书香门第【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重生之一品皇家媳 作者:悠然世   ☆、第一章 奸情败露 大宣朝,宁熙年间,京城邺京,夏季,午后。 阳光照在花纹窗棂上,影影绰绰,又有金色的小碎光精灵般跳动,罩得女子闺房有种朦胧的美感。 “小姐,你醒了——”身穿碎花小襦裙的丫鬟不眠不休,守在床前快两天了。 见床榻上的少女浓密长睫一眨,有醒来的兆头,小丫鬟惊喜不已,从旁边的脚凳上一跃而起,扑了上去,试了试床榻上人的额头温度,见退下了不少,赶紧去打水。 榻上少女不到及笄的美好年龄,乌黑丰沛的秀发因为卧床没有束起,瀑布般流淌下来,神情虽还有些错愕,五官也还有点稚嫩,但掩不住未来的国色,脸庞有些瘦,但弧度纤巧而娇美,是那种国色名花还未绽放之前的含蓄美态。 云菀沁与其说是被全身酸折腾而醒的,不如说是被丫鬟一声惊叫给吓醒的。 芙蓉镂花四角架子床,床柱上绑着轻软淡雅的丝绸,不远处临窗下的梳妆铜镜台,是从娘家侍郎府陪自己出嫁到归德府的丫鬟初夏,此刻婴儿肥没有褪完,脸庞稚嫩。 云菀沁震惊过后,摸了摸自己的腿脚,细嫩而丰润,并不是前世凋谢之际的枯涩和瘦弱。 床榻边的梨木八仙桌上摆着贺寿礼,有一个已经拆开了,其中一个是一樽翡翠观音,是舅舅府上送来的。 这是十四岁生辰时收到的礼物。 对,十四岁那年生辰小宴上,父亲云玄昶请了不少同僚过来小聚。 她和妹妹云菀霏带着一群官家小姐们在侍郎府后院玩耍,然后不小心掉进家中的荷花池里,染了风寒,卧病在床好几天。 她鼻子酸涩,眼眶有一股酸酸的液体在滚动,回来了,她回到了十四岁。 还是大宣朝兵部左侍郎云玄昶府上的嫡长女,是个未来有无限可能的千金小姐。 十四岁……云菀沁捏着绵软光滑的衾杯,虽然白雪惠已经上位,成了父亲的继室,但还是有很多事能改变的! 云菀沁可笑可叹,自己上辈子只是个足不出户的千金小姐,不知道人心黑到极处时会是多么的险恶。 生母许氏当年得知了白眼狼表妹白雪惠与丈夫云玄昶的私情,心里不舒服,缠缠绵绵地病了几年,生下儿子云锦重后,身体彻底垮了,最终不治身亡。 白雪惠在表姐许氏临终病榻前,信誓旦旦会照顾好表姐留下的一双遗孤。 扶正后,白雪惠表面对云菀沁姐弟温柔和蔼,又在许氏墓前哭了几场,做得满府上下都称颂。 云菀沁被白雪惠披着的兔子皮蒙蔽了,为了弟弟和自己,为了家宅安宁,暂时放下她在生母活着时就与父亲勾搭的心结,对白雪惠恭敬如生母,从此事事听继母的安排。 亲弟弟云锦重被继母白雪惠养在身边。白雪惠表面对这个前任夫人的儿子关怀备注,无微不至,让自己的贤德名声传遍京城,却暗中疏于管教,处处纵容,将云锦重教得跋扈任性,唯我独尊,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让丈夫云玄昶厌恶不已。 后来白雪惠诞下一子,云玄昶彻底再不看嫡长子锦重一眼,只想百年后将家业留给白雪惠与宝贝次子。 云菀沁出嫁后,云锦重更是没人庇护。白雪惠陷害云锦重与云玄昶对立的官员私交,云玄昶大怒之下,将长子逐出家门。云锦重便成了个无人管教,无家可归的赌徒,下场凄凉。 捧杀表姐留下的独苗儿子,这便是你在母亲病床前泪眼婆娑地承诺过,一定会好好培养锦重的结果吗?! 云菀沁一想到弟弟,冷静的眼瞳红了,松开捏被子的手,十根一蜷,握紧了。 之后,白雪惠安排亲生女儿,侍郎府二千金的云菀霏私通云菀沁的丈夫慕容泰,归德侯府慕容老侯爷膝下的二房嫡孙。 云菀沁嫁给慕容泰后,一直没有生育,身子也逐年不好。 老侯爷的夫人邢老夫人最疼慕容泰,在她做主下,为这个宝贝孙子纳了几个通房,对云菀沁脸色也日渐冷淡,诸多刁难,慕容泰为了讨好祖父祖母,拿到爵位,从来不维护妻子半句。 那段无助的时光中,继母白雪惠总是热心地携着女儿云菀霏来侯府探视长女,实则是帮助云菀霏与姐夫慕容泰私通,方便云菀沁死后,云菀霏能随时补上侯夫人的位置! 母女两代都是抢人夫婿、注定当人填房的偏门命!云菀沁被角捏得几乎快断在手指间,可笑上一世为什么会蒙蔽了双眼,竟那样信任继母。 直到云菀霏按捺不住性子,再一次来侯府时,故意暴露自己和姐夫的奸情,只为了早点气死病入膏肓的姐姐。 云菀霏故意托丫鬟去叫云菀沁出来散心,将云菀沁引到侯府的小花圃。 云菀沁托着病弱的残身子,被初夏搀扶着到了后院,却看见云菀霏勾住慕容泰的脖子,将身子贴得姐夫紧紧,宛如一条缠得人不放的蛇,娇滴滴的声音几乎快拧出水:“姐夫,姐夫,霏儿不准你进去陪姐姐,要陪霏儿。” 云菀沁当时就软倒在初夏的臂弯里,初夏虽然也震惊,却怕云菀沁被气出个好歹,颤抖着劝慰:“……二小姐分明是故意的!走,夫人,咱们走……” 当时的云菀沁像牛一样倔,这是她的家,她的宅院,她的妹妹都能不知羞耻地雀占鸠巢,在这儿跟她的丈夫偷情,她这个堂堂正正、明媒正娶进侯府的正室为何要走? 她气过之后,反而平静了,她偏偏要看看,这两个人到底走到哪一步来了! 这两个人到底能怎么不知脸皮! 身子往前一倾,冷意噙在嘴角,死死凝住,云菀沁双目如澄净的镜子,定定望过去。 慕容泰身如修竹玉树,面如冠玉般精致俊美,婚前一向是京城少女趋之若鹜的对象,这会儿将姨妹抱得紧紧,笑道:“霏妹,你今日怎么这么痴缠?陪你这么久了,沁儿就快醒了,我先去看看,免得她出来寻我……” 云菀霏委屈极了,拉着不放,泪眼盈盈:“人家也是侍郎府的正经千金,每次跟姐夫见面却都是偷偷摸摸的,还要靠着母亲与姐姐说话的机会,霏儿不依,这次姐夫总要多陪陪霏儿……”一声又一声的姐夫,叫起来十分自然,又有抑扬顿挫的动听,就像在唱*的小曲儿,一如以前在侍郎府,为了争宠,在云玄昶面前撒娇一样。 云菀沁这才明白,表面慈善的这位继母,每次来看望自己时,却纵容亲女儿在外面对自己的丈夫极尽勾引之能,让云菀霏与自己的丈夫*! 你也算得侍郎府的正经千金?云菀沁现在想来,只有嘲笑。 可别忘了,你母亲白雪惠那贱人怀你时,只是寄住在侍郎府的正室夫人的远方亲戚,连个名分都没有,自己主动爬上了家主的床!你不过一个奸生女而已!什么正经千金!? 亏你有脸说! “姐夫,”云菀霏声音柔弱不少,珠泪滚出,惹人怜爱,叫慕容泰停住了脚步,“我知道你善良重情,对姐姐怜爱,担心姐姐撞见了我们会……可是姐姐身子如今一日不如一日,连床都难下,不会瞧见的。我父亲总念叨对不住你这个女婿,姐姐嫁进国公府后,一直没机会为你开枝散叶,如今这情况,更是没法儿了……霏儿,”说到这儿,云菀霏脸色一红,“霏儿愿为姐姐担负起这个责任,姐夫,你却还不领情。” 慕容泰被少女的挑逗呼吸浓重起来,勾起云菀霏的下巴,故意:“噢?什么责任?” 云菀霏想姐姐估计快来了,哪肯放姐夫走,蹭了一下姐夫胸膛:“给姐夫生儿子,生大胖小子。”又临门一脚,语气勾魂摄魄:“人家要生姐夫的儿子。” 云菀霏回忆至此,又忍不住笑。 你为夺男人,自轻自贱至此,哪里是什么侍郎府的千金,应该是青楼的头牌吧! 慕容泰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上回房探视病妻,嗓音黯哑:“……前几次,也没见你怀上。” 云菀霏红脸,说出的话哪里像是闺阁女子:“姐夫多要几次就好。霏儿身子好,不像姐姐似的病秧子……” 慕容泰眉头一皱,显然已经是动了情。云菀沁见自己俊如天人一样的夫婿,将自己的妹妹压在花圃粉墙上,嘎声喘着:“霏妹……。” 情意绵绵的*声像是阴天寒冷的风雨,毫不留情地朝园外的正室夫人扑面而来。 尚在侯府,就能够肆无忌惮地无耻白日宣淫,出去了还得了? 云菀沁好气又好笑,在初夏手臂中,呼吸不过来,胸口被一块重石压得不能动弹。 初夏情急之下,在云菀沁耳边叫了一声: “夫人——” 光天化日下正在痴缠的男女被不远处的响动惊到,刷的松开彼此。 女子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窃喜,却裹在惊慌失措和无尽愧疚的面具之下,嗫嚅了一声:“姐姐……我……” 男人在短暂的惊讶之后,大步过来。 ------题外话------ 新文,日更,求收藏╭(╯3╰)╮   ☆、第二章 临终反击 云菀沁不想看见他们,也懒得听他们任何的说辞,撑着最后几口气回了屋。 “沁儿——”慕容泰在后面追,直到到了院子内,将下人都呵斥了下去。云菀沁满脸鄙夷,他不顾云菀沁清癯的身子,用力掰着妻子瘦弱的肩膀:“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堂堂一个侯爷家的公子,未来是要当世子的!是要封侯赐爵的!后院多要一名女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以前怎么不知道他如此狂妄?世子?赐爵?还不一定是你呢!云菀沁恶心过后,倒觉得好笑了,什么眼神?难道还要用崇拜的眼神望这个瞒着病妻长期与姨妹通奸的丈夫不成?到底是什么助长了他的信心! 她不重不轻地将慕容泰的手扒开,径直进屋,坐回床上,轻拨了一拨额前因为拉扯微微凌乱的秀发,脸色寡淡如秋后冷雨,甚至噙着蔑视的笑:“夫君这两年又不是没有通房妾侍,妾身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若想要纳妾娶新人,大可光明磊落,这样偷偷摸摸,贼眉鼠眼,妾身实在有些感叹,老侯爷当年战场杀敌扬威的魄力哪去了?后世子孙半分没学到,别说英雄气概,连男人二字都难担当了。至于妾身那位继妹,虽婚前与姐夫私通,有违闺训,品行不端正,嫁到好人家当正妻有难度,但既然是妾身亲妹妹,进侯府为妾,还是能勉强通融的。” 一句话不紧不慢,抑扬顿挫,狠狠讽刺两个人,慕容泰被戳中见不得人的地方,脸色发紫,手一挥,啪一声将云菀沁向后面推去—— “咚”一声,云菀沁早就病得无力,哪里禁得起这样一推,脑袋撞向墙壁,泪水顿时滚下来。 身子痛却抵不过心中的伤……竟是嫁了这么一个夫婿! 摸了摸后脑,肿起了一片,指尖还渗了血丝,她咬住唇,不让痛苦的呻吟溢出来。 云菀霏跟在后面跑过来,在门口不敢进来,听姐姐讽刺,恨得牙痒,但婚前品性不端这句话,却又骂得不假,只得捏紧粉拳,暗中骂,都病成这德行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天!就叫你骂吧,最后的赢家总是我,只巴不得慕容泰被姐姐激怒,干脆休妻算了。 慕容泰看着这个女人,虽病弱到这个程度,刚撞见天下女人最不能撞见的羞辱,却还是自制而云淡风轻,喜怒不言于表,一副正宗的官家千金模样,忍不住心忖,云菀霏到底还是比不上云菀沁啊,再见妻子苍白的脸溢上了红晕和光彩,好像又恢复刚成婚时的美貌,竟将脾气压了回去,呆了一呆。 门外的云菀霏怕慕容泰心里对姐姐还有些留恋,沉不住气,走进去,躲在慕容泰身后,就如同以往在侍郎府在爹爹面前与姐姐争宠时一样,蹙着眉:“姐姐何必这样羞辱姐夫?姐姐的身子……自己清楚,根本就不能生育,难不成想叫姐夫断子绝孙吗?” 还是跟在娘家一样的巧言善变,懂得踩人的痛处以此讨人欢心! 云菀沁恶心的是这一对狗男女的背叛和下流作风,云菀霏倒好,曲解她的意思,倒打一耙,反倒说自己有心要侯府断子绝孙! 缓缓勉力一笑,云菀沁喘了口气:“你过来。” 云菀霏一愣,想她病成这样,刚又被姐夫打伤了,该不会对自己怎样,袅娜多姿地挺胸过去。 刚一走近,迎来“啪啪”两声清脆,云菀霏防范机会都没,娇美的脸蛋立时肿了起来,惊呆了,马上捂脸退后,娇滴滴哭泣起来:“姐夫——姐夫——” 慕容泰将心肝宝贝拉到怀里,眼神迅速冷漠,刚刚唯一的愧疚早就消失殆尽,见云菀沁坐在床榻边,一派淡然,更是心中有火。 这女人,竟是没有一点醋意,对自己竟是一点不在意吗? 上前抓起她纤如笋的小臂,慕容泰拂袖讥讽:“还有脸说自己妹妹的短处?自己也是存心不良!你妹妹若是进了门,不一定比你这个正室夫人做得差!” 云菀沁懒得与慕容泰周旋,抽出已经被抓红了的手臂,厌恶的眼神就像手臂沾过狗屎一样,令慕容泰心底更不舒服。 刚刚听见云菀霏的话,她心中已经像是雷电一闪,疑窦升起。 自己的病情,继母和妹妹虽然知道,但是不能生育的事,却只有慕容泰和替自己看病的侯府女大夫知道。 贵户家中的大夫嘴巴比铁锁还严,肯定不会给外人吐露半句。 慕容泰与大哥慕容安正在夺侯府世子位,这个时候如果叫老侯爷知道有个不能生育的妻子,肯定会失人心,让老侯爷倾向长孙慕容安,所以慕容泰将这事瞒得紧紧。 云菀沁肯定,依慕容泰贪恋权势的性子,就算再怜爱云菀霏,也不会将这事多嘴告诉她。 可……看云菀沁斩钉截铁的语气,像早就知道自己不能生了! 那天之后,云菀沁叫初夏去查。 结果,果然叫云菀沁愤怒而无措。 与慕容泰定亲那一天起,白雪惠就开始给她下慢性药,这药一方面能让抵抗力下降,从此百病缠身,二来就是失去生育功能。 自己竟被这继母摧残得不能生育! 初夏又暗中打听到消息,慕容泰偷偷与云玄昶见了面,商议要将云菀霏纳进府上,当侧室! 云家与侯府结亲算是高攀,大女儿身子不好,又迟迟生不了孩子,已经不中用,一旦病亡,由小女儿填上位置,可以继续与慕容家做亲家!云玄昶何乐而不为?马上答应。 只是正室垂危,这个时候纳新人,还是夫人的亲妹妹,慕容家和云家怕名声不大好听,打算再等一等。 等?无非就是等正室断气!得知真相那日开始,本就身子不济的云菀沁支撑不过残体,彻底病倒。 现在已经不是单纯的丈夫出轨,而是她到头来才发现,原来这辈子活得竟是如此可笑! 人人都在演戏,都在为一己私利算计,唯独她竟然想当个乖巧女儿和贤惠夫人,只当这样会有安稳而幸福的生活。 云菀沁回忆前尘,心态莫名竟然不再激动,反倒抱着一种看客在看戏似的的淡定情绪。 活了一世后,她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那些贱人,比不上自己过得心情愉悦。 以前在闺中她也常常偷看话本传奇,其中有主角重生和穿越时光的故事,当时并不认真,现在才知道,是有奇迹存在的。 没想到,这份奇迹降临在她的身上。 那么,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这辈子,她若不是赢家,也太对不住老天爷重赐的一条命了。 她一定倾尽全力,保护好余下来的亲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再不会凄楚过完一世了。 初夏拿着拧干的帕子回来,给小姐擦了擦汗,舒了口气:“总算退烧了,奴婢这就去叫大夫来。” 云菀沁看着初夏,听她说完,突然一把拉住她。 上一世,病入膏肓之际,她故意在慕容泰示弱。 慕容泰见她不再冷冰冰,只当想通了,放松了警惕。 她拼着最后一口气,忍着恶心,与这个伪君子亲近,暗中与初夏在府上搜集他这些年违法乱纪的证据。 在朝为官的人,怎么会一身清白?总有些见不得人的丑事。 尤其慕容泰这些年为了获得爷爷的爵位和讨圣上欢心,急功近利,走了不少捷径,更是做了不少违法乱纪的事。 耗尽了体力,云菀沁捏紧了慕容泰的证据,找到了表哥许慕甄。 许慕甄是许氏亲大哥,也就是云菀沁舅舅的独生子,当时已经在朝为官,也是唯一对自己好的亲人。 交代了一番,许慕甄将罪证交给了一直打击慕容泰的敌手中。   ☆、第三章 续命告御状 皇帝收到臣子举报慕容泰的折子后,在金銮殿上,一本折子丢向慕容老侯爷。 慕容侯爷大失颜面,回府棒打孙子一顿,打得慕容泰头破血流,站不起来,又将他亲手押到殿堂受审。 当即,慕容泰就被押下天牢大狱,再行仔细查证和定罪。 慕容老夫人最疼孙子,仗着当过先帝奶娘的二品国夫人身份,得知皇帝出宫在相国寺祭祖上香,拖着阖府女眷赶去为慕容泰求情。 云菀沁那个时候病得奄奄一息,却主动恳求老夫人带自己一起去。 慕容老夫人厌恶地拒绝了:“你这种鬼样子,可别惊了圣驾!” 云菀沁垂下脸,秀美的嘴角含着外人看不见的凉笑,侧身柔柔一拜:“妾身到底是兵部侍郎家的嫡长女,娘家的父亲在朝上说得上几句话,得皇上的重视。妾身做妻子的若能亲口求情,皇上说不定还有几分感念。” 面前这女子至今没为宝贝孙子诞下子嗣,慕容老夫人虽不喜欢这病秧子,带出去都嫌丢脸,为了孙子,还是不得不答应下了。 到了相国寺,慕容老夫人跪在皇帝面前求情。 云菀沁随女眷们一起趴在地上,看到了前面男子脚边飘荡着的明黄色锦绣龙袍,蟠龙纹金丝龙靴若隐若现。 他是真龙天子。他能主宰人的生死。他能给自己雪恨。 云菀沁隐去砰砰跳的心脏,朝前面慢慢移了两步。 男子目光如炬,似乎看出了女眷中有人在盯着自己,问了身边太监几句,知道了女子身份后,若有所思。 匆匆抬头,虽只是一瞬间,云菀沁也迅速捕捉到天下最尊贵的男人脸上的神色。 是好奇,玩味,还带着几分欣赏。 “臣妇有话说。”女子声音不卑不亢,清甜甘冽如山间溪水,缓缓流淌过前方男子的心谷内。 呵,慕容泰的夫人,果真有点意思。 男子摸着拇指上硕大而圆润的玉扳指。 慕容老夫人没想到云菀沁胆子这样大,主动开声打断自己的求情,狠狠剜过去一眼,正要暗示家奴把她拉下去,男人开口: “少夫人请上前。” 声音磁性而醇厚,就如酝酿过多年的好酒,又如调得最完美最流畅的弦音。 十分的客气礼貌,却又饱含着高高在上的尊贵和距离。 云菀沁被初夏扶着出列,对着神袛一般叫人睁不开眼的英伟男子行跪拜大礼。 那个声音又从远方飘来:“你也要同邢老夫人一样,觉得你夫君是冤枉的,想要为你夫君求情?” 求情?呵呵。云菀沁屏住喘息,出门之前服的几颗续命丸,能让她有足够的精力讲述慕容泰的罪证。 静了须臾,云菀沁道:“臣妇并不是为夫君求情。” 接下去,她一句句地有条不紊地诉述着丈夫的罪状。 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男人一边听,一边负手踱到了近旁。 慕容老夫人惊诧不已,大怒道:“贱妇!贱妇!胡说八道个什么!”一巴掌想要打过去,阻止孙媳妇多说,悔得快要呕出一口血来,哪里想到这贱人装模作样跟着来,竟是想要告御状! 由枕边人亲口揭发,胜过朝上的敌手举报!天子肯定会更加重视! 云菀沁扬起脸,挺直早就不成人形的瘦削玉背,凤凰展翅一般,并不躲闪。 耳光并未如预期中来,再一睁眼,慕容老夫人枯槁的手臂竟被一身明黄龙袍的男子在半空抓住了,喉咙一咔,:“皇,皇上可别听她——” “来人,将侯爷夫人扶到旁边亭子去休息。”声如洪钟,从厚云深处沉沉递送出来。 下了旨意。 慕容老夫人不甘心,却还是被随行出宫的宫妇半搀半拖了下去。 云菀沁仍是不敢正眼瞧那个男人,总之,心愿已经达成了,心胸一舒,莞尔一笑,无比痛快。 男人将女子脸上的神色都看在眼底,不动声色:“慕容泰是你夫君,你大义灭亲揭发他,自己也落不到好处。” 身子是什么情况,她自己清楚。 油尽灯枯,左不过是个死。 云菀沁笑道:“慕容泰为谋权位,不折手段,草菅人命,违反法制,与妾身父亲私下也有结党之事,妾身虽是个女子,却深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些年看在眼里,觉得夫君和父亲实在对不住陛下抬爱!日后若是成了重臣,实在难说是社稷之福,不堪成为皇上肱骨,妾身为人妇,不会包庇,慕容泰近年犯下的罪过,确实属实。如今人证物证都有,还请陛下尽快量刑,以正国法,为社稷除害!” 干脆将云家也扯进来!反正弟弟这时已经被父亲赶出了家门,连下落都不知道! 云府就算有罪,弟弟也不会受牵连!这是云菀沁如今最恨也是最悔的事了。 男子听到云侍郎的名字,眉头一皱,身边今日随行的伴驾御史也都竖起耳朵。 本朝律法,臣子之间结党营私,是重罪。 越是亲属关系,越是要避嫌,许多官员为免瓜田李下,遭人猜疑,又讨上面的欢心,亲属之间举办宴会都要上报给朝廷相关部门,绝对不敢私下进行。 男人细细打量面前看似纤细娇弱,却眉眼凛然,身姿傲骨的女人。 ……这女人,究竟抱着什么心思,竟将娘家也拉下水。 “你一名闺中妇人,是哪里得知丈夫与娘家父亲有勾结?朕,好像从没听说过云侍郎与慕容泰有何私下来往。” 朝廷里暗查官员私相授受的御史和眼线众多,他对于云玄昶和慕容泰翁婿之间的勾结,腹中早有些数,此刻,却还是饶有兴致地反问,只想看这个女子,到底想要如何绊倒她的亲爹和丈夫。 果然是能够做天子的人,心思挺细腻。 云菀沁早就备好说辞,匍匐于相国寺院中的青石地面:“臣妇自打嫁入侯府,继母白氏经常携女儿来探视臣妇,这事京城无人不晓,都夸赞白氏这名继室夫人贤德,怜爱大房留下来的女儿,妹妹心疼姐姐,也是善良乖巧……其实不过是打的一面旗子,每次来侯府,母女都是替云侍郎给慕容泰递信函,商议不法事,每次白氏都是将臣妇耗在闺房内,臣妇妹妹云菀霏便去找慕容泰……此事,侯府后院几个心腹下人都看在眼里,全是人证。” 这样一说,朝廷铁定会在侯府进行调查。 就算查不到云玄昶和慕容泰结党事,也能查出云菀霏私通姐夫的丑事! 云家和云菀霏注定丢尽脸面! 话音一落,云菀沁浑身气力已殆尽,喉咙一甜,有什么冲出来—— 一口乌红发黑的心头血呕出来,却添上一抹舒畅的笑意。 男子正听得入了神,见女子病发,竟是一惊,为了免去了她摔倒条件反射,伸出矫健手臂,顾不得旁边的内侍和御史们惊呼,竟将云菀沁细得不盈一握的腰身圈住,牢牢抱在怀里。   ☆、第四章 有仇必报 被大内侍卫和宦官请到不远处的侯府女眷听闻动静,纷纷望过来。 她们震惊,这个自从嫁进侯府就默默无闻,不被重视,连孩子都生不出的二少奶奶哪里来的这般心气和决绝,胆敢在天子面前揭发亲夫,病到这样仍是思路清晰,字句分明。 更叫女眷们惊讶的是,那个大宣朝当今最尊贵的男子,主动将她搀住,连袖口沾了这女子的呕血都顾不上! “夫人!夫人!”初夏见到云菀沁滑到消耗完体力,恸哭起来,却因为人被挡在后面,前面又有侍卫重围,没法过来。 如柳絮一般滑下的一瞬间,云菀沁感觉一双铁铸的臂将腰身一搂,投入了一方宽阔而厚实的怀抱,绵软细腻的绸缎衣料上散发着独特的龙涎香。 气息虽微弱,她却清晰无误地听见有声音在耳边道: “有仇必报?朕喜欢跟自己一样的人。” 她下意识捻住他胸前御袍,这语气,竟有股同类之间惺惺相惜的感觉? 是她的错觉么?却又慢慢清醒过来。 哦,大宣这一代的帝王,普通皇子出身,母妃赫连氏乃北方异国为了暂时与大宣议和而送来和亲的帝姬。 因为这个尴尬而敏感的出身,就算母妃再受先帝爷的宠爱,就算他自身天资再优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当大宣天子。 不但不能当天子,更有可能成为朝中和后宫有心人的靶子、跳板甚至猎物。 可他杀出重围,终是坐上了这把由黄金和鲜血堆砌的天下第一交椅。 这样一个男人,自然也是个有仇必报之人。 登基后,他的龙椅下,布满了当初阻碍他上位,伤害过他母子的人的尸首。 白骨森森,衬得他的金丝龙椅愈发的璀璨耀目。 云菀沁虽接触朝政不多,但毕竟出身官宦人家,其后嫁的又是侯府。 这个男人的背景和经历,还算是清楚一二。关于这位皇帝登基前遭受过的屈辱,也听闻过几件。 云菀沁想到这里,眸里盈满笑光,三步不出闺门的人,这辈子竟能与这名传奇天子有相通之处? 她不自觉地用力弯起了嘴角: “我只报复害我的人,陛下比我厉害得多。” 她语气随意轻柔,少了些恭敬的距离感,这令男子心头跳了一下。 他听出了她的意思,竟是短暂的一怔,似是这闺阁里的小女人,一语戳到他的心。 话虽是夸赞,又在说他后期不折手段,挡他道路的,就算无辜者,也是说贬就贬,要剐就剐。 不卑不亢,千金风范,纵然油灯将尽,更保持平和而温婉的神色,没有一丝扭曲和痛苦。 云玄昶竟有这么一个女儿?他没有半点生气,兴趣更加浓厚,却有种说不出的懊恼。 “可为政之道,就该如此,所以陛下,合该是大宣赢家。”云菀沁气息渐弭,每个音节都是耗了全身气力从牙缝中挤出。 感觉到怀里女子生命力一点点地流离,他忽然有些遗憾。 就算知道自己只是她报复的阶梯,甚至她最后对自己的两句话,无非是想叫他印象深刻一些,不要忘记自己告过这场状。 “你这样的奇女子,死早了,真是可惜……若早认识你,朕必不会叫你活得如此凄惨。” 笑意中,又有七分的惋惜和叹息。 * 那日回府,宫中有太医来了侯府。 不知道是不是得了旨意,侯府无人敢对这大义灭亲的家妇不好。 妙手回春的太医却不是华佗,留不住她的命。 不到一日,她便香消玉殒。 只可惜死得早了点儿,不知道云家和慕容泰后面的命运,虽然云菀沁知道,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 正在回忆,初夏见小姐迟迟不说话,开声问了两句,打断云菀沁的遐思。 她精神振作了许多,朝初夏道:“不用喊大夫了,你给我拿一面镜子来,” 初夏递过一面莲叶翡翠柄的花纹镜。 云菀沁看见镜子里的人,消瘦,憔悴,脸上没有什么光泽,头发也蓬乱,下床又打开衣柜。 这一看,云菀沁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清一色的素净服饰。 哪里像是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打扮,还不如地方官员家的小姐呢。 自己好歹也是侍郎家嫡长女。前世却活得有些谨小慎微。 继母总笑着说云菀沁适合素雅的,又专门给她准备月白、灰青、藕白这些不衬人的颜色,她便也听话,并不反驳。 想到继母,云菀沁心中添了几许凉意,却转头又朝初夏笑道:“病了好几天,你给我打水,我想打扮一下。” ** 藤蔓镂空的酸枝木镜台前,整装完毕的云菀沁秀发光可鉴人,绾成未出阁千金流行的凤仙髻。 髻上斜插一把青雀花枝钗,小巧白嫩的耳垂上吊着两颗翡翠珰。 云菀沁在一堆素净的衣裳中挑了件月白齐胸丝绸襦裙,腰间用朱红色的流云纹饰当吊坠,系了一块鸳鸯啷当环佩,顿给看似寡淡的衣裳增色不少。 一站起身来,走两步,窈窕多姿,婀娜万状,既是素净纯美,又流淌出几分闺阁女儿没有的风韵和妩媚。 初夏拿着玉梳站在镜台前,看得呆掉了。   ☆、第五章 神秘的碎嘴 云菀沁打趣道:“瞧你,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我又不是妖怪。” 初夏还真是眼珠子快掉出来了。 大小姐眉黛弯弯,唇朱如冻,肤色凝脂碧玉一样,光滑雪白,一颦一笑尽是动人,生来就是一副画中人的美态。 初夏就知道,自己服侍的大小姐,一直都是侍郎府最美的女儿,比二小姐云菀霏和方姨娘生的三小姐云菀桐漂亮得多。 只是大小姐自从母亲病亡后,就恹恹不乐,又不大爱在装扮上下心思,成日垮着一张脸,垂着一个脑袋,不爱讲话,再美的外貌也打了几分折扣,弄得老爷也不大喜欢了。 现在精气神回来,美貌恢复了。 轻妆打扮一下,就叫人看得挪不开眼,要是盛装打扮,可怎么得了? 初夏语气颇有些骄傲:“奴婢只是想,可惜小姐这容貌现如今养在闺阁没人知道,再长两年,只怕不知道要迷死多少群下臣呢!不进皇宫当皇后都是糟蹋了!” 皇后?云菀沁笑着轻敲初夏的额头一下,却有些感叹,想当年刚进侯府,慕容泰也痴迷过自己的容貌。 洞房花烛夜,烛影摇红下,这个龙章凤姿的男人也曾情意绵绵地承诺过,宝贝儿,你太美了,夫君保证,疼你一生一世,永不蓄新人。 后来在慕容老夫人的操持下,慕容泰的通房和侍妾,一房又一房地纳进来,她的心慢慢灰了,身子的缘故,精神也不济,对于打扮并不经心了。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后来撞见丈夫和妹妹的奸情后,她虽然气,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应。 人性本贱啊,就算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拥有久了,也不当回事了。 况且后来又染了病,憔悴不堪,美貌也就递减了。 她上辈子又不是个会利用美貌换取宠爱的人,更比不上云菀霏会撒娇邀宠。 这辈子,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下了一份决心,若美貌真的能当做砝码,为自己换取这一生的幸福,那也要找个匹配的人,来达成这笔交易。 花在慕容泰那个管不住下半身的渣男身上,呵,值吗? 梳洗打扮完,天井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乍一听,像是丫鬟在聊天,声音虽不大,但在静谧的夏季午后的小院子,就如同石子儿丢进了湖水里。 府上丫鬟婆子闲来无事,做完了活儿聚在一块儿侃侃天,也没什么大不了。若是以前,云菀沁根本不关心,至多便是叫初夏叫人驱走,如今刚刚重获新生,对什么人事都特别经心,仔细聆听下,夹在里面的有个女子声音有些熟。 她心头一动,捋了一下鬓边茉莉花簪,语气平缓,故意问:“是谁在外面。” 初夏透过雕花窗棂扫了一眼,院子里两个扫地烧水的粗使婆子趴在院子门的篱笆矮墙边,正在府上的妙儿说话。 妙儿凑在两个婆子的耳朵边,用手掩嘴,说得脸色涨红。 妙儿是侍郎府大管家莫开来的亲妹妹,今年十六岁,听说以前一直养在乡下,前年进了京投靠哥哥,没分去主子的房里,就跟着哥哥身边,主要做些打杂跑腿的活儿,有时也会跟着出去采买物事,为人泼辣大胆,口无遮拦,撒起泼来,连几十岁的老婆子都顶不住。 莫开来在云玄昶并没得势时,就跟在他身边,等云玄昶成了大宣正三品兵部侍郎,成了侍郎府的大管家,更帮他跑了不少腿,办了不少事儿。 莫开来前后跟了云玄昶二十年,关系亦主仆亦友人,往深里说,算是有过命的情分。 大宣朝的兵部侍郎在抵对外敌的战争时,会亲上前线,调兵遣将,莫开来次次跟随身边,危机时刻挡在前面,替云玄昶受过不少伤。 宁熙十九年,莫开来跟着老爷出城办公差时,路上碰到了贼人,拼死救过云玄长昶一命,更得云玄昶的抬爱。 妙儿因为兄长的缘故,在府上自然待遇好过一般的家奴,拥有一些小特权。 连白氏和云玄昶后来纳的方姨娘那一房,看在老爷的面子上,都有几分眼色,对莫氏兄妹不像对待一般的家奴那般颐指气使。 “又是妙儿那疯丫头,怕是没事儿干到处溜达,跑到咱们这儿碎嘴起来了!也不怕吵扰了主子,这些小蹄子,小姐刚醒就吵吵嚷嚷。”初夏撸了撸袖子,准备出去叫她们离得远些。 云菀沁秀眉一捻,阻了初夏:“我刚起身,正嫌闷得慌,总归午后没事儿,叫妙儿进来吧,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好玩事儿,让我也听听。” 初夏有些讶异,往日小姐并不大喜欢妙儿,平日在府上撞见了都不看一眼,今天不将妙儿赶出去都是好的,怎么还将那妮子叫进来?却还是出去,将两个婆子打发走了,对妙儿喊了一声:“妙儿,天气热,进来吧,小姐这儿还余下半盏解暑的菊花茶。” 大小姐性子向来冷清素净,在府上一向不理睬人,可真是难得,竟还叫自己进去吃茶,妙儿有些受宠若惊,应了一声,进去了。 云菀沁叫初夏递了碗菊花茶给妙儿,缓缓抚了杯沿,倚在青竹凉榻上笑道:“讲什么讲得神神秘秘的,讲给咱们听听。”   ☆、第六章 落水有内情! 妙儿见大小姐倚在薄帘内的青竹榻上,玉手支腮,笑盈盈的芙蓉脸明艳动人,竟是恍惚了一下,揉了揉眼。 是以前不大熟这位大小姐,没有近距离接触过么? 怎么觉得这气态,好似变了个人一样…… 妙儿灌了口加蜜菊花茶,笑嘻嘻回应道:“哪里有什么神神秘秘的,无非就是前几日奴婢去集市采买时遇到的一些好玩事儿呀。” 大小姐亲口问,这丫头还不大愿意说,真是跋扈惯了,对着主子也敢端着,初夏“呸”了一口,一把夺过妙儿手里甜白瓷茶杯:“平日里话多,怎么大小姐问你,你却成了哑巴?还亏得大小姐怕你在外面晒着了,叫你进来一起喝茶!府上哪个主子能待你这样。” “初夏,”云菀沁挥了挥手,“妙儿在府上当差不短了,有什么不明白?心里光亮得很,脑子也聪明,什么该说,该跟谁说,一定都是知道的。”初夏唱黑脸,她就唱红脸咯,跟刁钻奴婢周旋的法子,无非就是给两棍子再给颗枣儿。 果然,妙儿刚被初夏喷得心情不爽,再听云菀沁一夸,缓和多了,她知道,府上人总暗中嘲笑自己疯癫莽撞,要不是有哥哥莫开来撑腰,有老爷爱屋及乌对自己放纵,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每次都将她气得不浅,看来还是大小姐识货! 妙儿高兴起来,也不瞒了,振作了精神,凑近道: “奴婢刚在后门见到,沈将军家的沈二小姐来找您……” 沈将军家中的孙女沈子菱,是参加云菀沁生辰宴会的宾客之一,和云菀沁是手帕交,在一群官宦千金中,关系最好。 云菀沁落水时,身边有几个人,沈子菱也在当中。 上辈子落水以后,云菀沁并不知道沈子菱找过自己。 “后门?”她迟疑,捕捉到了关键词眼。沈子菱若是来侍郎府找自己,为何不光明正大从前门禀报后进府,何必从后门进来? 妙儿也看出了云菀沁的疑惑,哼了一声:“小姐落水后,沈二小姐来过几次了,夫人一直谢绝见客,说您正卧床,身子还没好,今早沈二小姐又来了一次,夫人更是找了个借口,叫连大门都不让人家进了。沈二小姐现在是偷偷来的……” 是什么原因让沈子菱非要见自己,又是什么原因叫白氏不让沈子菱见自己? 云菀沁手一紧,绞了绞指间的银线缠枝罗帕。 记起来了。 对,自从生辰宴落水一事后,继母白雪惠总跟她说,云菀沁是正规的千金小姐,沈子菱却是个武将门户出身,不像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哪有官户家的女孩子到处在外面跑又喜欢舞刀弄枪的?一点儿不斯文,叫云菀沁别跟她太亲近,以免沾染了那些习气,叫外人说三道四。 云菀沁倒不是瞧不起沈子菱,但不愿忤逆继母,以为继母真的对自己好,跟沈子菱的关系也就渐渐淡了。 云菀沁稍一沉,问道:“沈二小姐走了没?” 妙儿答道:“奴婢进来时,看见沈二小姐还在后门那儿东张西望,想必是在想什么法子混进来,跟小姐您见一面呢!可后门的家奴应该得过夫人的指示,将门锁得严实。” 云菀沁望着妙儿,循循善诱:“你现在去后门,想法子引开家奴,拔掉门闩,将沈二小姐悄悄请进来。这任务,你可能完成?” 面前女子眼神清澈而肯定,眸子中波光宛如湖水般盈盈闪动荡漾。 府上人对恃宠而骄的妙儿要么是敷衍,要么是避开,妙儿难得被主子器重,有些激动,拍了拍胸脯:“大小姐放心,奴婢跑腿的事最厉害了。” 云菀沁微微上扬的秀美眼角一眯,细细打量妙儿,这个丫头虽大大咧咧,甚至有些刁蛮,但因为莫开来的缘故,进出府邸方便,一群家奴更不敢得罪她,勇气也可嘉,不像那些谨小慎微、胆小如鼠的奴婢,若是调教得好,倒是能叫她帮自己做事。 想到这里,云菀沁又笑着试探:“既是叫你悄悄去请,知道是什么意思?” 妙儿虽虎里虎气,倒也不笨,点头:“明白,就是不能叫任何人发现!放心,小姐,奴婢说话,后门那奴才不敢不听!等会儿一定将沈二小姐神不知鬼不觉地请进来。” 等妙儿走后,初夏犹豫了一下,道:“小姐若是想见沈二小姐,何不直接跟夫人说一声自己病好了,叫夫人将她请进来就好了?” 云菀沁眼角略一扬,反问:“你说,母亲为什么不叫子菱跟我见面?” 初夏并不笨,见小姐神情有异,知道她是想到什么,脑子里一闪,明白了几分。 定然是那位继室夫人有什么事不想叫云菀沁知道,偏偏被沈子菱知道,夫人才阻止沈子菱和云菀沁见面。 念及此处,初夏福至心灵,脸色一白,脱口而出:“难不成小姐生辰宴上落水……” 云菀沁望着初夏,并没回应。   ☆、第七章 闺蜜来告状 十四岁生日的落水,害得云菀沁差点儿丧命,又大病一场。 当天,父亲云玄昶给她办了宴席,邀请官场上的同僚和下属携妻女来同聚,一来给她庆生,更是借机拉拢官场关系。 这个爹,爬仕途、结交人脉的机会,从来是不放过的。 当天,客人在前厅喝酒,云菀沁跟一群小姊妹们在云家后院荷花池边喂食锦鲤,蹲在池子边撒鱼食,嬉闹之间,背后有人伸出手掌,狠狠拍了自己一下。 夏季穿的绸子衣裳很单薄,那人力气又用得极大。 一巴掌拍下来,云菀沁的脊背,到现在几乎还是疼的。 这种行径,绝对不是少女间嬉闹的推搡,而是想要致人于死地的不留情。 身子一个重重晃荡,失去了重心,云菀沁“啊”一声还没叫出声,掉进了湖水里,水灌进来,呛得肺脏憋得快要爆炸,直到绝望地以为快要死掉,才被赶来的家奴捞了上去,却连着发热一天一夜。 那会儿身边有好几个人,云菀沁并不知道是谁将自己推下去的,后来也自我安慰,人太多,估计不小心碰撞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现在琢磨起来,蹊跷重重。 再怎么拥挤,也不至于没长眼睛,能把自己这么大大活人挤下去! 而……最开始提议去荷花池边的正是云菀霏。 若真的是云菀霏推自己下水,说明这妹妹早在侍郎府开始,对自己就已经存了恶毒心,一心想叫自己不得好死,之后在自己病榻边勾引姐夫那些恶心事,又算得了什么? 云菀沁唇角噙起一抹冷,却又如一粒雪粒子,瞬间消融,被恬淡平和的笑意所掩盖。 妙儿做事果然是快节奏,高效率。 不到一刻钟,门帘刷刷一动,云菀沁一抬头,只见一张颇有些男子般英气勃勃的少女脸蛋探了进来。 “云大小姐,你好哇,来了几次都不见人!挺金贵的!这回可总算见着您真人了!”一只纤手掀起帘子,另一只手叉腰,探出一张脸,朝云菀沁嗔道。 少女跟云菀沁差不多大,浓眉大眼,身材苗条,饱满而光滑的额头,健康而漂亮的蜜色肌肤,乌黑的发髻全部梳了上去绾在顶上,插了一根紫雀钗,手脚纤长矫捷,衣裳是便于女子出外骑行的胡装,上衣下裤,虽布料都是锦缎棉绸,显然是富贵人家出身,但一身的英姿飒爽气,不像是个养在闺阁里的寻常娇弱小姐。 沈家这一代,几房膝下都是生的儿子,女儿只有沈子菱和姐姐沈子蔓两姊妹。 沈家武将门户,不像文臣家规矩多,沈子菱的脾性养得天不怕地不怕,有些男孩子性子,从小就跟着祖父、父亲和兄弟耍枪舞剑,偶尔更女扮男装跑到爷爷的军营里随军操练,久而久之,骑射皆强,还练了一身好武艺,总放言要当大宣的女将军。 前两年,沈子菱的嫡亲姐姐沈子蔓进了宫,封作当今天子——宁熙帝的贵人。 如今沈家只剩下沈子菱这么一个活宝女儿,被沈老将军更是卯足劲儿地宠上天。 云菀沁上辈子羡慕沈子菱的无拘无束,外向活泼,沈子菱也喜欢云菀沁的沉稳伶俐,两人性格虽然天差地别,但也算互补,一见如故,十分亲热。 此刻,云菀沁一见沈子菱,眼眶发热。 前世病入膏肓之际,沈子菱正在外地养伤,不在京城,却托人送信来,信中大骂慕容泰没好好照料云菀沁,又说会尽快赶回来看望她。 没料缘悭一面,两人到底还是没能见最后一场。 虽有个狼心狗肺的继母和妹妹,却总算有个武艺超凡的活宝闺蜜,老天待我也不算太薄。 云菀沁抑住激动,叫初夏将沈子菱请进来,打趣道:“这不把咱们的女将军特意请来了吗!初夏,快给沈二小姐端茉莉蜜枣茶来,要凉的。”又将沈悠悠拉到床榻边,低声说:“你不知道,我病中成天在床上多苦闷无聊,多想与你们几个小姊妹说话,巴不得你能来我这儿呢,只是母亲怜惜我病得厉害,怕我顾着贪玩,耽误了病情,才为我闭门谢客……”眨巴了一下眼睛。 沈子菱本来还在犹豫,到底跟不跟好友说那件事,到底是别人的家事,管得太宽不好,可眼下一听云菀沁还在维护白氏,当白氏多慈善,什么都顾不得了,像在听天下最大的笑话:“你母亲怜惜你?呵呵。” 云菀沁凝住沈子菱:“怎么了?” 沈子菱见云菀沁被蒙在鼓里,眼一沉:“你当你在池子边好好的,怎么会无缘无故掉下水?就是你的好妹妹做的好事!” 云菀沁心尖一动,却面露茫然:“霏儿?怎么会……” 沈子菱啐了一口:“前日你寿宴,我们几家小姐本在前面的花厅里玩投壶,偏偏就是你的好妹妹提议去荷花池喂锦鲤,当日天气不好,刮了风,你府上的莫管家说咱们都是金枝玉叶,怕玩水不小心经了风寒,你妹妹却不依不挠,非吵着要去。” 没错。云菀沁记得自己本来也不想去,云菀霏却不高兴,红了眼眶跺了两次脚,在一边的庶妹云菀桐也帮腔了几句。 云菀沁向来喜欢息事宁人,不想气氛闹得僵持,又怕云菀霏不高兴让继母那边有微词,便主动大方开口,说出去散散步,莫管家这才让步。 去后院荷花池的有云菀沁、云菀霏、云菀桐三姊妹,宾客小姐有沈子菱和另两家官家千金。 一位是翰林院曹祭酒的长女曹凝儿。 一位是工部右侍郎陆大人的二女儿陆清芙。 沈子菱又嗤道:“菀沁,你记得不记得,到了池子边,云菀霏说下人看得太紧,玩得不尽兴,将下人打发得远远。玩了一半,她故意支开我与曹凝儿和陆清芙。我觉得不对劲儿,偷偷观察,正好见着她站在你背后推你下池子!我当时气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戳穿她,只是你一落水,你家就乱了套,我被爷爷马上带走,没机会说,后来得知你差点儿淹死,又发了高热,一两天没醒,便打算来你家看你,谁想云夫人竟不让我见你,想来一定是做贼心虚,知道是自己女儿使的坏,又知道我跟你关系好,不想叫我戳穿!现在可好,你知道了,我跟你一起,这就去告诉你父亲,叫他好好教训那个年纪小小恶毒成性、谋害亲姐姐的宝贝二女儿!” 沈子菱说得气鼓鼓,再一抬眼,只见云菀沁安静地听着,不但没气愤,嘴角反倒显出莫名的笑意。   ☆、第八章 计谋 云菀沁见沈子菱气呼呼的样子,心里窜起一股暖流,前世怎么会疏远这么个仗义直率的闺中密友? 白氏啊白氏,害她失去了多少宝贵的东西。 她权衡了一下,这事光凭沈子菱一个人证,口说无凭。 大伙儿都知道她与沈子菱走得近,依云菀霏喜欢狡辩的性子,说不定反咬一口,说两个人合伙诬赖她这朵小莲花呢。 再说,父亲因为白雪惠的关系,向来就偏袒云菀霏。 这次就算云菀霏犯了大错,白雪惠一撒娇一求情,指不定最后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想水过无痕、一笔带过?想得美。既然要揭发,就得一次到位。 沈子菱既是看到了,那么在场的曹凝儿和陆清芙……还有庶妹云菀桐也一定都看到了。 云菀桐跟亲娘方姨娘一样,是个懦性子,被云菀霏压得死死,云菀霏指东,云菀桐不敢朝西,这次落水事件,指不定还有她的份儿呢,绝对不会出来指证云菀霏。 至于曹凝儿和陆清芙……云菀沁心内忖,别府的家宅内斗,她们是局外人,跟自己并不算太熟稔,怎么会插手? 正在思虑,沈子菱沉不住气了,“刷”的起身:“有什么好想的,你爹爹下了公差么,现在在不在府上?你不方便说,由我来说!” 云菀沁将她拉下来,平缓道:“别人知道我俩关系好,你来说,人家哪里会相信?再说了,我爹爹就算知道了,恐怕也是嘴巴上敷衍两句,最多责骂菀霏两句,心里只会想是咱们玩耍时不小心失手了,怎么会认为二妹是想害我。” “她这是杀人未遂,”沈子菱不淡定了,脸红脖子粗,“你爹不至于这样偏心!你才是嫡亲长女,哪里能由得被一名填房恶毒女儿谋害!?你命好,没事儿,你可知道那池子水有多深,若是命不好,一口气没呼上来,早就没命了!云菀霏就是杀人凶手!”云菀沁递了杯菊花茶给她消火气,自己则浅浅呷了一口,目中光芒一闪,气定神闲:“你说,不如由另两张嘴巴一起说,还要——当着许多人的面说。” 沈子菱明白了云菀沁的意思,犹豫了会儿,眉皱得紧紧:“曹凝儿和陆清芙,这两位千金大小姐,你又不是不知道,跟京城里的官宦小姐一样,矜贵清高,跟你也不算熟,怎么会管这种吃力不讨好的闲事跑来侍郎府得罪侍郎正室夫人?还有件事,你落水后,我本想拉曹凝儿一块儿去探望你,去了曹府,曹凝儿一口拒绝了,我出来后,瞧见你家二妹的贴身婢子翡翠从侧门进了曹府,我叫东儿去打探了下,说是翡翠给曹凝儿赠了一卷江南柳氏的名家墨宝,估计给陆清芙那边也送过厚礼!不用说了,云菀霏定是用这些堵曹凝儿她们的嘴巴,让她们当做没看见!” 云菀沁稍一沉吟,拍拍好友的手背:“曹凝儿,翰林院祭酒之女,京城有名才女,父亲交结的名士文人、才子大师多不胜数,送柳氏墨宝,看似是投曹凝儿所好,其实不过是班门弄斧,说不定曹凝儿还觉得不屑一顾,好笑得很。我那二妹既懂得行贿,咱们也顺她的套路,配合玩玩。” “呃……沁儿,你也要送东西给曹凝儿和陆清芙吗?打算送什么?”沈子菱来了兴趣,问道。 云菀沁方才将两人的背景已经大概过了一道,早有了些计划。 曹凝儿和陆清芙都是京城大家闺秀,吃穿用度,样样不缺,珠宝名饰,有什么没见过? 给人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送再贵的东西,不如抓着她们的弱处,满足其心愿。 是人,都有软肋,只看你找不找得到。 不好意思,这两名千金小姐的弱处,她是知道的。 只要曹、陆二人愿意帮忙,接下去的步骤,便顺畅得很了。 眼儿眯作月牙,眸光从容又透着狡黠,云菀沁食指勾了两下:“你说,曹凝儿最讨厌的是谁?” 与其调查曹凝儿喜欢什么,不如反其道而行之,从她厌恶的入手。 沈子菱眼睛一亮,明白她的意思了。 曹凝儿是曹家的嫡长女,母亲是曹祭酒的正室夫人,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千金,优雅斯文,偏偏曹祭酒最宠爱的却是另一房小妾柳氏,据说是从教坊中赎买出来的烟花女子,生得妖媚动人,极会蛊惑男子,刚入门不到一年便霸占了曹祭酒的床帏,叫曹大人将发妻置之不理。 小妾柳氏恃宠而骄,仗着老爷偏帮自己,不将曹凝儿的母亲放在眼里,连日常请安都不去了,还在曹祭酒耳边扇枕边风,说夫人的坏话,叫曹祭酒愈发疏离妻子。 为这事,曹夫人不知道怄了多少气,可惜她是个正统的官家千金,抱着几分清高,不会争宠,更不屑于耍手段,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柳氏在眼皮下面跳脚。 前年曹夫人怀孕,更是因为柳氏故意缠着老爷在眼前晃眼,气得流了产。 偏偏柳氏又极会装弱势,每次都能想法子脱身,反倒让曹祭酒认为妻子气量窄小不容人,对自己管得太宽,而柳氏却因为专情于自己,处处忍受夫人的折磨,因此更加怜惜小妾。 曹凝儿为母亲抱不平,与柳氏在家中吵过几次架,气到及至,曾在官家小姐的圈子里发泄抱怨过。 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云菀沁自然也听说过。 碍于千金小姐和京城才女的名号,曹凝儿不好意思与柳氏闹得太大,可狠柳氏入骨、恨不得将柳氏扒皮的心情,谁都看得出来。 曹凝儿什么不缺,惟独柳氏是她的一块心病。 沉默半晌,云菀沁凑了头过去,附在沈子菱耳边,商议了一番。 沈子菱听得连连点头,又有些惊疑。以前云菀沁少言寡语,恹恹无神,哪里像这样成竹在胸,计划周全,想必经过这场有惊无险的小劫难,看透了白氏母女,转了性子吧。 商议完曹凝儿的事,沈子菱眉毛一结:“曹凝儿还算有软肋,那陆清芙……” 话一落,面前闺蜜笑靥加深,梨涡若隐若现,轻轻俯过来:“陆清芙那边,就要靠我表哥了。”   ☆、第九章 恶人还需恶人磨 许慕甄? 沈子菱只知道是云菀沁的舅家表哥。 许家是大宣朝红顶皇商,主营胭脂水粉行业,贯通南北,驻扎京城邺京。 许家客人多是官夫人、千金小姐,长年为皇宫供货,与皇亲国戚有不少来往,尽管暂没官衔,比一般官员还要意气风发。 许慕甄是云菀沁亲舅舅许泽韬的独生子,风流倜傥,交友广阔。 大宣京城邺京人才汇聚,美男云集,但出类拔萃、名气最大的有三名。 在千金小姐的圈子里流传歌谣:“商户美公子,侯府俊二爷,夏侯皇族隐龙胜”。 侯府俊二爷,指的是归德侯府慕容老侯爷的二房嫡孙慕容泰。 夏侯皇族的“隐龙”,这个比较神秘一些……说是当今三皇子夏侯世廷。 三皇子是北方和亲公主赫连氏为圣上诞下的皇子,据说体弱多病,在国师和御医的建议下,三岁时便送往宫外养育,平常并不怎么见人。但见过的人,都说其人五官俊美无铸,若是穿戴女人服装,绝世美人都要比下去,可身上有一半北方血统,气势又是冷稳沉着,彪猛英伟。 商户美公子,便是说的许慕甄。 可——许慕甄怎么能够搞定陆清芙? 莫非陆清芙是他情人?或者……陆清芙暗恋许慕甄? 不可能啊,没听说过陆清芙和那许慕甄有过交往啊……况且那陆清芙比曹凝儿还要清高几百倍,谁都瞧不起,许慕甄再英俊也毕竟是商户家的少爷。 云菀沁捕到了好友脸上的猜疑,但笑不语。 表面上乖乖地替舅舅料理家中产业,是个悠闲风流、不理朝政的公子哥。 可那个表哥是个什么人……她最清楚不过。 野心十足,抱负不小。 绝对不甘只做一个红顶皇商。 不出意外,表哥这时候应该跟大宣朝时下某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开始走近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太子夏侯世惇。 ** 云府后门外拐角处,一名女扮男装的青衣小奴婢迎上出来的沈子菱,轻喊一声:“小姐出来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东儿忍不住道:“小姐待云小姐可真是好。” 沈子菱薄唇一扬:“她是我的好姊妹,我不待她好,还待谁好?” 东儿眨了眨眼,笑道:“恐怕不止是因为好姊妹的缘故吧?” 这丫头,被自己宠坏了,向来口无遮掩!沈子菱眼一眯,一个爆栗不轻不重挖了东儿一下,可还是叹了一声。 东儿没瞎说。 家里某人,一直威逼利诱叫她处处帮着云菀沁呢! 重色轻……妹的家伙! 虽然帮好友是沈子菱心甘情愿的,但被人威胁就是另一回事了,沈子菱摩拳擦掌,哼了一声:“走,回去,这次要他将爷爷送他的西域大良岁贡血玉马给我,就当报酬!” ** 沈子菱离开后,云菀沁的盈福院来了个身着孔雀蓝比甲的婆子,气势高傲,连传都不传一声,哐啷推开门,准备掀帘子进来,尖利着嗓子:“夫人得知大下姐能下床了,特派老奴来瞧瞧——” 是白雪惠身边的陶嬷嬷,也是与白雪惠当年一起到侍郎府的娘家人。 白雪惠爬云玄昶的床,当妾室时与许氏夺宠,这个陶嬷嬷帮过白氏不少忙呢。 后来白雪惠成了继室夫人,陶嬷嬷这个大功臣自然也鸡犬升天,成了后院第一人了,平日虽不敢对云菀沁太嚣张,但在白氏的默许下,对云菀沁的冷脸没少摆,也没什么礼貌。 云菀沁给初夏使了个眼色。 初夏将帘子摁下去,冷道:“主子的闺房,下人能随便进吗?” 陶嬷嬷一讶,还没被拒绝过,加了把劲拉扯帘子,呸了一口,叱道:“哼,小蹄子,是夫人叫奴婢来看望大小姐,敢拦阻奴婢,仔细夫人将你丢柴房去关禁闭——” 一个肯定的眼神抛来,初夏再不犹豫,隔着帘子往外猛力一推:“叫你来看望小姐,可没就叫你乱闯小姐闺房!小姐叫你进来了吗?你这犯上的行径,到哪里都说不通,我才不怕跟你去夫人那儿对峙!” 陶嬷嬷没料初夏竟敢对自己动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大粗腰正磕到后方的八仙桌桌角,腰都快撞断了,又疼又气地冲过来:“刁奴!刁奴!走,咱们去主院,看我家夫人不将你碎尸万段!丢到青楼去!” “哟,嬷嬷好大的口气啊,竟能代替夫人做主罚下人了?!”闺房内传来嘲弄,让陶嬷嬷身形一滞,吸了口气。 “刁奴?到底谁是刁奴,嬷嬷心里清楚,自己先闯主子闺房,主子在面前还敢大呼小叫,不懂礼节,去夫人那儿评理?好,我巴不得,哪里用去夫人那儿,直接去老爷那里吧!再不行,咱们去邺京的衙门去,看看天底下有哪一家的奴婢能像嬷嬷这样!”语气多了几分冷意,仍是不徐不疾。 陶嬷嬷早惊住了,在这大小姐面前放纵随便又不是第一次,哪里知道这次大小姐竟拿起了架子,耍起了威风。 若是真的闹到老爷甚至府外去了,再得宠也没好果子吃。 白氏虽袒护她,但真正遇到事了,也是个自私自利的,怎么会为了她一个奴婢得罪老爷?陶嬷嬷忍下来,挥了挥袖,准备走为上策。 “慢着。”这回,语气含着笑。 陶嬷嬷着魔似的脚步一驻,这声音仿似木偶背后的拉线,将她扯得不能动弹。 “嬷嬷说来就来,吵完了,说走就走,拿我这儿当什么?”帘中人语笑嫣然,却令陶嬷嬷脊背发凉。 声音陡然发直发凉,忽的一高:“到底我是侍郎府的嫡亲大小姐,还是——你是?” 陶嬷嬷冷汗直冒,只得暂且忍气吞声,转身趴下来:“是奴婢错了。” “错了,便得罚,不然认错有什么用?嬷嬷看,是按着我刚才的建议,闹到夫人老爷甚至邺京衙门那儿去呢,还是你自罚?” 云菀沁性子陡一变,陶嬷嬷还没回过神,斟酌下来,只得咬咬牙,不情不愿地磕了两个头:“奴婢自罚,再不会对大小姐散漫无礼,今日的事情还求大小姐不要说,不要闹大了……” 初夏大步过去,“啪啪”几下刮到陶嬷嬷擦着厚粉的老苦瓜脸上,讥道:“磕两个头就算自罚?嬷嬷还真不把自己当奴才啊!” “你——贱人——敢打我!”陶嬷嬷飞跳起来,脸孔扭曲得形如巫婆,要掐初夏脖子。 初夏年轻,力气到底要大些,将陶嬷嬷推回去,手来不及收,指甲在老婆子的皮肤上划过去—— “啊——”陶嬷嬷惨叫,脸上的皮肉翻起来了,触目惊心。 “嬷嬷乱动什么?”初夏笑意满面,叉着腰,“这不,失手了!可别怪我!” 这丫头,威风抖起来,挺像个样子的! 还真是恶人还需恶人磨啊。 云菀沁扫了一眼狼狈不堪的陶嬷嬷,站了起身,朝帘子外走去……   ☆、第十章 抢男人?! 几个大耳刮子下来,陶嬷嬷晕头转向,早没了嚣张气焰,脸上布满五指印,再看见云菀沁朝自己走过来,当她要打自己,撅着屁股尖叫起来,两个小年轻若是合伙来打,她这把老骨头可受不住! “又在主子面前鬼吼鬼叫!不知礼仪!”初夏又一个耳光抡过去。 云菀沁只是故意吓唬陶嬷嬷,这婆子不会有好下场,但不值得她亲自动手。 见这婆子已经被打成了猪头,云菀沁停了步子:“够了,初夏——嬷嬷不是说不想叫别人知道吗,打重了,嬷嬷还不知道怎么瞒外人呢。嬷嬷回去告诉夫人吧,我没事了,稍后便去给夫人请安。哦,对,别说我没提醒你,跟夫人汇报前,先敷一下脸,消个肿,免得,不闹大——也闹大了。” 陶嬷嬷含恨点头,捧着猪肝色的猪头脸出去了。 “哈哈!”初夏痛快极了,笑得花枝乱颤,太喜欢病好后的大小姐了,外表犹是优雅纯净,可嘴巴却厉害多了,身子骨里就像住了个小霸王,“大小姐教训得好,叫这不要脸的老婆子挨了打还不敢告诉别人!” 云菀沁被这丫头笑得有点无语,看来以前真的过得有点儿憋屈,不然这么点小事何至于乐成这样? 考虑了一下,她道:“叫妙儿以后盯着那老婆子。”手一举,将发髻上的一只翡翠珐琅钗拆下来,递到初夏手掌心:“就说是我送她的。” 今日妙儿将沈子菱偷偷请进来,便与大小姐脱不了关系,成了大小姐这边的人,大小姐再对妙儿下些甜蜜药,那丫头定会对大小姐死心塌地,初夏将钗子收好,嗯嗯应下。 云菀沁的眼神又落到屏风上刚换下的素色旧衫上,道:“给我换刚才的衣服,再将发髻和首饰都拆了吧,唔,妆也卸了。” “啊?小姐您这样很漂亮啊!”初夏奇怪,可看到云菀沁的神色,还是照办了。 现在的小姐,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 云府,主院,厢房内室。 紫鹤香炉袅袅吐着幽香,闻者舒心,较一般普通熏香,多了个过人妙处,香味每过半刻,就从清淡转浓,如此循环往复,叫人时刻体验不同,心醉神迷,尤其能叫男子动情。 这熏香名“迷境香”,中原稀少,京城几乎没有,是白雪惠不惜重金托人从西域寻来的,四季不辍。 从见到云玄昶的第一面开始,白雪惠就懂得了怎样抓他的心意,哪怕一点小细节都不放过,男人都一样,受不了美人福,更禁不起美人诱。 这就是为何从平民爬上来、心智应该很强悍的云玄昶,从第一眼瞧见白雪惠就如痴如狂,冷落了襄助自己起家的结发妻子许氏,任许氏气得要死,也要将白雪惠纳为妾,许氏病逝后,还将白雪惠扶正。 绣榻上的少妇明紫色绫罗对襟勾金长衫,乌发珠翠缭绕,身材苗条而饱满,前凸后翘,脸色却并不算太好。 “娘!”白雪惠面前的少女蹙眉不依:“您到底还要气到什么时候啊,我说了不是故意的。” 少女玲珑美丽,就跟自己当年一样,甚至青出于蓝,只是性子还需要磨练一下,实在是没有耐性。 白雪惠纤细的柳眉一挑,声音淡而柔:“还在撒谎,继续站着。” 云菀霏一听还要罚站,眼眶红了,学着娘亲以前当妾时在爹爹面前装可怜,揉了揉眼,哽咽道:“娘,就算是我……不小心推那个人下去的又怎样?您怎么还为她罚我啊。她可不是娘的亲骨肉!” 白雪惠轻摆袖口:“娘亲罚你不是为了你那个姐姐,而是气你沉不住气,再不喜欢那人,怎能光天化日下害她?蠢!闹到你爹那里,可知道你会被罚?” “怕什么?爹爹平日就袒护霏儿。”云菀霏毫不紧张。 白雪惠美目一敛:“你爹爹虽袒护我们娘儿俩,可毕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最爱的还是面子,若别人告诉他二女儿虐杀长女,他就算再维护你,也得叫你好看!能叫一个人消失的法子多得很,你偏偏选了个最白痴的!你叫娘说你什么好!” 云菀霏马上擦了眼泪,嘴角一撇:“娘,别担心,沈子菱那个粗野丫头,连侍郎府的门槛都进不了,而且跟云菀沁关系好,爹爹不会信!菀桐不用说,比狗还听我的话,娘一跺脚,那个方姨娘连声儿都不敢出,更何况菀桐那个庶女!?至于曹凝儿和陆清芙,是聪明人,不会管闲事,更不会为了个没亲娘、在家中没地位的闲散长女,得罪我这个有爹娘疼爱的二小姐!女儿还叫翡翠给她俩送了些小珍品,她们定不会随便乱说!” 白雪惠见女儿都考虑周全了,这才放下心来:“倒是还有点儿小聪明,不枉娘对你的栽培!不过日后再不可这么莽撞,做事之前,切记要跟娘先商量。” 云菀霏拉着娘亲的玉手撒娇:“那种没用的姐姐,因为是嫡妻的长女,所有事都能占着好,家中最好的盈福院是她的,最丰厚的嫁妆也是她的,连……连侯府慕容二少都是她的未婚夫——女儿想想,真是一千一万个不甘心!”说到此处,红了眼眶,汲了汲粉嫩的鼻子,语气发了狠:“情急之下,女儿才做了错事。其实,娘也不必紧张!娘受爹爹宠爱,姨妈还是皇后娘娘身边得宠的女官呢,就算我犯了错,爹爹不看娘的面子,也要看姨妈的几分面子!” 白雪惠经爱女一说,心思更稳当了一些。 白家穷,当年家乡一场水灾,全家流离失所,她投奔到了表姐许氏家,占了表姐夫云玄昶的床。 亲妹妹白秀惠想法子贿赂了得势的大太监,进宫当了宫女,后来有幸分到了当今宁熙帝皇后蒋沛菡的凤仪宫当差,慢慢的,竟混成了蒋皇后的贴身女官。 妾侍抬成妻室,在大宣朝其实极少有,律法上并不成规矩,但白秀惠成了蒋皇后身边的红人,替姐姐求了两句情,才令白雪惠在许氏逝世后,顺利成了侍郎夫人。 是啊,还有个与天家关系亲近的亲妹妹呢!白雪惠抚了抚爱女的秀发:“你啊你,前日荷花池做那事,是不是因为侯府慕容老夫人的寿宴?” 见娘亲猜透了自己的心思,云菀霏红了脸。 慕容老夫人是二品国夫人,寿宴广邀王侯臣宦,自然也包括有亲事的云家。 她不愿姐姐参加寿宴,想趁这机会,单独与未来姐夫慕容泰见面,所以才急切了些。 见女儿不说话,白雪惠知道猜中她心思了,充满自信地笑道:“不就是抢男人吗?你喜欢的男子,娘必定帮你夺到手。” 正此时,门外传来禀报: “夫人,大小姐来了。”   ☆、第十一章 对峙 主院,正厢房。 豆蔻少女进了门,一身素雅襦裙,绾着低髻,比白雪惠身边穿金戴银的云菀霏,朴素得多。 这个时辰,白雪惠跟平时一样,正在为快散衙的老爷亲自烹茶。 红泥小炉上热气汩汩沸腾,白雾弥漫,映衬着一张保养适宜的娇媚少妇脸庞。 云菀沁不动声色,施了个礼。 这女人,上辈子佛口蛇心,害得自己不能生育。 虽然那摧残身体和致人不孕的药物,是在她嫁入侯府前两个月前白雪惠施在自己身上,此刻的自己仍是一具健康的身子,但看见白雪惠的一瞬间,云菀沁还是心生恶寒。 还没到完全翻脸的时候。最好玩的,莫过于——敌在明我在暗。 掩住情绪,云菀沁转头朝云菀霏打了个招呼,似笑非笑:“二妹也在啊。” 云菀霏哼嗯了一声,真是命大,那样深的池子都没淹死,发了足足一天多的热这么快就能下床起身,看样子几天后的寿宴免不了会出席! 将女儿的手暗中一抓,白雪惠露出个“不要心急”的表情,瞄向云菀沁。 还是跟以往一样低眉顺眼。白雪惠嘴角情不自禁浮上一丝轻蔑,用最拿手的慈爱语气道:“方才还叫陶嬷嬷去瞧瞧你,没料你这么快就能亲自过来请安了,还准备说叫你多休息几天,不要出盈福院,免得又复发了。” 云菀沁浅浅一笑:“有劳母亲关怀,不用了,几天后是慕容老夫人的寿诞,就算再大的病,女儿也得养好身子去参加。” 云菀霏一听急了,阴阳怪气道:“姐姐不爱惜自己身子就算了,小心将病气过给了别人!” “霏儿说得对。沁儿不要勉强,你抱病参加,爹娘会心疼,况且,到时参宴的都是达官贵人,听闻皇家也会来人,万一失礼了不好。”白雪惠婉转劝说。 母女二人拼命不让自己参加寿宴的模样,云菀沁觉得真是讽刺。 原来,十四岁这年落水,全因慕容老夫人的寿宴而起。 她记得,十四岁之前,与慕容泰只是订下口头亲事,这次老夫人寿宴,才会换庚帖,成为正式的未婚夫妻。 当她愿意再见慕容泰那男人?她才不愿意再与慕容泰成为夫妻,可她要借由这次寿宴,彻底断了与慕容泰的关系。 所以,慕容老夫人的寿宴,她去定了。 云菀沁笑盈盈盯着白雪惠:“不妨的,沁儿真的能撑得住,不但能参加,到时还会漂漂亮亮地参加,绝不会给侍郎府丢脸。” 云菀霏气结。 白雪惠有些意外,往日自己说什么这丫头都会应承,今天怎么了,可瞧她态度,还是很恭敬,跟平时也没不一样。 她知道女儿早就瞧中了慕容泰,也偷偷地私下与慕容泰见过几面,只要云菀沁不去,这次寿宴是爱女的大好时机,这次说什么也得将云菀沁留在家中。 白雪惠脸色肃静,柔声道:“沁儿,你这次生辰小宴上落水,失了礼仪,惊了贵宾,全无大家闺秀的形象,你爹爹不大高兴,还说等你病好要责罚你,只是我在老爷面前劝说了一通,才压了下来。这次你听母亲的,在家乖乖呆几天,不要出门了,免得再生枝节。” 依云菀沁平日的性子,早就感激不尽,一切听从继母安排了。此刻,白雪惠话音一落,云菀沁却故意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我昏睡了一天多,本来都忘记了!现在母亲一说,我才记起,荷花池边上,我并不是自己失足,像是被谁推了一把。” 云菀霏脸上划过一丝惊惶。 云菀沁摆出一副没逼得没法子的模样,惶惶道:“我本来不想多提,但是既然爹爹认为是我失了礼仪,我受不得这个冤枉,不如这就报给爹爹,叫爹爹好好查查去,您说,好不好,母亲?” 白雪惠盯住这个继女,拿不准她已经猜到是女儿,还是真的不知道。 只感觉,这个女孩似是变了,可又说不上哪里变了。 此时,门口传来家奴通传,云玄昶回了府,跟平时一样,过来主院这边。 云菀沁来之前就算准了,掐好父亲散衙的时辰来主院,刚刚好。 她佯装乖巧问道:“正好父亲来了,母亲看——我现在说不说?” 白雪惠脸色一变,罢了,先把这丫头拦下来再说,免得在老爷面前胡说,温和道:“被人推下水?怕是你们玩得太疯了吧。你爹爹刚散衙回来,不要又拿这些事叫他操心。这事暂且我记着了,稍后有机会跟老爷提一提——你既想参加宴会就参加吧,这几天好好养好身子。” 云菀霏在旁边跺脚,可既然娘这么说,也只得忍下。 云菀沁轻笑一福:“女儿一定养好身子,到时风光参加宴会。” 正说话,云玄昶进了主院厢房。 几名女眷行过礼后,白雪惠服侍云玄昶坐在喜鹊登梅大圈椅内,将乌龙捧过去,柔媚道:“老爷辛苦了,先喝茶驱驱暑气。”又拿来纱扇,亲自为云玄昶扇风。 女人的脂粉夹杂着内室的迷境香,再品着好茶,云玄昶十分满意。 云菀沁立在下首,静静地看着父亲。 云玄昶年轻是个美男子,如今年过三旬,外表还是保养得很好,高大英挺,叫女人动心。 只是云菀沁对这男人的敬爱,早就没了。 伪君子。 云玄昶布衣出身,若不是妻子许氏家中产业支助他考功名和游走官场,哪里又能当上三品京官? 他倒好,宠妾灭妻,白雪惠扶上位后,偏袒继室,因为白雪惠枕边风,赶长子云锦重出府,为了稳固权势,不顾膝下女儿共事一夫,不顾长女脸面,将二女儿往大女婿床上送。 随便哪一件事,都足够云菀沁憎恶他。 “沁儿病刚好,”云玄昶呷口热茶,“来,坐着说话,别累着了。” 落水到现在,已两天多,这是父亲第一次关切询问,之前没来看望一眼。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云菀沁见父亲目光停在自己身上,似是有话要说,忽的记起上辈子落水不久后的一件事,猜到了父亲在打什么算盘。 一股恶心冲上胸膛,云菀沁忍住对着云玄昶呕吐,面对面坐下来。   ☆、第十二章 卖女求荣 室内。 “你们娘三个刚刚在房间说什么呢。”云玄昶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 白雪惠忙接道:“没什么,聊天品茶罢了,是不是啊,沁儿。” “是啊,”云菀沁极给面子地捧起一盏茶,温婉道:“母亲正教女儿和妹妹茶道,女儿刚照着母亲的教导,烹了一壶茶,还没来得及叫母亲品父亲便回来了。” 白雪惠对于云菀沁的配合很满意,并不防范,主动伸手去接。 茶盅从指间一滑,落了个空,茶水一滴不浪费地倾洒到身上。 “啊——”茶还是滚烫的,夏季衣裳单薄,白雪惠花容失色,眼泪都快飚出来,恨不得一巴掌呼过去,无奈老爷在场,贤惠大度的继母样子还是要做做,哼了两声,咬着下唇,委屈地望向老爷。 云菀霏暗中偷笑,这回姐姐肯定是要受爹责骂了,却见云菀沁还不等父亲责怪,杏仁大眼盈盈一闪,身子一歪:“是女儿失手了——” 初夏忙从门口冲来搀住云菀沁,苦口婆心道:“小姐,早就劝你不要这么早下床,刚好就来给夫人请安,怎么受得了?是不是又头晕了!” 云玄昶本要责骂云菀沁,听了初夏和女儿一唱一和,一时不好说什么,只得皱眉道:“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又问白雪惠:“烫了没?要不要叫大夫!” 白雪惠大腿处冒着白烟,只觉快烫破皮,对云菀沁是否故意心存怀疑,可再一想,若是想害自己,何不直接在老爷面前揭穿霏儿,刚刚又何必顺着自己哄骗老爷?再见云菀沁不禁风似的,恐怕真的是病刚好,手足无力,只能暗中呸一声晦气,自认倒霉。 云菀沁泫然,朝父亲颤声道:“女儿还有点儿头重脚轻,是女儿的错…都怪前日那场落水……” 一提到落水,云菀霏笑不出来了。 白雪惠生怕这丫头将话题又引到被人推下池子,只好先压下心火,反正是个装大度的机会,温婉道:“算了,沁儿也是不小心。” 云玄昶正想跟长女商量要事,根本就没真心怪她,也就挥了挥手,支开白雪惠和云菀霏:“霏儿,你陪你娘下去换一身干净衣裳。” 母女俩一出门,云菀霏便跺脚发起脾气:“娘怎么能让姐姐参加寿宴呢!您随便想个理由不准她去不行吗!您说了她不敢不听的!” 白雪惠回头望了一眼主院,面上浮出些若有所思的神色,噙着势在必得的笑,将女儿的鼻头一点,安慰:“你对那慕容泰的心思,娘亲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同你父亲提过,说你与慕容泰更匹配,若联姻,对侍郎府的帮助会更大。你父亲其实也考虑过,将慕容泰转给你,只是没找着机会。你看,老爷什么时候跟你姐姐单独说过话?我瞧,这次,怕是要跟那丫头摊牌了呢……” * 屋内,云菀沁虽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完父亲一番话,还是一阵恶心。 云玄昶想叫长女与自己的直接上级——兵部最大的长官,二品尚书秦立川结亲。 秦立川今年六十有九,身体也不大好,随时能够致仕,要是临告老前给宁熙帝递折子举荐一下云玄昶,尚书之位十有*能由他接任。 秦立川上个月老婆过世了,正想找个可心的续弦,要求就两个。 一个是良家门户的嫡女,二来因这老家伙身子不大好,要求女方身子好,八字合,能够带旺自己。 有什么比结姻亲更能亲近? 云玄昶动了心思,膝下三个女儿,若推荐一名当秦立川的填房,自己就是尚书的丈人,到时秦立川还能不帮自己? 幺女云菀桐,庶女出身,首先排除在外,秦立川肯定瞧不起。 次女云菀霏?舍不得。 那么,便只有长女云菀沁最合适不过了…… 云菀沁上辈子确实耳闻父亲有意为自己和秦立川牵线,但一直不敢相信。 犹记得,生辰小宴秦立川也参加了,之前已得到云玄昶想送女儿的暗示,苍老而色眯眯的眼光瞄了她半天,混浊的眼球里充满了恨不得扒掉少女衣裳的兴奋。 避开人群,在云玄昶的默许下,秦立川甚至还借着送礼的空当,伸出老柴火般枯瘦的手,飞快摸了摸云菀沁娇嫩的脸,笑得淫邪:“云侍郎的长女,果真不错,就是打扮得太素了些,等嫁个好人家,好生疼你……” 七十岁的老头儿,十四岁的如花少女,现在想来,简直快要反胃—— 后来舅舅不知道哪里听说云玄昶有这个意思,跑来府上,跟父亲私下吵了一通,以许氏留下的一笔嫁妆威胁,好像还给了父亲一笔财物当好处,才叫父亲打消了念头。 这事因舅舅的阻止而胎死腹中,云菀沁逃过一劫。 如今再活一世,父亲更是将这个想法*裸地亲口提出来了! 没料到,父亲为了仕途卖女求荣,竟叫青春年华的女儿嫁给一个比祖父年龄还大的老家伙。 待云玄昶表达完意思,云菀沁凝住父亲:“爹怎么是忘了吗?女儿与侯府的慕容二少有婚约的,女儿给秦尚书当填房,侯府那边,您怎么交代?” 云玄昶以为女儿会哭闹不愿意,毕竟那秦立川快七十的人,又老又丑,身子骨也不好,哪个闺女瞎了眼愿意当老头子的枕边人? 见女儿异常平静,他放心下:“这个为父的曾考虑过。云家和慕容家的二少定的是娃娃亲,当初并没指明嫁哪个女儿,只是你们年纪大了,两边都一直默认是你这个嫡长女与慕容泰配,你与慕容泰连庚帖还未换的。为父的到时与慕容家商议一下,将……”说到这里,话音一顿。 云菀沁明白了,父亲是想将云菀霏换上自己,嫁给慕容泰。 说起来,云菀霏也是嫡女,慕容府不会觉得没面子,而自己这个嫡长女转手给云玄昶上司当填房,秦立川更会满意。 两边都不得罪,还能得两名佳婿。 果真老奸巨猾,官场老手。 见女儿不说话,云玄昶眼一眯:“秦尚书虽年龄大了些,可也算是成熟稳重,受皇上重用,比没有功名的慕容二少不知道强到哪里。你若成了尚书夫人,必定享不尽的荣华,为父这也是为你好。” 成熟稳重?七十岁的人,果真是成熟稳重啊!都快熟得烂掉了。 云菀沁眼珠子一转:“父命不可违,女儿一切听从父亲安排。” 云玄昶大喜过望,想不到这么顺利,犹豫了一下:“就怕你舅舅不了解我的苦心,认为我亏待了你。你舅舅那人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就怕他知道以后闹起来……” 云菀沁柔声道:“父亲要是放心,就由女儿亲自与舅舅说吧,舅舅疼爱女儿,一定会依女儿。” 云玄昶平时并不跟女儿交流,见女儿这样贴心,笑得合不拢嘴:“好,你随时想见你舅舅,便叫下人备马车出府,出外需要什么银两物耗,尽管找莫开来去家中账房拿!真是我的孝顺女儿!”   ☆、第十三章 表哥驾到! 云菀沁却眼色一暗:“女儿不孝,甚至……有愧于父亲……” “怎么了?”云玄昶心情好,假模假样地关怀起来。 云菀沁捻袖擦了擦眼角:“前日生辰小宴,女儿叫父亲在宾客面前丢了脸,还叫那些官宦千金们受了惊吓……” 长女生辰宴会本是喜事,后院一场落水弄得鸡飞狗跳,贵客们没尽兴就不欢而散、打道回府,云玄昶确实很不高兴,此刻一听,脸色也不大好看。 云菀沁趁热打铁,补道:“女儿思前想后,何不将那日的宾客重新请来一次,就当是道歉?到时女儿给他们敬个茶,想必各位都会满意。他们都是朝中显贵,得罪了不好。” 这女儿,平日看似不做声,竟能有这个心思? 这建议正中云玄昶心思,加上女儿答应了与秦立川的事,什么都愿意尽量满足她,满意道:“好,为父的这就去操持。” 身边千金略一颔首,嘴角含着云玄昶看不见的笑。 ** 天刚亮,迎春教坊的后门哐啷一声,开了。 迎春教坊是邺京最出名的寻欢所和销金库,云集最漂亮的姐儿,迎来送往的恩客也是身份不凡。 一名身着粗布衣的汉子打了个呵欠,睡眼惺忪,抱着扫帚出来打扫台阶和庭院,看上去是教坊的佣工。 昨晚的客人太多,下半夜才能回房睡觉,睡不到两个时辰,又得起身干活。 “哎,有钱有势的逍遥快活,咱们这些命苦的只能卖命哎喂!”汉子捣鼓着,将地上的灰尘扬得满天飞。 不远处老槐下的双辔马车内,缨冠锦袍的男子咳了两声,放下车帘,回头问道:“打听准了?这个就是柳姨娘原先在教坊的相好?” “是的,少爷,”随从回应道,“是迎春教坊的龟公,名唤乔大山,那柳姨娘还在教坊时就同这小子关系不浅,被曹祭酒纳到了府上才断了来往!” 许慕甄唇形一弯,轻快跃下马车,负手走过去。 “命苦不能怨朝廷,点子背只怪你不上进。”许慕甄停定在汉子面前,一字一顿。 乔大山抱着扫帚一愣。 眼前公子爷面如璞玉,眸似辰星,满身的富贵气息,却又不像是来寻花问柳的恩客,乔大山吞吐:“这位公子您是——对小的说话?” 许慕甄折扇一合,扇子尖将汉子脑门一打:“有个金山还不知道去挖掘,难怪受穷!” 正戳到了乔大山的痛处,不耐烦了:“小的哪有什么金山?” “你不是有个相好嫁到了翰林院祭酒的府上吗。她为了荣华富贵抛弃你,亏你当初还对她那么好,更为她攒赎身钱!你去找她随便要些,也不至于还在教坊吃苦!至少,能娶个漂亮媳妇儿!”许慕甄挥开洒金十六骨折扇,摇了一摇。 且不管这公子从何得知柳氏与自己的私情,也不知道为何要帮自己,却真是说动了乔大山的心。当他没想过蹭油么?可那祭酒府深宅大院,他怎么能进去? 柳氏刚嫁入曹府时,他也做过这美梦,那女人忘恩负义,不顾旧情,躲着自己还来不及! 乔大山想着就气,哼道:“小的怎么进得去曹府?还没进去怕就被人轰出来了!” 许慕甄身边随从笑道:“我家公子日行一善,是邺京有名的大好人,今日便给你个好机会,想法子让你与你发了财的旧情人见一面!见了面,她若能给你好处,算你本事,若是不肯给,我家少爷事后也会给你一笔银子!” 天上掉馅饼了!乔大山大喜地连连点头。 ** 半日后,翰林院祭酒曹大人的府上传出大新闻。 曹大人的爱妾,出身迎春教坊的柳姨娘趁家主不在,竟在府上后门口与教坊的老相好私会,正抱成一团,被下人亲眼撞见。 乔大山当场溜了。 柳姨娘却插翅难飞,被捉到老爷面前,曹大人气得亲执家法,狠打了柳姨娘一顿。 柳姨娘被打得奄奄一息,哭说是乔大山自己溜进府的,将自己勾引到后门处,找自己索要银子,她不给,准备喊人,却有个随从模样的人进来,把道路死死拦住,又塞住自己嘴巴,还叫乔大山抱住自己……拉扯之时才被人误会。 可众目睽睽,曹府下人都看在眼里,不容柳姨娘狡辩,而且事情不到几个时辰竟传遍了半个京城。 这倒用不着许慕甄特意做,而是曹凝儿趁柳姨娘势败,棒打落水狗,故意放出风声的。 曹祭酒颜面无存,就算对这事心存怀疑,又怎么还留得住这红杏出墙的妾侍,将柳姨娘送去了庄子,再不准回府。 曹夫人和曹凝儿母女两心中大石放下,在柳姨娘离开前,委托马夫在路上好生将那柳氏折磨了一番,泻足了心头恨。 再过一日,曹凝儿接到信,知道了内情,悄悄在府上后门处,见了许慕甄一面,道谢过后,明白了云菀沁的意思。 没考虑多久,曹凝儿也爽快:“云小姐既帮我和母亲出了一口恶气,我也定会还她一笔,许公子放心,请转告云小姐,到时凝儿定会倾力相助。” 京城三帅不是假的。桃花眼一弯,许慕甄习惯性招牌笑容摆上脸:“曹小姐不但貌美,还有大义之心!那我先替表妹,谢谢曹小姐了。” 曹凝儿早听说过许家大少的风华,再看他这么亲近,羞红了脸。 商户美公子,果真名不虚传。 * 曹府柳姨娘的新闻一传出来,云菀沁便知道事情差不多办妥了,叫家奴备马,去了舅舅府上。 因为有了云玄昶的允许,云菀沁出入自由,有什么需要都要一一满足,照料得当,白雪惠不敢说不,安排好车马后,亲自将她送出府。 车上,初夏打了帘子,回头一望,笑道:“小姐,瞧夫人那个样子,像是吃了个苍蝇又吐不出来。” 吃苍蝇算什么? 今后可不单只是吃苍蝇的难受。 白雪惠,还是云府当家主母的日子,你就且行且珍惜吧。 云菀沁扯下帘子。 * 商户家规矩少,云菀沁与舅舅家关系又好,一到许家就叫初夏在外院守着,径直进了东院书房。 俊美男子坐在花梨木书案后咬着笔管,对着一摞账本。 云菀沁卸下帷帽,轻巧过去,见表哥愁眉苦脸,对账本并不感兴趣,不禁笑了。 她知道,舅舅想叫表哥继承父业,表哥却并没兴趣。 没事,表哥,你先忍忍吧,不远的未来,你迟早会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你上辈子经历的那些荆棘,我也会替你拔除干净。 云菀沁正沉思,许慕甄已经丢下笔,伸出个巴掌在她面前晃了晃,疑惑:“表妹发什么呆!是在想怎么感谢表哥吗!” 早前派妙儿出府采买时顺便递信给表哥,云菀沁就有自信,表哥的办事能力,她一向不怀疑,这会儿一听,抱了纤臂,莞尔:“表哥想要沁儿怎么感谢?” 轮廓分明的男子脸庞赫然凑近,许慕甄瘾又犯了,勾住少女下巴,语气挑逗:“以身相许——你看怎么样?”   ☆、第十四章 傲娇三王爷 书房内。 许慕甄被表妹一手罩住俊脸,压在书案上,呲牙:“表妹——你一下子这么豪放,表哥受不住啊!不要激动——” 这表妹怎么变了个人,懂得反过来调戏人了! 女子蔻甲尖尖,正抵着皮肤,不小心挠下去,花了他绝世无双的脸,金山银海都换不回来! “京城有名的万人迷,想拿自己的表妹当练习*的工具?兔子不吃窝边草,要我教表哥吗?不好意思,恕不奉陪!”云菀沁将表哥的俊脸轻轻一拍,笑眯眯推了出去。 许慕甄耸了耸肩。 云菀沁正色道:“曹凝儿的事情是办妥了,陆清芙呢?” 许慕甄双臂抱了后脑勺:“昨日我陪太子微服去铭恩寺拜祭生母,已安排陆清芙跟太子见过了。” 陆清芙,出名的心眼大,拒绝了好几门提亲,全是因为瞧不起一般的达官贵人,想要做皇家的儿媳妇。 太子妃是日后的国母,当然是她的最大目标。 可惜太子夏侯世惇平时居住在高墙红瓦的东宫,不轻易出宫。 陆清芙能见太子一面,就是毛遂自荐、展露风姿的大好机会,自然感激云菀沁到骨头里了。 两个重要人物都摆平了,剩下的,便是几日后云府的好戏了。 见表妹浅露笑意,许慕甄眼神眯起:“沁儿,你怎么知道我与太子认识?” 盈盈目光盯住许慕甄,云菀沁转移话题:“太子并不能帮你青云直上,换个人吧!” 许慕甄浓眉一扬:“换谁?” 难道告诉他日后登基的,不是夏侯世惇,而是那个眼下默默无闻的三皇子夏侯世廷? 上辈子,表哥先投靠的是太子夏侯世惇。 后来,夏侯世廷上位,表哥因为这事受过参奏,尽管能力出众,却还是被夏侯世廷猜忌和打压,无法升到高位。 这辈子,云菀沁要帮表哥的道路走得顺畅一些,将才华发挥到极致。 首先,押宝押对很重要。 云菀沁秀眉一挑:“表哥看,三王爷怎样?” 三王爷?许慕甄奇异地端详面前的表妹。 皇子党派分为两股力量,一个是太子。 另一个是宁熙帝如今最宠爱的韦贵妃之子——魏王夏侯世渊。 而赫连贵嫔诞下的三皇子——秦王夏侯世廷,在僻静北城一隅,造府独居,很少与皇亲国戚们来往。 表妹谁都不提,为什么会将这个看似最没前途的皇子拉出来? “表妹,”许慕甄疑窦渐深,亮了亮齐整的白牙,“你——不会是认识秦王吧?” 前世相国寺男子的轮廓莫名浮现在云菀沁脑子里。 一面之缘,他的声音,他说话的语气,动作,甚至一个小眼神,她还记得清楚。 天龙威仪,无可取代。 那个男子——这辈子,真的会登基为帝吗? 有朝一日,她还会跟他见面吗? 呵,真是杞人忧天!就算见了,这辈子也是素不相识!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徐家下人的声音: “表小姐,老爷回来了,喊你到花厅说话。” 云菀沁打了个马虎眼:“我去给舅舅请安,以后再说!” “哎喂,话不能说一半啊啊,你这是叫人睡不着觉的节奏——”许慕甄不依不挠。 云菀沁早没了影。 * 花厅内。 许泽韬与外甥女许久没见,却来不及寒暄,将下人摈下去,脸色仿若云间滚雷,风雨欲来:“沁儿,你爹爹有意给你和他的上司,那个老尚书秦立川保媒拉纤,你知道吗?” 自从妹妹过世,许泽韬恨透了妹夫。许云两家来往并不勤,但为了两个外甥,许泽韬还是盯着云府,生怕妹夫和妾侍上位的白氏亏待了云菀沁姐弟。 云菀沁颔首:“爹爹前日跟我提过这事,我也答应了。” “岂有此理!那狼心狗肺的,要不是我许家帮他上位,他哪来的京官当!气死了我妹妹就算了,还逼迫你嫁给一个七十岁老头!怎么不叫他那宝贝二女儿去嫁啊!”许泽韬素来脾气暴躁,确凿后按捺不住了,拍案而起,“我这就去你家,跟他闹个天翻地覆!” “别急,舅舅,”云菀沁将许泽韬手按下来:“若不是先答应下来,父亲哪会准许我轻易出府,随便能够来舅舅家中?又哪里会顺从我的意思?权宜之计而已。至于那秦立川,舅舅放心,沁儿叫他——想娶都不敢娶。” 许泽韬一滞:“沁儿有什么打算?” 云菀沁笑道:“舅舅可以将我与那秦立川生辰八字交给城郊慈航寺的戒嗔大师。” 戒嗔大师在京城是数一数二的有名,师祖曾经是前朝国师。 大户人家若有婚娶之事,会提前将男女双方八字送去给戒嗔批一批,看合不合。 出家人,也是要吃饭的,只要有银两孝敬,合不合适都是自己说了算。 秦立川择偶的两个硬性条件云菀沁是知道的。八字相合?呵,估计云玄昶在老尚书面前说了不少好话吧。 将他的美言都一一击溃!还要反将一军! 许泽韬懂了外甥女的意思,紧绷的脸庞舒展开来。 ** 邺京北城,秦王府。 阶下双狮坐兽,朱门绿梁,森严肃静。 越过冰冷高墙,院中坐落一间红瓦飞檐书房。 虽是王府,摆设却处处简洁,并不奢华。 窗扇微敞。 房内青竹帘后,一抹颀长人影坐于长案后,手持书卷,静默无声,似沉浸在自己世界上,对外并无半点察觉。 “爷,遥安昨日暗中跟了太子一天,太子全天待在铭恩寺内拜祭亡母,并没特殊举动,只是……”一名侍卫打扮的青年男子正站在帘外汇报。 帘内人波澜不起:“说。” 施遥安回应:“晌午时,陆侍郎家的二小姐陆清芙带着丫鬟偷偷进了寺庙,跑去了太子待的正殿,与太子搭了几句讪。” 太子是未来圣上,还没立太子妃,是抢手货。 如今邺京的贵女,哪个不想套近乎?不稀奇。 夏侯世廷漫不经心,沉沉目色仍凝聚在书卷上:“还有些本事,能知道太子的行踪。” 施遥安却摇头:“遥安事后叫人贿赂那陆小姐的丫鬟,才知道是陆清芙能见太子,全靠许慕甄指引。” 许慕甄?夏侯世廷放下书卷。 想将太子的底细查干净,许慕甄是个重要人物,若能拉拢他,将他招在麾下,必定事半功倍—— 只可惜,许慕甄目前是太子的人,又不清楚他的想法,不能打草惊蛇。 施遥安跟了主子十几年,知道夏侯世廷在想什么,道:“遥安也奇怪为什么许慕甄会帮陆小姐,后来一查,方知许慕甄是受他表妹所托。许慕甄的表妹,是兵部左侍郎云玄昶的嫡长女,表兄妹两人关系一向很好。” 云玄昶的嫡长女? 瞳如点墨,忽的一敛。 夏侯世廷突然觉得,这个女子,或许是他攻破障碍的突破口。 白皙清瘦的修长手指握住瓷球,夏侯世廷把玩着,仿似自言自语: “孤王若是与那位云小姐碰个面——她该不会误会孤王对她有什么额外想法吧。” 施遥安:“……”王爷你这么傲娇皇上知道吗。   ☆、第十五章 千金小姐们要造反 两日后,侍郎府举办私人小宴,重新请了云家长女生辰宴上的几名贵客。 后院假山峭石,绿渠浓荫,赏心悦目,中央搭着两套红木桌椅,摆放饼果酒肴。 前面是男客席位,后面则是女客席位,因为是私下聚会,都比较随意。 云菀沁过去时,曹凝儿和陆清芙望过来,眼神一个是感激,一个是满足,不约而同地朝自己点头示意。 沈子菱见云菀沁来了,招了招手,静待看好戏。 云菀沁跟好友交换了一个眼神,只觉有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一移,落到沈老将军身侧一个人身上。 男子墨染剑眉,玉琢星眸,手足修长而矫健,一袭蝠纹武人便袍,明显是个练家子,五官与沈子菱有七八分相似。 是沈老将军的孙子,沈子菱的四哥沈肇。 云菀沁前世跟他不熟,但表哥许慕甄是个喜欢到处结交人脉的,年龄与他又相当,似乎有些来往,关系也还不错。 她只知道沈肇性子沉默,为人低调,可资质上佳,论武艺,在沈家子孙中与沈子菱并列优秀,若是留在京城,封王拜相不在话下,至少也能袭沈老将军的官位。但不知为什么,后来沈肇却与沈子菱一道去了前线,从此驻扎边境,与北方宿敌蒙奴国赫连族长年作战,极少再回邺京。 再见故人,云菀沁朝沈肇微微一颔首。 沈肇心中宛如雷电流窜响动,她什么时候看过自己?又什么时候朝自己笑过?握紧翡翠盏,手指一紧。 云菀沁回到父亲身边,朝席间几名位高权重的宾客款款一拜,启唇:“上次宴会菀沁是东道主,却叫贵客扫兴,心中有愧,这次重新有幸请来各位贵客,薄酒几杯,还望各位贵客千万不要怪责,今日一定要尽未完之兴。” 手肘一弯,云菀沁道:“我先干为敬!”杯盏碰唇,扬起雪白纤长的颈子,一饮而尽。 大宣风气开国是马上得天下,风气开放,男尊女贵,盛世还出过不少威震八方的女将军。只是近几代,风气奢靡,官宦千金才矜持优雅了起来,平时并不轻易见人。 如今这云家大小姐立于面前,风仪重现大宣盛世风范,叫客宾们一震。 少女肤白如玉,身量窈窕,眉目娟丽,初透国色妖娆。 上次来云府,大家并没瞧清这个云家大小姐的样子,想不到近距一见,是这么个出众人! 少女又举着空盏,环着四周一亮,雍容大方,言谈举止极有分寸,只是—— 一袭莲青齐胸襦裙,坠马髻斜绾,没有任何饰品点缀。 太朴素了,不像一些官家千金镶金嵌银、姹紫嫣红。 甚至……这身打扮还比不上大户人家的一等丫鬟。 可这么一身简朴的衣裳也衬得人空灵娇美,叫人如沐春风,证明云家大小姐资质不凡,底子厚。有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有人穿纸裁的衣服却都是尽显风姿。 云玄昶平时不关心女儿,可此刻从客人的目光中,也意识到女儿这一身有些不像官宦小姐,眉头一皱,后院女眷的生活用度都是白雪惠安排的,这也太不知分寸了!再如何,也不能叫云家大小姐穿戴饰品还不如丫鬟! 其实,白雪惠再怎么打压云菀沁,为了不叫人说闲话,也给她准备了几件能见人的宴会衣衫。 可今天,云菀沁特意挑拣了一套最简朴的。 简朴得叫人怜惜。 正在这时,几名客人已经举杯,客气回应:“大小姐哪里的话!那天只是意外罢了,跟失礼扯不上关系!” 席间,尚书秦立川也在场,云玄昶荐女时,他还有些犹豫,一来,云家和慕容家是订过娃娃亲的,二来云菀沁才十四,可云玄昶说他自会安排,加上云菀沁青春年华,身体健康,又是嫡出千金,秦立川仍是动了色心,当下一看,果然气度典雅,美貌不凡,满意极了,遥遥一扫,给云玄昶露出个肯定的眼色。 女儿替自己长脸,云玄昶正在得意,女客席那边有人开了声,似是接着客人的话: “是啊,谁又知道好好的会掉下了池子?沁儿切勿自责了!” 说话的人,正是沈子菱。 此话一出,云菀沁凝了笑意。 咦,刚刚还侃侃而谈,怎么突然变了脸?在座的个个眼力一流,哪会看不出,分明——落水那事是有内情。 “大小姐怎么了?”有人嘴巴快,问起来。 “可是落水那事有蹊跷?”有人脑子十分灵光。 云玄昶心思一动,看云菀沁欲言又止,突然想到二女儿身上,正要打圆场,将这事糊弄过去,女席间有人开口: “大小姐心胸太宽了,时至今日还在瞒着。” 男席这边,曹祭酒见是自己女儿出声,摆了摆袖子:“凝儿,在乱说什么!” 曹凝儿哼一声:“女儿没有乱说。云大小姐落水不是意外,是人为,下手之狠之快,啧啧,叹为观止。” “凝儿——”曹祭酒正要阻止女儿,曹凝儿身边的陆清芙也淡淡出声:“曹伯伯,我也瞧见了,是有人将云大小姐推下水的。” “清芙,”陆大人使了个眼色,暗示女儿别管闲事,“谁敢推云小姐下水?是不是看错了啊?” “是啊,凝儿,别瞎说。”曹祭酒也跟着训斥女儿。 曹祭酒最近赶走了柳姨娘,正在跟老婆修复感情,自然也要拉拢女儿,这会儿说话底气并不足,曹凝儿嘟嘴回道:“爹看女儿撒过谎吗?” “我曹家女儿岂会撒谎?!”曹祭酒维护女儿,马上接口。 “那就是了,曹伯伯,”陆清芙轻笑,“我一个人看错了,难道凝儿也看错了吗?还有沈二小姐呢。咱们三双眼,瞄得清楚,千真万确。” 千金小姐们想要造反,再大官的老爹们都是拦不住的啊。云菀沁一笑。 客人们大概已经猜到是谁了,只是毕竟是云侍郎的家宅丑事,不好说出口。 沈子菱这次就是负责推波助澜的,又扬声道:“沁儿,你还在遮掩什么,到底是谁把你推下去的!” “刷”一下,男女两席的目光,统统朝向中央的少女。 云菀沁不负众望,看住父亲。 众目睽睽下,若自己不追问,岂不是表示自己偏心,云玄昶只好问道:“沁儿,是谁推你?爹爹替你做主。”   ☆、第十六章 群起而攻之! 云玄昶说这话时,朝女儿猛使眼色,暗示她随便说个人,不要将妹妹供出来。 到了这会居然还在维护云菀霏,若是在家中告状,肯定更加不当回事!幸亏提前想到要在大庭广众下掀她的底!云菀沁装作没看见,咬唇颤道:“是二妹。” 举座哗然。 目光聚在云玄昶身上,浑身如火炭一般,家中女儿教成这样,对外还能树什么官威?他吭哧着:“是不是……不小心?” “云伯伯,”曹凝儿见云侍郎这样维护二女儿,心生厌恶,道,“若是不小心,二小姐会提前将我们都支开吗?” 女儿既然已经出声作证,陆大人肯定维护自家人,只能帮腔道:“我家清芙家教极好,从不撒谎。” 秦立川已将云菀沁当成了未来的填房,更是维护云菀沁的,重重咳了两声:“玄昶向来公正廉明,一视同仁,从未有过偏袒之举。” 临门一脚,让席位沸腾起来。 上司和下属都在场,十几双眼睛盯着云玄昶。 若是云菀沁私下找他告状,他还能维护二女儿,现在在这么多外人面前闹开,他不但不能维护,还不得不严惩。 云玄昶牙一咬:“将那不孝女带过来!” 宅内的教女事,本来不该在众人面前展示,但这事在几个小姐的吵嚷之下,与杀人害命挂在了一起,又有这么多官员在场,云玄昶为了挽回颜面,证明自己公正严明,只能在同僚面前拿出个架子。 不到一会,云菀霏被两个婆子架住过来,一路上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一来就狠狠朝曹凝儿、陆清芙瞪过去,送的东西都喂了狗,白糟蹋了! 曹凝儿、陆清芙装作没看到,齐刷刷扭过颈子。 云家二小姐长得虽算不错,但浑身裹金套银的,丝绸绫罗,再看这专横的表情,一看在家中就是个跋扈的,贵客们心中已经全部偏向了云菀沁。 云玄昶见众人都等着自己开声,吼了一声“跪下”,云菀霏见满座都是贵人,不好意思跪,哭道:“女儿玩闹间才不慎挤姐姐下去的,并不是有心!” 云玄昶本想将她叫过来,责骂几句之后再丢下去关禁闭,挽回一下家主尊严就得了,没料这女儿娇宠惯了,竟敢不听自己的话。 见客人交头接耳,云玄昶为保尊严,一巴掌扇了去。 半边娇美的脸蛋马上映出个五指印,五官扭曲成一团。 云菀霏尖叫一声,总算是疼得弯腰,跪了下去。 “家中丑事本来不敢叫各位看笑话,可绝对不会姑息养奸,今日几位千金既然当场指认小女犯错,云某便以理服人,之后定会好生教训小女!”云玄昶义正言辞道,二女儿的名声恐怕不好听了,可他的名声却得保住! 名声对于官员何等重要不言而喻!他是个想要不断攀升的官员,不能被人说他教女不当、后宅紊乱,眼看着得宠的女儿肆意戕害亡妻的女儿都置之不理! 云菀霏从小娇生惯养,没出过这么大的丑,今天这事传出去,肯定会落个嫉妒狠辣的名声。 在娘家就能残害异母姐姐,有哪个婆家还敢要? 叫父亲打骂是小,叫自己彻底丢了名声——才是云菀沁的目的吧!? 云菀霏又气又疼,失了心智,朝云菀沁咆哮:“贱人!你跟我玩阴的!”狗急跳墙,就算丢脸也大家一起丢,又朝曹凝儿和陆清芙撕破了脸皮:“你们两个贱人!亏你们还收了我的礼物说为我隐瞒!不要脸,真不要脸!有本事别收啊!有本事将我的东西吐出来啊!不要脸!” 这是——不打自招么?千金小姐谋害嫡姐,事后还贿赂旁人!席间贵客瞪大了眼。 都是家里捧着的金枝玉叶,父亲们的官衔又差不多,谁怕谁?听云菀霏一口一个贱人,曹凝儿反讽:“谁收你的礼物?江南柳氏的墨宝,我早就看腻了,要不是你那丫鬟好话说尽,非要塞给我,说是云家二小姐的一片心意,我才懒得接下来占地方!” 陆清芙也补了一枪:“当我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愚妇?我收你的东西才不是为了帮你做坏事,全因为你那丫鬟来我府上时哭着说,若我不收,回去就得挨打!我心存善念罢了!眼下就揭了你的底儿!你那礼物,呵呵,随时派人拿回去吧!” 曹凝儿和陆清芙本来打算帮云菀沁揭发了,这事就完了,但云菀霏撕破脸皮,将两人都惹火了,不甘示弱,将脏水都反泼在她身上。 这个时候云菀霏就该闭嘴,少说一句话就少丢一点面子,可她受宠惯了,吃不下这个冤枉亏,被所有千金小姐群起而攻之,气得要发狂了,一下子拽起身边姐姐的手腕,狠狠道: “肯定是你搞的鬼!你跟曹凝儿他们说了什么!亏你在我母亲面前装乖巧,其实奸险得很,还会借刀杀人!” 这样子跟集市的泼妇差不多,哪里像是官宦千金!?客人们惊讶望着抖狠撒泼的云菀霏。 云菀沁比云菀霏大两岁,力气和身高都占优势,又不是前世那个病秧子,手腕一用力便能挣脱出来,却故意由着她拽着,蹙眉看着她,当着客人的面,静静道:“二妹这话说得怪,你母亲难道不是我的母亲?为何我要装乖巧?这话说的,外人听了,还以为母亲待我不好。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二妹还要强词夺理?啊——疼——”语气微颤,好像拼命压抑着疼痛。 一个大度温婉,一个尖酸恶毒。 同是云家女儿,谁高谁低,立分高下。 客人们明白了,京城素有贤名的继室白氏,在家中并不一定善待继女,光看两个女儿一素一艳、迥然不同的打扮,再看二女儿有胆子迫害前房女儿,这白氏母女在府上还不知道怎么无法无天! 手腕一股刺痛,云菀霏抬头,沈肇不知什么时候跨步上前,捉住了她拧住云菀沁的手,一把扯下来,眼神沉得似暴雨前夕。 大掌像铁打的钳子,练武的原因,指腹净是厚茧,磨得云菀霏的皮肤火烧一样疼,骨头隐隐发出咔咔声! 男人一双吃人的目光叫人胆战心寒,就算当着众人的面撕碎自己,云菀霏也绝对相信,想大喊,手腕被男子拇指暗中一掐,整个身子骤然定住,就像被点穴一样,喉咙也塞住了,吐不出半个音! “完了,我这四哥平时不爱说话,但发起病来,啧啧,估计连他自己都怕——”沈子菱悄悄转悠到云菀沁身边,摇头叹气。 云菀沁纳闷,没听说过沈肇有病啊,眉一皱:“你四哥什么病?”   ☆、第十七章 家法处置 云菀沁还没得到回答,男客那边传来一声严厉的咳: “阿肇!”是沈老将军一声喝止。 席中都是文臣,只看见沈肇为了救云家大小姐,将云菀霏拽开,最多是失礼而已,可他却看得清楚。 这小子,将点穴功夫用到了云家二小姐身上。 孙子大庭广众对侍郎家千金暗中施暴,也不像个话,——虽说这二小姐确实招人厌恶! 沈肇听了爷爷的话,拇、食二指一旋,松了大钳子,退后两步。 大庭广众下被个男子制服,丢人丢到家!云菀霏从头到尾被点了暗穴,连反抗都无能,尖叫一声,握着不见半点伤却酸痛入骨的手腕,滑了下来。 云玄昶回神,这就是自己宠出来的好女儿啊,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嗓音气哑了:“将二小姐带到南院的小屋子里去禁足!不得允许,不得出来!” * 聚会之后,客人散去。 云菀霏被押到府上祠堂,按家法,鞭责二十下。 云菀霏趴在条凳上嘴巴还在大骂: “云菀沁!云菀沁!你害我!故意抹黑我!你等着!我叫你不得好死!” 骂一句,就一鞭子落下来,尖声惨叫堪比过年宰猪。 白雪惠抹泪装晕也拦不住老爷,眼看女儿娇嫩的玉背上皮开肉绽,梨花带雨地哀哀哭:“老爷,霏儿身子弱,禁不起的——老爷!”声音柔媚酥骨,一高一低,就像在唱小曲似的。 这是白雪惠的拿手好戏,要是平时,稍微一柔情蜜语,云玄昶肯定禁受不住。 但这事不一般,很大条。 现在不仅是谋害长女,还是在同僚面前揭穿,云玄昶面子和里子都丢干净了,到这会儿还感觉背后有人在嘲笑自己。 恼火!云玄昶手臂一挥,将白氏推到在地:“就是你教的好女儿!亏你总说她乖巧,我被你骗了!小小年纪这样毒辣!还害我没了面子!看我不打死她!你也别以为没你的事!如何对待沁儿,你自己明白!今天被外人看在眼里了,万一传出去,你的贤德名声也保不住!” 白雪惠再不敢劝,惊呆住。 家法过后,云菀霏惨叫着趴在担架上,被送进闺房。 * 闺房内。 哼哼唧唧地上完膏药,云菀霏趴在床上哀嚎起来: “娘!肯定是云菀沁那贱人使了什么手段,叫曹凝儿和陆清芙反口来指证我!娘,呜呜呜,我以后还怎么出门啊,还怎么嫁人啊!伤好了,女儿一定要报仇!” 白雪惠也是心疼得不得了,心疼爱女的身子,还有名声,尤其这名声,今后修复起来,可是个大工程! 那云菀沁——真的已经变了?! 白雪惠正沉思,旁边的陶嬷嬷一下子跪下了,脸色惨白: “夫人,大小姐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您和二小姐可得防范啊!上次奴婢去盈福院,她劈头盖脸就叫初夏打了奴婢一顿,还威胁奴婢不能跟您说!以前她怎么敢啊!这个大小姐,长得貌若天仙一样娇媚,核子里——如今却是个蛇蝎啊!” 白雪惠一惊,柳眉一竖,反手一巴掌刮过去:“没用的东西!怪不得这段日子你见着那小贱人连声儿都不敢出!” 白雪惠爱惜贤惠名声,不敢明面上对云菀沁不好,便默许陶嬷嬷去摆谱。 陶嬷嬷这些年对云菀沁傲慢无礼、克扣用度,都是白雪惠背后撑腰,反正就算云菀沁告状,也能推到陶嬷嬷这奴婢身上,没料到云菀沁懦弱,对于刁奴的跋扈一直沉默,白雪惠更是变本加厉,叫陶嬷嬷不把这个继女当人。 可——曾几何时,这小贱人竟变了? 以为她不敢揭发云菀霏,原来是为了寻求证据,在更大的场合揭发,叫云玄昶控制不了局面,只能将怨气发在云菀霏身上! 那丫头,竟还在聚会上穿着粗衣简服显眼,言语挑拨,让外人对自己的贤惠质疑。 妾侍成妻子,本就不容易,在一群官宦夫人中难得有了地位,好容易打造出贤惠继室的名声,云菀沁,呵呵,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想借着一场小聚会就给自己毁掉? 白雪惠脸上下起浓浓冷雾:“放心,她怎么让你我丢了名声,娘让她加倍还回来。” * 安抚好身心俱伤的云菀霏,白雪惠重新上了妆,回了主院。 今天叫那小贱人一箭双雕,占了上风,云玄昶不但对云菀霏印象大跌,还迁怒于自己,若挽不回老爷的心,那妮子以后只怕在家横着走了。 念及此,白雪惠摆着腰,窈窕多姿地进去,一边走,一边用丝帕抹眼角,哭道:“老爷。”又递个眼色过去,叫陶嬷嬷将室内的迷境香燃了。 云玄昶正在气头,见白氏小白兔的样子,心软了几分,却还是没讲话。 迷境香差不多效力发作,白雪惠走近,纤臂轻巧搭在老爷颈上:“老爷,霏儿小孩子而已,怎会这么恶毒害她姐姐?这次一看就知道是霏儿和妾身被人摆了一道,您可要明察秋毫,替我们母女做主。” 熏香悠悠打转,比平日又浓几倍。 云玄昶明知道白氏在狡辩,却浑身酥麻,使不出来力气。 白氏坐到丈夫大腿上,幅度适宜,扭着腰肢。 云玄昶眼色一沉,这女人一直都妩媚透骨,大胆疯狂,叫人无法招架。 她第一次勾引云玄昶,就是将怀孕的表姐许氏骗出府去拜佛,她则将表姐夫拉到侧院,早备好添了料的助兴美酒。 美酒催情,让云玄昶迷了心窍。 两人颠龙倒凤地偷情,把身怀六甲的许氏抛之脑后。 奸情光明正大后,白氏床帏之间也延续了这些*小手段,不是熏香,就是特制酒,每次都能让云玄昶乐趣无穷,久而久之,对白氏言听计从。 如今也一样,他被香味和女子的纠缠弄得灼热不堪,明明还在生气,却鬼迷心窍,嘎声喘着:“唔……” 白雪惠眼波横飞,男人不都是爱美色么,只要叫他舒坦了,他还能跳出自己的五指山? 那小贱人是亲生骨肉又怎样,能抵得过枕边人么。自己还年轻,再抓紧时机,生个儿子,将云锦重那没娘的嫡长子挤下来,这家产,这后院,以后不都是她一个人的? 手一勾,白雪惠又抱紧了几寸,心中得意,还没做下一步动作,屋角处,散发着迷境香的香炉“哐当”一声,清脆摔在地上。   ☆、第十八章 熏香之迷 白雪惠回头一看,云菀沁居然也在屋里,只是在里间,正掀开帘子从内室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才“不小心”碰翻了香炉。 云菀沁见白雪惠衣衫凌乱的样子,嘴角添上一抹鄙夷,却轻声“啊”了一声,捂住脸:“呀,女儿不是有意的。” 迷境香一倒,加上有人打扰,云玄昶清醒了大半,将白氏一推,这女人,为了讨好自己,差点儿让自己在女儿面前丢了丑,没了一家之主的面子。 “沁儿,”白雪惠被坏了好事,压住恼怒,坐到旁边椅子内,已经知道这个继女不是个善类,立起树敌的姿态,冷冷道:“怎么说进就进来!你妹妹不小心挤你下水虽有错,但你这幅样子,胡乱闯到爹娘房间,连个招呼都不打,又像是千金小姐么?” 云菀沁一看继母那狗啃过的凌乱脸色就知道是正式决定跟自己开战了,笑道:“是不是‘不小心’挤我下水,聚会上已经说明白了,母亲还需要我将曹小姐她们请回来一次,当着众人,重新说一次吗?” “你——”白雪惠想不到她这样牙尖嘴利,胸口发闷。 云菀沁又笑道:“还有,女儿并没随意闯屋子,女儿比母亲先进来的。刚刚二妹挨完打,我见爹爹被二妹气得慌,便陪爹爹来了主院,一直没离开,只是母亲进来前,我在弄香炉,手脏了,才进内室擦手,母亲进来就抱住爹,根本没注意房间有没人。我一开始没看清楚,还当是府上哪个胆敢大白天勾引主子的下贱丫鬟呢!” 白雪惠脸色涨得通红,脑子突然一明,疑窦重重:“你弄香炉干什么?” 云菀沁没理睬白氏,走到云玄昶跟前:“爹爹,那个香炉的熏香,还是少用为妙,女儿刚刚查看一下,确实有问题。” 云玄昶一愣,刚刚一进主院,女儿就说这熏香的香味闻着奇特,还挖了一坨,进了内室,借灯细细看去了。 熏香用了不止一日两日,云玄昶成了习惯,现在听女儿重复又说,坐直了,认真起来:“有什么问题?” “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能懂什么香?”白雪惠提醒,却有些紧张。 “母亲,”云菀沁笑了,“您年纪虽大了,但应该还记得我生母家是做什么生意的?皇宫里娘娘用的胭脂水粉、名香花露都是我舅舅商号提供的,许家常年在大江南北搜寻花卉植物,花心思提炼成分,是行业翘楚,舅舅每次见面都会教女儿一些外人一般不知道的常识,女儿也读过舅舅家中一些专业书籍……区区一个迷境香,女儿还是知道的。” 白雪惠才二十七八,一向自恃美貌和年轻,被云菀沁羞辱年纪大,本就怄了一肚子火,再听她已知道熏香的名字,手捏作拳头,有点忐忑。 “爹,”云菀沁面朝云玄昶,“迷境香出产西域纳修国,主要是针对男子,嗅一两回,宛如饮烈酒,能叫人助兴动情,可长年嗅之,会在体内形成依赖,无香不欢,此后,依赖性逐日增加,一旦没了这香味,会——” “会怎样?”云玄昶心头噗通跳,他也觉得这熏香有些诡异,但闻得舒服,身子似乎也没什么影响,也就没说什么。 云菀沁扫了一眼白雪惠:“一旦没了香味,长期闻香的男子从此不能人道!” 这跟毒有什么区别!?云玄昶大惊,死死瞪着白氏,白雪惠慌了:“老爷,沁儿就算了解一些妆品,始终也是门外汉,随口一说,怎么能当真?您信她不信妾身?” 云玄昶也有些犹豫,面朝女儿:“你说的可是真的?” 云菀沁瞟一眼白雪惠,凝视父亲:“自从宅内添了这迷境香,近两年,爹爹是不是感觉体力一日不如一日,精神没有以前那么好了?” 云玄昶呆了呆,点头。 白雪惠脸色一白,这迷境香是有点儿副作用,可哪有这小贱人说的这么严重? 门口,初夏捂嘴偷笑,老爷年岁一天比一天大了,自然是体力一日不如一日! ——这个小姐,可真会把握人的心思,怎么说都是她对,叫人掉到她圈子里! 云菀沁又转头:“初夏,你去叫两个下人来,一男一女。” 两名家奴进了屋。 云菀沁抓起一团熏香灰烬,撒在两手掌心,伸到两人的鼻子下:“闻到什么味道,尽管说。” “奴婢没闻到什么味啊,非要说,就是淡淡的类似檀香一样的味。”一个小奴婢闻了半天,苦着脸回应道。 “胡说!哪里淡了啊,”另一个男性家奴打断,“明明是很浓烈的艳香,闻得奴才骨头痒痒。” 果然,男子和女子闻的味道和感受不一样。 云玄昶一股怒火冲上来,一巴掌狠狠摔在白氏脸上:“贱货!为了讨欢心,这种损人健康的熏香也敢对我使!” “老爷,妾身只当这熏香能增进夫妻感情,并不知道会有副作用!”白雪惠被打翻在地,捂着脸辩解。 很多官宦妻妾为了争宠,都会对家主使用这种西域情香。有些男人用久了,确实有依赖性,无香就不举,但毕竟是少数,就好像大宣流行的烟袋,人人都知道有害,不能多吸,但吸烟的人还是很多,若是有人递一管烟袋给你,也不能说别人毒害你。 云菀沁往厉害处说,小事扩大,又有个做这一行的亲舅舅,云玄昶自然信她。 云玄昶把陶嬷嬷唤了进来:“把这香炉丢得远远!从今后,内宅不许用香!若再叫我闻到,全部都打断腿卖到庄子上去!” 陶嬷嬷战战兢兢地抱起香炉。 白雪惠哭了半天,云玄昶的脸仍是比锅底还黑,还嫌恶地往后退,好像她仍携带着什么残毒。 这些年为了讨云玄昶的喜欢,保持新鲜感,她用了不少这些助兴小玩意,云玄昶这次估计是真的有点儿吓到了。 决不能为了个熏香,就失了宠爱,白雪惠给陶嬷嬷使了个眼色……   ☆、第十九章 断指,夺弟 陶嬷嬷明白夫人的意思,没办法,硬着头皮说: “老爷别怪夫人,这熏香是奴婢做主买的,想着这东西能叫男子舒服,千错万错,全是奴婢的错——”话没说完,脑门被云玄昶踢了一脚! 陶嬷嬷朝后倒去,磕在墙角盆栽的边角。 “能叫男子舒服?这是拿父亲当嫖客?”云菀沁戳中重点。 云玄昶面皮一紧。 “这是千金小姐该说的话吗?”白雪惠抓到了把柄,眼角一挑,声音冷厉。 云菀沁笑道:“话糙理不糙,丢人的事母亲都做出来了,我连实话都不能说?母亲做错事差点害了爹爹的身子,我的实话却能挽救爹爹的身子。” 云玄昶狠瞪了一眼白氏,吩咐家奴:“将那老婆子拖下去关在柴房,不准吃喝!” 哟,关禁闭绝饮食就完了? 云菀沁摇头,想当初,这老婆子帮白雪惠做了多少极品事气娘,今儿就杀鸡给猴看,叫陶嬷嬷这只鸡好好吃点苦头,让白雪惠这只猴被吓一吓! 正好这时,陶嬷嬷一摸后脑勺,血流如注,这些年跟着白氏吃香喝辣,耀武扬威,还没受过这种责罚,惨叫着爬过去抱住白雪惠小腿:“夫人,快救奴婢,救奴婢——奴婢要死了——” 白雪惠自身难保,当没瞧见,小腿一抽。 陶嬷嬷一手的血,再看白氏自顾不暇,不理睬自己,又气又怕,都是云菀沁挑起来的,目光扫过去,低着头,暗中狠狠剜了她一眼。 那目光形似恶极了的野兽,找着机会随时要把人拆吃入腹! 云菀沁将老刁奴的眼光尽收眼底,还走近两步,将陶嬷嬷搀了起来:“啧啧,真是可怜,流了这么多血……” 陶嬷嬷被她一说,更加惧怕,见她如春风细雨,还主动搀扶自己,赶紧讨可怜,哑着嗓子:“求,求大小姐给奴婢叫个大夫……奴婢的脑袋破了,流了许多血……” 云菀沁笑意一凝,话锋一厉:“嬷嬷果然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架子大啊,不知道是被谁养出这么个性子,比皇宫里的宫女娘娘还要金贵!摔了个小口子,流了点血,就吓得不得了,老爷被你熏了几年的毒香,都没像你这么娇贵啊!” 这话一出,陶嬷嬷只觉大祸临头,这是将自己的罪名越挑越大,让云玄昶火上浇油啊! 果然,陶嬷嬷双臂一开,还没来得及求情,云玄昶捏住她的一只手,女儿说得没错,罚得太轻了,他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家奴贵重? 火气上头,咔咔,用力一掰。 伴着“啊呀——”一声惨叫,咯噔几声响,陶嬷嬷的三根手指活生生的齐齐掰断! 年纪大的人本就骨头脆弱,云玄昶是壮年男子,力气正大,当场三根手指的骨头裹着皱巴巴的皮耷垂下来,扭曲得像个鸡爪子。 白雪惠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双手捂眼,惊叫一声,浑身打起筛,滑下去几寸,半天直不起来。 疼得昏过去的陶嬷嬷被拖了下去。 白雪惠庆幸,幸亏叫这奴婢帮自己先背了一部分职责,又恨恨望向继女,好哇你这臭丫头,终于露出狐狸面孔了,半天功夫,害我女儿挨打,又害我近身奴婢残了手,这是故意做给我看! 云玄昶发泄过后,怒火消了些,坐在椅子里去喝茶。 云菀沁望着云玄昶,开口:“有件事,女儿想与父亲商量一下。” “又有什么事?”云玄昶回想云菀沁提议重新邀请客人,也猜到今天这事是她安排好的,可毕竟是借曹凝儿和陆清芙的嘴揭发出来,他也没理由责怪女儿,只能将脾气发在白氏母女和陶嬷嬷身上了,现在听云菀沁又有话说,云玄昶有些不耐烦。 云菀沁才管不着父亲现在多焦躁,静道:“二妹受伤,母亲近身的奴婢又犯了大错,母亲这段日子一定很忙。锦重在胤城的游学快结束,过些日子就要回邺京,女儿想接手管教和照顾弟弟学业和起居的职责。” 重生之后这段日子,弟弟云锦重正在胤城游学,还没回京,也好,能提前铺排一下,将弟弟要回来放在身边,免得被白雪惠荼毒,养成了日后的纨绔子弟,下场凄凉。 这是拿自己当空气吗?白雪惠也不想费劲去管那个小兔崽子,可云锦重毕竟是嫡长子,养在自己膝下,也是个砝码!由她这个当继母的来管理,天经地义! 既然寄在她的名下,就是她的私人财产,想怎么掰怎么掰! 云锦重去胤城游学前,她已经养了两年,好不容易将继子调教得有些听自己的话,怎么能被这死丫头抢了? 白氏插嘴:“云家如今没有正室夫人吗?锦重寄在我的名下,怎么可能由当姐姐的去教导?外人知道了,还以为我这继母教不好呢!” 云菀沁语气玩味:“母亲要是真能教得好子女,祠堂外刚刚叫得天崩地裂的那个,是谁?” 白雪惠捏紧了拳。 云菀沁又朝父亲,不动声色:“长姐如母,亲母过世,姐姐管教弟弟有什么不对?女儿乃官家千金,自幼入闺学,熟读书经礼卷,通晓文史,没犯过大错,更没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自问是有资格的。本朝宁熙三年,江南陈家绝户女,便是脱离叔伯养育,自己分了家财,出户养育胞弟!前例在此。” 少女水润饱满的樱唇引经据典,字句吐出金科玉律,叫人不能反驳,将白雪惠的对敌信心一点点击溃。 她眼睛瞪圆,这小贱人,是要一点点拿走自己的东西吗? 云玄昶心想,白雪惠确实是教不好亲生女儿,经过这次聚会以后,贤德名声怕也受了影响,再加上迷境香一事白氏不知分寸,心头更是窝火,儿子比起女儿更重要,不能由她教坏。 沉默了一下,云玄昶拍板:“等锦重回来,便住在西院,离你的盈福院距离不远,方便你来管教!”又转头朝白雪惠,皱眉:“你就一心一意管教你的好女儿!锦重就不用天天给你去请安了,功课礼教、日常生活,便由沁儿去料理!” “老爷是当妾身死了吗?锦重寄在妾身名下,却给沁儿教养,这算什么?” 这不是抢儿子,这是争尊严!白雪惠气得鼻子都歪了,大声嚷起来。   ☆、第二十章 买一送一的重生礼物 云玄昶一看到白氏就不舒服,总感觉她身上还是绕着害男子不举的熏香,见她凑过来嚷,条件反射,皱眉吼道:“离我远点!” 老爷什么时候对自己这样嫌恶过?十几年都在受宠的白雪惠咽不下这口气,却还是理智尚存,离了主屋。 临走前,脸上的冷狠之色,几乎能将云菀沁生嚼活剥。 室内静下来,云玄昶呷了几口茶,道:“沁儿,你二妹荷花池害你,得了惩罚,你气该消了……来,咱们再来谈谈慕容老夫人的寿宴。上次爹跟你谈过,想将霏儿嫁给慕容泰,将你嫁给秦尚书,前几日,老侯爷与爹爹商量寿宴上换定亲庚帖,爹顺便跟他提了这个事。慕容老侯爷本来松口了,愿意叫霏儿和二少配,但现在这么一闹,霏儿名声大受影响,慕容家恐怕不愿意了,所以,爹想了个法子。” 云菀沁平静道:“爹爹但说无妨。” 云玄昶咳了两下:“寿宴上,你亲自去告诉慕容老侯爷和老夫人,就说……就说你心有所属,仰慕秦尚书,想要嫁给秦尚书,之后爹爹再多好言劝两句,老侯爷只要不想断了与云家的亲事,应该会接受霏儿。” 呵呵,好一个心有所属,这是置自己的面子于不顾啊。 说了这番话,就算不被侯爷夫妇鄙夷,也只能嫁给秦老头子了! 这满打满算的精明算盘。这城墙一样的脸皮哟。 再怎么发脾气,到底还是偏袒白氏母女,那云菀霏到底还是他的宝贝心肝吗? 云菀沁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涩,却浅浅笑道:“爹放心,慕容泰跟霏儿才是金(奸)童(夫)玉(淫)女(妇)啊,女儿绝不会嫁给慕容泰!寿宴上,女儿会想法子的。” 云玄昶大喜过望,也没听出女儿话里的讽刺。 * 出了主院,初夏神清气爽:“原先知道小姐懂胭脂水粉,没料到能耐这么高,一闻就知道白氏的熏香有问题!” 云菀沁天资不赖,学东西极快,举一反三,加上舅舅的指点和许家祖业私藏的调香弄粉系列书籍,本身就是个门内汉,可上辈子单纯只是当做个兴趣,并没在意。 重生那日,刚进主院,她嗅到了熏香的味儿,却上了心。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赐给重生的人一份机遇,云菀沁明显地感觉,她的嗅觉,灵敏了很多。 当场,她不禁能闻出那熏香的品种、成分、功效,还能凭借过往的知识,知道那熏香的名字是迷境香。 回了盈福院,她叫初夏去后院摘些各式不同的花儿,不要提前告诉自己是什么品种,又叫初夏磨成粉末,用小碟子装好,置放在面前,最后用布条儿蒙上眼睛。 她竟然能够凭嗅觉,清晰说出每一碟花粉名字,就算几种花卉混合在一起的,也能准确分辨出来。 后来又试了试,她发现,对于一般物体的气味,还是大体正常,但对于草药和植物之类的,特别敏感。 这是老天爷赐她重生时买一赠一的一份搭配大礼? 云菀沁正在想着,初夏已经乐滋滋地计划开了:“……光凭这本事,走到哪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原配夫人许氏还在时,许氏经常将大小姐带回舅老爷家去玩,那会儿,大小姐总在许家翻制作花粉香露的工具书籍,还总跟着表少爷许慕甄跑去观看许家下人炼香,还有一次瞒着云玄昶,跟着舅舅、表哥跑去了许家乡下的花圃。 云菀沁眼一亮,初夏虽是开玩笑,说得倒也不错。 许氏的嫁妆,有十几爿花田和好几座大花圃,还有好几家旺地的胭脂铺,都在附近庄子上,地契锁在府里的库房。 上辈子,她事事都听从继母的,白雪惠好说歹说,说替她保管,怕她打理不好,她心软,竟将那些嫁妆交给继母,结果出嫁时,白氏苛刻拖延,死活不还,父亲也不理不睬,她也不好意思全部要回来,重病卧床后,更是全部落到白氏母女口袋里。 如今,娘亲留下的这些财产都还是她的,她便会好好利用起来。 邺京贵族和百姓尚美,没有不喜欢漂亮脸孔的,所以妆品行业盛行,胭脂水粉的损耗度特别大。客户群上到皇亲贵族,下到寒门闺秀,区别只在于货物的档次高低罢了。 既然重活一世,这云家是她的,可外面的世界,她也想要创一个出来。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搞定压在身上的糟心的亲事。 云菀沁这么一想,心头舒快起来。 ※※※※※※※※※※※※※※ 慕容老夫人寿宴,眨个眼,转瞬即到。 天光一亮,还在禁足的云菀霏听说爹娘和云菀沁带着寿礼,一早就乘马车走了,恨得双泪直流。 本来想阻止姐姐去参加寿宴,没料弄巧成拙,自己可以去的都去不成了! 虽然娘说爹有意让自己和慕容泰成为一对,但云菀霏也知道,聚会闹开以后,单凭爹一个人有意,怕是有点难了!侯府若听了风声,愿意接纳自己吗? 泰哥哥……会认为自己真的是个恶毒女子么? 上次偷偷约见慕容泰时,她虽然娇羞,还是自荐枕席愿意替代姐姐,他有点儿犹豫,因为在大家眼里,都默认了他和云菀沁是一对。云菀霏暗喜,犹豫表示对自己的印象还是很好的,便考虑趁寿宴这个大好机会在老侯爷和老夫人好好表现,再在慕容泰面前多撒撒娇,这事一定能成! 可,现在…… 全是云菀沁!搞砸了自己的计划! 云菀霏越想越觉得胸闷,情急之中,计上心头,忍着背上还没好的鞭伤,走到门窗前扬起两只手臂……   ☆、第二十一章 寿宴 云菀霏用力拍打门窗:“快开门,太憋了,让我喘口气!” 院外的家奴个个当做没听见,大小姐临走前交代过,好好照料二小姐,要遵循老爷的意思,不能叫二小姐出屋半步。 这几天夫人托病,没出屋子,后院的大小事都是大小姐在料理。 大伙儿还听说,等少爷回来,老爷允许大小姐亲自管教。到底还是嫡出正室的千金厉害,那妾侍上位生的女儿,再怎么,也成不了正牌嫡女啊! 云菀霏的手敲肿了都没人理睬,破棉絮一般滑下来,流着泪,呻吟:“泰哥,泰哥哥。” 正在哭着,屋角一扇门窗外传来窸窣声。 是妙儿跟另个小丫鬟在屋外的墙根子下聊天。 莫开来这个疯里疯气的妹妹,喜欢满府的乱窜,到处拉人侃天,云菀霏一向并没在意,可这会儿谈话的内容却叫她止住哭声,刷的站了起来。 “听说侯府想要双喜临门,趁魏王在场能做媒证,将大小姐和慕容二少的庚帖趁着今天就换了!” 云菀霏再也忍不住了,慕容泰是自己的,侯府世家公子的正室夫人也是自己的!想要顺利定亲?休想! 等小丫鬟走了,她隔着窗棂,好声好气地轻喊了声:“妙儿,妙儿,你先别走,开个窗好不好?” 妙儿贴近窗户,故意装作一惊:“哎呀,二小姐?是不是太闷了?” 云菀霏面露轻蔑,口气却更加温婉:“是的呢,闷死了,就快吐不上来气了!” 妙儿无奈:“好吧,那奴婢跟你把窗户开了,您可千万别出来,不然奴婢会被打的!” “没事没事,我爹那样器重你哥哥,怎么会打你!”云菀霏一喜,迫不及待了,还真是个二傻子,又催促:“快点快点!” 妙儿拉开闩,打开窗户。 云菀霏装着呼了几口气,用手扇了扇风,又不耐烦地道:“妙儿,你今儿没事做吗?” 妙儿挠挠后脑勺:“二小姐一说,奴婢记起来了,是要出去采买东西呢!” “那还不去!我等会儿自己关窗。”云菀霏一喜。 妙儿犹豫了一下,却还是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南院。 云菀霏见院子里没人,也来不及换衣梳妆,手一撑,跳出了窗子,弓着身子朝外面走了。 院墙拐角,蹲着身子的妙儿站起来,嘿,大小姐真是料事如神。 ** 这个时候,归德侯府正在扫阶迎客,一派热闹。 云家跟慕容家订娃娃亲,还是在云玄昶刚当上侍郎之初。 兵部左侍郎虽然只是三品,但在大宣是个很有实权的部门,负责兵将分派,而归德侯府刚好就是军功起家,每一代,几乎都是与兵权官员结亲。 刚巧那时,云玄昶参加了与蒙奴国的一场酣战,在幕后督促,慕容老侯爷也挂帅参加了,一场突围战中被北人狙击,差点就要全军覆没,幸亏云玄昶及时调兵前来,击溃敌人,救出了老侯爷。 这场战争以后,云玄昶名声外扬,受了朝廷表彰,在兵部的地位开始屹立不倒。 慕容老侯爷一来感激云玄昶的救命恩,二来看中云家如日中天的地位,庆功宴上,说二孙子慕容泰还未定亲,干脆与云玄昶的女儿结个娃娃亲,云家当时只有云菀沁一个女儿,自然默认的就是长女。 云玄昶巴不得,赶忙应下。 当时两人只做了口头承诺,约定等两个孩子长大一些再订纸契,交换庚帖。 慕容老侯爷世袭爵位,年轻时军功卓著,膝下两名嫡亲儿子也曾叱咤沙场,可惜天不假年,宁熙五年,蒙奴人在边境互市挑衅,南北开战,两名儿子被封大将军,前往前线压阵,不慎中了埋伏,双双命殒北方。 慕容老侯爷夫妇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欲绝,从此一心养育两个儿子留下的遗孤,一名是长子的儿子慕容安,一名则是幼子留下的儿子慕容泰。 老侯爷两名儿子都命丧沙场,百年后,爵位自然就落在慕容安与慕容泰其中一人身上。 按照长幼之分,世子位毫无疑问应该是长孙慕容安,可慕容泰却不是个安分的人,又极会讨祖母的欢心,还有一点,很关键,慕容泰的母亲是慕容老夫人的娘家外甥,关系亲密,慕容老夫人更加偏向小孙子,在老侯爷耳边吹了不少风,看能不能面圣通融,找个机会,让慕容泰袭世子位。 老侯爷知道以幼代长不妥,并没上报皇上,却也没有反驳夫人,只是想法子,将世子位的承袭事拖了下来。 这些年,堂兄弟二人表面和气,暗中争得头破血流。 慕容安把慕容泰恨得咬牙切齿。 老侯爷为何尊重夫人的意思,全因为慕容老夫人也不是普通官宦夫人。 她出身高门,父亲为前朝国公,年轻时曾当过一段时间先皇后的贴身女官,后成为宁熙帝的奶娘,与皇家关系很是亲密。最后被指婚,嫁给了如今的慕容老侯爷,封了二品国夫人,每年老夫人的生辰,宁熙帝都会下旨一定要办得妥当风光,还会派个皇亲代表自己祝寿。 今年来的是韦贵妃的儿子,魏王夏侯世渊。 ** 正午,侯府聚集满达官贵人。 主宴还没正式开锣,宾客们分散在花厅和后园子,或闲逛,或聊天。 云玄昶与其他重臣高官套近乎去了,叫白雪惠领着云菀沁一起。 白雪惠因迷境香的事心虚,这几天抱病待在屋子里,连女儿的面都不敢见,老爷几天都在方姨娘那儿过夜,听说两人夜夜*,不知道多快活,更是将云菀沁恨到了骨头里,今儿一早离府前,云菀沁居然还当着老爷和家奴的面,吩咐要好好看住霏儿!气白了她的脸。 现在想着,白雪惠的心还是抽搐的,见云菀沁光鲜亮丽地来参加寿宴,再想想女儿委委屈屈关在闺房,甩了袖子,冷哼一声:“你这么大的人,不用我领着吧?自己慢慢转!我进去与几个官夫人应酬应酬。” ------题外话------ 喜欢的亲记得收藏哟,么么哒=333=   ☆、第二十二章 陷害 云菀沁俯身过去,嘲讽:“母亲确实要花心思应酬应酬,修复一下名声了。” 白雪惠指间的丝帕捏得快要烂掉,只见云菀沁双目含笑,往不远处一扫:“几位官夫人正往我们这边看呢!母亲不是最会扮慈蔼扮温厚么?这会儿怎么,演不下去了?” 白雪惠一看,果然,几个官宦家的女眷正朝这边指点。那日聚会后,外界谣言说自己的贤惠名声是假的,对前房子女可能并不好,现在白雪惠哪儿敢做大动作,挤出个皮笑肉不笑,温柔地托住云菀沁的手,大声说:“哎,宴席等会儿才开,天热得紧,先跟娘进花厅歇着,喝口茶水。” 云菀沁笑眯眯将白雪惠握着自己的手一握,暗中重重一掐:“好的,母亲!” 好一个母慈女孝,其乐融融的场面。 白雪惠疼得冷汗直冒,还不能动怒,不易察觉地抽出手。 云菀沁屁颠颠儿地跟在白雪惠后面,进了花厅。 厅内,几名怕热的官夫人和千金小姐择了座位,各占一角,正在聊天品茗,等待开席。 侯府下人将云侍郎女眷安排坐下后,端来一壶白菊茶,以供消暑。 云菀沁一边喝茶,一边琢磨,云菀霏等会儿应该是从侯府后门偷进——也不知道怎么闹?要不,想个法子让众人撞见她跟慕容泰在一起? 今天场面大,什么身份的贵客都有,这一撞见,可是大好戏! 白雪惠与对面坐着的太尉夫人闲聊了几句,转头无比慈爱地看了云菀沁一眼,眼色不易察觉的一阴,面上却笑道:“沁儿半天不讲话,是不是闷了?你与太尉家的小姐同龄,应该有话聊,两人去玩玩吧。” 云菀沁抬起芙蓉脸,在官夫人们的注视下,娇憨而乖顺地“噢”了一声,上前跟太尉小姐去聊天了。 白雪惠趁室内人不注意,将手放进袖子,悄悄摸出一点儿粉末状的东西,捏在指腹,本想待会儿开席以后再下手,刚刚被云菀沁一气,等不及了。 臭丫头,我说过,你如何叫我与霏儿损了名声,我就叫你加倍还回来。 白雪惠端起杯盏,宽袖遮住大半,飞快洒进了白菊茶的紫砂壶里。 等云菀沁回来,白雪惠已倒好了茶,眼神温婉而体贴:“瞧沁儿,满头大汗,快喝点菊花茶降降温。” 云菀沁端起茶杯,移到唇边。 一股气味冲鼻过来。 手指一动,停住。 “怎么了,沁儿?”白雪惠有些紧张,端详继女。 淫羊藿,肉豆蔻,秋百合……全都是催情花草,是大多春yao的成分。 饮下后,酷热难当,欲念浓重,神智晕沉,叫人做些啼笑皆非的举动而不自知。 已经磨成很细腻的齑粉……若是常人来闻,闻破了鼻子也闻不出味道,奈何她现在的嗅觉却是超乎常人的。 云菀沁唇际一弯,浮上甜笑:“没什么,母亲,还有点儿烫,女儿先吹一吹再喝。”小嘴拢近,“呼呼”两口,仰起脖子,幅度很大,却只含了一小口。 白雪惠看着她喝了一口,舒了口气,真是多心了,一个小女孩而已,还有通天的本事?又温柔地劝道:“多喝点,夏天就是要多喝些水,侯府的白菊可是贡品,圣上钦赐的。” 云菀沁甜兮兮:“这白菊确实甘甜解渴,母亲,女儿想跟太尉小姐去天井逛逛,不如叫初夏拎着茶壶一起去。” 太尉小姐一听能出去玩,也扯着太尉夫人的袖子,恳求起来。 白雪惠见太尉夫人望过来,只得答应了,叮嘱初夏:“太阳大,记得给大小姐喝水,免得中暑了。” 天井内,云菀沁敷衍了太尉小姐几句,就跟初夏偷溜了。 刚刚进来时,只见到慕容安陪在侯爷身边,没见到慕容泰。 前世的寿宴,慕容泰也没出现,老侯爷只说二少感染风寒,不宜见客。 现在首先得确定,慕容泰这会儿在哪里。 侯府是她前世的夫家,她对地形再熟悉不过。不一会儿,两人就穿到了西院,这里是慕容泰成婚前住的院子。 正巧,院子内出来两名丫鬟,抱着毛巾和铜盆,边走边说话。 云菀沁拉了初夏,偎在院子外的假山下,眯眼看去。 其中一名丫鬟,青衫碧裙,瓜子脸,身段苗条。 煞是眼熟! 云菀沁情不自禁拉住初夏的胳膊,颤抖了一下。 “小姐,怎么了?”初夏小声问。 这个丫鬟叫画扇,是慕容泰前世的通房之一。 前世,云菀沁生不了孩子,慕容老夫人开始放纵甚至鼓励丫鬟们接近孙子。 第一个爬了慕容泰床的,就是画扇。 画扇是慕容泰的贴身丫鬟,从小服侍少爷到大,一直寡言少语,看起来并不出众,可云菀沁刚嫁进侯府时,觉得这个丫鬟经常用一种怪异的目光看自己,后来才知道,那目光,是妒忌和仇视。 画扇爬床成功后,升为二姨娘,除了云菀沁,慕容泰的后院,属她最大。 当了姨娘的画扇仍然惜字如金,但云菀沁知道,她不是个善茬儿,不然不会趁机爬床,更不会有那种愤恨的目光。 后来,慕容泰新纳的一房妾侍怀孕,四个月不到,突然大出血,滑了胎,更让云菀沁明白画扇心机之深,之恶,之险。 云菀沁暗中得知,那日,画扇身边的丫鬟,曾经在厨房靠近过怀孕妾侍的安胎药,可那时,她已经对慕容泰厌恶至极,并不想多管,此事最后不了了之。 而今,这个未来要当姨娘的画扇,还只是个丫鬟,却勾起了云菀沁的往事。 手在初夏腕子上一摁,云菀沁示意自己没事,这时,假山外的对话声传来: “……二少骑术一向精湛,这次时运不好,谁知道会堕马?幸好吉人自有天相,正磕着脑袋,流了那么多血也没事儿。”这是画扇身边的小丫鬟在讲话。 云菀沁一动,难怪慕容泰没有陪祖父一起出来见客,原来不是染了风寒,而是摔了脑袋。 听起来还挺严重? 但,前世并不知道他婚前受过伤啊?!   ☆、第二十三章 重遇 画扇开了口,语气淡淡,却有种不容置喙的严厉:“二少摔了脑袋的事,今后不得再提!如今全家都以为二少染了风寒,不能吹风见人,你是想嚷给侯爷知道吗?大公子若是知道了,更不知道在侯爷面前说什么风凉话!” 小丫鬟连忙消音。 两人脚步渐远。 原来如此,云菀沁笑起来。 慕容泰还是老样子,太看重仕途和名誉,容不得升迁路上的一点阻碍。 他一向自恃各项全能,骑射马术样样精通,比堂兄强几个等级,这是他争夺世子位的最大砝码之一,如今跟堂兄争宠争得正凶,怎么会让人知道自己从马上掉下来摔得脑袋都破了? 正是想着,假山外又传来脚步,这次显然是一个人。 步伐轻盈,急促,是个女子。 云菀霏猫着腰朝慕容泰的院子走来,见四下无人,偷偷窜进了慕容泰的院子。 驾轻就熟,显然不是第一次来慕容泰的居所。 云菀沁从二妹阻止自己参加寿宴就开始怀疑,云菀霏会不会早就跟慕容泰搭上了? 后院都是白雪惠做主打理,云菀霏在她的放纵下出府勾搭男人,实在太容易了。 云菀沁本来还在头疼,怎么把云菀霏和慕容泰弄到一起给人欣赏,现在可好,这个二妹,自己迫不及待地找来了情郎的院子。 脚步声起,一名丫鬟端着茶往这边走来。 是慕容泰院子里的一名端水丫头,手上提着茶壶和杯盏。 茶具胎质润泽饱满,是贵重货,一看就是端给里面的主子享用。 云菀沁与初夏耳语一番,初夏会意,几步上前,挡住那丫鬟的路,慌张道:“这位姐姐,我是云侍郎府上的丫鬟,今天陪我家主子一起来给侯夫人做寿,刚刚陪我家小姐逛后院,我怕小姐口渴中暑,去厨房要了壶水,一下子功夫,我家小姐就没了影!侯府太大了,我不熟悉地形,怕闯到主子的院子了,姐姐能不能帮我在四处看看?我家小姐刚刚就是在这边跟我分开的,估计就在附近!” 今天客人多,丫鬟也没怀疑,一听是云家的小姐,跟二少订过娃娃亲的,指不定是未来少夫人,更不敢怠慢,将茶具放在手边的棋盘石桌上,点头:“我这就去看看!” 初夏见丫鬟跑开,将桌上茶壶的水倒干净,然后将自己紫砂壶的白菊茶尽数倒了进去。 那丫鬟找了半天没找到,初夏见她回来,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我忽然记起来,小姐说想去水榭,估计是去了那儿,我再去那儿看看,我瞧姐姐还有事忙,就不麻烦姐姐了!”说着一溜烟儿地跑了。 云菀沁见初夏事儿办妥了,边走边拍拍她脑袋瓜子:“孺子可教也。”她本来没想过加这个下三流的小手段,可这是白雪惠赠的,当顺手还给她吧。 初夏明白云菀沁想做什么了,小姐想退婚,可退婚的女子名誉多少都有损,若是男方犯错就不一样了,自家小姐成了受害者的地位,并不会影响以后嫁娶,只是二小姐……啧啧,可真是倒霉了,不过也活该,谁叫她肖想未来姐夫! 初夏心里一舒,又问道:“小姐,那怎么将客人引到慕容二少的院子里去?” 这个,恐怕就要画扇了。 云菀沁嘴角一扬,道:“咱们去找找画扇。” ** 归德侯府为敕造御赐府邸,宽大广深,能够抵四五个侍郎府。 日头渐渐高了,云菀沁越走心跳越快,身子也燥热,心里呸了一声,白氏的那个药粉,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厉害,吞了一小口就心神不宁,全身躁动,要是真的一杯灌下去了,还不知怎么出糗! 再一看,已经走到了侯府的水榭边,旁边是碧波荡漾着的湖水,云菀沁打算先消一消药性,吐了口热气:“先停下来,凉快一下。” 水边温度低,吹了会风,云菀沁舒坦多了,正在这时,精雕玉造的水榭内飘来声音。 一名珠冠华带的男子身着紫袍,背着手,身边跟着几名锦衣随从,朝着对面的一行人,挑着眉,面带挑衅: “本王的玉佩掉下湖去了,本王的几名侍从都不会游泳,你跳下去给本王拣一拣,难道还委屈了你吗?” 紫色,大宣皇室才能穿戴的颜色。 男子是魏王夏侯世渊,因为母亲韦贵妃宠冠后宫,这魏王生性跋扈刁钻,连太子夏侯世惇,也要卖这皇弟两分面子。 云菀沁移了视线,魏王对面的男子之一,竟然是沈子菱的兄长,今天的宾客之一沈肇。 可是魏王这番话,并不是对着沈肇说的,而是朝沈肇身边的一个人。 那人身穿侍从的服饰,比本来就腿脚修长的魏王还要高出大半个头,侧脸鼻梁高耸,浓眉墨染,冰雕钢凿一般的丰神俊朗,只是肤色有些黑,且黑得不自然,将俊美压下去了七八分。 虽然一般人看不出来,但云菀沁熟悉妆容,还是一眼看出来了。 这人易了容。 只是,这个妆化得太用力过猛了。改变肤色,固然能改变相貌,但五官若是不变,熟人还是能看得出来, 正想着,她看见沈肇开了口:“魏王殿下,不如由我去拣。” “你一个将军府的公子,本王怎能叫你去做这种下人做的事?”魏王不依不挠,好像就是认定沈肇那个侍从了:“本王瞧你身子健朗,长得也高大,就算淹也淹不死,不如就你吧。” 那人并没立刻答应,却不经意一抬袖口。 修韧的手指露出一截,一抹碧绿在阳光的照耀下,氤氲出一圈缭乱而叫人迷惑的光晕,正好落在云菀沁的眸子里。 是个玉扳指。 扳指除了是装饰品,也是一种护手工具,用于武人勾弦,世家公子身边的侍从戴扳指,并不奇怪。 且,在众人眼中,那扳指也不算很名贵。 可是,云菀沁却眼皮一跳,吸了一口气。 她见过那玉扳指。 相国寺。拥抱。手掌揽住她腰,轻声低喃。 那貌不惊人的玉扳指,如今,戴在一个未来可能君临天下的人手上。 而,这个男子,貌似遇到了点小麻烦。 要不要帮一把?云菀沁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第二十四章 爬树最在行 施遥安打听到,云家大小姐今天要参加侯府老夫人的寿宴,提早就告诉了自家王爷。 夏侯世廷叫贴身丫鬟蕊枝给自己妆扮了一下,易了容,施遥安从小伴在秦王身边,两人几乎是一起长大,有秦王的地方,必定有施遥安,所以,施遥安也装扮了一下,修了些容貌。 随后,夏侯世廷想叫人给沈肇递了信。 既然不以自己的名义去侯府,就得打别人的名义。 沈老将军一家在侯府宾客的名单中。 沈肇跟夏侯世廷曾在营地一起督过兵,但是论交情,并不深。 夏侯世廷骄矜低调,沈肇沉默寡言,两个人都是冷清货,很难建立什么深厚关系。 沈肇不知道秦王乔装去归德侯府的目的,其实可以推脱自己不去侯府,拒绝秦王。 可,云菀沁是要去的。 他脑子里浮现起少女清丽的面孔,那天云府后院,还朝自己遥遥一笑。 最后,沈肇还是答应了。 进了侯府,夏侯世廷在沈肇后面踱着步子,不时四下扫射,寻找今天的目标人物。 施遥安苦笑着小声提醒:“王爷,您的头最好低些,脚步慢些,您这样子,不像个侍从啊。” “噢,不像吗?”夏侯世廷扬扬眉,拂了拂袖,“本王感觉还不错。”第一次嘛,总有些生疏,熟能生巧。 岂止不像侍从,简直就像皇帝出巡了。王爷,自信是好事,但过了头就是骄傲自满了啊喂!演戏功力不行您不要强求好不好! 施遥安还没嘀咕完,迎面竟碰上了魏王。 更叫施遥安冒冷汗的是,魏王好像看出了自家王爷的身份。 魏王撞上沈肇一行人,一眼就看出沈肇身边那个侍卫,是三皇兄秦王。 他顿时就稀奇了,秦王一向足不出户,窝在北城区的王府里不知道捣鼓什么,今儿怎么会跑来侯府,还打扮成侍卫的模样。 赫连嫔刚进宫时得宁熙帝的宠爱,韦贵妃每次见到儿子都要抱怨诅咒那北方来的小妖精,要不是蒙奴国的人肯定老早爬到自己头上去了,这些年一直压制着赫连嫔,总找她的茬儿,有时还凭着高位,将赫连氏叫到面前来立规矩,明责暗罚。 韦贵妃是亲娘,魏王自然随她的喜恶,平时难得见到秦王,今天一见,大好的机会,还不能整就整! 他不戳穿秦王,戳穿了就没好戏了,只说玉佩掉下湖了,叫沈肇身边的下人帮忙捡一下。 这三皇兄对外号称身子孱弱,不见人,读书理事都在王府,魏王其实有点怀疑,今儿就看看是不是真的! 若真是弱不禁风,肯定是不能下水的。 若是不愿意暴露身份,强行下了水,也能叫他受点苦,这天气,虽然入了夏,但湖水冰凉,身体不好的人可禁不起泡澡! 施遥安见魏王挑衅上瘾了,忍不住挡在前面:“魏王殿下,沈公子身娇肉贵,不能下水,小的是个粗人,由小的为您捞玉佩吧!” 魏王折扇往桌上一拍,犀利的目光落在夏侯世廷身上:“叫你们帮本王拣个玉佩,推三阻四的!本王不是明白说了么?就要他!” 若直接表明身份,秦王会被嘲笑扮成下人。 若勉强跳下湖去拣,上岸后,魏王当场揭穿,秦王更是丢脸。 施遥安被逼急了,正要开口,夏侯世廷漾如水纹的眸子一眨,似笑非笑:“殿下掉的是什么玉佩,方便按图索骥地打捞。” 魏王随口将自己平日的佩饰样子比划了一下,敷衍道:“茄紫镶边,蟠龙纹,赤色流苏带。” 夏侯世廷语气玩味:“蟠龙纹?皇家专用玉佩,贵重得很吧?” 魏王身边的贴身随扈不耐烦了:“你唧唧歪歪干嘛?皇子饰物,皇上亲自赏赐,你说贵重不贵重——” 话还没说完,夏侯世廷弯眸稍沉,声音仿若掺着冰窖里的凉气:“嚷,再嚷大点声。” 面前男子一身侍卫装扮,却气势夺人,叫随扈莫名遍体生寒,还真的吞了声音。 魏王却不干了:“你竟敢恐吓本王侍从!什么意思!” 夏侯世廷淡悠悠:“字面上的意思。皇子信物,轻则能随意进出城门,重则能调兵遣将,何况还是皇上的御赐之物。这么珍贵的物事掉进了几丈深的湖水里,殿下着实是不小心了点。” 魏王青了脸色。 三皇兄后半句话没说,还算留了他一点面子。遗失皇上御赐信物,就算不受罚,也得叫皇上恼怒,竟还敢到处喊,嫌日子太快活,想找点儿麻烦? 眼光一冰,魏王盯住面前人,陷进自己的套里,想发作都发作不起来。 沈肇不禁生出几分钦佩,这个秦王还真是个厉害角儿,却更疑惑,秦王今天扮成这样来侯府,被魏王刁难还不肯亮明身份,到底是有什么重要事? 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刻,水榭台阶边,传来脆生生的一道女声: “打扰各位贵人和公子了……我家小姐有点儿事,不知沈公子能否帮个忙?” 一个青衫的圆脸丫鬟跑过来,在阶下扬起脸蛋,语气紧张,可又好像不得不请求。 沈肇一看,竟是云菀沁的贴身丫鬟,马上问:“云小姐怎么了?” 夏侯世廷俊眉一扬,望了过去。 云小姐?——许慕甄的表妹? 今天的目标人物——出现? 初夏照着云菀沁吩咐的,道:“沈公子,奴婢陪小姐在侯府后院闲逛,一阵风刮过来,将小姐的手绢吹到了树枝上,勾住了,一起的都是女眷,身子不够长,力气不够大,奴婢正想找个家丁来帮忙,可好,正巧碰着沈公子!不知道沈公子可否借个人过去,帮我家小姐爬树取手绢?” 说着,初夏眼光一扫,看似不经心地落在了夏侯世廷身上,又朝沈肇眨了一下眼。 沈肇一怔,莫非云菀沁这是在帮秦王解围?不可能啊,云菀沁怎么会认识秦王。 况且,不管怎样,也不能叫秦王去干这种粗活儿啊。沈肇正是犹豫,身边男子轻咳了两声。 夏侯世廷眉目不惊,语气淡然:“爬树?我最在行了。”   ☆、第二十五章 借刀杀渣 既然秦王主动开了口,沈肇也就吩咐:“那你帮帮云侍郎的千金。”又拱手朝魏王道:“不知殿下能否通融?玉佩我叫旁人为殿下打捞。” 话都说到份上,魏王只得冷道:“美人有难,自然先助美人。本王一向怜香惜玉。” —— 夏侯世廷跟在初夏身后,到了天井,空旷无人。 初夏停下来,眼光一闪:“奴婢家小姐的手绢儿该是有人帮她取下了,麻烦公子了,还请公子离开吧。” 夏侯世廷豁然开朗,云家小姐并不是请人帮忙,而是派丫鬟来帮自己的忙。 看这个丫鬟的恭敬态度,想必云菀沁也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夏侯世廷眼眸一沉:“你家小姐认识我吗。” 初夏吐了吐舌,小姐提醒过,帮秦王解了围就走,不准多说一个字,当做没听见,赶紧溜之大吉,回去给自家大小姐复命了。 被抛弃的夏侯世廷望着初夏缩成一个小黑点的背影,风中凌乱,杵在原地,这是什么鬼丫鬟? ——又是什么主子才能养出这种丫鬟?! 想要认识云菀沁,本来只是为了拉拢许慕甄,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云菀沁,好像比许慕甄——有趣的多。 第一次见面,被她丢在院子里,晾成条干鱼……可他偏偏欠她个人情。 夏侯世廷唇际一动。 —— 云菀沁帮夏侯世廷,不过是个举手之劳,有可能是未来帝王的男子,帮一把,不吃亏。 等初夏回来,她继续找画扇,走到前厅,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今天侯府忙,几乎各房各院的丫鬟都被调去伺候客人了,画扇也不例外,此刻正在给几个世家公子端茶送水,还指挥几个三等小丫鬟给客人们扇风。 那几名世家公子云菀沁依稀记得,都是与慕容泰平日关系好的,正因为如此,几人与画扇也颇熟。 肥肠满脑的那名是御前侍卫统领家的贾公子,擦擦汗:“今天老夫人做寿,二少怎么伤风了呢?” “可不是?我还正想等老夫人寿宴完了,约二少一起出去喝酒呢!二少身体一向好,这次怎么病得这么重?”另一人接口。 画扇一边斟茶,一边支吾着,敷衍几位公子:“也没那么重了,好多了,就是怕将病气过给了客人,才不出房间。有劳各位少爷们关心了。” “说起来,前几天见二少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染了风寒?不要紧,咱们身子骨都结实,不怕传染,要不,我们去看看他吧?”有个公子提议。 “是啊,画扇,你引我们去西院,咱们人来都来了,不去看望一下,说不过去啊!”有人站了起来。 画扇一下子慌了,却灵机一动:“不用不用!奴婢家少爷刚刚服了药,这会儿该已经睡下了!有劳公子关心了!” 几个公子这才消停下来,画扇也吁了一口气。 云菀沁在走廊梁柱后听完里面对话,对初夏交代了几句。 初夏演戏现在也熟了,进了厅内,走近画扇身边:“是二少院子里的画扇姐姐幺?” 画扇见来者是个陌生丫头,将初夏拉到一边,疑问:“你是谁?” 初夏满脸的难言之隐:“我是云侍郎家大小姐的贴身丫鬟,刚刚与小姐在满府的找你呢!见到画扇姐姐在这儿,太好了。”又望外一瞄,轻声道:“我家小姐在那儿。” 画扇一听更加疑惑,云家大小姐?那个与少爷有指腹婚约的云菀沁?找自己干嘛?顺着初夏目光,画扇看到天井处的参天老槐下站着个娉婷丽人。 身着烟霞银罗花绫子如意襦裙,绾着一具婉约而流畅的乐游髻,浅施薄妆,多一点嫌厚,少一点儿又嫌太素,雅净中透着无形的明艳。 在今天赴宴的所有女眷中,女子的美貌和气态,也数一数二。 画扇微微一怔,这是第一次见到云菀沁,但她早就将这个女子当成了假想敌。 她虽然是个奴婢,却是侯府的家生子,又是一等丫鬟,平日吃好的用好的,看惯了荣华富贵,心眼并不小,七岁就跟在慕容泰身边,爱慕他快十年,早就将他看成自己的男人,可自己的出身没法当慕容泰的正室夫人。 一个与二少素未谋面的女子,竟能与她的二少白首偕老,怎能不叫她妒恨。 画扇过去福了一礼,淡道:“云小姐找奴婢什么事?” 话音一落,手被面前女子抓起来,画扇一讶,只见云菀沁大大的美目盈满泪水,失魂落魄道:“你就是画扇?我知道你是二少身边最得力最受信赖的丫鬟,今天就只有靠你来帮这个忙了!” 白菊茶害得云菀沁到现在热气还没散,脸色红得厉害,样子当然装得也像。 画扇越听越糊涂:“云小姐到底什么事?” 云菀沁将画扇拉到一边隐蔽处,泪珠子断了线一样滚下来:“我二妹这几天因为犯了错,在家中被爹爹禁足,可我刚无意看见……她偷偷跑来找二少,还进了二少的房间……” “什么?”画扇惊叫起来。 这云菀霏没脸没皮,今天这么多人,还敢上门勾引自家的少爷? 画扇知道慕容泰和云菀霏私会过几次,相对于云菀沁来讲,她更讨厌云菀霏。 云菀沁起码是长辈们承认的,又从没与少爷来往,可那云菀霏却是个狐媚子,每次勾了少爷跑出府去厮混,有一次甚至一两天没回,也不知道云家怎么管教的! 画扇妒恨回想起,那次,云菀霏到了侯府后门,命她去叫少爷出来,她推脱少爷这段日子学业繁忙,云菀霏竟指着她的鼻子,冷冷讽道:“别以为是泰哥的贴身大丫鬟就了不起,我迟早是你的主子。” 要不是少爷看重云菀霏,画扇真恨不得把这个云家二小姐与男子无媒苟合的丑事抖出去! 想当自己的主子?还看她有没能耐!说起来,云菀霏虽然出身比自己好,可跟自己一样,与少爷也是没名没分的,有什么了不起?她真想让世人都瞧瞧,官宦小姐又怎么样?还不是与男子厮混的倒贴贱人!还不如丫鬟呢! 这样一想,再听云菀沁拜托,画扇心中一喜,这可是个打击云菀霏的好机会,面上却平静:“奴婢只是个下人而已,大小姐说这些,奴婢能帮什么忙?” 这个画扇,前世今生,果然都是那样喜怒不言于表啊。云菀沁唇角不易察觉地一勾,却含着眼泪开了口。   ☆、第二十六章 慕容泰的重生(求收藏) 云菀沁用手绢掖掖眼角,对画扇说:“我妹妹和二少的私情,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她听说家父与侯爷今儿可能要为我与二少正式订下婚事,商量成亲日子,估计来找二少哭诉,我其实并不气她,说到底,我才是二少未来的正室夫人。但今天这么多人,我怕他们被人撞见,叫咱们云家丢了面子,所以烦请你去将我二妹暗中请走,千万不要被人发现。” 画扇不动声色:“好,云小姐先离开,奴婢这就想法子。” 云菀沁擦干泪道了谢,与初夏走了。 走到一半,初夏压低声音:“小姐,那个画扇真会按照你说的做吗?这事……会闹大吗?” “初夏,你看到画扇脸上的神色吗?”云菀沁一笑。 “嗯?” “嫉妒。她有多嫉妒,今天的事,就得闹多大。”云菀沁慢慢道。 画扇回了厅内,拿定了主意,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副笑意,朝几个世家少爷道:“各位公子不是想要去看望奴婢家少爷吗?” 贾公子嚷起来:“你不是说二少睡了吗!” “估摸该起身了,若各位公子想去,奴婢不敢违逆。”画扇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可人已经走到门口去,摆出一副领路的姿态了。 几个公子“哗啦”跟着画扇朝西院走去。 画扇的恭敬神色瞬时消失,取而代之的一片阴凉之色。 云菀霏,不是跟我夺二少么,不是想当我的主子么?就凭你?你亲娘还不是个妾侍出身,要不是运气好,气死了正室,你现在比我又高多少? 你就自认倒霉吧,谁叫你姐姐找错了人,拜托到我头上了,今天就叫你知道,奴才?奴才也能给你颜色看。 * 西院。 慕容泰房间。 云菀霏心疼地趴在床榻边,想摸又不敢摸:“泰哥哥怎么摔伤了呢?还疼不疼?” 榻上男子被她嘀咕了半天,不耐烦了,翻身而坐:“你不是被你爹关禁闭了吗,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没被人发现吧?” 云菀霏还是第一次听他口气这么凶,很是委屈,她跟慕容泰无名无分,只能偷偷摸摸来往,可今儿既然不顾一切跑出来,就一定要办妥。 她摇头,对着家中下人和姐姐那股戾气消失殆尽,全是柔情:“没被人看到,你我的名声,我还是知道顾忌的。今天来,就是为了咱们俩的事。不如趁今天是个喜庆日子,泰哥哥,你与我就去老侯爷面前摊牌吧。” “你还知道今天是个喜庆日子啊,这么多人,我们一摊牌,你不顾及你姐姐面子就算了,是想要气死我祖母吗?”慕容泰脸一青,甩开她的拉扯,走到桌边,将丫鬟刚送进来的茶水倒了一杯,咕咚咕咚灌进口里。 云菀霏想不到他会拒绝,前几天私会时,情难自禁地疯狂之际,这个男人还在柔情蜜意地呢喃着:“霏妹,一有机会,我一定告诉爷爷,我慕容泰只要你做我的妻子……”,怎么说变就变? 她心里一急,像以前一样,用柔嫩的身子蹭着男子,又伸开手臂轻轻拥住他:“今天要是不说,霏儿怕你跟我姐姐的庚帖就正式换下了!到时想要退亲都难了——你要霏儿怎么办?你,你别忘了,霏儿已经……已经是你的人了!”今天是自己最后机会,撒娇也好,逼迫也好,一定要拿下这个男子。 慕容泰眼色一阴,呡了一口凉茶:“你这是在逼我?” 云菀霏见他脸色难看,梨花带雨:“霏儿只是想叫你给个答复,难道泰哥哥不愿意跟霏儿光明正大,结成正式夫妻吗——” 慕容泰看着面前的女子,还是跟前世一样,极会取悦男子,不然,自己也不会迷了心窍。 可,脑里又浮现另一张面孔—— 始终还是比不上她啊。 前日去马场练习,堕马之后再次醒来,慕容泰睁开眼,竟重新回到了婚前。 还没与云菀沁成婚,还没一官半职。 上一世,云菀沁联手许慕甄举报他,令他下了天牢,又在相国寺告御状,亲口在皇上面前清了他的老账。 他慕容泰,意气风发,曾几何时想过,会被一个女人给扳倒?栽了一个大跟头? 上辈子的结局,在他的脑海里翻腾来往,痛不欲生。 他被关在大狱里三十多天,日日受尽非人折磨,更没想到,惨痛的日子还在后面,云菀沁死后,那男人一旨下去,大肆搜证,势必找出云家和慕容家的罪证,不但云府和归德侯府遭殃,还牵连甚广,弄得官场生变,臣子哀嚎! 为什么?那男人是天龙之尊,高高在上,除了相国寺,从没跟云菀沁见过面,为什么会不留余地为云菀沁出手? 难道两人早就认识? 慕容泰想不通,脑子一片混乱,又为了掩饰重生以后的暂时迷茫,干脆借坠马一事,封了西院所有下人的口,托词染了风寒,不方便见人。 今天祖母寿宴,没想到云菀霏来了,还逼自己跟云菀沁退亲。 如果还是上辈子,慕容泰可能就答应了。但现在,——退亲? 只有云菀沁成了侯府夫人,他才能折磨和报复这个曾经害了自己的女人。 若那个男人真的与云菀沁熟悉,说不定,他还能借云菀沁来——牵制那个未来会当皇帝的男人。 慕容泰将云菀霏的手拉开:“霏儿,我不能娶你,我会跟你姐姐成亲。” 云菀霏一惊,却从慕容泰的眸子里,看到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为什么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以前对自己的柔情呢? 为什么才几天没见面,堕了个马,他就好像变了! 云菀霏一把抱住慕容泰的腰,哭起来:“那我呢?” 慕容泰喝了那添了料的茶,早就逐渐发热,现在被她一抱,更是燥热难堪。对云菀霏,他到底还是有几分感情的,说完全放手,也舍不得,敷衍:“等你姐姐过了门,我再找个机会纳了你……” 那不就是妾?岂不是重蹈娘亲的覆辙?就算以后能上位,也脱不了那个污点。云菀霏怄得快要吐血,察觉到男子某处的异状,心里一喜,他对自己到底还是有感觉的,手滑下去。 这是怎么了?天气太热?亦或真的难以抵抗云菀霏?慕容泰虽然奇怪,可身子仿似不受意志力的控制,将云菀一把抱起来。 云菀霏将这次当成了最后的机会,主动帮他扯掉腰带。 下了药的白菊茶在体内沸腾起来,加上女子的卖力逢迎,故意引。诱,面前一副春。光无限的画面,慕容泰哪憋得住,连床榻都不回去,直接将怀里女子放到了圆桌上…… * 这时,画扇领着几个公子,来了西院。 “各位公子劳烦先在院子里等等,奴婢先去看看二少醒了没。”将客人带来西院,画扇还是有风险的,为免少爷到时会骂自己,先看看形势,要是那云菀霏走了,算她好运,画扇就出来告诉几个公子,说自家二少还没醒。 刚走到少爷的门口,画扇听见房间里“哐啷”一声,伴着衣料的摩擦声,圆桌上的茶壶摔在了地上。   ☆、第二十七章 美容心得 画扇一惊,贴着门缝望进去。 卧室内一男一女在平日用饭的圆桌上交缠着,白花花的裹作一团,连桌上的茶壶都掀摔在地,碎片还在地上打着转儿。 画扇羞臊得脸皮滴血,正是妒恨交织,天井外的几个公子似是也被清脆一声惊动,提步进来了,嘴上问道:“画扇,二少醒了没……” 画扇眼珠溜溜一转,换了一副脸色,朝门里惊惶喊道:“少爷怎么了,是不是有事——” 几个世家公子对觑一眼,想着刚才瓷器撞地的声音,只当慕容泰出了什么事儿,贾公子性子大大咧咧,手脚也快,上前一把推开门,身后的几个公子也哗啦啦跟了过去。 慕容泰和云菀霏正赤,身,裸,体地抱成一团,哪儿来得及躲,因为不是在床上,连遮身的被子毯子都没有。 云菀霏死都想不到会有一群男子将自己堵在门口,更料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身子,竟被一群男子看光了,捂了上面捂不住下面,仓惶从圆桌上滚了下来,凄厉地尖叫一声,打破了西院的安宁。 ** 这个时候,云菀沁正在前院,被几个官宦小姐缠着聊天。 跟画扇刚一分开,云菀沁就觉得胸口有些憋闷,不知道是不是演戏太耗精力,以为压下去的白菊茶药性又在体内窜起来,看来白氏下手还真不轻,也不知是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猛药,含了那么一点都够呛。 这档口没法子去找什么解毒的玩意,云菀沁想这季节,厨房都备着绿豆,搭配大量清水,或许能清热排毒,正想跟初夏找个灶房去拿点儿应个急需,后面传来叫唤: “云小姐在这儿啊,叫我好找!” 一群女孩们围了上来,拦了云菀沁的路。 原来,太尉家的小姐刚被云菀沁甩了,带着另几位千金小姐来找她。 太尉小姐得意地朝几个小姐妹说:“云小姐好厉害,刚跟我聊天,时下流行的梅花妆、飞燕眉都会化,如今京城几家水粉铺,哪家的妆粉好一些,哪家的妆粉劣一些,她也分析得头头是道,你们啊,有什么赶紧的讨教。” 云菀沁摇摇手:“那是信口胡诌的,我还有事呢,先走了。” 殿阁大学士家的小姐把她一拉:“云小姐别谦虚,你舅家可是邺京有名老字号皇商,制出来的香,调出来的粉,连宫里的娘娘都爱不释手!还被皇上选定为贡品赐予异邦,云小姐皮肤这么好,肯定深谙此道,怎么可能是胡诌!” 其他小姐望向云菀沁,晶莹剔透的肌肤毫无纹理,几乎没有毛孔,泛着牛乳似的光芒,又罩着一层柔腻的自然红晕,根本就是个活生生的招牌,顿时都心动了,将她推到遮阴大槐树下,你一句我一句地问起来。 云菀沁暗中苦笑,只好坐下。 幸亏脑子的知识还算够用,重生后,知道嗅觉上有了能耐,云菀沁叫妙儿去许家带回不少书籍,比起上辈子的基础入门书籍,这次研读的是进阶一些的书,例如《香谱》、《花卉录》、《名妆册》、《药香大典》。 有时,云菀沁还叫初夏去家里灶房拿些芝麻油、葵花籽油或者乳油,将花瓣磨成粉,尝试炼制。 “云小姐,你看看我,”大学士家小姐苦恼地扒开头发,指着脸颊,露出一排红赤赤的面疱,“长了好几月了,一直没消,药铺买了药回来擦也不管用,你看有什么法子?” 云菀沁细细看了看,大学士家小姐脸上一颗颗的面疱,有的红肿,有的甚至溃烂了,道:“这个东西,咱们口头语称它‘相思豆’,书上学名是酒刺,咱们这个年龄容易长,皮肤油腻的或有遗传性的人,长得更凶一些。其实有些东西,看似不起眼,也许比一些昂贵的药还要管用,你现在这个阶段,可以试试芦荟,将皮儿剥下,肉捣成汁液,涂在患处,尝试消肿,但是芦荟感光,若不想皮肤变黑,不要白天使用。内服方面,茯苓利水,治寒湿,女子一般每个月因为癸水的缘故,多少有些浮肿,也会引起长酒刺,你可以适当泡水饮用。” “只听说茯苓是中药,原来护肤品还能药物联系一起?”有人奇问。 云菀沁侃侃而谈:“茯苓是药,也是植物的一种,如今的胭脂水粉,多从花草植物中提炼而来,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花草和药草本是一家。《香谱》上还有‘药妆’这个词呢,我并不算什么,真正的名妆大手,对药理也是通晓的,甚至还是用药高手和用毒高手。” 鸿胪寺卿家的程小姐脸上净是艳羡,打量云菀沁:“云小姐的皮肤这么白,平时用的什么水粉?我一般都是去南城的天香斋买茉莉粉,也不知好不好。” 程小姐皮肤黯淡,是俗称的“黑肉底”,云菀沁知道她在苦恼长得偏黑,一白遮三丑,哪个女孩子不喜欢生得白净呢,笑了笑,反问:“程小姐刚用天香斋的茉莉粉时,是不是觉得皮肤好很多,可慢慢的,却不如之前效果好了?” “呀,你怎么知道?”程小姐惊奇。 天香斋主要做零售,货品很高档,主要针对贵族阶级,虽不如许家生意大,但在京城也很有名气。因为与许家是一个行业,天香窄的老板跟许泽韬吃过饭,云菀沁曾听舅舅提过,也用过天香斋的胭脂。 想了想,云菀沁解释:“妆品中都含有铅粉,铅粉多的胭脂水粉,效果便会显著,但长期使用铅粉,皮肤会更加暗淡,甚至长斑,对人体健康也无益,所以此类产品,功在一时,让你短期内效果显著,危害却不小,还是要慎用,平日尽量用些纯天然花粉最好。” “这样说来,岂不是天香斋害人!”程小姐现在无比信任云菀沁,条件反射地摸了摸宝贵的脸蛋儿。 云菀沁摇头:“也不能这么说,比如程小姐马上要参加宴会,用纯天然花粉恐怕看不出即时效果,这个时候用天香斋的胭脂,却能马上让你容光焕发!” 程小姐笑起来:“云小姐不但熟识妆品,还真是会说话!” 槐树下一群小姐早就听得痴迷,看云菀沁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太尉小姐更是得意:“我就说云小姐厉害。” 在一群官宦千金的众星捧月中,云菀沁心里划过一闪念头。   ☆、第二十八章 药性发作 或许真如初夏之前说的,在京城,脂粉行业是个大大的商机。 今天经几个小姐一提,云菀沁联想到,药妆,更是潜力无穷。 药与妆,也许真的能像书中说的,完美结合之下,既能叫人永葆青春,又能治一些可能连正统医学都治不好的毛病? 而若到时真的能够在这方面有造诣,眼前这些官宦千金们,全部都是潜在贵客。 云菀沁有些兴奋,掌心冒出细汗。 以前,她根本没考虑过赚钱这个问题。官宦家的千金,吃穿不愁,还赚什么钱? 前世,她沉溺闺中,高贵清雅,不屑铜臭污手。可是,经历过一生,她方知道,铜板这个东西,其实是很可爱的。 否则,爱好攀附权贵的爹爹年轻时,怎么会肯与商户出身的娘亲成亲?有了钱,方能斡旋官场,上下打点。而,白雪惠母女又怎么会觊觎自己的嫁妆? 钱财这玩意儿,永远不嫌多。 趁大宣如今是盛世光景,商业蓬勃,有钱傍身、以防万一绝对不是个坏事,何况还是兴趣使然。 云菀沁心思活络了。若说之前的志愿是要保住娘遗留的铺子、花田和花圃,那么现在开始,不仅要保住,还要发扬光大。 槐树下,小姐们麻雀似的说着话,殊不知隔着一堵粉墙背后,伫立着一抹英魁修拔的人影,也停了许久。 夏侯世廷凝视中间的女孩。 不到及笄的年龄,一笑一颦,却拥有着强烈的光芒和自信,乌黑丰厚的秀发在金黄色的阳光下,反射出迷人的光晕,雪腻肌肤透着活力的酡红,让人看得不能挪眼。 樱桃红唇中吐出的一字一句,如落玉滴盘,锒铛清脆,叫身边的人不愿漏一个字。 听说她跟慕容二少订过娃娃亲? 夏侯世廷英眉一耸,惯性地摸了摸玉扳指,不知道为何,心坎就像被人拨了一下。 “三殿下。”有声音在背后响起。 沈肇半天不见他回,找了过来,在背后已经站了半天,虽然不敢相信,但还是只能告诉自己,秦王今天来侯府的目的,居然是为了云菀沁。 他心忖,秦王还未曾立正妃,王府暂时也没听说有侍寝的姬妾,私生活惯有洁癖,洁身自好,可——谁又知道他私下如何?或许只是为了取悦圣上,而故意装出来的?毕竟秦王的出身被许多人盯着,不容许他行差踏错一步。可再如何,他毕竟是个皇子,若看中了一个女子,就算随时随地享用,旁人也不能说什么,何况云玄昶是个巴结权贵的,对方眼睛一眨,只怕他将女儿亲自送上别人床榻的事儿都做得出。 一想到秦王保不准会对云菀沁做出什么事,沈肇心跳加快,握紧了拳。 夏侯世廷收回目光,应了一声:“嗯。”长腿一转,离开了粉墙,走了几步,却又扭过头:“喂,你流汗了。”这小子,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着抢了自己狗粮的家犬…… 沈肇忍不住了,开门见山:“三殿下今日来的目的,可是为了云小姐?” 夏侯世廷看出了面前男子的心思,原来,这小子是云菀沁的裙下之臣。 夏侯世廷清骏面孔上添了一抹难察的深意:“你多虑了。” 多虑?就是说对云菀沁没意思?那为什么如此注意她?沈肇一脸的不相信,却缓道:“殿下可要记得自己说的。” 这——是威胁?还是提醒?夏侯世廷权当后者。 粉墙那边的女子,是这么个抢手饽饽吗?有了未婚夫慕容泰,还能叫沈家公子在意? 夏侯世廷耸了耸肩:“别人争的东西,本王向来不爱参与。”音一落,扬长而去。 —— 秦王和沈肇前脚离开,粉墙那边传来侯府下人的说话,越来越嘈杂,压住了千金小姐的聊天。 知道出了事儿,几位小姐匆忙去往前厅,云菀沁也一起过去了。 天井内,侯府大管家对着老侯爷附耳说话,老侯爷脸慢慢发紫,额上的青筋都快冒出来了。 一群宾客窃窃私语。半天,慕容老侯爷才朝众人拱手:“老夫有点事情,劳烦各位先进厅坐一坐,由安儿代替老夫接待!”说着瞪向云玄昶,鼻子哼了一声。 云玄昶意识到不妙,赶紧跟老侯爷一起下阶离开 老侯爷一走,议论声更大了,慕容安根本就管不住。 “真的假的?云家二小姐跟慕容二少……”有人瞪大眼。 “我儿子刚过来跟我说了,都……脱光了!抱作一团呢!一群公子哥儿进去看个正好!”贾公子他爹,御前侍卫统领贾大人压低声音。 “天啊,这……太伤风败俗了!” 隔着屏风的女客那边,白雪惠也听到风声,惊得手足无措,料不到女儿怎么回来,更不知道女儿怎么会在这种场合与慕容泰做出这种事,想要过去看一眼,却被座位上的慕容老夫人冷言喝住: “云夫人!” 慕容老夫人刚听说云菀霏偷跑去西院勾引爱孙,两人脱光了被人捉奸,也差点气得吐了血,现在只恨不得当场将教女不善的白氏大棍子四仰八叉给架出去,为了顾全大局,不闹大,只好先忍着。 有官宦夫人和小姐在场,老夫人的话没明说,可脸上分明写着“你还嫌丢丑丢得不够吗”几个大字。 官眷们目光鄙夷地望过来,白雪惠只觉身上被凿了洞一般,千疮百孔,快晕过去了,完了,这次女儿完蛋了。 …… 厅里正是气氛紧绷,初夏在门口看着好戏,转过头,却见云菀沁表情不对劲儿,脸上浮了两抹酡红,身子还有些打晃,心知不妙,赶忙一搀,讶异地问:“小姐,你怎么了?” 云菀沁意识到了,满府找画扇时这药发作,在水榭边站了会儿才好,刚刚给几个官宦小姐讲解脂粉常识,耗了力气,药性又翻动起来,看来,这药禁不起运动。 她屏住呼吸,尽量不让自己用力,跟初夏说:“白氏在我茶水里下过一些狼虎药,我低估她的狠毒了,想不到这药这么厉害,你把我扶到侯府的西南小院,那儿有个长年废弃的小厢房,然后你去厨房提一大桶水,再舀些绿豆粉来。”这样子若被人瞧见,一问一查,就知道是自己掉包了药茶,安排了今儿的丑闻,况且,前厅人多,等会儿万一神智不清,像慕容泰和云菀霏一样做出失仪的举止,太出糗了。 初夏这才明白小姐为何要自己把茶水掉换,虽然奇怪小姐怎么会如此清楚侯府房间,还是赶紧先把她扶了过去。 ------题外话------ 大家周末愉快=3= 打个滚儿继续求收藏(*^__^*)   ☆、第二十九章 那不叫淫贼,这样才是 西南小院,厢房,初夏把云菀沁搀到一张罗汉榻上,去厨房搜罗解毒物事了。 室内安静,云菀沁身子温度不减反增,头也晕。 初夏却迟迟没回。 火烫感加剧,像一条小火蛇,沿着玲珑微耸的胸脯,一直游弋到平坦的小腹,腿根和脚趾也痒咝咝的…热,好热,云菀沁呼出几口气,意识迷茫间,扯松了衣襟。 正在这时,厢房外传来脚步声,却显然不是女子轻盈的步伐。 几个偷懒的侯府家丁趁西院那边闹腾,找个没人的地儿摸鱼,刚巧也来了这边。 “好家伙!你刚去西院二少爷那儿看了没有?” “哪能看得到啊,这么丢人的事!侯爷叫人将西院都封死了,不让人进,这会儿只怕连客人们都快送走了!哎哎哎,你刚在那边干活不是看到了吗,说说,到底怎么样?” 另一个家丁语气多了些猥琐:“你说呢?那云家二小姐的光屁股蛋儿都被几个官宦公子看到了!听说,跟咱们二少正在房里那个呢!被人堵着个正着,从桌子上滚了下来——” “桌子?二少玩得真重口!啧啧,云家二小姐这名声,算是毁完了!还有谁敢要?只有嫁二少了!可婚前败坏名节,大庭广众被这么多男子看了身子,只怕连侯爷都不会承认她吧?咱们老侯爷可最重家声了!” “可不是!侯爷当场就将二少抓到西院书房去教训。云侍郎那张脸都快垮到脚脖子了!二小姐哭岔了气,还没来得及求情就被云侍郎扇了一个耳刮子,坐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我呀,瞧这情形,两个人绝对不是第一次,怕早就私通了,可怜了云家大小姐,本来是正宗的未来慕容家夫人呢,这下难嫁进侯府当少奶奶了,云家二小姐除了二少,没人再会要,云侍郎肯定会想法子将二女儿嫁给咱们二少。” “可怜什么?我看那云家大小姐真是走运!现在知道妹妹和未婚夫私通,总比婚后知道要好!众目睽睽下闹得这么大,云大小姐就算主动与二少退了亲,也摊不上半点不是,外人不会说她,只会指责二少!” …… 云菀沁听两人声音渐近,警惕绷直了脊背。 衣冠不整,发髻凌乱,香汗沾额……这副样子被侯府下人看到,比云菀霏好不到哪里去!她撑住身子,想找个地方避一避,可别说没力气走动,就算有,小小一间房子,哪有地方躲。 门咯吱一声,她放弃了,正想着找什么托词堵了侯府家丁的嘴,脚步声停住了—— 门开了一小半,虚掩着的缝隙处传来对话声,夹杂着家丁的喏喏声。 来人声音低敛,她听不清楚。 步履响起,两个家丁乖乖离开了。 云菀沁并没放松,这表示——又来了个人。 门这次全开了,脚步深重而有力,有人进来。 在紧张和压力下,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只看见门槛前一双青乌金线靴。 好像……刚刚在哪里见过? 云菀沁燥热感复卷而来,头一沉,支撑不住,从罗汉榻上倒了下去。 没有预料中撞击地面的疼痛。 来人及时伸出手来,将她手臂拉住。 晃荡了两下,云菀沁稳住,迷糊之间,一张轮廓英朗的面孔在视线内浮现,却看不清。 这一摔,云菀沁本就扯开的衣襟又散开了许多,玉肩大裸,翡翠色肚兜露出一角。 目色墨染,蒙着一层雾霭,打量着自己。 手臂被他抓着不放。 云菀沁试图挣扎了两下,他仍旧捉得牢牢,没有一点儿放开的意思。 “刷”一声,云菀沁抽出另一只手臂,虽被药缠身,但为了自保还是能发挥潜能的,一巴掌扇过去“淫,贼!” 男子头一偏,避开了这一耳光,却也不生气,反倒用指腹在女子的小腕上揉了两下,又将她另一只手往自己肩膀上一扔,霸道地命令:“勾住我脖子!” 凭什么要她勾住他脖子!真不要脸!云菀沁正要再斥,男子的手从她手腕上松开,往下滑,覆在她后腰上,蛮横一压。 云菀沁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他挤进了怀里。 一股独特的龙涎香飘入鼻腔。为何像是——似曾相识? 男子的气息内敛而深沉,附在她耳边:“那不叫淫贼,这样才是。” 云菀沁好气又好笑,却感觉身体好像轻松了不少,视线也清明了,能看得清周遭了。 男子将她一松,转身,朝大门走去。 云菀沁明白了,他不是调戏自己,他将手搭在自己手腕上,估计是看出自己异样,在给自己诊脉,后来在自己腰身上弄了两下……难道是帮自己通什么穴位? “你——站住,等一下。”云菀沁虽清醒了,但还是力气缺缺,压根站不起来,这人不会害自己,眼下,只能要他帮忙。 男子缓缓转过身。 侍卫打扮,故意涂黑的俊颜,修长而略显薄凉的眸,手指上那个熟悉的玉扳指。 竟是秦王夏侯世廷。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儿? 他不是身体不大好,连北城的王府都少出么,为何他会诊脉舒筋的本事? 云菀沁也不懂武艺,可沈子菱是行家里手,闲聊时,跟她说过一些基本常识。 察看身体状况,解除身体隐忧,天下除了医者,便是身怀武技的人。 她果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夏侯世无视她复杂的表情,淡道:“刚刚,就当是回报云小姐在水榭维护本王的举动。” 打发了沈肇后,夏侯世廷耍了个心计,绕了个弯儿,继续跟着她。 看见她虚晃着单独来了西南小院,他就觉得不对劲,打发了两个欲闯的家丁,进来把过脉,他才明白了,难怪之前看她叫丫鬟将慕容泰的茶水掉了包。 今天侯府内爆发的丑闻,有可能是她主谋策划的。 看来,她不想嫁进侯府当夫人。 云菀沁听他试探水榭的事,只好道:“小女子与沈公子的妹妹交情好,怕魏王刁难沈公子,才想法子劝了个合,事后才知道——竟是三殿下微服来了侯府。” 还在狡辩!明明早就识穿自己身份。夏侯世廷也不戳穿他,唇角显出淡淡笑意:“噢,原来是为了沈家公子才出手,不是为了本王啊。” 这话怎么听得怪怪的?云菀沁见他似是有转身离开的迹象,还是没忘记刚才喊他留下的初衷,喊了一声:“三殿下,留步。” 王爷就王爷吧,反正现在也没人! 夏侯世廷驻足。 云菀沁望着他,也就大言不惭了:“劳烦秦王帮小女子一个小忙再走。” ------题外话------ 今天发得早一些O(∩_∩)O~周末愉快~ 没收藏的求登陆收藏哟,摸摸哒(*^__^*)   ☆、第三十章 薄荷解毒,八字改命 夏侯世廷道:“什么忙。” “麻烦帮我把衣服穿好。”云菀沁不知道为何放心这种时候跟他共处一室,也许,他算是前世的……熟人?她没力气,要人帮忙,反正这副样子已经被他看到了,再不能被多一个人看到! 夏侯世廷眉宇夹着讶异:“这是小忙?” 难道不是吗,云菀沁盯着他。 夏侯世廷被少女望得有些心虚:“本王没给女子穿过衣服,不会。” 随便套一下不行吗?又没叫你穿出个花儿来!云菀沁肩膀凉飕飕的,简直想一个粉拳揍他俊脸上了。 夏侯世廷看到云菀沁脸上欲扁难扁的神色,这才极不心甘情愿地默默开口:“试试吧。” 他的手指触碰到云菀沁雪白的裸露肩胛上,戳了半天,没有找到衣领子。 咦?云菀沁望过去,他居然歪着脑袋,没有看自己。 穿好后,云菀沁舒了一口气,看见他居然也面肌一松。 “然后,请三殿下帮我去屋外,瞧瞧有没有一种尖头椭瓣的绿色叶子,叶多,气味浓重而刺激,若有,请多摘几片进来。”云菀沁吩咐。 这个丫头还真是命令上瘾了!就算帮了自己一次,也不至于把自己堂堂个秦王拿下人使唤吧?穿衣服,摘叶子,哪里像是王爷干的事。夏侯世廷眉眼一厉,拂了拂袖子——还是出去了。 片刻之后,他捧了一堆叶子回来,放到罗汉榻上。 倒还挺聪明!一说就摘对了。云菀沁将叶子放到鼻下,使劲儿闻起来,清凉干爽的气味断续流进鼻腔、肺腑,浸入丹田,热气盖下去许多,力气回来了大半。 薄荷叶是花谱中重要的一味植物,有修复灼伤晒伤皮肤的功效,也能疏风散热,清头目。云菀沁记得侯府的一些小院子种过,刚才突然想起来,也许能应个急,便叫夏侯世廷去看有没有,没料果然有效。 闻得差不多了,云菀沁将薄荷叶撕碎了,裹在肚兜里,头一低,便能吸到薄荷香气,万一等会儿出去药性又犯了,也好随时提神。 夏侯世廷眼睁睁见着云菀沁从萎靡不振到活了起来,道:“你中的是媚药,但你的自控能力很强,能撑到这里,还能忍住反应,一般人根本看不出你是服了那种下九流的药。” 云菀沁马上道:“今天这事,还请三殿下不要到处说。” 自己长得像三姑六婆?夏侯世廷脸色不快。 云菀沁转移话题,打趣:“三殿下慧眼,连什么药都一清二楚,莫不是经常使用?” 夏侯世廷拔凉地盯住云菀沁。 笑话很冷吗?这人实在有点儿不知风情啊,缓和一些气氛嘛。云菀沁努努嘴,正要开口,夏侯世廷淡淡道: “本王的母嫔,也曾中过毒。本王从此对一些基本毒物,都放在了心上。” 微微一怔,云菀沁不知道该说什么。 北方蒙奴国的和亲公主——赫连氏,虽是贵嫔位,可后宫倾轧,人心险恶,加上身份缘故,是后宫众人的靶子,有中毒的经历,也不算稀奇。 这么一想,她记起前世在闺阁中,听说赫连氏遭遇过一些磨难。 有几次十分重大,赫连氏几乎被打入冷宫,在秦王登基前夕,更卷入一场宫廷案件,似是被韦贵妃诬陷,最后化险为夷,却被宁熙帝活活从耳朵内灌了水银,流遍了七窍,虽然后来保住一条命,却成了盲哑之人,终生受苦!这也是为什么激怒了夏侯世廷,成了他势必登基为帝的导火索。 总之,赫连氏是一劫又一劫。 而,如今这些事还未发生。 她想了想,暗示:“深宫复杂,小女子虽没涉足,却多有听闻。小女子年幼丧母,想尽孝都无能为力,是个遗憾,可三殿下却还有生母在堂,若我是三殿下,一定会多留心母亲,安排眼线贴身保护,免得母亲遭了旁人加害。” 夏侯世廷凝住面前这个聪慧的女孩:“你在提醒我?” 她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既愿意维护自己,又不愿跟自己扯上关系?又为什么会好像——能预知母嫔赫连氏的命运? 云菀沁应道:“三殿下多心了。小女子不过是有感而发。今儿到此为止,小女子先走了。”今天除了完美地推掉与慕容泰的婚事,还有件事,是关于秦立川的。 妙儿从舅舅府上拿回来的批命签,正在云菀沁的袖口里。 就让那妄想老牛吃嫩草却又惜命怕死的老家伙看看,一个与他命格相悖,成婚便能克死他在洞房的女子,敢不敢娶! 今天的寿宴,秦立川也参加了,只是男女宾客不方便在一起,云菀沁一直没机会接近,现在侯府一乱,正好能趁机将那批命签塞给秦立川。 刚刚家丁在外面说,因慕容泰和云菀霏丑剧,宾客大多都被侯爷请走了,她怕秦立川也离开了,脚步加快,没闲工夫跟夏侯世廷多说了。 “云小姐是想找秦尚书?”身后男子语气淡淡,挡住她的脚步,闲问一般,然,慑人无比。 他怎么知道……云菀沁手心有些汗。 夏侯世廷脚步一转,踱到她前方,高大的身影挡住她的去路,落下一片阴翳。 男子浓郁而茂密的长睫精致得惊人,扑在下眼睑,定望着女子:“云小姐托人找过戒嗔大师,要过一张合男女八字的批命签,签上的文字,出自云小姐自己之手,将自己的命格八字与秦尚书的匹合度批得不堪入目,简直是——克夫命中的克夫命。” “三殿下这是在跟踪小女子?”云菀沁目光冰凉下来。 “戒嗔的住持师傅乃前朝国师。” “没错,那又怎样。” “不巧,”夏侯世廷眉眼略弯,“老国师是本王年少时其中一名授业恩师,虽已隐退市井,却与本王频有来往,偶尔下棋品茗。一般人私下找戒嗔批八字,都是将自己的八字批得福份冲天,或许云小姐的举动太特别,前日国师对我私下提过这事。” 这个戒嗔,收了银子还大嘴巴,居然告诉师傅!这老国师也是,还特意转给王爷听,是退出官场后闲得发霉了么! 云菀沁蹙起眉,却脑子一闪,福至心灵,沉思片刻,脸上浮出浅笑,掏出那张已捏得发皱的批命签,双手奉上,递给秦王。   ☆、第三十一章 那些年的渣们 夏侯世廷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纸包不住火。 她若亲手将这批命签交给秦立川,迟早得被人知道。 若是云玄昶知道,定会勃然大怒! 若是流传给外人知道,克夫命岂能叫她日后有好姻缘? 总之,这个举动,纯粹是饮鸩止渴,拒了秦老头儿,却后患无穷!她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还想过让别人代自己与秦立川接触和沟通,可秦立川贵为尚书,已是百官之上,谁说的话,他会信服? ——眼前这个男子,不正是合适人选吗? 云菀沁不知道他为何会帮自己,估计还是为了还水榭的那份恩情?毕竟,通过前世他登基后的行为,她也算清楚他的个性,恩怨分明,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片毫之仇,万箭穿你的心! 夏侯世廷见她递来签纸,眉眼一动:“云小姐这是干什么。”这女孩果真聪慧,稍一提点,就能猜到他的意思。 云菀沁嫣然一笑:“小女子知道三殿下有解决办法,小女子的事,不知道能否托付三殿下。”夏侯世廷既然会提醒自己,她便有信心他不会拒绝。 果然,他并没迟疑许久,瞥一眼那张签纸:“云小姐信任本王?” 云菀沁不语,将那张签纸放入了他宽大的掌心,将他修长的手指一推,助他手掌蜷起。 ** 悄悄离开西南小院,云菀沁迎面碰上初夏。 初夏提着一大桶水,腋下夹着一篓绿豆粉,气喘吁吁地朝这儿跑,见到小姐神清气爽地出来了,吃了一惊:“小姐你没事了?怎么不等奴婢——” 云菀沁轻拍奴婢脑袋:“等你早就死了!没事了,将东西放下吧!” 初夏无奈:“小姐别怪奴婢,别看这一捅绿豆粉,可不好找!侯府乱成了一团,侯爷叫下人到处守着,哪里都不方便进出。” 云菀沁想寿宴难得继续了,宾客知道侯府出了丑事,这会儿恐怕陆续都在打道回府,领着初夏就朝前厅走去。 拐了弯儿,刚过月洞门,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昂躯长臂,煞是眼熟。 是沈肇。 初夏识趣退到一边放风。 沈肇见四周无人,大步跨过来,距离云菀沁半丈之遥,又驻足下来,脸色紧张:“秦王刚刚跟你在一起?” 上次他在云府帮过自己,云菀沁对他是好感的,此刻并不隐瞒,默认了:“今日之事,请当没看见——看在子菱的面子上。” 何须看在妹妹的面子?她一开口,他一定倾力相助。 可沈肇终究没说出口,见云菀沁衣着齐整,谈吐自然,想必秦王应该没为难她,放了些心,却听她问:“沈公子,沁儿记得,你与秦王之所以认识,是因为曾经一起在京郊的营地督过军吧。” 沈肇不知道她为何提起这个,嗯了一声。 不得不说,秦王刚才在厢房的表现,云菀沁多少还是好奇的,试探:“哦,那么……秦王一定是武艺超群吧?” 大宣重武,皇子到了一定年龄,都会被安排去京城军营随军几日,一来叫皇子熟悉军务,二来能够提高士气,一般会有武将家中的子弟随行。 那一次,便是沈肇陪同秦王。 沈肇见云菀沁对秦王上心,莫名不是滋味儿,见她眼神期盼,还是道:“皇子督军,只是个惯例,去了不一定非要亲自操练骑射,何况秦王身子一向不是太好,王府的长史时时提醒我们不要叫王爷受累,故此,那次秦王大半时辰都在营帐中,并未有何武艺上的展示,且,我没听说秦王自幼到大有过武学上的老师。” 云菀沁顿了一顿:“咦,总听说秦王身子不大好,到底是什么病?” 沈肇疑惑地看她一眼,缓道:“不清楚,但我听说,赫连嫔在生产前,曾动过胎气,秦王是不足月的早产儿,七月便落了地。秦王三岁时,被圣上送出宫,当时浑身乌紫,进气多,出气少,被寄在皇家寺庙相国寺养育了一阵子,方才好起来,后来赫连贵嫔痛诉陈情,说秦王与皇宫风水不合,老国师顾天修也批了八字,呈给皇上看,证明秦王的命格确实跟皇宫相冲,在皇气龙地怕是养不大,皇上这才将秦王迁往宫外居住,从此,秦王不像其他皇子在皇宫内长大。要说秦王身子,兴许早产加上幼年那场病留下了什么后遗症,造成身子先天不足,比常人孱弱一些吧。” 孱弱?没跟夏侯世廷见面前,云菀沁或许信,现在,算了吧。 前国师顾天修原来帮过夏侯世廷的大忙,难怪夏侯世廷后来要拜他为师,也或许……根本是赫连氏为了让儿子出宫,私下求过顾国师,以皇子给他为弟子来换取信任吧?云菀沁正在思忖,见沈肇怀疑的脸色,岔开话题:“上回家中宴请外客上的事,沁儿还没谢过沈公子,今天当面谢过,沈公子可别嫌晚——” 话没说完,初夏跑过来道:“小姐,莫管家在侯府找您呢,说是该回去了。” 云菀沁再不多说,告别了沈肇。 二人刚一转身,只听身后男子声音平静:“叫沈公子太见外,今后,你私下可随子菱一起叫我一声大哥。你八岁那年……你虽忘了,我却还记得,绝不会变。”话音一落,大步离开。 云菀沁刹住了步子。 记忆翻腾起来。那年她又太年幼了,不是这会儿沈肇提醒,根本记不起来。 八岁那一年,娘亲过世。 许氏被一时好心养进家门、却抢走了丈夫的白眼狼气得呕出最后一口血。 阖府挂起丧幡和白灯笼。 还是妾侍的白雪惠牵着宝贝女儿的手,在陶嬷嬷的陪同下,趴在表姐灵柩前,当着拜祭的客人,假模假样地捏着手绢儿干嚎:“妾的好姐姐,好夫人——你怎么走了呢,您可得叫老爷伤心死啊,这么大的家,今后叫谁来当啊姐姐——” 云锦重才四岁不到,并不能太体会丧母的悲痛,披麻戴孝随着云菀沁跪在灵堂,拉了一下姐姐的手,童言无忌,奇怪地问: “姐姐,为什么白姨娘哭起来的时候……没有眼泪呢?” 若能回到当时,云菀沁真想告诉弟弟,没眼泪?呵,是为了叫白氏攒着以后流个够的!可那会儿懦弱又隐忍,她眼泪吞到肚子里,捂住弟弟的口。 当天,白雪惠回了院子,又将老爷拉进了自己屋子,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完全不避讳表姐尸骨未寒。她要争取时间,尽快爬上正室的位置。 云菀沁看尽了娘在过世前所受的精神折磨,见父亲与姨娘在丧期寻欢,丧母痛双倍增加,正好这时,沈子菱来看望失母的小姐妹…… ------题外话------ 谢谢,我是黑蝶送的一朵鲜花~—3—   ☆、第三十二章 方姨娘的小算盘 与奶娘一起将弟弟哄睡后,云菀沁跑到后院,终于在好友面前号啕大哭,宣泄悲伤。 “子菱!我没娘了!我以后都没娘了!这世上,再也没人真心的心疼我了……” 沈子菱被好友的悲痛吓到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忍痛抱着云菀沁。 云菀沁哭着,只感觉一只大手覆在自己秀发上,轻轻抚摸。力度的轻重适宜,刚中带柔,让她慢慢镇静下来。 一个浓眉大眼的英挺少年站在面前,是陪沈子菱一起来的沈肇。 泪眼朦胧中,云菀沁听见沈肇说:“没了娘,今后你多个哥哥,我如何保护子菱,今后便如何保护你。” 夕阳中,余晖融融,灵堂的凄冷,父亲的薄幸,姨娘的黑心,在这一刻的温暖下,暂时化为乌有。 今后,你多个哥哥。这话,她哭完就忘记了,后来发生了太多事,更是将年少时的这份记忆冲淡了。 原来,沈肇一直还记得,真的在履行兄长的责任。 可,前世……他又为何连招呼都不打一个携妹出京? 回忆至此,云菀沁眼眶有些湿润,心中却疑窦重重起来。 ** 与此同时,夏侯世廷从小厢房里出来。 院子外,施遥安早就在毗邻的古柏下守候,见王爷出来,试探:“看来那位云小姐,已经与三爷熟了?这可好,慢慢的,便能与许慕甄搭上关系了。” “算不上。”语气淡如水。那女孩,并不容易轻信人。 “啊?奴才看,三爷与那云小姐在里头待了半天……云小姐出来时,还一脸的轻松愉悦呢。” 夏侯世廷唇角一勾,借助自己来帮她完成难题,她当然轻松,当然愉悦。这女子,碰到个能用的人都不放过,当真圆滑得很。 许慕甄,他想要招揽在麾下,而这女子,却是他收获的意外之宝。 背手走了两步,在弯曲游廊上,夏侯世廷停下来。 跟在身后的施遥安听主子若有所思地开声:“遥安,想法子买通宫中太监总管,换掉母嫔身边原来的那一批侍婢,再叫蕊枝选几个心腹丫鬟,老练聪明一点儿的,送到宫中贴身伺候母嫔。” 施遥安明白了夏侯世廷的意思:“是,三爷。” 夏侯世廷胸口一块石头豁然落地,又生了些莫名自嘲意,居然把那初次见面的丫头的话听进去了,——前脚刚分开,后脚马上照着做? 还真是……活见鬼了。 —— 云府翻天覆地。 云菀沁那天回来后就再没见过云菀霏,妙儿打听后,过来偷偷传信儿,说是老爷黑着脸把她拎了回府,直接塞进闺房里,这次可不是单纯锁门,直接钉死了门窗,又叫两个壮汉护院在门口守着,每日叫下人去送一餐饭,任云菀霏哭嘶了喉咙也不去看一眼。 白雪惠知道事儿太大了,这次别说梨花带雨地求情了,抹脖子上吊都没用,当天一回府,蔫条儿一般,被下人扶进了院子。要是说上次女儿被家法处置,白雪惠是故意装病博老爷怜悯,这次便是真的气急攻心,加上暑热一袭,一病不起了。 女儿虽然被宠得刁蛮任性,但也不至于这般沉不住气啊!寿宴那天她明明被锁在家里,怎么会跑出来? 白雪惠越想胸口越是憋闷,陶嬷嬷手指伤势还没好,破抹布似的甩在柴房里,她身边也没个贴心人儿安慰,更是一蹶不振,爬不起来。 后院无人打理,云玄昶叫方姨娘操持中馈,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前会协助主母料理家务,学习经验,以便出嫁后在婆家及时上手,所以也叫云菀沁搭一把手。 方姨娘原本是许氏的大丫鬟,闺名月蓉,负责贴身伺候。 许氏身子垮了,自知时日不多,怕自己一走,白雪惠若是霸占了后院,一双儿女会受苦,想来想去,临终前两个月,许氏将方月蓉主动给了丈夫,叫云玄昶收了房,至少能叫白雪惠分些心争宠,不会将矛头只对着云菀沁姐弟。 这事儿让白雪惠气得银牙崩碎,知道许氏不怀好心,当了夫人后,对方月蓉便是呼呼喝喝,非打即骂。方月蓉平日唯唯诺诺,生了女儿云菀桐后,母女两个更是就像白雪惠和云菀霏养的狗,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这天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饭时,云玄昶给方姨娘和云菀沁吩咐了两人打理中馈的任务。 云菀沁望了一眼激动地满脸涨红的方姨娘,平静道:“女儿一定好好协助姨娘。” 方姨娘还真的是激动得不行了。 白雪惠善妒,又会耍花招迷惑男子,将云玄昶霸占得死死,所以这些年,方姨娘大半时光都是独守空房,只有白雪惠小日子来了,不方便伺候老爷,她才能享受一点儿雨露。这次因为云菀霏的事儿,云玄昶怄白氏的气,分房了几天,天天来她春霁院这边,二人温存了几日,感情回温了许多,已经得了便宜,现在老爷将管家大权交到自个儿手里,更是喜出望外。 自己当奴当婢了大半辈子,又被白雪惠打压了这么些年,难道,好日子终于来了?方姨娘咬着手帕,笑意止不住的往外溢。 回春霁院的一路上,云菀桐见姨娘喜不自禁的样子,还有点儿不敢置信,嗫嚅着:“爹真的叫姨娘主持中馈?” “这还有假?你这孩子,哎……没听老爷说么,夫人病的这段日子,后院各项开支用度调配,全是我说了算!”方姨娘得意地说。 “不是还有大姐吗。”云菀桐弱弱道。 “嘁,”方姨娘不屑一顾,“她迟早要嫁人的,泼出去的水,算什么?老爷说了,我做主!她只是搭个手!你这孩子,怎么就是听不进重点呢?” “喔。”云菀桐心里也跟高兴,亲娘出头,也是她出头了。 方姨娘怜惜地看了一眼女儿,想自己生的桐儿,并不比谁差,还有股娇娇柔柔的美态,偏偏因为是个庶女,这些年受足了云菀霏的气。 想着,方姨娘哼了哼鼻腔:“那个二姑娘名声都臭了,破鞋而已,不值钱了,老爷再疼她也不中用了!至于那大姑娘,连个亲娘都没,大少爷还小,不能依靠,俗话说,丧妇长女不可娶!桐儿啊,云家,如今就只有你最拿得出手了!她们两姐妹争的慕容泰算什么?你改明儿给娘找个皇亲国戚!娘就享福了!” 云菀桐听了方姨娘夸赞,娇羞一笑,红了脸。   ☆、第三十三章 烧掉的卖身契 第一天管事,一大早,雀鸟枝头欢快叫着,清凉沁爽的夏风悠悠吹着。 方姨娘兴奋地换了一身新绸子衣衫,压箱的珠钗戴了满头,到了堂屋。 云菀沁已提前到了,坐在楠木大圈椅里,翻着账本,抬头看了方姨娘一眼,打了个招呼:“姨娘早。”方姨娘出身乡下人家,粗手大脚,若论长相和风情,还没白雪惠的一半,当初若不是许氏举荐,云玄昶并不会将这个丫鬟收房。 方姨娘见她坐在左边的主人位置上,心里一个咯噔,老爷说了,这段日子管事她才是主,云菀沁只是个副手,主要是学习经验。 如今见她堂而皇之坐在主位上,方姨娘不大舒服,兴奋也少了些,可看在云菀沁是嫡长千金的份儿上,还是哼哼了两声,强颜欢笑,福了个半身礼:“大小姐早。” 云菀沁将她隐藏着的不高兴尽收眼底,这个方月蓉,在母亲身边当贴身丫鬟时,性子还算老实,可自从当了姨娘,心就野了,尤其被白雪惠压制了几年,刚有机会能翻个身,怎么能不好好图表现? 母亲临终前对方月蓉的托付,历历在目。 许氏枯槁如柴的手拉着方月蓉,晦暗无神的瞳仁几近涣散,却还是期盼地盯住侍奉在旁多年的奴婢,从牙缝中溢出遗言: “……月蓉,我将你给了老爷,只求你今后帮我照顾我的两个孩子,若是那白雪惠对我沁儿和锦重不好,只求你帮忙护着一些,还有,那白雪惠若今后生了儿子,我怕老爷会偏心,冷淡了锦重,更要靠你在老爷面前说好话……我无以为报,只有今生还你自由——”说着挣扎起身,从枕下掏出一张纸,伸到蜡烛上,橘光一跳,纸张迅速被火焰吞噬,点着了。 “夫人,”方月蓉看到夫人烧了自己的卖身契来表达决心,心里一惊,擦着眼泪做了承诺,“奴婢十岁那年家乡饥荒,父母兄姐全死了,奴婢幼时长得粗丑,别人都不要奴婢,若不是夫人心底好,收留了奴婢,奴婢早就重新投胎做人了!夫人就算不叮嘱,奴婢也定会将小姐和少爷当做眼珠子一样,从今以后,便是拼了命,也不会叫两人受委屈!” 好一个情义滔天的忠仆哇!说得比唱得好听! 结果呢? 云菀沁并不奢望方姨娘能为了自己和弟弟拼死拼活,可是—— 成了姨娘的方月蓉早就忘了许氏的恩德和曾经的承诺,什么时候维护过云菀沁姐弟一天?若是维护,便是摆明了与白雪惠作对,白雪惠得宠,她又间接得罪了老爷!刚飞上枝头,难道又要打回原型么?方月蓉可不笨! 前世,云菀沁出嫁前,白雪惠偷偷在饭菜下不孕药,方月蓉是知道的,她怕得罪夫人,装哑不说! 云锦重一天天被白雪惠故意养坏了性子,方月蓉还是没说过一句话! 最后,云锦重被云玄昶赶出家门成了赌鬼生不如死时,方月蓉本来可以劝和,依旧是默不作声! 这就是你口口声声说的,要报恩、拼了命也要维护主子的血脉么。 云菀沁账本一角从指缝滑出,眼神沉下来,却仍噙着笑:“姨娘站着干嘛,还不坐下来。家中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还等着您操持呢。” 方姨娘见云菀沁身着一件洒花烟罗小绸衫和百褶如意月裙,插一柄鎏金点翠梅花银簪,气态雍容,慢条斯理,心里一动,其实她也听闻过白氏与云菀沁前些日子杠上了,指不准这次白氏母女走霉运,便是跟她有关,这大小姐,自从落水起来后,性子就变了个人,今儿不知怎么的,眼皮直跳,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等两位都坐下来,莫开来将一部分库房账册递给方姨娘。 方姨娘头一次主持中馈,以前跟在白雪惠身边,白雪惠怎么会让她学到一星半点,连账本都没给她瞧过呢。她学着白氏的模样儿,舔舔指尖,翻一页,清了清嗓子,摆出几分主子模样,抖了抖柳叶眉,问:“莫管家,家中的账本、契书都齐了?” 莫开来望一眼云菀沁,答道:“还有部分下人的身契,是前夫人的陪嫁物,一直由前夫人私下保管,没有放在库房,大小姐前些日子拿了过去。”许氏嫁给云玄昶后,将赚钱的地契、店契交给了丈夫,陪嫁奴才的卖身契都是自己保管,云玄昶反正拿到了最贵重的,自然不会在乎那些蝇头小利,并没多说什么,这回见女儿要,想想无非就几个奴才的卖身契,便也答应了。 方姨娘凤眼一斜,扫了云菀沁一下,有些责怪的意思,嫁妆虽是前夫人留给她的,却还是属于老爷的家业,她一个小丫头拿去保管,不成规矩嘛,语气柔和,却话里藏针:“出嫁前,嫁妆应该都由家主保管和打理。妾身如今打理中馈,有时怕是得用上,放在大姑娘那儿,不方便呢。” 初夏看着方姨娘那嘴脸,忍不住嘀咕,奴婢翻了身就忘了本,不认得自己是个什么德性了!那是夫人留给女儿的,关你鸟事!老爷都没说什么,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坨蒜! 云菀沁倒不恼火,笑着拍拍手掌:“哟,姨娘是想看啊?初夏,去我房间拿出来。” 方姨娘这才满意了。 过了会儿,初夏从帘子后抱着一个檀木大盒出来,掏出一把银丝钥匙,插进锁眼儿,“哐啷”一声响,盒子打开了。 檀木盒内,一叠泛黄的契书映入视线。 云菀沁目光落在方姨娘身上,这次降温不少,宛如夹着尖利细碎的暴雨梨花针,刺得人皮肤生疼,手却送进檀木盒里,拣出一封,缓缓打开。 指尖夹着早已泛黄的一张蜡纸,轻轻摇动。 黑字配上末尾的奴婢红泥手掌印和主子的署名,决定了一个奴婢一生的命运和持有者,后者对前者,拥有绝对生杀予夺的支配权! 方姨娘只觉有些不妙,那张纸——似曾相识! 不……不可能! 她亲眼看到自己的卖身契被烧得渣滓都不剩,自己早就是自由之身,一定是眼花了!   ☆、第三十四章 钳制 “姨娘问的,是这些吧?”云菀沁继续挥动指尖的卖身契,看似不经意地晃到了方姨娘眼下。 方姨娘瞳孔放大,虽然字认识不全,但自己的名字还是清楚的! 卖身契对于奴婢来讲,就像眼珠子一样重要和敏感! 若不是因为许氏当着自己的面烧了这张卖身契,她这些年也不会活得这么心安理得,不会堂而皇之地背弃承诺,对云菀沁姐弟置之不理! 因为在她心中,自己已经不是个奴隶,已经算是良籍了! 不可能,一定是这大姑娘伪造的,假的!夫人明明烧了! 可事实证明,那确实就是…… 方姨娘生了几分狂躁,哗啦一声,站了起来。 云菀沁原来也以为娘烧了方氏的卖身契,要来檀木盒后才知道,娘根本就没烧,临终前那张纸是故意做给方氏看的,防的就是今儿这一天,怕方氏说一套、做一套! 看见方姨娘抽干力气一般地坐了回去,云菀沁轻快笑道:“姨娘刚不是嚷着要么,不看了?” 方姨娘脸上的惨白一寸寸地浮起来:“不、不看了,既是大姑娘的嫁妆,想保管就先保管着吧。”这丫头捏了自己的卖身契,别说将自己卖出去,就算是打杀了自己,她也不能叫屈!哪知旧主人临终前居然玩了自己一把! 莫开来见大小姐几句话下来,方姨娘声儿都不敢吭了,刚才那副翻身做主的德性烟消云散,咳了两声:“天气进了伏,按照府上规矩,四季菜单要变,请姨娘来安排。” 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 方姨娘脑子还在发懵,一句话说不出来。正在这时,响起一道笃定的声音: “快进三伏,前日听说还有名帮佣中暑,晕了,缺人手还得去牙行找短工来顶替,耗费钱财与时辰,不如派人每日熬一缸酸梅汤和解暑花茶,给各院各房定时派送。” 方姨娘咬牙,点了点头:“大姑娘说得是,还请莫管家记下。大姑娘不如再看看,入夏的菜单怎么安排是好,好让莫管家记下,照着大小姐说的去采办。” 这话硬邦邦,满满的不甘心,云菀沁语气一冰:“什么叫——照着我说的去采办?爹爹叫姨娘主持中馈,我只是在旁边学习经验罢了,照我说的做,姨娘是不是让别人说我年纪小小就夺权抢势、不安本分?” 卖身契被拿出来那一瞬,方姨娘还没过足主子瘾,梦想就跟个泡泡一样,“啵”一声儿,破了,现下被云菀沁一句话捏到了痛处,逼得喘不过气,她只是个妾,跟人碰撞起来,讨不到好处,何必碰这个烫手山芋?白雪惠与大小姐对峙,还能凭借正室夫人身份,她却连气都不敢发,别到时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想着,方姨娘强露笑容地讨好:“妾身没念过书,嘴巴不会说话!大姑娘别见外!妾身大字不识几个,最近天儿一热,身子也不大舒快,看久了账本册子就犯晕,这些日子还得叫大姑娘来操心了。” 云菀沁浮出笑意:“好,那我就拟个菜单,给姨娘参考一下,姨娘若觉合适便用,不合适也千万别勉强。” “那就有劳大小姐。”方姨娘与她几个回合过招下来,早就有些虚脱,鸡子啄米似的点头。 家奴端上笔墨纸砚,云菀沁抬袖挥笔,划掉菜单上上一季燥热上火的主菜,换了些开胃下饭且清淡爽口的。 素的有葱油拌金针菇,鱼香茄子,荤的有芝麻蚝油苦丁虾,糖醋里脊肉,卤香拌鸭盹,又搭配了一些驱热养生汤,甜咸都有,荔枝银耳羹,猪骨粉葛马蹄汤,虾仁毛豆冬瓜汤。 方姨娘接过来,一张张的看着,轮到白氏目前病中的菜单,吸了一口气,云玄昶怕过了病气,这段时间并没歇在主院,所以白氏都是一人用餐,早餐荷叶粥搭配馒首,午餐、晚膳是皮蛋拌豆腐,腌萝卜,剁椒苦瓜,难得有个荤的,却是个清寡的拌鱼籽。 别说大户人家,连普通老百姓手上有了闲钱,也少吃这些。 白雪惠自打成了夫人,哪日不是山珍海味,吃香喝辣,见着这些没油的饮食,还不气死? “大姑娘,夫人这餐单,会不会太素了点儿。夫人还病着,老爷知道会不会说咱们?”方姨娘不是心疼白雪惠,只是自己毕竟名义上当家,就怕别人说,又怕白雪惠日后报复。 云菀沁反问:“姨娘知道母亲是什么病吗?” 方姨娘嗫嚅:“那日听老爷提过,大夫讲,是时令性的热毒攻心,胃热造成恶阻嗳气,呕吐厌食?” “可不是,”云菀沁点头,“母亲目前不适吃大味之菜,这些餐食正合她的病情,爹爹若是希望母亲好,又怎会怪姨娘?先吃着吧,以后再说。” 方姨娘心里叫苦连天,本想这次过过当家做主的瘾,没料反倒成了奴婢,被人骑到了颈子上!今后恐怕成了提线木偶,被这大姑娘钳着了,她指东边,自己还能朝西?她嘴巴一说倒是轻巧,老爷和白氏发起火来,还不是自己扛? 云菀沁翻了两下账本,淡道:“爹爹虽为朝廷命官,但向来响应圣上勤俭节流的训诫,我看了下,各房用度颇有些超过,尤其主院那边,人浮于事,光是母亲身边几名丫鬟的月例开销、年底分红,就能抵侍郎府一个月的餐费了。” 这不就是要削白氏的待遇?方姨娘喉咙干涩,木偶一般地回话:“那还请大姑娘重新调配和安排。” 接下去样样都是云菀沁做主,方姨娘哪敢插半句嘴,最后定好了,再由自己的名义下达,心里委屈得快要滴血,还不如不接这任务! 半日一过,温度升了起来。 云菀沁放下笔,轻拍粉唇,打了个呵欠:“这日头还真是烈呀,好像也没做什么事儿,就累得不行了。” 方姨娘眼皮跳得更厉害,预感不大妙,也不知道她又要干什么。   ☆、第三十五章 祠堂内的惊吓 初夏在背后摇着扇子扇风,笑道:“大小姐太谦虚了,什么事儿都没做?奴婢看您,这一早上完成了好几件事呢!瞧瞧,茶都不知不觉喝完了,”说着目光一扫,落到方姨娘手边的茶壶上,“姨娘那壶还是满的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方姨娘只好端起茶壶,走到云菀沁这边,手一伸,初夏却并没接过去。 方姨娘举着茶壶的手晾在了半空,尴尬不已。 她憋了一口气,许多年都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儿! 可这会儿,她总不能将茶壶甩在桌子上,想想那檀木盒里的卖身契,忍气吞声弯下腰,在室内几名家奴的目光中,给云菀沁倒满了茶水。 “你这丫头,”云菀沁瞟了一眼初夏,合上账本,扬起声音教训:“奴就是奴,主就是主,姨娘再怎么也是半个主子!”却端起茶盅,悠哉地享用了一口,润了润喉。 这话比骂自己还要难听!方姨娘脸红耳赤,不无怨气,正是气懑,云菀沁放了账本,伸个了懒腰,活络了下筋骨:“时辰不早了,方姨娘陪我去一趟祠堂吧。” 祠堂?方姨娘都快给这大姑娘跪了,到底还要玩儿什么花样! 云菀桐见亲娘今儿第一日管事,晌午前在堂屋外徘徊了半天,见方姨娘出来,凑上前去:“姨娘今儿该是心满意足了吧……” 话音未落,云菀桐见到方姨娘愁眉苦脸,大姐后脚走了过来。 云菀沁含笑:“三妹也在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那就一同去祠堂吧。” 云菀桐与方姨娘一样,惯会见风使舵,知道大姑娘近日执掌家事,便也柔柔垂下头,款款一福,声音纤细如风中小花儿:“好的,大姐。” 三人一起去了云府西北处的祠堂。 云家祖籍在泰州,离邺京不算太远,快马加鞭大概三两日的路程。 云玄昶当年参加乡试、会试直到殿试,从外地一步步考到京城,然后凭着妻族许家在本地的人脉和家财做倚仗,才加官进爵,到了今天这个地位。 云玄昶升为左侍郎后,因无法经常回去省亲拜祭,便在府上西北角搭了座家祠,供奉祖先和亲属的灵位。 祠堂门外两颗槐树遮阴,显得十分寂冷,平日只有家丁偶尔来做洒扫,换贡品香烛。 逢年过节、生死两祭或是府上有人被执行家法,才会有人过来。 祠堂外,云菀沁仿似记起什么,停下脚步,嫣然笑如花开:“姨娘与妹妹请先进去,我去旁边的耳屋拿点香烛纸钱。” 这一笑,方姨娘心底发毛,紧紧抓住女儿的手。 祠堂内的墙上没有安窗户,光线极暗。 黑底金漆的亡者牌位在神台上林立,鬼影憧憧,气氛诡异。 云菀桐胆子小,一进去拉住方姨娘的手。 母女二人还没等多久,背后“哐啷”一声,祠堂大门关上了! 这一闭门,光线全无,室内几乎一片乌漆! 云菀桐“啊——”地叫了一声,方姨娘被女儿一喊,也忐忑起来,前方影子一晃,汗毛竖了起来! 神龛台子下的帘子里,钻出个佝偻的物体。 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动,这物体蠕动了一下,慢慢站起来——宛如鬼怪传奇里的土行孙从地下冒出来一样。 黑暗中,隐约能见那“人”白发苍苍,驼背含胸,浑身褴褛,伸出一只干柴手臂,拿着一团什么,在台子上移来擦去。 这场景,这动作,太诡异了!方姨娘和女儿连着退后几步。 神龛前那人之前的动作好像是惯性,听到脚步声,意识到来了人,动作忽然伶俐了,几步冲向母女,含糊不清地道:“夫人别走!是不是夫人?奴婢要回主院去伺候!快找老爷给奴婢求个情吧——” 借着门缝透过的一丝光线,云菀桐看见一只粗糙的大手伸向自己,黑乎乎的,脆细而弯折,模样怪谲,又闻到一股好似几百年没洗澡的臭气朝自己直喷,尖叫一声,朝后躲。 那人被云菀桐的反应刺激到了,十分绝望,另一只手掐上三小姐的脖子:“奴婢为你做牛做马,你扳倒先夫人,当上正室……奴婢也算是有大功劳!如今奴婢给夫人担下罪责,在这儿受苦,你连个请都不替我求,怎么忍心哇……” “姨娘!”云菀桐脸颊一阵刺痛,继而火辣辣的疼,明白自己的脸蛋儿估计被这怪物的指甲划破了,又气又怕,魂飞魄散:“呀——姨娘救我——” 方姨娘也吓得不浅,壮着胆子将那人的头发扯住:“哪来的疯子!还不放手!滚开——来人呐——” 门“嘎吱”一声,云菀沁与初夏抱着拜祭用品进来。 阳光射进来,那鬼魅一般的人见到云菀沁,如同见着克星,松了手,畏畏缩缩蹲回神龛边。 初夏走前几步,摆出一副“不好意思我刚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佯装看不到受了惊吓的方姨娘母女,朝那人斥道:“瞎嚷什么!今儿的祠堂可打扫干净了?” 方姨娘抱着还在哭泣的女儿,看清了,这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婆子,竟是往日那个自己都要赔笑脸的陶嬷嬷! 陶嬷嬷最是干净体面的人,吃穿用度恨不得快超过了方姨娘,现下却成了个半疯不傻的肮脏婆子! 方姨娘惊魂未定,这老婆子犯了云玄昶的怒,扔在柴房,现在才知道,几天前云玄昶派云菀沁管理家事后,陶嬷嬷便被云菀沁从柴房提出来,关在了祠堂负责打扫。 这么长的日子,陶嬷嬷除了吃喝拉撒在旁边堆杂物的小耳房,白日黑夜都被关在黑咕隆咚、阴森可怖的祠堂内,对着冷冰冰的死人牌位,精神有些崩溃了,每日只会在黑暗中惯性地干活儿,见人便喊夫人救我,一段日子下来,断指没有及时接续,长得畸形歪掉,宛如动物爪子,极其可怖,还要日夜忍受残指的余痛。 可她哪里知道,白雪惠此刻因女儿的事自顾不暇,别说不知道,就算知道,哪里又有心思来搭救她! 身子晃了两晃,方姨娘只想快些逃离这个鬼地方,语无伦次地说:“大姑娘,桐儿的脸被这该死的婆子划伤了,妾身没法多陪大姑娘了,先去给桐儿上药……” 戏没完,谁都别想走!   ☆、第三十六章 送进墓里! 云菀沁走到嘤嘤哭泣的三妹面前。 云菀桐就算再单纯,也知道大姐带方姨娘来不怀好意,完了,自己上次还帮二姐害过她,她这次——会不会连自己也一起报复? “脸蛋儿果真划了条印子,陶嬷嬷真是害人不浅,”云菀沁抬起纤手,怜惜地触了三姑娘粉颊一下,“不过没事,小伤而已,我那边有除疤效果极好的紫草膏,全京城怕是再没比更好的除疤药膏了,若是三妹相信姐姐,到时可以去拿来用。” 莞尔一笑,笑得母女二人后背发冷。 云菀沁转身,走到神台前,将一束清香点燃,合于掌心,跪在蒲团上,面对着最左边一个看起来最新的牌位。 上书“云门许氏之位”。 这是重生后第一次来拜祭,之前不是不想来,而是云菀沁觉得愧对于娘。 此刻,一股温热潮流涌上眼眶,云菀沁喉头酸酸:“娘说官家千金,应该知书达理,气度非凡,容人所不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但也不能叫人随便欺负!从今以后,女儿向您保证,这天下,再没有能够肆意挞伐女儿的人,至于侮辱过您、欺瞒过您的……女儿亲手押在您面前,女儿叫她虽为人,却身似鬼,为您阴灵忏悔一世!” “虽为人,身似鬼”这话一出,陶嬷嬷最后一点理智跨掉,趴在许氏灵牌前。 方姨娘知道,云菀沁虽在刑罚陶嬷嬷,却也是在警告自己,做贼心虚地紧紧抱住女儿,只听陶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先夫人,奴婢对不住您!” “一条条说。”云菀沁将清香插进香炉。 陶嬷嬷哽咽地挖出往年丑事:“奴婢陪同白氏逃难到京城,投靠云府,先夫人念着是远房亲戚,收留了白氏与奴婢,奴婢被富贵迷花了眼,劝说白氏,说若是能攀上云老爷,便能一生待在邺京,再不用回乡受苦!奴婢为白氏准备加了媚药的酒水,又让她勾了老爷,白氏当了姨娘后,野心渐大,想当夫人,又是奴婢在旁边计划,想办法设局,叫先夫人怄气,失宠,又教白氏挑拨离间,让老爷越发疏离先夫人!先夫人病故后,奴婢害怕老爷娶填房,占了白氏的位置,在先夫人丧期未满时,便劝白氏纠缠老爷,对先夫人亡灵不敬!又……又偷偷去宫中传信,叫白氏妹妹秀惠姑娘去皇后娘娘面前求情,帮白氏求个正室位置!……先夫人,奴婢对你不住,可奴婢真的知错了啊!求先夫人显个灵儿,奴婢下半生一定给大姑娘做牛马,绝不会再犯!” 那么,娘又有谁给机会能重新快活地过一世呢?娘大半生好心,却被您们这群狼子野心的利用了。 云菀沁语气轻缓:“奴大欺主不可饶。今后再叫我发现有谁如此,罚重一等。”说着,眼光不经意一扫,掠过方姨娘。 方姨娘身子一软,幸亏有女儿撑着。 云菀沁道:“来人。” 祠堂外,两个雄赳赳的壮年家丁进来。 “陶氏忤逆家主,我本想给她个机会好好改过,没料这婆子不知悔改,非但在家祠中扰乱先祖安宁,更划伤了三小姐的脸,带走吧。”云菀沁袖瞟了方姨娘一眼,“姨娘不会反对吧。” 您都做主了,我还能说什么!方姨娘哑然,何况看见女儿脸上那道血印子,也确实气愤,就等着桐儿靠美貌给她找门陈龙快婿呢,若留下疤,就是把陶嬷嬷碎尸万段也换不回! 想着,方姨娘咬牙:“大姑娘说的是!” “带走”两个字一出,陶嬷嬷瘫了,受再大的苦楚,只要白氏还在,等老爷气儿一消,自己迟早会出去!可现在完了!这大姑娘会叫自己好过么! “你这小贱人——”陶嬷嬷狗急跳墙,四肢一蹬,还没朝云菀沁扑过去,手臂便被家丁抓住,反肘一扭。 “趁天还早,尽快离府,等宵禁城门关了,又得明天了。”云菀沁云淡风轻,显然早做好决定。 “是,大小姐,马车都备好了。”两个家丁将陶嬷嬷嘴巴用布条塞住,扛着离开。 城门关了?这是要将陶嬷嬷送出京城?送哪里去? 方姨娘战战兢兢,跟在云菀沁后面出了祠堂,忍不住了:“大姑娘,这是要把陶嬷嬷……送出京城?去哪里?” 正午的灿烂艳阳下,云菀沁宁静的脸色罩上一层金光:“刚才在夫人灵前,我不是说了吗。”打了个呵欠,身姿在白昼下异常袅娜,步步生莲的精巧动人,笑盈盈地瞄了方姨娘一眼,扶着初夏的手离开了。 ** 回了春霁院,方姨娘揣着个兔子似的,不安心,差遣了个心腹去偷偷打听陶嬷嬷的去处。 几日后,下人回来汇报。 当天晚上,云菀桐来找姨娘,见她坐在窗前,面色寡白。 她虽然才满十岁,因为是庶女,很会察言观色,祠堂那次后,也知道大姐想将全家的人都拿在手里,方姨娘从那天后,一直受了打击,几天便像瘦了半圈儿,因为日日都小心翼翼地暗中奉承着大姐,又提心吊胆,生怕行差踏错,被大姐捉到把柄。 眼下,云菀桐也劝道:“姨娘别担心了,她就算拿着你的身契,好歹也得看在爹爹的面子上呢,爹爹对姨娘,就算再不看重,到底有几分感情,怎能由着她打杀变卖?我们只要不得罪她,她也不至于对我们那么狠。” 能有什么法子?今后只得好生伺候那大姑娘!看来这辈子还是个奴婢命!方姨娘凝视着女儿面颊上那道渐渐好些的指甲印,心情总算好了一点儿,若是桐儿凭着美色寻个地位高的门户,自己迟早便有倚仗,却又苦笑:“不至于那么狠?你可知道她怎么对待陶嬷嬷?” “到底把那婆子送去哪儿了?”云菀桐生起不祥预感。 “云家祖籍泰州。”方姨娘牙齿一碰,咯咯一响,望着女儿:“先夫人许氏的……墓里。” ------题外话------ 陶嬷嬷一事会引出个秘密~   ☆、第三十七章 易容去王府 许氏病逝后,棺椁被运回云家墓地中安葬,待云玄昶百年以后,再一同夫妻合穴。 可许泽韬知道妹妹已对妹夫心灰意冷,怎么愿意妹妹在死后还跟这男人相对? 于是许泽韬自掏腰包,在云家墓园中单独葺了一座大坟给妹妹独葬。 坟茔比地面低三十尺,内设机关,防腐防湿,分为里外两层,里面一间存放许氏的主棺和陪葬品,外面一间灌满了水银,又注射了毒瘴气来。 许泽韬说是为了防盗墓贼,其实相当于彻底封死了坟墓,阻止云玄昶百年后进墓与妹妹合葬。 一个埋死人的坟墓,丢进个的活生生的人,就算不被吓死,也得被里面那水银和瘴气给熏得溃烂流脓。 而这个过程,又不是一天两天… 这便是大姐说的,要陶嬷嬷向许氏阴灵忏悔!? 云菀桐终于明白为何姨娘白了脸。 * 月黑风高。 泰州,郊外,云家祖坟。 苍穹下,白色大理石打造的奢华墓穴,泛着叫人汗毛直立的冷白光泽,野外乌鸦啼叫着,气氛阴森可怖。 家丁将人拖下马车,墓穴外门已开了,宛如张口嘴的恶兽,马上要吞人入腹。 “呜呜……”口中塞着帕子的陶嬷嬷见到白森森的墓碑和坟包,屁滚尿流,再见家丁的举止,明白了要禁受的恐惧和折磨,小腹一疼,吐了几口。 家丁闻到一股异味,嫌恶地皱皱鼻子,还以为陶嬷嬷尿失禁,再一瞧,金黄液体,微微泛绿,气味很苦,这老婆子,竟然吓破了胆,胆汁都流出来了! “快点,别磨叽!”坟墓门前的家丁这次的管事人,催促,“里面的瘴气是西南沼地的,厉害着呢,我光站在门口就有点儿头晕脑胀,猫爪挠心了,赶紧的,将人丢进去!” 家丁加快脚步,将陶嬷嬷往墓里推,冷笑:“别说大小姐狠心!墓穴里面,还给嬷嬷留了水和食物。” 她是不让自己那么早就死,在死人墓穴中多受折磨!陶嬷嬷牙齿打颤,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最后一次呼吸到尘世空气,余下的生命便要被活埋在里面!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却还活在这世上,还有比这个更恐怖的吗!? 合上墓穴外门的前夕,陶嬷嬷自知挣扎无用,脸上露出阴涔涔的笑:“麻烦帮奴婢转个话给夫人。” 管事人疑惑上前。 陶嬷嬷眸如坟场中的绿幽磷光,瘆人地狂笑:“大姑娘啊大姑娘,你别以为你娘就是什么好货色!有件事藏在奴婢肚子里多年了,连白氏都是不知道的……老爷冷淡先夫人,除了白氏夺宠,还有另一个原因呢……”说完,附在管事人耳边,声音如同山谷幽魂。 陶嬷嬷虽然恨白氏没救自己,可更恨云菀沁,她要要让白氏利用这件事狠狠打击云菀沁! 管事人越听越头皮发紧,狠狠将陶嬷嬷推入墓穴! 伴着一声与人世隔绝的惨叫,墓门哐啷合上! “这婆子叫你转告夫人什么?”另一名家丁奇问。 这事可大可小,不知是真是假,管事人还有点分寸,跨上马车:“带给夫人的话,你有什么资格问?快赶路回去!”二人再不多说,上车绝尘而去。 不远处的槐荫后,施遥安立刻翻身上马。 寿宴那天之后,夏侯世廷下了命,暗中注意云菀沁的举动。 注意?施遥安苦笑,云大小姐是高门大院里的小姐,难不成要自己天天施展轻功、越过侍郎府?只能在府门口徘徊,随时观望。 前天黄昏,他见云家下人带着个老婆子上车出城,听说是云菀沁下的命令,有些怪异,尾随而来,见这老婆子被活埋于坟墓中,本以为是普通的惩治家奴,没想到还有后情! ——那老婆子临死前,似乎抖出了什么秘密? * 两更时分,云府两个家丁刚出了泰州城门,经过一片浓荫小道,一名年轻男子跨坐马背上,挡在前方。 管事人以为是绿林上的劫匪,停住马,客气地抱拳苦笑:“这位爷,咱们就两个粗陋的汉子,只是大户人家的奴才,不是什么美貌女子,出来是给主子办事,身上也没带银子……” “爷不劫财,更不劫你们的色,刚刚那老婆子对你说了什么。”施遥安开门见山。 管事人目瞪口呆:“你是是什么人,你跟踪我们?我又为何要告诉你……” 施遥安跃下马,懒得多说,将他衣襟一抓,拉下车,亮出腰际一块玉佩。 京城官宦人家的家奴见识不少,许多达官贵人的信物都见过。 紫绶,龙纹,是夏侯皇族的标记! 管事人大惊:“大人的主子是皇室宗亲中的哪位?” 施遥安好笑:“废什么话?不管哪位,都能将你碾成尘埃。” 管事人一愣,只得乖乖和盘托出。 听着听着,施遥安眉头蹙紧,稍一度量,抽出一袋鼓囊囊的银袋甩到他怀里:“从今后,不要再在京城出现!” 袋中的银票和元宝,是五辈子都难赚到的!管事人大惊,却从施遥安眼中读到了不容反驳,咬了咬牙,抱着银袋背朝马车,在夜色中头也不回的跑了。 施遥安眼光落到后面那名并没听到陶嬷嬷遗言的家丁身上,抽出金鞘跨刀,在手腕上比划了两下:“自己回去还是要我送你?你这个同僚……回去后,可知道到时怎么说?” 家丁也看到了那面玉佩,惹着皇家不是好玩儿的,看管事人都跑了,慌着点头:“小的自己回去!小的明白怎么说!” * 侍郎府,正厅。 两个人去办事儿,一个人回,管事人还是中途落水身亡,尸体都冲不见了? 这要多蠢的脑子才会相信?云菀沁目光如霜,盯着回来后汇报情况的家丁。 刚送走了一个触犯家法的婆子,家丁已领会到这大小姐的厉害了,三两句盘问下来,终于道出一切。 云菀沁大脑一转,整理出以下几点。 一,陶嬷嬷临终有话带给白雪惠。 二,那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听上去,跟娘有关,对自己也不利。 三,皇家神秘人从管事人口中逼问出,将管事人赶走了。 “那人长什么样?”云菀沁眼眸沉下来。 家丁哼哼唧唧地描述了一番,初夏脱口而出:“小姐,这相貌……好像在哪里见过?” 果然,是寿宴上见过的,——为秦王挡过魏王的一个侍卫。 背后人不必说,便是秦王了。 云菀沁将家丁打发下去,回了盈福院,坐在玉镜台前,沉吟片刻,手一举,拆掉玉簪,秀发流水一般倾泻而下。 “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初夏讶异。 “给我去拿一套男装,再将锦重屋里的男子发冠和发箍拿几个来,还有,找几个布块,我塞靴子里垫身高!”云菀沁笃定吩咐,“我要去北城的秦王府。”正好,前几天她将白雪惠曾给自己购置的寡淡衣裳都收了,重新采买了一批更适合自己的女衫,当时心眼一动,偷偷多买了几套男装,以便不时之需。 初夏:“……” 云菀沁前日刚看过一本易容录,眼下正好练手,已拿起梳妆台上的眉黛,一点点地染起来,原本柔美纤细的眉形在巧手勾画之下,英姿勃勃了许多,又将几种粉调和成比自己肤色深一号的颜色,扑了扑脸颊,转头催道:“愣着干嘛?你说,是扮个清秀小生,还是邪魅公子?反正威猛大汉我肯定是扮不来的!”   ☆、第三十八章 王爷的相好? 云菀沁借口去舅舅家,在许家换了男装后直奔北城,叫初夏在附近小茶寮等着。 云菀沁相貌偏柔媚纤细,初夏本来以为她扮成男人混不过去,没想到小姐很有几把刷子,选择了最适合自己轮廓的妆容,照着京城最红的一名戏子的模样儿,完毕后,活脱脱就是个俊秀小伶人。 早知道夏侯世廷当王爷时低调,可没想到秦王府真的这么简朴幽静,还没侍郎府热闹。云菀沁敲开了王府的朱红大门。 小厮看着面前的公子哥儿,怔愣半晌,口舌生津。 不是没见过漂亮男子,自家三王爷的相貌就是京城拔尖儿的,可这少年却是别具一格的美貌,看起来十五六,一身冰蓝丝绸长袍,发束羊脂玉冠,红唇齿白,眼神灵动婉转,浑身流淌着一股佻达风流,就是声线有点细嫩,不像男子那般低沉,很像京城那位走红的伶人。 能易容,可易不了声音啊!云菀沁谨记尽量不说话,睁着一双美眸滴溜溜盯着小厮。 美少年虽然赏心悦目,小厮却没忘记职守,美滋滋欣赏了半会儿,仍问:“这位公子姓甚名谁?我家三爷从来不接受外客拜访的!” “你只需转告你家三王爷,说是寿宴那日的水榭熟人,他自然会见我。”云菀沁恨不得马上见到夏侯世廷问个清楚,如今隔着一道门槛跨不进去,真有点儿挠心。 三爷连女子都不近,怎会跟美男子是熟人?见小厮一脸怀疑,云菀沁急了:“我说了是熟人便是熟人,我俩曾一房之内单独相处,你将这个拿给你家王爷看便知道了!” 小厮手心被塞进一团东西,一看,是几片绿油油的叶子,拿近一闻,清凉刺鼻。 跟王爷单独在一间房相处过?……再加上这美少年的相貌,小厮由不得多想些七七八八,三王爷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府中没有姬妾,本就有些奇怪,这么大年纪的男子,总得有个宣泄的地儿啊,不然肯定会憋出病来!这位若是王爷在外面包养的娈童,那就合理了!说起来,京城里好男风、养小倌儿的皇宫贵族还是挺多的,不算什么! 看这个美少年不见王爷誓不罢休的样子,一颦一嗔透着找情郎的神色,肯定就是了!想到这儿,小厮几乎喜极而泣了,主子可算有个相好了,不容易啊,就算是男的也难得哇,笑道:“咳咳,这位公子莫非与我家王爷……”两只大拇指竖起来,对着揉了两下。 云菀沁见小厮的猥琐神情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眉一蹙,正想敲他两记,眼珠一转,也好,将错就错,从袖袋里掏出碎银子塞进他手中,嘟嘟红唇,一派委屈的模样:“可不是,小哥帮帮忙,放我进去见王爷一面,我,我怪想王爷的。” 啧啧啧,美少年受了委屈的样子,竟比美女还要讨人怜爱,也不知道主子欠了什么情债!小厮被说软了,再见云菀沁手笔不小,动了心。 正在这时,门内传来脚步声。 一名赤衣的白须老者走过来,斥了小厮一声,小厮飞快将银子往袖子里一滑,道:“高长史。” 原来是王府的大管家,早来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嘛!云菀沁正准备开口,高长史却直接下了逐客令:“我家王爷从不见外客,这是全京城皆知的事,老夫跟随王爷多年,也没见过这位公子是王爷哪个熟人,请回!” “慢着!”云菀沁脱口而出,“谁说你家王爷从不见外客?老国师不是经常上门与你家王爷下棋品茗吗?”幸亏脑子快,记起那天夏侯世廷一句话。 高长史脚步一停,这名少年难不成还真是王爷的友人,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私密的事,语气好了些:“若是平时,老夫倒能去传报一声,可这几天不行,我家王爷身子染恙,公子白跑一趟了,还是请回吧!阿虎,关门!”说着扬长离开。 那名叫阿虎的小厮吐了吐舌:“别说我没提醒你,后门等会儿会有农户送柴火去后院的小厨房……看你自己的本事吧。” 铜环朱门哐啷一声,毫无预警地闭上了。 秦王府的门,还真的是难进啊!染恙?得了吧!那天在侯府还活蹦乱跳呢! 云菀沁捧了一鼻子灰,却振作精神,转到后门。等了半个多时辰,两名农人打扮的男子抗着两担柴过来。云菀沁迅速过去,将两人拉到了巷子角落。 两个汉子一听说面前的美貌公子要混进王府,对着云菀沁手掌心的元宝摇手:“这可不行!若是被王府下人发现了,咱们得了这一次好处,今后只怕是全家都没饭吃了!” 话音一落,两人眼睛一亮,云菀沁手心的元宝又多了一枚:“这样还有没饭吃?” “有饭吃、有饭吃!”一名汉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喜滋滋地接了过去。 银子极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若是解决不了,只证明你花的银子不够。今儿来一趟秦王府,前后打点,花了云菀沁不少积蓄,看来,赚钱还真是势在必得了! 云菀沁套上了其中一名农户的外袍,另一名汉子将同伴的柴火递给她,张着大黄牙:“待会儿公子跟着俺进去,不出声就好。” 这捆柴禾可不轻!幸亏云菀沁前世是个病秧子,重生后总怕重蹈覆辙,为了强身健体,平日能站着就不坐,能走就不站,最近天天主持家务,运动量增大,所以还算能扛得动。 进了王府厨房,见没人了,云菀沁放下柴禾,撇下那汉子,溜出了厨房。 秦王府外表看上去不算奢华,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头还是挺大的! 记得沈子菱说过,女孩子大半都是路痴,这话还真没错!云菀沁凭着薄弱的方向感,摸瞎似的摸到了最大一座院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夏侯世廷住的地方,只能先进去看看了。 奇怪,一般的贵族府邸,处处都有下人守着,逛了半天秦王府,竟遇着没几个家奴,难道夏侯世廷真的贪图清静,讨厌被人打扰?这是有多孤僻不合群啊! 天井中,太湖石砌成的假山,清澈见底的溪流,朱红瓦盖的飞檐凉亭,显示了此间院子的主人必定是王府第一人。 云菀沁迅速扫了几间房,伫立中央的一间庄严肃穆,应该是主人房间。她两步上了台阶,正想先从窗棂里看看夏侯世廷在不在,背后传来脚步声。   ☆、第三十九章 误窥男色 高长史和另一名陌生男子从院子里的书房走出来,准备出去。 云菀沁连忙躲到走廊的梁柱后,将脑袋探出一点,只见高长史表情严肃,另一名中年男子身着青色袍,头戴四方医者帽,儒雅温文,看样子像是王府大夫,语气宽慰: “高长史请放心,三爷的药备好了,水也备好了,已叫人送进了房间内,稍后三爷进去便能使用了。” 高长史脸上忧容更深,叹了口气:“怎么能放心,每个月这几天三爷就得受苦,不用那药便压不下病痛,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是个尽头!” …… 难道冤枉他了,真的病了?不过,每个月都要受苦几天?这夏侯世廷怎么跟每个月来癸水时一样?云菀沁不厚道地差点儿噗呲一声,连忙捂住嘴。 动静虽小,却惊动了精明的高长史,朝台阶上走来。 云菀沁大气不敢出,心头砰砰直跳,手臂被人猛地一拉,拽到后面。 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睁着大大的眼睛,身着粉蓝蝴蝶纹月绸罗裙,梳着两个元宝髻,脸蛋长得像个苹果似的,粉雕玉琢,只是婴儿肥还没褪,身子肥嘟嘟的,竖起胖乎乎的手指,“嘘”了一声,几步迎上,挡在了前面。云菀沁也就十分配合地缩到了墙角下,只听高长史的声音传进来:“……原来是阿萝小姐。” 然后是女孩甜美的声音:“嗯,是阿萝在表哥院子这儿玩呢。” “阿萝小姐请尽快回自己屋子去吧,三爷等会儿在书房办完公务,便要回房用药,府中都封锁了,不许胡乱窜门,以免打搅三爷。”高长史提醒道。 “阿萝知道。” 表哥?阿萝?这女孩是夏侯世廷的……表妹? 云菀沁有这个印象,赫连嫔和亲来大宣时,身边还带着个陪嫁的同族表妹,也是蒙奴国的人,后来被宁熙帝赐给了大宣的一名崔姓的臣子,夫妻二人生了个女儿。论起关系,这女孩也算是夏侯世廷的表妹。后来崔府失火,崔氏夫妇不幸罹难,独生女儿幸免于难,却成了孤儿,举目无亲,赫连贵嫔心疼表外甥女,可惜人在皇宫也无能为力,更没有娘家亲属能够托付,最后听说这女孩是被夏侯世廷收养在了王府内。原来果真如此! 云菀沁还记得,前世,夏侯世廷登基后,后宫有一位地位很高的崔贵妃,据说就是他母族家的表妹,闺名中确实有个萝字……莫非就是屋外这个? 步履渐远后,女孩转过身,眼珠子转了转:“好了,走了。”云菀沁吁出一口气,一边往外走,一边悄声道谢:“多谢表小姐,不过您别误会,我不是贼子,是来找三爷有急事的……” 崔茵萝并没责怪的意思,也不准备多问,晃着胖墩墩的身子跟上前,一双晶莹的大眼睛直愣愣盯着云菀沁,眼前美少年比自己大概大五六岁,仪态如画中谪仙,有这般相貌的人,怎么会是贼子?她脸涨得通红:“你是我表哥的友人?你叫什么?” 云菀沁忽然止步,不是她多想,可这小妮子的表情,完全就是像在看心上人,不会是情窦初开——看上自己眼下这副皮相了吧。 这位说不定是以后的贵妃,她可不想惹,敷衍地回应道:“呃,我……”这时,又有脚步传来,两人正经过主屋,崔茵萝停住脚步,顺手推开表哥的房间门,将云菀沁推进去:“先进去!” 云菀沁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踉跄进了屋子。 房间内,装饰简洁明朗,一看就是男子房间,空气中飘着一股熟悉的淡雅香味。 跟夏侯世廷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除了主人的气味,还夹杂着别的味道。云菀沁深呼吸一口,能清晰地分辨出,有几样《药香大典》里提过的植物,大味牛黄,野生洋甘菊,积雪草,五倍子,竟还有一味千年蛤蜊。它们全都有一个共通点,——升级版解毒清热的东西,可这些花草正因为效果太狠,一般人根本受不了,若是下重了,会虚不受补,起反作用,除非使用者体内热毒相当严重! 这就是刚才高长史和王府大夫在外面说的,给夏侯世廷准备好的药吗? 云菀沁找来找去,却只闻到气味,没见到药在哪里,谁叫现在嗅觉比眼睛更灵敏? 她循着气味走到里间,一个半人高的柚木浴桶,里面盛满了热水,汩汩地冒着白色雾气。 再往里面,隔着一张六折千里骏马的素色屏风,摆着一张宽大的青榻,四根柱子系着纱幔,榻上铺着几层锦缎绫罗,应该是沐浴完毕后在上面休息的。 那股药味在这里最浓厚,可还是找不到在哪里。云菀沁坐了下来,试了试,松软厚实,还挺舒服! 还当着他过得跟老百姓似的,原来还是挺会享受的嘛!正在这时,门扇“嘎吱”一声,有脚步声进来,伴随着貌似婢女的声音:“三爷,水与药都备好了,可要蕊枝伺候您?” “不用了,你下去吧。”是夏侯世廷久违了的声音,今天听上去略微沉暗,很是疲惫。 那婢女顿了一下,似是不放心,最终才道:“好,那三爷有什么事便叫,蕊枝就在外面守着。” 门扇合上。 隔着半透明的屏风,云菀沁见到一个颀长峻拔的身影朝这里走过来,行动轻缓,貌似有些虚弱,一边走,还在一边褪衣服,还没走几步,长臂一挥,外袍便扔搭在了屏风上,上半具躯体全部露在外面,隐约可见线条分明,轮廓英朗,十分的……秀色可餐。 等,等一下,他不是要先洗澡吧!要不要脱那么快啊,打声招呼的机会都没有!都脱了一半了,这会儿跳出去,时机不对吧…… 男子手腕下移,放在清瘦峻峭的窄腰上,好像在解裤带,云菀沁吸了口冷气,条件反射地掀下纱幔,翻身上了榻。   ☆、第四十章 药被你坐死了 说起来她跟秦王也不算熟人,这么个尴尬场景出去,也不知道会不会不合适,云菀沁只是犹豫了这么一小下,夏侯世廷已经径直朝里面的竹榻走了过来。 还有两尺的距离,人停了下来,声音戏谑飘来:“云小姐,是还要本王亲自请你出来?” 早就被发觉了。她拉开帐幔,“呼啦”一声坐起来:“秦王,恕我冒然,我今天来是找秦王有事——”一抬头,声音戛然而止。 男子清瘦了一点,略疲惫的脸庞褪去了上次在侯府的装扮,现出俊逸非凡的真容,深邃透亮的眸,刀刻斧凿的高挺鼻梁,轻抿着的薄唇似笑非笑,发冠未束起,披在肩头,有如世外天人,此刻光裸着上身,宽肩窄腰,修腿矫臂,肌肉结实而微贲,张力十足,典型的穿衣显瘦、脱衣见肉的那种身材,可是—— 胸膛上方延着脊背布满了层层叠叠的疤痕! 疤痕有的新一些,有的旧一些,但不管是新是老,全都呈圆形,孔眼一般,如同咬噬过的痕迹,伤口周遭泛着轻微紫色。 夏侯世廷见云菀沁吃惊地盯着自己,默默地手臂一抬,不着痕迹地先护住……两颗粉嫩的要害处。 刚从书房回主屋,他看见府上的门子阿虎在主院外探头探脑。原来阿虎不大放心,想看看云菀沁进来没,没想到被三王爷抓个正着,只得将一名美少年来过的事汇报了,还递上了云菀沁给的薄荷叶。 夏侯世廷马上知道是谁了,却没料到她早就藏在了自己房间里。 她比上次高了许多,估计垫了什么,乌发用男子玉冠绾束起来,鼻子两侧修了很浓的鼻影,还在眉骨上点了白色银粉提亮,眼眉一派英气飒爽。要不是提前知道她来了,他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天降卧室的绝色少年是云菀沁! 此刻,他也猜到她找自己有什么事,可体内的不适告诉自己,不能多拖了,低声道:“本王今天有事,云小姐下次再来吧。”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进王府银子都花了不少,怎么能挪到下次?云菀沁见他找衣服,怕他要赶客,拦住他:“不行,今天这事,我必须找秦王问个明白!”明明他是导火索,害得自己不得不跑上门,凭什么自己急得上火,他却悠哉悠哉,还想预约到下一次? 手中的肌肤异常冰冷,她察觉到了,微微一讶,抬头打量,他脸色苍白,毫无血色。或许他的病,真是很严重?他身体温度就像丢进冰窖里的一块冰。 云菀沁感觉他整个人开始松动,还打了个颤,罢了罢了,看他现在这样子,还没问个什么只怕就歇菜了,自己还脱不了干系! 她蹙了蹙眉,顺势将他腰身搂紧,防止他摔倒:“要不先喂秦王吃药,府上长史说药都备好了,在哪里?我去拿——” 女子温润细滑的小手紧紧贴着自己的腰,夏侯世廷浑身陡的滚热,每次犯病,骨头像锯子一般,嘎吱嘎吱,痛得不能安生,今天除了锯疼,还像是爬进了蚂蚁一样,痒咝咝的。 他沉着嗓子,捏住她的手:“手拿开。” 真是不知好歹!不过,他脸色本来惨白惨白,这会儿居然红了!云菀沁有些疑惑,这是什么毒,变化太快了,这一放,倒下去可不得了,非但不放手,反倒掐紧了几分。 “不知,廉耻。”她不是没出阁的官宦千金吗?为什么堪比出嫁了的妇人?夏侯世廷腮帮子一鼓,不大服气,“再给你一次机会,放手。”病毒在骨头里发作,开始噬骨翻筋,声音已经不稳了。 “不知廉耻?随意探听我的家事,将我的下人打发走的才叫不知廉耻吧!我这充其量叫济老扶弱!再给几百次机会我今儿都不走,快说药在哪里,秦王服了,咱们再好好聊!”云菀沁没耐性了,只感觉他喘息声越来越浓。 双重折磨下,夏侯世廷无奈了,目光瞟向那张竹榻。 云菀沁顺着他目光望过去:“药在榻上?” 夏侯世廷将她当做拐棍儿似的,撑着身子走到竹榻边,眼光复杂地看她一眼,长臂一挥,掀开榻上的几层绫罗。 他眼脸一垂:“云小姐,本王的药被你坐死了。” 几条银花小蛇盘旋在上面,却不动弹,显然已经没了气! 蛇!死蛇! 云菀沁吓了一跳,她胆子也不小,可对于这种软体无骨冷血动物还是有抵触心理,想着屁股与它们亲密接触了半天,更一阵恶寒,管不着什么礼仪了,手伸向腰下摸了两把,心思却一动,这些是药?都是活蛇,肯定不是用来吃进肚子的,他身上那些圆形伤口…… 她脱口而出:“秦王不是病,是中毒,并且靠这些蛇来吸体内的毒?”而且看样子,还是长年靠蛇来吸毒,那么,刚才闻到的那些花草药材……云菀沁好奇心起,忍着厌恶抓起一条死蛇,压了压蛇腹,鼓鼓囊囊,再用手撑开蛇嘴,凑近鼻下闻了闻,牛黄五倍子那些草药味道浓得熏鼻!难怪这儿的药味最浓却死活找不到,原来被填在蛇的腹中,再来给他吸取体内毒素,效果自然呈双倍大增。 云菀沁就算不是正儿八经的大夫,也明白这法子光怪陆离,真不知道是哪位世外高明大夫想出来的。 夏侯世廷看她一套动作下来,并未出声,并不是不想阻止,而是根本没力气。 锯痛与燥热让他有些难以支撑,不知道是不是经了刚才一番波动,比往常更加强烈,每个月的这几天最是难熬,所以关在主屋,连外院的家丁都不让随便进来。 他喉头突的一甜,有什么往上涌,踉跄走到木桶跟前,翻进水里,水花溅起,打湿了跟上来的云菀沁的衣衫。 一浸入热水,紧绷的身子松散下来,他再也忍不住,头一低,水面立刻飘上了一抹红。   ☆、第四十一章 帮我吸 他吐血了。 云菀沁牙一咬,正要喊人,却被男子捉住腕子。 他嘴角还流着一丝红色血线,噙着若有似无的笑:“你乔装打扮来我府上,不就是为了不让人发现吗?” 云菀沁一怔,这一喊,只怕都知道侍郎府的小姐女扮男装,跑来了一个男子的卧室,他身份尊贵,如今这个样子,自己在场,恐怕也脱不了关系,若是被盘查审问,麻烦会越滚越大。 夏侯世廷虎口一贲,反手将她纤腕扭过来,用尽气力把她拉到面庞前:“帮我吸。”男子声线略微暗哑虚弱。 云菀沁瞟了一下他满身的细小伤口,想也没想,要甩开他手,他声音又压低几分:“对你我都好。” 云菀沁蹙眉,现在还忌讳什么男女之别,比较下来,还是给他吸毒吃亏小些,罢了,自己不小心弄死了他的药引子,就当是还他一笔,何况还要问他关于陶嬷嬷遗言那事呢,不能撕破脸皮,终于默认:“好……” 话没说完,他不知道从哪里捞来一颗红色圆丸,趁机塞进她嘴里。 “这是什么?”云菀沁一惊,要吐,夏侯世廷食、拇二指一开,固定住她玉腮:“别吐,是压制毒素的千金丸,防止吸时误吞毒液。” 云菀沁释然,将红丸压在舌下。 她没做过吸毒的事,不过应该……跟婴儿吃奶差不多?可是她离吃奶的年纪也过了好久了,只能凑近他宽大的胸膛,先伸出丁香舌尖,试探了一下。 他的胸口被一点软绵湿滑触碰了一下,如被雷电贯穿,俊挺的长躯一直,浑身疼痛居然短暂地压下去一小下,另一处尴尬地方的疼痛却升了上来。 喉头一动,他双臂展开,紧抓住木桶边缘。 云菀沁只感觉他身体颤抖得厉害,却没功夫察觉他的反应,含住一处伤疤,轻轻吮起来,半会儿,又加大了力气。 “呲……”他倒吸冷气,“轻一点。”这丫头不仅嘴巴厉害,吸毒的力气也不小。 云菀沁抬起头,含着红丸,含含糊糊:“我又不是专门给秦王吸毒的蛇,有这水平就不错了。”说完,埋头下去继续啃啄。 一小口一小口的污血吐出来,一处伤口又一处伤口的转移,云菀沁在木桶外手脚不便,需要变换各种姿势,累得快虚脱了,半途休息时,忍不住问道:“秦王每次都是泡在水里用药?” 夏侯世廷淡道:“蛇咬噬身体时,痛楚太大,用麻药又会伤神经,影响大脑。泡在热水里可以减轻痛苦,对身子也没害处。” 看他金尊玉贵的,原来这样自持冷静。云菀沁沉默了一下,继续苦干。 室内蒸汽绵绵,不一会儿,云菀沁脱掉外袍,可汗水又浸湿了冰蓝色绸袍。治伤的法子是靠长年累月用药蛇来咬噬自己,他是怎么忍下去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小伤口,真的让人触目心惊。 夏侯世廷见她曲线毕现,除了被束胸带绑得严实的上围看不出女子形态,腰身玲珑,玉颈纤滑,俯在自己身上起起伏伏,想起侯府那日她衣衫凌乱的样子,眉一挑,指尖掐得掌心肉红赤赤。她是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行事大胆就算了,为什么与男子接触也这么大方爽快,完全没有害羞?难不成她早就有了相好的男子? “秦王您肌肉怎么突然绷这么紧?放轻松点儿,不然我很难吸啊。”木桶外的女子抱怨。 夏侯世廷腮一松,松弛了下来。 “秦王这一身的伤毒怎么来的。”云菀沁实在忍不住,吸了一半,抬起头。 夏侯世廷眼睫一动,没说话。 沈肇说他三岁那年出宫浑身青紫,莫不是就是这场中毒的起始?云菀沁生起疑窦。 他很不想提这个问题,身上力气既然已经恢复了许多,便将她后颈从身上一捞:“到此为止。” 云菀沁擦把汗,被自己不小心压死的蛇死得不冤枉,因为这活儿真不轻松,那几条蛇死了倒能免去这累死人的事儿! 见他面色红润了许多,云菀沁正要起来,门口传来女声:“三爷,奴婢给您送干浴帕。” 碎步临近,云菀沁躲无可躲,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生生被她撞了个正着。 蕊枝捧着棉帕绕过屏风,被面前情景惊得失声:“你是何人——” 一名明眸皓齿、纤雅风流的绝色少年趴在浴桶边,衣襟微开,颈子上晶莹沁凉,渗着细汗,三爷裸着均匀英挺的上躯,坐在木桶里,俊脸微微发红,发着喘息,双臂搭在桶沿边,就像正环抱住那名美少年。 两人虽然没什么出格的动作,但略保持一点儿距离反倒更叫人遐想,白雾蒸腾中,说不尽的暧昧,又各有美态,缠绕之间,亲密之态,堪比绝世名画。 蕊枝压住心头震惊,醒悟过来,柳眉倒竖,冲过来便怒道:“你是谁!竟敢闯进秦王卧室,来人啊——” “住嘴,放了帕子,退下。”夏侯世廷喝了一声,这一动气,毒性又翻腾了两下,却仍青着脸:“不得对人提起。” 蕊枝盯着云菀沁,欲言又止,却还是遵从了命令,退到屋外,心情还未平静下来。 三爷已经到了婚龄,迟迟未娶正妃,还曾拒过皇上的赐婚意思,更没蓄何姬妾,就是因为这个伤患有个难言之隐……王府里,这件事除了三爷的贴身护卫施遥安、高长史、应大夫和自己,谁都不知道,只以为三爷是普通身子弱而已。 想到这里,蕊枝坐立难安,紧紧贴住门板,若是两人真的有什么不雅举动,她便是拼了命也得进去阻止! 房间里,云菀沁呼了口气,再转个头,夏侯世廷从水里“哗啦”一声站了起来。云菀沁虽然前世是嫁过人的,但迎面一阵男子阳刚气扑来,仍是脸一红,瞬时转过去。 夏侯世廷用棉帕净了身,套上了宽大的白色寝衣,默默道:“桌上有清水,自己去漱口。”自顾自走到一面墙边,腰一沉,双手撑地,“刷“一声,一个倒立靠在了墙上。 “秦王这是干什么?”云菀沁咕噜咕噜涮着口,目瞪口呆,没给他吸好,毒素上头了? 头下脚上的夏侯世廷扫她一眼:“大夫说过,每次用药后,要倒立防止邪气上脑。” 云菀沁无语,开口:“秦王既然舒坦了,该能回答小女子的问题了吧。”看他精神挺好,倒立都能做了,再不能找借口了吧。   ☆、第四十二章 秘辛旧闻 夏侯世廷慢悠悠道:“是来催促关于秦尚书的事?怕本王食言,害你嫁给那老头子?”明知道她想要问的不是这个,可不知怎么的,竟难得的想逗她一下。 侯府那天后,云菀霏名声丢尽,想要嫁进名门朱户当正妻几乎再无可能,只能一心塞给慕容泰了,云菀沁听说爹日日去归德侯府,私下央求慕容老侯爷,让慕容泰与云菀霏结亲,如此一来,才能勉强挽回丢了的面子,云菀霏也不至于没归属。 可据妙儿打探回来,慕容老侯爷次次都托病托忙,并不理睬爹。 如今爹一个头两个大,只想着如何解决云菀霏的问题,暂时没心思管秦立川和自己的事情。所以云菀沁也不急,笑笑:“小女子既已经将事托付给秦王了,便不会操心,秦王是皇家人,怎么会食言。我这次是为别事而来,”顿了顿,目光泠然,“几天前,我惩治了一名狂妄家奴,家奴临终前说有遗言带回给我继母,可秦王的属下套出那遗言,并将我家那名管事人给赶跑了。小女子左思右想,这事跟秦王没有关系,那名侍卫大人不知道算不算是多管闲事?” 夏侯世廷虽倒立着说话,也没有半点气促:“若是本王那下属没多管闲事,没将管事人放走,云小姐那名家奴的遗言,早就到了云夫人的耳朵里,现在,云小姐恐怕是一身麻烦了吧。” 云菀沁心中一动,果然,陶嬷嬷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却岿然不动:“那么,就先谢谢秦王殿下了,现在可能告诉小女子到底是何事了吗?” 室内静若无人,热水渐凉,白雾散去。 夏侯世廷手肘一弯,站立回来,拂了拂袖子,回到竹榻上坐下,精神更加充沛,声音格外清晰: “老婆子说,当年有一夜偷偷去你娘亲院子中,看到你娘亲屋里,有陌生男人声音和身影,——那人却不是你爹。” 云菀沁楞住,这是在说娘偷男人? “不可能!”她不相信,“陶嬷嬷当年一心想扳倒我娘,让白氏上位,如果真有其事,这么好的机会,她当时为何没有揭发?” 夏侯世廷瞟她一眼:“你当她不想?官宦人家后院争宠的事,云小姐应该比本王更清楚,她一个奴婢,半夜三更去你娘的院子,你当会是什么好事?她若是揭发你娘,别人问她如何知道,她也会倒霉,故此才不情愿地瞒下去。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目光沉了一点:“那老婆子刁精得很,后来试探出,你爹居然也知道你娘与男人幽会的事。家主都没有声张,她自然更是不敢多说了。” 云菀沁大脑有些乱,夏侯世廷的意思是,娘有情夫,爹是知道的。 所以说,爹宠妾灭妻的原因,除了白雪惠勾引,也是因为恼怒娘背着自己偷人,给他戴绿帽子? 不,有疑点……这事对于男子来说是奇耻大辱,爹就算怕丢脸,也完全可以找藉口休了娘,依爹的性格,就算不休弃,也不会给娘好脸色。可后来那几年,爹虽然独宠白雪惠,再不进娘亲的屋子,却还是处处顺着娘亲,不无敬重! 娘亲逝世以后,更是被风光大葬,进了云家祖坟。 退一万步说,如果娘亲真的做了有辱夫家的事,舅舅责骂爹不该冷淡妻子时,爹完全可以将娘与外男有染的事搬出来反驳、堵舅舅的嘴,可他一字未吐! 这完全不合爹的性格。 不过,这事确实严重,幸亏被秦王派人拦了下来。若是被白雪惠知道了,传到了家门外,娘亲和她的名声便全没了,说不准还有人会置疑她与锦重是否是云家的血脉,两姐弟也许会成野种。就算是净身出户,被人赶出云府,也是有可能的! 夏侯世廷看着她身子微微打着颤儿,能猜到她此刻天人交战。 他莫名抬起手,滞在半空又有些自嘲,收了回来。这是想干嘛?拉她坐下来吗?倒立的时辰不够,毒素攻脑了?要不,再去倒立一会儿…… 正在这时,云菀沁定下神,望着他:“秦王……” 夏侯世廷眉一挑,不会又要找自己帮忙吧,自己长得像有求必应的活菩萨? 果不其然,她粉唇一启,也不见外:“劳烦秦王帮我查一查,那男子到底是谁。” 她不信娘真会红杏出墙。 认识个手握权势有资源的人却不用,实在太暴殄天物! 夏侯世廷眉眼敛收:“这是云府的家事,你放心交给一个外人手?” 他已经搅合进这件事,她还在乎被他知道家丑? 他帮自己应付秦立川,还能说他是为了报水榭那份恩情,这次他派人跟踪去泰州,帮自己拦下陶嬷嬷的狠辣遗言,肯定就是另有所图了。这个男子为何盯着自己,与自己拉近关系,云菀沁不知道,也不打算问,看样子,他根本是不想说的,问了也是白问。 他万人之上,有什么得不到,她没什么东西好被他骗。 重活一世,她学会的一个道理便是随遇而安,不要想太多,把握眼前的才是上策。 这样想着,云菀沁道:“我与秦王虽才见过两面,但也算结下了缘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是朋友,既是朋友,就不算外人。” 夏侯世廷凝视面前男装打扮的女子:“过去近十年,查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云菀沁一喜,他这是答应了,忙说:“我有耐心。秦王查一日,我等一日。” 夏侯世廷抚着指腹上光润的玉扳指,眼敛微垂:“秦王长秦王短的,听得耳朵生茧。” 呃……什么意思?他不喜欢自己喊他的尊讳?那叫他什么? 云菀沁怔了一下。 夏侯世廷见她卡了壳儿,莫名胸中有些闷,声一扬,语气不耐:“蕊枝。” 蕊枝迫不及待进来了,见两人衣衫齐整,舒了一口长气。 “将公子送出王府,不要被人发现。”夏侯世廷吩咐着,起身朝里间走去。 云菀沁见他背影微微偻曲,似又有些疲乏,脑子里浮现出他身躯上的疤痕,脱声而出: “我闲来喜欢折腾花草,用来炼制脂膏,前日正学做了个紫草药泥,专门消疤的,效果还不错,家中三妹前些日子脸上被指甲划了,用了几天,疤痕消得很快,若是三爷看得起,倒是能拿来给你用用。”天赐一副俊朗好身形,满身的疤痕,实在有点可惜! “三爷”两个字一出,夏侯世廷停了步子。 身边亲密的人,方能喊他一声三爷。 不知道为何,他心情好了许多,道:“果然有一半皇商的血脉。” 这男人,情绪可真多变。云菀沁心底嘀咕着,跟着蕊枝出了门。 后门处,云菀沁正要出去,蕊枝见四周无人,眉一皱,忽然开声,挡住她的脚步: “请留步。”   ☆、第四十三章 隐患 云菀沁此刻才有功夫打量这个王府一等侍婢,红色绸缎衣衫,脸孔艳若桃李,眉眼却冷若冰霜,眼下口气也并不友善,并没像崔茵萝一样,看见云菀沁是个英俊的少年郎就心软。 蕊枝冷冷道:“既然公子与三爷关系亲密,奴婢不得不提醒公子一声,三爷身上有重伤,平日看上去跟健康人没两样,可每月都会发作几天,发作起来,痛不欲生,只能关在家中歇养,不能动气,不能操心。” 云菀沁颔首:“我知道了,今后与秦王见面,必定会留意。” “奴婢看公子不知道吧!”蕊枝一听这名美少年竟还要与秦王见面,口气又冷几分,“这伤病除了月月忍受几天的苦楚,还有,二十五岁之前不能动欲念,耗精气,说白了,无法行人伦之乐!这便是为何三爷已至婚龄,却还没娶正妃,还望公子不要害了三爷!” 未来的皇帝原来还是个童子鸡,并且……在二十五之前都是童男? 云菀沁回忆起夏侯世廷接触自己时的反应,终于明白了。 她见蕊枝一脸担忧,就怕自己把她家王爷给扑了的样子,笑了笑:“放心吧,你家三爷今后必定是左拥右抱,儿孙满堂,一大堆美人围绕,享不完的艳福!”笑话,那可是未来要当皇帝的人呐,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如花美眷。 蕊枝虽担忧三爷被男色引诱,怕三爷害了身子,可听云菀沁这么说,勉强舒服了些,哼了一声,转头离开了。 * 主屋内。 施遥安推门而进。 夏侯世廷仰靠软榻上,呼吸均匀,在养精神。 “三爷,”刚在门口施遥安听到了二人全部的对话,“那老婆子的遗言,您并没对云小姐说完整吧。” 据陶嬷嬷的描述,那夜是酷寒冬夜,与许氏幽会的男人虽外面披着毛绒大氅,却露出绣金紫袍的里衣。 金,紫,是皇家的颜色,百姓不得擅用。 那男子很有可能是皇室中人。 这么重要的信息,三爷却没有告诉云小姐。 良久,榻上人眼皮微微一睁,纤长手指点鼓一般,有节奏地轻敲:“现下还不清楚那人身份,告诉她也没什么用。” 施遥安笑了起来:“三爷不告诉云小姐,是不是怕事关重大,让云小姐招惹上麻烦?” 夏侯世廷眼光微冽,瞟向施遥安:“你什么时候变话唠了。” 施遥安挠挠后脑勺,吐吐舌,不是我变话唠,是三爷您多了些说不得的心思吧,试探:“三爷,小的刚在王府门口见着个人影鬼鬼祟祟,站在拐角处盯着大门,好像在等人,您猜是谁?” 夏侯世廷顺手抄起榻边茶几上的茶盅,唇形一弯:“今天是什么好日子,一个接一个的。” 施遥安笑着继续:“您绝对猜不到,是慕容二少!小的猜,他不是找三爷,倒是像一路跟着云小姐过来的!” 茶盅哐啷一声,好像从指缝里滑了一下,与茶几轻撞。 施遥安一惊,望过去。 “刚用完药,气还有点虚。”夏侯世廷淡淡解释。 * 夏季的日头凶猛如虎,阳光仿佛烫过的点点碎金一般,照得人昏昏沉沉。 云菀沁揣着娘的那码事,一路沉默不言。 身后,一个人影从她出了秦王府之后,便尾随其后。 男子薄唇凤眼,衣冠楚楚,正是慕容泰。 寿宴那日之后,云玄昶上门找爷爷,商议将云菀霏代替其姐嫁入侯府,幸亏爷爷介怀云菀霏如今的恶名,一直没答应。 与云菀霏被人撞破奸情的事,慕容泰有过疑惑,事后将剩余的菊花茶一查,再将画扇和送茶的丫鬟拉来一问,便清楚了*。 竟是云菀沁搞的鬼。 慕容泰不懂她为何要设局推了与自己的婚事,还要顺便打击自己与云菀霏。想来想去,只能告诉自己,这辈子,她可能提前察觉到了自己和她妹妹的私情,才有此举动。 这女子果然狠,也难怪,上辈子不惜鱼死网破,灭夫婿前途,料理父家,这辈子使个手段让妹妹和未婚夫丢尽颜面又算什么! 这些天,慕容泰一直守在侍郎府外,难得等到云菀沁出了家门,今日跟了她有一天,没料她一出门,竟直奔秦王府,她真的跟夏侯世廷认识! 云菀沁进了王府后,守在暗处等待的慕容泰手心冒汗,很是激动,既然都亲自拜访上门了,她跟夏侯世廷的交情只怕不浅! 若是能得到她,对于自己仕途的帮助之大,不言而喻。 可另一方面,慕容泰又有点酸溜溜。 他才是她的丈夫!上一世,她曾奉自己如天,对自己不无贤惠恭顺,两人也曾有过恩爱日子,如今,她却偷偷进了另一个男人的府上……时辰一点点过去,她久久不出来,慕容泰竟感觉到了妒意。 出了北城,绕上正街大路,云菀沁觉察到了身后的异状。 有人在跟着。 可稍一扭过头去,那人影又闪得不见。 她与初夏对视了一眼,将脚步放得极慢,揪出怀中一面帕子,手一松,故意掉在脚跟前,然后缓缓弯腰去拣。 透过裤衫之间的间隙,她看到了跟踪的人。 慕容泰被她撞个正着,短暂的一惊后,干脆堂而皇之地负手走过去,再不躲了。 “原来慕容二少不但喜欢玩私通,还喜欢跟踪。”云菀沁唇如纤刀,毫不留情面地戳过去。 这是重生后,慕容泰第一次见她。 她还是婚前的少女模样,虽今天扮作了男装还易了容貌,但风姿比女装毫不逊色,此刻手持金骨玉扇,轻轻摇晃,悠然自在。 上辈子,新婚还未被病魔缠身时,她也是美貌的,可如今的她,又多了说不出的光彩,是前世没有的。 她活得还真是滋润快活啊! 想着前世自己的下场,慕容泰对她的仇恨全涌上来了,忍住心头的潮涌,温和又充满愧疚地说: “沁儿,我不是有意跟踪你,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第四十四章 整蛊 沁儿?叫得好亲热。 道歉?更是难得。 云菀沁有些奇异,抑住对男子的厌恶,眼微眯着,并没立刻赶人。 慕容泰见她不说话,自信大增,她还是舍不得放弃自己,不过是一时之气罢了,哄哄应该便好了,眼神灼灼:“沁儿,我知道我与你二妹的事情,让你心里不舒服。可我只是想叫你明白,在我心中,你才是我慕容泰的夫人,无人能够取代,先前我是一时把持不住,若你原谅我,我便请求祖父祖母,为我两尽快完婚!” 这哪像是前世的慕容泰?云菀沁故意撇开眼神,叹息道:“你与我二妹既然感情深厚,我何必插一脚?不瞒二少说,我爹已经在周旋你与我二妹的婚事。亲姐妹同侍一夫是婚娶旧俗陋例,云家注定只能有一名女儿嫁给侯府,所以我与二少的婚事恐怕再没可能了。” “你不要误会,我是被你二妹给引诱,谈不上感情深厚,当初若不是她勾引,我怎么会犯错,”慕容泰解释,“至于我二人的婚事,我爷爷注重名声,只有你才堪为正室大妇,我也只承认你是我正室妻房。” 嘿,这倒是还真奇了!云菀沁想不到他会找自己示好,他与云菀霏不正是打得火热吗,能娶了云菀霏不是他的心愿吗?她跟慕容泰这辈子根本还没见过面,她不认为慕容泰是因为喜欢自己,而慕容泰侯府公子的身份地位,更不愁找不到妻房,不一定非要娶自己! 不管怎样,云菀沁从没见过慕容泰这么低三下四,卑躬屈膝,前世的郁结一舒,唇一扬,泛起不易察觉的凉薄笑光:“承蒙二少错爱,我倒能混个侯府大妇当,可怜了我妹妹,名声毁了,除了你,再嫁不了别人,不知道有没有侯府‘小妇’当当。” 一语正戳中的面前男人的晦暗心思。慕容泰确实考虑过,将云菀沁搞定了之后,等时间久一点再将霏儿纳进房来,可如今听她挑明,只能咬着牙齿应承:“她与我……不过是孽缘,沁儿放心,等你我成婚后,我便是她姐夫,到时再想个法子,为她另谋一门好亲事,如此一来,大家都安乐。” 艳阳下,云菀沁笑意蔓延开来,净是讽刺。 若是慕容泰对云菀霏真的是情意坚定、非卿不娶,说不定她还瞧得起几分他,现在看来,两个人只是不折不扣的一对奸夫淫妇而已。 为了私欲,苟合在一起,为了说不得的目的,又将云菀霏一脚踢开。 慕容泰见云菀沁面色宽和,只当她终于被自己劝软了心,趁热打铁:“日头晒,沁儿,不如我们先去旁边的茶寮坐下来,慢慢谈。”又举起宽袖,挡在了云菀沁的头顶。 云菀沁睫一闪,柔声应道:“行。”初夏以为小姐吃了慕容泰的糖衣炮弹,心中一急,这一番甜言蜜语,他许是对二姑娘说过几百次,今后还不知道要对多少女子说,正想跺脚,手却被云菀沁暗中一抓,会意了,这小姐,看来又在打什么主意。 慕容泰怀着激动心情,陪云菀沁进了附近一间幽静的茶寮,选了个雅座。 “倒还真是有些口渴了。”云菀沁还未坐下便眨了眨眼。 “跑堂的!”慕容泰赶紧喊。 “哟,二少来了!要些什么,小的立刻去备。”跑堂的认识慕容泰,也听说过寿宴那日的事,见他好久没来,今儿一来身边便带着个才十几岁的美少年,打了个招呼,眼光便好奇地停在云菀沁身上。 “上一壶茉莉,加小勺冰糖与蜂蜜。”云菀沁偏好茉莉茶饮,从娘家到夫家这习惯都没改,前世在侯府,甚至亲手栽种了一爿茉莉园,日日采鲜嫩花瓣加蜜泡茶,长年下来,遍体散发自然幽香。 云菀沁眼中惑色划过,他怎么会清楚自己的口味。 待茶水端了上来,慕容泰唇角一抿,拿起茶壶:“我来给你——” 若是没有经历上辈子那些遭遇,她早就沦于他的温柔。可如今,面前男人越是情深款款,她越是恶心。 纤手扶住茶壶,她意味深长地望着慕容泰:“我自己来吧。” 慕容泰被她温润玉手一摁,心头荡漾,最难消受美人恩,这女子除了能成为他的进阶之梯,日后若将他伺候得好,他便对她稍微好些算了。 慕容泰正是得意,云菀沁反手拎住茶壶,抬高过男子的脑袋,壶嘴儿里的热茶“哗啦啦”倾盆而下,将他的脑袋淋得透湿,发冠也散了。 慕容泰还没反应过来,云菀沁已扔下茶壶,面露惊慌,退后几步:“二少请自重,你这是做什么——”一副受了惊吓又愤懑不平的样子。 茶客们目光咻地射过来,几个喜欢看热闹的还跑过来围观。 云菀沁穿的男装,又改换了相貌,没人知道是女儿身,更不知道是何人。 倒是有人迅速认出慕容泰是归德侯府的二少爷,指指点点起来: “哎呀,是侯府二少呢!” “就是前段日子侯爷夫人寿宴上闹出大糗事的那个?” 跑堂的咚咚过去走到茶客中间,小声道:“我是说今儿怎么还带着个漂亮公子呢,原来……”语气多了点深意。 茶客都是何等精明的市井人,一听便会意了,思维无限发散起来:“听说他与未婚妻的妹妹私通,被一群官宦家的公子哥儿当场撞见,怎么,现在不会……又在调戏男子吧?姐妹通吃,搞了自家未来姨妹就算了,连男人都有兴趣?这个二少,口味还挺厉害啊!” 戏谑一*传来,慕容泰的脸色由红变青再到紫。   ☆、第四十五章 当街施暴 慕容泰料不到云菀沁随自己进茶寮,只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泼自己面子,刚从自信的云端跌落下来,又见客人们的议论纷纷,大汗直冒。 云菀沁满脸的笑意早褪去无痕,眸光霜刀冷意,将他一个人丢进流言蜚语的浪潮中,背手离开茶寮。 慕容泰急火直冒,众目睽睽下又不敢明着追,猛喝一声:“滚开!看什么看!” 到底是侯爷家的公子,客人们喝了两句倒彩,耍了嘴皮子便宜,便都散了。 慕容泰压住怒火,匆匆追过去,到一条僻静的巷口,终于赶上云菀沁,见左右无人,将她堵在了巷子里。 “你到底如何才能原谅我。”慕容泰将初夏扒开,显然已经没之前那样有耐性了。 云菀沁盯住他,讽笑:“瞧见刚才在茶寮中泼出去的水了吗,除非重新回到茶壶里。” 覆水哪里能收回去!慕容泰怒火勃发,搞半天她是在玩儿自己,将她的皓腕一捉,早就没了翩翩侯府公子的温文尔雅,眼里盛满了讽刺:“别当我不知道,你攀上了更好的金多宝!我倒是小看你了,一个三品京官的女儿,竟能跟秦王勾搭上!难怪布局让我和霏儿的私情曝光,难怪想要跟我退亲!你是一心想要成为皇家的儿媳妇吧?你跟那秦王做的丑事,只怕不比我跟霏儿少吧,说,你们两个勾搭多久了?居然还扮成男装上人家的府上,呵,真会玩花样啊!装什么装!贱货!我不在乎你是个破鞋,娶你当夫人,已经够看得上你了,你还不识好歹!” 手腕一阵钝痛,云菀沁抵不过男子的力气,如何也甩不开,眼光冷如雪,定定望住他。 这就是她曾经嫁过的男人,曾经爱慕过,觉得能相携一辈子的男子,两世他都这样侮辱自己。 “混蛋!放开我家小姐!”初夏冲过去抱住他的胳膊,埋头一咬。 慕容泰手肘一弯,将初夏摔了出去。 云菀沁见初夏撞到巷子的一面墙上,懵得半天爬不起来,心头一跳,前世撞破奸情的那天,他为了云菀霏,也是将病入膏肓的自己摔在一边,毫不顾念一点情意。 那股记忆深处的回忆又浮现起来,她目中温度几乎能叫人胆颤:“再不放手我便喊人,看看你这侯府二少还有多少名声能丢,看老侯爷还会不会考虑世子位给你。” 正好戳到慕容泰的软肋,寿宴那天的对他已经是个重击,叫堂哥慕容安高兴了好些日子,这是他不能忍受的,霎时,俊美的脸孔扭曲得异常可怖:“喊啊,把人都喊过来,看你丢人丢得大,还是我!” 这么一说,他心眼活络了,女子名声重要,若是她成了自己的人,看她还能嫁哪个!本来不想霸王硬上弓,可她就是听不进好话,这是她逼的! 手一紧,慕容泰咬紧牙关,拉着她往小巷深处拖去。 这样的小巷在邺京很多,深长阴暗而逼仄,就算有人经过,也很少有人会进去。 “你干什么——”初夏猜到慕容泰用意,挣扎着要爬起来,可脑子还在嗡鸣,根本施不出力气。 “慕容泰!”云菀沁被他抵到墙上,“你疯了吗,这是在大街上!” “刺啦”一声,衣襟被他拉扯下来小半,露出半个雪白的肩头和若隐若现的女子粉嫩肚兜。慕容泰本来怒极攻心,眼前春光却让他一震,笑得薄唇一扬,透出邪诡:“终于知道为什么你能搭上秦王了。”又将她纤细的尖尖下颌用力掰正,朝着自己,准备一亲芳泽。 云菀沁头一偏,男子下三路最是薄弱,没出阁的大家闺秀不知道,她多一世的经验还能不清楚?在他脸庞贴下的一瞬,她膝盖一弯,不遗余力地顶了上去,趁男人因疼痛松开,迅速一边扯紧了衣裳,一边捡起巷子一块板砖砸过去—— “唔——”慕容泰根本没料到她性子大变,会来这一招,她以前最是矜雅的人,就算斥骂人都是不带脏字的,怎么会动粗?身型一晃,躲开板砖袭击,抱着肚子痛地蹲了下去, 正在这时,初夏一声惊喜的叫声传来: “沈公子!” 慕容泰还没来得及回头,背后一股气流,颈子一紧,整个人被拎了起来,摔到两丈开外! 摔了个狗啃泥的慕容泰恼羞成怒,他骑射功夫不赖,要不是被身后偷袭,不一定打不过沈肇,眼看自己狼狈不堪,撸起袖子怒道:“沈肇!你还真管得宽!关你什么事!” 沈肇懒得跟他废话,挥起铁拳,几步上前准备打,却被云菀沁一拦。 “大哥,”云菀沁道,“时辰不早了,不要跟他纠缠。” 现下在大街上,事情闹大,便中了慕容泰的计,想整他,以后机会多得很,何必跟他瓷器碰瓦两败俱伤。 沈肇知道她这副男子打扮,在街上不便呆久了,若回去晚了也恐怕会遭府上人的话柄,压住心头怒气,护着云菀沁,又将初夏从地上拉起来,出了巷子。 巷外不远处,停了一顶小软轿。 沈肇将轿帘一掀,叮嘱初夏:“送你家小姐先去许家换回女装,再尽快回侍郎府。”又转头看了一眼巷子,眸中余怒还未消停,要不是今天场合不对,早便将慕容泰打得人畜不分,今天真是太便宜他了。 云菀沁也没泄这口气,可还是又劝了沈肇一番,又奇怪他为什么会及时出现,一问才知道,之前在许家换男装出外时,许慕甄找初夏套话,知道表妹要去北城的秦王府,当时很是惊讶,时辰一久还没回,有些坐不住了,怕表妹有事,得知沈肇与秦王一起督过军,便差人去将军府说了下。 沈肇从许慕甄口中得知,二话不说沿路找来,没料正碰上慕容泰肥了胆子,竟敢光天化日下当街施暴。 两人再不多说,云菀沁与沈肇告别,上轿先离开了。 深巷内,慕容泰哼哼唧唧骂了两句,正准备起来,巷口阴影遮住了半边视线,脚步声传来。   ☆、第四十六章 出头 巷子里是背光,看不清楚来人。 慕容泰只当沈肇又回来了,大骂: “沈肇,你他妈的还真是管闲事管上瘾了!别当你爷爷是个大将军就了不起!论官阶,与我祖父碰上,他还得恭恭敬敬叫一声侯爷呢!连圣上都要对我祖父敬三分的!你他妈算什么鸟东西——” 骂着骂着,话音自动停住。 脚步纷至沓来,听声音不止一个人。 有人声:“早听说邺京侯府二少狂狷清傲,果然好大的口气。” 一个伟岸青年男子出现在视野之内,左右两边还有两名便装打扮、孔武有力的侍卫。 慕容泰站起来:“你们是谁?” 三人身子一让,后面男子显露在慕容泰的眼前。 舒衣广袖,紫金蟒带,玉冠束发,狭长深眸清看不清思绪,面色有些苍白,好像大病刚刚初愈,却风采夺人,满身俊美又不失男子阳刚美。 是他!慕容泰瞳孔放大,就像看到了天敌。 如今的他,年轻一些,眉眼锋芒没有那么外露,可举手投足,仍尊贵傲然。 天牢中,犹记前世,这个男子亲自来天牢提审。 隔着囚牢栅栏,慕容泰披发跪地,为自己求情,将污水反泼在云菀沁身上:“皇上,臣是冤枉的,你不要听那贱妇一面之词!她见臣与她妹妹倾心相爱,由妒生恨,才诬告臣——” 牢门外,男子眼神如冰淬过的刀锋,根本就懒得听他解释。 狱卒开锁进来,将慕容泰绑在墙壁上, 尺长的铁钉银光一闪,钉了下去,穿透他的琵琶骨,与墙壁合二为一。 “啊——”慕容泰一阵惨叫。 等牢门外的人离去,他被拔掉铁钉,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昏迷了足足两天两夜。 偶尔,有狱卒的对话飘进牢内: “……侯府那位大义灭亲的少夫人,快不行了……” “听闻皇上将大内最有名的妙手舒御医派去了,还带了不少国库名贵药方,这样也救不了?” “救不活哇,听说体内沉疴已久,被人灌了许久的慢性毒药,怕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儿了,人这会儿都昏迷了。你不知道,那日告了御状后,慕容老夫人就准备将这孙媳妇儿给赶出去,看皇上对少夫人青眼有加,才不敢,但慕容老夫人将少夫人院子外的下人都给轰走了,快死的人,连伺候和送终的人都不给一个……可怜啊。” “哎,说起青眼有加……你听说了么,前日皇上晚间微服出宫过一趟,听我一名熟人太监说,是朝着侯府的方向去的……” “不会吧,你是说皇上去侯府看望那名病危的少夫人?” …… 慕容泰从回忆中拉回心神。 重活一次,他本想借着云菀沁,投靠这名未来天子,今生重新挣一个锦绣前程,可如今看来,那贱人不领情,与自己的计划有些出入……若是不行,他也能改变战略,将这男人拉下马,——到时看这夏侯世廷还有没有皇帝命! 唇角浮出一丝险恶的笑,慕容泰的底气提了上来。 “原来是秦王,今天怎么难得出王府。”慕容泰揣测着他来的意图,他不会是看见刚刚那一幕了吧? 夏侯世廷眼脸一抬:“听说二少最近刚刚堕马,伤了头?” 慕容泰不知道他到底玩什么花样,纳闷:“秦王这是什么意思?” “那不介意再伤点别的地方吧。”语气悠如琴弦,淡如流水。 施遥安立刻朝两边侍卫喝:“还愣着?” 一名侍卫上前将慕容泰从背后一夹。 慕容泰醒悟过来,刚才的事,秦王果然看到了,这是要帮那贱人出头? 他一边挣扎,一边毫不留情地挑破:“秦王殿下,沁儿与我近来有些误会,我今儿与她见面只是想解释,再怎么也轮不到秦王来管,秦王不要忘记了,云菀沁是我的未婚妻,您这是想干涉别人家事、夺人妻子?” 夏侯世廷语气清寒,笑意却如同鬼火在唇角一跃:“夺?不是你的东西,本王拿走了,不叫夺。” 走近两步,夏侯世廷的目光扫过慕容泰的胳膊:“这只手是慕容二少的,本王若取了,那才叫夺。” “你——”这是什么歪理,慕容泰条件反射想要捂住胳膊,却又被禁锢住。 咻一声,夏侯世廷将石子一甩,一个抛物线划过半空,坠在地面的瞬间,一名侍卫不知道用什么塞住慕容泰的口,另一名上前便拳打脚踢。 拳头腿脚如同疾风骤雨,慕容泰捂住头脸,只听男人声音又飘来:“哪里犯错,打哪里。” 两名侍卫一愣,短暂地停手,对视一眼,其中一名侍卫马上一脚踢上去,正中慕容泰的下盘! “啊呜”一阵哀嚎从唇齿里还没完全溢,另一名侍卫将他衣襟一拎,屈膝一躬,擂上他子孙根! 若刚才云菀沁那一顶,还能叫疼,这一次,慕容泰疼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只怕几个月都振不了雄风。 他噙着嘴角一线血丝,在间隙中护着重要部位喘着:“啊——秦王到底是皇子,若被皇上得知殿下仗势欺人,秦王的名声只怕不好听吧,啊——别打脸!” “仗势欺人?”夏侯世廷耸了耸肩:“你有本事也能仗势,可惜了,你投胎的技巧没本王厉害。” 施遥安怔了一下,嘿,三爷的嘴脸什么时候这么无赖了,不过这副无赖相……倒也挺大快人心的,想着,径直走到慕容泰面前,衣领子一拽,目色发厉:“若圣上听到今天的风声,慕容二少可就不是皮肉之苦了。” “呼呼……”慕容泰大口喘息着,心中一震。 王府里的影卫都是厉害角儿,手段多得很,能打得人外观上一点伤势都看不出,不断骨头不流血,其实已经伤筋动脉,十天半月下不来床。 一顿胖揍中,施遥安偷偷看了主子一眼,嗯,脸色已经阴转晴天了,摆摆手:“再打会儿,打累了就算了!”说着与主子背朝巷尾,扬长而去。 影卫的体力都好得很,怎么会容易累? 深巷内,压抑着的男子惨叫,断断续续,此起彼伏。 ** 回了府,从后门进了盈福院,已是近夕阳。 这是第一次易容扮男装出府,一天发生的事情太多。 云菀沁进了卧室,见初夏额上有些淤青,从妆奁盒里掏出一个鹅颈蓝花小瓷瓶。   ☆、第四十七章 荷花膏 沤子方 瓷瓶里是云菀沁调配的荷花膏。 正当夏季,后院池塘的荷花开得葳蕤繁盛,不用白不用,这段日子云菀沁以荷花、荷叶为原料做的养颜方剂也多。 前几天,她叫下人去采了新鲜荷花,又拔了两截儿嫩藕,将荷花和藕节研磨成粉过筛,与水糅和在一起,用黄泥炉子大火和文火交相烘焙了两天,出炉凉透了以后又细磨过筛,最后掺了滑石粉,放进瓷皿里保存,昨天在手腕试过,没有不适反应,今儿刚好能用。 云菀沁将荷花膏抹在初夏额上,一点点抹匀。 初夏觉得肿胀感少了许多,笑嘻嘻问:“小姐,这个比药铺子治跌打损伤的万金油用得舒服多了,擦着也不油腻。” “荷花和藕粉能够镇痛消肿,活血祛瘀,里头还加了几钱甘草和薄荷,薄荷沁凉,甘草抗炎,对瘀伤红肿都有益。”云菀沁笑道,“万金油用身上还差不多,脸蛋儿上比身上的皮肤要宝贵得多,可不能留疤,还是用好些的。”将瓷瓶儿一推:“都拿去,这几天睡前净脸后擦一次。” 初夏宝贝似地接过来,嘟嘟嘴儿:“只可惜酒香也怕巷子深,小姐的好手艺,也不知道哪日能被人知道。” 云菀沁但笑不语,这丫头,一回来便嘴巴乱扯,不停说好话,铁定有什么心事,眸一闪:“有什么事,想问就问。” 初夏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试探:“小姐同秦王的关系……真的像慕容泰说的那样吗?” 记得小姐落水刚醒来时,她开玩笑说小姐做皇后都是绰绰有余,可若是真叫小姐当个什么王妃啊皇妃啊,又忐忑不安,皇家男子的感情最善变,争宠更加汹涌激烈,区区一个侍郎府,后院都不得安宁,何况王府和后宫?那更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小姐年幼丧母,老爷不疼,继母不爱,身后被两个异母妹子虎视眈眈地盯着,少爷还太小,暂时指望不上,初夏只愿小姐嫁个平实人家,有个一心疼爱小姐的专情姑爷,享享清福就够了。 相处这么些年,云菀沁怎么会看不出初夏的想法,前世这方面受的罪还不够多么,本以为一生一世一双人,到最后见着夫君*夜夜与妾眠,还勾搭上了自己的亲妹子,这一世,怎会再去跟滥情花心的男子搭上边。别说那夏侯世廷未来是要当皇帝的人,就算只是个普通王爷,也免不了纳娶侧妃妾侍,她可不想再一次体验夫君被狂蜂浪蝶围绕着的痛苦。 她眼波一动,笃定启唇:“我与秦王近来是因为一些事牵扯在一起,我有我的打算,他恐怕也有他的目的,说白了,我们如今不过是各取所需,绝对没什么男女之情。” “小姐,”初夏仍有点不安,“您对秦王没男女之情,可保不准他对您……” 云菀沁拍拍她脑袋,玩笑安抚:“皇家的男子,什么女子没见过,邺京的优秀贵女就更是多,别想多了,凭父亲如今的官场地位,与归德侯府结亲,已经算是极限,便是你家小姐想要嫁到皇家,圣上还不会答应呢。” 正在说话,门外传来下人通传,说是有名丫鬟来了云府,还专程来找云家大小姐的。 竟是殿阁大学士家小姐的贴身丫鬟。 云菀沁想起寿宴那日,叫初夏去将人请进来。 身着藕色碎花褙子的丫鬟进来,隔着帘子行了个礼:“婢子秀儿,是奉小姐的意思来的。奴婢家小姐用了云小姐上次提供的方子,内外一调,脸上酒刺都消了,就是还有点儿印子,不过比起之前,已是无伤大雅了,小姐高兴得不得了,对云小姐感激不尽,这不,今儿特意叫奴婢来给云小姐道声谢的。” 云菀沁见那日法子管用,今儿在外面被慕容泰搅合的心情总算宽舒了一些,想了想,从妆奁盒里又拿出一个青花瓷瓶,叫初夏递给秀儿。 秀儿一愣:“云小姐,这个是……” “这个是沤子方,”云菀沁道,“八位中药研成粗渣后,与烧酒一起煮透,去渣留汁后兑上白糖、蜂蜜和冰片粉、朱砂面,我舅家常供宫里娘娘们使用,我自己按着方子,配制了一点,你刚才不是说你家小姐酒刺褪了,只是还有印子么,可用这个涂抹面颊,能淡化色素,白嫩皮肤,有益无害的。叫你家小姐放心,我制的脂粉药膏都是天然花草配方,且都在自己皮肤上试过,你家小姐用之前在手腕或耳根后擦一点儿,半天后若无反应,便能使用。” 秀儿一听是宫里娘娘使的东西,已是大喜,再听云小姐事前都试好了,还有什么不放心,将瓷瓶塞入袖子,作揖道谢:“云小姐有心了。” 初夏知道,沤子方里的几味中药都是小姐自掏腰包让妙儿采买时带回来的,并不便宜。 倒不是她小气,可小姐的积蓄和月份也不是浪打来的,大学士家小姐跟云菀沁又不算熟,这么难得的东西,说给就给,初夏有些不大乐意。 云菀沁又交代秀儿怎么用,见时候不早了,叫初夏送秀儿出门。 等初夏回来,嘴皮子上挂着个葫芦一般:“小姐,您也太大方了吧,当好人可不是这么当的,别人倒是一点儿不客气,说个谢谢,把您一个月的月例都拿去了呢。” 云菀沁唇一扬:“你不是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么,我这不正想将这香味儿给打出去。” 初夏眨了眨眼,有点明白小姐意思了。 护肤养颜的东西又不是用一天两天的事儿,那沤子方,大学士家的小姐若用得好,还愁不接着用?下次再找云菀沁拿,怎可能还好意思伸着光手来要?大家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 京城的千金小姐们聚在一块儿,谈得最多无非便是穿衣打扮方面的事,那殿阁大学士家的小姐若随便一夸赞,便是个不要钱的宣传。 付出去的总会有收获的,只有短线和长线的分别,云菀沁不急。 小小一瓶沤子方打前锋,太划算不过了。 如云菀沁所料,不到十天,秀儿又来了云府一趟。 这次,不止秀儿一人,身后竟还跟着另一名生脸孔的丫鬟。 ------题外话------   ☆、第四十八章 香发散 果然,上次的沤子方样品用完了,秀儿这次来替自家小姐补货。 另一名随行的丫鬟,十*,容长脸蛋,狭长凤眼,透着高傲,一路进侍郎府,毫无半点拘束,虽是个下人,却很有些气派,发髻点着一枚芙蓉珠钗,身着一套青缎掐花对襟开衫,比秀儿看着更贵气。 这丫鬟是当朝宰相郁文平的女儿郁柔庄的贴身丫鬟绿水。 郁家乃名副其实的簪缨世家,祖辈是大宣的开国功臣,后世子孙与皇族联系紧密,每一代子弟皆为肱骨重臣,还出过两名大宣皇后。 郁文平的父亲是老国公爷,自己是百官之首,又是天子眼皮子底下的大红人。 这跟云家又不一样,云玄昶虽在京城的官场混出些脸面,到底是从底层爬起来的新贵,平日难得打入郁宰相那个真正的贵圈。 若说云家在显贵如云的京城,宛如刚出土的草根,根基还不算稳,而郁家,就好比一株百年参天大树,根基扎入土下好几尺了。 云菀沁正在调制一剂八白玉容散,手上糊着搅碎的花泥还买来得及揩,听闻郁府有人上门,眼皮动了一动。 宁熙二十四年,也就是再过一年多的样子,圣上会给秦王赐婚,王妃便是郁宰千金郁柔庄。 这女子无论家世,才貌,样样匹配得起皇室,在外人眼中,与夏侯世廷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圣上赐婚,更是无可反驳的旨意。 云菀沁记得前世,秦王身子染恙,并未马上迎娶,只遵着宁熙帝的意思,订下了亲事,直到登基后,才遵循先皇意思,将郁氏迎入宫中,册封为中宫。 这个郁柔庄,是未来的皇后。 云菀沁正在沉思,帘子外的秀儿开了口。 原来,大学士家小姐与郁柔庄是闺中密友,前几日闲聊时,随口说了关于脸蛋的事情,将郁柔庄说动了心,便叫贴身婢子今儿也跟过来。 云菀沁也不犹豫,叫初夏又拿了两瓶沤子方给秀儿。 秀儿目的完成,拜谢过后,跟绿水使了个眼色。 云菀沁知道绿水既然来,肯定是替郁柔庄有所求,心中有些怀疑。 郁柔庄一如其闺名,贤名远播,柔美端庄,有倾国之色。侯府那日,郁柔庄也去过,只是她性子娴静矜持,郁宰相又不喜女儿在众人面前太抛头露面,所以她全天陪着宰相夫人坐在大厅内,并没像其他小姐一样出去玩耍聊天。云菀沁远远瞟过她一眼,确实是风华绝代的佳人一名,没见过哪里有瑕疵啊。 绿水望了一眼珠帘里的云菀沁,眉头一皱,只见她袖子撸得高高,双手脏兮兮,鼻头上沾了一点不知道什么,额头上汗水晶莹,实在不修边幅。 闺阁里的千金,一般都在房间里看书作画,抚琴赏花,哪有对着一堆坛坛罐罐的? 看惯了自家小姐的优雅规矩,绿水不由生了几分轻视,匆匆一福,懒懒散散道出来意。 原来,郁柔庄有个外人不知道的毛病,——发量稀少枯黄。 也没有太严重,只是漂亮的发型都是靠发量支撑的,发量要是不够多,梳的发型就有限,来去只能梳那几个单调乏味的髻,平日赴宴或者见外客,郁柔庄都是靠佩戴漂亮乌黑的义髻,也就是假发来修饰。这个短处不好意思大肆宣扬,郁柔庄一直暗中找寻名贵的生发药和各类头油,可非但没什么效果,倒是弄得头发油腻呼呼,不胜其烦。 人无完人,绝顶的美人都是有缺陷的。许家祖上有本笔记中有个“香发散”的方子,曾供前朝皇室用过,后失传民间,便是专门针对发稀,云菀沁印象很深。 她不是瞎子,看得出这绿水眼里的轻慢之意,正是如此,更要叫她们看看。 而且,若是连郁柔庄都能肯定自己的方剂,更好不过。 云菀沁略一沉吟:“倒可以一试,可需要几天时间,得选购原料进行配比。” 绿水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已,小姐也真是,病急乱投医,那么多重金购买的生发剂都没用,她区区一个闺阁女郎还能有通天本事?见她答应下来,反倒一愣,:“需要什么配料?云小姐打算怎么做?” 云菀沁见她质问,分明是不信,有条不紊地开口,大略说了几个主要的:“辛夷、玫瑰各五钱,侧柏叶、桑叶、粉丹皮各四钱,”顿了一顿,“佐之隔夜茶水煎煮出油液,用来沐浴头发。” “隔夜茶水?”绿水张了张嘴,瞪大眼:“还有,云小姐说的都是些普通的植物啊。十两黄金的生发膏都没什么作用,就凭那些花儿草的?”比如那粉丹皮,就是牡丹花表皮被剥开的一片儿花——这是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啊! “谁说普通植物没用,谁说天价货就一定有用?价格无非是人为制定和哄抬,有人眼界有限,却又喜欢充豪客、当冤大头,才叫市价水涨船高罢了,”云菀沁莞尔,放下袖子,“话已至此,随你,我不爱强求人。” 绿水听出云菀沁话里藏话,羞辱自己乡巴佬还喜欢装阔,吃了个瘪,又被她雪亮的目光望得一个咯噔,虽不情愿,想着小姐的交代,只能打了个躬:“那便麻烦云小姐了。” 时候不早,初夏领着绿水和秀儿出了盈福院。 走到门口,秀儿将初夏拉到一边,将怀里一件用绸缎裹着的物事塞给初夏,低声道:“这个,是我家小姐送给云小姐的,那些好用的面膏方剂在民间难得寻到,原料更是不便宜,怎么好叫云小姐破费?若是送银子,怕云小姐瞧不起,这个还望云小姐喜欢,就当是礼尚往来,今后若我家小姐还有需要,请云小姐多透露些宫里娘娘们用的方子,多制些好货。” 等初夏抱着那东西进了屋,打开一看,两人都微微一讶。   ☆、第四十九章 两府退婚决裂 小孩子手掌高的小金佛,金光闪闪。 初夏怔住,难怪看起来小小的,抱在怀里却沉甸甸,这下,别说小姐的本钱了,什么账都回来了。 殿阁大学士是两朝元老,家私肯定不薄,可大学士家小姐这么大手笔,也叫人惊讶,真是舍得给一张脸花钱,不过也正说明自家姑娘的东西确实是难求。 云菀沁掂量了下小金佛,照如今的金价估算了下价值,换成银两,足足能买下一座非繁华地段的单院小宅子,叫初夏将金佛锁进八宝柜里,好生收起来。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挣到银子,无疑是个无穷的动力。 次日一大早,她便与初夏去后院园子采摘香发散的原料,又暗中吩咐妙儿去许家,找舅舅要些新方。 许泽韬知道独生子不热衷自家生意,一向发愁百年后许家这盘家业,到时别说发扬光大,保不保得住都是个问题。外甥女虽说姓云,却也是半个许家人,见她有这份儿兴趣,许泽韬高兴都来不及,干脆一心一意栽培外甥女得了,爬上阁楼挑出从未外泄的祖传藏书,还有祖上留下的心得笔记,用绸缎包好了叫妙儿带去云家。 几日后,云菀沁调好香发散,用避光的罐子装好,叫妙儿送去了宰相府邸。 接下的日子,她照着舅舅赠来的各类秘制古方,潜心埋头研究。 越是研究,越是让她眼界大开,如今的大宣,美容物多含有铅和汞,短期效果倒是不错,但用久了会给皮肤留下褐斑,加速老化。 花草不一样,纯天然,用对的话功效卓越,且浑身是宝,还能做出不同的东西,吮花露,饮花茶,吃花粥,擦花粉,浴花水,都是法子。 用各类植物研制出效果好又没副作用的方剂,是云菀沁的现阶段目标。 初夏在盈福院单独弄出个小厨房,放几个黄泥炉子,买回漏斗、筛网、药舂等各类工具。 云菀沁前世今生加起来对这方面的了解,加上对植物的独特嗅感,进步也算神速,越来越纯熟,还将新调出来的八白玉容散叫人给大将军府送去。 沈子菱是将门虎女,爱好习武,虽说五官标致,但长年下来,皮肤晒得很黑,又有些粗糙。 八白玉容散是白丁香、白蒺藜、白芨等八个含“白”字的中草药为主料配置的,功效便是磨去皮肤死皮,恢复白滑娇嫩。 云府内的花草原料毕竟有限,云菀沁寻思,佑贤山庄在京城郊区的龙鼎山半腰,是娘亲留下的陪嫁物,也是自己的嫁妆,那儿的花田和花圃最多。 若是能在那里住一段日子就太好了,一边方便获取各类花草原料,提高技术,二来也能顺便查看一下几间嫁妆铺子的生意。 可如何堂而皇之地去住一段日子……倒是个问题。 * 偌大个云府,云菀沁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人却忧心得很。 这些日子,云玄昶为了将二女儿推销出去,耗透了心血,可慕容老侯爷要么装聋作哑,要么草草敷衍,并不回应。 慕容老侯爷不是个吃素的。当初在庆功酒宴上酒酣耳热,一时口快,为慕容泰与云家订下娃娃亲,夫人邢氏还有些不愿意,说云家根基不深,与孙儿并不大配。在她心目中,自家的孙儿,就算尚个公主都是有资格的,长孙慕容安的妻室便是长阳王的女儿康宁郡主,最疼爱的小孙子只配个侍郎府的小姐,有点委屈。 可酒宴上那么多达官贵胄,慕容老侯爷话已出口,哪能收得回,加上云玄昶调兵解围,对自己有恩,在兵部也很有几分威望,还是执意要结这门亲事,邢氏拗不过丈夫,这些年却免不了在丈夫耳边嘀咕。 寿宴丑事一爆发,邢氏平日的不满跟着爆发了,嚷着丈夫要退了与云家的亲事。 慕容老侯爷那日亲眼见着孙子与那云家二小姐衣冠不整地被其他公子堵在房间里,也是气得要吐血,怎么肯答应云玄昶让云菀霏嫁进侯府当夫人! 最后一次云玄昶上门时,又絮叨了半天。 厅内,慕容老侯爷平静听完,这次没打断,也没装作没听见。 云玄昶暗喜,莫不是终于被说动了,慕容老侯爷待他说完,直接从圈椅内站起身,甩了话:“两家经此一闹,脸面都不好看,强行结亲,惹人笑话,与云家指腹为婚的那件事,就这么算了。阿泰与二姑娘私通,要是再找大姑娘提亲,也太没脸没皮了,从此阿泰与云大小姐,婚娶互不干涉,各自恢复自由之身!至于你家的二姑娘,还请另择下家吧,我归德侯府迎不起这样的孙媳妇。”官场上的人亲热时有如手足兄弟,可一旦有利益冲突,翻脸不认人的太多。 云玄昶一听,当场快要从喜鹊登梅圈椅里跳起来,什么叫算了?这是侯府公子玩完自家女儿,拍拍屁股走人的意思? 他就算再沉得住气也不依了,跟过去:“侯爷何必做得这样决绝?这些年,咱们两家互相提携,彼此照料,方能在官场顺风顺水,难不成为了这些小矛盾便生了间隙?” “笑话,”慕容老侯爷步子一止,本来口气还算温和,毕竟是同僚,给云玄昶留几分面子,如今却蔑道:“你的意思,是我侯府还得仰仗你云家?若不是靠你云家,我侯府便不能顺风顺水了?” “哼,”云玄昶眼色一阴,冷笑开口,“前年,侯爷的部下兵队在宁川闹事,是我想法子压下去。去年,侯爷的内侄私造兵器,被兵部巡检时查出,私人铸兵器不是砍头也是流放,也是被我隐瞒,未报上。” 慕容老侯爷胡须一抽,笑开了:“那云侍郎去告诉圣上吧,看我这不知情的人罪过大,还是你这包庇的长官罪大。噢,忘记说了,圣上不喜欢臣子间交往太亲密,这些年与你私下商议事时,老夫从没亲自出过面,可云侍郎的书函,老夫却都还保存着。” “你——” 这老家伙!云玄昶眼珠子瞪成铜铃,自己虽在官场上是个狐狸,可抵不过还有更奸险的老狐狸。 眼看着自己与二女儿像两只破鞋被一脚甩开,他又慌了神,上前抓住老侯爷的膀子: “侯爷等一下,咱们今儿可得将话说明白,先别走!” 慕容老侯爷也算是金尊玉贵的人,见云玄昶动手动脚,脸色一变,丢了个眼色给门口的侯府管家……   ☆、第五十章 芙蓉果冻 侯府管家指示两名护院上前,将云玄昶领子一拎,往外拖:“侯爷有公务,就不多留侍郎大人了!今后若没事,云侍郎也请少上门!” 云玄昶是个儒雅斯文的文臣,哪抵得过护院的力气,一路气急败坏:“岂有此理!我乃朝廷臣子,小心我告你们殴打命官——” 一直被拖到门外,管家才叫护院扔下云玄昶,讥讽:“不想被殴打,那就请侍郎快点回去!” 云玄昶被陡然一扔,差点儿摔倒,好歹也是三品权臣,光鲜地来,像是丧门狗似地被赶出去,站定后,喘了好几口气,一直想凭几个女儿结几门好亲事,帮自己官运亨达,如今非但从女儿身上没捞到油水,反被二女儿给拖累,鸡飞蛋打,还被个下人奚落,半天,咬牙切齿拂袖,下了阶。 还没走几步,兵部的一个下人迎面走来:“云侍郎,秦尚书在天兴楼的天字号雅座,请您过去!” 已经散衙了,秦立川找自己肯定不是公事,那就肯定是私事了。 云玄昶满腹焦急顿时消失,唇角微翘,没了侯府当亲家,好歹还有个秦立川。 看得出来,秦立川对云菀沁十分喜欢,难道已是等不及了,想要结这个亲? 云玄昶心情大好,提了袍子就上轿,朝天兴楼而去。 归德侯府?跩什么跩?等自己当了兵部一把手,顶上秦尚书的位置,升为二品,便能与慕容老侯爷平起平坐,自己比他年青,日后官衔一定会比他更高,到时一定要叫他这老家伙来给自己舔鞋子! 天兴楼,天字号雅座。 推门而进,秦立川坐在圆形宴桌后,冷冷望过来。 云玄昶恭敬地走过去:“大人不知找下官有何事?” “谈你那长女的亲事。”秦立川开口。 云玄昶大喜,见他主动挑明了,也不客气了,抬起酒壶为上司斟满一杯,巧舌如簧:“下官也正好想与大人谈谈这事儿,没料大人先开口了,果真是心有灵犀!下官看得出来,几面下来,大人对小女很是垂怜,实不相瞒,小女对大人也仰慕得不得了,总说若能嫁给大人这种男子,死而无憾,若大人愿意,可订庚书下聘,小女便马上是大人的娇妻——” “噗”一声,秦立川手里的酒杯一仰,泼了云玄昶一脸:“你是想叫我死而无憾才对吧!” 云玄昶呆住,任酒水在脸上嘀嗒往下落:“大人什么意思?” “哼!”秦立川脸色发青,“前日我碰上顾国师,与他小酌,席间,国师说到云小姐去相国寺游玩时,找他徒弟算过命,批过八字。我好奇,顺口问了一下,又叫他帮忙算了一下合不合,这一问,方知道你家女儿与我竟是个水火龙虎相克之命。呵,我若娶了你家女儿,只怕连洞房夜都过不了!” 顾天修乃前朝国师,观天相和堪虞算命的能力很是出众,曾算出好几次大宣天灾,连皇上都奉为金科玉律,当年秦王出宫居住,便是他三言两句解决。云玄昶傻眼了,根本没办法反驳,这趟亲事铁定是黄了,再看秦立川的样子,急了:“大人莫不是以为我早就知道了?大人,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下官也不知道小女与大人的八字不合啊!” “知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清楚。亏我一直想要栽培你,考虑致仕前举荐一下你,如今看,你这种居心叵测的,怎能担当得起重责,枉费我一番心思。”秦立川身在高位,下面太多人觊觎自己的职位,自己若有事儿,最大的得益者还不是这个二把手。 手一挥,秦立川厌恶喝道:“滚。” 官大一级压死人,云玄昶忍气吞声,也不能回嘴,一颗心重重摔落地,本想着借亲事与秦立川拉近关系,没料还被猜忌了,跌跌撞撞地下了天兴楼。 & 云府,盈福院。 弟弟云锦重还有几天就要从胤州回了,云菀沁正试着做个新玩意儿。 小孩子不爱喝茶,这大热天的也容易厌食,她将芙蓉花瓣捣碎混合在西瓜汁里,再用食用明胶溶在一块儿,加两勺蜂蜜,冷却后,搁在冰块里镇上一天。 今儿刚拿出,芙蓉凝固成了豆腐块儿似的模样,软糯可口,晶莹剔透。 云菀沁用勺子挑了一小口,含嘴里凉丝丝的,很是爽口,既有花朵的清香,也有水果的甜味,应该适合小孩口味,芙蓉花能解除疲劳,西瓜利尿消除浮肿,也正适合一路风尘的弟弟,这吃食是被冻出来的,干脆就叫芙蓉果冻算了,咀嚼了几次这个名字,还挺合适,唇角一弯。 正在这时,初夏匆匆地进来,小声道:“小姐,不好了,夫人叫她身边的霞飞领着几个老婆子,将妙儿捆起来拉去祠堂了……想必是查出妙儿寿宴那日将二姑娘放出家门、引去侯府,奴婢怕夫人对妙儿下狠手,逼她说出是小姐主使。” 云菀沁笑意一凝,白氏的胃热症还没全好,这些日子在主院歇着,并不出门,原来私下也没闲着。 她领着初夏走出盈福院,朝祠堂走去,绕过月门,与一名侧门当差的仆役迎头差点撞上。 初夏正要训斥莽撞,仆役几步上前,将什么东西塞给云菀沁:“大姑娘,有人传话,叫您莫要担心,将这个放在妙儿身上的明显地儿,让老爷看到,或许可以解决麻烦。”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绣帕,上面绣着一对鸳鸯,略泛黄和破损,很有些年月了。 这手绢有什么用? “谁送过来的。”云菀沁问。 仆役挠挠头,将一片绿油油的叶子递过去:“奴才不知,那人在侧门处,将奴才引出去,给了奴才这个。” 薄荷叶。 云菀沁心头一动,是他?也来不及多问,先去了祠堂。 天井内,妙儿被粗绳绑在一条长凳上,瞧着满地儿的鞭子棍子,吓得不浅,正在鬼哭神嚎:“哥哥,快救我,救我啊,夫人要打死我——我哥可是大管家,你们不许动我——” 云菀沁对初夏道:“赶紧去叫莫管家过来。”说完,走进天井。 妙儿一见云菀沁来了,哭得更凄厉:“大姑娘,快救我!”   ☆、第五十一章 鸳鸯手绢 霞飞挡住云菀沁,话里藏针:“若是大姑娘想求情,就免开尊口,免得别人还以为大姑娘是她的同党呢。夫人马上要来执家法,还请退到一边儿。”白雪惠怕云菀沁威逼利诱妙儿让她不吐真话,叮嘱过,不许云菀沁与妙儿接触说话。 云菀沁嗤:“求情?这丫头哭得盈福院那头都听见了,午睡都被吵醒了,一群蠢材,训个奴婢都弄得鸡犬不宁!”手一扒,走了过去。 霞飞正要和婆子们去拦,见大姑娘并没说话,只是用一条手绢塞住妙儿的嘴巴,又退到一边,这才哼了一声,没吭声了。 妙儿被云菀沁堵住嘴,见她蹲下来,背朝众人,给自己眨了眨眼,使了个笃定的眼色,莫名安定了一些,这几日得了大姑娘不少好处,不是银子便是好用的贵价脂粉,她没有爹娘,懂事起就被寄养在乡下的农户人家,满田地乱跑,没人管,也没见过世面,性子自然莽撞疯气,被人瞧不起,十几岁才知道原来有个在大户人家当差的哥哥,被莫开来接到云家。这辈子没几个人对自己真心好,包括云家大多数人也是看在哥哥的面子上,暗地却说自己是个吃闲饭的,二小姐和三小姐更不用说,正眼都不看自己,只有云菀沁信任自己,这些日子,更是放心将许多事交托给自己。 妙儿想着,忍住眼泪,咬紧了牙关,大姑娘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一定会救自己。 这时,白雪惠被下人搀着,过来了祠堂。 她瘦了一圈,一脸病容还未全消,肤色苍白,颇有弱柳扶风的姿态,却目色灼灼,含着几分振奋之色。 早就就觉得女儿无端出府不对劲儿,前日终于查出,竟是莫开来的那个疯妹子被云菀沁收买了,那日勾引女儿去了侯府。这样一想,白雪惠在病榻上气恨难平,侯府里一群男子撞破慕容泰和云菀霏,指不定也有那贱人的份。 铁人都招架不住云家的家法,别说妙儿一个小丫头,几鞭子下去,肯定竹筒倒豆子,今儿就撕了云菀沁的皮。 白雪惠提前知会过使家法的婆子,若妙儿死鸭子嘴硬,还是不肯抖出云菀沁,下狠手,打要害,活活打死这丫头。 云菀沁既然来了,更好,白雪惠也不赶人,就叫她好好瞧瞧。 这丫头不是最会杀鸡儆猴么?陶嬷嬷已被她整死了,白雪惠誓要叫她也失个左膀右臂,震慑一下,看这后院,到底是她这个侍郎夫人的,还是云菀沁这赔钱货的。 “执鞭,用家法!”白雪惠娥眉轻挑,喝叱。 一名婆子举着粗长的鞭子走到条凳跟前,正是会儿,莫开来赶来了,见妹妹绑在凳子上,慌里慌张便朝白雪惠跪下来:“夫人,这是犯了什么错?求您放过妙儿吧!家法……太重了,她一个小女孩儿,受不住的啊!” 白雪惠知道十有*是云菀沁去请的救兵,淡道:“莫管家,我素来给你面子,可你平日也太宠溺你这妹子了,妙儿这次做的错事太严重!寿宴那日,是她放了二姑娘出去,引她去侯府,才造成弥天大错!我不相信是她自己的主意,可你家妹妹口太紧,就是不说是谁指使,为正家风,也只能用家法伺候了,你妹妹若再不讲实话,我就算是打残了她,打死了她,也怪不得人!” “夫人,您,看在奴才的份儿上,您就饶了她一命吧……”莫开来欲言又止,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 白雪惠冷笑起来,莫开来仗着与老爷是多年的主仆,与老爷出外办差时护主有功便得意了,竟指使起自己做事儿起来了:“你还知道你是个奴才啊,你是奴才,你妹子难不成是小姐,打不得?来啊,将莫管家拉走!” “爹回来了没。”云菀沁秀眉一蹙,暗中问道。 “听说回来路上被秦尚书喊去天兴楼,估计迟了些,”初夏低声应道,“不过奴婢刚去喊莫管家时,听下人说老爷已经到了巷子口,这会儿,应该进门了。” 此际,白雪惠已经银牙一开一合,命令:“打!打得这奴婢说实话!” “啪”一声,婆子一鞭子下去! 妙儿背上的夏天薄衫被划破,一道凹下去的血痕触目惊心! “夫人!”莫开来又要上前,却被护院钳制住,不能动弹。 婆子扬起手,又要打第二鞭,有男子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传来:“住手!” “老爷!”莫开来惊喜地喊出声。 “这又是干什么!还嫌我在外面不够丢人,不够累吗!”云玄昶看着家中乱糟糟一团,心头窝火。 白雪惠好些日子没与老爷打照面,挤出泪扑上去:“老爷,您今儿可得替我和霏儿做主啊!霏儿那事,全是有人背后搞鬼啊!全是这小贱奴受人唆使,引诱我霏儿去侯府!若是我霏儿有错,无非是被人算计了,真正居心险恶的,另有其人啊!我正在执家法审这贱人,让她说出真相,看到底是哪个搅坏了云家名声!” 今儿本就在侯府和天兴楼连吃两个排头,云玄昶一听还有个源头祸根,浓眉一紧:“审出来了吗?” 白雪惠目色如霜:“老爷放心,打下去,打到死,这死丫头一定会说出来!” 话一出口,云菀沁淡淡开声:“母亲这不叫审问,是严刑逼供吧,供出来的东西,是屈打成招,能是实话么?”转头望向云玄昶,“爹是衙门中人,也知道酷刑之下,人可是什么违心话都能说出来的,算不得准的。” “呵,大姑娘伶牙俐齿的功力真是越来越强了,为个奴婢说话,是心虚了还是害怕啊?”白雪惠抨击。 “母亲想多了。女儿如今管家,训诫奴婢本该是女儿的职责,”云菀沁毫无退避之色,“女儿若不盯着,万一弄出什么冤假错案,不知道的下人不会说母亲,只会说女儿不公糊涂!” 白雪惠被她反将一军,目中生火,嗤道:“无论如何,只要有一线机会供出背后主谋,使家法有什么问题?一个命贱的奴才,打死了就打死了,难不成我还要去赔命?来人啊,打!继续!往娇的嫩的地儿给我打!” 云菀沁和白雪惠两边都有道理。也就一个奴婢而已,云玄昶揉了揉额,不讲话了。 白雪惠得意地唇角一扬。 妙儿见鞭子又过来,恐惧地“啊——”一声,嘴型张到极致,口里那团绣着鸳鸯的手绢掉在地上。   ☆、第五十二章 妙儿的身世 云玄昶无意扫过那手绢,心咯噔一响:“慢着!”大步过去,捡起细细一看,呆住:“这是哪里来的?”死死盯住妙儿。 莫开来按捺不住了,挣开护院,走到老爷跟前,低语一番。 云玄昶面色变了,半天才回过神:“先将人带下去。”又狠狠瞪了一眼莫开来。 莫开来垂下头,赶紧叫家丁架着皮开肉绽的妙儿离开了祠堂。 好容易搭好的戏台子,就这么散了?白雪惠不敢置信,扶着婢子喘:“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云玄昶目色森冷:“这事算了!不要闹了!” 下人们都愣住。 白雪惠只当老爷看在莫开来的份儿上想偃旗息鼓,忍住虚脱,甩开婢子走前几步:“老爷,她不过是个最最下贱的婢子,云家养这没爹妈的小贱人好几年,她反倒陷害我女儿,难不成我连打个贱奴的资格也没有了——” “住嘴。”云玄昶一见她还有闹大的势头,脸色铁青,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小事闹大,只会打打打,给你审出来又怎样,最多也就是叫你消个气,能给我挽回面子嘛,能叫侯府再与我云家结亲吗!说到底,还是你自己养而不教!若你女儿行得端正,聪明一点,别人想害也害不了她!今后,你的心思多想想如何把你的女儿嫁出去最好!不要再想这些没用的!”说着甩开白雪惠。 初夏吁了一口气,总算避开这场麻烦,老爷正在气头,那二姑娘至今被关在闺房连阳光和人都不见得,若真是被那白氏闹大,利用妙儿将小姐拱出来,依老爷这种六亲不认的性子,还真不知道要将小姐给怎么处置! 云菀沁虽也轻松下来,却又满腹的疑虑,看了一下云玄昶的脸色,声音一扬,朝天井的几名下人呵斥:“今儿的宅内事,不要对外乱说,让我发现哪个乱嚼舌根,下一回拖到祠堂的便是他!” 众人喏喏应下。 云玄昶看了一眼长女,总算还是有个懂事的,稍宽慰,可想到关于那八字的事,脸色又紧了,有气没地发,叹道:“你啊你,你说你没什么事,去算什么命!”可官家小姐去寺庙算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儿,也不能怪云菀沁,只怪因缘巧合被顾天修多嘴过话给了秦立川!那老家伙也是,岁数活狗身上了,不懂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的道理? 想着,云玄昶只觉堵得慌,百般的不顺气儿,揉着胸口回屋去了。 云菀沁瞧着爹和白氏,一个愤然离开,一个还在惶惶失神,眉一蹙,八字? 她把今儿陪爹出府应卯的下人喊过来,一问才知道,原来爹在天兴楼吃了秦立川的瘪。 不消说,定是秦王的意思。 再想起手绢的事,云菀沁撇下祠堂的鸡飞狗跳,叫初夏去打探一下妙儿那边情况,自己转身去了侧院。 白雪惠身体还虚着,刚被丈夫这么一推,踉跄一下,半天魂不归位,想不通为何局势来了个反转,胸口郁闷,太阳一晒,病气上涌,吐出些黑黄胆水。 婢子惊慌出声:“来人啊,快叫大夫!” & 云府侧门处。 嘎吱一声,云菀沁推开角门走出去。 侧门外是一条窄巷,寂静冷清,通常没人,偶尔供给送柴送米的外人进出。 气氛静谧,树梢上的知了嗡嗡作鸣,一株伞盖老槐树后挡去了*阳光,树身后,有个人影,影影绰绰。 云菀沁掩上门,眸内波光一闪,含笑:“不用躲了。” 有人从槐树后走出来:“云小姐。” 不是他,是他身边的那个侍卫。云菀沁一怔:“是你。” 芙蓉颊上本来有些兴奋,在看到自己的一瞬,掠过一丝飞快而逝的遗憾,施遥安扬了扬唇:“云小姐也不至于失望成这样吧,伤自尊啊,我虽没主子那么出众,倒也还是有几家闺秀为我要死要活的。” 两主仆看起来不做声,腹内都是一样厚脸皮。云菀沁眉尖轻蹙,确实是失望,本想问问秦王关于手绢的事……不过施遥安既是他心腹,说不定也知道,道:“那手绢到底是何人的,又是从何而来,为何我爹见了那手绢儿,便放过了妙儿,不愿闹大?” 施遥安意味深长看一眼云菀沁,弭了笑容,反问:“云小姐府上这个叫妙儿的丫头,是谁带回来的,从哪里带回来的?” “妙儿是莫管家的妹妹,”云菀沁缓道,“莫管家祖籍也是泰州。妙儿比我只大一岁,来云家时,我年纪也还小,不过依稀记得,那年泰州乡下发了一场瘟疫,死了许多人,莫管家回家乡替我爹看望祖母,回来时便领着妙儿,说是他乡下的妹妹,自幼被寄在别人家中养,养父一家在这场瘟疫中全没了,便带回京城,看能不能留在云家,我爹本就器重莫管家,这么点小事儿,问都没多问,也就答应了,说起来,妙儿如今已在云家四五年了。” 施遥安话锋一转:“云侍郎是平民出身,与家中守寡的老母在泰州一个小村居住,年少时家境清贫,全靠自身努力,坐上如今这个位置,着实难得。” 为何问完妙儿,又将爹的生平翻出来?云菀沁眼一沉:“有什么话,直说即可。” “云侍郎来京城时,年龄已不小,那个年龄的男子,没成亲的极少。”施遥安语气有些玩味。 云菀沁猜到什么。 施遥安继续:“云侍郎在泰州的乡下早有一门亲事,对方是同村人家的农户女子。云侍郎上京赶考前,就与那家女子成了婚。” 云菀沁什么都明白了。 ------题外话------   ☆、第五十三章 你玩弄了本王的感情 施遥安知道云菀沁大半已是猜到了,唇角浮上一丝蔑意:“就如云小姐所想的,云侍郎在乡下就有了糟糠之妻,成婚不到一月,便上京赶考,为了娶许氏这个皇商小姐,为自己铺平锦绣前程,他欺骗许泽韬,隐瞒婚史。他怕乡下妻子迟早要进京来寻,或者泄露口风,派人下乡回村暗中将那妻子灭口,乡下妻子家境贫寒,娘家父母兄弟早死光了,便是死了也没人过问。只是云侍郎没料,那妻子已帮他生了个女儿,他本连襁褓中的婴儿都不放过,你祖母却死活不让他对亲骨肉下毒手,总算阻止了又一场人伦惨剧。可那女儿,注定也是见不得光的,从此,再不可能认祖归宗。云侍郎将婴儿托人转了几道手,送给泰州山沟的农户。等云侍郎加官进爵,一朝得势后,更是派莫开来回了村子,将他的黑历史,抹得烟消云散!” 妙儿,便是那个女儿。 云菀沁掌心发汗,背后发凉,以前只觉得爹浮浪薄情,娘已经被他害得够惨,用家私给他的仕途搭了桥,最后被甩在一边弃之如敝屣,没料泰州乡下,还有个更命苦的女子,便是妙儿的亲娘! “倒是莫开来,还算有点儿人性,”施遥安话还未完,“那年瘟疫,他代替云侍郎回乡慰问你祖母,因着心怀愧疚,顺便去山沟看了一下妙儿,当时见她养父一家都没了,孤苦伶仃着实可怜,若继续一人待在山沟,恐怕也是个死,便壮着胆子,当做自己妹妹带回京城养育。那个鸳鸯手帕是妙儿娘亲绣的。呵,被自己害死的亡妻的手艺活儿,云侍郎想必不会不记得,待那妻子亡故后,手绢儿一直放在妙儿身上,莫开来将妙儿带回京时,也带走收起来了。昨日,得知你继母的打算,我便将那手绢从莫开来的房间,咳……顺手拿了出来,料想云侍郎若是看见,说不定会就此算了。看来,他还是有几分良心,到底是自己的骨肉,又对不起她的娘,怎能再对这个女儿赶尽杀绝。” 云菀沁笑了笑,笑中却是冷意。 爹不是有良心,他是怕这事万一被不知情的白雪惠闹大了,妙儿的身份会曝光,他做的那些丑事也会浮出水面,别说杀害糟糠那么严重的事,光是遗弃乡下妻女、隐瞒婚史这几个罪名,便能叫其他臣子参他一本,打得他不能翻身! 尽量平复了心情,云菀沁眉目一动,捕到了关键:“大人怎么昨天就知道我继母的打算?还能立刻帮忙、及时买通我家仆役?莫不是一直盯在我家门口?” 施遥安眨了眨晶亮眼睛,挠挠后颈,不自觉眼神往飘了一下。 云菀沁眼快,顺着巷子口那边一望。 拐弯的墙角下,一片墨蓝缂丝锦袍被巷子里的穿堂风吹了起来,露出一角。 她唇一弯:“原来秦王也来了。” 既看到了,夏侯世廷也不忸怩,背着手踱过去。 透过树叶间隙的金色阳光,照在他身上,一身深色便袍,腰窄肩宽,腿修臂矫,濯濯如春日柳。 咦,还真是奇怪,两种极端的矛盾在这男人身上,竟十分的和谐,明明五官比女子还要精致,却全无阴柔娘气。 施遥安默默退到巷口去守着。 窄巷内,光阴宛如静止一般,只余两人呼吸。 好些日子没见面。每次见她,好像都是耳目一新。夏侯世廷凝住她,今日一身的闺房打扮,一袭轻柔的浅紫色挑线绉纱裙,外面披着个荷叶边小罩衫,松髻上斜插着一柄简单的蝴蝶钗,没有寿宴那日的正式和华美,没有女扮男装那日的俊秀活泼,却有股子透入骨髓的剔透与脱俗,一如她衣饰上的花纹,荷叶清新,蝴蝶灵动,更符合她十四五岁的少女年龄。 云菀沁虽猜到他来了,可这会儿亲眼见他堂堂个王爷出现在自家侧门的小巷子里,却也有些局促,再见他盯着自己不说话,一副严肃脸怪瘆人的,正要打破凝滞,他目光一闪:“说好的不叫秦王呢?” 纤薄唇角微挑,好像还真是不大爽。云菀沁刚刚随口一称呼,哪里知道他真把自己的话一字一句听进去了,只是个称呼,有那么重要吗,却也反应利落,福了一下:“秦尚书那件事,还有今日,都有劳三爷了。” 她神色真心实意,绝无半点虚假,夏侯世廷眼睑一动,自幼到大,他没帮过谁,也没人对自己道过谢,这种赠她恩惠,让她记住自己的感觉,挺不错。 顿了顿,他问:“那,酬劳呢?” 酬劳?开玩笑吗?云菀沁一怔。 夏侯世廷俊眉一挑,对于她的坏记性显然十分的不满:“紫草膏。” 呃,他居然还记得?还亲自上门来要? 云菀沁那日见他没什么反应,只当他压根儿瞧不起,回家后哪还真的去做。 夏侯世廷见她这副神色,明白了,那天她估计只是随口一说。 他觉得受了很严重的欺骗,有种受伤的感觉,目色渐渐凉了。 云菀沁见他脸色青白,整个人浑身散发着一种“你玩弄了本王的感情你看怎么解决吧”的光芒,撇了一下嘴:“王府名医名药那么多,我还以为三爷根本就没放在心……” 后半截儿还没说出口,他眉峰一紧,手臂一滑,将她腰一掐,几乎半抱着离开侧门,朝巷子边一处破损的残墙后走去。 “三爷这是干什么——呜——”话没说完,云菀沁的嘴被他手掌一把捂住。 这皇二代又是耍的哪门子专横,就算没给他紫草膏,也不至于当场变脸吧。 身型的优势让他轻而易举将她反搂在怀里,贴住墙身:“嘘,别出声。”   ☆、第五十四章 私下幽会? 脚步声从墙那边传来,夹杂着云府仆役的说话声。 几个家丁出门办差,险些要撞见侧门的男女。 “唔……”她吁了口气,没有挣扎了,却嗅到他掌心的气息,龙涎香混合着淡淡草药香。日头虽烈,他的手掌却干燥无汗,宽大得罩住她整张脸还有多余,却岔开细缝,让她露出鼻唇能够呼吸。 他将她从背后环抱住,牢牢锁在胸膛里。 他身材高大,她才十五不到,身量娇小玲珑,还没长齐,就算踮起脚尖,也不过才到他的颈项。 两人无距离地紧贴着,只听得见对方心脏勃动。 夏侯世廷略弯下腰,俊毅的下颌正抵在她头顶。 这么些年,身边的奴婢只有蕊枝一名,表妹阿萝也并不常常亲近。 原来女子的身子软软温温,就像没有骨头的小动物……好闻,抱着也舒服。 少女纯净自然而略甜的香味,在鼻下,宛如跃动着的诱人精灵,让他浑身肌肉一贲一紧,不能安生下来。 他不喜欢女子浓妆艳抹,王府中的奴婢晓得他常年服药,怕与他的用药相冲,也不敢涂脂抹粉,偶尔与母嫔见面,母嫔身上的脂粉香华贵而浓郁,她的香味却宛如天成。 脚步声渐行渐远,她将他胳膊一推,小声:“人好像走了,可以出去了。” 男子根本没有放手的意思。 她的耳珠下,沉沉声音义正言辞飘来:“万一调头怎么办,保险起见,再等等。” 云菀沁:“……” 夏侯世廷手臂一收,将她一具纤腰揽得更紧,下方淡淡幽幽的香味持续飘进鼻腔内,忽然,头颈一俯,双手依旧圈着她的纤腰,脸庞埋在她的发间,末了,修长指尖挑起一束丝缎般的秀发,在鼻下轻嗅。 云菀沁头顶痒咝咝,虽然背对着他,也能猜到他此刻的动作是多么暧昧,上次在侯府西北小屋,还能说他是为了帮自己解燃眉之急,今儿还能有什么理由? 想他既然有能耐当天子,必定与其他贵胄男子有什么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一个路数,想来跟慕容泰差不离儿,一样的轻薄之徒。 她黛眉一拧,手肘弯起来,正要抵开身后高挺的肉墙,他却默默开声: “这是什么香,闻着很独特。” 只是为了闻香?云菀沁一怔,道:“茉莉花做的发露。” “只听说女子擦头油头膏,发露很少听说。”他目一敛。 “头油头膏过于油腻,秋冬尚可,夏季天热,花露为露水与花瓣提炼出的精油混匀,清透一些。”说到头油发膏,云菀沁突然想起郁柔庄,加了把力,将他推开。 他能感受到她力气的加大,这次再没有强硬,两袖一摆,退后了几步,给她让出空间。 男子脸色比起刚才的苍白铁青红润了许多。她盯着他:“时辰不早,该回了。紫草膏我改日调好,便叫奴婢送去北城秦王府。” 她的态度突然之间冷了。猜女子心思,对于夏侯世廷来说,比忍受透骨之毒还要难,缓了一缓:“下旬是本王母嫔寿诞,不知道送什么,你这发露味道独特,母嫔应该会喜欢。”他知道了,她对美容美仪的物事感兴趣,只要提起这个话匣子便打开了,或许这样,对自己的态度……就不会那么冷。 云菀沁有些迟疑,皇宫的娘娘什么没见过,小小的秘制花露当寿礼,会不会太寒碜了,得了,反正又不是自己寒碜,是他这当儿子的寒碜,一抬头,见他眼神灼灼,道:“那我到时叫人一起送去王府。”说完福了个浅礼,转身进宅子。 巷口处,银顶红帷的马车泊在街角处,已是等了许久。 施遥安见秦王出来,掀了车帘,放好车墩,迎上去。 与马车对着的正街另一边,停着一张软轿,青荷色丝光缎面,滚着贵气的金边,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千金所乘。 轿窗的帘子勾了起来,娉婷人影坐在轿内,纤细白皙的玉颈挺得直直,尖尖的下颌略微扬起,美貌中洋溢着高傲,宛如天鹅,此刻目光冷冽,盯着街对面那个身份贵重的男子。 轿子里坐着的正是郁柔庄。 郁柔庄很清楚结交什么样的人,对自己的前途最有利,所以平日只跟三品以上或者世家大族的千金小姐交往,这左侍郎云玄昶官阶虽也不错,但终归是后起之秀,达不到她认定的级别,云家的女儿当然也不在她的眼界儿里,纵是在宴请上,官宦小姐们聚会,她也并未正眼看过云菀沁一眼。 这一次,若不是殿阁大学士家小姐极力推崇,加上自己确实忧心头发毛病,郁柔庄根本不会找这个三品官家的小姐。 没料,用了几日香发散,效果出乎意料的不错。 郁柔庄今儿出府采买胭脂水粉,经过侍郎府,生了心思,本想顺便进去拜会,瞧瞧这云菀沁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没想到,在云府门外撞上熟悉的身影,下马车,朝侧门巷内走去。 竟是在宫宴上见过的秦王。 他怎么会来侍郎府? 郁柔庄避到街对面,叫绿水绕过去探听一下。 绿水回来说秦王在云府侧门似是在与一名女子说话,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云菀沁。 她心中一震,秦王跟云菀沁认识?那么,这是在私下幽会?   ☆、第五十五章 妒心 郁柔庄让轿夫在巷子对面停着,暗中张望。 郁家的女儿,每一代都会跟夏侯皇室结亲。她的未来夫婿,也是在宁熙帝的几名儿子中挑选,听父亲说,照圣上的意思,她很有可能配给秦王。 按前途和背景来看,嫁给太子自然胜算更大,养母是当今的蒋皇后。 嫁给魏王也有希望,韦贵妃是如今后宫第一宠妃,深得皇上的心,娘家势力也渐强。 若是嫁给秦王,最多便是个王妃,依秦王低调不争的性子,日后恐怕还是个手上没有实权的王爷。 听闻他身子也不大好。 郁柔庄自恃京城第一美人的封号与高贵出身,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 郁家的千金,要嫁便一定要嫁人中龙凤,郁家出过几名皇后,她又何尝不可? 可若是皇上真有此意,她也没法子抗旨,要嫁还是得嫁。 但不知怎的,今儿见他私会云小姐,郁柔庄又不是很乐意,有些女子的攀比之心。 昔日,她与秦王在宴会上见面时,秦王可从没这样黏过自己,连话都不曾对自己说过几句。 这样个不争于朝、隐于市井,对女色有种天然隔绝态度的王爷,为了云菀沁,不顾尊卑身份,从北城特意跑来西城,屈尊降贵,甘愿在侧门偷偷见面? “绿水,”郁柔庄心头不是滋味儿,眯了眯秀雅的凤眼,“那云菀沁是不是国色天香,比我要漂亮?” “小姐多心了,”绿水的自负不比小姐差,抿嘴一笑,宽慰道,“那云家小姐,长相还算勉强,却比不上小姐的的一半,行为举止就更是不雅。那日奴婢来云家时,她打扮邋遢,毫无优雅气。官家小姐又怎么样?也是分级别的,那云侍郎是庄户人家出身,她这当女儿的也流着村姑的血!还有她那母家,皇商?说到底儿,还是个商户。小姐不一样,您才是真正的贵胄血统,祖上男子皆是皇亲国戚,祖上女眷都是皇后妃子,小姐您若是不沾风尘的仙女儿,那云小姐最多只能算是田地的一株野花儿罢了,怎么能相提并论?” 虽说绿水这话有奉承的意思,但郁柔庄听得也不无满意,心情舒坦多了,弯眸盯她:“你这嘴皮子,真是越来越爱抹油了。”一抬头,眼看秦王要提袍上车,心中一动,戴上帷帽:“扶我下去。” 街对面。 夏侯世廷正要上车,背后传来女子柔婉的声音: “秦王殿下,有礼。” 女子薄纱罩头,却掩不住出众拔萃的姿色,显得五官更加完美无瑕,此刻双手合于右侧小腰边,柔柔一揖,不卑不亢,说不尽的娴雅。 夏侯世廷料不到会在这儿碰到郁柔庄,唔了一声:“郁小姐。” 郁柔庄打量他,不得不说,轮外表,几名皇子,当属他是第一,结合了南北优势。可性子,着实是油盐不进。 宫宴上,王公子弟哪个不对她众星捧月,连太子夏侯世谆、魏王夏侯世渊都对她青睐有加,只有他,眼珠子像是被挖走了,看不到自己的好处。 施遥安见三爷刚出巷子时脸上的红润褪去,有些疲倦,晓得是懒得与人周旋,忙道:“郁千金怎会在此?日头毒辣,还是早些回去吧,咱们也得走了。” 郁柔庄伸出纤指,遥指街对面:“小女子出街采买女儿家物事,经过这儿,轿子坏掉了,没料正好碰上秦王,也是有缘。”说着,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夏侯世廷的银顶马车。 话都说到这份上,哪个男子会没有表示?难不成眼睁睁瞧着她一个宰相千金在大街上招人眼、晒太阳? 若是久闻她美名的那些裙下之臣,只怕高兴得都快一跃而起。 郁柔庄信心十足,美目盯住秦王,就等着他的回应。 男子英挺无匹,既有北方男子的勇武,又有中原男子的温润,近距离端详,除了脸上血色稍苍白一些,身型稍清瘦一点儿,倒也不像个病秧子。 郁柔庄越看便越觉得心头肉被琴弦拨动,即便这会儿他不出声,那股子气势也叫人心跳个没完,与他虽见过几次,但人多,并未好好相处,今儿若他提出共乘一车或是送自个儿回宰相府,倒是能多个机会了解了解这个最是神秘的皇子。 夏侯世廷见她一副随时要上马车的的模样,身型不易察觉地转动,挡在马车前,浓眉一拧:“轿子坏了?遥安。” “主子。”施遥安也瞧出来郁小姐的意图了。 “去附近的牙行,为郁宰千金赁一张轿子。” 短短几句吩咐完,脚一抬,夏侯世廷踩着车墩上了马车。 帐内飘来男子声音,果决而铿锵:“走。” 车夫马鞭一扬,辕轮滚滚,踏着青石板的大道绝尘而去。 光几个动作,便将郁柔庄被绿水夸赞过的自傲击得烟消云散。 等她醒悟过来,那银顶马车朝着北城已融成了一个小点,在街角拐了弯儿,消失在视野。 施遥安悄悄打量郁小姐,虽看不清神情,但露出的纤细娥眉微微颤着,抱手试探:“郁小姐,奴才这便去轿行。” “嗯,”她平息住心情,尽量让语气平和,优良的家教让她学会喜怒不言于表,“那就有劳大人了。” 等人走后,郁柔庄定定盯住施遥安的背影,一把扯下面纱,喘息了几下。 绿水赶紧上前,呸一声:“这个秦王,一点儿不懂得怜香惜玉,呆瓜一样,木讷不解风情,怎么配得起小姐!小姐这般神仙人物,怎么会便宜了这个有北方血统的!” 他不是不懂怜香惜玉,更不是呆瓜,只是对象不是自己……郁柔庄薄唇弯起,嘴角笑意却冷森,年年都是第一的人,今年却拿了个末等,这种滋味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体会。 她喜不喜欢秦王是一回事,可他不将自己看在眼里,又是另一回事儿。 手扶在婢子的腕上,郁柔庄扯下面纱,柔道:“走,去云家。” —— 云府。 云菀沁从侧门进了宅子。 刚踏进盈福院,初夏已经在主卧门口等着了,神色慌张,一把将大姑娘拉进卧室。   ☆、第五十六章 救婢 初夏跟着去打探了一下,莫开来请了个大夫上门给妙儿看伤,等大夫走了,又在妙儿的房间待了会儿。 云菀沁没瞒着初夏,将妙儿的身世与她说了。 初夏眼睛瞪圆了,这才明白为何局势来了变化,惊咋老爷心眼太黑人品太渣,却又灵光一闪:“秦王怎么知道老爷这些事的?”莫名有些毛骨悚然。 这些事被老爷抹杀得几乎一干二净,若不是有心人想法子挖掘,怎会知道?都是见不得人的私人把柄,拽在手里,相当于拽着臣子的命脉。 云菀沁沉默不语。 夏侯世廷登基初期,扫清了不少持二心或者对自己上位并不服气的臣工,若是一律用皇权镇压,肯定会不服,造成人心动荡,所以他大多是利用臣子的私事做把柄,让他们引咎辞职,如此一来,既拔除了他的眼中钉,又不影响大局,让臣民安心。 只是没料,夏侯世廷在即位前,便开始在做这件事——收集朝中重臣们的不法罪证,云玄昶这个兵部左侍郎,自然也不例外。 这就表明,夏侯世廷现下已是有了野心的人。 他刚刚与自己拥抱时的热量,还在身体上盘桓着,可现下,云菀沁却有点儿凉,深吸一口气,转移心情:“走,去看看妙儿。” 妙儿的屋子在南院一排下人厢房最左侧的一小间。 天井内,莫开来刚从妙儿厢房里出来,见云菀沁过来了,马上迎上去。 他行过礼后,将云菀沁拉到一边,迟疑了会儿,终是道:“小姐,关于妙儿的事……”大小姐如今是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只有跟她明说。 云菀沁只当不知情,听莫开来说了一遍关于妙儿的身世,自然是渲染过,掩盖了爹的恶行。 莫开来默默说完,恳请:“老爷似是想将妙儿送走……还请小姐能不能求个情面。”养育了妙儿这么几年,终归还是有些感情的。 如今事发,爹虽恼怒莫开来擅自做主,可当务之急,还是解决突然冒出来的女儿,这一送走,能送到哪里,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云菀沁度量片刻:“我先看看妙儿,稍后去爹那儿。” 妙儿的房间内,安静地针落可闻,弥漫着煎煮过后的浓浓中草药味道。 妙儿趴在床榻上,背上敷着止血收敛的药膏,疼痛正盛,正呜咽着,一见云菀沁来了,要爬起来:“大姑娘……” 刚在屋里,莫管家已将自己的身世说了。 妙儿听得五雷轰顶,呆住了,只当自己是个山沟沟的农户小孤女,却没料到生父竟是云家老爷。 而大姑娘,竟是自己的异母妹妹。 云菀沁端详她,先前不觉得,现下才察觉,无论神态、身型甚至五官,妙儿都与自己有相似之处,可这个姐姐,就如施遥安所说的,小姐身子丫鬟命,一辈子是见不得光的,甚至,连自己的真实身世,她这辈子可能都不会知道。 云菀沁上一世被人瞒骗到死,如今对着妙儿,生了些同命相连之感,将她扶起来:“好好养伤,夫人再不会打你了,这事完了。” 妙儿眼泪哗啦下来:“呜呜,嗯,嗯,谢谢大姑娘。” 云菀沁拍拍她的背:“妙儿,按道理,我得喊你一声姐姐的。” “大姑娘别折杀奴婢了!”妙儿噎住哭声,慌忙摇头:“奴婢,奴婢这辈子根本没法儿姓云……”想来心中一酸涩,有泪都不知道怎么流。 云菀沁晓得她心中肯定复杂,估计比自己原先更要惆怅,明明是结发妻所生,到头来连认祖归宗都不行,一如自己前世,眼睁睁看着丈夫因为自己不能生育慢慢冷待自己,得知自己被身边的亲人下药残害身子,被丈夫和妹妹背叛后,心中充斥着想恨又迷茫的感觉,如同走进沼泽,只能看着自己深陷其中。 她抓住妙儿的手,握紧了,轻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若想活得好,一双眼就只能朝前看,遇着恶人,只当他是根白菜,该无视便无视,该铲除便铲除!云家不承认你,你却要承认你自己。你要晓得,只有你自己先活得好了,才能看着那些恶人活得不好。” 过来人的轻缓口气很是治愈,妙儿停住了哭泣,抱住云菀沁的腰:“大姑娘,今后,奴婢定是为您鞠躬尽瘁。” 初夏在一边看着感慨,妙儿经过这一次,与小姐成了个半主仆半姐妹的关系,只怕更是死心塌地,却不知道小姐拉拢妙儿确实是明智之举,这看起来不起眼,还有拖后腿之嫌的妙儿,在未来某一日,更会为小姐扭转一次大事,挡去一场所有人几乎都拦不住的灾。 瞧了瞧妙儿的伤势,云菀沁拨了盈福院两名丫鬟春喜和冬菊,叫她两这几天帮忙照料妙儿,防止伤口化脓或者败血症,最近天热,日日都要沐浴,又叮嘱春喜两人用湿巾给妙儿擦身,别见水。 妙儿趴在床上,又是默默哭了一场,原先只当云菀沁是主子,如今非但是主子,还将她视作了妹妹,从此一定为大姑娘马首是瞻,若遇灾劫,便是为她拼了这一条命都行。 最后,云菀沁方才起身,与初夏去了正厅。 厅外台阶下,初夏拉拉小姐的衣裙:“小姐真要替妙儿求情?兹事体大,奴婢怕老爷迁怒于您,到头来还说您不懂事。” 与其说妙儿求情,不如是不想叫那白雪惠占了上风。 连一个帮过自己的婢子都救不下,还能做什么? 妙儿若是一走,白雪惠的尾巴便翘起来了。 云菀沁笑而不语,跨门而进。 厅内,行了个礼,云菀沁温道:“女儿刚去过南厢瞧过妙儿,也碰到过莫管家。放心,爹爹,妙儿倒是个懂事的,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是明白的。” 云玄昶一听,便知道云菀沁知道妙儿身世了,想必是老莫告诉她的,捏紧茶盅,眉毛一皱:“怎么,你也是来求我,要我不要送走她?” 妙儿这事是个炸药包,禁不起火星子,万一哪天爆发了,便会引火烧身,在得知这丫头竟是当年送走的女儿时,他便下定决心,尽快弄走。   ☆、第五十七章 郁柔庄的挑衅 云菀沁不紧不慢地回应父亲:“女儿不是可怜谁、为谁求情,只是怕云家受牵连。” 云玄昶眼一动:“嗯?” “将妙儿送走对爹爹有害无益。放在哪里,都不如放在自个儿眼皮底下牢靠。” 这话说到了云玄昶的心坎儿上,本以为女儿与莫开来一样,是个妇人之仁的性子,想要求情留下妙儿,这么一听,倒是正中自己下怀,可终归还是不大放心,放下茶盅:“妙儿这丫头,年纪不大,性子也不沉稳,平日疯疯癫癫,口不紧,就怕哪日被人利用。” “爹爹,”云菀沁淡淡一笑,“女儿说个大不敬却实实在在的话,妙儿今天被母亲私处家法,若是口不紧,早便是遵着母亲的意思,屈打成招了,就是因为这丫头骨头硬,知道什么是正,什么是邪,才宁肯挨鞭也不说违心话,这胆识,可比大多数奴婢强多了,怎能说她性子不沉口不紧?” 这话既能留住妙儿,又能侧面打击白氏无理取闹,踩她一脚,初夏暗中叫好。 稍顿了一下,她盯住云玄昶:“爹不放心也是自然,女儿想过,若爹答应,便将那妙儿放在女儿身边,表面上伺候女儿,暗地女儿也能监督牵制着。” 女儿管家这段日子以来,是个什么手段,云玄昶也看在眼里,虽有些事太过凌厉,更有些逾矩,例如削减白氏的吃食,减少主院人手,将陶嬷嬷处以骇人私刑。 他清贫出身,本就不喜欢浪费奢侈,云菀沁做的事儿,尽管有些出格,一件件儿的,倒也正合他意思,加上有正得宠的方姨娘在旁边劝着说着,便也不多讲什么了。 想来想去也是个理儿,将妙儿送到哪里都不安心,放在身边最安神,他琢磨了一番,点头:“那你便去安排,总归,日后我不要听到一点儿流言蜚语。” 云菀沁唇角一勾,轻福一记:“是,爹爹。” — 回了盈福院,云菀沁解决几件事,一身轻松,正一抬头,有婢子上前:“大姑娘,郁家主仆来了。” 月门前,绿水身边伫立着一名女子,因是闺阁女郎只身出门,戴着薄纱帷帽,身姿窈窕,夏风一吹,纱角略飞起,露出绝色容貌。 郁柔庄仰着纤长颈项,不易察觉地端详云家小姐。 云菀沁刚才在卧室内捣鼓那芙蓉果冻,穿着一身宽松便服,后来跑去祠堂又出去侧门,再跑去正厅,一来一回奔波解决事儿,此刻早就发髻松散,妆容全无,哪里像郁柔庄今儿外出打扮华贵,大半时辰坐在轿子里,慢移莲步的清凉无汗。 果然如绿水所说的,丫头片子一个,相貌现下虽还行,可稍显稚嫩,个头太娇,还没长齐全,谁知道日后会不会长残,仪态就更是缺缺,家世亦是没法儿与自己相比。 郁柔庄松了口气,可是目中又浮出冷意,这样一个不如自己的女子,秦王到底看上她哪一点? 倾身向前,郁柔庄不动声色,敛衽:“云小姐,上次的香发散,用得不错,我今儿正好出门经过侍郎府,顺便来道一声谢。” “用得好便行,郁小姐不用客气。”云菀沁还了一礼,不卑不亢,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这个宰相千金说是来道谢,却冷眉凉眸,看不到几分真心实意,此刻反倒上下审视着自己,就像要把自己剖肉拆骨,细细研究。 郁柔庄眼光一闪:“来啊,绿水,将谢礼拿来。” 绿水从袖口掏出一锭金子,恭敬放进小姐手掌心,瞟了云菀沁一眼,那目光不是感激,倒有几分瞧不起,就好像云菀沁收了银子,身份就低贱了。 云菀沁尽收眼底,轻轻一笑,前世她也是瞧不起一手铜臭,如今才知,当人心险恶,真正可以依靠的,惟有创造出来的财富,劳动换取银两,不偷不抢,有什么好丑?不接这银子,那才是矫情。 郁柔庄将金子递过去:“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送,想来想去,只有这个,还望云小姐别嫌弃俗气,我觉得,云小姐应该会很喜欢吧。” 酥手伸到半空,郁柔庄一松,那锭金子“啪”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滚,静静躺在她与云菀沁的中间:“手滑了,真不好意思,就麻烦云小姐拣一拣了。” 云菀沁看着面前的宰相千金,终于肯定了,郁柔庄来这一趟云家,哪里是来道谢,明明就是来挑衅,句句都带着刺头儿。 那锭金子就在郁柔庄的脚跟下,云菀沁蹲下拣那金子,便是一副为了银子连身份都不顾,匍匐在宰相千金脚跟下的画面。 宰相的女儿又如何,这可是在自家的地盘。 虽说有可能是未来的皇后,可就连夏侯世廷都还没当上皇帝,她是不是皇后更是未知之数。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上门摆千金小姐的架子,但云菀沁也不是好惹的,笑意未褪,反倒绽放得更明艳,身子朝前略一倾,还伸出手臂。 郁柔庄脸上的轻怠蓬勃起来,平民出身就是平民出身,父亲做再大的官儿,女儿也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市井小民的气儿,为着一锭金子就甘愿摧眉折腰,漂亮的薄唇还未扬到极致,眼睛却瞪大! ------题外话------   ☆、第五十八章 纤肤膏入V公告 云菀沁的手到半途,突然一扬,朝郁柔庄的头顶伸过来去—— “呼”一声,云菀沁将郁柔庄的帷帽轻轻一拍,迅雷不及手指一勾。 啪一声,除了帷帽,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也带了下来,掉在那锭金子旁边。 是郁柔庄的义髻。 “失手了。”云菀沁退后两步,佯装无心:“郁小姐头上有只蜂子,正准备替你赶赶。初夏,还不帮帮郁小姐!” 郁柔庄一眼瞥见地上的假发,惊住了,一摸头发,完美的发型单薄了许多,平日出门戴惯义髻,现下有种被人剥了衣衫的感觉,哪里还要人帮手,慌张弯下腰,抢先拾起义髻往头上套。 本想叫别人面前装天鹅,反倒自己先低下尊贵的头颅,初夏喊了一声绿水: “还愣着干嘛,还不帮你家小姐!” 来了这么一出,绿水早惊呆了,忙手忙脚乱地帮自家小姐戴正义髻,套上帷帽。 等郁柔庄收拾妥当了,云菀沁开口:“郁小姐莫怪,近些日子为了拾掇药膏脂粉,我叫家里人在院子外新栽了不少花草,所以特别招蜂引蝶,蜂子毒,咬到皮肤上可不得了,一下便肿个大包,刚一时心切了。” 郁柔庄知道她是故意,她既为自己调制过香发散,怎会不知道自己喜欢佩戴义髻,怪只怪自己轻了敌,现下金子被她拿去,人也被她整蛊一通,只得忍下:“没事儿,还得谢谢云小姐呢。” 云菀沁笑笑:“不得不提醒一句,发量少,大多是发根排泄不畅,若长期用义髻,怕会堵塞头顶皮肤毛孔,只会更严重,到最后寸草不生秃了顶也是有可能,还是慎用。” 正是郁柔庄说不得的软肋,头脸刷的一下涨红,平静下来,挑起面纱遮了容颜:“多谢云小姐提醒。话说回来,侍郎府这段日子也算是多事之秋,听我父兄说,老侯爷碍于声名,已商议与云家退亲。要说侍郎府能与侯府结亲,还是不容易的,要是我啊,一场宴会下来,被妹子抢了好出身的未婚夫,今后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一户更好的,现在估计哭都没地儿哭去。现下看来,云小姐是个心眼极宽的人,关上房,自己做自己的事儿,完全没受影响。不过不紧要,柔庄兄弟人脉广,今后若是见着适合的公子爷,到时为你引荐一下?” 话中带刺,满满都是瞧不起,云菀沁缓而含笑:“姻缘自有天定,失了便失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不劳郁小姐了。至于心眼宽……再不好的日子也总得苦中作乐,哭若是有用,这天下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郁小姐哪还用为了头发求医问药,直接去哭哭就好了吧。” 郁柔庄见她眉眼俏皮,分明就是个开玩笑的模样儿,不好发作,脸色一紧。 她自然是不怕失了与归德侯府的亲事,因为巴结上了更大的。 这样的官宦小姐看得也不少,门户说低吧,家中父亲还是有些位阶,说高吧,也算不得位极人臣,夹在中间中不溜秋,野心倒是大得很,一心想逮着机会嫁个王侯公卿,飞上枝头,若云菀沁真搭上了秦王,区区个慕容二少又算得了什么。 郁柔庄越想越深,心腹宛如爬了虫蚁一般,酸意直涌,坐不住了:“时候不早,今儿搅扰了,那柔庄便先告辞。” 云菀沁目光莹然:“初夏,将我梳妆台上那盒香膏拿出来。郁小姐送了礼,我也不能叫她光着手回去,礼尚往来还是要的。” 不一会儿,初夏拿出个珐琅银丝扁圆小盒,递给了绿水。 云菀沁和气道:“这个叫做纤肤膏,是外来传教士传到大宣的,听闻西方国土许多女子都用,我照着方子自个儿配制了一些,想来,极适合郁小姐。” “什么纤肤膏?”绿水口快,郁柔庄想阻止已经来不及,咬了咬唇。 “西人医者认为,肌肤每隔一段日子,皮层加厚,久而不除,会使得肌肤老化,代谢困难,”云菀沁微微笑着,“这纤肤膏,顾名思义,——专治脸皮厚,可以将厚皮层给铲薄一点儿。” 来别人家撒野?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当天涯处处是她家的奴婢?公主也不至于这般傲慢。 郁柔庄不傻,刚才一听这美容物的名字,早就猜出云菀沁在讥哨,将气压下去,语气完全听不出情绪:“绿水,拿了走。” 云菀沁见那郁家主仆走了,吩咐了初夏几句。 初夏二话不说,去了侧门,半刻后回来:“那郁小姐进府前,轿子在咱们街对面停了许久。” 云菀沁清楚了,跟郁柔庄初次见面,她没有理由针对自己,这样看来,她肯定见到秦王找自己。 算起来,郁柔庄与秦王还没有半点关系。 这名未来的郁皇后,在新帝的后宫是个怎样的女人,云菀沁上辈子完全没关心过,并不了解,可现在却知道,并不是个好相与的。 倒不是云菀沁怕郁柔庄,只是她连秦王都不大愿意招惹,又何必与她结梁子? 还有秦王幕后查证臣子私事的举止……得了,这一对可能成为夫妻的男女,都不是什么善茬儿。 等娘亲那事查出来后,还是与那秦王保持距离。 伴君如伴虎,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她才不惹这头大老虎。 * 五天后。 侍郎府下人来了北城秦王府,送来紫草膏和茉莉发露。 两样物事盛在蓝花瓷盒里,凑近鼻下,有淡淡的香薰味。 夏侯世廷戴着玉扳指的指腹轻轻摩挲瓷盖,指尖还有多日前柔腻的茉莉甜香,心思一动,浑身燥了几分,骨痛竟有些发作之兆,以前不觉得什么,这会儿却对这病有点黯然和懊恼。 送东西的家丁,是盈福院的一名小厮,将东西递给施遥安后,老老实实站在天井等候答复。 半会儿,施遥安从房间内出来,站在廊下: “主子说了,过两日再找你们家大姑娘讨教效果,你去账房领跑腿费吧。” 云家家丁喜滋滋地离开没多久,“噔噔噔——”一匹枣红高头大马在秦王府门口停下。 男子拉紧僵绳,翻身下马。 王府门子一见那人,问都没有多问,拉开铁环朱门,直接迎那男子进王府。 其人生得细皮嫩肉,面白无须,腰佩紫金鱼袋,是萃茗殿的主事太监章德海,也是赫连氏身边伺候的人。 艳阳下,章德海额头汗丝点点,却步履如风,直奔主院。 院子门口的奴从一见其人,纷纷推开两边,自动让出道路。 天井内,章德海面朝安静的主屋,抹了一把汗,语气颤抖: “三爷,赫连贵嫔出事了!” ------题外话------ 亲爱的美人儿们,明天8,5上架,会更一个大肥章,早上九点以后更新。 以后的故事会更精彩,不会断更,日日肥美! 感谢一直陪伴的各位,喜欢的美人请支持一下首订噢\(≧▽≦)/~   ☆、第五十九章 陪嫁庄子(两万,求首订) 琉璃瓦朱红宫墙,森森屹立。 萃茗殿。 一名年约三十许的美妇人,身型苗条高挑,大眼高鼻,尖尖的下巴,轮廓浓艳深邃,比起中原女子温润的五官,更像北方女子,这会儿,身着暗天青色蹙金银丝暗花宫装,发髻宛如瀑布流水一般流淌于白皙的颈项边,正端坐于一张花梨木书桌前,抄写女则女戒。 “娘娘,要不先休息一下,吃两口粥再抄吧。”四名贴身宫女苦苦哀求。 手边显然已经抄好了一沓,起码有七八本,垒得像小山丘,美妇人依旧笔下如飞,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 宫装美人,窗前练字,本来该是一副极美的画卷,美妇人面容憔悴疲惫,左颊上更有一条两寸来长的浅浅血印,还未收口,似是指甲痕,叫人触目心惊,时不时还咳两声。 身边的茶几上放着红木食盘,上面摆着白细嫩滑的粥食和一碟精致的开胃菜,都没了热气。 珠帘外。 章德海跨步进了殿,拱手: “娘娘,三爷来看您了,您已经抄了三天,一颗米都没下肚子,中途只吃了几口水果,再这么下去,体力透支,人会受不了的,求娘娘就先停下来,先歇息歇息,看在三爷难得进一次宫的份儿上,吃一口吧。” 赫连氏一听秦王进宫,手中羊毫一松,纤秀的眉毛一蹙,忽的发起怒来: “章德海,谁叫你通知秦王?你又自作主张!” “母嫔。”帘外,夏侯世廷步伐响起,“是皇儿的主意。” 赫连氏叹了口气:“皇儿回去吧,宫中的事你不便插手,母嫔没什么事。皇子无旨,不得随意进宫,若是被有心人在圣上面前告一状,你又得麻烦去解释。”儿子因为自己的身份已够被拖累,怎能再叫他受苦。 怎么会没事?夏侯世廷一路上已从章德海口里都一清二楚。 几天前,赫连氏与韦贵妃照例去凤藻宫,向皇后蒋沛菡请安。 因赫连氏过几日是寿辰,谈笑间,蒋皇后顺手将自己收藏的一柄九环金步摇恩赐给她,说只当是个贺礼。 若别的东西也就罢了,偏偏那九环金步摇是西域大食国使节进贡大宣的一件宝贝,一直在蒋皇后那儿放着,韦贵妃眼馋了许久,却一直求不得的东西,曾经旁敲侧击暗示了许久,蒋皇后都没说给她,如今竟是给了赫连氏。 请完安,回去的路上,韦贵妃不顺气,寻着个机会对赫连氏发难,还下了狠心,找理由殴打赫连氏。幸亏赫连氏身边最近换了几个新宫婢,恰是夏侯世廷叫蕊枝重新挑拣进来的,个个忠心为主,拦了下来。 韦贵妃没得到好处,更加不依,干脆抓散了头发,去找宁熙帝哭哭啼啼告状,说赫连氏不敬自己,仗着得了皇后的一柄步摇,横了起来。 韦贵妃是后宫第一宠妃,宁熙帝哪里会不向着她,见心肝宝贝受了委屈,当了韦贵妃的面,便给了赫连氏一耳光,手指甲不慎勾到了她皮肤,弄伤了。 韦贵妃心头嫉恨消了,装大度,又撒娇拦住宁熙帝,说是算了,叫赫连氏在焚香沐浴,五天之内戒吃荤油,将女则女戒抄个七八十本就好了,叫她明白宫中上下级别严厉,再不敢轻视她。 赫连氏的级别比不上韦贵妃,又向来是个不爱将事儿闹大的人,知道越解释,只怕越是讨不了好,默默认错,回了萃茗殿便开始埋头抄书,连饭都来不及吃几口,这几天体力不济,消瘦了不少,萃茗殿的宫人们都急坏了,劝说又不停,便叫来了秦王。 韦贵妃仗着宠爱和娘家的军功,一向便刁钻跋扈,针对赫连氏,倒不奇怪,可夏侯世廷知道,这件事情,最大的幕后挑起者,却是看似温良忠厚的蒋皇后。 韦贵妃和赫连贵嫔相斗,输了的那个不用说,赢了的那个也会被记恨上。惟有蒋皇后一人,坐收渔人之利。 可再如何睿智远谋也总有缺憾,蒋皇后至今没有亲生孩子,年轻时怀过一次孕,可不慎流产了,此后再没怀过孩子,只能将其他嫔妃生下的孩子抱过来寄自己名下养育,那孩子便是当今的太子夏侯世谆。 只是可怜了母亲,因为北人的关系,每次总只能隐忍着。沉默半晌,夏侯世廷道:“被人告状到父皇那儿就告,我倒是想看看,儿子孝顺母亲有没有错。” “你……”赫连氏无奈。 夏侯世廷几步上前:“父皇只是叫母嫔这五天戒吃荤油,又没说不准吃素。” 赫连氏凝视着皇儿,这几年生得越发英迈俊挺,无论岁数多大,一到自己跟前还是个孩子,叹息一口,终是拿起勺子舀了一口,慢慢吃起来。 待赫连氏吃完,方才记起一件事儿,捻起丝帕拭了拭嘴:“世廷,你前阵子为我换了一批侍婢,这是为何?” “母嫔用得可顺手?”夏侯世廷问。 “确实比以前的好多了。”赫连氏真心道。 皇儿暗中送进来的那四名贴身新婢名叫青婵,蓝亭,紫霜,赤霞,确实有胆识又灵活,这次若不是她们四人想法子挡了,只怕还得多吃韦贵妃的苦头。 以前几名贴身宫女都是出自凤藻宫,说白了,是蒋皇后的人,要么便是表面听话实则傲慢,要么便是心中打着小算盘,总没法儿当成自己人,可这几名新进宫的,是儿子王府的蕊枝丫头亲自调教出来的,个个忠诚护主,又各有本事。 “那就好。”夏侯世廷再不多说了,若不是那丫头的提醒,自己恐怕还真想不到这么细腻,原来母嫔一直也是想换人,只是并不想麻烦自己。 顿了顿,他盯着赫连氏颊上的指痕。目色浓深:“父皇那边——” 赫连氏知道皇儿是担心宁熙帝因着韦贵妃的挑拨,记恨自己,强颜欢笑:“皇上也是一时气急,他的脾气,你还不晓得么。你放心,过几天便会好了。”其实哪里又这么容易,这些年,宁熙帝对自己早就不如往年,三五个月都来不了萃茗殿一次,今次被韦贵妃一闹,只怕与宁熙帝的感情裂痕又加深,加上那韦贵妃在旁边吹枕头风,真不知道几时才能重获宠爱。 这话不过是说给皇儿安心罢了。 赫连氏年华正盛的美眸闪过一丝黯然,刚进宫那几年,宁熙帝新鲜她北方美人的姿色,沉迷过一阵子,每日下朝便钻进萃茗殿,雨露频施,晨昏颠倒的好不恩爱,甚至还被臣子劝谏过“不可专宠北女”,所以不到一年便诞下了皇儿…… 二人的恩爱日子,一度还成为大宣的传奇。 那是赫连氏最风光的几年,可男子的爱,总归是有期限的,尤其是环肥燕瘦,什么美人得不到的一国之君。 这几年,有了韦贵妃,有了其他更年轻的妃嫔们,宁熙帝眼里渐渐也没了自己,若遇着有心人的挑衅与无赖,全不偏帮自己,红颜未老恩先断。 眼下为了安抚皇儿,赫连氏也只能往好里说。 夏侯世廷知道赫连氏的心思,久不出声,半会儿,喊来施遥安,叫他将今儿顺便带进宫的茉莉发露拿了进来,递给赫连氏:“母亲不日寿诞,今儿既提前进宫,便将这个先送给母嫔。” 赫连氏知道皇儿是讨自己开心,微笑接过来,打开一闻,天然花香溢满半个殿室,却不冲鼻,头香是茉莉,一讶:“这又是什么。”再闻下去,那尾香的味儿却变了,成了另一种花香,异常熟悉,再细细一嗅,竟是鸽子花的香味。 鸽子花是蒙奴国独有的花儿,大宣的京城倒也有,可都是移植过来的,为数不多。 多年不曾闻到家乡的味道,赫连氏想起少女时在草原上的岁月,愁颜一纾,欣喜不已,红了眼眶:“鸽子花,是鸽子花。” 鸽子花,顾名思义,花语是自由,欢乐,自从离乡背井,进宫为嫔妃,赫连氏早就失去了自由和欢乐,如今见到家乡特产,香气是观感中最直接的,一嗅到,便好似身临其境,重回故土,甚至闻到草原的气息,竟是满腔的感怀,拿着那蓝瓷瓶,就像捧着稀世珍宝,怎么会不欢喜和感怀? 夏侯世廷嗅到鸽子花的香味,再看到母嫔脸上的神色,也是微微一怔。 他并不知道发露里竟添加了这个花,云菀沁并没提前告诉他……那丫头,竟还很有些细腻和体贴。 自己说了半天才能博母亲欢颜,她区区一瓶发露,马上叫母亲微笑。 原来,这发露既然送进宫,云菀沁到底还是多花了一些心思,单单一瓶茉莉发露,实在有些单调,拿不出手,考虑到赫连氏是北方人,便找了舅舅,请他去佑贤山庄时顺便拿了一些温室栽培的鸽子花来,研粉后,加在茉莉发露里。 夏侯世廷望着心情好了许多的母嫔,默道:“母嫔马上要过生辰,这个是皇儿在民间寻高人做的秘制发露,擦于发上,发香自然持久,能保持发丝洁净清爽,正适合大热天。” 赫连氏笑意一止,有些疑惑,皇儿是个男子,至今身边也没女人,更不可能会在意这些女儿家物事,怎会结识懂得做闺房用品的,还这般细心,懂得添加鸽子花? 她不说什么,只笑道:“唔,高人?” 夏侯世廷被母嫔笑得莫名有些心虚,惯性摩挲着玉扳指:“嗯,高人。” 赫连氏但笑不语,那玉扳指是皇儿自幼到大的随身饰物,每次皇儿紧张的时候,便会情不自禁地触摸,别人不知道,她这当娘亲的哪会不清楚。 陪母嫔说了几句话,又伺候她就着开胃小酸菜吃下整碗粥,夏侯世廷在赫连氏的催赶下,趁着天黑出了萃茗殿。 跨出门槛前夕,夏侯世廷回眸一望,。 珠帘内,母嫔又埋下秀丽的头颅,开始继续抄书。 这一抄,只怕又是昼夜不分。 眼眉一敛,目中下了凉气,夏侯世廷忽然觉得,罩在母嫔头上的,不是富丽堂皇的宫殿,而是个杀人不见血的牢笼,眼睫一垂,迈过了殿门。 赫连氏见着秦王离开,短暂地停下羊毫,眼光又落在那瓶发露上,缓道:“章德海。” “在,娘娘。” “叫人去查一查,那‘高人’到底是男是女,又是哪位。” * 银顶马车出了宫门,风驰电掣于御街上。 车内,夏侯世廷快速换了一身普通百姓的便装,掸掸袖口,将发髻上代表皇族身份的白玉珠冠卸下,换上一柄青玉笄。 车子奔向北城的途中,在一条分叉路口停下。 路另一边,另一辆简朴低调的乌盖马车等着。 夏侯世廷下车,上了那辆车子。 乌盖马车调转了马首,朝左边分叉小路奔去。 一路灰尘漫天,抵达京郊处龙鼎山,马车绕过山路,七弯八拐,逐渐远离了尘嚣和人烟。 山脚下一处小村庄,隐藏在峰峦叠嶂之间,宛如一个未经人事的小家碧玉。 一片山清水秀的景色,安静宛如桃花源。 马车停下来,前方站着一名猎户打扮的山间汉子,似是早就等了许久。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浓眉大眼,鼻正口方,五官宛似刀刻,比中原人要深刻一些,倒与赫连氏有点儿类似,一身粗衣陋服,许是长年劳作的关系,身材十分高大,肌肉也很强健,肩上扛着猎好的野兔和山鸡,还有一把弓弩与一袋子箭矢。 中年男子面朝着马车,见身穿便服的秦王下来,就像一般平民见着贵人似的行了大礼,爽快笑着:“爷,庄子里野味都备好了,俺家婆娘都上好了,还配了高粱酒,随时能享用了。” 京城的有钱人常来郊区的山庄,找一些农家农户吃些原生态的农家乐野味,这情景看起来再正常不过。 就算有人不小心看到,也只以为这身着绸袍,气势不凡的男子,是来山中尝鲜儿的公子爷。 走了几步,两人进了村庄。 中年男子见四下无人,脸上的粗疏之气突然消退了许多,已经迫不及待地轻声开口:“听闻公主在宫中又有事,不知现在可好?” “没大碍了。”声音漠然。 “那就好,”中年男子吁了口气,声音却压低,冷凉了几分,霎时像变了个人:“爷,这韦贵妃不是个好相于的,一直想将魏王送上位,那蒋皇后更是老姜,又有太子这个砝码。惟独公主,身份与背景不及人,在大宣也没有娘家,难得崔家是个依靠,前些年,竟是被蒋皇后暗中差人一把火彻夜灭了满门,亏得阿萝小姐命大,被三爷救出来,却造成如今三爷与公主孤立无援,没有外戚倚仗……如今看来,这两人都坐不住了,咱们也得快些……”一个山野粗汉,突然冒出这么一连串宫廷贵人的名字,听起来十分突兀。 这中年魁梧男子,是当年蒙奴国送赫连氏和亲的护驾将军,北方名为拓跋骏,赫连氏进宫封为贵嫔后,拓跋骏也作为公主的娘家人,留在大宣。 多年前,崔家覆灭,赫连氏深知是蒋皇后下的杀手,为了打击秦王的党羽,怕拓跋骏也会被人下毒手,暗中要他死遁,回蒙奴国去,避开祸劫。 拓跋骏却死活不愿意,宁可死也要留在大宣保护公主与三爷,最后,想了个折中的法儿,当做无家可归的流民,逃入京郊的龙鼎山定居。 这里山间猎户众多,从山脚到山腰,很多小村落。隐居在这儿,被发现的可能性比较小,一来能保住性命,二来也能靠近京城,为公主和秦王出谋划策。 拓跋骏到了龙鼎山脚的高家村,融进了村庄,化名高骏,娶了老婆,落地扎根,因一身好骑射功夫,日子越过越红火,还帮着修坝筑堤,造防风林,领着高家村的村民们发家致富。 前两年,高骏更是被推举为高家村的村长,十分得村民的信任。 可谁也不知道,这名看似忠厚老实、年富力强的村长竟是当蒙奴国的送亲将军。 夏侯世廷每隔一段日子,便会来一次高家村,与高骏私下见面。 有些事情,他不方便出面,高骏身在民间,却很方便做。 夏侯世廷听了高骏的感叹,并不多说,他担忧的没错。 前几年尚还好,近年越发闹得汹涌,无非是宁熙帝的几个皇子都长大了,有儿子的宫中女人们,都等不及了。 跟着走了几步,进了村子,高骏只听秦王的声音飘来:“那就先从老五下手吧,叫那风头正盛的贵妃分分心,免得成日盯在母嫔身上。” 高骏刚毅嘴角一扬,抱拳:“明白。” * 云菀沁叫人将药膏送去王府后,得知夏侯世廷放话还要过来讨教效果,忐忑了一下。 可是,其后几天,他并没上门,也没什么动静。 再过几天,更是蒸发了一般。 云菀沁虽有些诧异,倒也并没功夫多想。 贵人事忙,随口说说的话,还真的放心里去?指不定已找到了别的乐子。 另外也没心思想别的了,弟弟云锦重回了。 大宣官家子弟七岁左右会入国子监,除了学堂上的正式教育,官宦人家也会将孩子送去一些学士的学馆里受熏陶,称之为“游学”。 去年,有位大宣很有名气的大鸿儒在胤州建了学馆。 云玄昶借官场的人脉关系,将儿子云锦重送去住读一段日子,如今算起来,已有近三个月的光阴。 云锦重回来,不仅云菀沁高兴,对于白雪惠来讲,也是巴巴地望着的。 祠堂罚打妙儿本就是强撑着身子,突然一生变,白雪惠当场犯了病,又在床上多趴了几天,再不敢多动。 前阵子,云玄昶虽住在方姨娘的院子,好歹每日来看她一眼,这几日,却与她关系如冰封雪冻,好久没过来,基本上一散衙就直奔方月蓉的院子,白雪惠一妒恨,病势又沉了几分,拖得久久难愈。 其实,几个月前继子去胤州游学,也是她提议的。 白雪惠当时是打着小算盘的。 老爷现下就这么一个儿子,看得无比珍贵,可却是白雪惠心头的一把刃,要她费心培养前房的骨肉,她不乐意,要她看着前房的儿子与老爷父子情深,积累感情,更不爽快。 游学能叫父子两个少见面,也能暂时摈去照看继子的任务,何乐而不为? 云锦重离开家门前,白雪惠给他安排了个贴身书童兼小厮,名唤乔哥儿的,一同去胤州。 乔哥儿是陶嬷嬷乡下的远房外甥,在家里是老幺,被宠得一肚子坏水儿,小小年纪,背地里吃喝嫖赌样样在行,凭着关系进的云府。 白雪惠连计划都定好了,趁着继子出外的功夫,尽快怀上,如今什么都不愁,就是缺个儿子,霏儿再得宠,毕竟是个女孩儿家,只要有了儿子,便彻底稳当了,没料云菀沁一场落水之后,这云家,就好像改天换地,她什么计划都被打乱了。 这阵子,老爷连她的房间都不进了,人面儿几天都难得见一次了,还生什么儿子? 如今这光景,前无去路,后无退路,若是继子回来,不失是个转机。 毕竟,云锦重是云家如今唯一的男丁,她养了云锦重几年,说不定可以用来博回老爷的感情。 这般想着,白雪惠人都精神多了。 云锦重回府的头天夜里,她更是心情舒爽,胃口大开,晚上饭量大了些,扫了眼榻边婢子手上的托盘,将筷子一拍,斥道:“怎么还是清粥咸菜!” 碟子里一堆看不清楚颜色的咸菜,一碗清亮得能当镜子照的稀饭,还不如农户人家的吃食。 病了多久,便吃了多久的清粥咸菜,她虽病得昏昏沉沉,可脑子却还没糊涂,一天两天倒没怎么察觉,也没力气管,这几天才发觉不对劲了。 “夫、夫人,”托着食盘的丫鬟舌头就像打结的绳子,“是、是方姨娘安排的。” 方月蓉?她哪会有这个胆子随意更换自己的餐单,白雪惠知道云菀沁协理中馈,眼眸一冷:“是不是那丫头做主的?” 丫鬟自然知道夫人口中的丫头是谁,咽了咽口水,又结巴着道:“奴,奴婢问过方姨娘的丫鬟,听说是,是大小姐安排的菜单,适合夫、夫人现下的病、病情……” 白雪惠脸色发青,嘴角翻起冷笑,这理由还真够光面堂皇,哪个病人禁得起长久这么吃,前两天吐得厉害倒还好,这几天肠胃都吐空了,一丁点油花子都没有,就是想吃点荤的解解馋,可——可这几道菜,生生将自己吃得越发手足无力。 正恼火着,白雪惠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从榻上撑直了身子:“霞飞呢,为什么是你伺候?” 面前的丫鬟佝着腰,长相寒碜,说话时鼻涕直流,是府上锅炉房的粗使丫头阿桃,因早产,有点儿轻微智障,平日做事笨手笨脚,还是个结巴。 阿桃吭吭哧哧:“前天府、府上精简人手,霞飞被、被发卖出去了……” 白雪惠捏紧被子,不用说,又是那小贱人做的主! 打发走了伶俐活泛又会讨欢心的丫鬟,调个稍微好用一点儿的也成啊,偏偏将这个半傻子给自己用,这是生生斩了自己的羽翼。 这病了才多久,那小蹄子就利用那贱妾,霸占了属于她的后院。 白雪惠听这结巴讲话就难受,本就不舒服的胃又翻腾起来,皱眉:“下去下去,都端下去!狗都不吃的东西给我吃!滚滚滚!” 吞着一肚子气,好不容易熬到了次日的日头初升。 白雪惠撑着还没痊愈的病体,洗漱完毕,打扮得整洁干净,倚在床头,叫人把送给继子的礼物拿出来,是个绿毛鹦鹉,挂在梁柱下,一看就讨小孩的喜欢,又叫阿桃去打探看少爷进城门了没,到家门口了没。 按规矩,云锦重回来拜见老爷后,肯定要先给自己这个做继母的请安,老爷说不定也会跟着一起来。 到时候,她便来个久别重逢的感人戏码,重抓老爷的心,到时再将云菀沁与方月蓉狼狈为奸、给自己委屈受的事儿添油加醋说它一说! 日上三竿,门帘外终于传来脚步。 白雪惠靠在床背上,坐得屁股都疼了,酝酿半会儿的表情也都快叫脸抽筋了,一听脚步声,哗啦一下坐起来,赶紧将珍珠粉往脸颊上扑了一下,衬得脸色越发楚楚可怜的苍白,又顺便挤了点眼泪,谁知一抬头,打帘进来的是阿桃。 “少……少爷呢?”白雪惠低吼。 “老、老爷说怕少、少爷被夫人过了病气,这几天先不过来了,等夫人好些再说,”阿桃擦擦鼻涕,“大小姐又,又恰好正给少爷的房间迁到西院,说是有些私人物品需要少爷自己清点,后来将少爷请走了。” 迁院!老爷先前叫云菀沁去暂代管教,有七八分是个气头话,她还真忙不迭去做。 白雪惠手一颤,榻边小几上的茶具砰声摔在地上。 * 西院,天井,凉风送爽,花赠香。 石桌圆墩,假山粉墙,花圃草坪,处处别致精巧,一看便是有心布置。 长得摇摇欲坠的绿油酴醾架下,云菀沁坐了会儿,见到乔哥儿领着云锦重过来。 不满十岁的小少年脸上还有些稚气,五官已有来日的英扬璀璨。 她身子微微朝前一倾,目上不自觉罩了一层雾气:“锦重。” 与弟弟最后一面,还是前世出嫁前。 那时的云锦重,性子已被白雪惠养得很刁钻了,整个儿就是一膏粱子弟,认识一大堆酒肉朋友,找家里拿银子花天酒地,每隔几日便要与父亲吵一架,每次都激得云玄昶大发脾气,然后白雪惠又从旁当老好人,说些不阴不阳,不冷不热的话,让云玄昶更加偏袒白氏,更加厌恶儿子,偏偏姐弟二人还懵然不察,只当继母是维护着他们。 出嫁前一天,姐弟私下相处时,云菀沁托着弟弟的手:“姐姐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你要收拾心思,好好读书,不要再跟那些狐朋狗友胡混,更不许跟爹爹对着干。” 云锦重却打了个呵欠,脸色显得很疲惫,本是如日中天的年纪,却消瘦不已,脸上透着几分憔悴的青色,不耐烦地挪开手:“姐,我什么时候没好好读书了,什么时候胡混了!母亲从来只会夸我,你就只会埋汰我的不是,难不成我这当弟弟的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堪?” 当时的云菀沁还不知道,这个时候,云锦重已染上了五石散的毒瘾,五石散,服用的人如腾云驾雾,如醉如痴,成瘾后,每逢发作,严重者丧失理智,六亲不认。 云锦重早就从月月吸发展到了日日必吸。 而引诱云锦重吸食毒品的是他的一名酒肉朋友。那人是个出名的纨绔子弟,稍微有点儿出息的官宦子弟都不会接近他。 而这人,正是白雪惠故意引荐给这继子认识的。 云锦重后来知道继母的正室用心,自己的堕落全是拜继母所赐,也曾振作过,可已经在父亲面前败坏的印象,再难挽回。 白雪惠那时已经为云玄昶又生了个儿子,为了争产,手段更加狠辣,又利用一桩家中失窃事诬陷云锦重,叫云玄昶将他在家谱中除了名,净身赶出了家门,从此彻底拔除了这根眼中钉。 上辈子病亡前两月,云菀沁收到过一封信。 上面只有四个血红大字:悔不当初。 后面却又是小小几个字:对不起,姐。 歪歪扭扭,似乎满怀着无脸见人的愧疚。 眼泪顺着颊面流了下来,云菀沁不知道云锦重是在怎样一个环境下写出这些字,只听说,有人最后一次见到云锦重,是在一条乞丐群居的陋巷里,官家少爷,胡子拉碴,连冬日避寒的厚袄都没,拢着手蹲在角落,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 明明光明正大的正统嫡子,却下场如此。 可这是弟弟的错吗? 一个四岁便没了娘亲的孩子,如同没了长灯照明的船只,在别有居心的妇人的故意养歪下,这个结局,并不难预料。 云锦重的一声回应将云菀沁从记忆中拉回来。 她的脸色温下来,弟弟如今还小,还是纯白一张纸,还没染上各种致命的恶习,还没那些催他堕落的友人,她更不会再叫白氏接近他,荼毒他。 这一世,弟弟的前途,她拼了命也不会叫人毁了。 “一路辛不辛苦?先坐下吃吃糕点,喝点茶,”云菀沁抹掉眼角的湿痕,叫云锦重坐到酴釄架下的石桌边,“这碟是云片糕,那是杏仁露。” 云锦重虽年纪不大,已有了官宦公子的气派,掀袍坐下来,瞟了一眼餐盘,都是些寻常吃食,并没拿筷子。 乔哥儿嬉笑:“小姐,家中厨子手艺粗糙,少爷吃惯了云来楼的糕点和茶饮。” 云来楼的糕点出了名的贵,白雪惠从来不吝啬给继子买,就是为了各方面养刁他,为培养出一个娇生惯养的纨绔子弟打基础。 当初认为继母大方溺爱,心善温柔,谁知道是佛口蛇心,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云菀沁目色如霜,剜了乔哥儿一眼:“我叫你说话了吗!” 这乔哥儿恶习满满,也是白雪惠的害人凶器之一,她岂会看不出来,近墨者黑,这书童也务必要换了! 乔哥儿被大小姐望得脊背汗毛一竖,再不敢出声。 云菀沁温婉挥手:“来人,将东西拿下去,换一碟儿来。” 婢子将东西端下去,重新端了一个缠枝大花珐琅圆盘过来。 云锦重大眼一亮,盘中是一块宛似豆腐的金黄色东西,看着晶莹剔透,近乎透明,中间却嵌着红色的花瓣儿,上面还插着小叉子。 “这是什么?”到底是小孩子,云锦重好奇。 “是芙蓉和西瓜做成的果冻,你尝尝。”云菀沁笑道。 “果冻?有意思!”云锦重兴趣盎然地插了一小块晶莹豆腐块儿,放进嘴里,沁凉爽口,是从没试过的,喜道:“这个好吃,改日姐姐多做点儿,我给李元衡、杜庆他们看看,哼!准保叫他们肯定羡慕我!” 李元衡、杜庆是云锦重国子监的同窗,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爷。 小小年纪便开始与人攀比。云菀沁眉目一动,却并不责怪,反倒说:“这个有什么好耀武扬威,改日姐姐再做些更特别的东西,叫你带去国子监。” 云锦重有些惊讶,说实在,比起姐姐,他更愿意亲近继母。姐姐往日沉默寡言,很少跟自己说话,一说话便是苦口婆心地讲那些大道理,每次见自己犯错也很严厉,不像继母那样对自己事事纵容,可这次一回家,怎么像是变了个人? 不自觉地端起凳子靠近姐姐,云锦重点点头:“嗯!” 云菀沁见弟弟对自己亲近了许多,不动声色,笑着道:“那你看看,姐姐给你布置的庭院如何,房间还是按照你原先的摆设,外面的天井,姐姐加了个小花圃,还凿了个人工渠,你读书读累了,便能在旁边欣赏风景,吹吹风。” “姐,”云锦重一听读书就开始皱眉,“弟弟才从学馆回来,爹爹刚询过我学业,你又提读书,是不是嫌弟弟还没被夫子烦死啊。母亲就从不逼着我读书,我想玩耍,便都由着我。” 她只恨不得你落魄,哪容忍你能有半点出息? 白雪惠对弟弟的捧杀,比云菀沁想象中还要厉害,短短几年而已,云锦重就有散漫不羁的苗头了,若再久一些还得了?父亲常年忙于官场,后院教育的事儿都丢在夫子和白氏手上,每次见儿子功课退步了,也只会骂儿子,哪会想到是白氏给儿子无形中灌输了读书无用的思想? 云菀沁正在沉吟,云锦重语气急促:“姐姐还有事吗?若无事,弟弟先去母亲那儿一趟,母亲说过我回来要送我只鹦鹉呢。” 鹦鹉?云菀沁记得,白雪惠对弟弟经常施恩降惠,凭借小利益来笼络小孩子的心,这只鹦鹉也是其中一件礼物,会说人话,逗得弟弟爱不释手,放在书桌前挂着,哪里还谈得上安心读书。小孩子的自控能力本就薄弱,可白雪惠就是这么一点点不着痕迹地叫弟弟玩物丧志。 “鹦鹉很好玩吗?”云菀沁故意。 “那当然。”云锦重见一姐姐与自己聊起玩乐事,也不急着走了。 云菀沁笑道:“区区一只鹦鹉,能比姐姐带你去佑贤山庄住一段日子——还好玩吗?” 云锦重瞪大眼睛,若是能去那儿,便不用受爹爹的管束,自由快活得很,当然比鹦鹉要好玩得多。 云锦重兴奋之后,又涌起失望:“爹爹怎么会让姐姐带着我去佑贤山庄。” “听姐姐的话,一准能行。”云菀沁勾勾手指,示意他近前。 云锦重从没见过这样的姐姐,神情慧黠,说话也轻松,比自己离家前有趣多了,情不自禁凑耳过去,一字一句认真听着,虽有些惊讶,可还是激动地点头应下,没什么比能出去玩更大的事了! 待云菀沁说完,姊弟二人在酴醾架下坐了会儿,聊了些家常,云锦重先离开了。 云菀沁抚了抚花茶的杯盖,望着弟弟的背影,唇角浮上一抹笑。 酴醾架子外的初夏走过来:“小姐,少爷以前总是不听话,说两句便顶十句,今儿跟你相处,难得的乖巧。” 这个年龄的男孩子,与其强迫,不如顺毛抚,利用他的兴趣来教导。 上辈子云菀沁不懂这道理,只会严厉训斥,生生便宜了白雪惠,今生不会再犯。 去佑贤山庄,一来是不让继母再有可趁之机与弟弟亲近,在两人疏离的时候,重新塑造弟弟的脾性。 二来,云菀沁也想查看一下庄子上的花田花圃及附近铺子的生意。 云菀沁呷了一口花茶,凉风拂面,夹着花香,叫人无限惬意。 * 当天傍晚,云锦重去了主院,给继母请安。 白雪惠心中得意,养了一年,到底还是有用。 说了两句话,时候不早,云锦重告辞了。 一出门,云锦重打发了乔哥儿和几名仆人,眼珠子一转,噔噔绕过抄手游廊,传过月门,跑到盈福院,姐姐正在门口笑盈盈,忙过去:“姐,这样真的能去佑贤山庄?” “照着姐姐的话,准没错。”云菀沁摸摸弟弟的脑袋。 第二天,不到晌午,西院下人惊惶过来,说是少爷起不来身了。 云玄昶一听儿子刚回没两天便病了,赶紧叫下人请大夫。 云锦重乖乖躺在床上,趁大夫来之前,从枕头底下掏出早备好的辣椒,狠咬下一口,压在舌头下。 那辣味儿一点点从牙齿缝里渗透到味蕊,可真叫一个刺激。 姐姐也不知道哪里知道的这种法子,可为了出府,云锦重什么都忍了。 大夫来了,在床帐边把脉问诊后,只说云少爷洪脉气促,心速亦快,有盗汗热燥之症,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听说家中已经有个病人,云少爷与病人亲近过,想必是小孩子年纪不大,身子骨弱,染了病气,并无太大问题,便先开了几剂大众保健方子,先调着。 云玄昶只当儿子没什么事儿,没料两天一晃,云锦重仍是难得下床出门,依旧摸不出病脉,却总喊着不舒坦。 云菀沁倒没料到,这弟弟装病的能耐倒不弱,果真是外面的世界诱惑大。那日伴着爹去西院看望,因她是女儿家,年龄也大了,不好进去,站在隔断外,却见云锦重在帐帘外,上一刻刚朝自己调皮地吐吐舌头,下一刻便捂着肚子弱弱应付着爹:“……没什么,就是吃不进,一吃便有点儿想吐……”尽照着那白雪惠的症状来说,一模一样。 白雪惠一听说云锦重来了自己这儿一趟,便卧床不起了,吓了一跳,生怕老爷怪罪,为了补救,那日托阿桃过去说,要去看望一下继子。 云玄昶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又因为儿子刚返家便生病,正是心烦,骂了两句:“就是你过的病气,还看什么看,嫌不够乱吗!” 生生将白雪惠吼得回了自己屋子。 云锦重这一躺平,云菀沁顺势将带胞弟去佑贤山庄调养的想法,对爹说了。 大热天里,官宦人家的去庄子上避暑,也不是个什么大事儿,只是叫女儿带着幼子去,云玄昶终究不大放心。 云菀沁温顺恭谦着劝着,加之云锦重又哼哼唧唧了两声,另外那方姨娘最近是家中的红人儿,看眼色帮腔了两句,云玄昶总算答应下来,开始安排随行的人手,又提前通知庄子那边的人准备。 打从白雪惠病了,又是个会传染的热疾,家中女眷几日才象征性去主院外面请个安,云锦重这么一病,云玄昶重视起来,干脆叫她好生的养病,叫云菀沁、方姨娘免了隔几日去请安探视的礼。 白雪惠这边几乎成了个孤岛,也是气急,哪儿想到这云锦重这般不受捱,反被他牵累了,这小子看上去猴儿似的皮实,那日也就是隔着床帐子说了几句话,哪里知道竟会染了病? 她巴不得这继子病死最好,可别是被自己传染,不然老爷也得怨死自己。 * 主院,知了叫个没完的燥热午后。 是云锦重托病的第四天。 白雪惠今儿精神好了些,想喝燕窝粥,喊了半天都没应声,稍微好点儿的心情又燥起来,摔了床的脚凳:“人呢!阿桃!你这蹄子死哪儿去了,我才病了多久,就拿我不当回事儿了吗!等我好了,叫你们这些人好看!” 这半傻子就是慢半拍,做粗活儿还行,可伺候人的精细活儿,哪里有往日的陶嬷嬷和霞飞的一半? 阿桃进来拾起脚凳放好:“夫、夫人有什么吩咐。” 忍住心头蠕动的怒,白雪惠吩咐:“我要吃燕窝粥,你去厨房叫人现煮一碗。” 阿桃一愣,还是下去了。 半个多时辰,阿桃苦着脸端来了。 白雪惠掀开盅盖一瞧,哪里是燕窝粥,又是跟平日一样,一碗亮得能照镜子的皮蛋豆腐稀饭!拿近鼻子一嗅,还好像散发着什么怪味儿。 “这什么东西!我真是受够了——农人也不会天天吃这个!这是什么意思!那死丫头就算了,方月蓉呢,她是不想活了么!老爷知道吗!”白雪惠气不打一处来。 “老爷知道,没说什么。”阿桃战战兢兢,“夫人,您就先吃点儿吧, 好笑了!她一个兵部左侍郎的夫人,想吃一口肉居然都没办法!竟像是打发家奴一样! 白雪惠胃酸翻了两下:“你去屉子里拿四银子,给我去街角的天兴楼端一碗,再配些他家的头牌好菜!”她平日都是将月例份子顺手放屉子里。 “夫人,”阿桃咽了咽唾液,实在不知如何开口,“这月,这月的月例钱没有那么多……” 白雪惠眼睛瞪圆,脸色憋得青白,哪里竟想到她连月份都克扣了:“她对自己估计不会苛减吧,是不是还添了不少!你今儿给我说说清楚,她这些日子到底做了什么!” “夫人,”阿桃结巴着汇报:“小姐这、这段日子将夫人为她购置的旧衣都扔了,重、重新置了不少新衣,说是个头高了,原先的衣服小、小、小了,穿出去会、会丢侍郎府的人,还请花匠在盈福院外面修了一座、一座新花圃,说自己栽种,比花高价移植得好,若有需要,也能就地取材,府上的消暑花茶都是大小姐自己摘花苗儿泡制的,老爷一听小姐算了总账,能节约,什么话都没了!” 嗳哟,她倒是会享受啊,还理由充分!白雪惠捏着被子,一定要快点儿好起来! 她咬牙,将那碗稀粥舀了一勺,正要吞下去,又闻到那味儿,蹙眉:“皮蛋豆腐稀饭就算了,这什么味!” “夫人——”阿桃瞒不住了,“奴婢去厨房的时候,别说没燕窝粥,连这皮蛋豆腐稀饭都……都、都搁了好几天,奴婢问厨房的人,看能不能换新鲜的,可下人说小姐和方姨娘吩咐了,府上要节省用度,这稀饭被冰水镇着呢,没馊,还是能吃的……” 怪不得!这种天气,放了几天还能吃吗?!就算没馊也不新鲜了! 白雪惠这辈子以为锦绣荣华了,没料还会被暗中穿这种小鞋,心头酸溜溜,哭了一通停下来,叫阿桃拿过雕花妆奁盒和小镜子,抹了一层胭脂,又涂了一层口脂,尽量叫颜色好看点儿,转过头,眼色一厉:“老爷这会儿应该回来了吧。” “嗯,散衙了,在、在春霁院,与方、方姨娘一块儿……” 又跑去方姨娘那儿了!白雪惠牙酸心妒,却忍住:“你现在便去春霁院!去将老爷请过来。晓得怎么说?” “怎,怎么说?”阿桃吞吐。 真是朽木不可雕也!要是陶嬷嬷或是霞飞,嘴上功夫厉害得很,死的都能掰成活的,哪里还用人教,这丫头,没一点儿悟性,用着真是要气死人了,白雪惠纤纤笋指猛戳阿桃额头:“说我又犯病了,想要见老爷,嘴里念叨着老爷,语气可怜些,柔软些!”她就不信,老爷不管这茬了。 阿桃嘴里重复了两次,跑去了春霁院。 * 春霁院,方月蓉香闺内。 房间四周置放着几盆降温的冰,频频送着凉气,配上一碗贡菊茶和方姨娘的柔情奉承,云玄昶这几天的焦心,总算安抚下来一些。 方姨娘虽说美貌比不上白雪惠,魅惑男子的小法子小手段也不如白雪惠多,但胜在伏小做低的功夫强,尤其的柔顺,比得宠多年、生了些骄性儿的白氏,更懂得察言观色,见好就收。 云玄昶这些日子身心俱疲,就缺这么个贴心人儿,自然看方姨娘的眼色都不一样了,近来还暗中塞了不少值钱小物件给这边儿。 方姨娘自从被纳进云玄昶的房里,还没有被老爷这么温柔对待过,受宠若惊,更加是卖力回报。 这会儿的功夫,两人正在房间内卿卿我我。 方姨娘极力逢迎,蹭一下,又娇笑两回,把云玄昶伺候得通体舒爽,手都快伸进姨娘的小衣里去了,正腻歪着,阿桃进来了。 方姨娘好事被搅,心里自然有些窝火,拉好了衣衫,瞪了阿桃两眼。 云玄昶正是得劲儿,也没好脸色:“什么事儿啊。” 阿桃苦着脸儿,照着白氏的吩咐:“夫,夫人又犯病了,吐了两回,食不下咽的,很是可怜,还请老、老爷过去一趟。” 云玄昶虽然沉溺方姨娘的温柔乡,到底还是把白雪惠看做正室夫人,一听,眼神有些闪烁,身子一倾,有起身的意思。 方姨娘这些日子因得了几天的宠,又在打理中馈,心眼活络起来,人也不如以前那么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了,白氏虽是夫人,却是妾侍扶正的,终归比不得明媒正娶的原配嫡妻,加上迄今还没生下儿子,唯一的女儿蒙上了这么大的污点,现下又病成这样子,……这会儿要是不好好把握着,这辈子还有几次这样的大好机会? 这么一想,方姨娘偎着老爷,不阴不阳开了口,对阿桃叱道: “你这小蹄子,真是不分轻重!夫人病了是大事儿,该赶紧去喊大夫上门,喊老爷有个什么用,老爷又不会医术,耽误了病情怎么办?还不去!别拖久了!” 这个……夫人可没教自己怎么应对,阿桃呆住,半天不知道如何应答,若完成不了任务只怕夫人要打骂,哭哭啼啼起来,又学白氏教的,讨起可怜: “老、老爷就去一次吧,好些日子都没、没怎么去看夫人了呢,夫人成、成日在床榻上喊着老爷的名字,说梦话都是叫老爷的名字,真生、生是可、可、可怜。” 不用说,这楚楚可怜的套路,肯定是白氏教的。 方姨娘嘴角泛出冷笑。 云玄昶见这阿桃哭得一把鼻涕一泡儿泪的不雅观,颇有些厌恶,那边是病得黄皮寡瘦的病人,这边是人面桃花温柔可人的小妾,稍正常的男人,肯定更加倾向春霁院,可被一哭一闹的,仍是叹口气,还是去一趟吧。 方姨娘将云玄昶脸色尽收眼底,抹着脂粉的徐娘俏脸上柳眉一蹙,见他站起身,也不阻拦,只柔声道:“老爷慢走,看了夫人便也早些回屋歇着,过两日不是说要参加个军机会议么,说是重要得很吧,可别像少爷一样,病了。” 短短一句话,看似是劝慰,却叫云玄昶的腿根子扎住了根儿,不走了。 军级会议是内阁大臣们参加,他身为兵部左侍郎,参加一次并不是很容易,这次因为是讨论北境互市被蒙奴国游兵滋扰的事儿,便有他的份儿,听闻宁熙帝还会参加,若能在会议上好好表现,得圣上的青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这些日子在归德侯府和秦立川那儿吃的瘪,都能排解了。 这样重要的事儿当前,绝对不能有一点儿纰漏。 万一像儿子一样被传染上病气,肯定参加不了军机会议。 云玄昶坐了下来,清咳两下:“我稍晚一点儿再去吧,还有些公务,叫夫人好生歇着,不要胡思乱想,若是又不舒服,便去喊大夫上门看看。” 方姨娘喜上眉梢,厉色朝向阿桃:“还不赶紧去叫大夫,愣着干嘛,夫人若有个好歹,叫你填命都没用!” * 白雪惠在床上眼巴巴等了半天,阿桃一个人回了。 “老爷呢!”白雪惠没将老爷等过来,急得冒火。 阿桃支吾:“奴婢说夫人又、又犯病了,想见老爷,老爷本来人都站起来了,可方姨娘,方姨娘……” “那贱人怎么了!”白雪惠掐住被单。 阿桃都快哭了,将春霁院那头的事儿吭吭哧哧重复了一遍。 白雪惠怔然不语,方姨娘那个大字都认不得几个的奴婢,哪里会这么能言善辩,哪里懂得把握老爷的软肋和弱点?分明背后是那个臭丫头教的! 发呆片刻,白雪惠忽觉心头酸楚,眼眶子发胀,鼻头发红,眼泪情不自禁落了下来,当年虽是为着荣华富贵留在京城,再不回乡下过穷日子,才丢了脸皮儿勾搭上表姐夫,可云玄昶生得英俊魁梧,到底也不是没有放真感情,还是有几分真心的……可这些年下来,得到了什么,没事儿的时候,他倒是疼惜自己,利益当头,遇着点儿波折,便将自己弃之一边。 光靠男子的宠爱,不够啊! 披上衣裳,白雪惠似是想通了什么,支起身子,扶在阿桃手臂内,去了女儿的院子里。 阿桃见着她去的方向,心惊胆颤:“夫人……二姑娘还被关、关着呢。老、老爷若是知道会,会责怪的。” “他现下顾着跟那狐媚子风流快活,怎么会知道!闭嘴!”声音冷冽又是充满悲哀,狐媚子?曾几何时,自个儿也是别人眼里的狐媚子,今儿倒是掉了个儿,这报应,还到自己头上来了。 云菀霏的院子,荒凉寂清,早没了往日的花团锦簇。 连天井的杂草都没怎么修剪,杂七杂八地长得凌乱不堪,与入伏的夏季艳阳形成鲜明的对比。 白雪惠看得又是一阵心酸,将两名家丁呵斥下去。 门窗被老爷下令,钉得死死,锁钥在如今当家的方姨娘手上捏着。 好容易在边角一闪小窗,找着一条缝儿,白雪惠扒着一看,当场心酸得又流出眼泪。 黑黢黢的屋子内,宝贝女儿瘦得不成人形,憔悴不堪,浑身脏兮兮的,穿着的衣裳都变了颜色,竟还是寿宴那日的同一套,这会儿缩在墙角,弓着双膝坐在地面,目光痴呆,脚踝上银光一闪。 白雪惠揉揉眼睛一看,竟拷着好几斤重的脚链,与旁边的床柱子栓在一块儿。 门口地面上放着几个盘子碟子,盛着吃剩下的残羹冷饭,蚊子正在上面盘旋着。 关了一个来月,莫非都是这么过的? 白雪惠不敢置信,先前想老爷先前最是宝贝的便是霏儿,再如何气她,至多便是普通禁足,哪里会料到受这份儿罪过! 窗外的呜咽声惊醒了云菀霏,眼光循着望过来,对上娘的脸庞,目光仍是涣散的,像是不认识。 “霏儿,你可别吓娘啊,”白雪惠的心都要跳出来,女儿不会是关傻了,不认得自己了吧。 良久,云菀霏才带着那铁链,哐啷地从地上跃起来,想要到窗户边却又被脚链禁锢,够不着,“哇”一声哭了:“娘,娘,爹要把我关到死不成!你快救我啊!你快叫爹放我出去,我快死了——” “霏儿别怕,”白雪惠急忙安抚,“虎毒不食子,怎么会将你关到死?你爹气头消了便会放你,别怕。” 云菀霏听了,却止住哭泣,目色一怔,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面:“……就算放我出去了又怎样,我还能做人么,泰哥哥还会要我么,若是我一辈子再嫁不了人,侯府也不要我,我出去了,跟关在里这里,又有什么分别——”说着,竟是惨兮兮地笑了两声。 白雪惠心惊肉跳,顿了顿,眼色宛如下了浓雾:“你放心。你是为娘肚子里出来的,我怎会叫你这辈子就这么毁了,你若不好,为娘的又怎么能好得了?我一定想法子叫那归德侯府光明正大地要了你。” “娘,你说真的吗,”泪眼婆娑中,绝望的云菀霏看到一线希望,可马上又拼命摇头,“你骗我对不对,娘,归德侯府怎会要我?别说老侯爷了,连泰哥哥……我关了这么久,也没说上们找爹要我吧?呜呜呜,娘……” “霏儿,为娘的自有门道。”白雪惠咬了咬牙,还有个杀器买不曾动用呢,眼下也算是逼到了绝境了,“你再忍些日子,将容貌养起来,看你,现在都成什么样儿了,到时还怎么光鲜亮丽地嫁入侯府。” 云菀霏终是被说得有了希望,连连点头。 再不方便逗留久了,说不怕被老爷发现是赌气的话,若真是被发现,又是个麻烦。 白雪惠狠下心,离开了女儿闺院。 回了主院,阿桃将夫人搀到榻上,还未转身,只听夫人平素柔腻的娇声,此刻宛如从深谷中传来,嘶哑而沉郁:“阿桃,给我拿笔拿纸来。” “夫人要做什么?”阿桃惊讶地问道。 “写信。”白雪惠眼神厉得如刀。 “夫人这是要……写给谁?” 白雪惠拽着枕巾,指尖掐进去:“写给我宫中的亲妹妹!就说我们母女两个被人欺负得活不了啦!” * 几日一晃即过。 云府安排好随行家人,庄子那边也备好迎接伺候的人手。 次日,云菀沁得偿所愿,带着弟弟去往京郊的佑贤山庄。 随行的除了初夏,还有乔哥儿和妙儿。 乔哥儿是白雪惠硬塞着,要他跟着少爷好生伺候。之前去胤州,乔哥儿是云锦重的伴读,加上云玄昶也确实想要个男子贴身看管儿子,云菀沁不好拒绝,只得先答应了下来,却晓得,这乔哥儿表面是照料弟弟,实则估计还要盯着自己。 另外,妙儿天生天养,身子骨壮实,那一道鞭伤好得快,如今能下床了,还能做些轻便事儿,便也求着恳着要跟大姑娘一道儿去伺候,云菀沁求了爹,说将她带在一起,云玄昶看到妙儿就心里犯怵,巴不得将这丫头驱得远远,不要放在眼皮底下最好,答应都来不及。 晌午出门前,云菀沁正在闺房里清点细软,沈子菱来了。 沈子菱知道她要携胞弟去庄子上消暑养病,便提前来看看。 云菀沁好久没见她上门,高兴得很,叫下人煮了荔枝蜜茶,摆上越做越纯熟的两碟子芙蓉果冻,打笑说:“这段日子又被什么西域千里驹、北方绝世名弓给吸引了,好久都没来找我。”沈子菱性子跳脱,前阵子,几乎隔天便跑来侍郎府,这阵子倒是没了动静。 这一问,云菀沁方才知道,原来沈子菱的姐姐沈子岚沈贵人这几日得了恩赐,回大将军府省亲了,所以才没出门。 嫁进皇宫的女子回娘家省亲不是个容易的事儿,沈贵人位份不高,听说并不得宁熙帝的宠,只是马上就是皇太后的千秋节,放了宫中女子省亲的恩赐,正好有个名额落在沈子岚头上,才有幸回家小住几天,与亲人共聚天伦。 一提到皇太后的千秋节,云菀沁联想起秦王提过,下旬是赫连贵嫔的寿诞,顺口道:“宫中两个贵人的寿诞离得倒是挺近。” 沈子菱一奇:“除了太后,还有谁的寿诞?” 与沈子菱关系亲厚,云菀沁也不避讳:“听说赫连贵嫔也是下旬的寿诞。” 沈子菱听了,眼一眯,摇了摇头,啧啧道:“赫连娘娘还有心思过寿诞?” 云菀沁疑惑:“什么意思?” 沈子菱也是听姐姐省亲在家时提的,拿起蜜茶呷了一口,放低声音:“说是与韦贵妃争风吃醋,被告到了圣上面前。你说说,这不是以卵击石么,谁不知韦贵妃是大红人儿,圣上的心肯定是偏的,自然袒护着贵妃,当场便打了赫连贵嫔一耳光,还罚了赫连贵嫔在自个儿宫殿抄书不出,好像还不准沾荤腥……听闻,那赫连娘娘连抄几日,不进饮食,人都病了还不敢停笔,连秦王都劝不住。” 云菀沁眉一动:“秦王?” “嗯,听说秦王进宫劝过一次,劝贵嫔珍重身子,事后几天被人报给了圣上,虽不至于是什么大错,且是因为孝顺母亲心切,但贵嫔禁足受罚期间,他无旨进宫,到底还是说不过去,圣上将秦王斥了一顿,秦王也不辩解,自觉主动领罚,说是禁足王府,足不出户。” 难怪没动静了,原来竟自动领了罚,在王府禁足了? 云菀沁正沉吟着,下人来禀,说是马车都安排好,少爷那里也好了,请大姑娘出去。 云菀沁与沈子菱一块儿出了盈福院,在侍郎府门口告别,跟弟弟前后上车后,朝京郊的佑贤山庄而去。 * 龙鼎山,佑贤山庄。 郊外山林的温度比京城低许多,马车一出城门,云菀沁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不少,奔波一路的汗水都干爽了。 郊外浓荫遍野,沿路皆是参天大树,再远处是绿油油的田地与碧波荡漾的湖水,清凉的夏风夹着泥土的芬芳轻轻吹着,引得云锦重几次忍不住了,想要掀帘子下去玩,妙儿和初夏差点儿就拦不住,云菀沁只纤眉一扬:“还没到庄子上,若是这会儿被跟着的下人发现你是装病,恐怕就得回去了。” 云锦重一听,这才乖巧安分下来。 到了庄子,早有下人在门口守着,是庄子上管理花圃花田的老管事胡大川,穿个庄户人家的褐色短衫,看起来朴实憨厚,还有个两个婆子站在身边,一个脸庞清瘦,目光和蔼,看着十分和气,与胡大川一般,穿着件农家妇人的麻布衣衫,干净整洁,姓卫,与胡大川是一对夫妻。 另一个婆子生得珠圆玉润,肥墩墩的矮身材,虽年纪不小,却行事流落,一双眼异常精明,姓马,此刻披着一件孔雀缠枝大花丝光面的长比甲,头上插着一柄油绿色的珠钗,不像山间庄子的管事,倒是像京城大户人家的管家婆。 这三人从许氏去世前几年,便已经过来帮着主家打理佑贤山庄及附近的一些产业,身后还跟着庄子上一群长工和下人,见马车上下来个婷婷袅袅的十四五的少女,身后还跟着个锦袍缨冠,眉目俊秀的小公子哥儿,知道是主子家的千金与少爷,齐齐鞠躬喊了声:“大姑娘,大少爷。” 胡氏夫妻是许家的家生子,在许家帮佣一辈子,年纪大了之后在庄子上来颐养天年。 而马婆子本是侍郎府的人,被云玄昶当初调过来一起管庄子的。 卫婆子在许府时,曾奶过许氏,许氏嫁到云家刚生女儿,坐月子时,她还帮忙去云家照料过,也曾见过襁褓中的云菀沁,今儿一见大姑娘,与许氏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扑上去便抓住她的手哽咽起来:“小小姐,老奴没料有生之年居然还能有机会见您一面……只可惜小姐,奴婢却只有百年后才能再见了……” 胡大川虽也是感概,却怕大姑娘不喜,含着泪花儿斥责老婆:“你这胡说八道的婆娘,说的是什么话儿,大姑娘刚来就哭哭啼啼,还以为咱们不欢迎哩。” 卫婆子却泪水开了闸,但哭不止,抓着云菀沁的手不放。 云菀沁叫初夏拿出些银子,三个管事儿的,一人打赏了五两银子加上小饰物,又分发了十两银子下去,叫胡大川去附近镇上的市集买些酒肉,做一餐好的,晚上叫庄子上的下人与庄子上相熟的雇农、猎户一同开开嘴巴荤,然后将剩下的银子平均打赏了。下人们一听,喜不自禁,心道这大姑娘还真是会做人,拢袖感激不尽。 胡大川见这大姑娘年纪还未及笄,却心中自有一笔账目,办事有条不紊,不比成年人差,又很会收买人心,连周围经常打交道的农户猎户都没曾漏掉,考虑得当真周道,略感讶异,又喜滋滋附耳劝老婆:“瞧,大姑娘这般有出息,你这婆娘哭个什么,笑还来不及了!” 卫婆子这才觉得欣慰了几分,自家小姐苦命,以为嫁个好郎君,没料最后郁郁而终,亏得女儿还算有造化,想来又是默默留了些泪。 马婆子见状,也跟在一边儿干泣了两声,眼珠子却一直在云菀沁身上下扫着。 这些年打理庄子,马婆子与胡大川夫妇表面和气,其实有许多冲突,她护短,私心重,又爱贪图小便宜,时常引乡间亲戚来庄子上做工,从中赚差价,谋利润,也曾被胡大川发现过,却打死不认。 大户人家的管事喜欢玩些猫腻并不少,胡大川也知道,见这马婆子是老爷派来的人,犯的错也不算太严重,次次碍着情面,都哑忍下来,不好管太多。 这三个老人虽都是庄子上的管事人,谁是真心,谁是敷衍,各人心中打的什么算盘,云菀沁已经大略有了一把照妖镜,并不多说,先进了庄子。 晚间,下人在主院内吃饭时,云菀沁牵着弟弟,领着初夏与妙儿、乔哥儿过去。 庄上的下人长工们没想到主家小姐与少爷竟然屈尊降贵,跑来一起吃,个个受宠若惊。 云菀沁却笑着拉着云锦重坐到胡管事身边,举起一只碗,斟满茶,以茶代酒,寒暄了几句,叫大伙儿吃得尽兴,可别辜负自己来这一趟。 一餐乡间,吃得酣畅无比。 * 酒席散去,夜朗星稀,庄子夜晚静谧而美好,只有蛙叫虫鸣。 胡氏夫妇与马婆子伺候姐弟二人离开宴席,云菀沁将弟弟安排进卧房休息,轻道:“胡管事,将庄子上的账本都拿来书房,我要看看。” 三人俱是一愣。 三人目中转瞬划过的表情都不一样,胡氏夫妇是惊讶,马婆子是有些惊慌之色。 半晌,卫婆子开了口,因对许氏的感情,对云菀沁仍是变不了爱昵称呼:“小小姐现下就要看么?今儿赶了一天的路,又陪咱们这些泥腿子老家人吃饭,到现在还没歇过呢。” 马婆子赶紧谄笑接口:“是啊是啊,要不改明儿再看吧,那账本册堆积如山的,大姑娘要不先休息吧!” 胡大川却从云菀沁脸上看到了坚决的意思,见她扫了马婆子一眼,眸中无比深意,心中有些通透了,只知道大姑娘是带着少爷来养病消暑,这下才明白,还另有目的,眼看这大姑娘做事样样门清儿,怎么会不放心,倒也不犹豫,道:“大姑娘先进去,老奴这便去账房拿来。” 书房内。 灯烛下,云菀沁一本本翻着,时而又听胡管事说着,得出一个很严峻的结论,——这些年,佑贤山庄打理的店铺并不赚钱,甚至还在不停地亏蚀。 店铺在山下的小镇上,名叫汇妍斋,做批发兼零售胭脂水粉生意,而原材料,都是从庄子里的花田和花圃里直接供应。 前几年汇妍斋的生意倒不错,甚至还有隔壁镇子的人跑来采买。 这几年不知怎的,却是萧条了不少,眼看那账本上的年度结余数越来越低,从勉强顶住成本到打不住,云菀沁的目色越来越沉。 “查过是什么原因吗?”事出必有因。 “回大姑娘的话,老奴问过几名老顾客,有的说脂粉不如以前好用了,有的又说隔壁天香斋分铺的便宜实惠多了,同样质量的一盒头油,他们家买,能擦两三月呢,咱们只能用半个来月,老奴想过降价,可叫账房先生计算过,回不了本钱哇,咱们要是降价,只怕越来越亏。不瞒小姐,咱们如今已经算是在啃老本,这事儿我也同京城的老爷提过,可老爷繁忙,只叫我们好好管着,没什么精力多管。”胡大川拢袖汇报着。 脂粉的原料,都是自家的花田花圃自产自销,这已经算是最低的成本,基本上在这个行业没人可匹,为何那天香斋的成本能更低? 难不成天香斋为了促销,宁愿亏本也要用低价吸引客人? 不可能,天香斋的老板不是傻子,用低于成本的价格出售商品,一日两日还能撑着,这么久了,还不关门大吉?!得不偿失。 还有,自家花田花圃的质量一向很好,她在家中调配方剂时,有一部分原料就是从这儿托人带的,没发觉有什么问题,那些客人,怎么会说不如以前好用了? 沉默良久,云菀沁眼中微光一闪:“胡管事,与我们竞争的天香斋,卖得最火的货是哪几样?” “茉莉粉,蔷薇粉,百合香露,这几样天香斋听说卖得价格极低,可质量又上乘,时常卖断货,供不应求。” 云菀沁唔了一下,记在心里,转而一笑,若有所思:“这些年,庄子多亏胡管事你们三人照料了。我只知道你跟卫妈妈是管理庄子内务与汇妍斋的铺子,与客户来往比较多,那么……马婆子在庄子上主要负责什么事儿。” “马婆子主要负责花圃的原料事务,还有部分帮工的聘用。”胡大川毕恭毕敬的地答着。 “倒是权利不小啊,这几个都是油水丰厚、重中之重的职权,她一个人全都包揽在手里。”云菀沁扬起唇。 胡大川垂下头:“当年老爷派马婆子过来管事儿,亲口吩咐的,老奴也不能说什么。” 云菀沁晓得胡氏夫妻也有为难处,合上账本:“明儿我亲自去一趟花圃。” 夜色渐深,胡大川先退下了。 云菀沁又看了一会儿账目,心中有了些底,一抬头,窗纸上肥墩墩的人影一闪。 她悄悄过去将门一拉,马婆子在外面措手不及,正好被逮着,僵了脸,却立马笑道:“嗳哟,大姑娘还没睡啊,奴婢担心第一天大姑娘择床,休息不好,特意来看看。”眼珠子却一转,瞟了房间内书桌上的账本,眼中晃过一丝焦虑。 云菀沁并没揭穿她,温和一笑:“是有些睡不着,马妈妈看能不能帮我去厨房里做些甜点当宵夜,吃饱了,兴许就会有倦意,哦对,多熬会儿,我偏爱吃粘稠点儿的甜汤。” “好的、好的。”马婆子哪里知道大姑娘是调虎离山。 云菀沁立刻回房叫来妙儿。 妙儿到处跑惯了,手脚也利落,做这事儿,应该不赖。 附耳吩咐了一番,妙儿笑了笑,充满信心地点头,去了马婆子房间。 ------题外话------ 上架第一章两万,以后日更,基本在早上发,若时间有改变会通知^_^,求支持!   ☆、第六十章 白杜熏香丸 翌日,辰光一亮,天清气朗。 花圃内的花田呈方块状,按照不同花草的种类分门别类,井然有序,颜色五颜六色,鲜艳美丽,眼下刚好是夏季,春季下播下去的花种已是露出嫩嫩小蕊,显出曼妙饱满的轮廓,轻风一吹,齐刷刷柔柔弯下腰肢,远距一看,宛如人间至美仙境。 云菀沁带着初夏、妙儿,在胡管事夫妇与马婆子的引领下,一处处查看。 马婆子昨儿见大姑娘查账,虽有几分不安,可也并没十分在意,今儿一大早,见她要巡察花圃,才惊了一身的热汗,偷偷瞄她偶尔询问花农几日打一次药,害虫多不多,还亲自进大棚去查看,时不时蹲下身子抓一把泥土,放在指腹揉搓,凑近鼻子下嗅,更是小脚颤了起来。 这手法,分明就是个熟悉的练家子,让马婆子心惊胆战。 没关系,自己多心了。马婆子自我安慰,她一个小姑娘,做做样子罢了,无非是半桶子水,懂什么?就算真的查出些什么,又能如何,自个儿可是老爷派来督管的,连胡氏夫妇都压不到自己头上。 对比着昨天查看过的成本账,还有在花圃半天下来的查证,云菀沁心中已经清楚了。 花圃内,目前统共十二块花田。 十一块花田均有各类隐患问题,若不仔细,根本查不出,只有一块花田却出乎意料地,完全没问题,十分的好。 她站定在一爿田边,目中生了冷冽,与脚下娇艳温软的花蕊儿形成对比:“负责给花田翻土培土下种的是谁。” 一名尖嘴猴腮的青年男子本在大棚架子边猴着腰,慢吞吞站起来,懒懒散散:“咋了?是俺……” “铁锤,放肆!”胡大川叱道,“这是主家的大小姐,怎么回话!” 铁锤嗤了一声,满满的不服气。 马婆子心神不定,赶紧朝那青年低低骂道:“作死的,给老娘闭嘴。” 铁锤一听马婆子教训,这才连忙噤声。 云菀沁笑道:“倒是很听马妈妈的话啊。” 马婆子只得道:“铁锤是奴婢外甥,年前才来庄子上帮工,不懂事儿,大姑娘可别见怪啊。” “不懂事没什么,”云菀沁目内凉意升起,字句加重,“可不懂花,便是大事儿了,马妈妈晓得你外甥非但不会种植栽培嫁接之术,连植物习性都不通晓,居然叫他管理这么重要的流程,用人唯亲就罢了,毁了花圃的质量,就是叫你们姨甥卷铺盖儿走人也挽回不了!” 马婆子不服气了,轻哼一声,反驳:“大姑娘这话说的,无非就是翻土下种的活儿罢了,谁不会做啊?大姑娘,别说老奴无礼,大姑娘年纪轻轻,在京城的宅子里养尊处优,下过一次田地没有?光是嘴皮子说说漂亮话不顶用啊,老奴可管了这花圃十几二十年了!” 几名跟随的下人议论起来,大部分赞同马婆子的话,虽说大姑娘一来便给了他们恩惠,但到底是个小姑娘,还是比不上多年的老人,自然质疑。 马婆子见云菀沁不说话,生了几分得意,果然就是个绣花枕头,一炸就炸出来了,压根儿没什么真才实学。 眼珠子一转,马婆子唇齿一嗤,要是将这主家小姐都压制下来,今后这庄子上的下人花农,越发是敬重自己,肥腰一叉,唇角都快飞到天上去了,不依不挠:“说个不知尊卑的话,大姑娘在闺房内绣绣花儿草的兴许还行,可真正对着实实在在的花儿草的,还是得看老奴们的,这次大姑娘来只是避暑消夏,便好生在房间里待着吧,碰脏了衣裳,还得哭哭啼啼跑回去呢。” 天高皇帝远,乡下的奴婢长年不见主子,性子更刁钻大胆,比城里的奴婢还要不知道分寸,况且这马婆子还是个管事的。 狂妄奴才,妙儿本就是个泼辣脾气,正要上去教训,初夏将她暗地一拉,示意别急。 云菀沁并不急躁,笑了笑:“我出生迟了点儿,是还没来得及管理花圃二十年,却只知道,不同的花卉,需要配不同的土壤,才能生出优质结果,”眼一垂,望了一眼脚跟下站着的地儿,是种着栀子、杜鹃的花田。 “栀子花、杜鹃,皆属南方花卉,尤喜水渍丰沛的腐叶土,却种在了干燥的砂土内,”素指抬起,云菀沁遥遥一指不远处的一大片兰花花田,“兰花喜透气性强的土壤,禁不起太过潮湿,却种在了湿润黏腻的黏土里面。呵呵,想种出优良品种?不种死都是好的。” 马婆子与铁锤脸色渐白,谁想这大姑娘还不准备放过,继续侃侃:“还有那边的紫玉兰,天门冬,一品红,倒挂金钟,明明适宜中性偏酸的松针土,却栽培在中性偏碱的腐殖土壤里。” 话到此处,下人们都心中微讶,印象分连加不少,这大姑娘,原来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还要我继续说么?”云菀沁道。 一老一小再没底气,不敢吭声。 这一听,胡大川方才意识过来,连忙叫资历深的老花农一爿爿的查验起来,果真便是如同大姑娘说的,大部分花田的土壤确实有些不对劲儿。 因客人反映脂粉质量不比以前,胡大川夫妇虽不负责花圃,却暗下查过花种,看是不是过期了或是劣质种子,也查过是不是有隐形害虫,却忽略了竟是土壤的问题! 下种、翻土、中途加厚土壤,都是铁锤负责,就算一开始使用了合适的土壤,后来加了不适合的,也会影响花卉之后的生长。 众人哗然起来。 胡大川瞪视铁锤一眼:“原来祸源竟是这个,差点儿害了庄子,马婆子,这可是你自己个儿招的好帮工!你怎么解释!” 马婆子咬牙,只有叫外甥一个人抵罪了,朝铁锤使了个眼色,啐了一口:“兔崽子,误了庄子生计,愧对了家主,从今儿起,滚回家中去!别在这儿给老娘丢人现眼!” 云菀沁轻笑,摇手:“马妈妈倒是大义灭亲,一下子就把自家外甥给辞退了……不过慢着,先别走。” 马婆子热汗一炸,不晓得她又要干嘛,只怕又挖出见不得人的事儿,呐呐:“大姑娘,奴婢这外甥蠢笨如猪,这次虽错了,倒也不是有意的,你可不是要他赔银子吧?” 云菀沁目光凌冽,慢道:“若是真的不懂,不知者无罪,算我云家倒霉,可若是被人指使,有意的,就是另一码事了。” 下人们都惊讶不已,铁锤是马婆子的内亲,被马婆子举荐进庄上干活儿,若铁锤要是有意损害花圃的利益,那么马婆子十有*脱不了干系。 一时之间,大伙儿看马婆子的目光都变了色。 “大姑娘,东西能乱吃,话可都不能乱说哇,您这意思,是说我老奴放任铁锤搞垮花圃?奴婢好歹在庄子上管了十来年的事儿,没功劳也有苦劳,更没犯过错,连老爷都没骂过奴婢,这罪名您不能随便丢给奴婢啊!奴婢寒心啊!”马婆子眼圈红红,急得捶胸顿足,哇啦哇啦叫起来,一派受了冤枉的模样儿。 有人看不下去,帮了两句腔:“是啊,大姑娘,说话得有证据的,不能红口白牙冤枉人呐。” 初夏拍拍手,庄子上的账房相公捧着一本册子过来了。 “昨儿我查看庄子上所有人的薪俸,将铁锤的月银与其他干同类活计的帮工比对了一下,不止高出一两倍,人家五十个铜钱,他有二两不止。试问,多出来的银子,可以叫做——掩口费吗?”云菀沁灼灼不留情。 马婆子大惊,摇手犟嘴:“不是,是奴婢私心重,见铁锤是自己的亲戚,便想法子多匀了一些给他。”担下这罪名,最多就是丢了聘人的肥差,马婆子心里恨云菀沁恨得紧。 “啧啧……”庄子上的下人一听铁锤的月银,再不为那马婆子讲话。 “好,就当那银子不是掩口费。”云菀沁也不跟她计较这个,诡谲一笑:“还叫我发现个现象。十二爿花田,十一爿都有培土问题,偏偏只有一爿,上面的花卉涨势喜人,土壤倒是十分合适,种栽得十分精心。” 马婆子大汗淋漓,握紧了拳头。 “按照常理,若是有内鬼想害我们庄子,干脆十二爿花田全都暗中损了。偏偏留下一爿能培育好优质原料的花田,是什么原因?莫不是看在我佑贤山庄气候地理得天独厚,无人可比,垂涎我家原料,所以贪心留了一处,将好料供应给别人?”云菀沁一字一句。 众人虽震惊无比,却也终于清楚了,庄子上那内鬼一边损害花田,一边将好原料供应给竞争对手,一下子就像油下了锅,哗啦起来。 云菀沁继续道:“我听说,天香斋这两年最抢手的货是茉莉粉,蔷薇粉,百合香露,正好,咱们这块唯一能产出优质花卉的花田上面,种的便是茉莉蔷薇和百合,这还真是巧合啊。私下将好原料供给别人,是背叛东家、见不得光的事儿,价钱自然就不能收得太多,对方用最低的价格拿到了最好的原料,自然能做出质优价廉的上好脂粉香露,呵,几乎是无本的生意,咱们的汇妍斋又怎么拼得过?” 这么一听,众人全明白了! 马婆子收了天香斋的好处,一边打压自己庄子的花卉质量,一边保留一点好原料,供给天香斋,所以这些年才被竞争对手天香斋赢了好口碑! 舆论与证据的双重压力下,马婆子再没法儿辩解,膝一弯,仓惶承认: “大姑娘,奴婢知错了!奴婢一时起了贪念,被银子蒙了心窍!还望看在为庄子耗费多年心血的份儿上,饶了奴婢这一次,今后必不再犯!” “你这些年耗费心血,不是为庄子,而是为了自个儿的富贵吧,马妈妈,”云菀沁纤嫩唇儿一弯,陡的厉声呵斥,“难道你还要我将你房间里那些贪赃的首饰古玩都放到这儿叫人看看?” 第一次见马婆子打扮,就生了怀疑,昨儿晚上,从书房看完账本,云菀沁见她在外面偷听,更是疑心家中,干脆将计就计,故意支开马婆子,叫妙儿偷偷去她房间翻了一下,果真私藏的贵重玩意儿不少,妆奁盒子里的雪花银子和银票堆得不少。 马婆子再说不出话,呼呼吐着气儿,瘫倒在地上。 “来人啊,”胡大川呵斥,“将马婆子与铁锤带到衙门去!叫县太爷裁决!” 大宣对奴婢的刑罚十分严厉。 背叛家主的奴才,最为世不容,一丢到衙门便是受尽酷刑,就算受了刑罚能幸运留下一条命,从今往后,也无人再敢聘用了,最终的结果,便是流落街头,比死好不了多少。 马婆子与外甥被五花大绑了起来,干嚎一声,大叫:“大姑娘饶命啊,饶命啊——” “慢着,”云菀沁举起手摇了摇,走近马婆子,“想在大牢里少受些罪过也行,马妈妈总得替庄子挽回些声誉。” 马婆子一头栽着跪下,鸡子啄米似的将额头磕得咚咚响:“大姑娘怎么说,我便怎么做!” 云菀沁俯近马婆子的耳根边,细语交代了一番,脸上浮起若有似无的笑:“好了,将马妈妈先带回房间,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吧。” 胡大川一疑,就这么放过马婆子?她一个背主的奴婢,还留着有什么用! 云菀沁扫视一圈,目色从容,却又含着几分冷厉:“马婆子一事,是个警戒,今后要是还敢有人做一样损害庄子利益的事儿,欢迎举报,谁能拿出真凭实据,抓出祸害,便能得奖励,反之,若是有人为了举报奖励而诬告他人,我也不会客气。” 举报?还能有奖励?几名下人俯身应下来。 胡大川与卫婆子互视一眼,一个庄子,这么多帮佣,主子一个人哪里能时刻盯得住,不如叫大伙儿都参与其中,互相监督,这大姑娘,好手段,从今后,只怕在无人敢犯。 回去的路上,胡大川才忍不住道:“大姑娘千万不要被这些恶人哭两声就心软了啊。那马婆子不会真的便这么放了吧?” 云菀沁驻足,凝住胡管事:“说到底,天香斋才是幕后黑手。他们买通马婆子做内奸,损了我庄子和店铺几年的利益,将他们自己的名声做起来,就这么完了?想得美。咱们损一百,他们也别想损五十。那马婆子还有点儿用处,等用完了,再送官衙不迟,胡管事就放心吧。” 两天后,深夜。 马婆子拿着大姑娘交给自己的脂粉原料,去与天香斋的人如昔日一样私下接头交易。 天香斋的接头人照往常一样,查看了一下原料,一样的好货色,放心地包好了,满意地递给马婆子银子。 马婆子望着离开的背影,无端打了个寒战。 这大姑娘,心思真是生不浅! 十几日后,胡大川带回了喜信,天香斋惹了麻烦,卖出去的货物质量有问题,不新鲜,还被客人发现蚜虫,偏偏那几样货,还都是天香斋的镇店招牌产品,有客人上门质问过,吵得挺大,听闻最后还闹到衙门去解决纠纷。 这事儿闹开,叫天香斋的名声,暂时陷入了谷底。 唐家镇上天香斋的老板和掌柜的明明知道那有问题的原料脂粉是马婆子故意的,却也只得咽下这口窝囊气儿,忙着赔偿与重塑名声。 * 大姑娘才来第一天,便速战速决,手起刀落,挖掉了一条多年老蛀虫,这事儿叫山庄的下人无一不佩服,再没人敢中饱私囊,再过些日子,又利用马婆子将天香斋反将一军,个个下人对大姑娘的眼光都不一样了。 云菀沁却还是有点儿担忧,马婆子姨甥造成的影响有点长远,从马婆子房间里找出的古玩珍品,银票首饰,虽能挽回佑贤山庄的一些损失,可汇妍斋失去的客人,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挽回的。 竞争对手天香斋虽受了些打击,可如今,镇子和京郊一带的水粉生意,仍被他们半垄断着。 想要将生意争取回来,还要花些力气。 审问马婆子后不到几日,云菀沁重新叫人将十一爿花田,想法子重换泥土,进行补救,将损失减到最低,若是已经不适土壤长成弱枝病苗的,坚决丢弃,又将庄子上的帮工过了一道目,以免还有些马婆子或者天香斋的商业间隙。 整顿完毕后,一日清晨,趁着风和日丽,云菀沁去了一趟镇上的汇妍斋。 京郊龙鼎山边的唐家镇是方圆十里开外的大市集,附近村落乡镇的百姓,都会来此采买。 而胭脂水粉,只有汇妍斋和天香斋两家大店。 今儿云菀沁一去,汇妍斋门庭清冷,客人稀稀落落。 比起街对面热闹非凡的天香斋,寂寞得很。 银子丢了,还有机会赚回来。信誉丢了,赚回来,难。 想着,云菀沁不是滋味,那马婆子还真是害人,可气有什么用,还是得想法子。 坐了一个上午,客人不超过六七个,掏银子买的就更是少。 连汇妍斋的掌柜和伙计都没什么精神,趴在柜台上,一个打瞌睡,一个打蚊子,只有见到大姑娘从店铺后面出来,才精神起来,身子坐直,听说大姑娘厉害得很,心思也多,刚来没几日便恨不得将庄子换了一道血,一会儿赶人,一会儿查账,忙得不理乐乎,现下又跑来镇子上的店铺巡视,掌柜的和活计不敢轻慢,丢饭碗了事大了。 晌午,日头一高,两人困意更大,正是一天中最热的天儿,更没有半个客人上门。 掌柜的和小伙计一人占据一角,撑着腮帮正昏昏欲睡,快跟周公快约会了,柜台被人一拍。 “光是坐在店铺里头有个什么用?出去在门口站站,看看有没有客人,眼神放灵光点儿,有客人便请进来,大姑娘说了,你不理客,客不理你,像你们这么无精打采的一坨泥,想买东西的都懒得进来了。”妙儿打了帘子,从后面出来,朗声吩咐。 这是要他们拉客?掌柜的苦笑:“咱们是做脂粉生意,可不是做客栈的啊,我的妙儿姐姐。” “那又如何,脂粉铺也好,客栈也罢,都是挣雪花大白银子的,都是以客为尊的,有什么区别?大姑娘说了,不止得出去,还得给我使劲儿叫唤!”妙儿一个扫帚,作势要打,将两个人哄了出去。 掌柜的和小伙计这一嚷嚷,还真的吸引到不少人的目光,陆续有人进来。 其中有个女客,走近两步,朝汇妍斋里张望。 云菀沁从铺头后面出来,一眼落在那名少妇身上。 那少妇年龄大概二十五六,打扮虽不如京城里的达官女眷,却也是一身上好料子的双面绣绸子襦衫,下身搭一件翠蓝色马面裙,身边还伴着个丫鬟,看起来应该是镇上富贵人家的主母。 少妇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标致,五官虽不算完美,却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肤色白白净净,更没什么瑕疵。 云菀沁看到她好像是从对面天香斋过来的,本来根本不准备来汇妍斋门口,却被自家掌柜的站街吆喝吸引过来了。 少妇的人虽过来了,却仍旧在阶下探头探脑,犹豫着,没进来,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买胭脂水粉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何必躲躲闪闪? 云菀沁正在怀疑着,那少妇咬咬牙,终于还是转过身。 云菀沁见她要走,秉着一个客人也不能放过的原则,连忙使个眼色,初夏与妙儿会意,出门便一左一右笑盈盈着包抄住那少妇:“这位夫人要点儿什么进去瞄瞄。”“是啊,咱们店有几个新品,自个儿庄子上的当季新鲜花草制的粉脂,可别家那些几道贩子进回来的货好多了,看看吧,看看也没坏处。” 女人都是听不得漂亮话的,一推销,少妇动了心,被二人拖了进去,可在汇妍斋里逛了两圈,仍是一语不发。 云菀沁决定亲自出马,拿下这个客户。 刚一走进,一股浓香扑面而来,云菀沁稍一怔,女子身上擦香不稀奇,可这少妇的体香太浓郁了,浓到几乎有些怪味儿,却微笑一福:“这位夫人,我是这汇妍斋的负责人。外边吵闹,里头安静,若需要些什么,可以到里面坐着说话。” 少女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五岁左右,竟是这铺子老板?少妇很是讶异,可一听她提出到里头说话,脸色一松弛。 这年轻的女老板居然瞧出她的心意,刚刚在天香斋,许是生意太好,店员都没有这么心细,想了想,少妇跟着她进去了店铺后面的小院。 二人在院子里坐下。 唐家镇隶属于京郊的凌云县,没料到,这少妇正是凌云县的县令夫人曹氏。 县令夫人自个儿带着个婢子上街购置东西?云菀沁更是奇怪。 曹氏见四下无人,低低道:“实不相瞒,我今儿是想买擦身子的香露。” 香露?也不算什么稀奇东西啊,为何这曹氏踌躇不前?两家铺子都选不准合心意的?她到底想要什么香露? 见云菀沁疑惑,曹氏脸颊“刷”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儿,与身边那丫鬟对望一眼,吐出了尴尬的私人事:“我有狐臭之症,这毛病多年不曾治好,一直用香露擦腋下。天儿冷的季节还算能压着,可一到天气热,尤其像现下这夏季,一般的香薰香露便有些镇不住,今儿上街,便是来瞧瞧有没有适合的,可……” 可这毛病太羞,曹氏只能低调地慢慢逛,那天香斋人多,热闹,更是不好意思问。 怪不得闻到她身上一股很浓的香味,想必她为了镇住体味,用的香料很重。其实这是个误区,腋下的毛病多半汗腺畅通有滞碍,香味儿过浓,反倒会弄出一股怪异味道,亲近的人嗅着也不舒服。 看她相貌生得极好,却人无完人,竟有这个么难以启齿的私隐毛病,云菀沁想了想,道:“初夏,去找掌柜,拿一罐桃花冷香粉。” 初夏答应一声,去了。 曹氏用的香,多是玫瑰等浓香,一听桃花,眉毛一蹙:“桃花味道清淡,这个能管用吗……” 云菀沁道:“浓香短时间有效,时间一长,味道一窜,反倒成了馊怪味,不如以淡雅克制。桃花冷香粉是粉状,夫人每次可用软羊毛小刷扑一点儿患处,干爽洁净,不像普通香露那般油津津的,有时会在腋下留下印记,不雅观,还会造成汗液排不出来。” 曹氏虽有些怀疑,可也没别的法子,这毛病真心是恼人,打从严重起来,连带夫妻感情都影响了。前年县令丈夫纳了一房小妾,更是少进自己房了,与这毛病多少是有些关联的,哎,先用着再说吧,道谢后,叫家婢去柜台付账,云菀沁忽然问:“冷香粉只是治标,夫人可有没有想过治根?” “说得倒是容易,怎么会不想?咱们夫人也去药铺购过一些散风驱汗、芳香避垢的药,贴的,吃的,洗的,都试过,没用啊。”曹氏身边的小婢子插嘴。 云菀沁道:“我这边倒是有个私人古方,叫做白杜熏香丸,是内服的,遵方子服用十五日之后,便开始有些效果,依据这毛病的轻重,三十日以上,会有不同程度的效果。不知道夫人可愿意尝试,不过大约要花一天的功夫做。” 曹氏一惊,这女孩儿的方子能管用么,这毛病连医馆里的大夫都治不好啊,而且,一天就能做好的,应该不是什么珍贵药材吧,却抱着一线希望:“那就麻烦云老板了,我后天晌午这个时候叫婢子来取。” 回了庄子,云菀沁开始就地取材,做白杜熏香丸。 幸亏这儿方便,原材料几乎是应有尽有,器皿工具也不愁。 她叫下人去搜集了几样花草,白芷、薰衣草、杜若、杜衡,又从厨房拿了蜜,将花草磨成粉后用蜜调匀,做成梧桐子儿大小的药丸,先冷藏起来,过了一天,叫人带去店铺,给了取货的曹氏身边婢子,交代每日清晨用温水服用三丸,夜间服用四丸。 婢子记下,忙不迭回去了。 白杜熏香丸也是云菀沁从许家的一本《补辑肘后方》上看到的,专门治疗腋下臭症,按疗程用完,只要不是太严重,都能遍体馨香。 曹氏外敷桃花冷香粉,内服白杜熏香丸,不出十日,焕发新生一般,果真觉得清馨舒爽,再过几天,就算不用香露掩盖,那股子难闻气味也淡了许多,大为欣喜,赶紧的又找汇妍斋订购了几盒香丸。 不知不觉,云菀沁在佑贤山庄住了二十来日,一个夏季都快消磨完,除了照料庄子的运作,查看店铺,与弟弟的感情的也是激增不少。 她也不是一味纵容弟弟,为了将弟弟的性子摁下来,制定了计划,每背熟一篇经纶便能去田野山林玩耍。 云锦重虽有些埋怨,也偶尔讨价还价,但姐姐比以前到底要宽松多了,每次还是答应下来。 八月已近尾声,气候凉爽了很多,还下了好几场雨。 这日,京城侍郎府来了个下人,询问了一下大姑娘和少爷这边的情况。 云菀沁晓得,爹是催自己回去了,便想尽力趁回去的最后时间,将陪嫁生意打理得更顺畅一些。 侍郎府的下人一走,龙鼎山附近,又是连下了好几天的阵雨。 这天,难得天晴,安排了弟弟当天的学业任务,云菀沁见难得天气好,叮咛了弟弟几句,又去汇妍斋了。 姐姐前脚一走,云锦重便从书桌边的靠背椅子上跳下来。 乔哥儿也适时在外头推门进来:“少爷——” 云锦重赶紧问:“怎么样!姐姐走了没?” 乔哥儿笑嘻嘻:“少爷,奴才亲眼看着大姑娘坐了马车,离了庄子,这一来一回起码是傍晚去了!咱们赶紧出去,还能赶着玩儿一个多时辰呢。” 云锦重欣喜不已,连连点头,拉了乔哥儿便出去了。 来了佑贤山庄多时,云锦重总感觉还没玩够,一直想去龙鼎山山峰上去逛逛,可姐姐说那儿奇峰怪石,茂林古树多,估计蛇虫鼠蚁,瘴气沼泽也多,怕危险,偏偏不让他去,只让他在山腰附近玩,尤其这几天,经常落雨,更是不许他去山上玩了。 前日听乔哥儿说,爹来了口信儿,只怕没几日便得接他们回府了,若再不去玩玩,就难得再有机会了,云锦重心里本就痒痒的,乔哥儿看在眼里,在一边煽风点火,今儿大白日的更是去打探了一下,说是大姑娘回去店铺,天气也挺好,偷偷去晃荡一圈再回来,不会有人察觉。 云锦重被他一引一诱的,半大小孩子,动心了,姐姐一走,就偷偷带着乔哥儿去了山上。 * 云菀沁去了镇子,还没进汇妍斋的门,就惊讶不已。 汇妍斋门口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对面的天香斋却门可罗雀。 两家门面的客流量掉了个儿。 再一看,天香斋门口不远处,站着几名威武的衙役,女客们一瞧,都不敢上门,既是衙门的人,天香斋的掌柜和伙计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赶人,急得火烧眉毛也无可奈何。 天香斋掌柜盯着云菀沁的眼神恨不得要生吞活剥了。 云菀沁跨进店铺,拉了掌柜的一问,才知道这些带着丫鬟的女眷都是曹氏介绍来的,多半是自家亲戚、丈夫属下或者上级的太太们。 这样子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了,可没把对面天香斋的掌柜气死。 正说话,曹氏也来了,见到云菀沁,正好,亲亲热热地过来拉了她的手说话。 云菀沁闻到她今儿没怎么擦香,体味亦是不重了,笑道:“还没多谢夫人呢,为汇妍斋引荐这么多客人。” 曹氏笑道:“云老板这是说哪儿的话,云老板的恩德,我还不知道怎么报呢,这汇妍斋既然是在我夫君管辖的地盘,只要我夫君还在凌云县做官一日,今后啊,便再没人比你们的生意好。” 曹氏生得貌美,比家中那小妾强许多,丈夫纳小妾无非是贪图新鲜,现今妻子毛病一好,哪里还想得起妾侍,这些日子,两人感情也复苏不少,这对于曹氏来说,可是真金白银都换不回来的,简直将汇妍斋当成了再生父母一般。 云菀沁明白了,衙役是曹氏安排的,故意在天香斋门口显眼。 这手段,倒是杀人不见血的赶客。云菀沁咳咳两声:“夫人,这样会不会叫人说闲话,说我汇妍斋藉着县令大人的背景,以权谋私,恶性竞争?” “云老板别担心,我自有分寸,”曹氏瞥了一眼对面的天香斋,脸色微微一变,好像有几分义愤填膺,“那天香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前几日,你们庄子上将一个姓马的婆子和她外甥被送来衙门,便是我夫君审的,我听说过,姨甥两个是天香斋派去的商业间谍,毁了你们庄子上的好几爿花田,还低价供货给他们,真是宵小之辈。他不仁,你不义,有什么情面好讲!” 云菀沁恭敬不如从命:“那便有劳夫人了。” 两人正在聊天,天色暗了下来,凉风刮了起来,似乎又有落雨的兆头。 云菀沁正要请曹氏进内堂,脚步声急匆匆从店铺外传过来。 云菀沁循声一看,竟是胡管事带着哭丧着脸的乔哥儿,眼皮子一跳,生了不好的预感! “大姑娘,”胡大川匆匆进来,压低声音,语气焦急:“少爷与乔哥儿上山去玩,结果乔哥儿竟将少爷弄不见了!” “什么!”妙儿性子急。 “老奴已派了人上山去找少爷了。”胡大川道。 妙儿怒极,踹了乔哥儿一脚,啐道:“大姑娘不许少爷去,少爷也乖巧,不用说,肯定是你引诱少爷!” 乔哥儿生怕引火烧身,趴下来哭着:“少爷要去小的也没办法拦啊!小的寸步不离少爷,可谁想到走到山腰上,少爷听到瀑布声,一下子兴奋了,嫌奴才腿脚慢,先绕到前面去看瀑布,再等奴才跟过去,人就不见了……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奴才找了半会儿没找着,马上就下山回庄子上禀告了,绝没耽误一刻钟……” “你这作死的狗奴才还有脸说……丢了少爷,自己个儿倒是一个人下来了!”初夏听得也恨不得给他补一腿子。龙鼎山的山脚山腰还算好,越到上面,越是深不可测,眼看着天色也阴了下来,万一又像前几日下雨可怎么办! 云菀沁脸上下了浓浓的霜露,直直盯住乔哥儿,若是真的只是一时贪玩,引诱弟弟去山上,那还好说,只怕是……可当务之急是将弟弟找回来,再算其他的账,她朝身后的曹氏福了个礼:“夫人,我家中有事,今儿失礼,不方便夫人了,来日一定谢罪。” 曹氏也听清楚了,云老板的弟弟跑山上玩,不见了,马上热心快肠:“不妨,找小少爷要紧!龙鼎山那么大,听闻还有野兽,看样子,又要下雨了,不行,这事儿可大可小,要不我回府找我夫君,看能不能调两队人手去山间帮忙搜一下?” 衙役是朝廷官兵,比起庄子上的奴从肯定更加熟练专业,云菀沁求之不得:“大恩不言谢。” 曹氏不多逗留了,领着家婢和小厮,乘轿先离开了。 云菀沁二话不说,领了胡大川、初夏与乔哥儿回了庄子。 半路,天际一道银光划过,闪电撕破了原本阴沉沉的天气,几朵乌云迅速堆砌,大雨哗啦啦落了下来,劈里啪啦打向地面,像是要随时砸开地面! 云菀沁看着这天气,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回了庄子门口,正碰上刚从山上下来的两个家丁,一见大姑娘回来,忙迎了上来。 “少爷呢,找到了没有?”雨中,胡大川拉开马车帘子,大声问道。 一个家丁回应道:“还没找到,到了乔哥儿说的那个瀑布周围,突然降了大雨,山间道路都看不大清楚,连几条难得能走的路都给泥水冲毁了,咱们几个人只能先在附近找个山洞,等雨小些,再继续围着瀑布搜,我们两个先回来给大姑娘和胡管事说一声!” 云菀沁心肉好像被人重重一击。 连成年人都挨不住这山间暴雨,逼得进了山洞,弟弟在哪里?怎么样了? 胡大川也是闻之惊心,不能怪家丁停止搜寻,暴雨如注,视线根本就看不清楚,再加上道路被一冲,根本没地儿能挪步,哪里还能找人? 云菀沁快速披上蓑衣,戴了笠帽,跳下马车。 胡大川见她举止,知道是要上山,也知道,这种搜山,多一个人找,多个机会,却还是急忙拦住:“大姑娘千金之躯,万万不可,老奴代您去……” 初夏晓得少爷在小姐心中有多重,铁定拦不住,与妙儿一起道:“大姑娘,奴婢跟您一起上山去搜。” 一寸光一寸金,马上就要天黑,别说伤人的野兽,随便跌一跤就不得了! 再找不到弟弟便危险了。 云菀沁对初夏和山上刚下来的一名家丁吩咐:“你们两个在庄子里等着,衙门稍后会派衙役过来帮手,总得留个人安排,还要将人引上山。” 又朝妙儿道:“你去帮我拿几个防水的火折子,再拿一卷粗一点儿的麻绳、匕首和一些山间的防身用品!” 妙儿马上调头进庄子准备。 狂风大雨中,云菀沁又朝着另一名下人,语调如冰刀穿透冷水,有种叫人呼吸不过来的坚决: “你,顺着原路,带我上山!”   ☆、第六十一章 共宿高家村 豪雨中,龙鼎山雾气朦朦,天地变色。 整座山脉还不到黄昏就黑咕隆咚,像是进入了夜晚。 云菀沁与几个上山搜寻的家丁汇合,将麻绳和匕首绑在腰上防止意外,来到瀑布边,指了几个方向,分开去搜。 天色越来越沉,这样分头搜山,效率兴许会高一些。 胡大川与另一名家丁紧紧跟着大姑娘,半步都不放,生怕少爷还没找到又丢了大姑娘。 云菀沁沿着瀑布边的林子,举着火折子一路查,一路喊着弟弟的名字。 大雨瓢盆,雷电交织,幸亏头顶上的参天古木高大茂密,能挡住一些雨水的冲击。 “锦重!锦重!” “少爷——少爷——您在哪里——” 呼唤声在山谷间此起彼伏,却没有任何回应。 瀑布飞流直下,碰撞着岩石的咆哮,夹在雨水的声音,就算是有回音,只怕也被淹没得听不清了! 雷声轰隆,从云层中滚滚而来,视野更黑。 家丁脚下一滑,身型一矮,磕绊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小腿上鲜血直流。 “大姑娘,路不好找!要不还是先找个地儿躲躲雨吧!”胡大川眼看这情形越来越凶险,急忙拉住小姐,前方的山路被雨水冲断了,是个很大的沟,宛如一道天堑,万一山体滑坡,八条腿都难得逃出生天,随时被活埋! 三人暂时停下脚步,避在一处茂密的林子内。 云菀沁看着前方一截被雨水冲断的山路,附近山坡上不时还有泥石流滚落下去,心中猛的一抽,有种不好感觉。 瀑布四周找遍,都没弟弟的踪迹,只有这个沟的另一面,下雨前应该还没冲刷断,弟弟有可能会在那边—— 一刻也不能拖延了!多拖一颗,锦重的危险就大一分。 她瞥了一眼站不起身的受伤家丁:“胡管事,你先看着他,要是其他几个人过来了,叫他们来帮我的手。” 胡大川还来得及制止,云菀沁已冲进雨里。 他大叫一声:“大姑娘!” 这样恶劣的自然环境,这样大的风雨,云菀沁也是第一次遇到,她也怕!可她更怕的却是失去弟弟,就这么一个同胞手足,上辈子已经失去了,这辈子再不能有分毫的差池! 她拢好了帽子,挡住风雨,贴着山壁,打算绕过沟,去瀑布那一端。 “呲——”娇嫩的手掌抓住裸凸的刚硬峭壁时,被划破了,她忍住刺痛,继续小心翼翼地攀爬着,终于饶了过去。 依旧是白花花的瀑布,和悬崖下的水声拍打。 云菀沁竖着耳朵,努力摒除外界的一切嘈杂干扰,希望能够听到弟弟的呼救。 弟弟的声音没有听到,可她却一呆。 夹杂着雨水和泥土的潮湿山野气味中,有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乡下蚊子多,刚来庄子上,云锦重肉嫩,招蚊子,老是一咬就是一个大包,云菀沁拔了些艾叶、白芷、菖蒲和丁香花,给他做了个驱蚊的香袋贴身挂着。 是云锦重身上驱虫香囊的味道! “锦重!锦重——你在哪里?是不是在这儿?”云菀沁循着气味,惊喜地跑着,大声喊着。 一处矮断崖边,下面有微弱的声音传来: “救,救命……救我……” 云锦重果然是绕到了瀑布后面。 不幸中的大幸,山洪倾泻、冲断山路之前,云锦重因为雨水太大,惊慌失措,跌下了旁边这个小矮崖,幸亏悬崖不高,除了手脚蹭破了点儿皮,一点儿伤都没有,却不知道怎么上去,见到姐姐,就像看到了救星,仰起脑袋,朝上哇一声哭了出来:“姐姐——姐姐——” 来不及去喊家丁过来了,旁边的山坡不知道会不会又塌方一次。 云菀沁牙一咬,松开系在腰上的麻绳,趴在悬崖边,丢了一截下去: “锦重,抓住!想法子捆在身上,打个死结,姐姐拉你上来!” 云锦重虽然摔得晕头转向,还是凭着求生本能,抓住绳子的一端,死死缠在了腰上,只感觉姐姐拼了力气地将自己往上拉。 云锦重再怎么小,毕竟是十岁的男孩子,而且又是在下方,云菀沁就算有力气也很难施展,半天,才沿着山坡拉上来一点。 更加触目惊心的是,云锦重仰着头,看见了悬崖边一座小山坡上面有石头在滚动,似乎又快塌下来,还有姐姐纤嫩的手腕,在悬崖地面上摩擦着……已经血痕累累。 这些年与姐姐感情并不亲厚,姐姐对自己太过严厉,一点儿不温柔可亲,他宁愿跟着继母,也不愿与姐姐相处,就算在庄子上两人感情增进了不少,他还是瞒着姐姐出来玩,并不是真心听话……可现在才知道,姐姐才是真心为他好的人。 他不愿意看见姐姐受苦。 “姐姐!你别管我了,我很重的,你先去叫人来吧,你的手都流血了,我一个人就在这儿等等——”云锦重哭起来,旁边山坡上的泥石滚下来,两个人会一起丧命! 还有一点就拉上来了,云菀沁不想放弃。 她很想告诉他,上辈子没照料好他,已经放手,这辈子绝不会再放第二次—— 她咬紧牙关,手掌心都勒出了痕。 最后一下,几乎使出浑身解数,她将绳子一收,云锦重一个力道,被拖了上来,摔在悬崖的地面上。 因为腰上的绳子还与弟弟绑在一起,她一个重心不稳,狠狠反弹了出去。 一瞬间,她眼疾手快,将腰上的绳子扯开! “姐姐——”撕心裂肺一声,云锦重心神俱裂,趴在矮崖边。 荒凉一片,哪里看得到人影! 自己刚刚侥幸摔在了斜坡的草坪上,可姐姐却不知道摔到哪里去了! 不能哭,不能哭! 他抹了一把眼泪,镇定下来,晃动着稚嫩的小腿,飞快跑进了雨中。 要先找人救姐姐! * 头好疼。 云菀沁头重如铁,抱着脑袋坐了起来,迷迷糊糊地打量四周,不是在悬崖下,不是京城侍郎府的闺房,也不是佑贤山庄的卧室。 是个简陋的房间,像是农户住的那种,云菀沁去过庄子上几名帮佣的家中,龙鼎山山脚下的农户,大多便是住的这种茅草顶棚搭着的小瓦房。 摆设很简陋,除了自己躺着的一张炕,只有一条长凳,一张吃饭的桌子,厨房应该设在院子里。 阴曹地府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会又重生一次了吧? 窗外,雨还在滴滴答答地下着,虽不是暴雨了,但下得也不小。 一听到雨声,云菀沁从断片儿的晕眩中彻底醒来了,自己罄尽全副的身家力气将弟弟拖了上来,不小心飞弹了出去,最后把身上与弟弟绑在一块儿的绳子丢了出去,免得弟弟也摔下去。 锦重……锦重应该没事儿了吧? 自己这是在哪里?是被附近的农户救了? 恍了一下神,她用手掌撑着旁边,正想站起来,脚踝处一阵疼痛袭来:“啊——”又吃痛坐了回去。 她忍着痛掀开裤腿,这才发现,自己一身的衣服都换过了,是一套月白色素净的农妇粗布衣裤,腿踝处果真红肿得厉害,一碰就酸胀无比。 粗柴制的门扉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声音响起来,掺着几分惊喜:“姑娘,你醒了。” 是个农家少妇,大约三十出头,肤色微黑,鼻翼两边散着淡淡的雀斑,却长相秀丽,身材苗条,浑身散发着一股庄户人家经常劳作的饱满精气神,说话声音十分响亮,看起来十分的泼辣爽朗。 少妇几步过来,看了看云菀沁的腿,眉头一蹙:“哎呀,越来越肿了,昨儿还没这么红的,不成,等雨停了,道路通了,一定得要请个郎中来瞧瞧。” 云菀沁醒悟过来:“多谢大嫂救了我,大嫂可是龙鼎山附近的村民?不知道我这会儿是在哪里?” 少妇见她虽腿伤得有点儿厉害,可精神还不错,放了心:“这儿是高家村,村子就在龙鼎山西北山脚下,俺那口子是这里的村长,也姓高,俺在山上一处小悬崖边晒着山珍和动物皮草,前儿天气不好,眼看要下大暴雨了,俺与几个村里几家婶子一块儿去拿,去时正撞见姑娘一个人躺在崖下,便与人将你拣回来了,这里是高家村,这屋子是俺家一座小屋,看姑娘当时的打扮,不像是普通农户家里,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姑娘也别嫌寒酸。” 高家村? 龙鼎山山脚下的村落太多了,一个个错落分布的,宛似桃花源一样,平日不与外界打交道,云菀沁也没听过这个地方,不过山里的农户,果真是真性情。这么一说,她在这儿已经待到第三天了,只怕庄子上的人都急疯了! 云菀沁道:“我是京里来的,陪我弟弟在半山腰的佑贤山庄养病,我弟弟顽皮,前儿跑到山上去玩,遇着大风大雨,不小心堕了崖,我将他从崖下拉了起来,也怪我力气不够大,救了弟弟,自己却掉了下去……这次多亏大嫂了,还请大嫂多帮个忙,劳烦帮我去通知一下佑贤山庄的人,就说我如今身在高家村,没事儿,庄子上自然会有人来接我,到时一定重酬大嫂。” 佑贤山庄,少妇知道,听说是个达官贵人在乡下的陪嫁庄子,里头许多花圃,点头道:“成,没问题,不过佑贤山庄在南山腰,咱们这儿是西北山脚,那天的暴雨冲垮了两边连接的道路,正在抢修。绕小路倒是可以,可这几天雨势大,穿小路怕会有危险,姑娘要不等两天,等中间的大道一通,马上便去通知你家人。” 话都这份儿上,云菀沁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冒危险给自己传口信儿,道谢:“那就多谢大嫂了。” “别大嫂前大嫂后的,多生分啊,俺家那口子姓高,俺姓岳,娘家排行老五,村里头都叫俺一声五娘,姑娘不嫌弃,叫俺一声高大嫂就成,俺怎么称呼你?”岳五娘爽快道。 云菀沁连忙甜道:“我姓云,高大嫂。” 岳五娘与丈夫如今膝下冷清,一个儿女都没有,又特别爱女孩儿,这会儿一见,十分的喜欢,与她托着手聊了两句。 眼看天色不早,岳五娘去厨房端了饭菜来:“云妹子这一两天都没吃东西,还是昨儿晚上给你灌了点儿米汤,肚子该饿坏了吧?快快快,赶紧多吃点儿。” 桌子上有热乎乎的野韭菜炒鸡蛋,木耳炒肉丝,猫耳朵,熬得浓黏乳白的柴鱼汤,还有两碟农户人家自己腌渍的咸菜疙瘩,好下饭。 云菀沁还真是饿了,见岳五娘热情心善,也没讲什么客气了,暂时忘了脚踝上的疼痛,踮着一只脚,蹦过去添了一大碗白米饭吃起来,一来二去便底朝天,又添了一碗。 吃饱喝足,岳五娘用家中治疗跌打损伤的白药给云菀沁抹了一下伤处,叹气:“哎,你这脚幸亏没骨折,就是肿得难消,俺家这药估计没什么用,不过总比不用强,若是再过两天不好,只能盼着通路后,找个大夫进村给你看看。” 聊了一通,岳五娘看时辰不早,要回主屋那边。 云菀沁心想住在人家家中,给家主打一声招呼是个基本礼节,道:“高大嫂待我这么好,若是方便,我去给高大嫂的家人打声招呼。” “不用了,”岳五娘随和道,“俺家中也没什么人,就俺和俺那口子,他那人,五大三粗的,不爱说话,免得吓着妹子,这几天云妹子就好生躺在侧屋里休息,要什么吃的喝的用的,俺给你端进来。”说着给她盖好被子,掖好了,离了屋子。 岳五娘进了主屋,灯还亮着。 那口子正盘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瞅着烟袋,一见老婆回来,瞥了一眼,放了烟斗:“我说过,别什么小猫儿小狗都往家里带,这回一捡还捡了个大活人,我这几天有事儿,家里要来贵客,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成,明儿就将那女娃给送走!” 岳五娘泼辣起来可不是个好欺的,腰一叉:“高骏,你还是人不是,这种天气,道路还不通,妹子的脚完全不能走路,又不能回去,把她丢出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俺晓得你那个京城来的贵客又要上门,这些年,每次上门说是吃农家饭,其实呢,你俩关上房门,谁知道在做什么勾当!你放心,那妹子,俺叫她待在侧屋子里,不影响你!” 高骏恼了,烟枪一磕炕:“我才是一家之主,你这是发什么好心,不认识的人往家里带,万一是个坏人呢,不成,我说了,把她弄出去!我那贵客明儿就来,他身份贵重,喜欢清静,不喜欢家里有人,若是看到了,保不准有什么后果!” 岳五娘冷冷一笑:“高骏,你是忘记咱们两个怎么认识的吧?那年你在龙鼎山被蛇咬了,要不是俺把你扛回高家村,你这会儿还能活着好好,当上村长?现在居然怪俺发好心!那妹子看起来十五左右,估计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单纯得不得了,怎么会是坏人!怎么着?你那贵客看到了还得将人家害了?高骏,你放心!这些年,你与你那友人说话,连俺都不让听,俺怎么会叫外人听!……俺怎的嫁给你这么个黑心烂肝儿的!见死不救,亏你还是个七尺男儿!”说着,竟是呜咽起来。 岳五娘虽然过了三旬,却因为没生过孩子,风韵犹存,身材保持得玲珑有致,有股农家女子独有的风情,长相也俏,一颦一笑一哭,能将高骏掐得死死,高骏骨子里本就万分的疼老婆,一见岳五娘哭了,慌了神,忙下炕将老婆搂在怀里:“你这婆娘,哭个什么,我又没说你什么!我这不是跟你好生打商量吗。” “呜呜,”岳五娘粉拳捶他胸膛,梨花带雨,“俺救那妹子,还因为想着俺那可怜的女儿去了……俺们的可怜闺女要是还活着,就跟那妹子差不多大了。俺一想着就难过到不行,当年若是俺们闺女幸运,有人救,怎么会早夭…” 岳五娘和高骏曾经生过一个女儿,幼年时在山上玩耍时不小心跌下了悬崖,当时没人经过,再等被人发现抬回去,人已经断气儿了。 这事儿是夫妻二人的心结,一提到就伤心抹泪,也是为何至今一直没生孩子的原因。 高骏一听,再不说话了,黯然失色,又将老婆抱得紧紧:“好好好,听你的,不过你可得看好了,我那客人来了,你可别将那女娃儿放出来。” “知道了。”岳五娘一见老公心软了,跺了跺脚,含着泪眼,妩媚地剜了他一眼。 高骏叹了口气,若说自己这辈子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儿,除了宫里的公主和三爷,便是只有这个老婆了。 * 翌日,雨小了些,还在连绵不绝地下个没完,天就像被捅了个窟窿。 高家村通往佑贤山庄的大道,还在修理。 大夫因山中雨路湿滑危险的缘故,不愿意上门,云菀沁怕高大嫂为难,叫她不要再请了,只问看附近有没有蒲公英。 蒲公英清热解毒、消肿散结,若是有,拿回来捣碎了成泥,和在脚踝上,指不定能消肿,防止发炎。 岳五娘玩笑:“蒲公英?俺们这山里人家啥都没有,蒲公英这种小野花儿倒是一把抓。还当云妹子是个大家闺秀,原来是个女大夫!” 云菀沁道:“我倒是愿意当个女大夫,赚个盆满钵满的,不过是家中有人做妆品行业的,妆品是从医药分离出来的,读过一些药草方面的书籍罢了。” 岳五娘做事风风火火,马上按着她的意思便去拔了一些,弄好了敷在云菀沁的脚踝上。 还真是效果不赖,不到半天的功夫,云菀沁肿了两天的踝骨居然消了许多,比岳五娘家的白药都快得多,能落地慢慢挪几步了,肿胀酸痛的感觉,也轻缓了许多,叫岳五娘惊奇不已。 敷完药,岳五娘与云菀沁说说笑笑,像前两天一样,陪她在侧屋一起吃了晚饭,不自觉,一天过完。 黄昏时分,岳五娘刚收拾了碗筷,栅栏门“嘎吱”一响,听到了雨声中夹杂着不属于丈夫的脚步声。 丈夫那友人来了。 岳五娘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又笑着对云菀沁说:“妹子,你今儿早点睡,俺先过去了。” 虽转瞬即逝的神色,云菀沁捕捉到了,岳五娘待自己心细如发,这几天都是陪自己到天黑,才回堂屋那边,今天成天都像是揣着心事似的,这会儿还突然要走。 还有,窗户明显有人进了高家院子的脚步声,以及马蹄嘚嘚的声音。 高骏虽是村长,但一向与村民同甘共苦,并不开小灶,住的院子也并不大,外头稍有个风吹草动,里屋听得一清二楚。岳五娘听到了,云菀沁自然也听到了,随口问道:“高大嫂是不是有事情?家中来了客人?” 岳五娘想着丈夫的叮嘱,决不能叫云菀沁见着那贵客,只将云菀沁塞进毯子:“不是不是,俺没啥事儿。怕是隔壁二牛到俺家借锄头吧。俺去瞧瞧,妹子你睡吧,还要不要啥东西,俺先跟你拿来?免得晚上被绊住了,没什么空闲照料你。” 岳五娘为人仗义直率,偏偏这辈子没说过谎,乡下人也不会玩什么心眼儿,一句话说得破漏百出,逻辑不搭。 云菀沁生了疑窦,明明说不是客人上门,怎么又说晚上没空,明明说自己没事儿,怎么又说怕被绊住了?还这么早将自己塞到被窝里? 虽说云菀沁这几日看岳五娘热心快肠,应该是个好人,可毕竟对自己来说,这两口子终归是陌生人,且男户主,到现在还没见过一眼,这会儿听岳五娘前言不搭后语,几乎有些手忙脚乱,云菀沁还是嗯了一声:“好的,我没什么了,高大嫂有事便去忙,不要管我了,我会照料自己。” 岳五娘如释重负,嘘一口气,吹灭蜡烛,拔开门闩,走了。 这么早就被赶上床,云菀沁哪儿睡得着,想着不对劲儿,跟着轻手轻脚地下床,小心踱到窗前。 外头下着很细密的雨。 高家的院子黑咕隆咚,幸亏露出一角的月牙儿洒下清辉,能看到院子外有个轮廓,——停着一辆马车。 山中村民多用牛车,驴车,基本没条件用马。 那马车虽谈不上多奢侈豪华,可也绝对不像是高家村的村民们能用得起的。 来者显然是个外来人,不是高家村的人。 刚才那脚步,明显是男子深靴踩地的铿锵有力声。 透过被雨水下得雾蒙蒙的窗,云菀沁见到岳五娘回头望了自己屋子一眼,似是见着没灯光,人已睡下了,才放心一些,朝堂屋走去。 她心里扑通扑通,忐忑不安。 云菀沁一个女子住在陌生人的家中,总不能真的没心没肺地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还是抱了一点警惕心,这会儿脑子里蹦出一些听说过的公案。 曾经,有许多单身女子在荒郊野外的一家客栈住宿,却再无音讯,最后查出是客栈老板与几家青楼老板暗地有勾结,每次见到女客住店,便在夜间将人给迷晕再卖入青楼或花船上,以此谋取暴利。 还有一件案子,一对面容可亲的老年农家夫妇为了给弱智儿子娶媳妇儿,引诱一名地主家的闺女经常到自家果林里玩耍,在取得旁人的信任后,一日,用下了迷药的桃子将那闺女迷晕,软禁在家,叫儿子与她圆房成亲,直到两三年后才被发现…… 这般一想,云菀沁毛骨悚然,轻轻走到门前,手放在门闩上,一扭,倒吸一口气冷气,门被反锁了! 岳五娘之前从没锁过门——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诡异,在雨夜的村庄滋长。 她倒退两步,由不得胡思乱想,高家村与佑贤山庄的道路真的暂时不通么?不会是将自己先骗着住下来吧?就当岳五娘是个好人,可她那个没见过面的丈夫是个什么人,谁都不知,这高家村地理偏僻,她在龙鼎山山脚住了多时都没听说过,又怎会无端有外人上门? 她披上挡雨的披衣,趿上软靴,幸亏茅草屋门闩都是木头制的,不够扎实,岳五娘落门闩时有点儿紧张,并没压下去,她使劲儿拧了两下,门开了。 顺着灯光,云菀沁摸到主屋那边。 堂屋的大门大开,她走进去,没有看到人。 左手边一间小厢房,门缝却透出的灯光,还有低沉的交谈,是两个男人的声音,听得不大清晰。 她走过去,门缝内,一片黑色袍角浮现在视野中。 一方矮桌两边,两名男子面对面,席地而坐。 正对着门,朝向云菀沁的男子粗犷结实,农户打扮,微敞着胸肌,与岳五娘差不多大,不知道是不是她家那口子。 另一名则被对着云菀沁,只瞧得见背影,套着黑色夜行披风,从头到脸到身体裹得严实,完全看不到长相和身型。 零零散散的字句飘出门缝: “放心,爷,明儿我便去青河山铁矿埋下炸药……” “可稳妥。” “我做事,爷还不放心?一旦爆破,必定是大事,皇上追究下来,自然便能将魏王扯出来。朝廷的铁矿不容许私人插手,一旦知道魏王背地为了积蓄私产,在青河山铁矿招人手挖铁矿,与朝廷抢资源,就算不落个欺君罔上的罪,也能叫他吃一壶……” 炸药?爆破?魏王? 岳五娘的丈夫,究竟是何人,这黑衣男子,又是谁! 这高家村不是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吗,为什么两人谈着的都是朝事! 不管如何,云菀沁只知道好像听到了不该听的,轻巧退了两步,屏住呼吸,正想要原地返回,身后一阵风卷过来,岳五娘正站在身后,大吃一惊,正想将她默默拉回去,谁知道门内的高骏已经被惊动了。 “五娘!”哐啷一声,高骏甩开门,面色紧张,又微微含着愠怒,“你不是说将她安排睡了么!” 与此同时,云菀沁见到门内那黑衣裹身的男子起了身,身子一闪,避开了门外人的目光。 岳五娘将云菀沁拉到身后:“妹子啥都没看到,没听到,你们继续,继续。” 高骏显然不认为云菀沁没听到,今夜谈的事,事关重大,干系主子的性命,怎么能被个外人听去了,还是怪自己,竟心软了,让老婆留下个陌生人!就算是看到主子来了也不行,更何况竟还听去了! 不行!这女娃,不能留!就算说自己心狠手辣也不能留。 铜铃大眼渐渐有些发了赤红,虎躯微抖,高骏几步走近妻子和云菀沁。 岳五娘清楚丈夫要干什么,双手一挡:“高骏,你疯了不成?杀人害命的事儿都做得出来?” 留她一条命,万一风声露出去,自己死了就罢了,妻子和高家村也保不住,三爷和公主更会受牵连。高骏就算再疼妻子,这会儿也不听了,置若罔闻,将岳五娘挡了出去,一把拎起云菀沁朝堂屋外走去。 到了院子里,高骏手一松,云菀沁脚伤还没好,一个踉跄跌在地上,却听这汉子的声音在雨点落地的撞击中十分森冷:“小姑娘,可别怪我,谁叫你运气不好。” 岳五娘见丈夫正要动粗,知道拦不住丈夫,但丈夫恐怕会听贵客的话,转身捶着门大声道:“爷!这妹子只是伤了腿脚,在俺家留宿几日,真的没听到你们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意思,就一个小姑娘而已!您就出来劝劝俺那口子吧!” 门扇轻微嘎吱。 屋内人终于走出来。 依旧用黑色披风罩着头脸,只隐约看见袍子下露出的纤修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岳三娘也并不清楚他的身份,这些年,只听丈夫喊他“三爷”,偶尔在家中远远见过他一面,看得并不算仔细,这会儿近距离一见,心里蹦跳起来。 这男子,气势凌厉得很,不是个普通人! 走到堂屋外,男子与夜色融为一体。 轰隆一个响雷从苍穹深处划过,雨点大起来,显得鬼影憧憧。 “爷!”高骏回过头,“以防万一,这女娃留不住!” “高骏,你还是人不是啊?”岳五娘冲出来,“俺这些年,端茶送水时也免不了听到你跟爷说话,那你是不是要把俺也杀掉啊!” 那怎能一样?这女娃儿可是外人。 高骏被老婆吵得没辙,却还是杀意坚决,将云菀沁胳膊一拧,从地上拽了起来,虎目一眯:“丫头,怪只怪你听到了咱们说话!” 站在廊下的男子显然是操控眼下局面的人,可云菀沁余光见他,依旧不动声色,想必也是决意放任高骏弄死自己。 没摔死在崖下,难不成要死在个陌生人的家?求情没用,否认更没用,云菀沁拼了,定定盯住台阶上的男子,激将:“我不管你们做什么大事,就算再惊天动地的事儿,将无辜的人牵扯进去,也是全天下最最没能耐的事!” 男子身体轻微一动,沉闷的声音夹着风吹雨打飘过来:“慢着。” 云菀沁的脖子被松开,总算松了口气,而那男子声音一出,又有种奇怪的感觉。 虽然才两个字,这声音,这语气,怎么像是似曾相识! 还没来得及轻松多一口气,男子又扬起手:“杀了。”这女子,若真是一般受伤留宿的普通弱女就算了,可光听她刚刚那一番话,明显就心性强悍,临危不惧,还自有主张,不像一般的闺阁弱女,不能留。 那只手刚一扬起来,云菀沁目前有什么莹润光泽一闪! 玉扳指!指腹上套着一只眼熟的玉扳指! 是他! 高骏的手已经掐上了她的脖子,缩紧,嵌入肉内,骨头开始嘎嘎作响。 “三……三爷……”喉间的声音,颤抖着轻微滑出。 台阶上的男子一听这称呼,蓦然扬起头颅,露出大半张俊颜,掩盖在披风帽檐下的瞳仁急遽收缩一下,厉声堪比天际雷电:“住手!” 刚才弹指之间索人性命的淡然,早就荡然无存! 高骏不明所以,手飞快一松,女子滑了下来,倒在泥泞院子的地上。 几步过去,颀长身子一矮,他蹲下去,披风一挥,将女子裹了起来,避开风雨侵袭,抱在怀里,长身一挺,噔噔进了屋。 烛火下,怀内女子脸颊乌白,嘴唇青紫,因为窒息少许,猛咳个不止,却果然是她,依旧眉如新月眸似杏子。 差点误杀了她! 哪里知道在高家村高氏夫妇家中住宿养伤,竟是她!? 夏侯世廷眉一紧,拽起她手,把脉,试呼吸,无恙,休息一下,应该没什么大碍。 “爷——”高骏跟过来,就算不问也知道了,秦王与这女子是认识的,倒是松了一口气儿,他虽然粗莽,却也不是个喜欢杀生的,尤其是无辜的人,这下可好,总算能少造一个孽。 岳五娘自然也瞧出些道道儿了,她是女子,比高骏心思更细腻一点,这对男女似乎不止是认识,三爷一见云妹子,虽没说什么,眼神儿里那股心焦如焚,后悔差点儿手刃云妹子的惊愕,最后关头救下云妹子,那股松了一大截儿气的轻松,她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普通的熟人,能有这么大的反应吗? 岳五娘喜上眉梢,用肘子碰碰丈夫,一场悲剧竟化为喜剧,老天爷还真是爱开玩笑,却又担心云菀沁,凑过来:“怎么了,云妹子可好?”又骂高骏:“力气忒重!这么小会儿功夫,掐得脖子都红了!嗳哟嗳哟,可怜啊,脚伤还没好,又添了脖子上的伤!云妹子放心,俺一定好好收拾他这混球儿!”眼儿一瞟,见三爷将云妹子揣在怀里,抱得紧紧,到眼下都不放手,心中更加笃定,语气也更加轻快起来。 “我没事儿,高大嫂。”云菀沁喘了两口,已经舒服多了,见秦王仍旧搂着自己,再一看高氏夫妻意味深长地望过来,到底有点儿不好意思,不易察觉地将他一推,站起来。 夏侯世廷见她没事儿,退后了两步,声音冷清:“笨。” 什么?云菀沁没听清,高氏夫妇也愣了,刚刚急得跟什么似的,还慌慌张张地赶紧查看有没事儿,怎么忽然变脸了? 夏侯世廷罩上披风,又裹住头颈:“随便在陌生人家里住就罢了,还偷听人家说话,一点儿警戒心都没有,被人误杀也是活该。” 这可真是冤枉死了!就是因为她太有警戒心,才会闹这么一出,她也不想住陌生人家里,可没有这陌生人,自个儿早在悬崖下烂了! 云菀沁也懒得跟他对呛,简直是孽缘,本来以为他因为赫连贵嫔的事儿,还在王府禁足,谁知道在龙鼎山高家村的农户家竟能跟他碰上!不过今夜听了他跟高骏的对话,她明白了,秦王故意趁着禁足跑来这山沟里,这样便不会被人发觉!说不定,连进宫被罚,都是他故意的,是他自个儿导出来的戏! 不管他跟高骏到底什么关系,他到底在密谋什么事儿,快点走才是明智之举,什么爆炸啊炸药啊魏王啊,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儿。 此地不宜久留。 云菀沁对岳五娘说:“高大嫂,我在您家确实叨扰久了,我这脚勉强也能走路了,既家中有客人,我在这儿多留着也不好,明儿看能不能请个村民,指条好走一点儿的小路,送我回庄子上。” 岳五娘刚要说话,夏侯世廷道:“不准。” 两个字,虽简洁,却掷地有声,完全不给人通融的机会。 不准? 刚刚还一副瞧不起自己的样子,现在又不让自己走,什么意思?云菀沁凝住廊下一声黑袍披风的男子:“三爷,今天晚上,我没见过您,更没听到你跟高大叔说的话!莫说我还有事儿求着您没办完,我自己个儿也不是个喜欢惹麻烦的,您放心吧!” 夏侯世廷知道她是误解了,手臂举起来,一指院子外,瓢盆大雨,下得天幕如撕裂了一般,雨水落在地上,不消一会儿,就能冲出个水洼。 他淡道:“我都走不了,你还想走?暴雨一落,山间四处塌方,路上一个不慎,车毁人亡。你自己不要命就罢了,连累送你的村民也命丧黄泉不成?” 刚刚是谁蛇蝎心肠,准备掐死个无辜的住宿者,这会儿倒是讲起善心来了!云菀沁好笑。 岳五娘见两人气氛有点儿僵,像是有火花擦碰,在斗嘴,又有点像是在打情骂俏,捂嘴噗呲一笑,打了圆场:“好了好了,今儿这雨看架势,起码得要下个两天两夜,路肯定是不通了,三爷说得没错,走不了,俺们家虽简陋,但房间还是有几间的,这几天,你们两个先住着,不能为了赌气冒险赶路啊。”说着将云菀沁一搀:“云妹子先回房吧。” 云菀沁被岳五娘半推半扶着,回了侧屋。 高骏背后飘来声音,略沉闷,又带着质疑:“我在哪里休息?”   ☆、第六十二章 月事来了 高骏立刻回答:“三爷随我来这边,咱家院子北边有个屋子很宽敞,平时没人住,收拾一下就干净了,三爷这两天可以住在那间屋。” “北边?”夏侯世廷瞟了一眼与云菀沁离得远远的大屋,眉毛一皱,似是对这样的安排相当不满意,“北边风大,我近日有喉疾,免得风邪入体,还是住南边吧。” 南边?那就只有那位云姑娘旁边的一间屋子了。 高骏愣了那一小下:“那屋子小,不通风,原先堆柴禾的,还有股子霉味儿,不大合适吧?还是北边那屋子凉快啊,三爷。” 岳五娘从云菀沁屋子出来了,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走过去将丈夫暗中擂了一拐子,使了个眼色:“三爷爱住哪儿住哪儿,你可管得真宽。” 夏侯世廷拢紧披衣,迈步过去,已经推开屋子,在提前参观居所了。 风邪入体? 高骏还在发懵,要他拿刀劈柴、上马斩人,他倒是在行,要他揣测别人的心思,还真是个弱项。 秦王三岁那年在后宫中毒,留下了后遗症,每隔一段日子便发作一次,可身子倒也没那么脆弱吧,这大夏天的,哪那么容易风邪入体? 岳五娘瞧着两人排排坐品齐的屋子,笑眯眯对着丈夫:“你啊,真是个呆瓜!” 高骏好像知道些什么了。 * 次日,醒来的云菀沁,发现秦王居然住到了隔壁。 早晨,云菀沁是被劈柴声吵醒的。 桌子上空荡荡的,岳五娘没像前两天一样,早早就把早饭端上来。 踱到窗边,外面还在下着雨,一点儿没有减弱的趋势,真不知道山路几时能恢复通行。 叹了口气,云菀沁扒开帘子,眼瞳仁瞪大。 天井的棚架下,夏侯世廷卷着袖子,露出小臂,正在劈柴。 见过家中的下人劈柴,却没见过堂堂的王爷劈柴。 这场景……有点儿诡异。 男子听到动静,朝侧屋窗口望了一眼:“起来了?还真晚呐。吃早饭吧。” 云菀沁:“……” 夏侯世廷拍拍手上的木渣屑,起身,将刚劈好的一截截干柴揣进上好的丝绸袍子里,见她没动,道:“脚不能动?能动就来堂屋这边。”说着转身,进了旁边的灶房。 云菀沁举伞过去堂屋,安安静静,空无一人,四处看了看,岳五娘和高骏好像不在家。 这一大早的去哪里了? 正疑虑,夏侯世廷端着一个大食盘进来了。 放在桌上,云菀沁一看,是几个米色的糙面馒头,一锅熬得还在咕咕鼓泡儿的稀饭,一叠看起来脆爽酸甜的咸菜雪里红,都还冒着热气,应该是刚出炉。 “这,这是三爷做的?”云菀沁大跌眼球,做个早饭实在不算什么,问题是做早饭的人是谁,皇子哪个不食人家烟火、养尊处优?只怕吃饭都是要人喂进口里吧,居然会下厨。 “难道是你。”夏侯世廷慢慢将袖子放下来,坐在她对面,“吃吧,凉了糟蹋我厨艺。” 只当他说凉了就不好吃,伤身子,没料原来是把自己当他的小白鼠?云菀沁嘴一抽。 说起来,他做的清粥小菜,居然还挺好吃的,糙面满头也蒸得刚刚好,咬下去酥软,一口的农家麦香味儿。 “做的如何,有没有哪里需要改进。” “啊?”云菀沁一口馍咬在唇齿间,还没会意,他这是在征询自己意见? “不错,不错。就是粥的水好像多了一点点,有点稀了,下次注意些就行。”云菀沁咳咳。 “不稀,怎么能叫稀饭?”夏侯世廷眉拧紧了,见她并不夸赞自己,莫名不顺气。 堂堂个皇子,今儿一早寅时末,晨光还没出来,高氏夫妇前后离开,他就抱着一捆树杆去劈,又灶膛里添柴加火,丢米,熬粥,顺便和面粉,蒸馒头…… 就这样,居然还得不到一个夸奖? 这本来不应该是她做的事么! 云菀沁:“……” 原来是个假征询,还是要别人称赞他! 算了算了,看他下灶、劈柴弄得一鼻子灰的份上,她笑了笑:“是是是,只有稀的才是稀饭!不过,没料到三爷原来对厨艺这么上心。” 夏侯世廷恢复平静容色:“不管什么事,不做便算了,既然做了,都得上心。” 云菀沁:“……”埋下头,继续吃饭,吃饭时讲大道理什么的,最败胃口了。 为何她一脸厌倦?夏侯世廷浓眉一挑,却也继续与她相对,安静的吃着。 喝了小半碗稀饭,云菀沁还没见到岳五娘两夫妻,问道:“高大叔和高大嫂呢?” 他眼皮一动:“出去了。” 她当然知道夫妻两个出去了:“去哪里了?” 家里有两个客人,一个跟陌生人没什么区别,一个是高家的贵客,若没什么重要事儿,夫妻两怎会丢下两人,同时都出去? 夏侯世廷见她眼神坚决,势必要问出个子丑演卯,轻启薄唇:“高骏去了青河山,高大嫂去下地干活儿了,庄户人家天天坐在家里是填不饱肚子的。” 青河山,是昨天他们谈话中的那地方? 云菀沁放下筷子,望着他:“是去青河山的铁矿?” 夏侯世廷舀了一勺细软棉嫩的稀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果然还是听到了。” 他吃相很优雅,连粗茶淡饭,都仿似在吃最名贵的山珍海味,一点点地慢品着。 可她却没心思欣赏了,高大叔要去青河山埋炸药,目的是将铁矿后面的魏王拉出来。 皇家暗斗,骨肉相残不算什么,可亲眼看见他即将闹出这么大一件事,云菀沁还是有些震悚。 看起来憨实朴素的高骏,想必真实身份也不是什么山野汉子,昨夜那风雷不及抓起自己的速度,那凌冽的目光,那狠毒毫不迟疑的下手…… 再联想他对包括云玄昶之内的臣子的暗访调查,还有昨晚差点儿命丧于他手,云菀沁这顿饭,有点儿吃不下去了,至少胃口败了一半——没法跟他面对面吃下去了。 夏侯世廷在她清澈动人的瞳孔中,看到了一丝异样,就像在看……披着人皮的野兽。 好好一顿饭,就这么毁了。 本来还算平和的气氛,因为这码事儿,突然降了温。 云菀沁匆匆扒了几口,站起来:“那三爷慢用,我先回屋子了,腿还要上药。” 想了想,还是得给他个安心,免得日后找自个儿麻烦,毕竟,自己知道的,不是小事情,走了两步,她又扭过纤秀的颈子:“我答应过三爷便不会反悔。这次回去后,我没见过三爷,更没听过任何话。三爷的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绝不会参与。” 这话明明是个保证,应该叫人安心,为什么他听了反倒不是滋味? 尤其是最后那句,三爷的事跟我没有关系……夏侯世廷筷子一搁,扫过去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掠过她的腰下面几寸,玛瑙般的晶莹瞳仁突的一敛一寒,刷的站了起来。 还没跨出堂屋,云菀沁身后传来一声斥:“等一下!” 她被吓了一跳,刚一回头,他已经丢下碗筷,两步跨过来。 云菀沁感觉一股低气压在身边盘旋,他的目光很紧张,又很奇异:“你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啊。”云菀沁比他还奇怪,男子目光往下一滑,落定一处,语气扬起来,皱眉:“你流血了没感觉?难道不知道疼?看看是不是哪里划破了。” 啊?云菀沁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才反应过来,血迹是在腰下的——屁股上! 醒悟过来,云菀沁脸色一红,这才察觉,小腹有些闷闷的坠疼,是月事突然造访了。 今儿穿的是岳五娘的一件素色夏季薄衫,浅色的布裙上染了血渍,只怕异常鲜艳夺目…… 出糗了! 不过……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他是在玩自己吗?又不是三岁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月事! 云菀沁虽然窘迫,却又很是怀疑。 夏侯世廷见她不讲话,表情十分复杂,脸色先白再红,身子还颤了一下,估计还真是哪儿不舒服,可到底哪里受伤了也瞧不出来。 裙背后沾血,难不成昨儿晚上被高骏推倒在地时,摔到了? 他一疑,昂长英伟的身躯弯了几寸下去,眯起俊眸,研究裙子后摆缀着那几朵红梅:“血流得不多,但也不算少,鲜红带乌褐,倒不像是正常出血……” 他的瞳仁透彻晶莹,虽深不见底,又全无杂质,宛如流淌着的深河。 她都快被说得尴尬死了,却也总算确定了,这男人,真的是不知道她这是小日子来了! 云菀沁退后两步,避开他盯着自己裙子:“三爷,我没伤。” “胡说!”夏侯世廷身子一直,斥了一声,“都流血了还没伤?死鸭子嘴硬。” 云菀沁无奈了,皇家的性教育、性启蒙不是很好很全面吗?不是年纪小的皇子,就开始有专人给他们看那些画册啊娃娃啊什么的么。 他虽然还没娶妻,但王府的美婢多得很,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偏偏夏侯世廷还真是没见过猪跑,三岁便送出宫,先在青灯古佛的相国寺,后来在远离闹市的北城,被护得紧紧,王府的婢子和嬷嬷怎么会主动告诉主子什么叫月信。 对于女子私事,他只在书中偶尔见过,却从没亲眼见识过。 后来蕊枝成为王府一等侍婢,更是对下人严厉,事事精心,当值伺候的婢子若是身子不干净,便会酌令换上其他人顶班。 “三爷,”云菀沁叹了口气,由她来教导他女子生理知识,似是有些怪,可现在也没人,“我是小日子来了,真没受伤,找些手纸和棉絮就好了。”当务之急是找着干净的月事带,岳五娘的卧室应该是有这玩意儿,可月事带这东西,毕竟太私人,不方便共用,再说了,人家主人不在家,她也不能去翻箱倒柜地找,只能就地取材地先找东西顶着了。 小日子。 这三个字在夏侯世廷耳畔边回响了两圈,才醒过来。 俊脸刷的涨红,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子。 他盯住云菀沁,就像看怪物一样,高挺的鼻梁渗出细微的汗,纤薄的唇轻微颤抖起来。 云菀沁不敢相信这副表情的秦王,真的是昨晚那个站在高家走廊下,冷冷旁观着高骏将自己灭口的男子吗? 还有,前世他帝王的模样也在她脑海里过了一道…… 那么高高在上的尊贵不凡,竟会被女子月事给绊倒? 这种不合时宜的时候,她居然控制不住,噗呲出来。 他浓重地哼了一声,闷声不响地调过头,走了。 恼羞成怒了?算了,还是赶紧去找东西吧,云菀沁暂时管不着他了。 回了侧屋,她翻开抽屉,拿出一叠手纸,又从床单下抽出一小坨软软的棉絮。 可是裹在外面的带子,却犯了难。 如今的月事带其实差不多,都是用一段布条包着草纸、棉花或者草木灰,然后垫在小衣内。唯一的分别在于,有条件一点儿的人家,闺女会用柔软又透气、吸水性强的绸缎,里面裹棉絮,像普通农户妇人可能就是用布条裹草纸和木炭灰。 云菀沁找来找去,也没找着合适的布条。 屋子里唯一一把椅子倒是垫着一块布……那粗糙程度,布着黑漆漆的可疑脏痕,云菀沁还真是不敢用。 去外面瞧瞧吧。 门一开,差点儿撞上一堵肉墙。 夏侯世廷脸色黑黑的,应该在门口站了很久,手上端着碗东西,长腿几步跨进去,将碗“噔”一下搁在桌子上,转身出来时,又不小心看到女子裙子上的小红莓,鼻颊再次一热。 该死的,还没换? 云菀沁瞟了一眼桌子,是一碗红糖姜汤。 夏侯世廷久病成良医,也看过些医书。 书中说,天癸期,不可贪凉,不可受冷,不可浸水,不可惊惧,不可嗔气,否则于女体大不利,严重起来,可能会落下终身不孕之症或各类妇科杂症。 山间本就气温低,这几日更是阴雨连绵。 虽然惊讶他心思细腻,可眼下云菀沁最需要的却并不是这个,见他要转身,忙喊:“三爷!” 男子脚下一驻,似乎看出她的为难:“是不是还要什么?” 虽有点儿不人道,可是有资源不用,过期作废,云菀沁不好意思地一指他腰带:“差个布条,要系在腰上……没找到合适的。”他这一身衣裳的料子不用说,绝顶好货,细密却又硬挺。 夏侯世廷听明白了,这是看中了他的衣服。 他莫名鼻根渗出些汗,又发了几分燥热,背过身子,将腰带抽了出来,拿起来度量了一下,“刺”一声,手比剪刀还利索,撕下一截,递给云菀沁。 那个长短,宽度,弧度,倒还真的正是适合……这下轮到云菀沁整个人有些不好了,脸一烧,赶紧抱着他的腰带进去,用清水搓了两道,拧干后,在炉子上烘干,填了棉絮手纸,再找出针线缝制好,最后垫进了小衣内,换了条裙子。 整个人总算踏实了。 这一闹,两个人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各自装作没这事儿,灰溜溜躲进各自屋子去。 晌午,云菀沁的窗棂才被外面某人敲了两下: “吃饭了。” 没声音。 夏侯世廷忍不住,从窗户眺进去。 她靠在床上,上午还红润的脸,现下有点儿发白,额上晶莹闪烁,是汗水,娟秀的眉拧成个小山峦,身子还在微微颤着。 “不吃了。”云菀沁一手扶着腰,一手捂着肚子。 她是去年来初潮的,还有些不大稳定,日子掐不准,说来就来,还有些经痛症,每次来月信时都得疼个一两天,这回遭了一劫,不知道是不是动了血气,疼得更厉害,现在哪有胃口吃饭,腰儿都伸不直。 夏侯世廷知道女子每个月有小日子,知道小日子不能受凉,却不知道会疼,还疼得这么厉害。 “要不,”窗外的男子扬起下颌,慎思,“再弄一碗——姜汤?” 云菀沁哭笑不得,面部表情一抽,又疼回去了,倒吸口凉气:“不用了,神仙汤都管不了用,三爷自己去吃吧,这毛病只能躺在床上歇着,一会儿可能会好一些。” 稍一沉默,他没说什么,先走了。 待云菀沁腹痛稍好了些,晌午已经过了。 到了堂屋那边,饭菜纱罩盖着。 他到底是王爷还是厨子?倒是挺会做菜的。 纱罩揭开,云菀沁莞尔一笑,原来他是程咬金三板斧,晌午做的还是老三样:馒头,稀饭和咸菜,不过饭菜好似加过温,热乎乎的。 肚子疼消耗体力,早上到这会儿也时间很久了,她也顾不得形象,将桌子上的饭菜风卷残云,一会儿吃光了。 高氏夫妇还没回,雨却小了,天际还有些放晴的兆头。 脚伤好了许多,云菀沁被关了好几天,有些按捺不住了,这会儿肚子也舒服多了,想出去转悠转悠。 正嘎吱一声推开栅门,夏侯世廷的声音飘过来:“干嘛?” 真是神出鬼没! 她吓了一跳:“出去走走,看看路通了没,若是通了,三爷也能早些回去。”一转头,却差点儿笑出来。 他袍子上的腰带没了,松松垮垮的,在高家不知哪里找了条麻绳系在腰身。 不过,再一想他的腰带被自己当成了月事带,云菀沁又笑不出来了。 夏侯世廷瞟了一眼她的那只伤脚,眼睛里写满了不信任她能单独行动,跨步过去拿过她手心的伞:“走。” 什么意思?他要陪自己一起去?云菀沁见他已经提步,只得跟在他伞下,一起出了去。 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 有点儿像是江南杨柳岸的绵绵细雨,充盈着妖娆风情。 高家村确实是个世外桃源之地,没有被外来开拓过的痕迹,刚被暴风骤雨侵袭过一阵,反倒像是被泉水洗净过的一块碧玉,更加鲜活明艳,笼罩在烟雾轻纱一般的夏雨中,空气里散发着洁净的纯天然泥土清香。 云菀沁有点不敢相信,自己跟身边这个举着伞的男子,在小山村里的农户家中,度过了一天一夜。 高家村猎户多,以狩猎为生的人家居多,有冒雨的农人上山狩猎,刚回来,两个披着斗笠的年轻汉子抗着抢弩和猎物,边走边笑: “俺媳妇儿还不放心俺今儿个上山,瞧见没,这么肥一只山鸡!幸亏没听那娘儿们的,这雨呐,下了这么多天,要等放晴,还不晓得等到哪天去了!” “可不是!瞧雨也有停下来的意思了!等山路通了,改明儿正好去旁边市集卖了,换两吊铜钱,给俺家婆娘买个头钗子!” …… 云菀沁听了一喜,从伞都下奔过去:“两位大哥,进出的山路都通了?现在有没有路去南山脚下的佑贤山庄?” 一个汉子见这女孩儿脸生,不像是本村的人,一愣,再见她穿着的竟是高村长家媳妇儿的衣裳,不免问:“你是谁?俺咋不认识你。” 云菀沁知道有些村民独居山林久了都有些警惕外人,微微一笑: “大哥,我这几日住在高村长家,因为风雨冲垮了路,暂回不去,这不,问问看修好没。” 汉子见她村姑打扮,年纪看着挺小,本来没多在意,这会儿见这妹子嫣然一笑,春风化雨一般,衬得一身的粗麻裙衫也亮丽了起来,竟是一呆,语气好多了:“哦哦,原来你就是五娘前些日子救回来的那个女孩儿啊!妹子放心,道路基本畅通了,不过你也别急,多住几日也没事儿啊,俺们高家村有吃有喝,风景也好……” 另一名汉子见着云菀沁,眼珠子也是一亮,拍拍胸脯,热情地说:“可不是,妹子多住几日,不妨的,别慌,到时俺们随便哪个帮你去递信……” 夏侯世廷见云菀沁跟几个袒胸露背的糙汉子在那儿唧唧歪歪,两个男子一口一个妹子,三人说得眉飞色舞,喜笑颜开,浓眉扎紧了,走过去,将伞打在云菀沁头上,缓缓地靠近,不易察觉地插到中间,分开了她跟两个男人的距离,打断了三人的对话:“在聊什么。” 声音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 云菀沁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 两个汉子见到又一个陌生男子走近,一来便给妹子举伞,看着他们的眼光也不怀好意,心里大概有数儿了。 一名汉子试探:“哟,原来妹夫也在啊,来接妹子的?妹子和妹夫两个一起住高村长家?” 云菀沁听得一个激灵,悄悄斜着眼儿一望。 他倒是淡定得很,没怎么解释这个美丽的误会,唇角略一动,含糊其辞:“马上要走了。” 两汉子见这妹子已是名花有主的,这“主儿”看似还挺不耐烦,也不好再多逗留,正想打声招呼走人,村口那边传来脚步声和呼叫声。 四人循声一望,一个十来岁的小少年被个老大叔背着腾腾过来。 “是阿泽!哎呀,这是怎么了!”两个汉子丢下云菀沁两人,急匆匆跑过去。 阿泽是个孤儿,与瞎眼的奶奶住在高家村的最北角。这两日天气不好,奶奶染了风寒,他今天跟两个汉子一起冒着雨,上山采些药草回来给奶奶煮药汤,因为还没采完,叫两个大哥先走,两名汉子想他熟悉山路,也就放心先下山了,没想到阿泽独自采药时,不慎被蛇给咬了,撑着意识勉强走到山下,刚到高家村的村子口,人就倒了,幸亏被一个老村民见着,给背了回来。 小少年背上还挂着个竹篓,里面装了不少割好的药草。 几人将他竹篓放在一边,把他抱到旁边一家的屋檐下面,平躺在地上。 这会儿,阿泽已是面若金纸,嘴唇乌青,气若游丝! 云菀沁过去,见阿泽的小臂被咬了,应该是割草药时没注意,被蛇钻了空子,患处肿得像个球一样。 “不成,怎么肿得这么吓人,得赶紧的叫个大夫来!”一名汉子急了。 “叫什么大夫啊,这鬼天气,哪个大夫请得动啊,根本就不愿意跑俺们这穷山里来!要是把阿泽背过去,还不知道赶不赶得及!”另一名汉子接道。 倒是那老大叔对蛇毒有些经验,知道不能让毒液攻入心脏和肺腑,否则人就救不活,撕了一条袖子,赶紧将阿泽小臂牢牢包扎住,杜绝毒在身体里流窜。 阿泽意识已经有些涣散,嘴里喃喃:“奶奶……”手里还拽着一把草药,是从竹篓里带出来的。 这小少年与云锦重差不多大,云菀沁看着很是动容,若是死了,怕是连瞎眼患病的奶奶也活不长了,脑子灵光一闪,想起什么,转身噔噔跑向夏侯世廷: “三爷长年用蛇来疗毒,一定对蛇性有些了解吧,去看看那小孩儿,看能不能救救吧。” 夏侯世廷见她又去看热闹了,早撑伞在一旁赏着雨中田园美景,这会儿唇一动:“与我何干,我为什么要救他?” “你——”瞧他这样子,不单有能耐救,还是个举手之劳的事儿,却还说这种风凉话,云菀沁秀眉一曲,“眼皮子底下的事儿,救一救,不掉块肉,况且,这孩子也是你友人高大叔的村民,救了也是帮你树人心。” 倒是会拿别人的软肋。可惜他不在乎,笑,“我树人心,还不至于要靠个小孩。所有沾亲带故的都要救,我不是忙死了?我不欠那孩子的,那孩子也没帮过我,救他是情分,不救也不会有人说我恶毒。” “你救了他,也相当于救了他奶奶,这买卖,多划算啊。”云菀沁眼见那小少年脸色更失血,继续磨叽。 “官宦小姐谈买卖?果然是许家的好外甥。” 云菀沁懒得对牛弹琴了:“算了,我求错人了,昨晚我都差点儿死在三爷手上,何况不认识的!” 刚转过身,夏侯世廷将她手臂一拧,却又马上放开,眼沉如水,似是有点儿不耐烦:“救就救,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二人走过去,蹲下身。 云菀沁耳边传来男子低喃:“看伤口形状和深浅,为五步蛇所噬,这蛇并不算十分的剧毒,就是外观肿得吓人。——切了吧!” “什么?切了?”三个村民吓了一跳,不会是要把手臂给切了吧。 “拿刀,在患处切个小口子,将脓放出来。”夏侯世廷眉一挑。 几人松了口气,抓起那小少年割草的匕首。 “轻轻划半寸,站远点儿,划开的时候,这地方压力大,脓血会喷溅得很厉害。”夏侯世廷明显只愿意做口头辅导工作,绝对不愿意亲自动手,已经退后几步了,免得脓血溅过来,又皱眉朝云菀沁:“你,不打算站远点?” 云菀沁懒得理他,掏出个帕子,他说流血量会很大,随时准备压住伤口。 老大叔经验多,亲自执刀,一刀下去,脓血果然噗叽呈水柱状直直乱飚,溅到了旁边三人身上。 夏侯世廷望了一眼云菀沁身上的乌血,摇头。 乌血完了,便是新鲜的好血液,云菀沁用帕子使劲摁住那伤口,防止失血过多,等止了下来,果然,刚才很是吓人的肿胀已经消了大半。 “……最毒最多的脓血已排出来了,剩下来的,你们找个人,用嘴吸出来吧。”夏侯世廷淡淡道。 吸?三个男人面面相觑,没试过,一时发了愣。 云菀沁倒是试过,瞥一眼秦王,还熟练得很呢。 不会吸蛇毒的人强行做这事,非但救不了人,还会误吞,她没考虑多久,粉嫩红唇一启,头一低,埋入少年的小臂—— “妹子——”三个村民都有点儿惊讶,看起来娇娇嫩嫩的女子,倒是有能耐有胆色。 夏侯世廷一震,深眸渐而眯起,牙齿忽的有点痒,他明显是叫那几个村民吸余下的毒,她凑什么热闹! 她没理睬周遭,只是轻啄慢吮,不时吐出颜色已经正常许多的血—— 阿泽清醒了一些,睁大眼睛,瞳仁光泽恢复了一丝清凉,望着身边几个村民,虚弱:“牛大哥,李大哥,赵爷爷。” 云菀沁吐干净了口中的残污,接了两掌心的干净雨水,咕咕涮了一下嘴,清洁了一下口腔,又将阿泽的竹篓打开,翻了一通,眼前一亮,一束七瓣绿叶、中间镶着红果的草在一堆草药中,尤其的醒目! 她将那束草几下撕碎,吐了两口香唾,和匀在手掌心,敷在阿泽的患处,然后用帕子包扎起来。 原地歇了会儿,阿泽终于恢复了意识,身体的沉重感逐渐消失,慢慢在几个村民的搀扶下,撑起了身体,最后,居然能够站起来了。 刚刚还躺在地上几乎回天乏术,短短半刻竟起死回生!一个汉子惊喜:“妹子,你跟妹夫可真厉害!要不是你们两可怎么得了啊!不过你刚才用的那草是什么?” “毒蛇出没地的附近一般都有解药,我想阿泽既然是割草药时被咬,说不定已经割过能解毒的药草,就在篓子里,没想到果真看到这个,”云菀沁一指余下的草药,“这个叫做‘七叶一枝花’属百合科花卉,治疔疮肿痛,蛇虫咬伤的效果最好不过了,挤完浓度用这个消炎镇痛,应该恢复会快些。” 阿泽知道差点命悬一线,朝云菀沁和那个距离远远的男子一个噗咚,跪下来,磕了两个头,学着村民大哥的话:“谢谢姐姐和姐夫的救命之恩!” 妹妹妹夫又变成了姐姐姐夫,大伙儿都咯咯笑起来。 连云菀沁都好笑多过了尴尬。 夏侯世廷脸上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朝云菀沁望过来:“还不回去。”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十分冷厉,见她脚步慢了,干脆不等她了,一个人先走了。 发脾气干什么?云菀沁纳闷。 先前救人没发脾气,给阿泽吸蛇毒开始就脸臭了……云菀沁追上几步,窜到伞下面。 回到高骏家中,雨停了,日已近西斜。 一片落日金黄中,各家各户炊烟袅袅。 高骏还没回,看情形,今天怕是回不了了。 岳五娘已经做好了一桌子晚饭,正在门扉前等着,见两人回来,再见这三爷的腰带不见了,换了个麻绳,脸上无比惊讶,意味深长地一笑,又扫了云菀沁一眼,见她下半身儿的裙子都换了,更是笃定了,脸上充满内涵的表情,比今儿的菜还要丰富。 夏侯世廷清楚岳五娘误会了,并没解释,将纸伞挂在廊下,跟岳五娘打了声招呼,掸了掸被雨水溅湿的袍子下摆,一脸淡漠地进了堂屋。 云菀沁却没法儿跟他一样当做没事,哭笑不得,也不怪别人乱想,一男一女出去半天,回来时身上衣裳都不一样了,要是自己也会胡乱猜测,过去道:“高大嫂,你别误会啊,我下午本想出去逛逛,三爷怕我腿不好,非要跟我一起。我这裙子是出去之前就换了。” 不解释还算好,一解释,岳五娘笑开了花儿:“好好好,俺知道,俺知道~!俺再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会叫妹子为难的!俺不多问了!来来来,晚饭好了,俺今儿在地里拔了些新鲜蔬菜,前些日子晒的野味也腌好了,今儿的菜好得很,有荤有素有汤,那些野味是你们在城里都难得吃到的!快进来快进来,俺把俺家那口子酿的竹子酒也拿了出来,咱们仨一边吃一边喝!”云妹子到底是女娃,怕她害羞,岳五娘也就不多说了。 云菀沁有点儿凌乱了,越解释还越抹黑了,见他倒是一点儿不在意被误会,倒了一杯竹子酒,竟悠哉悠哉地自斟自饮起来了。 “云妹子还愣在门口干嘛,进来啊,”岳五娘笑眯眯地招手,又补了一枪,俏丽的眼儿笑弯了,一语双关:“还不进来快点儿吃,补充下体力,你们两个今天肯定累坏了吧?” 云菀沁:“……” * 吃完晚饭,夏侯世廷便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出去了。 云菀沁也没在意,陪着岳五娘一起收拾了碗筷,又坐在堂屋商议了一下,趁天气好些,道路通了,干脆直接回佑贤山庄,也别报信了,免得又浪费一个来回。 岳五娘想了想,看天气确实转好,路也差不多,答应下来了,说是晚上就去叫个可靠稳妥的村民,弄辆牛车,明儿送她回去。 商量完,又拉了两句家常,岳五娘趁着夜色,便出去了。 云菀沁走出堂屋,正要直接回南边的侧屋,耳边传来咚咚捶打声。 头一转,高家的院子外,有个人影。 夏侯世廷一人在院子外,正敲敲打打,修理来高家村时的马车。 因为路上风雨的缘故,马车的车辕断了。 他找岳五娘借了一把锤子,卷着袖子,玉树兰芝一般的身影投在地上,正半弯着腰。 她这才察觉,从回来到吃饭到现在,他都没怎么说话,心情真的不大爽。 他这个人,性子虽然不是很热情奔放,却也很少这么冷冰冰啊…… 就像借了他十万两忘记还了。 晚间雨停了,难得的月色清辉洒在旷幽的山间小村,点点银光打在他黑色森冷的袍子上和露出的修长分明的手指上。 “想不到三爷的动手能力这么强,既会下厨,还会修车。”云菀沁试探着慢慢走过去,这话也不是跟他套近乎,确实是真心。 看看京城的皇亲贵族,哪个不是娇生惯养,养得肥肠满脑的大有人在,别说做饭和修车了,吃口饭穿个衣都要人伺候,像他这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咳咳,还真是皇子中的异类。 终于跟自己讲话了。 夏侯世廷放下锤钉,睨住她:“我三四岁就去了相国寺,皇寺的清规戒律多,不能有女子,不能有阉人,我身边不能带宫女,不能带太监,没有一个侍者,跟着寺里的和尚们混着长大,吃什么穿什么想要用什么,都是自己做。” 说完,举起锤子,又开始咚咚咚。 原来如此,是幼年时打下的基础啊。云菀沁正在沉吟,他扭过头: “你来试试。” 啊——试什么? 还没回过神,云菀沁眼前一暗,阴影逼近,一个高大身影走过来。 他沉默不语,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将她的腰侧一掐,从地面上腾空而起,抱了起来。 ------题外话------ 谢谢cherrylucia的催更票=3=   ☆、第六十三章 强吻 竹子酒的甘洌微熏扑过来。 她被他横抱在手肘和胸膛之间,偎成一团。 她伸出手,正抵在他宽实的胸膛上,还没出声音,他已经将她放在了马车的车辕木板上:“试试,修好了没有。” 车辕重新钉过一次,他是要她坐在上面,试一试承重度,看马车修好了没。 这倒是没问题。 可她是女子,他是男子,就算每次情况特殊,旁边没人,也不能这么不拘小节。 她想跟他打个商量,要不今后还是保持点儿距离,至少,不能再这么动不动就来个亲密接触了,螓首一抬,正对上他漆黑深邃的眼。 他轮廓分明的脸庞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贴近了,注视着眼前的女孩,眼神完全没有半点偏倚。 男子的双手撑在她腰侧两边的木板上,将她桎得左右无路,想要跳下去都没法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根手指。 “三爷。”男子阳刚醇厚又略显温润的热气扑过来,她黛眉一挑,将脸颊努力偏过去。 若她是前生那个不经人事的小姑娘,这样的桃源山村,这样的月色,这么个男子贴近自己,盯着自己……这会儿或许已经惊慌失措了。 “男女授受不亲。你今晚喝多了。” 男女授受不亲? 他凝重的眼神忽然弯了一下,宛如桃花一般俊雅,之前的冷清扫清一空,虎口一挣,将她的脑袋强行扭过来,掰正了:“本王一向觉得云家小姐是个作风独特的奇女子,没想到也会说出这种老掉牙的陈腔滥调。男女授受不亲?本王看你跟男子就算有更亲密的相处,也不在乎吧。” 云菀沁下巴被他扭住,只能被迫盯住他眼。 他突然改变了称呼,自称起本王了……竟像是有些赌气,犯了什么心怒。 到底是哪里惹了他?这男人,情绪上来,还真是比女人还琢磨不透! 云菀沁眸子一闪,也没那么好的脾气了,瞧他一个人在外面黑天瞎地地修车,孤零零的挺可怜,难不成还得看他的脸色:“难不成要对着秦王投怀送抱,曲意逢迎,才叫行事别具一格?那您就当我是个陈腐的人吧,放了我,我要进屋了,高大嫂快回了——” 他一双俊眸霎时沉赤了许多,他不知道怎么能让女子乖巧下来,只能凭靠本能反应,捏住她纤巧的下颌,对准了两瓣娇嫩,脸庞俯上去。 堵上她嘴巴!堵上她嘴巴就清净了,不会再嚷着吵着要进去了! 软软温温的红唇,比他吃过的蚌肉还要鲜美。 原来女子的滋味,是这样的—— 略显冰凉的唇,在柔如花瓣似的粉唇上试探着摩挲了会儿,如同刚学一件新鲜事物的学童,甚至还有点笨手笨脚。 可雄性动物在这方面天生就是有敏锐的学习能力! 甘美滋味让他尝到了甜头,头一偏,舌头撬开,突然大举攻入,让她防不胜防! “唔……”她一惊,淡而略甜的竹酒夹杂着男子浓烈的气味,让她脸颊酡红阵阵,在月光下,璀璨得宛如午夜盛开的昙花。想要挣,双手却被他扭住,整个人几乎压在马车的前板上。 她呼出来的兰馨香气,让他更加失去理智! 凭着本能的意识,雷厉风行地抵开她细细碎碎的贝齿—— 这是强吻?她开始挣,呼呼喘息从齿缝中飚出:“呜……你……” 他吮住花瓣般的唇不放,锢住她的手臂,反箍在她腰后。 男子的气息甘香醇和,可又隐隐透着绝不放过的霸道。 津液与津液的勾兑,气味与气味的渗透…… 她呼吸都快接不上气儿了,找到机会,膝盖一弯,正要踢他下盘,他却反应很快,及时松开:“用对付慕容泰的法子来对付我?” 嘴际还有她甜美的气味,舍不得就这么放了…… 他恢复了理智,却不易察觉地的,舌尖飞快一触唇角,那里,还残留着她的一丝气息。 用舌头卷香唾的动作尽管细微,云菀沁还是捕捉到了。 月色下,这个动作带着浓浓的蛊惑和诱人,无比的暧昧。 她举起手,一巴掌掴了过去—— 他将她纤细的皓腕一捉,看样子,并不肯承认错误。 云菀沁眼光一扫,脚下有一个接雨水的小铁桶,已经盛满了雨水,趁他不备,拿起来,对着他从头到脚一淋! 王爷就了不起吗,可以为所欲为!? 水珠子滴滴答答从他发冠上落下,挂在发梢。 夏侯世廷捉住她的手终于松开,乌黑的瞳仁盯着她,目光有点无辜:“今晚喝多了,有点醉。” 这算是认错了? 反正,总算给了两个人一个台阶。 算了,这荒郊野外的……有什么好争。 云菀沁退后几步,正要调头走,他见她放松戒备,上前几步,突然将她一把拉过来,趁她一惊,踩上车凳,跃上马车,将她反抱在怀里。 还真是不该轻信他!云菀沁在他怀里踢打起来:“放手!” 他将刚刚品尝过的红唇轻轻一捂,头搁在她的左肩上,声音淡漠,传进她的耳帘: “你帮那小子吸蛇毒,主动热情得不得了,我碰你一下,你就这么大的反应……哼。” 语气傲慢,满满都是不甘心。 弄了半天,从下午一路回来,到现在,闷声不响……原来是阿泽那件事? 云菀沁停住挣扎,怔然,身后抱着自己的男人,上一刻还宛如暴君,这一刻,竟像个邀宠撒娇的大小孩,弟弟小时候有一次找自己要糖,她怕吃多了烂牙齿,不给,弟弟也是这个样子,一边恨恨地撒娇,一边还是缠着自己。 默然了一会儿,云菀沁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三爷,那个小少年被蛇咬了,命都快没了。” “你是女儿家,那是个男子。”他声音发冷。 “三爷,敢问一句,到底是命重要,还是声誉重要?” “当然是声誉。”他没有半点犹豫,就好像云菀沁的这问题十分的荒谬。 “……”云菀沁哑然,早知道,就不应该丢出这个问题,在他眼里,这问题实在是太傻冒了,人命算什么?跟蝼蚁差不多! 前世的他,初登基时对旧臣党的赶尽杀绝,视人命为草菅,难道今生也会这样? 顿了顿,她道:“这荒郊野外的,谁看得到,有什么怕丢声誉?我不是大夫,可也知道救命治人时不分男女。” 其实云菀沁还想说,你这么搂搂抱抱的难道就不怕丢声誉?可到底还是吞下去了。 他懒得跟她辩解,他没有她嘴功厉害。 特定的身份与经验也注定他没有与人斗嘴、练习嘴皮子的机会,嘴巴没办法占上风,只能用行动完成。 手劲加大,牢固箍得她不能动弹。 她刚想拉开,耳根后热气一扑,他贴近她粉俏的耳珠子下: “……不要进去。安静地陪我坐会儿。” 语气没有命令,没有刚才的失态。还是隐约的撒娇,甚至有隐隐的恳求。 突然由狼化身成个乖巧的巨犬,她有点儿讶异,任由他在后面抱着。 前世她虽成过亲,可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这会儿被他牢搂着,竟还是有些心跳。 成婚没多久,她身子一直没有好信儿,老侯爷夫人邢氏纵容画扇第一个爬床开始,慕容泰就少去她的房间了,有时候难得来一次,她闻到他身上别的女人的脂粉香,就忍不住恶心,甚至想呕,总是冷冷淡淡地推拒了,怎会与慕容泰做合卺之欢的事。 她曾经也自嘲,自己真是不像这个时代的女子,如今的女子,对于丈夫纳妾买姬,大多都是宽容的态度,就算有善妒和霸道的正室,起初不准丈夫纳妾,最后也都会默默承受了,至少,绝对不会与丈夫对着干。 可她,或许闺中时候,看多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传奇话本,或者是看过娘亲的悲剧,眼看夫妻中横插了另个人,最后抑郁而死,所以绝不容许自己这辈子也再经历一次。 云菀沁记起他刚才无意一句话:“三爷见过慕容泰?” 那天巷子里的事,他看见了?不然怎么会知道她踢过慕容泰? 清咳了两声,他的小臂略一松,吊儿郎当地款在她腰上。 她明白了,偏过半边脸颊:“三爷不会对慕容泰做了什么吧?” “没做什么。只是让他这一两月,没法出门见人。”声音淡淡。 这还叫没做什么?云菀沁哑然。 他做的事,也许能叫任何一个女子动心,包括前世的自己。 可,这一辈子的她,却知道,身畔这个男子,也许未来比慕容泰的女人还多。 山间的夜雨,不知曾几时,又下了起来。 滴滴答答,如琴弦,如落玉,跌进泥土,飞溅起来。 她将男子的手轻轻掰开:“天不早了,三爷,我去歇息了,高大嫂帮我去请村民了,若是找到人,明天我还得早起,赶路回佑贤山庄去。” 这是明显的回避。、 男子浓眉一抑,眸上罩了一层雾气,却松开手臂,再不强求了。 她跳下车子,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折转了两步。 夏侯世廷俊目一亮,抬起头:“怎样?想留下来多坐会儿?” 云菀沁:“……”见他重新焕发神采,怔了一下,却还是道:“我是想问问三爷,关于我娘的那件事,有没有什么头绪。” 夏侯世廷脸上有明显的失望,却还是道:“之前说过,这事太久了,查起来,不是一朝一夕时。暂时没头绪。” 云菀沁看他面色淡泊,眼下好像根本没心思提这事,不死心:“真的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查出来么?” “没有。”很坚决。 再等他抬头,人已经走了。 * 次日一早,天色一亮,放晴了。 云菀沁刚穿戴洗漱好,窗户响起几记叩门声,岳五娘熟悉的嘹亮声传来: “云妹子,起来没?找着人了,今儿趁天气好,把你送回庄子去!” 云菀沁一喜,拉好衣裳就出了门,下意识四周扫视了一下。 他住的那间屋子也是乌漆抹黑,不知道是不在了,还是没起身。 他这次是来找高骏办私事,因为被风雨困了一两天,现在道路一通,应该比自己还要提早离开吧。 正沉吟着,岳五娘把她拉到了堂屋,早饭做好了,下的是青菜面条,上面卧着两枚茶叶鸡蛋,热乎乎的,要云菀沁吃饱了再上路。 桌上只有她的一份早餐。唔,估计是比自己先走了吧。 昨儿晚上,他连马车都修好了,还不走等什么。 岳五娘没说他去了哪儿,云菀沁更不好问,干脆也懒得管了,坐下来,一边吃面,一边跟岳五娘说着告别的话,若是再来龙鼎山,一定会过来好好答谢,其实她也知道,岳五娘救自己哪里是为了那点儿酬劳,她是个善良淳朴的山里妇人。 只是,她丈夫高骏不一定是个普通人,尤其,还在帮皇子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万一受了牵连,不是小事。 岳五娘看着云菀沁吃得香甜,心里想着自个儿的闺女,要不是早夭,也能快有这么大了,红了眼眶,匆匆用袖子抹去。 吃完早饭,岳五娘陪着云菀沁出了家里院子。 走到高家村的村子口,日头升了起来,除了偶尔经过的一两个进出的村民,空无一人。 云菀沁奇怪地问:“高大嫂,是哪位大叔送我回庄子?” 吃饭时顺口问过,岳五娘只说是送自己回去的人已经在村子口等着了。 岳五娘笑了笑,笑中却含着几分诡谲,指了指前面,戏谑:“瞧,这不来了。” 一辆霎是眼熟的乌盖单辔马车在车夫的驱赶下,过来了。 云菀沁定睛一看,那车夫哪是什么高家村的村民大叔,竟是夏侯世廷! 马蹄腾腾迫近,停定。 夏侯世廷坐在车夫的位置,手持马鞭,今天起得很早,精神似是很充沛:“还不上来,同高大嫂道一声别。” “怎么是他?”云菀沁望向岳五娘。 “你要走,三爷正好也要走,两个人搭个伴,不是正好么?再说了,由三爷送你,俺还有什么不放心啊。”岳五娘只当她害羞,笑嘻嘻将云菀沁推了上去,昨儿晚上其实已经找了个可靠的村民,可今儿一大早,三爷却过来接替了这任务,只说反正他也今天离开,正好顺道。 岳五娘哪会反驳,笑着答应下来,将那个已经说好的村民赶回家了。 鞭一扬,车头男子驾驭马车,背朝高家村而去。 * 朝佑贤山庄的南山山脚方向行驶到一半,路过密林小径。 云菀沁掀开帘子,努努嘴,打破一路的沉闷:“我还以为三爷早走了,没想到竟给我当起车夫来了。” 前面赶车的人头也未回:“坐稳了!” 马车加快速度,在山间噔噔起来,夹着清爽的山风呼呼扑面而来。 看他今天还算挺正常的,昨晚的事儿,应该是真的喝多酒了,云菀沁也决定不多想了。 半个时辰,云菀沁看到了熟悉的景色,绕过山口,离佑贤山庄不远了。 “三爷,就在这儿停下来吧。”云菀沁知道他这会儿应该是禁足王府的人,来龙鼎山不能被人发现。 车驾速度缓了下来,停住了。 他俊美的侧脸转了一半:“可以走回去?” “可以的,不远,转个弯儿就到了。”昨儿又敷了两回蒲公英熬成的药泥,再加上在高家村歇养了三天,她的脚踝本来就只是扭伤,早就差不多好了。 一只修长匀称的长臂伸过来。 她扶着他的胳膊跳下了车,想着也不知道庄子上急成什么样子,连招呼都没多打,转身就要走。 背后声音响起:“慢着。” 云菀沁扭过头,他上身一倾,凑近在她耳根子下面,吹气:“本王撒谎了。” “……什么?” “昨晚没醉。本王的酒量好得很,几杯竹子清酒根本不可能放倒本王。” 他眯起深邃的眼,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回京后,本王会向圣上请旨。” 请旨?什么意思? 云菀沁意会过来,皇子欲婚,无旨不成,退后两步:“不可能。” 夏侯世廷没想到这么干脆,不淡定了:“什么意思?” 云菀沁哭笑不得:“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的意思啊。” “本王配不起你?”他忽然觉得又受了伤害,昨晚都那样了,可如今看她,居然不是很在乎。 “是我配不起三爷,”云菀沁并不觉得跟他哪样了,别说昨晚上……只是酒后失态,就算是真的,对于曾经上一世有过男女情事的她,也真的只是下酒小菜,并不是实质接触,“家父不过是三品左侍郎,想要高嫁夏侯皇室,还不够格。就这样,我先走了,三爷也慢走!”说着转身离开。 那个风一样的速度,简直就像后面被鬼追! 夏侯世廷牙齿有点痒,有点一鼻子灰的感觉。 一点都看不出来她是真心在谦虚。 她总叫他迷惑。 她对自己的态度很是怪异,明明有尊敬,甚至有一些袒护,会暗中帮忙,却又在回避,好像不愿意与自己太接近。 始终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他挺直了身躯,马鞭一扬,身型一转,调头离开。 * 云菀沁刚踏进庄子,见到一乘轿子很眼熟,似是京城府上的。 家里来人了。 门口的下人眼尖,一瞧见,不敢置信,揉揉眼睛才醒悟过来,惊喜地叫起来:“大姑娘,是大姑娘!快快,快去通知胡管事和方姨娘,就说大姑娘没事儿,回来啦,回来啦,快,快!” 门口的下人迎人的迎人,喊人的喊人,顿时欢天喜地,闹开了花! 还没走进几步,胡管事和方姨娘等人还没出来,云菀沁只看到一阵小旋风刮过来,正是弟弟冲在最前方。 那天,云锦重忍着震惊和悲痛,冲去找人帮忙,迎面正撞上过来找人的胡大川和家丁们。 一行人绕过水沟,哪里还见得到云菀沁的面! 接着,凌云县县衙的一队衙役已过来了,等雨小些,饶到悬崖下面去搜,可搜了一天两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胡大川昨儿赶紧报给了京城主家那边,云家一听大姑娘堕崖,各人心思都不一样,云玄昶正好参加军机会议,脱不开身,叫管家的方姨娘过来,代自己跑一趟,负责跟凌云县的衙门接洽,他一得空再过来。 今儿早上,方姨娘刚被马车送过来,正坐在花厅里,对着胡管事真真假假地抹着泪花子:“哎,都两三天啦,还没回来,可真是凶多吉少了!连衙门的人都找不到,哪里还找得到啊。大姑娘也是的,怎么放纵少爷上山去玩?我就说,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再怎么伶俐,再怎么懂事,带着弟弟去避暑出门,没家里的大人照料,总是要出纰漏的,老爷是最看重这棵独苗苗的,出事了可怎么是好?这下可好吧,幸亏少爷没事儿,可大姑娘自个儿出事了!你说说看,你说说看,哎哟喂——”又抹了一把眼泪。 云锦重刚从屋子里过来,站在初夏和妙儿的中间,一跨进门槛儿,听方姨娘只会哭诉着放马后炮,根本不想办法,本来沉默寡言,赫然开声,语气十分的凌厉: “跟姐姐有什么关系,都是我自个儿贪玩,害了姐姐!你只会哭哭哭哭,说些没用的话,爹要你来是干什么的,叫你来帮忙哭吗?赶紧派人去找啊!快去多塞些银子给衙门,找些雇佣农,便是将这龙鼎山翻遍,我就不信,还找不出姐姐来!” 小小年纪,却气势十足。 短短两三天,昔日只会玩乐,从不管旁人的少爷似是长大了许多,竟比方姨娘还要沉稳,有条不紊地想法子。 方姨娘被少爷吼得一瘪,却也不好发作,更不敢叫板儿,脸色紫了,见这小少年一派严厉,倒吸一口气儿,翻了个白眼儿,只得吩咐家奴按着少爷说的去办,转过来,又抽泣:“少爷,不是我嘴巴臭,你瞧瞧,那凌云县衙门的衙役搜了两夜都没搜到人,这会儿再找,恐怕是……” “方姨娘,你这是什么话,”妙儿腰一叉,“人家家里丢了亲人,只要没找到尸首,誓死都要找回来!你偏偏一来就说丧气话儿,你是巴不得大姑娘死了,好让云家唯一能制肘你的人没了,对不对!” “小贱人!”方姨娘气急,“你是那日在祠堂还没打够是不是?我这是好心好意给少爷分析目前的情况,你竟敢歪曲我的意思!本来就是我说的理儿,说个不吉利的话,那几天的雨那么大,摊上了泥石流,山里一塌方,就算有尸首,也不知道冲到哪里埋住了!怎么找啊!” 妙儿容不得人说云菀沁的坏话,身子一倾就要扑上来撒泼,方姨娘尖叫一声:“这还得了?奴婢打人了!奴婢打人了!天啊!” “还敢说我奴婢!你呢!还不是半个奴婢!还是个忘了本的奴婢!”妙儿将袖子撸高,一巴掌拍过去,正好将方姨娘发髻上的钗子呼了下去。 方姨娘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厉声尖叫着骂起来:“好啊,你个贱婢,我看你能嚣张多久!你不就是因为有大姑娘撑腰么?现在没了倚仗,看还有谁给你撑腰,回了京城府上,我就将你卖了!卖去万花楼,每天接客接到腿酸……” 妙儿一听,方姨娘果然是抱着想要云菀沁死的心思,更是来了劲儿,一下子扯住她头发,用力往外拉扯。 胡大川不是府上人,又是个大男人,两女人打架,拉不开也不好插手,再听方姨娘骂得难听,不忍直视,先出去避风头了。 初夏的性子比妙儿稳一些,可现在见方姨娘一来,什么实事都不做,反倒开口闭口都是诅咒大姑娘,也懒得管,头一偏,当做看不见,将少爷拉到天井去,任由妙儿对着方姨娘撒泼。 就在花厅闹得一团糟,庄子门口的家丁喜出望外地来传信了,大姑娘回了! 局势这才消停下来,众人纷纷一愣,然后撒开腿儿就往外跑。 云锦重见姐姐心切,人小身子轻腿儿又长,跑在了最前面。 庄子门口,一见到活生生,完好无缺的姐姐,云锦重的泪立刻飚了出来,顾不得什么姐弟礼节,双臂一展,抱住她,大哭起来:“姐姐,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死了,锦重可怎么办啊!” 这几日,云锦重自责死了,几天没怎么吃东西,除了询问找没找到人,就是呆呆坐在房间的书桌前。 他提心吊胆地想过,万一姐姐真的不在了可怎么办,才发现姐姐对于自己是多么重要。 姐姐是自己唯一骨肉相连的亲人了,亲娘已经没了,再不能没有唯一的姐姐了,这是个多浅显的道理啊,为什么以前就是不明白呢? 想起以前,为了继母给的一点儿蝇头小利,忽视冷淡了姐姐,觉得姐姐对自己不好,太苛刻,云锦重只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刮子。 看着一沓沓的书本,云锦重默默许诺,要是姐姐能回,一定会乖巧懂事,以后什么话都听她的,决不会有半点忤逆,也再不会叫她担惊受怕了,他知道姐姐最喜欢自己什么,今后一定会在国子监的学子中拿第一。 兴许是菩萨真的听到了,真的叫姐姐回来了。 云菀沁看见弟弟两个挂着像气泡鱼的肿眼泡,不用问也知道他这几天哭了不好几场,安慰了一番,又捏着他哭得红粉粉的小鼻头:“男子汉大丈夫,过几年都能娶媳妇儿了,再不能哭了!” 云锦重发过誓,只要姐姐能回来,以后什么都听她的,一听她说再不能哭了,马上哼唧了一下,将眼泪和鼻涕统统吸了进去,却一个劲儿不放手地抱住姐姐的胳膊,死活不撒手,就好像一放手,马上又不见了似的,嘴巴还在哽咽:“姐,为什么咱们找不到你?你掉到哪里了?有没有事?有哪里伤了么?” 云菀沁暂时也不好跟他多说,只笑着伸展了一下手臂,摆出个生龙活虎的样子:“你看看。” 没料云锦重却哽咽得更厉害:“一个家里若是有姐弟,一般都是弟弟保护姐姐,哪里有叫女孩儿保护男孩子的……我真没用。”说着举起小拳头,捶了捶额头。 经历生死之变,真的能叫人一夜长大。这次堕崖,倒也不都是坏处,至少,与弟弟的感情迈进了一大步,云菀沁心里感叹着,顺便正好教诲,将他的手扯下来:“锦重,你若想保护姐姐,便一定得叫自己强起来,如今朝廷以才识人,咱们出身文官家庭,你想高升,便参加科考,叫皇上赏识,加官进爵,让朝廷记得你的功勋,这样便再没人敢欺辱姐姐。还记得娘说过的话么,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什么意思吗?” “嗯,取自仕途锦绣,手足贵重。”他呜咽,“娘说过,男儿需要建功立业,但也要顾念家庭,珍惜家人,才算得上真正的男子。” 云菀沁“嗯”了一声,欣慰地点头。 云锦重汲了眼泪,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咱们快点儿走好不好,快点儿回家吧,我再也不想在这儿玩了,我怕你又出事了,走吧,还不好……” 云锦重最是贪玩,一个月前,一听能出来放风游玩,不惜装病,摔崖前几天得知要回京了,甚至还有点儿想赖着不走……如今却好像这庄子是个布满了牛鬼蛇神的地方。 云菀沁晓得,弟弟这次是受了惊吓,比他自己掉下山崖还要大的惊吓,就是失去自己。 许氏病逝后,云菀沁曾一度是弟弟的依靠,只是没多久便被继母抢去了,如今,这种姐弟相依为命的感觉,似是又回来了。 蹲下身,她轻抚着弟弟这三天瘦了小半圈的俊俏小脸蛋:“锦重,咱们明儿就回去。” 正在这时,初夏和妙儿也后脚赶到,见着大姑娘抱着又笑又哭了一通,正要询问,云菀沁发问:“方姨娘是不是来了?” 初夏蹙眉:“可不是。”又将胡管事通知了侍郎府,方姨娘今早过来,刚又在花厅内跟妙儿打架的事儿说了。 正在这时,胡大川和卫婆子赶过来了。 胡大川见大姑娘没事儿,喜出望外,吩咐家奴去侍郎府报平安。 卫婆子老泪纵横,拉了大姑娘的手不放,见她上下都没大碍,又让下人去准备热水,去叫大夫。 几人拥着云菀沁进了屋子,方姨娘也过来了。 方姨娘没能耐害云菀沁,可云菀沁要是真的这次在山雨中罹难了,她还是无上欢迎的,这会儿看她回了,多少有些失望,却马上眼珠一转,狠掐自己大腿一把,挤泪揪着绣帕迎进去:“大姑娘可算回来了,你不知道老爷跟我一听庄子上来人报信儿,一头的汗都炸出来了。老爷当场便白了脸色,若不是军机会议没法儿推卸,早便插了翅膀过来,我一路赶过来,心里扑腾乱跳,一直在求着菩萨,心想大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没事儿,果然,我说吧!” “方姨娘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吧,不是说凶多吉少,怎么又成了吉人自有天相。”初夏不阴不阳,脸变得可真快,可真够见风使舵,也难怪,算是个优点吧,不然怎么会得了老爷的宠,暂时压在了更年轻貌美的白氏的头上? “我刚才怎么说了!你们可别瞎传话给大姑娘,”方姨娘柳叶眉一翻,剜一眼。 云菀沁微微一笑:“没听到的话,我不得信的,姨娘别急。只是刚一回,就瞧见我婢子手腕子上两条指甲印,似是刚跟谁打过架,我婢子人微言轻的,禁不起被人捅刀子,只求姨娘多担待些,少说些话。” 方姨娘晓得,云菀沁这是要自己闭嘴,回家后不要提起被妙儿打的事,心里虽怄死了,可打狗要看主人,主子没死,狗也打不成了,只得忍气吞声:“明白。” 深吸一口气,方姨娘拭了拭眼,上下打量云菀沁,眼一眯:“方才在外面,不好问,现在可得问问大姑娘,大姑娘掉下崖,一直找不到人,如今一回来,看起来什么事都没有,除了衣裳划破了几条口子,干干净净,一点儿泥土灰尘都不沾……这两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姑娘在哪里过的?” 云菀沁知道回来后会被人问,在高家村时,已经请岳五娘将自己摔下的崖前穿的衣裳收拾好,离开前,换上了原来的衣裳,免得多生些事端。 虽然大宣民风开放,但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在外面过夜了几天,就算因为特殊情况,恐怕也会被人背后说道个两三句,若是那家有男子,恐怕更得被人说些难听的话。 再加上在高家村碰到的人,发生的事……何必找额外不必要的麻烦? 一笔带过算了! 云菀沁轻描淡写,有条不紊地答着:“掉下矮崖去时,我摔昏了,等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倒是好运,发现自己没伤,我在崖下面到处转悠,想找个上去的路,可能正是因为如此,你们没找到我。转悠了一天,我精疲力尽,遇着个山谷里的无儿无女的孤寡老婆婆,留我在她家吃了顿饭,住了一夜,清理了一下,第二天经她指点,找到个捷径,便顺着路回来了。” 这话倒也没什么漏洞,孤寡老婆婆,满大山的纵是想找也难,还无儿无女,想找个对证的人都没有,日后找不到,还能说这婆婆估计已经过世了。 方姨娘嘴角一撇,竟有这么幸运,却皮笑肉不笑,强颜奉承:“我就是说大姑娘洪福齐天吧,前些日子家里掉池子里没事儿,这如今,不小心摔到崖下也没事儿,孤零零的山谷中还能有贵人相助,老天眷顾着呢!” 云菀沁接过初夏端来的热普洱,呷一口下肚子,懒得搭理方姨娘的奉承,将杯盏一搁:“来人,将乔哥儿带上来。” 那天,云菀沁带着家丁上山找人,初夏与妙儿将闯祸的乔哥儿关在了庄子上的柴房。 到现在,已是关了三天。 乔哥儿被带来的路上,听大姑娘回了,知道自个儿完了,吓得脸色铁青铁青,自己虽是带少爷上山、害大姑娘堕崖的罪魁祸首,责罚免不了,可若那大姑娘没了,回去夫人说说情,估计不一定有事儿,现如今大姑娘还在,她怎么能叫自己好过! 一来屋子外的天井,乔哥儿被两个家丁一压,隔着门前一道帘子,膝盖一弯就骨碌跪在地上。 方姨娘刚来,不明所以,疑惑:“这乔哥儿……” 胡大川即时开口:“方姨娘,前几天正是这乔哥儿怂恿少爷上山去的,小姐和少爷一双人命,差点儿就害在这混球小杂碎手中了。” 初夏望了小姐一眼,将眼光落到方姨娘身上:“方姨娘既是老爷这次派来管事儿的,便将这心怀叵测的恶奴给好好治治吧。” 乔哥儿被踢得叫唤了一声,倒在地上,晓得方姨娘是这次过来做主儿的人,抱住姨娘的腿根子哭起来: “方姨娘,您可得替奴才说说情啊,奴才是夫人亲自选出来的,还是夫人亲自委派这次跟着少爷贴身照料的……奴才怎么会对少爷有不好的心思,那纯粹是个意外啊,要说奴才糊涂了、不小心弄丢了少爷,奴才认,可若是说奴才故意叫少爷去犯险,奴才冤枉啊!” 方姨娘一听,脑子灵光一闪,竟生了几分暗喜,难不成少爷堕崖,是白氏指示乔哥儿干的? 若真能从乔哥儿口里挖出真相,在老爷面前指证白氏,她还能当夫人?就是她方月蓉翻身做主子机会了! 云菀沁晓得乔哥儿不会承认,也没指望这么顺利就能让他将白雪惠拱出来,只没料到白雪惠已经对弟弟起了这种恶毒心思。 来佑贤山庄是云菀沁借弟弟的病亲口提出来的,弟弟若是出事儿,她这个有监管责任的姐姐,也脱不了责任,到时起码会被云玄昶记恨上。 还真是一箭双雕。 原先的白雪惠,对云菀沁姐弟的心思,基本是包裹在贤惠温良的外皮底下,害他们,是钝刀子一点点的割,到死的那一日,姐弟才发现杀人凶手是谁。 这一世,因为云菀沁变了个行事作风,她便也沉不住气,开始真刀实枪了。 “方姨娘,怎么,还没个决断么。”云菀沁慢抚着盅盖,方姨娘日渐蓬勃的上位心,她看在眼里,倒也对,不想当正室的妾不是好妾。 她也懒得操心了,方姨娘想要绊倒白雪惠的心不弱,将乔哥儿交给方姨娘对付,就像把肥鸡送到了饿虎的笼子里,她肯定比自己还会有办法撬开乔哥儿的嘴。 果然,方姨娘一脚将乔哥儿踹开,语气阴涔涔的,暗含恐吓: “老爷的一双嫡亲正房命根子,差点儿断送在你这狗奴才手上,这是大罪啊,不用送你去官府,就算将你当场生剥活剐了,也不会有外人说什么,就算你是不小心,也难辞其咎!我瞧你在胤州陪少爷伴读时,几个月的时间都没出过这么大的差错,量你不是个太糊涂的人儿,这次,可是背后受了什么挑唆,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说!胆敢有半句虚妄言语,别想有半点好下场!”   ☆、第六十四章 逼婚 方姨娘是乡下村姑出身,后来又在京城当婢子,恐吓起人来自然有股子大户人家的女眷没有的彪悍气儿,震撼人心,加点儿敲锣打鼓,就快赶上唱戏了。 乔哥儿吓得额头大汗直冒,两条腿打筛,心中飞快地天人交战,权衡着利弊,这场责罚,无论如何是逃不过去的,只是看轻重而已,若是吐露背后人,说出实情,或许能减轻一点儿罪名,可那人会放过自己么?那人许诺给自己的好处,也没法儿兑现了,最后的结果就是苦头吃了,还竹篮打水一场空,得不偿失! 这样一想,若是咬死不承认,硬说是不小心,相比之下可能还好一些,于是,乔哥儿哼唧着哭道: “方姨娘,奴才真的是无意的啊,哪里有什么背后主谋啊,当天见少爷有出去玩的心思,一时糊涂了,带他去了山上!就饶了奴才这一次差池吧!” 方姨娘气极,小兔崽子还真是嘴巴硬啊,想一人扛了?还得看有没这能耐,一怒:“好啊,既然是你一个人的错,那来人!先捆到院子里去,打三十个板子!” 乔哥儿蹬着腿被拖了下去。 不出一会儿,室外传来劈里啪啦的板子声,一下一下拍在肉上,一下就是一个接近尺长的血肉凹痕,夹杂着乔哥儿的惨叫。 方姨娘站在门槛上观刑,柳眉倒竖: “打!给我狠狠打!叫这贱奴胆敢糊涂,胆敢差点儿误了少爷和大姑娘的性命!” “啪啪啪啪”几声连天响。 半杯茶不到的工夫,乔哥儿半截身子鲜血淋漓,衣裳和血肉黏在了一块儿,还差三四棍,“啊——”一声,晕厥了过去。 屋子里,云菀沁几人都嗅到一股血腥气息。 施刑的家丁过去伸出手指,放乔哥儿鼻下一试,扬起头:“方姨娘,人昏死过去啦!” “泼一盆凉水,弄醒了,继续!”方姨娘呵斥。 一盆凉水泼上去,乔哥儿醒了过来,见棍子补了过来,又哇哇叫起来,恨不得再昏死一次。 屋内,初夏附耳低语:“啧啧,这方姨娘为了绊倒夫人,还真是不择手段啊,小姐瞧那杀气腾腾的样儿……不过倒也好,省了小姐审奴的功夫劲。” 云菀沁做女儿的,怎么可能干涉父亲宠谁厌谁,当初将方月蓉抬上来就是这个目的,后院怎么能叫白雪惠一个人独宠。安静地瞧着院子的情况,她蓦的站起来,踱到门前。 “大姑娘,”方姨娘回头,“这奴才嘴巴可真够硬,没事,我一定叫他说出来!我就看看,到底是他的皮硬,还是我棍子硬!现在不说,呵呵,等回了京城侍郎府,老爷晓得了,等着的他的可就不是棍子了!” 后面那几句话,声音特别大,自然是故意叫乔哥儿听到。 乔哥儿鬼哭神嚎:“方姨娘!方姨娘!您绕过奴才吧,回了京城,由夫人去审奴才吧——” 方姨娘十多年在后院受尽了白雪惠的打压和侮辱,如今逮着这机会绝对不可能心软,一听他这副德性竟还敢用白雪惠来要挟自己,要夫人审?岂不是放虎归山! 她气得直哆嗦,手一挥:“拶子拿过来,屁股打烂了,没地儿打了,给我夹手指!手指头加完了,给我点天灯、坐老虎凳,我就看看,这天下到底有没有教训不好的奴才!” 十指连心,指尖是常人最是忍耐不住的地方。 拶刑也是官衙和天牢里最折磨人的法子之一,后来慢慢也发展到了民间大户人家。 绳子绕在乔哥儿的一排手指上,两边家丁一拉! 绳子一收缩一紧,乔哥儿立刻叫破了喉咙:“啊——” 方姨娘得意起来:“看你这狗奴才还有没能耐硬撑!给我继——” 一个“续”字还没说完,乔哥儿白眼一翻,再次晕了过去。 方姨娘正要使唤下人再泼水,身后传来声音: “停手。” 方姨娘一愣,转身:“停手?不打了?” 云菀沁望着气息奄奄的乔哥儿,倒是嘴巴紧得很,也不知道那白雪惠用了什么好处,不过倒是没选错人,这乔哥儿果然是挺精滑,晓得坦白更没好下场……算了,若是被方姨娘折磨死了,正落得白雪惠乐开花了。 手挥了挥手,云菀沁睨了语言方姨娘:“姨娘下手太重,就算这乔哥儿有机会说,只怕挨不过打就死了,先留着这条命吧。” 方姨娘顿悟,马上使了眼色给家丁,瞥了眼横在条凳上,一屁股血渍斑斑的乔哥儿,狠道:“将这罪该万死的奴才先押回柴房,待明日上路,一起带回京去!” * 收拾好回京的细软,已经是晚上。 姐姐没事了,平安回来,云锦重劲头也复苏了,为了叫姐姐安心,晚上吃了饭,在姐姐的督促下,练了两帖的字,又背了一篇两千字的经纶给姐姐听,得了夸奖,才喜滋滋地回卧室休息了。 云菀沁从书房出来,去大厅里跟胡大川商议了下庄子上的事。 管事的少了个马婆子,暂时便由胡氏夫妻打理着,两个老人是许氏的娘家人,云菀沁信得过,交代了几句,又嘱咐胡大川明儿去镇子上,亲自去给县令夫人曹氏报一声平安,道一声谢,这层关系,还是得维护的,又将下午赶出来的白杜熏香丸多送两瓶过去,最后,才回了房间。 卫婆子在门口正等着。 这一走,又不知道几时才能见到,卫婆子进了卧室,拉了小小姐的手,抹着老泪,说了些送行和保重的话。 絮叨了半个时辰,云菀沁望着卫婆子,灵光一闪。 卫婆子是娘亲的奶娘,关系自然很亲热,娘从做姑娘到嫁为人妇,认识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儿,她只怕比舅舅还清楚。 而,娘亲嫁给爹,怀孕、生产、坐月子的前后,卫婆子更是曾被舅舅送到云家贴身照料过娘…… 那么,卫婆子有没有可能知道多年前,夜间与娘私会的男子是谁? 考虑了会儿,云菀沁叫卫婆子坐到身边来。 卫婆子晓得大姑娘有什么私事想问,也悄悄坐近,好随时应答。 怕一开始问得太直白,吓到卫婆子,云菀沁先旁敲侧击着试探:“卫妈妈,我娘年轻时,可认识什么男子?” 卫婆子虽年纪大了,可是个明白人儿,小小姐说的“男子”,难不成是是在问许氏——有没有情郎? 她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小小姐,这可是大不敬的话呀,你娘她安分守己,贤惠温柔,怎么可能是那种红杏出墙的风流女子?可再别到处瞎说,仔细玷污了你娘的闺誉!” 云菀沁将卫婆子的手一抓,握在手里轻轻拍了两下:“卫妈妈别慌,那么,娘成婚前可有关系亲近的男子?” 卫婆子使劲儿摇头:“你娘虽然不是什么官宦千金出身,许家商户人家,家规也不如官宦人家那般苛刻严厉,但好歹也是个大户人家,你舅舅他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子,老太爷夫妇很早就辞世,你舅舅对这妹子像眼珠子似的,比照着官宦小姐一样养育,但凡别家女孩儿有的,你娘绝对只会更多更好,平日进出都有奴婢前呼后拥,乳母养娘跟得紧紧,若是出外游玩,更是小厮和护院跟着一堆,她哪里有机会认识什么男子呀,更不可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云菀沁眉心一蹙,这倒是奇了,下了决心,继续:“卫妈妈,我也不瞒你了,有件事儿,若被有心人利用,拿住把柄,我与锦重可能再也没法在云家立足,偌大的云家,到时可能会便宜了别人,所以你要好生想一想再回答我。我娘生锦重时,你来了云家亲自贴身照料,住了不下大半年,那段日子,你可看见过我娘——与外男见面?” 小小姐说得这么严重,卫婆子也正视起来,这么一提,倒还真有件过往,当时怀疑了许久,身子板儿一颤,坐直了:“倒是那年冬季的夜晚……” 冬季,夜晚,一听这两个关键词,云菀沁便知道,果然有此事。 “……那时,你娘刚出月子,奴婢也差不多快回许家了,那晚天儿冷,奴婢怕屋子里的火炉不旺,去外面提了一篮子薪炭,回来时正要进门,遇着姑爷。姑爷将你娘屋子里的丫头都打发出来了,要咱们回下人房间去,神神叨叨的,说他有事儿要同小姐单独说,等他叫,奴婢们再过来伺候。大约半个时辰后,奴婢还没等姑爷来叫,又担心你娘屋里那火炉灭了,她刚出月子,着凉了可会落下病根儿的,再加上那段日子,姑爷小姐为了那个姓白的狐媚子经常吵架,奴婢更是不放心,生怕两人又吵起来了,便偷偷跑去了主院,打算看看。” 云菀沁屏住呼吸。 卫婆子继续回忆:“……正绕过抄手走廊,奴婢还没踏进主院,迎头碰上个黑影子,差点儿撞上,”喉咙一动:“竟是个生脸孔的男子,奴婢可没吓出魂儿,还以为是个小偷,当场失声一叫,那人捂住奴婢的嘴口……待那人放了奴婢,扬长而去,奴婢还回不过神!后来,奴婢跑下了走廊,遇着姑爷,说府上进了偷儿,姑爷马上让奴婢闭嘴,说奴婢老眼昏花,瞎嚷嚷个什么。奴婢回头再仔细一琢磨,那人走路的方向……似是正好从你娘歇息的主院出来的,再想想,姑爷不是说,他跟小姐在屋子里说话么?为何一个人在外面?这事儿困扰了奴婢许久,可时间一长,也就淡忘了,兴许真是那晚昏了头,看错了,那人或许也只是府上哪个家丁吧,毕竟,奴婢不是云家的人,平日都在小姐屋子里照料,很少与旁人打交道,或许是不认识的下人。” “卫妈妈,”云菀沁掌心渗了些汗,“那男子,年龄多大,长得什么样子,打扮如何,你看清楚了么?” 卫婆子嗫嚅:“夜深,廊下的灯火不亮,看不大清那人的脸,只晓得那男子个子生得高高,应该同老爷的年纪差不多,他捂住奴婢的嘴时,奴婢瞧见他那一双眼睛雪亮雪亮,威严得很,倒是比老爷更有气势……打扮看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么?”云菀沁眉一动。 卫婆子满脸的难以理解:“奴婢隐约瞧见那人下了走廊后,对面似是有个人迎了上去,那人个头矮些,瘦小些,看身影,也挺陌生,像是跟那男子一块儿来的,看样子像个随从——” 这倒是奇了! 那晚来侍郎府竟很可能不止一个人! 夜半上别人家中,与别人的妻房私下幽会,竟还能带着家仆!堂而皇之地站在外面放哨! 家主还帮忙清场赶走奴才! 谁有这般的狂妄!? 卫婆子讲到这儿,也终于明白云菀沁的意思了,惶惶:“小小姐的意思是,那夜奴婢看到的男子,是你娘的……” 云菀沁只觉得一脚踏进了一个谜团,再也难得拔出来,娘婚后绝不会认识男子,顿了顿,眯了眼:“卫妈妈,你再仔细回忆一下,娘真的从来没有跟任何外男接触过吗?” 十年前这个冬夜踏进侍郎府的男子,身上披着的疑雾越来越大,——她一定要知道是谁。 卫婆子穷思竭虑,眉头皱成了川字,半晌,才吸了一口气儿:“要说与小姐婚前亲近的外男,还真没有,可小姐出嫁前,有一件事,不晓得有没有关系,那年小姐十六,去相国寺烧香还愿,在大雄宝殿没多久,小沙弥进来,说有位朝中大臣来拜佛,要清场子。相国寺是皇家建的古寺,经常有些贵人来,也不足为奇,咱们离开了大殿,出门没几步,正迎上一列人,应该就是来拜服的大臣一行人吧,咱们都是女眷,不方便多看,可还没下阶梯,便有人追咱们,说他家主子说了,没事儿,叫咱们家主子也进大殿烧香去,免得扫了旁人的雅兴。小姐本来就还没尽兴,一听十分开心,带多了人,怕打扰了那位通情达理的大臣,就只带了贴身丫鬟鸣翠进去了。这一进去,一个时辰才出来,奴婢见她脸色潮红,似是有些不对劲儿,问了几句,她只说是里头闷热,再问鸣翠,鸣翠也只字不提,这事儿就这么揭过去了——” 顿了一顿,卫婆子道:“如今想想,那日,大雄宝殿里就只有小姐与那名拜佛的大臣一行人,大雄宝殿虽大,但两人也免不了说话,这算不算是与外男亲近过?” “与我娘同一天拜佛的臣子,你们知道是谁吗?是什么打扮?或者,卫妈妈听清楚别人怎么称呼他没有?”云菀沁问。 “这可是难倒奴婢了,当时还真不敢多问!”卫婆子回应,“一堆护卫护得紧紧,那官爷站在中间,与姑爷差不多大年纪,旁边依稀听见有下人喊他什么……公?哦对,这人手背有一颗肉痣,旁边还有一个男子,好像穿着一袭青绿长绸袍,反正,被人围得紧紧,哪里看得清啊。” 云菀沁眉一蹙:“陪我娘进去的丫鬟还在吗?” 卫婆子摇摇头:“早不在了,年龄到了,出户嫁了人,早就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 最后一个线索也断了。 云菀沁有点失望,不过好歹知道,娘亲那晚与外男私会的事,确实是真的,并且娘亲也可能真的有认识的男子。 爹明知道,而不恼火,竟还帮忙做嫁衣,那男子必定权势在他之上,会不会就是那天拜佛的叫什么……公的大臣? 这个线索太宽泛了。 男子姓氏加上一个公,便是个称呼,就像云玄昶,也有同僚习惯喊他“云公”。 还有那手背上的肉痣……她总不能一个个地去调查满朝文武的手吧! 嘱咐卫婆子不要将今儿的事泄出去,明天还要启程返京,云菀沁便睡下了。 次日,天光一亮,云菀沁交代了几句,就带着弟弟,坐上了回京的马车。 * 皇城,金銮殿外。 白天,正午,下朝后。 君臣散去。 慕容老侯爷刚要下白玉阶,斜后方传来太监的声音: “侯爷,请留步,宫中有人想与您见一面。” 慕容老侯爷脚步一停。 太监是凤藻宫的人。 莫非是蒋皇后? 太监看出老侯爷脸上的疑窦,笑:“随奴才来即可。” 御花园,九香亭内。 一道倩影安静坐在亭内。 不是皇后蒋氏,是她身边最得力最受信赖的二品令人——女官白秀惠。 白秀惠二十三四的年龄,发髻上插一柄流云璎珞点翠钗,身着暗绿雨丝锦对襟女官服饰,显得纤秀婀娜,气势却异常沉稳,一看便是在贵人身边当差了许久。 “白令人?”慕容老侯爷一疑,她是后宫的人,与自己八竿子扯不到,找自己干什么? 白秀惠伸出纤臂,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声音从容,又含着婉约笑意:“侯爷请坐。” 二人面对面坐下后,宫女来斟了茶水,是名贵稀少的大红袍。 慕容老侯爷扫一眼案上的精美糕点,再看凤藻宫的太监与宫女伺候得这么周全,花白的眉毛一扬,早听说白令人受宠,却没料到果真是蒋皇后眼皮下的第一红人,道:“白令人有什么事,直接跟老夫说吧。” 白秀惠嘴角弯起:“老侯爷快人快语,果然是军功起家的老英雄。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我在宫外有个同胞亲姐,嫁给了兵部左侍郎云玄昶,正是侍郎府的填房妻室,二人膝下现如今只有一个女儿,就是我的外甥女儿,名唤菀霏。” 慕容老侯爷明白她与自己见面的意思了。 “霏儿年少痴情,与侯爷家的二少是一对,可惜了,年轻人嘛,总会不小心犯些错,那日寿宴,叫侯府失了面子,可老侯爷不能因为如此,便拆散一对鸳鸯。我那外甥女,如今心心念着还是二少,迄今因为二少,被我那宫外的姐夫关在府上,我今儿便是想劝两句,看老侯爷能否卖我一个人情,两人既然情投意合,便尽快成亲算了。”白秀惠缓缓道。 慕容老侯爷放下杯子,想不到那云家竟搬出了皇后身边的人,笑中掺着冷意,直话直说了:“白令人,令甥做出大失妇德的事,婚前私定终身也就算了,还闹得人尽皆知,在拙荆寿宴当日,与阿泰……行苟且之事,叫那么多公子哥儿看到,说得难听一点,就算娶个青楼女子,都不见得这么丢脸!老夫若是同意她当孙媳妇儿,日后见到那些儿子看过她身子的同僚,还怎么抬得起头?老夫岂不是被天下人嗤笑!” 白秀惠听她将外甥女比作青楼女子还不如,心中泛起一股冷狠之意,却笑得面如繁花开:“老侯爷,你的意思是,侯府没法娶霏儿了?” “这种女子,绝对不能进归德侯府当少夫人!除非老夫不在了!”语气坚决。 白秀惠笑意刹住,语气却十分的温和,整张脸,看起来有种不协调的瘆人:“老侯爷这是说的什么话……不过,老侯爷连失两子,如今只有两名孙儿,是慕容家唯二的香火,看得珍贵无比吧。” “白令人这是什么意思?”慕容老侯爷砰的一声,磕下茶盅。 “侯府是军功起家,就跟老侯爷一样,两位少爷也是在军营里就职,听闻大少爷慕容安已经有了军职,作为副都统,刚奉了皇上的命,随部队在北方互市,处理蒙奴国最近侵扰我朝互市的事儿。”白秀惠轻抚杯盖,慢慢反插着手,滑进袖口。 突然提起前去督军的孙子?慕容老侯爷眼神一洌,心头突突一蹦。 白秀惠的手从袖子里出来,多了个小小的香囊。 打开,指间夹着一颗泛着珍珠白的小东西,像个小石子儿似的,亮在老侯爷眼前。 慕容老侯爷眼球瞪大,是一颗圆乎乎的后槽齿,人牙!白森森的人牙,还沾着一两点斑驳的干涸血迹! 牙齿没有特殊标记,可他却清楚预感,这是他长孙阿安的牙齿! “呼啦”一声站起来,慕容老侯爷手脚颤抖,低叱:“白令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秀惠淡笑,笑意在这颗可怖人牙的映衬下危险十足:“老侯爷,前线和沙场上,有多危险,您比我更清楚,大少爷受伤甚至殒命,再正常不过了,值得这么惊奇吗?哦,对,听说侯爷还在极力培养二少,二少经常去军营操练,也快有官职了。二兄弟随时能上阵立功,赚取功名了。可老侯爷最清楚了,阵上的事,真的说不准,一只冷箭不小心飞过来,一把刀冷不丁砍过来,可能随时没命,就算两人一天内同时遭难,呵呵,应该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更不可能有人去细查,到底是遭了敌手,还是——有心人所为。” “我家阿安到底怎么样了!”若不是森严深宫,慕容老侯爷几乎咆哮出来,这是在*裸的威胁。 白秀惠身后是蒋皇后,皇后是什么人?如今大宣,除了皇上,就属她最大!虽然女子在后宫,不参于朝政,可身为后妃,怎么可能在朝廷中没有心腹和党羽? 想当年那崔氏一夜失火灭门惨剧,虽无人敢提,可许多人,都知道蒋皇后的份儿。 若是她一纸暗旨发出去,叫人混进军队干掉慕容安,只怕还有人抢着干! 白秀惠将牙齿磕在案上:“侯爷放心,这次只是慕容大少爷在营帐里练习搏斗时,不小心被人打落了牙齿,没什么大事,可下次……呵,就不知道了。” 慕容老侯爷舒了一口气,可若被人威胁迎娶云菀霏,仍是不甘愿,死死不松口:“我乃堂堂的归德侯爷,你算什么?再得宠,无非也就是宫中的一个奴才!我就不信皇后真的那般宠你,容你为非作歹,哼,老夫这就去凤藻宫,亲自拜见皇后,红口白牙说个清楚!呵呵,若不行,老夫直接找皇上!” “老侯爷,”三个字从银牙中迸出,如刀刃扑来,寒风阵阵,白秀惠美目一眯,脸上已经是一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神色,双袖一摆,脊背挺得极直,“奴才也是分等级的,我在天下最大的女人身边当奴才,也算是天下最大的奴才,我既混到了皇后身边,受皇后信任,你认为,皇后会不会帮我达成这个心愿?侯爷确定要去试一试,看皇后到底帮谁?”阴沉沉地一笑,她语气一转: “还有,侯爷还真的要将这事儿捅到皇上那里?呵,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旦捅到皇上那头,归德侯府,很难再有安宁的一日……侯爷的一双儿子已死在了前线,可不要做一些叫自己后悔的事,让剩下的两个命根子继续断送性命!自己好生考虑吧!” 袖子一甩,白秀慧冷笑。 看在慕容老侯爷眼里,那笑容已经如同沾了毒的刀口。 白秀惠年纪轻轻,从一个与姐姐一起从乡下逃难来京城的小姑娘,当上蒋皇后身边最受信赖的女官,必定为皇后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今天既然能与他面对面谈这一盘交易,必定也是蒋皇后纵容的。 他若真的闹去蒋皇后那里,蒋皇后一句旨下来,他反倒没了退路,不能跟白秀惠谈条件了。 若闹到了皇上那儿,更是后果不堪设想。宁熙帝就算再不喜欢皇后,也不会为了慕容家惩罚皇后,等这事一过,蒋皇后肯定会打击报复,就如同白秀惠说的,归德侯府,再没宁日了。 这般一想,慕容老侯爷只觉脖子被掐住了:“等老夫考虑几天。” 白秀惠目的达成,咯咯一笑,充斥着阴险、狡诈: “考虑不要太久,最多三天。侯爷不要拿两个宝贝孙子的性命当赌注,我这人性子急,我那外甥女也还等着进你们家的门呢。” 抛下一句,在宫女与太监的陪伴下,扬长而去。 慕容老侯爷脸色发青,半天走不动路。 归德侯府每一代的妻房,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子? 自己的夫人邢氏是国公女儿,两个儿媳妇都是正经嫡妻所出的官家千金,慕容安的妻子是郡主,现在,难不成真的要那个被男人看了身子,在京城贵圈里已成了破鞋的女子,当少奶奶?对于一个名声胜过生命的人来说,真是比死还要痛苦。 * 三天后,慕容老侯爷传信宫中。 他的意思很坚决,要云家二姑娘做慕容泰的正室,绝不可能,侯府毕竟名声贵重,家大业大,只能将二姑娘迎进归德侯府最偏门,为妾,还补了一句,别觉得当妾就委屈了,归德侯府的妾室就算身份地位不高,却也大半是干净良家出身,起码有个好名声,二姑娘并不吃亏,最多给个贵妾的位置,今后除了慕容泰的正房,就只有她最大! 最后又说,已经退让到这一步,若是白令人再强人所难,那他也只有鱼死网破了! 女官所。 白秀惠听了回信,虽然气慕容老侯爷给自己的要求打了个折扣,却又冷静思量了一下。 虽然蒋皇后站在自己这边,但是,以归德侯府的地位,与自己硬拼起来,她也得不到好处,况且,侯府老夫人邢氏当过宁熙帝的奶娘,宁熙帝还是挺尊敬的,万一那老家伙杀到宫中对皇上告状,更是麻烦! 这般一想,白秀惠就替姐姐与外甥女答应了,让归德侯府尽快迎娶云菀霏进侯府。 交代了传信的太监,白秀惠去了凤藻宫。 凤藻宫,正殿内。 年过四旬的蒋皇后虽年纪不小了,可保养得极好,皮肤温润细腻,头发乌黑如檀木,眉目慈善而淡然,看起来十分的恭良贤德,此刻头戴着攒金牡丹富贵头饰,身穿枣红锦盘蟹爪纹宫装,正倚在花梨木雕榻上,手持一本书,安静读着。 宁熙帝和蒋皇后是结发夫妻,两人十几岁,还在王府时就成婚了,也有过一段恩爱日子,可后宫佳丽太多,宁熙帝也是个风流性子,打从登基为帝后,身边数不完的女人,先是赫连氏,后来又是韦贵妃,中间还有一大堆妃嫔。近些年,更是极少来凤藻宫,就算难得来一次,也很少过夜,慰问两句,与蒋氏说两句话,匆匆就走。 对此,蒋皇后并没有任何抱怨,更没有半点争宠吃醋的言语,反倒还总是劝说宁熙帝雨露均分,宁熙帝见她不争风,便也十分的尊敬。 她平日里头,除了接见来请安的妃嫔,余下时间,不过是读书练字,或者与太子见一两面。 白秀惠一进去就跪下来,笑道:“多谢娘娘,奴婢娘家那事儿,已经差不多办妥。若不是娘娘,奴婢的外甥女还不知道怎么办,奴婢叩谢娘娘!” 凤眼斜斜一睨,蒋皇后戴着玛瑙翡翠扳指的纤指翻一页书,上一次白秀惠给她姐姐求情当侍郎正妻,帮过一次,这次又是她的外甥女,不过没关系,这丫头帮过自己几次大忙。 只要能为她办好事的奴才,她就喜欢,什么都给,何况只是举手之劳! 没说什么,蒋皇后淡道:“皇上今儿是不是晚上要去赫连贵嫔那边?” 白秀惠眼一眯,外人都以为皇后蒋氏贤德宽厚,不争不抢,宛如山谷莲花,不问世事,谁人又知道——其实暗地里并不是那么回事? 白秀惠凑近附耳:“娘娘,是呢,贵嫔抄了几日的女则女戒,不是累病了么,这一病,便躺了大半个月,皇上的气早就消了,前日,贵嫔身边有个叫蓝亭的宫女偷偷去御书房,不知道说了什么漂亮话,皇上听了,估计顾念起旧情,吩咐了下去,说是今儿晚上要去萃茗殿看看。” 蒋皇后狭长眸子冰凉起来,那赫连氏,最近倒也是不容小看了,神不知鬼不觉,就将身边贴身宫女换了一批灵光的。 白秀惠见到皇后不喜的表情,眼珠一转:“娘娘,奴婢倒有个法子。” “嗯?” 白秀惠轻道,“奴婢这就去将皇上夜晚去萃茗殿的风声,传去韦贵妃那边。”依韦贵妃那妒性,那霸道劲儿,无论如何,也会拦住皇上的脚步。 果然是个会办事儿的,不枉帮她娘家姐姐和外甥。 蒋皇后唇角渗出一丝笑:“嗯。” 沉吟片刻,记起另一桩事,蒋皇后眉一挑:“惇儿最近如何?” 白秀惠禀道:“太子与平日差不多,在东宫辰时起身,去上书房读书习字,偶尔陪皇上听政,只是……”眼皮儿一抬,偷偷看了眼蒋皇后,“前段日子,似是又微服去了一趟相国寺。” “又去拜祭袁妃?”袁妃是太子的生母,当年病殁时,太子才四岁,马上就被蒋皇后抱来了凤藻宫抚养,可自从懂事以来,袁妃的生死两祭,太子仍会去相国寺旁边的妃子陵,拜祭生母。 “是,皇后。” 蒋皇后合上了书,静默不语,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到底养不亲,这太子,一天天长大,心思也是越来越难琢磨了,淡淡道:“带话去东宫,就说太后的寿诞快到了,叫他少出点儿宫。 * 萃茗殿,入夜。 在太监的陪同下,身着象征天子身份金黄盘龙纹锦袍的男子走进殿内。 男子四十多,轮廓俊朗,身型高大,虽然已过黄金盛年,鬓发微微微掺杂了些银丝,浑身上下仍充满尊贵的王者风范,正是当今的大宣天子宁熙帝。 “皇上金安。”赫连氏领着宫女身子齐齐一矮,行了见面礼。 “起身吧。”宁熙帝坐在红木大圈椅内,“贵嫔一病就是大半个月,现下可好了些?”近年,他虽然宠韦贵妃多些,可对于赫连氏,始终还是有几分感情,上个月,因为韦贵妃告状时哭闹得厉害,他一时手快,不小心伤了她,如今见她颊上还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倒是有点儿愧疚。 尤其,今晚上的赫连贵嫔兴许是大病初愈,有些虚弱,看起来楚楚动人,宁熙帝的语气和态度也更是怜惜和温柔。 赫连氏今晚面圣的着装打扮,是紫霜安排的。 皇儿派来宫中的四名宫女各有长处。 青婵的亲哥哥就是秦王府为秦王长年看毒伤的应大夫,所以懂得药理毒性,会问脉断症。 蓝亭会说话办事,性子最灵活,与人打交道的功夫炉火纯青,没来几天,便上下周旋,与宫中几名掌事姑姑与总领太监关系不赖。 紫霜擅长服饰装扮。 赤霞为人最沉默寡言,平日不爱讲话,却有点穴与轻功的本事。 皇上来之前,赫连氏褪了严谨乏味的宫装,换了一身天蓝色纱衣,纤细玉颈、修长手臂、玲珑腰肢的肉色光泽,隐隐透出来,胸脯处露出一小截儿烟霞色肚兜,显得整个人俏丽无匹,多了几分少女的风味。 宁熙帝与赫连氏第一次见面是在蒙奴国的边境之城,当时,两国议和,宁熙帝御驾亲行,与蒙奴国太子赫连允在营帐中商议和亲之事,住了两天。 却也是宁熙帝与赫连氏的缘分。 本来蒙奴国安排嫁到大宣的是另一名公主,这日商议完了,宁熙帝带着太监和侍卫出帐散心,不自觉出了营地,远远看见一名美貌苗条的女子,正在草原上与婢女采摘草原独有的鸽子花。 宁熙帝被女子的美貌慑服,过去故意挑逗了几句,更是心动,回帐一问,才知道那名女子也是蒙奴国的公主,今儿刚巧出来游玩,当即提出换个人,指定今儿见到的那个公主和亲。 这本就是个无所谓的事,赫连允并不犹豫,答应下来了,于是嫁入大宣和亲的,便成了秦王之母赫连氏。 今晚一见赫连氏,宁熙帝依稀又见到了多年前,那个草原上一见钟情的少女,心中泛起一股许久没有的柔情。 “回皇上的话,”赫连氏轻轻福身,回答宁熙帝,“嫔妾身子已是好了,太医瞧过,没什么事儿,劳烦皇上日理万机,还亲自过来看望嫔妾,这个蓝亭,真是找打。” “不妨不妨,哈哈哈,”宁熙帝心情好,什么都好,摆摆手。 赫连氏见他脸色很好,端起一盏茶,正要捧过去,殿门外传来守殿太监的通传声: “皇上,贵嫔娘娘,韦贵妃身边的银儿过来了,说是贵妃今儿午睡做了个噩梦,起来到现在都心慌气躁,不大舒坦,恳求皇上去瞧瞧。” 宁熙帝浓眉一皱,他也知道后宫女人争风吃醋的那些玩意,当然晓得韦贵妃是故意的。 赫连氏端着茶,站定在中间,也不过去了,垂下半边头:“既是贵妃娘娘不舒坦,嫔妾便不阻碍皇上了,皇上赶紧去常宁宫看一看吧。” 宁熙帝本来想多在萃茗殿留会儿,见韦贵妃催促,心里还是有些记挂,犹豫了会儿,站起身来,准备起驾,看见赫连氏挺识大体的,并没纠缠,又看她进献的茶还没来得及喝,心里有些怜悯,手一招:“不急,朕喝了贵嫔的茶再走。” 赫连氏将茶盘恭敬捧过去。 一袭幽幽香味儿窜进男人的鼻腔内。 不是茶,好像是香薰味…… 似曾相识的味道。 宁熙帝呷一口茶,心中一动:“鸽子花?怎么会有鸽子花?”   ☆、第六十五章 复宠 听宁熙帝询问,赫连氏回答:“是嫔妾发上擦的发露,是不是冲撞了皇上?” 当年在蒙奴国的草原上,第一次遇见赫连氏,吸引宁熙帝的除了她的容貌,也有她身上的香味,那时,她正在采鸽子花,浑身盘绕着鸽子花的幽香,后来,赫连氏被指定为和亲的人后,也随太子兄长伺过几次宴,宴上,头插过雪白的鸽子花,仍是幽香满绕身,也让年轻的宁熙帝着迷。 如今重新嗅到这花儿的味道,已过中年的宁熙帝竟然勾起了年轻时的浪漫情怀,本来就有点儿犹豫到底去不去常宁宫,这下,干脆将茶盅一放,微微一笑:“怎么会冲撞?”话音一顿,起了变化,眼神微微发赤,有些动情,声音也浓沉起来,“玉烟,朕今晚上瞧你,竟像十几年前那个小姑娘一样,那日,你就这么像草原上的兔子一般,跑到了朕的眼里。” “皇上居然还记得。”多少年了,宁熙帝都没喊过自己的闺名了,赫连氏红了眼圈,这一哽咽,半真半假。 除了感怀宁熙帝还记得旧情,她更是舒了一口气,这场灾劫过去了,只要自己好,世廷也会好。 没料到,最关键时候,竟是皇儿送来的发露发挥了作用,阻了皇上的脚步……赫连氏心中暗中一动,已叫章德海去查过了,做这发露的是兵部左侍郎云玄昶家的嫡长女,世廷一向深居简出,就是有女子贴上来,一副脸也能将人家给冷死,怎会与那位云小姐相识?连人家的私制小物都收了,两人关系肯定不浅。 赫连氏正在沉吟,宁熙帝眼神更是浓敛,笑意蔓延:“玉烟在想什么?晾着朕不管了?” 赫连氏这才强颜一笑,迎了上去。 不管怎样,这次若重获圣宠,幕后功臣,便是那云侍郎的女儿。 帘子外的总领大太监姚福寿一看,知道了,今儿晚上,皇上不走了。 这赫连贵嫔,经过今夜之后,恐怕翻身了。 姚福寿扭头出去,朝银儿道:“走吧,回去禀报你家主子,皇上今儿歇在萃茗殿。” 银儿是宫中大红人的奴婢,自然性子大胆,还不相信,伸长脖子往里面看。 姚福寿已经一个拂尘甩了过来,将她打退了两步:“胡闹!说了走走走!” 等姚福寿再进去时,帘子内,已是有些浓情蜜意的衣裳摩挲与男女缠绵声,登时老脸儿羞红,打了个手势。 殿内人统统退了下去。 * 侍郎府,主院。 白雪惠听到宫里妹妹托人传来云家的口信,先是喜出望外,又是愤愤不平,恨不得要找慕容家拼命。 喜的是霏儿终于有了归属,那天杀的慕容家终于要了! 愤愤不平的是,那慕容家竟还在讨价还价,到头来,竟跟自己个儿当初一样,是个妾! 听完传话,白雪惠拳头一扎:“不成,当妾有个什么用,还是个奴婢!” 来侍郎府带口信儿的是女官所一名年近四十的管事嬷嬷,姓李,瘦削脸庞儿,一对眼儿精光雪亮,活灵活现,穿一身孔雀蓝缠枝大花暗纹对襟比甲,带着两名小太监。 这李嬷嬷是白令人的下属,经常出宫给宫里的贵人办货,出入民间和宫廷向来方便,与白令人在宫里交情不错,加上白秀惠是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儿,哪个不想巴结,这次趁着出宫,特地上门,为白秀惠带话。 见白氏咬牙切齿的,李嬷嬷奉劝: “云夫人,二姑娘那事儿,老奴也曾听说过。老奴同白令人熟稔,交情好,不怕劝您几句,您别嫌老奴我说话难听啊,二姑娘闹出那样大的丑事,就算嫁个平民百姓当正妻,清白一点儿的人家都还不愿意呢,何况是归德侯府,慕容家已经松了口风,愿意让二姑娘进门了,虽说是个妾吧,但还是有奔头的不是?又说个不中听的话,云夫人您,当初不也是从偏房起来的么?二姑娘长得貌美,与慕容二少又有感情,先嫁过去,牢牢占了二少的心,再霸住他的人,再想法子慢慢熬嘛,指不定哪一日就跟您一样,翻了身呢?就算那二少再迎娶了正室妻子,二姑娘也是先进门的,她年资比正室夫人长,想想办法,还是能将正室捏在手心儿里,压在脚底下!所以说,还是有希望的嘛,可要是您死活不愿意,将二姑娘留在家里,那可真是什么都没了。” 白雪惠被李嬷嬷一张巧嘴说得渐软,虽百般不愿意,想想也极有道理,叹了口气,客气福了个礼:“好吧,我是没问题,就不晓得老爷那边答应不答应,做妾,这不是丢人的事儿么,我再去劝劝吧。那劳烦李嬷嬷回宫替我跟白令人说一声,叫她费心了,今后,我尽量少麻烦点她。” 她知道,妹妹这回帮霏儿讨个慕容家的亲事,肯定下了不少的手段,毕竟归德侯府不是什么一般门户,那慕容老侯爷更不是什么善茬儿、 后宫和民间不方便来往,白雪惠这些年都没怎么与妹妹来往了,本来只是试试,没料还真行,看来,妹妹在宫里的奴才当中,果真是混得风声水起,以后,可算是有保障了! “呵呵,云夫人这话说的,白令人与云夫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还总跟老奴感慨,当年在乡下闹瘟疫,你们家中孩子一大群,您这当姐姐的对她最疼爱,只将口粮留给她吃,后来又不怕被拖累,带她一个小孩子进城谋生,若非如此,只怕她都已经饿死在乡下,重新投胎了,哪能进宫享荣华富贵啊,什么以后别麻烦了?有什么事儿,有什么烦心的人,白令人说了,叫您今后都得告诉她,可别一个人受委屈!她拼了命也得帮您这个亲姐姐。” 白雪惠听了这话,先是一惊,又是一阵暗中狂喜。 当年家乡瘟疫,饿死了不少人,亲爹妈也没了,留下几个弟弟,还有白秀惠这个妹妹,爹妈重男轻女,几个弟弟平时特别受宠,白雪惠这当老大的总是受欺压,一直就心怀嫉妒和愤恨,见爹妈死了,成了家中能做主的老大,故意偏心,每天等自己吃饱了,便将剩下来的一点儿菜叶杆子和杂粮窝头全给了妹子,根本不管弟弟,最后几个弟弟因营养不良,相继饿死,没料那丫头竟还记得清楚,一直以为姐姐是最疼爱自己的缘故! 至于进京时带上妹妹,白雪惠其实更有个说不出的阴暗心思,根本就不是怕妹妹在乡下饿死,这妹妹长得还不错,万一在城里没法儿立足,她便将妹妹卖给烟花地或者大户人家当婢妾,这么一来,就能有银子防身了。 倒没料到,妹子竟混得比自己还发达,还将自个儿当成了大恩人,对自己巴心巴肝。 想来,白雪惠眼角掩不住笑意,看来自己这好日子还没过完哇,擦了擦眼角,对着李嬷嬷哽咽: “我是当姐姐的,怎能叫妹妹受苦?当年我就下定决心,就算自己饿死在路边臭了烂了,也不会叫秀惠吃一点儿苦。李嬷嬷也帮我带个话儿给令人,就说我这些年一直牵挂她,可惜,宫墙就像山,难得见一次啊,每次想到咱们姐妹二人在一块儿的时光,我,我就……不瞒您说,我如今就她一个血亲了,每次想她一次,就得痛哭一场哇。”说着,又挤出两滴眼泪,这话自然是故意叫李嬷嬷过给妹妹听的,感情牌还是要打一打,这关系,不能断。 李嬷嬷感叹着:“不枉费白令人耗费心血,拼命为云夫人解决麻烦,云夫人真生是对妹子好啊。” 白雪惠连连擦泪点头。 两人拉扯了一通,李嬷嬷带完了口信,转身离开了白雪惠的院子。 从正门要出去,正碰上散了衙的云玄昶。 云玄昶一见李嬷嬷和两个小太监的官服,清楚是何人,一讶,迎上去,施了一礼。 李嬷嬷偏了身子,对着一家之主还了一礼:“云老爷。” 云玄昶得知对方是来找白氏的,明白是宫中那名当差的亲戚,既然是宫里来的,倒也圆滑,:“嬷嬷与两位公公要不去正厅喝过茶,用过点心再走。” 李嬷嬷记起白令人的提醒,若是遇到她这姐夫,也得提点一下,摆了摆手,意味深长地说道:“多谢云老爷,可惜老奴在外办差,不方便逗留久了,还得赶着回去交差,就不多坐了,云老爷若是没事儿,便多陪陪云夫人罢,白令人说了,她就只这一个娘家人,姐姐对她也有大恩大德,若是姐姐过得好,她在宫里也安心,若是姐姐在家里被人蹬鼻子上眼儿欺负了,她恐怕也……”说着一福身,匆匆带着小太监走了。 云玄昶原地一怔,晓得这是那白女官带给自己的话,想来想去,还是去了一趟白雪惠的院子。 方姨娘去庄子上料理云菀沁那事了,明儿一行人才回。 得知云菀沁没事,白雪惠着实是遗憾了一把,可今儿李嬷嬷带来个好信,心头早就又乐坏了,此刻再看到老爷来了,更是心花怒放,运气总算是回来了。 云玄昶因为看在白女官的面子,态度温柔体贴多了,加上白雪惠刻意逢迎,两人很是柔情蜜意了一会儿。 半晌,白雪惠说了归德侯府要将霏儿纳进侯府为妾的事。 意料之中,云玄昶最开始鼻子都气歪了:“什么话!欺人太甚!若是做妾,哪个人家都成,何必给他归德侯府去做妾!” 白雪惠将李嬷嬷的话,原封不动地跟他分析一遍,才叫他勉强消了些气,又抹了下泪花子:“老爷,我这回可是罄尽了全力,拼死拼活叫我那妹子帮忙,霏儿若是嫁出去了,就算是妾,至少比现在要好些,叫别人都知道,侯府还是承认咱们女儿的。我还争取了一个贵妾,除了正妻,谁都坐不到她头上,以后,我再叫宫里的妹子打点一些,对那侯府继续再施点儿压,凭霏儿的姿色与悟性,何愁当不上平妻,甚至抬上正妻,扶个正?” 这话既在说她在拼命挽救云家的名声,又在暗示自己有个得势的亲戚。 云玄昶心中度量了下,见她说得梨花带雨,连哭带着喘,握住她粉拳:“我晓得你操心了,这些日子我也是气急了,忽略你了。霏儿那丫头犯的错,也不能叫你一个扛上,是我的错。你放心,我再不会那样对你了,行了,我见你病也差不多了,若是身子撑得住,就重新主持中馈吧,等月蓉回来,叫她陪你一起打点霏儿的出嫁事儿,虽是贵妾,却也有手续文书聘礼,一堆琐事。” “老爷……”白雪惠哭得柔情款款,连连点头,心中长嘘一口气,脑袋一低,偎进男人的怀里。 那趁机跳脚的小妾狐媚子,那喜欢找死的嫡长女? 一个个等着吧,自己好日子还没完呢,想骑自己头上?想得美。 * 云菀沁从庄子回京的第一天,听说了云菀霏已被爹放了出来,还有与归德侯府的亲事。 云玄昶还是有点忌惮二女儿的名声,不准她出外,只可以在家中走动。 云菀霏一听说能嫁入侯府,喜不自禁,虽说是妾室,可总比关在房间不见天日的好上百倍,再说了,娘讲了,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娘不是从妾室变成了填房么,况且还有姨妈做主呢,这般一想,乐开了花儿,成日在房间里哼着小曲儿,挑选衣服首饰与嫁妆下人。 受了一两个月的压抑,云菀霏脾气越发的火爆,加上嫁给慕容泰当妾,本就委屈了,说什么也要给自己挑最好的,每次准备的东西一个不顺心,就马上跳起来,非打即骂。 回来第三天,云菀沁正经过二妹院子,又听到里面摔摔打打,乒乒乓乓,还夹杂着翡翠的哭声。 “还当是迎去做夫人,原来是当小妾,还学着人家做正妻的准备十里红妆?叫人看到都笑掉大牙!”妙儿嗤笑。 初夏刚想要嘘一声,免得被那二姑娘听到了,又找麻烦。 云菀沁笑眼制止了初夏,任妙儿去说。 说起来,上辈子真是不喜欢妙儿的性子,嘴太快太毒,过于率性,不顾礼法,说话做事有时不顾后果,可到头来,她这个隐忍沉着,总在顾后果的人,结局好吗?还是悲惨。 所以这辈子,妙儿倒是很合她的胃口,前世她忍耐得太厉害了,这一世,面对那些讨厌的人,也没有忍着偷笑的兴趣了,想嘲笑便直接嘲笑出声,何必压着藏着躲着?! 反正丑的那个,又不是自己。 果然,妙儿的话被云菀霏院子门一个丫头听到了,进去告诉了还在哭泣的翡翠。 翡翠刚刚因为不小心将二姑娘陪嫁的一段绸绫给熨皱了,挨了二姑娘一耳光,又被勒令跪在走廊下,正愁没机会转移主子的怒火,一听那丫头的话,正好,马上含着眼泪冲进去,对着二姑娘,将妙儿的话添油加醋了一番。 云菀霏本来就跟妙儿有新仇旧恨,还记着她那天勾引自己出门去侯府的事儿呢,一听毛焦火辣,丢下嫁妆,出了院子。 云菀沁、初夏和妙儿三人听见脚步声,看过去。 云菀霏禁足一两月,瘦了许多,两个颧骨明显凸出来了,眼皮底下挂着两个乌青乌青的黑眼圈儿还没恢复,皮肤很是干燥,兴许是为了掩饰容貌上的憔悴,妆容很浓,涂了厚厚的胭脂和唇脂,衣服还没来得及裁制新的,以前的衣服挂在身上空空荡荡,可人倒是精神十足,一出来便猛的一喝: “小贱人,敢背后说主子的闲话!” 妙儿反唇相讥:“主子?奴婢的主子是大姑娘,咦,奴婢可没说过大姑娘的半句闲话啊。” 云菀霏只晓得,这妙儿打从在祠堂被家法处置后,就成了云菀沁的人,而且还有些动不得了。 她被爹爹放出房间后,第一件事儿就是找爹爹哭诉,说那天是妙儿害了自己,爹爹却不吭一声,只说妙儿已经挨过一鞭子了,又叫自己别再跟个下人计较。 这会儿云菀霏见着妙儿,简直就是双重怨气:“翡翠!你过来对质!看是不是这死丫头在我院子外说闲话!”见翡翠畏畏缩缩的不敢上前,呵斥了一声:“你个小蹄子怕什么,就把你刚刚说的原封不动说一遍!说,那个贱丫头在我院子外,是怎么糟践我!……怎么,不吭气儿?我还比不上妙儿这小贱人地位高?你怕她不成?” 翡翠自然不是怕妙儿,而是怕妙儿身后的那个人,正在这时,大姑娘仰了下颌,含笑道:“二妹这话说的,将自己跟个下人比,什么时候这么不自信了?你可是马上要嫁进归德侯府的人了呢。” 翡翠不傻,一听这话,恍然醒悟,二姑娘再厉害,也马上要离开侍郎府了,是泼出去的水了,人一走茶就凉,可,大姑娘还没出嫁呢,到时二姑娘一走,大姑娘给自己穿几次小鞋可不得了! 翡翠吸了一口气儿,吞吐:“奴婢刚……也是听院子外的一个小丫头传话的,没仔细辩真假,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头信口开河,或者……听岔了。” “你——”云菀霏气得一巴掌扇过去,“滚!胆小怕事的家伙!再给我多跪两个时辰!今儿不准吃晚饭!” 翡翠哭哭啼啼地捂着肿高了的脸颊,进屋了。 妙儿与初夏正一左一右,准备伴着大姑娘离开。 云菀霏受了气,看着她们羞辱完了自己就这么走了,不甘心,抖了抖衣裙,弭了怒容,恢复平常神色,涂着鲜亮口脂的娇嫩唇儿一撇,娇声一喊: “姐姐,留步。” 云菀沁扭过半边粉颊。 云菀沁继续:“——就如姐姐说的,妹妹不日就要嫁入慕容家了,再难天天见面,姐姐既过来了,怎么不多说两句话,急着走干嘛。” 云菀沁笑意盈盈,十分平静:“看妹妹与身边的奴婢都恨不得快窝里斗了,没料到妹妹还心思与姐姐聊天。” 云菀霏心中一紧,脸色却更是宽缓,若按原先的性子,早便与她闹个你死我活,她是嫡长女,自己何曾不是,只不过少了个“长”字,自己还有个亲娘荫罩着呢,她呢,亲娘都躺坟里不知道多少年了,谁比谁大,还不一定!可经历了侯府那场打击,再加上关了这些日子,好歹长了些心性儿。 云菀霏抚一下额前碎发,莲步轻移,走近了些,声音一低,语气充满着得意的挑衅:“云菀沁,你应该以为我从此不人不鬼,再也难出这侍郎府,从此孤老一辈子,被爹爹关到死吧?可料不到,最后我还是风光嫁进了侯府,——得到泰哥哥的还是我呢,说起来,你会不会有点儿遗憾?” 云菀沁直视她的眼睛,笑道:“风光嫁入侯府?原来妹子到这会儿还在自欺欺人,妻是嫁娶,妾通买卖,货物一个,可卖可弃可赠,噢,对,姐姐忘记了,妹子是贵妾呢,跟一般的妾还是有点儿区别的,那么——应该是稍微贵重一点儿的货物?” “咯咯——”妙儿毫无忌惮地笑起来,初夏也是抿嘴一笑。 云菀霏目光若是刀,早就将眼前一群人的身体捅出无数个洞,却扬起颈项,不紧不慢:“那又如何,那可是侯府,我既然有机会进去,就有本事上位。就怕有的人,丢了好亲事,以后还赶不上我嫁得好。”云菀沁今后就算嫁作正妻,夫家怕也很难与归德侯府的地位品齐。 “在朱门大户当伏低做小、看人眼色的妾,原来好过在平实人家当名正言顺的当家嫡妻,妹妹果然是志向远大啊。”云菀沁讥讽一句,懒得再与她多说,正要转身,云菀霏的性子终是按捺不住了: “云菀沁!你得意什么?就算你日后成了谁家的妻,我是侯府的妾,我俩见面时,还指不定谁给谁磕头呢!你到时可别后悔!泰哥哥心里有我,爹娘帮我,还有我姨妈后面是哪个大人物,不必多说,我如今在侯府取当妾,你认为真的只会一直是个妾室?” 云菀沁唇角一动,心中清明了。 归德侯府当时咬死牙关不准云菀霏进门,连爹亲自登门拜访都被轰了出来,短短时间,却又松了口风,早就怀疑是背后有人在交涉,原来竟是那白雪惠的亲妹妹——蒋皇后身边的女官白令人? 那就难怪了……慕容老侯爷再重家声,必定也会卖皇后的几分人情,再怎么不甘心不情愿,皇后既有这意思,就算是个破烂,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收了! 想当初,这白雪惠想要从妾当填房,也是找的那白令人,如今,丢了闺誉的女儿想要塞个下家,又是找的白令人——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 看着振振有词,充满希望地描述着未来的二妹,云菀沁情不自禁暗下摇了摇头。 不自量力,痴人说梦,连妾都还没当上,就异想天开想被扶正当妻! 那慕容老侯爷军功起家,沙场上最是强悍的,如今因着皇后的面子,同意将云菀霏纳进自家,尽管表面不说什么,想必心里肯定——糟心透了!若白令人有威胁之辞,对于慕容老侯爷来讲,肯定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这么一个在朝臣中声明赫赫,说一不二的归德侯,因为强权压迫,被硬塞了这么个名声丧净的女眷,从此可能在臣子间抬不起头,就算勉强接受了云菀霏,日后在家中,老侯爷怎么可能看她顺眼、给她好脸色? 只要老侯爷一日不死,云菀霏想被扶正,难于上青天。 白令人大事上尚可帮着外甥女,待云菀霏入了侯门,就是关上门的家中私事,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白令人又怎么好再插手? 这个云菀霏,脑子还真是拎不清!想得太浅!还抱着奔向美好生活而去,其实那归德侯府,很可能是她的人间炼狱,比在娘家还过得不如! 思及此,云菀沁浅浅一笑:“嗯,那就希望二妹如愿以偿,在侯府好好过啊。”说着,裙裾翩翩一飞,领着妙儿和初夏,扬长而去。 一路,云菀沁沉浸思绪中,料不到白雪惠竟找到宫里的妹妹,搬出这个背景。 难怪,这次一回来,爹对白雪惠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儿,原本她以为是因为云菀霏的归属事解决了,爹对白雪惠的脾气消了,现在看来…… 或许,多少因为忌惮着白令人的关系。 想来,云菀沁一边走,一边启唇:“爹爹这几日散了衙,都没去方姨娘那儿了吧?” 初夏一怔,答着:“好像还真是的呢,那天奴婢见阿桃捧着一沓男子衣裳鞋袜去锅炉房涮洗,一瞧,都是老爷的,看来老爷又开始在夫人房间过夜了。” “大姑娘,昨儿奴婢瞧见方姨娘同三姑娘在后院坐着聊天,”妙儿想起个事,补道,“聊了一下午呢,要是方姨娘像前段日伺候老爷,哪儿有功夫与三姑娘说话啊。” “讲什么?听到没?”初夏顺嘴问道。 妙儿料还没爆完:“就听那方姨娘哭着说,前儿从庄子上一回去给夫人请安,被立了大半日的规矩,腿脚都站僵了,这是夫人故意报复呢,去告诉老爷,老爷也不像以前那么维护她了,还骂了她两句,说怎么能背后打夫人的小报告!大概就是这些事儿,对着三姑娘抱怨了一下午。” 初夏一蹙眉,望一眼云菀沁,细声道:“看来这段日子不在家,那白氏的功夫下的不少呐。她如今病好了,重新主理中馈,今日给方姨娘脸色,改明儿不会就给大姑娘下绊子吧?不成,还是得防防,大姑娘,乔哥儿还关在后院柴房里,您瞧瞧,要不要现在就把那兔崽子揪出来,在老爷面前,揭发白氏?!” 在佑贤山庄修理得那么厉害都不说,如今回家了,有了重新掌权的白雪惠当靠山,那乔哥儿更不可能坦白了。 云菀沁摇了摇头。 妙儿本就是个急性,见状跺脚:“难不成真的眼看着她重新坐大,再欺压咱们姑娘?” 考虑片刻,云菀沁目光一闪:“妙儿,下个月若家中有下人要回泰州,你叫她递个口信。” “给泰州递口信?”初夏与妙儿异口同声。 “大姑娘要送信给谁?”初夏奇问。 云菀沁乌黑葡萄籽是的眼仁儿一转:“祖母。” 老爷那位一直居住在泰州乡下的寡母? 初夏与妙儿俱是一愣。 云玄昶当年在京中入仕定居后,曾也接过老母童氏。 可童氏的乡土观念很重,习惯了泰州乡村生活,死活守着夫家主屋,不愿离开,与长子一家——也就是云玄昶的大哥大嫂住在一块儿。 云老大是普通庄户人家,云玄昶见老母不来,便出银子,将兄嫂的祖屋修缮了一番,只希望寡母晚年光景生活条件能好一些,后来公务繁忙,又因妙儿那事,回去得越来越少,为免得人说自己不顾寡母,吩咐家丁每隔几个月代自己回乡慰问一下。 妙儿问:“大姑娘带什么口信给老太太?” 初夏灵光,也更熟云菀沁的心意,猜到了*:“大姑娘是想将老太太请到京城住下呢。” “可……老太太倔得很,老爷当初亲自去接,她都不来,总说城里住不惯,旁边没熟悉的乡亲,又怕祖屋的东西没自己看管被人窃了,应该很难……请来京城吧?”妙儿为难。 云菀沁倾身附过去,贴住妙儿耳珠,细语了一番。 妙儿听得一愣,连连点头,马上去操办了。 * 回盈福院时,有个小厮在门口,似是等了许久。 初夏过去问了两句。 云菀沁见她从那小厮手中接过什么,脸色微微一变,严厉交代了几句,小厮连连点头,然后小跑离开了。 两人进去,初夏才将那东西从袖口里拿出来,递给云菀沁。 是一张卷成小轴的纸,云菀沁打开,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寥寥数字,飘逸俊秀,倒是跟主人有些相似: 侧门巷内无人,恳求一见,不见人,不散场。 落款:慕容泰。 “嘁,这人可真是够厚的脸皮啊,”初夏关上门骂,“干出那种事儿就不说了,现在都快把那二姑娘迎进门了,还对着大姑娘纠缠不放,要不要脸啊!敢情,吃不到的饽饽才香啊,以前跟那二姑娘婚前通奸胡混,怎么没想过大姑娘?” 还什么“不见人,不散场”呢!恶心不恶心啊,这是威胁着非要大姑娘出去跟他见面,不然就一直站在外头,反正他一个男子,名声丢了也无所谓,要被人发现是找大姑娘,还是云菀沁吃亏。 初夏撸起袖子,要去侧门将慕容泰暗中轰走。 云菀沁道:“哪里用你亲自动手。”举着那张纸条儿,放进初夏怀里,说了几句。 初夏眼珠子一亮,咚咚转去了西边云菀霏的院子。 云菀霏刚吃了一肚子的气儿,回了闺房里,又将翡翠刮了两耳光,正在继续对着绣花样选被套被单,挑来择去,想着妙儿方才的奚落,说自己十里红妆越是搞得热闹,越是叫人嘲笑,哪里还有什么心情,绣花样子一拍,气呼呼地哼了两声,眼光一扫,忽然看见门缝下有个纸条儿。 她叫翡翠去拿来一看,惊喜万分。 什么坏心情都消了。 是泰哥哥! 泰哥哥还是惦记自己的! 本来她确实还有点儿担心,打从发生侯府那事后,就再没见过慕容泰,对自己不闻不问,现在虽是能进侯府了,可谁又知道他那冤家心里怎么想的,眼下一看,他到底对自己还是有牵挂的!兴许前些日子他被老侯爷困住了,暂时脱不了身,不方便出门吧。 云菀霏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对着梳妆台扑了两道粉,换了身鲜亮提肤色的衣裳,兴奋地问翡翠:“怎么,我这样子,可能见人?” 关了这么久,容貌身材多少有些受损,她也是晓得的,现如今难得见一次慕容泰,只恨不得用最完美的状态去面对。 “二姑娘美得很。”翡翠想起几耳刮子还肉疼,哪里敢说不好。 云菀霏喜滋滋地带着翡翠,去了侧门。 侧门外,被慕容泰提前清了场子。 那天巷子内一顿好打,叫慕容泰恨恨歇了一个月。 那伤势不见头脸,半点儿青淤肿胀都没有,叫外人看不出来,净是伤在筋络上,叫人酸痛无比,站不起来,坐不端正,走路行动更是难。 不能对外宣称是谁下的黑手,慕容泰只能叫画扇帮着瞒骗。 幸亏画扇那丫头灵活得很,又有祖母邢氏有心包庇,加上伤势不显眼,并没捅到祖父那里。 等伤势一好,祖父那里就传来信,竟是要替他将云菀霏迎进来,做贵妾。 慕容泰知道,这样一来,与云菀沁恐怕就彻底断了! 迎娶的时间越来越近,他越是不舒坦。 原先想要靠近云菀沁,一来为报复,二来看中她与秦王认识,如今知道她与自己渐行渐远,不知道为何,慕容然竟是无比的失落,吃喝不下。 一听到女子纤巧零碎的脚步声,他一喜,侧身暂时先避在门后。 只当她绝对不肯见自己的面,原来——口是心非。小踩碎步子湍急如水流一般,走路带着风,不知道是有多心急! 压着心头激动,慕容泰从门缝里见着个年轻女子的声影,似是穿着家中的碎花齐胸丝绸小襦裙,身高、身型与云菀沁接近,更加大喜。 门“嘎吱”被里面推开的一瞬,他一个虎扑,双臂一开一勾,将人反抱在怀里,捂住她口,又将脑袋一栽,埋进她香喷喷的颈窝里乱亲:“沁儿!就知道你还是舍不得不要我,是不是!” 女子一听,马上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乱挣起来,却怕引来了家人,不敢叫。 慕容泰趁这机会,多抱一会儿是一会儿,不肯放手,想想那天巷子里不慎扯开她衣襟,眼前到现在还有一片奶酪似的冰肌雪骨,不禁意乱情迷,记起前世她还是光明正大的侯府少奶奶时,与自己初婚时的缠绵景象,更是不撒手,脚背却被人一踩,才疼得松开手。 女子一回头,竟是云菀霏。 慕容泰惊讶,又恼火极了: “怎么是你!你来干嘛!你姐姐呢!”说着还朝门里探头,望了一下。 云菀霏一脸的愤怒,慕容泰想要见的是姐姐,那纸条是给姐姐的,气得攥紧粉拳,看见自己居然还一脸嫌弃,更是恨得直打哆嗦! 勉强压下来,她才咬着唇:“我也不知道为何泰哥哥的信为什么会送到我那里去,兴许是姐姐根本不想见你,你何必一个人自作多情呢。” 她居然将自己的信推到了云菀霏那儿,这比叫下人直接赶走自己还要无情,说明自己根本就不值得她耗力气。慕容泰错愕,心里不是滋味,推开前面的云菀霏便要走。 云菀霏心中一痛,拦住他:“你这样就走了?” “不然呢?”慕容泰剑眉一挑,今儿来是见云菀沁,不是她。 这么久没见,为他吃了多少的苦,他来找姐姐,不找自己就罢了,如今看见不是姐姐,竟掉头就走? 云菀霏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忿道:“慕容泰,你就不问问我这些日子被我爹怎么罚,受了多大的罪?你我马上便要成婚了,你就这样对待我么!” “成婚?”慕容泰皱眉,表情有些怜悯,不是怜惜,云菀霏到底是他喜欢的女子,若是她像之前那般柔顺懂事听话,他仍旧会喜欢,将她如同小猫儿小狗似的圈养着也是可以的,所以现在叫他说些太伤人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可是,有些话终究不能不说,叫她提前明白一些原则也好,免得到时不懂分寸,不知道自己的位份。 慕容泰伸出一只手,爱抚了一下她的秀发,眯起一双能叫女子动心的柔情凤眼:“霏儿,我们两个人不是成婚,你是被纳进侯府,娶亲才算是成婚,你,只是我慕容泰的贵妾,懂吗?是妾,而已。” 这番话,每一个字宛如一把尖刀,重重戳进云菀霏的心肉,直到插得血肉横飞。 “……你日后乖顺一些,不吵,不闹,不想那些出格逾矩的事儿,我还是会疼你的,但你若是像今日这么喋喋不休,那就休怪我……” 说到尾梢,慕容泰语气一抑一凉。 眼泪珠子一颗颗吧嗒流下来。 云菀霏脸色苍白,滑了下来,坐在门槛儿上,曾经幻想过无数次,若能与慕容泰成婚,是个怎样的琴瑟和鸣的美好场景,可如今看来,竟真的是个无底黑洞,老侯爷夫妇不喜欢自己就算了,若是连夫君都不维护自己,对一个出嫁的妇人来讲,在夫家还能过得好吗? 再云菀霏抬起头,想要再跟慕容泰讲个明白,狂乱地四处张望,男子的身影早就不见了。 * 走出大街,慕容泰心头也是烦乱得很。 没有见到想见到的人,反倒被云菀霏弄乱了心情,重重失落一点点地压过来。 肩上有人一拍,慕容泰还未回过头,腰脊后,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给抵住了。 ------题外话------ 谢谢janech的月票!么么哒!又收到一张月票好开森!TAT   ☆、第六十六章 极品亲戚上门 慕容泰一惊,身体刚有一点动弹,尖利的硬物往腰内抵深了半寸,压到骨头上,膈得很疼。 “谁——”光下化日下,国泰民安,天子脚下,慕容泰就不信了还能当街遇到抢匪了! 声音一出,一柄利器毫不留情,又往他身体里一旋。 冷汗直冒,就像是铜铁在敲击骨头。 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人是玩真的,他进出过军营,怎么会不知道,再多动一下,那柄匕首便会马上刺入体内,忍着腰际的疼痛:“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认错人了。” “归德侯府二少,美名与贱名,京人都知道,怎么会认错。”男子声音年轻且充满戏谑。 好像听过? 慕容泰一下子也没法仔细回忆,蔑道:“想要财,直接从本公子口袋里拿,不够的话,本公子领你去银庄。” “那想要你的命怎么办?”笑音一敛,忽的沉哑起来。 这声音,终于记起来了! 慕容泰语气里的轻视早就荡然无存,背后升起一股恶寒,哆嗦起来:“是你,秦王……又来了?你想怎么样?你们又要上上次一样吗——” 施遥安一条长臂从背后暗中箍住慕容泰,手掌心那匕首已伸进他袍子,笑:“秦王可没功夫时时刻刻亲自来欣赏二少被打的戏码。只是见二少今天又不乖,跑来侍郎府扰人清净,小的来提醒一下。都快成婚的人了,还在搞什么花花肠子?”另一只手绕过景象,不轻不重地“啪啪”拍他俊俏的脸:“啊?二少?” 慕容泰恨极,气极,却也明白了,这个秦王竟一直派人守在云家大宅子外,盯梢! 这是在不动声色地宣布,云菀沁是他一个人的,什么狂蜂浪蝶都别想靠近吗?笑话! 可眼下不是跟这侍卫叫嚣对着干的时候,慕容泰眼神一眯,压着声音:“既然秦王要你盯着,那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没跟沁……云小姐见面,还不快放手!” “你该感谢云小姐没有跟你见面,若刚才在侧院抱作一团的是你与云小姐,”施遥安手中利器一翻,用刀背朝他腰窝子里进了两寸,“你这一次,可就不是只挨打了。别怪我没提醒你,二少。” 撂了狠话,匕首一收,迅速滑入腰际,外袍挡住,施遥安转身混迹人群中,大步离开。 街上人潮熙熙攘攘,水过无声,就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证明那个男人若真是想要自己的命,能够神不知鬼不觉,绝对不会叫人发现! 慕容泰冷汗如雨下,腰际还有被刀背磕抵过的钝痛,半天直不起身子。 喘了两口气,慕容泰才松弛下来,尽量放松思维。 上一次,秦王对他还没有这么冷狠凶戾,大半是出气。 可这一次,他感觉,秦王像是真的下了狠心,势必要让云菀沁与自己彻底隔绝。 这云菀沁,究竟对那秦王使了什么狐媚蛊惑手段! 不过照这个样子发展,他的计划便彻底粉碎。 以他目前的情形,还能拼着劲与秦王搏一搏,毕竟,秦王虽然是皇子,但并不是有地位的太子,也不是很得宠的魏王,并不好随便为了个女人,与名门公子争风吃醋,在宁熙帝失去信任和喜欢。 可是,若是未来按着历史走,秦王真的登上高位,他对秦王就彻底没有招架之力! 那么,他只有阻止未来的局面了。 思绪一定,额上的冷汗风干了,慕容泰攥了攥拳头,唇角露出冷笑。 街角,陪同一起外出的侯府小厮等了半天少爷还不来,找了过来,见二少青着脸,问:“二少今儿的事情可办完了?要不要小的将马车牵过来,回侯府?” “先不回侯府,”慕容泰脸色一霁,早就恢复了平常神色,“去魏王府。” “魏王府?”小厮一讶,二少同魏王关系并不亲近,几乎没打过交道,怎么会想着去拜访魏王? 慕容泰考虑会儿:“噢,对,邺京货色最好的相公堂子在哪儿?” 相公堂子是汇聚男妓的地方,京城许多有特殊癖好的达官贵人都是在那儿去挑选小倌。 小厮更是惊讶,吞吐:“好像是……西城的‘洛阳春’,小的听闻那里面的相公和小倌,姿色都是风华绝代,极其撩人心。” 慕容泰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好,那就先去洛阳春。”径直走向马车,一踩车凳,翻身上车。 * 魏王府。 与北城冷清偏僻的秦王府不同,魏王府在京城最繁华的地带,热闹非凡,一出门,左拐是天下鼎盛之最的皇宫,右拐是富丽丰饶的邺京御街,两边皆是京城最高档最奢华的酒馆旅舍,青楼赌坊。 除了秦王的特殊情况和太子深居东宫,大宣皇子一般是十五出宫,自立王府。 魏王当年自造王府时,出动了满京的工匠,从南方运来上好的花岗石、大理石,耗费银资差不多五万黄金,才修了这么一所王府,还引得臣子联名上奏,说是太过奢靡,恐怕引起民心不满。 可谁叫魏王生母是韦贵妃,若是连儿子宅子这点事情都拿不下来,还当什么宠妃啊,一哭一闹一撒娇。 宁熙帝本就最偏袒疼爱这个儿子,最后硬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摆平了。 魏王得了这个通融,又因母妃撑腰,这些年越发大手脚,除了不断修葺王府,更在府邸内填塞了不少古玩珍品、绝版遗迹、奇珍异兽,奴婢随从就更是车载斗量,堪比皇宫大内。 据说,魏王府全府上下人口一天的用度花销,折合成银子,能养活半个京城普通百姓一个月不止。 魏王府人口一月所耗的衣料当作铺地的地毯,能够从京城正北拉到正南,还得出城门拐个好几里的弯儿。 可见其奢华。 * 王府,正厅。 前几天,青河山铁矿突然爆炸,朝廷正在追查。 皇子俸禄有限,怎么满足得了穷奢极欲的魏王。 这些年,魏王专门派了下属,召集人在青河山私自开采铁矿,再转手卖于私人或者外域小国,以此谋其不法暴利。 可这次爆炸,却将他的私人矿地都炸出来了,还死了十几个矿工,朝廷派人一看,便知道有人在幕后开采私矿,已经开始着手调查。 开采私矿,不是一般人都做得下来的,肯定是王公贵族,还是个胆包天的。 满朝传得沸沸扬扬,说那幕后人就是魏王。 宁熙帝也听到了风声。 只是还没铁打的证据。 韦贵妃心知肚明是儿子做的,前儿还偷偷将他叫进宫,狠狠骂了一顿。 魏王痛哭流涕,叫母妃帮自己瞒着。 韦贵妃只能先盯着查铁矿的人,看有什么动静,万一有什么动静,再随时好跑去皇上那儿求情扑火,这样一来,只顾着儿子,哪里还管得了最近又复了宠的赫连贵嫔。 得知归德侯府二少来拜访时,魏王还在烦心,手一挥,懒得见。 王府的长史进来禀报前,受过慕容泰的银子,说好话:“王爷,那二少倒是挺诚恳的,还说是带了件王爷一定喜欢的礼物呢!” 魏王转念一想,奇怪,这个慕容泰,从来不曾拜访过自己,这回准备工作怎么这么充足,心思一转,饶有兴趣,叫人将他请进府上。 慕容泰进了正厅,后面跟着个蒙着头纱的人,身型极纤细,浑身包裹得严实,看不清男女,更看不清长相。 两人拜过魏王,随行的人暂时先退了出去,在廊下等着。 慕容泰行了礼之后,魏王眼一眯,懒洋洋地靠在虎皮大榻上,翘着脚,身边还跪着两名相貌俊秀的小厮,一个端着茶随时奉上,一个正在给魏王锤骨: “二少找本王有何贵干。” 慕容泰道:“前几天还听祖父说,魏王正被那青河山铁矿一事,弄得一身腥,正焦头烂额,现在看魏王一派轻松,莫不是铁矿的事,已经妥当了?” 魏王身子一直,没来由又烦躁起来,将脚边的小厮踢开:“你什么意思来着,来魏王府就是嫌本王不够烦?” 慕容泰笑了笑,沉了目:“只是想与魏王出谋划策,避开这个劫难罢了。” 魏王明白了,这小子是来投靠自己的,轻笑一声,道:“你能帮我出谋划策?你有什么法子?” 慕容泰徘徊了两圈,胸有成竹地说:“青河山铁矿一事正在风口浪尖,满朝文武与皇上都将您盯得紧,魏王若想脱身,除非现在发生一件更大的事儿,叫皇上分个心,暂时盖过您这事。” “嗤!本王当你有什么好点子!本王倒是想有大事发生,可哪儿有。”魏王嗤之以鼻。 慕容泰眼色一厉,声音压得低:“我若是告诉魏王有什么大事,魏王可会相信。” 魏王还真是不信了,这慕容泰难不成还能未卜先知,却也准备听一听他到底能说什么,拍拍手:“来人啊,全都统统退下,将门关上!” 室内一空,只余下两人。 慕容泰淡道:“下旬是太后的寿宴,照往年老规矩,主宴之后,太后会邀请皇亲国戚、内外命妇以及一些官宦女眷在御花园小聚,名为撷乐宴。魏王,您说,到时在撷乐宴上,若老太后……发了陈疾,从而一病不起,而且,让老太后生病的始作俑者,还是另一名皇子,会不会帮您转移视线呢?” 慕容泰作为侯家公子,前世每年参加太后举办的撷乐宴。 就在今年的撷乐宴,会发生一件事。 太后贾氏,撷乐宴正过了一半,突然浑身起红疹子,寒颤不断,最后翻白眼,昏厥过去。 宴会上众人大惊,将贾太后送回慈宁宫中,经御医诊断,才知道,贾太后枯草热的病发作了。 枯草热,就是花粉过敏症。 贾太后身强体壮,什么病痛都没有,惟独就是有这个毛病。 过敏这症状可大可小,严重起来可随时致命、窒息或者休克,稍轻者,会水肿、呼吸困难,最最轻微也是浑身刺痛,痛痒难捱,皮肤留下疤痕。 贾太后这次枯草热发作得尤其厉害,喉头都水肿了,引起窒息,呼吸不畅,虽最后在太医院的努力下,保住了一条命,却因为身体脱皮,皮肤溃烂,好几个月不曾下榻,苦不堪言。 大宣以孝治国,宁熙帝又孝顺贾太后,看得贾太后如此惨况,龙颜大怒,贾太后的枯草热不是一朝一夕,慈宁宫周围里外,从不栽花,太后向来很少碰含有花粉的植物,皇后妃嫔公主等女眷们日常去请安,不敢佩戴真花,皆以干花或者珠钗代替,就连在御花园摆宴,也是择的湖边一处光溜溜的亭榭,——就是因为一粒花粉可能就会让太后不舒服。 这次病发后,宁熙帝叫人去调查,才发现原来贾太后身边有个奴才,不小心误将一杯端给宴席中郡王的新鲜桃花酒,递给了贾太后。 那桃花酒是干桃花制成,花芯花蕊直接腌泡进去,残留了大量花粉。 贾太后就连接触多了花粉都浑身瘙痒不舒服,何况是饮下整整一杯,不死都算命大! 慕容泰的打算不言而喻,到时,想法子将那杯害太后病发的桃花酒由另一个有地位的人敬上去。 魏王听呆了:“你,你的意思是谋害太后?然后嫁祸给别人?” 慕容泰道:“我可没有那个雄心豹子胆,酒水本就是撷乐宴上的,与其让一个奴才不慎错拿递给太后,魏王何不移花接木,让另一个人拿了递给太后?” 魏王不傻,马上明白了,眼睛一亮:“最好要个地位不逊于本王的吃这个担子,——最好也是皇子,对不对?!呵,这样父皇便重视了!谋害太后,总比本王私自开矿的事儿,要大得多,哈哈!到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编排本王!哈哈哈,高,二少果然高!不过,那酒水,栽给谁合适?” 慕容泰笑笑:“太子地位太高,又有蒋皇后罩着,不合适。余下的八、九皇子,生母地位太低,不受皇上重视,威慑力不够,魏王栽赃了也没用,十一、十三皇子年纪又太小了,到时说小孩儿不懂事便能脱身,根本不会让人想到谋害太后,所以也只有——”说到这里,他一停,故意叫魏王自己想到那个人。 魏王倒是精明,马上猜到:“老三?哈哈!不错!不错!本王就是讨厌老三!”这可真是好,一来帮自己转移视线,二来也来狠狠打击秦王。 闭上房门,慕容泰与魏王又协商了一下,见事差不多了,心头大石一落。 这个魏王,今天算是搭上了,今后吃糠还是喝粥,便全靠他了。 重生一次,老天爷就是要他来推翻秦王江山的,谁叫他为了个女人放弃了自己这么一块璞玉? 那就怪不得自己另投别人了。 等魏王坐上龙椅,他便是第一功臣。 所以,他一定要好好把握,叫魏王完全听命于自己,离不开自己。 想到这里,慕容泰嘴角笑意更盛:“魏王心情好了不少啊,我今儿来还带了件礼物,放在外面半天了,不如现在就呈上来给您?” “好啊。”魏王笑道。 手掌拍了两下,侯府小厮将那“礼物”搀了进来。 头纱一扯,一名身姿比女子还要窈窕的男子俯跪在厅内的红毯上,头一抬,魏王深吸一口气,眼瞳仁一亮。 男子大约十*,皮肤雪嫩晶莹,如牛乳凝脂,一双多情美目如罩朦朦雾气,看的叫人心肉发痒,鼻梁高挺而笔直,双唇嫩薄而纤秀,尤其眉眼间的几许自然天成的愁容,宛如美景,能让人欣赏半天而不眨眼。 “你是……” 慕容泰见魏王眼珠子都快要看得掉出来了,心内嗤了一声,果不其然,人家都说魏王风流成性,王府内美姬艳婢成群,收集的美人儿都快超过宁熙帝的后宫了,可他却听说过一则小道消息,这其实是魏王的伪装,魏王根本是不碰女人的,他有龙阳之癖,收集美女不过是掩饰他喜欢男子的脾性。 毕竟,宁熙帝就算再疼爱魏王,也不会容许一个偏爱男风、有可能会断子绝孙的儿子登上帝位。 这也是为何慕容泰以前少跟魏王来往,他是爱女人的,对喜好男风的男子,当然没什么好感。 可现在不一样了,魏王对于他来讲,真的是个再好不过的棋子。 一来,能利用他的身份帮他对付秦王,二来,若魏王真的完全不碰女子,就表示很可能无后裔,一旦登基,他慕容泰就更是有机会……前朝,没有后裔的几名帝王,皇位最终旁落,其中一个,便是落在了开国功臣的手上。 暂时停住了美梦,那个在洛阳春花了三千两银子的头牌小倌儿下颌一仰,见面前一名英俊年轻的男子,身着紫锦袍,气质尊贵,定是当今的五王爷、未来的主家,已是娇滴滴开了口,自报家门: “奴家夜南风,是慕容二少请来,伺候五王爷的。” 三千两的银子到底没白花,头牌就是头牌,语气不卑不亢,既娇柔动人,又不自甘下贱,说是慕容泰请来的,而不是买来的。 魏王虽见过不少绝色美人,可一见这个夜南风,魂都丢了一半,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好好,今后便叫你随身伺候。”又笑着对慕容泰道:“二少好眼力!本王就先谢过了!” 慕容泰丢了个眼色给夜南风,含着几分势在必得的笑意,出了门。 & 侍郎府。 云玄昶收到寡母要来的信,连忙叫家丁腾出家里西边的院子,供给童氏来了住。 多次请过寡母上京来,可童氏死活不来,就是离不开那个破狗窝,非要跟着大儿子夫妻两人在乡下过活儿。 云玄昶对于童氏不愿意来,相当为难,本朝孝为天,连圣上都不敢不讲孝道,别说普通臣子了,自个儿当官了,享受荣华富贵了,将守寡养育自己的老母亲丢在乡下,只怕别人会说三道四,严重了说,还会影响仕途。 可童氏就是不愿意来陌生不熟的地儿,他也没法将亲娘给派人硬是架过来,只能频繁地派人去嘘寒问暖,叫官场上的人都知道,他不是不孝顺,而是娘实在不愿意来。 现如今,童氏终于愿意来京城了,说是听说了佑贤山庄的事儿,要来看看宝贝孙子云锦重。 云玄昶怎么会不欢迎? 不出两天,童氏的院子就安排好了,极适合老人家,宽敞干爽,又明亮,还拨了三个办事麻利嘴巴甜的奴婢,两个丫头和一个老嬷嬷给童氏使唤。 云菀沁叫家丁带话时,只是故意漏了点儿口风,说是前儿少爷被夫人感染了病气,去庄子上避暑养病,谁想去了去山上玩耍,掉下山崖去了,被大姑娘救上来了,幸亏吉人自有天相,又有云家祖宗保佑,两姊弟最后都没事儿。 当时,童氏正在田地里亲自摘菜,一听孙子先是病到要去庄子上养病,就急了,再一听玩耍时掉到了山崖下,当场掀翻了装菜的篓子,站了起来。 跟大多数乡下老太太一样,童氏也重男轻女到骨子里,锦重是云家二房的长子嫡孙,二儿子三十好几奔四十的人儿了,才就这么一个独苗苗,怎么会不珍贵?这么一听,自然焦心得很,拿住云家家丁的胳膊:“锦重现在如何?病好了没?掉下崖受伤了么?嗳哟,天可怜见的,这才多大的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 家丁照着妙儿嘱咐过的,轻描淡写道:“回老太太的话,倒也没什么,只是偶尔还是有些梦魇盗汗,不过放心,恐怕是受了些惊,调养些阵子,应该就没事儿了……” 童氏眼睛一瞪,这还叫没什么!小孩子经这么大的折腾,说萎靡就萎靡下去了,村里有个农户家的儿子,三岁多时出门,被邻居家的大黑狗汪汪吓了一下,回去便发烧不起,后来断了气儿,她忘记了,孙儿已经要满十岁了,可再小在她眼里也是小孩子! 割菜的镰刀一丢,童氏活儿干不下去了,这老二家是咋个照料儿子的,他当官儿的人,是忙,可不是还有个媳妇儿么?那个媳妇儿是个填房,当继母的,难不成真的对孙子不经心?晚娘祸害继子的事儿,她看得太多了。 家中没有嫡亲原妻,又没有个长者操持,童氏不看一下不安心,交代了一声,叫云家家丁回去禀报一声,过几天,自己上京看一看。 家丁忙道:“欸!好的,那奴才这就赶紧回去告诉老爷,备车子来接老祖宗!” 云老大夫妇有四个孩子,三男一女,云老大要和大儿子在家中守着十几亩田地和祖屋,不能同去,但既然去弟弟家,也没什么不放心,给寡母备好了细软。 云老大夫妇前年刚生了个男娃叫青哥,现在才两岁,从小被童氏带大,黏奶奶黏得不能放手,下地做农活儿都要带着,童氏丢不开手,这次也打算带着一起进城。 云老大的媳妇黄氏,闺名四姑,是个土生土长的乡下妇人,老早晓得小叔子是当朝兵部左侍郎,总巴望去京城的侍郎府瞧瞧,开开眼界,这次一听说婆婆要去京城,故意拉了大女儿与二儿子,暗示他们,奶奶要去叔叔家,在京城,好玩又热闹。 两个孩子一听说能进城,有好吃好玩的,缠着奶奶不放。童氏疼孙子,哪里有不答应的,黄四姑又趁机说家中小孩子都去,她当娘亲的不放心,干脆一道去,也能给婆婆照看,童氏晓得儿媳妇的心思,也就答应了。 于是,云家大房一家五口,拖儿带女的,浩浩荡荡,从泰州乡下出发,赶去了京城的老二家。 云玄昶在门口接了老母,见嫂子带着侄子侄女也来了,没料到,却还是恭恭敬敬都接了进来,临时叫人在西院铺了床榻,一块儿安置进去。 安排妥了,云玄昶兵部还有事儿,与老母说了几句,叮嘱白雪惠好好照料,千万不得有误,便先离开了。 白雪惠身为主母,又是夫家人第一次来,带着婆婆与大嫂一家去了西院,又将奴婢引来,一个个介绍了一下,最后叫丫鬟捧了几碟腰果、杏仁和牛轧糖,放在炕上。 黄四姑的一双年长的儿女,一个叫竹姐,今年九岁,皮肤黝黑,五官倒生得不错,性子跟娘、奶奶一样,彪悍泼辣,一个叫茂哥,才刚满七岁,也是个泼皮猴儿的性子,心眼特别多,坐不住,一进云家就四处淘气张望,尖叫着乱窜,或者跟竹姐拌嘴。 童氏怀里抱着的奶娃青哥,一路颠簸,奶水吃得不够,又来了陌生地方,从一进门就在嚎哭,这会儿才安静了一些。 光是几个孩子吵吵嚷嚷,就将白雪惠的脑袋都弄大了一圈,婆婆童氏和嫂子黄四姑,更是让她掩藏不住鄙夷。 童氏就是个乡下老太,一身子粗布衣裳,粗手大脚,满身一股子酸菜萝卜味儿,因为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儿聋,说话声音很大,嗓门像锣鼓似的,白雪惠每次都听得皱眉,却不敢有分毫怠慢,嘴巴却柔顺地一一答应着。 若说童氏还算有几分规矩,那么,大嫂黄四姑就简直是粗鄙不堪,毫无涵养。 黄四姑长得粗丑,因为常年下地劳作的缘故,膀圆腰粗,皮肤粗糙,举动也很粗鲁,晓得邺京贵人多,怕丢丑,穿的一身衣裳还是过年的压箱底货,可与白雪惠站在一块儿,判若云泥。 糖果和点心被婢子端上来,竹姐和茂哥一见,两眼放光,跳上了大炕,吃得漫天胡地的,壳儿核儿到处吐。 童氏将怀里的青哥放在大炕上,由着小幼儿自己爬来爬去,还没爬两下,就撒了一泡尿,精巧昂贵的褥子垫子都湿透了。 黄四姑第一次进城,早就看花了眼,这会累了,哪里顾得上管孩子,自己个儿拣了个舒服位置,抓了一把瓜子大磕起来。 这场景,还真是绝了。白雪惠有点儿怄人,原本以为只照顾一个乡下老婆子,没想到这些日子,还得照料一大家子乡下人,可也没法子,侍奉公婆本就是当家主母的礼数,推不脱,老爷还交代了,童氏难得来一次,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一定得要照料好,不能有任何差池,叫外人说道。 白雪惠正想着,丫鬟已经拿尿褥子来,要给青哥换。 童氏嫌丫鬟手脚慢,怕光着屁股的小孙子着凉,将青哥一抱,四周一扫,大媳妇儿在吃瓜子,两个孩子在忙着玩,只有白雪惠两只手有空闲,将青哥往她怀里一塞,抢过那丫鬟的褥子,亲自折叠。 白雪惠还没回过神怀里便多了个小孩,尿骚味儿直涌,腿上湿哒哒的,估计一点儿不剩,全蹭上身了,没来由一阵恶心。 她今儿迎接家乡来的婆婆,特意打扮得很隆重端庄,想要彰显一下当家奶奶的风范,免得婆婆看自己是个填房,不重视自己。 这身衣裳是在京城最好的成衣铺里挑的贵价货,玉色撒花洋绉裙,外面套了一件五彩刻丝宝蓝小丝绸坎肩儿,这会儿被个毛孩子用尿一冲,毁了,再穿不了下一回,自然不舒坦,心内骂了两句乡下佬。 黄四姑一见到白雪惠,无论样貌还是仪态、打扮,都是完胜自己,本就生了嫉妒,妯娌之间,多少都是有些比较,这会儿瞧见白雪惠脸上的不耐烦,晓得她厌恶自己的小儿子,瓜子一甩: “弟妹,俺家青哥可是童子尿呢,沾着都是有福气的,俺们左邻右舍都经常找咱们要青哥的童子尿泡药材呢!” 恶心巴拉的,真是下等乡下人。 白雪惠心里作呕,表面却不动声色,见黄四姑不来搭一把手,眉轻轻一蹙,柔声柔气:“大嫂,你瞧瞧青哥在哭,是不是要娘了啊?我怕抱不好,把他膈着了,要不你来抱着,让娘给他穿尿褥子吧。” 黄四姑见她那柔声媚气的语调,自己学不来,有些嫉妒,又有些厌恶,早就晓得她是个抬上来的妾,听说还是小叔子原配的远房亲戚,婚前就勾搭上了,原来的那个妯娌许氏便是含着这口恨郁郁而终,看这白氏眼下夫人调调,定是个送上门的狐媚子,这会儿对着一群女人柔声颤气的,做给谁看啊,又没男人。 想到这里,黄四姑不阴不阳道:“嗳哟,弟妹不是生过孩子么,虽说还没生儿子,但不是有个霏姐儿么,那霏姐儿被你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到快出阁了呢,怎的俺家青哥这么个小孩子,偏偏不会抱?”抨击完了,才懒洋洋地伸开双臂,将儿子接过来。 话一出口,童氏扭过头,花白眉毛一拧,不轻不重剜了白雪惠一眼,眼光净是不满。 白雪惠面红耳赤,黄四姑这话,一来是嘲讽她至今没生出儿子,二来也是讽刺她唯一的女儿马上要出嫁当妾。 云菀霏要去侯府当妾的事,童氏和黄四姑来之前也听说了,只是还没听说云菀霏在侯府那档丑事,云玄昶叫人瞒着,免得老母难过,若是两人知道,只怕黄四姑更有话好埋汰弟媳妇。 白雪惠嫌跟黄四姑说话太掉份儿,懒得搭理,见竹姐与茂哥将瓜子壳、话梅核儿吐得满地都是,随口吩咐丫鬟:“脏死了,来把扫帚来,扫一扫。” 黄四姑一直都盯着弟媳妇,这话也听到了,冷冷一笑:“俺们乡下人,啥都不懂,只懂到客人来家里,就算弄得再脏,咱们当主人的,也不能当着面儿清扫,这不是扫垃圾,叫扫客。” 白雪惠一愣,也没什么好气儿:“大嫂,地上脏,清理一下,有什么错,我只是怕婆婆滑倒了。” “哟,刚才俺听弟妹可不是这么说的,说是‘脏死了’呢!” 白雪惠算是明白了,这黄四姑,就是跟自己个儿过不去,瞧自己不顺眼,算了,懒得跟着乡下女人计较,她这就是*裸的嫉妒,同是云家的女人,她嫁给庄稼汉的云老大,自己却能嫁给兵部侍郎。 这么一想,白雪惠眼眸一飞,盈了蔑意,揪了丝帕,不说话了。 黄四姑见白雪惠给自己冷脸,嘴巴一撇,横什么横,听说还不是乡下逃难到京城来的,只不过在京城多待了十来年,爬了人家的床,就了不得了!狐媚子! 童氏也没关心两个儿媳妇的私下争风,给孙子换好了尿布,坐下来,这才瞟一眼白雪惠,见她脸色发青,心里因为云锦重那事儿,始终有个疙瘩,印象并不好。 刚刚在宅子门口第一次见着这续弦儿媳妇,打扮得妖妖娆娆,没一点儿朴实相,就晓得,这二儿媳妇不是什么好货色,如今才不过抱一下青哥,沾了一下小孩子的尿就黑了脸儿,哪有这么娇气。 这样看来,还真不能指望她能照顾好锦重。 一想到这儿,老太太问:“咦,怎么锦重他们还没来。” 白雪惠如释重负,正好离开这臭熏熏,一股乡下泥土味儿的屋子,站起身:“媳妇去瞅瞅。” 走到门槛,院子外传来脚步。 云菀沁与云锦重,还有云菀霏、云菀桐以及方姨娘都齐齐过来了。 几人前后给老太太请过安,又向黄四姑行了礼,问了好,丫鬟端了几张锦杌,几个云家孩子由大到小,齐齐在老太太脚跟下坐好。 白雪惠为讨欢心,拉近感情,使了个眼色给女儿,笑道:“娘,这就是霏儿,还没见过吧。” 云菀霏赶紧走过去,两只手放在腰边,一福,细着嗓子,柔道:“奶奶。” 童氏见她穿得与亲娘白氏一样,出挑耀眼,有点儿不大喜欢,可也长得周正,毕竟是亲孙女,回以一笑。 “唔,这就是要嫁进侯府的那个闺女?确实有几分那个样子啊!”黄四姑在一边笑道。 白雪惠脸色一紧一白,这是在暗讽云菀霏有当妾的样子! 童氏一听,本来微笑着的老脸儿也滞住,叹了口气,好好的闺女哪有跑去当小妾的,老人家思想都是古板的,妾侍那都是不正经的出身或者家里穷得没办法了,稍微有能耐一点儿的家庭,女儿都是当正妻的,回了泰州乡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个孙女儿做妾!儿子也不晓得怎么想的。 童氏脸色差了几分,却还是尽量温和道:“平日在家干什么啊。” 云菀霏有表现的机会,自然是挺起了胸脯,恭敬道:“与其他闺秀一样,女则女训女戒,四书五经,论语国策,孙女儿不仅会读,还会背呢。” 童氏:“……” 乡下老太太哪里听过这些大部头的书籍,光听名字就眼睛冒金星,虽然晓得是些千金小姐读的书,却也没什么话好跟云菀霏多聊了,勉强一笑,松开手。 云菀霏吃了个瘪,脸色又红又白,退一边去坐下了。 云菀桐又娉娉婷婷地上前问好,娇娇一侧身,蹲到了脚踝,软声软气:“见过祖母。” 庶女而已,小妾生的,更是入不了老太太的法眼,再看桐姐儿,长得比二姑娘还要娇弱个好几倍,虽说打扮得还算朴实,不像云菀霏那般妖娆,可小小年纪,走起路来,屁股和腰儿扭得倒是欢,看起来低眉顺眼的,却明显藏着不安本分的意思,果然是姨娘生的……童氏连话都没说,唔了一声。 云菀沁没抢着去讨欢心,只是将身边的弟弟笑着往童氏怀里推:“还不去跟奶奶说说话。” 童氏这次来,就是为了抱抱长孙,见大孙女儿细致入微,这般懂事,拉了云锦重的手,左摸右揉,心肝乖乖肉儿地叫了半天,扭过头,见云菀沁穿着个玫瑰粉的开襟小襦裙,举止不争不抢,打扮得不艳不妖,正对老人家的胃口,笑道: “你是沁儿?来来,过来奶奶这边坐。”   ☆、第六十七章 妯娌撕逼 云菀沁走过去,一矮身:“奶奶一路辛苦了。” “沁儿长这么大了,奶奶那会儿看你,还不到我的膝盖头呢。”云菀沁是童氏唯一见过的孙女儿,那年云玄昶回乡过年,将云菀沁顺便抱回去了。 “沁儿也记得奶奶呢,奶奶来之前,沁儿就在想着,奶奶会是发福了还是清减了,这会儿一看,没胖也没瘦,还是跟以前一样!”云菀沁甜甜道。 童氏被夸得哈哈大笑起来,这是在变相说自己青春永驻,没老呢,将孙女搂进怀里啃了一口,摸着云菀沁的手,再舍不得放开:“哪里来的这么个小甜娃。” 白雪惠心里啐了一口,那云菀沁回乡时最多两三岁,还能记得童氏的样子和胖瘦?吹牛不打草稿!亏这老太太,活了这么大岁数,竟还真是信了。 云菀沁看见白雪惠的神色,不自禁撇撇唇,一笑。 侍郎府没有长辈,白雪惠伺候男人倒是强项,可从来没伺候老人的经验,尤其又是祖母这种性子比较刁钻的。前世,她与老侯爷夫人邢氏相处过,老人家是什么性子,她还是清楚的,甜话就算是假的,也是个万能钥匙。 童氏与大孙女聊了两句,眼光又落到了云锦重身上,抓着嘘寒问暖,上下端详,怎么都爱不够。 老太太有三个孙子,青哥尚小,茂哥就是个莽莽撞撞的乡下小男孩儿,而云锦重又不一样,既有男孩子的淘气天真,又有城里小公子的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今儿一见云锦重,细皮嫩肉,白白净净,眉眼俊俏得就跟菩萨身边的小金童一样,童氏简直是爱到骨子里去了,老泪纵横:“我的乖孙,你差点儿吓死奶奶了,养个病咋摔到山下去了呢,伤着哪里没有?”又记起什么,转向云菀沁,眉一蹙:“听说是沁儿提议去庄子上养病?哎,不是奶奶一来就责怪你啊,养病就在宅子里不成么,怎么非要跑去那么远?你是个女儿家,年纪又不大,出门在外,尤其是那种深山,遇着变化,你怎么应付?这不,幸亏祖上积德,没事,万一有事怎么办?” 室内气氛突然僵持下来。 白雪惠暗笑,哼,会说甜言蜜语会讨欢心又怎样,在老太太心目中,始终还是男孙为大,这不,马上要挨骂了吧。 “奶奶,”云锦重见童氏有责怪姐姐的苗头,勾了胳膊,做了个强壮的姿势,“您瞧,我这不好好的么,您问怎么应付?算是问对了,姐姐可会应付了!马上联系了当地凌云县的衙门,上山后分头搜索,节省时辰,要不是有姐姐,我可不止光是蹭破点儿皮子,可姐姐却为了救我摔了下去。至于非要去庄子上,这可不是姐姐硬要的,大夫说了,宅子里有病人,锦重年龄小身子骨弱,关在一起,容易交叉传染,还是去外面养病比较好,若留在侍郎府,只怕到这会儿还没好!” 云锦重一张巧嘴说得绘声绘色,童氏也听呆了,她也听说了,是云菀沁将孙儿给拉了上来,自己个儿倒是摔下去,两三天才找到人,如今一听宝贝孙儿说好话,责怪的意思烟消云散,反倒换了欣赏和嘉许的目光,对着云菀沁笑了一下。 说到底,导火索还是白氏,要不是她得了传染人的病,哪里会让一对嫡亲孙子跑到外面去。 咂了一下嘴,童老太太花白眉毛一皱,语气带着埋怨,朝白雪惠道:“二儿媳妇得了病,还是有传染的,该就好好歇在房间里,若是有心人儿,应该主动免了孩子们请安,怎么能叫锦重还跑去你院子呢?” 方姨娘见老太太开始教训白雪惠,解了点这几天受的气,静待着好戏。 白雪惠想不到眨个眼,火引子又牵到自己头上来了,委屈得很,柔声解释:“娘,这可不能怪儿媳妇,是锦重自个儿跑我院子去的。” 这副柔声颤气,对着男子或许能哄过去,对着婆婆,却只会适得其反。 童氏一辈子粗手大脚,泼泼辣辣,看见这种娇羞矫情小妇人就觉得别扭,斥道:“锦重十岁,你几岁?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他不知道你病况,孝顺乖巧,跑去给你请安,你这当母亲的,就不会叫他免了?” 白雪惠晓得这会儿说多错多,干脆忍气吞声,再不讲话了,却垂着头,习惯性用帕子角掖了掖眼角,证明自己的无辜冤枉。 黄四姑麻利得嗑着瓜子,见状,笑道:“弟妹,婆婆要是教导俺,俺高兴还来不及呢!婆婆教训儿媳妇,天经地义,婆婆说错,那儿媳妇就一定是错了,弟妹怎么还哭啊?难不成婆婆还说错了?别太娇滴滴了。来来来,磕把瓜子。” 童氏一听大儿媳妇的话,更加不喜白氏,也懒得理她了,拉了云锦重和云菀沁,在边上亲亲热热地说话。 婆婆第一天来,就被训斥一番,被家里的丫鬟、姨娘和几个孩子都看见,连那乡下粗鲁妇人黄四姑都在发笑,白雪惠一晚上都心潮翻涌,不大舒坦。 可没想到,这还是第一天。 因婆婆在宅子上住下,府上的规矩也跟着变了些。 每天早上,辰时前,白雪惠领着家人去西院,给老太太请安,晚上昏时,再请安一次,每天还要将伺候童氏的婢子叫来问候一道,看婆婆吃得如何,睡得如何。 白雪惠没试过伺候婆婆,尤其童氏刚从乡下来,与城里侍郎府的习惯又百般的不合,不是这个菜没辣椒不能入口,就是那个床太软了,没有硬板子床睡得舒服。 白雪惠不能反驳,只能样样迁就,重新采买、添置,几天下来,腰酸背痛,疲倦不已,伺候老爷的闲心都削减了一半。 若是光伺候老太太还算好的,偏偏还有云老大家里一大三小还要顾着,白雪惠头疼得要命。 黄四姑虽不用白雪惠亲自伺候,可自从二人第一天就交了恶,后来几天,继续互相看不顺眼,白雪惠心烦得很,这个嫂子,就像是来打秋风似的,每天指着丫鬟要吃这个,喝那个,若是遇着那容易保存的精致糕点水果,吃一份,还命令丫鬟另外做一份,留下来,要带回乡下去给没来的大儿子和云老大。 那天,黄四姑看中白雪惠头上的一柄钗子,也不客气,七八句下来,借着婆婆的口,要了过去。 白雪惠虽说不见得多喜欢那钗子,可毕竟是自己的私人饰物,无端端被抢走了,心里肯定是不痛快,暗呸了一声,下作的乡下蹄子,没见过世面的,脸皮又厚,一来有钱亲戚家,什么都好意思拿,当场就阴了脸儿。 童氏袒护一块生活十多年的大儿媳妇,见二儿媳妇脸色不好看,顺口讲了两句:“都是自家人,妯娌间分个什么你我?我就不爱你们这些城里的人作派,喜欢斤斤计较,你嫂子难得来一趟,莫说一柄钗子而已,若是懂事一点儿的人,不用开口,主动就送了。不是说贪你这钗子有多值钱,这是个情分而已。” “可不是,俺就是头一回与弟妹见面,咱们难得见一回,下一次见,不知道又是哪年那月,俺这人重视亲戚情分,不过是想拿个纪念罢了,弟妹若不喜欢,俺还给你就是,免得俺在你眼里,倒成了个贪心的……”黄四姑的手伸到了头顶上,握住那柄钗,却半天没见拔出来。 白雪惠又气又笑,只得道:“嫂子既然喜欢就拿去吧。”这辈子还没与妯娌在婆婆面前争过宠,听着这乡里婆媳二人一唱一和的,拿了自己的东西,反倒还将自己埋汰一顿,白雪惠有气憋在心里,没地方发,再说下去,又成了自己的不懂事,只得先埋下头,聆听教诲。 黄四姑带来的那三个侄子,就更不必说。 到底是乡下来的,两个正好是贪玩的年纪,一个院子怎么困得住,猴崽子似的,一个赛过一个淘气,吵吵嚷嚷的,经常在府里四处跑。 剩下的那个小崽子倒是不跑,可不知道是不是到了生地方,一天到晚死劲儿嚎哭。 还不能说,一说,黄四姑觉得是瞧不起自家娃,又是横眉冷对,要跟白雪惠急。 白雪惠本来每天是要睡午睡的,打从婆婆一家来了,总算是领会到小媳妇儿的苦,就没睡个安生觉,这才知道往日过得多么滋润,成天就数着日子盼婆婆回去。 云玄昶每日上朝办差,一天大半时辰不在家,对后院的吵闹倒没所谓。白雪惠整日在家,还得亲自上门去伺候婆婆与家嫂,苦不堪言,这事儿也不能跟丈夫告状,老爷无比重视难得来一趟的婆婆,伺候婆婆本就天经地义,这一告状,反倒成了自己小心眼儿,不孝顺,与云玄昶关系刚刚修复好一些,可禁不起又来一次动荡。 这边要顾着乡下来的亲戚,那边还得继续筹备女儿的事,操劳得白雪惠恨不得又要病一回。 正在这时,白雪惠也提出了,那乔哥儿已经关了这么久,错也认了,打也打了,罚也罚了,该放出来了。 这不就是作贼心虚吗,生怕时间久了,乔哥儿受不住折磨,说出些什么,初夏心想正好,趁老太太在,看看这个孙媳妇儿干的好事,这么一想,恨不得立马就提审乔哥儿。 云菀沁沉吟片刻,却道:“放出来就放出来吧,将人顺便还给她。” “还给夫人? “母亲最近不是很忙得脚不沾地么,”云菀沁笑道,“将乔哥儿调给她去用,她要是问,就说乔哥儿虽然已经受了罚,但放在少爷身边,再不放心,不能用了。” 初夏努努嘴,有些不大服气:“小姐,这样倒是能名正言顺将乔哥儿调走,远离少爷,可……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们了?若不命大,你跟少爷早就……想着真是不甘心。” 云菀沁笑笑:“先还给她再说。”急什么,将老太太从乡下请来了,谁想这老太太还多帮她带了个给力的帮手——黄四姑。 这场戏台子就搭好了,早点看戏晚点看戏,有什么关系呢?等证据找齐全了,再狠狠撕开她的皮子。 * 主院,白雪惠刚从老太太那儿回来,被指使了大半天,正是腰酸背痛,要阿桃和另一个老嬷嬷给自己锤骨。 “这边一点,重一点儿!力气大些不成么!”白雪惠指挥着,那乡下老婆子也不知道是什么铁打的身子骨,精神比年轻人还旺盛,每天鸡不叫就爬起来,天光不亮就叫人家去请安,她自个儿操劳惯了喜欢早起,叫人家也跟着不能睡个黑甜觉,其他人请完安,还能回去睡回笼觉补眠,她却还得继续在西院伺候着老婆子,一直到晌午,才能回去吃个饭。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走。 心中正骂咧着,门口有家丁与婢子,将一个人押了进来,在门外的廊子上,喊了一声:“夫人。” 白雪惠听外面吵吵嚷嚷,打了帘子出去一看,竟是乔哥儿,一怔:“送我这儿来干什么?不是还给少爷那边?” 家丁答着:“大姑娘说了,夫人近些日子说过缺人少,如今老太太来了,事儿也多,就将乔哥儿调来夫人这边使唤。” 白雪惠唇一撇,那丫头是将这小子还给自己了。 乔哥儿刚刚被放出来,听说是被大姑娘调来伺候夫人,喜不自禁,这会儿见夫人沉默,怕她不接受自己,被当做皮球又踢给大姑娘那儿,屁滚尿流爬上去跪着:“夫人就留下奴才吧,奴才什么活计都能干的……” 白雪惠见他满身还没痊愈的棍子伤,经引诱云锦重上山一事之后,云菀沁对这小子再不会信任了,将这小子继续放她那里,指不定哪天也得抖出些什么,便挥挥手,大声道:“好吧,既然大姑娘这么孝顺,那你就在我院子外面打打杂吧,今后啊,可不能再犯那种糊涂事儿了。” 乔哥儿磕头:“是,夫人!” 家丁和婢子离开后,乔哥儿前后左右一望,再没其他人,后脚跟了进去。 阿桃和老嬷嬷将门关上。 隔着帘子,乔哥儿道:“夫人,奴才生怕您就这么不要奴才了,奴才要是再回去少爷那边伺候,还不知道能不能有命留着效忠夫人呢!” “这不将你留下来了吗,”白雪惠眼眸一沉,“对着方姨娘那贱人和大姑娘,你可没乱说话吧!” “夫人呐,我要是说了,现如今还能被那大姑娘放出来么!小的可是咬死了牙关,为了夫人,宁可被方姨娘的乱棍打死,也绝不多吐露一句啊!”乔哥儿拍拍胸脯。 白雪惠哼了一声:“别说我只叫马儿跑得快,不叫马儿吃草,对我忠心,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吉乐赌坊的赌债,都已经给你这小子还清了,再没人追你的债了!另外,红胭的身已是赎了,暂时先送到你京里的四婶家去安置了……你这小子,啧啧,长得贼眉鼠眼,眼光倒是还不错,万春花船上最漂亮的姐儿之一,倒是被你瞧中了。”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乔哥儿喜得连磕几个响头。 这吃喝嫖赌的性儿。白雪惠看着乔哥儿轻快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有些遗憾,若长期放那继子身边,多好啊,不用自己费力气,准保四五年内,就能打造出个酒肉膏粱子弟,可如今…… 罢了罢了,虽说庄子上那事没做妥当,但好歹看在女色和钱财的份儿上,嘴巴严实,还算忠心,没有随便抖出来。 * 黄四姑在小叔子家住了几日,就指示儿女吵着要出去逛逛。 难得来一次京城,肯定想到处开开眼,回了乡下,也能在村民中当成个炫耀的资本。 竹姐和茂哥一听能出去,缠着奶奶撒娇,童氏年纪大了,不想动,就算是皇宫也懒得逛,却拗不过孙子,这日,白雪惠上午来请安,老太太挥了挥手:“二媳妇,今儿天气不错,我看那霏姐儿马上要出阁,难再过自由的闺女日子了,要不,你今天把沁姐儿、霏姐儿、桐姐儿还有老大家娘儿三个带出去逛逛吧,你瞅瞅,京城有哪里好逛的好玩的,带着她们都去看看。” 白雪惠平日在家里应付云老大家一大三小的都已经精疲力竭,还时不时被大嫂冷不丁咬一口,又因那钗子的事,厌恶黄四姑到了极点,现在要带她们出去,百般不愿意,唔了两声。 黄四姑见弟妹不大愿意,笑道:“咋了,弟妹,怕俺们乡下来的,丢你的脸啊。” 一语戳破白雪惠,眼看着婆婆望过来,没法子,看来今儿只得赶鸭子上架。 她抬起尖尖的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云老大一家三口,轻笑一声,带着讽刺味:“嫂子和几个侄子既想出去逛逛京城,那便出去吧,难得来一趟京城嘛。我这就叫人准备马车,另外,”一顿,“嫂子和竹姐、茂哥的衣裳也换换吧。” 黄四姑听得出来白雪惠满满都是歧视,低头瞧了瞧衣裳,哼了一声:“弟妹,俺娘儿三个这衣服虽比不上你们这些官家妇人的精贵,但没补丁没脱线,干干净净,也不丢人,就不用换了吧。” “呵呵,原来嫂子对衣裳的要求就是没补丁没脱线,干干净净就够了?这要求,也太低了,”白雪惠捂嘴一笑,“咱们侍郎府,虽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但是出个门,还是有不少人在注意咱们的,打扮不妥,免不了会有人闲言闲语,传到朝上去,还是叫咱们的老爷丢脸。” 童氏一听可能会叫老二丢脸,马上瞪了一眼大儿媳妇:“叫你换你就换吧,哪有那么多废话,给你新衣裳穿,带着你娘仨出去还不好。” 黄四姑也乖觉,立刻噤了声音。 白雪惠难得占了一回上风,让嫂子吃了一次瘪,甜到了心窝子里,笑道:“嫂子临时突然要出去,我也没来得及准备崭新的衣服,尽量拿些成色新一点儿的来,嫂子可千万别嫌弃。” 黄四姑见她态度突然变好,抽了抽嘴,没说什么。 白雪惠转身到外面,对阿桃吩咐了几句,叫她和几个小婢子一块儿去拿衣服过来,又叫另一个小婢去几个院子通知几个姑娘,打扮一下,换上外出的衣裳,等会儿一起陪婶婶一家三口出去。 不一会儿,阿桃带着婢子,捧着几套衣裳过来。 两件款式差不多的开襟绫衫,一件成人的,雪青色,一件小女娃的,颜色明亮些,是嫩黄色,还有一件青蓝色的男子小袍,刚好是十岁左右孩童。 黄四姑没见过大户人家的衣裳,反正总比自己身上穿的要好,眼下这几套衣裳,摸着丝滑柔软,样式也新颖,已有些眼花缭乱,喜不自禁地招呼儿女过来看。 白雪惠嘴角浮出鄙夷,却柔柔道:“尺寸应该适合,像那青蓝小锦袍,是锦重在我院子里养着时穿过的,虽是旧的,却也没穿过两次。竹姐与大嫂的两件女装倒是新的,做好了没穿过,一直搁置着呢。可别见怪呐,若是嫂子早点儿打声招呼,我便早去添置新的了。” 黄四姑心忖,弟媳妇今儿居然这般好心?莫不是要拉拢自己,想与自己重修于好? 没多想,黄四姑拿着衣裳,领着一双儿女进去里间换衣裳去了。 童氏见白雪惠这次安排还算体面,对她满意了些。 等黄四姑母子三人打扮好了,宅子外的马车和随行家丁备好了。 云菀沁、云菀霏三人也各自携着婢子,来了西院这边。 云菀沁等人进屋时,黄四姑正好带着女儿打帘出来。 竹姐那身衣裳最鲜亮抢眼,众女的目光率先落在她身上。 “奶奶,你瞧瞧俺,好不好看。”竹姐拉了裙袂转了个圈。 童氏笑得皱纹迭起,都能夹死苍蝇了:“好看,好看,咱们云家的女孩儿,哪有丑的。你瞧瞧,这个颜色,多亮,多鲜,一下子就叫咱们的竹姐亮敞起来了!” 云菀桐心忖,竹姐皮肤太黑,夫人偏偏拿个鲜亮的黄色来衬她,但凡有点儿品位的,都晓得,只会将肤色越衬越黑,显得更加土气,可见祖母十分喜欢,也就柔声逢迎:“是啊,奶奶说的没错,竹姐这一声就像是仙女似的。” 云菀霏看过黄四姑母女身上的衣裳,晓得是娘安排的,瞟过去,与白雪惠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神色,一笑。 今儿是妙儿陪云菀沁外出。 妙儿见了母女两的衣裳,煞是眼熟,想起来,府上从上到下的衣裳,原先一般夫人负责花样和材质,然后由莫开来去找合适的供应裁缝铺去制作,这两身好像在莫开来那儿见过……妙儿将小姐袖口一扯,附耳窸窣了两句,又低低:“这夫人,不是存心叫嫂夫人…” “嘘。”云菀沁竖起手指。 给祖母问过安之后,几人出了宅门,上了马车。 一行人除了婢子,统共有七个人,一个车子肯定是坐不下去的,安排了两个车子。 白雪惠母女、方姨娘母女同坐一车,云菀沁领着黄四姑、竹姐、茂哥同坐一车。 车上,茂哥掀开帘子,只顾着将脑袋伸出去欣赏一路风景。 黄四姑和闺女到底是女人家,爱美心多一些,对这一身新衣裳的兴趣还没消减,正扯着袖子瞧衣裳的面料和款式。 娘眼里,闺女都是天下最漂亮的,黄四姑一直都觉得竹姐长得不赖,只可惜生在乡下,还没穿过这么精美的衣服,现在一穿,只觉得变了个人,怎么看怎么漂亮,笑嘻嘻道:“俺的竹姐儿真是美,要俺瞧啊,不是俺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若是竹姐生在京城,好生打扮一下,绝对不亚于官宦小姐,比弟妹生的那个霏姐儿都要强多了。”又转过头去,问云菀沁:“你说是不是啊,沁姐儿。” 云菀沁与初夏坐在母女三人对面,安静地瞄着黄氏母女二人兴奋不已。 黄四姑这么一问,足可见她对白雪惠的不满了,云菀沁笑了笑,顺着婶婶的心意,道:“竹姐确实资质好,就是平日欠缺点打扮,今儿这身衣裳,款式和颜色倒是不错,尺寸也刚适合,不肥不瘦,不长不短。” 黄四姑听了好话,笑得更是像一朵花儿。 没料,对面座位又传来女孩儿声音,听起来轻飘飘的,似是随意: “不过呀,就是不大合适竹姐姑娘。” 是妙儿的声音。 云菀沁一蹙眉,将妙儿的手一拍:“乱说什么!” 妙儿佯装委屈,低下头,不开声了。 黄四姑是个精人儿,尤其在京城华贵人家,生怕遭人歧视,步步都精心,这会儿一愣,听进去了,什么意思,款式颜色尺寸都适合,还有哪里不适合? “别,叫这丫鬟说说。”黄四姑眉毛一皱。 妙儿望一眼大姑娘,开口:“奴婢哥哥是府上的莫管家,负责采买,前两日倒是在哥哥那儿见过嫂夫人与竹姐这两套衣裳呢。” “妙儿,休得多嘴,”云菀沁斥了一声,“别人的事儿,你管得着?要是传到母亲那里,得知你嚼舌根,又得挨打!” 黄四姑虽没什么教养,却不笨,晓得还有下文,早觉得白雪惠待自己这般好,不对劲,颤着声儿:“沁姐儿,你别挡她的话,叫她说,俺晓得当下人的要讲规矩,不能传话,俺这人实诚,不会祸害别人,你说,俺绝对不跟弟妹说是你说的!” 云菀沁暗乐,乖乖闭嘴。 妙儿这才继续:“嫂夫人与竹姐这两套衣裳,新倒是新,可原本是夫人做来备用,赏她院子里的奴婢的,嫂夫人不信,回家可以去看看,主院伺候的几个奴婢衣裳,有几套,跟你们这款儿一模一样呢,就是颜色不一样。不过也不怪嫂夫人,初来乍到京城,肯定不晓得,邺京这边贵人多,奴才与主子着装都是泾渭分明的,有的大户人家,奴婢的衣服就算再精美,其实眼熟的人若是仔细一看,也辨别得出来是下人,因为奴婢衣襟的衽处,有个小豁口,主子的衣裳就没有,这么规定,一来是区分主奴,一来也是防止奴婢逃跑什么的。” 黄四姑赶紧一瞧,自己和女儿的衣衽处,果然跟妙儿一样,有个缺口,再看看云菀沁和茂哥的,就没有,登时就气得牙痒。 难怪啊,难怪,是说那弟妹怎的这么好心,竟是将奴婢的衣裳给自己和女儿穿,这是看她不知道大户人家的奴婢服饰,故意的啊! 想起一两刻之前,她跟女儿还乐呵呵地抱着衣裳夸赞个没完,换好了以后,还在众人亮眼,黄四姑一张脸都快成猪肝色了,原来从刚才到现在,大伙儿看着自己母女的眼光不是惊艳,而是嘲笑。 这般一想,黄四姑恨不得攥紧拳头,这就冲到前面那辆车去撕白雪惠的脸。 竹姐的脸也垮了,她年纪虽然不大,也晓得奴才的衣裳不能随便穿,奴才是什么,就是生杀予夺都在主子手上的,像一只鸡,一头牛,她虽然是乡下人,可好歹也是良籍,不用看主子脸色,何况还在外面,穿着一身,那不丢人现眼么,扯了扯衣襟,哭着脸:“俺才不穿这个出去呢!这不作贱人吗!” 云菀沁一跺脚,朝妙儿叱:“叫你别乱嚼舌根,看你如何收场!今儿是出来游玩,等会儿败了玩兴看你如何是好!”又朝着黄四姑:“婶子可得息怒,兴许是今儿临时出门,确实找不到合适的新衣裳了,只能将就用这个顶上,母亲倒不一定是有坏心思的,可千万别怪母亲。” 黄四姑偶尔讽弟妹两句,自认没什么,今儿弟妹这个还击,却真的是羞辱到鼻子下面了,这是完全没想过拿自己当亲戚啊! 在家还能倚仗着婆婆出气,现在在外面,跟白雪惠撕破了脸也没人帮忙,家丁可都是云家的呢,纵是想要跟她打架也是打不过的,再看着儿子眼巴巴就像逛京城,黄四姑忍下这口气,回答:“得了得了,俺没你母亲那么缺德,晓得这个事儿就行了,不会将你的丫鬟拖下水去的,还得谢她一声呢。” 又安抚女儿:“回去再说,先别多嘴,你老娘也不是吃素的。” 马车停下,两车的人下来。 因为靠近晌午,白雪惠先安排在天兴楼吃饭。 上了二楼雅座包厢,跑堂的将菜单送来。 白雪惠瞥了一眼云老大家的三口子,平日在泰州乡下能吃什么好东西,在侍郎府,那么点儿桂花糖核桃酥就能叫两个小的激动不已,每天两餐也不挑剔,这会儿随便塞点就应该满足了,吩咐道: “跑堂的,来个鸡脯松花卷,蒜泥猪肚,爆炒腰花,豉椒肉丝,再来几个素菜,嗯,金碧辉煌红白绿,葱油豆腐干,酥油蚕豆,外加个汤吧。” 正要将那菜单子还给跑堂的,胡四姑一把抢了过去,看了起来。 哼,什么鸡脯啊猪肉丝儿的,别当她不晓得,如今贵的牛肉羊肉可是一样没点!还有什么金碧辉煌红白绿,名字倒是听起来大气,高端,其实不就是西红柿、豆芽、大白菜三个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素材搭配起来的杂盘儿? 真是没见过世面,丢人,穿这一身衣裳,倒也配,还不知道识不识字呢,能点出个什么来,白雪惠嗤一声,也由着她去看。 黄四姑也不晓得哪些菜好哪些菜不好,横竖菜单上后面银子最多的,肯定就不赖,嘴巴一张,随便一指,替自己与竹姐、茂哥点了个红烧三头鲍,水晶鱼翅,金佛口水香,天九翅,另加一碗血燕翡翠甜汤,笑着对女儿说:“竹姐,这个好,俺听说城里大户人家女眷都吃,养颜的,你瞧瞧那霏姐儿与你小婶娘的皮肤就晓得了,水亮水亮的,像十三四岁小闺女似的,平日啊,肯定没少吃!来,咱们娘儿两一人两碗,吃一碗,带回家一碗!” 白雪惠懵了一下,她倒是好,竟然完全不讲客气,说她土包子吧,还知道点这些贵价吃食!见她小眼儿眯成两条封,继续在单子上搜寻,白雪惠吸了口气。 天兴楼虽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好酒楼,迎来送往的贵客多,像黄四姑这么豪气的,一天也不算太多,那跑堂的笑眯了眼儿,毛巾一甩,一边记,一边呼应着:“好嘞!天九翅一份——血燕翡翠甜汤两份——一份外带——一份堂吃——” 白雪惠见黄四姑点菜点得唾沫子直飞,眉头一皱:“嫂——” 黄四姑立马将那菜单子一偏,不让她拿到,笑道:“俺晓得弟妹心眼儿好,见俺难得来一趟,啥事都要操心,想叫俺们一家几口吃好喝好,不要紧,俺小时候跟着读私塾的哥哥学过几个字,菜单子上的字儿还认得一些,俺自己来点!” 白雪惠喉头堵住,见跑堂的盯着,哪里还好开口,她来天兴楼吃过许多次,也常外点些招牌菜,跑堂的认识她是侍郎府的夫人。 若是阻止,反倒显得侍郎夫人太小气了,可眼看着黄四姑没有轻重,再不阻止,连熊掌都要点了,白雪惠终究是深吸一口气,不易察觉地一把夺过菜单,微笑:“大嫂,东西点多了,厨房得花时辰做,时辰耗长了,下午那些好玩的地方就没法子逛了,先吃吧,吃了不够,咱们再点。” 黄四姑闷哼一声,想跟自己玩! 饭桌上,菜一道道上了,满桌子金如艳阳,碧如翡翠,白若凝脂。 那不是菜,是银子啊。白雪惠看得心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生怕品不出味儿,这些菜,连她自己个儿平日都极少吃。 黄四姑倒是一点儿不客气,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大快朵颐地吃着,反正花钱的也不是自己,这些菜,贵得真是离谱嘛,还不如酸菜萝卜开胃呢,偶尔抬起头,瞥一眼弟妹,将那些天价菜扒拉到儿子和女儿眼下面:“快吃,别凉了。” 白雪惠哪里还有胃口,丢下筷子,喝了几口汤,就没怎么吃了。 一行人在天兴楼用完午膳,下楼上了车。 今儿出来一趟,吃饭用车各自花多少银子,白雪惠都是提前打算好了的,眼下,刚起了个头儿,就被大嫂打乱了计划,心里怄得紧,哪想到这乡下女人这么不知礼仪,没有一点分寸和客气,一顿午饭,竟花了她足足三十大几两银子。 带着这股子气,一行人去了东城的京城寺庙。 经过热闹的御街,恰好午后最热闹的市集时间。 茂哥吵着要下去,黄四姑叫车子停了下来,拉儿牵女地下去了。 白雪惠无奈,只得跟着一块儿停车下马,只见黄四姑带着两个孩子,径直进了一间成衣铺。 再等她挪步进去,黄四姑已经拿了套娇杏色的缎面绸子衫在身上比划起来了,又给竹姐拿了一套少女款式的百蝶五彩绞丝齐胸小襦裙。 母女两个动作倒也利索,还不等白雪惠醒神儿,已经一人拿了一件,又去里间换上了新衣。 白雪惠眼一眯,只怪小觑了这个乡下妇人,倒还真是一点儿情面不讲。 再等出来,黄四姑一边替竹姐牵平衣裙,笑笑:“来来,这才漂亮嘛。”目光又朝白雪惠扫去:“弟妹,瞧瞧,是不是比你亲自给咱们娘儿俩挑的,还要合适啊。俺瞧着,京城里这些小姑娘的衣裳可真是花里胡哨的,一时没忍住,你可别见怪啊。” 白雪惠咬着牙齿根儿,讪讪笑:“不妨。” 黄四姑买了成衣,顺便又在铺头里挑了几把与衣裳相衬的头饰和腰间的佩饰。 最后结账,不用说,自然又是白雪惠掏的腰包。 今儿开销不小,已大大超过了她的一个月的月例,到时候虽说可以找老爷报账,可老爷这人性子节俭,见她花了这么多,必定不高兴,到时不会怪嫂子乱花,只会责怪她没能耐,不懂得暗示劝阻。 走出成衣铺,白雪惠睨了一眼身后笑得花枝乱颤的母女,罢罢罢!也就是两套衣裳,二十多两的酒席都吃了。 生怕这黄四姑又要出幺蛾子,御街长十五里,沿街都是豪奢铺子,禁不起她再去胡天满地地瞎采买! 白雪惠见大嫂眼睛又不知道望去哪里,一阵发慌,一把抓住她胳膊,笑眯眯:“嫂子,时候不早了,还得去南城的寺庙呢,来日再逛,不急,走吧。” 黄四姑将她的手一握,滑了下去,笑得咧开大白牙齿,就偏是跟她对着干,她往东,自己就非要往西:“弟妹,寺庙就不去了,青灯古佛,拜佛烧香的,太优雅了,适合你们这些大门户的女眷,不适合咱们,咱们乡下人就爱凑热闹,哪里吵往哪里去。那家店面黄灿灿的,看起来漂亮,不知道什么地儿,要不,进去看看?” 白雪惠喉头恨不得涌了一口血,循着望过去,牌匾刻着“万采戏楼”。 戏楼? 罢,倒也好,进去看戏,叫她们娘儿几个安静,免得又到处跑,丢人。 白雪惠吩咐婢子过去订座位,到了对面的万采戏楼。 万采戏楼平日一般招待散客票友,早上和晚上各一场大戏,其他时辰,就是放一些小折子戏,若遇到大客包场子,其他客人不准进入,或者整个班子干脆就被大户人家请到家里去表演。 因为有几个红火的头牌,平日戏楼的生意还挺好,日日几乎都有达官贵人来捧场。 也有不少大户人家的女眷喜欢来这儿看戏,只是一般都会提前预订二楼的雅座,一来安静,看戏看得舒服,二来,一楼龙蛇混杂,很多身份不明的,也是避免太过于抛头露面,与陌生外人碰撞。 云家两房女眷进去时,才晓得楼上已经有大客包了场,不准许人进出,只剩下一楼的散座。 一楼散客多,吵吵嚷嚷的,大半是男客,加上跑堂的端茶送水递瓜子糕点,有点乌烟瘴气。 黄四姑母子三人一点都不介意,对他们来讲,在楼上,还不如楼下热闹喧哗,空气流通呢,已经择了一张大红桌,围着坐了下来。 “娘,”云菀霏皱眉,轻蔑地瞪了一眼黄四姑,拉拉白雪惠的衣裳角儿,“这一楼怎么看戏啊,吵吵嚷嚷的,万一叫人瞧见了咱们在散客堆儿里看戏,准得被人笑话。”她也曾经来过戏楼,可每次都是先订好了座位,然后优雅地坐在楼上的看台,距离楼下远远地,不沾地气儿,哪里像这样啊。 女儿马上要进侯府了,确实也不好再添什么麻烦,被人说,见宝贝心肝一脸不耐烦,白雪惠吩咐:“阿桃,二姑娘头晕,不舒服,你先送她回去吧。” 云菀霏二话不说,正合心意,跟着阿桃就忙不迭走了。 白雪惠叫几个婢子将桌子重新擦了一遍,才坐下来。 “嘁,哪里来的这么金贵,亏只是个侍郎夫人,万一是个侯爷夫人国公夫人,岂不是飞到天上去了!”黄四姑磕着瓜子自言自语。 戏楼一层嘈杂,黄四姑说话也不避讳,故意大声,可白雪惠还是一字一句听进去了,哼了一声,偏过了脸。 云菀沁拣了桌子一角。方姨娘也与云菀桐坐在了靠外面的几人下首。 小厮刚端来茶水,戏台上一阵喧嚣,新戏开锣,巴掌声排山倒海一般,瞬间淹没人潮。 忽的,云菀桐尖叫一声,“哗啦”一下站起来。   ☆、第六十八章 怒了! 恭喜您获得一张月票 原来云菀桐坐在最外面,一个看戏的汉子路过,一楼人多拥挤,路又窄,不小心蹭了她一下。 云菀桐嘟嚷了一下。 汉子是个市井之徒,喝了几口小酒,正是微醺,本来要开骂,一看小姑娘长得还不错,竟仗着酒意,伸出手去准备摸她脸蛋儿。 今日随行的家丁及时冲过来,将那汉子一架,扭了下去。 方姨娘虽不敢对着泼辣的嫂夫人和白雪惠明显抱怨,但见女儿受了这种委屈,仍是忍不住嘀咕:“妾身就说了,这戏楼本就杂,一楼就更是龙蛇混杂,都是些不知道什么身份的人,咱们出了嫁的妇道人家就算了,没出阁的大姑娘,就不该待在这儿!” 白雪惠虽也不喜欢这地儿,但见云菀桐被人占了便宜,方姨娘气得牙痒,也是暗中乐呵,活该,谁叫前些日子跟自个儿对着干。 话刚说完,前头人群一阵喧哗。 刚刚占了手脚便宜的酒鬼竟又冲了回来。 刚被拎到外面去,汉子被家丁辱骂了两句,酒劲儿上头,竟发了狠,这男子是个京城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不怕死,酒醉的人力气忒大,一下子就两拳头挥到了云家瘦巴巴的家丁,冲了进来,跑到桌子前,将云菀桐的细腕子一捉,瞪着被酒精熏红的眼珠子,叫骂起来: “他妈的有什么金贵的!老子有什么女人没有玩过,万春花船上头牌花魁的花账,老子都进过!大户小姐又怎样,怎的,是皮肉值钱一些不成!居然还敢打老子!” 这种污言垢语,云菀桐养在闺里什么时候听过,再听这流氓将自己跟青楼的姐儿比较,吓得半死:“来人呐,快将这人拉开——” 醉汉蛮牛一样,爬起来的家丁扑上去,一下就被他甩开。 戏楼人声鼎沸,台上开锣,正唱得欢,根本注意不到角落里的几个人,就算注意到了,戏楼一层人杂,平日这种小打小闹的事儿也多,都见怪不怪,京城虽繁华,人心却也冷漠,并没人过来劝架。 白雪惠早退到一边,拍了拍跳得扑通响的胸脯,幸亏有先见之明,提前将自个儿的宝贝女儿送回去了,可见着家中庶女受欺辱,她当家主母也不能袖手旁观,瞥一眼脸已经白得像纸的方姨娘,心中幸灾乐祸,斥道:“一个个都知会吃饭不会干活儿吗,还不赶紧把那醉汉拉开,将三姑娘弄出来!” 妙儿早就将自家姑娘飞快一挡,只怕醉汉一下子扑过来。 许是云菀桐哭哭啼啼个没完,醉汉皱了皱眉,不耐烦了,头一偏,被妙儿这边吸引了目光,见后面还有个年轻姑娘,似是大个几岁,身段高一些,模样也都长齐全了,嫩生生的,标致多了,而且这关头,竟十分的冷静,一双乌黑眼珠下了霜雪一般盯着自己,七分警惕,三分的鄙夷,有趣得很。 汉子打了个酒嗝,眼睛带了钩子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云菀沁。 云菀桐吓破了胆子,使出浑身解数,趁醉汉色眯眯瞧着大姐,“啊”的一叫,猛力一挣,将男人往云菀沁身上一推,撒开腿就朝方姨娘奔去。 醉汉本能收住脚步,见可以与面前的美人儿来个亲密接触,故意放松了身体,装作跌倒,迎面扑过去—— 云菀沁呼到一股子猛烈的酒气,早就将妙儿的手一拉,趁他倒过来之前闪了身,避免了与这醉鬼碰触。 醉汉一个扑空,脑袋刚磕在廊柱上,当下肿了个大包,恼羞成怒,转身就借题发挥:“好啊——这可是你们先动手的——赔银子!不然咱们这就去见官!” 云菀桐畏畏缩缩地躲在后面,醉汉抓不到,一手就掏向云菀沁。 云菀沁叫了一声:“表哥!” “叫老子表哥?叫爹都没用!小美人儿,喊声相公对不起,老子就算了!”醉汉揉揉鼻子,神色猥琐。 还没笑完,后脑勺“噗咚”被什么飞来硬物,狠敲一记。 一条长凳子掉在地上,原地打了两个转。 醉汉被掷懵了,一下弯身蹲在地上,半天没醒神。 许慕甄站在楼梯拐角,掀了袍子拍拍手,走下楼梯,拎住那醉汉的后衣襟,眼一弯:“是叫我表哥!你自作多情个什么?” 醉汉醒悟过来,一个后勾拳砸向后面人的脸:“管你表哥还是堂哥!今儿就打得你成列祖列宗!” 许慕甄反应敏捷,颈一偏,虽避开拳头砸脸,那股拳风还是微微擦了一下。 敢打脸?这可是禁区! 许慕甄变了脸,捏住他拳头,也懒得多玩了,借力将醉汉朝后面一甩,干干脆脆地吩咐:“赏一顿打,送衙门。” 两个后脚下了楼梯的男子制服了那醉汉:“好的,许少。” “哦对,打的时候,脸要多打!”许慕甄气愤地补充,虎口一张,揉了揉刚才差点儿受损的俊脸。 云菀沁瞄过去,那两名男子一身随扈打扮,衣着却十分的华美,甚至隐隐透着几分贵户气息,脸生,不是许家的下人。 这么两个打扮精贵的随扈,一看就不是表哥的人,表哥却能随意调遣,对方还对他恭敬得很…… 二楼那位是—— 云菀沁正想着,许慕甄已是过来了。 白雪惠走近两步:“原来是许家的表少爷,今儿多亏了你,不然大姑娘可就——”又走到云菀沁跟前,托住她手:“沁儿没事吧?” 许慕甄看都没看白雪惠一眼,不咸不淡:“一大堆女人出来,又来这种热闹地儿,就该多带些护院家丁,光一个软脚虾怎么行!今儿你们一行人出来,谁当家主事?一点儿分寸都没有!” 白雪惠是云菀沁的继母,论起辈分关系,也算是许慕甄亲戚内的长辈,这小子,就算不给自己请安问候,见了面,至少也得尊称一声夫人吧,可如今,他非但没行礼,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还夹枪带棒,明知故问地讽刺自己,脸青了:“表少爷这话说的,天子脚下,堂堂京城,我哪里知道会遇着这种泼皮户!出个街,还带着一大群护院,我不是什么王妃,你表妹也不是什么公主,咱们云家,还没那么大的排场。倒是表少爷,我好歹是长辈,不行礼就算了,莫非许家教出来的儿子,便是这般不敬长者,说话连眼睛都不看对方么!” 不敬?许慕甄薄唇一扬,这女人是害了自己姑姑的人,对她敬? 瞳仁波光一漾,许慕甄俊脸转过去,压低声音:“我一向可惜,自己是个男儿,不方便跟女人动手,不然,照你脸上戳两刀子的心都有!但哪天我心血来潮,懒得做什么英雄好汉,云夫人,可就别我更加——不敬长辈了。” 白雪惠惊骇住,哪料到这表少爷恐吓人起来,这样*裸的,不拐弯! 表哥,你也太直接了,一点儿都不婉约。云菀沁扶额。 白雪惠见许慕甄一双笑眸此际杀意乍现,退后两步,扶住桌角:“走,走。回府去。” 黄四姑带着一双儿女,从醉汉闹场子起,早溜到一边儿去了,这会儿见安全了,又牵着竹姐和茂哥过来了,一听要走,还有些意犹未尽:“啊?这就回去了?” “不然呢!”白雪惠压了眉,“刚被醉汉这般一闹,嫂子还有玩兴么,若是被人看见咱们是侍郎府的,丢人!来人啊,拉马车过来,走!” 怎么没有玩兴?难得出来一趟呢,不过是个醉汉,拉走了不就成了,黄四姑嘀咕着。 正在这时,楼上有个蓝衣裳的小厮跑下来,似是传话的,踮脚在许慕甄耳畔边说了几句,许慕甄手一抬色:“慢着!” 几人脚步一滞,许慕甄背着手,朝白雪惠:“难得出门一趟,得了个市井之徒的惊扰就散场,未免可惜,楼上贵人请你们上去坐。楼上还剩一座雅座房间,刚好够几位落座,环境清幽,茶水糕点都备好了,无人打扰,可供给几位夫人和小姐观赏戏曲。” “哎呀,那敢情好!弟妹,人家都邀请咱们能上楼了,不怕再受滋扰了!你不能推了人家的好意哇。”黄四姑一屁股坐下,誓死不走了,一能继续看戏,二能上楼去高档雅座,傻子才走。 楼上的贵人? 白雪惠眼一眯:“哪位贵人啊?”许慕甄是商户出身,能认识什么贵人,充其量不过是有钱佬吧。 云菀沁猜到了*那位贵人身份,虽讶异那人屈尊降贵来这种地方,还不包全场,却仍是朝白雪惠:“既是表哥友人邀请,婶婶又还想看戏,盛情难却,咱们还是上楼吧。那醉汉的事儿,本就没什么,戏楼里时有发生,没人会多想,若是匆匆离开,反倒惹人猜疑多问,继续看戏,才问心无愧。” “还是我表妹通情达理,深谙人情,快快快,别说了,走吧。”许慕甄招了招手,便叫人将几人迎了上去,不时回过头笑:“表妹,你比原先成熟稳重多了,最起码,比某些人心眼儿明白多了,你家那后院就合该你来做主!”气歪了白雪惠的鼻子。 一行人上了二楼。 二楼共有五个雅座包间,走廊幽长,深静,逼仄,与一楼的哄闹,行成鲜明对比,环境有着天壤之别, 刚才传话的那名蓝衣小厮带着云家女眷去看了一下空出来的包间。 室内空气清新多了,地上铺着红毛织毯,一排红木高背椅,垫着软缎蒲团儿,每个椅子前面放着一张小茶几,上面摆着红红绿绿的各式糕点,墙壁上开凿了一面透明的丈宽薄纱窗,俯瞰一楼戏台,一清二楚,比在一楼还要看得明白。 不一会儿,有人端来了香喷喷的热茗,小厮说:“那些糕点,和这些茶饮,都是隔壁客人请的。” 这场子本就是别人订下的,如今又主动端来茶点,按着礼仪和规矩,白雪惠领这几名女眷,过去打算给那东家亲自道一声谢。 除了道谢,她心底也是有怀疑的。 京城有钱的商贾巨富很多,豪掷千金,将整个万采戏楼全都包下来的有很多,一般的有钱京人,订下二楼一个包间也就够了。而许慕甄认识的这个,订下了整个二层,只用一间,其他几间都空着,倒有些新鲜,弄不懂到底是个什么“贵人”,倒是想亲眼看看。 沿着走廊走了几步,一名随扈正站在一扇房间门口。 云菀沁看见,这名随扈的着装,与刚才在楼下押醉汉出去的两个,一模一样。 白雪惠见门闭得紧紧,那人并没有出来的意思,暗下冷嗤一声,面朝那门,语调中透着点高傲: “妾身是云家主母,多谢贵人心胸宽,腾出房间,邀请我等上楼。妾身这厢先道一声谢了,不知道是哪家的主子,妾等回府后必告诉老爷,妾身丈夫乃当朝兵部左侍郎,位居三品,老爷会派家丁上门致谢礼的。” 云菀沁站在门口,知道隔着缠枝雕花朱门,那个人就在里面。 她告诫过表哥,要他不要与那人来往,她没指望表哥真的一次就信任自己,可今儿一见,表哥仍是与那人来往亲密,仍有些不安。 白雪惠言语中的“贵人”两个字咬得极重,明显就是瞧不起,不相信许慕甄认识什么地位高的人,居然还将爹爹的官职丢出来耀武扬威吓唬那人?云菀沁皱眉。 包间内传来声音,语气异常爽快,倒不像个高高在上的: “云夫人有心。我与云家的外亲许公子关系交好,不过是让出个房间给你们用而已,不算什么。答礼就免了。” 声音温润似玉,甘畅如流渠,飘出来在狭窄封闭的走廊回响,十分悦耳且干脆利落。 白雪惠一听这人的回话,年轻且随和,并不像个很端着的人,未免更加轻慢了,好奇心也减低了不少,大概就是许家那个商圈的公子哥儿罢,笑道:“原来是位公子,想必应该是跟我家表少爷一样,是商贾人家中的少爷吧——” 话没说完,门前随扈脸一垮:“大胆,废什么话!竟敢将主子比作商户少爷!” 白雪惠被喷了一头口水,一张脸又红又青,还从没被个下人这般呵斥过。 方姨娘幸灾乐祸,却掏出手帕给白雪惠擦擦脸:“护卫大哥莫急,你家主子到底何人啊?妾身家夫人不知道,自然可能会说错话。” “当今太子爷。”随扈抛出。 除了云菀沁,几个女眷都傻了,太子……爷?不会吧! 方姨娘笑意也凝住,手指间的帕子一滑,掉在了地毯上。 虽然说皇城根下什么贵人都有,但白雪惠还从没见过几个皇亲贵族,今儿一见,竟见到个太子,脸色一白,半天说不出话,吭哧:“太、太子……” 什么皇上啊太子,黄四姑只在评书戏曲里听过,哪里见过真人,如今得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就近在咫尺,既畏惧又有些莫名的振奋,抱紧了两个孩子,蹲下身,悄悄道:“喏,里头啊,是太子,就是改明儿要当皇上的人!快,赶紧靠近那门,沾沾福气!就算见一眼,回去也能被街坊羡慕死,咱们可是见过未来皇帝真颜的人哇!” 两个孩子也大胆,居然还真的蹭到了门口。 随扈拔出一柄剑,当场一横,拦住两个孩子:“竟敢不敬储君!” 银光一闪,茂哥年纪小一些,吓得哭了起来。 这一哭,更不得了。 随扈生怕惊了金贵玉重的主子,将茂哥的衣襟一拎,高高提了起来,眼看就是一副要摔的架势。 白雪惠瞪一眼这个井底之蛙的大嫂,真是蠢人胆子肥,天不怕地不怕,竟将太子爷当成菩萨了,还想去沾福气,可也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她至多近距离见过一个归德侯爷,已经算是最大牌的了,哪里见过太子级别的! 黄四姑傻了,怎么京城的贵人都是这种厉害人啊,动不动就打就杀,见儿子被举得高高,语无伦次:“嗳哟太子爷,您可千万别杀俺儿子啊,小孩子贪玩而已——” 云菀沁将茂哥一捞,推到婶子怀里,对着门扇轻轻一福:“小女子的婶婶刚从小地方来,不懂规矩,堂弟就更是才几岁大,冒犯了太子,请太子爷恕不知者不罪!小女子在这儿替堂弟赔罪了!” 又转过头去朝黄四姑叱了一身:“太子邀咱们上楼听戏,必定是个心胸宽阔的,怎么会因为小孩子一哭一吵就杀人,婶婶又在乱说,还不住嘴!可别玷污了太子的清名!” 半晌,里屋传来笑音:“说话的是云家的哪位小姐,是不是慕甄的表妹……叫什么来着?” 云菀沁平静道:“回太子,小女子的表哥,正是许慕甄。” 屋内,男子望了一眼许慕甄:“你表妹不是才十四五么,倒像是个见过世面的。” 许慕甄长了脸,得意:“殿下也不看看她表哥是谁。” 男子眉一耸,倒是个伶俐又清醒的女孩儿,刚刚为了救小孩扭转局面,这会儿回话也这么冷静,千金小姐随便向外男吐露闺名是没修养的表现,她既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又并没被自己诈出闺名。 安静须臾,里面的人道:“放了那孩子。” 随扈手一松,茂哥连滚带爬跑回黄四姑怀里,几人再不敢打扰,正想折身离开,里面又传来声音: “孤可有幸请云小姐进来一同赏戏?” 男子恢复了皇族内的称谓,大宣祖制,天子称朕,储君称孤。 许慕甄一听太子宣召表妹入内,很有几分高兴,表妹与归德侯府的婚事解了,如今正是自由之身,若是能与皇家结亲,比侯府不强到哪里去了。 云家几个女人一听,刚刚的畏惧之心早消失得一干二净。 叫云菀沁进去共同赏戏?白雪惠第一个牙齿痒痒,这小妮子怎的竟是有这般的好运……那可是太子啊,无数京中贵女垂涎,听说还有不少贵女买通太子身边的人,研究太子的各项喜好。 太子出宫时,在太子经过的道路和地方故意制造邂逅,也是大有其人—— 这么个只可远观的天人一般的男子,竟主动提出与那小贱人一块儿看戏! 云菀沁盈盈一笑:“小女子今儿是跟母亲一起出来的,万事需要母亲做主。”毕竟还没出阁。就怕到时候被白雪惠借题发挥,要是白雪惠主动开声,就没什么问题。 白雪惠一愣。 “云夫人可答应?”屋内人的声音仍是温和状,可已是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思。 白雪惠只得道:“既然有表少爷这个亲戚在场,妾身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门扇一开,云菀沁与妙儿进去了。 白雪惠趁机望了里面一眼,嘴巴张开,合不拢。 一名纱袍男子坐在一张雕花大椅上,腰系紫带,头束玉冠,面朝半开放式的墙壁,对着楼下的戏台,侧脸轮廓清俊无比,双眉修长入鬓,眼眸微弯,略显魅惑,是那种天生的桃花目,目内波光璀璨,不笑却喜,似怒若嗔。 浑身上下的气质,并没有身为储君的沉重感,反倒有几分癫狂与随性。 门扇哐啷合上。 妙儿退到一角。 “云小姐,坐啊。”男子眨了眨长睫。 云菀沁依意,坐在他手边的另一张雕花椅内,再一抬头,只见太子亲自捧了一杯茶,递了过来,眸子依旧弯弯:“上好大红袍,最宜品戏时享用了。” 真正流着贵族血脉的人,是不会傲慢的,因他已经是绝对高高在上的地位,反倒会有一种俯瞰众生的谦让。 可……他身为太子亲自端茶送水,真的没关系?平易近人过头了。 云菀沁忙接过:“有劳太子爷,小女子自己来就好。”又给旁边的许慕甄使了个眼色,别愣着啊,我跟太子又不熟,你来打个圆场啊,这样多尴尬啊。 许慕甄对上表妹的目光,眼神一晃,飘走了,与太子有相处机会,哪个女子不想,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把握,别说表哥不给你找机会。 “宫外私下休闲时光,何必太子爷前,小女子后,随意即可。”太子道。 “随意?”这怎么随意法。 太子收了笑意,认真起来:“你唤我世谆,我唤你沁儿。” 一口茶刚含嘴里,快要喷了出来,云菀沁呛到了喉咙管,猛咳了起来。 太子这才严肃脸:“孤说笑的。” 那就好。云菀沁舒了一口气,盖上茶盅,如何也没想到,堂堂东宫太子竟是这样的脾性,倒与表哥类似,果真是近墨者黑,难怪两个人能厮混到一块。 “不过对了,沁儿——”太子笑眯眯,重新开口。 噗。这太子到底哪句真,哪句假。明明说开玩笑么!云菀沁道:“太子爷,小女子跟您初次见面,私下随您喊无所谓,可是就怕您喊顺了口,外人听到了,还不知道怎么想。” 太子唔了一声,又严肃起来了:“沁儿利用孤,来解决你自己的家事,可不像是跟孤不熟啊。” 啊?云菀沁脑子里转了一圈,才记起来陆清芙那件事,当时为了借陆清芙打击云菀霏,给陆清芙找机会跟太子在寺中见面…… 望了一眼表哥。许慕甄清咳两声,转了身子,出去了。 这表哥嘴也不严实,居然跟太子全都交代干净了。 云菀沁吃吃一笑:“陆家小姐生得貌美,太子爷不吃亏。” “巧舌如簧。”男子隔着茶几倾过身子,托着俊美的腮,显然,对于陆清芙的美貌,并不大感兴趣。 鼻尖正对脸颊,她几乎能见着男子眼眸里的自己。 千金圈里都说慕容泰、许慕甄与秦王三人相貌好,怎么独独漏了他?或许太子地位太高,不容造次,并不敢随便谈论吧。 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另一个男人。 他们是兄弟,长相有些共通处……可眼神却截然不同。 太子是叫人心旷神怡的清澈,略有轻佻,却并不叫人反感。 而那个人,眼神也能干净而恬静,古井无波,却深邃到叫人看不到底。 若说太子一弯眸,便能控制身边的人,跟随自己的喜与悲。 那个人却是压根不在意别人关不关心自己的喜与悲。 “话说回来,太子亲下民间看戏,怎么不将整个万采戏楼给全部包下呢。”云菀沁拉回遐思。 太子努努嘴,这种完全不适合男子做的小动作,居然挺适合他,举起纤长白净的手指,摇了摇:“那多没意思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看戏,就是图个热闹。” 戏台上,一折新戏开锣。 开幕的锣鼓一响,太子坐直了身子,恢复神色,好像再也没兴趣跟云菀沁说话了:“好了!开始了!” 云菀沁哑然,不过倒开始努力回忆着,上一世太子夏侯世谆的结局。 秦王从王爷登上储位然后登基为帝,中间瞬息万变,时间太短,几乎叫人措手不及。曾经的储君夏侯世谆,是在秦王成为新储君前三个月,被罢黜了太子位,原因并没有很清楚地对外公开,依稀只记得罢免圣旨上有一句,“不羁放荡,狂傲难驯,不孝母,不尊父,忤逆孽子”。 这句指控虽然很笼统很模糊,但放在哪一家的儿子身上,都是天大的过错,为世人所不容。 然后,夏侯世谆下,秦王取而代之。 在秦王登基后,这个旧太子彻底没了音讯,云菀沁不知道他是立了王,或是被贬庶,甚或……暗中赐死。 说起来,这太子也算是挺悲情的……不过,云菀沁斜眼睨过去,今天看他的样子,倒是跟悲情一点儿边都不沾啊—— “好!”太子猛拍掌,“那武生的后空翻厉害,爽利干脆,不拖泥带水!等会儿孤要狠狠赏他!诶……你说孤在东宫练了许久怎么就练不出来呢,倒还不信了!不成,今儿回去,得要好好再操练操练!” 云菀沁:“……”敢情这太子爷原来不单喜欢看戏,还喜欢演戏。 太子也察觉到了身边女子的异色,偏了偏头,眼角一飞,有几分傲慢: “不瞒沁儿说啊,孤在东宫还训练了个戏班子,什么文戏武戏都能来几台,不怕告诉沁儿,宫宴上一些新戏的剧本,都是孤亲自操刀的。” 自来熟,和谁都能短时间打得火热,风姿卓越的皮,核子里竟是略脱线,甚至有点没心没肺,居然还是个资深票友! 以上,是云菀沁今儿对太子的印象。 之前还想继续劝说表哥不用在太子身上下功夫,可如今看来,太子作为朋友来讲,倒也不错? 正想着,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妇人声音。 白雪惠一行人刚刚回了包间去看戏。 方姨娘却抱了些小心思,得知二楼的贵客竟是太子,先是震惊,又是窃喜,望了一眼身边的女儿,小算盘立马便打起来了。 一直筹谋着想要桐儿嫁个好人家,为自己母女后半生谋个好出路,可想归想,哪里有机会,依桐儿的庶出身份,若是嫁给好一点家世的门户,估计只能做个偏房,想当正妻,也只能从低等官员里寻了……着实不甘心。 今儿出门,遇见了表少爷,那表少爷身边的人,竟然是当今太子! 这可是老天爷给的天大好机会!错过了这次,这辈子就再没有了! 太子是未来的国君,若是自家桐儿能攀上太子,还管什么妻啊妾的,今后入了后宫,便是万人之上的妃嫔贵人,到时候,自己岂不跟着鸡犬升天。 方姨娘一颗心扑通扑通跳,拉了云菀桐,给白雪惠说了一声,只说腹痛,要去如厕,怕找不着,叫桐儿陪着一起去。 台子上的戏是*处,白雪惠看得正入迷,懒得管,招招手,只说了句快去快回。 方姨娘拉了云菀桐走出包间,先寻了个走廊拐角,对着女儿说了打算。 云菀桐小脸儿一红,其实刚听说里面是太子,已经有了些野心,可哪里敢奢望,后来大姐进去时,门一开,她也惊鸿一瞥,看到了太子,玉树临风,竟是个美少年,更是春心萌动。 一听娘与自己想到一块了,云菀桐垂了半边头,羞涩地绞着手绢:“姨娘,那可是太子啊,怎么瞧得起我一个庶女。” 就因为那个人是太子,必须得拼啊!天上掉的这块馅饼儿,今儿不吃,再就难吃到了。方姨娘下了狠心,将女儿手一握:“怎么瞧不起?你可别妄自菲薄,瞧瞧当今圣上的后宫,不知道多少庶女出身的妃嫔呢,当今正得宠的那个韦贵妃,不就是韦家小妾生的女儿么,前朝还有皇帝,连青楼里的名妓都迎进过宫中呢,你怎么了,清清白白的,堂堂正正侍郎家小姐,怎的就比别人差了?你生得也好,我就不信了那太子看了你会讨厌,待会儿你进去后,我教你……” 说到这里,方姨娘声音低了许多,附在云菀桐娇小的耳垂边,嘀咕起来。 云菀桐听着听着,脸色越发涨红,终是将姨娘推了一把:“哎呀!这太羞人了,不成不成,被人瞧见了怎么办啊——” “傻!”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虽然有些吃亏,但赌注越重,回报才越大,就这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不能有闪失!方姨娘啐道:“叫人瞧见了更好,你便是跑不脱的太子的人了!又不是真的如何,只是叫那太子爷,见识见识你的美貌罢了。不管怎样,你照着我的法子去做,只要是个正常男人,必定魂儿都得被你勾走,我再回去给老爷一说,到时这事儿兴许就成了。” 云菀桐嘴巴说是羞,可是一听能进东宫给太子爷当女人,仍是红了脸,咬紧牙关,点点头。 母女两个到了门口,门前的随扈挡住。 方姨娘将女儿一拉,打着白雪惠的名义,娇笑:“大哥,眼看着戏都唱完了一台,还不见大姑娘过去,夫人怕太过叨扰太子爷了,见妾身来瞧瞧。” 随扈见她是许慕甄亲戚家的姨娘,并不好赶人,可也不放她进去:“你家姑娘正在里头看戏,有什么好瞧。” 就在方姨娘死缠着不放,惊动了包间里的人。 云菀沁仔细一听,就听出了方姨娘的意思,啧啧,原来是自荐枕席,来推销女儿了。 “沁儿……好像是你家的如夫人和妹妹找你吧,可要她们进来?孤卖你面子。”太子将视线从戏台上收回来一下,瞟了一眼云菀沁,然后又牢牢盯紧了戏台,戏正精彩,不能错过。 哎,这个叫得亲热的称呼,始终改不过来,云菀沁放弃了,端了茶盅,呡一口,跟他说话也宽松了:“人家是来拜会太子,哪里是来找我。太子想见就见,不见拉倒,我可干涉不了。” 正好戏台上一个六郎出征马前翻,太子站起来,喝了一声:“好!”又扭过头去:“啊?沁儿说什么来着?好好,不管了,叫她们进来。”又对着云菀沁摇了下手指:“给你面子哦。”接着,又面朝戏台,沉浸于戏曲的海洋了。 门一开,方姨娘与云菀桐立刻就像是放出笼子的喜鹊儿一样,翘着尾巴,喜形于色地进来了。 方姨娘与云菀桐进去几步,行了礼。 太子看也没看二人,目光仍是直视楼下戏台,手摆了一下:“嗯嗯,你们姐儿有什么话自己去说,用不着管孤。” 还真是够敷衍的,云菀沁一笑。 方氏母女却没有受这点小阻。 方姨娘对着女儿使了个眼色,云菀桐立刻鼓足勇气,倾身两步,福了小礼,柔娇万状,声音直快掐出水儿来了: “民女云菀桐,侍郎府第三女,今儿楼下险遭醉汉轻薄,幸亏太子爷搭救,现在又打扰太子爷了。” 云菀桐暗中打量,心里一喜,这太子看上去脾气很好,态度也极其的平易近人,想必是个怜香惜玉的,增加不少信心。 太子嗯嗯两声,显然连云菀桐讲什么都没听清。 云菀沁听得出,他的语气已经有点不耐了,戏台子上,演的正是这出戏的*呢,对于戏迷来讲,这个光景,戏子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是舍不得遗漏的,怎么能够丢眼。 云菀桐哪里知道,这太子微服出宫来看戏,就真的是为了看戏,见男子并无拒绝的意思,小脸蛋一喜,莲步一移,竟又大了胆子向前了几步,与太子距离不超过一尺,垂头吐气如兰:“太子爷,民女瞧您茶盅里没水了,可要为您斟满?” 太子继续禁受干扰,对于耳边女人的叽里呱啦,脸色开始有些微微小变了,声音更是僵硬起来:“斟茶有小厮,哪儿需要云三小姐帮手。” “不妨不妨,”云菀桐大喜过望,太子这次对自己讲的话可真多,合着有十几个字了呢,嗯,再接再励,“民女离茶壶近,这就——”说着捧了茶壶,斟了一杯。 斟满了,云菀桐回头,瞥了一眼方姨娘。 方姨娘会意,走过去,弯下身,暗中拉了云菀沁,细声道:“大姑娘,你来了多时了,要不先过去同夫人说一声吧,夫人刚还问了两句呢,担心您呢,这儿伺候太子爷,姨娘与三妹先替着你。”得清个场子,女儿才好与太子相处呢。 呵,迫不及待了。 云菀沁倒是生了好奇,还真想瞧瞧,这娘儿两能玩出什么花样。 这个太子的怪性格……她刚刚见识到了,方氏母女,真的能搞定? 轻笑一声,她起身:“既然姨娘都这么说了,我便去看看母亲。” 说着朝太子一拜,领着妙儿转身离开。 重头好戏,不容错过,太子犹是盯着戏台不放,嚷了句:“走了啊?孤就不送了,你自己快去快回。” 方姨娘见云菀沁一走,没过许久,一拍脑袋:“嗳哟,妾身还有点儿事情,先出去了,太子爷可别见怪,桐儿啊,先伺候着一下。” 太子哪里管得着这妇人上天还是下海,巴不得全都走开,闭着嘴巴,眼睛直勾勾盯着戏台,声都不吭。 室内,清扫一空。 云菀桐提了口气,娇娇一喊:“太子爷——” 屋内安静了许多,这一声,显得格外亮。 太子这才发现身边只余下云家三姑娘,虽然戏正看得激动,仍是不得不扭过头,目色迷茫:“啊?” 云菀桐想起姨娘的教导,吐出来的气都是热的,心如小鹿撞,太子若不喜欢自己,会不会鄙视自己啊,或者,会不会干脆就将自己赶出去啊! 不管了,姨娘说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前朝好几个宠妃,都是一只舞下来,一曲歌下来,便进了帝王的眼! 她又有何不可!而且这太子看起来脾气极温和。 下定决心,云菀桐先斩后奏,将面朝着戏台的大窗轻手一扒,关上了,小襦衣的衣领子娇慵一拢,双手交叉,护在胸胛前,楚楚可怜: “民女畏寒,这窗户正对着风口,吹得民女浑身汗毛竖,不知道可不可以先关了?” ×× 包间外。 云菀沁在拐角处,见方姨娘意料之中地找借口走了,拉了妙儿的手,返回。 随扈见云家大小姐回来,正要出声,她“嘘”了一声,贴住那门板。 随扈见她是许少表妹,十分的放心,并不多说什么,只是疑惑:“大姑娘这是干嘛?” 还不等云菀沁转过头,屋内传出一声女子尖叫! 紧接着,摔板凳声音传出来。 随扈一惊,扭门冲进去:“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云菀沁与妙儿对视一眼,也跟在后面。 室内,云菀桐趴在地上,惊吓地哭着,大抵是摔跤时不小心撞了地,额头竟肿了好大一个包。 太子烧红着俊秀的眼,跟刚才的平易近人,温柔有礼完全判若两人,指着地上的女子,怒了: “她害孤错过了*最精彩的一段!你们可知道,孤等了多久啊!孤出宫看个戏容易吗!” ------题外话------ 太子可能会有点逗逼+脱线,不要嫌弃这娃>_   ☆、第六十九章 扮狐狸精 云菀沁叹了口气,方姨娘哪里料到,看中的这个太子爷,根本就不是个按理出牌的主儿! 对女子,他确实能够温文尔雅,前提是,别打扰他的看戏时间! 云菀桐哭得声音越发大。 太子更加的义愤填膺,脸涨得通红,恨不得捶胸顿足:“要不是瞧你是个女子,孤一准儿灭了你!” 哭声惊动了隔壁包间的云家女眷。 方姨娘最先一个跑出来,过来一看,朱门大敞,女儿坐在地上嘤嘤恸哭,太子则脸红耳赤,顿时喜不自禁,只当事成了,上前抱起女儿,佯装惊慌:“怎么,桐姐儿,你跟太子这是怎么了——” 妙儿嗤笑,将方才的情形简单转述了一遍,等着方姨娘变脸。 果然,方姨娘听毕,神情就像吞了屎一样,又紫又青,还带着满满的遗憾,脑门儿一清,忙拉了女儿的手跪下来,絮絮叨叨:“太子爷,三姑娘不懂事,恕罪啊,太子爷!” 白雪惠看在这里,明白了,冷笑一声,当这方月蓉带着女儿出去干什么,原来是搞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东西,仙人跳玩到了当朝太子头上,还真是不想活了,可这关头,方姨娘冒犯太子,云家也脱不了干系,白雪惠仍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敛衽:“妾身家教不严,三姑娘冒犯了太子,还请太子恕罪,回家后,妾一定亲执家法,好生收拾!” 黄四姑牵着一双儿女,后面探头缩颈,只当看好戏。 太子瞥一眼哭得哼哼唧唧的云菀桐,将目光落在云菀沁身上,眸里的焦躁总算像是风抚过的湖水,平静一些,揉揉胸,又还是有点儿不顺气,小孩子似的,纤薄的唇敲得老高,快能挂个油壶了:“云小姐怎么看?孤倒是想给慕甄和云小姐一个人情,可错过了那场戏,孤心里不痛快!” 您倒是诚实啊太子爷。云菀沁嘴一抽。 不过,幸亏他还有些眼力劲儿,当了外人没叫自己沁儿,否则还真是一百张嘴巴解释不清。云菀沁眼珠子骨碌一转,扫了一眼云菀桐,浅笑:“三姑娘叫太子错过了戏,就让三姑娘为太子表演一出戏,不知这样,太子的心情可会好一些?” “噢?你说来听听。”太子一听,兴趣来了,黑脸也红润回来需许多,示意她继续。 “呜呜……民女,民女不会演戏。”云菀桐趴在方姨娘怀里,像个受了惊吓还未恢复过来的小兔。 “云三小姐,给你将功折罪、弥补太子的机会,你还挑三拣四?”许慕甄在一旁悠悠道。 白雪惠一瞪,云菀桐这才消音。 云菀沁指指楼下戏台子:“小女子之前看节目单,下一场似是斩狐记,不如就叫三姑娘去戏里插个角色吧。” “斩狐记?这戏好!作者很厉害哦,剧本写得很精彩!不过……她能演什么?”太子饶有兴致,摸摸下巴。 《斩狐记》是个很有名很经典的戏,出自本朝,前年开始走红,从此每家戏楼戏馆必定演,每演必定满场爆满,戏子也会蹿红,只可惜作者不详,不然准得名满天下,不知道多少戏楼老板找他写戏。 这是个种田类型的民间玄幻故事,说一对夫妻虽家境清寒,可相亲相爱,互相依持,男主冬季为女主暖被,夏季为女主驱蚊,荒年不顾自己,将食物留下来全部给妻子,总归就是四个字:爱妻情深,而女主为了积攒男主进京赶考的银子,也是早出晚归下田干活、缝补私活儿,累出一身的病。 男主赶考途中,被一只幻化成人型的狐狸精看出是文曲星托胎,今后必定成大器,为了享受荣华富贵,通过虚假的物质繁荣和美丽的色相引诱,慢慢让男主鬼迷心窍,抹杀掉与女主的感情经历。 科考成功后,男主留在京城当了大官,完全不顾家乡还有个妻子,狐狸精自然坐拥成果,成了红袖添香的诰命夫人。 女主进京寻夫,才知道丈夫已被人迷惑,还被那狐狸精多渠道地暗杀,经一老道帮助,女主避开凶险,最后斩杀了狐狸精,令其显出原形。 最后的结局是,男主醒悟,悔不当初,用八抬大轿,百余奴从,亲迎原妻回府,重新大婚,以皆大欢喜、花好月圆收场。 云菀沁唇窝噙了个慧黠笑意,回答太子:“男女主角台词太多,三姑娘这么一会儿哪里背诵得进去,自然是演狐狸了。” “好!好!”太子拍拍手,手一挥:“带下去,化妆,换衫,上台!” 云菀桐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被随扈拖了下去。 “不成啊不成啊,”方姨娘回过神,叫起来,“堂堂的侍郎府小姐,怎么能登台演戏当戏子啊,被人知道,以后还怎么见人啊!”这还不如回家后闭上门打一顿呢!戏子是下九流的,最低贱的,与青楼的姐儿是一个级别,云菀桐是她的命根子,唯一的希望,这么一出台,以后还怎么嫁人啊。 云菀沁道:“姨娘多虑了,戏台上个个都顶着大浓妆,只要你不乱嚷嚷,谁瞧得出来。” 方姨娘连忙捂住嘴,噤声。 白雪惠瞟一眼方月蓉,哼了一声,被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玩弄手掌,真够丢脸,也不用自己加踩一脚了,转个身,回了包间。 台下锣鼓一敲,好戏登台。 第三幕时,云菀桐扮成狐狸出场,因为狐狸精在这出戏里是反角儿,所以被极端的丑化,脸上涂得五颜六色,头顶还竖着两个怪异的尖耳朵,身上披着兽皮,滑稽不堪。 被后台的人推出去时,她惊慌失色,却又不敢出声,那惶惑无措、勾手驼背的样子,配上这身打扮,倒还真是本色演出,确实像个还没完全进化成人形的兽类。 二楼包间内看戏的众人,有的笑,有的连哭都没地儿哭。 “可别说啊,桐姐儿演的倒还真像个狐狸样子,有天分,有天分。”黄四姑一边看着,一边磕瓜子,她嘴巴本就毒,连白雪惠的面子都不留,更何况方姨娘生的庶女。 最后一幕,狐狸精被女主亲自挥刀,一刀斩首! 云菀桐立马趴在地上,被那女主用脚踩得不能动弹。 台下票友掌声如雷,看得激动,便都喧嚣起来:“好!好!斩得好!活该叫她当狐狸精!诱人夫婿,还害人妻房!天下的狐狸精,都该最后有这个下场!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白雪惠本来看得还算快活,一听,脸一下子就垮了,冒了几滴冷汗,转过头去。 黄四姑瞥她一眼,哼笑了两声。 太子这边,看得亦是畅快,回过头笑:“喂,这戏确实看得爽快,孤现在舒坦多了,不生气了,哈哈!” 云菀沁笑道:“要我说,这剧本没写好,还不够爽快。” “噢?”太子笑意一灭。 云菀沁眸光一闪:“狐狸精是该斩,可那个负心汉呢,一个巴掌拍不响,他若真是专情,狐狸精怎么能诱得了他,最后竟叫他就这么重新把妻子追回来了,一点儿虐都没受,可惜,可惜!” 太子若有所思,突然道:“要不,孤改改结局,看能不能再爽一点?” “啊?”云菀沁一愣,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太子眨了眨睫:“这戏本子,是孤写的啊。” 云菀沁嘴巴一张:“……”难怪这么有名的戏,竟找不到作者!原来是深宫里的太子! 对……这太子刚才好像还在夸剧本写得好,作者很厉害吧……云菀沁望了一眼太子,这脸皮。 太子没多说了,自顾自抱着脑袋,去构思新结局了。 云菀沁正想跟妙儿嘀咕两句,发现身边的妙儿好似没听到。 云菀桐居心不正,活该受惩罚,加上刚才为了自保,将云菀沁推到醉汉身上,妙儿要是往常见了这乐子,早就笑得前仰后翻,可今儿看着戏台,却安静不语。 云菀沁知道,妙儿看了这出斩狐记,估计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娘,不觉手一动,滑过去,反握住她手背。 出乎意料,妙儿的情绪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波动起伏。 手背一凉。云菀沁一看,妙儿竟是掉了几颗泪。 看起来最是粗疏大咧的,心思却远远比人细腻,谁能肯定她知道身世后没躲在被窝里哭过呢。 云菀沁能体会她的心情,轻轻搀住妙儿,想要带她出去,等最这场戏的最后半场完了再进来。 隔壁是个茶水小间,二楼伺候的那个蓝衣小厮见云菀沁,打了个招呼,擦身而过。 云菀沁见那茶水小间安静,干脆跟妙儿进去了。 歇了一小会儿,妙儿心情好多了,其实刚刚也不过是触景伤情,这会儿早就收拾好了心境,自己还有大姑娘呢,这么暖心,又体贴,有什么好伤春悲秋呢。 妙儿想着,终于显出笑靥,将大姑娘的手一握:“大姑娘,奴婢没事儿了,咱们出去吧——” 话没说完,云菀沁纤秀的鼻子一动,使劲儿吸了吸:“妙儿,你闻到什么味儿没有?” 妙儿跟着嗅了嗅,没什么啊。 这味道,说不出来是什么,不香也不臭……就是过年放炮仗的那个味儿,但又有一点像是每年端午节会闻到的味,对,端午节要饮雄黄酒,还要在家中庭院和室内洒雄黄粉,防止蛇虫鼠蚁,——是雄黄的味。 云菀沁心中有些猜疑,却不敢笃定,把她领到味道最浓的地方:“你在这里再闻闻。” 妙儿使劲嗅,这才闻到一点点的异味,大姑娘的嗅觉可真是灵敏啊,要是不说,她还真是没闻出什么道道来,眉毛一拧:“咦,这个味道,好像是——” “什么?”云菀沁盯住她。 “倒有点儿像是硝石的味!”妙儿也觉得怪怪的。 云菀沁奇问:“硝石?是干什么用的?” 妙儿解释:“大姑娘没做活灶房的活儿所以不知道,硝石可以用来当做打火石,点火烧柴煮饭,奴婢以前在乡下,有这么用过,还有,乡下的孩子穷,过年时想要放烟花,又没钱买,喜欢将这硝石灌满在竹筒里,点上火,就能当冲天爆竹玩了。” 云菀沁手一颤。 等等,雄黄,硝石,炮竹,这几样东西若是聚集在一起——是制作火药的! 为什么——为什么戏楼里会有这个味道! 妙儿嗅不出来,可她却嗅得很清楚,很浓,这不是正常的事。 尤其这里,似是气味源就是这里散发出来的!周围是墙壁,旁边是个蓄水的锅炉,底下是青石地板。 云菀沁蹲下身子,叩击地板,又贴了墙壁。 “大姑娘,怎么了——”妙儿知道有些问题,跟着蹲下来。 云菀沁脑子一闪,刚才出去的那名蓝衣小厮,擦身而过时,身上的气味似是就跟眼下茶水间内一样,只是并不算重,所以她没多在意。 脊背后炸出点冷汗,可还是不敢相信,毕竟从没遇过这种凶险的事,现在统统只是猜测而已。 不管怎样,云菀沁仍是三两句对妙儿说了心中揣测:戏楼里有可能有火药。 妙儿脸发白了,吓了一跳:“不会吧——” 她吩咐妙儿:“你回包间,先跟我表哥说一下,我马上回来。” 飞快转身,背影一晃,云菀沁出门了。 妙儿晃了一下神,也马上跑去包间。 一、二楼的楼梯拐角连接处,云菀沁看见熟悉的蓝色背影,那小厮左右看着,神情警惕,正在匆匆下楼。 “站住!”她喝了一声。 果不其然,蓝衣小厮作贼心虚,一听背后有人喊,头都没回,扒开一楼的人潮,提腿就大步走开。 完了,不是自己多疑,二楼茶水间确实有蹊跷,安全第一,云菀沁调过头去,正要去通知太子等一行人先下楼,背后袭来一阵风贴近,还没回神,手被人一拽。 来人似是早就在一楼的散客堆里雌伏了许久,见云菀沁追了那蓝衣小厮几步,调头要上楼,立马大步上前,跨了几级台阶,追上她,将她的手臂扯住! 男子一身便于行动的缁色裤装,由头罩到膝,看起来与街上的贩夫走卒并无大异,只露出一双雪亮冰清的眼睛。 她眼睛一瞪,呼吸凝住,刚要出声,男子已经捉住她的手,语气既惊又焦,就像在诘问偷溜出去贪玩的小孩一样:“你怎么在这里?”却根本没时间等她回答,他当机立断,再不迟疑,将她后腰一抵,几乎是半拖半抱,穿过喧哗人群,经过五彩纷呈的戏台,出了万采戏楼。 云菀沁被挟持着,绕到旁边的陋巷,男子才松开手,退后两步。 云菀沁腰身一软,醒悟,狠狠瞪他一眼,没时间跟他多说,掉转头就要再进万采戏楼,手臂却再次被人一拽,再不放手: “你疯了,明知道有危险,还要上去?” 这次的力气比刚才大了许多,想挣脱也难,云菀沁怪只怪刚刚错过好时机,看见他与这事有关系,一时太过惊愕了,竟然由着他三两下把自己带下来,肘子一曲,死劲擂他小腹一下:“放开!” 距离太近,根本没法儿躲,他吃痛,却仍旧没有放手的意思:“你为什么会跟太子在一起?” “放开我!”想着表哥、妙儿还在楼上,云菀沁心急如焚。 他干干脆脆将她一把扯过来,下颚抵在她秀发窝间:“你同我一样,没有亲娘,有父等于无父,楼上的人跟你有什么干系?上去与他们抱在一块儿死?你可别说,你是想拼死救出你的继母。” 是他,果真是他!是他想害太子。 不稀奇!他对魏王都下手了,又怎么会放过太子!若说魏王违法乱制,被他揪出来是咎由自取,可楼上的太子——他着实也太狠心了! 阴谋家。 云菀沁声音发了凉:“是你在戏楼二层埋炸药,是你要害太子,是不是。” 他一低颌,女子发间熟悉的茉莉香吸进鼻腔,上一次这么抱着她时,还是在宁谧遥远的高家村,夜雨细密,山峦幽深,时光如静止,尽管在半醉半醒中与她亲近了一番,惹得她发怒,却更像是嗔羞,并不是这样的剑拔弩张。 他很不喜欢与她这样的相处模式,尤其——为什么中间还多插了个太子。 她到底怎么会认识太子,难不成是许慕甄引荐的?为什么她又好像很担心太子似的。 这令夏侯世廷很不爽快。 可他仍然让声音尽量平静无波澜:“我说不是,你信不信。” “胡说,骗人。”她怎么信,信他才有鬼。 “真的不是。”他情不自禁竟是举起两根手指,又赶紧放下来,幸亏没叫她看见,多丢人。 男子的阳热气息吐在她裸出的后颈项上,她努力想缩起身体,两具身体就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完美契合度,她越避让,只会叫后面那具健躯越发熨帖得牢紧。 真的——不是他?那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还鬼鬼祟祟的,明显就知道楼上有问题。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话只在肚子里腹诽了一下,云菀沁却吐不出来,——她竟然倾向他这一方了,他这人若是做了,还有不敢承认吗,何必撒谎。 可不是他,又是谁。 而且他怎么会在当场,又怎么知道楼上有异状? 正在这时,万采戏楼那边传来乓的一声巨响,伴随着客人和路人的尖叫以及纷杂的快速脚步声。 心肉一紧,她猛力推开他。 既然爆破,就表示戏楼已经安全了,夏侯世廷双臂一开,就像放开一只禁不起桎梏的兔子,任她跑了过去。 万采戏楼的一楼大厅内。 不少票友陆续一边回头看,一边议论纷纷地走出来,戏楼小厮正在门口照应着,安排着客人先离场。 京兆尹的衙役已经火速来了,封锁了前门,正进进出出地查看和搜索可疑人事物件。 没见到有什么伤者,看上去一楼的散客都只是受了惊吓而已。 一抬头,二楼对着街面,有一扇小窗正敞着,里面冒出一股白色的烟,夹杂着火光。 云菀沁砰砰心跳,几步上了阶。戏楼小厮身上背着个湿毛巾,手忙脚乱地拦住,一边咳一边道:“姑娘,封场子了,看不到么,楼上起火了……” “二楼包场的客人呢?” 小厮许是也刚从二楼下来的,熏得咳喘不止,用湿毛巾捂了两下才好些:“二楼的客人起火前早就下来了——咳咳——幸亏下来得早,楼下没事儿,楼上可就难说了了——” 松了一大口气,云菀沁四周扫视,果然见那白雪惠正颤颤巍巍地搀上马车,方姨娘与刚卸了狐狸妆的云菀桐抱在一块儿,惊魂未定,后怕不已。 倒只有黄四姑母子三人最没心肺,一下楼便听得楼上一阵炸破,火光乱溢,虽然震惊,却又莫名兴奋得不得了,娘三个正在窃窃私语,谈论到底是天灾还是*。 却没见到太子一行人。 “大姑娘——”妙儿扑上来,“你跑哪儿去了,吓死奴婢了!” 白雪惠听妙儿在喊,打了车帘,一见得云菀沁没事人儿,眉一耷,斥车夫:“还不快回去!” 云菀沁先与妙儿上了车,撩下车帘一瞬间。 仿若背后有什么感应,她回首一看,他正站在刚才的巷口拐角处,露出半张侧脸,轮廓略是孤清,高挺的鼻梁弧线流畅而俊美,在阳光的照射下,略泛出细腻的光泽。 清朗眉宇之间,似是仍有些不大高兴。 回府的马车上,一路有黄氏母子同行,云菀沁与妙儿并不好多说什么,不过看云家女眷都提前下来了,想必太子和表哥他们也没事,不然刚在万采戏楼门口,怕早就已经炸了锅。 一回府中,各人回了各自院厢之内。 婢子们得知今儿宅外的事,皆是吃惊,虽几个女眷幸运,并没有半点受伤,却也惊吓不浅,赶紧给各自主子煮热水,沐浴端茶,安宁情绪。莫开来也差人去兵部通知老爷了。 童氏自不必说,哪里料到家中几个女眷难得出外一趟,竟遇到这种祸事,虽没什么大碍,也是够呛,还真是流年不利,阿弥陀佛念了半天方才定下心,拉着茂哥的手又搓又揉地不放,老人家,毕竟胆子脆,有些后怕:“这城里,还真是变幻莫测,怎么好端端的戏馆子也能起火爆炸,两个小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儿,我这老婆子回泰州可怎么跟老大交代啊,得了,你们啊,今后再别出去了,再好玩的地儿,也别乱跑了,这京城,跟咱们乡下人气场就天生不合!” 黄四姑趁机告状,愤愤:“娘啊,就算没今儿这意外,俺跟孩子们,也不敢出门了。” 老太太哭声一止:“咋了?” 黄四姑将竹姐一推:“这话俺不好意思说,你来跟奶奶说。” 竹姐小孩子记性好,照着记忆,说得绘声绘色:“小婶婶今儿给俺跟娘穿的衣裳,是给家里奴才穿的呢。京城奴才穿的正装,衣襟子上都有个小豁口儿,不信,奶奶去看看。” 童氏眉头攒紧了,今儿对白氏刚建立起的一丝好感,又没了影子,这二儿媳妇倒还真是尖酸得很! 童氏也是从年轻过来的,妯娌间哪个不闹矛盾呢,尤其两个人地位悬殊大的,更是彼此看对方看不顺眼,可她乡下出身,大喇喇,哪里像白雪惠使这种阴险小手段损人,想当年看不顺气,直接便隔着篱笆墙与嫂子或者弟妹干架。 听了孙女的投诉,老太太心里极不喜欢,可毕竟年纪大了,图个家宅安宁,想黄氏娘仨人在屋檐下,不好闹僵,白氏只要不闹到明面上,都好说。 想着,童氏拍拍竹姐的手:“算了,今儿闹得还不够么,你不重新买了一套新衣裳么,还不便宜吧。得了好处就够了,只当不知道的。” 黄四姑哪能当不知道,记恨上头,就存进心里去了,城里人不说了么,不受胯下之辱,不为五斗米折腰,当乡下人真就那般低贱呐,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眼下听婆婆这么教诲,先咽下这口气,乖乖道:“诶,媳妇儿听着呢,婆婆。” 回了盈福院,妙儿对大姑娘交代了,之前得了大姑娘的指示,她马上跑去跟表少爷说,许慕甄当下一惊,与随扈跑来茶水间观望,虽没查出什么东西,却果然闻到异味,他们对火药常识比云菀沁自然更加敏感,太子金枝玉叶,决不能有半点冒险,二话不说,先将看戏正看得喝彩声不绝的太子请下戏楼、上车回宫,再通知云家几个女眷下楼,最后着人去通报京兆尹,谁想刚一下楼,楼上爆破一轰,宛如云际响雷,白烟滚滚,夹着火光,二楼楼梯都塌陷了半边,惊出了许慕甄等人一身冷汗,果真是千钧一发! 那茶水间正在太子看戏包间的隔壁,若二楼的人没及时下来,墙壁坍塌,太子定会受伤! 正说着,家婢来传,说是老爷从衙署回了,得知了今天的事,这会儿将女眷们都叫到前厅去。 前厅。 云菀沁到时,其他人基本都陆续到齐了。 白雪惠粉颊上还有泪痕,坐在主位的右手边,似是刚捏着手绢哭过,云玄昶也刚刚安抚了两句。 方姨娘与云菀桐则是各站一角,木木呆呆,没讲话。 云菀桐回府后已换了一身衣服,可仍是有些痴痴,缓不过神魂,小半是因为戏楼爆炸,大半却是因为被弄到上台扮狐狸,到现在还委屈得很。 云玄昶回府后先去的主院,已从白雪惠口里听说了与太子在戏楼撞见的事儿,当下一讶,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又是天子脚下,出个门遇上爆炸这种事,几率不大,谁敢有这种反心,可若是有太子在场,就显而易见了,很可能是针对太子的。 这般一想,云玄昶沉吟了一下,吩咐家奴把今儿去戏楼的云家女眷和婢子都叫去正厅。 见人都到场了,云玄昶开门见山,说明了意思:“咱们关上家门说自家话,也不多绕圈,今天戏楼遇太子爷的事,不要胡乱嚼舌根,晓得你们妇道人家,一点儿小事便喜欢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地说给别人听,这次遇到储君,还指不定怎么当成个炫耀的谈资,可今儿这档事,莫说我没提前知会你们,若不想云家遭殃,统统给我闭紧嘴巴了。只当今天什么人都没见到,就算外人看到有人邀请你们上楼看戏,也只说不认识那人,听见了吗?” 老爷言语紧绷绷的,十分严厉,可话说得也十分清楚,众人听了,心里一揣测,就大概知道了什么意思,那爆炸只怕是有人对储君不利呢,被自己赶上了,这种大事,一般会交由京兆尹专门管理皇族的部门进行暗查,在找到凶嫌前,不会对外公开,若是云家女眷对外一通哇啦哇啦,云家肯定会受外人侧目,被太子遭刺这件事牵连下水。 女眷们俱垂头诺诺应下:“听见了,老爷。” 白雪惠本来想将方姨娘教唆三姑娘找太子自荐枕席、三姑娘还被整得上台扮戏子的丢丑事说一下,见老爷表情严肃,也不好开口了,说了两句,就领了众人离开了。 云菀沁故意落到最后一个,走到门槛处,见继母等人都没了影子,吸了一口气,调转回头,几步上前:“爹,凶嫌是谁,可有眉目?” 云玄昶一疑,挥挥手:“你个女儿家,打听这些做什么。” 云菀沁微微垂颌:“今儿在戏楼遇着太子,女儿因为表哥的关系,与太子同在包间,共赏戏曲,也算相谈甚欢,有一面之缘,所以便多关心一句。” “噢?”云玄昶本不耐烦,一听这话,兴致来了,也不赶女儿走了,“太子爷同你说过话,还一块儿看戏?” 云菀沁颔首,呵,果然,凭女儿攀富贵的老脾气又来了。 云玄昶唇角浮出笑意,没多说什么,态度好了许多:“回来前,听京兆尹一名老友提了几句,说是已经找到了埋炸药的地方,被人埋在戏楼二层小茶水间的锅炉下地板内,品种为黑药,查出是戏楼一个帮佣有最大的嫌疑,戏楼的老板已是被逮住了,只说那小厮是临时聘请的,现今下落不明,正在全城搜索。至于幕后何人,一时哪里查得清楚,还是个无头公案呢。” 再问下去,怕爹起疑心,云菀沁款款一福:“女儿知道了。” 回了盈福院,巧得正碰上云锦重刚从国子监回,听说姐姐今儿外面的事,丢下书本就跑了过来。 见姐姐没事,云锦重放了心,正要回厢房去,云菀沁将他一拉,笑道:“姐姐问你个事儿。” 云锦重只当姐姐又要考自己学问,悉听尊便。 云菀沁确实是考他学问,今天却不是四书五经,眼睫一眨:“锦重,黑药是什么炸药?” 云锦重一愣,国子监有一门学问是军技常识,其中确实有教过区分各类火药炸药,可这门功课不纳入科举考试,师生平日都不重视,他倒是兴趣颇大,今儿姐姐难得提出来,顿时兴趣来了,道: “当今大宣的炸药分爆药、猛炸药和发射药,发射药就是填塞进炮膛再发出去的火药,长处是射程,一般用于行军打仗,猛炸药范围小,威力大,爆药则居中,范围比猛炸药大,威力小一点,用途最广。黑药,亦叫烟火药,属于爆药的一种,但又是爆药中比较昂贵,原料比较难找的一种。” “噢,就是说黑药,一般人怕是难得用得起?” “嗯,”云锦重点头,“原料不便宜,制作起来也难,总的来说,除了发射火药,黑药算是挺贵的了,夫子说,其他炸药许多农人都能买得起,用来炸庄稼里的田鼠,可这黑药,大半是炼丹时用的……呃,姐姐,你问这个干吗。” 炼丹?有钱有闲炼丹的,全都是贵族,甚至是皇亲国戚。前朝许多皇帝为求长身不老,都偏好炼丹,云菀沁沉吟片刻,笑了笑:“考你学问而已。” 到底是不是秦王? 回来之后细细琢磨,又确实不像是他,若是他,怎么会跟在戏楼里,派人去做不就好了,万一被人发现,岂不麻烦。 可是——太子有事儿,还能有谁得利,无非就是秦王和魏王。 莫非是魏王?但,听说青河山铁矿一事,魏王自顾不暇,成日老老实实地蹲在府里,生怕别人多注意自己,这个关头,哪里敢做这种事情。 可,不管是不是秦王,就凭他暗中跟踪太子,就可以肯定,他对太子,绝对也是蹲在暗处的一只狼虎,随时有扑食啃之的意图。 若不是怕自己被爆炸所伤,他现身拉自己出去,云菀沁还不知道,他的目光除了瞄向臣子,还已经瞄向了太子。 云菀沁的头有点儿疼,不知道是不是前世临终前欠了他一笔债,这辈子,与他的距离不知不觉间越拉越近,竟像是脱不了干系了。 * 这日之后,云府各人都埋下了不一的心思,又因为受了些惊,各自都呆在院子里,倒也清净了几天。 因云菀霏出阁期临近,白雪惠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纳妾分等,家中有女儿给人家当妾,条件好的会适度给女儿备一些陪嫁物,只是不能称嫁妆,大宣婚制,一般的良妾带去主家的陪嫁物叫“打发”,再高一级的贵妾的陪嫁物,称为“添香礼”,意思是为男方添香火的陪嫁礼,这俩名字都不无轻贱的意思。 但总归来说,一般娘家都不愿意给多,女儿地位有限,过门后也是受人拿捏,给得越多,这些钱财并不一定能掌握在女儿手里,很可能就打了水漂,便宜了别人! 白雪惠也是这么想,偏偏云菀霏晓得自己情况特殊,与强卖强送没什么区别,生怕过门后被人不重视,非要吵着嚷着,将添香礼一加再加。 其实早两年,白雪惠还瞧中了那许氏留下的佑贤山庄,准备趁云菀沁不懂事,哄她一哄,只是如今那妮子一夜长大,比鬼还精,再不能开口了,便又想找老爷那边通通气,看能不能左一左前任许氏的产业。 云玄昶见自家女儿去侯府当妾本就窝火,侯府那边连个彩礼不用下,直接开了侧门迎人就好,自己凭什么还要给女儿塞嫁妆,便宜了那慕容家! 别说前妻的遗产了,连最基本的陪嫁物都不准多拿,云玄昶火冒三丈地就拒了。 白雪惠偷鸡不成蚀把米,又拗不过女儿,只得偷偷掏空了近些年搜罗积攒的财物,当做云菀霏的添香礼,等陪嫁清单全部备好,小金库几乎罄尽一空。 想想她就怄得慌,昔日总想靠着女儿出嫁赚一笔,没料还狠狠挖空了自己!果真是赔钱货! 云菀霏也管不着是谁给的添香礼,反正嫁妆不薄她就高兴,自信又蹭蹭升了起来。 白雪惠千叮万嘱,叫她自己拿好,这可是她大半辈子的积蓄,千万别便宜了别人,她反倒还有些嗤之以鼻:“娘,女儿又不是三岁小孩儿,别人哪儿占得了我的便宜!” 白雪惠晓得这女儿娇养惯了,素来口气大,做事却不是那么回事儿,只能在家中选了个灵活的陪嫁丫头碧莹,叫她今后在侯府把二姑娘盯紧一些,以免她着了外人的道。碧莹连连点头应下。 因为白雪惠准备云菀霏的出阁事忙,童氏便也免了二儿媳妇早晚两次请安,每天得空时来一趟就好了。 白雪惠一听,大喜过望,巴不得,一来不用伺候婆婆,二来不用跟那黄四姑相对,人精神也好了。 黄四姑见这弟妹精神好了,自己倒是不舒坦了,那天衣裳的事还没跟她算清楚账呢。 府里安静了才没几天,茂哥率先就闲不住,闹出事了。   ☆、第七十章 暴打白氏 七*,嫌死狗,茂哥正好就是这年纪,刚来京城叔叔家,头两天还认生,只敢在奶奶住的院子里与竹姐玩闹,慢慢开始不安分了。 万采戏楼那几日之后,各人都在院子里困久了,茂哥却闲不住了。 眨眼已是入秋,秋老虎一过,天气便望着凉爽起来,日头没那么烈了,晌午过后,云家后院静悄悄的,大半主子还在午间歇息,没起身。 尤其白雪惠,好容易得个悠闲光景不用去伺候婆婆,吃完午饭,在主院择了个软榻,拉了帘子,闭上门,睡得酣畅淋漓,雷打不动。 茂哥见娘和奶奶她们都在午间小憩,婢子也靠在门口打盹儿,从炕上爬起来,披了褂子,偷偷溜出院子,先在侍郎府后面的荷花池转悠了会儿,像在乡下一样,打了几次石子儿,又摸了摸池子里锦鲤,最后转着转着,不知不觉,晃悠到了主院这边。 娘说过,这个是二叔跟二婶住的地方。 七岁的茂哥站在篱笆墙砌的月牙儿门前张望,果然是比其他几个院子宽敞气派些,娘说二叔是朝廷命官,不仅宅子漂亮,里面肯定还藏了不少好玩的玩意儿。 光瞧这几天吃的喝的,都是茂哥在农村没见过的,主院里肯定更多好吃好喝的。 可惜,娘又说了,那二婶心眼窄,从没主动叫他们进去主院瞧瞧。 这么大的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自然将娘的话都听进去了,一句句都记得牢牢。 茂哥张头伸颈地朝里面望了会儿,又轻手轻脚地朝月门里走了两步。 乔哥儿眼下正在主院当差,他是小厮,不方便进内间伺候,便跟其他几名家丁一样,在外屋打杂,这日,他跟平时一样,在靠近门口的外屋,拉了一条竹床,正倚在上面美滋滋地半寐半醒,午休乘凉。 月门外动静一响,乔哥儿睁开眼望过去。 一个晒得黝黑,虎头虎脑的小孩趴在门沿边,探头探脑。 乔哥儿皱眉,原来是老爷乡下来的侄子,夫人嫌吵闹,最不喜欢,连忙起身,几步上前,用手一挡,不让他进来: “哟,小公子,这儿可不能随便乱进,夫人正休息呢。” 主院葺得漂亮,茂哥瞥了一眼就挪不动腿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晓得是小婶婶这边的家丁。 来京城之前,黄四姑怕被人瞧不起,提前就告诫过儿女,大城市的人,大多都排挤外来人,尤其他们又是乡下人,所以遇着人,挺直了腰板儿,遇到了奴才,就更别客气,你越客气,他越狗眼看人低,看不起你,就该大声说话,他才把你当回事! 于是,茂哥也没将乔哥儿放眼里,腰一叉,道:“俺就进去瞄瞄!你是哪里来的奴才,俺娘说了,俺们是贵客,你只是伺候的人的,你居然敢拦俺!” 白雪惠前些日子每次从西院回来,只要受了黄四姑的气,便关在房门将乡下来的这一大家子骂几句,乔哥儿听得耳朵早起了厚茧,俗话说,上行下效,主子瞧不起的人,奴才肯定也是门缝里看待,这会子哪里将茂哥看在眼里。 看小孩儿一身土气没脱,脸颊手掌都黑黢黢,不知道哪里野过了的,乔哥儿暗中嗤了一声,将茂哥两臂一箍,拽了出去,嘴巴里倒还是客气地哄着:“成成成,堂少爷是贵客!但贵客在别人家里,也得遵礼节,伯老爷与嫂夫人在家中忙于下田收成的生计,却也应该教过堂少爷这些道路吧。” 乔哥儿只当小孩子听不懂奚落,茂哥却是跟亲娘黄四姑一样,别看野里泼气,该有的肠子一根也没撂下,晓得这个奴才说的不是什么好话,腰一叉,正要回嘴,却已经被他抱了起来,弄了出去。 乔哥儿挡在了月门口,茂哥进不去了,只得跺了两下脚,转身走了。 乔哥儿看他走了,犯了个白眼,呸了一声:“乡下小胚子,行了大运,在侍郎府享受几天,还忘形了!”说完便进去了。 这儿找不着乐子了,茂哥正要回去,传来窸窸窣窣声。 扭过头,穿着一声月白绸袍的堂哥闲庭漫步地经过,后面还跟着个书童和小厮,似是刚从宅子外回来府里。 云锦重刚从国子监下了学,正要去西厢做功课,没料正撞上这一幕。 虽然云菀沁并没有对弟弟说怀疑是乔哥儿受了白氏的主使,祸害他,但云锦重不小了,还是有自己的心思的,打从龙鼎山一事后,对乔哥儿余怒未消,还在计较着,要不是乔哥儿,自己哪里会坠崖,姐姐也不会失踪几天,这会儿见他有了新主子,好了伤疤忘了疼,狗尾巴又翘了起来,毕竟还是半大孩子,想要借着淘气又莽撞的茂哥修理修理这狗奴才。 云锦重见乔哥儿回里面睡觉去了,茂哥一吵一闹,他肯定得管,故意转过脸庞,跟堂弟打了声招呼:“咦,茂哥怎么在这里?” 茂哥擦了一把鼻涕,来了京城二叔家,奶奶满口都是夸赞堂哥,今儿说他生得俊俏乖巧,明儿说他聪明懂事,听了几天下来,也生了几分欣羡和崇敬之心,蹭蹭跑上前,腆着脸,耍赖撒娇:“锦重堂哥,俺娘说了,二叔这边的院子,比咱们西院那边还好,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是不是?你带俺进去玩玩嘛。里头的狗奴才不许俺进去。” 云锦重见他哈喇子都掉了下来,笑了笑:“母亲在午休,我可不敢打扰,不过,”说着附耳道,意味深长:“别说堂哥没提醒你,每天午后,母亲午睡起来都会单独用些茶点,待会儿应该也会有婢子给母亲送来,你在外面叫那下人提前给你尝点不就得了,看是不是跟奶奶、二伯母吃的一样。哎,不成,我得去西厢了,那边老师快来了,先走了。” 茂哥本就是个大胆泼皮的性子,一听堂哥撂下这么句话,心思活了,还没多久,在门口蹲了会儿,果然见着个发梳双髻、身着蓝色碎花比甲的年轻婢子走过来。 阿桃拎着食盒从厨房走到月门,前面突然跳出个小孩子,还挡住去路,吓了一跳,捂了胸口拍了两下。 定睛一看,是云家大爷的儿子,前些日子才跟着老太太来的堂少爷。 “堂少爷,您、您拦着奴婢干、干什么?夫人醒、醒了,奴婢还得,得去给夫人送东西。”阿桃见茂哥不放行,吞吞吐吐道。 茂哥趁她不注意,“刷”一声揭开那食盒,小脑袋凑了上去:“是什么东西?打开叫俺看看。” 阿桃连忙将盒盖啪的一压,夫人的吃食最是经心,容不得旁人多手,见这堂少爷鼻涕一把,两只小手黑乎乎,怕碰脏了:“堂、堂少爷,这是夫、夫人的,您,您要吃什么,去、去西院找丫鬟要,她们会给您的。” 茂哥见她结巴,越发瞧不起,翘了油壶小嘴:“食盒里是什么,俺要尝尝。” 果盒的吃食都配比好了,少了一块,夫人准得责骂,阿桃对白雪惠畏惧得很,不放。 茂哥眼睛一瞪,双手一抱阿桃怀里的食盒,一把抢了过来,转身就跑。 “诶——堂、堂少爷,您别抢啊——夫人会骂奴婢的——” 阿桃一惊,哪遇过有这么野这么皮的孩子,追过去,要拿回来,却比不上茂哥腿脚利索。 两人围着月门外猫抓老鼠似的追了两圈,到底阿桃年纪大,将茂哥围堵在墙角,伸出手臂,喘气道:“堂少、少爷,给奴婢,快,快。” 茂哥本来只是想见识见识有什么精美吃食,见阿桃讲话很滑稽,脑子又好像有点儿不清楚,反倒只顾得上逗弄她了,小孩子顽皮,喜欢学结巴说话,故意舌头打着结:“就、就不,不、不给你,气、气死你,嘿、嘿!” 阿桃气极了,一跺脚:“堂少、少爷学奴婢说、说话干什么,快将、食盒给、给奴婢——” 两人正僵持,一跑一嚷的,惊动了门内刚躺下去的乔哥儿。 “作死的,在干什么!还嫌夫人累了一早上不够么,仔细吵着了!” 乔哥儿撸了把袖子,气哼哼地大步出来,正见着这一幕,看到那个野孩子没走,气不打一处。 阿桃见来了救兵,马上哭着脸,一指堂少爷,对着乔哥儿:“他,他抢夫人的食、食盒……” 又是这个乡下土包子小皮猴,难怪夫人每天回来就骂,原来果真是难缠! 乔哥儿年纪轻轻,又是个市井顽徒,脾气也不那么好,只是瞧着他是老爷亲戚的份儿上,忍着脾气,诱惑:“别顽皮了,堂少爷!快拿来!” 茂哥刚被这个奴才奚落,又被丢出院子,一口气儿还没消,此刻一手叉腰:“俺就不!你算什么!俺干嘛要听你的!别以为你是二婶身边的人,俺就怕了,俺娘说了,你就是个奴才——” 乔哥儿呸了一口,懒得与个小兔崽子多说,趁他不备被,一把夺过食盒。 这一夺,茂哥将他腕子一抱,张开嘴,埋头咬了下去。 “啊呀——”一声惨叫,乔哥儿膀子条件反射地一挣。 茂哥年纪小,身子轻,一下子就被摔向墙壁,脑袋“噗咚”一声,清脆一响。 乔哥儿和阿桃一惊,茂哥飞快地捂着脑袋爬起来,乡下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打架架势一下蹭蹭出来,管他三七二十一,别说对方是二叔家里的奴才,就算是主子也咽不下去这口气,脚一蹬地,扑上去: “你敢打俺!你居然敢打俺!俺跟你拼了——” 乔哥儿还没回过神就被这堂少爷摁在了地上,呼呼两声,挨了两记拳头。 给乔哥儿多几个胆子,也不敢跟老爷的侄子动手,骂了两声,耐着性子将茂哥往旁边一掀:“堂少爷自个儿撞到墙上了,可别怪奴才!” 茂哥被掀翻在地,呼呼喘了两口气,正要再扑上去第二次,只觉后脑勺有点儿刺疼刺疼,手一摸,一掌心的血,刚刚头撞墙上,出血了。 乔哥儿看到也吓呆了,忐忑起来,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都惊住了,一时僵了小会儿,正在这时,茂哥身后传来一记惊雷撕破天的女声,带着哭声: “天呐,茂哥,俺的茂哥——这天杀的狗奴才,竟敢打俺的儿子!” 话音未落,乔哥儿额头正中一击,捂着头就蹲下身子哀嚎起来。 原来,云敬重鼓动了茂哥,见乔哥儿冲出来斥人,似是擦了火花,马上打发身边小厮,赶紧去西院通知了黄四姑。 黄四姑午睡刚起,不见了儿子,本就在满院子找人,一听儿子在白雪惠这边被个奴才骂了,心怒一起,撸起袖管儿,绕过廊子,几步跑就跑过来了。 一过来,黄四姑见茂哥坐在地上捧着脑袋壳,手缝里似是还有血迹,当场就气得崩溃了,脱下鞋子掷了过来,打得乔哥儿头晕脑转。 黄四姑住在二叔的侍郎府邸,本来就抱着些自卑的心思,总觉得下人恐怕看起不起她们娘儿几个,前几天又和女儿一块受了白氏的侮辱,一腔子火海还攒着没法,这会儿见老二家的奴才都敢跟儿子动手,心神俱裂,炸了云府的心都有。 茂哥这个年纪的乡下男孩儿哪有没打过架的,有几次打得头破血流,其实也没什么,可一见到娘在呼天喊地地心疼,也觉得怪委屈,哇一声哭起来,一指乔哥儿:“娘,这个奴才,先不准俺进去,还说俺没家教,说你跟俺爹是乡里人,只会种田,不懂教孩子,最后还把俺拎了出来,现在还打俺的头。” 乔哥儿傻眼了,这熊孩子,怎么这么会添油加醋啊! “天啊,这还得了!”黄四姑怒火冲天,奴才要不是有主子撑腰,哪里有这种包天的胆子,罪魁祸首还是那院子里的填房! 本来因为那奴才衣裳的事儿,一口气还没消,眼下更是不得了,黄四姑叉着粗腰,朝主院里面指桑骂槐起来: “俺是陪着婆婆来二叔家做客,可不是来看人脸色的!是,俺们是比不上你们大户人家金贵,若不喜欢,直接说就好了,俺这就领着儿子走!何必指示奴才打俺的儿子!” 厢房内。 白雪惠午睡刚起身,还没绾好头发,散着一头秀发,刚坐到镜台前,猛的一阵泼妇骂街冲进来,顿时心脏一紧,领着个嬷嬷就出去了。 一出月门,白雪惠大吃一惊。 茂哥坐在地上耍赖,掌心还有血。 乔哥儿灰头土脸地缩在墙角,不敢出声,捂着脑袋,脚跟边还有只女鞋。 黄四姑叉着腰,正骂得欢,一见妯娌出来,眼珠子瞪圆了,那目光,简直要将对方生吞活剥! “大嫂,这是干什么!”白雪惠对这黄四姑的忍耐,简直快到极限了。 黄四姑冷笑着一指儿子的头:“哟,弟妹还问俺干什么,你先看看俺儿子的头,被你的奴才打成什么样了!” 白雪惠一讶,看了一眼乔哥儿。 乔哥儿立马过去,道:“夫人,奴才可不是有意的啊,这堂少爷非要抢您的食盒,奴才说了,这是夫人的,旁人不能用,他不听,奴才只得先拿过来,堂少爷咬奴才的手臂,奴才吃不住疼,不小心一挡……他,他就自个儿撞上墙了,然后他还要打奴才呢!” 若是关系好,白雪惠也就顺水推舟,当着面骂一顿乔哥儿,甚至打一顿,平息了黄四姑的心头怨气,可白雪惠厌死了这嫂子,之前因为她,在婆婆那儿受的气不少呢,怎么能叫她得了好处。 白雪惠淡淡一笑,面朝黄四姑: “听见了么,嫂子,是茂哥自己冒冒失失的,抢我这边儿的吃食,才误撞上墙,我的奴才可是半点没动他!”说到这里,一顿,声音含笑,低估:“呵,要说吃食,哪里没有,西院那边又不曾少了你们的,将个小孩子养得四处抢别人的东西吃,我瞧,只有乞丐才做得出来,呵呵,这什么家教。” “你——你们狼狈为奸,一块儿欺负俺儿子——”黄四姑见儿子都伤成这样还被白雪惠倒打一耙,气得直哼哼,再见茂哥哭着呻吟了几声,火气一冲脑,新仇旧恨外加嫉妒齐齐涌上来,哪里容得了白雪惠得意,几步过去,将她披散在肩两边,还未来得及绾上的长发一捞,使劲儿抓了一把,“俺叫你欺辱俺儿子!骚狐狸!骚狐狸!” 白雪惠哪里会想到黄四姑竟粗鲁到这个地步! 骚狐狸,她有什么资格骂自己骚狐狸,自己又没睡她的老公,白雪惠一时呆住,头顶一阵刺痛传来,头皮都快被她拉掉了,疼得眼泪直飚,这才醒悟过来,挣扎着尖叫起来:“你这个泼妇!疯婆子!竟敢在我家里撒野!来人呐,来人呐,还不把她弄走——啊——快啊——” 黄四姑哪里肯放,听她骂自己泼妇,一把头发更是抓得紧,大力一扯,死死不放。 女人打架,无非就是抓头挠脸打耳光外加吐口水四大步骤,黄四姑每一项都是个中翘楚,在乡下跟街坊农户娘子为了争河边的洗衣石,别家的狗咬死了自家的鸡不承认,早就在一场又一场干架中磨炼出来,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打得白雪惠哭天喊地,惨绝人寰。 白雪惠养尊处优了十多年,哪里招架得住,只觉脸皮儿刺痛,天灵感也快被她拉掉了,狂呼冷气:“放开我,泼妇,真是泼妇——” 黄四姑今儿还真是泼神上身,什么后果都不管了,自己可是云家大房第一个进门的嫡妻大妇,给他云家生了三个小子,二叔还能将自己这个大嫂地叉出去不成? 她犹不解恨,两耳光啪啪扇去:“泼妇怎么样,走出去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见不得人!你呢,骚狐狸,害人精!别当俺不晓得你那丑事——” 白雪惠听得一个激灵,怄得脸色紫红,这功夫了还讲什么矜持,腾出一只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掐住大嫂的脖子:“乡下土包子!不要脸!住别人家里还一点儿礼仪不讲!有爹生没娘教!”又扭过头去:“你们这些狗奴才,是死了吗!还不赶紧的把她掰开!” 黄四姑做惯了农活儿的人,力大如牛,两人裹在一块儿难分难解,连体婴一般,乔哥儿、阿桃和嬷嬷还真是死活分不开,三人合力去掰黄四姑,非但掰不开,最后竟连身都近不了,眼睁睁瞧着两人竟骨碌滚到地上—— 白雪惠这辈子,要说在宅子里玩心计陷害人,倒是熟练,可要说打架斗殴,一根手指头都赶不上过大嫂。 黄四姑无论身高、体格、臂力、腕力、持久力,都远胜过成日待在闺阁里只晓得玩弄心眼儿的白雪惠。 不一小会儿,白雪惠杀猪似的,叫得满院子都听见。 家奴们四面八方围过来,可一来见几个贴身奴才都扯不开,二来见那黄四姑是老爷的大嫂,算是长辈,尤其又这么的凶悍,一时都不知怎么去扯。 初夏听了动静,也从盈福院跑来了,在不远处看得摇头叹笑,只可惜小姐没看到,等会儿回房去,一定得给她好好描述一下盛况。 正是难解难分的这会儿,不远处传来一声年长者的吼: “胡闹!这是在干什么!快松开!” 童氏见大儿媳妇跑过来,后脚也赶了过来。 一来,老太太见两个儿媳妇竟在后院打起来了,脸色涨红,声音都气哑了! 白雪惠一见婆婆来了,手一松,委屈的珠泪哗啦啦飚了出来,救星终于来了,就叫婆婆瞧瞧,这不要脸的乡下妇人,丢人丢到别人家里了。 白雪惠手一松,黄四姑又趁机使劲攥着她头发扯了一把,见她哇哇惨叫起来,这才匆匆一个撒手,退了几步。 趁弟妹还在抱着脑袋喊疼,黄四姑脸色一变,先前还凶戾无比的脸,突然就像拂过一阵春雨和风,眯缝眼儿一挤,一拍大腿,哭了起来,跑到童氏跟前,“咚”一声跪下,抱着童氏的腿根子: “婆婆啊,二叔家俺住不下去了啊,您瞧瞧,上次她那样侮辱俺与竹姐,将奴才的衣裳故意给咱们穿,婆婆要俺不计较,俺听了婆婆的,就当她年纪比俺小,不懂事,可今儿……您瞧瞧你的孙子,被弟妹身边的奴才打成这样,伤的不是别的地儿,那可是最宝贵的脑袋啊,都流血了,以后茂哥要是成了个痴呆,可怎么对得起云家列祖列宗啊!俺找弟妹理论,弟妹竟袒护那奴才,还反咬一口,说俺茂哥没有家教,没礼仪,抢别人的吃食,是乞丐,天啊,俺茂哥就一个小孩子,小孩子看见漂亮的吃食,新鲜好奇,找别人要一块,这怎么就成了乞丐了啊!婆婆啊,弟妹都将俺们母子三人欺负成这样了,您可得做主啊……” 白雪惠见她来了个恶人先告状,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气不打一处,指着被大嫂扯得乱七八糟的秀发:“婆婆,您瞧,她这是人干的事儿么,一上来,没说两句就扯头发,这可不是乡下!这是京城,是侍郎府!” 黄四姑不甘示弱,昂起脖子亮给童氏:“您看看俺脖子,被她掐成这样,俺扯她头发又死不了人,弟妹对俺,这可是下的死手啊!” 两个儿媳妇一哭三闹的,吵得童氏头都昏了,大概了解了一下情况,总算明白了是什么事,虽说大儿媳妇在二儿子家跟妯娌打架太丢人,可宝贝孙子头流血了,却是个不争的事实,更严重。 童氏心急如焚,蹲下去看了下茂哥的头,赶紧叫下人先带回房去上药包扎,站起来,手一挥,驱散了家奴,又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赶紧都散了,还不嫌丢人么!” 白雪惠见童氏就这么算了,分明是包庇云老大一家啊,自己都被碾压成这样了,今儿不说将黄四姑打一顿,也起码得当了奴才训斥一番吧,不讨个说法,以后怎么持家? 居然就这么——散了? “婆婆,大嫂冲上门,没头没尾把我打一顿,家有家规,莫不是就这样完了?我敬她是客人,又是我家老爷的嫂子,可不能让到这份田地!”想要出这口恶气,也只能靠童氏,只有当婆婆的,才能修理儿媳妇。 黄四姑冷笑:“弟妹,你给俺穿小鞋,俺不吭声,可你糟践俺女儿,现在又打俺的儿子,俺就实在忍不住了,俺就不信,你的霏姐儿被人糟蹋,你还能坐得住!” 童氏一听这话,额头皱纹攒得更是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盯着二儿媳妇:“那儿媳妇你要如何,你看看,你伤了,你嫂子也伤了,大伙都吃亏了,再说那茂哥确实被你的奴才弄伤了,就当扯平了,算了。” 白雪惠扬起颈子,这么就算了,以后黄四姑越是敢撒泼,哼了一声:“扯平?婆婆可不能这么偏心!我那奴才压根儿不敢动茂哥,不过小孩子自己个儿力气弱,摔在了墙上,她问都不问便来打我一顿,这就扯平?” 一提起儿子,黄四姑又擦了把眼泪,挤眉弄眼,恨恨地躲在童氏后面,蚊子嗡嗡似的咬牙切齿:“自己没儿子,就要把别人的儿子都弄死么!狠心。” 这话有双重含义,一是说将茂哥的头弄伤了,二来也是暗示云锦重被白氏甩到庄子上,差点儿出事。 童氏望着二儿媳妇,脸色越发难看,终于,心中的天秤已经完全倾向了黄四姑,可不是么,二儿媳对名下的继子锦重都照顾不周,又怎么能奢望她能对茂哥和蔼。 这么一想,童氏彻底垮了脸:“我说算了便是算了,怎么,你是婆婆,还是我是婆婆!要不,等老二回了,你去直接告我一状吧,说我处事不公!”说着,拉了大儿媳妇,急匆匆先回屋子看茂哥的伤势去了。 * 云玄昶散衙回来,本来先回主院一趟,童氏听说,生怕白氏先告了状,眼珠子一转,连忙喊婢子,要她去将老爷先请过来。 云玄昶听娘亲派人来喊,也就先去了西院,一进门就见个大夫背着药箱正往外走,听说似是侄子出事,一惊,脚步不停地直奔西院。 一跨进门槛,果然,侄子茂哥头上包了纱布,本来只当是小孩子顽皮,碰伤了,一问,才知道今儿家中后院的一地鸡毛事。 大夫看过茂哥,说是没事,只是小孩子头皮嫩,擦破了点皮,用剪刀剃了伤口处的头发,抹了一层药,说是隔三天换一换药,交代了几句便走了。 童氏见孙子没事儿,才吁了一气,见儿子过来了,既然抢到了说话的先机,肯定将这事说得全是意外,末了,只怕到时那白雪惠告状,让儿子怪自己偏心,又冷冷提前道: “你那媳妇儿,可真是嘴厉啊,我是想将这妯娌打架的家丑给压下去,她偏偏要挑大,还说我不公正,玄昶,我要是不公,将你家里弄乱了,我明儿就领着四姑茂哥她们走得了。” 作为一家之主,他不能偏袒谁,就算明晓得是嫂子撒泼,也只能装马虎,再一听童氏搬出要走,急了,这还没住几天就走,被外人知道了得要怎么猜,一掀袍子就跪下来:“娘,她这些年被儿子宠得有些无法无天,不懂事,你可别跟她一小辈一般见识啊。”又劝慰了几句,见母亲气消了,这才离开了。 白雪惠等着老爷,老早就脖子望长了。 回屋后,她撩开头发一照镜子,没把她气得吐血。 黄四姑下手忒重,根本就不顾后果,白雪惠额头和头顶交汇处的发际线红赤赤的一片,肿得高高,惨不忍睹,掉了一大把头发。白皙细嫩、平日当金子一般宝贝的脸蛋烙上了两条长约一寸多的指甲印,翻出了皮肉,还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从没受过这种窝囊鸟气,白雪惠哇一声,趴在梳妆台边,哭得捶胸顿足,下人如何劝也难劝好。 云玄昶从老太太那儿过来,一进屋子,见白氏这副摸样,也吓了一跳,直快赶上毁容了。 白雪惠一见老爷就有了倚仗,更是委屈,越发是梨花带雨,哭个没完,将头皮边缘扯过的淤红给老爷看,抽噎道:“婆婆到最后对嫂子半点惩罚都没有,压根就不为我做主,老爷,您可得评评理啊。” 云玄昶刚被老娘丢了个威胁要走的下马威,又提前被老娘打过招呼,这下一听白雪惠暗示童氏错了,怜惜心骤然少了大半,眉头一皱:“那你要我怎么办?去责斥娘有私心么?说她料事不公?然后让她哭哭啼啼拎着包袱,拖家带口地离京回乡下去?” 白雪惠被呛了一下,哽住,她倒也聪明,晓得跟婆婆争宠是没办法了,再不敢说婆婆半句的不是,想了半会儿,抬起雾朦朦的泪眼:“横竖都是大嫂引起来了,老爷,说什么我都要将那个乡下泼妇赶回去。 本来想忍忍算了,毕竟又不是一辈子住一个屋檐下,迟早要滚蛋,可今儿一闹,白雪惠哪里还容得下这个嫂子,早就恨透了,掐指一算,也不知道要住到什么时候,若住久了,岂不是给自己添堵! 不行,一定要将黄四姑赶回去! 云玄昶为难,大嫂是陪娘一道来京城的,娘一天住在侍郎府,大嫂肯定是陪在一块儿,总不能硬生生将大嫂单独请回去吧,劝道:“算了,忍忍吧,茂哥伤了脑袋,不是小事儿,说来你这边也是有责任的,大嫂发了急,也情有可原。” 一说到茂哥,白雪惠又想起她对自己生不出儿子的冷嘲热讽。 伤了脑袋?说得吓死人!流那么几滴血,不过擦破了点儿皮子,刚叫阿桃打听回来,说那皮猴儿这会子玩得正欢呢,哪里算得上伤啊! 那茂哥,比她今儿被扯掉的头发、弄伤的脸颊和头皮伤得轻多了! 想着,白雪惠呜咽起来:“这一住,不知道要住多久,嫂子与我脾性不合,处处针对,婆婆与她相处时间长,自然是维护她,我做什么都是个错儿……老爷,我这心里,揪得慌,多住几天,只怕又得怄病了,老爷,伺候婆婆,我一千一万个愿意,可叫我看着嫂子的脸色,真的是难受。我自个儿难受不要紧,我那宫里的妹妹听了,只怕又得替我操心。” 一听那白女官的名字,云玄昶晓得白雪惠给自己在施压,想想乡下嫂子的作风,也确实叫人头疼,再多闹几场,传出去,还当侍郎府乌烟瘴气,家规不正,什么亲戚的都有,皱皱眉:“那你倒是说说,怎么叫大嫂回乡下,你叫我直接开口赶人,那肯定是不行的,你不要面子我还要。” 那自然不行。白雪惠纤唇一扬,略泛出冷冽的光泽,轻声道:“就叫她自觉回乡,大嫂中不是还有个大儿子么,老爷大可告诉大嫂,说那大小子病了,大嫂一听,肯定会急着回去,就算不回去,乡下如今没个女人照料,婆婆也会主动提出来叫她先回泰州……老爷再递个信儿给大伯,提前打一声招呼,免得大嫂回去了晓得受骗,又得大闹大吵。” 云玄昶自从当上京官,时常派人捎带些礼物回乡给大哥,云老大是个木讷憨厚的庄稼汉,将弟弟看成家中文曲星,十分的尊重,收了好处,更是对这个当官的弟弟言听计从,若是去信说一说,那老实大哥应该不无顺从,甚至还会觉得黄四姑在弟弟家丢了丑,心怀愧疚。 虽说有些愧对大哥,但眼下也没别的法子,更拗不过白氏撒娇外加施压,云玄昶起身出门,唤来莫开来,交代了一番,要他这会儿就去邮驿传信给大哥。 莫开来知道,黄四姑今天也是太泼辣无礼了,没哪个主母容得下这门子亲戚,可黄四姑若是就这么被驱赶回去,实在也太丢脸了,若是不晓得就罢了,但日后若是知道了,肯定是恨不得诅咒死弟妹,这辈子都不好意思来京城了。 老爷的意思不好违逆,莫开来应承下来,去办事了。 回头出了院子没几步,正撞上妙儿。 妙儿打从知道了身世,与莫开来的关系非但没疏远,反倒更加亲近。这会儿一见,笑嘻嘻扑上去,拽着他胳膊摇了两下:“哥要出去?今儿又要办什么差事。” 莫开来一直拿妙儿当亲妹子,如今她清楚了身世,仍只能唤自己哥哥,只有更怜惜,心照不宣地笑笑:“去了大姑娘那儿,还这么不稳重,也没什么事儿,只是这几天,你少招惹这两房,正吵得厉害呢,两个女人都不是好惹的,你别沾了火星子。” 妙儿背着手晃了晃身子,故意:“可别说,今儿咱们夫人可算是被嫂夫人整惨了,打从夫人进了这侍郎府,只有她给别人气受,没有别人给她气受的,这么一闹,夫人也没说什么?今后还是跟嫂夫人低头不见抬头见?” 莫开来明白妙儿是在为的姑娘打探情况,也装作不知道,将她拉了一边,低声道:“闹成这样,凭夫人的心性,怎么还会叫嫂夫人与她一个屋檐下住?这不,在房间跟大概跟老爷嘀咕了几句,吹了一阵枕头风,老爷叫我去通知泰州乡下的伯老爷呢,叫他用堂少爷生病的茬儿,将黄氏弄回去。” 妙儿咋舌:“这就是明显的赶嫂夫人走啊。嫂夫人一回去发现受骗了,肯定晓得是夫人使诈,那还不记恨死夫人,若被乡下街坊晓得了,知道嫂夫人是弟媳妇赶回家了,哪里还会瞧得起嫂夫人。嫂夫人的心气劲儿也不弱,这可得活活气死啊。” 莫开来摇摇头:“要你,能叫个一天到晚骑在头上的人待自己身边么?成仇人也得赶走啊。得,不跟你这小丫头多说了,我先去了,邮驿这个时辰快关门了,要是赶不上,今天信发不出去了。” “嗯嗯,哥哥去忙。”妙儿也没功夫多唠嗑儿了,挥了挥手,见莫开来走,转身正想回盈福院跟大姑娘说,绕过月门,踏上走廊,前方有个熟悉的小人儿影子,正蹲在地上,拿着跟竹签子篾条在沙地上画画,正是竹姐。 妙儿心里一亮,收了脚步,刚好! 弟弟伤了脑袋,被抱回了西院,二叔坐了半天,刚一走,奶奶抱着茂哥在嘘寒问暖,娘也在给自己个儿擦伤口,都没空闲搭理竹姐。 竹姐半天没个说话的人,百无聊赖,跑到了外面闲晃荡。 妙儿笑眯眯迎面过去,福了一下:“哟,是竹姐啊,怎么不在屋子里,跑外面来了啊。” 竹姐瞥一眼,见是熟人面孔,又低下头去,敦实的圆脸蛋瘪了瘪,厌厌道:“娘跟小婶婶打架,脖子破皮了,正在擦药呢,奶奶也正在哄茂哥,一大屋子的,吵死人了,俺一个人没什么事,就出来了呗,可你们这侍郎府也没什么好玩的,娘和奶奶还说你们这儿多好,俺瞧啊,外面还行,家里真是一点儿人气都没有,闷死了。” 妙儿“噢”了一声,随口道:“没事儿,竹姑娘,再过几天,等跟着你娘回去了,便不闷了。” “啊,俺奶没说这么快就要走啊。”竹姐听了手上的竹签子。 “哦,奴婢可没说童老太要走哦,奴婢还有事儿,不多说了。”妙儿眨了两下晶亮大眼,离开了。 竹姐愣了一下,打了个激灵,丢了竹签子就跑回了西院,问:“娘啊,咱们过几天就得回家了吗?” “啥?走啥?这才来几天!”黄四姑刚涂匀了脖子上的红痕,辣得疼,问道。 竹姐便一五一十,将妙儿那两句话对娘说了。 其实妙儿什么都没明说,可黄四姑却从女儿的字里行间猜到了,老二夫妇,恐怕是有意让自个儿单独带着孩子,卷铺盖走人呢! 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咙管,黄四姑却出乎意料冷静下来,之前吵架打架,她还算有道理,这会儿要是再蛮横,便彻底的没理了。 要自己走?当自己真的还想住啊,可走了,自己这当嫂子的,这辈子就挺不直腰板了! 家里的丈夫老实憨厚,像个面粉团子一直被云老二拿捏着,她难不成也得被这个弟妹给压着? 黄四姑还真是不信邪了! * 盈福院。 妙儿同大姑娘说了一通,云菀沁笑:“你倒是手脚利落,比我还快。” 到了晚上,西院那边没有动静,妙儿和初夏倒是有些奇怪。 照例说,依黄四姑那般人精又喜欢撒泼斗狠的,若是知道弟妹想赶自己走,哪里还坐得住,就算不再去跟她扯一顿皮,也得哭闹个没完。 可到现在,竟安静得很。 吃过晚膳,各个院子都掌起了灯。 碗筷刚刚收起来,云菀沁正要起身活动活动,消消食,刚站起身,走出房间,妙儿满脸通红地跑了进来,将大姑娘的手一拉: “大姑娘,好戏来了,快,快去主院瞧瞧!”   ☆、第七十一章 血崩 刚进秋季,仍然白昼长过夜晚。 夜色刚入了一半,月牙还没出来,天空将暗未暗。 天地交界处堆砌着一团团厚厚实实的彤云,整个天际被罩成一片乌红,空气闷热,给人一种压迫感,是秋雨欲来的前兆。 侍郎府前后几座院子廊下的灯光前后掌起来,分部均匀,廊下橘色灯火闪耀,宛如跳跃的萤火虫。 黄四姑站在主院子外面,脸上的表情压抑而严峻,跟眼下的天气也差不多了,左手牵着茂哥,右手拉着竹姐,身上收拾得干净妥帖,换上了第一天来二叔家穿的衣裳,脚边还放了两个大大的粗布包裹,像是行李。 月门外,云菀沁在妙儿与初夏的陪伴下,离得不远,盯着院子里的场景。 天色越来越沉,云层内传出闷雷声,空气越发的燥热憋闷,雨水却犟着仍没下下来,整个主院,呈现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大姑娘,这嫂夫人不是要主动回去吧?”妙儿奇疑,“她可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啊。” “那不是正中了夫人的下怀?”初夏亦皱眉。 黄氏当然不是个这么容易就竖白旗的人。 云菀沁望了望天色,这个婶婶还真的挺会找时辰,今晚上,连天公都在帮她,这个气氛,绝了。 今晚不但是黄四姑的好机会,也是云菀沁的好机会。 “妙儿,我上次叫表哥帮我找的证据,都齐活了?”云菀沁偏过头,低声问。 “嗯,昨天出去采买时,奴婢顺便去过许家,表少爷说都说好了,物证人证,暂且都安置在城东桂花巷的一处宅子里,大姑娘随时要,随时可以去提。”妙儿轻言回答。 正好。 云菀沁道:“妙儿,你腿脚快,先去将人证物证都请过来。” “奴婢这就去。”妙儿人快性子也快,拔腿就走。 主院内,云玄昶刚吃完饭,正在房间内与白氏说话。 白雪惠听说老爷已经叫莫开来去通知泰州的大伯,满意了。 这阵子不知道是不是伺候婆婆和怄了大嫂的气,一直觉得胃口不大好,喉咙管像是被堵着,吃不进东西,今天一听好消息,她胃口大开,连晚饭都吃了两碗,就等着那黄四姑快点儿滚蛋了。 正说着,院子外的小厮慌慌张张来通传,说是嫂夫人打了包裹,领着两个孩子过来给老爷告别,夫妻两个一惊,面面相觑一眼,赶紧出去。 天井内,云玄昶见大嫂领着两个侄儿站在廊下,细软都收拾好了,明显就是要走人的样子,吸了一口气,不是还没通知大嫂乡下侄子病了么,怎么,她现在竟然自觉要走了? 不对劲。云玄昶匆匆几步下了阶梯,吞吞吐吐:“大,大嫂,你这是干什么?” 黄四姑凄清地笑了笑:“没什么,俺打算带着茂哥和竹姐回泰州,今儿就走,这不,来给二叔打个招呼,道一声别,免得说在二叔家住了这么久,连这点儿礼节都不懂,又被人辱骂说是乡下人,没家教。” 白雪惠站在丈夫身后,捏了手帕,掩住半边嘴,笑了起来,这泼妇怎么突然有羞耻心了?倒还真是难得,也不早说,害得自己掏空心思怎么能叫她滚蛋。 虽然说云玄昶同意想法子将白氏弄走,可要走,也要择个大白天好生叫家丁用马车给送回去,哪里有让客人夜晚赶路的,不成体统,母子三人若是趁夜离开,被人看见了,不是赶人,也成了赶人,还得说云家欺负弱妇稚子,连亲情都没有,另外这黑灯瞎火的,万一母子三人在路上出了事,自己更是脱不了责任,想着,他语气坚决:“大嫂,这黑咕隆咚的怎么走啊,快宵禁了,城门也快关了,不如,明天再说吧。” 黄四姑冷笑,果然是打定主意赶自己娘儿仨走啊,若是没这个心,肯定会留自己,断然不放,怎么会说明天再说,脸上却不表露什么,轻描淡写道:“没事,俺问过二叔家中的小厮,城门还有半个时辰才关,赶得及,既然已经同二叔打了招呼,这就走,不耽误时辰了。” “等一下,”云玄昶发了急,“大嫂与两个侄子要走,娘知道不知道?”万一不知道,就这么把大嫂放跑了,内宅也不得安宁,寡母发起火,教训起人来,可不是好玩的,老太太实行的教育原则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云玄昶迄今就算当了三品京官,还是怵着呢。 “二叔放心,”黄四姑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语气倒也平静,与下午打架撒泼时判若两人,婆婆这会儿应该已经听到风声,朝这里赶来了吧,尽量再将时间拖延久一点,“俺今天为了一双儿女,给她老人家丢了脸,这就回家去自省忏悔去,在这儿只会叫婆婆挠心,想必婆婆也不会不让俺回去。” 这泼妇黄氏,怎么才几个时辰不见就转了性子?小媳妇儿似的,懂得承认错误,伏低做小了?白雪惠嘴角一抽,心底却甜如蜜,浑身的毛孔舒展开来,气儿都顺畅了,脸上被黄四姑挠出来的指甲印也似乎没那么疼了。 这话说得模糊,也不知道娘到底同意了没,云玄昶一时不敢叫大嫂走,暗中派了个小厮去将娘请过来。 小厮应承下来,还没走出院子,却见童氏被个小婢子搀着,已经中气十足地来了。 方才用晚膳时,就不见大儿媳的面,童氏并没在意,只当她今儿闹了一场觉得丢脸,怕自己在饭桌上又教训,所以不敢跟自己同桌用餐,没想到吃完饭,茂哥和竹姐被大儿媳妇叫了进去,然后三个人就都消失了,再一看,黄四姑的厢房收拾得光溜溜,细软都不见了,才知道,原来她竟是起了回乡的打算, 童氏顿时就懵了,再一听黄四姑领着两个孩子,先来老二这边告别,赶紧就带着婢子跑来了。 若是黄四姑明白着说一声想走,童氏倒没什么,可如今黄四姑默默地不吵不闹,就这么领着孩子走了,童氏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一踏进主院,童氏看见黄四姑牵着两个孙子的手,提着两个大包袱,在廊下灯火与朦胧夜色的交相映衬下,背影孤苦凄凉得很,老二问什么,这大儿媳妇也没像平时那般刁蛮,只安安静静地答着,心头一动,顿时红了眼圈,走过去:“四姑啊,你这是干嘛呀,怎么说走就走了?” “娘——”云玄昶见老太太来了,连忙叫婢子去屋内端了个圈椅出来,请娘坐下。 黄四姑见着婆婆来了,仍旧没哭没闹,只挤出一副欲哭却拼命忍住的神情,哽了声音:“娘,俺,俺今儿闹得您不痛快,不好意思跟您打招呼,既然您来了,俺就跟您禀一声,俺今儿带着茂哥与竹姐先回乡下去,省得二叔与弟妹不快活,您也跟着受气。青哥跟您跟熟了,离不开您,您也最疼他,就只能先留在您身边。”又低头对一双儿女道:“茂哥,竹姐,还不快跟奶奶道一声别,就说咱们要回乡下去了。” 竹姐暗中掐了掐自个儿的手臂,疼得眼泪都出来了,脆生脆气得睁着一双泪眼:“奶奶,竹姐本想多伺候伺候奶奶,可今儿就得跟着娘先回去了,您一个人在二叔家好好的啊。” 茂哥也学着姐姐的模样,摸了摸还包着白纱布的脑袋:“奶,俺先回去了,您没事也早点儿回啊,不然俺想你。” 这一下,弄得童氏的眼泪都要飚出来了,腾一下,站起来:“谁说要走,谁说要走的!是哪个要赶你们走吗?不许走!都不许走!” “没,没人赶咱们走呢,娘,”黄四姑语气隐忍,虽这么说,可还是扫了阶上的白雪惠一眼,这一眼,童氏收入眼内,心里有些明白了,难不成是二儿媳妇赶她们娘儿仨回去,这也太不像话了,虽说这二儿媳妇今天下午是受了委屈,可茂哥却是伤在了皮肉,不是说扯平了吗,瞧白氏表面没什么,莫非暗地驱赶黄氏母子?老二对自己孝顺,对嫂子也客气,肯定是不会赶大嫂,一定,一定就是这白氏挑拨! 一家人吵得再凶,毕竟还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啊,怎么能做出这种挑拨亲情的事! 想着想着,童氏的花白眉毛皱了起来。 这时,黄四姑又面朝二叔,开了口,声音淡漠,又包含着轻微的颤抖:“时候不早了,俺来主院除了给二叔打声招呼,还有个事儿,二叔叫个下人,来翻翻俺的包袱吧,看看有没有挟带云家的东西出去。俺晓得,打从来了侍郎府,便一堆人瞧不起俺们娘三个,不是嫌弃俺们乡下人没家教,就是厌恶咱们吃多喝多,像是一辈子没见识过好东西似的,你们搜搜吧,搜了没有,你们安心,俺也舒坦。” 云玄昶一呆:“嫂子,我怎么能搜你的包袱,你,你这是说哪里的话啊,一家人,难道我还将你当贼看吗。” 白雪惠比丈夫先反应过来了,先前还以为黄四姑转了性子,这会儿才慢慢嚼出来味了,黄四姑原来是在打苦情牌,不能落进她陷阱,眉一动:“大嫂,咱们是一家人,有什么仇呢?怎么说到了搜包袱上去了?咱们云家的奴才出府,我们都还没那么严苛非要搜身,何况大嫂——” 童氏听到这里,终是忍不住了,脚跺地一声,目光如炬,望向白雪惠:“可不就是你逼着大儿媳妇低下到如此地步,如今竟还用个奴才比较!前儿给她们娘两个奴才的衣裳穿,今儿放纵奴才对茂哥无礼,一个食盒而已,若是锦重抢去了,那奴才肯定就算了吧,但落在茂哥头上,那奴才就敢夺过来,说明你成天瞧不起她们娘仨,那奴才才会有模学样,根本不将茂哥放在眼里!要你一根钗子,你都斤斤计较,用小手段损她们,今儿被四姑这么一闹,你会就此罢休?他们三个人连夜要走,你敢说不关你的事?是不是你在老二耳边吹风,要赶走她们?” 白雪惠这段日子虽偶尔被童氏啰嗦教训,但那只是婆婆对儿媳妇的立规矩,每家每户没免不了,现在却是*裸的责骂,没料到老太太突然来这一出,心中气闷,犟嘴:“婆婆,妾身可没赶大嫂走,明明就是大嫂自己跑来说要走,这怎么又诬赖在妾身的头上。” 云玄昶平时对后宅女人事哪会清楚,现在一听娘说什么奴才的衣裳啊钗子的,却是明白了,原来白氏这些日子对大嫂不大好,那就难怪大嫂今儿这般泼辣了,是积累久了的矛盾,狠狠瞪了一眼过去。 白雪惠看到老爷的目光,异常陌生,竟又有几分像之前冷战时的模样,呆住,不敢多说话了。 黄四姑见气氛僵持,再不平静了,放开儿女的手,几步奔到童氏面前跪了下来,连磕几个响头,泪水如泄了洪一般,再也关不住,声泪泣下,悲容万分: “婆婆,算了,您就让媳妇儿走吧,再说下去,俺就成了叫二叔家宅不安的罪人了!二叔与弟妹到底是夫妻,不能伤了和气,俺才是个外人,要俺走,俺就走,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儿,有什么好争执的!只是媳妇儿跟着婆婆来,本来是想照顾婆婆的起居,今夜一走,就照料不到了,婆婆在京城还得住一段日子,来的时候是夏天,现在已经进了秋,京城天气变得快,马上一日比一日凉,婆婆可千万注意饮食,还有婆婆的老寒腿和颈椎病,绝对不能受凉,不然一犯病,就得疼一两个月……媳妇儿在婆婆的床榻下放了护膝和护颈,特意用羊毛编织的,弄了几层,应该耐得住京城的寒,一变天,婆婆赶紧戴上,可千万别忘记了……” 黄四姑相貌平平,可说这番话时,脸上却泛着一种柔和而悲情的光泽,在泪珠子的映衬下,无比的叫人同情和怜悯。 童氏老泪纵横,老寒腿,劲椎病,这整个家里,也恐怕只有这个大儿媳妇才记得自己有这个病,还能年年惦念着给自己做护膝护颈了。 在乡下时,她与黄四姑也吵过嘴,怄过气,这个大儿媳,老太太本来也不见得多喜欢,可一到京城,就像是站到了统一战线,多少有些惺惺相惜,听了这一番哭诉,童氏记起一些大儿媳妇的好,茂哥刚满月没多久,是个冬季,她的寒腿发了,成日在炕上下不来,黄四姑一边顶下农活儿,一边做家里活计,最后还冒着严寒,跑去了镇子上的医馆给自己买热敷药,那可是刚出月子啊。 这般一想,童氏弯下老腰,亲自将大儿媳妇搀起来:“四姑,别犯傻了!这个宅子是我儿子的,哪个都做不了主!除非他亲口叫你走,不然谁都没能耐赶走你,我说你留下就留下,你跟我一起来的,你走了,我一个人留这儿算什么?”又扭过头去,声音发颤,对儿子道:“怎么,老二,你不是要敢你大嫂走啊?” 老娘的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云玄昶喉结一动:“儿子可没有说过这话。” 童氏欣慰,剜了白雪惠一眼,托着黄四姑的手,声音温和:“听见没?没人要你走,你就乖乖留下来伺候我,别再冲动犯傻了,”一顿,语气又冷冽起来:“这屋子里就算有人要走,最应该走的也不是你,我年纪虽然大,可这个家里,谁功劳最大,我还是看得见的。” 白雪惠一听这话,攥了拳,这叫什么话,难不成外人在自家宅子里闹事,被赶走的还应该是自己这个当家主母,什么鬼道理,就算对婆婆再畏惧,也忍不住了:“婆婆,媳妇儿虽没能长年陪伴您身边,可自问这些日子,对您的照料也不算差,每日早晚两次请安,从没怠慢,您却一味的偏袒着大嫂,如今还将我这个二房正室不当一回事,您这未免——也太不公了!婆婆,你难不成就瞧不出,大嫂这是在耍心眼,故意博同情么?若真是觉得丢脸了,不愿意叫您为难,早就灰溜溜领着孩子走了,哪里还闹出这么一摊子事!” “闭嘴!”云玄昶低低呵斥,却哪里来得及。 童氏见她说自己不公,这回倒是不生气了,冷笑一声,拧起来的重重皱纹森青严峻:“博同情?耍心眼?你大嫂是不是博同情、有没有心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啊,原本是锦重她娘的远房亲戚,在乡下快饿死了,逃难到京城,勾上了老二,将锦重他亲娘气病,轮起博同情,耍心眼,你嫂子能有你厉害?进门就算了,自己养不出儿子,还见不得别人的儿子好,我锦重这次险些就是被你害了!茂哥又来一笔,你这种人,还敢说别人心眼多?” 一字一句的反诘,宛如钢刀利箭,齐刷刷扎过来。 白雪惠苍白了尖尖的俏脸,老太太心里,压根不将自己当做正正经经的儿媳妇,至多是儿子丧妻后暖床生育的工具,小半辈子装弱势、玩心眼,哪里知道今天竟被黄四姑玩到了头上,气得小腹一阵绞痛,闷闷地往下坠,也不知道是不是月信快来了,加上这一气,疼痛加剧,最后不由捂了肚子,直不起腰来。 黄四姑见局势翻转,心下松一口气,依旧穷追猛打,扬起脸,泪痕还未干,又挤出几滴泪:“弟妹,这话俺本来不想说,可你既非要口口声声说婆婆处事不公,那我可就得当着许多人的面讲清楚了,看到底谁于心有私,你家奴才都说了,过几天要送俺回乡下去,这不是赶俺是啥?回了乡下,俺怎么见人?俺怎么解释单独回来?连亲叔叔家都留不了的妇人,是有多恶毒多难相处!你这是要逼死俺?要俺被村子里的街坊嘲笑死?你说俺有心眼儿,对,俺是多留了个心眼,特地去看了下,发现你们府上的大管家黄昏前去了一趟邮驿,信是递去泰州的对不对?是想提前跟俺家那口子知会一声,然后诓俺回去,对不对!这事儿,俺不信二叔做得出,明摆着就是弟妹你拿的主意!” 有奴才放过风? 白雪惠一惊,忍住浑身上下的不舒坦和不自在:“是哪个嚼舌根!” 黄四姑还没话,竹姐为了帮娘驳倒小婶婶,先开了腔:“就是堂姐身边的那个丫鬟!上次出去,与俺坐一辆马车的。” 又是那个没打死的小贱人!先害了女儿,这会又来害自己?估计是从莫开来那儿听到了口风!不用说,肯定又是云菀沁在背后教的! 白雪惠冷笑了两声。 云菀沁一听,晓得这继母马上要找自己过来了,这会回去来不及,避更来不及,也不多什么,撩直了裙袂,领着初夏几步踏进主院。 “大姑娘——” “堂姐——” 哟,竟然就在外头,正在看好戏呢!白雪惠发了恨。 廊下烛火的照映下,大小姐脸颊好似蒙着一层粉丽的光彩,神情平和,并没半点慌乱,步子蹁跹,不快不慢,就好像是刚从旁边经过,偶听内院争吵才进来的。 阶下,云菀沁给云玄昶和祖母行过礼,道:“沁儿一早听到爹这边吵扰,过来了半天,只是不好进来,刚听说这事似是与妙儿有关,只好进来问问。” “呵,那正好,”白雪惠总算是拉了个垫背,“你这新收的奴才乱在宅子内嚼舌根,对着堂姑娘说什么我要赶她们娘仨回乡!”转头看向云玄昶,变了一张脸,“老爷啊,妙儿不是初犯啊,明显就书有人指使哇。上次是挑拨霏儿去侯府,这次,难不成还要饶了她么!” 云菀沁笑着几步走近竹姐:“竹姐,我那丫鬟真的对你说过‘过几天夫人赶你们娘仨回去’这样的话么?她无端端的,怎么会又跟你说这事?你能把今儿午后,你们俩当时的情形都仔细说一遍吗?” 竹姐有一说一:“倒是没说这话。那会儿俺嫌无聊,正在地上用竹签子画画,说侍郎府也没什么好玩的,闷死了,那丫鬟笑着说,过几天等俺跟娘都回去了,就不无聊了,俺说奶奶说过没这么快回去啊,她说,童老太不走啊。” 云菀沁转头望了望童氏和云玄昶:“爹和奶奶都听明白了?妙儿在后院碰到了堂姑娘,见她无趣憋闷,在一边好心安慰了两句,说过几天回去了就不闷了,只是个口头词,并不说真的就过几天,至于说童老太不走,应该是得知竹姐误会,又补了一句。从头到尾,妙儿根本不曾说过夫人要赶走黄氏母子走,只是有人喜欢转移视线罢了。” 狡辩,实在是狡辩!白雪惠正要开声,话音一转,云菀沁嘴巴比她快,扬起嘴角,若有所思,目光意味深长地凝住她: “我的婢子最多算是不大会说话,却误打误撞,引出某些人见不得光的事儿,可恕我直言,这次,宅子里闹出这么大的事,堂弟受伤,祖母负气,主要的导火索,应该是乔哥儿,为何如今一家子人闹得一团糟,偏偏忘了那个始作俑者呢!?” 这话一出,既彻底掐灭了妙儿头顶上的矛头,又让童氏耳目一清,倒也好,将那狗奴才拉出来,罪名都推他身上,也能杜绝家宅继续不宁,给大家一个台阶,给这事拉上个帷幕,果决开口:“沁姐儿说得没错,咱们都气糊涂了,便宜了真正该罚的人,还不将那奴才拖过来。” 乔哥儿只当自己误伤堂少爷的事儿早就偃旗息鼓了,有夫人顶着怕什么,夫人厌恶黄氏,肯定不会责怪自己给黄氏出气,这会儿从下人厢房里被家丁架了来主院,一扫四周,四国大封相似的,该来的都到场了,登时呆住了,倒也精明,这是要拿自己开刀啊! “夫人——老爷——老太太——”乔哥儿咕咚跪下来,一张被酒色财气熏得未老先衰的脸,五官挤成一推,看起来苦哈哈的,“奴才真没跟堂少爷动过手脚啊,纯粹就是个意外,是堂少爷自个儿不小心摔上墙的——” “狗奴才果真狂妄,还在砌词狡辩!你若不抢不碰,茂哥怎么会不小心?奴才胆敢冒犯主子,死罪!”老太太能一个女人守寡,含辛茹苦养大两个儿子,还能养出个京官,肯定也不是什么娇滴滴的柔弱妇人,刚来二儿子家没多久,便有了一股当家气势,重重一斥。 乔哥儿眼看夫人眼睛一闭,脸色苍白,有甩手不理的意思,心一凉,在佑贤山庄时能够抗着打,因为想着有夫人当倚仗,如今背后没了靠山,今儿恐怕逃不出生天! “二儿媳,这奴才毕竟是你的人,你总说我偏心,成,这次我来便提前先问一声,免得又被你编排说我徇私不公,你看,这奴才,要不要罚?怎么罚?”童氏哼了一声。 白雪惠听老太太这么一说,哪里还敢争什么,身子发冷,小腹绞痛断断续续,好一阵子疼一阵,自顾不暇了,管不了乔哥儿,喃道:“婆婆说哪里的话,既是有错,便罚吧。怎么罚,婆婆拿主意,媳妇儿不敢插嘴。” “夫人——”乔哥儿趴上去,抱住白雪惠的踝儿,“您可不能就这么不管奴才啊,奴才为您办差,奴才的姨母陶氏也跟伺候了您大半辈子——两代人都为了您做牛做马啊——您可千万不能就这么不管奴才了啊——” 就连忠心耿耿,相伴了十多年的陶嬷嬷都能一脚踹开,何况眼下这小兔崽子。做牛做马?又不是没有给他们好处,不过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乔哥儿啊,尤其你,一件实事没有给我办成,倒是得了我的好处,为你花费的银子,就算买下你贱命十条,也绝对是绰绰有余的,还有什么好计较? 这样一想,白雪惠再不犹豫了,脚踝一松,将乔哥儿踢开了。 “来人啊,”童氏望了一眼茂哥头上的纱布,“锦重在庄子上堕崖,这狗奴才本就有失职之错,打了一顿,关了几天,还不知道悔改,反倒变本加厉,对堂少爷又有了侮慢之心,说明骨子里就是个不安分的!既然二儿媳没什么异议,我看,得要重罚,来人呐,先拉了家祠去,打五十个板子!要是没死,拉了出府,卖了去当苦工!” 又打板子?屁股上的伤好没痊愈呢,上次三十还没到就死去活来,中途昏了几次,现在五十,还有命?伤口刚刚结了软疤,还没长牢,别说五十板子了,一个板子下来,就得皮肉开绽,血肉横飞! 乔哥儿懵了,老太太可不比方姨娘了,没法像上次又逃过一劫,冲上前去:“夫人,奴才为您做了那么多事儿——”还没说完,两个家丁上前,拖住他双臂,拉了下去。 白雪惠眉眼一冷,乔哥儿是在威胁自己,见他嘴巴还在动个没完,生怕得要说出什么腌臜事,一激动,脱口斥道:“老祖宗教你还不受着!该打!快将他嘴巴塞着!五十哪里够,给我再加二十板子!” 家丁二话不说,随手掏出个布条塞进乔哥儿嘴巴里。 这是活生生要杀人灭口啊!乔哥儿呜呜两声,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目露仇视,狠狠盯住白氏。 白雪惠见他有口难开,再等拖回来,估计已经是一具死尸,松下一截子气,放了心。 正这时,妙儿已是回来了,进了院子,附耳道:“大姑娘,人已经进了府,在影壁外正守着,随时等大姑娘的传唤。” “马上叫进来。”云菀沁启唇交代,然后上前两步:“慢着。” 这话,自然是对着两名拎着乔哥儿的家丁说。 家丁一愣,仰头看向老太太,毕竟是老太太下的命。 云菀沁转身,朝祖母恭声:“乔哥儿所犯之事,远不止这两条罪状,既然要审,就审个齐全。还请祖母多留他片刻。” 童氏一疑,手一举,示意家丁将乔哥儿再拖回来。 白雪惠不知道云菀沁又在玩什么花招,心跳得飞快,几乎快要蹦出胸口,却不好做声,眼睁睁看着妙儿引着个人进了主院。 是个女子。 约莫十七左右,手中还抱着个小匣子,虽穿着普通百姓的布裙,打扮还算朴实,可一双水汪汪的眼却是多情又妩媚,莲足笋臂,粉颊纤腰,每走一步,腰臀就不自觉轻摇慢摆,说不出来的媚态,一看就知道不是个良家清白女子。 女子刚进这官宦人家的宅子,似有些慌乱,马上便晓得该怎么做了,平静下来,俯身一拜,道:“奴家红胭,拜过侍郎、夫人、老太太和小姐。” 说话的语气语调和态度,不似寻常女子,倒有几分风月场中人的圆滑和周全。云玄昶斥道:“你是何人?” 白雪惠死死咬住牙,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 “奴家原是万春花船的姐儿,后来乔哥儿代奴家赎了身,”红胭水眸一望乔哥儿,并没有对赎身恩客的情意,反倒有股说不出的怨气,“奴家被他买下后,暂且先安置在他四婶家中。” 众人一听来人竟是个妓女,面红耳赤,堂堂官家宅院,竟被个青楼女子登门造访,再一听是乔哥儿的相好,又统统一怔。 逛窑子,对于老百姓来说,可是个奢侈品,万春花船上的姐儿,身价不低,红胭面容姣好,就算不是头牌,价钱也不会低,平常老百姓纵是与花船姐儿共度一夜,都得下血本,何况是赎身!乔哥儿只是个奴才,哪里有这个本钱? “红胭姑娘。”云菀沁目视于她。 她的眼光清亮且纯净,秀美又锐利,能看得人无所遁形,却没有其他千金小姐看自己时的鄙夷,红胭被这少女看得有些自惭形秽。 她不是没有见过贵户家的女眷,眼前的少女比自己小好几岁,身量脸庞都还有几分稚嫩,虽有几分美态,却像是没有完全盛开的花,还有些生涩,在红胭见过的千金中,不算最美,可不知怎的,站在少女面前,红胭不自禁深吸一口气,有种不敢造次的感觉,她外表娇俏,气态又典雅,竟像是比自己活得更久一些,眼光如沁凉而未受污染的水,可落到自己身上,又像是火星子一般,溅得人一烫。 这种娇嫩与成熟的和谐结合,叫红胭不敢抬头直视她。 云菀沁将众人的疑问引出来:“请问红胭姑娘的赎身钱是多少?” “前后算下来,六百两银子。” 云菀沁笑道:“红胭姑娘是不是搞错了?乔哥儿只是我云家的一个普通家奴,家中也并无产业,他一个月的俸禄加打赏,七七八八也不超过两三两银子,六百两银子对于他来讲,纵是不吃不喝也要攒个几十年,可是一笔横财啊,哪里有那么多银子给你赎身?红胭姑娘可别记岔了,再多想想。” 红胭轻蹙笼烟眉:“奴家也不清楚,只晓得赎身那日,花船妈妈来说过,说奴家以后的主子就是这乔哥儿,还说赎身的人大手笔,连价也不还,甩手便是一张隆盛清楚的六百两银票,许久都没见过这样的豪客了。听这话,赎身的人似乎不是乔哥儿,只是将奴家赠给了乔哥儿。” 童氏冷道:“付银票的人,男的女的,长什么样儿?” “妈妈不曾对奴家说过。”红胭道。 云菀沁面朝祖母,意有所指:“奶奶,何须知道那人长什么样子呢,光一听这隆盛银号,就该清楚了。” 童氏初来乍到,并不明白,望向儿子:“老二,你来说说!” 云玄昶听到这里,肚子里已是有些清楚了,睨了一眼身边的白氏,见她冷汗直冒,明白与她脱不了干系,可她对乔哥儿那般好做什么? 见老娘发问,云玄昶只得道:“那隆盛银号基本只对京官所开,我府上的积蓄与钱银,大部分存入隆盛银号……” “意思就是说,为红胭赎身的,十有*,是咱们府上的主子。”云菀沁道,目光落至面如土色的白雪惠身上,“除了母亲,我真是想不出有哪个主子能对乔哥儿这般好。” 若非有什么重托嘉赏,否则,主子怎会这般大手笔犒劳奴才? 童氏吃盐多过吃米,乍然灵光一现,有了忖度,一时牙腮咬紧。 妙儿见局势已经被大姑娘压下来,又从红胭怀中拿过匣子,打开,抽出一小沓纸张,每一章纸的后面都按着一个鲜红的指印,粗粗一看,好像是同一个人的手印。 云玄昶与童氏各接过一张,竟是吉乐赌坊的欠条,全部都是乔哥儿的,少则几两,多则几十两,一沓随便算下来,至少也有个小几百两的赌债了。 “京城哪个赌坊后面没人撑腰?欠债不还钱,被赌坊打手卸了胳膊的,多得是。欠了这么多银子,赌坊没追乔哥儿的债,倒也是奇了,女儿派人去一打听,才知乔哥儿的债竟都被人还齐了,不用说,”云菀沁唇一动,“那么大一笔赌债,不会用真金白银支付,肯定还是用的银票,那银票是不是仍然是隆盛银号的,爹大可去查一查咯。”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对一个奴才花了近千两的银子收买,还能是什么小事? 云玄昶捏皱了欠条,狠狠揉成一团,掷到地上:“贱妇!你到底有什么瞒着我!是非要我亲自去查才说实话吗!” 白雪惠冷汗不停,心肉如刺在不断绞着,腹内绞痛又窜起来,天际一个闷雷打来,她只觉乌云罩顶,可抵死也是不能承认的,支支吾吾:“陶嬷嬷于我有恩,虽然犯了错,可最后下场凄凉,我于心不忍,便想对她的亲外甥好一些……” 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连她自个儿都腿脚抖索着,几乎快要站不住。 云菀沁一手摘掉乔哥儿嘴里的布条:“最后一个机会,坦白一些,就少受些痛苦,——瞧你自己了。” 乔哥儿本就记恨白氏不救自己,眼看东窗事发,大姑娘将红胭与欠条搬了出来,证据都摆在眼前了,还由得了人辩解么? 为求自保,他狠下心: “老祖宗,老爷,大姑娘!奴才是被夫人逼迫的啊!夫人叫奴才陪少爷去庄子上,交代奴才,若是有机会,就……” “就怎样!”童氏一指乔哥儿,狠狠质问。 黄四姑早就退到一边儿去了,没料到这一闹,倒闹出了白雪惠见不得人的事,正暗中窃喜着,竖起耳朵巴巴儿听着。 乔哥儿吞一口唾:“……若是有机会,就不要叫少爷再回来了!” 众人瞠目,齐齐望向白氏。 “你胡说!”白雪惠打死不认。 “奴才当时吓了一跳,不敢,可,”乔哥儿道,“可夫人晓得奴才去万春花船上玩过一次,对红胭很中意,说会帮奴才给红胭赎身,还说会替奴才还了吉乐赌坊的债,若是事儿成了,还得为奴才与红胭置产,弄个独门独户的小宅院呢!奴才心一热,才答应了。奴才与少爷相处了几年,有几分感情,要奴才亲手弄死少爷,奴才狠不下心肠,奴才心想龙鼎山上悬崖峭壁、猛兽毒沼多,随便带着少爷上山玩时松个眼儿,弄丢了少爷,可能就会让他没命……这才……这才行错了一步——老爷,老祖宗,恕罪啊!若不是夫人引诱加威逼,奴才绝对不会起这个歪心啊!您们看在奴才坦白从宽的份儿上,轻罚吧!” 童氏听到这里,已是浑身震颤,毒妇,毒妇,蛇蝎毒妇,当她只是对继子掉以轻心而已,没料已是起了迫害心,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身子一晃,朝后险些栽倒,幸亏黄四姑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婆婆,不要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童氏站直,牙齿打着颤:“我云家流年不利,宅内藏着这种妖孽毒妇!老二,你自己瞧着办吧,身为续弦继妻,不善待前房子女就罢了,竟还有加害之心!你这一房就这么一个命根子,险些便要断送在她的手里!” 云玄昶亦是被气得够呛,看也不看身边人一眼,闷哼:“来人,拉白氏先去家祠!” 轰隆一个撼天响雷响起,闪电裂帛一般,张牙舞爪地狠狠撕开已沉下去的夜幕。 银色亮光打在白雪惠脸颊上,惨白得不像人,突然迷了心智,扬起手就朝阶下的云菀沁冲过来: “小蹄子!小贱种!全是你,全是你,你害我,是你害我,你就是见不得我好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娘没用,被我踩得死死,你也迟早是我手下的亡魂——” 到了此刻,还在死鸭子嘴硬。云菀沁见她面色如霜,目色染血,狰狞无比,避都懒得避了。 “还不拦住这杀人害命的娼妇!”童氏尖叫。 豆大的雨点伴着响雷和闪电,哗啦啦,终于落下来。 前方家丁挡住去路,白雪惠骂着骂着,还没靠近云菀沁,腹内一阵绞痛达到了极致! 她一阵痉挛,有什么东西朝下坠,冲涌了出来,“啊”一声,摔在了地上,撑起身子,一摸裙下,竟是一手的鲜红,还有小块小块的凝固肉状物体。 “啊——啊!夫、夫人流了好多血!”阿桃率先尖叫了起来!   ☆、第七十二章 继母小产,千金开铺 白雪惠手掌一片赤红,又黏又腻,先只当是雨水,后来又以为是哪里划破了,听阿桃一叫,才幡然醒悟! 她的面色在秋季的凄清冷雨中,除去惨白无血色,还泛出一种厉青色的光泽,在明白这些血是什么之后,在确定身体这团还未成型的血肉已经慢慢从身体里流逝,整张脸透出悔恨而惨痛的神色,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坐在大雨瓢盆的天井内,捶胸顿足,痴呆摇头,心肉有如利刃在割:“不,不会的……不会的……老天爷这是在玩我……不会的!” 云玄昶膝下子女几个,是过来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呆住片刻,竟没反应过来。 几个家丁与婢子见老爷都没做声,不知道是到底是继续将夫人拖到家祠,还是将夫人搀扶起来避开雷雨天,一时都统统不敢动弹,任由白雪惠一个人坐在天井,又哭又自言自语。 一落雨,云菀沁被初夏与妙儿搀到了走廊下,如今一见白雪惠的模样,心中一动。 她前世尽管没有机会生育,可毕竟嫁为人妇,也曾抱着替夫家开枝散叶的心情,所以也了解不少女子怀孕的症状与常识,后来慕容泰的通房怀孕,一直到被画扇陷害流产,她也曾近距离看过。 白雪惠,怀孕了? 云菀沁记得,自己前世嫁进侯府后没多久,这个继母才怀孕生子的,今生所有局势和步骤都打乱,白雪惠的怀孕时间难道提前了?只是前世,云府的二少爷平平安安生了下来,生得白白胖胖,足有七斤八两,让中年得子的云玄昶喜出望外,从而也加速了弟弟的悲剧……没料到今生,这一胎提前了,又经历了今天这一场风险。 看白雪惠的样子,似是并不知情,也难怪一脸的痛不欲生,几乎癫狂! 打从云菀霏出生,白雪惠十多年没有怀上,盼再生个儿子早就盼疯了,不知道暗中吃了多少生育的大补药,银子所耗不少,如今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怀上,若是又稀里糊涂地掉了,岂不是要痛彻心扉? 手心一蜷,捏紧了袖口,云菀沁凝视白雪惠,莫非这就是报应,她前世为了这个孩子,害得弟弟有家不能归,生不如死,最后定然霸尽云家产业,自然也包括娘亲许氏的财产,今生,这个孩子却是连出生的资格都没有! 妙儿一直握着大姑娘的手,感觉她一直都很冷静,尤其刚刚掀白氏的底,爽利干脆,这会儿,却在轻轻颤抖,有些发凉,不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白氏胎动流血,多半是因为今天受了气,大姑娘再沉稳,毕竟年纪还小,难不成是心里生了愧疚?妙儿眉头一蹙,低声附耳:“大姑娘,白氏这是现世报,她有害少爷的心,老天爷当即就还给她的儿子。” 轻轻一笑,却有点儿虚弱,云菀沁反握住妙儿的手掌,暖烘烘的,有些粗糙,却厚实而叫人安心,半个身子倚在她身上,淡道:“妙儿,你以为我在同情她吗?我不怕别人说我恶毒,你知道吗,我现在很开心,大大舒了一口气,这孩子不能生下来……就算你说我狠心,我也得说出真心话。” 妙儿眼圈湿热,大姑娘年龄虽不大,可近距离接触这些日子以来,却看得出,她在大多数人面前,淡然悠宁,冷静自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几乎是以一个成年人的要求在苛刻自己,决不让自己有半点松懈和散漫,有时独处时,大姑娘眼中的空远淡漠,能叫她吃惊,这不是个未出阁的小女孩的眼睛,而是充满了心事的人的眼睛。 可……妙儿知道,大姑娘的心明明很柔软,能够像瑰丽芬芳的花一样洁净而烂漫,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柔嫩的花朵外面,总像竖着一层盔甲,不让别人嗅到她的芬芳与绝艳,也许是早年丧母的缘故?……反正,今夜,大姑娘终于暂时卸下了那道闸门,难得像个真正的十四五的小姑娘一般……这让妙儿十分心疼,又颇为欣慰,若说有什么心愿,只希望这个异母妹妹今后能找到一个真正能让她卸下心防,读得懂她心思的男子。 就在众人心思不一,却是童氏最先反应过来,虽然眼下正是气头,恨透了白氏,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但眼看她下体流血个没完,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女人虽可恨,但肚子里的那块肉,却始终是她云家的种。 童氏眉一皱,在廊下叱了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她先扶进来再说?!” “娘……不拉去家祠了么。”云玄昶这才回过神。 云菀沁一听,未免扫了一眼白雪惠,她若是听了爹这话,该是有多寒心! 果然,白雪惠似是听到了,拳头撑地,一蜷,喉咙里竟是发出极其痛苦的咔咔声。 “都这个样子了,还送什么家祠?将乔哥儿先捆了,带去家祠,”又一指白雪惠,“叫人将她扶进房间去,叫个大夫来吧!”童氏厉声道,眼下是保住孙子,这女人,以后再说。 家丁得令,赶紧将夫人往厢房里面拖去,又派了人连夜出府,去喊大夫上门。 天气不好,风雨越来越大,电闪雷鸣伴着凄风苦雨,下得天地变色,场面也混乱。 黄四姑得偿所愿,今夜这一出,除了不小心揭了这弟妹谋害继子的皮,还亲眼看着她动了胎气,看她的样子只怕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子,再一瞥天井的青石地板上大片的血迹与雨水汇成小溪,看样子,这孩子,估计是难得保住了。 这一下,什么怨什么仇都给报了,黄四姑心满意足地搀着婆婆,领着两个孩子,回去了西院。 童氏本来想留下来看看白氏的胎能不能保得住,可黄四姑劝着,突然下雨,天气转凉了,只怕染了风寒到时寒腿发作了,童氏这才随了大儿媳妇一起回了西院。 云菀沁叫初夏在这儿先看着,打探一下后情,与妙儿先回了盈福院。 到了二更时分,初夏举着伞,冒雨回来了。 大夫连夜上门,为白雪惠看症。初夏在廊下,看见阿桃和主院的几个嬷嬷、婢子,一盆热水又一盆热水地往里面端,然后又一盆血水又一盆血水地往外面泼……到了最后,一个老嬷嬷干脆就将小泥炉提到了走廊下,拿了把芭蕉扇,现场烧水,免得来回跑动。 初夏毕竟是没有出阁的黄花闺女,哪里见过女人滑胎的场面,看得触目惊心,不时又听里面传来凄厉的尖叫。 那声音,明明是夫人的,却又不像,因为疼痛加上痛悔到了极点,撕裂到有些扭曲。 最后,屋子里有嬷嬷拿了几把剪刀什么的出来,浸泡在热水里,说是大夫要消毒。 大概过了一个多时辰,大夫才从屋内一头汗地出来,离开了云家。 等里面伺候的一名小婢子出来,初夏赶紧拉到角落问,小婢子还未净手,手掌心都还有血渍斑斑,惶惶道:“……可吓人了,我这辈子都没见女人流过这么多血呢。大夫查过,夫人确实有孕了,都三个月冒头了,估计是这段日子太操劳,给三姑娘备嫁,今儿先是与嫂夫人打架,后来又受了气,所以没保住,滑了下来。” 流了那么一滩血,果然是没保住。初夏透过窗棂望了一眼,低声问:“那夫人现在如何。” “还能如何,连哭都没力道哭,奄奄一息,倒在床上,也不知道是昏还是睡,反正闭着眼睛,没动静。”小婢子道。 正准备多问两句,只见一具高大的身影从里屋走出来,正是云玄昶。 初夏再不好多说话,退了一边去,只见在门口守了半天的莫开来迎了上去:“老爷,天儿不早了,您累了一晚上,也该歇了,明儿寅时末还得起身去应卯,是歇在主院,还是去方姨娘那里……” 云玄昶回头看了一眼,眉毛皱了一下,闹了一晚,身心俱疲,这几天都不想见到女人了,拂了一下袖子:“屋子血呼啦天的,一股腥味,熏都熏死了,哪里住得下去,开来,你叫人给我将东北小院那边的书房收拾一下,我今晚上去那里住。” 莫开来连连应声,举着伞,引着老爷离开了主院。 初夏也没多耽误,赶紧先回了盈福院给小姐说。 听完初夏的描述,云菀沁稍一度量,问道:“她现在仍是住在主屋?可有什么反应,爹爹那边对她又有什么说辞?”这次的流产,对于白雪惠来讲,也并不见得完全是坏事,她本来该是丢到家祠去受罚,做出这种丑事,受了罚之后,纵是被休弃,她那宫里的女官妹妹,也无话好说。 可,因为滑了胎儿,白雪惠倒又被抬回房间去了,对于她来说,是个缓冲受罚的机会。 初夏答道:“嗯,白氏流血不止,如今还住在主屋内,奴婢临走时扒开窗户听了下,就听见她翻来覆去地呻吟,嘴巴里也在骂骂咧咧,似还在骂小姐,老爷厌恶屋子脏,去书房睡觉了,奴婢看这个样子,白氏这段日子就算暂时受不得罚,老爷不会理她,小姐放心。” 云菀沁沉默了许久。 这个孩子,原本有可能是侍郎府的第二个儿子,如今没有保住,可会对未来产生什么影响? 白雪惠以后有没有可能再继续生孩子? 这次的流产,会不会只是因为她重生后,许多事情改变而插入的一场小意外,云家的二少爷根本就还没有出生?依旧会降生? 若是如此—— 那么警戒性,就还没消除。 重生一次,改变了一些事情,可相比较下,未来也多了更多不可预知的事,不过没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今生她一定保全自己与身边的人不受伤害。 还有…… 孩子。她条件反射地摸摸平坦的小腹,今晚看白氏流血,其实心中也像被皮筋一拉,狠狠扯紧了。 有件事,她一直不忍多想,而今晚,见着白氏脚下流的大片大片血和零碎的小肉块,却彻底爆发。 前世,在知道自己被白氏戕害得身体无法生育之后,她也曾调查过那到底是什么毒,结果发现是种致人不孕的慢性中药,名“玉附子”,适量添加在药材中一点,无伤大雅,还有治病救人的作用,可若是单独大量使用,便会在女体的子宫内自动附着,形成一股毒粘膜,也就是说,就算能够怀孕,孩子在母体的子宫内也根本没有生存环境,一经受精着床,就会被毒杀,化为一团污血,慢慢的自动流下来。 出嫁后,她与慕容泰关系还算和谐时,曾经出过一次血,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流了三四天,可因为她月信一向就有些不稳,量时大时小,所以当时并没多在意,以为是月信。 在知道玉附子怎样令人不孕时,她才隐约惊觉,那次流血,很可能是流产,只是胎儿太小,估计还不足一个月,出血量不大,疼痛感也不算重,所以受不了母体内的毒素滑了出来,她根本觉察…… 这只是云菀沁的猜测,并没去调查。 却有*分的可能。 若真是的。那也就是说,前世她的身体内,本来也曾有过一个小生命。 今夜的场景,让她也受了刺激,联想起那件事。 云菀沁眼眶湿热,长睫有雾气散开,迷蒙了视线,纤手在小腹上轻轻爱抚,孩子,今生若是遇不到真心疼你娘的良人,宁可仍然不让你重新降临人世,可若是有幸能为你遇到个好爹爹,娘一定再不会叫人伤你片毫。 回忆一旦拉闸倾泻,就很难关上。 重回十四岁,前世已如盖上的书页……可回忆起来,云菀沁仍有些止不住的寒凉,上一世,出嫁前夕,大口大口吃着继母端来的滋补甜品,原来是舍身喂毒,每吃一口,甜美嫩滑的汁液顺着喉咙流下去的同时,摧损女子最宝贵子宫的毒药便一点点地将她侵食…… 短暂的不到二十年的生命中,她无法听到稚嫩的声音奶声声地叫自己“娘亲”,永远无法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骨肉,而只能眼睁睁看着丈夫的通房与妾侍,一个个地大了肚子,然后幸福地替自己的丈夫孕育子嗣。 这种痛苦,对于女子来讲,比钢鞭日日摔在身上,还要痛苦一百倍。 身体上的痛,尚有痊愈一天,就算不能痊愈,总有一日,结疤了,也不会疼了。 可心上的痛楚与精神上的摧残呢? ……现如今,不知道继母白氏会不会也有这种痛苦?! 初夏与妙儿对觑一眼,大姑娘今晚反应很奇怪,看见白氏流血小产,恹恹不语,有些寡欢,现在听了白氏那边的动静,更是半天不开口。 难道是看见白氏又住进主屋去了,怕她得不到惩罚? 初夏安慰:“小姐,您放心,白氏虽借着小产免去了家祠,可也不过是暂时,她若是保住孩子了,说不定能免去一劫,现在孩子没保住,唯一的筹码也没了,老太太绝对不会跟她讲情面了,奴婢看老爷的样子,事事都听老太太的,而且知道少爷险些被白氏害了,想必对她厌透了,现下连屋子都不肯多呆一下,宁可睡书房呢,不将白氏拖出来,是因为她还在出血,若就这么死了,恐怕会引人非议,等白氏血一止,肯定没什么好下场!” 云菀沁目色恢复了神采,嘴角一扬,别人给白雪惠什么下场,自己不管,反正她是绝对不会给她好下场的,开口:“初夏,你这几日还是时刻盯一盯主院那边。” * 西院那边。 眼巴巴等了小半晚的童氏,终于等来了结果,——白氏的胎保不住,还是滑了。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眼睛发了直,不开怀,并不是心疼白氏,而是心疼子嗣单薄的二儿子,道:“哎,老二家里的女人不如你争气,一窝都是闺女,现下就一个儿子,如今好容易又有了个机会,偏偏……” 黄四姑听得背后一紧,汗毛一竖,这事儿跟自己说什么也脱不了关系,与其事后被刁难,不如先承认,倒也机灵,眼珠子骨碌一转,抱着婆婆的膝盖跪下来:“婆婆,都是媳妇儿不好,要不是媳妇儿这一来,兴许弟妹不会动胎气,更不会小产,二叔怕是怨死俺了吧!” 童氏眼下正疼大儿媳,正恼白氏,哪里能怪她,听她说“要不是媳妇儿一来”这话,自己也是跟她一起来的,难道自己也有错么?马上将她拉起来,告诫:“怎么又扯到你自己个儿头上去了,你啊你,怎么变得像个小媳妇儿似的,什么错都自己扛,这话千万再不能乱说了,老二那边本来没什么,一听这话倒会介怀了。她流产,关你什么事,明明就是她自己没一点用,不但对我锦重下毒手,居然连个胎都保不住,她快三十岁的妇人了,不是头一胎,更不是没生过孩子的小姑娘,却如此粗心大意!说明她对给咱们云家传宗接代,根本就不上心!哎哎,想着我就恨啊,好好个胎,被她自己作死给弄掉了。” 黄四姑吁了一口气,又赶紧给婆婆捏着肩膀,一边劝慰,一边不忘记对白雪惠落井下石:“婆婆,二叔还年轻呢,三十多四十不到,又不老,俺家老大前年都给您添了青哥呢,您急什么啊,这不是还有方姨娘么,瞧她长得虽没弟妹那副狐媚子相,但屁股圆胸脯大,应该是个好生养的,再说了,实在不行,您这不是还在京城么,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京城不是有什么…瘦马馆来着?里头都是干净水嫩又能生养的丫头,卖给人做妾的,到时婆婆去给二叔多挑几房,为二叔传宗接代,保管叫二叔明年一堆儿子喊您奶奶。” “你啊你,就是嘴甜,”童氏被哄得心情好多了,大儿媳妇这话说的没错,自己既然来这一趟,也该好好给老二做点儿事了,瘦马馆?改日得去瞧瞧,可心情刚好没多久,童氏琢磨白氏祸害云锦重的事,又不痛快了,将儿媳妇倒的热茶往桌案上一磕,气恨上头:“这个白氏,真是气死我了!这种货色,有什么资格当侍郎夫人!哼,我瞧老二读书、入仕都有本事,就是挑续弦上,昏了头,怎么瞧中她?” 黄四姑见婆婆对白雪惠怨言越来越大,心中乐呵,古往今来,多少在婆婆干涉下棒打鸳鸯的夫妇,何况白雪惠如今也不见得是二叔眼中独一无二的宝贝,心思一转,随手从蔑篓里拿出针线,借着烛火穿针引线,笑着当做谈天一般:“倒也是哦,俺只听说,妾扶正,一般不成规矩,会被人背后说,二叔对这个弟妹已经够好了,不顾流言蜚语都要把她弄成填房,只可惜弟妹自己不争气,哎,也没给老云家做点儿贡献。” 这话正中了童氏的心情,拳头一捏,击了一下桌子,又是骂骂咧咧一阵子,才算是泄了心头气。 * 乔哥那边,被家丁趁着夜雨拎到了家祠。 天井内临时搭了个活动式的凉棚,点了一盏煤油灯挂在撑杆上,摇摇欲坠,灯光如夜间的鬼火在风雨声中,晃荡着。 乔哥儿被困在条凳上,见家丁光着粗壮的小臂,举起尺宽丈长的板子过来,惊慌失措地提醒:“大哥,大姑娘说过,只要我坦白,就会轻饶的,您可千万别忘记了啊!您们可得少打几下板子啊!” 用刑家丁与凉棚边一名家丁对望了一眼,两个汉子笑了起来,笑意在橘色煤油灯的衬托下,无比诡谲阴森,叫乔哥儿遍体发寒。 “还想轻饶?你到处问问,哪家的奴才想要杀主子还可以轻饶?大小姐是说若老实交代,就叫你少受点苦,可没说要少打板子!”一名家丁笑道。 “有什么区别——少受点儿苦,不就是要轻饶,少打板子么!”乔哥儿见那板子逼近,大叫起来,嚎破了雨声。 那用刑家丁语气轻视:“大姑娘说少受点儿苦的意思是板子打重一些,叫老太太罚的五十个板子没到之前,就送你上西天!大小姐对你可真是不赖啊,这么体恤你,还不感恩!” 乔哥儿瞳孔放大:“大姑娘……”竟玩自己一把! 另一名家丁狠厉眼色一使,示意不要跟即死的人多废话了。 “乔哥儿,要我说,你这辈子也够本了,万春花船上的红胭都给你包养过,也算是享尽艳福了!”用刑家丁调笑着,不无猥琐,突然变脸,板子狠狠落下! 僻静的云府家祠外,板子的撞肉声夹杂着鬼哭狼嚎声,在秋夜的暴风雨中,尤其的响亮。 不出十下,惨叫声便小了,然后沉了下去,隐进了深沉的夜色中。 家祠不远处的灌木丛边,红胭举着伞,皱着娟秀柳叶眉,脚边雨水嘀嗒落地,溅得裙角湿透,却长舒了一口气。 刚刚见乔哥儿被拖过来,红胭就知道,他完了,亏他还觉得有希望能够逃过一劫,没看见云家大小姐脸上微笑含着决绝杀意么? 红胭趁云家主院一团糟,没人注意自己,也默默跟了过来。 她对这乔哥儿根本没什么爱恋之意,不单没有爱恋,甚至还充斥着怨恨。 红胭本是前线一名低阶武官家的女儿。 前几年与蒙奴国一场战事失败,导致大宣割地赔款,宁熙帝迁怒,这场战争中所有的指挥官员皆被事后软禁和斩杀。 很不幸,她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名。 她本与家人流放北漠,中途家人一个个死去,她靠着顽强的意志和健康的体魄抵住一路的颠簸与折磨,活了下来。 在靠近荒无人烟、炼狱一般的北漠之前,也不知道说她运气好,还是运气差,负责押送罪臣家属的一名官员贪财,正好赌博输了钱,见红胭姿色还不错,弄去北漠做苦力实在太糟蹋了,竟将她暗中拎出来,重新弄了个身份,脱了罪名,私下将她卖给了人牙,辗转几次后,她被卖到了京城的万春花船。 红胭自从上了万春花船,一直苦苦与老鸨斗智斗勇,拼着没曾接客,宁可每日做十个时辰的活计,宁可忍着恶心陪酒时被客人动手动脚,就是死活不愿意踏出最后那一步,破了最后一道防线。 她是武官家庭出身,从小跟着父兄学过一些拳脚功夫,力气也大,妓院里寻常龟公与她打起架来,还没她厉害,每次将她绑起来用鞭子打,她竟也是咬着牙关,疼都不叫一声。 万春花船的老鸨见她倔强,怕她哪日想不开咬了舌头吊了颈子,到时银子打了水漂,也就暂时没有逼迫她。 直到那日,乔哥儿上了花船瞧中了她,拿出所有身家,非要与她共度*,老鸨被银子迷了眼,再不肯顺着红胭的心思了,晓得她不听话,当夜给她灌了迷药,手脚无力,压根无法用力,才让乔哥儿得逞了兽欲。 红胭晓得,既然做了妓院的姐儿,肯定就免不了这一天,可醒来后,仍然是恨透了乔哥儿。 本想保住清白身子,如今乔哥儿却毁了一切,可就算当下将这乔哥儿一刀捅死也挽回不了,还得吃人命官司,只得先忍下来。 后来,红胭被赎身,安置在乔哥儿的四婶祝氏家中,她曾决定,将来有一日,一有机会,一定要逃出,没料这一天,终于来了。 如今来看一看乔哥儿,红胭不过是给他送最后一程罢了,想看看这个伙同老鸨迷*奸自己,污了自己清白的奴才是怎么死的。 不过,若不是这乔哥儿,自己可能还在万春花船上做窑姐儿,还有可能被其他恩客糟蹋……这样想来,红胭一口怨气也逐渐消散。 往事已矣。就当一场噩梦吧! 她是心性刚强的武门女儿,不是柔弱得要死要活的娇滴滴千金,虽不幸失贞,对不住家门,可那不是她的错! 她偏偏要拼着一口气活下去。 直到听不到声音,红胭才“呸”一声,一口口水,朝凉棚那边吐去,然后举着伞,转过身子,头一仰,扫了四下,径直便朝盈福院走去。 盈福院内。云菀沁听婢子来传,红胭还没走,在院子外要见自己。 初夏皱眉,这个窑姐儿还没走,打算干吗? 表少爷帮忙寻到这个人证,想必也给了红胭好处了!这会儿缠上大姑娘,也不知道是不是生了贪心,还有什么图谋,毕竟,今夜不是这个红胭,白氏的丑事也没有实际证据。 而且,一个风尘女子,半夜来找大姑娘,只怕影响了闺誉。 想到这里,初夏疾步走近帘子,对着外面的小婢子手一挥:“这么晚了,叫她回去吧。” “初夏,”云菀沁轻喊一声,“叫红胭姑娘进来。” 世人看烟花女子脏,可谁又知道,表面看上去高高在上、优雅干净的官夫人,也许核儿更脏,更污浊。 今晚上,难道还没看清楚么? 红胭得了传唤,垂头进入,却自知身份,并不进帘子内,站在帘外,两手一合聚拢在腰边,半蹲膝盖,福了一礼: “大姑娘,奴家有礼了。” 云菀沁见自己已经通融了,红胭却不进帘子,与自己保持着距离,倒是进退有度,有些讶异,再看她与刚才在主院见到的妩媚气质有些差异,很是稳重,更是心中有些猜测,她行礼的姿势,不是风尘女子那种卖痴撒娇的轻浮动作,——红胭行的是官家女儿常用的福礼。 云菀沁不动声色,微笑:“多谢红胭姑娘今晚讲出良心话,为我与弟弟二人做主,风大雨大,当时我家又发生了大事,没来得及对红胭姑娘道一声谢,如今天黑了,不知红胭姑娘还有什么没交代的,竟劳得亲自来跑一趟。” 红胭听她语气谦和,更是下定决心,隔着珠帘一拜:“红胭无依无靠,浪荡如浮萍,赎身后也没个去处,想要跟随云家小姐,效犬马之劳。” 初夏噗呲差点儿笑出来。大姑娘打从落水醒来后,就像是身上长了吸铁石,惹了一个又一个人贴过来鞠躬尽瘁,原来——红胭是生了投靠之意,而不是贪婪,想多要银子,想想也是,红胭虽然摆脱了淫窟,成了普通良民百姓,但是从此一个人生活,也并不轻松,若是被人知道过去的历史,说不定还会被指指点点。 云菀沁见红胭直接,也是有点讶异,轻笑:“我区区一个侍郎家的女儿,又不是什么元帅将军,哪里能让红胭姑娘效什么犬马之劳?红胭姑娘如今已经脱离了万春花船,是良籍女子,我看你谈吐流利,像是读过书认识字的,手脚也利落,到哪里应该都不愁饭吃,寻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找份活计,好好活着,不成问题,”,又道:“妙儿,去内间拿一张银票来给红胭姑娘防身。” 红胭一听云菀沁不要自己,急了,忙喊住妙儿:“不用!” 又朝云菀沁道:“云小姐,奴家可不是来找你讹银子的!实不相瞒,许少找到荷花巷,要奴家为云小姐作证时,本就打算给一张千两银票,可奴家却推还了给他,因为奴家自己也想摆脱乔哥儿,而且只是说良心实话,又怎么能要银子?奴家是真心想投奔云小姐,若云小姐瞧不起奴家,用银子来打发,那便算了,奴家失礼,这就走!” 还没等红胭转身,云菀沁笑了,果真是个烈性女子:“红胭姑娘误会了,红胭姑娘出身不错,我叫你为奴为婢,跟着我做些跑腿的小事儿,岂不是大材小用,暴殄天物?” “云,云小姐是如何得知奴家的出身……莫非是许少查过?”红胭一怔。 云菀沁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摇头缓道:“我表哥没曾查过你。可现在细细回想,红胭姑娘进侍郎府时,虽表面看上去紧张,但眼神松懈,并没什么新鲜,应是装出来的,这表示红胭姑娘见识过臣子宅邸,并不稀奇。现在,你不进帘子,只站在外面,与我保持距离,也应该知道官宦小姐在闺阁中,外人不方便随意进来的规矩,你行的礼,更是官宦小姐的平辈见面礼,还有,我注意你的指腹和虎口上有老茧,倒与我一个将军府出身的朋友的位置一样,应该是拿过刀剑……说起来,红胭姑娘堕入风尘才三年,并非自幼卖身……想必,以前应该也是有一定的门户,而且是武官出身吧。” 红胭见她全盘猜中,沉默半晌,并不敢全部说出来,只道:“我确实是北方一名军官家的女儿,父亲长年驻防北方,与其他官兵将领同对抗蒙奴国的侵扰与犯境,官职虽不高,可也算是正经门户,三年前一场家变,家族没落,我也流落邺京,三年前秋季,不幸没入娼籍,今儿因缘巧合,脱离苦海,见云小姐不像一般的京城闺秀,便有了投靠心,只可惜我也自知身份有污点,留在侍郎府贴身伺候云小姐,自不量力,确实太过冲动了,非但无法报恩,恐怕还会叫云小姐遭人闲言碎语,……是红胭没考虑周详。” 原来这个红胭竟还是个小军官家的女儿。 初夏与妙儿互相对视一眼,有些讶异。 云菀沁笑眸一闪:“你若真有心留在京城不愿意走,倒是有个去处,不一定非要留在我身边,既能帮我,也能帮你自己有个活下去的立足地,可以说是两全其美。” “云小姐有什么话大可直说。”红胭一听有转机,十分欣喜。 云菀沁目光一闪,乌黑浓翘的睫毛拍了两下,落了阴翳在眼皮下:“不久后,我会开一家脂粉店铺,但并不方便时刻盯在那儿打理,恐怕十天半月才能有机会亲自去一次,我身边这两个丫头虽亲近,但也不方便放出去,所以店铺之内,必须有个放心的掌柜帮我坐镇管理。另外,寻店铺地址和买门面的事儿,也可能会叫你帮忙。” 云小姐是想当幕后的大东家,让自己帮她接手脂粉店面,当对外老板,打理外务? 红胭一讶,虽说女子当老板娘,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儿,可大多还是出了阁的妇人居多,云小姐似是还没及笄,看上去还没褪下小姑娘的粉嫩模样,怎么会有这个心思? 不过,也没什么奇怪。 今晚上就瞧出这云小姐的心思稳如成人,跟实际年岁不大匹配,要她开店,指不定比年纪长的人还要厉害呢! 措手不及的惊喜从天而降,红胭呐呐:“云小姐放心我么,我有这个能耐么?那可是一家店面啊。还有,寻址和买门面,这都是大事,还有钱财方面的交易,您信任我?” “胭脂水粉,一旦摸熟,有哪个女子不懂?就像男子玩弄刀枪,天生都是有敏感力的,教都不用多教,”云菀沁道,“红胭姑娘怎么这会儿又没有自信了。至于信任,生意都是投资,有亏就注定有赔,我既然选了你,不是信任你,而是信任自己的眼光,若你对不住我,害我亏本了,或者拿我的银子偷懒,那也只能怪我自己没眼光。” 红胭的泪水涌出来,帘子外噗咚一跪,也不忸怩了,大方说到道:“红胭一定肝脑涂地,鞠躬尽瘁,誓死也要为云小姐打理好店铺!” 果然是将门女儿,打理个店铺,上阵杀敌的豪气都出来了,连肝脑涂地,鞠躬尽瘁都脱口而出。 云菀沁下榻,几步上前打起帘子,亲手扶起她:“红胭,那我便有劳你了。” 红胭眼眶翻起雾潮,从朝廷降旨到流放北漠再到堕入烟柳地,只有被人瞧不起,当贱奴贱婢,何曾听过这种贴心暖话,说白了,云小姐要不要她无所谓,而且今后又是她的老板,哪里有老板这样对待雇佣的工人? 这时,天色已不早了。 红胭暂时还是住在荷花巷的祝四婶家,再随时等云菀沁这边的消息。 乔哥儿的四婶是个善良厚道的老人,又是个孤寡门户,无儿无女也没丈夫,乔哥儿平日根本不理这老人,若不是因为将红胭暂时安置进去,根本没去看望过老人一眼,这些天,红胭倒与祝婶关系倒处得不错,有几次乔哥儿记挂红胭美色,跑上门想要亲热纠缠,还是祝婶见红胭厌恶,帮她挡了。 说了几句,红胭再次拜过,举着伞先离了侍郎府。 人一走,初夏便忍不住了:“小姐想要开店?” 早就想了,只是没来得及提出来,今晚红胭一出现,倒是正好。 总不能别人有需要,每次都要上侍郎府。时间久了,叫外人知道了,也不好听,爹晓得了,更也不会不许,还当侍郎府是商铺,谁都能进?开店铺的事,势在必行了。 而且,遇着好一点儿客人还强一点,若像上次,遇着个郁柔庄那样难缠的,动不动亲自上门来个下马威,还不烦死。 云菀沁可没有欢迎来找茬的闲心思,开了店铺,大部分客人有掌柜的帮忙打理,自己也能专心研究方剂,少些外界的干扰。 殿阁大学士家小姐的小金佛,价值不菲,加上自己攒下的银子,她计算过成本,买一座非闹市地段的临街小店铺,加上后期的装潢,目前的积蓄,是没问题的。 货物成本忽略不计,天然植物配置,过自己的手,大部分都能从佑贤山庄调用。 人工费也能拨出几个月的,后期就再看。 不管怎样,总是要尝试一下。 云菀沁对初夏和妙儿大概说了一下计划,妙儿又有了疑问:“可……那红胭能信赖吗,就算能信赖,能顶用吗?能坐镇管理店铺么,而且还是个新店铺,万事起头难啊。” 眼下实在没可用的人,就算找个经验丰富的,却又不知道根底,不好信赖,另外这红胭……云菀沁沉吟一会儿:“她是官家的女儿,有廉耻心,若是那种奸猾的人,怎会不要表哥的银子,早就趁这个机会坐地起价,现在也会找我再多要一笔银子,远走高飞,逍遥快活去!而且她是武将家庭,家境遭过变故,全家丧生,就她一人生还,心性定当是强硬,尝过不少苦头,不会轻言放弃,这是商人成功的必要条件!另外,还有一点,红胭这三年在风月场所,三教九流都见过,性子一定养得八面玲珑,很会周旋,这又是做生意的一个优势,呵呵,别说我偏袒她,贬低你们,你们两个啊,都不一定赶得上红胭呢!” 初夏看了妙儿一眼,嘟起唇儿,两个圆圆的脸颊子显得越发像个莹润的果仁儿,开玩笑:“倒不是奴婢和妙儿嫉妒,可既然红胭这么好,大姑娘何不干脆将她留在身边,日日见面!反正那红胭武官家庭出身,应该跟沈二小姐一样,有些功夫,想出去就出去,想回来就回来,容易得很。” 这就是不能叫红胭跟在身边的症结所在。 云菀沁笑意一凝:“三年前北方有场塘州之战,你们可记得?” “嗯,记得。”两人点头,那场战争,大宣百姓恐怕只有三岁以下娃娃的才会没听说,蒙奴犯境大宣的塘州,塘州军士将令轻敌,没有护好百姓,叫蒙奴人破了城,最后造成大宣为赎城池,割地赔钱,为此,宁熙帝蒙羞,龙颜大怒,亲派御史与朝臣,就地斩杀软禁了战争中的军官,流放其家属。 “塘下之战,是在当年的春季,军官家属流放,算起来,就是在夏秋之季,也是这红胭流落烟花地的大概时间,而且,你们听出没,红胭是有塘州口音。” 那红胭竟是塘州之战军官的后人? 妙儿与初夏一愣。 难怪!就算红胭流入京城,改名换姓,可到底还是算罪臣家属,若是放在身边,便算是云家的家奴,万一有一天身份泄露,可能会连累云家。 这样,也算是个两厢齐美,两边都能顾到的法子。 * 接连几天,天空就像被人通了个窟窿,雨下个没完,一场秋雨一场凉,不觉,云府上下都换上了厚衫,各房各院也添置了取暖的小炭炉。 乔哥儿才十下板子便气绝身亡,天光还没亮,尸身被拖出了侍郎府,被家丁用板车子拉去了葬奴才的乱坟岗。 经这一闹,黄四姑与茂哥、竹姐成了最大的赢家之一,理直气壮地留了下来。莫开来当夜就得了童氏的叮嘱,第二天一大早凌晨,天还没亮,就赶紧去邮驿,将准备发往泰州乡下的信函拿了回来。 那夜之后,整个云家便都知道,夫人小产了。 白雪惠断续流了一夜的血,身子下面垫的褥子床单都湿透了,第二天气息奄奄,起不来身,只有云菀霏来瞧过一眼。 云菀霏哪里料到,短短一夕,娘亲竟从天上掉到了地上,摔得不轻,要不是当时下*身出血,这会儿只怕已经丢到家祠关小黑屋去了,来之前又听说了前夜发生的事儿,暴跳如雷,只恨不得将黄四姑、云菀沁一行人给撕了吃掉。 白雪惠见女儿来满腔的悲恨再也憋不住,倾泻而出,抱住女儿就哭: “霏儿,你的弟弟啊,就这么没了啊!娘真是太大意了啊,这些日子太操劳,专门被黄氏怄气,我这么多年都没怀上,哪里就知道这次竟是怀上了!?……我……”说着,蜷了苍白削瘦的拳头,又捶了几下胸,恨得声音嘶哑,前几天有点儿呕吐恶心,那个反应,跟怀女儿时不一样,照着民间生男生女的表格一掐一算,十有*就是个男娃娃,若真能生下来,局势马上便会翻转,再大的错,老爷和婆婆看在男孩儿的份上,也可能会原谅自己,这后院,今后又哪里会有云菀沁那小贱人说话的份? 可如今,没了,就这么没了……怎能不叫她呕血。 娘若一倒,云菀霏又能好到哪里去,进了侯府,只怕更加被人瞧不起,幸亏陪嫁物都准备好了,若是再迟几天,只怕自己连嫁妆都没有! 时辰不早了,翡翠见老爷快散衙了,夫人如今还是个戴罪的身,只怕老爷看到二姑娘探母不高兴,小声暗示着,催了二姑娘几句。 云菀霏也怕爹爹看见了不喜,见娘气若游丝,匆忙安慰了几句:“娘且安心,您瞧瞧,您这不是没有进家祠么,还堂堂真正住在主人屋子里呢,还有机会挽回爹的心,时辰不早了,女儿先回去,等会儿入夜再过来看娘……” 白雪惠这才宽慰了不少,正要撑起身子,目送女儿走,主屋外的门一响,又有箱子坠地的声。 母女两个一惊,云菀霏先跳起来,扒开窗棂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叫起来:“哎呀!那是我的嫁妆!怎么都搬出来了!”说着就要往外面冲。 白雪惠颤颤巍巍地将头一抬,黄四姑掀开帘子,气势汹汹地走在最前面,迎面将云菀霏一挡,推了进屋。 后面,童氏领着几个腰肥体壮的婆子也跟着进来了。 ------题外话------ 谢谢15371055265的月票,么么哒,这是动力啊,今天这章更肥一点!╭(╯3╰)╮   ☆、第七十三章 贵妾的身份,外室的待遇 云菀霏记挂着天井内的嫁妆,本来都放在自个儿院子里,待过几天进侯府时,再由家丁提前送过去,这会怎么被人扛到主院来了? 秋雨连绵,今天还没断,其中有几个箱笼里装的是丝滑娇贵的天蚕锦和细绫缎,不能沾水啊! 她眼一红,心急如焚,推开黄四姑就要冲出去:“混蛋!趁我不在,竟去主子房间偷东西,是哪个奴才擅自做主办的事!” 黄四姑这次可就没客气了,直接眼色一使,两个婆子将云菀霏拎了回屋:“二姑娘,老太太过来了,自有主张,你别急。” 怎能不急!笑话!又不是你们的嫁妆!云菀霏一跺脚,刚一侧脸,正对上童氏的老脸,皱纹迭起,眼色森厉不满,显然是对她刚才那句斥骂动了心怒。 云菀霏喉咙一动,吞下,退了几步,心不甘情不愿,咬着唇:“奶奶。” “呵,二姑娘还知道唤老身一句奶奶?不敢当啊。明明看见我来了,还在口口声声问哪个奴才擅自做主。这是骂到了我头上么?”昨儿开始天气转凉,阴雨缠绵,童氏又在主院站了半天,今早上一起,犯了老寒腿,膝盖发酸胀,走起路来拿了根拐杖助行,此刻拐杖重重一跺地,“轰”一声,极能壮势。 平日,童氏都是喊膝下的孙女儿姐儿,今天一来,却直呼二姑娘,显然已是拉远了距离。 云菀霏脸色变了,声音开始不稳:“奶奶,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奶奶叫人将孙女儿的嫁妆抬走的么?” “嫁妆?”童氏冷哼一声,“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去别人家当个妾,只会给娘家损名声,毫无益处,还要伸手找娘家要东西!我就没从听说过,天下有哪个当妾的还有嫁妆!” “那奶奶想要怎样。”云菀霏捏着脾气,她本就娇纵,对这个从没相处过的祖母,哪里有什么感情,现在见童氏叫人将添香礼从自己屋院里统统搬出来,恨不得好生咒她一顿。 童氏神色严肃,狭长眼眸一动,在大儿媳妇的搀扶下,拣了个临窗的大炕坐下:“晓得你再过几天就要离家了,你娘如今这个样子,怎能主家,只有由我与你姐姐暂时打理,今儿早上,沁姐儿将你的陪嫁物清单拿给我看了一下,我点算了一下你的添香礼,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太多了,不合适,先交上来,待我清点之后,再给你安排哪些该带,哪些不该带!” “奶奶,怎么能这样,娘都为我备好了——”云菀霏吃进去的肉哪里有吐出来的道理,这老婆子管得还真是太宽了! 白雪惠虽晓得这个时候与童氏对着干不好,却也只能忍着下身的隐痛,支着身子:“婆婆,老爷也说过,不准霏儿拿那么多,大部分都是儿媳妇自己这些年攒下来的绫罗首饰等私产,并没动用老爷的——” “笑话,”童氏冷冷剜去,眼中宛似生刀俎,看得白雪惠避无可避,浑身刺痛,“你一介妇人,能有什么私产,还不是我儿子平日给你的!亏你好意思说!” 白雪惠捏紧拳,老太太这是要活活吞了自己的东西么,这十来年千辛万苦积下来的东西,不就是为了叫自己跟女儿今后防身,能好好享受,如今难不成都打了水漂,便宜了童氏?恨只恨,现下没有任何反驳能力,又不能主事,白雪惠陷入从未有过的绝望,不料更大的羞辱还在后面。 “进来吧。”黄四姑见到婆婆的眼色,朝帘子外喊了一声。 两个身强力壮的中年嬷嬷抬了一张担架进来,走到床榻边,要将白雪惠抬上去。 “这是干什么——”白雪惠双手撑着,朝后倾倒,眼睛瞪大。 “昨儿因一时情急,为保你腹中胎儿,才将你扶进主屋内,可你还认为有住在主屋的资格吗?”童氏说话也没什么避讳了,“瞧你血已经止住了,先搬到家祠旁边的小屋子去罢,老二因为你住在主屋,都不能进来好好休息,长此以往的,怎么得了,他可是要天天去应卯上朝的人,休息不好,精神不济,对着皇上不小心怠慢了,惹起龙颜震怒,可要丢了官职与圣宠!” 白雪惠摇头,喃喃:“不,我是当家主母,我是左侍郎夫人……我还刚小产,你们不能这样没人性……老爷,老爷知道不知道,我不信他眼下会这么对待我……” 话音未落,两个嬷嬷已是一人架着她的腋下,一人端起她腿,把她放到了担架上,因为她的挣扎,两个嬷嬷算不准力道,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丢,那担架是最简陋的,几根粗壮竹竿子绑在一块儿,连个棉絮被单都没垫一条,“咚”一声,伤口还敞着没封闭的小产妇人,哪里禁得起这么一磕,又流出了血,染红了裤裙,登时便疼得半晕过去。 “老太太,这……”一个嬷嬷沾了一手血,又怕出事儿,回头望了望童氏。 童氏皱眉:“一点小血而已,昨儿那么大出血都没死,命硬着呢!抬过去吧!” 两个嬷嬷瞬时就一前一后抬起担架,将半昏迷的夫人抬出了主屋。 白氏一走,童氏下令:“将院子外的箱笼分类,大的都抬到主院隔壁的库房去,小的首饰、饰品、古玩,都放进老爷的书房和卧室内。” 众人依话行事,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原本是白氏母女的私财,不消半会儿功夫,全都都充了公! 云菀霏早看呆了,这个祖母,果真还真是来劲儿了,这是十几年在乡下不问世事,一来就要大开杀戒,管人管上瘾了么? 她被禁足过,最清楚那是个什么痛苦滋味儿,不知白天黑夜,爹封了门窗,怕自己撞门砸窗,又将自己用铁链子锁在床边……简直就是惨不忍睹,生不如死,不过她到底年轻,身子也强壮,娘这个样子……去祠堂边的小柴房内住,能撑几天? 云菀霏见童氏一行人打点妥了,从散财的痴愣中清醒,连忙上前一抓老太太的袖子:“奶奶——” “亏得第一天见面时,二姑娘自诩大家闺秀,怎么对着祖母长辈便是动手动脚么。”黄四姑将云菀霏的手不轻不重一拍,打落下去。 云菀霏只恨不得将这大伯娘捆了沉井,却只得忍吞,她如今没有亲娘的照应,若是闹起来,只会吃亏,反倒叫那盈福院的看笑话,压低声音,颤道:“奶奶,我娘……您准备怎么办。她也是一时糊涂,您不看功劳,也要看看苦劳啊。” “哟,老身还当二姑娘抓住我,是想要回嫁妆呢,没有料到还是有些孝心啊,竟给自个儿母亲求情,刚才不求,现在人都走没影了才哀求,果真与你这亲娘一样,口蜜腹剑,表里不一!”童氏毫不留情,最后六个字,尤其重,说完,拂袖离了,只留云菀霏站在原地,簌簌抖动。 * 得知云菀霏的陪嫁物被洗劫一空,全部还原家中时,云菀沁正在制三花益颜酒。 三花,乃桃花,红花,合欢花,配上冰糖五十克,上好白酒一千克,一同置放于绢制药袋中,再投进容器,加盖密封,放在阴凉处浸泡三十天以后,就能开封饮用了。 花酒甘甜,沁爽,比男子喝的烈酒度数要低,适合女子的口感,且能活血益肤,有美肤效用。 封坛子时,初夏回来将今儿早上的主院的事汇报了,白氏迁屋,这些年的小金库,自掏腰包为女儿备的嫁妆,全都竹篮打水一场空。 又是一笔报应。 云菀沁手一顿。 前世她母女夺自己嫁妆,私吞许氏产业,今生十多年的敛财也毁之一炬……怄不死白氏,也得叫她憋一口气。 云菀沁一边听,一边戴着薄蚕丝手套,将红纸贴在坛口,压了一压,低头轻呵一口气,大功告成,听毕,点点头,示意知道了。 正这时,妙儿也回来报信儿了,刚出去办差,去了一趟荷花巷的祝氏家,已将大姑娘的意思转达给了红胭,今天开始可以在京城选址择铺。 红胭早就在等着任务,一见妙儿来,喜不自禁,二话不说,立马点头应下。 既是店铺,肯定是选在繁华热闹的地方为宜,邺京最繁华的的路段在哪里?肯定是魏王府所在的御街上,沿街都是顾客爆满的店铺,最冷清的路段在哪里?那就只有北城的秦王府地段当之无愧了,鸟儿经过只怕都不会逗留,平均一两个时辰才会经过一辆马车…… 啧,怎么想热闹地儿,倒联想到他住的地方去了?云菀沁敲敲脑袋,马上转移了思绪。 不过,御街虽好,也不是她如今能肖想的,一来,店铺的年租金贵得离谱,更别提买了,二来,就算你有银子,还不一定买得了,多少人在抢呢,可御街的店铺就那么多,怎么够,那就只有看哪个有背景。 所以听闻御街店铺的每个老板背后,都有一两个权势人物在支持的。 这两点……云菀沁现在都没法儿满足,其实就算能想办法争取,她也并不打算一开始就那么高端,所以看中了另一个地段,在南城的进宝街,顾名思义,光听名字就知道是个生意人聚集的商业街道,虽比不上御街那些豪奢店铺,却也是商铺云集,京城百姓零售采买的好去处之一。 所以,云菀沁叫红胭先去进宝街看一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 红胭每天去看,碰到合适的当场用笔记下,按大姑娘说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按照云菀沁的要求,除了记录店铺的具体地址,面积,柜面宽窄,所卖货物,还有每半个时辰的吞吐人流量、每日高峰期和低峰期人流的悬殊以及掌柜和店员有多少,若碰到难得的好店面,也会亲自上去攀谈两句。 红胭每天都是忙得不亦乐户,一身汗水地回来,可到底比在万春花船上过得快活多了。 云菀沁叫她搜集信息,也不光是为了寻找好铺子,还为了比较一下进宝街上其他铺子,准备工作充分一些。 晌午过后,童氏那边便来了个婢子传话,说是老太太叫大姑娘合计合计,看看三姑娘过门,带些什么过去合适。 云菀沁笑了,那么大一笔财物,老太太既然收缴了,肯定就不给了,依她现在对白雪惠的怒气,想必连一个铜板都懒得给云菀霏,只是,毕竟孙女儿从侍郎府出去,为了儿子的体面,才不得已而为之,总不能真的叫云菀霏空着手进门。 童氏初来乍到,也不知道京城嫁娶的规矩,满云家一扫视,没个合适的可以商量,那方姨娘虽是个妇道人家,可只是婢子转成的通房,连字儿都认不全,想来想去,只有问问大孙女儿了,她年纪在几个闺女中最大,之前还管过一段日子的家务,虽也是个没出阁的,但既然是城里的千金,多少也是听过。 云菀沁沉吟片刻,叫婢子转告过去:“转高祖母,孙女儿建议,添香礼不如用一座花梨木梳妆玉镜台,一床子孙满堂银丝绣被,一面黛蓝纱帐,意图好,正适合二姑娘。” 婢子疑道:“大姑娘,这些分别是个什么意图?” 云菀沁浅笑:“梳妆台,叫二妹过去珍惜容颜,毕竟,妾与妻不一样,妻子容貌就算衰老,尚有身份与地位,不会叫人小看,膝下嫡出庶出的子女,都得尊敬地喊她一声母亲,可享一世的幸福安康,可妾室,就只有靠容貌维持宠爱了,色衰则爱弛,再不受人重视,所以那梳妆台,是提示她要时刻照镜,切勿叫美貌凋谢;子孙满堂金丝绣被不用说,妾室过门,夫主对其最大的指望便是开枝散叶,三年抱两,生得越多,越得夫主的喜欢;至于那黛蓝纱帐,便是结合前两者,黛蓝,代表夜色,纱帐,自然是床帏用品,这个,我也不好多说了,祖母心里明白即可……” 婢子听了最后一个,脸色一红,大姑娘虽没说齐全,她却听懂了,妾室只是给男人泄*欲的玩物,那黛蓝纱帐,便是叫二姑娘这玩物当得久一些,勾得夫主子夜夜入她春帐。 不过,可别说,大姑娘提议的陪嫁礼,倒还真是一阵见血,简单有力,而且估计正中老太太的心意,老太太如今哪里想给二姑娘什么嫁妆呀,这礼物,意图既适合妾进门,最关键的是,不贵重,老太太肯定愿意。 婢子记在心里,行过礼,一溜烟回了西院,将大姑娘的话,转给了童氏。 果不出她所料,童氏一听,笑开了花:“我就说,还是沁姐儿最知我心,最是懂事!” 黄四姑正在一边伺候着斟茶捶腿,哪里有不顺着婆婆心意的,笑着接口:“是呢,全家的女儿,数沁姐儿最是聪慧,结发嫡妻生的,就是比那歪魔邪道偏门生的要厉害,可别说,俺看这二叔家的女儿,也就只有她能出人头地,嫁个高门,为云家争口气了!” 黄四姑只是随口一说,童氏一听,登时就心眼儿咯噔一响,放进了心里,说起来,沁姐儿还有半年多就及笄了,城里的女孩儿比乡下的女孩人嫁得晚一些,可沁姐儿这个年龄,就算不成亲,也至少该订下一门固定亲事了,之前本来有个与侯府的口头婚事,现在没了,倒是可惜…… 老太太微微一叹,若是趁自己在京城时,给这大孙女定个朱门贵户,一来放心,二来回去也好炫耀一番。 * 童氏做事儿爽利干脆,说干就干,照着云菀沁的意思,将那陪嫁的三大件准备好,在云菀霏出阁前夜,叫人放进一个箱子里,抬了过去。 云菀霏也听说了,童氏还是给了自己一笔添香礼当陪嫁物,可不用说,比起之前白雪惠准备的,实在天壤之别,一派人去打听,竟只有一个箱笼。 才一个箱笼……能是什么好东西。 云菀霏总不能奢望里头全是金砖,可心底还是存着一线希望。 而且就连这么一个箱笼的陪嫁礼,童氏还像是不放心,出阁前才叫人抬到二姑娘的院子。 云菀霏忍不住,入了夜,叫翡翠和即将陪自己过去的碧莹拿进来给自己瞧瞧。 翡翠与碧莹合力抬了个三十尺宽,十尺左右高的梨木小箱笼进来。 打开一看,那些东西,可没把云菀霏鼻子气歪,手一挥,“啪”的一下,掀翻了箱笼,想着还不解恨,抽起一卷绣被就要拿剪刀剪! 碧莹连忙扑上去拦了,这可是老太太准备的,明儿一早,天不亮就得先抬去归德侯府,不能有闪失,示意翡翠赶紧将箱笼安全弄出去。 翡翠刚抱了出去,云菀霏一把剪刀丢在地上,哐啷一响,发狠地诅咒:“这就是云家给准备的陪嫁礼!好,好!现在一个个瞧不起我当妾,今后等我高升了,可别想来高攀我!那老婆子,那乡下泼妇,还有那盈福院嫉的小贱人……我叫她们一个个不得好死!” 碧莹憋不住,道:“似是大姑娘提议,老夫人才这么准备的。”又将这三大件儿的寓意,都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云菀霏一听,气得脸红脖子粗,又是一阵乱砸乱打,好容易才被碧莹劝下来,见她气稍微顺一些了,才低声试探:“二姑娘,明天一大早,侯府就要来接人了,你今晚上可要与夫人再见一面,往后怕是难了。” 云菀霏被这一箱笼的陪嫁礼气得够呛,凭这几样嫁妆过去,那还不被归德侯府的人给笑掉大牙?尤其那慕容安的妻房,还是个王府出来的郡主,本来想借着娘亲给自己准备的丰厚嫁妆出个头,这一下可好,比到尘埃里去了! 说起来,还是怪娘不该这时候出事,影响了自己。 云菀霏心里焦躁,愤愤地说些气话:“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是我这当女儿的说她,亏她还是个侍郎夫人,怎么就被两个乡下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丫头踩了下去!弄到这般田地,害了自己,还害了我!若不是她事发,我怎么又只会有一个箱笼的嫁妆,还是些粗绫破纱,这叫我过门后,怎么见人嘛!谁还会重视我!” 碧莹见她这般自私,很是吃惊,素日只晓得二姑娘娇蛮任性,可没料到到了这种不念亲情地步。今儿遇到在家祠边小屋伺候夫人的阿桃,她正出来拿吃食,说白氏出血后伤口发炎,似是有些感染,这两天发热,一直没退烧,成日昏昏欲睡。 阿桃将那夜流产时大夫留下的药给夫人用着,却起不了太大作用,叫碧莹通知二姑娘一声,让她寻个机会,找老爷求个情,找个好一点儿的妇科大夫。 可眼下看二姑娘的样子,怎么会冒着风险找老爷求大夫,连去看一眼亲娘都不愿意。碧莹心肠不硬,又得了阿桃的委托,实在不忍心叫白氏在女儿出阁前都看不到最后一眼,支吾劝着:“二姑娘,听阿桃说夫人发烧了呢,嘴巴里一个劲儿地喊着您的名字,要不,还去看看吧。” 云菀霏听说娘病得厉害,口气这才平和了一些,可还是迟疑许久,蹙眉道:“不是我不孝顺,更不是我良心被狗吞了,可娘如今犯的是害人命的大错,要不是当家夫人,在外面,早被丢到官府大牢里去了,这种风口浪尖,我怎么好去探望?那天你不知道,我才去主屋看了一次,祖母就领着人冲进来,那阵仗吓死人……我如今已经受了牵连,嫁妆都被减成了这个样子,要是再去一趟,被别人知道了,还不知道又要受什么责罚!得了得了,你等会儿出去想法子与阿桃碰个面,叫她转告娘一声,就说叫她别多想,好好将养着,忍耐着,等我过门后,再找机会来看她。” 在娘家都不愿意挪步去看一看,还指望出阁了回来看白氏? 碧莹暗下叹气,心念一转:“二姑娘这会儿不就是愁嫁妆单薄,怕过门后没东西防身么,奴婢说个不该说的话,夫人到底在侍郎府待了十多年啊,给您准备的嫁妆,不可能是全部私产啊。” 云菀霏一听,醒悟了,娘手头指不定还攥着财物呢,这丫头倒是灵清心亮得很,本是懒懒散散的,一下子就跳起来:“走,去家祠那儿。” 秋雨停歇,夜色如巨大宝石,光洁如洗,繁星点缀。 家祠旁边有个小破屋,紧挨着祠堂,冬不避寒,夏不避热,屋顶有破漏处,一缝风雨,也抵不住,风雨直往里面灌,便是当初关过陶嬷嬷的地方。 白雪惠如死尸一般,躺在这里已有好几天,除了阿桃每日来往两次送些吃食,再喂一餐药,无人问津。 这日入了夜,白雪惠的伤口又扯疼起来,正趴在破絮小炕上呻吟着,门咯吱一声,勉强支起脑袋,竟是女儿来了。 云菀霏见娘这个样子,也是震惊无比,哪里知道短短几天竟成了这样子,前几天还没拉来这里,在主屋时还有几分人相……如今这场景,比自己禁足在闺房那段日子,更要凄凉。 白雪惠乱糟糟的头发几天没洗,形如鸡窝,散着异味儿,甚至还添了几根银丝,眼睛凹陷,嘴唇干燥。 原先她也瘦,不过是惹男子恋爱的纤细窈窕,如今一场流产之后,却是有如风烛残年的老妪,失尽了水粉,干瘪不堪,老了一二十岁。 白雪惠见着女儿,惊喜:“霏,霏儿……来了,快,快来娘这边,你爹和奶奶没见着你吧。” 云菀霏闻到一股恶臭,该是尿液的残留还没清洗干净,闭住气,干巴巴答了一句“娘”,然后不易察觉地坐在炕边,距离有好几尺远,并不敢亲近。 白雪惠看得出来女儿的避忌,却也并不责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眼下接受不了也是自然,这个时候能来,就足够有孝心了。 碧莹却有些感喟,要不是暗示二姑娘夫人可能还有余财,她哪里会来,她这不是来孝顺体贴,是来继续搜刮。夫人也真是可怜。 果然,没坐一小会儿,云菀霏就对白雪惠说了,祖母克扣自己嫁妆,按照云菀沁的意思,只给了自己一个梳妆台,绣花被和床帐当陪嫁礼,然后便开门见山,银白小尖脸儿一挤,生生弄出几滴眼泪:“娘,女儿要是带着这些过门,日后肯定是直不起腰的,娘看看,还有没什么办法。” 白雪惠就算病糊涂了,这会儿也猜出来了,女儿来伸手要钱了,心里不免很是悲凉,原来自己生养的女儿,到了关键时刻,没想过救自己,也不是真心来慰问自己,而是再剥自己一层皮。 可也没别的法子,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可以依赖了…… 这次替云菀霏准备陪嫁礼,她虽然几乎耗尽了小金库,确实还有一笔财产仍没动用。 那笔银子数额不小,存在裕豪钱庄,兑换银票也被她放在一个谁都不知道的稳妥地方,幸亏如此,不然这次也会被老太太搜罗出来,归还云府库内。 那笔财产不能乱动……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需要那笔银子来防身,连那笔银子都没了,她就彻底完了。 “霏儿,”白雪惠颤抖着干裂的唇,语气包含着歉意,“娘也想帮你争一口气,可,可娘的银子,都给你做陪嫁礼了,再,再没有了……” 沉默了这么久才说,心里会没有鬼?肯定还有银子藏着,不愿意拿出来。 云菀霏性子急,见娘不肯拿钱出来,刷的一下站起来,眼泪早就没了:“到了这个关头,娘还藏着银子干什么?莫不是银子还比不上我这个女儿重要?” “我真的没有。”白雪惠咬咬牙,坚持重申,这个女儿口气大,性子骄,脑子却不见得多理智,这么一大笔钱,绝对不能交她手里,否则,一定会便宜别人。 碧莹忙上前劝:“二姑娘,或许夫人真的倾囊已空了,您也别为难夫……” 云菀霏冷笑,一把推开碧莹,撕破了脸皮:“什么倾囊已空?我是她女儿,她是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管了云家这么多年,怎可能只有那么点儿私产?娘,不是我说难听的话,我如今出阁这样寒酸,就是被你牵累的,还有,我现在是你唯一的女儿,你没儿子了,你心心念着的儿子已经死了!你以后怎样,基本就是靠我了,我要是混得好,说一两句,指不定爹与奶奶也会原谅你,在云家给你依旧留个位置!” “你……”白雪惠气翻了,这就是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生出来的好女儿啊,拼着一口气捏了一个枕头朝她丢去,“你这个不孝女!我打死你!我打死你!还不如一生下就把你给坐死!”怪只怪自己,是她的宠溺无度,才将这女儿养得自私自利,凉薄娇蛮,毫无是非观,而且还完全没有大脑! 云菀霏一躲,偏过那枕头摔打,见今儿肯定是拿不到银子了,气急败坏地叫嚣:“那从今后,女儿去侯府过女儿的荣华富贵生活,娘就守着你的银子过下半辈子吧!”说着,领了碧莹离开了。 白雪惠呆呆地倚在床榻上半刻,泪水不知不觉地滚了下来,若是之前,还算有点儿希望,现在跟女儿决裂闹翻,却是真的恍如身陷泥沼,呼吸不到一点儿新鲜空气。 难道又要找妹妹吗? 之前女儿的婚事,尚还好,可如今是家事……妹妹又怎么管得了? 就算她是当今皇后,也没理由插手管理臣子家中的內宅事! 寒冷,将她一寸寸包裹。她几乎忘记了下身的撕扯疼痛。 不,她这辈子不应该是这样的…… 依她的期望,应该是平平安安为老爷生下云家的继承人,不易察觉地打压那前房生下的嫡子,将他神不知鬼不觉掐灭在萌芽中! 而那嫡长女,更不用谈,凭着比自己的女儿早出生几年,就想当上侯府少奶奶?没事,嫁过去就嫁过去吧,先给她喂点儿狼虎药,让她失了女子最重要的生育能力,再拿她的正室位置当跳板,让女儿去借机亲近那侯府少爷,顶替她……最终,她的位置还是自己女儿的。 这一步步的计划,白雪惠早就安排得无比紧凑,在脑海中排练了无数次! 若是真的照着来,这云府的人生赢家,迟早就是她母女的!——可为什么,为什么在自己还没来得及下手前,突然来了个大变化!一切都与自己的设想不一样了! 呜咽一声,白雪惠攥紧被子,如受伤的母兽,声音戚哀,闷闷嚎哭起来。 第二天,熹光未现,家丁来了二姑娘的西院,将陪嫁箱笼挑了出去,趁着破晓前,去往侯府。 云菀霏也起了身,梳洗过后,碧莹为她绾发化妆。 铜镜内,女子豆蔻年华,是一生中最好的岁月之一,不无娇嫩美丽,下巴尖尖,颊儿粉粉,可却陡然一变色,隐不住凄凉和愤怒。 云菀霏一拳砸在梳妆台上,自己本该是奴仆成群,十里红妆,堂堂正正地在大太阳底下,身穿凤冠霞帔,被八抬大红轿迎入归德侯府的,可现在呢,一身代表妾侍的粉红新娘装,身后只有一个陪嫁丫鬟相随,嫁妆不过一个箱笼,侯府来迎自己的只有两名老家奴,只能趁着天还没亮过去,去了,还只能走侧门,不能从正门进。 “时辰不早,该出阁了,二姑娘了。”碧莹低声道,牵扯着云菀霏的裙角,搀了出去。 天色半明半暗之间,万物仍未苏醒。 云菀霏狠狠含着一口怨气,走到门口,妾室出阁使用的彩轿已等了半刻。 一名侯府中年婆子是这次做主的,姓詹,见新人出来,迎过去,先自我介绍一番,又不冷不热地说道:“云姨娘上轿罢,天快亮了。” 云菀霏一听姨娘二字,又是一股气,见詹嬷嬷满脸轻怠,不就是瞧自己排场寒碜么,手滑进袖口,递过去一包银子:“詹嬷嬷费心了。” 詹嬷嬷瞥了一眼那一小包银坷垃,她侯府家生奴,眼界大,什么大手笔没有见过,一看就能估量得出来包了多少,脸色越发蔑视,退了回去:“姨娘,到了侯府可别来这一套,咱们是大宅院,可不爱像一些低下的小门小户玩这种手段。” 云菀霏脸一愣,只见詹嬷嬷转过身去,嘴里还在跟另一名同来的侯府奴才嘀咕着,声音虽小,却显然不忌讳被人听见,飘来: “……十两银子都没有,打发叫花子?嘁,亏她拿得出手,前儿老奴只是替大房的夫人顺便跑了个腿,出外买了些点心回来,夫人随便一甩手都是一根金簪子呢。” 大房的夫人,指的就是慕容安的正室夫人康宁郡主。 云菀霏吃了个瘪,脸色闹了个通红,咬了咬牙,詹嬷嬷却已转过头:“云姨娘还不上轿么。” 照理,该是奴才将新人背上轿。云菀霏皱眉:“不是该由侯府那边的人将妾身背上去吗。” 詹嬷嬷淡道:“来的路上,老奴闪了腰,强行背怕把您摔了,喜事儿倒成了坏事儿,另外那名随行的奴才又是个老头子,男女有别,不方便,您呐,自个儿多走几步吧。” 碧莹见侯府这副态度,实在惊诧,就算是接妾,也不至于如此怠慢,悄声道:“二姑娘,奴婢背您上轿子吧……”云菀霏胳膊一挣,怒道:“背什么背!”上前几步,自己进了轿子。 彩轿一摇一摆,凄凉又孤寂地在人迹稀少的街道上行着,天亮前,终于停了下来。 云菀霏估计已经到了归德侯府的侧门,正要掀帘门,詹嬷嬷已经提前将手伸进来,将一个盖头丢她脑壳上,这才将她搀下轿子,然后与碧莹合力将她扶了进去。 走了没几步,进了一间屋。 云菀霏心里有些奇怪,这是安排在侯府哪里? 侯府宽大,可……为何像是一进侧门,就到了房间里? 坐在个炕床上,云菀霏正要问慕容泰什么时候过来,詹嬷嬷在门口的声音飘来:“按规矩,云姨娘在新房等着二少,不要乱动,不要乱走,更不要出房间,不吉利。”说着关上门离开了。 云菀霏哪有那么听话,听詹嬷嬷脚步消失,马上挑开头盖,环视一周,顿时吸了一口气! 窄小一间房,也不知是不是慕容泰的院子里,家俬极其简陋,只有一张简炕,一张吃饭的食案,上面还有脏兮兮的可疑的痕迹,一架挂衣裳的屏风,再无其他。 没有龙凤红烛,没有瓜果喜糖,没有合卺酒杯……整个房间,一点儿洞房花烛的气氛都没有。 拉下头盖,狠狠拍在榻上,云菀霏气得只哼哼,叫道:“碧莹!碧莹!你死到哪里去了,快进来!” 无人回应。 等了半日,没人过来,已经是大中午,云菀霏早上起得早,本就没吃,这会儿,肚子咕噜叫了半天,感觉到饿意,可一眼能够望到底儿的房间,哪里有半点能下嘴的吃食。 只能继续忍着,慢慢困了,睡着了。再等醒来,窗棂外,已经是一片余晖,已经是黄昏了。 一醒来,饥饿感更重,云菀霏几乎是前胸贴后背,又大叫了几声碧莹的名字。 仍是无人回应。 夜色一点一点降临。 不对,有点儿奇怪。云菀霏哗啦一下站起身子。 在房间里待了一天,没有一个下人来关心一下就算了,为什么门窗外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这是侯府,再怎么也会有几个走动的丫头。 咚咚几步,她冲到门口,使劲儿扒开门闩。 门开了,夜幕四合,已经是漫漫长夜的开始。 云菀霏站在廊下,眼睛瞪大,惊呆了须臾,然后疯了一样跑到天井内,四处打量。 她与慕容泰偷情时,去过他的院子,这里不是慕容泰住的院子,更不是归德侯府。 这是哪里? 比房间还要简陋的四方小宅院,天井内一个孤零零的水井,一株叶子即将凋零的老槐树,角落搭建了一个泥土小矮房,看上去,像是一间小灶。 “这是哪里——来人啊,来人啊——”云菀霏快要崩溃了,她不是被侯府的下人迎进了侯府么,不是在新房里等着慕容泰来么……这是什么鬼地方! 终于,小院栅栏门一开,有人影匆匆回来了,走近云菀霏身边就跪下,哭起来:“二姑娘!” 是碧莹。 “你去哪里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现在在哪里——”云菀霏眼珠子瞪得紧紧,抱住碧莹的肩膀摇起来。 今儿轿子停定,碧莹一见这小宅子,也是吓了一跳,她虽然没来过侯府,却也确定这里绝对不是侯府,感觉就像一座简陋的民宅,可詹嬷嬷马上扫来一眼,目光极凶悍,她哪里敢出声,既进了侯府的门,就是侯府的人,不管将二姑娘安置在哪里,她一个奴婢,能说什么? 与詹嬷嬷将二姑娘扶进去后,碧莹便被詹嬷嬷拽到了院子外面,忙问到底怎么一回事,怎么没进侯府,跑来这么个地方。 詹嬷嬷笑得凉飕飕,睨了这丫头一眼:“虽不在侯府,倒也不远,就在隔壁的巷子里,这独门独院的,不挺好么,不用在大宅门里与人打交道,不用看着别人的眼光过活儿,自己过自己的,多滋润啊,奴婢呐,想还来不及呢!” 碧莹呆了,什么意思,这是说二姑娘独自一人在侯府旁边的小宅子里生活,不能进侯府? 那跟外室有什么区别? 外室,那可比妾还不如,妾可是有手续,被人承认的,能够光明正大跟夫主住在大宅院里的啊! 碧莹一下子慌了:“詹嬷嬷,奴婢家二姑娘是作为妾室进门的啊,怎么会住在外面,谁安排的啊,侯爷可知道!” “痴丫头,”詹嬷嬷啧啧,“还能有谁安排的?妾室进门又怎样,是哪一条律法说过,妾室要像金菩萨一样地敬在家里,不能放在外面养?二姑娘且先住着,反正这儿离侯府也不远么,老侯爷隔几日若是心情好,说不定将二姑娘请回去呢!” 碧莹正是发怔,詹嬷嬷将她隔壁又一架:“你也别想闲着,既是你家姑娘带来的丫鬟,就也是咱们侯府的人了,今后,每日白天寅时之前要去侯府厨房做活儿,晚间酉时以后再回来,顺便也能给你家姑娘带一天的饭菜。” 这,这岂不是把二姑娘当猪当狗一般,放在外宅圈养着? 碧莹吸了一口冷气,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詹嬷嬷与另一名侯府家丁拉走了。 这不,刚在侯府的小厨房里做了一天的活儿,才回来。 听完碧莹的话,云菀霏早就哽住了,半天说不出话,再看碧莹胳膊上挂着的一个破篓子,掀开一看,是吃剩下来的几碟菜,还有一碗白米饭,气得想要掀翻,却又不能,——一天还没吃,这是今天唯一的饭菜了,弄洒了,自己饿肚子而已。 “二少呢,有没有见过?他有没有说什么?他今儿……不过来么?”这是最后一线希望。 碧莹垂下头:“奴婢在侯府见着二少时,二少正在后院逛花园……这才第一天,老侯爷刚下了命令,二少就算想过来看二姑娘,也估计得缓个几天吧……” 云菀沁冷笑:“将我一个人安置在外面,他们就不怕我跑了么!”这话说出口,又马上收声,自己都好笑。 跑?他们只怕巴不得。一个逃妾而已。正好甩掉自己。 堂堂侍郎府的二小姐,哪里会想到沦落到这个地步,云菀霏打掉牙和血吞,缓缓将那篓子盖上,那慕容老侯爷,竟是厌恶自己到了这个地步…… 因为姨母的斡旋,老侯爷迫于无奈,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贵妾的名号倒是给了,让自己享受的却是外室的待遇,连侯府的门都不许进。 细长的手指轻微颤抖,哭都没眼泪,她终于明白,云菀沁曾经对自己说过“但愿妹妹在侯府过得好”,是什么意思了。 * 云府这边,红胭跑了几天,看了几间铺子,每天会与妙儿在外面见一面,将看中的情况简单叙述一遍,或者干脆用信函转交给云菀沁。 云菀沁从中倒还真的挑中了一间。 店面位于进宝街的中前段,位置很好。 太靠前,许多采买的客人还没停下脚步,太靠后,很多客人也懒得逛那么深。 铺子原先是干货店,前后左右都没有无脂粉铺,也就是说没什么竞争,胖胖的东家是外乡人,打算结业回乡,正好在转让店铺。 只是胖老板要价太高,死活不松口,超出了云菀沁的预算,便也只能叫红胭帮忙讨价还价。 她没看错人,红胭到底在风月场所混迹过,一张嘴舌灿莲花,若是一般人讲价讲了几天,那老板早就一个扫帚赶出去了,听都懒得听。 偏偏红胭很会周旋,人也生的得艳丽,老板每次见她来,态度极好,还会热茶椅子招呼她。 尽管如此,胖老板还是不肯松口。 这天,红胭又来了进宝街,直奔那家店铺,正想着今儿该怎么跟老板交易,台词都准备好了,可这次,胖老板还没等她开口,已经是摇摇手,颇为惋惜: “姑娘,不好意思,刚来了个人,已经将铺子订下了。” 红胭吸了一口气,云菀沁就是瞧中这一家,现在估计得失望了,来气儿了:“老板,你这人做生意怎么这样啊,我不是跟你讲好了,说这铺子我肯定是要买,眼下就是谈谈价,不然也不会来回跑几天,你怎么还给别人看啊,昨儿来还没一点儿消息,怎么这快就被订了?你有没有诚信啊!不成,这是我先看中的,你要付定金,我这就先付,你千万得拒了那人!” 胖老板也是恁的无奈,一摊手: “姑娘,口头承诺算什么,您之前可没下一锭银子当订金啊,可人家那客官,一来二话不说就爽快甩了一张隆盛银号的银票,我,我不能跟钱过不去啊!” ------题外话------ 谢谢723925661、孤单钢琴曲和qulijunbb的月票!么么么么~ 还有一直支持正版订阅的白富美们,爱乃们~(被拍飞~)   ☆、第七十四章 合股经营,大殿出糗 红胭不肯放弃,雪亮眼珠一转,眨了眨睫,走近:“老板,那人是哪家的老板,住在哪里,叫什么?” 胖老不傻,知道她是想去找那人谈判,笑着摇摇头:“想找那位客人将铺子转给你?我怜香惜玉,瞧你算是个美人儿,免得你白费力气,不怕告诉你,下订金的人一来就丢了一张银票,银票上的订金是业界的五倍,五倍啊,又千叮咛,万嘱咐,要上门瞧铺子,显然,那位客官早就瞧中了我这个铺子,绝对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会让我别再让别人给你?再说了,就算让给你,你有五倍的定金付给人家吗——” 红胭美目一沉,细腰儿一扭,满满都是风情,半嗔半怒着:“你这人,哪儿来的那么多废话!我问什么,答什么!啰嗦个什么劲儿。” 胖老板这才撇撇嘴:“来付定金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长得比我大概英俊那么一点儿,高那么一点儿吧……没报主子名字,反正下午申时三刻,他约我在城北的惠东茶寮,付余下的银子,我将准备好铺子的纸契和转让契书带给他。” 红胭考虑一会儿,转身走了。 眼下之计,只有去找那个神秘买主,看能不能求求情了。 那买家既然这么大的手笔,肯定不是一般的普通商人,怕一个人压不住场子,看看时辰,离申时还早得很,红胭想了想,去了许府。 许少是云小姐的表哥,又是京城皇商家的少爷,估计深谙商业谈判,账也算得清楚,到时在场,肯定能够帮一把。 红胭到了许家,上阶敲门。 门口的下人打开门,见一名身穿红衣的艳丽女子站在门外,眉目颇有几分风情,像是出嫁的妇人,但装扮和头饰,又是闺中女儿,瞌睡都醒了,将自家少爷喊了出来。 许慕甄今儿本与太子约了去打马球,却被父亲逮住了,摁在房间里看了一天的账本,看到最后,账本上的字认识他,他不认识账本上的字,两个眼睛正冒金星,一听有人找,总算有了个理由,账本一丢,浑身灌满了力气,管来找自己的人是男是女,箭般冲出去。 说起来,与许少也不过一面之缘。那日初初一见,正好是晚间,红胭与许慕甄站在庭院讲话,只知道对方是个俊美无匹、衣着富贵的公子哥,尽管这三年,花船上接待过许多同龄俊俏的公子,却无一人及得上。 今儿是第二次见面,红胭站在许家门槛外,只见许少风一样大步出来,青天朗朗,明媚阳光下,才心中一动。 男子恣意随性,桃花眼眸泛波光,身着家中的银白轻绸便服,印出明显的身型,几乎能看得清楚矫健而年轻的胸腹肌肉。 若是一般的姑娘家,早就得呸一声放荡,然后转脸过去。 红胭却不是一般的姑娘家,花船上的一些小动作犹未完全改过来,眼一弯,抬手捻帕捂了半边樱唇,显得风流万状,咯咯笑起来:“许少何必这么急切,穿好衣裳再来,红胭等得起。” 上次妙儿来许家给大姑娘借书,许慕甄也听她提过,表妹收下了红胭,在为她奔波外面的铺子,没料到今天来的是她,罢罢罢,不管是谁,只要将自己从账本堆里扒拉出来的,都是大恩人,一时激动,双手搂住她两边玉肩:“一听见有人来了,别说衣服,连裤子都来不及穿了,快说有什么事,是不是救我出去——” 红胭只觉男子气息逼近,双肩被人压住,花船上遭乔哥儿欺辱记上心头,条件反射,一个素手掐住许慕甄的爪子,一运气,朝后一甩。 许慕甄哪知道她有些功夫,一个踉跄扑空,红胭马上醒悟过来,自知犯错,见他要摔倒,连忙顺手将他的腰肢一掐,拉了回来。 二人一个反弹,紧密镶贴住,许慕甄嗅到一股兰香,情不自禁埋进女子白皙颈窝子内,轻吸一口,眼眸一扬:“好香。” 红胭若单纯只是个将门虎女,早就几巴掌揍得许慕甄爹娘都不认得,此刻却媚眼如丝,纤手伸进他发间,一抓,将他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拽起来,一手叉腰,略歪玉颈,语调婉转如歌:“那就再摔一次?” 许慕甄乖乖松开,退了几步,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整好衣裳,又接过小厮送来的外袍,三下五除二套上,挥手在窄腰系了个飞鸾结,早忘记了刚才的暧昧动作。 红胭却不知怎的,心头忍不住蹦蹦乱跳起来,直到许少声音飘来:“是不是表妹有什么事啊?” 红胭平静下来,将来意说了一次。 许慕甄皱皱眉:“是哪个混球,竟敢跟我表妹争铺子,走,跟你一起去看看。”红胭见他愿意帮忙,与他一去出了府。 两人到了惠东茶寮,时辰还早,铺子的胖老板与幕后买主都还没到,先找了个靠角的桌子,叫了一壶极品好茶,先边喝边坐着等。 申时三刻左右,红胭眼睛一亮,在桌子下,小靴子尖儿勾了勾许慕甄:“喂喂,来了,来了。” 先到的胖老板坐在靠窗一张桌子,此时站起身来,似在迎接人。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走过去,与胖老板面对面坐下。 看样子,应该就是胖老板早上说的那个付定金的男子,身型矫修,穿着虽然是便装,却是质地上好的细锦滑丝,映着深刻暗纹,颇有几分贵气,不似一般门户。 胖老板接过对方的余下银票,脸上笑成了皱巴巴的大菊花,又将已经去官府盖过印的店铺转让手续文书,推了给对方,最后喜滋滋地走了。 许慕甄俊眉一耸,这人,怎么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呢,可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不管了,自己交游广阔,认识的人多,谁知道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而且,这人还奇怪得很—— 那人付了全额银子,已经拿到了店契,什么事都干完了,却并没像胖老板一般离开,反倒稳稳坐着,慢慢地品着茶,晒着窗外的秋阳,就好像在等谁。 很久过后,并没人来,可他也依旧没走。 许慕甄正在琢磨,红胭耐不住性子,已经走过去了。 走近桌边,红胭便开门见山了:“公子可是买下进宝街店铺的人?小女子有求,不知可坐下相商。” 手一抬,男子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红胭朱唇开合,字句如落玉坠盘,清脆悦耳:“不瞒公子,公子看中的店铺,正是我早就看中的,并且已与那老板谈了好几天,没料到最后,竟是被公子拿到了手。我看得出来,公子的主人,必定是个气派之人,家世与财富,肯定都是咱们没法比的,一间小小的店铺而已,何不成人之美,让给我?我本钱有限,可能无法给公子高价,但必定感恩戴德,我是做脂粉生意,若是贵主人日后家中女眷有任何需要,脂粉一定长年免费供应!” “你家主子找你来谈生意,倒是没选错人。”男子不吝惜赞赏,好一个伶牙俐齿,将人抬得高高,然后又摆出好处,一看就知道是个有历练的女子,“只可惜,我家主子家中没有女眷。” 红胭一愣,从头到尾只说是自己选铺,并没说过背后还有主子,云菀沁交代过,这铺子今后对外以她的名义做主,没有特殊情况,不要对外说还另有东家,更不要说出她的名字,红胭一直铭记于心,绝不敢有半句多言。这男子,为何一猜就中? “公子误会了吧,我就是这铺子的主人。”红胭辩解。 男子并不打算与她争辩,轻笑摆手:“哦,是吗,姑娘既然是老板,看中这个铺子,肯定提前算过成本吧,那能告诉我,凭你卖胭脂水粉,一个月的净利润是多少,毛利润是多少,打算如何使用店面,去牙行聘用多少佣工,平均粮饷多少,然后……大概多长时间能回成本啊。作为老板,不可能完全不清楚吧。” 就像是雷在头顶一个个丢下来,红胭卡了壳儿,这只有云菀沁心里有数,她哪里知道,瞄了瞄许慕甄,幸亏带上了许少,他商户出身,多少懂一些,随便唬弄两句,应该能应付过关吧? 许慕甄也听懵了,自觉地拖了一下板凳,咳了两声,头偏向一边。 红胭咬咬唇,想起数刻之前他还为了脱离看账本而欢欣,这才醒悟,这个表少爷,根本就是对商业一窍不通的! 红胭瞒不住,再瞒下去只怕对方认为自己不诚信,误了云菀沁的事,只得暗示:“既然公子慧眼,那我也就不瞒了,我确实是替人办事。我家主子很喜欢这家店铺,也挑了很多家,惟独这一家合心意,又谈了好多天,若是不行,又得重新再找,很耗时间。还求公子成全,我与我家主子肯定会感恩不尽!” 男子摇头,云淡风轻:“感恩不尽有何用?这是个虚话,我家主子喜欢实在的。” 实在的?红胭不明所以。 男子盯着眼前的女子,笑意加深:“我家主子若说好说话,也算是个很和蔼的人,若说不好说话,八个快嘴大状来也不管用,你既然这么想要这家铺子,就请你家主子——告诉我家主子,为什么要转让?若是理由充分,能让我家主子获利,他肯定会酌情答应。” 这……若说周旋一下人脉,红胭还算行,要她玩这种脑力活动,尤其又是不擅长的领域,实在太为难了,想了想,道:“那我便回去给主子禀一声,要个答复,要不,明儿这个时候,咱们再在这里见面?” 男子放下茶银,起身离开。 回去路上,许慕甄见红胭不理睬自己,知道她意识到受了欺骗,正在恼怒,也没多逗弄,只是快分开,才站定,幽幽叹了口气。 红胭本还在生气,听他叹气,情不自禁扭过头,咬唇道:“许少还叹气?你这是利用我出来放风吧!明明不懂,还给我去撑场子,差点叫我被人看笑话。”说着就要走。 许慕甄手臂一举,撑在墙上,将她圈在里面不放行:“这方面我是不怎么懂,也懒得懂,其他的某些地方我厉害啊!” “许少还真是脸皮不薄……”红胭见他拦着自己,动作亲近,神色暧昧,嗔了一声。 许慕甄道:“不信,改日咱们去骑马射箭打马球,你看我厉害不厉害。” 原来是自己想歪了。红胭脸一红。 许慕甄陪红胭跑了一趟茶寮,见时辰不早,这会儿还赶得上与太子汇合,也不耽误了,打了个招呼,闪人了。 红胭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怔,然后朝侍郎府走去。 红胭现在若有事找云菀沁,基本在侧门将妙儿或者初夏叫出来,再传达,云家几个主子都认识自己了,晓得自己原是万春花船上的姐儿,怕云菀沁被家人刁难。 后门处,红胭叫出妙儿,与她说了店铺被订,然后与那付订人的茶寮见面的前后对话,又补道:“明儿那人就要大姑娘的回复,我瞧他们那主子,不是好应付的,你记得叫大姑娘好好琢磨一下。” 妙儿字句记下,然后回了盈福院,与自家小姐说了。 得知店铺被人抢订下,云菀沁一讶,再听说有转机,又将下订人的话酝酿了一遍。 说白了,那位神秘老板,就是要得到好处,才肯松手让店。 可对于这种订金都能摔出五倍以上的豪客来讲,她能有什么优势,总不能还他十倍叫他让出店吧! 若是有充足的银子,也不必叫红胭跟胖老板讨价还价好几天了。 既然买铺子,十之*是个商人。 看起来,这商人不是一般人,手笔这么大,付出的订金就连御街上的店铺都能买了,何必买进宝街一爿普通掉小店面?真的不怕亏本吗,又真的赚得回来吗?这么奢侈,买哪里的店面不能买,怎么非要就跟自己争地盘呢,完全就是*裸的以本伤人! 云菀沁唇一抽,真是忍不住咒了那幕后老板几句。 不过,商人都是利字当头,那就只能用利来勾引了。 云菀沁稍一想,铺了一张白宣纸,提笔洋洋洒洒勾画着,不消半刻,墨迹占满了白纸,随后将纸卷成个小轴子,塞进牛皮信封,交给了妙儿,又吩咐了一番。 妙儿出去,将信函交给等了半天的红胭,又将云菀沁的话传达了。 第二天午后,同样的时刻,红胭赶往惠东茶寮时,男子早已经到了。 男子见红胭过来,嘴角一扬:“你家主人可有什么答复。” 红胭不紧不慢将信函拿出,抽出纸张:“这是我家主子对新铺一年间的预计评估,包括各项利润与开支、成本,能够解疑您昨天问的每个问题。” 男子长指一动,摊开纸张,稀奇,如今的账本格式,都是密密麻麻一大堆字再附上日期,一个月三十天,每天哪怕花一页,记录一个月的账务,起码也需要一个本子,她竟能一张纸就可以搞定。 纸上是一个长方形的大大的田字格,田子格里面又被竖线和横线隔开,划分成不少小小的田字格,上面横排是日期,左边的竖列是项目,例如人工开支,货物成本开支,额外支出,杂役支出等等。 虽然乍一看有点儿眼花缭乱,像是小孩子涂鸦似的,但仔细看下去,看出了门道,确实比普通的账册格式要清晰简洁多了! 红胭见男子泛出笑意,试探道:“公子,如何,我家主子的规划并不算糊涂吧。” “心里还真是有一笔账,看起来,这生意倒是稳赚不赔,极有把握的。”男子合上纸张,打算回去给主子看看。 红胭一听,莹莹美目水光一漾,噙了笑意,头颅朝前一倾,搬出云菀沁的交代:“做生意,无非就是讲个稳妥,既然公子觉得我家主人是个明白人,这生意也有发展前景,愿意不愿意一起搭个伙?” 男子沉思,原来她是想用这个办法来得到这个店铺,呵呵,倒算灵光啊,拼银子,她自知肯定拼不过,若是能合作,既能得到铺子,说不定连买铺子的银子都不用出了。 “搭伙?”男子轻声一笑。 “敢问一句,”红胭并没先回答问题,嫣然一笑地反问,“公子的主人买下进宝街的这个店面,准备用来作什么。” 男子深吸一口气,懒洋洋地伸展了一下手臂:“随便吧,或许成衣铺,金银铺,也指不定茶楼酒馆,若是能找官府要到许可牌照,可能开个妓院、赌坊也未可知。再不行,就先空着放着,有机会再租赁出去,吃租子吧。” 果然如云小姐想的,这幕后老板是吃饱了饭没事儿干,钱多了烧得慌,如今大宣不少有钱佬便是到处置产,然后空置,想必这一位差不多! 红胭不易察觉皱眉,脸上却笑得越发灿烂:“这样说来,公子家的主人,只是走一步算一步,并没计划,进宝街这家就算买下了,定然也不会亲自打理,还是得要请人来管,那么正好与我家主子不谋而合,眼下不就有个现成的,可以由我家主人全权操作,但我家主子并不属于聘用的帮工,因为我们也会注资一部分,相当于是跟你们合股,利润四六分,年底分红。” “四六?我家主子是花钱买店铺的人,应该算是大股东吧?才得六?”男子眯了眯眼。 “非也,”红胭见他误会了,摇摇头,“我家主子六,你家主子四。” 男子凝视红胭:“你们主子,是不是也太霸道贪心了一点。” 红胭笑眯眯道:“公子家主人什么事儿都不用操心,只需要每季每年坐在家里拿分红,赚的多就拿得多,赚的少就拿得少,可我家主人却得耗心血打理生意,留住客户,破旧创新,发展店铺,辛劳更甚,若不用银子做激励,怎么会有劲头为公子家主人想办法多赚钱?” “这也是你家主人的原话?”男子手指在案上一敲一击。 红胭颔首:“我传达的,全部都是主子的原意,就看公子这边如何了。” 男子思虑片刻:“你们等信吧。” 红胭一听,知道有戏,连忙问:“还没问你家公子姓甚名谁,是哪家商户呢,日后若是合作,总不能连股东都不知道叫什么吧。” 男子笑着睨了红胭一眼:“你家主人叫你出面打理生意,她却在背后不出来,还不是弄得神神秘秘,你家主人既然都不愿意透露身份,我家主人也无须。我家主人的产业多得很,也不一定每一处产业的帮佣都晓得东家的名字,今后熟了再说吧。若是有意,我会直接找店铺原来的老板传信给你。” 不出两天,云菀沁这边得了好信。 胖老板去荷花巷找了红胭,那幕后大东家与他交代了,店面纸契上多补了一张契书,将店铺的操作全权交予红胭手,随时能开张。 契上除了一些基本事项,标注得很清楚,委托红胭管理店铺,他人一概不过问。 云菀沁看过合同,没问题,一波三折,最后总算敲定。 幕后老板不肯表露身份,云菀沁开始有点儿好奇,合同上,这边以红胭画押,那边则是以胖老板为中间牵头人,对方仍是一点儿痕迹都没露出来…… 但想来也没什么太稀奇,大宣商业经济繁荣,这种豪商巨贾很多,有时信手买个店铺,指不定转个头就忘了,哪会那么上心,交给人打理,十多年不去看一眼的都多得是。 就连许多臣子也喜欢经营点儿买卖,谋点儿油水,有时并不方便直接出面,自然是打着别人的名义,若遇到分红什么的,银号能汇银款,连面都不用见,方便得很。 最大头的一件事儿搞定,云菀沁吩咐红胭去牙行寻帮佣,一开始,她只打算请一男一女,小厮负责跑腿,女帮佣在铺子内帮红胭的手。 红胭在外打滚多年,识人看相的眼光自然出挑,不下半天,在牙行挑中个老实伶俐的小哥儿,叫做阿朗,今年虽才十五,又刚从乡下来,但红胭看中他人聪明,悟性强,学东西快,最重要的是,刚进城,人很单纯勤快,没有其他小厮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如今新开铺子,什么都不重要,最关键是员工要实诚。 至于另一名女帮佣,想来想去,红胭与云菀沁商量了一下,直接用了祝四婶。乔哥儿一死,祝四婶就再没有任何亲人了,四婶那天听说乔哥儿死了,黯然落泪了一场,可也明白,都是这侄子自作孽,怪不得别人,反而还叫红胭带话给云家大姑娘,为这个侄子的错事赔礼道歉。 红胭与她相处了这么些时光,看得出来这老人是个能辩是非的,说老,也不过五十出头,身子很健壮,在店铺帮手肯定是没问题的。 这样一来,人手订下来了。 柜面都是上一任东家留下来的,仍是簇新结实,油一道新漆,直接拿来用即可,再换上招牌,搬了货样进去,便大功告成。 就偏偏难在了最后一步,招牌。 红胭就等着大姑娘来个话,便能够随时去牌匾行打一块金漆好匾,择个吉日给挂上去了。 可大姑娘那儿迟迟没放话。 云菀沁也是有些头疼,既然是招牌,肯定就得取个名字,时下有名的零售脂粉铺有天香斋,皓蓝阁,丽颜阁,包括许家在佑贤山庄的汇妍斋……各式各样的名字都有,倒也不是没有参考,可就是因为参考太多,云菀沁更想有个独一无二的招牌。 这可是门面。她是新人,就靠这门面来挣些人气了,所以思前想后,宁缺毋滥,宁可暂时空置着,也不想随随便便叫铁匠打几个字上去当招牌,反正这会儿也是试运营,还未正式开张,不急。 红胭先带着阿郎与祝四婶,开始整理店铺,并顺便试着营业,一开始的大部分货物库存先调用汇妍斋,使店面看得丰富饱满一些,毕竟,空荡荡的店铺,没人愿意进去,然后,云菀沁将几个已经做得得心应手的粉脂去铺里,作为主打推荐,一开始太标新立异,只怕客人觉得古怪,不敢轻易尝试,所以基本都是胭脂、头油、香露等大路货色。 倒还真是歪倒正着,也不知是不是无字招牌引起了人主意,第一天,倒还真是吸引了好些客人进店,虽然没有买什么,可带动了人气,已经算是个好开始。 云府这边,云菀沁忙得如火如荼,要么与红胭互通店铺的情形,要么便是关在房间里继续看书做笔记,研制各色方剂,期间,郁柔庄身边的绿水还来了一次。 这次,绿水的态度竟是一百八十大转弯,脖子也不仰得高高,眼神都柔和了,好像那天来盈福院,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只说香发散好用,找云小姐多要两盒,临走前又多了拿了些别的花膏香露。 初夏对这对主仆可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可云菀沁倒是没什么,若她真是十四五的小女孩儿,兴许还能持着一股心气,傲慢清高地将绿水赶出去,可核子里,她早过了愤世嫉俗的叛逆年龄。 五花八门的客人多了去,难不成见着不喜欢的就轰走? 那天生就注定吃不了这碗饭。 她不喜欢郁柔庄,可妨碍不了她喜欢银子。 人家上门来取货,她没理由赶客。 妙儿将绿水要的花膏香露递出去,约好香发散三日后再来取,绿水接过东西,道谢过后,离开了云家。 云菀沁忙下来,几乎顾不得家里前阵子那些鸡飞狗跳的事了。 白雪惠仍锁在家祠边上的小屋子里,童氏暂时领着方姨娘理着家务。 而云玄昶近来更是忙得连府都难回。 再过几天,秦立川会在早朝上正式递致仕折子,提出告老还乡,然后鸣谢天恩,下朝后,按着老臣致仕的规矩,宁熙帝会召集兵、户、吏、礼等几部长官及其副手,加上几名内阁大臣举行会议挑拣人才,填补秦立川的空缺,最后的兵部尚书人选,一般都是从这个朝后聚会中选出来。 会上,首先是前任兵部尚书将举荐名单给圣上,这是第一印象,若能上这个名单,便大大的加分,圣上裁夺后若没什么意外,十之*,名单上的被举荐者就是继任长官。 可,经女儿八字一事后,云玄昶基本上对秦立川没什么指望了,不临走前踩自己一脚报复一通都算谢天谢地,只能在其他几部的官员中奔走,用人脉与银子疏通关系,看能不能让他们在那天帮忙推举一下。 如此一来,他正是焦头烂额,忙得团团转,哪里还管得了家祠边的白氏。 云菀霏过门侯府没两天,那边就有些不好听的风声传回娘家,说云菀霏并没进归德侯府,直接被送进侯府背后的一所小宅院,一个人过活儿。 那宅院也是侯府的房产,长年空置,以前基本是侯府供给家奴的亲戚六眷居住。 这消息一传回云家,就像是巨石掉进了平静的湖内,起了轩然大波。 那日黄昏,云玄昶难得回来得早,因为今儿疏通得不大畅快,心情本就不是太好,明天朝后,秦立川便要递举荐名单了。 自己这次上去的机会怕是微乎其微了! 想着,云玄昶胸口发堵,吃一口,停下来半天,毫无食欲。 云家阖府在正厅吃饭,云菀霏的那件事被人从外面传来,云菀沁看见爹的脸气紫了,指腹掐着筷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风雨欲来的架势,方姨娘领着云菀桐,只顾着埋头夹菜,往嘴巴里塞菜和白米饭,大气儿不敢出。 青哥这两天因为天气转凉,有点儿闹肚子,黄四姑这会儿陪着儿子在西院喂饭,没出来跟大家一起用饭,不然指不定又得大惊失色渲染一下气氛,童氏则跟儿子一样,闷声不语,脸上的表情却比儿子还要变幻莫测。 全家宛如风中残烛,要么怒气勃发,要么胆战心惊,惟独云菀沁悠哉乐哉地给手边坐着的弟弟夹了一筷子红烧鱼肉,舀了一小碗汤,云锦重嚼了两口饭菜,含糊着小声问:“姐,是又要吵架了么。” 云菀沁轻轻“嘘”了一声,附耳过去:“看戏,看戏。”还未放下手指,果然,云玄昶已经暴跳如雷,将筷子一把飞掷出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慕容家完全不拿我云家当回事儿!”可也心里清楚,慕容家迎霏儿,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早又与自己撕破了脸皮,又何必把自己当回事儿? 骂完,云玄昶刚咽下的两口米饭仿若膈在胸口,胸前两条肋骨之间的部位绞痛胀满,打了个嗝儿,却吐不出来,顿时脸色发紫,用手揉起来。 云菀沁使了个眼色给弟弟,云锦重放下筷子便喊下人斟了杯热茶,搀住爹,为他揉着两肋间。 云玄昶呡了几口热茶,打出几个嗝,顿时觉得胸膛的气顺了,舒服多了,脸色恢复红润,想来还是儿子懂事,亏以前疼爱霏姐儿并不比前妻儿子差,到头来,最给自己啪啪打脸的,一次又一次,都是她,想来叹了口气,随口道:“锦重啊,这什么茶水,喝了舒服多了。” “姐姐酿的玫瑰佛手茶,干玫瑰花和佛手用沸水泡的,既简单,又能够理气解郁,和胃止痛。”云锦重乖乖道。 云玄昶望了一眼女儿,目中升了几分欣赏,前些日子见她在院子里边憩小花圃,搭园子,也知道她在闺房中捣鼓些东西,若不是方姨娘在旁劝说,其实还是有些不满的,如今瞧着,倒还真是有些用处。 胃里的气儿虽然消了,心里的恨还是消不了。 云玄昶脸色又变了:“不成,这丢人的事儿,我定要去姓慕容的说个清楚——” 童氏半天不发声,这会儿,僵冷许久的脸终于嗤出一声讽笑,在老二家中住久了,云菀霏在侯府寿宴那日发生的事也听说了,难怪啊难怪,是奇怪,为什么本该是沁姐儿嫁过去当正妻,变成了霏姐儿过去当贵妾,原来其中有这么个曲折,也听老二说过,多亏白氏在宫中有个说得上话的奴才妹妹,侯府才答应要了霏姐儿。 筷子一拍,童氏冷冷:“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更别提还是个妾,要打要杀,你能怎样?……什么都别怪,只怪这丫头自己不争气,为了进侯府,婚前不顾贞洁,闹得满城风雨,我要是侯府的长辈,对她也不会有好脸色。要我说,霏姐儿随便给哪家当妾,都比硬性塞给侯府要好!全怪那白氏擅自做主,强行将霏姐儿与侯府牵线,这下好了!我虽然是个乡下妇道人家,却也知道,若是皇上听说你有个女儿给人家当妾,还这般糟践,肯定是不喜欢的吧?老二,你不是一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包着金丝襁褓的官宦少爷,奔到这一步,不容易啊,现如今,也不知道对你升官有没有影响!眼看着那白氏的血早就止了,霏姐儿也出阁了,你也该有个决断了,我晓得你对她始终还有些旧情,可她这次错犯得太大,你可不要叫人说你后院混乱,纵容错妇!” 云玄昶听得出娘亲的暗示,对于那白氏的处置……本来真还挺犹豫,毕竟已经做了十多年的夫妻,想当初,也是极眷恋她温柔乡的,可这一下,再不迟疑,摔下屁股下的椅子,先进去了。 一桌子女眷也不敢走,更不好吱声,先慢慢地细嚼慢咽着。 一顿晚膳,就像吃年夜饭一样漫长。过了大概半刻钟,帘子一掀,云玄昶回来了,手指间夹着一张纸,上面隐约见着墨迹未干,还有个拇指印。 “娘,”云玄昶眸中坚决,又是冷冷的薄情寡义,宛如失温的硬石头,“如今后院都是娘在打理,劳烦娘帮儿子操劳了。” 童氏接过儿子手中纸条,瞪大了老花眼看了一圈,可惜认不得字儿,将那纸条往身边的茂哥眼皮底下一伸:“来,给奶奶瞧瞧,是什么字?” 茂哥虽不大,却已在乡下读过两年私塾,基本的字是认得的,一看上面最明显的两个字,嘹亮地读出来: “休——书!” 满桌子女眷和孩子屏住呼吸。 正合童氏的意思,喜滋滋将那休书折好了放进袖袋里,举起筷子:“老二,还不吃饭,生完气,饭还是总要吃的。明儿不是说还有个极重要的朝会么,赶紧好好出完去早些歇息。” 吃完饭,众人们各自散了,走出正厅,几日连绵不绝的秋雨早就散尽,空气清朗凉爽,晚霞满天,云菀沁踏在鹅卵石短径上,身边伴着妙儿与初夏一左一右,一边回院子,一边顺便饭后消食。 妙儿与初夏在厅外听说休妻文书都写好了,步子轻快,话也多了,你一言我一语,说些恶人自有天来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话,夫人吃香喝辣十多年,哪里会想到短短不几个月时光,先是爱女下降为妾,遭夫家羞辱,遗弃在家门外,再是流产,被人夺了私产,遗弃于孤屋,现在还净身出户,遭了休弃。 云菀沁但听不语,却不见得有两个丫头现下这么高兴,事儿真的能这么顺利? 白氏真的就这么玩完了么? 那个宫里的白令人便就这么容许她的同胞姐姐被扫地出户,成弃妇么? 上辈子的经历告诉她,事情没到最后,永远不要先高兴得太早。 果然,第二天的到来,印证了她的想法。 * 次日散朝后,身穿官服的云玄昶手持玉色笏板,在总领太监姚福寿的引领下,与其他几部的臣子,忐忑不安地走出金銮殿,绕过朱红色九弯曲廊,进了议政殿。 刚出金銮殿,秦立川回过头,哼笑一声。 笑得云玄昶背上汗水直流,不到一盏茶功夫的路程,走得云玄昶头重脚轻。 宁熙帝早就褪去朝服,卸下九龙旒冕,换了一身湛蓝色的宽松常服,腰系矫龙云纹宝带,比朝上要随意多了,此刻正坐在四足龙椅上。 臣子面前置着红木条案,小太监们鱼贯而入,在每张条案上放了茶点,然后手持金丝鹤咀茶壶,在后面伺候着。 每一张条案后,都有一名小太监,不时为前面的大臣蓄水。 众臣子坐定,饮了几口热茶,又说了一阵子的朝事,宁熙帝朗声开口,拉上了正题: “秦爱卿为朝廷效劳半世,此去致仕,你倒是能去悠哉享受田园之乐,却抛下朕,叫朕失了一员好将。” 这话一出,气氛轻松了不少,众人呵呵笑起来。 同时,大伙儿也警醒起来,要开始为尚书位置厮杀了! 秦立川拱手笑道:“臣人虽不在朝,却为皇上精心择了后起之秀,到时必定能接微臣的棒,协助皇上,继续创我大宣千秋盛世!”说完,扭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对面的下属——左侍郎一眼。 那目光,自然是讥讽,打压,得意。 云玄昶掌心出了热汗,心里扑通直跳,心里骂了句老不死的。 秦立川手滑入袖内,正想掏出举荐折子,腹内忽然一阵绞痛,有想出恭的意思,本来想忍住,可哪里忍得住,肚子里排山倒海,咕噜咕噜直响,似乎随时就要喷薄而出! “秦爱卿?”宁熙帝见他脸色骤变,关心问道。 秦立川冒了几滴冷汗,冒死站起身,抖着唇:“皇,皇上,老臣死罪,突然腹痛如绞,许是今儿天气凉快,早上吃了个冷馒头……” 臣子们以袖掩嘴,偷笑起来。 云玄昶暗中解了一点气儿,呸了两口,老不死的,公报私仇,叫老子升不了官儿,活该,最好拉死你,溺死在恭桶里别回来了! 宁熙帝不大高兴了,皱眉:“你这老家伙,怎么搞这种名堂!还不快去!仔细玷污了殿堂。要不看你快致仕,朕可得重罚你!” 秦立川深吸一口气,连走带跑,由身后小太监引着,先到议政殿后面的净房去了……   ☆、第七十五章 挟带毒品 却说在小太监的引领下,秦立川疾步到了议政殿后面的净房。 半柱香的功夫,秦立川一身轻快,提好裤子,绑了腰带出来,心中骂骂咧咧着,见了鬼,都快告老还乡的人,今儿大大在皇上和臣子面前丢了面子,怎么回事,肠胃素来没有这么弱呐,刚走出净房,门口等着的小太监正望着自己,脸上的笑极有深意: “秦尚书现在肚子没事了?” 秦立川老奸巨猾的人,当然不会认为小太监这话是在嘲讽自己,一怔,那茶……难道是那茶有问题:“是你?” “嗳哟,小的哪有这种地包天的胆子啊,不折杀奴才么,”小太监嬉皮笑脸,却拂尘一扬,迎了几步上去,从袖口掏出个折子:“只是宫里的贵人恳请尚书大人,换个名单罢了。” ———— 那边,云玄昶见秦立川去如厕,虽幸灾乐祸,却又度日如年,明知道秦立川的举荐名单不是自己,却抱着一只鞋还没落地的心情,听他念出来才安心,不然,心里总是压了块石头。 半刻,秦立川总算回了。 几名臣子见着,又不免交头接耳,暗中有些取笑。 秦立川这回却并没刚才的羞愧,反倒有些恍恍惚惚,走到中间,给宁熙帝谢罪方才的失态。 宁熙帝见他去了一趟净房,脸色变得苍白,脚步也很虚浮,估计还真是着了凉,体谅他两朝老臣,年纪大了,没有多怪罪,懒得多耗时间:“既然无恙,秦爱卿快些将举荐名单递上来吧。” 秦立川将袖口内的折子逃出来,颤颤巍巍地递给姚福寿,姚福寿将折子又转给了宁熙帝。 云玄昶捏紧拳,真是痛恨啊,尚书之位,莫非唾手可得时就这么飞了?自己是兵部的二把手,除了秦立川,自己最大,经验丰富,又曾在亲自督过几场战事,没有谁比自己更有资格坐上这个位置了,如今却…… 暗中扼腕叹息一声,云玄昶咬紧牙关。 半天,只见宁熙帝手持折子,头抬起来,望过来,竟正对自己,目光颇有些审视之意。 云玄昶神色一滞,圣上竟看到自己头上来了……还未反应过来,宁熙帝眯起雷霆威严的双目,略一点头: “朕瞧,云卿家确实不错,本就是朕心中头三名的尚书候选人,果然,秦爱卿与朕想到一块儿去了。” 头顶仿佛被什么砸了一下,银光一闪。 云玄昶大惊,名单上面是自己?不可能—— 秦立川见皇上竟早就瞧中云玄昶,更加只能顺杆子爬,瞥一眼云玄昶,道:“是啊,玄昶在兵部多年,是微臣不可多得的左膀右臂,绝对能够统领大宣兵部,堪当尚书之职。” 那眼光,不是真心实意,倒像是含着几分迫不得己。 云玄昶刚被天下掉的馅饼砸中,没来得及多想,脑子还晕乎乎的,马上站起身:“微臣有愧,年资尚短,不过若能即尚书一位,必定鞠躬尽瘁,为我大宣继续卖命效劳!” 朝会散去。 待圣上先离开,官员陆续离开了议政殿。 云玄昶故意落到最后一名,走近秦立川,这老家伙,到底玩儿什么把戏,莫不是良心发现了,还没靠近,秦立川捂了肚子,糟了,那茶里的巴豆厉害得很,还没拉完,又疼起来了,见云玄昶过来,甩甩袖子,语气蔑视:”凭借裙带关系,妇人力量,就算能够当上尚书也就是个熊样儿!嗳哟,我肚子——不成——“说着直奔净房去了。 云玄昶前后一想,明白了些什么,正在这时,殿门廊下的一名红袍小太监走过来。 眼熟,像是刚刚站在秦立川后面的小太监。 小太监递了一封信交予云玄昶手里。 * 与此同时,云府。 晌午过后,妙儿从院子外回来:“大姑娘,老太太去了家祠旁边的小屋子,还领着家中一群人,叫您也过去一趟。” 云菀沁二话不说,放下手头活计,领了妙儿就直接去了家祠那边。 家祠边的小屋,多日无人问津。 白雪惠倒也是命大,挨过了这一劫,身下伤口并没继续恶化,这两天收了创口,高烧也退了,听说婆婆过来了,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却忍住惊惧,要阿桃去找把梳子和镜子。 等阿桃回来,白雪惠对着镜子,将毛毛糙糙的头发梳好,绾了起来,打了一盆清水,洗了一把脸,简单收拾干净了,坐在床边。 黄四姑伴着婆婆进来,见这弟妹脂残粉褪,憔悴了不少,也是有些暗下一惊,想前些阵子刚来京城,初次见这弟妹,还像个仙人儿一样,保养得极青春美貌,皮肤细滑干净,眉眼娇娇柔柔,发丝一根根儿地梳得齐整无痕,一身的衣裳,连个褶皱都没有,哪里像是二十大几奔三旬的妇人,放在乡下,顶多就像十*,可如今,面黄肌瘦,浑身有股难闻的味儿就不提了,那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凹得就像小沟,鼻子两边的两道纹路一下深了许多,衬得整个人像个干瘪小老太。 女人想要美,得花无数时辰保养,可要是老起来,几天便能做到,随便一顿伤心,难过,操劳,经历一场变故,竟是能完全变个模样,比易容恨不得还要快。云菀沁站在祖母后面,眼色淡漠,凝着白雪惠,白氏这个模样,她从来还没有看过,前世,应该自己是这个样子,然后白雪惠母女这么看自己吧。 这样一想,做个不轻易动心的人倒也好,起码不会动不动就为了薄情男人而悲伤,为了不孝女儿而难过,为了乱七八遭的极品而动怒。 童氏与黄四姑一样,微微吃惊白氏萎靡成这样,短短几日,凋零如残枝,瘦了许多,换了一身素白色的粗衣简服,长发绾了一个柔顺而低调的垂髻,显得无争无怨,比家中的婢子还没有存在感。 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童氏来之前,有过心理准备,想依白雪惠的性子,估计会叫苦连天,拼命诉说冤枉,抱着自己腿脚哭不已,如今见她淡定,有些出乎意料,却也没有多耽搁,将怀里的休书一拍。 白雪惠瞥一眼那纸休书,唇角添了一抹谈笑,衬得人宛如崖边被风吹得欲坠未落的花,有种绝境中的惨烈:“这可是老爷的意思?” “连老爷的字迹都不认得了?饭桌上,老二亲自写下休书,旁人可没有编排过一句。”童氏冷道,果然还不死心。 白雪惠得知是云玄昶的意思,脸上神色更是诡谲,像在笑,却又包含着融化得看不见的雪冷意,依旧没有哭闹,好像所有的愤恨与委屈在一场小产和几天的病痛中,已经消失殆尽,并没有动弹,只是坐在床沿边。 ”来人呐,压住白氏的手,摁手印。“童氏见她不动,吩咐。 两个老婆子上前,一个压住白雪惠的脊背骨,一个强行掰开她纤细得几乎一折即断的手掌,将拇指压在鲜红的印泥里,然后在抓到白纸上面。 白雪惠这才宛如从大梦中惊觉,异常狂暴地挣扎起来,尖叫:“不,我不摁手印,不摁——我是侍郎夫人,谁都抢不走我的位置,侍郎府我最大,老爷最宠我——我不摁!” “压下去!别磨蹭!外面的车子还等着呢。”童氏手一抬。 外面的车子,白雪惠短暂一怔,她没有娘家,根都已经扎进了京城的侍郎府,休书一下,云家为免丢人,也不会允许她在京城生活了,肯定会把自己抛到见不得人的偏僻地方——说不定还会派人监管着—— 白雪惠不知哪来的劲儿,死死犟着手,就是压不下去。 掰着手的老婆子见到老太太的脸色,再不迟疑,使出浑身解数,将白雪惠手掌“嘎达”一折,还没等她惨叫痛喊出来,已经硬性地朝底下的一方休书压下去—— 门外传来咚咚脚步声,伴随着家丁的声音:“老爷——” 云菀沁心头一动,爹回来了?他将这事儿交给祖母打理,就是懒得面对休妻这种闹心又费精神的事,现在突然出现,难不成出了什么变化。 云玄昶几步跨进低矮潮湿的小屋,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趴在床沿边的白氏,直接就面朝童氏,声音压着低低:“娘,不能休。” 这声音虽然小,可屋子太窄,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白雪惠就像是当场被哪个神医施了一记强心针,立马还魂,早就涣散的眼神,霎时聚拢了光彩,干裂的唇轻轻颤抖,止不住的激动。 童氏脸色一变:“老二,这种女人,占着侍郎夫人的位置无所出,只会耍心眼,派人暗中加害前房继子,自私圈财,任何一条都犯了七出,莫说休弃,就算我这会儿将她丢官府去坐牢砍头都没问题,你对她还顾念什么感情?她为你教养出那种货色的好女儿,让你今后难得在慕容家面前抬起头,你就该知道这女人不是个好东西了!” “娘,儿子不是顾念感情,”屋子里上上下下人太多,云玄昶也不好多说,声音压得更加低,”请娘移步花厅,儿子再跟你说。” 童氏只差一步便能将这恶媳赶出家门,现在虽不甘心,却也知道儿子的脾性,拂了袖,哼了一声,走出屋子外面。 屋子内,一见婆婆走了,白雪惠哇一声哭出来,欲要扑过去抱住男子的腿,还没喊出一声“老爷”,云玄昶见她形貌可怖,肮脏得很,往后退了两步,皱眉,匆匆吩咐阿桃和另一个留下的老嬷嬷:“快快,把她给清洗一下,头发梳一下,衣裳也换了,还有,那手是怎么回事儿,是不是断了?赶紧包扎一下,别叫人看出来……总之,弄得像个人样儿……等会儿有人要来。” 白雪惠的右手,被老婆子强行画押时掰折了,刚才哪里会有人注意,阿桃和嬷嬷这下一看,已经是肿了老高,马上按照的吩咐,打水拿衣裳拿纱布,忙活起来。 门口,父亲的话,一字不漏传进云菀沁的耳朵里,有人要来?她招手将妙儿喊过来,低声嘱咐:“在外面看着。” 妙儿明白:“嗯。” 云玄昶嘱咐完,出来了。 童氏见儿子出来,被云菀沁和黄四姑一左一右搀着,过去了花厅。 花厅门口,云玄昶见到云菀沁等人正扶着娘也要进去,犹豫了一下,阻道:“娘,这事儿,还是儿子与你单独说吧……” 看来又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否则怎会避人耳目,云菀沁唇角泛起冷意。 童氏使了个眼色,叫黄四姑和几个随行的嬷嬷和婢子退下,却紧箍住孙女儿的手臂,拍了拍:“嗯,叫四姑回去,让沁姐儿陪着我吧。“童氏也猜出几分,怕是有什么事儿或者人阻挠了儿子休妻,多个人,好多个帮手,孙女儿跟自己是一条战线的,又是云家二房的人,自然得留下,有什么,也好帮个腔,或者自己不大明白的,也能靠丫头解释一下。 云玄昶见娘亲坚决,只得答应。 三人进了花厅,云菀沁将门窗都关上,伺立于祖母身边,只见爹等门一关,便先变了一张脸,喜不自禁: “娘,儿子今儿朝下会议,得了皇上的青睐,上了举荐名单,尚书的事儿,十有*成了,来日儿子成了二品正职,一部之长,您便是尚书之母了!改日儿子定得为您请个诰命夫人,光宗耀祖!” “嗳哟,真的?”童氏一听,暂时忘记了家祠那边的挠心事儿,也是喜得直哆嗦,“我就说,我养出来的儿子,必定是了不起的!即便出身乡下,没有那些官宦子弟的优越条件又怎样,还不是凭借自己能力,不靠外人,也能大大的强过那些纨袴膏粱子弟!四十不到便成了兵部尚书,有几个人能做到!好,好,我儿争气!” 云菀沁心下一沉,瞧爹爹这几日的样子,那尚书的职位怕是泡汤了,昨儿还一副落水狗要死不活的样子,今儿怎么就雀屏中选了? 而且……还上了举荐名单? 她听说那举荐名单是即将致仕的原任长官亲自提笔推举,然后在圣上面前引荐,可,那秦立川会举荐爹? 八字那事后,云菀沁隐约也是知道,云玄昶在兵部很不得意,处处受那秦立川的打压,秦立川是个小心眼的人,一辈子都怕别人害自己,怎会突然又大度起来,在这种重要的时刻,帮爹一把? 联系白雪惠休书被拦一事,加上云菀霏被侯府接纳一事,云菀沁心眼慢慢清明了。 果然,云玄昶先报完喜讯,让童氏心情好了一些,才收起笑容,暗示:“这次儿子能够成功得到皇上的青睐,有机会当尚书,全靠宫里的皇后娘娘帮忙。” 还真是的。又是那朝中人在兴风浪。云菀沁不动声色地凝视对面喜鹊登枝圈椅内的父亲,心里满满都是鄙夷,为了加官进爵,妥协了后宅之事,放过作恶的妻房,这是变相承认白氏害人之事无碍,完全不顾念弟弟和自己险些丢掉的命啊。 童氏却还没反应过来,纳闷了:“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帮你?” “对,皇后娘娘。”云玄昶重复。 见童氏望过来,云菀沁垂下头,轻轻给祖母解释:“皇后娘娘蒋氏身边的一名得力女官,便是白姓。” 这下,老太太就全明白了。 原来白氏那个在宫中当奴才的妹子,就是皇后的人,儿子这次仕途畅通,就是后面那层裙带关系。 刚刚才夸赞了儿子凭借她的教导与个人能耐爬到高位,话音还没落多久,知道是靠的女人,还是个差点儿被云家休掉的、万般瞧不起的女人,童氏一下子懵了,脸色尴尬,半紫半红,喉咙咔咔两声,吞吐:“当你多争气,坐上尚书位置,竟是靠女人……” 云菀沁心里嗤冷,从头到尾,这爹几时又没靠过女人? 少年时,云玄昶靠的是妙儿的生母在乡村纺织种田,红袖添香,冬捂被,夏扇风,供他进京考试,进了京城,云玄昶靠的又是许家的财力支撑,装作单身纯良青年,骗娶了单纯的许家小姐,获得丰厚的嫁妆与许家在京城的人脉,到了如今,那白雪惠的妹子得知他要休妻,怕是以官位相要挟,又让他放弃了原则,不顾正邪善恶。 奶奶啊奶奶,你不该质问他靠女人上位,而是该问他,什么时候能不靠女人。 云玄昶听了娘亲的质问,脸色一红,久不说话。 其实云菀沁心里想的,童氏哪里会不知道,儿子这一辈子的几个女人,哪个没有受他剥削和利用? 她以前总在乡下津津乐道,与街坊说这儿子从小就有读书的慧根,加上自己的打磨,才能一朝成龙,时间久了,童氏飘飘然,早就一直认为儿子就该是这个样子,当年他回乡害了结发农家妻子的事儿,老太太也选择性失忆,宁可告诉自己,那只是儿子无奈,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才给他当头一棒,清醒过来,这个令自己最自豪的儿子,一路上位,并不见得是依靠自身的能耐,用的手段非但是见不得光,还是当下世人最是不耻的手段,——靠女人,靠裙带关系,用完了女人,还要将那女人一脚蹬下去。 童氏虽有几分自私小性儿,重男轻女,又极其护短,却又不乏乡下人的传统思想,心眼也很实诚,丁是丁,卯是卯,否则当初怎会将妙儿从襁褓里抢救过来,不让儿子加害? 在老太太心目中,男人靠女人爬起来,是个很丢丑很见不得人的事,就跟出卖色相的男妓差不多了。 沉默半晌,童氏颓丧了许多,对于儿子升官也不像之前那般的兴高采烈了,继而,想起什么,眼色一沉:“那就是说,这个恶妇,你非但休不得,还得把她供起来,是不是?” “也不是这个意思,”云玄昶汗颜,“只是人家毕竟帮了儿子这么个大忙,所以暂且……就先放过白氏吧。” “什么叫放过?继续留在云家的主屋吃香喝辣,当侍郎夫人?然后就此将她害人的事儿抹平?当什么事儿没发生?天下还有这么便宜的事!“童氏心气一上,拐杖重重敲地! 云玄昶出了一头的汗:“也不是,也不是。”说是这么说,语气却也很坚定。 云菀沁悄悄看他样子,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势必不会休掉白雪惠了。 童氏冷冷道:“那你怎么安置她?” 若不休弃,那就还是侍郎夫人。 白氏之事,童氏没有闹大,毕竟杀害嫡子,这事不小,她不怕白氏被人戳脊梁骨,只是一来儿子正在升迁的关键时刻,容不得半点闪失,二来主母犯下这大错事,云家两房的女儿今后嫁娶,恐怕也会被对方婆家刁难,所以召集过家奴,将这事捂在宅子里。 如今宅子内的下人们都晓得白雪惠的事儿,这种妇人,纵是网开一面,留在云家,难不成还真的继续做当家主母? 云玄昶得了蒋皇后的人情,白氏就只能留下,可怎么安排,确实是个问题,听了娘亲的发问,犹豫了一下:“既不休弃,对外就还是侍郎夫人,自然是跟以前一样……“ “胡闹,胡闹!不成!绝对不成!“童氏拐杖捶地,怎能妥协到这个地步! “祖母,”云菀沁柔柔开口,又朝云玄昶轻喊了一声,“爹,祖母说的对,这样绝对不可以。” “沁儿,”云玄昶浓眉一压,不喜地瞪住女儿,示意她不要多添油加醋,“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你本来就不喜欢你母亲,这次你跟你弟弟也是受害人,现在自然见不得她好,为父的告诉你,虽然此次你母亲有错,但你毕竟也只是没出阁的女孩儿,这些大事,既有你祖母与你父亲,就容不得你插嘴多言!” 童氏这会儿正是心焦火燎,既气二儿子不作为,又恼怒竟连个犯了错的媳妇儿都整治不了。 容个恶妇继续当夫人,今后这家,哪里还像个家! 一听沁姐儿开口帮自己,却被儿子阻止,老太太就像是干涸的沙漠里找着片干净的绿洲,心都活过来了,突然又被人在那绿洲里吐了一口口水,气愤得不得了,抓了孙女儿的手,对着儿子便怒道:“这还真是见鬼了,该受罚的不受罚,反倒成了无辜人的错了?她没资格说话?你看看,你这宅子里的女人还有几个有资格的?!老天爷啊,我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啊!完全不分青红皂白!孩子他爹他爷,我回乡便去给你们以死告罪去——”说着便是捶胸顿足起来。 乡下老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摆起来谁都抵不住,云玄昶被喷了一脸的口水,擦都来不擦,慌了:“儿子这不是随口一说么,娘莫急!”又朝云菀沁摆了摆袖:“你说,你说。”语气温和了许多。 “爹,”云菀沁得了允可,面朝云玄昶,虽还有些稚嫩音调,却字字稳当,绝无半点迟疑,眼神亦是灼灼明朗,淡定自若,让人不会因为面前是个十几岁的未出阁小姑娘而心生怠慢,“事至如此,母亲就算不被休出府去,今后也不便住在主院,更不便再当家了。其一,上行下效,宅内家仆都已经知道母亲所犯的错事,若母亲继续跟从前一样,下人们知道,岂不是觉得这事儿是合理的,今后若是犯了类似的错误,拿母亲的事作为理据,咱们能怎么反驳?长此以往,家风不正,祸起萧墙,贻害无穷。” 云玄昶与童氏屏吸听着,只听云菀沁顿了一顿,又道: “其二,事发后,处置母亲和下休书,都是祖母亲力亲为,母亲一旦重新掌权,会如何看到祖母?若说全无怨恨,今后完全没有半点偏袒和私心,爹爹觉得可能吗,岂不是造成家宅不宁,亲人失和?前朝皇宫中,失宠后重新上位的后妃,一旦复位,宫中必定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全都是因为她们不甘失宠时所受的污辱,要报复那些曾经诬陷或者嘲笑过自己的人,这已经是常理了。本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 童氏听到第二条,已经白了一张老脸,狠狠望向儿子:“沁儿句句中我心意。我就说了,你想要还皇后的情面,我不管,可是这个恶妇,难不成你还要她重新坐我的头上?依那恶妇的性子,连自己养过的继子都有加害心,报复我又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眼睁睁看着她与我这快进棺材的人,也斗个没完?“ 云玄昶成了个夹心饽,也是难做,将怒火冲天的娘安慰了半会儿,等童氏消了火,叹口气:“好吧,那你们说说怎么安排她是好?” 反正按照父亲的意思,起码在他正式当上尚书,坐稳尚书的位置之前,要将白氏好好安置在云家,做给宫里的人看。 云菀沁秀雅黛眉一挑,长话短说:“爹可在后院葺个小屋,供上菩萨香火,只对外宣称云家夫人经小产一事,心力交瘁,深受打击,独身进佛屋居住,带发修行。”顿了一顿,望向云玄昶,美目含着深深浅浅的鄙夷,“一来,母亲仍是云家的夫人,可叫爹爹在贵人面前能够交代,二来,能够卸了母亲的中馈实权。” “好!”童氏率先喊出来,能叫那恶妇彻底进冷宫,地位名存实亡! 云玄昶接受着女儿的注目,只觉得一双雪清目光如飞来长虹,让人躲不开,也不能避,那是毫无隐晦的轻视。 出乎意料,他没有发怒。 轻视,一个女儿胆敢用这种眼光来看着家中最大的长辈,要么这个女儿是个毫无修养的没脑子货色,要么便是——这个女儿,已经完全拿捏住了这个长辈的软肋。 确实,女儿的提议,他不能反驳。 这女儿,还没及笄,虽管过几日的家务,可毕竟也还是个孩子,如今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道行,若论外貌,仍是小少女的娇嫩青葱,一双春水聚拢的盈泽眸子细看之下,却宛如经历过漫长光阴的长者。 近年,他只关心自己官运是否亨通,素来对几个子女并不算太经心,就连唯一的儿子也不过交给白氏和夫子、书童去打理和照料,何况是女儿,前些日子,虽然觉得这女儿性子有些变化,可也没有很放在心上。 今儿不知怎的,云玄昶却才是真正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 小小年纪,隐藏在核子里的势头,不像是这个小小的侍郎府能够留得住的…… 这个气度,不像自己,不像前妻许氏,倒是像那个人…… 末了,收起心绪,云玄昶喉咙一动,点点头:“既然娘亲都说好,那就依沁姐儿的意思吧,修葺佛堂一事,我叫开来去请工匠,尽快安排。” ———— 家祠边小屋内。 全身被清理干净的白雪惠支起身子,抓住一名老嬷嬷的手,犹自不敢置信,凹陷的双目中光影闪烁着,激动到有些语无伦次: “老爷是不是原谅我了,是不是没事儿了,不休我了,对不对?几时搬回主院去?” 又抬起头,振奋地朝阿桃大声吩咐:“快,快拿镜子来,我要上妆!待会儿见到老爷,这个样子怎么办。” 阿桃和老嬷嬷面面相觑一眼,实在不好说老爷从头至尾,根本没说过要夫人搬回去,也没说要见她,正你推我我推你地嗫嚅着,门一响,光线射进来,将窄小阴暗的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一个修长苗条的人影快步走进来,直直走到白雪惠身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顿时蹲下来,将她一抱。 多年不曾见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宁熙帝的万寿节,后宫恩典大赦,让一批品阶高的宫人,在华清门前与亲人见面。 那时,姐姐刚已与姐夫相好,私情一爆发,姐夫舍不得叫姐姐受委屈,立马将她收进房内,成了侍郎府的姨娘,从此,那原配一人独守空闺,基本失了宠,姐姐却成了姐夫帐子内的第一人,日日舒心畅快,人自然也养得面娇身美,玉润丰盈,那天来宫门探亲,姐姐身后是奴婢簇拥,负责接送的是绿呢官轿,哪里像是个姨娘的待遇?足可证明姐姐那会儿活得多么畅意! 两姊妹当时各有春风得意的事,心情愉快得很,在华清门前相见时,便立下目标,一个争取能被扶正,取正妻之位而代之,一个争取在宫中往上爬,爬到最高的人身边。之后几年,果然叫两人达成目标。 本以为好日子一来,就稳固如大厦根基,没料大厦将倾! 今儿一见,白秀惠吃惊不已,姐姐红粉消残,宛如年华衰退的老妪!可她,才二十七八啊! 白秀惠还未等云府下人离开,便语气无比悲凉,叫了一声:“姐姐!” 门口,严肃的妇人声音响起来:“都退下!” 阿桃与老嬷嬷知道,怕是老爷刚交代过的要来的人了,回头好奇地瞄一眼,只见来者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背影清雅,头绾宫髻,身上一袭湖蓝收腰装束,不似民间女子的衣裳款式,猜到了几分,却也不敢多问,赶紧离开了。 李嬷嬷暗中陪白令人一块儿出宫来侍郎府,这会儿驱走了下人,小声道:“白令人,请尽快,至多半个时辰便要回宫!”这次是趁自己出宫采买物料时,白令人打扮成随行宫女的模样,借机跟着自己出来的,不合宫规,若被知道,定会受罚,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门一虚掩,光线渐暗。 白雪惠回过神来,一看是亲妹妹,抱住她痛哭起来。 哭哭啼啼的哀风怨雨中,白雪惠只听冷稳声音飘进耳帘: “姐姐,还没到绝境,万事还有转机,妹妹劝你,先放下身段,伺机再翻身。” * 花厅这边,商议妥了后,童氏体力消耗不少,又还在有点气儿子,早就累了,云菀沁将祖母送回了西院,走出来几步,转了个弯,径直又朝家祠走去。 走到一半,还没踏进拱门,妙儿已是风般跑过来,附耳道:“大姑娘,是宫里的白令人来了!” 云菀沁还没来得及说话,前方有人面对面走来,刚探视完姐姐的白秀惠原路返回,正要回宫。 两人撞了个正着。 云菀沁示意妙儿退到身后,脚步一停。 一袭湖蓝束腰窄衫,是宫人出外的便袍打扮,她虽然从未进过宫,也没与宫女接触过,前世在相国寺内,却见到天子身后伴驾的宫人,就是这样的服饰,包括袖口衣襟、花纹样式,都是一样。 唇鼻眉眼,身型姿态,与白雪惠有七八分相似,婀娜,苗条,高挑,冷艳,只是年纪更轻一些,目光中的思绪,更加的沉抑,看不清这人的心绪,有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仪态。 也难怪,在深宫生活,自然比在宅院里更艰难,尤其,能混上高位的奴才,又怎会简单? 白秀惠与李嬷嬷走过来。 白秀惠虽然没看清来人样子,却也知道迎面走来的是谁了。 外甥女已经出阁了,不在娘家,这个打扮,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整个侍郎府里,除了云家那原配夫人留下的嫡长女,还能有谁? 再走近,白秀惠却忍不住一震。 也算见惯了美色,可眼前少女仪态仍是叫人由不得的多驻足看一眼。 后宫佳丽无数,别说妃嫔,就是宫女堆里头,都能找出不少绝色,就是因为见多了美人,那种已经盛开得很夺目很璀璨的女子,白秀惠反而不会在意,因为实在见得太多了,而且美得太炫丽,十之*就是凋零得早,女人的美丽,天生最好是浓缩的香甜汁液,一点点地流淌出来,先释放出香气,让人蠢蠢欲动,再流淌出花露,一点点地展现风华,一点点勾人心,所以像这种还未完全绽放,却只隐隐展露出一点点风姿的少女,反而叫她更加注意。 少女身量不高,仍是个小丫头的身子板,胸脯尚显娇小,刚刚坟起一点,相貌也稍显青涩,如艳丽芍药裹在里面还未释放,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说的正是镶在她一张白玉脸蛋的眉眸,朱唇一点,如樱桃小蕊儿,鼻如玉笋,白净而笔挺,宅内打扮得异常素净,此刻身着一袭淡绯色百蝶穿花竖领襦衣,下身一件银纹月罗裙,梳桃心髻,没有任何繁复冗杂的金银头饰点缀,只在发鬓前插了一只芙蓉小花,娉婷而立,淡如莲子。 少女身上这种素与艳的交融,老沉与娇稚的辉映,竟让阅美无数的白秀惠,回不过神。 可让她驻足停下来的不单是因为这少女的仪表,还有,少女凝视自己的目光不卑不亢,似是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却并无半点畏惧紧张,却也并没有娇蛮无视……她那一对看似恬静又暗含浓艳的眉目,还有眼神,似是哪里见过? 不可能……白秀惠收回心神,自己是第一次跟她见面,怎么可能会见过这个云家大姑娘? 兴许刚才姐姐对自己哭诉云菀沁有份儿加害,她才对这个女孩儿有些莫名的重视吧。 白秀惠素来觉得,这天下除了皇上与皇后,她看见谁都不会紧张了,可不知怎的,这会儿,她被那一双星眸看得竟是有点儿心里发虚,提前开口了:“是云家大姑娘吧。” 李嬷嬷语气颇傲,对云菀沁道:“这位是白令人。” 云菀沁款款几步上前,手却绞着额前细碎胎发把玩,浑身又添了一股宅间孩童气,顺口笑着应了一声:“喔,白令人。“” 白秀惠见她连礼都不行,忽然明白了姐姐为何说这云菀沁是个小妖孽,当时她还不屑一顾,一个女孩儿,能怎么个妖孽?姐姐之所以落了下风,无非是掉以轻心罢了,如今一看,却不尽然。 “云小姐,这位是宫中的白令人,”李嬷嬷看见白秀惠脸色不大好,眼眸一沉,暗示她要行大礼,“是皇后身边的心腹宫人。” 云菀沁睫一眨,目色重重迷茫,脸上是一副“所以呢?”的神态。 李嬷嬷无话好说,也无可宣泄,哼了一声:“还是夫人的亲妹子,也算得上是你的姨母!” 云菀沁这才轻笑一声,继续玩弄青丝,扭在指头间翻来覆去:“白氏犯了家规与王法,正被祖母与爹关在家祠,休书好像都下了,我遵循家规,现在可不敢当她是母亲,不然便是同流合污,犯了家规,既然我没母亲,又是哪个石头缝里钻出个姨母?” “你——”李嬷嬷指着云菀沁。 一派无邪天真的样子,这话也叫人无可指摘,白秀惠竟不知如何应对,这丫头,对着姐姐,怕不是这个样子吧,对着姐夫与祖母,怕又是另一个样子,这会儿才总算信了姐姐的,果真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话的! 白秀惠冷笑一声:”小姑娘,不要以为在宅子里会翻腾几下,就觉得自己是可以跃过龙门的大鱼。“ 话说得这么深奥,欺负没进过宫的人啊?云菀沁赫然凑近白秀惠两步,粉红扑扑的脸儿仍是少女的娇憨之态,略歪着头,娇笑如银铃:“我只晓得,就算跃过了龙门的鲤鱼,也可能随时随地被其他的大鱼吃掉。宫里风浪大,还请白令人多保重,花无白日红,人无千日好,没事儿时多祈祷,但愿你自己能够保得住白氏一辈子!” 白秀惠唇一抽搐,眼睛眯了起来,她这是诅咒自己在宫中混栽了不成,目光如刀直直剜去:“丫头,你该庆幸,你现在不是在宫里。” 一拂袖,正要走,云菀沁将她袖子一扯:“诶?白令人这就要走了?是不是宫人私自出宫,得赶紧回去,否则被发现了会被重罚啊?那路上可得当心些,千万别被人看到告到主子那里去了!” 白秀惠心火上了,奋力挣开她拉扯,哼了一声,领着李嬷嬷跨过拱门离开了。 初夏从拱门后看着白令人离开的背影,匆匆几步过来,笑道:“小姐,还当着宫里出来的多厉害呢,还不是占不到您的上风。”说到这儿,话音一止,又有点儿担心:“不过,她可不会记恨上小姐,对您有什么报复吧。上次二姑娘,这次又是夫人,奴婢也看到了,她那背景,杠杠的啊,有个中宫娘娘撑腰,都快天不怕地不怕了。” 云菀沁轻笑:”就算记恨,早就因为她姐姐的事儿记恨了,还用得着这次我讥讽她才记恨?你放心,你见过哪个红人奴才,能红一辈子,这是谁都没法逃脱的定律,倚靠人生存的人,最是靠不住,依靠一倒,这人便跟着坍塌。初夏,她嚣张不了很久的。“ 说到这里,云菀沁笑意凝住,唇齿间发出一丝喟叹,若是按着前世,宁熙帝的皇朝,还有几年,就要结束了……而那蒋氏好像是在宁熙帝还在位时就驾薨了。 虽然具体情节不知道,她却只知道,连主子都没了,白秀惠又能好到哪里去! 初夏见小姐似是很有底气,完全不惧那白令人,倒也没多想什么,只是陡然脑子一闪:“小姐,奴婢刚看你拉白令人的袖子时,好像塞了什么进去了,是什么?“ 云菀沁眨了眨眼:“今早上正在房间弄方剂,还有些药草在我袖袋里,就当见面礼,送了一点儿给白令人,叫她顺便带回宫去。” 初夏一愣:“是……是什么药草?” “没什么,几株曼陀罗而已。“云菀沁笑笑。这话在京城稀少,佑贤山庄本来也没种,只是刚好前几天庄子上有个祖籍西南的家仆从乡下回来,捎带了一些花种和花样,那胡大川便用小盆子种了一点儿,那天她听说,便叫人带了一点儿过来。 初夏嘴一张,她跟了小姐这么多时,就连不少比较深的花卉知识都有了解,更不提,这曼陀罗花的大名,连一般百姓都知道。 曼陀罗去掉花芯、花蕊、花杆,将花瓣肉研碎成粉,加水稀释,少量一丁点加入美容方剂,有增白嫩肤的作用,无副作用,小姐经常也会当成配方,添加一点在方剂里。 可若是整株曼陀罗,就是不折不扣的毒了,也是这花儿能够闻名天下的原因。 部分大宣富户沉溺享受,经常从西南地叫人捎带一种鸦片与毒烟枪来吸,比五石散更厉害,一经上瘾,就再也脱不了身,一辈子得依赖这种毒品。 而这种毒品,大部分便是提炼自曼陀罗花。 深宫是何等禁地,怎么会容许这种毒物出现? 这白令人若是挟带毒品进宫,就只能自求多福提前先发现并且销毁,若是被外人不慎发现……就算是皇后的近身婢子,怕也得受罚。 而且她私自出宫,想解释也不敢。恐怕只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决不能说是被人陷害。 初夏吸了一口气。 ------题外话------ 谢谢qulijunbb的1张月票 cute2的1张月票 =3=   ☆、第七十六章 挑选妾室 次日,云玄昶请来工匠过府。 家祠背后西北角落刚好还有一间空屋,一厅一厢,另带着一间窄小的耳房和一间灰蒙蒙的矮灶房,也不需要另外再盖,直接修缮加固一番,换好门窗,再摆上佛相和神龛,抱了棉被床单,人就能搬进去了。 童氏差人传话给白雪惠,告诉她老爷的安排时,她当场脸发白,浑身直颤,本以为经过白令人周旋,自己就没事儿了,哪里能想到责罚在后面,这是变相将自己圈禁于府上,给个空头夫人的名。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总比赶出云家的好,至少能保住侍郎夫人这个位置,妹妹那日对自己说的“放下身段,伺机翻身”,四个字宛如暮鼓晨钟,不断在脑海里敲打着,妹妹在宫里伺候贵人多年,一浮一沉,步步惊心,远比自己更懂得逆境中求生存,白雪惠绝对信她,这样一想,本来迷茫而黑暗的前路宛如旭日东升,又生了几分希望光芒,再一抬头,已换上了一张脸,苍白的尖尖小脸几近透明,浮着温婉到极致的神情,声音柔弱似风中烛:“劳烦转告老太太,说媳妇儿知道了。” 传话的老婆子一看白氏的反应,倒是惊讶,夫人简直是变了一个性子,竟不哭不闹不抱怨,更没一惊一乍,拢了袖子:“好,那下午老奴就安排阿桃随夫人搬过去,吃穿用度,一应都备齐在了那边,”顿了顿,混浊老眼中眼珠子一转,意味深长,“那边儿的屋子都安排好了,没什么缺度,有什么问题,夫人直接告诉阿桃,阿桃会跑腿安排,老太太念着夫人要吃斋念佛,也免去了夫人的请安,那么夫人平日没什么事儿,便不要出来了。这个平日,也包括逢年过节。” 这是活生生地要圈禁至死。 眼前老婆子话里虽然一口一个夫人,这态度和语气,分明已经只是把自己当成寄居在云府的一个下人。 白雪惠心肉嘀嗒渗血,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柔顺而谦逊,低眉:“好的,嬷嬷。” 当日下午,白雪惠便搬进了家祠后面的屋,开始青灯古佛的孤冷独居日子。 初夏去瞧过那屋子,虽然是简单修缮过一番,仍是四周杂草疯长,墙垣残损,因在西北角的湿冷处,旁边又是平日无人去的祠堂,就算阿桃去之前清理过,仍是蛇虫鼠蚁蜘蛛网扎堆儿,别说娇贵惯了的官夫人,便是连普通妇人去都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初夏回来跟云菀沁说,阿桃白日做活儿,大半夜才过去,基本白氏一个人去住,那种鬼地方,就算是想要养出点儿人气,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 老婆子回西院给老太太汇报情形时,将白氏的反应清清楚楚说了一遍。 童氏一听,只是冷笑:“还有些廉耻心,这回倒是不哭不求情了。不过依我看,这样对待她都算是便宜她了,起码还有吃有住有穿,要不是看在……哼……等我儿官位坐稳了……”后话再没有多说。 云菀沁也正在西院。 这几日,她与童氏关系也越来越亲厚,一开始故意引诱祖母来,本还抱着几分私心,只是为了揭白雪惠的皮。家里多个长辈,尤其是个与云家格格不入的长辈,更能打破白氏后院的平衡,祖母刚来云家,她与祖母关系也颇是疏离,这些日子下来,却觉得祖母自有闪光点,倒有几分城里人没有的坚毅性儿与刚正心肠,于是经常跑来西院,取悦祖母。 对于云菀沁来说,这个取悦,绝对不是贬义词,喜欢一个人,她才会真心去取悦,有时拉着祖母的衣裳角儿开开玩笑、卖痴撒娇,都做得出来,今儿还特意拿来了个洗浴方子,说是童氏犯风湿那天开始,她就在做了,今儿刚最好,正好拿来给童老太泡腿脚。 童氏本不信,只是见那方子看起来五颜六色,叫人赏心悦目,又有股说不出的甘香沁人心脾,想着是孙女儿的孝心,就接下了。 老婆子来传话的这会儿,云菀沁正在屋子里,正坐在大炕的下首,本来正在逗弄青哥,给他一口一口地喂剥好的橘子瓣儿,听了这话,只笑眯眯地将身子一倾,塞了一口橘子到祖母嘴里:“奶奶尝尝,看甜不甜。” 童氏知道孙女儿是在给自己分心,免得又多生无妄的气,嚼了两下,丰沛的酸甜汁液渗入舌蕊,滑进喉咙,心头滋润多了,见着云菀沁一张如花娇脸,不禁心事又勾了起来,笑着道:“还是沁姐儿最懂事,小棉袄似的,那慕容家的二少真是不识货,我就看看,今后到底是谁娶了我家沁姐儿才享福。” 云菀沁根本不想脸红,可家里长辈拿出姻缘事儿来问,没出阁的小姑娘不脸红倒显得奇怪了,便也垂下头,笑了笑。 童氏笑道:“害羞了?好好好!奶奶不说了。不成,我越看你越像是红鸾心动的模子,等你爹最近的事儿忙完了,我就要他赶紧的给你重新选定一家亲事!” 云菀沁这才抬起头:“奶奶,不急的。一来家里刚发生这么些事儿,爹爹又快要升官,事情多,二来,孙女儿也不大,还不够满街急着乱拉亲的年龄呢。” 童氏摇头:“什么不急,女孩儿的好光阴就那么几年,这样美貌不定亲,留到黄花菜再给你定亲,你得恨死我跟你爹!再说了,现在只是给你瞅着,遇到好的便给你三媒六聘订下来,又没说现在马上就把你嫁出去!再说了,哪里小啊,那个不争气的霏姐儿比你小都出阁了,我还嫌你不小了呢!” 那云菀霏是自作孽,生怕嫁不好,强行攀附权贵门户,最后没办法,非得硬塞到别人家,可云菀沁却一点儿不想赶慌,还是抱着心底那个想法,死死不松手,宁缺毋滥,若不好,宁不要,若未来的婚姻跟前世一样,那么重生一次,又有什么意思。 童氏见孙女儿不说话,毕竟是过来人,心里咯噔,奇问:“沁姐儿,你不是有心上人了吧?”这个年纪的姑娘家,最容易情窦初开,城里的姑娘虽教条多,不像她们泰州乡下女孩儿能够成日在外面跑,但也还是有机会遇到外男,想她的这个孙女儿生得好,谈吐和做事更加不幼稚,能吸引男人有什么奇怪? 云菀沁连忙摇头:“奶奶说哪里的话,孙女儿哪里去认识什么心上人。” 童氏见她表情认真,不像说假话,也就叹息着点头:“倒也是,不是人人都像咱们家的那个霏姐儿,行事不端庄,婚前竟勾搭上男子,竟是连那种事儿都做得出来,哎。” 云菀沁一听“那种事儿”,心里像是琴弦被拨动了一下,脑子一闪,竟是晃过了那夜高家村马车边的情形……倒有些心虚了,不过,这绝对不能怪自己,明明就是怪那个人,恃醉行凶。 正在这时,婢子端了一盆烧开的热水进来,云菀沁正好打岔,忙从炕上一跃而起,拿起那袋做好的洗浴方剂倒入热水中,用手搅动,木盆中汩汩冒出热气,药材在水上浮浮沉沉,渐而散开,慢慢,白雾中,透出一股说不出的甜香味。 童氏的鞋袜都已经脱好了,云菀沁将她的一双劳作了多年的天足轻轻放进二十来尺高的柚木浴桶中。 不一会儿,一股热气从脚底板逐渐升腾而起,童氏只觉筋络化开一般,没那么僵硬了,连带着酸痛感都轻了许多,先一开始并不经心,毕竟,这老寒腿已经得了许多年,乡下的药草比城里还多还丰富些呢,用过不少都没什么用,现在孙女儿自己个儿捣鼓的,又能起什么作用? 可这会儿筋络一舒,童氏倒情不自禁地问道:“沁姐儿,这是些什么草药啊?” 云菀沁抬起被白雾熏得汗光晶莹的脸蛋儿,笑着说道:“说是草药,其实也不是。” “啊?那是什么东西?”童氏弯着身子搅弄了一下,细细看,只看到有个配方似是个什么花,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云菀沁笑道:“是《扶寿精方》里的一剂方子,用凤仙花的茎、柏子仁、朴硝和木瓜配制一起煎汤,煮成的精华浓液,再倒入热水里,便是奶奶这会儿用的洗浴药材,这法子既简单,材料又普通,效果却是出奇的好,奶奶大可一试。” 扶寿精方是什么,童氏不懂,可一听凤仙花啊木瓜什么的,倒是奇了,一样都不像是治病的中药的名字啊,而且还有点儿混搭,一会儿花卉,一会儿又是蔬果……顿时噗呲笑了:“花儿还能治风湿?奶奶是乡下人,可你也别诓奶奶。算了算了,这浴汤用得倒还真的挺舒服,诓我也值了!” 凤仙花倒还真有这个用处,原先云菀沁用凤仙花,大半只是用来调蔻丹,后来发现凤仙花榨汁,不仅能给指甲涂颜色,找了许多佐证与资料,才发现,凤仙花还有个名字是透骨草,透骨草,顾名思义,便是能够治疗筋骨方面风湿疼痛痉挛症,所以凤仙花并不是单单为了美貌而存在的一种植物。 云菀沁也并没多说,老人家估计也不爱听,只冲着童氏一笑:“既然用得舒坦,奶奶就一日一早一晚各用一次,就算没用,当泡脚也是有益无害的。” 童氏笑着应承下来,叫婢子将余下的草药收好了。 泡好脚,刚套好了鞋袜,黄四姑便从外面打了帘子进来,见得云菀沁在,笑着打了声招呼,又坐到婆婆身边,小声道:“婆婆,那瘦马馆的刘妈妈,媳妇儿给您联系好了,说是随时能够上门去看呢。” 瘦马馆?不是买妾和侍女的地方么? 云菀沁耳朵尖,看了一眼祖母。 童氏见孙女儿听见,也没多瞒着,直接表明了心意:“沁姐儿啊,你瞧瞧,你爹这后院本来人都不多,现在白氏一出事,基本空了,光方姨娘也不行,奶奶是想去瘦马馆,给你爹挑两个合心意的妾室伺候,你看如何?有没有什么意见?” 能遵循自己的意见,就已经够给面子了,这还是因为童氏毕竟不长住在二房的关系,哪个家里的长辈纳妾,还得问一声小的行不行?再说了,自己就算有意见又怎样,奶奶这话不过是客气一声罢了。 如果真要云菀沁说心里话,她倒是想说个大逆不道的话,奶奶,您这二儿子就是个克妻命,跟了他的女人,有一个能有好下场的不?能阉割了别祸害人了成么。 不过童氏的心情,云菀沁倒也能理解,二房如今只有云锦重一个子嗣,白雪惠一搬走,后院也确实没什么女人了,爹是个正常男子,还是个正值壮年的男子,今儿不纳妾,明天也必定要,只不过是换个人操持罢了。 想来,云菀沁恬恬应声:“孙女儿哪里有什么意见,奶奶做主就好。奶奶挑的人儿,必定是温顺和气,有益家宅的。”也没别的什么别的要求,只望着新人不像前面的那个就好。 童氏点点头,对大儿媳妇说:“成,既然那边都备好了,那咱们现在就去。”看了一眼云菀沁,想她是城里的千金,识人待物极有分寸,看人准,若是她一块儿去挑一挑,肯定不逊于黄四姑和自己,只可惜一个没出阁的姑娘,去瘦马馆那种下九流的买卖场所,似不大好。 婆媳二人领着婢子,就这么去了城里的瘦马馆。 回盈福院上一路,初夏随口感叹:“好容易清静些,家里又要添人,白氏听说一定得是怄死了……也不晓得老祖宗得给老爷选个什么样儿的,千万得贤良些……不过小姐,听说瘦马馆里的那些瘦马,天生就是被训练当大户人家的妾,个个长得就跟嫩芽儿似的纯,核儿里都跟狐狸似的,极会讨男子欢心呢……” 云菀沁脚步蓦的一驻,刚才心里就揣着一件事儿,可也不好多问,如今初夏一提,才开口:“对了,祖母和婶婶去的瘦马馆,叫什么名字?” “刚听嫂夫人旁边婢子提过,好像是城东那家有名的雅致楼,大户人家挑侍女和侍妾,大多都是去那家,手续正规,门脸也大。”初夏答道。 雅致楼?云菀沁含在嘴里咀嚼了两下,释然了。 只当白雪惠都已经进了佛堂,云家的后宅就没有上辈子接下来的一些人……没想到,该来的,也许还是会来。 云菀沁眼皮一动:“选什么样的,也不过是个妾,由不得她翻天覆地。” 前世,白雪惠活得风调雨顺,独宠不衰,一人霸占了后院,其实依爹那种男人通病十足、花心滥情的性子来说,当时只有一妻一妾,还是挺难得的,一来是朝廷命官的纳妾有数量上的约束,满天胡地的纳妾,会招致上头不满,二来,也不能不说白雪惠当时还是很受宠的,将男子的心占得牢牢。 反正,直至云菀沁嫁进侯府前夕,云玄昶都没有再纳妾和通房。 嫁进侯府后,白雪惠经常携带女儿上门来探视她,有一段日子,白氏怀了第二胎,云菀沁见她来侯府时脸色有些阴郁,单独问了一下身边随行的下人,才知道爹在白氏怀孕时候,按捺不住,在瘦马馆买了个女子,先只是说买来当丫鬟使,后来瞒着白氏暗中将那个那女子收用了,还着迷得不得了,以至于忽视了白氏。 买人的馆子,便是雅致楼。 依爹那种性子,在妻房怀孕时偷腥,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什么稀奇,多纳个通房更是没什么,只是后来白氏母女来侯府时,她又断续听说,那新进门的二姨娘极得宠,云玄昶几乎夜夜宿在新人。 而那二姨娘,为人年纪虽小,却是极懂事乖巧,低调无争,对着白氏与方姨娘伏低做小,宛如丫鬟一般,见老爷来多了,还会奉劝去夫人与方姨娘那儿,更叫云玄昶怜爱,后院中的下人,都说这二姨娘,倒是有点儿像年纪时候的白氏,甚至赶超了白氏。 本来,云菀沁对这个自己出嫁后才进门的二姨娘并没太记在心上,无非是爹的后院多一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瘦马出身的,地位极低。纵是云菀沁还在闺阁中,都管不着,何况已经是外嫁之身,直到后来,云菀沁怀疑自己的身体并非先天不能孕育,要初夏去查证,才查到继母早就在自己出阁前,就开始给自己下药的事儿,后来初夏曾经说过,开始并没头绪,后来是有人匿名递了口信,说是叫她找云府曾经伺候云菀沁饮食的嬷嬷和厨子,这么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方才晓得是白雪惠曾经在婚前送给自己吃的滋补品中有问题。 那个匿名递口信的人,云菀沁上辈子并没多去追查,趁着所剩无几的时光报仇还来不及了……如今一想,必定是云家后宅之人,方姨娘畏惧白氏,上辈子知道她给自己喂毒,为求自保,并不敢吭声。 那么,还能有谁呢? 想来想去,很有可能便是那个人人说温顺无争的二姨娘? 若是这样算来,这位二姨娘,倒也并不见得是个善茬儿,果真是与年轻时的白雪惠一样,怀抱着汹涌的上位之心,想利用自己绊倒正室。 只是这个二姨娘没料到,大姑娘的报仇途径,并不是哭哭啼啼地去娘家告状,而是干脆收集证据,告了御状,一窝端了,叫娘家和夫家与自己一块儿陪葬! 回忆至此,云菀沁收回了思绪,虽从未与那位二姨娘谋面,但光是耳听,便晓得这个姨娘会翻腾的手段不在白雪惠之下,比起白雪惠往日年轻时的狐媚外露,二姨娘在众人口里,便如深谷莲花,看起来无毒无害,更加叫人无法防范。 若那个二姨娘今生真的又要进门,确实就如初夏担心的,白氏刚暂时消停了,只怕又蹦跶起一个,还真是不知道能不能安宁。 可她身为女儿,若是爹和祖母真起了添新人的心思,她也不能明着阻止。 黄昏前夕,西院那边传话过来,童氏跟黄四姑已经从瘦马馆回来了,叫大姑娘去看看。 去了西院,刚一打帘子,童氏盘腿正坐在炕上,见着云菀沁,笑着招手:“沁姐儿来了,来来来。” 云菀沁过去躬身一福:“奶奶。” 坐下后,童氏笑道:“奶奶今儿与你婶子在瘦马馆挑了几个丫头,看起来都水灵灵的,也不知道哪个好,已经与刘妈妈落了订,我打算先叫她们进主院熟悉熟悉,就当调教,再从里头提拔一个上来,若是不好的,就当做婢女使唤罢,你来得正好,你眼光好,给奶奶瞧瞧,给个意见。”说着,便吩咐婢子将人带上来。 没过一会儿,婢子就牵引着三名女子上来。 瘦马馆的姑娘年纪都不大,故称为雏妾,一般是为了迎合客人贪恋年青女子的心理,多半只有十三四,十岁左右的也不少,七八岁的都不稀奇,但一定都是身子清白,生得娟秀干净,脑子灵活,进了瘦马馆后,开始学习吹拉弹唱,诗词歌赋,专门研究如何取悦男子,总之,就是为了培养一个合格妾侍或者一等侍女的地方。 许多大户人家买了去,便如童氏一样,先当婢女放在身边调教,慢慢的,主子兴头来了,便会收了房,再往上抬身份。 虽然说姨娘比主家的女儿小不奇怪,但云菀沁生怕童氏挑个七八岁的女童回来,没料到,这三名女子看上去,倒是比她想象中的年龄大许多,有的比自己似是还要大个两三岁。 童氏买瘦马,就是为了给儿子添香火,再则,儿子已经奔四张的人,若选太小太嫩的瘦马,只怕不懂得体贴照料人,哪里会买那些身子还没长齐全的嫩苗苗,今儿净是挑那些看上去个头高挑,已经长成熟了的瘦马,难得拣出这三个,此刻笑道:“你们三个,还不来给大小姐请个安。” 三人只听说面前少女是侍郎府的千金,俱是提起精神,不敢怠慢。 一个穿浅绿布衣裙的个头最高,发间点了几枚珠花,耳下镶了耳珰,相貌很有几分俏丽,眼珠子尤其的灵活,转来转去,看上去最是懂事,也极会讨好人,一听老太太发话,身子不易察觉往前一倾倒,挡在两人前面,最先弯腰,两只保养得嫩白纤滑的手拢在腰前,学着瘦马馆里刘妈妈教过的规矩,福了一礼,抢道: “奴家桃花,见过大姑娘。” 童氏在旁边插嘴:“桃花年龄最大。” 另一名身着碎花开襟小衫的,反应迟钝一些,且有些紧张,听兰花说完,语气有些抖索,结巴:“奴,奴家蕙兰,见过大姑娘。” 蕙兰皮肤微黑,可身材却微丰,这也是童氏看中她的原因,若是被儿子看中,好生养。 童氏语气有些遗憾,又低声道:“蕙兰倒是像有几分像咱们乡下的女孩子,只是嘴巴笨拙了点儿,相比另外两个,稍微有点儿粗手大脚,刘妈妈说,因为进瘦马馆最晚,没来得及多加调教和保养。” 等桃花和蕙兰都自我介绍完,最后一个瘦马才轻移小步,上了前。 女子身穿一身藕粉色布裙,腰上系了绾带,打了个小巧的兰花结儿,乌黑头发没有任何点缀,只鬓间插一朵小簪花,打扮看起来素素净净,不艳不妖,明眼人却看得出来,最精心,此刻垂着小脸,声音柔如天籁:“奴家名叫怜娘,大姑娘多福多寿,有礼了。” 怜娘,云菀沁心头咯噔一动,那二姨娘的闺名便是含着个怜字。 雅致楼,怜娘。 是前世那个姨娘? 虽从没前世的二姨娘打过交道,但眼前这个怜娘,倒与听过的作风差不多,懂得把握人的心理,不慌着争抢,晓得与其争第一个,最后一个压轴的,才会更加叫人印象深刻。 一出场,与人台词又不一样,越发是别具一格。 倒是个稳性子,也颇有几分心计。 云菀沁眼眸一沉,淡淡道:“头低得那么下干什么,主家的脸莫非长在了地上。瘦马馆教过你面见主家的规矩,就是含情脉脉地垂头说话?” 怜娘没有想到大小姐当下教起规矩来,娇娇滴滴抬起头,一张巴掌小脸儿柔白无瑕,一双汪汪水眸纯如纯镜,立马汲了一层朦朦雾气,轻咬嫩唇:“大姑娘,怜娘一时紧张,怜娘有错。” 五官倒不算太美,可这副柔弱姿态,确实人如其名,也是男人喜欢的那一款。 云菀沁望了童氏一眼,得了允可,凝视三人:“瘦马馆教的不过是理论,到了主家才是实践,并不是卖娇弄痴才能得到主子的怜爱,可不要弄巧成拙。今儿第一天来,既然有这机会,便顺便与你们提一下,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言行都被外人看在眼里,不能行错踏错,不是那些三教九流的土豪商户,既是进了宅子,不管你们日后是婢子,还是通房姨娘,必须得摆正心眼儿,外面学到的邪魔外道的旁门手段,可不要在云家施展,不然今后,纵是老太太和蔼宽容,我定也不放过!” 三人被赎买之前,听刘妈妈说过,云家原配早逝,继妻大病过后独居佛堂,不理家事,在后院主理中馈的,如今只有刚从乡下来的老太太与一个年资颇长的姨娘,却哪里想到背后还有个云家的嫡出大姑娘在管事儿,还是个这般厉害的!一来就丢下教条,立下规矩,叫人不能反驳。 桃花见那怜娘一来主家就吃了瘪,自己的机会自然就多了几分,心中得意,情不自禁嘴角一挑,睨了怜娘一眼,有几分讥笑相。 而那蕙兰,仍出初来乍到,处于紧张状态,闷闷的,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像发生什么都不关自己的事。 叫三人暂时退到一边去,童氏悄声征询意见:“沁姐儿,你瞧,这三个丫头怎么样。” 云菀沁笑着将主动权让给祖母:“孙女儿不敢率先妄言,奶奶先说。”先看看祖母的心意,再说。 虽叫孙女儿先说,但若是孙女儿先说了,童氏肯定也会不高兴,如今见她懂得避让尊敬,越发满意,手捧着热茶,缓缓道:“我本来想那桃花年纪最大,最懂事,最合适提拔上来当姨娘,可再一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年纪最大,心思怕是也杂了,多了,刚才我瞧她急着冲出来讨好,倒不像个很温顺安分的人儿……妾室最忌胆大包替天心眼多,否则家宅不宁,那白氏的事儿刚过,我这心还吊着呢,若是又来一个心思狭窄不正的,可怎么得了!倒是那怜娘,我看她不争不抢,最后一个才上来,温柔低调,说话的声音都是含在喉咙管儿里,不敢大声,最合我心意。你看如何?” 云菀沁笑道:“孙女儿想的恰好与奶奶相反。桃花的性子,奶奶既然三两下这么快都看穿了,说明不算是个复杂的人,翻不起什么波浪,无非就是表面看着厉害罢了。这种类型,实则是最好打压,也最好应付的。至于那一下子看不穿的,迷得奶奶只觉得她最好的,反倒才值得最琢磨琢磨。” 这样一说,确有道理,童氏如今给儿子择妾,除了生养,也就是要妾室品行端正驯良,不能给后院添乱了,这一点,倒是与孙女儿不谋而合,想了想,童氏道:“那你瞧着,眼下如何分配是好,我是打算叫三人先调去主院伺候,你来提个意见,看看怎么分配吧。” 云菀沁这次再不推让了,叫三人进来。 桃花、蕙兰和怜娘被第二次叫进来,颇有些忐忑不安,三人晓得肯定会分到主院里面,可具体做什么事儿却不知道,近身伺候老爷与在院子外面打杂,区别太大了。 云菀沁目光落在桃花身上,缓缓又扫至其他二人身上:“桃花年纪最大,懂的事儿多,主屋琐碎事多,需要心思细,就留在主屋料理吧——” 这话一出,桃花脸上憋不住喜色,在主屋,就是可以与老爷早晚见面,近距离相处,还未等云菀沁话说完,便一个扑腾跪下去磕了两个头:“谢谢大姑娘!谢谢大姑娘!” 果然是个憋不住事儿的性子,孙女说得还真没错。童氏暗中感喟道。 怜娘粉颊一动,眼皮跟着一敛,对于桃花的好运气,脸色并未有什么变化,只是将一张莲洁玉净的秀美小脸儿垂得越发下。 云菀沁将她反应收入眼内,淡道:“另外,便是内院与外院子的人手了,谁在外面,谁在里面,没什么大区别,你们两个倒也能自行分配,商量商量吧。”通过自行分配,也好再仔细瞧瞧她们两个秉性。 外院,自然离老爷更远一些,正常人的想法,肯定是内院好一些,虽然那主屋的好差事没落到,但距离越近机会便也越大。怜娘心中迅速有了决定。 云菀沁看见,一直处于被动姿态,等着人来拨的怜娘,这一次却望了一眼蕙兰,主动将她手一握,轻柔一摇,低声道:“蕙兰,外院当值,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守门,外面院子太阳大,我有头晕症……” 蕙兰看起来,在瘦马馆估计经常让着怜娘,反正大姑娘说内外院也没什么区别,说什么她也都信了,性子倒粗疏,点头:“那我在外面,你在里面吧,也没什么区别。” 果然,一商议,就将那个有野心的人挑出来了。 在后宅安宁地儿,有野心的人,注定留不得。 前世,云菀沁与怜娘倒没结过梁子,不但没结梁子,最后还是怜娘暗中递了口信,揭发了白雪惠,可她知道,那二姨娘只是为了她自己,初衷是利用自己拉白氏下马,今生,白雪惠被云菀沁提前压制,提前去了佛堂,对怜娘暂且够不上威胁,可是,云菀沁不能确定,怜娘万一上位,野心会不会转移,伤害到弟弟或者其他人头上。 居心叵测,怀揣阴谋的人,云菀沁前世已经尝过了,今生,就算这人还没显露,也必须得防。 只能先压制着她。 云菀沁轻笑一声,即时开口:“商量好了?” 怜娘咬咬唇,低着头,将两人的决定说出来。 云菀沁唇际浮上一层浅笑,意味深长:“好吧,那就遵循你们自己的商量结果吧,蕙兰在外院伺候,怜娘在内院,我这儿就先简单交代一下职责,外院负责迎送,可能须要进进出出,递话传禀,内院嘛,平时也没什么事儿,便是在天井角落的小厨房内,看炉子,守一下灶台,时刻都顾着,绝对不能离开,因为主屋的婢子会偶尔去为主子打水端茶。我这样说,都清楚了么?具体的细节和规矩,会由祖母身边的嬷嬷来告诉你们。” 这话一出,蕙兰倒没什么,恭敬应道:“清楚了,大姑娘。”怜娘却在一边变了脸,这样说来,外院当差竟是比在内院当差好多了,至少能进进出出,传禀中能老爷说上几句话,留下点儿印象,可那内院,原来是被困在天井的伙房里面,一天都不能出来!那哪里还有跟老爷碰面的机会,纵是碰到了,灶房里乌烟瘴气,煤炭堆里滚了一遭,哪里还有见得了人的样子? 天长日久,烟熏火燎,更是伤皮肤,损容貌! 怜娘悔恨得不行,可既然是自己与蕙兰商议的,也改不了口,一双大眼睛霎时便再次罩上一层雾,长睫一闪,垂下头,花瓣一样的粉嫩下唇几乎快要咬破了,声音压着颤抖,柔得几乎要掉挤出水儿来:“是,奴家清楚了,大姑娘。” 云菀沁见她委屈得不行了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语气从容而淡泊,却是掷地有声:“既到官宅做事,再免不了最后提醒一句,四个字,各司其职,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你们今后是个什么造化,那是以后的事,可若是现在就不安本分,有任何篡岗逾职,侍郎府便留不得,立刻家法处置,发卖出府!” 这便是说,连想心思接触老爷的机会都难得有了。 怜娘心一抖,与蕙兰、桃花一同匍匐下来,喏喏应下。 * 回盈福院的路上,已是月色初升。 一入仲秋,一场秋雨一场凉,天气便一日冷过一日。 今夜出来,竟是下了些寒气,走在小径,初夏给云菀沁披上银红小斗篷,忽的开了口,试探道:“这三个瘦马,若非得有一个给老爷收房,小姐瞧中的该是那蕙兰吧,桃花与怜娘,看上去最是想争地位,也是最有条件争的人,一个安置在最好的地方,一个安置在最差的地方,肯定会引起一人不满,怜娘若是真的有野心,必定不甘桃花坐上风,两人明争暗斗,便会两败俱伤,小姐都不用亲自操心。” 云菀沁望了一眼初夏:“你这三十六计倒是学得好,把你派去前线打仗好不好。” 初夏吐吐舌头,再不多说了。 瞧中蕙兰?哪里有什么瞧中?无非是将可能会损害到自己的危险几率,降到最低。 蕙兰比那两个,倒是老实听话多了,若是家中避免不了,一定要收妾室,一定得要个通晓她心意,就像那方姨娘,娘亲将她给了爹,还不是因为掐得住,有桎梏住的手段,如何跳也是跳不出掌心,若是弄个不安分,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岂不是给自己找不快。 拢拢衣襟上披风,云菀沁与初夏径直回了屋子。 * 次日,桃花调入主屋近身伺候,怜娘调去内院天井的灶房,蕙兰在外院进出传禀,任务便都妥当了。 三人一来就得了当头棒喝,被立下规矩,个个都遵着大姑娘交代下来的,不敢轻举妄动,在岗位各谋其事,一时之间,倒也风平浪静。 云玄昶刚在议政殿被提名,虽尚书之位还没下圣旨,但已经听到风声,*不离十,喜不自禁,成日奔波打点,对于童氏买回的三个瘦马,晓得是老娘给自己买来日后当妾的,将几个人叫过来,看过一眼,问过两句。 方姨娘听说老太太从瘦马馆买了三个丫头,都是家中的储备妾室,放在主院给老爷随时收用,倒是坐不住了,生怕被新来的几头小狐狸精抢了日后的雨露,第二天就将老爷拉去春霁院那边。 云玄昶这几天在外面奔波升官的事儿,回家又被方月蓉缠着不放,看了桃花、怜娘和蕙兰一次后,暂时也没什么空闲理睬了。 云菀沁刚刚与童氏打理完给父亲挑选妾室的事,正歇了一口气儿,总算能安安心心坐下来顾一顾进宝街店铺的事儿了。 这天大白天,秋阳明媚,红日高挂,天气凉快舒适。 红胭又上门了一趟,在侧门处将妙儿叫出来,问那店铺的名字,马上要正式开张,不好再继续拖了。 云菀沁正要妙儿去给红胭回话,院子门口传来噔噔脚步声,听起来,十分急切,直奔盈福院子而来。 妙儿听见动静不小,打了帘子出去。 果然,正门守门的老家丁跑得气喘吁吁,进了院子,叉着腰,正弯腰喘气儿,见妙儿出来,好容易匀了气,脸色却仍是涨得通红: “告,告诉小姐,有人到府上找!快快!几个人在门口拦着呢!” 这倒是奇了怪了,有人找小姐,为什么要拦——? 平日来找小姐的无非也就是女眷,像沈家二小姐,都是从侧门进来,打了招呼,便直接过来盈福院,直接从正门来找,倒也是少。 妙儿眉头一拧:“天皇老子来了么?用得着吓成这样?到底是谁?” 妙儿本来以为那老家丁的脸色是因为跑急了而通红,没料,听自己一问,老家丁的脸,突然一下变得更加红,吞吐着,竟半天答不出来完整的话,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七十七章 香膏过敏,口谕解围 妙儿见老家丁说得磕磕巴巴,越发生疑,到底是什么人上门了,见鬼了,还说不出口! 半天,那老家丁才红着脸开了口:“是三个年轻女子,自报家门说是万春花船上的,领头的那个叫含娇,个个都来势汹汹,非得见大姑娘,老奴一听是……是妓女,吓了一跳,自然是没给她们进,可这三个粉头好生的厉害,一个人一脚就踹开了门,幸亏护院赶来了,可三人就是吵着嚷着不走,今儿非要见着大姑娘不可……” “什么?妓女?”妙儿与初夏齐齐震惊,虽这些日子两人与红胭有来往,对青楼的姐儿少了以往的戒心与排斥,可毕竟是私下往来,而且红胭的遭遇又不一样,如今是陌生的姐儿,而且还是大张旗鼓,光天化日地来敲门找大姑娘,这又完全不一样了。 妙儿头一个嚷起来:“她们找大姑娘干嘛!有毛病啊,这是官宅,可不是烟花地儿,别说了,直接叉出去,架官府去,别叫人听到了,岂有此理!” “妙儿姑娘,老奴也这样告诫过,可,可那含娇说什么,脸被大姑娘毁了……今儿一定得要讨个说法,别说咱们是官宅,就算是皇宫,也赖下不走了!”老家丁苦着脸道。 帘子一掀,云菀沁走出来,平静道:“请那三位姑娘进来。” “不成啊,大姑娘,”初夏在里屋也听到了,忙跟上来,阻止,“那可是秦楼楚馆的烟花女子,这样光天化日下进了府上找您,别说外人知道了,您会丢了清誉,若是被老爷晓得了,一定会责怪的!” 这些烟花女子胆子泼天,也不怕丢丑,今儿打发走,明儿还是会来,万一吵到外面去了,更不可收拾,云菀沁目光淡然无华:“人家不是说了么,若见不着我,赖着便不走,你们是生怕她们在外面大吵大叫不被人听到吗!好生请她们进来,解决问题才是上策。” 老家丁再不迟疑,赶紧转身去请人进来。 妙儿一跺脚:“大姑娘坐在家里没招谁惹谁,什么时候跟这些人扯上关系?这到底是谁要害大姑娘!我不得宰了那人,太恶毒了,找了一群妓子上门,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大姑娘与粉头厮混,这不是坏大姑娘的闺誉吗!岂有此理!气死人了!” 云菀沁眉目一动,睫一拍,初夏见她脸色,跟着脑门一清,脸色一变:“难不成是郁宰相家的小姐?奴婢就说,那郁小姐吃了大姑娘的瘪,怎会就此罢休,那是个多清高的人啊,那天绿水无端端来家中要香发散,又要了几盒香膏,难道是……” *不离十。 恐怕就是郁柔庄搞的鬼。她想法子将自己私制的香膏送到花船上去,放出风声,是侍郎家小姐的私货,又不知道在香膏里添加了什么,那些姐儿皮肤出了问题,肯定会来找云菀沁,脸蛋是青楼女子的倚仗,多么重要不言而喻,这会儿誓不罢休,也是自然的。 正是沉吟,三名女子在几个护院的围绕下,已是大步进来了,一张张冶艳红唇中还不停地骂骂咧咧,旁边的家丁哪里拦得住。 踏进月门,进了盈福院,领头的含娇才止住骂声,一抬头,廊阶上立着个娉婷少女,年龄不过十四五,梳着未出室女孩儿的垂鬟分肖髻,头顶的髻发用两朵小芙蓉花环环相扣,垂在胸前的一束秀发扎了个软软的松花结儿,身上套了个银丝绣花羊绒半臂坎肩,下方是六折长裙,眼眸纯美而淡然,定定看过来。 含娇与两个一块儿来帮忙打气助威的姊妹紫痕、梅仙没料到做出香膏的竟是这么个小女孩儿,俱是一愣,满腔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可不一会儿,含娇回过神来,柳眉一竖,上前几步:“你就是云家的大小姐是吧,你家奴才跟你说了咱们找你什么事儿了吧?!” 妙儿见这三个女郎生得妖艳又凌厉,眼下的架势,恨不得随时要扑过来打架,站在前面喝叱了一声:“有话好好说,咱们小姐耳聪目明,没聋,不必靠这么近!” 紫痕为人敏感,只当对方瞧不起自己三人,撸了袖子,气哼哼:“怎么了,害得我们含娇姐的脸成那个样子,跟砸人饭碗没什么区别了,竟还不敢咱们靠近!是不是做贼心虚——” 话音未落,三人只听台阶上飘来声音。 少女声音有种宁静的力度,虽然不高昂,可平滑地叫人能息住怒火: “三位姑娘,若是我做贼心虚,怎会叫家人就这么放你们进府,既然叫你们进来,还特意来我的院子,就是想解决问题的,若是还没说上三两句,你们又像外面那样大吵,那就没什么谈下去的必要了。来人——” “慢着,”含娇瞪了一眼紫痕,面朝云菀沁:“我这姐妹脾气冲了点,云小姐可别见怪。只是云小姐的膏药叫我的脸成了这样,咱们三人也是一时情急,今儿才来找云小姐要个说法!” 三人一进来时,云菀沁便已经在悄悄观察含娇。 她的脸颊与下颌的交汇处和脖子,有大片的红痕,夹杂着几个凸起的脓疮,还有一些血红的挠痕,看上去,确实有些不忍堵视。 这是最典型的过敏症状。 其实在大宣本土,无论是医书还是美容秘籍方子内,都无“过敏”这个说法,这是云菀沁从西方舶来的一本药妆书上看到的词汇。 引起身体不适反应的事物,统称为过敏源,若是接触这些事物便会有过敏反应,这人一般就是过敏体质。照书上说,过敏源千奇百怪,各式各样的都有,而过敏的后果,最严重,当即死亡的都有。 看起来,含娇的过敏情况起初并不算太严重,大概是因为瘙痒难耐,含娇忍不住,总是用手去挠,才不断发炎肿胀,造成现在的情况。 云菀沁静道:“冒昧问一下,含娇姑娘说用的是我私制的货,是从哪里得来的?” “咱们的胭脂水粉一般由花船的小工月底去采买一次,再分发给咱们,因为我与那采买的小工私下关系好,总会要他偷偷帮我单独留一些好货色!前些日子分发胭脂水粉时,小工将一瓶香膏给我,只说是兵部左侍郎家长女的秘制妆品,如今在京城的千金圈子里,好几个小姐都在用,我一听,自然高兴,便拿去擦了,谁想第二日,就成了这个样子!过了两日迟迟没退下去,别说见不了客人的面,便是妈妈都将我骂了个半死!我不管,我找不着别人,也只能找云小姐要个说法了!”说着,含娇恨恨从袖口里掏出个缠枝纹的扁圆小锦盒,一把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转了两圈,才停下来。 “这可真是够好笑得很,又没人逼着你擦!别说这东西不是我家小姐给你的,就算是,谁知道是不是你得罪了人?人家想害你,在香膏里加了毒,难不成也得找那做香膏的!”妙儿气急了。 紫痕冷笑:“你当咱们脑子比你笨?含娇的脸一有问题,便将这花膏喂给家禽,家禽一点儿事都没有,又给熟人大夫看了看,大夫查了,这香膏没有毒!既然没有毒,肯定就是香膏品质问题!要我说,没这个金刚钻,就甭拦瓷器活儿,做出这种东西,不是害人么!” 妙儿又要辩回去,初夏见云菀沁的举止,将她一拉,扯了回去。 云菀沁倒也不急不气,徐徐弯身,将那小锦盒拾起来,没错,这个小锦盒是自己盛脂粉的外壳,如今凝固型的香膏,她基本都是从这种扁圆盒子来装,液体型的花露与粉末状的花露则是用长颈肥肚的小瓷瓶。 打开一看,里面的花膏,也确实是自己亲手制作的。 是个玫瑰香膏。 一般为了保持香气挥发自然,女子会擦在颈下、耳腮后,难怪这含娇下颌处烂得最厉害。 拿到鼻子下闻了闻。 不对劲。 云菀沁眉间一滞,这个玫瑰香膏里多了一样东西,她并没添加过。 甜丝丝的味。与玫瑰花的浓郁交合一起。 云菀沁低声吩咐了初夏几句,初夏先回房间了,几步又匆匆出来,怀里捧着个小匣子,同时交给大姑娘一样东西。 云菀沁走下台阶,绕了含娇走了几圈,近处打量了她红肿的脸颊和脖颈,突然伸出手来,逼近含娇的脸。 纤纤素指间银光一闪,含娇还没醒悟过来,脸颊下方一阵刺痛,这才知道,竟是被她刺了一下脸,尖叫了一声,条件反射,举起手想要捂住,已被面前少女拉住手,声音铿锵有力,有着不容人拒绝的严厉:“若不想再继续感染,烂了一张脸,就不要用手碰!” 含娇一惊,吃了痛,却情不自禁,竟乖乖听从了云菀沁的话,手慢慢滑下。 云菀沁用那根两寸来长的银针将含娇脸上剩下几个脓疮戳破,放出脓液,然后手一伸。 初夏立刻捧来小匣子,将大姑娘作方剂时戴的一次性丝膜手套拿出。 云菀沁飞快将手套戴上,再拿过一团炼花露时吸水的干净棉絮,紧紧压往含娇伤口。 “你,你这是要干什么?”含娇知道她在帮自己,可不知道她这到底要干嘛,声音有点儿发颤,早知道她要是拿银针戳自己的脸,肯定不敢给她这么做,哪里料到这个云家大小姐一上来就先斩后奏,下手这么猛? 紫痕和梅仙也是被刚刚一幕吓呆了,只见那云小姐一个银针迅速刺破几个绿豆大小的脓包,黄红脓液便飚出来,虽那脓疮像是消了气儿的球,皮肤平展了下去,可皮肤周围瞬间一片触目惊心的乌红,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这会儿听姐妹出声,两人悟过来,几步过来,想要将云菀沁的手扒下来,却又不敢,只能狠狠道:“你可仔细些,小心弄花了我们姐妹的脸!” “哪里来的这么多唧唧歪歪,好心当成驴肝肺,若不信我家小姐,大可现在就捧着脸走人!没人拦着你们!”妙儿反诘。 两名姐儿见这云家的婢子凶悍得很,瞪过去一眼,却总算没了声音。 压了会儿,止住血,云菀沁又将另一团棉絮放进一个雀鸟花纹的窑瓷小瓶内,似是浸了一下,拿出来时,那团棉絮已是打湿了,拿近含娇的面前。 含娇嗅到一股味道,忙道:“这又是什么——” “消炎祛肿的植物原液。” 含娇感觉那气味冰冰凉凉,就像是刚在冰窖里冷藏过一样,不太香,有股淡淡的青草味儿,放心了一些,待那团棉絮贴在伤患处,疼痛感慢慢竟一点点的褪下了,紧绷感也没了,皮肤沁凉舒缓许多。 云菀沁敷了会儿,要拿下时,含娇竟还有点儿舍不得:“再敷一下也成……” 云菀沁见她语气好了许多,没那么针锋相对了,只一笑,将使用过的棉絮丢掉,又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些粉末,这次倒在一张棉纸上,然后轻轻用指腹,一点一点拍在了含娇的伤患处,最后,方才道:“妙儿,拿一面镜子来。” 含娇接过镜子一看,竟是一讶,短短一盏茶都不到的功夫,云小姐这么一戳一敷一拍一打的,下颌处的一片脓疮早就遁去无踪,红痕也消失了,只剩自己挠过的一些指甲印,也不那么明显了,尤其现在在一层薄粉下,皮肤白净回来许多,若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之前那么吓人。 “初夏,将我刚才用的两样,重新拿两瓶一样的出来,然后给含娇姑娘。”云菀沁吩咐完,转头朝向含娇:“回去后,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先用干净棉絮蘸液剂擦,再用粉剂敷,如此几天,应该是没多大问题。” “几天就能好?云小姐……给我用的是什么法子,这两样又是什么,什么东西?”含娇吞吞吐吐,这一次,称呼都尊敬多了,虽然有点儿不信,可又不得不信,刚才脸还肿得老高,像是烂了一样。 云菀沁道:“含娇姑娘接触了身子无法耐受的东西,皮肤红肿起来,后来恐怕又因为忍不住痒,经常用手去抠弄,手就算清洗过,也不见得十分干净,尤其含娇姑娘脸上因为红肿,有细小的创口,手上脏污不小心进去,才造成皮肤问题进一步扩大,甚至长了恶脓,我方才看已经长成熟了,若不及时排出,脓疮继续变老,会留下顽固性痂痕,便用针戳破,放出脓液。” “因为手不干净,所以云小姐才戴上那副手套?我通常看到的手套都是很大很宽,云小姐那手套倒是不一样。”那手套极其的细薄绵软,紧贴在手上,与手掌融为一体,能清晰地看到手掌与五指的形状。 云菀沁点头:“手套是用蚕丝叫专人订做的,方便操作,不会有阻碍感,又能隔离看不见的脏污,杜绝二次感染。放脓后,我用棉絮摁在你脸上的,是金银花原液。” “金银花……原液?” 云菀沁道:“金银花味甘性寒,清热解毒,能及时松缓伤患处的紧绷和压力,最后给你拍上的月季花粉,月季则能活血消肿,防止血黏。” 含娇听到这里,便知眼前少女果真是有几分本事的,想着刚才来者不善,大呼小叫,倒有些不好意思,正在这时,旁边的紫痕小声嘀咕:“就算是给你治好了脸面,那也是她应该的,自个儿捅的娄子,自个儿来善后,天经地义。” 云菀沁也不恼,将那盒玫瑰花膏捏在手里,举起来晃了一下:“既然正事办完了,那么,我也想问问,含娇姑娘是不是碰不得蜂蜜,或者说每逢吃了蜂蜜,便容易身子不适?” 含娇听得呆住了,半天才应:“你,你怎么知道?” 紫痕与梅仙亦是一愣,含娇不能吃蜂蜜,一吃就上吐下泻,胃腹胀满,百般的不舒服,这事儿,万春花船上的姐儿、龟公和妈妈倒是知道,外人是如何知道? “那就清楚了,”云菀沁将那盒香膏拍在含娇手里,“你找的那位大夫说得没错,香膏里确实没有投毒,可是却被人添加了蜂蜜。”转头将另外几个相同的玫瑰花膏拿给含娇与紫痕几人:“这是我做过的一模一样的玫瑰香膏,含娇姑娘一看便知道,原装的只是纯正的玫瑰花膏,从来没有蜂蜜。若不信,便将这几个都带回去,给放心的人去仔细查验吧。” 含娇愣住,又一抖袖,明白了,气得柳眉一挑,“难不成是那采买脂粉的小工故意害我?” 云菀沁道:“含娇姑娘回去将那小工一质问,应该就能得出结果了,但不管是谁害你,总归,绝对不是跟含娇姑娘无仇无怨的我,我让你进来,治好你的脸,无非是想让你明白,不要随便着了别人的道,被人当枪使了。” 女人多的地方就免不了斗,青楼更是不例外,含娇这么猜测下来,估计是哪个嫉妒自己的姐儿使的坏,却牵连到了云小姐头上,幸亏这云小姐大度,顿时脸色涨红,一个折身弯下腰,行了个大礼:“今儿是我与我的两个姊妹太冲动了,云小姐以德报怨,非但不计较,还替我治脸赠药,含娇在这儿给云小姐赔个不是!” 紫痕与梅仙见含娇都低头了,也便纷纷甘心情愿地道:“刚才是我们冒失,还请云家小姐原谅。” “哼,动不动闯到别人家中,连身份都不顾,说个道歉便完事儿了,倒还真是便宜!若是这事儿传出去,我家小姐这一回可被你们害了!”妙儿不甘。 紫痕与梅仙一听,说不出话,讪讪低头。 含娇虽是烟花女子,可也是大情大性,为人直率,眼下一想,确实有些愧疚,不知道怎么补救得好,拍胸脯保证:“那咱们也不耽搁久留了,这便先从侧门出去。”又叫梅仙掏出银子,双手递给初夏,婉转道:“大小姐的金银花原液和月季花粉也是花银子做的,含娇不敢再白白得大小姐的好处,占大小姐的便宜,我知道云府是官宦人家,大小姐肯定是瞧不起……这些银子,就当是给两位姐姐喝茶吧。” 妙儿仍在气头,道:“谁要你们的银子。” 梅仙眉一皱:“莫不是瞧不起咱们的银子?咱们又没偷没抢!” 云菀沁已是开了口:“人家既是给你们喝茶,就接下吧。” 初夏收好银子,含娇也舒坦多了,虽还有些过意不去,却怕继续逗留,会引起云小姐的麻烦,领着两个姐儿,从侧门离开了。 —— 含娇等人来了侍郎府找的事儿,纸包不住火,不出半日的功夫,就在府邸内传开了。 下午,云玄昶从兵部回来,听说这事儿,当场就变了脸。 晚膳前,正厅那边传话来盈福院,说是老爷和老太太都在,叫云菀沁过去。 初夏忍不住,出去拉了传话的嬷嬷,担心地问道:“老爷可是脸色不好?” 帘子外,嬷嬷实话实说:“可不是,老爷的一张脸,黑得快赶上听说二姑娘那事情时的样子了……” 初夏心里生起不好预感,打了帘子进来,跺脚,压低声儿:“这回被那郁柔庄害死了,多大仇啊,也不知道怎么就是非要针对大姑娘,老爷那人,什么都能丢,偏偏丢不得面子,这下怎么办。”二姑娘子往日在娘家最得宠的,在众人面前丢了脸,老爷都毫不吝啬地家法伺候,这回大姑娘倒好,被青楼的姐儿找上门,老爷知道,岂不是气得鼻子都歪了。 云菀沁默然会儿,道:“怎么办?无非一顿责罚。” 初夏叹:“您倒是看得开。” 妙儿这次倒是没急吼吼,沉默了会儿,转身跑到耳房去,回来时,拿了个两块软绵绵的东西,叫云菀沁坐下。 “这是干嘛?”云菀沁奇问,乍一看,像是两个沙包,各自还迤着一条细带子。 妙儿掀起大姑娘的裙子,卷起两个裤管儿,露出白净粉圆的膝盖,将两个裹着厚实棉絮的沙包袋分别系在一双膝上,再放下裤管和裙子,道:“管他的,先戴着这个,以防万一。” 云菀沁明白了,是绑在膝盖上的护膝,却又更加厚实,大户人家许多奴才随时必备这东西,长时间下跪或者挨罚时暗中戴上这个,绝对是比不戴要好。 打理完了,云菀沁与初夏跟着嬷嬷过去正厅。 踏进门槛,走了几步,静悄悄的,气氛紧绷,云菀沁提了一小口气,盈盈一拜:“祖母,爹。” 招惹了一群妓子上门来大吵大闹,还将人家请到了自己的闺院里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倒是脸不改色心不跳,淡定得很,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云玄昶冒了火气,手一拍桌:“荒唐,荒唐!”拍得案上的杯子都腾腾响。 “你轻点声儿教导,”童氏皱皱眉,这些日子与孙女儿关系处得亲近,到底还是不忍心叫她受太重的罚,打了个圆场,又朝向云菀沁,“沁姐儿,你可知道你爹爹把你叫来干什么,可知道自个儿犯了什么错事?” 云菀沁嗫嚅了一下纤唇,既都知道了,也不绕圈子,直白道:“女儿今天与万春花船上的姐儿见过面。” 云玄昶见她仍是不知道悔改的模样,脸都不知道红一个,越发气恼,望了一眼娘亲,指着女儿:“你知不知羞,知不知道羞啊!你是在哪里招惹了那些人?还招惹回家?闹得人家在侍郎府门口纠缠不放,非要找你!你可知道,我还没回家,刚到巷子口下了轿,便听两个街坊在那儿议论,说是万春花船上的粉头跑去了我家,还隐约听到是叫你的名字,幸亏我急忙叫家丁去塞了人家的口,叫别人不要乱提,万一传出去,闹大了,你可晓得你的闺誉没了,我也要受你的牵连,一个霏儿已经叫我颜面丢尽,你现如今还要踩我一脚不成?” 云菀沁淡道:“爹,女儿又不是个男儿身,哪里有能耐招惹到姐儿上门纠缠,女儿并不认识那几名姐儿。” 云玄昶见她油嘴滑舌,哼了一声。 童氏想着眼下是儿子的高升关键时期,确实不能掉以轻心,也有些怪责起来:“沁姐儿,你也是的,想你长年在闺中,确实不可能认识那些乱七八糟的人,若是来上门找茬的,赶快喊护院,速速赶她们走就好了,怎么还、还将她们请进来?这事怪不得你爹骂你,做得不妥。” 云菀沁面朝祖母,轻言细语:“这次纯粹是个意外,几名姐儿被人挑拨,对我生了误会。沁儿为防她们将事闹大,赶紧将她们先请进来,若是将她们强行赶走,防不了下次再闹一场,沁儿这也是一劳永逸。” 童氏这么一想,也是对的,云玄昶却哪里听得进去,反正是云菀沁将不三不四的人招上门的,余怒不消:“我听说,门子讲,有个姐儿说是脸上被你做的香膏弄烂了…你说是别人害你,我也管不着,你这些日子在家中捣鼓来去,栽花培草,我算了,前些日子你跑去佑贤山庄,不好好生生待房间里照看你弟弟,成日叫人下地翻土,查账本,看铺子,还给我立规矩,辞退人,我见那马婆子确实有不老实的行径,还是算了,尽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你却连那些不干不净的人都招来了!” 童氏一听这话,晓得儿子是愠意未除,坚定了责罚的意思,目露忧色,使了个眼色给孙女儿:“沁姐儿,还不给你爹道个歉。” 云菀沁眼皮一抬,凝向父亲,在家中栽花培草,都是经过他的允许,在佑贤山庄大刀阔斧地改革,赚了银子,还不是入了云家的财库,叫他得了益处,到现在一有事,什么都是自己的责任,倒像是自己这个当女儿的逼迫他这个当爹的。 “那爹要如何。”云菀沁听他这口气势必逃不脱罚了。 “将大小姐房间里那些瓶瓶罐罐,都给捆包了扔出去,包括从许家带回来的那些书,全都烧了,还有,院子外的小花圃的花草,全都给拔了!”云玄昶呵斥道,“别放我不晓得,你那舅舅也是放纵你,怎么着,还想当他许家第二代的皇商不成?你一个做闺女的,迟早便是要嫁人,在父家安心待嫁,在夫家开枝散叶就行了!我先前不说话,只当你是个兴趣,倒也无伤大雅,如今给我添了这么的乱子,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上门,岂能再瞧着你胡来!” 门口小厮听了主子命令,转身要去办,却听背后女声清亮:“慢着!” 小厮听得这声音,步子一滞,不自觉转过头去。 这还是第一次女儿跟自己对着干。 云玄昶脸色涨红,见小厮被女儿一喊就站住了,父威在下人面前怎么能丢了,脾气愈发冲:“好,那你自己选,要么是今儿将你的花圃和杂七杂八的都给弄走,要么你自己便亲身受罚来代替,从现在跪倒明天,中途别起来,不准动,不准挪身,不准吃喝!” 这话一说,云玄昶本想女儿知难而退。 童氏也思忖,女孩儿娇娇嫩嫩的,哪里吃得下这个苦,肯定会退让,没料云菀沁只轻飘一掀裙,跪下了:“那爹爹可要说话算数,不准反悔。”跪一下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你——”云玄昶气闷不已,“好!” “老二,天气这么凉快,你看,今儿还下了寒潮,晚上越发的冷,你叫她一个没出阁的小女孩儿跪在这么冰冷巴冷的砖地儿上,冻一晚上,可别像我这腿脚一样冻出病根儿来啊!”童氏忍不住。 云玄昶冷笑:“就凭她今儿与那些下九流的烟花女子接触,还闹到家里,我纵是将她拉去家祠打几板子都不为过!来人,天不早了,先扶老夫人回西院去。” 童氏见状,也不好说什么,素来认为这个长孙女儿十分乖巧懂事,满肚子甜言蜜语,心思也活络,怎么今儿死倔起来了,也只得叹了口气,被婢子和嬷嬷缠着回去。 “你就给我在大厅里好好跪,不到我准许,你可千万别起来,否则再继续加跪一天!”云玄昶起身,又伸手指着一名老婆子,“你就在里面看着她,若是动一下,或者起来了,便告诉我,明儿加跪!若是你包庇通融,我晓得了,便跟她一块儿跪!”说完,拂袖离开大厅。 初夏也来不及说什么,眼睁睁看着正厅两扇门一合,便被驱了回去。 背后大门訇的一声,闭上了。 刚才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这会儿天色已是擦了黑,门一关,更是黑咕隆咚,廊下没有掌灯,只有一丝微弱的光线射进来。 老婆子老老实实站在门边,按照老爷的严厉叮咛,紧紧盯着云菀沁,一个眼神都不敢眨。 云菀沁的手一滑,身子稍往下一倾,暗中摸了摸膝盖上的两团厚软棉花,幸亏妙儿有先见之明,给自己垫了这个,真在冰冷刚硬一样的地板上跪一夜,谁受得了啊。 老婆子见云菀沁身子微微一晃,嘴里咕噜:“大姑娘,老爷说了,不能动的。” 云菀沁直了身子。还真是忒严格。 不知不觉夜色暗了下来,门外月色洒下,树影纷乱交错,在秋夜凉风中乱晃,照在窗棂和门板上。 风透过缝隙一点点的灌进来。 先不觉得,夕阳一下,人气一散,确实还真是凉意加重,手足都冰凉起来。 身上是屋内穿的轻薄衣裳,早知道,就披个厚实点儿的外套了。可哪里有那么多早知道,要是真的早知道,就不给绿水香膏了……不过,若是郁柔庄拿定主意了想害自己,就算不给,她恐怕也能钻别的孔子。 只有千年当小偷儿的,没有千年防小偷的,你永远没法子防一个处心积虑想坑你的人啊。 想起那郁柔庄,云菀沁又是忍不住舒一口气,念头转到秦王身上,眼下自己这个样子,也有他的功劳。 要不是他,那郁柔庄怎么会对自不断刁难打压。 真是个祸害。 …… 还没半个时辰,从腰到脚踝,就像是灌了铅一样,酸胀无比。 膝盖上的不求人也似乎不大管用了。 不知道哪里飘来了饭菜香。 这个时候,正是晚膳时辰。 “嬷嬷,您不吃饭么。”云菀沁肚子里咕噜响了两下,咽了咽口水。 老嬷嬷苦笑:“大姑娘,您就别试探奴婢了,奴婢今儿要是不看好你,以后都别吃饭了。” “嬷嬷,跟万春花船的姐儿接触,就真的是罪不可赦吗?”云菀沁忽然开口。 老嬷嬷皱眉,并没回应她的话:“大姑娘,你是在受罚。” 云菀沁吐了吐舌:“老爷说不能动,不能起身,不能吃饭,有说过不能讲话吗?” 老嬷嬷一愣,只得道:“……大姑娘,您是官宦千金,自然不可与那些行业的人来往,若是传出去,别人得怎么看您。大姑娘是个明白人,这道理怎么会不懂,您这不是不懂装懂么。” 云菀沁若有所思,她以前觉得,自己若能在美容方剂这一行潜心研究下去,客户群大部分便是曹凝儿、陆清芙、或者凌云县县令夫人曹氏之流。 可如今看来,市井女子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与其说是与老嬷嬷对话,云菀沁不若是在自言自语:“……可有史以来最有名望的医者、妆容圣手、能工巧匠,有谁对客人的身份做过要求?你瞧瞧,皇宫的御医医术个个都高吧,可有几个能闻名天下,被普通老百姓耳熟能详?真正能名留青史的,全都是能够与下层打成一片的。青楼的姐儿又怎样,大宣一边承认她们的身份与地位是合法的,一边嫌她们脏,岂不是自打嘴巴。” 这种大逆不道、脱离时代规则的言语老嬷嬷几时听过,张张嘴,啊了一声,又吞了下去,不知道怎么接口,最后干脆装哑巴。 云菀沁与其闷着熬,不如讲话转移心思,少些饥饿和寒冷的感觉,见这嬷嬷死活不开口了,便也只能闭上嘴巴。 这一沉默,时间更加难熬,寒意更甚,肚子叫得更响亮。 可这一跪,能保得住院子外的花圃和那些方剂,云菀沁还是不后悔。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嚏——”一声,一阵穿堂疾风吹进来,云菀沁忍不住一个喷嚏,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看来,熬一夜,还真是不简单。 忽的,屋外传来脚步,从远至近,然后越来越近,最后,到了正厅的门阶下。 云菀沁虽然背对着大门,却也能感受,廊下的灯光一盏盏的,刷刷的全亮起来了。 门扇一开,有脚步哗哗进来,初夏似是头一个冲进来的,将云菀沁一扶,低声道:“大姑娘,老爷吩咐了,叫你快起来,暂且先免了罚跪。老爷等会儿马上也会来正厅……” 这一站,云菀沁才知道两条腿儿已经麻得快没知觉,踉跄一下,亏得站稳了。 才一两个时辰而已,还是垫了不求人,若是真的跪上一天一夜,估计不残也得在床上歇个几日。 不过,免了罚跪?这不是爹的脾性啊。 爹不是嫌罚跪不够,又想别的法子吧? 云菀沁一抬眼,莫开来带着几名府邸中的主干家丁小厮都来了,疑惑更甚:“莫管家,怎么回事?” 莫开来上前两步:“大姑娘,宫中有贵人来侍郎府下口谕,老爷领着咱们在正厅这边聚集,传口谕的公公马上便到宅子,所以还请大姑娘一块儿接迎。” 噢……原来是宫里有人要来,这是爹怕内宅在罚女被人看见了……说起来,运气能有这般好? 正说着,云玄昶已是大步流星,走进了正厅,后脚,童氏、方姨娘母女也跟了过来。 刚才在西院,陪童氏吃饭,饭桌上听到宫里来使要来传贵人口谕,他当下也是一惊,放下碗筷,叫人去通知了春霁院那边的方姨娘,回屋着装后,赶回了正厅。 云家主仆几人站在正厅等待来客,云玄昶站在最前面,童氏与云菀沁在后方,再后首,便是方姨娘与云菀桐。 脚步传来,莫开来提着一盏浅绿纱灯,将一名瘦削白净的中年男子迎进厅内。 男子身着蓝色锦纹宦官曳撒,脸庞阴柔,面白无须,跨进门槛,打量一下周遭,目光落到云侍郎身后的娇娇女身上。 前面站着的少女十五未满,身段还未长齐,稍显玲珑,似是青涩了些,五官却是秀媚无比,尤其一双眼眉,如远山,似深湖,静谧得很,看不清倒不像个青葱小孩儿,整个人气态倒是赶得上成人,并没半点紧张,此刻按着礼节,垂着头,并无半点不适应。 后面一个女孩子,大概是十三四的模样,娇娇弱弱,捏着一方小丝帕,许是第一次迎接宫中来使,身子轻轻打颤,可虽然垂着脑袋,眼睛倒是偷偷不停往上乱瞄。 前面那一名,应该就是云家的嫡长千金了。 太监一进来,还未与主家打招呼,先望着自己,云菀沁心底颇是怀疑。 云玄昶跨前几步,抱拳:“章公公夜至鄙宅,辛苦了,来人呐,为公公端热茶,送座椅。” 章德海摆摆手:“不用了,天不早,还得赶紧回去,杂家给赫连娘娘稍一句口信,说了就走。” 赫连娘娘……赫连贵嫔? 云菀沁头一抬,正迎上章德海的目光。 章德海在大厅的灯光下,也刚好瞧清楚了少女一张洁白如玉的无暇脸蛋,心里一动,好家伙,小小年纪,却是有些绝艳色泽,难怪秦王……貌似开了窍? 举起手,放在唇下轻咳两声,章德海传话:“后天是贾太后的千秋大寿,寿宴后,照规矩会举办撷乐宴,参与者皆是皇宫命妇与官家女眷,赫连贵嫔邀云家嫡长千金菀沁小姐,随她一块赴宴。”说着,便从金丝袖口中掏出一本烫金帖子,双手奉上,递过去。 云玄昶深吸一口气,连忙接过来。 这话一出,云家几个女眷也俱是一震。 童氏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一把暗中拉了云菀沁的手,捏在宽大的掌心里。 方姨娘与云菀桐怔怔然,相视一眼,若说没有嫉羡是不可能的。 参加撷乐宴的宫外女眷,部分是由后妃邀请,但一般都是邀请自己娘家的未嫁女眷。 宴会上都是皇室宗亲、王公郡侯,后妃们也是为了叫娘家的外甥女、侄女能与贵胄男子有机会接触,谋个好亲事,云家在京城根基尚浅,在后宫后妃中没有亲眷,从来没有女儿被邀请过,想当初,白雪惠倒是有意让云菀霏参加,递过一次信给妹子,看能不能找皇后通融一次,可也没找到机会。 而如今,赫连贵嫔竟派身边的公公,亲自对云菀沁发出邀请帖子? 云玄昶草草瞄了一下帖子,早就大喜过望,刚才对女儿的一肚子怨气烟消云散:“多谢赫连娘娘邀请小女,后天小女定会盛装出席,决不会给娘娘丢丑!”又丢了个眼色给云菀沁。 云菀沁都还没弄清什么情况,不过免了责罚,已经是大好,踱前两步,侧身一福:“有劳公公,多谢娘娘。” 举手投足,流风之回雪,轻云之蔽日,既有闺秀的端庄识礼,又有几分飘逸飒爽。章德海嘴角含笑,似是十分满意:“好,那两日后,上午卯时三刻左右,杂家派车子来接云小姐进宫。” 云玄昶笑得合不拢嘴,亲送章德海离开侍郎府。 人一走,童氏便抓了孙女儿的手,乐得不行:“我便说沁姐儿是个有福的,马上便要进宫做客了,到时候陪侍在娘娘身边,说不定连皇上皇太后的天颜都能见到!” 云菀桐凑上前几步,也是微微低头:“恭喜大姐,贺喜大姐了。” 方姨娘站在云菀桐的身后,沉浸在心事内,久没出声,目光落到云菀沁身上,欲言又止,正想说话,老爷已经送完客,从外面回来了,脸上的笑意仍旧藏不住,喜滋滋道:“沁儿,天儿不早了,还不赶紧回去歇去。” 云菀沁道:“爹,这不是还没罚跪完么。” 再怎么损也破坏不了云玄昶的好心情,讪讪一笑:“罚什么罚!初夏,将小姐搀回去,看看跪了那么久,膝盖有没有事儿,若是肿了红了,赶紧擦药!这两天,可要养足精神!哦,对对,瞧我这脑筋,饿了半晚上,还没吃吧?去灶房,看沁儿想吃什么,赶紧叫人弄!再不成,直接去天兴楼外卖回来!” 初夏响亮答应一声“是,老爷!”,说着便搀了人走了。 童氏后脚一块儿与孙女儿离开了正厅。 方姨娘磨磨蹭蹭的,在后面慢吞吞,见人都走光了,鼓起勇气,这才喊住云玄昶:“老爷。” ------题外话------ 谢谢yln198211的1张月票,sjypxh的1张月票,虎斑巨猫的三颗钻石=3=   ☆、第七十八章 瘦马争宠,姊妹进宫 一看方姨娘的脸色,云玄昶就知道她是有什么要求。 果然,方姨娘垂头踱近,轻声道:“老爷,贱妾多年不曾求过你什么,自知身份地位,也不敢求什么,如今有一件事,关系三姑娘终身,却不得不求老爷一次。”说着,双袖一拢,竟跪拜了下去,磕了两个响头。 云玄昶何等精明的人,那章德海前脚一走,方姨娘就有事相求,猜出些端倪,叫她起身:“你先说。” 方姨娘呼吸一口气儿,眼眶陡然一红,捏着帕子掖了掖轻微往上挑的眼角,语气伤感,哽咽着:“这次大姑娘有造化,竟被宫里的贵嫔娘娘挑中去参加贾太后办的宫宴,依大姑娘那般人才,一看就是个福气相儿,到哪里都能讨人欢心,将来的夫君一定是个人中龙凤,注定会为老爷择一门好姻亲,帮衬云家,可是……可是三姑娘却命薄又命苦,投胎在妾身这个没用人儿的肚皮里,生就是个庶女命,怕是难得找一门好亲事,眼瞅着,三姑娘也大了,正好是定亲择婿的年龄……眼下竟是碰上这机会,贱妾求老爷,看能不能沾一沾大姑娘的光,请她赴宴当日带上三姑娘一道儿……” 自从万采戏楼遇到太子后,方姨娘就彻底立下了要给亲生女攀个高门的宏志,虽然那一次失败了,没勾搭上太子,但总算是有了希望,京城的皇亲贵族多得很呢,就算当不成太子妃,还有王妃,世子妃,公伯侯三夫人的位置呢! 今儿一听云菀沁能进宫,方姨娘更是心花怒放,太后亲办的宫宴上,什么高位的男子都有,岂不是大把的机会。 兜兜转转一段话,又哭又夸的,无非就是要嫡长女进宫带上庶幺女,让那老幺也趁机抓个陈龙快婿,云玄昶虽是好笑,却又不得不认真考虑,老二云菀霏已经废掉了,如今就只剩下两个女儿了,老幺庶女,在重视嫡庶之分的大宣,高嫁的机会不大,所以,这次的宫宴确实是个良机。 而且两个女儿一起去,被贵户男子看中的机会也更大,一个不行,还有另一个。 云玄昶心动了,摸摸下巴,又是迟疑:“我倒是也想,只可惜,那贵嫔娘娘只邀请了云家一名女儿,我总不能强行将桐儿也塞进去。” 方姨娘平日里并不算太滑头的人,可在攀龙附凤的事儿上脑子却不迟钝,一听老爷也有此意,马上止住啜泣,献计:“老爷,云家的女儿只邀请了一个,可那贵嫔并没限制带几个随行婢子呢。” 云玄昶眯了眼:“叫桐儿扮作婢子?” 方姨娘道:“倒也不必明说是婢子还是妹子,只跟着大姑娘一块儿去罢了,随行沿路侍奉,宫里人肯定也不会多问,若是三姑娘真的被人瞧中了,到时再说,既然是一桩姻缘美事儿,贵嫔又哪里会怪咱们。” 云玄昶笑了笑:“我小瞧了你,看不出来,你心思竟能有这么细致。” 方姨娘臊得脸一红,倒也添了几分风情,装模作样一低头:“老爷说笑了,怪是羞人的,弄得贱妾脸都红了。” 因为云菀沁被邀赴宴一事,云玄昶心情好了很多,早就暂时忘了妓女闹上家门的事儿,这会儿将幺女的事儿也安排好了,更是一身轻松,见方姨娘红着脸,说话细声细气,生了几分躁动,将她手一拉,扯在胸口恣意地揉了两把。 方姨娘知道他是有那个意思,只可惜,正好小日子来了,伺候不了,只能对老爷明说了,云玄昶一听,十分的失望,松开了手:“真是没劲儿。”懒得再多说什么,先一个人回了主院。 若是平时,方姨娘肯定得跺脚,心烦怎的这个时候身子不干净,少了个亲近的机会,可现在只顾着赶紧去跟女儿说好信,还要趁机教导女儿,也没什么心情不高兴了,一个溜烟就跑去了云菀桐住的小偏院。 闺房内,云菀桐本来都要睡下了,只穿着一件轻薄棉纱寝衣,胸前露出半截椭圆鲜绿色的肚兜儿,衬得人雪白如凝脂,越发娇滴滴,方姨娘看着越长越美的女儿,更加信心十足,拉了她就坐下来。 灯下,云菀桐听方姨娘兴高采烈地说完,脸色亦是一喜,却又绞着衣裳角:“宫宴上虽说有皇亲贵族,可也有位高权重的豪门嫡女,竞争太厉害了……我,我怕别人根本就不将我放在眼里,再说了,我去宫宴,连个身份都不能明着亮出来,机会越发是少了很多,大姐是侍郎府嫡长女,在宫宴上的地位都不见得很出众,谁又会注意侍郎嫡长女身边的一个随行婢女呢?” 方姨娘叹口气:“所以说,你啊,这次一定得一击即中,姨娘教你,首先,你要步步跟着你大姐,她到哪里,你都不能跟丢了,只有跟牢了她,你才有机会。姨娘原先听白氏提过那个撷乐宴,其实就是太后给京城上流圈子的男女们相亲用的,宴会上没什么拘束,若是哪个贵族男子在宴会上对哪个女子看对了眼,一般会将对方的侍女唤去,仔细问一下对方小姐的兴趣爱好,我看你这大姐,这阵子越发美貌,那对眉眼,啧啧,狐狸似的,看似不做声,其实倒挺会欲擒故纵……撷乐宴上指不定不少贵族男子向她伸出橄榄枝,这个时候,就是你的机会了,明白了吗?” 云菀桐咬了咬唇:“姨娘是说,若是有男子对大姐有兴趣,将我这个随行的人叫过去询问,我就……” “没错,你就见机行事!”方姨娘见女儿一点就通,倒还算灵光,舒了一口气,“若那男子身份可嘉,你觉得可以攀,就不要迟疑,想法子将他抢了过来!”方姨娘笃定声声,一字一句教女儿。 云菀桐继续咬住唇,这次机会快咬得泛白:“……姨娘说得倒是轻巧,既然对方是看中姐姐,眼里怎么会有别人,我怎么又抢得过来!” “傻孩子!”方姨娘恨铁不成钢,“男人这玩意儿,姨娘比你懂得可多了,宴上看中你姐姐,只不过是个第一印象,就算她是个仙子又如何?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对于男子来说,便失了滋味,天下的男子,最爱的还是活色生香,能碰到能挨到的,你近距离去套近乎,只要懂得投其所好,再加上,言语里面适时地打压一下你大姐,添加一些她的缺陷,适时配合一些举止……男子先入为主,一定会倾向你。” 云菀桐意识到这个“配合一些举止”是什么,羞红了小脸,上次太子那事儿已经受了打击,自信减少了许多。 到底母女连心,方姨娘看出她的想法,努努嘴道:“那太子,根本就不是个正常男人!别将那事儿放在心上,正常男子,看见美人儿关窗讨怜爱,怎么会无动于衷?”说到这里,眼珠子一转,继续将过来人的经验教给她:“这次,你若是看中了那男子……”小声附在云菀桐的耳珠边说了一番。 云菀桐面红耳赤,却也知道,这一场撷乐宴,是自己难得的机会,一辈子指不定只有一次,必须豁出面子了,听到最后,脸发烫地点点头。 * 云玄昶那边从正厅回了主院,径直进了主屋,与方姨娘一番揉揉抱抱之后的炽念还没完全消下,扯开衣襟上的扣子,散了散风。 有个丫鬟打了帘子进来,手里端着盏茶,声音娇里脆气:“老爷回来了。”说着便将茶杯放在老爷手边的小几上。 云玄昶一抬头,是桃花,上身穿着个鲜粉色的小短襦,配上一条草绿色马面裙,虽然是婢子的打扮,颜色却十分枪眼,头上还插了一柄璎珞珠钗。 这些日子,桃花都在屋内伺候,主屋内其他几个家奴知道她是老夫人从瘦马馆买回来的,随时说不定是要给老爷收房的,得了老夫人那边的意思,倒也处处敬着让着,有什么进房间近身伺候的活儿,都让桃花去做。 如此一来,桃花在主屋,短短几日,便能随意进出,排场不小。 这个丫头一贯穿戴打扮都颇为出挑,生怕引不起别人注意,云玄昶也留意到了,前几天没什么功夫,今儿心情好,加上刚被方姨娘挑起来的火还没全消,眼下一见桃花贴上来,也就顺便将她唤了过来,撩拨了几句。 桃花是瘦马馆出身,哪里会不懂男人的心思,见老爷一会儿问自己年龄,一会儿问自己的祖籍,一会儿又问来了新地方习惯不习惯,家里可有人欺负她,晓得老爷估计对自己起了一点儿兴趣,心中一喜,忙一句句地答着,丝毫不敢怠慢,若是伺候得好,今夜看样子就是自己麻雀飞上枝头的日子。 云玄昶仔细看桃花的五官相貌,虽比白雪惠差了些,但胜在年轻,又很迎合自己,当做暖床的通房倒也不错,心情一好,顺手从八宝阁抽屉中掏出一个小佩饰,赏了给桃花,都是白雪惠曾经积攒下来,本来给云菀霏当嫁妆,可后来被老太太收缴还回主院的小物事。 桃花大喜过望,双手恭敬地接过赏赐,是一枚兰花草胸针,旁边的叶子是翡翠雕凿,中间的花蕊儿似是一个红宝石,莹润金光,忙好生收进了袖子里,娇声道谢:“多谢老爷了。”说完,桃花回头看了看窗外,天儿还不算晚,眼下要是提出服侍老爷就寝,只怕显得自己太急躁了,被男人瞧不起,便趁热打铁,继续博好感:“今儿宫里来人,老爷晚饭没吃完便去了正厅接迎接。现在老爷不知道饿不饿,仔细可别伤了肠胃呢。” 这一说,云玄昶还真是有点饿了,晚饭只吃了一半,摸了摸肚子,道:“是啊,今儿一晚上都没吃两口饭,被你一说,还真是饿了。” 桃花马上接了话茬,腰一弯,笑如花开,极尽温柔体贴:“秋夜寒凉,禁不起饿的,一饿就手脚发寒,那奴婢亲自去给老爷下一碗热汤面。” 云玄昶点了点头。 出了主屋,桃花几步就来了院子里的小厨房,走到灶台前,准备亲自动手下面。 今晚上正好是怜娘当值,正从外面的水井里挑水回来,刚蹲在小厨房的水缸下,拿着葫芦一瓢一瓢地舀水进去,只听后面传来一声吆喝:“喂,打水回来了吗?我要给老爷下面条。” 怜娘回头,见是桃花,短短几日,风光无限,已经是主屋的大丫鬟,现在还给老爷亲自做夜宵,同是瘦马馆出来,自己并不比她差,凭什么被她骑在头上,不觉眼神黯然下来。 桃花见她脸色,估计是羡慕自己,有了几分显摆的意思,又将袖子里的兰花草胸针拿出来,在怜娘眼下晃了一下:“看见没?是老爷赏给我的呢!我才进屋伺候几天,老爷便赏了这么好的东西给我。” 怜娘看着那个价值不菲的女人饰物,先前的黯然转瞬消失,眼中流波一转,倒是一亮,颇有几分梦幻色泽:“真的好漂亮,老爷待你真好,这么贵重的东西竟赏了给你。” 桃花见她钦羡得不得了,再看她白皙的脸蛋上沾着一团煤炭的粉渣,在厨房烧水烧了几日,就被烟火熏得没个好样子,哪里还将她当成竞争对手,越发的瞧不起,掌心一合,变作拳头,再不让她多看了,将胸针收回来: “老爷今晚上心情极好,说要吃我亲自煮的汤面,等吃饱喝足,我便会伺候老爷宽衣就寝,到时……怜娘,待我成了姨娘,念着我们都是从瘦马馆出来的,也不会亏待了你,到时一定帮你调个好位置,免得在这儿受苦。” 这分明是说要将自己调得远远的,再见不到主子。怜娘拿着葫芦的纤细小手一滞,心中冷意一窜,面上却更加柔弱低下,飘着一股为未来的担忧与惊惶,长睫一闪:“桃花你去先准备面条吧,我来烧水。” 桃花眉一挑,怜娘忙垂下睫:“烧水本就是我的职责,大姑娘说过,要各司其职,要是我的事儿给你做,只怕会被罚的。再说烧水看火,烟子太大,仔细把你的脸给醺脏了,进去了,老爷看到会不喜欢。” 桃花想想也是,大姑娘每日还会派身边的妙儿姑娘来看看三人的情形,十分的严厉,怕是这怜娘不敢怠慢,也就指挥:“水烧热点儿!老爷喜欢吃热乎乎的,可别伤了老爷的身子。” 怜娘背对着桃花,将凉水倒进大锅里,点了火,不停加柴禾,听了桃花的训斥,扭过小脸,白如玉的脸颊被灶膛里的烟灰果真熏得又黑了一圈,小小的声音在烧得跐溜响的水声中,越发的弱不禁风,软兮兮地笑了笑:“好的,桃花。” 桃花也没理她了,在灶台上打了个鸡蛋,又切碎葱花和猪肉末,拿出厨房里擀好了的面条,将碗里兑好了酱醋麻油等作料,正好水烧开了,便走到大锅前,将面条丢了进去,等面条发软了,捞了上来。 怜娘已经端来防止烫手的食盘与筷勺,桃花将煮好的汤面放在上面就走了。 怜娘看着桃花喜滋滋又充满希望地端着面离开,慢慢走到厨房的门前,抬起腕子,用还算干净的手背,擦了一把脸颊。 被烟熏火燎过的小脸,在脏兮兮的掩盖下,露出大片的阴霾,本是惊惶不定的眼神,飞掠过一丝讥笑之意。 ** 桃花将热汤面端进主屋,云玄昶闻到那麻油香味,越发勾起了腹内馋虫,食指大动,等面条放在面前,桃花退到一边,他拿起筷子就卷了一筷面条,送入嘴里,还没两下,只觉不对劲儿,嚼了两口,脸色一变,“噗噗”两口,吐在食盘上,再呡了一小口汤,刚到喉咙就忍不住,呛了两下,咳了起来,头一低,统统吐在了地上。 桃花一见大惊,吞吐:“老爷,面,面是不好吃吗。” 云玄昶极不高兴:“还谈得上好吃?你自己尝尝!”肚子正饿时吃不到东西,心情一下子暗了不少。 桃花拿起碗喝了一小口汤,眉一皱,一股怪味冲进嘴里,哇一声,也跟着吐在了食盘里,汤面的味道像是盐巴在里面还化,还有一股子明显的胡椒辛辣味,不对,自己就算再大意,也不会加这么多盐,更没有加过胡椒。 云玄昶见她自己也恶心吐了,更是败了兴致,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没一丁点用。”起身就朝内卧走去,桃花回过神,忙放下碗跟过去:“老爷,奴婢再重新下一碗。” 云玄昶头也不回:“连个最普通的面条都不会煮,还能做什么,算了吧,我要吃,去叫厨子做。你啊,靠不住。” 桃花心里几乎快滴血了,刚刚建立的好印象毁于一旦,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捏着嗓门,脆生脆气:“老爷,那奴婢给您宽衣,服侍您就寝。” “算了算了。”这一闹,好容易调起来的情调也没了,云玄昶想着明儿还要早起应卯,也没什么心思了,“你下去吧,去给我端盆水,我洗个脸就歇了。” 桃花怄死了,今儿错失了一次机会,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只得忍着欲哭无泪的颤音:“是,老爷。”含着恨,出去了。 屋门口的一个小婢子,约莫十二三,是云家的家生子,名叫檀香,妙儿不方便时刻盯着这边的动静,吩咐她好生盯着这三个瘦马,若有什么举动,都去汇报,今晚上,檀香将主院里外的情况都看在了眼里,刚刚在小厨房里,檀香在门口偷瞄,亲眼见那怜娘在烧水时,趁那桃花不注意,在大锅里狠狠投了一大把盐巴和白胡椒粉,盐和白胡椒在滚烫的开水里不一会儿就融了,哪里还看得见踪迹,再加上桃花自己的调料,那碗汤面是个什么重口味,可想而知。 这会儿跟往常一样,檀香马上飞奔去了盈福院,去跟妙儿汇报了。 却说桃花扭头噔噔出去,直奔小厨房,见怜娘依旧蹲在黄泥炉子边给炉子看火扇风。 怜娘听见脚步,扭过头去,一张脸已经擦干净了,恢复了白净,显得人也冰清玉洁,瞥了一眼气冲冲的桃花,温和道:“是不是老爷又要开水啊。” 桃花一叉腰,上前几步冷笑斥道:“好啊你个小蹄子,难怪这么好心,原来是给我使诈!在面条里加了料,叫我在老爷面前出丑!” 怜娘放下芭蕉扇,睫一耷,眼眸晃过一丝惊惶,柔声:“桃花你瞎说什么,我在这边烧水,你在那边的灶台调作料,我哪里有机会下什么料。” 桃花确定就是她害的人,可一来面条是经自己的手煮的,自己没有证据,无论如何不能怪到她头上,都怪自己轻视了她,二来,怜娘被大姑娘派在外面的小厨房,苦苦没有见到老爷的机会,若是揭穿是她害人,老爷定会把她叫到面前审问,反而给了怜娘与老爷相处接触的机会,岂不是正中了她的计! 只能吃下这次的亏了,桃花上前死死瞪著怜娘:“别以为坏了我这次的好事,你就能飞天!怎么,是不是以为我揭发你,然后老爷质问你,你就能见到老爷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我就是不叫你得逞!有我在一天,你就别想挨着老爷!今儿老爷没碰我,不代表以后都不碰了,你若是对我敬重些,我今后待抬了姨娘,说不定还会给你点儿好日子过,可如今——呵呵,你别想过得自在了!我不会放过你这小蹄子的!”气愤地踢翻了一个小炉子,转身走了。 怜娘缓缓从炉子边站起来,手一松,芭蕉扇滑落下来,炉子里的火烧得兹兹作响,橘红色的光芒跳跃之间,给白净无瑕的脸颊上落下一片阴影,纤细柔嫩的嘴角露出一丝与整个人浑然不相衬的诡异之笑。 ** 这边,云菀沁与初夏回了盈福院。 一进门,室内安静,初夏听见大姑娘肚子里在唱空城计,噗呲一声笑出来:“这就去厨房,给大姑娘去弄东西吃!” 还没转身,云菀沁把她的腕子一把:“去哪里?一家之主不说发话了么,喜欢的话,直接找天兴楼去点菜就好了,老爷请客,你省什么银子!”说着,一头坐下来,写了一长条菜单,丢给初夏:“照这个点,点好了叫跑堂的送到侍郎府。” 初夏一看那一长条菜单,大姑娘够狠,倒是不客气!咯咯一笑,转身小跑出去。 房间内,妙儿也将檀香汇报的事儿给大姑娘说了。 果然,两个人这才几天就杠上了。 只是那怜娘想要上位的决心,倒是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强烈啊,想要接近老爷,使出这种破釜沉舟的手段,宁可用犯错来入家主的眼,就算没成功,也能叫那桃花惹怒家主,丢了一次机会。 两人说了一会儿,夜更是深了。 回来时,初夏叫了两个天兴楼的小厮,一人提着一个三层抽屉的食盒,在院子门口扶了跑腿儿银子,便与妙儿将食盒一块儿拎进了屋子。 打开食盒,两人将菜一碟碟地放出来,一张桌子都快放不下去了,满室都是人间烟火的喷香扑鼻,尽是天兴楼的招牌菜款,有好下酒的炝拌牛百叶,香卤蹄筋,蒜泥羊肚,葱油白切鸡,开胃的泡红椒海带,酒醉河蟹,蒸淋凤爪,另配上些当季的时令蔬菜。 “大姑娘,这么多,你一个人吃得完么,仔细撑坏了肚子,后天还要进宫呢。”初夏点菜的时候,就已经颇是无奈。 云菀沁将妙儿同初夏的手一拉,拉到桌子边的两个凳子上坐下:“当然不是我一个人吃,我还怕不够呢。” 大姑娘闺中素来随行,二人只是对视一眼,也就顺着云菀沁的意思坐下来,并不拘泥了。 妙儿指着菜玩笑:“这些菜下酒是最好的。”还真说到点子上了,云菀沁笑如银铃:“你跟我想到一起了。” 前些日子自酿的三花酒刚好是开封的日子,云菀沁撕了封条,招呼妙儿和初夏一同围在桌子边。 “喝酒?怕不太好吧。到底是闺阁中的女儿家……”初夏有点儿犹豫,到底不是闺阁女儿家的作派。 酒能浇愁,亦能欢庆,前世,云菀沁入侯府,病体难愈,自知没有生育希望,看着家中进添的一个个侍妾,心中烦闷,无处可解,便是叫初夏经常去府邸外打酒,来一醉解千愁。 那时,初夏可没这么忸怩。 云菀沁一笑,亲自拿起酒坛,掌心环抱瓶身,拇指抵住瓶口倾斜,哗哗倒入三个碗里:“私下在家中都顾前顾后,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两人这才端了酒杯。 三个人像吃年夜饭似的,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好好饱餐了一顿。 妙儿没去正厅迎客,可一听说是宫里的娘娘邀大姑娘去参加撷乐宴,已是一肚子猜测,酒酣耳热之际,道:“说起来,赫连娘娘怎会认识大姑娘?没听说过赫连娘娘跟侍郎府有什么渊源啊,咱们家大姑娘也从没见过赫连娘娘,这次怎么会将大姑娘挑选入宫一块儿饮宴……” 初夏拿着酒碗的手一滞,瞟了云菀沁一眼,又示意妙儿噤声。 赫连氏是秦王的亲生母亲。那秦王……与大姑娘,真的没什么? 大姑娘信誓旦旦,说与那名王爷没什么,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初夏也只当两人确实是萍水相逢,可,既然只是过客一般的友人,那赫连娘娘为何会邀大姑娘进宫? 喝道醺处的云菀沁发髻松散,青丝耷在肩头,衣襟微敞,露出一抹小衣的嫩色,春光无限,此刻雪白如凝脂的纤纤小腕支着香腮,眸泛着雾气,似笑若嗔,一派娇慵,不忌礼数,方显出真性情……一切,与平日的淡然冷静大相径庭,看在初夏眼里,却有些微微的感叹,这样的大姑娘,或许才是活得真正快乐的吧,其他的,与白氏母女相斗,修理心怀叵测的人……种种,不过是得到表面上的快乐,并不能长久。 也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一个人,能将大姑娘的这份真性子持久保留。 云菀沁也疑惑赫连氏怎么会邀请自己赴宴。 若说与赫连贵嫔有什么接触,无非就是那瓶茉莉发露了,秦王拿了之后,定是送进了宫里,也许赫连氏问过或是查过是谁做的吧。 不管了,既然是娘娘的口谕,无论如何,这趟宫门是要进一次的。 夜渐深,云菀沁带了三分微醺,才来了倦意,妙儿与初夏将她搀上了床榻里,褪了外衣,才离开。 一夜无梦,借着几分酒醉微醺,云菀沁睡得香甜酣畅。 ** 次日,云玄昶就将让云菀桐一块儿进宫赴宴的心思,对云菀沁挑明了。 云菀沁不奇怪,也明白云玄昶的打算,只福身应下。 出了正厅后,初夏皱眉,低语:“肯定是那方姨娘吹过枕边风,她现在一门心思就想叫自己女儿嫁得风光,其实本来也没错,只是每次都踩着大姑娘上位,真的是叫奴婢觉得恶心了,上次太子爷,这次更离谱,竟是借着大姑娘的光,叫那庶女一块跟去皇宫,还不是就想借这次机会找个陈龙快婿?大姑娘可不是生来就被那对母女利用的!老爷也是的,完全没想过,那种大场合,万一三姑娘被人认出来,到时,大姑娘会没面子,说不定还得被贵嫔说。那方姨娘,虽不比白氏险恶,却也是一肚子私心,那次大姑娘出事儿,她被老爷派去佑贤山庄料理事务,只会哭哭啼啼,说些没用的话,完全不做实事,奴婢便窝了一肚子火气,要奴婢说,这种人,也该同那白氏一样,好好料理料理,最好也弄远些,眼不见为净!” 云菀沁笑了笑,没了方姨娘,还会有李姨娘张姨娘赵姨娘,方姨娘她能捏得住,何必又换一批陌生的进来。 再说了,家里还真得有个这么有私心的人,尤其,如今来了三个瘦马,有方姨娘在,倒是个能够平衡后院的利器。 ** 匆匆一日即过,晨晞初露,天际刚有柔柔亮光,云菀沁便起了身。 玉镜台前,拉上屏风,妙儿与初夏为大姑娘点上头饰,穿上服饰。 穿戴完毕,绾上秀发,云菀沁打开雕花妆奁大盒,拿出胭脂、口脂、头油、香膏,亲自梳化。 妙儿与初夏在后面看着,专心看着,几乎眨不了眼。 镜中人,先用柔软茂密的羊毛小刷子蘸一点玉兰粉,在颊骨上朝上轻扫,动作幅度柔和,只有手腕在用力,就像是腕子带动整个手掌在扑粉。 然后细呡唇脂纸,唇珠一躬,两瓣一合,粉朱色在唇瓣上蔓延开来,泛着柔和光泽,像大姑娘自个儿做的芙蓉果冻,弹性十足,粉嘟嘟的,恨不得叫人一口吞了。 颊上的胭脂宛如不经心地轻轻拍打,黛眉也没有刻意修剪得太过纤细,保持着天然的形状,再用青黛一扫,尾处轻微往上一勾,清纯中无形中透了一丝妩媚。 最后,饱满雪白的额上,贴了一抹花黄,起身后,又将前些日子刚做好的橙花花露抹在了颈下和腮后。 整个妆容,不消一刻,就全部妥了。 薄妆清透,毫无脂粉痕迹,却又将容颜修饰得更加完美无瑕疵,初夏自幼服侍云菀沁,已是见惯了,妙儿刚近身伺候不久,却是惊讶得很,大姑娘平日在宅子里,基本是不涂脂抹粉的,偶尔出外,因为会戴帷帽,化妆的意义不大,也不过是淡妆示人,去佑贤山庄时,大姑娘的妆容倒是浓了一点,却只说因为庄子在山野地带,位置空旷,太阳很大,风沙也比城里大,化妆不是为了好看,只是为了抵抗烈阳,免得晒伤了皮肤,还让妙儿跟初夏也不要放松了,敷一层粉再出外,这倒是个挺罕见的理论,叫妙儿新奇了很久。 今天是大姑娘妆容比较丰盛比较完整的一次了,但比起其他邺京女郎的妆,还是轻薄不少。 京城贵女的妆容多半浓艳,越是盛大的宴会,妆就越是浓,黛眉乌青,唇如烈火,白肤如脂,蔻丹鲜亮,这样才能引人注目。 浓妆是京城的风气,可今儿云菀沁的妆,好看是好看,但不得不说,相比之下,实在太淡雅了。 “这样会不会有点儿吃亏啊。”妙儿努努嘴。 “若是妆容越厚就不吃亏,那各家小姐直接带一箱面粉就成了。”云菀沁放下青黛,对着镜子打趣道。 笑意如宝玉光泽一闪,晃得妙儿几乎说不出话来。 今儿天气还不错,披上外面的长坎肩,云菀沁看了看时辰,差不多到了。 不出半盏茶的功夫,家丁在院子外来传,说是宫里派来的车子到了,云菀沁领着妙儿出去了。 撷乐宴上,每家贵女都带两名伴行侍女,除了三姑娘,云菀沁带了妙儿进宫伴行,一来觉得她这段日子行事稳重了不少,就当见见大场面,再锻炼一下。二来多少也是为了弥补,总是想她着实可怜。 两辆紫盖马车在云府门口等着,章德海在一辆马车下,正等着云家千金出户。 宅门口,云菀桐早就到了。 今天她是以随行侍女的身份同去,不敢打扮得太张扬,却也没有太寒酸,细细一看,还是看得出来,花了不少小心机。 朱唇上涂着鲜亮的正红唇脂,脸颊酡红胭脂浓丽得快要滴出来,头上插着一把火红芍药玉锦簪,一袭鹅黄对襟丝绵掐腰长裙,显得纤纤小蛮腰更是不盈一握,虽然衣裳不敢穿得太出挑,可腰侧系了个五彩小花结,掉着一串流苏璎珞,璎珞上串着银铃铛,走起路来,一步便是清脆一响,引得人步步回头。 每一处都是用尽了心思,每一处都摆明了叫人不得不注意。 “啧啧啧,真会抢风头,亏她掏空心思,裙子上戴上这种饰物,到时与大姑娘走到一块儿,一步一响,别人也不知道是看她,还是看大姑娘。”妙儿奚落。 “又不是家里养的狗儿猫儿,挂什么铃铛,她喜欢就让她戴吧,这点小事儿,也别容不得人家。”云菀沁声音不大不小,含笑自若。 云菀桐听到耳里,不敢做声,目色却免不了有些怨念,算了,忍着吧,谁叫她是嫡长女,自己是庶幺女,姨娘说了,今儿便是她的出头日,宴上的皇亲贵族那么多,怎么样也要抓一个。 姨娘说过,生得好,不算好,嫁得好,那才是真的好。 到时自己若真是攀龙附凤了,……何愁这个大姐不对自己阿谀奉承?还有那次戏台扮狐狸的事儿,回家后偷偷哭了好几天,有朝一日,若是得势,一定要她还回来。 美梦一升,云菀桐也不那么气了,反倒难得扬起脖子,回望了大姐一眼,见她妆容浅淡,并不算盛装打扮,似是对这次宴会并不精心,更加充满了自信。 章德海走上前,不易察觉将云菀沁暗中打量了一番,身着一件百蝶穿花纹青绮绫长裙,外面披着一袭挡风的曳地镜花绫披肩,头上没什么摇摇欲坠的饰物,可也绝无怠慢之意,绿鬓斜插一柄芙蓉纯金手工制簪花,透着几分娇俏与贵气。 今天在阳光下仔细一瞧,比前天夜里来云府时更加美貌。 章德海不觉有些惊叹,陪着赫连贵嫔出席宴会,若是太过耀眼,抢了娘娘的风头,肯定不讨喜欢,但若是太素净,又显得不够重视宫宴,如此打扮,既耳目一新,十分的有新意,又没有喧宾夺主的意思。 依章德海看了无数贵族女郎和后宫妃嫔的眼力,这样的打扮,倒说不定比浓粉艳黛的,更加惹人关注。 果真是蕙质兰心的玲珑巧人儿。 章德海微笑行礼:“云小姐,杂家等候多时了,不过眼下看来,就算再多等几个时辰,也是值得的。得,若是准备好,这就可以随杂家进宫了。” 云菀沁盈盈还礼:“有劳章大人操劳了,奴家随时能走。” 阶上,出来送行的云玄昶看见云菀沁的装束,本来并不算高兴,可听章德海这么一说,又喜笑颜开,两个女儿各有美态,今天再怎么,也能推销出一个,上前抱拳道:“那今儿就有劳章大人了。” 上了马车,云菀沁与云菀桐、妙儿共一乘,章德海与随行太监在前方的马车引路。 一行人,两辆马车在秋日的明媚艳阳下,不紧不慢地上了御街,过了护龙河,从正阳门,进了大宣的皇城。 ------题外话------ 谢谢世界尽头的风景的1张评价票,987612345adg的1张月票=3=   ☆、第七十九章 三爷赶人 时值贾太后的千秋诞,宫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但因为设宴的缘故,进出盘查也严格了许多。 进了皇宫最外一层正阳门后,云菀沁与妙儿、云菀桐就被安排下了马车,由女官搜身后,被章德海引领着,换乘了一顶流苏华盖小宫轿。 宫轿绕过红瓦高墙,沿着回廊曲径,到了宫里的摘星楼。 下轿后,章德海恭敬道:“摘星楼为进宫客人的歇脚之所,御花园藕香榭的撷乐宴没开始,还请云小姐现在里面等待,等撷乐宴一开,杂家会提前来接您去萃茗殿,到时,云小姐再跟贵嫔娘娘一起去藕香榭。摘星楼内有宫人的照料,有什么需要,大可开口,云小姐还请自便。” 云菀沁盈盈俯身还礼:“有劳章大人了。” 三人转身进了摘星楼。 摘星楼是三檐楼阁,木质结构,最上一层,为一张大鼓面建筑。 跨进一楼大厅,朱廊玉柱,游龙藻井,金碧辉煌。 大厅是半开放式的,美人靠的外面,是宫中的承天湖,直接连接即将要办撷乐宴的御花园。 此处虽然只是宫里一处小小的待客之所,却尽显皇家气派,美人靠的旁边,聚集着几名提早来了,也在此等候开宴的世家子弟。 一楼本来有环境清幽的厢房供给男宾入座,可几名子弟年纪轻,坐不住,出来在阑干边倚阑眺水,迎风赏景,谈论当下时事,一派悠闲自得。 云菀沁原先并没接触什么真正的世家子弟,就算沈肇,也就是重生后,才有几面交往,平时也并不大方便见面,此刻眉目一抬,环视了四周一圈。 楼内几名仕宦公子个个英姿勃发,衣冠正统,锦袍珠冠,身世就不用说了,能进宫参加太后私宴的还能差到哪里去,全部都是好货色,云菀桐脸蛋儿发红,手心冒汗,睁大了眼睛,摁住心底的兴奋,好好观察着,看有没有能够攀上的,同时又是轻扭腰肢,挺直脊背,尽量显露风姿。 云菀沁目光一凝,几名世家子弟中,一人身影熟悉。那人也正好被门口响声吸引,笔直修长的背一转循声望过来。 湛蓝锦袍,腰束绣带,轮廓清俊,五官标美,虽略显傲慢,但在一群世家子弟上,相貌确实最为出类拔萃。 云菀沁眼一眯,妙儿已低声道:“是慕容二少。”生得倒是真正俊俏,可惜金玉其外。 也对,堂堂归德侯府的二少,怎么会不参加这种贵圈宴会?况且他还没娶正妻呢。云菀沁没说什么。 慕容泰见到云菀沁,也是一愣,她今年怎么会进宫参加撷乐宴?依云玄昶的品级,在后宫也没什么倚仗,云家的女儿是不够格的。 再多想一层,慕容泰泛起一抹冷笑。 口口声声说自己和云菀霏婚前不守礼法,这一对狗男女还不是一样?没有私情谁相信?要是没有秦王的授意与默认,她云菀沁区区一个左侍郎的女儿,怎么够格来撷乐宴? 不过,今日她面赛芙蓉,打扮与以前都不一样,倒是惊艳得很。 慕容泰看久了,又是微微一怔忪,手掌一蜷缩,冷意消褪,浮出些恼怒。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恼怒,只知道她今儿的打扮,不是为了自己,而这样的美色,自己恐怕再难享用,想着鼻腔仍不住一哼,走了过去,低声打了个招呼:“云小姐居然也来了。” 云菀沁微一颔首,并没失礼,脸上却分明写着“我认识你吗”,一片淡泊,身一转,给慕容泰留了个侧影。 让人不好受的最高境界不是大骂,而是根本就不理。娇容冷态,让慕容泰更加窝火,却没来由有些求而不得的失落与遗憾,倒是怪了,前世初婚时,她还没生病时,他也觉得她美,却远远没有像现在这么勾人心弦,就像一朵名花已经移栽到自己的土壤内,反正都是自己的,更喜欢与云菀霏偷情的刺激感,而如今,就像看着一朵名花被别人拔了去,那种心痒难捱叫他不能忍受。 不要紧,今天一过,那个拔花的人怕是自身难保。 那人一倒,何愁移栽不回这朵花?纵使得不到,也不能叫她顺心遂意! 正当慕容泰沉思,几名世家子弟也朝门这边望了过来,目光落到云菀沁身上,俱是一怔,马上交头接耳起来。 “这是哪家的小姐?”有人发问。 “不太清楚……没见过。”有人质疑。 “这样的容姿,怎么会在京城中没名气?岂有此理。”有人愤愤。 “快去打听打听,看看是哪家的……等会儿人来多了,竞争也大了……”有人玩笑。 都是一群风流年龄的豪门子弟,天之骄子,眉眼言辞之间,尽是佻达之态,也清楚今天参加的撷乐宴本质是相亲宴,所以更加不避忌。 云菀桐别说没见过这种场面,连男人都没见过几个,早就红了脸。 妙儿胆子大,到哪里都像在家里一样,只咯咯笑着,实在忍不住,附耳道:“大姑娘,奴婢怎么觉得怎么好像是拎着一块肉出街,遇着一群……狗围了过来,手心都出汗了,生怕那些狗抢了奴婢的肉。” 云菀沁略一歪头,斜睨了妙儿一眼,佯装嗔怒:“你说他们是狗就算了,居然说你家姑娘是肉?” 美人薄愠微嗔的模样,更是有一种难得的娇媚态,比起刚刚看过的端庄正统美人儿,更是叫几名世家子弟吸了一口气,本来只是开玩笑,这会儿却是真的心思大动起来。 一名世家公子看起来最是灵光,见慕容泰刚才与那位小姐打过招呼,手持丹青金骨扇将他一拍:“莫非是二少认识的?认识的话,可别瞒着咱们啊。” 慕容泰冷冷拍开扇子,不讲话。 一干世家子弟见他突然间黑了面,面面相觑。 洛阳伯府的刘世子参加过前几个月侯爷夫人的寿宴,见得慕容泰的脸色,再一回想,脑门一醒:“哎呀,这个莫非就是云家大小姐?好像有点儿眼熟!” “云家大小姐?本来跟二少有口头婚事,可后来退了亲,妹妹嫁过去当侯府贵妾的那一位侍郎千金?” “对对,就是,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呵呵,”那名持扇的世家子弟拍拍慕容泰的肩膀,揶揄:“难怪脸黑了呢,原来是错失了一名美人儿!大家都是男子,那种心情——懂的!不过,这位大小姐既然不错,妹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吧,算了吧,齐人之福不是谁都能享的,有一个就不错了二少!” 慕容泰将他的蹄子扒拉下去,没好气:“哪来的这么多话!” 几人对视一眼,呵呵一笑,再不说话,这一闹,对那云家小姐的兴致更大,也没功夫与慕容泰多说,只盯着看。 正在这时,有个宫女模样的人走过来,行过礼,问道:“可是兵部左侍郎家的云小姐?” “兵部左侍郎云玄昶,正是家父。”云菀沁道。 明眸善睐,好一双动人的眉眼,宫女心内一叹,今天进宫参加撷乐宴的千金小姐很多,已经来了的也不少,这左侍郎家中女儿的气态倒不比郁宰相家千金、殿阁大学士家小姐等人差,不觉态度更加和善,手一伸,做了个指引的动作: “已有几位官家小姐来了,正在二楼,一楼等会儿都是男客,怕不便,请云小姐跟我上楼吧。” 云菀沁颔首,与妙儿和云菀桐跟着宫女上去。 世家子弟见这美人没了影子,个个扼腕,眼光一直追随到二楼拐角处,人影彻底没了,方才散去。 二楼,几名官宦女郎正散落几处。 云菀沁还没看到熟人,已经有人扑上来,笑嘻嘻拉起自己的胳膊:“沁儿!” 这声音不用听就知道是沈子菱。 沈家虽然也不算名副其实的名门贵族,可因为有个沈贵人,从十二岁起,沈子菱每年都有份参与这个小宴,云菀沁早知道她会来,也不稀奇,笑着将她反手一握,两人走到一边。 沈子菱见今年有云菀沁参加,高兴得很,每年参加这个宴,都像是完成任务,闷得很,今年有闺蜜在,倒是快活多了。 云菀沁看沈子菱今儿一身天蓝云纹绸绫裙衫,还化了浓妆,打扮得倒是比平日柔美多了,估计是被家人硬逼着的,只是五官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与这身衣服和打扮不是很匹配,笑着与她调侃了两句,正这时,有人走过来。 郁柔庄与绿水一前一后,正从被京城名媛们包围着的小人堆里,款步姗姗,迎面朝云菀沁踱来。 果然是宰相千金,名门之后,天生就是要为后为妃的人,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被人围在中间。 云菀沁打量着,郁柔庄今天盛装打扮,一身朱红,配着一整套价值连城的翡翠头面,十分的抢眼,发髻很是繁复富丽,应该是用了好几层义髻。 妆容亦是浓丽艳娆,柳眉如烟,绛唇映日,但是又绝对不流于俗艳。 红绿交织的颜色,很多人会显得俗气,可显然,郁柔庄从小到大,经常出席这种大场合,早知道怎样搭配最适合自己,处处都拿捏得很有分寸,眼下每走一步,也像是训练过多次,完美无缺,颇有些牡丹真国色的气态。 郁柔庄每走一步,后面几乎都适时传来小姐们的赞不绝口,拿她当做了仪态的标准,气质的楷模。 小姐们一议论,已知道了刚到的云菀沁是哪家的女儿,见是个三品官的小姐,都没怎么在意,更没打算上前交谈,可是这会儿见郁柔庄上前亲自问候,千金小姐们却都有些讶异,郁宰千金身份高贵,家中几名祖辈女眷都是大宣皇后,自己也是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室媳妇儿,依郁文平近年在朝中的建树和受宠程度,郁柔庄进出宫闱的频率与家势,比一般的郡主还要大,向来眼高于顶,只有别人围着她,哪有她主动找别人的。 一群千金个个竖起耳朵,想听听二人在说什么,更有几个大胆的,已是围拢了上去。 郁柔庄见云菀沁今天居然也来了撷乐宴,还当自己花了眼,再细细一看,果然是她,心中一冰,大概猜到了她能来的原因。 再见她的妆容打扮,郁柔庄眼色更是不禁一敛,以前当她父辈是下层出身,眼界不开阔,头一次进宫,就算不失态,气质也会比自己这些经常进宫的人要输几个等级,如今一看,原来还有点儿能耐,明明没怎么见过大世面,可一双眼倒是静谧得很,就像活了好几十岁似的,呵,也对,能勾上皇亲贵胄,必定是有两把刷子的。 云菀沁一看郁柔庄的目色,就知道,这就是个女版的慕容泰,今儿不找自己的茬是不舒服的,若是前世,被当朝的皇后记恨上,只怕也只能呸一声认栽,可今生,大家都差不多同一起跑线上,她郁柔庄不是万人之上,自己也不是任人践踏的木头石头。 郁柔庄已颔首开了口:“原来云小姐也参加了这次撷乐宴么?我还以为撷乐宴门槛儿极高,邀请的就算不是皇室宗亲的女儿,也得是名门千金呢。”语气谦和,乍一听并没失礼,可字字都充斥着鄙夷与怀疑。 妙儿心里还记挂着花船粉头来家中闹,害得小姐差点儿丧了闺誉还被罚跪许久的事,心里有气,只念着这是在皇宫,不能给小姐丢丑,不然依她性子,管她是宰相千金还是乞丐女儿,早就上前叉腰骂上了,此刻听见这样的侮辱,压着脾气,一字一顿:“郁小姐,奴婢家的小姐是兵部左侍郎之女,奴婢家老爷也是深受圣上信赖的朝臣,若然改选升迁,便是当朝二品尚书,并不算什么低门小户。” “这要看怎么比,”郁柔庄浅浅笑道,“一株野花在荒芜沙漠里,可以算是一枝独秀,可在一群牡丹中,顶多是狗尾巴草。当再高的官也没用,少了贵族血统,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怎么也赶不上来。” 绿水得意盯了妙儿一眼,亦是接过自家小姐的话茬:“小姐,撷乐宴这些年的水准,真是越来越低了,什么人都往里面放,要不这次完了之后,回府同老爷说一声,明年咱们就不参加了。” 周围几名千金小姐一听才知道,原来郁柔庄不是与云菀沁交好,而是认为云菀沁损了这宴会的档次,想来郁柔庄说的也是极有道理,个个瞧看云菀沁的脸色,添了几分轻慢。 沈子菱也看得出来郁柔庄对云菀沁来意不善,虽然不知道两人为何结了梁子,却也不能在这儿平白受气,将云菀沁的手臂一箍就要走,云菀沁暗中将她手一握,倒是没有走的意思,这么一走,倒像是落荒而逃似的,面朝郁柔庄,彬彬有礼,语气十分的虚心: “我这是第一次参加撷乐宴,也不知道从前邀请的什么人,但这一次看来,倒是——什么质素的人都有。”还未等郁柔庄变脸,转而面朝绿水,笑得颇有深意:“撷乐宴是贾太后寿宴之后的小宴,乃贾太后主办,名单也是贾太后最后钦定,这位侍女姐姐抱怨——水准低,到底是在说宴会,还是在说太后呢?” 绿水脸一白。 郁柔庄盯了绿水一眼,绿水只顾着埋汰云菀沁,自知说错话被对方抓到把柄,忙自打嘴巴,反了口:“奴婢不是说太后水准不高,是说……”可也不知道怎么挽救刚才那段话,呛在喉咙管,吐不出来。 众位贵女见形势发转,倒对这兵部侍郎的女儿生了兴趣,暗中窸窣起来。 “你是想说,贾太后水准一向很高,只是宴会上的人一向水准不高,对吧。”云菀沁帮她挽救,笑眯眯。 “对对对!”绿水忙道,只要别被宫人听到治她个辱慢太后的罪名就成了,郁柔庄想要阻止都来不及。 妙儿笑了起来:“绿水姐果真眼光如雪似刀,一眼就看穿了参加宴会的人一向水准不高啊!我家小姐第一次才来,幸亏有您的提醒呢!” 众女一下子哗然起来。 绿水自吞苦果,欲辩无门,见几个千金小姐恼恨望向自己,只得恨恨退到一边。 郁柔庄冷笑,还是像头一次见面一般的牙尖嘴利,可在宫里牙尖嘴利又有多大的用处,牙一咬,低叱婢子:“不会说话便当哑巴,进了这么多次宫,还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倒还比不上那市井来的没见过大场面的土包子……” 殿阁大学士家的小姐也应邀参加了撷乐宴,受过云菀沁的恩惠,刚治好脸上的酒刺,这会儿见气氛僵持,打起了圆场:“算了算了,也没多大的事儿。” 郁柔庄得了台阶,袖子一摆,正要走,云菀沁缓缓开口: “至于郁小姐说的贵族血统,我府上养的家犬家猫儿配种,下人倒是喜欢用那些贵族血统的种狗种猫来配,比如西域来的狮毛狗儿,西方舶来的哈巴狗,因为生下来的强壮,听话,奴性,很乖巧的……” 郁柔庄受了奚落,牙齿一痒,合紧了,袖子一摆,倒显出几分凛然气焰:“将贵族比作猫儿狗的,云小姐家教便是这个样子么?” “云小姐不是王公子女,不熟悉贵族圈子,自然只能用宠物来做比较了,郁小姐多想了。”有声音徐徐飘来,宛如从承天湖上飘来的清风。 众位佳丽回过头去,一名男子上了二楼,身后跟着两名太监和一名侍卫、一名宫女。 男子面容如春晓之花,长眉入鬓,笑眸如一夕盛开的春季桃花,抬脚上来几步,玉袖生风,一身淡金五龙纹锦绣长袍,外披着一件挡风的雪羽大氅,脚踩青缎粉底靴,头束鎏金翡翠发冠,一只白玉钗横插而过。 云菀沁、妙儿与云菀桐三人见着熟人,一怔。 有几个贵女并没见过这名男子,可光看身上的淡金色和五龙纹,还有身后跟着的人,这么大的排场,就知道对方是皇室人。 郁柔庄倒是认识,急忙俯身行礼:“不知太子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佳丽一听,竟是东宫太子亲临摘星楼,也都惊讶地跟着郁柔庄齐齐俯身施礼。 太子目光在人群里打了个转儿,停在云菀沁身上,面上笑意未曾淡去,语气煞是认真,叫云菀沁听了只觉好笑,完全与戏楼的那人联系不上来:“嗯,免礼免礼,孤奉了太后的懿旨,来摘星楼看看今日客人,看奴才们有没有怠慢。” “哪里,哪里,太后慈和,体贴臣女,有劳太子殿下……”众女连忙回应,亦有大胆的女郎抬起头悄悄端详,毕竟……太子的东宫尚无正妃,太子妃之位,悬着呢。 “好啦好啦,那就各自做各自的,孤转悠转悠便走。”太子挥挥手。 大部分贵女每年进宫,都见过这太子,也知道他为人随和得不像样,并没多在意,行过礼便退到一边,继续赏景说话去了。 太子见众人散去,只在二楼转了两圈,最后才仿若漫不经心、实则目的性很强地踱到云菀沁身边。 云菀沁正在阑干边上赏湖景,只觉耳后有热气碰撞,一扭头,连忙矮身一福:“太子殿下。” 太子飞快一近身,轻贴女子耳面,又马上退后:“刚才孤也算给沁儿解了围,一句感谢都没?”说着,双臂支着美人靠,面朝楼外,佯装一起欣赏湖景。 沁儿?又来了。 “那就谢殿下了。”就知道这东宫太子没个正形儿,云菀沁转念,心里一动:“那次万采戏楼……凶徒,捉到了么?” “沁儿不问孤伤了没,反倒问起凶徒来了?”太子侧过半边脸,在湖光照应下,表情忽闪,叫人猜不透。 云菀沁笑:“太子这不是好生生站在面前么,若太子有事,就算表哥不告诉我,也早就传遍京城,臣女用不着担心。”笑意一顿,“另外,这是在宫里,耳目多,太子就暂且别叫臣女闺名吧。” 太子笑眸目光一闪,倒是尊重了她的提议:“慕甄说,是你通知他茶水间有问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菀沁早就预计他会问,慢道:“臣女与婢子去茶水间时,看见那戏楼的小厮行举有异,想太子毕竟是金枝玉叶,以防万一,就通知了表哥一声,没料果然有内情,幸亏警惕了一次,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话等于没说。 太子不信她一个闺中女孩能瞧出埋下炸药的凶徒。 戏楼一事,有惊无险,因为是微服出宫,这件事情并未公诸于外,父皇得知后,只派了几名相关的官员来问过他一些问题,方便私下调查。 许慕甄怕会影响表妹,提前请求过太子,不要说是表妹通知。 他知道证词中的人,全部都会受到盘查,嫌疑者更甚会被刑拘、关押甚至用刑,若是说出云菀沁通知报信叫自己先离开,刑部免不了会提人,就算不关她的事儿,也避免不了一场审问。 对于一个闺秀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太子在问询中,并没说那天碰过云家女眷,更没说过是云家小姐通知。 太子茂如修竹的长身缓缓靠近,声音淡淡,回答她刚才的问题:“父皇在侦查凶徒,还没有线索。你对凶徒,很有兴趣吗?” 云菀沁眺望远处皇城外的山峦影子,尽量让声音轻快一些:“哪有什么兴趣,若是机密,臣女也就不问了。”说着,悄悄侧过眼,见太子平静望着前方湖景。 不知怎的,她觉得,太子面上看似不经心,心中对凶徒像是了然于胸,有了名单。 * 萃茗殿。 赫连氏妆扮完毕,蓝亭笑吟吟进来,见娘娘经过紫霜的巧手打扮,今儿更是风韵楚楚,容姿过人,心中很是高兴。 自从圣上那夜留在了萃茗殿,后来又接连留宿了几日,游湖赏园都会携娘娘伴行,像是恢复了旧日的恩爱。 宫中就是这样,跟红顶白,墙倒众人推,高山大家都来抢着靠。近些日子,宫中人对娘娘的目光,再没以前的怠慢,就连那眼睛长在额头上的韦贵妃,也不敢对娘娘挥之则来呼之则去,倒是自家的娘娘,也没怎么太高兴,并没仗宠就得意报复,仍是平平静静地在萃茗殿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只是经了雨露与宠爱,整个人比起以往,更加丰满和美貌了。 想到这里,蓝亭喜滋滋地通传:“娘娘,秦王进宫了。” 今儿撷乐宴,皇子自然也会参加,提前进宫的皇子,一般会在皇子所那边先歇息,等候开宴,但赫连氏最近复宠,风头正好,皇儿便也得了通融,可以在开宴前来生母宫殿一聚天伦之乐。 “快将秦王请进来。”赫连氏忙招手。 蓝亭迎了秦王进来。 玉珠帘外,夏侯世廷请了安。母子坐下后寒暄几句,时辰便已经不早了。 章德海躬身进来,先给秦王打了招呼,向娘娘附耳禀道:“娘娘,云小姐已进了宫,这会儿正被安置在摘星楼,就等娘娘传召一起去藕香榭了。” 声音虽小,夏侯世廷却清晰无误,一个字不落地听见了,指间的茶盅微微一斜。 她,进宫了? 赫连氏见儿子还在那里佯装冷静,耳朵倒是竖得直直,忍俊不禁,难得生了几分捉弄意思,对着章德海:“好,云小姐头一次进宫,人生地不熟,你招呼好了没?别闷着了云小姐。” “娘娘放心,”章德海笑道,“摘星楼里来了不少世家子弟与朱门闺秀,云小姐看起来是个会招呼自己的,不像是畏畏缩缩的女儿家,指不定这会儿,已经是跟别人打成一片了呢。” 赫连氏望了一眼儿子,还舍得不动?倒是真沉得住气,笑意更盛,声音稍扬了一点儿:“那就好……听说这一次的世家子弟质素都很好,除了几位肱骨重臣家中的儿子,还有乐郡王,孙郡王,韦国舅的独生子,连蒋皇后家还未娶正妻的外戚男丁,都来了几名……总归,个个都是名门贵户,也好,叫云小姐多点机会与他们相处,青年男女若是看对眼,保不准又是一段姻缘佳话,正合太后办撷乐宴的目的。” 章德海一愣,悄悄看一眼秦王,无动于衷,再看主子脸色,明白了,娘娘这是在试探皇子呢! 章德海咳咳两声:“哦哦,是啊,还是娘娘考虑得周全呐,要说云小姐,倒是叫奴才惊讶得很,奴才本想她从没进过宫,远门都没出过,该是会紧张,没料今儿一看,仪态万方,姿貌更是有几分娘娘的样子,放在一群大户千金群里都是个出类拔萃的呢!娘娘放心,奴才这双眼雪亮,看得出人的造化,依奴才瞧啊,云小姐以前是人在闺中无人识,今儿一在皇亲贵族们前亮相,准保抢手!倒不是奴才夸张,奴才刚将那云小姐送进摘星楼,一回头,就见着有仕宦公子上前同她攀谈呢……” 帘子内,章德海的声音还未全落,帘外人面肌微微一紧,缓缓放下茶盅:“母嫔,怎么会邀云小姐进宫。”语气淡淡,有些疑惑,但更多的竟是不满。 终于忍不住了。赫连氏唇一扬,不动声色:“那茉莉发露,母嫔很是喜欢,说起来,要不是那发露,兴许母嫔还不见得这么快与圣上合好。这次母嫔将云家小姐请进宫中陪同饮宴,就当是个谢礼,听说那云小姐现在没亲事,要是借着这一次东风,与哪家子弟结下良缘,倒也算母嫔还了她的人情。” 原来母嫔查过那花露是谁做的。 夏侯世廷听毕,喉结一动:“唔。”却不知道怎的,锦绸软椅上像是放了炭,烧得慌,答起话来也不那么流畅自若了,半晌才起身:“皇儿趁开宴前,先去御花园走走。”说这话时,竟有些作贼心虚。 “去吧。”赫连氏笑道,火烧眉毛了不是?非要人逼,何苦来哉呢。 * 摘星楼这边,太子逛了两圈,只说还要趁开宴前彩排祝寿戏,不能多待了,临行前又趁人不注意,悄悄对云菀沁私语:“那本斩狐记的本子,孤改了结尾,沁儿稍后要不要来东宫来看一看?” 云菀沁想不到他在宫中还真的有一台戏班子,忍俊不禁,敷衍两声,慢走好送,恭送太子离了摘星楼。 先前皇储在,到底有些紧张,等太子一走,大伙儿又恢复了先前的轻松自在,这一次,目光全都集聚在了云家小姐身上。 太子一来就开声为云小姐帮腔,还能说是正好逮着巧合,可太子停留短短两刻,竟与那云小姐一块儿倚栏赏湖景,似是还说了好几句话,这就总不能说太子跟她不认识了吧? 贵女们个个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盘,谁都不笨,马上便有几个蹭到了云菀沁身边套近乎,余下几个,也在找机会接近。 一楼男宾处,也有几个世家子弟派遣身边的僮仆,悄悄上楼,将妙儿和云菀桐拉到一边,询问关于云菀沁的情况。 慕容泰见状,心窝子更是憋起一股嫉火,偏偏自己与云菀沁如今半点关系都没有,想阻止都阻止不了,侯府随行的小厮在一边儿见主子的脸色,小声道:“二少,您要不要也去……” 刚才她对自己那副脸色难道还看不到么,再过去,岂不是自讨没趣,自取其辱。 慕容泰见着身边的世家子弟打发身边的僮仆,接二连三上楼去套问,只觉得火烧屁股一般,正这时,有个小太监们打扮的匆匆进了摘星楼,直奔慕容泰,低声耳语:“慕容二少,魏王过来了,正在外面,与您商量今儿在宴会上的事……” 慕容泰脑子清醒了一些,这是今天的正经事,若是成了……不觉抬头望了一眼楼上,看你还有谁庇护,你迟早也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想着掀袍子起身,与那小太监悄悄出了摘星楼。 二楼。 郁柔庄这边也不好受,本是她的主场,一下子,拥趸大减,连平日最亲密的殿阁大学士小姐都去了云菀沁那边,一拂袖,坐到美人靠上,哼了一声:“草鸡插了几根毛就拿自己当凤凰了!不就是沾了贵人的光么,有什么了不起。若太子不与她讲话,她也不过是个无名氏,看有谁理睬她!”这话说得声音不小,并不打算藏着掖着,二楼的殿阁只有那么大,一字不漏传到不远处的云菀沁那边。 沾光?郁柔庄若不是宰相的千金,又怎会有别人的追捧?沾光,也是个能耐,还得别人给光你沾,有人想沾还沾不上。沈子菱眉毛一皱,云菀沁懒得搭理,将几名痴缠的小姐打发走,拉了沈子菱去旁边了。 云菀桐从进了宫门到这会儿,一直谨记着方姨娘的话,时刻跟着大姐,若遇到有公子来询问大姐的事,想办法亲近,这会儿见大姐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抢手,不少世家子弟派仆人来暗送秋波,代表自己的机会也跟着多了,暗下欣喜,无奈妙儿在身边,没什么机会,只能急得暗中跺脚。 摘星楼外,男子站在附近一处亭榭内。 偶尔,楼里的欢声笑语,飘了过来。 男子黑着一张俊脸,眸内阴翳轻微闪动,二楼面朝承天湖那边的美人靠上,能清楚地看见几个名媛们趴在阑干上,正在欣赏皇宫湖景,倩影晃动。 其中一人,明显是她。 她侧身对着楼下的亭榭,侧影丰盈玲珑,凹凸有致,短短一些日子不见,比上一次见她,似是成熟了一些,就如枝头的果子,正在逐渐褪去青涩,满满流露出芬芳…… 她正与另一名官宦小姐聊天,看起来很是愉悦,纤白手儿捏着一张绣帕,手臂不老实,伸出了楼外悬空着,绣帕迎着湖面上的风在飘动,几乎快搔到了他的心尖肉儿上。 那侧面的曲线,娇丽丰隆,让他微微口干舌燥,脑子一闪,想到前几天晚上,那件无人知道的尴尬私事……马上收回思绪,表情重新严肃起来。 施遥安几乎能感受到主子心中的暴躁和不安,照着先前的吩咐,大步走近楼内。 有宫女和太监认识是秦王的贴身随扈,上前恭敬行礼:“施大人来了。” 施遥安拍拍手掌:“请各位公子先去往皇子所那边,八皇子备好马球模拟实战图,邀各位公子先去观摩与把玩。” 马球是大宣贵户最为风靡的运动,尤其受贵族男子喜欢,宫中经常举行马球比赛,民间也很流行赌马球,赌得一夜暴富或者倾家荡产的大有人在。 八皇子燕王出身不好,母亲地位低下,而且很早便病亡,曾被赫连氏养过一段日子,故此与秦王关系一贯交好,很听秦王这个兄长的话,虽年纪小,却是个马球痴,搜集和自制不少马球模拟赛场和赛图,供自己平时研究。 刚刚自家主子找燕王提出要求时,施遥安看到燕王的脸上明显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意,眉毛还故意一跳一跳,弄得秦王几乎拂袖怒了,燕王这才拉了皇兄的袖子,笑着答应了。 众世家少爷一听,都来了兴趣,尤其又是皇子相邀,怎么会拒绝,忙把僮仆都叫来,一起去了皇子所那边去找八皇子燕王去了。 施遥安将一群狼都赶走了,舒了口气,出了摘星楼,回了主子身边,禀报:“爷,这下宽心了。” 夏侯世廷浓眉无端跳了两下,举起手指一勾。 施遥安见主子有话说,贴拢上去。 二楼,贵女们见到僮仆都下了楼,又觉得楼下安静了许多,倒也没多想什么。尤其云菀沁,耳边少了嗡嗡嗡,更是自在,与沈子菱倚栏说着闺中闲话,面对面含笑品茗,享受好光阴。 云菀桐见那些僮仆都下了楼,却傻眼了,偷偷下了几级台阶,扒在楼梯拐角,借着缝隙偷偷一看,楼下的世家子弟不知怎么,短短半刻全部一扫而空,大失所望,还没开始选定目标、展开攻势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咬了咬唇,云菀桐正要上楼,却听楼下传来声音: “云小姐可在楼上?” 云菀桐忙回头,见是个年轻男子,浓眉大眼,靛青绸衫,外面搭着青色鱼鳞甲,手足矫健,旁边的宫人对他十分的客气,忙下来几步,在楼梯上福了个身子,柔和应声: “这位大人,奴家的姑娘,正是云侍郎的千金。” 施遥安笑道:“你是陪云小姐进宫的侍女?那正好,下来一下,我家主子有事。” 呀,原来世家子弟还没走完呢。只剩这么一个,一定不能错过了。 云菀桐回看了一眼妙儿,她在旁边碍手碍脚,不好说话,咬了咬牙,一个人碎步匆匆下去。 走出摘星楼外,云菀桐跟着施遥安走到附近一处凉亭。 台阶下,云菀桐向凉亭内看去。 男子站在亭内,背手而立,身型十分高大,肩宽窄胯,身着紫金锦袍,黑马靴,肩披银狐氅,瘦腰上系着一条金镶玉腰带,一双眉眼如墨染过,浓黑黢黢,碰不到底儿似的。 云菀桐来之前,在方姨娘的教诲下,将皇家规矩和礼制以及基本人员谨记于心,一看面前男人的装束,便晓得是个皇亲国戚,一颗心扑通乱跳,努力屏住呼吸才勉强平静下来,只听那随扈已经开口:“这位是三爷。” 三爷?莫非是三皇子? 云菀桐带着腰上银铃,叮叮咚咚,一步一响地上前,俯跪在地,轻抬螓首,露出半边烧红的粉颊,语气娇滴滴: “三王爷有礼了。” ------题外话------ 谢谢=3= sjypxh的1张月票、毛土豆122的1张月票和评价票 oo滢o的3张月票、鱼燕平10001018的1张月票、漫漫红尘路的1张月票   ☆、第八十章 似曾相识 云菀桐俯身一拜,偷偷抬起眼,又将眼前的三王爷打量了一番,虽与摘星楼内的仕宦子弟差不多年岁,但到底是皇室中人,多了说不出的尊贵,不觉,芙蓉小俏脸又红了一层。 与太子相比,风姿不一样,各有千秋,可云菀桐吃过太子的亏,觉得太子性子跳脱,总有些不靠谱,这会儿更加倾向于三王爷。 “刚刚,有几位世家子弟打探过你家姑娘的情形?” 男子声音不轻不重,不徐不疾,打破沉静。 云菀桐诧异,料不到男子将自己叫过来,竟是问这个,回忆了会儿,柔声恭敬答着:“许是有六七位吧。” 夏侯世廷目光一沉,顿了须臾,道:“你家姑娘有何表示?” 云菀桐实在摸不清他究竟意欲何为,吞吐:“暂且没、没什么表示……”一抬头,看见男人脸上紧绷的肌肉舒缓,似是十分满意,又弱弱道:“就算有表示也来不及,楼下几位公子的僮仆还没问两句,宫中有人将他们都叫走了……” 男子脸色刷的变了,云菀桐连忙吞下声音,再不敢多说。 只说前半句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说后半句呢,这不是给主子堵心么,施遥安摇摇头。 沉默了半天,云菀桐大气儿都不敢喘,好容易面前的男人开了口,语气斩钉截铁:“都是哪几家的公子,将名字或者家中官衔报上来。” 怎么弄得像是县太爷严刑拷问似的?还要报名字? 这,这可难为死人了!云菀桐一呆,哪里能记得那么清楚,咬着唇,身子轻颤着:“记、记不全了,似是有孙郡王,蒋世子……” 夏侯世廷见她战战兢兢,浑身柔若无骨,一副风吹要倒的模子,不像个做事干脆麻溜的婢子,倒像个娇生惯养的小姐,连个门户名字都记不大清楚,心头一郁。 施遥安看出主子不快,朝向云菀桐,皱眉:“怎么当婢子的,亏云家怎么叫你来伺候小姐,答个问题都答不出来。” 云菀桐万般的委屈,一来,害怕要受罚,二来见面前男人实在伟岸英朗,想着方姨娘临行前的嘱咐,豁出去,泪眸生了浓浓雾气: “大人慧眼,奴家确实不是婢子,奴家菀桐,乃云家幺女,云小姐是我嫡亲长姐,这次是家父嘱咐奴家随她进宫,一路伺候着,所以有些事做得并不如婢女那般麻利,还请三王爷恕罪!” 竟是也是云家的小姐。 施遥安怔然,望一眼三爷,爱屋及乌,这位是云菀沁的妹妹,只怕不会继续刁难了吧,把人家小女孩儿都吓哭了……若是一般的男子,指不定还得安慰两句。 夏侯世廷却不是个怜香惜玉的性格,对人情世故的通晓也是缺缺,至于对女孩子的心思……那就更没什么研究,压根儿管不了云菀桐是云菀沁的妹还是姨,仍是黑着一张脸。 施遥安见三爷脸色,只能开口:“贵嫔邀请云大小姐进宫,什么时候也请了幺小姐?这个云玄昶,自作主张!” 夏侯世廷却是眉一压,挥挥手,示意她走。 云菀桐见三王爷似乎不生自己的气,哪里肯走,这次走了就没有下次了,瞧他样子,似是对姐姐有兴趣,不然不会把自己叫过来,可若是一般男子,应该像刚才那些世家公子,询问姐姐的兴趣爱好什么的,甚至赠送信物,要求见面啊,为何把自己叫过来什么实质问题都没问?这样一看,他对姐姐的兴趣,似乎又不是那么大…… 想着,云菀桐吸一口气,手暗下滑到大腿背后,用尽全力,狠狠一掐,顿时疼得几乎啊一声叫出来,泪水流个不绝。 夏侯世廷见她非但没走,反倒越哭越厉害,英眉一皱,俊挺的鼻梁微微抽搐了一下。 施遥安吸了一口气,哭?三爷自幼到大没流过泪,也最是见不得人哭! 印象里,秦王府曾经有婢女被高长史责骂,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悲切,三爷在厢房内听到哭声,硬是将那责罚加到了三倍,丢下一句“懦不堪言”,又有一次,王府一条养了多年的看门家犬染了瘟疫死了,临死前狗通人性,还流了眼泪,下人们伤心,抱着狗的尸体哭,商议着好好埋在哪里,闻着伤心见者流泪的场景,三爷眼皮都不眨,强行将那狗焚化掉,连个全尸都不留,将那几个抱过狗的下人也赶出王府隔绝了,虽然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怕狗尸和那几个下人身上的瘟疫病菌传染进王府,可自此以后,王府里便极少人再敢哭,至少,再不敢在三爷面前哭了,个个被这三爷逼迫得练就一副钢筋心肠。 总而言之,这三爷,是极其不耐烦,甚至厌恶旁人在面前哭哭啼啼的。 半晌,夏侯世廷步子一抬,面朝云菀桐,走下台阶。 云菀桐心中一喜,哭几下到底有用的,正常一点儿的男子,哪里不会怜香惜玉? 施遥安也是奇了,难道三爷转了性子,想安慰两句? 夏侯世廷临近云菀桐,高大的身型一偏,饶了过去。 原来还是受不了听人哭……施遥安急忙跟上前。 云菀桐心情一个落空,心下一横,为了与贵族男子搭上也是蛮拼的,将男子滚着金边的大氅袖口一捉,哀哀道:“三王爷千万不要生家父的气,家父叫奴家进宫,并不是违逆赫连娘娘的意思,纯粹是因为姐姐第一次进宫,怕她不适应,便叫奴家跟随伺候着……”说到这里,云菀桐语调一颤,低柔了几分,上唇咬下瓣,语气凄婉不少:“奴家说是云家小姐,却是姨娘所生,只是个庶出女儿,平日在家中,与其说是小姐,却比奴婢也高不了多少,姐姐才是家中的天之骄女,她嘴巴一开说要奴家伺候,奴家自然只能跟着来了……还望三王爷与贵嫔娘娘莫要怪罪。” 施遥安眉一动,这话还真是叫人同情,道明了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可怜楚楚,叫人又觉得那云家大小姐在家中刁蛮跋扈,视庶妹为下人,毫无姊妹友爱。 小臂肌肉一贲,夏侯世廷被她扯得迟迟不放,没见过这么痴缠的人,眸色黯黑下来,浓得发了黏,可一听她后半句话,又莫名一滞,没有挣出,饶有兴味,垂下眼脸,凝住云菀桐:“噢?你姐姐在家中很厉害?” 云菀桐见三王爷脸色严峻冷酷,已经是做好被他一脚踢开的最坏打算,这会儿他非但没有推开自己,反而语气柔和发问,抑住激动,脑子飞快转着,红了眼圈,轻柔:“姐姐毕竟是正室嫡出,就算……就算对奴家颐指气使,也是她身为大小姐的权利,奴家作为妹妹,也只能敬让姐姐,绝对不敢有任何悖逆。” “颐指气使?怎么个颐指气使法?”男人声音若有所思,更温和了一些。 云菀桐一呆,三王爷若不黑脸,说起话来的声音真好听,一咬牙,小脸儿更是无尽惆怅,眨着挂着泪珠的浓睫,就像是终于碰到了解救自己的青天大老爷,将云菀沁的旧账统统翻了出来:“姐姐不敬庶母,用庶母的身契相要挟,叫庶母这般年纪还在日日提心吊胆,受她限制,更用手段羞辱奴家,让奴家做一些闺阁女儿不能做的事……”揪起手帕擦起珠泪。 夏侯世廷想象了一下那丫头在家中发威的模样,突然耳根子发热,唇角竟禁不住朝上一扬。 笑?什么意思?自己在说云菀沁家中横行霸道,他笑个什么劲儿?云菀桐泪眼朦胧中,透着绣帕的缝隙,糊涂了,但男人一笑,俊毅的脸庞就如阳光射入冰地,霎时融了寒气,着实叫人动心,刚刚的脸僵得有点可怕,现在倒是更俊美几分。 这边云菀桐正是缠着秦王不放,两人各怀着心思,亭榭不远处,魏王刚将慕容泰召唤出来,在摘星楼旁边的偏僻耳殿内,暗下交代了撷乐宴上的事。 二人合计完,慕容泰为免被人发现二人接触,前脚先离开。 魏王等了一会儿,见慕容泰走远,才慢吞吞从耳殿内出来。 魏王走了几步,随意一瞥,正见到摘星楼旁的亭榭有个熟悉身影,正是秦王,心内呸笑一声,今儿就叫你好看,给本王垫背转移风头,也算你这北女生的杂种前世修来的! 本想扭头离开,再多看一眼,魏王脚步被粘在了地上,老三正跟一个女子拉拉扯扯,那女子一看装扮就知道不是宫里的人,此刻正拽着老三的袖口。 稀奇了,老三居然任着她抓,并没什么反应,面孔上还一脸思绪,有些淡淡的缱绻意。 魏王眼一亮。 亏老三一定到晚装什么不近女色,连父皇都赞他不好声色犬马,只当他在寺庙里呆过,还真的是个和尚命呢,还不是鬼扯淡!哪里有男子能不近色的! 魏王心眼一动,撸袖子就领着随从,悄悄从旁边凑过去。 施遥安是学武的人,早就听到有人迫近的脚步声,不动声色,上前对秦王小声说了几句。 夏侯世廷笑意一凝,轻轻将手臂一抽,不易察觉地滑出云菀桐的手掌。 云菀桐见面前有如神祗的男子长躯一俯,竟将头颈靠近自己的肩上,轻声附耳,龙涎香的甘香,喷吐而来。 云菀桐不敢置信他对自己这样亲近,身子被男子气息熏得有些发软,几乎魔怔了。 娇嫩的耳尖几乎能碰触到他的唇,她正是情不自禁浑身发抖,只觉得男子轻拍她肩膀两下,声音一字一顿,飘过来,似笑非笑: “…好好伺候五皇子。” 啊?什么意思?云菀桐从心猿意马中醒了一点儿神,男子已经直起脊背,与身后的随扈,扬长而去。 “三王爷……”云菀桐转过身,跺了一下脚,看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只觉得耳际仍绕着阳热气息,耳边嗡嗡,失了神魂,这一走,怕是再难见面,好不怨恨。 修剪得齐整的灌木丛后面,魏王眼睁睁看着两人动作极尽亲密,脸上绽放出释然之色,果然是老三的相好,亏他竟有今日…… 魏王的目光落在那女子的身上,眼神一凝,走了过去。 “殿下,您这是……”身边的太监讶异,小跑跟上,问道。 魏王脸上闪过一丝阴鸷,三两步走近云菀桐。 看这女子,既然不是宫娥,那肯定是今儿进宫赴宴的女眷了,这一身打扮,不像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倒像是个侍女! “你是进宫饮宴的?”魏王目内跃过难察的光芒。 云菀桐原地呆住,又一名华服绣冠的年轻男子走来,只听身边人唤他殿下,难不成是……刚刚三王爷说的五皇子? 太监见她不语,一斥:“五殿下问你的话,愣着干嘛。” 云菀桐醒悟,急急蹲身行安:“回五王爷的话,是的,奴家是陪家中小姐来赴宴的……” 呵,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婢子,那就好办多了。 魏王左右一看,四下无人,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明非暗的笑:“将这位姑娘请到雕兰阁。” 雕兰阁,位于皇子所,是魏王平日进宫歇脚的殿室,清净幽雅,无人打扰。 云菀桐还未来得及醒神,随从便上前,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云菀桐喃道:“五王爷,去,去哪里?奴家还得回去伺候……” “本王与三皇兄感情一向好,刚才见姑娘与三皇兄有交情,请姑娘游一游皇宫内殿。至于伺候的活计,不忙,稍后本王派人通知一下你家姑娘。宫里大把奴才,还怕你家姑娘没有人伺候么。”魏王笑道。 云菀桐吞了一口唾,天上掉了馅饼儿? 刚刚三王爷才走,这下又来了五皇子相邀。 半会儿,云菀桐一福身,忍着激动:“那奴家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那边,夏侯世廷与施遥安已走得老远。 施遥安回头望了一眼,虽早就看不到人,仍能想象得到二人离开后那魏王会怎么做,忍不住:“爷,好歹是云小姐的妹妹……这样将她推进火坑,真的没问题么。” 静默少顷,夏侯世廷开口:“总有个人要拿来挡,她既然主动送上门,也算运气不好,就她吧。” 这话若是旁人来听,肯定是云里雾里,施遥安一听,却恍然大悟。 魏王自少时起,就与自家三爷不对盘,除了赫连贵嫔与韦贵妃的天敌关系,还有就是皇子之间永远无法消除的那种互坑心。 三爷看上的东西,魏王还会忍得住不下手? 幼时三爷尚在皇宫,皇子断奶后,入皇子所,被乳娘共同养育,那会儿,魏王就是个不消停的,见到三爷的玩具宠物,几时有不抢不争的?就算抢不来,也得暗中毁了。 长大成人后,更是变本加厉。 三爷见魏王暗中盯梢,干脆与那云家的庶出幺女故作亲密,必定会叫魏王上钩,插一脚争抢。 如此,倒是能暂时能护住那云家大小姐,将她置于安全地带。 那云家庶出小姐……成了争风斗势的工具。 不过若没攀爬的心,那云家幺女也不会跟着魏王走,毕竟在皇宫大内,魏王就算想强绑也绑不走。 一切,还是尽看个人造化和天命! ** 却说云菀桐揣着激动,跟在魏王和太监的身后,游了游皇宫内院,早就看得眼花缭乱,连自己名字都不忘了。 第一次进宫的闺中女儿,哪里见过这么磅礴的大内美景,更别提是皇子亲自带路。 偶尔,魏王扭过头颈,笑着问道:“别拘束了。既是三皇兄的友人,便也是本王的知交。” 云菀桐更是受宠若惊,都逛了半会儿了,哪里还敢坦白说自己跟三王爷其实根本不认识,五王爷虽然外表不如刚才的三王爷俊美有男儿气概,但也不差,而且相比之下,比三王爷对自己更要亲热。 那三王爷,到底有些琢磨不透啊…… 唇一咬,云菀桐下定决心,手一滑,搁着衣裳,摸了摸小衣内,紧贴着胸脯的香囊项链。 到了皇子所,进了雕兰阁,太监拎了紫砂壶进来,给二人斟满便先下去了。 魏王坐在上首,左看右看,这侍女容貌虽然算漂亮,但一路瞧来,也并没什么过人之处,不知道老三看中哪一点……不禁端起茶盅,细细呷了一口。 云菀桐见五王爷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心里扑通直跳,看他对自己照顾有加,若是没有好感谁信,脸色烫了起来,起身柔柔一拜:“儿有福,多谢五王爷今儿亲自引着逛皇宫内院,还有幸到皇子所饮茶歇脚。” 魏王笑颜不改:“你叫桐儿?” “嗯。”云菀桐娇声应道,低下头。 这般一看,倒还真是挺乖巧的,魏王凝着眼前女子,与府上新近收的夜南风有些相似,可惜啊,她不是男子。 对女子,魏王始终提不起兴趣,托起茶盅慢抚:“桐儿,你与三皇兄认识多久?感情……很好么?” 云菀桐一讶,莫非魏王误会自己与三王爷有什么男女私情,不成,不能叫他误会了,否则便竹篮打水,攀结上个皇子太不容易了,可也不能承认说自己跟三王爷全无交情,不然刚才不是故意欺瞒? 云菀桐薄皮嫩脸儿的禁不住涨得通红,忙含含糊糊道:“五王爷千万别误会,奴家和三王爷普通交情而已,什么事儿都没有的。” 普通交情?男子和女子认识,还能有什么普通交情? 甭说你只是个婢子!老三跟你这婢子能有什么普通交情!骗鬼啊。 魏王心内不不屑,也不继续追问了,这样一看,两人恐怕真的有些首尾,若是将这女子想法子弄进魏王府去,不知道那皇兄会不会暴跳如雷? 魏王摸摸下巴,哼笑一声,正这时,贴身太监过来,示意关于稍后宴会上换酒的事儿。 魏王怕被云菀桐察觉,连忙站起来,与心腹太监先出去了。 云菀桐见五王爷开始对自己很热情,这会儿又怀疑自己跟三王爷有私情,再不能够迟疑了,眼下只怕就是决定终生的命定时刻,拿定了主意,机会仅此一次,错失不得,趁他去更衣,滑进小衣,拿出那香囊项链。 香囊底部残留着一些粉末,虽不多,却已经足够。 这是离家前,方姨娘偷偷备好的蒙汗药。 云菀桐迅速将香囊里的粉末添加进魏王茶盅里,又将余下一点粉末拍进自己茶盅。 蒙汗药的分量都不大,方姨娘已是掐准了时辰,提前喂食给牲畜身上,计算过,至多昏睡半个时辰而已,刚好在撷乐宴开始前能醒来。 室外,魏王与太监安排好,进了屋子,端起茶盅,边饮又边与云菀桐问了几句话。 云菀桐一边对答,一边悄悄观望,心中数着数儿,果然,慢慢的,魏王眼皮下坠,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云菀桐心中一喜,为免他醒后怀疑和责难,提前一步,晃了晃头,摆出一副晕乎乎的相,呢喃:“五皇子,奴家头怎么这么晕……”说完,就趴倒在了桌子上。 再听“咚”一声响,云菀桐抬起头,对面的五皇子已是酣睡如猪,二话不说,将那二人茶盅里剩余的茶水倒进房间的盆栽内,不留一点儿痕迹,再将魏王拼着力气拖上了房间内的一张虎皮罗汉榻上。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做出这种事,实在有些羞涩。 云菀桐闭着眼,将魏王衣领上的金丝盘扣一颗颗地解开,露出男子矫健而结实的胸膛。 吞了一口唾,云菀桐睁开眼,面前的男子不是人,而是未来的前途,是荣华富贵,姨娘说了,今后的希望便是寄托在这一次了,喘了两口气,狠下心来,刺啦一声,扯开自己的衣裳,露出半边肚兜儿。 再大的羞,再大的紧张,在未来哪怕只有一丝机会的荣华富贵面前,不算什么了。 她服用的蒙汗药比魏王少一点,药性发作得迟,这会儿刚好也慢慢来了,头昏渐沉,趁还有最后一次力气,爬上罗汉榻上,躺在魏王裸露的胸膛上,意识便跌进了黑暗中…… * 摘星楼内。 妙儿见云菀桐不见了,到处找了一圈儿,只听楼下宫人说,是被秦王的随扈施遥安叫走了,一惊,连忙上去告诉了小姐。 秦王今儿参加宫宴倒是不稀奇,可……他把云菀桐叫去了干什么? 他,刚刚来过摘星楼? 云菀沁迟疑了一下。 正在这时,开宴的时辰差不多到了。 章德海来了摘星楼,差宫女上楼来喊云菀沁去萃茗殿。 云菀沁也没时间找人了,与沈子菱打了一声招呼,拉了妙儿下楼。 章德海见云小姐身边少了个侍女,一疑:“咦,云小姐不是带着两个侍女进宫么,还有一个呢。” 云菀沁也不避忌,颔首低语:“听说方才好像被秦王殿下叫了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吩咐她做什么事儿,这会儿还没回,臣女还正准备问问章大人,看几时能将她还回来呢。” 章德海一听,估计秦王过来摘星楼,不方便直接与云小姐面对面,跟其他世家子弟一样,将她身边的侍女叫过去询问。 年轻男女眉来眼去的那点儿心意,他虽然是个阉人,却还是懂的。 隔着一层纸,打发奴婢跑来跑去传话的暧昧时刻,最是叫人心痒的,只是料不到三爷也喜欢玩这一套呢…… 这般一想,章德海也就没多问了,笑盈盈:“没事儿,没事儿,奴才等会儿见着三爷,替云小姐问一声。云小姐也别急。” 云菀沁急个鬼,微微一笑:“好的。” 穿过朱墙碧瓦,一行人到了萃茗殿。 蓝亭早在殿门外等候,见章德海领着一主一仆过来,前面的少女年方十五左右,生得晶莹剔透,娇媚可人,肌肤藕嫩,身型玲珑,穿戴乍一看不算抢眼,却别致精巧,在脂粉气浓丽的后宫,倒是宛如一缕清风袭面,顿时知道这个就是娘娘邀请的云小姐,忙上前将云菀沁请进殿内。 云菀沁第一次进后宫,一路走着,免不了多看几眼,萃茗殿位居后宫的西北角落,并不算豪奢,可也修得雅致精美,该有的都配备齐全,——就像殿内主子的身份一样,是两国修好的一块和平奠基石,不能怠慢了,可再怎么受宠,因为异国身份,也永远不会升得太高。 目光一移,正落到天井一处栅栏围起来的小园子,梅树长长的枝桠窜过粉墙,伸出了颈子,枝头是刚刚发出粉色的小梅蕊,含苞待放。 不用多看就知道是一片小梅林。 蓝亭见云小姐似是对那爿梅花林感兴趣,边走边笑道:“圣上喜梅,宫中娘娘的宫殿内,都会种植梅花。” 云菀沁眉一动,当皇家的女人又有什么好!一进深宫,便得跟随那个男人的喜好,他喜欢梅花,妃嫔便赶紧种上,只为了讨他的喜欢。 正想着,已经到了殿内。 云菀沁第一次见着赫连氏,行过礼后,心下惊叹,后宫果然是天下聚集美人的地方,早听说赫连氏艳名,今儿一见,更是闻名不如见面,美妇人身着宫缎绞绡梅花纹曳地长裙,因为北方出身,五官与中原的汉人确实有迥异,深邃的五官艳绝人寰,叫人不可逼视。 秦王,大概就是承袭了生母一半的血统,才能有那么精致的五官。 但凡相貌太过美艳的人,不知不觉都会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可赫连贵嫔到底是个公主出身,言行举止又是难得的温婉和煦。 这样一个美人,前世居然那样的下场,那宁熙帝怎么下得去手。 云菀沁感喟着,赫连氏已笑着叫青檀和紫霜搬来锦杌和茶水,叫云菀沁坐下:“今日一见云小姐的面,与我想象中的*不离十,倒与亲手调配出的发露一样,清新可人。” 果然是因为发露的缘故。 云菀沁见她对自己说话十分亲近,施了个礼,一抬眼,盈盈凝视赫连氏,眸光一漾:“贵嫔娘娘却是大大超过臣女的想象,臣女脑子贫瘠,着实想不到娘娘美貌如天人。” “一张巧嘴。”赫连氏笑起来,心中却不尽有些感叹,这少女与世廷的脾性几乎相反,世廷对她生了兴致,倒是有些难得。儿子平日的作风,本来以为他喜欢那些与他自己一样,寡言少语,沉默贤柔的低调女郎,眼下这女孩儿,尽管看似内敛,浑身光彩照人却隐不住,随着年岁,只怕越来越是生辉,注定低调不起来。 还有,这伶牙俐齿的,世廷又能镇得住么。 章德海见娘娘的脸色,就知道她是在操婆婆的心,禁不住垂首暗中一笑,见时辰差不多了,道:“娘娘,快开宴了,差不多可以过去藕香榭了。” 赫连氏点点头,站起身来,轻轻道:“紫霜,蓝亭,来为云小姐与随行入宴的侍女查一下身子。” 章德海几步退下,掩上珠帘。 搜身?云菀沁一疑,进城门时已经搜过一场了,怎么还要搜身? 紫霜看到了云菀沁面上疑色,猜透她心思,解释:“云小姐,贾太后患有严重的枯草热,不能沾花粉,所以每逢近距接触,咱们娘娘都会很经心,查一查衣服,这次宴会也不例外。进城门时虽查过一次,但进宫也有一些时辰了,怕云小姐身上不小心沾染了花粉而不自知,所以照着规矩,还是得清查一下。” 原来如此。云菀沁释然,与妙儿一同主动解开衣襟,抬起胳臂,让两人搜起来。 完毕后,云菀沁重新穿戴好衣裳,帘内,赫连氏笑意款款:“云小姐可不要介意,贾太后这毛病,前些年发过一次,很是严重,圣上急得不行,禁不起再来一次了。万一到时出了纰漏,引得太后发病,那可是大祸。” “是呢,”蓝亭记起近日一事,顺嘴提起,“前些日子,白令人的衣衫送去给浣衣局的宫奴洗时,便搜出有曼陀罗,幸亏那白令人是皇后的宠婢,皇后说情,力证她绝不会藏毒,才免于体罚,却罚了足足半年的俸禄,又关了好几日的禁闭,前几日才出来呢!白令人叫冤,说曼陀罗不是自己藏的,可又有什么法子?宫里只讲眼见为实,实实在在的证据!所以奴婢家娘娘一向警惕小心,也是没法子的。” 云菀沁唇角一扬,并没说什么,正这时,章德海已在外面催请。 赫连氏领了云菀沁、妙儿以及四名贴身宫女,径直朝藕香榭走去。 御花园,藕香榭。 承天湖边,一大片空旷碧绿草坪,水陆交界之处,一座高阔宽敞的御亭泊在湖面。 亭子外,台阶下,一左一右,排放着两列长蛇一般的宴桌,佳肴美酒,点心水果,全部备好在桌子上,已有宾客先入坐了,越靠近水榭,离贾太后距离越近的客人,品阶自然越高。 宴桌后大内侍卫与太监宫女,分别各立角落,等候差遣。 贾太后还未到场。 太后下首几张离得最近的桌子后,已经坐了几名盛装美仪的贵妇人。 一名年龄长些,气势端稳,正朱红着装。 一名紫红长衫,年纪稍轻,面容虽美,可妩媚得近乎有些刁钻,眼眸也含着几分傲慢。 赫连氏领着云菀沁等人,上前便行礼:“皇后万福金安,贵妃万福。” 韦贵妃手持瓷窑杯碗盛着的金瓜贡茶,轻薄凤眼一斜睨,哼哼两声,如蚊蝇一般细微。 倒是蒋皇后抬起玉腕,语气还算和蔼:“贵嫔来了,起身入座吧。” 云菀沁头颅微微一抬,见蒋皇后身后伫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白秀惠。 她也正看过来,大概提前已经从主子那儿听说过云菀沁进宫赴宴,倒没有太惊奇,只是,一双冷眼如霜,笔笔直直剜过来。 眼神若是能杀人,底下这该死的小妮子身上早就七零八碎,千疮百孔。 曼陀罗一事,白秀惠回忆过,那天匆匆出宫,匆匆回宫,沿途压根儿没跟人打过交道,除了姐姐,近距离接触过的外人,也就只有云菀沁那个丫头了……曼陀罗是浣衣局的人从袖袋里找出来的,而临走前,她确实被那丫头拉了一把袖子。 不是她,有谁? 白秀惠只是没料到,自己这个什么大风大浪都经过的人,竟一头栽在了阴沟里翻了船,被个没出阁的宅内小丫头玩了一把。 得了蒋皇后的通融,云菀沁正要跟着赫连氏入席,刚转了一半的身,只听蒋皇后声音飘来: “那位就是为贵嫔伴宴的云小姐?” 赫连氏忙转过来,颔首:“回娘娘的话,是的,这位便是云侍郎家的嫡长女。”又朝云菀沁道:“还不上前跟娘娘问好。” 云菀沁几步踱近,轻声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蒋皇后刚才没多在意,待那女孩儿临走一侧身,无意瞟过去一眼,半边娇美侧脸落在眼底,顿时心中一动,才下意识地喊住。 “你抬起头来。”蒋皇后眉梢轻扬。 云菀沁依旨抬头,对方目光在自己身上由头到尾地打量。 蒋皇后眼色渐沉,嘴角却浮出慈和而温厚的笑意:“果然标致呢,好好伺候贵嫔,退下吧。” 云菀沁并不认为蒋皇后叫自己停下端详自己,只是为了赞自己一句,可具体是什么,也说不上来,在蓝亭等人的催促下,先随赫连氏入了正对面的席位。 蒋皇后见那少女离开,仍是不经意地瞟去对面几眼,嘴唇时启时合,一双远山眉皱得紧紧。 方才那一眼,着实是十成十的像,现在来看,似乎又不大像了…… 白秀惠贴身伺候蒋氏多年,怎会看不出她这会儿举止异样,见她将云菀沁特别喊住,目光如炬地端看,忽然脑子闪过那日在云宅的念头,总觉得见过这丫头,当时还以为自己想多了,难道——自己并不是多心? 这样一想,白秀惠裙角两边一提,几步匆匆走到蒋皇后身边,悄声耳语:“娘娘是不是觉得这个云小姐煞是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蒋皇后瘦削玉肩一震,原来,白令人也看出来了,压低声音:“你也这么觉得?你看看,那丫头的轮廓,眉眼口鼻,是不是特别像…” 话没说完,蒋皇后就吞了下去,似是什么禁忌,不方便在这种场合说,可白秀惠却已经完全记起来了,知道蒋皇后说的是什么。 “奴婢初次见她,也有这个感觉,只是没多想,想不到娘娘也这么想……。”白秀惠低声。 蒋皇后目光一瞬间有些轻微的涣散和迷茫:“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太多,许是单纯长相相似吧。”挥挥手,显得有些虚弱,将白秀惠打发了下去。 撷乐宴开始,贾太后在宫人们的簇拥下,来了宴上。 众人齐齐站起,行过大礼,给太后请了安。 贾太后刚从寿诞主宴上下来,兴致还未完,精神充足得很,叫众卿平身也是声如洪钟。 云菀沁见她虽年过花甲,但是保养得比民间同龄的老妪不知要年轻多少,六十好几的人,至多看上去四十上下,说三十多也是有人信的。 果然,皇宫内延龄增寿的名医名方多,难怪那么多女人都往宫里奔,哪个女子不爱美,光是永葆青春这一条,就不知道能叫多少女子动心。只是看贾太后的精神劲头,若不是提前得知,怎么也看不出她竟有枯草热那个终身难愈又折磨人的毛病。 贾太后刚驾临坐定,云菀沁遥遥一扫,水榭右边靠近太后,还空着好几个坐席。 正在这时,水榭外又传来太监的禀报: “太子、三皇子秦王、八皇子燕王、十二皇子厉王、十三皇子景王、十五皇子汾王驾到。”   ☆、第八十一章 三爷失控 皇子们在水榭的玉阶下拜过贾太后。 贾太后见了皇孙,喜得合不拢嘴,朗声:“给王爷们赐座。” 撷乐宴本就是贵人们私聚的小宴,并没有那么多规矩,还没到正午,主菜没上,贾太后手一挥,便叫众人先自行吃喝,垫垫腹。 太子与皇子们的座位正在云菀沁一行人的斜对面,几人依位份掀袍坐下,没过多久,又来了几名皇子与公主。 比较起席位中的世家公子们,刚来的一群皇子们,显然更让人注意。 娇娇贵女们的目光云集在龙子凤孙身上,满脸彤云地窃窃私语,暗中评论,一会儿说那三王爷最挺拔俊朗得逼人,身上还有中原男子没有的英武之气,果然不负千金圈中的那三句歌谣,只是面容淡冷了一些,像是不大好接近,扣了些分数。 一会儿说太子爷的容姿比上次见面更添几分风采,仍旧没什么储君架子,倒是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儿。 又说那八皇子燕王虽才十四,但手脚修长,个头修拔,相貌也好,来日又是个美少年,前途亦是不可小觑…… 千金们叽叽喳喳,撷乐宴热闹不已。 贾太后安排撷乐宴,最大目的就是为了给皇室与贵户家的男女牵姻缘,对于大户小姐们的评论,自然也并不以为然,持着默许态度,甚至还有几分怂恿和自傲,毕竟都是夸奖夏侯家的男儿,当祖母的当然欢喜。 不一会儿,贾太后也面朝几名皇孙,笑着一个个地体恤:“太子近日协理皇上做政事,顺不顺利啊。” “回皇祖母的话,“太子笑得一如既往的绚烂,”父皇理政清明决断,经验丰富,儿臣在身旁观摩,日日都收获不浅,若有不懂之处,问一问内阁大臣和郁宰相,也就通了。“ “好,好,”贾太后满意地点头,对国之储君的指望,无非就是是能好好修习为政之道,又转头朝向秦王:” “秦王呢,日前身子可好,刚刚换季,天气骤凉,旧患没有发作吧,哀家瞧你,脸色似是又白了几分。“这个孙儿三岁身染毒伤,被送出宫去居住,贾太后虽与他感情不算厚,但是每次想到堂堂一名皇儿,长这么大,竟没有住过几天宫廷,开牙建府后,那秦王府也建得偏远,不在京城中心,贾太后心里总会有些怜惜。 夏侯世廷恭敬应道:“多谢太后体恤儿臣,王府中下人精心,儿臣也时刻铭记禁忌,不会让自己身体有损,以免叫母嫔操心。” “嗯。”贾太后慈和一笑,“秦王也是懂事了许多。”继而又问了燕王、景王、汾王与几名公主,几名皇子皇女亦是一字一句地乖巧答应着。 宴中,气氛融洽。 末了,贾太后头一转,又看向另一边的名门子女。 果然郁柔庄在宫中的贵人心目中地位不低,贾太后头一个点了她的名字:“几个月没见,柔庄又添了几分倾城容光。” 郁柔庄起身,绿水牵着她曳地长裙,将小姐送出席外。 她来到红毯中间,款款伏地行了大礼:“多谢太后夸赞,柔庄祝太后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古柏参天。” “好,起身吧。”贾太后在正宴上受百官朝拜恭贺,已经听了许多祝寿词,可眼下红裙美艳美人儿赏心悦目,这贺词虽然了无新意,却也四平八稳,挑不出毛病,抬了一抬手,示意平身,“赏玉如意给郁小姐。” “是,太后。”贾太后身边的太监朱顺下去搬赏赐物了。 郁柔庄在众人的艳羡目光下,坐回原位,宴会还没开始多久,便能得太后的夸赞和赏赐,世家女儿中,还能有谁能与皇家亲密到这个地步?秀美绝伦的凤眼中散出斜睨的清傲光芒,环环一扫,正落到了云菀沁身上。 云菀沁仿若未察,从落座到现在,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人不止一个人,有点儿应接不暇,除了郁柔庄,还有另一个……那目光炽热得微微发烫。 贾太后望着郁柔庄风华绝代的身影,不觉动了一些心思,郁文平的这个女儿,迟早是夏侯家的儿媳妇,如今成年的皇子中,除了大皇子、二皇子已经成婚生子,就属秦王最大了,太子比秦王还小两岁,虽然也还没立正妃,东宫好歹有了几名侍妾,可秦王却是连个侍寝的姬妾都没有。 宁熙帝一早也与贾太后商议过,将郁柔庄配给秦王,只是还没来得及说……贾太后心忖,今儿不如先暗示一番,宴后再叫皇上下旨正式赐婚?每年的撷乐宴上,总要撮合一两对,这样一想,就这么定了,今年便将秦王与郁小姐送做堆! 贾太后定了计划,脸上笑意更盛,暗示:“不知不觉,柔庄都这么大了,也该成亲了,不过啊,哀家看你的仪态,每年在撷乐宴上都是第一的风头人物,一般的官家少爷,哪里敢娶你啊。”言下之意,就是只能与皇家匹配了。 “太后再这样夸柔庄,柔庄便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撷乐宴上的佳丽多得很,柔庄不算什么的。”郁柔庄抬袖遮了半边脸。 “谦虚什么?”贾太后笑道,“本就是第一,什么叫不算什么。你说说,除了你,还能有谁一来,便惹得世家公子统统排长队套近乎。” 郁柔庄脸上娇羞一红,再不退让什么,摘星楼里的怨气,总算扫空。 众位官宦千金虽然承认郁柔庄容仪出众,可见太后将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侧面也证明其他女眷没存在感,好像全都是那郁柔庄的陪衬,个个还是有点儿吃味和嫉妒,却不敢说什么。 席位中,沈贵人一心想叫妹妹沈子菱找个好婆家,可妹妹参加了几年,却都没得什么重视,今年见妹妹最铁杆儿的闺蜜,那云侍郎的千金也一起参加,听说在摘星楼还挺受欢迎,此刻眼珠一转,笑了笑,开声:“太后,可别说,赫连贵嫔这次伴宴的云小姐,倒是很厉害呢,颇有几分郁小姐的风头,听说一进摘星楼,许多世家公子都派下人去问个没完呢。” 云菀沁一听,身子一倾,悄声对隔壁的沈子菱,低低道:“你姐姐这是要把咱们两个捆绑销售?” 沈子菱也明白了,一听,姐姐这是想要自己沾沾云菀沁今儿的光,增加嫁出去的机会呢!这个姐姐,还真是…… 贾太后一疑:“云小姐?哪位云小姐?” 蒋皇后看了一眼云菀沁,禀道:“回母后的话,是兵部左侍郎家中的长女。” 赫连氏暗中将云菀沁裙衫一拉。 云菀沁立刻伶俐起身,垂首莲步出席,拜伏于地:“云氏菀沁,家父兵部左侍郎云玄昶,天大福分受邀今年撷乐宴,恭祝太后,芳龄永继,笑口常开。” 达官贵人的千金太多,美貌聪慧的也如过江之鲫,贾太后见那沈贵人提出来,也就是随口问问,问完了便叫她下去,没料这女孩儿的祝寿词倒是不一样。 一句“芳龄永继,笑口常开”叫她一怔,其他人都是些宏伟正统的祝寿词,什么鹤寿添寿、奉觞上寿、海屋添寿、松林岁月……好是好,却总像是缺了点儿烟火气,这女孩儿的祝寿词,却正搔到了她的心坎上。 是啊,芳龄永继,笑口常开,尽管朴实无华,却又真挚,是世人真正想要的。 贾太后不觉道:“你抬起头来。” 云菀沁抬头,粉雕玉琢的香腮微微透红,却没有半分迟疑。 要说第一次见到大宣最尊贵的老人,完全不紧张?那是骗鬼!虽然比人家活多一世,但她前世也没见过太后。 她只当贾太后是家里的童氏,这么一想,倒也松弛了不少,两个笑涡也是徐徐绽开。 贾太后见她年龄虽然不大,相貌也不见得是自己见过最美的,但气态动人,笑得甜美,完全不怕自己,尤其一身打扮和妆容,倒是新奇,心生好感:“你那祝词甚得哀家欣喜。” 云菀沁灵光一现,笑意盈盈:“除了祝寿之词,臣女也为太后备了寿礼。” 前天夜里,章德海来邀请她进宫赴宴后,她就考虑过,要不要准备寿礼,那撷乐宴虽然不是正经的寿宴,可毕竟是寿宴之后举办的私人聚会,沾了贾太后寿诞的光,于是她花了一天,准备了几样寿辰贺礼,先安置在皇城外,由守城宫人看管。 贾太后一听,很有几分惊喜,这些年,收够了臣子与外邦那些大阵仗的礼物,还不知道一面之缘的小丫头片子能送什么呢,倒是来了兴趣:“好啊,哀家就等着瞧你这丫头的礼。”又叫朱顺去帮忙拿。 郁柔庄轻嗤一声,太后什么东西没见过,这些年最大的一件寿礼,还是西域邦国进贡的一座城池,用寿礼来巴结人?你爹爹俸禄有限,看你又能送出个什么金山银海! 说巴结也不是,云菀沁进宫是抱着一种到别家做客的心理,只觉得既是做客,空手而去,不成礼数,再说自己还是第一次去,更不能失礼,先准备礼物总不会出错,这会儿既与太后有缘对话,何必浪费了那礼物?这般一想,昨儿准备的礼物当中,有一件,正好适合太后,吩咐太监朱顺几句。 朱顺听了云小姐的话,领着几个太监和大内侍卫下去了。数刻之后,两名太监抬了一座东西上来,像是一块板子,高约半人多高,宽约五十来尺,下面露出两个脚,外面罩着一层红绸子,不知道是什么。 “这是……”贾太后身子板竟情不自禁往前一挪。 云菀沁款款上前,素手一伸,“刷”的将红绸扯了下来,一座小屏风伫立在众人面前,顿都一呆。 郁柔庄脊背本来挺得直直,此刻嘘一口气,靠了回去,唇角浮出一丝讥嘲之意,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竟拿太后当成了乡下婆子?一扇屏风竟然当做寿礼!喜欢出风头,也得看有没有那个能耐,要是不抢这个风头,指不定还能留个好印象呢。 席间的世家男女们见那寿礼是一面屏风,面料质地乍虽精贵,但也不是什么天下一绝,图案是什么就更是懒得仔细看,并没多放在心上,却听上座传来声音,语气还含着欣喜: “咦,这个……” 贾太后站起了身子:“……快,将屏风拿近点儿,让哀家仔细瞧瞧。” 朱顺连忙招手,两名太监将屏风移到水榭内的凤目下。 屏风为蜀绣所织,色彩有着蜀绣独有的鲜艳靓丽,细腻工整,每一处针脚都几乎天衣无缝,几无破绽,又结合大宣时下流行的双面拱形绣法,就是图案呈现立体状。 屏风上,是一副“四季长春百花齐放图”,牡丹、芙蓉、月季、桂花、芍药以及梅兰竹菊四君子齐齐葳蕤盛开,富丽明艳,栩栩如生,花朵儿饱满又真实,从那屏风的绸缎面子上微微鼓出,几乎以假乱真! 贾太后这辈子有枯草热的毛病,几乎不能接触花卉,可是一般正常的女子又哪里有讨厌漂亮花儿的呢,毕竟是个遗憾。 这会儿一见,正正是将她求不得的送到眼前,比送她金山银海还要惊喜。 贾太后亲自从案后走出来,伸出保养得极好的手,细细的,一点点的触着屏风上的花,啧啧叹道:“好美,真是好美,哀家这辈子都不曾一气儿见过这么多花,一年四季的花儿,都看到了,往日先皇在世,生怕哀家犯病,从不许哀家栽培花儿,如今圣上孝道,打从前年犯过一次病后,也是将哀家宫殿旁边的花儿都拔得干净!……” 朱顺一顿,云小姐这次可真是下注成功了,顺着太后的心意,扬声笑道:“还是云小姐深通太后心意啊!” 赫连贵嫔见云菀沁主动献寿礼,还有点儿后怕,万一没对准太后心意,可不好收场,这下一见,不仅松了一口气,还大喜过望,这小丫头,果然如自己所想,天生就不是个低调的人,合该是要出头的。 席间众人也自然顺着太后的意思,纷纷惊赞起来。 贾太后赏完了那张四季长春百花齐放图的蜀绣屏风,叫人好生抬去慈宁宫,这才端坐回位,笑着道: “礼尚往来,云小姐既然能有这个心思,哀家又怎么能薄待,”之前不知道还有这么个灵光小人儿,没准备,干脆手臂一抬,竟是拔掉了发髻上的一柄簪子,放到朱顺手上:“朱顺,赏云小姐。” 举座哗然起来。 贾太后竟将私人佩戴饰物当做赏赐,给了云菀沁,这比刚才给郁柔庄的玉如意,又不知贵重了多少! 慕容泰坐在人群里,从云菀沁被贾太后叫上前说话,胸中已经有些悔恨,这会儿更是心里纠结得很,不时,坐在旁边的刘世子与几个世家子还凑过来玩笑:“二少,原来的这个,挺能耐啊。”慕容泰听了,牙关一咬,一杯水酒接一杯地闷头焖着。 那一边,夏侯世廷也没料到她第一次赴宴,竟能惹得太后关注,目色更是深了几许,可说真心话,他并不大想要她在宫里出现。这宫里,不算是个好地方。 席中贵户子女们也都是将目光刷刷投向云菀沁,瞬间忘记了刚刚还在风头上的郁柔庄。 郁柔庄捏住衣衫角儿,在手心揉着,尽力忍着胸口这股气,为什么,为什么她要阴魂不散,乡土出身三品官员的女儿,有什么资格跟自己相提并论,为什么别人会青眼于她?都瞎了么!自己才是真正的正统名门,路边的野花再香,一脚踩过去便零落成泥! 虽然才与太后攀谈几句话,但显然,整个宴会的主角已经变了人,成了云家的小姐,郁柔庄到底几代元老国戚的千金,被夸赞被赏赐,不算稀奇,可这云小姐今儿第一次出宴,便直戳贾太后的心意,那才是本事!摘星楼内,几位世家子弟本来就还没问出个子丑演卯,这会儿更是蠢蠢欲动,预计等宴会之后,再继续叫人去查看,见沈将军家的小姐与云菀沁相熟,又先派仆人去找沈子菱探风,想要套个近乎,一时之间,沈子菱那边儿也是热闹了不少,聚集了不少目光,沈贵人默默看在眼里,喜不自禁,倒也正合推销自己妹妹的心意。 云菀沁叫妙儿接过朱顺手里的簪子,轻捻裙侧,小步小步,走回席位后面。 夏侯世廷见云菀沁在太后面前乖乖生生,就连走路都是像个顺毛的兔儿一般,眼色禁不住又敛沉了,这丫头,倒是把对自己张牙舞爪的样子做给太后看啊,还真是挺会装的,却是唇角又不自觉浮动一下。 云菀沁一坐稳,有目光悬空飞来,凝住自己,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身子一紧,深呼吸一口沁凉秋风,端起酒盅,慢饮细品,当不知道。 夏侯世廷见她并不回望自己,俊颜微微酡红,还没饮酒就已经涨出了颜色。 刚刚在摘星楼的楼下远远一望,不过是雾中看花,水中望月,看得并不清晰。 现在,才看得真切。 她扭过头去,与母嫔谈笑风声,斟酒承欢,母嫔面上有着从没有过的欢畅之意。 “三爷。”施遥安低头耳语,笑道:“云小姐不仅得太后欢心,似乎也很得贵嫔娘娘的欢心。” 何止是母嫔。还有摘星楼的那些世家子弟。夏侯世廷凝住不放。 真如章德海说的,是个巧人儿。夏侯世廷的指尖在翡翠杯身上划过,眸子色泽微微暗沉。 对面人儿并没理会他的心潮起伏,跟宴会上其他人一样,笑如春风,时而双手捧盏,对着母嫔敬酒,飒爽英姿,时而托腮听人说话,尽显娇憨,时而轻抚额前碎发,竟是透露几分少女罕见的风情妩媚…… 突然,她纤腕一抬,露出一截儿藕白腕子。 距离不远,他又是百步穿杨的锐利视力,只觉那一截儿腕子上的腻白感,震得自己一弹。 那股子口干舌燥复卷而来,他胸膛烧热感,一下子窜到了鼻梁,浑身是深秋凉风也解不了的燥热,前天夜晚那件羞耻事终是憋不住,又在脑海里回放了一边—— 那晚,不知道怎么,夏侯世廷睡得很不宁神,怎么都嫌热。 他有些无奈,却也知道,是正常男子的生理反应在作祟。 十五左右开始,这种反应偶尔会困扰他,但是多半能控制得住,一来,他自幼在相国寺,耳濡目染清修戒律,本就比一般男人要清心寡欲,二来因为伤毒不能亲近女色的缘故,更加自我克制。可那天晚上,不知为什么,竟翻来覆去,死活都睡不着。 脑子里,一直盘桓着高家村那夜,将她搂在怀里的触感,还有碰上她香唇的柔嫩感。 在心火的炙烤中,他终于撑不过去,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那股没有释放的紧绷感慢慢松弛了,浑身的贲张肌肉也逐渐软化了些,睁开眼,榻前有一道倩影,双臂撑榻,扭过半边头,一双眉眼宛似春水秋山,娇娇地低着小脑袋,望着男人。 那背影,他怎么会不知道是谁,明知道是梦,却仍是忍不住,嘎然着嗓音,唤了一声:“宝贝儿……”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喊出这种浮浪的称呼,这应该是那些市井风流之徒或者沉溺女色的贵族男子喊出的……惟有梦里,他好像才能这么大方直白。 美人身穿薄纱寝衣,如今天在摘星楼看到的一样,曲线玲珑,让男人让人心慌气短,然后,美人儿回过头,笑靥如花,媚眼如丝,花瓣一般柔软的唇儿一开一合,似乎在说“你醒了”,然后如一片纱一般,伏在他英挺年轻的身体边。 她一只手臂撑着香腮,另一只手则向他的胸膛滑去,纤长的手指轻划开他的微敞的中衣,然后在他胸前的疤痕上柔柔作画……就跟那天她跑来王府,代替药蛇,为自己吸毒液一样。 睡前的心魔被她再一次惊醒,他哪里控制得出,一把捏住她手,重重喘几口—— 她在梦里却与在现实中一样,很不听话,似乎知道他抓自己的手想做什么,头一低,将他矫健的小腕轻咬一口,印了两排细碎的贝齿印子,然后身子一滚,跨坐他腹上,纤臂撑在他两肩边,英姿飒爽,宛如骑马,却又盈盈而笑,笑得他心肉瘙痒难捱。 妖精。她是个妖精! 他再难控制,喉间嘎然一响,终于使出蛮力,强横地将她的小手成功扯到那里…… 醒来时,哪里有她的影子,再掀开被子,果然,已经一塌糊涂……。 这一闹,还未纾解的火气,又腾腾冒了起来。 那晚上的结果就是,夏侯世廷很是颓废地洗了个凉水澡,又连灌三大缸子凉白开,才算消停。 次日早上,蕊枝进房间为主子收拾时,看着床单的复杂表情,让他暗中面红耳赤,又忿忿不已。 这是第一次,夏侯世廷完全失了控。 又喝了几杯凉茶,再避开前方斜对面的美景,他才从那股烧热中拔出来。 摘星楼内那些仕宦公子怎么对他献殷勤,夏侯世廷几乎不用想象了,因为就是现在的她,都攫走了不少在座男子的目光。 八皇子燕王素来是三哥肚子里的蛔虫,将三皇兄情状尽收眼底,突然凑过去:“叫皇弟用马球图来勾走那些公子哥儿,原来是……” 一拐子擂过去,燕王努努嘴,再不敢做声。 正这时,贾太后忽然开声,倒是帮心虚又心慌的某个孙子打破尴尬:“怎么老五还没来啊。”最近因为青河山铁矿的事儿,魏王被人举报说违反朝廷律法,聘请旷工,私下开采矿产,从而牟取暴利,这事儿,贾太后也是听说过,这会儿见他迟到这么久,不大高兴,眉毛也皱了起来。 朱顺忙道:“许是什么事儿耽搁了吧,奴才刚刚已叫人去雕兰阁请去了。” “能有什么事儿耽搁?”贾太后叹了口气,摇头,“不就是仗着皇上宠么,日渐的目中无人了。”说这话时,无形瞟了一眼韦贵妃。 韦贵妃就算再狠辣,也不敢跟太后作对,正在高声说笑的人,一下子将声音吞咽下去。 云菀沁闲着没事儿,正在到处看着四周的环境,这一幕尽收眼底,看来不管民间和皇家,婆媳关系都是个问题,皇家怕是更加复杂,看得出来,贾太后对这个宠冠六宫的贵妃并不算抬爱,甚至还有些不满,估计连带韦贵妃生的魏王,都不大喜欢了。 半刻钟头左右,刚刚去皇子所请魏王的小太监回来了,脚步有点儿慌乱,在人群背后匆匆跑到朱顺身边,汇报了几句。 云菀沁看见朱顺的脸色刷的变了,提了一口气,半天没呼出来,心中登时重重一跳,似是有些预感。 贾太后精明着呢,看见那唤人的小太监回了,再见朱顺变脸,将他喊过来。 朱顺瞒不过,对着太后耳语了几句。 贾太后一听,眉头一跳,蹙得越发的紧,竟是瞪了一眼韦贵妃。 又过了半刻左右,云菀沁听见宴席入口处传来急促脚步声,伴着太监尖利而悠长的通报声:“五皇子魏王到!” 魏王脚步凌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在一群下人的陪同下,进入宴席中,俊美的脸上泛着可疑的潮红,眼神雾朦朦的,就像是瞌睡刚醒,身后的宫人中,还有步履不稳,同样酡红未褪的云菀桐,衣衫虽然齐整,可发上的饰物却跟刚进宫时有些不一样了,像是重新插过。 “大姑娘。”妙儿一惊,蹲下身,“三姑娘怎么……怎么跟魏王在一起?他们两个……” 云菀沁倒不震惊,这不就是云菀桐今儿进宫的目的么?誓死也要攀个豪门,只没想到,竟是与魏王搭上了。不过她不是被秦王叫去了么,怎么又会跟魏王在一块儿? 云菀桐远远一看大姐的神色,依大姐的心眼儿清明,见自己与魏王一道而来,应该明白自己干什么去了,虽有些脸红耳赤,却心底又鼓了鼓气,自己若是出了头,还怕她作甚。 刚刚雕兰阁里,太后这边的小太监过去叫人,魏王身边的公公见二人迟迟没出,便去敲门,无人应答,只怕有事儿,推门进去,这一进去,正看见魏王与一块儿游皇宫的小侍女趴在一堆,衣衫不整,睡得正是酣! 魏王迷迷糊糊地被宫人喊醒,见到眼前一幕呆住了。 云菀桐药性小,其实早就醒了,这会儿见人都到场了,该瞧的都瞧到了,也装作被吵醒,揉揉眼睛,睁开,顿时嗓子一扯,娇娇滴滴抽泣起来。 小太监深吸一口气,原来魏王顾着在皇子所寻欢作乐,忘了时辰,一看情形不对,赶紧丢下一句“太后催请五皇子,还请五皇子收拾一下赶紧过去,免得太后发怒!”,说完,就先回去给太后禀报了。 等魏王清醒过来,怄得一脚蹬飞了椅子,指着云菀桐:“是不是你阴本王!”却让云菀桐哭得更是大声。 魏王又不是个白痴,无端端聊着聊着便酣睡如泥,肯定是有问题,可那茶盅和茶壶里的茶水早就被云菀桐提前倒个干净,她也是一副受害人的姿态,打死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模样,魏王又踟蹰了,毕竟晓得自己在宫内宫外都专横跋扈,仇人不少,鬼知道是谁捉弄自己,一时之间哪里能查清楚,幸亏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再加上太后那边不耐烦地在催促,魏王只能先装作没事儿,匆匆带着人先去藕香榭。 这会儿,魏王领着人直奔到水榭外,跪下来行礼:“儿臣琐事缠身,来迟了,求皇祖母恕罪!” 身后跟着的一群太监宫女儿也齐刷刷跪下来行礼。 贾太后虽然年纪不轻了,可老眼精亮,脑子也清明,见魏王衣领子印着个朱红色痕,像是女子的唇脂,再一扫,身后几名跟着的女子当中,其中一个因为打扮跟其他宫女不一样,格外的枪眼,身子簌簌发抖,脸上尚有泪痕,再一看,女子唇上的口脂颜色鲜红明亮,正与魏王衣领上的唇脂印颜色一模一样! 贾太后明白了,这个怕就是方才在皇子所与魏王厮混的女子,顿勃然一怒,指着魏王:“琐事缠身?哀家看你是玩物丧志吧!” 席间宾客俱是屏息,不敢出声,却都在相互打探和议论中,猜出了一二,只是顾忌着皇家的颜面,全都装聋作哑。 魏王颜面无存,头埋得低低,声都不敢吭。 贾太后鼻子一哼:“方才与魏王在一块儿的人是哪个啊!” 云菀桐紧张到心都快蹦出来,移了移,露出身子。 贾太后仔细打量她一番,皱眉:“你不是宫里头的人。” 云菀桐双手伏地,垂泪:“回太后的话,奴家是今儿进宫赴宴的良家女子。” 呵,看来这方氏母女的心还真够大。 云菀沁倒是小瞧这两个人了,原本在家里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的云菀桐,哪里想过她为着攀富贵,竟彻底甩掉名声,又有胆子闹到了太后眼皮底下!看来还真是什么都豁出去了。 得主动出个声了。云菀沁已经看到郁柔庄幸灾乐祸地看了自己一眼,香唇一动,随时要开口了,与其等别人说云菀桐是自家的,不如自己先占个上风,深吸一口气,叫妙儿同赫连贵嫔解释一下,自己则几步上前,跪伏于地:“太后,这女孩儿是臣女今儿带进宫的。” “噢,”贾太后头一偏,语气稍稍绵软了一点,“是你的婢子?” 云菀沁眼脸一垂:“回太后的话,是家中姨娘所出的庶女,女孩儿中排行老三。家父怕臣女一人进宫,紧张出错,便叫她随行伺候臣女,臣女也就带上了,都怪臣女在摘星楼顾着应酬,没有多看着庶妹,才叫她不小心误了宫规,冲撞了魏王。” 赫连贵嫔虽然不喜云玄昶擅自做主,多塞了一名女儿进宫,可见对面的夏侯世廷望过来,目光中尽是恳求,自然开口帮腔:“太后,嫔妾允过的。” 贾太后本就对云菀沁深有好感,这事本就不关她的事儿,她却很有几分长姐的风采,将这事儿揽在自己身上,更是心存怜惜,柔声道:“怎么能怪你呢?你父亲本来叫你庶妹进宫照料你,她没有时刻跟在你身边伺候就算了,怎么还能叫你分心去照顾她?现在你倒还帮她担起责任来了。快,快起身。” 云菀沁这才缓缓起身,脸儿一抬,一双美目笑中含泪,笑是感激,泪是羞愧,看得贾太后心思一酸一软,更是添了几分爱惜,夸赞:“孝顺父亲,又维护庶妹,满身都是嫡长千金的大气风范,实在是大宣闺阁女子的榜样。云玄昶能教出你这个女儿,也算是不错了。你们啊,都一个个得学着。” 众女纷纷点头应着。 云菀沁擦一把眼泪:“太后过奖了。” 太子挥挥手,把身边小宦官招过来,小声说:“等那云小姐回座位,帮孤去问问,她那说哭就哭的演技是哪里学来的,孤得记着,学一学。” 这边,贾太后再反观云菀桐,脸色又变了,摇了摇头,甚是不喜:“你身为家中庶女,敬让嫡亲长姐是个本分,加上你父亲又叮嘱过你,叫你好好伺候姐姐,你却私自离开,此乃毫无教养的表现!” 云菀桐被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贾太后骂归骂,可既然是个官家的小姐,总得有个安排,就算没有跟魏王真的怎样,毕竟被人看见二人同在一屋内躺在榻上。 反正老五的王府姬妾多,不差一个。 贾太后叹了一口气,撷乐宴上每年都会凑几对儿,却没料到今天第一对,却是这样糊里糊涂又丢丑地凑在一起的,想着,心里拿定了主意,轻轻启唇: “魏王府邸侍妾虽多,晋了明位的,却只有一名侧妃和两名庶妃,去年还病没了一个,一个个的,更是无所出,倒是挺急人的。今儿,也算是云家三姑娘与魏王有缘,哀家来做个主,就将云三指给咱们的魏王,填补之前侧妃的空位,倒也匹配,”说着转头朝向蒋皇后与韦贵妃:“你们看可好啊,皇后,贵妃。” 蒋皇后自然顺应贾太后。 韦贵妃因为儿子被责骂,正狂怨着云菀桐,心忖难不成是这女子使的手段,若真是,事后一定叫她好看,现在见太后发话,竟将云三赐给了魏王,还是个仅此正妃的侧妃位,心里不满,可哪里敢说不,虽然不大喜欢云菀桐当儿媳妇,只能点头:“太后拉的姻缘,向来哪有不好的!” 贾太后心情这才渐好了些。 虽然只是个侧妃,夫主却是当朝的皇子,今天的局势,显然已经超过云菀桐预期,大喜过望:“多谢太后!多谢贵妃!” 魏王却是心里憋屈得很,至今府邸中的一侧妃两庶妃,都是为了掩人耳目才纳进来的,平日根本不碰,定期还要严加叮咛她们几个女人不得外泄,去年,侧妃因为守不了活寡,想着一辈子,要葬送在一个龙阳之好的夫婿身上,一天女人的乐趣都享受不了,竟哭着回家要找娘家! 那侧妃娘家是高官,这一回娘家,万一那侧妃的父亲闹上朝去,自己包小倌儿、玩弄男子的那些事儿岂不是都被宁熙帝知道了,急怒之下,失手掐死了这名侧妃,最后伪装成病死,剩下的两个庶妃,才噤若寒蝉,再不敢做声。 贾太后一指婚,王府又弄进了个女人,就是又多了个包袱,魏王怎会不头疼,可也没法子,只得郁闷道:“儿臣到时回府就准备。” 云菀桐一听,更是心中喜得像小船儿在浪花上翻来覆去,侧妃,魏王府的侧妃,从此富贵荣华,还有这般俊俏的王爷,就都是自己的了,一直回到云菀沁身后,仍是喜不自禁,只差哼小曲儿了。 魏王与云家三姑娘的事一妥,贾太后趁热打铁,目光又落到了秦王身上,然后瞟了一眼郁柔庄。 郁柔庄心里明白太后是什么意思,秋波婉转,直勾勾瞟了一眼对面男子,之前,她只觉得嫁给秦王不值,自己嫁太子都够格的,可瘦田无人耕,肥田抢着耕,现在多了个云菀沁,她就是不甘心,凭什么秦王能青睐她? 这下好,太后一赐婚,秦王没什么理由能挡! 就叫那云菀沁败得彻底! 夏侯世廷听了太后的话,却只淡然拿起茶盅,将杯沿靠近唇际,似在品茗,并没什么反应。 顿了一顿,贾太后轻道:“说来,秦王也大了,若非身子缘故拖了几年,早就该娶妻了,其他几个皇子虽然有的也没立正室,但到底还有侧妃和庶妃,再不济也有侍妾,可秦王你心性寡淡,身边也没什么女人。前几日,圣上与哀家喝茶时,还说过柔庄与老三无论年龄,还是品貌,都是一对璧人,今儿一看,确实如此。不如,今儿哀家就——” 重头话还没说出口,皇子席位那边一阵骚动。 ------题外话------ 谢谢hyx760215、kyrayang、jchlchxq的月票   ☆、第八十二章 破局 贾太后赐婚之话刚说一半,夏侯世廷轻咳两声,旁边的八皇子燕王人小眼尖,睁大眼睛,指着皇兄捧在手中的翡翠杯:“三皇兄——” 其他几名皇子与对面的仕宦子女们听到声音,全都循声望去。 贾太后面露不喜之色,朱顺亦是咳咳两声,这燕王年纪小,素来活泼好动,这次竟是连太后的话都打断。 燕王却好像没会到,一声三皇兄叫完,更是刷的一下站起来,俊秀小脸布满惊惶:“来人,快叫太医!——” 这一声出来,贾太后一惊,赫连贵嫔更是身子朝前一倾,心中猛的一跳,儿子那伤毒难不成发了,失声问道:“皇儿怎么了——” 朱顺噔噔下阶走近,低头一看,果然,秦王刚用的翡翠杯的水液中,竟飘着一丝残红,竟是吐血了,顿时也是一呆,随即扯着嗓子朝两名小宦官道:“快,快去太医院将太医叫过来——” 话没说完,朱顺的手腕被面前人一抓,正是食案后的男子将自己拦了,一愣,见秦王面色微白,抬起俊颜,用案上的丝绸手绢轻拭一下嘴角,淡道:“无碍,不用小题大做。” 说完,秦王起身,面朝贾太后,唇际浮着浅笑,虽然略有些虚弱,可看上去确实也没什么:“叫太后受惊了,打从染病,十几年来经常如此,常态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用不着请太医的。败了太后的兴致,儿臣赔罪!”说着敞袖一拂,卷起案上宫人重新换上和蓄满的翡翠杯,一饮而尽! 贾太后松了口气,转念一想,呕血都是常态,这孙儿所受的苦痛不浅,心中更加怜悯,不觉叹了叹:“好,那秦王先坐着歇歇,若真有不适,切不可硬撑着,一定要叫太医。” 这一打岔,将贾太后的赐婚言语生生打了回去,这厢孙子才病发呕血,哪里还有心思给秦王与郁柔庄拉媒,度量会儿,罢了罢了,迟些再说吧。 郁柔庄却是眉一皱,太后赐婚未完,便来这一出,这是巧合还是故意。 赫连贵嫔见儿子坐了回去,却仍是不放心,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立不安,将身边的云菀沁拉了一拉。 今天陪侍贵嫔,负责跑腿是职责,推脱不得,云菀沁叫妙儿上前去问候一下,刚才他突然来这么一段,也是一讶,想了想,又单独吩咐了几句,让她带给秦王。 妙儿绕过红木桌案,与施遥安和几个伺候的太监打了招呼,来到秦王身边,躬身一拜:“秦王殿下有礼,贵嫔娘娘差奴婢来看看王爷现下可好。” 夏侯世廷见是云菀沁身边的丫鬟,目色一闪,面色倒是比之前红润了几分:“告诉贵嫔娘娘无须担心,本王没事。” 妙儿迟疑一下,凑近几寸,这回表情轻松一些,噙着几分笑意,轻声道:“奴婢家小姐,也有事儿问。” “说。”声音并无起伏波动,心中却狠狠跳了几跳。 妙儿收细声音,语气狡黠:“小姐说……秦王是装的吧?” 夏侯世廷面色微微一赤:“她是本王腹内虫么?胡猜乱测。” 妙儿低声笑语,声音更细几分:“……小姐说,秦王若是嘴唇咬得太疼,便含几口凉水镇一镇痛,哦对,还提醒齐王记得把咬破的嘴角擦干净,别叫人看到了,到时治您个欺骗太后的罪。”说着,捂住咯咯笑意转身,轻快跑走。 妖精。夏侯世廷眼色一沉,盯着斜对面的人,掏出绢帕,不动声色地揩拭起嘴角的血迹。 妙儿回去,将夏侯世廷的回话和反应转述给云菀沁。 原来,他果真用这种法子婉拒了与郁柔庄的联姻。云菀沁心里莫名一动,只不过……拒了这次,却还有下一次,郁柔庄是内定好的秦王正妃,岂是他一场咳血装病就能插科打诨过去的,前世,掐指一算,只怕就这一年左右,宁熙帝仍是会为这名三皇子下旨赐婚。 赫连贵嫔转头来问儿子情况,打破了云菀沁的思绪,匆匆一笑:“娘娘,臣女刚叫人过去关心过,三爷没事,叫娘娘放心。” 赫连氏心下一忖度,难道皇儿是装病逃婚?面前女子一句“三爷”,也似是泄露了天机,除了皇儿身边的人,哪个外女能叫得这样亲近……原本以为皇儿对这云丫头只是发了兴趣,如今一看,竟连婉拒赐婚的事儿都干得出,那就远不止是兴趣了。 这么一想,赫连氏又有些忧虑,皇儿正妻,已经注定是郁家女儿,就算不是郁家女儿,朝中还有那么多公卿侯爵的千金,无论如何,轮不到一个后起新秀三品官员的千金。 若皇儿喜欢,她想法子请旨,恳求宁熙帝让这云小姐当个侧妃倒是有机会,再加上今儿这云小姐很讨贾太后的喜欢,希望更大,可是当正妃……恐怕可能性不大。 今儿看来,皇儿对云小姐很有些执念,如今都敢暗拒太后,改日,万一忤逆皇上可怎么办? 赫连贵嫔虽然巴不得皇儿身边尽快有个可心人儿红袖添香,可绝对不希望是个红颜祸水,届时叫他为个女子与皇上生了间隙。 三爷这称呼,云菀沁一来二去也是叫顺了嘴,这会儿见赫连氏面色若有所思兼着几丝焦虑,自知不该这么喊,飞快噤声,没多说了。 妙儿见赫连贵嫔与自家小姐原本很是亲热,不停侃天说笑,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正这时,席位上方传来清亮而庄重的女声,主菜之前,照着以往的规矩,蒋皇后带领宴上众人,一批批为贾太后敬酒:“臣妾谨代皇上,率后宫贵妃诸人,给母后敬酒,还望母后福气绵绵,寿与天齐!” 赫连贵嫔也顾不得多想,暂时丢了杂念与愁绪,与云菀沁等人一同捧盏站起来,走出宴桌,站在中间,恭祝贾太后千秋福寿。 这是今天撷乐宴上阵仗最大的一场敬酒仪式。 云菀沁听沈子菱提过,按着皇室规矩,后妃们敬酒完毕,会轮到几名成年的皇子上前,进入水榭,手持执壶,亲自为皇祖母斟酒,取名为儿孙酿。 云菀沁伴着赫连贵嫔敬酒完毕,退到红毯边上,只觉勾着金丝的紫锦四爪龙纹锦袍的袍角轻轻一拂,吹起来半截,一抬眼,秦王与其他皇子一样,已从位置上起了身,每位皇子身边各有一名太监为主子执酒壶。 秦王旁边随行的小太监手持梨木托盘,上面放着斟满佳酿的执壶,壶口轻敞,与其他皇子的酒壶一样,统一都是龙凤纹金雕执壶,因是秋凉的季节了,又是敬给太后老人家的御酒,冷酒积食,怕太后着凉,里头备的是温酒,事先烫过,所以这会儿敞开缝隙,先散散热。 秦王径直走了过来,离了大概三四步的距离,男子熟悉的气息涌进云菀沁鼻腔,他步伐一大,腰上犀角绶带一飘,伴着龙涎香,她几乎想要屏住呼吸,没料屏息前的一口吸气,却让她一个激灵,竟是滞住了。 是花粉,花粉的味道。接触过花粉,会知道,鲜花虽香,但花粉单独闻起来,却有种淡淡的腥味和苦涩味,其实并不算太好闻,很有些特别,所以就算花粉是能够食用的美容圣品,很多女眷也难以下咽,并不喜欢吃。 头一抬,云菀沁牢牢盯住秦王。 这味道正是从他这边飘来。 贾太后有枯草热的病,宴上怎么会有花粉味! 而且,味道还很重! 对,这个味道,与前几天在家中酿过且与妙儿两人一起喝过的三花益颜酒,有些类似!就是那种酒精发酵和花粉杂糅一起的味道。 正好又是敬酒的时刻—— 酒水……难道是酒水里被人掺进了花粉? 虽然不敢置信,可也由不得多一分迟疑,云菀沁匆匆向前走了几步。 端着托盘的小太监伴在秦王身边,眼前落下一片阴影,抬头一看,疑:“云小姐……” 夏侯世廷见她忽然过来,目光雪亮地牢牢盯着自己,似有话想说,不觉眼一沉,步子也停了下来。 这种场合哪有机会解释,云菀沁脑子打转,这还真是棘手,盛子孙酿的执壶为了敬酒的吉祥意图,统一规格和外形,与别的宾客不一样,不能找藉口换过来,更不能明说,一旦挑明,贾太后只知道是秦王拿着花粉酒来敬,他十张嘴巴也难辩。 只能豁出去了! 魏王正在这三皇兄的身后,见云家小姐过来,正拦在那端酒的太监面前,心中一跳,做贼心虚,只怕事情有什么变化,在后面皱眉嚷嚷起来:“喂喂喂!哪里来的,还懂不懂规矩——” 云菀沁扫视周围,附近几步之遥,长案后一群世家子弟中,其中一人正是慕容泰。 算你倒霉! 再无第二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云菀沁二话不说,脸色一变,秀眉一挑,将那壶可能会害人犯下弥天大祸的酒一拎而起,一下子悉数泼到慕容泰身上。 一壶酒水如天降甘霖,泼湿了半个袍子,慕容泰大吃一惊,当场起身,随即大怒,再看见早被掉包的酒水泼没了,又是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脾气也消了一半,咬着牙:“云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这么一泼,所有人震惊不已,目光聚集过来,马上交头接耳,这云小姐的表现一向不错,怎么突然做出这等大失礼仪的事情! 贾太后在水榭内亦是看得一清二楚,眉毛跟着一皱:“去看看,云丫头在干什么!” 朱顺也是惊讶不已,连忙下阶过去。 赫连贵嫔料不到云菀沁来这么一出,吓了一跳,斥:“还不回来!” 妙儿上前,将自家小姐一箍,虽心有灵犀,知道她绝不会无辜撒泼,可大姑娘要么不明着闹,今儿一明闹,却在皇宫内宴上,到底还是十分的紧张,生怕有事儿。 云菀沁见那朱顺过来,只当做看不见,紧紧箍住妙儿的手臂,身子轻微抖,本是垂着头,斜斜一抬,目中泛着泪光又夹着几许冷意,朝着慕容泰,语气凉飕飕:“慕容二少居然还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家那二妹巴心巴肝地倾心于你……如今我只是实在瞧不惯慕容二少的行径罢了。” 这话一说,席间的人全都明白了,云家二姑娘入侯府当贵妾的事儿,全邺京皆知,被弃在侯府外面的民宅内养着,迄今连侯府门都没进去过,也是有不少人知道,云家这大小姐,是觉得受了侮辱,今儿大概正面近距碰到慕容泰,气上了心头,实在忍不住,给自家打抱不平。 慕容泰怎么可能相信云菀沁会给云菀霏出头,可也不能说什么,支支吾吾半天,脸憋得通红,云菀沁见那朱顺走近,这才挣开,朝水榭那边跪下:“求太后责罚!臣女见着慕容二少,脑子里就想起我那可怜的二妹,又想着家父成日在家中长吁短叹,一时气急,这才冒犯了宫规。” 贾太后在深宫,对臣子们的宅内嫁娶事儿不是很清楚,不是太明白,旁边的宫女低声解释:“……好像是归德侯府的二少爷前些日子将云二小姐讨去做了贵妾,却没有好生对待…云小姐似是看不过,觉得自家夫妻和妹妹受了委屈,才忍不住怒斥慕容二少……” 这样一想,云菀沁着实也是情有可原,贾太后是女子,自然也与天下所有女子一样,厌恶负心汉,可宫宴上如此莽撞,拿起酒水泼人,却着实不像话,便是有心帮衬也无能为力,挥手:“叫云小姐过上前来。” 云菀沁柔和看一眼妙儿,唇角一绽,用笑意叫她镇静下来,示意她别慌,捻裙朝水榭走去,没走几步,一道阴影挡在前方,竟是秦王,眼神黢黑又是灼灼发热,腮肌轻微发搐。 从她抢酒壶泼人开始,他就意识到她是故意。 虽然不知道缘故,但冥冥中他能察觉,跟自己不无关系。 酒壶……酒水?夏侯世廷余光瞟一眼将淋湿了一块的羊毛红织毯,还有那个歪在地上的那把龙凤执壶。 赫连贵嫔见皇儿的举动,知道他有维护云菀沁的意思,连忙低声暗示:“施遥安,还不把你主子请下去!” 施遥安近身低语:“三爷。” 云菀沁再没犹豫,颊一抬,盯着前方,绕过夏侯世廷,径直走到水榭底下。 贾太后见她这般的气态,想着她刚才为三妹解围,这会儿又为二妹出头也是常理,越发不舍得怪责,只是数十双眼睛盯着,不说两句实在说不过去,仍是咳了两声:“哀家当你乖巧,怎会如此鲁莽沉不住气?实在叫哀家失望。” 云菀沁这回也不哭不求了,柔柔跪在阶下:“臣女后悔叫太后失望,自甘领罚,可——”说着,略一扭头,望了一眼慕容泰那边,语气含着几分恨,“绝不后悔为舍妹喊冤出头。” 又撑直了娇小的身子板儿:“……舍妹为慕容二少倾其所有,京城无人不知,慕容二少辜负舍妹,委屈她做妾也就罢了,居然连正屋都不叫她进,爹爹每每想着,便老泪纵横,臣女每每想着心痛无比,只可惜平日身在闺阁,没法子见到那慕容二少,今儿难得一见,只想为我那可怜的二妹讨个说法,出一口气儿!于人情,臣女自认不曾犯错,于宫规,臣女甘愿受罚!” 最后一句话一出口,夏侯世廷身型略一动,赫连贵嫔几步上前,用眼神制住儿子,低语:“你看那丫头这样镇静,既然敢做出,就该是早就谋划好了后路,你还担心什么?你一出头,指不准她还要分心来顾你。” 夏侯世廷脸色一沉,这才袖子一摆:“遥安,将那酒壶捡起来,查一下!” 水榭内,贾太后听完云菀沁的话,只觉藏着内情,微微一怔:“二少如何对待你家妹妹。” “妹妹婚前便倾心于慕容二少,非卿不嫁,两人婚前也有过盟誓约定,此事京人皆知,可……那慕容二少将舍妹讨去当小妾就算了,还不让她进侯府的门,竟……”云菀沁见贾太后似是有些兴趣,心中一乐,眼色充满受伤,“竟像外室一样,养在了外面的宅子。” “啧,”贾太后摇头,“果然是薄情男儿痴心女。付出多的,永远是女子,伤心伤得多,也是女子,没得个正室位也就罢了,还过得这般潦倒。” 云菀沁含着水雾朦朦的眸子,点头:“是啊,二妹着实可怜。”又适时一转头,目光毫不倾斜地对准贾太后下首的某人,一字一句: “您说是不是啊,白令人。” 白秀惠料不到这丫头竟把话茬丢到自己身上,一震,云菀霏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儿,众所周知,此刻她绝对不可能装傻充愣,当没听见。 如今霏儿弄成这样,白秀惠也恨侯府言行不一,可惜外甥女已经过门,她并不好再继续插手,这会儿云菀沁一提,白秀惠就算明白这丫头居心叵测,也只能与她站在统一战线上,出列道:“太后,奴婢……似也听说过这事儿,奴婢那外甥女儿确实是过得有些委屈,也……也难怪大姑娘为她打抱不平。” 蒋皇后目色凝在云菀沁身上,心中有些讶异,让一个亲近的人给自己说情,不难,可让一个跟自己关系很差的人说情,那就是不简单了。 这丫头,竟将白秀惠搬了出来帮自己挡罚。 既然扯到了白令人头上,蒋皇后也不能不出声了。 再说下去,万一事情越扯越大,只怕就连白秀惠打着自己的名义,胁迫侯府迎云菀霏过门的事儿都抖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况且,蒋皇后看的出来贾太后并不是真心想罚那云丫头,何不趁机讨好,也就含笑,淡淡出口:“小儿女一时意气,算不得什么,云小姐年纪还小,因为率性天真,才冲动了些,且又是第一次进宫,不知者不罪。这私人小聚,也不是正统场合,何必较真儿。还请母后宽宏大量,消消气算了,免得败了玩兴。” 有蒋皇后这几句话当梯子,贾太后便也容易顺杆子爬了,正襟危坐,端然开口:“还是皇后说的话有理,那,云丫头可要记得,下次不可再犯,”说到这里,语气一扬,“就算是别人的错,也不该由你来动手,心是好的,但不要做成了坏事儿,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明白么。” 云菀沁自然又恢复乖巧,谨听贾太后教诲。 短短片刻,局势大变。 众人都不是傻子,听得清楚清白,这教诲,与其说是教诲云菀沁,不若是在暗中斥骂那慕容泰。 云菀沁谢过太后、皇后,捻裙回来,重新站到赫连氏身边,事儿搞定,吁了一口气。 赫连氏晓得她心里有诡,横竖危机已经解除了,便也不再多问。 宫宴失礼,虽说也不算什么大罪过,可被太后教训几句便能安生回来,抹得烟消云散,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倒也没能有几个。往日得宠的公主才享受过这待遇。 众人齐齐叹服,望向那云家小姐,像是看鬼一样,个个说不出话。 不消一会儿,宴内秩序恢复。 几名皇子与其他人一道为太后敬过寿酒,御膳房的宫人们开始鱼贯进入,捧着一道道主菜上起来。 菜一上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尽是民间难见的珍馐佳肴,气氛便逐渐恢复之前。 魏王见事情临门一脚泡汤,被云家大小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破了局,哪里吃得下菜,哼了一声,望一眼不远处的慕容泰。 慕容泰晒干了袍子,也是心头怀疑得很,可想来想去,魏王那边的人手脚利落,先将席间孙郡王的桃花酒拿来,然后凭着皇子敬酒的茶壶都一样,调换了,那云菀沁又怎可能知道。 魏王面上的神色,正被夏侯世廷尽收眼底,执壶已经被施遥安拿去检查过了,不觉唇际浮上一层凉意。 云菀沁这边耗了些体力,正怡然自得地享用宫廷盛宴,太子那边过来个小太监,对着赫连贵嫔笑着鞠一躬:“娘娘有礼,打扰娘娘用餐了,太子爷来找娘娘借个人儿。” “太子要借谁?”赫连氏放下象牙筷。 小太监目光落在云菀沁身上,笑道:“云家小姐。太子正在御花园那边准备给太后的祝寿戏,想叫云小姐去帮个忙。” “云小姐哪里能懂这些,不怕耽误了太子的事儿么。”赫连氏一笑,可太子既然发了话,也不好拒绝,太子本就是个活跃性子,云丫头今儿在撷乐宴上一前一后,大出风头,估计也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便点点头,吩咐云菀沁:“那你便去帮帮太子的手,机灵些,可不要怠慢了。” 云菀沁一双筷子正夹准一小块金黄软糯的珍品豌豆黄,只得先放下筷子,与那小太监去了。 御花园的西苑,一处深阔的大凉亭出现在眼前,外面还临时搭盖了一个大篷。 不少已经换上戏服的青衣、武生、老生、花旦要么正在化妆,要么抖袖开嗓,正在最后的排练。 其中一名年轻女子身穿一身淡绿色的戏服,怀抱一株荷花,翩翩起舞,正在彩排。 再走近,亭子边一株大树后,竟还系着一头驴子,正在侍卫的伺候下翘着屁股蛋儿吃草。 小太监将云菀沁领到凉亭内。云菀沁看见临时搭建的妆台上搁着几个大蟠桃,一根拂尘,一柄桃木长剑,一个熟悉的背影坐在妆台旁边,对着镜子自顾自描眉,若不是旁边站着大内侍卫和太监,哪里知道竟是个当朝的储君。 听到通传,太子转过头,轮廓分明的脸庞彩绣辉煌,泼墨般浓丽,眉眼英气十足,笑起来也是很有几分邪魅,戏服穿了一半,打了声招呼:“来了。” 云菀沁行礼:“不知太子召臣女来有什么需要帮手的。” 太子腕子一翘,勾了一下眼尾,越发的俊美,对着镜子笑道:“听说你泼了慕容泰一杯水,差点儿被罚了,孤把你叫过来,这不是给你解围么,不行的话,孤等会儿都准备自己杀过去了。” “有劳太子挂心了,”说话还真是没个正形儿,没一句能信,靠他,早死了,云菀沁笑道,“臣女解决了。” 太子“喔”了一声,脸上显然是没救美成功的遗憾。 云菀沁环视四周,道:“这台八仙贺寿,办得一定叫太后喜欢。” 太子见她一双慧眼刚到就猜出来了,笑眸一弯:“那沁儿瞧瞧孤扮的是谁?” 云菀沁瞥一眼妆台,笑道:“太子一身白色道袍,有拂尘,有桃木剑,不是吕岩吕洞宾还能是谁?” 太子朗声笑道:“孤就说,还是沁儿最合孤的脾性!东宫那些女人,别说陪孤练戏曲儿了,最是经典的戏目都不知道!孤跟她们完全没有共同语言。快来快来,赐座!” 小太监搬了个红木四足圈椅上来,云菀沁坐在太子跟前,太子手持炭笔,继续临镜涂眉。 云菀沁见他手一动,炭笔画出了界,条件发射将他肘子兜住,防止抖动,自己上妆有个弱点,就是许多动作因为人体的折弯度,不好把握。 太子手肘下方一团温热,转过脸去,干脆将炭笔塞到云菀沁手里,凑近几寸:“替孤画眉。” 云菀沁刚好也手痒,接过炭笔,照着他的眉形描摹起来,刚落下最后一笔,才觉得他的脸已经迫得很近,男子调笑自若的声音飘来:“戏里还差一个白牡丹,沁儿要不要插个角儿。” 两人一下子贴得恁近,险些就要撞上,亏得云菀沁反应不慢,手一抵,没让太子靠近。 吕洞宾戏白牡丹,这可是最长盛不衰的*戏码,旁边的小太监与几名侍卫晓得,太子爷又犯了玩兴,竟是调戏起进宫伴宴的官家小姐,统统佯装没听见,退了几步。 云菀沁轻哼一声,指尖一紧,勾得长长,给他拉出个一字眉。 太子讪讪地自觉退后,拿起镜子嘟囔:“不扮就不扮,干嘛毁孤的脸……” 这顽皮轻佻的性子,云菀沁看着太子,有点哭笑不得。 虽然东宫储君比自己年龄要大,可她核儿里的实际年龄与心理年龄,都比他成熟几岁,如今看来,倒将他当成弟弟差不多了,想气也气不起来。 正在这时,亭子外有人咚咚跑进来禀:“太子爷。”又望一眼云菀沁:“贵嫔娘娘有事儿,需要云小姐过去伺候一下。” 太子虽是不舍,却也只能放人,脸色认真起来:“那你就先去照料贵嫔吧。” 云菀沁起身,双手合在腰边一揖,转身离了亭子。 来喊她的是个身着沥青宫袍的青年太监。 撷乐宴上的宦官多,穿差不多的衣服,云菀沁哪里个个认的清楚,走到一半,只觉得不是刚刚过来的路,怎么像是越走越偏僻,上了心,仔细一看,才发觉那青年太监是个生脸孔,不像是刚刚伺候在赫连贵嫔身边的,顿时脚步一止: “公公要带我去哪里。” 青年太监见云小姐犯了疑心病,呵呵一笑,也不多瞒骗: “云小姐放心,奴才不会害你的,请随奴才来。”说着长臂一伸,指向前方的一道拱门,做了个引路的动作。 这里是一处偏僻的位置,静悄悄的,连个站岗值勤和经过的宫人都没有。 到底是宫里哪个位置,云菀沁也不知道,右手边是一条长长的游廊,左边则是一派粉墙,封死了道路。 赫连贵嫔压根没有派人喊自己,引自己过来的另有其人。 云菀沁平静道:“劳烦公公说清楚是哪位贵人有请,又是所为何事,等我回去先与贵嫔娘娘禀一声,再去拜见,免得娘娘操心。” 青年太监见云小姐裙袂一翻,像是要走,急了,伸手想要拦住:“诶诶,云小姐别走啊,那贵人就在门里面的兰馨室,几步就到了……” 这一拦,云菀沁更是疑窦重重,若真是宫里哪位主子找,光明正大叫自己不就成了,何必偷偷摸摸,还假借赫连贵嫔的召唤? 她甩开那太监就疾步往返。 太监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正是发急得挠头,拱门后兰馨室里的人似是已经听到了动静,大步走出,站在门口含笑: “警惕心高,甚好。” 云菀沁脚步一驻,回过头去。 ------题外话------ 谢谢^_^ yln198211的两张月票 紫零陌的9张月票((⊙o⊙)好多) janech的1张月票 何燕群的1张月票 oo滢o的1张月票   ☆、第八十三章 跟了我,好不好 男人站在拱门边,四爪龙纹紫金袍子,外披银狐大氅,虽语气带着几分笑意,神色却是古井无波,深邃的眼眸里甚至还下着说不出的寒气。 早就该预料了,除了他,还有谁会借赫连贵嫔的名义把自己偷偷叫过来。云菀沁捏住裙角,却仍是忍不住抬了抬螓首,他今儿的装扮是大宣朝廷正统的皇子打扮,与昔日见他又不一样,转身行过礼: “秦王殿下。”又忍不住:“……秦王殿下要请就大大方方的,干嘛偷偷摸摸的,吓得臣女一跳。”在宫里,旁边又有太监,还是换点儿妥当的称呼,不能太随便。 夏侯世廷英朗的脸上浮出一丝轻笑:“原来你还会吓一跳?你在宴上打翻别人陷害本王的酒,本王没有看出你吓一跳,你被太后叫到前面去领罚时,本王还是没有看出你吓一跳。现在怎么胆子就变小了?” 说这话时,男子一句一步地靠近,目色依然无波,静得似一汪幽潭,方才语气里的温意却消散,竟然平添了严峻和沉厉,像是野兽遭围猎之前,即将攻击所发出来的审视和警惕。 云菀沁明白了,——他不但已经知道那壶酒有问题,现在还兴许怀疑自己也提前知道这件事。 “殿下莫不是觉得我与别人窜通一气,来陷害你?”云菀沁不气他怀疑,反而平静发问。若是自己,也免不了会猜,她与他就算有几面相处,说白了,到底也不过是陌生人,又怎能苛求两人水晶五脏一样,肝胆相照、互相信任?天子素来多疑,未来要当皇帝的人,若真的这样单纯容易轻信人,她也许反倒会瞧不起了。 夏侯世廷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发现酒水有问题,却也能肯定她绝对没有跟别人一起害自己,若她与别人窜通,又何必不顾责罚地来帮自己,只一双眼发沉:“本王只是没想到云小姐观察入微,能帮本王解局。”那盏酒水若是端给贾太后饮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就算不是有心谋害,酒水到底是他敬上去的,也得担一个怠慢不孝、玩忽失责的罪过。 他并没多问,也似乎不打算多问,反而为自己安排了托词——观察入微。云菀沁心下一宽,目色莹莹:“多谢秦王殿下信任。”一顿,“那殿下查出来了么,那酒水是不是哪个有心人——” 夏侯世廷仿似看出她的心意,凝住她:“老五。” 这人倒也干脆,竟直接说出来了!云菀沁一怔,不过倒也说明他跟魏王之间积怨已久,外人都看得出来,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云菀沁盯着他:“可惜,没有证据,也不好揭发是五皇子故意陷害。五皇子既然能将殿下的执壶调包,想必手脚做得也是干净。”见他沉吟不语,又安慰:“不过天网恢恢,五皇子若是屡教不改,迟早得露出马脚。” 夏侯世廷面一动,骤然几步,弯了弯长躯,贴近女子耳珠边:“天网恢恢本王从来不信,靠自己才是真的。”声音低了两层,似是抑着一股子心绪:“放心,本王不会叫你方才白白冒险。” 云菀沁条件反射一弹,自觉退避了两步,看样子秦王已经拿到了魏王陷害的铁证?这么一想,又记起来,努努嘴:“有件事之前没机会问,这会儿正好,舍妹刚刚在摘星楼外本来是被殿下叫出去,怎么又会与魏王在一起?难不成是殿下做主?将我云家的女儿送给你家的弟兄,殿下倒是会借花献佛啊。” 夏侯世廷见她躲开,鼻梁微微一赤,竟有些郁卒:“本王又不是月老,这种事怎么做主?那是你妹妹跟魏王的缘分。你这个妹子比你攀交富贵的心,大多了,死乞白赖不要命也要扑上去,你嫡她庶,娘家出身上。你赢了,可她如今夫主为亲王之爵,你日后还不一定赢过她。” 言下之意,莫不是她必须也找个皇子才能不输云菀桐?眼前就是一个,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这是云菀沁两辈子加起来,听过的最闷骚的暗示了,不知怎的,怕他像在龙鼎山分别时,又说些胡言乱语,连忙将眸子一闪,岔开话题:“王爵是一时的荣光,却不一定能安享一世。” 上一世,魏王的结局,名动天下,——自然是负面的“名动”,她了然于胸。 就算她不知道,依魏王这一副被养坏了的性子,与前世的云锦重差不离,又会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夏侯世廷目色一敛,上次提醒自己为母嫔重换婢女,这次又是预知魏王,这丫头,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究竟核儿里又是个什么,难不成,还真是妖精……想着,面皮又禁不住发了些烫,他重重喝一声:“退下。” 太监得令,垂首退到长廊那边。 男子这才一字一句:“你觉得魏王难长久。” 云菀沁目似明镜,澄亮而平静,反问:“世间有长久之事?至多就是人为努力,能够多延长时光,可若是连努力的功夫都不想花,覆灭不远矣。” 夏侯世廷嘴角挑起一抹难言笑意:“老五生母韦氏深受帝宠,韦家也蒙受天恩,两个镇北大将,一个三江总督,在京为官的,也个个都是皇上眼皮底下的人,霸居各个部门,底下的门客与学生,就更是网络遍布。韦家在朝中自成一派,势力不凡,纵是连蒋皇后的外戚娘家,现在都赶超不上。郁氏一族是开国功臣,几代元老,最是清傲孤高,对着韦家的男子,都得敬几分。这样的人……云小姐居然说难长久?”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云菀沁道,“眼下差不多便是‘满’的时候了。” 夏侯世廷眸内深意浓重:“哦?” 云菀沁眸内水波无痕:“今儿太后席上赐婚魏王与舍妹,就已露出苗头。不是臣女自损家门,妄自菲薄,舍妹庶女出身,家父三品官衔,并无爵位,配给皇子当侧妃着实有些高攀,听说魏王先前的那位侧妃,可是当朝从一品太子太师家中的嫡次女。但臣女并不觉得太后是胡乱配对……” 夏侯世廷明白了她的意思,静听她下文。 “……韦氏锋芒渐露,再放纵其茁壮,只会损害皇室利益,”云菀沁莲白螓尖一露,抬起眼,面朝男子,“若是为他配身份地位高的妻妾,就是给魏王那派的势力添砖加瓦。大宣亲王,婚制为一正二侧四庶妃,舍妹出身一般,正是太后心目中极其合适的人选,今儿正好逮着机会,贾太后哪里会不顺水推舟,赐给魏王?舍妹一入王府,便占了一个侧妃的名额,无形也是削减魏王与韦家实力。” “那也不过是太后想压制韦氏而已,并不能说明韦氏一族快要走到尽头。”男子声音轻缓。 云菀沁匀柔笑开,唇角两个笑涡宛如一双梨花一般,洁净而动人:“殿下在故意试探臣女?皇上若没这个意思,贾太后又怎么能够斩钉截铁地下旨赐婚。” 宁熙帝恐怕早就觊觎韦家的势力了。 只是天子位置虽高,却不是什么事都方便亲自出面,尤其韦家如今并没犯错,不能明面撕破脸皮,便由太后出面,利用姻亲来打压韦氏,阻止韦家继续坐大,韦家不是傻子,一看指了个出身不高的官家小姐给魏王当侧妃,肯定了解皇室的意思。 韦家若是明智,便会采取一些方法,叫皇上心安,例如主动卸掉关键要岗的职权等。 若是不甘心,做出些不满意的举动,那么,皇上只怕也不会客气了,总而言之,都是皇帝得利。 看似一场似乎门不当户不对的牵线,实则藏着皇室宗亲们的层层心机。 谁说做了皇帝,就再没斗的机会?照样得同权臣斗呢。 不过手段晦暗一些罢了。 女子笑意落在眼里,夏侯世廷只觉得火星子飞来,皮肤一烫,这张脸,竟与那夜坐在床头的妖精一样,笑得妩媚而…嚣张。 他呼吸渐浓,原本就低沉的声线更是嘎然:“你倒是知道不少……” “殿下别说得臣女像个细作间谍,”云菀沁俯身,“事儿都摆在明面,就看愿意不愿意多想罢了。”只觉面前男子胸膛微微起伏,喉一动,忙道:“时辰不早,臣女先回去伺候贵嫔了——” 身后风声一扑,云菀沁步子一停,耳珠子边,有人弯下头,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一屋不扫,偏偏扫天下。怎么不给自己多操些心?” 云菀沁眉一挑:“殿下怎么知道臣女没给自己操心?难不成操心就只能是穷思竭虑攀豪门,嫁夫婿?本来觉得殿下还有些与众不同,如今看来,跟别人是一样的。” 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不筹谋嫁个好夫婿,还能是什么,这副口气,倒像是出过嫁的过来人一样,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夏侯世廷整整衣襟,目色淡泊:“那就是说,本王上次的提议,你还是抗拒?” 怎么打岔还是打不过去。 云菀沁躬身:“殿下能征询臣女的意见,臣女感恩不尽,可,宴上太后已有赐婚郁千金给您的意思,郁小姐注定才是秦王正妃。臣女自知性子不好,不会当温顺谨小的妾,若是勉强,自己活得不痛快,还给夫家找不快,还是正妻嫡母最合适臣女,就算夫家不贵重,起码也活得不憋气……”上辈子混得那般惨都没当妾,这辈子更得活个花团锦簇,哪能越活越转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秦王殿下,您还得怎么样? 赐婚而已,有赐就有收,何愁没有法子。夏侯世廷第二次吃瘪,未免仍有些失落,可比起上一次她脱口而出的“不可能”,总算进步了不少,至少,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当偏,只做正。 一株桂花树伫立在安静的宫闱一角,秋季进入了腹地,浓烈的甜香早就淡去,余下三两朵淡黄色的残桂,镶在沉甸甸的枝桠里,在凉风的吹拂下,在两人头顶上轻微上下起伏蠕动。 等了许久,男子的声音终是沉沉传进耳帘: “莫非,本王今天的嘴唇是白咬了?” 云菀沁不禁心一搐。 秦王性子内敛,看不到底的深井,平日行事,要么直接表以行动,要么根本就埋在心里,眼下这一番话,应该算是破了极限。 袍袂一翻,他目色从容,头一偏,朝那廊上的太监一声厉斥:“闭眼!” 走廊上那太监深吸一口气,立刻转过身,双手捂眼。 男子面朝身型尚娇小的少女,弯下长躯,显得有些吃力,末了,将她的手掌一抓,握在掌心,免不了还顺便善意地讽一句:“……只长心窍,不长个子。” 云菀沁脸一红,有点儿愠,自个儿现在才十四五岁,能有多高,要怪也只能怪您太高,居然还嫌我矮……还没等她羞怒,男子已将那只小手捉到了唇瓣边,搁放在咬破了皮肉的伤口处。 云菀沁一讶。 她的指甲壳儿圆润而晶莹,干净地近乎无暇,叫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指甲没有刻意蓄长,涂了淡淡的凤仙花调成的水红汁液当做蔻丹,与肌肤的颜色浑然一体,光泽十分自然和饱满。 夏侯世廷始终不知道她在避忌什么,她明明总在暗中帮自己,可又绝对不是为了攀自己,不但不想攀,而且还若有似无地保持距离,对自己始终是恭恭敬敬。 很奇怪,就像是对——上级一样。 该死的,——可他不要她对自己那么恭敬! 他领着她的指头,在刚愈合的伤口边轻柔地摩挲,声音淡淡:“看,都伤成这样了。” 七个字,异常简洁,每一个字却好像搔到了她心窝子里。 这语气……难不成是撒娇? 如果这是他调QING的独有手段,那云菀沁还真是服了。 实在跟他外表不匹配。 不过仔细瞧瞧他的嘴唇,倒也真是可怜。 一团肉只怕都咬下来了,还是要下狠心的。 云菀沁想想自己在家里做个小女工,针不小心扎着手了,都要疼半天,用黄泥炉子加温花泥做香膏时不小心烫了一下,都要赶紧贴在耳根后跳个脚,别说银牙一合,亲口咬破嘴唇了,得多疼啊。 一刹那,她恍了一下神,面前这男子不是皇家人,未来也不是佳丽三千的帝王,现在的他,只是他而已。 或许比喻不大恰当……但此刻的他,还真的像一只蹲在地上受伤,目色柔和,想要讨个怜爱的……巨型大犬。 不需要他手的带领,她踮起脚,举着白嫩笋尖儿,在他的唇际游荡起来,沿着他伤口边缘的淤红,还有光滑的肌肤纹理,一点点地柔柔地爱抚,噙着两点笑意:“这样疼么……这样还疼不疼?……这样呢?嗯~?殿下?” 玉指所到之处,纤薄嘴角处,就像沾染上了火星子,一点点地跳跃,夹杂着女子故意捏细的声音,娇媚入骨。夏侯世廷意识到了,自己在玩火*,这丫头,还真的是脸皮很厚的,压根儿就不怕男子,早就该想到,她怎么会像其他弱质女流害羞得缩到一边,这下好,她竟是反过来调戏自己了! 掌心一蜷,他忽的下定决心,牢牢捏住她小手,一双墨色黢黢的浓目盯住她:“跟了我,好不好。” 这是他这辈子有史以来,对女子说过的最大尺度的话。 六个字而已,却耗了他一半体力。 每说一个字,英魁的后背连着颈就炸出一点热汗,这个滋味,绝对不比每个月毒伤发作时的消耗要低… 掌心的柔荑一动,然后挣扎起来。 云菀沁从片刻的放松中清醒过来,上一世,慕容泰说过的情话比他更甜更叫人动心,可是最后呢……她知道不能因噎废食,怕见鬼就拒绝走夜路,可是这个男人,她惹得起么? 少女的犹豫和抵触,他目色加深,一双眼眉本就敛沉,这会子更是深不可测。 正在这时,那名站岗的青年太监从廊下跑了过来:“三爷!贵嫔娘娘着人来找云小姐了——”这回还真是赫连氏派人来找了,赫连氏见太子都过去藕香榭了,寿戏都开始了,云菀沁却迟迟未归,不大放心。 太监话没说完,一眼见到三王爷拽住那云家小姐的腕子,一怔,连忙第二次捂住眼,宫里有些事儿,最好还是别看到,否则惹祸上身。 云菀沁趁势抽出手腕,退后几步:“殿下,臣女先回宴了,免得贵嫔担心。” 这一次,夏侯世廷也没多拦了,脸色也恢复了自然,秋风中舒衣广袖一飘,开口:“今后不要再与储君来往。” 是命令,不是商量。 云菀沁嘴巴歪了歪,以后若有能耐登基,对着臣子去下旨,甭想管到我头上。 他见她沉默不语,浓眉一扬,强调:“本王不是吃醋。”顿了一下,“太子居心叵测,并不是你看上去的那么单纯。” 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竟然说另一个人居心叵测,五十步笑百步,云菀沁还真是忍不住好笑。 “你笑个什么,”男子抬了抬眉,有些不高兴,“本王在说正经的。” 云菀沁这才柔柔福了一记:“是,臣女不笑了。” 等云菀沁与太监离去,施遥安从拱门后的兰馨室出来,悄声:“三爷果真不是吃醋,不是因为那太子与云小姐走得近?” 哪壶不开提哪壶。一记眼刀冷风过去,施遥安方耸了耸眉,噤声。 * 等云菀沁回了藕香榭,撷乐宴已经过了一半,太子准备的那台八仙贺寿都演到了尾声。 感觉被骗去也不过说了几句话,怎么这么久了。 赫连氏见她跑得气喘吁吁,脸色还有点儿潮红,也并没多问,只叫她坐下,再勿到处走了,云菀沁点头应下,之前还没吃几口就被太子叫去了,这会儿肚子唱起了空城计,赫连氏见她蹙着眉儿摸了摸肚子,怜惜地一笑,年轻孩子禁不得饿的,叫宫人将给她留下的几碟御膳拿出来。 戏一落幕,席间掌声如雷。 再一抬头,那人后脚回来了,时间倒是掐得好,没有太贴着,也没太久,此刻一脸沉静,步伐夹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男子一进席间,引得名媛千金们个个侧目。 水榭内,贾太后也见秦王回来,高声道:“老三你没福,偏偏这个时候离开,没看到世谆为哀家排演的八仙贺寿,世谆扮吕岩,那叫一个仙风道骨,英俊不凡!”又面朝众皇孙:“……今年这千秋诞,除了你们敬的子孙酿,也就是太子这台戏最得哀家心了!” 大宣皇氏崇尚南戏,皇宫中经常搭戏台给贵人们欣赏,已经成了宫中最大的娱乐,太子好戏,只要不影响正业,还是得太后一干人纵容的。 夏侯世廷听了贾太后的话,只走近水榭,玉阶下,长臂一撩袍,跪在毯上:“子孙酿差点儿误了太后!是儿臣疏忽!”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 贾太后脸色一变,朱顺上前两步:“秦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儿臣那壶酒水洒了以后,重新换了一杯,刚有宫人来禀,查看了一下,先前的酒水,是满满一壶桃花酒,儿臣当即一身冷汗,亏得太后有福星庇佑,没曾喝下,可这事,却不得不报!”阶下秦王说毕,吩咐宫人去将那把掀翻的执壶拿上来。 云菀沁筷间的一块肉糕刚夹稳,听了秦王这话,一松,掉了下去。 赫连氏的脸色也是变了。 魏王一慌张,却又沉下来,查到又如何,就算知道是自己调换,能有证据? 贾太后接过那把执壶,勃然变色,桃花酒大半泼洒了,水迹干涸,只有一点儿残留,壶壁却站着不少碎碎的花粉,拿近稍一嗅都浑身不舒坦,若是真的饮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后果,前年不过碰触过花粉,便弄得四肢发麻,呼吸不畅,若是今儿喝下,那还得了! 朱顺见太后脸色发白,身子打了个晃儿,赶紧将那差点儿犯了祸事的执壶拿开。 蒋皇后慌忙与韦贵妃上前,一左一右,搀住太后,好生安抚,继而,蒋皇后转身面朝秦王,面带埋怨:“秦王怎的如此大意。” 贾太后虽受了惊吓,到底脑子还是明白的,手一摆,示意皇后不要指责秦王,秦王既然敢当众挑明,那就表示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酒壶里是桃花酒,与这件事无关,冷静道:“秦王有什么话,直说。” 夏侯世廷缓道:“那壶桃花酒,并不是儿臣的,这宴上,有人的酒壶与儿臣的调换了。” 秦王用的是皇子专门饮酒的镀金龙凤执壶,既然调换,那就只能是跟其他几个皇子的酒壶调换了,贾太后眉一皱:“每把壶都是一样,秦王怎么确定调换了?若真是调换了,秦王又知道是谁与调换的吗?” 魏王本来提了一口气,听到这儿,长舒一口出来。 几名皇子案上的执壶,全部一模一样,由宫中御造房的工匠统一打造,金身玉咀龙凤纹,若是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你我他。 众人屏住呼吸,等待秦王的回复。 赫连氏苍白着脸,身子摇摇欲坠。云菀沁一点儿不担心,暗中耳语两句,叫贵嫔莫要担心,秦王既然斗胆将自己逼到了悬崖绝路边,就一定有绳索安全下崖。 夏侯世廷挺直窄腰,长躯如茂竹修笋,身型颀长,脸色俊美,散着淡淡无华,一语出来,却宛如石头如水,激起浪花: “回太后的话,儿臣的执壶外表跟其他兄弟一样,内在是不一样的,儿臣身患毒伤多年,满京皆知,自幼到大,为了身体,滴酒不沾,此事王府众人可为凭证,可盛宴之上,不喝酒不成礼,儿臣怕败了太后与父皇的兴致,便差人命那御造房的工匠,将儿臣的执壶内部改造了一番,每次赴宫宴,俱是专门用那执壶——” “噢?改成怎样?”贾太后颈子一探。 “改成双层壶,壶内有两层,壶壁内层藏普通白水,外面倒的是酒水,待开宴,儿臣饮用时按压一下,倒出来的便是白水。”夏侯世廷慢慢道来。 云菀沁眨了眨睫,哦,是有这种玩意儿,在大宣民间还不算稀少呢,夏天的大户人家尤其用得多,叫做“冰杯”,两层杯壁间隔著液体,液体不能取出,近似真空状态,倒入饮品后,放入冰窖内,冰镇一下再拿出来,内壁的液体冻成霜,能够持久为外面的饮品降温,喝得也凉爽。 不过……他滴酒不沾?那高家村恃醉行凶的又是谁。哼。 在家里人面前,果然还真是装成个驯良单纯最无辜的好好青年啊! 云菀沁嘴一撇,却完全放下心来了,原来他有这么个后着。 那边魏王听到这里,早就刷的白了脸,望一眼桌子上的执壶,众目睽睽,就算想要毁掉也没法子下手,何况贾太后听了一半,已经早叫朱顺领着几名大内禁卫开始搜查各个皇子的执壶。 一个双面壶而已,轻而易举就查了出来。 魏王用的正是那秦王的双面壶,意即,那壶桃花酒本是魏王的。 魏王眼珠子一转,还没等太后发作,已经提前几步掀袍趴跪下来:“皇祖母,儿臣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韦贵妃一见竟是儿子捅出的娄子,心内骂了几句,嘴巴却是大呼冤枉,在水榭内当下揪了罗帕哽起来:“太后可得明察啊,肯定是底下那些宫人传酒时手忙脚乱,弄出岔了,叫桃花酒弄到了皇子们的酒水这边!” 贾太后冷笑:“是不是宫人弄岔,查一查便知,整个宴上饮桃花酒的只怕没几个!好查得很!” 那孙郡王看到这一幕,早就腿软了。 开宴后不久,刚上酒,魏王身边心腹太监私下过来,笑嘻嘻捧着一盏玉壶,说是魏王殿下赠的陈年佳酿,给几位世家公子品品,孙郡王素来巴结几个皇子,平日求而不得,见魏王破天荒屈尊姜贵地赠酒,喜滋滋赶紧将那玉壶接下来,再等太监走了,自己原先那一壶桃花酿的酒不见了,也只当是宫人看见多一壶酒,拿下去了,并没多心,如今一看,原来是被那魏王拿去当成了谋害太后、陷害秦王的凶器。 慕容泰为了随时监看孙郡王,就坐在他身边,其实选中这孙郡王也是有原因的,今儿席间不止他一人持着花粉酿制的酒,只这孙郡王是开国功臣的遗留后世子孙,为人懦弱胆小,也没什么背景,平日除了巴结皇子与权势贵族,就只是光秃秃一个王爵当帽子戴,纵是事败,恐吓恐吓,应该不敢抖出来。 此刻慕容泰转头,孙郡王脸色惨白,猛流大汗,到时一盘,肯定竹筒倒豆子。 前世,这孙郡王的桃花酒被误拿去害得太后不浅,虽不是他的错,却也受了牵连,被降爵削禄,今生,怕也只能继续倒霉。 想着,慕容泰倾身俯过去,小声提醒:“若闭嘴,届时有郡王好处。若多嘴一句,就算太后恕你无罪,韦家的人也会叫郡王好看。” 二字异性王怎么能和一字亲王比!韦家外戚正是如日中天,仗着韦贵妃在宫内得宠十多载,在民间和朝下,不知道多嚣张,诬杀不合己见的高臣还少了么?孙郡王鼻翼一抽,身子发抖。 不消一刻,禁卫查出那桃花酒来源是孙郡王。 朱顺皱眉,朝着趴在地上的孙郡王道:“可是有人找郡王要过酒水?” 孙郡王自然颤着声儿,咬死了牙关:“没,没有。” 朱顺不信:“可孙郡王中途分明换过酒水,之前的那壶桃花酒去了哪里?” 孙郡王吞一口唾液,斩钉截铁:“微臣真的不知……”正就是装傻装糊涂。 贾太后心知肚明怕是那老五脱不了关系,可孙郡王分明迫于淫威,不敢拉出幕后主谋,手一拍凤椅,冷笑:“好,将孙郡王圈禁于郡王府中,由宗人府派人去监督看管着!” 孙郡王白着脸被大内禁卫拖了下去。 魏王汗水暂时干爽了些,可还没轻松多久,毕竟怕孙郡王熬不住还是会多嘴,瞟了一眼慕容泰。 有了这个缓冲的机会,那还不好办?无非就是叫他永远闭嘴。慕容泰拾起杯盏,悠悠呡一口,托着杯缘的手搁在颈子前,飞快划过,做出一个“杀”的手势。 魏王明白了。 一场闹剧下来,大伙儿都出了一把汗,虽说贾太后有惊无险,没什么事,但在蒋皇后的带领下,还是齐齐起身,敬了一杯酒。 贾太后经过这事,对魏王的恶感却更是加剧,对着那韦贵妃也是冷脸许多。 云菀桐一直在姐姐后面,从头看到尾,之前的喜悦少了许多,就算她对朝政再不熟悉,也清楚了,这魏王显然与桃花酒一事脱不了干系,今儿险些脱身,却被太后记恨上了,就算太后没证据,可今后若是想修理魏王,岂不是手到擒来? 魏王为宠妃之子,韦家势大,应该前途无量……就算取而代之太子夏侯世谆,都是有可能。可为什么……她现在有种毛骨悚然,前途不妙的感觉,这么一想,喘了几口气。 妙儿在一边看出她的不安,只默默道:“三姑娘自己选的人,就不要后悔。” 云菀桐柔婉一笑:“后悔?我后悔什么?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魏王再不济,也是云家女儿中最有能耐的姑爷。大姐的姻缘都没什么希望超过我,你这婢子,就算十辈子,也不可能嫁成我这样。” 刚一得志,便忘了本,显出原形。 “果然与方姨娘是亲生母女。”妙儿嗤一声,云菀桐面红耳赤,暂时咬牙忍下。 半天一晃即过,上午宫宴结束。 按规矩,午后小憩片刻,下午贵女们会陪同贾太后,上宝舫,游承天湖,皇室宗亲与仕宦子弟等男子则在宫人陪同下,游宫中的御兽苑、骑射场等处。 贾太后经这事儿,对云菀沁印象更是大好,要不是这丫头,自己怕是已饮下那误人的桃花酒,游船时,找贵嫔将她特意叫了过来。 每年承天湖上游湖,都是郁柔庄作陪太后,今年在趸船边,她跟往年一样,正要款款走去,却见云菀沁竟被太后已提前搀在胳膊肘儿里,一同登上了皇家宝舫,顿时一呆,嫉怒骤生。 深秋午后,阳光明媚,不猛不弱,恰到好处,承天湖碧波荡漾,轻风吹得水光潋滟,画舫飘到湖央,时辰不早,又慢慢驶回来。 站在甲板,正好吹拂走宴上的酒气,叫人神清气爽,毛孔骤舒。半天的功夫,区区一场内宴,就琐事不断,皇宫……果然是个吃人地儿啊,真亏得住在里面的人,是怎么熬下来的……云菀沁也不多想了,好好跟在贾太后身边悉心服侍,享受宫内美景得了。 贾太后与身边女孩儿聊了几句闺阁趣事,字里行间,听她除了普通千金的针黹女红,竟还会一些调脂弄粉的小手艺,愈发的欣喜,禁不住又多聊深了几分,说到最后,笑着道:“才一天就要出宫,着实太短了,哀家还真想留这丫头多陪陪呢。” 朱顺心眼儿一动,体贴贾太后:“太后,也不是不成啊,郁小姐年年进宫,在宫内宿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去年和前年的撷乐宴,太后还将那徐郡王家的徐县主,刘翰林家的刘千金都留在慈宁宫内过夜的呢!” 哦对,贾太后记起,前年,徐县主捶骨手艺好,两个天生的棉花小拳叫人舒服得骨头像是沾了蜜糖,贾太后舍不得放,便将她下来伺候了半晚上,刘千金是京城有名的书法才女,一手刘氏小楷自成一派,看了叫人舒心清魂,为显孝敬,在宫内留宿了一夜,给太后抄写一夜的长寿经。 这般一想,贾太后握着云菀沁的手,眉开眼笑:“好,就这么定了,今儿宴后,云丫头就留在慈宁宫,陪哀家唠唠嗑,明儿再走不迟。” 云菀沁赶紧福身应下。 一群陪同游船的官家千金脸色艳羡,私下叽叽咋咋地议论起来。 被太后留宿,这是天大的福分啊,嫁人时便又多个筹码。 画舫甲板尾处,郁柔庄在绿水的搀扶下,只定定盯着前方,宫人们的簇拥下,万千光彩好像都聚集在那云菀沁身上,一张脸蛋儿红扑扑,意气风发,再看贾太后对她轻怜密爱,怎么能不恨……此刻,再一听云菀沁被留宿宫中,陪贾太后一夜,郁柔庄双目睁大。 她何德何能,到底有什么资格能入了太后的眼目? 郁柔庄粉拳一捏,画舫已经靠了岸。 ------题外话------ 谢谢qquser6691881、lulingli92、503778297的月票,罂栗花╰蛊惑了谁的心的评价票>0   ☆、第八十四章 污闺誉 宫人摇来趸船,放下玉梯,将贵人们一个个牵引下来。 贾太后先上了岸,回头一看,一眼瞥见立在甲板上的郁柔庄。 游船时,这丫头就脸色不好,这会儿更是恹恹不语。贾太后知道,郁丫头吃味儿了呢,免得叫人说自己偏宠,手一招:“柔庄啊,还不下来,一个人站在那儿做什么。” 郁柔庄忍住熊熊嫉火,换上一副笑意,下了御梯,走过趸船,款步走近贾太后身边,凤眸不徐不疾一挑,睨一眼贾太后身后的云菀沁,声音不大不小,不高不低,语气十分的温婉:“太后,云小姐怕是不方便留宿宫里陪侍太后。” “嗯?柔庄是什么意思?”贾太后一讶,料不到郁柔庄口出此言。 其他已经上岸的千金小姐们各自挽着侍女,目光亦是聚了过来。 郁柔庄目光温和,落到云菀沁身上,捻起绣帕掩住半边唇,微蹙眉尖儿,就像要说出口的话实在难言,可又不得不说:“臣女听说,就在云小姐进宫前两天,有青楼的姐儿跑去侍郎府,上门与云小姐见面,这事儿虽被云家人给压下来,可云家街坊有好几个都知道的,太后不信,大可去找人一问。云小姐与青楼女有私交,名声不洁,留在宫中,玷污皇室名节,恐怕还会让人背后说太后,还请太后三思。” “青楼女……”贾太后目一瞪,转头看着云菀沁,“云丫头,可真的有这事儿?” 步步紧逼,还真是一口气都不喘,妙儿忍了几天的怒,到现在哪里还忍得住,只恨不得上前撕了郁柔庄的脸皮,却被自家小姐将手暗中握住。 云菀沁本站在贾太后身边,此刻出列,立在众人面前,朝贾太后颔首,语气异常的温婉平和: “回太后的话,确有此事。” 此话一出,不仅仅是贾太后与朱顺倒吸一口气,旁边一干佳丽的脸色也变了,注视云菀沁的目光再不是刚才的羡慕,倒像是见着虎狼似的。 贾太后皱眉,想她这般讨自己喜欢,又给自己挡了一灾,怎么私下会有这种行径! 短短瞬间,太后一张保养得细嫩白皙的脸庞晴转多云,本来登岸后要回藕香榭,与其他皇亲们汇合,这会儿却气得有些糊涂了,伫在原地,沉默不语。 众女见太后似怒非怒,也不知道是要责罚云菀沁还是怎的,一个个哪里敢做声,顿时承天湖边,鸦雀无声。 那边,皇亲与世家子弟们因为要迎接太后,已经提前从御兽园和骑射场回来,重新入座藕香榭了,远远一看,一群女眷们全都站在岸边,气氛紧绷绷的,离得这么远都闻到一股火药味儿,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事儿。 太子唤来身边的小宦官,挥挥手:“去,探听一下,看太后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儿。” 小宦官应下来,一溜烟儿就跑了。 再说承天湖这边,朱顺服侍太后几十年,从刚进宫的小妃嫔伺候到如今的当朝太后,哪里会不通晓贾太后的心情,她一来气云菀沁闺中与妓子结交,没有闺范,二来,贾太后宴上刚赞过云小姐孝父爱妹,实乃大宣闺秀的典范,郁小姐现在当了这么多人,说她其实不是这样的……哎,郁小姐啊郁小姐,您打击云小姐不要紧,可也打了太后的脸哇,这不是在说太后有眼无珠,看人不准么? 这般一想,朱顺自然是要拼命给自家太后挽回面子找台阶,脑子一转,轻轻提醒:“太后息怒,云小姐承认得这么大方爽快,半句话都没辩解,肯定是有内情,不如多问两句。” 贾太后这才呼了一口气儿,眉头松散一些:“云丫头,哀家看你今儿表现,并不是个恣意散漫的,怎么会与……与那些下九流的人有交往,可是有什么原因?” 云菀沁眼睫一眨,气态端方,语气也是明明朗朗,丝毫不黏糊犹豫:“太后明鉴,前天,确实是有几名青楼访客来过侍郎府,找的也是臣女,可是臣女与她们并不认识,更谈不上什么私下交情,那日她们一来就大吵大闹,嚷着非要见臣女,若是认识,怎么可能如此?郁小姐既然说街坊可作证有人上门,那么不妨顺便也能查查她们找来侍郎府的方式。” 贾太后脸色稍好转了一点儿,却仍是紧绷:“那就是说是那些人来找你的麻烦?可无风不起浪,你堂堂一个官家千金,又没出阁,无端端的,怎么会将那种人招惹来?” “云小姐,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怎么不见那三个妓子找我找别人,偏偏找你?若说没私交,可能么。”郁柔庄口气不重不轻。 云菀沁只是面朝太后,并没看郁柔庄一眼,声音轻和有度:“来者只说用了臣女私制的香膏,脸肿了,所以要找臣女讨个说法,既是闺中私制,臣女也不知道那香膏如何流出去,还流到了那种地方,可既然人家都上门,臣女又有这个能力,便顺手将那患者的脸治了一下,算起来,已有了两天,该是已经差不多痊愈了,臣女所说,句句实言,太后若然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找那位患者对峙。” 殿阁大学士家的小姐听到这儿,忍不住嘴巴快,补了一句:“太后,这云小姐倒还真是有些手艺,臣女原先的脸也是云小姐治好的。” 郁柔庄见这个闺中密友不知道到底站在哪一方,狠狠剜过去一眼,殿阁大学士家小姐虽然感激云菀沁,但毕竟与郁柔庄关系好,便赶紧闭嘴,不做声了。 郁柔庄那边满口的妓子妓子,到了这云丫头口里,便是访客、患者,听得舒服多了,贾太后缓了几口气儿。 郁柔庄见太后脸上阴云一霁,再见她朱太监字句都在给云菀沁找后路,心下不甘,哪里肯就此罢休,心下一狠,什么都顾不着了,在云家吃瘪就算了,在皇宫内院难不成还斗不过这侍郎女儿? 一张艳冷的芙蓉颊上浮出几丝阴涔笑意,郁柔庄倾身,直视云菀沁:“那几名妓子上门,云小姐可以狡辩你不认识、是别人坑你,情有可原,但是还有一名妓子,隔三岔五就跑来侍郎府,偷偷在侧门与云小姐贴身婢子传信,一看就是跟云小姐有交情不浅!云小姐是不是又说是巧合,或者云小姐要狡辩,只是你家婢子与她有交情?自己根本一无所知?” 贾太后一震:“柔庄,这,这又是哪里来的一个妓子?话不要乱说!”这么一说,难道这云丫头还真是私下作风不正,专门儿跟烟花地的人来往?! 云菀沁没料她居然将红胭提了出来,眼目一敛。这郁柔庄,还真是不知道盯了自己多久、多深! 对于红胭,还真是个额外惊喜,郁柔庄原本是派家中小厮买通了万春花船上专门进货脂粉的小工,利用含娇的蜂蜜敏感症,让她们一群粉头去找云家找云菀沁的麻烦,贪财的小工得了银子,哪会不做,顺口提了花船上有个叫红胭的姐儿,前些日子也是被云家的人买去了。 郁柔庄现在一听云家就全身一个激灵地条件反射,不刨出些什么不甘心,当时听了,多上了几分心,问了几句,原来那红胭竟没在云家当奴为婢,目前住在荷花巷一处民宅,还打理着个铺头,感觉有些蹊跷,再叫那绿水暗中一查,红胭竟是私下跑去云家过几次,与那云菀沁通过婢女传话。 念及此,郁柔庄提裙跪下:“事至如此,臣女生怕太后被行迹放荡之女蒙蔽,也不得不说,之前几个妓子能说是误打误撞,可这一个,却绝对与云小姐交情匪浅!目前那女子正住在城内的荷花巷祝家,名字叫红胭,似是开打理着进宝街一个铺子,经常去云家侧门找云小姐……太后找人随便一盘查,便什么都知道了!” 云菀沁笑:“郁小姐这话还真是矛盾,既住在普通民宅,又在打理铺子,又是哪里来的妓子!郁小姐满口妓子,糟蹋了良籍女子就算了,也不嫌脏了自己的嘴么!” 郁柔庄生性傲慢,自诩优雅,哪里愿意满口妓子,想想更是气愤,自己眼下像个市井妇人全是云菀沁逼的,语带讽刺:“不管如何,一日为妓,终生为耻!云小姐不避讳这些人就算了,还与其私交甚笃,云侍郎虽不是簪缨世族,可既然是朝廷命官,云小姐就是官宦小姐,该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如今你这行径,简直是将咱们全京城官宦小姐的颜面都丢尽了!皇上圣明,太后宽容,我大宣朝野风气开化,对女子拘束不如以往那般严苛,可就算再开化,也不至于贵贱混杂,完全没了界线!云小姐违了闺训,大失礼仪,太后,这等人,别说留宿皇宫,纵是今后宫宴,怕都不方便再参加!以免我大宣的千金小姐将她视为楷模,有模学样,统统跟乱七八糟的人来往,惹得上层名媛们一团糟!” 一句宛如一颗惊雷,凌冽而势猛,重重坠地,完全没有准备留一丝情面。 众人屏吸。贾太后刚刚好了些的脸色,又开始阴晴不定,黑了一下。 那边,太子遣去的小宦官已经跑回藕香榭,将承天湖边的事儿,事无巨细地禀给了太子,身边的几位皇子,亦是听得一清二楚。 燕王拐子一擂秦王,窃窃一笑,私语:“三哥,你这相好的还真是个风头人物,这才进宫一天都不到,消停不住啊,又被人盯上了,不过我瞧,依她能耐,应该没事吧……” 夏侯世廷没说话,表情也无甚变化,只是眼睑下垂着一片阴霾,怎么能没事?未婚的女儿,被人指到鼻子下说与妓女交往,全京城的高官千金都在场,若是不将这罪名撇干净,今后脊梁骨上得时时背个不好听的名声。 旁边太子听完,眉毛一皱,斜长眉目一扬:“女人之间还真是麻烦死了,那郁文平的女儿是吃错了什么药,不闹一下不舒坦?” 小宦官唯唯诺诺应着,太子嘀咕会儿,正要掀袍起身,过去扑扑火,身侧有人挨近,案下的手被人扯开,掌心滑来一张纸条。 是秦王。 太子心中一动,却低下头,目光落在那张纸条上,上面只有短短一句话,外加两个人的名字。 他余光瞄了一下身边的人,脸色淡漠,正襟危坐,岿然不动,手持翡翠杯,仍在细细品茶,就像那纸根本不是他递的。 沁儿与老三也认识?还能让老三这个千年僵尸脸出手相帮?呵呵,了不起。 太子唇角一扬,没多说什么,转过头去,轻声吩咐身边的宦官:“去瑶华殿,将国舅爷请来。” 小宦官一愣,太子说的是瑶华殿在东宫的西北处,蒋皇后的兄长蒋国舅蒋胤目前正在殿内住着。 说起这蒋国舅,也是个传奇人物,年轻时本是朝中重臣,为人公正廉洁,嫉恶如仇,做事狠硬果断,铁腕不徇私,一度深受宁熙帝的信赖,曾作为御史代替宁熙帝亲下民间,四处灭贪官,诛逆臣,查冤情,主战事,手持上方宝剑,能全权代表皇命先斩后奏,所到之处,贪官污吏人心惶惶,最后吓得腿软,自觉供出罪状的都不在少数。 那些年,大宣官场确实清廉不少,朝野中甚至流传歌谣:“有蒋胤,无污吏”。 这蒋胤国舅爷三十不到就位列国公爵位,在本朝屈指可数,妹妹是当朝皇后,储君也得喊他一声舅父,本来应该是青云直上,前途无量,可三年前,却不怎么,竟辞去了官职,跑去深山的道观修道去了。 宁熙帝哪儿肯放这个亲戚加重臣走,挽留几次,就是留不住,只好作罢。 蒋皇后娘家最大的靠山就是蒋胤,蒋胤一走,令皇后外戚力量降低,根基也松动了,蒋皇后急死了,也不知道这哥哥为何迷上了修道,派人去游说这兄长回朝,请了好几次,偏偏蒋胤下定了决心,就是不回来。 掐指一算,蒋胤隐居山中道观清修已有三四年了。 近些年,那韦贵妃的娘家外戚得势,蒋皇后更着急,不死心,不断请兄长重回官场,上个月,用贾太后做整生大寿的借口,终于将这兄长给请回来小住几天。 这蒋氏国舅爷现在正住在东宫的瑶华殿,今早上刚刚参加完贾太后的寿宴,完成了任务,似是已经去御前给宁熙帝告辞,随时准备回道观了。 这会儿,小宦官见太子要请国舅来,忍不住:“太子爷,国舅爷怕是不会来这种场合……奴才得怎么说啊?” 太子望了一眼身边的秦王,心里酝酿了一番,按着那纸上的内容,已经清楚了他是什么打算,附耳那小宦官,交代了一下。 小宦官转身朝瑶华殿跑去。 太子起身,带着几名宫人离座,径直走向承天湖。 却说贾太后那边,听完郁柔庄对云菀沁的大力指摘,沉默了半晌,终是开口:“云丫头,你有何好说的,你果真是与那种贱籍之流来往?” 云菀沁面朝贾太后,俯身拜下,面不改色,平缓道来:“若郁小姐说的是那进宝街铺面的老板娘,确实不假。” “你——”贾太后见她承认得这么利落,未免还真是来了几分心气。 “但是,”云菀沁抬头,一双眼澄净明亮,毫无惧意地投向太后,“太后能听臣女说出原委么。” 小小年纪,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势,目光无惧无悔,倒叫贾太后叹了口气:“说吧。” 云菀沁挺直脊背,环顾四周千金,语气微颤,却又仿似有一根梁柱牢牢支撑着,不会坍塌: “那女子本来也如在场各位小姐一样,是良家女子,有父母照料,有兄长疼爱,也曾幻想过未来该嫁个怎样的夫婿,儿孙满堂,平平凡凡地过完一世,无奈家道中落,不幸流落烟花地,一切幻梦俱成泡影,此乃天下第一惨事。女子本想保住清白身,再谋打算,没料臣女府上一名恶奴起了色心,与老鸨合谋,强行将其占有,还妄图长期霸占,此乃天下第二惨事。那家奴后来犯错事发,被处于家法严刑,那女子无依无靠,骤成浮萍,既无家可归,又没了寄身谋生之地,此乃天下第三惨事——” 贾太后微微动容,脾气消了大半。 千金中有几个心软的小姐,竟还红了眼圈。 云菀沁语气放柔和,继续:“经历这三件惨事,天下有几个女子,能够滴泪不掉,毫无畏惧地站起来?这女子自强不息,打起精神,没有自甘堕落或怨天尤人地悲观,甘愿投奔臣女为奴为婢,”说到这儿,玉颈一转,扫了一圈,目色微黯,“试问各位小姐,如果是你们碰到这事这人,你们扪心自问,能二话不说,立刻这可怜人扫地出门吗?” 朱顺心内道一声厉害,前面的大铺垫可真是好,绘声绘色地将那女子身世说得可怜,哪里又会有千金小姐承认自己心肠狠毒,见死不救? 果然,众千金面面相觑,答也不好,不答也不好,说救吧,违反了闺范,坏了名声,说不救吧,自己岂不是成了铁石心肠,不讨人喜? 可真是两难。 干脆统统闭上不说话。 云菀沁倒也不是叫小姐们真的回答,见人群中一片宁静,又转过头,继续面朝贾太后:“……臣女当下也是天人交战,权衡再三,她虽然身处逆境,却一心向上,叫臣女感动,她受我家奴牵累,臣女也想补偿,故此,臣女决定,人要救,可也不绝能为了善心玷污云家的门楣,所以臣女拿出陪嫁,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开铺自力更生。这已经是臣女想到的最折中的法子,女子因此而感激涕零,上门来感谢过臣女…臣女在见到红胭之后,她就已经脱离了万春花船,早被赎买出来,压根儿算不得下九流,其后更是凭自己一双手自力更生,若是这样,大宣还容不得这样的女子,那臣女也无话好说!” 倒是说得荡气回肠,很会转移目标啊!郁柔庄没好气,冷笑一声。 贾太后却是字句听到了心坎儿里,这会儿,对这云丫头,着实一点儿气都没了,反倒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好感,可就像郁柔庄说的,将她留在宫里怕是不合适了,想着,贾太后颇为遗憾,对郁柔庄生了几分不喜的念头,本来气氛美好宁静,何必要打破?一双冷目瞥了过去,狠狠剜了郁柔庄一眼。 郁柔庄正在得意着,云菀沁参加宫宴,在太后面前承欢,不就是为了得贵人的注意,嫁个好人家么? 今儿在众位贵胄前面破了她的声誉,就算太后不罚,出宫后,她与妓子交往的名声也得在上流圈子里传个透,到时,看哪个要脸的豪门要她! 妙儿也想到了这一层,虽小姐一番痛陈下来,免去被贾太后责罚,但名声上恐怕还是会受些影响,怕是今后再不能进宫赴宴,也不会被名门待见,不觉咬唇,猛剜那郁柔庄一眼。 云菀沁感觉妙儿气得直抖,将她宽袖中微微粗糙的手儿一抓,握了一握,说真的,她真的不介意名门看不看得中自己当儿媳妇,嫁不了高门,便嫁低户呗,再活一世,婚姻中什么最重要难道还不清楚?这辈子,吃好睡好有人疼有银子使,做做喜欢的事儿,已经够了! 郁柔庄正得洋洋自得地想着,只觉一双沉稳严厉的目光射过来,被瞪得浑身一冷,贾太后一向爱护自己,对自己不薄,什么时候用这种眼神看自己?顿时泄了气儿一样。 贾太后瞪完了郁柔庄,更是扫了兴,太阳穴鼓鼓地疼起来,正在这时,云菀沁缓缓转向郁柔庄,不徐不疾,开始反击: “郁小姐三堂会审,审完了我,不知道我现在能不能反问一句,宰相门庭是京城出了名的严,郁小姐身在闺中,清楚青楼女来我家的事就算了,为何连红胭上我家侧门与我婢子道谢感恩过几次,您都如此清楚呢?我这段日子与青楼女来往过,外人不清楚,惟独郁小姐这般了如指掌?到底是郁小姐太关注我,时刻盯着我,还是那些青楼女——郁小姐根本早就知道?” 这是在说,这些妓女都是郁柔庄故意栽过去害云菀沁的? 众女目光齐刷刷盯住郁柔庄。 郁柔庄狭眸扬了扬,稍稍一定,冷笑:“我从哪里知道不重要,你没证据,就不能凭空诬赖我。” 正在此时,前方的太监禀报声传来:“太子到。” 众女齐齐给太子行过礼,太子三两步走到了太后身边,贾太后打了精神:“太子怎么跑过来了?” 太子素来不羁言行,在长辈面前像个小孩儿,与太后感情极好,这会儿也不例外,俊美少年将皇祖母的胳膊一挽:“皇祖母可别败了兴子,儿臣已差人把那个叫红胭的传唤进宫,此刻正在路上,祖母可亲自问问!” 云菀沁眉一跳,猛朝太子使眼色,示意不要,太子却暗中丢了个眼色给她,还动了动嘴,做了个“安心”的唇形。 安心?怎么能安心。 红胭是塘州之战的后人,虽不是死罪,但也是戴罪之身,若然说漏了嘴,或者一盘一问,被太后听出来,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云菀沁哪知道这个荒唐的太子会提议红胭进宫,这会儿见他努嘴皱鼻的,咬他一口的心都有,这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太子云淡风轻,见云菀沁用狂捅自己的眼光往自己,笑得越发灿烂,两条眉毛一抖一抖。 贾太后见太子已经叫人去将红胭请进来,也是眉毛一皱:“你这孩子,每次都是说干就干,这下好,竟将个平民百姓都请进宫了!” “太后心里不舒坦就不能过夜,今儿定要问个明白,父皇在金銮殿亲审过江南贼王、西北起义农民头头,这不都是平民百姓么?太后又怎么审不得京城脚下一个区区的老板娘?”太子笑得晶光璀璨,一双桃花眼儿叫老人招架不住,轻捏孙儿俊俏脸颊肉一把。 却说皇家御马的单驾马车快行出城门,过护龙河,不消会儿就疾驰到了进宝街的目的铺子。 红胭正在补货,柜子边架着个梯子,抱着箱子正爬了一半,梯子下,许慕甄扶着,不时故意摇晃两下,惹得红胭大怒,低头嗔怒:”等会儿我下去仔细你脸!” 这段日子,许慕甄见表妹新店开张,怕红胭一人撑不住场面,经常蹭过来,偶尔帮两把手,今儿也是一样。红胭见他虽然不懂商业,可出出力气活儿倒也不错,便随他留下了。两个人都是洒脱之人,也没什么商家少爷和老板娘的拘束,此刻和平时一样,正嘻笑着忙得不可开交,门口车辕咯吱一声,有人快步进来。 来人身穿玉色宫袍,朗声道:“红胭姑娘在不在?主子有请,请与奴才们去一趟!” 红胭从梯子上下来,不知道这人是谁:“敢问这位官爷是哪位?许慕甄一眼看出,这宫人居然是太子身边的太监,心中一讶,将人拉到旁边。 这太监自然也认识许慕甄,见他竟在这里,更好了,将宫里的事儿、太子爷的交代简单地一说。 许慕甄释然,转而将红胭拉到了铺子后面。 他俯首低道:“红胭,表妹正在宫里赴宴,有人揭出你与表妹来往,想要污表妹的名声,你现在进宫,”说到这里,耳语了一番。 红胭前儿碰见花船上的姊妹,也听说过含娇那事,此刻听有人借题发挥,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记在心头,点头。 许慕甄说完,沉吟会儿,又道:“除了帮表妹,同时是能替你家族翻身,让你能见光的机会,却也有一定的风险,你可以吗?” “只要能帮大姑娘,其他的,红胭并不在乎。” 表妹果然没看错人。 许慕甄心头一动,忽的将红胭后脑一握,扒到脸边,她的额,正碰在自己的唇边,似是想让她安心一点,毕竟她父兄被朝廷斩首,这会儿进宫,心中肯定会有些感慨和难受。 红胭心头扑通跳起来,向来跟他打打闹闹,偶尔还真的会动手,这一次,却没有像上一次那样挡开。 * 马蹄疾奔,载着红胭长驱直入宫门之中。 承天湖边,红胭被带到贾太后面前,在众人面前跪下。 一袭红衣,绾个低髻,脂粉清丽,五官灵巧,从头到脚都是良家女子的打扮,还散着几分普通闺秀没有的英气与飒爽。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妓女。 若真沦落风尘过,那未免也太可惜了。 贾太后眼神惋惜,跪着的女子却已经开了口: “罪臣之女洪嫣泣叩皇太后。” 罪臣之女?什么意思?众女哗然。 贾太后一下子从圈椅上起身。 云菀沁亦是浑身一个激灵,瞪了一眼太子,这货到底要闹哪样! ------题外话------ 谢谢=3— guang218的月票和评价票 yln198211的2张月票, yang6760356的2张月票   ☆、第八十五章 国舅愧,催梅开 “阶下到底何人,”朱顺率先开声,语气惊讶,“说清楚!” 红胭伏跪于地,三年多来,终于第一次能光天化日下说出自己的姓氏家门,胸口狠狠舒出一口闷气,无比的神清气爽,就算死也是值得了,忍着颤音:“罪臣之女洪嫣,原籍塘州,塘州城门领洪嗣瀚正是家父!” “塘州?洪嗣瀚?”朱顺吸口气,当年,塘州城被蒙奴国一夜所破,皇上大怒,派去御史判定职责,经御史盘查后,负责塘州战役的所有武官,包括总兵、副将、指挥使和参将等人,全都以玩忽职守的罪名斩首弃市,洪嗣瀚这个从四品的城门领,自然也不例外,所有受罚官员的家属亦是全部流放北漠。 为何一个城门领的女儿会出现在此处? 红胭字句含泪,继续说道:“流放途中,臣女家人一个个受不得折磨,接而连三地死去,就连葬身之所都没有,臣女的娘亲、幼弟、姊妹,都是一卷草席一捆,一个坟包,就随地葬了,洪家只余下臣女一个,本来以为自己也迟早会熬不过去,曝尸荒野,可押解流犯的一名官员路上赌博输了钱,见财起意,为臣女捏造了个奴婢身份,化名红胭,卖给牙子,几番辗转,臣女被卖到了京城的万春花船。本以为此生就这么屈辱地过了,没料遇到云家小姐,给了臣女谋生之所,让臣女守着一爿铺子,尚存活下去的希望,只是,臣女深知自己仍属戴罪之身,并不敢对云小姐吐露身世,一直欺瞒云小姐,有负云小姐的恩情。今儿得知臣女的污浊经历险些害了云小姐的闺誉,实在不堪忍受,拼死也得证明一声,云小姐无错,罪臣之女也并非生来贱籍,云小姐至多是不知情地救下一名快要活下去的落难人而已!圣上英明,太后睿智,大宣哪条律法,是阻止人向善为乐的?” 四周又是一片议论。 这个红胭,原来竟是个官家女子,只是被奸人所害,流落了风尘。 押解流犯的官员一路为了中饱私囊或者起了色心,私卖女犯或强暴女犯,这种官场上的污浊事,贾太后怎么会不知道,只没料到眼前也有一名。 朱顺偷看一眼太后,脸色无波澜,面朝红胭:“被枉法的官员卖出不是你的错,可毕竟你还有刑罚未毕,你为了护云家小姐,揭露自己身世,可知道会被送回北漠,去服余下的刑?” 红胭朗声:“若是朝廷判家父与塘州军官确实有罪,那臣女服满余下的刑,也没什么喊冤叫屈的!北漠何足惧?这些年,臣女这么大的罪过都熬过来了,指不定也能熬过北漠的流放,尚有清清白白做良民的一日!” 朱顺眼一动,倒是无话好说,还真是个骨硬铮铮的女子,却听红胭又开口: “只是在服刑之前,还有一事,臣女不希望太后被欺瞒,也希望诸位贵户千金们看个明白,看看到底是谁才不遵闺训!” 红胭声音一提,眼光一扫,落到站在最中间的一抹烈焰朱色上,那抹朱色被红胭的目光看得微微一抖,“去云家闹过的三名姐儿,与臣女一样是万春花船上的,前儿见过一面,无意听其中的受害者含娇说,她们回去后将采买胭脂水粉的小工抓来审问过,这一问,才知道,果然是有人想陷害云小姐,那人不是别人,”落在朱色身影上目光更凛冽,“竟是当朝宰相家的郁千金!郁小姐派遣小厮故意将引含娇病发的香膏混入其中,然后利用含娇等人去侍郎府大闹,藉此毁云小姐的名声!只是,花船上的姐儿,命薄可怜,又怎么能去与宰相千金拼个你死我活,只得咽下这口气!说云小姐与贱籍青楼女有染,可郁小姐,何曾不是也与花船上的人有交往?若说云小姐是被人陷害,迫不得已才接待青楼女,那郁小姐这般好的门庭与家教,又是怎么会使出与花船上的人主动联系,陷害旁人的手段?” “你——信口雌黄,毁我名节!”郁柔庄窈窕身形颤巍巍一动,伸出纤臂指着红胭,转脸朝向贾太后,咬唇蹙眉,神色一派凄哀:“太后不要信她!死猪不怕开水烫,她是罪臣之后,反正也是要受刑的,为了救她那恩人,肯定什么都捏造得出来!” “是不是信口雌黄,太后一查就知,花船上的小工、姐儿,宰相府的小厮……臣女自问还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能够叫他们作伪证,不是人人像郁小姐一样一手遮天!”红胭澹然笑,“云小姐与郁小姐几面之缘,云小姐根本没曾得罪过郁小姐,甚至,郁小姐还得过云小姐的恩惠!如今郁小姐只是看不惯云小姐,仗着几分心气儿与宰相女儿的权势,就能使出这种低下又狠毒的手段坏人闺誉,那红胭便祝各位小姐好运,今后与这郁小姐交往,讨好得好就好,可千万不要有一丝一毫地得罪和忤逆这位郁小姐,否则死,都恐怕不知如何死的!”又一笑,转向那殿阁大学士家的小姐,意味深长瞄了一眼,“离最近的人,危险自然是越大。” 这一声银铃轻笑,让殿阁大学士家小姐汗毛一竖,还真是情不自禁避开了郁柔庄几步。 郁柔庄眦目,胸脯起伏着。 众女望向郁柔庄,目色多了几分避忌与警惕,宰相千金风仪无双,不食人间烟火,至此形象却已经在圈子内半毁。 话至此处,红胭也不多说了,双手一伸,主动:“请太后为罪臣之女上镣铐!随时押赴流放地,臣女敢做的都做完,已经没什么后悔的了!” 云菀沁冷汗一冒,要是知道红胭进宫自揭身份为自己脱身,说什么刚才也得将太子拦住!可这会儿,哪里还有一丝转圜余地,难不成真的眼睁睁看着红胭重新服刑,流放北漠? 贾太后审视红胭,挥挥手:“你倒也是个奇女子,不过人情可谅解,律法难容,来人呐,先将洪厮瀚的女儿押入京内大狱,再等皇上那边发落,看是继续流放北漠,还是施予其他刑罚罢。” 凤驾边的大内禁卫已上前,似是想要拖起红胭,云菀沁狠剜一眼太子。 太子纤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倒是一点儿都不急切。 红胭被侍卫搀起身的一刹,后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男子一声阻止:“慢!” 一名中年男子,面庞清俊,身型高瘦,发上短髻横插一柄桃木笄,身穿月白色的绸缎道家长衫,气质如仙,竟不像是个沾染了红尘气息的人,更不像是宫里的贵人,偏偏一路过来,侍卫与太监、宫人纷纷避让行礼,不无尊重,口里还喊着…… 国舅爷! 国舅爷?云菀沁一疑,再看太子一眼,莫不是蒋皇后那边的兄弟?太子的舅舅? 贾太后见蒋胤难得跑来了,一讶,竟是亲自站起来了,足以可见,这名蒋家国舅极得皇家的重视。 贾太后奇问:“……蒋国舅怎么跑来这里了?” 果然是蒋皇后家的亲戚。云菀沁释然,难不成是那名曾经烜赫一时,后来无端端遣散家小,辞官退隐,跑去山上当道士的蒋御史蒋胤? 这蒋胤年轻时的名声着实太响,就算云菀沁那会儿年纪太小,也有印象,他为官手段铁腕,大公无私,判案定罪,手起刀落,绝无半点心软手慢,听说连一起光着屁股玩到大的堂弟犯了法,也大义灭亲,亲自监斩,在一度疲软而暗黑的官场,倒也算是一股刚烈清劲之风。 可是这个国舅爷宛如昙花一现,一时风头过去,三年前突然辞官修道去了。 其他听家中父兄提过蒋胤其人的千金们亦是愣住,国舅爷这次回来,只是给皇后面子,应付太后的寿宴,除了今儿一早的正宴,一直留在瑶华殿没出来过,这会儿怎么会跑来这里? 不过,今天一见这名传奇人物,众人不禁细细暗中打量,大概是多年清修的缘故,年近四十的蒋胤比同龄人显得年轻许多,看上去最多三十左右,皮肤白净光滑,没有一丝皱纹,头发乌黑丰厚,眉眼淡泊无争,一袭白道袍更是显得整个人俊俏不似凡人,只是太过瘦了些……。 时值秋凉之季,又是水边,一群贵人们都披上了披风大氅,再不济也搭了个坎肩儿挡风,蒋胤只着一身如雪的轻薄道袍,显得更加单薄,随时要被风吹走一样……难怪说在山中苦修的人不惧严寒,那些修行的道士,就算隆冬寒月里赤身在雪里行走都不怕,不过也说明了这些年,国舅爷过得倒还真是清苦而自持! 眼前这个男子,众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当年那个刚硬铁腕,有钟馗杀鬼一样气势的蒋御史联系在一起,却又未免有些可惜,若这蒋胤没有退出官场,肯定是位极人臣,红遍一片天! 就算已经过了三年,朝中都还有不少蒋胤的拥趸和私客,眼巴巴等着他回朝呢,如今都势力尚存,更不提当年多风光! 可显然,在众人眼中仙风道骨的蒋胤,此刻眼内很不安,目光落到红胭身上,顷刻之间,几步走到贾太后面前,行过礼后,开门见山,斩钉截铁: “太后,这女子无罪,不可押送牢狱,更不可流放北漠!还求太后放她出宫,皇上那边,草民自然也回去说个明白!” 如今的蒋胤既然撤去了官职,进宫后,都是以草民自称,可贾太后感念他昔日对朝廷的奉献,仍是尊称一声国舅。 “国舅爷,”贾太后此刻听蒋胤口出此言,不是修道修傻了吧这人,一惊,“你不知道,这女子是塘州之战中官员的后人,本身有流放之罪还未服完,怎可就这么放了!” 蒋胤听了这话,竟是淡然一笑,这笑意说不出的深意,竟然有这七分的牵念,与三分的哀戚,与气质截然不同:“太后,三年前塘州之战的遗留罪臣,正是草民亲自处理的,怎么会不知道?” 朱顺心头一动,附耳:“太后,没错,当年圣上下旨,正是委派国舅爷去塘州断案监斩。” 云菀沁心下飞快转动,三年前,是塘州之战,而这蒋胤,也正好是三年前遁入道家,无为清静,不问朝事……这样说来,难不成蒋胤的辞官与塘州之战有关联? 果然,贾太后也是猜到几分,乌浓平滑的眉毛攒了一攒。 红胭见到蒋胤过来,听他自保家门,已经是浑身一抖,此刻再看清他的脸,面色惨白。 是,她见过这双眼睛,是这男子,就是他,当年从京城来的蒋御史! 只是,当年这双眼睛狠戾而无情,决断而不听人劝告,如今这双眼无欲无求,似是看破了红尘! 当年蒋胤一来,已被蒙奴铁蹄践踏过一次的塘州又兴起一股腥风血雨! 保卫城池不利的塘州将士们,被五花大绑于城池下,蒋御史一声令下,头颅齐齐落地,空气中的血雾弥漫了整整数日,走在大街上,回去若不洗脸,脸上都是一层淡红! 身为戌边的军官家属,红胭知道父兄可能有朝一日会死在战场,却没有料到会死在自己人的手上。 父兄与父亲的上司下级们也曾奋勇抵抗过,虽然失败了,但到底也是拼杀过,为什么,为什么朝廷这样还不放过他们? 死就死,还要治一个懈怠军务,不顾百姓的罪!对于军人来讲,这是多大的耻辱。 塘州是边境之城,北方外敌犯境,一般都是从此处破口,所以戌边的军官最是辛劳。 十几年如一日风餐雨露,在营中练兵不怠的是她的父亲,几场战役下来连成家生子都拖成了老大难的是她的兄长,为什么到头来却成了散漫无矩的失职军官? 蒋胤当年心性冷恨,手段雷厉风行,为震慑新的塘州官兵,杀鸡儆猴,将罪臣女眷绑在刑场观刑。 十三岁的红胭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同僚们一个个人头落地,眦目呐喊:“战场情况多变,绝不是因为他们散漫无矩、掉以轻心——你们不能这样判定他们有罪,不能——他们没有不顾百姓,不顾城池——冤枉啊!” 话不落音,座上人只一双冷目望过来:“塞住那罪臣女眷嘴!”手一挥,监斩牌“啪”声堕地,刽子手大刀落下,父兄与她阴阳两隔! 今儿再见当年判处塘州军官的御史,红胭勾起心头往事,百味杂陈,竟恸哭一声,瘫趴在地上。 进宫前,许慕甄叫她在太后面前阐明身世,叫她忍住,不要害怕,太子会安排人来,会有转机,可她没料到,这个转机,竟是当年判案监刑的蒋御史。 蒋胤见到红胭的情状,眉头重重一跳,却再也没什么顾忌了,袍摆一掀,双膝一屈,跪在地上,语气一字一顿,似乎并没什么起伏,却让众人越听到最后,越是心惊肉跳又无比感慨: “太后,当年塘州之战,草民年轻气盛,一意孤行,一看塘州城池被蹂躏,已勃然大怒,查案不到底就依照经验,判断塘州的官兵轻敌,才致使塘州破城,受了北人的荼毒,为杀鸡儆猴,震慑内外,草民加重刑罚,斩立决塘州总共一百三十六名军官将领,流放其家属统共七百多名,流放途中不堪折磨死去的家属超越半数……” 贾太后长叹一声:“那是你的职责本分,何必说自己的不是呢,国舅爷。” “太后,”蒋胤抬起一双眼,声音开始有崩溃,“回朝后,有人抓获一名北人,草民再行审理,才知道犯下不可挽回的的错!”语气沉痛不已,“战役前夕,蒙奴派遣了两名北人间隙混入营地,盗取了作战图册,毁掉我方关键哨岗的作战器……塘州官兵殊死抵抗到最后,为着百姓安全,方才弃城竖降旗,已是将伤害减到了最低——可,草民年轻得志,长了几分傲气,总觉得不会犯错,审理塘州案时,仅凭着个人主观臆断和个人经验,丧失了理智,造成一百多名戌边官员枉死,家属受罪——草民日夜不宁,心怀愧疚,耳边似是总有冤魂徘徊,每次一想到,就恨不得要呕血。经历这种重大失职,背了几百条的人命,草民还有什么面目当官?” “这……”贾太后禁不起突如其来这么一堆事儿,脑子有点糊涂了,“国舅莫非是为了这事儿,才——才辞官退隐?” 一个本来无比优秀的天之骄子,忽然犯下弥天大错,颠覆过去的水准,怎么会不崩溃? 不仅仅是愧疚那几百条人命,也是对自己错误判断的恼火,本以为躲在山里清修就能避开良心拷问,今天见到红胭,却叫这国舅彻底崩溃了!云菀沁心下感叹,又望向太子,他是蒋胤的外甥,想必也是知道舅舅隐退的真实缘故,难怪……要将蒋胤请出来,除了蒋胤,确实再无人能保住红胭。 蒋胤好似听不到贾太后的问话,情绪已几近半失控,语气平淡了一些,却夹着几分泣音:“……所以,今日跪在皇太后眼前的女子,并非罪臣之女,而是忠臣遗孤啊!太后——草民欠她,朝廷欠他,大宣欠她啊!草民已经缩在龟壳里躲了三年,今儿老天既然给了一个还债的机会,草民就算死也得要保住她!” 太子见差不多了,挥挥手:“来人呐,国舅爷情绪太激动了,先将国舅爷搀回瑶华殿,请个太医过去,把把脉,调养调养。” 两个高大的太监将清瘦如纸片人一般的蒋胤一搀,托了起来。蒋胤憋屈了三年,今儿一爆发,哪里能轻易收得住,仍陷在羞愧与自责,箍住两个太监的胳膊,死活不走: “洪小姐,是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亲与塘州几百条人命——太后可千万不要为难洪小姐,不可啊——” 声音渐弱,几近昏厥。 三年山中苦修,每日一餐,清粥寡食,风吹雨大和严寒酷暑也只有单薄茅草屋顶来抵挡,早就将原先高大健壮的壮年男子摧残得只剩一具皮包骨头,一身的病。 力气大点儿的嬷嬷都能将他抱起来,何况两个太监,一下子就将蒋胤强行搀远了。 蒋胤激动挥舞着手,道袍宽松,云菀沁目视过去,他宽袖里的手掌抬得高高,展露在众人面前。 云菀沁目色一亮,突然看见什么,心中一动,竟悄悄追了两步,妙儿看出大姑娘的异常,赶紧将她一拉:“大姑娘,怎么了?” 云菀沁尽量平息下来,摆摆手:“没什么。” 朱顺见红胭还跪在地上,望一眼贾太后,正要叫侍卫将她带下去,没料太后这边竟是幽幽开了声: “叫她出宫吧。” “啊?——”朱顺一惊。 云菀沁、太子也是一讶,却都长长舒了一口气。 贾太后看起来颇是疲倦,可口气仍是果断而铿锵,不容置喙: “国舅爷今儿这么一摊牌,势必也要闹到皇上那儿,此案定是要翻一翻的,这洪姑娘,既有胆识承认,又在京城有家有店扎了根儿,还能跑不成?叫她先回去吧,再等皇上派人重审此案。哀家今儿办的是撷乐宴,不是审问宴,哀家这內帏妇人,更没什么理由插手政事捉人去监牢,这洪姑娘是塘州官员的后人也好,是京城店铺的老板娘也罢,哀家不清楚,更没精神查,叫皇上当天子的自个儿去查证吧!回去吧!”说着金丝敞袖一甩。 红胭止住眼泪,心内欣喜万分,太后怎么可能说些没有保障的话,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表示太后已经认定自己是忠臣遗孤,当年的蒋御史,这么重要的证人又肯作证,那这案子肯定就翻定了! 父兄与塘州军官的冤情会昭雪,起码不会背个轻敌误国的罪名,自己也能恢复姓氏,光明正大地做人了。 红胭三跪九叩:“太后明察,太后明察!草民在京城家中,一定等候案子重审!” 被几个宫人领走前,红胭脉脉含泪望了云菀沁一眼,云菀沁亦是松了一大口气,回以鼓励的眼神。 贾太后见着云菀沁与红胭对视,不觉眉眼一松弛,忽的面朝众人,口气严峻了几许: “今儿一事,暂且揭过,明眼人瞧得出来,是云家小姐解救官宦小姐,今儿出宫后,哀家若是听到何人再将什么官家小姐私交妓子、青楼女放在嘴边,仔细哀家叫她不好看!” 最后一句话,显然说给郁柔庄听,刚刚被红胭揭露,本已经是没人搭理,正在一个人气闷,这会儿却是脊背发了凉。 众千金们连连点头应下。 贾太后闹了半日,也是疲了,藕香榭懒得回了,只想回宫去歇息,看了云菀沁一眼:“既都是误会,云丫头今夜赐宿宫中不改,先去贵嫔那儿交代一下,晚间哀家再叫人接你过慈宁宫。” “是,太后。”云菀沁福了福,目送太后离开。 郁柔庄望着贾太后的背影,算是白闹了一场!不但叫那红胭有机会翻身,待塘州之战重审,红胭正名,倒还叫云菀沁多了个搭救落难官家女的侠义之名,添了名气!想着,真是胸口作痛。 等太后凤驾一离,有人将承天湖边的小姐们领回藕香榭。 人群一散,云菀沁又记起刚才心头那件事,刚平息的心,又噗咚噗咚跳起来。 肉痣,蒋胤的手背上,有个肉痣。 会不会是卫婆子说的——相国寺内,与娘亲共处一室,拜过佛的那个权贵大臣? 其实就算是,也不代表那人就一定与娘亲有关系,可,除了那个男子,云菀沁实在想不出娘亲这辈子还能跟哪个外男接触过! 怕回藕香榭后再没机会,云菀沁一路走着,一路趁机朝太子丢眼色。 太子见她眼睛朝自己不停眨巴眨巴的,打发了旁边宫人,甩着袖子过去。 云菀沁想了想,还是不能问得太直接,饶了个圈子,绽出个无邪的笑,看上去只是好奇而已:“太子爷,那蒋国舅原先在朝为官时,有什么业余兴趣啊,比如,会不会经常去寺庙拜佛啊什么的……” 太子眼睛一瞪:“沁儿,孤那舅舅比你大二十岁都不止,你可不要……” 云菀沁剜他一眼,这厮满脑子都在想什么来着:“蒋国舅名声响彻一时,臣女今儿见了国舅爷,好奇罢了。” 太子这才笑嘻嘻:“哦,孤以为沁儿对国舅有意思呢。孤不清楚国舅有什么兴趣,国舅风头正盛时,孤还小呢!哪里记得。” 云菀沁不死心,搅着腮前的秀发,佯装随心:“那——国舅可去过相国寺?” 相国寺?太子一疑:“相国寺乃皇家亲葺的佛庙,向来就有许多达官贵人去,天子都不乏偶尔上门,国舅兴许也是去过吧。” 这么问,实在问不出个什么名堂。云菀沁心下一横:“太子爷,那国舅——可有什么称呼?往日,下人都叫他什么居多?”卫婆子说当天相国寺内,随行仆从喊那人貌似什么公……这个也是线索之一,不能放过。 “称呼?”太子眉毛扎得更紧,“无非便是国舅爷,御史大人,蒋国公……” 等一下!云菀沁秀眉一动,打断:“蒋国公?国舅爷也被称蒋国公?” 太子奇怪地望她一眼:“国舅三十不到便赐国公之爵,旁人在公众场合,喊他国公倒是最多的,国舅爷只是私下里称呼。” 蒋国公,蒋国公……对,怎么没想到呢,当时只想着是时下姓氏加上一个“公”的大众称呼,哪里会想到,相国寺喊的什么公,就是蒋国公! 云菀沁掌心冒出细汗,已经基本确认了,相国寺内与娘亲共度一室的,只怕就是蒋胤! 还有,冬夜来访侍郎府,与娘亲私见的男子……若爹爹甘愿让外男与妻房见面,那人必定位高权重,爹忌于权势,甘愿忍气吞声甚至主动安排,而年轻时的蒋胤,绝对有这个地位。 相国寺的大臣,冬夜来探娘亲的男子……这两个人的影子重合,落在蒋胤一个人身上。 那就是说,娘亲有可能与蒋胤认识,并且,还有可能与这个蒋国舅,有私情? 云菀沁默默不语。 太子见她不讲话,只顾着走路,俊秀脸庞一低,挡在她脸蛋前:“还说对国舅没什么兴趣……” 是,是有兴趣……只这个兴趣,说不出口啊!云菀沁见太子脸逼近,趁人不注意,顺手轻轻一挡,拍到旁边儿去了。 一行人已到了藕香榭宴席入口,席中,夏侯世廷见着二人亲密无间动作,眼色一沉,刚刚才说要他与储君保持距离,呵,反倒还打情骂俏起来了。 云菀沁哪儿顾得上席里有人眼睛都要冒出火星来了,趁与太子还能说几句,贴过去,小声蹙眉:“太子今儿帮了我,我感激不尽,可,太子爷怎么会知道我跟红胭现在的关系,又那么清楚红胭的身世?”蒋胤是他的外戚,他知道蒋胤辞官背后的隐情不奇怪,可红胭的真实身份这些年保密得紧,不可能告诉旁人,更不可能被太子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知道,就连云菀沁自己,当时也只是猜测她是塘州之战的后人,也没那么清楚她是哪一家的女儿,可太子,马上就能知道红胭真正的身份,又能马上找到铺子将人请进宫,绝对不像是刚刚才知道。 太子眼神一飘,迅速正色,没说什么。 云菀沁正要多问,来了宫人,已将太子请进席间了。 云菀沁心中一疑,难道……进宝街那间铺子的幕后买家,与自己合股经营,却迟迟不路面的神秘大股东是太子? 也只有这个可能了,不然太子又哪里有机会与红胭接触到,得知她的身世,因为早就知道,才能当机立断请她进宫,再将蒋胤请过来。 正想着,赫连氏过来了,云菀沁收起遐思,先过去伺候。 因贾太后先行离场,藕香榭内,众人对饮交谈了会儿,时辰不早了,有宫侍来报宴席散场,车马已经备好,各位世家公子与千金们可以从正阳门处,乘车陆续离宫。 云菀沁因为被赐留宿宫内,云菀桐与妙儿先由大内侍卫亲自驾车,送回侍郎府,云菀桐倒是巴不得快点儿回去报喜讯,出门时,还是尾随在正牌嫡女身后的委屈庶女,回家时已经有宫人亲送,身上已带着魏王府未来侧妃的光芒,这会儿振奋地心都跳快了。 妙儿见大姑娘留宿宫里倒是有些不安心,只可惜宫规严谨,太后仅说留宿云菀沁,她也不能陪,临走只得轻轻嘱咐了几句。 云菀沁与她笑着说了几句,拂去她不安,随赫连氏一行人回了萃茗殿。 赫连氏回寝殿后,与云菀沁讲了两句话,一如平日,在珠帘内的花梨大书案后看书练字。 云菀沁与蓝亭、紫霜等四名婢子在帘外,静静伺候,因为还记挂着蒋胤那事儿,心中左思右想,倒也不怎么闷。 时辰飞驰,夕阳西下,赫连氏放下笔墨纸张,脸颊朝窗棂外望去,蓝亭最通人意,心有灵犀,知道娘娘记挂什么,上前笑道:“不如去梅林散散步。” 几人簇着赫连氏去了殿外的梅林。 云菀沁边走,边看着这爿环境清幽的小梅林,佑贤山庄也有专门的梅花林,按照京城的气候和温度,梅花多是十二月或者一月左右开,到了三月份方才陆续凋谢,眼下才刚刚进十一月,离梅花盛开还差一个月,可因为近来气候凉得很快,一场秋雨一场凉,几乎有些入冬的架势,所以枝桠上已经结起了小苞子,嫩叶伸展而出,梅花是先叶后花,看这架势,已有些隐隐绽放的趋势,就算提早些日子开,也不足为奇。 赫连氏举起手,轻抚着光秃秃的枝干,山峦般的眉微微一蹙,云菀沁察言观色,甜笑:“叶子已抽出来了,再过一月左右就要开了,到时候定是一片香雪海。” 赫连氏听她字里行间倒像个练家子,暂时放下心头事,美目一闪,微微笑:“你这小妮子倒是懂,那你说说,什么梅最好。” 云菀沁道:“目前中原有楚梅、晋梅、隋梅、唐梅和宋梅,楚梅秀美,单株最具观赏价值,晋梅清丽,气味最适宜室内摆放,隋梅高雅,适宜送人,唐梅开起来最丰饶堂皇,宋梅娇小,开起来宛如夜间的星海,各具美态,要说什么梅花最好,娘娘这下可是问倒臣女了,各有千秋吧。”笑靥一绽,瞟了一眼枝头苞子,“不过依臣女拙眼,这园子里移栽的该是唐梅罢,开起来一定是漂亮大气如汪洋。” 赫连氏见她猜中,越发喜欢:“我听你说话,倒是比赏梅舒服。这梅花还不知道几时开,你这小嘴儿却能时刻逗人喜欢。” 云菀沁笑应着:“娘娘,这梅花也快了呢。届时皇上来,一定看了喜欢。” 赫连氏没说什么,只笑意一凝,继续慢步走着。 蓝亭将云菀沁拉到一边,低声窸窣:“云小姐,其实咱们茗萃殿的梅花,在几个娘娘当中开得最慢,尤其远远比不上韦贵妃那边,她的常宁宫本就择的是一块宝地儿,又将后宫最厉害的花匠抢了去,什么好处都霸占了,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能养不出好花儿?……偏咱们圣上又喜梅如痴,爱屋及乌,见着哪个宫殿的梅花养得好,就喜欢多逗留。这不,每逢梅花快开,娘娘就要发愁。” 云菀沁仔细观察了下四周,也是,萃茗殿地处宫内的西北角,阳光不是很充沛,气候偏干燥,并不算种植梅花的最好环境,度量了会儿:“倒是有个法子,今年能叫娘娘拔个头筹,不至于年年都落在最后一名。” 蓝亭一讶:“云小姐难不成是花仙,还能有办法子叫梅花早开?” 云菀沁莞尔:“从现在开始,你们为花洒水时用碱水代替。” “碱水?”蓝亭一疑。 “没错,”云菀沁道,“碱粉用热水融化开,冷却后再浇花,能提前开花的时间,另外,梅喜凉爽,你们从冰窖里去凿几块大冰,用布遮裹好,放在树下,梅树适度感受到冷温,也能促进提早开花。” 蓝亭噗呲一笑:“前面一个奴婢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可后面一个倒是知道,云小姐这是在欺骗梅花呢!”却也笑着记下,说办就去办了。 在佑贤山庄学了不少实用的培花技能,这只是其中一个,云菀沁听卫婆子说,似还是娘亲研究出来的。时辰一晃,夕阳西沉,苍穹渐露,姚福寿过来萃茗殿,提前通知宁熙帝夜间要过来,叫贵嫔准备,又将明儿一早上皇上要穿的朝服都抱来了,看样子是要侍寝。 赫连氏福身应下,宫人们开始忙不迭地准备。 云菀沁看赫连氏脸上飞起两抹酡红,这阵子应该很得宠,心下也宽松不少,想着宁熙帝要过来,自己不方便继续留,正巧,慈宁宫有个嬷嬷提着一盏白纱宫灯,带着两个太监来请云菀沁过去贾太后那儿。 云菀沁与赫连氏跪了安,随着嬷嬷,离开了萃茗殿。 夜色一降,疏星镶嵌在深蓝天际,宫墙内静谧下来,显得空旷深远,气候也降了许多,下起了寒气,整座皇城,除了梆子声响,就是红墙之间值勤禁卫的脚步声与照明的斑驳星火。 宁熙帝政务妥了,来了萃茗殿,赫连氏娇柔相应,一夜鸾凤和鸣,说不尽的恩爱缠绵。 破晓时分,天际泛出鱼肚白,寅时三刻,宁熙帝照例起身,由贵嫔伺候洗漱完毕,披上了紫金貂氅,一边走动着,一边活络筋骨,来到殿门处,一推窗棂,一股深秋寒气扑过来。 宁熙帝刚深呼吸一口,再一睁眼,看清楚外面的景象,嘴巴却合不拢了,浓眉攒紧,似是勾起什么心绪,半天说不出话,许久才大声道: “来人,来人啊——”   ☆、第八十六章 误会 赫连氏一听皇帝的叫嚷,赶紧匆匆走到寝卧外,只见宁熙帝站在一扇朱色缠枝松柏纹的大窗棂前,龙目瞪大,目色中净是惊喜。 赫连氏一惊:“皇上,怎么了——”几步过去,话还没说完,却也是呆在窗前。 这扇窗户正对着天井中的小梅林,林中早就换了一道景象,与昨天截然不同。 身后的蓝亭亦是一怔,昨儿还光秃秃一片的梅林,一个晚上,枝头苞已经绽出了粉白色的花朵儿,星罗棋布地点缀在褐色的纤长枝桠上,唐梅这个品种的个头儿,在梅花中本就大,很占视线,如今乍一看过去,密密麻麻,素雅天成,果真如昨天云家小姐说的,一片香雪海! 赫连氏回过神,欣喜无比,云家那丫头的催梅盛开的法子,果真有效! “玉烟,”宁熙帝满心欣悦,哈哈笑起来,“往年你总是说这萃茗殿地势不好,叫朕看,今年花神还是很眷顾你的啊!宫内最早的独秀,都开在了你家!瞧这样子,开得这么早,只怕今年还会梅开二度!”皇帝显然是真心爱梅的,说到这儿,兴致大增,不顾秋晨寒凉,也不要宫人跟随,抖了抖大氅,出去赏难得的早开梅了。 赫连氏难得见宁熙帝这么高兴,不敢搅皇上的兴,也披了披风,跟上一同伺候。 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是冻得鼻头红红,手脚冰凉,宁熙帝展开大氅,将赫连氏拥在怀里地一路进殿,一坐定,眉飞色舞道:“今年梅花独独早发萃茗殿,贵嫔有功,甚得朕欢心,姚福寿,赐贵嫔东海夜明珠一对,紫绡纱一帐,五凤头面一套,另打赏萃茗殿宫人!” “多谢皇上!”宫人们喜上眉梢,齐齐跪下,又赶紧递来已烧得暖和的金丝手炉。 宁熙帝今儿一早起就看到晚秋初冬的梅景,心情前所未有的好,捧着手炉将手捂热,像个十*的少年一般贴了赫连氏的俏丽脸颊上,给她取暖,笑道:“玉烟的脸蛋儿都冻红了,来,让朕捂一捂……”宫女们都很少见宁熙帝这么柔情似水,个个捂嘴偷笑,年纪大一些、跟了赫连氏多年的嬷嬷,也惊喜地察觉,就算是当年贵嫔刚进宫最得宠时,宁熙帝也不曾这么细腻,眼下,两人倒是比往日感情更近了一步,打了个眼色,与几个宫女笑着低头退下,不再打扰二人柔情蜜意。 赫连氏知道宁熙帝今天是真的高兴,心下对云菀沁又是感恩多了一层,一边享受帝王的宠爱,一边拿起屏风上的朝服与冕冠,温和地笑道:“皇上忘了嫔妾是在哪儿出生的么,北方的草原冷起来,比京城还要冷几倍,嫔妾自幼习惯了,不怕冷的,倒是皇上,赶紧将朝服换上,免得着凉了。”宁熙帝也笑眯眯地伸展双臂,由着贵嫔穿戴。 赫连氏给宁熙帝展袍扯衣角,皇上这阵子三五天来一次萃茗殿,比韦贵妃的常宁宫那儿还去得频繁,现在正是难得复宠的时光,若有什么事儿,这个时候提出来,怕是好机会,想着手一动,给宁熙帝扯了扯袍子角儿,低柔试探: “皇上,世廷渐大了,也不知道皇上近来有没有给皇儿考虑过。皇上子息丰,优秀皇子也不少,可千万别忘了嫔妾的皇儿。” 宁熙帝自然知道赫连氏说的“考虑”指的是皇子婚事,勾了勾美人尖尖下颌:“怎么忘得了?郁文平家的一名嫡女,年纪和容貌与老三匹配,迟早的事儿罢了,前年不就提过么。这两年,朕瞧老三年纪越大,身子骨也越发健壮了些,也该找个管后院的人了。朕改明儿叫姚福寿与老三那边说一下,今年内就将婚旨给下了。” 果然啊,圣上瞧中的还是那郁家千金,看来已是难拗的了。赫连氏念起撷乐宴上,儿子看那云家小姐的眼神,下定决心,柔声福了一福,婉婉一笑:“谢皇上赐婚,郁家小姐做秦王正妻,主理王府中馈嫔,妾自然安心,可嫔妾瞧着大皇子二皇子,还有五皇子,甚至太子,未娶正妃前,宅院内都有几名红袖添香的俏人儿呢……。” 宁熙帝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在嫌老三府上女人少呢,不免哈哈笑起来:“你啊你,看上去不声不响,朕以为你多老实,原来还是馋着锅里,你这宝贝儿子,一个妻都还没正式迎娶进门,就已经想着纳侧啦?” “皇上又取笑人家,”赫连氏粉脸一红,“后院人多了,开枝散叶的机会才大一些,世廷他本就身子不大好,多些人,方才能多给皇家添子嗣啊。” 说的也是,皇子在娶正妃前先纳几个侧妃庶妃,甚至养些侍妾,不足为奇,有时还是宫里的长辈贵人拉的线或者送的人儿呢,宁熙帝眼一眯,这个贵嫔,素来谨小慎微的,话不多,可一说,必定是早有打算的,笑了笑:“玉烟,你心里是有人了?” 赫连氏垂了眼眸:“这次陪宴嫔妾的兵部左侍郎家的女儿很是灵巧,生得也好,虽年龄比老三要小几岁,却难得的懂事,并不任性稚气,陪侍嫔妾时很会体贴人,”见皇上凝神不语,又补充:“那云小姐宴上,虽然第一次进宫,却有大家风范,昨儿太后还将她留宿宫里陪歇了一夜呢。” 话一出口,宁熙帝眉毛一弯:“云玄昶的大女儿,云氏菀沁?” 赫连氏一怔,刚一提,皇上就能脱口唤出那女孩儿的闺名,像是熟悉似的,不过再一想,也不奇怪,昨晚,朱顺将红胭是塘州之战军官后人的事报给了宁熙帝,蒋胤后来去议政殿找宁熙帝重新自省过一次旧案,两人陈述原委时,字里行间肯定免不了会提到云菀沁,皇上对云菀沁印象深刻,倒也没什么,忙颔首:“是的皇上,就是云家的大姑娘。” 隔了好半会儿,宁熙帝才开口:“原来你瞧中的是那个女孩儿,朕虽没见过那孩子,昨儿听朱顺与蒋胤一说,也觉得有几分普通闺秀没有的胆量与侠气,有意思。” 赫连氏一听暗喜,皇上都觉得不错,那就是有戏了:“可不是,皇上,那女孩儿样子虽是娇娇嫩嫩,看着小了点儿,可心里头有货,有几分男儿的度量,与世廷很般配。她父亲为兵部的二把手,嫔妾听闻,似是马上又要擢为尚书,那就是二品重臣,配世廷做侧妃,倒也说得过去。” 说到这里,赫连氏只当这好事儿十之*便成了,女方身世位份合适,得贾太后的喜欢,皇上又夸了几句,还能有什么大问题。 没料待赫连氏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宁熙帝竟默不作声,并没之前赞人时的笑容。 赫连氏心中咯噔:“皇上,是不是觉得那云家小姐不好……” 宁熙帝挥挥手:“并无不好。” 并无不好,可对于云菀沁当老三的侧妃却又有几分迟疑,赫连氏生了奇怪,莫非皇上觉得云小姐当皇子侧妃还不够格,或是有待考量?但瞧他脸色,倒也不像在挑剔云小姐啊……却再不好多说什么,继续服侍皇上穿衣。 料理妥当,姚福寿在帘外恭声:“御辇备好,时辰也差不多了,皇上随时可摆驾去奉天殿了。” 宁熙帝“嗯”了一声,见赫连氏似是有些失望,安抚:“玉烟,今儿下朝若政务清闲,朕再过来同你一块儿赏早发的梅花。今早时辰有限,还没来得及欣赏完。” 赫连氏没得个准信儿,确实失望,可此刻听闻皇上下朝会来,仍是欣喜,柔柔一拜:“玉烟随时在殿内恭候皇上,”说完,亲送皇上出殿上朝。 宁熙帝经过天井,一眼瞥见蓝亭刚从那梅林出来,怀中抱着一块冒着凉气的大方砖冰块,因为迎面碰上龙颜,正停驻在路边。 昨儿蓝亭照云小姐的吩咐,将冰块用布裹好了,浅埋在树下的泥土里,云小姐说过若是梅花开了,就得将那冰块拿出来,不能强行一直使用,免得适得其反,蓝亭见宁熙帝离了梅林,惦记着云小姐的话,梅花下的冰块不能放久了,便赶紧去将冰块弄了出来,没料却与宁熙帝碰个正着。 不出蓝亭所料,宁熙帝脚步一停,下意识问道:“这大冷天儿的,你手里拿冰做什么。” 蓝亭望了望自家娘娘,赫连氏也没什么好瞒的,心里一转,倒是个好机会,附过去轻道:“皇上,今年嫔妾有幸拔得头筹,不是花神保佑,是云家小姐深谙此道帮忙,才能叫咱们赏到深秋初梅。” 宁熙帝一怔:“她,怎么能叫梅花早发?” 赫连氏将云菀沁的法子简单说了一遍,只盼着云菀沁刚好拨到了皇上的心头好,叫皇帝欢喜,接纳云菀沁,这已经是她能帮皇儿的最大余地,再就只能瞧那女孩儿的造化了。 宁熙帝只听到那碱粉化水促花开,浓眉乍然一动,喃喃:“碱水催梅开。” “是啊,”赫连氏笑笑,“嫔妾当时听着,也觉得像是天方夜谭,这小妮子不知道哪里来的鬼点子,没料果真有用处。” 宁熙帝脸色恢复,嘴角一扬,勉强提起笑容:“嗯,云玄昶这闺女,鬼点子不少。”虽然是夸赞,语气却干干巴巴,似是强挤出来的,姚福寿察言观色功夫强,偷偷看了看宁熙帝的脸色,清咳两声,恭声说到:“时辰不早了,朝臣们怕都来了,皇上该过去奉天殿了呢。” 赫连氏再不敢多作纠缠,俯身:“恭送皇上。” 宁熙帝远远瞟了一眼梅林,与姚福寿出了茗萃殿。 御辇绕过曲折宫墙,走到半道上,忽的一停。 跟在后面的姚福寿几步小跑上前,只当皇上有什么事儿要差遣。 宁熙帝白皙而修俊的手扒开辇帐:“天色尚早,朕先去一趟慈宁宫,给太后请个早安,再去奉天殿。” 给太后请早安?姚福寿一愣,皇上孝顺,政务再忙,一天也会拨出时辰给太后请安两到三次,可早安一般也都是下朝以后去啊,从没见着上朝前赶着去,正要多问一句,心念一转,皇上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咽下话,忙吩咐先将御辇转去慈宁宫。 *** 慈宁宫。 云菀沁昨儿得了恩赐,赐座临窗锦榻边,与贾太后促膝谈心小半晚,满肚子民间的乐事,闺阁的雅事,还有平日调脂弄粉的小段子都统统搬了出来,听得贾太后不亦乐乎,笑得合不拢嘴,直至二更的梆子打起来,朱顺与贴身伺候的老嬷嬷三催四请,太后才恋恋不舍回了寝卧安寝。 随后,云菀沁被安置在太后寝殿旁的一间耳殿内歇息,本来以为会择床,可进一趟宫发生的事儿不少,她身心俱疲,高床软枕,身子下垫着的软绫滑罗几乎能跟肌肤融为一体了,头一碰枕头没多时就美呼呼地睡着了,一夜无梦。 翌日天光一亮,云菀沁梳洗完毕,穿戴好了,天蚕丝软榻上好好睡了一晚,什么精神都养足了,看了看天色,该是出宫的时辰了,在宫女的带领下去给贾太后跪安辞行。 贾太后见得这丫头一夜起来,精神劲头足了,两个脸蛋儿红粉扑扑,一双美目水汪汪的,越发灵动,昨儿进宫时一身淡雅的衣裳换了,此刻换上了一套宫人准备的新衣,与昨天的衣裳风格截然不一样,是一袭五色锦彩绫曳地长裙,颜色艳丽鲜嫩,衬得人娇媚动人,娇小耳珠子上挂着两颗红珊瑚耳坠子,更是让肤色显得牛乳凝脂一般的白腻。 风格大变,却各有不同的美,若昨天那一身儿宛似清雅荷花,今天这一套就是娇艳的芍药。倒还真是一副衣架身子板儿,穿什么就有什么味儿,贾太后虽贵为太后,却跟世俗人一样,哪里有不爱美的,将云菀沁拉到身边,又是东看西看,笑着品鉴了会儿,时辰差不多,叫朱顺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 云菀沁忙是捻裙跪下,摇头:“昨儿在宴会上,已经收过太后的一柄簪,怎么还能要太后的礼物。” 朱顺笑着说:“不妨,这礼算不得贵重。” 云菀沁接来一看,是个红漆桃木三层食盒,打开食盒的抽屉,每一层都有些果品。 “这个叫做九九果盒,宫中御膳果品。”朱顺指着那果盒:“九为吉祥数字,这果盒内共有九种果品,每种果品的意图都吉利,有龙眼、栗子、莲子、葡萄、荔枝、白果、白枣儿、松子、长生果,每种果品不多不少,各九颗,所以称之为九九果盒。” 这么一听,云菀沁记起来了,不但记得,这个九九果盒,前世她也曾有机会接触过,这赏赐,真正算得上是礼轻——情面大,这是宫中贵人赏赐给功臣的食膳,尤其保疆卫土的功臣进宫饮宴,离宫时会被赐上一盒,前世慕容老侯爷战功彪炳,每逢进宫几乎都会拿一盒这个果盒回来,然后分给两房孙儿,有时还会留一些能长期存放的,等着家中宴客拿出来,在宾客面前长长脸。 朝臣无不以得到这果盒为荣耀。 只没料到,太后竟叫御膳坊做了这九九果盒赐给自己。 这可是连爹都求不得的无上光荣,自个儿倒是比他还要提前拿到这个光耀!若是抱回去,只怕爹眼珠子都得瞪出来,云菀沁吸了一小口气儿,嘴巴还是得客气两句,憋出个大红脸:“臣女对朝廷可没立下什么汗马功劳!太后这不折杀了臣女吗,回去了,爹只怕还得责骂臣女不像话,什么都敢收呢!” 朱顺瞥了一眼贾太后,看得出贾太后真心喜欢这丫头,自然顺着太后老人家的心意,笑眯眯道:“谁说没有功劳,陪太后一小晚,谈天拉家常,太后许多年都没这么开怀了,太后高兴,皇上自然也高兴,这就是对朝廷有功!” “云侍郎敢责骂你,叫他来哀家这儿,哀家好生跟他谈谈!”贾太后亦是扬了扬眉。 云菀沁这才笑嘻嘻拎了九九果盒,刚谢过太后,正这时,外头宫人有事来禀,对了贾太后说了几句。 依稀有人名飘到云菀沁的耳朵里,是国舅爷。可具体什么事儿,听不大清楚。 这一下,又把云菀沁的心事勾了起来,见传报的宫人走了,思忖了会儿,轻道:“臣女昨儿还在想,没想到国舅爷当年辞官竟是这么个缘由,虽说国舅爷觉得对塘州之战的军官施罚过重,可臣女再一想,天下有几个人能有这个愧疚心,国舅爷丢弃荣华富贵,毅然决然隐居赎罪三年,倒也是不容易啊。” 贾太后被云菀沁这席话,勾出了几分感慨,不用问就将刚才宫人的汇报内容主动倒了出来:“谁说不是呢。昨儿国舅在承天湖边这么一说,又跑去了议政殿跟皇上陈情,回了瑶华殿,怕是动了心气儿,加上身子骨这几年本就熬坏了,一下子就病倒了,宫人才来禀,说太子喊了太医刚看过呢。” 云菀沁眼波一动,面色露出些担忧:“国舅爷没什么事儿吧。”这话也不是虚情假意,倒还是有几分真心,现在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啊,自己还没机会找蒋胤问个明白呢! 贾太后摇摇头:“没什么,只说是忧极攻心,气血不顺,不过这一病啊,怕是几天难得下榻,暂时回不了山里他那个破道观了,要哀家看,是福不是祸!加上皇上派大理寺、刑部等部翻查塘州旧案,国舅是重要人证,得要协助,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啦。” 真是好!云菀沁心里一喜,马上又压下来,幸亏没露在脸上,虽说蒋胤身在皇宫,自己跟他碰面怕是有些难,但只有还在京里就有希望。 说了两句,时辰差不多,云菀沁告辞太后,由一个嬷嬷伴着,出了慈宁宫。 却说云菀沁前脚刚走没多时,慈宁宫门口就一声长禀传来: “皇上驾到——” 贾太后眉一攒:“请,快请。”稀奇了,这会儿正是上朝左右的辰光,皇帝怎么有功夫来这儿。 不消半刻,头戴冕冠,身穿金黄朝服的男子便在宫人的簇拥下进来了,给母后行过礼。 贾太后只听姚福寿说皇帝来给自己请早安,也没多想,叫人沏了壶冻顶乌龙。 宁熙帝呡着茶,东一句西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太后说着话,眼睛却不易察觉地左右扫。 姚福寿自然知道主子在扫什么,出去拉了个慈宁宫的守殿太监一问,才知道云家小姐早两刻已经离开慈宁宫了,赶紧进来,见缝插针,对主子耳语了几句。 贾太后本就觉得皇帝心不在焉,再看见那姚福寿一说话,皇帝脸上浮上几许遗憾,顿时明白了,这个皇帝,来自己这儿,怕别有目的。 坐了会儿,宁熙帝撇下茶盅,起身上朝。 贾太后目送皇帝出去,趁皇帝上辇,叫朱顺将那姚福寿单独拎了过来,双眉一挑,威严骤起:“皇上今儿来慈宁宫干什么啊。” 姚福寿一愣,挠头赔着笑脸,打哈哈:“嗳哟,奴才的老祖宗,皇上来还能干什么,肯定是来给太后请安啊。” “兔崽子在哀家面前也敢嘴滑!”贾太后哪吃姚福寿这一套。 姚福寿这才摒了笑,却依旧支支吾吾:“也,也没什么……” 贾太后声音发了冷:“怎么着,是要哀家拿你去宗人府,好生审审?” 朱顺在旁边笑着唱红脸:“姚公公,您就说吧。咱们圣上是太后她老人家亲生的,太后她老人家一双慧眼,难道还看不出端倪吗。” 姚福寿这才坦白从宽,讪讪:“皇上是来瞧那云侍郎家的小姐。” 平地惊雷!瞧那云丫头?贾太后揪住罗帕,瞪住姚福寿。 朱顺也是一讶,皇上从没跟云家小姐见过面啊,竟屈尊姜贵来慈宁宫看云小姐,正要说话,贾太后抬起手一拦:“你走吧。” 姚福寿喏了一下,赶紧溜号了。 朱顺倒吸一口凉气,盯着太后:“太后,皇上这不是——”话没说完,实在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贾太后自然也跟着心腹想到一块儿去了,莫不是昨儿云丫头在撷乐宴上的风头传到了皇帝那儿,叫皇帝来了兴趣? 宁熙帝是贾太后如假包换的亲生儿子,贾太后又怎么会不清楚他的秉性?年轻那会儿就桃花忒多,到现在虽然年过四旬,风流却也不减当年,后宫美人儿成堆,除了每年正以当渠道选秀进宫的妃嫔们,大前年皇帝微服水乡,带回了一个南方闺秀,去年在自己这儿看上个宫娥,说是喜欢,也要去了。 想到这里,贾太后基本已是笃定了,心里很有几分高兴,若皇帝真是看中了那云丫头,倒也不失为一桩美事,云丫头合自己的眼缘,要真进了宫,这样能时时陪自己。 太后眼儿一眨,朱顺就能猜到她想什么,这会子也不例外,晓得正中了太后的心意,笑着低声说道:“只可惜啊,差那么一点儿机会,云小姐前脚离,皇上后脚来,硬是没碰上!还有,今年的选秀更是已经完了,赶不及,到明年的选秀,又起码是开春三月以后了,这一来二去,起码近半年,时间耗长了……” “啧啧啧,”贾太后一个笋指尖儿戳了戳朱顺的大脑门儿,“你这死脑筋,谁说非得凭着选秀女才能进宫侍圣,要找机会,那还不容易啊!天意啊,钦赐啊,一大堆,就怕你想不到!” 朱顺呲牙摸摸脑门,还是太后英明,同时也心眼儿一清:“噢对,皇上马上要去祜龙围场秋狩……”秋狩时,除了皇室宗亲子弟,还有朝臣及其子女,男丁是皇子骑射的陪伴,女子陪侍随行妃嫔和皇宫女眷,到时何愁没机会。 贾太后笑了一笑,深深望一眼心腹太监,并没多说。 *** 再说云菀沁这边,出了慈宁宫,乘上宫轿,直奔正阳门。 今天天气不错,秋高气爽,阳光不嫌猛,风儿不嫌凉,出了正阳门,过了护城河,就能上御街回家了。 云菀沁下了轿,隔着护城河看见家中熟悉的绿呢乌盖头马车。 车下,妙儿正大力挥手,应该是来接自己,云菀沁回头对宫人笑着说:“我家人来接了,就不劳宫车接送了。” 被贾太后负责送行的慈宁宫嬷嬷朝护城河那一头望了一圈,却犹豫了一下:“云小姐,到底哪辆车是侍郎府来接您的?” 云菀沁一诧异,重新眺过护城河望过去,先前没注意,再仔细一瞧,自家马车的后面,跟了好几辆精致的马车,粗粗一看,足有四五乘,还没来得及回话,其中一辆马车上跳下个家丁模样的年轻男子,见到云菀沁出来了,反应最快,跑过来隔着城门的哨卡,使劲儿摇晃着手: “云小姐,奴才家少爷是奉恩辅国公家的尹世子,昨儿在摘星楼奴才还跟您家婢子说过话的,还记得不记得?世子知道云小姐今儿早上出宫,差遣奴才驾车在宫外等着您,送您回侍郎府呢!” 另一辆马车的下人也不示弱,凑过来,朝那奉恩辅国公家的奴才哼了一哼,喊起来:“云小姐,奴才是杨太傅家的,家里的杨少爷昨天参加过撷乐宴,正坐您对面儿的斜左第三,长得最俊的那个!今儿少爷叫奴才来送你回去!” “欸,我说你这人——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啊!”第一个家丁撸了撸袖管子。 “什么先来后到?我只晓得先到者先得!”第二个牛惯了,反嘴道。 这么一嚷,剩下几个反应慢的也都跑了过来,隔着护城河开始自报家门,乱糟糟一团。 那老嬷嬷算是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了,笑得弯了腰:“原来都是昨儿撷乐宴上拜倒在云小姐石榴裙下的世家少爷啊,得,云小姐自个儿选一乘车吧。 什么石榴裙啊,云菀沁恨不得几个大石榴掷过去把他们砸一顿,在护城河对面闹成一团,阻了自己的路。 妙儿之前不知道跟在后面的马车是来接自家小姐,这会儿一看,正要上前跺两脚把人都赶走,有一道修长的人影绕过一堆家奴,径直走到前面。 男子腰际亮出什么,外城门的侍卫放了行,径直走到正阳门外,面朝云菀沁:“云小姐,主子车备好了,派奴才来送你回府。” 是施遥安。这个秦王也上赶着凑什么热闹。云菀沁努嘴:“有劳施大人,家中已有人来了。” 施遥安稍一顿,脸上微笑未改,只凑近几寸:“哪里,没看到,怎么,云小姐不坐秦王府的车,非要坐不认识的人的车子吗。” 云菀沁见身边那老嬷嬷目光复杂地盯着,也不好继续逗留,得了,就是坐他府上的车子而已,这点儿面子总得给,跟着施遥安过了护城河,出了外城门。 一群世家门户的家奴有的认识施遥安,晓得他后面人是谁,就算不认识的,见他手持令牌直入皇城,也知道这人主子背景恐怕不浅,哪里还闹腾,个个愣在原地。 “大姑娘——”妙儿见云菀沁上了秦王府的车,忙上前。 云菀沁道:“没事,你跟车夫跟在我后面就好,反正施大人也是送我回府。咱们一前一后到家而已。” 妙儿听了,便上了云家马车。 施遥安拉开马车帘子,放了车凳子,云菀沁一撑车辕,上了马车。 脑袋刚钻进去,只觉得气氛不对,车厢内有人,一抬头,正对上前面一双浓黑得发沉的深邃眸子。   ☆、第八十七章 厢内痴缠,喜临云家 男人正在对面,安静地坐着。 云菀沁一讶,半截儿身子登时卡在车厢中间,一时之间不好进,也不好退。 他怎么还亲自来……接自己? 车来就成了,人来个什么劲儿。 正撇撇嘴,施遥安已经一跃上车,一手拽辔,一手持马鞭,“呼”一下就甩了下去。 枣红大马得了这一鞭,抬起前蹄儿,条件反射朝前面奔了两步,一个后冲力,云菀沁没刹住,迎头就朝车厢里倒去。 男子伸手就将她小腰儿一扯,卷了过来。 啪一声,云菀沁正坐他大腿上,压了个瓷实!马上要跳起来,车厢矮,她身子一直,脑袋马上咚的撞了一下,顿时疼得颈一缩,夏侯世廷将她又摁在了大腿上,声音低沉又带着几分笑:“猴儿一样,不安分,撞晕了吧。”说着,竟是下意识长臂一伸,在她头上摸了几下,看看撞出包来了没有,那一声,可够响亮。 “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云菀沁吸口凉气,将他手往外面扒,敢情在车厢里就不避嫌啊,不用照镜子也能知道这会儿场面实在太暧昧太尴尬了,——坐在堂堂亲王的大腿上,被他摸着脑袋,自己可不是朱门大户养的宠物。 “闲着也是闲着。”声音散漫,却又微微一变,提醒:“还在喊殿下。” 哦,已经出宫了。云菀沁喉咙咔了一咔,讪讪:“唔,那三爷把我放下来吧,旁边不是还有位置么,多浪费呐……”话音未落,早就驾驶起来,飞奔在御街的马车一个急拐弯儿,她身子一斜,顺手一抓,男子倒也不客气,将她的腕子拉过来,挂在自己脖子上。 这绝对是串通好了吧?什么鬼驾车技术? 男子英魁有力,臂腿并用,虽说身上带着病,可该有的力气还是有,也不缺什么零件,才施出三分力气就将女子困在怀里,而且脸上的神色十分的自然流畅,表现得这是个很正常的事,并无任何不妥。 云菀沁愤愤,狠狠挣了两下,抖得车厢都弹了两下,最后挣不开,只能放弃了。 还说有病,光看外表,五大三粗,打得死牛。 在宫里又一次碰面过后……这男人,像是比之前又热情了一些,甚至越来越不守规矩,不拘礼法了。 前面驾车的施遥安只觉后面的车厢抖了抖,脸倒是一红,这三爷和云小姐,还真是……弄得车都震了,有没有那么猴急啊。 街上风大,不时将车窗的小帘子刮两寸起来,云菀沁有点儿心惊肉跳,生怕被外面的路人瞧见这么个肉叠肉的场景。偏偏力气不够他大,撒泼吧,位置窄撒不开手,骂人吧,他是个厚脸皮,可以装聋不听,只能装个弱势,苦巴巴瘪着小俏脸儿,揪住他的绣着游龙腾云纹的袍服衣领子,死劲儿拽,看起来像是求饶,暗中只想把他扯得翻白眼:“别看我矮,我沉得很!三爷身子骨又不好,把您压出个好歹可怎么是好……” “别动。”男子声音开始有点灼,将她拉领子的小手扯下来,被她一贴一碰,心跳得快起来,骨头有点儿发麻,其实高家村那夜,也曾有这个反应,只是因为喝了竹子酒,本就气血流动快,分不清到底是因为她,还是因为酒。 倒也是怪,在王府,与蕊枝的接触也算亲近,那病症也没怎么被诱发,与她做一些亲密的动作,却是次次都要心跳加速,气血横流。 而且,一次比一次反应剧烈。 就算这样,偏偏还是舍不得将她放开,任由体内的不适隐隐滋长和作祟。 怀里的小人儿就跟五石散一样,让他痛并快乐着。 他喉结一动,尽量平息住气,将她的手勾在脖后:“抱紧了,”声音稍温和一点,“帮本王解开衣领。” 吹吹凉风,一般会强一点儿。 云菀沁看出他的异常,当日听蕊枝说出他的病症,其实还不算太相信,这会儿见他的样子,已是信了。 这不是自作自受么,她给他解开衣领,露出一小块略泛古铜光泽的胸肌,隐约还有一小条旧疤冒出来,见他额头渗出细汗,掏出绣帕,给他一点点地拭干。 蕊枝说他二十五前不能行敦伦之事,其实天下的病怎么会有这种鬼扯淡的禁忌呢,云菀沁猜到了,他那毒性,估计是禁不起受刺激,一受刺激,会诱发病灶,而成婚后的敦伦之事,注定脱不了会动欲念,这么一动,肯定会牵连五脏六腑和神经感官,造成毒性翻腾,所以大夫才叫他长年禁欲。 恐怕这就是什么他性子养得不苟言笑,不像魏王那样张狂、不像太子那般恣意的原因,就算是天性活泼的人,为了这个病,也只得压下性子吧! 倒也可怜。 只是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是二十五岁? 云菀沁回想前世,自个儿没了的那一年,他依稀刚登基有大半年的样子,那会儿他还没到二十五……若真这么说,难不成新帝上位后,后宫佳丽集体守了大半年的活寡?不带这样的吧……兴许早就治好了,毕竟,皇宫大内什么名医名药没有! 这当下,夏侯世廷已经恢复了气色。 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大掌一箍,将她搂得越发的紧,享受着被她坐在大腿上勾着脖子的滋味,温香软玉,加上马车的高低起伏,很是舒服,只尽力不让自己乱想,身子倒也没什么太大的不舒服。 半晌,他睨眸,打量腿上的人儿,今天换了衣裳,衬得人面桃花一般的娇艳,经了方才一阵闹腾,两个脸颊蛋儿就像是沾了胭脂一样。 “今儿擦的什么香?不是上次的味。”男子附在她的颈圈里嗅。 什么王爷,倒像是衙门捕快养的缉贼犬了,一点点地往自己这儿蹭。 云菀沁哭笑不得把他推开:“橙花香。”隔了一天,昨晚上在慈宁宫还洗浴过,可颈子耳下仍有一点点淡香残留。 “什么橙花?本王闻闻。”语气充满着不信,一个猎鹰扑食,他一头栽进她香滑白嫩的颈窝子里。 装傻倒算一个。云菀沁一口气提了上来,果然没想错,他这人只是嘴巴上的话少点,行动上倒是不弱,直接用做的! 抬起头后,他的神色已经像是餍足饱腹了的狗。 闻了一阵儿香气就闻饱了,没点儿出息,云菀沁见他爽快了,自己后背*辣的,汗都逼了出来,有点恼了,这人招呼不打就喜欢毛手毛脚的习惯到底几时才能改,手脚被他桎梏着不能动,用身体把他一撞,再一次挣扎起来,手虽然被他勾在脖子上不能动,却伸出指甲壳儿划他,睨勾着美目,反正车厢里没外人,现在不闹更待何年,什么话都拿来威胁,:“再不放我,我挠死你——再不放我等会儿跳车,叫街上的百姓看秦王府的车子摔死人,你在皇上太后面前也不好解释——” 男子这次不强求了,手臂一松,任她坐到车厢对面的锦凳上。倒不是真的被她吓怕了,小人儿现在的表现已经进步多了,高家村那次还要掌掴自己,淋自己一头一脸,今天虽然还是有点儿像张牙舞爪的猫儿,到底还是软多了,至少,对自己不那么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了,还骂了两句。 现阶段,他对她也没什么要求,拿自己当成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就行了。 慢慢磨而已,他有什么耗不起? 他唇际浮出笑意,这次放手放得很心甘情愿,而且——他皱皱眉,反手挠了一把脖子,暗中雪雪呼痛,后脖子被她指甲挠得还真是疼。 呼呼喘了两口气,整了整衣衫,云菀沁将脸儿转到窗户外去透了透气,透完了,本来不想睬他,心里陡的一动,不行,现在还不能理睬,还得用用。 夏侯世廷只当车子到达侍郎府前,她不会跟自己讲话了,没料对面那小人儿脸蛋一转,腆着脸,撑着座椅两侧开了口:“之前托付给三爷的,关于我娘的那件事儿,还是一点都没查到吗。” 她先试探试探,看他有什么反应。说真的,她还真不信他一点儿线索都没找到。 男子脸上并没动静,只料不到她对这件事儿真的这么执着,穷追猛打,不打破砂锅不到底:“可能会揭破旧闻的人已经被你弄死了,何必查那么清楚。查清楚了,你又能如何?” 这话一出,云菀沁肯定他十有*是查出来什么,身子一倾,小心翼翼:“……三爷查出冬夜来侍郎府的那人到底是谁了?” 夏侯世廷鼻息匀和,无半点零乱:“没有查出来,也不准备再继续查。没有意义的事,本王素来不做,你也无须再投无用功。” 真不知道又是哪条筋搭错了!当初他可不是这么说的啊,要是嫌浪费时间,当初怎么没直接拒绝?这会儿才说没有意义!喜怒无常还有理儿了。 云菀沁半天说不上来话。 夏侯世廷见她发了愠怒,胸脯隔着衣裳气得一起一伏,窄小车厢内,显得尤其显眼,加上马蹄飞奔着,竟像是两个裹得严实的调皮兔子在上下跳着,鼻梁莫名又飞上一抹红,眼瞳一滞,一时忘记挪开。 这关头还有功夫耍眼睛上的流氓。云菀沁盯着他,直接就脱口而出:“是不是蒋国舅。” 男子眼色一暗,只没料到她竟猜到了蒋胤头上。 云菀沁见他不答,也没什么惊讶之色,心里更加笃定是蒋胤,脸色却淡定下来,转过脸。 夏侯世廷猜出她的心思,有点儿坐不住了:“你要找蒋胤去问?” 不然呢,既然都知道了,不问个明白,是要憋屈死自己不成? 夏侯世廷眼一眯:“你见不到国舅的。” 呵,那就看自己能耐了,你说见不到就不见到? 夏侯世廷每问一句,得来的仅是狡冷笑脸,竟难得有些发作之意,脑子一转,想到什么,将这小人儿雪白皓腕一拎,牙齿有些痒痒:“怎么,又想找太子帮忙?”想接近国舅,太子是个桥梁,她不正跟太子熟么。 既然能找您帮忙,又为何找不得太子?人脉关系,就是需要的时候才用的,不用,等着发霉?云菀沁甩开他的手,顺带着丢了个白眼。 丢的是白眼,看在男人眼里的,跟媚眼差不离,夏侯世廷不由想起撷乐宴上她跟太子进场时,私下眉来眼去的模子,顿时火光一冒,不理睬自己本来就不能忍,还脑补了这么一大堆,一下子没忍住,拎了她,重新拖到腿上搁着:“说了不要跟储君来往!今后想都别想!” 她自然不依不挠,又伸了爪子跟他对着折腾。 车厢后面扑腾扑腾响着,偶尔还把车帘子震得打了飘,夹着女子的嗔怒声,施遥安一边扬着马鞭,一边也是脸红心跳,脑子由不得想些七的八的,幸亏在外面风大提神。 云菀沁虽说力气抵不过他,胜在跟个蚯蚓似的灵活,到处会钻,精力足,这回改变策略,又上指甲又挠痒痒,终于夏侯世廷有些顶不顺了:“够了。”玩一下是个情趣,闹久了,就成了折腾了。 云菀沁今儿也觉得像是鬼遮眼,竟还真跟他胡搅蛮缠上了,眼看发髻松散,哪里像个闺秀,就跟家里的茂哥、竹姐差不多了,生生将七八岁小顽童的性子给激出来了,哼了哼,坐到一边去弄头发去了,弄着弄着,又觉得脸颊烧烧的,怎么就跟他这么随便起来了,以前不这样的。 夏侯世廷见她坚决得很,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越是强硬阻止,恐怕还越是激起她的兴致,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气氛僵了会儿,总算又舒缓了下来。 云菀沁想到什么,鼓了鼓腮帮子:“三爷先帮我送到进宝街。”一来这会儿心绪不宁,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肯定是脸脖子一圈潮红,回家怕人生疑,加上天知道他跑来亲自送自己回府,万一被家里人看到了,懒得解释,二来也确实想去看看红胭,昨儿那么大的事情,还没机会多问一句呢。 夏侯世廷眼皮子一动,也没多问一句话:“遥安,转向儿,进宝街。” 施遥安二话不说,一拎缰绳就调了个马头。 * 进宝街的入口,马车将云菀沁放了下来,离了。却说妙儿在后面见着马车偏离回侍郎府的道,本就起了疑,只叫车夫赶紧跟紧,最后见小姐在进宝街下了车,急忙叫车夫停下来,再定睛一看,车厢内有一只手伸了半截儿出来拉帘子,那只手矫健修长,骨节分明,一看就是个男人的手,顿时一惊,见秦王府的马车走了,忙跑过去,拉了云菀沁,指指后面:“大姑娘,那车子里不会是秦王吧。” 还能有谁,云菀沁递了个眼神过去,叫车夫在接口等着,先去铺子了。 说来进宝街这间铺子买下多时,只在买之前趁去表哥府上时匆匆去看过一眼,后面装潢一条龙都基本放心甩给了红胭等人去打理,加上有表哥偶尔上门帮衬,云菀沁也没操心。 今天一看,倒没信错人,被红胭打理得门脸光亮,里间的货色也是分布错落均匀。 虽客人不多,冷清了点儿,可万事开头难,现在只是试营,也没什么好急。 深秋枯叶掉得多,祝四婶正抱着个扫帚在阶下扫落叶,看见个锦绣衣着的小姑娘被个婢子陪着走过来,笑着叫了一声:“云小姐。”又赶紧将红胭和许慕甄叫出来。 红胭见云菀沁出宫了,一喜,放下手头活计便出来了,今儿穿着一身翠兰色碎花小袄与马面裙,头发统统梳到一起,绑了个低髻,插着一根玉簪,露出光滑饱满的额头,举手投足尽是风情妩媚,爽利干脆,倒还真有些老板娘的架势。 身后跟着来铺子帮忙的许慕甄。 几人进了里屋,围了张吃饭的圆桌坐下。 云菀沁问了问红胭的事儿,才知道昨天她出宫后,回了荷花巷,约莫黄昏时分,大理寺便来了两名司官,趁天黑前带她去了一趟衙署,见了大理寺卿,重述了一次当年的案件,且画押为凭,忙乎到入夜,才被放了回来。 云菀沁听到这里心中一宽,大理寺的职权之一就是负责平反旧案,那大理寺卿是总执行长官,第一把手,既然连他都亲自提审,肯定是皇上那边下的旨意,才不敢怠慢,这案子,大白民众、昭雪天下已经不成什么问题了,果然,红胭的脸上生了几分笑意,继续说:“……寺卿大人说了,过两日,等调了国舅那边的证词,再将三年前的旧证从库里调出,另外在塘州百姓中搜集我父亲与塘州军官的风评,一同呈堂给皇上过目,御前再对一遍,就算是能翻案了。” “那可太好了。”妙儿舒出一口气,替红胭高兴。 红胭目光一莹,笑得极绰约:“若非大姑娘,我哪里能有这个机会得见天颜,洗刷旧耻,待事儿解决了,定当全心全意给大姑娘打理铺子,这铺子如今生意清冷,只能怪我还不够经心……” 宁熙帝倒是很重视这案子,竟亲自审理,这样说来,红胭还得进宫一次……云菀沁梨涡一乍,瞟了一眼店铺门口光溜溜的招牌,勾了勾指尖儿:“倒是有个法子叫铺子名声乍响,你到时候进宫,看情况合适,就自己瞧着办,你是个灵光人,我也不多提醒你。”叫红胭将脸伸过去,轻轻附耳了几句。 许慕甄见两女在眼前絮絮叨叨,偏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发了急:“你们是要急死我?说什么还听不得!” 红胭见许慕甄吵着,只看了他一眼,对大姑娘打了声招呼,便先出去干活儿了。 云菀沁见红胭对表哥不冷不热,倒是有些奇怪,听妙儿说,这两人虽在铺子里常有些争闹,不过是嬉笑怒骂着好玩而已,关系处得算是和谐,今儿却像是不对劲。 出去拉了祝四婶一问,祝四婶显然也有些奇怪,掩嘴道:“昨儿红胭被差人领进了宫里,表少爷估计是担心她,后脚便也叫许府的人驾车去了御街,在皇城外面等她,等两个人从宫里回来后,到这会儿都没怎么讲话,要不是大姑娘你来了,两人只怕还坐不到一起呢。” 云菀沁一疑,先拉了表哥到后面,将他上下一看,质问:“你不是欺负红胭了吧!表哥,我跟你说,红胭到底是个女儿家,又是给我的得力干将,你招惹哪家的女子都不要紧,别招惹她,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道理,还要我再说一遍?” 许慕甄一副受了迫害的表情:“我欺负她?她那拳脚功夫,我又不是没尝过。昨儿我见她进宫,心里不知道怎么像下油锅似的,怕她有去无回,没人给你看铺子了,还特意叫了马车去皇城外等她,见她出来,就接她回铺子呗,”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我这么细心……结果,回去就不怎么理我了。” 中途停顿这么会儿,绝对省略了什么说不出口的。 云菀沁见许慕甄目光一闪,眼色一凌,许慕甄这才挠挠后颈,眨巴了一下浓长睫毛:“……她抱了我一下。” 云菀沁讶然,继而目色一沉:“你呢?” “……推开了。”语气讪讪,有点儿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可也没什么后悔。 难怪。 转了头,云菀沁将正在打理货柜的红胭抓到后面。 红胭见大姑娘竟是知道了,一愣,昨儿由宫内侍卫领着出了皇城,见着许慕甄在外面,脸上担忧得很,再想着进宫前在铺子里他的安慰,她也不知道发了什么毛病,年少时在家乡,练武骑马时,爹和哥哥便怕自己摔着,便就是这么在旁边看着自己,有时摔了跤,哥哥也是马上第一个跑过来,抱起自己。 经历了三年的大难与耻辱,从宫里出来,知道自己家族恢复名誉有望,看到许慕甄的一瞬间,她心头噗咚跳着,竟重新燃起了一丝希冀。或许自己还是能跟其他女子一样,能够有个像样的生活? 避开人,红胭头脑一昏,伸出双臂,把男子的腰圈了一下。 许慕甄的那一推,却叫她清醒了过来。 她一点儿不气,只是彻底醒了。 便是能够正名,恢复姓氏,她也回不到从前了。 哪个男人能喜欢个进过烟花地,身子破败的女子? 云菀沁从没见过红胭眼下这种神色,痴了一下,心里斥了几句表哥,道:“红胭,我表哥他就是个……” 红胭头一抬,笑得嫣然,风情攒在眉目里,揪着丝帕捂了樱唇,笑声宛如银铃:“大姑娘说什么呢!我与表少爷常这样的,他当真就算了,您怎么也当真了!你们要是都这样,我以后再不敢跟你们开玩笑了!”那边正巧有客进来,赶紧点头示意了一下,先笑着出去招呼了。 云菀沁只觉得她笑得乐观无忧,心里装着事儿,问多了又怕不好,不过依红胭的性子,应该也没什么,只得再进屋,对许慕甄开了一顿批斗大会。 * 却说云菀沁被赐宿慈宁宫耳殿的同时,侍郎府从昨儿开始,也是一片欢天喜地。 昨天午后,宫里有人送云菀桐回来,又有宫人给云玄昶交代了一双女儿的安排,长女被太后留宿,至于这三闺女,则是被太后点了鸳鸯谱,给了魏王府,直待宁熙帝下旨,宗人府合了八字、定下吉日,一切安排妥当,若无问题,魏王府那边来迎亲就好,又拉了云侍郎额外交代了一番。 云玄昶与童氏喜不自禁,当下叫家里人摆了酒席,安排宫人留府用餐,又难得大手脚地叫莫开来去账房拿了红包,一个个地塞了喜银,两个女儿这般争气,小的那个竟是连亲王都攀上了,哪里还在乎这点儿银两。方姨娘不用说,更是喜得简直快要闭过气儿去了。 等宫里的宦官侍卫一走,云家彻底炸开了锅。童氏是个存不住的性子,家中出了个王爷的小老婆,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啊,叫下人去买了烧鹅烤猪,回来设香案,祭祖先,只差买两垮鞭炮回来放了。 云菀桐一回宅子里,只觉得云家跟以前都不一样了,哪儿还有往日亦步亦趋的低微样子,说话都大声了不少,自己如今是云家的骄傲,脊骨那还不撑得高高的。 云玄昶送走宫人,开始忙着三闺女出阁的一干事务,除了桃花在内宅服侍主子,蕙兰和怜娘则跟着帮童氏做事。 晚间人手不够,蕙兰被派去厨房与怜娘一块儿切祭品烧肉时,一边干活儿,一边不免感叹:“都是当人家的小老婆,当皇家的小老婆就是无上的光荣,二姑娘给侯府当妾,却都不好意思说。” “那是一定的。”怜娘擦擦汗,“皇家的儿媳妇,那是一般人能肖想的么。不过,说来也是叫人意外呢,这三姑娘看起来不做声不做气儿,又是个庶出,没料到是云家嫁得最好的。” 蕙兰可不大同意:“大姑娘还没出阁呢,哪能断定三姑娘一定是云家嫁得最好?你看,大姑娘这次也被留在宫里,要是不讨贵人喜欢,能有这种天大的恩赐么?我瞧,大姑娘的造化不一定比三姑娘差!” 怜娘搁下片刀,望了一眼蕙兰,说起来,云家的三个闺女,两个小的都出阁了,反倒那大的还没出去,可……她打心眼儿的,倒是最想叫那大姑娘快点儿嫁出去的。 不知道为什么,怜娘觉得那大姑娘并不大喜欢自己,时时制肘着自己,虽然没有表现得很明显,但她这种感觉相当强烈。 尤其那大姑娘在府上时,一直叫身边的妙儿和初夏时不时来来盯着自己。别说踏出这烟熏火燎的灶房,大一点儿动静都不好做。 怜娘心头有些恼,透过灶房背后的一扇小窗,瞄了一眼不远处的主屋,透过敞开的门,廊下掌着的明亮灯火,似乎看到桃花意气风发的窈窕身影……怜娘眼下一暗一厉,与往日的柔情不一样。 眼看着那丫头一天天得老爷的亲近和信赖,前日,竟连那么贵重的兰花草胸针都甩手送了,时间再拖长了,哪里还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大姑娘这两日不在家,被管得松散一些,是个好机会。 第二天,云菀沁这边还在进宝街的铺子没回,怜娘一如既往在灶房烧好了开水,做完了活儿,只听说老爷今儿不应卯,一早就带着莫管家出外去给小姐置办嫁妆等事。 童氏最不爱出门的人,可家中得了这么大的喜事儿,也领着黄四姑,天没亮就叫了马车,去了城北的寺庙去拜佛酬神。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机会。家里人都不在,尤其那宛如克星和煞星的大姑娘还没回。怜娘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深呼吸一口,见左右无人看着,偷偷去了春霁院方姨娘那儿。 却说方姨娘因为云菀桐的事儿高兴了一晚,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硬是想不到天大的好运落到自己头上,天还没亮齐就起身了,梳洗穿戴好,领着婢子,抬头挺胸地走出厢房。 刚一出天井,方姨娘眼睛尖,见着个婢女打扮的人影在篱笆矮墙外面往里面瞄,犹犹豫豫的,似是想进又不敢进,尖声喝叱: “哪个小蹄子,一大清早的贼眉鼠眼,伸头缩颈的,是小偷不成!” ------题外话------ 谢谢janech的月票,月初的处女票啊,太珍贵哒。   ☆、第八十八章 枪打出头鸟 方姨娘的一声斥,篱笆墙外的人儿钻出了个脑袋尖。 婢子借着晨光一看,叫起来:“是主院做活儿的怜娘!” 那个瘦马?她跑来做什么!从第一天起,方姨娘对这几个新来的瘦马就抱着敌意,此刻修得细细的柳叶娥眉一立。 婢子自然也是跟着主子一块起哄:“怜娘,一大清早,你那儿畏畏缩缩干什么,做小偷呐!还不进来!” 怜娘这才猫着身子进来,隔得远远,抖抖索索地行了个大礼:“姨娘可别误会,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小偷,只是……遇着一些事儿,心里担着几桶水似的,偌大的云家,也不知道到底跟谁禀报,不知不觉就走到姨娘这儿来了。叫姨娘受惊,是怜娘的罪过,怜娘这便走。” 方姨娘母凭女贵,昨儿被云玄昶夸了几句,喜得一夜没睡,眼下见怜娘有事儿,何曾不把自己当成个主子,见这怜娘识趣,眼里还有自己,谁都没找,偏找自己,心里更得意,挺了挺丰满的胸脯:“有什么事儿就说。” 怜娘细细的玉白纤颈转了一转,左右一望,上前几步,垂着小脸,表*言又止,似是很不愿意说,可嘴巴却哗啦啦地竹筒倒了豆子:“前天晚上,奴婢在灶房干活儿,桃花过来给老爷煮汤下面,忙乎的时候,落下个东西,当时没注意,待桃花走了,奴婢才发现,捡起来一看,竟是个兰花草胸针,奴婢虽没见过世面,可那胸针上面镶着碧玉和红宝石,也晓得肯定价值不菲,正是惊讶着,那桃花急匆匆回来了,将那胸针一把抢了过去,说是她的,她与奴婢一样才来云家没几天,哪里能有这种贵重物,奴婢不信,她却说这胸针是老爷赏的,硬是将那胸针拿走了……” 方姨娘心里咯噔一响,禁不住胸腔涌了酸意,老爷竟是这般器重里屋那丫头? 怜娘看了看方姨娘的脸色,又继续:“……奴婢左思右想了一天,仍是有些怀疑,那兰花草胸针并不是什么小物件,若说老爷送她一方绣帕、一柄头簪,奴婢还信,可那胸针着实贵重,桃花就算再得宠,也不过才来几天,老爷怎么可能轻易就给了桃花!咱们是一个地儿出来的,奴婢害怕桃花刚来就起了贪念,误了门风,到时她自己被赶出去就罢了,还会连累奴婢与蕙兰!奴婢难得找个好门庭,投靠个好主子,再不愿去外面受苦了,这才辗转难眠,若是告诉老太太与老爷,万一真是桃花犯错,也没个转圜余地,奴婢与她到底是同门姊妹,不忍心叫她吃苦。只得求方姨娘这边私下查查,若那胸针真是老爷赏给桃花的,便皆大欢喜,若不是的,也能提早放还回去,趁早掩盖下来,让桃花别继续做错事儿。” 真个痴丫头。方姨娘睨怜娘一眼,瘦瘦小小,垂着一张巴掌脸,跟个小老鼠似的,气儿都不敢喘,倒也是,老太太这回择的三个丫头年纪在瘦马馆中都偏大,这怜娘难得来了侍郎府,择了个好下家,哪里愿意被桃花害得重新回瘦马馆甚至卖到小门小户去呢? 而那桃花,方姨娘攥了攥袖子,酸意未消,因为在主屋伺候,本就最叫她注意,尤其桃花穿衣打扮、走路说话妖妖娇娇,不是个安分的人儿,一看就是个做姨娘的料子,若老爷真给了那低贱丫头这么大的厚赏,说明对她还真不薄。 想到这儿,方姨娘拿定了主意,声音略一提,吩咐婢女: “侍郎府里岂容有手脚不干净的,新进来的奴婢就这么大的胆子,等日后成了老人还得了,这云家岂不被她搬空了?来啊,将桃花提过来,我要好好问问,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按理说,审家奴轮不着方姨娘,可这会儿老爷、老太太都不在,连大姑娘都还在宫里做客没回,遇着特殊紧急情况,方姨娘撑个场子也不为过,更重要的是,婢子看得出来方姨娘这是妒忌桃花,在借题发挥,心里给桃花捏了一把汗,也只得跑去了主院。 怜娘默默退一边,脸上的表情犹是惊惶跟不安。 半刻不到,正在主院的桃花就被婢子和护院给拖来了春霁院。 桃花打从来了云家,可以说是平步青云,一来就是头等婢子,直接近了老爷的身,几天下来,一点儿当奴婢的苦头没尝过,家中下人无人对自己不好,现在见婢子和护院来势汹汹,一路本就提心吊胆着,再看见方姨娘端了张圈椅坐在天井里,阴涔涔地抱臂望着自己,顿时就吓得一呆,半晌才坑坑巴巴:“姨娘叫桃花来是有什么事……” 桃花今儿的一身装束,在下人中仍是出挑,素白布衫,桃红裙子,配上一条蓝比甲,天气这般凉快,上身一件小衫不知道是故意还是怎的,微微敞个小缝,竟是隐隐露出里头粉色娇泽的中衣,看得方姨娘暗中火光四冒,心头发了恨意,这种狐媚打扮,勾了老爷那还不是迟早的事,一拍椅子扶手:“有什么事?小蹄子有脸问,说,是不是偷了家里东西!” “姨娘这是哪里的话——”桃花大惊失色,两膝一屈就跪下,“奴婢纵是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儿啊。”脸一偏,一眼瞥见了怜娘,她怎么会在方氏这里,顿心里一个灵光,跳起来就骂:“你这不要脸的娼妇可是说我的坏话?姨娘你千万不要听她的!” 方姨娘一个眼色使过去,护院将桃花压了下去,桃花不依不挠,仍是怒目大骂着怜娘,方姨娘见她当了自己的面这么刁钻,恼斥:“掌嘴!” 婢子过去,撸起袖子管,甩手“啪啪”连着好几下,硬是把张娇嫩的脸蛋掴得血迹斑斑,桃花虽然住了嘴,却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又大哭起来:“姨娘说说奴婢偷什么了,捉贼要拿赃啊,不行就等老爷回来,要老爷来亲自审问发落!” 一提老爷二字,方姨娘更是气不打一处,这是仗着老爷恃宠而骄啊,现下才是个奴婢就这么嚣张,等抬了姨娘,跟自己平起平坐了,她还能将自己放在眼里?现在不将她灭在萌芽中,以后就没机会了!念及此,方姨娘目色已被阴霾乌云占满,叫那婢子去桃花的下人厢房去,将兰花草胸针搜出来。 一会儿功夫,婢子捧着胸针就回来了。 桃花一看,长长吁出一口气儿,肿脸上泛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却又更加委屈,竟是没来由挨了几嘴巴,回头一定叫怜娘好看,顿时气势就足了:“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啊,这胸针是老爷赠给奴婢的,绝对不是奴婢偷的!”又狠狠瞪了怜娘一眼。 方姨娘哼了一声:“老爷送你的,有没有证据啊。” 婢子低声道:“奴婢刚刚跑去搜胸针时,顺带问了老爷主屋的几个家人,都说不曾听老爷讲过这事儿,又去问过账房相公,家中亦无这一项支出同记录。” 桃花笑意顿消,按家规,下人若是得了主子恩赐,账目上也会有记录,尤其像是这么大的手笔,可这胸针,是姑娘进宫前夜老爷才送给自己的,这一来二去,才两天不到,昨儿大姑娘被赐留宿宫廷,今儿三姑娘被赐亲王侧妃,老爷就算没来得及,或者一时忘记了也不奇怪,一口气憋住:“等老爷回来就清楚了!” 方姨娘冷笑:“还要等老爷回来?赃物在此,你又没证据你拥有这胸针,还敢犟嘴,老爷这几天忙升迁和三姑娘的事儿团团转,要是几天都没工夫审你,那咱们云家,是不是也得费米饭多养几天的小偷啊?!来人啊,摁下去,打得她承认!” 护院拖了条长凳,已经将桃花压了下去,“刺啦”一声就刮下她裤子,露出雪白臀腿。桃花又气又羞,哭喊着挣扎:“等老爷回来便一清二楚!奴婢没偷!那是老爷送奴婢的!姨娘不能做这个主!”又怒视怜娘:“你个杀千刀的!你害我!你害我——” 婢子见状,不免小声劝了方姨娘几句:“姨娘,要不还是等老爷回来再说吧,只怕老爷回来了见着不高兴……” 怜娘听那婢子劝说,只怕方姨娘心意有变,半天不说话的人上前两步,朝着桃花,蓦的潸然泪下:“我怎么害你了,明明就是你险些害了我!桃花,我同你不一样,我出了瘦马馆,只望着吃一口安乐饭。你心眼大那是你的事儿,可不要连累得我被主家嫌弃!你那胸针恁般昂贵,我怀疑不是老爷送的,又有什么错?” 方姨娘一听,心中顿起杀意,不管这胸针是不是老爷送的,这丫头都有打的理由! 再说了,裤子都垮了一半,难不成还给她拉上去?那自己的话还算什么,日后更是没人将自己当回事儿,方姨娘啐一口:“还不打!”云菀桐的得势更助长了她的骄气,她就不信了,审个婢子,难不成老爷还会骂自己这个未来侧妃的生母? 护院举了棍子下去,一沾皮肉,桃花便是惨叫连连,从瘦马馆里出来的都养得一身嫩皮娇骨,禁不起疼,跟一般家生奴婢的粗手大脚又不一样,还没三两下就直翻白眼,呼痛声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只含恨呜咽着:“别打……别打……等老爷回来……呲……怜娘……我死也不放过你这狠辣的小蹄子……” “姨娘,还是缓着些吧,”婢子看那桃花根本就受不住疼,只怕她一个气接不上来过去了,忙提醒道,“打死了不好交代啊!就算老爷不说什么,到底是老太太买来的,被老太太说不划算啊。” 方姨娘想想也是,眼脸一沉,给护院丢了个眼色,又抬起涂了红艳蔻丹的指,先指了个部位,又半空绕了个圈儿,比划了一下。 护院打惯了家丁和婢子,哪里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退了两小步,承重力聚集的尖尖板子头朝下,朝那桃花的臀下猛抽,半晌又将桃花一个掉面儿,鱼肚子翻身似的,正面一阵乱抽。 内宅人家打板子也是有学问的,若主子通融,存心放过受罚的家奴,护院便用板子平行拍下去,力道也会分散,啪啪声音听着极响,其实并不太疼,可若是用那木板的一处,尤其是尖头去打,就是典型的钝刀子杀人了,听起来闷闷的没什么声响,却既疼又折磨人。 方姨娘指的位置,恰好是臀下一处既柔嫩又不是什么要害的地儿,打得再重都死不了人,却能叫人疼得欲仙欲死,而小腹处又是女子宝贵的地方,这一下,是下足了灭她未来前途的死手。 婢子只看着那板子一落,桃花的身子就往上像个死鱼似的一弹,看得都疼,呲着冷气转过头。 怜娘虽垂着脑袋,眼皮子却抬得高高,盯得不眨眼。 半晌打完,桃花早就晕过去了,方姨娘手一挥:“抬回去!”婢子将桃花的裤子一提,与护院搀抱着,回了下人厢房。 这边方姨娘借机训完了桃花,日头渐升,接近晌午,云玄昶与莫开来、童氏婆媳二人前后脚回了府中。 方姨娘打完桃花,痛快拔了潜在的一个眼中钉,倒不是真没半点担心,那胸针是赃物就罢了,若真是老爷送的,只怕被老爷怪责。 她也不是个坐着等人来盘的,早就叫人守在门口,一见老爷和老太太回来,就赶紧先去了正厅,憋着一张涨红了脸,先将事儿说了一次。 童氏哪里容得了家贼,瞄了眼儿子:“老二啊,可有此事啊?那胸针到底是你赏的还是那丫头自个儿拿的。” 云玄昶一听,记起前儿晚上那事,眉一皱:“是我送的,你怎么不问个清楚就乱打一气。” 方姨娘立马揪帕抽泣:“妾瞧那胸针贵重得很,便是连妾身也极少得过那样的玩意儿,而且,”眼皮一抬,“妾身……没见过老爷这么大手笔,更别说赏那么贵的物件给一个奴婢,再说也找不到证明是老爷送的,便以为是桃花偷的,加上她嚷得惊天动地,妾身怕旁边的奴婢有样学样,一时便自作主张,下狠手责罚。” 云玄昶出身贫寒,苛刻吝啬成了习惯,对下人的赏赐素来不大方,偏偏赠胸针的那夜在正厅与方姨娘嬉闹时动了欲念,回屋见桃花云鬟叠翠,粉面生春,又善解人意,正是情调当中,难得的大方,顺手给了她一柄,却没料到竟是害了她。 童氏见方姨娘说得句句在理儿,并无不对,家中刚是喜事临门,怎么好为了婢子的事儿闹得家宅不宁:“算了,也是桃花运气不好。她人呢,现在如何啊。” “回老夫人的话,打了板子以后抬回了厢房,这会儿还趴着,没起身。”方姨娘身边婢子小声道。 “这样吧,”童氏吩咐,“叫个大夫上门给那丫头看看吧。” 云玄昶对那桃花还是有几分喜欢,更想着迟早要收入帐内,自个儿这才刚出门半天,桃花就被打趴了,毕竟不喜,听婢子的意思,打得还挺厉害,恼火地瞪了方姨娘一眼,可见童氏并不想闹大,云玄昶就压了这口气,家中要办喜事,方氏又是桐儿的亲母,难道这关头,为了个奴婢还去罚方氏? 这般一想,云玄昶也只挥挥手:“听老夫人的,去叫个好点儿的大夫上门瞧瞧。” 婢子喏两声,跑去请大夫了。方姨娘心下松了一口气儿。 到底只是下人而已,室内主子再不提这事儿,云玄昶又跟童氏商议起三丫头的亲事,又赶紧叫人去皇城那边去打探,看看大姑娘出宫没,大概几时到府。 说着说着,时辰一晃,婢子跑来回禀:“老爷,老夫人,大夫上门看过桃花的伤了,这会儿已是开了药,去账房领了银子,刚走了。” “噢,怎么样啊?”童氏问。 婢子脸上划过一丝难言之隐,吞吐回道:“大夫说,伤口倒是没事儿,休养几天,等闭合结疤了,就能下床了。” 云玄昶毕竟当官儿的,会察言观色,斥道:“说清楚!” 婢子忙跪下:“……可就是、就是……” 方姨娘心里吊了一口气,似是好消息,捏着帕子。 “就是什么,那桃花到底怎么样?”童氏拧眉,不耐烦了。 婢子压着声音:“……大夫说,就是那位置打得不好,正在小腹下面,只怕是伤了……伤了胞宫,今后,很难怀胎有孕。” 童氏脊梁骨一直,望向老二。 云玄昶亦是皱了皱眉。 室内气氛一下子僵起来。 只方姨娘心里乐开了花儿,暗中将手帕子搅来搅去,快要喜得揉碎了。废了,任这桃花再得老爷喜欢,已经废了。 半晌,云玄昶终是开口,一扬声:“开来。” 门口,莫开来听到唤声,忙走进来:“老爷有什么吩咐。” “待桃花伤势稍好些,找牙子,发卖出去吧。” 莫开来拢袖:“是,老爷。” 买瘦马,就是为了传宗接代,给儿子添丁,没了这个能耐,同养个闲人有什么区别?难不成还跟供菩萨似的在家里供着么,童氏听了儿子的安排,只轻声吁一下:“这也是命呐。” 几句下来,桃花的命运便定下来了,本是云家众人眼中最有前途的人,短短半天,便急遽下落,成了秋后落叶,伺候着的几个下人,不免都有些感叹。 几人正在合计,门口又传来家人传报:“大姑娘回了!” 一想到沁姐儿刚刚恩赐夜宿慈宁宫,这等荣耀,云家女儿是头一份儿,童氏的心情又好起来,高兴地说:“快请大姑娘来正厅。”又喊下人:“赶紧叫人去把嫂夫人和桐姐儿叫过来,还有茂哥、竹姐儿,刚从宫里回来,得要迎一迎。” 嘁,不过是在宫里陪侍太后,多当了一晚上的奴才,自家女儿可是要去当主子呢,居然还叫桐儿来迎。方姨娘暗中呲了一下牙,满肚子的不大情愿,却仍是乖巧应下,吩咐婢子去叫云菀桐。 却说云菀沁在进宝街铺子里消磨了会儿时光,要不是妙儿催促,还真不想回家,眼看真不能再耽误,才上了马车。 马车停下,云菀沁落车进府,见一群家丁家婢齐刷刷地跪下口呼大小姐,有人上前给自己掸尘,卸下坎肩儿,还有怕自己路上吹风递汤婆子的,一阵嘘寒问暖不绝,怕都是得了家主的命令。 沾了皇室的光,到底是不一样,往日哪里有这种待遇。 初夏迎了上来,一路跟云菀沁将桃花的那事儿细枝末节说了一遍。 云菀沁脚步慢了一些,枪打出头鸟,桃花果真脱不了这么个下场,只那方姨娘前有狼,后有虎,灭了桃花,却相当于给怜娘放了通行证,日后还指不定该哭还是笑。 更没料到,这个怜娘比自己预料中的还要果断狠辣,眨个眼,她便利用了家中姨娘绊倒了目前最大的障碍。 云菀沁进了正厅,拜过几个长辈之后就被童氏拉在手里,笑着问宫里的情形,皇太后是个什么样子,见到皇帝老儿没有。 黄四姑本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也是笑道:“俺瞧着大姑娘进了一趟宫,怕是沾了皇气,这一身的容光又比往日更美了不少呢。”又将一双儿女一推: “还不去跟你大姐姐说说话,大姐姐可是连宫里的床榻都睡过呢!去摸摸你大姐姐的手,跟着沾沾皇气!兴许日后还能中个状元当宰相!” 两个小不点儿听了娘的话,立刻就扑过去,亲亲热热地缠着堂姐,左一言右一语地问起来。 “皇上是不是满身鳞片,头上还生着角啊。”茂哥奇道。 云菀沁笑道:“我没见到皇上,不过茂哥儿说的那是龙吧。” 众人一阵咯咯笑,气氛融洽中,又无形带着对云菀沁的几分敬羡,包括云玄昶,对这个女儿,说话都是客气不少,只有方姨娘黑着脸,皮笑肉不笑。 睡过宫里的床榻又怎样,又不是睡的龙床。这个大姑娘一回来,全家都绕着她转,像是忘记了自己女儿才是最厉害的,一群没见识的,干脆转过脸儿去,懒得看。 正这时,云菀桐被下人喊了过来,慢悠悠到了正厅,今儿着一身雪蓝色藤蔓印花束腰薄夹袄裙,掐得一捻杨柳小细腰越发的娇,裙下露出一双俏生生的绣鞋,走起路来,袅娜生姿,下颌抬得高高,眼神也添了傲,人一自信,自然就比往日多了几分调调。 昨儿跟老娘一样,云菀桐喜得一晚睡不着觉,足足在长镜前举手放足,抬头扭腰,搔首弄姿地练习了一夜,别说亲王小老婆的架势,连皇后的架势都快练出来了。 方姨娘看着女儿,心头激动,魏王府眼下没正室,之前的侧妃死了,只有两个庶妃和一群搬不上台面的莺莺燕燕,女儿这一过门,就是最大的了,这个我见犹怜的样子,连女人都看了心颤,哪里会得不到魏王的喜爱?绝对是宠冠后院的节奏。 “嗳哟,桐姐儿来了啊。”方姨娘喜气一叫,将众人的注意力从云菀沁那边拉回来。“瞧咱们桐姐儿,今儿多漂亮。” 身边的婢子自然是顺遂着她的心意:“三姑娘一向都漂亮,何止今儿啊。” “对对对,瞧我这话说的,”方姨娘笑着轻轻一拍大腿。 云菀桐已是进了厅内,给爹爹跟祖母等人行了礼,又朝向云菀沁,却没像昔日那般行礼,只柔柔颔首示意了一下:“大姐回来了啊。” 云菀沁也不计较,从茂哥竹姐的追问中扭过头,随口笑道:“料不到三妹与我进了一趟宫,就得了这么好的姻缘,姐姐还没来得及恭喜一声呢。” 云菀桐眉毛一蹙,只觉得她在提醒自己,若不是她,自己是没这福分的,又像是在讽刺自己用的手段不入流,脸上藏着万般的委屈,叫人一看,还以为云菀沁诬赖了她,给她破了脏水。 小家子气。妙儿摇头,本就是沾了别人的光,使出污浊手段、歪打正着骗来的姻缘,到头来,摆着一副当了粉头又立牌坊的模样,还不让别人说,看得叫人焦心。 妙儿本就是个受不了气儿的主儿,一梗脖子,站在云菀沁背后,窸窣着低讽:“满宫里到处乱跑,幸亏套着个王爷,若不小心套上个没把儿的,看还嫁不嫁。” 云菀桐离妙儿近,这指桑骂槐一字儿没落,谁都没听到,偏偏自己听的一清二楚,头一抬,脸颊涨得出血,一副眼神骤起厉色,恨不得要将妙儿生吞。 方姨娘见着女儿受委屈,不敢明说什么,却也生了一股不容被人欺辱的傲气,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扯着圆场,将话题拉远,脸上浮了笑意:“话说昨儿三姑娘被几个宫人用皇家的马车送回,那阵仗,可真是气派,引得一条街的街坊都来张望,妾想大姑娘既然被太后留宿,今儿恐怕又得饱饱眼福,比三姑娘更厉害,没料到却是一个人回来的。” 想讽刺大姑娘没排场?这回可是自取其辱了,妙儿轻声一笑:“本来是有宫里的车子接送,不单有宫车,还有一堆仕宦公子府上的家仆驾车在正阳门外等着,排着队送大姑娘回来呢!不是奴婢夸张,为了争送大姑娘,都快在皇城根儿下打起来了!” 童氏一听,笑得皱纹迭起:“哟,还有这回事?有哪些家的啊。” “老夫人,有杨太傅家的车子,太傅,就是当朝皇上的老师,杨太傅是三朝元老,连皇上都要听他的呢!还有奉恩辅国公家的车子,国公,便是大宣一品爵位,归德侯府的慕容家都比不过!”妙儿笑着给老太太解释,本来想把秦王的名号也甩出来,可那大姑娘也真是太低调了,回来的路上千提醒,万嘱咐,不要说自己跟秦王见过,也别说自己个儿搭过秦王的车子,只得作罢。 童氏也不知道怎么,从第一次见着妙儿,与这丫头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估计是爱屋及乌罢,此刻见妙儿笑得甜兮兮,跟自己的孙女儿一个模子似的,越发笑得灿烂,连连点头,连云玄昶一张脸也是挂满了笑意:“好。” 方姨娘牙痒痒,怎的,这云菀沁想说自个儿成了抢手饽饽?那又如何,什么太傅啊国公啊,能比得上皇帝老儿的亲儿子么,有本事你也来个皇子啊,你那是以量取胜,光是多有什么用啊,我家桐姐儿才是以质取胜。 想着,方姨娘不觉撇撇嘴:“要是有个皇子就更好了,指不定能跟咱们三姑娘一样。” 这般一说,云玄昶的目光又落到了三闺女头上:“嗯,桐儿这次确实争气。” 妙儿岂能容得了方氏母女好,叫下人将那九九果盒拎了进来。 云玄昶一看哪会不知道是什么,眼睛都直了:“沁儿,这是……太后赏的?”不等回答,便欣喜地抱了那九九果盒一格格地抽开看起来,又对不明所以的童氏解释,不消一下,两个人都顾着赏起果盒,赞着自家大闺女,气得方姨娘快歪了嘴。 室内正气氛热络,门口传来一阵骚动。 莫开来去看了一眼,只说是怜娘闹着要进来,给桃花求情。 云菀沁心下一凝,手脚还真是利索,舍得一身剐,说做就做。 那桃花都已经被她借刀杀人打废了。 怜娘这是已经算准了,就算求情,家主也不会留下桃花,自己还能给家主建立个好印象。 云玄昶见不得哭哭闹闹,本挥挥手,欲叫家人将怜娘拉回去,倒是童氏开口:“都是一个地儿出来的,总有几分感情,就让她进来吧。” 怜娘一进来,一张娇小的脸蛋已是哭得像个花猫儿似的,可泪不沾睫,清清新新,丝毫不显得邋遢,反倒透出一股梨花带雨的柔弱和洁净,一身素白裙衫显然打理过,虽是粗布面料,款式倒是有腰有臀,衬得女子纤细如柳,加上这么一哭,越发是柔若无骨,竟看得座上的云玄昶微微一怔。 云菀沁眉尖一蹙,云玄昶对这种类型的女子,始终还是没什么抗拒力,这个怜娘,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白雪惠,甚至更胜一筹,心机更不赖,那白雪惠无非就是凭靠些床帏内的情趣媚态,可这怜娘,已是扩展到了日常的一举手,一投足。 只怕这会儿怜娘一露脸儿,已是进了云玄昶的眼里。 怜娘跪下,头颅半垂不抬,泪儿宛如断线的银珠子一颗颗往外淌,胸脯起伏着,叫人看了动心:“婢子是来认错的,是婢子误会了桃花,害怕桃花的那个胸针是赃物,才告诉了方姨娘,求她做主,却没料到害了桃花!奴婢有罪啊。桃花如今这个身子,出了云家,哪里还有活路,若老爷与老太太非得卖了桃花,便将奴婢一块儿卖走,她到哪里,奴婢跟去哪里,到时候能够随时照顾她,也当是个补偿!” 这话其实也是担着风险!万一主家一个“好,我成全你”,怜娘就完蛋,只是素来赌注下得越重,风险越大,收获才越丰厚,若只说些不痛不痒的求情话,搔不到实质,没什么用。既然搏,搏大一些! 果然,这话很重,证明了怜娘真是不知情,满满都是悔意,云玄昶一听,攒起眉:“也不能怪你,你也是因为忠心,向着云家,生怕家里遭了内贼,才这么做。” 怜娘提着一口气松了下来,心内大喜,芙蓉小脸却哗啦啦珠泪频落,用帕子揩了一揩,可怜巴巴:“那……老爷和老太太,不怪我冲动办错事儿了么?” 若是怪你,岂不是我也脱不了责任?方姨娘率先开口:“老爷不是说了么,你只是忠心维护家里而已,还在哭哭啼啼作甚,擦了眼泪吧。” 云玄昶得了方姨娘的话,亦是抬起手:“起身吧,不怪。” 也不晓得日后方姨娘会不会为了自己的一句帮腔而后悔死?云菀沁悄悄看着那怜娘口里呼着“多谢老爷,多谢老夫人,多谢姨娘”,柔柔地起身,中途还因哭得眩晕而晃了一晃,更是叫人动心,云玄昶竟是看得眼皮一弹,手指动了两下,身子朝前一倾,语气更加温和:“你倒是个善心的,放心吧,我云家也不会亏了桃花,一定会给她择个好下家。” 那怜娘又是弯腰一拜,楚楚哽咽:“多谢老爷。”一步两回头地走了,回头时,看似只是轻微转颈子,实则那目光却像是带了钩子,瞟去上首的家主身上。 半晌,云玄昶方才开口:“桃花一走,里屋就缺了个人手,娘看如何调配。” 那只有从两个瘦马中挑一个进去了。童氏见儿子恁般快就原谅了怜娘,猜得出,这个老二,只怕对这瘦马上了几分心,乐得成全:“那就怜娘吧。” 云玄昶脸上闪过一线振奋,立刻说:“好。就依娘的。” 时候不早,众人散场,前后离了正厅。 回盈福院的路上,初夏与妙儿正叽喳说着话儿,只听大姑娘开声:“初夏,你之前去看桃花时,怎么样?” “还能怎样,”初夏摇摇头,“趴在榻上恨得双眼血红,不住的撕被子,口口声声喊着要将怜娘给撕了。” “你去拿点儿银钱给桃花吧,。”虽说对那桃花也谈不上喜欢,可见她跟自己上辈子的遭遇一样,毁了生育能力,倒是有几分戚戚感。 云菀沁又转头朝妙儿:“你寻个机会,去将今儿的事,从头至尾告诉一下蕙兰。” 妙儿跟了大姑娘些日子,早就能拿准她的心意,这是要叫蕙兰防范着呢,免得成了第二个桃花,最后让怜娘成了一家独大,拔腿就去了。 却说蕙兰知道了桃花的事儿,又从妙儿口里得知是怜娘作祟,大惊失色,继而胸中涌起一股怒。 三人年龄差不多,几乎一起在雅致楼里长大,她因为长在乡下,性子较另外两人淳朴厚道,那怜娘性子温柔娇弱,很会凭着弱势讨人的怜爱,以前就时刻照料她,就算来了云家,怜娘一说不愿意在外院当差,她也马上主动担下来,为的就是不内斗,和平过日子。 在蕙兰心里,既然三个人有缘分到了同一个主家,就该合力齐心,抵抗外人,哪知道怜娘这才没来几天,竟成了这个局面,害得桃花被冤打一顿,打得以后连孩子都生不了,还被发卖出去! 蕙兰冲到怜娘屋子里,劈头盖脸甩手两耳光:“你好狠辣的心!”怜娘被打得懵掉,见第三耳光又要冲过来,只将她腕子一拽,娇声一斥:“够了!” 蕙兰看出怜娘眸中一闪而过的凶意,终是明白了,妙儿姑娘讲得没错,这个怜娘哪里是个会同甘共苦的,甩开手,冷笑几声,摔门出去,自此看出她腹内到底是个什么肠子,决了裂。 ** 却说云家之外,塘州案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因为宁熙帝重视,又涉及国舅蒋胤,大理寺重审起来,如流水一般顺畅,效率极高。不过几天的功夫,证据俱全,宫里来了信儿,传唤红胭进宫,作为案件中官员的遗孤面圣呈请,相当于是最后一个步骤了,完毕之后,便是彻底盖棺定案。 红胭第二次进宫,又跟大理寺的高官打了几次交道,再没有第一次那么紧张了,旨意一下,这日被宫人领着进了皇城。 ------题外话------ 谢谢cherrylucia的打赏—V— 谢谢284406059的月票—V—   ☆、第八十九章 赐店名,过立冬 翻案安排在议政殿。 朱色铜环御门外,偶而听到天子审案的声音飘出来,红胭抑住紧张,等太监喊自己进去,跪在御前的丹墀之下,开始一字一句说起塘州旧案。 蒋胤这几天身子好些了,作为人证也来了议政殿,被赐坐御前,不时蜷手咳两声,可眼光却一直盯在红胭身上,虽然满身的疲劳,多年的心事总算有个了结,脸上却一片安详与和乐。 审毕,大理寺官印与玺印同时落在卷宗的尾处。 结案封卷之后,姚福寿手持圣旨,下达定审结果,塘州一案的众将官尸骨重回各自祖坟,朝廷遣工匠去重新修葺,且修改罪籍。 北漠流放的原军官家眷赦免千里流荒之重罪,返回原籍,祛罪臣家属身份,直待择日公告天下。 洪嗣瀚之女洪嫣,即日恢复良籍,发回原籍塘州或者留驻邺京,自行决断,官府不可阻挠。 最后一个字吐出来,红胭舒出一口长气,眼眶不觉浮出朦胧雾气:“民女在塘州已无半个亲人,如今在京城已有店铺谋生,算是有了些根底,恳请留在邺京讨生活。” 蒋胤清瘦身子骤然一挺,缓缓放下,宛如落叶归根,再无所求。 宁熙帝不是第一次亲自审理大案,却是第一次亲自翻旧案,尘埃落定,瞥了一眼丹墀下的旧臣遗孤,不免有些感概。 旧案这回事儿,能不翻就不翻,翻案毕竟代表着帝王推翻以往的判断,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自打嘴巴,损了朝廷尊严,故此,千秋万代的历史洪河中大案连连,冤案更是多,真正能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又能有几件? 纵是上头知道有冤情,大多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能够成功翻案的,要么是直接告到天庭,逼到了皇帝的鼻子底下,要么是新帝登基,为树威望,主动来翻。 可喜,红胭正撞上第一种机遇。 所以旧案这回事,要么各部门由下到上全都藏着捂着,一旦翻了,皇帝却是巴不得叫天下人都明明白白,晓得君主的仁慈宽厚。 这会儿,宁熙帝亦是龙目一凝,当了文武臣子的面,开声:“洪氏女既愿意留在京城,朕欣允,你的经历不比一般的闺阁女子,到底是将门女子,心智坚韧,想必日后也能自力更生,不枉朝廷曾对你父兄的栽培。姚福寿,赐洪氏女白银一千,另附国库内……” 姚福寿连连用鸡毛小笔记下,这个赏赐,与其是安抚冤案家属,不如说是彰显洪恩,做给天下人看罢了,记录完了,呼道:“吾皇圣明!吾皇宽宏!” 红胭只静静听完宁熙帝的赏,却是伏地一趴:“草民谢主隆恩,不过民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不当说。” 姚福寿一愣,见宁熙帝脸上新鲜,拂尘一指:“说。”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红胭揣着云菀沁的托付,心内倒是有些惊讶,这个大姑娘倒还真是料得准,她说宁熙帝既然翻案,定要弄个天下皆知,证明皇室宽容大度,睿智远谋,让百姓臣民折服,怎能才能天下皆知?岂不就是大肆封赏!红胭声音一缓,继续:“金银再多,尚有用竭的一天,不如赐民女谋生工具。” “怎么个说法?”宁熙帝来了兴趣。 红胭只照着云菀沁的吩咐,一字一句,不无恭敬:“民女早就听闻圣上不仅是千古明君,还是书法名家,民间许多人求而不得,若民女有幸得圣上墨宝一副,悬于铺中当做门脸儿,肯定远远超过任何价值倾城的真金白银。” “噢?哈哈,”宁熙帝性子既然风流,风流之人也免不风雅,平时确实爱好书法,此刻得了赞美,心中自然开怀,此案一公诸于众,京人皆知红胭是塘州案军官之女,再看见店铺中有皇家御赐牌匾,确实比赏赐金银更要有影响力。 宁熙帝兴致勃勃,立刻拍案而起:“福寿,摆文房四宝!” 大理寺卿与文武臣子知道天子的意思,气氛轻松,俱是笑着议论起来。 姚福寿不敢怠慢,忙与几个太监置宣纸,浓磨乌墨。 宁熙帝抬袖,笔尖刚掠过纸面,方才记起,一犹豫:“你那铺子是做什么的,名字想好了吗?” 红胭倒也灵光:“民女店铺所出胭脂水粉,之前倒是想过几个名字,可都嫌俗气了,今日天子在上,自然是由圣上赐个好名。” 大姑娘说了,皇帝老儿,天下第一尊大神啊,放个屁都是有人去接的!名字?让他取!就算取个屎来香也认了! 当时把红胭笑得前俯后仰,这大姑娘真是的……不过虽说话粗俗,理儿还是正的。 “难为朕了,给水粉铺子取名,比堆在御书房的折子还要让朕头疼!”宁熙帝用笔尾端挠掠过鬓发,“你先前取的那铺子名,叫什么来着。” 红胭笑道:“暗香盈袖,取其简意,本考虑过剔‘香盈袖’三字出来,当做店铺的名儿。” 宁熙帝龙颜舒展,琢磨起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香盈袖,好名字,好名字啊,正合铺子。”却一疑,这洪氏出身边城的武官家庭,能认得字已经算不错了,十三岁开始就流落在外,更不可能有机会读书,如今单听她取名,倒像个肚子里有货的,不觉须眉一拧:“这名字,是你想出来的?” 一双龙目咄咄,让人作不得假,红胭斟酌了一下,声音平缓:“圣上慧眼如炬,店铺名字是云家小姐帮民女想的。” 又是那云家的女儿。宁熙帝眉头一动,碧玺镶金扶手上的手掌略一动,竟是失神片刻:“好,香盈袖,好。” 姚福寿将宁熙帝面上短暂一丝茫然尽收眼底,最先开声捧场:“香盈袖?好风雅的名儿!” 宁熙帝魂魄悠悠回转:“那就这个名字吧。” 红胭恭敬:“谢圣上赐名!” 群臣一阵喧嚣,自然是赞美名字贴切。 宁熙帝再不犹豫,羊毫饱蘸浓墨,一番笔走龙蛇,三个遒劲的尺长大字,跳脱纸上。 姚福寿叫宫人晾干,卷好,用黄绫绑着,当做赏赐,一同出宫。 这边塘州案审定,皆大欢喜,青河山铁矿一事也查到了关键处,顺藤摸瓜,彻底将魏王这个幕后大鬼扯了出来。 一直盯着青河山矿产爆炸案的言官起了哄,最近也没什么大事儿,于是不依不挠,集中火力,一起炮轰魏王,奏禀魏王违反律法,私开矿产。 韦家外戚自然是替魏王喊冤叫屈,打死不承认,只说魏王树大招风,招了人陷害。 韦家势力近年不浅,一时之间,朝上成了两派,每天上朝都得唇枪舌战一场,金銮殿上尽是口水味儿。 其实,是不是这老五做的,宁熙帝怎么会不清楚,别说证据确凿,单看老五被娇宠得不行了的德性就清楚,揽私财,算得了什么!? 只是帝王心,海底针,朝上两派吵得欢脱,宁熙帝也只不做声,坐山观虎斗,冷眼先看着。 魏王本想借由撷乐宴狠狠闹上一闹,太后一病倒,老三脱不了干系,言官和父皇的视线便会转移,如今没成功,又被翻了老账,怏了条儿,目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干脆躲在王府里,什么事儿都不做,抱着最近新宠的夜南风,足不出户,一条心等着亲娘给自己在宫里挡灾。 要说私开矿产这个罪名,说大可以无限大,毕竟是跟国家抢钱抢资源,吃傻了的皇帝才会容许,但是要说从轻发落,也不是不行,若皇帝真想保住这人,大可一道圣谕放出去,就说是自己个儿背后允的。 韦贵妃为了保儿子不受罚,自然是哭哭啼啼,水淹龙床,百般武艺都使出来了。 宁熙帝本就宠她母子,一来二去心软了,决意轻罚,偏偏贾太后一听说,不愿意了。 撷乐宴上,贾太后已经记恨上了这个孙儿,若真是他用桃花酒掉包害老三,那就是说,自己堂堂个太后,倒成了那奸险小儿的争风害人的棋子,只是苦无证据,孙郡王被软禁在府上,牙关咬得死死,到现在还不吐露实情,不然早就将那逆孙拎到御前去! 如今贾太后一听说皇帝似是有些容忍魏王的意思,哪里肯依,桃花酒的事儿修理不得你,难不成铁矿一事还整不了么? 等宁熙帝来请安时,贾太后也不犹豫,摆出一副淡漠嘴脸,不冷不热地将前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例子搬出来,啪啪啪丢了皇帝一脸,又将那些徇私而亡国的案例拿出来翻来倒去地分析,听得宁熙帝是心惊肉跳,也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这一下,连太后都站在了言官那一边,宁熙帝还能有什么说辞,怪只怪那老五不得人心,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太后,第二天上朝,捋清了魏王夏侯世渊的罪证,直接下旨: 削减魏王年俸,万石改为千石,禁足府上,一年不出,由宗人府定期观察其表现,以观后效,再行定夺,——相当于缓刑。 魏王近五年不授予实权官职,王府财库中金银财物大半充入国库,当做罚金,魏王名下的护甲卫士被兵部回收三千人,——相当于剥夺政治权利。 当下大宣亲王制,到年龄封王后,授金册金宝,岁禄万石,专门保护亲王、也就是亲王能调动的护甲和卫士,至少三千人。 这么一罚,除了给老五留点儿面子,爵位帽子没丢,仍是个王爷,核子里的实权都挖空了。 旨意颁发下去,魏王正在内帷与夜南风抱着厮混,当下一听,脑子一轰,等颁旨的太监一走,进了内室,越想越不痛快,气得哇哇叫,拿起手边床帏助兴的鞭子,朝夜南风白花花的身子上摔了下去。 夜南风这段日子受尽宠爱,在魏王府横着走,连少吃一口饭魏王都要亲自来喂,有点儿头疼脑热就被魏王连夜抱着睡,哪禁得起这般蛮横,嘤嘤哭着便要寻死觅活。 魏王见宠儿浑身青痕淤紫,既心疼,又是余怒未消,再舍不得打了,丢下鞭子,一把拦住夜南风,一边哄,一边为自己哭。 王府的长史是韦贵妃派来王府照应殿下的,这会儿见魏王失势,又气得够呛,只能在窗户外安抚: “五爷稍安勿躁,这不,宫里还有娘娘打点,宫外还有韦氏一族呢,万岁爷不看僧面看佛面,总不能将您罚一辈子吧,先熬着吧五爷,日子一长,一准儿会回心转意……” 魏王回头一想,心情稍微亮敞了一些,也罢,再怎么着,自己都是宁熙帝的儿子,还是最得宠的儿子,私开矿产,去爵贬为庶民、监禁牢狱终身都是有可能,这次只是削俸夺兵,说明皇上对自己还有偏袒心!过段日子说不定就出来了~这段日子,只当是养精蓄锐得了,幸亏府上有个可心人陪着! 想着,魏王搂着好容易哄下来的夜南风又去滚床单了。 兵部负责回收魏王的兵甲,云玄昶自然也清楚魏王如今是个什么惨淡情形,嫁女的欢喜骤然减了一半,若是魏王再继续栽下去,云家这门姻亲指不定还会受牵连,一时心情都黯然了不少。 云菀桐也是大惊失色,先前在宫里就说怎么提心吊胆呢,只觉魏王得罪了太后会有灾,原来果真应验了,失魂落魄地听爹说完,又偷偷叫身边的婢子去外面打听了一番。 方姨娘倒是没这么悲观,这日过来,劝慰了女儿几句。云菀桐不听还好,一听却是跺跺脚,急得哽咽了起来:“姨娘不知道,五王爷如今被罚得几乎倾家荡产,更被禁足,夺了职权,今后五年都不能授官职,就连兵卫都给爹这边的兵部收缴了去!说个难听的话,就是邺京城里的大富豪出去吃个饭游个湖,还能领着一大号子的家丁打手,这五王爷今后若是出去,连个开道儿的人手都不如人家富豪呢!这…一个空头帽子王爷,我,我怎么这么倒霉啊!”天赐个王爷容易么,那么多有钱有权的王爷,偏偏给自己摊上这么一个空壳儿,能不伤感么。 方姨娘啐:“那又如何,总还是个王爷,里子再薄,起码咱们赚了面子!有个亲王的帽子,就已经不知道胜过多少人了,你啊你,不是娘说你,怎么这么短见呢?富豪?再有钱的富豪能赶上王爷?” 云菀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能有什么远见,长到这么大,唯一的心愿就是嫁个有权有势的豪门朱户,吃香喝辣,耀武扬威,一雪投胎投成了庶女的前耻,然后看着娘家人抱自己的大腿,现在只听说那魏王底下养的门客全都散了,连兵甲都收去了,王府财库的金银珠宝也全都被收缴进了国库,成了个闲散穷光蛋,怎会不挠心。 什么面子?没有里子,哪里来的面子! “你看看,有没有见过饿死穷死的王爷?”方姨娘见三姑娘脸色不好,继续唾沫横飞地苦口婆心。 云菀桐委屈地拍拍睫毛,是难得有饿死穷死的王爷,可被朝廷卸了权,潦倒地还不如百姓的王爷不缺! 说是如此,云菀桐也没辙,不过是发发牢骚罢了,只是经了魏王失势一事,刚刚升起来的傲气就像被人泼了狗血,心里越发敏感多疑,患得患失,成日在家中神神叨叨,总觉得有人背后说自己嫁了个倒了血霉的王爷。 每次看得初夏回了盈福院,便忍不住与妙儿唠嗑:“你说这咱们家的两个姑娘是得罪了哪路的神仙,都是出嫁前一副丧门相,一张脸臭得可以!” 这日两个丫鬟在后院没事儿躲着聊天儿,魏王这事如今也算是街头巷尾的热点谈资,字里行间许是提过魏王几个字,正被路过的云菀桐听见,竟像是猫儿被人挠了一把,竖起了汗毛,登时就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直说婢子糟践自己,就连奴才也能瞧不起自己。 两个婢子傻了眼,哪知道这三姑娘这般的娇气。 方姨娘打从收拾了桃花,连一句骂都没得,性子一天天就涨了起来,当时正跟在三姑娘身边,哪里肯放过惹哭了女儿的婢子,叫人掌嘴,将两名婢子掴得死去活来,鬼哭狼嚎,两个婢子自然喊冤叫饶,顿时闹得后院和稀泥似的,一团糟。 初夏和妙儿也听到动静,跑过来一看,直摇头叹气,这一对母女还真是禁不起荣华富贵啊,还没怎么着,就开始鸡飞狗跳,自乱阵脚。 方姨娘打下人的时候,云玄昶这天正巧刚回府中没多久,本坐在前厅喝茶歇息,听见后院一阵哭哭啼啼,伴着掀椅子摔桌子和啪啪啪甩巴掌的闹腾声儿,顿时就焦心得很,虽然这阵子在外面忙,倒也听说方氏最近恃宠生娇的几桩事,桃花那事儿,虽没说她什么,云玄昶心里还是有个疙瘩,一下子心里发了烦,顺手就将茶盅哐啷一声,连杯子带水摔了下去。 等方姨娘带着三姑娘过来,还没来得及请安,只收到老爷一记狠狠的厌恶眼色,顿时就木楞住,还没扑过去说话,只见老爷已经甩袖子大步离开了。 云玄昶这阵子基本宿在方氏那边,这一下,掀袍回了主院,再懒得过去,正坐在酸枝木桌案前顺气儿,手边一杯热腾腾的清茶递了过来,伴着个娇柔的声音,顿时就像是吹灭火星的一阵春风: “老爷息怒,先喝口热茶。” 抬眼一望,不是怜娘又是谁。 说来怜娘已经调进主屋好几天,却不像桃花当初那样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转儿,云玄昶脸色一松弛,抚着青花瓷盅,语气温和:“你从灶房调出来了?倒是极少看见你。”这丫头不出风头,生了好感。 怜娘娇脸儿一红,垂了半面颊,声音似蚊蝇,嘤嘤咛咛,搅得男子的心也跟着晃晃荡荡:“奴婢刚进屋当差,有许多事儿不大熟,只怕伺候不好,所以这几天先在门帘子外头,瞅着老家人是怎么伺候的…” “噢,”云玄昶被这话说得心头一暖,竟起了几分挑逗,“光是看着,自己个儿就不伺候了?偷懒。” 怜娘盈盈一双眼险要哭出来,就跟得不到主子宠爱的小狗儿一般翘首:“奴婢会守在廊下,这几天老爷事务繁忙,若是宿在主屋,亥时末才灭灯,奴婢等老爷安寝,才会回去睡觉。” 倒真是个体贴又柔情的人儿。云玄昶大发怜爱,这副伶俐细腻的劲头,连白氏年轻时都赶不上,这样一比,白氏只会凭借那些不入流的邪门小手段来邀宠,那次还差点儿用那种西域慢性媚香害了自己的身子,如今的怜娘,才是真正的懂事和用心,却没想到怜娘到底是瘦马馆出身,一进去就学着如何当妾,比白氏玩弄男子的手段厉害又有什么稀奇。 怜娘见老爷眼色发赤地盯着自己,也不多说什么,矮了矮腰儿:“老爷且先喝茶,等茶水凉了,奴婢再来蓄。” 刚一转手,手被背后男子竟是暗中一抓,捏了两把。 只听家主声音调笑着传来:“挺会伺候人的,哪还用学?出师了。今儿开始就进来伺候吧。” 怜娘大喜,转过玉颈,柔柔一望:“是。”想那桃花,一天到晚鲜艳靓丽地在男人面前转悠,有什么能耐,至多叫男子得个新鲜,就算是抬了妾又怎样,不受重视,可有可无,照样活得凄惨,跟方姨娘那货一样,家里多一个不多,少了,老爷不会怎么样,能让男人主动沦陷,那才是攻心之计。 却说魏王一失势,影响了云家众人,各自有事,云菀沁也落个便宜,没人多管束,趁着去舅舅家,频频去了好几次店铺。 红胭捧着圣上的墨宝一回进宝街店铺,云菀沁就叫红胭去铁匠铺,以乌底金字打造成牌匾,以香盈袖为名,正式开业。 这一下,秃了许久的门面有了,还是御赐的牌匾,订做好的牌匾被钉上去的一天,引得整条街的店铺万人空巷,即时沸腾,跑来观看。阿郎也是笑着说道:“难怪那东家大姑娘不急,原来是最好的放在后面呢。” 不到三两天,御赐店名的铺子传遍个半个京城,引得达官贵人家中的女眷和下人前来观赏御赐墨宝,甚至还有文人骚客特意到此一游。 一开始红胭倒是喜不自禁,慢慢发现,很多人不是买东西,主要是为了沾个龙气,有时候甚至一站就是一天,有些脸色不好看了,云菀沁听说了,只叫红胭别赶人,只当是积蓄人气。 又过了好几日,门阶外才慢慢平静下来,来看热闹的人少了,买东西的人,倒还真是多了。 生意不可与先前同日而语。红胭、祝四婶和阿郎比先前忙多了。 这日,妙儿上门时,红胭试探,要不要多上些货。 云菀沁那边却是一口否决了。 眼下一阵人来疯,多半因为对那御赐牌匾的兴趣。 她也只是借着皇家的东风,借个人气开个好头而已。 一开始做量不如做精,尤其现在,正风头上,多少同行铺子盯着紧呢,自个儿这香盈袖不过得了皇上的御赐墨宝,毕竟不是皇家开的,若是货色不行,顾客仍不会买账,就这么先慢慢地悠着,安全第一。 过来看皇帝老儿墨宝的客人当中,包括铺子的原东家胖老板,他也在回乡前,过来蹭了一下皇气儿。 正巧那日云菀沁在店铺,见了胖老板正跟红胭说话,心思一动,掀帘,示意红胭把他请到里屋,试探起另一名幕后股东。 胖老板是中间的交易人,转让画押与那边的主子应该接过头,自然清楚另一名股东到底是谁。 胖老板早就猜出红胭背后有人,只是没料到竟是个这么嫩的丫头,再端详了一下面前少女容姿,嘿嘿一笑,也不奇怪另外一名股东为什么暗中帮衬她了,那人没叫自己多话,他也没有多说,只是笑道:“小姐只当是出门遇贵人罢。” 云菀沁见他不肯说,也不为难,袄袖一滑,摸出个金锭子塞了对方掌心里。 胖老板咧牙笑得更欢:“小姐当老板娘没多久,却很是有了几分商人风范啊,不过——”将那金锭子退还回去,依旧笑眯眯,“无功不受禄。” 无功不受禄,这就表示,胖老板这是富贵不能淫了。 云菀沁眉睫一动,还真是个人物呢,畏畏缩缩藏后面,摆什么架子。 胖老板本就是个喜欢看美人儿的,当初红胭来给讨价还价也是看着她生得艳丽,如今见少女一颦眉,心肉都被她那一蹙给蹙软乎了,摸摸下巴,低声:“得得得,瞧您这眉眼望着我,像是欠了您的,回乡也是不安生。那铺子买主真没露面,我只跟他的一名长随碰头过两次,红胭姑娘也见过。那长随只吩咐我,这家铺子从今任由您这边料理,料理得好就好,不好也成,再不用知会他们主子,若遇亏损或者税官、地头蛇寻事儿再告诉他们那边,他主子再填补和找关系处理。”胖老板的声音又细了一点,含着意味深长的笑:“哟,小姐这贵人哪里遇到的,改明儿给我也介绍一个吧。”完全就是将铺子送给这名小姐,还得给她随时擦屁股,处理各类生意场上的头疼问题嘛,不,不是贵人,简直就是活神仙,要说跟这小姐没关系,谁信呐。 “油嘴滑舌的,成了,没事儿您出去坐吧!”妙儿见这原东家越说越来性儿,挥挥手,打发了去。 云菀沁本就怀疑太子,这会儿愈发是确凿,这上下打理的,没点儿人脉还真是做不到,一说到太子,又记起蒋胤那事,正巧,许慕甄来了香盈袖,云菀沁把他拉进来,说了没几句就转到蒋胤身上,问他这会儿是不是还在东宫的瑶华殿。 许慕甄与太子见面时偶尔也会听说蒋国舅目前的情况,只是奇怪:“表妹,你问蒋国舅干什么。” 这事儿瞒谁也没必要瞒着表哥。云菀沁一五一十跟他说了。 许慕甄张了张嘴,好容易整理清楚了:“等一下……你现在,是怀疑国舅爷跟姑姑她——” 开始是怕被人捉着拿把柄,影响自己和云锦重,现在只觉得这事儿闹不清心里犯堵,何况当年重要人物线索出现。云菀沁本就跟表哥松散,这会儿只怕他拒绝,拉他袖子死劲儿扯:“横竖你帮我去探听探听,看看国舅有什么机会出宫,我想私下跟他碰一面。” 许慕甄还没吱声,门帘一打,红胭正巧进来问个头油入库情况,见两人拉扯,微微一愣,又咯咯一笑,云菀沁丢了许慕甄袖子,过去就把红胭拉到了外面,一路走着一路说:“红胭,咱们两个自幼闹惯了,你可别误会。” 红胭笑意未减,抹了一把额前略散的秀发:“大姑娘说什么哩?还当我吃醋不成?我若是连那点儿事都看不开,还能活到现在,早死了!改明儿表少爷娶了漂亮媳妇儿,若许家看得起我,我还想去当个喜婆帮手呢!” 字字爽利,并无半点伪装。 云菀沁见她神情明朗,总算是放了心。 一番话飘到了许慕甄耳朵里,莫名却是脸色一垮,提了袍子就径直出去。 “表哥怎么刚来就走?——喂喂,记得我说过的事儿么!”云菀沁喊住。 “磨叽!”许慕甄素来是个嬉皮笑脸的,今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脾气,黑了张脸几步出了香盈袖,踩蹬子上车。 拐角处,身着便装的年轻男子眼望着车子飞驰而去,又瞟了一眼挂着御笔招牌的香盈袖,转身扬长离开。 秦王府内,施遥安做日常功课一般,将今儿云小姐的行程报了一遍,其中自然包括与许大少碰面,叫许大少传信儿给东宫。 末了,瞧瞧主子脸色还算平静,施遥安补了一句:“看来,那云小姐与储君经宫中红胭和国舅旧怨一事,反倒还亲近了。明明就是三爷出手,太子倒也不解释,任由云小姐以为他是恩人,啧,倒会占便宜。” 男子脸色微微一紧,字字发沉:“死不要脸的。” 这没心没性儿的三爷,第一次发恼了,居然还骂人了,难得啊。施遥安微微一惊,又掺着点儿喜。 * 却说许慕甄这天与太子在皇城外马场得空碰头后,几圈下来,套问了蒋胤近日的行程。 这小子怎会无端端问起国舅爷,太子联系起那日云菀沁打听国舅,一跃下马,将箭矢插入马背上的锦绣箭袋中,一掌拍了坐骑,马儿得了主子的指令,懒懒朝前踱着小步子,自己个儿去吃草了。 太子笑:“是你表妹叫你问的?你呐,就是个表妹奴。”私下说话也放松,“还说对我那舅舅不感兴趣,竟是找你来打听起来了!不过话说回来,国舅爷确实长得潇洒俊逸,清修三年,更添了几分出尘的味儿,年纪虽大,但吸引几个小姑娘还是不奇怪的。” 许慕甄没料他猜中,却也不准备多说,只笑道:“我表妹那性子我还是清楚的,对老男人不感兴趣,惟独喜欢英魁伟岸的年轻男子,只是有别事想要询问国舅。太子就行个方便吧!” 哟,还真不是看上国舅?太子奇异了,见许慕甄脸色,估计还真有什么不好说的事儿,懒得多问了,摇摇头: “塘州案一完,国舅已经在清理包裹,准备随时回他那个破道观了,父皇拦都拦不住,这几天他病还没痊愈,连瑶华殿都不出,别说出宫了,就等着父皇放行。你表妹想见国舅,估计难。”稍一凝,步子一转,回头望了望许慕甄:“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机会。” * 半日后,云菀沁得了许慕甄的口信。 蒋胤要走,宁熙帝不大愿意放人,正在派人游说,恰好再过十来日就是秋狩,用这个当做由头把他捆住了,要他伴驾随行,中途再争取劝服他。 蒋胤显然不愿意,可人在深宫,也不好推脱,似是想顺应皇帝的意思,答应前行,敷衍最后一次。 祜龙围场的秋狩,云菀沁记得有部分得了恩赐的高官也能携子女同行,可多半是将门子女,而且,云玄昶从没参加过,今年到这会儿还没收到通知,想必没戏。 这条路走不通,云菀沁只能另谋打算。 眼看云菀桐亲事将近,宗人府的官员上门过几趟,家中更是忙碌,几天一过,这日正是立冬。 京人十分重视立冬,当成个节日一样过,每年这天,街头热热闹闹,小贩成群,到了晚间,京郊河边有放河灯、孔明灯和放烟火的,赶得上过端午元宵节了,不少人家会牵儿拉女地出外游玩。 云家是泰州人,没这个传统,所以云玄昶对立冬这个节庆并不重视,每年立冬,云家相比于其他门户简单多了,至多是斩杀四牲,摆香案,祭一下先人,保佑瑞雪兆丰年,进冬后无病无灾,再叫厨房炖个暖身子的麻油鸡宴,堂屋正厅搭个羊肉炉,上下一块儿吃个饭,今年一忙,连羊肉炉都没弄,就这么几口人一块儿吃了一桌。 吃完麻油鸡,酉时已经过了一半。云锦重抹抹小油嘴儿,从饭桌上跳下来,隐约听到墙外似有放烟花的刺刺拉拉声,艳羡得很,回了头,笑眯眯:“姐姐,光听着就知道烟火多漂亮。” 云菀沁知道弟弟眼馋,想出去过节,别说弟弟了,她自己长这么大,也是没过过这个节日的,家里没这个传统,不好出去,若是白天还有机会,入了夜,想说去舅舅家都不方便,只笑着道:“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到时炮竹烟花,任你放个够。”说是这样说,前世今生加起来,自个儿也没看过几次烟花,倒是遗憾,娘亲还在时,过年领着自己看过两次,打从过世,云菀沁感觉自己的整个天都黑了,逢年过节,爹泡在白氏那儿陪她们母女,她哪里还有心思过新年,后来嫁了侯府,就更不必说。 云锦重听了姐姐这么说,十分的失望,可也知道不能强求,这阵子在熏陶下,倒是越来越乖了,云菀沁见他懂事,反倒更加不忍心,可也只能先将弟弟送回院子里。 姊弟正沿着小径走了一半,妙儿步履匆匆跑来,神秘兮兮,脸蛋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疾走的关系,红扑扑的,袄子里露出的半截儿颈子也是泛着晶光汗意,神色说不上是笑还是讶,只偷偷将大姑娘拉到了一边,小声附耳: “大姑娘,快,将少爷带去侧院儿去,门口,有人接你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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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世廷想着今晚上还有她弟弟,备的车子特意宽敞了一些,见一个俊俏小少年身着松花绫子夹袄,胸前挂个大户子弟的璎珞项圈儿,看起来白白净净,已将脑袋钻进来,再一抬头,她已经跟着进来,浅浅颔首,就当施个礼:“三爷。”又示意弟弟:“锦重,行礼,喊人。” 云锦重虽然年纪不大,可在国子监的同窗不乏达官贵人家中的子弟,见这个车子和姐姐这个反应,也知道面前男子身份地位不低,跟着姐姐的称呼:“三爷有礼。” 云菀沁估计,依他平日的性子,至多应一声,没料帐内幽幽灯光下,男子浓眉微微一拧,俊眸竟是弯了一下:“嗯,坐吧。”眸子里盛着的是笑意。 云锦重见男子穿一袭窄袖窄腰的箭袖袍子,外面搭了个石青色的羊绒领金线勾勒的鹤氅,手上戴着个玉扳指,虽坐着不动,但脊梁直挺,看上去身量极高。 生得高大的人在窄小空间内,本就给人压迫感,加上男子气质清冷淡漠,不像个平易近人的,云锦重有些敬畏,眼下见他脸色随和,还朝自己笑,松了一截子气儿,小孩子家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夏侯世廷身边的凳子上,扭来扭去,车子还没发就扯帘子乱张望。 “锦重,别失礼了。”云菀沁说是这么说,却也没阻止,明显就是一派容忍,坐在了弟弟身边,私下倒也有些讶异,这男人今儿怎么了,转性子了,稀奇,他对着自己也没笑得这么有亲和力过,对个初次见面的屁孩儿却笑了,那笑意,居然还——慈爱地很。 夏侯世廷也是纳闷儿得紧,暗中借着黯处扯了一把脸腮,莫不是脸抽筋了,刚见着她弟弟,脑子一嗡,只想着这小破孩子是她亲弟弟,又是个半大孩子,万一冷着脸把人吓到了,不大好,竟是活活憋出个笑。 此际,马车一腾,上了路。 车子走动起来,帘子被夜风吹得呼啦作响,一上正街,灯火璀璨,热闹非凡。 邺京商业经济繁华,宵禁时辰比其他城镇晚,还有官府许可的通宵营业的铺子,从天黑一直亮到第二天天明,今儿又是全年一次的立冬节庆,是京人的盛宴日,更是喧哗不已,贩夫走卒的叫卖,酒肆茶馆的传菜报账声,出门过节的百姓欢笑,一阵阵宛如波浪从车窗外袭进来,云锦重从没夜间出门游玩过,光见到这个热闹劲儿就兴奋死了,坐在两个人中间不安分,趴在窗口,探出脸去看。 云菀沁怕夜风凉,把云锦重拉回来,拉了几次拉不回,也就任他趴着赏景,正要扭过身子,撑着凳面的手被个暖呼呼的东西给抓住。 男子手掌宽大干燥,绕过云锦重,从他背后像条大蟒似的,贴着厢壁窜了过来,一下子就在黑暗处握住她的手。 手有些凉悠悠的,没一点儿热气。 夏侯世廷眉目一紧,蓦的开口:“不冷么?手都是冰的。” 她出门出得急,连披风都没披上,上身只一件蜜合色的银线窄褃袄,外面搭着个玫瑰色比甲褂子,下面露出一条粉色细折绫子棉裙,整套都是家常打扮。 京城地处北方,入了冬的夜晚,一个女孩儿家,哪里禁得起穿这么单薄。 一摸,果然吧,手是冷的。 云菀沁就是个冷血动物,一年四季身上没什么热气,秋冬更是手足冰凉。打小就这样,许氏在世时,还给女儿叫女大夫把脉瞧过,倒也没什么,女子大多是阴寒身子,阳气不足,喜温怕冷,算不上病,只是这类体质来潮后恐怕容易疼,后来也果真如此,她素来也不把这个当回事儿,反倒自诩夏天里的小冰窖,常滚到娘的床榻上,搂着娘睡,给娘纳凉。 男子轻飘飘一句话,却叫云菀沁一怔,这话也是娘亲的口头禅,天气一凉,或者在院子玩儿时跑得急促了,许氏就叫婢子将女儿拉过来,漂亮温柔的眼眸里就跟廊下的灯火一样闪闪晃晃:“这孩子,不冷么,手都冰了。” 她回过神,手一挣,要抽出来:“不冷。”只怕弟弟看到了。 他却握得紧,反倒攥在掌心搓揉了两下,活了活血脉。 她又抽,他再压!她再次挣,他第三次攥紧! 两只手在小孩子的身后打仗似的,你挣我不放,战况不止,交锋激烈! 她有些愠了,穿过弟弟的小脑袋,牢牢盯住他,用眼神给他示威,威胁他松手,男子显然全无压力,虎口一贲,干脆整个儿裹住她小手。 “姐——怎么了。”云锦重本来乖生生趴在车窗,察觉到腰后面风声呼呼,有异样,扭过颈子,眼珠子乱晃。 云菀沁劲儿一上来,狠瞪男人一眼,手“哗”一声,终于成功脱困! 云锦重只觉得车厢内的气氛不对头,左右望了两人一眼。 “没什么,看你的风景!”云菀沁这个时候拿出长姊风范有点儿心虚,却仍是一斥,将弟弟脑袋壳儿一个扒拉。 云锦重努努嘴,一脸的纯洁无辜,不谙世事,扭过头去,两个小手垫着下巴,将脑袋转向窗外。 夏侯世廷一个打挺直起身,手一举,凑近了衣襟,解了盘扣,脱了鹤氅,丢向云菀沁。 云菀沁条件反射,双手一接,男子发了话:“穿上,等会儿还要下车。” 帘子一掀,冷风往里头直灌,倒还是吹到了骨头里,云菀沁捏着那件还有热气儿的大氅,也没犹豫多久,趁弟弟没注意,反手一披,飞快套上了,又问:“去哪儿?” 夏侯世廷见她这次乖巧,没怎么倔,心头满意:“城郊。” 放河灯?云菀沁还没说什么,云锦重已经拍拍巴掌:“好啊!可以放河灯,看烟花!” 这个臭小子,不是在看街外的风景么!原来耳朵竖得长。云菀沁瞪他一眼。 云锦重挑挑眼皮子,当他才三岁啊,就算三岁的娃都懂过家家!刚就觉得身子下面不对头,偷偷一瞄,——两个人十指相扣,肉贴肉的,攥得紧呢! 难怪这人来接姐姐出去过立冬,姐姐这种性子居然也答应了! 原来两人有这么个款曲! 比起窗外繁盛热闹的邺京夜景,云锦重这会儿对车厢内的男子更感兴趣。 姐姐进了一趟宫,听说引了不少仕宦少爷的亲睐,这人,难不成就是其中一个?不过这才没几天,依姐姐的性子,该没这么快跟他亲近啊。难不成早就认识了? 想当云家姑爷,自己的姐夫?得有能耐。 小舅子看姐夫,多少有点儿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既亲热又满满是审视。 夏侯世廷顿时就觉得这小子眼光有点儿来者不善了,刚才是纯良天真的羊,瞬间就成了虎视眈眈的小狼崽子。 “三爷是做什么的?”掺着童声的小少年清咳两声,门户总要搞清楚,门不当户不对怎么行。 云菀沁暗下扯弟弟的袖管子,夏侯世廷却是饶有兴趣,倒也不避讳,自报家门:“管理家族一些庶务,家奴升调,迁徙,罢黜,奖罚。” 皇子封亲王爵后,到了一定年龄,会被安插在官场的各职能部门兼任部分事务,例如魏王,原先的职位分在户部,户部掌财政,自然包括全国金银铜铁之要务,这也是为什么魏王动了私心,能轻而易举掌握青河山矿产命脉的缘故。 燕王年纪尚小,近一年也入了管理外交的理藩院,开始逐渐接触部分外交事务。 秦王兼任宗人府的事务,管理宗亲皇族。这职务清闲,油水很厚,对于闲人来说,实在算是个求之不得的肥差,但对于不想只囿于亲王位的皇子来讲,并不算太有前途的差事,宁熙帝拨官儿时,只说秦王身子不大好,这岗位不用东奔西跑,不用损心劳力,适合。 夏侯世廷哪里不明白皇帝真正的心意,这个位置,不涉及调兵遣将,不涉及经济支柱,不涉及军机要秘,与国之命脉搭不上关系,正合适自己这个有异邦血统的,倒也没多说什么,不却之不恭地领下了。 云锦重俊雅眉毛一挑:“原来三爷是——做管家的?”难怪这么大的排场,一来就来了两辆马车,若是府上的大管家,自然可以随意调用车马。 管家?宗人府的职权虽大,倒也确实是皇族管家。弟弟这话也没错。云菀沁唇际一扬,并不挑错儿。 云锦重却撑着脑袋,有点儿头疼,管家再大,也不过是家奴而已,不过——俗话说,宰相家的门房二品官,这三爷看上去都不容小觑,背后主家肯定大,不成,还是得继续问问。 云锦重托了腮:“三爷主家姓氏是?” 男子眉峰耸动:“夏侯。” 夏侯?岂不是皇家的姓氏?这人是皇室宗亲府上的人?云锦重再重新把他打量一下,莫非哪个王爷家的管家?若是王府的一把手长史官儿,倒是权势大,可——可说到底,还是个奴才! 云锦重有种白菜被猪啃了的感觉,不大甘愿。 亲娘没了,爹爹不靠谱儿,家里就他一个男人,姐姐的姻缘,他还是有资格挑拣挑拣的。 正要再开口多问,姐姐已经发了话:“锦重,帽子戴上,下车了。” 马车利落穿过市井,借由小道,已经到了京郊的长河边。 京郊处的这条长河贯穿城内与城郊外,笔直通向龙鼎山,平日一到晚上,寂寞清冷,半个人影子都没有,今儿因为是节庆,两岸都聚满了城内的百姓和郊区的农户,说是人山人海也不为过。 夏侯世廷叫施遥安将两辆车子停得远远,免得被人看见。 丝绒一般缀满星星的晴空长夜下,远处龙鼎山的山峦轮廓在苍穹中露出影子,长河平静而深邃地淌向远方,上面漂着数不清的纸船儿,槽内放着蜡烛,一盏盏地飘远,宛如水上跃动的精灵。 放河灯由来已久,最先只是在七夕节风靡,因为极显风雅,耗费也少,慢慢开始在其他节日也盛行起来了。 施遥安在后面车子内将两篓彩纸与蜡烛都搬了下来。云菀沁跟弟弟、妙儿三人好容易拣了个地儿,蹲在河床边,借着月光和河灯的光亮,一盏盏地折了起来。折了一半,云菀沁陡然想起什么,左右看了看,在一株柳树下扯下一小段儿柳枝,在地上用劲儿磨了几个来回,磨得枝头黑黢黢的,然后在彩笺上涂起什么,一落下,纸上果然划出乌黑印子,跟笔一样。 放河灯,纸折灯船上不许愿,就像炒菜少了点儿盐。 施遥安难得风雅一把,也在另一边折纸船,看着稀奇,凑头一看:“云小姐,这柳条枝也能当笔?” 柳树枝烧焦就是最初的画眉工具,怎么不能当笔用?云菀沁认真写完,将那柳条爽快扔给施遥安,然后将纸船推进河里,大功告成。 “姐姐写的什么?”云锦重蹲着看飘走的河灯,问道。 “许的愿怎么能说出来?会不灵的。”云菀沁道。 云锦重这年纪正好奇,伸手就去扒弄,云菀沁拉住弟弟,哄:“别弄,弄翻了,许的愿就实现不了啦!” 云锦重这才乖乖收回手。 施遥安拿了柳枝笔,认真地考虑会儿,捂着纸,偷偷在笺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字。 夏侯世廷正在后面,余光一瞥:“没丁点儿出息。” 施遥安灰溜溜把那盏写着“娶个漂亮媳妇”的河灯推远了,又听主子声音飘来:“笔拿来,河灯来一盏。” 提笔写了几个字,夏侯世廷弯腰,将河灯放进水里。 “管家哥哥写什么?”云锦重笑眯眯打了个招呼。 一声管家哥哥听得云菀沁汗毛一竖。 夏侯世廷却是由着小毛孩子喊,目色在河灯的照映下,半明半暗,瞥了一眼云菀沁,似笑非笑:“你姐姐不是说了么,许愿说出来不灵了。” 云锦重听姐姐的话,可却没打算听他的话,顽皮性子上来,趁他不备,手一伸便去夺那盏河灯。 夏侯世廷见这小屁孩来抢,手一松,灯船倾倒,斜在了水上,碰翻了蜡烛,火苗儿吞了纸边缘,刺啦啦一下子就烧了起来,成了个火球。 “呀——你灯船烧了,姐姐说了,船不能翻,不然许的愿实现不了啦!”云锦重小孩子心性,口无遮拦,淘气嚷了起来。 夏侯世廷脸色微微一变,伸出长臂去抢救那火船。施遥安额头冒出一阵冷汗,叫了一声:“三爷。” “锦重!”云菀沁喝斥了一声,这才叫夏侯世廷及时住手。 云菀沁佯恼地盯着弟弟,瞎叫什么,万一人家写的是篡夺储位,登基为帝这种志向宏大、不可替代的愿望,你这么一浇熄,他恼羞成怒了要灭了你怎么办! 云锦重吐吐舌,躲到姐姐后面,再不说话。 云菀沁道:“小孩子童言无忌,三爷可别听进去了,船翻了愿望不灵,那是我信口胡诌的。” 男人的脸色这才由黑转青,由青褪白,正常了一些。 正在这时,对岸一束烟花刺啦一声,跃出平地,直冲云霄,凝固了一弹指,顿时天女散花一般,照得整个苍穹白昼一般亮堂! 继而,又是第二束、第三束……五彩缤纷的烟花雨哗哗落下。 河岸两边的百姓全都吸引住了,离得远些的也劈里啪啦全都跑到岸边,云锦重拉了妙儿,干脆就撒开腿子跑到河岸那边去了,喜得像过年。 施遥安只怕人多踩踏了云家少爷,得了主子的一记眼色,跟在云锦重和妙儿后面过去了。 云菀沁难得看一次烟花,站起身子,站在人堆儿里,仰颈看天。 玉白颈项从小袄子里伸展出来,像一株纤细却又茁壮的花茎,轻微地发着颤,鹤氅内上身的窄褃袄让她腰身尽显,身子小巧却又饱满,漫天烟花下,像一朵儿即将要开得轰轰烈烈的夜昙花。 夏侯世廷轻轻走过去,混入人堆,手伸过去,在她身上鹤氅的掩饰下,将她的手不易察觉地一握。 这是今儿晚上第二次他捉住自己的手。云菀沁还没反应,他已经凑近,在她背后低下头,附在她娇嫩的耳珠子边儿:“知道我灯船上写的什么吗。”云菀沁心思一松,明白什么。 他见她不语,趁了夜黑,唇肉贴近她耳垂上,印了一印,热气沉沉:“我盼那些世家子弟个个近不了你的身。” 云菀沁耳珠子一凉,几乎能感受到他唇瓣上的触感,这也太大的胆子了!他是当旁边的人都是大白菜么,居然在人堆儿里亲自己的耳朵……他看出她心意:“个个都盯着天上,谁会看地上!”牙齿忽的一紧一松,这回更刁钻,飞快含了一块儿白净小耳垂,轻吮一口。 敢情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她浑身如火星燎原一般,一时发不了力,由着他在身后捉弄,想要冲出人堆,可,左右一看,人山人海,跑不出去啊……这会儿,他从背后猛地一箍,再次利用大氅遮挡的优势,环抱住她,捂着她的小手板子捏着揉着,声音微像从万丈邃穴里挤出来:“就是个石头,捂了这么久,也该捂热了啊。” 她好气又好笑,明明就是个闷*,背着人什么话都能往外面蹦,什么举动都能做得出来!谁再说他是个和尚性子,她跟谁急。 骨头里的不适感又隐约蹿出头儿,他屏住心潮的起伏,尽量想将那该死的身体反应压下去,可云菀沁还是察觉到了他轻微的抖动。 “你……又要发病了?”这话实在是破坏气氛,叫夏侯世廷不大满意,坚决不承认:“没有。”抱一抱就发病,自己还有自尊吗。 “三爷别勉强。”咯咯一笑,“仔细闪了腰。” 这话更叫他发恼,将她一具小腰儿捏得更紧,听到她嘤咛一声,心里像是窝了一团火气,骨痛又加剧几分,她莫不是嫌弃自己这个病吧,这次死忍住了,不敢动弹,免得又被她发觉,——这丫头,精得跟个兔似的。 一束烟花冲天,落地,散尽,有百姓陆续低下头,他才松开手。 等云锦重几人回来,夜又深了些,夏侯世廷吩咐下去,几人趁着人群还未散开,回了车上,马车朝侍郎府驶去。 车厢里,夏侯世廷恢复了一派正人君子的脸色,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干过。 云锦重今儿玩了个痛快,一回车上,马蹄子腾了几下就犯了困,倚在车厢里,迷糊糊地凑了姐姐的耳边,昏朦朦呓语:“姐……你跟管家哥哥,今儿这是拿我当借口幽会么?下次可不许了。” 还没等她喝叱,云锦重呵欠上来,长睫一拍,闭上眼,梦周公去了。 云菀沁怕弟弟睡出风寒,将身上鹤氅脱下来,把弟弟裹成了一堆。 回了侍郎府侧门时,已近亥时。妙儿先跳下车去侧门观望了一下,开了门,四下无人,才出来喊大姑娘和少爷进去。 云菀沁叫醒弟弟,云锦重揉揉惺忪睡眼,先跳下车,云菀沁正要下车,只听他声音飘来,在窄小的车厢内尤其清晰:“我会尽快跟父皇呈请,你也要准备好。” 声音清清淡淡,不徐不疾,貌似一点儿不急,可他心里那把火已经烧得冒头了,跟今儿的烟花差不多。 又来了。云菀沁家门口也没功夫跟他多说,下车进府。 隔了小会儿,车内男子目送了两人进门,嘴里出声,车夫才转向,背朝侍郎府侧门长巷而去。 * 日头一转,已是钦天监择定的纳妃吉日,宫人下侍郎府宣旨,宗人府上玉牒,一切料妥,云菀桐被御轿送入魏王府。 因赶上铁矿事发,这场婚事比照其他皇子的纳侧亲事,办得明显低调得不像话,因为魏王禁足期,不好太过张扬,不敢请朝臣,门客这个时候也大半散光,连宴席都是冷冷清清,若不是韦贵妃派了身边一行宫人去填补,还不知道寂寞成什么样子。不过魏王倒也不大介怀,喝完了酒,送走了客人,便急匆匆回了西边的瑞雪楼,找夜南风去了。 王府长史见一散场王爷就不见了,到处找人,再听说五爷新婚夜居然都还跑去找那个祸水,赶紧追到了瑞雪楼,在屋外好说歹说地劝:“这云侧妃到底是太后赐的婚,皇帝下的旨,明儿一大早,宫里人还要派人来拿染了红的白手帕,五爷啊,您老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着,今儿晚也得像以前一样,去圆个房啊。” 魏王醉意上头,抱着夜南风正*,要说之前几个有名分的妃子,两个庶妃和那个被自己弄死了的侧妃,在纳进来的头一夜,为了先镇住她们几人,魏王还是去宿了几晚上,可这段日子心情差,实在不想去送肉上门,斥道:“我堂堂个皇子,想睡哪个、不想睡哪个都做不了主?今儿我还就不去了!” 夜南风也不是个善茬儿,见府上来个侧妃,怕被夺了宠,在旁边嘀嘀咕咕:“王爷一向鸿运滔天,这次云氏一进门,五爷就遭殃倒霉,也不晓得这女的是不是咱们五爷的克星!” 魏王一听这话,更加不痛快,吼道:“走走走!说不去就不去!” 长史无奈,只得先退下。 却说云菀桐今天一进魏王府,悄悄掀开盖头,一路张望,看见王府比自己娘家大了不止十倍,亮花了眼,这段日子憋屈的心情提亮了不少。 入了夜,云菀桐在侧妃院子的新房里等了半天,迟迟不见魏王来,最后几个王府婢女过来,竟给自己掀了盖头,卸下新衣,说伺候自己安寝。 安寝?新郎到这会儿都不见人,安什么寝呐。 云菀桐眉一蹙:“王爷是不是喝醉了,还在酒宴么?我去服侍服侍,天儿冷的,可别感染了风寒。” 一名婢子名唤鸳鸯,是被长史指派来服侍新人的,支支吾吾半天:“用不着侧妃服侍,王爷已经进屋了,客人都散了。云侧妃先歇吧。” 进屋?进哪个屋子?洞房花烛夜,不进自己屋能进哪里? 云菀桐手一挡,拨开鸳鸯就往外面走,鸳鸯见她似乎想要满府去找,这才急急追过去:“侧妃,王爷去了瑞雪楼那边,今儿不过来了,您就先睡吧。” 瑞雪楼?一听这名字就骚包,应该是王府里养狐狸精的地儿。 云菀桐自恃眼下是王府后院最大的,哪里肯新婚夜被个姬妾霸了夫婿,这些年在云家虽跟着方姨娘低声下气的,可该学到的一样不落,今儿若不给个下马威,全王府的女人只怕都看不起自己,这么一想,拔了头饰就朝瑞雪楼那边小跑而去,鸳鸯跟几个侍婢追都追不及。 顺着摸到了瑞雪楼,还在天井,云菀桐就听到了里面欢声笑语。 其中一人是魏王夏侯世渊,另一人声音虽然听不大清,却纤细柔婉,云菀桐一股子醋味往上冒,今儿就看看,到底是个什么狐狸精,竟勾得王爷连新婚夜都还挪不动脚! 云菀桐忍住嫉妒,叩了叩门,轻声:“王爷,妾身来了。” 魏王一听是云氏,兴头打断,强行压着恼火:“你怎么过来了?来人啊,还不服侍侧妃回去。” 云菀桐死活不走:“王爷,今儿是你我的新婚夜,明儿早上宫里还要来人,您难道不过去妾身那儿么?” “本王有事儿,明天再说!” 云菀桐不甘心,抽出一张纯白色的帕子,透过窗纸摊开了,故意显给屋子里的人看:“王爷,今儿不洞房,明天您可怎么交代?” 夜南风见这云氏穷追猛打的,倒是比这王府其他女人执著多了,暗中轻哼一声,趴在魏王身上,娇声软气儿:“侧妃娘娘已来了,就叫她进来说话吧,冷天寒地的,冻着了可怎么办,万一叫太后她们知道了,还说五爷对她赐的人儿不好呢。” 云菀桐一听那声音媚到骨子里,气不打一处来,这是完全不拿自己当盘菜。 魏王听了夜南风恳请,也就答应了:“好吧好吧,你先进来。” 云菀桐见那狐媚子一说话,魏王马上答应,更是捏了捏拳头,将那帕子塞进怀里就推门而进,刚一进内室,却呆住了。 屋内烧着地龙,这狐媚子长发披肩,微敞绸衫,身型纤细袅娜,柔若无骨地像坨泥巴搭在魏王身上,却显然是个男人! 夜南风也不避讳与魏王亲热,想看?就叫你看个清楚!见这云氏站着发愣,干脆站起身走近,柔柔一福:“奴家南风,见过侧妃娘娘了。” 一双凤眼内却满满是挑衅! 云菀桐只见过后宅里头女人同女人争风,方姨娘也只教过自己怎么斗那些狐媚子,哪里又知道魏王贪恋的竟是个男人!败在女人手上尚好想一些,如今败在个男人手上,简直是呕血,云菀桐忽的一阵气急,甩手就一巴掌呼了过去。 “啪”一声,正好印在夜南风白净的左脸上。 男宠踉跄退了几步,抱着脸就哭起来:“五爷,五爷,侧妃动手打人呢——” “岂有此理!”魏王见夜南风半边脸肿了起来,呼的从软榻上起身,走过来想也没想,一个巴掌摔在云菀桐脸上,还了回去! 云菀桐始料未及,被打得退后几步,正巧撞上屋子中央的香炉,“哐当”一下,摔在地上,额头正碰到香炉一脚,顿时破了条口子,流出血来。 魏王望了一眼,伸出臂将云菀桐怀里的帕子一把抽出来,也顾不得她疼得呲牙,抹了一把她流血的额头,帕子上立刻染上了几朵红梅。 魏王挥手将帕子丢给了刚跑进来的鸳鸯,不耐: “明天能交代了!” ------题外话------ 推荐两个的文 古代种田:锦绣医妃之庶女明媚文/歌尽飞花 现代宠文:枭宠冷妻之陆少借个色文/渣小玖   ☆、第九十一章 鹿茸调经,婢子开脸 云菀桐夜闯瑞雪楼,反被魏王一巴掌拍熄了火,顿时就五雷轰顶,更料不到他拿染了自己血的帕子当做落红帕去应付宫人,——这是碰都不想碰自己么? 夜南风也是个得寸进尺的,见王爷为了自己,连新纳的侧妃都不给面子,早停了哭泣,掖了掖眼角,撇撇嘴,用胜利的目光得意地剜过去一眼。 云菀桐被夜南风一望,一时之间火冒三丈,忘了疼痛,手脚蜷成了一团,狐媚子,若是自个儿连个男人都拼不过,还活着干什么,这么一想,只忍下来,被鸳鸯搀着回了新房,暂且按下不表。 云菀桐入王府后,云家也没歇下气儿,准备回门宴,按大宣新婚回门规矩,寻常百姓是三天回门,皇室嫁娶则是七日回门,云家头一次迎接侧妃,不敢怠慢了,装潢厢厅、布菜备酒,调教下人,七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时间还是很紧张的。 正逢云玄昶兵部尚书的任职状下来,新官上任三把火,上下打点,几日泡在衙署里面,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干脆将回门宴一干事务交给了童氏,怕老太太一个人忙不过来,本叫方姨娘协助童氏,可那日的一口气还没消,便叫云菀沁帮手童氏,反正这女儿之前持家过,也有经验了。 童氏在宅子里卖个婢子罚个小厮,倒是没多大问题,叫她一个人负责这么大的一场回门宴,毕竟接待的是王府中人,只怕没弄好叫人贻笑大方,所以处处都与孙女儿先商量一道,包括云菀桐回门时什么时辰提前去门口等,安排多少个奴婢等门,准备几桌酒席,每一桌几素几荤,王府陪同归宁的下人每人给多少赏银合适等等事无巨细,全都要过孙女儿那边一道。 这样一来,说是童氏做主,倒成了云菀沁拿主意。 云菀沁提前联系了一些菜农和屠户,下了订金,陆续提前几天将新鲜菜肉蔬果送到府上,又专门儿在城里找了个曾在宫里当过差、后来年龄大了出宫的中年嬷嬷,挑了几名干净灵光的婢子和家丁,配了统一的衣裳,由中年嬷嬷教了几样基本的宫中规矩和礼节,负责迎门接送王府的人。 婆孙两个正是忙得不亦乐乎,方姨娘却是在春霁院气得不浅,回门的是自己肚里出来的女儿,本以为回门宴这事儿,自己也会参加料理,这么一场酒席下来,随便蹭都能蹭不少油水,可如今老爷竟是扔给那大丫头也不给自己,想来在屋子里不知道撕了多少条手绢儿。 婢子不免劝着主子:“姨娘还愁什么呢?三姑娘都好好地嫁过去了,这个家里,你的好日子算是来了,再将那老爷好好哄哄,何愁日后不坐大。”方姨娘听得这才勉强舒心一些,想想再过几天女儿回门,到时叫他们一个个好好看看。 同时,方姨娘又后悔起来,这阵子一心只系在三丫头身上,怎么就得罪了老爷呢,赶紧叫人去打听老爷那边的情况。 次日,方姨娘听说云玄昶回来的早,正在主屋,忙叫婢子去了一趟,说老爷几天没来自己这边了,想来请个安。 云玄昶这两日气儿消了些,过几天三丫头回门,免得叫方氏不快活同那女儿哭诉,坏了他与王府那边的姻亲情分,挥挥手:“叫她过来吧。”正值怜娘在旁边伺候,眼皮子一动,却什么话也没说。 方姨娘这边一听,喜出往外,对着镜子描眉涂粉,敷得白白净净几层厚,又换了一身簇新的撒花洋绉裙,柳眉儿一挑:“这样可耐看?” “耐看,耐看极了。”那白粉擦得就跟砖墙似的厚,别说皱纹和斑点被遮了,就连蚊子不小心进去恐怕都得夹死,姨娘这梳妆的手段还真是……婢子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奉承。 方姨娘扶着婢子摇着屁股出了院子。 正巧路过后院厨房的天井边,隔着篱笆墙,方姨娘听见里面七嘴八舌,十分热闹,脚步一停,多望了几眼,才知道是下人得了吩咐,今天刚从市集上抬回一口肉猪,说是准备回门宴酒席的,街头的张屠户也被喊到了家中,正准备杀呢,下人们看到杀生猪,个个都跑过来看热闹。 方姨娘一听是回门宴的配菜,嗤了一声,搀了婢子暂且停了脚步,站在门口,斜睨进去。 天井内,生猪被张屠户捆在木头条凳上,嗷嗷直叫,四个蹄子乱挣,张屠户正蹲在旁边的地上磨刀。 方姨娘在门口揪着手帕,不阴不阳,明知故问:“这猪是谁做主买的呐。” “是大小姐今儿早上吩咐下去的,说是提前先杀一头,肉腌着,尽味儿。”有家丁回答。 方姨娘进去几步,绕着嗷嗷叫唤的生猪走了一圈儿,叨咕着挑刺,不是说猪太瘦,就是说不够精神,太秧了,不知道是不是有病,又摇头小声嘀咕着:“到底是没出嫁的办事,哎——” 下人们知道那这方姨娘没负责回门宴,不顺气,这几天时不时就寻刺头儿,不敢说大小姐和老太太,只能对着奴才们指手画脚,不是说这儿布置得不好恐怕王府的人会嫌寒碜,就是说那儿门开得太窄,王府的人不好进,今儿倒好,连猪都得罪她了。 下人们并不做声,只当没听见的。 那张屠户不是云家的人,又是头一次来侍郎府厨房帮忙宰猪,哪里知道这妇人是指桑骂槐,只听见有人说自己的猪不好,脸上横肉一转一弹,见不远处站着个脸上擦着厚粉的妇人在那儿叨念,一下子说自己的猪不好,一下子又说有病,登时便蹭蹭起身,粗声粗气儿:“有病?你才有病!老子这猪壮壮实实,做了几十年的金字招牌,就没人说老子养病猪!瞎了眼吧你!” 张屠户嗓门大惯了,就算是寻常说话也像是骂街一般,方姨娘没回神儿,登时就愣住。 云家下人连忙叫那粗鲁的屠户拉了一边,劝:“这是咱们家的姨娘,你休得无礼,还不赶紧去磨你的刀,宰你的猪。” 张屠户见是这云家的半拉主子,语气缓和了一下,嘴巴里却还在叨着:“……明明就是她乱说一气儿,这要是传到外人耳朵里,不是在砸我的饭碗么……” 方姨娘气得够呛,摆起主家架子,懒得搭理这粗陋的屠户,只叉起腰教训起奴婢:“便是个杀猪的,也得找些懂礼数的货色,嘴巴不干不净的,怎么能随便放进侍郎府来?!以前就罢了,咱们云家今后可是王爷的亲家——” 刀口舔血、成日杀生的人,能是什么善茬儿么,张屠户一字不落听进耳里,明里不好说什么,暗中却是“呸”了一口唾沫,将袖子卷到膀子上,提了刀走近凳子,往下一划,隔断了绳子,又噗一下,故意在那口猪的肉背上划了一刀子,顿时鲜血直冒。 猪受了痛,又没了绳索的束缚,纵身一跳,从长板凳上摔下来,摔得一“啪”,又噔起蹄子站稳了,往门外发了狂似的跑,张屠户也没拦住,眼瞅着那皮开肉绽滴着血珠子的猪朝出口处奔去。 几个下人看得目瞪口呆,哪里反应得过来。 方姨娘在门口正教训得来劲儿,只觉一阵牲畜的嗷嗷惨嚎逼近,还没来得及回头,“啊——”一声还没叫完就大仰八叉地与那头猪撞了个正着,一个趔趄,掀翻在地,猪撞懵了头,疼得仍是满地儿打转,一身的血蹭在方姨娘脸上、衣服上。 张屠户这才几步上前,将那半死不活的猪拎起来,笑着道:“嗳哟这位夫人,不好意思了,猪也有性子,冲撞了!这种下人的地儿您就不该来!”重新放回条凳上宰去了。 方姨娘身上血呼啦天,擦得跟面团子似的脸上也掉了一层粉,血迹斑斑,狼狈不堪,被婢子连拉几下都爬不起来,还没从惊吓中缓解。 就在那生猪乱发狂、与方姨娘撞个正之际,天井外一个秀美人影儿一晃,见着这一幕,提了裙子先跑回了主院,先吸了一口长气,一进门便换了一副惊慌失措的脸色。 却说方姨娘这边好容易回了神魂,婢子气呼呼:“这张屠户太不像话了,连个猪都牵不好——” 若是往常,方姨娘早就捶胸顿足撒泼大骂起来,这会儿却忍吞了下来,之前在家闹腾吵得老爷不高兴,也不敢继续胡搅蛮缠耽搁了,眼看自己这一身,只当晦气,她哼了一声:“走,回去赶紧换一套!”刚一转头,只见那云玄昶不知几时过来了,望着自己,一脸厌弃:“你又在搞什么鬼!” “老爷——”方姨娘一惊,想过去又怕冲撞了,又羞又恼。 云玄昶眉头蹙紧,方姨娘脸上一块儿黑,一块儿红,浑身脏兮兮,近了一嗅,还散发着一股猪臊味儿,天井内犹有几名下人掩嘴偷笑又不敢笑出来,一下子火冒三丈,在宅子里对着下人作威作福就算了,跟个屠户也能吵起来! 云玄昶拂袖气道:“还不赶紧回你的屋子去!再别出门了!也别过来了!丢脸!”说着转身离开。 方姨娘悔恨得牙齿痒,却也无奈,只得先回去了。 话说云玄昶带着气恼,回了主院坐下来。打从白氏被软在家祠旁边的佛屋里,后院就越来越不像个样儿,那方氏丫头出身,不懂人情世故又不识字,女儿得了个好归宿就坐不住了,添了骄性儿,完全没点沉稳相,怎么能由她主家? 开始还觉得她伏小做低,会伺候人,却禁不起夸赞,时间一久就露出马脚,越看越厌,前阵子的好感都没了。 这方氏,解语花当不得,要她帮忙打理后院也不成,要不是生了个嫁进王府的女儿,这会儿已是将她踹走了。 怜娘见老爷气势汹汹回来,方氏没曾跟来,晓得只怕今儿再不会过来了,心中一宽,捧了清茶过去,又说了几句舒心话儿来宽慰。 云玄昶见着怜娘娇香软玉一般的脸儿和轻呵慢语,心情舒缓下来,喝了两口热茶,干脆将那怜娘小手一摸,拉进了怀里。 怜娘晓得他要做什么,一慌,这会子正大白天的,只怕别人得说自己,可既老爷有这个心思,也不好拒绝,并没有任何反抗,只嘤咛一声,举起双臂,圈住家主脖颈。 ** 当天黄昏,云家在前厅用饭时,主院那边老家丁来给老太太禀报,只说老爷今儿不过来吃了,等会儿吩咐厨房再将饭菜热了,送去主屋。 童氏一疑,那老家丁上前,凑前耳语了句句,童氏面皮儿一动,皱起了眉,鼻梁竟还红了几分,却没说什么,只唔了一声,拿起筷子:“大家伙儿起筷吧,天冷,凉了吃伤胃。” 众人齐齐起筷。 云菀沁见祖母问都没多问半句,转过头,偷偷叫初夏去主院那边看看,拿起筷子,脸上恬恬,佯装柔和:“爹近日早出晚归,这么辛苦却还是陪奶奶一块儿用膳,今儿怎么没出来?可是哪里不舒服?待会儿沁儿便去瞧瞧。” 童氏悬在半空的筷子一凝,笑了笑,却显得有点儿尴尬,又有点儿皮笑肉不笑:“别,不用去了。你爹那么大个人,怎么会不知道照顾自己,兴许是今儿公务带回家了,脱不开身吧。” 老太太当家中的男丁像块宝,连听到一声咳嗽都赶紧要请大夫来看,今儿怎么会这么不经心?云菀沁没多说什么,柔道:“是,奶奶。” 一餐饭吃得各人各怀心事,好容易盘干碗净,各自散了,云菀沁目送祖母先离了前厅,又轻手踮脚跟了上去。 只见着童氏被黄四姑搀着,在厅外廊角的拐弯儿处站定,正对着那个刚才来叫人的老家丁,似在埋怨:“不像话,哪里有大白天的……居然连饭都不过来吃了。方才你一说,我心里臊得慌,生怕被饭桌上的闺女儿小子们听到了,叫老二丢了脸。你们当奴才的,又是老二身边多年的老人儿,以后可得提点提点,切莫再这么放纵,他不是一二十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又是当官儿的人了。” 那老家丁一脸无奈,耷拉着脊背:“老夫人,这种事儿,咱们当奴才的怎么好说啊。” 童氏想想也是,没多指责那家人了,脸上表情百味杂全,复杂不堪,半晌才叹口气:“那老爷这会儿还好吧?” “好了一些,没事儿了。老太太勿挂念。”老家人道。 童氏眉头仍是紧紧,挥挥手:“得得得,去照料老爷吧,我得空再去说说他。” 云菀沁收回头,匆匆回了盈福院,一路心底已经猜到些什么,果不其然,一进屋子没多久,初夏后脚打听回来了,将方姨娘今儿与张屠夫吵嘴的事儿到老爷回屋以后的事儿都说了一遍,毕竟是没成亲的丫头,越说到后面,脸越红:“……听说老爷被方姨娘气得回了屋子,不多久,就关了房门将怜娘收用了,这也就罢了,一下午没出门,晚间家人唤老爷出来时,老爷只说腰疼,竟是下不得床榻……怜娘也在跟前服侍,主屋子那头的下人闭口不提,忙着给老爷用热毛巾敷,又去拿膏药贴,这才没来前厅吃饭呢!啊呸,那怜娘,也忒不要脸,大姑娘果然是慧眼,人不可貌相啊,这胚子居然勾得老爷白日宣淫……听说方姨娘与那张屠户吵架时,怜娘也在旁边看着,只怕老爷都是被她喊过去的呢。这小模小样儿的,鬼心思还够阴险!” 早料着那怜娘迟早跟云玄昶有一腿,只没料到这么快,而且还是大白天,闹出这么个荒唐事儿。难怪祖母脸色垮得跟什么似的,说都不好说。 那怜娘上辈子一度是专房之宠,却也算精明,低调无争,不动声色,这辈子开头就爆了个猛料,大白天的厮混,弄伤了家主的腰,闹得全家皆知,祖母也不高兴,却并不见得是个好事儿,云菀沁并没多说什么,提起张屠户,不免问了妙儿几句:“回门宴的四牲都备齐了吧。” “嗯,备齐了呢,”这几天都是妙儿在外面帮忙跑,回应着大姑娘,“今儿早上张屠户抬了猪过来,全羊也从德兴斋刚刚送来了。”德兴斋是全京城最大的珍品食肆,海鲜山珍、家禽野味,样样俱全,从北方运来的牛羊直接进店后剥皮斩肉,外送和堂食的生意很齐全,除了京城本地的百姓,还引得不少外地食客和京城的皇亲贵族差人来来,一来二去,名声越做越大。 云菀沁点点头,妙儿话却还没说完,一低头,神秘兮兮:“除了羊,奴婢还从德兴斋回来带了别的。”拎出个蓝花瓷珐琅保温食盒。 妙儿捏了圆头帽子,揭开盖子,一阵热腾腾的白雾腾腾冒出来,是一碗羹汤。 云菀沁仔细一嗅,三分辣热,七分香咸,又有一点儿中药味儿,却不冲鼻子,很是香甜,再用调羹一捞,汤汁浓稠而细滑,汤上面浮红枣、小人参、花椒、海马,竟还有几段切得细细的鹿茸。 鹿茸?梅花鹿上头顶还没长出的嫩角儿,当做中药滋补的效果,绝了,可效果好,自然也是天价,尤其梅花鹿多产自边城深山老林,邺京根本没多少梅花鹿。 偌大的京城,吃得起的没多少,就算皇帝老子想吃新鲜的,也得从边城调运过来,德兴斋汇集珍贵食材,饕餮大宴,可因这鹿茸造价贵,在京城稀缺,每年进的也并不多,起码需要提前一个月预订,新鲜鹿茸送来京城后,德兴斋再进行清洗晾晒烹制。 “妙儿,这是哪里来的?”云菀沁一讶。 “是德兴斋的掌柜给奴婢的,说是有人早就订下了,做成了这道新鲜鹿茸海马羹,今儿正好奴婢来了,就给捎回来了。”妙儿嘻嘻一笑,也不客气,“那人托掌柜转告大姑娘,立冬滋补身子,是全年效果最好的时候,鹿茸对女子的经行腹痛症最是有用,这个时候连着饮用几个疗程,明年再不会犯老毛病了,这一壶是三天左右的量,等大姑娘喝完了,奴婢再去取。不过,奴婢倒是奇了,是哪个居然连大姑娘这毛病都能知道……”笑意浓浓,显然是明知故问。 初夏一听,也知道是谁了,原先总觉得皇室的男子没有不薄情的,见大姑娘与那秦王私下交往,从侯府寿宴开始,就有些防范,立冬夜见秦王驾车来带大姑娘姊弟出去过节,更是忐忑了大半夜,就怕云菀沁遭了他的骗,被别人骗尚好,被个王爷骗色骗人,喊冤的地儿只怕都没有?如今一看这秦王这般的体贴,倒是心中一动,松弛了一些。 她怕大姑娘难为情,频频使了眼色,妙儿这才收起笑脸,呵呵地倒出一碗,递给云菀沁。 妙儿倒是跟初夏的想法不一样,初夏只在侯府那天远远见过秦王一面,后来基本没怎么打交道,对秦王基本都是靠自己的想象,可妙儿跟在大姑娘身边倒是见过好几次秦王,还跟他说过话,大概知道是个什么人,心里踏实一些。 这样说来,他至少一个月前就去德兴斋订好了。约莫一算,差不多就是从高家村回来后的日子。 云菀沁舀了一调羹羹汤,测过身子,只当看不见初夏同妙儿的表情,一勺勺落肚。 先不管人如何,汤倒是烹得不错——不吃白不吃! 却说怜娘一被开了脸,没几日便被云玄昶收进房里,拨了小院子,抬了姨娘,还拨了个名唤冬姐的小家生丫头贴身照料,住的厢屋就在主院背后,原先本是云玄昶的一所书房,还亲自题了名刻在月门上,唤作皎月阁,后来书房迁进了主院,那小院子才改扩了一下,滕空了。 现在这小阁给怜娘住了进去,家里人倒是都惊奇,原先只当她不声不响的,哪里知道竟这般得老爷的宠,连个通房丫头都不过度一下,直接便拔成了姨娘。 怜娘刚搬进去时,好几个下人跑到皎月阁外面套近乎,拉关系,那怜娘倒也不驱不傲,只笑着一一接应了,有人道喜,她还拿点小回礼给人家,不像方姨娘一得势就忘记自个儿叫什么。 童氏虽有点儿忌讳怜娘第一天就让儿子失态,担忧女色误人,可想想后院多了个人,就是多了开枝散叶的机会,到底也还是喜欢的。倒是方姨娘一听说怜娘开了脸,气得哼哼了几声,转日再听怜娘被抬了妾室,住进了皎月阁,更是后悔不迭,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不住的叹,那天若是自己个儿去了,哪里又轮得她勾了老爷! 方氏的婢子见着自家姨娘恼火,不免心底犯嘀咕,便是凭着那怜娘已经伺机埋伏在老爷身边,再凭着您这大咧咧的性子,她被老爷收用了,也是个迟早的事儿。 怜娘抬了姨娘的第一天,一早除了去童氏那儿请安,回头又去了春霁院。方姨娘在房里闲来无事,正在做女红,绣到一半,没想到怜娘居然来了,惊了一下,再见她这几天被滋润得丰盈饱满,娇滴滴的花儿一般,褪去了少女姿态,颇有些少妇的风韵,又是妒恨,一时之间,方姨娘想打她也不行,不打心里又怄,拿着绣花针半天杵着不动。 怜娘眼睛珠子一转儿,倒是先扑过去,柔柔唤了一声:“姐姐。”又将桌子上的绣花绷子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会儿,笑着说:“哟,姐姐这绣品都完工了呢,这是绣的什么花呐,可真是好看,姐姐女红真生厉害,不知道能不能送给妹妹。” 伸手不打笑脸人,怜娘摆出这么个伏小做低的样儿,口口声声地以姊妹相称,方姨娘心里再怨,也不能吼打她一通,何况她正是新人儿,老爷的心头肉呢,只没好气地懒懒道:“女红好有什么用?你现在啊,随便绣个什么,老爷都喜欢到心坎儿上了。我这随手绣的残花杂草也能进你的法眼啊,喜欢便拿去吧。” 怜娘只将那绷子递到冬姐怀里,叫她好生收好,又笑道:“姐姐送礼给我,妹妹也得礼尚往来。”怀里一摸,掏出个精美的丝绸手绢儿,双手奉过去:“怜娘在雅致楼帮刘妈妈赶私活儿时,也攒过些私财,这丝绸手绢面料好,送给姐姐倒也配得起,尤其上面的图案,怜娘觉得很合自己对姐姐的心意,今儿便送给姐姐。” 方姨娘一瞧,丝绸手绢上面是一对并蒂双姝姊妹花儿,两多花儿扎在同一个粗壮的根茎上,这怜娘,在奉承讨好呢,说二人同气连枝,同长在一根之上,今后要相互提携。 方姨娘不觉轻笑,自己个儿到底是云家的老人,是结发原夫人身边的人,许氏亲自托付给老爷的,与那些买进来的妾侍还是有些区别,这个怜娘再得宠,无非也是个新人,还是瘦马馆里出来的,还能跃过自己?倒是有点眼力劲儿,知道规矩啊,怕得罪了自己。 方姨娘将那帕子收了下来,心头对怜娘的敌意也少了一大半,慢慢道:“得了,你的心意我懂了。” 怜娘亦是面露喜色,声音越发娇柔:“那可好,姐姐。” 云菀沁这边听说怜娘倒是会做人,将那方姨娘的怒气打灭了下来,不仅让方姨娘没私下对她刁难发作,竟还收了她的礼物,平日见面更姐姐妹妹地叫,只是笑了摇头。 怜娘,倒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厉害个几分。这方姨娘,亲生女儿当了侧妃,反倒把她自己给当傻了?不知道这是将火苗子越催越大了吗。 那头,云玄昶听说怜娘主动去慰问了方氏,还送了个并蒂双姝同根的手绢以示友好,更是打心眼儿的喜欢这新妾室悟性强,不用人说,就大方庄重懂礼节。 抬了新人后,云玄昶更是将皎月阁当成了主卧,夜夜宿眠,就算这阵子再是忙碌,回去也不忘先去怜娘那儿。 日子一晃,云菀桐回门日来了。 魏王因为禁足期,这次归宁,由云侧妃一人前往。 归宁是日,天光一亮,云家下人洒水扫地儿,开门迎人。 卯时左右,云菀桐乘坐了王府马车,带着仪仗,抵了娘家门口。 除了禁闭于佛屋的白氏,云家一干人都在门阶上等候。 下人们喜气洋洋地站在家主身后,私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猜测三姑娘今儿是个什么排场,穿什么衣裳,做什么打扮,是不是还真成了个王妃样子。 童氏也是激动得很,毕竟云家还没有嫁得这么好的闺女,那可是王子侧妃啊,夏侯家的儿媳妇,喜得心头砰砰跳,天不亮就爬了起来,同大儿媳领着几个孙儿站在门口。 云玄昶因为迎魏王侧妃,亦是在兵部告了半天的假,领了方姨娘与怜娘、云锦重等人在门口迎接。 云菀沁因负责回门宴酒席,领着妙儿与初夏在里面忙碌,暂时并没出来。 时辰一到,有小太监提前骑马来递帖传报: “云大人,侧妃车马已到了巷子口!” 过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车马已进了巷!” 直至魏王府的车驾轮廓显露,一摇一晃地踏过青石板过来,是双辔驷马紫盖璎珞大车,四个王府太监模样的下人在前面骑马开道,引着后面的车子过来。 气派得紧。 方姨娘抹了几层厚粉的脸颊只差写着“那里头是我的女儿”几个大字,惊喜地揪住帕子,挺起鼓鼓的胸脯,开声:“哎呀,老爷,老夫人,你们瞧瞧,桐姐儿的车子呢,多漂亮!回来了,回来了!” 童氏笑得皱纹连连,托住云锦重的手:“看,锦重,那是桐姐儿呢!现在是侧妃哇!” 云锦重眨了眨眼,努努嘴,中意姐姐的那个管家大哥虽没有魏王的权势,姐姐日后当不了侧妃,但当个王府大管家夫人,倒也不错。 云玄昶高喝了一声:“快迎侧妃!” 被训练过的几名下人齐齐下阶,跪了一溜儿,口里喊着问安词。 王府马车停定,云菀桐被鸳鸯搀着下来,上了阶。 云家人见她一身粉紫艳朱,珠光宝气,胸前挂着赤金盘缡璎珞圈,外披着价值不菲的银鼠大氅,周身辉煌锦丽,宛如神仙一般,哪里还有昔日当闺女时候的怯生生,此刻奴婢左右拥簇着,俨然一副贵妇人的打扮,一众人既激动又欢喜,再一抬头细看,见她戴个大大的帷帽,将脸儿遮了一半,头部更是掩得严实,又有些奇怪。 侧妃省亲归宁,正大光明,合情合律法,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戴个什么帷帽!尤其今儿天气很好,阳光明媚,不憋人么? 众人腰一弯,刚行了礼,云菀桐匆匆一抬手:“免礼,外面风大,进屋再说。”三步并作两步,径直朝门里走去,旁边的鸳鸯紧紧跟着。 云家人见侧妃急匆匆就像赶场子似的,面面相觑,只得也跟上前去。 童氏年纪大,耳朵聋,并没会意过来,凑前几步,眉开眼笑:“云侧妃恁般贵气,果然魏王府乃皇气地儿,风水养人——” 谁想云菀桐脚步没停,见祖母贴过来,似是想要搀抱自己,生怕那帷帽掉了,条件反射,一手掩住帷帽一角儿,一手竟是挡住了老太太。 童氏被她用手挡住,脸色一变,这是什么意思,当了侧妃便不认得人了么,竟是对娘家长辈这样无礼! 云玄昶亦是一愣,那方姨娘也是不知所以然。 那茂哥见奶奶吃瘪,孝顺孩子给奶奶出气儿,眼疾手快,一把扯下云菀桐的帷帽。 众人大吃一惊,云菀桐的额头上贴着厚厚的纱布,纱布上明显沁出血渍,额头边缘露出淤青色,煞是触目惊心,一看就是摔打过的伤痕! 云菀桐狠狠瞪一眼茂哥:“作死的小兔崽子!”将帷帽罩回头上,头也不回,加快了步伐,冲进家门。 鸳鸯环视了一圈儿云家人,也不好说什么,先匆匆跟上自家主子。 ------题外话------ 谢谢繁花似锦的紫色天堂和z雯雯的月票   ☆、第九十二章 回门风波 云家正厅,气氛跌到了冰窟窿里。 廊柱和横梁上挂着的迎侧妃归宁的喜庆绸布,对比着魏王侧妃的脸色,成了莫大的讽刺。 云菀桐坐于厅内,叫王府的阉宦将带回娘家的回门礼抬进天井,叫鸳鸯报起了名目,自己则不发一声,脸就跟掉进了茅厕的石头子儿一般,又臭又硬。 方姨娘站在老爷身后,从门口看得的一瞬间,心都快蹦出来,三姑娘这是怎么了,却哪里敢问。 云家其他人也只暗暗紧盯着云菀桐脸上的伤,心下琢磨着。 等礼物厘清,除了贴身伺候的鸳鸯,其他王府下人都退出了厅外。 少顷,鸳鸯得了主子的眼色,才开口: “云侧妃前几天在府上不慎摔了,刚磕到了头脸,这会儿还没好,云大人、云老夫人放心。”云玄昶一疑,摔着了?桐儿如今是侧妃,无论去哪里,奴婢都是前呼后拥,护得紧紧,怎么会那么容易摔成这德性!摔成这样,也算大事,为何当天没报信儿回娘家说一声,瞒得今儿归宁才知道? 其他人也不是白痴,要是真的只是摔到了,怎么会是这副嘴脸。 站在大厅外面门阶下的云家下人们,更是掩了嘴,左右窸窣起来。 云菀桐哪想到头一次回门这么狼狈,偏偏伤在脸面上,藏也藏不住,见众人要么怀疑地看着自己,要么窃窃私语,心中又羞又恼,脸微微一变,扯开话题,环视了一圈家中:“为女儿备回门宴,叫父亲辛苦了。” 云玄昶看得出来三女儿这的伤势有内情,只是难开口,也就顺着她心意:“回门宴是你祖母同大姐操劳的,为父的倒省心。” 云菀桐面带笑意,却俨然不像昔日那般敬重畏惧,朝祖母淡淡道:“有劳祖母。” 童氏记挂着家门口云菀桐让自己难堪,心里憋着一口气儿,不冷不热:“侧妃客气了,担不起。回门宴事务多,老身一个人哪里能打理得下来,最近天气越来越凉,犯了老寒腿,路都走不得几步,这场宴说是老身料理,却全靠侧妃的大姐帮衬呢!这不,沁姐儿还在后院忙活着指挥下人没过来,要我说,云家最懂事,关键时候最拿得出来的,还是沁姐儿呐。” 云菀桐轻嗤一声,还当是以前么,以前她抵不过大姐的名分,抵不过二姐的受宠,现在不一样了,自己出头了,老婆子却瞎了眼,真正的碧玉明珠就在眼前,却看不到,仍拿大姐当块宝。 云玄昶接过老母的话茬儿,也是没话找话,笑道:“可不是,你大姐这回费了不少心血,除了进出的正门、用膳的大厅、饮茶说话的花厅,侧妃等会儿休息的闺房也是重新装潢过一次,至于酒席菜色、茶水点心,也全是沁姐儿操办——” 云玄昶话还没说完,只见云菀桐放下雀鸟粉枝报喜瓷杯,香唇一躬一开。 鸳鸯赶紧将个吐渣滓的小官窑碟子放在侧妃的嘴下,云菀桐“呲”的一声,吐出片茶叶,又含了一口瓷杯的茶,却没有咽下肚,只在口里咕噜咕噜地清了一下,头一低,统统吐在了碟子里。 “没事儿,”云菀桐淡道,“这茶叶老了些,膈得牙肉不舒坦,用茶清清。爹有什么继续说。” 爹刚说回门宴是大姐全权料理,她就挑剔茶叶老,茶水只配给她漱口,这不是存心的么。云锦重到底少年性子,有些按捺不住。 云菀桐又撑在鸳鸯手臂上,优雅起身,在厅内踱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平缓,不急不慢:“刚进来时,一路大致瞧过几眼,差强人意,还算可以吧。不过,幸亏五王爷今儿没跟我一起回门。” 这话不是讽刺云菀沁打理得并不好,王爷要是来看到会丢脸么?众人不好说什么,倒是云锦重一心维护姐姐,见云菀桐糟践大姐心血,开口:“大姐用心得很,家里人都说布置得好,今儿门口接人的家奴,大姐都特意找了个出宫的嬷嬷调教过几天,教过规矩,大姐这么的细致,侧妃娘娘大致瞧过几眼就说不好,这不是看都没看就将人一棍子打死吗。” 云菀桐轻笑:“锦重你维护大姐不稀奇,可你还小,没见过世面,若你去过王府,见过真正朱门贵户家的装潢,就晓得我不是故意挑毛病,瞧那门帘子,颜色不够堂皇,面料也不过是大路货,不够精巧,一股子小家子气儿,再看门口伺候的下人,说是下跪行礼,样样不落,可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伸头探颈儿,那叫教的什么破规矩?也不知道请的是不是正宗宫人,可别被人骗了呢!就那股调教出来的样子,放在王府,早就治了个不敬罪,打杀了去呢。” 满满一席话,没有一个字不在挑刺头儿,将大姐做的事抹杀得彻底,云锦重小脊背一挺,正要发声,童氏已经握住孙儿的手,吩咐:“来人呐,将大姑娘请过来,就说侧妃已经到了,叫她别那么经心了,接下来的,叫下面人去做吧。”再精心,还是被人挑剔得不成样子。 云菀桐回了父亲身边的座位,慢抚杯盏,唇角微挑,又将目光落在方姨娘身上:“姨娘近日身子可好啊。” “侧妃有心了,妾身好得很,”方姨娘见女儿为自己解了点儿气,心情舒畅了不少,得了老爷的眼色,忙起身应道。 云菀桐见生母的脸色,又将目光移到祖母身后的一具身影上,短短几天,家里又添了新人,怜娘见云菀桐目光不善,本就是个左右逢源的,连方氏都灌了*汤,何况当了侧妃的三姑娘,半蹲行了个礼,盈盈笑道:“侧妃放宽心,姐姐身子好得很,妾身年资浅,年纪小,处处须得姐姐的提点,也会随时伺候好姐姐。” 云菀桐没有方姨娘那么好说话,只笑了笑,笑意滚进皮肉里,显得淤青着的脸庞竟有些扭曲和阴涔,语气轻松,似是开玩笑一般:“料不到新人儿这么的讨巧啊,方姨娘厚道老实,这一点可万万比不上爹的这位新姨娘啊。” 这不是在讥讽自己狐媚惑主么。怜娘一怔。 云菀桐见她这个样子,方姨娘哪里赶得上,保不准哪一日就得被这蹄子踩得死死,看她这手段和神色,不知道怎的,竟觉得与那雌雄不分的骚狐狸夜南风神情类似,又是讥讽道:“说起来,听说二姨娘在瘦马馆学得一手好烹茶技艺,之前在父亲身边伺候,成日一杯杯热茶的端来送去,才得了父亲的青睐,没料伺候方姨娘的功夫也是不赖,我瞧着啊,云家这上上下下,都没二姨娘伺候人的功夫好。” 怜娘脸腮一动,只垂下脸儿去,身子一缩,委委屈屈地看了一眼家主。 云玄昶见状,开口朝下人吩咐:“怎么大姑娘还没过来,快找个人去再喊一声。” 怜娘自然晓得老爷是借着故意打岔袒护自己,怕自己受了侧妃的刁难,那还不借坡下驴,趁势柔柔弱弱缩在家主身后。 云菀桐见得父亲这么维护怜娘,竟是连说都不能说,娥眉一蹙,却不便说什么。 却说云菀沁一早虽在后院指示下人布菜,免了门前的拜见礼,却也没闲着,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叫妙儿来回报告门口的情形,只听说家中新晋的侧妃娘娘戴着个大帷帽回来,还在门口被茂哥一扯,原来脸伤得厉害,又听她进了厅内后开始挑三拣四,这会儿见正厅那边来人喊自己过去,也只放下袖管子,先回盈福院换衣裳。 妙儿见云菀沁脸色一派轻松,一想起云三方才那样子就忍不住来气儿:“大姑娘也不动气?那位侧妃娘娘,一回来对老太太那副冷脸儿,老太太现在还没缓过劲儿,还有对那怜娘,也是三分打七分压,这架势,敢情就是全家都欠了她的,这一趟啊,哪里是回门宴,明明就是报仇宴,您还没跟她见上面呢,就把您挑成筛子了,等会儿还不知道怎么给脸色。奴婢算是看出来了,小人得志啊,就跟长了翅膀的鸡一样,恨不得打个鸣,打得天下都知道!您可别忘了,您害她被那陶嬷嬷划伤了脸,作弄她在万采戏楼扮狐狸,还有她这些年当庶女的一口憋屈气没地儿发泄,这回还不趁机统统发您身上?” 云菀沁扭颈浅笑,一个爆栗挖过去:“来个侧妃便把你紧张死了,叫你见个皇后贵妃,岂不是连话都说不出了?亏我还将你领到宫里去逛了一次,糟蹋了,还不如把初夏带去开眼界。” 妙儿脑子一清,可不是呢,被云三那作派给气糊涂了,自家大姑娘也算是进过皇宫见过世面的人。 云菀沁回了闺中,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拾掇了一下头发,方才过去了正厅。 那边云菀桐正细细抚着茶盖,与父亲、祖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儿,多半是应酬性的话,无非是家中大小琐事,语气净是敷衍淡漠,与往日当闺女时简直判若两人,听得童氏更是一肚子火,她虽没见过其她皇家女眷归宁的模样,却也知道,绝对不该是这三丫头的这副模样,这完全是一朝登天后,将娘家人当了下人呢。 正这时,门口传来家丁的传报声:“大姑娘来了。” 云菀桐眼一眯,头一偏,也不顾童氏说了半截子的话,只见大姐出现在门口,薄施淡妆,许是早上指挥家人干活儿,来回走动,颊子绯红扑扑,比原先更要娇美几分,此刻一左一右两个丫头服侍着,身着一身桃红色绫袄裙衫,踏一双掐金挖云红玉羊皮小绣靴,绾着个秀美的鬅鬓,鬓发边际插着一柄簪,并没什么多余的点缀,一进来,便笑意莹润似玉:“三妹妹回来了!” 这话一出,举座俱是一怔,虽说厅内大半都是自家人,可开头见面,总得要个礼,尊称一声侧妃娘娘。 这大姐,倒是不客气,直呼一声三妹妹,将云菀桐满肚子的下马威给拦了回去,一时不好说什么,脸色黑了一黑。 方姨娘亦是跟着暗下嗤一声,叫这么亲热作甚,同你很熟么,见着魏王侧妃竟没君臣规矩,等会儿有你好看。 果然,云玄昶见侧妃不高兴,脸色也不喜,低声提醒:“沁儿,应该先行见面礼。” 云菀沁敛了笑意,柔声道:“女儿还以为避开人群,在家人面前,能够以闺中称呼相处,没料王府的规矩,原来这么的严苛。” 云菀桐轻声一哼,语气添了傲性儿,缓道:“大姐不曾嫁入王府,自然不知道王爷的府上是何等的府规森严。君君臣臣,主主奴奴,泾渭分明,哪里能像别的地儿乱叫一气儿,我此番回门,首先是魏王府侧妃,然后才是云家女儿,还以为大姐身为嫡长女,必定是稳重雍容懂礼数,原来这么浅显的道理还用我来亲教。” 妙儿听得恼火,却见自家大姑娘只轻笑:“我日前与子菱闺中闲聊,只知道将军府的沈贵人头两月得了恩赦,同三妹妹一样归宁,到了家中,与子菱以及几位少爷打成一片,以乳名相呼。我心想,既然连皇宫出来的贵人都能宽以待人,不重礼数,王府的规矩再大,也总不能比皇宫的规矩还要大吧?没料,三妹妹的排场还真是比沈贵人大,这倒是姐姐失算了,没事儿,姐姐这便行礼。”说着,也不等云菀桐回应,手儿別在腰儿边,笑盈盈地利利落落半蹲了个身。 一番话将云菀桐说得面红耳赤,她这是指着自己的鼻子骂不懂礼数的那个是自己,竟跃过了贵人的头顶,还众目睽睽地指责自己尖酸量小,不过她倒是会打岔啊,说是行礼,行的倒是个平辈闺女见面的浅礼,这般就想混过去?想得美,今儿不好好整整,哪里对得起自己胸中憋了许久的一口恶气? 云菀桐不甘就此罢休,使了个眼色,鸳鸯几步上前,冷冷:“大姑娘,照规矩,见王府侧妃,该行大礼。” 大礼?下跪磕仨响头? 也得看她受不受得起! 云菀沁不是个不能忍的人,要说无非就是提了裙子,把云菀桐当成牌位一样拜一下而已,没什么大不了,不掉一块肉,可有的人,天生就不能给她好脸色,你退一步,她便一步步将你逼到角落里去,这回是磕头,下回是什么?有完没完? 童氏一听云菀桐步步紧逼,更加的不喜,行大礼就重了,自家姊妹,在自家的厅内,还搞磕头下跪这一套,那云家人在外面还不得给这侧妃舔鞋面儿啊!礼数不外乎人情,这桐姐儿,果真不念亲情,气量窄小酸妒!童氏望了一眼儿子,只见他默不作声,心中有些气,正欲开个声儿,没料云菀沁凝着座上的侧妃娘娘,莫名一笑:“只怕今儿行不得大礼,三妹妹。” “行不得大礼?”云菀桐倒是好笑了,还当这个大姐有什么护身符呢,原来是外强中干,死撑啊,用这种死倔的话儿来挡,“大姐不残不废,四肢健全,怎么就行不了礼了?妹妹瞧大姐在宫里对着太后和各位主子,行礼行得顺畅着呢!” 一个眼色丢过去,鸳鸯上前两步,走近云家大姑娘身边,朝她玉肩伸出手去,看样子,竟是想要将云菀沁压下去。 妙儿早在旁边盯着紧,不等那鸳鸯靠近,已是绣鞋一伸,暗中踩了鸳鸯的曳地勾花裙子。 下身一滞,鸳鸯被绊了个正着,重心不稳,一个大大的趔趄,险些匍匐在地,跟主子一样摔个脸青鼻肿,妙儿及时伸手一拦,将她搀住,有意无意瞥了一眼云菀桐,笑嘻嘻:“都说大姑娘今儿跪不得吧!天意呢!” “没用的东西!还不起来!”云菀桐羞恼,鸳鸯惊魂未定,站直了身子,却再没之前利落,跌撞着近了云菀沁的身子,扫过一看,却是眼睛一亮,又细细端看了两眼,吸口气儿,转过颈子,呐呐:“侧妃,您瞧瞧——” 还真是见了鬼吧!难不成这大姐身上有妖气,能够叫人中邪? 还是这鸳鸯摔了一跤,摔傻了?! 这一下,还真这么难得跪下去?笑话! 云菀桐“刷的”一下起身,腾腾几步过去,顺了婢子的眼光一看,开头还没会意出个什么,再一瞧,脸微微一变,大姐头上秀发全无珠钗花饰,一片绸缎般的光滑乌黑,所以鬓发里嵌着的簪子尤其的醒目,——是一柄镂刻赤凤展翅双面纹的蓝田玉簪。 凤纹,有哪个民间妇人敢用?这簪子正是撷乐宴那日,贾太后赏给大姐的。 虽说太后的簪子不是皇帝的尚方宝剑、免死金牌,可云菀桐如今是皇家的儿媳妇儿,那贾太后是自己的最高上级,若想整自己那可是是随时随地,不能不顾忌。 大姐身佩太后私人饰物,自己却逼着她给自己下跪,这是活生生的不给面子,传到了贾太后那里,对自己能不生间隙么? 那太后是个什么人儿?有仇必报,连孙子都不放过。 云菀桐通过魏王一事已经是切实领教过了。 脑子里转了一圈儿,云菀桐脊背一凉,杵在当下,倒是云菀沁主动开了声儿,眸里无限笑意,睨望自己:“三妹妹怎么了,还要姐姐来行大礼么?” 云菀桐咬着腮帮子,脸颊肉一缩一张,脸色涨得通红,许久才从喉咙管子里极不甘心地迸出:“既姐姐这么说了,那今儿就罢了。” 童氏早就憋不住对云菀桐的不痛快,只毕竟她是皇子妾,不好骂她,这会儿将气发在方姨娘身上,将茶杯重重一磕,茶水溅出,正溅了个方氏一脸一头,又拂袖一甩,指桑骂槐:“难得回门一趟,一个家里的亲姊妹,还要左拜右跪!咱们自家人受点儿委屈就罢了,要外人听了,只会说咱们养而不教,一家人没个人情味儿!平日也不知道怎么教的!” 方姨娘哪儿敢忤逆老太太,抬袖抹了一把脸,气儿都不敢出,暗中丢了个眼色给云菀桐,叫她罢手,可别牵连了自己。 云菀桐只怕方姨娘在家中受责罚,也只哼了一声,回到座位上,又瞥一眼大姐头上的那柄簪,到底心里发虚,吩咐:“给大姐赐座。” 云玄昶见两个女儿暗中争完了风,这才打起了圆场,说了两句,将气氛圆回来一些。 晌午,下人备好了酒席,云家人分别坐下,用了午膳。云菀桐今儿在大姐身上没得好彩,心里不大舒服,没吃几筷子就放了,由鸳鸯递来丝帕,懒懒娇娇地拭了拭嘴:“这菜不合胃口,要不父亲和祖母先慢用吧。” 童氏本来对云菀桐有些拉近关系的意思,今儿一看,当了个侧妃就翻脸不认人,才没几天就恁般的薄情寡意,不拿娘家人当个数儿,时辰长了还得了,也不作她的指望了,见她离场,倒还能开胃,并不多留,头都没回一个,一边夹菜一边爽快道:“侧妃想歇便去歇着罢。” 云菀桐只当会被挽留,这么一听,也是来了气儿,筷子一甩,回门时辰有限,午后申时两刻之前就得回王府,干脆唤了方姨娘,回了娘家闺房,两母女说私密话儿去了。 云菀沁见这侧妃娘娘走了,招手把妙儿喊过来,小声道:“妙儿,去看看两个人说什么。” 妙儿心里清楚大姑娘是想打探什么,可不就是那位侧妃头脸伤的来由,嘻嘻一笑,蹬腿儿就跑了。 吃完饭,云菀沁回屋子时,妙儿比自己已早回了,一拉了门帘儿,就将墙角下听到的话字句不漏地转了给大姑娘。 妙儿往日在云家自由散漫,四处听墙角的功夫是一把好手,转述起话来,也是绘声绘色,听得云菀沁还真是倒吸一口凉气,除了云菀桐过门没几天被那魏王家暴,还有,那魏王原来有龙阳之好,那男宠正是云菀桐挨打的源头,没几天后院便是鸡飞狗跳,争宠不休。 照说好男风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尤其在歪风邪气不少的京城,更不算什么,明着养小倌男宠的贵族男子都不在少数,一度还能算是个流行的风气,可皇子要是有龙阳之好,只要还有争储的心,就必须瞒着世人,听说魏王府里美姬成群,难怪,障眼法啊。 只听说那些真正好男风的男子,已经是定了性儿,女子碰都是不碰的。 守活寡,与男子争风吃醋,难怪这云菀桐今儿一回,脸臭得跟什么似的。 却说小院那边,云菀桐难得回一次娘家,自然跟方姨娘竹筒倒豆子地哭哭啼啼了一通,说魏王原来是有龙阳之好的,又说府上暗藏了不少男宠,如今连个男人都能骑在自己个儿头上,哭完了,提醒方氏不要乱说出去,不然那魏王还不把自己弄死。 方姨娘哪料到那五王爷是个这样的货,却生怕女儿破罐子破摔与王爷对着干,好生安慰了一通,又道:“男人又怎样?男人照样能当狐狸精一样,该打压就打压,该灭就灭了!拿出些侧妃的架势!传宗接代还是得靠女人呐,那个男狐狸精再得宠,再有本事,你叫他给魏王生出一个子嗣来看行不行?最后还不是得靠你?” 云菀桐听了这么一通劝,不觉咬了咬牙,打从头一夜被王爷打了以后,那夜南风就得意起来了,这几天在后宅里碰到,竟是骄纵到连礼都不行,瞥自个儿一眼便扬长而去,如今一听方姨娘的告诫和打气,重新燃起了希望,一个鸭子馆出来的兔儿爷,跟自己斗? 母女正说着话儿,鸳鸯从外面匆匆进来,脸色有点儿慌,对着侧妃耳语一通。 云菀桐一听,呼地站起来,捏了拳头:“这还得了!不要脸的胚子货——” 方姨娘见女儿气得胸脯鼓鼓,忙把她拉下来:“怎么啦这是?”云菀桐脸色都快发紫了,气得说不出话,鸳鸯只得对着云家如夫人嘀咕:“……今儿侧妃回门省亲,那夜南风与王爷在花园散步,只说天儿一冷,花园里的花儿都凋了,怪是寂寞,又见咱们侧妃院子里的花长得好,便说了两句,王爷一听就叫花匠将侧妃院子里的几株水仙、腊梅、虎刺梅统统移栽到花园里去了——” 方姨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云菀桐已是气得要呕血:“姨娘现在瞧见了吧!我一不在府上,那胚子就能跳脚成这样子!算了,我还是先回去坐坐镇,免得当我好欺负,将我院子都搬空了!”说了叫鸳鸯吩咐王府下人备车开道。 方姨娘也是被那男宠气得够呛,陪了女儿先出去。 小院外不远处,云菀沁只瞧着方氏母女气势汹汹走出来,那云菀桐脸色又紫又红,似要打道回府,约略猜到些什么,这三妹妹的婚后生活,怕是不消停,依方姨娘性子,定是教了她不少擒拿姬妾的事,却不知道教了灭男狐狸的技巧没有,不禁摇头一笑,只回头望了妙儿与初夏一眼:“走吧,去前门,恭送侧妃。” 云家一干人见云菀桐走得匆忙,虽然奇怪,却也不好问什么,云玄昶领着家人,在门口目送幺女离了娘家。 ** 回门宴一过,三两日跟着晃过去。 那一大壶鹿茸羹也喝了个底儿朝天,果然某人是打算好了的,逼着她按疗程喝,这日,妙儿趁出去采买东西,又顺道从德兴斋拎回满满一壶新的。 说起这鹿茸,虽然极滋补,可到底是中药,就算做成药膳,也脱不去一股腥味,吃一壶还好,第二壶就有些吃不消,总有些犯恶心,胃里的油水都感觉给刮走了。 云菀沁见那满当当的一壶,不由自主胃气上涌,狠狠打了个饱嗝,今后若想起他,脑子里都快浮出一头鹿了。 妙儿见大姑娘推开,忙说:“人家叮嘱过,势必要奴婢盯着大姑娘吃完,不能半途而废。”说着已舀了满满一碗,递到云菀沁嘴巴下面,只差撬开倒进去了。 这丫头,到底收了他多少好处? 云菀沁看在吃了一盅后,确实手足热乎了许多,有些成效的面子上,接过调羹,硬着头皮将今儿的分量吃完了。 刚擦完嘴,初夏脚步匆匆从屋子外打帘进来,蹙眉道:“大姑娘,慕容二少来了,这会儿正在花厅与老爷坐着说话呢。” 腥气十足的鹿茸羹本就还在胃里没消化,云菀沁正揉着肚子反胃,一听这话,差一点儿又要吐了出来:“他来干什么?”   ☆、第九十三章 煽灭枕头风 初夏腮帮子咬得紧扎,衬得圆脸儿越发的气鼓鼓:“奴婢在门口听了两句,似是听到那二少说什么重新提亲、重结两家鸳好之类的词儿……” 府上如今只剩一个云菀沁,还能给谁提亲? “我呸!这个慕容泰还真是不要脸!”妙儿啐了一口,“这是看小姐如今进了一趟宫,得了太后的喜欢,有了贤名,又看见老爷迁了尚书!” 云菀沁没料到慕容泰死灰复燃,又缠了上来,婚都退了,云家也给了个女儿过去,还野心勃勃,居然还敢肖想,提了裙子,带了二人出去,直奔花厅。 花厅大门处,妙儿赶走外面伺候的家奴,云菀沁侧身站在一扇窗户外,看着里头的动静,厅内中间地上搁了两箱梨木朱红箱子,箱盖敞开,一箱似是捆扎得紧紧的名画孤卷,一箱则是玉器饰物。 慕容泰也不打没把握的仗,来一趟,还是舍得下手笔的。 撷乐宴后,魏王事败,没害成秦王,孙郡王被软禁府上由宗人府看管,慕容泰怕魏王派人来找自己,被宗人府查到头上,借了宴上隔食伤胃,托病在家里院子里足不出户,只叫画扇在跟前伺候着,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才放心下来。 没人知道,在家中那这些日子,他的脑子里净是云菀沁在宴上的容姿,还有周围仕宦子弟的调笑取乐,说他没押好宝,弃了好棋,择了个废棋。 慕容泰悔得牙痒。 屋漏偏逢连夜雨,堂哥慕容安从边境回来了,这次互市蒙奴犯境,他立了军功,进宫参加庆功宴一趟,被宁熙帝表彰了一通,赐了九九果盒。 袭爵世子位一直悬而未决本就不合礼制,慕容家中这个局面纯粹是侯府第二代子嗣同时夭亡的特殊情况所致,加上邢氏偏心二房,靠着皇家那股人情关系,给慕容泰找机会,才拖延下来。 慕容安这么一立功,得了皇帝表彰,风头一时无两,慕容泰思前想后,也是不甘示弱,当即去找了祖母邢氏,将想要重与云家联姻,娶云氏为妻,邢氏当下就反对,之前那个口头婚事已经没了,再去求请,岂不是自打嘴巴?老侯爷也不会答应。再说了,何必非要困死在云家女儿身上。 慕容泰只道那云家女儿是京城千金中正当红的人儿,一趟进宫就得了贾太后的喜欢,还赐宿一晚,引来不少仕宦人家的青睐,正好能沾光,兴许能驳回一城。 也是这侯爷夫人邢氏偏心偏到了顶,将慕容泰视如命根子,禁不起缠磨,再想那云家长女确实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孝母出了名,这丫头既然能讨贾太后欢心,若有机会在太后说上两句,想必也能为慕容泰的世子位出一份力,为了孙儿的前途,马上找夫君盘商起来。 慕容老侯爷经云菀霏强入侯门一事,本与云玄昶不怎么来往了,就算朝务上有些互动,也是淡如水,如今听夫人说阿泰对那云家长女于心未死,有意复婚,一开始自然一口拒绝,亏得这祖孙两有本事,卖力游说,将慕容老侯爷劝得没辙儿,朝堂官场上,本就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敌人,细下琢磨云玄昶如今升了迁,长女亦是有能耐,再想想云菀霏被扔在外宅,早就已经出了气儿,便也没阻拦了,只叫慕容泰先去探探风声再说。 慕容泰得了祖父的妥协和默认,又有祖母的大力撑腰,大喜,今儿便与家奴携着厚礼上了云家的门。 此刻,云玄昶坐在上首,瞥了一眼那两箱子礼,打从霏儿过门后,被弃在外宅,再没有跟慕容家有过一丝半毫的来往。 其实云玄昶嘴巴骂侯府骂得厉害,哪不希望与归德侯府重修旧好?到底是根基深的门户。 霏儿不成材,前途已经是注定了,自己为了一女儿同侯府撕破脸皮闹翻,太划不来了,今儿一见慕容泰递帖子登门拜访,云玄昶虽心中还有几分气,可还是叫家奴将他请进来,再见他带了厚礼上门,一开口便是为霏儿的事赔罪,脸色好多了,却晓得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二少今儿临门,必定是有什么事。 不出半刻,果然,慕容泰吐出来意,要重新与云家结亲。 云菀沁贴了窗棂,只听云玄昶讽刺的声音飘出来: “结亲?怎么,这一回,是叫我家女儿去做贵妾还是贱妾啊?” “云伯伯这话说的,”慕容泰恢复以往旧称,拢袖抱手,俊眸盛满笑意,“霏儿那事,我也不过是顺爷爷的意思。长辈的意思,我这当孙儿的,不能违逆啊!您就前事不计,大人有大量!这不,今儿一行,还是足可表达我对云家的诚意,对沁儿念念不忘。您今儿若是给个准信,侯府马上便能准备提亲事宜,即刻迎娶,慕容与云家亦能重修旧好,今后手足相携,齐头并进,岂不是皆大欢喜!” 云玄昶见慕容泰态度恭谦,若不是归德侯爷通融,这小子怎会上门私下求亲,心中越发生了骄傲,现在是侯府在求着,他急个什么,眉一皱:“不瞒二少说,打从撷乐宴后,这阵子,朝上不少家中子弟未娶正室的同僚都在打听沁儿的情况。我哪个都不好得罪,且先缓一缓吧。” 这意思是要自己排队?慕容泰晓得云玄昶在坐地起价,女儿身价高了,自然价码与以前也就不一样了,牙根子一咬,还未及说话,花厅门口飘来妇人柔嫩谦卑的声音: “老爷。” 云玄昶见怜娘亲自端茶过来,虽一讶异,倒也没任何责怪之意,语气反倒十分温和。充满着浓浓的宠溺:“你怎么过来了。” 窗外,云菀沁没想到怜娘这个时候会冒出来,显然爹并没提前叫她来伺候,心下一疑,这个二姨娘,从进云家到抬了妾,行事都是稳稳,一点儿出格的事都不会做,今儿倒是有些逾矩,眼一沉,盯得她紧紧。 怜娘身着银红袄子,套个青缎子背心,下身配条天青绫裙,发髻上嵌一柄精巧的宝石头簪子,手持红木托盘,里头置着茶壶茶杯,走近桌案边,给二人奉了茶水,斟毕,一福: “贱妾听闻老爷正在花厅见客,恰好刚用小烘炉亲烹的乌龙,干脆端来给老爷与客人享用。天气凉,老爷肠胃不好,用这个正是合适,”又望了一眼另一边儿的慕容泰:“慕容二少爷请慢用。贱妾不打扰两位了。” 云玄昶望她一眼,眼神不无怜爱,笑着点点头:“今儿风大,你就别跑来跑去地伺候了,仔细着凉。”怜娘娇娇一笑:“有劳老爷挂心,贱妾这就先回皎月阁,老爷稍后还要去书房料理公务吧,切勿太操劳了,贱妾傍晚再去书房给老爷送茶。”说这话时,眼光却又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慕容泰。 “好。”云玄昶满意地点头。 怜娘也不多说了,只摆了杨柳腰身离开。 慕容泰看见云玄昶的目光不无痴色,牢牢钉在那妇人的背影上,直到那妇人出了门槛儿拐了弯,不见了人影,才收回来。 他心中倒是一喜,有机会了。 这娇滴滴的妇人一看就是云家的姨娘,光瞧她一身的打扮,又能出来见客伺候,肯定是极会讨家主的喜欢,是当下后院得宠的人儿,再看两人的对话,还有云玄昶对着她体贴入微,柔到了骨子里,必定是感情最浓的阶段。 男女关系蜜里调油的时候,妇人便是男人的心头宝。 别看枕头风,可是胜过一切法宝,厉害得很呢。 想到此处,慕容泰不经意地拾起杯盏呷了一口,笑道:“茶好,云伯伯眼光也好。” 都是男人,云玄昶岂会不知道这小子在说什么,又瞥了一眼早就不见人影的门口,仿佛那儿还有姨娘的倩影,生了几分得意。 慕容泰眉眼一眨,又提起关于云菀沁的事儿,云玄昶如今对侯府处于观望状态,既不想彻底撕破脸,也不想这么早就答应,反正多一条路也不错,只手一挥,语气略傲:“礼物就先请带回去,容我再考虑考虑吧。” 慕容泰见他仍然咬得紧,这次也不多强求了,拱手一拜,暂且告辞。 云玄昶也客客气气叫家丁送慕容二少出去。 窗外外,云菀沁直起身子,她哪会不清楚慕容泰的性子,既连侯爷夫妇都能劝服,这次上门必定得死缠烂打说通爹,如今竟能这么爽快? 话说慕容泰这边与随行的小厮被云家家奴领着出门,走了一半,只突然拍一拍头:“还有件事儿忘记同你家大人说,你先等着,我先过去说一下。”说着使了个眼色给小厮,意思叫他牵住云家家奴。 云家那家奴也不疑有他,随着侯府小厮站在原地等着二少。 慕容泰转身回去花厅,见甩掉人,又注意没人瞧见自己,身子一拐,东摸西拐,横竖这侍郎府也算不得大,一下子就找着了怜娘住的皎月阁。 怜娘早就将院子近旁的奴婢都驱得一干二净,只命冬姐在院子外看着,别叫人进来,现在一听到脚步声,知道慕容二少来了,连忙出去。 慕容泰见院子四周无人,顿时恍然大悟,这姨娘似乎早就在等着自己,她蹭去花厅伺候,原来是为了引自己过来!难怪她奉个茶嘴里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将自己住在哪里说了出来,还暗示云玄昶等会儿会在书房办公,不会来皎月阁!都是故意的!这个妇人,到底盘算什么? 不过,不管怎样,他确定这云家姨娘是帮自己的,那就好。 二人在院子择了个隐秘地儿,避开人眼。怜娘率先开了口,柔声道:“二少一表人才,英明睿智,这么好的陈龙快婿,真想不通妾家老爷怎还要考虑。” 慕容泰心照不宣,笑道:“全是我慕容家与云家之前有些误会。如今就靠如夫人帮我在你家老爷面前多美言了。”说着,又凑前几步,低声耳语:“如夫人替我操心,我也不会亏待了如夫人。今儿带来云家的礼物,我稍后托人将一箱放在云府巷口的逢源客栈二楼,如夫人随时可以派心腹去取……” 怜娘方才进花厅时,也瞟过两眼那两箱厚礼,箱箱琳琅珍宝,若换了银子,可是一笔大大的私财,不觉心头一喜,却不显露脸上:“二少何必如此破费,弄得妾身倒像是为图钱财。” 临走前,慕容泰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为什么如夫人会偏帮在下?” 为什么?怜娘心中咯噔,那大姑娘一日在娘家,她就处处受桎,背后总像是有一双眼睛盯着,总像是前世的冤家!既这慕容泰上门提亲,看似又急切,何不助他一把,将那大姑娘快些推出去? 肚子里这么想着,怜娘嘴儿上却是敷衍:“大姑娘与二少倒也算是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妾身既是云家里的人,也免不了多操心一下。” 慕容泰哪里信她这个当妾的会操心原配女儿的婚事,却也没再多问,呵呵一笑,离开了皎月阁。 慕容泰贿赂完怜娘,再想想今儿云玄昶已经有些活络的态度,心下已经大大一宽,脚步轻快,正打算回去中庭,刚绕过走廊,只见前面有人挡了去路,脚步一滞。 少女站在一根廊柱边,一双清丽美目光泽冷冷,直直飞过来,毫无避忌。 他笑开了,见两边无人,背着手眯起眼,故意道:“沁儿,想不到你还会主动来见我啊……现在咱们还无名无份,不方便在你娘家私见,你放心,再过些日子,咱们两个名正言顺了,就能天天见面,”说到这儿,声音一低,略起几分挑逗,“夜夜见面了。” 还真是志在必得了,哪来的自信?云菀沁只凝着他,一字一句,干脆利落:“慕容泰,我不管你为什么非要娶我,不过,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可能再进你家的门,你死了这条心。你这辈子的目的,不就是当世子,做侯爷,打败你堂哥么,你若执意叫我麻烦,我也能将你闹得不得安宁。咱们两个保持距离,最好不过。” 慕容泰见她跑过来,单纯是为了打消自己的心思,灭了自己的信心,不觉鼻翼一抽,他就是恨她这没心没肺的凉薄样子,前世撞破奸情后就是如此,表面不吵不闹,暗中却给自己一刀子,今生知道自己和云菀霏的暧昧后,更是冷如冰霜,还要加踩一脚! 为什么,这个女人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子一样,哭哭啼啼,搂住自己,哀求自己不要离开?她无波无澜的样子,让他觉得失败! 慕容泰火光一躁,忽的昏了头,上前两步,迫近她一张芙蓉玉净脸: “你当我只为了你现下的好名声才娶你?还是说你父亲升了个尚书,我便坐不住了?你当我还真是没见过世面啊?你当我归德侯府潦倒到要攀云家?我告诉你,云菀沁,要是前段日子,我接近你可能是为了报复,别有私心,可是如今我娶你,就是为了你这个人,你记住,我跟你才是一对!听见没有,我们两个才是天生的一对,才是宿世的夫妻,这是老天爷注定好了的,谁都改不了的!你以前嫁我,现在也注定要嫁我,若有下辈子,下下辈子,还是一样得嫁我!听见没有!你生生世世便是我的人!除非你能够翻天覆地,改换历史,与老天爷背道而驰!”说着说着,慕容泰的情绪激动起来,见她厌恶地转过头,手一抬,捏住她下巴,想要掰过来。 后半截子话,云菀沁听得有些糊涂了,什么报复自己……报复自己什么?还有,以前嫁他,现在也注定要嫁他,……又是什么鬼! 还没多想,见他动手动脚,云菀沁下意识唇一张,想也不想便咬下去。 慕容泰手一疼,醒悟过来,恨恨一甩手,扬长而去。 正好这时,妙儿不放心大姑娘一个人,已经噔噔跑了过来,见云菀沁面色有些迷惘,好半天才恢复,正要多问几句,云菀沁已经开口吩咐:“妙儿,你这两天跟着慕容泰,盯一下。” 却说云玄昶公务完了,与往日一样,黄昏时分直奔这些日的爱巢。 皎月阁里,怜娘给家主褪去披风,掸去风尘,再奉上热茶,又将他引到软榻前坐下捶背捏腿,松了松筋骨,最后照例坐在筝边,轻捻慢拢,奏小曲儿给老爷舒心解闷。 瘦马馆里伺候人的手段精湛老道,有条不紊,一步步下来,能叫男子全身心沉溺温柔乡,不愿意苏醒。 等云玄昶放松下来,心情极好,怜娘才巧然开声,提了花厅中的事。 云玄昶如今只拿她当解语花,心头宝,见她伺候斟茶时听到了,如今主动来问,也就顺势拉住她手儿,笑道:“怎么,你觉得那慕容家二少不错?” 怜娘只钻进男子怀里,捏住男子的衣襟,轻揉慢抚着,声音乖生生:“大姑娘的婚事,妾身哪里敢说三道四,只作为旁人眼光来瞧,大姑娘与那二少恐怕是最相配的,想来想去,妾身再想不到第二个合适的姑爷人选了。” 云玄昶揉揉爱妾的手,摇头:“我原先还不知道沁儿这么有能耐,你不知道,如今她在仕宦大户中的名声正旺,都说她得太后的宠信,且还出手救过落难宦门女,颇有开国巾帼的气节与胸襟,现在不少同僚都私下给我推荐自家子侄,其中不乏比那归德侯府更高的门户。我何必委曲求全,非要吃回头草,当初侯府那老家伙还没给我气受么?这回,我可要好好挑选一下!” 怜娘抚抚男子胸膛,宛如在为他顺气儿,语气恬静:“妾身说个不该说的话,老爷听了莫要生气。” 云玄昶如今恨不能将她吞进肚子去,哪里会生气:“你说。” 怜娘抑扬顿挫地说着:“这名声啊,有虚名儿,也有实名气,大姑娘如今一时出风头,所以名声被炒了起来,这种名气,是个虚高,那些名门大户不过是一时的兴头罢了,像那市集上的店铺,一看热闹,也不知道卖什么便都一哄而上~真心要买的有几个?老爷想想,那几个世家门户只是暗中打听小姐,并没什么实际举动,慕容二少才是真正诚心,亲自就登门来求女了,说明侯府真是有心。况且,云家与归德侯府以往关系一直就交好,说个不恰当的话儿,做生不如做熟!经历过退婚一事,那侯府与云家的关系必定牢固一层,二少也必定再不敢随便乱来,更加珍惜大姑娘,也就更重视云家,您说对不对呐,老爷~” 每一句话正合云玄昶的意思,就跟戳进心肉里一样,将他本就不坚定的心说得大动,一时沉吟起来。 怜娘倒也不急,转移了话题,到了晚间才又趁热打铁,劝了一番,一两天的枕头风连扇带着火,终是叫云玄昶定下来,吩咐了莫开来,叫他明日去归德侯府约慕容二少,过府细谈。 妙儿从莫开来那里得了信儿,撒腿就回去告诉了小姐。 初夏气得攥拳:“兜兜转转,难不成又要把小姐送回慕容家么?不是把礼物当场都退了么,还以为拒了呢,怎么又改变心思啦,老爷这到底怎么想的呐!” “怎么想的?”妙儿脸色小小一变,“还不是有人煽风点火,床头风吹得好!”走近几步,低声道:“那天奴婢跟着慕容泰出门,只见他命令小厮,搬了礼到逢源客栈,在二楼专门儿定了一间客房,将一箱礼放了进去就走了。奴婢觉得奇怪,那慕容泰不搬回去,存放在客栈干什么,买通了一个客栈小二,要他帮奴婢盯着,今儿一去,您猜怎么着!” “怎么了?”初夏忙问。 妙儿道:“冬姐去了一趟逢源客栈,还叫了两个牙行的帮工,将那箱礼扛走了,不用说,肯定是那慕容泰买通了怜娘,叫她帮忙吹风!可惜啊!奴婢后悔没有亲自蹲点,不然准得跟踪看看那礼箱藏在了哪儿,有了证据,就去找老爷揭了那姨娘的皮子!” 云菀沁眸内淡淡光芒一烁:“爹这会儿还没去跟老太太说吧?” “应该还没,才刚吩咐哥哥明儿早上喊慕容二少来呢。”妙儿说。 “去西院。”声音稳稳然。吹枕头风?趁还没刮猛,直接煽熄! 西院。 童氏因近日一天比一天凉,老寒腿有些隐隐发作,大半时光都歇在炕上,尤其回门宴之后,几天都没怎么出院子了,今儿正在内室,用云菀沁之前按扶寿精方配的浴足药材泡脚。 第一次用这药材时,童氏还取笑,凤仙花哪里能治风湿骨,一来二去试过一段日子,倒还真是有点儿效果,得了老寒腿,最疼的时候腿脚的筋肉扯得就跟麻花儿似的,紧绷绷的,就怕啪嗒一声,不小心断了弦,泡了几次,只觉筋络松软舒畅了不少,尤其入了深秋和立冬以后,更是舒服极了。 这会儿,老太太泡脚泡得正是血活淤散,满脸的通红,丫鬟打帘说沁姐儿来了,听说老夫人泡脚,站在纱窗外等着,没进来。 童氏喜笑颜开:“还不招呼沁姐儿进来!外面凉快,仔细着了风寒!” 待孙女儿进来,童氏又招手道:“之前又不是没有给奶奶洗过脚,这会儿怎么就害羞了呢!奶奶最喜欢你那棉花小手,揉着最是舒服了——” 云菀沁也不说话,倒比往常沉闷了几分,只福了一福,蹲下来就给祖母浣起足,童氏觉得她今儿性子不一样,有些奇怪,再一看,只觉不对劲儿,孙女儿一具纤楚楚的小脊背正上下起伏着呢,呜咽断续飘上来,将她一拉,吓了一跳,孙女儿眼儿红通通的! “沁姐儿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唬奶奶!”老太太第一回见云菀沁哭,心都跳快了,若是个平日就娇里娇气喜欢哭的女娃就算了,可这孙女儿素来稳重得跟大人似的啊。 “沁儿只是想着,不知道还能给奶奶洗脚洗几次,心里伤感。”哼哼唧唧,抽泣不断。 老太太脚也不泡了,抹了脚踩进婢子送来的棉靴子里,拉了孙女儿坐下,细细问起来,云菀沁犹哼着不止,晶莹的泪珠儿挂在睫毛上不掉,也不脏污,宛似水做的人儿,花瓣肉的唇刚一启,又合上了。 看得童氏心下疼得紧,倒是跟着一块儿进来的妙儿小声嘟嚷:“……老夫人,老爷似是想将小姐嫁出去呢,还急得很。” 童氏一怔,这是好事儿啊!可——那老二没跟自己说啊!想想不对头,眉毛一皱,忙问:“是哪家来提亲?老爷相中了?” 妙儿努努嘴儿:“是归德侯府,慕容家。” “那——那不是你二妹的夫家么!嫁谁?不会还是那二少爷吧?”老太太一讶。 “老夫人,归德侯府就两个孙少爷,自然就是二少爷。”妙儿细声道。 童氏因云菀霏的缘故,对归德侯府的印象怎么好得起来,对那慕容泰的印象就更不消提,先是勾引二丫头婚前私通,颜面丧尽,不得已委屈求全为妾,害得前途毁了,再来又是翻脸不认人,将二丫头安置在外面。 如今二房就剩沁姐儿一个女孩儿,还是嫡出的宝贝疙瘩,自然要精挑细选,怎么又要塞给那渣货?! 难不成二房两个女儿,都得便宜了那二少爷,让他坐拥齐人之福? 虽说那归德侯府爵高位重,值得攀,可偌大的京城,达官贵人多得很,莫非就那慕容家一个了? 童氏吸口气:“沁姐儿,你是不是弄错了啊,家里也没什么风声,你爹吱都没跟我吱一声呢。” 呵,等有风声就晚了!云菀沁擦把眼泪,轻声:“奶奶,爹没跟你吱声,却跟别人吱声了呢……皎月阁那边连下人都只怕听说了。” 这一句,不轻不重敲到了童氏心上,心一紧,会意过来,好啊你个老二,先不谈那慕容泰该不该嫁,这么大的事儿,嫡亲孙女儿要嫁人,不跟我打招呼,一个云府就这么大,自己这儿半点风声没听到,原来是顾着跟小妾商议去了!那怜娘看似晨昏定省,照三餐地请安,每次乖乖顺顺,不无恭敬,也没给自己吐露过半句! 这严重挑战了老太太的权威,本来刚泡完脚脸色就红,这一下,气得更是发了筛,吩咐一个嬷嬷:“把怜娘喊过来!”不单单是为了孙女儿,也是为了给自己讨一口气。 妙儿瞅明白了,唇微微一扬,大姑娘这是——名为诉苦,实为告状。 云菀沁一扯童氏的袖子:“奶奶,你莫恼,伤了身子——算了,孙女儿刚刚也只是给奶奶洗脚时,一时发了感触,万一闹大,爹到头来还怪我不该多嘴,破坏了新姨娘与长辈的关系!”头一低,脸上分明写着“闹吧闹吧,就怕闹不大”。 “他敢!”童氏振振,“我自己知道的不成么?看哪个敢多嘴。剩下的事儿是大人的,你先回去。”说着一瞪,屋子里的嬷嬷与婢子连忙垂头。 云菀沁放下心来,再不多说,领着妙儿先离了。 却说怜娘今儿叫冬姐寻了个牢靠的地下当铺,以免日长梦多,把那一箱的饰品珍玩给赶紧统统当了,这会儿正在皎月阁拿着一张大票额的银票,看了又看,想找个隐秘地儿放着,八宝柜太招人眼,妆奁盒不够严实,床板下面又怕下人手脚不干净,给自己清理卧榻时偷了。 怜娘找半天没找到地儿,忽的想起小院里有个地方很保险,还是老爷曾经提过的,连忙去将银票放在了那儿。 刚回寝卧,西院那儿就来了嬷嬷,说是童氏叫她过去。怜娘赶紧娇声在室内答应:“好的,妾身收拾一下,马上过去。” 皎月阁外的篱笆矮墙边儿,云菀沁见怜娘带着冬姐离开,对着妙儿窸窣:“里头这会儿没人,你在外面看着,我进去找找看。” 妙儿一愣:“大姑娘找什么?” 云菀沁只一笑:“慕容泰送她那么大一箱东西,你觉得她有地儿放么?目标那么大,放在哪里都不放心!还不如兑换成银子或者银票!” 妙儿释然。 云菀沁进去小院里,直奔怜娘寝卧里,她自己也有小金库,自然知道钱财藏哪里最安全,可搜了几个地方都没有,迟疑了一下,莫非那怜娘没来得及换银子银票? 正想先出去,脑子一闪,云菀沁想到皎月阁里的一个地方。 ------题外话------ 谢谢guchh1976的月票   ☆、第九十四章 老太太厥了 皎月阁是云家在邺京扎根建府后,最先由工匠葺好的院子之一,原先本是云玄昶藏书的书房,已有十多年了。虽然因怜娘搬进去,云玄昶叫家丁修缮了一下,可除了卧房,耳房、走廊、墙壁仍是有些斑驳泛黄,带着陈年历史的痕迹。 云菀沁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那会儿因白氏的到来,爹娘开始有了间隙,爹宠妾冷妻,很少来许氏的院子中。许氏渐渐也冷了心,经常趁丈夫不用书房的时候,带着女儿来皎月阁,在书房里找几本书,消磨一天的时光,母女在书房的软炕上摆一张四四方方的红栎木小矮桌,临窗听雨,赏阳,读书,诵诗,练字。 许氏对丈夫薄情和背叛的伤心,全部转移到女儿身上,在这间书房里,一心一意地教着女儿读书写字,作画抚琴,只想将女儿培养成一个书卷气且识趣知礼的闺中秀质。 这也算是母女俩在被冷待和半遗弃的岁月中,唯一相互慰藉、相互取暖的回忆。 怜娘如今的卧室,正是原先堆放书山辞海的主书房,云菀沁走出去时,眼前甚至依稀能看到那张窗前大炕上,有娘亲年轻的身影,清灵且又丰盈,托腮,含笑,脸颊上泛着两枚与自己一样的唇际笑涡,唇儿对着矮桌对面一张一合,似是在教年幼的自己读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二十四孝甚至增广贤文。 文字仿佛能净化人心,让人忘却俗世的扰乱,每当对着自己时,娘亲的脸上,完全看不到对于婚姻不幸的无奈和伤感。 “娘……”云菀沁步子一滞,对着那窗前空无一人的空气,心底呼了一声。 正因为如此,许氏过世后,云菀沁再没有进过皎月阁一步,这里,娘亲的影子太浓了,很容易触景伤情,即便重生后,也没有来过。 许氏离世后,遗体入殓,在京城府上停棺数日以后,被扶柩回来云家祖籍泰州,前前后后,对于才八岁的云菀沁来说,就像一场恍恍惚惚的梦,现在想来真是悔恨,上辈子竟是那么懦弱,她不敢相信娘就这么没了,娘停灵家中厅内,还未封棺时,她都不敢上前多看几眼,娘的遗体扶柩出城回乡那日,又因为云锦重生病,她留在家中照料,更没机会去送行。 若是重来一次,哪怕重新回到许氏遗体回乡的那日,她也必定会好生多看亲娘几眼! 云菀沁收起感伤和思绪,脚步匆匆,还没忘记来这皎月阁的目的,出了卧室,一拐弯,走到旁边的一间小耳房门口。 意料之中,耳房的门闩上挂着一把小银锁,房间被锁得紧紧。 这个房间现在是皎月阁里堆杂物的地方,许氏还在时,却是书房边的休息室,有时看书或者公务累了,主子会在里面歇息,云菀沁年幼时,摹帖摹累了,呵欠连连,许氏便会慈爱一笑,放下手上的书卷,与婢子一同将爱女先抱到隔壁耳房小憩一会儿。 长此以往,云菀沁对这间耳房里面的旮旯缝隙,边边角角,也算是摸得透清! 以前都不曾锁着,如今这儿只是个堆杂物的地方,何必锁着? 那银锁的光泽裎亮,是一把新锁,显然是刚安上去的。 云菀沁心中更加笃定了,左右一看,跑到天井里,深秋初冬中,一棵几乎快要掉光叶子的参天老桐树下,有一些枝叶还没来记得扫干净。 她拣了一根看起来粗壮笔挺的枝条,用了三四分力气掰了一掰,枝条很结实,没掰断,正合适,噔噔回去将枝条的尖端处戳入锁眼儿里面,吱溜朝左转了一下,不行,再朝右转了半圈,左右来回活泛地扭转了几道,终于听见轻微的“嘎达”一声,锁落了,门开了。 云菀沁闪身飞快进去,掩好门,耳房内跟多年前的布置差不多,供人歇息的罗汉榻,红木小几,装饰的梅瓶,只是多了一些堆放的暂不用的被褥床单等杂物。 耳房的角落处,一座不起眼的半个成人高的立柜,仍旧跟多年前一样。 她走过去,平静地将立柜挪开,柜子后面雪白的墙壁上,乍看没什么,可仔细观察,会发现四面有浅浅的线条,就像墙壁上刻着一个偌大的四方形,用手沿着线条细细触摸,会发现这儿像一个凹进去的四方小槽,与那墙壁浑然一体,仿佛是镶嵌在墙壁里的抽屉一样。 可是这“抽屉”没有锁眼,没有能够打开的任何工具,除非将这堵墙砸开,否则根本无从下手。 云菀沁一转头,西面的墙壁上,一副雄狮下山图的丹青画卷还挂着,虽随着年限,略有些泛黄,画卷上蒙着一层灰尘,可图案依旧清晰可见,雄狮的表情栩栩如生,威鼓鼓的目,震慑群兽的白森森獠牙,昂起来的利爪,此刻仿似正严肃而凌厉地盯着画外的来者。 云菀沁眼一眯,举起纤指,指腹朝那雄狮的左眼摁下,只觉指头上有明显的微凸触感,与此同时,背后一声响动。 她回过头,立柜后面那一块宛如抽屉的墙自动慢慢突出平面,随即停下。 官员家中有这种设计很巧思的小暗格不稀奇,有的官员甚至还会在府上构建逃生密道,以防不时之需。 这种暗格相当于保险小财库,存放见不得光或者不方便被人看到的隐秘物件,大半是收藏奢华的财物,免得被人看见,招人口舌,万一有一天不慎被朝廷盯上,罢官去职,没收家财,也能有个后路。 云家,自然不例外。 云菀沁幼时长年在这小耳房小憩,里外奔跑,攀上爬下,哪会不知道这个暗格?一次东翻西摸的,将那暗格开启了,还跟娘亲提过,许氏似是早就晓得,虽这耳房的暗格里当时并没有存放什么物事,却嘘了一声,叫她别多嘴,免得云玄昶见女儿乱翻不高兴,要责怪。 云玄昶修了不少这种小暗格,最贵重的东西,自然是放在主院的暗格内,皎月阁的这个暗格只留作备用,以前一直空闲着,后来书房移到主院,这皎月阁被弃了后,更是几乎忘了。 上一世,云菀沁临终前搜证扳倒娘家,提出最有力的证据之一,便是将云家修暗格、私藏财产的的行径通报奏上,又将如何开启的办法附注一旁,表明得清清楚楚,便于侍卫和官员去翻查。 朝臣私下蓄财,这是历朝历代的天子都无法容忍的,也给予云家的致命一击。 云菀沁走回到立柜前,墙壁内的暗格与她幼年时见到的差不多,云玄昶设暗格的地方选的都是很厚重的墙壁,这暗格看起来不怎么显眼,一抽出来,却深约四十来尺,高约五十多尺,分为几个小格,就算是金银等重金属都能收藏不少,此刻,只有两个格子放着东西。 一个格子里,明显是一张银票。 四千两白银,昌隆银庄。 进票日期是昨天,经手人不是怜娘的名字,俨然是胡诌的一个假名儿,这二姨娘,倒也算精明,尽量滴水不漏。 昌隆银庄,京城无人不晓的地下钱庄,洗黑钱、洗赃物的好去所。 既是慕容泰暗中赠送的钱财,那怜娘有哪里敢名明目张胆地找下家呢? 云菀沁唇际显出一丝冷笑,将银票叠好,收入怀中,目光又落在另一个格子里,那是最里面的一格,比起那张银票,显得寂寞冷清,没有什么存在感,好像是什么东西呗一块旧布包裹着什么。 她拿起来,软软的,外面的布料子上已经有发霉的斑点,绝对不是新进才放进去的东西。 应该不是怜娘放进去的,而是早就在里面的。她幼时找到这个暗格时,并没有看到里面有东西,那就是说,这东西,应该是自己大一些后,才被放进去的。 感觉这布料子本来被人包得四四方方,可现在有点儿凌乱和皱巴了,应该是怜娘在藏银票时发现,翻看过,看到不是什么好货色,就随手合上还原了。 云菀沁鼻息下的呼吸忽然有点儿重,心中跳了起来,只觉得比先前偷偷在怜娘的卧室翻找东西紧张得多。 一层层打开泛黄而陈旧的布块,她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手帕。 这手帕上的花样儿是南方绣样,绣工细致,色彩清雅,针法亦是活灵活现,花样的质地是水乡乌金蚕吐出的蚕丝所制。 据云菀沁所知道,乌金蚕吐出来的丝光润坚韧不断,自带天然光泽,几代都宛如崭新,不显旧,可这种蚕生存期极短,成年后固定月才吐一点儿丝,丝尽则亡。 这手帕的料子绝对算得上是洛阳纸贵,千金难求,就算在名流如云的京城,也并不是所有大门户都用得上,便是有银子,还得排队等着那乌金蚕吐丝,几次见到郁柔庄,她手上用的,便是这种乌金蚕丝帕,听闻是太后前年赐的。 手帕上绣样精制得近乎逼真,底色为淡淡的金黄,一枝怒放的梅花立在枝桠上,秀美而典雅。 金黄与梅花的帕子角落还有一行手题诗: 枝头梅傲雪,树下人长青,心如庙中佛,魂飞琉璃外。 字迹潇洒,茂竹一般挺立,春风一般顺畅。 最关键的一点是,这手帕不是女式款,而是男子使用的款式。 云菀沁疑窦重重,这手帕就算手工再精美,价值再贵重,毕竟只是个手帕,不至于要用暗格保存,显然,这手帕的意义大过本身的价值。 这帕子也显然不是爹的。爹的心思,一门儿用在怎么升官上面去了,甚少有这种闲情雅致,用这帕子的,显然是个对生活极用心,十分注意细节的风雅之人,而且,那帕子上的字迹,也不是爹的。 既不是爹的,又不是那怜娘放进去的,这暗格就只有自己与娘知道,恐怕十之*就是娘亲放进去的了。 是娘的东西……又是男式手绢。 云菀沁心中一个咯噔,再仔细看了一遍帕子上的诗,可短短二十个字,哪里能看出个所以然,正在这时,耳房外传来咚咚脚步声,妙儿找来了,压着低低的声音正在喊人: “大姑娘,大姑娘——” 云菀沁没曾多想,只将那淡金梅花手帕收在袖子里,飞快转身去摁了雄狮的右目,立柜后的抽屉慢慢伸缩回去,同雪白墙壁重新融为一体,她将立柜挪回去挡住暗格,迅速出了耳门,拉了妙儿便先出了皎月阁。 出去走远了几步,妙儿方才喘着气,一脸紧张:“大姑娘,不好了,西院那边出事儿了,刚初夏过来,说是老夫人晕了!” “什么?”云菀沁一惊,怎么就晕了呢,拉了妙儿就跑去祖母那儿。 却说就在云菀沁私探家中旧书房之际,西院那边也是上了一场好戏。 怜娘与冬姐去了西院,进了里屋,见老太太盘腿坐在临床炕榻上,垮着一张脸。 听说连继室夫人白氏都敢打骂,最是刁泼的嫂夫人黄四姑正站在童氏旁边,也是睨着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看着自己。 怜娘浑身一个激灵,只怕不对劲儿,晌午的请安过了,晚间的请安还没到,老太太叫自己来能有什么事儿?她眼珠子一转,款款几步走上前,轻柔一福,讨好笑着:“妾身见过老夫人,正准备过来请安呢,没料老夫人已经叫人来唤了,妾身反应慢了,还望老夫人恕罪。” 童氏虽气这瘦马瞒着自己,却也不想一开始就责骂,只冷笑着暗示,先给她一次机会坦白从宽,语气不无讽刺:“你每日早中晚三次请安,次次都不落下,来了便奉茶立规矩,汇报日常事儿,事无巨细,对老身这般孝顺诚心,恕什么罪?” 怜娘哪里知道童氏心头对自己正窝着一把火亟待爆发,听见童氏字句都在夸,放宽心了一些,许是自己多心了,语气越发的谦逊柔和,头压得更低:“老夫人过奖了,孝顺诚心,这是妾身的本分。” 话音没落,童氏火气一腾,还在装模作样呢,顺着杆子往上爬,脸皮子够厚,给她机会她不要,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顺手捞起炕床上一根小美人拳,毫不手软地啪一声掷在地上。 其实童氏本欲将那美人拳摔在脚下的地上,壮个声势,立个威罢了,只没料近日风湿骨痛,浑身酸痛,手脚骨头本就不活泛,老人家一下子失了手,掌握不住力道,怜娘又正站在跟前,那把冷硬竹藤制的尺长美人拳一下子偏了方向,咻一下,正打中了怜娘的小细胳膊。 这一下不轻!美人拳噗咚落地的瞬间,怜娘捂住纤细的笋臂儿,美目瞪圆,咬住唇,泪珠子滚了出来,轰隆跪了下去:“妾身做错了什么,还望老太太给个明示。”旁边的冬姐亦是吓了一跳,因这主子极得老爷宠爱,老爷总叫她贴身好好照顾,若有半点不周便拿自己是问,当下条件反射上前,将怜娘袖子掀了半截儿,顿抽了小口冷气:“姨娘,手臂都肿了呢。” 童氏一看更是恼火,这个怜娘,还当真成了骂不得,碰不得了?历来做婆婆的,便是连正室儿媳都有资格打骂,何况是自己给儿子买来的瘦马,那天叫儿子失态闪了腰,险些在家人面前丢脸的事儿,童氏还记在心头,只没机会说,今儿新怨旧恨一起算,正好立个规矩,教训一番。 怜娘见童氏的脸色不妙,只怕自己会挨打受骂,用眼色叫冬姐离开,偷偷去看老爷散衙回来没,回来了便赶紧叫老爷过来搭救自己。 冬姐意会,慢慢退后,移步到门帘边,猫腰出去便一溜烟跑了。 屋内,黄四姑瞧了一眼婆婆的神色,即时开了口,啧啧两声:“怜娘,你还敢说你孝顺诚心!什么叫对婆婆掏心窝子?俺在家中烧饭时多舀一勺米,多裁一件新衣裳,都得跟婆婆汇报,这才叫做诚心,叫孝顺。你呢?那慕容家的二少爷重新上门来说亲,想要重娶大姑娘,这么大的事儿,居然都不对婆婆说一声,亏你还一天过来三次,每次说的话,全都是虚情假意,该说的却不说,没一句实诚话,怎么能叫婆婆不生气?敢情俺婆婆只是上门来作客,你看着婆婆迟早要走,所以不当回事儿?” 怜娘心底敲起锣鼓,惊慌一闪,这事不曾告诉老夫人,一来是因为连老爷都没对童氏说,她自然是以老爷为主,顺着老爷,二来,她虽来云家不长,却也看得出来,大姑娘将这乡下来的老婆子哄得不错,要是给童氏说了,那童氏必定得与大姑娘提起,大姑娘要是不愿意,童氏必定会帮大姑娘求情,万一老爷拗不过寡母,这事儿就砸了。 要是等老爷与那慕容二少将事先暗中定了,童氏也就没辙儿了。 这会儿一听童氏原来是为了这个发脾气,怜娘小脸一白,捂住胳膊,死不认:“老太太冤枉了妾身呐,这,这事儿,妾身也不晓得啊,老爷没对我说啊!”横竖老爷到时肯定会站在自己这条战线上,帮自己瞒哄童氏,先避开眼下这一劫再说! “呵!你不晓得!”童氏见她还在当着自己的面欺哄,简直是拿自己当三岁小儿,冷笑:“老爷跟你说过没有我不知道,可我刚叫人打听了,那日慕容二少来,还是你在花厅奉的茶水呢!” 怜娘料不到这老太太早一刻去查过,脸色一白,喃喃两句,说不出完整话儿,见童氏目色灼灼,厉得宛似一把镰刀,随时随地竟要挥舞过来,砍断自己这株纤草儿,哪里还敢说话,死死咬住嫩唇儿,等着老爷来救场子。 倒也是她走运,恰好这个时辰,云玄昶散衙回了府,正与莫开来在前厅说话,只见冬姐气喘吁吁地跑来:”“老爷,您回来了就好了——” 云玄昶顿时就眉毛一皱:“慌慌张张的,怎么啦?” 冬姐喘着慌道:“姨娘被老太太喊去了西院,问都不问就拿个捶腿儿的美人拳打姨娘,姨娘的整条手臂都被打肿了!” 云玄昶一惊,没多想,与冬姐直接就来了西院,撩开帘子,踏进内室,一见,果不其然,怜娘珠泪满面,捂住手臂,跪在地上,戚戚哀哀,好不楚楚可怜,老娘气势汹汹,地上扔着个美人拳。 “娘——这是怎么了?”云玄昶见怜娘眼泪汪汪,无比委屈地看过来,心疼不已,却也只能先上前询问童氏。 童氏也不好骂儿子,只拿怜娘指桑骂槐,借机吐露不满,哼一声:“你的好姨娘,甜言蜜语倒是厉害得很,口口声声说是待我这老婆子孝顺尽心,却处处瞒骗,大事不知会,小情不禀报,天天来我这儿三次请安,慕容家腆着个厚脸皮来找沁姐儿重新提亲的事儿,她居然都不跟说,我刚刚问到她鼻子下面,她居然还在哄骗我说她不知道!你说该不该罚!” 云玄昶晓得娘这是怪自己不跟她说,反倒跟个小妾说,不好责自己,将怒火宣泄在了怜娘身上,沉默会儿,只见那怜娘委屈着一张脸,胳膊似是疼得紧,快要跪不住了,叫怜娘起身,又朝童氏道:“娘,是儿子没跟您说,怜娘怕我责骂,所以也不好多说,您就大人有大量,饶了她这次吧。” 童氏见他问都不问自己就叫怜娘起身,怒火积胸,刷的站起来,老寒腿受不住这么突然发力,身子一晃,险些跌倒,见儿子要来搀扶自己,用力甩开,站稳了,愠道:“别扶我!我可不像有的人那么会装弱势讨同情,稍微跪一下便恨不得受了天大的冤枉!我自个儿会站!老二,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是不饶她就是小肚鸡肠了?就是气量狭窄了?我几时连个瘦马都教训不得了啊?” 云玄昶讪讪:“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娘怎么的总是想得歪去天边了……” 童氏冷道:“你没这个意思,你这么做了,她再是你心肝宝贝,也不过是我当货物买来的一个瘦马,我现在拉过来问问,还没怎么样,你就出手阻挡,要我还真把她打一顿,你岂不跟我拼命啊!好,你说你不是这个意思,那我现在再叫她跪下,再打她一顿!” 云玄昶既不愿意忤逆寡母,又实在舍不得叫怜娘挨打,两边都想顾及,只嘀咕:“娘不是已经把她胳膊用美人拳都打成这样了吗?”他也没看到方才的情况,只是听冬姐慌里慌张的转述。 这话一出,童氏受了天大的冤枉,肺都要气炸了,别人就算了,这可是自己生的儿子啊,为了个瘦马给自己吃冤枉,亏自己含辛茹苦养得他成才,竟是比不上个小妾,别说自己压根不是有心打伤怜娘,就算是的,又怎样? 黄四姑亦是一讶,连忙说:“二叔可别误会了婆婆!婆婆根本就没打怜娘,那美人拳是不小心砸在地上时,蹭到怜娘身上的!” 童氏却是已经冷了心,几步上前,走到怜娘跟前举起手来,朝她嘴巴左右开弓:“说我打了你?好,我何必背着个冤枉,那我就好好打个痛快!” 啪啪几声清脆,响彻屋内,怜娘被打得晕头转向,懵了,好容易醒悟过来,哇的一声哭起来:“老爷——” 云玄昶见娘这般蛮横施暴,再见连怜娘哭得凄厉,吵得屋内乱哄哄,下意识便将娘的手一抓,想要拉开两人。 童氏见儿子为了维护这瘦马,对自己动起手脚来,气急攻心,奋力一甩,挣扎出来:“好你个老二!有了媳妇儿忘了娘就算了,为了个小贱人居然还要打你娘,你要遭天打五雷轰的——”话没说完,身子一个踉跄,没曾稳住,朝后面大仰八叉地倒下去,黄四姑离得远,一时没赶上去扶住,尖叫一声:“婆婆——” 童氏被后面的顶梁柱一挡,好歹没整个身子摔在地上,后脑勺儿却是正磕在柱身上,不知道是气狠了还是真的撞出个什么,登时眼白一翻,厥过去了。 室内顿时一片大乱,黄四姑扑到童氏身边试鼻息、掐人中,可老太太如何也醒不来,吓得哭喊起来。 怜娘吸了口冷气,止了眼泪,弱弱缩到老爷身子后。 云玄昶没料到自己无意推倒了娘,一时呆愣住,好容易反应过来,才叫起来:“来人啊,来人,找大夫,快找大夫!” 屋外家奴听到里头吵闹,早就在偷窥,这会儿一听,连忙拔腿就要去找大夫,怜娘想起什么,追出去几步,娇叱一声: “出去不可随便乱说!大夫若问起来,就说老太太自己不慎摔跤了,若敢胡言乱语,仔细回来打板子!” 云玄昶在屋内听得一清二楚,知道怜娘是什么意思,若被人晓得自己在家里这样对老母,哪还有名声!焦急中,不免满意而肯定地看了一眼怜娘。 怜娘得了老爷赞许的目光,唇角暗中一挑,还未转身进屋,只觉背后有风灌来,那大姑娘领着奴婢正径直走了过来,眼光清冷凌冽,秋雨冬雪一般。 怜娘就像是遇着克星,笑意褪去,垂下头,退到一边。   ☆、第九十五章 收缴银子 帘子一打,云菀沁疾步进来,云玄昶见到女儿来了,一双眼虽平静,却暗含着鄙夷,竟是莫名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云菀沁也不多说什么,朝爹一颔首,几步跑到了童氏身边,蹲下身,与黄四姑一块儿托住祖母的身子。 “沁姐儿来了,快看看你奶奶,嗳哟,这可怎么是好啊,咱们一下子没注意,她就撞上去了,这么大的年纪了,可别撞出个好歹,回了家里你大伯父要跟俺拼命的啊——”黄四姑本是呜咽着,一见云菀沁来了,愈发是哭得大声。 云玄昶面红耳赤,做贼心虚,喃喃出口:“娘醒了没,应该没——” “婶子,劳烦跟我一块儿将奶奶抬上炕去。”云菀沁对着黄四姑出声,一字一句,打断了云玄昶的问话。 云玄昶话说一半被哽住,尴尬不已,却也不能说什么,就像个多余的人似的,讪讪退了两步,眼巴巴瞧着女儿、大嫂跟一个嬷嬷将老娘抬到了炕上,平躺下来。 云玄昶不能离开,娘亲身边已经围满了人,也不好靠近,正摊着双手,手足无措,女儿淡然的声音又飘过来:“爹若不忙,劳烦在桌子上倒一杯凉水来,再将八宝柜上的那把芭蕉扇拿来。” 云玄昶就跟得了皇命一样,连忙倒水拿扇,送到了女儿跟前。 怜娘早就被云菀沁这副来势缩到了门口角落,不敢作声,见老爷都有些失措,更是大气不敢出。 祖母在乡下每日劳作,身子十分强壮,除了风湿骨痛,并没有老年人常有的心绞痛啊阳亢上脑什么的病,云菀沁小心翼翼摸摸祖母的后脑勺,并没伤口或者肿胀,又试了试祖母的鼻息,进出还算平稳,低下头贴在祖母的胸口,心音也有力而匀速,只怕是一时气糊涂了,才厥了过去,倒是放了一点儿心。 “婶子别哭了,你用芭蕉扇对着奶奶的脸和颈轻轻扇扇。”云菀沁道,将童氏的棉袄衣襟打开,露出颈子和一小截儿胸口,掏出前段日子制的薄荷油,涂了一点在童氏的太阳穴上,又给她脑袋后面垫了个厚软的枕头。 童氏呼吸到新鲜空气,脑子一沁凉,眼皮子翻动,睁开一小寸。黄四姑一看婆婆醒转,立马大哭起来:“娘哦,俺的娘啊,您可算醒了——” 云玄昶惊喜上前,叫道:“娘没事儿吧。” 童氏刚才也是怒极攻心,脑子忽的一片空白,脑壳儿一撞一疼,便不省人事,如今虽醒了大半意识,一听儿子的声音,气又上来,若是这般就算了,在家里还能有什么威信,干脆咬紧了牙关,眼儿一闭,当做没听见。 云菀沁见祖母握着拳,轻微颤抖,晓得她是在给爹好看,将凉水沾湿了童氏平日用来掏耳朵的干净棉花签,润了润童氏的嘴唇,静静道:“奶奶,大夫就要到了,没事儿,您先闭着眼歇歇。” 童氏一听,愈发是躺在床上装死,看都不看儿子一眼,压根就不理睬。 云玄昶哪里敢走,见老娘对自己这个样子,也不能贴过去,只能站在门口搓着手,随时听候吩咐。 云菀沁见童氏无大碍,叫黄四姑看顾着,起身便朝门帘出走去,临出门时,步子一止,凝住角落里一直观察动静的怜娘,声音不大不小: “劳烦姨娘跟我出来一下。” 怜娘一惊,莫名脊背发凉,汗毛竖起,面前少女的目光如冰,比刚刚进来时还要冷数倍,令她情不自禁望向老爷。 她不想离开这个屋子。 云玄昶正是后悔不迭,紧紧盯着炕上的童氏,眼睛都不敢眨,自己刚刚才坐上尚书位置,屁股底下的椅子还不稳,不知道多少眼睛瞅着呢,这事儿传到外面去还得了?一时之间,哪里还顾得上新宠,这会儿要是当着众人的面维护怜娘,岂不是要把老娘再气死过一次?所以就算怜娘望过来,拼命朝自己挤眼睛,云玄昶也只是收回眼神,并不多阻拦。 怜娘无奈,只得跟随云菀沁跟妙儿出了里屋,走在后面,垂着头像个小媳妇儿一样,连个气儿都不敢多喘。 怜娘就这么跟着两人走出厢屋,走出西院,绕走廊,穿抱厦,前方的人一直不说话,气氛阴沉紧绷得很,再等抬头,只见一间黑瓦青墙的平房坐落眼前,阴森森的,不像是给人住的,偌大天井,并无人声,只有一棵叶子快掉光的槐树。 怜娘左右一看,虽打从来了云家从没来过这儿,却也知道了,这是府上西北小角落的家祠,顿时就一震:“大姑娘,今儿老夫人这事,不能全怪妾身啊。这些日子妾身必定端茶送水,好生服侍老太太——” 云菀沁充耳不闻,只在天井拣了张圈椅,随手掸掉上面的落叶和灰尘,坐了下来,语气不咸不淡,仿似局外人一般:“噢。那你乱嚼舌根,不安本分,面忠内奸,在老爷耳边怂恿云家女儿的婚事,有没有错呢?” 怜娘浑身一震,抱臂耸立冷风中,打着颤:“大姑娘,妾身……您误会了妾身……”银牙嵌肉,呜呜咽咽,好不委屈。 好一朵小白花儿,旁边人倒都给她衬托成了恶霸。 这个样子,哪里像是对别人使了坏,倒像是别人冤枉了她!也难怪那桃花还没几天便被搞得下场凄凉。云菀沁从衣内掏出昌隆银庄的银票,夹在纤纤素指间晃了晃:“天下掉了横财,该我走运,不小心拣了一张四千两的银票,我看也是误会。”说着便又揣回衣裳内, 怜娘眼珠子瞪圆了,银票藏得恁紧,她是怎么找着的!这银子刚刚到手,捂都还没捂热,眼看就这么被云菀沁缴上去,就像是肉被割了一刀,一急,不自觉手一抬,拧紧了秀眉,恨不能夺回来:“大姑娘——这张银——” “怎么,想说这银票是你的?”云菀沁唇际浮出一丝笑意,“那要不要我去把云家众人都叫过来,你当了大伙儿的面说说,是怎么得来的?” 此话一出,怜娘一颗心重重跌落谷底,平生头一遭得来的巨款,打了水漂,便宜了云菀沁,要不回来了。 那可是足足四千两的真金白银啊!怜娘脸色白了又青,好容易吞下这个哑巴亏,才含恨:“不是妾身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插进肉里。 半会儿,她平息下心神,轻轻道:“不知道妾身现下可能走了么?” 走?当四千两是掩口费,上缴了就算了? 云菀沁站起身来,看了一眼祠堂,又看了一眼祠堂后隐隐露出的屋檐一角,孤荒而冷清,正是白雪惠当下禁闭的地方,面朝怜娘:“家祠里原先关过一个人,旁边的房屋至今还关着人,你看你——选哪里比较好?” 怜娘心头猛的一跳,瞥了一眼那禁闭的家祠黑色大门,继夫人白氏身边有个跟了多年的陶姓老嬷嬷被云菀沁丢进家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担惊受怕成了半疯半傻,她虽然是后来的新人,却也听说过,还有家伺后的那间小屋子,至今白氏还在里面……她颈后发冰:“大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妾……妾身哪里都不选。” 话音一落,妙儿已是几步奔到怜娘的身后,将早就备好的粗绳索往她腰身和臂膀上一缠,捆了个结实,直接朝家祠冷森的门前推去。 “不,不——大姑娘——”怜娘细皮嫩肉纤骨头,在瘦马馆里养着这一身的好皮肉生来是伺候男子的,哪里抵得过妙儿的力气和灵活,磨得手腕皮肤破掉也是挣不出,眼看与那家祠接近,哭着求饶起来,这里是奉阴灵牌位的,已经关疯了个老婆子,自己胆儿小,关一天都是关不得的! 云菀沁键怜娘快要被推搡进去,这才开了口,语气犹有些笑讽之意:“妙儿,姨娘如今正得宠呢,你这会子将她关进去,爹等会儿找我要人可怎么是好。” 妙儿这才住手,刚一松,怜娘赶紧胡乱扒开绳子跑远,本想跑出天井,脚下又是一滞,能跑去哪里,跑去老爷那儿告状么?到时一问,收受外男钱财的事儿便会抖出来,自己依旧跑不脱!还会越发激怒云菀沁。 云菀沁凝着她,走近几步,手一举,将怜娘一张哭花的小脸儿抬起来。 少女冰凉的指甲没有任何温度,触感冰凉,正贴得怜娘两边柔嫩的脸腮上,稍一划下去,只怕血淋淋皮肉翻开,叫怜娘毛骨悚然:“大姑娘,妾身错了,您饶了妾身吧,妾身也不知道大姑娘不喜欢那慕容二少,只随便说了两句,哪晓得老爷看重怜娘,竟是真听进去了——妾身再不敢了!”说着挣扎起来,又不敢挣得太狠,只怕被云菀沁指甲划伤。 “姨娘这么诚恳地道歉,我也不能太没同情心了,”云菀沁语气缓慢,一字一顿,“不过,来了家祠的人,都是要受惩罚的,既然姨娘哪里都不想选,那就自己看着办。” 手慢慢松开,怜娘却完全没有松口气的感觉,一颗心反倒更是仓惶,今儿不叫大姑娘泄恨,怕是走不了了,这女孩倒是奸险,会打算得很,明明知道自己收了慕容泰的银子,也不大张旗鼓地告状,如此一来,才能独吞了自这笔巨款。 怜娘深呼吸一口,举起小手儿,朝自己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打去,泪花儿也同时迸了出来。 “犯错难道不用跪着么?”云菀沁莞尔,“刚才祖母罚你时,姨娘也下跪了呢。” 笑靥如花,那花却是毒罂粟。怜娘咬唇,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刚抬起手,声音又飘来: “不要太轻了,不然,我看不出姨娘的诚心。”娇娇笑出梨涡。 怜娘跪着,发足狠心,用力朝自己娇嫩的脸儿上甩去,“啪”一声,半边脸红了,又是“啪”一声,另半边也跟着肿了。 家祠天井安静,巴掌声尤其清脆。 云菀沁重新坐回圈椅内,双臂展开,搭在扶手两边,静静观赏。 怜娘抽抽搭搭地自掴了七八下,掀一掀眼皮:“大姑娘,好了没……” “怎么,姨娘还要中场休息一下?也好,横竖我也没什么事儿,姨娘休息完了再继续掴吧。”少女仰靠在圈椅内,拣了一个看起来最舒服的姿势,跟个太爷似的。 怜娘冷气一吸,哪里还敢歇,举起手自掌嘴巴,一气儿摔了足足十来下,云菀沁没说停,怎么还敢停下来,一停,又有由头让自己加罚。 一个巴掌不落地啪啪掴着,半刻下来,怜娘头肿面肥,如花似玉的巴掌小脸儿胖了一圈,却丝毫不敢怠慢,直打得哼哭出来,正这时,大姑娘的声音飘来: “……我的终身大事还用不着姨娘信口开河,添油加醋,今后若是乖乖巧巧当个妾侍,收起满肚子的盘算,我尚且能在云家留你个位置……若将害人的心思用到我头上,仔细我——撕了姨娘的皮。” 说完一笑,笑如银铃,清脆而娇俏,甚至还有几分天籁般的纯真,却又像是从地狱中传出,怜娘胸脯起伏了一下,抬起头,大姑娘已经是领了妙儿离去。 一路,妙儿不禁回头,又问:“大姑娘怎么不直接举报怜娘?” 云菀沁转头,眼睫一眨:“依如今这情形,你瞧爹就算知道怜娘收受外人银钱,会如何?” 额,那可真是说不准!妙儿明白大姑娘的意思了,正是热乎期,宝贝得紧呢,还能将怜娘打出去卖了不成?至多责骂一场完事。 “那银票捏在我手上,急什么?一举报就露了财,定要被没收,岂不是便宜了爹。”女人他得了,钱财他也要占?想得美。云菀沁转念,“走,去西院看看奶奶。” 西院那边,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云家家奴就将巷子口医馆的大夫请了上门。 大夫赶来西院,号脉问诊忙活一通,说老人家受刺激后动怒加上撞柱,方才晕厥,这会儿及时催醒了,应该是没多大问题了,写了药方,开了几剂顺气活血的方子,又吩咐近日再切莫动气,一切顺着老人家的意思,然后叫家奴随自己回药馆拿药。 云玄昶一听,这才放了心,老人家不经碰撞,万一这么一下老母有个意外,传到外面不得了。不孝之罪大过天,就算当朝圣上都是不敢对贾太后怠慢半点的,生怕落天下人的话柄。 等大夫与下人们一走,云玄昶见童氏躺在床帐子里,露出的一张脸仍是郁郁黑黑,知道是还在恼火,赶紧扑上去跪下来,苦着脸:“娘,这次是儿子的疏忽,儿子不孝,还求娘不要怪罪儿子,以免伤了身子。” 童氏头一偏,忽的落下眼泪:“养儿子有什么用,我十九岁开始守寡,一生没改嫁,节衣缩食,一个女人靠着亡夫留下的几亩田,养活一双儿子,瞧你聪明喜欢读书,千方百计想办法将你塞进私塾,为了给私塾老师支付束脩,宁可与你大哥一块儿饿肚子,足足一两个月不吃早中两餐饭……到头来,你发达了,为了个小妾给你娘找不痛快。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给我去找条麻绳,我这就吊了去找你爹——”说着情绪激动,又要挣扎着起来,吓得黄四姑赶紧把她压下去,连忙给二叔使眼色。 云玄昶大惊失色,还能有什么话好说,娘性子刚烈,生了死志不奇怪,万一想不开,在自己这京城二房家中寻了短见,那才是玩完了,下了狠心,用全身的劲儿狠刮自己两耳光,打得牙齿都快要脱了,还得忍住疼:“娘,都是儿子的错!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不孝!” 童氏见他打出了牙血,几十岁的人了,脸肉肿得高高,十分狼狈,只叹口气:“算了,我也不怪你,你既然不让我死,那我明天就走,从此咱们恩断义绝,再不往来!我就当京城没有儿子,你也当泰州再没有大哥和母亲!” 云玄昶都快给这寡母给跪了,悔不当初刚才怎的一时手快忤逆了娘,一回泰州,就算娘不说,嫂子这张大嘴巴,那简直是不用给钱的活喇叭,随便将这事儿一渲染一嚷的,自己哪里还有名声,迟早也是个麻烦,只得跪着苦苦哀求:“娘,从今后,您说一,儿子再不敢说二,可您千万再别提什么死啊要恩断义绝的话,儿子好容易坐上了尚书位,官位还没稳,多少人想给儿子找不自在呢……求您了娘!儿给您磕头给您跪了还不成么!” 童氏刚刚那些都是气话,就是怕儿子不重视,这会儿见儿子承诺以后再不敢不听话,已经达成了目的,见儿子这么说,蠕了蠕唇,却没说什么。 云菀沁早到了门口处,瞧清楚了童氏的表情,知道她是原谅了爹,可刚刚才说了那么硬的话,不好转口,只走过去,坐在炕头,对着正跪在自己脚下的云玄昶,柔声道:“爹,瞧奶奶说了这么多话,嘴都皴了。” 云玄昶连忙去旁边的桌子上拿水,只是老娘没喊自己起身,不敢起来,竟是跪在地上,挪着膝盖过去,样子滑稽得黄四姑偏过头去忍不住噗呲暗笑出声。 等云菀沁接过杯子,给童氏喂了几小口水,才轻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沁儿听奶奶教过这道理给锦重呢。何况,”目光移到爹身上,“爹不是答应过奶奶么,您说什么,他都答应。” 童氏见孙女儿打圆场,更是满意,虽心中仍憋了两口气儿,还是顺了台阶:“你该庆幸有个懂事又心细的女儿。先起来吧。” 云玄昶心下一松,撩袍起来,还未来及说话,老母已是开了口。 童氏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眼皮儿一耷:“……你是朝廷大官,我只是个乡野村妇,我没指望今后真的我说什么你都听我的,只如今有两个事儿,你能听我的就成。” “娘亲且说,儿子谨听训诫,不敢不从。”云玄昶立刻答应着。 “第一,切莫再因色忘本,你拿我这老太婆不当回事儿就算了,可锦重呢?他是你的儿子,要不是你这些年纵容白氏,她能起了戕害继子的野心么?沁姐儿也是,婚事恁大,何况还是辜负过她的男子,你只顾着跟小妾商量,小妾随便说两句,你就想将你唯一的嫡亲女儿塞给那负心人,却连问都不问你亲生女儿一句,你这不是本末倒置是什么?后院的女人,你喜欢宠就去宠,我管不着你,我只要你承诺,再怎么宠,绝对不能逾越到云家子孙的头上,若谁敢有半点冒犯我云家正统子孙,马上变卖打杀了去,绝不能有半点纵容。”老太太言之灼灼。 “这是当然,这是当然。”云玄昶一头汗。 “其次,主院外面伺候的蕙兰,你找一天,纳了吧。”老太太第二个要求倒是干净利落,简简单单,一点儿不拖泥带水,又补了一句:“排场名分,各项待遇,只能比怜娘高,不能比怜娘低。” 这话一出,脸肿还没消就偷跑来西院探听情况的怜娘,登时傻了眼,死死揪住棉布帘,老婆子要老爷将蕙兰纳了,还要跟自己平起平坐? 云菀沁却是扬嘴儿一笑,这个奶奶,也不是个让人舒坦的茬啊。 云玄昶一时没记起蕙兰是谁,一会儿才想起来,也不敢多问,纳就纳吧,老太太现在说什么都得听的,毕恭毕敬:“是的,娘。” 怜娘捏住帘子的手一松,咬紧了贝齿。 童氏吩咐完,话说多了也累,见老二一一答应下来,语气颇疲乏:“成了,那你下去吧。” 云菀沁见祖母脸色憔悴而疲倦,忙跟黄四姑将她一起扶下去躺好,盖好棉被,拉紧了帐子,转身淡道:“女儿在这儿陪会儿祖母,等下人煎好药送来,女儿伺候祖母服下再走,爹爹放心。” 云玄昶这会子将讨好娘的希望寄托于女儿身上,只连连点头,先出了西院。 才为了怜娘闹出一地鸡毛,云玄昶不敢马上去皎月阁,到了二天晚上,才偷偷摸去了怜娘那边,一见怜娘娇美的脸帮子肿成了小山,倒是一惊,猜测估计是女儿叫去弄的,心头不喜,本来打算回头找女儿盘问,一想到昨儿才对着娘承诺的话,宠妾侍归宠,决不能逾越亲生子女之上,又长嘘一口气,软了下去。 怜娘这风口浪尖更是不敢告大姑娘的状,只嘤声楚楚哭了会儿,博了博同情,又轻抚家主的嘴角:“老爷怎么也伤成这样了。” 云玄昶牙肉还没消肿,上朝都是低着头,生怕被圣上和同僚们看见,这会儿更不好意思在小妾面前丢了丑,打马虎眼过去了。 两个自己把自己打成肿馒头的人对着搂了会儿,心照不宣地揭过这事,怜娘又哭起来:“老爷是不是要纳了蕙兰?” 云玄昶点头:“只怕就这几天。”怜娘心里不情愿,现在自己一家独大,那方姨娘人老珠黄,不成气候,可蕙兰却是青春正盛,多个蕙兰,便多分些雨露,怎么会甘心,何况自从桃花那件事后,蕙兰跟自己一直不和,每次见到自己的眼光都是恨不得把自己撕了,在宅子里碰到都是掉头离开,这一下若是提拔上来,更是要跟自己对着干,于是,怜娘又挤出点眼泪,抱住男子腰身:“老爷又有新人了,可别忘了怜娘。” “怎么会,我这也是为了安抚母亲罢了。”云玄昶跟怜娘的浓情时光还没过,对那蕙兰不大熟悉,自然是倾向怜娘的,说着说着,只觉得一只小手爬上自己腰际,极不老实,到处乱碰,一下子血涌头顶,受不住了,低低调笑一声:“小妖精。”刚摘了腰带,外屋冬姐声音传来:“老爷,大姑娘从西院来问您这会儿要不要来看老太太,要是不看,她就先喂药给老太太吃了睡下。” 云玄昶被女儿坏了好事,却也不能发脾气,只能磕磕巴巴应了一句:“马上过去。”灰溜溜提了裤子就先离了皎月阁。 * 却说童氏在榻上歇了几天,又吃了两服药,身子反倒越发沉重了,本来那天还有些半真半假,多半是为了吓唬儿子,可这两天,却有些头重脚轻,胸膈憋闷,想吐又吐不出来,食不下咽,逐渐下不来床了。 云玄昶本来叫莫开来第二天就去给慕容泰传话,叫他上门私下商议亲事,这一下分身乏术,只能暂时搁下这事。 云玄昶换了个京城有名的医馆,请了个坐馆大夫上门来查,大夫说老太太当天恶气隔胸,碰上天气凉快,邪风入体,体内形成了恶阻。开了几副方子吃下,童氏的病却仍不见好。 老母病重,云玄昶虽刚当上尚书,公务繁忙,却不得不告假,在府上亲自照料了两天,黄四姑、云菀沁与云锦重、方姨娘等人,也是衣不解带地在榻前伺候。 云玄昶本想叫怜娘夜来服侍,好跟娘亲多处处关系,让娘打消心里的疙瘩,女儿却只轻飘飘一句:“爹是嫌祖母还病得不厉害么。” 云玄昶只得讪讪打消念头,就此作罢,却听女儿又道:“爹要是非得叫个姨娘伺候,便将蕙兰调来伺候吧。” 因为童氏病重的缘故,蕙兰虽然没收房,却已被云家人看成了准姨娘,从外院调到了主屋里头,听了大姑娘的意思,不无从命,过来西院,暂时住进了耳房里,每天不分昼夜地伺候童氏。 蕙兰虽不如怜娘会甜言蜜语,却是个实心的,做事儿不打折扣,什么事儿也都抢着做,不怕吃亏,每天给老太太喂药、抹身、换衣、把尿壶,很是精心,有时童氏吐了,或是来不及下榻尿了褥子,蕙兰也并没有半点嫌弃和皱眉。 怜娘听说蕙兰将老太太伺候得很好,病中的童氏几次都褒奖了蕙兰,心中如乌云蔽日,阴了又暗,却又暗中将云玄昶缠得愈发的紧,不受宅子里其他主子的待见,那便死死抓住男子的心,叫他放不开。 尽管云家女眷轮流照料,药也吃了好几帖,童氏仍是病去如抽丝,迟迟没见好,期间,云玄昶又叫莫开来另外在城里找了个有名望的大夫,大夫看过一道,开的药跟之前的差不多,服下后也并没什么太大起色。 这日午后,云菀沁照例喂了祖母喝下药汤,云玄昶也过来了,坐在帐子外的圆桌边。 短短几日,童氏消瘦一圈,有气无力,喝几口药都得耗费七八成力气。 云菀沁看着,不禁脸色发了黯,正想跟爹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托人寻个好一些的大夫,门槛外传来急促脚步声,不一会儿,莫管家在帘子外轻声道: “老爷,有人上门来拜访。” 云玄昶皱眉:“老夫人病成这个样子,我哪有闲功夫接待客人?谁啊?” 莫开来声音一迟疑,传来:“太医院的姚院判,带着小医官,背着药箱,说是……来看看云老夫人。” 什么?姚院判——姚光耀? 姚光耀乃是皇宫太医院御医级别的医者,身居三品院派之职,素来专门是给贵妃以上的贵人问平安脉和看症,怎么会来云府给童氏看病? 别说御医级别了,就算太医院的普通太医,想下臣子的府邸为臣子或其家眷看病,也是需要得上司院使或者皇上的同意,自己同这姚光耀并不熟稔,他怎么会无端端前来给童氏看病? 云玄昶一惊,起了身。 云菀沁也是生了疑,却放下碗,转头望向门外: “莫管家,还不将姚院判请进来!” ------题外话------ 谢谢风行沧海的评价票,284406059的2张月票   ☆、第九十六章 探病 __ 姚光耀今年六十有二,本差不多到了致仕回乡、颐养天年的年纪,因为医术精湛,心思细腻,深得皇宫贵人的欢心,被宁熙帝在太医院留任,这一挽留,就留了下去,近年来,姚光耀基本已经不为皇亲贵胄出诊,大半时光只在太医院研究毕生所学,整理多年心血汇集的笔记,教导太医院的新医官,余下时光,则是给宫里几位贵人请请平安脉而已。 宫中,从贾太后至宁熙帝,包括喜怒不言语表的蒋皇后,尖酸跋扈的韦贵妃,都对这姚院判不无敬重。 云家家奴领着姚光耀与青年小医官进西院时,云玄昶已携着女儿与几名院子里的家人在天井内亲迎。论品级,云玄昶如今高姚光耀一级,可姚光耀毕竟在宫廷当差,且被宫中贵人看重与亲近,自然对这院判不无敬重与礼让,此刻一见来人,云玄昶马上收起室内的愁云惨雾,几步走过去,举拳笑道:“劳得姚院派亲自上门,怎么也不曾提前说一声,叫我先准备一下?失礼,失礼!” 云菀沁站在爹的背后,悄悄打量这名姚院判,身着翠色贮丝团领衫,胸口绣孔雀补纹,是太医院日常办公的官员常服,虽是朝廷命官,与其他官场中汲汲营营的官员又有些不一样,尽管年过花甲,头发银白,却仍是精神矍铄,肤色白净,身材发福,矮矮胖胖,喜眉笑眼,像一尊弥勒佛,更有几分逍遥悠闲的味道,鹤发童颜的模样,亦是让人平添好感。 看到这儿,云菀沁不禁脸皮一动,心头颇有几分澎湃,身子不自禁一倾,朝前移了两步。 姚光耀是前世的故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 刚刚在里间给祖母喂药听到他的名字时,云菀沁就已经双目茫茫,魂魄微微出窍。 姚太医……是姚太医。 上辈子,她在相国寺告下弥天御状,回了归德侯府后病发,卧床不起,几乎进入弥留。 若非九五之尊的一句“……令少夫人回府先疗养,慕容泰与云家姻亲勾结、暗行不法之事,再行调查”,侯爷夫人邢氏早就恨不能一路上将这二房孙儿媳碎尸万段,就地掩埋,哪里还会领回去? 回了府中,邢氏虽觊觎相国寺内天子的重视,不敢明着虐待,却将这反骨的儿媳锁进房间,打发走所有下人,连初夏也捆在了柴房内,任她哭得震天,最后关上房门,不派人施药,让病入膏肓的云菀沁只是窝在房间,自生自灭。 当天回府后,没过多久,宫中的黄衣侍卫来提人,慕容泰当即被拎下大牢。 侯府乱作一团,邢氏心急如焚,慕容老侯爷匆匆出外打理关系,慕容安那一房的幸灾乐祸…一时之间,手忙脚乱、流言蜚语、恶毒咒骂充斥着归德侯府的前庭后院。 榻上,云菀沁虽身子残败,呼吸艰辛,浑身都在发痛,却无怨无悔。 既然选择了告御状,早就决定了鱼死网破,她根本不在乎,听着窗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惊慌声,斥骂声,甚至还露出虚弱的笑,只求个速死而已。 一天一夜下来,她口干舌燥,奄奄一息,别说饭菜,邢氏连一壶水都没留下。 罢罢罢,渴死也罢,病死也罢,无非总是要死。 她尽量平息心情,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像一条在沙漠里快要被烤干的鱼。 一天后,就在她奄奄一息,受尽折磨之际,侯府来了人,太医院的姚太医奉了皇命,前来为自己查看病情。 姚光耀乃当朝天子最信赖的贴身御用医者,此番下府,侯府也知是天子的意思,怎么有人敢阻拦? 邢氏再不甘,也只能哼一声,让下人领着姚太医一行人去云菀沁的院子中。 姚光耀携着一名医官和一名医女进了屋内,见到床帐中的少妇已经昏迷,嘴唇干裂,脸色苍白,大吃一惊,连忙叫医女为云菀沁润湿唇,再一点点地灌进沁凉甘甜的水。 姚光耀见她悠悠醒转,才听诊问脉,知道这侯府少夫人积毒已久,且后天精神受刺激,身心俱创,亏空太甚,根本无力回天。 尽管明知道是将死之人,姚光耀仍然倾尽毕生能耐,灌药施针,极力抢救。 忙碌到了夜间二更,姚光耀满头大汗,几近虚脱,仍是不停手,先叫医官拿千年人参来,撬了少夫人的嘴,让她含进去吊气,又叫医女将泥炉提进来,给银针消毒,继续扎脉。 下半夜时,云菀沁忽然精神好了一些,睁大了乌黑亮晶的眸子,苍白的脸颊上浮出笑意:“姚太医辛苦了,妾身的身子自己清楚,不过是个时辰问题,不用再为妾身耗力气,更不用浪费这些珍贵药材了……也请姚太医帮我多谢圣上厚爱与洪恩。” 姚光耀胖胖的脸拧成一团,竟像个小孩子一般赌气不满:“少夫人年纪轻轻,怎么一点儿志气都没有?老夫都不嫌累,你倒是受不住了!你也说老夫为你辛苦了,难道你想害老夫白忙活一场吗!” 云菀沁知道这姚太医是在鼓励自己,让自己燃起希望,眼眶湿润,半晌,终于咬紧了银牙间的吊命人参。 姚光耀虽嘴巴在鼓舞这处境凄凉的少夫人,心里却也明白,她这会儿精神好,是因为已经回光返照了,深吸一口气,继续施救。 思绪拉回当下,云菀沁心湖涟漪难平,犹记得,上辈子的最后一天。 那夜,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落日。 因为姚院判来了一次侯府,亲眼看到了这名少夫人实在可怜,回去之前,对着邢氏怒视相对,说了几句,邢氏拗不过这顽固且直脾气的老头儿,不看他的面子也要看他背后皇帝的面子,再不敢对这孙媳妇儿这般决绝,勉强将初夏还给她身边。 那天傍晚,镶着金边一般的落日跌进云层,慢慢隐去,夜色即将降临,入夜前的虚弱夕阳光影照在窗纸上,稀薄而冷清,就像是不详预兆,暗示着室内主人也同这夕阳一样,生命力一点点涣散,最终消弭于人间。 医者父母心,真正的良医对于自己的病人,天生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姚光耀照顾了一阵子云菀沁,已将她看成了自家的孙女儿一般,知道这妙龄女子大限已到,竟是一改往日的风风火火,杵在帐外,摇头叹气。 云菀沁知道姚光耀已经帮自己很撑了一段时间,反倒安慰了几句,安慰完了,力气耗尽,再次陷入昏迷。 意识残存的前夕,她依稀看到有人进来与姚光耀耳语了几句,然后姚光耀凑到帐外,在自己耳边说:“少夫人再撑一撑,有人要来看你,你先别睡,不要闭眼,不然那人来了就看不到了……”断断续续又说了些话,可云菀沁慢慢的,听不清了。 那天傍晚,是云菀沁最后一次见到姚光耀,因为那夜之后,她彻底脱离了苦海,她不知道姚光耀说的那个要来看自己人是谁,或许只是姚太医为了让自己坚持下去而编造的一个理由吧。 毕竟,这个率直又有顽童性子的老太医经常会说些五花八门的理由让自己忍住病痛,尽量支撑。 一次他威胁云菀沁,说此时牡丹开得正是美,病好了就能出去观景赏花,有一次,更是离谱儿,竟是带了一串城东泥人张捏的泥糖人来,说是病好了才能吃。 今生再次见到姚太医,云菀沁仍是激动的。 这老太医,和上辈子看到的一样,圆脸和气,平易近人。 云玄昶话音一落,她就捻裙福了一福:“小女子给姚大人问好。”抬起一张脸蛋,穿过爹,面朝姚光耀,笑靥恬然。 云玄昶一愣,立马儿道:“这是小女菀沁,这几日都侍疾老母榻前,姚院判一来,她也没来及回避,失礼,失礼了。” 姚光耀目光落到少女身上,因在宅子内的缘故,打扮素雅,绾着个在室女惯常梳的垂髻,一身薄丝绵藕荷色绣缎滚边小袄裙,娇娇嫩嫩,却是浑身典雅气儿,仪态出众得与身后青瓦朱檐的平顶排屋,竟有点格格不入,明明从没见过面,却对自己笑得极恁真心实意。 姚光耀没来由有种亲近感:“嗯,听说过!是前些日子撷乐宴后留宿慈宁宫的云家小姐!前些日子,我给太后问平安脉时,太后提过什么香薷饮、木樨清露、梅花点舌丹,说都是花草配成的保养物,问我可行不可行,再一问,才知道都是云小姐对太后提过的。” 云玄昶得意,只客气道:“小女不才。姚大人谬赞了。” 云菀沁对姚光耀有些挡不住的天然好感,也深知他脾气,倒也不谦虚,又福了一记,笑得愈灿:“这点拿不出手场面的小技巧,竟还传到太医院去了,小女子这哪里是班门弄斧,简直就是祖师爷头顶上摘帽子了。” “沁儿。”云玄昶低低一斥。姚光耀倒是不以为然,反倒觉得这女孩儿正合自己的脾性,又是哈哈笑起来:“千金率性可爱,不妨。”要说这姚光耀其人,也算是大宣的一名奇人,医学世家出身,如同世外的顽童医仙,终生醉心医学,年轻时不像其他子弟那般花天酒地,风流朝暮,娶过一房媳妇,后来妻室因病过世,他更是钻研医术,再不另娶,如今膝下并无一儿半女,与医术为伴,倒也过得自在逍遥。 正这时,身边人轻咳两声,发出声音: “姚院判,云老太太的病还看吗。” 正是从小医官口中传来。 声音十分年轻,乍一听,年纪不超过十五六,处于少年变声前后的时间,说话的内容也算温和恭敬。可语气竟是有些说不出的贵气,微微还有几分指令的意味…… 云菀沁悄望过去一眼,少年医官手脚修长,身形清瘦英挺,跟胖乎乎的院判大人站在一块儿,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倒是鲜明的对比,此刻身着白色直裰,带着四方帽,压得低低,虽然掩住了小半张脸,却还是看得出来,少年皮肤白净,五官清俊,咦,似是还有些眼熟,——哪里见过? 越看越是眼熟,偏偏一下子就是叫不出名字—— “姚大人,这位是?”云菀沁主动笑问。 姚光耀笑意稍稍一滞,瞥一眼身边人:“太医院的医员,这次陪老夫一道上门的。” 小小的医员,太医院从七品职衔,能这副口气同院判说话?云菀沁细细观察姚光耀的表情,心中有些猜疑,与此同时,爹也眉头一皱,开了口:“还没来得及多问,姚院判怎么会亲上鄙府给家母瞧病?是哪位宫中贵人吩咐的吗?可……可不会叫姚院判难做吧?” 姚光耀莫名瞥了一眼旁边的医官,对着云玄昶笑道:“尚书大人放心罢,不会为难,贵人给院使打过招呼,没有问题!瞧病要紧,别耽搁了。” 云玄昶虽是还有些疑惑,见姚光耀这么说,暂时也不好多问什么,赶紧将两人先引进去。 屋内,姚光耀坐在床榻前的帐外。 童氏已被儿媳妇卷起袖口,扶了起来,虚弱地靠在厚软的大引枕上,手腕朝上,搁在小腕枕上。 姚光耀查过后,目色微一凝注。云玄昶忙问:“家母可好?这些日子找了好几个大夫,什么药都吃过,就是不管用。” 姚光耀并没搭理云玄昶,只问童氏:“老夫人现下是什么感觉?” 童氏在帐中回应:“手足乏力,胸喉总觉好像有话梅核卡在中间,不上不下,吐不出,也咽不下去,稍吃点儿东西,就泛恶作呕,却又不是次次吐得出来。几天下来,弄得胸口也疼,偶尔还会咳喘。” “噢,若是吐的话,一般是什么时辰?可是将饭食都吐出来?” “都是在清晨,却也不是吐得厉害,最多是几口酸水。”老太太叹气,“大人,老身可是凉了肠胃?那些大夫,大半开的也都是治疗肠胃的药汤,可喝了仍不大管用。” 姚光耀拧眉,据理分析:“老夫人脉象骤起骤落,如鸟啄,似弹石,不像是肠胃之症的轰鸣杂乱脉象,若是凉了肠胃,按老夫人这个情况,定有上吐下泻之症,眼下这情况,怕是老夫人受了刺激,郁结在胸,成了邪积,造成咽喉内的梅核气,倾吐不出,又难下咽,身子不爽自然少进食,手足乏力,恶气越积越深,沉在胸膈,阻碍血气,自然影响心房与肺腑,便造成心痛和咳喘等症状。” 说着,姚光耀令小医官打开箱子,掏出针袋,抽出银针在蜡上消毒,然后用棉条揩干净,刺入老太太胸骨中线与旁边的的膻中穴和云门穴。 这两门大穴都有疏通气机、消除气滞、通经活络的作用。 银针转动之下,一寸寸深入,童氏看见明晃晃的几寸长的银针,开始还有点儿紧张,慢慢觉得完全没有痛感,放心下来。 姚光耀抽出银针,又令云家下人递来热毛巾,进行温敷,如此反复几次,童氏感觉手足有了些力气,开始发热,气血流畅多了,喉间一松,再不像先前那么郁滞了,整个人,就像是生了锈的铁块灵活了回来,顿时一喜:“宫里的御医就是不一样,老身果真是舒服多了。” 云菀沁丝毫不怀疑姚光耀的本事,前世,自己油尽灯枯快死的人都被他拖了一阵子,在阎王爷那边多骗了几天,只恭敬询问:“大人,祖母刚有些好转,怕禁不起油腻大味的食物,可光靠清粥薄菜,又不足以恢复力气,拖久了老人家怕会越发消瘦,损了元气,家中尚余一些人参养荣丸,那丸子中的人参、熟地黄、白术、陈皮等物,能够提气强心,治疗形瘦神疲、食少乏力,不知道能不能给祖母在饭前适量食用一两粒?” 这女孩儿,倒是个心细如发的,竟能想到皮毛里面去,听这话,似是个门道中人,还懂得些医理,姚光耀有些惊讶,不过再想想太后之前对自己说过的,也不奇怪了,能说得出香薷饮、木樨清露、梅花点舌丹这些名词的,通医理很正常,宽纵而鼓励地笑道:“大可按照云小姐说的做。” 针灸结束,黄四姑将婆婆搀下去,躺了歇息。 几人走出内室,在厅内,姚光耀对云玄昶交代了一些照料病人的事宜,云菀沁也站在旁边,竖耳听着。 正这时,妙儿来了西院,本是跟前几天一样,与大姑娘搭手照料老夫人,今儿没料到有客人来,一进厅内,先是在门槛处一躬身,给云玄昶、姚光耀等人行了礼,刚准备匆匆进里屋去,妙儿无意眼睛一抬,目光停定在姚光耀身边那个白裰少年身上,步子一驻,再揉揉眼,果真就是撷乐宴上见到过的,倒吸一口气。 云菀沁见妙儿发呆,暗中使眼色,低道:“妙儿。” 那少年被云菀沁的声音惊动,循声一眼望过来,妙儿见他一双眼俊美清透,确定没认错人了,磕磕巴巴道:“八,八皇子……”一时也不知道是应该行大礼还是怎么。 八皇子——? 声音不大不小,云玄昶却听到了,一惊,八皇子?与姚光耀一道儿来的少年医官是燕王世宁? 云菀沁醒悟过来,难怪说眼熟,原来是撷乐宴上坐在自己斜对面儿,秦王身边的的八皇子燕王,当天自己没有跟他说过话,只遥遥瞟过一眼,有些印象,但看得不算很清,而妙儿却过去同秦王说过话,燕王就在秦王身边,她自然近距离也见过燕王世宁! 燕王见被人认出,也没多忸怩,摊摊手,袖风一拂:“都喊出本王名讳了,本王还能不认吗。” 这话一出,除了姚光耀,云家众人全都拜了下去,跪在地上,云玄昶领头,诚惶诚恐:“不知燕王驾到,亲下寒宅,有失远迎……” “得了得了,哪儿来的这么老套的句子,”燕王甩甩袖子,“本王这一身低等官员的便装,你这新晋的尚书要是出来远迎,别人看到了还得治本王个不敬罪呢。” 姚光耀笑着道:“燕王都这么说了,还不起身。” 厅内几人站起来,云玄昶醒悟过来,问姚光耀:“莫非姚院判这次来为老母看病,全是因为燕王殿下……” 姚光耀看了一眼燕王,也不好多糊弄了,笑道:“正是燕王去院使打了招呼,才把老臣拖了出来,来府上给云老太太瞧病。” 燕王与姚光耀性子相近,一个老顽童,一个小大人,私交也是甚好,这事儿朝中人大半都知道。 “这,这叫臣说什么好,燕王对臣的厚爱与关怀,实在是感恩不尽,”云玄昶忙朝燕王世宁拱手道谢,心底又猜度,燕王跟自己并没什么来往,更谈不上交情,怎么会对自己施这种恩惠?若说自己刚升尚书,想要拉拢自己,也不需要私下偷偷摸摸造访,大可以提前通知一声哇,还真是摸不着头脑。 燕王对于云玄昶的感激并不怎么感兴趣,唔了一声,目光一滑,落到了身后人身上,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起来。 云菀沁陡然心念一动,她对燕王世宁了解并不多,可姚光耀前世是秦王的心腹御医,这燕王世宁显然与姚光耀交情也不赖,以此类推,不用多说,燕秦二王私下肯定关系也很好,那么今儿肯定是秦王托他来的。 燕王明显打量女儿的目光,云玄昶尽收眼底,心内敞亮了起来,难不成,燕王世宁也是女儿的裙下臣之一?女儿进宫一趟,惹了不少仕宦子弟的打探,被燕王看上也不奇怪。 这么一想,云玄昶心头快速琢磨,燕王生母死得早,没什么外戚势力,可自幼养在宫里,与贾太后关系很亲近,也颇得皇上的宠,如今在理藩院处理外交事务,前途不可小觑,尤其又是还没立正妃,若女儿能攀上这门亲,倒也是天上掉馅饼儿的事。 正在这时,姚光耀瞧瞧时候不早,开了口:“云大人可记得我刚刚与你说的药方子?照着抓回来,熬了给老夫人服用,一天两剂就好,三五日下来,定当痊愈。”又面朝燕王:“殿下,时辰不早了,该走了。” 云玄昶心眼一转:“不如由小女来送姚大人一程。”又转向女儿:“沁儿熟悉药材,可以顺道去医馆将药材抓回来,正好你刚刚也在旁边听见了。” 说是送姚光耀,不如说是送燕王,制造点儿相处机会,讨好对方。 人家皇子为了看自己女儿一眼,都已经微服亲下官宅了,自己干脆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叫女儿送他一路。 云菀沁怎么看不透爹肚子里想的是什么,只撇了撇唇,拧眉不语,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当初那七老八十的秦立船眼睛一眨,他就恨不得把自己送上上司的床上,这会儿叫自己送皇子一程,又有什么稀奇! 姚光耀只觉由一名官家闺秀亲送不成礼,正要推却,燕王张了嘴,倒不客气,大咧咧:“好啊。” 云菀沁与妙儿先回小院去换了一套便于出行的衣裳,将头发都绾了上去,戴上帷帽,打扮得利落飒爽了一些。 三人在家奴牵引下,出了宅门,上了马车。 宽大的马车内,锦帘绸凳,燕王同姚光耀坐一排,对面坐着云菀沁与妙儿。 云菀沁本来打算吩咐车夫,先送燕王回府,再送姚院判,还没开声,燕王像是猜中对面人的心意,抢着开声:“先驾车去杏园,送云小姐拿药材。” 杏园?云菀沁疑忖,这是什么地方,却也只能颔首:“多谢八皇子。” 姚光耀一听燕王要将她带去杏园,面一动,扭头看了一眼燕王。 马车扬蹄,嘚嘚踏过青石板的道路,眨个眼儿就奔上了正街。 车子行驶稳了,云菀沁终于忍不住:“杏园可是医馆或药铺?从来没听说过。” 姚光耀直言:“杏园是老夫前些年开设的一处医馆,因为环境幽静,能静下心来研究医术,老夫闲下来,偶尔会去几趟。” 原来如此,皇宫太医在民间私设医馆,不成规矩,若被上面知道,只怕会罚俸甚至降级,难怪有些遮掩,看来燕王与姚光耀的关系还真是不错。 云菀沁免得姚光耀提心吊胆,浅浅笑道:“姚院判放心,菀沁拿了药材便走,绝不会对外多说什么,这婢子与菀沁也是情如姊妹,不会长舌。” 姚光耀见她用闺名自称,满满都是体贴,越发喜欢这孩子,又亲近了一层,旁边,燕王开口,朗声振振:“三哥看中的人,还真是不错,没白耗我时间亲自来瞧一趟。” 果然是他……云菀沁抬起眼皮儿,姚光耀怕云菀沁尴尬,啧啧:“殿下庄重点儿。”   ☆、第九十七章 药田 杏园位于邺京北城,而秦王府亦是在北城。 一路,云菀沁时不时透过帘子看外面,看这样子,杏园离秦王府十分近。 可秦王府虽然冷僻,总算还在道路边,这杏园却是越走越偏僻,拐入一条两边浓荫的小道后,彻底没了人烟,隐隐竟还能看到郊外不远处的农田和炊烟,田地间有农人戴着笠帽正弯下腰劳作。 马车沿着小道跑了一会儿,慢了下来。 半刻左右,马车终于停了。 云菀沁和妙儿跟着两人下车,几座茅草屋坐落眼前,看起来像是一处规模较小的郊外小村庄,一条蜿蜒而清澈见底的溪水穿过村庄,河水两边有三三两两的布衣村妇一边谈笑风生,一边浣衣洗菜,村头不少小孩子追来跑去,玩得不亦乐乎。 一副烟火人气十足,其乐融融的安详景象。 村头有村民见着姚光耀,上前招手打招呼:“姚大夫来杏园了啊。”又有人抱着婴儿过来道谢:“姚大夫,我家儿子泄肚子可算是好了,多亏了姚大夫。” “我爹前两个月摔断的腿被您接了以后,这会儿都能下地儿走两步了。”有个汉子也是蹭过来笑道,还将一捆自家晒好的腊肉腊鱼塞到姚光耀怀里。 姚光耀也不矫情,将腊肉腊鱼一拎:“肉嫩,鱼鲜,嗯,正好给老夫下酒。” 村人淳朴热情,又是七里八里的人人围拢上来,要么是跟姚光耀打招呼,要么将自家酿的酒肉和水果蔬菜拿过来。 姚光耀也不嫌烦,笑眯眯地一一回应,显然跟村民的关系极亲近,没什么礼节和客套,就像是多年的老友甚至亲戚。 村民们围过来缠着说了会儿,才逐渐散去,姚光耀脱身,带着三人走进村子,路上,妙儿低声笑道:“大姑娘,姚院判在这小村子里还挺得人心呢。” 看样子杏园修在这小村子里,年岁不短,是这个看起来寂寂无闻的小村庄里唯一的医馆,难怪得村民们的重视和爱戴。 走到村尾,一座青檐朱墙的砖瓦小楼伫立在众人面前,虽然谈不上豪奢,却是清新别致,朴实典雅。 几人推门而入,天井收拾得很干净,一左一右两株参天古木,树下是石头棋盘,青石墩子,一个藤萝架,下面有供人休憩的竹床,竹椅,一座高屋门楣上悬着牌匾,上书“杏园”二字。 杏林代表医者,许是名字来意。简洁不浮华,倒也利落。云菀沁正在想着,姚光耀已经将几人喊了进去。 屋子内是与京城里其他药铺差不多,一面半丈来高的朱红色抽屉柜,每一格内都有药材,旁边的立柜上放着称药的戥子、小勺,药杵、量瓶等物,云菀沁在家中治方剂时经常接触这个,也不陌生,旁边一处长案,两边置着凳子,大概是给病人问脉看症的地方。 有个中年妇人,一身青色布裙,扎着头巾,本拿着扫帚在廊下打扫,见着姚光耀与一行人来了,早就跟了进来,此刻上前笑道:“姚大夫。”晓得后面的这位姑娘许是主家的客人,又施了个礼:“我姓余,也是这个村的村民,平日姚大夫不在的时候,每天会上门来打理一下杏园,你们且先坐,我这就去为各位倒茶。”这余氏是这村子里的孤寡门户,无儿无女,杏园一修好,就被聘请上门做活儿,既能谋生计,又能有些事儿打发光阴。 云菀沁见余氏生得干净富态,虽人过中年,眉目倒是有几分韵秀,说话也是有条不紊,回以一笑:“村子的地段不错,远离闹市,交通却又便利,我就住在京里,却还不知道有这个地儿,村子几时建成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余氏一怔,嘴巴微微一张,看了一眼姚光耀。 姚光耀只笑着挥挥手:“好了好,忙完了,你去称几味药材,包好了,稍后云小姐还要带回去。”说着便将药材名字和分量说了一遍,余氏平日也帮着姚光耀接待寻医的村民,熟悉药材,答应了一声,妙儿倒也伶俐:“奴婢去帮帮余妈妈的手。”说着便一道儿去院子内的小厨房煮茶去了。 姚光耀转过头,看着云菀沁,语气比起刚才有些缓:“这村子的历史不长,统共就十八户人家,五六年前聚集在一块儿,也没取正规的名字。” 没取名字?云菀沁一愣。 燕王不知什么时候窜了上来,轻道:“这十几户人家,都是宁熙十二年间京城大瘟疫的染病者,各种身份和各种地位的都有,得病后,俱被家门和村落赶出来,由衙门押往郊外,有的甚至是母子、夫妻、儿女几人同时被感染了。” 那场大瘟疫,来势汹汹,弥漫迅速,一染病几乎是九死一生,传染性也很大,云菀沁记得,当时最厉害的时候,云家提前买回一个月的菜冻在地窖里面,备齐各项用度,然后勒令下人不许随意出府,就怕被传染上了,衙门还有专门的医官,定期上门检查,若私藏患病者不上报,全家加刑,病人也会被强制拉走。 城里染病了的人,没有医馆收,患者被官府驱赶到城郊外,自生自灭,半个月后,官府才会派衙役去收尸,听说,连尸体都不敢运回来,怕带着病菌,在荒郊野外挖了个坑,当下一把火烧了,不能说不惨。 这个村子的人,竟是当时侥幸没死,留下来的瘟疫患者? 云菀沁讶异着,燕王看了一眼姚光耀,继续说道: “姚院判当年赶到郊外时,虽来不及救下全部人,可也总算救下了这十八户病人,匆匆带走,差人找到这么个地方先安置下来,然后每日来施针药,方才保全了一行人的性命。可那瘟疫的传染实在太大,京人谈虎色变,这十几户人家怕回京后被人用异样眼光看待,又怕被官府关押,再不愿意回去,甘愿在这个无名村落地生根,便是你如今看到的情形。” 这样说来,姚光耀岂只单单是这无名村的杏园主人,更是这无名村的救命恩公了,没有他,压根就没有这个村落,更不提眼下这十八户人家。云菀沁忖度了片刻,心中晃过什么,凝住燕王。 燕王见她像是猜到什么,眼皮子一动,还真是心眼儿不糙呢,果然,只见这女孩眼波一漾,若有所思,转向姚光耀:“当年施救的人,怕不止姚院判一人吧。”找地方来安置十八户病患,不是一桩嘴巴一张就能完成的小事。 这十八户人家都身患重病,估计走路力气都没多少,被带走更是需要人开道和牵引,甚至得用马车和牛车来抬去,还得私下进行,不能被官府和朝廷发现……这些都需要人力和物力,光凭一个院判,怕是难。 皇子封王后,麾下可控兵甲三千余人,暗中调心腹队卫来偷偷完成,轻而易举。 姚光耀哈哈一笑:“瞒不过你这丫头。”朝燕王眨了眨眼。 云菀沁心眼又通了几分,宁熙十二年,燕王才多大,还没封王呢,没这个能力,——那就肯定只有秦王了。 这十八户人家,是秦王指示姚光耀施救,并且安排在这里定居的,而这个杏园,不消说,也是秦王叫人修葺的。 为什么,他要修个医馆?她可不认为那人是菩萨心肠,怕这些村民身在郊区,不方便看大夫。 正在疑惑着,姚光耀已是挑了帘子,她拉回思绪,跟了进了里屋。 房间宽大而亮敞,几面书柜内放着医书,云菀沁得了姚光耀的示意,翻了一下,其中不乏孤本和姚氏自己的笔记心得。 窗前,一张大红木书案堆砌着书册和笔墨,还有不少中药草和盆钵,似是在试验新药。 云菀沁顺手翻起一本《医丛药草经》,是姚氏多年心得,刚写了一大半,都是一些药草救人的病例,讲得深入浅出,看得她一时挪不开眼,津津有味,半晌抬头,笑盈盈:“杏园清净,没人打扰,难怪姚院判会来这里研习医术,确实比皇宫大内还要适合钻研学问。” 姚光耀活了一个甲子,哪里会听不出这孩子的话是在试探,对这杏园有些稀奇,走到窗前,举手招了两下:“丫头,你来。” 云菀沁放下书过去,姚光耀将窗户一推,朝房间的后院一指。 窗外的后院一畦畦分成块状的田地,田地里一茬茬嫩苗裸在外面,有的搭着银白色的厚膜温棚,附近还有一爿林子。 后院伸展出杏园外,培育着各式各样的药草,竟是一片活生生的药材种植地。 利用控温和人工的手段,种植地将大江南北和一年四季的草本植物汇聚在一起。 站在窗边,郊野的阳光洒在身上,云菀沁深吸一口气,一股微冽又甘甜的空气夹着淡淡的草药清香,呼到嘴里,涌进喉内,生生能扫净体内污浊,让人多活几个春秋。 实在是比京城里的空气要好太多。 有些药草已经长出形状,云菀沁认得的有鸡骨草,白花蛇舌草,板蓝根,马齿苋,防已、益母草、土茯苓、牛大力等,名贵一点儿的,有人参、杜仲、黄柏、阳春砂仁、五指毛桃、巴戟天。 燕王见云菀沁看得出神,与姚光耀对视一眼,背手上前两步,语气轻柔,话里藏话:“这下,云小姐知道为什么咱们偏偏要在这儿修医馆,建药田吧。” 云菀沁眼光一凝,脑子灵光一闪,这杏园的存在,是为了医治秦王体内的伤毒。 前世,姚光耀是他的御用医生,帝王的御医怎会选一般人?肯定是心腹。 原来早在登基前,姚光耀就与秦王结交多年。 如今的姚光耀,就已经是秦王背后的专属大夫。 这杏园就是姚光耀为秦王钻研解毒药物的地方,药田里的那些药草,精心栽培,全是给秦王试用的药材。 而将杏园建立在这个村落,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在北城,离秦王府车程快的话,不过两刻左右,万一秦王犯病,或是有什么需要,也方便来往。 云菀沁脱口而出:“用无牙蛇来吸取体内毒液的法子,原来是姚院判想出来的。” 燕王跟姚光耀面面相觑,料不到连这个她都知道,这表示她与秦王关系还真是不浅,更是将她当成了自己人。 姚光耀点头,富态的脸生了几分遗憾:“药蛇吸毒的法子,也只能镇住每月毒发,治标不治本。怪我医术还是不够精湛,至今还没找出个彻底的法子,叫三爷迄今仍在受苦。” “怎么能怪姚院判,”燕王嘴唇一动,泛出几许瓷冷光芒,毕竟年少气盛,“要怪就怪当年给三哥施毒手的人太狠了,几岁的孩童下得去手。当年若不是院判正巧路过,及时施针灌药,三哥哪还有命。” 这一扯,又扯得没边儿,涉及到说不得的皇宫禁忌事,姚院判眼色一紧,示意燕王别再多说,燕王方才噤了声。 正是这时,妙儿进来了,手里提着余氏称好的几小包药材,余氏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放着烹好的茶水。 姚光耀叫燕王和云菀沁坐下,三人对坐喝茶,再不提刚才的事,气氛一下子回暖,云菀沁聊起刚才翻看的医术药典,将不明白的地方拿出来讨教,姚光耀见她果真对医理兴趣满满,正对胃口,哪里有瞒着的,耐性十足地一一回应。 两人谈得热乎,反倒将燕王世宁冷落在一旁。 燕王不觉抱臂开玩笑:“你们两个一老一少,讲得热火朝天,要不干脆结拜师徒得了。”又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茶。 云菀沁和姚光耀却是话音一止,扭头望了燕王一眼,异口同声:“好啊。” 燕王差点儿一口茶汁喷出。云菀沁一听姚光耀答应了,也没什么拖泥带水,捻裙角跪下来,行起拜师礼,又以茶代酒,敬了姚光耀。 姚光耀更不是个忸怩人儿,喜欢谁、讨厌谁都写脸上,笑得红光满面,越发像个佛祖似的,太医收徒很常见,致仕后的太医更是喜欢受学生,一来收取学费以供晚年生活更加优越,二来能够继续发扬医术,他这辈子却没正式收过徒弟,最多是在太医院教教管辖的医员医士,说来也是奇怪,这会儿不过是燕王无心的一句话,他却动了心思,一点儿不迟疑,想着也是跟这孩子有缘分。 笑了半会儿,姚光耀却又一凝:“可惜你是官家小姐,没法子进宫当医女,只能有机会才能私下教你些能耐,再就全靠你自己的造化和悟性了。咱们两个,明面上也不能以师徒相称,倒是委屈你了。” 这已经求之不得。 出来一趟,地上拣了金子,云菀沁怎么还会挑那金子有几斤几两,笑盈盈:“不委屈,只怕老师到时嫌沁儿笨。” 姚光耀被她一张小甜嘴儿哄得心花怒放,起身走到书柜边。 云菀沁只当他要给自己医书,没料姚光耀从书柜顶层抽出一张簇新光滑的纸,卷好递给云菀沁:“我看你已经有些基础,却不知道你到底到了哪一步,这张卷子是入门试卷,你回家后先闭卷做好,到时得机会再给我,我再看看。” 云菀沁笑了笑,御医教徒,果真有些不一样,点头应下,将试卷收好,先给了妙儿手中,正要说话,室外传来脚步,余氏走到门帘处,脸色虽没什么大变化,却再没刚才在外面的温和笑意,匆匆一招手,低声喊道:“姚大夫。” 姚光耀见到余氏神色,收起笑容,几步过去。 余氏凑耳说了几句,姚光耀脸微微一变,转头看了一眼燕王。 燕王察觉到什么,俊俏的眉毛一跳,掀袍起来,跟云菀沁打了声招呼,跟姚光耀先出去了。 云菀沁只当是来了病人,也没放在心上,只品茶静等着,妙儿见室内没人,却是脸色神秘兮兮,开了口:“大姑娘,这村子里的人,好像不一般呢。” 云菀沁只当妙儿是说村民都是得过瘟疫的,还在奇怪刚才妙儿不在,怎么这么快就知道,却听她小声道: “……刚才奴婢同余氏在厨房煮茶时,小聊了一会儿,只觉她气态端庄,说话也没有什么乡音,不像是个土生土长的村妇,多注意了一下,无意瞧见余氏胸口挂着个玉环,那玉环绝对不可能是市井人家拥有的,便是连咱们家中也不常见…奴婢多套问了几句,余氏只说自己原在京城的景阳王府当过差而已。但奴婢却不大相信她这副样子只是个下人。说来,大姑娘,你觉不觉得这村子怪怪的,里头的村民也是怪怪的……” 燕王刚刚说过,村子里这十八户身染瘟疫的门户,俱是出自京城不同的人家,各种身份和地位的都不差,那场瘟疫中染病的人,除了普通百姓,大户儿女和贵族妻妾也是比比皆是。 病魔侵袭的时候,不挑你是高官还是乞丐,在官衙的清查和施压下,管他什么人,都得赶紧拖出去拉走。 若说这个余氏出自富户,染了瘟疫后被家人抛弃,也不奇怪。这村子里,指不定还有比她出身更厉害的呢。 只是妙儿这么一提,云菀沁心中却一动,先前还在想那秦王为什么会帮这些人,菩萨心肠,顺手就救了?得了吧。她不相信他会做没有回报的事。 这样看来,兴许,部分村民的背景,恐怕就是他帮这么一大帮子人的目的。 云菀沁几乎有些脊背发凉了,从高骏的身份,到青河山铁矿一案,再眼下这无名村,她实在不知道秦王打着一副病弱不争、低调淡泊的外表,到底在铺什么局。 现在谁要是告诉她,秦王对那把龙椅压根儿就不感兴趣,她能信么? 不知不觉,过了两三刻钟头,燕王和姚光耀还没回来,云菀沁见天色不早,也不多耗了,拉了妙儿出去。 厅内空荡无一人,云菀沁听旁边一扇门虚掩,有动静传来。 她叫妙儿留在原地,一个人过去。 眼睛比手快,还未叩门,她先隔着门缝看到里头的场景。 燕王世宁坐于琼花圈椅内,冷视对面坐着的一名男子。 姚光耀正在给那男子查看舌苔,听心脉。 那男子不过二十啷当岁,锦绸袍袄的富贵打扮,衣裳皱皱巴巴,有些凌乱,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就像几辈子没晒过太阳似的,嘴角还有一些可疑的污渍残痕,脏兮兮的,此刻撑在扶手上,面容有点儿扭曲,好像难受,眉头皱紧,一双死鱼目几乎翻了白眼,面朝地上的痰盂,卡着喉咙,似想要呕吐,却又死活吐不出来。 突然之间,姚光耀手掌一开,趁他不注意,朝他后颈劈下,男子立刻喉咙一松,“哇哇”呕了起来,没一会儿功夫,吐得一痰盂的污物。 燕王世宁有些洁癖,厌恶地站起身,捂住鼻子:“啧啧我天,我得出去,还真是恶心~” 姚光耀却是一笑:“殿下,不用出去,没事儿了,改吐的都吐完了。”又叫余氏将痰盂拿出去。 果然,那男子吐完,脸色回了点儿血,靠在背椅上用清水漱口,又惊魂未定地咽下姚光耀递来的解毒汤药。 燕王皱眉,勉强不去想刚才的污浊,坐了回去,对着那男子道: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死心?本王瞧你嘴巴能撑,还是身子能撑!这次毒不死你,算你走运,下次老五再用其他的法子,本王看你的命是不是比猫儿还多!怎么,还犟着嘴巴,不愿意跟太后说实话!” 云菀沁屏息,燕王年少,今儿与自己说话的口气也是轻松活泼,可此刻的语气却是异常严厉,一派皇子风范。 那男子苦笑一声,抬起头,声音虚弱:“殿下,我,我这次兴许是自己个儿吃错东西了,也不一定是魏王……我今后再注意一点儿。” 燕王见他仍是自欺欺人,不敢揭魏王的底子,笑得满身的冷气,袖子一拂。 刚刚那男子低头作呕,云菀沁看得并不大清楚,这会儿见他抬起头,才一惊,这人是孙郡王! 桃花酒一事后,这孙郡王不就被禁足郡王府上,被宗人府派人看守着么? 怎么会被送到这里疗毒? 听这意思,魏王怕孙郡王被盘问出来,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决意灭他的口。 孙郡王如今在禁在宅子里,魏王总不可能派个杀手光天化日拿着刀子闯进郡王府去杀人害命,兴许是买通郡王府的下人或者厨子,在饭菜饮食里投过毒。 而这孙郡王大概命大,幸运逃过一劫。如今,燕王是在游说这孙郡王坦白,无奈孙郡王胆子小,就是不敢。 宗人府的人在郡王府督促孙郡王,而秦王又在宗人府当差,最先知道孙郡王遇害,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将他偷龙转凤带出宅子治伤加游说,怕也是有机会的。 云菀沁正是想着,余氏正巧拿着那痰盂出来,一个迎面撞见,吃惊:“云小姐——” 燕王被孙郡王的懦弱无为气得是火气正大,见云菀沁在外面看见,也懒得避开,袖子一甩: “不妨,叫云小姐进来吧,云小姐参加过撷乐宴,也是知道那事儿的!” 云菀沁进去暗中打量一番孙郡王,并没多语。 燕王又劝了几句,孙郡王依旧垂头丧气,耷着个脑袋,就跟被拧断脖子的鸡似的,不时叹口气。 今儿孙郡王用午膳后没多久,就觉得心口翻涌,肚腹绞痛,不对劲儿,倒也不算太笨,他赶紧叫心腹小厮拿来大量的盐水,猛灌进肚子,又用筷子不停戳喉咙,吐出一些,总算免去一死,却仍是浑身不适,想通知下人去喊大夫,因为自己这会儿正在关禁闭,按着规矩,便去先通报了宗人府一声。 郡王府上的宗人府官员正是秦王的部属,二话没说,通知了秦王。 夏侯世廷稍作沉吟后,没叫人喊大夫上门,当即就叫人将孙郡王秘密运送出来,只说送他去医馆。 孙郡王一上马,头脸被黑布条儿一罩,腾腾几下来了杏园。 自己已经闭了嘴,为他担下罪责,那魏王还不放过自己,非要赶尽杀绝,孙郡王怎能不担惊受怕,可对于揭发魏王,仍是有犹豫。 罢了,以后最多小心点儿!吃饭喝水前都先试试。 这样一想,孙郡王并不回应燕王,瘦鸡般的脑袋垂得更低。 燕王脸色大变,这人脑子怎么长的,老五这明摆着就是不害死他不罢休了:“你这是非要死了才晓得怕!” 对,就是死了才晓得怕。云菀沁心眼一动,凑近暴怒中的燕王,耳语了一番。 燕王瞅了一眼云菀沁,抖抖眉,脸色松弛了下来,回过头朝孙郡王,这回语气温柔多了,甩了甩手: “得了得了,你这嘴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本王给你写个服字!这就叫人送你回郡王府,您老快点回去吧,万一找不到人,还得怪三哥。”   ☆、第九十八章 浑水摸鱼 孙郡王心底清楚皇子之间的夺嫡争宠,今儿既被借着看病带出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会被逼迫着揭发魏王,现在见燕王突然口气一松,并不强人所难,总算是大大舒了一口气。 燕王说完,起身出去院子,招手将一起来的车夫唤过来,低语吩咐了几句。 那车夫是燕王府出身,姓乔名威,生得高大威猛,孔武有力,其实是燕王贴身禁卫之一,今儿一同与主子出来驾车兼护卫,燕王简洁几句,乔威听得明白,马上点头去办了。 燕王收起笑意,打帘子进了屋内:“安排了车马,孙郡王请回吧。只盼着不会看到郡王再被毒翻一次。” 孙郡王满脸羞愧,起身施礼:“今儿有劳燕王和姚院判,也请带小王向秦王道谢。”说着,灰不溜秋地离了屋内。 窗内,云菀沁透过帘子,看到孙郡王匆忙走出院子,被余氏领出大门。再回头,燕王正与姚光耀在说什么,两人刚刚分开,姚光耀笑得不能自己:“这个好办!”先出去安排了。 却说孙郡王那边,被余氏领着出了杏园,乔威已经在车子上等着了,马鞭一持,打了声招呼:”时候不早了,郡王上车吧,小的送你回府。“ 孙郡王跳上车子,坐稳了,马车调转方向背离杏园而去,不出一会儿就驶出了村子。 孙郡王逃过一劫,吐出了残毒,又喝了姚光耀调的解毒汤药,此刻神清气爽,觉得通体舒坦了许多,有种劫后余生的痛快,虽打心底痛恨魏王心狠,可也还是自己安慰自己,魏王这次失了手,已经打草惊蛇,今后应该会收敛一些,起码长时间再不敢轻举妄动,随便加害自己,这么想着,孙郡王不觉打开窗帘子,重重呼出一口气。 郊外美景将孙郡王的愁恼吹散了大半,心绪好容易平和了一些,再看看外面,前面大路已经近在眼前,就在这时,车子辕轮突然”嘎吱“一声,在小路上尖利地划过,声音极其刺耳,狠狠一个大刹车! 孙郡王一个始料不及,惯性朝前摔去,正好碰到前方的车厢墙壁上,噗咚一声,额头撞了个包,疼得揉起脑袋壳儿,大骂起来:”怎么驾的车子!会不会驾啊——是要撞死小王不成——“刺啦一声掀开帘子,却见前面的车夫扔了马鞭,面孔发白,直直盯住前方。 孙郡王心底一个紧张,噤了声,顺着乔威的目光望过去,此时正经过一片林荫小道,鸟儿都没两只,前方是一条僻静的窄道,可不知道哪里冒出个中年汉子,站在窄道中间,挡住了去路。 汉子粗衣布衫,微敞着衣襟,露出横纵打结的胸肌,虽用黑布连头到脸地蒙着,看不清楚相貌,可一双露出来的三角眼煞是凶狠,太阳穴处还有明显的刀疤,一看就不知个善茬,此刻手上拖着把尺长刀具,冷冷望过来,还在一步步地逼近。 一时之间,三人的浓重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孙郡王吞了口唾,总不能自我安慰这汉子是来跟自己打招呼的吧! 转瞬,乔威会意过神,回过头,压低声音:”这人只怕对郡王不利,小的来应付,您趁机先走。” 都到这个地步了,就算不用乔威说,孙郡王光看这汉子来势汹汹的样子也明白了,挡住车驾的是个杀手……还能有谁心心念着巴不得自己赶紧一命呜呼?不就是那魏王派出来的! 毒不死,还要补一刀,魏王啊魏王,你好狠啊——孙郡王回过神,屁滚尿流地下了车,可又能往哪里走,两边是茂密林子,摸不着方向,前方通往官道的路又被这杀手挡了,再回头……若这车夫挡不住,回头跑,又跑回渺无人烟的小路去了,岂不是自寻死路! 今儿难不成真的就是自己的死期! 孙郡王正是失措,那杀手已是一个虎扑,刀把一转,扬刀就砍过来。 孙郡王只觉一阵银白凌冽的刀光射过来,“啊“一声叫,一股热流从小腹中流了出来,淋湿了裤子,刀子却没有预期之中地劈下来,再一看,乔威早就冲上前,将杀手牢牢抱住,扭头大吼:”郡王还不走!“ 那杀手使劲一挣,因乔威块头也不小,一时并没挣开,只能任由他抱住,困住了腿脚,恶狠狠瞪住坏事的人:“还不给老子闪开!” “快跑!郡王——”乔威眼睛通红,死死拦住那杀手不放。 孙郡王得了这个好机会,哪里还顾得着吓尿了的裤管儿,埋头就赶紧往前面冲。 身后不住传来两人厮打与纠缠的的噗嗤声音,孙郡王听得更是三魂七魄都不见了,吓得只知亡命地跑,陡然背后一阵惨叫,虽知道不能回头,却还是忍不住那一声破天裂地的声音,扭过头,只见那杀手为了挣脱乔威的束缚,麻利果断一刀,毫不留情地捅入乔威的腹中! 鲜血噗呲就跟喷泉柱子似的往外直飚,不一小会儿就在坑洼的小路地面上汇成小溪,孙郡王瞪大眼睛看着刚刚还有说有笑,活生生的车夫,眼下捂住伤口,瘫软在地上,那杀手却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心狠手辣得很彻底,背过身,将乔威的衣襟一拎,提了起来,背朝着孙郡王,横起刀子,咯吱两下,再等回过头,孙郡王的腿儿都软了,彻底是跑不动了,杀手手里拎着个圆鼓鼓的东西,顶上还有乌黑的毛发,尽管看不大清楚,可——不是乔威的项上人头是什么? 孙郡王脑子一轰,平日高高在上、尘埃都不沾的王公贵族哪里见过这种血腥震撼的场面,哆嗦了两次,见那杀手跨步朝自己走来,已经吓得撕心裂肺,几近崩溃:”夏侯世渊!我操你大爷!“一边嘴里骂骂咧咧将夏侯皇族骂了个遍,一边撩开两条腿儿就朝前面的官道冲去,上了大路就有人了,那杀手便不敢随意光天化日下动手了,差几步了! 孙郡王这会子只恨爹妈没跟自己多生四条腿,一只鞋子跑脱了都管不着了。 杀手大踏步地追了半会儿,眼看着孙郡王撑着个小身子板儿冲出官道,拐了一个小弯儿没了人影,拉下遮脸布,朗声笑了几下,回了马车边。 这会儿功夫,没了头的乔威已经撑着车辕站了起来,脑袋从衣服里钻了出来:“差点儿被把我憋死!“又吭吭哧哧地脱掉外袍,衣服一开,一袋被刺破了的剩余鸡血浆哗啦啦流了一地,与刚才流出的大量鲜血融在一块儿,乍一看是个血流成河的场面,叫人触目惊心,还真以为发生了凶杀案。 ”你还憋死?我被你生生揍了几拳头,肠子都快被你打出来了,做戏而已,要不要下手那么狠啊。“那汉子揉揉肚子,呲牙咧嘴。 乔威反唇相讥:”我也不轻松啊大哥,你那刀子捅进来,我还得提心吊胆您老人家没瞄准血袋呢!” 二人说说笑笑,打打闹闹,汉子将刚才那颗大西瓜挂上动物皮毛的假人头一脚踢开,上了车子,扬鞭一甩,回杏园禀报去了。 杏园里,听了乔威与那汉子的汇报,燕王世宁已是抬手拍案,笑起来:“好!这回看那鸡心胆还知不知道怕,还当不当缩头乌龟!” “这次将那孙郡王逼上了绝路,吓破了胆子,只要还想活命,别说魏王了,就算天王老子也得跟他弄个鱼死网破了。”姚光耀捋了捋光溜溜的白净下巴,又转向云菀沁:“沁儿这一计釜底抽薪使得好。” 与其说是釜底抽薪,不若说叫浑水摸鱼。 正好魏王前脚对孙郡王投毒,这会儿孙郡王正是惊魂未定,肯定相信那杀手是魏王派来。 ”针没扎进肉里不知道疼,”云菀沁眸色一动,“郡王本就是个息事宁人,不爱闹大的性子,这次被毒,幸运逃过,没吃到苦头,那就直接叫他亲眼看看好戏,震慑一下。“ 燕王世宁晶亮瞳仁一闪:”云小姐这次献计有功,三哥也不知道怎么回报。” 云菀沁挑挑眉:“殿下可别误会,我只是瞧着姚院判的面子上,就当拜师礼罢了,试一试罢了。“她可不想加入三八党,自家那笔烂账刚刚尘埃落定,勉强舒心些,皇子之间的夺嫡、争风、下链子,她可没能耐掺和。 燕王收起笑意,唇角的意味却更是意味深长,也没多说什么,只看见乔威身边那汉子在揉肚子,笑着说:“你没事儿吧,本王这部下是个练家子,出手重得很。” 姚光耀也是笑道:“有事儿便进去,脱了衣服让我看看,别打出个好歹。” 那汉子虽然长得粗犷,这会儿却是脸一红,有些不服气,马上不揉了:”就这几拳头怎么会有事!姚大夫是嫌我这么些年没上过沙场,手生了么?告儿您,我现在还每天不落得练拳脚呐。“ 云菀沁一听这话,脸色一动。姚光耀看在眼里,挥挥手,将乔威与那汉子打发下去,云菀沁奇问:”这村民居然还上过沙场?“ 姚光耀倒也不瞒,呷口茶,慢慢悠悠:”钱志光,宁熙八年中武状元,曾在殿前被授为四品昭武都尉,骑射超群,天生神力,后任职过、防守尉、都司、火器营内外营翼长,最高职位曾到前锋统领,前途无量,麾下拥簇其人的卫士将官无数,”说到这儿,微微一声叹息,“可惜,多年前,也不幸染了疫病。” 果然如自己所想的,这村子还真是卧虎藏龙。 秦王将这些聚集在一块儿,只怕看中的是他们个个的身份,谋算得深。 云菀沁呷口茶,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兴趣,这村子还有什么厉害人物,那余氏又到底是景阳王府的什么人,倒还真是好奇了。 正在这时,村子里来了两个复诊的病人,姚光耀先出去应诊了。时辰不早了,云菀沁拿了药,打算先告辞,燕王正好回府,便与她一起乘车离开了杏园。 回了云府,云菀沁摊开姚光耀给的试卷,密密麻麻,大多是药草性能功效的题目,提笔开始做起来。 第二天,云菀沁只将做好的卷子给了妙儿,按照昨儿临走前与姚光商量好的,带去了香盈袖,放在红胭那儿,等姚光耀派僮仆去取,今后就当那香盈袖是个交接的地方。 这边厢童氏施了针灸,又吃了几天的药,一日好过了一日,这天刚能够下床就将儿子叫来,嘴里对近日服侍在身边的蕙兰褒奖了几句,云玄昶怎么会听不出老母的意思,经过家里这一场闹腾,哪儿还敢忤逆童氏的意思,当夜就顺着童氏的意思,将蕙兰收了房,没过几日,抬了姨娘,拨的屋子就在童氏住的西院正对角。 云玄昶先前对蕙兰印象并不深,这次也不过是顺应老母罢了,但见蕙兰性子老实,说话也有股城里女子没有的天真直率,没什么弯弯绕绕的肠子,倒也不讨厌,只是这会儿正是跟怜娘如胶似膝,终归有些比较,总觉得蕙兰人虽好,却木讷了点儿,没有怜娘柔媚,更没怜娘那么会拿捏自己的心意,有点遗憾,所以仍是更宠怜娘一些。 蕙兰看得出老爷的心意,始终还是向着皎月阁里的那人,倒也没什么撒娇吃味的小性儿,更不多说什么闲话,只老老实实地该做什么做什么,老爷来了,她就好生服侍,不来,也就每天去西院请安,回来做女红安安静静打发时间。 因为提拔了尚书,按照过往规矩,工部得了上面的旨意,派遣工匠来加宽府邸,云家的正厅和主屋都重新装潢了一次,云玄昶为表孝顺,说老母正在京城府上,先请工部匠人修葺西院那边的主屋、耳房、抱厦与游廊、天井等处,蕙兰的小院跟着沾了光,倒成了后院几个姨娘中最气派的一间。 抬妾第二天,怜娘带着冬姐去了西院,老太太病中这些日子完全不待见自己,自己也不敢去堵她的枪口火眼,可这会儿老太太的病好了,总得去讨好讨好。 过去的时候,童氏正在外屋,蕙兰也正好过来请安,正在一边奉茶端水,锤骨说话。 怜娘一进屋,款款一拜,刚道了一声老夫人,童氏对着蕙兰刚还笑眯眯的慈爱脸庞就像是霜打的茄子,突然间冷了下来。 蕙兰身边的丫鬟细珠凑近自家姨娘,拧眉轻声:”这个二姨娘,该来的时候不来,老太太这边正缺人手时,全是三姨娘忙里忙外,她倒是躲在那皎月阁里缠着老爷风流快活,如今等风头都过了,倒是哭着戚戚哀哀地跑来了,好像全天下都欠了她的,要奴婢说,三姨娘哪里都不比二姨娘差,就是没她会装,但凡要是装上二姨娘这副嘴脸,哪里有胜不过她的!“ 细珠是云府家生中出了名的嘴巴厉,蕙兰这当主子的,反倒还不如她会说话,虽然也不喜欢怜娘的作派,可既然自己这会儿已成了云家姨娘,便该以家中和气为重,再憎恶怜娘,也要吞进肚子,于是看了细珠一眼,示意她别再说话。 怜娘见童氏冷眉凉眼,将冬姐的手一撑就俯身跪下,嘤嘤哭着:“老夫人这些日子受罪了,全因为怜娘而起,这几天老夫人养病,怜娘怕老夫人看着贱妾不痛快,不敢上门,日日都在西院门口徘徊,只恨自己不能和大姑娘、嫂夫人、三姨娘她们分担一点儿绵力,今儿一听说老夫人病痊愈,能起身了,贱妾忙不迭就来了。只望着老夫人饶过怜娘。” 这花腔滑调的,纵是树上的鸟儿都能哄下来,也难怪二儿子如今离不得她,为了她甚至顶撞了自己,童氏虽仍气恨,听了怜娘这一番滴滴答答地梨花带雨哭诉,脸色却再不如之前那么紧绷。 并不是童氏对这二姨娘让步,只是儿子既然正喜欢她,何必又明火执仗地跟她闹翻,损了自己与儿子的感情? 为了一个小妾,坏了母子情分,不划算。 一个瘦马出身的妾室而已,童氏就不信老二能喜欢她多久,这般一想,眼皮耷了一耷,抄起手边官窑粉彩雀枝瓷碗,呷了口铁观音:”起来吧,跪着哭哭啼啼,是想要老二再跑到我这儿,指着我的鼻子怪我打你不成?“ 怜娘一听这话,惊慌失措,慌忙擦干眼泪,起了身,却仍是弯着腰:”老爷那日也是一时发急,又没弄清楚情况,“说着转过身子,面朝冬姐,马上变了一副嘴脸儿,还没等满屋子的人回过神,举起手,白白嫩嫩的一个巴掌”啪“的一声丢在婢子脸上,娇斥: “老夫人罚我,天经地义!我叫你去喊人了么?要不是你慌里慌张去叫老爷来,老爷怎么会差点儿冒犯了老夫人,又叫老太太误会了我!就是你们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蹄子,弄得后院家宅不不宁!” 冬姐被打得耳朵一轰鸣,噗咚跪下,却也不犟嘴不喊冤,捂住肿起来的脸哭道:“奴婢当时也是见二姨娘的手臂伤了,一时情急,生怕老爷怪罪奴婢照顾不周,这才脑子一懵,自作主张跑去找老爷来救火,并不是有意弄得老爷和老太太吵嘴。” 怜娘犹是粉脸含恨,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欲要教训到底:“你叫就叫,转述西院这边情况时,对着老爷说的那是什么混话!说什么老太太打我,说我的手臂被打伤了,若不是你糊里糊涂,添油加醋,老爷怎么会与老太太生了摩擦!你啊你——害得我不浅!” 冬姐又哭哼着抹泪:”确实是奴婢不会说话,奴婢没读书,笨嘴拙舌,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会拐弯,当时一急,脑子跟着一热,逮着什么就说什么了,不懂得说得委婉一点儿,并没想过会让老爷误会了老太太,更没想过会闹出这么大的事儿! 主仆二人一个公正不阿地教训着,一个愧疚地承认错误,童氏只坐在上首,冷眼瞧着,并不做声。 蕙兰也只跟在老太太的后面,默默看着,倒是细珠暗中皱眉摇头,这个二姨娘,是将这事儿一盘都推到婢子身上。 也不枉这冬姐跟了怜娘这么一段日子啊,没学到血肉总能学着几分皮毛,演起戏来,跟她主子一唱一和,活灵活现得很呢,看这样子,两人来之前就已经盘算好了,说不定还彩排过一次呢! 这边厢冬姐哭着磕头认错完了,怜娘又是栽头跪下,面朝童氏:“无论如何,婢子有错,也是怜娘没教好,怜娘不愿叫老夫人心中总有个疙瘩,若是冬姐一个人,平息不了老夫人的怒,便加上怜娘,一块儿受罚罢!” 半晌,童氏才开了声,语气不重不轻:“罢了,既然一切源头都是因为冬姐擅自做主,传话不清,那就把冬姐拉到家祠外叫人打几棍子吧,这事儿别再多提了,好容易消停下来,又闹个没完,是嫌这云家事儿还少了么?“ 怜娘心底大大舒了一口气,站起身,严厉喝道:”来人,还不将冬姐拉到家祠去!“ 进来一名腰肥体壮的老嬷嬷,叫上两个家丁就将冬姐腋下一箍,架了出去,那冬姐虽然面色慌乱,却也只咬紧了嘴巴,好像自己今次受的这责罚是理所当然,无怨无悔地任由几人拖走了。 怜娘面朝大门,看着冬姐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方才转过身,蹙黛眉,声如蚊呐,惶恐咬唇:”这就按照老夫人的意思,执行家法,贱妾绝不敢徇私,那婢子打死了便也打死了,若是命大留住一条命,贱妾今后一定会严加管教,绝不会再叫她犯错,更不会再让她忤逆老太太。” 童氏大病初愈,耳边轰隆隆的一阵子下来,这会儿也是累了,挥挥手,语气淡如水:“随你怎么折腾。你自己的人,自己管好就成了。” 怜娘见老太太对自己的态度半冷不热,拿不准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怕她对自己还有什么记恨,正想要走近两步,端个茶捶捶背,再多讨好几句,一直默不作声的蕙兰见老太太脸色疲倦,与黄四姑对了一眼,一左一右将童氏搀起来,又朝旁边的细珠道: ”细珠,去厨房看看老太太的药煎好了没,若是好了,便用扇子扇个三分凉再端进来……哦对,记得顺道将大姑娘叫人腌的蜜饯一块儿拿来,前儿刚封了坛的那罐新鲜的,怕已好了。“ 童氏与大多数人一样,怕吃苦,偏偏良药苦口,姚光耀开的药又是极难下咽的,喝了两天后,童氏的胃简直就像被刮掉一层油似的,有时受不了那苦味,还会反酸呕吐。 云菀沁用新鲜果肉用蜂蜜、砂糖和盐裹着腌渍在密封坛内,既能压住药的苦味儿,又比单纯的蜜糖要生津开胃,助于消化,每逢童氏吃药时叫蕙兰先叫祖母在舌下咬一块,垫着,如此以来,童氏吃药时,倒是舒服多了。 这会儿一听蕙兰的嘱咐,童氏满是倦容的脸上舒缓了,添了几分由衷的笑意:”你和沁姐儿都是细心人,除了四姑,这后院,再没人比你们更懂我这老家伙的心意了。“ 蕙兰只低下头,喏喏两声。 怜娘被蕙兰打断,也不知道她是故意还是无心,再见老太太对蕙兰夸不绝口,心气上来,堵在了胸口,看童氏根本没有叫自己照顾的意思,自能先退到一边,声音婉婉娇娇,合手在腰际,柔柔一福:”那怜娘不敢打扰老夫人用药了。“ 童氏连头都懒得回,在两房的搀扶下,先进了卧室。 西院这事,妙儿这日回了盈福院从头到尾、细微末节告诉了大姑娘。 云菀沁听得不觉沉吟,这个二姨娘,心大,既要男人的宠,又要长辈的怜,事事都要拿在手里,真是料不到爹纳了这么厉害的角儿,指不定哪日便成了白氏。 却说打从那日燕王世宁携姚光耀微服来云家医治童氏,云玄昶一心满腹的哪里还想得到归德侯府。 一王,一侯,谁大谁小,孰轻孰重,傻子都清楚,云玄昶在官场游走,本就当一笔生意买卖在做,燕王这主顾,比侯爷家公子不知道大到哪里去,当机立断,暂时收回与慕容泰再谈亲事的想法。 既然燕王似乎对自家女儿有意思,慌个什么? 这么一来,云玄昶对慕容泰派人来探口风次次都敷衍过去,装聋作哑,决口不提,任那慕容泰急得跳脚也没用。 云菀沁好容易将慕容泰这边挑起的事儿扑灭了,轻松了许多,只是爹又不大安分,成天派人过来自己这边,试探关于燕王的事儿,一会儿问那天送客的路上,燕王与她说了什么,一会儿又问后来几天,燕王有没有来找她。 云菀沁每次只支支吾吾地答着,也懒得解释,既然已经成了误会,就让这个美丽的误会继续。 用燕王挡挡那些狂蜂浪蝶邪苍蝇恶蚊子的,倒也不错。 那边厢,姚光耀也没歇着,倒是人生头一回尝出些教徒弟的乐趣,收到宫外女弟子的试卷,综合评估了一下水平,摸了一下云菀沁的底子,余心甚慰,整理出来几本医书与笔记,差人送去香盈袖,又亲自誊写了几样案例,叫妙儿转交给云菀沁,叫云菀沁将案例的答案写好后,规定时间内交回香盈袖,以此,也算是隔空教学的办法。 云菀沁一边自学,一边时不时听红胭来汇报一下香盈袖的情形,几日匆匆晃过,转瞬快到祜龙围场的秋狩。 秋狩的事,云菀沁专门儿掐着日子在算。 秋狩一到,就代表蒋国舅要随侍圣上,一块儿出宫去了,再也不回京城,到时深山野林去修行,自己哪里还找得到他。 日子越离得近,云菀沁越犯愁,怎么个才能想法子同蒋胤见上一面! 狩猎当日,蒋胤跟着浩浩荡荡的仪仗出宫,卫队森严紧密,连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肯定是不可能拢上去,那就只能趁他出宫前寻个见缝插针的机会了……可思前想后,仍是没法子。 皇家秋狩还剩三日,这天晌午过后,云菀沁用过午饭,马车都备好了,衣裳也换了,准备去跟祖母撒个娇出趟府,去一趟舅舅家,不行的话,只能借着表哥的光,再求一次太子。 云菀沁刚与初夏走出小院,还没来得及朝府上西边走去,家仆迎面过来,禀着:“大姑娘,老爷回来了,正在花厅,叫您去一趟。” 朝廷职官素来是上午卯时去衙署,下午申时散衙,爹近来刚刚升迁,更是忙碌,每日基本都是忙到酉时以后回来,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散了衙? 云菀沁生了疑惑,调了头,与家仆一块儿朝花厅走去。   ☆、第九十九章 钦定秋狩 云菀沁进了花厅时,云家一家子的人基本已是到齐了。 云玄昶坐在上首的喜鹊登梅太师椅内,两条浓眉拧得紧巴巴,一只手攥着青瓷茶杯,面色有些发黯,似乎有什么心事,右左手边站着莫开来,右边隔着一张红木案,坐着童氏,这两天身子基本已是痊愈了,这会儿看着气色红润,精神充沛,再下首则立着方姨娘、怜娘、蕙兰三人。 刚从国子监回来的云锦重坐在童氏跟前的一张绣垫椅子上,见着姐姐来了,眨了眨浓长漂亮的睫毛。 蕙兰一如素日,身着一袭朴实的莲青色小袄子,不施脂粉,并不与其他两名姨娘说话,只老老实实地站在童氏身侧,默不作声。 而方姨娘与怜娘则是活泼多了,不时偷偷观察一下老爷的神色,又交头接耳,小声猜测今儿到底是什么事。 怜娘今天一身粉霞绡纱裙,敷了桃花胭脂,打扮楚楚,虽颜色和款式并不明艳,可料子全是不显山露水的好货色,一看就知道是云玄昶另外单独给她裁制,几日不见,一张芙蓉小脸儿又被滋润地多了几分动人,此刻一见大姑娘在门前出现,噤了声音。 方姨娘近来的穿戴也是越来越隆重,尤其云菀桐上门归宁了一趟,腰板子挺得更是直,今儿上身一件翠*滴、极抢眼的桂子绿夹层小丝袄,下身配着一件笔挺厚实的木兰青多褶马面裙,头上还缀了一柄璀丽的翡翠簪子,簪头镶着一块成色极好的鸽子蛋大的玉,是女儿归宁时送的,浑身打扮地就跟春天里冒苗儿的绿草似的,生怕让人看不见,这会儿一见大姑娘来了,并不像怜娘那样低头不语,只笑着瞄过去,声音不大不小,却让满室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哟,大姑娘可算是来了啊。” 语气像是开玩笑,又是像在指责晚辈反倒来得最晚。 云菀沁见方姨娘话音一落,坐在上首的云玄昶虽然没说话,脸色却一个跌宕,眉头拧得紧实,倒也只轻轻一笑,面朝童氏,淡淡回应着:“下人一来传,沁儿便来了。” 方姨娘吞了个瘪,讪讪站回去。 立冬后季节,气候说冷不算太冷,但京城地处北方,也有了凉意,花厅中央置放着个紫檀兽嘴座地熏炉,炭块烧得刺刺拉拉作响,断续冒出几丝橘色融融火光,衬得厅内如春季一般暖和,却又将气氛显得更加逼仄。 云菀沁捻了裙侧,矮身轻轻一福:“给爹和奶奶请安了。” “来,坐奶奶身边。”童氏招招手,叫孙女儿过来坐下。 家里人来得这么齐全,一个不落,肯定是有什么家内的事务要通禀,再看看爹的脸色,云菀沁转过头,正要叫妙儿出去,没料云玄昶抬起袖子,脱口而出:“欸,叫妙儿留下吧,等会儿,说不定还有她的事儿。” 云菀沁眉一动,静静吩咐妙儿站在门帘边,过去坐在了童氏身边的圈椅内,爹还来得及开声,云锦重已经提前凑了颈子上来,只怕姐姐担心,小声先打声招呼:“姐,有好事儿。” 好事儿? “锦重,”云玄昶皱皱眉,以袖就口轻咳两声,斥了一声儿子,方才开口:“今日叫家里人都过来,是有两件事要同你们说一说。”说完转了头,先瞄了方姨娘一眼,脸色更加黯黑了一层,显然不是很高兴。 方姨娘登时一个咯噔,这些日子没犯着老爷啊,怎的倒是瞪起自己来了,可那一双目光决没有给自己留情面,充满了凌厉而愠怒,莫名地发起寒来,暗中搓了搓手绢儿。 “前天,软禁在郡王府的孙郡王直接托宗人府令递了信函给皇上,坦白撷乐宴上的事,说是魏王派人拿走他的桃花酒去诬害秦王,还险些害了太后。”云玄昶每说一字,脸色就更黑一分,更叫云家人提上了一口心,吊着一口气。 尤其是方姨娘,脊背一凉,出了一身冷汗,总算明白老爷为什么对自己恼怒了。 撷乐宴上桃花酒一事,云家众人都清楚。魏王如今因青河山铁矿一事又禁又罚,虽然元气大伤,到底还有翻身的机会,可是再要是摊上诬害兄弟、害太后病发未遂的罪名,岂不是屋漏恰逢连夜雨! 魏王到底是云家的姻亲,要是垮了台,云家又哪里能好过? 云玄昶刚刚升上尚书,万事开头难,这会儿屁股还没坐热,正是做什么事都得仔细再仔细,处处不敢怠慢,生怕被人捉着小鞭子,魏王被孙郡王一参,万一定了罪,只怕有些红眼病会将矛头指向云玄昶。 所以云玄昶一听到孙郡王参了魏王一本的消息,万分紧张,又怎么会不将气撒在方姨娘身上。 方姨娘喉咙里咕咚了两下,就像吞了个话梅核似的,亲闺女嫁了去魏王府,只当择了个皇子中最有前途最得宠的,哪里知道这魏王竟是个这么禁不起推敲的货色,怎么就处处被人掀老底呢! 这下好,折了夫人又赔兵……上次铁矿一事,听朝廷的判决,皇帝老儿多少还是有些维护这儿子,听桐儿说,只要魏王这阵子安分守己,不再闹出什么幺蛾子,等风头过了,言官消停些,那皇宫里的婆婆韦贵妃再进些美言,魏王应该会慢慢恢复从前的礼制,瞧瞧前朝旧代,犯了错事的皇子或者宠臣,就算贬到天边儿去了,但凡皇帝有心包庇,怎么着也能打着名义再召回来,可如今……诬害兄弟且先不提,还牵连到太后头上,那可是太后啊,皇上还能容忍么! 方姨娘大汗直冒,好容易将舌头捋直了,冲前几步,吞吞吐吐:“五皇子可不会有事儿吧,老爷……万一,万一真的有事儿,应该不会、不会牵连咱们吧。” “你说呢?真是妇道人家,愚不可及!一个树上的枝子,虫子咬了这枝,还会放过那一枝!?”云玄昶不听方姨娘说话还好,一听火气就冒了起来,气急了,禁不住捂住胸口。 云菀沁见他的手摁住心脏斜下方两条肋骨之间的地儿,与那回吃饭时犯病一样。爹长年混迹官场,为了打点人际关系,媚上级,取悦贵人,在饭桌上陪酒本就是家常便饭的事儿,弄得脾胃虚弱失调,这些日子升迁以来,在外面忙碌,三餐不定时,回家了便顾着与新纳的妾室寻欢作乐,估计是损了精气,肠胃更加不舒服。 看云玄昶这会儿面皮发紫、压抑着难受的样子,云菀沁却完全没有作为女儿的操心和担忧,脑子里倒只有两个字,活该。 想着,云菀沁将头一偏,娘亲最后那几年生病怄气时的苦楚,这回总得也叫这负心爹好好亲自体验一下。 肠胃之病,与生活习惯紧密相关,若不是一时的急发症,那就一定会天长日久地累积下来,成为慢性病症,几乎是终生难愈,爹脱离不了官场环境,这病越拖越重也不奇怪。 怜娘见云玄昶不适,却是反应最快,连忙上前搀住老爷,柔声细气:“老爷莫急,消消气儿,慢慢说,仔细胃绞痛又犯了。”又连忙叫下人蓄满了热茶,捧到了云玄昶手中。 方姨娘被老爷一叱,木木立在厅内,魂游天外。 云玄昶喝了两口,总算是将胃绞压下去一些,厅内都是自家人,也顾不得什么家丑,说话也没什么顾忌,气儿没消,总得找个人宣泄,将瓷杯“咚”的往桌子上一磕,水花儿溅起: “都是你!妇*室啊妇*室!要不是你当初吵吵嚷嚷着,非要桐儿陪沁儿进宫,怎么会让太后将桐儿给了魏王,我云家也不会可能要受牵连,担下这笔无妄之灾!若是我的官位因魏王之事有什么动摇,我,我——”说着再次拽起瓷杯,竟是气呼呼地朝方姨娘砸去,离得近,瞄得自然准,那茶杯正掷中方姨娘的额头,只听一声惨叫,方姨娘应声而倒,再爬起来时,额头上已经砸出个大大的血泡,这些日子因为女儿高升,在云家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下人不敢轻慢,新宠妾室都得上门讨好,连那老太太对自己说话都有几分客气,这么一下功夫,又打回原形,却不敢叫屈,只捂住额头上的血泡子嘤嘤哭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教女儿,哪个不好找,偏偏找到个流年不利的倒霉货色!”云玄昶犹不解恨,继续斥责。 方姨娘只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脸上涨得紫红难分,这叫什么话,真是冤屈死了,她要有天眼看得出哪个皇子最有能耐,还能坐在这儿? 云菀沁心内啧啧,这方姨娘只怕是快怄过去了吧,不过她跟了爹这么多年,也应该早就知道爹是个什么人,翻脸不认人的,靠着女儿上位时一点儿不含糊,如今怕被女儿牵连,什么脏水都能泼到别人身上。 童氏攒着眉,一字一句听着,等儿子发完了脾气,方才开口:“行了,老二,你如今骂她有什么用,桐姐儿嫁了五皇子,是福气也好,是劫难也罢,那都是她的命,可咱们云家这么一大家子还得好生活着,我锦重不但要好生活着,再过两年还要科举,绝对不能因为这事儿受半点牵连,影响了仕途!你为官这么些年,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心里肯定是有打算的,你就直接告诉咱们这一家大小,那魏王万一获罪,是个什么惩处?你再拿个主意吧!”说这童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太,临到大事当头时,倒比当官的儿子还要冷静个几分,云菀沁嘴一扬,浮出笑意。 云玄昶经寡母一提醒,冷静下来,坐直了身子,脸色严肃起来: “皇子若是获罪,姻亲受牵连的程度,可重可轻,可大可小,若往大了去,跟着削官降级罚俸都算是好的,你们还记得早年的四皇子恒王世斐么,因醉酒闹事,忤逆御前,惊了圣驾,虽然是无心之失,最后仍被贬去了株洲蛮荒地,虽还是个王爵,却从此以株洲为封地,再不能回京,恒王的岳家,包括正妃同两个侧妃的娘家人,统共四百余人,也一同跟随女婿去了株洲,从此哪里还有什么前程!魏王这一次犯的错,论性质与那恒王差不多,我怕处罚也是差不多的——” “什么!”方姨娘虽然处于惊惧中,仍是经不住一叫,“老爷是说外放到外地去么!?” 云玄昶恼火剜她一眼,看了老母一眼,又扫了一下云家各人:“所以,我这会儿将你们喊过来就是要提醒你们,从今儿开始,云家各人不许再与魏王府的任何人打交道,包括通口信、纸函,尤其是你,”盯住方姨娘,“总之,就像没有这门亲事一样!魏王府的人若是来了,也挂上回避牌,找个由头,谢绝见客,绝对不许他们踏进云家一步,你们回去同你们各自院子里的丫鬟小厮也交代一声,在外面,也不得提半句关于魏王的事儿,若哪个嘴巴再到处夸口,自己家姑娘是魏王府的妻妾,我便撕了他的嘴。” 打从云菀桐进了魏王府,方姨娘隔三岔五便找人去探听那边的情况,有时还派人去王府侧门转悠,一来与女儿联络感情,保持母女亲近,二来时不时蹭点儿油水回来,云玄昶怎么会不清楚,只是一开始揣着明白装糊涂,现在却装不得糊涂了。 方姨娘听了,胆战心惊地应下来,其他云家各人也都连连答应着,承诺绝不会再多说,虽然嘴上不说,却都知道,这是与那魏王保持距离,先对朝廷表明立场,今后就算魏王事发,也能有个辩解。 云玄昶又揉揉山根,头有些痛:“……这些日子,你们没事儿也别出去招人的眼,魏王之事不定下来,你们别出府门一步,平日就在自己厢屋内,连院子都别出去,穿金戴银的,全都卸了,换上粗衣简服,不要再佩珠翠,着锦装。只希望低调能够不落人口舌,不会被魏王牵连……哪个再随便走一步,互相乱窜门,私下闲言闲语,我打断她的腿。” 众人自然也是点头应下。 云菀沁瞟了弟弟一眼,好事?不能出门了还叫好事?这跟禁足有什么区别。 云锦重收到了姐姐质疑的眼色,却是努努嘴,示意稍安勿躁,手一撑椅子面儿,朝着云玄昶:“爹,不是说两件事儿么。” 云玄昶听了儿子的提醒,脸色宽缓了许多,连眼角淡淡的鱼尾纹都没了,眼光一扫,落在了女儿身上,语气轻松不少:“还有一件事。今儿下朝后,我得了宗人府的通知,三日后的秋狩,邀我锦重与沁儿随队一同前去祜龙围场,届时锦重伴在几名皇子身边,沁儿则与其他女官一块儿,在伴驾的宫中娘娘营帐内伺候。”顿了顿,“锦重自幼还算是学了些马上本事,如今国子监也有教习基本武艺,不用我多操心,至于沁儿,没有接触马匹座驾,弓弩箭矢,我怕你到时慌了手脚,不懂得应付,已经叫开来挑了两匹马驹,余下这两日,供你们姐弟两个先练习一下,做个准备。” 云锦重在国子监其实就听到了一点儿风声,如今一听爹亲自说出口,更是喜不自禁,拍手:“好!” 若说刚才那件是叫云家乱了套的事儿,这事儿却是让童氏舒了口气,脸上还浮出些笑意,还当祸不单行,又来个什么糟心事儿,没料却是个幸运的好事,自家一双孙子孙女竟要御驾随行,一块儿陪着皇帝老子去狩猎,这可不是天大的的福分! 云菀沁眼皮一动,这还真是天上掉了馅饼了,正说怎么跟蒋胤碰面,居然能一块儿去祜龙围场,那机会还不是大把的? 不过……就像爹说的,伴驾伺候的臣宦女眷因为要接触马驹,多半是武官人家的女儿,怎会挑到了自己这文臣女儿的头上? 秋狩是皇室男子的狂欢盛宴,历来由天子全权负责,每年的名单亦是宁熙帝亲自定夺,可不是皇宫女人们的小聚会,绝对不可能又是赫连贵嫔一句话将自己塞进去的,就是贾太后,也没这个定夺名单的权利。 云菀沁也不藏着掖着,直接仰起脸,佯装不经意,温温地问道:“爹,宗人府今年怎么会将女儿也挑去伴驾秋狩?女儿听闻,每年去祜龙围场的臣子女眷,要么是皇室宗亲家中的女儿,要么便是武官门户中擅长骑射的女儿呢。” 云玄昶神色一凝,瞬间就像结冻了一般,一副表情看在云菀沁的眼里,竟是像是隐着说不出的尴尬,继而,他恢复过来,正襟危坐,对于女儿很正常的疑惑不大高兴,语气也是不耐烦:“爹现在是朝上二品大员,虽还没曾赐爵,倒也算是朝中重臣,既名单上有你,也是圣上和朝廷看得起你爹,才让我一双儿女跟着享受荫罩,这有什么奇怪?” 怜娘俯身笑了一笑:“可不是,老爷风生水起,云家的人也是跟着越来越风光了,咱们云家的门楣日趋的亮敞了。” 童氏拍拍孙女儿的手:“朝廷器重你爹,挑中了云家的独生子,沁姐儿既是锦重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跟着一道沾了光,倒也不奇怪。” 云玄昶一听娘亲的话,浑身更是莫名不自在,怕是儿子沾了女儿的光才对……这话却不好说,顿了顿,道:“你要去,也得带个可靠能用、能够给你打下手的人。” 云菀沁这才明白爹为什么刚说还有妙儿的事,接口道:“嗯,那女儿就带上妙儿罢。” 云玄昶点点头。妙儿也是在门口停的清楚,几步上前躬身:“奴婢一定好生帮衬着大姑娘。” 事情交代清楚了,众人散去,出了花厅,各人各自回了院子。 云锦重故意慢了两步,趁天井没人,凑到姐姐旁边笑:“姐,没骗你吧,我就说是好事儿吧——” 话没说完,云菀沁将他小胳膊一拉:“你早就知道我们上了秋狩的名单,哪里听来的?” “今儿早上在国子监,听杨谨说的。”云锦重笑眯眯,“他爹是杨太傅,姐姐应该晓得吧?听说他的二哥在撷乐宴后还派车子来接过姐姐呢!反正杨谨说,他前几日就在家中听爹说过,名单上有咱们两个的名字。” 杨太傅是宁熙帝的授业恩师,又是内阁大臣,提前知道秋狩名单不足为奇,几日前就上了名单,便是说自己与锦重是圣上钦定的。 云菀沁心头一疑,却也没再多问了。 * 后宫,茗萃殿。 梅林内,今日天气正好,赫连氏出了殿,正在悠哉自得地亲自修剪梅枝,蓝亭、赤霞几人陪在旁边。 章德海从殿外回来,寻到梅林,走了进来,行了礼后,凑到自家主子耳边:“娘娘,秦王进宫了。” 手中玉剪半空一悬,赫连氏娥眉一紧:“有什么事?” 章德海摇头:“似是刚刚进了养心殿面圣去了。” 这个儿子,没有宣召从来不进宫,若是主动进宫,就是像上回那样,自己病倒了。 自己这会儿没病没痛没灾,他进宫来干什么? 赫连氏将剪刀搁进藤编簸箩里:“章德海,你去看看那小子跟皇上说什么。”   ☆、第一百章 发毒誓 养心殿。 午后的阳光照在殿顶的青色琉璃瓦上,反射到朱色鎏金铜环大门,金光闪烁中又弥漫着闲适的气息。 宁熙帝坐在一张螺钿玛瑙雕饰的鱼戏采莲紫檀木御案后,换下朝服,换上一套锦丝常服,一改朝上的威严与尊贵,焕发着一股子散漫而悠闲的风华,很有几分文人的高雅和随性。 宁熙帝一字一句听着秦王的话,手指在在御案上轻微地点着,末了,英眉一耸:“老三,这破天荒的,你倒是难得想要出门。只是去祜龙围场一趟,一来一回得要十来天近半个月的时间,天气一天比一冷了,围场那边还在北边,你身子受得了吗。” 夏侯世廷站在下首,穿着绣有五龙图案的紫袍,腰系蟒带,藻井边天窗射进来的阳光打在人身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黄色金光,显得身型笔挺玉立,更加高大,平日略苍白的脸红润了几分,纤薄而线条清晰的唇际噙着几分闲淡:“回父皇的话,儿臣近来身子并没大碍,府上的应大夫为儿臣瞧过,出远门并没问题,此去也会带着应大夫。” 宁熙帝知道那应大夫是秦王府的医官,这些年专门给秦王贴身病,脸色松弛下来,再没多说别的,转而又是淡道:“也好,反正郁文平家的千金也是要同去的。” 姚福寿一看皇上的脸色,清楚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叫三皇子与那郁小姐有个相处的机会,指不准还能趁着秋狩的机会直接将婚旨下了,马上笑道:“秋狩还有几日不到,那秦王便回去好生安排一下人手吧。” 夏侯世廷应下,说了几句,离开了养心殿,出门刚下了回廊,迎面走来一名被宫人和扈从簇拥着的中年男子。 男子年约五十上下,身着华服,腰佩金鱼袋,面色白净无纹,保养的很好,蓄着浓黑长须,一看就是贵户出身,气质清傲,一双眼精明却略显沉着,让人看不清楚思绪。 一块儿陪着进宫的施遥安低声道:“三爷,是宰相。” 郁文平今儿过来养心殿面圣,是来跟皇帝商量秋狩的有关事宜,没料正碰上秦王世廷进宫,也刚好从殿内出来,脚步一滞,手缓缓举起来,打了个手势,示意簇拥着下人停下。 他一个人几步上前:“秦王殿下有礼了。” 嘴巴虽是说有礼了,可并没行大礼,语气更是不卑不亢,一股大家之风的做派。 施遥安见郁文平一副傲慢的举止,倒也不奇怪,郁家在大宣根深蒂固,建国初期的郁家祖是大宣功臣,帮夏侯皇家打下江山,与高祖皇帝交头换颈过命的交情多么深厚不用多说,后代子孙封官赐爵,更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到了郁文平这一代,几乎是巅峰之盛,在外姓臣子中,无人出其右。 这个宰相,与宁熙帝平日私下见面都是被颁椅赐座,除了对太子客气些,对一般皇子压根不放在眼里,何况自家平日默默无闻,不理朝事的主子,像今儿这样,打一声招呼,倒还算是少见了,只听主子淡淡对着郁文平回应一声。 郁文平默默端详秦王,皇上有意撮合柔庄与这三皇子,他跟女儿一样,开始也是有些不大满意,只是皇上既然这么打算,他也不能说什么,想来想去,只得勉强接受这个有异族血统的皇子,可如今他发觉,他接受了,对方却不一定里领情,这个三皇子,对自己这个未来老丈人,并没有半点巴结,就像今天,两人撞见了,也没什么额外的亲近言语,似乎还有些敷衍。 家中长女嫁的是宁熙帝长姐安珺公主和驸马的独生子,次女嫁的是贾太后娘家的亲外甥,这两名姑爷,身份地位都不差,后台并不比这三皇子弱多少,却都巴结自己,丝毫不敢怠慢,因为他们都知道以郁家作为姻亲,绝对是一棵可靠的参天大树。 如今轮到了这个三皇子,却是压根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夏侯世廷见郁宰相半天沉默不语,似是心绪不宁,眼波一晃,笑着说道:“郁宰相还有什么事?没事本王就走了。” 郁文平眼皮一动,有些不甘心,轻微摆了摆袖,没话找话:“秦王刚见过圣上?” “嗯。”语气不淡不咸。 气氛微微凝滞,几乎能听着空气流动的声音,这问一句答一句的架势,令郁文平素日高高在上的尊严有些撑不住,眼一眯:“秦王难得进宫面圣一次,不知道是有什么事。” “祜龙围场的秋狩,三爷会随行。”施遥安已经看到了三爷脸上的不耐与疲倦,替主子应答。 郁文平目中亮光转瞬一闪,捋了捋保养得油光水润的美髯:“唔,臣家的柔庄,这次也得了宗人府的通知伴驾同去,到时应该会在皇后娘娘身边伺候。” 蒋皇后这次也会跟随宁熙帝一通前往祜龙围场,邺京由太子世谆监国,郁文平等七位内阁大臣辅政。 施遥安瞥了一眼主子的表情,嗯,脸上的不耐更加深了几分,偏偏郁宰相仍在继续叨咕着:“……这几天照例会提前在皇城边的荀兰马场练一下骑行,届时若是秦王也去,还能顺带教导一下小女,夏侯马上得天下,皇室子弟的骑射能耐,个个都是天下翘楚,秦王一定也不赖……”荀兰马场位于皇城墙外五里地之遥的一片空旷地,大宣贵人好骑射,马场是朝廷修葺和兴办的,供给王公贵族骑练,平日有御马监的太监专门调去马场负管理。 夏侯世廷微微一笑,俊眉深眸内却又像是淬着粒粒冰粒子,活生生能够冷到了人的骨头里:“郁家千金不是第一次去伴驾秋狩,基本骑功绝对没有问题,荀兰马场里更是有太监和侍卫们照应,哪儿需要本王来教导?相反,倒是本王成日坐在府上,许多年都没练什么骑射了,”头一低,似笑非笑:“到时把郁宰相的宝贝千金摔着了,本王可负责不起。” 郁文平眉毛一挑,自己来主动套近乎,他居然不停敷衍,一而再再而三地推却自己,自己郁家女儿怎么是配不起他么。 郁文平到底老成持重,捺住性子,轻声喟叹,望着秦王:“哎,说到小女,撷乐宴那天回去后,小女回去便染了病,不大舒服,只说心口嘈杂,每天连饭都吃不下。” 在名门闺秀中丢了脸面,被贾太后斥责,怎能不病?怕是心病大过于身体上的病吧,对三爷说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还指望自家三爷上门去慰问一下?施遥安只听身边男子淡淡道:“生病自有太医可去望闻问切,依父皇对宰相的厚爱,派个御医去都是不成问题的,郁宰不用急。正好今天进宫,能够顺便请旨。” 看似客气的一通话,饱含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郁文平语气轻缓,也不跟他绕圈子了,直接明白无误地提示:“柔庄与秦王的亲事,年底之内,圣上只怕就要安排了。” 言下之意是,郁柔庄即将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房,他郁文平是你的未来老丈人,就算不关怀几句就罢了,也不能这么冷淡,总得要有些眼色。 夏侯世廷凝视郁文平,眸子里晃动笑意,昂长上躯倾前几寸,凑近郁文平,阴涔着俊脸,一个字一个字:“这不是——还没安排吗。” 郁文平的一张脸顿时就像是吞了苍蝇,说不出一句话。 施遥安默默摇头,心底苦笑,三爷从来最厌的就是鼻孔朝天的人,因为三爷自个儿就是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您跟他比傲,这不是鸡蛋碰石头,不是你死,就是你亡吗! 这会儿功夫,养心殿内已经有守门太监过来了:“皇上请郁宰进殿觐见。” 郁文平不好多逗留了,只道:“回禀圣上,臣这就来。”眸子不无深意地望了一眼秦王,大半是不满,小半是轻视,甩甩袖,先进去了。 夏侯世廷眼皮一动,浓修的睫毛一扇,齐刷刷的,在眼睑下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思绪,旁边的施遥安不禁低声:“这个郁文平,一家子都是这样。我瞧除了皇上,他们郁家就没把几个人放眼里。” 郁家先祖协助地方节度使长官的夏侯家打下江山,郁家当时的官职并不比夏侯家低,若论功劳,两家各占一半,说得白一些,大宣的开国皇帝,若不是夏侯家,就只有郁家可担当了。 开国初,民间甚至还流传童谣:“郁夏侯,均天下。” 意思就是按照郁家的功劳,与夏侯家平分天下都是可以的。 郁家屈居臣子已经够委屈了,给夏侯家后代的皇子皇孙甩个脸色,又算什么? 夏侯世廷目光淡漠地看一眼郁文平的背影,转过头,却见红墙下,不远处,赫连氏正被蓝亭与章德海的左右簇拥着,站在红墙琉璃瓦下,注视着自己这边,蓝亭举着伞,给贵嫔遮着午后的阳光。 赫连氏显然将皇儿这边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素来温婉而谦逊的美眸很有些冰凉,与温暖而明亮的艳阳呈现鲜明的对比,充满着不解和埋怨,夹杂着责怪,分明就是怪皇儿不该漠视郁文平,甩了郁文平的脸。 “三爷,贵嫔娘娘……”施遥安一讶,低声道。 夏侯世廷被母嫔逮个正着,慢悠悠迎了过去:“诶,母嫔怎么到养心殿这里来了。” 施遥安跟在后面,歪了歪嘴,自家三爷这心思素质,妥妥的,做贼倒是不赖。 赫连氏并不说话,只继续盯着儿子,半晌,“唰”的一甩袖子,转过身子,朝前走去。 章德海使了个眼色,示意主子正在生气,叫秦王自求多福,小心为上。 夏侯世廷跟了上去,安静跟在赫连氏身边。 母子二人沿着高高的红墙走了小段儿路,经过一条素净无人的白玉甬道,赫连氏方才叹了口气,瞥一眼儿子,开口:“我站在殿外的时候,还在想你这次为什么要参加今年的秋狩,再一看你刚刚跟郁宰相说话的口气,不用你说,我也是猜到了。怎么,又是嗅到味儿了,奔着那云家的女儿去的?” 秦王在宗人府当差初,赫连氏放心不下,早就在宗人府的岗位上买通了官员,随时帮自己盯着儿子,宗人府那边一出秋狩名单,她前两天便知道云菀沁上了榜。 施遥安忍俊不禁,贵嫔娘娘这般矜持典雅的性子,骂起自个儿最宝贝的儿子,倒是也不心慈手软,竟生生将儿子比成了犬类,再看看三爷,鼻梁也是微微飞上一抹酡,喉结一动:“纯粹是儿子不喜欢郁文平,与他人无关。” 赫连氏转颈看了一眼儿子:“不喜欢?再不喜欢,也是你的未来岳丈,就算不是,到底是堂堂宰相,连圣上都不无重视,你对他这么敷衍和冷淡,有好处吗?” “母嫔,我是皇子,他再高的权位,只是夏侯家的奴才。”夏侯世廷纠正。 赫连氏玉腮一紧,突然来了气儿,脚步一停:“皇子?皇帝的儿子,太多了。得罪权臣,划算吗?世廷,咱们娘儿俩在这里生活,太不容易了,你被人下毒弄得到现在还没痊愈,这就忘记了么?茵萝的父母死得不明不白你也忘了?全因为咱们没个依靠,那郁家势大,若能得到郁门的倚仗,对你有益无害!世廷啊,你是个男子,绝对不能妇人之仁,为了个女人昏了头,我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要是遇着喜欢的人,我怎么会不高兴?可是那人决不能害了你……你若是为了那个喜欢的人误了自己的前途,那母嫔巴不得你那喜欢的人——不存在!” 不存在?施遥安脊背莫名有些凉气,这是拿云小姐的命威胁三爷么。他其实看的出来,贵嫔对那云小姐印象不错,还算是喜欢的,可,再喜欢能抵得过儿子?一牵涉到儿子的利益和牵扯,再喜欢估计也成了排斥。 连章德海和蓝亭二人亦是一讶,对看一眼,这是对秦王撩了狠话。 “……秦王妃的位置,必须是郁家小姐!我要你现在就向我发誓,对我作保证!”赫连氏见皇儿不说话,发了急,趁热打铁,连逼带呛。 贵嫔很少发脾气,这一教训,声音虽然不大,却宛似落玉滴盘,哐当掷地有声,不容置喙,叫章德海、蓝亭和施遥安三人都不自禁垂下头,不敢喘气。 母子分开得太早,赫连贵嫔并没有很多机会教诲儿子,今天难得碰上一次,就逼得三爷发誓这么大的阵仗,依三爷这么孝顺,怎么会不答应?可三爷那正妃位置,心里早就有人了,哪里愿意真的娶郁柔庄为正妃……这可真是两难啊。施遥安捏了一把汗。 夏侯世廷倒也没考虑什么,声音在逼仄窄长的白玉甬道小径内来回回荡:“今后儿子对郁宰相客气些就好了。” “你发誓!”赫连氏穷追不舍,并没被儿子打岔过去,也不知是真还是假,说得急了,还咳了几声,蓝亭连忙上前替主子抚了抚背。 夏侯世廷举起两根修指,悬在俊脸旁边,依意行事,慢慢悠悠:“儿子发誓,一切谨听母亲的意思,不然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语气自在得不像是发誓,倒像是在回答今儿吃了什么。 这誓发的——也太毒了吧。施遥安吞了口唾,脊背汗毛一竖。 赫连氏见儿子发誓发得这么重,也是吓了一跳,还没等他说完,连忙将他嘴巴一捂,将他的手也放下来,不过既然发这么重的誓,肯定也是下定决心回心转意了,哪里还有不放心的? 赫连氏气儿顺了,脸色恢复过来,心情好多了:“呸呸呸!什么天打五雷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就知道世廷一定是个孝顺的。好了好了,有你这句话,母嫔就放心了,再也不多问了,你喜欢谁便去喜欢,母嫔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人。”只要正事儿不耽误,其他不过是由着儿子高兴罢了。 夏侯世廷得了夸奖,也不多说什么。 母子沿着甬道又走了一截儿,走到了尽头,方才分道扬镳。 目送赫连氏神清气爽地离开,施遥安才忍不住了:“三爷是当真的?从今后与郁文平交好,到时候老老实实接下婚旨?” 耳边只飞来轻嗤一声: “对郁文平低头下脸的,那才是妇人之仁。” 施遥安一愣:“那,您刚才那对贵嫔发的毒誓——”什么天打五雷轰啊,这话还余音绕耳呢! 男子双手背在袍子后面,睨他一眼,轻飘飘:“发誓的人海了去了,也得看老天爷有没有那么多雷劈下来。” 发誓?他从来不信。发誓管用,要衙门要朝廷干嘛!作奸犯科的统统去发个誓就得了! 不过是叫母嫔得个心安,别将怒火迁到宫外人圣上罢了,说罢,拂袖朝正阳门走去。 这三爷,对自己还真是够狠。 施遥安醒悟过来,飞快小跑着,跟了上去。** 云玄昶召集家人的次日,宗人府又来了信儿,只告诉云玄昶,依照圣意,云家姐弟若是得闲,可以与其他世家子女一样,前去荀兰马场练一下骑行。 云玄昶大喜,连忙叩谢皇恩。 与此同时,云锦重从国子监的同窗口中打探了一些关于秋狩的小道消息,迫不及待就带回家中给姐姐说了。 云菀沁从弟弟口中得知,这次秋狩的队伍与往年一样,阵仗不小。 皇上带队,蒋皇后与韦贵妃二人伴驾侍圣,率领文武百官各三十余名,皇子六名,皇女三名,其他皇室宗亲子女如郡王郡主等,加起来统共不下二十人,朝臣子女,例如自己与云锦重之类的,七七八八只怕有五六十人。 加上沿路伺候的宫人、奴婢、侍卫那就更多了。 按照往年的日程安排,到了祜龙围场,白天会在围场内狩猎、用膳。 到了晚上,帝后二人会住在围场边的开元行宫内,其他皇亲、臣子随着官阶的高低以行宫为中心点,渐次分布在旁边扎营帐居住。 而京城这边,由太子夏侯世谆暂时监国。 当天下午,莫管家安排家丁准备了车子,将两个主子送去了荀兰马场。 荀兰马场占地面积约莫近千亩,在寸土寸金的京城,算是难得宽阔的地皮,乍一看过去,绿油油一片草地修整得十分整洁,一字排开的人工马厩足足有一里长,木栅栏内全是人工养殖的马,个个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一下马车,轻风拂面,空气洁净,马场内传来马蹄噔噔不停的声音,估计已经有人在里面操练了,云菀沁嗅到一阵仿似来自草原的清新气息,明明是在人山人海的拥挤京城,却像在郊外一样。 马场大门处一名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七八,身穿绿色宫装,头戴锦帽,是内务府派出管理马场的阉人,得知云菀沁姐弟是新晋尚书的一双子女,两日后要一块儿陪同秋狩的,上前迎接: “小的宋瑞,是御马监的掌司太监,也是奉命管理荀兰马场的,贵府管家已经提前来过马场打过招呼了,请云少爷和云小姐随小的进去,到时会有下人随行照料,牵了马后供两位小主子练习。” 云菀沁莞尔:“有劳宋大人了。”云锦重也是跟着姐姐一同施了礼,鹦鹉学舌:“有劳宋大人。” 宋瑞见云家姐弟对自己客气,心中印象好了许多,正要伸手引路,只见那云家小姐暗中将自己袖口一拉,塞进什么硬邦邦又滑不溜秋的一个冰东西:“宋大人辛苦了。” 宋瑞一摸,不用看也知道是一锭足称金,顿时笑开了花儿:“好说,好说,云小姐,云少爷,请这边走,先随小的去马厩挑马。”这云家姐弟,看起来年纪不大,又是头一次来马场,没想到竟然这么会做人! 因为得了云菀沁的好处,宋瑞对姐弟二人自然照顾得体贴入微,来了马厩,先细心询问了一下两个人骑过马没。 云菀沁笑着答道:“舍弟倒是学过,基本骑术是没问题的,小女子是个半桶水,小时候舅舅抱着我骑过两回小乳驹而已,最多只是控制个缰绳罢了。” 宋瑞听了,亲自挑了两匹骟过的成年马匹,一匹通体雪白,一匹浑身枣红,浑身几乎没有杂毛,蹄圆腿矫,屁股肥硕,不懂马的人都瞧得出来是好货色,骟过的马,性情一般也很温顺,不认生,不暴躁,不会伤着人,就算第一次骑也容易驯服。 选好马,宋瑞便抱拳笑道:“两位小主子先跟着下人去草场那边练习会儿,若是渴了累了,或者有什么事儿,随时叫小的。” 马场下人牵着两匹马儿往马场走去,云锦重在后面边走边是小声嘀咕:“姐,我听杨谨他们说,这荀兰马场的官员个个眼界儿可高了,没料杨谨是骗人的,我看这个宋瑞态度好得很,还给咱们亲自挑马呢。” 云菀沁瞟一眼弟弟:“银子好罢了。”这御马监的人,官儿说大不大,可他要是想使绊子,暗中给自己挑个暴戾或者迟钝的马,自己跟弟弟哭也没用。 正说着,两人走到了草场边,马场下人将绳子放下,先退到了一边。 云锦重骑行不赖,今儿一身箭袖裤装,十分利落,拽了缰绳,马镫子一踩就提跨上了鞍,手腕子勾住马儿,原地先转了两圈,步子稳当,一派潇洒,勾勾手:“姐姐,还不上你的马!” 云菀沁走到那匹雪白骟马旁边,顺毛摸了摸马背,先得搞好关系,正拉紧了绳子要上马,不远处,有人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第一百零一章 永嘉郡主 女子的声音清脆而高昂,中气十足,笑声就像在银铃铛在风中碰撞。 云菀沁循声望过去,浓眉大眼的少女骑着一匹红马,绾着高髻,一身英姿飒爽的湖蓝色胡装,不紧不慢地踏着马蹄,从绿油油的草地踱步过来,手上的马鞭扬起来,打了声招呼:“沁儿!” 云锦重笑着道:“姐,是沈家那个二土匪。” 云菀沁早知道沈子菱这次也会一同去秋狩,这会儿碰到也不奇怪,就算不去秋狩,沈子菱只怕也经常来荀兰马场,笑着举起手,回了一声:“子菱。”眼光一越,沈子菱的背后几步之遥,跟着一匹棕红成年大马,马鞍上的年轻男子身着靛蓝窄身骑马装,腰上系着金蛛纹腰带,发束于顶,戴着玉瓒冠,衬得鬓发如裁,轮廓劲傲,正是沈肇,此时拉着绳子,默默跟在妹妹后面,这会儿望过来,目光落到了云菀沁身上,只见她今儿梳着一个单螺,乌黑茂密的发中点着一枚梅形小簪扣,将发髻牢牢紧箍住,与其说是头饰,不如只是为了束紧螺髻,不让头发在骑马中松散,除此之外,浑身再没有其他饰物,干干净净,一身水绿色的锦绣袄面的胡装,上衫下裤,纤纤笋腰上系着黄玉玲珑璎珞,细碎而柔滑的璎珞被风一吹,呼啦啦地就像稻田芦苇一般飘着,逸态空灵,衬得主人亦是票飘飘若仙。 出水芙蓉一般的清爽水灵,又有月下杏花一样的娇媚雅致。 坐骑带着沈肇渐渐走近,他微微怔然,半晌才挪开焦点,点头示意。 与此同时,沈子菱已经走近云家两姐弟,靠近云锦重,身子一倾,撑起来,抬起手,一个爆栗不轻不重地扔了云锦重的脑门儿上: “二土匪?是谁准你这么叫的!小兔崽子!土匪就算了,还二?你才二!你们全家都二——除了你姐!” 云菀沁笑了起来,沈子菱舞刀弄剑、骑射皆能的名声,京城官家少爷小姐圈子里都知道,只是还不知道弟弟几时给她取了这么个绰号。 “呲——”云锦重摸摸脑门儿,不服气,又挑起了玩兴,一个马鞭甩过去,不偏不倚正打在了沈子菱的马头上。 沈子菱的坐骑受了惊吓,扬起前蹄子仰脖子咻咻叫着,后腿儿一直就立了起来。沈子菱是个练家子,手臂上的缰绳一紧,勒住马头,夹住马腹,原地绕了几圈,云锦重捧腹看起了好戏,云菀沁这才剜一眼弟弟:“乱来!把子菱姐姐摔着了我叫你好看!” “姐!你别跟我开玩笑了,这么点儿小事这她还能摔跤!”云锦重笑起来,又补了一枪,“怎么对得起她土匪的名号!” 果然,没两下,沈子菱便将受了惊吓的马儿安抚下来,一驯服便呸了一口:“沁儿,你今儿可别拦着我!”说着就调转马头,一夹马腹,娇唇一叱,朝云锦重奔去,云锦重一看形势不对,也不傻,赶紧一紧缰绳,骑着马跑路了。 这两个——还真是,才三岁么?云菀沁哭笑不得,前面飘来声音:“别担心,两个人小孩子性格罢了,骑行也不差,不会有事,子菱有分寸的。” 人都跑到八丈远了,影儿都没了,还能说什么。 云菀沁望向沈肇,只见他已经下了马,松了缰绳,正让马驹吃草,面朝他,恬静唤了一声:“大哥。” 大哥两个字一出,沈肇面肌微微一僵,应了一声:“嗯,多时没见了。你还好吗?” 云菀沁笑盈盈:“一切安好。” 二人正寒暄着,旁边的马场御马监小太监兴许是看见云菀沁迟迟没上马,问候道:“云小姐可要小的们服侍?” 云菀沁道:“不用了。”说着拽起缰绳。 沈肇见她上马动作不对,眉毛一凑,丢下马鞭,转头朝两名小太监说道:“没事,我来吧。” 两个小太监见是将军府的少爷,看似跟云家姐弟十分熟稔,想必不是世交也是老友,也不多问了,退到一边。 沈肇上前,摁住云菀沁的马鞍,俯下颈:“上马的步骤,不记得了?” 云菀沁只是按照小时候那么点儿残留的记忆,被沈肇一问,莫名有些心虚,呵呵一笑,只觉一只大手落到自己的肩膀上,轻轻将自己推到马匹的左侧斜后方处。 “上马须站左,斜后方一些,”沈肇字句教着,“否则容易被马蹄踢到。嗯,对,左手再拿住缰绳和马鬃,左脚放进马镫。” 云菀沁记得小时候在许家,舅舅依稀也是这么教的,现在被沈肇提醒,记忆一点点回来了,心中暖流划过,一边抓住缰绳和马鬃,一边蹬进银环马镫。 “脚尖蹬地,借助冲力朝上,身子不要*,小幅度地转体上鞍,”沈肇牢牢跟在女子后面,护得宛如城墙,完全不会让女子有一点不慎摔倒下来的机会。 宋瑞见云家小姐年纪不大,身量不算高,选的白马是刚刚成年的骟马,并不算高大,正与云菀沁的身型相契合。 云菀沁知道,转体上马是为了避免陡然运动造成身体肌肉拉伤,照着沈肇的说法,一点点地上了鞍,然后轻轻坐下,慢慢地施力,免得坐骑猛然被骑,会受到惊吓。 上马后,云菀沁拉了缰绳,朝前面踱了个来回,就基本适应了。 大宣子民虽然不像北方蒙奴那样马上作业,可毕竟是马上换来的江山,骨子里脱不去运动的天分,何况云菀沁以前又骑过马,加上沈肇在旁边悉心教着,完全没什么拘束,不一会儿,便能驾着马小跑起来,风儿一小股一小股扑在脸上,好不畅快。 沈肇见她才没两三刻钟头,胆子就大了起来,哪里还像是刚才的闺秀,返身上马,不远不近地跟得紧紧,不时提醒:“抓紧缰绳,不要松手。”一会儿又注意她的肚带看松了没有,这是常骑马的人才会有的惯性动作,马匹奔跑一会儿,款住脚的肚带常常会松懈,很容易造成堕马,所以老手一般会时不时停下来查看一下。 云菀沁越骑越快,不觉已经在宽广的马场草坪上驰骋了起来,还看到了沈子菱和云锦重两点身影,干脆一扬鞭,拉了缰绳“驾——”一声长吟,奔跑过去。 沈肇刚才看她上马,只当今儿肯定要时刻不离地跟着,现在见她骑技越来越纯熟,倒是有些讶异她的悟性,尽管放心,却仍是不自禁喊了一声:“沁儿——” 风声呼呼中,云菀沁扭过半边吹得红扑扑的雪颊,朝身后的男子嫣然一笑:“没事!大哥还不信我么!” 沈肇松了松缰绳,放慢了马步,少女驰骋在马场上的一举一动,饱满而充沛的精气神,让他胸内有些震惊,又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她真的再不是八岁那年丧母后只会默默哭泣的云家女儿了,以前的懦弱,沉默,压抑,事事以别人为中心,这些年受的委屈,顷刻之间,就好像这马上的风,烟消云散! 入了冬的风,夹着层层凉气,在天高地阔的空旷地方,更加寒凉,中午的艳阳下也挡不住,风吹得马上少女衣襟上的一圈毛绒随风摆动,显出了从未有过的活力与天然,也将她残存在心中角落的,前世最后一点忧愁刮得无处藏身! 女子天生要走出三尺闺阁,好好看一看这天地间的风景,尝试各种没有经历过的人事,只这个看似浅显的道理,耗了整整一辈子才明白。 云菀沁握住缰,马蹄渐慢。 云锦重刚刚跟沈子菱赛马,被沈子菱连赢下好几局,依旧不服气,沈子菱勾着马鞭在半空甩着:“小样儿,我学骑马时,你还在尿裤子呢。” 正这时,两人看到了云菀沁,暂时消停了战火,嘻嘻哈哈地迎上来。 三人并排打马,一块儿原路骑行返回。 路上,沈子菱见云锦重不注意,贴近了云菀沁的白马坐骑,啧啧道:“我哥教你倒是比教我还要用心,真不知道哪个是他妹妹。” “你吃醋了?”云菀沁挺直着脊背,缰绳一收,凑尽胸前,显然已经是熟能生巧的门内汉,望她一眼,“八岁那年我就认了沈肇当大哥,你们可不许耍赖反悔!他说过待我不会比待你差。咱们两个很少有机会见面,难得教我骑一次马,自然用心!你可别捻酸!” 沈子菱眼眸光泽闪烁了一下,试探:“你当我哥的干亲妹妹,跟我分了宠爱,我自然吃醋,除非是当别的……我就不吃醋了,到时只怕想争也争不过你。” 啊?风大,又在马背上腾腾着,将沈子菱的话切成一段一段的,云菀沁没听清楚,更没会意过来,沈子菱已经转了话柄,语气漫不经心,好像只是随便聊天: “对了沁儿,撷乐宴后,听说第二天好几家子弟派人在城门来,接送你回府,后来可有下文?他们有没有上门问过?” 云菀沁对这闺友也没什么瞒着,照实禀:“没。只听说有两家的父亲在朝上与我爹碰面时,问过我两句而已,暂时也没什么下文了。” 呼……沈子菱呼出两口气,脸色却还是有些紧张:“哦对,上次我来你家时,你提过那慕容泰上过你家,还叫下人扛了两箱子礼,说是有意重新续亲,还没来得及问你呢,没事儿了吧?” 云菀沁唇角浮出一丝恬静而稳当的笑意:“能有什么事?已经打发了!续亲?退亲再续上、合离了再复婚的,能有几对好的?我是没听说过!好马不吃回头草,有多无聊才去干那个!” 沈子菱面皮儿松弛下来:“那就好。” 云菀沁瞟她一眼,皱皱眉:“你笑什么?我嫁不出去你很高兴?” “笑?没有啊。你花眼了。”沈子菱打岔,“不过你嫁不出去,我自然高兴,正好跟我一块儿当姑子去。” 云菀沁露出银牙一笑,沈子菱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老天爷空给她一张标致脸,偏偏她喜欢舞刀弄枪,志向不在男女情事上,总念着跟爷爷和父兄去边关,这么一副纯汉子脾性,也不知道谁收了她,这样一想,撷乐宴上沈贵人乱枪打鸟的“捆绑销售”,给自家妹子招了些风头,当时云菀沁看见有几名男子找她婢子搭过讪,努努嘴,开玩笑:“当姑子?别说你爷爷不让,沈贵人都得撕了你。听说撷乐宴后,翰林院侍讲学士家的四少、鸿胪寺卿家的长孙,前几日去将军府拜会过吧?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啊,就挑一个吧。” 沈子菱呲呲牙,摇头:“别提了!那都是什么鬼啊!那个翰林院侍讲学士家的儿子,比我恨不得还要细皮嫩肉,一进我家的大门,还没绕过影壁,我家看门的大黑狗见着生人,不过叫了两声,就把他吓得屁滚尿流,抱着我大哥的胳膊肘差点儿哭了,要我跟这种人结亲,还不如叫我死了得了……那个鸿胪寺卿家的孙少爷?更加离谱,你猜怎么着?他竟跟着他的奶奶一块儿上门来拜访我娘和祖母她们……你说说,这不是奶娃男么!那么大的人,缩在鸿胪寺卿夫人背后,问一句答一句,什么都听他祖母的。还没断奶,娶个什么老婆啊!到时候成了亲,我是不是还得每天给他换尿布啊!”越说越是愤愤不平。 云菀沁早就听得笑岔了气儿,京城里正值婚龄的高门少爷有几个不是这样,一个个,要么守礼遵制近乎迂腐木讷,要么就是娇生惯养经不起风浪,被家里长辈宠得自私自利、眼里只有自己的,更是大把人,自己不就是碰到一个慕容泰? 难得,沈肇倒是烂草腐芽中的一点红,还不错。 不过这样看来,也难怪沈子菱择偶处处受限制! 云菀沁忖度着,对弟弟也不能太拿捏狠了,还是要适当培养些男子气概,不然,日后恐怕会被姑娘瞧不起! 正说着,云锦重过来了,两人也不好当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继续说闺房私密话儿,再没多讲了。 太阳越来越大,正是一天之中最晒的时候,虽然天气略寒,几人额头仍是冒出了晶莹的汗意,说说笑笑地回了马场草坪边缘,沈肇已提前回来,叫下人搬来了椅凳和茶水,放在凉棚下。 云菀沁这会儿已经很熟了,一个鞍上的漂亮回旋,抓辔采蹬下马,将马匹交给小太监去喂食,跟沈子菱等人坐在临时撑起的凉棚下喝水歇息。 屁股还没坐热,马场入口处的小径传来纷沓脚步和宋瑞的招呼声,似是来了人。 云菀沁没有多在意,却见沈子菱凑过来,低声说:“沁儿,郁柔庄来了。”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云菀沁一怔,不过倒也不算巧合,还有两天,就要集体出发去祜龙围场,个个都赶着这个时候过来马场熟练一下。那些官家的公子平日本就有很多机会骑射,倒没有挤到一堆儿,可千金小姐们一年到头,能有几次出阁放风练习骑技的机会,最后这几天撞到了一起,也不奇怪。 云菀沁继续呡茶,咕隆咕隆喝了个痛快,又用御马监太监递来的棉帕子擦了擦嘴脸,甘之如饴:“来就来了呗,腿长在她身上,我还能绑了她叫她以后别出现在我眼前?” 话音刚落,这次又是云锦重扒过来:“姐,你瞧她旁边。” 沈子菱过细一瞧,也是凑拢了眉:“咦,这人有点儿眼熟……” 云菀沁顺着望过去,这郁柔庄今天出行的排场,可真够大。 身后一左一右,分为两列,统共有十二名侍婢随行,每个侍婢身穿柳绿色细绫裙衫,头绾着一样的发髻,正跟着紧紧。 宋瑞正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引路开道。 郁柔庄今儿身着一声青色胡装,配上石榴红开襟马甲,依旧是仪态万方,冷艳超群,宛如一朵彤云烧了过来,一路只安静地听着宋瑞的说话,笔直凝视着前路,看都不多看这太监一眼。绿水在身边,给主子撑着折伞挡太阳。 而郁柔庄的另一边,是一名娉婷少女,年纪十四五,身姿袅娜却略显瘦弱,五官娇美如宝珠碧玉,从脸到手的肌肤羊脂一般,吹弹可破,白净无瑕,几乎不像真人,看得出平日保养得极细致,连太阳都是极少晒的,此刻出行,身穿一件四喜如意纹雪绢袄裙,戴着个紫貂围脖,外面披着一身织锦大斗篷,头上更是戴着帷帽,遮住了颈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身边还有两名婢子一前一后打着伞,简直让阳光完全照不进来一点儿。 这少女,比郁柔庄的架势还要大一些。 走到一半,那少女更是捻起绣帕,掩了一掩粉颊,轻颦笼烟眉:“今年气候倒是反常,怎么入了冬,还热得紧。” 旁边两名举伞的婢子似乎有些惶恐,连忙将伞又凑近了几寸,更是罩得那少女不沾人间烟火,只怕主子被太阳晒到了。 郁柔庄亦是开声,语气温和,完全不像昔日她对其他臣家小姐俯瞰众生的语气:“是啊,今儿太阳大了点儿。” 云菀沁忽然明白了,身后跟着的这些婢从,不是郁柔庄的人,恐怕是这名少女的随从。 呵,倒是有意思了,撷乐宴上,她就没看到郁柔庄能把哪个官家千金放在眼里,这女子何方神圣,竟能叫心比天高的郁柔庄都能委婉对待。 正是猜测,宋瑞的声音飘过来,几个字依稀可辨:“……永嘉郡主。” 永嘉郡主?这一听,云菀沁这边四人都明白了。 “原来是这个瓷娃儿。”沈子菱虽没跟这个永嘉郡主碰过几面,却听姐姐沈贵人回门省亲时说过,沈贵人每每说起这永嘉郡主,就是扯嘴儿蹙眉,啧啧咂舌的。 云菀沁大略也是听说过这永嘉郡主的来头,出身溧阳王府,父亲溧阳王是宁熙帝的十二弟,虽不是贾太后所生,却从年轻时就是宁熙帝这一派的,为兄长出过不少汗毛功劳,很得宁熙帝信任,后来宁熙帝登基,更将溧阳王册为一品御前大将军官职,溧阳王也不负圣望,几次出征,都得了凯旋,偏偏最后一次上沙场时,不幸腿上中了流箭,虽然被将官营救回来,回京城后拖了个把月,腿伤化脓溃烂,仍是薨了,当时的溧阳王妃怀有身孕,给王爷留了个遗腹子,便是永嘉郡主。 王妃受了丈夫过世的打击,早产生了女儿,没几日也跟了去了,留下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因早产缘故,天生就比其他婴儿瘦弱,肌肤透明雪白地几乎能看到血管,小猫崽子似的哭着,看得叫人我见犹怜。 同时,溧阳王与王妃的嫡长子袭爵后,决意迁驻北方城市,一来为大宣继续效命,二来也想为父报仇,宁熙帝恸失皇弟后,便也准了,只这永嘉郡主年纪太小,又是个早产儿,若是跟着兄长一块儿去天寒地冻的北方,一路上恐怕禁不起折腾,有早夭的风险。 商议之下,宁熙帝让永嘉郡主留在邺京的皇宫里,放在自己的公主堆里一起养育,等长大一些,身子骨健壮一些,再送去北方与兄长汇合。 一养就养到了十几岁,这永嘉郡主长得弱骨丰肌,娇小楚楚,极讨皇上伯父的喜欢,宁熙帝便也没有主动将永嘉郡主送回去,虽是郡主的名号,享受的却都是公主的规格和待遇,因着生父为大宣而死,又是皇帝手足,宁熙帝疼她甚至更胜过膝下大多数公主。 永嘉郡主一生下来就抱进了宫里,从小到大浸在蜜罐子里,已经将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公主,根本不认为自己是王爷生的。 云菀沁犹记得民间一桩传闻,说是永嘉郡主懂事后的某一天,有个宫人开玩笑,说她真正的亲属在北方,总归有一天要回去的,这永嘉郡主竟然两天两夜不眠不休不吃不睡,呆呆坐在窗边,宁熙帝急了,亲自过来,永嘉郡主才哭道,说自己已经将宁熙帝当做父,将皇宫当做家,请求不要赶自己走。宁熙帝当下便拿了那宫人杖责,才叫永嘉郡主不哭了,从此,永嘉郡主回北方溧阳王府与兄长团聚的事儿,便彻底的遥遥无期,倒是成了宫里死都挪不动的一块金砖。 听闻几名公主私下议论,说这永嘉郡主看着单纯无辜,心里会算计得很,在京城皇宫的前途,岂不是比在北方那种偏荒地儿大得多?赖着不走,抱住皇帝伯父的大腿不放,真是不知羞,但是因为父皇宠这侄女,个个也不能说什么。 永嘉君主也只当没听见,继续在宫里养尊处优。 云菀沁正想着,沈子菱又低声掩嘴道:“哦对了,撷乐宴那次,永嘉郡主好像本来也要参加,只是染了点风寒,便缺席了,当真是娇贵啊,那天连圣上的几名公主都参加了,她一点儿风寒就缩在了宫殿里……” 正是说着,郁柔庄的眼光早就望了过来,看到了云菀沁等人,脸色小小一变,转头与永嘉郡主说了几句,就径直走了过来。 云菀沁估计郁柔庄是给永嘉郡主介绍了自己,郡主脸上露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见两人走过来,云家姐弟、沈家兄妹齐齐站起身,对着永嘉郡主施了礼。 郁柔庄抬着下颌,凝着云菀沁,语气是温婉的:“郡主,这位就是云小姐,几日后,要跟咱们一块儿伴驾去祜龙围场的。云小姐的父亲是兵部侍郎,祖籍泰州乡村,后来头悬梁刻苦发奋考了进士,来京城娶了商户家的女子,又中了殿士,慢慢爬到了高官位,”顿了一顿,掩口道:“噢,我错了,如今已经是尚书了呢,这动静,可真快,一时没曾改口不好意思了。云大人爬得快,家中女儿自然也是个很会钻营,很会朝上攀爬的。” 云菀沁差点儿没噗呲笑出声,怎么着,是来开自己的生平大会?要不要把自己的出身背景介绍得这么清楚。不就是想说自己是草根阶级出身,不是天生贵族么,这会儿就是说自己是乞丐出身又如何? 沈子菱眉头一皱,云菀沁脾气好容量大,她可没这么好的耐性听着蚊子嗡嗡嗡,当做没听到郁柔庄的话,只朝永嘉郡主寒暄道:“原来郡主这次也要参加秋狩啊?还真是难得。往年好像没有见郡主参加过呢。” 永嘉一笑,声音柔曼:“是啊,今年是我主动找皇上提出的。”头一转,一双莹然美目正落在云菀沁的脸上,不着声息地打量:“没料到,竟这么巧,能跟云小姐同行。” 这永嘉郡主,看起来连太阳都不愿意晒,一定是极其宝贵这身肌肤,户外巡狩,推避都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提出参加。 而更让云菀沁疑惑的,是永嘉郡主跟自己初次见面,竟是这么亲近的态度。 自己——跟她不熟啊!   ☆、第一百零二章 挑拨 云菀沁正有些疑惑,宋瑞也是凑近,哈着腰儿:“郡主,郁小姐,奴才已叫人从马厩里牵了两匹西域好马,看二位现在就上马还是……” 永嘉郡主眼波流转,从云菀沁身上收回目光,声音轻柔:“这一路奔波,我先歇一歇吧。”目光落到云菀沁一行人刚刚休息的凉棚下,“宋瑞,你搬个椅子到凉棚下面。” 宋瑞连忙带着小太监下去搬了张锦缎大圈椅,放在凉棚底下,正挨着云菀沁的位置。 郁柔庄哪愿意与云菀沁呆一块儿:“郡主,那柔庄就先过去练会儿。” 永嘉郡主笑吟吟,语气也随和:“好的,你去吧。” 郁柔庄睨一眼云菀沁,领着绿水和马场的几名下人离开了,沈子菱低声凑在云菀沁的耳边:“瞧她那样子。” 永嘉郡主似是听到沈子菱说话,笑意未改,只看了一眼郁柔庄苗条窈窕的背影,主动开声:“云小姐与郁小姐的关系好像不大好?柔庄这人,出身大家,自然有些小姐脾气,还望云小姐不要多心了。” 郁柔庄出身大家,别人就合该是她脚底下的泥,看她的脸色行事?被她诬了害了还不能说?沈子菱想来发气。 云菀沁却是暗下将她的手一碰,这个永嘉郡主既然与郁柔庄一块儿来荀兰马场,想必关系也不差,只笑应:“谈不上关系好不好,平日也见不了几面。” 沈子菱却是抓住永嘉郡主的话,不大甘心:“出身大家的千金多得很,郡主不也是金枝玉叶的出身?却没有半点傲慢。这个还是得看人的。” 永嘉郡主嫣然一笑:“你是沈贵人的妹妹吧。沈二小姐与贵人有几分像呢。”说着转身走到凉棚下坐下,又抬起酥酪一般嫩滑的白玉手儿,招呼:“站着说话多累,来,你们坐下来吧。” 沈肇见郡主来了,外男也不好近身,带着云锦重便朝着东边,上马继续练习骑行去了。云菀沁和沈子菱见郡主这么说,过去坐在她身边。 虽然坐在棚内,两名侍婢仍是一左一右撑着伞,给郡主遮阳,不时有婢子上前给郡主奉上,又有婢子轻摇薄扇,赶草坪边的蚊虫。 永嘉郡主坐定后,转了玉颈,轻声开口,语气就像是在随意闲谈: “其实云小姐撷乐宴上跟郁小姐的事儿,我约莫也是听说过,说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和柔庄为什么结下梁子,但柔庄那次做得确实不合适,竟利用花船上的姐儿来糟蹋云小姐的名声,幸亏关键时刻,云小姐扭转了局面。不过云小姐也别气恼,柔庄也受到了惩罚,这些日子都是不好意思出门,后来进宫跟我提起这事儿时,柔庄还有些不甘心,私下里曾抱怨过,我也曾告诫过她,大家都是臣宦子女,以后不要再锋芒相对,更不要再中伤彼此了,想来,柔庄应该再不会做出那种事儿。” 云菀沁刚刚看永嘉郡主和郁柔庄同行来马场,又看两人说话十分随意,本来以为两人关系是不错的,可听了这一番话,倒是有些起疑了,——要是没听错,这话,不像是在给自己的好友打圆场,怎么倒像是——生怕这事儿不消停,在继续挑拨她和郁柔庄呢? 云菀沁神色一凝,委婉道:“郡主跟郁小姐的感情应该不错吧,劳烦郡主居然亲自来为我们两人解疙瘩。” 永嘉郡主见这云小姐心思纤尘毕现,被问得瞬间一怔,转而唇儿一扬:“柔庄自幼就总跟着华国夫人进宫,我自幼又住在宫里,经常见面,私下更是偶尔以姐妹相称,感情当然不错。”说着,温柔的目光落在沈子菱身上,“就跟云小姐与沈二小姐一样。” 是吗?可是……若沈子菱丢了丑,云菀沁不认为自己转个头,背地里会对着她的敌人去埋汰她。 不过,这么说来,永嘉郡主和郁柔庄是不折不扣自幼一起长大的小姊妹、手帕交。 那么,兴许是自己多疑?毕竟,永嘉郡主这么做也没什么意义,她的语气更是恬然安静,流淌着几分甜美,更不像是个挑拨离间的。 云菀沁收回思绪,不想继续跟永嘉郡主讨论关于郁柔庄的问题,可也不能装哑巴不回话,只得将话题拉远,胡天满地瞎侃天儿:“以前就听说过郡主养得一身好皮肤,今天一见,名不虚传,平时应该极会养护,不知道有什么法子。” 永嘉郡主一笑:“云小姐一说,我倒是记起来了。我听太后说过,云小姐有个得天独厚的小技艺,连美容方剂都会亲手调制,也听绿水说过,柔庄曾经用过云小姐亲制的香发散,效果也是不赖,云小姐如今说我会养护,这不是叫我班门弄斧,羞煞了我么。”话虽然谦虚,嘴角已是悠悠抬起,十分的得意,显然对这一声冰肌玉骨不是一般的自傲,身边的一名举伞的婢子年纪约莫二十四五,看样子,应该是郡主的心腹侍女,见郡主的表情,笑着代替主子答道:“永嘉郡主从懂事起便不吃酱醋等黑色佐料,也不吃辣椒等刺激辛物,油和盐亦是很少沾,平日出来,一年四季都是敷上宫中御医特制的粉妆遮面,尽量少晒阳光,冬季也不例外,如此一来,便能防止晒黑,又避免让皮肤提前衰老,如此,才能养得一身的美白肌肤。” 按着时下大宣闺阁女子的常识,若是要美白,无非是涂脂抹粉啊洗花瓣浴,却极少有人晓得防晒白肤的道理。 这永嘉郡主懂得用防日晒来美白,逢出门就擦上粉避免阳光照晒,还有阳光催人衰老的理论,倒是走在时代的前端,让云菀沁不得不有些小讶异,这个防晒理论,在大宣朝并不流行,她之前也是在一本中原绝了版,不知道是哪个西方国土和哪个朝代传来的美容医经孤本上看到过,当时将这道理转述给妙儿和初夏听,两人还嘻嘻笑着不大信。 如今,从深居深宫,年岁不大的永嘉郡主口里蹦出来,云菀沁自然心中有些揣测,却也不好多问。 沈子菱之前听姐姐沈贵人说这名郡主说些话做些事儿,有些与众不同,很得圣上的欢心,所以平日也是娇惯得很,才在后宫嫔妃中得了个“瓷娃儿”的绰号,又听说永嘉郡主特别的有心思,很会自保,就算是很不喜欢这永嘉郡主的公主,也别想对永嘉郡主使绊子,占着好处。所以,沈子菱只当这永嘉郡主很不好相处,没料今儿一见,永嘉郡主对自己和云菀沁都还算随和,尤其与一起来的郁柔庄比较起来,更是显得温柔善良,平易近人。 云菀沁对着永嘉郡主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只觉得她行事有些独特,今儿见面,整个作陪谈话中,不时转过头,有意无意地用一双美目滴溜溜地看着自己,不时那种与人说话时的顺势凝视,而是——端详,将自己从头到脚看得清楚的端详。 几人坐了会儿,随意说了几句闲话,云家家丁通过荀兰马场的下人传话进来,时辰不早,请小姐和少爷回去了。 云菀沁叫人将弟弟喊回来,正好沈氏兄妹也差不多要走,四个人一块儿拜别了永嘉郡主。 永嘉郡主见几人要走,也不强行挽留,只亲自站起来,走前几步,在众人的讶异下,竟将云菀沁的手一拿,握在手中,声音又柔了几倍:“本来正跟云小姐谈出了兴味儿呢,真舍不得叫云小姐走。不过既然云小姐家规严,我也不多留你了,横竖再过两日,咱们便又能在祜龙围场见着了,倒是若有机会,咱们两个再好好谈天拉地。” 云菀沁见永嘉郡主这样亲近,柔声应了几声,便与沈子菱等人转身离开。 永嘉郡主站在原地,并没立刻坐下,只带着微笑目送着一行人。 走在出门的小径上,宋瑞在前方引路,旁边是沈肇和云锦重。 云菀沁与沈子菱二人在后面,边走边说话,临到大门,沈子菱才笑着道:“今儿跟你永嘉郡主见了一面,原来为人还挺不错的,比我想象中要亲和得多,比那宰相千金好到不知道哪儿去。” “会不会太亲和了点儿?”云菀沁被沈子菱这么一提,语气淡淡,仿若是不经心地随口:“你看见她刚进马场时的举止,并不像个好相与的人。在宫里的作风你也是知道的,连几个公主都不是很待见她,说她天生便喜好霸宠。这样个眼高于顶的金枝玉叶,对咱们这么亲和干嘛?” 沈子菱沉思会儿,琢磨道:“永嘉郡主刚才也讲了,听说过撷乐宴上的事儿,兴许是知道你得了太后的欢心,出了风头,所以才态度和善?”玩笑地轻蹭一下云菀沁的肩,“人红了,哪个不想蹭一把?” 云菀沁淡淡一笑,也没多去想了。 荀兰马场前,四人道了别,便分别上了自家马车离开。正好今儿有机会出家门,云菀沁心想要离京十来日,先指示车夫去了进宝街,顺便巡一下铺子,也能跟红胭打一声招呼,免得她不知道,有什么事儿找自己白跑一趟。 到了香盈袖时,红胭正在柜台后面扒拉着算盘子儿,见云菀沁姐弟来了,脸上一舒,高兴地下阶来迎。云锦重第一次来香盈袖,只晓得这老板娘是姐姐的友人,东摸西看的,却有些拘束,红胭估计云菀沁还没告诉小少爷铺子的来历,只笑着说:“小少爷,这店铺若不是你姐姐,也盘不下来,你就当是自家的。”说着便吩咐阿朗领着云锦重到处看看。 云菀沁将离京秋狩的事儿一说,才知道红胭前几日已经知道,祝四婶在旁边笑着说道:“是许大少过来说的。” 云菀沁估计表哥从太子那儿得了自己要参加秋狩的信,提前过来告诉了红胭,只心思一转,转头先拉了祝四婶到一边,私下偷偷问:“怎么,红胭跟我表哥合好了?” 祝四婶掩嘴,小声说到:“也不知道算不算。许大少那天不是在铺子里突然莫名生气走了么,咱们都以为再不来了,结果过了几天,还是灰溜溜来了,每次就趴在柜台上就眼巴巴瞅着老板娘,老板娘倒也没什么,该做事儿就做事儿,该说话就说话,就像公事公办。每次许大少回去的时候,都是……” “都是怎么样?” “就跟泼了一脸血似的。不过第二天,还是照常来。哎,这两个人,也不知道在闹什么。” 云菀沁还没说什么,那边红胭已经喊了起来,只得先过去忙正事。 问了几句香盈袖最近的营业情况,哪些货卖得最好,云菀沁一边听着红胭讲,一边翻了翻账本,到了一页却忽然停下,素指一移,指着其中一项:“咦,这两个月有几项商税怎么没有看到支出?” 因为开铺子的缘故,云菀沁对税律基本了然于胸,如今的大宣,对于商业经济还是挺支持的,但商业上的苛捐杂税还是不轻,这也是她开这铺子最头疼的一个问题,总算明白了什么叫重税猛于虎,如今店铺刚起头,赚的利润不多,因为宁熙帝的金字招牌,好容易有了点儿生意,赚的那么一点儿,基本全都堵税金去了,要不是这铺子的幕后东家不是自己,她留了一大笔周转资金,压根是撑不过来的,真是当了家才知道柴米油盐贵,开店前,她什么都算过,惟独税金名目没料到会那么多,跟红胭抱怨了好几次,也是两个人说得最多的问题。 有几样商税一向月底缴纳,还不能拖延,便是那些气势汹汹的税官不找上门,也得亲自去衙门缴,否则论三倍罚,这个红胭,可别漏掉了,罚起来,可不是小事儿啊。 红胭眼神儿一晃,笑道:“这事儿还没来及跟大姑娘说呢,衙门税官那日来过一趟,说整合成季度缴纳。” 朝廷几时出了这种好政策?云菀沁可是每隔一段日子,就叫妙儿抄一份邸报回来呢,可是见红胭说得这么斩钉截铁,便也将信将疑,暂且这么先听着,铺子由她打理,用人要不疑——反正也是好事儿。 却说马场那边,云家姐弟和沈家兄妹的人影消失在小径拐角的一刹,永嘉郡主宽和的脸上笑意褪去,滚着金边蟠桃纹的袖口一拂,带起了一阵凉气,坐在椅子里。 刚刚身边回云菀沁话儿的婢子左右一瞟,示意所有人都下去,然后俯下身,低语道:“想不到今日竟碰到了云家的小姐,果真老天爷就是眷顾郡主,郡主想什么都是心想事成的。” 永嘉郡主面朝马场的出口,仿似那儿还盘留着云菀沁的身影,眼神一动,并没说话,良久才轻启香唇:“巧月,你看那云家的小姐怎样?”顿了一顿,“与我比较,如何?” 名唤巧月的侍婢原来是溧阳王府的家生子,比郡主大十岁,后来得了溧阳王世子的嘱咐和委托,陪还在襁褓中的永嘉一块儿进宫,将这永嘉自幼伺候到大,哪里会不知道主子的心思,自然是维护自家郡主,轻缓笑道:“能怎样?不就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及不上郡主一根毫毛。” 永嘉笑着剜侍女一眼:“算了,问你是白问的,你肯定是说我好的。” 巧月摇头,语气添了几分傲:“奴婢可没偏心眼儿,全是照直说。那云小姐,再美再伶俐,不过只是个凡尘俗世的人儿,可郡主您,才是独一无二的,天下没有其他女子比得过您。” 这话确实不是奉承,而是发自内心。 在巧月眼里,永嘉郡主就是个天生的福星,周身无一不完美,什么事儿都好像懂,厉害得紧,说起来,郡主刚生下来时,因为早产的缘故,几天都没哭出声,接生婆都说兴许挺不过去。溧阳王妃过世没几天,这郡主更是奄奄一息,还休克过一回,圣上派太医来王府看过,会诊过后,太医都说是没救了,只怕小郡主得跟着王爷王妃一块儿去了,世子爷连小棺材都备好了,没想到半个时辰后,永嘉郡主竟是睁开了葡萄似的眼,滴溜溜地到处转,醒了过来,连行医多年的老御医都说,这简直是奇迹,简直是老天爷送的一条命啊。 喝了几天乳娘的奶水,这郡主便精神地活了下来,巧月还记得自己个儿当时帮乳娘照顾,看着摇篮里还是婴儿的永嘉郡主,虽然才生下来几天,一副神情活灵活现,就像什么都通晓,再等她陪着永嘉郡主被圣上接进宫后,眼看着郡主一天天长大,更是觉得这个郡主与众不同,三岁便能识字题诗,五岁就能作千字长文,巧月其实很迷惑,郡主是哪里来的这一肚子的诗词?三五岁的孩子,也没见过她读过几本书啊,身边的女先生更没曾教过,只能说这永嘉郡主是天纵奇才! 再长大一点儿,永嘉郡主许多方面更是无师自通,一张小嘴儿不时丢个新奇的典故,或者从没听过的寓言,更是哄得皇上心花怒放,爱不释手。 其实在宫里生活,巧月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自家郡主到底身份尴尬,不是圣上的亲女儿,有几个公主见得父皇偏爱这堂妹,每回总没什么好脸色,所以巧月还是希望瞅着找机会恳请皇上将她们送去北方王府,与世子团聚。 没料到郡主在皇宫大内混得却风生水起,有时听得公主说些闲言碎语,一个不爽,便将那几个公主私下暗中整治一顿,还能叫公主不敢状告,生生压得对方不能动弹。 这样一个郡主,貌美而无所不知,在巧月心目中,还能够有谁比得上?别说一个初次见面的云家小姐,便是天上的仙女儿也及不上! 永嘉郡主听了巧月真心的夸赞,也只浅浅一笑,这些年类似这样的赞许而略带震惊的目光,她看得不少,早已经习惯,也尽情地享受着,笑完了,脸色却有些落寞,粉唇贝齿之间,挤出一丝喟叹,生生遁去了少女的天真无邪,显得成熟许多,一双美目直直望向不远处,近乎茫然空洞:“你说我独一无二,说天下没有其他女子比我强,可是为什么,他会……” 巧月似乎明白永嘉要说什么,条件反射,忙阻止:“郡主。” 永嘉郡主自知差点失言,并没多讲下去。 主仆二人这边正在凉棚下说话,郁柔庄已是打马回了。 她翻身下马,石榴红的鲜艳裙角儿飞起,朝这边走过来,见凉棚内除了永嘉郡主,再没其他人,先是对着永嘉郡主施了个礼,继而冷道,自言自语:“哟,走了呢。” 永嘉郡主脸上刚刚的神色早已消失,一笑:“走了还不好?待在这儿,你看着不怄气么?” 郁柔庄没说话,坐了下来,接过绿水斟来的茶,慢慢地优雅地喝着,可娥眉却是蹙得紧紧。 永嘉郡主纤长的眼不易察觉地睨过去,笑意未消:“刚才那云菀沁在,你还能说看得生气,现在人都走了,总该眼不见心不烦了吧。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绿水悄悄看一眼自家小姐,方才弱弱道:“郡主,奴婢家小姐现在不是气那云小姐,是……气另外一个人。” 永嘉郡主眼皮一动,笑意更盛:“谁啊。” 绿水咬咬唇,低低道:“回郡主的话,还不是那死没良心的三王爷。前儿奴婢家老爷在宫里遇着秦王,暗示小姐病了,秦王只说叫老爷去找太医去看,老爷又说小姐这几天会来荀兰马场,暗示秦王得空,能来与小姐碰个头儿,没料那秦王仍是不理不睬,您瞧瞧,奴婢家小姐都来了这么久,还没看到人,肯定是不会来了……小姐怎能不气。” “绿水。”郁柔庄越听越是恼,愤愤打断。 永嘉郡主拿起前头小几上的茶盅,慢悠悠地抚着,唇角笑意恬然:“难怪今儿我说要你陪我逛御花园,你却非要拉我来马场,我还在奇怪,你连年参加秋狩,还需要练什么?原来是不死心,非要来看看情郎来了没啊。呵呵,没料情郎没看到,看到了情敌,难怪上火。” “永嘉。”郁柔庄眉一挑,直呼名号。 永嘉郡主呷口茶,一双水汪汪的眼凝着郁柔庄,笑道:“不过柔庄几时对我那三皇兄这样上心?我记得上半年你进宫时,你还烦恼,说对三皇兄没什么意思,眼下竟为了三皇兄大失千金小姐的仪态,叫妓女去闹上门的事儿都做出来了。” 有人争的东西,再不好,也成了好的,何况本就是个镶在石头里的宝玉。 打从知道秦王可能心里有别人,郁柔庄也不知道怎么,越瞧那秦王越是顺眼,也将自己代入了正室的位置,除了自己,任何女子都莫消染指,肖想不得的。 此刻,郁柔庄银牙一启:“我偏偏不信,我堂堂贵胄出身,前朝几代皇后是我的姑奶奶,到头来,还比不上那个姓云的。” 永嘉郡主静静瞧着郁柔庄的脸色,只抚盖轻笑:“可别说呢,有时候,国色倾城的牡丹,还就是败在了石头缝里的野花儿手上,更别说,那石头缝的野花儿,早已不是野花,人家的父亲,好歹也是当朝二品兵部尚书,虽说位置还没稳当,但赐爵、召门客也是迟早的事儿。到时候势力渐渐大了起来,连你家父亲郁宰相,指不定还得敬几分。” 这话语气淡然而随性,好像是无心之语,却挑得郁柔庄心中那团火苗子更是刺啦啦燃了起来,灌进一口水,方能将秀美的眉毛展平下来,恢复正常脸色。   ☆、第一百零三章 合欢桔梗,銮驾随行 接下来的两天,云菀沁姐弟每天去荀兰马场练习大半日,再没像第一天那样遇到郁柔庄和永嘉郡主。 云锦重听说过姐姐和郁柔庄的事,当天也亲眼目睹了郁柔庄对姐姐的不善。第二天,云锦重在马场没见到郁柔庄,坐在马鞍上,小大人似的舒了口气:“你们女人就是麻烦,碰在一起要么就像你跟沈二土匪似的,如胶似膝,要么就像你跟着郁宰小姐一样,天敌一样,今儿没来,算是清净了。” 云菀沁笑瞪了弟弟一眼,提起郁柔庄,却心潮一动,念起了只有一面之缘的永嘉郡主。 待云锦重歇了阵子,喂饱了马,又去练习,宋瑞恰巧过来,云菀沁莫名将他喊住:“宋大人。” 宋瑞得了好处,这三天自然是好生伺候着,被云家小姐唤住,笑眯眯躬身过来:“云小姐可是有什么吩咐啊。” 云菀沁佯装不经心,浮出无邪微笑,拉家常一般:“也没什么,只瞧着前儿永嘉郡主来了一趟,感慨你们御马监的成日接待皇亲贵族和世家家子弟,需要事事经心,不比我爹他们衙署轻松。” 宋瑞成日在荀兰马场里料理琐事,应酬上面、打发下面,得个说话的功夫也不放过,拢近藤椅边,笑着应声:“云小姐有心了,其实咱们这地儿,说轻松倒也是轻松,真正宫里的那些贵人们,若是想要骑射踏青,宫里面有骑射场,宫规也严,并不是能出来就想出来,所以平时接待的皇亲贵族倒也不算太多。那永嘉郡主,不瞒您说,昨儿还是她头一次来呢,就是那郁宰相的千金来的也不勤,昨天突然来了马场,小的还没想到呢。” “噢?”云菀沁秀眉一挑,瞪了瞪葡萄籽似的眼珠。 宋瑞见得左右无人,凑近两步,太监闲来无事,嘴巴比宫女嬷嬷还要长,脸上的笑容很有些意味深长:“昨儿小的伺候时,听到两人讲话,才晓得郁小姐是为了个人才来的。您可知道是谁?”说着,掩了嘴,神秘兮兮:“是三王爷呢。啧啧,可惜三王爷没来,扑了个空……。” 原来郁柔庄是来见秦王的。云菀沁转念一忖:“哦。”顿了顿,“原来那永嘉郡主也是头一次来?” “可不是。昨儿不知道哪里来的西北风,把人都凑在一堆来了马场。”宋瑞笑着说。 这股风,不仅将人都吹到了荀兰马场,还都吹去了祜龙围场。 要是没记错,那永嘉郡主说过,这次,也是她生平第一次去秋狩,还是主动提出来的。 云菀沁只觉得几件事有些联系,可一时,也说不上有什么,朝宋瑞一笑,再不多说什么了。 * 剩下来的匆匆两天,转瞬即过。 最后两天,云家下人给少爷和小姐整理细软。 祜龙围场地处北方,聚集朝廷圈养的各种野兽,两边临山,海拔高,地势也空旷,这会儿功夫,肯定是比京城冷多了,童氏怕一对孙儿受了冻,除了基本行李,准备了好几套厚袄、披风、汤婆子、护膝,连自己勾的毛毯子等取暖物都不放过,叫两人随行带上,以防万一。 临行前一天,童氏又撑着拐杖亲自忙活整理了一堆,命人搬到了花厅内,一沓沓地打着包。 云玄昶恰在厅内喝茶,眼看着下人一堆堆地捆着,跟逃荒似的,哭笑不得,站起身想要阻止:“既然跟着皇家去,内务府自有安排,还有皇室宗亲呢,又不是沁儿和锦重两个人,娘还怕他们被人亏待了?” 童氏啐了一口:“你也说了,别人那是皇室宗亲,宫里的奴才狗眼看人低,自然是先操心他们那些金枝玉叶,万一有个不够用什么的,那自然是先考虑他们的龙子凤孙,忽略了咱们家锦重和沁姐儿怎么办。不成,还是先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云昶哭笑不得,那可是跟着皇家一块儿出游啊,内务府几大部什么不带齐?还有沿路官员呢,怎么会不够用,正要说话,怜娘正在跟前伺候着,见童氏这么一副乡下人进城大包小包的作态,也不禁秀眉一颦,却柔声笑语:“老爷,老夫人也是挂记少爷和大姑娘,老人家的话儿总没有错,先带着也不为过。” 云玄昶听了爱妾的劝说,坐回到椅子内,倒也不是别的,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经是堂堂兵部尚书,慢慢打进最高阶层的圈子里,就怕别人瞧不起自己,这么大包小裹的上路,一派乡下作风,叫宫人看到了会丢面子,只是才做过承诺,不会再忤逆童氏,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云菀沁光看父亲的脸色就猜得到他什么心情,只跟弟弟挨着奶奶,默默帮忙。 童氏朝二儿子暗中哼了一声,转过来面朝姐弟二人,一脸和蔼,看起来是与孙子说话,实际是教诲儿子:“还是沁姐儿和锦重懂事。得了一点儿荣华富贵就忘了自己的出身,那不是咱们云家人该干的事儿!想当初,一碗饭还得分着吃,眼下只是带几个包裹就怕人家说三道四笑话,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虚荣心!?” 听得云玄昶脸色一红,只好闷头不语。 最后两天,云菀沁趁得空的功夫,从香盈袖那边去弄了点儿合欢花回来,研磨成粉大约十五克,跟各十克的桔梗、甘草匀和在一起,制了一满盒的合欢桔梗茶,送去西院,嘱咐童氏每日抓一把用滚水泡开,代茶饮。 童氏的病虽然大半好了,可是梅核气的症状偶尔还是有,尤其清晨更甚,好几次,童氏用青盐擦牙齿漱口时,刷杆尾端抵到喉咙口儿,仍是忍不住作呕。 前几天,云菀沁也通过信函问过姚光耀。 姚光耀回函说道,梅核气多因环境污染或者心境不舒泰而引起,是个慢性病,一时之间也很难痊愈,只能说克制着,尽量少发,或者让症状减轻,叫病人舒服些。 经常吃药也不好,是药毕竟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云菀沁闲下来搜了医方,花了一天的功夫便搞定了合欢桔梗茶。梅核气病因是肝气郁结,痰湿肉阻,本草纲目载,合欢花恰恰有养心理气,解郁开胃的效力,又叮咛了黄四姑,在童氏的日常饮食中作些“手脚”,童氏干农活要体力,素来喜欢吃肉,尤其爱吃猪肝和粉蒸肉,隔一天几乎就得吃一次,因吃惯了大儿媳妇的做法和口味,来了二房家中,每次都是黄四姑亲自在西院的小厨房开小灶,单独给婆婆弄。 云菀沁叫婶婶每次做肉用合欢花来垫锅蒸,既能除肉腥臊,合欢花精华蒸气渗透肉内,更是医食两用。 ** 秋狩当天,天光一亮,万里无云,天气清爽。 内务府来了人,将云家姐弟先接去了衙署,继而上了马车,在皇城外,与秋狩仪仗队卫队汇合。 临出发前夜,云菀沁没忘记将那张在皎月阁密格里找到的淡金梅花男帕带上。 这帕子十之*是娘存放进去的,到时若有机会跟蒋胤碰面,有这方帕子,指不定好问。 姐弟两人在衙署门口提前分开,云锦重被接去,上了世家子弟的车驾,云菀沁与妙儿被一名内务府的公公领去了皇城外一辆黄盖云纹帐的大马车边。 马车深而宽阔,双辔良驹驾驶,乍一看,车厢足至少能容纳*名人。 车子边,有一名宫女模样的年轻女子正等着。 女官黛色宫装,打扮利落精神,年纪不超过二十四五岁,见到来人,倾身两步,福了一福。 内务府公公打了个躬儿:“郑姑姑,这位就是云尚书家的长女与随行婢子。” 郑姓女官朝着云家主仆客气行过礼:“奴婢郑华秋,云家小姐这厢有礼了,请先随奴婢上车。” “有劳郑姑姑。”云菀沁晓得这女官是一路照应自己的,跟着那公公礼貌叫了一声。 郑华秋看了一眼几人身后内务府下人的大小包行李,却是步子一驻,眉一蹙:“这些,都是云小姐的?” 云菀沁倾身一福:“臣女家祖母心疼我姐弟头一次出远门,一时手重了些,还望姑姑体谅老人家的心思,勿见怪。这些行礼,刚刚内务府的大人检查过了,全都是一些亲自缝制的手套围脖取暖物事,姑姑大可再检查一次。” 郑华秋听了女孩儿的话,微微一怔,御驾伴行秋狩,不仅能见着全邺京地位最高、最是英武勇猛的人物,指不定连皇上都能近距离见到,哪个贵女不是轻装简行,恨不得不沾一丝风尘、弄得不食人间烟火一样?刚才接待的几名闺秀,带三个行礼,出发前都得扔一两个,偏偏这云家小姐还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完全当做出外郊游啊。 郑华秋走近那几样行礼,大略扫了一圈儿,正在这时,马车伸出个纤细的手,将车帘子掀起来: “郑姑姑,还不起程?” 语气娇娇脆脆,一听就是大户人家的娇贵女眷,掺着几分不耐。 应该是提前上车了的官家小姐。 郑华秋听车子里有人在催促,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叫内务府的人将行李放到后面的辎重车内,然后手臂一伸,朝向马车。云菀沁与妙儿便也随着郑华秋一同上了车子。 这么一下,云菀沁与妙儿两人便像是货一样,给交接了。 车厢内果然比云菀沁想象中的还要宽大,与从前坐过的车子截然不同。 车壁上绣着腾云出海勾金纹,两侧的窗户边和正前方是软绵绣凳,中间置着一张花梨木香几,香几制作得独具匠心,中间挖了凹槽,槽内放着一把白釉茶壶,几个茶杯,还有一些瓜子与点心,这样能防止因车驾颠簸而造成茶壶茶杯倾斜摔倒和茶水溅出。 此刻,厢内已经一左一右坐了三名年轻女子,个个都装扮得出类拔萃,或浓丽,或淡娇,粉脂袭身,艳光逼人,一年一度跟着圣上出京秋狩,自然都将平日的压箱宝拿了出来。 另外还有四名婢子打扮的年轻女子,应该是三人的贴身奴仆。 车内几人见郑华秋领着人上来,俱是望了过来,默默打量一番,眼光不无审视和考量。 “我当郑姑姑是去接哪个,在车子下磨了半会儿,原来是云尚书家的那位小姐啊。”一名女子率先开声,唇窝泛着笑意,声音跟方才在车子中催促郑华秋的人声一模一样,自然也看到了云氏姊弟随行带着的贴身细软,此刻语气像是开玩笑,却又能够叫面皮薄的人羞愧,“带那么多行礼,难怪郑姑姑要下车一包包地清点,不过云小姐头一次参加这种场合,咱们也不怪了,不过,别怪我啰嗦,被具那些起居用品,内务府都备好了,云小姐只用带几件贴身衣服就够了,其他的再怎么好,也比不过内务府准备的,再说了,这一包一捆的,人家沿路的官员看了,咯咯,还以为咱们这京城来的多没见识呢!别说我没提醒你,云小姐不如像我们一样,丢几包,免得叫人看笑话。”说着转过头去,问旁边的蓝衣女子:“是不是啊?” 那蓝衣女子看似也是官宦家女儿,生得弱弱小小,年纪不大,见女子问到了头上,一愣,却很给几分面子,干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云菀沁望过去,只见说话的女子约莫十六七,身着缃色锦袄,绾着鲤鱼髻,虽坐着,却看得出来身材很高,五官细细端详,虽是标致,可下巴尖尖,颧骨略高,加上说话的口气,无形添了几分刻薄气和霸道,倒也只礼貌地说道: “要是因为清理我的包裹耽误了时辰,我先给各位小姐道歉了。不过细软是家中祖母准备,丢了便是践踏了老人家的心意,不大合适,再粗陋,恐怕也得怎么带走,怎么带回去。先谢过小姐的提议了。” “嗤。”女子被打了回马枪,见云菀沁不照着自己的意思做,似是很不满意,懒洋洋咕着:“好心当成驴肝肺!既然云小姐不愿意,算了。来,坐吧。”一副众小姐中大姐大的派头,好像怪不怪,能不能坐,全由她说了算。 “这位是侍卫内总管家的嫡亲妹子林小姐,”刚刚这林若男在车子里催赶己,郑华秋已是有些不大舒服,现在见林若男越俎代庖,代替自己训诫起人,更是眉头微微一蹙,顺便干脆对云菀沁引荐起来,又指着林若男旁边那名身着蓝衣的女子,“这位是协理事务侍卫领班家中千金韩小姐。” 云菀沁眼光飘向两人,林若男腰身一直,正要坐正了,接受问好,没料眼前少女眼光越过了自己,直接落在韩湘湘的身上,恬笑:“韩小姐好。” 韩湘湘见这云家小姐对自己很是友善,倒是对自己刚才陪着林若男取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敛衽还礼,虽眼神仍有些怯怯,还是善意报以回笑:“云小姐也好。” 林若男手伸到背后,暗中将韩湘湘的衣服角一扯,低声咬牙:“好什么好?瞧你这奴颜媚骨的相。人家对你笑一下好一点就腆着脸上去?傻了吧唧,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奴颜媚骨,这话斥得不轻,云菀沁都是听得一皱,韩湘湘却只收起笑意,低下头去。 剩一名坐在右边的柳黄裙装的女子,郑华秋还没来得及介绍,云菀沁已是一笑:“曹小姐。” 女子也是相视而笑:“还真是巧,竟能跟云小姐坐同一台车。” 正是曹凝儿。 郑华秋见两人既是认识的,也轻笑:“一路有熟人,气氛便也宽和,自然最好不过。” 云菀沁与曹凝儿除了那次为了各取所需,修理云菀桐而合作过一次,再没碰过面,论起关系也不算太亲近,可也算是熟人,这次被分到同批车上,便坐到了一起。 林若男见云菀沁只与那曹凝儿亲近,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抓了一把瓜子一边磕着,一边拉了韩湘湘聊天,韩湘湘便也低眉顺眼陪着她说话,基本上却都是听她说。林若男还没吃两口,说口干了,又叫婢子倒茶。 两名婢子离开一个掀杯,一个提壶,还没出发就忙活起来。 云菀沁余光一瞧,是奇怪三个人怎么有四个婢子,原来这位林大小姐带了两名,曹凝儿的声音亦是飘过来,附耳:“……林若男的哥哥是侍卫内总管,仗着成天能见到皇上,是皇上身边的人儿,攀高踩低的本事了不得呢。什么样的哥哥就有什么样的妹子,你别看她在咱们面前事事充人,教导这个,指示那个,遇到那些皇亲子女,巴得就跟狗似的。这个韩湘湘的爹是协理事务侍卫领班,在宫里比林若男的哥哥次一级,估计因为这个,说什么韩湘湘也不敢反嘴。” 说话之间,马车已进了皇城外城,入了仪仗队列的后面,与其他几辆马车汇合。 出行礼乐响了起来,几个人能听到窗外传来套着铁蹄的马步橐橐传来,又夹杂着大内太监宣示天子出行的奉天承运之声,顿有些兴奋起来,因着礼制,并不敢拉帘子伸头去望。 林若男晃了一下头,抱臂:“你们,是想看皇上吧?皇上我可看过好几次了呢,估计这次出行你们也是难得见到,人太多了,不过不要紧,到时我要是得空,就跟你们讲讲皇上的样子吧……” 云菀沁得了郑姑姑的示意许可,将自己个儿这边的帘子拉出条缝,回头朝韩湘湘招了招手。 韩湘湘马上凑过去,跟云菀沁、曹凝儿两人一起凑在那条缝上看着外面,小声窸窣着:“那座金黄色华盖的御车,应该是皇上的出行卤簿吧?” “应该是……哇,八皮高头大马拉着呢,好气派……” “诶,我好像看到了圣上,你们瞧瞧,那个穿着石青色绣五爪正面金龙的是不是啊……哎呀,圣上年纪虽大,却是风姿依旧啊,我爹比皇上岁数小,还及不上皇上看着年轻呢……” “呸呸呸,敢说圣上年纪大,仔细听到斩了你的脑袋。” 一阵咯咯银铃般的笑。 “好像真是的……我见过皇后娘娘,旁边的那男子,肯定就是皇上。” 郑华秋见三名小姐叽叽咋咋,天真率性,聊得不亦乐乎,亦是笑了一笑。 林若男一句话还没说话,见三人已经看到了皇帝的座驾和真身,将自己甩在一边儿,屁股坐不住,又被外面的热闹吸引,弯腰过去,将韩湘湘后衣襟一抓,拉了起来:“看够没?看这么半天也不知道喊我一声?你爹会教女儿么?懂不懂事呐。躲开,让我看看。” 正巧拉到一缕儿头发,韩湘湘疼得吃痛一声,想要腾出位置,手臂却被云菀沁一拉,扯了回去,伴着云菀沁的声音淡淡传遍车厢: “人家都看过好几次皇上了,还差这一次?用得着你来让吗!” 曹凝儿一见这情形,亦是摁住韩湘湘:“人都骑你脖子上了,连你爹都骂上了。”又瞥了一眼林若男。 韩湘湘虽然不敢得罪林若男,可这会儿有两个人在撑腰,也提起勇气,揉了揉被拉痛的头皮,低下头,不做声了。 林若男气得半死,怎么着,这是排挤自己?好笑!见三人将那看风景的窗口堵得死死,却也只好回过头,一屁股坐下,捞起茶杯喝了两口:“乡下人似的。难得见一次皇上,像过年一样。没见过世面的下作东西。” 云菀沁倒不介意林若男嘴里生蛆,反正蛆在她嘴里拱,只是既然一路同行,到了围场只怕也会住在一个帐子,倒有些头疼。 吉时到了,车驾陆续启动。 除了开道的前行禁卫军,宁熙帝的卤簿在前打头,蒋皇后的仪驾、韦贵妃的仪仗尾随其后,接下来就是皇室宗亲的仪卫,云菀沁的车驾则在最后面的臣宦女眷中,与最前面的隔得老远,队伍仿若一条长龙,蜿蜒地出去着城,若说那皇室一家子是龙头,自己充其量便挂在个龙尾巴上。 车驾由内城到外城,再过护龙河,最后直上御街,出了邺京大城门,浩浩荡荡踏上北上祜龙围场的官道。 皇帝出行,自然提前戒严,扫清道路。 穿城过郡,沿途官员哪里敢怠慢,都带着百姓在道旁夹道欢迎,还算热闹,云菀沁也不闷,只跟曹凝儿、妙儿等人一边赏着外面风景,一边说笑。 路上也没什么别的事儿,只除了林若男仍旧呼呼喝喝,云菀沁和曹凝儿不吃她那一套,便只有对着韩湘湘了,韩湘湘习惯了,能忍则忍,大半都顺着林若男,所以一路也还算安静。 出城没多久,一路稳妥了,云菀沁开始有点蠢蠢欲动,趴在窗户边,不时眺望一下前面,不知道蒋胤这会儿在哪个车子上。 车上几个小姐中,郑华秋只觉这云家的小姐是个不声不响的出众人儿,眼看着她刚才帮韩湘湘应付林若男,多注意了几分,见她张望,问道:“云小姐是不是在担心云少爷?” 云菀沁将错就错,贴近郑姑姑,笑了笑:“是的,也不知道我弟弟被安排在哪个车子上。” “应该是在臣家子弟的车队中,云小姐放心,自有人照顾。” 云菀沁眼珠子一滴溜:“噢,到了围场,不知我家锦重可会跟着皇亲一块儿狩猎?我听说这次除了皇子皇女,更有不少皇室宗亲外戚,就是连今年刚刚回京的蒋国舅也伴行吧?” 这话,似是云小姐试探自家弟弟能不能与皇亲贵族攀交,郑华秋也不生疑,笑道:“谁伴驾狩猎,这个就要看上面的旨意了,不过那蒋国舅身子有些亏,应该跟三王爷一样,皇上许是为怜恤,准两人留在帐子中歇息吧。” 云菀沁心里一个咯噔,蒋胤的事儿还没套出来,来了个别的霹雳,他怎么也参加了?之前云锦重从国子监同窗那边打听来的消息,名单里没说有他啊,一时也没有再继续套问蒋胤。 临近黄昏时分,秋狩的銮驾队伍经过雍州城,皇家驿站前,停了下来。 郑华秋下了一趟车,回来时告诉车上几家小姐:“今儿在驿所歇息一晚,明天午前就能抵达祜龙围场。” 几人应下来,在车子里等着郑华秋去驿馆内安排寝室和卧铺,等了会儿,几人在窗内,见到郑华秋回来了,却是皱着眉,正跟个太监打扮的人在车子下面小声争什么,断续有声音飞来: “……若是几个小姐问起来,叫我怎么说?……到底都是二三品大员家中的小姐,你们不看僧面也得看她们老子的面子啊,你们这也太……” 那太监愁眉苦脸地凑耳说了几句什么,郑华秋才叹口气,先上了车子。 “郑姑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曹凝儿试探着问。 郑华秋没说什么,只望了一眼云菀沁,面朝几人:“都安排好了,请几位先下车随奴婢来吧。” ------题外话------ 谢谢Zhuoli123、萧香回援、guohua135的月票   ☆、第一百零四章 暗穿小鞋,与尸同眠 在郑华秋的牵引下,几人下车进了驿馆。 云菀沁观察了下,整座驿馆的已经被禁卫四面八方保护得铁桶一样,密不透风,保卫的将官与兵士延伸到方圆一里开外,皇帝出行,果然是严厉。 经过几道门,绕过回廊,几人跟着郑华秋走到驿馆的东北角落。 是一个小院子,天井内静悄悄的,角落里竖着一个三层高楼,门口守着两个太监。 林若男琢磨着不对劲儿,皱眉:“郑姑姑,这是我住的地方么?我看其他车上的小姐们,都是住前面屋子,怎么我……” 话没说完,郑华秋已经打断,手一伸:“请各位小姐随奴婢上楼吧。” 林若男愤愤咽下未完的话,跟上其他人,上到了最高一层,进了走廊最末的一间房。 房间被一个落地罩隔成两部分,里面是卧室,布置得十分简单,而唯一的床榻,则是一张通铺。 其他臣宦子女住的房间,地龙熏炉,高床软枕,都少不了,这个房间简陋得不像话也就罢了,通铺上只有薄薄的几床被子,几个人分都分不匀,保暖堪忧。 林若男抱起臂,突然呲着牙,打了个寒战,嚷了起来:“哪来的风啊……” 大家顺着到处望,房间内高处的横梁和墙壁有些开裂,风顺着渗了进来,雍州城地处北方,一入夜的风是正北寒风,擦在皮肤上就跟刀子抹肉似的。 再一瞧,通铺正上方还有个小天窗敞着,没关严。 ”今夜,就请各位小姐在这儿过夜,各位小姐的随行婢子,可在外面的碧纱橱歇脚,以便照料着。“郑华秋交代了几声。 林若男见她要走,不依了,赶紧叫住,哇啦哇啦叫起来,:“喂喂喂,先别慌着走,这是我们住的房间?没弄错吧!还赶不上宫里奴才呢!其他家的千金,绝对不是住这种破地儿吧!” 云菀沁也是上前,轻声试探:“郑姑姑,这屋子漏风不说,被具也不够,是不是弄错了?” “是啊,郑姑姑,”曹凝儿上来帮腔,连最是内向的韩湘湘也凑拢过来。 郑华秋本想打个马虎眼,可眼下被逼得没法儿,叹口气:“没弄错,就是上头安排的。” “上头?”林若男冷笑一声,情绪激动起来,“哪个上头!会办事儿么!还真是活见鬼了!我要见他!你就说侍卫内总管林大业的妹子叫他——” 云菀沁见郑华秋脸色一暗,将林若男一拉:“先听郑姑姑说完。”林若男火气正大,“刷”的甩开云菀沁的手:“你们喜欢这种破瓦烂草房子,爱住就住,拦我做什么——“ 云菀沁没有注意,始料未及被她一甩,手臂正撞在旁边柱上。 曹凝儿过来看:”没事儿吧。云菀沁卷起袖子,瞟了一眼,揉了揉肘子:“没事。”韩湘湘一看,蹙眉,压低声音:”都青了一小块,哪里没事。“云菀沁摇头,示意并没大碍。 郑华秋见林若男情绪大得很,场面闹得不好看,声音亦是发了冷:”既然林小姐这么激动,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那奴婢便说了,圣上出行大小事务,皆由内务府操持,各位小姐一路上的吃穿住行,自然也是由内务府的安排。“ 这话一出,房间内空气一滞,众人怔了一下,连林若男也是像消了气儿的球,软下来许多。 那就是说,是内务府的总管安排的。 内务府总管郁成刚身居一品要职,背景更不浅,光瞧他姓什么就知道他出自郁家世族,伯父便是郁文平宰相,林若男就算是天大的胆子,哪里又敢去找郁总管说法,想也想不通为什么那郁总管给自己穿小鞋,轰地踹了一下椅子,气呼呼地坐到了床铺上:”这怎么睡啊,通铺?我生下来活到现在还没睡过呢!”说是如此,却赶紧趁其他三人没进来,霸占了一个最宽敞的地方,唤起婢子:“翠儿,雅娟,还不滚过来,给我的床铺掸掸灰!“ 碧纱橱外,林家两名婢子忙不迭进去伺候了。 妙儿在外面,将郑姑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也跟着进去,凑近云菀沁:”大姑娘,肯定是那郁柔庄使的坏……“ 管理出行队伍的内务府总管是郁文平的内侄,是郁柔庄的堂哥,动这点儿手脚岂不是轻而易举? 这个郁柔庄,看得端庄大气,风仪万千,心眼还真是比针尖儿还小。云菀沁终于明白为什么刚刚进来前,郑华秋要意味深长地望自己一眼,估计她也听内务府的小太监提过,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那郁成钢才安排了这间漏风房,看来郑华秋也是好心维护自己,免得自己被其他几个小姐排挤,尤其是被那喜欢闹腾的林若男借题发挥,一开始才并没说到底是谁安排,也并没在众位小姐面前明说原因。 郑华秋见一干女孩儿安静下来,不吵了,也就轻声道:”天色不早,稍后驿馆下人会送晚膳上楼,各位小姐用了以后就早些安寝吧,明儿还得早起上车,奴婢就在隔壁,若有什么事儿,随时差人来叫。“说着便先出去了。 不一会儿,有个老嬷嬷和一名太监端了饭菜来。 五菜一汤,四素一荤,荤菜里头也是肉沫子丁丁,用筷子戳半天都找不到几颗,蛋花汤更是清汤寡水,光可鉴人,哪里像伴驾的臣家子女该有的排场。 林若男将那荤菜单独抢到自己跟前,其他人也没有跟她争。 她吃了两口,又嫌没油水,呸呸吐出来,将筷子往桌子上”啪“的一磕:”不吃了!什么鬼玩意儿。“说着就回了床边, 云菀沁、曹凝儿和韩湘湘吃完,去了通铺那儿,才发现那林若男不但已经挑好了睡觉的地方,霸了角落最宽敞的地方,还一个人拿走了两床被子,有一床正是韩湘湘的。 韩湘湘脸色涨得通红,捏着裙角,声音蚊呐一般:”……那是我的被子。“ ”这明明是驿馆的杯子,谁拿了谁先得。你的被子?那你叫叫它,看它答应吗?“林若男兀自收拾着被子和枕头,头都不回,耍起无赖,活生生能叫人气得没辙儿。 韩湘湘眼眶里裹起了一泡儿泪。 曹凝儿书香门第出身,哪里见过这么霸道的,看不下去,喊了一声:“这儿统共只有四床被子,刚刚够我们四个人用,你多拿一床被子,我们就少一床,韩小姐晚上盖什么啊?” “我怎么知道?”林若男叉叉腰,“这么薄的被子,我一床哪里够,天儿这么冷,两床我还怕着凉了呢!染了风寒可不得了!你们自己手脚慢不早点儿拿,找我的不是干嘛?有病。” “你——”曹凝儿性子斯文,也是被她气得够呛,正想上前再说理儿,云菀沁把她拉住了:”别跟她争了,她爱拿就拿吧。“说着吩咐了妙儿一番,妙儿点头应下,脸上露出个笑涡:”奴婢总算明白什么叫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了……老太太还真是有远见啊。“ 云菀沁和曹凝儿把韩湘湘拉下来,见她年纪最小,性子又内向胆怯,安慰了几句,说了会儿话,气氛转好了起来,正在这时,妙儿也领着两个小太监抱着包袱回来了。 原来妙儿去辎重车那儿,将自家的行礼拿了回来。 拆开包裹,里头都是童氏准备的几床毛毯,自个儿手工编织的,填充的棉絮和质地自然厚实。 妙儿将毛毯拿出来,转头给那小太监打赏了银子,笑道:”有劳公公了。不过还有个忙让公公帮忙,可别忘记了。“ 两人喏喏几声,俯身退了出去。 妙儿将毛毯子摊开掸了掸,分给了自家小姐和曹凝儿、韩湘湘,三人捏捏这厚度,暖和得紧,挡晚上的寒意应该是没问题的,笑着一边谈天,一边将毯子铺开。 林若男见得眼馋,人家那一床毯子,足足能抵得过自己两床薄被子了,从通铺那边下了床,趿了靴子过来,手还没拉住毯子角儿,曹凝儿一巴掌把她的手拍下去了:“怎么,林小姐,这驿馆的菜你要霸,床你要霸,寝具你要霸,别人家的被子你也好意思抢?“ 林若男嗤一声,讪讪收回手:”嘁,什么了不起。“ 几人分好了床位,各自将寝具都铺好了,天色又黑了几分。 妙儿出门一看,见小太监将炭盆和炭块都备好了,放在了门口的走廊下,抱了进来,在室内点燃,烧了起来。 这下,屋子里完全没有刚才的清冷,温暖多了,韩湘湘笑得稚气的脸通红:“还是多亏了云小姐,一个冷清清的屋子,立马就有了人气儿。”正在这时,门咯吱一响,传来脚步声,有人进来了。 一名婢子打扮的女子提前几步,挑开帘子走了进来,说不尽的轻慢:“吆,还真是挺会苦中作乐呢。”又回过头,“小姐,都住进去了呢,人家都准备睡下了。” 云菀沁望过去,是绿水,后面的那个,自然就是郁柔庄。 郁柔庄穿着一件妆花缎琵琶襟长衫,因为夜晚出来,披着件云雁暗纹绣金斗篷,刚从外面进来,一身的凉气还没退去,显得人更是冷艳夺人,高雅不可逼视,天鹅般优雅修长的玉颈扬高,一双纤薄的凤眼在屋子里环视一遭,落到中间火势正旺的炭盆子,又瞟了一眼通铺上厚厚的毯子上,最后方才停在云菀沁身上,冰凉的双目越发是凉了几分。 除了云菀沁,其他三人都料不到郁宰相的千金夜半过来,纷纷起身,福了一礼:“郁小姐怎么过来了。“ 林若男更是一个箭步,笑着冲到郁柔庄跟前:”郁小姐。“面上不无谄媚,与对着云菀沁、韩湘湘等人的态度简直判若云泥之别。 郁柔庄看都没看林若男一眼,目色淡淡,噙着两分莫名的笑意:”晚膳过后出来消消食,正巧走到了这边,听说几位小姐的住所别具一格,顺道上来瞧瞧,没料,果然是独特得很呐。” 这话一出,林若男忽的眼珠子一亮,脑门一拍,是奇怪那内务府的郁成刚为什么给自己这一伙儿人穿小鞋,这会儿总算是醒悟过来了,那郁总管就是郁柔庄的亲堂哥,而郁柔庄前段日子在撷乐宴上,不是正跟云菀沁在太后面前争风过一次么! 原来,就是云菀沁害人! 就是云菀沁,害得自己住破房,吃糙饭,连个厚点儿的被子都没有。 这郁小姐背景厉害,见到自己跟那云菀沁一屋,不会将自己分到了云菀沁那一派,日后也会针对自己吧? 曹凝儿和韩湘湘,自然也听说过撷乐宴那件事,跟林若男想到一堆去了,面面相觑。 云菀沁浅浅一笑,不徐不疾地回应:”有劳郁小姐牵挂了,不过房间安排好了,还请回去吧,夜路难行,小心摔了跤。“ 林若男瞪了一眼云菀沁,几步过去,就跟身后有瘟疫一样,躲开都来不及,扯了郁柔庄的袖子:“郁小姐,我跟她们都不熟的,尤其那云家小姐。你看,能不能叫郁总管给我换个前面的房间啊,这房间又偏僻又漏风……” 郁柔庄颇是厌恶地挣开林若男的拉扯,心眼儿却是一活络:“噢,你们想换房间?除了林小姐,还有谁?”眼光温和地落到曹凝儿和韩湘湘身上:“你们要不要一块儿?” 妙儿见郁柔庄得寸进尺,想要孤立自家姑娘,拳头一捏,对郁柔庄憋了好几场的脾气,终于忍耐不住,恰巧窗外远处传来犬吠声,是夜晚侍卫牵着狩猎的追踪犬,正在巡逻视察驿馆,声音一扬,冷笑:”谁家的狗,大半夜的,自己的狗窝不待,偏偏要跑到人家的屋子来乱吠啊!“ ”大胆,竟敢辱骂我家小姐!”绿水见妙儿指桑骂槐,喝叱一声。 “我几时骂你小姐?真是伸着脑袋接石头!”妙儿叉腰,混气儿毕现。 郁柔庄倒是没说话,只上前几步,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抬手就朝妙儿的脸上“啪啪”两嘴巴,惊心的清脆声在安静的夜色和屋里尤其响亮,正要再打第三个耳光,手腕已被人捏住。 云菀沁两枚瞳仁发了凉,钩子般盯着:“不请自来跑到别人的屋子,问都不问打别人家的婢子,这就是宰相家千金该有的仪范?“ 郁柔庄冷笑,”啪“的挣开手:”把自己的婢子教得野蛮不堪,辱骂朝廷重臣的千金小姐,你说该不该打?便是连你这主子一块儿打了都不为过!“ ”该,该打。“林若男帮腔,瞪一眼云菀沁。 云菀沁眼光仍凝在郁柔庄娇容上,悠道:“我不会教婢子,那么……郁小姐呢?别忘记,郁小姐找万春花船上的粉头来害人的事儿,还在邺京贵户圈子里传着呢,虽说郁家势大,郁宰相压得紧,别人碍着面子也没有多提,可私下,不要当别人都瞎了哑了。让我来猜猜,这事儿还要闹多久,才会消停下去?”声音一顿,窝浮出两分诡异笑意:“半年?十个月?一年?” 郁柔庄脸色暗下来。 云菀沁走近了两步,背着手,端视她:“……你说我婢子辱骂你,我也不怕与你对峙,要不咱们这就去找宫里的掌事人那儿去评评理?内务府是你家开的,可上面能说得上话的主子还多得很,要不,咱们去找贵妃?贵妃不行,找皇后,皇后再不行,咱们……直接找皇上?我今晚上也不指望休息了,闹到天光亮,也跟郁小姐将这事儿弄个明白,好不好?“ ”市井粗妇,粗妇!“郁柔庄被她这副咄咄逼人的痞态弄得牙关一痒,还没打过瘾的手又举起来,却又冷静下来,狠狠一拂袖,甩了下来。 她就是看见自己撷乐宴上那个糗事儿还没完,不敢多闹。 万一真的闹大了,败了圣上出游的玩兴,郁柔庄也讨不着好。 云菀沁是粗瓦,连红胭这种污糟女子都敢接近,还有什么做不出?自己却是个瓷器,想要整她,手段不多的是,今儿叫她住漏风房,明儿也能叫她住高危屋,犯不着跟她明着闹!呵! 郁柔庄深深看了一眼云菀沁,拂袖转身走了。 林若男却是跳了脚,在背后追了几步:”郁小姐,我可是站在你这边儿的啊,我刚刚不还帮你说话了么……你别走啊……你给我再安排别的马车和屋子啊……我早就看她们几个人不顺眼了……郁小姐别走啊……“ 门”哐当“被绿水一甩,两人早没了影。 林若男呆了片刻,狠狠跺了两脚,回到里屋,见云菀沁正在查看妙儿脸上的伤势,冷潮热讽:”还好意思哩!原来,是你害得我们一起穿小鞋!这才第一天呢,秋狩来回行程都是内务府安排,看日后怎么办!我要被你害惨了。我要是你,就该感到惭愧,然后自个儿灰溜溜打包单独去住个屋子,别害人害己……“ ”够了!“曹凝儿书香门第出身,素来还算和气,这会儿一喝,却是难得有几分威严,”嫌事儿还不多么?难不成云小姐愿意被人穿小鞋?云小姐也在尽量挽救,这不,被子都拿出来了,厚的软的全都给了我们,将宽敞地方也留给了我们,你还要怎样?一路上,咱们已经尽量迁就着你,你刚刚倒戈,帮着别人打云小姐的脸,你当云小姐是没本事跟你闹?还不是想着对我们有几分愧疚,才忍了你?!林小姐若是仍不满意,明儿便去找管事的要求换同行的同伴!至于这么唧唧歪歪个没完么!“ 云菀沁用棉花球蘸了蘸随行带的白药,正在给妙儿轻轻擦着巴掌印,听到这里,抬起头,朝曹凝儿感激地递了个眼神。 林若男讨不到好处,哪里服气,哼了一声:”好啊,你当我不想啊?傻子才想跟你们住在这种鬼地方!我明儿就去说!我哥是侍卫内总管,你当郁家完全会不顾我林家的面子?”瞄向韩湘湘:“怎么,你明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换屋子?” 韩湘湘嗫嚅了一下嘴巴:“我,我还是想跟云小姐和曹小姐一块儿。” “你——”林若男见连韩湘湘都不听自己的话了,也不知道云菀沁到底给了她什么好处,气得转头回床捂了被子。 云菀沁给妙儿弄好了伤势,红肿消了一些,叫她赶紧去休息了。 梳洗之后,云菀沁见夜色不早,其他三人都躺下了,便靠着窗户,捻熄了灯芯睡下了。 赶了半天的路,风尘仆仆,晚上这么一闹腾,更是疲倦不堪,云菀沁本来是个睡不沉的人,以为自己在陌生地儿会择床,没想到挨着枕头还没一会儿,困意袭来。 将睡未睡的时候,没有掌灯的房间里,通铺那一头,有人嚷了起来,夹杂着林若男和韩湘湘的声音。 “那个林若男,又在搞什么鬼,扰人清梦。”快要睡着的曹凝儿揉了揉眼,不耐烦地嘟嚷着。 两个人套了衣服,起来一看,原来林若男睡了会儿,才发觉凉飕飕的,挑的好位置,正对着天花板上的小天窗缝隙,这会儿夜风往里面渗,便拉了最好欺负的韩湘湘,叫她跟自己换位置,嘴巴里嚷着:“反正你有别人给的被子,怕什么!” “这个林若男,还真是自私,那可是她自个儿挑的地方。“曹凝儿忍不住啐了一口。 云菀沁见韩湘湘被林若男逼得厉害,爬起来,也懒得掌灯,趿着小靴,抱起被子就摸黑过去,对林若男说:“你睡我那边吧,那边没风。” 林若男觉得这是云菀沁应该的,连声谢也没道,抱了被子枕头就哼一声,去了那一头。 韩湘湘轻轻拉了一把云菀沁的寝衫角儿:“这边有风,云小姐别染了风寒……” 云菀沁已经三下五除二爬上床,罩上被子,笑着说:“没事儿,我被子厚实。”韩湘湘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几人安妥了,也真的都累了,半晌,房间没了声息,个个都进了黑甜乡。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林若男又闹了一场,云菀沁的瞌睡虫被吵跑了,很难再重新进入睡眠状态。 闭着眼睛,她默默数着数,尽量让自己快点入睡。 也不知道到了几更,或许是下半夜了吧,总算来了睡意。 就在快跌入梦乡的一刹,云菀沁只觉得脑后有一阵轻风拂过,凉飕飕的,耳边还有些动静。 上辈子,云菀沁在侯府生病后,睡眠一向不好,一晚上坐到天亮都是有的,大夫来看症时奉劝过,睡眠是身体康健的基础,如此只会影响精神,继而加深病情,恶性循环之下,病怎么好得起来。 云菀沁当时看着夫婿纳妾蓄姬,精神又怎么好得起来,睡眠持续差了下去,再累也睡不到三个时辰,而且特别浅,一遇着动静就马上惊醒。 这辈子,这个习惯也有些保留,虽不至于像前世那么差,但睡觉时却一般人要精些,前段日子,云菀沁自酿了三花益颜酒,每晚睡前小酌两口,妙儿和初夏只当她是为了养颜美容,其实她大半是为了提高睡眠质量,喝点儿小酒,微微醺,睡眠也会酣畅无梦,舒服多了。 今天在外面,没有饮酒助眠的条件,便不像以前睡得那么沉。 这会儿,细碎动静一响,云菀沁好容易建立起来的睡眠环境,再一次功亏一篑,头脑又清醒了。 酣睡的人意识有时先醒了,可身子却迟钝半刻,懒得动,云菀沁也是如此,须臾,只觉得耳边好像又传来嘎吱声,心头一疑,是关门的声? 不会的,这大半夜的,谁会进来? 门口有五个婢子,再外面有太监和宫人,楼下院子外更有侍卫夜间巡逻呢。 云菀沁撑起身子,借着天窗和窗户射进来的月光与楼下侍卫巡守时的灯火,扫视了一圈屋子,没人。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莫名还是有些冰凉,就像是冬季檐下的长冰柱,融化后,一滴滴地落到皮肤上、渗进骨头里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寒。 她不放心,下床去看了看门,锁得好好,再回来瞟了一眼通铺上的曹凝儿、林若男和韩湘湘,三人都睡熟了,鼻息平和,呼吸均匀,并没什么事。 拍拍胸口,她的紧张感松弛下来,兴许是多心了。 经过一晚上这么两次折腾,云菀沁的困意终于大波来了,没半刻,眼皮子一合,睡着了。 * 第二天,因为睡得最晚,云菀沁醒的也是几个人中最迟的。 香甜的睡意还没完全消散,云菀沁眼皮松动了一下,虽然还没睁开,却已经感觉到天窗外射进来的朦朦天光。 郑姑姑应该要来催促起身梳洗了吧? 翻了个身,云菀沁浑身疲倦经过一场睡眠,扫荡一空,刚揉了一把惺忪的睡眼,耳边传来女子尖利的叫声: ”啊——啊——死人了——死人了——“ 女子年轻而娇嫩的声音就在耳前,距离不遥远,充满着恐惧和崩溃,马上又有恸哭声爆炸开来。 云菀沁一个激灵,什么睡意都没有了,坐起来看,只见最先醒来,与林若男相邻而睡的曹凝儿身上还套着薄丝寝衣,披散着还没来得及梳理的头发,手撑着床榻两边,往后退,已是吓得面无人色,尖叫声正是从她嘴里喊出来。 而韩湘湘比云菀沁早醒了一会儿,看清楚通铺上的情形后,更是惊吓过度,连叫都叫不出来,”啊——“一声还没叫出口,慌慌张张之间,一个不小心摔下床榻,顾不得摔疼就缩到了角落里,手脚打起了摆子,浑身发抖。 云菀沁二话不说,掀开被子跳下床,跑到房间内唯一没有动静的人旁边。 林若男身上搭着被子,就像还在睡觉一样,被子没有褶皱也没怎么乱,几乎没有异样,只露出一张脸。 可那张脸上,眼睁得圆圆的,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眼角处有血丝流出来,嘴唇泛着乌紫色。 一副可怖的死不瞑目的样子,难怪曹凝儿和韩湘湘吓得魂飞魄散! 云菀沁屏住心头乱跳,伸了一只手指过去,凑到林若男的鼻下,没有任何呼吸,喉咙一干,却毫不迟疑:“她已经气绝身亡了,赶快通知郑姑姑。” 一听这话,曹凝儿和韩湘湘更是扯着喉咙尖叫起来,拼命地下床往后退,也不知道这林若男死了多久,想着只怕与一具尸体睡了一夜,两个人怎么不怕? 此刻,门外碧纱橱的四名婢子已听到了里头的惊慌,冲了进来,见这情况,也是叫成了一团。 林家两个丫鬟更是扑了上去,大哭起来:“小姐……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儿……” 虽这林若男不讨喜,一路处处针对,可见着她死得这么蹊跷,云菀沁也没什么开心,显然,林若男是非正常死亡。 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不要碰靠近她,“云菀沁见林家丫鬟要扑到自家小姐身上,还要扯林若男的衣角,厉声阻止,“若是他杀,小心毁了证据!” 这么一说,林家丫鬟立刻缩了回去,跪在地上痛哭不已。 其他几人则是浑身打颤,恐惧不已。 他杀? 怎么会有人谋害林小姐? 她们可是跟着御驾出行,保卫森严,谁有这个胆子窜进屋子来谋害! 正这时,郑华秋被人叫了过来,一看,虽白了脸,到底老成,马上对着身后的太监高声一喝: “通知内务府过来!”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来了一名内务府官员,带着两名皇宫禁卫打扮的扈从,一见屋内情景,大惊失色,叫郑华秋将几名小姐和婢子带出去,检查了一番现场后,令扈从将林若男的尸身用白布一裹,抬了出去。 却说云菀沁与曹凝儿、韩湘湘被安置在另一间屋子,喝了两口热茶,情绪稍微平定了一些。 正这时,内务府的官员过来了,眼光在三名女子身上扫了一圈儿,面色严峻: “请云小姐、曹小姐、韩小姐跟下官下楼去一趟,慎刑司的几个大人想要见见你们。” 话一出口,曹凝儿和韩湘湘又是一阵惊惶:“什么,去哪里?慎刑司的人为何要见我们?与我们又没有关系……” 云菀沁低声安抚:“没事,咱们与林小姐同住一屋,应该是内务府找我们循例问问昨儿的情况,照直说就得了。” 两人安心了点儿,与云菀沁一同跟着出去了。 郑华秋见那云菀沁沉稳,虽受了惊吓但思路没乱,倒是松了口气,可想着还是不怎么安心,毕竟这几家小姐都是自己带的,匆匆跑下楼,打算找人探听一下那边的情况,刚一下楼,跟个年轻英挺的侍卫差点撞个满怀。 男子目光如炬,将她手腕子一捉:“郑姑姑,我听说起程的时辰要往后推迟,是你这儿出了事,到底怎么了?” 郑华秋一看,是秦王世廷身边的贴身扈从,忙施了个礼,喘着气儿,将原委说了一遍。 施遥安听得脸色一变:“几位小姐现在人呢?” “内务府慎刑司的人将人请过去了,估计是问话。” 施遥安转头就朝驿馆的正北处大步走去。 * 正北的高大屋宇朱瓦青檐,富丽堂皇,是皇亲们居住的地方。 年轻的侍卫如风一般进入华丽的内堂,打帘进入内室,沿路不时有人躬身请安:“施大人。” 夏侯世廷素来就起得早,今早要启程,更是雄鸡不啼就起了身,梳洗毕,束好发冠,窗前捻棋落子,自垒取乐,等着上路。 锦绣堂皇的厢房内,地龙烧得正旺,中央的鹤咀金铜熏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 男子身着白色细绫长衫,外面披着件狐毛领着的滚金蟒纹大裘,腰上系着金黄色的宝带,轮廓分明的脸庞微微俯低,深邃的眸凝着还未解开的棋局,身边是这次随行照料饮食起居的蕊枝。 蕊枝俯身,目光柔和,语气温婉体贴:“三爷,早晨风凉,不如多加一件衣裳。” 夏侯世廷指间刚夹中棋篓里的一颗黑棋,还没离手放定,正要答话,帘子一打,风灌了进来。 施遥安从门外跑过来,压低嗓门:“三爷,不好,云小姐那头出了些事。” 男子指间棋子“蹭”一声落盘,溅乱了棋局,蕊枝黛眉收拢,脸一暗,望向施遥安。   ☆、第一百零五章 解剖,施暴 内务府临时将驿馆西南处一间屋子做审讯室。 慎刑司是内务府下面的七大司之一,负责宫廷内的刑狱责罚。 天刚亮,日头还没完全升起,屋内光线不好,显得阴森而诡暗。 正厅内,慎刑司的官员坐在上首,旁边伫立着两列孔武彪悍的太监,手持御杖,形貌威严。 气氛紧绷得让人透不过气。 云菀沁、曹凝儿和韩湘湘三人进去后,俯身行礼。 韩湘湘年纪小,见那官员脸色发黑,好容易被云菀沁稳定下来的情绪又瘫软了,吓得小声抽泣,曹凝儿其实是这次最倒霉的,惊吓也最大,最早起来第一个看到林若男的尸体,又正挨着那林若男的尸身睡了一晚上,更不比韩湘湘好过,一直惨白着脸。 慎刑司官员开门见山:“三位小姐与死者同居一屋,又是最先发现尸体的,叫三位小姐来,主要是来问问,林小姐昨儿一路上可有什么异常,有没有什么犯病的兆头?” 云菀沁见曹凝儿失魂落魄,韩湘湘还在擦眼泪,朝大人主动开口: “回大人的话,林小姐一路上都十分精神,不像是个有病的,昨儿晚上,臣女几人约莫是戌时末睡下的,睡前那林小姐也没什么异样。” 慎刑司官员目光一沉,琢磨云菀沁的话。 云菀沁抬起眼,悄声试探:“不知林小姐的死因到底是什么?” 慎刑司官员看向底下的少女,正是犹豫着要不要说,堂屋帘子一打,有人走出来,语气十分的严峻:“内务府的大夫刚刚验过尸,窒息而死。” 来人约莫三十出头,长相跟郁文平有三分想象,绿色官袍,蓄着胡子,眼神微阴鸷。 众人一见总管郁大人亲自来了,刷的全都站起身,弯腰行礼:“郁总管。” 窒息?云菀沁一疑,之前看医经时,免不了会提到人死的一些症状,嘴唇乌青,眼睛流血,乍一看,那林若男是明显中毒而死的症状。 云菀沁轻缓开口:“郁大人,死因是不是窒息,言之过早吧。” 郁成刚见三人当中,只有云尚书家的那位嫡长女最稳健,非但没像曹小姐和韩湘湘那么失魂落魄,哭哭啼啼,此刻还丢出这话,眼皮狠狠一挑,坐在官员让出的圈椅内,眸中透出一股狠戾:“云小姐是吧?闻名不如见面,果真是皇太后赐宿过的人儿,这个场面,居然也能临危不乱。不是窒息?你又没有验过尸,难不成比太医还要神通广大?” 云菀沁眼眸泛起珍珠一般的淡然光泽:“郁大人,窒息是与空气隔离,不能呼吸而死,除了自身有病,无非三种形式,勒死,溺死,捂死。按照林小姐死在房间的情况,被水溺死是没有可能了,而勒绞,颈子上必定有绳子勒过的痕迹,而林小姐脖子光滑无痕,我们都看得清楚。剩下的无非就只有捂死——” “是啊,云小姐也这么说了,那林小姐死在床上,指不定就是凶手用被子捂住她的头脸,造成她不能呼吸致死。”慎刑司官员站在郁成刚身边接口说道。 云菀沁摇头,斩钉截铁:“我们发现林小姐的遗体时,盖在她身上的被子和枕头十分整齐,完全没有一丝揉皱凌乱,当然,你们可以说,凶手在用衾被捂死她后,还特意细心地放还原了。但是,被捂死是需要时间的,不是眨个眼就会没命,就算林小姐在睡梦中,也会条件反射地挣扎、痉挛,免不了会踢被子、呜咽,做些下意识的动作,可尸相完全没有半点反抗的痕迹。何况,屋内不止林小姐一个人,还有我、曹小姐、韩小姐,我不认为那个凶手会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做出这么大动静的谋杀行动。所以,那林小姐被人捂死的可能性,并不大。”说着一顿,声音扬高了一些,“还望内务府重新调查林小姐的死因。” 郁成刚越听越脸黑,这女孩已经在怀疑自己徇私武断了,只是不好明说,在委婉地表示抗议。 待云菀沁说完,他冷笑一声:“云小姐,你是不信任我内务府的裁决,还是认为我这个大总管不会办事?区区一具尸体,连死因都验不出来,我内务府的大夫,岂不是吃白饭的?你既然说得头头是道,那你来说说,依你看,到底是怎么死的!”毛儿都没长齐的小姑娘家,难道还真的能说出个道道儿。 吃白饭还算好,就怕有人根本不愿意将这事儿闹大。 若是中毒而死,那就绝对是有人谋害,会引发动乱,让人恐慌,毕竟,銮驾队伍中有人是凶手,还藏毒,这事儿绝对很大条。 若是窒息,这个死因就太宽泛了,到时候内务府还能扯林若男自己有旧疾,引发了休克,不能呼吸才致死。 云菀沁盯住郁成刚,毫无避忌:“林小姐嘴唇青紫发乌,眼窍流血,是毒发身亡的迹象,大人何不查看一下林小姐的胃腹和咽喉内,看看有没有残毒。” “小姑娘就是小姑娘,”郁成刚捋捋胡子,眼神轻蔑,“你当内务府没有试过毒?太医用银针试探过,尸体内并没有毒素。内务府也盘查过林小姐一路吃过的所有饮食,包括身上接触的所有物件儿,完全没有任何可能有毒的东西。窒息而死的人会眼球外凸,正好合乎林小姐的死相。” 若是很隐蔽的毒,光是区区的银针,根本试不出来,云菀沁平时在研磨花粉时,怕有些植物的茎秆带微量毒素,也会提前用银针进行查勘,但活生生一个这么大的人,血肉之躯,五脏器官繁多,若是没有查到位,银针完全顶不上用。 可,显然,这位郁总管,根本不愿深入查。 云菀沁本来想把昨晚上半梦半醒中,感觉有人进屋的事儿说出来,可眼见郁成刚这种不愿意深究的架势,就算说了,他也会说自己是做梦,睡得糊里糊涂,不足可信。何况,她当时确实是没看到任何人,说了也是白说,这么一想,暂时沉下来。 曹凝儿见云菀沁与内务府的人对着干,害怕郁成刚受到质疑和挑衅,会打击报复她们,私下将她一拉,低声道:“云小姐,算了。你别说我心狠,那林若男死了就死了,平日打鸡骂狗,喜欢欺负人,也不是什么好人……难不成还害得我们也跟着一道受牵连么?你别跟郁总管争了。” 这不是算了的问题,云菀沁心头的疑窦已经宛如烈火燎原,烧了起来。 那林若男确实不是个善良之辈,嘴巴贱,见高踩低,不讨人喜欢,可要说杀人放火的事儿,她估计也没做过。 云菀沁不认为有人跟她不动戴天,非要置她于死地。 方才对慎刑司官员转述昨儿的情况时,她脑子里的弦一动,闪过一处细节,已经让她深吸了一口气。 她跟那林若男是换过床的。 换床后,她模糊地意识到有人进来。 那凶徒会不会……想杀的本来是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和林若男已经换了床,所以摸到自己原来的床铺上。 ——以至于,那林若男代自己而死! 这样一想,云菀沁脊背有些发凉。要是昨天晚上,林若男睡前不撒泼使性子,不要求换床,今儿早上横尸的,指不定就是自己! 要是真的是这样,凶手不揪出来,不单单是林若男死不瞑目,云菀沁自己也觉得背后冷飕飕。 绝对不能就此罢休! 郁成刚沉着一双目,看着底下那少女神色的变幻莫测。 女孩没有说话,脸庞如一块莹润而饱满的玉,毫无瑕疵,粉光霞灿,长睫如蝶儿一般落在下眼睑,垂下一片看不透情绪的阴影,眼波微微荡漾着。 尽管容颜稚嫩,却颇有几分旖旎动人的姿色,最叫人稀奇的是,美眸完全没有丝毫惊惶,就像是比这更大的事都见过,让人生生沉醉进那一双秋水剪瞳。 仔细端详起来,竟叫郁成刚这个多年沉溺声色犬马,看惯了各色风情女子的中年男子都为之一震,失了一小下神。 内务府势力大,专门管理宫中各项事务,皇宫中哪个奴才不得每年孝敬着,大批貌美宫女对郁成刚投怀送抱的不在少数,受罚的宫女关在内务府的监狱里,若长得标致,被郁成刚看中了,也会叫人偷偷带出来,凭借大总管的官位威逼利诱强占,那些犯错的宫女谁敢说什么? 这女孩儿,虽是尚书女儿,官家千金,眼下却更是自己正在审理的嫌疑人。 与那些宫女又有什么区别? 郁成刚摸了摸下巴,被权势熏得无法无天的一双混浊眼睛中,*缓缓流动。 不过,女孩身上那种显然不会叫这事就这么算了的决绝,又叫郁成刚心中一冷,发了狠。 郁成刚心头一狠,下定决心,捋了捋胡子,端详着云菀沁:“怎么,云小姐没话说了?那么,轮到我来说了。” 中年男人站起来,背着手,走到三位小姐跟前,在她们旁边慢慢地转了一圈,无形中将本就压抑的气流,带动地更加令人紧张。 曹凝儿跟韩湘湘不知道郁成刚要说什么,头顶仿佛乌云罩顶,风雨欲来。 两人私下紧紧握着手,掌心汗水湿透了,她们虽然是闺中女儿,却也知道内务府是直接听命于天子的,其他部门无法制约,权利不小,就算自家的父兄来了,恐怕也求不了情,只能任由内务府来处理,而慎刑司更是内务府的爪牙部门,对于宫中发生的案件,几乎拥有绝对的审理权,每年因为犯错,受罚而死于慎刑司里的宫人,下至普通奴才,上到不得宠的小嫔妃,不知有多少。 郁成刚目光落在云菀沁的身上,身子一倾,凑近她的脸蛋前,不易察觉地轻轻嗅了嗅少女甘甜的芳香,语气阴狠:“本官在你们来之前,审过你们房间外的几名宫人,倒是听说昨天晚上云小姐与林小姐吵过架,房间里声音大得很,恐怕吵得还很是凶,是吗?” 云菀沁豁然,这是想将罪名推到自己身上不成,说自己有杀人动机?呵,好笑,避开两步,躲开这中年男子的垂涎目光,反问:“不知大人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云小姐只需答一个是,或不是。”郁成刚声音一厉,目色一睁,来势汹汹,若是寻常的女儿家,只怕吓得腿都软了,什么都得招供。 云菀沁反笑道:“我跟林小姐说话大声一点儿,就叫吵架?那郁总管如今对我这个嗓门儿,人家是不是以为郁总管也是在跟我吵架呢?” 郁成刚懒得跟她废话,突然将云菀沁的一只手臂一提,“刺啦”一声,将袖子卷了上去,露出半个雪白小臂。 “郁大人——”曹凝儿一声惊叫,韩湘湘也扑上前几步。 肘子上淤青未消。 “若没有吵架,云小姐胳膊肘这淤青哪里来的?不单单吵架,都动起手了!云小姐也算个娇人儿,被死者打成这个样子,应该心里很火大吧?看来,云小姐与死者积怨不浅啊!”郁成刚阴涔道,“云小姐若是还想狡辩也没关系,房间里那么多人,外面也有宫人伺候着,全都是人证,一问就知道你跟林小姐是不是闹过!” 云菀沁用力将男子的手一甩,郁成刚也不多说,松开少女的娇骨玉臂,笑着坐回了圈椅内。 曹凝儿看情形不对,忙道:“大人可别误会了,云小姐并没与那林小姐起争端,全是林小姐先闹起来的,云小姐根本就不屑跟她吵,当时并没跟林小姐多回嘴一句!” “是啊大人,”韩湘湘最是胆小的人,也是开口,“臣女当时说云小姐手臂都肿成这样了,要不要紧,云小姐却说没关系,还反过来安抚臣女呢,如果云小姐心里怨恨林小姐,怎么会如此和风细雨?” “两位小姐没有接触过犯人,有所不知,”郁成刚眯着眼,十分遗憾地摇摇头,“有的罪犯是情绪型的,火气上脑当场就要报复,有的人,心机却是颇阴暗,埋进心里,当时什么也不说,事后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报复。你们看看,从今儿早上你们发现死者的尸体,到现在,这位云小姐有没有跟你们一样惊慌失措,又哭又跳的?依本官看,云小姐,恐怕就是后一种人吧。” 众人屏住呼吸,望向云菀沁。 云菀沁直直对视郁成刚,却是笑靥绽开,脸上充盈着轻视:“所以,按照大人的推断,报上去的版本应该是:小女子前夜与林小姐起了争执,胳膊肘不小心被她推撞了一下,弄伤了,结果心生杀机,晚上趁人都睡着了,便用被子将林小姐给捂死了,然后再回去继续安乐地睡大头觉?刚刚我质疑和断定林小姐的死因,也全是因为我为了转移视线,害怕被你们查出来,才声东击西,对吗?” 郁成刚见女孩儿全盘猜中自己的心思,心中一动,脸上却冷笑一声:“这就是如今最合理的情形。” 慎刑司官员弯下腰,掩口轻声道:“大总管,若是如此,这云小姐不管有没有罪,都是林氏案件的嫌疑人,按理儿说,自然是不能御驾随行了,小的这就去通知雍州的知府,暂时收监这边的知府大牢,再押送回京城刑部细审……” 话音虽小,室内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曹凝儿大惊失色,拉住云菀沁的手:“云小姐,这可怎么办是好——”出来伴个驾,惹了一身臊,竟当成嫌疑犯遣返回京,就算回去查清楚了,不是云菀沁做的,这事儿也太吃亏了,堂堂个官员家小姐,在牢里被关几天……那可是牢狱之灾啊!这是倒的什么血霉! 韩湘湘呜一声,又一次哭了起来。 云菀沁放开曹凝儿的手,怕?倒还真的没有。 要是说现在只有内务府一个部门在,她可能还真有点怕,因为只有内务府大总管一手遮天,可如今她是在哪里,她可是在御驾随行啊! 銮驾中,能做主能说得上话的贵人主子多得很!贵妃、皇后,甚至还有皇帝!无非就是闹大!闹得纸包不住火! 这郁成刚万般也想不到,她前世哄骗了婆家长辈,连御状都告过了,这会儿怎么可能跟个闺阁弱女一样。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云菀沁声音稳沉,“大总管真拿我当嫌疑犯,我也没辙,只是这事儿太大,家父好歹是刚上任的尚书,总管关押我之前,难道不该跟皇上皇后他们打声招呼么?”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这个官员女儿算是老几?莫非我这个内务府总管还不能做决定?还胆敢见皇上和娘娘?你放心!你先去,本官后脚就去通报!”郁成刚心里有鬼,眼色一变,慎刑司官员悄悄手一挥,两名腰粗膀圆的内务府太监上前,就要伸手去托住云菀沁,却听一声喝止传来:“郁总管,慢着!” 是个老人的声音,却声若洪钟,中气十足。 云菀沁听得耳熟,心中一惊喜,回过头。 老人身着青色长衫,圆脸涨得通红,一脸福相,精神矍铄,手上拎着个问诊的医箱,跨步进了正厅内,果然是姚光耀,这次他作为太医,也御驾伴行,只还没见着,没料这会儿竟是出现了。 郁成刚眉头一皱,这老家伙只知道在太医院穷捣鼓,从来不过问闲事的,现在来凑什么热闹,却仍是起身:“姚院判怎么跑来了?” 姚光耀瞥一眼云菀沁,一个箭步先过去,呸了一声云菀沁身后的两名太监,从:“蹄子拿开!” 两名内务府太监只得退了几步。 郁成刚更是糊涂了,又不依了:“早上林大业家妹子的事儿,姚院判该听说了吧,本官正在审人,您这是干什么?” 姚光耀将医箱一放,直直瞪住郁成刚,乌黑眼珠子就跟三岁小童似的:“审人?老夫看你先审尸吧!连尸体都没验清楚,还唧唧歪歪审什么人呐,我呸!” 宫里的医者,不管是哪个部门的,都是出自太医院的,内务府给林若男验尸的大夫自然也不例外,验完尸体,回去跟姚光耀私下说了一下。姚光耀一听大概知道了,这个郁成刚又要搞些冤假错案,玩儿栽赃了,要是别人就算了,再一听,那宫外唯一收的小女徒也牵涉在内,便坐不住了。 这老家伙在宫里仗着与贾太后是多年的老交情,又常常给皇上皇后等人问平安脉,一向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愿意讨好别人,郁成刚先还对姚光耀有几分客气,见他斥到了自己鼻子上,也是恼了:“审什么尸?都验完了,窒息而死!尸体都已经安置进了驿馆内的冰窖!” “呵呵,窒息,你死的时候,也能是窒息,你儿子孙子死的时候,都能是窒息。可为什么会窒息,你查清楚了吗?”姚光耀不依不挠,又拍拍巴掌:“来人啊,把死者的尸体抬进来!” 郁成刚被这老顽童呛得一脸血,再一听姚光耀竟将林若男的尸体都从不经允许弄了过来,更是咆哮起来,举起手指着姚光耀斥起来: “胡闹!胡闹!是哪个准许你随便乱动案件死者的尸体!你有这个权限么?!你——你——我这就去禀奏圣上!看你怎么交代!” 姚光耀拽住郁成刚的手,笑眯眯:“急个什么,等我验完了你再去投诉我!运个尸体练个手而已,怎么着?还能把我的头砍了?最多罢了我的官儿,正好,我请辞了几年太后和皇上都不放我离宫,我到时还得请你喝酒,感谢你呢!” “你——你!”郁成刚气得一口血怄在胸口,却见姚光耀手下的两名小医员已经抬了个蒙着白布的木头担架进来了。 虽然林若男的尸体被白布遮着,但刚从冰窖里搬出来,仍散发着一股凉悠悠的寒气。 曹凝儿和韩湘湘倒吸一口冷气,拥在一起,将头偏了过去,不敢多看一眼。 姚光耀左右一望,指示属下将大厅里的一张长桌抬了过来,示意将尸体放了上去,又将医箱打开。 郁成刚回过神,连忙过去阻止:“你到底要干嘛!” “干嘛?”姚光耀咧开森森大白牙,“老夫觉得看这尸相,有些像中毒,这就剖尸,看看到底是不是!” 郁成刚估摸着光靠自己,是阻止不了这个疯狂大夫了,眼珠子一转,退了几步,对着慎刑司官员耳语:“去,赶紧通知林大业过来!” 官员会意过来,连忙跑了。 云菀沁见姚光耀都认为是中毒,更加充满信心,也几步上前:“我来帮您。”在外人面前,不能以师生相称,可语气里全是温软和乖巧。 姚光耀笑笑,朝郁成刚说道:“正好,死者是女子,老夫一个人也不方便,为了尊重亡人,就由云小姐代替老夫给死者脱衣吧。”说着,已掏出医箱里的一套医用刀具。 郁成刚咬牙,尽量拖延时间,上前双臂一张,挡住桌子上的尸体:“姚院判再想清楚一些,可不要后悔!我刚才已经叫大夫查过了,并没查出体内有毒,要是你也查不出来,我一定告上去,叫你好不了!” “哎哟哎哟,我都说过了,一切等我验完再说,你这人年纪没我大,怎么这么磨叽……”姚光耀举着手里明晃晃的刀具,咻的一闪,郁成刚条件反射地躲开。 眼看着姚光耀“唰”一声,掀开白布,扯上遮挡的帘子,门口传来一声嚎哭:“妹子,我的妹子啊——” 郁成刚一阵狂喜。 侍卫内总管林大业身为侍卫队的长官,也是此次护驾的官员之一,今早一听林若男的噩耗,已是五雷轰顶,只听说内务府在审理,刚刚被郁成刚叫过来,说是林若男的尸体要被人剖一刀子,要他来见最后一面完整的遗体,忙不迭就过来了。 一来,林大业见到姚院判拿着刀,果真是要朝亲妹子的腹上划一刀,痛哭流涕地就上前夺了刀子:“姚院判,我跟你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什么要这么糟践我妹子——” 郁成刚冷冷道:“早已查清楚林小姐是窒息而亡,连疑犯都找出来了,偏偏姚院判死活不甘心,非要糟蹋亡人遗体,林侍卫,我是没法子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林大业看妹妹死得这么冤枉,这么一听,更是不可能把刀还回去了,再让妹妹挨一刀子,抱着死死不放:“我死都不能叫你再扎我妹子一刀!” 姚光耀呸一口:“老夫操你的大爷,林大业,这是在给你妹子伸冤呢——你这人还真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给老夫把刀子还回来!” 偏偏林大业现在正是悲痛欲绝的时候,听不进去,抱了刀子绕过妹妹的遗体,姚光耀去追,林大业避,到底是侍卫出身,年纪轻,块头大,一时将刀子保得紧紧。 饶了两圈,两个人气喘吁吁,坐在两侧,僵持不下。 有林大业的坚守,至少能叫姚光耀那老疯子不能解剖了,郁成刚轻松了起来,脸上浮出一丝得意的笑,目光落在云菀沁身上,之前瞬间燃起的一丝欲念,突然死灰复燃,几步走近云菀沁,低声打商量:“云小姐,关于这案子的细节,你跟我进内室一趟。” 进了内室,郁成刚打发了伺候的太监。 云菀沁冷冷地瞧着他。 郁成刚坐在圈椅内,眼神更是阴沉,语气却是温和:“云小姐,这事儿,何必闹得这么僵?其实这案子想要简单,可以非常简单。云小姐不想收押,也不过是我嘴边一句话的事儿……” 男子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自己。这种目光,跟当初爹把自己引荐给秦立川认识时,那七十岁老头儿看自己的目光,一模一样,混浊,色yu,荒淫,下流。 云菀沁唇角浮出凉意,早就听说内务府权势遮天,乌烟瘴气,霸占宫女,欺负太监,克扣冷宫妃嫔和不受宠的皇子皇女份例也是常有的事儿,没料到,这种官场潜规则的污浊事,居然落到自己头上。 她转过身子,正要跨出门槛,背后一阵风袭来,伴着男子酒色交织的恶心气味,手臂被他一拉,往怀里扯去。 正在这时,厅外传来太监的传奏声:“秦王驾到——” 有脚步声朗朗逼近,夹杂着众人的行礼声,还伴随着男子沉厉而略显暗哑的声音:“郁成刚呢?” “在里面审人,殿下且先坐坐,马上出来。”有人弱弱回道。 与此同时,云菀沁已是被郁成刚拉到了怀里,趁他因为秦王的到来而愣住,二话不说,一个耳光,“啪”的一声,毫不吝惜力气地甩他脸上。 “小贱人活腻了!敢打我!”郁成刚震惊之下,低低吼道。 这辈子哪个不对他阿谀奉承,他看中的犯事宫女和女囚,哪个不得主动爬上她的床,谁敢对他这内务府大总管、宰相亲侄施暴? 郁成刚火上心头,一手死死掐住云菀沁的脖子,手指往里使劲收去!   ☆、第一百零六章 蓝矾留全尸,触玉柱躲罚 男子的手就像一具粗糙而有力的钳子,不住往少女细嫩的脖子里收紧,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帮,制住她的喊叫,伴随着斥骂:“贱货~给你脸不要!呵!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好,本官成全你,一定会跟雍州城的知府提前打声招呼,让你在牢里享享福!”又变了一个声调,语气平和且恭敬,朝外面扬声道:“可是秦王来了?下官解决点儿小事,马上出来!” 说完,郁成刚又是眉毛一皱,这个三皇子,这个时候来干什么,目中闪过一凌冽,打算一掌先将云菀沁劈昏,免得当着皇子的面闹事儿。 云菀沁趁他手扬起来一瞬间,嘴一张,一口咬下去,正咬中男子的虎口,完全没有吝惜一点力气—— ”啊——“郁成刚一声惨叫,虽然迅速降了音调,厅外的人仍听到了。 跑得气喘吁吁的姚光耀耳聪目明,从圈椅内腰一挺,刷的站起来。 夏侯世廷眸子内划过一丝黯紧,走到里室的门口,长臂一伸,要打帘子。 刚刚被大总管赶出房间的两个太监神情紧张,眼前人的身份不好得罪,可若是随便放人进去了,大总管时候可得将他们剥皮,他们常年伴在郁成刚身边,哪里会不知道这上司单独审女犯人是个什么意思,这大总管也是,胆子倒是越来大了,宫里品级高的女官儿不放过,如今竟是连尚书家的女儿也要占占便宜。 两人支支吾吾伸手拦着,拖延时间:“爷,大总管正审着人呢——” 面前男子面色阴寒,仿若下了冰雹:“滚。” 两个太监莫名冷汗浃背,正是一个怔愣间,男子已经唰的撩开帘子,深靴噔噔,几步进去了。 房间内,云菀沁那一口狠咬,恨不得将郁成刚的手掌咬下去小半快肉儿,郁成刚一只手鲜血淋漓,当下便松开退后几步,捂住不断渗血的伤口,咬牙切齿,可这会子外面有人,也不好继续打骂,见云菀沁转头要离开里屋,正准备忍住痛上前拎她回来,却被突然进来的男子一惊,愣住。 云菀沁一个转身,正与一具高大的身子撞了个满怀,脑袋发了懵,却被他一扶。 她一抬头,正对上他一双眼,依旧沉静深邃,捉摸不透,可这会,却好像多了点儿焦躁。 不知道为什么,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时,感觉到心安,在看到他的一刹,对着郁成刚的冷硬凶狠,全都烟消云散。 夏侯世廷将她扶稳,她跟往日的仪态大相径庭,此刻像一头凶悍泼辣,竖起了利爪跟敌人开战的小母狮,可握住她一条玉臂的一瞬,却感觉到她的身子没那么紧绷,骤然酥软了下来。 他有点欣慰,至少,她对自己是放心的,自己能给她安全感。 他默不作声,环视一圈,屋内场景转瞬看了个通透。 郁成刚气喘如牛,手上流着血,大汗淋漓地睁着一双被烧红的眼。 云菀沁发髻和衣裳有些松散,脸色酡红。 就算不用脑子,也知道发生过什么。 从他的高度,低下颈子,甚至能看到她扯松的衣领内,露出的一小块冰肌雪肤,透出不正常的潮红。 男子眼瞳微一收缩,急遽发冷,弥漫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凉气,却并没当即作出任何举动,只站在门前,岿然不动。 即便如此,也叫郁成刚有种错觉,——面前人这三皇子下一刻,好像要把自己撕成碎片。 不,不可能,他跟自己又没有仇怨?怎么会针对自己?难不成为了这女嫌犯? 半晌,夏侯世廷方才镇定了一下心绪,开口:“先出去。”语气听不清情绪,就连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不明显。 云菀沁正要出去,身后却又被他喝住:“等一下。” 夏侯世廷举起手,凑近狐毛领口,解开,将滚金蟒纹大裘脱下,裹到了她身上。 云菀沁低头,虽穿着男子的披风出去不大妥当,可自己衣冠不整,经过刚才一番动静,衣裳袖口甚至还撕裂了一两寸,出去更加见不得人,仍是系好领子,飞快弄好了头发,出去了。 夏侯世廷见云菀沁身影在前方不见,扭过头,回望了一下郁成刚。 郁成刚这辈子没曾见过那种目光,是透骨的阴冷,喉咙忽的咯噔一下,醒悟过来,忙上前:“秦王怎么过来了,下官……” 话音未落,眼前男子已是转过头去,长腿一开,拐弯不见了,郁成刚吸口气,只得先跟出去。 厅外,众人见云菀沁披着那三皇子的裘袍子出来,俱是一震。 姚光耀几步小跑过去:“丫头,你——”云菀沁做了个眼色,示意没事。 秦王与郁成刚也后脚出来了。 郁成刚一出来,见着自己内务府的人,底气又足了,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梗起了脖子,领着几个侍卫上前,语气虽恭敬,脸上却是质疑之色: “下官正在审今早上驿馆内的林氏案,不知道秦王殿下前来,有什么差使?” 夏侯世廷自顾已经坐在大厅上首的圈椅内,拨了一拨指上的扳指,语气尚闲淡:“驿馆死人,拖得御驾起不了程,父皇不安心,本王过来看看。” ”下官失职,不曾去皇上那边报一声,不过也是因为正在审人,打算料理妥了再禀报。这不,已问出了个嫌疑人,刚刚殿下进来的时候,下官就是在单独提审嫌疑人,“郁成刚心绪已经平静下来,眼不眨气不喘,“下官这就通知雍州知府,暂将人押扣了,然后随时能启程,免得耽搁久了,误了圣上的兴致。“ 夏侯世廷并没即刻阻拦,也没参与意见,目光只移向抱着刀的林大业,双眸一敛:“林侍卫这是在做什么?” 林大业见得三皇子,放下刀具,牙齿打着战儿从妹妹的遗体边过来,俯身趴下,悲痛不已,带着哭腔:“殿下,郁总管通知有人要划开臣妹的肚子。臣——臣誓死也不会让妹子枉死之后还要被开一刀啊!” 姚光耀没好气儿地瞪了林大业一眼,将前因后果对着秦王长话短叙了一通。 夏侯世廷弯下腰,双手交叉放在膝上,若有所思:“林侍卫既然知道你妹子死得冤,难道不愿意知道真正的死因和凶手?” “殿下有所不知,尸体已检过了,凶嫌业已查到了,拿下去详细审问就可以水落石出,还需要知道什么?那林小姐好端端一个人,死后再被横切几刀,这叫林侍卫怎好想?”郁成刚打断。 “大胆!秦王说话,由得你插嘴?“施遥安振振高喝一声。 郁成刚忍气吞声,这个秦王,平时没声没息,几百年不出京城,手头只处理宗人府的一些清闲事儿,今年难得伴一次驾,倒是成了闹耗子的狗,管天管地还要管别的部门拉屎放屁,可既是打着孝顺皇上的招牌名义来,也不能说什么。 林大业见三皇子都有意剖尸,抽抽噎噎地回应:“殿下,不是我不想让妹子昭雪……可,臣的妹妹是个清清白白没出阁的小姐,若是死后还有被人脱衣除衫,赤身*地剖腹——肯定会对妹子的名誉有损啊!再说,剖了之后,连个全尸都没有,也太惨了啊。殿下,臣相信内务府的决断,臣恳请,千万给若男留个全尸,留点名节,不要剖啊!“ 云菀沁心下一沉,什么名誉,人都死了还有个什么名誉,至于想留全尸,倒是个实话,毕竟大宣朝与所有朝代一样,都是死者为大,便是连正常死亡后的火葬都被人觉得惨不忍睹,全是入棺后埋入地下,何况死后被人剖得七零八碎,更是没几个人能够接受。 “腐朽!”姚光耀一拂袖。 郁成刚却是暗中扬起嘴,捋了捋胡子。 夏侯世廷凝住林大业,没有说话,眼底的晦暗光泽却在一点点地加深,屋内安静,几乎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施遥安额上生了汗,这下还真有点棘手,林大业死活不让,可三爷也不可能就此罢休。 云菀沁拿定主意,开口:“臣女有个法子,不用剖尸,却或许能验出体内有没有毒,也算是折中的办法,不知道林侍卫,可愿意让姚院判与臣女试试?“ 林大业愣住。连姚光耀也是一怔。 夏侯世廷却并不意外,盯住云菀沁:“法子管用吗。” “回殿下的话,试试就知道了。”云菀沁也是捏了一把汗,在医经上看到的,第一次尝试,不确定是不是一定成功,不过如今那林若男刚死没多久,刚才看过,四肢还未完全僵,指不定有用。 夏侯世廷见她有信心,瞄向林大业。 郁成刚急了:”林侍卫——“ 林大业不让剖尸主要是不想林若男留个残尸,如今见到有其他的办法检测,怎么会拒绝,只是十分怀疑地瞟了一眼云菀沁:”她,行吗?“ 一个官家小姐,怎么会验毒? 姚光耀也懒得跟他多废话:”有我在旁边,你害怕什么。“ 林大业这才抱着手:“那臣就听殿下的安排。” 众人退出厅外,在天井内等着结果。 姚光耀拉上帘子,围住遗体,见秦王没走,一怔:“殿下,验尸过程不雅,怕冲撞了——“ 夏侯世廷站在帘子外,钩子般挂在云菀沁身上,面无表情:”无妨,本王得监督你们。“ 姚光耀嘴一咧,努努嘴,没说话了。 云菀沁这会子没心情跟秦王玩笑,只脱掉了外面的狐狸裘袍,哗的一声,手一扬,搭在了帘子临时搭的屏障上,吩咐小医官去准备一些东西,又问道:“怎么,能找得到吗?” 小医官点头:“嗯,小的去驿馆的锅炉房和厨房看看,应该是有的。”也不敢多耽搁,撩了腿儿去办了。 姚光耀听她讲话的内容,大概知道她想怎么样了,尽管有些偏,可确实是个妙方,眼下那林大业护尸不让剖,也只能如此了,看来这丫头还真是有些技艺,却有些迟疑:“丫头,这法子虽好,却并不一定次次都顺利,万一不行……” “姚院判,你看林若男的身子都还没僵,尸斑也还未出来,虽从冰窖刚搬出来,放了会儿,身子还有几分软度,手臂都还能弯曲,或许有希望的,咱们试试吧。”云菀沁露出个笃定的神情,让姚光耀有信心,也当是给自己打气。 帘子外,隔着缝隙,夏侯世廷听到二人对话,转颈默默道:“遥安。” “三爷。”施遥安凑近颔首。 夏侯世廷眼瞳无波:“等一下法子不行,你进去将林若男开膛破肚,叫姚光耀直接细查。” 这是先斩后奏?若是查出真有毒,云小姐便是洗刷了罪名,可那林大业肯定得要跟三爷杠上,万一闹到了御驾前,三爷肯定要受罚。 施遥安一个怔然,小医官已经提了个大篓子,将云菀沁要的东西都带回来了。 云菀沁拿出个罐子,揭开,罐子内的蓝色粉末一颗颗宛如细碎晶体,闪耀着迷人的光泽,舒了一口气,就是这个,蓝矾。 在看过的西域孤本医书中,西人又称蓝矾为:硫酸铜。 在大宣,这东西虽长得美,可用途却不是很大众化,甚至有些放不上台面,蓝矾作为矿产被开凿采取后,一般提供给大户人家的锅炉镀铜或者放在家中阴湿地儿除虫杀菌。 她倒了水进去,蓝矾是极易溶于水的物质,摇了两下,就跟水合二为一了,水色马上变成了冰蓝色,比刚才还要漂亮得惊人,可这会儿谁都没心思欣赏,云菀沁兜住林若男的后颈,将她抬得半坐起来,利落吩咐:“将长调羹的匙柄伸进死者嘴中,压住舌头。” 小医官手脚麻利,立即将那调羹当做压舌板,撬开林若男的嘴。 云菀沁飞快将蓝矾水灌进林若男的喉咙里,又拿起长筷子捅入死者的喉管,搅动死者的咽弓和咽后臂,筷子尖一直伸到再没法子伸的地方,才豁的突然抽走,姚光耀马上用早就准备好的一根近六寸长的银针刺入死者胃腹之间的穴位。 夏侯世廷眉间一拧,她这是想催吐?可是,人死了,是不可能有知觉的,更不可能主动吐,这行得通? 正在这时,那具尸体却是宛如痉挛一般,轻微弹跳了一下。 两个小医官虽见过不少行医场面,可这样的场景却还是头一次,吓了一跳,一个竟还叫了一声。 天井外,林大业听见一声轻小惊叫,忙喊起来:“怎么了,是不是查出什么?”郁成刚鼻翼一抽,心头躁乱。 云菀沁迅速遗体平缓放下,林若男的口角、耳朵、眼角里竟缓缓流出几束线般乌黑的脓血。 气味尖酸,臭不可闻,低头一嗅,竟让人有轻微头晕的感觉。 姚光耀脸色一变,长长舒了口气,是毒! 果然林氏死得蹊跷,不是单纯窒息! 逼出了毒液,就能证明这林氏是中毒身亡,另有隐情了。 可,倒是奇怪了,若是饭食用具中没有查出有毒,林若男是怎么中毒的?这又是什么毒? 姚光耀将那毒液搜集了一些,拿到边上细看。 云菀沁沉思会儿,脑子里蹦出昨夜似是有人进来的半梦半醒……若是那个时候,有人投毒,会怎样做? 设想有点大胆,她仍坚定地说道:”我想给林小姐褪衣查看一下。“ 姚光耀会意,带着小医官先避开。云菀沁见没了人,将林若男的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耳下、颈后,指间,臀部等*地方,无一不漏掉,细细检查。 终于,在林若男的大腿处,她看到一个印子,小小的两瓣乌红色印子,仿若牙齿噬咬过的痕迹,却又绝对不是人类的嘴型。 她灵光一闪,这种齿印她见过,脸庞一瞟,落到了帘子外男子高的身型上,秦王身上也有这种伤口。 ”姚院判!“云菀沁将林若男衣裳穿好,唤了一声,姚光耀忙进去,只听少女脸色微微泛白,却异常的肯定:“是蛇毒,是被蛇咬死的。” 不是幻觉,更不是做梦。昨晚上,有人胆大包天,进房间在林若男的被窝里放了一条毒蛇。 毒蛇在被子里拱来钻去,露牙吐芯,咬了林若男一口,蛇毒直攻心脏,便叫人骤时麻痹,林若男根本没有呼救和反抗的机会,陷入昏迷,继而毒发身亡。 姚光耀一生钻研与遇到过不少蛇毒案例,这边将毒液拿过去看了一下,也猜到了几分,如今一听,更加豁然开朗,再不犹豫,撤掉帘子,叫人将林大业和郁成刚叫进来,将结果简述了一遍。 林大业呆住,浑身打了个寒战,郁成刚见得这检验结果在眼前,咬住牙,并不做声,姚光耀喝道:“现在赶紧去房间,里里外外好好搜一下,尤其床铺!”郁成刚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人去办。 不过一刻钟,便传来禀报,通铺上林若男横尸的床榻上,有一条很浅显的湿痕,还有几分黏腻。 蛇是冷血动物,爬行过后的地方,会有体液痕迹。 姚光耀对着郁成刚冷笑:“大总管还认为是云小姐捂被子害了林氏么,明显就是有人放了毒蛇咬死人,我现如今就能告诉你,这蛇不是野生的,是家饲的毒性水蛇,一般成年后拔掉毒牙用来酿药酒的,不长,偏细,宛似蚯蚓,毒性剧烈,寿命不长,需要泡在水里,很精心养育,根本就是早准备好了的,不可能随处找到,若是没有器皿保存,就算找到也活不了几个时辰,云小姐根本就没这个条件弄到这种毒蛇。再说了,依大总管的判断,云小姐想要报复林氏弄伤她,难不成是出发前就带好了?云小姐还成了先知?早就知道路上会跟人结怨并且会杀人,所以特地带了毒蛇?” 林大业一听,瞪了一眼郁成刚,抱着林若男的尸身便又失声哭起来:“妹妹——到底是谁害了你!”又转过头,对着云菀沁和曹凝儿、韩湘湘:“几位小姐,我妹妹到底与谁接触过?” 曹凝儿歇了会儿,精神好多了,回答:“昨儿晚上都是我们几人相处,除了——,郁宰相家的千金郁柔庄小姐来过一趟,气氛不是很好,还打过云小姐婢子的嘴巴,闹得有点儿大。” 夏侯世廷眼眸泛出冷意:“郁总管知道云小姐和林小姐拌过几句嘴,却偏偏连郁小姐上门的事儿大闹打人都不知道,还真是奇了。” 这是在说自己有意包庇,郁成刚被拿到了软肋,心里发虚。 夏侯世廷安静瞧着,开口:“既已经明白了,三位小姐就先回去吧。接下来的事儿,郁总管一定不敢再掉以轻心,犯失职之罪了。” 郁成刚背后冷汗直冒,翻查出林若男是中蛇毒而死,自己已经犯了懈怠职务的错,再加上这三皇子在旁边火眼金睛地盯着紧,哪里还敢玩弄什么手段,咬着牙秉公办: “来人呐,搜,将随行官员及亲眷的房间都搜一遍!”顿了一顿,极是艰难地说:“尤其是郁宰相的千金郁小姐的寓所。” 下属领命下去了。 云菀沁看了夏侯世廷一眼,先出去天井,曹凝儿和韩湘湘腿都软了,见她出来,赶忙一拥而上,正巧郑华秋也过来了,见有惊无险,也是吁了口气,与两名宫女一块儿,将云菀沁等三人先带到一间空屋去歇息。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日头又升高了一些,外面跑来个太监进了院子,急匆匆地喊着: “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这个时候,郑华秋在屋子内正和三位千金说话压惊,感叹短短半个上午,物是人非,差点儿就惹下大事,幸亏云小姐有能耐,被内务府栽上的居然还能逃过一劫。 几人正是劫后余生地感概着,韩湘湘弱弱地说:”难道还真是那郁小姐做的不成?“ “她那个样子,怎么做不出来?连利用堂兄给我们穿小鞋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还有什么不可以。”曹凝儿蹙眉,至今想着与死尸躺在一起,仍是一身的恶寒。 “依奴婢看着,应该不会吧。”郑华秋有些不敢置信,“那郁小姐到底出身世家大户,怎能这样心胸狭窄,狠辣无情?“ 几人正在说话,外面传来太监的吵嚷。 郑华秋站起来走到门槛前,啐了一口:“作死的,又在乱喊什么,还嫌咱们不够慌吗!”云菀沁等人也跟了过来。 太监站在天井,喘匀了气,抹了一把汗珠子,对着姑姑和几家小姐说道:“……确实是不得了啦,内务府的搜出来了,在郁小姐的一个随行妆奁盒内,搜到了一个半密封的瓶罐,里头还泡着两条家饲的花蛇哩!” “什么!”郑华秋一惊,“真的是郁小姐?那,郁小姐承认了?现在如何?” ”还能怎样?都已经人赃俱获了!“太监道着,”怎么可能承认,姑姑见过有罪犯承认过自个儿犯罪没有,自然是大呼小叫,说那蛇并不是自己的,并没毒害过林氏小姐。开始在内务府审,可一来嫌犯是内务府总管的堂妹,需要避嫌,二来,郁小姐是宰相千金,身份毕竟不同,怕影响不好,皇上得知,便安排皇后去亲审,可那郁小姐仍咬死了牙不承认。” 真的是郁柔庄?她对自己的恨意,真的是已经升级到了这个地步? 还真是为着秦王不弄死自己不罢休?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嫌犯从自己变成了郁柔庄……让云菀沁的心思也跟着沉下去,就好像背后有一个无形的巨手在操控着。 郑华秋心思澄明,看出云菀沁的脸色,将她拉到一边,低声劝慰:“已经拿到了疑凶,既然证据都有了,恐怕*不离十,云小姐与曹小姐、韩小姐都没事儿了,且放宽心吧。不过话说回来,那郁小姐也真是,”说到这里,音量收低,”就算与您有再大的仇恨,也不该做出这种事……“ 云菀沁明白了,郑姑姑果然蕙质兰心,猜到林若男恐怕是当了自己的替死鬼,强打起精神,眉尖儿蹙得紧,试探:“郑姑姑也觉得是郁小姐做的?” 郑华秋想这云小姐刚才沉稳地应付内务府总管,与姚院判一起联手检尸验毒手到擒来,干净利落,可到底还是个十几岁没有出阁的小女孩,估计还是受了点儿惊吓,不愿意相信,喟叹一声:“云小姐,奴婢在宫里当差十多年,也算是看多了,女人之间啊,嫉恨起对方来的怒火,想要绊倒对方的手段,可是胜过千军万马的。” 却说郁柔庄那边,被蒋皇后亲自提审,却没有一点儿紧迫感,面色一派冷清,就是不认,到了最后,只轻哼一声,根本就不说话了。 蒋皇后念着她是出自郁家,起先给几分面子,后来见她脖子扬得高高,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也是愠了,凤冠上的琳琅珠翠宝石九凤步摇哗啦啦一阵响,拍案:“你不在本宫面前承认,那好,有人会叫你承认,来人啊,雍州知府的车子来了没!” “已经到了驿馆门口。”有太监禀道。 “暂押去雍州城内大牢,再另外派人转送回京,送进刑部大牢,令刑部官员好生审理。”蒋皇后慢条斯理,语气薄凉。 郁柔庄只觉这事儿根本不关自己的事,肯定会查清楚,再加上自己的爹可是当朝宰相一把手,皇上皇后一定会卖几分面子,现在銮驾随行,就算爹不在,堂哥还在呢,再怎么也会保住自己!眼下被审问,只是走个过场罢了,没想到蒋皇后竟还真的要把自己当囚犯一样,单独押送回京送到刑部。 郁柔庄这才慌了,甩开侍卫:“滚开!我是你们这些人能随便碰的么!娘娘,我是冤枉的,我跟那林若男没仇没怨,我杀她干嘛,我疯了么!她值得我杀么!” 蒋皇后见她大失礼节,非但不遵懿旨,胆敢叫自己的禁卫滚开,连敬称都忘了,目色清冷:“你跟林若男没仇没怨?你叫你堂哥安排她们一车子的官家小姐住那种破地儿,吃得还不如下人,这叫没仇没怨?” 郁柔庄喉咙塞住,没料到,自己倚仗权势给那云菀沁穿小鞋,竟成了自个儿杀人的动机,若说自己其实是针对云菀沁,别人能信么?已经一滩浑水了!简直就是挖坑给自己跳! 郁柔庄仍是犟嘴:“不,我不去雍州大牢,更不回京城刑部大牢!娘娘不能这么对我——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蒋皇后语气冷意更甚:“莫非郁小姐觉得本宫一个皇后,不够资格审你?正是皇上令本宫负责这事儿!”眼色一紧:“来人啊!” 郁柔庄见侍卫又上前,浑身的孔雀展翅,天鹅起舞般的傲气早就消失无形,急道:”臣女并没做过,凭什么关我?娘娘,我爹可知道——将我堂哥叫来——”振臂一挣,立起身子,挺起胸脯四下张望,虽然惶惶然,却又是一副俨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这叫什么话?敢情皇家是她郁氏一族开的?郁家人犯了罪还得通知一下郁文平? 连屋子里的太监宫女都听得啧啧摇头,便是连公主犯了错,皇后要处罚,也没哪个敢说你去叫父皇来! 叫堂哥?那郁成刚自己失了职,验尸潦草而过,刚被那林大业愤怒地告了一状,被宁熙帝骂了一通,这会儿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呢! 蒋皇后唇角泛起一股冷意,这郁家,跟夏侯家平分天下的美梦,还在做?袖子一挥,再不迟疑:“怎么,还要本宫说第三次?拎住她,送出去!” 郁柔庄终于明白,这会儿没人撑腰了,堂堂个宰相千金,名门贵媛,本是风风光光出来伴驾秋狩,无上的荣耀,伴驾的权官中还有自己的亲戚,想给谁穿小鞋就穿小鞋,看谁不顺眼也能下绊子,现在众目睽睽下成了杀人疑凶,送上囚车,就算回京后爹救出自己,自己这名声,还能剩下多少? 她慌了手脚,只想着绝对不能被押送上车,一下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劲儿,推开侍卫,一头撞在了蒋皇后身边的一根玉柱子上。 “咚”的一声,吓得蒋皇后魂飞魄散,只觉脸上溅了什么,一摸,满手的鲜红,再见郁柔庄,已经软绵绵地滑了下去。   ☆、第一百零七章 三爷截胡 蒋皇后那边出事时,云菀沁正在对郑姑姑、曹凝儿和韩湘湘说着用蓝矾和扎针,让毒液流出的经过。 韩湘湘年纪小,最好奇,云菀沁望着她道:”蓝矾有少量毒,可也有吸附毒的效力,灌进死者的脏腑内,再由针灸刺激,能够达到双重刺激毒素流出的作用。死者身子微微跳动,则是医学上的‘痉挛’现象,是没有意识的条件反射,有些民间传闻的‘诈尸’现象便是由此而来,比如有的死人停在灵堂,一只猫跳过去,尸体甚至会坐起来。“ 韩湘湘听得咂舌,又道:”不过,云小姐一下子就能想到是蛇咬的,倒也真是厉害。“ 云菀沁眨了眨眼,总不能说是看着帘子外那人才突发联想,想什么,来什么,曹凝儿这个时候也开了口:”要我说,除了云小姐和姚院判有能耐,还有幸亏三皇子来了,郁成刚有人看着,不敢偏私,不然,这事儿没这么容易完,“又看了一眼云菀沁,”云小姐现在只怕都被绑上车送回去了。“ 郁成刚将云菀沁叫进去那一声叫,她们都听见了,郁成刚是个怎么样的臭名声,别人不知道,她们身为臣子家女儿还是清楚的,当时就惊出一身汗,幸亏三皇子及时过来,云小姐及时出来,没怎样。 曹凝儿一说到三皇子,韩湘湘眼波一荡,稚嫩脸蛋刷的红了起来:”是啊,多亏三皇子过来了,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三皇子……“ ”韩小姐的脸怎么像是烧开的水一样?“曹凝儿一眼看见韩湘湘的反应,打趣。 韩湘湘的脸像星火燎原,红到了脖子根儿,揪着衣角,嘟着小嘴:”我哪有脸红啊……你瞎说个什么。我只是没想到三皇子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原先听说赫连贵嫔是北方美人,三皇子随母,生得也好,却一直没见过,今天一见,真的是风姿卓然,哪里像是个病怏怏的萎靡男子。“ ”原来韩小姐在闺中就想过三皇子是个什么样子啊。“郑华秋跟着玩笑。 韩湘湘被捉到口误,羞得连头都不敢抬了,连忙转移话题:“你们揪着我不放干什么……那三皇子还将披风给云小姐穿呢。” 这一下,大伙儿都记起来云菀沁出来时披着的那件狐狸毛大裘,全都望向云菀沁。 云菀沁穿上那衣服的时候就已经料到别人会问,只没料到突然被韩湘湘抛出来,倒是郑华秋眼皮子一动,打圆场:“早上三位小姐一起床就被带去内务府询问,走得急,云小姐身上穿得单薄,连个薄袄子都没一件,兴许三皇子怜香惜玉。” 这个解释,也太牵强了。曹凝儿和韩湘湘隐隐察觉到了什么,难不成那三皇子与云菀沁是认识的,心中生了几分深深浅浅的欣羡,可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郑华秋虽然不知道那三皇子与这云小姐私下是否有来往,到底又是个什么关系,但是有些事,还是少知道为好,尤其又是关系到皇家贵人的事。 正这个时候,刚刚传话的太监又跑回来汇报情况了,才暂时打消了几人之间的尴尬。 郑华秋站起来:“怎么,娘娘那边怎么样?”云菀沁也跟着站了起来,瞄向太监。 太监这才脸色涨得更红,汗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不得了,这次更不得了啦!那郁宰千金死不承认,还闹了起来,皇后要把她交给雍州知府,派人单独押送回京,郁小姐撞了柱子,听说脑袋开了花儿,破了个洞,流了不少血,就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喷了皇后一脸!” 郑华秋眉一拧,”娘娘有没有事?那郁小姐呢?死了?“ ”皇后受了惊吓,已被宫人搀回寓所了。太医瞧过郁小姐,说是死不了,不过包扎了脑袋,现在还没醒,皇上那边听说,叫人拨了一辆车子,打算先将郁小姐送回京城去。奴才是来跟姑姑与各位小姐说一声,事儿差不多料理完了,要启程了,还请各位准备一下。“ 郁柔庄为了避免牢狱之灾,倒还真是下足了狠心,只是回京后,看她又如何逃过责罚,毕竟,那可是杀人的重罪,不是什么小偷小摸,死者到底也是个有身份的,兄长是侍卫内总管,就算郁家威望不浅,林大业也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云菀沁听太监说要出发了,暂时拉回心绪,与曹凝儿和韩湘湘齐齐侧身一福:”有劳公公。”说完,跟着郑华秋进去收拾细软,准备启程。 正北处的华丽厢房内,描金凃凤的雕花拔步床上,蒋皇后倚在迎枕上,脸已洗过一遍,也换了一身衣裳,刚刚喝下白令人端过来的安神汤,惊魂未定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可仍有些精神不振。韦贵妃得知皇后这边的事后,在自个儿厢房里笑话了半会儿。该,谁叫她不好生待在宫里! 这次秋狩,皇上早就敲定了要带上自己,哼,那皇后,平时装得不知道有多圣贤多宽宏大量,其实还不是怕自己讨了好处,非要跟着一道来,处处压自己一头! 若不是蒋皇后要跟着,这次秋狩,就是她一人独霸着圣宠了,这下好,活该!连老天爷都在帮自己呢! 韦贵妃想着就高兴,可高兴完了,还是得去探视,憋着一肚子的幸灾乐祸,领着银儿过来了,此刻身着五彩织锦蜀丝曳地长衫,披着一件银鼠斗篷,站在拔步床边请安。 见蒋氏喝过安神汤后,脸色仍有些发白,韦贵妃屏住随时要冲出来的笑意,恭敬地说:“作孽啊,往日太后真是白疼郁小姐了,还总说那丫头是京城闺秀的典范楷模呢!如今可好,竟是连杀人害命的事都做得出来,还敢把娘娘害成这样!这可是罪加一等啊!娘娘这样子,看得妾身都是心疼地紧,这几天可千万好生歇着,再别多操心了,皇上那边,还有这一路的女眷事务,有妾身处理,娘娘莫急。” 最后一句话,才是这韦氏来的真实目的吧,看着自己有点儿不舒服就见缝插针?蒋皇后见她穿得斑斓璀璨跟个孔雀似的,哪里像是来探视自己的,在床帐里不露声色地冷笑一声:“本宫没什么大碍,贵妃有心了。本宫是正宫娘娘,既然跟着皇上出行,肯定事事都得亲力亲为,哪能受了这么点儿惊吓就将责任交给别人去打理。” 韦贵妃心内啐了一口,都这副鬼样子了还攥着权不放,占着茅坑不拉屎,嘴巴上却一惊一乍,一脸忧心忡忡:“嗳哟,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娘娘,受惊这回事,可大可小,娘娘是金贵之躯,受不得惊吓的,可不是那些乡下的妇人皮糙肉厚。不是妾身咒您,前朝的皇后,有次被只猫儿惊了,回去发了热,一病不起,最后还薨了呢!娘娘切勿掉以轻心啊。依妾身看,事儿是做不完的,娘娘还是以凤体为重啊。” 蒋皇后见韦氏将前朝受惊吓而死的皇后拿来作比较,脸色一黑,却听帘外传来男子稳健而笃定的声音: “贵妃说得没错,皇后这几日就好生歇着,别操劳了,随行女眷事务暂时都交给贵妃打理。“ 男子脚步如风,身穿金色常服,正是宁熙帝,处理完了郁文平女儿那摊事,过来看蒋氏了。 蒋皇后一听,就像一团东西梗在了喉咙里,可皇帝这么说,也没办法,只得平静道:”妾身知道了。“说着,便要下榻与韦贵妃一起见驾。 宁熙帝手一抬:”皇后不舒服,不用下来了,免了请安吧,马上就要上车,先养养精神。“ 蒋皇后正要出去的身子一滞,缩了回去,颔首:”多谢皇上。“ 韦贵妃见皇上偏袒自己,笑着侧身福了一下:”多谢皇上信任,妾身一定代替皇后娘娘行使职责,决不辜负皇上和皇后。“又不经意地瞥了帐子里的蒋皇后一眼,”也绝对不会再出现跟今天一样的事了。“ 这明摆着在说皇后管得松散,不作为,否则也不会在秋狩中出现臣子女眷杀人这种事儿,白秀惠悄悄看一眼蒋皇后,只见她眉头微微一耸,却仍旧不动声色。 宁熙帝心情好了些,顺势抬起手,亲昵地刮了一刮韦贵妃的脸:”就你会讨朕的喜欢。“ 韦贵妃腰身一扭,大着胆子,偷偷伸过手去,将龙袍宽大袖口里的手掌轻轻一蹭,娇声低低一哼。 蒋皇后见两人在帐子外暗下打情骂俏,那韦氏行迹放浪,当着自己的面挑逗皇上,脸一紧,更像是掉进了冰窟里,哪里愿意多看,只装作头疼,转过了身子。 宁熙帝见蒋皇后没什么事,完成了职责也没多留,说了几句就先走了,韦贵妃也后脚回了自己的屋子等待发车。 姚福寿跟着宁熙帝走出皇后的厢房,刚走下游廊,只见皇上脚步一停,忙恭声:”皇上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郁文平的女儿送上车了吗。“语气漫不经心,听起来只是随口问问。 ”回皇上的话,早半刻已上了车子,这会子只怕已经快出雍州城门了呢。“姚福寿答道。 ”这郁文平,着实叫朕这次失望,不但教出个草菅人命的侄子,还养出这么个女儿,幸亏那姚光耀重新验了一次尸,没有冤枉人。” 姚福寿正要接话,脑袋忽的灵光一闪,皇上现在哪里是在骂郁家的人,更不是夸姚光耀……刚刚皇上听内务府的人交代,知道验尸的是姚光耀与云小姐,而最先提出尸体是中毒、复检尸体、表示尸体是中蛇毒的,也是那云小姐,已经是脸色一动。 皇上……其实是在暗示着提云小姐,只是介意颜面,不好明说吧! 哎!该死,怎么差点忘记了呢!姚福寿一拍脑门儿,这次将云家姊弟放进秋狩名单的,不就是皇上!若不是想见到云小姐,要她随行干什么。 姚福寿试探:”云小姐还真是有两把刷子,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家,对着尸体,全无恐惧,还懂得检验,奴才还不知道她居然有这个本事呢。” 果然,宁熙帝神色又微微一动。 姚福寿凑近两步,轻声:“皇上,上次在慈宁宫,皇上没赶得及见云小姐一面,今儿要不要……” 正中宁熙帝的心意。 不知道为什么,知道马上要见着云玄昶的那个长女,他心情就跟有人朝湖水里丢了个石子儿,浪花一漾。 这种心情,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似是许多年都没有了。 这个老家伙,果然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宁熙帝赞赏地看了姚福寿一眼,叫姚福寿引路。 姚福寿心照不宣,领着皇上,朝云小姐的住所走去。 正绕过游廊,经过驿馆天井的花岗假山后,前头传来一群随行宫女的叽叽喳喳声。 ”……你们听内务府的公公提了没,刚才,三皇子将身上的披风给了云尚书家小姐穿呢。“ ”果真有此事?我还当是人多,看花了眼,以讹传讹呢。“ ”原来三皇子与云小姐认得的啊!“ “你傻啊,何止是认得!我也认得三皇子啊,你看他把披风给我了么?你还认得皇上呢,皇上送过你什么?我看肯定是有些私交!不对,肯定不止私交……。” ”哎呀,你们别乱说了,你们这么乱说,经过三皇子的同意了么?万一……两人真有个什么,并不愿意给人晓得,三皇子发火,你们受得起么!“ ”怕什么!又不是咱们几个知道,如今呐,咱们随行的一群宫女嬷嬷和公公们,只怕都听说了。“ 说是不怕,可几个宫女却还是噤了声,各自抱着皇亲们的细软行李,匆匆去马车上了。 姚福寿悄悄抬眼,见皇帝安静听着完,这会儿脸色一紧,转过来,竟有些发青。 宁熙帝刚刚怒斥郁成刚玩忽职守时,确实听说那老三也曾过去,就在内务府审案的现场,却没想过老三竟与云玄昶的女儿有这么一段事儿,顿时眉一皱:”姚福寿,老三和那云家小姐有来往?“ ”皇上,这个,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啊,没听说过呢。……“姚福寿有些紧张。 宁熙帝脑子一明,难怪赫连氏大力劝自己,说云菀沁品性相貌适宜为皇媳,嗯对……连云菀沁参加撷乐宴都是赫连氏递的邀请名单。 那老三若是早就看中了云菀沁,赫连氏这个当娘的,哪里会不帮儿子的? 原来,老三早就与云菀沁有些私情? 若这事儿没人知道就算了,如今,老三当了众人面将披风给了云家小姐,相当于将他与云家小姐的事儿公之于众,放了风给宫里人知道,宫人如今都只当老三对云小姐有些意思,甚至猜测两人有些私交。这会儿风声正大,众人私底下传得厉害,自己怎么还好…… 虽说天下皇帝最大,可大不过一个礼字,皇帝是最要脸面的。 儿子刚刚赠披风,老子就去私下见面……这叫宫人晓得,又会怎么猜测? 姚福寿也是约莫猜到了皇上心里在想什么,糟糕,这是活生生被三皇子临门夺球,抢先一脚啊,咽了咽口水,吞吐:”皇上,……还去么。“ 宁熙帝被秦王截胡,哼了一声,拂袖朝原路返回,姚福寿急忙跟上。 花岗假山的那边,施遥安隐约见着假山后面的金丝靴不见,松了口气。 蕊枝却是在一边将他腰肉一戳:”喂,真是三爷叫你将披风的事儿放出去,给宫人们知道的?“ “不然呢?我可不敢擅作主张。”施遥安说道。 蕊枝眉心浮出几分警醒:”“三爷一贯是个沉稳的,不会做那些被人说闲话的事,你给我老实说,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披风给云小姐,是不是故意的,早就计划好了?“ 施遥安不明说,只笑道:“蕊枝姐姐英明。” 蕊枝脸色一紧,果然是主子的手段,这股风一吹,哪个都别想再肖想那云小姐了,三爷再趁这股风,顺便请旨,要了云家的小姐也就容易多了,若传言甚嚣尘上,皇上只怕也只能将那云小姐指给三爷。 施遥安见蕊枝没说话,开玩笑:”三爷要娶妻,该是多好的事,你黑着脸干嘛,就像生怕儿子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一样!我知道你自小到大贴身伺候三爷,习惯了,若是咱们府上多了个王妃,得抢了你的活儿,你别怕,三爷没那么无情,不会赶你走的,我看那云小姐也还好,你对她恭敬,她也不会拿你怎么样。“ 蕊枝呸了一口:”你胡说个什么,若是真娶进来,那也是我的的主子,我自然对她恭敬。我是担心三爷的身子。别人不知道就算了,难道你忘了三爷的病么!现在还没痊愈呢。” 施遥安自然记得,挠挠后脑勺:“可那也不能因噎废食啊,姚院判和应大夫说二十五前尽量不要行人伦,可——你说说,皇上和太后能允许三爷到二十五,身边都没个女人?成了亲以后,再慢慢调养,兴许能——”说着声音一低,笑起来:“能够早点儿圆房。” 蕊枝再没多说了,却又是眼睛一亮,记起一件事:“对了,为什么三爷又知道皇上会来见云小姐?”三爷故意放风出去,要阻挡的,竟然还有圣上,语气疑惑起来,“……为什么皇上会,会见云小姐?皇上见云小姐做什么?” 施遥安这才收起笑容,恢复正色,扬了扬俊挺的眉:”无可奉告。“ * 銮驾宣布启程后,云菀沁、曹凝儿和韩湘湘在郑姑姑的引领下,走出驿馆,重新上车。 上车前,不远处有哭声传来,云菀沁循声望过去,一辆押人的木栅囚车边,绿水跪在郁成刚的脚跟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原来,绿水因为小姐犯事,作为知情不报的从犯,后脚要被押解回京,这会儿出来,正碰到郁成刚,自然趴上去,闹着求情。 郁成刚自己都是一屁股的烂疮,刚被圣上训斥得灰头土脸,回京后只怕还要被继续收拾,哪管得了堂妹,生怕惹祸上身,被人猜忌,一把推开绿水,怒斥: ”你家小姐做出这种事儿,你这个当丫鬟的也脱不了责任!还敢求情,还不滚开!可别害了我——“说着踢开绿水,走了。 绿水眼睛一瞟,又看到了一辆朱盖华美马车边的倩影,是永嘉郡主,又大叫一声:”郡主!“ 这是云菀沁出行后第一次遇到永嘉郡主,只见这郡主今天身着对襟粉色勾金串珠如意纹小绸袄,搭一件素面百褶裙,比在马场那日更加的无邪甜美,此刻看见绿水哭得凄惨,并没退避,反倒叫押送的官员通融了一下,暂时解开绿水的镣铐。 押送官员也知道永嘉郡主的大名,卖了这个人情。 绿水哭着抱住永嘉郡主的腿:”郡主,奴婢家小姐撞得头破血流,现在都还没醒,一路上餐风露宿,连个大夫都没有,还不知道活不活得了,她是冤枉的啊,您可得救救她啊--“ 永嘉郡主听完绿水的哭诉,叹了口气,叫巧月从袖袋里掏出几片金叶子,递给押送的官员:”你在路上好生照顾她。“ 自家小姐事发,其他对着自家小姐谄媚的官宦千金,包括堂兄都避之不及,绿水只当永嘉郡主也会回避,没想到她这么仗义,磕头道:”多谢郡主,郡主菩萨心肠,奴婢家小姐没有交错您这个好友!“ 永嘉郡主将她搀起,温和道:”你放心吧,我叫人去说一下,路上尽量照顾你家小姐的头上伤势,不管怎样,还未正式定案,她就不是罪犯,我一定不会叫人在路上亏待她的。“ 绿水更是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被戴上镣铐,转过头,见云菀沁正在不远处的马车下,目中又升起仇恨,自家小姐这事就算跟她没关系,也是因为她而惹来猜疑。 死猪不怕开水烫,绿水是戴罪之身,也不怕什么了,大喇喇嗤了一声:”冤枉我家小姐,会有报应的!“ 正准备上车的几家小姐和永嘉郡主望了过来,目光云集在云菀沁身上,场面无比尴尬。 绿水却也撇下话,正要走人,只觉后衣襟被人一带,身子发紧。 云菀沁手一抬,握住绿水衣领子上的飘带,横着一拽,扯到了面前,直勾勾盯住这丫鬟。 一双眼清丽冷冽,如甘泉,似冷酿,绿水被她凝得一个咯噔,云菀沁轻道:”再说一遍。“ ”……“绿水呆住,竟吐不出一个音,半晌才咬牙:“我说,冤枉别人,会有报应的!” “你说得没错,”云菀沁唇线绽开,“你家小姐招惹烟花地的妓子和小工,冤枉别人的时候,就该知道,总有一天会得来报应。“ 旁边的闺秀们议论纷纷起来。 永嘉郡主微微一笑,那笑意却在唇角凝固住。 绿水被活生生呛住声,云菀沁手一松,已是大力将她一推,笑意收去,郑华秋连忙喝叱一声:“怎么着,还看起热闹了?还不赶紧将这丫头带走!” 押送的官员会意过来,连忙一脚踹过去:“还不上车!” 郑华秋正要请云菀沁等人上车,那边传来声音:“云小姐。” 永嘉郡主在巧月的陪伴下,如云上莲一般踱来:“绿水冲撞了云小姐,不好意思了。” 云菀沁笑:“绿水冲撞臣女,关郡主什么事。” 永嘉郡主说道:“云小姐应该知道,我跟柔庄感情一直不错,她自幼进出宫闱,与我情如姊妹,她的丫鬟,我也视作半个自己人,何况我刚安抚了她,怕是助长了那丫头的骄气,才敢直斥云小姐。云小姐不要介怀了,也千万不要因此而记恨上永嘉。”说着轻轻一笑,“云小姐别忘了咱们在马场的约定。我还盼着到了围场,与云小姐打猎起码,闺阁闲话呢,今后咱们——” 前半句还在说与郁柔庄情如姊妹,下半句却借着好友的落魄,与好友的夙敌结交。 云菀沁凝视面前比自己还要小些的郡主,一张玉脸柔嫩似新鲜果肉,生生能掐出汁液,一双眼巴巴儿地望着自己,凭她这几年在宫内呼风唤雨的受宠程度,能屈尊降贵到这份上也不容易,可——云菀沁拾掇花草,却也是知道的,越是娇嫩而纯洁的花朵里,越藏着不为人知的芯子,譬如那罂粟,美得叫人不设防,却也能毒得人肠穿肚烂。 永嘉郡主的话没说完,云菀沁已是颔首一福:“郡主言重了。今后的事,今后说。“ 轻飘飘一句话,叫永嘉郡主的笑意凝在了脸上。 郑华秋瞧见了云菀沁的冷色,打了个马虎眼:”好了,要上车了,上驷院的车马都安排好了,郡主也请上车吧。“ 众人分头上车,秋狩的御驾重新启程。 浩荡队伍出了城门,离开了雍州地界,这次不到半天的功夫,仪队就抵达了祜龙围场。 到达时,正好是黄昏时分,因为是秋冬季节,又是山间,一傍晚,天色暗得比较早,宫人与侍卫先送宁熙帝到围场边的行宫用膳和过夜,又将蒋皇后和韦贵妃以及一干皇亲送入各自帐中。 在郑华秋的引领下,云菀沁和曹凝儿、韩湘湘入住的是女眷这边的一处帐子,穹顶高,室内宽敞,置放着三张垫得软软高高的绣榻,被子温暖厚实,中间还隔着精巧的屏风,该有的东西,一应俱全,曹凝儿笑道:”总算再不用搬云小姐带的被子了。“ 宫女端了晚饭到帐子里来,荤素搭配,红肉绿菜,还有宫女拎了炭盆和香炉来,说是为了防止晚上夜露深,湿冷,若是被子不够暖和,再去通知内务府,随时添加。 经过昨天,内务府哪还敢给几人继续穿小鞋。三人放松了一下心情,围着桌子美美地吃下这一餐,天一下就黑了,郑华秋进来收拾时,见三人今天吃得也多了,笑着道:”等明儿皇亲国戚们猎了野味回来,圣上分了,咱们更有口福!“ 云菀沁可没忘记这次来的主要目的,筷子一放,灵活像条鱼,一下子滑到正在拨亮灯芯的郑华秋身边:“郑姑姑,明天我们这些女眷会不会也一起去围场?”只有去围场,才能正面见着蒋胤。 郑华秋转过头:“照往年的规矩,明儿一部分的臣子女眷会留守帐中,皇亲们会挑一些臣子女眷伴行去围场,谁留谁去,早上咱们等通知吧。” * 夜色一降,行宫边上的伴驾帐里外纷纷掌起了灯火,夜风略凉,远处的山峦在夜幕中,森严而伟骏,轮廓鬼影憧憧,远处的深山传来狼嚎枭啼,还夹杂着一些不知名野兽的呜咽。 内务府要将明儿的行程都安排好,郁成刚作为大总管,按规矩要提前一天亲自去围场附近查看一下,比如栅栏是不是好的,围场马厩的马喂得怎么养,这次因为失职的事儿,更不敢怠慢,领了人,吃过饭就出了帐子,提着灯要赶去围场。 “真是他妈的流年不利。”郁成刚想着就窝火,一边走,一边对着心腹下属泄怒骂着,还没走出帐子几步,前方有个人影,站着没动。   ☆、第一百零八章 阎王叫你三更死 内务府下属见有人挡道,吼道:“谁啊?挡着路干嘛,大总管出行,没看见吗!” 对方没提灯,借着远处帐子下的零星灯火,隐约只看得见来人身型高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巡守的禁卫,郁成刚眉一皱,自己挨了圣上一顿批,就连个下人都不把自己放眼里么,心一狠,拇指摁上了腰上的佩剑,却见面前人慢慢踱步过来,走出了夜色,身姿、容貌一点点地显现在光亮中。 男子身后原来还跟着一男一女,似是贴身侍从,一身深紫薰貂裘袍,金色丝绦玉佩挂在腰际,头束东珠玉冠,鬓发如裁,高鼻雕唇,眼眸乌黢深邃,肤色如罩薄霜,此刻双手背在窄腰后,停住脚步,轻缓回应:“夜路难走,当真没注意到挡了总管的去路。” 语气客气,并没有半点恼怒,说完,身子一侧,还特意留了路给郁成刚等人过。 郁成刚揉了揉眼,大惊失色,扭头一个巴掌“啪”一声摔到下属的脸上:“瞎了你的狗眼!连秦王也不认得了吗?” 下属也吓得连忙伏在地上,磕头:“黑灯瞎火的,小的没看清楚,还请殿下恕罪哇!” 郁成刚也是打了个长躬,耷拉着腰板子,伸手:“秦王先走,秦王先走。” 磷火般跳跃的灯火中,夏侯世廷轻道:“郁总管要去围场忙公务,先行。”说着,广袖一拂,领着随扈慢悠悠走到一边。 尽管这三皇子语气恬和,跟没事人一样,郁成刚的背上仍冒出冷汗。 从早上,他看见自己与那云小姐共处一室开始,到现在,郁成刚都莫名不自在,这会儿更甚。 男子目光清幽,看上去,并没什么,可郁成刚却很担心。 说恼怒?他形态自在。说不生气?又不大相信,郁成刚可是亲眼他脱下裘袍披到那云小姐的身上。——这能是不认识么? 郁成刚这么一想,不放心,试探:“秦王,下官今天审案确实有忽视和纰漏,皇上也骂过下官了……下官当时在屋子里,只是问了几句云小姐……并没其他什么事儿,还请秦王放宽心。若是秦王心里有疙瘩,下官怕是今儿睡都睡不好。”说来也是后悔,鬼迷了心窍,见那云氏有些难得的风姿,竟有些动了色心,郁成刚平日胆子养得很肥了,想要做什么是不分地点场合的,当时便把她单独叫进去,先将那丫头吓一吓,拿捏住,以后好下手。 施遥安鼻腔内轻微地哼了一声,不说这话还好,这话一出,阎王叫你三更死,秦王也得将你提前到二更亡! 夏侯世廷看着郁成刚,情绪平静得近乎诡异,显得夜间空气流通得异常缓慢。 郁成刚想了一百种他的回复,没料等了许久,男子只将目光落到他被白纱包扎过的蹄子上,噙着温和:“这一口下去,疼得紧吧。” 郁成刚大气儿不敢出,糟糕,怎的忘了这一茬,条件反射将被云菀沁咬伤的手往后一缩,苦着脸:“嗯……下官不小心,不小心。” 男子再没多说什么了,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亲和力十足:“郁总管去忙吧。” 郁成刚见他脸色宽和,好歹落下一颗心,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一眼,只见秦王背着手,立在夜色里,朝自己鼓励一笑,又举起手挥了挥。 郁成刚这才擦了两把汗走了。 * 女眷帐篷里,云菀沁与曹凝儿、韩湘湘两人吃完了饭,洗脸卸妆,各自换上了寝衣。 郑华秋见天色不早了,交代明天天亮前会来,打了帘子,领着几家的婢子,先去隔壁的耳帐了。 几个小姊妹说了会儿话,谈起明天的狩猎就兴致勃勃,说个没完,好容易困意来了,才各自回到榻上准备歇息。 云菀沁见两人上床宽衣去了,从细软里拿出个匣子,里面装着在家里制好的竹盐牙粉,擦了擦牙,也爬上了绣榻,却半点睡意都没有,一来,说话说兴奋了,二来,她比另两人更多一件事,关于蒋国舅,想着,她将贴身行李打开,翻出内袋里的那张淡金手帕,干脆贴在最里一层的小衣内袋里,免得明儿早起忘记了。 折腾半会儿还是睡不着,云菀沁拿出一本《天香养生录》,借着床榻边香几的煤灯翻看起来,还是姚光耀托人送到香盈袖一沓书中的一本,这回也带上了,能够打发沿路的时光。 看了几页,云菀沁听见绣屏那边传来曹凝儿的翻身,原来她也没睡着,便折了个书签,合上书:“曹小姐睡不着么。” 曹凝儿一听云菀沁还没睡,骨碌一下,攥着宽大的寝衣爬起来,叹口气,压低声音:“不知怎么,白天跟你们说说笑笑,没觉得什么,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我就想起……想起林若男的样子,哪里还睡得着。” 曹凝儿这话一出,最旁边的韩湘湘竟也没睡着,“蹭”一下坐了起来,声音颤抖着:“云小姐,曹小姐,你们有没有听见呜呜呜的声音……是不是像哭声啊……” 曹凝儿的胆子本比韩湘湘稍微要大点,可一听,却沉不住气了,将被子裹在头脸上,胆战心惊:“韩小姐,你这一说,还真是呢!完了完了,那林若男临死前跟我们住在一起,现在做了鬼,肯定只认得我们,她又是含冤莫白而死的,不会跑回来缠住我们了吧——” 韩湘湘用被子捂住头,尖叫一声。曹凝儿也是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 那林若男的事儿过去还没一天,曹凝儿和韩湘湘又是当事人,曹凝儿更是倒霉,挨着睡在一块,大半夜的想一想哪里会不怕。云菀沁将灯芯拨亮了一些,竖起耳朵听了听,走到帐子边,释然了,回来抽出一个垫桌子角儿的小木头,塞进帐门缝下,扭头笑道: “是风吹进来的声音,这山风野得很。郑姑姑怕咱们晚上睡得憋闷,特意留了个口子换气,不是什么哭声,你们再听听,现在没有了吧。” 曹凝儿和韩湘湘竖耳朵一听,帐子里果然安静了许多,这才吁出一口气,可这么一吓,脑子里全都是那林若男今早上的死相,仍是不敢躺下,只抱着膝盖,靠在床榻上,努力平定着心绪。 云菀沁正要过去安慰一下两人,还没转身,只觉素白色的帐子上有影子一晃,脚步一滞。 曹凝儿发觉云菀沁变了脸色,似是有什么异状,牙齿打架:“云、云小姐,怎么了?” 云菀沁估计是外面值夜的太监或者禁卫走动的身影,再不然就是月影,怕吓着两人,只语气淡淡:“没什么。” 韩湘湘却是又低低尖叫一声,好像也看到了什么:“啊——好像有什么在外面晃——” 曹凝儿吓得半死,再也受不了这种惊吓了,披了斗篷,趿上鞋子,举起一盏灯就朝门外走:“不成,这儿我是不敢住了,我这就去郑姑姑那边,跟我家婢子挤一晚上……” “等等我,等等我,我也去。”韩湘湘怎么敢留下来,套上衣裳就跟在曹凝儿后面贴着走。 走到帐子门前,曹凝儿脸色发白地看一眼云菀沁:“云小姐,你跟我们一道过去吧。” 云菀沁还没来得及劝两个人,雪白的帐子上再次划过一道影子,像是个成人的身高,却又长得畸形而奇怪,宛如千手观音,好像张着三头六臂,压根儿不像是人类。 这一下,三人都见到了。 曹凝儿和韩湘湘瞬间就跟身上被谁丢了个炮仗一样,眼睛瞪大,叫都没来得叫一声,刷的撩开帐帘子就跑到旁边的耳帐去了。 云菀沁从来不信有鬼,就算有,人心恶起来,比鬼还怕,可这会儿三个人同时瞧见那个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帐上晃了两次,也不得不紧张了。 禁卫护驾的皇室营帐群,绝不可能混进来小偷强盗,若是女子还好,若是男子,谁敢窜到女眷帐这边来? 夜深人静,随便一叫,方圆几里的禁卫都得赶到这儿!有什么好怕!她唯一一点儿紧张消失了,顺手操起门旮旯里一根支帐门的撑杆,警惕地侧身贴住帐门。 那鬼影子再没投射在帘子上了,可她却听到了呼吸声。 是人的呼吸,而且那呼吸就隔着一道帘子,越来越近,仿佛随时要冲进来。 她屏住呼吸,帘外动静一响起,迅速扯开帘子,一手扬起棍子,正要一边大喊出声一边给对方一记当头棒喝,看清楚来人,却是怔了一下。 广袤苍穹下,清冷月辉中,秦王站在群帐之间,就在眼前,虽穿着黑色罩衣,头脸裹住,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可一张俊脸露在外面,倒是一清二楚,幽俊眼眸的光芒几乎与清辉融为一体,此刻,一只手正拿着一束茂密多枝的松条,想必是刚才装神弄鬼的东西。 夏侯世廷见她举着一柄撑门杆子,架势还当真是凶悍得很,亏得是反应快,停下来了,丢下松枝条,轻拍两下双手,正准备开口,她手腕子一转,并没打算放下棍子,目光一冷,大力挥打了过来,斥一声: “半夜三更人吓人,不知道会吓死人吗?!” 他没想到她还真的跟自己动起手,连忙一手拎住她腕子,帐门一踢,便拽进了帐子里。 听外面没有动静,夏侯世廷这才从她手中夺过棍子,唰的摔到一边,头帽一抓,露出头颈,薄唇一扬:“还真是不留情面。” “早上才发生那种事,帐子里三个人跑了两个,差点儿没吓破胆子都是好的!”云菀沁一双眼瞪着他。 夏侯世廷这才说:“下不为例。” 说是如此,语气没有一点承认错误的悔意。叫人都跑光了,就是他的目的吧,只怕现在正得意着,云菀沁也懒得揭穿他:“大半夜的三爷来女眷帐子不方便吧,有什么事不能白天说么?” “白天?那么多人来人往,怎么方便?”语气颇有些无辜。 不方便?这大半夜的都方便了,云菀沁就不信他白天找不到个方便,气极反笑:“那万一等会有人来了,是您躲床底下,还是我躲?” 夏侯世廷背着手,在帐子里转了一圈,没心思跟她开玩笑,转过颈子,开门见山:“怎么,明天还是巴心巴肝地要见蒋胤?” 他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心思,也猜透了自己此行要做的事。 云菀沁道:“您不帮我,还不准我自己想法子?” 帐子内的气氛凝滞了会儿。 他静静看着她,一张俏丽脸庞,宛如帐外悬挂在天际的明月,好看,可又好像隔着那么一些叫人摸不到的距离。 罢了,他终究叹口气。打了这么几次交道,难道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吗,看起来跟个小女孩儿一样天然无害,核子里比活了几十岁的人还要倔强,肚子里不知藏着怎样一具老道魂魄,认准的事儿,别人说几句她能算了?做梦! 云菀沁见他放弃劝服自己,应该算是个好事,顺势将他打发就行了,可看他垮着一张脸,哎,谁叫他生了一张好脸?倒是奇怪了,自己不是个花痴啊,更不是那种一看到漂亮人就软了腿脑子发懵的,可每次见着他颓然,却有点儿过意不去。 美人难受,看得自己也不舒服,就当有怜香惜玉的情怀吧,云菀沁主动道:“三爷,我想知道我娘的事儿,就像您对贵嫔娘娘在宫外时刻关心着一样。我和我娘分开得太早,我没有时间能够孝顺她,也没有得到太多亲娘的疼爱,所以,能多知道娘一点点事,我都会很高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声音低了不少,“这样,就好像我跟娘还能保持一些联系。所以,还请您谅解,我不求你帮我,别挡我的道就行了。” 男子目光如后半夜的月色,黯然下来,半晌开口:“高兴的话,就去做吧。” 这——就放行了?云菀沁眨眨眼,早知道就早点儿跟他说这么一通煽情的话了。 夏侯世廷眼眸一沉,缓踱过去,等她抬头,他已经站在面前,听见他心脏有力的勃动和浓重的呼吸。 云菀沁一凝,这段日子姚光耀送来的医书里,也有一些听诊问脉的法子,光听心脏强健而有节奏得跳着,真的是没法想得出他身上有毒伤。心之脏器,为全身脏腑输送粮食的仓库,当下的大夫,大部分是看手腕脉象,而小部分也会听取心跳,看有没有杂音,频率如何,来判断患者的健康。 看多了,总想要练习,眼前刚好有个长年病患……云菀沁一个没忍住,不易察觉地往前一倾,侧了侧脸,仔细再听,他随时注意着她的动作,哪里会瞧不见,一把握住她的皓腕。 云菀沁抬起头,正对上他一对眸子。 半会儿,男子淡淡开了声:“今儿早上,他在房间里对你怎么样了?” 云菀沁会意,他说的是郁成刚,轻轻一挣,没挣开,也就任他拧着了:“你没看见他手背上掉了块肉吗。” 掉了块肉又怎样?便宜若是占去了,也挽回不了。 他脸开始一寸寸发红:“那就是说,怎样了,是吧。” 云菀沁摇头:“光天化日能怎样?小人一个,无非就是占占口头便宜,动动手脚,遇着好欺负的,再找机会下手,往日只怕不少宫女都是这么被他祸害了。后来您来了,更不可能怎样。” 占口头便宜,动手脚。这还叫没怎样? 男人的手一紧,把她的腕子握得越发紧:“像这样?”手一松,滑到女子的腰后,朝自己怀里扣进去,脸更黑:“还是这样?”鼻翼一抽,俊脸凑到她面颊前,几乎快要零距离:“难道是这样——” 您这便宜占得也太光面堂皇了吧!云菀沁哭笑不得,推了他一把:“都没有!” 他唔了一声,心里好歹舒坦了一些,脸色平静,像是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天色不早,走了。明早本王还要出猎。” 云菀沁觉得有些不对劲,无端端又提起那郁成刚干什么,当时见他对郁成刚没怎样,只当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一听他明早要出猎,脑子什么一闪,叫了一声:“三爷,明早你要跟皇上一起出猎?” 郑姑姑说秦王和蒋国舅一样,身子不大好,皇上应该会怜恤照顾,让他们歇在原地,既然他都出猎了,那蒋胤说不定也会去围场? “嗯。” “我听郑姑姑说,明儿早上咱们臣子女眷是等旨意,叫到的人便能去围场,三爷能想办法让我给哪位娘娘或者皇女伴行么?”云菀沁打着算盘。 夏侯世廷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放心,不用我帮忙,旨意自然会让你伴行。” * 第二天,晨晞初露没一会儿,祜龙围场的太阳就爬了上来。 阳光铺满了整个围场里外周遭,镀上一层金子般的光芒,衬得视野开阔而明亮,是阳光明媚,风轻无雾的一天,正好适宜狩猎骑射。 昨晚上秦王刚刚一走,郑华秋就领着曹凝儿两人后脚回来了。 原来郑华秋看见曹凝儿和韩湘湘抱着被子被吓过来了,又是好笑又是叹气,劝了一通,好容易将两人劝回了帐子。 三人折腾了小半晚,都累得不行了,曹凝儿和韩湘湘疲倦得眼皮子往下直耷,根本就没力气害怕了,倒在床上就睡。 云菀沁捻熄了灯,好生睡了个饱觉。 天光渐醒后,云菀沁几人刚洗漱完毕,用了些早点,便来了一名任姓太监,下了旨。 果然,旨意上,云菀沁被择中伴行围场,陪在这次出行其中一名皇女——长乐公主夏侯婷身边。 曹凝儿和韩湘湘二人则在帐中留守,见云菀沁要出门,也陪着郑华秋一块儿给她换行头,又为她七手八脚地重新换了个清爽的发髻。 任公公在外面等着,等云家小姐拾掇好了,再将她送去围场。 云菀沁刚换了一身服饰,帐子外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任公公的惊讶声,似是受惊不浅。 “劳烦姑姑去看看。”云菀沁一疑,温和道。 郑华秋几步过去,掀开帘子,只见一个从围场那边跑来的将官正与任公公说着什么,任公公本就细白的脸更是白得没有血色了。 “任公公,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儿了么?”郑华秋上前低声问。 任公公吞了口唾液,与那将官对望一眼,缓了缓气,掩着嘴,小声说:“郑姑姑,内务府大总管昨儿晚上去围场查看环境,一夜未回,今儿破晓前,内务府去派人去寻——” “怎么了?”郑华秋心生不好预感。 “发现围场有一处栅栏损了,郁成刚的尸体在栅栏外的半里开外,开膛破肚,死得惨不忍睹!估计郁成刚是沿路想要查看一下哪里坏了,却有野兽钻了进来。正撞上了。” “啊?”郑华秋脸色一变,这围场里的野兽,虽然是朝廷圈养放生的,但个个兽性十足,打猎时若遇到凶狠的,免不了会有人受伤,历朝历代秋狩时,更不是没有死过人,可今年挠死了内务府总管,不是小事啊,倒也是流年不利,这次秋狩恁的多灾多难,刚刚才死了个侍卫内总管家的女眷,竟又死了个朝廷重臣。 郑华秋问:“皇上可知道?” 那将官禀道:“郁总管的尸体已经被送了回来,因为太血腥了,本来奴才们没打算给万岁爷看,可万岁爷说是朝廷重臣,偏要看,这会儿,已经抬去了皇上的御帐中。” 郑华秋听了,忙进去跟云菀沁一五一十说了。 —— 御帐外,本朝第一位被野兽挠死的内务府总管尸体盖着白布,放在地上。 宁熙帝垮着脸,大步走出御帐,刚刚走近,旁边的燕王世宁张口劝道:“父皇,儿臣刚瞧过一眼,实在恶心得紧,怕污了父皇的龙目,还是别——” 夏侯世廷站在另一边,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宁熙帝皱皱眉,手一举,示意不要紧,拔出卫士的宝剑,用剑鞘将白布挑开,这一看,睁大了眼睛,胃一阵发紧,早上的御粥都快吐了出来。 ------题外话------ 谢谢janech、yang6760356、飞舞季节、罂栗花╰蛊惑了谁的心、63500337的月票   ☆、第一百零九章 设局杀人,皇女争风 郁成刚半张着嘴巴,仰面朝天,脸色乌青,死不瞑目,尸体像一坨碎掉的泥巴,稀巴烂。 两条腿被啃得差不多了,露出了白森森的小腿骨,一条胳膊勉强完好,却也被咬得快要断掉,几乎剥离了上身,浑身上下的衣服更是七零八碎,几近赤身*,双腿之间,鸡飞蛋打,连男子最宝贵的物件都不翼而飞,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 御帐外,年轻宫女看得又羞又怕,一个个偏过脸去。 在场的男人们看着郁成刚腹下的惨况,也禁不住跟着一阵蛋疼。 光看郁成刚疼得扭曲变形的嘴脸,也知道当时的场景一定是惨不忍睹。 “这,这也太凶残了!”宁熙帝手中的剑哐啷一声落地,退后两步,姚福寿连忙将皇帝搀住。 燕王屏住笑,一喝:“是啊,这野兽也太重口味了,将人撕了吃就算了,还吃男子的那地儿,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成了精的母兽,正在发情期呢,哈哈……”说着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又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对面静立着像一堵墙似的三哥。 夏侯世廷面无表情,斜睨一眼八弟,淡道:“秋狩官员殒命,这会儿正在调查情况,八弟说话别太轻佻了。” 燕王吐吐舌。 宁熙帝一听秦王的话,却想到了什么,马上道:“对,调查清楚没?被什么野兽咬的?” 将尸体抬回来的内务府官员跪在地上,哭着说: “微臣们过去时,郁总管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现场血浆淋漓,肢体飞得到处都是,还有动物的脚印,侍卫内的人查过,也问过围场的守兵,根据郁总管身上的咬痕,还有地上脚印和一些零碎的野兽毛发,照经验,很有可能是饿了几天的黑瞎子闯了进来,正好,山林里近来有一头身型特别高大的黑熊出没,身高近一丈,体重八百多斤,据围场官员说,这头黑瞎子不时咬死野兔野鸡,一吼起来,行宫那边儿都能听得见。只怕咬死郁总管的,就是那祸害。” 宁熙帝倒吸一口凉气,他狩猎经验丰富,山林中最厉害的动物不是老虎不是狼豹,一是豪猪,二就是黑熊,这两种动物发起疯来都是不要命的。 他年轻狩猎时,近距离碰见过黑熊,那家伙是兽类动物中力气最大的,一脚跺地,地动山摇,皮糙肉厚很难打死,被连射十几箭还能跟人拼命,更别提饿得不行了的黑熊,连几头膘肥体壮、训练有素的狼狗都能打不过它。 郁成刚若是跟饿着肚子的黑瞎子面对面撞上了,就算长了八只手,也是没生还希望的。 宁熙帝手一挥,侍卫连忙将郁成刚的尸体抬了下去,又背着手,眉头皱了起来:“围场的栅栏都修好了没?再不会出意外了吧!为什么好端端的栅栏会有缺口,叫猛兽钻了空子?照道理,黑瞎子一般生活在深林,怎会朝围场这边来寻食?” “回皇上的话,”内务府官员哭丧着脸,“祜龙围场宽大,有些栅栏确实年久失修,一时没法全都清查出来,前几日下了几场雨,估计那一处的木头腐了,彻底坍了,这会儿正在修葺和加固,再不会出差错了!围场官员说,黑瞎子饿得不行了会到处找吃的,围场这边怕是有动静或者有谁煮东西,吃食的香气传出去,将他给惊动了,顺着摸了过来,结果进了破栅栏,跟郁总管遇上了……” “唉——”宁熙帝叹口气,挥了挥手,“罢了罢了,天灾*,难得挡住,也怪这郁家今年走霉运,连连意外,先是郁文平的女儿,这会儿又是侄子。”却听秦王开口:“父皇,不如由儿臣先去围场事发那边,看看破损的栅栏修得怎么样。” 有皇子亲自督工,确实更放心。宁熙帝只怕好端端一场狩猎再出意外,嗯了一声:“那世廷去代朕看看。” 姚福寿便也扬声吩咐下去:“行了,将郁成刚的遗体好生看管着,找车子送回京去。车马器具都备好了么,好了就叫伴驾的人都去围场那边。” 众人忙应道:“已备齐了!万岁随时可以起驾过去。” 夏侯世廷见宁熙帝先进了御帐更衣,身子一转,燕王世宁眼珠子一转,几步跟上,笑眯眯:“三哥去哪里啊,怎么像是像是往围场的方向啊。”夏侯世廷面朝前方,脚步不停:“小屁孩,多管闲事。” “三哥的事就是我的事,怎么能叫多管闲事。”燕王眼眨了一下。 从小到大,有几件事这八弟没有参与?夏侯世廷见他跟得紧,也没拦了。 兄弟二人到了围场,到了破损口的栅栏,工匠们敲敲打打,已经将大半坍塌的栅栏竖了起来,此刻正在加固。 地上泼了几道水,却还有没有完全干涸的血迹,很是触目惊心。 见三皇子和八皇子过来,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俯身行礼:“三王爷,八王爷。” 夏侯世廷道:“免礼,继续赶工,皇上他们就要来了。” 众人不敢怠慢,连忙又低头忙活起来。 “你,督促着。”夏侯世廷瞄了一眼燕王。 燕王努努嘴,却见三哥背着手,闲庭漫步一样,从还没修好的一处小破口踱了出去。 “三王爷,危险,最好不要出去,才刚刚发生大事呢——”有官员看见了,提心吊胆,急忙阻道。 “没事。就在附近。”男子摆了摆手,“大白天的不会有事。遥安跟着。” 众人再没说什么。燕王好奇地看过去,却见三哥与施遥安已经走远了。 夏侯世廷慢慢踱步到不远处的一爿林子,走到一棵树下,随手捡起一根长树杆当做手杖,举起来,轻轻挑开茂密的林叶,几个饱满的蜂巢挂在树上,犹散发着蜂蜜的清甜香味。 黑瞎子最嗜好吃蜂蜜,嗅觉也在巨型野兽中数一数二。 饿得快疯的熊晚间出来觅食,一嗅到这个味儿,哪里会不找过来。 夏侯世廷悠悠看了一眼施遥安。 不用多说,施遥安也知道要干什么,袖口卷了上去,蒙上头面罩,抱住树杆几下蹭蹭上去,小心翼翼地摘下蜂巢,走到旁边的断崖边,举起来,一个个丢了出去,毁尸灭迹,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悄悄跟在三哥后面的燕王在不远处看着,总算明白了,那栅栏只怕也是三哥动的手脚。 * 女眷帐那边,云菀沁、曹凝儿等人听郑华秋说完时,已经是倒抽一口冷气,韩湘湘吓得小眉眼儿一皱,脸色发白,又差点哭了,难得伴驾一次,人命一件接一件的,倒是曹凝儿轻声道:“那郁总管不是什么好人,活该。” 云菀沁也是安抚韩湘湘:“你不是怕林若男回来么,就当她回来了,害的也不是咱们,而是叫她差点儿蒙冤的郁成刚,如今有仇报仇,也该走了。” 韩湘湘这才拭了拭珠泪,感激地弱弱道:“谢谢云小姐,每次都帮我和安慰我,我真没用。” 云菀沁嘴巴虽是在安慰韩湘湘,心里却是犯着猜疑,昨晚上秦王跑来女眷帐子,提过郁成刚,那郁成刚刚巧又是昨儿晚上死的。 正是疑惑着,任公公在外面催起来了,云菀沁整理了一下,起身掀了帐子,出去了。 任公公刚听完郁成刚的事儿,还有些心有余悸,一见帐子中走出的丽人,却是心胸一舒。 女子头插玲珑点翠喜鹊珠钗,束住了满头的乌发,盘成了一个堕云髻,秀丽而飘逸,露出整张饱满年轻的脸蛋,没有抹一点儿胭脂水粉,却是光泽满满,自然清新。 身上是女子骑行所传的传统胡装,鲜亮的湖蓝宁绸棉衫,搭配一件蟹爪纹对襟马甲,束腰绑胸,下身的小脚长裤将腿拉得修长,裤脚扎进玉色的羊皮长靴里。 这一番穿着,将女子往日遮在宽裙衫里看不到的身材完全显露了出来,腰细胸大,臀儿翘挺如蟠桃,活生生叫在场的男子挪不开眼。 任公公没做男人几十年了,这会儿看久了,都忍不住有些耳朵发热:“云小姐这身打扮极其衬你,今儿定然是艳压群芳,叫众位皇亲与贵人赞不绝口。” 今天围场上的女眷不是皇后贵妃,就是公主郡主,就算想要艳压群芳也得低调,是嫌还不够事儿多么,宫里的女人比宅子里的女人还要事儿妈,云菀沁可不想出这种风头,福身笑道:“公公过奖了,再如何也比不上皇后娘娘,到时公公可千万别这么夸臣女,免得叫人笑话臣女。” 任公公见她说话极有分寸,倒是跟自己见过的大部分臣子女儿不一样,这种场合,哪个闺秀不是争破了头皮抢上去,就怕不得到贵人的注意。 两人一前一后,在两名侍卫的陪伴下,穿过帐子,步行到不远处的祜龙围场。 刚踏进围场内,云菀沁一抬头,不远处,金色的御帐豪华气派,伫立在中间,应该是宁熙帝的帐子,围场边上已经有侍卫将健壮的马牵了出来,一字排开,箭袋箭矢、弓弩刀箭都也一一备齐了。 “可是云家小姐?长乐公主就在那边看台,请云小姐过去。”有名绿袄宫女过来引路。 云菀沁到了看台边,锦绣遮阴蓬盖下,坐了许多女眷。 最前方的中间是蒋皇后,听说她昨儿被郁柔庄撞柱子一吓,有点儿精神不好,今天一看,仍有些郁郁不振,着一身正红蹙金刺凤吉服长袍,倚在背靠上,似是强打着精神来的。 韦贵妃则精神饱满,端坐一边,全程面带笑意,代替皇后的职责,不时指示着下人们做事。 韦贵妃的斜后方,永嘉郡主今儿穿得一身玫瑰粉束身胡装。 这身胡装看似跟其他年轻女子们差不多,可细细看,却又发现花了不少心思。衣服下摆边缘裁成了荷叶边,宛若裙子一样,下身的裤子,别的女眷大多是直筒的形状,她的裤子偏偏叫人裁成了往外飘开的形状,就像个喇叭筒一样,很是与众不同。 永嘉郡主本就白皙的脸上敷了很细的薄妆,肌肤更是显得剔透,这一身的装扮,虽说是符合狩猎的,可仔细思忖,却根本是来选美的架势。 见到云菀沁,永嘉郡主笑着举起笋般的臂,招了招手。 云菀沁只将目光移到旁边,径直过去拜过了皇后贵妃,然后跟着上了两级阶梯,去了长乐公主那儿。 还没上前请安,却听长乐公主拖着腮,嘴里朝身边的侍婢嘀咕:“瞧她那样子。哼。父皇也真是的……在宫里拿她当宝贝,还得带出宫丢人现眼,你看看那叫穿的什么,父皇刚刚看到,还说什么别出心裁,我说啊,就是奇装异服,怪模怪样!这种歪魔邪道,入不了正流的小手段,哄得父皇倒是开心,却是显得咱们这几个正统的公主成了什么都不懂的笨蛋!”说着一蜷粉拳。 云菀沁一怔,顺着夏侯婷的目光一望。 夏侯婷的目光正落在前排的永嘉郡主身上。 果不其然啊,原来传闻不是假的,永嘉郡主真是不得公主们的喜欢。 宁熙帝子嗣繁多,女儿刨去早夭和已经出嫁的,只剩下六名公主,而长乐公主夏侯婷又是如今几个公主中,地位最高的。 夏侯婷是宁熙帝的第十女,今年十五,生母贤妃是宁熙帝早年一直到现在的老人儿,外祖父家中也是一门重臣,所以,夏侯婷也算得上是天之骄女。 云菀沁淡道:“公主何必妄自菲薄。公主也说过,那是入不了正流的,威风一时,也难成正流,公主是正统,才能万古长青。” 夏侯婷望了过来,脸色讶异。 宫女忙道:“这位是今儿来给十公主伴行的云尚书家长女。” 夏侯婷本来并没将伴行的臣子女儿放心上,来了就来了,各玩各的就好,刚一听云菀沁的那番话,正中自己的心意,很是高兴,将云菀沁的手一捉,拉到了旁边坐下:“我喜欢你,你陪我坐。” 云菀沁坐在夏侯婷身边,聊了一些今天狩猎的琐事,来了几名太监,手上端着红木盘子,上面摆放着精美的马鞭,水晶杆,羊毛鞭,给几位皇女和郡主分发起来。 按照往年秋狩的惯例,皇室的女儿虽不像男子一般出猎,可在围场范围内,会骑马驾驭一两个来回,以示后代无论男女,都不忘大宣马上打江山的立国传统。 若是干巴巴地骑马也没什么意思,久而久之,形成了惯例,贵女们会比赛骑马。 分发马鞭的领头太监扫了一眼看台上的各位女眷,先将托盘送到了永嘉郡主眼下:“郡主请。” 永嘉郡主扭过头,看了一眼蒋皇后,晶莹小嘴儿一启:“娘娘。” 蒋皇后知道皇上宠她,自然是顺着宁熙帝的意思,淡道:“选吧。” 永嘉郡主再不迟疑了,选了一柄,甜笑着对太监道:“快拿去给堂姐堂妹们挑选吧。”指的当然是夏侯婷和其他两名伴驾公主。 夏侯婷和另两名公主变了脸色,马鞭先给她挑了,余下的,还像是她恩赐给自己几个的,谁能不生气不妒忌,别人就算了,她们才是大宣正宗的公主啊! 等太监将托盘拿了过来,两名公主憋着气儿选了,夏侯婷却是冷道:“别人选得不要了的,再给我?当我是收垃圾的不成。拿开。” 太监尴尬不已,永嘉郡主却是听得真切,回过头,咬唇:“十公主,这是皇伯伯叫人送的呢。” 这话说的,倒像是夏侯婷不顾宁熙帝的面子。云菀沁帮夏侯婷拿了一柄,堵住了永嘉郡主的嘴,又叫太监退了下去。 良久,夏侯婷的火气才消了些,目光又飘到了永嘉郡主身上,见几个臣家女儿围在她身边,谈笑风生,她随便说个什么,做个什么,旁边的人全都面带赞许,连连惊叹,不觉更加的娥眉紧锁,眼色暗沉。 云菀沁眼眸一眯,也不怪夏侯婷生气,要是自己指不定比她还恼火,自己才是家中的正宗嫡出女儿,偏偏来了个外来亲戚的女儿,夺了父亲的宠爱,什么都偏袒着,谁会不气。 不过,就连夏侯婷这个公主中最有地位的,再讨厌永嘉,也不好明着对着她发难,更何况其他几个公主,看来,这永嘉郡主还真是在宫里极得宠的。 云菀沁委婉道:“公主何必在意呢,再厉害,这辈子也不可能越过公主。圣上再如何宠,还能宠过自己的亲生女儿么?” 夏侯婷不提还好,一提更是恼火,道:“我看就是超过咱们几人了。父皇眼里,女儿多的是,少一个不算什么,可疼爱的侄女,就这一个呢!” “公主——”宫婢劝道,生怕被人听去了。 云菀沁眉尖儿一蹙:“倒也是难得了,竟还有喜欢别人家的女儿胜过自己的女儿的,看来这郡主也很有几分手段。” 夏侯婷这才放低了声音,却仍是抱怨: “你不知道,她小时候总是跑到父皇那儿,开口闭口就是提自己那个为国捐躯的溧阳王生父,还有殉情的溧阳王妃,又说哥哥也在边城为大宣守卫疆土,每次都说得泪涟涟,父皇自然感动不已,别人劝她,她仍是哭,父皇一劝,她马上就停了,不知道多会迎合父皇呢,哼,她还在襁褓中就被抱进宫里,连爹妈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对她生身父母有感情?若是真的想念,为什么不回去?更不提还哭得像个泪人,完全就是虚情假意,想要让父皇对她歉疚!再等大一点儿,她又自创些鬼模鬼样的歌啊舞的,在父皇面前跳舞唱曲,更是惹得父皇开怀,总说她是开心果,她那些歌啊舞的,怪里怪气,跟宫廷乐舞格格不入,完全就是另辟蹊径讨人喜欢!再来,她知道父皇喜欢诗词,便投其所好,总是送些手作给父皇批改,父皇一看她的诗词,更是大为惊艳,竟说她的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还说什么‘可惜朕的永嘉郡主是个女儿身,身份高贵又不方便出宫,若是出宫,民间有哪个才子才女能比得上她?”!呵,当我不知道?我与她从小都在深宫长大,她平日哪里读过几本书,光顾着取悦我父皇去了,也不知道那些诗词歌赋,是不是剽窃来的!” 越说越气,夏侯婷喝了两口茶才消停下来:“反正,如此一来,在父皇眼里,我们都是庸脂俗粉,完全看不到我们的好,她才是天上的仙女,什么事都赢过我们,加上对溧阳王一家的愧疚,父皇自然疼她疼到心坎上了!” 夏侯婷旁边的婢子也是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若是真的安分守己就算了,咱们公主也不是那种刻薄小气的,偏偏这永嘉郡主在皇上面前与公主们十分的友爱,私底下却总是给几个公主使绊子,有一次,在女夫子那里读书时,见圣上来了,她故意让圣上看见咱们家公主背不出书,被女夫子责,还有一次圣上输了仗,不高兴,却故意暗示一名公主穿红衣去献茶……诸如此类的小事儿,叫圣上更是偏心她。” 若将其他几个公主衬得蠢笨如猪,个个都是花蝴蝶,自然就将她自己烘托得高大完美了,如此一来,圣宠,自然能够连绵不断。 云菀沁一直就对永嘉郡主有些怪异的心思,明明她对自己还算客气,偏偏跟她相处时,总觉得有些不大自在,现在一听,大概能理出来了,这个永嘉郡主,性格很自我,行举出格得更是——不像大宣朝人。 就好像本地人和外地人初次接触,各种习惯有些不适应似的。 正是说话,太监在看台下传了一声,请各位皇亲女眷们过去赛道那边上马。 夏侯婷咬了咬唇:“不行,这回我一定要赢,总得给咱们几个公主夺回个面子。” 云菀沁看了一眼那条宽敞赛道,终点被一条红色布条拦着,眼珠子一转,笑道:“公主,那永嘉郡主骑术如何?” 夏侯婷一愣,老老实实:“比我的要好,每年都能跑到我前面,……还能超过不少。” 婢子又是叨着:”能不好么?皇宫里最好的骑马师傅被皇上拨给了她,西域每次进贡来宝马,她也能挑到女眷中最好的。” 云菀沁拔下发髻上一柄珠花簪,塞到夏侯婷的手心里,又附耳轻声说了几句。 夏侯婷一喜,忙将簪子攥得紧紧,下了看台。 走到赛道前面,夏侯婷踩蹬翻身上马,转过头,只见永嘉郡主与自己并排而立,正盈盈而笑:“十公主,承让。”虽是笑,神情满满的是蔑意。 太监一个唿哨响起,贵女们拉紧了缰,策马朝终点驶去。 还没跑到一半,永嘉郡主已领先于众人,眼看就要越过红线,夏侯婷心下一横,深吸一口气,拽紧了缰绳,蹬进了银环,夹紧马腹,手往下一滑,将掌心的簪子尖儿朝坐骑的肚子上轻轻一扎!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朝前猛奔,发挥了潜能,速度大增,转瞬竟是越过了永嘉郡主的座驾,提前冲过终点的红绳。 夏侯婷得知最先冲线,勒紧了马头,长声一嘘,柔柔摸着马鬓,安抚下焦躁的马,停了下来,只听对面已传来太监的喜报: “今年皇女赛马,长乐公主胜出!” 宁熙帝早就走出御帐,趁出猎前,兴致勃勃地观看大宣女儿的赛事,一听是夏侯婷赢了,倒是有些意外,却也颇是高兴: “赏!朕的女儿,果真是马上英雌!” 永嘉郡主坐在马上,目光幽幽,盯着夏侯婷。 夏侯婷开心不已,打马返回,谢了隆恩后,叫贴身太监和宫女领了赏赐,兴高采烈地下马,在一群女眷们的恭贺声中,回了看台。 永嘉郡主慢慢地回来,在看台下,跃下马鞍,将马鞭交给了太监,一抬头,目光凝住云菀沁,夏侯婷那个草包,公主又怎样,皇帝的亲生女儿又怎样,能玩得过自己么,原来背后有个谋士,却不动声色,回了座位。 女眷们赛事刚完,日头升了不少,那边男子也快准备出猎了。 山间的太阳猛烈,虽有锦棚遮阴,蒋皇后仍有些头晕,昨儿受了惊吓后,本就有些心绪不宁,后来启程,马车上一腾一腾的,又有点儿晕车,加上被韦贵妃揽权气得有点儿不舒服,到现在还没完全恢复。 白秀惠见皇后气色不好,怕有什么问题,将她搀回了后面的凤帐里去歇息,又叫人去吩咐叫个太医过去把把脉。 云菀沁因为随时考虑怎样见到蒋胤,所以也关注着蒋皇后,两人是兄妹,同时伴驾出行,肯定会见面的,这会儿盯着蒋皇后那边,果然,听到有声音飘来:“……好,那奴婢去叫蒋国舅去看看娘娘。” 她心中一动,神色仍平静,转过脸,朝夏侯婷说:“公主,臣女有点儿想方便,不知道能不能通融,让臣女离开一会儿。” 夏侯婷正因为云菀沁献计得了风头,高兴着,哪里有不答应的:“你去你去,不妨的,不用赶。” 云菀沁笑着说:“谢过公主。”   ☆、第一百一十章 质问,猎熊 夏侯婷为表示器重,还特意叫自己的侍婢吟雀陪云菀沁一块儿去。 云菀沁看一眼吟雀,倒也好,能够帮着引路和放哨,还能转移一下别人的视线。 两人朝长乐公主福身,下了台阶,朝后面走去。 坐在前排的永嘉郡主看着那袭湖蓝色的玲珑身躯渐行渐远,逐渐凝成一个小点,最后拐弯不见,保养得白嫩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她又跑去哪儿?” “郡主,女眷的净房在帐子后面,瞧她们的方向……应该是去方便吧?”巧月暗中眺望了一下,回禀道。 永嘉郡主一双美目轻微闪动着,思绪极不安定。 * 云菀沁二人走到看台的后方,一路迎面碰见不少在帐子之间巡守的宫人,畅通无阻,宫人们都认识吟雀,知道是长乐公主身边的人,还会停下微微颔首行礼。 路过蒋皇后的凤帐,门口有侍卫把守,还有几个护卫围着一个人,隐约有声音飘来:“……国舅爷来了,娘娘这会好多了,就在里面,请……”然后有人掀帘,将那人迎进去。 云菀沁心中砰砰一跳,脚步也跟着满慢了节奏,吟雀发觉异样,奇怪地扭过头:“云小姐?” 云菀沁微露贝齿,抬起袖子,一指不远处的凤帐:“那座朱盖的帐子,是皇后娘娘歇息的地儿?” 原来云小姐是看着新鲜。吟雀脚步也跟着慢了些,笑着介绍:“是啊,那就是皇后的帐子,再旁边那一顶金黄色的是御帐,皇上打猎半途在那儿歇脚的。” 云菀沁脸上露出些欣羡和仰慕的神色,喃喃:“确实跟咱们住的帐子不一样呢。” 吟雀笑道:“那是自然的。” 云菀沁笑笑,也没再多说什么,与吟雀到了后面的净房。 净房布置得干净而雅致,青丝帘挡门,角落有梅瓶,瓶中插着干花洁净环境。云菀沁进去了会儿,洗了把手,用丝巾擦干了手。 照理说,请个安,两兄妹应该也不会长篇大论地闲话家常,可太早过去等着,怕被人看到,磨蹭了一会儿,估摸着差不多了,云莞沁才将腰上挂着的一块玉佩“刷”的扯下来,放在净房的一处小几的脚下,然后整理了一下头发,出去了。 原路返回经过凤帐,云菀沁看见蒋胤的人还在帐子外等着,停住脚步,扭过头:“吟雀,坐了大半天都坐僵了,长乐公主吩咐过,要我不用急着回去,我先在附近走走。” “啊?”吟雀一讶,看来这云小姐还真看花了眼儿,便也只好道:“好,那奴婢陪着云小姐。” 云菀沁知道她是怕自己误打误撞冲到了贵人们的帐子旁边,看管着自己,也只笑咪咪:“好。那就有劳了。” 云菀沁不经意地踱着步子,沿着几丈开外,与凤帐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只等着蒋胤出来,嘴巴也不闲着,语气颇有些惋惜:“难得出行一次,娘娘却身子不舒服,也不知道这会儿好了没。” “云小姐有心了,奴婢想应该是没什么吧。”吟雀接应道。 正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凤帐的帘门哗啦一阵风掀起,有人出来。 几名护卫走上去,将人迎了出来。 男子走在最前方,清瘦扶风骨,眉眼略往下弯,清秀中噙几分忧郁,头发束成道士髻,一柄桃木笄横穿而过,这天荒地寒的天气,依旧一袭素白纱袍,与季节格格不入,好像修道修得早就不怕冷,虽年近四旬,风姿宛在,正是蒋胤。 比起云菀沁上一次在宫里的撷乐宴上见他,今儿看上去,精神好了一些,脸色也红润了点,应该是了却了塘州案那桩心事。 蒋胤本在御帐那边与宁熙帝说话,听说蒋皇后在女眷看台这边不舒服,还被送进了凤帐,过来慰问探望了一番妹妹,这会儿带着人正要绕过凤帐回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种天时地利人和的好机会要是错过了,云菀沁自己都得掴自己耳光,二话不说,摸了一把腰身,转过身面色一慌:“哎呀,吟雀,我腰上的佩玉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落在净房了,那是我娘留下的,丢不得。” 吟雀一看,云小姐腰上果然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把璎珞流苏,不见了玉块儿,忙说:“那奴婢赶紧去找找,放心吧,云小姐,奴才们手脚都干净,便是捡到也会上交的。”犹豫了一下,又嘱咐:“云小姐切勿乱走,就在原地等着奴婢。” “嗯,”云菀沁点头,“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待吟雀一走,云菀沁几步跟上蒋胤一行人。 蒋皇后的凤帐离皇帝的御帐不过半盏茶的直线距离,云菀沁生怕蒋胤一下子就到了御帐,脚步飞快,脑子已经准备好了借口,眼看御帐就在前面,宫廷禁卫在前方守得紧紧,正要过去拦住蒋胤,却见那蒋胤转了个弯,竟然撇下护卫,朝左边的一爿竹林走去。 云菀沁诧异,却没时间多想,跟上前,进了竹林内。 跟了一段路,男子依旧慢慢走着,就像是散步一样,直到围场那边的人声渐渐消弭,耳边只剩下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才身型一滞,停了下来。 云菀沁连忙闪身,躲在几株粗壮的竹子群后,却听男子声音飘来: “丫头,跟了我半天,不是有事吗。” 原来是勾引自己进竹林!不过倒也是挺贴心的,这下好,没人打扰。清静得很。 云菀沁也不客气了,现了身,上前两步,双手叠在腰侧,一矮身:“国舅爷有礼了。” 男子玉树一般的身子与背后清雅修长、刚韧不折的竹林相衬,有种说不出的的和谐,几乎能融为一体,一双清俊眼目半眯着,打量面前的少女,眼角因为年岁而增加的纹路,竟是有几分难得的让人沉迷。 是她,帮洪嗣瀚遗孤的那个云家女孩。 在宫里承天湖边匆匆见过一面,蒋胤对她有印象,修俊的眉毛一动:“你参加了这次秋狩?你找我有什么事?” 男子语气温和却又厚重,似是能包容众生,让人说不出的心安。 云菀沁捻住衣裳角儿,这人——真是娘亲认得的那个男人吗,按理说这蒋胤人过中年都能有这个仪态,年轻时应该更不错,让闺秀一见倾情,也不奇怪。 不能张口就抖,把人吓着了,还是先过渡一下……云菀沁双目莹莹一闪:“臣女今天得了皇恩,陪在长乐公主身边……刚刚见娘娘凤体不适,临时回帐歇息,还听说请了太医过去,公主担心,便差臣女过来,臣女见国舅出来,本想先慰问一下,看看娘娘这会儿可是好些了。”胡诌再说,女儿慰问母亲,天经地义,怎么也不算错。 蒋胤见她还在卖关子,目睫一闪,噙着笑光:“噢,十公主这小丫头最是顽皮的,十几岁了还没醒事儿,几时这么有孝心了,这回居然变成个大人了,娘娘刚一回帐,就派人赶过来问?你回去告诉公主,娘娘已经没大碍了,太阳太猛,有些头晕罢了。”说着拂袖就要走。 “国舅爷——”云菀沁叫了一声,见他步履没有停下的意思,眼疾手快,管他的,横竖现场没有人,将他袖管子拉住。 无人经过的幽静竹林中,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儿抱住一个三十多岁大男人的胳膊,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蒋胤清修多年没有近过女色,一低头,正对住一双莹灿大眼,宛如寒星,洁净的脸蛋明明未施脂粉,一嗅,却能嗅到一股说不出的淡雅花香,仿佛与生俱来的香馨体味。 蒋胤心神一动,屏息默念了几句能够清心寡欲的道家早晚功课经,看了一眼她的胳膊,拽得紧紧,相当坚决,隐隐有种察觉,只身将她引进竹林似是个错。 云菀沁见他不会再走了,放下胳膊,眼光不挪开地端详着他神色的每一个变化,凝住他:“国舅爷在十六年前的某一天,可曾去过相国寺?” 蒋胤望住她,微微一怔,面色却不改:“相国寺是皇家修的大庙古刹,我年轻时去过许多次,哪记得那么清楚。” “那国舅爷可有在相国寺邂逅过——一名女子?当年不过十五六岁,身边有一名中年嬷嬷和一名年轻丫鬟,是商户人家来拜佛的小姐,”云菀沁继续试探,眼眸一动,“相貌,与我有七八分相似。国舅去了相国寺,僧侣本来要情场,国舅大度,准许其他香客继续拜佛,于是国舅与那女子单独在大雄宝殿内,共聚过一个下午,迟迟未出。” 这是在说他看到游玩的貌美女子,见色起意,然后将女子故意留在佛寺里*示爱?若是年轻时的那个脾气,蒋胤可能即时将这丫头片子拎起来甩出去了,可现在—— 蒋胤眼色渗出笑意:“丫头,别说我不记得有这件事,就算是有,我们跟一个女子在佛寺里,肯定各自拜佛,能够有什么交集?庙宇森严,佛祖在上,不容亵渎,你年纪小小,脑子歪到哪里去了。” 他说的是“我们”!云菀沁听得清楚,心中咚咚直跳,卫婆子说过,那天蒋胤身边还有别人,估计是陪同的官员同僚,反正当时是一块儿进去的——她故意说的是蒋胤与娘单独待在一起,而他话中的意思,显然是还有别人。那就是说那天与娘在相国寺邂逅并且大雄宝殿共度午后的,确实是他无误! 云菀沁字句如冰锥,再没有半点委婉余地,直白地说了:“那么,十年前的某一个冬夜,国舅可曾去往兵部左侍郎府邸?” 蒋胤眉头一攒。 云菀沁见他斟酌着什么,心如河流般湍急,就是他,不是他还有谁?如果没有做过,怎么会迟疑?若不是,直接说“不”不就行了?! 蒋胤眉如春蚕耸,施施然:“没有,我从未过去你云家。” 当然,他知道,他眼下已经成了这小姑娘心目中的一号通缉犯,嫌疑是洗刷不了了,就算否认,她也认为自己是撒谎。 云菀沁料到他继续不认账,心里倒是呸一声,什么男人,敢做不敢当,从怀里掏出那张淡金色的手帕,在男子面前抖开,语气平缓:“国舅爷,这手帕你辨认一下,是不是你的?上面的画和诗是不是国舅亲题的?” 大宣一直流行在手帕上,将主人的诗词画作绣印上去,而手帕上书法的竖勾撇捺又与那梅花的画风十分吻合,她基本能断定,这手帕的主人就是在帕上题诗作画的人。 帕子上的图案和诗句全无遗留地展现在蒋胤眼前。 男子的脸色再不如刚才那样宁静淡泊,瞳孔放大,云菀沁故意将那帕子离得不远不近,刚好叫人看不大清楚字迹。 果然,蒋胤一把拿了过去,细细看起来,看着看着,脸色五味杂全,过了会儿才恢复如初。 出乎意料,这次他没有马上否则,只是沉默了很长一段时辰。 云菀沁有耐性等着他。 末了,蒋胤将手帕还给她:“丫头,这手帕不是我的。” 他只当看不见少女脸上的失望,一掀素白道袍就要走,背后却传来清冷声音,三分女子的娇斥,七分是下了寒意的蔑视: “国舅爷既然敢承认塘州案的失职,为什么连年轻时的一段往事也不敢承认?国舅爷连塘州及几百条人命的冤死都敢担下赎罪,为什么一个女子的存在都不敢认?” 蒋胤清瘦的脊背一滞,清俊面庞浮出几分苦笑,塘州案落定,本以为今生最大的事解决了,没料到又来了一件棘手的。 一阵深秋初冬的凉风刮过来,蒋胤病体刚好,蜷起拳咳了几声,纤薄的脊背一转,竟又踱到云菀沁的眼前。 男子端详着她,果真啊,与当年的那名丽人着实相似,狭眸不由添了两分怜悯,抬起手竟情不自禁蹭了一下她粉嫩的脸颊,又匆匆放下:“丫头,信不信由你,我与你娘,并没什么。” 云菀沁浑身一弹,若是别的男子,做出这样亲密的举动,只觉得猥琐不堪,指不定一耳刮已经飞甩了过去,可蒋胤对自己做出这个动作,好像是自然而然的,完全没有什么恼火,仿佛是长辈对小辈的亲昵和关爱。 不过——她从头到尾并没明说那女子是自己的娘,他如今主动挑明了,她更是不能不信他跟娘真的没牵扯,可是他就是不说当年的实情,她也不能把他的嘴巴撬开,只能先深呼吸一口,看他匆匆离开了。 也罢,没有白来,至少弄清楚了,当年蒋胤真的在相国寺与娘亲见过面。 不远处,一排纤细坚韧的竹笋后,有一个纤细娟秀,身着宫装的女子身影一闪,已经把刚才的一幕全都听在看在眼里,此刻见到蒋胤要离开,生怕撞上,急忙轻脚跑走。 女子跑出了竹林,看见了巡逻的宫人,才停下脚步,平静地走起来,装成没有事一样,然后方向一转,又快速回到了看台处,急匆匆走到玫瑰粉胡装的妙龄少女前面,弯下腰,附耳将刚才打探的情况汇报了一遍。 永嘉郡主听得娇容发紧,手中的瓷杯也跟着放了下来,却又拿起杯子捻在纤纤指间晃了一晃,花瓣朱唇角渗出一抹难以言说的笑意:“料不到她与蒋国舅还有这么个牵扯。” “可奴婢瞧国舅爷的样子,不像是撒谎,好像真的不是他。”巧月低声道。 永嘉郡主若有所思:“巧月,你去时刻盯着国舅。” 巧月眉一抬:“是,郡主。” 主仆两人正说着,御帐那儿传来一阵喧哗动静。 韦贵妃拿起茶盅,呡了一小口,朝那边望了一眼,鼻腔哼一声。 永嘉郡主看在眼里,挥挥手,叫巧月退下,又换上一副甜娇脸孔,凑过去:“贵妃娘娘怎么了?是不是皇伯伯那儿该出猎了?” 韦贵妃语气凉凉:“哼,今年的肥肉,被咱们这位难得出一趟门的三皇子给接下来了。身子骨那样儿,还想猎兽?也不知道会不会半途倒下了……”话语里不无嫉恨与恼火,满满都巴不得那秦王失败,气魏王如今被软禁在王府,不能伴行,不然这么一个好彩头,一定叫儿子接下来! 永嘉郡主知道韦贵妃说的“肥肉”是什么意思,每年秋狩皇上会有指定好的大型走兽,在场伴行的所有皇亲贵胄和侍卫臣将,无论是谁,一视同仁,若谁能将那走兽猎取到,就能得到最大的嘉赏,也是当年秋狩最出风头的。 她本以为那三皇兄这次只是平平静静地伴行罢了,只没料到,竟还接下了这个任务。 与此同时,竹林那边,蒋胤一走,云菀沁也后脚离开了。 回到原地时,吟雀慌里慌张地正在四处在找,只差要喊人了,一见云菀沁,立马上前拉住:“哎呀云小姐,您去哪儿了,不是要您别四处走么,奴婢好一顿找!”又将在净房找到的玉佩塞到她手里:“喏,已经给云小姐找到了。时辰不早了,公主那边没人呢,咱们赶紧回去吧。” 云菀沁将玉佩扣回了璎珞上,懒散散地应了一声。 吟雀觉得她比刚才情绪低落了不少,一边走着一边拉扯话题,让气氛好些:“云小姐,咱们这会儿会去,该是正赶上圣上出猎的队伍呢,云小姐头一次来参加秋狩,不知道,出猎前的场景可是气派了,我刚去给云小姐找玉佩的时候,听俩小太监讨论着,说圣上这次的头等目标就是要擒住那头吃了郁总管的黑瞎子,免得他再祸害人,谁先擒住,必定重重有赏!大伙儿一听就都沸腾了!” 云菀沁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心不在焉:“能有什么赏赐?” 吟雀一提起奖赏就精神了:“咱们大宣的高祖皇帝马背上打来的天下,所以皇上格外重视每年狩猎的赏赐,这方面可大方了,几乎是有求必应!就奴婢记得的,大前年,鸢郡王与其长子率众抓到了一头百岁白毛老狐狸,皇上将国库里收藏了三代的夜光珊瑚树赐给了鸢郡王父子。前年,二皇子一箭射中了围场内有名的花斑豹,皇上将通州四郡给了二皇子分管。去年是贾太后的侄子贾侯爷,花了大半天的的功夫,擒住了一头狼王,赏赐时,因侯爷有个情同手足的属下犯了杀头的罪,当时没领赏,只求皇上赦了砍头的罪,皇上也都答应了!” 云菀沁笑了笑,难怪总听说皇家狩猎时,皇亲国戚们个个拼了命也要丰收而归,原来赏赐这么丰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啊,却又摇头: “今年不一样,那头黑熊比往年的狐狸啊狼豹什么的,难捉得多。听说很凶悍,而且精明得跟人一样,昼伏夜出,白天压根找不着,还很会使障眼法避人,恐怕不是一天两天能抓得到的,加上刚刚害死了一条人命,估计大家都还有些心有余悸吧。” “嘿嘿,云小姐可别说,奴婢听那两个太监议论,擒黑瞎子的旨意刚一出,就有人第一个接下来了!”吟雀一惊一乍地说道。 云菀沁眼皮子一跳,只觉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吟雀已脱口而出:“你万万都猜不到,是三皇子秦王!” 云菀沁喉咙一动:“秦王身子不大好,一直久居王府,怕是连骑射都不如别人练习得多,皇上这样也答应他了?”万一发病或者体力不济,这不是送死么! “若是私下提出,皇上兴许还劝几句,可秦王在众人主动领下这任务,皇上一劝阻,还显得自个儿的皇子没能耐,灭自己威风,怎会不答应?”吟雀道,“不仅答应了,还亲自给秦王配马搭鞍,配备擒熊的将官。” 云菀沁面色并无波澜,却无形中脚步加快,跟吟雀尽快朝前面的看台走去。 * 皇亲帐内,夏侯世廷身着五爪蟒纹袍,披着一件紫貂披风,小臂戴着护腕,胸前的护心盔已经戴好了,乌发束紧,坐在长案后,飒爽沉稳,俊如天人,正在亲自用锦帕擦拭一把等会儿要用来打猎的刀具。 刀锋磨得很尖利,刀背银光森森如雪,俊朗遒劲的轮廓倒映在刀光中,透出几许冰凉,衬得脸色越发的青白,却又是神色笃笃。 还刀入鞘时,男子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施遥安站在门帘子处望着,这些年,三爷对外虽没宣称,在府上暗中有练习骑射,可今儿要去猎杀的,毕竟不是什么小猫儿小狗。 哎,也是有意思,三爷借着那黑瞎子,杀了郁成刚,是为了云小姐。 如今,三爷又准备去把幕后功臣的黑瞎子给干掉,还是为了云小姐。 想着,施遥安一口气提了上来,颇有些担心:“三爷,真的决定——” “遥安,一块进山的马和狗的干粮和水都带足了么。”夏侯世廷打断随扈多此一问的废话。 那黑瞎子白天不出来,只怕不是一天能成功的事儿,所以粮草都得配齐。施遥安忙道:“奴才都已经安排过了,现在再去瞧瞧。”说着转身打帘子,离开了帐子。 帐子内余下一人,一片安静,偶尔,帐子外传来出猎前夕歃血饮酒的声音,还伴随着擂鼓奏乐声。 夏侯世廷继续有条不紊地擦拭弓弩,又将箭袋拿出来,查看箭矢有没有问题,头颅一低,却见帘子下方出现一双脚。 是一双粉缎绣蝶靴,靴头缀着两颗南珠,既娇俏,又有几分雅致。 是女子,靴子的好质地说明了主人也不是普通宫女。 他脸肌微微一动,是她? 他知道她今儿过来了,陪在十皇妹身边,女眷那边应该已经听到了风声。这是看见自己要出猎,过来看看自己? 他将弩搁下来,浮上一抹笑意:“还不进来。” ------题外话------ 谢谢jz1007的10朵鲜花和两次打赏,更谢谢你为了这文特意下客户端,╭(╯3╰)╮ 谢谢月票:wsj111(11张),紫玲珑副,watalu,liuzhen0090,appele(2张),小小开心,xiumeng0753 谢谢wsj111,watalu,毒领疯骚的评价票,关于评价票,顺便弱弱地说一说,我从来木有打滚求票,因为我觉得能支持正版订阅已经很感激了,也不愿意再让亲破费,但是亲们如果赏脸给面子投,最好还是希望打五分呀,偶已经看到有个三分了,估计是亲投票时,系统默认的没有改过来,泪,因为评价票本就不多,一下就把文章分数拉下来很多,就感觉好像有的人表扬了文以后,毫不留情地又丢了个鸡蛋~所以还请亲们不要再手滑〒_〒   ☆、第一百一十一章 狗祖宗 帘子掀开,女子的瑰丽脂粉香扑面而来。 夏侯世廷鼻梁轻微一皱,不是她,她身上的味道清馨甘甜,虽也能够霸道住人的鼻腔和味觉,却是叫人心旷神怡的,不会这样凌厉。 身着玫瑰粉骑射胡服的妙龄女子步下生莲地袅娜走进来,一双秋水剪瞳盈盈望着长案后的男子,柔曼多姿地行了个礼:“见过秦王。” 身后的巧月察言观色,很合时宜地退出帐子,拉了帘子,在外面守着。 “永嘉?”夏侯世廷浓眉挑起,有点失望,眼睛中的光彩也如退潮一般,黯淡了下去,“你来做什么?” 永嘉郡主将他的神情看得一清二楚,垂首,声音低了几分:“永嘉听贵妃娘娘说秦王哥哥领了猎熊的任务,便来看看。那黑瞎子刚咬死了内务府大总管,如今人心惶惶,秦王哥哥身子也不大好,我怕……。” 这一身秦王哥哥,变了称呼,比方才更加亲昵。 夏侯世廷将弩拿起来,继续查看细节:“队伍和工具都准备得很齐全,没什么大碍,你回去吧,要避嫌,一个女子家只身一人,跑到男子的帐子里来,不大方便,父皇知道会说。” 不方便?昨天,他大半夜的私下朝女眷帐那边去,没有不方便,今儿她大白天的正大光明地来送行,怎么就不方便了? 永嘉郡主唇际显出一丝不甘,却挺了胸脯,柔道:“不妨的,”捻住上衫的荷叶小裙边儿,更凑近了几步,笑得璀璨而柔美,“皇伯伯总怕永嘉闷,一直都准许永嘉到处乱跑的,今儿秦王哥哥出猎,永嘉来看看,更加情有可原,没什么的,就算皇伯父知道,永嘉说两句,也一定没事儿。” “你一向得宠,皇上视你为心头肉,就算做错了事,也不会受罚,”夏侯世廷捧弩的手一停,“罚的是旁边的人。” 语气淡淡,却恁的犀利,永嘉郡主却脸一变,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又委屈地嘟起嘴:“秦王哥哥,萱萱也不愿意宫人们受罚,可……萱萱又想给秦王哥哥送行。” 永嘉郡主闺名夏侯萱,可是却很少有人这么称呼,多半称她的封号永嘉或者尊称郡主。 她吐出自己的闺名,叫夏侯世廷不免眉头攒得更紧。 他自幼出宫,与同父的兄弟姊妹都不亲近,何况这个堂妹,要说接触的机会,无非从小到大几次进宫时,与这堂妹碰面而已,只觉得这个很得帝宠的堂妹,时常找自己说话,对自己很是痴缠黏腻。 赫连氏见永嘉讨皇上的喜欢,也叮嘱过儿子,让他对这小堂妹好些。 基于赫连氏的交代,夏侯世廷出入宫闱遇到这个堂妹时,也颇为客气。 眼看她眼眶潮红快要梨花带雨,夏侯世廷心胸一燥,从来都见不得人哭,摆摆手,连忙阻住了她:“你想送就送,找个地方自己坐着,不要打扰我。” 永嘉郡主破涕为笑,自个儿端了张锦垫凳子,坐在长案前面。 男子剑眉星目,抬着一柄短匕,手持棉帕正反擦拭,眉宇凝神,认真得让人心动。 永嘉攥住衣裳角儿,目光如烈火一般紧紧盯住面前男子,有的人,虽暂时雌伏静默,但天生就注定有君临天下的仪表和相貌,譬如眼前的男人。 她不会记错,绝对不会,夏侯世廷这个名字,在她来到大宣宁熙朝,第一次听到,就一个激灵想起来了。 他的名字和另一个名字挂了钩,——昭宗。 是,要是没有记错,大宣朝有一位昭宗,名夏侯世廷,便是宁熙帝夏侯睿之后的一位皇帝。 对,史书上是这么说的! 她原先本身在的时代,在大宣朝很久很久以后的千余年,那个时候,大宣这个朝代,早就成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抹云烟。 那个时代的各种外来物质诱惑很多,令人眼花缭乱,她跟那个时代的一部分年轻女孩一样,热衷网络、动漫、美食、交友、服装、化妆,偏偏就是对于沉闷的历史不怎么感兴趣,对于古代君王的认识,仅限于几个名气很大的,——而昭宗夏侯世廷就是其中一个。 如今她还记得国内历史画册上,每个朝代的历代君王的肖像。 昭宗在其中,长身玉立,坐在盘龙金丝椅上,头戴九旒冠冕,身穿金黄龙袍,虽是千年前的古人,可五官、仪姿,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的审美观,都符合。 她死活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像那些穿越小说的女主角一样,来到这个屈指可数的俊美帝王所在的朝代! 在得知自己有可能目睹一个新帝王的诞生时,永嘉才后悔为什么没有当初好好学习历史,据她并不丰富的历史知识量,只知道,昭宗在位时宵衣旰食,雷厉风行,打击贪官污吏和克制朝臣结党营私的建树,十分突出。 可是不管怎样,她知道这个男人是未来的皇帝,已经比其他人知道了更多的资源,不是吗? 初见夏侯世廷时,他还在相国寺,是个未脱稚气的少年,脸色略苍白,清瘦,因为有北人血统的关系,身材比一般京城同龄男孩高出很多,被身边的奴婢牵着手。 永嘉当时是陪贾太后去相国寺烧香,看到男子的第一眼,心底有小人欢快跳跃起来,在另一个时代里时看过的穿越小说,所受过的影响,一下子熊熊燃烧了起来。 书里的前辈穿越陌生朝代后,让帝王们如痴如醉,视其他女子如草菅,从此宠冠后宫无人可匹。 别人可以,她一样行。 这样一想,永嘉的意淫梦,沸腾了起来,她甚至感谢老天爷毁了她另一个时代的生命,重新嫁接到这个朝代! 而她与这个梦寐以求的男人之间最大的阻碍,无非就是堂兄妹的关系。 若是表兄妹还行,可同族同姓,在古人看来是*,是绝不可能通婚的。 这成了她最需要攻克的地方,可也是一个有利的杀手锏,嫡亲堂兄妹就跟亲兄一样,就算亲近,别人也只当她是黏腻哥哥,绝对不会怀疑她的企图。 她觉得自己很幸运,穿到这个陌生的时代,虽然一生下来就父母双亡,兄长远在北方城市,可没有成为三餐不继,成天想着怎么讨生活的村姑,没有成为成天被人欺负,每天憋一肚子的气的小妾,还被养育在皇宫里。 而在她第一次看到夏侯世廷时,她更明白了,自己绝不要只做个郡主。 郡主算什么?宠自己的宁熙帝一死,她就屁都不是了,依她的身份,不能嫁给夏侯家中的男子,只能往外配夫婿,就算配个再高的门庭,能比得上皇家吗? 她要以那些光环万丈的穿越前辈为榜样,脚踩那些目光短浅、蠢笨如猪的本土女,当宠妃,甚至宠后。 想到这里,永嘉就又是热血燃了起来,见秦王将擦亮了匕首正在磨刀石上来回摩擦着,脸上恬静一笑,端起一杯甜白瓷碗,斟满茶谁端到案上:“秦王哥哥先喝口水,再忙不迟。” 虽然襁褓中就来了这个朝代,可这副古典优雅的说话腔调,学起来却是花了好几年,还要拼命回忆那些古人的诗词歌赋,杂糅成自己的,以此取悦宁熙帝,所以这些年,永嘉也并没闲着,只后悔前世在学校读书时基本是混日子,上课拿着手机上网,下课顾着谈恋爱,刚毕业后也是无心工作,一天到晚做梦能够勾搭个高富帅从此当上少奶奶……以至于,肚子里对什么都是半桶水。 要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有穿回去的机会,她说什么也得好好地学一门技艺。 想到这里,永嘉微微叹息一声,脸上的笑意更加荡漾开来。 夏侯世廷瞥一眼茶碗,将匕首挪开了磨刀石,永嘉郡主心中欣悦,没料男子并没拿起来喝,只是将匕首插入羊皮鞘袋中,又将一把小弓拿了过来,检查起来。 永嘉郡主没放弃,坐近了几寸,面上有些黯然:“秦王哥哥,今年女眷骑马,长乐公主得了第一,永嘉赛马输了。” “噢。”夏侯世廷哦了一声,并没打算接下句,别人遇到冷场,都会主动说几句来圆场,他这人却最不爱逢场作戏,尴尬就任它尴尬,可转念一想,却启唇:“长乐的骑艺一向并不好,今年怎么会得第一,难道请了个高明的师傅?” 一提长乐公主就有话了,因为他知道伴在长乐公主身边的是谁,这是爱屋及乌吗?永嘉郡主压住心中的黯然,嫣然一笑:“叫妹妹看,师傅没有,高人倒是有一个。永嘉早就从柔庄口里听说过那云小姐,那次贵嫔邀请云氏进宫赴宴,被太后留宿,永嘉因伤了风寒,无缘见到,只能打心底揣测是个什么人儿,今儿再见云氏伴在长乐公主身边,才知道,原来真的是不一般呢。” “你的意思是,长乐赢马,是云小姐教的?”男子声音起伏不大。 永嘉轻微歪着玉颈,长长的睫毛扑闪着,神色茫茫,仿若不经世事的娃娃,她核子里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可这么些年,她已经学会了怎么装成最适合自己年龄的语气:“永嘉也不知道,只后来巧月帮我引马时,看见终点落下一小柄簪子,饰样不像是皇女们的,倒像是臣子女眷的饰物,不由回想起,长乐公主最后那坐骑像是受了刺激,发了狠,才提前冲过终点。” 夏侯世廷明白了,永嘉这是暗示云菀沁教唆长乐公主用簪头刺马赢取赛事。 永嘉郡主打量着他,在赛场上,这种手段能称得上不堪和卑鄙,只会遭人厌弃,却见男子唇形一扬:“兵不厌诈。” 这话,显然不是厌恶,而是在夸赞云菀沁。 永嘉郡主喉头好像被什么堵住,却顺着夏侯世廷的意思:“是啊,输就输了,不过一场比赛而已。经过这事,永嘉倒是对那云小姐更感兴趣,秦王哥哥知道,永嘉最爱结交友人,于是趁云小姐离开看台时,派巧月去私下相邀,没料这一找,云小姐果真是比永嘉想象中的还要厉害。”说着一停,欲言又止,见夏侯世廷征询的目光望过来,才柔声道:“这一找啊,居然见着她在凤帐后,跟国舅爷,——单独见了面。原来,除了贵嫔和太后对云小姐青睐有加,便是与国舅爷都与她有——私下的交情。” 呵,终于还是叫她找到那蒋胤,还见了面。夏侯世廷埋头继续检查弓具,眉眼都没动一下,还拿了一把小钳子,拧紧弓上的螺丝,似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并不在乎。 永嘉郡主悄悄注意男人脸上的每个细微动态,又添了一把干柴:“……巧月说,两人关系似是不浅,亲眼看着国舅爷……”声音低了一些,“……与云小姐面贴面地站着,还摸了云小姐的脸。国舅爷是个什么性子,秦王哥哥是知道的,年轻时一心专注公务,这几年更是不近女色,今天却是大失仪态……。” 手掌中的弓“啪嗒”一声拍在案上,永嘉郡主心中的黯然却随之拨云见日,晴朗多了,在几个男子之间游走的YIN乱女子,无论在哪个朝代,都是不讨人喜欢的,还未来得及欣悦,却听男子语气淡然,面色寒了下来: “够了。” 摸脸?贴身站? 夏侯世廷骨头又开始有虫子在咬。 昨儿晚上他主动送上门的一块新鲜肉,她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稍微走近几步还推自己,今儿大白天的那蒋老头子又摸又蹭的,她也不知道避讳? 永嘉咬了咬下唇,盯住夏侯世廷难堪的脸色,心底却是发喜:“秦王哥哥若不喜欢,永嘉就不讲了。” “这种事,未经查证,确实不该乱讲。”声音更寒。 永嘉郡主轻声道:“永嘉对云小姐其实也是有好感的,这种事怎么会乱说?永嘉这些私密话,只跟秦王哥哥才说呢。今后便烂在肚子里,绝不再提。” 夏侯世廷见她做了承诺,眼一沉,也没说什么了,只朝帐子外喝了一声:“将狼王带进来!” 狼王?永嘉郡主一愣,还没回头,帘子已经刷的掀开,伴着沉嘎的两声吠,施遥安牵着一头的黑色狼狗进来。 大狗毛发黑亮,威风凛凛,一双眼睛狠戾十足,身型快赶上七八岁男孩那么高,肌肉发达,一进来就汪汪两声,很有气势,还果真与“狼王”这个名字匹配,可一见到帐子里的男子,却像个小孩子,撒了蹄子就朝夏侯世廷冲过来,呜呜地盘在男子的腿下开始撒娇。 永嘉郡主正坐在长案旁边,见这头长得很威猛的狗离自己很近,倒有些紧张。施遥安笑道:“郡主别怕,这狼王是王爷带进山里去一块儿猎熊的,不会咬人的。” 夏侯世廷摸着爱犬的脊背,胸臆中的不适也慢慢消失。 狼王被主人摸得十分舒服,使劲儿摇尾巴,伸出舌头舔主人的马靴。 永嘉郡主见夏侯世廷似是很喜欢这只狗,忍住厌恶和畏惧,上身一倾,伸手飞快摸了一下狼王的头,笑着说:“秦王哥哥的狗当真威风。” 狼王不喜欢生人摸自己,头皮被女子触碰,又嗅到香喷喷的脂粉味儿,更是敏感,鼻腔打了个猛烈的喷嚏,回过头,赤红着一双狗眼,脖子朝前一梗,闷呜呜地斗狠一哼。 永嘉郡主一惊,啊一声,缩回手,委屈地盯着堂兄。 夏侯世廷没见到堂妹的惊惶,只生怕狼王被她惊了,蹲下身又将爱犬揉了一揉,才面朝施遥安,问:“喂食了吗?”语气充满着宠溺。 “刚喂了小半斤牛肉,喝了点水,”施遥安挠挠头,“估计是知道要进山了,很兴奋,吃得不多,狼王每次出去时都这样,习惯了。” 不吃怎么行,没有体力。 夏侯世廷将长案边的一个小匣子顺手拿过来,拿出个红色缎子,软绵绵的,好像包着的一大坨东西,想也不想,往前一抛,打了个唿哨。 狼王身子一转,飞身一扑,一口叼住那红缎包裹的东西,先是闻了两下,然后牙尖一咬,扯开红缎,露出一截儿白森森的肉,嗷呜一声就含了半块在嘴巴里,啃起来。 “慢点儿,小子。”夏侯世廷笑了笑。 永嘉郡主见夏侯世廷还真的将这狼狗当成祖宗在伺候,有些吃味儿,却是仰起脸,甜笑着,没话找话:“秦王哥哥喂的什么?” 夏侯世廷这次回答得很快:“猪肉。” 猪肉?怎么——不大像啊?永嘉郡主见他嘴巴闭得紧紧,像是想安静地喂狗,也再没有说话,只将屁股下面的凳子又离长案搬近了几步。 * 永嘉郡主只身去探视夏侯世廷时,云菀沁那边早跟吟雀回了看台。 夏侯婷已经有点儿等得不耐烦了:“你们怎么才回啊。” 吟雀看了一眼云菀沁,云菀沁便也揽下责任:“是臣女在净房耽搁了。”夏侯婷见刚刚的功臣致歉,便也没多说了,反倒笑着拉她一把,坐到了身边。 云菀沁望了一眼御帐那边,却是有些坐立不安,那人还真是的,身子有病,脑子也难道有病了么,好好地出来游玩不就行了,还非要领那个头功去打猎,就算赢了赏他十座城池又怎样,这可是拿命去拼。 夏侯婷见她从净房回来就心不在焉,奇怪地问:“云小姐怎么了?怎么像是有事似的。” 云菀沁被她这么一问,终于下了决心,罢了罢了,还是去看看,脑子里飞速一转,刚刚是净房,现在再找什么借口长乐公主估计都得怀疑,管不着了,刚准备编造出个由头,有名年纪十四五的太监走上了台阶,打了个躬:“长乐公主有礼了。” 夏侯婷认得这太监是燕王世宁身边伺候的,一疑:“怎么了,是八哥有什么事儿么?” 小太监笑眯眯地说:“燕王那边几件将士出猎的袍子脱了线,正巧身边的侍婢不在,一时找不着人,想借个女眷过去帮帮忙,顶一下手,正巧看到长乐公主这边有人,不知道能不能方便借个用用。” 机会来了,云菀沁忙道:“臣女女红还不错。” 夏侯婷大方地挥挥手:“行,那云小姐就去给八哥帮个手罢,也能叫八哥欠我个人情,那个小气鬼,平时连个马球图都不借我看。” 小太监领着云菀沁下了台阶,朝皇亲帐那边走去,走到一处紫金帐边,燕王世宁身着五爪龙纹海青骑服,站在门口,招招手,笑道:“你可算来了。” 小太监任务完成,俯身退下了。云菀沁见四周无人:“不知道燕王殿下有几件袍子要臣女缝补?还不快点儿拿出来,缝完了,还得回去长乐公主那里。”哪里没有宫女嬷嬷,还非要去女眷那边借人?不是故意的是什么。 燕王一看就知道她已经猜到自己是把她引过来,笑道:“咱们也算是老熟人了,你怎么还奚落我?”也不多说了,走近她身边:“三哥要去围场猎黑瞎子的事儿,你知道了么?” 云菀沁点头:“刚刚听说了,山中风险大,猛兽多,三爷身子也不大稳定,燕王与三爷交好,也没劝几句么?” “也得要我劝得住才行。”燕王朝她眨巴眼,“这不,把你叫过来,继续劝劝。你听到奏乐声没有?等乐声一停,父皇用三牲祭完天地山神,就得出发了。还有些时辰,你再来说说。” 云菀沁还没来及说什么就被燕王一拽,几步到了另一座帐子边。 帐子外,巧月正守着,一见燕王带着那云小姐过来,忙上前行礼。 云菀沁一怔,永嘉郡主在? 燕王也是颇诧异:“永嘉在三哥帐子里?” “是的,郡主见着秦王也要跟随出猎,特地来看望一下秦王。”巧月看了一眼云菀沁,主子难得与秦王见上一面,这姓云的一来,主子肯定得坏了心情,不自禁上前拦住云菀沁的路,眉头一攒:“怎么,云小姐也是来找秦王的?” 这目光,怎么像是示威?跟郁柔庄看自己的眼光差不多了。云菀沁睨一眼巧月,眸子含了几分好笑:“燕王殿下请臣女来,臣女便来了。”语气不卑不亢,配上一身束腰胡装,自有一份清姿傲劲。 燕王见巧月言语不逊,低低喝叱了一声:“滚下去!本王请来的客人,本王进去,她自然跟着进去,什么时候由得你来盘问?” 巧月忍气吞声,只得退了下去。 燕王带着云菀沁走前几步,还没有高声叫一声“三哥”,帐子里传来狗吠声。 透过半掩的帘缝中,一只全身漆黑的神勇狼狗两只爪子正抱住地上的一团血肉,呜呜咽咽地吃得正香。 夏侯世廷坐在长案后,就像父亲看着一向厌食的宝贝儿子吃饭,一脸满足。 而那永嘉郡主,坐在长案旁边的一张凳子上。 云菀沁虽隔得远,却能清楚地看见狼狗吃的东西不大对劲儿,除了狗已经含在嘴巴里的,还有一截在外面,忙拉住燕王的袖子:“殿下,那狗是在吃什么?” 燕王脸上露出神秘笑意,也不瞒着:“郁成刚的宝贝疙瘩。” 云菀沁的胃液一翻腾,亏得今儿早上吃得不多,不然真得吐出来,却又清楚了,是他,果然,郁成刚被野兽弄死,跟他脱不了关系。 与此同时,帐子里,狼王几口啃完下肚,咂了咂舌,摇了摇尾巴,准备回到主人身边,经过永嘉郡主,再次呲了呲牙,树了一下狗威。 永嘉一直不知道自己与这堂兄的突破口在哪里,他这人性子冷清,难得接近,就算接近了,没有一个正当理由,也很难捅破那道纱,堂兄妹的禁忌关系,始终是一道高不可攀的大山啊…… 这会儿永嘉一见耀武扬威的狼狗,一半是借机利用,一半是真的有点儿害怕,干脆借题发挥,嗖一声起身,惊慌失措窜到长案后,躲在夏侯世廷背后,抱住男人的一条袖管子,贴住他骏瘦窄腰: “秦王哥哥……你看那狗,吓唬我!” 燕王的声音已经在帐子外响起:“三哥,皇弟携云家小姐来了,这会儿方便进帐么?” 一个条件反射,夏侯世廷想也没想,手指悄然对着狼王下了个指令。 狼王收到命令,一下子扑到挂在主人身上的可疑人物身上,永嘉郡主瞳孔骤然变大,还没来及叫出一声,已经被扑到在地。 夏侯世廷瞥了一眼被狼王缠得不放、舔得正欢的永嘉,吁了口气:“好了,现在可以进来了。” ------题外话------ 谢谢^_^ 13671910474的3张月票 jchlchxq的2张月票 cherrylucia的月票 sjypxh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二章 只有我叫你疼 ** 燕王和云菀沁进了帐子,一眼看到狼狗把永嘉郡主逼到了角落,已经添得浑身*,没来得及跟夏侯世廷打招呼,先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好家伙,这狗刚吃的什么大餐,他们两人都知道,嘴巴和牙齿缝里的肉丝子都还没清理干净呢! 这一下舔得……全都跟郡主分享了。 永嘉本来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压根就不敢动弹,怕这大狼狗一个激动,咬了自己,小半会儿只觉得脸颊和颈项被那狼狗蹭得油腻腻的,浑身上下一股子说不出的恶心气味,喘着躲开:“秦王哥哥……”只可怜巴巴地瞟向堂兄。 夏侯世廷打了响指,狼王才退了几步,像个威风凛凛、凯旋归来的将军,回到主人身边。 “哈哈哈哈——永嘉——”燕王本就是个小孩儿性子,笑得不可开交,“你怎么把狼王给得罪了!这个样子出门,人家还以为你掉坑里了!” 永嘉狼狈得要死,只恨不能将那狼王碎尸万段,一个趔趄,扶着墙好容易站起身来,见燕王领着云菀沁过来,更是羞恼不已,拂袖坐回了锦凳上,掏出绣帕狂揩脸上的脏污,怎么揩却还是揩不干净,又望了一眼堂兄,贝齿挤出声音:“秦王哥哥……” 帐子里眼下气味也不好闻,夏侯世廷鼻子一皱,喊了一声:“巧月!” 巧月匆匆进来,见郡主这个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出去打了一铜盆清水,拿了干净帕子进来,将一身污糟的郡主拉到一边细细揩洗。 永嘉一边清洗,一边暗中打量那云菀沁,自己与她第一次双双同时出现在堂兄面前,她倒是三分英姿,七分美态,自己一向是冰清玉洁似的人,现下却这么狼狈不堪,完全没形象,心中憋闷得很,却听燕王开了口:“三哥真要进山狩猎?要不,再多考虑一下” 夏侯世廷坐回了长案后,叫皇弟和云菀沁坐在右手的圈椅内,只没料到这老八擅自做主,将她带了过来,估计是来劝自己三思,卷起一把小刀擦拭着,语气噙着笑意:“车马都备好了,狼王都拎了出来,这会儿去给父皇请辞,又说不去了?” “有什么不可以,叫应大夫报上去,说三哥身子此刻不适宜出行不就行了,父皇不会怪三哥。”燕王扬起头。 永嘉郡主这边整理完头脸,也是极尽体贴娴雅,颈子一伸:“是啊,秦王哥哥去请辞罢,到时永嘉再同皇伯父说说,不得有事儿的。” 夏侯世廷脸色下了雹子,阴了一阴,将检查好的贴身狩猎工具慢慢装起来。 燕王看了看云菀沁,只能叫她说上两句了,别人不知道就罢了,他却是知道,这云家小姐在三哥的心目中是有些位置的。 云菀沁却并没说话,秦王既然决定了,怎么会就此罢休,他是个什么人自己还不清楚吗,跟燕王过来,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能劝得动他,与其说是劝他改变主意,——不如说是,为他送个行,安心一些。 在燕王的期望目光中,云菀沁注视着长案后的男子,面上含着满满的鼓舞:“祝秦王一路平安,满载而归。” 此话一出,燕王一诧,永嘉郡主也是娇柳眉一拧:“云小姐,山中危险,三哥身子也不比常人,你怎么能撺掇秦王以身犯险。” “秦王准备充足,有精兵,有良弓,有利器,有忠犬,”云菀沁笑得叫人宁神,瞥一眼永嘉郡主,“臣女实在想不出灭秦王威风的话。” 永嘉没来由揪紧了衣角,这话一出,倒成了自己小家子气,还影射自己灭堂兄的威风? 夏侯世廷却是双目灼然:“得了云小姐这句吉言,本王一定尽早回来。” 临行之际,他要的不是担心挽留,不是苦苦劝说,而是神清气爽的一声祝福。 她真的是懂自己的人。 如此……也不枉他进山一趟。 燕王见三哥已经做好了决定,拗不过,只得作罢,环视周遭,看一条桃木小食案上有些茶水和点心小食,顺手斟满一杯老君眉,举起来:“那世宁以茶代酒,祝三哥尽快捉到猎物,一人独得今年的赏赐!” 夏侯世廷端起案上的盏,一手举起来,在半空与燕王虚碰一下。 永嘉郡主也是赶紧捞了杯子,略略歪头,一派少女独有的俏丽天真相,娇笑:“那永嘉也同燕王一起,祝秦王哥哥凯旋。” 正在这时,奏乐声停了下来,气氛顿时一静。 夏侯世廷拍拍盘坐在自己长靴边的狼王,示意要出去了。 狼王一站起来,又有半个人那么高,抖了抖毛,看得永嘉放下杯子,哆嗦一下。 燕王看看三哥若有所思的目光,既然自个儿把云小姐都领来了,何不乐得成人之美,好事做到底,使了个眼色,示意云菀沁留下,又准备找个由头,拉永嘉先走。 永嘉只当做没看到燕王的表情,两步子跨到了堂兄旁边,身子一晃,生生挡住了云菀沁的道儿,无奈又怕堂兄手里牵着的狼王,并不敢太贴近,只指了指狼狗,脆生楚楚:“秦王哥哥,萱萱陪你去围场那边吧,你要不,先把狗给他牵着。”说着瞟了一眼施遥安。 云菀沁见永嘉郡主像是抢肉骨头似的,也不跟她夺,退了两步,淡道:“犬似人性,欺软怕硬,郡主不用害怕,平常心对待就行了,不然又得像刚才那样。” 永嘉郡主见她又搬出刚才的糗事,好像生怕堂兄不记得,这不是故意给自己难堪么,心头一冷,扭过头,却是暖融融地一笑,语气颇为新鲜:“云小姐好像很会驯犬呢,噢,我忘了,方才那边还教过长乐公主怎么驯马,调教狗应该也不在话下。从来都是说得容易做得难,永嘉很想看看,狼王是怎么能听云小姐的话。” “永嘉。”夏侯世廷眉一皱。 “堂哥,”永嘉瘪了瘪小嘴,“我只是想向云小姐请教问题,这也不许吗。” “没事。”云菀沁眸中莹光一烁,手轻轻一搓,蹲下身。 燕王弯下腰,低声:“你别逞强,狼王是三哥的爱犬,不听别人的话。” 云菀沁置若罔闻,笑意未改,反而朝狼王伸出纤纤双臂,摊开双掌,饱满红唇小丘一般耸起:“来。” 夏侯世廷为了免得她难堪,本来想暗中示意狼王过去,还没低头,只觉手掌中的绳索柄头一松动,狼王伸着红艳艳的舌头,呆呆地看了云菀沁一小会儿,竟是挣脱了主人的束缚,朝前试探地走了两步。 云菀沁双手越发倾前几寸,笑得亦是动人:“狼王,乖。”明明第一次见这狗,喊得倒是像弟弟一样亲热,哎,也是难为自己了,可就是不想让这永嘉郡主看自己的好戏。 狼王呜呜一声,似是个孩子,扭过头无辜地回望了一眼主人,受着煎熬,矛盾到底去不去。 永嘉郡主屏住呼吸,什么鬼玩意儿,这个云菀沁,难不成还真是会什么巫术? 夏侯世廷不易察觉地松脱掌心绳柄,狼王精通人意,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纵容,再禁不起对面人的诱惑,撒开蹄子就欢快地跑了过去,凑到摊开两臂的云菀沁身边。 云菀沁倒也不避开,任由狼犬亲热地舔着自己的手心,末了,又摸摸大狗的脑袋。 夏侯世廷这才唇角一动:“狼王,回来把。” 狼王与云菀沁亲热了会儿,见好就收,翘着尾巴乐呵呵地回到了主人身边。纵是回来了,还不忘依依不舍地望一眼云菀沁,就像是又多了个主子一样。 燕王大可算服了她,笑起来,睨了一眼永嘉郡主:“算了,永嘉,怕狗就不要勉强啊,狗这种动物都是有人性的,谁是真心喜欢它谁嫌恶它,它都清楚,也是有反应的,你既然怕,就不要靠近,免得等会儿又被扑了。” 永嘉脚板下长了针刺一样,牙齿暗中磨了一磨,轻声道:“那永嘉今儿便送到这里,秦王哥哥走好。”双手一合,矮身一福。 见永嘉郡主和贴身婢子离开帐子,燕王也十分知趣地一笑,与施遥安使了个眼色:“咱们现在帐子外等着,三哥准备好就出来。”说着牵了狼王出去。 帐内骤然清空,气氛沉下来许多。 夏侯世廷步步走近:“本王一把屎一把尿养了多年的狗,你随随便便一勾,就给勾了过去,倒是能耐啊。” “燕王殿下刚才也说过,狗最通人意了,”云菀沁正色,“谁是老实人,谁该亲近,狗看得出来,尤其又是这种最聪明的猎犬。”话未说完,阴影降临,男子已走到距离不过一根手指的距离,低着脸庞,用戏谑的眼神盯着她。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夏侯世廷一把将她的腕子拎起来,强制掰开她的手掌,拽到鼻子下一嗅,呵,果然,是奇怪狼王跟她头一次见面,怎么会服了她的软,将她的素腕摇了一摇,轻笑:“老实人?” 云菀沁面色一讪,又毫无羞意地撇撇嘴,刚永嘉郡主撂下那话时,她看见食案上的茶点中有一盘切得油光水滑的熏肉,偷偷伸手过去抹了一把。 再厉害的狗,还能有不馋肉的?就算是二郎神身边的哮天犬,也免不了。狼王闻到香气,肯定会蠢蠢欲动。 夏侯世廷松开她的手,眸里生了笑意:“那边有水。” 云菀沁也不客气,走到铜盆架子边用胰子洗了把手,用绣帕揩干净,又提了一口气,道:“出猎时不要意气用事,实在捉不到便回来吧。” 帐外,不远处的鼓乐声哗然奏起,表示祭天地山神的吉时快到,狩猎将士们要陆续过去了。排山倒海的喧嚷震天响着,在空旷深阔的围场中回音连连,几乎淹没了她的声音,可他却听得很清楚,朝她走了过去,再不迟疑,双臂一开,从背后将她环抱住。 这不是两人之间第一次亲近接触,可却是最郑重的一次,男子箍得很紧,云菀沁转不过身,却也是奇了,这一次,也并不大想挣脱,只觉有沉嘎的气息逼近,刺激着自己的耳珠:“……等我回来。” 往日,他一遍又一遍的暗示,她每次都当做听不到,或者是插科打诨过去,只因为心里有一堵墙。 那堵墙随时随刻提醒着她,这个男人是未来的帝王,帝王是什么?是三宫六院,倚红偎翠的男人,就这种男人,有可能只有一个女人吗? 那是话本传奇小说里才有的吧。 而她重活一世的最大训诫之一是什么?就是再不能重蹈覆辙,再不要与人分享后院和夫婿。 此刻,那堵墙还在,可她竟是想要跨过去。 是因为郁成刚的事?不知道。兴许早就有这个心思,经由导火索,让她心底积蓄的心思一触即发。 眼下,“等我回来”这四个字,更是叫她失了片刻神,等我回来,便是说可能回,也可能不回。 男子的阳热气息呼得她的耳垂湿漉漉。她偏过头去:“有本事就快点回。要我傻等?想得美。” 夏侯世廷心中却重重一动,…她这是终于软了口风? 从没有过的欢欣如涨潮的湖水,弥漫了整个胸腔,想也不想,他将她调转过来,拉了她的手便往盔袍里面放,贴住绵绸中衣,一处处地挪动。 她一讶,这是什么闷*登徒子啊,刚对他说点儿好听的就不自觉了?一抬头,却正对上他一双眸,清朗含笑:“……这些,你见过。这样都死不了,我的命,硬得很。” 她的手被他捏住,在他胸膛前的疤痕处徘徊着,忽的踮起脚尖。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嘴上被什么软软的东西覆盖住,接着,一排小小的尖利的细碎贝齿嵌进他唇肉里,飞快咬了一下,微微刺痛,还不轻。 他蒙住,这到底是怎样。 “疼吗?”云菀沁仰头,巧笑倩兮,伸出手指,轻轻抹去他唇角一丝血痂印。 “你觉得呢?”他冷冷道。 “疼就好,记得只有我叫你疼。”这次却是义正言辞的语气。 这是在他身上打个印记的意思?虽然知道这妮子压根就不是那些传统闺秀的思想,可眼下这举动,也着实太出挑了。 夏侯世廷眸子一眯,却是长臂一收,将她箍紧,狠狠笑着:“妖精。” 这时,帐子外,燕王轻咳两声,打破了室内旖旎,声音不大不小地响了起来,半是认真半是玩笑: “咳咳,三哥,父皇找人来请了。您要是贵人事忙,不如我去说一声,这次就不去了好吗?” 夏侯世廷放开云菀沁,将她歪掉的头饰理好,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去屏风上拿披风,施遥安已进来,拿起三爷的贴身猎具,便与主子先出去了。 出去前,他转过颈,气宇轩昂,龙章凤姿,侧脸如雕凿过的轮廓又恢复了平日的冷清,可唇边却绽出一朵笑意。 云菀沁出帐时,出猎的鼓乐奏起第二遍了,一个人先匆匆回去看台那边。 绕过重重帐子,离女眷看台那边还有几步,她听前面一声兴高采烈的呼声:“姐姐!” 云锦重一边喊着,一边小跑过来,后面跟着沈肇。 云锦重这几天在男子车驾随行,与姐姐难得碰上面,今儿趁都在围场,正好碰着沈肇,便央求他陪自己过来找姐姐,看一眼。 才两三天没见,云菀沁却是想念得慌,一见弟弟,拉了一边的小亭子边,问了几句,又笑着对沈肇道:“谢谢大哥了。” 沈肇早就听说了关于林若男那桩事,问了两句,倒是云锦重一阵阵地抽着冷气儿:“呀,姐你可太倒霉了!幸亏没事儿!” 云菀沁笑着安抚了几句,又见沈肇今儿一身戎甲,护腕护膝齐全的骑装打扮,问:“大哥今天要随行出猎?” 云锦重插嘴:“沈大哥骑射这么厉害,皇上怎么舍得把他放在家里搁着?今儿可是皇上钦点的卫队头领呢!” 云菀沁心思一动:“锦重,你先回你帐子那边去,免得久了叫人说。” 云锦重见姐姐似是有话要跟沈大哥说,便也听话地走了。等只剩两个人,云菀沁便道:“有件事想要拜托大哥一下,可又说不出口。” 沈肇望着她:“你主动拜托我的事实在不多。” 虽说是自小认识,有个兄妹的称呼,可毕竟不是亲生兄妹,云菀沁平时没什么事哪里会真的麻烦他,可这次他既然也出猎……也不迟疑了:“大哥马上功夫好,自幼就跟着沈将军在军营里外跑,体力武功都不凡,这次我想托付个人给大哥稍微照看一下。” 沈肇心里一动,猜到了几分,果然,她开了口:“秦王此次接了皇上的任务,可这次的任务比往年又都要凶险,若是有大哥相助,秦王必定如虎添翼,势必能拿下那祸害生灵的凶兽。” 沈肇上辈子满身的武学,却离开京城,跑去北边边城,实在大材小用,今生他若能与秦王交好,今后也能受器重,至少比前世的前途要亮敞。 这也算是双赢,叫两人都能够得好处。 沈肇虽然早就有些预料,可这会儿一听,依旧面肌一扯,她性子淡泊,通过故意跟慕容泰退亲一事也看得出来,她对于男女事,不是个痴心性子,可今天既是主动托付要自己照顾秦王,说明她跟秦王的关系,已经是走到了较为亲近的一步。 云菀沁打量着沈肇的脸色,最终,他抱住手臂,并没多问什么:“妹子难得恳求我一次,我怎么会不答应。” 云菀沁叠手福身:“谢谢大哥。”这也是让他今后的前途好一些,至少,得了圣宠,不必再去风雪连天的北方边境受苦,只希望沈肇今后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大哥?年少时那一声哥哥,竟真的要叫一辈子? 年轻男子唇际露出淡淡的笑意,几分无奈,却又马上融隐在脸色中,毫无痕迹。 少女的笑意如清凉季节的暖阳,倒映在莹莹湖波上,现世安好,暖融静谧,让人不忍破坏这份美好,只愿悉心而不计回报地去维护。 如此,还有什么好说? * 御帐外,出猎仪仗聚集围场,整装待发。 呼啸的山风中,旌旗飘扬,金雕马鞍,紫玉马镫,伴着鼓乐*,令人心血澎湃,连带女眷看台这儿,也振奋了起来。 三牲祭完天地山神,男子们齐齐上鞍,皇宫侍卫军在前方开道,宁熙帝亲自御驾率队压阵,领了夏侯皇室与臣宦精英们,朝山林驰骋而去。 一天匆匆过去。 夕阳西下前夕,断续有人回来。领头的是宁熙帝,后面的车子和马背已经托了大大小小的各类走兽,人在鞍上还未回御帐,已经是龙颜大悦,笑声振奋,回了御帐,开始分发猎物,论功行赏。 云菀沁跟在夏侯婷身边,不时有宫人来报,夜黑回帐前,听说白天出去的大部分人马都回来了,直到吟雀最后报了一次:“……都回来了,除了秦王率着一干人马仍蹲守在山里逮那黑瞎子呢,若是成功,估计最早也是明儿回去了。” 另外沈肇也遵守承诺,跟在擒熊的队伍里,未归。 回了帐子,郑华秋、曹凝儿和韩湘湘马上围拢过来,兴奋地问东问西。 云菀沁把今天在围场上看到的场景都说了一遍,听得曹凝儿和韩湘湘小脸儿通红,郑华秋已经跟妙儿和其他两名婢子端了饭菜进来,笑着说:“该吃饭了。” 几人笑着上桌,刚拿起筷子,还没夹菜,帐子外便传来任公公尖细的声音。 郑华秋只当是交代明儿的行程安排,掀开帘子去迎接。 任公公拿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盘今儿猎回的山珍野味,已经被行宫的御厨最好了,有白嫩的山鸡肉,有斩得整齐的野鹿片,配上宫廷蜜汁调料酱,飘香四里,肥美可口,油腻动人,叫人食指大动。 任公公传了口谕:“今儿去围场伴驾的女眷们都辛劳了,这是分给你们帐子里的野味,稍后吃完,按照往年的规矩,伴驾女眷可以去行宫旁边的温泉洗浴,以清一天的乏气,郑姑姑知会一下云尚书家小姐吧。” 郑华秋一喜,忙道:“有劳公公了。” ------题外话------ 谢谢13553808975的月票(5张) 漫漫红尘路的月票(2张) 帅气的土豆的月票 watalu的月票 追逐的风的月票和评价票   ☆、第一百一十三章 浴池设计 祜龙围场旁边,开元行宫。 夜色四合,宛如一顶无边无垠的黑色丝绒罩,将金碧辉煌的天子出行驻跸之所笼罩得神秘而幽深。 昌平殿,朱门口。姚福寿见蒋国舅径直走过来,一讶,这国舅爷,可是难得找一次皇上啊,这次秋狩皇上非要带着蒋胤,就是为了挽留他,一路劝说他留在京城给朝廷办事,可国舅爷充耳不闻,这几天连帐子都不出来,皇上也没办法,蒋胤年轻时脾气傲,现在年纪大一些,修道修得更是淡泊无欲,骨头硬。 今儿竟然主动上门,怎么转性了? 姚福寿还没迎上去行礼,蒋胤已经开了口:“皇上在殿内吗? “刚用完膳,正在里面呢,国舅爷请,快请。”姚福寿赶紧伸手。 寝殿内,宁熙帝看到蒋胤上门,很是高兴:“给国舅赐座位,斟茶。” 宫女搬来圈椅,蒋胤却神色严肃,袖子一拂,难得升起了几分当年当御史的威严:“下去吧。我与皇上有话要说。” 殿内伺候的几名宫女和太监立刻拉上帘子,鱼贯退出。 宁熙帝也不糊涂,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似笑非笑:“国舅莫非是改变主意,想留下来为大宣效力了?看来朕带着你秋狩没带错。”蒋胤是个良才,不仅是他本身的能力,还有当年做御国公和御史时留下的人脉和威望,不少门生和食客仍在等着他回朝,这些食客中,在朝的有臣宦将官,在野的有富商巨贾,更有些死士,虽当初他在进山修道前,全都遣散,迄今那些人仍是以他马首是瞻,他若一回朝,必定是一呼百应,为社稷人才添砖加瓦。这么个人,宁熙帝怎么愿意放过? 蒋胤望着皇帝:“草民今天无意碰见云尚书家的女儿,没料到云小姐也参加了今年的秋狩。” 宁熙帝眼皮一动,淡淡:“嗯,是啊,内务府择的臣子女眷。” 蒋胤扬起嘴唇,眸中有些不信任:“噢?难道不是皇上的意思?” 宁熙帝被问得眼一眯:“你这是什么意思?就算是朕的意思,又怎样?秋狩的随行女眷,朕想要谁参加就要谁参加!” 天子震怒,便是连空气都凝滞不动,帘子外伺候的宫人俱是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蒋胤却是冷冷一笑,衬得本就苍白瘦削的脸庞更加冷清宛如沧月和玉石:“皇上自然能想叫谁参加就叫谁参加,除了那云小姐。至于原因,皇上心知肚明,这次就算了,今后最好适可而止。” 外面的宫人吓了一跳,国舅爷年轻时就敢直白谏言,在皇帝面前什么话都敢说,如今竟是更加狂妄,修道修疯了吗?竟敢对着皇上像教训小孩儿一样,说“这次就算了,今后适可而止”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每个人都屏声静气,等着宁熙帝暴跳如雷,甚至喝叱进来,拎蒋国舅出去。 室内却是长久的沉默。沉默过后,居然……风调雨顺,什么事都没有。 蒋胤看着沉默不语的宁熙帝,虽然面前的天子没有反驳自己,可他的举动,显然是对那云家小姐有些兴趣,不然怎么会一步步地将那女孩与皇宫拉近? 与此同时,昌平殿外,巧月今儿遵照自家郡主的意思,今天一天都盯着这国舅爷,发现他自从出了竹林,一直坐立不安,现在竟来了皇帝这儿,——看来一定是跟那云小姐有关。 这么一想,巧月走朝昌平殿走去。 姚福寿见到是永嘉郡主身边的人,语气倒还客气:“皇上有客。怎么,郡主那边有什么事?” 巧月温婉一笑,将袖子里早就备好的一卷纸轴亮出来晃了一下:“姚公公,奴婢家郡主今儿在围场见到皇上与一群贵胄马上风姿,发了诗兴,这不,写好了,特意给皇上来品鉴修改。” 永嘉郡主经常将手作差人送来皇上这儿,皇上也最爱当这侄女儿的老师,姚福寿不疑有他,将巧月往里面引:“那好,巧月姑娘在外厅等着罢。等国舅爷走了,您再进去。” 巧月笑着道谢,到了外厅,坐了会儿,见那姚福寿走了,悄悄起身。 连姚福寿都打发了,几个小太监和小宫女算得什么。巧月手一挥:“你们先下去吧,这儿有我照料。” 永嘉郡主在宫里是个什么人物,眉毛一蹙,皇帝便得罚几个人!几个宫人不敢说什么,默默退到边上。巧月贴近门帘,只听室内,两名男子压得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似在追忆多年前的往事。 一字一句,清晰无误,听得巧月眼睛仁儿睁大,有点儿不敢相信,直到那蒋胤似要离开,才连忙闪身回到座位上,见那蒋胤出来,方将手作拿出来,强颜欢笑送了进去。 半刻钟头后,巧月从昌平殿告退出来,匆匆回去,将蒋胤的行踪,事无巨细地对永嘉郡主禀报一通。 永嘉郡主也是脸色一变,继而神色宽舒了下来,面上绽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这不是天助我也么,瞥一眼锦绣帐子外的天色,问道:“这个时候,女眷那边应该都去浴池了吧?” 巧月跟了永嘉这么多年,哪里会不明白郡主想什么,一愣,马上回答:“是的,郡主,——云小姐只怕也过来了。” 永嘉郡主盛着笑意的眸子扫了一眼梨木食案上还未收拾的晚膳,顺手拿起一小坛还未开封的佛手露,站起身,示意婢子给自己披上披肩。 “郡主这是要——”巧月一疑。 “你不是刚给皇伯父送过我的诗作么,有酒无诗,像什么话?”也罢,那就靠她来亲自加一把柴火,推波助澜一番,若是成事,待堂兄回来……两人今生只怕也无缘了。 那云氏休想肖想他。 “郡主,那佛手露的度数烈,皇上酒量浅,喝不得,两口就会醉,您忘了么……”巧月提醒。 永嘉郡主深深看了巧月一眼。 巧月话音一滞,明白了,这恰恰就是郡主的打算。 昌平殿,蒋胤离开后,宁熙帝正坐在榻前沉思,听外面有宫人通传,说永嘉郡主来了,脸色微微好转:“快传。” 面前的侄女儿像往常一样,柔柔可爱,拜过之后便凑拢上来,撒娇道:“伯父今儿怎么像是不高兴?是不是永嘉表现不好,哪里惹了伯父生气?” 宁熙帝刮了侄女儿的鼻子:“谁都能惹朕生气,就是你不可能。” “呀,难道还真的有人惹了伯父生气?”永嘉脸色一垮,皱了皱白嫩的鼻子,脸涨得通红,就像是惹了皇帝生气的人是自个儿的杀父仇人一般,小手儿往案上一拍,拉出个架势,想要喊人。 巧月暗中看着,这些年,皇上就是吃郡主这一套,果然,宁熙帝笑了起来,将她制止了:“好了好了,你有孝心,已经没事了。” “伯父既然宽宏大量,就算了,不然永嘉一定不会轻饶那人。”永嘉努努嘴:“天下竟还有敢惹万岁的人,简直吃了雄心豹子胆嘛。” 宁熙帝轻喟一声:“万岁又怎样?也不一定是十全之人,想要的,也不一定都能得到。” 永嘉郡主明白皇帝在感叹什么,顿了一顿,面上浮出一片天真烂漫,娇道:“伯父这是说什么话,若是连天子都有得不到的东西,那么咱们这些凡人,不都个个愁死了!做皇上的,就该享受天下一切,不然做皇帝还有什么用!怎么可能有得不到的东西?天下的人和事,都不是独一无二的,这个东西没了,就用那个代替呗!皇上富有天下,怎可能找不到想要的!” 这话若是别人说,不是死罪,也得受罚,由永嘉口里说出,就像是年少的无邪小侄女在跟长辈交流心事,完全没有半点压力。 宁熙帝被永嘉说得有如醍醐灌顶,訇然一震,被蒋胤阻止过后,本来还真有点儿迟疑,此刻,所有的顾虑烟消云散,手不觉一蜷,握紧了。 自从撷乐宴后,他就被绊动了心事,只想看那女孩儿一眼。是啊,他是天子,难不成这点事都不能得偿所愿? 永嘉熟悉伯父的性格,见他下定决心的模样,唇角挑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瞥了一眼巧月之前送来的手作,正摊开在榻上的小桌子,娇憨地问:“伯父可看过永嘉的诗?是不是写得不好?” 这首《围猎吟》当然不是她原创,而是*裸的拿来主义,将后世某个朝代一个很有名的大诗人的作品抱过来当成自己的。这诗很名,在她那个时代,大面积引用在课本里,就算连五岁的小孩都倒背如流,不用说,每一句都是流芳千古的经典好句,值得反复把玩和琢磨。 最起初,永嘉借鉴后人的作品时,还会有点儿不好意思,还想着稍微改动一下,如今脸皮却是越来越厚,直接照搬就成。 “咱们皇宫有名的扫眉才子的诗词,怎么会有不好?”宁熙帝一提起这个侄女的手作,心情就好多了,他年轻时就嗜好诗词,所以对饱学之人十分喜爱与敬慕,尤其这人竟然还是自己的亲侄女,更加珍爱到了骨子里,“刚刚只粗粗看了一眼,还没仔细品味,不过铿锵雄浑,刚劲飒爽,完全没有女子做诗的矫揉之情,光是看着诗词,眼前就像出现一副狩猎图,要不是知道是永嘉写的,朕还当是个男儿写的呢!这诗做得好,一定要赏,重赏!” 永嘉面色羞赧:“伯父夸得永嘉都无地自容了。”眼中笑意弥漫,拍手叫人将佛手露抱了上来:“有酒有诗,才有意境。”又斟满了白玉杯,亲自奉给了宁熙帝。 伯侄二人一边品酒,一边品诗,永嘉也随时观察着皇上的脸色,不时劝饮,半刻不到,宁熙帝就已经有些微醺,摇摇手,揉了揉鼻梁,笑道:“不成了,喝不了了。” 永嘉见皇帝酒意上头,脸色红潮迭起,立刻吩咐:“来人,伺候皇上先去沐浴,再扶回寝殿安寝。” 宫人们应声,上前搀住宁熙帝,扶到行宫旁边的凝水浴池。 永嘉恭敬地目送着宁熙帝离开,巧月上前来,望了一眼皇上,低语:“臣子女眷那边得了恩赐的臣眷,已经陆续来了行宫这边。” “好。”永嘉扬起脸,目光从皇上的背影上收回来,落在巧月身上,抬起朱红蔻丹的尖尖笋指,看似不经意地拂过白嫩如凝脂的面颊,温柔烂漫的声音骤然消弭无踪,叫人不寒而栗:“那么,剩下的,知道怎么做了?” “奴婢明白。”巧月默默点头,转身离开了。 * 女眷帐那边。 因为加了御赐的两道野味,云菀沁、曹凝儿和韩湘湘一顿晚饭又说又笑,吃得格外酣畅美味。吃完已经天色不早,云菀沁刚放下筷子,郑华秋已经将干净衣服、浴巾都备好了,放进编织篓子里,叫了妙儿,一起过来叫人。 云菀沁在郑姑姑的引领下,跟妙儿一块儿沿着小径,去了行宫旁的凝水浴池。 从帐子到皇上住的行宫,一路有宫灯照路,旁边有禁卫领队提灯巡逻。妙儿边走边禁不住稀奇地问道:“郑姑姑,奴婢在京城就听说过祜龙围场这边的凝水池,很有名的,说是个温泉,洗了以后肌肤嫩滑,返老还童,宛如初生婴儿,真的有这回事么?” “算你这丫头有些见识,”郑华秋回头笑了笑,“那凝水浴池的水是引自行宫背后山间的温泉,工匠们开凿出来,引到了行宫这边,又挖了几个大池子,是活水,长年不断水流,温度适宜,这季节泡一泡,最舒服了,凝水池的水啊,不但能养颜驻龄,皇后娘娘今儿泡了一下,精神都好多了,病气都散了不少呢。” 妙儿听得更加啧啧称奇。云菀沁只笑了一笑,温泉水内一般有丰富的矿物质,尤其硫磺,洗过之后皮肤光滑嫩如剥壳的鸡蛋,跟花瓣澡和花精澡差不多,当然能美肤,各类矿物对人体健康也是大有益处的。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几人到了行宫旁边的的凝水浴池。 浴池分为好几格,中间由紫绡帐隔开。 因为了保持天然状态,工匠们在每一格的地上凿出河床形状,直接将山中的温泉通过管道引到每一格里面,看起来就像在露天洗浴,四周并没有门窗遮挡,只有宫女或者太监的伺候。 刚进去,便是一阵白雾腾腾,味道中明显的飘洒着温泉独有的硫磺味,因为郑华秋悉心,特意与其他女眷错开时辰,免得太过拥挤,此刻,人并不多,只听得见流水的咕噜咕噜声和轻微的溅水声。 郑华秋去拣了个环境清幽的空池,池子形状宛如一朵莲花,池子两边的龙脑嘴里吐出汩汩泉水,蒸汽弥漫四周,宛似仙境。 池子边放着一扇四折屏风,是供人挂衣裳的。 云菀沁褪了外衫,展开四肢,光是伸了个懒腰已经觉得神清气爽,下了池子,顿时被热蒸汽包围住,一天的困乏都消了,再抬头眺望,半露天式的浴池,建在地势较高的山坡上,前面是萤火虫一般的零星帐子,后面倚着在夜色中迭起的峰峦,——简直是殿堂级的享受。 她深呼吸一口,浑身的毛孔舒张了,池子下汩汩震动的活泉水就像是按摩棒在掐捏着身体的各个穴位,没一会儿,倦意袭来,干脆仰靠在池子边缘的大理石边,阖上双目,养起神。 半寐半醒中,她思绪越飞越远,京城郊区也是有这种温泉的,而且还不少,只是少有人去开发,若是能银子足够,找官府要到开采权,承包下来,再自制一些舒筋活络的植物精华泡在里面,既能养颜润肤,又能养生健体,专门提供给市井人士,不知道能不能让香盈袖发扬光大,风格独特?对,到时还能施行月度制,优惠一些,叫人一次性缴纳多点儿的银钱,订下一个月甚至更多的。 七想八想着,云菀沁脑子越来越沉,唇角却不自觉浮出笑意,靠久了又累了,转身趴在池子沿边。 正在这时,不远处,依稀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云菀沁只当是郑华秋或者妙儿过来了,并没在意,却一个激灵,闻到一股子独特的味道。 是酒味。很重的酒味。 虽距离有点儿远,那酒味却刺激了她重生后异常敏感的嗅觉。 显然不是郑华秋和妙儿,总不可能是喝了酒的宫女。 浴池禁地,里面若是有女眷,旁边会有贴身奴婢守着,便是连太监都不能靠近,这会儿会是谁? 云菀沁一下子警醒过来,趁那人还远,想也不想便喊了一声:“妙儿,郑姑姑!”意料之中,没有人回应。 她“哗啦”一声,*地飞快上岸,一把将屏风上的衣裳套上,又将外袍扯下来,七手八脚胡乱披在身上,再一抬头,半透明的白纱屏风那边已经显出个影影绰绰的人影。 虽然看不清是谁,身型却明显不是女子,头上高冠竖立,也明显不是太监。 若不是重生后的出众嗅觉,这会儿只怕是光了身子,出了大糗! 云菀沁将腰带紧紧一系,绕过了屏风,跟前方一名男子正面撞上。 男子的脸上也是一派惊讶,似是并没想到会撞见自己。 尽管白茫茫的蒸汽阻了些视线,她却能够看到,男子人过中年,已不年轻了,眉眼蔓延出皱纹,却五官尊贵,颇有些文雅,此刻身着镶金龙纹便袍,脚步略有些踉跄,直直盯住自己,脸色是喝过酒后的醉酡,眯着眼睛,似是有些晕眩。 这样的打扮还会是谁?云菀沁一讶,这还真是见了鬼! 宫里的池子是不分男女的,横竖都有人守着,另外还有一点,后宫唯一的男人是皇帝,而所有女人都是皇帝的,所以更无所谓避不避。 上次进宫没有见到当今圣上,这次出行也没来得及见,没料到却是这么个场合撞到了! 这个郑姑姑,这个妙儿!不知道怎么办事的,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还有皇上身边的人,难不成不知道提前清场子?看看有没人? 不,绝对不可能是意外。虽只有转瞬须臾,已经有念头闪过,是有人故意的,故意将宁熙帝引过来。 若自己迟钝半拍,光条条趴在浴池里,碰上酒醉丧失理智的男子,会有什么后果?谁都不能预料!就算没有什么,也成了有什么! 这是被人设计了? 她心中砰砰直跳,谨慎地退后几步:“臣女冲撞了圣上,不知道圣上要用这个池子,这就离开。” 男子这会儿回过神,明白了面前的女子是谁,打从她上次进了宫赴撷乐宴,两次想见她都没缘,没想到竟是在凝水池碰到,酒意醒了一点儿,开口:“你抬起头来。” 云菀沁只恨不得赶紧插个翅膀飞,天子有令,也只得先抬了头。 这是宁熙帝第一次见到云玄昶的这个长女,眉毛,鼻子,眼睛,果真像极了那人,只眼神却是冷一些,警惕一些。 他一直都知道云家这个女儿的存在。 云家有三个女儿,却唯独只有这个长女,——才是她的亲生骨肉。 一直没有见过这个孩子,他却时刻放在心上,告诫自己,这孩子是她留在世上的骨肉,他要替她珍惜。 当年慕容老侯爷主动与侍郎府提出指腹指婚,也有他的推力。他猜想,若她泉下有知,得知女儿能嫁入侯府当少奶奶,一定是高兴的,所以当老侯爷犹豫侍郎家的女儿配不配得起自家孙子时,一句看似不经心的夸赞“云卿家前途无量,今后应该不止三品侍郎之职”,让慕容老侯爷终于越过侯府与侍郎府的悬殊,下定了决心,与云家结了亲事。 今生已得不到那个人,就这么照顾她遗留在世上的一双儿女也好! 若是等他有朝一日先驾崩了,他也会交代给下一任,让他的儿子,孙子接替自己的任务,善待她的后世子孙,若有人敢欺辱她一双儿女,定当几倍奉还! 只是这份呵护,却是见不得光,也不一定能够在细节处处到位。 如今一见,这女孩儿已经长大了。 想不到的是,还跟她长得那么像……某些角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宁熙帝嘴里喃喃了两声。 云菀沁见宁熙帝痴痴懵懵,只当是喝高了,酒劲儿又上脑了,想来想去去,又不能喊,万一被人看到自己在浴池跟皇帝在一块儿,就算穿得齐齐整整,只怕不到明天,整个秋狩队伍里就得传出自己勾搭天子的不堪流言,自己的名声也丧尽,只得小心翼翼地先慢慢往旁边移:“皇上,臣女先走了,出去便喊人进来伺候……” 不光相貌,连声音也是越听越像,果然是女肖其母。 佛手露的后劲强,再加上浴池边的蒸汽,宁熙帝熏得脑子发热,突然一下子醉意上脑,脚步狠狠踉跄一下,只听说她要走,只觉得心胸一空:“不要走,不要离开朕!” 声音在莲花池子边环绕,荡起回音,不是命令,而是哀求。 为什么要走?那人的出现,就是为了一次又一次走出自己的生命吗? 第一次放她走,是因为觉得跟她还有下一次邂逅。第二次放她走,是因为看见她已经嫁为人妇,不愿用天子之尊去打扰她的生活。第三次放她走,是因为——与她天人永诀! 这一次,……还要放她走? 多年的思念倾盆而出,加上醉意,叫男子已经分不清现实和幻境,更分不清面前的人到底是谁,见女子即将擦身,伸手将她一拉,拽到跟前,他想再看她一眼,可是光看又不够,抬起醉得已颤颤巍巍的手,触碰着她的五官、轮廓,是她,是她! “上天待朕不薄!终于将你还回来了!” 云菀沁身子一紧,只觉他低头俯在自己的耳边,脑子飞快闪着,只能把这喝醉了酒、正在发酒疯的皇帝扶到旁边的卧榻上去歇着,再赶紧出去,刚用力撑起他酒醉无力的手臂,只听耳边热气一吐,男子继续醉朦朦地念叨着:“……还回来了……是不是……青瑶……这次,朕绝对不会再让你走了。” 云菀沁一怔。 青瑶——刚才她没听清楚,可现在,她会意过来宁熙帝嘴巴里喃喃说着什么了。 青瑶。是青瑶。 还没回神,已经有人冲进来,还带着个侍从。侍从将醉得发了懵的宁熙帝强行扶到了卧榻上,那人则是头也不回,丢了一句:“还不出去。” 是蒋胤。 云菀沁醒悟,来不及多说什么,去了旁边的小耳房,出去时,果不其然,郑华秋和妙儿都不在,难怪宁熙帝不知道里面有人,进来了,两个人不可能同时不见,一定是被人故意支开了! 她暂时平定思绪,进了耳房,整理好了衣裳,绾了头发,刚一出去,蒋胤早就在外面等着了,身边还跟着个看似心腹的侍从。 看样子,蒋胤已将宁熙帝安置妥当了。 两人对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朝耳房走去。 临到门前,蒋胤吩咐侍从:“好好看着。”侍从点头应下。 进了室内,云菀沁一双眸子已经是宛如冷月般凉薄,牢牢锁在蒋胤身上:“国舅爷,现在总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了。” ------题外话------ 谢谢13646221326的打赏 木子王令的月票和评价票 13553808975的月票(5张) 284406059的月票(2张) 新子午线的月票 蝴蝶飞飞2013的月票(4张) 帅气的土豆的月票 佛山高明行的月票 琉璃般的泪的月票 ^_^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移情,召幸 蒋胤虽然今晚跟宁熙帝打了一次照面,却还是有些心神不宁。 兴许是跟宁熙帝聊起了当年的往事,一直走出开元行宫,走下白玉阶时,他仍旧怀揣着心事,直到走下白玉阶,才看见前方有禁卫和宫人提着灯,照着路,似乎领着一队人朝行宫走来,看身影窈窕,像是女子,不觉脚一停:“怎么,有人来行宫?” 随从顺着国舅爷的目光一瞧,笑着说:“哦,是臣子女眷,今儿去围场伴驾的女眷得了恩赐,会赐浴在行宫旁边的凝水池,那儿的温泉有名得很,多少人梦寐以求,都难得享用呢。” 云家那女孩白天在围场陪侍长乐,难道也来了行宫这边?蒋胤心中的不安越发跌宕起来,总觉得不大放心,拉了随从就道:“走,去温泉那里。” 凝水浴池因为是沐浴的地方,为了避开人眼,建在行宫旁边的小土丘上,地势高,也免得被人无意看到,旁边有个小亭,蒋胤在亭子里守了会儿,亲眼看见云菀沁过来,又见到郑华秋和妙儿在外面守着,最后,又瞧着有个宫女过来,将两人支走了,顿时就觉得不对劲,再过小半刻,宁熙帝被宫女簇拥着过来了。 皇上进去的正是那云家女孩的池子,一晚上担心的事,终于成了现实,蒋胤想也不想,直接出了亭子,进去池子,将那云家女孩儿带了出来。 进去的时候,他亲眼看见宁熙帝看着这女孩儿满满痴迷的眼神,贴得恁近,还拉了她的胳膊不放,呢哝个没完。幸亏女孩穿得齐整,应该是提前从浴池里起了身,不然指不定得出什么事。 蒋胤只当这云家女孩会惊慌失措,没料这会儿一见面,第一句话竟又质问起当年的事,倒是有些好笑,自己背后的冷汗才刚刚干……原来自己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慌,盯住她,顾左右而言他:“我叫人送你回帐子,今儿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来,莲花池外几个看见你跟皇上同进一个池子的宫人,我会叫他们闭嘴。”顿了顿,又补充:“你这几天,就不要再来行宫了,若宫人来传,你就托不舒服。” 云菀沁见他又要走,这次可没在竹林里那么轻易让他走了,开了声:“国舅爷,咱们一天内见了两次面也算缘分,当年的事儿,还是不愿意跟我说清楚么?” 蒋胤倒是被这女孩的倔给弄得无奈了:“我说过那男子不是我,你不信我也没办法。……现在能走了吗,大小姐?” 云菀沁静静看着他:“我没说不信。不是国舅爷,却是国舅爷认识的人。” 蒋胤对视她:“我不认识。” “你就是不肯说,莫非那男子比国舅爷的身份更大,地位更高?或者……是亲戚友人?原来铁面无私的蒋御史,还是会惧怕权位,还是会护短徇私,有不愿意说的事?”云菀沁步步试探,“还是说那男子对我娘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国舅爷为了维护他,才不愿意对我说?” “呵,丫头,”蒋胤被她逼得不怒反笑,“激将法对我一向没用。”说着又叹口气,“天不早了,快回去吧,你的婢子和宫女找不到你,万一吵闹起来,引了人过来,我便是想隐瞒,怕也隐瞒不住了。” 云菀沁淡道:“好啊,那咱们就快点。国舅爷难道认为我还不知道那人是谁?我无非就是想从国舅爷听到个完整版本罢了。今儿晚上浴池的事情虽然是有人故意构陷我,倒也算歪打正着,让我早些清楚了真相。” 蒋胤喉结一动,正要叫人进来强行将她送走,少女已经像一只振翅的蝴蝶过来,直直逼近到他高挺的鼻梁下,吐气如兰:“青瑶。国舅爷记得这个名字么?” 语调纤嫩,温和,又略带嘲讽。 已逝多年的亡者名字就像破坟而出的幽灵,在小殿室的上空萦绕盘旋。 蒋胤从没见过一个未及笄的少女,能有这种沉着而淡泊的眼神,已经开了的唇一滞,只听她声音含嗔带凉,又有几分说不出的嘲: “……青瑶,许青瑶,是我娘亲的闺名,一个婚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婚后更是足不出户的商户小姐、官宦妻房的名字,半刻之前,我却从当朝圣上的嘴里听到了,国舅爷,你说,我是该喜,还是该哭呢?” 蒋胤双目凝住少女。 云菀沁拽出一路随时都贴身的那张淡金手帕,第二次抖开在男子的眼前:“这个诗,我琢磨了很久,一直弄不透,半刻前,我却彻底明白了。‘心如庙中佛’,不知道算不算那人初次在庙中与我娘邂逅的纪念?‘心飞琉璃外’,我一直不知道那个琉璃指的是什么,现在才意会,世间谁家的房梁屋顶能用琉璃作瓦?不就是皇家。” 蒋胤屏住呼吸,眼神却渐而涣散,显然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坚持了。 少女的声音如梦如幻,悠悠传来:“这样看来,这五言绝句许是一首定情诗。’树下人长青’,嵌了我娘名字的‘青’字,既有女子名,肯定就有男子的名字。今天这么一闹,我才想起,圣上尊讳夏侯睿,字‘长跃’。” 最后一句话出口,蒋胤拧得紧紧的面肌松弛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天意,这女孩儿不是三五岁的小孩子了,已经大了,心思更比同龄人沉稳细腻,既然如此,也无须好隐瞒了。 这样一想,什么都开朗了。 那年去相国寺中拜佛,与蒋胤同行的还有另外一个男子,因为那人身着便装,身份没公开,自然没有蒋胤那么出众和显眼,以至于卫婆子只注意到蒋胤,而云菀沁也一直将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忽视了另一个陪行的男子。 殊不知,其实真正叫人去请少女许青瑶停下来进殿烧香,并且与许青瑶在殿中说话的,是蒋胤身边那个看似打扮不起眼的男子,——微服的天子。 而冬夜私下来侍郎府看望娘,和娘婚前认识的男子,自然也都是宁熙帝夏侯睿了。 云菀沁眼神忽的一冽,冰了几分:“难怪我爹不敢吱声,甘愿戴上这顶绿帽子,竟还主动让出主院提供给妻房与外男相见,呵呵,原来是天下最大的那人……笑话,真是笑话。我爹这些年在官场上混得风生水起,还有最近的升官,难不成都是因为……主动奉献妻子的缘故?”说到这里,语气更是冷得生生要划开肉一般,早知道爹一辈子都在靠女人,若是真的靠到这个份儿上,将老婆献给上级换取荣华,那还真是恶心透了顶! 蒋胤凝住她:“丫头,你别想太多了。你娘与……那人,并没你想象中的那么污浊,也并不曾有过逾越界线的事,那人从没逼迫过你娘做什么不堪之事。若从那次相国寺邂逅来算,你娘认识他,还在认识云尚书之前,说起来,”叹息一声,“若不是一些误会,你娘没有和那人错过,根本就不会嫁给你爹,而是进了宫。” 蒋胤这话的意思是,娘与那人是情投意合,本该才是一对? 云菀沁的目光落到帕上的枝头梅傲雪,还有绣着的金丝梅花,心思一动,娘亲未出阁时在佑贤山庄亲手培了不少梅兰竹菊,其中以梅最为繁盛,而上次进宫从赫连贵嫔口中得知,宁熙帝是最爱梅的。 若不是牵挂旧情,怎么会爱屋及乌? 这样说来,故事的版本应该是:娘亲做闺女时,进香中无意邂逅夏侯睿,然后有一段私情,兴许还两情相悦,感情很好,夏侯睿彼时还想将娘迎进宫,却因一些误会错过了,结果娘亲才在舅舅的安排下,嫁给官场新秀的爹? 尽管娘亲进宫谁都不能保证一生一世幸福快乐,至少是自己选定的人,选定的生活。 而嫁给了云玄昶,方才是生活的末路,开始走向惨淡的婚姻,人生几乎再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这么一说,那个分开两人的误会,便是娘亲生命的转折点,可以说是生生掐了娘的姻缘,害了娘。 “国舅爷,我娘是什么缘故,跟那人分开?”云菀沁定了一定神,却还是不习惯叫出那人的尊号或者名字。 蒋胤面上划过一丝迟疑,最终开声:“人事俱往矣,还有什么好提的?你知道了,就够了。凡事知足,方能长乐。” 云菀沁唇纹一绽,酝出个意味深长的笑:“既然国舅爷不想回答,那么另外一个问题应该好回答,国舅爷为什么这么帮我?” 蒋胤看着她,这女孩儿分明没放弃,还在套自己的话,若不是看她一副稚娇的脸蛋,还以为这女孩子比同龄人多活一辈子,老成得很,嘴角浮了一丝感慨万千的笑:“当年是我一时兴起,带着皇上去相国寺微服上香,若不是我,你娘与他,也不会认识。说起来,我也算跟你娘有缘,如今帮你也是情理之中。” 果真这么简单?云菀沁没再多问了,盈盈一拜:“今儿国舅爷已经说了这么多,我也不是个讨人厌的人,不穷追猛打了。”语气一转,低了一低,抬起螓首,目光灼灼,“不过,万一今后我不小心知道了,也还请国舅爷再莫插手。” 蒋胤深吸一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少女已是敛去了笑意,退后几步,出了小殿室。 云菀沁刚拐弯,看见满脸惊慌的郑华秋与妙儿找了过来,两人一看见云菀沁,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一边一个托住她的手,妙儿都快哭了:“大姑娘你没事儿吧!奴婢同郑姑姑刚被人打发去了附近的浣衣所,只说是给您拿干棉帕浴巾,有人会帮咱们守着,再等回来,只听说……听说皇上进去了,吓了一大跳——” 郑华秋倒是个老成的,当下一看,就知道,刚刚恐怕是有人故意支开她们,赶紧捂了妙儿的嘴巴,免得她乱喊将事儿闹大,偷偷拉着来找云菀沁,这会儿一见她衣发整齐,才放了下心,小声:“云小姐可遇着皇上了?有没有什么事?” 云菀沁摇头:“没事儿,先回帐再说。” 三人拎着灯,离开了半山的凝水池,先回去女眷帐子。 却说蒋胤这边,为了防止被人碰上,等云菀沁走远了,才背着手走出殿室。 侍从见国舅总算出来,迎了上去低语:“国舅爷……娘娘唤你过去。” 蒋胤眉一攒,先去了蒋皇后所在的寓所。到的时候,廊下已经白秀惠正提着纱灯等人,轻巧上前柔声道:“国舅爷里面请,皇后等了多时。” 蒋皇后黄昏时去享用了温泉,舒服多了,此刻正倚在榻上,婢子给她剥橙子。剥开后,婢子又用小果刀切成一瓣瓣橙肉金黄饱满的果肉,放在黄泥小炉子上稍微烤一下,烘得温一些,才递给娘娘,免得凉了胃口。 洗过温泉,身子舒爽了许多,北地特产的贡品橙三分酸,七分甜,汁多肉厚,甜人心肺,蒋皇后的心情本来好了很多,可刚刚有人秘密禀来凝水浴池那边的事,一颗心又沉了下去,如今见兄长来了,将室内人都打发下去,轻声问道:“皇上那边,真的在浴池——撞见云小姐了?” 蒋胤望着这个稳坐中宫多年的亲妹:“嗯,不过没什么事,我及时将云小姐带了出去,也交代过几名凝水池的宫人,不许乱说,他们嘴巴很紧,不会外传。” 蒋皇后眉眼儿不自觉的一跳,脸色并没多大的变化:“可是,皇上已经看见了她了,对么,倒也是缘分啊,当娘的与皇上有缘分,当女儿的竟也与皇上有这么一场缘分。” 蒋胤身子一直,这才知道,原来蒋皇后也知道了那女孩儿是什么人。 白秀惠在蒋氏身后伺候着,听了皇后的话,不免也百味杂全,神色一动。 在云家第一次看见云菀沁时,她就觉得眼熟,回来后仔细一想,回忆起来了,云菀沁的相貌,与她早年看过的一副画上人有*分相似。 那还是她刚在皇后身边当差,有一次随蒋皇后去皇上寝宫,无意在书房内看见一副画像,画像用翡翠金框帧得很好,纸上涂了一层防潮防损防虫的特制透明漆,当时被皇上拿出来观赏,摊开在书案上。 为了防止被压损,平日无比重要、装载着国家大事的军机奏折、塘报邸报全都被扒到一边儿。 画像上则是一名妙龄女子,画得栩栩如生,宛如要随时从画卷中跳出来,闺秀青葱年龄,脸儿饱满莹润,眉眼如水似画,乌睫生生,仿佛如蝶子一般眨着,手持画扇,掩住半边尖尖下颌,活泼娇俏,灵动天真的姿态,极其勾人。 虽匆匆一瞥,白秀惠却记得很清晰,当时还见到蒋皇后看见那美人图的一瞬间黑了脸,蹙紧了眉头,拉了自己就退出书房,似乎那副画儿是洪水猛兽,看都不愿意多看一眼。 白秀惠很少见蒋皇后对一个女人摆臭脸,就连如今宫里最得宠的韦贵妃和和曾经红过半边天的赫连贵嫔,蒋皇后对着这两人,也不过淡淡的,不会明着黑脸。 那次,是白秀惠第一次看见蒋皇后把对一个女人的恼恨,摆在了脸上,更可笑的是,这个女人,还不是活生生的人,只是个画里的人。 不用说白秀惠也知道,这女人一定是蒋皇后过往的情敌,而且还是真正放在心里的对手,所以也不敢多提。 没料到后来撷乐宴上,连蒋皇后都觉得云菀沁眼熟,事后,白秀惠又提过一两次,蒋皇后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儿蹊跷,才派人去打听了一下。 这一打听,蒋皇后才知道,那女人最后嫁给了云玄昶,而宴上碰到的云家女儿,果真就是那女人的亲生骨肉,难怪长得相似。 只是没料到,皇上竟然这次还将那云小姐召到了秋狩仪仗中,一起随行。 既然如此,表示皇上是想与那云小姐见上一面的,今天,也总算成了。 蒋皇后想着,指尖一紧,情不自禁攥了攥衣裳,面上却仍是毫无波澜。 蒋胤怎么会不知道妹妹的性情,道:“皇上去浴池前喝过酒,神志不清,今儿就算见到了云小姐,明日也会忘记。娘娘不用操心记挂。” 蒋皇后捻起一瓣橙肉,用小银叉挑了一小块:“国舅,本宫才是你的亲妹妹,怎么,你是生怕本宫害了她么?你袒护那云小姐,实在叫本宫心凉得很啊。” 蒋胤眼神清冷:“我袒护云小姐,全因为我想替娘娘赎罪,当年若非娘娘插手,用许家的脂粉家业威胁,又派人装劫匪绑了那许小姐的亲大哥许泽韬,打了个半死,用她唯一亲人的性命要挟,她怎么会甘愿斩断姻缘,以死想胁非要与皇上断了,然后匆匆嫁人打消皇上的盼望?” “蒋胤!”蒋皇后娥眉一条,刷一声掷了橙子,不慎连黄泥小炉都掀翻了,“住嘴!连你都要说我吗?你明明知道,皇上当年对那狐狸精如痴如醉,我能叫她进宫么!皇上这辈子从没对一个女子那样,简直是连规矩都不要了,她是什么?不过一个商人出身的女儿,她若进了宫,必定是宠冠六宫,这宫里岂不是乱了套?你让宫里那些文臣武将出身的嫔妃们怎么好想?我身为皇后,就该制止这种情形!如今看来,我做得没错!许青瑶之后,皇上这么些年,面上风流,宫中宠妃宠嫔不少,可心底念念不忘的,只有那狐狸精,韦贵妃、赫连贵嫔,为什么皇上宠?呵呵,当我不知道么?韦贵妃身形背影肖似许青瑶,赫连贵嫔说话语气肖似许青瑶。还有满后宫那些梅花林子,哪一处不是因为缅怀纪念那许氏而设?!若是当年让她进来了,现在皇上难保不是她一个人的!其他妃嫔怎么办?!如今,活生生与许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站在皇帝面前,他还能坐得住?” 蒋胤眉一紧:“所以,连那许小姐的女儿,妹妹都不愿意放过么?她可没什么错!” 长得像,就是错。只怕皇上不看见云菀沁还好,一看见又触起了旧情,将对许青瑶的记挂移情到了其女身上……蒋皇后没说什么,只恢复了稳妥端庄的仪态,当年逼得那许青瑶斩断与皇帝的情缘,这一次,也绝不会放任。 那韦贵妃,赫连贵嫔,再得宠,皇上也还是有理智,所以,蒋氏根本不会太捻酸吃醋。 而那许青瑶……才是真正的心头朱砂痣。 她一点不后悔用见不得光的手段阻了她的前程。 后宫,有她在一日,就容不得独占天子心的女人。 * 云菀沁一行人回了女眷帐,夜已经深了。 郑华秋叫相熟的小太监去行宫周围偷偷打听了一下,没什么动静,便也安心了,安慰:“……那边只说是国舅爷派人将皇上送回了昌平殿,并没什么不好听的风言风语,放心。” 想蒋胤是个稳妥的人,应该都安排好了,云菀沁并不担心今晚的闹剧传出去,与郑华秋说了几句,洗漱过后,捻熄了灯,上床去睡了。 翻来覆去一阵子,却睡不着,毕竟终于知道了当年真相,云菀沁心潮久久难得平静,加上今天跟宁熙帝打了个照面,对方看到自己后的那种震惊和喜不自禁,她清楚得看在眼里,也不知道之后会不会有什么事。 另外,云菀沁又回忆起娘亲在世时郁郁寡欢,积忧成疾,以前不知道,现在想想,除了对夫婿的花心薄情,也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没有当初与那人错过的缺憾? 不管怎样,她心里越来越蹦得欢,只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却又说不上来。 正在这时,有个人影儿轻手轻脚过来,云菀沁借着帐子外透进来的白月光一看,轻声喊道:“妙儿。” 妙儿这会儿也是睡不着,云菀沁见她手脚冰凉,只穿着寝衣,怕她挨冻,干脆把她拉进了被子里。 这是云菀沁生平第一次与亲姐妹抱着亲热睡觉,虽然这个姐姐,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明着叫一声,正在这时,妙儿已细细开了声,语气潮湿:“大姑娘,你今晚真的没什么事吧?” 云菀沁知道她是真的担惊受怕了,拍拍她肩膀:“要是有事,怎么会躺这里?” 妙儿飞快揉揉红了的眼:“我真没用,前儿在驿馆,郁小姐过来找茬,我只会莽莽撞撞,还挨了一巴掌,这次大姑娘遇到这么大的事儿,奴婢被支开,没护好大姑娘,后来还差点儿喊人,将这事儿给闹大了,幸亏郑姑姑拉住了我……我真的是个顶没用的人,跟了大姑娘以来,就没为大姑娘做过一件值得夸赞的事。大姑娘还要我干什么?哎……这次还不如带上初夏。” 语气全是愧疚。 云菀沁哭笑不得,今儿这事有人分明有心,落谁头上都没辙,郑华秋长年在宫里打滚,年纪又长许多,自然要比妙儿老道一些,这个妙儿,怎么能自责呢,对于身边的人,她的认知始终是,忠心胜过于能力。 她佯装严肃起来:“要你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本来就睡不着,你再这么唠唠叨叨,今儿晚上我只能睁眼到天亮了。” 妙儿这才不多说了,却嘀嘀咕咕着:“大姑娘睡不着哪是因为我,只怕是因为三皇子还没回吧……” “你这妮子在说什么呢!”云菀沁把她的腰肉一掐,“要不是你提他名字,我连想都没想着那儿去。” 往日的大姑娘云淡风轻,就算被误会也是一笑,懒得解释。她如今解释,就只有一个原因,心虚。妙儿努努嘴,也不跟她犟嘴了,却又是一阵说不出的后怕,大姑娘与那秦王,只怕已经私下好了,看大姑娘的样子,只怕对那秦王还真有点儿上心,幸亏今晚没什么事儿……万一有什么,可怎么得了。 云菀沁被妙儿一提那人的名字,脸颊却莫名有些发烫起来,这样下去还真是难得睡着,叫妙儿去细软里,将从家中带来的助眠香找了出来,在微弱的灯芯上晃了一下,点燃了,放在榻头前。 妙儿嗅到那香味十分柔和安神,闻久了,精神也平稳了下来,不免问道:“大姑娘这是在家里做的香?” 云菀沁轻声说道:“嗯,怕出门在外睡不着,便做了这个助眠香薰带上,以防万一,今儿晚上倒是恰好派上用场。” 妙儿心情好些,玩笑道:“大姑娘的水准又高了,这香薰闻得很宁神,还真是有些困意了,莫不是迷香吧。”云菀沁道:“可别说,既然是从助眠花草中提取出来的成分,分量若是加重了,还真是有迷香的作用呢。” 两人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加上助眠香薰,不一会儿,总算是坠入了梦乡。 & 第二天天光刚亮,永嘉郡主起了身,昨日浴池晚上没什么动静,让她有点儿失望,穿戴打扮时,也有些懒懒散散,不大经心了,刚坐在梳妆台前敷粉,免得太阳暴晒,门外传来太监的禀报,说是皇上昨儿因为喝多了酒,今儿早上晚起了,脑子还有些沉,干脆歇半天,下午再去围场,这不,派人来通知各个帐子的皇亲与臣子不用伴行,早上半天自己安排就好。 永嘉郡主是个最爱睡懒觉的,前世晚睡晚起甚至天亮说晚安的现代人习惯,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改过来,昔日在宫里基本都是睡到自然醒,这回跟着秋狩,每天天一亮就得起床,生生熬出了两个黑眼圈。 现在一听能够不用去围场,永嘉郡主有些不耐烦,早不通知,不然就不起来了,心情愈发的不好,待太监一走,一个象牙玉梳“咚”的一声,磕在梳妆台上。 宫女和嬷嬷连忙过来,七手八脚给郡主卸下头冠、珠钗和披风,又摘下靴子。 正在这时,巧月帘子一打,从外面回来,眼神一使,示意帐子里的宫女和嬷嬷都退了下去,见郡主黑脸,上前弯下腰,低声说:“郡主别不高兴,奴婢刚从行宫那边打探回来,皇上叫人吩咐早上歇息半天,您可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昨儿喝多了酒,今儿起不来呗。”永嘉懒洋洋道。 巧月唇角挤出个莫名的怪诞笑容:“……不是起不来,而是有别的重要事儿呢。奴婢听说,皇上这会儿已叫姚福寿去女眷帐子了,好像要将云小姐一个人秘密请到行宫西南处的望月阁。这事儿,没人知道,奴婢还是使了点儿银子,从姚福寿的一个小徒弟那儿得来的信带。” 望月阁?永嘉刚刚还阴着的脸一下子重放光明:“你是说,皇上他是想——” “昨儿凝水浴池一见,皇上怕是对那云小姐动了心思,”巧月压低声音,字句却笃定得很,“姚福寿的小徒弟跟奴婢说,皇上回了寝殿,一夜未眠,辗转反侧,今儿一早,就派人去收拾望月阁…卧室的床榻被单、衾巾,全都换了干净的。奴婢瞧着,皇上后宫,只怕注定又多个争宠的了。郡主还记得宫里的章贵人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永嘉郡主吸了口气儿,那章贵人本是普通宫女,大前年陪同来祜龙围场秋狩,便是被皇帝看中,赐浴后被软轿送去了望月阁,得了天子的一夕宠幸,回宫后,才晋为贵人。 看来,皇上还真是下定了决心! 自己总算没白忙活! 永嘉郡主心情大好。 * 女眷帐那边,郑华秋见姚福寿请云家小姐过去,心中疑窦重重,谁不知道这姚福寿是皇帝身边的第一人儿,大内掌印总管大太监,跑腿传唤人的事儿,派个一般太监宫女就成了,若是由他亲自来请,那就是…… 宫里的规矩郑华秋哪会不知道?姚福寿亲去妃嫔宫所,一般是皇上有意召寝的意思。 再一看与姚福寿一块儿来的一顶小软胶,红绸盖顶,金玉流苏帐帘,郑华秋更是不怀疑了。 昨晚上惊鸿一瞥,莫非皇上起了召幸的意思?郑华秋捏紧了手绢儿,对于大多数女子来说,这应该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一听说,只怕喜得赶紧上轿过去,可对于云小姐来说,只怕不见得多高兴吧…… 终于,郑华秋忍不住试探:“姚公公,皇上这是——” 姚福寿皱眉,暗示:“云尚书今年可算是行大运了!还有你们,到时个个也算是鸡犬升天,都有打赏。” 这话一出,郑华秋身后的妙儿白了脸,显然,也听出了大概意思。 见两人婆婆妈妈,姚福寿有些不耐了:“姑姑还不过去叫云小姐?哦对,记得叫云小姐打扮打扮,可不能失礼了。” 两人勉强打起精神,朝姚福寿一拜:“是,请姚公公先等等。”便朝隔壁帐子走去。 走了一小半,郑华秋正是犹豫,不知道如何跟那云小姐开口,背后的妙儿已经几步过来,将她的手一拽,眼神灼亮:“郑姑姑。”似是有话要说。 ------题外话------ 谢谢^_^ 紫零陌的月票(8张)和评价票 kanshu001的月票(2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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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的路上,妙儿已经大概听郑姑姑说过开元行宫的望月阁是个什么地方,不就是皇上宠幸女眷的浓情香闺么?虽然大姑娘安慰她不要紧,她却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皇上唤大姑娘去只说话说话! 云菀沁见妙儿沉默不语,并没多想,只望向郑华秋:“郑姑姑,蒋国舅今儿在吗?”蒋胤一直都袒护自己,若知道,一定有法子帮忙。 “国舅爷?今儿早上皇上叫蒋家的小侯爷领着国舅去围场狩猎了,国舅爷难得回一次京,与小侯爷是堂兄弟,好久没见了,天光不亮便一块儿出了帐子,骑马去了围场。”郑华秋一愣,马上说道。 不用说,是故意支开的…云菀沁道:“郑姑姑,你与宫人都熟,能否帮我知会一声蒋皇后?” 郑华秋知道她是想要借皇后来挡过这一劫,眉一蹙:“云小姐,皇上这会儿便叫您过去……姚福寿已经在门口等了,您就算搬天兵天将来,奴婢怕……也是来不及啊。” 妙儿却平静开了口:“麻烦郑姑姑先出去一下。”郑华秋知道她心意已决,喉咙一动,却是依了她的意思。 妙儿的脸上是从没有过的坚定,唇角却绽出个笑,见郑姑姑离开了,几步走到床榻前,将云菀沁带的一个细软拿了出来,双手举起来,望着云菀沁:“大姑娘,请帮奴婢化妆罢。” 刚一路上,妙儿就考虑好了,若然大姑娘不愿意,她就代替大姑娘过去,先挡了这一次。 她跟云菀沁是同父姊妹,五官、轮廓本就有五六分相似,连郑华秋一路上都开玩笑说两人长得像姐妹,两人年纪也差不多,身材和身高乍一看难区分,皇上昨儿晚上是第一次见到大姑娘,听说还是醉酒中,醉眼朦胧,指不定对大姑娘看得并不大清楚。 她若是换上大姑娘的衣服,加上大姑娘的易容技术,瞒天过海,绝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云菀沁一怔,瞬间明白了妙儿的意思,她这是要为自己献身,胸口一涩,语气冷道:“你是疯了吗?你以为这样能帮到我?你以为皇上是白痴?混过了这一次,就没下一次了?待东窗事发,我仍旧逃不了,我们全都是欺君之罪!你傻了吗!” 妙儿眸子凝住大姑娘:“大姑娘,这办法虽莽撞,可也是眼下唯一能挡住的法子了,不是么?之后的事儿,之后再说,奴婢只知道大姑娘心里的人绝对不是皇上,今儿若是委身,一生都难得洗清了,有了这层关系,您与……秦王,今生再也不可能了!奴婢能挡一时就一时,等……等国舅爷回来,等秦王回来,事情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我还用不着要靠你来牺牲。”云菀沁声音更冷一分,“想要拖延,办法多得很。”宁熙帝一察觉妙儿不是自己,必定雷霆大怒,妙儿到时可以将责任揽到自己一个人的头上,说是她自己擅自做主,云菀沁不会有事儿,可妙儿怎么会有好下场! 妙儿却是仍抬着手臂,并不放下,是,想要拖延,确实办法多。可最适合当下的,惟有如此。 能打消皇帝心思的,唯有蒋国舅,可是国舅上午不在,皇帝那边又不可能由着等,只有靠自己先拖延着,大姑娘方有机会脱身。 “不,不是牺牲,”妙儿双目浮上一层淡淡笃意,“奴婢与大姑娘血脉相连,大姑娘不是说过,奴婢是您的姐姐吗?姐姐为妹妹做事,怎么谈得上牺牲?家人彼此照顾而已。” 云菀沁仍旧不语,转头坐在了圈椅内,与此同时,帐子外,姚福寿已经亲自跟过来了,声音飘进来:“……郑姑姑,怎么回事儿啊,磨蹭了半天还没出来。” 郑华秋强颜笑着,声音故意扬高了,传进来:“姚公公,您不是说要好生打扮打扮,不能失礼御前么?姑娘家嘛,打扮起来,肯定会耗时辰嘛……” 姚福寿这才哼哼了两声,没吱声儿了。 帐子内,妙儿知道时辰不多,刷一声跪了下来:“大姑娘,奴婢知道,您是担心奴婢,不过不要紧,奴婢这边先去应付着,您再想法子,好吗?奴婢这会儿去,也不一定有什么事,奴婢跟了大姑娘这么长,说话做事儿的能耐,该学的还是学到了!”说着,已经主动打开了妆奁匣子,拿出黛笔、脂粉和香膏。 郑华秋也是避开姚福寿,掀来帘子,进来轻声道:“云小姐,这是这丫头的一片心,您就应了吧,眼下确实没其他法子啊,再磨久了,”瞟了一眼外面,“若是引了那姚福寿的怀疑,咱们全都逃不了,那才是真的什么都完了。” 指间已经被妙儿强行塞进了黛笔,云菀沁怔然,见妙儿脸上充盈着从没有过的自信,心意终是一定,不能再拖了,也罢,待妙然应付那宁熙帝,自己便简装出发,去围场找蒋胤,肯定来得及! 深呼吸一口,云菀沁再不迟疑,用帐子里的白醋与胰子化成碱水,将香膏调浓,凝固成与自己肤色差不多的颜料色号,再一点点用羊毛小刷涂满妙儿的脸,又在腮下扫了一层阴影。再就是眉毛的形状,修细,拉长,眉尾稍稍勾出弯弯的弧度,宛如月牙儿,与自己的类似,然后用黛笔染了浅绯红,重新给妙儿勾勒出唇线…… 妙儿的耳根子与颈子的连接处,有一颗小红痣,云菀沁又用碱醋调混成乳白透明的遮瑕膏,点没了。 几个步骤下来,坐在镜台前的两人,除了眼神有区别,无论肤色、脸型和五官,几乎已经是分不清楚你我。 郑华秋看得凝神屏气,竟是惊呆了,若不是两人的衣服和发型不一样,她这会儿真的是分辨不出哪个是云小姐,哪个是妙儿,没料到人世间真的有这样鬼斧神工的易容妆术,更没想到是出自眼前才十几岁的少女的手下。 云菀沁看着铜镜里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又失了一会儿神,妙儿生怕她的心意又变了,喊道:“郑姑姑,劳烦你来帮奴婢梳发。” 郑华秋醒悟过来,匆匆上前给妙儿绾了跟云小姐一样的发型,又在云小姐的珠宝盒里抓了几个簪钗,插进妙儿额发髻间,最后换上云小姐的外衣。 这一下,真的是完全就像双生儿了。只怕连云玄昶在眼前,也不一定能分得出到底哪个才是云菀沁,别提那醉眼匆匆一见的宁熙帝。 刚刚打扮完毕,姚福寿又在门外喊了起来:“郑姑姑,云小姐可好了?” “诶,这就好了,马上出来!”郑华秋扭过头,应了一声。 云菀沁凝视郑华秋,妙儿出力帮衬,尚因为是姊妹和主仆的情分,可郑华秋却是外人,忽的一福:“郑姑姑,这事儿若真是触怒了皇上,我们绝不会牵连你,到时你只说你不知道就好了。” 郑华秋在宫里待了近十年,也算是极会识人观相,之所以处处关照云家小姐,除了职责,也看得出来,这女孩儿有一副富贵仪态,未来必定万人之上,看似淡泊平和,低调不争,实际七巧玲珑心窍,越是不争不抢的,反倒越是得老天爷的眷顾,注定得有些不凡经历,如今也只相对着一福: “云小姐,奴婢这次既然被选定照料您,事事必定以您为主。” 说着,见那姚福寿又催促起来,一伸手,示意妙儿出去。 “妙儿。”云菀沁见她要走,几步拦住她,眼神一敛,“我马上就去围场那边找蒋……” 妙儿抬起手掌,捂住云菀沁的嘴:“大姑娘,我懂。” 云菀沁不再多说了,正要转身去换衣裳,却觉得脸庞被妙儿捂得恁紧,——她竟然压根没准备放,末了,妙儿另一只手竟将自己的后脑勺一扣,牢牢埋在自己的手掌里。 云菀沁瞳仁放大,呼吸几口,还没来及推开她,脑子已经有些沉,身子踉跄一下,不对劲。 这香味是她自己亲手制出来的,她怎么会闻不出来? 就是昨儿晚上两人同榻时用过的助眠熏香,她说过一句,分量若重了,就成了迷香,没料妙儿听进去了,竟用在自己身上。 云菀沁凝住妙儿,刹那,明白她的意图,没有力气说话,唇角却浮出一丝苦笑,妙儿,你这是何苦。 妙儿一把将她搀住,低声:“郑姑姑。帮忙扶小姐上榻。” 郑华秋眼睛瞪大,眼睁睁看着那云小姐纸片儿似的滑下来,显然已经不省人事,震惊:“妙儿,你——” “姑姑,先别说,快。”妙儿发了急。 郑华秋倒吸口气,先跟妙儿将云菀沁合力搀到里头的榻上,又拉上帘子,盖好了毯子。安置好云菀沁,郑华秋把妙儿腕子一拉,拖到外面:“你这是干嘛?” “郑姑姑,”妙儿叹口气,“大姑娘若是去找蒋国舅帮忙来拦住皇上,皇上就会知道大姑娘也清楚咱们移花接木的事儿,若是我将她迷晕了,到时候万一皇上问责起来,大姑娘便能当做不知情,逃过一劫。我绝对不能让大姑娘担一点儿风险。”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脸盆架子前,将手里残余的迷香粉末拍去,又用脸盆里的清水洗了一把手。 方才路上决定好一切,妙儿对郑华秋说了如何给小姐挡掉召幸的打算,又先跑去自己住的帐子里,将昨儿用过的助眠香薰拿了出来,掰断,融水,用炭块快速烘烤凝固,再用小锤敲碎成灰,捏了一把,才离开,如此便能快速提高香薰的浓度,也就成了那大姑娘昨儿说的迷香。跟了大姑娘这么久,基本调香配药的一些常识,妙儿还是入了门。 郑华秋摇摇头,感叹那云家小姐竟能有这么个事事为她考虑的忠仆,来不及多说,将妙儿的衣裳拉熨帖了,打开帘子,声音一高:“姚公公,云小姐出来了。” 姚福寿手一招,赶紧将招呼软轿过来,迎上去,笑道:“云小姐,请。” 妙儿腮帮子咬得紧紧,就算平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泼辣性子,今天到底不一样,是欺君的大事儿,可为了大姑娘,又什么都不怕了,暗中深吸几口气,安定下来,容貌虽然能易得*不离十,声音却很难改变,嗓门儿压得低低:“有劳姚公公。” 姚福寿哪里看得出来面前佳人掉了包,见她声音低细,好像有些异常,也只认为是害羞,笑了一笑,亲自打开轿门,将女子送了上去。 轿子晃荡着,在姚福寿的引路下,离开了女眷帐子,朝行宫走去,不一会儿,到了望月阁。 轿帘门一开,光线射入,妙儿只听姚福寿笑眯眯的声音:“云小姐,请进去吧,圣上等了多时了。” 妙儿克制住紧张,下了轿子,走近天井,只见望月阁是个不大的小殿室,琉璃檐,萱草窗,头上的藻井雕着成双成对的凫水鸳鸯,精美无匹,缱绻动人,门前两根玉柱系着绸带,风儿一吹,飘逸柔美,此刻天井内,一树的梅花,正开得恣意随性。 一看就是贵人的享乐地。 妙儿被姚福寿引到了望月阁内,坐在室内的一张妃榻上,看见一个身穿赤色常服的男子站在前方的廊下雕花栏边,面朝外面,正在赏梅,此刻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踱了过来。 她知道,那个男子,就是圣上,是大宣当下的宁熙帝,捏紧了妃榻上的软绸。 宁熙帝走到几步之遥,停了下来:“抬起头,叫朕看看。” 声音有些颤抖,更多的是欣喜,就像看到一件难得礼物,想要马上拆开,又舍不得一下子满足心愿。 妙儿鼓起勇气,抬起头。 是她。就是她。宁熙帝多年的情思经过一晚上,全都涌上来,竟是发了怔忪,如入梦境,呢喃:“青瑶。” 青瑶?名字熟得很……是过世夫人许氏的名字?妙儿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这个当今最高权位的男子,眼瞳雾气蒙蒙,像是有泪光打转,更加紧张:“皇上,奴……臣女是云氏菀沁。” 因为太紧张,连声音都忘记憋。可面前男子显然并没有半点怀疑,妙儿舒了一口气,是啊,皇上昨儿才跟小姐见过面,连样子都不曾看清楚,怎么会记得她的声音呢,指不定都没听过小姐说话。 一句话唤回了宁熙帝的神智,唇一扬,却是笑得有几分凄苦:“对,你是青瑶的女儿。”声音温和了一些:“沁儿,对吗?来,你到朕这儿。” 妙儿的脑子有些凌乱,零零星星的猜测从脑子里划过,却慢慢走了过去,一直走到刚才男子站立的栏杆边。 宁熙帝站在女孩的身后,静静地打量她,每一寸都不放过,须臾,才看着天井的梅花,遥遥一指,语气是叫人想象不到的温柔:“那梅花的种子,还是你娘许久之前给朕的,朕这些年,叫人分别移栽到所有朕能经过和看到的地方,还有……如何剪枝掐芽才能长出最遒劲傲骨,风姿绰约的梅花,你娘也教过朕……你看看,朕的手艺,比青瑶差了不是一个两个档次啊……”说着,唇齿间蹦出一丝喟叹,含着笑意,却又是对过往记忆的哀悼。 妙儿只觉得脑子一灵清,终于明白了,夫人许氏与皇上怕是有什么过往,而皇上青睐大姑娘,正是因为许氏的关系?这个男子,有个没有得到的女子,如今见到个一模一样、唾手可得的女人,自然是不会放过。 一抬头,正迎上宁熙帝灼热的眼神,妙儿虽然未经人事,却也看到了男子眸中的欲色,是纠结,痛楚,思念,矛盾,最终,又是下了决心的坚定,还没反应过来,腰身一紧,被男子一掐,牢牢掐在了怀里。 “皇上——别这样——”女子挣扎起来,“您喜欢的是夫……我娘——我是姓云的,不是许青瑶,您看清楚!看清楚!” 这个问题,宁熙帝昨晚上已经考虑清楚了。 就算不是他的青瑶又如何,只要跟她长得一样就行了。 他富有天下,却连个最喜欢的女人都没得到,便如侄女永嘉的话来说,还当皇帝有个什么用?这么些年,这已经成了他心底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如今老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怎么还能放过? “朕照顾你就好了,你只要进宫下半辈子陪着朕……朕一定许你荣华,许你任何女人都攀比不上的荣华——”男子长臂越收越紧,又柔情地呼唤着,一瞬间,意识又混乱了,回到了过去:“青瑶,青瑶,你答应我,这次留下来陪朕,好不好——你只要叫朕余下的日子每天看着你,朕什么都依你——朕这次绝对不会叫你走——咳——咳咳——”说着,忽然猛咳嗽起来,松开妙儿,掏出腾云纹的帕子,弯下腰。 什么余下的日子?妙儿没来得及多想,见他弯下腰,咳个不停,终于意识到了,这男子,掌控社稷又如何,只是个终其一生陷入自己执念的可怜人,他是中原的主宰,却觉得自己连个女人都得不到,经年累月下来,已经成了他心内的魔障。 见皇帝咳得狠,妙儿也不敢走开,只得上前搀住:“皇上——”话没落音,吓了一跳,帕子上沾着血,是宁熙帝咳出来的。 妙儿正要喊姚福寿,宁熙帝将她胳膊一拉,脸色虽然苍白,却镇定得很,显然不是第一次了:“没事,朕这病,拖了一年多了。”顿了一顿,“药石无灵,已是难治了。”这病是肺上的疾病,虽一年多以前就发现了,却因为怕引起朝纲大乱,北边的蒙奴趁机发难,除了给自己看病御医的和姚福寿,便是连贾太后与后妃们都不知道。 妙儿张了张嘴,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余下的日子,却也意识到了,为什么宁熙帝就算不顾一切也要一尝夙愿,原来是身患治不好的绝症,人都或许活不长了,还管什么别的呢?肯定是能快活一日是一日。 这样看来,今天代大姑娘来是正确的!皇上绝对不可能放过她! 宁熙帝见她哑然,倒是用白帕抹一抹唇角:“别怕,有大内的名医和良方,朕这条命,不会轻易就没了,若有你陪伴,再活个几十年兴许都不成问题。”丢了手帕,又凝着面前女子:“留下来,陪朕,好不好。” “皇上刚咳血,臣女先去叫姚公公——”妙儿转过身,话音还没落,一阵风袭来,将自己卷抱进臂弯内,直接压上了锦绣厚软的妃榻。 这次是绝对不放过的坚定,有如飓风压境,叫人毫无招架之力。 男子的气息一股股如浪般扑过来,既猛烈,却又温柔,将女子包裹得紧紧,亲吻,口允口及,捏/揉,长驱直入,还有忘情地呢喃,尽诉着这些年的思念情结。 女子揪住榻边的绣巾,死死闭着眼睛,在惧怕与羞赧中,如一条剥得光溜溜的鱼儿,浑身凉飕飕,刚合紧了腿儿,又被无情地分开,疼痛感一阵阵袭来,整个身体仿似被一把大刀锯开,抽了一口冷气,男子的声音又在耳边叫唤: “别怕,别怕,朕轻些——” 大半生的愿望,终于得偿所愿,从此这人儿便是他要尽心呵护的宝贝,不能让他疼了。 他要将无法得到青瑶的遗憾,没曾好生爱护青瑶的精力,贡献给这个女子。 她的泪珠儿滚了下来,不怕,她不怕,这是为了大姑娘,那是这世上唯一看重自己的人,还是与自己有血缘的亲人,唯一一个对自己好的亲人她都保护不了,还有什么用? 游龙走凤的帏帘落下,宽大的妃榻被牢牢遮住,惟余帘上倒映出来的一双身影。 * 云菀沁这一昏,便睡到了晌午。 醒来时,手脚刚动弹了一下,她的意识就回来了,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看见郑华秋正坐在旁边守着,趿着鞋子就要出去。 郑华秋已经守了半天了,见云菀沁醒了,忙将她一拦:“云小姐!” “妙儿去了望月阁,现在还没回?”云菀沁心潮起伏。 “嗯,”郑华秋点点头,望了云菀沁一眼。 光看眼神,云菀沁就身子发了软,这么久还没回,还能有什么事儿?总不可能是那宁熙帝留她吃饭聊天,妙儿她已代替自己……黛眉一拧,想想不对,又抓住郑华秋的手腕:“为什么人还没回!”心中生起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郑华秋眼色一黯,冷汗滚了下来:“云小姐莫急,方才奴婢叫人私下打探,就在云小姐醒来的半刻前,宫人回来告诉奴婢,说是侍寝完毕,望月阁内有动静,传来皇上发脾气的声音,又听见那妙儿姑娘争执声,然后,皇上便气汹汹地出来了,将人暂时软禁在了望月阁内——” 这便是说皇帝已经知道妙儿的身份了?妙儿犯了他的怒,还能好过么? 云菀沁平定了思绪,整理好了衣裳,套上一件雀鸟纹凫魇裘,又洗了把脸,绾好头发,郑华秋见她似是要出门,明白她什么打算,拽住她的手:“云小姐不要冲动,皇上关了妙儿姑娘后,到现在都没派人来找您,肯定是因为妙儿姑娘担下了职责,说是她自作主张,不关您的事儿,皇上这会子估摸正在气头上,您这一去,岂不是往炮筒子上堵,辜负了妙儿姑娘的好意吗?让妙儿姑娘白费一番苦心啊。” “郑姑姑,”云菀沁望着郑华秋,“现在不去找,难不成等他给妙儿定了罪,不能挽回了才去找?你放心,皇上既然没有对外宣召,表示他也觉得这事儿丑,不想闹大!”关键是,经此一闹,那宁熙帝起码现在,没了召幸自己的意思。 郑华秋死活拦不住,只得一咬牙,默默跟着。 到了开元行宫的殿门,没有上面的允可,侍卫意料之中地拦住,云菀沁进不去,正在僵持,身后传来男子声音:“让她进去。” 守门黄衣守卫一看,竟是蒋国舅,连忙弯身退到一边。 郑华秋生怕出什么差池,早就将派了个心腹小太监跑去了围场,蹲守着,一见蒋胤骑马回来,便将这事儿告诉了他。蒋胤一听,惊出一身冷汗,立马就去了女帐,没料人去帐空,猜到云菀沁过来行宫想要救人,脚步不停地又赶了过来。 两人进去了开元行宫,拎了个奴才一问,听说宁熙帝正在昌平殿内歇息。 蒋胤打发了奴才,望一眼云菀沁,紧张:“你那下人是个义婢,为了给你拖时辰,竟连这种欺君罔上的事儿都做得出来,不过现在皇帝估计正恼,你确定要这会儿过去求情?还有,你也知道,皇上本来是想召幸你,你现在跟皇上面对面,不会紧张?” “我与她有姐妹的情分。”云菀沁眸内如珍珠流彩,毫无退避,“我到时侯自有说法。”沉吟了一会儿,有信心地望着蒋胤:“更重要的是,我知道,国舅爷一定会保我。” 蒋胤弯眸一笑,显得越发的逸姿卓越,不似尘世人:“嘴巴这么甜,我还能不保?” 两人再不多说了,径直走去了昌平殿。 昌平殿门口,姚福寿正唉声叹气,显然里头的主子刚发了脾气,正接了个满满,这会儿一见云家的正版货来了,一惊,居然还敢亲自上门,肥了胆子! 蒋胤却已经提前开口:“皇上呢,咱们要面圣。” “皇上这会儿不大舒服,正歇着,下午的狩猎都免去了呢,国舅爷有事么?”姚福寿猜得出是什么事儿,却故意装傻,这个国舅爷,还真是管得宽,却也没法子,谁叫得皇上器重,这会儿都还巴结着呢。 “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要个人。”蒋胤不冷不热。 姚福寿见他都把话挑明了,也不绕圈子了,吸了口气,直直望向云菀沁,拂尘一甩,讥讽: “呵,正宗的云小姐来了啊。啧啧啧,你那婢子还真是跟你有长得像啊,难怪骗过了皇上!那丫头还犟嘴说什么你压根不知道,还说什么,她这些年吃够了苦,一直处心积虑想要爬上去当人上人,如今遇着这么好的机会,为了搭上皇上,才将你迷晕了,故意顶替你来!可奴才不相信,云小姐真的不知道……如今皇上宽宏大量,不多追究,你居然还想要人?云小姐,你年纪虽轻,却要懂得识时务。” 一番咄咄逼人的话扑来,夹杂着冷硬之意,又不无威胁和恐吓,就是为了想让眼前的少女知难而退,云菀沁迎面对视着这个第一掌印大太监,淡淡笑着:“婢子犯错,臣女这个当主子的来承担和解释是人之常情,皇上既然宽宏大量,为什么连见一面臣女都不愿意呢?” 正在这时候,殿内传出男子的声音:“让他们进来。” 姚福寿一愣,应道:“是,皇上。”让了路,打起帘子,不是滋味儿:“请吧。” 蒋胤和云菀沁进了内殿,只见宁熙帝坐在上方。 这是云菀沁第二次见到宁熙帝,上次在凝水浴池不过匆匆一瞥,又因为惊惶,根本不曾仔细看,这会儿才算是真真切切地将他看清楚。 近四旬的男子身型略清瘦,肤色白净,皮肤保养得极好,虽然坐在蟠龙金丝椅上,仍看得出来高大,长眉狭眸,五官尊贵而清傲,且很有几分文人雅士的气质。 两人行过礼后,宁熙帝的目光便落在了女子身上,这才是昨晚上碰见的云氏女,这才是青瑶的女儿,这丫头,这么一闹,生生是掐灭了自己的绮念,打消了自己的心思啊,声音淡漠:“你们来,有什么事。” ------题外话------ 谢谢 15592759272的10朵鲜花,2张月票,评价票,388点打赏(2次),破费了! 13288324552的月票(2张) 小豆子1996的月票 雪雪飞啊飞的月票 guchh1976的月票(2张) dl022601的月票 梧桐翠雨的月票 oo滢o的月票(4张) 黄雪爱的月票(3张) zhuoyan1117的月票(2张) 迷你屋的月票 帅气的土豆的月票 1240252710的月票 yang201208的月票 linawen123的月票 wuhs1688的月票 以上,多谢!   ☆、第一百一十六章 浇灭皇帝心,麻雀变凤凰 蒋胤正要回答皇帝的问题,宁熙帝目光却是径直瞄向大舅子的背后:“既然是她找朕,叫她自己说。” 蒋胤刚要说话,云菀沁丢了个眼色给他,这皇帝,今天虽做了些糟心事儿,这句话倒是说的没错,自己的事就该自己做。 宁熙帝见少女抬起一张莹润脸颊,挺起胸脯,走近御前,五官娇嫩,单看还显稚气,宛如宝玉未经世事侵染,却胜在神色拔萃,生得一双凝如桂魄,明如悬镜的眸,顿时身子一直,唇角泛起苦笑,对,这个才应该是青瑶的女儿,望月阁那女孩儿跟眼前的少女虽五官有八分相似,但论气态,却截然两个人。 云菀沁道:“回圣上的话,臣女的家婢被圣上关了禁闭,是来求圣上开恩的。” 宁熙帝的目光本来在她的脸庞上巡梭,此刻一听,眼目泠然:“开恩?朕为何要对一个欺君罔上的奴婢开恩。莫非那丫头代替你来望月阁,是你主使的?” “皇上,”蒋胤只怕牵连到了云菀沁身上,“云小姐被婢子迷昏,并不知情。” “那不就得了,”宁熙帝袖子一拂,语气一抑,不容置喙,“你不知情,也是受害人,朕不怪你。可那个背叛主子,欺瞒朕的丫头,你告诉朕,朕有什么理由饶?” 蒋胤将云菀沁衣角暗中一扯,示意她不要冲动乱说。 “那么臣女想问,皇上打算怎么处置那婢子?”云菀沁并没蒋胤想的那么莽撞,转了一副柔和的口气。 姚福寿在门口听了云家小姐的发问,瞧一眼皇上,只皱眉高声应道: “这种顽邪不羁、心思不正的奴才,自然是交去刑部,大刑伺候,论罪不死也得生囚一世!” “既是交由刑部,免不了要公告外人和天下,说明犯人的罪状,”云菀沁移了半颊,瞥一眼姚福寿,语气略添讽刺,低了一低,“请问你们打算如何定罪?召幸臣子女眷不成,被身份低贱的侍婢移花接木,骗取了皇上的宠幸?姚公公,这一道旨发出去,罚杀个婢子不要紧,叫皇上的脸往哪里搁?” 这话一出,宁熙帝与姚福寿俱是微微一怔,还真是问倒了。 姚福寿脸色一讪,皇上是万金之躯,龙身御体,岂是一般女子能肖想的?后宫多少女人抢破了脑袋,也不过许久才得一回绿头牌,享一次雨露,如今——竟是叫个臣子家的丫鬟随便地爬上了龙榻?还是在皇帝不知情的情况下,待……结束了才发现。 外人看了,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好笑,简直就是像是皇帝被个贱婢给霸王硬上弓了。 蒋胤只当云菀沁要跟皇帝硬碰硬,没料竟是从这个角度来辩驳,唇际一笑,放下心,目光全都注视着女孩。 昌平殿内,一时气氛肃静。 午后的金色阳光透过天窗射进来,印在云菀沁的面颊、颈项上,给少女柔腻白皙皮肤上的细小茸毛镀上了一层暖金。 见几人不语,她双目牢固如锁,紧紧钉在龙椅上的男子身上,语气玩味:“……当然,皇上想对一个人施罚,也不一定要交给刑部过明路,暗中灭了那人,也不无不可,反正,皇上派姚公公来传臣女时,是私下偷偷摸摸,也没人知道。” 蒋胤本来放心的一颗心又提了上来,笑意凝住,却听她继续:“但臣女刚刚不见了婢子,一时惊慌失措,与同车曹祭酒家的小姐,韩侍卫总管家的小姐说过两句,这事儿迟早传开,万一叫人知道,指不定得传成什么样子。” 宁熙帝望着云菀沁,这女孩,生得与青瑶相似,可核子完全是两个人,肠子绕得很,对着连天子都撂狠话,什么理由都被她说干净了,就是要拦着自己罚那婢女。 青瑶是团云舞蝶,只属于闺阁,让人沉溺于温柔乡,贪念安逸,流连忘返,这女孩儿的内心却是凉月冷霜,适合辽阔大地,照在人身上澹然舒适,眉眼流转间,却能叫人穿肠破肚,让人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她相处。 眼前这个少女,与旧日那个得不到的情人仿佛分剥开了,她不仅仅是许青瑶的女儿,还有着她自己独有的光辉。 宁熙帝胸膛中一阵虚空,就像失而复得的宝物,再次被人拿走。 昨晚上初初一见,宁熙帝心中像是十几岁的少年,激动得很,早上下口谕,叫姚福寿秘召她来时,更是手指都在颤抖,刚刚在望月阁以为看见那婢子时,更是快要说不出话,而——到了这一刻,他满腔的绮思和柔情,才真的扫荡一空,就像一个巴掌被人拍醒回了人间,看清了现实,青瑶和这个女孩儿,终究是两个人! “皇上,”蒋胤也开了声,口气闲淡,却又是掷地有声,不卑不亢,“一个婢子而已,何必揪着不放,损人不利己?说个难听的话,皇上已经是得了便宜——” 这话还真的是够难听!?国舅爷还真是……什么叫皇上得了便宜?姚福寿听得失笑又好气,宁熙帝却是早就习惯了这个国舅的恣意畅言,并没放在心上,只凝注云菀沁:“你一会儿讲道理,一会儿又放话威胁,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叫朕放了你的奴才,一个奴才而已,犯得着耗你这么大的力气?” 男子大手一挥,姚福寿疾步跑到殿门口,嘱咐黄衣禁卫去望月阁,将那婢女先用软轿原路返回,送回女眷帐子那边去。 “敢问皇上打算怎么安排妙儿?”云菀沁舒了口气,不过脑子里的弦仍是绷着,眼前之急解决了,可日后呢?妙儿还年轻,以后的日子云菀沁得替她考虑,被天子宠幸过的女子,注定再嫁不了人了,本来这异母姐姐的命已经是黄连一般的苦,难不成还亲眼看着她救了自己以后,被人弃之如敝屣,从此孤苦一生? 皇帝又如何,照样得讨价还价争一争,讨个说法! 妙儿?宁熙帝反应了半天,才醒悟是那婢子的名字,倒是一笑:“你叫朕怎么安排?这婢子欺骗朕,朕恕了她的罪,你还指望朕赏她金山银海,再打板儿供起来?” “云小姐,切勿得寸进尺。”姚福寿从门口过来,也是拂尘一打,攒了攒眉,轻轻斥了一声。 蒋胤也是将云菀沁暗中一拉:“丫头。” 正在这时,殿门处传来脚步声,宫人进殿禀报:“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宁熙帝一疑,轻微颔首,姚福寿忙道:“还不传。” 蒋皇后身着孔雀蓝绣凤滚金边宫袍,绾着高髻,髻发内插牡丹扇面钗,神色澹澹,眉目不惊,与平时差不多,看不出什么异样,此刻脸色比昨儿好了许多,精神也很饱满,扶着白秀惠的手臂进来,给皇帝行了礼。 坐在姚福寿端来的一张花梨木雀纹太师椅里,蒋皇后不满地睨了大哥一眼,倒还真是袒护这云氏,竟还亲自领着人来找皇上了。 蒋胤见妹妹眼光不满,目光一飘,佯装看不见。 宁熙帝知道蒋氏此刻过来,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问:“皇后身子可好些了?不好生在寝卧里歇着,跑来这儿做什么。” 蒋皇后一颔首:“有劳皇上挂念,昨儿喝了太医开的一剂安神汤药,晚上泡了温泉,今天已经是好多了,只听说望月阁那边出了点儿事,似是有些棘手,便过来看看。”说着,目光环顾一圈,落在了那云家的小姐身上,又马上不留痕迹地收了回来。 宁熙帝一听就知道蒋氏已经知道自己在望月阁宠幸旁人的事,只怕连自己宠错人的糗事都知道了,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动静,人都上门了,也不好多隐瞒了:“皇后都知道了啊。” 蒋皇后哪里会不知道,从昨儿得知皇帝在凝水浴池偶遇云菀沁,就一直盯着皇帝呢,今早得知皇帝派姚福寿去女眷帐中迎云菀沁,就已经坐不住了,再一打听,云菀沁的婢子李代桃僵,亲自替自家小姐上阵,她总算松了一口气,可刚刚一听云菀沁竟主动上门跑来找皇帝了,又放不下心,便过来了。 这女孩儿就是个定时炸弹,不能松一刻的眼。 蒋皇后朝向皇上,唇角却一弯:“怎么,得了宠幸的那女子是云小姐的贴身婢子?皇上打算怎么安排?” 姚福寿看了一眼脸色略微尴尬的皇帝,帮忙回应:“娘娘,那婢子已经放还给了云家小姐,这会儿……已送回去帐子了。” 蒋皇后接过白秀惠递来的茶盅,转头偏颈时,目光不时如蜻蜓点水落在云菀沁的身上,心中拿定了主意,慢慢轻抚着盖沿:“皇上幸过的人,就这么放走了?” 姚福寿一愣,不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意思,宁熙帝亦是眉一揪:“皇后有什么话,直说。” “承了帝王雨露的女子,只要不是囚犯和罪籍,素来没有放出去的理儿,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再不能嫁给其他男人,万一在外面勾三搭四污了身子,丢了皇上的脸,怎么是好?”蒋皇后斟字酌句,眉眼不乱,如一波安静的湖。 蒋皇后这是要宁熙帝将妙儿接进宫去?云菀沁心中一动。 宁熙帝显然也颇为意外:“那么,皇后的意思是?” 蒋皇后轻呡一口热龙井,白雾袅袅,在淡冷的面颊前环绕,挡住了大半张脸的神情:“既是皇上宠幸过的人,只要皇上不讨厌,便接进宫吧,一来堵了人背后说道,彰显皇恩,二来,也是刚才妾身说过的,免得让那女子给皇家丢丑。” 云菀沁手臂一动,蒋胤却从背后暗中一拉,她回过头,正对上蒋胤的眼神,身子一松弛,却意识到了,也许对于妙儿来说,这是最合适的结果,既然被接进宫,肯定就得封个光明正大的位置。 对于出身卑微的妙儿来讲,一朝登天,能够做万人之上的妃嫔,着实是不小的大跨步。 反过来想,妙儿的娘亲死得不明不白,至今都昭不了雪,明明是云家的长女,却注定一辈子见不得光,只能当奴做婢,本来就是既委屈,又憋屈,现在更惨,得了召幸,还被幸得不明不白,今后在民间生活,一定会被人指点,绝对没好日子。 若是能够成为后宫上了玉牒,名正言顺的妃嫔,那就不一样了。 宁熙帝很少拂逆蒋氏的意思,见皇后主动这么大度地提出来,也没迟疑多久:“皇后打理中宫已多年,便照你说的做罢。那女孩只是个官宅婢女,出身太低,还比不上从前的章氏,先封个选侍,日子久些,再抬个贵人罢,余下的事儿,就交由皇后去操办。” 姚福寿在旁边赶紧一字一句地记下来,以便于回宫后通知宗人府去办。蒋皇后也无波无澜地应着:“是的,皇上。” 说了几句,蒋皇后望了一眼云菀沁,先告辞了。 云菀沁只想回去见妙儿,见事儿都差不多了,便也上前:“臣女不扰皇上了。” 宁熙帝见她要走,却是开声喝住:“站住,你先留下来,朕有几句话单独想要跟你说。” 姚福寿一听,忙退了下去。蒋胤却警惕起来:“皇上这不是才新封了选侍吗?” 满满的都是讥讽的意味。宁熙帝却是没功夫与他周旋,重复了一次:“国舅你先下去,朕跟云小姐单独说几句话。” 蒋胤轻声道:“皇上只当草民不存在即可,草民只在旁边守着。” 宁熙帝就算再好的脾气再顺着国舅,这会子也恼羞成怒了,一拍桌案:“岂有此理!守着?难道朕是什么财狼野兽,还将人给吃了?蒋胤,你这是欺君,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别当你有点儿本事就得意起来了,仔细朕摘了你的脑袋!” “呵呵,”蒋胤身着一声拼凑的道家布衣,袖子一甩,唇噙笑,“皇上今儿刚刚做的事,叫草民不敢放心离开!至于摘脑袋,这几年在深山修道,草民几次差点儿被山里的野兽摘了脑袋,胆子练大了,不怎么怕了,这会儿也没什么,爱摘不摘。” 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云菀沁见宁熙帝被国舅爷一席话堵得脸色涨红,几乎哽了喉咙,还咳个没完,室内的宫人都被轰走了,连个拍背递水的都没,心头一口不平气稍消了一些,这才打圆场: “皇上有什么话请说。” 宁熙帝叫云菀沁留下,就是想再多看一眼与这张过往旧情人一样的脸,再追忆一下过往,见蒋胤竖在旁边像个柱子,哪里还有什么心思,深深看了一眼女孩,三分留恋,七分不舍,最终还是皱眉挥手,示意离开。 云菀沁却没走,非但没走,还主动开口,脆生生有如黄莺出谷:“皇上没话,臣女却有话。” 宁熙帝眸中波光一闪:“你说。” “家婢出身微贱,性子莽撞,又不会那些杂七杂八的小心思,与后宫大部分的娘娘们不一样,进宫后不求得宠,只求一方宁静的天地,别叫她吃苦,却也别叫人嫉恨她,保她安宁富贵的生活就够了。”云菀沁眼神清朗。 宁熙帝忍俊不禁:“你这个要求太高了。” “不高,”云菀沁嘴一扬,“皇上若有这个心,绝对能做到。”宫中虽然更加诡谲多变,深不可测,大致却与宅子里讨生存差不多,枪打出头鸟,不能太出众,可活得太低下也不行,会被人骑在头上。 中庸之态的人,活得是最有福气的。 而如何把握这个尺度,让一个嫔妃得到最适合的生存土壤,与后宫终生周旋的堂堂君王,还不知道么? 宁熙帝凝视着云菀沁,眼光忽明忽暗:“朕答应你,”迟疑了一会,终是忍不住:“朕也想知道你娘生前的事。你来给朕说说,她可有提过朕?哪怕是暗示,哪怕是一丁点小事——” 眼光里仍有炽热。 云菀沁目视他,不打消这男子的心思,今后只怕消停不了,掏出袖袋里的帕子,摊开,呈送到皇帝面前。 宁熙帝短暂一愣,瞳仁睁大,惊喜得无以复加:“这是朕送她的帕子,还保存着?原来她也是一直惦念着朕的……” 蒋胤眉头一皱,这丫头,搞什么鬼,不是给这多情皇帝添油加柴么,这事儿还有完没完了,却见宁熙帝笑意突然凝结在脸上。 蒋胤悄悄凑近去看。 手帕上那枝怒放的独梅枝桠似是被剪刀或者长针等尖利物勾断了,明显的分开两截,宛如花枝分拆两凋零。 那道划痕绵延到下方的小诗,恰巧断在了“长青”二字的中间。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宁熙帝一郁。 “臣女也不清楚,这手帕是在娘亲一堆遗物中找到的,”云菀沁面上颇遗憾,略扬起下颌,“应该是该丢掉的杂物,估计丫鬟收拾时看见手帕的质地很是精贵,舍不得丢,单独留了下来,那会儿,这手帕已经是这个样子。”来行宫前虽然匆忙,倒也没曾忘记这一笔准备,事先划破这帕子。 说来道去,发生这些事,就是因为宁熙帝还抱着旧情不放,要绝了他痴缠的心思,便要毁了他的梦。 蒋胤松了一截儿气。可宁熙帝却是变了脸,胸口如同受了重重一击,青瑶划破这定情手帕,以示决裂,在她心中,早就没了自己。 云菀沁望了一眼那手帕,暗示:“旧物珍贵,还请皇上收回吧。若我娘真的有心,多年前那场冬夜,皇上就不会只身离开侍郎府了。” 宁熙帝许多年的情思被女孩子的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戳得裂开,胸口好像有什么碎掉,接着是从未有过的疼灼,良久,揉了额头,忍住心中绞痛:“走,你们统统给朕走!” 云菀沁退后几步,跟蒋胤离开。 走出昌平殿,拐下走廊,蒋胤想了想,仍是想不通蒋氏这次怎么恁般大度主动让云家婢子进宫,步子一时走走停停。 云菀沁猜到他在想什么:“国舅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娘娘亲自出马,发话叫妙儿进宫?” 蒋胤笑了起来:“丫头最知我心。” 云菀沁淡道:“国舅朝政事务和炼丹念经许是熟稔,可后宫后宅的事儿,怕是不经心,——还不就是一张脸的缘故。” 蒋胤一点即通,会意了过来。 蒋皇后如今就是提防许青瑶的女儿被皇帝看中,如今皇帝幸了云菀沁的婢子,蒋皇后肯定是舒了口气,一来赶紧叫皇帝收了那婢子,将皇帝的心思拉远一些,二来,妙儿既然能蒙骗过皇帝,肯定也与那许氏有几分相像,若说宫里非得有个长得像许青瑶的女人,对于蒋皇后来说,粗鄙出身的婢子,基本对自己没什么威胁,自然胜过尚书家的嫡长千金,蒋皇后先下手为强,替皇帝挑了婢子,皇帝就算对云菀沁还存着什么心思,一时半会儿也不好逼得紧了。 与蒋胤在开元行宫外分开后,郑华秋迎过来,早就是一脸担心:“云小姐——”云菀沁飞快道:“没事儿了,走,先回去。” 两人一路说着,回了帐子,打了帘子,云菀沁一眼就看到妙儿正坐在床榻旁边的小凳子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禁不住几步过去就将她抱住:“妙儿——” “大姑娘,你没事儿吧?”妙儿将她搀到榻上坐下,声音还有点儿不稳当,却关切问道。 这个时候还在担心自己?云菀沁的眼眶子犯了些热潮:“没事儿,我们都没事了。” 妙儿只听说这事儿揭过去了,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总算没事了。” 云菀沁见她只顾着问自己,脱口:“妙儿,你身子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妙儿咻的一下子,脸红得就跟煮熟了鸡蛋似的,半天不说话,完全没一点儿像平时的性子。 “有没有清洗一下?”云菀沁见她的头埋得低低,又问。 云菀沁前世是成过婚的,说起话来还是一点不含糊,一点不像没出阁的,尤其现在又是这种特殊情况,也没什么矫情。 妙儿见她问得倒像是一点儿没顾虑似的,才道:“清洗过,也换了衣裳。” 云菀沁放了些心,这才将宁熙帝要接她进宫封赐的事说了。 妙儿愣住,她从没想过进宫,那宫里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只知道一群人发了疯的想要进去,是个泼天富贵的地儿,这次顶替了大姑娘,已经做好了砍头的准备,只求别连累大姑娘姐弟,没料到,竟被封赐进了宫。 “妙儿,你可是不愿意?”云菀沁见她痴愣着,妙儿摇头,鼓鼓气儿,摁下不舍,面色净是乐观,率直道:“奴婢这样子留在云家,今后只会招人闲言碎语,万一有什么事儿,还会连累了云家,既然是那皇帝欠奴婢的,奴婢便将那皇宫当做补偿我的地儿,有什么不愿意的?能进宫?这是奴婢天大的福分,一辈子都没想到的。” 云菀沁知道她是个随遇而安,落地便能发芽生根儿的艳阳性子,这些日子脾气也沉了许多,加上有对宁熙帝的委托,倒也算放心,宽慰地笑道:“还在奴婢?稍后宫里就要来接人了,回了京,便是选侍了再过些日子指不定就是贵人了。做不了云家的女儿,却能做皇宫里的贵人,这是老天爷欠你的,加倍还给你的,你的好日子长得很!” * 晌午过后没多久,行宫那儿来了两名嬷嬷,说是将妙儿姑娘身份已经不同了,不方便再伺候人,先接进行宫学些规矩,等回京后再直接进宫受封。 妙儿虽然不舍得离开,可也知道这是自个儿的必经之路,哭了一场,被嬷嬷搀着离开了。 太阳落山前,随行队伍都传遍了,云家的家生丫鬟麻雀变凤凰,被皇上看上了,召了寝,且还迎去了行宫,想必回京后是要封个明位的,这下前途可不得了啊,光看皇帝今儿为了这丫鬟,罢了一天的狩猎行程,都不简单啊。 一时之间,女眷帐子这边传得沸沸扬扬,又私下议论纷纷,咦,这一路上,也没见过哪家带的丫鬟国色天香啊,怎么就能这么好的运气和福分! 不少随行伴驾的臣子女眷眼馋心痒,干脆跑来了云菀沁的帐子这边,一半是稀奇想问皇上是怎么看上个丫鬟的,一半是套近乎想蹭蹭喜气儿的。 郑华秋一个接一个地打发,都是达官家的女眷,不好赶,只能好声好气地说着,好容易天光渐暗,才将最后一家打发走了,刚刚送完,还没来得及转身,郑华秋只见又一个影子窜过来,仔细一看,好像是沈老将军家的二小姐,苦笑着迎过去,手一拦:“沈小姐吗?天儿不早了,先回去吃饭吧,云小姐也该歇了。” 云菀沁在帐子里听到了沈子菱的声音,探出头来,总算露出一天没见的笑意:“郑姑姑,是熟人,不妨的,让沈二小姐进来。” 郑华秋一听,晓得两人估计是手帕交,让了路,柔声道:“请。” 沈子菱径直走到帐门前,匆匆瞟了一眼,见帐子里还有曹凝儿和韩湘湘,没有进去,只把云菀沁的手腕一拉,低声说:“我哥回来了。” ------题外话------ 国庆快乐,大家节日吃好睡好!^_^ 谢谢月票及评价票: hyx760215,jz1007及评价票(2张),罐头焖肉,zhj999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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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菱从没见过好友这样的神色,落水前,她谨小慎微,亦步亦趋,一双眼里总像是雾蒙蒙,充满着愁烟犹雨,看不清前面的道路,落水后,她冷稳镇定了许多,可又未免太过云淡风轻了点儿,除了身边的几个故人和弟弟,不愿跟别人有牵扯,而如今,沈子菱却觉得她又有些变化,一时却又说不上来,也没多问,将她手反着一握:“好,你随我来。” 云菀沁马上吩咐了郑华秋几句,然后跟着沈子菱快步离开,一路牵着她的手快步走着,略微刺骨的夜风扑面,心中却有暖热在流动,沈子菱永远都是这样,作为一个好友,从来都不问自己原因,只要在能力范围内,她毋庸置疑地会帮自己。 郑华秋见云小姐被沈将军小姐拉走,知道是有什么事儿却不方便说,正好,韩湘湘见云小姐迟迟没进来,奇怪地探出头:“怎么了郑姑姑,是沈将军家的二小姐来了?云小姐呢?” 郑华秋转头笑说:“沈家小姐几天都没曾见着云小姐,这不,怪想的,趁这会儿还没宵禁,把云小姐拉去她帐子说闺房私话呢。”韩湘湘和曹凝儿知道沈子菱同云云菀沁关系好,倒也没多想什么了。 苍穹笼罩下,云菀沁和沈子菱在灯火点缀的帐所之间穿梭,不时避开巡守的太监和禁卫,最后,绕到帐所后方。 沈子菱显然驾轻就熟,拉着云菀沁,悄悄绕到一处无人把守的死角,轻手一推,栅栏“嘎吱”一声开了,两人对视一眼,走了出去。 两人一出去,头也不回,径直朝围场快步走如,慢慢的,离有灯火和人气的帐子越来越远,耳边人声和步伐声渐渐消弭下来,只余下空旷场地的细微风声刮擦过耳畔,还有远处深山传来的夜枭嘶鸣。 临近围场边的一处马厩,云菀沁隐隐看见前方有人影,大约几十步的距离,两人背面朝着自己与沈子菱,骑在马上,还没来得离开。 沈子菱跑过去喊了一声:“哥!” 两人回过头来,一眼看见沈子菱,一讶,再一见沈子菱身后的女子,更是双双一怔。 一匹赤炭枣骝上坐着的青衫中年男子,正是云菀沁私探王府时见过一面的应大夫。 另一匹马胸宽臀圆,毛发光泽如洗,犹如涂脂,一看就是千里神骏,鞍上手持缰绳、一身猎服还没脱的正是沈肇,跳下追风荷花豹,沉眸走过来,压低嗓音,朝着妹子不满地一斥:“子菱!” 云菀走到前面,身子半边挡住沈子菱,目光笃定:“沈大哥,是我叫子菱带我过来的,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看看。” 应大夫已经在后面在马背上催促起来:“沈少。” 不好多耽误了,沈肇没功夫这个时候责怪妹妹,只快步返回马厩,牵了一匹纤腿圆蹄的玉白驹过来,将缰绳给了云菀沁:“可还记得荀兰马场上怎么骑的?” 啧啧,沈子菱白了哥一眼,刚对着自己喊打喊杀地吼,这会儿语气倒还转化得真快,柔得能掐出水。 “记得,沈大哥。”云菀沁努力笑笑,虽然是强挤出来的,——现在她真的一点都笑不出来,一把拽紧了缰绳,正要踩进银环蹬子,沈肇却示意要她等一下,手举起来将自己乌青色的皮裘披风脱了下来,抬手呼一下,将面前的女孩儿裹了个严实,三下五除二,系了个小活结:“山中夜间风大。” 出来得急,帐子里有炭炉和火盆,云菀沁只穿了件不厚的夹棉袄裙,出来一会儿,夜风一刮,鼻头都冻得粉红通通,此刻套上男子的厚实披风,通身暖和一截儿,也来不及多说,见他已经转身上了坐骑,她也跟着一拉辔,轻身跃上马,望了沈子菱一眼,然后跟着沈肇和应大夫背离帐群,绝尘而去。 沈肇因带着应大夫和云菀沁,脚程稍放慢了一些,一手提鞭,一手举着火折子,在前面引路。 云菀沁知道这不是在马场上训练,不能叫前面的人慢点,更没有机会停下来,只勒住缰绳,夹紧马腹,紧紧盯着前方,半刻都不松懈。 山路崎岖,小路更是陡峭,越跑到深处,夜雾越是浓厚,马匹奔跑起来,夜风呼呼,跟刀子一样擦过云菀沁的脸颊,比刚刚在陆地走路还要冷,连沈肇的披风都快抵不住,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次他们进山狩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艰辛。 沈肇不时回过头,借着火光看她跟紧了没有,只见身后的少女神色变幻莫测,却透出一股坚韧,不觉心头就像被什么敲击了一下,目色一暗,调过头来,“喝”的长声一吆,加快马蹄步伐。 三匹皇家御厩出来的良驹在电掣风驰之下,绕过几个弯儿,慢了下来,这时,前方传来辕轮滚动的声音,似是一只队伍正迎面走来。 果然,前方不到五六丈的地方,亮起几点融融火光,兵士将官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众人簇拥着一辆马车慢慢地朝前行着,最前方是一辆押送猎物的押车,囚笼里趴着一头迷昏了的黑黢黢的家伙。 云菀沁定睛一看,勒绳跟近了几步,看清了,笼子里是一头身高近丈的黑熊,心口下方插着一把金黄色鞘身的匕首,还没拔出,匕首尾端系着长长的龙纹金羽,是夏侯皇室的象征,血迹已经干涸了。 看得出来,正是这一刀制服了黑熊。 此刻,黑熊已经被制服了,不省人事,正呼呼大睡。 连睡相都十分可怖,黑熊獠牙外露,铜铃大的眼眯着一条缝儿,渗出几许凶光,血红大口微微张着,伸出一小截舌头,如山中其他很多野兽一样,舌苔上布满密集的细小芒刺,稍一舔,就能舔去一块完好的皮肉,熊掌上尖利的爪子长约三四寸,一挠便能叫人皮开肉绽,破腹穿肠! 昏迷的样子都凶悍得很,想象得出,清醒的时候该有多难应付! 前方狩猎队伍的将官已经看到了沈肇,知道他已经将三皇子的贴身医官请来了,手一挥:“停!” 队伍在山峦叠嶂的中途停了下来。 云菀沁跟着沈肇和应大夫踩环下马,借着兵士们让的道路走了过去。 马车边,施遥安几步过来了,见多了个人,身姿略娇小,穿着沈肇的披风,都快罩不见了,明显不是男子,再一看,竟是云菀沁,还当看错了,等确认是她,吓了一跳:“云小姐怎么来了?” 云菀沁将披风的连帽拉下来:“听子菱提起,过来看看,秦王现在怎么样了?” 听沈小姐提起,过来看看?话说得轻飘飘的,这可是半夜三更骑马跑出女眷帐子到深山里啊!施遥安还没说话,沈肇已经开口了:“应大夫,秦王就在车驾里,请过去看看。” 应大夫点头,背着医箱走向马车,一掀帘子上去了。 因为应大夫为秦王瞧看伤势,小蛇般蜿蜒的队伍在空旷冷清的山谷中,暂时停了下来,随行狩猎的兵士们手持火把,照亮了夜幕下的山间空地。 沈肇领了两名将官在四周放哨巡守,防止夜晚有野兽胡乱窜出来。 云菀沁看了一眼前方十几步之遥的马车,低声问施遥安:“施大人,秦王怎么会受伤,伤在哪里,可严重?” 施遥安望着云菀沁,目光在灯火中一闪,有什么滑了过去,叹了口气:“咱们找到那凶兽的老巢,守了一天,布好了陷阱,万事俱备,只等黑瞎子进洞了,可那家伙精明得很,似是嗅到人气儿,在洞穴外徘徊了半天,到了黄昏都不进去……三爷便叫咱们在洞里拦截,亲自带着几名精干的侍卫去引那黑熊,引进洞穴后,那黑熊知道中了埋伏,发了狂躁,果真是力大无穷,挣断了一根绳索,侍卫们怕那畜牲狗急跳墙,要护卫三爷先出来再说,三爷估计觉得失去了这一次机会,会打草惊蛇,那黑瞎子再难中计,带人追上去强行捆绑那畜牲,却被黑熊挣扎中用爪子挠了一下左腿——” 云菀沁瞳仁一缩。 “……亏得三爷早有准备,忍着伤抽出靴袋里涂了迷药的匕首,直刺野熊的心脏下方,才叫那畜牲瞬间麻痹,倒了下去。” 云菀沁眉一颦,这是心急个什么?那黑瞎子再精,能比人还精明吗?既然连老巢都找到了,连陷阱都布好了,迟早要进网的,多等半天甚至一晚上又有什么关系?他这人静起来,比千百年的深潭还要不动声色,怎么临门一脚,这么急躁? 施遥安见她脸色晦明晦暗,牙关一磨,放低声音:“云小姐,本来三爷也没那么急着逮那野熊,只是今儿从来回传信的将官口中……得知了围场里今早发生的事。” 云菀沁眼皮子一动,是说得知了皇帝召幸妙儿的事?难道,他猜到皇帝本来是召自己去? 正在这时,马车里传来应大夫的厉声:“遥安!拿棉纱布来,不够用。” 施遥安赶紧将随行的救急箱抱过去,送到车厢里,云菀沁后脚跟上,走近车驾前,隔着一道帘子,一股子新鲜血腥的味道直飘出来,窜进了鼻子里。 车厢内,传出阵阵窸窣声,有搅拌盐水的声,又有“刺啦”的尖利撕扯声,应该正在给伤口消毒,然后在包扎。 光听声音就令外面的众人很紧张,里面的人,却是半点不叫疼,倒是叫云菀沁很佩服。 刚才亲眼见识过那头野熊的爪子多锋利了,这么一拉刮下来,一块肉只怕都没了,怎么会不疼?光是用盐水消毒,伤口浸盐,禁不起疼的人,只怕得满地打滚儿,又不是钢筋打的。 他倒是硬实得很,竟连一丁点呻吟都懒得发出来。 二人久久没有出来。 施遥安本以为那伤口包扎一下就可以,没想到时间这么久,有些急了:“老应,到底怎么样?” 帘子掀开,应大夫探出头来,满脸大汗:“创面有点大,消了毒,可还是有点儿渗血,还是得快点启程,回去围场,那边才有工具好止血。” 施遥安二话不说,赶紧去调度队伍,云菀沁刚刚已经看清了四周的环境,此刻出声:“稍微等一下,施大人。” 这个声音……声线如冰玉坠银盘,抑扬顿挫,又恬和得让人安心。 车厢里的人本是昏眩中,干脆闭着眼睛养精蓄锐,这会儿却是一动,呼吸凝住,因失血而略显虚弱的俊朗脸孔一牵动。 是她?没听错吧?她怎么会来?不是失血造成幻觉了吧,却听帐子外女子的声音如清泉流淌而来,快速而清晰: “……劳烦你派人上树,摘一盆花下来,另外不知道有没有香油和石灰,请拿些过来。” 施遥安听得一愣一愣,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是长在山间的一株石榴树,两个成年男子叠起来那么高,石榴树的花季一般是五六月,这会儿是秋冬交接,已是结果的季节了,却仍是夹杂着一些残花。 虽不知这云小姐要做什么,可总不可能是害三爷,施遥安马上差人去办,不到三两下功夫,全办齐活了,放在个篓子里端到了云菀沁面前。 云菀沁抱住篓子,抓了车门,上了车。 施遥安这才扬声:“启程,回围场!” 帘子一打,血腥味更浓,云菀沁看清面前一幕后,短暂的一怔。 因清洗伤口和包扎的缘故,俊美男子的外衣和下裳都除去了,肌肉匀称的身体上只余下一件暗五龙花纹月白里缎中衣,伤处正好是左腿的大腿表面,线条紧绷而流畅的大腿轮廓裸了出来,此刻正靠车壁上,发冠松散,乌黑长发跌落在宽肩两侧,胸廓一起一伏,眼睛闭着,双睫轻颤。 腿上的白纱布上确实仍有血迹断续渗出来,只能靠应大夫用手摁住,方能让血流得慢一点儿。 “云小姐准备怎样处理?”应大夫望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实在有些不放心。 云菀沁一指秦王大腿上的伤口:“请应大夫先解开纱布,臣女来帮秦王止血。” 应大夫迟疑:“刚刚包好,再打开,恐怕出血会更厉害。” “这样已经出血出得够厉害了,还能厉害到哪里。”云菀沁指着秦王的伤患处,轻声道。 “云小姐这不是将三爷死马当活马医吧?”应大夫眉一皱,面上一派咱们的主子咱心疼的神色。 “怎么会是死马?眼睛还眨着呢。”云菀沁睨了一眼那人。 夏侯世廷被她看穿,打开眼睛,纤薄嘴唇一动,却又显得无力而苍白:“应大夫,照做。” 应大夫见主子吩咐,只得拆开秦王腿上的白纱布。 云菀沁也没在旁边闲着,用应大夫给秦王冲过伤口的盐水洗干净手,迅速将石榴花清洗消毒,再撕成细末,与石灰以三比一的比例调和在消毒后的瓷碗里,再用香油搅匀,见秦王的纱布已经拆开了,倾身凑上去。 腿上果然是茶盅大小的一个窟窿血洞,看起来是正好伤在了血管丰富的地方,所以流血难止,应大夫正牢牢摁在旁边的经络穴位处,尽量让血流得缓慢一些。 云菀沁将石榴花调匀的香油石灰挖了一掌心,靠近他,凝视他的腿伤:“秦王不怕疼是吗?” 夏侯世廷的思维被她牵走,正要答话,她却已经一个巴掌将刚调制好的止血药敷盖在那处伤口上,毫不浪费。 云菀沁顾不得手上血污,立刻抬头:“请应大夫包扎伤口。” 应大夫赶紧重新换了新纱,将伤口缠起来。 方才上药一摁,夏侯世廷疼得冷汗一炸,只觉得每个月被药蛇吸身都没此时一小半疼,却知道她刚才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若是神经绷紧,身子也会僵硬,药性吸收会慢,疼痛更加倍放大。 好歹,这痛楚来得迅猛,褪得却也快,一阵剧痛过后,渐而散去了。 第一次包扎完毕后,血丝还在不停地往外渗,不一会纱布就被血打得透湿!这一次敷了药包扎后,那纱布表面竟是洁白如新。应大夫惊喜,知道秦王的伤口没有再继续流血了,放下了一颗心,却一时技痒又好奇,忍不住询问起来:“这花是哪儿找来的灵芝仙草?” “不是灵芝仙草,”云菀沁慢条斯理洗着手,“漫山遍野、寻常宅院中都有,你们王府的庭院指不定就有,最普通不过的石榴花罢了。” “石榴花?”应大夫更是奇诡。 云菀沁掏出帕子,揩干净一双纤笋般的手,又恢复光洁玉白,扭过头,双眸清凉,莞尔:“《本草纲目》记载,石榴,阴干为末,……干叶治心热吐血,又研末塞鼻止衄血,亦傅金疮出血,《海上集验方》亦有相关记录,榴花研末配香油石灰,能快速治金疮刀斧抓破之流血。正巧,路边恰恰就有大好的止血药,”说到这儿,瞥了一眼秦王,“何必让秦王干巴巴地流血一直流到围场呢,虽死不了,这条腿万一废了,变成个残疾王爷,成日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像个样子。” 夏侯世廷知道她在戏弄,面肌轻微一搐。 应大夫没注意这云小姐后半句是在调侃主子,只笑道:“没料云小姐还是同道中人,而且比我过细得多,哎,真是有志不在年高!方才我还不信任云小姐,这就给云小姐赔罪了——” 话没说完,却听半天没开口的秦王发了话:“老应,你先下去净手。” 应大夫这才醒悟,忙垂首道:“是,三爷。”勒令马车停下,先下去了。 刚刚打发了车上的第三者,夏侯世廷端详眼前的人,打量到一半,眼睛却火星子一黯,身子一直,伤口跟着他坐起来而一扯,脸色骤然一变,沉哑的声音变了调:“你穿的这是谁的衣服?” 云菀沁怕他刚敷好的药又毁了,上前便将他胸膛轻轻一推,压了下去,语气不自觉有些命令:“躺下!止血药还没成型凝固呢。” 伤疤还没好就忘了疼,一张脸还白着,就迫不及待要起来攀上爬下了,还真是。 夏侯世廷被她一只软绵绵的手推得身体舒坦,伤口的疼痛都盖下去大半,柔顺地依着她,靠了下去,一只手却趁她不备,压着她披风的一角,“哗”一下子,扯了下来。 “干什么?”云菀沁嗔恼了,“是沈大哥给我防寒的衣裳!” 他眸子一移,瞥了一眼车厢一角,语气慵慵:“穿上那件,那件厚实。将沈肇的衣裳还给他。” 角落是他的青狐毛领皮裘大氅。 这会儿不骑马,也不需要挡风避寒了。云菀沁并没去拿。 夏侯世廷眉峰一耸,穿沈肇的,不穿自己的,是什么意思,忽然觉得那伤口就像是连着心似的,扯了起来。 沈肇跟她的关系有多亲近,他从慕容家寿宴那次就看出些名堂了。 这次进山狩猎,沈肇竟主动请缨随自己一块,他更是起了疑,沈肇虽然没有说,可不是因为她,还能为什么? 现在更不得了,直接就叫上大哥了!什么哥哥啊妹子的称呼,最是恶心! 这么一想,伤口越发是火辣辣地疼。 “本王只听说你有个弟弟,什么时候你爹又给你生了个大哥?”冷冰冰的语气。 云菀沁忍俊不禁,却见他垮了脸,先前上药包扎的时候都没这副相,冷汗也顺着俊美的鬓发滚了下来,忙问:“怎么,刚才都不疼,现在疼起来了吗?” 见他闷声不语,垂下头,额前的发丝铺下来,挡住了脸,云菀沁觉得不对劲,只怕他伤口真的炸裂,想查看一下,双手支地,凑近了过去:“三爷将腿打开。” 他本来很是不舒坦,此刻一听,高挺的鼻梁微微一动,颊上闪过一丝酡红,打开双腿? “打开双腿,我方便看看伤口,看是不是止血药漏了。”云菀沁重申一次。 夏侯世廷眼底一敛,轻挪了一下腿。 这地儿伤得也够是尴尬,刚才急着止血又有应大夫在场,没什么,现在车厢里没人,云菀沁才意识到不雅,可又眼睛一闭,医者都是不在乎男女贵贱的,上次在高家村为了救那个被蛇咬的小少年,还将这话训诫过他呢,怎么这次轮到自己不记得了。 她将他伤口旁边的一处地方轻柔施力摁压住,那是她从姚光耀送来的医术和笔记中学过的一个穴位,能够舒缓筋络,平缓血脉,低下头,看到白纱干干净净,并没有出血的痕迹,放了些心,可又见他眉头仍是锁得紧,难道还在疼? 她不禁道: “三爷想疼就喊出来,不用憋着,怕疼是人之常情,对疼痛没有反应才不是人——” 最后一个字没落音,还在车厢内盘旋着,一股子热气朝云菀沁扑来,后背被他一箍,滑到了他的怀抱里,惊讶一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的一张俊颜,银白月光下,虽唇色泛白,眼皮也因为失血却有些浮肿,反倒却衬得更有几分世外仙姿,最关键的是,显然,这男人的力气,足得很,并没因为大腿根子被挠了一下,而虚弱不堪,——该做的事儿,照样能做。 “你根本没事!”云菀沁把他胸口一搡。 “怎么没有事,腿上破了这么大个洞,你都亲眼看到了,这还能作假?”男子丝毫没有放过少女的意思,将她的后脑勺又是一压,然后,低下头。 ——这一次,两人唇鼻相抵,几乎没了距离,男子龙涎香的甘醇清朗和女子天生纯美的体香混在一起,借着马车腾腾在不平山路上的慢行,肌肤间歇地摩擦着。 星夜下,车内缱绻绮色一片。 她策马夜奔,来看自己,完全颠覆了平日的仪态和性情。 天知道他在听到她的声音和看到她的一瞬间,多不敢置信,多惊喜! 山间月光的蛊惑下,夏侯世廷倾前一步,掐住她的小腰,不让动弹,鼻下的两瓣红唇光滑纤嫩而饱满,上唇瓣微微翘起一个小弧度,活活能勾得成年男子气血横流。 “你是不是早就查和我娘早年来往的男人是谁?”云莞沁静道。 男人没有做声。 果然。他早就查到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告诉自己的缘故。因为他知道皇帝对娘亲的执念?怕自己引火烧身! 所以他也清楚,今早皇帝来召的其实是自己,这才叫他一改稳妥脾气,连夜星辰也得擒了那黑熊,赶紧回来! 云莞沁心里仿佛有什么一颤,所以,那里,是为她伤的? 男子叫她呆忪,却好像已经有些忍不住了,脸庞一俯,试探着碰了一下面前人的两瓣粉唇,饱满的唇儿极有弹性,一撞便轻微地回弹了一下。 他素来禁欲的俊美眸子难得有些轻邪之意,忽的情动,一口含住,力气从到大地啄吮起来,蒲扇大的手掌滑下去,托抱住少女的臀儿,往怀里尽量挤,让两人能尽量贴得天衣无缝。 喘息之间,男人拎起那件女子刚穿过的披风,手一扬,眼睛都不眨地狠狠扔出了窗外—— 怀里女子短暂地挣扎了一下,享受地坐在他的手掌上。 贝齿快被撬开的一瞬,云菀沁只觉腿踝有些濡湿,不妙,忙一跃而起,果然,抱着伤口的白纱布又浸上了一两抹血。 因为兴奋,伤口又裂了。 这次再不敢待一块儿了。云菀沁将他推开了,坐得远远,见他目色哀怜,只冷冷:“三爷不想废了腿,就老实些。” 剩下的路程,夏侯世廷总算乖巧了一些。 & 回到祜龙围场时,天色已经黑得沉沉。 距离还有些距离时,夏侯世廷便先放云菀沁下了车,免得被人看到。 云菀沁跳下车,原路返回,从沈子菱带自己出来的后栅栏口进了帐群,避开巡守的宫人,回了自己帐子中,郑华秋掩饰得好,旁人都没注意,她只当从沈子菱处回来,梳洗完毕就上榻歇了。 第二天,天色一亮,云菀沁起身,刚与曹凝儿、韩湘湘用完早饭,在帐子里等着今儿的行程安排,等着等着没事儿干,几人闲聊起来了,曹凝儿道:“看来今儿还是云小姐到围场去伴驾。” “可不是,”韩湘湘也是柔声道,语气里净是羡慕,“妙儿姑娘还被接到行宫去了呢,云家被贵人们自然更是看重。” 正在这时,郑华秋掀开帘子,喜气洋洋地进来了:“各位小姐,皇上传令,让所有女眷都去围场,来者皆有赏赐,有喜事儿!” “什么喜事?”韩湘湘一听今儿能去围场,喜出望外。 郑华秋笑着说:“三皇子秦王昨儿晚间回来了,那黑瞎子也被生擒了!这会儿皇亲臣子们都聚在围场的御帐前,皇上高兴得不得了,准备给三皇子封赏呢!” ------题外话------ 谢谢月票、鲜花和评价票^_^ 朕说了算的99朵鲜花,13958197772的评价票,jz1007(5张), 独唱幽冥曲(3张),林佳泉,雪山寒晓(5张),yang6760356,美女儿, 小豆子1996(2张),18200563794(2张),寒烟清伶,   ☆、第一百一十八章 赠宝求婚 围场,御帐外。 黑熊蹄子朝天,四肢调了个面儿,被绑在空地上。 伴驾的皇亲和臣子们兴奋地一边议论着,一边近距离观赏,毕竟这头就是近年在祜龙围场外的山里横行了多年的凶兽,两天前还弄死了内务府大总管。 这凶兽抓起来,比往年的猎物要难多了,更别说是生擒,难度更大。 没想到这秦王看似不声不响,出手却是厉害得很!看来是早有准备。 早有准备? 这么一想,众人心底都有些猜测,秦王素来借身子缘故不出府,对于荣耀恩赏赐俱不放在心上,这次秋狩是平生头一遭,难道——就是为了借秋狩出风头? 帐子外正是喧哗沸腾,姚福寿瞧了瞧日头,出来笑着说:“时候不走,御膳正准备晌午的野味宴,那边桌席已经设好,还请各位大人们先坐下,稍后与圣上共同享用。” 众人齐齐俯身,谢过皇恩浩荡,被宫人们迎去了座位。 今儿天气不错,宴席设在露天,中间为首的红木雕金御案是宁熙帝的主位,旁边的梨木小案是蒋皇后和韦贵妃的位置。 下面的男女宾客席分开,隔着一些距离,由宫人扯着轻纱薄幕,当做遮挡。 贵胄男子们刚刚落座,女眷们也都盛装打扮,接二连三地携着婢子过来了,顿时给枯燥刚硬的围场增添了几分鲜艳和灵动,场景衣香鬓影,娇柔瑰丽,连空气里都流淌着一股脂粉幽香。 众女在宫人的牵引下,陆续坐在了薄幕纱帘的另一边。 云菀沁一边等待开席,一边跟左右两边的曹凝儿和韩湘湘聊天,没说两句,注意力被中间的黑熊吸引过去。 云菀沁昨晚见过那黑瞎子,现在看了也没什么太新鲜,曹凝儿却是跟韩湘湘远远望着,眼睛都不眨,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韩湘湘樱口半启,小胸儿一起一伏的:“我爹狩猎时抓过些猎物,却从没抓过这么厉害的野兽,能抓住这么大的家伙,三皇子当真是有些手段和心思。”惊叹了会儿,又道:“看这样子,也不知道皇上得给三皇子什么奖赏呢!” 哦,对,奖赏。云菀沁都快忘了这茬儿了,若不是奔着奖赏,他这性子,只怕懒得出马吧。 早就知道他揣着些野心,并不是旁人眼中甘于平淡的皇子,难道,他这次随行秋狩,又主动提出去擒熊,也是他为了打响名声、渐渐夺储的一个步骤? 仔细琢磨一番,还真是。高家村的高骏、京郊杏园他收留的那十八家卧虎藏龙的门户……他已经养精蓄锐够久了,最近的光景正好是个好机会,最得宠的魏王暂时势弱,连府都出不了,燕王是他手足党派,唯一只需应付太子就行了。 秋狩中,他擒熊一举成名,必定会让宁熙帝和臣子们刮目相看,将目光放在他身上,他就能顺理成章从默默无闻的皇子跃于朝堂之上,揽下更多的军务朝事。 三人各怀心思,正说得热火朝天,也没多注意身边。 云菀沁身上收集了不少聚拢来的目光,有惊奇,有艳羡,有可惜,有不屑。 因为妙儿的事,这些人好奇心都还没消。不一会,女子们不甘寂寞的娇声软语飘来: “……就是那云家小姐的婢子呢……” “区区一个丫鬟,竟能搭上皇上,这简直是十辈子修来的福气,我瞧这云小姐应该怄死了吧。” “可不是,小姐居然没丫鬟有福气,要是我家的秋眉爬了贵人的床,跃过了我,我准得将那蹄子给乱棍打死。” “咯咯咯,那是,那是。不过我看云小姐高兴得很,似是很不在意啊。” “那得怎么办?这会儿都木已成舟了,还能跑去将那丫鬟给撕了么?人家回了宫下了旨,可是选侍了呢!她有那胆子吗?还不是只得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今后说不定还得巴结着原来伺候自己的丫鬟呢!” 说着,引起一阵笑声,笑声充满着幸灾乐祸,甚至恶意的调侃。 对于云家婢女的受宠,大多数随行女眷的心理第一自然是新鲜好奇,其次便对那云尚书的女儿有些轻蔑的意思,上次的撷乐宴上,那云菀沁才第一次进宫就出了大大的风头,怎么会不叫长期出入宫闱金尊玉贵的小姐们生嫉,如今再一瞧被贾太后夸到天上的人儿,还赶不上一丫鬟,今后见了丫鬟指不定还得跪拜行礼,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个个心里都舒服多了。 沈子菱正好坐得离她们近,轻声呸了一口:“自己心里龌蹉,见到皇家就想攀,把别人跟你们想的一样!自己没攀上去,还好意思奚落人家!一个个什么都不清楚,只会一张嘴儿乱嗷嗷!” 几家小姐不是吃素的,一名尖锥子脸儿的妙龄女身着绿锦衣衫,发髻里簪着珊瑚玛瑙钗头,是侯爷家的小姐,正被沈子菱戳中心思,脸一变,拍手敲了一下桌案:“沈子菱,仔细你的嘴,什么龌蹉?哪个龌蹉了?” “谁背后说人闲话,谁就龌蹉呗!”沈子菱毫无顾忌,双臂一抱。 “怎么了,还不让说?我偏要说,你们两个不是死党闺蜜么?都是一路货色!那云小姐连自个儿身边的丫鬟都比不过,你更是不堪,我瞧你啊,就是个老姑婆,这辈子只怕连男人味儿都闻不到,嫁不了人!”那侯府家小姐也是个娇纵惯了的,刷的站起身,冷冷嘲讽。 沈子菱哪是好惹的,见那侯府千金讽完了要坐下,也没多做声,只在她坐下前的一刹那,抬起长腿,一脚蹬了过去,“哐啷”一声,凳子倒了,侯府小姐坐了个空,大仰八叉地一屁股摔坐在地。 众女见那侯府小姐摔得狼狈,不觉掩嘴笑起来,侯府小姐又疼又气又羞,知道沈子菱将军府出身,有功夫有蛮力,打又打不过,眼珠子一转,不让别人搀自己:“我今儿还就不起来了,就叫人瞧瞧你这粗鲁野蛮喜欢动手打人的鬼样子,看你还嫁不嫁得出去!” “老姑婆又怎么样!怎么着,大宣的律法,哪一条是嫁不出要拖出去斩首弃市的?我当老姑婆,也不愿当一天到晚关在后宅只会闲言碎语的老虔婆!”沈子菱歪了脑袋,抱着臂调笑,坐了回去。 “你——你——好!”侯府小姐又被骂了一句老虔婆,更是气得甩开婢子的手,眼睛一挤,皱着鼻子,抱着脚踝,装模作样起来:“哎呀,好疼,好疼啊。” 旁边,永嘉郡主坐在条案后,看猴儿戏似的看着两人对峙,不时举起白窑瓷盅呡一口茶,并不出声一句,由着那侯府小姐闹腾。 虽隔着一道宴客帘,侯府小姐和沈子菱说话声也并不大,可那边的男子们似是听到了动静,纷纷探头望过来,有几个好事儿的,还打发了身边的长随过来探听。 云菀沁不跟沈子菱一桌,被那侯府小姐那么一吵一嚷的,听到了动静,循声望过去,大概清楚了原委,走了过去。 沈子菱见她过来,正要起身,云菀沁却示意她坐下,只径直走到侯府小姐身边:“咦,侯爷家小姐摔了?怎么连个扶一把的人都没,胡闹!下人们也不知道怎么做事儿的!” 侯府小姐见沈子菱的帮手来了,再次将婢子挡开:“爬不起来,疼!”誓要同那沈子菱与云菀沁磕到底,今儿不卸了那沈子菱的面子不罢休。 “是摔伤了么?很严重吗?”云菀沁低头晃了一眼,语气听起来十分的关切。 “那是自然!”侯府小姐哼哼一声,瞪一眼云菀沁,又白了一眼沈子菱,不给自己当众敬茶道歉,她今儿就不起来了!没那么便宜! “都起不来身了,”云菀沁语气一转,直起身子,袖一拂,转身朝向边旁坐着的长乐公主夏侯婷,轻轻一福:“还请公主尽快请个宫人,将侯府家小姐送回帐子去歇着吧,万一真摔出个什么毛病,不得了,皇上还得说公主。” 女眷席这儿轮地位,属夏侯婷最说得上话,刚才也看见了沈子菱和那侯府小姐起争执,闹得不可开交,轮道理,她是该劝架,可臣子女眷发生矛盾也算是稀松平常,她帮谁都里外不是人,横竖也不关自个的事,所以并没搭话。 这会儿听云菀沁这么一说,倒是这么回事,夏侯婷忙一指侯府小姐:“来人,赶紧的,将她送回去,再找个太医去瞅瞅。”一脸温和,尽显宽厚仁慈的皇女作风。 那侯府小姐一听要被送回帐子去,一愣,今儿难得的御赐野味宴,等会儿皇上估计还要亲赏秦王,场面热闹得很,指不定还得犒赏在场的所有人,自己待在帐子错失了什么,岂不憋屈死?这么一想,侯府小姐再不装了,撑着自家鼻子的手臂起了身,嘴巴里嘀咕了两句,狠瞪一眼沈子菱。 正巧这时,帘幕那边男子席位的仆役过来了,疑惑问道:“可是有什么事?听见这边哭哭啼啼,吵得很。” 云菀沁挥挥手,正色:“没什么,有位小姐摔了一跤罢了,长乐公主已经处理妥当,没事了。”仆役们这才回去交差了。 云菀沁走到夏侯婷面前,颔首盈盈:“臣女界越了,还望公主恕罪。” 夏侯婷见云菀沁帮自己料理好了,又是打的自己的名义,帮自己树了名声,哪里有怪罪的,笑着说:“怪什么罪,回去吧,快开席了。” 永嘉郡主见那云菀沁来了一趟,万事皆消,闹也闹不起来了,黛眉一挑,心里不大爽,抚了一抚手上珊瑚红宝石鸟虫指环,柔柔一转,低声娇道:“云小姐别恼了,有的人就是这样,见不得别人好,红眼病忒重,见你家婢子都能鲤跃龙门,自然心中怨气大,诸多的挑衅。” 既然郡主发话,云菀沁也不好不回话,刚才坐的最近她不出声,任由那侯府小姐糟践沈子菱和自己,这会儿倒是马后炮起来了,清清淡淡应了一声:“有劳郡主宽慰。” 永嘉将她手儿一拉,凑近几寸,在她耳边笑语晏晏:“我与秦王哥哥感情最亲,而秦王哥哥与你也算是熟人,我自然帮衬着你。哦对,”说到这里,笑意一滞,秀眉添了一抹忧思,声音压得更低,沙朦朦的吐气:“说起来,秦王哥哥他狩猎时受了点儿伤呢,虽没什么大碍,还是叫我担心了一把,害得我连夜跑去他帐子看他,秦王哥哥一见我,大大一惊,高兴得不得了,云小姐知道么,秦王哥哥亲自跑出帐子接我呢,还派人将顺便猎回来的几头山兽送了给我,那几只猎物都珍贵得很,连皇伯父他都没给呢,呵呵,哎,这个三皇兄,总是这样,只要我喜欢的,都依着我。” 一口一个秦王哥哥,听得怎么像是胸口有根刺头儿似的?若是前世的性子,别说刺头,就算胸口有石头也是忍着过。这辈子也不知道怎么,性子养刁了,有刺也得拔了去。云菀沁脸色平静,凝了永嘉郡主,唇际噙了一抹略有些怜悯和遗憾的笑: “秦王见到郡主高不高兴臣女不知道,但大半夜的见郡主跑来,‘大大一惊’,臣女倒是相信的,男女有别,就算是族内兄妹也是有个度的,叫人看到只怕会有异议,——送山珍给郡主,便是想请郡主快些回去吧。” 一番话连讽带打地还回来,梗得永嘉说不出话,却见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儿又附耳过来,长睫一飘,亮了亮雪白贝齿,神色就像捉弄自以为了不起的孩童一样,充斥着好笑的意味: “另外——秦王伤的是腿,几天之内恐怕都艰于行,臣女想,应该是不可能‘亲自跑出帐子’……来接永嘉郡主的。” 撂下完全不给面子的话,云菀沁轻飘转身,回了席位。 永嘉郡主被揭穿谎话,脸色大红,却又捏住绣帕,神魂一晃,几乎坐不稳,云菀沁知道秦王受伤,连伤的是腿都知道! 秦王昨儿二更才回,当晚并没马上公告外界,更没来得及对外公诸受伤,——如此说来,这么大的事,却惟独告诉了她? 她是比自己提前知道的! 自己像个小丑跳脚了半天,她只怕在心里笑开了花儿! 永嘉郡主脸一紧,绣帕在指缝攥得更紧扎,脸色涨红得跟御膳那边还未上的猪肝一样。 & 与此同时,御帐中,宁熙帝正在详实地问着山间狩猎的情形。 夏侯世廷叫施遥安字句不漏地禀报给皇上听,自己则身着银狐大氅,坐在座下的虎皮榻上,不时添几句。 施遥安讲得绘声绘色,急转飞流。 宁熙帝听得紧张处,头冒热汗,心惊肉跳,又笑道:“秦王当初主动挑了大梁说去猎熊,朕还有些吃不准,生怕你有纰漏,本不想答应,没料短短两天不到,就能将那畜牲生擒回来。此次有功,朕必定大赏,你出发前曾提过想要的物件儿,朕已经差人回京取了来——” 施遥安暗中唇一动,本不想答应?当初您可答应得快着呢! 皇上几时真心关爱过自家三爷,那黑熊厉害,又刚咬死了个大活人,人心惶惶,随行的人都不敢主动揭榜,弄得皇上有些没面子,三爷一请旨,皇上马上就应下来了,竟连个客气话都没说,哪里担心过这皇子的身子? “多谢父皇。”虎皮榻上的男子目光流转,修长双臂搭在两侧锦绣扶手上,不徐不疾,“赏赐的事不急。” 宁熙帝知道,这个老三,一贯对权位不感兴趣,因他身份有异国血统,为了不叫人背后说三道四,当初拨了宗人府的闲人差事给他,他也一直没说什么,这次猎熊凯旋,若是别的皇子,哪个不急吼吼地一回来就暗示封赏的事,他不动声色,依他性子也不奇怪。 于是,宁熙帝笑道:“好,而后,宴中再谈。” 正在这时,姚福寿掀帘进去,打躬后笑着禀报:“皇上,臣子皇亲和各位随行女眷们都到场入座了,御膳那边也将熊提走了,陆续已上了一些野味山珍,就等着皇上出去了。” 宁熙帝坐在案后,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左近的皇子身上:“你腿上还有伤,放不方便随朕一道出去?” “尚能走几步,缓些就行了,不妨。”夏侯世廷已经站起身子,将宫人临时送来供自己使用的红木拐杖。 燕王亦是亲自搀住三哥:“由儿臣照料三皇兄,父皇放心。” 几人走出御帐外,众人齐齐站起身来,高呼万岁,待天子免礼后,才重新落座。 因秦王腿上有伤,得了恩赐,不必行礼,赐座于蒋皇后对面的红木腾云纹四脚宽椅内。 也不知道他的腿好了些没,云菀沁禁不住望过去一眼。 男子俊眉星眸,尊贵的五官无比和谐地嵌在一张华颜上,静默无声,今儿披着一件紫貂织成的皮毛大氅,椅边放着一柄红木拐杖暂时代行走。 云菀沁正要拉回眼神,目光一移,还没来得及收回,恰好碰上另一个人的,正是坐在秦王上方不远的,如今天下至尊至贵的男子,见他盯住自己不放,忙匆匆收回。 夏侯世廷默默看在眼里,座上那人的目色很有些复杂,仍有痴迷,挂念,不舍得。 眉头一皱,捻住酒鼎的帽耳,他轻呷一口,心意更加坚定了。 “三爷,”秦王参加宴请时,酒水只是个摆设,从来不沾,施遥安见他这会儿呡了一口,倒是一惊。 这时,午膳的一道道主菜已经由宫人与御膳厨子端出来了,捧放在一张张席案上。 野味香气四溢,露天场地空旷,飘了恨不得几里之遥,不一会儿,有侍卫将烤全野羊、烤全鹿,烤野猪等前儿猎回的野味架了上来,放在中间的空地的柴火上,烤得兹兹作响。御厨在旁边用油刷蘸油,刷着火架子上的野味,刷得油光水滑,金黄腻亮,皮脆肉嫩,然后用小刀一片片地削下来,放进宫女们递来的珐琅大盘中,再配上各类甜辣酱料,现场送去给在场的皇帝和各位贵人们享用。 吃到一半,人人都是满面红光,配上酒酿,更是微醺半醉,好不畅快。 气氛和乐中,姚福寿照着往年的规矩,率先代天子举了白玉九龙鼎,下了阶几步:“今次三皇子秦王立下功劳,擒回山中恶禽,免了一方生灵受荼毒,也算是替内务府总管雪了恨,着实英勇可嘉!” “皇上明智!秦王英武!”众人放下牙箸,举盏赞美回应。 “吾皇圣明,方能教养得出秦王这等大宣优秀皇子!”有幸臣嘴巴甜。 宁熙帝方才见云家那女孩避开自己的眼神,本有些不大快活,现在一听,龙颜又欣悦起来:“好!好!朕功过分明,既有功,也向来不吝赏赐,这回与往年一样,必定不会轻慢!姚福寿——” 姚福寿应了一声,又高声道:“来人呐!” 三名黄衣禁卫,每人抱着一樽盖着金色布条的东西走过来,三样东西有高有宽,统一都是沉甸甸的。 众人屏住呼吸,见姚福寿用拂尘柄一挑,陆续将三个布条掀开。 黄金林,翡翠海,红晶塔,三樽奇珍展现在众人面前。 大伙儿定睛一看,吸口气,交头接耳起来,这是大名鼎鼎的“金翡晶”! 这是一套价值连城的宝物,一套三件,历史悠久得很,据说是上古朝代流传下来的,匠师是上古名匠,宝物辗转流传了千余年,从民间到宫廷,为争夺其还引起过小规模战争,后世许多皇朝的帝王就算得到,也难以同时聚齐三件,到了大宣朝高祖晚年,朝廷总算将三件一块儿找到,从此收纳进了国库。 顾名思义,黄金林是用纯金打造的仿树林饰品,大宣的金价素来被炒得极高,那黄金林有一平方大小,密密麻麻全是黄金树,每棵树非但是纯金制作,每棵树的叶子也全是金叶,乍一看,简直叫人眼花缭乱。翡翠海则比那黄金林还大一些,是用翡翠雕刻成浪花海洋的模样,而那红晶塔则是用名贵红宝石雕琢成的宝塔,足足有上十岁的男孩那么高和宽,细腻到宝塔顶端的风铃也是红宝雕的,风一吹过,匡啷清脆作响,赏心悦目又动听,更是叫人咂舌。 这三样宝物不但价格能抵城池,价值更是难以估计,正是因为太过珍贵,大宣历代帝王是有默契的,因怕这宝贝再次流失,默认相传,从高祖开始,对后代帝王一个接一个下了密令,要么珍藏在国库,若是封赏,也只能赐予皇子,决不可能外赐。 已经有人忍不住张口道喜:“恭喜秦王,贺喜秦王!” 此等宝物,得一件就已经能叫人喜得发疯了,传言旧朝有巨贾得过其中一件,生财有道,叫人上门看一眼就收取百两白银,还有无数人排队。 夏侯世廷令施遥安接赏谢恩,慢慢抚着那翡翠海,淡淡笑道:“此等厚礼,儿臣受之有愧,平时在王府,并没有收藏珍玩的习惯,怕是会暴殄天物,愧对了这么高雅的珍品。” 宁熙帝只当这皇子是客套话,并没多想,却听秦王脸庞一转,遥遥看向下方的席位,目光落在一人身上,口吻闲适:“……既然如此,那本王将这刚得的宝物,赠由云尚书打理吧。” 什么?! 众人一愣,没听错吧? 宁熙帝亦是脸色一变,万万想不到,他眨个眼的功夫,竟转手就送了出去!可这东西既然已经送了出去,送人也好,丢弃也罢,都由秦王做主,这会儿也不好说什么。 还是送给云玄昶——这是什么意思? 云玄昶没随行狩猎,云家来的人只有云菀沁姐弟,那云家少爷年纪还小,少不更事,根本就做不了主。 ——这不是明摆着,就是送给那云菀沁么? 众人哗然起来,眼光全都聚在女眷宴桌那边,统统落在云家小姐的身上。 刚刚还奚落着婢子比小姐混得还好的一群官家千金的脸色顿时五彩缤纷,复杂不堪,却只有一点不约而同——羡慕嫉妒外加恨。 永嘉郡主妒恨交织,在桌底下使劲儿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才能叫自己平静下来,与其他人一样,瞬时明白堂兄当众赠宝给云菀沁是什么意思了! 一个皇子,当众将御赐珍品转送给一名官家女儿,已经代表对她是亲眼有加,用自己那年代的话来说,这就是*裸当众示爱,借机会将地下恋情转正,只是古人总得委婉些!而且这珍品还是流传于皇室宗亲间、不能外流的宝物—— 宁熙帝怎会容忍自己当个不孝皇帝,让珍玩在自己这一代流出去? 这是当着众人的面,暗示皇上给他与那云菀沁赐婚! 赐了婚,结了亲,这宝物就还是皇家的! 呵……不用说,这珍品赏赐,肯定也是堂兄早就指定好了的! 这个堂兄,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这次竟玩到了皇上头上! 不,不是暗示,简直是胁迫! ------题外话------ 谢谢 佛山高明行的月票 885408aa的月票 snake972199a的月票   ☆、第一百一十九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夏侯世廷漫不经心的一番话震得臣子窃窃私语起来。 宁熙帝会意到秦王的意思时,脸色瞬时怪谲,额上的皱纹拧了起来,浑身的气压都低了下来,却没理由发作。 蒋皇后却是心中一动,倒有几分喜意,尽管妙儿代替主子进了宫,可只要那云菀沁一天待字闺中,没个下家,就难保皇帝不肖想,刚刚宁熙帝远远望着那云家女孩儿的眼光,她难道没看到吗! 三皇子这么一番举动,正好能够给自己解除危机,可谓雪中送炭。 这样一想,蒋皇后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除了太子,她素来对其他皇子都不曾过问,对这个三皇子,更是没关心过,可今天看来,不得不推他一把了。 夏侯世廷只当看不见宁熙帝脸上的复杂,等着臣子们议论完,望了一眼施遥安。 施遥安也不迟疑,走出去几步,四周扫了一圈:“云小姐身边来人了吗?” 郑华秋早就其他席位间的人一样,震惊得说不上话,上次郁成刚那事虽然猜到那秦王与云小姐熟稔,却也没料到熟到这个地步,一套三件的金翡晶珍玩,竟就这么送了出手,此刻一听,忙出列:“奴婢郑华秋,是一路伺候云家小姐的宫人。” 施遥安点点头:“好。”手一挥,众目睽睽下,示意三名黄衣禁卫将三件珍玩抬了过去。 秦王做事儿还真不含糊,说风就是雨,话一出口,马上就送,郑华秋不敢怠慢,连忙喊了随行的公公,将那一套稀世珍玩接了下来,只见云小姐表情看不出有多高兴,近距离瞧着,反倒轻微颦着眉尖儿,忙小声拉她的衣服角儿:“云小姐,该上前去谢恩。” 云菀沁牵直了裙,离开席位,站在众人中央,一双秋水凝成的眼望了过去,正扫过夏侯世廷,胸中宛如暮鼓晨钟,敲撞个不停。 直到半刻之前,她还认为他来秋狩,主动接下擒熊的任务,全是为了埋存于心的野心,哪里想过是为了这一刻? 从她这世第一次遇见他时,就没想过他会是个儿女情长的人。 帝王从来无情寡义,甚至,她认为他是个压根不在乎感情的男子。 前世对男人的失望,在感情上受到的伤害,让她对他瞻前顾后,保持距离,最后一层窗户纸极难捅破—— 可今日他却当着帝后和大宣当下最得宠的皇亲、臣宦的面,用转赠稀世古玩的行动,让她醍醐灌顶地意识到,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怜取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何必总拿慕容泰跟他比较? 这般一想,前世沉积在心里的感情郁结彻底消了。 考虑须臾,她捻裙行礼,神色有些紧张:“多谢皇上,多谢秦王,可是云家受之有愧,这等上古珍品,多少名门朱户都得不到,岂不是叫外人说道么,万一不慎毁了,更是没脸见皇上。” 夏侯世廷掌一蜷,俊颜瞬间黑了一下,这个家伙在搞什么鬼,拆自己的台子?分明已经看出自己是在找皇上请旨赐婚!难道她不愿意? 可昨天晚上,她还因为紧张自己,飞马夜奔而来,还给自己疗伤,车厢内还—— 才一晚上的光景,怎么变了卦? 女人的心思,还真是难琢磨! 难道她心里还有什么别的牵挂?那个过气的未婚夫慕容二少,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估计是没什么威胁性了,他不相信她会惦记着。难道是沈肇那小子? 罢罢罢,今儿就算逼也得逼她收下!哼。 男子磨了磨白森森的牙,看着眼前跟自己对着干的少女,就像在看一头即将拆吃入腹、却又不听话的小野兽。 施遥安见云小姐谢绝礼物,也是吓了一跳,只怕三爷不好收场。 “云小姐不用谦虚,”夏侯世廷语气尽管稳健,昂挺如竹笋的上躯直了起来,“云家为朝廷肱骨重臣,云尚书刚任兵部要职,朝廷日后还需云家尽心辅佐,配这礼物,正合适,怎么会受之有愧?本王一向自惭为朝廷效力不多,但今天若能将佳礼转送给父皇的新宠重臣,争取人心,也算是给朝廷进献绵薄力。” 见秦王这么讲,宁熙帝还有什么好说,东西都被他送出去了,难不成这会儿当着诸多臣子的面抢回来,若是不说两句,更显得皇家吝啬小家子气,只开了口:“既然是秦王的一番好意,你就收下吧。” 蒋皇后向来都是站在皇帝这边,听见宁熙帝开口放行,亦是宽宏道:“云小姐再勿推拒了。” 云菀沁这才收起面上的惶惶:“那么臣女——恭敬不如从命。”说完,飞快瞟了一眼秦王,唇际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那笑意是狡黠。夏侯世廷看得一清二楚,突然明白她刚才故意推拒的意思了。 一送她就收下,免不了叫人说她不知进退,太过贪婪,一点都不懂得谦让,而且她也知道皇上不高兴秦王送出这东西的,推让一下,至少能让宁熙帝心里舒服一些,等人来劝,她再收下,便是无可奈何而为之了。 白白担心一场,还以为她真的不愿意! 夏侯世廷莫名生了几分委屈,下次单独见着,一定这丫头好生补偿,一双清幽长眸却盛满笑意,坐在长椅内,上躯挺直,紫貂裘氅的贵雅衬得轮廓越发,不甘示弱,半是玩笑半认真:“待运回京城后,云小姐可以择个干燥地方,定期抛光擦干洗就行。相信云小姐一定会将这套上古珍玩保管得好,若有损伤,本王再拿云小姐是问。” 云菀沁牙齿一磨,真是小气,非得还击才舒服,声音却柔腻动人,笑意盈盈,福了一下,恭敬道:“臣女定当用性命来维护这套珍玩,不会给秦王——一丁点是问的机会。” 夏侯世廷眉一扬,还真是个不让步的性子,非得吵赢了才罢休,却也再不说话,由着她得了上风,嘴角边际浮现出一丝纵容的味道。 施遥安尽收眼底,不禁挑挑眉,还没成婚就三爷就让步成这样,若是真成婚还得了,倒是为三爷未来的后院命运有些担忧。 蒋皇后默默将两人唇枪舌剑之间的火花看在眼里,唇角一扬,悄然开声,像是宴中拉家常一般:“前儿,本宫从几个宫人那儿听说秦王与云小姐相熟,那日还将身上的裘服都给了云小姐,只当是胡说八道,今儿一见秦王赠云小姐金翡晶,才算是信了。” 蒋胤得了恩赐,坐在蒋氏的下首,知道妹妹是什么用意了,他跟妹妹蒋氏的出发点不一样,但难得目的是一样的。 说个难听的话,如今这云家丫头和宁熙帝的关系就像是肉包子放在狗鼻子下,这次不吃,难保没下一次。 给云菀沁尽快择定个良婿,倒是能打退宁熙帝的心魔,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于是,蒋胤澹然开口:“娘娘,草民也听说那事儿了。说起来,秦王与云家小姐都是正值婚龄,又都没订下婚事,如今看来,倒是……有些意思呢。”他比蒋皇后说话可是大咧多了,丝毫懒得拐弯儿的,扭过头,毫不委婉地宁熙帝说道:“皇上,宫中应该是几年都没办正经喜事儿了吧?何不正好借着此次机会,让老太后高兴高兴?” 永嘉郡主拳头一捏,这个国舅爷管什么闲事!这几年,到底是去当道士还是去当居委会大妈?什么事都拿来管! 席间众人听蒋皇后和蒋国舅二人联合提出指婚的意思,议论更加纷杂起来。 有几名伴驾的元老臣子和资历较老的言官对觑一眼,秦王早就到了婚龄,确实早该择亲了,皇上本来瞧中的是郁文平的女儿,也跟他们私下提过,可如今那郁家小姐不争气,犯下那种重罪,是不可能了。若以这云玄昶的女儿代替之,在几名老臣看来,倒是更适合,秦王一半的蒙奴血脉,始终是他们的心头刺,郁家势大根深,若秦王日后有什么野心,利用自身皇子地位加上妻家的力量,绝对是社稷的隐患。 而,云家是草根出身,便就算云玄昶如今慢慢爬成了高官,也翻不起什么大波浪,秦王若与云家联姻,从姻亲那边是捞不到什么太大好处的,这自然让老臣们放心多了。 现在见秦王借机表达了心意,连皇后和国舅都开口了,几个老臣也再不犹豫,齐声推波助澜起来:“皇上,国舅说得是,天赐良缘啊。” “皇上,三皇子年纪已长,再不立妃,恐引外人说道!” “皇上,三皇子因为身子不好,已经是拖了几年,唯恐女色误体,可今年秋狩顺利生擒凶兽,应该已是无大碍,怕也是天意示警,老天爷都催促三皇子立室啊!” 一个个,说得唾沫横飞。 谏词波浪一滚滚打过来,宁熙帝不说话都不行了,目光落到下首坐在红木宽椅上的老三身上,一袭紫貂氅,风华万状,无波无澜,五官俊美犹赛过自己年轻,稳重更胜一筹,这会儿见众人七嘴八舌地进谏,他不动声色,不喜不动,就像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一样。 从主动提出秋狩,到承担擒熊任务,到索要金翡晶为奖赏,再到转赠给云菀沁,全是他一个步骤一个步骤思虑过的。 宁熙帝呼吸蓦的加重,这个儿子,明明看过许多次,现在却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恁般陌生。 在一阵又一阵的劝谏中,宁熙帝望向席间那抹与旧恋人无比神似的倩影,那倩人儿似是发觉,将脸颊转了过去,陡的胸口有些刺痛,她终究不是青瑶,更与青瑶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性子…… 就算是青瑶又如何,自己记挂了一世,沿路都栽满了她的回忆,这些年宠爱的女人,身上处处都有她的影子,而青瑶却将自己送他的定情手绢都剪了丢了。 宁熙帝忽的心死如灰,重重咳了两声,姚福寿知道皇上有病,心惊肉跳,低声:“皇上——” 这一咳,席间劝谏的臣子也安静了下来,暂时噤声。 沉默良久,露天野味宴中,几乎能听得见山风呼啸的声音,众人正是怔忪,却听上首传来声音:“秦王云氏珠璧之相,确实堪称良配,云氏为清白官宦良家女,名声尚好,也甚得太后欢心,既然天意如此,朕——” 众人屏住呼吸,心思各不一样,等着皇上说完。 蒋皇后是势在必得,信心满满,永嘉郡主却将指甲尖儿掐进了肉里。 “云氏若为新媳,朕也颇为欣喜。” 皇上说的是“新媳”,那就是说,许云菀沁的是秦王正妃位。 姚福寿心中喟叹了一声,云玄昶如今虽贵为尚书,毕竟是新晋,且还无爵位,云氏嫁入王府做正妃,始终还是有些高攀,看来,皇上始终还是忘不了那许氏,也不愿意让许氏的后人受委屈。 永嘉郡主艳红尖利的蔻丹却是死死扣住肉,险些恨得折掉,正妃? 堂兄日后登基,那姓云的岂不成了皇后? 昭宗的皇后是姓云的吗?难道云菀沁这种土生土长的原生女,真的能当与帝王齐体的中宫娘娘!? 自己有哪里比不过云菀沁么,唯一不过就是输在投胎投得与那个要当皇帝的男子成了兄妹! 永嘉郡主恨起老天,却又不甘心。 不,老天既然安排自己穿越一次,肯定不会就这么叫自己平平淡淡走完一世。 古代女怎么能跟自己相提并论? 可恨自己上辈子对历史本就不算通晓,昭宗名气虽大,但多是在政务建树上,男女情事上很有节律很克制,并没什么花边新闻和风流佳话流传下来,就连后宫有什么后妃,也没什么记载。 倒也好!永嘉郡主自我安慰,历史上没记载,那就是说一切皆有可能,还不一定是那姓云的呢! 蒋皇后这边只觉得胸口一颗大石放了下来,管他正妃还是侧妃,只要塞出去,便是好事儿。皇上这话虽不是正式赐婚,却也跟正式赐婚没什么两样了,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再不可能收回去,那云家丫头,除非得了恶疾重病,或者同郁柔庄一样犯了滔天大错,毁了名声,跑不掉是那老三的人了,这下好,皇上最是要面子爱名声的人,总不方便再去肖想儿媳妇,该是死心了! 蒋皇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儿,金丝绣凤大袖一拂:“皇上厚爱,秦王还不谢恩。” 夏侯世廷扶着红木拐,在燕王和施遥安的搀扶下,稳稳站起来:“谢父皇赐婚。” 几名元老臣子见反应最快,率着众人前后也都恭贺起来。 围场御帐边的野味宴上,一片沸腾意。 当天过后,秋狩接近尾声,仪仗队得了皇命,开始收拾,准备次日返程。 * 秋狩队伍还没回,宁熙帝赐婚的信儿却提前飞回了邺京。 云玄昶收到风声的当天就回家告诉了家人,童氏喜不自禁,手都抖个没完,二房家中三个孙女,已经嫁出去了两个,一个毁了,一个就跟白眼狼似的,不指望她能提携娘家人,不反咬一口、给娘家人甩脸子都是好的,眼下还因为魏王的事儿险些牵连娘家,有等于没。 就指望沁姐儿好生找一门了。 童氏并没奢望沁姐儿再有一次云菀桐的好运,又能找个王孙贵胄,只想撷乐宴后不少世家公子青睐,能从中挑一门就不错了。 却没想到,沁姐儿竟是被皇帝老儿亲自赐了婚事,对方不仅是封了王的皇子,赐的还是正位! 童氏简直不敢相信,托了儿子的手问了半天到底是正还是侧,云玄昶答了好几遍,才叫老太太相信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 归德侯府,西院。 慕容泰得知这事时,木楞了半天,半天才飞起一脚,踢翻脚边椅子。 画扇刚刚扶起椅子,正想过去安慰,门外却传来熟悉的叫唤声,脸色一紧,先出去了。 院子门口,画扇见着一脸愁色的碧莹,眉头一皱:“你这蹄子又来干什么,我说过,二少这些日子忙,不会过去!叫云姨娘等等吧,哪日二少闲下来了再过去。” “画扇姐,”碧莹哀求,知道画扇是在推诿,“我家姑娘刚刚进门时,是因为老侯爷正在气头上,都过了这么久了,老侯爷都没说不让二少过去了,您就让二少去看看我家姑娘好不好?我家姑娘进门这么些日子,被安置在外宅就算了,二少一次都没去看过啊!” “什么你家姑娘我家姑娘,不过是姨娘而已,还改不了口,一点儿规矩都没有!”画扇推开碧莹抱住自己的手,“怎么,二少过去了,她还想趁机缠住二少,与二少重修旧好,然后想法子进侯府的门?别当我不知道你们姨娘那点儿心思!”画扇曾经在云菀霏那儿受过的气,今儿全部都还回去了,痛快得很,哪里肯让云菀霏与二少有一点合好的机会。 正在这时,屋内慕容泰的声音不耐烦地响起来:“画扇!画扇!跑哪里去了!” 画扇忙扭头回应了一声:“来了二少!”又压低声音,冷笑着打消云莞霏最后一丝念想:“别说我没提醒你,二少这几天心情不好,云家大小姐回了京,皇上就要下旨,正式将她赐婚给秦王了,这个风口浪尖,你可再别来闹腾了,到时惹得二少更加不舒坦,别说不去外宅,将姨娘赶出去都有可能!” 碧莹无可奈何,只得先出了归德侯府,绕过几条小巷,回了外宅。 进屋后,碧莹将今儿带回的饭菜从篓子里拿出来,见云菀霏与往日一样,坐在窗口发呆,叹了口气:“姨娘,先吃饭吧,一天没吃呢,今儿的菜还不错,有——” 云菀霏转过头,见到婢子从侯府做完事儿回来,灰蒙蒙的眼瞳一亮,冲了过来:“怎么样,今儿见到二少没,他说什么时候来看我?” 碧莹没说话,咬了咬唇。 云菀霏看她表情就知道了,慕容泰仍是不愿意来看自己,一巴掌掴过去:“没用,一点用都没!请了这么多次都请不来!”又一把掀翻了桌上的剩饭菜,趴在桌子上嚎啕哭起来,从接来外宅那天开始,慕容泰愣是一天都没上门! 哭了半会儿,云菀霏终于忍不住,起身就朝外面冲去:“不成,我得亲自上门去找他——” 碧莹正在地上捡瓷碗碎片,急忙将她腰身一抱:“姨娘,不要去啊,您进不去侯府的,万一老侯爷知道了,您再也没有进门的机会!先忍忍吧!再说二少最近心情也不好,您等他心情好些再找也不迟啊——” 云菀霏怔然,暂时稳住心神:“心情不好?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碧莹将画扇说的事儿转述了一遍。 云菀霏身子一瘫软,仿若抽走了魂魄一般,回到板凳上坐下来,心里一股冷劲儿直冒,心理极不平衡,呵,那云菀沁竟都要当王爷正妃了,老天爷啊,凭什么!自己才本是云家最得宠,最该一跃成凤的人! 她马上就要万人之上了,自己却是在这个破烂地方当人的妾,连夫家的大门都进不了,每天吃着婢子捎来的剩饭剩菜! 夫婿宁可牵挂着一个即将要嫁人的姐姐,都不来看自己一次! 绝望至极过后,云菀霏只恨不得将那云菀沁抓来凌迟,才能泄恨,心中却又划过一丝亮堂—— 这个信儿,似乎是她的转机和救命稻草。 忍住心头的痛恨,云菀霏吞下眼泪,面上浮上诡异的笑意:“碧莹,你明儿再去侯府时,想法子跟二少单独见一见,就说我有法子叫我那姐姐婚事难成。”   ☆、第一百二十章 施奸计讨欢心 第二天,天光微亮,碧莹照例挎着篮子,出了宅院,去侯府干活。 临出门前,云菀霏拽住婢女的手,再次千叮咛万嘱咐:“昨儿晚上我的话记下没?就照着我告诉你的说,今儿不把二少叫过来,我为你是问!” 碧莹见云菀霏气焰腾腾的,摸了下还没消肿的脸,战战兢兢:“是的,姨娘。” 云菀霏倚在油漆斑驳的破旧门板上,盯着碧莹推开栅栏门远去的背影,难得心情好了些,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下意识抓了一把头发,乱糟糟的跟鸟窝似的,忙回了屋里。 梳妆镜内,短短几月憔悴了许多的一张脸,双目无望,脸颊灰蒙蒙的,一点颜色都没有,腮帮子都凹了下去,——哪里像是原来那个受尽呵护、有父母疼爱的侍郎府二小姐?这种鬼样子,就算泰哥哥来了,又怎么瞧得起? 云菀霏心中恨意如蛇毒蔓延,从在娘家被爹禁足在闺房,到出嫁后落到如此惨景,都是那云菀沁害的,既生瑜何生亮,若是没有她,自己的生活该有多好!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她想比自己混得好?没门儿! 平息了心情,她打了盆水,洗个了脸,将头发重新绾起来,从陪嫁的妆奁匣里拿出香膏擦了擦脸,镜中人的模样这才恢复了几分气色。 却说碧莹在侯府干了半天的活计,驾轻就熟地跟之前一样,溜到了慕容泰的西院,怕又被画扇挡住,先藏在院子外的篱笆墙下,等画扇抱着盆子出来做事去了,才猫腰儿偷偷进去了。走到慕容泰的房间外,碧莹见四周没人,绕过了碧纱橱,神色惶惶地叩门:“二少,奴婢是云姨娘那边的碧莹。” 慕容泰昨儿听到云菀沁的好事,至今还正窝火着,一晚上翻来覆去都没睡着,一听云菀霏又叫人来喊,皱眉道:“画扇,画扇!又跑哪儿去了!怎么随便放人进来——” 碧莹苦苦哀求:“二少!姨娘打从嫁给您,一直住在外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哪里还有一点儿官宦家小姐的样子,受尽了委屈,您好歹瞧在你们两个人的那点儿旧情,——去见见奴婢家姨娘吧。” “她自己薄命怜卿甘做妾、巴心巴肝要进侯府的门,如今的处境也是她自个儿找的!”慕容泰气不打一处,冷笑,“祖父那头还记恨着她姨妈威胁的事儿,我现在去看她,岂不是给祖父找不快!还不快滚!再若是敢不经允许跑来找我,打断你的腿,再把她赶出去!”一听到“旧情”二字,慕容泰更是莫名胸膈郁结,若不是云菀霏的痴缠,云菀沁怎么会想法子与自己脱了婚事,对自己彻底死了心,两人覆水难收? 碧莹咬咬牙,男人负心寡义起来还真是绝情,自家二姑娘与他婚前也算是浓情蜜意过,丝毫不顾他是未来姐夫的亲情和道德,也算是豁出一切了,别人不理解二姑娘就算了,这个男人却不能对二姑娘这么狠啊!碧莹见慕容泰要出来赶人,脱口而出:“…二少!我家姨娘说,有法子叫大姑娘没法顺心如意地嫁去王府!还能只能跟了您!” 慕容泰驻足一愣,脾气消了大半。 碧莹趁热打铁:“二少,您就去看看姨娘吧。” “她能有什么法子?那可是皇上赐的婚!她若是有本事,自个儿还能当妾?”慕容泰醒悟过来,只当是云菀霏骗自己过去看她,气怨更加重几分。 “姨娘说了,这事儿恐怕还就是她行。”碧莹忙道。 慕容泰袖子一拂,要是知道她是骗自己,去了不拆了她的骨头,“哐啷”一开门,脸色稍平静些:“你回去告诉姨娘,天黑了我等祖父歇下了再过去。” “是是,姨娘会等着您。”碧莹喜出望外,转身低头走了。 碧莹走出西院的同时,画扇正好从外面回来,见到她的身影从院子里出来,一惊,添了几分愤怒,这个小蹄子,又趁自己不在过来,云菀霏那小贱人,还真是不死心,被糟践成这个样子也不嫌丑,非要缠住二少不放,不过估计是被二少打发了,想来放心许多,只呸了两声。 刚一进屋,画扇却听慕容泰吩咐:“画扇,等会儿天黑了我吃完饭出去一趟,祖父那边万一派人过来,看到我不在,要是问起来,你应付一下,明白吗?” 画扇愣了一下,想想碧莹刚刚出去,有些明白二少要去哪儿了,颤声试探:“二少难不成要去……二姨娘?” “主子的事儿,什么时候由得你来多问?我去哪里找谁还得跟你汇报?”慕容泰不大满意,叱道。 画扇妒恨,真是一刻都不能松口气啊,自己一下子不在,就叫那云菀霏钻了空子,倒是奇怪,二少一直紧张世子位,生怕叫老侯爷不高兴,不敢去外宅找那云姨娘,今儿碧莹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竟把少爷说动了……这还得了,等二少去了,那云菀霏为了挽留夫主,更不知道得使出什么狐媚子下作手段。 画扇心中翻江倒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忍下来,温和恭声:“嗯,画扇明白了。” 夜幕降临,慕容泰薰例陪同侯爷夫妇用完晚膳,说了几句讨欢心的话儿,就先告退回了西院。刚一回屋,他换了件深色锦绸棉袍,叮嘱了画扇一声,只身从归德侯府的侧门出去了。 画扇跟出去几步,站在廊下,目送着少爷的离去,见他没影儿了,眼色一黯,不行,还是要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去外宅,看看那云菀霏究竟玩的什么花样,万一少爷真中了她的什么蛊惑,想办法把她弄了回来,叫她坐大了起来怎么是好。 想着,画扇将另两个小丫鬟打发了下去,稍等了一会儿,也出去了侯府。 绕过几个弯,慕容泰到了侯府在外面的那间小宅院,乌漆抹黑,平房低矮,廊下只点着一盏煤油灯在晃荡着,环境果然很寒碜,“咯吱”一声就推门进去了。 与此同时,跟在慕容泰后面的几十步之遥的画扇也罩上帷帽,悄悄闪身,凑近那小宅院的矮墙外,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静静盯梢着里面的情景。 云菀霏从碧莹报信回来,已经坐在门廊下等了一下午,不知道慕容泰什么时候会来,不敢喝水,不敢吃饭,就怕弄花了妆,这会儿已经快等成一具*的木棍子了,一听男子的脚步声响起,“刷”的站起来,再看见慕容泰的身影,喜出望外,声音都激动得变了调子:“泰哥哥,你来了……” 满心的柔情全都涌了上来,这一刻,云菀霏对男人的怨恨几乎都没了,扑了过去,一把拦腰将慕容泰抱住,近来满腹的委屈都倾泻而出,抽噎起来:“泰哥哥,你终于来了,霏儿就知道你舍不得的,你瞧瞧霏儿这住的是什么地方……” 慕容泰今儿来可不是跟她柔情蜜意你侬我侬的,将她一把甩开,声音冷漠而简洁:“够了!你叫我来是干什么的忘记了么?有什么话,快说!我还得赶回去呢,万一叫爷爷发现我过来这边,准得不高兴!” 云菀霏刚刚还如同火山口岩浆的心儿,一下子就像被人倒了一盆冰,熄灭了,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身子晃了一下,却稳住了,在廊下幽暗光线中,她的脸上露出绝望的笑,什么都醒了,他来看自己,终究只是为了姐姐那件事儿,哪里是为了看望自己,自己怎么就是还没梦醒呢! 云菀沁,这个没娘管没爹疼的贱人,她云菀霏是哪里抵不过? 凭什么现在她要看一眼夫婿,却还得打着云菀沁的名义! 云菀霏心中如滚火寒冰夹杂在一起,再也没什么犹豫,终于下了决心。 “你快说啊,”慕容泰见她不讲话,竟有些急了,脑子一亮,脸突然阴下来了,恶狠狠道,“你不会诓我来的吧?好啊你——别怪我没跟你打招呼,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来了!你给我就在这儿自生自灭吧!” 矮墙外,画扇心中一狂喜,呵,这不是自作自受么,活该! 慕容泰转过身正要拔腿走人,却听背后传来云菀霏的声音,三分泠然的笑,七分却是阴森如厉鬼: “妾身不是骗人,夫君不就是肖想我那姐姐么?好办得很,妾身非但能让姐姐嫁不进皇家,更得乖乖从了你,到时候我爹,说不定还要将她嫁给你!” 声音宛如掉进冰窖里一样,一丝热气都没,在夜色照映下的陈旧天井内回响着。 慕容泰回过头,似乎料到了她有什么打算,深吸一口气:“你想怎么做?万一闹大,到时我也吃不了兜着走!” 云菀霏静静道:“妾身还不了解爹爹的性格么?家中女儿发生丑事,他捂着都来不及,怎么会闹大?到时还不是便宜了夫君。而姐姐与夫君如今势同水火,夫君难得靠近她,也只有妾身能将她引出来了。” 慕容泰鼻梁一抽,心中说不出的欢喜,这两天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走近几步,语气都软和多了:“好,那咱们进去再慢慢谈。” “可妾身也有要求,”云菀霏并没移步。 慕容泰知道她也不是个善茬儿,既然帮自己做这种事儿,哪里会白白做,轻笑一声,一张脸庞尽管英俊,在廊下的阴影中却有些扭曲,声音温柔,却近乎鬼魅般的引诱:“霏儿,我保证,只要这事儿如了我的意,我一定想办法劝服祖父,到时接你回归德侯府,享受贵妾的身份,”又凑近她的身子,低下头颅,附耳在女子耳边吐着热气,“一定再不会在这儿受委屈。” 矮墙外,画扇眼睁睁看着二少拥住云菀霏进去了屋子,似是商议什么,再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屋中灯火一闪,被人掐灭了,隐隐约约传来了男女的喘息和衣裳料子的剥离拉扯声,接着,碧莹红着脸蛋跑了出来,关上了房门。 看来,二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 画扇恨恨转过身,心中却如镜子一般裎亮起来了,看来这云姨娘是拿住了二少当下的软肋,用那大姐的婚事缠住了二少…… 她到底要怎么做?不管怎样,画扇只知道,肯定是对那云大姑娘不利的奸计。 难道真的看着她得逞,讨了二少欢心,然后翻身回侯府? 画扇捏紧了拳,身影遁入夜色,怀着心事,先回了归德侯府。 …*… 秋狩队伍班师回朝前夕,蒋胤提出了请辞,就在围场与众人分道扬镳,只求一匹快脚的好马,骑马回他山间的小道观去。 云菀沁听郑华秋说,宁熙帝苦劝了蒋胤一番,还是留不住这国舅爷,脸色黑得紧,几乎快要跟蒋胤翻脸了,当场发了小孩子脾气,袖子一拂,丢了一句:“好你个蒋胤,朕这样留你都不当回事儿,今后你再想要回朝,都没位置留给你了!要滚就快滚!” 蒋胤却是轻飘飘一笑,丝毫不在意,宽袖一扬,大步大步地跨出昌平殿,跟着姚福寿去御马厩里选马去了。 打心底来说,云菀沁是想这国舅爷留在京城的的,可人各有志,若天高地阔、深山野林才是蒋胤的毕生归宿,拦也拦不住。 分离前的早上,云菀沁听说蒋胤比秋狩队提前出发,正在围场边,领了马匹正准备离开,找了个机会,抱起早就准备好的一摞东西,偷偷跑了过去。 蒋胤生怕那皇帝大舅子又得唧唧歪歪,特地选择黎明过后,晨晞初露时上路,连个送行的人都不要。 天光还没全亮,深秋的晨露在快要枯萎的草木上滚动着,空气清寒而甘洌,呼吸一口,肺腑里就像是洗过一道,纯净舒爽。 蒋胤拽着缰绳,与平素一样,着一身薄得不像话的夹棉白丝袍,身型瘦削,轮廓傲挺,却是一脸的畅意,牵马刚走了几步,背后传来轻盈步伐,伴着一声女子谷中黄莺的脆声: “国舅爷!” 晨雾凉风中,清俊容颜的男子显得遗世独立。 云菀沁心中一晃。 前半生风雷决断,冷硬铁腕,宁可错杀不愿放过的男子,谁想到后半世竟会与道家厮守,甘愿清净无为,心身归于平淡? 蒋胤似是已料到她会来送行,清笑如露珠,纯粹得很:“丫头!怎么,你也是来留我吗!” 一声丫头,叫云菀沁越发添了些感伤,却是恬静笑着,走过去:“国舅爷自会选择最舒服,最适合自己的地方,我拦国舅,岂不是害了国舅。” 蒋胤想着她多少会说些客套话,没料倒是跟自己一样率直,并不讲那些虚情假意的话,长眸一弯,盈了笑意,却见她打开手里抱着的一件包裹,拿出一件披风。 是一件披风,青狐毛勾织成的的毛领,袍子由厚厚的棉絮填充,素白色暗云纹,针脚细腻,摸着软绵厚实,十分挡寒保暖,比蒋胤身上的道袍不知道保暖多少倍。 蒋胤一怔然,云菀沁已将披风哗啦一下抖开,亲自披到了国舅身上:“……是临出门前祖母给舍弟准备的。想来想去,这个最适合国舅了,我知道深山修道的人,都是苦行者,不惧严寒,不怕酷暑,可是国舅爷身子不好,就算是为了潜心好生修道,也得多加件衣裳。” 这丫头果真是个暖心人,就是劝人加衣裳,也能说得叫人窝心。蒋胤这些年修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心,竟泛出了一些热潮,也没拒绝,任由少女在清晨安静无人的围场边角,替自己披上袍子,末了,从怀中掏出一块什么,放到云菀沁的手里。 是一面光洁的翡翠玉牌,色泽充沛,莹润饱满,玉牌上雕刻着猛兽的硕大脸庞,像狮子,又像是老虎,斜眉往上飞,一双鼓目威严万分,嘴边露出两颗獠牙,很能震慑人心。 这猛兽是——狴犴? 云菀沁心领神会,神话中,龙生九子,而狴犴,为龙的第七子,性格公正严明,很喜欢断案,极其好狱讼之事,所以狴犴的头像多半刻在朝廷衙门监狱的门上,以此增加威严,威慑罪犯,也可以说是断案官员的象征。 蒋胤年轻时是御史,身负刑狱之责,这枚雕刻着狴犴神兽的玉牌,倒和他十分匹配。 是他的随身信物? “国舅爷,”云菀沁捧着玉牌,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蒋胤噙着淡笑:“这狴犴玉牌,是先帝赐给我蒋家男丁的,我父亲与我年轻时都肩负刑狱判断之责,家父传给了我。我早就不当官了,今后也不可能当官,这玉牌跟着我实在是没意义了,送给你吧。” 语气宛如蜻蜓点水,云菀沁再是淡定也吓了一跳,忙退还回去:“这是先帝赐给国舅的信物,国舅怎么能给我,况且我要了这玉牌也没用啊,这太贵重了——” “谁说没用,”蒋胤唇角笑意一展,故意曲解她的话,“不要小瞧它。”头一低,附在女孩的耳珠边,声音越发轻缓:“你当皇上为什么会这么轻易放我走?难道真的靠我几句话?大半,都是靠的它。有什么贵重?我觉得,还比不上你这件披风贵。我的东西,喜欢送谁,就送谁。” 说着呵呵一笑,转过身,手中缰绳一拉,扬起手一挥,带着坐骑朝前方踏步而去。 清瘦傲骨的身影匿于晨光的乳白雾气中,再看不见。 云菀沁捏住玉牌,目送着蒋胤离开,神魂慢慢归位,低头看了一眼,会意过来这面狴犴玉牌的价值了。御史时常代天子四下断案,持玉牌在手,四方城郡州县,过关方便,不用受阻,而这又是先帝爷的御赐物,连宁熙帝一见,都没法子再继续拦阻蒋胤的去意,定是对王侯公卿甚至天子都有威慑作用,指不定跟尚方宝剑有些异曲同工。 云菀沁深深呼吸了一口凉凉的空气,只将狴犴玉牌好好先收在了袖袋里,不管怎样,也算是个纪念物。 半天后,秋狩队伍启程。 仪仗队回程顺畅,这次比来时更要快速,路上不歇停,从祜龙围场起驾后,才两天不到的功夫,就近了京城。 往年秋狩一来一回都是上十天,这次从头到尾却不过七八天而已,前日在围场收到上头的旨意,勒令全体收拾行装,准备返程时,也是有些突然,提前并没通知。 马车上路后,云菀沁方才拉了郑华秋,私下问了问,看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 郑华秋见她心细如发,也并不支吾,将宁熙帝提前两天返京的原因说了。 原来,秋狩前夕,孙郡王揭魏王用桃花酒诬陷秦王却险些害了太后一事,宁熙帝并没声张,只交代给了刑部去暗中查证,待回京后再说。 谁想离京这几天,这事捅到了贾太后那边。 贾太后早就猜得是那老五做的,现在得知孙郡王愿意说实话了,皇上居然没有外传,瞒得紧紧,只认为是仍旧袒护魏王,气得将监国的太子世谆和郁文平叫过来,非要立刻审问、量刑。 太子和郁文平协商下,将信儿快马加鞭递给了还在祜龙围场的皇上,宁熙帝一听,这才提前了回程,尽早回去解决问题。 因为连夜赶路,靠近夜京的京郊时,已经马乏人困,内务府商议后,差车驾停下来,给坐骑喂水吃草,歇息一下。 圆日落山的夕阳时分,郊区空旷,大地染了一片碎金,壮丽而巍峨,景色极难得,不少臣子和皇亲在马车里关了多时,纷纷都下来活动筋骨,呼吸新鲜空气。 马车一停,曹凝儿和韩湘湘便迫不及待下去了。云菀沁打了帘子,本来也想跟着下去,倒是郑华秋将她一拉,笑着调侃:“云小姐,您这会儿身份不一般,可不能再像之前,随便抛头露面跟人打成一片了。” 云菀沁努努嘴,正要说话,那边传来小少年还显稚嫩的声音:“姐姐!” 郑华秋忙下车,福了一下:“云家少爷有礼了。” 云锦重双手背在清瘦的腰后,客气道:“姑姑好,我想同家姐单独说个话,不知能不能通融。” 这小少年未来说不定是王爷的内弟、皇上的亲戚,郑华秋哪里敢说不,见这少年被教养得极好,温文尔雅,不过十岁左右便有股大家之气,难怪有个能做王妃的姐姐,看来前途也是不一般,心下更是欣悦,道:“云少爷且慢聊。”先退了下去。 云菀沁见弟弟脸上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道:“怎么了?” 云锦重见郑华秋走远,脸一松弛,再装不出沉稳样子了,小鼻梁一皱,几步凑近,像是打量鬼似的打量了姐姐一道,低声道:“姐,好啊!什么事儿都瞒着我!不够仗义啊!” 云菀沁早料到他得要问,只是没想到这么快,挑眉,明知故问:“怎么瞒着你了。” 云锦重亮了亮白森森的牙齿:“还敢装不知道,那夜接咱们出去过节的人,不是王府的管家,是王府的主子!对不对?就是秦王!” “什么过节啊过年的!”云莞沁装糊涂。 “还骗我?野味宴上我就看出端倪了,是说怎么这么眼熟!姐,我可是你弟啊。说,你们到底几时认识的,来往多久了?” 云菀沁伸出一只手,揉揉弟弟的脑袋瓜子,嘴角一扬:“这种心思若是用在学业上,我不知道能少操多少心!” 云锦重见姐姐卖关子,撇撇嘴,清楚她的性子,若不想说嘴巴肯定撬不开,又见自己同行的宫人在催:“云少爷,该回去了。” 云锦重只得打了个招呼,先走了,走了一半,好奇心还没满足,步子一止,扬起颈子:“对了,三皇子在哪儿?” 陪行的是个比云锦重大不了几岁的粉嫩小太监,一愣:“刚刚小的好像见到一班皇子在河边看人钓鱼呢。” 云锦重眼珠子一转,拍了拍小太监的肩膀,正儿八经:“我尿急,先去找个地儿小解,你先上车,我马上过去。” 小太监挠头:“那云少爷可得快些,不然……小的跟您一块儿去吧。” 云锦重猛摇头:“撒尿时被人看着,我撒不出来!你也别来催我,撒尿时被人催,容易得病。” 小太监哭笑不得:“行,那云少爷快些。” 云锦重点头,背着小手就往河边去了,远远一看,果真见着几名身穿紫金袍子的皇子在河边,似是有个侍卫在钓鱼,正都在那儿看着。 再近了几步一瞧,却没看到秦王。 难道没过来?云锦重有点儿失望,来都来了,不想放弃,又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没见着人,没办法,只能打道回府,再说了。 云锦重转身没走两步,迎面,一名光艳柔丽的佳人在一名侍婢的陪伴下,径直朝河这边走过来。 佳人与姐姐年纪差不多,头插珍珠卷云簪,一身桂子绿蟹爪纹金丝缎面袄裙,脚踩羊皮小靴,气态颇是华贵。 云锦重记得,这是皇上的侄女儿,永嘉郡主,见她行色匆匆,只顾着跟着旁边的婢子窃窃私语,倒也没多在意。 擦肩而过,云锦重却听见她的声音飘来:“……三皇兄是在林子那边吧?是一个人吧?” “是的,奴婢刚才去瞧过了。”巧月小声回应。 三皇兄?云锦重眉毛一挑,不是在说自家老姐可能要嫁的那位吧? 脚步刹车,小少年扭过头,眨了眨睫毛,暗中跟在了永嘉郡主身后。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禁忌感情 小河对面是一片静谧的小林子,比起小河这边皇子郡王们齐聚一起钓鱼捉虾之乐的欢声笑语,俨然幽静不少,是一处隐蔽无人的小天地。 落日熔金,洒在林子上方,显得金碧辉煌,气势苍阔,却又带着几许静谧,林子间断续传来归鸟回巢的叽喳,偶尔掠过树梢,才引起轻微的骚动。 永嘉还没走近,已经看见水边站着熟悉的人影。 男子身形如青松茂竹,气质却又如幽潭沧峦,披着白狐毛领的五龙爪绣纹大氅,坐在一块奇骏厚实的岩石上,红木拐杖斜靠在旁边。 一个人稍显寂静,没有河那边的热闹,却决不贫瘠落寞,与此刻的环境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她心神一动,颊上发热,她从来没有将他当成族内的兄长,从来没……第一次看到他,他就是自己心中的良人,无论他日后的地位,还是他目下的容姿、气度和仪态。 永嘉暗下挥挥手,示意巧月就在这等着,不要打扰,自己则朝水边走了过去。 巧月俯身应下,退到了林子入口处,给自家郡主放风,殊不知一具小身子板儿嗖的猫腰探了过去,隐在了一块大石后面。 夏侯世廷半个时辰前刚在车子上换过今天的纱布,在应大夫的叮嘱下,还是得接一接地气儿,伤口捂久了也不好,于是下了车子,走了几步,干脆打发了施遥安。 河那边,几个异母兄弟正围成一团,观水钓鱼,太吵了,这边清静,夏侯世廷已待了半会儿了,此刻看着时辰差不多,刚准备起身拿红木拐杖,女子纤细的声音传来,明知故问:“秦王哥哥一个人在这儿?” 夏侯世廷眉峰微耸,衬得五官更加精致英美:“永嘉,你怎么过来了?”眉目稍一弯,看得永嘉心跳宛如小鹿,越是扼腕叹息,大宣皇族内论姿貌,有几个能与他媲美,更不提日后还有滔天的权势,这样个男子,自己要是真的就这么放过了,那才是蠢! “嗯,”永嘉娇娇哝哝着走过去,跟每次与这男子相处一样,挑着一缕儿额前碎发,在嫩笋般的指间绕来绕去,看似漫不经心,尽显少女娇憨风姿,“永嘉见马车停下来,便去看看堂兄的伤好些没,却没看到人,只听施大人说堂兄一个人去转悠了,永嘉知道堂兄喜欢清静地儿,特意来找找,没想到心有灵犀,果然是在这里呢。” “嗯,也该回去了。”夏侯世廷挺了挺脊背,永嘉伸手去替他拿靠在岩石边的拐杖,一手夹住他胳膊,搀得紧紧。 “永嘉。”男子身子滞住,眉眼一沉,“不像话,放开。”永嘉笑笑,头一仰:“秦王哥哥的腿脚不方便,永嘉这个当妹妹的来搀你,谁能说什么闲话?再说了,永嘉只把你扶到林子口,然后再叫个肩舆把秦王哥哥载到马车上去,没关系,别人看不见的。” “放开,本王的腿又不是残了,不需要别人扶,更不需要肩舆。你年纪已经不小了,再过一两年,只怕父皇就要给你指婚了,再不要像现在这样,对你自己的名声不好。”男子声音已经有些不喜,却仍压着脾气。 永嘉见他不领情,反倒还训斥自己,红唇翘起,不服气:“永嘉搀扶一把堂兄都不行,秦王哥哥那次却能将大氅脱下来给了云小姐。秦王哥哥的男女之别,是因人而异吧?一点儿不公平。” 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夏侯世廷脸肌一动,倒也没反驳。 永嘉见他默认,心里更是气极,睫毛一扑,眸子罩上一层雾气:“秦王哥哥真的要与那云家小姐大婚了吗?萱萱真的要多个嫂子了么。” 这个堂妹,自小尽管对着自己亲厚,大半时候都是适可而止,知情达理,这些日子却尤其不一样,更加黏人。 夏侯世廷将她的手一抓,要往旁边扒,脸色已经有些不虞:“永嘉。” 永嘉用了把劲儿,跟个小孩儿撒娇一般,死死箍住男子修长的臂膀并不放,吐气如兰,一双目雾朦朦地盯住男子:“堂兄还记得那年咱们第一次在相国寺见面?我陪太后去寺里烧香,一个人跑到寺庙里玩耍,跑到寺庙后院的小园子,不小心撞见了一条小青蛇,朝着我吐芯子,我吓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幸亏遇到了那会儿寄住在寺庙的秦王哥哥。你为了救永嘉,不顾危险,冲上来就帮我把那条小青蛇拽起来,摔在石头上,因为担心永嘉害怕,头也不回地拎着蛇便走了,那份关爱和恩情,永嘉一直铭记在心。永嘉不是个不思回报的人,秦王哥哥为了永嘉,连命尚且都不顾,永嘉当时便立了志,今后秦王哥哥便是我最亲的人,没人能取代,秦王哥哥不管有什么难处,永嘉一定会全力照应着。可,可为什么,秦王哥哥如今反倒没有以前那么关爱永嘉了呢。” 年份有点儿久了,不过夏侯世廷听她一提,却还记得,确实是有那件事,那年自己十岁还不到,仍住在相国寺内,未建牙府,与其他小沙弥同居在后院一排厢房内,每天在寺内吃斋念经,担水种地,定期服药克制毒伤,跟小僧侣一样过着清简的日子。一日午后,他出屋给寺庙小园里的几亩菜地浇水,遇见个衣着锦绣的小女孩儿与一条蛇对望着,那蛇见着人,直起了身子,瞪着小女孩,吐着蛇芯子,小女孩估计吓到了,迟迟不敢动。 他记得自己当时想都没想,放下手中的水桶和水勺,卷起袖子大步过去,一把揪住青蛇的七寸处,然后“啪”一声打在旁边的石墩子上,拍昏了,心里也高兴得很,——这个月的药蛇,有找落了! 那时,姚光耀已经教过他用无毒且拔掉牙齿的蛇来吸取毒液的镇痛办法。 可哪里有那么多的蛇,每条蛇用过后,体内就已经带了他的毒,再不能用,都是一次性的,所以随时找蛇成了他的日常任务。 遇到一条,他当然是忙不迭地过去将蛇给收了…… 没料到,这堂妹却一直以为是他不顾性命地救了她,从此感激涕零,记到了心里。 夏侯世廷有些好笑,却轻咳两声,古井无波:“照应本王?你个小丫头片子,要怎么个照应本王?” 小丫头?永嘉郡主只恨不能剖开这具外壳,露出核儿,让这男人看看自己,并不是什么平凡的小丫头片子,暗示:“永嘉知道秦王哥哥的抱负和才智,一向不输给其他皇子,欠缺的不过就是展露的机会,母族血统也是个绊脚石。秦王有位份,永嘉有皇上的宠爱,秦王在宫外,永嘉在宫内,若然秦王有什么需求,永嘉一定能帮秦王里应外合,帮秦王达成夙愿,这是别的女子都无法做到的事,更别提那些只懂在闺中调脂弄粉、养花种草的官宦小姐。” 秦王的正妃不管是谁,如今,都不可能是自己,这个道理永嘉虽然明白,可若是个木讷愚钝胆小、方便拿捏的多好,怎么偏偏就是那不安分、一双眼生生能看进自己骨子里的云氏? 这么一想,倒还不如叫那郁柔庄上位呢。 对他的念想,现阶段,只能藏在见不得人光的的阴暗处,可是她也不能闲着,要证明自己绝对比他未来的王妃好上一百倍。 永嘉搅了搅腮前秀发。 “别的女子”四个字,说得尤其重,最后一句,意有所指,听得云锦重身子一直,这不是说姐姐又是谁? 灌木丛后,云锦重深吸口气,他年纪还小,也说不上这场景哪里不对,就是觉得那郡主不该靠得秦王那么近,嘴巴里更不应该埋汰姐姐,只知道那秦王可能是未来姐夫,别的女人休想碰得。 云锦重越,胸口越是没来由堵上一口气儿,火气上头,拣起地上一把小碎石子儿,朝前面的目标扔去。 “刷”一声,石子儿破空飞去,天女散花一般,一颗不落地掷到了永嘉身上。 “哎呀——”永嘉被打得生疼,尖叫一声,缩手回来,恼火得很,四处乱望,定是有人在旁边偷听! 夏侯世廷眼色一暗,声音骤然厉起来:“谁?” 巧月听了这边动静,早就过来了,一把将云锦重的衣领子一拎抓过来,将云锦重往前面一推:“殿下,郡主,是这小子。” 永嘉知道面前清秀俊朗的小少年是云菀沁的弟弟,脸色一紧,这是干什么,派弟弟来盯自己的梢?只装作不认识,斥了一声:“听贵人的墙角?还暗中偷袭?活得不耐烦了?不知是哪家的子弟,这么没家教!” 少年一张俊秀小脸上盛满鄙夷,并没回应永嘉郡主,只将巧月箍住自己的手打开:“别拉拉扯扯的,男女授受不亲不懂?抱着人家的袖子这么亲热干嘛,也没看别人愿不愿意给你抱着!” 巧月脸色尴尬,永嘉却明白了,这是在指桑骂槐呢,简直就跟他那姐姐一样,叫人不舒坦的功夫倒是厉害得紧!寻不到云菀沁的错处,眼下她弟弟正冒犯贵人,难不成还寻不到? 冷笑一声,永嘉语气凉飕飕,见秦王暂没开声,摸了一把被石头掷得生疼的纤臂:“巧月,将这油嘴滑舌的小公子送到内务府那儿去!看看殴打皇亲是个什么罪名!” “是,郡主。”巧月将那云锦重的胳膊重新一拽,拖了两步。 静默了半会儿的夏侯世廷却是扭过头,目色幽深:“殴打皇亲?这个罪名是不是大了些。” 永嘉晓得他这是要维护那云家小子,却也不好跟他对着干,哝了哝粉粉鼻头:“皇兄,永嘉的手都被他砸到了,还不知伤了没。” “你抬起来。”男子挑了眉。 永嘉还没会意是什么意思,男子已经将她的胳膊顺手一拎,半空转了个圈,语气淡漠:“袖管没擦破,关节没错位,骨骼尚完好,拿着也没见你喊疼,哪里伤了?”目光又落到云锦重身上,俊颜上的笑意若有似无:“还不过来,搀本王回车子上去。” 干干脆脆,毫无拖泥带水,说得永嘉一口气梗在胸,竟是连反驳都不知道往哪儿下嘴。 云锦重又不笨,哪不知道秦王是在给自己解围,长长应了一声,一溜烟儿甩开巧月的桎梏,跑到秦王跟前,一手扶好了。 夏侯世廷一手扶着拐杖,一手搀着比自己低两个头的小少年,走了两步,忽的扭过头,面上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永嘉刚刚提过的建议——” 永嘉郡主瞬间宛如被人注射一剂强心针,纤细的身子一直,双目发亮:“秦王哥哥——。” “——另择下家罢。堂兄真没你想象中的那么雄心万丈,有野心,固然是好的,但也累,本王身子不甚康泰,受不得这辛苦,你口里’调脂弄粉,养花种草‘的那类人,正合本王胃口。” 语气明明慵懒轻缓如棉絮,却又是冷如钢刀,字字掷地有声,戳人肉骨。 一席话将永嘉又打落了凡尘。她一个激灵,料不到他会这么拒绝自己。 云锦重趁热打铁,已是回过头,做了个鬼脸,狠狠吐了吐舌。 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出林子,施遥安见三爷迟迟没回,已经寻过来了,见着这两人在一块,一惊,忙过来。 云锦重见他随扈来了,就是立冬那晚一起去的人,撒了手,嘀嘀咕咕:“果然就是你啊,还装得挺像啊,还说什么是王府管家呢,骗小孩是一把好手,也不知道骗过我姐姐没……” “大胆,云少爷怎么对王爷说话的?”施遥安虽然知道三爷看在云菀沁的面子上绝不会怪罪,可场面上还是得斥一下,这语气明显敷衍,软软温温,慵慵懒懒,像是生怕吼重了得罪了未来王爷内弟,连夏侯世廷都忍不住望他一眼,施遥安当没看见,偏过头。 “王府管家是你猜的,”夏侯世廷平静地辩解,脸上毫无羞愧色,“本王只说自己是替皇家打理庶务而已。” 云锦重没功夫跟他绕圈子,一本正经,提前给个下马威:“王府管家也好,王府主子也罢,我都管不着,我只知道想当我云小爷姐夫的,一定要好生待我姐姐。不然,”顿了一顿,先退后十来步,离得远些,秦王这会儿腿脚伤了不要紧,可他身边那随扈却是长得孔武有力,“不然小爷我一定闹得你王府鸡犬不宁!哼!我姐可也是有兄弟和娘家撑腰的!” 施遥安正要上前去揪他耳朵,却被自家三爷喊了回来。 夏侯世廷看着云锦重飞跑走了,将这小孩儿的话回味一遍,怎么咂巴怎么都觉得甜丝丝,半晌,挑挑眉:“走吧。” 云菀沁这边,被郑华秋拦着不让下去乱闲晃,只得先扒在马车边,瞧着外面风景,正看着看着,身子一直,风景有点不对头了,一大一小出现在视野里,揉了揉眼,没看错,那不是弟弟正搀着某人嘛,直到看着那人被接上马车,叫郑华秋将弟弟喊了过来,眉一拧:“去哪儿了。” 云锦重也没瞒着,将刚才跟踪永嘉郡主之后的事儿,巨细无遗地统统交代一遍,他贪玩归贪玩,真正念书时,脑子瓜还是好使的,记性尤其厉害,转述起来,一个字都能不落,说得绘声绘色。 云菀沁心中晃过什么,只觉得这么多天的猜测,总算尘埃落定。 在荀兰马场就觉得奇怪,今年秋狩为什么人来疯,都挤在了一堆儿,往年从不来的,全都来了。 果然啊。 哪里是巧合?那永嘉郡主就是奔着秦王来的。 永嘉郡主——不是里溧阳王的亲闺女儿、皇上的亲侄女儿么!这种注定难得发芽的禁忌感情,还真是叫人——恶心,天下是没男人了么?偏瞧上自个儿的兄长,犯得着么?可听弟弟的转述,明显的,永嘉郡主已经是做好前仆后继的准备了,这一点,还真跟宠她的那个亲伯父宁熙帝差不多了,贪恋臣子的妻房,还有心将旧日情人的女儿收入宫里! 难怪宁熙帝这般宠永嘉郡主,原来臭味相投,伯侄两个都爱玩禁恋。 云菀沁蹙了蹙眉,突然脑子又有些闪念,想起驿馆林若男的案子……若半夜进来放蛇的人,原本真的是想害自己的,而失败后,凶手将蛇栽赃放进了郁柔庄的行囊……不管怎么陷害,害的都是跟秦王有关的女人—— 那么,还会是谁呢! 她了然于胸,只可惜暂时没证据,全靠自己猜测。 “姐,”云锦重见与陷进沉思,迟迟不说话,只当她不大高兴,笑嘻嘻地安抚:“你放心,我那秦王姐夫还算争气!临走前将那狗屁郡主气得够呛……”说着,将秦王对着永嘉郡主的话又说了一遍。 姐弟二人正在说话,云锦重的声音渐渐低下来,使了个眼色:“姐……” 永嘉郡主后脚出来,正瞧见云家那兔崽子跟云菀沁嘀嘀咕咕,步子一滞,干脆调了头,悠悠踱步过来了。 云菀沁目色清寡,叫弟弟先回车子上去,趴在窗户上,佯装看风景。 “云小姐,”巧月见这云家小姐不下车子,眉头一蹙,这是哪里来的高傲劲儿,重申了一次,“郡主来了。” 下车?行礼问安? 云菀沁巧笑倩兮:“郑姑姑提醒了,臣女这会儿的身份,不好再像以前随意抛头露面,永嘉郡主,”轻柔了几分,“请自便了。” 自便?永嘉捏紧了拳,这一世,还没人这么跟自己说话过,这个云氏,还没当正式成为皇子妃,就已经傲娇得很了!倒也是啊,堂兄当了那么多人的面,转赠金翡晶给她,暗示要她当妃,给足了她天大的面子,叫她出尽了风头,最后还有蒋皇后和蒋国舅亲自发话恳求皇帝赐婚,若是自己,也得横着走啊! 这云氏,还真是宠上了天! 巧月冷笑了一声:“云小姐虽有皇命赐婚的身份,可这会儿不是还没成王妃么?无论如何,郡主驾到,你身为臣宦女眷,迎见施礼是基本规矩,云小姐如今这样,就是未来要当王妃的女子该有的风范和礼仪?” “我再不懂女子该有的风范和礼仪,”云菀沁笑意不减,托着雪玉香腮,一派悠闲自得,“也知道什么是伦常道德。无视伦常、肖想族兄,非人,牲畜矣。” “你——”巧月气极,可人家没点名道姓,也不能接过来,那岂不是不打自招!永嘉郡主亦是变了脸,却又镇定下来。 永嘉郡主缓和了脸色,款款上前:“云小姐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云少爷年纪小,有时候看到什么,传话也会不清楚,永嘉与堂兄感情不错,自然有时稍显亲昵,可绝对不会有什么,”弯唇一笑,尽显天真无邪,“云小姐可不要误会了。” “臣女自然知道你们不会有什么,”云菀沁笑容自信,“你们的身份和关系永远逾越不过去的,郡主,永远只是郡主,这个不用特地解释,刚臣女不是说了么,伦常道德,这是做人的最基本底线,我是懂的。” 永嘉郡主牙关一紧,笑意凝结,牙齿磨了两下,拂袖离开。 * 秋狩队伍前后抵达京城,云菀沁携着弟弟,换了一亮金盖赤缨马车,被送回了府中,彼时已是天黑,可家中却是灯火通明,亮堂堂如白昼。 宅子门口的阶梯下,除了莫开来领着家仆提着灯笼,连云玄昶都搀着童氏,领着怜娘、方姨娘、黄四姑等一行人在后面等了小半晚。 郑华秋先行下车,撩开帘,将云家姐弟迎了下来。 童氏等人一看那年青女子举止端庄,仪态不凡,就知道是宫廷女官,这个孙女儿,果真是要当王妃的人了。 童氏高兴得皱纹迭起,亲自下阶拉住孙女儿的手,怜娘也跟着老太太一块儿上去,陪在旁边,听老太太嘘寒问暖,黄四姑、茂哥和竹姐一并窜过去,套起近乎。 莫开来提前听说了妙儿的事,想问又不敢。倒是云菀沁看出他心思,先望过去,道:“莫管家,你放心,妙儿在城门口换了车子,被宫人送进宫去了,现在只怕已经接旨封了寓所,成了后宫的选侍,皇上承诺过,等时间长些,积攒一些资历,便册为贵人,从今以后,荣华富贵是享不完的,再不会过苦日子了,也不会再提心吊胆,总想着有人要将她送走了。”说这话时,淡淡瞟了一眼阶上的爹。 莫开来听了,这才放心了,脸上更露出一丝欣慰。 云玄昶虽然也早就听说妙儿的际遇,可眼下被女儿这么一提,脸色仍是讪讪,哪里又会想到那个乡下老婆生的丫头,竟有这个福分! 惟独方姨娘痴痴木木,有些没回神,只当自己的女儿是云家嫁得最好的,没料这一个也混了个皇家的正派媳妇儿!而且魏王现下岌岌可危,弄得桐儿也没法儿风光,只怕还要受牵累,更是可恨! 不过……听说那秦王的生母是个北方外族人,他身子似是也有些不好,成日憋在府中,差事也不过是宗人府的闲职,却也不见得多好! 这么一想,方姨娘努努嘴,看来,自己桐儿也不见得比云菀沁差,最多——也能打个平手! 几人进了宅子,到了正厅,问候了几句,天色不早,童氏亲自送郑华秋出府回宫,又送了些答谢礼,怜娘也跟着老太太出去送客了。 云菀沁叫人将弟弟送回房间去歇息,呡了几口热茶,消了一路风尘,想郁柔庄早就回京了,开口问起爹郁柔庄这会儿的情况,听了之后,倒是一惊,脸色紧绷起来。 ------题外话------ 谢谢mayueyu2002的月票,繁花似锦的紫色的2张月票,syr34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二章 贪嫁妆?没门! 原来,郁柔庄被押回京城后,因头伤未愈,一直昏迷不醒。 郁文平去找了贾太后和太子痛诉陈情,只说女儿这个样子若是交由刑部去提审,非但审不出个什么,牢狱里那种条件,肯定会没命,请求暂时不要将女儿收监。 郁柔庄生母,郁家的诰命夫人华国夫人又哭哭啼啼进宫,捶胸顿足,非说自家女儿是冤枉的,贾太后是个最念旧情的,加上架不住郁文平夫妇的攻势,一来二去,叫郁文平先领着这女儿回府养伤,等醒了以后再交由刑部,太子便也依了太后的意思。 郁柔庄被领回了宰相府后,被软禁在闺房内,郁文平请了好几个大夫,连相熟的太医都请去了,全都束手无策。 直到昨天,就是秋狩队伍抵京的前天,郁柔庄才醒了,却只会留着口水痴笑,丫鬟不小心掉在地上的糕点也拣来丢嘴里嚼,完全不认识人了。 郁文平哭着上禀太后和太子,说是自家女儿的脑子撞坏了,怕是难得好了。 贾太后一惊,派朱顺带着太医去看了一下,朱顺和太医带话回来,那本来冰清玉洁、眼高于顶的郁小姐果然已经成了个疯子,浑身脏兮兮,只会傻笑,连自个儿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贾太后虽恼火郁柔庄犯下这种重罪,可眼下这种情景,人都傻了还审什么,便先缓下来,让那郁柔庄住在郁府。 ** 回京第二天,宗人府来了人到云家,要了云菀沁的生辰八字,批合以后,云玄昶在宫中正式接了嫡长女的婚旨。 云玄昶携着圣旨回家当天,云家一片沸腾。 童氏高兴坏了,尽管不识字儿,还是将云绸黄绸婚旨拿来放在灯火下,横着竖着看了又看,回西院的路上,还在兀自碎碎念着。 方姨娘搀着老太太回院子,一路上听着老太太将那大孙女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恨不得云家就数她这女儿最有出息,心里酸溜溜,自家女儿也是嫁了个王爷啊,虽说不是正的,但起码赶了个第一啊,而且魏王那可是当朝最得宠的皇子啊,当时怎么就没见家人怎么夸过呢,终是忍不住了,撇撇嘴,低嗤了一声。 童氏听见了方氏的不满,脸一垮:“家里有喜事儿,你苦着个脸干什么?桐姐儿运气不好,没押对宝,害得咱们云家如今还在提心吊胆,生怕受了牵连,难得沁姐儿能替咱们争一口气,你要是再摆出一副酸倒牙的苦哈哈模样,坏了咱们家最近的运气,我叫你好看!” 方姨娘不敢说什么,却是蹙眉嘀咕:“……老太太就算掌妾身的嘴,妾身也得说了,不是妾嘴巴讨厌啊,老太太也别高兴到前面了,那秦王的出身你应该是听过的,亲娘可是北边送来和亲的蒙奴人,一向就不受皇上的重视,那赫连氏十几二十年了都升不上位份,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再说了,不是贱妾危言耸听,咱们朝廷和北边的蒙奴关系时好时坏,若是有一天大动干戈起来,两国一正面交火,您说,那个蒙奴人赫连氏能受皇上待见么?秦王又能好么?这可比魏王那事儿大多了啊,别说贱妾乌鸦嘴,若真的有这么一天啊,秦王的下场可比不上魏王呢!” “你——你还真是一张乌鸦嘴!”童氏气急败坏,一个巴掌抬起来,还真的要甩过去,却又叹了口气,落了下来,不得不说,方姨娘的嘴巴虽臭,可考虑的事也不无道理,被她这么一搅和,童氏本来高兴的心情都黯了不少。 几天后的早晨,宗人府的官员上门过定纳征,秦王府的高长史作为男方那边的代表,也一起随同上门,送来皇家聘礼,只等钦天监择吉日,临走前通知了云玄昶,这会儿便能开始给小姐置办嫁妆了,云玄昶自然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等宗人府官员和高长史一走,童氏急着去看皇子正妃的聘礼,出了厅,直奔天井。 方姨娘和怜娘、蕙兰也紧跟在老太太后面,不敢怠慢了,那次童氏与老爷吵架后病倒的事儿,几人都铭刻于心,知道了这老太太在老爷心中的地位,是不能得罪的,这些日子也都处处左右侍奉,讨童氏欢心,尤其方姨娘和怜娘,暗中较劲儿,谁都不甘愿落后。 天井内,聘礼安安静静摆放在青石地面上,箱匣上系着大红绸缎,等待着新主的观赏。 总共三十四大抬,二十四小抬。 方姨娘跟在后面一瞧,心中一颗大石落地儿,面上浮出几丝轻蔑的笑意,前些日子桐姐儿出嫁时,她也了解过皇子娶媳的排场,按照大宣的礼制,亲王娶正妻的聘礼规格确实是三十四大抬,二十四小抬,但这只是最基本的标配,一般来说,稍微得皇上心意的皇子,或者母舅家势力旺的皇子,一定会酌情加多,几个娶了正妃的皇子中,大皇子二皇子当初的聘礼都是超过标准规格五六十抬呢。 而如今放在地上的一抬都不多,足可说明,有异邦血统的皇子,到底不受重视,就是比不上本土出产的皇子。 皇上对这个秦王,始终还是有些打压之意,无论在他的职衔,还是婚事上,都不大愿意将他抬得太高。 嫁去当正妃又如何?嫁个手中无实权,又没什么宠的病弱王爷,有什么好得意! 这般一想,方姨娘的胸脯都挺高了,这几天的酸气都消了大半截儿。 童氏自然也清楚这里面的道道,想着前儿方姨娘的那一番话,不免叹了口气,蕙兰善解人意,宽慰道:“老太太,可别忘记了,大姑娘还收了秦王的一套金翡晶呢。那东西,可比什么聘礼都贵重啊。” 哦对,还有一套金翡晶。童氏一听,眉头又舒展开了。 怜娘心中却是咯噔一声,被云菀沁缴去了的四千两银子到现在还肉疼,前几天见着云菀沁秋狩回来,不单攀上了王爷,还得了一套上古珍玩,更是心思大动,这大姑娘,怎么这么会吸金,到处都能敛到财。 可那套金翡晶,云菀沁一定会当做嫁妆带走。怜娘脸色又黯然了几分。 若是能留下来多好,环顾云家如今的后院,没有能话事的主母,老太太迟早要回乡的人,那方姨娘不堪一击,蕙兰刚提拔上来,惟独自己最是得宠,老爷对自己说一不二,言听计从,当心头肉似的,疼到骨子里。那套东西,落在自己手上大有可能…怜娘想着咬了咬唇,有些激动。 * 喜事临门的同时,云菀沁又从爹那里得了信,林若男一案中,郁柔庄虽然是最大嫌疑人,可如今因为成了傻子,又因郁文平求情,宁熙帝最终压下这件案子,被迫当成意外结案。 虽然林大业不大服气,可一来皇上已经发了话,二来那郁柔庄眼下这个样子,比死好不了多少,也算是能消了一口气儿,便也不说什么了。 如今,郁柔庄被单独养在郁府大宅外的一所别院内,远离人群,足不出户,只由绿水一个人伺候。 往日邺京聚集万光华彩的璀璨名媛,一夕之间,变成了角落里无人过问的落毛鸡,每天只会傻笑着流涎,云菀沁听了,不禁有些沉默。 初夏却还不解恨:“那个郁柔庄活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她没被砍头,还算是老天爷便宜了呢!”云菀沁秀眉一敛:“若不是她杀的呢?” “不是她杀的?”初夏一愣,小姐是说那郁柔庄被冤枉的,不过就算是,依郁柔庄平日为人处事不招人待见的样子,便是冤枉的也不招人同情,“就算是冤枉的,为什么不冤枉别人,非要冤枉她?说明她多遭人厌恶!还有,郁柔庄不是故意一路上给大姑娘穿小鞋么,那晚上不是还到大姑娘房间给下马威,打了妙儿一耳光么,若她没有这些恶行,别人也怀疑不到她头上呢!说来道去,还是两个字,活该!” 话没说完,云菀沁正色开口:“换衣裳,去郁家别院。”即将大婚,又刚秋狩回来,童氏怕她太累了,叫她好生待在盈福院养精神,免了一天两回的请安,也不叫人来打扰她,这会儿也清净,偷偷跑出去,不会有人晓得。 初夏见大姑娘认真的,也没多问,拿来外袍和帷帽给她换上,陪着她出去了。 郁家家业大,外宅别院也是多不胜数,大半都是几代天子赏赐,云菀沁从爹的话语里知道郁柔庄是住在靠西城的一处偏僻地方的宅院。 郁家出了这么个疯女儿,自然也是脸上无光,有多偏僻送多偏僻。 宅院内,一名身穿绿色袄子,头戴大红色芍药的年轻女子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披头散发,正在傻兮兮地笑着,嘴巴里胡言乱语:“……你是石头缝里的狗尾巴草,我才是牡丹,嘿嘿……我才是牡丹!”说着便将狗尾巴草狠狠摔在地上,踩了几脚,加重语气:“哼!你凭什么跟我争!乡下佬的寒门女儿,爹当再大的官也流着乡巴佬的血!我是谁?我姑奶奶是大宣的皇后,我祖父是国公,我爹是宰相!哼!我这就把你这狗尾巴草踩烂!” 院子外,初夏瞧着郁柔庄如今的形状,摇头:“都这样子了,还是狗改不了吃屎,她这种性子,别人只能比她差,不能比她好,有这一天也不奇怪。” 云菀沁没有说话,紧紧盯着墙内疯掉的女子。 早十来天前,郁柔庄还是眼睛长头顶上、根本不拿正眼看人的骄矜千金,处处给自己下绊子,不把自己压下去不罢休,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倒还真是世事无常,而关键是,前世这个人本该是大宣后宫的昭宗皇后。 她心头猛的跳动了起来,重生一次,尽量阻止了前世一些事,例如白氏的坐大和怀孕生子夺产,避免嫁进侯府陷进那场悲催的婚姻,以及抢回弟弟的抚养,防止弟弟被捧杀,可这些毕竟是内宅琐事,却没料到,竟将郁柔庄本该是皇后的历史也改变了。 郁柔庄真的不会再是昭宗皇后了? 正在沉思中,墙内飘出女子不耐烦的声音。 绿水坐在台阶上,拢着袖子,见郁柔庄迟迟不肯进屋,啧啧了两声:“小姐,外面冷死了,进去吧。” “你吵什么吵!”郁柔庄又弯腰掐了一支狗尾巴草,恶狠狠瞪了一眼绿水,“我不进去!我要踩狗尾巴草,踩死她!” 绿水本是宰相千金身边的大丫鬟,也算是吃香喝辣,如今被她牵连,只怕下半生得在这小宅院里伺候她,已经够窝火了,唰的站起来,懒得管她,自己进去了。 见天井无人,云菀沁叫初夏在外面等着,进去了。 她走上前几步,安静地看着郁柔庄。郁柔庄手里捏着狗尾巴草,看见进来的女子,盯了半天,却显然一脸茫然。 云菀沁摘下一根狗尾巴草,捏在指间不经意地把玩着,走近她,坐在了墩子上,目视前方,仿若自言自语:“林若男被窝里的蛇,是你放的吗?” “蛇……蛇……”郁柔庄手一松,草掉了下来,瞳仁紧缩,又放大,脑子受了刺激,断断续续好像有些闪回,却又像是断了弦一样,忽的捂住头,蹲下身子低低咆哮:“蛇!他们从我行囊里搜到了蛇!皇后非要说我杀人!不是我,不是我……” “胡说。”云菀沁跟着蹲下来,将她腕子一拎,冷冷看着她,眸内有碎冰零雪,“明明就是你放的,你那天半夜偷偷来过我们房间,本来是想害我,在我被窝里放蛇,却没想到我同林若男调换了床铺,以至于误杀了林若男,是你,对不对,你一直想我死!想我死!那蛇,就是你放的,是你放的!” 一字一字,若钢刀砸肉,铁链穿骨,冷到了极致,刺激得郁柔庄癫狂起来,挣扎出来,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是我!不是我放蛇!真的不是!” 云菀沁今儿来就是为了要个肯定。 傻了的人不会撒谎的,看着郁柔庄此刻的样子,她基本能确认了,想要害自己的,果真另有其人。 她脸色缓和下来,宛如冰雪消融,暖阳复升,温柔地将郁柔庄扶起来,语气像是哄小孩子:“那你知道谁将蛇放你行囊里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郁柔庄茫乱地摇头,重复着:“不是我,反正不是我。” 云菀沁唇一动:“郁小姐,永嘉郡主跟你关系很好,是不是?听说你自幼进宫跟她就经常见面,堪称是情同姐妹,对吗?如果说有随便能够接近你私人用品的人,永嘉郡主……绝对算一个吧?你说,那蛇,会不会是她放的?” 郁柔庄喃喃,只听见永嘉郡主和蛇两个字,脑子里往昔的记忆勾起来,傻笑起来,胡乱说起关于永嘉郡主的一些琐事:“永嘉,呵——永嘉呵呵,永嘉不怕蛇的哦,呵呵,她不怕哦!她说她小时候去相国寺碰见过蛇,吓了一场,后来就再也不怕了……呵呵呵。永嘉郡主是皇上最宠的侄女,也是我最好的手帕交,嘿嘿,那些官宦小姐想巴结我,我才不理,只有永嘉郡主那种地位的才配当我的手帕交。嘿嘿……对了,永嘉还曾经对我说过,说秦王的地位,配不上我哦,我值得更好的皇子哦。” 云菀沁再不需要继续问了,看来已经可以确定了,就是自己想的那样。 她颇可怜地看了一眼郁柔庄,朝外面走去。 看来,永嘉郡主从一开始接近郁柔庄,不过也是为了秦王。 这郁柔庄,自幼到大傲慢矜雅,众生无不在她的眼界之下,却不想被居住深宫的一名郡主玩弄在手掌间,当作枪使,一直对她灌输未来夫婿的不好,自个儿倒是一天到晚贴近手帕交的夫婿,最后还将她踩了下去。 最亲密的手帕交,竟是最觊觎她位置的女子。 回了云府时,云菀沁和初夏从侧门进去,刚走进盈福院,却见月门前站着个老婆子,是主院那边管事儿的。 撞了个正着,云菀沁没机会躲,干脆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打从宗人府那边过了定,家里上下对自己的态度更是好,便是连爹,对自己说话的声音都低柔了好几度,别提下人了,简直就跟奉观音似的。 果然,那婆子见大姑娘的样子像是出去过,虽一讶,却装作没看见,谄笑着走过来,点头哈腰:“大姑娘,老爷回来了,在正厅那儿,唤大姑娘过去呢。” “我进去换件衣裳就过去。”云菀沁一边往里走,一边不徐不疾地说。 “嗯嗯,”老婆子跟在后面,“大姑娘慢走,不急,今儿外面起了风,老爷嘱咐您过去时最好披个披风呢。” 居然有这么窝心?云菀沁一疑,与初夏对视一眼,披了个蔓枝纹素银羊毛披风,去了正厅。 厅内,云玄昶坐在主位上,已经等了一会儿,怜娘身着藕色丝袄,下身莲子褶裙,正在旁边端茶送水服侍着,不时柔柔笑着,与老爷说上几句。 见到云菀沁来了,怜娘搁下茶壶,叫下人端椅子奉茶,声音是一贯地娇柔得能滴水:“还不快给大姑娘脱下披风,再去拿个汤婆子捂手,天冷,仔细叫大姑娘着凉了。” 云菀沁路上奔波,风尘仆仆,刚回来这几天有些累,大半时候在屋子里歇息恢复体力和精神,余下时间又忙着查看香盈袖这些日子没看的经营情况和出入账,如今才注意到,这个二姨娘比之前秀美丰润了不少,举止言谈也大方端庄多了,哪里像是瘦马馆出来的!刚抬上姨娘的时候,怜娘还有些唯唯诺诺,大气不出,像个小媳妇儿,自己出门到现在十来天不到,她已经指使着下人干这做那,俨然就像是这云家的女主人。 看样子,被这个爹已经是宠上了天。 云菀沁见她也在,莫名有了几分豁然开朗,只怕今儿爹叫自己来,没什么好事。 喝了两盏茶,云玄昶说了两句宗人府那边的婚前交代,云菀沁一一答应着,待爹交代完了,眼皮一抬,见怜娘站在爹的后面,偷偷用手抓了一把他的袍子角。 云玄昶被爱妾暗中一扯,立刻坐直了身子,深吸一口气,搁下了茶杯:“沁儿,今儿叫你来,还有关于你嫁妆的事,想同你商议一下。” “爹请说。” 云玄昶端起茶杯呡了两口,蜷起手掌凑口轻咳两声,正襟危坐:“沁儿,三皇子秋狩送你的那套金翡晶,你打算怎么安排?” 那套金翡晶被运回京城后,云菀沁当天晚上本来叫人搬到自己盈福院去,云玄昶却阻止了,说是御赐之物,太过贵重,女儿的院子中没什么保险柜匣,不安全,暂时收罗在府中的库房。 云菀沁当时也没反驳,只笑了一笑,也好,库房确实保险一些,只顺着云玄昶的意思,说既然是御赐物,得要更重视,干脆用三个大小规格不一的柜子锁住,然后每个柜子的钥匙,她、云玄昶、莫开来三个人,人手一把。 这样一来,谁都别想单独开,必须聚齐三个人。 云玄昶没想到女儿来这一招,可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答应了。 现在,云菀沁一听爹的话,基本已猜出他叫自己来的意思了,再看看他身边的姨娘,更是唇角一扬,不消说,又是这小妾煽了什么枕头风,反问:“爹觉得怎么样安排是好?” 云玄昶脸不红气不喘,说的也是理直气壮:“虽说是三皇子给你的礼物,但你既然还是在室闺女,道理上说,是不应该有什么私产的,财物都应该是属于父家的,况且那金翡晶价值实在太贵重了,你年纪太轻,为父的一来怕你保管不好,二来怕你遭人骗了,依为父看来,不如先将金翡晶交由娘家保管。你看如何?” 云菀沁浅浅笑着:“这不正锁在家中的库房么?是由娘家保管着呐。” 这叫给娘家保管么?三个柜子锁着,她拿着最后一道柜子的钥匙,他就算想看一眼都不成。云玄昶眉头一皱,开门见山了:“爹的意思是,爹会给你准备十里红妆,陪嫁财物上绝对不会亏待了你,让你风光嫁进王府,绝对不会被人瞧不起。至于那金翡晶,你就留在娘家,由娘家给你保管着。不是爹贪图你的东西,日后你要是想要,我再还给你。” 还给我?云菀沁眸子噙着凉笑,吞下去的肥肉,还能吐出来?想要霸占自己的东西,还说得冠冕堂皇。 这个姨娘,倒还真是野心越养越大,收了她那四千两倒是不甘心了?打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了!连秦王送她的上古珍玩都想肖想!就算她不要,几时又轮得了这小妾?想贪自己的嫁妆私产?没门儿! “那女儿若是非要带着金翡晶出嫁,爹是不是在陪嫁财物上就亏待女儿呢?”云菀沁慢悠悠拿起茶杯,抚了一下杯盖,气定神闲。 “你,你这叫什么话!”云玄昶勃然大怒,一拍桌案,震得茶杯哐啷一飞,溅出些茶水,“我这是为你着想,女儿家得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你留点儿财物在娘家,由父亲先给你保管着,有什么不对?且这云家,还有你的亲弟弟呢!你这不孝女,倒将咱们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啧啧啧,还没说什么呢,就狗急跳墙,撕破脸皮了,心里还不是有鬼!云菀沁呷口茶,娇嫩的唇瓣贴住瓷杯边缘。 云玄昶见她淡然恬静,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气得更是脸色通红,怜娘见状,在一边咬了咬唇,低声道:“大姑娘,老爷也是为你着想啊,老爷是您的亲爹,云家的人,才跟您有血缘关系,总不会害您的啊,前儿送来的聘礼,在皇子中算寒酸的了,秦王的背景,大姑娘比我们应该还清楚……老爷也是为您操心了好几天,怕您将来吃苦,为您保管着,给你多留条后路,万一以后有不时之需,你也好调用啊,可若是都带过去了,风险太大了……” “闭嘴,有你说话的份吗?” 哐啷一声,云菀沁将粉瓷茶杯搁在了案上,尖利而凌冽,“姨娘”两个字,尤其的震慑人心。 怜娘一惊。 “什么时候姨娘变成了当家夫人,连嫡小姐的陪嫁都要操心了?姨娘这手,伸得可够长啊!”云菀沁扬起下颌,凝视着怜娘,目光轻慢,话锋阴厉。 怜娘咬着玉腮,不吭声,泪珠子咕噜咕噜地滚下来。 “够了!”云玄昶见爱妾受委屈,又是一拍桌子,给爱妾出气儿,“云家养育你十几年,你既然将咱们都当成了贼,提防得这么紧,为父的也不逼你了!那套金翡晶,你要拿便拿去!不过备嫁的事儿,后院无人,你奶奶身体刚痊愈,方姨娘那性子,做事儿不稳重,这次,我还就是要怜娘代管着!这次你陪嫁的事便都由她来做主!” 哟,要怜娘来操持?岂不是又给她一次争面上位的好机会? 云菀沁扯顺了裙角儿,恬然一笑,站了起来,秀黛微挑,毫不掩饰满脸的鄙夷和嘲讽:“女儿要嫁的是皇家,爹要个瘦马馆出身的小妾给我操办陪嫁事,是您自己不要面子,还是不给我面子,或是……不给皇家面子?” “你——”云玄昶气急,却又无话好说。 怜娘脸色黑得跟什么似的,却紧紧尾随在老爷身后,如莬丝花一样。 “哦对了,爹都这么提说了,倒还真是个问题呢,后院无人,祖母病体初愈,方姨娘无才无能,母亲又被禁足佛堂,那么,”云菀沁笑笑,“便由女儿亲自准备嫁妆吧。爹若觉得不好,便将蕙兰借我,到时对外就打着祖母和她的名义吧。”这一世,她自己来操持,照样十里红妆,外人甭想拿走娘亲留给自己的一毛一厘! “大姑娘才说瘦马馆出来的不合适操办陪嫁事宜,怎么又叫蕙兰帮你的手?”怜娘气不过,哽了两泡泪儿,万般的不服气。 “是啊,”云玄昶维护怜娘,“怜娘聪明,办事能力比蕙兰强多了!” 云菀沁蔑笑:“爹,聪明也得用正道儿上,老鼠倒是够机灵,我抓个老鼠养米缸里,能给我捉虫么?只怕米都给我吞光了。”又面朝怜娘: “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同是瘦马馆出来的,喜欢挑事儿、贪图别人钱财的人,便合该是个下贱胚子!做好本分,才是正事儿!若有下次,伸长的手,我也得将它砍下来!” 怜娘身子一颤,缩在云玄昶后面,拽住他衣角,就像是遭了威胁的小动物。 云玄昶见当了自己的面,女儿都敢这般恐吓爱妾,丝毫不给自己面子,脸都紫了,胃也气得疼起来,腾一下冲动地站起身,竟扬起了手。 初夏轻哼一声,提醒:“老爷,明儿宗人府得派管教嬷嬷来了啊。” 云玄昶一股子气哽住,手缓缓放下来,按照规矩,皇子妻出嫁前,宫里会派管教嬷嬷上门来教规矩和大婚当天的礼仪,难道到时叫宫人看见秦王妃脸上映两个巴掌印? 愤怒没地方出,又没捞着那金翡晶,反被女儿将一军,云玄昶老毛病又犯了,胃气得疼,弯下了腰。 怜娘睫上挂着泪珠,急忙搀住老爷:“老爷怎么样了?”连忙将云玄昶扶着坐好。 云菀沁淡淡笑着拂袖,眸子生了冷意,强盗还能装成被打劫的一样委屈,福了福身,毫不留情:“爹慢慢歇着,可别累着了,大婚当日,您还得下跪呢,现在不养好身子怎么办?女儿先回院子了。”甩下一片狼藉,领着初夏离开了。 云玄昶一听那下跪二字,更是气不打一处,捧着胃,半天疼得回不了神。 ------题外话------ 谢谢 小娇娇的9朵鲜花 yln198211的4张月票 18237055071的2张月票 xxhy768的月票 ghjvkb6168的月票 小梅peng的月票 wy246239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托付蕙兰,婚前调教 金风飒飒之间,仿佛一夕之间,京城就眨眼变了个气候,气温大幅度降下许多,开始进入昼短夜长的季节,户外露凉风如刀,刮在皮肤上刺得疼。 府外因为冬季的彻底降临略显萧条和冷涩,云家的盈福院这边却是一片日出江花红胜火,帮着大姑娘准备嫁妆,热闹得很。 那天跟云玄昶挑明了心意后,云菀沁转头先去了西院,将正厅的话重新搬了一次,只说后院无长辈,求祖母主理,自己与蕙兰协助打理。 童氏见孙女儿这般孝顺和尊敬自己,笑开了花,哪里有不答应的,连连点头。 老太太连云菀霏嫁到魏王府当侧妃都得叫云菀沁来帮手,哪里又拿得下孙女儿出嫁当正室王妃的繁冗流程,说是答应了主理,只托身子不好,大半交给了蕙兰跑腿,蕙兰虽个不吭气的,却又也识时务,自然事事都征询云菀沁。 这么一来,主理权打了个转儿,仍是攥云菀沁手里。 云菀沁第二天就去账房拿了娘亲留下的财物账本,开始一个个地清点。 怜娘见大姑娘压根不把自己当根菜,一个劲打压踩踏自己,反观蕙兰才提拔上来几天,就能亲自参与后院这么大的中馈事务,受了委屈,心里难受得紧,每次老爷来皎月阁,便钻进男子怀抱嘤嘤,私下哭了好几天。 云玄昶心疼得要死,想要将怜娘塞进去,可每次见着女儿,话还没开口,云菀沁便是一副淡眉毛冷眼睛绝情决意的样子,着实是说不出口了,知道她是心意已决,说了也是白说,只得咬着牙作罢。 许家兄妹年少双失,相依为命,感情极好,许泽韬就这一个妹妹,早在妹妹及笄前几年就在为她收集和置办各类嫁妆,只愿意叫她出嫁时风风光光,不落后于别人,而许氏嫁进云家生下女儿后,得知了丈夫跟白氏的私情,也干脆一条心为女儿未来的婚事筹备,专门在库房设了个嫁妆小库。 重生后,云菀沁只随时盯着那库房,不被人觊觎,后来白氏滚去了佛堂,便暂时放下一颗心,并没来得及仔细打理,如今即将出嫁,打开娘亲留下的嫁妆库,她才真的知道,娘给自己留下的陪嫁物真得堪称是丰厚惊人。 大到偌大一个佑贤山庄,中到数座店铺,小到饰物家具缎绸,另外便是真金白银加银票。 前世,嫁进归德侯府后,她没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富婆,如今才知道,不是自己没钱,而是出嫁前的嫁妆被云家削薄了太多! 回想前世,白雪惠一个人主理备嫁事宜,云菀沁压根没有管过,偶尔白雪惠装样子,将清单给她瞟两眼,她也不过是嗯两声,走个过场,从头到尾,也不知给那白雪惠黑了多少油水,又因白雪惠的花言巧和云玄昶的亲情攻势,她心软,顾念养育之恩,又怕弟弟在娘家没亲娘吃苦,甘愿拿出嫁妆的一部分出来留在云家,最后倒是用娘亲的钱便宜了白氏母女吃香喝辣,又便宜了那爹去养女人生娃!可弟弟的下场呢! 现在不一样,这些属于她的,她一样不可能便宜了别人,哪怕陪嫁的一件折叠椅子、一把夜壶! 一点儿渣,都不会留给他们! 本来许氏有三家店铺还握在云玄昶手上,只用女儿还未及笄和出嫁的借口,一直拖着没还。 打理备嫁事宜的第二天,云菀沁就去主院,开门见山又光明正大地要回了纸契。 云玄昶死活也没料到这女儿恁般的绝情,竟是风卷残垣,完全不顾念一点娘家,那几家早就被自己攥得紧的铺子都要拿去,可这是亡妻留给女儿的陪嫁物,也不能说什么,为了搬回为人父的面子,冷笑着甩袖,当着众人的面:“人家的女儿,哪个不维护娘家?你倒好……也罢,也罢!你统统拿走吧!我云家不差你这点儿,我就当这些年白白帮你打理这些店铺了!”看她还好不好意思! 云玄昶脸上的黑,云菀沁哪会看不到,说得还真是义愤填膺呢,好像自己真成了不孝女,目中光芒一闪:“女儿计算过,爹打理这三家铺子已有六年,每家店铺扣除所有支出,纯利润算下地,一年最低赚取两千白银,三家铺子就是六千,六年便是三万六千两,全都进了爹的口袋。这些,本该都是娘亲的私产,如今女儿只当孝顺爹,也不收回来了,三万六千,官员俸禄一年才多少?您当十年的尚书,纯俸禄都赚不到三万六的一半呢!这可是一笔不菲的财产呢,爹怎么还说女儿不维护娘家呢?” 谁说白帮我打理铺子了?想栽个过河拆桥、不孝不敬的难听名声给我?想得美。这不付你劳工费了么! 若是再敢多唧唧歪歪一句,别怪亲父女明算账,连这些年铺子赚的钱,她都得一分一厘给他算清楚要过来! 到时你才是真的竹篮打水,白白当了六年的长工! 云玄昶睁大眼,料不到女儿表面孝柔似鹿,实则如猛虎下山,眼睁睁瞧着女儿福身过后,抱着装店契的匣子,走出主院。 云菀沁拿回了铺子契书后,看了一下,除了佑贤山庄旁边的汇妍斋,还有一家茶寮,一间兼顾住宿和吃食的客栈以及一间成衣铺,也就是云玄昶一直攥在手里不放的三家店面。 起步阶段,做多不如做精,云菀沁在做生意上,目前仍是这个观念,何况如今还有了香盈袖,管理其他铺子又要分心,考虑过了一下,汇妍斋是香脂水粉生意,又是给香盈袖供货的大后方,自然是要保留的,客栈生意最好,具规模,成熟了,不用怎么管,能当成源源不断的小金库。 至于其他两间铺子,茶寮和成衣铺,生意平平淡淡,半死不活,勉强保本而已,还得应付每年增加的商税,便是连云玄昶管理的这几年都漫不经心,云菀沁决定卖掉或者租赁出去,倒是能少操心。 次日,云菀沁交代初夏去牙行办手续,找下家,不消十来日,成衣铺与茶寮便有了接手人,云菀沁派红胭代替自己去立了契约,过了订金,暂时完成了一桩大事儿。 搞定了店铺的大件事,余下的就轻松多了,大半都是生活起居类、女红用品类和钱银服饰,分门别类装好就行了。 陪嫁人员方面,云菀沁只要求带了初夏,其余无所谓,尽由着云玄昶安排。 这天,天气又凉了几分,一早就下了霜,在外面一呵气就能呼出白霜,各自事儿做完,云家人人便都回了各自院厢里,除了蕙兰在盈福院,跟往常一样,与大姑娘核对陪嫁清单,再将清单拿出去,吩咐家丁依次装箱、封存,等着婚期前送往秦王府。 忙了几天,云菀沁清理好了最后一份清单,基本都是内房的一些家具,将笔搁在笔架上,搓搓凉了的手,搁在唇边呼了口热气儿。 初夏将灌满了热水的铜制藤蔓雕纹汤婆子递给大姑娘手上,又捧起清单,核对起来:“…卷草纹镂刻六柱架子床一张,红木榻前香几一张,春凳两张、子孙桶一张、子孙碗一套、朱漆泥金雕花三屏风式镜台台一张、三斗房前桌两张、朱漆四脚红橱一张、医妆书及器皿用具三抬……” 帘子外,蕙兰听到这里,微微一惊,早就知道大姑娘有些手艺,连老太太都赞不绝口,说是用了她的沐足汤,老寒腿都舒服多了,没料竟是看了这么多的书,这回陪嫁还要全都带过去,足足有三抬,不禁抿嘴一笑:“大姑娘嫁去王府也别光顾着看书,新婚燕尔,该是多陪陪夫婿,仔细未来姑爷吃醋怄气。”她本来木讷少话,这些日子因为备嫁事宜,成日在盈福院跑前跑后,多少感染了几分这大姑娘的风仪,性子也稍活泼了些,难得开起了玩笑。 “三姨娘这话说的,”初夏走出珠帘外,笑着将清单递给蕙兰,“未来姑爷若是这点儿事都不能包容,咱们家大姑娘哪里瞧得起!好了,就按着这清单,劳烦三姨娘去叫下人装吧。” “是的,妾身这就去操办。”蕙兰接过清单,颔首应道。 这几天每次列好清单,都是蕙兰负责装点,做得井井有条,十分细致。云菀沁开始私下叫初夏查过,这个蕙兰也确实是个老实本分人儿,这么多贵重陪嫁物经她的手,多少进、多少出,完全没有蒙混一点儿油水,从头至尾,只会埋头做事,每次装封贵重物品时,她还站在一边,亲自把关督促,眼睛都不松一刻,决不假手于人。 此刻,云菀沁见蕙兰要走,道:“姨娘等一下。” 蕙兰只当还有什么事儿要吩咐,站住没动。 云菀沁拿起妆奁中一串蜜蜡佛口笑嵌珠金手链,走出珠帘外,将她的手抓起来,亲自给她戴上。蕙兰吓了一跳,连忙将金手链往外扯:“大姑娘这是干什么?” 云菀沁叹口气,人的性子还真是天差地别,有人就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不是自己的东西也要抢过来,有的人却又是太厚道了点儿,只会闷声做事,多一点的福利都不要,凭什么老实人就该吃亏,凭什么油嘴滑舌、只会怕马屁的什么都能得到!她还偏偏就要打破这个怪圈!至少在她这儿! 初夏笑着说:“三姨娘,你这些日子帮着大姑娘备嫁,辛劳了,这是大姑娘给你的礼,你就安心收着吧。” 蕙兰一愣,云菀沁趁这机会,已经将那链子一反扣,戴了上去,蕙兰急了,又要脱下来:“大姑娘,备嫁这事儿是贱妾的本分,怎么能送这么贵重的链子给妾身?云家买了妾身,给妾身名分,吃穿不愁,不再过颠簸无家的日子,妾身已经知足了,哪里还能收礼!不成,初夏,你快帮我脱下来,还给大姑娘——” 云菀沁摇头,笑道:“再拉就拉断了,这是金链子,可不是铁打的。” 蕙兰生性节俭朴实,这么一听,生怕毁了金链子,连忙住手,正要再说话,却听大姑娘已开了声: “三姨娘质朴牢靠,云家后院缺的就是这种人,别说金链子,便是金山,我都不吝送。” 初夏一听小姐这么说,眨巴了一下眼睛,大姑娘的心思她还不解?——将三姨娘赞成这个样子,看来不会单纯只是为了奖赏她的老实吧。 蕙兰见云菀沁执意要送,只得暂时收下,道:“大姑娘不在意妾身是个新人,将婚事都交由妾身打理,仅凭着这份知遇之恩,妾身已是感激不尽,这次是大姑娘一生的大喜事,就算没有任何犒赏,妾身不眠不休也会给大姑娘料理妥当,绝不会有半点差池。” 云菀沁双眸微闪:“三姨娘做事儿踏实,不投机取巧,我一点不操心三姨娘打理婚事,只是操心别的罢了。” 蕙兰忙道:“大姑娘有什么心事,妾身若有能力,一定千方百计替大姑娘完成。” 云菀沁将汤婆子拢抱在宽袖里,双目扫了一下蕙兰和初夏,语气平和,只像在聊天儿一样:“你们知道,少爷年纪还小,性子还没定下来,这个年龄最重要,走错一步,歪了苗儿,以后就难掰回来了。我在家中时,还能管着,等我走了,少爷便没什么人管了,老爷忙于官场,祖母年纪大了,迟早要回泰州乡下去,依爹如今的仕途,今后指不定后院还要继续添人,若是碰到些如三姨娘一样好心的就罢了,若是碰到一些居心叵测的,我生怕少爷……。” 原来大姑娘送手链外加夸赞,是为了引出这一番。 初夏明白她的意思了,也是啊,大姑娘当初将少爷从白氏手里抢过来,不叫白氏再碰,不就是为了亲自培育和督促着,如今出嫁,少爷自然成了最放心不下的一桩事儿,当然要想法子给少爷铺排个后路。 果然,蕙兰沉吟了良久,抬起头,鼓了鼓勇气,主动开口:“管教少爷妾身没能耐,可大姑娘放心,只要有妾身在云家的一天,一定站在少爷这边,若有人胆敢欺辱和加害少爷,妾身一定不会姑息,也一定会立刻去王府告诉大姑娘。” 云菀沁就等她这么一句话,心头石头都轻了不少,虽秦王府和云家同在京城,可毕竟一个夫家,一个娘家,云锦重不在眼皮子底下,就算有什么事儿,她也不一定时刻兼顾到,如今有了蕙兰,她放心多了,万一弟弟这边有什么事,就算蕙兰一个人阻止不了,至少也能挡一下,也能及时通个信儿,让她知道。 想到这里,云菀沁脸色和缓下来,放下汤婆子,过去托了蕙兰的手,目色温婉:“有三姨娘的看管,我就放心多了。”又浮上几许笑意,“说起来,锦重这几年学业精进不少,国子监的夫子都夸过好几次,说是可以提前考童生试试,一旦日后成就功名,三姨娘也算是照料过少爷的庶母,一定跟着享受荫护,若是三姨娘日后有了亲生孩儿,少爷肯定也和你的孩儿亲近,到时,兄弟间一定互相提携。” 初夏暗中笑了笑,这简直是将三姨娘推到了完全不能拒绝的地。 果然,蕙兰脸上一喜,受宠若惊,妾室有几个能享受功名的荫护?就算是庶出子当了官儿,也只能封赏嫡母,妾室生母靠边儿站,前朝有个高官孝顺,为了给过世的小妾生母封诰命,还是坐在生母棺材上面强硬求得的呢。 可大姑娘这人稳重,既然说了这话,肯定不是胡说八道,至少是看重自己的。 看来,少爷是她未来生活的保障。 若她有福能有孩子,注定也只是个庶子庶女,前途和资源比不上正室嫡出,而有了与嫡出少爷的亲近这层关系,也能增色不少。 想着,蕙兰道:“大姑娘言重了,从此以后,妾身一定将少爷视如己出。” 云菀沁一张芙蓉脸上笑意盈盈,点了点头:“好,那三姨娘就先出去做事儿吧。” “是,大姑娘。”蕙兰颔首,恭敬地躬了一躬身,拿着嫁妆清单先掀帘出去了。 待蕙兰一走,初夏端详大姑娘,见她脸色舒缓许多,知道心头大石落下来,便也悄悄出去,拎了个红木食盒进来,道:“家里总算有了个可靠人儿当做眼线,大姑娘放心吧。” 说放心也没全放下来,要是可以,云菀沁巴不得将弟弟当嫁妆一块儿带走,可是父亲尚在,全天下就没有姐姐出嫁还得带上弟弟的道理,哪里都说不通,只能先走着瞧,正要回答,一瞥眼,见初夏打开食盒,从里面端出个瓷碗,揭开盖子,一股子熟悉的味儿飘了出来。 云菀沁苦笑,又是德兴斋带回来的鹿茸羹。自从送了第一次后,秦王在德兴斋估计下了订,也叮嘱过,隔十天左右,就叫斋里的厨子熬上一碗,等着云家人来拿,若是不去或者晚了几天,他会叫德兴斋的跑堂偷偷上门来提醒,硬是逼得人不能不去取,也看准了她不会浪费,拿了必定得要吃。 以前是妙儿去拿,如今妙儿不在了,便交由初夏去跑腿了。初夏这是第一次去拿,递上了珐琅调羹,笑着低声说:“奴婢瞧这鹿茸羹对宫寒还是有点儿用处,这一两个月,大姑娘小日子时好像都没怎么喊疼了呢,面色都红润了不少,增加了不少颜色……” 云菀沁刚抄起珐琅调羹舀了一口,听了这话,莫名放下来,这阵子只想着办嫁妆,余下时间便是遥控打理香盈袖那边的情况,除此之外,全用在钻研姚光耀送来的医书,偶尔调制一下方剂,一天十二个时辰排得满满当当,却唯独忘记了一点,还是最重要的一点! ——新娘,该要漂漂亮亮地当! 当天开始,云菀沁便开始火力全开的护肤工程,每天吃了晚膳,用调配的花精油兑入水中泡浴,浴后敷一道用蜂蜜调制的花粉膜,最后擦干净,用清水洗一道才上床睡觉,连三餐吃食都减到了三分之二。 几天时光一晃而过,这日清晨,宗人府派来的管教宫人来了云家,来人是个四十上下的老嬷嬷,娘家姓冯,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因要在云家待三天调教新人,厢房就安置在盈福院的旁边。 云家下人将冯嬷嬷领去了大姑娘的院子,云菀沁早就在月门口等着,见这嬷嬷容长脸儿,五官颇有些严厉,一双眼睛精光四射,一看就是在宫里载浮载沉多年,什么都司空见惯的人儿,只微微一笑,上前主动福身:“冯嬷嬷好,这几天便有劳嬷嬷了。” 初夏双手捧了个礼匣子,走过去,恭恭敬敬递到了冯嬷嬷手上。 冯嬷嬷打开一看,是一个硕大的金葫芦,在手里暗中连着匣子掂了一掂,纯足金的,严肃的嘴脸也温和了几分:“云小姐太客气了,奴婢怎么受得起。”说是如此,将匣子递给了一起来的小宫女。 云菀沁看着她的举止,浅笑着:“怎么会受不起,我什么都不懂,这几天还请冯嬷嬷耐心教导,千万别嫌我粗笨。” 这些宫里来的调教嬷嬷岂是好应付的,若是没拉好关系,明着她倒是不会怎样,教导时故意错漏一点儿,自己也没辙。 三天的调教,云菀沁脑子的弦绷得紧紧,这才知道当皇家儿媳,果真是得花点儿脑力劲儿。第一天,冯嬷嬷教了些皇媳仪态和基本宫规以及后宫目前的大小贵人,以免日后进宫时出纰漏,又详细说明了大婚当日的流程,细到每一个步骤,讲解的时候,容不得听众有半点松懈,纵是云菀沁转个头,冯嬷嬷也得重重咳两声,极不满意,这还不算,晚间来个突击检查,重新问了一次,亏得云菀沁记性不差,听得也认真,对答如流,过了关。 次日就轻松多了,却叫在一旁伺候的初夏红着脸一天,冯嬷嬷拿出从宫里带来的春宫图和春意玩偶,给云菀沁一个个地观摩,还要重点强调,哪种姿势最持久,哪种姿势最省力气,哪种姿势最深入,哪种姿势最易生子…… 初夏哪儿听过这种火辣辣,chi裸裸的闺房教育,昔日大姑娘也曾给过她几本才子佳人私定终身的连环画打发过时间,可最多只是看过男女月下相拥,被冯嬷嬷说得呲着冷气,一张脸一直红着,就没恢复正常过。 这些对于前世有过婚史的云菀沁,完全没什么压力,可是就算没压力,也得装出点儿脸红,不然只怕那冯嬷嬷还得怀疑,于是,云菀沁也只能跟着初夏一样,偶尔捂着脸,偏过头,演演戏。 冯嬷嬷见她捂住脸,却是一把打落下来,斥道:“这会儿不是害羞的时候!王府中如今只云小姐一名,若令秦王闺房无乐,这是云小姐大大的失责。且云小姐为正妃,最好是先行诞下子嗣,以免日后王府的侧妃庶妃先生子,乱了位份。” 初夏一听,没功夫脸红了,倒是有点儿不高兴,如今是自家小姐的喜事,人都还没嫁过去呢,就开始提那些没影儿的侧妃庶妃,这不是叫人不高兴么。 云菀沁却是笑笑:“乱位份的事,嬷嬷不用操心。” 侧妃庶妃?先不说他愿意不愿意,还得看他那身子骨有没能耐纳!一块肥肉他都难得吃不下去,还望着锅里其他的肉?云菀沁终于有点真的脸红了,这是在乱想什么!一定是因为上春宫课的关系!把自己的心思都搅邪恶了! 冯嬷嬷只当她是保证她一定会率先诞下嫡长世子,倒也算乖巧,松弛了脸色,继续开始讲课了。 三天过后,冯嬷嬷离开云府的同时,宗人府来接人时,顺带传了话,钦天监那边拟好了日子,过了圣上那边的目,定夺下来,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八。 消息传到盈福院时,云菀沁临窗正在看一本医经,得了信儿,不觉微微失神,上一世的婚期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万物复苏,莺飞草长,生机勃勃,让她对未来与当时的景色与气候一样,充满了希望,这次婚期靠近隆冬,马上便要严寒刺骨,也不知道今生婚姻的局面会是怎样,与他结亲,就注定等于扰乱了上一世的历史,揭开崭新的画面……。 不管怎样,婚期距离不远,眼下备嫁的事情基本都妥当了,铺子那边还有个计划,也不能忘记,她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从屏风上拿起银鼠毛领斗篷披上,唤了一声:“初夏,走,陪我一趟香盈袖。”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发展温泉,表哥告密 云菀沁换上衣裳,戴了帷帽,刚出盈福院,月门外一道清俊的小身子板儿正扒着墙壁,眨着浓密的长睫: “姐,去哪啊。” 语气可怜巴巴的,像是被人捏住脖子的委屈小鸟儿,没了以往的高昂和清脆,云菀沁见弟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似是满肚子话倒不出来的样子,心里有些发疼,鼻头也莫名微微发酸。 从云家接了大婚圣旨那一天开始,云锦重就开始心事重重,话都不多了,这几天云菀沁备嫁,他每天下学回来就在盈福院外头绕着圈,云菀沁知道,弟弟是舍不得自己。 她又何尝不是,这一世好不容易跟弟弟感情拉近了一些,就这么又跟他分开,实在是放不下。 她走过去,微笑:“锦重下学了么,怎么不回厢房去看书?” 云锦重支吾两声,漂亮的唇型抿成一条线,白嫩的小脸看起来失落又不高兴。 云锦重身边代替乔哥儿的小书童名唤墨香,是云菀沁后来亲手挑的,今年十六,原在书香门第当过差,性子纯良,品行端正,知书识礼,生得也是乖巧伶俐,此刻,墨香看了一眼郁郁寡欢少爷,在一边笑了笑,道:“大姑娘,少爷这是舍不得叫您出阁呢,这几天晚上入睡前都咬着被子念叨,说讨厌死秦王了,这么快就将姐姐给抢走了……” “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了。”云锦重急了,白净小脸涨得通红,这年纪自尊心最强,怎么能把自己说得像个恋姐的奶娃! 墨香却是不依不挠,捅破少爷的心思:“……少爷这几天茶饭不思,上课时连夫子讲话都听不进去,挨了夫子的几次训斥,还叫奴才不告诉大姑娘——” “闭嘴这小子!”云锦重鼻子一皱,扑上去就捂了书童的嘴。 婚前女子多半有些抑郁症状,云菀沁前世也是这样,又喜又忧,忐忑不安,百味俱全,可这次倒好,这症状竟在弟弟身上发作起来了,心中有些感念,若往常得知弟弟读书不认真,一定会教训,今儿却舍不得多说一句了,脸上神色舒缓了开来,轻笑道:“锦重,今儿国子监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么?” “完了。”云锦重这才收回手,对着墨香哼了一声。 “陪姐姐去一趟香盈袖吧,不过还是得像上次那样,回家可不能说,不然,姐姐有什么事儿也再不带上你了。”云菀沁笑着扬声:“给少爷拿披风来。” 云锦重黑了几天的脸终于多云转晴,欢腾了起来。 姐弟两人到了香盈袖时,铺子里有客人,祝四婶和红胭正在招呼,阿朗在后面仓库里忙着调货,二人便静悄悄站在一边,也不打扰。 近一个月没来,香盈袖的环境越发有人气儿,更像个做生意的地方了,铺排也比以往更妥当,红胭、祝四深和阿朗三人,一个管账,一个料理环境,一个负责进出入库存货物,各司其职,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刚沿着进宝街进来时,云菀沁观察过一路上别的同行铺子,香盈袖的客人比先前多了些,也有一部分开始注意到铺子货物的质量不错,但是大部分客人,仍是为了瞧一眼当今圣上御赐的牌匾,图个新鲜罢了,到底还是比不过哪些老字号的胭脂水粉铺子,尤其进宝街上几家天香斋的分店,更是名声凿凿,早就在扎根了上十年,拥有了固定的忠实顾客群。 轮资历,香盈袖还年轻,拼不过,只能凭借一些商业手段和独特的巧心思来发展。 靠着御赐牌匾,已经汇聚了一些人气,打响了一些名声,这个时候,正好开始趁着东风,来煽一把火,加紧开拓了…… 红胭眼儿尖,最先看到了店铺外阶下站着的云菀沁,一讶,本想将她迎接进来,见她嘘声示意先招呼客人,便释然了,等客人选定货物,将客人送走,然后才将两人拉了进来,一脸惊讶:“大姑娘怎么这个时候跑来了!”祝四神也擦了擦手,欢欣道:“是呢,大姑娘这会儿正备嫁着,怎么有空来铺子。”阿朗乡下来的半大小伙子,哪里见过什么大人物,只知道大姑娘再过些日子便是亲王府的王妃,只痴愣愣地挠头:“那今后,大姑娘来了,我是叫大姑娘王妃还是什么?” 虽然是阿朗的一句无心之语,却正戳中了红胭和祝四深的心思,对视一眼,是啊,待云菀沁出嫁后,这铺子还能管么?到底已经皇子妃了啊。 云菀沁看出两人的心意,打消疑虑:“今后与以前一样,该怎样就怎样,没有任何变化。” 众人吁了一口气,放了心,却见云菀沁对着红胭:“红胭,你跟我进去一下。” 内室天井,红胭听了大姑娘掏出心意,半晌合不拢嘴,只差哗一声站起来:“大姑娘……是说要给香盈袖建个附属温泉?真的假的?您没开玩笑吧?” 香盈袖不过是个胭脂水粉铺,耗那么大的工程,划算么?地热泉水归类于国土资源,属于朝廷所有,开凿权和使用权都捏在相关衙门手上,私人征用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拿下来得大费周章,更得花时间,恐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啊。 那天在开元行宫的凝水浴池里,云菀沁的想法一直攒到现在,哪能说弃就弃:“自然是真的,我驴你干什么?”说着又将这些日子构想的温泉计划说了一遍。 将温泉分别开凿成几个池,投放不同的草药和花精,按照用途,可分为养颜、护肤、养生、驱寒等浴池,按照种类,又可分为全身浴池、足浴池、头浴池、蒸面池……这想法固然是别出心裁,偌大个京城没几个人能想到,红胭也听得颇兴奋,见她信心满满,势在必得,试探:“官府那边的门路可不好找啊,除了要打发银子,总得给个合理的游说,叫那些官员大人心服口服。大姑娘,您是不是去找秦王了……” 云菀沁摇头:“没有。他是个不管闲事儿的人,他自个儿的职务,也不过是宗人府里打杂物的,找他有什么用?难不成凭着王爷的身份越界去插手,叫人说他仗势谋私?”他本就是个风口浪尖的人,幼年出宫避开人群,如今在王府深居简出,就是为了不遭人口舌,这么点儿事哪里需要他去帮手。 这么个关系不动用?红胭有些踌躇:“那大姑娘打算怎么入手?私人若是找朝廷要地开采温泉,多半是京城的大富户,为了图享乐,若是咱们这些商户开采使用,朝廷肯定知道咱们是商用,门槛兴许更高。” 云菀沁度量了下来:“秋狩回来后我就打听过京郊附近的所有温泉,其中有一处离城门近,交通便利的温泉,名叫猫眼温泉,因为温泉边的石头长满青苔和木耳、蘑菇等菌类植物,绿色褐色在一起,形似猫眼石,所以得了这名字,恰好,朝廷开采出来后,一直没使用,也无人上门征求,每年工部却还得派人去打理兼维护。” 看来大姑娘瞧中的就是这个猫眼温泉。红胭点头,又犹豫了一下:“那,那银子方面……”这是最实在的,大姑娘盘下这香盈袖,只怕已经够吃力,若不是那背后大股东顶着,只怕连撑都难得撑下去,而铺子到现在为止,也并没赚钱,拿下那温泉,不是一笔小数目,说来说去,红胭忍不住:“关系方面大姑娘不愿意找王爷,那……银子方面,该是能找一找吧。” 云菀沁噗呲一笑:“银子方面找他?他只怕还没我的流动资金多呢!” 皇子份例有限,别看有那么大的王府,那么多的下人,还有上千兵甲,可那都是朝廷在给皇子们养着,皇子自己的俸禄实则是有限的,若是得宠一点儿或者手上捏着肥差的皇子,指不定还有些油水,若是那些不得宠、手上没实权、挂着个闲差的皇子,其实还没京城普通富商有钱! 红胭哭笑不得了:“我瞅着大姑娘怎么把那秦王越说越没用啊!权势不能随便动用,银子还没您多,人家再怎么着,到底可是皇帝的儿子啊。” “不是他没用,”云菀沁笑笑,自信地勾起食指点点自己,“只是我也不是没用的人!你放心吧,我昨儿通过表哥,询问过几家有温泉的富商关于京郊温泉的价格,我手头如今可以支配的流动资金,该是绰绰有余的。” 云菀沁手头虽然有一套倾城的金翡晶,看起来富得流油,实则并不好动,嫁妆中的一部分还是死期的,也不想随便挪动,要防以后的不时之需。 这一点,倒是多亏了怜娘,还得谢谢慕容泰的友情赞助,总归,得多谢这两人曾经狼狈为奸,心怀叵测,资助了自己四千两白银,再挪些嫁妆中的松散钱银,七七八八加起来,倒也能打住头。 红胭听到这里,舒了口气儿,大姑娘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如今既是连目标都选好了,那就肯定是十拿九稳了,一如既往,绽放出爽利的笑容:“大姑娘若是安排好了,那我就等您的通知,我再去跑。” 云菀沁笃定道:“红胭,不用了,你这次在铺子里看着,我今儿亲自去一趟,你同那负责咱们铺子的户部税官熟悉,你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上门找他引荐便好了。” 红胭虽有些惊讶,却也没什么,一一告诉了云菀沁。店铺后的厢房里放了几件男装,方便不时之需,云菀沁换上一件男袍,重新绑了头发,又随手拿铺子里的青黛、脂粉化了个男妆,最后叫四脚桌下面的垫脚木块往靴子里一放,一挑帘,出去了。 云锦重正在柜台前,与阿朗和祝四深在一块儿,头一次见姐姐扮男装,美少年纤肩窄腰,剑眉微耸,俊美的眸子斜飞入鬓,三分邪,七分雅。云菀沁见他挤眉弄眼看猴儿把戏似的,掀袍疾走过去,挑挑眉,一巴掌将他肩膀一拍:“还不走!” 红胭见云菀沁要走了,这才一拍脑袋,笑着说:“瞧咱们,大姑娘来了半会儿,都快要走了,光顾着说店铺的事儿,咱们却还没好生恭喜一声呢,大婚那日,咱们几个的身份不便去恭贺,也只能在这儿私下先提前祝大姑娘与秦王荷开并蒂,鸳鸯比翼,凤凰于飞,百年好合!”说着,捻起裙角,福了一福,一抬起脸儿,娇艳梨花面红扑扑,是真心实意的欢悦和祝福,她在欢场混迹过,几句祝语说得动听漂亮,声情并茂。 祝四婶年纪大,说话则是淳朴实在:“那老身也祝大姑娘与王爷早生贵子!” “嗯嗯,”阿朗凑过头来,呵呵笑着顺口接,“生了娃娃也能早些接手店铺和大姑娘的生意呢!” “说什么鬼话!”祝四婶啐一口,作势要掌他的嘴,“大姑娘的孩儿,就是王府的世子小爷,未来起码得是郡王!怎么跑来接手店铺和生意呢?你见过世子和郡主当老板的么?小兔崽子,瞧我不打你嘴巴,怎么来了城里这么久,还没头没闹傻兮兮的,说的这叫什么话!”说是要打,却只轻轻“噗”一声擦过阿朗的脸畔,祝四婶无儿无女,已将阿朗当成了亲骨肉,平日疼得紧,宛如亲祖孙一般。 婚期将近,家里人也时常来道喜,云菀沁本来没什么害臊,大庭广众听了这么一通,却莫名有些脖子发热,赶紧笑起来:“好了好了!你们先忙着吧。”等祝四婶和阿朗走远了,目光落到红胭身上:“红胭,你跟我表哥……” 红胭没料到大姑娘又将这事儿拿出来提,无奈地笑了:“我刚刚才祝大姑娘同秦王百年好合,大姑娘又想来祝我不成?我之前说过了,许少爷跟我没什么的。” 没什么?云菀沁不信,红胭虽在风尘打过滚,又不幸失贞,却不忘初心,仍以官家女儿自律,一颗心还是跟良家在室女一般的纯净自立,对不喜欢的异性,绝对不会送上门儿。那日她既然主动拥住表哥,该是动了心,否则不会有这种轻浮举动,她原先同表哥打打闹闹,关系融洽,自打那次后,虽说仍是接触,却是客气了许多,外人看来也许没什么,可在云菀沁看来,倒像是红胭在刻意与表哥保持距离。 “红胭,”云菀沁提醒她,“你要记住,皇上为你家族正名的那日起,你就已经恢复了良籍,你不是万春花船上的姐儿,你是塘州军官的遗孤,你的父兄曾经为朝廷立下功劳,你也曾经是官宦千金,并不比别人差。谁都不能瞧不起你。” 红胭明白,云菀沁是在给自己树立信心,让自己不必自卑,不禁轻声笑道:“大姑娘,我知道您对红胭好,生怕红胭错过了什么,误了归宿,可是大姑娘,您真的是误会了,那日我从宫中出来,得知家中的冤情有着落,心潮澎湃,半天平息不下来,又见许少亲自驾马车在宫城外等着我,这才一时激动,做出些浮浪的举止,怕是引起了许少的误会……如今想想,还真是羞愧。大姑娘是香盈袖的东家,我是这香盈袖的掌柜,许少是大姑娘的表哥,咱们现在,不过就是这个关系罢了。” 语气轻柔,没有素日的嘹亮脆爽,却是心平气和,倒也没有什么难过,好像真的是——发自真心实意。 云菀沁凝着她:“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怕说了,表哥一直有门亲事,对方是邺京罗家的三小姐,供应皇宫织造的门户,在商场上与我母舅家合作过,也算是通家之好,今年开始,两家一直有意为两人完婚,如今见我有了婚事,我舅舅更加紧锣密鼓地替表哥安排起来了,怕是年初,便要去提亲了……。我的意思是,若你真有心我表哥,趁现在为时未晚,我倒是能从旁劝劝,尽量压下这门亲事。” 红胭睫一闪,眸中笑光如湖波荡漾:“大姑娘说的什么话?皇商罗家织造出身,罗家小姐财门千金,冰清玉洁,许罗两家天造地设,匹配得很,为什么要压下来?红胭昔日说过的话,您忘了吗?许少若是瞧得起我,到时成婚时,我还会亲自去帮衬着呢。” 云菀沁喟叹一声,正巧弟弟在门口催促起来,也没多说了。 红胭目送着大姑娘姊弟出门,然后静静转过身子,继续忙碌,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姐弟二人与初夏刚走出香盈袖的门槛,已是近了晌午,在街上的路人看来,这场景就是,貌似兄弟的一双美公子携带着家中婢子,出来游玩。 香盈袖附近都是女子闺阁私物的店铺,女客居多,才刚刚一下台阶,两人就引来了一双双女眷的目光。 娇羞的声音压得低低,却断续飘进耳帘,一会议论年纪大些公子,一会儿又议论年纪小些的,全都说哥哥要比弟弟更加俊美。 “姐,”云锦重头一昂,不大服气,“看来你扮男装,比当女人要吃香得多啊。我都比不过你,你看,全都看你呢。” “啪”一声,云菀沁将顺便拿着的鎏金乌骨折扇一挥:“你一小屁孩儿,毛儿都没长齐,哪家女孩儿瞎了眼才看你不看我。” 两姐弟正比拼着谁出风头,完全忘了大婚在即,即将分别的事儿,倒是比往常乐子还丰,再一抬头,只见正前方,一具清俊高挑的男子身影倒映在地上,走了过来。 许慕甄刚巧这会儿也来了铺子。 “表哥!”云锦重欣喜,跑了过去。许慕甄五指挠进云锦重的头发,大把一揉,桃花眼笑弯了:“嘿,小子,又长高了!改明儿表哥带你玩去。”趁表弟呲牙喊疼,又瞟了一眼表妹,笑意一凝,顿了一下。 有件事正想跟她说,只没机会碰头,今天来香盈袖就是为了要红胭给表妹带个话,把云菀沁喊出来,这下好,正碰见了。 店铺内,红胭被云锦重一喊,循声望了出来,看见许慕甄来了,走到门前,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见许慕甄将云菀沁已经拉到了一边的小茶寮里。 却说云菀沁被表哥单独拉到了茶寮里,拣了个靠边儿的窗户坐下,奇怪问道:“什么事啊许大少。” 许慕甄眼一沉:“没功夫跟你闹,收起你这张嘴脸。我问你,你真的是要嫁秦王?” 云菀沁好笑:“你把我单独拉茶寮来,就是问这个?” “难道请你喝茶?”许慕甄星目剑眉倒是微微发了紧,有些不耐了。 云菀沁夹起紫胎茶盅,呷了一口,润了润嗓子:“你不会跟我说你自幼就喜欢上我了吧?晚了!早干嘛去了。” 表兄妹二人私下讲话从来都是不羁的,可今儿许慕甄却是没半点嬉皮笑脸的意思,手一蜷:“我不是开玩笑,秦王娶你,怕是有目的的。” 指间倾斜的茶盅一滞,杯子里的茶水不慎溅出几滴,湿了粗糙的木头桌面,云菀沁放下茶盅,凝住表哥: “话说明白些。” ------题外话------ 谢谢^_^ 帅气的土豆的月票(2张) 18200563794的月票 gelili98111的月票 alicemorning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五章 脱掉羊皮的狼 云菀沁走出茶寮时,云锦重和初夏迎了过去。 云锦重见表哥把姐姐单独叫过去嘀咕半天,这会儿端详姐姐,眸光微微晃动,似有些不定神,可表情也没太大的变幻,不禁问道:“姐,表哥叫你有什么事吗?” 许慕甄大步走了过来,揉一把表弟的脑袋瓜子,笑眯眯:“没什么,该做什么跟你姐去做吧。” 云菀沁用眼神示意无碍,领着弟弟和初夏先朝户部衙门去办正经事了。 许慕甄见几人走远,想了想,调了个头,朝香盈袖走去,还没走几步,只见红胭已经从店里出来,正站在面前,抱着双臂,霞色裙裾微微翻飞,跟平日一样,似一朵堕入烟火红尘中的艳云,柳眉轻蹙,目色是审视。 许慕甄心中有些激动,俊眉一耸:“这么难得?今天居然出门来迎我?”打从那次之后,每回来香盈袖,她都是不冷不热,该干嘛干嘛,就算与自己说话,也是说一说店铺的情形,再无其他。不知道怎么,每次见她这个样子,许慕甄心里就像压了个秤砣似的,沉得慌,今天主动出来接人,像是皇恩大赦一样,心头开阔了不少。 红胭却不像前几次那样客气有礼:“许少跟大姑娘说什么了?” 许慕甄笑意盈盈的弯眸凉了下来,原来是为了别人,莫名失望,朝店铺内走去,语气不咸不淡:“兄妹见面还能做什么?拉家常而已。”红胭眉头一皱,跟进了铺子,趁祝四婶和阿朗不注意,打了帘子,将他拉到后面,竹筒倒豆子:“大姑娘是个肚子里有主意的,若对三王爷没有丝毫感情,想方设法也得拒了这门婚,如今既然婚期将至,为何不叫她安安生生嫁过去?秦王对大姑娘好不好,大姑娘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不会判断?您现在说秦王的不是,不是给他们两个找不快吗?” 既然已经被她听到了,许慕甄也懒得拐弯了,短暂的沉默后,唇角浮上一抹清冷的笑:“找不快?我是沁儿的表哥,她被人欺骗,我难道坐视不理?倒是你,为什么要那么维护秦王?你同那三皇子很熟?怎么就能那么笃定秦王对沁儿没有企图,是真心实意的好?” 红胭眼波闪了一下,瞪了许慕甄一眼,转身要走,许慕甄一鼓作气,拎起女子纤臂,身子一晃,挡住她的去路。 红胭一惊,脸上却浮上轻蔑,凭他想怎样,上次在他家门口找他也领教过,金枝玉叶的二世祖公子哥罢了,只使出五六分力气,手腕一转,正要滑出男子的桎梏,没想到许慕甄早就做好了准备,另一只手臂一滑,袖口里掉出个银晃晃的圆形铁环,滑到了掌心。 这是什么?红胭还没回神,许慕甄已经挑起纤薄唇角,吧嗒一声扣了一下,铁环立刻分开,豁出一个缺口,就像个手镯一样戴到她手腕上,铁环的另一边是则跟旁边的天井柱子哐当一锁! 红胭的手被那铁环拷在柱子上,登时火大:“这什么鬼玩意儿!快松开!”怎么使力气,怎么缩筋软骨,就是松不开,那铁镯子是纯钢筋打造,大小和手腕的围度差不多,箍得紧紧,就跟孙大圣的紧箍咒一样,挣扎厉害了反倒手腕皮肤蹭得疼,再看许慕甄,食指上够着个钥匙在晃荡着,俊气逼人的脸庞上得意万分。 什么玩意?不就是镇住她这只野猴子的!力气大,还有功夫,许慕甄跟她在一起从来就没占过上风,胜在交友满天下,这把铜质手铐是西方国土舶来货,托友人买到手的,任武功再高性子再野,没钥匙也开不了锁! 可别说,这西域老外倒是也会想心思,这么一小把手铐,还没男人的手掌大,能生生困得个人不能动弹。 见她挣得厉害,许慕甄怕她伤了自己,眼睑一垂,掰正她娇艳如花的脸,正对准了自己。 红胭敛住黛眉,呸一口:“许慕甄,你算什么男人!用这种偷鸡摸狗的手段!你疯了吗?” 许慕甄也不否认,身体步步逼近,轻邪笑:“是,我疯了,你把我招惹了,这些日子又不理我,我能不疯吗?” 红胭见他俊颜迫近,迎面扑来一阵男子染在衣袍上的龙涎香,蹙眉:“那次的事,是我一时糊涂了,许少不是也把我推开了么?又有什么好不舒服?” 许慕甄吃了个瘪,修指一紧,握得她的尖尖下颌更紧,牙锋一磨。 这辈子只有自己招惹女人,还没女人招惹自己,当日在马车内被她一抱,许慕甄一惊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儿,条件反射地想她曾经是不是也这么取悦过别的男人,这举动会不会是她留下的习惯,立马就将她推得远远,到现在,还能回忆起红胭被自己推开一瞬间脸上的失望和难受…… 这一推,推得两人距离一下子十万八千里远。 此刻,见她仍是避开自己,许慕甄眼色一冽,贴近她脸,轻施粉黛的脸颊散发着幽香,是那种经了人事后的妩媚和风情,叫人把持不住,刚开口,轻喃一声:“红……” 名字还没吐完,只听被女子淡然的声音飘来,生生就像一把锋利的刀阻断了男子想要掏出来的心思:“今儿大姑娘来,我同她商议过,年头许少大喜,若不嫌弃,我一定会去帮手。” 什么心思被这话给杀没了。许慕甄心情黯淡下来,良久后,将她腕子上的手铐打开,铁质手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红胭揉了揉通红的小腕,径直朝外面走去,看都没看许慕甄一眼。 许慕甄抚了额头,恨不得剁了自己当时推开她的那只手。 * 却说云菀沁姊弟和初夏三人趁着晌午不到,到了户部衙门的门口,递了口信给那名红胭相熟的刘姓官员,被人引进去了。 云菀沁叫初夏和云锦重在办公衙署外的天井小院等着,一人进去了。 刘姓官员为户部员外郎,不到五品的品阶,却是个油水厚的差事,正好是负责进宝街店铺税收进出的官员,在京城的商业圈子内极得商户们巴结,性子自然也是养得刁钻市侩,一般人压根儿都瞧不起。 得知香盈袖的东家过来,刘员外郎也并不算重视,坐在案首后面,懒洋洋用羊毛笔尖儿挠挠后脑勺,一抬头,少年被门子引进来,翩翩风姿,仪态拔萃,生得唇红齿白,肤色如玉,虽年龄不大,风范却是十足的。 抬脚进门,锦绸袍角飞起,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妙香,让人心安又舒爽,伴随着仙姿凤仪一般的美少年,刘员外郎顿时瞌睡都醒了。 云菀沁从红胭口里也大概知道了这刘员外郎是个什么秉性,见他审视地上下打量自己,虽然有些惊艳,可不上茶,不看座,目中不乏轻慢,倒也只是一掀唇角,有些人,对他太敬礼让,他跟你横,对他拿起气势,他才会正眼看你。 左右一扫,定睛,拣了个花鸟圈椅,云菀沁一掀袍子,朗朗地坐了下来,不卑不亢:“刘大人有礼了。” 刘员外郎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比吃过的饭还多,这架势,若不是有备而来或者有点儿干货的,还真是不敢随便摆出来,本来怠慢的脸色也收敛了起来,一听是关于想要接手城郊的猫眼温泉的事儿,刘员外郎却又捋着山羊胡子笑了起来,笑容中的轻视再次浮现出来。 还没笑完,刘员外郎的声音却骤然一止,就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家禽一样,梗住了。 案首对面的美少年从袖口处掏出一张长方形的纸,已经顺着案面,推了过来,然后用书案上一个青石虎头镇纸给压住。 是一张一千两银票。 崭新得很,刚出炉的,热腾着。 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一千两花出去虽然心疼,却也是个打开门道的必经之所,云菀沁也没胡乱给,给少了,对方不满意,给太多了,将对方胃口养得太大,也不成,这个数是找舅舅打听过后权衡出来的价码,平日商户们若是想竞争地方或者铺头,暗下塞给这些负责商铺的官员一般是五百两起跳,私下已经是默认的了。她没考虑多久,以双倍作饵,去银庄存了一千两银票,当时初夏还有些割肉般心疼,何不就按照默认的价码给,干嘛要多给五百两,那是五百两,能买一间三四进的宅子呢,可不是五个铜板!云菀沁却是笑笑,没做声。 这会儿,刘员外郎一见云菀沁恁大的手笔,哪里还有什么怠慢,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儿了:“来啊,看茶!将本官放在衙署里的上好大红袍泡上!”待下人去泡茶,刘员外郎绿豆小眼儿一眯,又叹了口气:“看起来,香盈袖是有这个财力拿下温泉的,不过啊,不瞒你说,温泉是官府开采,你们既然想竞下来,除了有这个财力,还得有合理正当的用途。否则,本官就算报上去了,只怕也会被打回来。” 云菀沁素净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着,眸中聚拢笑意:“大人若是觉得为难,不妨将草民的话原封不动报上去。” “噢?且说。”刘员外眼睛一亮。 云菀沁端起下人捧过来大红袍,呷一口,唇齿之间,甘醇四溢,盈盈笑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开出的地儿多不胜数,可打理起来,却不见能个个照顾齐全,放在那儿损耗人力物力,也生不了财,暴殄天物,不若交由我等子民来代管,一来为衙门省事儿,二来,咱们商家若是有了利润,税收也只会贡献得越发多…如此便能双赢。户部各位大人掌管朝廷财政,统统都是精明人儿,这个算盘,绝对比我打得精。” 刘员外郎倒吸一口气,一双眼珠子聚在面前的秾艳如花苞待开的少年身上,更是不敢小看,赫然一拍掌:“好一个双赢!说得好!” 云菀沁见事儿*不离十了,又是眼神一敛,笑意微收,银牙一显,叹了一声:“不过,哎——” 一声叹息,丝丝幽幽,就像最细滑的丝绸在皮肤上蹭了一下,刘员外郎的心像是被钩子一下子吊得高高,忙主动问:“怎么了?” “虽然香盈袖有这个为朝廷奉献的心,刘大人也愿意为咱们向上面说好话,可温泉的价码高,也许还有其他竞标的人,一炒指不定就水涨船高了,咱们的资金在竞标的商户中不算最多,若是超过两千两,兴许有些困难,也不知道能不能最后竞标成功呢。” 刘员外郎咧开嘴,释然地捋胡一笑,瞥了一眼那张被镇纸压住的银票,这个小老板,还真是厉害呐,在竞标者中资产不是最多的有什么关系,给自己这个中间人的银票最多就行了!给了自己好处,他还能不帮香盈袖将价码压到最低位置么! 刘员外郎捋一把山羊胡子,一脸的自信,笑道:“放心吧。” 云菀沁心中一颗大石落定,成了。 那五百两花出去,岂是白给的?拿下那猫眼温泉的价码至少不少于三五千,若竞标者财大气粗,以本伤人,小一万两都都甩得出来,她何必跟人硬拼?多给刘员外郎五百两,那温泉的价格,便会优惠不少,绝对是划算的。 跟刘员外郎商讨了一下午,云菀沁心情舒爽,只等着这边给好信儿了,起身告辞,临出门前,脑子晃过一件事儿,来都来了,于是顺口问道:“刘大人,最近朝廷是不是颁布了什么新税令,每月缴纳的税银整合成季度缴纳?” 刘员外郎摸了摸胡子:“还有这么好的事?本官没听说过。” 云菀沁疑窦重重,秋狩前查账就怀疑过,可红胭既然那么解释,就姑且那么听进去了,虽然是听进去了,还是不得不怀疑,若真有这政令,就算她没从抄来的邸报中看到,京城的商户也得口耳相传,互相奔走相告,眼下听刘员外郎这么一提,才知道,原来果真是子虚乌有,根本没这回事! 沉吟片刻,云菀沁恳请:“刘大人,能否把香盈袖近几月税收的记录给我看一看。” 刘员外郎也不犹豫,拍拍手:“来人啊。”长随从木柜里找出一厚本,翻到其中一页,恭敬递给云菀沁。 云菀沁结过,细细查看,打从开店后,香盈袖都是同别的商铺一样,月度缴税。从她与红胭抱怨赋税太重,支撑得辛苦的那个月起,店铺账面上就没有月度税银的支出项目了,可——户部衙门的账册上,分明有香盈袖缴纳的月度税银,仍在继续缴税。 说白了,有人在做田螺姑娘,暗中代她缴,只骗她说是整合成季税,而红胭是掌柜的,事事都亲力亲为,那人瞒不过,红胭也是知道的,却被叮嘱过让她不要说。 而这人,极有可能就是先用重金抢了她的铺子,勾引自己跟他合伙的神秘东家。 从头至尾,从自己想要开铺,到中间的安排和奔波,一直到如今店铺成型,店铺内的所有大小事务,都是在那人的眼皮底下,盯得牢牢紧紧。 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 合上账册,云菀沁递还了回去,声音平静:“多谢刘大人。” 少年背影如拔笋箭竹,虽纤却韧,临行前微笑致意,清傲盛盛,宛如万事不挂心,却又俨然什么都成竹在胸,从头到尾,并不多半句逢迎,唯一的逢迎,不过就是轻飘飘拍下一张千两银票罢了。 刘员外郎不由自主起身目送,旁边的长随见惯了自家大人对那些商户的颐指气使,难得见到这种场景,对方竟还是个双十年华还没满的少年。 三人走出户部衙署,初夏和云锦重听了经过,知道搞定了,高兴得不得了,一路唧唧咋咋,眉飞色舞地侃了起来。 因为在户部逗留了许久,云菀沁没算准时辰,出来时,已经天色不早,本想说返回香盈袖换回女装也来不及了,干脆直接往家里走,偷偷溜进去算了。 三人说说笑笑之间,到了云府的巷子口,角落处,泊着一辆马车。 没有出挑的奢华,却有低调的贵气,青帷随风轻飘着,像一头雌伏的兽,安静地等着人。 云锦重认得那马车,是立冬夜那天接自己和姐姐出去过节的,惊讶一指:“姐,是……三皇子的车——” 初夏脸上露出个促狭的笑意,将少爷的嘴巴一捂:“少爷,你先进去,奴婢在这儿守着。”云锦重耸了耸两条俊秀小眉毛,先进去了。初夏又凑近大姑娘的耳畔,玩笑道:“大姑娘,都说婚前不宜见面,若是您不想见,奴婢这就去跟车夫说一声。” 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见,正好。云菀沁示意初夏在旁边等会儿,走了过去。 车夫位置上,施遥安挤了一下眉眼,瞥了一眼帐子里头。 深吸一口气,她只觉得见他从没有过今儿这么紧张,踩蹬子上去,刚打帘子,还没瞧清楚,腰身被个大钳子一卷,身子失了重心,一下子就跌进个宽敞的地方。 一双蒲扇大手,从背后圈住她越发轻盈的腰身。怀抱温热,气息绵长,男子醇厚又带着磁性的醇声,从耳根后面吐出龙涎幽香的阳热气息,吹得她玉颈连着脸颊微微发痒,语气非常的不满,又有些极少展露出来的专横: “……跑哪里野去了,居然还穿男装。” 这人太不厚道,居然守在帘子背后搞偷袭。 她将男人揽在纤腰上的手不易察觉地往外轻扒,没反应,再用点儿劲,仍是扒不开,箍得死死,就像长在自己腰上的藤蔓似的,又往旁边一瞄,一副红木拐杖还在旁边放着。 原先她觉得他是个披着羊皮的狼,现在发现他已经开始脱掉羊皮了。 云菀沁感觉到他低下头,直挺的鼻尖紧紧抵住自己的颈窝,嗅的力度从小到大,逐渐贪婪,手也开始不老实了,在自己的腰身上游弋起来。 腿伤都还没好,他就出了府,直奔这儿,就好像云府有个巨大的吸引力在勾着他过来,来之前,蕊枝还念叨了几句,说是备嫁期间,未婚夫妻不宜见面,后话不敢说,但他听得出来,按照民间说法,婚前见面不大吉利,他却哪里放在心上,什么大吉大凶?从他幼年差点儿染毒死掉又保下一条命后,他就不信命运这个玩意,一切尽在人为,就像是她,若不是使了手段,又哪里能这么顺利,一次便能叫父皇痛痛快快下了婚旨! 她的身体宛如一枚渐渐成熟的青果儿,开始更加饱满。第一次归德侯府见着她,还略显青涩和稚娇,如今却一天一天地茁壮曼丽起来,身姿婀娜丰盈,腰线凹凸有致,他俊美修狭长的深眸禁不住往下睨,因为男装修身的缘故,她今儿身材尤其的凸显,连原本玲珑娇细的小笼包……似乎也硕圆挺翘了不少。 男子呼吸有些凌乱,也炽热了起来,骨髓又如蚂蚁在爬,克制了情动,这才消停多了,不至于犯老毛病。 “啪”一声,与此同时,云菀沁不轻不重地打落他往上爬的手:“三爷成天盯我还盯得真是紧。” 这个语气不对头。夏侯世廷眼睛一眯,缓缓松开,退后了几步,坐回了锦凳上,又恢复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儿,这话是——质问? 男子只当她是说自己来云家外面堵她的人,目光清亮:“本王盯着自己的王妃,有什么不可以吗?” 云菀沁一听到王妃两个字,目光一暗,莹润丰满的红唇却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当然可以,秦王想要盯人,有什么不行?魏王和太子您都盯得紧,何况我。我想要开店,从头到尾,也是王爷将我玩弄在鼓掌之间吧,先故意买了我想要的店铺,再引得我去与您合股,如今怕我因为重税开不下去,又帮我缴税。” 夏侯世廷如老僧坐定,并没什么起伏,悠悠抚着手上硕大的扳指:“本王满足未来爱妃的心愿,有错?这件事落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不都该是激动吗。你若是觉得本王没提前告诉你,不尊重你,不信你的能耐,本王以后大不了撒手不管,让你自己尽情自由发挥。” 要做大事的人都是这么大言不惭厚脸皮?云菀沁唇角泛着笑:“这件事暂时不提,另外,归德侯府寿宴那次,秦王与我不是偶遇,只怕也是故意盯着我,才来的吧。” 夏侯世廷目色如火星子一闪,又一熄,长躯挺直,脸色骤然垮了下来,声音随之厉了几分:“是不是谁跟你乱嚼舌,胡说过什么?” 震得帐子外的施遥安也听得一清二楚,不觉后颈凉汗炸出,轻轻贴过去,大婚前难得见一面,这会儿不该是柔情蜜意么,怎么倒是拌起嘴来了,照理说,就算拌嘴,依三爷的性子也吵不起来啊。 车厢内,云菀沁听他质问,却是收回了笑意,语气发了凉:“秦王若是没这个心思,谁都嚼不起来,我也不是个耳根子软的,别人说什么就信。您从头到尾接近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您自己心知肚明。”调过头,刷的一声,撩开帘子。 夏侯世廷见她要跑,抄起红木拐杖,云菀沁还不解气儿,扭过头,将他拐杖一抢,夺了过来,打了帘子,哐啷一声,扔到地上。 施遥安见那云家小姐身着男装,轻轻快快的一个箭步下了车,忙拦阻,想打圆场:“云小姐——” 丽人回过头,雪颜玉容宛如带了刺头儿的玫瑰,冷冷剜过来一眼:“闭嘴!你也不是个好东西!”直接就朝巷子内的云家侧门走去,头都没回。 初夏正在巷子口守着,见小姐一身冰霜雪气儿地朝侧门走去,看样子不大愉快,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喊了一声“大姑娘……”又跟施遥安交换了一个“怎么了”的眼神,匆匆追过去。 啧啧,还真吵架了?施遥安深吸一口气儿,这是看准了三爷眼下拄着拐杖不能追的节奏啊,回头撩开帘子,见自家三爷一张脸黑得就像掉在煤堆里似的,噤了声。 刚刚两人的话,他约莫也听清楚了大半,半天,见三爷脸色沉静下来一些,才嗫嚅:“三爷,是不是云小姐知道你最初接近她,是为了拉拢她表兄许慕甄……哎,这个许慕甄,都这个时候,瞎叨个什么呢……” “拐杖捡起来。”男子声音像是地窖里传出来一样,长睫一扑,就跟挂了一层霜,“走人。” ------题外话------ 谢谢 angeljllee的月票 jz1007的评价票 黄雪爱的月票(2张)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开放温泉 三爷被晾 备嫁事务都基本料理妥当了,只等着挑夫在大婚正式行礼前搬扛去秦王府。 忙得最热火朝天的日子过去了,剩下的时间,就是待嫁日子。 那天在巷子口的事儿,初夏看得一清二楚,明显的,大姑娘同秦王闹别扭了。 要说新婚燕尔的小夫妻闹些小脾气,正常得很,可这还没过门怎么就红了脸?大姑娘的性子她不是不知道,肚子里沉得住气儿的,若不是真的惹到她头上,绝对不会表现在脸上。 初夏有点儿发急,可是看自家大姑娘,除了那天脸有点臭,下马前将未来姑爷两个当腿的红木大拐杖扔得哐啷一响后,回了府倒也没什么,该干嘛干嘛,也没怎么闲工夫梨花带雨、对镜哀叹、临窗忧思的,每天的流程排得很满,看起来跟以前也没什么不一样。 每天早上天光一亮,大姑娘去给老太太请安,回到盈福院,亲自给前阵子移栽的花草浇水、修枝、打虫子,进房后,大姑娘便开始看书,又将姚光耀送去香盈袖的一些试题拿来做,做好了就叫初夏再拿去香盈袖,等姚光耀的小徒弟领回去,顺便询问香盈袖的经营情况,将账本带来看看。中午吃完饭,大姑娘会午睡会儿,起身后,会拾掇一下最新的方剂,结束后,少爷就差不多从国子监回来了,墨香会来盈福院说一声,大姑娘通常会去西厢那儿抽查一下少爷今儿的学问和作业。晚间大姑娘的活动更是丰富,晚膳后,先去院子外走几圈,消食纤体,回来房间,用当天摘下的新鲜花瓣包在纱布袋里投进水里泡澡,浣洗完毕再敷上花粉调制好的膜。 这么一看,大姑娘又像是心平气和,看起来根本没什么事儿似的。 从户部衙门回来的第五天,红胭递了口信给云菀沁,说刘员外郎派人去香盈袖打了招呼,京郊猫眼温泉的事,已经批下来了,待去官衙办理了正式手续,香盈袖这边随时能使用,刘员外郎得了好处,在竞温泉的银子上,自然也争取到云菀沁之前提过的数目,——能够承受的两千两范围内。一次性买断,中途不必交租子,使用权二十年,若有商业用途,再按照政令来缴税。 云菀沁一听,喜出望外,心情好多了,又开始忙起来,将银子拿出来托付红胭去衙门办理手续后,选了一天,借口去舅舅舅家,趁着马车出外,亲自去温泉看了一次。 尽管在决定出手拿下这块地之前,云菀沁曾经叫初夏打听过,也询问过舅舅许泽韬,但亲眼站在猫眼温泉旁边,仍是心胸一喜,温泉约有十几亩的地皮,溢水量很丰沛,汩汩冒着泡儿,源源不绝,如今还是个整体池子,中间没有隔开,蒸汽腾腾,如临云雾仙境,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硫磺味,四周是京郊的葱郁树木,连绵成林,温泉边的岩石硕大而古雅,正好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又有一股天然的野外趣味。 才在岸边走了小半会儿,云菀沁和初夏的脸蛋都红粉扑扑,额头上渗出细汗,贴身的小袄都有些濡湿了,可全身又有说不出的透爽感觉,毛孔舒张开来,脑子也清晰多了,两人知道,真正的好温泉,光是置身其中,呼吸空气中的养分,就有养生的功效,难得又是开凿出来后没有使用过的处女活泉,更是难得。云菀沁心中生了莫名的激动,这块温泉,恐怕就是铺子翻身的福星。 前后加起来三千两拿下手,值了,剩下的一千两资金,正好筹备温泉的后期工作,泡温泉图的就是个返璞归真,追求天然,也不需要大肆修缮,只将池子隔开,竖起隔板,分门别类成男池女池以及不同功能和目的的池子就行了,耗费不多,云菀沁算了下账,一千两绝对是绰绰有余,无非就是人工费和宣传费了。 看了一下午,天色不早了,云菀沁神清气爽,戴上帷帽,转身准备回去,初夏偷偷看着云菀沁的神色,虽也跟着高兴,却又叹了口气,大姑娘还真是个怪人,别家的闺秀若是跟未来姑爷闹别扭,现在定是急得团团转,净是想着怎么和好,婚姻,到底才是一个女子的最终归宿和出路,可自家大姑娘倒好,只顾着赚钱做生意,好像这个才是第一位,其他的靠边站。 走出温泉,趁还没上车,初夏左右望了望,拉了云菀沁,小声道:“大姑娘,温泉的事儿差不多妥当了,是不是该想想,几时跟秦王传个信儿什么的,或者见一面?……”说着,偷偷观望大姑娘的表情。 却见云菀沁脸上的笑意凝滞了一下:“妥当?哪里妥当了,还得回香盈袖去交代红胭招人手修葺温泉,后期的事务,不比买温泉简单。” 初夏见她顾左右而言他,忙抱住她袖管不放,仍在支支吾吾地劝。 这丫头,以前不像这个样子的,肯定有鬼,云菀沁奇怪,又听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伴着一声长嘶,马车停定,就在正前方。 赶来了,终于赶来了,初夏嘘口气,一颗大石落地,喜滋滋放下胳膊。 云菀沁望着那辆马车,施遥安从上面跳下来,朝自己走过来,面上笑意散去了,睨了初夏一眼,这丫头,原来胳膊肘往外拐,肯定是她报信,说自己今天要来京郊的猫眼温泉,难怪拦着自己不放。初夏收到了大姑娘的不满目色,嘀咕:“大姑娘,是那施大人来找奴婢偷偷打听您最近要去哪儿的,奴婢也没法子啊,再说了,奴婢也是巴望您跟秦王合好啊,您跟别怪奴婢……” 云菀沁还没来得及训斥初夏,施遥安已经走近了,打量了一下面前女子的神色,跟往日一样抱拳笑道:“云小姐。” 女子双颊娇红,是被温泉雾气染过后的色泽,浓密的睫毛也有些湿润,看起来水灵灵的,却在见着马车的来临一刹,盖了一层凉霜。 “没想到到了这儿还能被你们盯梢。” 施遥安哪会听不出讽刺,尴尬呵呵两声,笑道:“三爷在天兴楼天字号雅座订下了位置,云小姐这会儿事情刚办完了,正好过去。” 初夏也是帮腔:“大姑娘,时辰也还早,既然都出来了,便去一趟吧。” 这是特意隔了几天,看自己过了气头来找自己? 这几天,云菀沁也不是没有想过,会不会是自己小题大做,太小家子气?可若他真的如表哥所说,心存欺骗,一开始就目的不纯,那么,他与慕容泰又有什么区别,慕容泰欺骗自己的是与妻妹有勾结,而他,是为了招揽和拉拢表哥,以此绊倒太子,才接近自己。 许慕甄为太子门客,云菀沁记得,前世在秦王登基前,两人交情几乎是推心置腹的那种,太子有什么事儿许慕甄会不知道? 秦王要是能够将表哥拉到自己麾下,就能掌握了太子那边不少秘闻情报,绝对是求之不得的! 秦王若与自己结亲,许慕甄就是他的内亲表舅子,怎会不反戈太子,热情地投奔他? 他亲近自己,跟自己结亲,不战就能屈人兵,何乐而不为? 郊区空旷,遍野无人,风声沙沙作响,空气中裹着一团团飘来的潮湿温泉蒸汽,悬在半空,缓缓流动,显得异常静谧。 半晌,施遥安听女子声音传来,在几乎静置的空气中,循循善诱:“秦王娶我,是因为我表哥,对吗。” 施遥安自然马上一口否认:“不是。” “那么,秦王早就知道许慕甄是太子的人,我是许慕甄的表妹这层关系,对吗。”云菀沁换了个方式。 施遥安犹豫了一小下:“是的,但是——” 女子根本不需要他的但是,打断:“所以,那次归德侯府的寿宴,他根本就是奔着我去的,目的就是为了接近我,从而拉拢我表哥,对吗。” 施遥安这下彻底哑口无言了,一开始三爷确实是抱着这个目的,也不能否认。 迟疑了这么一会儿,云菀沁已经提前开口:“这几天天气转凉,我有些积食,吃不下,吃多了还泛恶心,天兴楼那边就有劳施大人传一声儿,去不了了,万一失态,当场吐了实在是不敬之罪,多谢秦王邀请,恕这次我不能应邀。”顿了一顿,“初夏,还不回去。” 初夏先前帮施遥安乔事儿,是以为两人只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眼下一听原委,也生了几分心气,娥眉一曲,狠狠瞪了施遥安一眼,跟在小姐屁股后面走了。 施遥安见着两人离开,只得先上马驱车回去。 到了天兴楼,施遥安下马直奔顶楼雅座,推门而进。 夏侯世廷见他单独回来,不用问就知道了结果,一张俊颜垮了下来,眉眼角落堆砌起阴霾:“她怎么说的。” 施遥安不敢糊弄,老老实实、原封不动地禀报:“云小姐说她这阵子积食,怕对着三爷吐了,这次实在不能应邀,就不来了……” 夏侯世廷哑然,指一蜷,怒意却是消了几分,圈起手边的珐琅花鸟杯,唇角浮出凉幽幽的笑,看见他就想吐?这丫头,隔空骂人都是不带脏字的,想冷战,对自己实施冷暴力? 就看她玩到几时。 * 猫眼温泉的事在落定之后,一日千里,如火如荼地办了起来,红胭本就是个做事儿麻利的,在得了总览规划后,又跟云菀沁商议了细节,马上就去牙行找了十名工人,然后开始在猫眼温泉那边施起工来,不下七八天,依照原本的规划,将大池子划分成了几座小温泉池,中间筑了牢实的高墙,将男女池分开,密不透风。又在温泉入口落了牌,打上香盈袖的名号,葺了个小屋,聘了京郊当地的六名老实厚道的农户,以换班的形式,分成三人两班,早晚住在旁边负责看守着,同时也能接待日后的客人。 最后,店铺拓印了好几沓宣传纸张,图文并茂,有文字说明,还有温泉的路线和图案,在店铺门口分发。 温泉是贵族中间流行的玩意儿,几个老百姓能享受过?香盈袖的这个举动,将贵族的休闲活动普及到了市井百姓群里,是京城前无古人的商业举动,一时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造成整条进宝街上的商贩顾客都议论纷纷,许多人还兴致勃勃地跑来香盈袖里询问,加上宣传单的助威,一传十,十传百,还传到了进宝街的外面。 传单发出去的第二天,晌午过后,云菀沁换上男装,与初夏找了机会去了香盈袖,还没进店铺门,初夏像是受了惊吓,抬起手臂一指:“大姑娘,你看——” 店门口人头攒动,围在柜台前,这是自从开店以后,从没有过的盛景。 红胭、祝四婶和阿朗三个人各自被客人围着咨询,分不开身。 两人挤进人群,根本就没机会跟红胭他们打招呼,刚用眼神红胭对了一眼,有个胖乎乎的年轻少妇嗓门最大,声音尖利地嚷起来:“我看你们那宣传单子上说那猫眼温泉能够化脂减油,有没有这么神奇啊!” 云菀沁见那妇人绾着个成了婚的髻发,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穿着碎花丝袄,身边儿还有个老婆子陪着,想必是哪家商户或者地主家的妻房,长得珠圆玉润,一身的肉却并不紧实,尤其腹上赘肉显眼,穿着冬装都能看出来,应该是生产完毕,还未恢复。 这类型的客人,可不就是梦寐以求,最能帮那温泉打响名气的? 云菀沁声音一扬,含着笑:“温泉水温高,本来就能使身体出汗解腻,我们也会根据不同顾客的需要,配比不同的花精草药,兑入池子内,发挥更大的效力,这位夫人可以里面请,可以根据您的情况,具体跟您说一说。” 胖少妇越听越兴奋,脸上一喜,扭着浑圆的屁股便带着老婆子先进去了,红胭领着少妇主仆进去内室天井,刚一走,叽叽咋咋的询问声越发盖过头,祝四婶和阿朗一一解释着,有的人心里早发痒了,想要趁机压价,也有的是同行混进来,想故意抹黑添乱,摇着那传单,问:“好是好,只价格还是有些贵啊。” 祝四婶忙道:“咱们开门生意,明码实价,全都算计过成本,并不会占客人便宜。” “这温泉对着城内百姓开放,还是京城头一回的事儿,又没有比较的,价格由你们开头,你们想怎么定价都行咯!” 这话一出,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阿朗正要接话,云菀沁却是望过去,对那几人,目光澄静: “当今圣上英明,河清海晏,民生富足,京城的百姓吃肉不嫌贵,喝酒不嫌贵,去佛庙奉香火钱不嫌贵,赌博逛青楼也不嫌贵,轮到养生健体护肤养颜这种正面事儿,倒嫌弃贵了?” 几人被这绝美少年说得梗住,倒也还真是这个理儿,噤了声,云菀沁轻眨长睫,又望向众人,笑眸一弯:“不过,话说回来,温泉养生,也不是一朝一夕能看出效果的,去一次,舒筋活络、消除疲劳尚可,若想要解除病痛、颐养身体,肯定得需要个疗程。为飨衣食父母,本店倒是有个优惠,若是一次缴清一月的泡汤费用,是为月卡,一次的费用便只有原价的三分之二,若是一次性缴清一年的泡汤费用,是为年卡,一次的费用便只有原价的一半。” 缴的钱银越多,单次的费用就越低?最优惠竟能优惠到原价的一半?这是大实惠啊! 早就被勾得蠢蠢欲动的众人深吸口气,却又有些踌躇,毕竟,一次缴纳一个月甚至一年的银子才能享受优惠,这种经营模式,实在是很少听说过,相当于是提前给未来的服务付钱,还是存在一定风险的。 阿朗知道这些潜在顾客在担心什么,看了一眼大姑娘,得了鼓励,大声道:“诸位放心,咱们香盈袖可是在官府那边挂牌营业的,不是什么没牌照,随时会卷铺盖跑路的黑店子!还有那猫眼温泉,若然咱们是那种靠不住的,衙门会批下来给咱们么?就算再不济,诸位抬头瞧瞧,这牌匾还是御赐手笔呢!办了月度和年度的客人,咱们都会与对方立下契约,通过官府手续,白纸黑字儿,童叟无欺!” 这阿朗,倒是越来越伶牙俐齿了,孺子可教也,云菀沁唇角一扬,却又凝了一凝,道:“不过,有言在先,万事都有利有弊,温泉虽好,可有阳亢症与心绞痛等毛病严重的客人,并不建议,非要下池,时间也不宜太久,本店虽是做生意的,但做的也是良心生意,这一点,先知会诸位一声,倒是也会详细列在契约中。” 几名客人到这里,脸色逐渐舒缓开来,便也彻底放了心:“先跟咱们具体说说怎么个付费吧。”祝四婶忙笑着将人往里面请:“来来来,请里面坐。”又有几人也跟了进去。 半天下来,统共有八名客人办下了月度服务,两名办下了年度服务,还有几名散客,当即预约下来这一两天就去猫眼温泉,提前享受处女泉的水洗润滑。 十来名客人根据自己的需求,领了泡在温泉内的香囊和精油袋,喜滋滋地前后离开了。 届时,付过银子的客人可自行择日择时去温泉,只要亮出香盈袖提前找银匠铺打的进出小牌,就能进去。 不得不说,今儿简直是开张营业以来,最丰厚的收入。待客人都离开,几人才歇下口气儿,坐下来喝口茶。云菀沁跟红胭对了对今天的账,光是订金收入,便已经超过了铺子开张到现在的总收入,对视一眼,都有点儿意外,没有想到开局这么好。 红胭心中舒了口气,想当初见大姑娘想要拿下那温泉还有些担心,没想到还真的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没点儿一咬牙的精神,哪里能挣开局面,只怕香盈袖会一直处于半死不活的局面,按照这个趋势,回本也并不算太遥远的事儿。 阿朗实在忍不住好奇,见两人对完了账:“这月度、季度和年度的优惠政策,大姑娘怎么想到的呢?” “也没什么,”云菀沁将账本交给红胭去锁好:“有一天看见我弟弟下了学回来,突发奇想,得了启示。” “看见少爷?”阿朗和祝四婶同时一惊。 云菀沁笑笑:“天下的学堂,不就是按月度、季度和年度来给夫子缴纳束脩吗?说白了,私学的学堂,不过也是一门生意,教育生意罢了,却没见着哪个学子质疑学堂会蒙学费。我将这点儿移栽到咱们的店铺来,也不过是试试,没想到还真的勾起客人的兴趣。” 几人说笑着,有客人进来,祝四婶和阿朗先过去了,红胭正要离开,云菀沁却轻咳两声:“红胭,你过来。” 红胭一见她眼神就知道是什么事儿,呵呵一笑。云菀沁睨着她:“我叫你给我当掌柜,原来是帮着外人来欺瞒我?你早就知道这铺子是秦王买下来的,税金也是他代缴的,是不是?” 红胭也不是个忸怩人,既然被发现就坦白从宽呗,眸子中笑意一滑:“大姑娘,那我就不瞒你了,其实我第一次进宫面见太后时,瞟见那施大人,很是眼熟,再一回想,就是当日与我约在城北茶寮谈合作的人,一打听,便知道背后是三皇子了。大姑娘,我这才知道,那次请我进宫为您解围的虽是太子,却是三皇子告诉太子我的存在,三皇子才是暗中帮您的人呢。” 云菀沁微微一怔,只听红胭撅起红唇,声音又飘来,:“……不管怎样,这铺子的幕后最大东家还是三皇子,大姑娘,难不成为着赌气,连铺子都还给他,不要了?” 赌气?就算赌气,也不是跟银子跟生意跟自己的夙愿赌气!云菀沁目光落到红胭一张脸儿上:“还给他?为什么还给他?我可没这么高风亮节。这铺子虽是他的,但他可没出过一分一毫的力气。” 一拳打到了棉花上。红胭努努嘴。 时候不早,今儿也算是在外面待了最久的一次了,虽说近来家人对自己眼光有些不一样,处处逢迎着,尤其爹,并不太苛刻自己,但是出门一天也未免会被唠叨。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云菀沁带着初夏,先离开了香盈袖,回去了。 几日一晃,云菀沁每日全心只系在铺子那边,叫初夏来回跑,问香盈袖的情况,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预订猫眼温泉的客人每日都在增加,如今算下来,散客和长期客户统共加起来,快接近八十个了,客人订下温泉后,免不了又在铺子里买下各类花精草油,还有香囊粉袋,到时泡浴时使用,一时之间,阿朗又带着临时帮佣的小工跑了好几趟佑贤山庄那边调货。 这样看来,客人已经是络绎不绝。如今快要进入冬季最寒冷的时候,算是温泉的旺季,客人肯定会越来越多,到时只怕还得将温泉的泡浴时间错开,避免全都碰到一起,或者高峰时间太拥挤。云菀沁思考了一天,修修改改,列了一张时间表,给铺子那边捎过去,让红胭对客人稍微规划一下,剩下来的时间,又紧锣密鼓地研制各类养生养颜的泡浴方剂,如此忙下来,就算在家里,没出门,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儿。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月份下旬,天气更加凉。这天晨晞初露,云菀沁照例起身过去西院请安,却见童氏已经穿戴整齐,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方姨娘、蕙兰、怜娘和黄四姑来得早,跟往常一样,都在旁边伺候着,立完了规矩,正恭恭敬敬地跟老太太说着话。 童氏见孙女儿一来,忙招手笑道:“沁姐儿,来来来。”云菀沁乖巧坐到祖母身畔:“祖母这是要出门?” 童氏点头,笑说:“昨儿晚上作了个梦,似是个好兆头,心里不安分。刚又听怜娘说京郊来了个云游的老僧,解签解梦特别的灵验,尤其对女子的生育之事,特别有心得,许多香客排队每日得要排队去求见呢,我有些坐不住,就想带着四姑、方姨娘和蕙兰、怜娘一块儿去寺里,看能不能有运气碰到那老僧,顺便也能烧香,一来拜谢菩萨,让你得了正妃名位的福气,二来为了锦重不久后的科举。”老太太的兴趣就是烧香拜佛,属于见庙就拜,见菩萨就磕头的人,今儿怜娘的提议对了她的胃口,提起怜娘的名字都比往日温和了不少。 怜娘静悄悄地依在老太太身边,一脸的柔顺,好像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妾身一听那高僧云游到京城的信儿,就赶紧告诉老夫人,生怕迟了呢”。方姨娘看得心中浮起几分妒意,老爷昨儿又是在这小妖精房内宿的,打从将她抬上来,自己就再也没沾过老爷一次,原以为多了个蕙兰,能将她的风头铲下来一些,没想到还是被她一个人霸着男人,今天更可气,连一向不待见她、跟她有积怨的老太太似乎对她态度也好了一些,这还不叫她越坐越大?!还不如白氏在的时候呢!方姨娘越想越气闷,头一偏,难得看她,免得把自己怄得吐血。 童氏这时又面朝云菀沁:“沁姐儿要不要也同咱们一道去?” 云菀沁今天还要调制几门方剂,只轻声笑道:“家中女眷都去了,爹爹也上朝不在家,总得留个人,沁儿就留在家里照料着吧,有奶奶给沁儿求签,便是蒙着眼儿也一定是支上好福签。” 童氏被孙女儿甜嘴哄得心花怒放,揉着孙女儿的小手:“好,那你便在家照应着,倒也是,快要出阁了,也不好随便在外面抛头露面,还是在家里多养养精神。” 几名女眷说了几句,天光亮了一些,云菀沁亲自安排了马车,送了祖母和婶婶等人出门,回了盈福院,便开始拿出将干花瓶管药杵拿出来,开始调配。 日头渐升,不觉已经接近了正午。云菀沁忙活了一上午,有些累了,刚放下东西,帘外响起了一阵嘈杂声,伴着一个女子啼哭声和求情声,夹杂着初夏的驱赶声:“你回来干什么?……这儿不是你来的地方!回你主子那儿!”,接着,天井内,又传来咚咚咚的磕头声,重得就像要把青石地板给磕穿。 ------题外话------ 谢谢 摎jiu的5朵鲜花 冬天的味道1的月票 janet51919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七章 心魔,占有 外面的动静越来越大。 云菀沁坐不住了,合上书,站起身,打帘子出去。 天井内,一个身穿碧绿粗布袄子,丫鬟打扮的女子正跪在地上,连续不断地磕着头,光洁的额头上已经染了一抹显眼的鲜红,嘴巴仍在兀自哭哭啼啼: “……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我家姨娘快不行了……只求见夫人一面,一面就好了……今儿家里主子们都不在,只能求大姑娘做主了……大姑娘!”说着便扯着嗓子嚷了起来:“大姑娘!” 跪地磕头的丫鬟很是眼熟,再多看两眼,云菀沁记起来了,是陪云菀霏嫁去归德侯府的丫鬟碧莹。 初夏和盈福院里三个打杂的嬷嬷和丫头,根本就拦不住,只挡在门口,防止碧莹跑进去冲撞了大姑娘。 月门口,莫开来领着两名府上的护院刚刚赶过来,下了令:“还不把那贱婢给拎出去!” 两个护院跨进月门,正要将碧莹拎起来赶出去,没料碧莹提前抱住天井廊下的一根柱子,嘶哑着嗓子:“你们若不让我见大姑娘,我这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两个护院一时不敢动粗,怕这丫鬟真的撞死在小姐的闺院里,闹出人命,污了尚书府的名声,犹豫了,扭头望向莫管家。 莫开来想着大姑娘马上要出嫁,免得坏了家中喜庆,叫护院暂时退下,想先将那碧莹哄下来,却见大姑娘已从门槛内跨了出来,语气冷冰,声音虽不大,却抑扬有力,极能震慑人:“吵什么?这是将云家当成菜市场?” 碧莹见廊下一袭熟悉的倩影,哭得更是凄厉:“大姑娘——” 莫开来上前几步,低声禀着:“这碧莹刚刚上门,找奴才说是那二姑娘前阵子病了,孤零零在外宅里,侯府也不请大夫,现在越拖越重,每天只会呢喃着,叫家人的名字,想要见一面……奴才已经跟这丫头说过,夫人如今在祠堂边的小佛室里,老爷不交代,没法子放人出来,没料这碧莹竟撇开人,偷偷跑来了大姑娘的院子求情,大姑娘恕罪,是奴才没看好。” 正在这时,碧莹哭得声嘶力竭:“大姑娘,那侯府将二姑娘丢在外宅后,对二姑娘不闻不问,每天连吃饭都是奴婢带回去的冷饭残羹,二姑娘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成天怄气,这才积攒下了一身的病,如今侯府连个大夫都不愿意给她请,弄得二姑娘的病已是病入膏肓了啊!”说着抖抖索索地掏几条脏兮兮的帕子,连滚带爬跑到云菀沁的小腿前,将帕子一条条摊开,上面全是一滩触目惊心的乌红血渍,“您瞧瞧,都是二姑娘呕出来的血啊…二姑娘眼下每天都在床头后悔得流泪,说自己往日不懂事,践踏姊妹亲情,如今什么都不求,只想在临死前见一见夫人,再跟大姑娘好好道个歉——大姑娘,奴婢家姑娘已经悔改了,已经悔得肠子都青了,今儿又发了病,眼看就不行了,您就满足她这个最后的心愿吧,和夫人一块儿她一面吧——” 碧莹说得字字泣血,又连磕几个响头。 众人看着那帕子上的血污,再听碧莹的一番话,不禁恻然,刚才去拉碧莹的两个护院和嬷嬷也都迟疑了,纵然那二姑娘做闺女时在娘家颐指气使,性子跋扈,可如今过得这般悲惨,倒也可怜,而且从情理上说,虽说嫁出去的人,泼出去的水,但人都快死了,又特意要丫鬟来哀求,这样娘家都不派个人去看一眼,传出去,未免说这父家也太凉薄冷血了,名声总会有些不好听。 碧莹这副血淋淋,哭哭啼啼的样子走出去,由不得会被人猜测议论。 没了主子,这丫鬟没了倚仗,什么都顾不得了,万一狗急跳墙,出去乱说些话,还不定怎么给云家抹黑,看起来总得去个人了,可这会儿府上的主子们恰好都不在……莫开来看了一眼大姑娘:“大姑娘,要不奴才去一趟祠堂那边……” 云菀沁却是开口:“初夏,拿斗篷来。”初夏知道,今儿家中没有人,大姑娘又不愿放白氏出来,是要代替那白氏去,免得这碧莹纠缠不休,又引得外人说三道四,便遵照大姑娘的意思,匆匆去取了斗篷。 碧莹大喜,又磕了几个头:“多谢大姑娘,婢子家二姑娘见了您,一定高兴!” 莫开来准备好了车子,云菀沁与初夏领着碧莹上了车,上了正街,七弯八拐,到了归德侯府后的小宅院。 下了车,碧莹先跳下去,将云菀沁主仆往内引,脸上的泪痕还未干,声音也有些颤:“大姑娘,这儿就是侯府给二姑娘安排的宅院,请进,二姑娘就在里,正病得起不了床呢,没法儿亲自出来迎您,还请别怪罪。”说着,“咯吱”一声,推开了矮小破旧的篱笆门。 初夏跟在小姐身边,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小声道:“大姑娘,这侯府果然是做得出来啊,老侯爷到底是多恨这二姑娘啊,到底是名正言顺纳进来的妾室,竟将这种屋子给她住。” 无论如何,这是云菀霏自己选择的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她既然选择了勾引亲姐的未来夫婿,一步步走过来,得来这个下场,与人无尤,每个人都该为自己选择的路负责。 云菀沁默不作声,只安静地朝院子里走去。 破落小宅子不远处的巷子口旁边,一道身影紧紧盯住前方。 自从二少那夜来了这狐狸精的巢儿,画扇每日一闲下来就过来盯着,看看云菀沁究竟是想怎么套牢二少,反正这宅院就在归德侯府的背后巷子里,倒也方便,今天也不例外,没想到见云菀沁歇着婢子,被碧莹请了过来。 隐隐约约听见碧莹说云菀霏病了?下不了床? 啊呸!昨儿这狐狸还叉着腰在院子里骂碧莹回来太慢,饭菜迟迟不到,都快饿死了,当时骂人的声音中气足得很,脸色也红润得很呢! 肯定有阴谋! 画扇见云菀沁进去了,贴住巷子的墙壁,深吸一口气,眼珠子转了两转,那夜跟过来,这云姨娘口口声声说会帮二少达成心愿,又提过云菀沁的名字,莫不是就是趁今天这个机会要做什么事? 不行,不管这云菀霏要干什么事儿,反正绝对不能让她得偿所愿讨了二少的欢心! 画扇飞快寻思了一下,迅速转身,朝北城秦王府飞奔而去。 却说宅子内,云菀沁和初夏走到了一扇油漆斑驳的门前,碧莹停住,叩门:“姨娘,大姑娘来了。” “快请姐姐进来。咳,咳咳。” 许久未听到的女声响起来,再没往日的张扬与娇气,夹杂着嘶哑的咳嗽声。 “初夏姐,姨娘该是想与大姑娘单独讲话,不如你跟我先在外面等着吧。”碧莹恳切地说。 初夏看了一眼大姑娘,云菀沁示意不妨,推门进去了。 待云菀沁进了房间,碧莹和初夏退到门口的廊边守着。没一会儿,碧莹踮起脚,张望了一下房间,转过头来,说道:“初夏姐,姐妹两个说话只怕得需要些时辰,院子那边儿有小火灶,不如咱们去里面烹点茶水进去给两位主子喝?” 初夏也不疑有他,和碧莹先去了灶房。 云菀沁进了屋子里,是个小单间,比外面看起来还要糟糕,凌乱得很,连简朴都称不上,家具看着脏兮兮的,桌子上放着几个油腻的空碗和茶杯,还没有及时清洗。 床帐半掩着,云菀霏倚在床背上,轻声道:“姐姐来了,请坐吧。”说毕,撩开了粗布帘子,看见云菀沁的一瞬间,心中微微一震,说不出的牙酸,妒意绵绵不断,刹那席卷全身,就像蚂蚁和小虫似的,咬得骨头都在疼。 多时没见,这个姐姐,比自己出嫁前更加美貌,此刻一身雁云交叠暗纹朱红色斗篷,进屋取下帷帽,露出一张艳光四射的脸蛋,腮边乌鬓如云,竟衬得陋屋蓬荜生辉。 她的稚气褪去了许多,身子玲珑毕现,胸脯像是藏不住的山丘挺耸起来,可身量却拔高了一些,更加苗条轻盈,五官越发清美出挑,两条笼烟黛眉轻拧微蹙,一双横波秋水眸似雾若湖,一副眉眼既有女子的千娇百媚,又有几分女子没有的睿谋,活生生能将人洞穿无形,肤色愈发的白嫩无暇,一看就是保养得极好,别说男人招架不了这模样的勾引,就算女子,只怕也得甘拜下风,写个服字。 可以预见等她嫁为人妇,得了滋润,只怕更是艳绝京中的贵女。 呵,难怪能叫那秦王在群臣面前赠礼,让皇上赐婚,又能——能叫泰哥哥甘愿吃回头草,竟是红了眼儿一样的肖想她! 云菀霏枯瘦的手暗中一蜷,牙齿却是咬得死死,不让心中的毒液流淌在面上,抬起手,凑在嘴边,又重重咳了几声。 云菀沁听她声音好像比刚才在屋外听要精神些,看她这样子,也不像是要死了,难道是侯府这边落不到好处,只能回去找娘家讨同情才故意夸大,不觉眉尖儿一攒:“二妹得的什么病?” 云菀霏哀婉道:“大姐看我这样子也知道,住在这种地方,还能不得病么?咳了好些天,一直不舒服,只怕快撑不下去了,不过现在看见姐姐来了,我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精神好多了,姐姐若能陪我多坐会儿,妹妹心里就舒服多了。” 云菀沁见她还在装模作样,唇际浮出一丝凉意,几步过去,刷的掀开帐子,拧住二妹的手腕,拇指食指扣在她腕子上的穴位上,屏息不动。 云菀霏一惊,心里扑通直跳,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问脉听诊了,此刻近距离见她,一张脸如玉似花,璀璨耀眼,万般风华,明摆着大好的人生在向她招手,死死克制住心头快要涌出来的嫉怒,若是可以,只恨不得现在一扑而上,挠坏她的脸,将她这张脸毁得干干净净,看她还能不能嫁进王府,还能不能迷倒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泰哥哥! 云菀霏正是胸口火焰燃烧,云菀沁却是手指一松,心中早有了判断,退了两步,容颜霜冷:“刚刚碧莹跑来我院子大吵大哭,说妹妹快不行了,家中无人,我身为嫡亲长女,若不来慰问一番,倒显得小气,被人说我这当大姐的一点儿度量都没,妹妹快死了都不去望一眼,没料二妹辜负了我的好意,竟是死性儿不改!倒也好,狼来了的故事,二妹该是听过吧?下一次,再莫消想了!” 朱绣斗篷的一角随着女子的转身,飘荡而起。 云菀霏知道姐姐把脉把出了自己根本没病,见她说走就走,干脆得很,一点都不拖拉,忙趿着鞋下来,叫了一声:“大姐别走。” 云菀沁头也没回,径直朝门口走去,不走?不走做什么?难不成陪她聊天说地? 将手一放在门闩上,拉了一拉,门纹丝不动,云菀沁眉一动,又拉了一下,仍是不动,门被锁了! 她心中有什么吊了起来,这云菀霏分明是勾引自己来的,二话没说,一喝:“初夏!” 无人应声。本就僻静的小宅子,此刻静得宛如百年老井,掉个石头下去都没反应。 “大姐,”身后女子的声音已经变了调子,带着笑意,就跟寒窖里传来一样,瘆人,可怖,“初夏早就被打发走了,你这会儿,叫谁都没用了。呵,呵呵。” 云菀沁转过身子,二妹一张脸阴森森的,在本来就光线不充足的窄小室内,半边阴翳,半边清晰,佝偻着腰,五官扭曲,冷笑着好几声。 “你说,你这个没娘管教,没爹疼爱的老实坨子,怎么就能跃过我呢,”云菀霏慢慢走过来,上下左右端详着她,“从我嫁进归德侯府开始,你就一直在心底嘲笑我,对吗?” “进归德侯府,不是你自己选的路么?”云菀沁声音冷清,以前的云菀霏虽跋扈嚣张,总算还是个正常人,今儿面前的云菀霏,显然已经是丧失理智、随时想要跟人鱼死网破的一个半疯子,她无谓跟一个没理智的人硬碰硬,先安抚了她出去再说。 “呸!”云菀霏忽然发了狂躁,暴跳起来:“若不是你从中使坏下套,我怎么会背着那种名声嫁进侯府!怎么会让老侯爷嫌弃!怎么会让泰哥哥厌恶!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父家不能回,夫家不能进,在外面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如今你想嫁进王府当王妃?做梦!我跟你说,我这辈子混栽了,你也别想好过我!” “你先把门打开,”云菀沁循循善诱,懒得与她多说,“你若是不想过这种生活了,我也不是没办法叫你出去。” 云菀霏眼睛一亮,一步步凑近,声音颤抖着,似是惊喜,却又透出一股子阴寒:“真的?你能让我脱离侯府,能让我不住在这个又脏又乱又小又没人伺候的宅子里——” “是——”话没说完,云菀沁鼻子下忽然一紧,瞳仁一缩。 云菀霏举起手,手上捏着个手帕,将大姐的的鼻口牢牢捂住。 一股熟悉的气味呼进嘴,帕子上沾了大剂量的合欢香粉末,是药铺子里最普遍的床帏催情药! 云菀沁赶紧闭住呼吸,可是已经呼进去了一点,来不及了,身子骨有些发软,使劲推开二妹,喘了几口气,贴在门板上。 “你当初在侯府如何对我与泰哥哥使阴招,我今儿就如何还给你,”云菀霏声音阴涔涔,笑得面容扭曲,“姐,你瞧,我这样也算是以你为榜样呢!” “那是你自己的好亲娘要坏我的形象,对我使药,我不过是将计就计,还给你罢了,要怪,便也是你亲娘的居心不良,迫害前房子女,才遭了天谴,害了你。”云菀沁扶住门板,唇边渗出一丝同情的冷笑,也是在尽量拖延时间。 云菀霏管不了那么多,面色张牙舞爪,咆哮着笑道:“所以连她也没落得好下场!反正影响了我的人,都合该没好下场,你也一样——” 疯了,这云菀霏简直是疯了,活生生是见人就咬,已经没了心智!云菀沁蹙眉,只觉得脑子越来越昏沉,浑身发起热,手又不易察觉地握住门闩,暗中扭起来。 云菀霏一眼看见她又在想出去,笑容收敛,神情又多了几分哀怨和不甘,咬唇:“泰哥哥。” 慕容泰?云菀沁有些迷蒙的神智醒回来几分,他也在? 床榻边的后面的四脚高立柜后,一名男子走出来,径直走到云菀沁身边,在她身子难支滑下去的一瞬间,大力一卷,拉近自己怀中,就像抢救下一个珍稀的古玩珍品,喃喃:“沁儿……” 云菀霏见到慕容泰抱住姐姐,粉拳握紧,指甲嵌进了掌心肉里,妒得牙齿都要快咬断,虽说这一幕是自己布局的,可见着这场景,仍是妒忌难耐,想着待会儿还要在这斗室里,眼睁睁看着两人上演活春宫,更是一口血快要呕出来,掌心肉掐出了血,妨碍平静下来,不要紧,不要紧,只有这样,才会讨了泰哥哥的欢心,让泰哥哥重新对自己满意,恢复往日的柔情,而大姐,日后就算跟了泰哥哥,凭她失贞的身份,地位也不会比自己高! 与此同时,云菀沁凭着仅存的力气一把推开慕容泰,努力掀起眼皮,狠狠盯住他:“慕、慕容泰,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知道你这样会有什么下场吗,你好大的胆子——” 慕容泰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他真的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才能得到她了! 带着前世的记忆踏进这一世,他对她先是恨入骨髓,可发现她这一世对自己冷淡无感,那种恨意,又化成了得不到的难受与噬骨! 她前世对自己那样依恋,甚至因为自己的冷淡而抑郁寡欢,这一世为什么不是这样? 这样的纠结,让他誓死也要得到她! 尤其看着她这一世,一天比一天的娇艳动人,意气风发,再不是前世只会缩在闺阁里蹙眉落泪,郁郁寡欢的小妇人,更是宛如千万只蚂蚁在体内啃他的血肉。 她明明就是他的人! 这种感觉,*蚀骨,让他辗转反侧,夜不能眠。 慕容泰终于明白老天爷让自己重生一次的意义了,呵呵,活生生就是来叫自己受苦的!为了求之不得的人而受苦! 是叫自己来还债,还前世亏欠她、背叛她的那笔债! 慕容泰紧紧抱得她不能动弹,云菀霏说得没错,只要占有了她,就是他说了算!她是主动上门,两个人的关系又是曾经指腹过的未婚夫妇,到时再放出风声,外人只会猜测是两人旧情复燃而通奸!不管怎样,只要有了这个风声,就算是清白的,皇家也不会再要她,云玄昶那势利人一定会方寸大乱,他到时再主动上门,云玄昶只能将这女儿给自己,她也只有自己这条后路了! 至于其他的,比如他与已拟定婚事的未来王妃私通,皇家会不会降罪于自己,慕容泰也曾斟酌过,他到底是归德侯府的二少爷,而祖母邢氏因是宁熙帝乳母,深受帝恩,到时上面若真有怪罪,祖母定会帮自己求情,祖母那边更有一面有可保人性命的丹书铁券,大不了拿出来抵罪!云菀霏也说过,若皇家怪罪他,她一定求恳姨母,在皇后面前求情。 这样算下来,慕容泰几乎是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叫云菀霏将她快些引来了。 怀里的人娇软无骨,就仍在拼命地蠕动和挣扎,低咒间或传来,还用残存的力气捶打他,咬他,却显然已经被药性烧得开始吐词不清,浑浑噩噩:“慕容泰,你放了我,我这次既往不咎,若你敢动我一下,我……嗯……”一波滚热的羞涩感涌了上来,生生阻挡了她接下去的话,竟成了曼妙的声音。 慕容泰生受着她的摔打与咒骂,却是舍不得动她一下,如今虽然他控制着她,可分明又是她驾驭着自己的精神,自己才是她的奴隶! “沁儿……我这么做,已经是为了你不顾我的世子位了,待今日过后,皇上取消了你与秦王的婚事,我便接你过门,我也无所谓世子位了,好不好?若京城风言风语多,我便连侯府都不住了,咱们去外地,去北方……”慕容泰烧红了一双狭眸,贴近她的粉颊,重重地嗅一口香馨之气。 这一嗅,令怀内女子一个激灵,弹了一下,骨头就像是融掉的浆水。 云菀霏听慕容泰这么说,心肉就像被千刀万剐似的,泪水流了下来,自己怎么会不知道慕容泰的性格,素来将世子位和前途看得比命还重要,可如今为了哄回姐姐,竟说出这种承诺!为什么泰哥哥对大姐这么重的痴念!她想不通!难道得不到的真的就是那么好吗! 自己为了讨泰哥哥的欢心,将亲生姐姐勾引过来,供他欢愉!泰哥哥却当着自己的面子对着姐姐掏心窝子! 这种折磨和煎熬,叫云菀霏的指尖嵌进肉里,滴出血来。 那边,慕容泰察觉到云菀沁的无法反抗,心中既激动,却又有种不可言说的悲哀,前世初婚时,勾勾手指,她便一脸欢欣地迎接自己,曾几何时,竟是要靠这种手段来得到她。 云菀沁压住身体内的异样,使劲全身力气,一个巴掌摔到慕容泰脸上:“贱人!” 这一巴掌和一声呵斥的力气,终于将所有力气全都耗尽,她身子软绵绵滑下来。 慕容泰再不犹豫,冷目望向云菀霏,丢了个眼色,腰一沉便将怀内女子横抱起来。 云菀霏宛如牵线木偶一样,木木地将床榻帘子掀开。 昏昏沉沉中,云菀沁被丢到床上,阻止不了慕容泰,只努力泛起一抹嘲讽的冷笑,头一偏,望向云菀霏:“二妹,他可是你的男人,你就这么旁观着你的男人当着你的面做这种事,你不会嫉妒么,不会吃醋么,你真的甘愿吗——” 云菀霏早就被痛苦烧透了的心智被姐姐这么一激,像是丢了火星的柴,爆发起来,忽然冲过去拽住慕容泰的手臂:“泰哥哥——” “滚。”慕容泰厉声一个字,一双眸子邪得让人惊恐,“我说过,只要这事办成了,我不会亏待你,我会接你进侯府大门,让你从此跟在我身边,不做外宅女。你现在吃的哪门子干醋!” 云菀霏退后几步,再不阻拦了,亲眼看着自己钟爱的男人一个打挺,骑压在了女子身上,手掌心掐破的血口子又汩汩流出血来。 云菀沁眸子黯淡下来,一阵诡异的烧热又袭满了全身,只觉得有手掌在一层层剥开自己的衣裳,先是斗篷,再是袄子,再是中衣……忽的神魂又振作了一下,无力地抬起手,这一次,没力气掌掴,尖细的指甲却是狠狠挠过了压在自己身上的男子脸颊。 “刺”的一声,慕容泰光滑的脸侧,显出一条两寸多长的血道子,哗啦啦往外冒着血。 因为太过刺痛,让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去止血,却仍是舍不得打骂,哼了一声,狠狠踹飞了床榻边的一只脚凳。 一声巨响,云菀霏吓了一跳,见慕容泰不高兴,一个箭步上前,抖着双手,帮忙一层层剥开姐姐的衣服,等慕容泰止住血,回到床榻边,才乖乖地退到角落去,就像是刚刚做好了一盘佳肴,亲自拔刺拆骨,将鲜滑的肉端给夫婿,免得夫婿吃得磕牙。 在自己止血的时候,榻上的美人儿,已经被云菀霏剥得近乎干干净净。 长发因为挣扎,早就松脱了,珠钗宝簪落了满床,瀑布一般的海藻秀发凌乱大散,翡翠色鲜嫩的小衣挂在脖子上,衬得肌肤如凝脂雪霜,嫣红樱唇一张一合,勾人的魂魄,一双秋水美眸半阖着,透出一丝倔强的光,身体却是稀软如泥,因为燥热,宛如蛇精一般蜷曲着,扭动着,刺激着面前人的视觉。 “沁儿。”慕容泰意乱情迷,仿佛一幅绝世美画在眼前铺展开来,竟不忍破坏,她太美了,比前世还要美! “慕容泰。” 这一声,小而坚韧,从干燥的樱唇里勉强哼出来,语气竟是难得的安静和温和。 慕容泰意外的欣喜,她没有骂自己,竟喊自己的名字,只当她心意有了变通,心跳得快要蹦出来,贴近她耳畔:“我在,沁儿,我在……” “若你敢碰我一下,我不惜告到御前,跟你鱼死网破。”每个字从银牙间迸出,带着鬼魅一般的冷笑。 ------题外话------ 谢谢 花开浮笙的月票 1294855193的月票 蝴蝶花开18的月票 因为这张章有违禁词,刚刚才发现审核没有过,只能修改一下重新发,发晚了T^T不好意思   ☆、第一百二十八章 解救,虐渣 北城的王府郊区的庙,御街的王府市集的铺。 这句调侃在京城王公贵胄们很流行,说的便是北城上的秦王府跟郊区的古寺一样寂静清冷,御街上的魏王府就跟市集的旺店一样热闹。 尽管画扇听老侯爷夫妇也提过,却仍是想不到秦王府这么偏冷,孤零零伫立在北城一条没什么人的长街上,门庭冷清,七八级的阶下,并不像京城一些王府、郡王府甚至公主府的门外有一些趾高气昂的下人来回巡视。 蜡色墙壁看起来从开府起就没整修过,有些地方甚至磨损了,墙内,高盖翘檐是夜幕般的宝蓝瓦片,显得庄素而冷持,低调而寂然,还没京城中心一些巨贾富商家中修得奢华张扬,乍一看,更没归德侯府看着显眼。 正午的太阳正是猛烈,赶到北城秦王府门口时,画扇已是满头大汗,叩了叩门。 铜环门咯吱一声开了,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厮探出头来。 王府看门的阿虎见是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懒洋洋:“我家王爷不见客,走走走。”这可真是难得啊,今年三爷的女人缘一拨接一拨,桃花朵朵开,先是长相秀美堪比京城伶人的小美男亲自上门,其后便得了皇命,赐了婚旨,这会儿又来一名! 画扇见铜环大门要关,连忙用手抵住门:“奴婢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带话给秦王殿下,是关于云家大小姐的!” 云家大小姐?岂不就是王府日后要迎进来的王妃?阿虎一惊,赶紧又打开门,听了画扇一番转述,不敢怠慢,赶紧一溜烟儿地跑进王府。 传了话,画扇在门口一边扇风,一边来回徘徊,等着回话,心里焦躁地很,倒不是怕那云家大小姐出了什么事儿,只怕那云菀霏奸计得逞了,上位成功,想着,不觉自言自语地骂起来:“ 有我在一日,瞧你有什么本事缠上二少——” 还没有念叨完,大门“哐啷”开了,一阵疾风扑来,画扇受了惊吓,退到了阶梯下面,铜环门刷刷一字齐齐打开,本是沉寂的王府陡然之间,就像伏龙骤醒,睡虎翻身! 一名侍卫打扮的男子牵着一匹蹄圆腿长的青花骢走下门阶,目光沉厉,扫了一下,正落在前来通报信的画扇身上: “你是归德侯府的丫鬟?是你来报信的?可不是骗人?” 画扇吓得大气不敢出,鼓足勇气:“便是给奴婢一千一万个胆子也不敢欺骗秦王殿下啊,奴婢亲眼瞧着云家大小姐进了云姨娘的宅子,云姨娘骗她说生了重病,明显就是有鬼啊——” 话音未落,只见那名侍卫身子一让,头脸微微一垂,让出了一条道,一束高骏颀长的身影从门后的照壁走过来。 男子身着府中的燕居之服,显然是从内宅卧室里出来,月白色的袍子,璃龙暗纹,舒衣敞袖,发冠没束起,乌黑青丝轻束,轻缓垂于宽肩两边,惟独一张脸却是紧绷到了极致! 画扇眼睛瞪大,秦王姿仪美是素有名声的,这是自己第一次面对面近距离看见这个俊伟如天人的男人,可此刻,她却完全没有心思欣赏他的美姿仪,因为男人脸色苍如雪,宛如从最深的夜色中走出来的,一双眸子中堆砌的寒凉,足可冻人三尺,更诡异的是,宽松的燕居服领口微微敞口,裸出的胸肌上方竟有个伤口,还汩汩留着乌色的血,可——可这秦王好像不疼不痒,根本就没会意似的! 太可怖了!画扇打了个寒战,哪里还顾得上注意这三皇子的容貌! “三爷,不如由小的去看看怎么回事,也不一定有什么事。”施遥安见三爷亲自出来了,忙开口。 不管是不是真的,只要关于那云家小姐的事,肯定是得去一趟了,三爷的腿伤刚好,这几日又正好赶上了每月一度的毒伤发作,也不知道是不是秋狩来回奔波操劳了,又亲自领兵去深山猎过野兽,这个月的毒伤翻腾得尤其厉害,刚刚还用药蛇噬过毒液,吸出些残毒废血,这会儿正在寝卧内歇着。 却见三爷咻声拿过马鞭,拢了拢衣襟,接过高长史手上捧着的银鹤大氅,反手披上,一阵风似的翻身上马,青花骢扬起前蹄长嘶一声,马首被一拽,调头便朝京城中心疾驰而去。 蕊枝后脚赶了出来,望了一眼主子远去的背影,朝施遥安跺脚:“还不跟上去!” ** 外宅,屋子内。 云菀沁抛出那句话后,力气耗得越大,神志趋近了昏迷,却仍是死死抓了床单,盯住眼前的男子,目光若是利剑长刀,慕容泰的身体早就捅穿出无数个洞孔了。 慕容泰却被这一句话惹得情绪激荡了起来,告到御前也叫自己不得好死?这个女人,前世不也是这样子吗? 男子牵起往日的回忆,狭长的眸凝上一层雾气,暂停了动作,身下这鲜美的肉,已经到了口边,还怕飞了不成? 他眼一眯,俯身下去,见她眼皮紧阖,睫毛耷着,已是不省人事了,估计听不到,在柔嫩的唇瓣边轻呵着,仿佛梦呓一样:“告到御前?呵。我已经尝试过一次,又何惧再尝一次?……上一世,你用这种手段害了我,老天爷却还是另外给了我一次机会……要不然,你如今怎么会躺在我身下?……” 浑噩的神志仿佛投进个火星子,云菀沁虽然不能动弹不能睁眼,心中却是清明的,上次他来家中拜访爹重求姻缘,跟他碰上时,临走前他一时暴怒,也是甩过类似的话,什么前世今生……只当是自己多心了,可此刻他的话去让云菀沁渐渐清晰了—— 他……他莫非也有老天重赐的一条命? 否则,他为何对自己有这样的执念!为何又说上一世自己告到御前害了他! 云菀沁努力掀开眼,看着眼前的男子! 若真的如此,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她前世临死前亲手送进牢里受尽折磨、断送了前途的那个灵魂—— 云菀沁尽量压下在胸内跳跃着的震惊,慕容泰已经匍匐下来,脸迫近她的粉颊! 恶心!真恶心!在知道他的核子里可能就是前世那人,云菀沁更觉得恶心,狠狠咬了一口唇瓣让自己的意识拉回来,身子微微一扭,缠绵悱恻,极其动容地轻声呼了一声:“秦王——” 只希望这样再拖延些时辰,尽量阻止他! 果然,这一声嘤咛,让慕容泰愣神,她叫的是秦王,是秦王!她现在被药性迷了,叫出来的名字才是真正她想要的男人! 他心口的肉宛如被挖掉一块,眼神有些涣散,这娇柔动情的一声,呼唤着别的男人,远比骂自己还要难受。 云菀霏在床帐边呆呆伫立着,虽然开始嫉妒得要发疯,可现在见那大姐心眼儿花招不断,搅乱了慕容泰的心思,生怕时间耽搁久了夜长梦多,忙皱着眉过去,推慕容泰一把,催促:“泰哥,你,你快——机会只这一次了!” 忽然之间,门一声巨响! 本就不坚固的木头门竟被一脚蹬出个洞来。 云菀沁身上的重力陡然没了,伴着一声风声呼啸,有*坠地的声音,夹杂着慕容泰的吃痛声和云菀霏的惊呼声。 半醒半昏之间,她只觉身子被什么软软的光滑东西,从头到尾地一裹,被抱了起来。 他的味道,她已经很熟悉了,是龙涎香的甘醇加上好闻的男子干净纯净体香,一瞬间,就算没有睁开眼,她也知道,没事了,前几天跟他的不对盘,刹那消失得一干二净,绷得紧紧的身体放松了下来,浑身竖起来的汗毛也都柔顺了,安然阖上眼睫。 夏侯世廷用银鹤大氅将云菀沁包得紧紧,暗中飞快端详了下,清楚她无碍,一颗心重重落地,将她此时稍显虚弱的手腕温柔地捉起来,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瞟了一眼摔在地上,浑身骨头都快断掉,已经惊呆了的慕容泰。 秦王盯着自己,没有做出任何举动,眼神虽冰冷,但没有暴怒,甚至没有明显的愠意,可是——越是这么平静,越是叫慕容泰感觉到透心凉,好像寒天腊月一盆雪水从脑子浇了下来! 上一世,这男人在监狱中提审自己,临走前命狱卒用铁钉穿透自己的琵琶骨时,就是这个眼神! 云菀霏一见秦王来了,便知道,完了,什么都完了,再见秦王面孔上的冷冰,尖叫一声,想要跑出屋子,门口却传来马蹄停下来的嘘声,一辆宽敞的四*车停在了窄小僻静的宅院门口,施遥安后脚已经领着四名王府心腹兵甲进来,蕊枝因为不放心三爷,也跟着过来了。 一行人进门,正好将云菀霏的去路堵住。 施遥安望了一眼屋子内的情景就知道大概发生了什么,喝叱一声:“来人!绑了!”又怕有人贸然上门看到了,今儿这事不能有风声泄露出去,不然那云小姐的声誉和跟三爷的婚事就泡汤了,又一指宅子门口:“你们两个人去门口盯着!” 两名训练有素的兵甲心知肚明,二话不讲,在门口去把守着。 云菀霏对着王府专业出身的兵甲,就像小鸡儿对上老鹰,哪里有一丝反抗的余地,还没哼一声,一个人高马大的兵甲上前就将她双肘一并夹住,拎了起来,用随身便携的麻绳饶了三圈,捆得就像一头待宰的生猪,云菀霏嗷嗷叫了两声,施遥安已是眉头一皱,随手在门背后拣了张油腻破旧的抹布,揉成一团塞进她嘴巴里。 蕊枝领着剩下的一名王府兵甲在小院子里转了一圈,到了角落的灶房,一进去,碧莹早听到外面的动静,知道东窗事发,哪里敢出来,缩在灶台下面浑身发抖,而初夏,一进灶房就被碧莹敲了一闷棍,这会儿倚在灶膛的靠墙上,仍是昏迷不醒。 蕊枝和那兵甲对视一眼,兵甲上前就绑了碧莹,蕊枝则走过去,给初夏摁了摁人中。 初夏醒转过来,听碧莹说了几句原委,尖叫一声,跳了起来:“大姑娘——” 蕊枝将她拉住:“三爷已经来了,将你家小姐救下来了。”初夏这才放心下来,却火气直冒,踹了碧莹一脚,迫不及待噔噔跑出灶房,直接冲到了主厢,只见那云菀霏被捆绑得牢牢,嘴里塞着脏抹布,坐在门口的地上,室内,慕容泰衣冠不整,正狼狈地摔坐在地,而秦王正抱着云菀沁,大姑娘像是意识朦胧,不大清醒。 初夏吓得扑上前去查看,又狠狠瞪了一眼慕容泰和门口的云菀霏,呸了一声。 施遥安牙齿一磨,怒视一眼慕容泰,道:“三爷,小的这就取了他那造孽的工具!” 夏侯世廷仍没做声,目光犹是落在慕容泰身上,光泽幽静而从容,仅吩咐:“将他绑了,送到老地方,不要动他一根毫毛。” 施遥安明白了,打了个手势。 慕容泰醒悟过来:“你们要干什么?到我去哪里?还想执行私刑不成?是她,是云菀沁主动自己来我侯府外宅姨娘的院子里,我可没绑她来——我跟你们说,别以为你是王爷!王爷更得要顾虑国法!我若是在你手上少了一根汗毛、掉了一块肉,我祖父祖母一定上告天庭,叫你在皇上面前吃不了兜着走!” 初夏快要呕出血来,只恨不得上前对慕容泰拳打脚踢,施遥安亦是气得够呛,脸上动了几分杀机,蕊枝却是个心细的,若三爷为着云家小姐报私仇,弄残甚至弄死了这侯府二少,肯定会被言官上奏,到时会被皇上责罚,犹豫了一下,凑近低劝:“三爷,想要整这慕容泰,机会多的是,不如先放了他,以后再说……”话没说完,却听秦王噙笑,朝着慕容泰开口: “吓成这样?你放心,既然你都开了口,那本王就如你所愿,不叫你掉一根汗毛缺一块肉。还不做事!” 兵甲再无踟蹰,上前一个手臂当刀,“咔”一声,正击在慕容泰的后颈上。 慕容泰白着一张脸,声音还没从喉咙里发出,身子一软,滑了下去。兵甲找了个大油布袋子,将他整个人一包,托在肩膀上先走了。 夏侯世廷抱住云菀沁,提起步子,朝外面停泊的马车走去,初夏醒悟,忙追着问:“秦王要将奴婢家的大姑娘带哪里去?” 施遥安将她一拉:“慕容泰和他的姨娘估计给云小姐下了什么药,云小姐现在这个样子不方便回去,三爷先将她带去解完毒,再送她回云家,你的任务,便是将这儿收拾一下,尤其云小姐的衣裳珠钗什么的,记得全部都给收走,免得被人捉到把柄,日后对云小姐的名声不利!” 有秦王一行人的照料和看顾,初夏还有什么不放心,连连点头,又听见说云菀霏估计给大姑娘下过药,心头一口老血又是一冒,却是捏紧了拳头,只平静道:“施大人放心,这儿便交给我。” 与此同时,屋外,蕊枝瞥了一眼那碧莹,招手吩咐:“来人,将这为虎作伥的贱婢毒哑了,送进春柳巷的教坊去。” 春柳巷的教坊是邺京最低贱的勾栏地儿,来往的嫖客都是地位低下的贩夫走卒,教坊里的嬷嬷和龟公都十分粗暴凶狠,逼着姐儿日夜不断地接客,一进春柳巷的教坊,日子注定是过得生不如死,听闻每隔上十天就得送一具妓女的尸体出来。碧莹吓得抱住蕊枝的大腿,哭起来:“姑娘,姑娘,奴婢也是没法子啊,云姨娘是奴婢的主子,说什么奴婢只能去做,求求姑娘绕过奴婢一条贱命吧!” 初夏虽然也痛恨碧莹伙同二姑娘陷害自家小姐,但此刻听她哭得凄厉,同是做奴婢的,倒也有些不忍,这责罚实在太重了,本想跟那蕊枝求个情,大不了打一顿,将碧莹送得深山老沟,再不能回京的惩罚都强一些,没料蕊枝见碧莹求情,眉一掀,声音更冷一分:“求情?好,不单毒哑,连眼睛都给刺瞎了!” 碧莹昏死过去,被兵甲拖走了。 云菀霏见那碧莹没好下场,眼神惊恐,嘴里塞着抹布呜呜起来。 蕊枝循着声一望,慢慢踱过去,蹲下身子,顺手拾起一根尖细的柴杆子,在她脸颊上慢慢地游弋着。 云菀霏瞳孔放大,呜呜声更大,却听这婢子打扮的女子哼了一声: “若不是你,怎么会让三爷特意抱病奔波一趟!若三爷因为你犯了病——” 话音甫落,柴禾杆子坚硬的尖头略弯,像一把钩子,对着云菀霏娇嫩的皮肤,蹭蹭蹭的,在额头和左右腮帮子上重重戳去,原本光滑的脸颊立刻勾出十几条长达四五寸的可怖红印,皮肉翻起,鲜血直流,伤口很深,又是在最显眼的位置,一看就知道,今后脸上爬满了蜈蚣。 云菀霏被尖利的杆头戳得惨叫连连,自知容貌毁了,又疼又气,昏死了过去。 初夏倒吸一口凉气,碧莹罪有应得,云菀霏就更是不值得同情,可看起来,这个蕊枝倒也不像个善茬儿,看她方才在秦王面前恭恭敬敬,谦逊柔顺,声音低细,转个身,秦王不在了,像是变了个人,还挺狠心的,见她丢了柴杆子,抛下毁了容、血流不止的云菀霏,与施遥安及兵甲出去了,初夏也来不及多想,先赶紧将屋内大姑娘的东西都清理干净,珠钗收在荷包里,一个不落下,又将扯烂了的衣裳全都抱进了灶房,生了团火,付之一炬。 * 宅子外,夏侯世廷将云菀沁裹得密不透风,一打帘子,抱上了马车,施遥安和蕊枝面面相觑一眼,和兵甲上了几匹马,默默跟在了后面几丈的距离。 “去杏园。” 男子一声令下,车夫扬鞭,朝京郊的无人村奔去。 云菀沁先前一闻到是合欢香就闭住了气,分量不算重,好歹能克制住体内的反应,就是头脑昏昏沉沉,现在马车腾腾的,把她震醒了一些,见仍被他抱得紧紧,两人贴得全无缝隙,又察觉到自己大氅里只穿着一件小衣,浑身的燥热感又席卷而来,知道那可恶的药性禁不起与异性这么亲近,强打起精神,尽量离他远一点。 男子手掌一紧,却是将她绵软如柳儿的腰身掐得更紧,俯脸低笑:“推本王?刚才在屋子里,是谁喊本王的名字喊得*蚀骨,情意绵绵?” 居然被他听到了!还得意起来了……怎么,自己是跟他合好了吗?云菀沁被药性熏染得潮红的眼皮子略掀开:“那是为了分慕容泰的心。” 就算如此,夏侯世廷唇角的笑意依旧更加明快。 云菀沁见他压根就不想撒手,只得道:“有没有凉水……” 夏侯世廷叫了一声,车夫从皮囊里掏出一瓶干净未开封的清水,回头扔进了帐子里。 夏侯世廷推开了瓶塞,将瓶咀朝下倾斜,对准云菀沁蠕动着的红唇,任她像个纯净的婴儿般,一点点地嘟着唇贪婪地汲取着。 喝了几口凉水,体内的药性震下去许多,云菀沁也恢复了几分力气,意识更加清醒,也更能感觉到这会儿的尴尬,几乎不着片缕地躺在他怀里,纵是快要成婚了,也实在不合规矩,蠕了蠕身体,揪住大氅,悄悄往外挪动。 “难得,还会害羞。”男子哪里会没注意。 “我是怕你又犯病了。”云菀沁反诘,两人近距离相处这么多次,她哪里还会不知道他身体的反应?若是太亲密,骨如虫蚁咬,会有犯病的危险。 刚说了话,又耗费了力气,她的身子又往下滑。夏侯世廷手臂一弯,牢紧圈住她,再次将她玉手一拉,勾住自己的脖子,附耳轻喃:“还在生本王的气?” 男子热气一喷,她身体里的异样感又抬头了,可恨,他只怕就是故意趁这个机会,却只能伏在他怀内,好容易平息一下来:“三爷真是为了拉拢我表哥,才找皇上求婚旨?” “本王说不是,你信吗。”男子声音柔和得近乎淡漠,没有过多的情绪渲染,“本王若是说,从在侯府西北院落里与你第一次相处后,你跟你表哥,就已经完全不相干了,是两回事了,你信吗。” 他并不是个很爱解释的人,可也不是个平白受冤屈,随便愿意抗下误会的人。 尤其对着她。 云菀沁没有说话。 他得了她的沉默,已经很满意了,大氅将她裹紧,再没多问,只是低头,又重重呼吸,喷她,在她脸红颤抖难以自持时,又调笑:“怎么贴得本王这么紧…咦,本王腰上怎么多了个手?” 混帐。摆明故意的!云菀沁掀起眼皮去瞪他。 为了积攒体力,免得药性再发作,一路再无话。 马蹄疾飞,抄着近路,不一会功夫,到了云菀沁曾经来过的无人村。 入了冬的缘故,田地庄稼里和河边洗衣捉鱼的村民少了许多,整个村落显得比上次来要安静许多。 杏园门口,马车停了下来,姚光耀今天不在,余氏在门口迎接,见到秦王,显然一点儿都不意外,可见着秦王将那名云家小姐抱了下车,却又是一惊:“三爷,这云小姐是怎么了……” 施遥安和蕊枝带着兵甲,骑马后脚赶到。 蕊枝过去跟余氏交代了一番,余氏赶紧将秦王往里面迎:“快进来,先到诊室歇着,没事儿的,我这就去先煎一剂醒神清脑的药汤。” 余氏虽不是大夫,可跟在姚光耀旁边当差办事,应付一般的毛病不成问题,所幸这杏园什么药材都有,麻利地就去称药下厨了。 诊室内,夏侯世廷将云菀沁放在一张供患者歇息的软榻上,又命蕊枝去村子里找一套好些的衣裳来。 蕊枝将衣裳抱回来,请秦王先出去,帮着云菀沁换上,才喊秦王重新进来。 夏侯世廷见她整理好了,挥挥手,叫蕊枝出去。 蕊枝见主子忙活了半天,虽然精神十足,可脸色有些不好看,生怕又犯了病,上前:“三爷,不如由奴婢来照顾云小姐,您先去休息,免得——” “不用,你跟遥安在外面伺候着吧。” 蕊枝正要再劝,施遥安将她一拉,使了个眼色,拉了出去。 两人走到外面,蕊枝一挣袖子,瞪了一眼施遥安:“你拉我干嘛?你知道三爷这几天正是旧伤复发的时候,今儿早上还用过药蛇,这么一折腾,万一又发作了怎么是好!” 施遥安望着蕊枝,抱住双臂:“那你说怎么办是好?将三爷赶出去?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三爷这会儿紧张得跟什么似的,怎么可能离开云小姐半步,你跟着三爷也不是一年两年,三爷现在是什么心思,你会看不出来?” 蕊枝鼻翼鼓了一鼓:“我跟你没什么好说!”调头便先出去了。 施遥安望着蕊枝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个丫头,性子真是越来越古怪了。 室内,余氏将煎好的醒神清心药汤送进来,本想喂给云菀沁服下,没料秦王却双手一抬,强行夺了过去,亲自喂了起来。 余氏站到一边,倒是有些大跌眼睛,合不拢嘴儿,只见秦王一勺一勺地喂着药汤,伺候得井井有条。 直到一碗汤见了底儿,只剩药渣,夏侯世廷才把碗勺放到一边,拿起余氏放在香几上的香帕子,替云菀沁小心翼翼地揩了揩嘴。 余氏终究是忍不住,噗呲一声,掩嘴笑起来,虽然及时挡住了嘴,一丝笑仍跑了出来,引得夏侯世廷不满地侧过半边尴尬的俊脸。 余氏虽然感激秦王的救命恩,这会儿却也忍不住打趣:“前两日姚院判来,我就得知秦王要同云小姐成婚了,如今看来,还真是腻歪得紧。眼下都这样,等成婚后可怎么办?” 夏侯世廷高挺的鼻梁上添了一抹绯红,衬得本就有些女相的精美五官满脸的春光,眼色却是一厉,云菀沁倒是没什么害羞,喝下汤药,身子已是舒爽多了,坐起来,微笑:“余妈妈,三爷这几天伤势发作了,今儿出门出得急,怕有什么问题,不知道杏园这儿有没有什么三爷经常服的药,请余妈妈去煎上一碗,给三爷压一压。” 啊?三爷这几天发病了?余氏一惊,马上道:“好好,我这就去弄!”杏园就是这秦王暗中养病和栽培疗伤药草的大后方,每个月的药都是从这儿送进秦王府,怎会没有预备好的药? 夏侯世廷知道她估计听见蕊枝刚才那番话,才猜到了,只低声嘎然:“本王没事。” “没事也得喝。”云菀沁示意余氏先下去,又转过头义正言辞:“三爷不怕死不要紧,我可不想守寡。” 夏侯世廷笑意盈满深眸:“咒本王?”却不知道怎么,心头暖得快要能融化了,她不怪自己了! 云菀沁轻道:“我哪儿敢咒三爷,怕自己出不去这村子么?便是杏园里一个端茶送水的余氏,就出自景阳王府,身佩玉环。” 夏侯世廷知道她是对这村子有兴趣,那次八弟和姚光耀带来她这儿,她也清楚了这村落里的村民都是些什么人,并不准备多瞒着:“余氏的身份,确实也不算是一般人。” 云菀沁心头一蹦,有些猜测,只听他问:“你可知景阳王府的主子,是个什么人?” 云菀沁稍一沉思,缓缓道:“景阳王为宁熙帝二皇兄宋王的嫡长子,也是独生子,听闻已过世的宋王也算是个传奇人物,堂堂一个亲王,一夫一妻,连个姬妾和偏房都没,只有王妃一人。宋王夫妇恩爱,这景阳王是两人唯一的儿子,三口之家,和乐融融,年幼时就继了世子位,十八岁时袭郡王位,自立门庭,行肖其父,生性骁勇善战,嫉恶如仇,在军功上甚至更胜一筹,且接受宋王遗留下来的禁卫私属不下十万,全国各地皆有拥趸,堪称得上是皇亲中第一翘楚,极得皇上看重,我听闻,朝廷上有个说法是‘文有郁氏,武有景阳’,景阳王府自然是如火如荼,门庭昌盛,想要巴结那景阳王的臣子与门客多不胜数,景阳王如今有儿有女,上得器重,下有逢迎,有财有权,想必是个意气风发的十全之人,这世间,应该没有他得不到的。”说着,又是打趣儿:“说起来,这郡王,倒是比你这当亲王的,还要混得好呢。” 夏侯世廷对她的作弄调侃毫无介怀:“你说得没错,只一点,景阳王并非十全之人,有一桩心事,缠绕多年,耿耿于怀。” “噢?” “宋王夫妇恩爱,却也抵不过时光,宋王先于宋王妃过世,临终前嘱咐独子好生照顾王妃,不要让王妃不开心,不然自己就算在九泉下也不会瞑目。景阳王本就与宋王妃母子感情深,极其孝顺,加上有父亲的叮嘱,当下就发了重誓。宋王离世后,宋王妃郁郁寡欢,终日落泪,景阳王心疼母亲,也没忘记对亡父的承诺,将王妃接来了郡王府,承欢膝下,在母子天伦之乐下,王妃的心情才渐好,可没过几年,邺京便爆发了一场绵延深广,牵涉无数门户家庭的特大瘟疫——” 说到这里,夏侯世廷目色稍深,又继续: “王妃不幸染疾,因为这病无药可医,传染性极强,朝廷为避免扩大,造成京城生灵涂炭,强行将王妃和其他染了瘟疫的患者一样,拉到郊外去隔离,自生自灭。任景阳王权势再大,也大不过朝廷的禁令和皇上的圣意,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母被官差拉出府送到郊外,最后迎回来的,却是一具与其他病人一块儿烧得分辨不出的骸骨,顿时就昏死过去,病了足足一个月才能下床。从此,景阳王一提到或者一听到宋王妃,无论什么场合,铁打的人都能哭出来,只说自己对不起父王,对不起宋王妃,没有兑现承诺,也没有行孝道,不但没照顾好亲娘,还让亲娘死得这么惨,长此以往,已经成了一块心病。你说,这样的人,怎么能算十全之人呢,就算再锦绣荣华,心里总是有块不可言说的疤。” 原来余氏竟是宋王妃,当今皇上的嫂子,兵权倾尽半个大宣的景阳王的亲生母亲。 云菀沁喟叹了一声,沉吟会儿,却是凝住:“那三爷呢?” 男子山峦般的浓眉一动。 “……三爷不用宫里的药材,不要宫里的太医,却私下建杏园,给自己培植解毒草药,叫姚光耀单独给自己研制药物,是不是也是心里有些不好言说的事?若是如此,当年害您的想必是宫中人,还是个有一定权位的,如今三爷是不是还在防着那人,所以才……” 话没说完,娇嫩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云菀沁望着他,只见秦王唇角绽出浅笑,侃道:“爱妃这小滑头,昨儿还怄气,今天就这么关心本王了?” 手“咻”的一抽,云菀沁努努嘴:“问问罢了。什么爱妃?”却也猜得出他似乎在避忌什么,不大愿意说,便也不再多问了。 ** 黑咕隆咚的室内,似乎没有掌灯。 麻布袋子被人抽起来,慕容泰揉揉眼睛,视力适应了光线阴暗的环境。 这是一间看起来普通的房间,有桌子,有板凳,有门窗,甚至——甚至还有睡觉的一张宽大架子床。 好像再正常不过! 正是因为太正常,让慕容泰的心噗咚噗咚跳起来! 那秦王,到底是玩什么花样?! 见押自己来的兵甲要走,慕容泰疾步上去抓住一名:“这是哪里?” 一名心腹侍卫调过头,笑道:“上一个想要轻薄咱们未来王妃的,二少可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慕容泰心中一冰,想也不想就要冲出房间,侍卫将他一摁,大力推了回去: “三爷说过,不会叫您掉头发少肉!二少慌个什么!” ------题外话------ 谢谢^_^ wy246239的评价票 yln198211的月票(2张) 林间小溪a的月票 沙漠清兰的月票 13197692075的月票   ☆、第一百二十九章 花柳绝症,生儿子命 伴着哐啷一声,侍卫带上门,出去了。 室内一片幽暗,慕容泰毛骨悚然,不知道秦王究竟要干嘛,爬起来又冲上去猛烈拍门: “来人!来人呐!快开门!放我出去!我是归德侯府的二少爷!你们休想玩什么手段!——告诉你们主子,有本事将我送回侯府!有本事将这事儿捅开,报上去,叫皇上来审我罚我!你们凭什么动私刑?转告你们主子,我要是有一点儿损伤,休怪我与他闹个鱼死网破!呵呵——皇子罔顾国法,私刑于侯府公子,为女人私下争风吃醋,看他扛不扛得起,看那赫连贵嫔有没本事给他求情!” 门外,侍卫走出去几步,只见另一名同僚已经将两人领来了,挥挥手,指了指后面的房间,示意人在里面。 室内,慕容泰拍得手抽筋,刚停下来,退后了几步,扶着梁柱喘气儿,只见门“咯吱”一声,开了条缝,然后缓缓打开。 一股香粉味飘了进来,两个人影滑鱼一样进来了,后面那个人顺手嘎吱一声,又推上门,扭了一把,将门给重新l锁上了。 两个人一进来,浓香更重,让人几乎呼吸不顺。 慕容泰前世今生也算是花丛里打转儿的人,除了妻妾与通房,在外面与世家子弟交往时,偶尔也会上青楼喝酒,中途点几个粉头*取乐、共度良宵是常有的事儿,从大家闺秀,到小家碧玉,到勾栏姐儿,什么女人没见过? 此刻因为光线黑暗,慕容泰虽然看不清楚进屋的人,可那香味却闻得很熟悉,香味浓厚俗艳,闻着刺鼻,不是良家闺阁女子会用的淡雅香味,好像是——青楼的粉头惯常用的! 这般一想,慕容泰身子骤然撑直了,眼睛瞪得铜铃大:“你们是谁?你们来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一人已经点亮了一盏桐油灯,放在桌子上,灯火星子一闪,虽微弱,可照亮室内还是戳戳有余的。 慕容泰呼吸凝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两个打扮妖娆,徐娘半老的肥硕女子站在面前,只怕快有两百斤,浓妆艳抹,满脸褶子夹着没有抹匀的粉脂,身着五颜六色的劣质丝纱艳衣,遮掩着浑身赘肉,一步三摇地摆着宽腰,逼近过来,一笑,露出长期在妓馆抽大烟而熏黄的板牙:“公子,今儿便由奴家姊妹来伺候您。” 另一人亦是笑得开怀:“哟,公子生得还真是俊呢。”一张嘴,牙齿缝间还夹着晌午吃饭没挑下来的绿菜叶子。 慕容泰确实各色各样的女人都玩过,却从没试过这种重口味,只觉一股浓香扑近,哪里瞧得起这种低等妓子,都快呕出来了,喝叱一声:“滚——” 声音未落,一人已经将他推到旁边的大床上,将他压了个透实,开始摘他的衣冠:“公子别害羞嘛,瞧您这英俊风流的样儿,只怕也不是第一次吧,咱们姊妹二人好久不曾开过荤,平日多是伺候那拉车的和倒马桶的下人,没料到这辈子竟有福分与您这种朱门贵户的俊俏儿郎来一场露水姻缘呢——公子莫急,咱们姊妹二人叫您舒坦——咯咯——” 另个粉头更是迫不及待,竟是已扑上来,贴住慕容泰一张脸乱啃一气儿。 慕容泰哪抵得过两人腰肥体壮的粉头,被压得根本起不了身,又快被两人口臭和腋臭熏得昏倒,酸水直冒,头一歪,竟吐了出来,这一场下来,只怕命都得去半条,吐完了,慕容泰又胡乱蹬着脚,狂乱地摇头:“滚!跟爷滚!” 牛不饮水,不能强摁头,若是一直这个样子,只怕难成好事,一名粉头与姊妹对视一眼,一人继续压住他,一人从袖子里摸出个小葫芦瓶,打开后往慕容泰嘴里灌着,没过一会儿,男人居然消停下来,好像失去了力气,脸上还透出两抹不正常的潮红…… “嗳哟,起反应了!”一名粉头十分惊喜。 “嘿嘿,怎么可能不起反应!这媚香可是咱教坊里最抢手的哩。”另一名哼了一声,得意地说。 两人对看一眼,眼睛里都露出饿狼看着失去反抗能力猎物的目光,把男子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剥了下来…… 屋子外,秦王府两名兵甲眯着眼,在不远处看着屋子,就算关着门,也想象得出里面是怎样的场景了,摇头笑了起来。 “喂,也不知道那慕容二少醒过来是个什么感受。不过啊,要我说,这次秦王怎么好像心软了一点?上次那郁成刚,下场多惨烈呐——”一名侍卫抱臂感叹道。 另一名侍卫笑着瞟了同伴一眼:“你当就这么完了?你当秦王叫这两名又丑又老的妓女来,只是为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跟你说,这慕容二少与这两名丑妓一场雨露下来,今后啊,有够愁的,这一辈子都玩完儿了,呵呵,我看倒比那郁成刚受折磨多了。” “啊,一辈子都玩完了?怎么回事?”对方一疑。 侍卫凑近同僚的耳边:“那两名姐儿是春柳巷教坊里出了名的‘瘟鸡’,接客接了几十年,浑身都是病,平日只能骗外地客人,京城的嫖~客,哪个敢碰她们?” “病?你是说——” “可不就是治不好的花柳脏病,”侍卫压低声音,“你可记得咱们王府曾近有个小厮,贪欢好色偷偷跑去妓院玩,染了这种病,后来是什么下场~” 怎么不记得?另一名侍卫脊背微微一凉,这花柳病是*所致的绝症,当下大宣医术水平无药可医,得了的人浑身溃烂流脓,奇痒无比又不抓,生不如死,患者中,女子终生不孕,男子则因疼痛再不能行房,当时王府那小厮染了这种脏病后,不到十来日便发作,又疼又痒,每天哇哇叫,脓水不断,将裤子和床榻全都染脏了,别说当差办事儿了,正常人的日子都过不了,最后被三爷发现,叫人驱赶出府,下场自然十分悲凉。这病除了身体受折磨,更是得遭人眼光,下半世哪里还能走出见人? 对方恍然大悟,深吸口气,这三爷,金口玉言说了不让那慕容泰掉一根汗毛不少一块肉,这可这一招,倒是比让他掉肉少毛还要狠得多。 * 杏园。 云菀沁服下醒脑汤药,休息了会儿,身子没什么大碍了。 见天色不早,夏侯世廷唤来施遥安,叫他送云菀沁回云府。 云菀沁站起身,看了一眼余氏给他煮好的药仍放在桌子上,原封不动,热气都快没了,道:“怎么还不喝?” 夏侯世廷见她像个管家婆似的,这架势,看样子要等自己喝下药才放心走,心中发了些许多年来都没有的暖意,微微一笑,端起杏园的粗瓦搪瓷碗,平日喝惯了的棕褐色浓稠苦涩的药汁顺着味蕾,沿着咽喉滑了下去,渗进心肺,出乎意料,有淡淡的甜味,又不像通常用来镇苦的果脯或者蜂蜜乍一尝很甜,可等甜味一散,药苦味仍持续,这个甜味偏淡,可十分清馨,回甘很长,一直萦绕在舌头尖上。 他眉一挑,暂时放下碗,望向云菀沁,只见她唇角浮现出一抹恬笑:“我看杏园后面药田的温室林里有槐花,就请余妈妈帮忙打了几朵下来。” 余氏站在门口,笑着道:“是啊,云小姐叫我将槐花的花蕊搓下来,研成粉末加进药汤,说是槐花花蕊有能食用的清甜味道,可以镇住苦味,比蜂蜜还要好呢,而且那槐花还有清热泻火的凉血作用,正与三爷的病对症。不知道三爷觉着口感如何?虽说良药苦口,可太苦了,喝久了也伤胃,若是三爷觉得可行,待我与姚院判说一声,今后在三爷的药丸、药汤中,都添一些。” 夏侯世廷睨一眼云菀沁,目光又落在汤药上,皱眉:“这味——” “味道怎么了?”云菀沁盯住他。 “有点儿不对劲儿啊——”声音轻飘飘,也听不出什么。 云菀沁一把接过他喝过的碗呡了一小口,明明就是槐花香味,清新自然不冲鼻涩喉咙,哪里不对劲儿了! 夏侯世廷唇扬了起来,将碗拿过来,一碗干尽了,接过帕子拭拭嘴:“确实不对劲,——药里居然有甜味。” 原来是故意撩拨,云菀沁哑然,无不无聊啊!不过他真的是越来越两面派了——当着自己和外人的,截然两个样子。 余氏见三爷的举止,别说云小姐加槐花了,就算素手一指,要在药里加狗尾巴草,只怕三爷也得点头咽下去,笑着说:“老身明白了。” 云菀沁见他乖乖喝完,渣儿都不剩,方才道:“从今后,你的伤,有我跟姚院判一块儿治,你身上的疤,由我一人治。”说着,跟着余氏朝外走去。 这话说得,怎么就那么勾人?让夏侯世廷对大婚后的日子有些迫不及待了,又浮想联翩,她究竟要怎么个治——自己身上的疤,不觉嘴角一勾。 云菀沁临出门,却听他在背后唤了一声,只听他口气轻缓:“剩下的这段日子少出些门。”今天的意外,他再禁不起发生第二次,自己毕竟不能十二个时辰贴身看着她,若有下次,哪里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一天还没进王府的门,他的心始终是悬着的,紧张她又发生什么意外。 她明白他的意思,颔首,又禁不住问道:“你把慕容泰怎么样了?” 他目色深浓:“你放心,他还不值得本王亲自动手,更没资格叫本王为他动什么真格。本王自有主意。天不早,快回去吧,免得家里说。” 云菀沁抿了抿嘴,您不动手,比亲自动手还要厉害呢,那郁成刚不就是个活生生的先例,您是没动手,是叫黑瞎子为您动了手,最后还将那黑瞎子擒回来,又立一功,还真是一物二用,不浪费啊您。 出了杏园,云菀沁上了马车,施遥安马鞭一扬,调头,疾驰而去。 杏园,室内,夏侯世廷站在大窗后,目视着马车离开,忽然眉峰略拧,转身踱步到简榻上,玉立修长又清瘦俊挺的背影在窗外洒进来的余晖中,往下弯去。 蕊枝只当他是想坐下来,试探:“三爷是不是累了?您先歇会儿,奴婢这就去叫人备好另辆马车,马上回府——” 话音犹绕,只叫男子长背一曲,撑住了简榻,另一只手抬起来,捂住了口鼻。 “三爷!”蕊枝大吃一惊,与刚刚从外面送完人的余氏一起看在眼里。 两人想也不想,一起扑过去,将男子扶坐下来,只见他的掌缝间已经沾了乌血,是刚刚呕出来的。 “没事。”夏侯世廷顺手拿起余氏递过来的帕子,只平静地拭了拭嘴边的血迹。 果真还是累得犯了病!蕊枝咬咬唇,就是说了,这个时候怎么能出门?看三爷这样子,只怕早就觉得不对劲儿了,见着那云家小姐在,才生生给憋住。 余氏诊了会儿脉象,见平稳无误,放下些心,道:“可能是今儿早上药蛇清了一半,还没清理干净就赶着出门,加上这一路跑来跑去,心里发过急,牵动了…没事儿,我这就去再给三爷煮碗药,先压着,回府后再由应大夫看看,再不行,我去通知姚院判,叫他过来。”说着便形色匆匆地忙去了。 蕊枝服侍夏侯世廷喝下汤,怕耽搁久了真拖严重了,赶紧去叫了马车,趁着夜幕降临前,先回了秦王府。 * 云菀沁回了云府,已经近了夕阳。 初夏早就在侧门等着,一见小姐就上前,将云菀霏宅子那边的事儿说了一下,叫云菀沁安心,说是东西都收妥了,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一同去的云家车夫是老家人,当时在巷子口等着,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且初夏后来一个人先回云府时,私下严厉叮嘱过,车夫绝不会对外说什么。 初夏又将碧莹和云菀霏的情形说了一下,最后才道:“……老太太早就回来了,得知您不在,问过下人,下人说那二姑娘生病,您去宅子看她了,刚刚还叫嫂夫人过来瞧过一次,问您怎么还不回,只差快要派人去找您了,幸亏奴婢回来早一步,只说您看望完了二姑娘,上舅老爷家去了,若是老太太等会儿问起来,大姑娘可别说错了。” 云菀沁点点头,这事儿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家里还有几个居心叵测,恨不得自己名声一败涂地的人,一边听着初夏的交代,一边朝自己院子走去,末了,一蹙眉:“云菀霏这会儿人呢?” “被秦王的那个贴身婢子,叫什么蕊枝的吧,划得脸上就跟爬了蜈蚣一样,毁了容,流了不少血,奴婢走的时候,还昏着呢,最好给疼死了!”初夏狠狠呸了一口。 疼死?那多没意思!本来瞧着云菀霏如今成了个见不得光的外宅姨娘,三餐不继,过得这么潦倒,已经得到了报应,也就算了,既然她还要步步紧逼,今天还做出这种龌蹉事——那么,云菀沁倒也是个公平的,你怎么对我,我便统统还给你,再加把作料,给你添个味儿。 只是眼下,暂时须要先应付一下祖母,以及另一个人—— 想着,云菀沁目色一沉,一路上的猜疑早就笃定下来,化为一股冷意,这还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老虎不发威,把人当病猫,不给点儿浓墨重彩的颜色,还真当自己是开染坊的,步子稍微慢了些,语气轻缓:“初夏,祖母烧香拜佛回来府上后,是谁对她最先说起我不在家的?” 初夏一疑,回想了下:“好像是……二姨娘?记得好像二姨娘提醒老夫人把您喊过来,将今儿为您求的签给您说说。” 果然。*不离十了。 “大姑娘,怎么了?”初夏轻声问。 云菀沁侧脸瞟她,眸子闪烁着几点讥笑:“今早上,是哪个一大早告诉祖母郊区寺庙里来了云游高僧,又是哪个建议祖母带着阖家女眷去烧香?” 初夏明白了,是怜娘,怜娘故意将白天在家的女眷们都引出家门,又知道大姑娘这些天成天关在闺房看书,不会出去,到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所以今天云菀霏骗大姑娘上门,才会那么顺利!但凡有其他长辈或者女眷在家,这事儿也落不到正在待嫁的大姑娘头上!而那云菀霏,兴许提前摸过门路,知道云家有个新晋的姨娘与大姑娘不对盘,于是找那怜娘当内鬼,先将家人都引出去! 主仆两人揣着心思,进了屋子。 云菀沁先赶紧换下了杏园那儿村民的衣裳,换上自己日常衣衫。 刚整理好,西院那边就来了个嬷嬷,在帘子外道:“大姑娘可算回来了,老奴都跑了不下七八遍了,老太太见您迟迟不回来,都差点儿叫家丁去找了呢。” 云菀沁扬起甜亮的声儿:“我这跟着你一道去西院,给祖母说说。”嬷嬷应了一声。 云菀沁领着初夏去了西院,还在阶下,就听见方姨娘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厢房里飘出来:“……都说这大姑娘做事多大方,多妥帖,没有一件事儿能叫人挑出毛病,呵呵,到底是个没出阁的小孩子,怎么可能没毛病呢,今儿老太太看看,不就是出差池了……不成,老太太还是派人去找找吧,到底是要嫁去王府当正房的人,怎么能如此轻率不经心呢?都快大婚了,随便出门就罢了,完了事,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天都擦黑了,人还没影子,要是被人知道了,就算皇家不嫌弃,老爷的同僚们还说咱们这云家没家教,嫡长女也就这个调子……倒是妾身的桐儿,大婚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乖巧啊。” “方姨娘少说一句罢,那边不是传了话么,说大姑娘已经回了。”是蕙兰打圆场的声音。 厢房里,下人打了帘子,朝里头禀了一声:“大姑娘来了。” 方姨娘这才赶紧吞了话,噤了声,当真是憋屈啊,背后说得再欢,因为卖身契的缘故,当着面,对这小妮子却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童氏穿着孔雀绿开襟袄子,外面套着个缠枝卷纹长比甲,盘腿儿坐在临窗的炕床上,炕下烧着火,衬得屋子里暖烘烘的,可此刻脸色却不怎么好,不像以往见着孙女儿时的和蔼表情。 能不垮着脸么?就算没什么,被方姨娘这头老鼠在耳边叽叽咋咋一通,也会多想。云菀沁朝祖母走过去,眼光扫过方姨娘,看似清淡,实则凛厉,方姨娘看得一个激灵,垂下头去,嘴巴里却是不服气地咕噜一声。 走到童氏面前,云菀沁捻裙轻轻一福,与往日一般的娇娇俏俏,顺其自然,并没因为晚归而紧张,只甜笑道:“看祖母去了一趟古寺便容光焕发,一定是见着那高僧了,就算没见着,也肯定求了什么好签。”那么早就出门了,肯定见着了,而且这么一大家子的女眷都去了,总有个人能求上上签! 童氏就算这会儿再埋怨孙女儿,一听这话,脸色好转了,没告诉她,她居然也知道自己见到高僧和求到了上上签,一想起今儿的上上签,心情都缓解了许多,脾气也发不出来了,却仍是蹙眉,语气带着斥责:“今儿叫你陪奶奶去佛寺,你不去,倒是一个人跑到外面现在才回来,我听莫管家说过,是那老二生病,叫丫鬟回来求白氏去看,你去就算了,可看完人,怎么到了天都黑了才回来,你啊你。”说着,目色中充满着失望。 云菀沁前些日子暗中去香盈袖都是白天去白天回,而且也是避开人,从没像今天这么晚,也难怪童氏不喜。 方姨娘见着云菀沁要被训斥,心里舒服多了,却见云菀沁扬着一张芙蓉俏脸,对着童氏:“就如奶奶说的,二妹病重,叫丫鬟前来哭哭啼啼地拜求,母亲在佛室,不适宜出来,当时家中没有一个长辈和女眷,若沁儿不去,只怕会被人说爹爹和云家人情冷薄呢,爹爹如今刚升尚书,沁儿又有皇家的婚事,怎么能禁得起被人说,这才叫莫管家安排了车子,去走这一趟。” 儿子的前途和官运永远是老太太的软肋,外加一个皇家的婚事,童氏哪里还有什么话,眉头松了许多,又听云菀沁继续:“……出来后,沁儿想,既然要大婚了,干脆亲自去舅舅府上一趟,虽然爹爹派人去知会过,下了帖子,可到底抵不过我这当外甥女的亲自去一次。奶奶知道,舅舅与爹因为我娘的事儿,心结未解,这些年都不怎么来往,我一去,舅舅对爹的心结都会清减一些,我母舅家虽不是什么高官名宦,但也是经常与皇宫贵人们打交道的皇商,在贵人们面前有时候说一句,指不定还比一般的官吏强呢,若舅舅与爹爹走得亲近,到底对云家还是有好处的呢。这不,沁儿在舅舅家,嘴皮子都说干了。” 童氏怎么会不知道那许家的财力和能耐,听得频频点头:“没错,没错,是这个道理,多个朋友多条路,多个敌人多堵墙,何况本来就是自家人呢!趁着你这次大婚的机会,叫云许两家拉近关系,叫你舅舅和你爹爹重修旧好,亲热些,倒也是个好事儿!沁姐儿你做的没错,一心为云家和你爹爹考虑,处事得体,倒比活了几十岁的大人还要考虑周到,哎,怪我糊涂了,问都没问清楚便责怪你……” “奶奶这是说的什么话,折煞沁儿了,”云菀沁打断祖母自责,亲亲热热坐到炕床上,倚着童氏,眼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下首的方姨娘一眼,“怎么能怪奶奶呢,要怪,就怪那些话都没传清楚,还在奶奶旁边嚼舌根儿,唯恐天下不乱的人。” 方姨娘头压得低低,仍接受到了大姑娘这一记眼刀子,默默嘀咕了两句,只当这丫头逃不过被骂一次,这一回总能叫自己看场好戏,消一消心头恨了吧,没想到她一来,随便几句话,又将局势给调转过来,老太太非但不怪她,反倒还自责起来了,这丫头,到底哪儿来的妖精! 童氏见孙女儿盯着方姨娘,知道是给自己台阶下,也真的有些恼恨这姨娘嘴巴碎,斥道:“你嘴巴里又在嘀咕个什么?不是你在那儿叽叽咋咋像个麻雀似的,我怎么会话只听了半截儿,险些误会了沁姐儿?你有什么用?不识字儿,不通道理,叫打理家务你打理不了,生个女儿也不会养,有了点儿地位就翻脸不认人,一点儿都不大气,回个门还要甩脸子给咱们看!现在连老爷都不叫你伺候了,你就开始只知道闲言碎语!背后损人!上次也是,明明大婚的大喜事儿,也被你阴阳怪气说得我心情不好!我跟你说,今后在我跟前安静些,我问你,你再开口,你就当个活哑巴,不想听你讲话!”越说越气,到最后,童氏竟是顺手抬起拐杖,一下子敲到方姨娘的头上。 每一句说出来,就像个重锤,将方姨娘狠敲一下,全都是她提不得的糗事儿,被打击得脸色又紫又红,如今再被一敲,更是吓得捂住脑袋,忙跪了下来,再看满屋子的婢子嬷嬷、怜娘、蕙兰和黄四姑或嘲笑,或同情,或鄙夷地望着自己,忍气吞声:“今后一定循规蹈矩,再不多说半句了。” 怜娘默默见着童氏将方姨娘狠狠训完,这才倾身上前,柔道:“老太太不要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合算,方姨娘应该已经知道错了。” 等自个儿被骂完了,又被打了一记,才说好话?装什么好人?!方姨娘瞪了怜娘一眼。 不过童氏这一打一骂总算是消了气,也挽回了自己的面子,斥道:“还不起来,躲一边儿去!”方姨娘连忙揉着脑袋,站到角落。 云菀沁见祖母对怜娘的态度似是比早上出门前更好了一些,有些疑惑,果然,童氏看了一眼怜娘,望向孙女儿,笑道:“沁姐儿,你这福气嘴儿果真是没猜错,咱们早上一去,就正碰上那寺庙云游的高僧悟德大师,求签后叫大师帮忙解,你道怎么样?一块儿去的四名年轻女眷啊,就只有怜娘抽了个上上签,悟德大师解说,抽得此签的人,近期有孕事,若是新媳妇儿,只怕明年开春之前就会怀胎,三年抱俩不成问题,而且啊,还天生是个生儿子的命,满肚子的儿子呢!” 怜娘脸上羞得通红,垂头:“老祖宗,这还没信儿呢……” “你害臊个什么,听说那悟德算过的命样样都中了,几乎没出过差错!你只要肚子争气,真的像悟德大师说的,多生几个大胖小子,别说老爷宠着你,我也不会叫你受委屈。”曾经因为怜娘与儿子起过冲突是一回事,但若是怜娘能生得盆满钵满,替云家二房开枝散叶,童氏也甘愿吞下原先对她的不满意。 老二这一房多少年了都再没子嗣音讯,好容易那白氏怀上了一胎还被她自己给作没了,如今能得个会生养的女人,简直不比捡个金元宝差啊。 怜娘一听这话,精神骤然一振,马上柔声道:“怜娘一定不负众望。” 难怪对怜娘脸色好多了,原来去了一趟佛寺,身价都抬了啊。云菀沁唇角一动,却是面朝童氏,依旧甜道:“那就提前恭喜奶奶了。” 童氏提起解签那事儿,心情大好,又拉着孙女儿说了今儿出去的琐事和见闻。 祖孙说了会儿话,正厅那边有家丁过来,说是老爷回了,晚膳也做好了,请童氏等人过去一齐用。 屋子内的几名女眷,各自在丫头和嬷嬷的陪伴下出去。 方姨娘刚刚被骂得狗血淋头,见老太太一记冷眼飞来,哪里敢去,喏喏道:“婢妾就先回院子去自省了。”说着满含着憋屈,先走了。 几人去了正厅,晚膳陆续被端了上来,云玄昶也出来了,拜了娘,与几名女眷围坐桌边,起筷用膳,吃饭时听说了怜娘求得生儿子的上上签,也十分的高兴,看着爱妾的眼光,更加是*裸的轻怜密爱,毫不避人。 若是平时,童氏看叫了,不会责骂儿子,却肯定会当即拍桌指桑骂槐,责斥怜娘浪荡轻浮,大白日的也在勾搭儿子,坏了家中风气,今天因为怜娘抽了个生儿子的上上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顾着低头夹菜给云锦重吃。 什么上上签?云菀沁从来不信,那个郁柔庄原本也算是个当皇后的命,如今呢?自己把自己作疯了。 不过今天看来,怜娘的野心还真是蓬勃得很,仅靠打骂威胁,阻止不住了。若是她有朝一日真的生了儿子……云菀沁望了一眼身边香喷喷吃着饭的弟弟,下了决心。 正在这时,云玄昶放下筷子。 老爷有什么需要通报全家的事儿,会在饭桌上说,众人见他这个举动,也都跟着停了下来,只听云玄昶开口:“沁儿婚期将至,王爷迎亲的那天,按照礼制,需要女方父母相应和相送,所以——” 众人明白,白氏虽然被关在了家祠边,但名义上,对外还是云府的夫人,只要还活着,当天,白氏就得作为娘家母亲,和老爷一块儿在府上迎接姑爷,享受新婚夫妻的行礼,最后亲送女儿出阁。 童氏虽然厌恶那白氏,可眼下既然需要用到她这个云夫人,放出来一天也罢,瞟向云菀沁:“沁姐儿,既然婚礼上有这个规矩,头两天将那白氏先放出来,好好梳洗打扮一番,为你送嫁,她没正式嫁过女儿,尤其这姑爷又是皇家的人,她关了这么久,我怕她到时弄不清规矩,宫里的嬷嬷来教过你,你是都懂的,要不你找一天,由你亲自去教教,告诉她在婚礼上怎么做,免得到时出洋相,又害你丢丑。你看如何?” 能够为自己送嫁,在自己大婚当日享受自己与夫婿敬重之礼的人,这世上,永远只有亲娘许氏一个人,几时轮到着白雪惠这个继母了?娘亲怪胎十月,难不成让白氏坐拥成果,享受这一天的风光!?做梦。 云菀沁在宗人府来交代婚礼细则时就知道那天白氏估计得暂时出场,也早就想好了如何推脱,可是这会儿却是眼珠子一转,浅浅一笑,目光望向怜娘,又对着爹和祖母道:“好的。那么就由由二姨娘陪我一块儿去吧,多个人好办事儿。” 这次竟将后院事务主动给怜娘头上?童氏一讶。 云菀沁抬眼看一眼祖母,乖巧:“沁儿见祖母对二姨娘厚爱,若然二姨娘真能替云家添香火,今后也是这后院举足轻重的人,既然要挑大梁,从现在开始锻炼锻炼,也是必要的。” 难得这女儿给了爱妾几分面子,不跟自己反着来,云玄昶忙替怜娘接下任务: “好,好,怜娘便随你去佛室。” ------题外话------ 谢谢^_^ watalu的鲜花 冬天的味道1的月票和评价票 391125024的月票 qquser8699563的月票(2张) 花开浮笙的月票 趣味小花的月票   ☆、第一百三十章 贵妾变家妓,二少遭遗弃 怜娘虽然心头一个咯噔,见老爷已经提前开口,也只得应下来:“是。那妾身便等着大姑娘来通知。” 云菀沁只温和地看着她,噙着两分笑:“好。” 吃过晚饭,云菀沁站在最后,乖乖巧巧地目送着童氏与云玄昶等人先离开。 待人都走远,她才抬头,天色已如一块巨大的帘子,拉下了帷幕,天井内静悄悄,这个时辰,家中的下人也都陆续琐事忙完,前后回了厢屋,各自都闭门掩窗歇息,再不互相窜门了。 初夏匆匆从天井对面的月门外走过来,低声道:”大姑娘,人已经约好了,可以过去了。” 云菀沁嗯了一声,和初夏回了屋子,两人换了衣裳,披上大氅,戴了帷帽,从侧门出了云家,绕过暗巷,抄小路往云菀霏的外宅走去。 这是今天第二次来这里,不过现在的小宅子,已经如坟墓一般的死寂了。 从矮墙内往里看去,环境森森,没有人气,廊下和屋子连个灯光都没有,看起倒是挺可怖的。 云菀沁站在门外时,几乎还能闻到那股恶心的气味,脑子也回想起今天屋内的情景,终于再不迟疑,眉头一蹙,嘎吱一声推开栅栏门,跨进去了。 初夏提着夜行灯笼跟进去,提前几步一照,走廊下,失去了碧莹,再没人伺候的云菀霏满脸是伤,手脚仍然被绑着,靠着门板坐着,脸上和颈子上的鲜血已凝固了,成了鲜红色的新鲜痂痕,在灯笼的光亮中,很是骇人,因为剧痛而叫嚷过的缘故,嘴巴里的抹布已经松脱,掉了出来。 云菀沁因为疼痛,昏迷一会儿醒一会儿,许是听到脚步的缘故,此刻从昏迷中再次惊醒了。 见着姐姐出现在眼前,浑身光鲜如旧,完好无损,她忽的意识到如今是个怎样的境况,对,事情败露了,碧莹被刺瞎毒哑扔到勾栏去了,泰哥哥也不知道被捉到哪儿去了,顿时浑身一个颤抖,哭起来:“大姐,大姐——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为讨男子欢心,引诱自己来,剥了自己衣裳,奉给自己的夫君的是谁。 云菀沁贴近过来,蹲下身子,轻凑二妹耳边,轻轻叹了一声:“看样子,慕容泰再管不了你了,你这样子,想找新靠山也不行了,就算跑出去,这张脸也只会把人吓死,可怜啊,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了。” 云菀霏身体打着筛子,忘记了疼痛,如同命运放在祭台上,等着大姐的下一句。 “不过,你放心,到底姐妹一场,我会派人来照料你生活的——”语气自然。 云菀霏凝固的呼吸瞬时松弛下来,欣喜一闪而过。 “——你还不值得我亲自动手。”还未说完的下半截儿话,又从云菀沁的贝齿中滑出来。 云菀霏呆住。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一名身着碎花小袄,婢子打扮的女子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女子见到云菀沁,并不奇怪,显然两个人提前已是约好了,走近,侧身一福:“云大小姐来了。” 声音熟悉,在两架灯笼明亮的光亮中,云菀霏瞪大眼睛,清晰地看到画扇站在面前,又见大姐转过白玉俏脸:“二妹,余下的日子,就由侯府的一等大丫鬟来伺候你吧。对了,你们熟得很,就不用我介绍了。” 画扇没有看云菀霏一眼,只是轻福道:“一定不负大小姐所托。” “不——不——”云菀霏会意过来,把自己交给画扇,还能有活路吗,这画扇不知道多妒恨自己,自己曾经与泰哥哥感情正酣时,也不知道给了多少气这丫鬟受,大声尖叫起来,却因为手脚被绑着,没法儿起身,“大姐——你把我的手脚解开就行了,我不要她伺候,我自己一个人就行了!” “你一个人?呵呵,二妹肩不能扛,手不能挑,没有谋生能力,当初委屈做妾嫁给慕容泰,连点儿陪嫁银子都没有,怎么过生活?没了奴婢,二妹连生炉子做饭都不会吧?”云菀沁怜悯地看着她。 云菀霏怔然了一下,继续摇头:“我不管,我不要她伺候,你叫她走,叫她走——大姐,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那怎么行,你是侯府的姨娘,你伤成这个样子,侯府身为夫家人,怎么能不派个人照顾你。“云菀沁目光轻柔,又面朝画扇:“今儿探望过了,云家作为娘家,已经仁至义尽,今后再没功夫来了,只能由画扇全权料理了。” 画扇目中划过一丝冷意,这暗示还不够*裸么,从此,云菀霏无人过问,还不是自己手心里的一只蚂蚁? 她俯身,得意地领下职责:“是的,云大小姐。” 云菀沁撂下话,与初夏提着灯笼,离开了。 云菀霏崩溃,大叫了一声,可叫给谁听?侯府再不可能有人管她,又被父家遗弃! 这深巷陋宅里,只有一个恨自己入骨的贱婢! 待那云家大小姐一走,画扇哪里还闲得住,见云菀霏大吵大嚷,冷哼一声,拣起那团抹布塞进她嘴巴里,脸上露出一丝阴森森的笑,看的云菀霏胆战心惊。 画扇扬起声音:“阿豹,大柱!进来吧!” 两个粗衣褴服,相貌丑陋的汉子畏畏缩缩地从篱笆墙外面探出头,慢慢走进来,是侯府外院倒夜香的低等奴才。 云菀霏惊恐万分,含着抹布呜呜咽咽:“你要怎样,你们要怎样——” 画扇冷冷朝着那两名奴才道:“虽脸上破了相,身上应该还是皮嫩肉滑的!便宜你们了!” 云菀霏狠狠一蹬腿儿,胸口里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哪里想得到自己跟慕容泰在同一天内享受了一样的待遇。 见着两个男子豺狼一般混浊而好色的眼睛,云菀霏头皮发麻,似乎能尝到今儿大姐被锁在屋子里的感受了,不,应该比大姐要恐惧,这两个男人恁的粗丑! 两名汉子平日没女人瞧得起,又没开过荤,见着母猪都能赛过貂蝉,哪里会嫌云菀霏脸上的疤,只要是个女人,活的,就行了,咽了咽口水,搓搓手,却还有些犹豫:“画扇姐,她……到底是二少的贵妾,行么?” 画扇一提就上火,呸一口:“贵妾?养在外面连门都不能进!什么贵妾?比贱妾都不如!放心,云家和慕容家再不会有一个人管她了!你们尽情地享受吧!从今天开始,我每日会来给咱们这位姨娘送饭菜,你们呢,就每天就跟我一块儿来吧,呵呵。” 云菀霏眼色彻底的像是跌进深谷,绝望了,只恨为何蕊枝白天为何没有直接将自己杀了算了。 阿豹胆子大一些,听了画扇的话,小声朝同伴私语:“画扇姐姐是侯府一等大丫鬟,她这么说,肯定没事儿!嘿嘿!” 两人再不犹豫,喜上眉梢,将地上的女子一捞而起,一个人托住头,一个人抬腿,不顾女子的挣扎和哀嚎,抱了进屋。 画扇看着房间里灯火一闪,脸上划过一抹阴冷,不是喜欢勾搭男人?今儿开始就叫你这贵妾变家妓! ********** 同一天内,慕容泰被人群的议论声吵醒时,已是万家灯火。 他发现自己像个破抹布似的,被丢弃在了归德侯府旁边的巷子口,浑身酸痛得骨头都快拆掉了,尤其下身异样感很是不好受,又觉得浑身凉飕飕的,低头一看,大吃一惊,全身上下,赤身~*,胸口上还映着鲜红的唇印和女人尖细的指甲印,袍子、披风和中衣全都堆在身边,忙慌张地穿起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周围早就聚集满了晚间回家的路人。 看到巷子口趴着个浑身赤~裸的人,路人们本来以为是乞丐,多看了几眼,纷纷放慢脚步,讨论声不绝于耳。 慕容泰容姿俊美,给人印象深刻,又是个喜欢出风头的,成天在外面晃荡,许多京人自然都认识。 “你看那人可眼熟?”是不是侯府的二房孙少爷啊——” “不会吧—?……欸,好像还真是!怎么倒这儿了?” “你没瞧他这一身的酒气和脸颈子上的唇脂印子吗,指不定是在外头花天酒地,喝得烂醉,还没到家就在门口晕倒了——” “啧啧啧,这种纨绔子弟——” 怀疑声逐渐变成了奚落和摇头声。 慕容泰这才发觉旁边的衣裳*,好像被人泼了酒水,不用说,定是那秦王指使的,还没来得及偷偷进府,侯府总管已经听到风声,领着家丁们出来了,见二少爷这个样子,大惊,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叫人先帮二少套上袍子,又用外套蒙住头脸和重要部位,遮掩着进了侯府。 归德侯府,大厅内,气氛紧绷。 慕容老侯爷坐在雕花酸枝木官椅内,眼神沉厉,像是随时要吃人。 慕容泰在私事上放荡,慕容老侯爷虽然一向知道,每次却被夫人一句“人不风流枉少年”给压下去了,自从慕容泰与那未来姨妹私情曝光之后,老侯爷心里就生了疙瘩,风流归风流,玩到天边都行,可传得沸沸扬扬叫侯府蒙羞,那就不行! 后来被白令人胁迫,心不甘情不愿叫那云菀霏进了侯府的门,慕容老侯爷对慕容泰就更加迁怒,只是邢氏又在旁边劝解的缘故,面上并没说什么。 此刻看见慕容泰披头散发,衣衫凌乱,身上沾着俗艳浓丽的香粉味儿和酒气,胸口一道道的指甲印和红痕,慕容老侯爷哪里还坐得住,重重一拍案,勃然大怒:“畜牲!畜牲!亏你祖母成天说你乖巧上进,堪当大任,如今败坏我侯府风气名声的却就是你!” 慕容泰见爷爷生气,汗毛都竖起来了,推开管家和家丁,朝前走去,想要解释:“祖父,孙儿……”还没走两步,却打了个踉跄,与两个粉头鏖战一下午,还有媚香的残留没有散去,现在哪里有力气。 慕容老侯爷见他居然玩得双腿发软,连站都站不住,“唰”一声站起来,上前一脚踢了上去,犹不解恨,又是一拳挥了过去! 老侯爷早年是领兵打仗的人,如今虽年纪大了,但仍是颇有雄风,一脚一拳下去,一般人根本受不住。 慕容泰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祖父打趴在地上,鼻口狂流血,朦胧间见爷爷又拔腿过来,吓得转身大叫:“祖母救命!祖母救命!” 慕容老侯爷本来踹了两脚也就算了,听他要去找邢氏救命,又气不打一处,过去将他颈后的衣领子一拽,找他腿上猛踢一脚,制止他跑。 慕容泰两条腿本来就虚弱无力站不稳,一瞬间,“嘎吱”一声,在场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见二少惨叫一声,抱着左边的小腿肚子跪了下去。 侯府总管和家丁看得胆战心惊,二少的小腿骨折了! 正在这时,门槛外传来一声妇人的惊呼:“侯爷手下留情!” 声音一落,一名衣着贵气的富态老妇人在左右婢子,前后嬷嬷的引路下,快步走了进来,。 老妇人肤色白净,面庞圆润,双眉之间有当家主母的威严色,身着秋香色掐牙镶边缠枝宝瓶图样直领长锦袄,外面是双福绫棉勾金坎肩,胸前挂着一品诰命夫人钦赐蜜蜡佛珠,抿着唇,面色紧张,又有几分不满,正是归德侯府的侯爷夫人,慕容老侯爷几十年的正室妻房邢氏。 邢氏听到风声,知道侯爷在暴打慕容泰,当即就奔过来,此刻见孙儿头青脸肿,抱着小腿呼痛,连忙叫人上前去看。 一名贴身嬷嬷将二少的裤腿管儿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倒吸一口凉气,原本笔直的小腿骨肿起来一大块! 邢氏心疼得要命,尖叫连连:“来人啊,赶紧叫大夫,为二少看腿!快,先将二少好好抬进房间去!” “站住!”慕容老侯喝止住,“这逆孙也该受些惩罚!关进西北院的小屋去,叫侯府的大夫去看看就行了,每日送去三餐!叫他好好反省!” “侯爷!阿泰骨头都断了,若不好好治疗,只怕会留下后遗症,您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还想怎样!”邢氏气急。 慕容老侯爷哼一声,因着这邢氏出身和背景,从年轻到如今一贯对夫人说一不二,敬重有加,否则也不会在世子位上那般的迁就,这会却不退让了:“哼!就是因为你的溺爱,才叫阿泰养成了这种性子!以前私通云家未来姨妹、闹得满城风雨的事儿,我就不计较了,今儿更是可笑可恨,在外面吃完也不知道抹干净嘴,醉得像一滩烂泥,脱光了衣裳躺在侯府门口,叫外人看得清清楚楚!再过两日又得传到朝上去!他那姨娘给京城的公子哥儿看光了身子,如今再轮到他放荡名声传出去!我打仗时没死在沙场上,却活生生要淹死在外人的口水里啊!不行!若是再这样下去,我侯府名声迟早败在他手上!来人啊——” 这孙儿就算私下厮混,也不会闹得这么大,更不会傻到在家门口出洋相送上门给侯爷骂,况且,他出去玩怎可能身边不带个小厮?邢氏满满都是怀疑,皱眉道:“阿泰,你跟你说爷爷说清楚,你没去青楼,你没喝酒,是不是有人故意整你害你的!你将事情的经过原委说出来,祖父祖母来为你做主!” 慕容泰怎么好解释,难道说自己伙同云菀霏,将三皇子要娶的王妃勾引上门,意欲糟蹋,然后被三皇子捉去狠狠耍了一把? 眼下都被打成这样子,若祖父得知实情,恐怕不止是打了,估计气爆炸,为了避免牵连,当场将自己逐出家门也有可能! 慕容泰有苦难言,有冤屈难诉,只是屁滚尿流拉住邢氏的腿脚:“我知错了,奶奶——” 邢氏见他默认了,也再不好说什么,为保孙儿,道:“侯爷,阿泰是妾身一手养大的,就当是妾身教养不善吧,如今他这腿都成这样了,就请再饶了他这一次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今后妾身一定好好管教,这样的差池绝不会再出现!” 上次寿宴风波后也是这么说!结果呢?慕容老侯爷不让半分,言之灼灼:“不行!" 邢氏见慕容泰疼得冷汗直冒,几乎快要昏死,再拖下去,只怕腿都难得保住,哪里还管得了别的,牙一咬:“侯爷若非要这般绝情,不容亲骨肉,那妾身惟有搬出那面丹书铁券!” 丹书铁券为先帝所赐,宁熙帝幼年还是太子时,挑奶娘,谁的奶水都不喝,营养不良,身子极弱,邢氏生产过后,一次偶然进宫,见得太子饿得嗷嗷大哭,乳娘没辙,她正好是哺乳期,便将太子抱在怀里,尝试着喂了两口,谁想太子这一喂,竟咕噜咕噜喝个没完,从此谁都不要,只喝邢氏的奶水,先帝和贾太后大喜,邢氏也就得了圣旨,喂养了宁熙帝一段时日,这才让太子一日强健过一日,顺利长大成人。先帝感激邢氏救了储君一条命,盛喜之下,才拨下这个天大的赏赐。 这丹书铁劵向来放在家中祠堂,几十年从没动过,慕容老侯爷没想到今儿竟被夫人搬出来救这逆孙,脸色涨红:“你——” 却狠狠瞪一眼邢氏,声音吞进肚子里。 那丹书铁券皇家至尊之物,又是先帝赐的,便是连贾太后和宁熙帝都得忌惮几分,老侯爷又怎能忤逆? 慕容老侯爷拂了拂袖,斥道:“好!我就看你能保他到几时!”说着没好气地离开了。 邢氏赶紧将孙儿抬回了房间,叫家丁喊大夫上门,在慕容泰的呼天抢地中,大夫给他接了骨头,上了夹板,邢氏陪了大半晚上,叮嘱画扇好生照顾,才离开了。 画扇刚从外宅那里领着心满意足的两个奴才回来,见少爷这么个惨状也是吓了一跳,再一回想,琢磨出来是怎么回事儿了,惊出了一声冷汗,说起来,要不是自己间接报信给秦王,也不会害了二少,可自己只想着别让云菀霏奸计得逞,哪里会知道二少也参与进去了!这下好,将二少不小心给害了! 可这能怪自己么?说到底,还是怪云菀霏乱出主意!画扇满腔的悔意,统统化成对云菀霏的怨恨,却哪里敢吐露半句,只默默地忙前忙后,照料着慕容泰,私底下每天去外宅送饭时,叫那阿豹和大柱换着花样,狠狠多折腾会儿云菀霏。 过了几天,画扇仍然气不过,又换了个低等奴才过去,如此下来,每隔两天就换个人,侯府外院打杂的一群奴才,都被画扇带去过云菀霏的宅子。 侯府里,几天下来,慕容泰日日躺在床上,吊着腿哀嚎。 那一脚踢得很重,造成粉碎性的骨折,加上折了腿之后,拖了许久才接骨,耽误了会儿,大夫复诊时,他偶然听说,那左腿就算好了,只怕也会有些跛,心里更是凉了一大片。 这次还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可叫慕容泰没想到的是,更叫他震悚的还在后面,过了几天,断骨的疼痛勉强好了些,可他觉得身体的别处开始产生异样。 见不得人的私密地瘙痒难捱,用手抓几下才能缓解,可慢慢的,就算抓挠也不起作用了,断续还有异臭味。 一开始是画扇发现不对劲的,每日给二少擦完身子后,铜盆里的水有些浑浊略黄,还掺着血丝,这天换洗时,发现症状又严重了,画扇想去叫大夫,却被二少喝止住了。 慕容泰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在确定后,当时就傻了眼,这是那两名低贱妓子传染给自己的花柳! 这病在嫖客中的名声如狼似虎,人人避之不及,一旦得了,再不能行那些欢愉事,是终生不治之症,只会越来越厉害,最后全身流脓,连人都见不了! 夏侯世廷!竟这般的毒辣! 慕容泰尽量平静下来,叫画扇去叫了个密医上门,密医查看之后,确诊了,果真就是花柳的初期症状。他当场便失魂落魄,画扇也是心惊肉跳,只能隔几天就偷偷去拿药回来给二少敷擦。 邢氏哪里知道孙儿染了这病,几次上门见他精神不振,恍恍惚惚的,只当是骨折还没好的缘故,还悉心安慰:“……今后一定会给你寻求些名医,治好腿上的伤,还有,老侯爷那边,奶奶也在松动,这几天他语气软多了,再过几天只怕就没事儿了。等这事儿淡了,一切恢复以前。” 慕容泰却是听得欲哭无泪,还怎么能恢复以前! 自从那天慕容泰被老侯爷暴打,长房那边的慕容安便盯在了眼里,这些年堂弟凭借着祖母的偏爱,一直拦着自己坐不上世子位,如今这样的好机会,怎么会不关注?盯了几天,发现那画扇经常出去拿药,慕容安心生怀疑,派贴身小厮故意跟画扇撞了一面,抓了一帖药,回来找大夫一瞧,知道了是治什么的药。 长房这边的小厮大喜,大公子才是名正言顺的世子位,却因侯爷夫人偏心,老侯爷不作为,忍辱了多年,一捋袖子就要去找侯爷,慕容安考虑过后,却不动声色,暂时阻止了,叫小厮先将这风声传到外面去,告发倒是没问题,只是万一祖父祖母要压下来,岂不是白费了这次机会。 在慕容安的刻意放风下,归德侯府二少逛窑子,染了花柳脏病的事儿,在偌大的邺京,范围由小到大地传了起来。 慕容泰得了不治脏病的风声,自家人不知道,反倒是从府邸外传进家门,慕容老侯爷这一次,真的是大发雷霆,将府上的大夫去一看,确凿了传言不假,登时就气得瘫软在圈椅内。 若说之前拳打脚踢,老侯爷还算是对慕容泰抱着点儿希望,如今却是连打这孙子的心的意思都没了,彻底地对慕容泰死了心,邢氏也是错愕地说不出话来,一时之间,眼睁睁瞧着侯爷将爱孙遗弃在府上西北院落的小黑房内,连画扇都打发到了边上,只留个瘸腿豁牙的老家人住在黑房旁边的耳房,负责看着,不施药,不请大夫,每日只给两餐暂且吊着他的性命,看样子,侯爷是由着他自生自灭,免得就这么死了叫外人说侯府心狠。 自此,每天晚上,侯府下人都能听到西北小院那边传来压得低低的呼痛声,宛如负伤的野兽在巢穴里惨叫,到了天光一亮,又见那瘸腿老家人一盆黄水接着一盆黄水地往外倒,熏得西北小院旁的一圈地儿草都不长了。 * 云府。 慕容泰的事穿得京城沸沸扬扬,自然也传到了云家。 府上各人心思不一。 正好是晚饭时候,云玄昶吃了慕容老侯爷的瘪一直就没全消,听后大笑:“我就说了,他家那个二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吧!上次居然还有脸到我家中重新提亲事?将我一个女儿要去当了小妾,居然还想要另一个女儿当妻?我呸!” 怜娘在旁边也是跟着笑:“老爷最是明察睿智了。妾身也这么觉着,既已经断了的亲事,就如泼出去的水,怎么能再次收回呢?”云家规矩,妾室不上饭桌,一般在旁边侍立,等主子用完,得了话儿,才上桌子用饭,如今云玄昶升了尚书,生怕被人说自己寒门出身不拘小节,更是重视家规,可怜娘打从那日从寺回来,日日都是上桌吃的,今儿也不例外,童氏也没说什么。 云菀沁也在旁边,听了不禁筷子一顿,睨了爹一眼,睿智?睿智个屁!上次差点儿就要把自己又送给慕容泰一次了,怜娘就不必提,收了四千两白银狂扇枕头风呢,想着,她不觉眼神一沉,望住怜娘,温婉笑道:“噢,对了,上次不是说找一天去祠堂边,跟母亲说婚礼的事儿么?我都准备好了,二姨娘明儿就随我过去吧。” 怜娘不知道为什么云菀沁这回将家务分给自己,她跟那蕙兰不是走的还挺亲近么,嫁妆的事儿都是蕙兰处理的,这次去白氏那儿,应该也会叫蕙兰陪伴啊,怎会落到自己头上?后来想来想去,怜娘终究释然了,自己因为那高僧的金口玉言成了后院红人,连原先被自己气病的老太太眼下对自己的态度都好了,这大姑娘,马上就要出嫁,何必跟自己闹开?况且还有个同胞弟弟留在娘家呢,不怕自己日后生了儿子得了势,公报私仇么,难道…她是借这个机会,暗示跟自己谈和? 如今听云菀沁客客气气,怜娘心中的猜测也笃定了许多,声音扬高了几分,夹一块肥美的回锅肉片放自己碗里:“妾身见大姑娘几天都没来派人喊妾身,还以为大姑娘又临时改了主意,另外择了人选呢,既然大姑娘交代下来了,那明儿妾身便陪大姑娘去。” 云菀沁见她这阵子因为抬了身价的缘故,更加拿她自个儿当个主子,面色不动,只笑得愈是灿烂:“怎么会改人选?这几天没叫二姨娘,是因为我在准备东西,母亲小产后就去了佛室,我听伺候的阿桃说,她身子一向不大好,三天两头病,面黄肌瘦,既然这次要和爹一块儿主婚,肯定要提前调理一下,免得到时失礼于众人,我准备了些补品,到时一同捎过去。”童氏点点头:“还是沁姐儿周道。” 几人吃过饭,各自回了屋子。 云菀沁和初夏回了盈福院,将明儿要一起带去白氏那里的药膳拿了出来,事先先用保温的食盒装好。 这是云菀沁花了几天功夫调制好的,汁液浓稠配上气味幽香,提炼自六种中草药,闻着让人舒心而清爽。 第二天,云菀沁早起,与怜娘汇合,一块儿去了白雪惠住的祠堂边屋子。 ------题外话------ 谢谢 漫漫红尘路的月票 mary101的月票 xrxdan的月票 qquser8699563的两张月票   ☆、第一百三十一章 送千金汤,云二暴死 云菀沁和怜娘携着初夏、冬姐到了家祠后面。 打从云玄昶升职,府邸重新扩大修缮后,西北角的祠堂就更是偏离正院,一行人的脚步声打破了许久没人气的沉寂角落。 黑褐色窄小油腻的屋顶,漆色斑驳的粗木门扉,门口两爿小菜地,种着些小菜,供给居住在这人的人一日三餐,院子角落的地方放着个脚盆,里面是还没清洗的碗盘,水上飘着一抹油花子,另一边架着个脏兮兮的竹竿子,晾晒着几件女子换洗下来的冬衣,已经是三九的气候了,袄子却是夹棉的单层袄子,颜色脏兮兮的,还有几件棉絮都跑了出来。 门缝中飘出些檀香气,衬得孤寂凄凉,若不是知道这里在尚书府的西北一隅,还以为是哪个荒郊野外的尼姑寺。 几人在门前停下来,唯一一点儿动静消失,空气几乎静置。 怜娘望着门扉,自己进门时,这个夫人就已经打入冷宫,虽然没机会正式打过照面,可今儿看这环境,一个年华正盛的妇人长期被关在在这种地方,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话说回来,要不是她进去了,指不定也没自己进云家的机会,想着,她心头像是湖水里丢进了石头,泛起了涟漪,嘴角不禁微微一挑,添了几分蔑意,若是自己坐正室的位置,又岂会像白氏一样,把自己个儿弄成这个地步?愚蠢。 冬姐见自家姨娘停步不前,盯着破败房间神色复杂,只当是头一次见白氏紧张了,凑拢在她耳边摇晃着的紫兰玉蝴蝶耳坠子边,安抚:”二姨娘放心,咱们这位夫人如今不过是挂个名义罢了,还没您威风呢,您怕她作甚。” 云菀沁看着怜娘,入冬换季以后她衣柜和珠宝匣里的都换上了好货色,月例说起来与方姨娘和蕙兰一样,可爹总是时不时明里暗里给她塞好货色,也由她带着冬姐上街去那些名店豪铺里购置女人家用品,付银子时全都记在他的账上。 那日从佛寺回来后,爹就更是将怜娘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听蕙兰私下说,连白雪惠攒下本来给云菀霏陪嫁用的一个珠宝匣子都给了她。 今日的怜娘身着百蝶穿花银红洋缎窄袄,下身搭一件月白软缎绣玉兰百褶长裙,还未生育过的杨柳小纤腰上系一条宝蓝如意丝绦,头脸上的发饰就更是耀人眼目,——也正合云菀沁的心意。 门声嘎吱一响,阿桃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还跟以前一样结结巴巴,笨手拙脚,将大姑娘和二姨娘迎了进去。 屋子的环境,比两人想象中的还要差,是个小单间儿,只有一张靠墙的窄床,被毯薄旧,中间有一张吃饭的木头四脚桌,一张凳子,朝北的墙壁边打了个神龛,供着个菩萨尊相,前面的香炉插着几根香。 室内檀香袅绕,却仍是压不下一股坟茔似的死寂味儿。 白雪惠绾着个低髻,头脸上没有一点饰物,身着一件粗绫布夹袄,因为在这儿居住,刷洗不是很方便,衣裳是深色,衬得人就跟个老妪一样,此刻从神龛前的蒲团上站了起来,面朝云菀沁,努力挤出笑,显得有些卑躬屈膝: ”大姑娘来了,阿桃,还不拿张凳子。” 估计是因为长期饮食不善,营养不均,又加上小产后一直没好生调养,白雪惠说话力气显得异常低微虚弱,早就没了昔日的气势,更好像忘记了最后一次见到云菀沁时的诅咒。 阿桃搬了凳子,云菀沁坐了下来,白雪惠将那目光移向后面,只见后面的女子不过是十五六,正当鲜花初绽的妙龄,打扮得水灵娇俏,五官和神色虽然是乖巧柔顺,可细细看,眉目间却酝酿着浮躁与狐媚,典型的姨娘模样儿。 不用说,这个便是老爷后来纳进来的瘦马,听说有三名,除了一名没福分,发卖出去,剩下两名都提拔成了姨娘,而这个,想必就是两个当中得老爷宠爱的那一名了。 白雪惠蒙着一层死灰的眸子一闪,咳了两声,用素白帕子挡住嘴儿,脸上没什么表情。 云菀沁见白氏的目光越过自己,不易察觉地盯住怜娘,嘴角微微一扬:“今儿跟我一块儿来探视母亲的,便是家中新晋的二姨娘,母亲应该还没来得及见过吧,这次同我一块儿来为母亲讲解婚礼事宜,也算是帮我筹备婚事,”说着转过头,“二姨娘,还不跟夫人打声招呼。” 白雪惠笑意微微一凝,这姨娘才来云家几天,就能跟着嫡出小姐一块儿操劳大婚之事,自己当姨娘风头正盛时,也只能缩在老爷背后,做好小妾暖床的本分而已,中馈之事哪里容得自己插手,等许氏死了,才开始有机会打理家务。 云菀沁将继母的反应尽收眼底,又瞟向怜娘。 怜娘见那白氏颊凹骨凸,瘦成了一把骨头,看起来驯服而温顺,估计是被关成了绵羊,更是松了一口气,论年纪,自己含苞待放,她已近徐娘半老,论姿色,看她的五官倒是个美人模子,却被小产和如今的环境消磨得差不多了,面黄肌瘦,秀发干枯,十分萎靡。 连云菀沁都说的是”打声招呼“,岂不更是说明了这白氏的地位? 怜娘心底放松,轻摆着窈窕腰肢,倾身上前,一双柔眸凝着面前瘦弱的少妇,语气是一贯的柔似水,可目中却含着几分轻慢:”婢妾怜娘,还是头一次见夫人,夫人有礼了。“虽说是个被老太太和老爷嫌弃的废妻,但好歹还是有个尚书夫人的名义,怜娘觉得自己这样,已经算是给了她面子。 连个基本礼都没行,有什么礼?白雪惠淡淡看着这姨娘的,面色仍旧是波澜无痕,没有分毫的妒意和生气,末了,温温笑道:”阿桃,既二姨娘来了,还不也赶紧拿个椅子来。“ 屋子里只有一张凳子,已经被云菀沁坐了,阿桃去外面院子搬了个椅子进来:“二姨娘,请坐。” 怜娘见那椅子上面有几处可疑的污痕,生怕弄脏了衣裳,黛眉一拧,朝门口的婢子喊道:”冬姐,进来。“ 冬姐匆匆进来,只听主子娇娇吩咐:“擦擦。”冬姐掏出手绢擦了擦椅子,怜娘见椅子干净了,这才坐下。 白雪惠脸色有些难看,却只是一闪而过,粗糙的宽袖下,枯瘦的拳头却是捏紧了一分。 云菀沁收回观察白氏的眼光,面朝怜娘,笑了笑,宛如侃家常一般:“二姨娘这衣裳质地挺阔,花纹针脚细腻精美,款式跟京城女眷们的有些不一样,之前好像没见你穿过啊?应该是仪珍成衣铺购置的吧,脏污蹭上去了难得洗下来,小心点也是应该。“ 怜娘含笑点头:”可不是,月初老爷说是成衣铺专门聘请了个南方有名的裁缝,很会做样式流行别致的款式,京城不少女眷都去排队呢,便派莫管家为妾下了订,前儿才拿回来。“ ”哟,这种精致衣裳一套做下来,就算手工再利落,材料再预备得齐全,没有半个月也得十来天,月初下订金,这会儿就完工穿上身了?“云菀沁佯装微讶。 怜娘脸颊一红,照直答着:”妾身也是叫老爷不用那么赶,衣柜里今年过冬的衣裳都穿不完了,少一套也没事儿,偏偏老爷说那裁缝的手艺很难得,每年做的衣裳有限,怕妾身排队排不上,不愿意叫妾身留遗憾,执意多加了银子……让那裁缝单独为妾身连夜加工地赶制。“说到这儿,语气略有些娇羞,却又是满满的得意。 字句都是柔情蜜意,男女间的你侬我侬,却化作一根根尖细的刺头,插进旁边白雪惠的心肉。 她先前只顾着听怜娘说话,端详怜娘的容貌,如今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二姨娘的装扮,果然是仪珍成衣铺的货色,说起那间成衣铺,面料和款式在京城是一绝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客人多半是京官女眷,她昔日大半衣裳也是出自仪珍,可是……就算自个儿与云玄昶感情最浓的时候,云玄昶也没有说特意加银子让裁缝连夜赶制。 云玄昶贫寒出身,性子节俭得甚至得近乎抠门儿,十分看重钱财,白雪惠怎么会不知道,现在,他竟对这狐媚子这么上心…… 自己勉强保住正室位置,全是因为妹妹的面子,如今老爷已是得偿所愿,升到了想要的位置,若是怜娘一路继续得宠,难保老爷到时候变了心意,受不了枕头风,将自己屁股下这个位置给了狐媚子。 白雪惠再打量怜娘的头面首饰,这一看,更是目色一敛,心中狠狠一沉,那蝴蝶耳坠子,瑚蓝手钏,汉白玉梅钗,累丝镶宝石挑心簪子……哪一件不是出自她的私产?本来全是为女儿准备的陪嫁,后来被老爷和童氏没收了去,——自己这些年千方百计积攒的钱财,竟然统统便宜了这个后来居上的狐媚子。 心头宛如大石头压着一般,白雪惠只觉得自己的面具再戴不下去了,恨不得立马上前扯下怜娘的衣裳和首饰,胸脯起伏了好几下,手伸到袖子里狠狠掐破了皮肉,才让心情平静下来。 白雪惠对云菀沁心中还有怨恨,提前得知她今儿为了婚礼事宜上门,本来是想着如何应付她,可如今怜娘跟着过来,一双眼只看得见这个二姨娘了,哪里还注意得了旁人,却听初夏站在云菀沁后面,接怜娘的话儿:“二姨娘当真是得宠啊,连大姑娘这要嫁去王府的人,今年都还没穿上仪珍铺的衣裳呢。” 怜娘脸上滑过惶恐色,柔颤着说:”妾身可不敢逾越过大姑娘,只是,只是老爷他非要替妾身购置,妾身也没辙啊……“ 话没说完,云菀沁扭过头去朝初夏啐一口:“这死丫头,欠掌嘴,叫你说话了么,看把二姨娘吓的。”转过头,瞄向怜娘,宽慰:“二姨娘如今可是家中的红人,若是那悟德大师说得准,再等春暖花开,就是云家的功臣了,穿几件好衣服戴几样好首饰算得了什么,我婢子随口玩笑罢了,二姨娘可别放心里去。“ 怜娘吁了口气,白雪惠却是眉头一绷,什么悟德大师,什么春暖花开,什么功臣,直直望向那云菀沁。 云菀沁瞟了一眼初夏,初夏帮忙说道:”夫人有所不知,前儿郊区寺庙来了个算命解签特别灵的高僧,后院中的几名育龄女眷,惟独只有咱们的二姨娘抽到了上上签,高僧还说咱们二姨娘是生儿子的命,三年抱俩不成问题,而且年初就能怀上呢!这可不将老太太乐呵得不行么,老爷更是高兴坏了。二房十多年都没有过生育的喜事了,如今只有锦重少爷一个子嗣,老爷老太太膝下贫瘠,若真如那高僧说的,二姨娘岂不就是用云家功臣?“ 白雪惠只觉得仿似有什么利器划过心肉,脑子里回想自己雨夜小产的事,痛悔又复卷而来,悄悄一抬眼,前方端坐着的年轻女子脸色红润,身子被滋润得前凸后翘,被老爷宠成了这样,便是没那高僧的断言,生儿育女也是迟早的事,胸腔五味杂全,既是嫉妒,又是不甘,更多的则是敌意与忿恨,一张憔悴苍白的却是浮出浅浅笑意:”原来如此。我不争气,今后恐怕也难得有机会为云家开枝散叶,我看二姨娘确实是个一脸福相的,又正是生育黄金年龄,今后就全靠二姨娘了。“ 怜娘语气虽然羞涩,却挺着胸脯,丝毫不客气地将这重大职责领了下来:”多谢夫人吉言,妾身定然不负所托。夫人且安心吧。“ 一句夫人且安心,让白雪惠眼色沉下来,面上笑意更盛。 这白氏,关了几个月,性子倒还真是越来越沉了,云菀沁眯目看她一眼,不过她越是不动声色,越是表示她已经记恨上了。 几人寒暄了会儿,云菀沁将大婚当日王府过来迎亲的流程和步骤同白雪惠说了一遍,又将冯嬷嬷来府上教的一些规则大略讲了。 这是白雪惠难得出去放风的机会,有机会再见老爷一面,指不定有翻身的可能,到时一定得表现得雍容得体,哪会不集中精神好好听着。云菀沁却根本就没想过要她送嫁,今儿来,不过是为了叫她与怜娘打个照面罢了,心不在焉地讲着,语速极快,白雪惠听得头脑犯懵,却也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努力听着,回头再慢慢消化。 近了晌午,日头高了些,云菀沁见差不多了,停下来:”不知道我讲得清楚不清楚,母亲可听明白了?“ 白雪惠点点头:”大致是听明白了,我回头再合计合计,到时一定照着规矩来。“ ”那就好,“云菀沁颔首,转头望了一眼窗外,笑道:”哟,不知不觉说了一上午,对了,我听说今天爹的一名同僚家中老母做寿,他提早散衙去饮宴,这会儿只怕快回来了,宴席上肯定喝了酒,想必回来后肯定和平时一样去皎月阁,二姨娘不如先过去吧,余下也没什么事儿了,我再跟母亲对一对就走。” 怜娘是听说过老爷今儿去吃寿酒,回来得早,也便笑盈盈地起身:“好,那妾身便先过去伺候了,”又不易察觉瞟了一眼白氏,笑意未褪,“老爷回来若是找不到妾身的人,只怕会跟下人发脾气的。”说着便带着冬姐先走了。 白雪惠望着怜娘轻快的背影,就像看到昨日的自己,袖内的拳头紧了松,松了又捏起来,若怜娘是昨日的自己,自己岂不是就成了许氏?不,自己连许氏赶不上,许氏虽然遭了老爷的冷落,可没像自己一样被丢弃在祠堂后的废弃小屋内,吃穿不如姨娘。 从进了这屋子的第一天,她告诫自己,当下之计,只能先雌伏,尽量伏小做低,时光会逐渐抹平老爷和老太太的怒气,待日子久了,再由妹妹拉拢调解一下,指不定就有翻身机会,可如今,这个二姨娘的出现,翻身的那一天,还会有么? 怕只怕还没等到那一天,这二姨娘已经牵儿拉女,上了位。 她自己是从妾一路走过来的,自然知道,妾侍多半是不安分的,就算看起来再忠厚纯良的,多半也有自己的打算,尤其宠妾,越发是小心思多,一肚子阴私,若是生了一堆儿子的宠妾,那就更是不得了。 可就算知道这二姨娘阻拦了自己翻身的路又如何?白雪惠见怜娘的背影拐弯不见,目色黯然下来,自己身居这种地方,想出去不行,想有点什么手段也无力,能将怜娘奈何? 白雪惠正是沉吟着,却听云菀沁的声音打破安静:“……婚礼当日嘉宾众多,更不乏皇亲莅临恭贺,母亲除了铭记婚礼当日的规矩,这些日子也得稍微收拾一下仪表形象,衣裳头面到时可以换,可容光却骗不了人,我看母亲脸色苍白中带着乌青,连走几步路都有些晃荡啊。” 白雪惠拉回思绪,小产过后一直气血不畅,还有些淤血淋漓不尽,连经期都是紊乱的,脸色又哪里好看得起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云菀沁扬起声音:“初夏,还不将东西拿过来。“ 初夏将放在门外的药膳抱进来,放在四脚桌上,揭开鸟雀蓝花纹瓷制食盒的盖子,白雪惠嗅到一股冷香味,还有淡淡乳白雾气飘出来,好像是冰镇过的东西,再凑近去一瞄,瓷盒内是棕褐色的液体,可这会儿却凝固成半固体状,果然是从冰窖过拿出来的。 ”这是给母亲准备的千金汤,里头加了几位专门针对症小产后的中药,短期内的效果很显著,应该能改善母亲眼下的情况,到时在沁儿大婚上,也不至于——见不了人。“云菀沁语气轻缓,却是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这药膳我特意冰镇过,做成冷膏的形状,这样方便,就不用每天给母亲送了,大约有十天的分量,每日两次,吃饭时叫阿桃解冻,兑一点儿热水,大约一比五的比例,用调羹搅匀后服用,吃个几天,脸色会好很多。“ 白雪惠看了一眼那千金汤,,一时之间并没说话。 ”怎么,母亲还怕沁儿害了你不成?怕千金汤里有毒啊?“云菀沁笑起来。 白雪惠摇头:”这是说什么话。“ 她都成这个样子了,云菀沁还来害自己干嘛?事儿已经过了这么久,要害早害了。 便是要害,依这丫头的性子,怎么会明目张胆地当着整个云府的面,捧个毒药来给自己喝?见自己毒杀了,她再为自己填命,下狱砍头么?这丫头可没这么笨。 她这是为了自个儿的婚礼,生怕自己给她丢了人,让自己仪容好看点,为她撑场面呢! 想着,白雪惠道:”阿桃,将千金汤放好了。“ 阿桃端起来,正要放进厨柜,云菀沁又嘱咐:”别说我没有提醒,记得兑水一比五的比例再服用,听清楚了么,是药三分毒,为了让药性快,我分量加得重,若是浓稠原汁喝下,反倒起反作用。“ 仿若有火星子在脑子里跳动了一下,白雪惠忽的心跳加快,脸上却是没事人儿一样,佯装顺口道:”若是原汁喝下,会如何?“ 云菀沁瞟向白雪惠,语气平和:“刚才说过,这千金汤是专门针对小产妇人的调养汤剂,添加的藏红花、桃仁、土鳖虫、穿山甲腹部肉,个个都是活血化瘀的凉物,兑水稀释后吃,对身体有益无害,是良药,可若是原汁吃下去别说这一整盒,便是吃个半盒,都得要出问题。” “什么问题?”白雪惠心中有些猜测,却仍是想要问个通透。 云菀沁唇角故意添了一抹蔑视之意,笑道:“恐怕再不能生育,——这问题虽说跟母亲不相干了,但免得叫人背后说道,我还是得提醒母亲一下。” 白雪惠知道她在讥讽自己再没接触老爷的机会,能不能生育都无谓了,脸色一讪,心头却是跳得蹦,也不在乎被讽刺了。 云菀沁搁下药膳,又交代了几句,跟着初夏便先走了。 待云菀沁主仆离开,房门一闭,室内少了人气,又恢复了往日的萧索和寂寥。 光线半明半暗之间,白雪惠的目光瞄向橱柜中搁着的千金汤。 阿桃看见主子的眸子里生起了一抹许多日子没见的精神劲儿。 从祠堂通往主院的小径上,一路撒满了暖洋洋的冬季阳光,从暗黑阴湿的偏僻小屋里走出来,晒晒太阳,漫步在院子中,最是惬意。 初夏伸展着双臂,活络着筋骨,忍不住:”大姑娘,你说那白氏真的会将那千金汤用在怜娘身上?“ ”她如今还有可以选择的吗?“云菀沁淡道,目视前方,更有一句话藏在心底,没有吐露,前世白氏就是用这种法子,害了自己,江山易改,本性几辈子难移,这一世,就叫她帮自己灭了自己另一个眼中钉。 刀子已经给了她,依她在后宅里的德性,必定不负自己的希望,总能找到个机会,将那怜娘的生子梦彻底打碎。 放狗咬狗,她最喜欢。 ********* 云家暗涌浮动的同时,归德侯府那边,画扇也没曾闲着,每日依旧带着两个外院打杂的下等贱奴去外宅送饭。 那夜开始,云菀霏便像个活死人被绑在床上,每日等着画扇来,次次被灌完吃食和水后,就是宛如永无止尽的羞辱,几天下来,身上斑斑青痕红淤,还有那些奴才们留下的各种羞耻印记。 云菀霏从最初的声嘶力竭,到呜咽抽泣,再到完全失去了声音。 谁会知道侯府背巷内的偏僻小宅里发生着这种事,就算知道,谁又会管侯府的这趟闲事。 这天,画扇给云菀霏喂完了饭,只使了个眼色,跟往常一样,出去关了门。 早就在旁边伺机待动的两名奴才一听门关了,便朝床榻上已经像一块破抹布的女子扑了上去…… 一刻之后,画扇在天井内听到了男子一声惊慌叫声:“不好了!死人了!” ”画扇姐~~“ 她吓了一跳,忙进去一看,只见与云菀霏裸在床榻上,下身汩汩流血,双眼瞪得圆圆,死不瞑目,两个奴才光着膀子站在旁边,一脸惊恐,不知所措。 画扇走过去伸出指头一试,那云菀霏早就断了气了,呸一声,责骂起两个人:”晦气!你们轻些不成吗?这下好!“骂虽然归骂,可也知道自己这么折腾,云菀霏迟早没命,应付当下是至关紧要的,虽说这云菀霏夫家和父家都不怎么管了,可如今既然死了,还是得要报个信,这样个死法,云家看到了,多少会质疑。 画扇忙叫两个汉子打了桶水进来,将死尸放进去,三个人将尸体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然后放上床,将尸体的眼睛合上,又穿戴好。 做完这些后,画扇方才松了一口气,嘱咐两个奴才千万不要说一句,两人哪里敢,连连点头,画扇将他们打发回去了,平息了下心情,跑回侯府去报信儿。 画扇只说今儿去喂饭时就看见那云姨娘死在了床上,慕容家如今为着慕容泰的事儿正是焦头烂额,哪里管得着云菀霏,活着的时候都没理睬,死了更不会管。 慕容老侯爷眼下正忙着应付外面关于慕容泰的流言蜚语,连个回话都没,邢氏也没工夫理睬,若是一般的小妾,一张席子卷了找个坟头埋了就好了,可那云姨娘好歹是尚书家的女儿,便叫侯府总管带着画扇和几个家人去云家报个丧,也算是仁至义尽。 几人到了云家,先递了牌子,跟莫开来说了云姨娘死了的事儿。 莫开来一讶,连忙进去通传。 皎月阁内,云玄昶今天已经散衙回来府,跟往常一样,直接来了怜娘这儿。 怜娘烫了一壶热酒,刚端上临窗的热炕,斟了两杯,跟老爷对饮*,只听门外传来莫管家的声音,娇滴滴道:“进来吧。” 莫开来进来将二姑娘的事儿对老爷说了,云玄昶一惊,手中的酒一斜,泼了一小半,这个女儿再怎么不争气,再怎么让自己丢了颜面,始终是自己宠过的,虽说自从嫁出去就没来往,如今就这么死了,总也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家里人都通知了么?” 莫开来知道老爷问的是老夫人、大姑娘,甚至还有禁在家祠边的夫人白氏,那白氏到底是二姑娘的亲娘,女儿死了,再怎样也得通知一声,道:“还没,奴才也是刚收到侯府那边报来的信儿,赶紧先来禀报老爷了。稍后奴才再去一一通知一下。” 那个嫁到侯府当妾的二姑娘死了?怜娘一喜,丧事也是个内务事儿,大姑娘的婚事她没机会参与,便宜了蕙兰,这二姑娘的治丧事她总得参与一下,这么一想,她柳眉儿一颦,挤出个哀相,揪着罗帕擦擦眼:“老爷丧女,心情不快,便由妾身代替老爷,同莫管家一块儿去通知家人吧。 ------题外话------ 谢谢 13051080896的月票 jz1007的月票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两府拉锯,白氏下药 云玄昶知道怜娘是什么意思,见她暗中朝自己挤眉弄眼,也便满足她的心愿,揉揉山根:“好,怜娘就负责代替我,去各个院子说一声吧。” 怜娘心里喜出望外,若不是因为是丧事,就快要笑出来了,好容易将喜色憋下去,领着莫开来,走出皎月阁。 两人先去了西院老太太处,正巧黄四姑和方姨娘、蕙兰几个人都在。 童氏一听那霏姐儿死了,愣了一下,这一愣,意外大过于悲痛,她本就是个重男轻女的,后来更是气云菀霏丢了云家的面,哪里谈得上伤心,只没想到这么突然,倒是黄四姑在旁边暗中掐一把大腿,呲牙哽咽:“年纪轻轻的,好日子都没过,怎么就没了呢,可怜啊。” 方姨娘也跟着哼唧了两声。 童氏回过神,好歹是自个的孙女,样子总得做做,盘在炕上摇头:“怪不得别人,是她自己选的路,从她出阁我就眼皮子跳,只觉没好下场,做人家小妾的,几个能有好下场?都是命薄没福气的,这不,被我猜中了吧。” 怜娘在旁边自然是装模作样地安慰了几句。 几人叹息着,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莫开来看几名女眷要么是应付敷衍,要么是假惺惺为了完成差事,想那二姑娘好歹也是云家正室嫡次女,嫁给人作妾就算了,到死都没正式进过夫家大门,如今死了,别说夫家,连娘家的亲人都没一个真心为她难过的,泉下有知只怕都不能瞑目。 末了,童氏样子装完了,想起正事,问:“那慕容家的管家来报了信,说过老二的身后事怎么处理么吗?”这是云家的面子问题,妾侍入不了主祠,云家认了,可厚葬还是薄葬,区别就大了。 莫开来吞吐了一下,道:“奴才急着进来禀报,并没多问,但听侯府下人的意思……” “怎么样?”怜娘见童氏神色有些急,帮忙问。 “说是来的路上,已经顺便在棺材铺子订了一口棺材,明儿就送去城东的坟场……” “什么?”童氏面色一紧,报丧半路上慌里慌张订的棺材能是什么好棺木,一看就是不经心,连停灵打醮请和尚做法事的程序都减免了?就算普通百姓家有了丧事,稍微有点儿余钱的,也不至于一具薄棺就这么草草葬了,这不是敷衍人是什么!还有那城东的坟场…… 莫开来见老夫人一脸疑色,不敢不细说,声音压低:“……城东坟场是个乱葬岗,大半是奴才婢子的阴所,有些大户人家的姨娘过世后,也会送过去安葬。” 岂有此理!童氏一拍桌子,眉毛几欲倒竖:“这怎么行!得要跟他侯府理论理论!”老二如今已任尚书职,当贵妾的女儿却薄葬于乱坟岗,侯府不要脸就算了,云家却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黄四姑与怜娘见老太太气得脸通红,一左一右好生地捶背劝慰。怜娘顺着老夫人的意思,说道:“归德侯府的作派确实不地道,他们不要脸,可咱们云家不能叫人背后指点,老夫人放心,到时咱们跟他侯府争取一下,决不能叫二姑娘的后事跟个奴婢一样。”这才将童氏这口气暂时压下去了。 方姨娘一听这话,这狐媚子似是将二姑娘的身后事揽到了她自己身上,不免心头妒忌翻涌,却只能嗤了一声。 西院禀报完毕,怜娘领着莫开来去了盈福院。 小院闺房内,初夏一听云二突然暴亡的信,望了一眼正在大梨木宽案前试验新方子的大姑娘,大姑娘没估错,那画扇果真是心狠手辣,恨云菀霏入骨,这才照料了几天就将个大活人照料死了。 云菀沁手中的纤长透明试管仍在摇晃着,脸上没有波动,轻启朱唇,话语飘出珠帘外: “侯府那边,说二妹是怎么没的?” 帘子外,怜娘见云菀沁并不叫自己进去,柳眉一蹙,有些不大高兴,语气却是谦和:“侯府派来的总管说,这些日子都是二少身边的画扇去送饭,据画扇讲,二姑娘不知道怎么的划伤了脸,一直情绪低落,恹恹不振,加上二少出了事儿,精神极其萎靡,今儿去送饭时,就发现……发现二姑娘穿得妥妥贴贴,打扮整洁,死了床上,陪嫁的一个金簪子没了,不知道是不是吞了金。” 云菀沁“嗯”了一声,再没二话,只头一转,目光落在珠帘外影影绰绰的人影,道:“这事儿是二姨娘在负责么?” 怜娘扬起了下颌,道:“是,老爷丧女哀恸,叫妾身负责代为通报和打点一下。” “噢,”云菀沁在帘内,微微转过侧脸,并无甚太大表情,只是声音加重了一些,严谨地交代家务一样,“那二姨娘记得夫人那边也得报一声,二妹到底是夫人的亲女,不管夫人如今怎么样,人情伦理上总得做到位,不能荒废了。” “那是自然的。”怜娘见她教自己怎么做事,暗中努嘴,轻嗤一声,这还用你交代么,当这云家后院真的只有你最能耐,最会管家? 云菀沁唇角一扬:“那二姨娘去吧。” 怜娘无声地轻福一下,晃着丰臀,带着莫开来走了。 透过敞开的雕花窗,初夏看着怜娘朝家祠而去的背影,不觉摇头。 * 家祠后的屋子。 怜娘进去没多时,门内就传来一阵炸开锅的失声痛哭。 白雪惠见到怜娘没几天又过来了,正在疑惑,没料到竟是来送噩耗的。 “二姑娘今日白天新丧”几字甫一出口,白雪惠头顶像是有雷电劈过,一阵发懵,天地都在打晃,踉跄一下,幸亏扶住了旁边的桌子,身边的阿桃也嚎哭一声,将主子及时扶住了:“夫,夫人,二姑娘好端端,怎么会、会死了呢——” “节哀顺变,切勿伤心了,夫人。”怜娘略露出些惋惜的深色,毫无感情地劝了两句,又将侯府传过来的死因叙述了一遍。 “为什么霏儿脸上会划伤,是谁做的?”白氏弯着腰,半天直不起来,仍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得心脏发紧,连连喘气,此刻听到死因,却目光一厉,直直盯住怜娘,意志忽然崩溃,“不对,霏儿决不会自杀,她自幼娇生惯养,最怕疼,连吃药的苦都受不了,怎么可能有胆子自杀!她若是遇到什么迈不过去的事儿,想方设法也会先回来说说,怎么会无缘无故,连个声儿都不做一下就自杀?——不行,你今儿跟我说清楚!” 瞪住我有什么用?怜娘好笑又好气,你女儿被人放在外宅做姨娘,本就已经生不如死,死了还干净呢,见白氏凌冽脸色如厉鬼,虽然语气仍是温和,却已经透出股凉意:“夫人,二姑娘堂堂个官宦嫡亲小姐,被夫家放在外宅当妾,不闻不问,除了一日三餐,什么都不给,谁受得了这个气儿啊,便是自尽也没什么稀奇。至于脸上的划伤,侯府那边并没明说,但是夫人是官宦女眷,也是知道的,这大户人家的后院哪里能没一点阴私?二姑娘不得宠,被奴才婢子欺辱得很厉害,也不奇怪。如此说来,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一点儿不奇怪。” 白雪惠听得脸色发紫,攥紧拳头,满身的气儿乱窜没有出去的孔,到处都疼,看样子,侯府是不可能追究了,云家也不可能理睬,她霏儿注定便是死得不清不楚,冤情无法昭雪了! 念及此,她心胸宛如大刀砍过,一阵剧痛,没想到六月飞霜的事儿降在自己头上。 云菀沁,不是那云菀沁,自己母女二人又何至于落到这个田地。 前几天那云菀沁来的时候,她就恨不能咬她的肉饮她的血,可这阵子禁足在佛室,到底还是养了一些沉稳性子。 更还有妹妹白秀惠那次来云家临行前的叮咛。 忍,只能忍。 便是忍得呕血也得忍。 悲痛欲绝过后,白雪惠大喘几口,暗下镇定了心绪,撑在阿桃的臂膀里,眼睛微微一抬,不叫人察觉地落到怜娘身上。 虽心肉仍在锯得作痛,可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 女儿这一死,倒也不是白浪费,说不定,能给她出头的机会。霏儿啊,你若是在天有灵,便保佑娘亲吧,若娘亲能够走出这鬼地方,一定为你雪恨,到时一定叫人为你陪葬! 这么一想,白雪惠深深呼吸几口,抑住心情,掏出手帕抹泪,语气哀哀,却再无之前的震动,泪涟涟地一字一泣:“我霏儿的身后事怎样安排?” 怜娘将归德侯府的安排说出来,白雪惠心头对侯府的恨意窜高,却是忍住心如刀绞,将身子晃了两下,狠下心来,整个人朝前面扑去! 怜娘见夫人一翻白眼,朝自己摔过来,生怕压伤了自己,连忙闪身跳走。 阿桃尖叫一声:“夫人——”连忙去抓,手臂却哪里有那么长,抓了个空! 屋子内的三人,眼睁睁看着白氏因悲痛过度而昏厥,轰隆一声,摔倒在地,额头磕在地上,立刻绽出个血口。 阿桃又气又急,一边过去将白雪惠搀起来,一边忍不住嘀咕:“二姨娘怎、怎么不顺、顺手接一下?手、手边的事而已,竟眼巴巴、看、看着夫人摔倒!” 怜娘自知有错,却是弱弱犟着嘴不承认:“我哪里知道夫人会摔过来……”又赶紧扯开话题:“怎么不省人事了?赶紧将夫人扶到床榻上啊,还磨叽个什么。” 莫开来见白氏摔得鼻青脸肿,不管怎样,过几天还要见人,不敢怠慢,赶紧先出去喊个大夫过来看看。 阿桃将白雪惠搀抱到床上,使劲儿掐着人中。 怜娘见闹成了和稀泥的样子,走也不好走,站在旁边皱着眉头,只能等莫管家将大夫叫了上门,自己也好赶紧走,没料却见白雪惠躺在阿桃的怀里,幽幽醒转,牙齿缝里发出一丝叹息:“二姨娘受惊了,我一时之间只觉眼前发黑,脚站不稳,险些撞了二姨娘。” 怜娘纤秀的嘴唇一撇,总算还有点人自知之明,你这么一身的骨头压过来,可不得将我碾碎了,压坏我这生儿子的金贵身子,你受得起么,别说我,老爷和老太太都得将你撕碎了,可既然白氏这么说,嘴巴上却温柔应着:“夫人这是说的哪里话,快别说了,休息休息,也别多想了,等会儿大夫来了给你瞧瞧,看有没哪里伤了。” 话音一落,白氏却是像又牵起了心事,捂住鼻口,双泪长流:“伤了又如何?我那霏儿连命都没了!她还这么年轻啊!什么都没尝过啊!身居妾位,进不得祖宗坟地就算了,现在不说厚葬,竟落得个跟奴婢死了一样的下场!二妹妹说我哪里能不多想?我犯了云家的家规,得了老爷的怒,再怎么被罚也是心甘情愿,与人无尤,可霏儿,到底还是云家的嫡亲骨肉啊,怎么能落得这么个下场呢?就算我吞得下这口气,云家的面子,过得去么?一个小姐,死了以后被人当成破抹布一样塞到了乱葬岗……” 称呼变成了二妹妹,显得亲密多了,语气更是凄惨哀婉到了尘埃,叫人防不胜防。 一字一句,涕泪横流,额头上的鲜血留下来,糊了眼睛,她也不顾。 怜娘见她这个样子,总不能当做没看见,只得走过去,叫阿桃先去打盆清水,拧个毛巾,又坐在榻边:“夫人放心,云家也不是好欺负的,老太太说过了,到时一定会侯府争取一下,让二姑娘走得风光一些。” 白雪惠脸色缓和了几分,眸子中甚至露出欣喜,将怜娘的双手一握:“真的?” 怜娘见她丧家之犬一般,将自己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哪里有个尚书夫人的样子,对她最后一丝敬畏意也消失了,嘴角一动:“那是自然,总归是云家的女儿,就算侯府不管,云家也得打点一下,不能叫外人说闲话啊。” 白雪惠稍一沉吟,没讲话,似是斟酌了会儿,忽的咬住下唇,抓住怜娘的手更紧几分:“二妹妹,姐姐求你件事儿好不好。” 怜娘一愣,却见白雪惠一双因丧女而失去神采的悲痛眸子望向自己:“二妹妹,我晓得你现在是家中最得宠的人儿,瞧你今儿来,想必老爷也是愿意将家务指派给你做,我这个样子,已经是没什么指望了,更没什么人好托付,只求你帮我好好打理我那可怜女儿的身后事,这治丧大事,你帮我去与那侯府争取一下,尽量让霏儿走得体面一些,好不好?” 怜娘眼睛一亮,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赶紧坐近,却摆出个无奈的神色:“怜娘倒也想帮夫人,可是也不知道老爷许不许呢,虽说老爷如今留在妾身院子那儿多一些,可这毕竟是大事啊,怜娘年纪小,地位也是不高,就怕老爷不放心交给我料理。” 白雪惠听见怜娘愿意,含着莹莹泪水:“老爷如今对你就跟眼珠子一样,星星月亮都肯摘,怎会不答应?还有,霏儿到底是我亲生女儿,若老爷犹豫,你就搬出我,我再有大错,也求老爷体谅一下我这当亲娘的心,看在我名义上仍是尚书夫人的面子,求个情面,好不好?再不然,我还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妹子,你递信儿给她,她也一定依我的心思,劝服老爷将这任务交给你的。好妹妹,你愿意吗?” 怜娘心中早就喜开了花,你的女儿一条命换我拿下打理家务的权利,怎么不愿意,只憋住面孔,咬了唇瓣,下了保证:“夫人爱女心切,感天动地,怜娘便去试一试,若老爷真将治丧交给妾身,妾身一定好好料理,每日也会过来为夫人汇报二姑娘身后事的进程和安排,不会叫夫人悬着心思。”说着,还主动握紧了白氏瘦弱冰凉的拳。 白雪惠睫一扇,眸子中迅速划过一丝诡异光泽,却是反手一握,将怜娘的手亦是攥得牢紧,面色宽慰,语气松弛下来,泪光闪闪:“好妹妹,姐姐多谢你了。” * 怜娘安置好白雪惠,待大夫上门给她包扎好额头伤口,柔柔关切几句,便告辞了,临走前还嘱咐阿桃这几天好生照料夫人,切勿让伤口沾水。 莫开来见这二姨娘先前对夫人并不当个事儿,再等转个头,两个亲密地跟姊妹差不多,有些奇怪,却也不好问什么,跟着怜娘先回去了正院那边。 怜娘叫莫开来先通知侯府那边,切勿这么快下葬,说是家人还想见最后一面,故意拖下来,然后飞快进屋,对云玄昶将白氏的心愿说了一遍,提出夫人将二姑娘的事儿交由自己,三分说理儿七分撒娇的,云玄昶哪里禁得起正当成宝贝的爱妾痴缠,耳边净是娇声软语,丧女的不快都快淡不见了,再想想,确实不愿意对侯府退让,考虑没多时答应了,又叫莫开来帮着协办,听从二姨娘的安排。 童氏那边对怜娘如今宽容多了,见儿子将这事儿叫她个小妾打理,一声没吭,只是转过头去叮嘱云菀沁,虽说那云菀霏的丧事不回娘家办,毕竟也是牵扯到云家,红白喜事刚好撞在一起怕不吉利,叫她这些日子不用理会,尽量就在盈福院待着,免得冲撞了。 领了任务的当天,怜娘挑了几个孔武有力,人高马大的护院,赶紧先去云菀霏横尸的外宅,先将尸体给看牢了,免得侯府抢先给胡乱葬了,又叫莫开来紧急传信侯府那边,传达了意思,只说自家老爷好歹也是部门之长,朝廷肱骨,虽说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了,生死之事,本来不该父家管了,可夫家这样子潦草薄葬,云家的面子过不去,不得不掺一脚,暗示侯府非得风光大葬,不然就不入棺。 归德侯府虽说如今里外流脓,几个主子为了慕容泰的事儿忙得团团转,可也没那么好糊弄的。 慕容老侯爷一听云家传来的“风光大葬”四个字,冷笑一声,人活着的时候都没给她风光,死了还想给她风光?做梦。就算不讨厌那云菀霏,一个小妾,还想多风光?连慕容泰这孙子都不想要了,还能管他的一个姨娘? 莫开来吃了个瘪,回来后,将侯府的反应跟怜娘说了,禁不住劝谏:“二姨娘,不如降低些要求……” 怜娘好不容易天时地利人和得了这个差事,就想着靠这事儿立个威望,领下个功劳,让老爷夸奖几句,今后的中馈事务才会源源不断地来,这才第一个回合,哪里能就这么落败了,叫护院继续在外宅看好云菀霏已经死了几天的尸体,又叫莫开来每天去侯府软磨硬缠。 莫开来一头的冷汗,谁叫老爷将这事儿交给了二姨娘,只得听从吩咐每天跑一趟侯府,软硬磨着。 慕容老侯爷依旧不言不语,那就让尸体就这么放着呗,任由云家护院在外宅守着,不下葬就下葬。 僵持之下,云菀霏的尸体一直暴尸于外宅,迟迟下不了葬,不能入土为安。 幸亏是年底冬天,尸体烂得迟缓,可也禁不起这么放置,没过些天,屋子窄小,空气散不出去,弄得臭烘烘的,味儿都飘到外面去了,很是浓厚,外面一天十二时辰守着的护院实在受不了,将云菀霏尸体搬了出来,放在院子角落地面上,任由日晒雨淋,蚊虫叮咬,好歹味道能扩散一点,淡一些。 莫开来那天从侯府出门,顺便去看了一下,走近去看,熏得差点儿没呕出来,再掀开白布看了看,更是喉咙一涩,早上的吃食往上狂涌。 尸身肿胀成了巨人观,脸色乌紫,很是骇人,一颗眼球都脱落出来了,裸露出的腕子和颈项上的肉,也开始一块块往下剥离,隐约露出森森白骨,更叫人看得恐怖的是,尸味儿引来了许多虫蝇,全都密密麻麻盘踞在所剩无几的肉上面啃咬! 这二姑娘活着的时候也算是个美人,如今却是连死了都不能安生,非但下不了葬,竟还要被蚊虫啃噬。 莫开来看得触目惊心,却没法子,嘱咐护院看好,千万别叫侯府搬走,回了云府。 怜娘这边派遣府上人与归德侯府周旋,不徐不疾,那边每日去家祠后白氏的小屋,说明情况,又不时娇声骂上两句,咒侯府太过薄情。 白雪惠听说女儿的尸体因为两府僵持,仍旧摆放在外宅里,暗中倒抽一口冷气,心中宛如刀割,对怜娘的恨意更加深一层,这是明显的拿自己女儿当砝码为她自个儿邀功啊,表面看起来好像在为霏儿争取利益,若是她的女儿,看她会不会舍得这样! 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女儿如今是什么惨绝人寰的样子,堂堂个官家小姐,沦落人妾,养于外宅,死得冤枉,统统都算了,现在——居然还曝尸于露天,连尸体都继续被践踏,迟迟不能落葬! 狠狠忍住心头怨气,白雪惠每次听完怜娘的转述,面上却是拂泪,低柔道:“有劳二妹操心了。”然后叫阿桃续上茶水,给二姨娘解渴。 茶水是找厨房要来的粗茶叶。 白雪惠叮嘱阿桃,说是二姨娘最近总在上门,总得准备些茶,厨房掌事的下人知道二姨娘得宠,也不敢怠慢,哪能叫二姨娘去了连口茶都吃不到,应了下来,阿桃又遵照主子的吩咐,要下人抓味道最浓颜色最深的,便于压下中药味和中药颜色。 每次怜娘来之前,白雪惠提前煮好茶水,斟满一小盏,往里面添两大勺那千金汤的膏剂,搅拌几圈下来,药膏一点点缩小,融化,随着热茶融解到毫无破绽,即成浓稠一杯。 幸亏千金汤的中药味儿极小,若不是仔细嗅,根本嗅不到什么异味,加上粗茶本身的浓烈味道一混杂,怜娘不会起疑。 白雪惠却哪里知道,正是云菀沁另外在千金汤里加了几剂草药,压住了中药大味,一般人压根闻不出。 每次都是一杯又一杯地给怜娘续上,完全不留一点儿空隙。 那丫头说过,若是原汁下肚,半盒就能毁了女子生育能力,她如今兑了些茶水,就算半盒不成,一整盒全部下她的肚子,准得叫她好看。 这么一想,白雪惠的丧女痛都缓解多了,每次盯着怜娘将浓茶一口口地呷进喉管,流进腹中,就像是自己吃下了养颜回春的灵丹妙药一般,浑身的毛孔都舒化开来了。 云菀沁这边也听莫管家提过云菀霏的事儿,光是听描述便知道云菀霏此刻的耸人样子,初夏听得也是冷气连连。 这场持久拉锯战谁都不让谁,就看谁最后撑不住,还不知要打多久。 不过依照慕容老侯爷那性子,加上怜娘的拼劲儿,就算将云菀霏活生生放到成了一具白骨再入土,也是有可能的。 * 辰光一晃,进了隆冬,枯叶遍地,天地越发的清冷,婚期吉日却是眨眼到了。 大小姐出阁前几日,莫开来开始令下人在府上张灯结彩,备好王爷迎亲时的各项用品,又摆放在各个吉利的方位。 佳期逼近,初夏比云菀沁还要紧张,却有些疑惑,打从那日外宅事件以后,秦王便没来找过自家小姐了,只偶尔看见施遥安驾着马车,穿着便衣,在云府外面跟昔日一样,转悠着。 这天初夏趁出去的机会,偷偷拉了施遥安一问,这一听,赶紧进府告诉了云菀沁。 云菀沁这才知道,那天他从杏园回去后就静卧在府,病症加重了,往日每个月犯病时,至多在府上关门调养五六日,这一加重,却是到现在还没好转,初夏见小姐脸色凝住,秀眉攒起,又赶紧道: “施大人说了,这几天已经没事儿了,又说迎亲是没问题的,依秦王性子,爬都得爬起来,大姑娘放心。” 云菀沁知道施遥安在开玩笑安抚自己,却笑不出来。 这些日子,她一边忙着坐山观虎斗,盯着白雪惠那边的千金汤如何一点点地变少,一边时不时回想慕容泰是重生一条命的那桩事,回头想想,仍然感觉像在做梦。 他如今虽然已经接近落水死狗一样,再没什么前途可言,可是,他若真携带着前世记忆而来,她倒是生了一些好奇。 前世,她早于慕容泰而死,后面的事儿再不知道,而慕容泰若是活得久一点,兴许是知道的。 她好奇的自然不是慕容泰后来过得怎么凄惨,而是——这人渣或许知道,前世昭宗的病到底痊愈没有,若是有,何时才能痊愈? ------题外话------ 谢谢^O^ 紫零陌的月票(5张) 13913983270的月票(2张)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云三求子,邢氏救孙 琉璃碧瓦,九重宫墙,天下最贵重的地方,此刻也正是人心躁动的时候。 常宁宫里,韦贵妃从秋狩回来开始,就焦心到如今。祜龙围场,帝京来的小太监刚传完信儿,皇上就刷的站起来狠狠瞪她一眼,当时她就知道,那个叫人不省心的儿子,又出纰漏了!撷乐宴上的桃花酒之事,那胆小如鼠的孙郡王不知道怎么转了性子,竟揭发了儿子,向宗人府说明那日是魏王特意调换桃花酒,混给秦王,递去给太后,贾太后本就对魏王耿耿于怀,只一直没证据,如今一听孙郡王的供词,当即大发脾气。 提前回了京城,人证物证俱全,加上太后的雷霆施压,宁熙帝这次再难保住这名宠爱的皇子,派去宫内禁卫和刑部狱卒官员去魏王府先将魏王控管起来。这一次,任由韦贵妃再是一哭二闹三撒娇也没法子,这次不一样,若是定了罪,就是有心谋害太后的罪名,比往常的铁矿事不知道严重多少倍! 韦贵妃只能另寻对策,本想像铁矿那桩事一样,派娘家兄弟去集结一些有话语权的高位臣子在朝上为魏王说情,想着依往日魏王的得宠程度和韦家的权势,一定不成问题,可臣子们谁是傻子,铁矿那次的事儿还好说,这一次可是险些害死了太后的罪过,说情?是怕贾太后日后不报复自己么?个个都成了哑巴,什么推拒的办法都拿出来了。 韦贵妃眼睁睁看着朝上原先巴结韦氏一族和魏王的朝臣,三两天之间统统变成了陌路人,就连那刚刚将女儿嫁进王府当侧妃的云家也是视若无睹,云玄昶那老狐狸,在尚书府竟是连回避牌都挂了出来,避不见客,还叫家中上下全部都换上简朴衣裳,极少出家门,以此表明,云家从不沾与王爷缔结姻亲的光,与魏王来往并不亲密,免得受牵连! 此路不通。韦贵妃心急火燎,再过几天便是正式的大殿提审,到时刑部会将魏王押送进宫,皇上与刑部、宗人府共在金銮殿审理,如若定下罪名,当即就得受罚,估计得和往年御前失礼、醉酒闹事,被贬到地方株洲的四皇子恒王世斐一样,起码是个流徙的罪名。 魏王世渊禁足在王府,度日如年,抓狂得很,也没比母妃好过到哪里。 这阵子,王府里来了不少执枪仗棍的刑部官员,王府每个角落都站满了,眼线盯得紧得很,他哪里敢去瑞雪楼那边找自己的爱宠夜南风,这一来,十天半个月,别说沾他的身子,连面都没见到,这对于正是甜蜜热恋期的男男来说,简直就是猫爪挠心,几次想要半夜三更偷偷去瑞雪楼偷香窃玉见见小乖乖,次次都被王府长史给抱住了,吓得半死地劝:“五王爷,千万不能啊,这会儿正是风口浪尖!这么多侍卫和官员,被发现了,您这不是又给皇上添一笔怒气吗?您就不能忍忍么!”这才打消了魏王的念头,悻悻转回主院去,长史和几个王府心腹下人又苦苦劝说,要他去云侧妃院子里歇着,也能做个样子给看守的官员看看,建立个王爷与侧妃恩爱和谐的好印象,传到皇上那边好听些,魏王只得勉为其难,进了云菀桐的院子,住了几天。 云菀桐打从进了魏王府一直守着活寡,甚至没跟魏王同宿过一间屋,见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欣喜不已,脑子一念闪过,打上了主意。 她这阵子已经逐渐看淡了,魏王的秉性怕是难得改过来了。 依魏王现在对男色愈来愈热衷的情况,就算日后再娶正妃,只怕也不会碰,她若是能够趁这个机会怀上,生下魏王的长子,满王府要是只有自己这一胎,世子位不就是自己儿子的?她成了世子生母,光是享儿子的福就能风光不断,还要那断袖的魏王作甚。 这次的桃花酒之事,魏王逃过一劫最好,魏王若是没熬过去,落了罪,像那恒王被贬徙出去,她有了世子,日后至少也有个傍身之所,京中的韦贵妃恐怕也不会完全不顾魏王后人。 魏王进了侧妃院的第一夜,云菀桐特意点了熏香,穿上叫鸳鸯提前准备的纱衣,酥胸半露,倚在香帐里,摆出搔首弄姿的模样。 谁想魏王进去,看了一眼,就跟看着一根木头似的,完全没反应,然后抱了被窝和枕头竟跑去了寝室外面的罗汉榻上去睡了。 气得云菀桐打翻了熏香炉子,这死断袖,倒还挺忠贞啊! 不行,再过几天就要大殿提审,不管结果怎样,过了这几天,官员撤离,魏王肯定又跑去瑞雪楼泡着,再不会进自己院子了。机会难得,云菀桐心下一横,叫鸳鸯偷偷寻了些催情乱性、迷人心智的小玩意儿,鸳鸯听得脸一红,可这是王爷和侧妃之间的床帏私事,也不能说什么,王府这些东西还是挺多的,只是魏王平时都用在男人身上罢了。 找回来之后,云菀桐当夜就毫不浪费地用在了魏王身上。天光一亮,魏王一觉醒来,只发觉糊里糊涂地又弄了一把,气不打一处,掐死云菀桐的心都有,反正又不是没做过杀侧妃的事,幸亏鸳鸯和王府长史将魏王拦住了,这个时候哪里能内斗,这不是找事儿么,魏王这才忍了下来,却自这天起,再不肯进来了。 云菀桐见魏王走了,吁了口气,也不知道运气好不好,过了这村,再也没这一店了,每天开始叨念着求菩萨,下次就算再能同魏王共居一室,只怕也没有机会挨他的身儿了,昨晚那次,一定得一发命中! 母妃和舅家那边到处疏通,魏王这阵子也没闲着,好不容易叫长史买通了一个看守在魏王府的宗人府官员,带话给韦家的舅舅。魏王的舅舅韦绍辉是韦贵妃同父异母的嫡兄,靠着庶出妹妹一朝入皇门成后宫贵妃,仅次于中宫之下,由地方按察使一跃为京畿要员,现任都察院左御史之职,入内阁,授一品荣禄大夫之勋,膝下几个儿子也各居要职,其中长子为江南几郡县的总督,授振威将军,可谓一方土皇帝,如今韦绍辉堪称韦家权势为首的一枝,亦是宁熙帝现下最忌惮的一干党派,这天听了五皇子的带话,连忙进宫传信给韦贵妃。 韦贵妃一听,原来撷乐宴那天的事儿,归德侯府的二房孙少爷也有份参与,冷笑一声,却总算大大松下一口气。 次日大殿亲审,正当刑部官员呈出孙郡王供词时,韦贵妃驾到,亲自出面提出此事,说魏王受了慕容泰的唆摆,慕容泰为了打击秦王,才借魏王的手,连原因都找好了,叫人挑不出毛病:慕容泰原订的妻房是云家嫡长女,却马上要嫁于三皇子,该是早就察觉未婚妻得了三皇子的注意,这才心生妒恨,臣子子弟如何能轻易绊倒皇家子弟?于是慕容泰趁进宫赴宴,打算陷秦王于不孝不臣的罪名,而魏王并不知情,被慕容泰使计给蛊惑了,才当了慕容泰的靶子,区区个侯府公子,竟吃肥了胆子,将几名至贵之人玩弄股掌,陷害秦王,又险些误害了太后犯病,还害得无辜的魏王被冤枉,天理难容! 韦贵妃说得口若悬河,唾沫横飞,悲愤万分,在宫里这些年不是白混的,演戏声情并茂的能耐杠杠的,又将撷乐宴那日见过魏王和的太监做人证,叫人无可反驳。 被黄衣官送进宫的魏王世渊自然也是早就找好了托词,痛哭流涕,一股脑将罪名全都推到慕容泰身上,又痛掴自己耳光,说自己虽然不知情,但不该耳根子软听了慕容泰的教唆,给了他可趁之机。 这一下,案件又变了性质! 宁熙帝凝思半刻,叫人去将慕容泰提来。韦贵妃心下一喜,与婢子银儿退到帝王身后的珠帘内,再不做声,无论如何,有慕容家那小子挡罪,总能给魏王减少些责任。 却说慕容泰这日正在暗黑的西北小院屋子里,跟平时一样疼得哀哀叫,光线一降临,门开了,还以为祖父大发慈悲,终于放自己出去,或者祖母邢氏终于劝服了祖父,疼痛霎时都减轻了一半,却见这几天照料自己的瘸腿老家人走过来,一脸惊慌:“少爷,府上来了几个黄衣官,说,说什么要提您进宫,好像是关于什么……什么桃花酒,什么您蛊惑了魏王……” 慕容泰一听就明白什么意思了,是让自己顶罪呢,忍住腹下剧痛和全身的不适,一脚踢飞了边上小凳:“操他娘的——” 正院那边,慕容老侯爷见黄衣官拿着令牌,带着大内侍卫上门,也是一惊,身边的邢氏本是在悠悠品茶,当下亦是手一颤,茶杯哐当摔在地上,这孙儿得罪了哪路神仙,自从侯府寿宴那次开始,怎么一事儿接一事没完没了啊。 两夫妻再一听是怎么回事,老侯爷也火气直涌,拱手道:“几位大人去提人吧,那不孝孙儿就关在家中西北小院的屋子内,若真的做犯下此等滔天大错,还请圣上勿要轻饶,往重里罚,砍头扒皮,凌迟炮烙!老夫家门不幸,稍后也会去御前负荆请罪!” 邢氏一听,丈夫已经彻底绝了对慕容泰的心思,此刻非但不想管这孙儿,还在伤口撒盐,巴不得弄死孙子,身子一瘫软,幸亏被身边的嬷嬷搀住了,踹了几口气儿,心神定下来,趁丈夫不注意,先转身进了房间。 黄衣官带着侍卫在慕容老侯爷的爽快放行下,一路畅通无阻,来了侯府的西北院落,将正在摔桌子踢椅的慕容泰擒住,拿回了宫中。 慕容泰体面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上一套,一路被邺京百姓指点着进了宫门,等押到殿上,才醒悟过来。 与此同时,大殿上官员齐齐闻到一股怪异味儿,顺着那气味派人宫人一查,才发现就是这侯府二少身上发出来的,连宁熙帝都嗅到了异样,刚刚龙眸一黯,皱了皱眉,姚福寿生怕冲撞了天子,忙叫太监和宫女端上香炉,点上香,香味袅袅发散,这才让殿内的味儿好了些。 这还是大宣有史以来第一次大殿审案时需要放上香炉。众人面面相觑,不禁掩嘴蔑笑。慕容泰跪在殿下,面色涨得通红,只觉这世上最大的屈辱背在了身上,这一次,就算不死,今后在京城还有什么面目见人。 刑部审讯开始,一一搬出罪证,慕容泰哪里有话好辩,身体的疼痛和精神上的屈辱已经将他恨不得击垮了大半,此刻听宁熙帝厉声质问,想着祖父根本不会为自己劝言半句,前世在大监里的滋味又复卷而来。 证据俱全,不容抵赖,几刻之后,丹墀下人的罪名便已定了下来,归德侯府二房嫡孙慕容泰,教唆皇子陷害太后,实乃欺世之罪,魏王有份参与,虽是不知情,却也有一定责任。 虽然罪状里也提及了魏王的名字,但显然已经从主谋变成了从犯,还是无心的,罪名就减轻多了! 罪状被刑部长官念出来之后,珠帘后的韦贵妃揪着丝帕,唇角一翘,松了一大口气,儿子吉人自有天相,又逃过了一劫! 宁熙帝心里实则也是松了口气,皇子之间互相陷害还险些误杀了太后的事儿,说出去也不好听,惹了皇家名声有污,有了慕容泰抵下大半罪责,便能正回皇家名声,魏王至少有回旋的余地,处罚不会过重。 这慕容泰,不管怎样,看来是命中注定的替罪羊了! 慕容泰看这情形,也知道自己难逃一死,连身体的疼痛也忘记了,屏住呼吸,只见座上的天子目色一沉,与刑部尚书对视一眼,示意念出慕容泰与魏王的各自罪罚。 刑部尚书乃两朝元老,端起手上案卷,厉声道:“邺京归德侯府二少慕容泰,挑唆魏王,构陷秦王,不臣太后,按律当处极刑——” 话未讲完,话音尚在金碧大殿的金柱朱梁之间缭绕,殿外传来纷杂脚步和吵嚷声,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微微颤抖和沙哑,却又声如洪钟,迫不及待: “刀下留人啊皇上!” 殿内的天子高官,俱是一震,审案中竟敢有妇人冲进殿堂喊刀下留人,哪个有这胆子,再仔细一看来人,却一讶,顿时除了宁熙帝,全都窃窃私语起来。 慕容泰一看,自知有救了。 只见侯爷夫人邢氏身着大宣一品外命妇服冠,头戴镂金二层嵌东珠珊瑚朝冠,披着正红缀金孔雀霞帔袍,护领上系着垂石青绦,腰带为金衔青金石结,全套齐整,无一处漏失,手持一面金边镶嵌的玉面丹书,昂首跨进金銮殿的门槛,身边的黄门官、大内禁卫一见邢氏身穿一品命妇服,气势威严,手中是先帝钦赐的丹书铁劵,哪里敢拦阻,连姚福寿下阶看清楚了,也只能与其他大殿内的官员,对着那面代表先帝爷的丹书俯身行礼,不敢怠慢了。 宁熙帝没料邢氏来了,见她这个架势,什么压箱宝都拿了出来,定是要求情的,挥挥手:“为慕容夫人赐座。”宫人立刻端上一张金丝楠木圈椅。 邢氏瞥了一眼跪着慕容泰,并不坐下来:“孙儿慕容泰这次有罪过,死不足惜!俗话说,养不教父之过,阿泰的生父为国捐躯,没机会好好教导这一根独苗,从小是有妾身抚养长大,他如今犯下这种大错,也全是妾身管教不严,太过娇纵,所以,妾身这次进宫,求皇上一并责罚妾身!与其日后叫妾身受京人的千夫所指,说妾身不会教养,不如这会儿就将妾身一道正法!” 众人心里都感叹一声,原以为邢氏进宫会大哭大闹,直接用那丹书铁券保住孙子的命,没料倒是小看了,更是高段,活了一把年纪,果然会说话,只先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还打起了人情牌,侧面又提起慕容家战争中生死的两个儿子。这邢氏是现任皇上的乳娘,前朝国公的嫡女,一品诰命国夫人,于情于理,皇上怎么会罚她呢?依她在皇家的地位,说个难听的,便是归德侯府犯了抄家的罪,皇上指不定都得将她单独保下来! 若是直接用丹书铁券威胁哭闹,指不定皇帝还能顺理成章地翻脸,如今她这么一说,皇帝哪里还好意思有回绝的余地。 果然,宁熙帝脸色一讪:“慕容夫人说哪里的话,你出身名门,知书达理,贤德稳重,又哺育过朕,有养育之恩,怎么会教导不善。” 邢氏目色泛起雾光,情绪略激动:“皇上一张金口把妾身夸得再厉害也没用啊,天下人看见阿泰被斩首示众,这就是妾身教导不善的最大证据。皇上,妾身年纪已经大了,两个儿子都没了,都没了啊!犹记得先帝早年夸过妾身,说看妾身的面相,一定是个子孙满堂的有福之人,可如今呢……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妾身不会让天下悠悠之口埋汰朝廷处事不公,只求皇上能大赦,保住阿泰这一条命就行了!” 又搬出了先帝爷的御口,再把丹书铁券显眼抱着,几管齐下——这归德侯爷夫人邢氏今次进宫,打的就是有把握的必胜之仗,在场的臣子统统抬头,暗中朝龙椅上的人望去,心里已经猜到了结果。 果然,宁熙帝沉默下来,神色颇是头痛,捏了捏高挺的鼻梁,斟酌了须臾,眼光落在刑部尚书身上。 但凡能做到一个部门最高的位置,都是天子腹内的虫,帝王一个眼色一个动作,刑部尚书就明白了皇上此刻想法,几步上前,与皇上低语一通,又回到原位,面朝丹墀下,朗声继续方才未完的宣判词:“——辜念归德侯府功勋卓著,两子俱丧于沙场,圣上仁厚宽宏,特降慕容泰为流徙蛮荒之刑,贬去北地边境,自此剥夺勋爵之位,从此断离关系,在北地服刑完毕,终生不得回京,降为白身,今后三代不得在大宣入仕做官,也不得接受京城归德侯府的半点接济救助,与家族断绝往来!若有私下接触之嫌,双方三倍获罪,决不轻饶!” 邢氏心中一颗大石落地,虽然这判决也很严重,却再怎么也比没命了要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已经是皇上能做到的最大让步,再不能步步紧逼了!于是对着孙儿使了个眼色。 慕容泰一听终生流徙贫寒杂乱且大小仗不断的陌生北方,从此靠近蒙奴国的蛮荒北民,降为白身,三代绝了仕途,再不能回京,吸了一口冷气,又苦笑连连,失魂落魄,这比死又能好到哪里去呢?还有自己这身的病,在繁华富饶、名医荟萃的京城都难得治好,在那种荒无人烟、缺医少药的贫穷地儿,能活多久? 可见到祖母的脸色,慕容泰知道,这已经是自己目前最好的结局,死死咬住牙关,叩谢皇恩。 待慕容泰被押回刑部天牢,等待发车上路去往北方,邢氏谢恩退出大殿,回去侯府,魏王的判词也下达下来了,因慕容泰已一人抵下了大部分罪名,只将魏王禁足日又加长,俸禄与兵甲扣减地所剩无几。 ** 云府。 迎亲出阁前五天开始,嫁妆已经开始被云家家丁分了批次,一箱笼一箱笼地扛去北城的秦王府,嫁妆共计一百八十大抬,每箱鎏金镶边、猫眼锁孔的朱色箱笼上帮着正红色喜绸,最后一天抬去的便是那樽最是叫人惊咋的金翡晶。 每抬出一批次,云玄昶的脸色就黑一层,心里跟割肉似的,胃疼又犯了好几天,养女儿果真就是赔钱货啊。这一搬,恨不得把整个云家都搬空了一半。 云菀沁看着他样子,跟初夏在背地里不知道偷笑多少次,却又不禁冷嗤,不是她搬空了云家,这正是说明自己娘亲带了多少陪嫁,如今尽数拿走,还有什么怨言?叫云家保管了这么多年,也算付了些保管费了。 十里长街,红妆遍布,映得天际都酡了一片,每次引得邺京百姓禁不住驻足,眼睛都不挪地欣赏着,惊叹着。 云家的嫡女,本在京城算不上有名气的,甚至是籍籍无名的,千金中,远远比不上郁宰相的千金,没料今年之间忽然发光耀彩,宛如一朝之间翻了身,先是进宫赴宴,讨了皇太后的喜欢,得了世家子弟的追捧,又是随行秋狩,得了秦王的当众转赠上古名品的光耀,聚集了普天下女子的艳羡,最后还促成一段姻缘美事。 而如今再看,这云小姐不光是今年鸿运好,还——有钱得很!光看这嫁妆,邺京百姓们摇头赞叹,果真是闷声不响的人才是发大财的人啊。 这天,云菀沁窗前看姚光耀送来的医书时,听初夏说了慕容泰的事,已经是大殿审案后的好几天了,手上中的书一顿,放下来,蹙了一下眉:“慕容泰已经押送出京了吗?” “好像还没有,不过也应该快了。”初夏挠挠头,有点奇怪,大姑娘突然关心起那贱人有没出京,难不成还想送行?还是……是要去追囚车扔臭鸡蛋? 初夏猜得还真没错,云菀沁还真是想送行,她现在连看都厌恶多看一眼慕容泰,可又好像有股子引力,让自己想要见他一面,套出一些膈在心底的疑惑,若是慕容泰一直在侯府,本来也没那么慌,可现在他就要流徙北方,一去不回了……看来得寻个机会。 可——刑部大狱,就是所谓的天牢,哪里有那么好进? ** 距离婚期还有三天,云家来了人,上门求见云家嫡小姐的。 云菀沁被爹派人喊去花厅的路上,还在奇怪,这会儿谁会来拜访自己?刚走近花厅门槛外,只见一人坐在厅内的上首,端着雀鸟纹甜白瓷杯,一口口悠哉地喝着热茶,而身为兵部尚书的爹,居然站着与那人对话,一脸的恭敬。 跨进槛内,云菀沁再一细看,知道是谁了,不禁脸上浮上些笑意。 与此同时,那人也看到了云家小姐,飞快放下茶盅,将挡了视线的云玄昶往旁边不耐烦地一扒,笑眯眯一拍大腿: “嗳哟,可算把云小姐等来了。” ------题外话------ 谢谢^O^ liuqiuju1982的月票 樱舞浅草的月票 284406059的月票(2章) yln198211的月票 萧香回援的月票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为太后上妆,皇帝的嘱咐 恭喜您获得一张月票 男子说话声尖细,雌雄难辨,肤色白净无须,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乌角带,红扇靴,是地位不低的内侍常服打扮。 是贾太后身边的近身太监朱顺。 云菀沁虽然有些讶异,仍侧身合手,聚在纤腰边,遥遥一拜:“朱大人有礼了,不知道亲自出宫找臣女有何差遣?” 朱顺虽只跟她一面之缘,但眼前的少女宛如雏嫩牡丹,隐藏不住芳华,一次就已经印象深刻。 今日一见,她只是宅子内的穿着,肉桂色对襟滚银鼠边的对襟小袄,天青撒花潞绸裙,从上到下,清清素素的,可再淡雅的颜色,已经掩不住少女的冶艳娇态,——比上一次见面时,又增了貌美,一张玉般脸蛋薄施浅妆,眸水聚,眉黛成,长睫如蒲扇,两片樱色朱唇微微启合,气度与态势更是不是一般官家小女儿可比,看得朱顺短暂一失神! 他被阉了几十年,看着宫里美人早没什么反应了,可如今一见这名日趋展露的人间绝色,竟是气血一热,那秦王还当真是好福气啊!也难怪听说秋狩时连皇上都起了意思—— 朱顺方才与云玄昶相对时的几分傲慢早就烟消云散,主动上前迎接,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云小姐的气色和姿容比上次见着又貌美不少!什么差遣?这是说哪里的话,不是折杀奴才了么?您再过几日可是过了宗人府玉碟的在册皇子妃,奴才哪里敢差遣您啊,只太后最近有点事儿,貌似正对云小姐的路子,这才派奴才将你请进宫一试。” “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事?”云菀沁与朱顺面对面坐下,叫自己进宫,正好啊,刚想着怎么能进天牢与慕容泰见一面呢,天牢就在宫城外缘,这下方便! 云玄昶见两人有要紧事,将自己当透明的,自己在旁边压根插不上嘴,像个闲人,有几分尴尬,可身为主家也没法子走,只得讪讪地吊着两个胳膊坐在旁边。 朱顺坐下,说:“上回云小姐进宫,太后娘娘将您留下的两个养颜方子令人照着去做,敷在脸上一阵子,细纹果真浅显了许多,说是整张脸都像是裹着水似的,足足年轻了好几岁呢,这不,着迷的很,总念叨着,还想试试你其他手艺。正巧,今儿晌午过后,太后要宴请接待外国使节的夫人,叫宫人化了几个妆都不满意,还闹起了脾气呢,想到了云小姐,便叫奴才将您尽快请进宫。” 云菀沁记得,上次跟贾太后闲侃大半晚上,临睡前是说过两剂纯天然的药草做成的护肤方剂,太后有过敏症,一般的花粉用不了,当时便叫马氏记下,没料太后经御医查过没问题,就叫人去做了,还有些成效,如今既然是来了口谕,也便答应了下来。 回院子去换了一身进宫的衣裳,云菀沁带了些用具,想了想,脑子闪过,将蒋胤送给自己的狴犴玉牌拿出来,然后才出门,跟着朱顺坐上了宫轿。 一会儿工夫,绿呢宫轿穿过御街进了皇城内,直接进了慈宁宫。 慈宁宫内,贾太后正坐于金镶翡翠镜台前,晚宴的服饰都差不多上身了,凤凰展翅六面镶玉金步摇搭配和田宝玉银杏形耳坠,纤长手指带着金丝琉璃三色护甲,身着菱纱斜襟旋袄宫装袍子,外面套了件儿宝石青织金缠枝莲花六团罩甲,既彰显大宣中原上国最高贵妇的宝相雍容,又没有那么正式,透出几分东道主待客的随性。 就是盯着镜子里的妆容,百般的不满意。 云菀沁被马嬷嬷引进去,俯身行礼:“拜见太后。” 贾太后在玉镜中看到少女,欣喜转过头:“云丫头来了,快过来。”又叫人搬了个锦杌放在镜台旁边,靠着自己落座。 云菀沁见太后见到自己心情似是还挺愉悦,跟上次在慈宁宫留宿一样坐下,大大方方应着太后的问话。 贾太后见着面前的女子,心情颇有些复杂,上次还想着她指不定有机会进宫侍圣,这样也能多个可心人留在宫里,时刻陪在自个儿身边,于是秋狩前暗示皇上,将这丫头的名字放进随行名单,皇上果然也是有心的,一听就应下来。 她本来想这丫头能跟以往的章氏一样,在秋狩中得宠封位份,没想到鸳鸯谱乱了,听说皇上都已经暗下召幸了,却被这丫头挡了过去,最后没进宫,却被赐给了秦王。 更没料到,原来,这女孩居然是当年皇帝意中人的女儿。 贾太后不觉出神:“如此看来,老三比他父皇有福气多了。也罢,也罢,上一代没缔结成的姻缘,你们这一代续上了,也合该你们母女与夏侯皇室有缘呐,只是你娘亲没你这般的福气和造化。” 云菀沁眉一动:“太后当年也知道且见过臣女的娘,对不对?” 贾太后倒也没多瞒着,脸上添上一层追忆往事的光辉,唇涡噙着淡淡笑意:“哀家得知皇上对许氏青眼有加,一次去相国寺进香时也曾与她碰过一面,与你确实很是相似。” “太后,”云菀沁目中闪过一丝光泽,如绕膝承欢的孙女儿一样,面色乖巧甜美,“那么,当年为何我娘与皇上分开,没有进宫呢?”这个问题,她浴池那夜问过蒋胤,蒋胤并没告诉她,可当时她已经起了疑心。 贾太后很有几分怜悯当年的那许氏,更看不得喜欢的云丫头得不到满意答案,暗示:“丫头,不进宫也不一定是个坏事,依你娘那般得宠,却又是个商家女出身,进了宫若是集万千宠爱在一身,最后的结局,不是她自己早夭,便是她诞下的子嗣有难,你娘不进宫,再怎么样,至少不会死得凄惨,子女也不会受人的暗中加害,能够顺利长大。你可知这宫里的人使起手段来,比你们民间的深宅后院,更要凶残百倍。说实话,哀家虽希望你进宫,但见你这回没有进宫,却又松了口气。” 云菀沁屏息不语,琢磨着,贾太后的这意思是深宫有人在把持和操纵人的生死,一般妃嫔压根是敌不过那人的,那么,还能有谁呢?就是那人,当年使出什么手段让娘与宁熙帝分开,草草出嫁了却一生。 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蒋胤不告诉自己娘进不了宫的原因,却又帮着自己。 那人,与蒋胤是有亲缘关系的,蒋胤不愿意抹黑那人,又想为那人赎罪,这才处处偏帮自己。 而贾太后话里的提及的,妃嫔凄惨而死和子女被暗中加害——不用说,也是那人的策划。 子女被加害?莫不是说秦王幼时中毒一事?彼时赫连贵嫔正是得宠,诞下皇子肯定会风头更旺,自然会被那人妒恨和防范。 这样就对了,这就是为什么秦王会私葺药田医馆,对外隐瞒具体病况,避讳宫中太医和送来的药,——那人的地位后宫至高,若在医药中动手脚,秦王哪里又能次次察觉和阻止? 那么,妃嫔死得凄惨,又是哪位? 云菀沁拉回思绪,看来,秦王未来的道路并不容易走,——至少在登基前。 可,今生与上辈子很多事都不一样了,在这样的虎视眈眈下,他又真的能顺利登基? 想着,云菀沁目光澄净,回应道:“多谢太后提醒,也请太后放心,臣女必不会走娘亲的老路。” 眼前女孩面色坚定,眉目初透果敢韧挺,光看她撷乐宴上她的作派,便是个不会叫自己憋屈的人,该得的东西一样儿不会放弃,怎会与许氏一样?贾太后一点儿都不担心,只笑了笑。 与此同时,马嬷嬷已是打趣:“太后娘娘真是喜爱未来孙媳妇儿,一见面就说个没完,只怕连今儿请云小姐进宫的目的都快不记得了吧。” 马氏是太后身边几十年的老人,贾太后不怪罪她说话随意,反倒还一拍脑门:“可不是!快快,云丫头给哀家上妆。” 云菀沁打量一下镜中太后的倒映面容,叫宫婢先用金盆打来清水,用自己带的妆奁匣子打开,用杏仁油抹在掌心,先给太后将先前的妆容卸得一干二净,用棉巾拭干,再拿出已经几盒香粉和胭脂、唇脂、黛笔,这几样都是已经拿去香盈袖卖的货,反响还不错,但是到底比不上天香斋等其他老字号的货那么得人心,今儿特意带进宫用在太后的凤面上,若太后满意,这不是给香盈袖的这几样做了活宣传么。 卸完妆的贾太后皮肤底子情况很好,几乎没什么皱纹,且白净无暇,没有斑点,更没蜡黄暗哑感,手指轻微一摁,皮肉马上反弹回来,表示还是很有弹性的,这样的皮肤,连许多年轻女子甚至都赶不上,很难挑出毛病。 皮肤底子好,就跟巧妇做饭前什么食材都备好了,云菀沁信心十足,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年纪到了,两边的脸颊肉儿有些往下面坠,不如年轻女子那么紧实饱满。 先前的妆容,跟邺京贵族女子们喜欢的风气一样,美艳浓丽,将厚厚的粉往脸上堆匀了就算成功了,若是少女倒还好,可对于年纪稍长一些的妇人,就显得俗艳了。其实贾太后的五官和气质也撑得起来浓妆,只是今天的衣裳本来就贵气斑斓,颜色充盈,脸上再花里胡哨,倒衬得累赘了,而且贾太后今天是去饮宴,稍后酒酣耳热,妆容一花,更显得有些脏感。 还有一点,邺京人喜欢浓妆的缘故是因为中原汉人的五官远远不如北方和西人那么立体,若用浓妆,便能凸显五官,弥补先天的不足,而刚刚一来的时候,听朱顺提过,今儿来的,恰好是西域国家的来使夫人。 西域国境的女子多半鼻高目深,蓝眼睛,绿眉毛,就跟个洋玩偶一样,就算不化妆,也是五官浓艳,何必非要用自己的短处硬要跟别人的长处拼?大宣中原人,除了秦王那种有一半外人血统的五官精致逼人,大半人的长相眉眼唇鼻偏向柔润,不如在自身的长处发扬光大。 云菀沁心中已经确凿了一个妆容方案,净了手,从底妆开始,到眉眼,然后用口脂点上唇,最后将亲制的花水喷一些在自己的小腕上,蹭在贾太后的耳根后和袍摆处,幽香自然发散,初调是玉兰和广藿香,有开胃和助心情愉快的功效,中味和后味是栀子和茉莉的淡淡甜香,又有饭桌上解油腻的作用。 待妆容妥当,云菀沁卷下袖子,示意马氏与宫婢将长立镜搬过来。 长镜中的贵妇人,妆容跟以往大相径庭,干净剔透,没有浓墨重彩,却暗中处处雕琢,有股天然去雕饰的通透明亮感,比之前的妆容更加精美清爽,既大气典雅,不流于俗艳,又显年轻了不止十岁,却又没有故意装嫩的轻佻感。 尤其,平日稍显松弛的法令纹部位,也被一层略深的脂粉往上扫了两撇阴影,显得整张脸提升不少,衬得皮肤紧实多了。 太后从年轻起便是个美人儿,即便年老也没色衰,可许多年却没这么惊艳过,马氏衷心赞道:“太后这模样,比那西域使节夫人美不知道多少倍呢,西域女人就跟波斯猫似的,乍一看是不错,可看久了挺腻人,满身的汗毛倒胃口,体味也重!还是太后姿容清美,耐看!倒是叫奴婢想起了您刚进宫与先帝爷初次见面的样子。” 贾太后笑着啐嬷嬷一口:“哀家那会儿才多大啊,瞎说个什么!”说是这样说,面色却添了一抹难得的酡红与欣喜,又一指状态上的花水香粉等物:“稍后云丫头留一套下来。” 云菀沁咯咯笑道:“这些都用过,太后要用便得用没开封的,臣女回去后再拿一套新的叫人送进宫。” 贾太后被哄得心花怒放,又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云菀沁:“是啊,到时候便去那香盈袖拿一套。” 云菀沁笑意一滞,脸色微微酡:“什么香盈袖……私制小物而已。” “还在瞒哀家?”贾太后笑着剜她一眼,“香盈袖若是没有有技艺的人撑腰,光靠洪嗣瀚那女儿一人,哪里开得成?那红胭找皇上求要御赐牌匾时,哀家同皇上都猜到了,背后东家,只怕就是你这丫头,只嘴巴上没揭穿你罢了。” 云菀沁也不多忸怩,捻了裙摆笑道:“臣女多谢太后不揭穿之恩,”又一顿,“亦多谢皇上的赐匾之恩。”说来,除开秋狩他召幸之事叫她心里生了些疙瘩,这位天子待她还是偏袒的,若真只是因为娘亲的原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毕竟,自己与宁熙帝并没什么关系,宁熙帝这些年对云家的提拔,后来装聋作哑打着红胭的名义赐牌匾,到现在赐婚的顺利,应该多少也是看在娘亲的面子吧。 “不过,”贾太后的声音打破了女子的沉思,“你有些小兴趣爱好无妨,只是,毕竟马上就要嫁入秦王府,到时还是得要以王府中馈为主,你手艺这般出众,哀家叫你关铺子,废了你的长处,也不忍心,只是你要记得,不要太过分心,听见了么。” 云菀沁脸上乖巧笑着:“一切听从太后的。” 贾太后一看她这小模样就知道不是个安于本分的,面上一套,腹内一套,这是在哄自己呢,看她这样子,估计那老三也难得压住,就算有能耐管,只怕也舍不得,算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也没说什么,笑着叹息一声,拍拍她的手。 正在这时,马嬷嬷又进来,说宴请那边的布置差不多了,请太后先过去入座,又叫朱顺将云菀沁送回去。 云菀沁福身别过太后,跟着朱顺出了慈宁宫。 ** 养心殿,书房。 姚福寿凑近御案边的宁熙帝,悄声道:“皇上,听说刚刚太后将云家小姐召进宫了,好像是帮忙负责稍后宴会上的妆容。” 宁熙帝正在改朱批的御笔一顿,虽说云家这个女孩就快成为秦王妃,可一提到她名字,心中仍是有些涟漪,因为总会想到青瑶,隔了半会儿,终于还是叹口气:“嗯。” 末了,宁熙帝又停下笔,看似不经意的随口发问:“她再过几日便要出嫁,云家家中的儿女,便只剩下她那个同母弟弟了吧。” 姚福寿悄悄端视皇帝的脸色,云小姐没有得到手,莫不是皇上心病还没消,又想好号照料许青瑶的另一个孩子?他点头应着:“可不是,云玄昶如今一妻三妾,四个孩子,三个女儿,两个出嫁,一个听闻前段日子没了,如今后院就只有……许氏夫人诞下的这么一个独苗苗了。” 宁熙帝点点头,又写了几行字,淡道:“学业可好?” 姚福寿照直禀道:“国子监门槛高,就算是官家子弟可以享受荫监的资格,进去也得通过笔试和面试,十岁不到就能进国子监的人,官家子弟中十个中没有一半能做到,那云少爷肯定是个聪明孩子,加上有个云小姐这般的长姊,学业也差不到哪里去。” “唔。”宁熙帝面上松缓了许多,紧绷的疲劳消失了大半。 姚福寿当自己眼花了,好像看见皇上唇角刹那一扬,浮除了一丝笑意,却转眼即逝,还没多想,又听宁熙帝开口: “那你便去看看吧,若然那孩子学业好,上进心强,便暗示曹祭酒叫他多给那孩子一些机会,科举和推举上,都多照应一些。他这个年纪,也可以参加童生试了,要是聪颖悟性强,接着就能考进士,到时便能一步步地入仕,功成名就。” 说完,蜷起拳头,弯下腰,咳了两声。 姚福寿忙道:“皇上要不要紧——” “朕没事。”宁熙帝歇了会儿,又道:“朕刚才说的,你都听清楚了么?”身子一日比一日沉起来,有些事儿必须得要陆续交代了,以往那孩子还小,可如今已是该安排的时候了。 姚福寿叹道:“奴才知道了,奴才一定会去国子监暗中交代曹祭酒的。其实,皇上这些将云家这寒门府宅一步步提了起来,如今云玄昶已经贵为尚书,那云少爷因为父家的门楣,前途本就已经不容小觑了,就算不用皇上照应,应该也是个出人头地的,皇上放心——” “朕不要应该,朕要一定!”宁熙帝忽的眉头一皱,又咳了几声,“除了父家的门楣能照应他还不够,还须要朝廷的提拔,朕要那孩子一定要成人中龙凤,为大宣万人之上的高官名相,世代享受尊荣耀,明白吗!” 姚福寿一怔,这话说的,怎么感觉云家这些年风生水起,一步步高升,那云玄昶从兵部普通官员晋升侍郎,得到不少军功机会稳坐左侍郎位,如今又升为尚书,——全都是因为皇上为了荫照那孩子的前途? 若正是这样,皇上这盘棋,还真是有点大,云玄昶的光耀,原来全部系在儿子身上? 虽说那云少爷是许氏的骨肉,可毕竟也是云家的儿子。皇上就算再念及旧情人,让那孩子吃穿不愁,一世无忧就行了,居然金口一开,要那孩子万人之上?! 这么费心,有必要吗? 姚福寿脑子有些云里雾里,却只能点头,接下嘱咐:“是,皇上。” 宁熙帝听了,这才脸色逐渐好转。 ** 云菀沁沿着红色高墙朝宫门走去,一边走,一边趁朱顺不注意,左右张望。 那日得知慕容泰被刑拘在天牢,她就探听过天牢的具体方位,这会儿正想找个借口先甩开朱顺,还没出口,却见前方走来个盛装女子,在两个宫女和两个太监的陪伴下,正迎面而过。 女子十四五岁,身着杏黄缎面交领长袄和湖蓝绣迎春花款滚金绫百褶裙,眉眼漂亮又有几分娇纵,一看就身份不低,也不像是宫中谨小慎微的嫔妃。 云菀沁一见,这不是长乐公主夏侯婷么,旁边那个婢子不是吟雀又是谁,眼睛一亮,轻轻一喊,挥挥手:“长乐公主。” 夏侯婷停下步子,望向云菀沁,疾步过来,笑起来了:“哟,云小姐不在府上待嫁,今儿怎么进宫了。” 朱顺将云菀沁进宫原因说了一遍,夏侯婷脸上似是生了兴趣,吟雀见状,朝朱顺道:“朱公公,奴婢家公主秋狩时便与云小姐有些交情,这会儿云小姐难得进一次宫,能不能将云小姐借给咱们公主,聊聊天啊?” 朱顺颇有些为难:“这——太后交代过,叫奴才直接送云小姐回去啊。” 云菀沁见缝插针:“朱公公,不妨的,稍后公主应该会派人送的。”吟雀亦是趁热打铁,笑嘻嘻:“是啊朱大人,小姑子和未来嫂子拉拢拉拢感情,天经地义,便是太后老人家知道了也会高兴呢!您还怕小姑子将嫂子给吃了啊。” 朱顺苦笑,只得叫云菀沁先跟着夏侯婷去聚聚。 云菀沁见朱顺离开,跟夏侯婷在吟雀的引路下,边说话边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冬季的御花园,虽百花凋零,空气却清爽干净,很有一番清冽劲头,风微微扑在面颊上,叫人心旷神怡,衬着不远处波光闪耀的承天湖,别有一番风情。 走到了御花园内,又说了会儿话,云菀沁正想找个借口告辞,一个人出城门,临走前再摸去天牢,夏侯婷却将她一拉:“等一下,你先跟我来个地方,有人想见你。” 有人见自己?这宫里,云菀沁认识的人倒很有几个,可大部分都是不大想见的,正想着,已经被夏侯婷牵着手儿,拉到了承天湖边的藕香榭台阶下。 水榭四周静悄悄,一个宫人都没有,看来早就提前被人清了场子,云菀沁抬头朝亭子内的人影望去。 ------题外话------ 谢谢^O^ guyoky的评价票和3张月票 chunfeng888的月票 帅气的土豆的3张月票 趣味小花的月票   ☆、第一百三十五章 催眠熏香套前世记忆 水榭内,年轻男子穿一身绛纱袍,胸前绣五爪腾云龙纹,体型挺秀而优雅,青丝如流水,并没有戴头冠或者用玉笄给束着,只用青碧色丝绦系住,懒懒垂在背后,长眸微弯,一双似笑若嗔的桃花眼透出倜傥风流,此刻坐在石桌边,低着头,信手抚一把朱红色桃木筝,行举是一贯的恣情。 十指拨挑之下,筝乐悠扬清脆,如高山流泉,深林野风,就算不懂音律的人听了,也能如痴如醉,如堕尘外。 男子旁边伴着个年轻女子,被四五名宫女簇拥着,似是个主子,打扮得却是比男子要正式和贵气许多,浑身五颜六色,缤纷璀璨,就像生怕别人发现不了自己,一身玫瑰紫灰鼠风毛棉缎对襟勾金丝宫袍,蜜合色闪银束腰褂子,发间缀着金簪翡翠钗,孔雀开屏一般华丽多姿,此刻却半步不离,也不敢坐下,手上捧着个银鹤大氅,站在男子身边,不敢打扰他抚筝,连气儿都不敢多出。 待弦乐的最后一个尾音落下,女子才娇声道:“太子爷,风凉,要不先披上衣裳吧。”鹤氅打开,还没碰到男子的肩上,太子面朝水榭外,已经起身:“沁儿,你来了。” 女子拿着鹤氅的手滞在半空,有些尴尬,幸亏旁边的婢子将衣裳及时接了过去。 年轻女子是太子良娣蒋氏,闺名妤,为蒋皇后娘家的一名侄女,也是蒋皇后当年亲自将人送往东宫,让她陪在太子身边,好好伺候太子,太子还没娶正妃,蒋妤也是目前为东宫地位最高的女子。 此刻,蒋妤朝外面望去,见长乐公主夏侯婷带着个女子站在亭子下,眼皮缓缓一动,旁边的婢子立刻小声说:“良娣,那个就是过几日要嫁进秦王府的云尚书家嫡出大小姐。” 原来是她。蒋妤目色微沉,撷乐宴上太子只身去摘星楼与这云小姐见面,两人临湖谈天,关系亲近,后来,她私下为太子上戏妆,再后来,郁柔庄挑衅,太子爷又出手帮她从宫外请来那塘州案的遗孤,帮她解围……这些事,放在太子身边的眼线宫人事后都有传给她听。若不是这云氏快要嫁给秦王,蒋妤还当又多了个要进东宫争宠的眼中钉呢,可如今一看夏侯婷将她领了过来,脸还是垮了下来。 都快要嫁人的女子了,还跟太子见面。蒋妤不动声色,将婢子手上的鹤氅拿了过来,重新跟上太子:“太子爷……”说着将鹤氅给太子披上,又故意在云菀沁面前凑近男子,系好衣襟上的带子。 夏侯婷低声介绍:“这位是皇后的侄女,也是东宫的蒋良娣,跟了太子许多年了。” 云菀沁饶有趣味地看着蒋妤一边给太子穿衣,一边不时瞟自己一眼,眸里闪烁着避忌和妒忌,轻福道:“太子殿下和良娣娘娘两位贵人这么好的兴致出游赏景,鸳鸯成双,浓情蜜意,臣女过来,会不会有些不合时宜?” 太子唇一扬:“良娣,你先回去吧。” 蒋妤见那云菀沁一来,自己便被太子支走,心里更是不大痛快,仗着东宫多年老人儿的身份,轻轻撒娇:“太子爷与云小姐说话吧,妾身在旁边伺候着。” 太子剑眉一拧,似是不喜,却也没多训斥,只是音如锋刃:“回去。” 虽不是斥责,却比斥责还要严厉。云菀沁虽和太子结交不久,可也算是了解他的性情,并不是轻易动怒的,对下人称得上是平易近人,对女子就更如谦谦君子,此刻并没料到他对蒋妤是这个态度。 跟了储君这么久,太子是个什么性子,蒋妤怎么会不知道,外表宽松悠闲,核子里却严谨,似是另外一个人,一句话绝对不能叫他说两遍,蒋妤满腹的不甘:“是。”临走前,又朝云菀沁剜去一眼。 夏侯婷见良娣走了,吐吐舌头,双手背在腰后,笑嘻嘻:“长乐的任务完成了,就先走了。” 云菀沁看着夏侯婷离开的背影,进去水榭与他对坐下来,一眼落到那把古筝上,未语先笑:“多谢太子。” 太子微微一怔:“孤做什么了?你谢孤什么?” 云菀沁笑道:“太子刚刚弹奏的是古曲名为百年合,不就是祝福臣女么。” 太子浮出笑意,笑中却带着点落寞,又见她伸出皓腕,抚过筝面光滑桃木,笋指尖儿一勾,又拨了几根琴弦,噌的冒出清音,如碎玉珰声落盘,映着女子的恬笑,声音极勾人动心:“只是每把古筝都有自己的独特音色,这一把筝的弦音适合急促高昂变调之音,却不适合弹奏柔曼恬和、花好月圆的喜庆之音,”说着,抬起螓首,一笑:“太子用错了琴。” 笑容明清而娇丽,如悬挂在承天湖的冬季暖阳,又似御花园中的独秀梅花。 太子凝住她,笑意光华璀璨,衬得年轻俊朗的容颜越发:“孤就说过,最懂孤心者,莫若沁儿,不过不是孤用错了琴,刚刚你来之前,孤正在用这把琴弹奏一个剧本的配乐,便是你说的急促高昂变调之音。” 云菀沁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落到桌案另一边,一卷册子摊开,拿来翻看,果然是个剧本,扉页上赫然“沉香救母”。 “再过两个月,便是皇后的寿辰,这是太子提前为皇后祝寿排的。”太子身边的小宦官知道这云家小姐同自家主子关系好,在一边多嘴解释。 这故事在民间传了千百年,街头巷尾大人小孩都知道,云菀沁自然不会不知道,故事经过许多朝代,版本变了很多次,至今流传下来的便是仙女三娘与民间书生刘向相恋,生下沉香,后三娘事发,被哥哥二郎神杨戬困在华山西峰顶上,沉香义无反顾,对抗天庭,与二郎神相斗,最后终于劈山救母,将关了十六年的生母救出,免了生母的苦难。 只是个通俗大众化的故事,云菀沁却是心中一动,莫名想起几刻前慈宁宫里贾太后的话,再看着面前的太子,隔了会儿,方才浅浅弯唇:“听说太子尚在襁褓,便在皇后身边长大,亲自养到两三岁才舍得给乳娘和嬷嬷,放进皇子所,想必太子与皇后母子感情一定深厚。太子精挑细选,选出这场经典戏码给皇后欣赏,也算是用心良苦。” 太子并没听出她的试探,声音柔和,却就像没有撒盐调料的菜,寡然无味,听不出什么感情:“皇后养育孤一场,孤做场戏给她拜寿,也是尽身为人子的本分。” 云菀沁下定决心,深呼吸一口,语气轻柔,甚至还噙着几分笑意:“想来太子与皇后也真是有缘,刚一生下来就被皇后抱了去,免去了没有母亲护佑的艰辛,袁妃在天之灵,见到是后宫最贵重的主子照顾亲子,也该放心了。”说话之间,她细细观察,坐在对面的男子平日风清水柔的眉眼突然一动,浑身游戏人间的慵态一扫而空,眸子中甚至还闪过一丝让人震悚的厉色,宛如变了个人。 只是,这个反应和神色转瞬即逝,要不是自己一直盯着他,根本发觉不了他刹那间神色的大大转变。 云菀沁明白了,太子对蒋皇后,心底抱着怨气,并不如表面上这么恭顺。 若是蒋皇后真心实意抱养太子,太子能有怨气吗?生母袁妃之死,必定与蒋皇后有关…… 贾太后话中子嗣被加害的若是赫连贵嫔,那么惨死妃嫔——难不成就是太子世谆的生母,当年的袁妃娘娘? 秦王之前告诫自己,说太子并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劝自己不要跟太子接触太深,难不成便是指的这个? 也是啊,一个被杀母仇人养育、恨养母入骨,表面却玩世不恭,风流轻松,还要曲意承欢仇人膝下、当个孝顺儿子的人,心思肯定是不简单的。 这一场沉香救母不就是太子对蒋皇后无声的讽刺?戏中的沉香若是太子,三娘便是袁妃,让母子天人两隔的二郎神,便是蒋皇后。 难怪太子对那蒋皇后的侄女儿蒋良娣保持距离,虽让她陪伴左右,态度也算客气,可打心眼的冷漠,却是看得出来的。 云菀沁正在沉吟,太子已经开了口,唇角又透出宽和的笑,调侃:“好端端的,怎么说起皇后?孤多时不见你,见太后传召你进宫,叫十妹喊你过来,是想着待你成婚后,怕不方便再经常见面,能与你多聚一次是一次,可不是让你夸赞孤是个孝顺皇子的。” 云菀沁也就顺着他的意思,笑道:“好,那就不谈别人,扫咱们的兴了。” 太子脸上露出孩子般的光彩,衬得俊美脸庞如玉一般洁净无瑕,根本让人看不出他心中怀着天大的仇怨,好像仍是个没心没肺的天潢贵胄,此刻,掸掸被湖面风吹皱了些的袖子,挑起薄唇:“说真心话,孤眼睁睁见着你嫁给老三,还真是后悔了。哪想到老三下手这么快?你说你要是入了东宫,与孤天天相对,咱们每日弹琴奏乐编排戏本子,日子多惬意!哎哎哎!越说孤这心里越是堵得慌?要是重来一次——” “若重来一次,太子仍要告诉表哥,说秦王接触我和向我求亲,只是为了夺走表哥当门客,然后搅乱我和秦王的婚事,对吗?”云菀沁目光裎亮,笑意不减,盯住太子。 太子俊脸一讪,挠挠后脑勺:“你表哥都告诉你了?” 许慕甄没告诉她,这是云菀沁自己猜到的,无端端的,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在婚前表哥提出这事,准是有人故意给表哥放风,想要搅黄秦王的婚事。还能有谁,不就是太子! 可,这样说来,秦王的一些私底下的动作,太子也是心知肚明的。 两人私下的交锋和对彼此的了解,比她想象中的多多了。 难道,前世两人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暗中争储? 云菀沁压下思绪:“表哥没说,我自己猜到了。进东宫?臣女不敢肖想,刚才还没被人瞪够吗,只差成筛子了,太子后院上有良娣,下面还有一名良媛和两名昭训,东宫内的侍妾就更是多不胜数,臣女就不多掺合一脚了。” 太子目光流波转动,笑:“那都是皇后太后,还有下面那些狗奴才送的,你嫌孤的东宫女人多?老三的后院确实是清静,可了无生趣,能够憋死人,就跟他那人一样,像个坟堆里扒拉出来的,一点儿趣都没,你受得了么?” 云菀沁莞尔:“臣女好歹再过几天就要进秦王府了,太子这样当着我的面黑秦王不要紧吗?” 两人说笑了几句,天色不早了,太子叫人送云菀沁送出城门,却听她道:“太子,来回的路我都摸熟了,这儿里城门近,我自己出去吧。” 太子倒也随意,敞袖一挥:“你去吧。” 云菀沁一个人沿着御花园,走出外皇城门,只见一栋高耸的乌青屋檐看起来严峻威严,与里城内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知道这里就是刑部大牢,踱步过去。 门口衙役一惊,将她喝叱住,还没赶人,却觉手心滑进个硬邦邦的东西,只听头脸被帷帽遮了大半的女子轻声道:“我是归德侯府的人,侯爷夫人见二少快上路了,叫我来看一看,图个心安,官爷还请通融一下。” 衙役一听释然了,名门朱户家的公子哥儿犯了法,家里哪个会不打点,看见手里的银锭子,态度也好了许多:“要是一般的罪就罢了,你家少爷那可是谋算陷害皇子和太后的重罪,如今也被看得严,我最多将你引进去,可狱头大人让不让你见面,就不知道了。” 能进去就好了,云菀沁道:“那就多谢官爷了。” 衙役嗯了一声,叫了个门子过来替自己看着,将云菀沁往里面带。 刑部大狱内是梯级设计,越到下面,便是官场人所说的十八层地狱,关押的犯人所犯的罪越大。 大牢气氛诡异阴森,越往里面走,光线越暗,哨岗处的狱卒不时扭过头,目光落在探监的女子身上,容貌看不大清楚,可身型袅娜,姿态曼妙,*成是个绝色佳人。 关在牢房里百无聊赖的囚犯隔着栅栏,注意力也被牵引,坐牢坐久了母猪赛貂蝉,别提来的这女子一看便是个天仙的模子,更是猛吹口哨,口里不乏连篇的荤话。 到了地下室,室内挂着个油灯,悬在空中晃晃荡荡,十分幽暗,空气也很潮湿,比外面的温度还要冷许多。云菀沁虽穿得厚实,却仍是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一张油腻破旧的桌子上放着一壶高粱酒,还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毛豆当下酒菜,旁边坐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狱卒,酒糟鼻,脸色泛着喝酒后的高原红,一身的腱子肉,一看就是个惯常虐待犯人的恨角儿,看起来是管理地牢的头头。 狱卒头儿听了那衙役的转述,打了个酒嗝,用牙签剔了下牙:“去去去!那慕容泰的罪名可不小,哪里能说见就见——”话音犹在逼仄的地牢里回绕着,却见面前的年轻女子上前,亮出个手里的物事,语气淡若流云:“大人,这样可还能见?” 狱卒头头一眼见到女子掌心的狴犴玉牌,酒醒了一半,牙签都掉了,他是公门中人,又在刑部当差多年,自然认得出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掌管天下刑名刑狱中最大的那个,方才能持有这东西,顿时舌头打了结:“你,你是——你怎么会有——”努力想要看帷帽后面女子的面容。 “大人不用管我是何人,只让我见一见慕容泰即可,损不了大人的半毛钱利益。”声音稳稳。 中年男子深吸口气,再没考虑许久,语气也恭敬了:“请随我来。” 云菀沁吁了口气,手一蜷,好好收起蒋胤送的这宝贝,看来不仅是个纪念物,这玩意还很有些用处呢,以后指不定还能派上什么用场,不行,回去了得将这狴犴玉牌好好裱一下放起来。千万不能摔了。 跟着狱卒头又下了十几级台阶,到了一处单间地牢,云菀沁见到里面有个人,慕容泰呈大字被绑在木头桩子上,手脚全被锁链给捆住,穿着一件薄单衣,全身冷得已经泛白,却连缩一下都不行,此刻正闭着眼睛,半昏迷着。 “劳烦大人打开牢门,我进去跟他说两句话。” “这……”狱卒头头颇犹豫,只听女子补道:“他手脚绑得这么牢固,大人怕什么。” 狱卒这才哗啦啦从肥腰上卸下一串钥匙,打开牢门。 云菀沁走进去,走近慕容泰身边,近距离看他,比外面看更是凄惨,似是多日没有进食和用水,嘴唇干枯得龟裂流血,瘦得形销骨立,全身脏兮兮,披头散发,脸上和露出的胸甲骨处还有刑后的鞭伤。 都说夫妻是前世的冤家,对这个前世今生不断伤害过自己的男人,云菀沁只觉得自己跟他的所有冤所有债,也该到此为止了,前生,她恨不得他下地狱,早点死,可现在,她无所谓了,因为他如今这个样子,已经是生不如死了,从此以后,他会远离京城,离得自己远远,看他这幅样子,估计也难得撑许久。 “慕容泰。”女子出声,漠然地把他唤醒,将帷帽子稍稍拉下来一点。 宛如一阵清风掠过,慕容泰听到重生以来魂牵梦萦到如今的声音,从濒死的痛苦中挣扎出来,晦暗而发灰的瞳仁一下子骤然发亮,干枯的唇急遽颤抖:“沁、沁儿……我是不是在做梦?是你……你怎么会来……我一定是在做梦……” “你没有做梦,只是我一直有个疑问,这次来问你的。” 慕容泰虚弱的笑意带着一丝激动和讨好:“只要我知道,我都答你,我都答你!” 女子并没有因为他身上的脏污而嫌弃,甚至脸颊一俯,还凑到了他的耳畔边,这让慕容泰很是振奋,她是不是看到自己落到这个下场原谅自己了?若她能原谅自己,他便是被流放心里也舒坦了,刚刚才抑住心头的乱跳,却觉得鼻子下窜进来一股奇异的香味,脑子陡然一片空白,就像走到一片迷雾森林,意识完全不受控制了。 云菀沁放下手,将掌心的小瓷瓶迅速放进袖管子,来之前就想过,到时要怎么问出自己想要问的事儿,一来,若慕容泰真的知道些前世的记忆,他不一定会承认,拿自己来说,也不可能轻易告诉别人自己是重生的一条命,不怕被人当成妖魔鬼怪么?二来,就算他承认,他也不一定会跟自己讲出实情。于是,她将前些日子调制的熏香顺便放在为太后上妆的脂粉里,带了进宫,这熏香结合医香大典和姚光耀送来的医方,是她制得好玩的,并没美颜与养生功效,只有一点妙处,就是催眠,使人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甚至,被催眠者的意识能回到提问题的那个环境中,有问必答。 还没找人试过,今儿在慕容泰身上试试也好。 见他垂下头,眼神涣散,起效果了,云菀沁屏住鼻息,用缓慢的声音,一步步由浅入深地问道:“你可是有一房妻子,乃兵部云侍郎家中嫡长女云氏菀沁,嫁进你家时,年方十五。” 上辈子嫁入侯府时,爹还是侍郎之职。 “是。”男子呼吸均匀,似在酣睡,可眼睛又定定看住斜前方的地面。 虽然早就确凿了,可此刻听慕容泰红口白牙亲自说出来,云菀沁仍旧震悚,果然!果然他是有前世的记忆的,他的核子里,与自己一样,也是上一世的魂儿,区别在于,今生都换了一具干净的躯壳的两人,她已立志要换一个活法,可他却是恶习未改! 云菀沁飞快让自己平静下来,可不得不说,心情更加激动,声音亦是更加轻柔:“你婚夜发誓此生好好爱护妻房,惟她一人,决不让她受委屈,可婚后还不足一年,誓言却泡了汤,你见妻房没有生育,便迫不及待,一房又一房地纳姬收妾,丝毫不顾妻房一点的颜面和心情,对么。” “是,不能生育,我自然要去找能生的,祖父怎会让一个无所出的孙儿当世子。”催眠中的人是不会觉得难为情的,回答得也是完全不脸红。 云菀沁眉一拧,要不是还不能叫他清醒,真恨不得朝他小腿肚子狠踹一脚,声音却是平缓:“这也就罢了,后来,你又与姨妹勾搭上了,每次姨妹来侯府看望你妻子,你就与她在府内偷情,最后被你妻子当场捉到,你非但不知错,还当场殴打讽刺妻子,对吗。” “是。” “你妻子临终前告上天庭,一场御状告你与云家翁婿营私结党,让你被打下天牢,前途尽毁,现在,你能告诉我,后来你与云家各自又如何?” 催眠中的男子头颅一动,眉毛一颤,似是受着什么煎熬,半天不出声,就在云菀沁以为他要醒过来,却听他失神喃喃,像在说梦话,虽有点儿语无伦次,但还是能叫人听明白: “祖父再不管我,除了名,驱赶出侯府,我在大牢中被穿透琵琶骨,百般用刑,连天子都来亲审,云家亦受到了盘查,岳父被贬为白身,终生再不能入仕,迁怒霏儿,霏儿因为与我私情曝光,本就名声丧尽,又被送到尼姑庵中,孤独终老,后来我的堂兄慕容安当了世子位,享尽了本该属于我的荣华富贵。那妒妇,好狠的心,不是她,我怎会有这样的下场,我在天牢被关了二十年,每天都是过得怎样的日子啊,像是老鼠一样天天待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饥一餐,饱一餐,天天黄昏时分用刑……” 被关了二十年才死?命倒还真是长啊! 云菀沁冷笑,眼眸同时划过一丝亮,可若是关了这么久才死,那么——他对后来关于昭宗的事想必也是清楚的,就算在牢里出不去,也能听到狱卒们谈天说地,却听他的话还没说完,仍在梦呓着: “……就连那昭宗死了,都不放过我,留下旨将我囚禁到死!” 云菀沁心头一震,语气止不住有些抖:“昭宗驾崩是什么时候的事?” 慕容泰喃喃,这一次,语气竟是有种压抑不住的得意:“关押我没过三年,他就死了,听说是身上有病,一直没治好,连宫里医术最高明的姚光耀都是束手无策……后来宵衣旰食,劳累过度,引起旧患,没撑过去,呵,他耗尽几年的心血,树立起功德和名声,却偏偏抵不过老天爷只跟给他那么短的命啊,哈哈!这是我唯一胜过他的地方,他再厉害又如何,三十岁都活不到,我的命比他长,呵呵,就算他是天子又如何,短命鬼一个罢了……” 云菀沁心头一冷,这股冷意顺着延绵至全身,手心凉透,禁不住抬起来,“啪”一声,一巴掌重重摔在慕容泰的脸上! 牢门外的狱卒头一惊,慕容泰也醒了过来,刚刚的张狂笑意骤然没了,脸上又像起初那样惶惶的,只觉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却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宛如做了个梦一般:“沁儿……” “你放心,这辈子我不会叫他死得这么早。”女子声音冷霜一般。 什么意思?慕容泰云里雾里一样,摸不着头脑,见云菀沁转身要走,只知道今生恐怕很难再见她,咬牙喊住:“沁儿。” 女子裙袂一滞,步子停下来,却没回头,停留这一次,只是因为看在他。 慕容泰颤抖了半天,终是叹息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就是不愿意给我一次机会?你连一个解释和让我重新对你好的机会都不给我,为什么……。” “一次不忠,百次不容。”裙袂飞起,女子已经走出牢门。 走出刑部天牢,阳光一晒,云菀沁的魂才慢慢归了原位,可心里仍是在跳动个没完。 他登基没几年就会死,不到三十岁就会死……慕容泰的话,一字一句在脑子里复现。 重生后,小事方面,她能改变和挽救,可是天子的生死,这是关乎历史方向的大事,她能改变得了吗? 一朝皇帝,何等贵重,并不是平民百姓,翻手覆掌间能改变许多人事,寿命若是延长,这个朝代便会跟原来的历史轨道完全不一样,老天爷又会让她改变吗? 另外,他不到三十的寿命,距离现在竟是没多少年了。 云菀沁心神恍惚地出了皇城门,走过护城河,只见御街边一棵柳树下停着一辆熟悉的马车。 是秦王府的车子,车头前,施遥安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 云菀沁不知道秦王怎么知道自己进了宫,却从没像今天这样步履迅速,疾步走过去,踩上马车,打开帘子。 车子里的男子身着绀青五爪金龙团纹缎袍,腰系蟒带,一如往日,面如冠玉,虽然脸色还有点儿苍白,可精神多了。 她放下帘子,进了车厢,扑过去,一把将他拦腰抱住,眼眶有热潮涌了上来。 夏侯世廷伟岸长躯一滞,有点惊讶她今天怎么这样主动热情,却又任由她抱住窄腰,微笑着揉了揉她的秀发:“怎么了?” ------题外话------ 有几位想要的互动和感情戏来了… 谢谢^O^ 紫月清萱的评价票 林间小溪a的月票(3张) 叶宝5的月票 13051080896的月票 jz1007的月票   ☆、第一百三十六章 恶毒风水阵,得神秘笔记 女子没有回答,两条臂却将他越缠越紧,藤蔓一样,好像放了这人马上就会再看不见。 夏侯世廷从没见她这么痴缠,虽然有点窃喜,盼她抱着自己久一点儿,可又知道不对劲,只当她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眉眼陡的往下一沉,将她手臂扒下来,又将她的脸蛋掰正,语气严厉了一些:“到底是怎么了。” 云菀沁尖尖的下颌被他用拇食而指牢牢托住,不得已地仰头望着他,他面色紧张,神态认真,腮帮肌肉轻微地搐着,是自己从没见过的表情,顿时呼出一口气,方才心情的阴霾一扫而空,为什么要为了压根就没发生的事不开心,他如今是活生生的,就好了。 她道:“没事。”又颦眉打岔:“你把我下巴捏疼了……” 他的指腹有厚茧,还是很老的那种,全是拜少年在相国寺涮碗洗衣担水所赐,蹭在她娇嫩的皮肤上,刺刺的。 夏侯世廷见她呢哝着,衬着她这些日子越发娇艳的粉颊,心一下子分了,捏住她的下巴松开,滑下来,却又狠狠将她腰身一箍,揽进了怀里,赌气一般:“你要吓死本王。”面前不远的皇宫富贵逼人,可住在里面的人,他一个都是不信的,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网,随时要将人扑杀在里面,每次她进宫,他都不大安心。 云菀沁一听那个“死”,心里又有些不大自在,在他怀里抬起头:“你病好了吗?听说那天你从杏园回去犯了病?现在好些了没?” “你觉得呢?” 她腰上的大钳子一紧,力气恁的足,“啊”一声还没出声,贴得跟他愈发的亲密,幸亏马车已经跑了起来,噔噔马蹄夹着呼啸的风声,掩饰了她的一时慌乱。 依她前世的作风和性子,从没想过婚前跟未来丈夫会这么亲近,只知道谨守闺训,不逾礼半步,老老实实当个闺秀,就算是心里想要,也会死死憋住。犹记成人后,慕容泰有一次派小厮递信来云家,想与自己见一见,可她当时脸红耳赤,只将那书信束之高阁,当做没收到,想必正是因为如此,那慕容泰才更喜欢活泼主动的二妹。 可今生,倒像是中了邪似的……与他亲近数次,有时不乏主动,丝毫不愿意违逆心意。 她使劲儿推了一把,他犹自不放,使坏地将她环得紧紧,就像老鹰捕着只小鸡仔儿似的,嘴边的鲜美肥肉,说什么也不会放过。 云菀沁握着个空拳,好容易挤在他与自己中间,才叫两人隔出一些距离,撇撇嘴:“亏太子说三爷了无生趣,像是坟堆里扒拉出来的……全都是在外面人面前装的。” “你跟太子见面了?难怪这么晚出来,聊得很愉快嘛。”男子眉峰一耸,手一松,总算让云菀沁有机可趁,退出他双臂的包围圈。 云菀沁见他虽然语调平和,可明显的垮了脸,忍不住逗:“太子见我被太后请进宫,顺便叫长乐公主请我过去恭祝一声罢了,顺便聊了聊他过些日子给皇后的祝寿戏,又与我说了会儿他的戏本子,这才耽搁久了,你也知道太子是个戏痴嘛。” 夏侯世廷光是用指头想,就能想着她跟太子谈得热火朝天的场景了,上回撷乐宴上,要不是自己个儿派个太监过去打岔,骗她说母嫔喊她回来,她还一直在亭子里给太子上戏妆。 两人虽好像没什么,可志趣相投这一点,反倒让夏侯世廷更加有点儿猫抓心。 戏本子?他不会写,看戏?他也不怎么喜欢! 难不成日后还真得培养些对她胃口的兴趣? 云菀沁见他脸上一会儿黑一会儿红,身子一倾,用纤细白嫩的小手指蹭了一下他宽大的手背:“好了好了,以后大不了不见。” 夏侯世廷见她摆明了是哄小孩一样,好气又好笑,眉头却总算展平:“本王说过,叫你离他远些,又不听话。”却又眉宇黯然,这丫头,什么时候听过自己的话?当真失败啊,不行,婚后还是得振一振夫纲,也不能太放纵她了。 云菀沁趁机问:“太子与皇后的关系,是不是不像表面上那么好?” 夏侯世廷心里头一动,却是淡淡笑着,顺手将送过来的丽颊一托,握了一团软兮兮的粉脸儿,在指间慢揉轻捻,故意说:“举朝都知皇后没有生育,自幼收养了太子,当做亲子一般养育,太子也从不忤逆皇后,两人不但是母子,还是互相倚仗的关系,太子没了皇后,储君位轮不到他,皇后没了太子,中宫位也岌岌可危,谁缺了谁,都像是掉了臂膀一般,怎么会关系不好。” 云菀沁一把打下他的毛手毛脚:“太子在郊区寺庙为袁妃单独安了个衣冠冢神位,供奉香火,袁妃生死两祭与逢年过节,太子便微服去祭拜,我一直就觉得奇怪,妃嫔过世后,入葬皇家陵园,有专人供奉香火,为何太子又会另修葺一处供奉生母的阴灵,就当太子是有孝心,想要另外找个地方,方便他拜祭生母,也不至于这么偷偷摸摸,见不得人,除非是——太子知道,皇后并不喜欢他这么做。如此说来,要说两人真如母子一样坦诚,我不信。你不愿意跟我说就算了,别在这儿故意打岔,把别人都当三岁小孩儿!”这事私密,外人少有人知,还是那次为了打击云菀霏,满足陆清芙的心愿,告诉她有关太子的行踪,才从表哥处得知太子经常私底下拜祭生母这件事。 夏侯世廷知道她心如明镜,猜到一些皇宫阴私,见她嘟起红唇,足足能挂油壶,忍不住帮她嘴唇抚平下来,脸上的笑意同时一凝:“你可知风水学上有种墓穴,民间俗称‘截轮回‘,亡者的遗体经过勘舆师的打点,将头发披散下来盖住脸,嘴巴被塞入大米,头朝下,背朝天,然后放入摆过这种阵的墓穴中,顾名思义,魂魄会被镇住,无法投胎转世,在阴司中永受煎熬,饱尝饥饿、受冻等苦痛。” 云菀沁瞳仁微微放大,冷气渗出银牙:“这风水阵也太狠毒了,得要什么仇恨,才会让人用这种风水阵镇住死者…”心中却猜到些什么,只静待下文,果然,他唇边浮出凉笑:“不一定是仇恨,也有可能是施这风水阵的人对死者做出什么恶毒的事,例如害死了死者,还夺了死者最珍贵的东西,迷信死者怨气太重,会化为厉鬼回来报复,便用这种阵法来遏制住死者,求个心安。” 云菀沁喃喃:“三爷是说皇后……对袁妃用了这法子?” 夏侯世廷望住她,并没说是还是不是,可神情说明了一切。 那就难怪!若太子得知这事,别说对皇后心存怨念,恨入骨髓都是有可能的,怪不得要在庙宇给袁妃安个衣冠灵位,生母的遗体葬在皇陵,无法迁出来,太子不忍心她活着的时候被皇后害死,连死了都还要在阴间被那风水阵压得不能动弹,只好另外供奉香火,让生母在阴司稍微好过一些。 夏侯世廷见她素日静漠的脸有些微悚,道:“太子面上多云淡风轻,随性恣情,心中集聚的一团火就多大,谁都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注意。皇后也不是善茬,若知道太子对她生了恨,起了异心,你觉得,她还会让太子继续当储君,让他上了位以后,方便为生母报仇吗。” 云菀沁突然想起件事,不由屁股一挪,离他坐近了几寸:“我觉得皇后已经知道太子的心意了,三爷可还记得万采戏楼那事?” 夏侯世廷本来不大愿意跟她多提这类暗黑肮脏的宫闱事,听多了糟心,只待入了王府,安安心心做个甜蜜小妇人就可以了,这会儿见她靠近自己,却俊颜松弛下来,浓眉一动:“嗯。” 云菀沁集中精神在太子的事儿上,并没发觉他表情,道:“戏楼爆炸那事,若不是魏王做的,”瞥他一眼:“也不是三爷做的,那么三爷看,会不会便是皇后主使的?” 夏侯世廷抚一抚扳指:“你有什么证据?” 云菀沁道:“事后我问过爹关于爆炸的事,得知是黑药,锦重说黑药的原料稀少贵重,寻常人根本用不起,多半是贵族用来炼丹修道的,皇后并不炼丹,本来没什么疑点,可刚刚我却又突然想到一个人,蒋国舅。太子戏楼遇劫,正好是他被邀请回京住在宫里的那段日子,他这几年一直修道,听说日日不懈怠,连来了宫中短住,都坚持昼夜做道家功课,而道家的炼丹术,也是功课之一。皇后与蒋国舅是兄妹,若是去他宫殿探视时,叫人将这兄长炼丹的黑药偷偷拿走一些,也不会有人发觉,事后就算官府查顺着黑药查根源,皇后既然没炼丹,也有推脱之词。” 说完,她端详秦王的反应,见他只是若有所思,并没多大吃惊,顿时明白了,他其实也早就猜到了,恐怕连太子也是心里明白的,只是知道又如何,没证据,望洋兴叹而已。 半晌,夏侯世廷眸光流转:“所以,这便是为什么本王之前说太子并不简单,叫你少跟他接触,以免沾了火星。” 此话一出,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一小下。 若是真的如此,太子和蒋皇后虽然表面上慈下孝,可暗中,早已经是恨不得吞噬对方的血肉了。 片刻后,云菀沁凝视他:“太子不简单,那三爷呢,搜罗这么多秘情,可是有什么打算。”这是第一次她正面对他问出这个问题,既然要结两姓之好,他就是她的丈夫,有什么问不得的,尽管他的举动已经充分说明他有野心,但她还是想由他亲口说出来,他是不是真的想争储。 当然,她也做好心理准备,他会转移话题,或者直接否认,毕竟,自己还没嫁给他,就算嫁给了她,对于他来说,自己可能也无非是个放在府里的王妃,并不足于被他在大事上信任。 夏侯世廷并没迟疑,长臂伸过去,将她的粉拳握在掌心,目色并无闪躲:“本王的打算,就是你心里想到的那个。”手心的热量一点点地渗入她的体内,成了冬日里的暖意,他不知道怎样叫她安心,只能亲自坐过去,将她从身后再次圈抱住:“无论本王身在何位,与本王比肩而立的,只你一人。” 窗外阳光碎金一般融在两人身上,龙涎香伴着甘醇气息从身后袭来,云菀沁耸起唇珠,侧过半边颊:“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信。” 夏侯世廷知道她这是在试探,有点愠,自己长得又不像什么登徒浪子好色鬼,明明一张老实脸,怎么她就是难得全心全意信任自己,他要怎么告诉她,自从那晚做了个关于她的不大纯洁的梦以后,隔三岔五便经常做同一个梦,……满心满腹的,统统都被那梦里面的妖精给占据满了,净想着怎么将梦化为现实,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念及此,他忽然浑身燥热,又有些不对劲,压下思绪方才好些。 云菀沁也发觉他热得紧,这不是又要犯病了吧,讪讪拍下他手,把他赶回去坐着,见他颊上一抹红,连忙转移话题:“三爷怎么会来?” 这次轮到他脸色讪讪了。 云菀沁眉一拧,夏侯世廷见她似不大高兴,才道:“遥安说朱顺下了云府,来请你进宫伺候太后,本王趁着天气好,顺便出来走走,经过皇城外,便干脆等你出来,送你回府。” 趁着天气好?正好经过皇城?云菀沁也不揭破,只笑笑。 夏侯世廷见她笑得诡异,两条黛眉还挑动了两下,脸色愈发涨得发赤,偏过俊脸,观赏起窗外的风景。 车厢外,施遥安见自家三爷吹牛不打草稿,禁不住扭过头望了一眼,秋狩皇上召云小姐入望月阁的事,别人不知道,可三爷却一直没忘,一日没正式成婚,一天都是放心不下的,方才在宫墙外等人时,云小姐迟迟不出,三爷叫外城门的宫人进去打听,说云小姐已经出了慈宁宫,却一直见不到人出来,只随时准备要进皇城了。 秋狩那事,对于三爷来讲,再禁不起再来一次了。 马车到了云府,这一次再不在侧门了,直接在尚书府的正门口停下来。 施遥安先下车,端了车凳子放好,打开帘子,请云菀沁下来。 门口的小厮见到是秦王府的车,再见自家小姐从车上下来,车窗帘子飘摇间,里头隐约坐着个形貌俊美,穿着五爪绣龙袍子的青年男子,知道是三皇子,赶紧将小姐先迎了进去。 马车在尚书府大门口泊了会儿,待得云菀沁上阶进门,身影绕过照壁不见,这才调转回头,朝北城驶去。 云家上下得知大姑娘进宫一趟,却是秦王亲自送回家,不觉都议论起来,不过两人再过几日便是夫妻,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事,只说了会儿便都散了。 云菀沁进府前,见着门口站着几个青衣僮仆,并不是云家的下人,估计是府上来了客人,并没多问,先回了盈福院内,换了一身宽松衣裳。 休息了会儿,已是晚膳前给童氏请安的时分,正巧童氏新鲜孙女儿进宫的情形,打发了个老婆子过来催请她过去说话。 云菀沁应了一声,正要过去,初夏从外面走过来,小声道:“大姑娘去宫里时,侯府管家带着几个下人来了。” 门口的下人原来是归德侯府来人。云菀沁一疑:“是关于二姑娘的身后事?” “是的,”初夏禀着,“停尸这么久,总算是有个结果了,慕容泰马上不是要押送去北方受流徙刑了么,侯府前日对外宣称,与慕容泰断了关系,估计顺便想将二姑娘的事儿一起了结算了,咱们家那位二姨娘大概也耗不下去了,托长了,真的等那二姑娘成了一堆灰,那老爷还不得责骂她啊,一听侯府主动发话,二姨娘什么都答应下来了!奴婢刚刚打听过,两家一协商,说是给那二姑娘订一口好点的棺材,再送个有人看守的坟场去,给云家这边说一声,若是可以,今儿晚上就办……尸体都被糟践成那样了,奴婢活到这么大,还真没见过哪家小姐死后这种惨样儿,如今就算订个纯金的棺材又有什么用。” “侯府那边人这会儿呢,走了?”云菀沁问。 “刚刚才与二姨娘商量完,侯府管家为表诚心,叫人去二姑娘原先的院子,收拾了一些她原先用过的私人物品,说是到时一起入棺下葬,二姨娘一听,说二姑娘这辈子都栓在了慕容泰身上,如今死也是因为慕容泰,叫侯府管家再回家去拿点儿慕容泰的私人物件,与二姑娘一块儿下葬,让二姑娘阴间也好有个寄托,侯府管家没辙,打发人回去拿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快回来了。” 云菀沁嗯了一声,恰巧屋外的老婆子又喊了一声,便也没多问,先带着初夏去西院。 走出院子,正经过前厅天井,云菀沁看见前面匆匆走过个丫鬟打扮的女子,手里抱着一小沓书册。 那丫鬟显然也注意到了云菀沁和初夏,脚步一滞,几步上前,福了一下:“云小姐。” 因画扇是慕容泰原来的贴身婢子,被管家打发回侯府拿慕容泰私物的,正是她。 云菀沁见她手上抱着东西,想必定是慕容泰的东西,初夏在旁边啧啧摇头:“二少可是个大活人啊,将私人物品拿出来给咱们家二姑娘陪葬,侯爷倒还真是狠心,看来还真是将二少驱逐出门,不当一回事儿了。” 画扇厌恶云菀霏到了骨头里,便是她死了,也不愿意她得一点儿好处,回府收拾时,怎会将二少的贴身饰物给云菀霏陪葬,全是些废纸废书,撇嘴道:“不过是几本笔记字帖罢了,也没什么贵重物品。” 云菀沁顺着一看,画扇手上第一本是个褐色的小册子,走近一步,看清楚那册子扉页上的四个大字,却是心头一震。 是慕容泰的笔迹,应该是他的手写笔记,四个字是:宏嘉纪事。 宏嘉,这是昭宗登基后的改元新年号。 这本里面……难不成是慕容泰重生后,记录下的宏嘉年间的一些事? 这厮,倒还难得做了件好事!云菀沁面上不动声色,道:“能给我看看吗。” 画扇哪里敢说不,云菀霏是这云大小姐交她手上的,把柄都在她手上呢,赶紧将怀里的一沓递了过去。 云菀沁翻了一下,除了这一本宏嘉纪,全部都是普通字帖,便只将宏嘉纪事抽了出来,将其他的还回去。 画扇一怔,这大小姐是要将这本子拿去烧柴还是垫桌角,也不好问,只当做没看见,抱着余下的先去正厅交差了。 云菀沁将那本宏嘉纪一卷,放进了袖袋里,压着心头激动,先去了西院,给祖母请过安,说了今儿宫里的情况,将祖母逗乐了,直到下人来传饭,她这才告辞回去。 一路脚步如飞,回了盈福院,云菀沁翻开那本宏嘉纪事。 笔记内一字一句,千真万确是慕容泰的手笔,每一页记录着宏嘉年间当年的大事纪,应该都是从牢狱中的狱卒口中听到的,狱中长年冷清无聊,狱卒们没事儿干,一天到晚都是拉扯着朝中的大事小情,何人高升,何人贬官,哪年有灾荒,哪年有内乱,哪年有外扰乱,他估计都听到了耳里。 倚慕容泰的性子,性命重来一次,必定想要赚个锦绣前程,上世在牢狱里听到的外间的大事,全都是这辈子的资本,估计他怕淡忘了,便趁记忆犹新,将比较重要的事都一件件记在本子上,到时也能当成自己的进阶之梯。 她一页页地翻看着,是从宏嘉二年开始,便是慕容泰前世被关进牢里后的第一年,事情详尽到每个月,甚至具体哪一天,因为是听狱卒聊天得到的,所以信息大多零零散散,甚至还需要靠揣摩。 比如:“宏嘉二年,冬,十二月,朝中有叛徒,蒙奴买通其人,滋扰北境鄂城……” 或者:“宏嘉三年,夏末,洛水郡大地震,因提前并无预警与征兆,致使三郡五县共计四万五千名百姓或死或伤,或无家可归,离乡背井。” 虽然有的记录前言不搭后语,可已经能掌握先机了。 她往后一目十行地翻着,越到后面,手却越是抖动,终于到了一页,停了下来。 页面上的字迹如毒蛇猛兽,仿佛在纸张上吐着芯子,露出钢牙,扭动着,让人触目惊心: “宏嘉五年,宣昭宗夏侯世廷,崩,死因:许是旧疾复发,群医无策。” 手中纸张从指缝间滑落出来,云菀沁将后面还剩许多没看的宏嘉纪事哗一下,关上了,原先还能自我安慰,说不定是那催眠熏香不管用,慕容泰是胡诌的,可如今,是事实。 她看了一眼慕容泰留下的这本笔记,没心情多看了,前世的他在宏嘉五年便没了,剩下的,再如何丰盛锦绣,也已经不属于他的时代了。 想了会儿,云菀沁将笔记放进多宝阁抽屉内,暂时锁了起来。 * 几天一晃而过,大婚之日来临。 待嫁时,并不觉得紧张,没料到婚礼的前夜,云菀沁竟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熬到了下半夜,才勉强睡着,只感觉还没睡一会儿,就有人推搡自己,耳边是初夏含着笑的催促: “大姑娘快起来,天快亮了,要上妆换嫁衣了,三皇子等会儿要过府迎亲了。” ------题外话------ 谢谢^O^ watalu的鲜花 qquser8699563的月票 睿睿0913的月票 gelili98111的月票 光井微钢的月票 Berly08的月票   ☆、第一百三十七章 出阁 云菀沁揉揉眼睛,看了看窗外,天色还没全亮,正是黎明前半明半暗的时候,因为失眠,后半夜才睡,这会儿还有些睡眼惺忪,困意没有全消,呢哝着:”天不是还没亮吗,再多睡个小半刻吧……“ ”等亮了还来得及吗?”初夏哭笑不得,人家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哪个不兴奋激动,自家小姐可好,还在赖床,“今后到了王府难不成还要这样,日日叫秦王喊您醒不成?” 又催促了几句,云菀沁才爬起来,用青盐甘草杨梅配的牙粉漱了口,洗了脸,正在这时,门声一响,初夏回头一看,知道是伺候大姑娘穿衣打扮的人来了,脆声道:”进来吧,大姑娘起身了。“ 几名妇人各自抱着一沓衣裳和头冠、饰物进来,有云家的婆子,还有宫里专门负责皇家嫁娶的嬷嬷,进来后,将手中的衣物放在闺房中间的梨木小几上。 领头的一名宫中嬷嬷约莫四十上下,面容干净,举止不无贵气,一看就是个地位不低的奴婢,一眼落到初夏身边的少女身上,刚起身只穿着件玉兰色绵绸袍,双颊微微透出粉扑扑,娇美似出水芙蓉,虽年纪看起来不大,一双眼眸却又从容,青丝如瀑布,还没绾起来,直直过臀,还没走近就嗅到一丝天然体香,虽半点脂粉未施,也没来得及装扮,俨然是绝代佳人的胚子。 嬷嬷知道这少女是云家大小姐,上前福身:”云家小姐吉祥,恭贺小姐与秦王百年好合,举案齐眉!奴婢姓尤,在凤藻宫当差,今儿也会一路伴行,送小姐进秦王府,明儿一同陪秦王夫妇进宫。皇后嘱咐过,叫奴婢好生伺候大姑娘,千万不能怠慢,云小姐是新人,婚礼全程若有什么不懂的,大可吩咐奴婢去做,别客气了。“ 云菀沁敛衽还礼:”皇后亲自操心妾身婚礼,还委派尤嬷嬷下府,着实叫妾身惶恐。” “云小姐这是哪里的话,皇后是云小姐的婆婆,婆婆操心儿子与儿媳的婚事,岂不是天经地义。”尤嬷嬷笑道。 云菀沁看了一眼初夏,初夏掏出早就准备好封了银子的红包,当做喜钱,一一打赏给了众人。 尤嬷嬷只听皇后说这秦王妃八岁丧母,并没亲娘教导,继母又并没怎么管她,本想今儿指不定会有些慌张,估计是自己一手操办,没料到她居然通晓婚礼人情,举手投足俱是沉稳淡定,倒像个老练的,有些诧异,领着众人接下后,将新王妃请到玉色纱屏风后面,束腰,裹胸,套上中衣,又换上喜服,戴上头冠。 几个婢子牵着长长的曳地喜服裙袂,搀着新嫁娘从屏风后面出来,初夏看见云菀沁的第一眼,目中一亮:“大姑娘今儿好美。” 室内,嬷嬷和丫鬟也都面露惊艳,放下手头活,议论起来。 少女如云乌发尽数被卷起,头戴九翚翡翠四凤衔珠冠,发冠边缘坠着一圈饰着鸾凤的金口宝钿垂珠,若隐若现遮住玉容,身穿皇子妃婚礼时的织金云凤翟衣,外披赤如彤云的霞帔,人还未上妆,脸蛋已经透出自然绯红,浑身艳光逼人。 尤嬷嬷是皇后身边的人,后宫什么佳丽不曾见过,一双眼睛毒辣得很,此刻却跟其他人一样,怔忪半会儿,这副好胚子绝对有后宫皇妃的仪态,当太子妃都是绰绰有余,当个闲散皇子的王妃,倒有些委屈了,咂舌道:“云小姐当真是绝色姿容,再过几年只怕更是不得了。” 几人七手八脚将新人搀到红木镜台前坐下,上完了妆,天光已经亮了起来。 见打扮妥当了,尤嬷嬷带着几个婢子出去等待人传报吉时,云菀沁坐在镜前,望着金黄铜镜倒映出的娉婷人影。 镜中的人,明明是自己,却又有些新鲜,像是个崭新的陌生人。 女子一身火红正统婚服,全身上下皆打上了皇家儿媳的印迹,头冠珠帘下遮掩着娇容,唇色朱红两瓣如玫瑰盛开,眉黛如峰峦绵长入鬓,飘逸宽大的霞帔内的新娘喜服十分修身,显得纤腰窈窕,胸脯挺翘,微裸出的颈圈白净无暇,宛如羊脂牛乳,恨不能叫人咬一口。 备嫁期间,她悉心保养着,如今无论体态还是肌肤,都处于最好的状态。 这副身体还是最完美纯净的时候,还没嫁给负心的人渣,没有受过任何世事的荼毒,没有被人伤害过。 晨晞霞光照进雕花窗棂,是温暖而明媚的一天,也是云菀沁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 正这时,初夏从外面回来,关上门,走近镜台,弯下腰小声道:“大姑娘,夫人衣裳都换好了,已经去了正厅,在老爷身边,等着王府来人。奴婢刚才过去了一趟,她正跟老爷说话,脸上那憋不住的喜气儿……啧啧,外人不知道的,当她多高兴大姑娘能嫁个好人家,这继母当得多够格呢,其实谁不知道,她高兴的啊,是能跟老爷有机会搭上腔。奴婢看她啊,还在想着等会儿能跟老爷一起享受大姑娘与秦王的大礼,做王妃母亲的美梦呢!” 云菀沁“嗯”了一声,转过脸,望着初夏:“东西都备好了么?” “早备好了。”初夏应声。 “那就好。”云菀沁染成淡绯的蔻丹指尖轻轻点着妆台。 **** 云家正厅内。 白雪惠头簪花钗,身穿折枝葵花纹翟衣,今儿天不亮就起了身,收拾了一通,前几天叫阿桃提前想办法弄了些脂粉过来,特意照着老爷喜欢的打扮,加上家中送来的送嫁华裳,气色和姿容比前些日子好了不少。 早上,白雪惠一路来了正厅,沿路看着多时没见的云家大宅,心情既激动,又是振奋地砰砰直跳,自己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尽快回主院。 与云玄昶一见面,白雪惠泪水涟涟,柔声道:“老爷。” 云玄昶与她多年的感情,有过蜜里调油、秤不离砣的日子,虽她犯了恶毒的大错,但这么些日子没见,气消了不少,此刻见她瘦了不少,显得楚楚可怜,苦头肯定吃了不少,态度也还好:“你来了啊,坐吧。” 怜娘也在旁边,见到白氏收拾起来还人模人样的,虽说年纪比自己大,可论风姿,自己恐怕还比不上她,不免生了几分警惕,故意偎近老爷几寸,盈盈说:“夫人先坐,新人还在房间打扮呢,吉时未到,王府的太监来传过信一次,三皇子估计还有得些时辰才能来。” 白雪惠瞥她一眼,今天自己才是作为送嫁的主母,她这贱人喧宾夺主,拿起架子教起自己了,要不是自己如今这个样子,哪里轮得到她这小妾在眼皮子底下蹦脚,又一想她怎么处理女儿身后事的,更是胸内生了一把火,好容易才压了下去,再想起她在自己那儿将大凉之药喝没了,却又目中闪过一丝冷,好歹舒坦了许多。 想着,白雪惠不气了,依着怜娘的意思,坐了下来。 云玄昶见她变了个性子,心里更是满意,再不提往日的事儿,说了几句待会儿的流程和礼节,白雪惠全都一一柔声答应着。 不一会儿,童氏也在黄四姑的搀扶下,带着茂哥和竹姐来了正厅,后面还跟着云锦重与蕙兰,方姨娘因如今不讨童氏和云玄昶两头的喜,今儿皇家来人,童氏嫌她粗俗,只怕污了盛大日子,叫她留在春霁院里,不要出来。 白雪惠见到老太太来了,眼睛一亮。 童氏对白雪惠态度不如儿子那么好,一看见她,仍是忍不住想起她撺掇家奴在庄子坑害孙儿的事,只是今天是喜庆日子,还要用她的人来撑场面,也不想闹得那么难堪,并不多说什么,将头偏向一边,只跟蕙兰说话。 白雪惠睫一垂,可怜地望了一眼老爷,云玄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没说什么。 白雪惠得了允许,心中一喜,叫阿桃斟了盏茶,捧着走到童氏身边。 童氏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白氏噗咚一声,竟跪了下来,双手捧着茶,哽咽起来:“婆婆,媳妇儿往日不懂事,如今才如梦方醒,自觉行为不堪,这些日子在家祠旁边,每次回想没曾好好对待前房子嗣,心中像割肉一般,痛骂自己不是人,是个畜牲,非得要靠身体受罚才能减轻心中的痛苦……今儿难得有机会再见婆婆一面,婚礼一毕,媳妇儿又要回去,只能这会儿给婆婆端茶认错了!” 手举起来的同时,白雪惠宽敞的翟衣袖口往下滑了几寸,露出十几条明显的褐色疤痕,看起来是被利器划过的旧疤,最长一条足足有两三寸,有好几天划过肘上血管群集的地方,万一一个不慎,就会失血过多,童氏并没说话,可是见她承认错误,用自残来赎罪,加上丧了独女,下场已经这么凄凉,心中已没之前那么坚硬。 白雪惠趁热打铁,身子一转,又转向云锦重,扑了过去,抱住少年袍子下的裤管,抽泣:“锦重……娘对不住你,你这些日子可就还在恨娘?锦重,娘小时候曾经抱养过你一段日子,说起来,你跟我相处的日子,比跟你亲娘相处的日子还要久,你看在娘也曾待你好过,就原谅娘一时糊涂的无心之失,好吗?娘没了霏姐儿,老天爷已经惩罚了我,从今后,你给个娘赎罪的机会,让娘好生照料你好吗。” 气氛凝滞,在场的人,全都望向少爷。 怜娘揪住裙侧,屏住呼吸,今儿看来,老爷对白氏还是有些旧情的,而老太太不管如何,总是要走的,若是少爷再一点头,说个原谅,那白氏迟早也是要回来的,这样一想,紧张出了一手的汗。 云锦重看着面前凄楚哭泣的妇人,腿踝一抽,退后两步,回到蕙兰身边,声音略有童稚,却很清晰:“什么娘?锦重只有一个娘,你是我爹后娶的填房罢了。 这些日子,云菀沁给弟弟的洗脑没白费。 前世,白雪惠从小到大催眠云锦重,使其认贼做母,只听这继母额唆使,云菀沁为了亲人和睦,家宅安宁,也没告诉弟弟白氏曾经与许氏的恩怨。 今生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弟弟回来的第一天开始便开始灌输弟弟,许氏才是亲娘,那白氏,只不过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趁逃难进京来云家,怄死了许氏,占了娘的位。 其实,云菀沁也并不想在年少的弟弟心目中留下什么仇恨的阴影,只是比起留下阴影,她更不愿意让弟弟被蒙骗,必须得叫弟弟明白到底谁才是恶人。 云锦重这话一出,怜娘吁了口气。 白雪惠脸色一白,她也算是清楚云锦重的性子,十岁左右的小孩儿,这么一哭一求情,心肠应该不会那么硬,没料竟是一口回绝,还把自己讥讽了一番。她脸色不动,只是更加悲凉地掩嘴抽泣着,继续博得同情。 云锦重本来站在蕙兰身边,见她哭哭啼啼个没完,上前几步。 白雪惠只当这继子心软了,却听他大声训斥:“今儿是我姐姐的大喜日子,母亲的眼泪留着哭嫁再用,现在用完了待会儿怎么办?母亲究竟是不是真心为姐姐高兴?” 少年脸色严厉,俊秀柔嫩的五官拧成一团,丝毫不留情面,蕙兰想白雪惠到底还是夫人,这会儿云家的家长都在场,怕少爷这么当面责斥引起老爷的不满,给云锦重丢了个眼色,偷偷拉回来了。 白雪惠暗中咬咬牙,却站起来回到座位,擦着泪:“是我疏忽了。” 云玄昶见儿子当着上下的面,这么责骂白氏,怕今儿家里的宗人府官员和宫人听到了不成体统,再一见白氏逆来顺受的样子,心里也是动了一动,眉头一皱:“锦重——” 童氏自然是袒护孙儿的,只咳两声,打断儿子:“好了好了,都别说了,叫外头宫人们听到了,你们不嫌丑,我嫌。对了,时辰是不是快到了啊?” 正厅门口,莫开来进来打圆场,禀道:“老爷,老夫人,王府的太监方才来传了第二次啦,说秦王已经出门口了,照北城离尚书府的距离,应该差不多快到了。” “好,”云玄昶掀袍起身,望向白雪惠,“你就随我去大门里提前迎着吧。” “是,老爷。”白雪惠一福身,跟在老爷身后,领了一群家奴去了大门口。 * 盈福院内。 云菀沁从初夏口中的转述,得知了前厅弟弟对白雪惠的反应,笑得险些弄化了妆,正在这时,尤嬷嬷从外面疾步进来:“王爷到了!小姐随奴婢出去吧。” 婢子为新娘盖上红绸盖头,尤嬷嬷搀着云菀沁在一行婢子的前呼后拥下,出了闺房。 初夏见没人注意,先去干云菀沁交代的事儿了。 尚书府门口,门扇大敞,阶梯下的青石地面提前清洗过,光如明镜。 云玄昶携白氏率着云家众人站在门槛内的影壁前,等候秦王临府,日头稍高,马蹄噔噔和车辕声由远至近。 身穿吉服的王府太监快马加鞭,在皇子娶亲的仪仗前先来禀报了一声:“秦王殿下到!” 云玄昶立刻抖了抖袍,率家人齐齐跪下,行迎接亲王之礼。 不一会儿,迎亲仪仗鱼贯来临,按照礼制,前后左右负责随同皇子迎亲的内大臣、散佚大臣、侍卫以及护军。 云玄昶与家人纷纷抬头,枣红色膘肥体壮的高大骏马上坐着秦王夏侯世廷,气势轩然英挺,叫在场只闻其名、没见过其人的女眷都红了脸,有些害羞到竟连看都不好意思多看,今日秦王与平日打扮截然不同,头戴九旒冕冠,一身金织盘龙九章衮冕,精瘦腰身饰金钩玉佩革带,皮制乌色长靴勾勒出修拔的腿型。 夏侯世廷一跃下鞍,在迎亲官员的簇拥下,走近云府,扫了一圈跪着的云家诸人,声音沉稳,并没多少亲近:“免礼。” 云家人见这个秦王生得虽然英朗俊伟,可气态疏离,这么个大喜日子,也不见得有多开怀,并不像个和善的,都有些紧张,云锦重却是一边起身,一边跟旁边今儿照料自己的蕙兰小声笑道:“我王爷姐夫今天真是好看,都能叫家里的婢子流哈达子了。” 蕙兰还没来得及捂住少爷的嘴,旁边的人都听到了,云玄昶扭过头去,瞪了一眼儿子,正要责斥不敬,却听秦王开声:“你也有这么一天的。” 这一次,语气噙着笑意。 非但与云家众人呆住,连王府来迎亲的下人和官员们都忍不住侧目,对着准王妃的亲弟弟,态度竟活生生拐了十八个弯,居然还难得开起玩笑,再一抬头,只见秦王已抬步走进云府。 云玄昶醒悟过来,领着白雪惠跟上前,将秦王迎进家中的正厅内,按皇子娶亲规矩,在女方家门外,娘家父母要遵守君臣礼,跪拜秦王,而进了家门,皇子则会与新娘共同拜过娘家父母。 云玄昶夫妇坐在了上首座位,夏侯世廷则坐于左边下首,没一会儿,只听尤嬷嬷喜庆的声音传来,搀扶着头脸被盖的新人进了厅内。 夏侯世廷见她发戴九翚四凤冠,珠帘子坠下,与红盖头一同挡住脸,浑身艳如晚霞,虽看不到面容,可露出的一截儿藕似的颈子足可叫人遐思,心中一动,薄唇一弯,上前将她手握住。 尤嬷嬷将新娘转手与王爷,跟在两人的旁边。 云菀沁被他大掌握得牢牢,心里残余的那么一点紧张尽数消失一空,跟着他走到大厅的中间,面朝云玄昶和白雪惠。 夏侯世廷觉得到自己的新娘小手有些凉,能感受到她此刻有些不适应,修指一弯,在她嫩嫩的掌心抠了一下。 云菀沁看不到他现在的样子,却也知道他肯定暗中笑得轻邪,故意将手一抽,却听他吸口气,赶紧将她的手抓紧了。 与此同时,宗人府的司仪官扬声道:“新人向父母表生养答谢之恩!” 白雪惠挺起了腰板,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这些日子的委屈也勉强减低了许多。 夏侯世廷正要朝前走,却觉得云菀沁将自己的手捉得紧紧,虽然疑惑,但她不走,他也就顺她的意思,跟着不动了。 迎亲的一干宫人和官员在厅外见两人停在原地,面面相觑,司仪官正要再报一声,只听烈火一般艳丽的红绸盖头下,飘来女子清脆的娇声: “生妾身者,乃云门许氏,许氏惟独妾身一名独女,今日妾身出阁,若是拜,也该拜亲娘。” 白雪惠拳头一捏,差一点儿就站了起来。 此时,初夏抱着一面抛光打磨保养过的棕色牌位走进厅内。 众人窸窣起来。 云玄昶一看,初夏手中正是亡妻许青瑶的牌位,知道肯定是女儿的主意,却只能对着初夏牙关一咬,低斥道:“还不滚下去!这成什么体统!云家夫人活生生的就在此!你搬个亡人的灵位干什么!是要闹得满城笑话不成!”又猛给新姑爷使眼色,叫他劝解一下。 夏侯世廷明白云菀沁的意思,只当没见到云玄昶的眼色,只紧握住她的手,嘴角微微一挑,一派的纵容。 “女儿若是忘本,大婚不拜生母,那才是不成体统,朝廷以孝治国,便是连天子都不能免,难道还容不得一个小女子行使孝道?谁生我,我拜谁,便是这么个简单的道理,谁敢笑我,除非那人心中孝道无存。”盖头下曼妙声音飘出,说到这儿,陡然一厉,“初夏,请夫人让位,请牌位上座!” “是,王妃!”初夏变了称呼,令白雪惠失了一下神,还没反应,已经被那丫鬟不易察觉拉了起来,推到一边儿。 初夏将许氏夫人的牌位放在上首右边位置,与老爷并排而坐,云玄昶脸色都紫了,却还在犟嘴:“大喜日子,这不晦气么,也不嫌不吉利……” “王妃生母的牌位,又不是别人,岳母定会佑护亲女,怎么会带晦气?”夏侯世廷蓦然开声,打破了僵持,“云尚书乃重臣,无须这样迷信。” 司仪官见秦王都发了话,事已至此,秦王和新王妃二人心意坚决,矛头一致对外,怎会特意去忤逆呢,忙笑道:“好了,吉时过了便不好了!” 云玄昶甩甩袖子,闷哼一声,坐了下来,与亡妻的牌位,一同受了秦王与女儿的跪拜父母之礼,等司仪官高呼“礼成”,他才青着一张脸,站在门边:“送秦王、王妃!” 白雪惠就更是气得肝儿疼,早就怀疑这丫头哪里会这么好心叫自己出风头,原来先已经想好了要给自己下面子,好容易平静下来,才收回怒容,走到老爷面前,见他也是不高兴,劝了几句,云玄昶见她非但不恼火,还贴心安慰自己,心中的气顺了许多,看着白氏的眼光也更加柔和了几分。 云锦重见姐姐这回是真的要走了,心头却是一动,趁蕙兰没注意,什么都不顾,撒腿就朝前面扒开层叠的人,泪汪汪地喊了一声:“姐!” 蕙兰上前拉了少爷,蹲下身安抚起来。 众人目光齐齐瞄向身穿正红霞帔的新娘,只见女子纤手将盖头挑起半寸,面朝门口的云尚书,影影绰绰间,能看见一张漂亮的红艳朱唇启合:“女儿惟独这一名同胞弟弟,还请父亲在家多多照料,切勿叫人怠慢于他,女儿也会时不时叫人回来问候一下。” 今后,云家后宅的争风吃醋,任这渣爹再纳几房,宠谁灭谁,她不关心,只要将弟弟善待好就行。 留了怜娘和白氏,就是看清楚了爹的秉性,若没有这两人,还是要继续纳些不知底儿的新宠,闹得后院更加复杂,而怜娘和白雪惠,不过一剂千金汤,就已经制约住两人了,一个灭了生育的希望,另一个将对方成假想敌,如同秋后的蚂蚱,就算能跳出禁锢之所,有了前车之鉴,再不敢对继子动手。 从此后宅由她俩厮杀致死,弟弟暂时无忧。 迎亲的众人听到王妃这番托付,有些疑惑,父亲照料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为何还要特意叮嘱,难道当爹的还不如姐姐精心么?今儿来的官员侍卫大多家里都是有妻有小的,约莫能猜到几分,只怕是这云尚书在家处事有些不公正,而这云少爷又没生母,方才叫王妃不大放心,这番叮嘱大可以私下交代,王妃特意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叮嘱,不如说是给云尚书下了个绊子,叫他不得不多将儿子放在心上,不能出什么纰漏。 今儿是女儿出嫁的大喜日子,倒是让云玄昶吞了一口气接一口气,却也没法子,继续青着脸:“为父定当好生照料锦重,决不叫他受委屈,王妃且安心出阁。” 礼炮喧哗中,云菀沁出了云家大门,在尤嬷嬷和初夏的搀扶下上了皇家的八抬朱红大轿。 婚轿在仪仗中,上了正街。 皇子成亲,又是头次大婚,引了不少百姓上街来观看,喜庆声音宛如波涛,一滚滚地袭进轿厢内,初夏不时掀开帘子,说两句外面的热闹情形。 北城距离有点儿远。刚走到一半,云菀沁摸摸响了两声的肚子,早上到现在没吃,不饿才怪。 前世成婚也是这样,早上一直捱到了半夜,一天都没吃,都快前胸贴后背了,当时老实,后来在婚房,下人都走了,桌子上放着些水果,她也不敢碰,只怕不合规矩。 这么一想,云菀沁饥饿的感觉更强烈了,恨不得马上到秦王府,起码进了房间,能趁机摸点儿东西下肚,今天体力消耗大,还要饿一天下来,谁受得了啊。 日上三竿,迎亲仪仗到了北城的秦王府。云菀沁被尤嬷嬷背下了轿,跨过火盆,进了王府大门,左拐右绕,终于停定下来。 室内博山香炉里点着绵幽的淡雅熏香,让人心情安定不少。 云菀沁被尤嬷嬷领着,坐到了一张软绵绵的厚实高榻上,用手试了试,是质地很好的床单面料,应该到了新房。 耳边一阵脚步和下人的嘈杂声渐渐淡下后,云菀沁的肚子又极其响亮地叫唤了两声,不自禁捂住。 不一会儿,尤嬷嬷的声音传来:“王妃安坐歇息,奴婢先去外面照料一下。” “三爷呢?”云菀沁扒开一下头盖里的层层珠子。 尤嬷嬷打趣儿:“嗳哟,这会儿便惦记着秦王了么?王妃莫急,婚礼宴客都陆续来了,王爷前厅接待呢,不忙到天黑,估计是进不来的。” 云菀沁点头,又是个忙到天黑的,当新郎的统统都忙,也不怕新娘饿死在新房么,看来真得自己先解决了,懒懒道:“好。”只听尤嬷嬷的脚步声伴着门声嘎吱一下,慢慢消失,掀起了盖头和头冠上的珠帘子。 前世把自己饿得半死,这辈子可没那么傻,觅食是人的本性! 视线逐渐清晰,婚房比她在娘家的婚房间要大两倍不止,隔断成三间,每一间都用松竹锦帘拦住。 她这会儿坐的地方在最里面一间的寝卧,拔步床边香几上的龙凤喜烛,前面就是一张花梨木弯腿食桌,可竟然干干净净——居然什么都没有。 前世成亲,婚房里好歹也放着些水果,不说填饱肚子,起码也能挡一挡,这个秦王,连根毛儿都不给她留! 云菀沁想着还得挨到天黑,正有些气急败坏,却听有人进来了,连忙坐回榻上,将珠帘放下来,盖上了头盖。 ------题外话------ 看到评论有亲说要二更,等悠然什么时候打个鸡血,嗯,一定会有这一天—。— 谢谢评价票和月票^O^,好多新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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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菀沁见她之前送点心进来时还精神气儿十足,这会儿却恹恹不语,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去逗弄了几句,又捏了捏她的包子脸蛋,逗了半天也没个反应,再等掀帘子一看,小胖娃不见了,只当走了,一心一意坐回了床榻上。 夜幕降临,天色黑得快,终于,快要坐得僵掉的云菀沁听见门声响动,尤嬷嬷率着王府婢子走进来,好像拿了些什么进来,男子脚步也由远而近。 “请王爷王妃行合卺礼——”尤嬷嬷扬起喜庆的声音。 这就来了?云菀沁紧张感莫名又来了,揪住霞帔一角。 夏侯世廷用秤杆挑起榻上人的盖头,扒开珠帘,花烛融融火光中,娇颜宛如天人,肌肤吹弹可破,一双美眸集聚山水风情一般,正好仰面看着面前的男子,神色叫人心动,只是…… 他含笑着用手指蹭掉她红唇边的一颗糖糕粒子,飞快俯下身,低沉着在她耳边道:“小贪吃鬼。” 热气喷在她的耳根子上,暖烘烘的,她美目中流光一转,飞去一眼,看得男子心中动容,高挺鼻梁上添了潮红,恨不能将人都立刻赶走。 绣金床榻不远处的嬷嬷丫鬟们看到二人的举止和神态,大多都掩嘴笑起来,笑意中不无艳羡。与此同时,尤嬷嬷给云菀沁递上龙凤描金翡翠盏。 云菀沁一闻,是度数不浅的水酒,还没拿近就闻得到浓烈气味,刚想要人换掉,还没来得及开声,一个绿衫婢子轻道: “尤嬷嬷,交杯酒内,不如换上茶水吧。” 云菀沁一看,是蕊枝。 众人知道蕊枝是秦王开牙建府起就跟在身边的一等侍婢,婚房内,气氛登时凝滞下来。 这话虽说是担心王爷的身子,可当着王妃的面,倒显得有些喧宾夺主了,——连正牌妻房都没开口,她个贴身侍女却是提前关怀了。 尤嬷嬷与一行人的目光落在云菀沁身上,等待她的回应。 蕊枝也没什么紧张,望着新主子,脸色虽然恭敬,可语气却是坚决:“王妃新入王府,恐怕不知道,王爷身子不大好,一般是不沾酒的。纵使平时进宫赴宴,也是用的特殊杯盏,用茶饮代替。” 这话一出,众人更是紧张,王妃再新,到底也是主子,你一婢子再大,也是个奴才,这样子,倒像是婢子在叫教导王妃怎么做事儿了,也不晓得这王妃会是什么反应,若树起主子的尊严,不听蕊枝的,那就是不够大方,不顾王爷身体,若顺应蕊枝的话,又显得有些墙头草,奴才说什么便照着做,反正怎么做,都挺棘手。 却见床榻上新人并没回应蕊枝,只面朝尤嬷嬷,微笑道:“蕊枝姑娘伺候三爷伺候惯了,尤嬷嬷,就照着她的话做吧,万一喝酒影响了身子就不好了。” 瞬间缓解了尴尬。 既给秦王换下了烈酒,一句“伺候惯了”,又说明了蕊枝是个奴才,既并没失王妃的风仪。 尤嬷嬷赶紧叫人去换茶,听到云菀沁最后一句话,又惶惶俯身告罪:“是奴婢的错,一时大意,没曾想到秦王的身子!还请王爷王妃处罚!” 云菀沁瞟了一眼身边的男子,他眼神淡然,划过一丝冷意,却好似已经习以为常。 她心中会意,转脸朝向尤嬷嬷,笑道:“尤嬷嬷忙了一整天,稍微有些差池也是情有可原,哪里谈得上惩罚,不是要行合卺礼么,误了吉时,那才真的要罚了。”蒋皇后派来的人,无论是故意还是无心,都罚不得。 尤嬷嬷这才伺候一对新人饮了交杯,然后弯下腰,将杯盏扔到了地上,酒杯若是一仰一俯,寓意便是天覆地载,阴阳和谐,是为吉利之兆。 皇家的嬷嬷练过许久,自然知道怎么能丢出好彩头,这一次,尤嬷嬷再不敢大意,被子哐啷一声落地,笑起来:“是吉兆呢!” 行了合卺礼,尤嬷嬷将早前捧进来的五色花果与婢子抓在手里,撒在帐下,念出祝语,末了方才道:“王爷王妃大喜,还请早些歇下,奴婢今儿便就在婚房边的耳房,若有什么需要伺候的,喊一声即可!明儿早上奴婢再来请两位进宫见皇上与皇后。”说着,领着婢子下去了。 蕊枝走在最末尾,三爷婚前都是她伺候起居,从穿衣脱靴到熄灯掖被,今儿第一天不过自己的手,有些不放心,看云菀沁的样子,官宦小姐,年纪不大,也不像个会照顾人的,更是眉头微蹙,忍不住一步三回头,多看了几眼,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婚房。 帘幕深闺烛影红,房间内只余呼吸。 半刻之前,夏侯世廷还想将人都赶走,现在却有些无从下手的感觉,半晌,才开口:“还饿不饿?” 云菀沁摇头,轻轻踢了一下他的长靴,努努嘴:“帮我把凤冠霞帔都取下来啊,好累。”都快被这一身婚服压垮了。 尴尬中的夏侯世廷终于找到个事儿干了,转过身子就帮她摘头冠、卸掉了珠帘,解了霞帔和外面一大堆饰物,末了,抬起俊朗面容:“鞋子——要脱么?榻下有卧室里穿的软靴。”这一抬头,却一震,视野之间,除了她,再看不见别的。 除掉了宽大的外衫,里面的石榴红喜服极束身,衬得她腰身玲珑毕现,略深的开襟让雪白脖子露了出来,一直延绵到脖子下面的鼓翘的山丘。 叫个王爷帮自己脱鞋,那也太不好意思了,云菀沁伸展了一下手臂,笑着摇头:“这样就可以了,轻松多了,剩下的,我自己来。”与他说话随便惯了,并没更换成妾身的新称呼。 他由着她随便叫,闺房内也无所谓,认真地看着她脱鞋,因为婚服太紧,她弯腰很是吃力,禁不住俯下身,将她纤巧的脚踝一捉。 “三爷干什么——”云菀沁一惊,话音没落,他已经刷一下,拔掉了她一只金丝朱红凤咀绣鞋,手起刀落,又麻溜儿地抓起另一只脚,脱去了另一只。然后,他放下她两只仅套着鸳鸯绣棉袜的脚丫子,起身走到卧室的另一处。 云菀沁撑着床沿,见他从一座紫纱插屏后拿了两只靴过来,重新弯下腰,为自己套了上去。 软靴很厚实,塞满了棉絮,比婚鞋保暖得多,她见他忙来忙去,忍不住真心实意地夸:“真乖,就跟狼王一样。” 太大逆不道了!夏侯世廷浓眉一拧,手臂一卷,悬空将她压在厚软的大红高榻上,她还没反应,一声惊呼,与他双双倒了下去。 他不慎压住她一缕头发,环钗簪一松,女子的发髻顿时如云霞一般泼开,散在了锦帷绣榻的上面。 她粉颊微偏着,显现出玉笋般小巧的鼻,和微翘的唇,光可鉴人的亮泽与艳丽的喜服红色混合之下,透出妖异而蛊人的美态,让男子震悚于眼前的美景,发了呆。 那贱胚子慕容泰对她纠缠不休,该死的郁成刚对她垂涎,撷乐宴上世家子弟趋之若鹜,对她追捧,排队派车和家仆接送……都是有道理的。 云菀沁嗔起来,捶了他两拳:“你要把我压死么——”却也知道他双手撑在两侧床面,悬空着身子,将自己护得好好。 她刚斥完,见他胸口起伏,呼吸也很急遽,表情跟一般的激动有些不一样,知道他那病根还没断,恰好这个月旧患复发拉长了,前几天跟他见面才刚好呢,马上将他推开几寸:“明天还要进宫。” 夏侯世廷知道她是顾忌自己的病情,有些懊恼,振振有词:“本王行的!”那病说是尽可能不碰女色,在毒素大半清除前,不要行欢好事,以免动了心火,催发伤势,可——试试也无妨。 她听他赌气一样,忍俊不禁:“是是是,三爷行,可我不行了,好累啊。”说着,打了个呵欠,更显出几分娇憨的容色。 夏侯世廷无奈,虎扑着将她圈得不放,低低在她耳边喃道:“那就再等几天——” 云菀沁脸色一红:“再说吧~” 一上一下,胶着缠绵,室内气氛正是暧昧,有细小的声音嘤嘤传来,像是哭声,暂时打破了浓情蜜意。 云菀沁最先听到,推了他一把:“什么声音?” 夏侯世廷也听到了,看样子有些不爽,却不得不抬起长躯,环顾四周。因为安静,那声音显得越发清晰。 他下了榻,顺着声源,蹲下身,一掀床单,脸色一讶,揪出个什么,云菀沁一见,吓了一跳,崔茵萝压根就没出去,竟跑到床底下,抱膝坐着,一直到现在。 七岁的小女娃哭得脸脏兮兮的,被表哥拉出来,再看到云菀沁发钗脱落,衣裳凌乱,像是跟表哥亲热过,更是抬起肉呼呼的手揉起泪眼,哽咽了起来。 夏侯世廷眉形皱成了川:“阿萝,你又调皮了!你旁边的丫鬟呢?为什么会跑到床底下?” 崔茵萝从肉肉的手缝里瞟了一眼云菀沁,听了表哥的话,好像提起什么不能说的伤心事,哭得更是大声儿。 “来人——”夏侯世廷皱眉,扬起声,正要唤人进来将崔茵萝送回去,被云菀沁剜了一眼阻止了,表哥就是这么当的啊,光给饭吃给屋子住,一点不体察民情,表妹闯进表哥的新房躲到床底下哭,居然也不问问是什么回事。 云菀沁温婉笑道:“阿萝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有人欺负你了?”又将崔茵萝的小肉手一抓,拉到身边。 崔茵萝被云菀沁握住手,就像被火星烫到,咻的一下狠狠抽出来,却终于开了口,抽泣道:“你们,你们欺负我了!” 夏侯世廷脸色已经黑了下来:“你是不叫表哥罚你不舒服?再给你一次机会,出去!” 小胖子脾气犟,越是施压越是不服气,气哼哼一声,杠上了,跺了跺脚,婚房的水磨石地面被震得一响。 云菀沁瞪了秦王一眼,这典型的就是不会跟小孩儿相处嘛,什么都用横的,又摸摸崔茵萝的脑袋瓜子,循循善诱:“咱们怎么欺负你了?” 崔茵萝气鼓鼓地望着云菀沁,又瞟一眼秦王表哥,眶子里的两泡泪儿滚了出来,哼唧着:“你们不告诉我就成亲了!”说着,心里憋屈得很,这地儿呆不下去了,甩了一把鼻涕便跑了出去。 夏侯世廷没法子,只得先出去交代了婢子一声,把表妹逮住送回院子去,等回到内室,见到云菀沁冷冷坐在床榻边,盯着自己,道:“你跟你表妹怎么回事?”不想叫表哥成亲,还能是什么原因?别说年纪小不懂男女之事,小女孩早熟的多了去,尤其,这小女孩儿还是被表哥抚养大的,动了情,一点儿不奇怪,更有个原因,云菀沁知道前世崔茵萝是后宫的贵妃,这会儿一听崔茵萝的话,哪里能不疑神疑鬼? 刚安抚一个,又来一个,夏侯世廷哭笑不得,可心底又有点儿说不出的得意和暖意,往常都是他提心吊胆,为她收拾身边嗡嗡个没完的狂蜂浪蝶,今天难得,她也能为自己吃个小醋,淡道:“几岁的小孩儿,本王能跟她有什么事?爱妃太小题大做了。” 云菀沁见他故意话不说明白,抬起下颌,站了起来,懒得理睬他了,他见她要走,这才深吸口气,目色一沉,这丫头,分明已经拿住了自己软肋! 哗一声站起来,长臂一伸开,夏侯世廷从背后将她圈抱住,俯下头低嘎着声:“阿萝哪里是为本王,是为了你!” 为自己?云菀沁还没明白,却听他语气有些无奈:“……阿萝人小鬼大,那次你来王府后,她便向本王打听你,从姓甚名谁到籍贯住址做什么的都问遍了,本王想她个不懂事的小孩。过几天只怕就忘了,便敷衍了几句,没想到,她真的把你给记在心里了,几次带着丫鬟想要溜出王府找你,幸亏被下人阻止了。你说你没事儿——扮成个那么俊美的少年郎君干什么?给本王添事……” 这次是云菀沁哭笑不得了,原来是这崔家小表妹竟对自己害了相思病,难怪,少女初恋最是宝贵,一腔春心付诸流水,谁的情绪会不激动?见到喜欢的小少年是个女儿身就算了,竟还被表哥不声不响地偷偷娶回来,肯定会埋怨表哥有心欺骗。 这个三爷也真是的,早不说清楚!果真就是个完全不懂跟小孩相处的。 罢罢。今后再好好安抚安抚小表妹吧。 云菀沁转过身,心里那桩事还没放下,试探:“阿萝无父无母,整个大宣,除了三爷和贵嫔,再没亲人,贵嫔将阿萝放在三爷这边,可能是考虑过,叫她长大一些,直接与三爷——”有什么比结亲能更好的庇佑这外甥女? 夏侯世廷沉默下来,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个顾虑,可她的心思,他从来很多都是弄不明的,也习惯了。 他望着他的新娘,浮上耐人寻味的笑意。 云菀沁叫他不说话,撇撇嘴:“得意什么。”三妻四妾很值得骄傲吗?量他如今这身子,也是没福气享! 半晌,他去屏风上取下自己宴客时穿的熏貂紫金大氅,将她团团裹住,又将她手握住,拉到房间朝北的大窗边,手一推,半丈宽的雕花缠枝窗扇敞开,天井静寂,前厅宴席已散,只有冬季漫漫长夜的细微风声和冰霜气儿,一轮银白色的月悬在苍穹,今夜无云,月显得格外恢弘壮丽,发散的银白光辉却也衬得天幕更加寂寥。 男子在身后惯性地环抱住她的腰,附耳轻语,声音宛如泉水一点点淌到她心谷中:“这间婚房是本王一个人的寝卧改建的。往日,本王夜间每逢旧患难忍,就一个人站在这扇大窗前看月,天上独月,地上单影,可从今天起,本王多了个人陪,天上再大的广寒宫也比不过本王的王府了……你说本王得意什么?” 他说话时吐出的甘醇气息,因为窗外的寒凉,沾了冷气,可她却觉得心底有暖意在弥漫着,耳根子也逐渐发了烫。 忽的,她听到细小的动静,好像是人趴在墙角下贴着墙壁的摩擦声,因为窗户这会儿开着,那动静很是明显,心中明白是谁,只掉个了面,靠在窗台前,飞快勾住夏侯世廷的脖子,玉手抵着他胸膛,划开他的衣襟,钻了进去,抚着他的胸腹。 崔茵萝踢场子之前他脸上的潮红,复卷而来,见她倚在窗棂边,臂儿如藤蔓勾住自己,姿态如妖似仙,喉结一动:“沁儿,你…干什么。” 纤指仍在他胸前划来划去,夏侯世廷心肉痒痒的,为了镇住情绪,呼吸异常急促,喘息飘到了窗外,一双深邃的眸子却已经赤得变了颜色,这小妖精,难道变卦了?想今儿就圆房? 嗯,就是这样~喘声越大越好啊三爷。听墙角的,应该已经得偿所愿,能够跟主子交代了吧?再给加一把火吧!云菀沁娇声回应:“妾身看看给三爷用的紫草膏有没有效果~” 连称呼都变了?不像她啊,刚才在房间里的霸道劲头呢?夏侯世廷觉察出有问题,却见她手一紧,已经扑了上来,忙顺势将她腰一箍,抱到怀里,只听她附在自己耳畔,小声道:“有人在外面听着呢。” 怪不得。夏侯世廷目色一凉,便也陪她一道演戏,一把将女子横抱住,朝里头走去,朗声笑道:“看本王怎么收拾你!”临走前一手甩过去,“啪”一声,牢牢关上了窗户。 云菀沁看了一眼紧闭的窗户,故意尖着嗓子叫了一声:“哎呀!三爷把妾身弄疼了!” 墙角下,尤嬷嬷照着宫里主子的吩咐,一直在听壁角,注意里头的动静,此刻听窗内飘出的打情骂俏,除了没料到那秦王私下还挺狂浪,与新婚夫妇也没什么不同,这新任的秦王妃倒也没出什么错,伺候得皇子还算开心和周全。 任务完成,回去也能够交代,尤嬷嬷起了身,安心回了耳房歇息了。 室内,夏侯世廷将云菀沁放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只觉外面动静没了,才唇角一扬,透着几分笑,捏了一捏她尖尖的下巴:“不但鼻子灵,耳朵也是尖,果然是个妖精。”说着,显然已有些疲惫:“卸了妆,歇吧。” 云菀沁原先只当皇后亲自派人来,只是做个善待皇子的样子给人看,没想到盯得这么紧,看来这蒋氏当真是将宁熙帝的几个成年儿子全捏在掌心,个个不放,而秦王看上去也是司空见惯了,并没什么出奇。 见他去洗沐换衫了,云菀沁卸好了妆,去屏风后换了寝衫。 换了衣裳回来,云菀沁困得眼皮子打架,今儿一天着实辛苦,等不了他了,不知不觉卷了被子睡着了。 夜色越坠越深,夏侯世廷回了卧室,发冠除了,身穿一袭素银寝袍,看见榻上人已经睡得香甜,不觉唇一挑,走过去,给她掖好了被子,又起身走到烛台前,拿起银剪灭了花烛,只留下一盏长明烛夜间照亮,然后将剪刀尖对准指腹,想也没想,划破了。 指腹绽出一朵血色花,他快步走到红木八仙桌前,拿起明天要给尤嬷嬷转给宫中的纯白喜帕,将血滴在了上面,待血晾干了些,折叠起来,回了床榻上。 * 新婚夜的这一觉,是重生以来睡得最舒服的。 有高床,有软枕,一整夜,还有个人肉枕头靠垫,好像一直被他的臂弯圈抱着,舒服得要命。 要不是有人进来,脚步和说话声,吵醒了云菀沁,只怕还能睡下去。 她迷迷瞪瞪地摸了摸旁边,空的,他比自己早起来了,顿时睡意消散了大半,再一睁眼,窗外天已经亮了,完了,昨儿初夏说得还真没错,来了王府反倒还睡起懒觉了,只是他并没喊醒自己。 这人怎么回事啊,也不叫自己一下! 云菀沁坐起来,趿着鞋,刚披了件衣裳,只听外面的声音越来越近: “才第一天,就比三爷还起得晚,哪个做妻子的不得比丈夫起得早,先洗漱装扮,再服侍丈夫起身,更不提咱们家主子可是王爷!咱们秦王府规矩再散漫,也不至于这样,你瞧瞧,这位新主子可好——”语气痛心疾首。 “嘘——仔细王妃听到了。” “哪能听到啊,只怕还在睡呢。”语气不屑。 “哎,不过也不能全怪王妃啊,三爷见王妃睡得香,非但不让咱们叫醒,连窗帘子都不让开,就怕刺了王妃的眼,要不是那尤嬷嬷已经在催了,还得叫王妃睡个够呢。依我看啊,咱们王妃倒是有福气啊。” “哼,三爷当了你这么久的主子,你都不心疼,刚刚新来的一个,你这小蹄子就忙不迭地巴结上了?” 另个婢子吞了声音,显然忌惮于另个人的威严和地位,再不敢说话。 第一个声音耳熟得很,云菀沁不动声色,帘子一打,蕊枝和另个婢子走了进来,两人手中端着脸盆和洗漱用品,进来的同时,收了声,都换上一副恭敬神色,齐齐行了礼。 蕊枝身边的婢子大概十六七,长得憨厚老实,干净体面,穿戴比蕊枝要次一等,见着云菀沁,放下盆子,行了个礼:“奴婢香竹,是王府主院这边当差的,与蕊枝姐姐来伺候主子早起的。” 云菀沁嗯了一声:“三爷呢?” 香竹将牙盐凃了软杆上,递了过去,道:“在正厅,吉时到了,两位主子便一块儿进宫面圣。” 蕊枝将帕子浸湿了,拧了一把,声音不咸不淡:“三爷一个人在正厅足足坐了半个多时辰。按例说,应该王妃陪着一块儿等的。” 香柱见蕊枝端起王府大丫鬟的架子,暗中将她衣角一扯。 蕊枝毫不领情,静静道:“你拉我做什么?我这又不是对王妃没礼,只是在提点,也好叫王妃更得三爷的喜欢,若王妃是个宽宏大度之人,肯定不会介怀的。” 还真是伶牙俐齿啊。云菀沁将口中清凉馨香的牙盐吐在金丝痰盂里,将蕊枝手里的热毛巾不客气地抽过来,擦了擦嘴,慢悠悠:“就算我一块儿坐着,还是得等吉时到了,才能上路,昨儿精疲力竭,我腰酸背疼,三爷这才叫我养足些精神,睡饱了再进宫,也不至于失礼御前。王府的下人原来都是这么死脑筋,不会拐弯?那么,从今儿开始,我要开始好好转一下你们的脑筋!” 蕊枝脸红耳赤,再一听“昨儿精疲力竭,腰酸背疼”,更是银牙一紧,再不说话。 伺候完洗漱,云菀沁换了进宫行礼的行头,去了正厅与秦王汇合。 夏侯世廷见她清晨容光更焕发,站起身,走过去,并不避忌,抬手蹭了一下她脸颊,语气轻柔,挡不住的温存:“睡好了?” 云菀沁看了一眼蕊枝,将他的手扯下来:“不雅,免得人念叨。” 在自己府上,哪来的这么多避讳。夏侯世廷捕到她瞥蕊枝的目光,心里大概猜到几分,脸色微微一沉。 正在这时,王府的高长史和尤嬷嬷已经神清气爽地走了过来:“秦王,王妃,轿子已经备好了,可以进宫了。” ------题外话------ 谢谢^O^ 兔小姐的月票 wsj111的评价票和月票(3张) 睿睿0913的月票 花开浮笙的月票 linawen123的月票(2张) 繁花似锦的紫色的评价票 284406059的月票 yuner云儿yuner的月票 lplp888的月票 18824720603的月票 陌路繁华521的月票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三爷领新职,杏仁配乳茶 凤藻宫。 提前进宫的尤嬷嬷向蒋皇后汇报了昨日的情况,又递上了染有人血的喜帕。 宫里年纪大的嬷嬷经验丰富,还身怀一些医技,眼睛忒精,看得出来人血或是动物血,素帕上的落红暗沉,已经干涸许久,如凋零的梅,显然是人的血渍。 尤嬷嬷见蒋皇后捏着那喜帕端详,又小声道:“皇后,三皇子与王妃昨儿晚上玩得动静不小呢,还跑到窗户边上——到底是年轻人啊,奴婢都看得脸红。” 蒋皇后面无表情,将那喜帕啪一声,掷给尤嬷嬷。 尤嬷嬷将那落红喜帕收好了,待会儿还要送去宗人府,按照其他王妃嫁入皇家的规矩,归档封存,以证这皇室媳妇儿的清白和新夫妻的闺房生活正常。 蒋皇后踱去窗前,呼吸一口晨光中的冰冽空气。 当初秋狩,主动为他的婚事开声,是为了解决当下的棘手问题,怕皇上不放过那云氏,见他提出来,赶紧趁势云氏推给他,灭了皇上的心意,事后想想,倒还是有些悔意的,感觉拆了东墙补西墙。 皇子成婚,与皇子封王一样,表示已经长大成人,若夫妻和谐,后院顺遂,子嗣延绵,便会得皇上的欢心,朝臣的重视,力量自然比往日壮大。 当初,老三封秦王,便得了宗人府的差事,这一次成婚,按着往年规矩,只怕肩膀上又得加些任务。 蒋皇后倒不是怕老三会如何,半血之人,再怎么厉害,总没法子触及那把皇位,只是母以子为贵,那老三若是渐渐得了皇上的重视,便是给赫连贵嫔抬了风头,本来那北女最近就复了宠。 依那老三如今的身子,蒋皇后只当他昨儿不会圆房。 房都没能耐圆的皇子,便是连个女人都驾驭不了,自然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可如今—— 身边,白秀惠看出娘娘的心意,低声说:“娘娘,成婚也好,圆房也罢,您是婆婆,三皇子的后院还不是掐在您的手心,想叫这后院乱还是静,都是您说了算。” 蒋皇后沉默不语,正在这时,有宫人来传:“娘娘,秦王与秦王妃快进宫了,皇上唤您一块儿过去养心殿,去秦王夫妇见面。” 蒋皇后心中一定神儿,清清淡淡回了一声:“回皇上那边,本宫这便过去。” 正阳门内,金帷黄顶、紫色流苏的双人宽轿停下来,还未等太监前来掀轿帘,夏侯世廷已经用手扒开,下了轿,然后将帘幕扬得高高,手掌放在轿门上面挡住边缘,将女子接了下来,待女子走近,又将她大氅的帷帽拉起来,为她挡住风,举止之间,一派亲昵和宠溺。 夏侯世廷今天是行宫面圣的行头,发束金龙二层嵌东珠冠,绣五爪四团龙纹金黄袄袍,外披青狐暗云纹大氅,仪表英朗,深眸薄唇,无一处能够挑剔,长眉斜飞入刀裁鬓发里。 年轻女子与身边的秦王比起来娇小得多,可身姿挺秀,气态雍容,一身进宫行礼的曳地长服,让王妃风姿尽显于众人前,却又不时扬起一张芙蓉碧玉脸颊,冲着夫君笑笑,透出几分娇憨。 冬季清晨很凉,眼下场景却是春意盎然,暖阳弥漫,不少宫人都看在了眼里,看来秦王夫妇琴瑟和鸣,夫唱妇随。 今后,王府后院也一定有条不紊,必得皇上的欢心。 大宣帝王秉持齐家方能治国的观念,喜好家宅有序之人,对于皇家内的子侄就更是重视,所以皇子郡王以及大批世子们,只要还想在朝廷上有发展前途的,私下再如何恣情纵乐,表面也得装得乖巧老实,便是有见不得人喜好的魏王,也只能生生将好男风的事儿压得紧紧,绝不能流入宫中叫父皇知道。 下了轿后,两人刚走几步,有掌事的太监上前道:“请秦王殿下与王妃稍待片刻,奴才这便去内务府备软轿,两位换乘后去养心殿,面见圣上与皇后。” 夏侯世廷道:“时辰若是还充足,本王与王妃步行去便好,天气尚好,免得耗宫中物具,正好也能活络筋骨,强身健体。” 太监一愣,笑道:“好的。”说着挥挥手,与其他宫人跟在二人身后,一起步行朝养心殿走去。 云菀沁的手,从上轿前到这会儿,一直便被夏侯世廷攥着,掌心都出汗了,这会儿被他牵着朝前走去,偶尔偏过颊,看他一眼,他半边侧脸望着前方绵延密集的华丽宫殿群,目中光华淡淡,却又是志在必得。 看来从成婚这一天起,他已经决定火力全开了,小事细节也是不放过,皇宫太大,皇子进宫后到目的地还有一段距离,基本都是乘软轿再到目的地,他选择步行去拜见,既能当着满皇宫的人彰显夫妻和谐恩爱,又显亲民低调。 正在沉思,只觉手中一紧,某人在掌心抠了两下,似是不满她的不专心,她还没反应,男子已俯下头来,在她耳珠下低道:“紧张?” 紧张?云菀沁对着宁熙帝如今倒还好,反而对蒋皇后更警惕,或许是一看见她,就不自觉联想起她当年如何拆散娘和皇帝,然后如何对待袁妃,以及——她看了看身边的男人。 她摇头,示意无碍,只觉得手心又被攥紧了几分。 虽然她在摇头,可夏侯世廷仍看出她眼眸中一闪而过的茫然,以前的自己几乎无牵无挂,可如今不同了,从得了她这天起,他肩上的赫然重了,便是为了保她的安心,也得加快得势的步伐,——权势,方才是让人无忧的源泉。 两人进了养心殿,稍等会儿,身穿金色龙袍的宁熙帝和蒋皇后前后到了。 两人按照规矩,给帝后二人请了礼,又递了新婚儿媳茶。 云菀沁跪在青石地板上,对着宁熙帝行了皇子正妃拜见皇上的六肃三跪三拜:“父皇。” 宁熙帝盯着墀下的女孩子,还是心绪不宁,几回都晃了神儿,听她一声父皇出口,手中的玉杯子更是一颤,险些泼了。 再看看她身上的王妃着装,又见从进养心殿到此刻,老三全程将她的手托得紧紧,完全没有放下的意思,皇帝才镇定住心情,暗中叹口气,将儿媳茶一饮而尽:“平身吧。” 蒋皇后见皇上盯着那新儿媳的样子,护甲掐进了掌心,刹那又不后悔将这云氏给了秦王了,若然真的进宫,这会儿还不知道迷成个什么样子呢。 宁熙帝事先已听说过宗人府那边传达过秦王新婚和顺之事,并无可挑剔,以往没成家,能说他是个小孩,不堪重任,且他自己倒也识相,顺着意思,用病推脱,正好便能压住他,不让他有大发展,可如今,经秋狩立功和成婚一事,再不能用未成人和身子孱弱来推脱了,若是还不给他多些职务,说不过去。 这样想着,宁熙帝将昨儿拟定好的计划搬出来:“秦王自从封爵后,因为长年身居简出,很少出府,又没曾成婚,加上你自己也总说身子不好,朕才一直只叫你供职宗人府的闲差散岗,既如今已经成婚,已经算是大人了,看你夫妻和乐恩爱,朕心甚慰,昨儿便已经给秦王想了个好岗位,姚福寿,来啊——”说着,便要姚福寿代自己宣布。 云菀沁听了宁熙帝的话,却是心底轻嗤一声,说得真是冠冕堂皇,不就是看在秦王是个混了北人血的皇子才限制他的前途么,秦王见皇帝打压,难道还能说我不要?聪明一些,自然只能暂时顺着皇帝的意思,推脱自己身子不好做不了关键岗位的事儿! 如今没法子了,才不得不赐秦王一个好位,……不过,看样子,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位。 云菀沁竖起了耳朵。 果然,姚福寿面朝秦王夫妇二人,面带浅笑:“如今火器营有个掌印大臣的空缺,火器营在朝廷中那可是一等一的好衙门啊!秦王是知道的,论官位是正二品,这个品阶,在皇子中,除了原先的魏王,没人再超过呢!比秦王原先宗人府不当职的闲差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也是皇上对秦王的一片苦心。” 火器营是管理京城兵器和火器的地方,因为云玄昶是兵部出身,常与那火器营打交道,所以云菀沁也算了解一些,这个部门确实是朝廷重中之重的地方,油水厚重,可并不算能够建功立业的好地方,聚集的都是京城一些世家豪门中不愿意拼搏,只想着吃朝廷饭混日子的子弟,进去了,便是成日看管那些死板冷清的兵火器具,除了官位品阶升了,还真是看不出宁熙帝有什么苦心,无非是将秦王从一个品位低的闲差调到了另一个官位高的闲差罢了,说来道去,仍是个闲差事! 还有一点,这火器营的掌印大臣已经是正二品的高位了,在官阶中,基本已经是到了顶,若是接下这个有名无权的差事,今后就再难往上更升一级了!宁熙帝的打算,摆明了就是想叫秦王困死在这个官位上。 姚福寿宣布完,又笑着朝向夏侯世廷:“秦王还不谢恩——” 云菀沁深吸一口气:“臣媳觉得不妥。” 这话一出,蒋皇后率先脸色一变,斥道:“大胆!皇上亲自为秦王挑拣的职位,这是圣意!你有什么资格插嘴,居然敢说不妥?” 宁熙帝再如何偏袒云菀沁,见她当庭说出这种打脸话,也垮了脸。 夏侯世廷没料到她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突然开口,脸色一黑,沉声:“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退下去!”眼看皇后有责罚的意思,将她胳臂一拽,大力扯到了后面。 这么个气氛,天下至贵人矛头统统集聚一人,若是一般的女子,吓都得吓死,先躲得远远再说。姚福寿见秦王有心护着,故意责骂,可那王妃却不领情,玉肩一转,挣开秦王的桎梏,拢袖上前,跪下去,道:“臣媳并不是忤逆圣意,相反,恰好是体察圣意,能理解皇上对秦王望子成龙的苦心,又为了朝廷官场平衡,以免日后发生些颠覆律法之事,才说不妥的!” 蒋皇后凤目一眯,生了厉色,冷笑道:“这还越说越玄乎了!云妃拒绝皇上的封赏,居然还是体察圣意!还什么为了官场平衡!早晓得云妃一张莲花小嘴能耐,逗得太后都是喜欢不已,可如今这是御前,是在为皇子封官晋位,不是取悦长辈的时候!不是靠你嘴巴厉害就能乱扯的!”头颅又一偏,朝向秦王,声音更冰了一层:“秦王是怎么管理后院人的,进宫前也不曾教导教导?宠得太过分了!将这养心殿当成闺房?!” 夏侯世廷本来见她冲出去,也是一惊,可刚听她那一番话下来,知道她打过什么腹稿,安心了几分,上次撷乐宴上,不也是这么吓人一跳地冲到太后面前么,叫他心里悬着半天放不下来。 她做事又几时跟自己提前交代过。 这样一想,他反倒脸色澹然了:“父皇不如听听再说。” 宁熙帝虽不喜云菀沁忤逆,但见蒋氏在旁边恨不得下一步便要打罚她,便也揉揉鼻梁,皱眉道:“你说吧。” 云菀沁道:“火器营乃管理兵器之部,负责保存兵器,而臣媳娘家父亲恰好是兵部长官,负责调动兵器,两个部门堪称是兄弟部门,联系紧密,经常有业务往来,臣媳自幼便经常看见家父与火器营的官员在职务上有走动,因公场上的事,在一块儿吃饭饮酒都不在少数。若秦王在火器营当了二品的重职,可能会与家父在官场上往来甚密,两人是姻亲关系,就算秦王与家父廉洁奉公,只怕也会引人猜疑,也会为皇上治理江山埋下隐忧。皇上治国,一来忌讳官员私下太过亲密,二来更忌讳官场上的姻亲不可供职于一条线,全都是为了防止结党,造成私人势力壮大,秦王若得此官位,不正好与皇上的理念背道而驰?臣媳也是巴不得秦王能得到火器营的高位,可一想到这官位就像个烫手山芋,诸多的隐患,对朝廷、皇上、秦王和家父都不利,就算再想要,也只能避嫌——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女子清脆声音在殿堂内缭绕,宛如金玉锒铛坠盘,众人屏息听着,俱没出声。 蒋皇后转脸,见皇上脸色好转,攥紧的拳也只能慢慢松弛下来,既是为国家考虑,防止贪污*,从天下大义出发,皇上又怎么能怪责? 半晌,宁熙帝叹道:“你起来吧。倒也是朕没曾考虑到那儿,本来说这火器营的位置很适合老三,这下,还真是难得再选个好位置了。” 云菀沁笑了一笑:“皇上圣明——”又恢复一派娇俏活泼色,还没说完,却手臂一紧,被人攥到了后面,只见秦王已经走前了几步:“若是父皇一时难以抉择,儿臣倒是厚着脸皮,想自荐个位置。” “噢?”宁熙帝眼皮一动。 “儿臣早前听闻长川郡的专城副都统因摔马中风而病在床榻,专城副都统一职还没来得及有人顶上,儿臣倒是有意接替这个位置,就看父皇意下如何。” 宁熙帝松了一口气,还当这老三要提出什么厉害的官位,万一不自量力提出些不能拨给他的,还得想些缘故来回绝,原来是长川郡的专城副都统,却仍是皱眉道:“这专城副都统是地方官,官职在地方都不到三品,且事务繁杂,除了镇守险要、绥和军民,若遇敌情,必要时还需亲自对敌于阵上,是个辛苦还有危险的差事,老三你——”安排这老三最头疼的地方无非就在这儿,不能真的给他实权高位,可也不能太怠慢了,到底是个皇子,皇家总得要面子的。 夏侯世廷道:“上次秋狩围猎,儿臣既能胜任,就不怕拿下这差事,与其将儿臣放到岗位充足不缺人的部门,不如让儿臣填补真正需要人手的岗位,方是真正的为国效力。” 蒋皇后眼光微微闪烁,那长川郡在京城西南方向,来回路程大概两三天,囊括三州四县,可谓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 绿林土匪强盗不少,经常闹腾,还灾荒丛生,不是地震就是清河决堤泛滥,历来在长川郡当差的官员都头疼得很,从上任开始便琢磨着怎么能快点儿调走,许多过去的官员,都是因为得罪了朝中权贵,没有打理好人脉关系,才分派到那个地方,听说最近又闹起了匪祸,那个原来的专城副都统就是因为亲自去捕捉匪头,中了流箭,才从马上摔下来,摔中风了。 这个秦王,竟主动提出跑去那种地方,要不是傻子白痴,那就是——心眼儿活络得很! 毕竟,在恶劣之地才有机会显出能耐,做出最大的成就! 在饱食终日的安逸岗位,便如温水煮青蛙,始终难得出头! 蒋皇后眼神睨向墀下的秦王,说什么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到底有向上奔的心,不过——那长川郡的破败不是一天两天,不但环境恶劣,穷山恶水出刁民,连百姓都不如京人柔顺,听说个个泼辣难驯服,几代的官员都治不好,就凭他,有能耐一朝之间翻覆天地?呵!也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就怕与那前任的副都统一样! 这么一想,蒋皇后脸色舒展,巴不得宁熙帝答应下来。 宁熙帝听了秦王的话,心意动了,权衡了一下,开了金口:“既秦王有心为国效力,主动提出,朕便许你长川郡的专城副都统之职,改日由姚福寿正式颁旨秦王府。” 夏侯世廷谢过恩,时辰差不多,新人大礼行过,恭送皇帝先离了养心殿,正要携着云菀沁出宫,却见蒋皇后在殿门前停了步,道:“秦王且先回去,云妃若无事,便随本宫去凤藻宫吧。” 夏侯世廷目色一暗,白秀惠在蒋皇后身边开声道:“云妃甫进皇门,许多规矩只怕还不清楚,今儿既然进了宫,正好前去听从皇后教诲。” 前世刚进归德侯府,云菀沁也是经常被那邢氏拉去立规矩,这是避不开的事,转身朝夏侯世廷福身道:“那就请王爷先回府吧。” 蒋皇后见秦王并没移步,轻笑一声,笑中不乏凉意:“还怕本宫吃了秦王的新娘子不成?” 云菀沁轻声道:“你先回府。” 夏侯世廷见云菀沁频丢眼色,再不多说了,转身离开。 云菀沁跟在蒋皇后和白秀惠的身后,到了凤藻宫。 殿门口,有个年轻女子在宫女的簇拥下,正在伸颈张望,似是已经等了许久。 女子身穿绣折枝花果绿缎子圆领宫袄裙,头戴一把缠枝镶珠金扇簪子,浑身珠光宝气,一见蒋皇后便笑嘻嘻甩开宫女儿,扑了上来,连个礼都没,亲亲热热地攥住蒋皇后的手摇晃着:“姑姑上哪里去了,等了妤儿好久。” 是太子良娣蒋妤,云菀沁并没做声,只见蒋皇后没怪她失礼,看来姑侄二人关系不错,私下这么惯了,倒也是,若蒋皇后讨厌这侄女,怎么又会将她选给太子当良娣呢。 蒋皇后拍拍蒋妤的手:“你看你这脑子,一天到晚不知道记什么,昨儿三皇子大婚忘记了么,今儿进宫行大礼,本宫刚去养心殿了。还不给秦王妃打声招呼!” 蒋妤目色冷冷地瞥了一眼姑姑的身后,云菀沁身着一身盛装礼服跟在后面,并没搭理。 云氏虽说是正房,自己是侧室,可抵不过秦王在太子之下,出嫁从夫,女子的地位都是根据夫君的地位决定的,两人面对面,她不一定比这云氏要低一级,她为什么要打招呼。 云菀沁只一笑,也没跟她计较,这么多人看着呢,主动几步上前,落落大方:“蒋良娣好。” 被云菀沁抢了先机,侄女的狭隘小家子气立刻曝露,蒋皇后有些脸上无光,不禁眉毛一皱,将侄女的手松开了,蒋妤看见姑姑不高兴,更是记恨云菀沁,却只能扯开话题,笑道:“姑姑是将秦王妃带回来立规矩吧。那就别多说了,快进去吧。” 蒋皇后领了一行人进殿,赐了几人座,先问了几句关于昨天新婚的事,云菀沁一一答了。 蒋皇后抚着尖尖的珐琅翡翠金护甲,淡道:“秦王身子不好,往日不娶亲都以身子为理由推了,不然啊,只怕膝下的儿女都能跑了,本宫还想着你们得缓一缓呢,没料这么快就圆房了。” 云菀沁努力憋出个脸红,嗯了声儿,今早来的路上,秦王也跟她提前说过那喜帕的事,还把受伤的拇指哥亮给她看,讨她的怜爱,她哭笑不得,抱着他的手指头吹了半天,又放在唇边挨了挨,某人才心满意足了,还说早知道就应该割嘴了。 往日他雌伏不动,避开风头,自然拿这病当借口,如今既然有了争储的意思,肯定也不会被这病拖累。 孱弱不堪的皇子,不会得到朝廷的重视,而顺利圆房,便是证明身体健康的证据之一。 蒋皇后见她那儿挑不出什么破绽,也便点头,脸上摆出慈相:“那就好,秦王自幼身子不好,如今一天天好起来,本宫与皇上也就了却一桩心事,安心多了,你今后也得好生照顾秦王,不能懈怠。” 云菀沁道:“臣媳是受了宗人府金印的王妃,必定不辜重托,今后一定好生打理王府和王爷身子。” 蒋妤正坐在姑姑身边吃着宫女剥好的杏仁儿,姑姑喜欢吃杏仁,一年四季都不断,凤藻宫的杏仁新鲜甘甜,她上门吃时赞了几次,凤藻宫的宫女后来见她来了,便会主动给她剥好,今天见云妃来了,便也剥了一碟,放在了云菀沁身边。 她本想着看一场婆婆给儿媳妇立规矩的好戏,没想到蒋皇后不过只问了几句,并没挑三拣四,更没给云菀沁离下马威,这会儿早就失望透顶,按理说姑姑这人,不做没目的的事儿啊,将云妃特意叫过凤藻宫,难道还真的是为了好好教导儿媳妇? 现在一听云菀沁抛出一句王妃金印,蒋妤不觉心里嗤一声,皇家的儿媳妇只有正房方才能受金印,难道看不见自己坐在旁边么,这是在讽刺自己? 想着,蒋妤连杏仁都吃不下去了,拍拍沾了渣粒的手,开玩笑一般:“云妃说话还真是口气大啊,妤儿瞧姑姑根本不用操心云妃!人家什么不懂?何必浪费时辰,叫云妃回王府算了。” 蒋皇后睨了蒋妤一眼,低声一斥:“闭嘴。” 蒋妤见姑姑为了个外人给斥责自己,丢了面子,再想想太子爷都对这云菀沁青眼,咬了咬牙,更恨几分,又十分尴尬,将气出在旁边人身上:“愣着干嘛!我吃了半天的杏仁,口干得要命,也不知道给我拿水去!笨死了!真不知道怎么当差的!” 蒋皇后一听,眉眼一动,语气却是随意:“将良娣每次来喝的乳浆茶拿来,再多舀上一盏给云妃送上,来了半会儿,忘记给云妃斟水了。” 白秀惠会意,忙带着宫女下去准备好,然后一人端着个托盘上来,给蒋妤和云菀沁旁边各自放下。 蒋妤拨开珐琅瓷青雀小碗,用鹅勺搅了搅浓稠液体,室内飘起一股极其浓烈的香味。 云菀沁心下一凝,乳浆茶一般是谷米打出来的白浆放上冰糖、蜂蜜以及各种提味的作料,女子的口味一般嗜甜,茶嫌太苦,水嫌太淡,所以这种*味饮品,大多数女子都喜欢,搭配上杏仁吃,就更是受欢迎。 可那乳浆茶里——除了一般的糖蜜果脯的配料,还多了一味东西。 只是那乳浆茶调得格外浓,生生将那味玩意儿给压下去了。 别说一般人闻不出来,就算闻得出来,不懂个中道道的,也不会有什么疑心。 坐在对面的蒋妤像往常一样,一勺一勺地舀着喝起来,末了,才用宫女递来的丝帕抹了下嘴,笑道:“每次来姑姑这儿,光是杏仁配上乳浆茶,就像活神仙一样。” 云菀沁瞥了一眼蒋妤手边碟子里吃得快没了的杏仁,再看看那乳浆茶,吸了口凉气。 “云妃在想什么。”蒋皇后目光飘来。 云菀沁免得她起了疑心,端起茶盏呡了一小口,笑道:“没什么,只没想到这乳浆茶味道这么好,臣媳在家中也曾尝过,可都没凤藻宫的这么独特。” “那是自然,中宫的东西,能有次等货么。”蒋妤不屑。 几人说了句,天色不早,等蒋皇后终于开了口,云菀沁便赶紧告辞离开了,疾走出了宫城,刚出城门,一抬头,只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秦王竟没回去,一直等在城门口,此刻站在金帷宽轿前,看见自己的一瞬间,绷紧的俊颜松弛下来。 她飞快走过去,想把在凤藻宫无意撞见的密辛事告诉他,话还没出口,他已将自己的手腕一抓,拉到了轿子内,伴着迫不及待的沉闷声音:“回府。” 她叫他猴急的模样,忍俊不禁,可还没笑完,手臂一阵刺疼,雪雪呼痛,蹙了秀眉,捂住胳膊。 ------题外话------ 谢谢^O^ 179279750的月票(2张) Zhuoli123的月票 玥锦葵的月票 花香柠檬的月票 睿睿0913的月票 jxq2012的月票 虎斑巨猫的鲜花(5朵) xurong0603的月票 jchlchxq的月票(2张) 黄雪爱的月票 世界尽头的风景的月票   ☆、第一百四十章 东宫眼线,给下马威 夏侯世廷脸色一变,将她袖子卷起来,雪白玉臂上隐隐透着小团淤红印子,登时目光一凌:“谁弄的!”她在凤藻宫立规矩的同时,他等在宫墙外,也是心潮起伏不定,好些年没这种感觉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幼年时候中毒后劈天盖地的惊慌无助。 就知道蒋氏叫她单独过去不会有好事。 这么想来,等人时心里窝着的那团火燃大了。 云菀沁抽回膀子,卷下袖子,斜睨他一眼,“这么快就忘了?” 夏侯世廷手悬在半空,意识过来了,刚刚养心殿里见她冲出去,急切拉了一把,手劲用大了。 始作俑者是自己。 脸色微微一讪,继而,他朝轿子外严厉道:“去医馆。” 轿夫还没应声儿,只听里面又传来女子清甜脆音:“不用了,直接回北城的王府。”女声又压低了几分,嘀咕:“……红了个印子而已,还特意去医馆,又不是豆腐做的,我才不想被人笑掉大牙,你爱去你去。” 两个主子同时下令,轿夫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想来想去,得,还是王爷大,却听轿内男子声音飘出来:“听王妃的。” 轿夫朗声道:“是。” “本王失手而已。”他默默说,语气颓然。 云菀沁手一撑,俯身过去,故意在他耳垂下细声道:“本来还挺生气,”抬起一根白净笋指,戳了戳夏侯世廷的左臂上方,引出男子刺一声呼冷气儿,“看在……三爷昨晚上把这儿借我睡了一晚上,只怕也酸痛得紧,咱们扯平了。” 轿厢内,空气顿时变得有些黏黏腻腻。 云菀沁看着他盯住自己的目光,突然有点儿后悔说出这话,显得自己好像多愿意睡他胳膊呢。 “今晚试试本王的另一只胳膊。”男子正襟危坐,语气就像在说今晚上吃什么菜一样。 云菀沁鼻颊有些热。 幸亏正这时,起了轿,背离堂皇的宫城,打道回府。 —— 与此同时,凤藻宫内,一片安静,云菀沁一离开,白秀惠领着几个宫人全部退了下去,只留蒋皇后和蒋妤姑侄两人说话。 蒋妤见室内没人,相较之前的撒娇,更加的散漫,努嘴道:“姑姑对秦王妃那般客气做什么,连她那夫婿幼年都差点儿死在姑姑手上,别提她——”对于姑姑的后宫做的事,蒋妤也并不全部知道,偏偏秦王幼年中毒一事她是知道的,因为姑姑是通过她爹运毒进宫,蒋妤在娘家无意听说过。 蒋皇后冷冷喝叱:“住嘴!”这成事不足的丫头,当年她要不是娘家那边唯一一个与太子年纪相仿又还没出嫁的女儿,又怎么会将这个没大脑的选派进东宫,陪在太子夏侯世谆身边? 这侄女是蒋皇后弟弟一个宠妾生的庶女,与她娘一样,除了相貌还算漂亮,只会争风吃醋,鼠目寸光,占那些眼皮子下的蝇头小利! 蒋妤吐吐舌头,再不多说。 蒋皇后道:“叫你办正经事儿,没几次办得好,只会做些没意义的事!你跟东宫的女人吃醋就算了,那云氏是秦王的内眷,你跟她针锋相对干嘛?她又没跟你争太子!” “姑姑不知道,”蒋妤一说起来就有心火,“这云氏还真是个红颜祸水,秋狩勾引得皇上差点儿宠幸她就算了,如今嫁了秦王就该本分,居然还跟太子私下见面,太子说只是见她要出嫁,想慰问一下,呵,天下那么多要出嫁的女人,怎么不见太子去慰问她们啊!皇家的男人,个个被她迷得五迷三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下过什么蛊呢,妤儿见到她,确实来气!” 蒋皇后瞥她一眼:“你自己抓不到太子的心就算了,还怪到别人头上。” 蒋妤脸上骤然充满幽怨,满怀心事地摸摸平坦的肚子:“怎么抓嘛,到现在还没信儿。那徐良媛和兰昭训,倒是一胎又一胎……这两个贱妾地位低下,我还算勉强能镇得住,以后若是太子娶了正妃,正妃为太子生下子嗣,那我才真的没法儿过了……更没法帮姑姑看住太子了。”又咬咬唇,上前拉住蒋皇后的袖口:“姑姑~” 蒋皇后知道,这侄女又开始老话重提了,想叫自己开口让太子提拔她的位份,将她升为太子妃,甩开她拉扯,坐回到金丝凤椅上:“你本就是庶出,矮了一截,到现在又还没诞下子嗣,姑姑就算想要帮你开口,连个理由都没有!太子如今对你好,纵容你,恐怕还是看在姑姑的几分面子,你还敢提什么太子妃!” 蒋妤不服气,哼了一声退到一边,每次姑姑都是用这个理由开搪塞自己,可是确实戳到自己短处,不好反驳。 蒋皇后见她失魂落魄的,脸色更紧:“你心里只惦记这些争宠捻酸的事儿,姑姑交给你的事儿可有记得?” 蒋妤听皇后这么问,这才强打起精神:“姑姑交代的,妤儿哪里敢忘。太子爷这几天都待在东宫,没出去一步,闲来无事,就是写戏本,抚琴弄曲,为您准备祝寿的戏。姑姑,太子爷其实对您还是挺孝顺的呢——”她倒也不算太傻,意识到姑姑对太子抱了些不喜的心思,虽说帮姑姑汇报东宫的情况,却也知道,太子储君位要是出了问题,自己是他的良娣,也落不到好,当皇后的侄女,毕竟还是比不过当太子的女人,所以还是时不时为太子说说好话。 这几年,都是靠这侄女汇报东宫的情形,太子暗自为袁氏竖衣冠冢,隔段日子便去拜祭,全都是蒋妤过来请安时私下禀报的,也就是从那时起,蒋皇后知道了,这个养子,已经知道袁妃死因有问题,很可能对自己也产生了异心。 她既然能扶这夏侯世谆当储君,也能将他踹下去,虽说他是自己坐稳后位的砝码,可他要是为了生母,对自己有什么报复心,蒋皇后怎会坐等着给他机会?绝不会留恋这颗棋子。 不过是自己后位的垫脚石而已,没有他,还有别人呢!皇帝的儿子孙子,还少了吗? 她早就有了打算,东宫的兰昭训已为太子生了个儿子,到时若是太子有什么“意外”,她便撺掇皇上,将兰昭训尚在襁褓的儿子立为皇太孙,后位不受影响,还能拔除随时会反咬自己一口的眼中钉。 万采戏楼那次失了手,叫那太子逃过一劫,这叫蒋皇后有些恼,因为风头太紧,只能暂时消停,以后再说。 此刻,听那太子最近还算安静,蒋皇后脸色稍松了一下,见侄女脸色郁闷,毕竟是留在东宫的眼线,也还是得哄哄,于是敷衍地安抚:“本宫叫你盯住太子,就是为了将他看牢一些,姑姑若是拿得住他,不也是你拿得住么?你也不用失望,有姑姑在的一日,定会想法子将你抬上去,这会儿时机还不成熟。你别急。” 蒋妤哪里不知道蒋皇后是自己的靠山,也从来不疑惑蒋皇后会是自己上位的最大推力,喜笑颜开,忙俯身:“妤儿一定谨记姑姑交代。” —— 皇宫外。 轿子走平稳了,街上的沸腾逐渐传来,厢内略显炽热的空气清冷了些。 云菀沁透过轿窗,回头看着渐行渐远的皇宫轮廓,道:“三爷放心,才第一天去凤藻宫,从上到下都看得清清楚楚,她脑子又不是有问题,怎么会明目张胆对我怎么样。”顿了一顿,“便是想做,恐怕也得私底下。” 她刚刚出来时似是有什么话,夏侯世廷目光凝聚:“是不是在凤藻宫有什么事?” “正好碰见东宫的蒋良娣也去请安,”云菀沁语调轻缓,“蒋良娣应该常与这位皇后姑姑相处,每回去了,皇后便用凤藻宫有名的杏仁,配上特意为这侄女烹的乳浆茶招待她。” 轿子摇晃之间,已经走出了御街,进入朝向北城的小道,官道两边霎时安静了许多。 夏侯世廷手一伸,环住身边人的玲珑腰,卷到自己怀内,头一低,下颌正抵住女子温暖馨香的发窝:“杏仁和乳浆茶,有什么问题吗?” 云菀沁身子微微一腾空,便被抓滚进他怀里,一讶,却见他瞥了一眼轿门,轿帘子在行走之间飘动着,隐约露出左右轿夫的背影,声音低低:“靠近些说,免得外面人听到了。” 这理由还真是堂堂正正啊。云菀沁抬螓,睨他一眼,只得不动弹,道:“……杏仁没问题,乳浆茶也没问题,可两者若是混在一起长期服食,便有问题了。” 男子挑了她一抹秀发,缠在修雅的指间把玩着:“不是吃食里有什么毒吧?” 云菀沁道:“宫中私藏毒物,发现了那可是重罪,皇后娘娘能给自己找事儿么?那么多太医和侍卫,人多口杂,是怕查不出来毒物和来源?皇宫里用直接投毒的手段,那是最笨的,咱们这皇后娘娘,可聪明多了。”一顿,方才道:“杏仁为小毒之物,吃多了会在体内集聚毒素,若没碰到相克物,对人体并大碍,而那乳浆茶里加了温补的葛根,杏葛相遇,乃大杀,葛根会催发杏仁毒性,两者混合,会使女子经期紊乱,便是西人所说的内分泌不调,长此以往,很难受孕。” 说起来那蒋妤进东宫已经有三年,陪在太子身边的时间远超过另外两名侧室,却从没有怀过孩子,而一名徐良媛早就为太子世谆生过一个女儿,今年都四岁了,另一名兰姓昭训则也刚为太子生了个儿子,这些都证明太子是能生的,若说那蒋妤长期服食令身体内分泌紊乱的吃食而导致不孕,倒也有可能。 夏侯世廷目睫一闪,蒋妤是蒋皇后的亲侄女,蒋皇后不叫自己的侄女生,却并没阻止太子其他女人生,那便只有一个可能。 云菀沁知道他跟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轻声道:“若没猜错,皇后叫蒋妤进东宫,并不是众人所想的,想借这侄女与太子更好的拉近母子关系,而是叫这侄女监视太子,时刻汇报太子的动态,想必,太子为袁妃竖衣冠冢、经常去探视的事儿,也是从蒋妤口中探到的。三爷说,蒋妤与太子有了孩子,当了日后会母仪天下的太子妃,还甘愿做个被人操控的眼线么?肯定会投向太子这边,不愿再为皇后对付太子。蒋皇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干脆拔了这侄女可能有的野心,不让她生养,堵了她当太子妃的可能,这侄女便只能一心一意当自己的棋子。” 夏侯世廷抚着玉扳指,唇际笑意流淌,丝毫不怀疑蒋氏能自私到这个份上,笑容宛如轿厢外的暖暖冬阳:“若是叫那蒋良娣知道皇后对自己施的手段,你说她有没有可能,气急之下,反咬亲姑姑?” 云菀沁怎么会不了解被人害得无法生育的心情,听了这话,瞬间晃了个神儿。 夏侯世廷察觉出怀内女子的细微变化,掰起她下颌,用询问目光看着她。 云菀沁恢复神色,语气却有些恍惚:“世间没有哪个女子,会希望自己被人剥夺当母亲的权利。” 夏侯世廷沉默起来。 她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打算,又道:“不过,蒋氏姑侄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若是就这么去告诉蒋妤,她不一定会爆发,很有可能介于皇后和自己的关系,咽下这口气,最多从此与皇后不来往,避免再受荼毒,这样一来,皇后依旧毫发无损。可以找准个时机再将这事儿透露给蒋妤,逼得她不得不与皇后鱼死网破,撕开面子。” 夏侯世廷手一曲,轻轻蹭了一下她被阳光照得几近剔透的晶莹肌肤,眉廓稍一压:“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云菀沁望着他,并没多说什么,横竖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到时见机行事而已,只笑了一笑,嘴角浮了一抹慧黠,却见男子手一紧,捏得自己下巴有些疼,语气严厉:“我警告你,不许自作主张,这事我自会处理,还用不着你去对抗蒋氏。” 皇后今儿能眼皮子不眨地迫害亲侄女,明天难保就是她,万一触怒了蒋氏,谁知道怎么拿她开刀。 “疼——”她一声轻呼,山眉一颦,将他的手拍打下去,嬉皮笑脸:“谁说我要对抗她了?傻子才明着跟她闹呢。三爷当是菜市场泼妇打架吗,你一巴掌我一拳头啊!” 夏侯世廷见她一副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样子,目色更是黯:“调令一颁,我就忙起来了,皇后想要召你,随时随地都行,可我不能时刻陪在你身边——。” 云菀沁挥挥手,像敷衍小孩子似的,不耐烦了:“好了好了,真是跟我奶奶一样不,比我奶奶还要啰嗦。” 夏侯世廷一皱眉,奶奶?自己怎么就像她奶奶一样了?从来也没人说过自己啰嗦。 见快到了王府,她从他身边一跳,坐了回去。 满怀抱的温香软玉没影儿了,夏侯世廷双手一摊,凝滞在半空,竟有些失落,也不知道怎么的,昨晚上抱了一夜,到现在瘾都还没过足,怎么都抱不够。 云菀沁看他脸上又浮上可疑的绯红,只当是坐在窗户边被大太阳晒的,脚一伸,轻踢他靴子一下:“对了,长川郡的调令下了以后,不会就要驻守在那儿了吧?” 皇子的王府在京城,差事也基本是京中的职务,一般没有这个顾虑,而现在,他的职位在地方,难不成要迁府去长川郡? 他恢复平和神采:“皇子职务若在地方,一般是隔些日子或者地方有什么大件政务才去,平日在府上办公即可。”说完,见面前人懒洋洋“哦”了一声,脸上有些失望,他皱起眉:“怎么,你见我不去外地常驻,好像很遗憾?” 云菀沁老实点点头,见他俊朗容颜上满满都是愠意,这才笑道:“三爷若是去外地办公,指不定我也能去看一看呢,京城住得厌了。” 夏侯世廷心头一动,眸色平定下来,正想说什么,轿子已经在秦王府的门口停了下来。 王府朱门敞开,高长史、施遥安和蕊枝领着几名家丁在阶梯下等候,见两位主子回来了,连忙走过来迎接,初夏也在其中,云菀沁一下了轿,便将自家小姐手臂一抓,亲热地叫了一声。 云菀沁从昨儿开始到现在还没见着初夏,叫她伴在自己身边,一起往里面走去。 夏侯世廷这次瞄准长川郡,是早就打好的主意,上任后也打算将施遥安带在手边当做副官,一回来,就把施遥安叫了过来,准备先商议一些准备工作,两人进了府,直接去了书房。 高长史陪在王妃身后,朝主屋走去,边走边笑道:“三爷领了官职,今后定是越发得朝廷重视,前途不可限量。” 蕊枝在旁边蹙眉轻道:“别怪奴婢说些不好听的话,那长川郡环境恶劣,民风彪悍,贼匪一窝,气候也不大好,皇上也是的,怎么三爷一说,就将那职位拨下来了呢?若奴婢在场,就算拼个一死,也得要拦住。” 说最后一句话时,瞟了一眼前面的女子,眼神不无不满,身为王妃,陪在夫君身边,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拦一下,白去了。 高长史望了一眼蕊枝,低声阻道:“蕊枝——” 身边伴行的几个婢子都屏住呼吸,亏这蕊枝也够大的胆子,不过要是她们能像蕊枝一样,陪着秦王近十年,饮食起居,无一不过手,几次秦王犯病,连命都不要为秦王吸出毒液,只怕也有这个勇气,在外人眼里,这蕊枝的地位,绝不仅仅是个婢女,与秦王的通房差不多了,还比这云妃早进府不知道多少年,现在,自然底气是足的。 蕊枝听了老管家的一喝,没做声了。 云菀沁脚步没停,声音却飘到了后面,似笑非笑:“拦?蕊枝姑娘说说,我为什么要拦?” 蕊枝小声一嗤,声音却恭敬:“回王妃的话,那长川郡的条件不好,三爷身子您也是知道的,况且任职地离京城有几天的来回距离,两边跑,三爷怎么禁得起折腾?” 初夏实在忍不住:“就只有蕊枝姑娘关心三爷?先洗清你两个眼睛,看看这儿到底谁是奴才,谁才是王妃。” 蕊枝看一眼初夏,眼眸似有万千小刺,嘴唇边际发了冷:“奴婢这是讲道理,不是吵架,打从这秦王府修建起来的那日,奴婢便进来了,一直伺候在三爷身边,难不成如今连关心一下主子都不行了?若然如此,奴婢待在这王府还有什么用?王妃干脆将奴婢发卖出去吧!” 这话一出,身后一排王府婢女便齐齐跪下来,拉蕊枝袖子拉袖子,求王妃的求王妃。 “蕊枝姐姐可别冲动啊,王府缺了谁都行,惟独不能缺了您。” “是啊,王爷的日常起居都是蕊枝姐姐打理,您这一走,王爷肯定不习惯。” “云妃娘娘,蕊枝姐只是关心王爷心切方才失口,您就宽宏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这蕊枝,最会的本事也就是搬出老资历,用道理来压人,倚老卖老,云菀沁不怒反笑,哦,不,也不是倚老卖老,这侍女,不老呢,年轻得很,还颇有几分姿色,王府家生子,无论服饰、仪态,就更是不凡,比一般的小家碧玉还要倨傲,这么好的条件,自然是心里有些打算。 发卖出去?先不说秦王愿意不愿意,就看眼下除了高长史和初夏,所有下人都为她求情,也知道她这么些年在王府不是白混,还是很得下人心思的,必要时候,就算为她出头的死忠,也肯定不止一两个。 还什么“王府缺了谁都行,惟独不能缺了您”?是夏侯世廷他奶娘不成?走了还得饿死? 就算是奶娘,也总得有断奶的一天! 还什么宽宏大量?敢情自己被奴大欺主的下人坐到头上,若是惩罚,还成了小家子气不够大度? 云菀沁望着这一群以自己和蕊枝为中心点唱大戏的婢子们,倒是好笑。 叫奴才们看着新任的王妃一过门,还没一天的功夫就将府上最大的王爷心腹丫鬟给发卖了,就因为这丫鬟关心王爷,以后还怎么持家管院? 小鱼小虾就对不住了。 云菀沁转过身,面朝那几名婢女,声音虽缓脸色却冷冽:“你们哭哭啼啼的这是干什么?是谁叫蕊枝姑娘走了吗?我刚才这一路的吩咐你们不管不闻,反倒蕊枝姑娘一句随口气话,你们听进耳朵里去了么?” 几名婢子一愣,跪在砖头地面上,半天没回神,这话谁受得起,是在说她们不尊敬主子,只听蕊枝的,却不将王妃的话放心上。 可——这王妃,刚好像也没吩咐什么吧? 一个瘦巴巴,尖嘴猴腮的婢女的胆子大一些,吞吞吐吐:“王妃……刚说什么了?” 云菀沁笑了起来,笑中不乏寒气:“果然吧!连我说什么都没听到,居然还敢来问主子!原来秦王府的主子当得这么悲哀,一句话得要说几遍,下人才能听进去?” 这话一出,几个婢子全都瞪一眼那瘦婢子,明显便是这王妃下了套,这下好,还特意钻进去!不是找罚么! 高长史听了王妃的话,喝叱一声:“来人啊,将这几名不敬主子的贱婢先拉到柴房去关了,通知宗人府去处罚发卖,我秦王府留不得这种高贵的奴才!” 几个婢子一听,原本抱着蕊枝腿脚的手统统松开,哭得泪流成河,跑到面前主子面前:“王妃,奴婢们知错了——” 初夏将人一个接一个甩开,几名家丁正好过来,将那几名婢子拖走了。 蕊枝脸色涨得通红,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呢,见维护自己的婢子扫荡一空,此刻院子内寂寥无声,只捏紧了拳头。 “哦,对,光顾着罚几个不敬主子的下人,忘记回蕊枝姑娘刚才的话了,”云菀沁笑了笑。 蕊枝咬咬牙,哪里还能中她的圈套:“王妃这是说什么话,奴婢……只是个下人,王妃怎能回奴婢的话。王妃有什么话便直说。” “蕊枝姑娘说三爷身子不好,担心三爷担任长川郡的职务会受不得折腾,虽说是关切没错,”云菀沁凝视她,笑意未褪,风华绽开,“可也未免太小瞧三爷了。蕊枝姑娘在场,可能会拦阻三爷接下这差事,可蕊枝姑娘拦的,却是三爷的前途。” 蕊枝的脸色随着一字一句越发红,见面前女子已经转身,在初夏的伴随下,径直朝主院走去。 刚进王府,还有一大堆事儿,云菀沁没时间多跟她耗,月门口,两名婢女早看见了不远处新王妃训婢的情景,手起刀落,一会儿功夫便压得宅子内最大的蕊枝姑娘动弹不得,又送了几名婢子回宗人府,脸上笑意都没散呢,哪里还敢有半点怠慢,忙恭恭敬敬地俯身行礼,为王妃拉裙掸尘,然后开道伴行,跟了进去。 高长史见王妃进了主院,回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蕊枝,将她拉到一边,那边是王妃,绝对不能得罪,这边是跟随着王爷多年的老人儿,也是不好太过轻慢的,可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蕊枝,这么多年,三爷的后宅寝居、衣事出行全是你打理,有时候三爷一些私事也会问你的意见,将你的性子和胃口都养刁了,现在突然有了王妃,你肯定是有些不习惯的,可能还会觉得失落,但王妃到底是主子,三爷和王妃,才是夫妻,这点你要明白,昨儿在婚房合卺礼,到今天的这事儿,你说说,你是不是将气宣泄在了王妃身上?多亏王妃是个会拐弯的,也算看在王爷的面子上,忍下你这一两次,可这种事儿,再不能有了,否则,就算王妃容忍,我也不会帮衬你了!听见没!” 蕊枝眼盯着地面,喃喃:“高长史,我只是关心三爷罢了,有什么错呢。” 高长史见她好坏不听,倔得很,还在觉得她自己是对的,话也重了几分,没好气:“关心?你是婢子,能比当妻子的还有资格关心么?有本事便叫三爷收了你的房,那样才能名正言顺地关心!但我说个难听的话,你跟了三爷这么多年,要收早就收了!” 蕊枝目色一层黯过一层。 * 屋内。 地龙已经在云菀沁回来前,烧得暖烘烘,墙壁都映上了一层橘色的融光。 云菀沁刚一进屋没多久,鼻头就沁出了汗,换了一套宽松的连波水纹鸳鸯刺绣棉纱襦裙,净手卸妆,放下层层叠叠地头发,披在肩上,只用一根点翠蝴蝶簪松松一绾,顿时整个人轻松许多,再叫初夏去泡了壶花果茶,喝了几口,精神也回来了。 接近傍晚时分,云菀沁将高长史调给自己贴身里外伺候的几个丫鬟让初夏叫进来,看了看,又问了几句话。 除了今天早上来伺候自己起身的香竹,另外两个名唤晴雪和珍珠,都生得干干净净,手脚麻利,看模样,跟香竹一样,憨厚老实。 初夏代替自家小姐赏了些小饰物,不过是一些珊瑚耳坠、金瓜子罢了,三名婢子却面面相觑,不敢收,等云菀沁亲自劝了几句,三人终于收下了,却有些不敢相信,欣喜不已,表情不像装的,倒还真的像是第一次收到这种赏赐。 也难怪,秦王的俸禄在皇子中不算优渥,虽然那宗人府闲差的月例貌似还不错,却也比不上魏王利用工部职权私开矿产那么油水厚……而且,云菀沁想到杏园那么大的一片药田,还有那十几户人家,只怕他都得下点儿银子养着吧,这样算计下来,王府维持日常开销和正常排场就差不多了,哪里还能给下人赏赐这些不便宜的小饰物? 果然啊,他还不一定比自己的流动资金多呢。 等调去当长川郡的专城副都统,俸禄还比不上原先宗人府的差事,而且新官上任,应酬不少,只怕花销更大。 不行,看来还是得抽个空,好好摸一摸这秦王府的底儿,打理一下库存。 将几名婢子打发到了外面伺候,天色又暗下来几分。 初夏进来笑着道:“厨房那边已经做好了菜,随时可以传膳了。” 半刻前,秦王从书房传话过来,还有事务没理完,等会儿叫人将饭菜端去书房就行,叫她一个人先吃,晚间再过来,云菀沁听了初夏的话,正要点头,却听外面传来疾步而来的传报声。 走进来的是个三十七八的中年嬷嬷,一脸的苦相,得了允许,进来见着王妃,就更是愁眉不展,一下跪了下来:“王妃,奴婢这会儿也不知道找谁了……您去瞧瞧奴婢家那表小姐吧。” ------题外话------ 谢谢^O^ 小小的飞云的月票(2张) zhsj816的月票(2张) 利丹里丽丽的月票(5张) mzh2810的月票(5张) 爱屋的月票(2张) xxyjfm的月票 abide的月票(2张)   ☆、第一百四十一章 幼年中毒内幕 崔茵萝? 昨晚那娃哭哭啼啼地回院子去了,今儿早上忙着进宫,到现在还没来得及问,云菀沁望住那嬷嬷:“表小姐怎么了?你是表小姐身边的人?” 领人进来的是珍珠和晴雪,忙上前道:“这位是表小姐身边的何嬷嬷,表小姐是吃何嬷嬷的奶水长的,从襁褓到现在都是由她亲手伺候。” 何嬷嬷愁眉苦脸道:“表小姐绝食,奴婢和几个下人嘴巴沫都说干了就是不吃,奴婢实在没法子,生怕表小姐出什么问题,只听说三爷还在书房办公,只能跟王妃来说一声了。” 表小姐自从幼时进了秦王府,无论吃穿用住,还是使唤的下人,都是一等一,想吃什么用什么,手一招就有人自觉端上来。 就像这何嬷嬷,也是赫连贵嫔特意在内务府中挑的,本是在宫中养育过小公主的乳娘,每隔一段日子,赫连贵嫔也会派人来问候这外甥女,疼爱之意,不可言喻。 秦王府的宝贝闹起了绝食,旁边伺候的人生怕被责难,赶紧先来打个报告。 绝食?云菀沁听得有些好笑,从昨儿晚上开始到现在才多久,抬起手:“起来吧,一天没吃饭,饿不死人的,她不愿意吃,是还没真正饿着,等她饿得不行了,你们不求,她会自己去找。” 何嬷嬷没料到王妃的回应这么淡如水,张了张口,苦笑:“可……可,三爷要是知道奴婢们表小姐饿着了,会责罚奴婢们的……贵嫔娘娘每隔七八天便会叫章德海过来看看,万一瞧见表小姐这个样子……更是不得了。” “这表小姐这么得宠啊?”初夏嘀咕着插嘴。 何嬷嬷叹口气儿:“可不是,赫连贵嫔可将表小姐当成眼珠子一样宝贝呢,三爷得了贵嫔的交代,这么多年也对表小姐有求必应。表小姐四岁那年跑去撩府上的看门狗,被狗儿汪汪叫得吓哭了,贵嫔听说,硬是心疼得叫三爷把那饲养家犬的下人和大狗一起轰出去了,去年爬树不小心摔下来,腿扭了,照顾不周的下人也是挨了好几十板子,歇了半年才痊愈。……奴婢们能不经心么。” 云菀沁沉吟会儿:“你先回去吧,我稍后过去看看。” 何嬷嬷听云菀沁这么说,想她肯定会过去劝表小姐,总算放下心,喜笑颜开,先回去了。 初夏听说过昨儿晚上那表小姐大闹新房的事,再一听何嬷嬷的话,想崔茵萝也不是个好打发的,小声说:“王妃,叫王爷过去劝吧,这小金贵人儿是那贵嫔娘家唯一的亲人,自然是宝贵得紧,你不管怎么照顾,只怕都落不到好,何况那小妮子本就似是跟您不对盘……” 也不是没接触过小孩儿,弟弟比那崔茵萝大不了多少,如今都对自己言听计从,云菀沁还不信拿不下那小胖娃,只问道:“对了,咱们院子的厨房在哪里?” 珍珠道:“王妃要用膳么?奴婢这就先去传膳。给主子们做饭的厨房在外面。” 云菀沁摇头:你先带我过去吧,我要用用。“珍珠一愣,晴雪反应快些,连忙反肘将她一擂,道:”王妃随咱们来。“ 王府主人院的后院天井葺着间厨房,素来不开火,大半只是用来烧水,方便给屋子内的主子用,可炊具灶台样样都还齐全。 云菀沁跟初夏耳语了一番,初夏明白她意思了,将珍珠、晴雪带着去找了些准备食材回来,又将蒸笼找出来,灶膛烧好了火。 云菀沁将鸡蛋打了,撇开蛋清,在蛋黄里加了牛乳和油,打匀后加了些砂糖,和入过了筛的面粉搅拌,挤压出一团团浓稠的乳白糊团子。 倒是跟蒸包子前的步骤有些类似,晴雪和珍珠正在旁边看得出神,又听王妃吩咐,去拿了个清洗干净的大食盘来。 云菀沁将调好的鸡蛋糊倒入食盘,封上了锡纸,放进蒸笼,再将蒸笼外围注满水。珍珠照着吩咐,将蒸笼架子放进了平日烤肉食的泥炉子里,时不时抽出来加点儿水。 等待出炉的同时,云菀沁将剩下来的一碗蛋清加上牛乳和砂糖拌上黄油,又添了些调料,打到发泡,凝成蛋白膏,将娘家做好带来的凝固食用花精在炉子上小火融开,又叫初夏几人去找几个时令水果切成瓣。 与此同时,珍珠和晴雪将差不多了的食盘端出来,只见长方形的食盘里,浓稠的鸡蛋糊已经成了型,与食盘合为一体,成了一个正正方方的形状,淡黄色的糕体,柔软而新鲜,光是闻着就甜腻浓香可口,末了,只见王妃把碗一端,将蛋白膏淋了上去,待蛋白膏凝固,再把融解的花精洒在上面,最后才将切好的苹果片、梨片和橘子瓣儿插在糕点上。 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块鸡蛋烤成的淡黄色糕点,上面涂满着白色如油脂状的奶膏,嵌着深浅不一的花瓣纹,点缀着水果,晴雪和珍珠平日见到的糕点多半是大宣本土的桂花糕之流,一小块一小块,可像王妃这样,蛋黄做成的糕点与奶脂双层搭配,打扮得鲜艳夺目,恁的别致,倒还是第一次见到,与其说是吃食,更像个艺术品。 别说小孩儿见到稀奇,便是大人见着,只怕也是爱不释手。 云菀沁将那鸡蛋糊烤好的蛋糕晾凉了一些,由初夏端着,朝崔茵萝的院子走去。 崔茵萝住在王府西边的一处院子,对于低调简朴,处处不甚张扬的秦王府,算是装扮不凡的居所,一看就知道很得府上主子宠的。 云菀沁还没进去,已听见小女孩气得鼓鼓的童声传来:”我不吃我不吃,拿下去!饿死我得了!反正我绝食他们也不理!“ 然后便是何嬷嬷与几个婢女求情的声音:”表小姐吃些吧,王爷是被公务缠身,没法子挪步,王妃说过等会儿来看表小姐!“ ”她来干什么?“一听说云菀沁要来,胖娃语气一变,隐隐有些欣喜,继而压了下去,情绪更加激动,”我不要她来看,是嫌还没气死我么!“ 何嬷嬷哭笑不得,叫人来哄,人家来了又不愿意见,正没辙,屋外传来脚步声,伴着女子的声音:”不吃饭也好,再过几年该定亲了,一身的肉,也该减减,不然也不知道哪家的子弟要。“ 崔茵萝呆住,见形态怡然的女子在侍女的伴随下,走了进来,一进屋便瞥了一眼桌子上原封不动的饭菜,然后坐在了圈椅内。 何嬷嬷一讶,却赶紧与婢子们福身:”王妃来了。“拉了拉表小姐的袖子:”…要参见王妃。“ 崔茵萝朝云菀沁吐了吐舌头,又做了个鬼脸,哼一声,头朝一边甩去。 云菀沁不介意,只给何嬷嬷使了个眼色,何嬷嬷退到一边,烫手山芋总算有了接手人。 崔茵萝瞥云菀沁一眼,两坨肉肉的腮帮子鼓得就跟牛蛙一样:”别以为小孩子没读过书!你这是激将法!没人要就没人要!姨妈养我!“ ”哟,连激将法都知道,却连男女都分辨不出来。“云菀沁淡淡道。 何嬷嬷还当王妃过来,得哄一哄表小姐,没想到说了两句话,两句都是打击,自家表小姐还从没这么被对待过,马上涨红了脸,尤其第二句,简直就是戳到了不可提起的软肋:”你,你——“ ”怎么,还是不想吃?“云菀沁眉一挑,透出几分英姿和邪气儿,倒跟崔茵萝初次见过的那个俊美少年重叠了起来,看着更是憋气,就算肚子早就饿得响也不能不战而退,幸亏之前咬了两颗藏在橱柜下面的糖葫芦,垫了一下肚子,肉呼呼的拳头砸在桌子上:”这什么菜,不想吃——“ ”不吃就不吃吧,拿下去,免得碍了表小姐的眼,“云菀沁手一挥,完全没一点劝说的意思,”表小姐这一餐晚膳,粗粗一算,不加上人工和柴火油盐酱醋,起码得四五两银子吧,够京城中等百姓人家两三天的餐费了呢,表小姐不吃,不知道多少人想吃都没办法,端下去给王府南院的杂工。“ 南院的下人多半是王府打杂的,例如看门,照料家犬,打扫马厩,清洁净房,做的都是一些很辛苦和低下的差事,也是王府中最为低贱的奴才。 珍珠与晴雪忙按照主子吩咐,将桌子上的酱爆羊肉丁、鸡丝炒蕨菜,汆丸子汤等晚膳,一道道都端了下去,连白米饭都不放过。 崔茵萝见晚膳瞬间被搬走了,桌子上扫荡一空,心里一紧,肚子不争气地响亮一个咕噜声,下人掩嘴笑起来。 ”怎么样,还不吃?“云菀沁问。 崔茵萝被逼到这一步,为了面子,就算真的饿了也只能忍,眼巴巴看着碗碟被收走,饥饿感加剧,却猛吞口水:”不吃,爱拿走就拿走!“她没料到云菀沁对自己手段这么强硬,本想着过来会安慰自己,没料竟是——连自己的吃食都给搬走了! 亏自己这些日子为她朝思暮想,她扮成男装欺骗自己就算了,嫁给表哥更是罢了,如今对自己说句软话都不愿意,太无情了! 念及此,崔茵萝悲凉极了,哽咽起来,眼光追随珍珠手上最后一盘搬下去的菜上面:”亏我昨晚上还给你送过吃食呢——“ 云菀沁打了个眼色,初夏将灌上奶脂的鸡蛋糕端上来,甜腻腻的香味一下子在房间内扩散开来。 崔茵萝呜咽马上停止,小鼻头深深嗅了两下,四处张望起来,待目光落到初夏怀里的吃食上,眼睛一亮。 ”不吃那些,试试这个吧。“云菀沁将糕点推过去。 崔茵萝的视线被这个漂亮的糕点占满了,狠狠吞了几下口水,却仍是握紧小拳头:”我说了不吃……“语气已经明显低弱了很多。 ”你说不吃桌上的饭菜,又没说不吃别的东西。“云菀沁见她开始有些软了,帮小胖娃找了个台阶。 何嬷嬷也赶紧递上个银勺子。 哼,为她这种无情的人饿死了不划算!崔茵萝蹙眉,凑近香喷喷的覆盖着一层乳脂的糕点,舞起了勺子,不知道从何下手,半天才小心翼翼舀了一小口,甜腻的乳奶油脂配上鸡蛋味十足的软糕,一点点渗入了味蕾,满口生香,嚼起来也比平时吃的糕点软糯多了,她正换牙齿,已经缺了两颗乳牙,这糕点的软硬正合适她咬。 崔茵萝吃了第二口,第三口,奶油糊在嘴唇上面像长了一圈白胡子似的,却完全顾不得了。 明明是个馋嘴猫,小吃货,还想玩绝食?云菀沁见崔茵萝吃得正香,突然道:”好了,甜食吃多了不宜,初夏,给表小姐端走。“ ”是,王妃。“初夏过去将盛着鸡蛋糕的托盘一抽,端走了。 ”诶诶诶——“这一次,崔茵萝就没那么沉得住气了,撒开两条肥肥的小短蹄子就跳下板凳,”我才吃四口呢!“刚把馋虫勾出来就拿走,太没人性了。 ”还想吃?“云菀沁笑着问。 崔茵萝虽然很不愿意承认,却抵不过蛋糕的诱惑,不得不顺着心意,咂咂嘴,朝着初夏运去的背影。 ”想吃可以,先吃饭。“云菀沁拍拍手,珍珠和晴雪又将刚才端下去的晚膳捧了几盘上来,只是这次只有三菜一汤,什锦鳝丝,芥菜炒素鸡,清蒸小豆腐,配上个鲤鱼煲冬瓜汤。 何嬷嬷和几个伺候崔茵萝的婢子看见,稍一怔:”这……“ 云菀沁道:”一个六岁的小孩子,每餐大鱼大肉,长得太胖,对身体不好,今后减半。“ ”表小姐喜欢吃肉,三爷见她喜欢吃,便也都答应……“何嬷嬷苦笑解释。 所以就说他完全不会教养小孩,什么都依着小孩的喜好。云菀沁眉一蹙:”那就尽量吃白肉,红肉辅之即可。“ 一行人应承下来。 崔茵萝为了吃蛋糕,只得支支吾吾地重新爬上桌子,何嬷嬷见表小姐总算肯吃饭,吁了口气,却听崔茵萝不大放心,生怕云菀沁出尔反尔,用小奶音振振有词:”吃完了饭,就能吃那个糕糕了,对吧!“ 云菀沁道:”何嬷嬷督促着,若表小姐吃饭表现好,吃完了便切下一小块蛋糕,给表小姐当饭后甜点,若是表现不好,又在闹脾气,以后再吃不到好吃的了。“ 居然还有好吃的?崔茵萝食指大动,肚子里的馋虫今儿算是被她全都勾起来了,原来他哪里还有什么气,点点头。 云菀沁见她乖乖地舀着米饭吃起正餐,这才转过身子,却听崔茵萝在后面嚼着米饭,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诶——” 这次,再没之前的恼怒,虽然有点儿迟疑,但平静了不少。 “小姑奶奶,要叫王妃,什么诶啊。”何嬷嬷给崔茵萝擦擦嘴,提醒道。 云菀沁转过身,之间崔茵萝睁大着眼睛看着自己,欲言又止,笑了起来。 这一笑,春风化雨,方才的严厉全都不见了,崔茵萝心头一酥,脾气也消了大半,虽然还是介怀云菀沁男装害得自己芳心东流,可已经不怪她,而是变成一股说不出的遗憾。 那天她离开后,她一直惦记着,尽管表哥不告诉当天那人是谁,更不放自己出去找,可她却坚信,还有见面的一天,没想到再见后,美梦宛如泡影戳碎。 崔茵萝一直不知道对那少年是什么感情,直到有一日,她溜到表哥院子玩儿,见到表哥拿着个蓝花瓷瓶在凝神,拇指在瓷瓶上轻轻抚摸,宛如在把玩着什么稀世珍宝,素来不苟言笑的脸上浮出一丝笑意。 她好奇,趁表哥出神,将瓷瓶夺过来扒开筛子,一嗅,是浓浓的中草药味儿,后来才听下人说,是云家小姐派人送上门,给表哥消疤的紫草药膏。 当那一次她才知道,自己和表哥的情绪似乎是一样的,都在惦记着一个人。 可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与表哥竟然想的对象是同一个,实在是啼笑皆非。 半晌,胖娃筷子从指缝间一松,呐着:“看你给我做了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就暂时原谅你跟表哥这一次了。”说着,极其悲天悯人地叹了口气。 人家说抓到一个男子的胃就抓到这个男子的心,只是没想到同理可以用在小孩子身上。云菀沁听她说得老成,不自禁笑起来了。 回屋时,王府厨房那边见王妃回来,已将晚膳端了上来。 云菀沁用完了后,天色已经全黑了下来,叫珍珠去将住在王府西南处的应大夫叫了过来。 在等待应大夫的同时,云菀沁听晴雪大概介绍了秦王府目前的人员组成情况。 府邸内,上下里外统共四十八口人,这个人数,在皇子府邸中算是少得可怜的,连稍微大些的朝臣府邸都比不上,一来因为秦王一直没有妻妾通房,这就已经大大减低了人口,别说妻妾,便是连一般朱门贵户会蓄养的家伎都没收藏几个,惟独便是有两名歌姬,还是成年后,宁熙帝被言官进言了几句,赐来王府的,无奈三爷压根就不爱听戏听小曲儿,打从进了王府就没被三爷使唤过,一直晾着像干鱼似的,但因为是上面赏赐的,也不能怠慢,两人一直在后院的一处小阁楼养着。 如今王府的老人儿有三个,从开府起便跟在秦王身边,说是左膀右臂也不为过,一个是管家高长史,一个是施遥安,一个便是那从昨儿到今天就不停闹情绪的蕊枝。 高长史是内务府出身,被派下秦王府当长史后,一直处理秦王府的内外要务和府上的账务库存,在王府中地位不容小觑。 施遥安维护秦王进出安全,蕊枝则贴身照料秦王饮食起居多年,小到穿衣脱袜,大到沐浴试毒。 亲王兵甲一般养于郊区兵营,被兵部管辖,若皇子有需要,向朝廷提出申请,待批允之后,再行挪用,这也是为了防止皇子有图谋不轨或者不臣之心,秦王的也不例外,平日基本不调用,只时而去探视一下。 听到这里,云菀沁有些释然,原来皇子的三千兵甲并没那么好用,哪里是什么一呼百应,下个指令,就一群兵士从天而降?当说书呢!朝廷和皇帝也不是傻子。 看起来,调用起来也是层层屏障和诸多苛刻,这样将兵甲与皇子建立制度,隔绝起来,就算皇子能私自调用,兵甲与皇子长年没什么接触,恐怕更亲朝廷,不会是皇子的心腹军队。 难怪秦王私下要另外养些私客。 而那应大夫,则是王府医官,皇子建立王府后,府内必须配备专属大夫,秦王府也不例外,应大夫五品职衔,出自太医院,虽年资没高长史等三人那么老,却照料秦王病情好几年,看上去也应该很得秦王信赖的,否则不会后来将他妹子选中为四婢之一,调去宫中伺候赫连贵嫔。 正在说着,应大夫过来了,在帘子外鞠躬:“王妃。” 云菀沁透过帘子,道:“应大夫进来坐。” 应大夫知道新王妃估计想了解一下三爷的身子情况,就算她不叫自己,他也想尽快找个机会同她见上一面,此刻遵照意思,进来坐下,又听云菀沁静道:“你们都下去,在外面伺候着吧。” 初夏、晴雪和珍珠三人打帘子出去了。 室内安静下来,应大夫见面前女子曲起纤细食指,在案上轻叩,语气听似轻柔,却又是透出一丝说不出的凉,骤然将室内的温度都降低了许多:“三爷的身子到底是什么情况,劳烦应大夫将知道的全部告诉我,我想详细了解。” 应大夫望着王妃,缓道:“三爷幼年在皇子所受伤的,王妃该知道,皇子断奶前,都是住在皇子所,由专门儿的奶娘进行哺育。彼时是皇子所的乳娘抱着他喂奶,待众人听到乳娘的惊叫,才看看见皇子在乳娘怀里不省人事,浑身青紫,幸亏姚院判当时刚为宫里贵人看过病,途径皇子所,见状连忙施针灌药,及时制住毒性蔓延,三爷方才保住一条命,事后皇上派人查过,那毒源是…” 云菀沁秀眉一耸。 “乳娘的ru头上涂过一层透明剧毒,”应大夫继续,“婴幼儿吮吸后,自然将奶水与毒一同吞下肚,皇子断奶都很晚,三爷那时年纪小,也很少吃五谷杂粮,投毒之人在食物中找不到什么机会,竟然找到那奶娘身上,那剧毒俗称傀儡散,不比鹤顶红穿肠草弱,十分顽固。因是皇子遇害,与宫里人脱不了干系,皇上秘密叫人暗查,乳娘打死不认,直说自己不知道,显然早就被收买,甘愿做替死鬼,最后并没结果,皇上也只好把乳娘处决了事。三爷虽保全一命,可残毒遍布五脏六腑,不在一处,根本无法全部找出来,如今形成了规律,每月会发作一次……姚院判想的无牙药蛇的法子,能稍稍镇住那痛楚,可毕竟也不是治本的法子,还是需要寻到解除顽毒的药才是上策。三爷建那杏园,汇集天下药材,便也是这个目的。” 顿了一顿,应大夫又看了一眼云菀沁,道:“至于那伤势的反应,不发作,与正常男子无异,每逢发作却会骨痛难忍,大汗直流,如有千虫万蚁在咬噬,叫人不得安宁,情绪激动时尤其容易发作,……所以,这也是为何三爷迟迟未近女色的缘故,敦伦之事,耗费体力,损耗精血,促使气血流通过快,一定会让毒性在体内乱窜,有发作的危险。” 云菀沁见他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知道是劝谏自己,暂且先不要与三爷敦伦,脸微微一烫,老老实实地说:“我跟三爷还没圆房。” 应大夫大大松了一口气,又感觉当着王妃的面松口气好像不大厚道,年轻夫妻,谁不是亲密无间,如胶似膝,难不成叫王妃守活寡?就算王妃无所谓,三爷血气方刚的,每天见着这天仙一样的美人儿,能看不能吃,能不着急么?只怕不犯病,却憋都得憋死。 这么一想,应大夫忙道:“王妃也莫急,虽说那伤毒一时半刻难得痊愈,但敦伦的事儿,奴才和姚院判却正在想法子解决,尽快研出药,能减轻因气血流快而造成的发病征兆,这样便能帮三爷同王妃…” “行了,我知道了。”云菀沁脸色红起来,什么莫急啊,自己是哪里看出来很急了? 应大夫又说了一下目前秦王服的什么药,一般是什么时候服,是药三分毒,平日是不服的,只在发作前三天开始,每天四剂,早中晚和半夜各一次,发作后再服一天补元气就好了。 这一说,已经近了二更时分。 见天色太黑,应大夫也不方便多留在王妃闺中,先退下去了。云菀沁梳洗过后换了舒服的寝服,趁着夜间宁静,无人打扰,脑子里将应大夫的话回放了一遍,又琢磨了一道。 说来道去,残毒不解,此病难愈,而最关键的是,那毒素分布不均在体内,很难一一找准排除。 云菀沁坐在书案后,叫初夏将装书和笔记的嫁妆柜子打开,拿出本御毒经,然后将几人都打发出去,独自翻看起来,又做了几个标注。 看着看着,眼皮子打起架,今儿起得早,去宫里一趟,回来又是应付人,哪里能不累。不一会儿,云菀沁趴在书案上盹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身子一轻,好像悬空起来,朦朦胧胧睁开眼,才知秦王已经回了屋子,正把自己从书案后的圈椅内抱起来,准备放到床榻上去。 “你回来了,事情完了?”女子呢哝的声音,就像糖丝子,又揉了揉眼。 本来想轻手轻脚把她放上床,见她醒了,夏侯世廷停了脚步,去长川郡上任前的准备工作很多,哪里完得了,忍不住回来看看她睡了没。他轮廓清俊的脸庞虽爬着疲惫,却噙着淡笑:“听说一回来,还没进屋子,就罚走了几名婢子?” “舍不得啊?”她勾住他脖子。 “没想到爱妃这么有魄力罢了。”这一勾脖,将他的心都勾了去,男子深呼吸一口,大掌随之一紧。 云菀沁见他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游弋波动,应大夫的话在耳边隐约浮动起来,忙将他手一拽:“夜了,我累了,三爷也累了吧。” 夏侯世廷哪里听不出她是推脱,昨儿见她这样只是颓丧,今天再听,心头却微微一扯,眼色黯如窗外夜幕,忽然垂头,附耳吐气:“你后悔吗,要是后悔……。” 就这惭愧的模样,装得还挺像呢,又在讨同情。云菀沁故意:“我要是后悔了,三爷会怎样?会不会找个机会放了离开王府?” 男子目一敛,兜住她下巴,冷冷道:“想得美。” 大步已跨到雕花拔步床前,将她抛在厚软棉实的锦榻上。 再等他宽衣回来,榻上人儿已经蜷成一团,睡了过去,他将她被子掖好,看了会儿,转身去书房继续未完的公务。 两天后,宫中来使传秦王入宫。 夏侯世廷进宫接旨,正式授长川郡专城副都统一职,辖三州四县之军政要务,赐官印官服,三日后率皇子兵甲,去长川郡的晏阳城,先与长川郡的地方长官会面。 ------题外话------ 谢谢^O^ 小豆子1996的评价票 ghjvkb6168的月票 帅气的土豆的月票(3张) janech的月票 bei1163的月票 janet51919的月票 13553808975的月票(3张)   ☆、第一百四十二章 酒心奶球,春闺帐暖 临出发前的准备事宜多,夏侯世廷每天忙得不着家,白天与施遥安去京郊军营训练兵甲,安排随行去长川郡的人,有时忙到夜半才能回来,因事务强度不小,应大夫也每天跟去跟回伺候,负责王爷身体突发情况。 才一天后,蕊枝跟高长史打了招呼,要一块儿跟去军营照料,高长史本想女子去那种男人地儿不大方便,有应大夫也已经够了,禁不起蕊枝的软磨硬缠,想有个女子在身边悉心些,终于答应了下来,吩咐蕊枝每天在营帐里提前备好衣服茶水,提醒王爷用药和休息,以免过度劳累。 蕊枝兴高采烈,忙不迭答应了下来。 两人说话时,正巧晴雪和珍珠在管家院子那儿为王妃传话,临走前见到蕊枝过来,多了个心眼儿,在院子门口故意逗留了一下,听完后才回了主子院落。 已是年底,转眼天地又清冷了不少,秦王府在北城靠近郊外,气候更低一些,连下了两天小雨之后,天色泛着乌青,尽显阴霾,冷得叫人不愿意出屋子。 所幸王府再怎么朴素,主子再如何被打压,该有的基本生活用度,朝廷仍是按照礼制没亏待,过冬的装备还是齐全的,厚棉被、瑞炭、涂在墙上的椒泥、防寒帘幕前几天都从内外府拨了下来,存放在府上的库里。 王府这边,人员情况,云菀沁差不多摸熟了,就这么四十几口人,最难搞的崔茵萝那边,打从那夜闹腾一场,第二天闹了绝食,后来也安静了下来,至少没出什么幺蛾子了。 看着秦王每天去郊区军营,云菀沁也明白了,他主动提出任职长川郡,除了想借那里的特殊环境建立功勋,还有一点也很重要,皇子出行外地,随身肯定要兵甲保护,光靠王府外院的那些心腹禁卫根本不够,这是最名正言顺调动那三千兵甲并能够且接触的机会。 朝廷将皇子和其麾下的兵甲分开,就是为了防止皇子生异心,避免双方太过亲近,要是在京城,无论如何也没多大机会调兵,而去地方上任便能顺理成章做到这一点。 珍珠和晴雪回来前,云菀沁酿了几坛子御寒酒酿,刚封存好,想等天冷了再开坛在泥炉上温着喝,又灵机一动,留下一点儿残余的酒水,包在凝固成圆形的奶脂里,做成酒心奶脂球,到时能够哄哄崔茵萝小胖子,正跟初夏边说边做,两个丫鬟从室外叽叽咋咋打帘子进来,将高长史院子那儿的事禀给了王妃听。 初夏皱眉,低低叨念着:“这蕊枝,还真是越来越过分了,看样子指不定还要提出随行去长川郡呢,三爷交谁手上她都不放心,就她自个儿看着才最保险,当自己是谁。” “说起来,蕊枝姑娘的职责还是三爷身边的近身婢,按道理,就算一块儿去,咱们王妃也不好说什么。”珍珠小心翼翼地说道。 晴雪扯她一下袄子角儿,示意别说得王妃不高兴。 这几天,云菀沁几乎没看见蕊枝的人影儿,白天她跟去了军营伺候,不在府上,晚上秦王回来了,也没见过她的人,后来听珍珠说过,那天从宫里回来后的一场风波后,高长史怕自己记恨蕊枝,吩咐她暂时不要来主院伺候。 秦王在府上,无非就是主院和书房两边跑,主院这边蕊枝不方便来,便一直待在书房那儿。 也难怪这晴雪珍珠怕自己不高兴,秦王这几天忙得都快长翅膀,脚不沾地儿,除了睡觉回卧室,白天军营,晚上书房,对着蕊枝远比自己多多。 见王妃不语,除了初夏清楚自家小姐的性情,不会将那蕊枝当回事儿,晴雪和珍珠却怕王妃真不大开怀,珍珠做事儿麻利力气大,嘴巴却拙,晴雪还算伶俐,嘴巴也快,腰一叉,马上道:“王妃若是开个声儿,奴婢立马就去军营将蕊枝给喊回来。” 叫回来?那蕊枝素来与施遥安是秦王的左膀右臂,三个人铁三角似的分不开,现在哪里一时半会能断了?云菀沁只对着初夏交代了几声,将做好的酒心奶脂球送去给崔茵萝那边。 下午,雨停了,地上也都干了,阳光从云层后面出来,天光明媚不少,照得地上也暖了起来。 云菀沁中午偎着炭炉盹会儿,起来精神充足,体内像是用不完的精力,披了件儿厚实的银羊斗篷,带着初夏和晴雪、珍珠三人去了看王府的库房,顺便整理一下陪嫁物。 虽然已经进门好几天了,但要么忙着进宫,要么阴雨阻得人不能出来,今天还是第一天好好逛逛秦王府。 皇子王府的地皮规划都是工部固定的,不得不说,虽说王府里面的装潢不算奢华,门脸儿也开得低调窄小不引人注目,面积还是不小的,宅院加上后面的花园、人工池,足有近九十亩地,南北长有三百米,东西宽也有一百四五十米,楼阁交错,廊檐相嵌,衔山环水,只是装的人太少,除了不到五十个的内院主奴,便只有养在前面,保护安全的心腹卫兵,整个宅子,显得空空荡荡,显然,主子也并不大经心打理,或者说,心根本不在装点屋子上面,许多楼阁厢房有些漆脱墙破,也懒得花功夫修缮一下。 云菀沁蹲下身,手抚上一根廊柱,啪嗒一声,掉了一小块瓷,叹了口气,拍拍手,起身继续朝前走着。 王府的库房在后院,库房重地修的幽静偏僻,平日除了高长史和一名账房先生,基本没人来。沿着小径越走越安静,也显得越是冷清,初夏将云菀沁肩膀上的斗蓬收紧一些,道:“王妃稍后还是赶紧回房吧,染了风寒不得了,哎,这个鬼天气。” 云菀沁却不以为然,天儿越冷,香盈袖那边猫眼温泉的生意越好,开始许多人只是尝鲜儿,如今长期的多了,倒是有些供不应求了,毕竟温泉隔开后一搭一建,池子有限。 温泉生意一好,也带动了铺子的生意。 一时之间,同行其他铺子或者一些投机人看得眼馋,蠢蠢欲动起来,开始动脑筋找衙门托关系,想拿下别处的温泉。 既是商业,便免不了打对台戏,只要不像是原先在佑贤山庄时天香斋买通眼线,搞恶性竞争,云菀沁来者不拒,凭能力罢了,只叫初夏传话给红胭那边,按部就班一步步地好好经营就行了。 几人到了库房,珍珠将从高长史那儿拿来的一串钥匙掏出来,打开厚重的铁门。 库房内悬着一股特有的冷清空气,几座高柜子整齐排列着,有的存放府上下人的身契和各类地契,有的是存放一些皇上赏赐的古玩饰件儿。 再往里面走去,摆放着一百多抬嫁妆,仍大锁加身,大红绸子都还没卸下来。 金翡晶也单独放进了旁边一个铁柜中,显然,从婚前几天被抬进王府后,一直没有动过。 “这些嫁妆抬进来后,三爷没叫人开箱清点,也没归类进库房其他的箱柜?”云菀沁一指,娘一过世,便被爹七七八八地单独移了出来。 珍珠老老实实道:“高长史说了,三爷提醒过,这嫁妆既是王妃的财物,不管是多是少又有多贵重,就都是王妃的,只叫人单独滕放了个地方,里间便是供王妃放私产的,由王妃自行打理,又说王妃好财,千万别乱动,小心王妃急了……”云菀沁本来心里还有点小感动,一听后半句脸色尴尬了一下,什么好财,自己可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便是他秦王,也得仰仗着俸禄养活王府这些人,还有杏园那么一片珍稀药田,贴补那十几户人家呢。 云菀沁走了出去,正这时,晴雪将外面打开的柜匣一一打开,又将府内的账本捧了过来,给王妃过目。 清点了会儿,只能说这秦王府的日子,确实过得紧凑,在皇亲贵胄中,不算宽裕,而且,除了一些逢年过节御赐的珍玩玉器,竟没一毛钱的结余资产。 “说起来,三爷封王也有好多年了吧,”云菀沁摇摇头,合上账本,“虽说王府日常开销大,难得攒钱,可多少也应该有点儿积蓄吧,没有后备资金,万一有个什么事怎么办。” 晴雪与珍珠对看一眼,珍珠方才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本来有一笔不小的流动银子,只是后来……三爷挪动了。” “嗯?”云菀沁一疑,“挪哪里去了?” 晴雪小声道:“三爷说要买个铺子——就找高长史给拿了。” 初夏忍不住掩起嘴,看云菀沁一眼。 原来那香盈袖竟是秦王府目前全部的积蓄买的?云菀沁哑然,还没吱声,有小厮从主院那边没见着王妃人,找来了,在库房外面喊:“王妃,三爷从军营回来了。” 几人锁了库房,回到主院,进了屋子,只见自家主子已经脱了外面的大氅,坐在厅内,浑身刚从外头回来的冷气儿还没散去,正与高长史说话。 蕊枝也跟着三爷从军营刚回,刚提了个炉子进来房子放在中间,见云菀沁过来了,笑意充盈的脸顿时一滞,淡淡施了个礼,退到了三爷身后。 夏侯世廷见云菀沁回来了,银羊斗篷一脱,一身正红妆蟒暗花革金丝锦缎袄裙,衬得娇容似晚霞,两个腮帮子在外面吹过风,红粉扑扑,忍不住站起来走过去,举起手将她脸一托,用手掌捂了一下,练兵置队一整日的劳乏气都宛如消了一半。 满室春情,不用炉子便热乎起来,这三爷,简直把旁边人都当透明的啊……高长史见状,老脸红了,蜷手轻轻咳了两声,示意初夏、晴雪和珍珠都退下去。 蕊枝仍站在圈椅后面,一身芙蓉鸡心领直身褙子,显得苗条娟秀,也算是个正当青春的美人儿,看着一对新人,脸上颇是复杂,唇抿成一条线,叫人看不透心绪。 这几天伺候在三爷跟前,虽比王妃陪伴三爷的时辰还要多,可是,无论在军营还是书房,她哪里看不出三爷身在曹营心在汉,每日回府的步伐也是急匆匆的……主子终于有个红袖添香的人了,而且也是他希冀的人,她曾经以为自己会为主子高兴,可是事到如今,在王妃进门的第一天起,她才知道,自己并不开心。 高长史那日撂下的一句狠话,让她回去后想了一晚上,将她的一直蒙昧着心反倒说醒了。 她进秦王府时才九岁,进王府对于她来讲简直是做梦都想不到的。 皇子府内的下人,一般是由内务府选调进来,而她全家却是南方沿海的外来农户,靠种树栽果为生,家乡太贫苦,举家搬迁来京城郊区没多久,运气不好,正巧碰上了大瘟疫爆发,家人受了传染,接二连三全都死了,只剩她一个人,连温饱都成问题,因为年纪不够大,纵是想去大户人家奴婢或者去酒肆洗盘子传菜都没人要。 与此同时,官府每天还在将受了感染的京人往城外的郊区拖。 那天下半夜,万籁俱静,饿得双腿浮肿的蕊枝趁村人都睡得死死,想去邻居家庄稼偷拔些蔬果填肚子,走出家门不多久,夜幕下,不远处空旷的草地上有火光亮起来,伴随着车轮的滚滚和马蹄声,还夹杂着病患压得低低的哀嚎。 她觉得奇怪,官差将染了病的患者拖到郊野丢弃一般是白天,今天怎么深更半夜的做这事儿,便是那一时的好奇,改变了她的前途。 她过去,藏在林子后端视,照路的灯火中,前方是十几个四轮拖板车被便衣打扮的男子推着朝前滚动,那些男子看起来魁梧健壮,好像是什么大人物的扈从,板车上横七竖八躺着些被病痛折磨着呻/吟不止的人,身上流着脓疮,还沾着泥土,每个人脸上都灰扑扑的,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有一两个人眼熟,她知道这些是前两天官衙送到郊外的病人,病得都不轻,当时她还去看热闹,官差们挖了大坑,今天黄昏时分全部挖好了,已经陆续将这些病人赶了进活人坑,这些人此刻应该已经差不多窒息而亡了。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是这些神秘的便衣男子,将他们从活埋坟墓里救了出来? 白天还听见这些病人们垂死的挣扎和哭声,如今是哪里来的天兵天将将他们解救了? 在极度的震惊中,蕊枝看见板车的背后有几道身影骑着马踱着过来,旁边几名应该是随从,簇拥着中间的少年。 少年看样子最多十三四岁,夜色中穿一袭银灰袍子,跳跃的火光中,面庞如郊外天际悬挂的冷月,五官宛如雕琢的璞玉,虽年纪不大,身量已超过同龄人,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下颌轮廓清俊而瘦削,尽管如此,仍是长躯挺拔,秀如茂竹,看久了,竟叫人有些心疼。 那少年扬起修长手臂,指了指前方载着病患的拖板车,眉头聚拢,与旁边的人说这话,隐约有声音飘来:“……杏园那边都备好了吗……” 有人毕恭毕敬答着:“是的,三爷。” 三爷是谁她不知道,她只记得惊为天人之下,脑子一片空白,浑浑噩噩间,大着胆子又凑近了几步,扬起脸痴痴望住那少年的雅肤俊颜,一时忘记了饥饿。 这少年,不仅生得姿仪卓绝,更如天神下凡,解救了这么多人! 忽然只听“嘶”的一声,生长农户家的蕊枝一个清醒,哪不知道是蛇吐芯的声儿,郊外本就虫蚁多,何况又是杂草小路的大半夜,这么一群人马出行,惊动了蛇虫出洞并不稀奇。 她循声望去,只见一条黄眼绿身的竹叶青正盘踞在那少年的马下,若是一咬,那坐骑一定会受惊扬蹄,而那少年恐怕也会摔倒受伤! 蕊枝想也没想,扑上前去伸出臂膀,竟徒手将那蛇的颈部一捉,一行人见冲出个脏兮兮的小姑娘,大吃一惊,勒缰停住。 有人大叫:“你是何人!”又有人已压低嗓门,斥道:“来人,将这人抓住!”脸上似是已经动了杀机! 那少年在锦鞍上居高临下,一双清冷眸子望过来,手背缠着赤辔原地转了两圈。 蕊枝明白了,他们将这些病人从土里剖出来,是避人耳目的,不想被人发现的! 可她居然还是不后悔! 被他一双眼睛望得心中狠狠一动,蕊枝恍了一下神儿,本就饿得没力气,那竹叶青发了狂性,趁她失神伸长脖子一口叮到她的虎口处! 一阵剧痛下,蕊枝仰天倒下,昏死过去前,只觉得有人将自己架了起来,意识迷糊中,只听那少年声音传来:“将她带回王府去。” 蕊枝醒来后,已经身处秦王府,这才知道,那少年竟是是不久前册封了亲王之爵、刚刚建立王府的当朝三皇子。 当时本来要灭口,却被秦王一句话拦下来:“此女坚韧不畏死,可留用。” 从此,她便留在了秦王的身边,成了王府一等侍女。 那年月光下惊鸿一瞥,仍会在脑海中盘旋,而这个男子又给了她温饱,更让她离不开。 这样的开端,让她有了一个注定与一般婢女不同的地位,而在她心目中,自己与秦王也是相互倚仗的。 若他是逐渐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她就是藤萝。 一直以来,她只想以一个丫鬟的身份,默默伺候三爷就行了,可如今,她却惊觉,自己原来是想当这男子身边的女人,只有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地照料他一生。 也许,这个想法,在她人生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时,就已经埋下来了。 她不奢望能当他的正室,可就算是偏房侧室,恐怕也……这云氏,像是个跟人分享夫君的人么?自己是个辛勤的农夫,三爷是她培育多年的沃土,这片土壤上好容易发芽开花快要结果,偏偏来了个陌生人,帮她接下了继续开垦的差事,还有人告诉她,这土壤本就不是她的,这叫她如何不排挤那陌生人! 这一片沃土,明明是她的,难道真要将成果双手供给他人么? 不甘心,她真的不甘心。 想着,蕊枝不自禁抬起手,放在唇边,凝住了神,因为想得过于专注,手一滑,不慎撞到圈椅的背靠上,将高长史和主子的眼光引了过来。 这一声响动,让两人身子从痴缠中会意,分开坐下。 坐下来后,高长史才开口:“明儿三爷就要率部去长川郡,走前按惯例,得需同王妃交代行程以及家中安排。” 云菀沁点点头,高长史又笑道:“所幸咱们王府不像别的皇子宅院人多物杂,按着往日的程序走,也没什么太操心的事。三爷离开期间,由王妃主理内外庶务,奴才也会有问必答,视王妃为三爷一般。另外三爷这次出行,王府中也会带几个人,施遥安和几名心腹侍卫,特此跟王妃禀报一声。” 一道碧绿纤细身影走出来:“蕊枝不放心三爷身子,也素来服侍惯三爷了,恳请三爷这次去长川郡带上蕊枝。” 没有自称奴婢,自称的是名字,显现出与主子的关系并非一般主奴。云菀沁眸光一转,面上并没多余神色。 高长史脸色微微一变,提前开声:“蕊枝,此次行程人员已定,不得添乱。” “高长史,”蕊枝扭过头去,年轻饱满的红唇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显出几分倔强,“蕊枝哪里是添乱了?不过是想照顾三爷的一番苦心罢了。” 从云菀沁这边角度望过去,不得不说,倔色倒还越发增加了这丫头几分姿色,显得像一株不畏狂风骤雨的花朵儿似的,倒是轻笑一声。 蕊枝听王妃轻笑,望过去,语气冷冷:“王妃可是有什么训诫?” 这话虽然说得恭敬,却又暗暗透着不服气。夏侯世廷脸色一黯,还没说话,云菀沁已经悠悠开口:“蕊枝姑娘一块儿去,打算做些什么呢?” 蕊枝抿了抿纤薄的唇线:“自然是照顾三爷的起居,提醒三爷穿衣保暖,定时用药,按餐用膳。” “呵呵,蕊枝姑娘还真是无微不至,”云菀沁不乏笑意,“三爷此去是上任就职,不是游山玩水,初次与当地官员臣子见面,不树刚硬官威就罢了,还留下个娇生惯养受不得苦的印象,随身带个沿路唠叨防寒保暖、按时吃饭的美貌温柔丫头,今后有谁能服?这就是蕊枝姑娘为三爷的好么?” 蕊枝刚一梗脖子想要开声,却听王妃话没说完:“同行施遥安与几名禁卫不比蕊枝姑娘伺候三爷时间短,谁也不是缺手短脚的人,自会照料妥当,蕊枝姑娘无须自我苛刻,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肩膀上扛,须记住,这世上,谁缺了谁,都活得下去,更无须将自己看得那么的重。” 不知为什么,夏侯世廷至爱她这种轻微发狠,却不动声色打人脸的模子,就算这蕊枝是他的多年心腹,素来有功,此刻被说得脸红耳赤,也看得暗中乐呵,不觉眼一眯,满脸都是赏戏的意思。 蕊枝被呛得半天说不出话,半天嘴巴才重新呢喃:“奴婢这么些年除了贴身伺候三爷,并无其他职责,向来是三爷在哪里,奴婢便在哪里,这次三爷去长川郡,奴婢留在府上,也没什么事——” “谁说没事?”蕊枝话没说完,童声从门外飘来,伴着门口初夏、晴雪、珍珠三人的一声“表小姐——”,崔茵萝撩着两条小肥腿儿牵着何嬷嬷的手进来了,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白色奶脂痕迹,明显就是已经把云菀沁送过去的酒心奶球吃了。 夏侯世廷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酒香夹杂着奶味儿,正是从这小丫头身上发出来的,崔茵萝已轰轰地走过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甜丝丝:“三王爷好,云妃好。”一露嘴巴,甜腻香气更是喷了夏侯世廷一脸。 这丫头在家里对自己几时用过敬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果然,夏侯世廷听表妹开口:“表哥将蕊枝借给我用用。” 夏侯世廷眉宇一拧:“你要她干什么,你院子里人手不够用?” “够用,但这事儿秦王府估计就她熟些!”崔茵萝偷偷瞥一眼云菀沁,正色朝向秦王,神情完全没点儿不好意思,“阿萝最近吃了个好吃的酒心奶球,呃……做奶球的那位师傅说,有一种可可树,长着可可果,果实里的浓浆提炼出来加工熬制,裹上甜酒,就更好吃,可是京城没有这种树,也没几个京人认识,南方沿海的海南郡附近才有。王府中,只有蕊枝祖籍是南方沿海人,原先在家乡正好也是种果树的呢,表哥叫她帮我去找一下嘛。” 做奶球的师傅?夏侯世廷望了一眼正在淡定喝茶的身边人。 “我听说表哥这次去长川郡不带蕊枝,搁在家反正也是搁着,就给我用用嘛。”崔茵萝见秦王没说话,耐不住性子了。 夏侯世廷这才示意高长史吩咐下去。 高长史见了三爷神色,忙道:“明儿我拨几个下人,便随蕊枝姑娘去一趟南地,找些材料回来吧。” 蕊枝晓得这表小姐吃穿用度无一不被满足,这次也不例外,不过是出门找食材而已,哪里能拒绝,只得咬咬牙,道:“是。” 临行事务交代完毕,天色已不早了,一行人散去,崔茵萝站在末尾,牵着何嬷嬷的手,朝云菀沁眨了眨眼,满脸的恋恋不舍,似是还想留在主院说话,却被乳娘手一攥,拉出了门槛。 室内清净一空,只听男子声音含笑飘出:“做了几颗劳什子奶糖,就打发了一个大活人去大几百里之遥的海南郡,爱妃可真是——会哄小孩啊。” 四十余口人都查清楚了,那蕊枝的籍贯出身来历,云菀沁又怎么会没问过? 她酥手一松,放下茶盅:“调走你心腹婢子,心疼了?”说完,径直朝内室走去。 心疼?他望着她的背影,心痒才对! 云菀沁刚一进屋,只觉背后人跟贴近,双臂一展,将自己腰圈住,又感觉他垂下头,搁在自己的颈圈内,摩挲着。 春闺帐暖,又是升起一片甜腻香。 方才厅内有外人在,不够尽兴,这次,想跑都不行。 一想到刚刚新婚就要小别,他更是说不出的郁结。 身后喘息渐浓,云菀沁感觉纤背后贴着的一口胸膛里,似有什么跳得更猛,平时也就算了,明天就要启程,犯了病不得了,忙转过身勾住他脖子:“你先冷静。” 夏侯世廷哭笑不得,却又是神色一凝,女子回头,双颊蜜潮泛滥,说不出的动人,手肘一弯,将她拦腰抱到手臂上,嗓音压得沉着:“离晚饭还很有些时辰。”一手撩开帐子,将柔软含香的女子放在榻上。 ------题外话------ 谢谢^O^ 紫灵雪雪雪的月票(3张) 墨静心殇的月票 15280164981的月票   ☆、第一百四十三章 臣服 绣帏锦榻上,帐上的金丝流苏因为两人的动作而簌簌震动着,前方的博山炉内腾起袅袅香雾。 男子鎏冠束乌发,鬓如刀裁,这几天因为白天去军营操练,平日无血色的肤色晒得略是黝黑,清减了一些,轮廓却更加鲜明,添了刚毅风姿。 “我没叫蕊枝随行照顾,可三爷也须记得照顾自己,不要犯了旧病。”说是如此,倒还算放心,一来他兵甲队伍中有军医,有人看管着,二来他携带了救急药蛇,也早就提前计算过,出行的这几天,恰好是他病患不会复发的日子。云菀沁抬起手,沿着他脸庞精巧的骨骼往下滑,三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瑰姿逸态,腹内却藏七分江山社稷的图谋。 获取了前世失败的婚姻经验,这一世既嫁了他,她便得一定要好生维系,而这个男人,无论今后成龙还是一生富贵闲人平平,其他女子都无须肖想。 夏侯世廷见她又提起蕊枝,唇一动,松松握住她的葇夷:“这病跟了本王这么多年,已经是身体的一部分,没什么可怕。”脸色稍一肃然,“本王留了几名王府禁卫,已经叮嘱过高长史,皇后若传你入宫,除了初夏珍珠等人,也需要带上禁卫一同进入。”他没有告诉她的是,那几名禁卫是王府死士,是不顾性命保主子的人。 虽然他知道皇后也许不会苛责刁难她,可自己经历过一劫,就绝不会让哪怕一丝险情有可能性落在身边人头上。 “嗯。”她应了一声,宛如蝴蝶拍翅,扑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忽然一个翻身,腾空悬在她的身上。 “你干什么——”云菀沁瞪了他一下,办完正经事儿,轮到不正经的吗? 他一只修臂撑在榻沿两侧,另一只手将身下女子尖尖似嫩笋的下巴托起来,眉眼如深潭,有种与生俱来的琢磨不透,忽然宛如清风划过,拂起一两点涟漪,眼波流动,端详身下女子。 新婚没多久便要离开京城,他想要在出发前,将她每一处都看个通透仔细。 这几天在外面奔波,忙起来的时候还算专注,静下来,满脑子全是她的一颦一笑。 有时夜深人静才忙完回府,回到寝卧,看见她手里攥着一本医书的边角,倚在榻背上和衣而眠,他将她小心抱上床,端详着她睡眠中冰清玉洁的颊和蝶翼般的睫,几次看得心潮起伏,每次却只能克制住,最后俯下身去,像个小孩子一样,做贼心虚地在她额上印一下,方才轻脚走出寝卧外去换衣洗沐。 有时办完公务,从军营回家的路上,施遥安见主子脚步匆忙,打趣说新婚夫妻都是这样。 他却有点儿愧疚给了她这样一个新婚,其他夫妇的新婚,也许大多数都是泡在一起腻腻歪歪,可她过门才几天,他却连全天陪她一下都没做到,而且—— 让她没尝到初为人妇的滋味。 眉峰微微拧起,他捻住她下巴的力气大了几分,生了几分不可言说的心怒,是对自己的。 眼前的女子虽已经嫁做人妇,俨然还是一朵不曾开采的花骨朵,包裹着丰沛的汁液。 男子的目光从她白皙而娇媚的脸颊往下慢慢滑过,是线条纤细的颈项,顺着柔白颈窝的凹处往下,是室内薄衫遮挡不住的丰丘,傲挺而霸道地占据着他的视线,刺激着他健朗身体里的每个细胞。 他的乌黢如窗外下坠中的夕阳,透出暗红,这些日子欲发却难泻的体内火热宛如一条势不可挡的蟒蛇即将冲出来—— 男子玉扳指的温润光滑在云菀沁下巴肌肤上频繁地摩挲着,几乎已经烧哑了嗓音:“宝贝——” 她感觉到他身体某一部分的灼热和硬朗,并且慢慢地明显,紧贴着自己的腿根处,在跟自己毫不客气地打着招呼。 室内两人穿的薄衫挡不住那一处成型的炙热,她的脸滚烫到了脖子根儿,见他雕塑般的俊挺鼻尖上渗出几滴汗珠子,忙将他胸口搡了一下:“等回来再说吧……” 可今儿说话的力气却显然弱过了前几天,话音低低缭绕在帐内,他禁不住这呢哝的娇音,紧挨她大腿娇嫩肌肤的烙铁又好像挺起来了几分。 这个感觉她很熟悉,这几天,虽然夏侯世廷早出晚归,可两人夜夜基本都是相拥而眠,他习惯性的动作便是从后面环抱住她。偶尔,半睡半醒中,她能察觉他的身体有些异样反应,尤其每天早晨更加明显,她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并没做声。 眼下,男子的神色好像炼狱中受罚一样,浓眉苒结,充满痛楚和挣扎,她才清楚,这几天晚上,当他抱着自己的时候,到底在承受什么煎熬。 就在云菀沁有些心疼,快要竖白旗,却见他俊美的脸庞汗如雨下,五官微微扭曲起来。 那天跟应大夫谈过后,她知道他这个毒伤的发作反应,定下神,忙坐起来搀住他两肩,将他倚靠在镂空雕花床靠背上:“怎么样了?”拿起小几上帕子给他抹了抹汗,叫他呼吸均匀,好了很多,才又倾身过去:“应大夫说他跟姚院判在想法子……” 这伤势就像个凌厉恶魔,暗藏体内,时刻阻止自己情绪太多起伏,否则便能勾起病灶,可对着她,叫他的情绪怎么能没有波动。 因为险些勾起伤势,他总算再没继续动作,可晶莹的汗珠子却依旧没停。 她稍迟疑一下,纤臂一滑,放进了他的锦袍下摆里,搁着他轻薄的绵绸中衣,将郁郁不得志的傲挺圈在了掌心。 短暂的惊讶后,夏侯世廷知道她要做什么。 宛如解渴的精灵,酥手舞动之间,生生缓解了他的龟裂和折磨。 跟往日梦中的那个妖精一样,不,比梦中的人还要真实,她双眸秋水盈盈地望着他,红唇启合之间,兰馨喷吐,粉颊也是红得快要滴血,他完全臣服于她麾下,承受着她的撩拨和掌控,终于重重喘一声之后,几日的难受,终在她的手心释放了出来…… 这是小别前她给自己最好的礼物。 一餐晚膳,两人一前一后出去的。 前几天,王府下人见到自家三爷都是陪娇妻一块儿出来的,今儿倒是奇了,王妃先来了正厅,三爷磨磨蹭蹭地半天才出来,明明还没沐浴,却换了一套簇新的素银长袍。 吃饭时,王妃倒还平静,如往常一样,三爷却不声不响,鼻梁上涂了一抹酡红,可精神显然比前几天饱满多了,只是偶尔抬眼瞄一眼王妃拿着珐琅玉筷夹着菜的漂亮素手,那抹酡红会加深不少。 结果是,一向饭量不算太大且细嚼慢咽成了习惯的三爷,晚膳扒拉了两大碗外加一海碗汤。 * 次日晨晞渐露,举府早起,高长史率王府家奴着正装,提前大开王府正门,依次立于阶下,为主子送行。 日头爬上,晨光渐朗,众人只见秦王身着皇命御赐官袍出门,站在阶上,神清气爽,仪态英伟俊挺。都统为武官职衔,官袍蓝灰色,紧窄袖口,边缘织金线成腾浪暗纹,胸前绣有五爪九蟒,革带束住清瘦腰身,侧旁悬挂着紫金鱼袋,马靴及膝,衬得一双长腿修长玉立。 军营兵甲黎明时分陆续出营,五百人已经先到城门口外,余下三百人则到了北城,列阵布队,到了王府门口,亲迎秦王。 前方将士手执旌旗,坐在马鞍上,在晨雾中等着秦王的出门,此刻见到出行,领头的兵士齐刷刷跃下鞍,拱手施礼问安:“秦王!” 施遥安一大早就在马厩喂好了坐骑,此刻将枣红西域骏马牵过来,双手捧辔递过去。 秦王爱抚一把爱驹柔顺丰密的鬃毛,踩蹬拉绳,翻身上马,声音稳持却不乏勉励:“诸位辛苦。” 阶上男子眼瞳乌深,闪耀着让人慑服的威严,待一名将官递上启程前准备的吉牲,他拔刀出鞘,在马背上挥斩下去,一刀砍下牲颅! 鲜血天女散花般坠开在众人视野! 骨碌碌——牲口首级滚落在马蹄下。 王府下人俯身拾起来,端端正正放在摊着红绸的托盘中,高高捧在手上,在队伍中亮给众人看。 众将都是些军营内的血性糙汉子,见着血气和杀生,都有些振奋,手仗兵器,齐齐欢腾起来,声音在孤清寂静的北城清早格外响亮,一个站得离秦王最近的小将吼声如雷,加上扬起来的兵刃雪亮,似是惊了秦王胯下的坐骑。 马驹打了个唿哨,正要挪步,夏侯世廷缰绳一拽,生生制住坐骑的脖颈,马儿一阵嘶鸣,欲要奋力抬起前蹄,他又长躯一压,身形一转,夹紧马腹驯压回去,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气贯长虹,无一处慌乱,脸色也没有一点变化。 众将士的叫唤声顿时噤住,不知是紧张启程时惊马不大吉利,恐怕王爷怪罪,还是慑服于王爷临惊未乱。 “你这小子,莽莽撞撞!”一名年纪大的将官走过去解围,抬手朝那小将呼了一巴掌。 小将呲牙,摸了摸脑袋,倒也聪明,俯趴在青石地面上,虽是为自己开罪,却也是不无真心,朗声道:“秦王威武!秦王威武!” 众将士回过神,也扯嗓跟喊起来,将方才的小风波消散一空! 这些兵甲虽拨给秦王,却一直养在军营,极少跟这主子打交道,在这次跟随出行前,他们其实还多少有些猜疑,关于秦王身子的情况,还有极少与臣子接触,长年清闲在家的经历,他们更是知道,也不知道这主子是不是个软蛋,或者不好伺候。 如今一看,铮铮男儿,铁骨豪情,绝不输给上过沙场的兵士。 鞍上男子在汪洋声浪中,神色并未有半点改换,只眼脸轻动,夹紧马腹,踱进队中巡视,安然自得地享受着众人赞声。 云菀沁率一干王府女眷站在朱槛后,凝视鞍上的人,今天的他只属于铁蹄河山,冷峻理智,丝毫不会让人联想到,昨儿晚上还搂着自己在帐中求欢痴缠,吃饭时还红着脸竟不敢多看自己。 这是他跨出去的一大步,若然长川郡是他的福地……云菀沁禁不住回头看了看影壁后面的偌大王府,这儿,便是他的潜邸。 就算今生历史与前世不一样,他失利于江山,凭他今日风姿,也是她心中君王。 无论如何,纵是他有千张面孔,回到她的身边,便始终是她的夫君。 与此同时,队伍清点完毕,伴随着一声“秦王启程”,王府家奴在高长史的率领下再次齐齐俯身恭贺行程无阻,长队陆续朝前移动。 夏侯世廷被拥簇在中间,在施遥安和几名禁卫的伴随下,轻转过颈,朝门内望去一眼,方才上路。 他回头望过来的匆匆一瞬,云菀沁以为他会朝自己丢个笑容,因为自己也准备好给他一个安心启程、一路顺风的笑容,可他却是面无表情,甚至,浓眉还略微朝下压着。 其实,她也是笑不出来。 ** 秦王离邸后,王府的日子还是跟往常无异,只九日回门期要到了,正好又赶上秦王赴任,两件事儿撞一堆,当然就先以秦王赴任准备事宜为重,等人一走,云菀沁当天就开始亲自过问安排起回门事务,照宗人府的清单,备回门礼,准备车轿和下人。 一日忙下来,再等抬眼,已经是夜色初绽。 云菀沁回了房间,坐在书案后看起了几本毒经。 傀儡散这毒药虽少,但还是在毒经中有记录的,据书中的意思,这毒阴狠奇诡,论毒性爆发的惨状,不如穿肠草,论毒性爆发的速度,不如鹤顶红,唯一的特点却是顽固,若当下不死,便缠住人体,极难清除,与这毒物的名称不谋而合,很是相衬,一经荼染,受制其成为傀儡之身。 翻遍了从舅舅家拿来的毒经和草药经,无论大宣土本私藏笔记,还是西域外来舶来书籍,对于傀儡散的解药,并无明文记载,或者说得语焉不详。 倒也是,若这毒那么好解,姚光耀和应大夫怎么会迄今还在精心研究,而前世,为什么他又会英年早逝…… 这样一想,心房内有一颗东西突突跳得猛起来,慕容泰那本宏嘉记事手抄笔记中的讣闻,又宛如毒蛇猛兽,在云菀沁眼前闪了一下。 她将思绪拉到了杏园的那爿药田。 据应大夫那天说过,目前的办法无他,药田培植和收罗了普天下大多解毒清热的各类草药,只能试着提炼出一味味的解毒药,给秦王试服。 这些年,秦王已经试过一些,可因为解毒药为虎狼之药,太损耗身体,并不能太频繁地尝试,而试一剂方子,起码一两个疗程才能看出有没有效果,按照一个疗程一个月来计算,相当于秦王每次新尝试一种解毒方,再稍微让身体休息一下,起码需要花一个季度时间,若这副药不行,再换下一种,一年也不过才能试四种方子。 这样一来,大大减低的效率,天下解毒的草药何其多!单方草药都成千上万,更不提还有多种草药配比在一起的复方药剂!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找到适合傀儡散的解药。 心中拟定主意,云菀沁将应大夫喊了过来。 明亮灯火下,当应大夫知道了王妃的想法,不觉轻抽出一口气,可橘色灯火下,王妃表情笃定,却显然不是开玩笑。 王妃的意思是,这样叫三爷长期试药,不仅效率太低,是药三分毒,还会亏了三爷的身子,不如用其他动物*拿来提前试验,先灌傀儡散,再配药给动物食用,一如对待病人,查看反应。动物和人类的中毒反应和服药反应可能不用,有时可能熬不过,半途死去,所以需要找大量这类动物,这样,也能提高解毒的效率。 说起来,倒也不失为个法子,通过动物来试验,择出可能有效果的解毒草药,避免三爷身子频受药物伤害。 应大夫听得有些面色涨红,若他没跟王妃打过交道,兴许并不会将这法子放在心上,毕竟,人是人,动物是动物,体质和构造都不一样,怎能相提并论?在动物身上试成功了,在人体上就一定会是一样的效果么?有点儿荒谬。 可那次还在祜龙围场,王妃星夜去探视回程中的三爷,用石榴香灰给三爷迅速止血的事儿,应大夫还铭记在心,知道她稀奇古怪的法子不比那老顽童姚院判少,便也心中一动,如今三爷的情况,也是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这么一想,应大夫说话的声音也激动起来,试探:“王妃可有主意拿什么动物*实验?”这也是个要考虑的问题,若要抓大量动物,不是嘴巴一张天下就能掉下来的,三爷具体病况不为外人知道,这事儿需要瞒着外人,也并不方便派大量人手去捕捉——总而言之,并不是个轻省的活计。 云菀沁琢磨了一下:“用来试毒的活物既要准备大量,就不能使用大型动物,不方便。而一般的家禽,寿命普遍不长,又过于脆弱,只怕试毒时间不久就到了寿命……杏园既在郊区,最不缺的就是庄稼地,蟾蜍和白鼠应该不少,我听闻白鼠的寿命一般三五年,而蟾蜍就更是长,十几年的蟾蜍都是大把,不如号召那十几家村民帮忙在自家地里捕一下。” 应大夫眉头纾解开来,王妃这一番话,哪一处都顾全到了,抓的动物小巧,节省地方,又不动用王府其他人手,避人耳目,叫干农活的那十几家在田地里每天上缴几只老鼠和蟾蜍,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两人商议了会儿,漏刻渐深,应大夫掀袍起身:“那奴才这便趁夜先去跟杏园的余氏说一声,叫她好交代村民,到时姚院判去了,咱们便开始尝试。” 云菀沁点点头:“那就有劳应大夫了。” 应大夫施礼后出去办事儿了。 完成了一笔事,虽然只是尝试,但也算是有了个更大的希望。室内安静下来,云菀沁本来想再多看会儿书,不知道怎么,精神却再集中不了,目光不时望一眼铜壶滴漏,这个时候,去往长川郡的队伍应该早就远离了邺京,想必已经在半路的驿馆歇脚了。 几天他都是抱着自己睡,今天没了抱的,不知道会不会不习惯? 昨天晚上睡觉时,他箍得自己的腰就忒紧,到现在她脖子还有点儿酸。 想着想着,她挠挠脖子,干脆合上书,换上寝衣,决定早点儿睡觉算了,一定是睡眠不足,才会想些乱七八糟的。 初夏和珍珠见主子要安寝,进来将房间的烛火熄得只余下窗前一小盏,将暖炉又烧旺了几分,这才拉紧了帘子出去。 云菀沁刚一上榻,还没进钻被窝,只听轻巧脚步声传来,透过红色绡帐,熟悉的小奶音小心翼翼地传过来: “你睡了么。” 云菀沁一讶,坐起身掀开帐子。 崔茵萝穿着个妃红色寝袍,趿拉着两只软绵绵的靴子,光着没穿袜子的小脚丫子,正可怜巴巴地站在榻前,鼻头已经冻得通红,小嘴儿呵着白雾,不停往那暖炉边上靠,一看这样子就知道是瞒着何嬷嬷偷溜过来的。 云菀沁将崔茵萝先拉了上床,飞快将她外面的寝袍脱了,又把被窝往她肉呼呼的身子上一裹,故意嗔怒:“以后再不许了!冻成冰块儿了!”又将初夏叫了进来,叫她去跟西边小院那边打声招呼,免得何嬷嬷发现表小姐不见了会吓死。 “我不怕冷的!”小胖娃雄赳赳地说。 云菀沁冷笑:“那是,一身的肉,多挡风啊!” 崔茵萝撇撇嘴,可知道今儿晚上能跟她一块睡觉了,一双眼睛晶晶亮,丝毫不因为奚落影响心情:“病了就病了,表哥会请太医上门给我看的。” 云菀沁看她这样子,只怕还要偷溜过来,捏了捏她冻得像胡萝卜似的鼻头:“想要过来提前说一声,叫何嬷嬷给你穿戴好了再过来,马上更冷,还要下雪,从西边小院到这儿,就算跑也得要小半盏茶的功夫,冻病了怎么办。” 崔茵萝眼珠子继续亮闪闪望着她:“冻病了,你能每天去我那儿看我么?能陪我睡觉觉么?表哥反正又不在家……” 小胖娃身上有股还没退散的天然奶香,很好闻,云菀沁从她的脸上看到执着和不舍,这孩子,终究对那事儿还是记在了心里,对自己的感情有些不一般,心头动了一下,摸摸她的脑袋:“这几天你来我这边睡,好不好。” “真的?”崔茵萝笑得眼睛都挤进了肉里,哗啦一声掀开被窝,穿着个四角小裤衩站在床上,鼓鼓的小肚子和肚脐眼都露出来了,云菀沁将她摁了下去,又虎了虎脸,她这才乖乖地躺了下去,用被子将自己卷成个粽子。 拉好帐子,云菀沁睡了下来,夜色中,阖上眼睛,许久后,感觉睡意总算来了,下意识伸手过去掖了掖身边小孩的被子,看看她盖好了没,没料小胖娃竟然还没睡,突然说:“你想我表哥吗?” 云菀沁精神一振,瞌睡马上消失了:“谁说的,这才走了多久啊,想什么想。别说了,睡了,何嬷嬷没告诉你,小孩子不早睡会长不高的么。” “你骗我!你又没孩子,你怎么知道!”崔茵萝翻了身子,朝她滚动了几寸,悄悄将藕节似的胖手臂伸出被窝,去蹭她的脸,又往她腰上一搂,想要抱着睡。 “我有个弟弟,就是小孩子,比你大不了多少。”云菀沁觉得自己跟个小屁孩争论也是有点儿晕,拨开她的手,转过身子,这孩子,不跟秦王有血缘关系她还不信,两人都有有点儿毛手毛脚的习惯。她决定再不能跟她继续说话了,免得把小孩子精神太兴奋了,只屏住呼吸,阖上眼睛装睡,还没安静一会儿,却听崔茵萝自顾自又开口了: “你别骗我了,你一定想我表哥,你根本没睡觉,你呼吸很小声,还很凌乱,睡着的人,呼吸声都很大的,我以前想你,就是这样,压根睡不着。” 云菀沁听了前半句本来想翻个白眼,这小屁孩还真多一套一套的,听到后半句却又一滞,半晌,才撑起身子,摸了摸她肉肉的脸,窗边蜡烛微光的映衬下,小胖娃一双雪晶圆眼竟有些可怜巴巴,又有几分看见心怡人的光彩。 云菀沁不禁叹口气,也许再过段日子,小胖子就不会记得了吧,主动将她的手臂拉过来,圈在自己腰上。 “那以后表哥在你就陪他睡,表哥不在,你就陪我睡,好吗。”仍是不死心的童声。 云菀沁哭笑不得,我上辈子欠你们的么,凭什么陪完大的陪小的,将被子大力一扯,把她裹得严实,隔着被子“啪”一声甩了她圆鼓鼓的屁股一下,这才让她的话都吞了进去。 —— 秦王离开的期间,王府和平时也没什么太大区别,除了崔茵萝得了圣旨一样,每夜屁颠屁颠昂首过来主院,第二天早上才被何嬷嬷领过去。 归宁日这天也不例外,冬天的天亮得晚,早上还没亮透,崔茵萝就被嘈杂声吵醒,揉揉眼睛,在被窝里看见云菀沁已经起来了,知道她是要回娘家,睡眼惺忪地说:“我也想去。” 云菀沁有些后悔一时心软留宿了她,她现在就像狗皮膏药,黏得人不放了,敷衍:“没这个规矩。” “什么破规矩啊,讨厌死了。”崔茵萝打个呵欠,岔开两条小胖蹄子,开始胡搅蛮缠。 “再不听话,今晚不准过来。”撩了狠话。 崔茵萝马上转移话题:“那你什么时辰回来?” 云菀沁掂量了下:“王妃省亲按礼制,在娘家不会逾越过正午后,至多晌午回来吧。” 崔茵萝这次出奇,倒也没纠缠了,乖乖道:“嗯嗯,那你快去快回。” 将小胖娃叫何嬷嬷领走,府外车马和回门礼都备好,时辰差不多,高长史来了主院,在天井外说可以起身了,云菀沁披了斗篷,带着初夏、珍珠和晴雪三人,出了王府。 连下人带着礼箱,统共四辆四*车,不消半个时辰,便奔出本城,抵达正街,左拐右绕,进了巷子,到了云府门口。 十天不到的功夫,尚书府门匾和正门似是修缮过,敞亮阔气了许多。 云菀沁打开车窗帘,抬头看了看刷过金漆的门楣牌匾,不禁眸子一眯,家主官位渐稳,自然是要好生扩大门庭,好好享受。 云玄昶因女儿今天回府,早就告过假,这会儿已是领着家人站在阶下等待,虽在笑着,可那笑容里,却没一丝女儿回家的真心欢喜,倒是一直盯后面几辆装载回门礼的车子。 身后站着怜娘、方姨娘,云锦重也在,粉嫩面庞涨得通红,要不是蕙兰在旁边扯着他袖子提醒着,只怕早就跑过来。 黄四姑母子三人早就打算回泰州,只是为了参加云菀沁的婚仪,见见世面,才逗留多了一段日子,云菀沁出阁没几天,便离了京城回乡了,本来应该和童氏一块走,可偏偏童氏记挂着悟德大师说怜娘最迟开春有孕的金口玉言,想着这会儿已经是快过年,离开春也没多久了,想亲眼看着怜娘有了喜以后走不迟,老二子嗣淡薄,始终还是一块心病。 云玄昶见娘流露出想多留两个月的心思,也就连忙主动开声,于是,如今只余下童氏一人在京城二房处。 倒是可怜了怜娘,成天被老太太盯着自己的肚子看,开始还好,最近还碎碎念起来了:“怎么还没动静呢,不是说最迟开春么,这都小二月了呢!”搞得怜娘本来不紧张也紧张起来了,最近更是食不下咽,心绪不宁,惧怕高僧的话不准,给了自己空希望,会被方姨娘和蕙兰等人嘲笑,说起来也是,伺候老爷虽不多时,这段日子也算频密,怎就没个音讯呢,这样想着,怜娘今天出门跪迎也是有些心不在焉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归宁暗涌 王府宦官一声长传后,云家众人行了拜礼,口呼:“拜见秦王妃!”又忍不住悄悄抬头,只见华服丽人被三名衣着精美的婢女众星捧月地簇拥着。 丽人梳着结鬟牡丹髻,发间点一柄祥云镶金串珠凤尾簪,身着琵琶襟大镶大滚金边绿叶托牡丹绣纹长裙,掐腰束胸,显出玲珑凸透的身型,外披宝蓝团花纹羊毛鹤氅,玉颈上挂赤金蟠璃璎珞圈,衬得玉面桃花,浑身贵不可言,无暇的脸庞上,一双美目形似宝石玉珠,如聚春水,盼盼生姿,灼灼染光。 宛如仙人临门,蓬荜生辉,云家下人们虽不敢抬头,但光凭一点余光,便觉得呼吸不过来。 大姑娘原先在当姑娘时,虽也是貌美,可到底没有今日这副贵人气派! “天不亮就起来忙碌迎接,辛苦了。”云菀沁面朝台阶下两侧的家奴。 初夏会意,笑道:“来人,赏赐云家下人。” 王府几名家丁从后面的小车内搬下一个小箱子。 云玄昶目光不禁跟随过去,只见王府家丁开箱,拿出碎银锭,依次赏给云家下人。 对着娘家家奴手笔都不小,也不知道今儿的回门礼是什么,云玄昶一想到这女儿带去的亡妻嫁妆,至今都顺不过来气,今儿若是捞些回来,才能解一解割肉之痛。 就算女儿再不愿意自己得好处,皇家的回门礼,由宗人府配置下降王府,怎么着也不会太寒酸吧。 再看看王妃马车后面好几辆托礼箱的大车,云玄昶一颗心落定了,笑得愈发灿烂。 云家下人接下赏赐,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磕起头来:“多谢秦王妃!”老爷素来小气,难得摊上个大气的女儿。 云菀沁默默看着爹盯住后面装箱子的马车,眼色一动,笑意仍噙在嘴边,也没说什么,手一挥:“将回门礼先抬进尚书府吧。” “是,王妃。”王府家丁去后面辎重马车,将紧锁着的箱子抬下来。 莫开来连忙迎上去,连人带箱先请进府去,放在正厅前的天井内。 “这才叫正室范,”童氏禁不住欣喜,又瞪一眼身边的方姨娘,“哪里像你那丫头,回个门就像是别人欠了她十万八千两一样!结果呢?我也没瞧见她多风光!” 方姨娘怄得掐紧手绢,不敢说什么,魏王的事只以无心之失定了案,朝廷基本不追究桃花酒的事儿了,这老太婆还在喋喋不休,逢机会就埋汰一下!这么大的事都叫那魏王混过去了,可见皇上仍是宠爱魏王,而韦贵妃和韦家的实力也足够坚实!自家女儿一定是个有福之人,等事情平静下去,魏王府翻了身,桐姐儿自然是妻以夫为贵,跟着水涨船高! 看这老太婆还会不会一天到晚碎碎念! 蕙兰听童氏说话,笑着说:“成了婚,果真是养容颜,将大姑娘滋润得愈发美貌,一看便知道在夫家顺心随意,处处被姑爷宠着让着。” “那也得看嫁个什么人,若嫁个拿你不当回事的,别说宠着让着,拿你当人都是好的……”童氏今儿见到嫡亲大孙女儿回门,总免不了记起云菀桐回门时给自己的气,统统发泄在方姨娘身上,趁下人搬东西的空当,闲着也是闲着,多嘀咕了两句。 方姨娘忍不住,腮帮子一紧:“老太太这话妾身便有点儿听不过去了。桐姐儿再不好,嫁的也是魏王,就算再不得宠,也是个侧妃,怎么就不拿她当人了?” 老太太一听这话,哼了一声,怜娘为讨好童氏,笑着低声道:“二姐,老夫人也没瞎说,那次桐姐儿归宁,脸上的伤势咱们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呢,那哪里像是不小心摔的,侧妃旁边又不是没有婢子开路和搀扶,无端端怎么摔成那个样子?那伤势怎么来的,大伙儿心知肚明着呢,也难怪桐姐儿一回家就心情不好,乱发脾气。” “你——”方姨娘气急,这小蹄子,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刚提拔上来时,还对自己敬两分,打从去了一趟寺庙,得了一趟那悟德大师的预言,尾巴就开始翘起来了,最近大姑娘出了阁,这怜娘就更是像没人管了,胸脯都挺高了几寸,在家中几乎是横着走。 见她一副笑面虎的样儿,骂也不好回骂,可不骂心里又憋屈,方姨娘捏了捏拳,不阴不阳地小声泄恨:“也别太高兴早了,肚子到现在都没个动静,指不定那悟德大师这次断错了呢?哼,独占了老爷这么些日子,正当年轻,要怀早该怀了,想我当年,便是一次就怀上桐儿了……” 正好提到了怜娘近来担心的,不觉眼眉一蹙,又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 几名后宅女眷正私下你刺我一针,我捅你一刀,回门礼箱已经搬进了府内,只见云菀沁在家奴的簇拥下,已经跨进门槛,老爷也跟在身边伴路,几人赶紧闭上嘴,先跟了进去。 绕过照壁,穿走廊,过抱厦,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呼后拥,朝正厅走去。 云菀沁注意到前院几间厢房的屋顶边靠着梯子,有几个工人正爬上爬下,正在刷漆加厚,果然是一升官儿,刚坐稳了官位,当了皇亲国戚,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显摆。 正厅内,云菀沁坐在上首主位,云玄昶叫人奉上香茶,又端上配茶糕点五大件,酥糖玫瑰糕,灿金南瓜饼,千光纳福包,四方禧缘糕,凤舞卷叶酥。 云菀沁见厅内也修缮过,桌椅配件儿都换了新的,门槛处还添了几个生脸孔的丫鬟,个个年轻漂亮,弱柳扶风,应该是新买的,完全符合爹的口味,只怕再过些日子,娘家后院又得添几个新人,玩笑道:“女儿才离了娘家几天,再回来还当进错了门。” 云玄昶哪里听不出女儿语气里的讥讽,讪道:“云家是王妃的娘家,为父的最近在兵部升职,自然要好好打理一些门庭,免得背后人议论,也叫人瞧不起王妃。”又望了一眼门槛外天井内的几个四方箱,笑着说:“王妃回来就回来,何必破费,还这么多,你初为人媳,虽说是与皇家结亲,但也需要节俭低敛,方能得圣上抬爱。” 云菀沁将他脸色尽收眼底:“女儿也是这么想的,也不大愿意流于俗套。” 说罢,一笑:“来人啊,还不将箱子都打开。” 云玄昶身子微微起来,脖子朝门的方向伸直了,不流于俗套?回门礼素来无非就是金银珠宝,绸缎器具,若不是这些,难不成是名画孤本,墨宝异花? 王府家丁哗啦啦将箱子上的锁打开。 天井内,箱子一台台接二连三地“吧嗒”落锁,在正厅众人面前亮了相。 云玄昶眼睛仁儿睁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揉了揉眼睛,半天才刷的站起来,指着天井:“这是什么东西——” 除了童氏离得远,老眼昏花,看不大清,怜娘与方姨娘、蕙兰统统面露疑惑,目光全都投向云菀沁。 云锦重虽也是惊讶,却走出去,信手朝箱子里拣了一块,放在手里掂了掂,朝厅内的云玄昶笑道:“爹连砖头都不认得么!” 蕙兰连忙叫个家丁将少爷拉回来,怕少爷受责怪,连忙叫人带下去先洗手。 云玄昶自然知道那是十几箱的砖头!攥了攥拳,声音都快气变了调:“王妃回门,拉几箱子砖头回娘家是什么意思。” 云菀沁慢抚瓷盖:“父亲初登部门一把手长官之职,正是受人注目的时候,近来又接连有两名女儿嫁入皇家,锦上添花,更是风口浪尖,”茶盅一搁,环视厅内四周,唇际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浅笑,“回门礼若是太贵重,会叫人背后说道,于爹官位不利,女儿这也是为娘家着想。爹是朝廷梁柱,就如这砖头一样,正好是个极其吉祥的譬喻,传出去,也是个佳话呢!圣上听了,肯定会大加赞赏。不过如今瞧爹的样子,似是不喜?” 宗人府将秦王妃回门礼送来王府的当天,云菀沁叫下人掉了个包,将礼都收罗进王府库房了,高长史当时一惊,只当王妃另有准备,不料王妃二话不说,叫几名护院去王府的花园砸了一座久年不用的小破屋,将砖头搬回来,放进回门礼的箱子里。 云玄昶听了女儿的话,只觉气都胃腹里打转,收下这么几吨转头,哪里好意思跟人说,她这是看准了自己不会外传,只听女儿的话音又添了笑意:“……又恰巧见家中在装潢,父亲嫌那砖头碍事不方便放,留着盖屋子也好,”杏眸一睨,瞥向门槛处几名秀丽的婢子身上,“反正,恐怕家中迟早也要添人的。” 这话一出,方姨娘和蕙兰倒是没什么太大感受,怜娘越发是心头翻了个浪,正是得宠的人,怎么听得进家中又要纳新人这种话?可老爷近日叫莫开来找牙行买了好几个漂亮丫头,怕是也有这个打算。她摸了摸肚子,眼色黯淡,要是仍没信儿,老爷再宠自己,也不会无止境地等下去。 云玄昶只得再次忍气吞声,一甩袖子,眼不见为净:“开来,将回门礼先搬进库房!” 云菀沁捞起茶盅,撩开盖呡一口,还想在我身上捞油水?想得美。 待嫁时就撩过话,娘陪嫁铺子这几年的获利,已经便宜了云家,就当还了云家的生养债,余下一毛钱也甭想再拿。 要不是弟弟还在云家,年纪还小,还得倚仗着父荫考功名,入仕途,她余下的日子,一天都懒得再跟云家打交道。 这个爹,前世到今生,要说对她有多恶毒,倒也谈不上,偏偏他做的事儿,比恶毒还叫人寒心……对付恶毒的人,大不了他给你一刀,你还他十箭,倒也爽快利落,可这爹,薄情凉血,宛如钝刀子割肉,叫人的心一点点地冻结。 童氏虽也觉得孙女儿这事儿做得太泼父家面子,无奈也管不动,生怕父女为这事儿置了气,打起圆场,托起孙女的手,问起了王府的琐事。 云菀沁与童氏拉了几句家常,童氏又问了几句关于秦王任职长川郡的事。 祖孙正在说话,正巧云锦重洗干净了手,出来了,云菀沁转过头去,问了弟弟近日的学业和身子,蕙兰忙一一回答了。 云菀沁今天观察了蕙兰对待弟弟的言行细节,也知道这些日子十分仔细,放下了心。 童氏见她一双眼盯在锦重身上不放,便也知情达理,道:“王妃难得回娘家一趟,想必想要看看旧宅,盈福院一直有人打理,一天都没漏下,王妃可去瞧瞧!” 云菀沁知道是给自己与弟弟单独相处的机会,笑道:“有劳祖母操心了。” 姐弟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厅。 盈福院内一切如常,窗明几净,床榻家私被罩了白布防尘罩,连院外的婚前叫人栽培移植的花草都有修剪过,应该日日有园丁来料理。 二人坐在小天井的树下,初夏、珍珠和晴雪免得打扰姊弟,走到月门前守着。 云菀沁问了弟弟最近国子监的学业,又将他功课拿出来翻看了下,越看越是笑意满溢。 几篇经义和策问写得洋洋洒洒,珠玑满纸,无论见解亦或心思,远远超过同龄人,便是一般十*岁的人,都比不过,别看弟弟偶尔贪玩,真正用起心,学业绝对惊艳于众人,前几年被白氏散漫地养着,打从自己重生后,快马加鞭地督促,弟弟学业突飞猛进,再过几年定当是不得了。 翻着翻着,她不禁笑着夸奖:“不错。” 姐姐极少夸人,难得赞了个不错,云锦重也不客气了:“姐,国子监曹祭酒那日说我功课不错,举荐我明年八月去考秋闱呢。” 秋闱?云菀沁捏着纸业的手一滞,秋闱是大宣选拔才能的考试之一,前面还有几场考试需要一步步完成,通过之后才能进八月秋闱考场,考中后便是举人,而第一名称为“解元”。 秋闱中选的人,是当官的后备力量,官位若有缺,马上就能补上。 而弟弟,明年年初不过刚满十一岁。 朝廷秉持有志不在年高的信念,虽说参加秋闱的学子,年纪大小不一,并没严苛要求,可弟弟这个年纪的却是极少的,现在跳过几级考试,直接竟然被国子监推荐去考秋闱? 若中选,次年就能参加春闱和殿试,到时是皇帝亲自阅卷,若成了天子门生,便能直接入仕,成为国之栋梁。 云锦重见姐姐一脸不解,嘟噜道:“姐姐对我没有信心吗?前朝连十四岁的少年知府和十六岁的丞相都出过呢,怎么我就不行了?锦重有把握的。” 云菀沁不是不信弟弟,只国子监等着往上爬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数,怎么会落在年级尚还小的弟弟头上,问:“爹怎么说?” 云锦重犹豫了一下:“这事我一直没跟爹说,曹祭酒叫我先不要跟家里人说,只说……” “什么?” 云锦重悄声:“只说是上头有贵人照应……先叫我安心读书,到时会给我安排个考试名额,我直接去考就行了。” 贵人?能命令堂堂国子监学官的,掌握学子科考和前程的,还能有哪个贵人? 难不成,又是宁熙帝的意思? 听这话的意思,他好像急着想给弟弟的学业一路开绿灯,让弟弟尽快入仕。 若说对自己有特殊感情就罢了,毕竟自己与娘长得想象……可弟弟毕竟是云家的儿子,宁熙帝为什么这么挂心? 云菀沁见弟弟盯住自己,还在等自己的答复,说不出的怪异,只轻轻说道:“嗯,那你就按照曹祭酒说的做,先安心读书,不要管别的事,也先别告诉爹和其他人。” 云锦重嗯了一声,点点头。 两人说了阵子,云菀沁将初夏叫来,叫她将今儿带来的一箱文房四宝从马车上卸下来,送去云锦重房间。 回门礼虽简陋寒碜,可给弟弟还是没忘记带些好货。 初夏笑着应下来,带着少爷先走了。 云菀沁见天儿快不早,打算在盈福院里外走一走,四下逛逛,毕竟是旧日居所,对这陪伴了多年的闺房还是有感情的。 逛了一圈,月门外传来人声,她走过去一看,晴雪和珍珠正在月门口,拦着个人。 妇人穿着简朴,手里抱着一张扫帚,一身碎花袄子朴素简单,虽然不至于褴褛破旧,却绝对不是珠光宝气的主子打扮,居然是白雪惠。 晴雪和珍珠不认识她,自然没放她进来。 云菀沁心里一动,走过去,慢慢道:“母亲怎么跑出家祠,来这儿了?怎么,爹那边是准你出来了?” 晴雪珍珠一听竟是云家的夫人,对视一眼,退了下去。 白雪惠知道她今日回门,却不知道这会儿会来盈福院,忙垂首道:“臣妇得了老爷的宥恕,打从王妃出阁次日,每天为王妃打理旧日寓所,早中午和晚上各一次,今儿过来,却不知正好撞见了王妃,臣妇等会儿再进去打扫。” 说着躬身行了个礼,先退了下去。 云菀沁站在门口,凝着白氏离开的背影,只见初夏回来了,似乎也看到了白雪惠离开的背影,匆匆上前道:“奴婢刚听少爷身边的墨香说过,王妃出阁那日,仪式完毕,这白氏便拉了老爷又哭了一场,又是磕头,又是道歉,不知道是不是将老爷哭得软了心,虽然没说放她出来,可派了她每天打扫家中空闲院落的任务,这不就是相当于给她放风么,免了她的禁足了么。” “秋后的蚂蚱而已。”却听王妃纤唇一撇。 正这时,有人来传宴席备好,请王妃过去,几人先过去了正厅。 —— 西院厢房内。 云锦重叫墨香将姐姐送的笔墨纸砚更换上了书桌,听下人来报,说回门宴已经摆好了,与墨香出了门。 两人正经过家中侧门,却听门边有说话声传来,男声是看守侧门的家中老奴,对方是个奶声奶气的童声: “……她说过明明就是晌午之前回来,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帮我去问问!” 云锦重一疑,循着声音,只见个矮冬瓜似的女娃站在侧门旁边的廊下,正在跟云家下人争辩的就是她,旁边还有个中年嬷嬷陪着,愁眉苦脸地拉扯那女娃的袖,恨不能想尽快拖走,不住地低声道:“表小姐,走吧,人家都不说了么,正在用午膳,用完了就回去。” 云锦重走过去,喊了一声:“忠叔,你先下去吧。” 下人见是少爷,忙弯腰先走了。 那何嬷嬷在府上一直被表小姐吵着要来找王妃,本来还能压得住,谁想到了正午,王妃还没回来的动静,表小姐竟是哭得震天响,非要来看看,被办法,只好私下带了来云家,却不敢走正门,怕被王妃知道要受罚,打算将表小姐带到侧门先探探看王妃走了没,还得多久,顺了这表小姐的意思就好了,不料在门口刚与云家老奴才说几句,竟然撞见了云家的少爷。 云锦重听了三人说话,明白来者何人,早前便知道秦王姐夫府上有个小表妹,是赫连贵嫔当年陪嫁来大宣的族妹所生的女儿,因襁褓中就骤失双亲,一直被养在秦王府上,难道就是眼前这个? 为了确认,云锦重道:“你们是我秦王姐夫府上?是来找我姐姐的?” 面前小少年衣冠楚楚,虽不过十岁左右的样子,却已经透出几分风骨,修眉秀眼,皮肤白净,轮廓与自家王妃倒是有些相似,到底是亲生姐弟,某些角度看,简直就像穿上男装的王妃,何嬷嬷和崔茵萝同时怔了下。 须臾,何嬷嬷正要施礼解释,却见身边的表小姐两个葡萄籽似的眼珠子一亮,忽然抢在前面:“对!我是你秦王姐夫府上的,就是来找你姐姐的。” 墨香有些抚额,两个说话没尊卑大小的不靠谱撞在一起。 云锦重噢了一声:“你是姐夫府上的表姑娘吧?” “嗯!”崔茵萝眨巴眼睛,“我姓崔,我叫崔茵萝,是邺京人,就住秦王府,今年六岁——”话没说完,嘴巴被何嬷嬷捂住,哭笑不得,虽说自家表小姐没到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但到底是大门户里出来的,还是讲点儿矜持,人家没主动问,就将闺名年龄籍贯都自动报出来,哪里像个小姑娘家啊。 云锦重没有崔茵萝这么大的热情,又“噢”了一声:“我姐姐吃过午膳才走,你要不随我过去吧,待会儿跟她一起回去。” 何嬷嬷忙道:“少爷,别,王妃不让表小姐出来的,这一去,责罚奴婢就算了,还得训斥表小姐,表小姐黏惯了王妃,见王妃今儿迟迟没回,才上门问问,求个安心,这就走,还请少爷当没见着,别跟王妃多说了。” 云锦重耸耸肩,示意没问题,正要转身,袖子被人一抓,只听崔茵萝软绵绵的声音道:“你几时能来王府玩呢?” 云锦重见这小女孩很有点自来熟了,扒开她的手:“我白天要上学,下学要做功课,以前姐姐在的时候督促得很严厉,”叹了口气:“没想到她现在出阁了,叫墨香和三姨娘盯得我更紧,应该很少能出门了。” 崔茵萝看起来不经意地又问:“你在哪里上学呢?” “御街东门道的国子监。”云锦重双手背在腰后,正色道。 崔茵萝拍拍小肉爪:“好厉害啊,我听表哥说国子监的学子年龄都挺大呢,若不是天分极高,年纪小很难进去……那儿很辛苦吧,那你平日什么时辰上学,什么时辰下学啊?” 云锦重被她这么一说倒说起了几分自豪,就像是灌了*汤似的,将自己上下学的时辰都报了出来。 崔茵萝这才咪咪一笑:“好,我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什么了?云锦重还没反应过来,见那小胖娃牵着嬷嬷的手,转身从侧门离开了。 * 正厅这边,午膳已经备好。 云菀沁依旧坐于上首,见弟弟过来,方才笑着拍拍旁边椅凳:“喊你半天,怎么才过来,来这边坐。” 童氏亦笑道:“亏你姐姐不见你来,不起筷,平日一说到吃饭动作挺快,今儿怎么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去了?” 云锦重想着那嬷嬷叮嘱过,免得那胖娃回家受了责罚,坐下道:“姐姐赠了我一套文房四宝,我在房间多欣赏了会儿。” 几人再没说什么,起筷用膳。 既是皇子妃贵宾的酒宴,云家自然准备了多时,童氏上次见过云菀沁怎么为云菀桐布置过回门宴,这次也大略清楚了,从头到尾是她一手操办,布置的菜膳都算精美妥当。 回门宴本该热闹热闹非凡,邀请女方这边亲戚,因为云家是外乡草根出身,亲戚六眷都不在京城,独门独户在京城过活儿,唯一一门大舅子本该来参加回门礼,偏偏那许泽韬至今还没跟这妹夫合好,也没上门,而白氏又在受罚,所以此刻正厅上的一桌宴席,只有云玄昶和童氏两个正牌主子陪伴。 童氏怕宴席寂寞,提前叫蕙兰和怜娘站在旁边,陪着斟酒夹菜,增加点儿人气,因为仍然厌恶方姨娘嘴巴讨厌,没叫她过来。 快吃完之前,云玄昶隔下筷子,只叫了莫开来过来,低声吩咐:“将厨房里剩余的菜单独送去给家祠那边一份儿。” 莫开来点点头,出了门,转去厨房,将今儿膳食剩下的滋补汤水和红肉白鱼分别添了两碗,在蒸锅里热了一下,再用盘子盖上,放进了食盒。 刚走出门,迎面碰上方姨娘。 方姨娘见怜娘和蕙兰都去侍膳,自己被丢到一边,本就怄了一肚子气,偷偷跑过来看看,见莫开来拎了一盒子好菜,朝家祠方向走,顿时更是咬了咬唇:“是老爷吩咐送给夫人的?” 莫开来老实道:“是。”说着便先走了。 方姨娘气得头发昏,两个比自己资历浅的跳到自己头上就罢了,连那个半死不活的,也快要翻身了! 不就是因为魏王府如今正在低潮,自己的桐儿也跟着受了夫君牵连,云家怕惹了臊,才瞧不起自己么? 方姨娘想着,咬着手指头,只快要咬出血来,朝春霁院那边一边跺脚,一边咒骂:“待魏王有一日翻了身,我桐儿有一日得了风光,叫你们这些人,全都给老娘下跪求情!” 骂到了一半,却见自己的贴身婢子香蓉脚步匆匆地走过来,凑耳道:“方姨娘,侧妃身边的鸳鸯刚来了,侧妃今儿下午在华安寺等您,叫您找机会出去一趟,想跟您私下见一面。” 云玄昶之前怕受了魏王的连累,严禁家中跟魏王府的人来往,如今桃花酒那事儿被慕容泰一人顶了包,魏王没事儿了,便也稍微放松了些,方姨娘这些日子,又开始跟女儿有些私下有些传信传话,这会儿一听女儿似是很急的样子,疑惑道:“怎么了?是侧妃有什么事儿么?” 香蓉又压低声音说了几句。 方姨娘听得脸色一变,宛如在做梦,忽然一拍手,喜不自禁:“哈哈,这回还不风水轮流转,转到我这儿?!”又回过头斥了两声:“哼,别说这云家几个,就连云菀沁都比不过我桐儿!” ------题外话------ 谢谢^O^ 13456679753的评价票和月票(8张) icicleicicle的月票(2张) lsy0812的月票 hztina的月票(2张) ywhua781216的月票(2张) xudan710420的月票 15111125844的月票(9张) maryzhou1234的月票(9张) xyyd的月票(4张) lplp888的月票 yingyingll88的月票 youyounan111的月票 15326023883的月票 teng52123的月票(8张) yln198211的月票(4张) 追逐的风的月票(2张) 11181101的月票   ☆、第一百四十五章 母女密谋,高僧解签 日头高升,回门午膳用完,王府下人进来禀报,马车已经备好。 云菀沁叫云锦重陪在身边,起了身,云家上下像早上迎接时一样,送王妃出去。 一行人快走到门口,只听云玄昶低声问莫开来:“方氏呢?怎么没曾过来送人?” 童氏不满地念叨着:“就是叫她没来陪膳,倒连送王妃都不出门了,这蹄子,总得有一日要收拾一下!” 正在这时,脚步匆匆传来,云菀沁听了,扭过头去看了一眼,只见方姨娘带着香蓉满脸通红地赶来了,嘴里还在喊着: “失礼了,失礼了,妾身在院子里有点儿事耽搁了!差点就赶不及送行了!王妃娘娘千万别怪罪妾身!” 说罢,双袖一合,对着云菀沁拜了一下。 云玄昶见她咋咋呼呼的样子,更是不喜欢,扭过头去,懒得理了。 童氏见她人来了,皱皱眉:“好了好了,人都来齐了,走吧。” 方姨娘并没往日被轻慢的气恼,只是不易察觉地轻嗤了一声,跟在了后面。 云菀沁双目一眯,这方氏,自从自己与秦王府婚事定了下来,她每次见着自己都是一脸吃不到葡萄的酸相儿,好像自己抢了她家云菀桐的风头,便是今儿回门,除了在门口迎人,她也没对自己这么热情过。 再一细看,方姨娘的衣裳跟早上那套好像不一样,换了一件胭脂红银线缎子小袄和葱黄梅枝绣花马面裙,耳下点了一对绿玉耳坠,俨然是要出门见人的外出模样,不觉一疑。 出了府后,云菀沁上车,坐定后仍忍不住牵挂,掀开帘子跟弟弟挥手,挥着挥着,目光不自觉被人吸引过去—— 人堆里,方姨娘心不在焉,不时朝家门外踮脚望去一眼,偶尔低头与香蓉说个几句。 晴雪见王妃还在回望,笑着说:“王妃今后若是想念少爷,可将他唤来王府……” 话没说完,却听王妃手一扬,帘子落下:“马车转过路口,停下来,叫后面的马车先回秦王府。” 珍珠和晴雪面面相觑,初夏最先意会过来,疑道:“怎么了?” “稍后方姨娘恐怕会出来,咱们跟去看看。”云菀沁若有所思,方姨娘若是想要出外,还能跟谁见面,只有云菀桐了。 若是小事,通信传话就行了,既然见面,便肯定是有什么大事。 母女两个之间那些小勾当心思,云菀沁也懒得管,只是云菀桐现在既然身为亲王侧妃,背后是一直与秦王打对台的魏王…那她就不得不去看看了。 * 归宁的马车噔噔渐远,等最后一辆马车的影子消弭在巷子口,云家众人进了门。 下人去收拾庭院厅屋,主子则各自回屋散去,休息的休息,干自己事的干自己事。 方姨娘跟在最后面,见云玄昶又上皎月阁怜娘处了,又见童氏闹了半日,脸色疲乏,估计回屋得睡个长午觉,长吁一口气,带着香蓉跟莫开来去打了个声招呼,要出去挑点儿女人家贴身物事。 家中姨娘上街采买私物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况且近日因为魏王事儿消停了些,老爷管得也没那么严格了,莫开来不疑有他,道:“那奴才给方姨娘去准备轿子。” 女儿提出约见的华安寺,就是前段日子童氏带着云家女眷去烧香的那座寺,位于近郊,出了名的偏僻,要不是最近来了个云游的高僧悟德大师,平日上门的善男信女并不多,方姨娘想女儿既然约在那里见,定是有什么话要私下与自己说,不能外扬,忙道: “不妨,我就在附近逛逛,就不用耗用轿子了,咱们家那秦王妃今儿上门不也用那几箱砖头训诫过么,叫娘家收敛一下,低调一些,不要太张扬了,免得被人枪打出头鸟呢!我就跟香蓉用脚走吧!” 方姨娘几时这么听大姑娘的话了?莫开来哑然,没多问,随她去了。 方姨娘带着香蓉出去租赁了一辆马车,直奔华安寺。 —— 华安寺,大殿后方,西北处的小厢房。 方姨娘与香蓉被寺门外等了半天的鸳鸯接了进去。 厢房内,云菀桐一身海棠红玫瑰纹亮缎风毛褙子,绾着华丽高髻,点缀着数颗鸽子蛋大小的宝石簪花,装扮比起回门那日还要富贵几分,姿态和面容高傲万分,端的已经是个皇子妃模样。 一想到刚才香蓉传报的喜信,方姨娘喜出望外,面前的人仿佛不是女儿,而是自己的锦绣前程,脑子里已经浮现出那老不死的童氏跪在地上给自己舔鞋、怜娘和蕙兰被自己左右开弓掌掴的画面! 想着,她激动难捱,扑过去便将女儿一抱:“我的乖女儿,你真是给娘争气啊!我就知道咱们母女迟早得压过她们那一个个的小贱人!” 云菀桐见方姨娘比自己还要激动,抱得自个儿恁紧,吓了一跳,想也不想将她一推:“姨娘你仔细些!小心把我的肚子给碰撞了!” 这肚子,现在可是比金山银海还要贵重! 方姨娘会意过来,忙退后几步:“都是娘不好,一下子高兴得过头了,”又笑嘻嘻望着女儿的肚子:“多大了啊?魏王知道不知道啊?” 鸳鸯在一边代替主子回答:“王府的医妇前天把过脉,才一个月多呢,刚刚有了一点胎脉,王爷还不知道,主子先将夫人请出来商量商量。” “嗳哟,月份这么小,那可一定要精心,头四月是关键啊,”方姨娘咋咋呼呼,“还商量个什么啊?赶紧告诉王爷啊!到时准得将你捧在手心……别说王爷了,便是韦贵妃,都得拿你供起来!”说到这儿,又忍不住走过去,凑近女儿耳朵边笑:“…上次回门,你这丫头还哭诉魏王压根不碰女人,这不怀上了吗?” 一提起这个,云菀桐脸色一垮。 方姨娘一看就明白了,魏王根本就没想过叫女儿怀孕!估计女儿是用了什么说不出口的手段才怀上这胎! 罢罢罢!不管怎么样都好,怀上了就是个好事儿,她安慰道:“不妨,有了这一胎,你就有了底气,日后什么好日子都来了,就算王爷对你再不好,看在这孩子的面子,还能薄待你吗?若然王府只有这一胎,别说王爷,就是韦家,都得将你捧上天!将你提成正室都不是没可能!” 云菀桐叫鸳鸯出去,道:“这就是我今天要跟姨娘商量的。怀上了虽说是个好事,却也不是个定心丸,”捂着肚子摸了一摸,“这一胎,是我谋来的,今后魏王肯定不可能再有机会让我碰他,说白了,是成是败,恐怕就只能靠这一胎,若是个儿子,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个女儿……” 方姨娘明白了女儿的忧虑,也有些担心起来。 云菀桐压低声音:“所以,这一胎,不管怎样,都必须是男。” 方姨娘听得有些糊涂,生男生女这个是天定,人怎么能决定:“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云菀桐一字一顿,“要是男的就罢了。要是女孩儿,到时便来个狸猫换太子,换成男婴。这事儿太大了,我谁都信不过,只能交给姨娘去做,姨娘从现在开始便替女儿到处看看,看有没有与我月份差不多的孕妇,要多找几个,到时万一我生的女儿,便用男婴给我换过来。” 方姨娘瞪大眼,混淆皇家血脉,自然是天大的事,可比起自己和女儿的前途,也算不上什么,点点头,却又支吾起来:“孕妇倒好找,只是新生的婴儿一看就看得出来,要找与你一样月份的孕妇,又恰好跟你差不多时候生,还得刚好生的儿子,得多找几个孕妇备用,这么一说,不容易啊!还有,一般的人家,怎么会将自己新生的儿子给别人呢?而且这事儿还不能外传,得藏着办,万一孕妇家人对外说,被人顺藤摸瓜,察觉到咱们是魏王府的可怎么办?” 云菀桐也考虑过这些问题,目中闪过厉色,笃定道:“所以姨娘尽量找山里或者乡下没人烟地方的孕妇,最好是两夫妻单独分出来过日子的小家庭,还要穷得叮当响,到时给钱,堵住他们的嘴巴。万一有什么,”声音一狠,“这种人口简单的门户,……便是灭了他们的口,也简单。” 方姨娘倒抽一口冷气,吞了吞唾液,只觉得这女儿自己都不认得了,哪里还是娘家那个谨小慎微的墙头草,为了这一胎,什么都不顾了,虽然感觉这任务困难重重,仍猛地点头,答应了再说:“嗯,就交给为娘的吧!” 云菀桐满意地抚着尚且平坦的肚子,放了下心,双目一片祥和宁静,又充满势在必得的得意,仿佛母凭子贵的高位已经唾手可得,拿出一张银票塞给方姨娘,道:“这是姨娘买婴儿的资金,若不够,再跟我说。” 方姨娘一看那数额,眼睛一亮,将银票好生收进袖口内,再也没什么顾虑了:“侧妃放心,为娘的不管用什么法子便也得替你找齐了后备!” 云菀桐叹了口气儿:“哎,若是自己能生男孩,那是最好不过的,我也不愿意抱别人的小野种当自己的骨肉养啊,只盼老天爷开眼吧。” 方姨娘眼睛一亮,道:“对了,华安寺近来了个云游高僧,名气很响,法号悟德,听闻与前朝的国师顾天修师出同门师兄弟,算人命运前程几乎是铁口金牙,从没出过差错,道行很是厉害!哼,你爹那个新宠,前些日子就被他说过是个很好生养的命格,还说什么应该开春前就能怀上呢,老太太信得不得了。你既是来了,要不也顺便去找那悟德问一卦。” 云菀桐今儿选在华安寺见面,一来是图这安静无人打扰,不会有人认出自己一行人是魏王府的,二来也是听过那悟德大师的名声,听方姨娘这么一说,与她一块儿去了正殿。 悟德大师打从入驻华安寺,每天接待的信众有限,每天找他问卦算命的都需要一大早去排队,还不一定能见得了。 云菀桐和方姨娘抽完签,来了悟德大师解签算卦的地方,果然,已经排成了长龙。 鸳鸯收到主子的眼色,将寺庙外随行的王府侍卫喊进来。 几名侍卫拔刀呼呼喝喝,走近队伍,嚷了起来:“还不都滚!快滚!” 有百姓排了一上午的队,好容易快到了,一下子拆散了队伍,心不甘情不愿,可一看赶人的扈从,知道插队的人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只能苦苦哀求: “大爷,草民是为病重母亲来求签的,都排了好几天了,今儿好不容易轮到草民了,您就叫草民先问问吧。” 又有人也跟着拱手求起情:“民妇丈夫出海许久了,久久未归,婆婆公公每日担心得直掉泪,民妇只盼能得个平安签给家中老小安心,也想知道我那口子到底是生是死,就给民妇小半刻的时辰就够了,求您了……” 左一句右一句,吵得云菀桐心里烦躁,一个眼色暗示过去,死了失踪了关自己屁事啊,有自己肚子里的肉重要么! 几名侍卫马上抽刀出鞘,恐吓:“再多一句废话仔细宰了你们!还不滚!离得远远,来人啊,清场子!——” 又拎了两个小和尚来,将附近的信徒都轰出去。 其中一名小和尚看不过去,又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纪,劝道:“若是不急,劳烦施主等一等,先让前面的香客问完签,小僧再去找悟德大师,让他接见你们家主子……” 话没说完,一名侍卫扬起刀鞘,“啪”一声敲在小和尚头上:“居然敢叫我家主子等?吃了雄心豹子胆!” 小和尚脑袋挨了一下,肿起了大包,连连呼痛,却再不敢说什么。 百姓们见状,只得吞下这口恶气,纷纷走了。 寺庙外,墙根下,见着被赶出来的百姓一边走一边议论纷纷,云菀沁等人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晴雪呸一口:“无端插队的人,都该挨千刀的!” 珍珠最老实憨厚的,也是攥着粉拳,点点头,别说有急事时等了许久被人插队了,就算平日去街上买个菜被人插队,也是恼火! 正在这时,有名嫩头青似的小僧侣正好路过庙门背后,一边走,一边摸着光溜溜的脑袋壳咒骂:“什么人嘛,插队赶人,凶得要命,还打我的脑袋,也不知道敲笨了没……” 正是那名被魏王府侍卫拍肿了脑袋的小和尚。 云菀沁远远望过去,只见悟德大师坐在殿内一张红木长案后,背后贴着一间小厢房,房间门用竹帘子当着,眼珠子转了转,对着小和尚喊了一声: “小师傅。” 女子清甜声音一唤,将小和尚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云菀沁在府外等方姨娘出来前,就叫珍珠去旁边的成衣铺快速买了几件普通女衫,将今儿回门大张旗鼓的华衣锦服,与三个丫鬟在车厢里都换了,此刻一身淡青色迎春花掐腰长裙,看起来甜美随和,娇柔温厚,就像个带着丫鬟出来踏青游玩的悠闲少奶奶。 小和尚脸色一红,指着自己鼻子:“这位女施主是唤小僧?” 晴雪叫他滑稽,笑起来:“自然是喊你,你快过来,我家主子有话要跟你说。” 小和尚心扑腾扑腾地过去,只见眼前貌美女子笑着说:“小师傅,我是大师的信徒,今儿特意赶来想见悟德大师一面,可惜刚一来,就看见恶犬在赶人,我难得出一趟门,再出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今儿就算不能让大师解签,也想听一听他的禅音,不知道能不能把咱们偷偷领到他背后那帘子后面去?” 小和尚很是为难:“不行不行,被悟德大师知道了,准得骂死我的。” 云菀沁深吸一口气,马上变了一副表情,泫然欲泣:“实不相瞒,我家父亲得了病,就剩一口气,我们父女都是大师的信徒,我今儿来除了想要一饱眼福,也是为了替家父满足心愿,回去后描述一下大师的相貌话语,也能叫家父走得安心些。这一行人挡了去路,却害得我父亲临终心愿都完成不了……” 小和尚本就怀着一口被打的气,见貌美女子悲哀不已,想了想,一咬牙:“好,你带个丫鬟,随小僧来。” ** 排在前面的百姓赶走了,殿内被清了场子,云菀桐直接走到悟德大师的前面,姿态高不可攀,下颌微微扬起,全然没有一点诚心实意的样子,仿佛来找悟德,是他的造化,道:“大师好。” 悟德大师虽是世外人,长年云游各地,有什么人什么事没有见过,看她理直气壮地将前面的信徒都赶走,还将佛祖清净地儿闹得一团糟,不觉眉头一皱。 照悟德大师的脾气,将她当场赶走也没什么,可云菀桐的精美华装,又携带侍卫,必定京中的贵人,若随便翻脸,自己就算没事,怕会连累华安寺,所以暂时并未动怒,只是一张脸霎时冷了下来。 云菀桐哪里察觉得到这高僧已经心生不喜,过去坐下来,只见面前的高僧已人过古稀,却精神矍铄,白须飘逸,肤色净白,眉目清宁,宛如尘仙一般,心里微微一喜,想必还真是有两把刷子,道:“我想问问生育之事,劳烦悟德大师为我解签。” 鸳鸯将自家侧妃刚抽的竹制签递了上去。 悟德大师目光清冷,扫了云菀桐的肚子一眼:“人为之胎,非老天赐予的福分,有何好解?” 方姨娘在旁边听高僧语气不恭,一拍桌子,斥道:“大胆!怎么说话的!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悟德不怒反笑:“连身边的狗都叫得厉害,自然是个厉害人儿。只是邺京皇亲国戚多如牛毛,走在最热闹的御街上,一个店铺招牌砸中十个人,九个都是有背景的,你家主子不知道排行老几?” “你——”方姨娘气急。 “住嘴,姨娘,鸳鸯,你们两个先退下吧。”云菀桐虽也恼怒僧人的怠慢,可听他非但看出自己有孕,还是一语中的,竟暗示自己这一胎是“人为之胎”,却又明白,这和尚,绝对是有几分道行的。 待方姨娘和鸳鸯退下,云菀桐态度变好了许多,语气轻缓,道:“大师,既已经有了孕,不管人为,还是天定,便已经注定是一条生命,既然降生,就该有他的命运,怎么能说不能解呢?” 悟德大师淡道:“夫人此言差矣,怀得上,不一定生得下来,既然生不下来,就是一团死物,称不上人,又哪来的命运,又如何能解呢?” 竹帘后,云菀沁没料到原来云菀桐居然怀了身孕,心中装满疑惑,怀了身孕是大好事儿,何必偷摸约见方姨娘,正在琢磨,此刻听到帘子那般僧人的话,又会心一笑。 这个悟德大师,明明是空门中人,说起话倒是挺毒舌的。 云菀桐听了悟德大师这番话,攥紧拳,恨不能叫侍卫过来,将这满嘴喷不吉利话的老和尚打得满地儿找牙,看他还敢不敢乱说! 可,要是老和尚的话不是乱诌呢? 这一胎,难得真的有波折,生不下来? 这么一想,云菀桐压下怒火,松了拳,语气更绵软,甚至带了几分哀求:“大师,我这胎到底有什么问题?求你告诉我,不管怎样,至少我能防范一下。若是心愿达成,我愿捐助华安寺万金香火,重塑菩萨金身,不,不止华安寺,凡是大师去过的寺庙,我都捐修一遍!” 悟德大师见她态度好多了,脸色勉强没那么难看了,将那签文拿起来,端看了一会儿,沉吟片刻,道:“但凡生命,总有克制之物,便是所谓的天敌,也就是俗门中人所说的‘相克’,你浑身煞气,加上签文批示,腹中胎儿天生也是有克星,若对方存在,这胎儿恐怕很难善终,要么胎死腹中,就算生下来,怕也是多病多灾,一生不安。” 云菀桐面上的惨白一点点浮现起来:“大师,克制胎儿的,是什么人?是不是那人没了,我这胎儿就能安然诞生,能富贵一生?” 悟德大师点到即止:“天机不可泄露,老僧只能提一二,剩下的,只能看你的机缘了。” 云菀桐咬了咬腮帮子。 方姨娘虽退到了一边儿,可耳朵却竖得紧紧,一听女儿的胎儿可能不安全,还有克星存在,而这死秃驴又死活不说,早就憋不住了,冲过去,又是一拍桌子,哼道:“你要多少银子直接说,怕咱们给不起么?只要说出那克星是谁,保咱们这一胎顺利,有你的好处!若敢不说,马上就叫侍卫打得你求爹喊娘!” 悟德大师刚刚好的脸色又发了紫,忽的身子一震,浑身衣袍微微一鼓,仿似有风灌进领口一样。 方姨娘还没反应,只觉得一股劲风袭来,力道极重,整个人往后摔倒在地,接连撞到了几张供奉香火的桌子,浑身骨头快散架了,趴在地上怒道:“你——你这老秃驴——知道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 云菀桐使了个眼色,鸳鸯忙将方氏的嘴巴一捂,搀了起来。 云菀桐拉了方姨娘,带着鸳鸯和侍卫出去了。 方姨娘的屁股摔得恁疼,还在不依不挠,急得要命:“你怎么不问清楚啊?便是将那老秃驴的嘴巴撬开,也得问出来啊——” 手肘却被女儿一抓,云菀桐青着脸:“姨娘这么鲁莽干什么,打死他?你没看这和尚有些功夫么,打死他之前,他得先把你打死了!再说了,真打死了怎么办!你又没看到这和尚多硬么,逼迫有什么用?今儿就到这里吧,过几天我再带厚礼来,慢慢磨!” 方姨娘这才呼出一口气,现在求人办事,也不能拿起侧妃生母的架子了,狠狠:“好!这老秃驴,这么不识好歹!等你这胎儿安全生下来,女儿,你替老娘一定要宰了他!” “好的好的,到时候随你怎么千刀万剐。”云菀桐心里还有点儿乱,烦躁不堪道。 母女在华安寺门口分了手,各自上车回去了。 * 寺庙的殿内,人去楼空,宁静下来。 几个和尚摇摇头,开始清理被云菀桐一行人弄乱的殿室。 悟德大师掸掸袖,站起身,清幽目光却一转,瞥了一下后面:“出来吧,不用躲了。” 云菀沁一怔,居然被他察觉到了,倒也不稀奇,坐着不动就能把方姨娘震得两三丈远,想必内力不浅,又怎么会听不出背后帘子里有人呢。 她整了整衣裳,掀开竹帘,与初夏走到悟德大师跟前,双手一拱,俯身拜道:“小女子拜过悟德大师。” 方才领云菀沁主奴去帘子后的小和尚见她被发现,生怕大师刁难她,溜近,双手合十,鞠躬:“大师,这名女施主是大师的信徒,因崇拜大师,小徒才将她领到后面,私下旁听大师的箴言妙语,请大师勿要怪罪。” 悟德大师扫一眼云菀沁,虽然是民间妇人的打扮,可一双眸子清妙绝伦,透出风仪,胆子也忒大,且背后还带了个丫鬟,不禁捋一捋飘逸丰盛的白胡:“免礼吧,女施主身份贵重,贫僧受不起你的拜。” 小和尚一听这话,当悟德大师是生气了,忙又帮那女施主解释:“大师——”却听云菀沁提前笑着开口: “大师是大宣佛门信徒心中的圣人,每到一个地方,当地百姓全部为大师踏破寺庙的门槛,怎么会受不起小女子的拜?小女子不过是普通邺京百姓罢了。” 悟德大师知道她这是在试探自己,心中更是豁然清明,这女子倒是个不简单的,唇一动,似笑非笑:“看你衣裳和饰物不算金贵,可言行举止却是万中无一,虽身边只带着一个丫头,气场却远胜刚才领着一堆随从耀武扬威的贵夫人,”说着一顿,扭头望向那小和尚,“还有,贫僧这小徒孙平时胆子最小,极其敬畏贫僧和寺中的师尊,看见贫僧连话都不敢说,今天却为了女施主,连挨罚都不怕了,不但冒犯寺规,将你偷偷引到珠帘后,还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求情,可见女施主自有一番魄力,令人不得不折服和维护。如此一来,女施主怎会是个籍籍无名之辈?贫僧又怎敢叫你拜?” 说罢,僧袍翻飞就要离开。 云菀沁见他要走,忙道:“大师留步。” 高僧就是高僧!把人赞美得晕乎乎的找不到东南西北,再等自己醒悟过来,人都走了。 悟德大师眼神一眯:“怎么,还果真是有什么卦签想要找贫僧?” 云菀沁笑道:“小女子如今风调雨顺,暂时不劳烦大师费心血,只是刚才在帘后听了大师对那位夫人的讲解,有些疑惑,想要大师为小女子解惑罢了。” 一句风调雨顺,显露了这女子的信心。 向来来寺庙的人,都是愁眉苦脸或者有心愿未了的,还没有几个人来寺庙对着菩萨说我过得挺好,不需菩萨帮忙。 看来这女子来华安寺是别有目的的,藏身竹帘后,此行目的,并不是自己,倒有可能是刚才那个跋扈的妇人。 悟德大师生了些兴趣,捋顺了银胡。 云菀沁见他似是愿意跟自己说话,也懒得绕弯子了:“早知大师精通佛道,修行多年,是人间半仙,百姓传颂悟德大师金口一开,万事皆灵,今日一见,果然大开了眼界,就是不知道,大师方才短短一会儿,如何看出那名求签的贵夫人有孕,又是如何看出她浑身煞气,无法安全产下胎儿?” 悟德大师笑道:“这哪需要用到修行?她说是问生育之事,贫僧见她从站到坐,一直手捂小腹,必定是有孕的。至于浑身煞气,那位夫人一看就是朱门大户家中的女眷,高宅内的女子,为争夫婿,为夺家产,为讨长辈宠爱,为搏前途,有几个心思能纯净,与世无争的?不是浑身煞气,又是什么?她若是心中没有烦恼和戾气,又何必跑来贫僧这儿?若是家庭顺遂,夫婿怜爱,她又何须担心这胎儿?在家里养胎就好了。贫僧看她和身边两名女子的面相,眉宇暗藏浮躁和不安,这样的一个环境和心情,彼此相互影响之下,恶性循环,那胎儿又怎么能安全落地?万事有因就有果。” 云菀沁叹为观止,这悟德大师哪是什么佛道高深的僧人啊,妥妥的就是一精通心理面相的高手啊。 “咦,那大师说那夫人是人为之胎,又是什么意思?”初夏忍不住插嘴。 云菀沁斟酌会儿,道:“大师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夫人的胎儿,想必不是夫妻真心情的结晶,必定是玩弄手腕得来的。” “孺子可教。”悟德笑道,一开始是对这女施主有点兴趣,此刻见她慧根不浅,举一反三,倒是有些喜欢了。 云菀沁这次再不会被他灌*汤了,转移到正题上面:“那么,刚刚大师说那位夫人身边有克星,又是真的么?” 悟德大师道:“据那夫人所抽的签文,确实有这么个征兆。” “那……那克星是什么人?”云菀沁试探问。 其实她也知道悟德不会告诉自己,他刚才也说过,天机不可泄露,连云菀桐都没告诉呢。 果然,悟德大师眼色一敛:“解签之事,说一半,留一半,才是正理。人生总需要留一点儿希望和惊喜,若是什么都通通透透了,那还有什么意思,你说对不对?” 云菀沁心底苦笑,您可是全部都知道呢,闹心抓痒的又不是您,却是眨了眨眼:“就算大师今儿不说,恐怕那夫人也会天天来问,大师避得了我,不见得能避得了她的纠缠,就算您继续云游,离开京城,可今儿您也见识过那夫人的厉害劲儿了,纵是还没怎么样,就能将个大殿弄得乌七八糟,若是得知您跑了,还不知道把这寺庙怎么弄得天翻地覆呢!指不定还得追住您不放!小女子知道大师肯定不怕她,只是打扰了大师一路修行的清净,也挺烦的,堂堂个悟德大师,总不能今后就被个人追着跑吧?” 悟德大师笑了起来,这女施主,当真是心眼儿如藕孔似的,连暗示带敲打的,生生将自己逼得走投无路,不过说得倒也是个理儿,看那贵夫人的作派,肯定是还要上门的,不管用硬的还是用软的,应付起来都挺麻烦,自己倒没什么,就是怕再牵连到华安寺和附近的信徒百姓,不觉唇一抿:“女施主有什么法子?” 想不被人吵着,还能有什么法子?无非就是躲着呗! “小女子倒也没什么法子,”云菀沁恬和一笑,目光濯然,“只是有个庄子,就在郊区的龙鼎山,那儿离华安寺不远,环境清幽,遍地花田,庄子上农人都淳朴,应该算是个修行参佛的好地儿。若悟德大师不嫌弃,可以去那儿暂住几天,先避开那夫人的纠缠,待她以为大师已经离开京城,再回来。” 悟德大师目光澄亮:“你叫贫僧避开那夫人的纠缠,就是为了让那位夫人不知道克星是什么,女施主如此厚待贫僧,贫僧虽然感激,但同样,也不能告诉你。女施主再考虑下吧,免得说贫僧白白住了你的庄子。” 这女施主和那名夫人,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可能肯定的是,绝对是有嫌隙的,不然女施主不会追问那名夫人的孕事,他何必掺合进去。 云菀沁笑道:“大师一视同仁,不为财权折腰,不变初心,小女子佩服。”手一挥,“初夏,你留下佑贤山庄的地址,另附一封亲笔信给胡管事夫妇,就说悟德大师要去庄子上休养一段日子,无论多久,每日必定要好生款待,绝对不能怠慢。大师带着亲笔书信,凭着地址,随意哪日上门都可以。” “是。”初夏转身,由小和尚带着去禅房办了。 悟德大师这些年享受惯了信徒的香火和供奉,此刻也不忸怩推却:“那贫僧厚脸叨扰了。” 云菀沁虽然笑着,心里却是叹了口气儿,哎,果然是软硬不吃的,只能以后再看情况,看能不能再套出他的话吧。 正在这时,晴雪和珍珠见王妃跟初夏迟迟不出来,怕有什么事儿,找了进来。 云菀沁见时辰不早,与悟德大师说了两句,准备告辞离开,先出去到马车上等初夏。 刚一转身,晴雪口快,因为好奇,嘀嘀咕咕问了起来:“……那云侧妃方才走得风风火火,脸色就像掉在煤堆里一样。王妃与初夏一直不出来,奴婢们还担心出了什么事儿呢。” 云菀沁凝神,小声吩咐了晴雪:“晴雪,你从今儿开始,你便盯住方姨娘,不管方姨娘去哪里,做什么,都记得跟我说。” 晴雪点头:“是,王妃。” 声音极小,若是寻常人在旁边,根本听不见。可悟德是有功夫的,耳聪目明,听得一清二楚,王妃?没错,那丫鬟还重复了两遍,没听错。 这女施主果然身份不凡! 当今皇子中,大皇子二皇子年纪都颇大,这女子年纪太小,应该不会是前面两个皇子的王妃。 而那五皇子魏王还没娶妃,下面几个年龄则更小。 那么——难道是秦王新过门的王妃? 悟德陡然一阵欣喜,大步过去,拦到云菀沁面前:“女施主可是秦王妃?” ------题外话------ 谢谢^O^ 紫零陌的评价票和月票(4张) 981941413的评价票 花开浮笙的月票 mimimi73的月票(4张) guchh1976的月票(2张) 莺莺5的月票(5张) 琉璃和冰雪的月票 欧阳凝娜的月票(5张) 18980615768的月票(2张) 1270372997的月票 qmwzr的月票(2张) 晚起的虫~~的月票 for8899的月票(2张) yaya5151139的月票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外交宴会 晴雪、珍珠听到大师认出自家主子,一讶。 悟德大师见她不回答,又捋胡笑道:“如何,秦王近来身子可好啊!” 这口气,像是遇着熟人,在寒暄一样。 云菀沁站定:“大师认识秦王?” 悟德大师笑道:“可别忘了秦王幼年是在哪里度过的!” 脑子灵光一闪,云菀沁顿时明白了几分,却又生了更多的好奇,挥手示意晴雪珍珠二人先等等。 悟德大师伸了手臂,做出个引路姿势,云菀沁会意,随他一块儿撩开竹帘。 绕过宝殿外的走廊,曲径通幽,花木渐深,进了禅房。 禅房内,墙壁上悬挂着金粉勾勒的佛祖金光图,笔走龙蛇的手写佛偈墨宝,南面墙壁嵌一张菩萨坐莲镂纹的八面扇窗,窗下是一张供人休息的沉香木简榻,榻上放着矮脚小几,放着一套紫胎茶具。 一片古朴书卷气,空灵而祥和。 这里是悟德大师旅居华安寺静修居住、讲经诵佛的地方。悟德大师名声响亮,每云游到一处,当地寺庙住持都会好生款待,来到华安寺也不例外,住的是全寺最好的一间清修禅房。 悟德大师与云菀沁在小几两边对坐下来,亲自斟了两杯普洱,面庞柔和,跟之前截然不同,对着云菀沁已经变了一个人,示意:“这普洱是贫僧游历云南郡一带茶农所增,虽比不上王府东西精贵,但应该还能入口。” 云菀沁轻呡一口,醇厚甘洌,舌尖微微苦涩,回甘绵长,几口下肚后神清气爽,道:“我看比皇室的东西要好得多,至少多了灵性。” “区区茶叶,能有什么灵性。”悟德大师挑起花白须眉。 “从云南郡一路到京城,千里之遥,经历风霜雨露,穿街过巷,又接触烟火红尘,每日还听着大师念经诵佛,这茶叶怎么能不沾灵气。” 悟德笑意浮起。 从两人坐下去,他便一直端详眼前的女子,云游到华安寺不久,就听说了秦王成婚的事,当时还有些惊讶,原本以为依秦王的身子,成婚还得拖些日子。最初还以为是郁宰相的那个女儿,没料又听说不是郁家小姐,竟是刚刚升了尚书的云家女儿,居然还是秦王亲自暗示皇上赐婚,还当众转赠秋狩重赏予云氏女,阵仗闹得不小,这么一听,悟德大师更是诧异,不符合秦王的性子啊。 如今,再一看这秦王妃,他却释然了。 秦王自幼心性压抑克制,性情也如黑潭,深沉无法探视,诸般事都爱憋在心里,不大与人分享。 而这秦王妃大方豁达,周身如焕然清风,头顶似悬明月,端庄雍容与天真率性融合一体,丝毫不会不协调,或许,正是吸引秦王的地方。 “大师还未告诉我呢,您与秦王是不是认得?”云菀沁还没忘记正事儿。 悟德大师笑得越发灿烂,意味深长道:“那你是承认自己是那小子新娶的老婆了?” 这话一出,云菀沁更笃定了悟德与秦王不单认得,还关系不浅,有几个人能将秦王唤作“那小子”? 悟德大师笑意凝于唇际,若有所思:“秦王三岁毒发,四岁入相国寺,三年后,恰好贫僧云游来京城,受同门师兄顾国师之邀,在皇家寺庙相国寺内住了一段日子,刚入住时,顾国师就跟贫僧私下说过,皇寺里住着一名小皇子,因在宫中身染恶毒,性命难安,搬出宫,寄住相国寺已有三年。” 云菀沁一颔首,只听悟德大师继续,面上生了几分缅怀之色:“那日午后,贫僧在庙宇闲走,到了后院一块菜地,见个小僧侣正抱着个锄头在翻土拓荒,袖子卷高,裤管拉上到膝盖,忙得脸颊通红不亦乐乎,除了头发未剪,穿着僧袍僧靴,跟一般的小和尚也没什么两样。寺中不乏俗家带发修行的弟子,贫僧也并未在意,可再一细看,他居然从田胚内挖出了几条花蛇,一条条甩在石头上摔昏,再放进袖口,然后继续垦土,贫僧好奇,观察了好些日子,发现这小僧侣几乎日日都在收集蛇。蛇为天下灵敏奸猾爬物之一,捕蛇需要极大的耐性、专注与反应,而这些特质,是一个六七岁男孩子最难有的,生生克制本性,日日去重复这些枯燥乏味的动作,倒是叫贫僧感慨。” 没料他那么小就开始在用药蛇疗毒,云菀沁微微失神,想他如今总算稍苦尽甘来,在王府有人能为他提供月月镇毒的药蛇,可熬到成人之前,还寄宿在相国寺的时候,寺中众人平等,没人会帮衬他,一切只凭双手。 “其实,贫僧看了两次后,便是不问旁人,也隐约猜到那孩子就是居住在相国寺的三皇子世廷。”悟德大师喟了一声,“直至一日,贫僧见他在田坎边有些不对劲,上前用气功帮他调匀了气息,免了一场犯病。也是贫僧与秦王有缘,自此之后,便教了秦王小友一些调息的心经内功,若遇毒性翻腾,至少能压抑一下。这毒倒也是毒辣,让人不得能动七情六欲,可人活着,怎么可能没有喜怒哀乐,那孩子,在遇到贫僧前,也不知道需要多克制心绪,贫僧实在难以想象,一个几岁的孩子,正是要哭要笑的年纪,却被这毒生生压得形如僵尸。” 云菀沁心跳得紧,秦王随大师练熟内经气功后,总算才好一些,至少,在遇到情绪波动时能自我调节,尽量避免毒发……回想与他几次亲近的相处,难怪一开始他面红耳赤,有些犯病征兆,慢慢又恢复脸色,恐怕全是有这气功勉强护体。 悟德大师又道:“贫僧在相国寺住了大半年便离开了,说起来,再没机会与秦王小友见过面,只偶尔从顾国师口中断续听过他的近况,听闻最近领了新职,去长川郡走马上任了?” 云菀沁拉回心思:“是,三爷日前身子尚且平稳,虽还没研制出断根的良药,”脸色稍一凝,眸仁又透出些光泽,“但应该来日不远。” “只可惜贫僧教秦王小友的气功不过是调息而已,想要治疗这伤势,却不管用。”悟德大师目中露出三分遗憾。 云菀沁望住大师,真心实意:“这已经足够珍贵了,若非大师教的气功,这么些年,世事颠簸,人心险恶,秦王哪里能一次又一次克制,只怕早就撑不过去了。” 悟德大师听了这话,心里大概明白什么意思,秦王小友离开相国寺后,自立王府,远离菩萨座,重新投身于万丈红尘,而且还是最复杂难测的皇家,就算这些年再怎么低调无为,旁边也有会有寻衅之人,不觉想起方才的那名夫人,眼色一沉:“刚刚那位携带侍卫家将的京中贵妇,是什么人?” 云菀沁也不瞒了:“是五皇子魏王世渊的侧妃,不巧,也正好我家中庶出的同父幺妹。大师既与三爷是忘年之交,又有师徒的情谊,我也不与大师绕圈了,后宫内,韦贵妃一直与赫连贵嫔成水火之势,而魏王亦一直针对三爷,三爷近来秋狩立威、成家立室、新任官职,在外人眼里,已是慢慢被朝廷启用,只怕因为这样,就更成为魏王一党的眼中钉。那魏王私开矿产,贪赃枉法,宫宴上为陷害三爷,连太后的性命都视若蝼蚁,只可惜他命大福厚,一次次地都挺过去了,只怕更加助长他的嚣张气焰,只怕哪天又要来加害秦王,今儿是我归宁期,无意撞见家中姨娘与魏王侧妃相见,忍不住跟来看一下,也是想通过魏王侧妃,探听一下魏王府的情况。” 悟德大师捋须,说话也宽松多了:“原来如此。不过,这侧妃来,只是为了那么点女人事,小友媳妇儿恐怕探不出什么魏王那边的动向。” 一声“小友媳妇儿”听得云菀沁失笑不已,却也总比私下称呼自己王妃或者娘娘得好,听之任之,沉吟会,道:“那么,大师如今可能告诉我,克制侧妃胎儿的人是谁么?” 悟德大师得知云菀沁身份后,已有交心的意思,这次再不支吾,爽快多了:“签文没有明确指出刑克之人,只是——” “只是什么?” “那侧妃抽出来的诗文,详解出签语乃:地龙升,朝旭沉,这应该是暗指,朝旭若是代表胎儿,那‘地龙’就应该是克制胎儿的人。小友媳妇儿既然认识魏王侧妃,大可以琢磨琢磨是她身边什么人。”悟德大师道。 地龙?这些签文什么的……太深奥了。云菀沁先记在心里。 两人品了会儿茶,云菀沁听悟德大师说了会儿近年游历全国的轶闻奇事,一时听得兴起,多赖了会儿,以至时辰飞快而过。 外面那小和尚见二人说了许久,倒是热心块肠,端了斋菜进来,华安寺在近郊,平日的斋菜全是附近农人提供,蔬菜鲜果新鲜嫩滑,比城里吃到的爽口百倍,而且很花心思,几道素菜制成肉食拼盘,既浓郁芳香有肉味,又没肉食的油腻。 吃了一顿斋饭,又喝了几盏茶,云菀沁见天色不早,将初夏写好的庄子地址和书函交给悟德大师,告辞离开了。 一路上,夕阳西下,斜阳垂下,衬得天开地阔,景色壮丽而恬淡。 初夏和晴雪、珍珠三人在车厢内低声笑语,云菀沁撩开一截儿窗帘,望着华安寺附近黄昏时分仍在耕种的农人,又想起那地龙之说,口中念叨了几句,却听三人说话声一滞,珍珠语气颇有些惊奇:“娘娘在说地龙?” 云菀沁刷的转过头,闪过一丝欣喜:“你知道地龙是什么?” 珍珠笑起来:“地龙就是蚯蚓啊,奴婢老家是种田出身,记得小时候村子里农户们便是这么称呼蚯蚓呢,其实许多人都知道的。娘娘出身官宦人家,自幼在宅院长大,也不接触这些事儿,不知道也不稀奇。” 蚯蚓?云菀沁咂摸了会儿,有点错愕,蚯蚓——是云菀桐这胎的克星,怎么可能。 基于签语喜欢玩暗示,从不明喻,蚯蚓有可能是暗指人,估计这人是有蚯蚓的什么特质? 可什么人——又能跟地里拱的蚯蚓有关? 越来越云里雾里,云菀沁深吸一口郊外泥土芬芳味,打下帘子。 —— 回到秦王府时,天际已经露出了残星。 提前回去的下人已经跟高长史打过招呼,可高长史仍是按着迎接娘娘归府的规矩,因为不知道娘娘什么时候回来,便领着下人在门口,尽忠职守,一直等到现在。 云菀沁没在人群里看见崔茵萝的人,倒是有点儿稀奇,今天倒是不怎么痴缠。 出门前说自己晌午前就能回,这会儿月亮都出来了,还怕她会不依不挠呢,云菀沁一边往府内走,一边问道:“表小姐问过我么?” 高长史短暂一犹豫后,也不瞒了,三爷不在,王妃就是主子:“娘娘刚走时,表小姐每隔个半柱香的功夫就要问一句娘娘几时回,后来表小姐出了府一趟,回来后,倒是消停多了……” “噢?阿萝出府了?”云菀沁前世关在宅子里一辈子,今生成了个经常往外跑的人,体会到了牢笼不好受的滋味,更明白了女子要有自己的天地,所以对于崔茵萝私自离家宅,倒也没什么。 高长史端详她表情,尽管有些惊讶,却也并没有什么不喜,昔日阿萝小姐只是嚷着要出府,就让三爷好生责骂了一通呢,看来这夫妻二人管束家人的理念,完全不一样,应道:“是,娘娘,朝尚书府方向去了,许是找娘娘去了。” 没见着她过来啊。这小不点儿来都来了,还能不进来找自己的?估计是怕自己责怪。 云菀沁到了主院,回了屋。 夜间,跟平时一样正在看书,应大夫那边托初夏进来传了一声,那夜与王妃商量好的事儿,与姚院判打过招呼,姚院判也觉得是个可行法子,有兴趣一试。 于是说做就做,余氏在村落里召集每家每户的家主,一两天功夫下来就收集了不少白鼠和蟾蜍,先灌了傀儡散,受不了毒性死去了一部分,剩下来的在用药喂食,余氏协助每天记录用药反应,这样几天下来,果真效率是高多了,已经发觉了好几味中草药对傀儡散有些作用,都记在了案上,就是不知对人体有没有用,但比之前停滞不前的进展要强多了。 初夏说完,忍不住俯身:“这样下去,三爷身子痊愈是迟早的事儿,至少,这次从长川郡回来应该就能同娘娘圆房了。” 云菀沁合上书,想着临别前晚上没有的那一幕场景,双颊有点热热。 正在这时,何嬷嬷照例领着崔茵萝过来了。 小胖娃已经洗浣完毕,换好了寝衫,外面套了个棉袄大披风,一进来便脱了下来。 云菀沁合上书,这才挑了眉,问道:“今儿跑去了尚书府?” 何嬷嬷只当王妃要怪罪,忙跪下:“还请娘娘恕罪。” “恕什么罪?女孩儿家,出阁前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这个时候若都没点儿自由,嫁人后只怕更是难了。”云菀沁超崔茵萝伸出手臂,“赶紧上榻去,睡觉。” 嫁人后更没自由?初夏努努嘴儿,这显然不是说王妃您自己啊。 崔茵萝已经喜滋滋拽住云菀沁的手,上了床榻。 烛熄帘落,卧室一片睡前的宁静。 今儿倒是奇了,这胖娃居然闷声不响,没像前几天那样翻来覆去,也没嘀嘀咕咕说个没停,乖乖裹在被子里,胖脸朝天,出奇的安静,几乎能听到均匀的呼吸。 只到云菀沁快要跌进睡乡,才听见身边胖娃呢哝了一句:“明儿开始,我就不来主院睡了,我都长大了。” 云菀沁意识有些开始有些模糊,呐呐应了一声,长大了?这小妮子怎么打通任督二脉,突然觉醒了?不过还挺高兴的,应了一声:“好啊。” 崔茵萝想了想,又摇摇云菀沁胳膊,撒娇:“那你今后还会准许我随时出门么?” 云菀沁虽困了,脑子却还没懵,不吃她的糖衣炮弹,回答得很认真:“出门可以,但要提前通知我与高长史,今儿第一次就算了,下次若私自跑出去,便禁你的足。” 崔茵萝重重地嗯了一声,嘴角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这一觉,两人睡得极香甜。 ** 三两日后,云菀桐有孕的信儿传来了秦王府。 之前不放话,与方姨娘见过一面才放出风声,摆明了有问题。 晴雪那边暂时没盯出个眉目,只说那方氏这几天专门找机会往外跑,倒没有再跟云菀桐见面,只是与那香蓉租了辆马车,每天往京城外的郊区乡下跑,偶尔还跑去了更偏更野的山里,到了以后便在村子里到处闲逛,一双到处乱瞄,像在寻什么似的。 云菀桐有孕的喜讯传进宫后,韦贵妃是第一个喜得蹦起来的人,借着云侧妃的肚子在皇上面前抹泪了好几次,赚了不少同情分。 魏王一直没子嗣,偏这儿子又是最疼的一名,宁熙帝如今见他有后,看在没出世孙儿的面子上,脸色好多了,加上贵妃在旁游说,更是动容不少。 宫里的人都瞧得出来,只怕侧妃这一胎,能叫宁熙帝心软,让魏王缩短罚期! 两天后,天儿亮得早,太阳早早升起,明媚晴朗的一天。 云菀沁刚洗漱完毕,高长史来了主院这边,说是贾太后请娘娘进宫一趟。 原来,上次云菀沁给贾太后上妆赴宴后,那西域大食国部落使节夫人惊艳无比,在宴席上赞叹了几句太后的妆容。 贾太后也不是个讲客气的人,得意地反问使节夫人自己贵庚,使节夫人猜的那个年龄数字,快叫太后给乐死。 这使节夫人倒也不是为了奉承太后,众所周知,大食国距离大宣遥远,是独立西域国家,与大宣是友好邻邦,并不需要看大宣脸色,此次千里迢迢随丈夫代表本国皇帝来邺京,是为了两国开辟道路通商一事。而这使节夫人就更是出了名的自负美貌,在她们当地国家是第一美人,从来就没听这名夫人嘴巴里赞美过谁。 叫一个女人夸另一个女人美,本就有难度,叫一个美女夸另一个女人,便是难如登天,可见使节夫人对太后的妆容是真心喜爱。 因为马上就是蒋皇后的寿诞,使节夫人随夫婿便也干脆留下来,打算参加了大宣皇后的寿宴再走,所以至今一直住在宫里。 而这几天,那使节夫人不停想法子私自拉了太后,讨教妆容心得,在慈宁宫见了太后那日妆后余下的脂粉香膏,更是啧啧称奇,只说粉脂细腻,香馨持久,便是在盛产香料的西域,也算是绝顶好货。 今儿早上,贾太后见天气好,在御花园摆了几桌宫宴,与蒋皇后和韦贵妃一块儿,陪同使节夫人品茗听曲,见使节夫人又提起那事儿,干脆趁兴,将皇亲国戚家的一些女眷招进宫去赴宴。 太后第一个指定进宫的,便是云菀沁,似是想要在宴会上对使节夫人推荐这秦王妃的技艺。 云菀沁想到使节夫人此次来大宣通商的目的,不由心中一动,换了进宫的衣裳。 带着初夏三人走出王府,却见有两名侍卫打扮的男子已经站在了阶下,生得高大勇猛,身着便服,各自手持红缨缰绳,一见主子出来,齐齐行礼:“娘娘。” 秦王临走前说是安排了几名随扈,以后她若进宫,一定要陪着,想必便是这几名。 云菀沁朝几名侍卫点头,先上了马车。 三两刻不到,马车停定皇城外。 云菀沁下车一看,城门外已经泊着好几辆紫盖红帷的马车,已有赴宴的皇亲国戚家的女眷陆续下车,在宫人的引领下,步行进入城门。 既然是外交宴会,宴席上有别国人,尤其听闻大食使节夫人生得貌美,几名大宣女眷为了不丢面子,个个打扮得隆重。 几人刚走近城门,却听背后一阵坐骑长嘶的刹马声,一辆双辔奢华马车停了下来。 一名包裹得严实,周身华丽无匹的妙龄女子在前呼后拥下,缓慢下车,慢吞吞地在左右搀扶下走近城门,一眼见着云菀沁,唇一撇:“大姐。” ------题外话------ 谢谢^O^ 月夜沫mo的评价票和月票(5张),秋画扇的评价票,半世逍遥zzy的月票,shirly_tan的月票,zhuoyan1117的月票,amyshowtutu的月票,qquser8699563月票(2张),mengyuman的月票(6张),781024刘ada的月票(2张),小小开心的月票,machaolin的月票,如意66的月票(3张),mzh2810的月票(2张),鱼茜茜的月票,柒星柒月的月票(8张),繁花似锦的紫色的月票,liliji28的月票,jz1007的月票,cndoll的月票,xiaoyan28的月票(2张),兔兔mm2004的月票,超人aa的月票,496462444的月票,格子微儿的月票   ☆、第一百四十七章 结交闺友,西语通商 没料到,云菀桐也参加了宫宴。 看起来,排场还不小,区区一名侧妃,快赶上正妃的福利,不用说,是肚子的功劳。 “真是巧,没料大姐也接了旨意进宫。”云菀桐一双眸子滴溜溜转着,与昔日宛如变了个人,撑在两边婢子的手肘内,上下打量着云菀沁,腰板直直,毫无面对亲王正妃的尊敬。 一个皇子侧妃都有资格进宫赴宴,堂堂皇子正妃进宫很意外?初夏、晴雪和珍珠三人脸色变了,却听自家主子淡淡道:“你我如今为皇室人,这儿又是皇宫,不是私下在家里,相处时还是以上下礼仪为好。” 初夏几人噗呲一声:“云侧妃见到秦王妃,就算不行跪拜礼,至少也该施个礼。” 与此同时,进宫赴宴的几名女眷前后下马,经过城门,在各自侍婢和随从的簇拥下,不自觉放慢脚步,目光统统投过来。 云菀沁瞥一眼,是大皇子的正妻潞王妃和二皇子正妻越王妃,潞王府世子妃是大皇子嫡长子的正妻,此次也随婆婆潞王妃一同进宫。 还有一名少妇,身穿深青纻丝金绣翟褙子,珠圆玉润,相貌秀美,风韵楚楚,云菀沁目光一凝,是景阳王的正妻,那杏园余氏与宋王的儿媳妇。 那宋王夫妇一生一世一双人,景阳王不知道是不是自幼耳濡目染,不纳妾的庭训刻入骨子,如今也只有一房妻室,就是这名郡王妃潘氏。 这边,云菀桐听了初夏的话,心中一恼,用手盖住小腹,面上却像受了委屈:“妾身倒是想要施礼,可……”目光下移,看了眼肚子,又暗中使劲儿捏一把鸳鸯。 鸳鸯会意,立刻跳前几步,不敢对着云菀沁,直直朝着初夏几人,仰起颈子:“我家侧妃有了身孕,施不得礼。” “既是有孕,不留在府上将养,在外面到处跑,也不怕伤了侧妃的胎气?这可是魏王府如今的命脉和希望啊,损了可怎么办。”初夏道。 云菀桐柳眉一竖,云菀沁这秦王妃动不得,难不成连个丫鬟也动不得,再不济有胎儿保着,怕什么,贝齿一咬:“竟敢诅咒皇家血脉!掌嘴!” 鸳鸯几步上前,扬起手臂便朝初夏脸上挥去,云菀沁却已经抬手,将鸳鸯的腕子一捉,眼波如冰刺:“哪来的狗奴才!” 鸳鸯脸一变,挣扎了两下,没料到眼前的秦王妃根本没用力,随意一挣,手臂“哗”一声抽出来,动作很大。 一瞬间,她看到了秦王妃唇边的淡笑,与此同时,云菀沁身后的两名随扈目色骤然一黯,一人上前,斥一声:“大胆!竟敢与娘娘动粗!”迅速上前将那丫鬟双臂一扭,悬空离地拎起来几寸,还没等鸳鸯尖叫,已是一把扔了回去! 鸳鸯整个人朝自家主子飞去,云菀桐惊惶失措,哪里来得及避开,幸亏今儿出来带的奴婢多,往前哗啦啦散开,成了人墙,替主子挡住了鸳鸯。 鸳鸯摔得七荤八素,好容易爬起来,哭哭啼啼地回了主子身边。 魏王府这边一团乱,云菀桐正气得不浅,正在这时,眼睛又一亮,脸色舒缓下来。 宫城内,一名身着宫装,肩披画帛的宫女带着几名太监疾步持着令牌出城门,身后还跟着一顶翟舆。 带头的宫女,正是韦贵妃身边的贴身婢女银儿。 一行人刚出来,太监笑着朝几名还没进宫门的夫人道:“还请诸位贵人稍后。” 稍后?不就是让魏王府云侧妃的车轿先进么? 好大的架子!进宫赴宴的女眷,若没什么大恩典,一般是城门前停车下马,步行由宫人领着进宫。 只有这魏王府侧妃,因有孕在身,像是揣了个金贵易碎的宝贝一样,不但派出翟舆,还有前后宫人一大堆前呼后拥。 谁没怀过孩子?自己怀的难道又不是皇族的子孙?可没开过这种小灶! 几名贵胄妇人暗中不满,深晓背后人是韦贵妃,哪里好说什么,私下窃窃私语着,先退让在两边,等软轿先进去。 银儿走过来,见到一片狼藉,脸一垮,再听人凑耳一说,知道发生了什么,瞥一眼那秦王妃,指着魏王府的一群下人,指桑骂槐:“你们这群不知好歹厉害的奴才,不知道侧妃有孕?万一伤了魏王子嗣,管你是谁,别说皇上龙颜震怒,就是贵妃,也得将你们碎尸万段!” “这话不是在讽刺我吧。”云菀沁也懒得跟她绕圈子。 银儿转身望住秦王妃,见她已挑明,倾身一福:“秦王妃应当知道侧妃有孕在身,皇上膝下皇孙不多,而这胎,又是魏王头一个子嗣,皇上看得紧,若然伤了,天子大怒,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云菀沁轻巧一声,打破了银儿越来越亮的音量,“那么,魏王府奴才大庭广众之下对着皇子妃呼呼喝喝,动手动脚,这样可会有后果?” 银儿喉咙一卡,正要说话,却听秦王妃继续:“——我随扈护主心切,将那奴才扔了出去,那奴才险些撞了自己主子,我需要承担什么后果?” 正在这时,有女声不徐不疾,缓缓飘来:“臣妾确实见着那丫鬟先去打秦王府的丫鬟,又对着秦王妃扬手。” 正是景阳王妃潘氏。 见景阳王妃都这么说,余下的潞王妃和越王妃两妯娌也都响应起来,潞王府世子妃更是跟着婆婆点头。 银儿没办法,牙关一紧,转身过去,对着鸳鸯的脸就是啪啪啪三下,斥道:“还不给秦王妃赔礼道歉!” 鸳鸯哭丧着脸要过去,云菀桐不愿意叫大姐威风,拦住婢子,望向银儿:“是秦王妃那丫鬟先辱骂我腹中皇嗣,鸳鸯才去掌掴那丫鬟,谁想被秦王妃拦住,才发生了点儿摩擦。” “哦?”银儿眉毛一皱。 “辱骂皇嗣?”云菀沁脸色一变,陡然扬起声音,面朝身边几位王妃世子妃:“请问我这丫鬟是哪句话辱骂了皇嗣,关切之词,担忧侧妃出门影响身子,也叫辱骂吗?” 几名王妃都是正室原配,岂会偏袒侧室,自然是大老婆偏帮大老婆,更不提对云侧妃大排场的不满与嫉恨还没消,就算平日私下再怎么争风,此刻也是矛头一致对外,统统装傻:“没听到。” “你们——”云菀桐愤愤然,恨不得要气哭,却仍是将鸳鸯的手拽得紧紧,不怕,有母妃的人在场,转向银儿,气鼓鼓道:“反正是有人先挑衅,银儿姑姑且看着办。” 看着办?这是命令自己不成?银儿眉一蹙,她出来是遵着主子的意思,为这云侧妃护行的,可不是被她用来狐假虎威出风头的。 云侧妃进魏王府的手段就不光彩,又是太后强行塞给魏王,韦贵妃总觉得她配不起儿子,又不喜欢她占了魏王侧妃的名额,自从她进门就时常念叨,在身边宫人面前使劲儿埋汰,这次若不是怀胎有功,哪里会请她进宫,又给她轿子乘? 主子看重的不过是她腹中那块肉,可不是她这个人。 银儿脸色已经开始不满了,低声提醒:“云侧妃,今儿进宫,韦贵妃是想借你怀孕在太后皇上面前联络联络感情,争取魏王快些脱罪,早日重登朝堂,不是叫你来闹事的!”一甩袖,看着鸳鸯:“怎么,是还叫我来亲自请?” 云菀桐呆了一下,总算看清楚形势,只得松了鸳鸯的手。 鸳鸯咬着腮走到云菀沁面前,匍匐于地,磕头道:“奴婢不该对贵府下人动手,更不该险些冒犯了王妃娘娘……” “起来吧。”云菀沁手一抬,目色澹澹,虽严厉却不乏宽宏之意,“秦王府府规虽然严,可王爷对下人却是宽容大度,没什么随便体罚虐待的恶习。” 银儿默默看着这秦王妃,再瞥一眼云侧妃,不免眼色一沉,还想跟人斗,反倒还叫这秦王妃给秦王府立了个名声,叫人将磕肿了头的鸳鸯拉回来,道:“下次若再冒犯主子,再敢险些伤了皇子子嗣,准得摘了你脑袋!”又勒令软轿上前,大声道:“来人,将云侧妃送上软轿,去往御花园。”又叫跟自己一块儿出来的太监在后面跟轿,紧紧拥护着。 云菀桐本来还有点儿心里塞得慌,此刻看到贵妃身边大宫女亲自带路,又见那宫轿是从常宁宫派出的贵妃翟舆,金黄绫轿上彩绘着云龙翟鸟,饰着五色宝石,知道是这些外命妇们很难享受到的恩赐,怒气也消了。 想当初在娘家被上面两个姐姐压得死死,云菀霏专横跋扈,有个正室娘亲做靠山,云菀沁虽无生母倚仗,头顶却有个原配嫡长女帽子,后来又性情大变,再不让人半步,将家中的女眷压得不能有动弹的余地,而她呢,只能像个墙头草,哪边墙根牢靠就靠哪儿,好容易搭上龙门边儿,借着天时地利人和进了魏王府,本想这回该好了,云家再没人比自己厉害,没想那大姐竟是生生又压自己一道!连她身边那伺候的下贱丫头,竟都能进宫当了选侍,改日还要升贵人! 可,现在好了—— 凭着肚子,终于有了翻身的希望。 前日得知云菀桐有孕,韦贵妃派宫人出宫到魏王府送了许多名贵的滋补品,又调了两名伺候孕妇很有经验的后宫嬷嬷,更托人叮嘱魏王多陪陪侧妃。 云菀桐迄今还记得魏王接到贵妃口谕时,看了自己一眼,脸上的慎重表情,是从来没有的,再没往日的不屑和怠慢。 如今,与身为王妃的姐姐相遇,还有她为自己让路的一天! 想到这里,云菀桐敞袖一抖,挺了肚子,朝软轿走去,停下来后,扭过头,意味深长地笑着望一眼大姐:“那妾身便先一步进宫了。”身子一弯,钻了进去。 眼看着翟舆渐行渐远,几名皇亲女眷便也接二连三地在宫人的带领下,进了城门。 云菀沁一行人在一名太监和一名嬷嬷的引领下,朝御花园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在为之前的事感叹着。 “那云侧妃不是咱们王妃娘家庶妹吗,怎么对咱们王妃这么的散漫无礼。”珍珠道。 “小妾生的女儿,好容易冒出了点儿头,能不翘起尾巴证明自己比人厉害么?”晴雪接嘴。 初夏只说道:“在娘家便也是受人压的份儿,嫁了人还想跃过天去?” “可她如今怀有皇子后嗣,那韦贵妃又这么看重,确实有底气横了!你们看看,那魏王还在禁足呢,她今天既然能进宫,想必连皇上都是准许的,你们猜,叫这云侧妃进宫,是不是代表皇上对魏王已经松动了,今儿叫魏王妻妾进宫,下次便是赦了魏王。”珍珠有点担忧。 “那又怎样?她能怀,咱们王妃照样能有子嗣!”晴雪说话素来大胆,光天化日也不吝调笑起来。 几个丫头意味深长望着自家王妃的眨巴眼。 云菀沁这一次却没什么心思跟三个丫头说笑了,珍珠那一席话,正中心坎儿。 这三妹在魏王府的后院混得是上天还是下地,她懒得管,只是云菀桐的肚子是魏王翻身的一记猛药,她就不得不多点儿心思了。 正想着,耳后传来含笑声:“秦王妃可别败怀了心情,小人跳脚而已。” 云菀沁转头一看,是景阳王妃,心里一动,绽出笑容,上前颔首施礼:“刚刚多谢景阳王妃维护。” 潘氏是景阳王麾下武将家中的女儿,因从小跟着父亲进出军营,认识了景阳王,日久生情,结下良缘。 她刚才本来就是有一说一,加上天生就讨厌小妾和姨娘之流,才帮腔了两句,此刻见云菀沁施礼,忙将她手一扶,又还了一礼:“秦王妃太客气了!您是亲王正妃,妾身低您一等,您对妾身施礼,叫人看着不是笑话吗。”虽这么说,却对这秦王妃生了好感,十分满意她的恭敬。 秦王收养宋王妃在杏园,就一定是有拉拢景阳王府的意思,眼下既然有机会与景阳王妃攀交,岂不正好!施个礼又算得了什么? 云菀沁望着潘氏,婉婉道:“轮辈分,景阳王是秦王的表哥,若在民间,我还得称景阳王妃一声表嫂,施礼又算得了什么,景阳王妃才是太客气了。” 潘氏听得更是欣喜,托住云菀沁的手,边走边聊了起来。 云菀沁虽是因为那余氏的关系亲近景阳王妃,可谈了几句,发现她十分健谈,可能跟沈子菱一样出身将门的原因,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性情率真,倒还生了几分喜欢。 就算她不是景阳王妃,多结交个婚后的闺中密友也不错,至少今后若是有个什么,在女眷中也能有个互相扶持的。 潘氏见云菀沁对自己亲厚,更是说得起劲儿,聊完一双儿女,又聊家中琐事,恨不能将府上有几只猫几只狗都搬出来讲。 这潘氏虽性子耿直,却还是挺缜密的,聊什么都没怎么聊丈夫,估计是因为丈夫手握军权,需要诸多避忌的缘故,怕女眷聊天中无意透露什么。 中途停下来时,云菀沁试探:“早就听说景阳王只有潘妃一个,其乐融融,家庭和谐,今儿再一看潘妃,才知果真不假,想必与郡王跟当初的宋王夫妇一样,琴瑟和鸣,神仙眷侣,是有福之人。” 果然,潘氏眼一黯,仿佛牵动了心事,说话也松了些:“哎,有什么福气!我那婆婆年轻时倒是有过一段好日子,可惜晚运不济,先送走了恩爱夫君,后来又不幸染了瘟疫,连个全尸都没落下,夫君每次提到这事儿,便要落泪,每逢婆婆生死两忌,都要大哭一场。我看着也极不好受,我与我那婆婆虽相处时日不长,却跟母女一样,她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自幼丧母,将她也是当娘一样……谁想到……” 云菀沁看到她眼睫湿润,眼圈发红,并不是违心话,是真的难受。 她这个做儿媳妇的都这么牵挂余氏,更何况作为亲子的景阳王,看来余氏还真的是这夫妻二人的软肋。 想着,云菀沁将潘氏的手一托:“潘妃别伤心了。宋王妃若知道你们二人这么惦记她,也该欣慰了。再说了,你与景阳王至今一夫一妻,也算是帮宋王夫妇延续着恩爱呢。” 潘氏收回心绪,拍拍云菀沁的手:“你与秦王不是也一样?” 云菀沁笑起来:“我们两个成婚才多久啊,以后的事儿算不准的,他纳了偏房我也不能给他打出去啊。” 潘氏看她这鬼精怪样子,笑道:“得了吧,就凭你这巧人儿,我担保我秦王表弟的心,只怕在你身上栓死了,爱你爱得紧。便就是有那个意思,看你的样子,也不是个挡不住的人。” “听潘妃的意思,莫非景阳王有过纳妾的意思?”云菀沁疑道。 潘氏叹了口气:“他倒是没这个意思,只是他终归是皇家的人,位高权重的,就算他没这个意思,上下也总有人给他张罗。下面的人还好打发,可上面的人若是有这个心思,便棘手了。我生完长女后,将近七八年都再没怀孕,不瞒你说,皇上生怕宋王的血脉断在我夫君这一代,几次牵线拉媒,想要介绍臣子家中的女儿给他当小,我夫君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我当时都快妥协了,总不能叫夫君得罪皇上啊,后来他托了个病,才暂时打消皇上的念头……” “噢,什么病?”云菀沁好奇,顺便取经。 潘氏都是出嫁的妇人了,还怕什么羞,什么都敢说,笑道:“说是练兵时伤了那儿,一年半载的不能人道,若是强行……恐怕会折了。” 云菀沁噗呲笑了出来,这景阳王夫妇,说大话还真是不打草稿,旁边的初夏、珍珠和晴雪却是听得羞红了脸。 潘氏继续道:“皇上一听这话,哪里还敢给他介绍新人?如此以来,好歹拖了一两年,老天爷开眼儿,这段日子内,我总算又怀上了,后来生了次子,皇上当时还大怒,骂景阳王,说不是不能人道,否则会折的么,怎么还能生,这不是欺君罔上吗,骂归骂,见景阳王府有后,总算没紧逼了。但是就算这样,皇上和郡王府一些下属门客,仍觉得咱们夫妇膝下空虚,儿女太少了,还是有叫夫君纳妾的意思,只是再没怎么明着提了。” 说到这儿,潘氏一歇,目光灼灼,望着云菀沁:“所以啊,这皇家的男人,若是真想就你一人,除了有这个心,也还得有这个力,外界的压力都得抗着啊。尤其子嗣方面,这可是最重要的,你看看,今儿那魏王侧妃,若不是靠着肚子,又怎么能叫嚣得厉害。” 云菀沁目光流转,盈盈笑了笑。 两人边走边说,俨然已经成了亲密闺友,潘氏更是说了不少掏心的话。 快到御花园时,两人才分开。 珍珠和晴雪两人脸上酡红未褪,还在回味景阳王妃的话。 珍珠憨实,脱口而出:“娘娘,真的会折么?” “无骨鸡柳怎么折?”云菀沁笑笑。 几人一听,明白什么意思了,亦是笑开了花。 —— 到达御花园内,仙乐飘飘,皇宫梨园乐人正在抚琴弄曲。 日头又升高了一些,照得四方大地越发温暖明亮。因太后不近花草的缘故,仍是在承天湖边的空旷地儿。 贾太后坐在上方,蒋皇后与韦贵妃依次坐在左边,右下首,坐着一名鼻高眼凹,浓眉丰唇的异国女子,五官有着与大宣女子截然不同的风情,打扮得五光十色,珠光宝气,宛如一颗硕大的宝石镶在那儿,身边伴着好几名大食国的婢女和几名男子部下,也都是穿得鲜艳无比。 “那个就是大食使节夫人?果然长得有点儿像波斯猫啊。”晴雪低声道。 “虽然长得浓艳,可看久了,有点腻。”珍珠实话实说。 “你当是娘娘做给表小姐的鸡蛋糕么?”晴雪咯咯笑起来。 几人的声音随着步入宴席而停止。 云菀桐因为乘着翟舆,比人先早一步先到宴会上,此刻正在拜见贾太后。 此次召魏王侧妃进宫,并不是贾太后的意思,可当下韦贵妃哀求,又请姚福寿过来请求,看在皇上的面子,才不得不应下。 此刻看到云菀桐,贾太后也没什么好感,懒懒扫了眼韦贵妃,又朝向云菀桐:“起身吧,赐座,大着肚子还要进宫,也是难为你了,本说邀请几位王妃就算了,偏偏你这母妃疼你,一个劲儿的非要你进宫,还特意又把皇上的人叫来,哀家哪里敢不听皇上的话呢。” 语气不无讥讽。 云菀桐委委屈屈瞥一眼韦贵妃,见她示意,这才咬唇:“是,太后。”坐到了长案后。 韦贵妃忙道:“母后又在开玩笑了。皇上也是见着魏王难得有后,才卖了妾身这份薄面,而且啊,”说着举起帕子掩嘴一笑,“钦天监的徐大人那日恰巧观天相,有吉星入轨,大利我大宣社稷和贵人,掐指一算,恰恰适逢云侧妃受孕左右,想必这孩子生下,必定是朝廷福星,带来国运,皇上听了极喜欢呢!” 贾太后听着,脸色这才松动了一点,加之有外客在场,也没多说了,还吩咐:“好生伺候着云侧妃吧,换上乳饮,别喝浓茶了。” 这话一出口,云菀桐的身价便又哗啦啦提了起来,腰杆子又挺起来几寸。 蒋皇后凤眸一眯,那钦天监的徐大人正是韦绍辉原先的学生,能不说好话么,看准了皇上和太后迷信星宿天相的事儿,尤其皇上,只怕得将这侧妃肚子里的肉当成社稷之福了! 再这样下去,那魏王迟早起来,靠着这胎儿,只怕与那狐狸精韦氏合伙又将皇上哄得团团转! 太监又禀道:“潞王妃,越王妃,秦王妃,景阳王妃,潞王府世子妃到。” 一行人上前施礼,免了礼后,各自入座。 使节夫人早就听说大宣太后宣召的女眷当中,有那天为太后上妆和做出那些胭脂水粉的人,西人本就直率,直接伸了颈子,张望起来:“太后娘娘,不知那日的艺高之人是哪位啊。” 使节夫人跟随丈夫出使各国,精通多国语言,也是个汉人通,此刻说起大宣话也是字正腔圆,很标准。 贾太后朝云菀沁笑了一笑。 云菀沁起身,走到猩猩红毛织毯中间,先拜过太后,再面朝使节夫人,噙笑道:“闺中私制小物,没想到能入了夫人的眼。” 使节夫人没想到竟是一群人中看起来最年轻的,汉人本就显小,这女孩子……看样子,只怕十五六都很难有吧,嘴巴一张,满脸的不信,脱口而出,说话完全不委婉:“真是你做的?太后要的妆容也是你化的?我才不信。天,你看上去还没我大女儿大呢,你背后是不是有人?”又似乎很是失望,摇摇头,耸耸肩,用本国语言同身后一名随行部下说起什么。 晴雪几人脸色发紧,好歹自家主子也是大宣皇子妃,这大食夫人说的一番话哪里有半点儿客气? 再看云菀沁晾在中央,那使节夫人理也不理了,初夏忍不住,正要质问,却被自家主子回头丢了个眼色,制止住了。 云菀桐城门口的一口气儿总算给狠狠泄出来了,摸摸肚子,靠在韦贵妃派人送来的软垫子上,浮上笑容。 云菀沁看的医妆藏书和笔记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出自西人传教士舶来的,也算是了解西人的一些风俗和性子,简单日常的西语也知道一些,这使节夫人不是无礼,只是当地便就是民风开放,言语畅通。 她对旁边部下的话,因为是说的当地语言,也不避讳被人听见,所以声音并不小,云菀沁听得一清二楚,那使节夫人是在说:太可惜了,原本想要引进一些大宣本土香粉膏脂回去,没想到遇到个小孩子,那些精美的香料就算出自她手,也许是胡乱做出来的,不一定有什么保障。 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溜走? “夫人精通汉语,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云菀沁忽然含笑出声,打破尴尬。 使节夫人见她主动开腔,本来正在说话,一停,望向她,大大的深凹眸子充满了迷茫:“什么?” “有志不在年高,翻译成贵国的话,就是,”云菀沁笑意弥漫,慢慢走近使节夫人的长案前,朱唇微启,字符一个个吐露而出,如玉石细雨,打破御花园的沉闷。 呼吸一刹好像全都凝住,宫宴上的贵妇们统统一怔。 使节夫人眼瞳一亮,面前女子戴金坠头,一袭大红纻丝大衫,仪态万方,近距离款款走来,朱唇一开一合之间,有条不紊,说着的正是自己的母语。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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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节夫人后面的大食臣子朝前几步,微微一倾身,知道眼前少女模样的人是大宣皇子妃,施了个礼,汉话竟是比使节夫人还要标准许多,掷地有声,抑扬顿挫:“不瞒王妃说,此次我大食出使大宣邺京,除了开辟与中原大国的商路,同时也想引进一些中原特产回去,以往大宣的瓷器和丝绸在大食十分走俏,是臣民中的抢手货,每逢带回去都是供不应求。此次,使节与使节夫人想要发掘别的中原特产,那日见到太后娘娘的脂粉香膏与我大食女子使用的有些不一样,使节夫人有心引进一批,正好就是看上了王妃手工私制的。” 云菀沁原本以为刚跟使节夫人说话的是个普通奴仆,此刻端详眼前人,是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长腿细腰,黑发束顶,五官如同凿出来一样,一双眼略往上扬,长眉入鬓,双瞳略微泛绿,宛如幽深的青苔,有几分阴柔和妖冶,可比起相貌完全西化的使节夫人,脸孔又稍微东方一些。 许是入乡随俗的关系,男子穿着京城本土贵胄的一袭素净月白色锦袍。 朱顺见云菀沁脸色好奇,忙介绍:“秦王妃,这位是使节夫妇身边的翻译大臣,通晓各国语言,经常游走各国,这次来大宣,是陪同使节夫妇商议与大宣通商之事。” 青年使臣道:“下官虽然是大食臣民,可祖母是大宣的汉人,姓氏为凤,在汉地游走时,下官也以凤为姓,在家中叔伯兄弟中则排行第九。” 云菀沁敛衽道:“凤大人好。方才你说的引进脂粉香膏一事,若使节及夫人信得过,妾身大可一试,到时妾身可以将样板拿给夫人过目,待使节夫妇选定以后,再吩咐人去批量制作。” 凤九郎纤唇汲笑,在中原汉人中,还真是难得见到这样落落大方的女子,脸皮倒也是颇厚,倒不谦虚退让,直接开口就想接下这事儿,若不是知道她是王妃,还当是个生意人。 他并没回答云菀沁的话,转移了话题,淡淡笑着:“王妃别慌,下官话还未完。虽说使节夫人有心,可细细斟酌后,又是有些犹豫的,大宣香料技术的历史,并不如西域各国长,国人似乎也并不重视,可我大食在香料的制作上却向来叫其他国家马首是瞻,就怕将大宣香料引回国后,臣民觉得比不上本土的,反倒他们笑话,也让使节夫妇丢面子。” 身边的使节夫人也是一脸的审视,跟着点点头,似是那凤九郎的话,就是她想问的。 云菀沁一怔然,明白了,说到底,大食一群来客,还是不大信任自己。 云菀沁的身上,霎时聚集了宫宴上的八方注视。 目光中,有充满信心的,有等着看笑话的。 沉吟少顷,云菀沁面朝凤九郎,缓道:“凤大人说我国人并不大重视香料技术,妾身勉强同意,可凤大人若是说大食的香料技术是诸国翘楚,妾身倒不能苟同。” 使节夫人脸色微微一变,抢在凤九郎前面:“王妃瞧不起大食?轮香料技术,哪个国家能比得上我大食?” 好好谈个通商,这么一下子,倒上升到了国耻程度,云菀沁啊云菀沁,就看你能逞几次能!若是影响了两国外交,言谈之间破坏了友好关系,就算你没事儿,也是给你夫君丢脸,给你秦王府拉黑!席间,云菀桐暗中发笑,却见姐姐面不改色,侃侃而谈:“妾身得知,远在遥远西方的古埃及,早在千年前,便能利用香油香膏制作防腐剂,使他们本国的首领法老王身体不衰,古代曾出过一名王后,最喜欢用精油护肤,曾经还耗费巨资修建香膏花园,专门为自己制作香油。若夫人觉得这个太远了,再来谈近一些的希腊、大秦,更在其君王的推崇下,将芳香疗法发痒光大,大秦人酷爱奢香,将香品装入玛瑙、大理石等昂贵器皿内,随处携带,以至于满国的香气。若夫人觉得妾身说得还是太离谱,那便说一说临近大食的中东诸国,早在他们宗教圣者耶稣的墓穴中,便发现了用没药香膏储藏的不腐尸体。更有毗邻大食的身毒国,出过一本流传千古的植物经典《吠陀经》,不瞒夫人说,妾身这儿还有精藏版呢——如此诸多香料大国珠玉在前,大食的香料成就尽管斐然,但又怎能说自己堪称榜首呢?” 一字一句,听得席中众人屏住呼吸,半点声音都不出。 大宣众人大半高兴秦王妃驳回一城,打击了大食使者的傲慢情绪。 而使节夫人听得心中发虚,冷汗直冒,却也确实无话好说,这一席话,除了将自己引以为傲的香料崩技术抨击垮了,更让这秦王妃展现了自己确实是有真才实学的。 只听那貌美王妃继续说道:“……至于夫人不大信任的大宣香料技术,其实从汉人神农尝百草的原始阶段,就已经算是出现了香料技术,一部黄帝内经,一部本草纲目,记载两千多植物,八百多配方,医妆一体,妾身不信大食会不知道。如此说来,此中技术,大宣哪里又比不上大食,两者各有千秋,大可共同进步。”说罢,浅浅一笑:“此次夫人引进,就是一个极好的开端。” 使节夫人听了这一席话,脸色才好转,心中不免感叹,这个本来瞧不大起,看起来很是稚气的秦王妃,原来核子里倒是老道得很,沉思会儿,招招手。 凤九郎弯下腰,听了夫人几句耳语。 凤九郎听着听着,面露笑意,直起身子,走出长案外,面朝贾太后,拱手:“太后,大食使节夫人决意招进大宣香料,”抬起修长手臂,遥遥一指,目标是云菀沁:“要那日太后用过的,也就是出自秦王妃亲自调配的。” 说罢,略有几分妩媚的绿瞳眸子一闪,眼皮一开一合,丢了个眼波过去。 云菀沁一怔,西方的外邦男子,还果然是开放。 云菀桐盯得姐姐紧紧,凤九郎青睐的媚眼怎么会没看见,眼眸一沉,嫁了人还勾三搭四,招蜂引蝶。 出口是展现国威国力的事儿,贾太后何乐而不为,正合大宣眼下的国策宗旨,只是—— 她望了望云菀沁,有些犹豫。 云菀沁知道贾太后担心什么,既然是引进商品,就是大批量的,太后怕自己赶工赶不及,使了个眼色,示意无碍,大可答应。 怕什么!除了香盈袖,还有偌大佑贤山庄当后盾呢! 贾太后放了心,便也笑着对使节夫人道:“行,那么待哀家与皇上商议后,若没什么意外,就由理藩院的外交臣子去操作,若在商品上有什么疑惑,夫人大可派人去找秦王妃。” 使节夫人颔首,捧杯笑道:“祝我大食与贵朝永结友好。”。 云菀沁松了一口气,已经开始琢磨起来了,到时可以在出口的香料物品上印上香盈袖的名号,这样就能将名声打出去。 贾太后与那使节夫人商议妥了,也不多耽搁,一个先去与宁熙帝碰头,一个回了宫中的驿馆。 临行前,众位外命妇起身送行,贾太后笑着压一压手,示意免礼:“既然都进宫来,你们也别慌着走,先坐坐。” 使节夫人便也对着自己的几名部下说:“你们也都留下吧。” 众人笑着谢恩,目送太后与大食使节夫人离开后,蒋皇后和韦贵妃也一左一右同贾太后离开了。 几名贵人一走,气氛更加轻松。 宫人鱼贯出来,重新为各个桌子蓄茶蓄酒。 梨园乐人抚起琴笙管乐。 众位内外命妇品茶听起曲子,不时闲聊两句,聊的多半是云菀沁刚刚震动宫宴,与大食使节交流的举止。 言谈不乏赞美。 景阳王妃潘氏还特意挪了个位置,跑到云菀沁身边,笑道:“没想到秦王妃还有这个本事,原先就听臣子千金说过两次,那内阁大学士家的小姐尤其推崇!但是没多注意,料不到今儿竟吸引了外使夫人,秦王妃妹子的那香粉膏脂,不知道我有没福分见识见识?” 是女子哪里有不爱美的?这潘氏虽徐娘之龄,却也生得花容月貌,想必平时在打扮上也是花不少心思,云菀沁见她眼馋,叫初夏去找宫人要了一套纸笔,写下香盈袖的地址,递给潘氏:“我平日经常将物品寄在这家铺子,潘妃要是有兴趣,大可上门去挑拣,到时只说是我的友人,掌柜的定会好生招呼。” 潘氏一看,这铺子听说过,好像是前些日子翻案的塘州案遗孤女儿开的,那个洪氏女与秦王妃有点儿渊源,倒也不奇怪,笑着将纸条叫侍婢收了起来。 潘氏这么一开头,潞王妃的儿媳妇世子妃坐不住了,侧着耳朵听了半天,听到了云菀沁对景阳王妃的话。 她年纪轻,性子本就活泼,领着侍婢走过来:“不知道我能不能去看看!” 全都是些一个顶一打的贵胄千金,怎么不能? 云菀沁叫初夏照着将地址多写了几份,分发给几人。 这边正是热闹和谐,席间那一边,女声幽幽传出:“身为闺阁女子,又是嫁了人的,夫君还是皇子之尊,与异邦的外臣当众讨论通商之事,会不会有点儿丢朝廷颜面?”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逢奏乐中途停下来,所以异常清晰,众人都听到了。 虽然没主语,谁又听不出指的是秦王妃? “经济是政治的基础,一旦经济通畅,两国政事也能少些灾祸,得益的是君臣百姓,——云侧妃是从哪里看出丢了朝廷的颜面?”云菀沁正在和潘氏说话,扭过玉颈,拔空回应,又浮起一缕笑意:“或者说,侧妃觉得抱着个大肚子到处炫耀,才叫做长了颜面,了不起?” 云菀桐见她周围围满人,打架也好,吵架也罢,自己都不是她的对手,摸了摸肚子:“为夫家开枝散叶,为皇室延绵子嗣,当然是面上光耀,了不起。”本想立刻回王府得了,可难得出来一次,又是受了恩赐进宫,不大甘心这么快就走。 隔着一丈多遥的猩猩红织毯,对面大食使节的座位中,凤九郎仰靠皮榻座椅,一手扶盏,一手伴着中原乐曲轻叩案面,此刻听见云菀桐的话,慵懒转过线条流畅的颈子:“下官那位汉人祖母尝言,中原女子诸多束缚,许多女子一生都如井底之蛙,眼界极低,今日一见这位娘娘,知道并非祖母乱说。” 云菀桐脸色一变,将翡翠盏往长案上一磕,咬牙低斥:“这个绿眼猫!若说跟那云菀沁没什么,我还不信了!离这么远还要帮她说话!是看太后他们走了,瞧不见他们打情骂俏不成?——不成,看我不卸了他嘴巴!让他知道他这会儿站在哪个国家的土地上!” “侧妃娘娘,到底是外来尊使臣子,得罪不起,”鸳鸯见侧妃越说越离谱,忙制止,那凤氏九郎长得是大宣万中无一的俊美,刚宫宴中,偷偷向宫人打听过,得知这人尽管年纪轻轻,不但是大食国君屈尊亲请的外交臣子,还是列国君主的座上宾,与多国贵人都是颇有交情的。 云菀桐狠狠咽下这口气。 云菀沁望向凤九郎,轻轻一颔首,示意感谢。 时值晌午,差不多要起身离宫,云菀桐也总算舒了一口长气儿,进一趟宫,简直像是坐牢似的,还憋了一肚子气。 正这时,内侍官过来了,旁边跟着两名年轻太监,手上捧着红木托盘,盖着绒布红绸。 众人一见是皇帝身边的人,统统起身,俯下腰。 内侍官目光巡梭,落到云菀桐身上,搬出口谕:“魏王府侧妃云氏今获天眷,得皇家子嗣,帝心甚欣,念魏王软禁期间,侧妃娘娘与夫婿大半时光相守,长期若困于府邸,只恐委曲皇胎,今日侧妃进宫,太后贵妃俱喜,特赐恩典,云侧妃今后胎势稳定,可随时进宫与皇贵妃请安,”说着一顿,“由魏王相陪。” 这话一出,举座暗中喧嚣起来。 云菀沁垂着头,盯着地面一点,看似无波澜,却心头一动,珍珠之前的无心猜测成了事实。 果然宁熙帝是想凭着云菀桐的身孕,帮魏王缩短罚期,尽快重返朝堂。 今儿能够叫魏王陪伴侧妃进宫,明儿就能再找个理由,完全赦了他的禁足,再过两天,兵权、官位,兴许全都还回去了。 到底是宁熙帝最疼爱的儿子啊。 一个人的心,怎么能长得偏成这样呢?一个儿子无论犯了什么错,哪怕险些弑祖母,也会被原谅,另外一个儿子,都快被人害死了,却不闻不问,一主动调去穷山恶水,他也没半点劝止。 云菀沁忽然有点儿理解,为什么在与世无争环境下长大的秦王会有争储的心了,也许不是争储,是争一口气。 与此同时,云菀桐听了口谕,惊喜不已,今儿可真是一波三折,刚气完又来了喜事儿,情不自禁摸摸肚子,这孩子,果真是她的福星啊,忙俯身:“多谢父皇恩典,妾身也代魏王殿下多谢父皇。” 内侍官见她弯腰,生怕动了胎气,知道皇上对魏王府这孙子看得多重,忙道:“侧妃娘娘快起身。”又扬起声音:“来啊,将皇上御赐之物给云侧妃过过目,然后送去城门外魏王府的马车上。” 小太监将托盘端过去,掀开绸子,亮出赏赐,全都是从国库里拿出的御用保胎药材,一等一的珍贵。 云菀桐又谢了一遍洪恩,不过这次再没弯腰了。 等皇上的人走了,时辰也晚了,太阳越来越大,众女眷耐不住晒,陆续离开御花园,朝宫门外走去。 云菀沁刚转身没走两步,背后传来声音:“大姐。” 云菀桐搀着鸳鸯的手,走过去,凑近姐姐白净耳珠子下,面容充盈笑意,小声说道:“……妹妹现在才算是明白了,什么地位啊,身份啊,都是虚的,只有宠,才是真的。咱们都姓云,今儿我有宠,我这云侧妃就比你这云王妃要大。” 在外人看来,便是娘家姊妹难得见面,妹妹分别前在跟姐姐说什么亲热悄悄话。 这话虽然很欠扁,但云菀沁赶着回家置办香盈袖货物的事儿,哪里有什么闲心思跟她聊骚打嘴巴仗,见她拦着去路,只捧住头:“太阳太大,头都晒昏了。” 云菀桐见她身子晃荡荡的,一撞过来自己准得摔个不轻,知道她是故意,却也禁不起这个意外,咬咬牙,退后了几步。 “无聊不无聊。”云菀沁睨她一眼,拉了初夏、晴雪和珍珠扬长离了。 —— 后宫公主所,鸾仪殿。 永嘉郡主听巧月一字一句说完宫宴上秦王妃出风头的事。 巧月说完,见郡主脸色不好看,不免嘀咕:“料不到那秦王妃竟还会说西洋语,奴婢还当京城贵女中,只有郡主一人懂呢,早知道,郡主当时就应该也去宫宴上与那些大食人碰个面。郡主下次若有机会,一定得出出风头,叫大伙儿瞧瞧您也懂西洋话,压根不比秦王妃差——” 此西语非彼西语。 永嘉郡主脸色颇有些讪讪。 巧月只知道自己会外邦语言,以为就都是一种。 大食是她那个时代的伊朗及其附近国家,用的是印欧语系语言中的波斯语。 就是说,云菀沁今天用的西洋语言是典型的古代波斯语。 波斯语在古代,是西方诸国比较流通和大众的语言,可是,放在永嘉郡主前世的那个年代,波斯语那可是不折不扣的小语种,十个国人当中,只怕还没一两个懂。 永嘉郡主会的西洋语言,是前世她那个年代烂大街的英语,而这个时代——使用英语的国家,基本上都还没横空出世呢! 会也是百搭,苦无用武之地啊! 不过,这一次,倒是叫她燃起了几许重视,这云氏,原来竟也是不容小觑的。 ———— 回府后,云菀沁便将香盈袖几个招牌镇店货的样板托人带去理藩院。 正好燕王世宁供职于理藩院,通商事确凿下来后,宁熙帝为了锻炼这八子,将这件事儿交给他去办。 使节夫人通过八皇子收到样板货,很是满意,挑中几样有代表性的面部四彩,头油、黛笔、胭脂、唇脂,又附加一些熏香精露,托话叫秦王妃按这个批量赶制。 云菀沁叫初夏去跟红胭交代了一声,红胭当天就去了佑贤山庄,与胡管事夫妇召庄子上的师傅们照着配方,按工序赶活儿。 不到几日,货物备齐,分装入器皿。 与此同时,云菀沁也早就找好了雕版印刷的匠人,亲自题了香盈袖三字的簪花小楷,叫匠人提前先刻在了装香料的瓶盒和外包装上。 这是个铭牌,不管货物走到哪里,都能为香盈袖闯出名声来。 一切妥当后,货物装入货柜中,送去了理藩院。燕王做事儿利落,当即清点好,令衙官送去了大食使节宫外的驿馆。 这边忙完一头大事儿,云菀沁听初夏来汇报,说是香盈袖那边自从景阳王妃和潞王府世子妃上门后,生意带动着火爆起来,便又叫红胭去牙行,加聘了两名短工帮手。 顾着忙关生意的事儿,云菀沁过了几天,才发现府上的胖妞儿好几日都没见着影子了。 这天忙下来,快到晌午,云菀沁将何嬷嬷叫过来,问:“阿萝最近怎样?” 何嬷嬷迟疑了下:“吃得好,睡得好,一切都好。”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云菀沁道:“前几天那丫头的痴缠劲儿呢?这不对头啊,不过来跟我睡就罢了,平日一天跑我这儿三趟,叫我*蛋糕给她吃,现在居然连吃的也不要了? 何嬷嬷又是犹豫了一下,道:“这……表小姐说要减减肥呢。” 云菀沁愣了一下:“她是哪儿去开了天眼?怎么就突然顿悟了呢?” 何嬷嬷这回彻底没做声了,头压得低低的。 云菀沁觉得不对劲儿:“她这几天每天都在做什么?” 何嬷嬷支吾:“也没做什么,跟以前一样,就是每隔一日会出府去,不过娘娘放心,表小姐出门前都会跟高长史打招呼。” 准许崔茵萝出门放风,是她答应过的,倒也没什么,又问:“去哪里?” 何嬷嬷摇头:“表小姐带着她身边的杨梅和黄桃出去的,没带奴婢。” 虽说没带何嬷嬷,可看这何嬷嬷的样子,明显就是知道的。云菀沁正想再多问几句,却听高长史进来了,在帘子外禀报:“娘娘,理藩院八皇子燕王派人来,说是大食使节那边传话,查验后那批出口货后,发现有点儿问题,请您去一趟理藩院。” ------题外话------ 谢谢月票: yinshue,蝴蝶飞飞2013(5张),玫瑰爱蓝(5张),iner,820308111118,mars罗,囡囡和小乖(5张),火舞天翔(2张),黄雪爱(2张),kinki511(2张),954688047,13500319948(2张),13857286674,南宫茉,wsj111(5张),jz1007(5张),wy246239(2张),冬天的味道1(5张),18383299743,elingfang,xxyjfm,13044756697(2张),13807836071,光井微钢   ☆、第一百四十九章 五箱虫卵 一听说货物有问题,云菀沁坐不住了,叫何嬷嬷先回去,起身说道:“高长史,叫理藩院的官员在王府花厅坐会儿,上茶款待,我马上出来跟他们一起去。” 高长史脸上却有点儿为难,并没挪步子。 “怎么了?”云菀沁察觉到。 高长史前几天看王妃进宫后接下通商的事,其实并不像府上其他人那么新鲜和高兴,府上下人私下议论,大宣开国百年,没哪家的王妃能得这种殊荣,可他却心慌慌,三爷上任前就私下叮嘱过自己,离开这段日子,让王妃在府上打理着就行了,再就是进宫请安时务必叫那两名死士盯着,尽量避免外务,怕有什么意外。 高长史当时还笑着安慰三爷,说娘娘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就算遇事儿也不是个坐着挨打的,好端端的怎么会有意外,却只听三爷默默吐出两个字:“招人。” 高长史先前还不理解,现在总算才明白了。 这王妃可不就是招人吗!三爷还刻意叮嘱要避免娘娘的外务,这下好,进了一趟宫,何止外务啊,外来使节都给拿下了。 在王府遥控打理就罢了,这会儿一听还要亲自去一趟官衙,高长史有点不乐意了,苦着脸直言了:“娘娘,这些通商的事儿是臣子的任务,落在您头上本就没道理,好吧,就当是情况特殊,大食人单单看中您的手艺,可您在宅子里派人去做就行了,何必亲自跑一趟,那理藩院衙门都是男人,你到底是皇子妃之尊,总有些不大方便啊,怕给一些皇亲背后笑话——” 高长史是王府大管家,受过宫规的正统训练,性子保守陈腐也是自然,云菀沁眉黛一动:“我听闻旧朝有全家男人死光了的将门,全家女眷上到婆婆,下到儿媳,包括家中的烧火丫头,都一起代替家中男子上阵杀敌呢,我这才多大点儿事情啊。如今西域诸国瞧不起大宣的一点,就是女子个个养得软绵绵,除了生,就是养,开国时还好,出现过几名女将军,越到后代,越是禁锢。这回连皇上和太后都通融了,天赐的机会,旁人又敢笑话什么?” 高长史被硬生生说得哑口无言,论嘴皮子哪里赶得上娘娘,好容易整理出话又准备辩解,初夏已经出来,将他往外面笑着推搡:“好了好了,长史,娘娘要换衫了,先出去接待理藩院的人吧。” 高长史无奈,只得甩袖子,先过去了。 云菀沁换了一套简单轻装,和初夏去了花厅。 燕王世宁派来传话的两名官员是理藩院的堂主事,忙起身行礼:“秦王妃。” “免礼。”云菀沁开门见山,“那货物前儿交给理藩院衙门,燕王还捎话来说已经送去大食人驿馆了,是有什么问题?” 两名堂主事对觑一眼,说:“娘娘去了再说吧。” 云菀沁听这意思,似是问题还不小,秀眉一拧:“初夏,走。” 府外,高长史将轿子已经备好,满脸不大甘愿地尾随在娘娘身后,眼巴巴看着娘娘上轿,被两名官员带领着,朝城东的理藩院衙门而去,才叹了一口气,转过身。 看门的阿虎直愣愣盯住主子离开的背影,琢磨:“奴才怎么瞅着娘娘,比三爷往日在家里时还要忙呢?” 高长史一听,又长叹一声才跨进门槛。 * 城东,理藩院。 五层砖红楼阁的塔形建筑威严肃穆,古色古香,伫立在修剪整齐的草木前方,是大宣管理对外事务的权力机构。 理藩院下面分为十二司,分爵禄、朝贡、贸易、定界、官制、户口、兵刑、耕牧、赋税、驿站,属于礼部管辖,却又独立成一个部门。 而这一次对大食输出,就正好属于“贸易”一类。 官署大门已经大开,门口的衙役早就接到上头迎接秦王妃的命令,驱散了闲杂人等。 衙役见到一个头戴帷帽的年轻女子带着婢女下轿,知道是秦王府的王妃,也是那些出口大食商品的经手人,禀道:“八皇子燕王已经在里面大堂等着王妃。” 云菀沁踏进理藩院,绕过天井,直奔大堂。 理藩院官署分中轴线、东、西副线三大建筑群,仪门、甬道、抱厦、月台、大堂、厢房、耳房,都很完整。 到了大堂,正上方悬挂着匾额,上书先帝爷御宝,门前有一面宽大的屏风,上面绘着山水朝阳图,寓意为官者明如日月,清似海水。 大堂内的藻井雕刻着三十六仙鹤朝日图,寓意皇权统一,四海为一。 室内一派庄严。 走过屏风,燕王世宁已经听到传报,从官帽椅内刷的站起来:“三皇嫂来了。” 云菀沁施了个礼就直接问:“八皇弟,货物是有什么问题?不是已经送去大食人的驿馆了吗?” 燕王英眉皱皱,盯着云菀沁:“早上大食驿馆那边来人,说是昨晚上临时开锁,打开一个箱子看了看,在货物里面发现了一些东西,连忙又将其他的货箱都开了,发现有五箱里都有问题,使节夫人十分生气,本来是直接找太后,幸亏被旁边人拦下来,才先拿过来给咱们看看。” 初夏心里一个咯噔,有点儿慌了,不管在货物里发现什么,总之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幸亏被压下来,万一真的先闹到太后和皇上那边去了,自家王妃就算没什么事儿,原来引以为傲的手艺技能和香盈袖的名声,也就彻底完蛋了。 按例说,王妃这是头一次接手这么重要的任务,虽然没有在现场督促,每个程序都把关得很紧,不会出什么纰漏啊! 却听云菀沁眉目不惊,并没多余废话:“送过来的货在哪里?八皇弟带我去看看。” “嗯,皇嫂随本王来。”燕王手臂朝内堂一伸,两人就几步走去,初夏和两名堂主事也赶紧尾随其后,跟了上去。 到了后院的仓库,堂主事取出钥匙,落锁开门,云菀沁与燕王进去了。 被大食人退回来的有五件货,此刻木箱被撬开,盖板大敞。 云菀沁走近木箱,因为一路运出国境再抵达大食,需要多日,为了提防变质或者路上浸水,她特意叫人在木箱上刷过防虫蛀防潮湿的浅色油漆,这种漆味道很强烈,可以持久十天半月不淡,现在刚刚风干,才交货几天,味道还正是冲鼻的时候。 木箱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层红木雕琢的妆奁匣,里面分门别类装着佑贤山庄工人们日夜赶工出来的香料货品。 云菀沁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半天没有说出话,半晌,走到另一箱,低头一看,脸色更是紧,五箱依次看下来,里面的情况都是一样。 燕王跟两名堂主事对望一下,脸色发紧。 初夏心里跳得厉害,凑过去一看,眼睛瞪圆,眉头蹙紧,一阵恶心! 木箱内里的四方木壁和匣子外壁上,爬满了细小的东西,宛如绿豆,壳略微透明,有的已经挣出壳,在蠕动,白色线条一样,有点像是蚕,却比蚕要小千万倍,此刻粘在货箱内里到处都是,密密麻麻一堆! 这是虫卵! 那些白色线条的,是已经孵出来的。 “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初夏失声而出,难怪那使节夫人要直接告到太后那边去,装胭脂水粉的货箱中生了这种玩意儿,还是输出友邦的货物,谁不气,摆明了就是大宣不重视,制作者不经心! 一名堂主事无奈:“今早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爬满了这种小虫卵……”又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云菀沁:“大食那边人说,怕是王妃使用的原料不新鲜,长了虫子。” 不可能!上次去庄子上,与汇妍斋竞争的天香斋倒是玩弄过类似手段,可是后来将那马婆子撵走了,庄子管理得严格得不能再严格,再没出现过这种情况了。 初夏嚷了起来:“怎么会,我家娘娘精心地很,做工的下人是佑贤山庄花田那边的工人,都是熟手,怎么会生了虫子?香盈袖和佑贤山庄附近的汇妍斋,两家铺子的原料都是出自庄上的花田,若有问题,铺子早就出问题了!” “所以说,”突然,仓库门口传来男子声音,含着几分疑虑,夹着一行人的脚步,“秦王妃的意思是,虫卵是有人故意投放进去的?” 云菀沁和燕王等人循声望过去,只见仓库沉重的铁门“嘎吱”一响,一名锦袍男子领着扈从,慢慢走进来。 逼仄而低矮的库房,显得凤九郎的身型更加颀长玉立,进门时还得稍微躬一下腰身,跨进后,分别朝燕王世宁和云菀沁俯身施了礼。 燕王转头朝云菀沁小声道:“哦对,忘记跟皇嫂说了,就是凤大人将货送来的,人还没走,一直在后面的厢房等着,说是要个结果回去禀报呢。” 云菀沁上前几步,道:“凤大人有礼了,多谢凤大人今天能够及时拦住使节夫人,给时间让我们先调查,避免闹到御前。”除了他,还有谁能劝得住使节夫人, 凤九郎眸子一闪,她居然一猜就知道是自己?太没意思了,一点神秘感都没,雕钻过的脸庞上,温润薄唇却不自禁一勾:“可接下去的事,下官很难再帮你了,只能靠秦王妃给个交代。” 云菀沁凝视凤九郎,略微昂首:“刚刚我婢子的话,凤大人也听到了,正好也是我的意思。货箱里的虫卵是有人刻意投放进去的,原因仅一点,若是原料有问题,只会在香料里生虫,可是香料却是完好无损,只是柜箱里有虫,摆明了是有人撬开柜箱,将未发育的虫卵丢了进去。” 说罢,她随手捞起一罐瓷瓶,里面是香膏,拧开旋盖,一阵自然清新的甜香飘出,瞬间充满浮着灰尘味的仓库。 膏体里面光洁干净,完全没有那些恶心的虫卵。 “我看了好几瓶,里面的货物都没接触到虫卵,凤大人可以叫人一瓶瓶仔细查看。” 这大宣王妃认真起来的劲头挺有意思。凤九郎盯得有点出神,仔细琢磨着她的话。 燕王在一边望着凤九郎看皇嫂的眼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其实刚刚凤九郎进来的一刻,他就有点儿不自在了,三哥虽说临行前没特意叮嘱,可自己再怎么着,也不能看着他媳妇儿与个外男这么亲近,就算是为了公务。 凤九郎也并没因为云菀沁一句话而开绿灯,还真叫人一瓶瓶去检查了,手一抬,吩咐:“按秦王妃的意思做。” “是。”跟在后面的几名大食随从上前查验起来。 两刻左右后,随从们汇报:“回凤大人的话,香料中确实都无异样,只是货箱里沾满了虫卵。” 凤九郎双目一眯,摇头:“即便是人为,也是你们的责任,没有经心守护,让人有可趁之机,交了次品给咱们,恐怕还是挡不住使节夫妇的气。” 云菀沁淡道:“是不是完全是我们这边的责任,言之过早。” 这话一出,仓库里的众人全都一愣。 秦王妃的意思是,这货箱有可能是搬到大食人的驿馆后,才被人投进虫子,有可能是大食人照顾不周。 云菀沁沿着五件货箱绕了一圈,把货物都拿出来,将空箱上下里外细细摸着,还反过来调过去地看,箱子底儿朝天的时候,便哗啦啦掉了一地的虫卵。 燕王有些密集恐惧症,光看那密密麻麻的虫卵就浑身汗毛直竖,此刻见她就这么翻来覆去,皱眉:“来人,给本王的三皇嫂拿个手套来。” 云菀沁回过头道:“不用了。”在庄子上那段日子,去花田和梅林翻土下种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泥土里的虫子还见少了么。 凤九郎看着这名大宣王妃又是看又是摸,眸子一弯,光看她的样子还真是能迷惑人,娇娇稚稚,只当是个矜贵的金枝玉叶,那日宫宴上虽出众,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没想到核子里却是泼辣得很,说动手就动手。 不过也是,这事儿是她在背后主办,万一出了事,只怕得受罚,又怎么能不紧张。 凤九郎由着她去捣鼓,须臾,只听她回头朗声道:“你们看看,这是不是撬开的印子?” 几名大食随从过去,见木箱盖子的下方背面,有细小的凹痕,还掉了一些木屑。 盖子的下方背面本就叫人忽视,那些凹痕就更加细微。 燕王忙道:“快上去看看!” 两个堂主事上前忍住恶心,扒开虫卵,凑近头颅去查看凹痕,半会儿,禀道:“回燕王的话,这果真是撬痕!若不是仔细查,还真看不到呢!” 燕王捏了鼻子眯眼道:“这箱子厚重,盖子也沉,若是用刀子撬开,应该痕迹很大的,用什么撬开的?” 一直没怎么做声的凤九郎忽然上前几步,捞起一个爬满虫卵的盖子,看了看那凹痕。 云菀沁看他样子,应该是很爱干净的,这会儿倒是吃了一惊,只听他认真道:“应该是用最小号的十字起。”是专门拧螺丝的小号工具,一点点撬开,不会像刀子那样出现明显撬痕。 说罢,凤九郎丢开盖子,拍拍手,脸色乌青下来:“到底什么人做的?岂有此理。” 云菀沁与几人走出仓库,回到了理藩院的大堂,重新落座。 初夏和几个官署下人打了干净水,给几个人递了皂胰子,净了手后,云菀沁道:“我刚刚仔细看过那些虫卵,这种虫卵叫作青乌头,在大宣,多半用于买来喂食观赏鱼和雀鸟,在鸟鱼饲料中,青乌头还算是比较昂贵的食物。就我所知,尤其有一种叫做锥尾凤头鹦的雀鸟和一种叫做闪电红的锦鲤,是专门吃这种贵重青乌头的。” 凤九郎用棉巾慢慢揩着手,头颈一顿,噢,对,这王妃会制作香剂,还有花田私产,通晓植物特性,对于跟植物息息相关的虫类,应该也是有了解的,俊眉舒展,将棉巾放进托盘,若有所思:“……喂得起观赏鱼和雀鸟的人,不大可能会是一般百姓,而喂养的还是贵重的鸟鱼,又都能吃到昂贵饲料…所以王妃的意思是,投虫之人,有可能身份不低。” 其实就算不是因为这虫卵,也能猜的出这背后捣鬼之人不是什么小角色。 那人不管是害自己,还是害大食,胆敢破坏两国贸易,便是有一定底气的。东窗事发了,难道不怕担罪吗? 这样一想,凤九郎眉头松弛了,云菀沁的脸色却发紧了。 燕王总算找着机会插嘴:“这样就好办了!本王在京城养鱼鸟的门户去一家家盘查!养了锥尾凤头鹦和闪电红的,着重力度盘查!肯定能查到些线索!” “不好办才对。” 云菀沁和凤九郎异口同声。 燕王眉头一拧,有必要这么默契吗?三哥,对不住,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云菀沁见凤九郎与自己不约而同地想到一块儿,大方地一抬手,示意外来贵客先说。 凤九郎顺了她的心意,道:“若是一般的小城镇倒还好查。邺京乃天子脚下,能养得起鱼鸟的多如牛毛,养了锥尾凤头鹦和闪电红肯定也不在少数,燕王查是可以查,只是太耗时间了,只怕没有一个月也得二十天,燕王觉得使节夫妇会有耐性等那么久吗?这期间,恐怕早就跑去皇宫告状了。这一说,除了秦王妃受罚,事情也会闹开,那个投虫的人,更会提高警惕,想法子提防,到时候,更不好查了。” “趁此事还没传开,那人还不知道这事已经被发现,是调查的最好时机。”云菀沁补充道。 凤九郎眼一眯,碧绿似翡翠般的瞳仁光泽满满,露出几分笑意:“王妃对于调查有什么提议?” 云菀沁见面前男子的样子,分明已经是想到了什么法子,亦是淡淡笑道:“五箱内虫卵极多,这种虫卵的保质期很有限,买多了也是等着变质,所以喂食鸟虫的人,一次性不会购买太多。照理来说,那人手头不可能储藏这么多虫卵,肯定是临时去叫人采买的,而宫宴确定通商之事后到今天也不到七八天——这样,就已经缩短了调查的时间和步骤。咱们只需要调查宫宴那日之后,采买过大量青乌头的人,就可以了。” 凤九郎笑意渐深,她说的一字一句,跟自己肺腑中的想法,不谋而合。 一张结得乱七八糟的网,被两人一点点地合力慢慢解开,只是——不知道顺藤摸瓜查到的背后人,到底是谁。 燕王跟身边两个堂主事小声耳语了一下,转过头:“这些名贵鱼鸟的饲料,京城的卖家并不多,还有专门的花鸟市场,这目标倒是小得多了!还是皇嫂心细。本王这便叫人去市场上查查。”说着吩咐了堂主事几句,却听云菀沁道:“八皇弟,我也一起去。” 燕王一愣:“这种事哪里需要皇嫂去啊,而且花鸟市场人多且杂——” 凤九郎眼睫忽闪,瞟了一眼云菀沁:“燕王殿下,关系到秦王妃的清白和秦王府的名誉,秦王妃紧张也是自然的,若是不叫她去,只怕秦王妃回了府也不安心。何况,燕王刚见识过了,秦王妃通熟这方面的常识,去了,也是个帮手。” 燕王还在犹豫,却见云菀沁已经戴好帷帽,遮住半边容颜,莞尔回头:“八皇弟就别磨叽了。”带着初夏,跟着几名官差朝大堂外面走去。 罢了,连三哥在场恐怕都拦不住。燕王把自己贴身侍卫乔威叫出来,令他跟去市场,暗中保护云菀沁的安全,刚吩咐好,看着乔威出去,却见凤九郎一掀袍子,也朝外面走出去,忙叫道:“欸——你这又是去哪里?” 凤九郎偏过颈子:“回燕王殿下的话,这件事与我大食也是有关系的,微臣怎么能只让大宣出力?自然也要去跟着查查。” 燕王急了:“你别去。” 在理藩院,有自己看着还好,出去了可就不一样了。 凤九郎眉毛一压:“燕王是瞧不起微臣,还是瞧不起大食?” 燕王一甩袖,也不跟他绕圈子了:“本王是放心不下你!三皇嫂既然去了,你个外人跟着去,像个什么话?本王知道你大食风气开放,男女混杂在一起,不算什么稀奇事儿,可咱们中原皇朝是不一样的,来了大宣,也得入乡随俗,懂得避讳!” 凤九郎见他竖起皇子威,尽管语气还算恭敬,可脸色已经冷了,蔑道:“燕王殿下,大食也是有调查权的,是谁投进虫子,损害两国通商贸易,使节大人与夫人更有知情权。现在秦王妃为了这事儿奔走操心,你却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你——”燕王头疼得要命,真狠不得一个响雷把三哥劈回京,让他亲眼瞧瞧这异邦男子的不要脸,却也只能见着凤九郎轻飘飘领着随从跨出大堂门口。 到达京城的花鸟市场时,云菀沁才发现天青长袍玉纹带的男子跟了上来,一惊:“凤大人怎么也过来了。” 凤九郎把刚刚在理藩院对着燕王的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 云菀沁点点头:“倒也是,这事与大食不无关系,按道理凤大人确实该一同前往。” 两人说了几句,怕两人带着随从,目标太明确不大好,叫一干人都离了几丈远,然后才双双走进了市场。 花鸟市场内人声鼎沸,夹杂着雀鸟叽叽喳喳,热闹非凡,人气十足。 街道两边买卖花鸟虫鱼的店铺,大多将货物摆出来吸引客人注意,鸟关在笼子里或者缩在吊架上,被悬挂在店铺外面走廊下,地上还摆放着一排鱼缸,缸子内各类观赏鱼游来游去,旁还放着捞鱼的小勺子和捕网。 每家店铺的掌柜和小工撸着袖子,要么站在门外招揽生意,推荐新宠物,要么正与客人讨价还价。 市场内,一片嘈杂汪洋。 两人只当是逛闹市一样,在人群里慢慢悠悠地走着,眼睛却是暗中扫着两边的店铺,偶尔上前问几句。 一条花鸟市场走了一半,还没看到卖青乌头的店面,看起来,这青乌头在京城确实顾客不多,所以店铺进货普遍都少。 云菀沁不觉轻轻叹了口气。 声音很细,却被身边的男子听见了,道:“王妃何必叹气?正是越少,才越好查。” 这么一说,也是对的。云菀沁说:“凤大人说得不错。” 凤九郎面朝前方,忽然又开了声:“说起来,微臣还有个疑惑。” 云菀沁只当他又发现什么疑点,忙道:“凤大人请说。” “王妃看起来这么小,真的已经成婚了?”凤九郎疑惑。 云菀沁一愣,失笑:“假谁也假不到皇家头上啊。差不多就是大食使节来邺京之后的几日。” 凤九郎眸中凝聚的瞳仁微微有些涣散,哦,原来日子隔得这么近啊。 ——若是早来个一两月,兴许她还没跟大宣皇子结下婚事吧。 “大人怎么了?”云菀沁奇怪地问。 “没什么,”凤九郎直视前面,表情并没什么变化,与此同时,突然一指前头:“你看,那家店铺的廊下,挂着的是不是锥尾凤头鹦?”他也没见过中原人的这种鸟,只是看到那鸟儿宛如扇子打开的尾巴,头型又似山鸡,顶上还有个火红的冠子,猜的。 云菀沁一看也是惊喜:“走,去问问。” 既然卖这种鸟,说不定也卖青乌头。 店铺不是很起眼,在花鸟市场最里面的一家,客流相比于前面卖廉价花鸟的店,少得可怜,刚走出来了一个,便彻底一个客人都没了,算得上门可罗雀。 可门匾精美华贵,装鸟鱼的笼子和大缸也是名贵沉香木和大理石制作的,一看就是专卖名贵花鸟。 而铺子里正在亲自喂鱼的老板,也并没像其他老板那样吆喝生意,好像根本不在乎客人多少。 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不在乎不赚钱? 这老板不徐不疾的态度,只能说明一点,他是做定点生意的,有长期老主顾,根本不在乎散客。 凤九郎率先跨进去,举起手轻轻一碰挂在廊下的风铃:“老板!” 中年老板一见两人,是一对穿着精美的男女,女子虽带着帷帽,看不大太清楚脸,却也看得出是个美人,头上的发型是出了嫁的发髻,应该是位夫人,那男子显然是个异国美男子,便放下手头活计走过来,客气道:“客官有什么需要。” 一看态度,这老板肯定是见惯了贵人和场面的。 云菀沁纤腕一抬,随意拨弄着旁边吊架杆上的一只虎皮鹦鹉,就像真的在逛店,仿若不经意地问:“老板,你这儿有没有乌头青的虫卵卖?” 中年老板脸色一怔。 虽然只有短暂一下,两人尽收眼底。 随即,老板笑道:“这位夫人,若只是喂养一般雀鸟,像您现在把玩的这种,用不着青乌头那么昂贵的,那种鸟食京城货不多,万一断货了,您的鸟儿吃习惯了,到时还不好办呢!” 凤九郎贴近云菀沁几步,淡笑:“我夫人在家里还有一只锥尾凤头鹦,一向就是吃的青乌头虫卵,确实是难买,在京城寻了许多家都没找到,你这儿有吗?” 云菀沁知觉他得自己紧紧,一动,罢了,演戏嘛,反正也没人看见没人知道。 老板见两人一派亲昵,郎才女貌,倒还真像是年轻的新婚夫妻,再看凤九郎的西域面孔,大概猜出来了,可能是外地来的有钱夫妇呢,放了些心,笑起来:“两位算是找对了。我这儿啊还真有,两位客官要多少啊?” 云菀沁心里一喜,扬起头,故意含情脉脉看了凤九郎一眼,面朝老板:“我们要很多,因为还得去好几个州县游玩,这东西难买,既然找到了一家,打算一次性买多些,再用冰块给镇着保存下来,慢慢用。可能需要——”说了个数字,正好是那五箱虫卵的大概分量,又对着凤九郎娇憨地眨巴眼睛:“好不好?” 凤九郎也是演戏演足,宠溺道:“为夫的什么时候没依过你?” 老板先一听云菀沁要那么多青乌头虫卵,心里一惊,面上又划过一丝什么,再一听两人的充足理由,也不怀疑了,却犹豫了一下:“这个……” “怎么了老板?是没有那么多吗?”云菀沁眉一紧,在老板看来,这表情像是因为害怕买不到稀少鸟食,其实她是真紧张。 老板踟蹰了会儿,之前那名派下人来购买乌青头的贵人买下大量后,又多塞了银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跟人提起他们买乌青头虫卵的事,最好近期连卖都不要卖了。 若不是看两人是外地人的份上,又只是买去喂宠物的,估计量不大,老板早就一口拒绝说没有这虫卵了,没有想到两人要这么多,现在被问到了嘴边,也不能不说了。 罢了,反正是外来的,无所谓,老板低声道:“实不相瞒,本来是有那么多的,可前些日子被个客人都买去了,还刚好跟你们买的差不多呢!不过也不要紧,你们夫妻只要能等个一两天,我再去调货——” 云菀沁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些遗憾,惋惜道:“哎呀,怎么这么不巧,老板,那人是什么时候买的啊?” 老板也没防范,顺口:“就在这月初十。” 便正好是宫宴后的第三天。 云菀沁和凤九郎对视一眼,忽然朗声道:“来人啊。” 紧紧跟在身后的随扈听见传,疾步上前。 老板还没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这,这是怎么了?你们是什么人?这,你们想干什么?” 云菀沁丢了个眼色给理藩院的人,几名衙役二话不说,将老板两个臂膀一箍,不易察觉地迅速架进了店铺。 云菀沁和凤九郎也飞快跟了进去,一进门就关上店铺,顺手将闭门歇业的木牌挂上去。 ------题外话------ 谢谢^O^ xudan710420的鲜花(5朵) 摎jiu的鲜花 南宫茉的月票 桃子梁的月票(2张) 飘逸出尘的月票 木黄的月票 浮华暗淡失色的美的月票 xiaoyan28的月票 blackcat123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章 自投罗 花鸟店铺内,两名官差将中年老板摁在柜台前一张长凳上。 老板惊觉过来,一个挣扎,引得周围的雀鸟纷纷在吊杆上扑起翅膀,咯咯叫起来。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天子脚下——竟敢随意闯店——还无法无天了——” 话音未止,被一名官差压了下去,另一名官差脸色威严,一撩外袍,亮出腰际的朱红镶金官牌:“咱们就是法!理藩院的!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这店铺的东家?” 谭老板吞了口唾沫,怎么会惹上官门中人,抖索起来:“官老爷,草民姓谭,开了这店铺已有十几二十年,是祖上传下来的生意,老字号了,从没做过犯法的事啊!” “自己做过什么对抗朝廷的事,心知肚明,是不是要咱们把你提回理藩院的大牢去试试?还不赶紧老实交代!”官差拨弄了腰上的刀鞘。 谭老板一听对抗朝廷四个字,吓得叫苦不迭:“小的一介草民,老老实实做买卖,给一百八十个胆子也不敢对抗朝廷啊!” 与此同时,云菀沁一进来,已经捞起柜台上的一本厚厚的账簿,飞快翻着,是花鸟铺每日的交易进出记录,此刻听老板在犟嘴,转过头,一双清冷眸子望过去,语气中隐隐有种无形的威望,字句一点点从半遮脸颊的帷帽后面飘出来,更显得神秘而震慑:“谭老板刚在外面不是说前几天卖过一大批青乌头虫卵吗,应该算是大买卖吧?这账簿上从上个月底到今儿早上的交易,每一笔都有,怎么就惟独没有这么一大笔买卖的记录呢?” 谭老板梗住,吞吐:“草民,草民忘记了……” 云菀沁啪的一下子将账本丢到初夏怀内:“看来老板是真想去衙门喝个茶了,来人啊——” 谭老板浑身抖起来,却仍是咬紧了嘴:“夫人,哦不,官太太!草民真的是忘记了啊!”也不知道这女子是个什么身份,见一群官差都听她的,肯定来头不小,只能胡乱喊。 凤九郎蹲下长躯,正在逗弄一缸太湖石鱼缸里的蔷薇鱼,这会儿颈子一扭,微笑:“到了衙门大牢,可不是那么容易出来的,也不会像这两位官爷这么温柔了,老板看着办。” 谭老板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官差夹住,悬空离地,眼看就要出去店铺,终于妥协了,挣扎了起来:“……初十那日,确实有人来买过大量青乌头虫卵,草民是觉得奇怪,很少有人一次买这么多虫卵,还多问了两句,那人临走前给了草民一大笔银子,草民不要对外说,若有人来找草民买,叫草民说没这货,若是敢在外面听到风声,便封了草民的铺子!” 封铺子?好大的口气。云菀沁秀眉一动:“是什么人?” 谭老板顿了一顿,嗫嚅:“不认识,夫人,各位官老爷,草民真的不认识啊——”希望就此打住,再不追究了。 这个谭老板,估摸还在顾忌那人封铺子的威胁。 若是不认识的生客,老板可能并不会将这威胁放在心上,肯定是认识的,才让老板相信那人真的有这能力。云菀沁道:“这案子兹事体大,一经查出与你脱不了关系,朝廷到时不会封你的铺子,直接就让你全家老小下狱,怎么样,老板,这个算盘,你会打吧。” 谭老板脸色发白,想了许久,才颤抖着说:“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应该是个婢女,为她主子来买的。这个婢子每次来都是买青乌头,因为这种虫卵在京城卖的店面真不多,所以她来过好几次了,算得上是个熟客了。” “是哪家门户的?”云菀沁眉毛一蹙,做这种事,肯定是派贴身的心腹来,既贴身心腹是个婢女,那主子很有可能也是个女子。 谭老板摆摆手,一脸惊恐:“这个草民是真的不知道,每次来没说自己的身份啊,只是那婢子穿得十分精致贵雅,怎么看也应该不是普通人家,说实话,草民这店是专门给名贵花鸟鱼宠物提供高级饲料的,所以见识过不少大门户家的下人,可那婢子的气态,又更胜一筹,一看就是权势不小,所以…所以草民刚刚才不敢多说啊。” 云菀沁问:“那婢女叫什么名字?话里行间,穿衣打扮可有什么特别处?” 谭老板苦思冥想了许久,道:“那婢子嘴严得很,从不透露主子身份,也不说自己的姓名,穿衣打扮——恕草民眼拙,就看得出是贵价货,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啊……哦对,就是每次腰间的袍子里似乎有一处鼓囊囊的地儿,好像里头带着什么东西,草民有次无意瞟见露出一截儿璎珞流苏,估计袍子里是玉佩吧。” 女子腰上佩戴玉作为走路时的禁步装饰,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事,这人若是放在衣衫内,就是不愿意让人看见,那戴玉佩为装饰品有什么意思呢? 显然,玉佩不是用来装饰,是个腰牌之类的东西。 这女子每次都携带这东西,因为需要这腰牌出门和回去。 一般的人家,就算是再厉害的官宦人家,也没婢女会有腰牌。 携带腰牌进出跑腿的,要么是官衙中办差的官差,要么就是——宫里的人。 云菀沁目色宁静,心里已是猜到了什么。凤九郎站起身子,看着她的脸庞,走到她旁边:“你猜到是谁了?” 还能有谁?全部细节都指向宫里的那人——永嘉郡主。 还当秋狩回程的路上,是跟那位郡主最后一次见面了,没想到她还会在自己的人生里头蹦跶。 云菀沁眉黛轻微一耸,猜到有什么用?人证是这老板,他并不知道幕后顾客到底是谁,就算指证永嘉郡主,她也能打死不认,看样子,最近她为了避风头,也不会叫身边的那个巧月来店铺了。 “老板,”女子声音一出,让谭老板打了个寒颤,“那婢子每次来,就只有买饲料吗。” 谭老板回答道:“因为那锥尾凤头鹦京城喂得人不多,正好草民店铺里也有,所以这方面经验还算足,有时那婢子也会问几句关于鸟儿的事,比如那鸟儿有时食欲不振,出现一些病状,也会请教草民。” “放了谭老板。”女子一扬手,吩咐,眸内波光微微流转。 谭老板松了一口气,大喜:“谢谢,谢谢夫人!” “放了?”一名官差惊讶,“秦——夫人,不可啊。” “他什么都不知道,拿去衙门也没用。” 官差走近,低声提醒:“案子关系两国邦交,这个老板又牵连其中,按照程序,不管知道不知道内情,都得先拿去理藩院详细审问的,就算审问不出来,起码咱们也有个人能给皇上与大食人交代,——王妃怎么能说放就放?” 云菀沁望了官差一眼:“你让他继续开店,与往常一样,你们只需要派人暗中在店铺外面十二个时辰盯着,余下的,我自有主张,你们自然会有收获。我也会派人去跟燕王交代一声,不会叫他和理藩院众多官员难做。” 两名官差面面相觑,脸有难色,只听凤九郎在一边淡道:“与其要一个走过场的交代,我大食更想要一个明确的结果。微臣信任王妃。” 官差脸色尴尬,只得过去,对着老板吩咐了几句。 谭老板连连点头,指天发誓:“今儿之事,草民一个字都不会说,会一如平常地开店!” 云菀沁转身朝店铺门口走出去,几人也散散地跟在后面,一行人行迹悠闲,仿若只是在这家铺子逛了一圈的客人。 喧哗闹市中,大宣和大食两边的人为避人耳目,重新跟前面一双男女拉远距离,在后方默默跟着。 凤九郎敞袖背在腰后,边走边道:“王妃打算怎么做。” 云菀沁沉度会儿,并没直接回答,:“可能还要麻烦凤大人为我在使节夫人那儿多拖两天了,凤大人放心,我一定会给使节夫妇一个交代。” 凤九郎微微颔首,幽绿瞳仁噙着笑波。 一双男女在花鸟市中慢慢踱步,背影仙姿玉态,风骨朗朗,不时还相视一笑,说上两句。 无论哪个角度看,都是无比般配。 暗处,乔威盯得紧紧,直到市场出口处,看着秦王妃与婢女上轿,朝秦王府的方向回去了,才回了理藩院跟燕王汇报去了。 ** 回了王府后,云菀沁叫高长史去找内务府递了进宫的折子,要去给赫连贵嫔请安。 高长史听初夏回来说了货物中发现虫卵的事,吓了一跳,就说这事不好办,不会那么顺利吧,没想到这么棘手,幸亏大食那边有人能稍微挡一下! 他知道找王妃进宫估计是为了解决问题,不敢怠慢,忙去办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云菀沁带着初夏和两名侍卫,乘轿进宫了。 按规矩,云菀沁进宫后,先去中宫那边请了安。 蒋皇后上次一样,倒也没什么,只淡淡说了两句,跟上次一样,叫人端上凤藻宫有名的杏仁,配上了乳浆茶。 云菀沁也跟上次一样,轻呡两口乳浆茶,并不碰那杏仁,恭恭敬敬回着话,叫人挑不出毛病,偶尔端详蒋氏,她今天似是没什么心情挑自己的刺儿,听自己说话时更有些心不在焉。 云菀沁抚弄着杯盏,宫宴结束之后的没两天,魏王已经开始陪伴怀孕的侧妃陆续进宫了,私下还单独受过皇帝的召唤,偷偷去过两次御书房,听闻书房内不时还传出父子两人的欢声笑语。 也难怪蒋皇后心情不大好。 眼看着那魏王渐渐又要得欢心,韦贵妃风头又要涨起来,她哪儿还有心思针对自己这么个暂时无害的秦王妃和调得远远的秦王? 时候不早,云菀沁从凤藻宫告辞,蒋皇后也无心多留,似是还有些不耐,面上摆出大度相,挥挥手:“快去吧,你跟秦王成婚后,好像还没单独拜过贵嫔,今儿既来了,就别叫贵嫔多等,你们两个,享享天伦。” 云菀沁走出凤藻宫,方向一转,去了萃茗殿。 今天进宫的目的当然不是凤藻宫,也不是萃茗殿,可还是得先来走个过场。 殿内,赫连氏见到秦王妃来,叫人摆上糕点茶水。 就算云菀沁没进宫,她本来也想找个机会叫新儿媳来一趟。 看着坐在下首的女子已经梳了妇人发髻,唇朱黛青,面似芙蓉,稍退了几分稚嫩,比往日更娇媚,赫连氏有些恍惚,短短数月,这女孩终归还是成了自己的儿媳妇。 最开始,赫连氏是喜欢这女孩,毕竟她亲手调配的一盒鸽子花香膏,帮自己重新得了帝王的留恋,且又是儿子喜欢的,自然也就爱屋及乌。 后来因为看见秦王太过执著,一心想要她当正,不惜得罪郁文平,赫连氏才生了些担忧,对这女孩的感情开始复杂起来。 而如今,赫连氏看着云菀沁,更有些百味杂全。她也从秋狩随行的宫人风言风语中听说过,那天行宫的望月阁中,皇上本来是召云氏的,只是被当时还是个丫鬟的莫选侍挡了,才李代桃僵。 这女孩本来是天子看中的,却被皇儿夺去了,赫连氏当时听了,怎么会不心惊。 而这一次,秦王成婚后领了新职务,听说,本来就在京城的火器营,没料云菀沁打了个茬,秦王却生生被调去了长川郡…… 对于赫连氏来说,皇儿在京城做不担风险的差事,当个富贵王爷,虽说发展空间不大,但起码安稳,不会被人找茬挑刺,比去当专城副都统的不安定职务,要好一万倍。 赫连氏不好说什么,心结却绕了起来,只淡淡道:“皇儿这一去长川郡,都好些日子了吧。” 云菀沁温婉道:“回母嫔的话,已有九天了。” “唉,在京城当差不知多好,”赫连氏叹口气,“皇上连差事都颁了,偏偏出了岔子,跑去那种鬼地方,我听说那里土匪多,百姓也都刁钻泼辣,不好管,天气更不好……调去那儿的官员,个个都托关系出来。” 这话虽没责怪自己,云菀沁怎么会听不出来贵嫔对自己的不满,可又不能对她说秦王心里揣着的宏图,道:“母嫔,秦王洪福齐天,在长川郡一定会有建树。担任那个职务,也是秦王自己提出来的。” 有建树?一听这话,赫连氏不仅不开心,眉头反倒皱得更紧了:“虽说是他的主意,可是你既然是王妃,这种时候,就该劝劝她,不该由着他啊,这也是身为贤妻该做的。有建树就代表会招人眼,也不是什么好事。像过去那样,安分在王府待着多好啊,怎么一成婚就变了性情了呢,哎,这孩子,大了,我也管不住了。” 这不是在责怪自己把她纯良乖巧小白兔似的儿子带坏了吗。 殊不知您那儿子本身就是一匹狼好吗。云菀沁苦笑。 贵嫔进宫多年,每天都过得谨小慎微,不让自己出行差踏错,被人捉到把柄。 在后宫上下人的眼里,她懦弱低调,不跟人斗,不与人争,自然也想叫儿子跟自己过一样的生活。 加上秦王年幼时中毒的事,肯定让她受惊过度,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再不敢有半点冒险。 想着,云菀沁拢袖:“秦王孝顺,一直将母嫔摆在第一位,怎么会管不住?母嫔放心。” 赫连氏明知道这是讨欢心的奉承话,脸色却总算好多了,何况想她近来为朝廷争光,在贵胄中被津津乐道,得了太后和皇上器重,没多指责了,转成温和的口气,道:“你初婚没几天就跟夫君分别,最近还凭妇人之身为朝廷出力,辛苦你了。只是,外务虽要打理,记得也要好好料理王府庶务,不要丢了家里,尤其阿萝那边,年纪还小,千万可得经心教养着啊。” 我能不经心吗?贵嫔您每隔几天就派章德海找高长史问候一次,不经心也得经心了。 云菀沁浅笑:“早听府上人说过贵嫔最疼爱阿萝,如今可算亲眼看到了,贵嫔放心,儿媳一定好生照顾阿萝。” 赫连氏点点头,前儿还叫章德海去瞧过,能吃能跳,白白嫩嫩,被照料得不错,这一点还算满意:“能不疼么?除了秦王,我在大宣就这么一个亲人,而且阿萝的父母还是因为……”话一止,“我这当姨妈的,自然要肩负起照料崔家独苗的责任。”面孔上添了几许遗憾和愧疚。 当年一场大火,崔府烧个片甲不留,云菀沁如今一看赫连氏的神色就知道,崔家遭难的那一年,正好是赫连氏圣宠最旺盛的一年,崔氏夫妇之死,并非普通意外,是有人想要砍掉赫连氏的羽翅。 也难怪赫连氏这么疼爱小外甥女,除了和崔茵萝的姨甥关系,也是想要补偿。 赫连氏话音一转,这才拉到了今儿想要问的重要事情上,请安时间有限,也没什么迂回了,声音压低了几分:“王妃你同秦王婚后的闺房生活,可好啊?我听说,婚后次日你们进宫就交了喜帕?”儿子的伤势有个没多少人知道的避忌,她这当亲娘的自然清楚。 云菀沁明白赫连氏想要问什么,微微一垂首:“母嫔知道,咱们成婚没几天,秦王就先去长川郡上任了。” 这话虽然说得含蓄,赫连氏听懂了,两人只怕还没来得及夫妻之实,那喜帕是先应付宫里人眼光的,安心了些,道:“皇儿这伤,虽说暂时动不得太大血气,但比幼时要好多了,一年好过一年,一定会痊愈。” “儿媳也这么想,母嫔。”云菀沁甜笑着。 这一点,婆媳两人的心倒是在一起的。 赫连氏微微一笑,虽说两人才刚新婚,提这茬事有些不大好,但先打个招呼也行,斟酌了会儿,道:“沁儿。” 直呼其名,还叫得这么温柔,云菀沁心都被赫连氏喊得提了起来,答应了一声,听她凝视自己,轻声道:“你性子好,有分寸,有你持家,日后等皇儿身体好些,后院的人充实起来,我相信你也会料理得好。” 瞬间,空气一滞。 前半句赫连氏夸自己,云菀沁就觉得不对劲儿,果然是赤luo裸的糖衣砒霜啊! 后院的人充实起来?还想为秦王多纳几房?若有那一天,赫连氏确定自己还会性子好,有分寸么? 见儿媳妇不说话,赫连氏也并不怪,哪个正室大老婆听婆婆给丈夫说纳妾的事还能眉开眼笑呢,何况正是新婚燕尔,蜜里调油的时候,可话都已经出口了,也只能继续温和说:“你也知道,秦王这一脉,势单力孤,我在大宣如今没有娘家可以依靠,他若能多一些妻妾,也就是多些姻亲和子孙,若有什么事儿,倚仗的人也多些,沁儿,你能理解吗?” 理解,理解个鬼。云菀沁没说什么,反倒唇角一扬:“秦王若是有纳妾的意思,儿媳想拦也拦不住,若是没那个意思,儿媳强行给他塞也塞不进去,母嫔这事儿可以跟秦王商量商量。” 赫连氏只当她应该会有两个反应,要么装作大方,先敷衍自己,答应下来再说,要么是扮作委屈,无声地抗争,谁想却是第三种。 两种反应,赫连氏都准备好怎么回复了,若是第一个反应,正中自己下怀,顺杆子爬,若是第二个反应,她也能借机训诫儿媳不该哀怨善妒,要学会与其他人分享。 可——现在云菀沁这个回答,赫连氏却还真被呛住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将主动权挪到了儿子身上,自个儿半点不沾身,可她摆明知道儿子现在心里只有她,新婚热乎都还没过,怎么会又答应纳小。 沉默了半晌,这个话题,终于安全地绕过去了。 日头渐升,阳光刺眼了几分,射进了雕花窗棂,云菀沁还念着今儿进宫的主要目的,时辰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赫连氏也有些疲了,点点头,虽然今儿被她委婉地打了回枪,但将这意思传达给她了,她应该也清楚自己的想法了。 见云菀沁是第一次来给自己请安,赫连氏站起身,朝外面喊了一声:“章德海,你代我送一送王妃。” “是,贵嫔。”章德海在帘子外答应着。 章德海送?那就更方便了,熟人好说话。 云菀沁笑着福身:“谢母嫔。” 走出萃茗殿,云菀沁终于意识到,为什么上辈子崔茵萝是昭宗后宫的贵妃了。 只怕是赫连氏的意思。 一来,能让宝贝外甥女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富贵一生,二来,外甥女配儿子,亲上加亲,生下的子女,也能壮大赫连氏在大宣的外戚娘家。 只是秦王对待崔茵萝的感情,云菀沁是看在眼里的,根本就是拿这胖娃当小屁孩,加上前世昭宗若真是……英年早逝,这一对表兄妹,很有可能终生有名无实。 赫连氏这样,是为外甥女好,还是断送了她后半生的幸福呢? 走下萃茗殿外的九曲回廊,沿着宫墙,云菀沁背后一轻,轻快多了。 初夏将主子吐了一口气的神色看在眼里,小声笑道:“娘娘第一次见正宗婆婆,紧张了?” 云菀沁老老实实地说:“感觉今天见贵嫔比见皇后还要提着一口心。” 刚刚贵嫔和王妃在帘子内私下聊天,初夏虽然站在帘子外,却也听到几句关键,笑笑:“娘娘放心,三爷才不会有这个心思呢。” 两人说着说着,已经远离了妃嫔居住的皇宫西处宫殿群,眼看着前面引路的章德海拐弯,朝出宫的正阳门走去,云菀沁一喊:“章公公,我想去一趟公主所。” 章德海步子一停,回过头,诧异地问:“秦王妃去公主所干什么?” 初夏笑着说:“章大人,秋狩时奴婢家娘娘陪行过长乐公主,后来进宫也与公主见过面,两人交情还不错,今天正好又进宫了,娘娘想趁机去看看小姑子,说说话呢。” 都是皇族内的女眷,小聚一下也没什么,章德海笑道:“好,娘娘随奴才来。” 公主所位于皇宫的东北处,是东西走向的一排宫殿群,坐落有序,琉璃瓦檀木飞檐,朱廊白玉地砖,修葺得精致而华美,是宫中皇女们的殿室。 长乐公主夏侯婷的居所就是其中的寿仙殿。 章德海叫出长乐公主身边的吟雀,说了几句。 吟雀一见秦王妃主动来找公主,知道公主肯定会高兴,自家十公主成日在宫苑里,就是馋有人陪着玩儿呢,忙跑进去传报。 果然,不到一会儿,吟雀小跑出来,喜滋滋:“秦王妃请进来,公主有请!” 章德海见秦王妃进去了,先回萃茗殿了。 寿仙殿,内室,博山香炉内清香袅袅,水晶玉璧灯具照得内室明亮璀璨,鲛绡宝罗帐半遮大榻。 夏侯婷正在窗前临摹书法,一听说秦王妃来了,喜不自禁,早就丢了笔,此刻扑过来:“什么风把三皇嫂吹过来!吟雀,快上茶点。” 等吟雀下去了,室内没人,云菀沁被夏侯婷拉到妃榻上坐下,望一眼窗前书案上堆着字帖。 宁熙帝重视教育,别说皇子,膝下公主也都安排了师傅教导,还招了不少皇族内的郡主、县主进宫陪读,如没特殊情况,皇女们每天都要去供公主读书的贤德舍上课,这会儿,长乐应该是刚回来。 她走过去,翻了翻,发现夏侯婷临摹的字帖,每一页都是重复的,笑着道:“公主好像很忙?看得我来得不是时候啊。” “忙什么啊,”长乐公主翘起红唇,见她似是猜到了,脸一红,抱起榻上的青玉沉香软枕,也不瞒了,嘀咕着:“夫子说我字没练好,罚我重新写。”又咬住唇:“还叫我多学永嘉。”反正三皇嫂是知道自己跟永嘉郡主的恩怨,见她来了,也不怕跟她发发牢骚。 云菀沁放下字帖,脸色若有所思,看起来漫不经心一样:“永嘉郡主这么得宠,应该也住在公主所吧。” 夏侯婷点头,哼一声,不无酸妒,往那张镂空萱草纹大扇窗外一指:“就在我斜对面的鸾仪殿,殿室气派得很,不比寿仙殿小呢!” “永嘉郡主可是喂了什么宠物吗?”云菀沁慢慢踱近了窗前。 夏侯婷一讶:“三皇嫂怎么知道,是进来时听到鸟叫声了?她有个锥尾凤头鹦,宝贝得不行呢!说起这个,更气!是父皇去年赏她的,这鸟儿很金贵,当时只有一只,我和几个姐妹都想要,父皇偏心眼,单单给了她!你不知道,她每日都会拿着那鸟儿在公主所后面的园子遛遛,居然还故意教会那只鹦鹉说‘蠢货’,还每次都对着我说!” 云菀沁扒了一下窗扇,瞟了一眼对面的鸾仪殿,回过头:“想杀杀她的威风么?” 夏侯婷一下子从榻上跳了起来,眼珠子都在熠熠发亮:“怎么杀她威风?”却又喃喃:“我早就想整整她了,可是不行啊,三皇嫂不知道,她在父皇面前,可会玩心眼和装弱势了,万一将她弄成什么样,我倒是泄了一口气,她到时倒打一耙,父皇越发不喜欢我!” “谁说要整她?”云菀沁从胸前挂着的香囊项链内掏出一张叠得很紧很小的牛皮纸,只有指甲壳儿那么一丁点,完全让人察觉不到,便是进宫前搜身也难得搜到,所以很轻易带进来,举起手,夹在指间扬了一扬,“整她的那只凤头鹦,那么可恶,居然敢叫公主蠢货。” 夏侯婷一喜,接过来:“这是什么?” “公主不是说她每天会去园子遛鸟么,将里面的粉末想办法混进那鸟儿笼子里的虫卵食物里,准得叫那鸟儿腹泻几日,看这畜牲还嚣张不嚣张。”云菀沁唇一撇:“怎么,公主敢不敢?” 夏侯婷从小到大妒恨永嘉,好不容易得了个叫她烦恼跳脚的机会,哪里会放过,连忙将纸包收好了。 “这事儿别叫第三个人知道。”云菀沁笑着提醒。 那是当然!三皇嫂不说她也知道啊。夏侯婷频频点头。 两人又唠嗑了会儿,天已晚,云菀沁离开了公主所。 夏侯婷目送三皇嫂离开的背影,看看这个时辰,接近傍晚,正好那永嘉会提笼子去后园,止不住的笑意蔓出来:“吟雀,走,去后园散散步!” 当日刚刚入夜,永嘉郡主最宠的锥尾凤头鹦吃完鸟食,刚被主子拎回鸾仪殿,就开始泻肚子,连骂人蠢货的力气都减弱了不少。 夏侯婷隔着窗户见着对面跑进跑出的几个宫女,笑得前俯后仰,听说那永嘉郡主焚心似火,还请了个太医去看过那贱嘴的鸟儿。鸟儿不比人,任宫中有再妙手回春的太医,也不管用,太医毕竟不是兽医。 ** 第二天清晨,天色还没完全亮,冬季的早上下了薄薄的雾气,显得街道更加冷清。 花鸟市场。 还没正式开市,市场内没什么客人,开店的铺子也很少,安安静静。 谭老板站在店铺的门外,指示着小工打扫完店外台阶,正要转身进去,却看见身后有个人影从晨雾中疾步走过来,喝了一声:“老板,你上次卖给我的青乌头是不是变质了,还是进的次货?我家的鸟儿一吃,拉了一整夜的肚子!” 谭老板一见来人,就是前些日子来采买了大量青乌头,还害得自己差点儿被理藩院刑拘的婢子,心头一惊,嘴巴上说:“怎么可能,你又不是第一次来买。” 巧月也是觉得不大可能,可是凤头鹦分明是吃过饲料才生病的,皱眉将谭老板往里面扯,低声说:“不管怎样,我家那鸟儿拉肚子,你是有经验的,看你这儿有没有药——”本来这段日子不会来的,但是那凤头鹦太娇贵了,禁不起病,又是皇上送的,所以郡主一向经心,万一没养好,或者病死了不好。商议之后,她便趁着天色还没亮,出宫来了鸟市一趟。 巧月的话没说完,店铺四周埋伏了两天的理藩院衙役已经冲了出来,大步跨到巧月面前,团团一围,来了个瓮中捉鳖。 巧月脸色一变,呆住,忽然间明白发生了什么。 谭老板为求自保,倒也精明,忙退后三步,抬臂一指巧月:“官爷!不关我的事啊!就是她!初十那天,就是她来我这儿买了大量虫卵!”   ☆、第一百五十一章 永嘉之惩 鸾仪殿。 宽敞的前庭中,廊下挂着个手工编造的金丝笼子,笼内的锥尾凤头鹦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窝在旮旯里。 永嘉郡主看了看瓷罐内没动的水和饲料,皱了皱眉。 “郡主别担心,”身边伺候的一名嬷嬷安慰,“巧月姑娘一大早天没亮就出宫去鸟市了,那谭老板是开鸟店的,养宠物经验丰富,一定没问题的。” 永嘉郡主呸一声:“要是得知他胆敢卖次等货,吃坏了我的凤头鹦,我不掀了他的铺子。”说罢,捡起一根五彩长细羽毛,伸进笼子里逗弄了一下鸟。 正在这时,殿门外传来稀里哗啦的嘈杂声,夹杂着宫人的惊慌声与铁靴咚咚踏地声。 嬷嬷见郡主脸色不好,呵斥一声:“哪里来的混账东西,也不知道在吵什么吵!”说着,朝殿外走去查看情况,还没出去,迎头正碰见几名御前禁卫与几个太监进来。 “这里是皇女寝所,你们这是做什么?”嬷嬷一惊,公主所是男子禁地,除了太监,极少有外男进入,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一名御前禁卫拿出腰间令牌,面色严肃:“请永嘉郡主与下官走一趟。” “放肆东西!你们是找错人吧!”嬷嬷大怒,“永嘉郡主可是溧阳王的嫡亲女儿,是皇上最疼爱的内侄女!你们要带去哪里?来人啊,来人——”扯起喉咙就喊起来。 半天没人呼应。平日站在殿门口值勤站岗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回答道:“嬷嬷仔细看看,他们带着的是皇上那边的令牌呢——” 是皇上要提永嘉郡主?嬷嬷呆住。 被吵闹声引出来的几个皇女远远望了过来,虽然不知道永嘉发生什么事儿,只知道不是好事,本来正在幸灾乐祸,再一听那嬷嬷口出妄言,“皇上最疼爱的内侄女”这话都说出来了,个个气儿不打一处,永嘉是父皇最疼爱的,那她们这一个个亲生的又算什么? “将那老不要脸的拖下去!耽误了父皇的事受得起么!”夏侯婷一声呵斥。 几个御前禁卫再不迟疑,将那挡住门口的嬷嬷一架,拖走了。 永嘉郡主早听到外面的对话和吵嚷,此刻见禁卫进来,心里有几分猜疑,却仍是摆出不知情,瞪大眼睛:“你们这是做什么,皇上找我有什么事?” 一名主事太监上前:“本月朝廷与大宣通商,准备了对外输出的货物,已经送到了大食使节的驿馆,这事郡主应该知道吧。” 永嘉郡主眼仁儿不易察觉一转,语气稳当:“这是举朝皆知的大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主事太监道:“结果货物中发现了虫卵,郡主又知道吗?” “岂有此理,”永嘉郡主咬咬唇,红了眼圈,“你们是想说是我做的?” “奴才可没这么说。”主事太监手一伸,“皇上与一干涉案人员都已经陆续前往议政殿,郡主也请过去一趟。” 永嘉郡主脊背上发了寒意,在皇女们指指点点,充满笑意的目光中,芒刺在背,人生头一次像是犯人一样,被一群太监和禁卫押出了公主所。 —— 议政殿,气氛紧张。 宁熙帝坐在上首的蟠龙金丝大靠背圈椅里,下首左边是大食使节夫妇,右边是秦王妃、燕王世宁和理藩院的几名官员。 大殿正中央的放着几个空荡荡的货箱,虽然里面的货物都搬出来了,但已经死掉的虫卵还有些粘黏在木板上。 货箱前面正跪着个被绑住双手的人,背影颤抖着,异常熟悉,不是早上出宫去花鸟市场的巧月又是谁! 永嘉郡主站在殿槛外,吸了口冷气,前方引路的主事太监回头睨她一眼:“郡主,走啊。” 她平定了心绪,扯平裙角,换了副表情,走进去跪下:“永嘉拜见皇伯父。”是一贯天真娇哝的语气,这次还多加了几分惶恐,左右一看,受惊的猫儿一样:“听说皇伯父传召永嘉来,是为了前儿的贸易货物之事,永嘉还吓了一跳……永嘉在鸾仪殿,大半时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被人扣上了这么大个黑帽子?” 大殿之上,外来使臣都在,明知道是谈正事,还在一口一个皇伯父。 脸皮有够厚,还在恶人先告状! 云菀沁眼皮子一动,不过这永嘉郡主既连兄长都有肖想的意思,脸皮厚也不出奇,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先通知凤九郎,叫他将使节夫妇请进宫。 当了外人的面,这事就得公正透明地办。 宁熙帝纵是想维护,也难出力,永嘉郡主的人情牌也难得打。 两刻之前,宁熙帝看到了出口货物的箱子里生虫,燕王将前后经过一说,又将今早理藩院布下天罗地网刚抓到的巧月带到了御前,虽然巧月死不承认,可所有证据都指向侄女,宁熙帝的脸色已经大变。 可这会儿一见永嘉的言行满满都是委屈和冤枉,宁熙帝又迟疑了,这侄女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在自己面前十分乖巧懂事,就算背着自己有些任性,是另外的性格,可不至于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毁坏朝廷贸易,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宁熙帝实在想不出她的动机,此刻,语气并不那么严厉,只是一抬手:“永嘉你先起身吧。” 永嘉郡主见宁熙帝态度还算温和,心里石头一放,不觉望了一眼云菀沁,十多年的伯侄感情难道还是假的,就凭你一个没有血缘的外人,说挑拨就能挑拨? 便是找到那老板,又逮着了巧月,又怎样?只要自己打死不认,能拿自己怎样? 正在这时,使节夫人的目光落在了永嘉郡主身上,浓丽美艳的脸上净是不满:“这个就是投虫的人?” 西洋人说话没什么九弯十八绕,并不委婉。 永嘉郡主脸色一讪,啪得又跪下了,暗中狠掐自己一把手心肉:“永嘉受不得这冤枉,皇伯父为永嘉做主啊!” 宁熙帝望了一眼巧月,皱皱眉。 巧月也大声叫起来:“皇上,燕王,使节大人,使节夫人,奴婢家郡主真的没做那种事啊!” 燕王望向永嘉,开口道:“出口的货箱里发现了虫卵,而那虫卵的数量,恰好和京城花鸟市场内一家铺子前些日子卖出的数量不谋而合,老板谭氏能作证是郡主的婢子去买的,今早这婢子也被我们捉到个正。郡主的殿里养着凤头鹦,为了新鲜,每次去买青乌头都不过买一两天的分量,为什么那次买了那么多?买完后又为什么叮嘱老板不要说出去,否则便封了他的铺子?郡主是想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么?还有,据谭老板说,巧月是初十那日去买的,刚好就在秦王妃将货物派人送去理藩院的前一天。这些巧合,郡主怎么解释?” 永嘉郡主心中飞快盘算着,嘴巴也不落后,抖着唇,死硬抗着:“这个季节,气候冷,能够保存东西,永嘉便打算多买些虫卵回来存着,也免得巧月三天两头跑出宫,至于数量不谋而合,在货物送去理藩院头一天买虫卵……永嘉真不知道啊,天下巧合的事儿多得很,要不然,怎么有句话叫做‘无巧不成书’呢?永嘉哪里知道就摊上这种倒霉事了?叫那老板不要说出去?否则封铺?这种威胁,那就只有问问巧月了,永嘉可没亲口对那老板说过!便是说了,就这么一句话,又能证明什么呢?”说罢,清泪一颗颗,珍珠似的在巴掌小脸上流淌,皮肤本就养得净白细嫩,不沾风尘,此刻更是我见犹怜。 哟,脑子倒还灵清着呢,嘴巴也是能言善辩。 云菀沁嘴一弯,忽然开腔,声音在大殿上袅绕着:“那郡主买回来的那么多青乌头呢,存在哪里了?公主所的冰窖吗?这事还不好办?去看看就能证明郡主的清白了,来人啊,去找——” 永嘉郡主见侍卫抬腿要出殿去查,急了,一指巧月,阻道:“——巧月那日去冰窖放虫卵时,半路不小心摔在地上,虫卵细细密密,怎么好捡?又沾了灰泥,干脆都倒了!” 云菀沁面上笑意更盛,充满了耐人寻味的意思:“郡主忘记了公主所里面根本就没有冰窖吗?怎么我随口一说,郡主就还真的放在公主所的冰窖了呢?” 燕王一击掌,哈哈笑起来,理藩院的几个官员也都忍俊不禁,倒是看见宁熙帝脸色更沉,个个才屏住了笑意。 永嘉郡主身子一颤,她这是给自己下套子! 轻喘几口,永嘉郡主又不动声色,用袖子擦擦泪:“我的意思是,巧月去宫里的冰窖放虫卵时,不小心打翻了。” 巧月帮着主子说话:“是,是奴婢去放青乌头时一时慌张,打翻了,后来全部都倒了。” 云菀沁手搭在身边小几上,轻叩指尖,含笑:“噢。郡主身上的巧合,还真是一件接一件啊。” 永嘉郡主挺了挺胸,冷笑一声,这次总算轮到自己反驳了:“统统都是一些不确凿的疑点,若这样就能定我的罪,那大宣的律法也太儿戏了!俗话说,捉贼拿脏,捉奸那双,既然货箱里有虫,秦王妃至少也得找出我去放虫子的证据吧?你如今提出来的全都是一些不疼不痒的推断,根本就不是直接证据!” 云菀沁淡淡看着她,凝神不动。 呵,装什么冷静,肚子里只怕早就没后招了!不然早就拿出来了! 这会儿不打翻她,还等什么时候? 永嘉郡主捻起盘踞在地上的裙角两边,站起来,意味深长地笑着:“秦王妃这次领了个大职责,风光无限,却又出了这种大错,想要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挽回名声,永嘉一点儿都不奇怪,只可恨我三皇兄怎么会找了你这么个妇人,诬陷我不要紧,可你耽误了两国贸易,害得大宣在贵客面前失礼,罪不可恕。幸亏是出国境前被发现了,万一大食回国才发现,还不一定以为我朝怎么轻慢呢。” “郡主!”燕王不耐,开声喝止。 说,让她说,说个够,现在叫得多厉害,等会儿脸就被她自己打得多疼。 云菀沁浅笑道:“郡主,声音大,不代表有道理。你喊了半天,又哭又闹,嗓子该都哑了吧,来来,坐下来先喝个水,反正还得等等,有会儿功夫呢。” 等什么?永嘉郡主愣住,一双美目盯住眼前这看不透的女子,莫名浑身汗毛一立,发了寒意:“什么意思?还要等什么?” 云菀沁眸似两团磷火,忽明忽暗:“郡主不是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吗?这不在慢慢给郡主拿上来吗。” 话音一落,殿门口传来步伐声,两个宫廷侍卫提着一个尖嘴猴腮儿,面白无须的小太监进来了。 小太监见着大殿内的气氛,再抬头看看天颜,额头上汗珠子直滚,噗咚一声跪下来:“见过皇上……” 永嘉见云菀沁和理藩院的人将这小太监找过来,一惊,却又屏住呼吸,只要这太监不承认,能奈她何,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当着外来使臣的面,还能用刑屈打成招么。 “这小太监,郡主认识吗?”云菀沁挑眉。 永嘉郡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和:“这太监叫来旺,是鸾仪殿当差的采买太监。” 燕王转过身,站起来,拱手朝宁熙帝道:“理藩院查出,本月十一的晚上,也就是巧月去鸟市买虫卵的第二天,来旺借着采买物事的机会,出了一趟宫,有人看见他朝柏宁街的方向去了。” 大食人驿馆就在柏宁街上。 宁熙帝登时再憋不住怒气,大掌一拍靠手:“岂有此理!你们还不老实交代!” 来旺吓得要命,却也记得巧月的叮嘱,再怎么害怕也不能说出去,不然就完了,所以仍是惶惶地喃道:“奴才,奴才是去过柏宁街,可——可没做过投虫的事儿啊!” “皇伯父!”永嘉郡主再一次跪在地上,双泪飞流直下,“就算来旺去过柏宁街,谁又能证明他进过外使的驿馆,即便进过,谁又能证明他接触过那几箱货物?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不能因为一个奴才去过案发地,再凭这些推测,就将这罪名落到了永嘉头上哇!我即便无所谓,我那泉下的父王,那镇守边关的兄长,也会替我心酸啊!” 宁熙帝虽然明白这事儿绝对和侄女有关,可确实没人亲眼看见来旺进入驿馆撬箱投虫,再听侄女将溧阳王和世子搬出来,一时之间也不好说什么,只将眼光投向秦王妃和八皇子燕王。 云菀沁望了望殿外,只听有渐行渐远脚步声传来,灵敏出众的嗅觉,让她比大殿内所有人早一刻嗅到了外面飘来的独特气味,不觉嘴唇一动。 少顷,殿外传来禀报:“浣衣局龚嬷嬷到!” 众人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青色宫装的清瘦嬷嬷手上捧着一件衣裳,垂头走进来。 浣衣局?怎么又把浣衣局的人召过来了。 只见那龚嬷嬷跪下来,拜过天子,喏喏道:“奴婢龚氏,在浣衣局当差,专门负责盥洗晾晒公主所的宫人衣衫。” 来旺听得一惊,好像明白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刷的变白。永嘉郡主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见来旺变了脸色,也紧张起来。 云菀沁温和地道:“龚嬷嬷,将那日你遇到的事儿,说给皇上听吧。” 龚嬷嬷吞了吞唾:“本月十二的早晨,公主所的下人照例将宫人们换洗的衣裳送过来,奴婢发现鸾仪殿来旺公公的袍子袖口处有一块脏污,似是浅色的污渍,粘在上面,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而且气味也大,奴婢怕把其他衣服给弄脏了,特意放到了一边,喏,就是这件——” 说着双手一伸。 理藩院的一名官员将衣裳拿起来,刷的抖开,又将左边袖子单独举起来,亮给众人看。 殿内充足的光线下,袖口处果然有一圈明显的米黄色印痕。 宁熙帝拿过来一看,还没凑近鼻子下面就闻到一股味道,顿时什么都清楚了。 与那货物上防湿防虫的油漆味儿一样! 他将衣裳狠狠掷下丹墀:“狗奴才!若没进驿馆,没有靠近货物,你又怎么能沾上和箱子上一样的油漆!” 来旺根本没想到货箱上涂过油漆,因为是浅色,也没留意袖口染了一小块,更没想到这油漆这么顽固,不单洗不下来,浓烈的气味也出卖了自己,再狡辩不了,屁滚尿流地滚到玉阶下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巧月姑娘叫奴才混进驿馆,将虫卵放进出口的香料货物中的!” 永嘉郡主本就雪玉一般的脸彻底没了血色,晃了两下,却脸色一变,飞快走到巧月面前,“啪啪”两个耳光,摔得她晕头转向:“贱人!你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找替死鬼的速度挺快啊,倒也狠心,听说这巧月的王府的家生子,从永嘉郡主在襁褓里伺候到大,两人一块儿进宫,如今却当个废棋,说弃就弃。云菀沁好笑:“谁不知道巧月是郡主的心腹婢子,巧月做的事,难道郡主还想说自己不知道?” “皇上,”座下的使节看到这里,什么事都清楚了,脸色垮下来,“不管贵国这位郡主是年少无知,贪玩淘气,还是真的针对我国,请务必给个交代。就像方才她自己说的,幸亏在大宣境内发现了,若是带回去才看到,我国君主肯定会质疑我的办事能力,也会对两国邦交不利,损了交往和气!用这位郡主自己的话来说,此事罪不可恕!我定要追究到底!” 永嘉郡主喘了两口气,挺得直挺的脊梁顿时弯了下去。 云菀沁撇撇唇,啧啧,就说打脸了吧?叫你刚才别说那么重的话吧,这不,全都一巴一巴地打在自己身上了,多疼。 “永嘉,事到如今,你还要强词夺理?你在朕心目中,一直是个乖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宁熙帝碍于使节夫妇在场,就算想要从轻,这会儿也只能重罚了,况且也确实是痛心疾首,没料到自幼承欢膝下,不比女儿感情浅的这个族内侄女,竟做出这种涉及朝政的罪过。这十几年,白疼了! 永嘉郡主只知道不管怎样打死也不能认,这一认,不能从宽,只能定罪了,犹自喃喃念着:“永嘉真的是冤枉的,真的是冤枉的,”又瞥向巧月,泪潺潺如溪水,泪汪汪道:“巧月,你为什么要害我……”目光闪过一丝阴寒,包含着特殊的含义。 巧月不寒而栗,跟了这郡主十几年,怎么会不清楚这目光背后的暗示,震惊过后,却只是虚弱地一笑,甘之如饴地依从了。 死性不改!还在妄图将罪名安在别人头上!云菀沁见永嘉郡主仍在狡辩,秀眉一沉。 宁熙帝脸色更是乌青:“永嘉,朕始终还是不信你会无缘无故会做出这种事!你告诉朕,你为什么要这么鲁莽!” 理由?呵……难道要她当着众目睽睽,说自己从小就肖想三皇兄,犯了*之忌,只要是三皇兄身边的女人,她都会先接近,然后想方设法一个个将她们撕碎了么?那郁柔庄,若非打小就是皇家内定给了三堂兄的正妃,自己又怎么会与她接近,与她结成手帕交?可这云菀沁,却不自己的账,从荀兰马场到秋狩路上,她根本不让自己有可趁之机! 永嘉囿于人伦,得不到这个男人,可也不愿意叫得到这个男人的女人好过! 尤其,她怎么能看着云氏嫁入秦王府后风光万里,绝艳京城?老天爷是嫌三皇兄对这女人还不够着迷么? 天知道三堂兄新婚夜当晚,她在鸾仪殿里砸枕捶被,气恨了多久,几天都辗转难眠。 她是秦王的堂妹,阻止不了他娶妻,他与天下任何一个女人好,都不能跟自己好。 可是她却能做到让秦王厌弃身边的女人。 这次通商关乎国运和邦交,亏这云菀沁居然有胆子接下来!一旦失手,云菀沁受罚,秦王府也会受牵连,她就不信,即便云菀沁的正妃位保得住,三皇兄会不恼怒这么个拖后腿的笨蛋! 那天得知秦王府将货交给理藩院时,永嘉郡主一如既往,正准备叫巧月去花鸟市场的谭老板那儿给凤头鹦买饲料。 忽然灵光一闪,永嘉郡主叫住了巧月,叫她将虫卵多买些回来,买回来之后,两人商议之下,巧月将来旺叫来,把虫卵交给他,交代混进大食人的驿馆,投放进货箱里去,来旺带上撬痕小的十字起就去办了。 只当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云菀沁顺藤摸瓜,竟然这么快摸过来了…… 难道是天意?永嘉郡主不信,她不信老天爷把自己送到这个朝代来,只是让自己当云菀沁的炮灰,这么快就让自己玩完! 所以,她不能死,不能有事! 永嘉郡泪眼蒙蒙中,并不回答宁熙帝的话,盯住巧月的一双狠戾目色却不易察觉地逐渐加深。 巧月下定了主意,终于缓缓站起来,目光落在云菀沁,神色不无怨毒,又面朝宁熙帝:“皇上,一切不关郡主的事,她什么都不知情,全是奴婢的主意。奴婢秋狩时与秦王妃闹过矛盾,趁这次机会,想要陷害她担责任,却没想到会害了郡主,求皇上饶恕郡主,奴婢甘愿领罪——” 说罢,巧月脸上晃过一丝莫名的诡异,云菀沁心里一动,这个婢女,是想要以死缄口,替主子抵罪! 云菀沁“哗”的一声站起来,伸臂朝巧月一指,对着御前侍卫厉声喝道:“拦住她!” 巧月因为手上绑着绳索,刚才站起来时,旁边的侍卫也并没在意,这会儿只见她认完罪,裙袂翻飞,措手不及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撞向御前大柱! “咚”的一声脆响,伴着不忍闻的嘎吱闷响,似是颅骨破碎的声音! 巧月应声而倒,血从天灵盖上淌下来,成了一面瀑布,糊住了大半张脸,倒在了地上。 使节夫人捂住脸尖叫了一声,永嘉郡主也是震得呆住。 宁熙帝受了惊,倒吸一口凉气,说不出话来。 御前禁卫上前去查看,伸出手指使了使巧月的鼻息,禀报:“皇上,断气了。” 燕王皱眉:“将尸体先抬下去!别惊了驾!” 转眼的功夫,两个太监就将尸首一前一后抬着离开了议政殿,又有宫人上前来擦洗地上的血渍。 使节夫人从没见过这么血腥的场面,刚刚巧月撞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摸鼻头,居然摸了一手的红色,是那婢子的血溅上来了一两滴,顿时又是尖叫一声,双腿发软,晕乎乎的。 大食使节见夫人受惊,忙跟宁熙帝告辞,陪夫人先回去休息。 宁熙帝的丑今儿都丢尽了,狠狠瞪一眼永嘉,喝一声:“来人,赶紧送使节夫人回去休息,请太医去看看!”又朝大食使节说:“放心,朕自会给你们个交代!” 等大食一行人离开了,宁熙帝盯住永嘉郡主,一双眼说不出的厌恶,这回彻底怒了:“枉朕疼你多年,拿你当做亲生女儿!” 永嘉郡主见着自幼到大的心腹婢子就这么没了,也是心疼,培养个心腹容易吗?养个狗训练熟都得好长时间,何况个大活人啊。 可死都死了,总不能白死。 她啪的跪下来,哭道:“皇伯父,您也看到了,是巧月做的,她都用死来证明了,您怎么还不信我呢?她与秦王妃有间隙,去陷害秦王妃,关永嘉什么事儿?皇伯父,永嘉是个什么性子,您难道不清楚么……” 宁熙帝见她是到了这份上还在喋喋辩解,还在将罪名推在死人身上,对她全部的好感统统散尽,气得猛烈咳起来。 姚福寿见皇上咳得面色紫红,忙上前轻轻捶背,却见秦王妃站在殿上,并没回椅子内坐下,盯住永嘉郡主,声音如淬了冰的刀尖混了三九天的寒气,一字一句,让人冷到骨子:“永嘉郡主手头已经攥了一条人命,这回又加了一条,还是养育自己长大的下人,左右手俱染新鲜,还在抱屈喊冤,狼心狗肺,薄情寡义,令人好生的震悚。” 本来还想加一条觊觎堂哥。算了,免得反倒叫人胡乱猜疑,影响了秦王府的声名,反正这些罪名已经足够她吃好几壶。 永嘉郡主泪眼还没干,睫上沾着水珠,声音开始颤抖:“你什么意思……” 宁熙帝和燕王以及殿上所有官员和宫人听了秦王妃一席话,也怔住了。 燕王最先瞪大眼睛问道:“秦王妃是什么意思,什么已经攥了一条人命?” 云菀沁朗声道:“秋狩去程途中的驿馆夜,林若男遭蛇咬身亡,临死前,与我当夜换过床铺,也就是说,遭毒手的本来该是我。” 众人凝住呼吸。 “与我有间隙的人,还能有谁?除了当天晚上来我房间,与我们争风过的郁小姐,就只有今天差点儿陷害了我的永嘉郡主了。”云菀沁面朝宁熙帝:“臣媳秋狩回来后,曾拜访过郁小姐,她精神虽然失常,却口口声声不承认,臣媳相信并不是她做的。” “一个疯子说的话,你也信?就算不是她做的,你怎么能推到我的头上!”永嘉郡主恨她恨得快咬出牙血。 云菀沁笑起来:“我没证据,却只知道随身带蛇来杀人的法子,没几个女眷能想得到,大多数女子都是怕蛇的,至少不会有好感,我也不例外,可是——我那次去看郁小姐时,却听她说过,永嘉郡主从小时候就不怕蛇,厉害得很,后来不小心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永嘉郡主在鸾仪殿除了鸟雀花鱼,猫猫狗狗,还养过宠物蛇,倒还真是走在时代的前面啊,我还真没见着几家千金养蛇的。永嘉郡主这次既然能投虫陷我于不义,那次用蛇来害我有什么奇怪?郡主您刚好又能够驾驭蛇,怎么能叫我不多想呢?” 永嘉郡主听得悚然,只当自己一直在暗处虎视眈眈,没想到,她也没闲着,早就将自己摸了个底儿朝天,只听丹墀上宁熙帝怒声斥道:“永嘉,你叫朕好生的失望!” 永嘉郡主脸色雪白,就算杀人这事儿并没实际证据,可云菀沁这么一番推波助澜,已经彻底让伯父的怒火升腾到最高,将自己的后路堵死,自己这次——真的是在劫难逃! “传朕意思,”宁熙帝蜷手又咳了几声,镇住不适,“撤鸾仪殿,择日将永嘉郡主迁出皇宫公主所,”顿了一顿,“养于外宅,永世再不得进宫,除去基本俸禄维持日常生活,减免一切排场!” 姚福寿胆战心惊地记下,相比于永嘉郡主以前的荣耀风光胜过帝女,这个处罚,不得不说,实在是太重,可谁让这事儿闹得太大条了呢,人家大食人盯着看着呢! 永嘉郡主身子一荡,瘫软在地,浑身气力宛似抽干了一样,玉颈垂下,并没领罪。 云菀沁眯住眸,看着她,只觉得她不会就此放弃,果然,小半会儿,只见她缓缓抬起头。 就在众人以为她要再次求饶,却见她道:“永嘉罪太大,自甘撤去郡主封号,降为庶民,从此——与夏侯皇室断绝关系!” 这话一出,宁熙帝一惊。 姚福寿当这郡主疯了,忙下了丹墀,低声提醒:“郡主,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皇上的处罚虽重,但到底为你留了点儿生活的保证,始终还是个皇室宗亲,你——你降为庶民,那就是老百姓了,你靠什么吃?靠什么穿?你——你不是傻了吧?” 永嘉郡主唇角露出一丝莫名的诡异笑容,转头望了一眼云菀沁,朝宁熙帝道:“我没傻,求皇上下旨驱除我皇族身份,这样也能安抚大食人的气怨。” 这笑意,只有云菀沁一个人能读得懂,这个郡主,对秦王的痴心念想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呵。 堂兄妹,永远是没通婚的可能,一旦断绝关系,她才有机会。 宁熙帝对她已经死了心,见这侄女执意,不耐烦地甩袖:“随你!姚福寿,照着她的意思,去办!” 姚福寿诺诺点头,又深吸一口去,望了一眼从马上就是白身的永嘉郡主,道:“来人啊,将郡主送去思罚殿,等候发落!” 永嘉郡主在两个御前禁卫的押送下,朝大殿门口走去,快出门时,回头一望,目光正扫过云菀沁身上,唇角露出一丝决绝却莫名得意的笑。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云菀沁,这次你把我踩到泥地里,却也是我脱胎换骨的一日。 从今以后,我再不是夏侯皇室中人,我与秦王,再不是不能通婚假的兄妹。 与秦王之间诸多的束缚,统统没了。 没了郡主身份算什么?谁稀罕?帝王身边的女人,才是我心心念念的高位。 手下败将一个,我怕你?云菀沁轻启唇型,慢慢抚着手边粉雀茶盏,眼看永嘉读懂自己的讽刺,气得调头离开,才勾起嘴唇。 ------题外话------ 谢谢 13500319948的评价票和月票(4张) 鱼儿飞飞飞vip的月票 mimimi73的月票 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 藏馨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解恨黥面,签文解密 议政殿那天后,货箱里有虫的事,尘埃落定。 两天后,姚福寿携着拟好的圣谕,前往思罚殿,在大理寺、宗人府等相关部门长官面前,宣念了永嘉郡主夏侯萱的罪状与惩处。 溧阳王之女夏侯萱枉受隆恩,性恣纵,险些破坏两国友好,予朝廷抹黑,是为大逆不道之罪,念其父兄为国效力,兄长迄今在北方镇守边关,特免去夏侯萱死罪,削郡公主之尊,尽数收回皇亲所享有的特权、俸禄、奴从等福利,降为庶民,逐出宫廷,从此与夏侯宗室不相干。 这两天,鸾仪殿的嬷嬷过来陪在永嘉郡主身边,一听完姚福寿传达的旨意,震惊无比,依自家主子与当今皇上的亲缘关系和十几年的受宠程度,怎么会逐出皇家?当日大殿上就算说过,估计也是一时之气,过两天应该会改轻些,没想到真的是这么重!却见自家郡主只跪在水磨地面上,接了圣旨,虽然面色苍白,可嘴角又浮出一丝笑,喃喃念着:“不是皇亲就不是皇亲……” 嬷嬷只当她是在赌气,一把捂住郡主的口,哭起来:“郡主快别说这种话——”又过去将姚福寿的小腿一抱住,求起情来:“姚公公,这也太重了啊,能不能多通融几天,等皇上的气头消了,再重新考虑一下处罚——” 姚福寿将嬷嬷一脚踢开,皱眉:“说什么鬼话!皇上的气头消了,大食人的气头可不会消!谁叫你们家郡主做出这种有伤国体的事?哦对了,这处罚,还是她自己建议的,神仙也难得救!”又抬头看了看天色,瞥一眼永嘉郡主:“请郡主在殿内等着,半个时辰后,便有侍卫来送郡主出宫!” “慢着!”娇脆一声,打破了室内凝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是长乐公主夏侯婷,着几名姐妹过来了,外臣全都退后几步,俯下身请安:“公主。” 姚福寿走过去拱手一拜:“几位公主怎么过来了?” 长乐公主笑道:“好歹也是姊妹一场,有的人能够冷血寡情,可咱们却是有情意的,来送送行,不为过吧?” 姚福寿一愣,吃吃笑:“当然不为过,不为过。”这长乐公主生母是贤妃,不好得罪,又小声说道:“几位公主想说什么做什么快点儿,待会儿马上就有侍卫来提人走了,奴才去门口看着……。” 长乐公主点点头,等姚福寿带着所有人离场了,手举起来,身后立马出现几个腰粗膀圆的老嬷嬷:“给郡主搜身!” 这个永嘉,这些年受尽万千宠爱,收到的赏赐不计其数,可别妄想携带一点儿宫廷私物出去! 还想在民间凭着积攒下来的东西吃香喝辣过好日子么?做梦! 手势一打,两个嬷嬷就扑了上去,一个扯头发,查看有没有贵重簪钗耳珰,一看解衣裳,看里面有没有夹带东西…… 永嘉郡主挣扎起来,捂住胸口,愤怒不已:“刚刚思罚殿的宫人已经搜过了,大庭广众下,你们不能再脱我衣裳,还有人——”话没说完,一下子被嬷嬷用个手帕子塞住了口。 “都是女子,郡主害羞个什么?”夏侯婷捂嘴笑起来。 几名皇女中年纪最小的顺淑公主指着一路伴行的几名太监:“郡主是说这些人么?不要紧,都是阉了的,算不上男人!郡主就放心除衫吧!” “咯咯咯——”几名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往日的委屈今儿可算泄出来,还不能多整理一会儿是一会儿! 永嘉郡主哪里有两个嬷嬷的力气大,一会儿功夫便当众被扒得赤条条,只剩一件衣不蔽体的小衣,女子的私密处全都大露在外。 看着几个平日被自己欺负过的公主站在面前,对着自己一边嘲笑,一边指指点点,永嘉脸色涨得像猪肝,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却只能吞下愤恨,任凭着两个嬷嬷四只布满粗糙老茧的倒刺手,在自己养尊处优的柔嫩身体上胡乱摸着,心头屈辱得快要爆炸。 不过这一搜,还真搜出些东西,一个嬷嬷手一拉,裤腰一垮,哐啷几枚东西落了地。 夏侯婷脸色一变,叫吟雀过去捡起来一看,是几柄制作精美的手工饰物,镶玉嵌宝,价值连城,出自国库,全都是父皇过往的赏赐物,竟被永嘉藏在了亵裤里,嗯哼了一声:“果然是有点儿小心思啊!难怪说郡主被逐出宫廷还云淡风轻呢!原来有后备打算!”将那饰物叫人收走了。 “临走还要手脚不干净!呸!”一个公主骂道。 “十姐,要不要再通知父皇,说她偷东西啊!”顺淑公主弱弱提议。 夏侯婷斟酌了会儿,摇摇手,倒是个老道的:“算了,咱们这次来也没得皇命,免得还被父皇责怪。反正她的罪已经够大,再加一条,也多不了什么了!这会儿去叫父皇,剩下的,我们也没得玩了……” “好的!算是便宜这小偷了!”几个公主点点头。 永嘉郡主几时被人叫过小偷,气得要脸红脖子粗,却只能见着这么一点傍身财物被拿走,再一听那夏侯婷说还要玩什么,更是一惊,奋力挣扎:“你们想干嘛,你们胆敢——” 与此同时,两个嬷嬷已经将永嘉郡主从头搜到尾,再没遗漏,手一松,永嘉郡主话没说完,重心不稳,像个剥光了毛儿的鸡一样摔在地上,听见公主和几名太监宫女又笑起来,只见夏侯婷道:“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个什么话?还不赶紧将衣裳都穿好!” 永嘉气得浑身打筛子,像什么话?难道不是你们扒的,却忍气吞声,将衣服抱起来,飞快穿好。 刚系好腰带,夏侯婷笑意更明媚:“衣裳都穿好了吧?” 永嘉还没会意过来,只见夏侯婷脸色骤然一变,一声呵斥:“姐妹们!看准了这人!今儿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上!” 话音甫落,几名太监上前,将怀里揣着的竹篮子分别递给几名公主。 永嘉郡主一惊,下意识退后两步,却被嬷嬷从背后抵住,只见夏侯婷摸摸顺淑公主的脑袋:“皇妹,记得不记得她给你吃过什么亏?” 后宫这几年没什么小孩子,这个小皇妹因为年纪小,在公主们当中,还算得宁熙帝的疼爱,那永嘉郡主是个不让别人出风头的人,有意无意便给顺淑下绊子。 顺淑重重点头:“那次蒙奴犯境,我大宣打了败仗,父皇在御书房办公,恰好我去给父皇请安,并不知道这事儿,她撺掇我穿喜庆的红衫进去,叫父皇对我发了好久的脾气!骂我就算了,还害得我母妃也被皇上教训了一通!” “好,那就由你先动手!”夏侯婷道。 永嘉心里一震,刚咬着唇瓣儿一抬头,顺淑公主一个东西狠狠掷过来,正中脑门儿,还没呼痛,只觉有冰凉凉的腥臭液体留了下来,竟是臭掉的鸡蛋! “你们——”她大骂声还没出口,又有一枚枚臭鸡蛋和发了霉的臭蔬果砸了过来,竟是还有一条快烂掉的死鳝! 太监往公主们手里一篮子一篮子地输送,全都是御膳房准备送出宫倒掉的发臭食材,今儿一早,就被夏侯婷派人给全被拦截下来了。 几名公主平日的怨气今天尽数宣泄出来,不消一会儿,永嘉从头到脚糊满了臭烘烘的蛋黄蛋清和各类红绿蔬果,头发黏着汁液,湿哒哒挂在脸上,没一处干净的,又被坚硬的蔬果砸得昏头转向,气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再这样下去铁定被她们玩死,呻yin道:“来人啊——来人——我要见皇伯父——” “叫人?皇伯父?你当自个儿还是郡主!刚刚才下的旨,忘了?”夏侯婷心生愠怒,几步跨上前,也顾不得手脏,啪啪两巴掌扇过去,打得永嘉双膝一弯,跪趴了下来。 几个公主上前呸呸一口唾沫吐了过去,顿时,趴在地上哀天嚎地的人没了动静,抱住头再不敢喊皇上,只愤愤哭道:“咱们好歹也是嫡亲堂姐妹,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不求你们别的,你们只让我好好生生出宫就行了!” “好一个嫡亲堂姐妹!亏你说得出口!这些年你又拿我们当姐妹了吗?为了霸占父皇喜欢,将咱们个个往地上踩!你要不要脸啊!你才受这一天的气,咱们可是受了十几年,如今害我们还不够,还害到三皇嫂头上了!怎么着?咱们夏侯家的人,个个天生注定要被你玩弄鼓掌间?光扔几个臭鸡蛋你就委屈了?我倒是觉得还便宜你了呢!”一名公主啐道。 “好好生生出宫?”夏侯婷忽的冷笑,“来人啊。”又挥挥手,示意几名公主们退后。 两名年轻力壮的太监上前,将浑身狼藉的永嘉郡主架了起来。 一名年长的太监手里拿着什么走上前。 “你们干什么——”糊在眼睫上的鸡蛋黄挡住了视线,可依稀间,永嘉还是能看到银光一闪! 太监的指间,拿着一根足足六寸多长、小拇指之宽的长针,还从袖袋内掏出几个小瓷罐放在桌子上,一打开,里面竟是青黄蓝紫的颜料! 在皇宫内院住了十多年,处罚宫人的事,永嘉还看得少么?自己都做过不少! 那长针,是宫中刑房用来给犯错婢子黥面的! 受这种刑罚的犯人,额头上会黥上个“罪”字,以此提醒自身犯过的错,因女子重视容貌,黥面之刑多是用于宫女身上。 “不——!你们疯了吗——”永嘉瞳仁缩紧,拼劲挣扎起来,两个太监稍一用劲,将她压跪在地,一人握住她保养得柔嫩纤细的下颌,猛力往上托起,让她仰面朝天,另一个人则将帕子重新塞进她嘴里。 “你才疯了,不自量力,不知收敛!”夏侯婷手一挥,年长太监将长针往永嘉的额头上刺去,每破肉一毫,便引出一阵惨叫,却都淹没在堵嘴的帕子里。 这个长乐公主,搜财,黥面,是要断了自己出宫后的所有路!永嘉郡主忍着额头上的钻心剧痛:“长乐,你给我等着!有一天我若得势,一定在你脸上钻出十个洞!……啊啊!疼!你们全都给我等着——”话没说完,针尖钻入肉里,又尖叫起来。 黥面刑完毕,几个太监将人一放,随着自己的主子各自扬长离去。 姚福寿站在殿外,隐隐听到里面的叫声,见长乐公主等人离开,往里面一望,皱皱眉:“叫侍卫来,赶紧送出去吧!” ** 永嘉郡主夏侯萱被逐出宫后,满朝上下一阵哗然。 尤其后宫,甚嚣尘上,议论纷纷,惊讶这名平日最得宠的郡主居然指使下人做出这种事,却没一人有帮腔和怜悯的声音,除了这罪名太大,不敢帮,更因为永嘉平日在后宫集聚圣宠,风光太盛,平时没事儿时,旁人都奉承着照顾着,顺着皇上的意思,拿她当个小祖宗。如今一有事,旁人的积攒在心底的嫉妒自然都涌上来,不踩一脚都算对得起她,哪里还会去帮!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事到临头自然没人出声,相反,长乐公主与几名姐妹过去用私刑的事儿被知道后,宁熙帝责怪了两句,还被几名贵人出面劝压下来,让皇帝再不说什么。 高长史那日去内务府办差事,听说了永嘉郡主出宫前,长乐公主带着一群公主去解恨的事儿,回了王府,告诉了王妃,又摇头道:“听说押出正阳门时,那郡主满身的鸡蛋菜叶子,泥泞不堪,额头虽然被头发挡着,宫人却都看得出来,刺了青……” 初夏等人在旁边听得嗤的吸了口冷气。 云菀沁这几天正忙,那五箱香料虽然没有沾虫子,可到底已经开过箱了,为了保证货物的完整,叫大食那边满意,她叫红胭通知佑贤山庄那边,临时连夜赶工,重新赶出来五件,昨儿晚上刚刚弄齐全,派人送去了理藩院。 燕王早上给了回应,说是已经将货物送去驿馆了,大食人那边因为宁熙帝力惩肇事郡主,得了个满意的交代,这次亲自验货,也很满意,还对秦王妃的动作迅速十分赞赏。 这事儿一波三折,好事多磨,总算告一段落。 此刻听到高长史的禀报,云菀沁面上并无太大变化,至今对永嘉郡主还有些疑惑,这些事的源头,全部起于她对秦王的痴心念想。 说起来,这永嘉郡主不顾伦常就罢了,可是,她与秦王也没见过几面,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这种势必要得到的独占欲。 秦王对永嘉郡主来说,真的有这么好?竟能叫她甘愿做下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又为了他,放弃郡主之尊? 这笔买卖,划算吗? 云菀沁收回遐思,趁机教训王府家人们规矩:“这事告诉你们,做人还是低调得好,别出那些无聊的风头,招了人家的注意,你们看看那永嘉郡主,若平时安分守己,得人心一些,就算这次不能脱罚,至少也不会受这个罪!俗话说,千人所指,无病即死,知道吧。” 高长史与初夏、晴雪和珍珠等人相视一眼,点点头,认真听着娘娘的训诫,再一想,好像又有些不对头,珍珠憨憨道:“娘娘也不低调啊,宫宴那日后,皇亲中哪个不知道娘娘与大食人对答如流,才震外使,如今出口大食的香料,也全是出自娘娘的手呢,还有人说,永嘉郡主这么快能落法网,都是因为娘娘与那大食翻译大臣携手,娘娘倒是比衙门断案的捕快还要厉害呢!” 晴雪赶紧将珍珠衣裳角一拉。 高长史一听娘娘与那大食翻译大臣携手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 云菀沁听珍珠一说,却记起什么:“对了,这次事情顺利,也是多亏了凤大人的帮忙,要不是他拖着大食使节那边,早就宣扬出去了,我这儿也没机会先去查。高长史,你去准备些邺京本地的土特产,各式各样都备一些,装得精美些,送去驿馆凤大人那边,替我道个谢。” 凤九郎游历诸国,眼界开阔,听说与他称兄道弟的各国贵胄大把抓,这样的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送金银珠宝嫌俗气了,他估计也瞧不起,还不如送些当地的名产。 高长史虽不是太情愿,却还是答应了一声。 云菀沁见他不甘心的样子,忍俊不禁:“最基本的人情世故而已。是有什么不对吗?” 高长史这才忙道:“不是说娘娘不对。虽然说娘娘同凤大人接触是因为公务,正大光明,可……那种外邦的人,性格都比较古怪,动不动便是什么吻手礼啊,与女子亲近也好像天经地义,老奴看,娘娘今后还是避讳一些,通商的事儿,若还有什么问题,您就交给理藩院那边去做吧,别什么都亲力亲为了。” 又来了。还真是个老古董。云菀沁意味深长地睨住高长史:“高长史你放心,哪有什么今后,凤大人又不是大宣人,等通商事宜一完结,就回去了。” 高长史想想也是,舒了口气。 云菀沁免得他多想,转移话题问道:“对了,永嘉郡主出了宫以后,去哪里了?” 高长史略一想,拧着眉:“听说那天出了正阳门以后,先去附近的护城河洗了脸,清理了一下,然后一个人朝城门走去,该是出城了,城门守将瞧着,似乎是朝北边方向去了。” 北边?云菀沁若有所思:“溧阳王夫妇的长子,至今还是在北境安扎对抗蒙奴人吧?” 高长史听娘娘这么一说,明白是什么意思了,那永嘉郡主夏侯萱,只怕是要去投靠兄长。 可不是?降为庶民,她身娇肉贵,养尊处优,还能去哪里? 以前赶都赶不出皇宫,知道京城繁华,北地荒凉,如今没地儿去了,自然要赶紧去找哥哥了。 高长史答道:“是的,溧阳王夫妇长子袭嗣王爵,名轩,目前身居青河以北的江北城,一直在维护江北一带安宁,避免蒙努骚扰和破境,因江北简称沂,故皇上赐他封号为沂。” 本朝对于王爵的讲究,从高到低,第一等是亲王,便是正宗的皇帝儿子或者兄弟,第二等是嗣王,是承袭亲王爵位的嫡出儿子,第三等为郡王,包括亲王的儿子和一些因为军功了得镇守各地的异姓王。 沂嗣王身为亲王的儿子,没有袭郡王爵,而是直接袭了嗣王,还由皇上亲自赐了封号,不可谓不器重。 云菀沁眼一眯,看来那永嘉郡主果真有可能是去投奔兄长了。 宗亲中贬为庶民的,也就是与皇家断绝了关系,族谱玉牒上再无这个人,而且永嘉郡主又是戴罪之身,沂嗣王就算不嫌弃这个妹妹,也不能明面上收留,否则就是违反朝廷律法,最多私下接济,不让那妹妹饿死。 只是,永嘉郡主身上的财物被长乐公主他们搜刮干净了,脸上还有个黥刑过后的刺青,京城到江北城,几百里的距离,漫漫长路,天气又越来越冷了,越朝北边,更是风霜如刀,刺骨的寒冷。 身无分文,凭两只脚走去江北——不饿死冻死都算好的。 这永嘉郡主,啧,够拼的。 —— 礼物送去大食驿馆的一天后,府上来了人。 主院,厅内,云菀沁正在与应大夫说话,谈论关于杏园那边白鼠试验药物的事儿。 正这时,珍珠碎步跑进来,脸上红扑扑的,好像很是紧张:“娘娘,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府上来客人了。” 云菀沁笑起来:“来客人就来客人,怎么不得了啦?玉皇大帝吗?” 珍珠抹了一把汗:“不是,是大食的那个凤大人,领着下人上门,说是收了娘娘的礼物,过来还礼。” 云菀沁一愣,想了想,倒也没什么,起身:“哦,赶紧将凤大人请去宴客厅,好生款待,我这就过去。” 珍珠支吾一下:“娘娘,可高长史说他去见客,请娘娘就别亲自出去了。” 云菀沁好笑:“笑话!主家有人,不见客,这是什么道理?叫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大宣人多小家子气呢。” 应大夫也是笑着道:“珍珠,你年纪轻轻,怎么就跟咱们老管家一样的迂腐呢?三爷不在家,娘娘是主子,负责内务外事是本职,如今有客人上门,娘娘钻进房子里不见客?这不叫人说秦王府的人没家教没修养么。” 珍珠拦不住,只得眼睁睁见着云菀沁先回房去,换了见客的着装打扮,然后带着初夏去了宴客厅。 秦王府的宴客厅坐落在第二进院子里,宁静幽雅,格局在府中算是最大的一个厅,成婚那日,秦王就是在这里宴客。 进了月门,云菀沁看到天井里站了几个鼻高眼凹的大食人,高长史脸上跟涂了炭似的站在厅门口,望着里头,欲言又止,极其为难的样子。 初夏一声传,高长史看到云菀沁,脸上说是大惊失色也不为过,急促过来压着声音:“娘娘怎么来了呢?” 云菀沁今儿还非得治治这老管家的顽固病了:“高长史,你退下。” 退下?怎么可能!那不还得叫他提心吊胆死啊!光是看着那凤九郎跟大宣人截然不同的样子,高长史就浑身不自在,论眉眼,妖孽得惊人,自家三爷虽说五官也是俊,却到底比他内敛沉稳得多,哪里像这男子,眸子里像是裹着水似的,一荡一荡,再荡两下,把女子的心都能勾走。 反正一看就不像是个老实本分的,用中原汉人的话来说,长成这样的男子,学名就应该叫登徒子。 不是吗?娘娘为着人情送礼给他,他上门还礼,娘娘要是过意不去,不愿意叫他吃亏,再还他,他又能还一次——这么循环往复,两人的关系,到底还能不能断了? 想到这里,高长史老汗都急得冒出来了,也不能反驳娘娘,只得小声道:“是。”说是退了下去,却趁娘娘跨进门槛,又悄悄调头回来,趴在窗户下,随时督促着。 云菀沁进了宴客厅,见凤九郎正背着手,对着一面墙壁赏画,又信步走到一座香几边,随手拿起一把翡翠小佛相,放在手心把玩着。 其实秦王府的古玩装饰不多,可以说是枯燥乏味得很,不像其他皇亲的宅子里,搜罗了许多名画墨宝,四处置放着,琳琅满目,主子闲来无事,随手就能拿起一个欣赏玩弄。 倒不是皇帝没赐过,也不是秦王府真穷到这地步,连个装饰品都买不起,谁叫那主子志不在此呢?就是不喜欢家里花里胡哨,一切都是简约风格。 宴客厅的几样装饰,还是云菀沁实在看不下去,趁秦王这些日子没在家,叫人给偷偷置办的,除了宴客厅,还有其他几个厅内也安放了几样,总算给府上添了点样子。 凤九郎听到脚步,转过身,见秦王妃来了,按照中原人的礼节,施了礼:“娘娘。” 男子今日依旧是中原样式的轻袍简装,除了一双翡翠绿玻璃似的漂亮瞳仁证明他不是汉人,其他处处都有着大宣男子儒雅随性。 云菀沁与他面对面地坐下,唤人端了茉莉香茗上来,说道:“送礼过去,是为了表达谢意,若不是凤大人那边应付着,这事肯定没完,我还在焦头烂额呢。您也太见外了,还亲自上门还礼,今天千万可得都带回去。” 凤九郎道:“这礼物,也算不上还礼,在下过些日子可能有事找娘娘帮忙,就当提前送给娘娘的谢礼吧。”因不是公务接触,也不是公众场合,说话语气也轻松些许,并没像之前那样自称下官和微臣了,显得其人更加洒脱飘逸。 云菀沁一疑:“凤大人是遇到什么棘手事情了?若是秦王府力所能逮的,我一定帮,请凤大人直说。” 凤九郎轻笑:“暂时不需要,到时若是解决不了,再找娘娘。” 云菀沁见他现在不大愿意说,也不多紧逼了,聊了聊关于香料货物的后续事,问:“使节夫妇那边现在还算满意吧?” 凤九郎目中笑光微烁:“娘娘放心,贵国处理得很得当,使节夫妇很满意,关于货物中投虫一事,回大食后,为了避免误会,两人也不会对我国君主说什么,说起来,娘娘之前在理藩院仓库那句话说对了。” “嗯?”云菀沁挑眉。 “娘娘说责任不一定全在大宣。果然,是交货后才被人投虫进去,也算是敝国护卫不当,有一定责任,所以,使节夫妇觉得自己也是有责任的,于是,这事,就这么了了。” 云菀沁欣慰:“大食使节果真通情达理。” 凤九郎抚抚杯盖:“不过在下倒是好奇,那位郡主与娘娘到底有什么仇,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幸亏丢的是还没发育的虫卵,若是丢几条蚯蚓,回去大食开箱一看,指不定里面都儿女成群,子孙满堂,斗得血流成河了。” 云菀沁不想提永嘉郡主和自己的事,打岔过去:“凤大人说得也太夸张了,丢几条蚯蚓而已,也不至于儿女成群,子孙满堂吧。” 凤九郎摇摇头:“别说几条,哪怕丢一条蚯蚓进去,一路回去,箱子里恐怕都得繁衍不少。” 云菀沁之前本来是随口一说,这会一听倒是有些好奇了,尤其蚯蚓两个字,让她联想起悟德大师对云菀桐的解签事,追问起来:“噢?凤大人能不能细说?” 凤九郎道:“蚯蚓能无性繁殖,一条蚯蚓,分成几截,能重生长成几条蚯蚓,原来雄性器官的那头长出雄性器官,朝尾部那头长出雌性器官,如此便能繁衍下去。” 云菀沁听得新鲜,情不自禁托住玉腮,心中莫名一动,又哗啦直起身子:“这样说来,蚯蚓算不算是雌雄同体的动物?” 凤九郎凝视她:“娘娘果然聪慧。” 雌雄同体?那“地龙升”中的地龙,代表蚯蚓,而蚯蚓雌雄同体的特质,会不会就是代表那人的特点? 雌雄同体,意即——男女一身?双性之人?云菀沁琢磨着,是个太监吗? 凤九郎见她沉思,瞥了一眼窗台上露出的半根手指:“贵府管家,好像很不放心在下。” 云菀沁这才醒过来,看了一眼窗外的高长史,无奈:“没法子,还得慢慢扭过来。” 两人说笑几句,凤九郎起身告辞,两人一出来,高长史长长舒了一口气。 —— 不知不觉,秦王去长川郡已有上十天的时光。 期间,隔两天便有报平安的信回京,一来是给朝上汇报长川郡上任的细节,包括郡内的民风面貌,政事军务,官吏管理情况,二来,则是给王府家中的平安信。 因为是第一次去任职地走马上任,琐事很多,除了上下打点,还要巡城治军,并没一个确定回来的日子。 这天一大早,天还没亮,长川郡那边派邮兵快马疾驰回京送的信函又到了,还是跟前些日子一样,进了城门后,分成两路,一边快马扬鞭,直奔皇城,送去了宫里。 另一边,则去了北城的秦王府。 王府内,主屋里。 云菀沁早上起身梳洗后,正在用早膳,刚吃了几口粥,初夏就将平安信捧进来了。 依旧是简洁利落的几个字:一切平安,勿挂念,府上诸事有劳贤妻打理。 皇子出使外地,为防有些里应外合的不臣事,朝廷是有规矩的,就算送往家宅的信,也会有人查看,便是有什么私房话也不好说。 反正,只要叫她知道他身子一切安好就行了。 看完信,云菀沁折起来放回信封,却听晴雪跑进来传,脸上有些慌:“娘娘,长川郡那边早上送了信函进宫,好像是……好像是出了什么事,贵嫔传您进宫一趟说话。” ------题外话------ 谢谢 xudan710420的鲜花(5朵) qquser8699563的月票 蝶恋花之9060的月票 qsjhhfc的月票 15280164981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云三剖白,长川异动 御花园,拙政亭。 亭子周围耸入云天的茂林剑树搭成屏障一般的天然绿墙,隔离了外界的视线,环境偏僻幽静,极少有宫人经过,是难得的清净场所。 赫连氏坐在了亭子内,手心捏得紧紧搁在膝头上,微微发着颤,看得出来,心神极其不定。 章德海将秦王妃领进亭子里,退到阶下。云菀沁上前,刚要施礼,却被赫连氏一拉:“沁儿来了,你坐下吧。” 云菀沁望住赫连氏:“母嫔,三爷那边出什么事了?” 赫连氏稳住心绪,道:“昨晚上皇上在萃茗殿这边歇的,今儿一早天没亮,刚起身,长川郡那边信函进了宫,姚福寿直接递了过来,我才知道皇儿到达晏阳的第三天,城内下了暴雨,导致青河涨水,一夜之间,决堤冲垮岸边不少百姓房屋,郡内三州四县流离失所的百姓哀嚎遍野,饿殍满地。秦王与郡内太守、知府等人及时开仓赈灾,本来镇得住,谁知道连绵雨势不停,灾民日趋增多,粮仓内的储存量根本不够用,清河决堤又冲垮了周边郡县的道路,不能从附近米粮充足的城镇调粮。百姓群情激奋,这两天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挑拨,开始拿刀持枪着,纷纷聚集到晏阳城的主干街道抗议,指定日期内要官府粜粮,否则就要冲击官府,压根是烧红了眼的……我就说过,穷山恶水出刁民,那长川郡天气地理不好,民众更是刁蛮难驯,不好管啊,这不,说中了吧!,”说着又发了急,两排银牙咬得咯咯响。 云菀沁一惊,这十来天,他送回好几次家信,次次都是宽心的内容,从来没有提过这事,尽量安抚慌了神的赫连氏:“母嫔别担心,三爷身边有兵甲护卫,不会有事。” 赫连氏眼睛赤红:“怎么能不担心?地方的官兵有限,那些刁民都是不怕死的,万一真的狗急跳墙发起疯来,长川郡的兵力哪里抵得住?我听姚福寿给皇上报信函时提过,已经有刁民将驻守官府外的兵士给杀了,为了威胁官府,还将兵士的脑袋故意挂在城墙上——好好在京城当差多好,怎么就非要去那种鬼地方呢!沁儿,你当时怎么就不拦拦他……” 云菀沁目中光一闪,顿了顿:“皇上那边是什么决意?” 赫连氏顺了顺气儿:“已经下了旨,叫人带赈灾粮饷前往晏阳城去应急,接济灾民。” 云菀沁见她蹙了一下眉,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一疑:“谁领队?” 赫连氏犹豫了一小下,眼色一黯:“魏王。” 云菀沁眸一动:“魏王如今还在禁足期,能陪他侧妃进宫请安,已经够开恩了,皇上现在叫他出京办差,这不是明摆着赦了他的罪么?” 赫连氏轻微地叹息着:“我也旁敲侧击地问过皇上,可皇上说赈灾之事重要,素来都是派遣皇家宗亲去办理,便交给魏王将功折罪。” 多好的立功机会!送了粮饷之后,魏王不想翻身都难了。云菀沁没说什么,握住她的手轻拍两下:“母嫔先安心吧,那些灾民是想要吃饱穿暖,既然朝廷已经去办了,他们就不会轻举妄动,咱们且安心等着三爷那边的平安好信儿吧。”说罢,直身朝章德海喊:“送贵嫔回殿去休息。” 赫连氏知道没其他法子,只能在宫里等着了,将云菀沁叫进宫,无非就是多个商量的人,说话安安心,此刻听她这么说,只能叹了口气,先回萃茗殿了。 云菀沁目送两人离开,带着初夏和两名侍卫离开了拙政亭。 初夏刚在亭子外见赫连氏脸色不对头,偷偷拉了章德海私下问过,也知道了怎么回事,一边走一边担忧道:“娘娘,灾民一旦暴动,可不能小觑啊,皇上虽下了令调赈粮去了,可这路上行程说不准,万一赶不及,或者那些灾民等不及了……” 她自然知道不能小觑,自然灾害面前的灾民,流离失所,上失遮头瓦,下失梁下亲,一旦疯狂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方才那番话也只不过是安慰赫连氏罢了,可是事儿越乱,人却越不能乱,自己如今是秦王府的主子,更被人看着,越发不能急。 顿了俄顷,云菀沁说道:“三爷带了麾下的兵甲,又是在行辕里办公,应该没什么,我如今最担心的,反倒是这桩灾情过后,魏王去送个粮,就轻轻松松立了功,秦王初次上任却遇上这种棘手事,若后续解决不好,会被朝廷质疑能力。” 初夏沉默不语。 两人走出御花园,沿着朱红高墙朝正阳门走去,还没走到半路,看见一双人影在奴从的陪伴下迎面走来,是魏王和云菀桐两人。 看起来,两人应该是刚刚进宫。 “娘娘。”初夏蹙眉,低低叫了一声。 云菀沁示意不妨,双手一抱,拢着保暖的滚貂毛金线袖套,慢慢踱近对方。 魏王世渊今儿一大早领了火速去长川郡送赈灾粮饷的任务,欢天喜地,马上召集兵甲,刚打理好了,这会子进宫来给父皇禀报细节,正好云菀桐也闹着要一块儿进宫,本来烦得很,再看看她那肚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得带上了。 没想到恰好在宫里碰上秦王妃。 狭窄悠长的宫巷内,三人擦肩而过,分别颔首施礼,表面看上去是宗亲间的客气,无形中却仿似有电光火石,乱飞胡窜。 云菀桐目噙笑意,语气却满含着担忧:“姐姐怎么进宫了?是不是听说长川郡的事儿了?姐姐莫急,秦王不会有事儿的,我家五爷已经身负皇命了,这便去救急,秦王定会完好无整地回来。” 这不是说魏王是去救秦王的命么?初夏脸一紧。 “魏王去长川郡的职责是运送赈灾粮饷,只需做好本职就好了,三爷的事他自会操劳。”云菀沁淡淡回应。 女子白玉脸颊上嵌着一双宝石般明媚动人的眼瞳,澹澹然,魏王本来没兴趣听两个女人寒暄,此刻听她声音如珠落玉盘,倒是饶有兴趣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秦王妃好大的志气,也不担心本王那三皇兄吗。” “五皇弟手上也领了责任,先担心好自己吧。”云菀沁不卑不亢。 魏王脸肌一紧。 云菀桐见魏王盯着姐姐看,却是脸色变了,不是只好男色么,怎么见着女人也眼珠子不转?肘子一弯,有意无意将魏王一擂。 魏王一皱眉:“你干什么?” 这云氏,给点儿颜色开染坊,仗着偷了自己的子嗣,有母妃韦氏的撑腰,从有孕那日起,就开始在府上作威作福,不把人放眼里,夜南风都吃了好几次委屈,偏偏自己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呼之则来挥之则去,还得安抚着,气恼得很。 果然,云菀桐恃肚行凶,也没觉得不恭,肘子一缩,嫩手覆上小腹:“哟,不小心撞了五爷了。” 魏王瞟了她肚子一眼,压下心气,一甩袖,声音是不甘心不情愿的温和,生生挤得变了调子,听起来很怪异:“你先去母妃那边请安吧,本王去御书房找父皇去。” “是,五爷。”云菀桐福了个身,目送魏王离开,一转身,却见姐姐面上望着自己,笑意若有似无。 她眼皮子一抖,搀着两边韦贵妃拨来给自己使唤的嬷嬷,摇臀走近几步,魏王不在身边,说话也就更没忌讳了:“姐姐今儿怎么像是心情还不错?莫不是急糊涂了吧?姊妹一场,如今又是妯娌,妹妹也不愿每次与姐姐见面都是针尖对麦芒,关于秦王的事儿倒是能提个醒,奉劝一句——” 云菀沁根本没想过庶妹会好心有什么奉劝,她骨子里就跟那方氏一样,插了羽毛的鸡将自己当凤凰,从拣了高枝的那一天起,就变了性子忘了本。 可初夏见云菀桐说得认真,却眼睛瞪大,只听云菀桐笑了起来,继续道:“——大姐请一樽菩萨回去供着拜拜,指不定老天爷能保佑保佑秦王呢。” 初夏鼻翼一抽,愠了,却见云菀沁目色从容,又不乏几许怜悯:“我看妹妹才应该请菩萨回去,每日三拜,一心一意供奉着,保佑肚里的唯一希望,”缓缓踱步,擦身过云菀桐的身侧,略一转身,凑近她耳畔:“……万一保不住,下次可很难再有机会了。” 云菀桐脸色大大一变,咬牙,鼓鼓腮帮,仍在强撑:“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云菀沁瞥了一眼魏王离开的背影,“只亲眼看到了魏王与妹妹的情分深浅,所以提醒妹妹好生珍惜这一胎罢了。” 云菀桐抑住心绪不宁,强颜欢笑,手放在并不明显的腹上:“姐姐放心,钦天监的人都说了,这胎是福星转世,你瞧瞧,打从妹子一怀上,魏王府就好事连连,先是准许五爷能陪我进宫请安,这次长川郡一出事,父皇更是临危授命,将这么大的责任交给了五爷做……哎呀,这么一说,姐姐看看,这胎儿不仅是福及魏王府,似是还克了秦王府呢。这可真是……”一脸欠揍的不好意思,又夹杂着几分得意。 初夏听得火大,念起那日华安寺悟德大师的解签,实在忍不住,轻笑:“克?先顾好你肚子里的那个福星有没人克吧!” 云菀沁懒得多说,拉了初夏,扬长而去。 云菀桐听了初夏一番反诘,却正好戳中了心事,站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那天在华安寺解过签后,后来她又携带着厚礼去找过悟德,却听里面的和尚说,那该死的老和尚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她叫魏王府的家丁在郊区附近搜了个遍也没找到人,这事儿成了个心结,一直让她不舒坦,每次想起悟德提过根据签相有与胎儿相克之人,就惴惴不安。 今天被初夏一提起“克”这个字,云菀桐又勾起那桩心事,这么一想,只觉肚子里还没成型的胎儿都恨不得有些躁动了,不觉得紧紧捏着绣帕,大冷的冬天额头渗出了汗珠,秀美的五官短短片刻,扭曲成一团。 鸳鸯在旁边看着主子,侧妃自从有了身孕,腰板子挺直了,整个王府没人敢跟她大声说话,连魏王都要礼让三分,更不提原本那个一天到晚争宠的公妖精,每次见着侧妃,别说与侧妃闹别扭了,便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全是因为得过王爷的嘱咐,再不能与侧妃对着干,每次见着侧妃,都只能委屈行礼。 可即便如此,侧妃反倒不如昔日活得那么自在了,成日左思右想,茶不思饭不想,怀揣着心事,尤其华安寺那日之后,这侧妃更是没笑过,每天疑神疑鬼,生怕身边的人是克胎的人,那日竟还将王府所有下人的生辰八字拿去叫道士与自己掐算合对,看有没有什么相冲的,简直都快走火入魔了。 这会儿见云菀桐这副样子,鸳鸯知道她八成又想起悟德大师的签文事,劝道:“昨儿贵妃娘娘派来的太医不是才上门瞧过么,说主子喜脉不弱,胎儿龙精虎猛的,好得很呢,那解签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主子也别太挂在心上了。” 能不挂在心上么?这是一点儿闪失不能有的。云菀桐蹙紧眉,摸摸肚子:“这才怀了多久啊,今儿好又不代表明儿好,还有七八个月的日子熬呢,一天没生下来,我这心能落下么。”又问:“那老秃驴,还没找着?” 鸳鸯忙答道:“奴婢特意去找了守城门的官员,那悟德大师并没出京的记录,大有可能还在京城,奴婢已经加派了人手在各个民宅和客栈打听和搜罗了,娘娘放心。” 云菀桐勉强舒了口气,语气未免又带点儿愤意:“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挖出来,我还就不信找不出。这老秃驴倒是好,放了个半截儿话就把我甩开,叫人一口心悬在半空……早知道就听姨娘的,当天便是撬,也要撬开他那张嘴!” 两人边说边朝常宁宫走去,给韦贵妃请了安,韦贵妃盯着云菀桐的肚子,跟往常一样千般万般的嘱咐了几番。 时辰不早,魏王与皇上禀报完,叫人过来喊了,云菀桐柔柔起身,乖巧地告辞,跟着魏王回了王府。 魏王跟宁熙帝汇报了前往长川郡晏阳城的准备工作,领了令牌,一路乐滋滋。 魏王府内,因为主子刚刚得了皇命,上下全都欢腾着,此刻见主子回府,在王府长史的带领下,全站在门口的阶上迎接。 夜南风也正站在人堆儿里,见着魏王车驾一挺,男子的身影下来,一个媚眼抛了过去,再一看后面下紧跟着的女人,脸色又垮了,暗中呸一声,说不出的嫉妒,这些日子受够了委屈,不全是因为她那肚子?还有几次被她气哭了,要不是魏王私下安慰,说让她这十个月,他哪里受得了这气。 这些都统统不算什么,这女人,竟连瑞雪楼都不让魏王去了! 今儿天光甫亮,皇上来了旨意,派魏王去长川郡赈灾,夜南风总算心头大喜,魏王现在忌惮云侧妃,卖她面子,不就是因为这会儿失势,得靠着她肚子讨皇上欢心么,这一趟回来,魏王重新还朝,哪里又还用在意那个侧妃? 这会儿一听魏王领了调令牌回来,夜南风控制不住喜悦,跑了出来,站在王府下人背后,踮着脚遥遥看着魏王,就跟个痴痴望郎归的小媳妇儿似的。 魏王一下车就看见宠儿的目光飘过来,心情大爽,想要跟他分享,只是周围都是人,也不好有什么举动,压下激动。 云菀桐虽然后下车,可两人打情骂俏、你侬我侬的眼光却全部都看在了眼里,脸色微微一变,什么也没说,只扶在鸳鸯手臂内,跟在魏王后面,进了王府的正厅。 魏王春风得意马蹄疾,这当口,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夜南风那边,心不在焉地进了厅内,当着府上另两名庶妃和管家、下人的面,交代了出发后的家中事务,满是敷衍地交代鸳鸯和几个嬷嬷好生照顾侧妃的胎,最后,迫不及待地起了身:“本王有点儿公务要办,散了吧。” 云菀桐一看就知道他要去瑞雪楼那边,开声:“五爷。” “嗯?”魏王被她阻了脚步,有点不耐烦。 云菀桐柔声道:“今儿进宫,母妃送了妾身一副百子千孙图,叫妾身回府后给您看看,沾沾喜气,妾身叫人搬回院子了,五爷先去看看吧。” 魏王拧眉:“看个画而已,什么时候看不得?非要这个时候看,本王等会儿去你那儿吧。” 鸳鸯明白主子的心意,帮腔:“爷,贵妃娘娘说过这画灵性得很,金粉开过光呢,爷明儿早上就要出发了,这会儿去‘办公’,还不知道办到几时呢,怕来不及,要不还是先去看看吧,贵妃娘娘那边也好交代。” 罢罢罢,罗里吧嗦。不就看个画么,也好,看了以后今儿再不过去了,出发前晚上便能一心一意宿在瑞雪楼了。 魏王摆摆手:“好,本王这就先去。”说着拔腿先回了云菀桐的院子。 云菀桐定定见着魏王背影跨出门槛,拐弯不见,袖子一拂,柳眉一竖:“走!” 鸳鸯虽搀着主子朝瑞雪楼疾步走去,可嘴里却担心地碎碎念:“主子……您这会儿去瑞雪楼……要紧么?等会儿王爷可要去的,万一……” 万一?万一什么?自己如今有这肚子,能有什么万一? 打从有孕,夜南风柔顺了一段日子,今儿又在眼皮子底下晃,当她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么? 不就是看着魏王快起来了,那公狐狸就又开始得瑟了? 连临行前一晚,都还要将魏王霸占去,云菀桐鼻子都气歪了! 扶着腰身匆匆到了瑞雪楼,云菀桐二话不说,对着那道芙蓉镂花门,一喝:“踢开!” 瑞雪楼内的小厮不敢不听,吞了口唾,上前一脚蹬上门身,“哐啷”一声,雕花门扇炸开! 夜南风正坐在屋子里的红泥小炉边煨酒,等着魏王过来,此刻听到一声巨响,再见云菀桐冲进来,先是惊慌,又站起身愤愤然:“侧妃这是做什么?” 云菀桐见他穿个银白锦袄,乌发如墨,松松绾着,浑身肌肤娇白如玉,一派的风流妖娇,恨得牙齿痒,走过去扬起手臂就甩了他两耳刮子:“不要脸的狐狸精!你说我做什么?一天到晚勾引魏王,破坏我与魏王的感情!迟早有一天这魏王府得要败在你这祸水身上!” 夜南风没想到她说动手就动手,一时没反应,被掴得连连退后几步,半天才捧住肿胀的脸颊,讽刺:“你跟魏王有什么感情?不过是贪恋富贵,主动爬上魏王的床,刚好又赶上了个好机会!这次怀胎,又是使的污浊手段!要我说,你才是破坏了我跟魏王的第三者!我与魏王才是真感情!” 云菀桐这辈子也没想到自个儿跟个男人争风吃醋到这一步,又气又是好笑,斥道:“来人,将他的手抓住!” “主子——”鸳鸯怕魏王发脾气,急忙劝道。 云菀桐冷笑:“我这会儿要是不泄泄心头恨,日后还能有机会吗?” 正在这时,两个小厮上前已经拽住夜南风。 夜南风身娇肉嫩,在小倌馆开始便养得一身柳腰春水骨,哪里有力气反抗,一下功夫就被压跪在地上,云菀桐左右开弓,将夜南风打得脸肿唇翻,哭声不止。 直到夜南风终于哀声求饶,云菀桐才顾忌腹中胎儿,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冷冷道:“怎么,还要勾引五爷吗?” 夜南风散架一般软在地上,一张娇容早就鼻青脸肿,眼口不分,趴在地上,胸脯频频起伏着,怕她要继续毒打自己,只能哀哀道:“不……不勾引了。” 云菀桐冷笑:“等会儿五爷过来,你怎么办?” 夜南风带着哭腔,千般的委屈:“奴家托病,不见五爷!” 云菀桐哼了一声:“你这脸上的挂彩,要是叫五爷看见了,我准得叫你好看。”带着鸳鸯先离开了。 回了自己院子那边,魏王早就看完画,离开了。云菀桐坐下来,等着他过来,不道三刻的功夫,果然,魏王又从瑞雪楼气匆匆地返回,一进门就吼了一声:“你可好大的胆子啊!” 一过去瑞雪楼,心肝宝贝大门紧锁。 魏王叩了半天,里面没人答应,再叩久了,只听见传来呜咽声,竟叫自己快点儿走。 魏王将楼阁内的下人叫来一问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又气又急,也不知道他伤得怎样,继续叩门,谁料夜南风铁了心就是不让他进,说是怕被侧妃打死,顾忌侧妃肚子,还不能反抗。魏王要找人将门撞开,夜南风威胁说要吞金自尽,这才让魏王没辙,转身来势汹汹地质问云菀桐了。 要是往日,早就一巴掌呼过去了,如今因为那肚子,怎么也不能动粗。 魏王斥完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有气没地方出,坐在圈椅内,气呼呼:“你若再敢动他——本王不得好生料理你——” 云菀桐在瑞雪楼那边撒完了气儿,现在听完魏王骂骂咧咧,反倒有些悲哀,既没反驳,也没哭诉,只安安静静听完他泄怒,待得他骂完了,正要拂袖离开,却站起身:“五爷。” 魏王哼着,恨恨看她一眼,没说话。 云菀桐一双眸子盈满了泪水,也说不出是虚情还是真心,大概各掺一半:“五爷就不能给桐儿个机会吗?桐儿是哪里比不上那夜南风呢?就算将对他的心,分一半给我们母子也好。” 魏王继续哼哼:“你不用跟我演戏!你要本王的心?你要本王的皇子身份就行了吧?” 云菀桐清泪哗啦流下来:“妾身一开始攀附五爷,确实是为了求富贵,妾身是庶女,亲娘是原配夫人身边的婢女出身,硬送给父亲的,并不得父亲喜爱,咱们母女生活在角落里,只能谁出风头就依附谁,十几年来,受够了气,想攀个高门,不被人瞧不起,有什么错呢?刚嫁进来,妾身也想着,就这么安稳过一辈子算了,有吃有穿有人伺候,够了。可不知从哪日开始,妾身发现自己真心想好好伺候王爷,与王爷做一家人,妾身讨厌看到你与其他人亲近,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便是您今儿多看秦王妃一眼,妾身都不舒服。若五爷愿意遣散夜南风,妾身便全心全意为五爷生儿育女,打理家业,今后五爷不管是得势冲天,还是像前些日子,暂时入了谷底,妾身一定不离不弃——” 话没说完,魏王呸一声:“要本王的权势,要本王的心,还要本王的人,你够贪心啊,居然还叫本王赶小乖乖走?想得美!本王告诉你,赶你走,也不会赶他走!” 云菀桐见他拔脚要走,上前双臂一张,抱住魏王精瘦的窄腰,喃喃:“五爷你看……”说着将魏王的手掌一抓,拉到自己小腹上,一圈圈地游弋着,“这里是咱们的孩子,马上就会长大,出生,到时候会叫五爷一声爹……” 魏王接触女子真的是少之又少,就算叫云菀桐怀孕那次,也是糊里糊涂不知道信儿的,此刻闻到一阵女子馨香,与男子不同,说不出是什么感受,有些排斥,不适应,可也不算太厌恶,手掌贴在女子的腹上,又觉得心中一动,这里有他的血脉,这是他的孩子? 好奇妙。他也能造出个孩子么? 可再一想云菀桐最初接触自己的初衷,还有用熏香怀上孩子的事儿,魏王又不舒坦了,扬起一双眉,终究将她的手拎起来一甩,冷冰冰道:“够了!别装模作样!”说着,逃也似地离了院子。 云菀桐见魏王还是走了,滑下来,坐在地上,捂住脸,失声哭起来。 在外面伺候的鸳鸯见魏王满脸红紫交加地走了,赶紧进来,见主子坐在地上哭,忙起来搀:“主子,地上凉,赶紧起来,王爷走了,不用哭了……”却见云菀桐泪水并没有断,竟干脆抱住膝哭起来。 鸳鸯以为她装个样子而已,哪里知道她是真的动了心思,一惊:“主子……”又叹了口气:“五爷……您又不是不知道,定了性儿的,不可能……” 云菀桐哭了半天,到底还是顾念肚子里的孩子,爬了起来。 ** 魏王世渊授令,携带赈灾粮款,前往长川郡的晏阳城与秦王等官员汇合,救济灾民。 云菀沁那日回了秦王府后,整座府邸都知道了长川郡那边的事,一时之间都紧张起来,宅子里的气氛也沉闷不少,尤其高长史,成日长吁短叹,崔茵萝听说表哥那边的事儿,也暂时收了玩兴,好几天再没出门了,倒也乖巧,成日待在小西院里。 最平静的,倒只有主院的王妃娘娘了。 云菀沁这边一如往日,该干什么干什么,里外的事儿仍有条不紊地打理着,只是多了件事情,就是每天叫人去邮驿抄一份从长川郡递的塘报回来,随时跟踪长川郡那边的情况。 转眼,两三天一过,约莫着魏王率着辎重队伍,已经到了长川郡,那边水波无痕,并没什么消息。 对于秦王府来讲,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这就证明魏王带去的粮饷,已经压下了暴动民众,应该是没什么事了。 秦王府的人,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各人又开始该忙什么忙什么。 可云菀沁心里却不知怎么,反倒提了上来。 这天天气不好,太阳落山落得早,还没到晚膳时分,天儿就全黑了。 初夏在里屋正伺候娘娘看着医书,却见门外有声响,忙掀帘出去。 只见天井内,高长史领着个有几分面熟的威武男子跨进月门。 若是一般男客,绝不会无端端带进只有王妃一人的主人院中,初夏疑惑,匆匆走下阶,看清楚了。 这男子是燕王身边的贴身随扈乔威。   ☆、第一百五十四章 寻夫 燕王派乔威入夜过来,肯定是有什么重要事。 大食出口的货那事儿已经妥了,还能有什么?初夏躬身一福:“乔大人,燕王殿下那边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乔威隔了锦雀帘,朝主屋里望去一眼:“我家八爷请娘娘过去一趟理藩院,有关长川郡的事要跟她说。” 初夏心里发紧:“魏王不是已将粮饷和物资送去长川郡那边了吗?这几天,娘娘叫咱们抄了塘报回来,那边并没动静,——怎么了?” 乔威眸中划过一丝阴沉:“若是紧急军情,一般不会录在塘报上的。” 初夏心都要跳出来了,再不敢耽搁,咚咚几步进屋给娘娘说了。 云菀沁这两天只觉得有些心不落地,没料到现在却真应验了,二话不说,换了身衣裳,在渐渐坠落的天色中出了门。 除了初夏陪同,高长史不放心,也提着灯具跟在后面随行。 到了理藩院,乔威将三人带到燕王办公的小偏厢。 “八爷,秦王妃到了。”乔威叩门,低声禀道。 “三皇嫂请进。”燕王的声音传出来,语气比平时明显多了几分的焦躁和急切。 云菀沁听得清楚,知道事情恐怕不小,回头:“高长史,初夏,你们在门口等着。”两人应下来。 厢房内。 紫袍金冠的燕王背着双手,站在办公的长案后,案上亮着一柄烛台,旁边摊放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末尾有红印,似是公文信函。 “皇嫂坐。”燕王走出长案。 云菀沁并没坐下,只走近几步,隔着长案,盯住他:“八皇弟,到底出什么事了?” 燕王眉头紧扎,宛如理不清的丝线,又似是难以开口,半天才道:“这事本不该对三皇嫂说,可三哥到底是你夫婿,本王想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一下,让你心中有个数。今早,长川郡加急密报送进了宫里呈给父皇,本王差人拓印过一张。”说着,将案上的信函拿起来,递给云菀沁。 云菀沁接到手里,抑住心头乱,一字一句读完,卷睫微颤,脸色也在火光中一点点坠暗。 军函中说,晏阳城灾民并未收到足够的赈灾粮饷,物资分摊到灾户头上,根本不够用,这令灾民十分不满,叫嚣官府和朝廷不守信用,觉得受了朝廷的欺骗,再不愿意协商,前日在一名叫吕八的百姓头目带领下,受灾的大批民众闯进知府府宅,将晏阳知府徐天奎一家上下十七口绑走了,还杀了好几名护院,更将办公衙署和宅院砸了个稀巴烂。 所幸那徐知府在衙役的保护下仓皇脱身,跑了,如今在秦王的行辕中避难。 这事造成晏阳更加动乱,官衙砸了,知府的家人绑了,连知府老爷都跑了,官府和官员在百姓心中形象大跌,全都倾倒在暴动灾民一边。 暴动的灾民得了风头,更是气焰嚣张,干脆组建了队伍,在空荡荡的原晏阳知府里安下了根据地,与长川郡的官员对峙起来。 那吕八虽是个打铁匠出身,倒也不乏勇谋,既然走到这一步,什么都豁出去了,得知京城的三皇子秦王来晏阳走马上任,此刻就在城内的行辕,递信过去要求谈判,一来要求赈灾粮款全都到齐,二来要朝廷保证自己这一行人事后不会受任何惩罚。 长川郡一名梁巡抚性情暴烈急躁,平日就瞧不起这些平头百姓,压根不屑与这些刁民谈判,你会抓人威胁,老子难道不会,瞒着秦王,先斩后奏,竟将那些受灾叛民的家人都抓了,威胁对方赶紧投案自首,其中包括了那头领吕八唯一的亲妹妹。 如此一来,事情就陷入了僵局,很难和平解决。 吕八是个比石头还硬的,一听说他们的家人被官府抓了,彻底撕破了脸皮,懒得谈判了,决意硬磕到底,又杀了几个关在知府衙署大牢里的官差,包括晏阳城的县丞,大半夜将脑袋挂在城门上,给朝廷颜色看。 恰好守城门的几名本地将官中也有受灾亲属,被吕八的人说服,也加入了吕八队伍,彻底封闭了内外四方城门,阻止援兵入内。 晏阳城尽管是长川郡的中心主城,可毕竟是地方,兵力有限,本城最大的知府官衙已经被吕八剿了,剩下的官差,根本不堪对敌吕八的队伍,于是梁巡抚等人赶紧去求行辕的秦王出兵。 秦王携带的皇子兵甲,有一半在城外驻扎,现在跟在身边不超过几百名,论数量,多于吕八的暴民队伍,若是带兵去冲击暴民,胜算颇大,可不知道为什么,秦王拒绝了梁巡抚,至今仍是按兵不动。 而吕八若不是觊觎秦王的兵甲比自己人数多,早就连皇子行辕都去闯了,虽暂时没动,却虎视眈眈。 前天夜里,晏阳城内被困的官员才派人冒着危险,星夜偷出城门,送了紧急密函回京。 将军函往桌上一放,云菀沁脸上下了阴霾:“魏王不是带足了赈灾粮饷物资吗?那些灾民为什么会说不够?魏王现在人呢?也在晏阳城?” 烛光下,燕王脸色很难看:“前些天,那老五到了晏阳附近的沛县,停驻下来,差人押送了一半物资进晏阳城,并没给齐,三哥多次派人让他将剩下的一半放出来,老五并不答应。这才叫三哥处于危境。” 云菀沁目色一跳,声音发厉:“魏王凭什么克扣赈灾的物资?剩下的一半为什么不给?皇上可知道?他是哪里来的胆子!”难怪民怨这么沸腾,竟只给了一半。 燕王脸色越发黯黑:“魏王这么做,自然是出发前与父皇商量过,得了批准的。” 云菀沁一疑,只听燕王道:“本王今天从姚福寿那儿打听过,临行前,魏王对父皇进过言,此次虽是送赈灾粮饷去安抚灾民,可那些灾民之前索要粮食时实在蛮横无礼,竟敢当众聚会闹事,还杀了官差,实在是大逆不道,绝不能完全满足他们的胃口,不然只会养大祸苗。父皇素来就不喜欢长川郡百姓性子刁烈,总想找个机会驯一驯,被魏王说服,将分拨粮饷的权利尽数交给了他,如何分配,如何调用,全都由魏王做主。” “他这样会害死三爷和晏阳成的所有官员。”云菀沁掌心一蜷。 燕王嗤一声:“指不定这就是老五的目的,一边立功,一边借刀杀人,让暴民的矛头指向三哥,在百姓眼里,只知道朝廷不派粮,哪里又管是秦王还是魏王?” 云菀沁勉强压下心头波动:“三爷身边兵甲人数足够,照理说,应该是可以破城而出或者擒住暴民一党的,为什么迟迟不动?” 燕王眉头一皱:“这也是本王奇怪的,三哥那边一直没动静。” 晏阳城内的情况,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复杂,这才令他有顾忌,并没轻举妄动。云菀沁沉吟。 窗棂细缝渗进的夜风,吹着室内灯火缥缈不安定,空气里灌满了一股风雨前近乎肃杀的宁静。 半会,云菀沁掐住袖口缎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皇上现在怎么说?” 燕王迟疑会,眉皱得更紧:“父皇听到长川郡的事,大为震怒,本来叫沈将军领兵去清肃暴民,因为沈老将军近些日子风寒在家,由沈肇代其领兵前往晏阳,授明麾将军之衔,明日天亮前就启程。” 云菀沁冷笑:“皇上丝毫没顾忌三爷的安全。” 燕王喉头一动,只长长叹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门嘎吱一声开了,高长史隔着门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顾不得乔威和初夏的阻拦,闯进来道:“八爷,皇上不能怎么做啊!强闯晏阳,这不是逼得乱民狗急跳墙吗?难道不能先将粮饷给了灾民,安抚下他们再说吗?” 燕王不无气恼,一拳头砸向案面:“还不全是那魏王和韦氏一党进言,跟皇上说,让不得步,让不得步,让了这一回,以后其他地方发灾,是不是都得让?全天下都得笑话朝廷,区区几个暴民就能吓得朝廷妥协,还谈什么威望。而且,那些灾民这次确实也太过火了,胆子包天,连冲击官府,绑架官员内眷的事都做得出,还杀了好几个差人,父皇大为光火之下,怎可能跟他们谈判?反正,全是那老五做的好事,要不是他不肯放粮,将灾民逼得走投无路,哪里会走到这一步!他这是为了立功,根本没把三哥和晏阳官员的性命放在眼里!” 高长史忐忑不安,这事也不知道拖到什么时候,三爷此次出行所带药物有限,也并没带亲信医者,应大夫都留在府上,万一围困个一月几十天甚至更长的,那还得了?就算药物足够,需要有个熟悉他病征的在旁边伺候,这么一想,下定决心:“八爷能不能让老奴随沈少将军的部队一起去往长川郡,一来送药,二来能随时照料,图个心安。” 燕王为难:“要是本王还好说,可这次是沈肇领兵,他是主帅,军队森严,想要混进去是不可能的,只能提前跟他招呼,也不知道他同不同意,你们知道,他这人,最是古板守规矩的。” 只见云菀沁一双瞳仁望了过来,脱口而出:“沈少将军现在在哪里?” 燕王道:“白天领了旨意,沈肇率领部下去军营练兵整队,明天早上黎明之前便要出发,这会儿应该先回将军府准备行装去了。” 云菀沁眼光一凝,若有所思,似在琢磨什么。 高长史见缝插针,又求起来:“八爷,只能求您牵个线了,老奴也没别人能求了。” 燕王咬咬牙:“得了得了,不管了,老高,你随本王去找沈肇,大不了本王说说情,看能不能把那块石头说动——”说着就拉住了高长史的手膀子,高长史一拔腿,正要跟着燕王出屋,两人却听见女子声音阻止了步伐:“等一下。” 两人回头,望住云菀沁,只听她声音清冷却笃定:“高长史留在府上,我去。” 这话一出口,燕王和高长史还没会过来,初夏最先大吃一惊,扑过去拉了她袖子:“娘娘,您怎么能去啊?” 燕王吞吐:“三皇嫂,你,你这不是开玩笑吧?” 高长史也急了:“奴才知道娘娘担心三爷,可那种地方娘娘怎么能去?万一沈少将军的朝廷军队同暴民动了干戈,娘娘太危险了,不行,绝对不行!” 云菀沁看了一眼高长史:“我比高长史熟悉医术,也知道三爷的病情,由我过去最合适不过,”说着,声音一低,“最关键的是,领兵攻城擒暴民的沈少将军也算是我老熟人,我跟过去,万一攻城中有什么对三爷不利的地方,我在场,至少也能有制止和劝谏的机会。” 燕王摇头,很坚定:“整个晏阳如今都封了城,里面暴民多得很,三皇嫂,那儿可不是繁华安宁的京城,是你想象不到的乱!开起火来,三皇嫂能劝谏什么?不行!三哥要是知道本王让你去了,准得把本王杀了,就算沈肇,也不会让你随行的!” 云菀沁见天色不早,也懒得多说,一甩袖,不耐了:“我这秦王妃难不成是个挂名的?随我回府,再敢多说一句,马上逐出府去!” 高长史和初夏见她树起了主子的威仪,再不敢多说,跟着云菀沁朝门口出去。 燕王知道她要直接去找沈肇,忙拦到前面,修臂一张,鼓鼓气:“三皇嫂若是非要去,别怪本王这就去通知父皇绑了你!本王就算让你受罚,也不能看着你去那种危险地方!” 云菀沁眼光往下一挪,趁他不备,咻的一声抽出他腰上的防身玉鞘小匕首,拇指一弹,刀尖出鞘,抵到自己颈窝子:“八皇弟还要通知吗?” 燕王一惊,皮笑肉不笑,连忙慢慢伸手:“这是做什么,三皇嫂怎么这么认真啊……快放下!刀剑不长眼,这玩笑开不得…” 云菀沁将匕首扔到地上哐啷一声:“走!”说着便带着两人离了理藩院。 乔威早就看得目瞪口呆,见三人走了,才醒了神儿,窜到主子跟前:“就这么看着秦王妃去?” 连刀子都竖起来了,决心大得很,燕王哪拦得住,横竖两边都镇不住,只能装个睁眼瞎,望着三皇嫂的消弭在夜色中的背影,叹口气:“乔威,你说三哥应该不会那么狠心,舍得弄死本王吧……” ** 三人先回了秦王府。 云菀沁吩咐应大夫去准备药蛇和药物,又把高长史和初夏、珍珠和晴雪叫到屋子里,闭了门帘,交代了这些日子的主要任务。 离开的这些日子,叫高长史先递信对内务府,给自己抱个病,对外声称染了风寒,不能染风见人,没法进宫请安,初夏和珍珠、晴雪则要相互说好托词,扯好障眼法,瞒住外人,连家里人都不许说,便是连崔茵萝都不能告诉。 王妃私自出京,是大事,去别的地方倒还好说,这回竟是跑去灾民暴动的长川郡,若被上面知道,怕是脱不了责罚,高长史等人自然连忙答应下来。 吩咐完几人,云菀沁心中一动,收拾了几样可能会派上用场的东西,又站起身,扬声:“高长史,将凤大人前几日送来那个紫檀木礼箱搬到我院子来。” 高长史知道娘娘要干嘛,虽不大放心,这会儿也没时间多问,匆匆下去办了。 初夏犹豫半天,趁空走过去,哀求:“娘娘带奴婢一起去吧!奴婢实在放心不下您!” 云菀沁见她眼圈微微发红,胸脯起伏着,紧紧拽着自己的衣裳角儿,紧迫的心松软了几分,捏了初夏的手在掌心轻拍两下:“我一个人去都要避开人的耳目,不容易,带你去更不方便,这次的事儿,不是人越多就越好办。” 初夏还想说什么,见她秀眉冷持,半日之内,陡然褪了不少温婉,坚韧不少,却也明白了,娘娘已是下定决心,改变不了了。 与此同时,云菀沁坐到了梳妆台前,打开几个妆奁匣,调起脂膏,又将头脸上的珠钗耳珰统统卸了下来。 初夏疑惑,却明白了娘娘要做什么,若跟随军队一块儿去,女儿身当然不方便,忙去找了一套深色男装和斗篷来,又去寻了一卷束胸布条。 就在屋内云菀沁正在改装,高长史已叫人抬着紫檀木礼箱回了院子,放在天井,将人都打发得远远。 云菀沁打扮好,跨出主屋。 高长史见她一身英朗男装,深吸一口气,半刻前,还是娇媚和煦宛如春风一般的貌美女子,这一刻,却成了英姿飒爽的少年,若不是看着初夏陪在她身边,乍一看根本认不出。 云菀沁走进天井,打开紫檀木箱。 箱子内,两管深色的火铳,一长一短,显露在众人眼前,旁边还配着好几盒火药。 这是大食制作的金属射击武器,又称火门枪,在原本简陋的构造上经过了几代的改良,如今已经十分方便。 内膛装上火药,射程远,迅猛,让人避无可避,威力无穷,便于随身携带,远胜过一般的弓箭刀剑,在西域诸国很是流行。 火铳也早就传进了大宣,宁熙帝就收藏了好几把,在宫里时常练习把玩。 那天云菀沁翻开礼物时,一看到这个,颇惊喜,只是因为这武器杀伤力太大,怕走火,并没放在外面,叫管家收进了仓库,但收罗进去前,云菀沁稀奇,在王府后院的射箭房内,对着草靶子试了几次,一拉保险栓,扣动扳机,崩的一声,火光一冒,震天一响,对面的草靶子打得稀巴烂,应声而倒。 练习了几次,除了后座力太强,有时把控不住,总的来说还算娴熟了,却吓得高长史心惊肉跳,不停叫娘娘赶紧将这玩意儿给收起来,又将那凤九郎暗中骂了几遍,送什么不好,竟送这种东西。 此刻,云菀沁挑了一把稍微短小精干些的火铳,又将所有弹药戴带上,叫珍珠一块儿收进包裹,用来防身。正在这时,应大夫那边也备齐了,将所有东西包扎成一个小细软,送了过来。 云菀沁背在身上,初夏为她披上宽敞的银羊斗篷,几人眼前,赫然是一名英俊无匹的飒爽少年。 她抬头看看,再过不到三四个时辰,沈肇的部队就会挂旌去往长川郡的晏阳了,静道:“家里,就有劳你们四个人操心了。高长史,马车备好了吗?” 初夏几乎陪同大姑娘长大,从闺阁中的女孩到如今的秦王妃,任何细微的成长和变化,都看在眼里,可她今日做的事,却是自己一辈子都想不到的,狠掐自己手心一下,方才鼓起勇气,镇定心神,自己也不能给娘娘和三爷拖后腿,率先道:“娘娘一路安心,奴婢在京城王府一定料理好后方事,等着娘娘与三爷回来!” 这么一说,珍珠和晴雪也都忍不住红了眼圈:“娘娘放心!” 高长史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却也不能再说什么:“车子备好了,老奴送娘娘过去。”说罢,亲自领着云菀沁从王府后门出去,乘上早就备好的马车,马鞭一甩,径直朝将军府疾驰而去。 ** 是夜,将军府。 沈肇去主院对祖父告了别,刚回自己院子。 沈老将军这次推举孙儿去,一半是因为风寒未痊愈,一半也是为了给孙儿一个机会,也是该建功立业的大好年纪了,这些年,孙儿在武艺骑射上是什么造化,老将军都看在眼里,对他十分有信心,缺的,不过就是个机会。 而这一次长川郡之事,正好。 沈老将军看着高大威猛的孙子,完全不担心他会拿不下这事,几句嘱托不过是让他放轻松罢了,见时候不早了,道:“阿肇,明日鸡不叫你就要起身,赶紧回去休息吧,打理打理,也睡不了两个时辰了,这会子,养精蓄锐最重要。” 沈肇起来,俯身行礼,回了院子。 夜阑人静,京城一片宁谧祥和。 虽是冬夜,却没什么萧索之气,处处透着浓浓的烟火人气,将军府的高墙外,甚至还传来宵禁后准许营业的店铺中的笙歌乐曲。 让人无法想象远在京城西南之向的晏阳城,正是官民对峙,剑拔弩张的时刻。 还有几个时辰就要上路,沈肇却没有什么睡意,长身背手,站在院子的书房临窗案前,长眸下移,认真地看着晏阳城的地形图,眉宇更添了几分刚毅。 正看到一半,外面有小厮的声音传来:“二小姐……” 沈肇眼一抬,窗外,沈子菱将院子里的小厮都赶走,咚咚几步上阶,门都没叩就进来正屋了。 沈家满门武职,家规本来就不如文臣和世家那般繁冗,这二妹又是被祖父宠大的,沈肇此刻并不在意,想她估计是来跟自己告别的,卷起地图:“子菱。” 沈子菱噔噔快步走来,却是压低声音:“哥,秦王妃来了,就在你院子外。” 沈肇手在半空一滞,心中重重一动,在确定妹妹不是开玩笑后,忽然意识云菀沁星夜来是什么意思,道:“还不把王妃娘娘请进来,别叫人看到了。” 沈子菱点头出去,不一会儿,帘子一打,身穿男装的英姿少年出现在在眼前。 云菀沁站在帘前,行了男礼:“大哥。” 沈肇本以为她是想来询问长川郡那边的事,或许还要叮嘱自己保护好秦王,却没想到她是这么一身打扮,再看她斗篷里鼓鼓囊囊,似是背着什么,脸色一变:“子菱,快扶娘娘起身!娘娘这是做什么?” 云菀沁看了一眼沈子菱,也没时间废话了,仰脸凝住沈肇,双目波光盈盈,宛如湖水,安静且沉稳:“求大哥带沁儿一块去晏阳城。” 沈肇腮帮一紧:“胡闹!” 沈子菱已经开声:“哥!沁儿没有胡闹!长川郡如今什么样子,咱们都是知道的,沁儿想要给秦王送药,陪在身边照料!” “闭嘴!”沈肇目生愠意,瞪向妹妹,“你既然知道长川郡是什么样子,还撺掇娘娘去,你疯了么?”又转向云菀沁:“送药,伺候,娘娘可派个下人,再不然转交给我,我帮忙带到,娘娘亲自去往王爷的任职地,若被皇上知道,你可知会怎样?没有这个道理!” 哥从来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子菱就算性子再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也有点寒了,却还是一咬牙:“哥!秦王身子不好,这次又是突发情况,你叫沁儿怎么在京城坐得住,她要是不去,在府上急都得急死的。” 这话一出,沈肇英俊面孔的怒容,莫名消弭了一点,目色微沉,胸膛起伏,一时之间竟没说话。 云菀沁依旧看着沈肇:“大哥,我已经准备妥当,自保无碍,也不会叫人发现身份,王府那边高长史是个极老道的,也会帮我滴水不漏地瞒着。这事绝不会拖累你,更不会影响军队,你只顺便将我带去晏阳城就好了。” 沈肇只觉牙关咯咯发响,又生了心火:“我不是怕你拖累我。” “我知道大哥是关心我,”在他面前,云菀沁永远好像是那年骤失母依的八岁小女孩的心态,怀着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可秦王府是我的夫家,那人是我的夫婿,我不愿意在旁边当个双手摊着的旁观者,只会干着急,什么都不做,你就让我去吧,秦王在京城没外戚帮衬,只有我!我只知道,我去了,我会安心,他也会安心,大哥!” 沈肇健朗笔直的身体仿似遭了雷霆一击,轻微的一震,面肌抽搐了一下,却叫人看不出什么心绪。 眼前的女孩,懦弱过,低顺过,委曲求全过,抓着自己的袖子恸哭过,后来意气风发过,笑得畅快过,今日,却显出曼妙丰盈的羽翼,露出另一个他从未见识过的姿影。 沁儿……从她嫁进王府那日起,只有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了。 可不管是心底,还是嘴上,这名字,一世大概都是逃不开了。 “大哥!”沈子菱一声叫唤,拉回了沈肇的思绪。 室内一片静默,是那种石头丢进水中都激不起浪花的静。 良久之后,沈肇喟道:“子陵,将书棋的袍子给娘娘拿一件来换上。” 沈子菱大喜,知道沈肇是同意了,忙道:“大哥是想叫沁儿扮作随身小厮一块儿去晏阳?” 沈肇淡道:“叫娘娘跟军队的男人们在一起,我不放心,也不方便,被人发现了更是不得了。这一路上就跟我在一起吧,我也好随时照料。”又望了云菀沁一眼:“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启程,娘娘若是准备好了,今日就在将军府过夜,院子中有个客房,稍后叫子菱带你过去歇息,明早破晓前,我来喊娘娘随我一起趁夜出府,府上不会有人注意,到了军营,你只记得一直跟在我身边,不要多说话,将官也只当你是我的随扈,不会问什么。” 云菀沁摇头:“不,我若是作为少将军的随从,从现在开始一切就应该遵照下人的待遇,怎么能住客房?被人看见了,一定会起疑心。稍后我换好衣裳,就跟其他随从一样,今夜在大哥屋廊下守着。明天开始,一路上,大哥也千万不要给我特殊待遇,该怎样就怎样,娘娘这个称呼,可千万再别喊了。” 沈肇脸一紧:“睡外面廊下?那怎么行,这么冷的天……下人们习惯了,身子骨都扎实得很,你怎么能禁得住夜寒。” 云菀沁嘴角却噙了笑:“大哥,晏阳城那边条件说不定更艰苦,我这么点儿小事都禁不住怎么行,就当是提前先锻炼下吧。”青河决堤,冲垮了很多民屋,这会儿又是冬季,四处肯定冷得很,又没有京城这边什么地龙瑞炭椒泥的取暖物。总得提前适应。 沈子菱想想也是,连连点头:“大哥,你就听沁儿的吧,这么大的事儿你都帮了,小事还不准吗。” 这两个人夹击攻势,胜过千军万马,是沈肇永远几乎克服不了的,只得妥协,眉一皱:“子菱,那你拿件厚实一点儿的,里面的贴身衣裳也多拿几件,要干净的,听见了没?” 沈子菱笑起来:“还用你说。”拉了云菀沁朝外面走去。 ** 夜深沉,苍穹似墨染。 云菀沁将随身携带的行李都交给了沈肇,换上沈家小厮的衣裳,在廊下的柱子边,找了个小凳子坐下来,等待天亮。 沈子菱怕被人看到猜疑,不敢多陪她,说了几句就先回自己院子了。 夜越到深处风越寒,云菀沁的鼻头吹得粉粉红红,尽管困意袭来,却冷得根本不敢睡,拢袖站起来跺脚,面朝着东方,盼着天快点亮。 颊一偏,又不觉眺向京城西南方向之遥的晏阳城—— 他在行辕,不知道安不安好? 他看到自己,会惊喜吗?也许是惊吓吧……她双手合拢掩住朱唇,呵出一口白雾,手脚已经开始冰凉,却蓦然想起临行前,他抱着自己的一夜,身子才发了些暖意。 她情不自禁双臂抱住自己两侧玉肩,仿佛他拥着自己,用火热体温为自己驱赶寒冷。 对于他来说,这次的晏阳之变,是个极大的转折。 若没处理好,此后名誉尽丧,再没前途,若是能想法子扭转局面,便一鸣天下。 寒意加深,倦意也跟着加深。 云菀沁转到小凳子上坐下来,窝成一团,撑了半天的眼皮终于还是耷拉了下去。 夜深人静。 屋内走出个高大的身影,打开帘子,目光落在廊下缩成宛如猫儿似的女子身上。 清冷月光中,女子浓密睫毛扑下来,遮住莹亮杏仁眸子,娇嫩的唇珠微微拱起,行成一个漂亮而诱人的弧度,双手拢在袖子里,抱得紧紧,睡得正酣,可小巧的鼻头却红彤彤,身子微微发颤。 沈肇走过去,长身弯了下来,双臂一开,将她轻手轻脚抱起来,放进了屋子内的碧纱橱的简榻上,盖上一床厚被。 ------题外话------ 谢谢 qquser8699563的月票 樱舞浅草的月票 blackcat123的月票 wy246239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好辣的娘儿们 沈肇带领沈家军出了京城后,朝西南方向而下,已经走了三天。 越离晏阳近,沿路的景色越是荒凉,气候也越冷,大道两边大多都是荒芜的庄稼田地。 再看不到京城精美典雅的亭台楼阁,干净民居,热闹店铺。 进入长川郡境内后,路上开始断续碰到一些因为受灾北上逃难的百姓。 有的携家带口,有的亲人在决堤水灾中全没了,只身一人。 每当这个时候,云菀沁就会跟沈肇打声招呼,下马找军队火头兵要一筐子馒头去分给灾民,然后顺便去问一下晏阳城的情况。 一路上,云菀沁化名成庆哥儿,以将军府小厮的身份,一直骑着马跟在沈肇身边。 沈肇拨给云菀沁的坐骑是一匹腿长蹄圆的雪里骢,浑身雪白几乎无一根杂毛,虽然不算高壮威武,可胜在脚力数一数二,奔驰起来很厉害。 云菀沁知道他的意思,行军打仗的事儿说不准,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没别的,骑着这雪里骢,跑。 沈肇几乎半步都不让她离开身边,偶尔下车巡队点人,查看队伍情况,或者跟几名副将军师聚集商谈,都叫云菀沁跟得紧紧。 几天下来,将士们都差不多认识主帅身边的这名小厮了。 这庆哥儿年龄小,生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个头跟个小鸡崽儿一样,不像部队里的男人们肌肉发达又魁梧,成日跟在少将军身边,吃饭洗澡睡觉从来都是单独一个人,有些不合群。 将士们一开始还私下笑话,少将军怎么带上这么个娘儿们似的男子,这要是有什么事儿,哪里能指望他救主子! 可是再多接触下,只觉得这庆哥儿倒有些不一般,说话有条不紊,不但识字,还懂些医术,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瞳沉沉稳稳,一路风霜雨露没叫苦,见着那些掉胳膊断腿的灾民,这庆哥儿更不紧张,有好几次亲自给灾民包扎,甚至跑去附近菜地摘治疗伤口的叶子,除了很少说话,胆量倒不比那些老兵差。 这么下来,将士们才都服气了。 不得不说,这种俊秀少年在军队很稀少,所以男人们对庆哥儿还是很喜爱的,过了一两天,沈肇身边的将官都开始亲热地喊云菀沁“小庆哥”。 一开始,沈肇还斥责两声,见云菀沁笑着听之任之,也就没做声了。 云菀沁从没与军队里男子们这么近地接触,两辈子加起来也没有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一开始还挺不习惯的,一来怕泄露身份,二来队伍里都是男人,将士们性情普遍都大咧粗疏,闲下来玩闹时说话举止都是不拘小节的。 慢慢的,她被军队里将士们的爽朗阳刚,心胸开阔所感染,这对于曾经只在后宅里的女子来说,像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大门,是一个完全崭新的天地,没有争宠斗气,没有拈酸吃醋,不会为了小事纠结焦心,因为你永远能看到你的前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靠近晏阳的时候,沿路上的灾民明显更多了,天气也更加的寒冷,坐在高马上,眺目望过去,隐约能看到气势磅礴的青河轮廓。 这条大河是大宣维持民生的命脉之一,却也是让大宣每一任摄政者最头疼的,青河流过的城镇,经常面临河水涨潮或者决堤的灾情,也是这一次晏阳之变的起源。 这天早上在驿馆起来时,云菀沁等沈肇走出寝卧,照例去了里间,快速绑好了裹胸布条,又套上男袍,绾好头发,刚完毕,只听外面传来沈肇的沉声:“好了吗?要上路了。” 她忙答应了一声:“好了。” 这几天在路上,云菀沁和沈肇是同住一厢的,沈肇在里屋,她在外屋,每天早上,沈肇会提前半个时辰起身,先梳洗穿戴完毕,然后出来,将里面的屋子腾给她用。 本来想一路上都穿着裹胸,可久了有些透不过气,长久这么绑着,云菀沁生怕还没进晏阳城门就得给憋死了,所以每晚睡觉前,会扯松一些,睡得也稍微舒服些,第二天早上再绑紧。 此刻,云菀沁生怕耽误了行程,也没多弄了,匆匆出了里屋,一边走一边说:“少将军,走吧……” 沈肇背着双手,本来站在外屋的窗前等她,回过头打量了她一下,突然一滞,高挺的鼻梁上泛了红。 云菀沁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一愣,面上也添了一抹尴尬。 宽松的男衫遮不住身躯隐约露出的凹凸蜿蜒,正面看还好,侧面看,能看出些令男子心跳加剧的端倪。 她如今的年龄正好是发育的高峰阶段,这几个月来尤其迅猛,身体各部分宛如绽放的花蕊,每天都似乎有不同的变化。 还记得之前扮男装,胸前裹一层布条就够了,这次裹了两条竟还有些勉强,刚刚手忙脚乱,她虽然裹了两条,但没绑太紧,便有些露陷。 云菀沁忙道:“我再进去多绑两层……”说着转身跑回了里间。 半会儿,整理妥当了的女子才又匆匆出来,不好意思:“这次好了。” 沈肇面上褪去了异常颜色,声音比往日更加温和,与俊毅刚硬的五官有些格格不入,似乎在压抑心中的异常:“好,出发。” 待少将军从驿馆出来,队伍开拔启程。 还有半天的时间就抵达沛县了,也就是离晏阳最近的县城,魏王如今的安扎地。 因沛县受灾情况小,名门大户多,相对安宁,又因为距离近,能够时刻观察晏阳城的情况,沈家军决定先在沛县驻扎下来。 因为临近目的地的缘故,沈肇命令沈家军的脚步稍微缓下来一些,一边能让将士们积蓄体力,一边也能仔细观察周边的情形。 云菀沁拉着缰绳,坐在马鞍上,轻微地上下起伏,走在清晨寂静的小道上,看着身边这个男子的指挥,心中满满的踏实。 她毫不怀疑他在军事上的办事能力,前世的沈肇,便是年纪轻轻名满京畿的将帅,只可惜她有生之年看到的结局,实在可惜。 正在这时,队伍前面传来喝叱声。 “大胆刁民,竟敢拦路!”是领头兵士的声音。 “官爷!咱们村儿的房屋被河水淹了,城里又发了内乱,好容易逃出来了,本来想要投靠外地的亲戚去,可河水来得急,房屋一下子就垮了,家里财物一点都没抢救出来,身上也没干粮,见着各位官爷就像看到天神下凡一样!求求赏点食物,让俺们带着填肚子吧,不然俺们还没到亲戚家,恐怕就都得饿死在路上。”是哀求的声音。 云菀沁看了沈肇一眼,见他默认,踩蹬环,下了马,走到前面去,只见前方有十几名灾民,最大的不过三十岁上下,最小的便像那个说话的小少年的一样,最多十四五,站在最前面,迎着沈家军,虽身子骨瘦小,可样子倒是大胆得很。 兵士听了少年的求情,虎着脸试探:“好大的胆子!你们是晏阳城里跑出来的?谁不知城内如今被一众暴民占领了,说!你们是不是也是那吕八的同党?” 少年脏兮兮的脸糊着灰尘,跟同路的村民一样,大冷天儿里只穿着个破烂夹棉,使劲儿摇头,一脸惊慌:“官爷,俺们才不干那种事儿呢!俺们都是晏阳城卫家村的普通村民,俺叫卫小铁,这十几个人,都是跟俺一个村的。” 云菀沁开了声:“你们是受灾百姓,为什么没有找官府去领救济粮?” 卫小铁叹口气:“找了,可粮食不够,听说朝廷派了个五皇子来,只送了一半,咱们便都让给了村里年纪大的老人,他们走不动,若没有粮食,就只能等死了。俺们几个年纪轻,能熬一熬,这不,正准备上路去投奔亲戚。” 一块儿的灾民都连连点头。 云菀沁心中一动,声音轻缓了几分:“我听一路的游民说,暴民头目吕八为了召集群众与他一起对抗官府,放出了承诺,只要投奔他队伍的,三餐温饱是没有问题的,官府父母官没有给你们充足的粮食,放任你们不管,你们怎么没有去找那吕八呢?” 这话一出,军队所有将士全都望过来,一时之间,目光全都聚在这小庆哥的身上。 卫小铁听了云菀沁的话,拢着袖“呸”了一口:“那吕八仗着灾民的身份骗取晏阳城百姓的同情和信任,杀官差,绑人,做的其实也是强盗土匪的事,长川郡就是被土匪搞臭了名声,搞得外地人都觉得咱们这儿是贼窝子,连皇上都不喜欢,俺就是饿死,也不会跟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同流合污!” “可不是!说得对!”其他灾民也都嚷起来。 云菀沁微微一笑:“来人,拿粮食来。” 卫小铁大喜,跪下来磕起头:“谢谢小官爷!谢谢小官爷!”其他灾民也纷纷跪下来谢恩。 沈肇身边的管副将见少帅点头,手一挥,两名火头兵扛了两大筐子杂面馒头过去,给那十几名灾民分发起来。 一群人领了干粮,揣进兜儿里,又磕了几个头,接二连三地朝北离开了。 云菀沁正要上马,却见卫小铁一手拽着一个大白馒头,口里还叼着一个,木木地瞧着自己,并没走。 她眉一压:“怎么了?还不够?” 卫小铁将口里的馒头小心翼翼地揣荷包里,道:“俺想投军!小官爷,俺想跟你混!反正俺爹妈也不在了,这次去亲戚家,亲戚还不一定待见俺呢!小官爷,您以后罩着俺吧!您吃萝卜俺给你削皮,你吃鱼俺给你挑刺!” “哈哈哈——”沈家军的将士们哄堂大笑起来。 有将士还拍拍云菀沁的肩膀,笑道:“小庆哥儿,想不到你还能收个跟班儿啊!” “就知道咱们的小庆哥不简单,这不,叫人缠上了吧!” 云菀沁打下将士的手:“别闹!” 卫小铁还当云菀沁是叫自己别闹,急了,指天发誓:“俺没闹!小官爷,您要了俺吧!俺啥都能做,挑水暖床煮饭洗衣服,十项全能的!对,俺还学会打拳,能保护小官爷!俺们村儿的老人都说俺能干,谁家闺女找了俺,睡觉都得笑掉大牙!除了——穷了点儿。”说着挠挠头。 将士们又是一阵大笑。 云菀沁这次没笑了,度量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高头大马上的沈肇。 虽离得远远,沈肇却从她的目光里读懂了意思,她想收下那小子,考虑片刻,嘴角微微一扬。 云菀沁知道沈肇是同意了,对着卫小铁道:“你去换身衣裳吧,不过你要记得,你不是跟我,而是跟着沈家军,我也是少将军的下人,你今后要效力的上级是那位——。”说着一指沈肇。 卫小铁就跟刚孵出蛋壳的雏鸟一样,第一眼看见谁就认谁当妈,如今只拿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气度不凡的小官爷当上级,可还是很给面子地磕了几个响头:“好的,好的!多谢小官爷。” 回到马鞍上,部队继续前行。 马蹄橐橐中,鞍上,沈肇的声音飘过来:“怎么会想收下这小子?难道还真看上他煮饭暖床的能耐?” 云菀沁拉了拉缰绳,挺直脊背,瞥了一眼身边男子,倒还真是难得开玩笑啊:“少将军看他,小小年纪,村民都听他的,说明肯定有些号召力。敢率众挡住朝廷军队索要粮食,说明肯定有胆识。这种人才,怎么能放过?”说着,压低嗓音道:“而且还是晏阳城的本地人,看他的样子,十分熟悉城内大街小巷,对吕八也颇是熟悉,对解决宴阳之变或许大有裨益也未可知。” 不损一兵一卒令对方不战而屈,是从军者追求的最高境界,这个道理,沈肇怎么会不懂,蚂蚁虽小,却也能生生咬翻一头大象,听了身边女子一席话,不觉一笑,朝前行进。 ** 沛县。 江知县在城门,亲自迎朝廷派来的沈家军。 金边勾勒的“沈”字旌旗在正午阳光下飘扬,浩荡军队停定。 队伍前方中央伫立着一匹毛发油亮茂密的骏马,赤缨鞍背上跨着一名青年将军,手持缰绳,身穿青虎纹护心镜甲,腰款佩剑,昂长身躯,五官毅然,看上去不苟言笑,一派军官威武姿态。 江知县知道这便是圣上亲赐南下的明麾将军,领着下属行了大礼,将一行人请进城内。 沈家军的士兵在城内校场空地安了营帐,暂时驻扎下来,听候上级调令。 沈肇带着云菀沁、几名副将进了县衙后面的江家大宅内住下,当做调兵遣将的大后方。 大宅,正厅。 安置下来后,沈肇马上召集一干人聚集,坐在上首的太师椅内,听着江知县汇报晏阳的情况,眼神凝注,眉宇轻拧,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到底是京城来的将军,虽年纪轻轻,可刚严威武,极能震慑人心。江知县不敢怠慢,一字一句地说着派人打听回来的情况。 “那吕八盘踞知府衙署内,领着的灾民队伍这几天似乎又壮大了不少,更骗了不少百姓的人心,让一些蒙昧无知的百姓给他们提供吃喝,再这么下去,下官只怕他势力越来越大,万一发了狠心,冲进行辕将秦王绑了当作人质,更是祸害无穷,幸亏少将军来得及时,总算能帮咱们谋划谋划,看到底怎么解决。”江知县道。 “魏王这会儿在何处?” 声音压得沉暗,比女子稍低,比男子又细一些,从沈肇身边的副将中传出来。 江知县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青袍少年立在沈少帅身边,身姿翩翩,宛如秀笋,眉宇说不出的动人,眼眸却是难得的镇定从容,说是少帅身边的臣子,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官,说是下人,这气态又不大像,一时之间,十分惊异:“这位是——” 沈肇捞起案边茶盅,抚开盖:“是我贴身随从庆哥,他的问题,江大人可视若本帅的问题。” 江知县吸口气,道:“魏王殿下如今在沛县西城的行辕,领着兵甲看护赈灾的粮饷。”犹豫了一下,“魏王刚来时,下官也曾劝过魏王发放全部物资,可魏王压根不听,哎。” 他连秦王派人来要都拒绝了,怎会听江知县的?耗到了现在一发不可收的地步,就算愿意拿出来,只怕也不管用了! 云菀沁脸色发紧。 江知县又道:“总归,如今晏阳城内两方对峙得剑拔弩张,一边是那刁民吕八率领的灾民队伍,现在只怕超过千人,还有一群民众助威,另一边便是秦王为首的官员,徐知府和梁巡抚都在行辕内。” 沈肇眼皮微动,似在判断最适合当下的决意。 一片安静中,江知县终于忍不住,试探:“少将军,各位大人,你们打算强行突城,还是静观其变?” 管副将道:“少将军,一寸光阴一寸金,不能再给机会叫那吕八继续坐大了,不如叫下官带队,今夜就闯进晏阳城,再冲进那知府衙门,将一群暴民一网成擒!” “是,少将军,那暴民再怎么厉害,不过也是乌合之众,老子就不信他能多牛!”另一名唐校尉也嚷了起来。 沈肇眉头微攒:“不能强攻,秦王手中攥着兵甲,人数不比吕八的人少,可秦王岿然不动,肯定是有什么顾虑。” 云菀沁点点头:“少将军说得对,不可莽撞。” “啊呸,奶奶个熊,那怎么办!难不成瞧着那吕八在晏阳城内当土皇帝,跟朝廷继续隔空叫嚣?”唐校尉气急败坏。 云菀沁道:“一个晏阳城能有多大,他们能在里面关多久?等城里的物资都用完了,我就不信他们还呆得住,就算他们继续守城,里面的百姓也不会依了,所以强突不如智取。” “小庆哥儿啊,”唐校尉为人直率粗鲁,但平日对着白白嫩嫩的庆哥说话还是温柔的,总怕声音大了把他吹跑了,可这会儿声音却忍不住高了,“你这漂亮小嘴皮子一合一张,说得容易,智取,怎么智取?对,咱们是可以把他们耗得精疲力竭,可咱们等得起,城里的秦王和官员们等不起啊,万一那吕八快饿死冻死之前,来个鱼死网破怎么办?这种时候,就该抢时间,谁快,谁就赢!哎,小庆哥啊,知道你机灵,可这种大事,还是得听哥哥们的,你还得多喝两年奶。” 沈肇脸色一黑:“怎么说话的!” 唐校尉鼓鼓眼仁儿,抱起双臂,不做声了。 云菀沁并没在意唐校尉说话放肆,这几天在军里都习惯了,军营里的男人们,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荤话都听了不少,算不得什么,倒是那管副官和蔼地问道:“小庆哥是不是想到什么法子?” 云菀沁道:“找个人进城,混入吕八身边,先探听一下情况,若没什么事,递信出来,少将军再行攻入城中不迟。” 江知县皱眉:“可,晏阳如今被那吕八封了城,只有不愿意跟他一起作乱的灾民往外偷逃,没有人能够进去的啊,更不提混到他身边,谈何容易啊。” “是啊!”唐校尉嚷了起来。 沈肇望着云菀沁,似是意识到什么,没来得及阻止,只听她已经开口:“我有法子。让我进去。” “不行。”沈肇马上拒绝。 唐校尉没料到小庆哥会毛遂自荐,嘿,小兔崽子看起来嫩,胆子倒是不小:“我的小庆哥儿啊,那吕八可不是你爹你叔啊,那可是杀了好几个官差的暴民啊,就当你混得进去,也能接近他,就不怕被他发现后,把你这粉嫩小脑袋瓜子割下来挂城墙上?” 云菀沁摸摸后脑勺:“有劳唐大人挂心,小的这颈子长得还算牢固,没那么容易被割。” 沈肇脸色更黯:“不要再提了!” 云菀沁对着沈肇,俯下身:“少将军,小的有法子的,请放心。” 沈肇见她虽然在行礼,可语气出现了上级对下面的命令口吻,仍是不为所动,:“不行,沈家军内这么多上过沙场的大男人都是吃干饭的吗?用不着你冲锋陷阵!” 带她来长川郡本来就提着一颗心,没想到她得寸进尺,还想一个人进去那满是暴动灾民的城池内,开玩笑? 早知道,那夜就该将她手脚一捆,送回秦王府! 唐校尉等人一听,也有些不放心,嫩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小厮若是死在暴民手上,太可惜了,跟着少将军劝起来。 云菀沁哭笑不得:“奴才不是冲锋陷阵,充其量只是去打听个虚实,当一回细作罢了。” “别多说了。”沈肇已经决定叫门口的兵将把她拎出去了,却见云菀沁双膝一屈,竟要跪下来。 他一惊,长臂及时伸过去,将她肘子一托,拦住了,顿时压低声音,愠道:“你,这是逼我。” “少将军也别逼我。”云菀沁目光一冽。 那个男人,真的有这么好吗?竟让她舍身犯险。沈肇对上她眼瞳,微微一失神。 就在这时,门外冲进个人,噗通跪下来:“若庆哥儿一定要去,小的能助他一臂之力!” 是卫小铁。 云菀沁浮上笑意,意味深长沈肇一眼,过去将卫小铁扶了起来。 管副官奇道:“莫不是你们已经商量好了?” 沈肇冷声一笑,坐了下去。 云菀沁面朝众人:“小铁是晏阳本地人,与那吕八虽不算熟,但因为是同乡,见过几面,算是认识的,我到时会跟小铁一起进去,吕八应该不会怀疑我,我也会改装,让他放松警惕。” “改装?”几人俱是一怔。 云菀沁对着沈肇,恳求:“少将军只需要借两个个兵给小的就好了。” 每一步都算计好了,沈肇知道拦不住她,拳心渗出热汗,好半天才起身,垮着脸,甩袖起身,离开正厅。 ** 入夜后,从后宅的厢房内走出来后,云菀沁已经易容成了另个人。 混入晏阳城的计策,为了防止风声泄露,只有白天在正厅商议的几个人知道。 天井内,夕阳渐落,沈肇和卫小铁等着。 帘子一掀,一个身影伴着金黄余晖走出来。 云菀沁借了江知县家中女眷的香膏脂粉,花了半天的功夫,变了一张脸,最后换了一套知县家中婢子的粗布衣衫。 卫小铁一看,大吃一惊,又无比新鲜:“庆哥儿是想要男扮女装混进去?” 一路女扮男装,可要混进城,又要变成女身,——吕八是不可能让一个年轻的外乡男子进城的。 只有手无寸铁的弱女子,或许才能让吕八消除戒心。 沈肇看着面前的云菀沁,也是一惊。 她恢复了女装,可除了身型跟往日相似,一张脸却完全看不出以前的半点影子,面黄肌瘦,鼻翼上嵌着雀斑,两颊凹陷,嘴鼻歪斜,眉毛疏淡,一双眯缝眼儿,下巴也做过手脚,微微往外凸,化成了地包天。 云菀沁见两人错愕的表情,托了托脸,深吸口气:“怎么样?” 卫小铁忍不住笑起来:“可真是丑到极致了!不过,庆哥儿扮女装,倒还真有些女子的样子呢!” 本来就是女儿身,云菀沁笑笑,没说什么,这一笑,唇翻齿绽,显得更丑上加丑,自己都不好意思对着能反光的东西。 沈肇没说话,之前听她说想要恢复女装,更紧张了,若是之前那张脸,他是死活不会放她进去的,太招人了,万一叫那些暴民见色起意了怎么办,凭那容姿接近吕八,更是不可想象,现在看她这样子,勉强松了口气。 沈肇按着她的意思,吩咐沈家军中两个士兵换上晏阳城官差服,道:“记得怎么做吗?” 两人拱手:“少将军放心。” 云菀沁见天色不早,身上的包袱也都背好了,对两个士兵和卫小铁道:“走。” 沈肇心中仿若有东西要跳出来,真痛恨自己到底为什么要这么依着她,却眼睁睁看着她领着几人从后门走去。 临出门,云菀沁似是感受到身后人的躁动不安,停了步,回头提醒:“少将军,小的探探城内情况就回,不会太久,请放心,您等小的递信就好,千万别提前动兵。” 沈肇望着她的背影,捏紧的拳许久后才松缓下来,半晌,管副将和唐校尉过来了,刚走近,只听少将军声音冷冷:“三日若无音讯,杀进宴阳,暴民片甲不留,余下百姓羁押回京,一律按通贼!”** 晏阳城,西城门。 夜色中,灾民自建的护卫队举着火把,在城门内巡逻,这时,街道对面走来个三十上下的壮年男子,虽穿着粗布衣衫,却前呼后拥,脚步铿锵,生得高大魁梧,一身腱子肉,浓眉大眼,旁边随行的人拎着灯笼。 “吕大哥!”守门的几个男子迎上去。 吕八每天这个时候都会亲自巡察一下城内四个主城门,此刻到了西城门,照例问了一天的情况,正要转身朝下个地方走去,却听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是纷杂的脚步声,呼叫声,更还夹杂着刀在风中呼呼作响的摩擦声! 几人脸色一变,互视一眼,走上城楼,借着灯光朝外面望去。 城外,一箭多遥的地方,两个瘦小的身影猫着腰,拼命跑着,后面远远还跟着两个身穿晏阳官差服的官兵,手里持着刀,正在四处搜索。 月光下,被追的其中一人似是有些眼熟—— “吕大哥,那好像是咱们城里卫家村那个叫小铁的小子——”一人认出来了,一惊。 晏阳城镇不大,乡亲们就算不熟悉,互相看着都不陌生,更不提这卫小铁是个孤儿,在城里四处做活长大,性子又活泼,十分善于结交,没几个人认识。 “是啊,好像还真是!像是被官差追着呢!”另个护卫队的人也喊起来。 “哼!前儿不是偷跑了么?干嘛又回来?”吕八嗤一声。 正在这时,卫小铁已经跑到城门,用力捶起来:“吕大哥!开门!放俺进去!有差人追俺们!” 吕八大笑起来:“小铁,那日还不愿意加入咱们,说什么咱们跟土匪没两样,怎么这会儿又被人追回来了!” 卫小铁贴着城门,哭丧着脸:“吕哥,您先把门儿开个缝,叫俺进去再说吧,俺路上混不下去,偷了吃的,被官府的人发现了!是逃出去的晏阳知府的人!吕哥,您怎么没把这些官差都杀完呢?快快,官兵要逮住俺了!” 吕八本来只当看好戏,不想放这小兔崽子进来,这会儿听他说得罪了官府,既然是官府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罢了,这小子吃过这一回亏,看还敢不敢跟自己对着干,瞥一眼越追越近的两个官差,大声道:“知错了?还听不听老子的话?” “知错了!”卫小铁扯着嗓子。 吕八一个眼色丢过去,护卫队的两个汉子下了城楼,飞快拔了门闩。 卫小铁拽住云菀沁的手,借着门缝滑开,嗖一下,挤了进去。 大门马上又“轰隆”一声合拢! 几人关了门,转身见着卫小铁身边还有个人,一惊,冲过去:“你是什么人!” 卫小铁双臂一开,忙道:“是跟俺一块儿逃难时偷吃的难民!家里在晏阳城旁边的丽水镇,这次也受了灾,跟俺一起投靠吕大哥!” 正在这时,吕八也下了城楼,借着火光,看清楚了卫小铁身边的女子,瘦弱寡黄,丑得不忍直视,看起来就是一普通乡下女子,眉目一沉:“将这女的丢出去!” 卫小铁就算了,是知根知底的,怎么能让个陌生人进来! 几名部下不犹豫,马上上前扯开卫小铁,要去拉云菀沁。 卫小铁急道:“吕八大哥!这女子跟俺一起偷了东西,您这会儿把她丢出去,不是叫她被官兵逮走么?您不是说过,只要愿意投靠您的灾民,都能保三餐温饱吗?” “那是说晏阳城的人!外地人我不信任!谁知道他妈的是什么底细!带出去!”吕八手一挥。 云菀沁被两人架起来,朝城门拖去,快到门口,只见有人要去拔门闩,眼看就要被丢出晏阳城门外,全身生起一股劲儿,挣扎出来。 她冲到前面几步,腰一弯,摘掉靴子,一下子砸到吕八的脑门上:“什么吕八,王八才对吧!俺听说你给灾民饭吃,跑这么远,鞋子都跑烂了就为了投奔你,却把俺丢到外面由着官兵去捉!呸,你个王八蛋!” “大哥!”几人一惊,怒气腾腾地过来又要将云菀沁架走。 吕八揉揉额头,看着前面的丑女,却生了几分兴趣,举起手摆了摆,示意部下别慌:“好辣的娘儿们。” ------题外话------ 两人马上要见面了,不过会是特殊的环境啦啦啦啦╮(╯▽╰)╭ 谢谢 13677212272的评价票和月票(3张) 漫漫红尘路的月票 韵锦1990的月票 周钰书的月票(2张) 元胖子的月票 sg18698的月票 lilianql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六章 近在咫尺 庆哥儿的太岁头上动土,连胆子素来大的卫小铁都目瞪口呆。 再看吕八没有发火,绷紧的脸居然还放松了,卫小铁反应过来,连忙过去将庆哥儿一拉,大声道:“俺就说吕八大哥仗义,是个心怀天下的,天南地北的百姓都会照料,怎么会分外地人和本地人呐?” 吕八被小铁一夸,摸摸下巴,朝向那虽然貌丑却胆子滔天的女子:“叫什么啊?隔壁丽水镇的人?家里也受灾了?” 云菀沁一听,吕八估计松了口,照着之前与卫小铁对好的,道:“俺叫庆儿,是丽水镇人,家里开了个小药铺,几座茅屋盖在河堤下,一晚上全部冲没了,俺跟爹娘和兄弟失散了,逃难路上与小铁遇着,肚子饿得不行,咱们一起去偷包子,谁想运气不好,这种乱糟糟的时候,也能被官差追捕,俺们两被追捕两天了,小铁说没辙,要是不想坐牢,只能回晏阳投靠一个叫吕八大哥的人,”说着扬起手,用手背恨恨擦把鼻子,哼了哼,还真是个乡下丫头的刁泼样子,“俺便跟着小铁偷偷跑来了,只瞅着图个安生地儿,不被抓回去,谁想到你连个弱女子都不收留!亏俺一路上还将你想成了盖世大英雄!呸!” “哈哈——”吕八笑起来,“就你还弱女子?我看你刚才用鞋底子砸我时,可比小铁还要厉害得呢!” 云菀沁哼哼唧唧地又擦了擦鼻子,没说话。 卫小铁趁热打铁:“吕大哥,你别看这庆儿长得不起眼,家里也穷,她有个哥哥是私塾教书的,跟着念了两年书,会识字儿呢,吕大哥留下她,除了打扫洗衣做饭,传信写字儿,都能吩咐她去做!一举多得啊!” 吕八琢磨起来,识字?自己这支队伍里,会打会杀的人不缺,有学问的人倒是没两个,尤其这丑丫头的辣劲儿也对胃口,典型的乡下野丫头,天不怕地不怕,很是适合如今晏阳城内的局势。 想着,吕八眯了眼:“来人啊,先给这丫头搜身!” 云菀沁知道他是默认自己留下了,心里一喜,听说要搜身,继而又一紧,只见一个彪型汉子朝自己走过来。 汉子走近这黄皮寡瘦,细眉小眼,连头发都稀稀落落的乡下丫头,粗声粗气:“手抬起来,打开!” 云菀沁顿了一顿,并没动,卫小铁在一边打圆场:“吕大哥,跟俺一块儿进来的人您还不信吗?” 吕八脸色阴沉下来:“你当老子信你?他妈的你也一样得搜!”说着,扬手一挥,另个下属过去,给卫小铁全身上下摸索起来。 警戒心倒还真重!云菀沁只得打开手,那汉子看她袍子一处鼓鼓,稍一扯,有个包裹便掉了下来。 吕八表情骤然厉起来:“打开,瞧瞧!” 汉子打开包裹,翻了翻,只见都是些草药,居然还有个装着几条蛇的罐子,吕八和几个属下看见,虽舒了口气,却质问:“这是什么?你带这些干嘛!” “刚俺说了,俺家开药铺的,”云菀沁脸不红心不跳,继续扯大话,“这是俺家房子塌了以后,俺好容易抢救出来的一些药材和药蛇,带在身上,总能备不时之需——” 话没说完,包裹被一个属下夺过去,笑道:“好,这蛇好,泡酒不错!” “还给俺!”云菀沁狠狠一把抢回来,“这是俺的东西!谁敢抢,俺跟谁拼命!” 吕八大笑:“好,像个小牛犊子一样!够厉害!”说着挥挥手。 属下撇撇嘴,退到一边。 这么一闹,总算缓和了气氛。彪型汉子准备继续搜,手一伸,眼看要去扯自己腰带,云菀沁想着自己藏在小衣里头的小火铳,背后出了冷汗,退后几步,气鼓鼓抱住包裹,一口唾沫吐到那汉子:“还没搜够?俺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以后还要嫁人的,就算搜也得找个婆子,这大庭广众的,一大群男人在旁边盯着,你们这么搜,便宜都给你们占尽了,还有好男人会要俺吗?俺不干!” “嗳哟,还不干呢!”一群人笑起来,有人嘴巴毒:“嫁人?丫头你想多了!就你这模样,倒贴只怕都没人要!” “是啊,还说咱们占她便宜呢?这丫头的信心好大!” 云菀沁扬起一张脸,腮帮一紧一紧,还真是一副气急了模样,愤愤还击:“俺娘说过,只有讨不着媳妇儿的郎,没有嫁不出去的姑娘!反正,你们谁搜俺,坏了俺的名声,俺就嫁给谁——”说着还冲到几个下属面前,“你搜啊——要不你来——” 吕八几个部属连连后退,这丑八怪娘儿们,还挺无赖啊,倒是精得很啊,还想顺便糊弄个夫君,就这样子,谁愿意娶啊! 卫小铁暗中拍大腿,心里笑开花,看这庆哥儿斯斯文文,沉默寡言的样子,撒起泼来虎里虎气的,挺有一套。 吕八却是被这丫头逗得乐呵,顺口道:“好,那就先带回衙门,找个女的再搜吧!” 云菀沁背后的冷汗干了,松了口气,唧唧咕咕地抱着包裹,走到卫小铁身边。 一群人中,有个上了年纪的老者,穿着件儿开襟棉褂,眉眼生得有些阴鸷气,虽年纪只怕有五六十,但长得很是精干,一双眼看起来像个极有历练的,本来一直在旁边笼袖不语,此刻见吕八真要将这丫头带回去,才压低声音:“真要带回去吗?到底是个生人,不熟根底儿的,这性子,也是怪里怪气。” 云菀沁注意到,粗鲁的吕八对那个老者好像很有几分尊敬,态度并不像对待其他下属一样,笑着说:“田老放心,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片子还能反了天?性子么……老子今年还就喜欢这种小辣椒!” 几人笑呵呵地转身,朝晏阳城的知府衙门走去。 云菀沁和卫小铁紧紧跟在后面,一路上,虽已经夜色笼罩,却惊讶地发现,每条街上都有吕八组建的护卫队,正在巡逻。 每个队伍约莫有七八人,全都统一身着绿色马甲,头戴褐黄色头巾,便于分辨是自己人,个个手持红缨枪和木棍,穿行于街巷,精气神十分充足,应该是昼夜不分地防守城内官员的偷袭。 晏阳城内虽然如今大乱,过了宵禁,却仍有些店铺开着,营业看起来一切正常。巡逻队经过一些铺子时,店里的掌柜和伙计甚至还会打招呼或者主动递茶水过来。 果然跟传言的一样,这吕八很有几分领导才能,短短日子,居然能组装成这么一具民间武装力量,还能将城内的百姓安抚下来。 眼下看来,整个晏阳城井然有序,并没有因为暴动而民生紊乱。 莫非这便是秦王没有即时擒下吕八的原因?万一引起民愤,百姓倒戈,同那吕八的队伍一起对抗朝廷,也许事情便更如燎原之火? 云菀沁疑忖着,直到前方的人停下,一抬头,已经到了晏阳知府的官邸。 门口的护卫更多,里三层外三层,重重把守,将官邸几乎围成铁桶。 进去后,云菀沁开始暗中观察周围的情景,原本是朝廷官员办公的衙门,生生被这一群黄巾党改造成了占据点。 判案断事的公堂,地上铺着棉絮,成了暴民们歇脚睡觉的地方。 后院最大的天井,成了吃大锅饭的地方,搭着一面巨大的锅,下面堆满了柴禾。 路过一处走廊,云菀沁看见有间很大的房子,门口守着几个黄巾党,多看了几眼,卫小铁轻声道:“那房间里关着官府那边的人,有徐知府的家眷,也有没逃走的官差,吕八用来跟秦王他们谈判的。” 到了后院,停下脚步,被称田老的老者将两人打量了一番,虽然不喜欢新加进来生人,却仍是皱着眉,吩咐了个年迈的老婆子把卫小铁和云菀沁领到后面的屋子去。 婆子叫卫小铁领到一群男子住的厢房,转了两个弯,进了另一个院子,指着一间平房,瞥了一眼丑丫头:“喏,你就跟咱们挤一块儿吧。”又喋喋不休地自顾自朝房间里走去:“又多了个混饭吃的,哎。” 云菀沁抱着包袱走进去,只见房屋很简陋,应该是知府家宅中原本给下人住的地儿,一张通铺上已经有几个年纪大的妇人了,估计是灾民中的女眷,召在一块儿做后勤事务的,毕竟,这么一大群男人,洗洗刷刷,吃吃喝喝,总要有几个人料理。 “哟,又来了个,眼生啊,不像是晏阳人啊。”有个大嫂打量跟在婆子后的丫头。 另几个妇人也点点头,宴阳不大,哪家闺女若是丑得这么醒目,若是同乡人,肯定多少听过,或者有些印象的。 婆子盘腿上炕,望了望云菀沁:“老八带回来的,跟着小铁那臭小子一块儿投奔来的,叫庆儿吧,说是丽水镇的灾民,家里也被淹了,没地儿去,又被官府捉拿,只能到咱们这里避风头。” 几个妇人望着云菀沁,私下嘀嘀咕咕起来:“衙门里的粮食一日少过一日,咱们自己都快没饭吃了,还带个外人……” “可不是,也不知图啥,这丑丫头又不是男人能出力气活儿,瞧她样子,长得也丑,总不能是图她美色吧……” 一群妇人咯咯笑起来。 云菀沁也没多搭理,拣了通铺最里面靠窗的一处,坐上去,将包袱卸下来,想要放在旁边的小柜子里。 妇人中有个胖婶子,长得一脸精明刁钻相,见云菀沁那包裹鼓鼓囊囊,一下子凑过去,伸手要抓,笑道:“啥东西?叫咱们看看!有没有好吃的好用的?老八他们说了,要‘均富治城’,百姓人人有饭吃,有啥好东西,可别藏着掖着!” 均富治城?这种口号都提出来了,看起来,这吕八是下了决心,长期占地为王?倒是野心不浅啊。 云菀沁一巴掌将她腕子拍落下来,将包袱拽紧,放到身后,不让她碰。 胖婶子脸一变,收回手,嘴里咒起来:“个小丑八怪,还挺护食呢,小气吧啦的,看一眼都不行!” 云菀沁睨她一眼:“您这不是看,是抢吧,你们是提倡均富治城,不是抢劫治城吧。” 胖大婶吃了闷亏,哪里甘心,跟几个妇人一块儿骂骂咧咧起来。 云菀沁本来懒得节外生枝,眼儿一瞥,却见白纸糊的门外有人影一闪。 呵,看自己是外乡人,又是初来乍到,到底还是不放心,来盯梢? 她扭过头,朝那群正骂得欢的妇人故意大声道:“都吃不饱了,嘴巴劲还挺大的,也不知道省省力气,给吕大哥节约点儿粮食。” “嗳哟,你这丑丫头片子,嘴巴还挺厉害呢!”胖婶子粗腰一直,瞪起了眼。 婆子把她一拉:“刚带回来的人,别闹大,仔细老八说。” 那婶子却是不依:“来了我的地头,也不知道拜拜菩萨,还敢顶嘴?你个丑八怪!”却见那丑丫头歪着嘴,腆脸一笑:“吃你们的?听说这里是晏阳知府的府邸吧?前面公堂,后面官宅,怎么就成了你的?就算易了主子,那也是吕八大哥的,你也不过是受了灾,来蹭吃住的。” 胖大婶嘴巴没她利索,一口气没接上来,坐了回去,揉起胸口,气呼呼:“这丑八怪——老八这带的什么鬼人儿啊——” “便是丑八怪,也比吃白食的强,”云菀沁脱了外面大袍子,慢慢叠着,“这都什么时候了,不一致对外,只会见个新人就欺负,幸亏你们是灾民,万一是个官太太、富商太太,平日还指不定怎么作威作福呢!要俺说,你们这种人,迟早得拖吕八大哥后腿,应该丢出去!” “你——”胖大婶气急,上前就要呼这野丫头的嘴巴,却听门咯吱一声响,有人站在门口一边拍手一边笑着,一看,竟是吕八。 几人统统下了炕,态度瞬间好了许多,打起了招呼。 吕八见这庆儿姑娘满口声声维护黄巾党,一来就拿自己当成本家人,心里很是满意,仅存的一点儿防范也没了,道:“庆儿姑娘说得好!你们记得,要团结,还有,今后别再欺负庆儿姑娘,她的东西,你们不许动,更再不能张口闭口叫她丑丫头,听见没!” 几个妇人一家子都是投靠吕八的,统统仰仗着吕八吃饭,诺诺点头,哪里敢不答应。 说了几句,吕八走了,几个妇人也各自忙自己的去了。 隔了一小会儿,云菀沁开门出去了,不一会儿跟上了吕八,尾随着绕过两道门,最后见他进了一间院子。 这里应该是他住的地方,可门口有几个部下守着,再不能进去了,她只能趴在篱笆墙下面,偷偷看着,没一会儿,只见田老和几名绑着黄头巾的灾民过来了,然后进了吕八的院子。 那名田姓的老者架势似是并不比吕八小,几个部下乖乖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恭敬地说着什么。 云菀沁看见几人进去后,屋子内烛光一闪,窗纸上映出人影,似是围着桌子在说话,声音压得低低,尽管房间的窗户敞开半扇,却一个字儿都听不见。 正在这时,有人将她一拉,扯下了篱笆墙。 云菀沁一看,是卫小铁,跟他先匆匆走到另一院子内没人的柴火房内。 “庆哥儿,你这胆子怎么比俺还大啊,”卫小铁心惊胆战,“才来第一天,别急啊,刚刚你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得了!将你赶出去都算好的,指不定得把你给——”说着,做个割颈的动作。 能不急么?她现在一来是想要尽快探出黄巾党的老底儿,到底有什么能耐让秦王摁兵不动,也好尽快传话回沈家军。 二来,也想找个机会将药材和药蛇送去行辕,日子拖久了,也不知道他身子要紧不要紧。 见自己把卫小铁吓得不浅,云菀沁眉一蹙:“怎么?他们是在谈什么重要事?” 卫小铁呼了口气,压低声:“知府衙门粮仓的粮食快没了,百姓提供的粮食也有限,他们好像准备用人质找秦王那边交换粮食呢。俺听人说,信已经递去行辕了,就约在明天午后,双方在城内北郊的空地儿一手交人,一手交粮!一个人质,换五十担大米和面粉呢!” 云菀沁眼皮子一动,魏王把持着剩下的一半粮资不放,秦王拿来换人质的粮食,应该是自己带来的军粮,肯定有限,若吕八长期这么要挟换下去,秦王那边,肯定坚持不了多久。 “秦王答应了吕八,用粮食换人质?”云菀沁眉间微拧。 “嗯,都约好了呢。”卫小铁笃定。 “小铁,吕八明天去交易,应该会带人吧?咱们能跟过去么?”睫一眨,女子粗陋的面容上,五官倒胃口,皮肤糟糕,惟独一双瞳仁清亮动人,宛如埋在泥沼里的宝玉。 卫小铁挠挠头:“咱们刚进来,也不知道他吕八答不答应带咱们去,尤其你,又是扮的女子……不过,不要紧,他身边有个贴身部属,说得上几句话,什么事儿都跟在吕八身边,明天应该也会去,正好是跟俺同村的牛大叔,可照顾俺了,俺等会儿去找找,看他能不能帮忙。” 云菀沁很有些庆幸,幸亏遇着卫小铁,又幸亏将他留下了,果然是个宝贝啊,没他这个晏阳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帮忙打通天地线,只怕城都难得进来。 这么一想,她脑子莫名闪了一下,问:“对了,小铁,那田老也是晏阳人?我看吕八对他好像很恭敬。” 卫小铁摇摇头:“你听他的口音也不是咱们这儿的人啊,那个姓田的是青河决堤后才来的晏阳,好像说是来做生意的吧,刚巧赶上晏阳发了灾,滞留了下来,后来吕八暴动,与官府对抗,田老一直跟在吕八身边,估计见他是长辈,又有些头脑,挺重用他的,几次与官府放话,都是田老在背后协助,如今是吕八的左膀右臂,帮忙打理晏阳城内的事务,用人质找秦王换粮食,指不定也是田老建议的呢……怎么了?” 难怪说凭吕八一个打铁匠出身的文盲汉子和一群大字都认识不了多少的灾民,怎么能将晏阳管理得相对平静,还能与官府顺利喊话? 原来是有人帮着!那田老是做生意的,又活了大半辈子,肯定有些能耐。 “也就是说,田老算是吕八的军师吧?”云菀沁心中疑窦更重,一个生意人,又不是本地的,做生意的地方发了灾祸,不赶紧走就算了,还跟在一个与官府为敌的刁民身边,帮他出谋划策? “嗯,应该是的。”卫小铁答道,又问道:“怎么了?那田老……是有什么问题?” 云菀沁点头:“我觉得他很可疑,你从现在开始盯着他。” 卫小铁马上道:“好!” 两人说完正事儿,卫小铁见着横竖小院没人,嘻嘻一笑,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终于将心头的感叹发了出来,小声道:“俺说庆哥儿你这手艺打哪来的,一个男子竟会化妆易容,还扮得这么像——你这眼儿,怎么能弄成一条线,还有,这皮肤上的麻子,太自然了!对了,洗脸不会露馅儿吧!” 云菀沁摇头:“我用得厚重,没事,还把江知县女眷的脂粉带了一些,万一有什么也能补。这几天尽量就不湿脸了,反正天气冷,无所谓,万一是热天那可就不得了!” 卫小铁咧了咧大白牙齿,笑起来,又好奇,忍不住指指一束头发:“还有这头发,明明茂密得很,怎么变得这么稀疏?” 云菀沁笑笑:“透明头套管用!” “头套?江知县府上还有这个?” “用他乌纱帽的丝网巾拆了下来,用染料染成皮肤色,箍紧在头发上,再将江夫人的义髻打薄了套上。” 原来如此,卫小铁啧啧,难怪完全成了另一个人,眼前的人,完全就跟第一次见到的白净小官爷不一样嘛。 “对了,”卫小铁的新鲜还没完,挠挠后脖子,目光直直落在云菀沁的胸脯上,“别的都好说,这女人胸前的三两肉,你又是哪里堆上去的?还挺逼真的呢,好像软绵绵的……”说着抬起手,还想伸过去,试试触感,反正都是大男人嘛,无所谓! “啪”一声,云菀沁冷冷打下他的手:“塞的桃子!”说罢就转身出了屋子。 桃子?这个季节能有桃子?还有——桃子能这么挺翘还能有柔软的弧度?卫小铁怀疑着,努努嘴,也跟着后脚出去了。 * 离开小院,卫小铁也没耽搁,直接去找了吕八身边的牛大叔。 牛大叔一听,意料之内,摇头:“人手都安排好了,你们刚刚进来,不会让你们去的。” 卫小铁天生天养着长大的,鬼精鬼滑的人,自然有自己一套,拉了牛大叔:“牛大叔,俺们既然跟着吕大哥混,一来是为了填饱肚子穿暖和衣裳,二来也是为了见见世面,听说明儿要见的,可是皇帝的儿子啊,那可是龙子啊,俺和庆儿可一辈子都是见不到的,想要瞧瞧嘛。牛大叔就让咱们跟在后面,又不碍事,人肯定越多越好,咱们人多,去了还能壮势呢!” 牛大叔笑道:“就你们两个小崽子还能壮势?就怕到时还把你们吓尿了。”说是这么说,想想还真是,人越多肯定越能壮排场,反正也就多带两个随从,没多大事儿,没考虑多久,牛大叔道:“成,那你们俩明儿便过来找我,跟在后面就行。” 卫小铁大喜,陪着牛大叔呡了两口小酒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云菀沁跟卫小铁过去府内的正堂,虽仍是女子粗布衣衫,却戴了顶小帽,将头发盘起来,便于走路,见随行的黄巾党站在厅里听从吕八吩咐,也跟着站到人堆里。 太阳升起来后,两个汉子押了个中年男子出来,男子穿着锦袄,袄袍胸前有官服图样,头戴四方帽,皮肤白净,一看就是这知府衙门内当初没来得及跑脱的官差,也就是今儿用来交换粮食的人质。 中年男子一被押送出来,见到吕八的雷公脸,双腿发软,颤了一颤后,竟摇晃着跪下来:“饶命啊,饶命啊!” 吕八大笑起来,顺便给自个儿的队伍涨志气:“你们看看,朝廷命官,就是这个熊样!”又望向吓得屁滚尿流的男子,蔑视道:“你放心,咱们不得杀你,今儿咱们还要拿你去换五十担粮食呢!” 厅内的众人全都笑起来。 中年男子明显松了一口气儿,又好像有点不敢置信:“秦王……真的用粮食换我?” 吕八叫他这窝囊样儿,更是大声笑:“你放心!你们那三皇子,跟你的废材劲儿也差不多,一说就答应了!” 云菀沁悄悄一问,才知这男子是晏阳城徐知府身边的戚通判。 通判是知府身边的佐官,协助知府操作城内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还有监察长官的责任,官职正五品,在地方也算是个吃重的职位,权力不小,难怪会被用来换粮。 堂堂五品命官,换个五十担米面,倒也划算。 只是,没料到戚通判居然胆小如鼠。 云菀沁目色一沉,怕死是人之常情,只是他毕竟是朝廷命官,肩膀上既然比普通百姓多些责任,这关头不说跟黄巾党对着喊,最起码也不能这副熊样子吧,实在丢人。 天色不早,吕八领着队伍便出了衙门大门,朝北郊空地走去。 …… 北郊空地,天高气寒,场地开阔,显得气氛风声鹤唳。 吕八一行人到的时,空地上已经驻扎着行辕来人了。 一群朝廷正规兵士站在空地,有几个地位明显高些的将官骑在马上。 最中间的鞍上,男子紫金棉甲,肩上披着件深色披风,乌发简单束于顶上,跨于锦鞍上,手持辔绳,目光凝视前方。 云菀沁站在吕八这边人堆的最后,只能看个轮廓出来,却知道就是秦王,心里不觉一动,垫起了脚望了望,只听卫小铁小声道:“……那个就是三皇子啊?” 还没等到回应,只听前方吕八一声传来:“来人,押上去!” 两个黄巾党将戚通判架着出列,吕八用刀背顶端戳戳那戚通判的后背,放话:“怎么,米面准备好了吗?好了便一手叫人,一手交货。” 戚通判只觉冰冷硬物抵着自己的腰,吓得又是软了腿脚,虽然当着皇子和官员的面,再不好意思跪下来求饶,可全身发抖,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仍然让两边的人都看在眼里。 田老不冷不热的声音响起,讥讽:“戚通判还走得动路么?” “哈哈哈,戚通判,别怕了,快回家了!乖!”吕八大笑起来,黄巾党一行人自然也是跟着哄堂大笑。 行辕那边的兵将官员脸色涨红,愤慨不已,抬头去看马鞍上的秦王。 夏侯世廷脸色并没波动,握住辔绳的手拳一抬,马蹄轻挪,原地晃了两圈,只抽出随身佩剑,剑尖正指前方,声音平静:“米,面,五十担。” 前方的地面上,放着米面统共五十担,用高大的深色木头箱子装着。 吕八笑意一凝,这个三皇子倒还真沉得住气,这么嘲笑居然没点儿反应,再见他这么爽快,连个讨价还价都没有,倒是生了疑心病,望住那五十担大米和面粉,眉毛一攥,与田老对视一眼。 田老自然也想到了吕八担心的,低声道:“谨防有诈。” 对面,夏侯世廷似乎猜出了对方的心思,冷漠似钢塑的俊朗脸廓上,薄唇略扬:“不放心?需要派个人过来先验货吗?” 吕八撸起袖子,哼一声:“那是当然!难道咱们还跟你们讲客气不成?” “随便。”对面男子声音含笑。 吕八转过头去,在随行的队伍里瞄了一眼,目光落在最后一排的人身上,眼珠子一转,指过去:“庆儿,你去!”他今儿早上看到她和卫小铁两人被牛大叔带上了,也没做声,现在正好能派上用场。 云菀沁一怔,卫小铁没料到吕八居然点中了庆哥儿,提前过去,搓搓手:“吕大哥,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叫庆儿去,她,她没经验啊,万一有什么事儿……” 吕八没理睬卫小铁,只是又喝叱一声:“怎么?不愿意为咱们效力?” 云菀沁只觉得所有人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包括……空地对面的秦王。 他双眉微拧,眸子淡淡,显然没有认出自己。 她打起精神,再不犹豫,走过去,低声道:“俺愿意为吕大哥效力。” 吕八点点头,将云菀沁推到前面,面朝对面行辕中的皇子和官员,手一举,将她的帽子“呼”的一声摘掉。 云菀沁只觉得头皮一松,被帽子盘住的头发哗一声松了下来。 “是个女的——”行辕那边传来兵士的声音。 吕八笑道:“相信秦王一定不会伤害老弱妇孺百姓吧!哈哈!”又朝云菀沁喝了一声:“去吧!” 卫小铁明白吕八的意思了,叫黄巾党的兄弟过去,只怕那秦王使手段,压下了,反作为威胁,便干脆叫庆哥儿去验货,一个女孩子,又是新人,绑了就绑了,杀了就杀了,无所谓。 卫小铁生怕庆哥儿被误伤,刚准备上前,却被牛大叔用力抓住,只得眼睁睁看着庆哥儿朝对面的朝廷官兵走去。 云菀沁一步步走近行辕那边的人,只觉得投在身上的目光越是严厉而审视。 这会儿,她若是跑到他马下,就能与他见面重逢,可眼下却绝不是时候。 卫小铁还在吕八那边,这样会害死他。 而且,她进城的意义也就没了,——她还没探清楚吕八那边的情况。 如今看他亲自出来和吕八交易,气色尚好,身子应该也还好。 近在咫尺时,她停下来,仰起脸,看着马背上好久不见的人,他轮廓清减了一圈,五官却衬得更英挺出众。 夏侯世廷见这面黄肌瘦的丫头看着自己,眼珠子都不转,只当她是畏惧,皱着俊眉,手一指,语气开始有些不耐了:“验吧。” 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 云菀沁走到米面旁边,开了一个箱子,看清楚后,瞳仁一紧,脊背发寒,险些惊叫起来,却马上稳住心神。 ------题外话------ 谢谢 摎jiu的钻石 鱼儿飞飞飞vip的评价票 15005653642的月票 13564661939的月票 yuqiong12319的月票 sg18698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七章 念她入骨 云菀沁就知道,他怎么可能对吕八的要求答应得这么爽快。 木箱内,没有白米和面粉,惟独一个光秃秃的人头,脸上喷溅而上的血渍已经干涸结壳,眼皮微微睁开一条缝,毫无神采地望着箱外的人,是人死以后眼皮未阖拢的僵硬,俗称的——死不瞑目。 人头颈子上的锯齿很整齐,应该是在不能动弹的情况下砍掉脑袋,——也就是说,是被人绑住行刑的。 这人头披头散发,是个瘦削男子,看皮肤的粗糙程度和肤色深浅,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贫民,头上绑着一条黄色巾子。 是吕八那边的人。 应该是行辕官兵抓到的黄巾党。 他哪愿意跟黄巾党交易,分明是借口答应,约定见面,在两军面前,大大杀下吕八的风头,将吕八的气焰打下来。 她从震惊中拉回急遽收缩的心跳,手一松,厚重的箱盖“哐啷”一声盖上了,站了起来,转过身,朝另一个箱子走去。 施遥安有些惊讶,这丫头竟有点儿胆色,非但没吓出什么,还去一个个查看,望了一眼旁边的主子,只见男子眸子幽深了几分,泛起些许兴致。 云菀沁打开旁边的箱子,也是一颗人头,第三个、第四个……全部是黄巾党的人头。 她抬脸,看了一眼鞍上的男子,慢慢转过头,朝向吕八。 对面一行人早就看到了庆儿丫头的不对劲儿。 此刻见她查验完,望过来,粗疏的双眉拧得紧紧,一脸的难言之隐,吕八知道箱子里的粮草有问题,攥紧了拳,腮帮子咬得鼓如山丘,浑身气焰骤然升腾而起,沙哑着喉咙:“兄弟们,拿好家伙,咱们只怕被朝廷狗耍了!” 队伍内一阵凝滞,继而一阵冰冷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汉子们个个提起了刀剑长枪,脸色警惕起来。 “庆儿丫头!箱子里是什么!”吕八大声道。 夏侯世廷见这暴民头目躁动起来,对面的整个队伍有骚乱之迹,朝箱子边沉默的女子道:“丫头,还不告诉你主子。” 云菀沁见吕八一双虎目瞪如铜铃,深吸一口气,压粗了声线:“是人头,是咱们这边人的人头。” 黄巾党的队伍立刻如烧沸的水下加了一把烈柴,轰隆一下,腾了起来! 夏侯世廷眼眸飞扬,山峦般的修俊长眉斜入美鬓,长身未动,只抬起袖,一拂:“将粮草送过去吧!” 走出十来名官兵,将箱子抬起起,放到了旷地的中央,落地一瞬,士兵们将手中的箱子打开,同时朝对面转去。 箱内的景象显露在吕八一行人视线中,顿时惊呼起来—— 黄巾党要五十抬粮米,秦王便顺他们的意思,准备了五十抬箱,每个箱子里却备上了一颗人头! 前些日子两方的下属在城内碰到,械斗之后,黄巾党被秦王的兵甲俘了几十人,听说本来跟几个暴民的家属一样,软禁在行辕,没想到今日一见,却成箱中鬼! 只当这秦王迟迟没有出击,如今答应交易也爽快,定是个软弱废物,再见青天白日下的狰狞场景,却才知道,对面这鞍上绣袍犀带,楚腰月容的俊美男子,原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反朝廷者,死。”男子拉辔,长躯挺直,遥遥欣赏着对面黄巾党的惊惶,先前的淡泊甚至和气,顷刻之间烟消云散,浑身煞气杀气双双卷升,一派冷绝,双目陡然更生气了诡冷,“妄图与朝廷谈交易,十八层地狱不够下。天灾当前,又谋*,自相咬噬残杀,最是适合叛贼,拿去吧,生肉活血的粮草,够你们添腹!” 空地对面的人马如滚水烧炭,哗啦啦喧哗起来。 声浪冲天,几乎划破天际,有愤怒,有惊恐,有忐忑,有焦虑,有迟疑。 田老使了个眼色,旁边的下属立刻会意,大声道:“朝廷杀害受灾民众,狗官,不得好死!”试图拉回黄巾党焦躁波动起来的人心。 “良民是不该杀,箱中人头个个都是暴民,死有余辜!”施遥安大声回应。 夏侯世廷目光投到那吕八身上,淡淡补充:“这些人,本王本来不准备杀,留待回京再罚,是你们头领亲自逼他们上了绝路。” 若不是黄巾党凭人质索要粮食,这些人是不会死的。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别听朝廷狗冠冕堂皇地挑拨离间,蛊惑人心!”吕八吼道,“兄弟们,你们忘记这些狗官赈灾粮食都发一半,藏一半吗?” 黄巾党举起钢枪刀剑,再次愤恨地叫嚣起来。 卫小铁着急,完了完了,小庆哥儿还在对面呢,不行,看这架势,两边万一闹起来,别说真刀实枪乱飞,就庆哥儿那身子骨儿,只怕三两下,就得被这些人高马大的兵士和马蹄子踏死!赶紧频频示意,叫庆哥儿快点儿找个机会溜回来,丢了半天眼色,却见她并没动。 今天的交易算是泼灭了,秦王是借这次机会用几十颗暴民的人头来震慑黄巾党,让晏阳百姓明白,与朝廷对抗的都没好下场!打下黄巾党的威风! 既是如此,吕八也不客气了,牙一磨:“将戚狗官带到前面!” 戚通判见着这场景,知道今儿完蛋了,三皇子根本就没想过换回自己,小腹一紧,裤管一阵热乎乎,全都尿湿了,被两个汉子推了出来,顿时双腿一软,跪下来:“秦王——救下官啊,救下官啊——” 吕八抽出腰带中的大刀,走上前,刀尖抵着戚通判的脖子,刀把上系着的红缨软软耷下,朝对面道:“这是你们自己找的!就先叫你们的通判官,给咱们几十个兄弟填命!说咱们暴民?堂堂五品官,死在暴民手上,老子看你们有没有面子!”又用刀背拍拍戚通判的脸:“刚刚你们那三皇子说我逼死了五十个兄弟,现在你看清楚了,是你们那三皇子逼死你的!” 戚通判屁滚尿流,毫无朝廷命官的气焰,自知秦王那边不会救自己,竟倒了戈:“吕、吕兄弟,我愿意马上卸官除职,加入黄巾党,只要留我一条命——求你了,求你了——” 吕八哈哈大笑起来:“那谁——秦王对吧?听见没!你的人,官儿都不要了,要投靠咱们呢!” 又撇下戚通判,朝前几步,语带挑衅:“这可难办了,三皇子,你说老子是将你们的通判留下来,给咱们兄弟刷马桶洗衣裳,还是一刀子砍下人去祭我那几十个兄弟呢!” 黄巾党的一群汉子也跟着大笑,有的还喝起倒彩。 “留我一条命,留我一条命,别杀我,我,我愿意为吕兄刷马桶洗衣裳!——”戚通判声嘶力竭。 云菀沁暗中喟叹,这戚通判若是有些气节,指不定秦王还能保他一条命,可贪生怕死到这个程度,绝对难逃一死了。 “岂有此理!”施遥安眉头一耸,官兵们也都略骚动起来,只是到底是正规兵士,见主子不动,大部分都沉得住气。 夏侯世廷并没回应吕八那边的嘲笑,接过部属递来的一柄蟠龙纹朱红长弓,夹紧马腹,长躯略弯,搭弦对靶,笔直正朝前方。 黄巾党众人一惊,只见当空一箭,破风呼啸而来,不偏不倚,直朝那戚通判飞来,两边的汉子连忙条件反射避开。 只见那锋利箭尖破肉一声噗的钝响,直直没入戚通判的胸膛肉内,从前至后,径直贯穿! 方才的求饶声余音未消,戚通判还没反应过来,訇然应声而倒。 “当官当到这个份上,活着也是耗费柴米油盐,白吃了这么多年朝廷俸禄,”夏侯世廷手肘一折,反手将那弓箭啪声掷回部属怀内,“收拾家门废犬,就不劳烦外人了。” 吕八惊愣半晌,已经确定了这秦王并不是之前想象中的善茬儿,幸亏今儿还多带了个人,有个后招,就算这次没能达到索粮的目的,也不能叫官兵坐了上风,呸一声:“好!老子就看看你有多狠心!是不是所有人质都不要了!”一拍掌。 只见人群退散,两名黄巾党从队伍中间押了个锦衣绣服的小少年上来,约莫*岁,生得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大耳阔面,一副痴肥相,一看就知道是个官家公子,一被押出来,就嚎啕大哭:“爹——爹——救儿,救儿啊!”再一看地上一箭透胸的戚通判,更是哇啦哇啦叫着起来:“儿不要死啊,爹——” 云菀沁倾前仔细望过去,今早跟在队伍最后面,也没多注意,原来吕八还多带了个人质。 胖公子这么一露面,行辕那边的人堆中,与此同时,有一匹马动了一下,一人连滚带爬下马,朝对面要冲去:“儿啊,我的儿啊——”却被施遥安下令,叫人拦住。 是黄巾党闯衙时侥幸逃出去的晏阳知府徐天奎。 徐天奎忙转身在秦王马下跪了,恸哭:“秦王啊,那孩子是下官儿子,您可千万要救他啊,我徐家这一代就这么一个种啊——” 徐天奎今年过了五十的人了,后院一妻六妾,统共七个大小老婆都没生个儿子,直到十年前,才总算有一房小妾诞下这么一个独苗苗,平日里宝贝得像什么似的,这次知府衙门被破,几房老婆和女儿没逃出来不要紧,可儿子没逃出来,却叫徐天魁如坐针毡,成日在行辕急得捶胸顿足,现在一看竟成了黄巾党用来威胁的人质,哪里能不心急如焚? 吕八见这次轮到秦王那边热闹了,大笑起来:“徐天奎,快求你主子吧!你这儿子肉厚,老子割起来,还得费力气呢!” 徐天奎这一听,更是脸色发紫,险些晕过去,拉住秦王的马头,死死不放。 夏侯世廷眉宇一紧,马缰平移一拉,避开徐天奎的拉扯:“弓箭手。”头略一转,冷冷朝徐天奎抛下一句:“黄巾党害你丧子,徐知府从现在开始,可以考虑如何剿灭暴民报仇了。” 一听这话,徐天奎知道三皇子决意已定,浑身虚脱,早在秦王一箭刺死戚通判时就该明白了,他摆明是不受半点威胁的,儿子这次死定了!平日在行辕见他仪态幽沉,哪里想到原来一旦对敌,心性竟是如斯冷酷凉血,什么情面都不顾。 徐天奎瘫软在地,被旁边的梁巡抚赶紧差人架到旁边。 此时,马队两边退开,弓箭队得了命令,齐齐上前,拉开一字弓,对准了空地对面的黄巾党。 吕八也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将徐天奎的胖儿子双手一抱,举上天:“好,兄弟们,准备好了吗?” 黄巾党个个士气充足:“好了!” “三爷,现在真要跟他们干起来?”施遥安知道秦王的打算,这么久没与吕八开火,故意让吕八有平静日子过,就是因为还有更大目的。 今日,并不是擒住吕八的最好时机。 夏侯世廷也不要愿意现在拿下吕八,真正的大鱼还没游过来,现在收网,太不划算了,只是吕八今日挑衅到这地步,总得拿些威严出来震慑一下,眉间凌厉毕现,朗声一喝:“上箭!” 众将毫不犹豫,得令,从箭囊中抽箭上弦。 百箭齐发,一场血战在即。 “你们真不顾人质?”田老骤然开声,扬手指着徐天奎被举得高高的儿子,“别忘了,还有知府衙门的十几个官差和女眷!” 锦鞍上,男子仪态彪美,拎紧辔绳,轻笑冷语:“本王忘不了,不过,你们最好也记得,”眼波流转,正落在吕八脸上,“你们中有人的家属在行辕,哦对,还有你们头目的同胞妹妹吧!朝廷不像贼匪使这种胁迫的宵小手段,但你们胆敢再威胁,本王便也只能一个个拿来开刀!” 吕八想着被梁巡抚俘去的妹子,虽已有迟疑,可身为主帅,是队伍中的表率,若有一点退让,便会士气不振,忍住痛心和不舍,豁出去了,吼道:“带上盾甲!”手一松,眼看就要将那胖公子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砖石地面上。 这一落地,整个小人儿只怕血肉横飞,脑浆迸裂,却听秦王兵甲前传来“砰”一声清脆巨响。 伴着声音,火光一冒,引得两边的人都惊惶起来,又嗅到一股极浓的硝石味。 吕八震得手一松,胖公子摔了下来,却好歹省了力道,摔得并不太重,呜咽着爬了起来。 在场的都是些武夫,尤其朝廷正规兵士们,哪里会不知道是火药味儿。 刚刚验完货再没人多注意的那黄毛丑丫头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施遥安的旁边,此刻手持一把黑色火铳,抵住施遥安的腰,声音压得低黯而嘶哑,像一头狠戾的小母兽:“走!” “施大人——”众将士持刀过去,只见那丫头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飞快举起手,又朝天鸣了一记空枪:“再过来,小心俺走火伤了他!” 众人知道施遥安是秦王爱将心腹,伤不得,也知道那火铳比刀剑还要威猛,看了秦王一眼。 夏侯世廷正欲找个机会消停这一场械斗,免得这么快将吕八绑了,接下去没戏了,这丫头从天而降,打断对峙,正合自己心意,却不做声,跨马朝前几步,若有所思望住那马下丫头。 云菀沁见他不放话,那些官兵依旧步步朝自己紧逼,将火铳往施遥安的腰内又抵深一些,扬起脸,直直凝住他,憋了声音,恶狠狠:“你,做主的,盯着俺干嘛?叫他们退后,放下武器,离俺远点儿!否则第一个崩了你心腹爱将!再崩了你!” 其貌不扬,行举也是粗鄙不堪,一双眼睛目光却是难得的澈亮如明镜,似是有些熟悉。 这样一看,就连身形,好像也有点形肖…… 夏侯世廷眼眸微敛,心里却是一动,又不免有些好笑,自己这是在想什么!这暴民乱党野丫头,怎会跟她生得相似! 莫不是出门太久,念她入骨,魔怔了! 他极力压下这种荒谬透顶的想法,扬鞭转圈回了原地,终是掷出命令:“别伤了施大人。” 话一出口,官兵们放下武器,退后几步。 卫小铁知道庆哥儿胁迫官兵估计是为了阻止开火,有什么打算,却生怕她被误伤,见她与那三皇子周旋到这会儿,早就出了一身冷汗,眼睛都不眨地盯着。 吕八看见局势翻转,虽然不知道那丫头是如何有火铳这玩意,这会儿却管不了那么多,鼻翼一抽:“好!老子就说庆儿这丫头厉害!” 施遥安被火铳抵着,在那丫头的挟持下,退出官兵的圈子,朝黄巾党那边走去,一边走,一边招安:“丫头,我看你样子老实,何必跟着暴民?你放下火门枪,跟着咱们,不愁吃喝——” “哪来这么多废话!”云菀沁用火铳把柄往他颈子上一磕,叫他住了嘴,又朝吕八那边喊道:“还不走!” 吕八现在也不愿意跟秦王打起来,这个光景,还不知道谁胜谁负,何必自损元气,见状,叫人捆了徐天魁摔得七荤八素的儿子,领着队伍先撤了。 卫小铁却不愿意走:“庆儿——” 云菀沁恶狠狠:“滚!”卫小铁咬牙,正要冲过去,却被牛大叔横腰一抱,扛起来走了。 云菀沁见一群队伍走得差不多,这才用尽力气,将施遥安猛力朝前一推,又当空一枪示警,对着泱泱朝廷官兵大声道:“别追俺!仔细俺这火药子弹不长眼!来一个,俺崩一个!”说着,转身撒开两条腿儿就跑了。 几名将士目色一沉,趁那丫头还未跑远,重新拉弓上弦瞄准,正要从背后偷袭,却听秦王瞄着那越缩越小的背影,开腔:“收弓,回行辕。” 几人遵了意思,放下弓箭。 施遥安令人将半昏死过去徐天奎扛起来,打马而上,跟上秦王,仍有些惊魂未定,兀自自语:“暴民中怎么会有这种鬼丫头,有火铳就算了,胆子滔天,还挺有眼力劲儿,刚好逮准了我!居然还知道我是三爷的心腹爱将……”刚才若是用别人当人质,其他将士还不一定有那么避忌,只怕当场会一拥而上,将那丫头捕住,正因为施遥安是秦王身边的扈从,才让众人有顾忌心,不敢轻举妄动。 身边的男子眼皮一动,稍凝一下,却没说什么,一夹马腹,领着队朝行辕驰去。 —— 皇子行辕。 众将归队,盘踞前后校场,巡守的巡守,练兵的练兵。 夏侯世廷与施遥安在梁巡抚的伴随下,在校场练了会兵,回了行辕内的主厅,已是夕阳西下。 梁巡抚迟疑一会儿,也跨进了主厅。 厅内。 秦王坐在上首,行辕内下人递上了热茶。男子手抚杯盖,正在沉思今天的事,见梁巡抚进来,一抬眼。 梁巡抚上前行了礼,道:“三王爷,今天交易之事,证明那黄巾党已经是野心大过天,今儿敢用人质索要粮食,明儿就敢闯行辕了,如今都快火烧眉毛,还请三王爷主动出兵,干脆趁势将吕八一伙人收拾了吧!若等他们壮大了,咱们就处于被动地位了——” 真不知道这秦王在想什么,从第一次来行辕让他调兵到现在都不同意。今天那吕八都跳到鼻子下面了,总可以了吧! 梁巡抚正跟以往一样,喋喋不休地念叨着,夏侯世廷手上杯盏忽的半空一滞,猛的砸向地面,瓷片碎花乍现,四散蹦开,惊得梁巡抚吓了一跳,只听座上男子冷道:“要不是你擅自做主,先斩后奏,将他们的亲属绑了来,晏阳如今的情况,怎么又会走到这个境地!发兵?一月仗,三年休,到时晏阳生灵涂炭,由你来收拾烂摊子?你是不是愿意捐献全副家产来恢复民生?” 下人赶紧重新拿了个新杯子,又蓄了热茶。 梁巡抚脸肌一搐,却没话好说,就算能辩驳也不敢,论职衔,自己比他大,可谁叫他背景比自己大?这么一算,起码在这晏阳城内,他们两也算是平起平坐的。 梁巡抚一咬牙:“那也得给点颜色黄巾党看!”说着,一挥手:“来人!” 梁巡抚的部将在门外,早听了上级的吩咐,带了七八名百姓模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进来。 几人正是梁巡抚当初一怒之下,捉的几名暴民家属,从被抓回来就关在行辕后院的一座厢房内。 几名老少一被押进来就跪下来:“官爷,咱们跟那暴民没关系啊!虽说是亲戚,可多时都没来往啊!” “是啊是啊,那小子虽是我弟弟,但咱们早就分家了,他如今跟朝廷对着干,我也不认这弟弟了,死了都跟我没关系!官爷,放了我吧!” 梁巡抚狠狠道:“闭嘴!来人啊,捉一个出来,砍了头,丢到那黄巾党的地盘上去!” “饶命啊!官爷——”一群惊哭声此起彼伏。 施遥安冷笑:“梁巡抚,秦王还在场,你这个命令,倒是下得眼睛都不眨啊!” 梁巡抚一愣,忙道:“我这不也是为了镇镇那黄巾党么!免得百姓还以为他们敢威胁咱们,咱们只能逆来顺受。” “你放心!今儿送了他们五十抬暴民的人头,百姓已经知道官兵的厉害了,再多杀几个扔出去,非但起不了作用,反倒还会叫百姓说咱们狠辣。”施遥安抱起双臂。 梁巡抚吞了口唾,再不敢多说什么。 此时,几名暴民的家属看出来了,能话事做主的是上座的那位,全都磕起头来:“多谢官爷!多谢官爷!” 夏侯世廷目光在众人脸上巡梭一遍:“你们的心,真的向着朝廷?” 几人打从被抓了来,胆子都快吓破了,跟朝廷对着干,真不是一般人敢干得出的,谁不想过安乐日子,点头:“咱们都是世世代代的老实人,虽说家中出了那种逆子反骨,可咱们都是千真万确的良民啊!求官爷放了咱们吧!咱们绝不会加入那劳什子的黄巾党,更不可能与他们同流合污,咱们还想过安生日子呢!” 夏侯世廷道:“放了你们,不可能,先在行辕待着吧,打打杂,这事过了再说。” 不被官府以通贼名义惩处,就已经够庆幸了,几人只能先叩首谢恩,正要下去,却听那上座男子一疑:“谁是吕八的亲人?” 吕八是黄巾党的头儿,难道他的亲属得另外处置? 梁巡抚眼睛一亮:“将吕八的妹子拎出来!” 侍卫将第二排一个少女押出来。 少女大约十六七,穿着粗衣简服,怯怯懦懦,脸都不敢抬:“草、草民吕七儿,是吕八的妹妹。官爷,草民知道兄长过错大,可草民绝不会跟兄长同流合污,请饶了小女子吧!” “其他人退下,吕八妹妹留下。”男子声音传来。 梁巡抚一怔,却还是带着人下去了。 室内一空,吕七儿更是紧张,扑通磕起头来,刚听人称呼,知道这人是王爷,恸哭:“王爷,兄长做的事儿,真的跟小女子全无关系啊,王爷千万不要罚小女子啊,王爷叫小女子做什么都行。” 男子掀开杯盖,茶汁清香馥郁溢满一室,竟让少女的情绪稍微镇定一些,只听那尊贵男子开声:“连坐,懂吗?谁叫他偏偏是你的兄长。” 吕七儿吓得发颤,难道自己真的逃不过惩处,浑身仿似被抽干力气,软在地上,却又听那男子声音飘来:“不过,朝廷对于家属犯罪的连坐罪名者,倒也还是有通融的机会。” 吕七儿精神一振,只知道有活命的机会,胆子也稍微大了些,仰脸直直盯住上座男子:“怎样能免罚?”这一看,却心中又砰砰乱跳,比刚才单独被拎出来还要跳得厉害,这个三皇子,五官如雨墨渲染,浑然天成的俊朗,光是抚盏动作,便一气呵成,勾人心肉,是她在小小的晏阳城从没见过的容姿! 夏侯世廷并未看她一眼,自顾把玩瓷盖:“你哥在清河决堤前后,有没有结交什么新友人?” 吕七儿好容易压下惊为天人的心绪,回忆了会儿,喃喃:“我哥素来豪爽,喜欢结交朋友,在晏阳城内,人缘很好,大家都喜欢他,因为他友人多,小女子平日也并没多放在心上——不过王爷这么一说,小女子倒是记起来了,晏阳发灾后,有个田姓的老者来家中找了哥哥,还留宿了还几天,两人每次说话都是关着房门,不让小女子听。本来小女子对那田姓的老人印象不深,可后来想起,这田老似是很早以前就找过哥哥,只哥哥每次对他态度并不好,每次都将他赶出去,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关系这次倒是亲近了起来……” 那就对了。夏侯世廷一眯眼:“嗯,算你老实。这些日子,暂时留在行辕主厅这儿做活吧。” 吕七儿松了口气,一听能留在行辕内,不知道为什么,莫名还多了几分高兴,磕头:“谢谢王爷!” 等吕七儿下去了,施遥安上前:“三爷,将吕八的妹子放在身边打杂,要紧吗?” “还有用。”夏侯世廷站起身,面色有些疲倦,朝内室走去。 施遥安怕他太劳累,也不敢多说了,跟进房,只见他已经坐在书案后研墨提笔,摊开一张宣纸。 施遥安知道三爷要写家书,给娘娘的,不觉走上前,提醒:“三爷,如今这局势,您写了,怕是送也难得送出去……” 男子笔尖饱蘸浓墨,已经下了第一笔,并没动摇。 他不想要她有半点担心,平安信无论如何也要报一封的。 今天不知道怎么的,看见那暴民女子跟她眼神有点像,心里越发有些怪异的乱。 晏阳军情密保回京,她应该是不知道的,不过纸包不住火,万一拖久了,迟早还是得知道。 一想到她会紧张自己,他的心就好像跟着扯紧了,再一想到她的芙蓉娇面,却又不自禁唇一抿,胸膛连着耳颈,滚起一股子难纾的炙热。 这儿再危险他也不担心,只要知道她在京城过得祥和安全,吃饱喝足,他便心里平静,万事知足了。 ** 却说云菀沁这边甩了施遥安,一路上停停歇歇,总算跑回了晏阳知府衙门,刚一跨进门槛,背后有脚步哗啦啦传来,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人扛了起来往半空抛去,还伴着男子们的吆喝声:“哟呼——哟呼——” 一抛一接的,云菀沁魂儿都快没了,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被一群人扛到了大堂里,只见吕八带着田老等一群人已经在里面等着。 吕八见她回了,喜笑颜开:“快快快,把庆儿姑娘放下来!” 卫小铁一个箭步冲过来,上下查看:“没事儿吧?”又招招手,同云菀沁一个房间住的几个妇人,一人手里端着热水和毛巾,一人端着个板凳,上前将云菀沁搀着坐了下去。 吕八指挥一个婆子:“去看看庆儿姑娘伤了没?” 云菀沁明白了,自个儿这是成了黄巾党的功臣,心里一舒,却也不意外,刚这么做便是就是这个目的。 这是能得吕八信任的大好机会。她咕噜咕噜将茶水喝到底儿,嘴巴也没抹:“俺没事儿!吕大哥收留了俺,俺能给你们效劳是应该的!今后有这种事儿,还请吕大哥千万别忘了俺!让俺有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吕八笑道:“你这丫头,一个人过去验货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着那混账皇子的面,绑了他部将也是不喘气儿,比咱们许多兄弟还厉害啊,不重用你还重用谁?” 话一落,却听阴沉的老者声音飘来,充满着质疑:“只是不知道,庆儿姑娘一个普通小镇女子,怎会有火门枪这种西洋玩意儿?” ------题外话------ 谢谢 听tp雪的评价票 jz1007的评价票 小米么么爱鱼的评价票和月票 qquser8699563的月票   ☆、第一百五十八章 秦王的顾忌 大堂里,田老突然发问,令空气霎时凝滞下来。 吕八脸上的笑容也退了潮,声音一沉,严肃起来:“是啊,还没来得及问你呢!你个丫头片子,怎么会有这种男人的东西,还是西洋人的?这火门枪,听说京城的贵族都难得私藏,皇帝老儿不过也就只几把!” 云菀沁拿着水正喝到一半,手停住。 田老面色阴霾更深,语气试探:“怎么,心虚了?” 大伙儿都说把这丫头当做功臣,他却想得不一样,本来就对她外来人的身份就不是很信任,今日见她一个乡下女孩,能有大军当前出头的气势和胆量,还持着火铳,更是生了怀疑。 田老的话一出,吕八的脸也发了青,先前的温和荡然无存,本就是个急性子,见云菀沁迟疑了一下,只当她来路真的不明,将她手中的杯子一捏,唰的掷到一边,哐啷一声脆响,吓得旁边两个伺候的婆子婶子惊呼出声。 卫小铁背后出了一身汗,嚷道:“吕八大哥,你别急,听庆儿慢慢说啊。”又赶紧拽拽云菀沁的衣裳角儿:“庆儿,快说啊。” 大堂内,空气紧张,田老皱纹迭起的老脸上,一双目似是暗处盯着目标的野兽,一个不对劲就要扑上前来将目标撕成碎片。 吕八的呼吸也是浓重起来,声音开始不耐烦:“说啊!” 云菀沁举起手背擦了把嘴,鼓鼓唇,目光闪烁:“俺能不说吗?” 卫小铁一颗心只差蹦出来,这庆哥儿,又在玩什么鬼东西啊,赶紧随便编个理由啊,这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还绕什么圈子啊? 果然,田老冷笑:“我就说这野丫头不对劲!我多吃了几十年的饭,还是能看出人肚子里的肠子的!你们看看她,像是个是普通乡下女孩子么?就怕是官府混进来的奸细,老八,你且看着办吧!” 吕八本就信任田老,此刻心中怀疑也加深,虎目如舔血,赤得叫人畏惧,手一滑,条件反射滑到腰际的匕首上,却听那丫头哗的站起来,一张蜡黄小脸儿亦是涨得红通通,似是受了天大的气,朝着田老嚷起来:“田老可别诬陷俺,俺要是官府的奸细,今儿能帮吕大哥和弟兄们走吗?那皇子身边带的官兵,你们又不是没看到,人家准备好了的,人多,还个个都是精兵良将,受过训练的,今儿咱们是奔着交换粮食去的,人都没带足,万一打起来,咱们是个什么后果,心知肚明!奸细?俺要是奸细,还救你们?掩护你们撤退?你们这群天杀的——没良心!” 卫小铁吁了口气,赶忙帮腔:“可不是!” 吕八脸色稍微好看些,却仍是严厉:“那你怎么支支吾吾,就是不说这火铳是哪里来的?心里没鬼,能不说么?” 云菀沁一叉腰,一脸不耐,蹙蹙两条细细淡淡的眉毛:“俺就是心里有鬼!你们非逼着俺说,俺也没辙!好吧好吧。就告诉你们,俺家不是开药铺的吗,有年来了个京城的大兵,说是火器营的官员,路过丽水镇染了风寒,上俺家买药,袍子里露出了这把火铳,俺稀奇,趁他等烹药时,偷了过来。俺个大姑娘,逃难时跟小铁偷吃的被官府捉还算情有可原,再叫人知道还偷过东西,俺,俺这名声能好听么,还能嫁的出去么!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俺难道还到处宣扬不成?能不说就不说呗。” 田老眼中一凉,显然还有怀疑:“真的?红口白牙,任你怎么扯都行。” 卫小铁道:“田老也知道,任庆儿怎么扯都行,若是想骗人,刚刚就直接骗了,何必吞吞吐吐的给你们质疑?” 田老一时哑口无言,只听吕八面容已经舒展开来,笑容似浪花又在糙脸上一*划开了:“就说你这丫头哪有胆子跟小铁那臭小子一起偷东西,又哪有胆色当着那么多官兵挟持桑秦王的人,原来早就有经验了!哈哈!你这丫头,天生就是个当土匪的料子啊!” 云菀沁跺跺脚暗中掐自己,憋得脸红颈子粗,阻止他继续说:“吕大哥!” “哈哈哈——”吕八见她撒泼起来像个野小子,这会儿脸一红,黄皮寡瘦的脸增色了不少,衬得淡眉细眼儿也添了几分光彩,目中笑意更盛,挥挥手:“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了。” 老大都开了口,余下的黄巾党也就再不说什么,跟着欢腾起来,又恢复之前的气氛。 正热闹着,只听人堆里,老者的声音又试探而审视地传来:“早就听说西洋人的火门枪厉害,远远胜过我汉人的长枪利矛,今儿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光是对着天放几下就能吓破人胆子。咱们队伍里如今能有这把火门枪好多了,想必那秦王一行人也会忌惮……” 云菀沁知道那田老是什么意思,觊觎自己的火铳呢,将粗袍子一拢,盖住腰后面的火铳,哼一声:“俺投奔吕大哥,就因为听小铁说吕大哥仗义,别说抢人的东西了,便是连该得的,也会推拒不收。俺从垮掉的房子里抢出这火铳,就是看到灾后世道乱,想带在身上防身。这东西打眼,俺本来不想让人看见,今儿要不是看吕大哥有难,根本不会拿出来!可是若是有人想夺,俺绝不会依!” 大堂内冒起火药味。 田老花白眉毛一拧,正要说话,吕八已开口:“庆儿丫头一个姑娘家,这种乱糟糟的时候,拿个武器防身是应该的。那火铳虽好,但咱们这队伍,光靠这一把火铳也没什么用!你放心,丫头,你那火铳是你的私物,没人会夺!” 有这一句话,云菀沁放了心,这吕八虽性子莽撞冲动了些,可本性倒不坏,起码不会欺辱弱小。 田老见吕八都开了口,老脸一黯,目光更显得阴鸷,将这丫头上下又打量一番,甩袖先离开了。 ** 这天之后,云菀沁在黄巾党内的地位赫然不一样了,帮吕八写了几封贴在城内的告示以后,越发得了信任。 云菀沁写告示和通函时,刻意变了字迹,比起习惯性的字迹,看起来钝了一些,字句也用得平铺直叙,适合自己只读过两年书的学识量就够了。 即便如此,吕八拿着几张告示仍是赞不绝口,笑得合不拢嘴,这丫头,不愧有个教书先生的哥哥。 光看一列列秀挺拔尖儿的字,比起往日下属写得歪歪扭扭蚯蚓爬似的告示,不知道甩出几条大街。 叫人一念,吕八更是啧啧赞叹,洋洋洒洒,一气呵成,百姓看到再不会觉得黄巾党全是块头大无脑的莽徒,还是有学问人的。 黄巾党多半是贫民出身,识字的不多,就算有几个识字的,也认不全,哪里能够作文赋诗写出完整字句,吕八身边的田老虽肚子里有货,会出谋划策,但读书不多,笔头上的事务比不上那丫头。 三两日,这庆儿姑娘简直成了黄巾党里的军师。 —— 不到一两天,云菀沁大概了解了目前晏阳城内的局势。 以吕八为首的黄巾党占据南城、西城,也就是百姓集聚最密的地方。 秦王行辕则在北城的空地驻扎,晏阳城的徐知府和梁巡抚,还有逃出去的几名本地官员,都暂时在行辕避难。 东边是晏阳城比较偏僻的地方,分布着三三两两的中小型村落,卫家村也是其中一个,此处留居着一些走不动的孤寡老人,冷清空旷,暂时没人管辖,直接通连着晏阳城外的马头山。 黄巾党出去贴告示时,云菀沁也跟出去几次。 南城和西城的百姓十之七八都对黄巾党的做法并没异议,甚至是拥护的。 一来百姓对于朝廷扣赈粮的事本就愤怒,二来那吕八市井出身,往日人缘极好,虽是个打铁匠,身家不宽裕,却仗义疏财,不是今儿给孤老送吃食,就是明天为寡妇修屋瓦,在许多乡亲眼里,都当他是热心的义士,就算如今跟朝廷对抗,也是被逼到了尽头,无可奈何而为之,所以,不少百姓会主动提供粮食和防寒物,隔几天就送到衙门。 剩下的两三成百姓,有一部分知道黄巾党的做法大逆不道,却也不敢得罪,保持中立态度,并不做声。 总的来说,晏阳百姓基本是倾向吕八这边的。 黄巾党又时不时贴些告示出去,要么指责官府的扣粮之事,要么喊些“天下为公”、“均富治城”、“人人有饭吃”的口号,令一些摇摆不定的民众和喜欢在乱中投机的有野心的人更是蠢蠢欲动。 通过几天近距离的观察,云菀沁发现那名田姓的老者确实跟吕八关系相当亲近。 有几次商议黄巾党的内务事,云菀沁陪在一起,注意到吕八很听田老的意见和建议。 两个人时而关起房间密谈,将其他部属全都打发出去,每次谈完了,田老会单独出外一次。 云菀沁有几次想要跟上去看看,田老却十分精明,带着随从分散成几股跟在后面,让人根本就没法子贴过去,再等甩了随从,早就看不见那田老的影子了。 只知道他出了衙门,每次都是朝东城那边去。 —— 这天晌午前,吕八将几名部下召来房间商量粮食的事,云菀沁也被叫来了。 众人围在四方红木八仙桌边,她站在几人身后,竖耳听着。 衙门内粮仓的米粮一天天地少了,上次用人质找行辕官兵索要粮食失败后,这问题成了眼下最需要解决的棘手事,光靠百姓输送粮食衣物也不行。 目前,黄巾党的人除了武装力量加上托家拉口的亲眷,男女老少统共不下一千名,每天嘴巴一张就要吃,粮食耗得很快,粮仓里好几个米缸都见了底儿。 男人们要对外敌的,随时要耗力气,不能饿,于是黄巾党中的女眷便都勒紧了裤腰带,省下口粮给男人们吃。 可见如今粮食紧张到什么程度了。 拿这两天来说,云菀沁跟着同屋的几个婆子婶子,一整天下来,分配到自己手上的,不过是四个杂粮馒头配上一碗清得见底的菜叶子汤,连米饭都没吃上,每天白天忙活起来不觉得,晚上睡觉时,饿得成晚难得阖眼。 卫小铁因为是男子,口粮多一点,可因为新加入的,也不过多半碗米饭,汤里多了些有点儿肉味的油花子,总是偷偷跑来,拿给庆哥儿吃。 庆哥儿是她的恩人,身子骨也小小巧巧,不能饿着了。 卫小铁比云锦重大不了几岁,云菀沁知道,男孩子这个年纪长身体,正是饭量大的时候,怎么吃都吃不饱,每次都推了回去,说自己饱了,卫小铁便也只能端回去。 回房间到了晚上,云菀沁便只能又抗着饿,尽量让自己别多想,睡着了就好了。 她前世倒也算是尝过苦头的人了,可饥饿的感觉,还真是头一次尝到,从胃连着喉咙管都烧心,太不好受了,有时饿得不行,只能下炕去水缸里舀一葫芦水,把肚子撑得满满,才好过一些。 此刻屋内,几人低低说了目前的近况后,沉默良久。 “要不在旁边空地开些庄稼,种些菜,自给自足。”有人提议。 几人对视之后,脸上的愁色并没减少。 庄稼长一季才能吃,再怎么也得几个月,解不了眼下燃眉之急,何况晏阳城能种菜的田地有限,得种多少才能应付一千多人的胃? 屋内氛围再次凝结了起来。 许久,田老目光黯了一黯,枯瘦的手指搁在桌面上,叩了两下。 吕八看了田老一眼,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挺起虎背熊腰,嗓门低哑了些:“实在不行,只能还是得找那些当官儿的要了。” 几名部属叹气:“老大,这不前两天才去要过么,那些朝廷狗根本就不管人质的死活,反倒用你妹子和几个弟兄亲人的性命威胁,巴不得咱们饿得没力气,哪里肯放粮给叫咱们吃饱?” 吕八鼻翼一抽,语气多了几分狠辣:“这一次,不跟他们玩明的。” 众人鼻息一凝。 云菀沁朝前微微倾身,表情却如罩纱雾,看不出动静,只听吕八的声音环绕室内,虽只八个字,却振聋发聩。 “夜烧行辕,趁乱夺粮。” 打算偷袭?云菀沁揪住衣裳一角。 众人听了吕八的话,犹豫了一下,半会儿,有人指出难处:“可行辕内的布置,哪里方便放火,哪里是哨岗,哪里是粮仓,咱们都不知道,得要提前先找人进去探探地形,放火当天,也能接应咱们。” 提前先找人进去探探?说得容易。怎么混得进去?几人面色发了难。 黄巾党的人都是晏阳本地人,两方对峙后,秦王差人查过这一群暴民的身份,个个的档案都在名册上,不可能混得进去。 “要不,找个与咱们相熟的百姓进去帮咱们打探?”有人脑子一灵清。 “不行。”云菀沁脱口而出。 男子们循声转背,望向站在墙角里,一直没开声的丫头。 那天交易回来后,吕八成日带着这丫头,众人心里并不大理解,可见吕八器重她,分明把她当成个女军师在用,也不好说什么,此刻见她打断,几人统统皱了眉:“怎么不行?” 云菀沁道:“百姓再怎么相熟,毕竟不是咱们的人,平日也没受过训练,靠不住。你们当那行辕有那么好进么?没有什么机会,压根进不去,就算叫他进去了,万一被发现或者被怀疑,受不了拷打,一盘一问,事儿办不成就罢了,将咱们计划泄露了,叫行辕那边提防起来,那才算是泡了汤!” 几人脸色一变,吕八度量了一下,沉重:“丫头说的对,这事不能交给一般百姓干,不放心,还是得靠咱们自己人。” 云菀沁舒了口气,慢慢儿找吧,至少能将火烧行辕的事拖长一些。 众人商议了一下,半个时辰过去也没找出合适的人,先散了场子。 田老最先起身:“我先出去一趟。” 又要一个人出去?云菀沁望向吕八,只见他也跟往常一样,没多问田老要去哪里,应了一声。 田老先出了门。 云菀沁跟在一行人后面走出屋子,已经是正午,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 有个小弟过来说院子里的午饭烧好了,叫吕八一行人去吃。 吕八回头望了一眼众人,目光落在庆儿丫头身上,欣赏又加重了几分,见她来了几日,比第一天看上去还要面黄肌瘦,一双眼也没什么神,道:“庆丫头这几天跟咱们的女眷一样,只怕没吃饱肚子,今儿跟咱们一块儿吃吧。”语气难得有些怜惜。 云菀沁想想还是低调为好,道:“其他的婶子都没吃好,俺怎么能开小灶?不要紧,你们吃吧,俺不饿……” 吕八朗声笑道:“每天就几个馒头加稀饭,哪能不饿?再瘦下去,人都快飘了!” 旁边人察言观色,看出吕八的心意,硬是将庆儿姑娘推搡去了院子。 天井内的大锅饭烧好了,为了省粮食,午饭很简单,能吃饱就行。 柴禾上架着的大锅里,是故意下得糊稠的面条,加了一些百姓提供的调料和辣子提味,又放了些鸡蛋沫和碎肉,虽比不上正规饭菜,倒也能混成一餐。 一群人拿着搪瓷碗排着队,一个婶子给每人打了一碗,便都三三两两坐在院子四周的空地儿,狼吞虎咽起来。 云菀沁饿了好几天,胃里都快没有油水了,难得吃点带肉和蛋的面,可挑了两筷子却不知道怎么,吃不下去了,眼前的人虽是叛党,可都是形势所逼,要怪就怪那魏王,将一群灾民生生逼得触犯律法。 吕八糙汉子一个,呼呼啦啦三两口就把面条吃完了,见丫头坐在一处廊下,捧着碗面,插着筷子,半天没动,不觉一怔。 照理,这丫头生得实在不好看,就算在晏阳这种小地方,这副模样也难得嫁出去,塌鼻子细眼,头发稀稀拉拉,皮肤蜡黄就罢了,还生了碍眼的斑点,这几日接触下来,除了会写字儿,告示写得流畅,举止也是粗鲁得很。 此刻,她还是那个样子,可好像又跟平时不一样,似是越看越顺眼了。 斜倚着廊柱,腰身微凹,仔细看,弧线难得的柔美,两条脚悬空在廊下轻轻前后摆着,手肘抵着廊柱,撑着脸颊,脑袋微微歪着,娇俏十足,完全能让人忽视她那张好像用脚踩过的脸。 这副样子,竟流淌出几分说不出的袅娜和雍容。 雍容?吕八吓了一跳,自己这是傻了吧,一小镇开药铺的野丫头,哪里担得起形容贵女们的词儿。 吕八打消奇怪的思绪,走过去:“怎么不吃?”又瞟了一眼她搪瓷碗,光溜溜的,没什么肉蛋,将弟兄给自己单独留的一个白煮蛋塞到她手里,大大咧咧:“吃吧。” 云菀沁忙将那蛋推回去:“不成,这是弟兄们给吕大哥,俺有面条就行了,不能吃。” “你这几天为咱们动脑筋多,补补脑子,老子还要你的脑子帮忙哩。”吕八也不知道怎么劝她吃,只能发了狠气地命令。 几个正在吃面的弟兄看得清楚,都笑起来:“庆儿姑娘,既是老大一番心意,你便吃吧。” 云菀沁只得将那白煮蛋往袍子的干净地儿一擦,放进了袖口。 吕八这才满意了,走开了。 余下的人见老大走了,更没什么忌讳,边呼啦吃着,边没边没际地侃:“庆儿姑娘还是挺招人疼的,很少见着老大对人这么和蔼啊。说来庆儿姑娘也是命苦,样样都不错,就是害在了一张脸上,若是你的样子生得稍微好看点儿,只怕不知道多少有钱家的公子抢你去当少奶奶呢!何必跟着咱们担惊受怕!” “脸不行怕什么,老大中意就行了!”有人泼着胆子调笑。 云菀沁一弯腰,顺手拣起个石子儿丢过去:“你的脸才不行!” 众人哄堂大笑。 幸亏这时卫小铁小跑了过来,男子们才疏散了。 云菀沁见他有什么话,将碗里的面条扒拉完,跟他走到后院小柴房内。 闭上门,卫小铁面色有些紧张:“庆哥儿上次叫俺盯着老田,俺跟了几天,总算有点儿眉目了。” 卫小铁跟自己一样,几次跟着田老出衙门,半路却被甩了,这令云菀沁更是怀疑,连卫小铁这种贼精鬼滑的猴崽子,晏阳的城墙上有几个狗洞都恨不得一清二楚,那田老都能想法子撇开,只能说明一件事,——田老每次出衙门要去见的人或者办的事,异常的重要,不能被人发现。 云菀沁盯着他:“这次跟上了?” 卫小铁道:“今儿早上俺回了一趟卫家村,在一个老大叔家里帮他修被雨水打垮的房顶,后来,俺在房顶上直起身子休息,随便一望,见着个人影经过村子,眼熟,庆哥儿猜是谁?正是那老田!” 田老商议完,午饭前刚刚出去了,原来又朝东城去了,还正好路过处于东城的卫家村? 云菀沁一疑,听卫小铁道:“……俺赶紧下梯子问了下老大叔,偷偷那老田指给大叔看,大叔告诉俺,说那人经常过来卫家村,但只是经过而已,并没逗留。” 云菀沁道:“也就是说,老田要去的地方,只有通过卫家村这条路才能到,——小铁,是什么地方?” 卫小铁目光笃定:“东城外面的马头山。”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 云菀沁心里一动,只见卫小铁凑耳过来,又低低说了一番。 她终于明白了。 早闻长川郡多绿林人,匪患连连,历史久远,各自在周边山野占地为王。 晏阳东城外的马头山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易守之地,土匪们自然也不会放过。 马头山上匪王绰号山鹰,在山上盘踞了数代,部队人数浩荡壮大,自拥农田,自制兵器,山中也建立了不少岗哨和烽火台,近年将其他小型土匪部落一个个收复,势力更是庞大,截然成了土匪帝国,宛如一颗陈年毒疮,是长川郡官员们最头疼的山匪帮派,却一直没能被清除。 这姓田的果真不是什么普通商人!竟是马头山土匪的人。 不用说,山上的土皇帝当久了,自然想要当当民间的皇帝,古来倒不乏土匪强盗的君主,只不顾上任后都被xi白了。 这个山鹰也不例外,趁青河决堤,民怨骤起,竟发了狂心,想要颠覆朝廷,说白了,想造反! 作为一个土匪,要是凭自己的身份出去号召,绝对不会有百姓服,于是山鹰说服和拉拢了在晏阳城极得民心的吕八,让他操纵一群武装力量,与朝廷对抗,自己则在背后操控,而田老,只怕就是他派在吕八身边,来回传信的人。 这件事,估计秦王应该早也知道了。 秦王一直并没擒下吕八,任由黄巾党慢慢坐大,云菀沁一直以为是因为顾忌晏阳百姓,原来是因为顾忌马头山上的土匪王。 若现在就和吕八明刀实枪地开起火,正合山鹰的意思,马上就能借梯下墙,爆发起义! 那么,晏阳城内的祸,就不仅仅是灾民暴乱,而是起义造反。 后果不堪设想。 秦王也成了这场造反祸事中的始作俑者,就算罪罚轻饶,最后也会落个莽撞,逞匹夫之勇,不经大脑的名声,还能有什么前景? 而反过来说,若是耐心等候,引蛇出洞,将山鹰一网成擒,秦王非但能夺过这劫,经过此等大事,满朝文武爵相,无人敢不服他,就算是皇上,都不得低看他! 扑灭颠覆朝廷的党派,避免一场造反,功劳为天下至大,还有人敢小觑? 难怪他至今摁兵不动,听任黄巾党在眼皮底下跳来跳去,原来早有打算。 云菀沁正在沉吟,卫小铁不禁自语:“看这三皇子金尊玉贵,却真是没想到的厉害啊,除了阵上狠辣,还预先查出人所不查,能忍受不出兵的外界疑问和指责,如今应该也在筹谋如何一网打尽……” 她吁出一口气。 惟今要做的事,一来是要尽快想法子递信出城,告诉沈肇,让沈家军千万不要随便攻城,免得中了山匪的计。 二来就是—— 云菀沁眉尖微颦,看看如何助他引出幕后黑手了。 ** 傍晚时分,吕八与几个弟兄在知府府邸内的武器仓库清点了一下,刚走出来,只见庆儿姑娘站在天井内,似是等了半天。 吕八心情舒爽:“丫头怎么来了?找我有事?” 云菀沁望着面前的壮年男子,爽朗而耿直,若不是这一场灾情,应该平淡却充足地过着自己和美小日子。 他组建黄巾党,不是为了权势,不是为了财富,目的很简单,只是为了给灾民争一口气,要回属于自己的权益,而这个愿望正好被那山鹰给利用了…… 她压住心头波动,快步走上前:“吕大哥,去行辕那边打探的人,找到了吗?” 一人摇头:“哪里那么容易。” 云菀沁抬起脸,一双眼儿灼灼发亮,精神抖擞:“不如,让俺去那皇子的行辕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扮丑失声进皇辕 话一出口,几个男人都愣住。 余晖照在女孩的脸上,镀上一层金粉,平日单调寡味的眉眼儿仿佛焕发了神采。 “庆儿姑娘,你不是开玩笑吧。”一个汉子醒悟过来。 “是啊,很危险的,你一个姑娘家能行么?”另一个人也嚷起来。 云菀沁看了一眼吕八:“俺想过,咱们的人都是晏阳本城人,官兵有你们的身份文牒,知道你们参加了暴动,叫你们混进去太难了,万一捉到了也难逃一死。只有俺是外地人,倒是能混进去试试——” “不行!”这次是吕八吼起来,蒲扇般的糙厚大掌摆了摆,“你个姑娘家,要力气没力气,骨嫩皮娇,被捉到也熬不得打,叫你去,不是送死么?” 云菀沁哭笑不得:“吕大哥,去行辕又不是去杀猪宰牛,光有一身傻力气和飞毛腿也没用啊!” “可不是呢老大,”一个汉子挠挠头,“庆儿姑娘脑子灵活,会随机应变,不一定比咱们弟兄差呢——” “滚你妈的闭嘴!”吕八没来由脸色涨红,一双眼睛又瞪成了铜铃,朝着那说话的汉子:“再说,老子把你的嘴巴缝了!一个爷儿们的事,给个娘儿们去做,你他么要不要脸啊!白白多长个零件!” 汉子连忙捂住嘴,其他几个部下也不敢说话。 云菀沁深吸一口气,却没放弃,叉腰嘟嘴:“吕大哥是不是还不信任俺?不拿俺当自己人?” 吕八瞥她一眼:“丫头,你别使激将法,老子不吃这一套!这跟你是不是自己人没关系!” 云菀沁瞪住他:“怎么没关系!这事儿整个队伍只有俺能做,你不给俺做,这就是不信俺!” “丫头,你——” 话没说完,云菀沁马上又趁热打铁:“俺知道吕大哥不放心,可是俺没那么容易死,水灾没死,这一路跟小铁逃进晏阳没死,还有那天用人质换粮食也没事儿,说明俺命大命硬,后福不浅,有菩萨保佑,这回也肯定没事……吕大哥就信俺吧!” 吕八心底也信她,虽有些松动,嘴上却迟疑:“那日他们交易时,官兵见过你的样子,知道你跟咱们是一伙儿的,你能够怎么混进去!” 云菀沁拍拍胸脯:“大哥放心,俺正大光明地进去!偷偷摸摸的话,就算溜进去了也呆不久,没用。” 几人不约而同一怔:“你打算如何?” 云菀沁将吕八粗布袖子一扯,拉到旁边,踮脚耳语了一番。 几名汉子见老大脸上先是释然,后来又紧张:“这样怎么行?还是会被他们发现,等发现了,他们肯定不会放过你——” “大哥,俺不是晏阳本地人,名字没有上官兵的剿党名单,俺不是朝廷的犯人!跟你们在一起也不一定是一伙儿的,到时候,俺自然会与他们周旋。再说了,俺是个女儿家,官兵不会将俺个丫头放眼里,也不会做没意义还会伤名声的事!而且到时俺也会应变。” 这简直就是险中求胜,吕八见她都已经考虑好了,终是没说话了,却手一挥,将几个弟兄打发下去。 天井内一片寂静,吕八指了指长廊。 云菀沁依着他意思坐下来,只见他高大的身子站在廊边,幽黑瞳仁盯住自己,平日的莽气消了大半,声音却比往日更加严肃:“……丫头,你去了那里,先要巡视行辕的各处,然后递信出来,放火那夜你还得接应着,每一个步骤要是出了错,被他们怀疑,就便危险得很,你真的考虑清楚了?” 云菀沁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关心自己,信任自己,而自己却一直瞒着他。 无论这一行人如何触犯律法,可吕八并不坏,大部分黄巾党也不过是被逼急了的平民百姓,只是被山鹰给利用了。 若是吕八一行人与山鹰一块落网,肯定逃不过死。 必须要找出个两全之策,——除了揪出幕后真正的始作俑者,也要尽力保住吕八为首的黄巾党性命。 这么一想,云菀沁点点头,语气郑重:“吕大哥,俺考虑清楚了。” 吕八望着少女,再没说什么,只是忽的伸出手去,揉了一把她的头发,轻叹一声。 云菀沁顿了一顿,“俺有个问题想问吕大哥,也不知道会不会太冒昧。” 吕八黝黑朴实的脸庞映上一层诧异:“你说。” 少女蜡黄脸,眉眼儿细眯眯的,不知道为何看上去光彩照人,声音飘出:“赈灾粮款迟迟不齐,确实叫人恼恨,可解决事情的办法有很多,吕大哥为什么会选择走上这一条路?对抗朝廷,一经踏上,万劫不复。而且俺也看得出来,吕大哥不是有贼子野心的人。” 吕八笑道:“你太天真了。解决事情的办法,有时并不见得很多,一旦束手无策,武力是最直接的途径。丫头,你再怎么厉害,毕竟是个小姑娘,官场上的黑暗,你是看不到的,那徐知府,梁巡抚,包括前日被那皇子射死的戚通判,你当仅仅是这次赈灾无能,才会被咱们记恨么?这些年长川郡的官员不作为,对于匪祸坐视不理,趁乱敛财收重税,搜刮民脂民膏。咱们早就憋了一把火,如今赈款被压着不放,不过是引起民众积怒爆发的导火索罢了。” 云菀沁眉一动:“这些当官的,也不怕御史下来看到禀报天子吗?” 吕八唇角笑意添了一抹讽刺,提到了心头怒,一时并没隐藏住心意,哼一声:“上面有大人物顶着,他们哪里会怕什么御史?有人撑腰,就算捅到天子那里,只怕也能压下来……” 是说,晏阳城官员头顶上有人,一直默允他们放纵匪祸、玩忽职守? 是什么大人物,竟是连这么大的势力? 云菀沁正要再问,吕八却噤了声,转移话题,说起明天的安排。 云菀沁也不便多问了,跟他商议起来。 天光散尽,晚霞绮色渐暗,两人说完明天的安排,正要分开,吕八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将心头记挂着说出来:“庆儿丫头,这次你去行辕,若是一切顺利,看见我那妹子,帮我看看她这会儿如何,有没有受苦,要是有机会,暗示一下,我并不是不救她,只是我如今是黄巾党头领,不能因私忘公,就算换人,也只能先换弟兄的亲人,不然不能服众,哥哥对不住她,但一定会拼了命救她出来。” 云菀沁一怔,点点头,这吕八看着五大三粗,唯一的同胞妹子如今在敌营,哪里能不牵挂:“吕大哥的妹妹一定与吕大哥一样,爽朗无畏,宽宏明理,会体谅你的。” 吕八脸上闪过一丝欣喜,掏出随身的妹妹小相,给云菀沁看了看,声音不无柔和:“这个就是我妹子,小名七儿。” 云菀沁见他一派兄长的慈爱,生生将平日的鲁莽煞气遮没了,笑着道:“吕八大哥的妹妹不是应该是九儿、十儿么,怎么会是七儿,反倒排在你前面去了?” 吕八挠挠后颈子,一提起妹妹就笑得咧开齐整的白牙:“嗯,咱家孩子多,我是老八,我那妹子本该是老九,也是家里的最小一个,看见人家都有妹妹弟弟,她不高兴,总嚷着想当姐姐,我便特意叫她七儿,压在我前面,也能过过当姐姐的瘾。喊着喊着,便成了个小名儿了,换不过嘴了。” 无论富家还是贫家,长幼有序是基本道理,还没见过哥哥为了讨妹妹的高兴,让妹妹当姐姐的。 可见这吕八果真很疼妹妹。云菀沁笑起来,又说了会儿,才离开了。 吕八招手将门口的部下唤来,照着庆儿丫头的嘱咐,喝道:“传密信给徐天奎那老小子,就说想要赎他宝贝儿子和几房老婆,拿我弟兄在行辕的亲人来换。” ** 第二天天一亮,吕八那边派个小嫂子过来,给云菀沁送了一套衣裳。 缎面银红小袄,外加银蓝绸裤,外加个滚花绸边儿的云肩,料子贵重,花枝招展,一看就知是官家夫人的衣裳,衣裳皱皱巴巴,袖口和裤子角有脏污,又分明是有人穿过,而且还是穿了许久没换的旧衣裳。 小嫂子将一套衣裳双手捧过去,低语:“庆儿姑娘,大哥照着您的意思,看了看徐知府家中的几个姨娘,那四姨娘同您身型最相似,便叫俺将她的衣裳扒下来给你送来换上。” 云菀沁点头,三两下换上,去了灶房,拿了一束麦秸烧了起来,然后吹熄扑灭。 趁浓烟未散,她放进嘴鼻边猛吸起来,顿咳得眼泪都出来了。 如此循环往复了几回,她才丢下麦秸,出了灶房,直接去了后院关人质的院子。 吕八叫人已经将人质押了出来,按照昨儿与庆儿丫头商量的,是徐天奎的宝贝独苗苗、大老婆和三姨娘、五姨娘。 一个小童外加三个女人吓得脸色苍白,连囫囵话儿都讲不清楚,只当黄巾党要拿自己开刀,尤其那徐家小公子,已经尝过一次苦头了,那日差点就命丧在吕八手上,今儿只怕又要来一次,更是牵着两个姨娘的手,躲在后面不敢出来。 再一听说是要拿她们去交换被梁巡抚捉的黄巾党家人,几个家眷才松了口气。 吕八手一挥,几人上来,将几个女人和小孩的头脸用黑布袋盖住,又用麻绳系紧了,再束住双腕,推到外面去。 正在这时,云菀沁过来了,喊了一声:“吕大哥,” 吕八听她嗓音成了这个样子,眉头一皱:“丫头…你的喉咙…” 云菀沁哑着声儿:“没事,还能恢复的。”去行辕后,为了引出山鹰,还需要和吕八暗中接触,身份不能跟三爷挑明,只能继续两边都瞒着,就算私下也不行,——因为她不确定他知道后,会不会准许自己继续这么做,也许把自己绑起来关起来都有可能。 若是与三爷近距接触,除了相貌,声音也得改。 扮丑失声,她就不信他还认得出来。 说罢,云菀沁主动将天井内磨盘上的黑布袋和麻绳拿起来,递过去:“大哥,绑了俺吧。” 吕八知道她决意已定,只得将袋子将她头套住,又用绳子系紧了,再将她纤细的手腕给绑住,最后搀了她到前院子大门口。 门口,一辆宽敞的四轮儿板车上,徐天奎的儿子和三个大小老婆都坐上去了,罩着脸,各坐一边,身子瑟瑟发抖。 吕八将云菀沁扶了上去,狠下心肠,退后几步,叱道:“好,将徐天奎的胖公子和四个婆娘送去换咱们的人吧!” 几名汉子得令一声,拉了板车,车轱辘嘎吱嘎吱踩着地板,朝北边空地走去。 ** 行辕,日头高升,艳阳悬在天际猛烈地照向大地,虽是冷天,阳光却难得猛烈。 在校场刚操练完毕,夏侯世廷回了大厅,与梁巡抚一上一下对坐着,商谈城内事。 正厅里伺候的吕七儿与其他下人端上热茶,默默站在旁边,却听门外传来纷杂脚步和吵嚷声。 夏侯世廷暂停谈话,目光投向门外:“出什么事了?” 施遥安忙出去查看,不到半会儿,脚步咚咚回来:“这个胆儿包天的徐天奎,瞒着三爷,偷偷将梁巡抚捉的几个人质带出去了,跟黄巾党换了自己的内眷,把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几房老婆赎回来了!” 那天回来行辕,秦王亲自见了几名黄巾党的亲人后,本来就没关押了,只叫他们在行辕内打杂,所以徐天奎将他们带出去也方便。 梁巡抚直起了身子,不过倒也不意外,徐天奎本就成日叨念着要救独子回来,那日见黄巾党差点摔死了儿子,更是失魂落魄,如今急火攻心,瞒着王爷去换人也不奇怪,只是当着秦王的面还是得骂两句,摇头:“这个徐知府!国难当前,只顾着一己之私!” 又朝部下斥道:“还不把徐知府叫过来!” 不一会儿,徐天奎战战兢兢地来了大厅,刚刚换回了头还被蒙着的儿子和几房老婆,叫人送回了房间去,也知道纸包不住火,这会儿噗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秦王,下官知道自己这次错了!不过,求您看着下官这一代就这么一个儿子的份儿上,就饶了下官这一次先斩后奏吧!反正秦王并不准备施罚那几个暴民家属,留在行辕也是吃白饭,还不如换人回来!” 却见夏侯世廷骏眉一动,唇际浮冷:“今天你给本王偷人质,明天是不是就要偷令牌?再过几天黄巾党又捉到你的软肋,你是不是连本王的皇子行辕都要拱手送上去!” 徐天奎大惊失色,磕了几个响头:“下官不敢——” 夏侯世廷倒不在意那几个区区人质,放回去就放回去,只这徐天奎为小家不顾大局,不能不惩,颇不耐:“上军棍!” 几名军人上前,还没等徐天奎叫出声,一下将他拎起来,拖到大厅外的天井里,压在冰冷砖地上,扬起军棍便噼啪朝他屁股上摔去。 军棍打起来,远远比皇宫府宅内的家法棍子不知道厉害多少倍,而且秦王并没说明要打多少,按照军规,也就是默认打到施刑罚者喊停才行,若不喊停,那就是一棍到死。 梁巡抚听天井内一*的惨叫袭来,心惊肉跳,秦王是故意没说棍数。徐天奎好歹是多年的同僚,同在长川郡供职,两人更为头顶的同一个贵人办事,这些年明明暗暗联手做过不少中饱私囊的事,如今看他被打得这么惨,难免有些兔死狐悲,再悄悄一望座上人,脸色平静,眉目淡漠,看都没看门槛外一眼,传来的凄厉尖叫压根听不见,只跟施遥安说着练兵的情况。 梁巡抚心里冷气直窜,这个三王爷,好狠! 初来晏阳,完全看不出来,只见他生得俊俏无匹,又知道他自幼身子不大好,一直供职闲差,梁巡抚两人并不拿他当回事儿,可——越是相处,梁巡抚才越是闻到了他骨子里偷出来的狠辣气儿! 徐天奎这次虽是犯了错,可也不至于打到死,处罚太过重了! 梁巡抚吞了吞唾沫子,几次想要提醒秦王还没吩咐军棍次数,可又怕引火烧身,罢罢,还是明哲保身。 正当这时,厅外传来疾步,几个随从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是徐天奎的下属。 显然,几人是准备来找上级的,可一看自家知府大人正在挨罚,哪里还敢近身,退到一边儿,却迟迟没离开,好似有什么事,不知道该跟谁通知。 施遥安看出些不对劲,大声斥道:“什么事?” 一名胆子大些的上前,看一眼仍在挨打的徐天奎,兢兢抱拳道:“回秦王的话,徐夫人、小公子和几名姨娘被赎回来了,可……可不对头……” 施遥安道:“什么不对头?” 下人牙齿打着架:“……那换回来的四姨娘,并不是本人,是个陌生女子……” 梁巡抚奇了,指着徐天奎的下人:“你们换人时也没查查人么?” 那下人苦脸道:“换人时几个主子都蒙着头呢,哪里有时辰一个个去检查,黄巾党又催个不停,我家大人只瞧了瞧少爷是正宗的就放心了,看其他几名夫人穿衣打扮和身型没什么问题,便赶紧换了……” 施遥安眉一抑:“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混进交换人质里?是不是黄巾党的人?” “不知道……咱们一见不是四姨娘,又将她绑了起来。”下人道。 夏侯世廷眉宇一沉:“将人拿上来。” “是。”几人匆匆下去了。 经过这么一下子打断,夏侯世廷才睨一眼门外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徐天奎:“还没停?罢了,抬回去吧。” 施罚的军人收棍,将屁股开花的徐知府两边一架,拖出了天井。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徐天奎的随从把人送了过来。 云菀沁头上的黑布袋已经掀开了,手腕还是被麻绳系着,被一个下人往前一推,一个踉跄,停下脚步,站稳后环视周围。 天井内一株参天古木,前方是行辕大厅,朱门大敞,厅内下方坐着梁巡抚。 正上方的熟悉身影正襟危坐,旁边伴着施遥安,还有几名丫鬟模样的人,其中一个少女年约十六七,正弯着腰,给秦王斟茶,煞是眼熟。 与吕八随身小相上的少女很相似。 是吕八的妹妹——吕七儿? 看她衣衫洁净,还在内堂当下人伺候,显然并没在行辕受苦。 云菀沁还没收回眼神,只听徐天奎的下人喝了一声:“还不跪下来拜见秦王!” 云菀沁翘起嘴巴,佯装很不驯服,嘟嚷两声,跪下来。 “就是这陌生女子,顶了我家的四姨娘被换回来,”下人指着云菀沁,朝厅内的秦王禀道,“穿的衣裳就是咱们家四姨娘的!” 施遥安扫过女子,有些眼熟,望望自家三爷,在他脸上也看出相同的惑然,扬声命令:“你进来!” 云菀沁嘀咕着,掸掸袖子,朝那徐天奎的随从哼一声,踏进了大厅。 夏侯世廷见她垂着脑袋,眼皮一动:“抬头。” 云菀沁扬起了脸。 这一露脸儿,施遥安叫出声:“是——是那天换粮食时挟持我的丫头!” “好啊,黄巾党的人竟敢跑到咱们行辕来!胆子倒是大啊!”梁巡抚一惊,刷的站起来,将随身携带的佩剑抽出,上前便抵住少女胸腹。 剑鞘分离,银光一闪,刃尖正指胸腔,若是再往前刺近一步,也不过是当堂杀个闯行辕的暴民而已。 座上身份尊贵的男子,目色淡然,对于梁巡抚的举止并没多语。 “俺不是暴民!”女孩见梁巡抚拔剑出鞘时,临危一呐,目色宛如顽强的小兽,狠狠且执著,最后一个音节出喉时,剑尖离衣裳仅隔一根食指的距离。 声音被烟火熏成了鸭公喉咙,显得更是低沉慑人。 “慢着。”夏侯世廷眼脸微垂。 音色冷清,旋绕大厅。 梁巡抚收回了佩剑,瞪住那丫头,坐回去。 “说。”无论自己人还是敌手,夏侯世廷奉行的信条是死也要死个明白,倒是要看她怎么编。 云菀沁背后冷汗渗得小袄和中衣几乎全湿了,喘了好几口气,却提起音量:“俺不是黄巾党的人!你们是朝廷命官,还有皇子,凭什么杀俺这个无辜弱女!” 女孩每说一句话,目光就乍现一道狠光。 夏侯世廷笑了,笑意却不无冷意:“不是黄巾党的人?那日是谁跟在吕八的队伍里,是谁帮忙掩护黄巾党撤退?” “俺是外地人,隔壁丽水镇的,不信,你们大可查本地名册。俺家里受灾,同伴说晏阳有人能保温饱,俺便跟他过来了,俺哪里知道那吕八是暴民?后来知道了,也没办法了,城门关得紧,俺出不去,在城里无论怎么跑,还能跑出他手掌心?只能先装作是自己人,得了他的信任!” 座上男子唇角笑意微微散淡了一些。 云菀沁知道,他这表情,就表示开始认真了,提了提气,理直气壮:“所以,掩护黄巾党离开,你们也不能怪俺!俺一个弱女子,这种乱糟糟的世道,为了自保而已!” 夏侯世廷唇角微翘,添了几分讥讽:“好一个弱女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弱女子,件件桩桩做的都不是女子该做的事。那今天又是怎么回事?” “俺得了信任,他们对俺也放松多了!得知吕八要跟你们换人,俺还找机会移花接木么?”云菀沁瞪他一眼,俨然就是乡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样子,“……早上俺想法子避开人,换了徐家四姨娘的衣裳,便被他们送来了……俺总算能逃出这堆乱党群了!俺要是真的是黄巾党的人,怎么会送上门来?” 梁巡抚将信将疑:“真的?” 管他真的假的。夏侯世廷滚金敞袖一拂:“罩上眼,丢出行辕。” 云菀沁急了,将旁边一根厅内顶梁红柱死死抱住:“不!你们不能丢俺出去!” 施遥安见她这毛毛躁躁的野蛮样子,还真是信她只是个乡下丫头了:“杀又不让杀,丢又不让丢,怎么,你还想投军不成?” 云菀沁松了松手臂,望着施遥安,哼了一声:“你当俺想赖着你们啊!晏阳现在出不去,俺这会儿好容易跑出暴民堆,你们要是把俺丢出去,吕八铁定能找到俺!到时还能放过俺?”又四周一打量,“行辕这儿最安全,那吕八怎么也不可能上这儿来搜俺!不成,俺要留着!你们让俺打杂做事儿都成!” 夏侯世廷目光冷得似铁,不耐烦了:“这里不是避难所。丢出去。” 几人过来扯云菀沁,三两下就把她从梁柱上拉下来,却见这小妮子别看年纪不大个头小,倒是泼辣得很,扯着嗓子喊起来:“你们连暴民的亲人都能留,为什么不能留俺这个不愿意和暴民同流合污的良民?” “那是人质。”夏侯世廷盯住她。 云菀沁怔了一小下,努努嘴,强词夺理:“你也拿俺当人质呗!俺愿意!” 这丫头,还真是泥巴似的,沾着人就不放了,施遥安见三爷皱眉,走过去,正要亲自将这野丫头拽出去,却听她嚷嚷起来,完全不知羞耻:“你们现在赶俺走,等于将送上门的宝贝扔了——” 上座的男子眼色骤然宕下:“什么意思。” 只见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双手叉腰,得意洋洋:“俺在黄巾党里好歹待了好几天,你们当是白白待的?很多情况都摸熟了!你们跟黄巾党对抗,俺指不定能助你们一臂之力!” 大厅内沉默起来。 半会,众人只听秦王目睫一闪,若有所思:“先领到锅炉房去待着。”说罢起身,手抬起,松了松披风领口的玉带,似要进内室去。 吕七儿见秦王动作,不敢怠慢,连忙上前帮秦王摘下披风,挂在手臂上。 云菀沁舒出一口气,终于能顺理成章留下来了,脸颊一偏,却正见吕七儿为他脱掉披风,扬了脸,脸皮厚得很,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俺不去锅炉房,乌烟瘴气的,俺要在行辕里面光鲜亮丽,干干净净地做事!” 夏侯世廷今天也算是大开了眼界,真是从没见过这种挑三拣四,吃了雄心豹子胆的女子,峰峦般浓眉耸起,又气又是好笑:“你有什么资格。” 云菀沁眨巴眼,一指吕七儿:“俺在黄巾党里见过她的小相,她是吕八的亲妹妹,她都能在行辕里打杂,俺为什么不能?” 夏侯世廷怎会跟她多说什么,轻弯唇:“她敦厚老实,你就是个野猫,本王不放心你在里面做事。” 云菀沁歪头:“你连野猫都怕?还是皇亲呢!”浅浅做个鬼脸。 “岂有此理!怎么对秦王说话的?”梁巡抚喝叱一声。 这一歪头说话,夏侯世廷只觉心内一动,第一次见她,只觉得身姿有几分相似,今日近处看,她偶尔迸出来的神情居然也有些形肖了…… 少女稀稀拉拉的枯黄头发耷在大额门上,凹陷的腮窝,凸起的颧骨,眯缝小眼,疏淡眉毛,做个鬼脸也是丑得不行,一双眼珠子倒还算是活灵活现,时而狠戾,时而倔强,这会儿又透着几分匪气的慧黠。 不管怎样,也不可能跟她相似。 当真是许久没见着她,脑子快魔怔了,看谁都有她的影子吗? 若是其他的人就算了,这个粗鲁蛮横,完全不懂礼数,与乱党打过交道的乡间野丫头又怎么会有一点像他的碧玉金枝! 拂拂袖,他带着满脑子的困惑,先进去了。 云菀沁知道他这是答应了,笑着大声道:“谢谢了啊,三皇子。”   ☆、第一百六十章 伺候 厅外少女的破嗓子颇是张扬而嚣张地飘进来。 施遥安一边走,一边回过头忍不住:“这野丫头,也不知道哪里的底气,我要是个姑娘家,长这个样子,生了这么副喉咙,估计在家里捂着被子都不好意思出门……”又望一眼身边男子,问道:“话说回来,三爷还真信这乡下丫头的话?还真让她留在咱们这儿?” 沿着廊,夏侯世廷径直走去:“你不是把她夸上了天吗。” 他不信任那丫头,但他信任自己看人的眼光,那丫头既是有能耐的,能为平复晏阳效力,那就可以留。 施遥安步子一驻,自己什么时候夸那丫头了,望着男子的岿然背影,拍拍脑袋,算是明白了,没姿没貌的人既能有这个底气,那肚子里必定是有几分道行的。 ** 当天,云菀沁留在了行辕。 行辕内一个主内务事的吴姓婆子给这丫头搜了身,将她带到了行辕主屋旁边的耳房,跟几个下人混住在一起。 同住一屋的包括吕七儿。 进了房间,屋子内的婢子纷纷起身给官员和吴婆子行礼。 吴婆子给云菀沁交代了几句行辕内伺候的规矩,因为知道云菀沁是从黄巾党那边来的,身份特殊,又强调道:“这行辕是皇子出京到地方,临时搭建的衙署,前面办公,中间休息,后面练兵,跟一般官员衙署又不一样,规矩更严,咱们在里面当差的,千万不能行差踏错。老身瞧你的样子,应该没在富贵人家做过活儿,所以得叮嘱一声,在主子和上级面前,得自称奴婢,我知道你今儿一来就在厅内大喊大叫,性子野,可那是几位主子爷儿们图个新鲜才不怪罪,以后要还是这样,那你这脑袋瓜子可就难保了。平日若无上级的指示,没有差事,不可在行辕内随意走动,走动时遇着各位大人或者秦王,得退到一边行礼,若遇着带刀的,便是行辕内的将官,也得让路,叫对方先走……懂了么?若违了规矩,可就不是光打板子的事儿了!” 云菀沁略微笨拙地福了一福身,嘎着粗嗓子:“奴婢懂了。” 吴婆子见她悟性还算行,点头:“好。那就在这儿听差吧。”说着,目光跃过云菀沁的脑袋,正好落在吕七儿的身上,没考虑多久,吩咐:“你都学熟了,平日有事没事都处处看着这丫头,别叫她做错事儿了。” 吕七儿乖觉道:“奴婢知道。” 官员和婆子一走,云菀沁爬上高炕,正在清理床铺,只见那吕七儿在旁边偷偷打量自己,估计是听吴婆子的话,时刻督促自己。 倒还真是跟秦王说的一样,是个老实的,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才能保全自身,没受什么磨难。 想着,云菀沁记起吕八对自己的叮嘱,转过身,语气和蔼:“你就是吕八的妹子吧。” 小相太模糊,刚刚匆匆一瞥也看得不清楚,这会儿仔细看,吕七儿穿着一身豆绿碎花布棉袄,梳着没出阁女子的小辫,虽谈不上多美,看久了也算是个清秀佳人,浑身是小县城女子的娇柔怯怯,一双眼此刻盯着云菀沁,眸子透出几分惶惑。 吕七儿听她跟自己说话,更是退后了几步,就像对方身上有火星子,会随时烫到自己身上,呐呐道:“你真的在黄巾党待过?” 这样子,跟她哥哥的性情大相径庭,跟云菀沁想象中有其兄必有其妹完全不一样,不过,也说明这吕七儿在家中确实很得吕八的疼爱,被保护得很好。 云菀沁点点头,只暗示:“嗯,你哥随身带着你的小相,想必很惦记你。不过看你,在行辕过得还算挺好的,那吕八也该放心了吧,等这事儿完了,你们兄妹兴许便能见面了——” 话还没说完,吕七儿蛾眉拧得紧紧,一双原本木木呆呆的眸子发了厌恶,打断了云菀沁:“谁稀罕跟他见面,他是暴民叛党,跟朝廷作对的没好下场,我还想当个良民。等这事儿完了,他逃不过惩罚,我跟行辕的官爷们早就说过,与他断了兄妹关系。你自己不也巴心巴肝地逃出来了么,怎的将我拖下水?千万再别说他是我哥这种话,别把我拖累了。” 若只是为了自保的权宜之计,倒罢了,可这女孩分明就是真心的,她不愿意跟吕八再有任何牵连。 亏吕八还那么挂念。 不过,这是她的选择,云菀沁也不好说什么,回头继续收拾起来。 收拾完,夜色降了下来,寒星坠在冬夜苍穹,北边空地上的行辕也显得格外寂静。 晚膳的时候,房间内的几个婢女去了灶房帮手传膳,只剩吕七儿和云菀沁。 几个婢子没走多时,有人过来,在门口喊:“来两个人,去锅炉房烧水,给卧房提去!三王爷这会儿要濯身。” 云菀沁一抬头,只见吕七儿扬起纤秀的颈子,顺口奇怪地问道:“今儿天色还这么早呢……” 下人嚷着:“啰嗦个什么,要你们去就去,主子的意思,照做就成了。” 吕七儿忙道:“奴婢这就去。”说完,带着云菀沁便去了灶房。 在灶房烧好了水,灌进桶内,又打了一桶兑凉热的冷水,两人一人提着一桶,朝主屋的卧房走去。 到了门口,绵帘内灯火若隐若现,隐约有熏炉内的安神香味散出。 两人放下热水,吕七儿隔着帘子,朝着里面道:“王爷,奴婢送热水来了,进来了。” 云菀沁见吕七儿驾轻就熟,似已经送过几次,翘首踅足,悄悄拉开半截帘子,里面竖着一张骏马奔腾插屏,屏上搭着一件外袍,后面置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桶,旁边人影晃动。 吕七儿见她居然偷窥,赶紧将她一拽:“你好大的胆子…” 话未落音,只见这貌媸少女挣开腕子,竟霸道得很,好像理所当然地道:“我进去吧。” 吕七儿一愣,还没会意,只见她已经拎起热水捅,扒开帘子,忙拦住:“我伺候惯了,你不熟,万一惹怒了王爷……” 正这时,帘内男子声音滑出,略是不喜:“吵什么?还不赶紧将水端进来。” 云菀沁扬起声儿,抢先一步:“是,王爷!”又转头道:“七儿,你就在外面帮着递凉水吧。” 吕七儿眉一皱,不敢置信地望向她,才来第一天,竟与自己抢起活儿,当真还是人不可貌相,却哪里比得过她快手快脚,眼睁睁看着她先一步掀帘子进去。 插屏后,夏侯世廷听到那鸭公嗓子有些熟悉,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脚步噔噔声已经逼近了。 白天还在大厅内撒泼的野丫头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走进来,也不打个招呼,直接朝浴桶走去。 夏侯世廷早脱了外袍,只余一件素锦中衣,精瘦窄腰上松款款地系着玉带,发冠已除,一下子从榻上直起长躯,从脸色沉下来:“是谁叫你就这么进来。” 云菀沁一进来就嗅到了一股不陌生的味道,是他在府上惯常用的药材,再偷偷打量他的脸色,明白了,难怪天儿没全黑就要,兴许是身子有些不对劲,要用药浴。 抬起水桶,她哗啦啦将热水倒进浴桶内,头也不回:“不是喊过一声么?不这么进来,还能怎么进来?奴婢头一次当差,王爷可别怪奴婢懂的事儿少。还有,吕七儿跟奴婢一块儿过来的,不是她进来伺候,就是奴婢进来伺候,”说着,一侧脸:“怎么,王爷是想换吕七儿进来,叫奴婢出去么?” 这话明明是在征询意见,但怎么口气听上去这么阴森。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大言不惭,这乡下丫头果真是厚脸皮到了家。 夏侯世廷懒得跟她多争辩,指了指门口:“水倒完了就出去。”语气已更乏力。 这几日因格外辛劳,旧患又起了些苗头。 热水浸注入浴桶,内室雾气腾腾。 云菀沁知道他是要等自己出去才放药材进去,试了试水温,指尖有些微烫。 药浴的药材需要用温热水泡软,最好不要半途加凉水,否则会降低药性。 之前在王府他每次用药浴时,便是打了热水,摊到一定适宜的温度,再把药材投放进去。 云菀沁抬起脸:“水有些烫,奴婢先扇凉一些吧。” 男子目色骤的一惑。 她是说将水扇凉,竟不是兑凉水进去?这显然不符合一般人的思维,却听这丫头已经找了一个把芭蕉扇,扒在桶沿边轻轻扇起细风:“……今儿锅炉房的凉水不够,提过来的凉水还是温的,兑了也没用。还是扇起来比较快。” 夏侯世廷释然,自己是多心了。 半会儿,云菀沁再试水温,没什么问题了,方才起身端了空桶,走到帘子边,蓦的扭过颈子:“王爷,要不奴婢伺候您沐浴吧,您看看您,好歹是个王爷,洗个澡没人伺候,不像话啊。” 夏侯世廷正摘衣襟上的扣子,只当她要退下,胸膛已裸出一小半,见她突然一回头,耐性已经到了顶,将险些露出的疤痕遮住:“滚出去!” 只见那野丫头提着空桶,努嘴:“好好好,这就滚。” 凶什么凶啊,这么大的声音,耳朵都给他震聋了,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试探,她心里倒是舒坦极了。 帘子外,吕七儿显然听到了秦王的恼斥,脸色一白,见庆儿一点儿不知道怕,乐滋滋提着捅出来,只差哼着小曲儿了,将她腕一抓,拉到了外面的廊下。 离开了暖和的卧房,室外夜冷霜中,月凉如水。 吕七儿心惊:“你在里面干什么?可不是得罪了王爷吧?” 云菀沁摇头:“王爷哪里能有这么小气?进去吧。” 吕七儿见她要走,心下一横,娇声一喊:“你、你等一下。” 云菀沁回头,见她一张秀丽脸蛋儿在廊下掌着的琉璃照明灯下,涨得红通:“你日后再不能这么自作主张了,谁的活计,就该谁干。” 云菀沁问:“你是说,伺候秦王沐浴,是分派给你的专职任务?” 吕七儿到底是没出阁的女孩,见她一口说中自己的心意,脸色更是大红,半天说不上话,这个庆儿,难不成也是肖想王爷?她虽样子长得丑,可性子泼辣,脑子灵光,连跑都比自己跑得快,自己又哪里争得赢她…… 半会儿,她才声音低弱:“……没说过是我的任务。” 云菀沁端详她,淡道:“你还没出阁的姑娘家,在行辕当差不过是权宜之计,又不是真的卖了身的婢子,做做无关轻重的差事就行了,还真的去伺候男子洗澡?到时等这皇子一走,你也不怕丢了名声,嫁不出去?” 沉默良久。 吕七儿咬了咬粉唇儿:“庆儿姑娘不也是没出嫁的么?那你又为何抢在我前头去伺候秦王沐浴?” 这话一出,面前女子揣着什么心意,云菀沁都清楚了。 正在这时,廊尽头的拐角处,施遥安走了过来。 两人忙福身行礼。 施遥安知道今儿三爷用药浴,不大放心,本说过来看看,没料到正好听见两人从出门到此刻的对话。 原来,吕七儿对自家三爷生了别样的心思。 施遥安望着吕七儿:“王爷卧房这边的事,你今后就不用做了。你先回去吧,厨房那边差个人,你去帮帮忙。” 吕七儿眸睫一闪,眼睑低垂,看不清思绪,提裙道:“是,施大人。”说着匆匆离开。 施遥安打发走了一个狂蜂浪蝶,又将目光落在那新来的庆儿丫头身上。 云菀沁也不客气,拍拍绑得扁扁平平的胸脯,毛遂自荐:“七儿不做,就给奴婢做吧,室内的细活儿,总得有个人啊。” 虽吕七儿有异样心思,可吕七儿最后那句话,说明这新来的乡下丫头对秦王,恐怕也并不那么纯洁。 这两个自作多情的,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施遥安见她戚期期艾艾地看着自己,倒是好笑,一个丑丫头罢了,还能翻出什么浪花,与京中的娘娘比起来,简直一个地,一个天,却还是有言在先,抱起臂:“端茶送水就端茶送水,其他不该想的,可别多奢望。” 云菀沁只装糊涂:“奴婢不懂。” 这种乡下丫头,资质不行,心眼儿倒还挺大,不行,得一气儿把她的火给扇灭了,免得她今后痴心妄想,施遥安把话挑明了:“秦王刚刚成亲,京里还有美娇妻等着,我家王妃娘娘是人中龙凤,人美声甜,我家三爷的心里从早到晚除了我家娘娘,再没其他人了,外人想塞都塞不进去。明白?” 云菀沁被他夸得飘飘然,这小子,回去后绝对要给他涨俸禄,不自禁嘴角一扬:“明白。” 笑个什么?打消了她的心思,又搬出个仙子般的人将她衬得一钱不值,寻常女子就算不恼羞成怒,也该是颓丧羞惭吧,怎么反倒还挺高兴似的。 施遥安怕她还没听懂,强调:“你还没明白吧?我直接就跟你说了,我家三爷,你们不用肖想!再叫我看着你们在三爷面前争风吃醋,抢着献媚的样子,别想在行辕待了,记住没?” “施大人,”云菀沁抬起脸迫近他,“奴婢这样子,有竞争力么?您不放心谁,也不该不放心奴婢啊。” 施遥安想想也是,满意地嗯了一声,手一挥:“行,进去伺候吧。”就凭这丫头的模子,便是脱光了杵着,只怕男人也没反应。 云菀沁笑着福了福:“是,施大人。” ** 来了行辕的第二天,云菀沁就通过做事的机会四下走动,大概摸熟了如今行辕内的情况。 论兵力,官兵与吕八一行人的黄巾党勉强打个平手,可若是再加上山鹰的人,官兵就绝对抵不住了。 来行辕之前,她跟吕八说好了,等自己进去后,再想法子递信儿出去,叫吕八稍安勿躁,吕八当时应下了,说会派个人在行辕附近转悠,到时随时等她的通知。 这会儿,两边倒也算暂时风平浪静。 午后,操练刚结束,夏侯世廷从校场回来,刚去书房,屏退下人,跟施遥安密商山鹰那边的动静。 他本来意图跟黄巾党打一场持久战,再将山鹰引出来,一网打尽,可沈肇近日率军已抵沛县,万一攻城,就坏了他的计划。 东城是匪山,不能通行,南北西三面城墙都被黄巾党封锁,就算想要递信出去,给沈肇言明自己的计划和城内情况,也是难。 幸亏这沈肇还算聪明,见自己摁兵不动,猜到城内有诡,并没冲动冒失闯进来。 可是,即便如此,也不能无止境地耗下去。 如今局势两面艰难,一方面要想法诱出山鹰,一方面又得提防沈家军提前攻进来。 在这时,梁巡抚行色匆匆地带着下属进来,打破一时宁静。 一进门,梁巡抚满头大汗,却又是藏不住的喜气儿:“三王爷,咱们便衣官兵在城门附近瞧见沈家军的探子了。” 施遥安心中一震,军队要是遣探子来城门口转悠,称之为战前卒,表示主帅随时欲要开战,提前先来刺探环境。 沈肇来了邻城多日,今天刚好第五天了,一直没动静,本想他已经沉住了气,至少也还能拖个几天,怎么这会儿说发兵就要发兵? 沈肇一破城,正中土匪心意,城中立时大乱。 再一看旁边三爷,也是眉目一动:“退下!” 梁巡抚见秦王似是对沈家军并不欢迎,有些怄,这个王爷,自己不出兵就罢了,朝廷派了救兵还诸多阻挠,忍不住:“沈少将军带的人马充足,一举拿下黄巾党绝不成问题,三王爷前怕狼后怕虎,瞻前顾后的,到底怕个什么呢……” “放肆!”施遥安喝叱一声。 山鹰那事,三爷只与自己和身边心腹兵甲协商,并没告诉本地官员,就是怕知道的人多了,打草惊蛇,哪知这梁巡抚一直唧唧歪歪,施遥安不愿意让主子受这种质疑和埋汰,却听主子扬手一挥,并不在意:“下去。” 这话自然是朝着梁巡抚说的。 梁巡抚甩甩袖子,低低一嗤,下去了。 跨出门槛,刚遇着个丑丫头端着茶进来,梁巡抚正是满肚子气,骂骂咧咧着走了,门都懒得带上。 云菀沁奉了吴婆子的意思,说王爷从校场回来,正过来送茶,听说梁巡抚来了,仨人在里面谈什么,站在外面等着,顺便竖着耳朵听了听。 得知沈肇有攻城的意思,她也是手一抖。 进城之前不是说过等自己的信吗,这才五天而已。 沈肇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人,……如今攻城的原因,她怎么会不知道? 见梁巡抚气匆匆地出来,云菀沁退让到一边,见他走了,溜了进去。 夏侯世廷将梁巡抚斥走,正在跟施遥安商议对策叫沈肇停止攻城。 云菀沁侧身隐在帘柱后,只听施遥安声音飘来:“……别说难得递信去沛县沈家军,就算能,三爷的计划也不能说的那么清楚,万一走漏风声,就白费了许久的功夫,可沈肇若不知道三爷的打算,还是会攻打进来……” 夏侯世廷正听着,忽然脸庞一偏,目色凌厉:“滚出来!” 云菀沁端着红木托盘,从隔断帘子后头探出脑袋,走上前,将茶盅放在书案上。 这两天,这丫头经常会在卧房跑进跑出,夏侯世廷并没在意,这会儿见她进来,知道她性子莽撞,也没闲工夫多训她,见她迟迟没走,眉峰一躬,不耐:“送完了就滚蛋。” 云菀沁以前觉得他脾气还算温和,这几天以另外一个人身份在军营里跟他相处,才觉得,这人在日常公务上完全不留情面,近乎苛刻。 讲客气是什么玩意儿,他应该是不知道的。当他的下属,还真是辛苦。 此刻嘀咕两声,她轻声道:“王爷,施大人,奴婢倒是有办法,能叫城外的沈家军罢了攻城。” 两人一滞。 施遥安最先开声:“这是大事,由不得你开玩笑!” 夏侯世廷见她一双乌泱泱的瞳子盯住自己,就跟个钩子锁住人的心肉,动都动不得,莫名道:“你说。” 前儿还抱着柱子在大厅里撒野的丫头这会儿倒是沉静:“也不用非得去沛县传信,王爷派个心腹,”说着,将头上一枚劣质小珠花卸下来,轻轻放到桌子上,“到城门边,想法子将这东西抛给沈家军过来探环境的探子,应该能成。”这珠花是在江知县宅子里易容时戴在头上的,沈肇应该注意到了。 这是什么意思?施遥安诧异,却见那丫头信誓旦旦,又带了点儿恳请:“你们别问原因,就信奴婢这一回。” 夏侯世廷拿起那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价值的珠花,良久,用案上四方锦帕一包,推过去:“去办。” 云菀沁刚松了一口气,只听他睨自己一眼,眼瞳微厉:“若败了,拿你人头祭旗。” 云菀沁摸摸后颈:“哦。” 施遥安虽不大安心,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拿起那珠花去办事了。 ** 沛县,知县县衙,沈家军驻扎地。 傍晚,刺探战前场所的几名战前密卒前后回来,直奔主厅汇报情况。 攻城的决定,是昨晚上沈肇召来干将拟定好的。 几名副将没料到少将军变了意思,却也猜到多半是那小庆哥和卫小铁还没回,少将军等不到回应,坐不住了。 尤其管副将和唐校尉,都还记得,小庆哥儿两人那日离开的时候,这少将军发过狠话,五日不归,即攻晏阳。 早也是要打进去,晚也是要打进去,众人整装待发,听从沈肇的军令,今天先派密探去探明环境,如没意外,马上就能攻城。 沈肇坐于上首,铁盔护甲在身,威严凝聚不散,心中却犹如滚水在煮。 等一日,便焦心一日,虽之前答应过等她的通知,可五日是极限,期限一到,他哪里还按捺得住。 城里的情况恶劣,多一天,她就多一天的危险。 且一直没有她的音讯。 再不能顺她的意思,多等一天都不行了。 一名兵卒上前,道:“少将军,属下巡到城门角落时,有人从城楼上将这个抛下来。” 说着将物件捧上去。 沈肇接过来,眉宇骤然一紧,是云菀沁进晏阳乔装时头上戴的珠花。 “谁扔给你的?”他身型一倾。 那兵卒抱手道:“虽身穿便服,小的却看得出来,是皇子兵甲的私下微服,应该是城内秦王的人。” 心中大石一落。 五日来的担忧尽数消散。沈肇攥紧那珠花,云菀沁现在在秦王那里,也就是说安然无恙。 刚派战前卒过去,她就叫秦王的人将珠花扔给自己,不仅仅是在示意她平安无碍,也是别有十万火急的暗示。 沈肇站起身,捏着珠花,半天不语。 唐校尉与管副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少将军,可还要听士兵的汇报?” “通知下去,暂不开火,一切等候城内秦王通知。”男子声音稳深铿锵,下了军令。 ** 行辕安静数日,城外沈家军的探子再没冒过头。 攻城一事没了下文,再无动静。 梁巡抚气得在厢房内摔桌砸椅,却也无可奈何。 压下城外沈家军后,云菀沁发现某人对自己态度总算好了点儿,虽然还是不大搭理人,至少自个儿偶尔进他房间端水送茶,对着自己说滚蛋的次数减少了。 已经算是进步了。 施遥安想要拉那丫头问个明白,却被自家三爷喝止了。 她放过话,叫他们不要问原因,那就不问。他要的从来是结果,过程如何,不重要。 阻止沈家军进城一事,虽然是私下操作,但是没几日,还是在行辕里传开了,都知道好像是那新来的庆儿丫头献计,又眼看着那丫头被器重了不少,进主屋的次数也频密了起来。 虽然进屋次数多了,但云菀沁倒没行辕中人想象中的那么风光,每次商议山鹰的事儿,若自己碰巧在,他还是会把自己打发走。 进行辕的第六天,月份近尾,西南城的气候越发低迷下来,尤其河水刚决堤过,满城潮气,更是阴冷。 与城内局势一样,山雨欲来风满楼,浸饱了一触即发的紧迫。 傍晚。 行辕的管事给各个院子分发了御寒的棉衣和棉被,因气温大幅度骤降,寻常衣物根本挡不住寒冷,许多官兵和下人受不住严寒,染了风寒。 围困城里,御寒物有限,最好的肯定留给上面,下人拿到手的,自然就是压在仓库最底下的货色。 云菀沁跟屋里其他几名婢子各自领了一床芦花棉被和夹层袄子,一拿回屋子就穿上身。天气太冷了。 云菀沁手气背,领的袄子用手一翻,袄子的边缘走了线,破了个小洞,露出白花花的棉絮,估计放得太久被老鼠啃了,可有得穿总比没得好,先套上再说。 刚穿好,吴婆子过来喊:“王爷那边要热水,庆儿,快去锅炉房拎一壶。” 云菀沁应了一声,刚一起身,却见炕边上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用看也知道是谁。 吕七儿这几天都没跟自己讲话,就算因为当差的事儿没法子非要打交道,也是阴着一张脸,声音跟蚊子一样。 此刻听吴婆子的传唤,吕七儿更是看了自己一眼,默不作声又偏过头去,仿佛受了万般的委屈。 云菀沁没功夫睬她,去锅炉房拎了热水,去了秦王房间。   ☆、第一百六十一章 铁骨柔情 主卧,炭炉里的幽淡熏香袅袅裹住室内的温度,红木书案上堆积着军机要务,虎头玉镇纸压着的晏阳城内各类地形图和军函。 旁边的牛油烛台烧着,一半照明,一半给屋里添了几许暖意。 烛火中,男子坐在书案后,剪影落在素色窗格间的窗纸上。 云菀沁只当他又跟平时一样在查看城内军情报告。 这几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目几乎没有舒展平,整个人宛如一把拉紧了弓,箭在弦上,贲张有力,随时就要开弓射出。 有时候午饭晚膳过后,她会来房间跟其他下人一块儿收拾碗盘,很多时候,那些饭菜几乎都没动过。 虽然暂时制止了沈家军破城而入,可再不能一味地拖下去了,必须尽快将山鹰引出来,这几天,他跟施遥安以及几个心腹部下的密谈次数也越来越多。 此刻,比起白天对着将官部属的严厉,他显得闲适一些,穿着宽大的燕居棉袍,金丝玉蟒带圈住窄瘦峻腰,正伏案持笔,脸庞微垂,青鬓如墨,眉宇微结,轮廓比起在晏阳城第一次看到他时,又瘦了一些,俊眸下有积攒了劳累多日的乌青眼圈,可一双瞳却熠熠生辉,宛如湖水波澜迭起,隐隐透出几分叫人莫名的振奋之色。 云菀沁站在隔断帘外等了会,里面男子仍旧伏案不动,便在外面将热水倒进了铜盆,兑凉了一些,又拿了干净棉帕子,轻手轻脚地绕过梁柱,从背后端进去。 若是往日,他见她就这么进来了,肯定会变脸厉斥,又得叫她滚出去。 今天专注得很,竟没察觉有人进来。云菀沁一边将铜盆放在小几上,一边偷偷看他。 他仍旧俯首盯住纸面,笔酣墨饱,写几笔,又停下来看着,看着看着,末了,唇角微微一翘,笑意蔓延。 伴着这一笑,挺拔鼻梁上飞上一抹可疑的赤色。 大晚上一个人在房里看军函,莫名其妙地笑了? 云菀沁脊背有点儿拔凉,不是劳累过度,思觉失调——中邪了吧? 她好奇地端着铜盆,轻步走过去,一踮脚,在他背后瞟了一眼。 嗯……?好像不是军函?云菀沁这几天进出房间摸熟了,撰写公文的纸张一般都是特制的,纸张偏厚,底色颇黄,防止转送半路潮湿风霜的侵蚀,前段时间他送回京城皇宫和秦王府的平安函,就是用的这种公文纸。 而他现在提笔写的信纸,却是有名的颍州宣纸,纸张稍薄,柔白细纤,一般用来寄私人信件的。 纸上是他的字迹,看起来筋骨丰肌,不失不过,细观隐隐又有鸾翔凤翥、君临天下之态。 字如其人,无波无澜,却藏腹中春秋。 旁边,镇纸压着一个牛皮信封。 难道是寄给秦王府的平安信? 实在忍不住,她倾身向前几步,信函开头鲜明的“吾妻沁儿”四个字,令她凝住。 果然是寄回王府的信。但是看这开头,绝不是之前寄回来枯燥官方的平安信……是给自己一个人的? 她心里一动,顺着朝他手边望去,只见旁边堆砌着一小札牛皮信封,用红色丝线帮着,最上面的一封扉页上有自己的名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弯一勾,又蘸着浓浓的铁骨柔情。 这些信,她一封都没收到,因为他知道皇子从地方送去京城的信函,无论公私,内容会被多人盘查。 这些蘸满私心的字句,全是他和她之间的闺帷秘语,他不愿意叫别人看到,宁可先写下来,待回京再全都给她。 她没有想到,在离自己百里多遥的晏阳行辕,他每日完成紧张的公务后,还会拔出珍贵时光给不在身边的自己,她脚步一下像黏在地面上,又禁不住探了探纤颈,想继续看信中的内容。 宣纸还没写满的空白处在烛光的反射下,晕出个小人儿的身影。 夏侯世廷目一黯,刷的转身,伸臂一把揪住她脖子,俊脸一下子涨得赤红无比,下意识将镇纸将信函一压,尽数挡住,压低嗓子:“放肆!” 明明是生气,竟又透出几分——羞恼? 羞恼?他害羞了? 云菀沁没来得及闪身,连忙掰他手腕,咳着讪笑:“奴婢只是见王爷太认真,不敢打扰,什么、都没、没看到——” 他手一松,却余怒未消,俊逸双目凉了再凉,连身边融融烛火都掩盖不住。 她趁机溜出来几步,见他被人戳穿秘密似的脸,倒是忍俊不禁,跑到帘子边,等他万一暴怒就随时开溜,老虎鼻子下拔胡子,远远挑逗:“……王爷,你那信是写给娘娘的啊?嗯,写得不错!” 进了行辕没几天,被烟熏过的喉咙快恢复了,她又偷偷去熏过一次,眼下嗓音比之前更粗哑几分。 这话一出,男人脸上更是红紫交加,腮帮子咬得咯咯响,这野丫头本就胆子大,如今见着有功劳在身,更是无法无天,一喝:“来人——”不罚不行。 云菀沁没想到他这人一点儿都禁不起逗弄,嘴一撇,太没趣了,不过仔细想想,白日在官兵臣子面前调兵遣将、谈论军务,摆着一张严肃脸,转个身回了房间偷着笑红着脸写信,被人发现了,确实也挺尴尬。 这人,不会为了保住自尊,要杀人灭口吧! 她忙道:“——写得不错!就是如今写情信,已经不时兴用颍州纸了,您过时了!奴婢听说薛涛笺不错,底色是俏粉,格子还勾着花纹,闺阁女子十分追捧,王爷下次用那种,娘娘铁定喜欢!” 愠怒中的男子话音一收,脸色竟松弛下来,眼一斜,睨一眼那张信函,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多问。 云菀沁见他怒意稍怠,笑意更浓:“奴婢不敢欺瞒王爷。” 半晌,男子唇一启,听似淡然:“嗯。”就当她将功折罪,手一挥,将听了叫唤跑进来的下属赶了出去。 室内重新安静下来。 云菀沁将铜盆和棉巾端到他手边:“王爷净手吧。” 夏侯世廷这会儿见着这丫头,心里有点儿发虚,匆匆净了双手,揩干净后,皱眉:“好了。” 云菀沁将铜盆端到旁边,正想要出去,却听他道:“你等等。” 反正也被她看到了。夏侯世廷将写好的信折了一层,送进牛皮信封,封口,与旁边那一小扎红线绑着的家信捆一起,抬起手:“出去后,顺便给施大人,传本王的话,近两日找机会送回京去。” 云菀沁接过来,一时口快:“不攒得好好的么,到时王爷带回京给娘娘就行,怎么现在要送?” 夏侯世廷没想到她这双眼利索得很,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都看到了,脸色一紧,目似寒星,望她一眼。 云菀沁吞下话,却见他恢复神态,语气听上去十分的淡泊:“嗯,现在就送回去。” 她霎时明白他的用意。 晏阳这场变乱的结果无论怎样,势必都有一场剿贼战在即。 既要对敌,就免不了危险,即便他身为主帅,也在所难免。 万一有什么事,就算人回不去,至少这些信能给她聊以慰藉。 夏侯世廷见她捧着信没说话,皱眉:“听见没?还不出去给施大人。” 云菀沁望着他,虽然事态的结果不一定最坏,可他却已经在做最坏的打算。 只差一刻她想要揭穿身份,最终还是吸了口气,掐住掌心,忍了下来。 正因为他看重晏阳之变,她更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协助他,度过这道关卡。 可一旦揭露身份,她就绝对会与这件事斩断了关系,——他是绝不可能再让她与黄巾党的人接触的。 她将一沓信函还回桌上:“这个,还是您自个儿交给娘娘吧。” 夏侯世廷一震,不敢置信地盯住她,这丫头,到底是哪里来的胆量,却听她望着自己,开口:“奴婢听施大人说过,王爷跟娘娘刚成婚。你们两个还有大好的日子没过呢,您将这信先送回去,娘娘看了是个什么想法?还不当您是立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么?人不回去,她要这些死物干嘛?就算写得再情真意切,再锦绣团簇,也是废空话!您要是真的挂念她,体贴她,就好生生地送个大活人给她!” 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八个字令夏侯世廷魂聚魄醒,精神拨正回来。 这丫头,竟然能猜透自己的心意。 灯火憧憧下,男子静默,眉目看不出是怒是喜,坐在高背椅上不动。 云菀沁屏息,等候着他的反应。 半会儿,他眉锁重重,唇角微讽:“听你这口气,好像有相好的?” 云菀沁一愣,顺溜道:“有啊,怎么没有。” 室内宁静俄顷,男子调侃:“居然还会有人喜欢你,那人是被鸟啄瞎了眼吧。” 云菀沁哑然道:“嗯,是啊,那人还被泥盆子糊了脑袋。” 夏侯世廷浓眉皱得更紧,这丫头还真是疯疯癫癫,奇奇怪怪,能跟她相好还能是什么好人,半斤八两的,不过被她这么一打岔没心情竟亮敞多了,挥挥手:“下去吧。” 云菀沁怕他还存着负面心思,飘了一眼桌上的信札:“那这信——” 男子手臂一伸,将那扎信扒了回来,语气颇是疲累:“不但泼辣,还啰嗦得要命。” 云菀沁放下了心,端起盆子一躬身:“那奴婢退下了。” 走到门口又听他喊了一声。 云菀沁停步,又怎么了?只听男子声音传来:“你去叫主事的婆子给你重新换一件袄子。” 少女穿着件芦花夹层袄子,衣裳滚边处还破了几个小洞,整件衣服刚好裹在瘦瘦小小的身子上,没有一点儿富余,看起来极单薄,压根挡不住晏阳眼下的气候。 云菀沁转过头笑笑:“多谢王爷了!”扒起帘子离开了。 转颈一笑,帘子因人离开,翻飞而起,带起一道细风,旋绕过暖和的屋内。 夏侯世廷鼻下有些似曾相识的馨香,是女子与生俱来的固有体香,发自肌肤,环绕身体,任何胭脂水粉或者油烟风尘都掩盖不住的。 以前从没注意到,今天与这丫头是头一次单独共处一室,她留得也久,这体香自然扩散开来。 香味虽马上变淡,继而烟消云散,却又霸道地占据着人的嗅觉。 神魂恍惚了一下。他哗的起身,走到熏炉边,手一掐,灭了那熏香,室内轻嗅残留的馨香。 ……怎么会?估计是心理作用吧。 他醒悟过来,轻笑一声,有些自嘲,怎么痴魔到了这个地步。 竟在个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女孩身上,不停找她的影子。 不过是身型略像,眼神偶尔颇似,不过这个年纪的女子,有共通处不是很正常么。 三千弱水,各有芬芳,可他那一瓢,谁又能代替。 —— 第二天,云菀沁做完了手头活,去吴婆子那里重新领了袄子。 吴婆子早就得了通知,已经将软厚的簇新袄子准备好了,叠得整整齐齐,一见庆儿过来,笑眯眯将东西递过去,又另外塞了个雕海棠花纹的铜制汤婆子,低声道:“施大人吩咐的。” 云菀沁抱了过来,跟吴婆子道了谢,离开了。 回去下人房间的路上,她路过一处伙房,只见前方有一行人肩上抗着些蔬菜进出帐子,个个穿着粗布衣衫,百姓模样,不像是行辕里的官兵和统一着装的下人,不觉一疑,倒是难得放外人进来,脚步一缓,顺口喊了一声迎面而过的巡守士兵:“小哥,他们不是行辕里的人吧,咱这儿不是管得严,不让外人进来的么?” 士兵回答道:“这几名是晏阳城郊种菜的农户,今儿来给咱们送菜。晏阳城这一耗,还不知道耗到什么时候,行辕粮食有限,万一再冷些,下雪封路,只怕连粮食都难找,三皇子提前吩咐了,找农户送菜进来提前储着,以防不时之需。” 云菀沁点点头,与那士兵擦身而过,正要走过伙房,只见送菜的农户中有个穿褐色短袄的汉子,抗着一筐子大白菜,朝自己望过来,使了个眼色。 她心里一动,是吕八派来的人,稍微一考虑,轻盈几步上前,朝那伙房的主事福福身:“大人,奴婢主屋那儿做事的,王爷派奴婢来亲自瞧瞧新进的菜。”又看了一眼那汉子筐子里的大白菜,笑着往不远处一指:“这儿人多,那里亮堂,不如搬到那儿去看看。” 那主事见这女孩颇眼熟,再一听她鸭公粗嗓,知道是新进行辕经常进出王爷屋子的庆儿姑娘,倒也没多说什么:“你们几个人,去吧。” 云菀沁领着几人走到旁边,避开伙房当差的视线,随便找了理由将另外几个农户留下,示意那褐袄汉子单独跟自己来。 两人闪身到隐蔽墙角处,云菀沁只见汉子打量自己一番,低声道:“庆儿姑娘对吧?是吕八大哥派我来的,捎个口信问庆儿姑娘一声,来了这么多天,行辕内的地形都应该摸熟了,传个话,俺带出去,到时候吕大哥那儿也好办事。” 云菀沁道:“你告诉吕大哥,不可烧行辕。” 汉子脸色飕然收紧,退后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却已经有几分激怒:“庆儿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投了官贼,叛变了咱们?” 云菀沁嗤笑:“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俺要是叛了黄巾党,能想方设法施计叫沈家军不攻进城么?你既然有混进来的本事,也能想法子打听一下,看看阻止沈家军进城的是谁。再不然,俺刚见着你,早就叫人将你绑了!还跟你在这儿唧唧歪歪?” 汉子脸上怒意稍霁,浑身毛刺抚平,语气有些歉意:“是我冲动了,庆儿姑娘勿怪,可你说不要烧行辕,是什么意思?吕大哥已经备了好久,就等庆儿姑娘引个路,放个话,马上就能行动了!” 云菀沁眼一动:“俺待了几天,这行辕深阔难测,前面哨岗卫兵繁多,后面的皇子兵甲也在校场扎帐,日夜巡守不怠,火烧行辕,实在是危险大过利益,再说了,你瞧见了,他们如今也在找郊区百姓囤粮,不然怎么会叫你有机会混进来?行辕的粮食也算不上充足了,你们就算成功偷袭,又能抢多少?不合算的买卖,能做么?你跟吕八大哥说一声,千万不行!” 汉子听得倒吸凉气,却仍犹豫:“咱们后半夜偷袭,加上庆儿姑娘引路,怎么会不成?就算我回去说了,吕八大哥恐怕也不会就此罢休。” 眼下之计,必须先要阻止他们夜袭。 要灭了吕八这个已经烧得沸腾的决定,那就必须有另一个收获更肥的计划转移他的视线。 云菀沁道:“你回去告诉吕大哥,暂且忍忍,我会想法子让他们直接擒到秦王。” 汉子一讶:“真的?庆儿姑娘打算怎么做——” 云菀沁冷冷道:“这不是还没想好吗,你慌个什么,主意装在脑子里,你还怕飞了不成?先回去告诉吕大哥,等信儿,最迟十天之内,一定给他个交代。” 汉子再没一句废话,擒贼先擒王,若能直接捕了最大的,相当于覆了晏阳城的整个官兵队,暂时忍忍缺粮的苦又算得了什么,道:“好,十天后我再来。”说着探头见没人,悄悄先走了。 云菀沁隔了一小会儿,走出墙角,见剩下几个农户汉子还杵在那里莫名其妙等着吩咐,匆匆过去,道:“好了,菜不错,我到时同王爷说一声。将菜送回仓库,回去吧。” 几人完成任务,也没多说什么,担着菜先走了。 不远处,这一幕,正被出来做事的吕七儿看在眼里,只觉得奇怪,王爷什么时候叫她查看菜? 见云菀沁朝屋子回去,背影消失,吕七儿犹豫了一下,匆匆追上那几名农户。 却说云菀沁步子轻快,回了下人屋子,满屋婢子见她领了新袄子和保暖物事回来,全都围拢上来,做完活儿也没事干,扒着她,闲侃起来。 云菀沁一看大炕,才知道自己还没回来的时候,吴婆子又派人给自己送了几床加厚的被子褥子过来,不用说,也是上面的鸿恩。 “听说施大人早上就通知吴婆子给庆儿加御寒物了,当真是照顾庆儿啊,你们瞧瞧庆儿那新袄子,比吴婆子的还要扎实精致呢。” “施大人的意思,不就是三皇子的意思么!” “那倒是,庆儿这次立了功,甭说过冬的棉衣棉被了,到时得了赏识,被三皇子带回京都说不准呢!” 正在说着,屋门嘎吱一声,有人推门而进,是吕七儿回来了。 几个婢子也并没在意,打了声招呼,继续谈笑风生。 吕七儿刚在门口就听见了屋内的议论,一进来,瞥了一眼炕上的新被褥和新袄子,脸色透出些雪白,却没说什么,只默默地坐到了大炕的一角,只听有婢子笑着道:“带回京?若庆儿姑娘是个男子,带回京还能建功立业,当个军师啊门客什么的,做官发达,可惜是个女子,带回去也没用啊!” “你傻啊!女子更好办,带回去往后院一塞,做老婆呗!”年轻婢子生性活泼,口无遮难,又是关上门闲磕牙,什么都敢说。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吕七儿脸色一变,却将头垂得低低,好像并没听。 云菀沁见她们玩笑越说越过火,阻道:“人家三皇子哪里看得起俺?而且王府里已经有王妃了,俺才不去呢,谁知道那秦王妃是不是母老虎?再说了,人家恩恩爱爱,俺去插一脚做什么?俺宁当穷人的妻,也不当富人的妾。” 几个婢子本来就是开玩笑而已,不过是见庆儿如今受主子的抬爱,拍她的马屁,笑着说了一阵子,就各忙各的去了。 吕七儿的脸色却是一直没好看过,见人都散了,才慢慢站起身来。 云菀沁见她失魂落魄,心神不定的样儿,禁不住喊了一声:“七儿,你还好吧。” 吕七儿被她喊得竟然一惊,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条件反射地一笑:“没事,没事。” 云菀沁有些怀疑,这几天对自己不冷不热,这会儿怎么赔起笑脸,刚要说话,却听见门外传来马靴咚咚声,逐渐逼近屋子,有士兵的声音传进来:“请庆儿姑娘出来!” 一群女孩子一呆,都没反应过来。 这一下子功夫,门外士兵已经等不及,一人竟“哐啷”一声,一靴子踹开门:“庆儿姑娘请随咱们去一趟!” 几个婢子这才见到是行辕里面刑房处的官兵,个个脸色严肃可怖,全都慌张起来:“怎么回事?”“庆儿怎么了?” 刚刚才在艳羡庆儿姑娘得了上面的恩赐,赏了厚被子厚褥子,怎么——刑房的官兵来拿她? 一个下人而已,若是犯了一般的小错,后院主事的吴婆子来喊过去就行了,何至于出动刑房的官兵? 云菀沁心里猜到些什么,站起身:“请问几个兵大哥,是谁叫奴婢,出了什么事?” 一个官兵语气不善:“你还敢装腔,两刻前你跟什么人见过面,要找人跟你对峙么?梁巡抚接到举报,派咱们来提你去刑房,别废话了,过去吧!” 有的婢女深知刑房的厉害,悄悄扒住云菀沁的袄角儿:“你见谁了?犯什么事儿了?那刑房去不得啊,一去就是先打二十大板的,再不坦白,又是各种刑罚,士兵都受不住的——” 云菀沁掌心微微一凉:“秦王知道吗?在那里吗?” 那官兵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不在行辕,出去巡城了!这事还用不着王爷出面!梁巡抚审就够了!快走!不然仔细咱们动粗了!” 云菀沁挑挑眉:“不去,奴婢只听秦王的差遣,等秦王回来再说。” “嘿!你倒是挺聪明啊,”官兵脸一变,“这时候知道抱主子大腿了!不过,这事儿人证物证俱在,王爷回了也没用,来人!” 两个小兵上前,拿出一截儿粗麻绳上前,云菀沁秀眉一蹙,知道去一趟刑房是免不了,掸掸袖子:“会走!别过来。” 官兵哼了一声,示意两人退下,见云菀沁朝门口走去,又望了一眼几名婢女,一指:“那个谁——找梁巡抚举报的人,叫吕七儿吧?你也过去一趟,当个人证。” 瞬时,所有人的目光投在吕七儿身上。 吕七儿脸一白,垂下头,仿佛自己才是受了坑害委屈的那个人,默默尾随跟上。 ------题外话------ 明明就有互动,只是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揭穿身份快了~总要给男主一个机会呐,男主认为这样就相认一点都不酷—。— 这几天太忙了累成狗,这章更得字数不多,下章努力哈,么么大家   ☆、第一百六十二章 落水脱妆 行辕内的刑房设在后面的校场。 四角飞檐的黑瓦房,周边围着栅栏,大堂内置放着兵器架,尽显威严阴森,让人一到此处就会汗毛伫立。 刑房厅堂内,梁巡抚坐在上方,盯着下方的少女,表情清清淡淡,寡淡眉眼一派犟生生,站在堂中央,不像是来受审,倒像是来传话的,将惊叹木一拍:“还不跪下!” 下方的少女睫毛眨了一眨:“奴婢不知为何要跪,梁巡抚可否对奴婢说清楚。” “大胆!”梁巡抚低吼,手一指:“来人,将这罪婢压下去!” 将云菀沁押过来的两个士兵一路上已经尝到这丫头片子的厉害劲儿,犹豫一下,正要遵循大人的意思,却听少女道:“有罪方能叫罪婢,奴婢如今还未定罪,叫罪婢是不是言之过早了?跪倒是可以,但若到时查出奴婢没有犯错,有人诬陷,你们打算如何还奴婢一个说法?” 这话与其是对两个士兵说,不如说是对梁巡抚说。 两个士兵手臂滞子半空,一时不知是落下来还是去扯。 一个师爷打扮的副官儿上前,凑耳对着梁巡抚道:“大人,这丫头如今到底在王爷那边伺候,听闻连施大人都对她很有几分客气,今儿早上还吩咐吴婆子给她添衣加被,送了不少紧缺的保暖物呢,可见还是很得重视的……” 梁巡抚总算再没强行叫她跪,却是气得不浅:“你这会儿不想跪,等会儿定了罪,叫你想跪都跪不成!本官晓得你在王爷那边当了几天差,却没想到把胆子养得这么肥!你不愿意说?好!那本官问你,你刚才在伙房附近跟什么外人见过面?” 少女扬起脸,没做过亏心事的样子:“奴婢同几个运菜进来的百姓见过面。” 还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梁巡抚倒是奇了,来这刑房的士兵,哪个不是一进来就跪着呼天喊地先求情,这乡下丫头是哪里来的气势,估计没见过世面,所以不知道厉害,冷笑道:“好,你不肯说,本官叫人来说!吕七儿,你过来!” 刑房的三寸门槛外,吕七儿抱着双臂,簌簌发抖,跟平时一样垂着脑袋,一双眼却紧紧盯着里面不放,注意着里面每个动静,见人一进去,梁巡抚就大发雷霆,先发制人,心里莫名一阵开怀,再见那庆儿咬死不认,吕七儿秀气的柳眉又一紧。 此刻听梁巡抚的传唤,吕七儿跨进门去,双膝一弯,跪下来:“奴婢吕七儿,拜见巡抚大人。” “把你方才看到的,重述一遍。”梁巡抚看着一进来就恭恭敬敬行大礼的吕七儿,再望向仍站得笔挺的少女,更是气不打一处。 吕七儿瞥一眼身边的少女,面颊如霜,虽然没有动怒,可眸内凉意足可令她宛似被冬风刮过,寒毛竖起来。 她纤细的喉咙一动,弱弱道:“庆儿姑娘,你可别怪我,我当下人的,不敢瞒骗大人……”说着便面朝梁巡抚:“回大人的话,奴婢半个时辰在行辕内做事儿时,经过伙房,看见庆儿姑娘喊住伙房管事,说王爷吩咐她查看运进行辕的过冬菜,奴婢当时觉得奇怪,这事儿之前没听庆儿姑娘提过,再说了,这种后勤粮食的事,又怎会交给庆儿姑娘去做?想了半天,奴婢还是跟过去了,却见几名农户站在空地等着,惟独庆儿姑娘和一个褐色短打的中年汉子不见了,再过一会儿,见那汉子出现,先离开了,然后庆儿姑娘才过来,敷衍了两句就打发人走了……奴婢想着不对劲儿,便跑去问了那几名农户,他们说,庆儿姑娘并没仔细检查过冬菜,奴婢又问那褐色短打汉子可是跟他们认识的农户,几个农户说那汉子他们并不认得,只是临时代替一名农户进来送菜的,奴婢怕这行辕里出了什么内鬼外贼的,发了乱子,便赶紧来报告了大人……” 梁巡抚目一瞪:“你还有什么话说?” 云菀沁睨一眼吕七儿,对梁巡抚道:“奴婢同个送菜的农户私下说了两句话,能有什么话说?若大人和七儿姑娘是想说那农户是外贼,那就拿出证据啊,那农户人呢?抓到了么?拷打出什么了吗?”若是那人被抓住,这会儿早就被带上来了,便是被抓住,黄巾党的人被吕八训练得个个嘴皮子硬,也不会说出自己,她一点儿不担心,只是没料到吕七儿对自己这样看不顺眼,竟盯得自己死死,竟还举报了自己。 “好你个丫头!”梁巡抚还真是服了她,“你与那农户一见面就偷偷私下说话,可别说你们两个不认识!你不是本地人,在晏阳只与黄巾党接触过……说!你是不是黄巾党派来的内鬼!你是不是泄露了什么?” 云菀沁大气儿不喘,不松口:“奴婢只是问问那农人怎么储存菜比较好罢了。” “砌词狡辩。”梁巡抚拍木一震,“王爷根本就没吩咐你检查过冬菜,本官没听过,也问过管事的吴婆子,还有伙房几个当差的下人,没有谁听说过王爷给你下这任务,全都是你一个人信口胡掰!你假冒王爷的意思,偷偷与外人见面,敢说没有鬼?双罪并罚,来人啊!先将这丫头摁下去,打个三十板,看她还是不是满口大话!” 吕七儿舒了一小口气,站起来,退到一边。 云菀沁扫了一眼贴过来的士兵,目光虽静犹厉,挺起的身子板自成雍容,竟让士兵微微一怔,这功夫,众人见少女已开口:“梁大人,王爷吩咐下去的事儿,也不见得每一件都跟你说过吧?检查过冬菜,王爷只单独交代了给奴婢,并没跟其他人说,有什么稀奇?” 梁巡抚面色一紧,自从这晏阳之变发起,秦王许多军务和密谈都撇开自己,这种小事不告诉自己,也不奇怪。 吕七儿见梁巡抚迟疑了,发了急,脱口而出:“大人,这事绝对是有问题啊,庆儿姑娘本就是黄巾党那边的,今儿难得有外人进来,就跟她私下说话,而且那农户还是临时替人来送菜的,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两人肯定是接头啊,奴婢不怕别的,就怕外头的暴民打什么算盘,要对咱们不利啊!” “你倒是个忠心的。”梁巡抚捋捋吃得圆润肥硕的下巴,主意一定,面朝云菀沁,目中跟着下了冷气:“还在犟嘴,来人,先架上刑台,刮掉裤子,打三十大板,由不得不说实话!”先吓她一吓,就看看她个小女孩到底能有多厚的胆子。 置放在大堂东面的刑台上有不少刑具,因为主要是整治士兵的,刑罚更重,刑具也更是看得触目惊心。 梁巡抚目光投向的,是一台棍杖架的刑具,案台长约五十尺,前方半空吊着个圆环,案台两侧有铁锁,是专门惩罚嘴巴严的犯人,将犯人架上去,趴在案台上,将脑袋伸进圆环,两手锁在案台上,完全不能动弹和转头。 行刑官会站在后方,一棍一棍地换着刑具打下去,犯人疼痛却不能挣扎,还因为看不见是用什么打,承受着心理上的惧怕。 “慢着,”云菀沁掷地有声,“奴婢到底有没有撒谎,王爷回来就知道了。” “哼,”梁巡抚指着吕七儿,“如今人证都有了,你还想等王爷回来?王爷到底吩咐任务没有,你自个儿心知肚明,还在死鸭子嘴硬。就算王爷回来了,也只会后悔瞎了眼,竟叫你个黄巾党暴民混进来!” “人证?”云菀沁瞥一记吕七儿,“梁大人只听吕七儿的一面之词,却连王爷的证词都懒得多等,这是说王爷还比不上一个贱婢么?” 刑房大堂内,官兵侍卫们目光俱是投向座上的大人。 梁巡抚脸一紧,这丫头当真是颠倒黑白,胡搅蛮缠,自己虽与秦王私下关系不怎么好,可表面总要维系着,她这么一斥,倒显得自己不敬皇亲。 就算是不好用重刑,可随便找个由头折磨折磨这丫头,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梁巡抚冷笑:“好,本官就等着王爷回来!”又阴鸷望过去:“……不过,你过来到现在,见官不跪,先撇开内贼之事不提,本官要治你个不敬朝廷命官之罪!来人,上拶子!” 说罢,两人抬上了粗绳和夹具,不一会儿就缠住那丫头的十根手指。 这是摆明了要用私刑。云菀沁微一扭头,堂外日头颇高,快到正午的膳食时辰,秦王一行人肯定快回了,能拖会儿是一会儿,忽的开口:“大人可真要奴婢跪?” “笑话!”梁巡抚惊大眼,“你在王爷那边当差了几天,是把自己当成谁了?难不成比本官品级还高?怎么着,你跪本官,本官难道还受不起?” 这话倒是对了。巡抚虽大,不过是个地方二品外臣,王妃却是比造贵妃的超品。 跪倒是可以,只怕叫他天打五雷轰,折了他寿! 云菀沁双眸凝注,唇角却一翘,隐隐露出三分痞气,与寡淡粗鄙的五官却是天衣无缝的和谐,鸟儿似的脑瓜子约略一斜,一字一句:“若巡抚大人担得起后果,奴婢就给您施大礼。” 这是恐吓么? 梁巡抚心头一震,再癫狂的犯人都见过,却没见过能放出这种话的,骤时一愣,会不过神。 什么后果?! 民拜官,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 往日在晏阳城里,他与那徐天奎就是土皇帝!别说拜了,卸了看不顺眼的人的脑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这丫头,让梁巡抚有些迷惑了,若不是知道她只是个乡里乡气的野猴子,还当她是哪个公侯皇亲家里出来的夫人呢! 短短一句威胁,竟还真叫梁巡抚吃不准了。 好半天,才听座下有行刑士兵打破僵持,试探问道:“……大人,还要拶指吗……” 梁巡抚拉回恍惚,腮帮子一咬:“拶!” 行刑士兵对看一眼,将云菀沁肩头一摁,压了下去,又站到左右,手中绳索一提,正要反方向横向一拉,大堂外传来急遽脚步声,哗啦啦铿锵如激流水浪涌进来。 “梁大人!” 是施遥安的声音。 梁巡抚忙从桌案后的官帽椅内站起来,下阶去迎。 两个施刑的士兵见状,一松手,刚扯紧的夹棍哐啷摔在地上。 云菀沁听到施遥安的声音,心中大大舒了一口气,可手指一紧一松,仍是吃了一刑,虽然半途松了,不算太重,仍是一记钻心疼痛从指尖窜到心肺,冷汗都冒了出来,整个人险些滑了下去,难怪说是十指连心,赶紧撑起身子,好歹手指没怎样,就是指腹红肿了点儿。 施遥安见庆儿脚下是拶刑工具,脸一黑:“一回来就说出了事儿,还得要王爷过来作证!到底怎么回事?” 梁巡抚目光一滑,越过施遥安,看到了身后刚巡城回来的男子,军服未脱,被几名侍卫簇拥着,岿然玉立而站,脸色虽谈不上不快,却也不是很好看,忙将吕七儿举报庆儿姑娘打着王爷的名义,将外人拉到行辕一角私下说话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说完了,梁巡抚瞥了一眼云菀沁,面朝秦王:“那丫头非犟嘴说是王爷交给她的任务,王爷既然已经回来了,可以叫她死得明白了!若王爷并没交过这任务,就说明这丫头真的是有鬼,——不用说,肯定是黄巾党的奸细!” 施遥安知道三爷并没派过验菜的事儿给她,一惊,回头看一眼三爷。 他浓眉蹙起,一双乌瞳瞥向大堂内轻揉着肿手的女孩,并没说话。 云菀沁抱着仍有些隐隐作疼的手,凝视着面前的男子,自己的小命,此刻攥在他手板心儿里,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信自己,可自己眼下这个身份,又怎能奢望他为自己说话?万一不行,难道真的要当众说出自己的身份? 不行……这个时候,大庭广众地自揭身份,秦王妃私自出京的事儿就会公之于众,自己受罚不要紧,还会连累沈肇。 更重要的是,引出山鹰的计划就泡汤了。 一路风霜雨露,都熬到这个份儿上,难道就这么竹篮打水? 不服气啊! 云菀沁轻蹙秀眉,不过就是受刑,罢了,不然,就顶下这一回,受了吧—— 不过,还真是疼啊!刚被拶疼了的指尖处仍有酸痛残留,她呲呲牙,唇儿一启,仍是忍不住呼了口冷气。 施遥安贴近主子,低声道:“三爷,指不定还真是看走了眼儿……这丫头,只怕靠不住啊。” 夏侯世廷注视着几步之遥的少女,眉头时松时紧,乏善可陈的蜡黄枯瘦脸上,唯一堪称得上是优点的两排浓密睫毛一扑,垂了下来,挡住暗藏心绪的眼眸,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许是手上刚用了刑,有些痛,螓首渗出晶莹汗珠子…… 难道她真的是奸细? 男子眉宇微紧。 若是奸细,为何又会顺着自己的心意,阻挠沈家军进城?单纯只是为了得到自己的信任么? 还有昨晚上进屋端水时的几句话,更像极懂自己心意似的,临走一刹,还让他失了些心神。 失神?这是从来没有过的,除了对着京中那人儿。 这丫头,让他平稳的心情有些茫惑了。 明明是个陌生人,却又好像有一层近在咫尺,仿似挨着皮肉的关系。 与此同时,梁巡抚见秦王不语,二话不说,立刻返身上了长官座,惊堂木一震:“好你个丫头,满口谎言,还不赶紧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混进来的黄巾党尖细,今儿见的到底何人,是不是密谋什么颠覆官府之事!” 云菀沁银牙嵌紧,仍紧紧盯住门前的男子,那是自己这会儿的救命稻草。 梁巡抚见状气急:“好,不承认对吧!来人,上刑具!” 几名士兵正要上前,却听清朗铿锵之音袭绕堂内:“是的。” 是的? 众人一惊,包括施遥安在内。 “王爷,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梁巡抚颤颤巍巍起身。 夏侯世廷拔步进槛,指了一指那丫头:“是本王吩咐她查看农户送进行辕的冬菜。” 大堂内一阵哗然。 吕七儿本一直跪在角落,垂着脸,静静等待审案,这会儿粉脸一抬,颇是惊讶。 “王爷……您说的可是真的?”梁巡抚呆住。 施遥安喝道:“大人什么意思?你是说王爷骗你不成?” “不敢,不敢……”梁巡抚咬牙坐下。 他竟选择了信任自己。 云菀沁浑身一松弛,马上朝向座上:“梁大人现在总算能信奴婢的话了?奴婢带着几人去旁边检查冬菜,不过是拉了个农户私下仔细问了问,这些言行举止,再正常不过,可若是有心人想要害奴婢,什么正常举动都能捏造得不正常!”说着,头一偏,望向旁边的吕七儿。 这丫头,刚给个阶梯她下,马上就理直气壮起来。夏侯世廷唇一扬,不自禁徐徐摇头。 吕七儿一听后半截的话,脊背一寒,稀里哗啦连滚带爬出来:“大人,奴婢也只是把看到的情况转述一遍,奴婢没有想过害任何人,只是怕官府受了歹人的谋算啊!” 梁巡抚见秦王已经做了证,哪里还能说什么,本来就没铁证,不过凭着吕七儿一张嘴捕风捉影罢了,只能将所有事儿都推到吕七儿的身上:“这婢子是始作俑者,王爷若不喜,下官便——” 吕七儿吓得泣不成声,捂住脸,哀哀望向门前男子。 夏侯世廷手一挥:“罢了,这事到底儿了。” 施遥安知道三爷是看在这吕七儿是吕八的妹子的份上,留着有用,也就示意:“梁大人,对外之事已经够乱了,行了。” 吕七儿知道王爷免了自己的罚,感激不已,柔顺如兔,一弯腰,含泪磕头:“多谢王爷怜爱。” 云菀沁望了吕七儿一眼,再望望秦王,低头看看夹疼了的指头,却是嗤了一声。 这一嗤,正被夏侯世廷看在眼里,不觉眼色一眯,嗤个什么,这丫头片子…… 这时,梁巡抚已经开了声:“行了行了,此事误会一场,松绑,放人!” 官兵过来给云菀沁松了绑。 她活络了一下筋骨,听完结案词,再一回头,门口处秦王一行人的人影早就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作完了证,先回主屋去了。 云菀沁出了刑房,朝主屋的方向走去,还是要跟他主动说说这事儿。 路过一间小院的浅水小池,她无意一瞥水面,倒影中,自己头发有些蓬乱,想必是刚才在刑房拉拉扯扯弄松散了,干脆先停下来,重新绑了一下辫子。 手指之前还只是隐隐疼,这会儿疼得明显起来,原本的纤纤素指如笋,现在肿胖了几分,手指不灵活,绑头发也慢多了。 好不容易弄好,云菀沁还没走,身后有脚步传来,回头一看,是吕七儿,不觉手放了下来,走过去几步。 吕七儿特意等她走了好一会儿,才后脚从刑房那边出来,就是怕跟她面对面,想要避开她,没想到还是碰个正着,见她朝自己走过来,又看小院四周无人,怕她报复自己,退后了几步,抽了口冷气,弱声道:“你想干什么…” 与自己差不多大,可容貌抵不过自己一半的女孩,语气此刻异常温和:“你害我就算了,那黄巾党是你同胞亲哥哥带领的,万一我真是内贼,被查出什么,你哥哥也得完蛋,对抗朝廷的下场,你自己也是知道的,斩头弃市还算痛快,凌迟剥皮几天不死那才叫惨无人道,那是你亲哥哥,你当真忍心?你是个弱女子,你不帮他,没人怪你,可你还要插自己哥哥一刀……真的一点亲情都不顾吗?” 吕七儿纤细白嫩的喉颈一动,丝毫不为所动,坚持:“我说过,那不是我哥,你不要害我!我现在虽留在行辕,好吃好喝,可我知道,王爷他们并不算信任我,”又望一眼云菀沁,“要想跟你一样,得到王爷的信任和垂怜,我只能立件功。” 立功?便是拿哥哥的命去换? 云菀沁面色松缓下来,挺了挺身子,面无表情,却突然一下扬起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吕七儿脸上一掌掴去,伴着清脆一声亮响:“狼心狗肺!”这是为那吕八掌的。 吕七儿见她态度还好,早就放松警惕,哪里知道她会打自己一嘴巴,还没做出反应,却见她又是一巴掌摔过来:“这是为我自己打的!” “啪”的,又是一声嘹亮的响声! 两巴掌下来,吕七儿两侧脸蛋印了巴掌印,红肿得吓人,却惊呆了,捂住半边脸:“你,你怎么能这样……” 却见面前少女笑起来:“光两巴掌而已,你委屈,我还嫌没泄完恨呢。” 眼前的女子,不是乡野丑丫头,一眨眼,一扑睫,分明就是个妖精。 吕七儿惊了一惊:“你要怎样?”话未落,手臂被云菀沁一拽,一个冲力,竟被推到了旁边的小池子里。 噗咚一声,吕七儿趴进了池子里,水浅,根本淹不死人,可这隆冬寒月的,掉进冷水里能好到哪里去,一下子喝了好几口水,呛得说不出话来,冻得浑身颤抖,好不容易站直了,却又滑下去,狼狈不已地哭起来:“救我——好冷——我要被淹死了——” 云菀沁啐了一口,这池子的水,还不到她的腰深呢!原来这么没用!害人倒是会! 要不是看在吕八的份儿上,也就在一边观赏了。 她见吕七儿脸色发紫,真的快不行了了,蹙眉过去,手一伸:“起来吧!” 吕七儿慌手慌脚地举起手,胡乱去抓,刚一抓住岸上少女的手,一个狠心,往下一扯! 云菀沁身子一个失重,跌进了池子。 水花一绽! 吕七儿生怕她又要找自己麻烦,赶紧踩着个石头,爬了上去,浑身*地跑走了。 云菀沁下意识一摸头脸,手指上有些融了的黄色膏脂,连绑在头上的网罩都散了,真头发散了几缕出来。 糟了,易容妆零星的水还能防防,可池子水刚刚猛烈一冲,脱妆了! 云菀沁连忙准备爬上去,先回屋重新上妆,还没摸到岸边的石头,却见小院月门处有脚步声传来。 秦王领着施遥安,走过来。 两人的身影刚出现,云菀沁飞快在池子里转过身,又是引得水花哗哗一响。 夏侯世廷刚听到动静,过来看看,见她跌到了水里,脸小小一变。 施遥安也是惊异,见她背着自己和三爷,动也不动,更奇怪,叫起来:“你怎么掉池子里去了?上来啊!这大冷天的,还想泡个澡啊?” “嗯,奴婢一不小心,失足滑下去了,这就上来,王爷和施大人先走吧!”云菀沁在水里跺跺脚,背对着两人,有点急。 好像不大对劲。夏侯世廷眼一沉,走到岸边,弯下腰:“是不是脚摔伤了?” 池子小,云菀沁虽避得远远,却离那岸不过一只膀子的距离,尤其——他那手臂又生得修长。 她深吸口气,将袄子领口竖起来,当成帽子挡住大半的脸庞,也不知道是紧张要被他发现,还是太冷了,牙齿开始打颤:“没,没,王爷先回屋……” 夏侯世廷脸色一紧,倾身向前一寸,手一抓,正拎着她的后衣襟,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 ------题外话------ 谢谢 lulululu123的评价票和月票 黄雪爱的月票(3张) 13051080896的月票(2张) mengyuman的月票(2张) 碧水悠悠54321的月票 3800738479的月票 qquser8699563的月票 qquser6818773的月票 叼蠻丫丫的月票 ankywang的月票 13051080896的月票 高山草莓的月票 1294855193的月票 1240252710的月票 lisawangli的月票 oo滢o的月票   ☆、第一百六十三章 撩拨君心,引君入瓮 女孩脖子后一紧,整个人*地悬空,跟莲藕似的,一下被岸上高大的男子从池子里给拔了起来! 云菀沁第一个念头就是双手死死捂住头脸,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拎上岸。 身后男子手一松,她脚尖儿点地,趴在岸上,呛出几口水,干脆借机垂着背,耷下头,死活不抬起来。 女子身上穿着的还是昨儿那件单薄的芦花夹层薄袄,淋得透湿,紧紧粘在身子上,曲线竟也比往日毕现,此刻浑身冒着浓浓的寒气,宛如藤蔓一般趴在地上,头发挡住半边脸,咳个没完。 夏侯世廷皱眉,伸臂过去:“你怎么了?” 她觉得身后有股热量迫来,一咬牙,咻的迅速直直扑到他怀里,头脸全都埋得紧紧,双臂一开,乳燕投林似的圈抱住男子的窄腰,极尽暧昧姿态,嗓音虽哑,添了几抹弦音轻颤的调儿:“奴婢冷——” 施遥安惊呆了,光天化日下,自己还在场,想勾引王爷也不至于这么大胆吧,那天还信誓旦旦说对王爷没心思,这丫头,好生的心深! 意料之中,投怀送抱的男子微微一震,马上将她手臂一抓,整个人掀了出去:“放肆!”退了几步,冷冷看了摔趴在地的女孩一眼:“岂有此理!”说着掀袍转身,大步离开。 施遥安回过神,来不及说话,跟着主子走了。 云菀沁被丢到旁边,肘子正碰到冰冷地面,雪雪呼痛,见两人总算走了,却松了一口气,揉着胳膊站起身,先匆匆回了下人屋子。 回了屋子,幸亏同屋的婢子都出去当差干活了,吕七儿淋得湿漉漉,估计也去浴房整理了。 云菀沁将门一锁,找了面荷叶镜出来一照,果然,脸上妆毁了一半,头发也快歪了,幸亏没被两人瞧个正着。 她拿出进行辕时藏在袖袋里一些妆膏,重新补好,最后又把头发重新弄好。 半晌,镜子中的人恢复落水前的容貌。 她松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冷意,生了个炉子,脱掉衣裳,用干毛巾把全身揩干净,又套上今早上才从吴婆子那里领的袄子,半会儿,才稍微暖了下来。 看打理得差不多了,云菀沁打开门,去了主屋的房间。 主屋廊下,施遥安见这丫头刚刚犯上,马上就大喇喇地跑来,垮了脸,拦住:“站住,退下。” 却见这丫头扯了两边袄裙,施了个礼,看了一眼窗棂,故意大声:“奴婢是来解释关于农户那件事的。” 半会,门内传出声音:“让她进来。”语气颇冷。 云菀沁打了帘子,进了房间,只见他跟平时一样,坐在书案后。 室内空气凝结,他换了衣裳,应该是刚刚被自己一抱,也湿了衣服,她竟然面容略发烫,有些紧张,反倒没有屋外的勇气了,只垂下头,老老实实:“王爷,刚才奴婢在池子边只是手滑,冷水一冲,又昏了脑子,您老别介意。” 手滑?昏了脑子?案后,男子脸色发紧,若不是今天的事要质问她,根本不愿意叫她进来。 天下怎会有这种无赖少女。 “早知道长川郡出刁民,却没想到还真能你这样的厚脸皮。”室内,他换了一身月白蝠纹长袍,透出清冷光辉,与脸色此下很相衬,不易察觉地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 小举止,透出他的心绪不宁。 云菀沁见他看似镇静,回想抱住他的一瞬,他身子一个震颤又狠狠一记猛推的反应,实在忍不住走近两步,调侃:“其实……王爷不是娶亲了么,刚才那样子,怎么像是个——” 给他面子,后边没说出来,却已经让夏侯世廷已经变了脸色,鼻翼绯红:“闭嘴。” 难得俊脸涨红,细细看,鬓腮处,有晶莹的细密汗丝闪耀。 云菀沁情不自禁心里一动,刚刚那一抱,是这么久第一次近距离相处,宛如放出了心底深处的小虫子,她笑意如波浪荡漾,一双眸子盈盈,显得单调的脸蛋生了些光辉,仍不知死活:“……王爷是真的成亲了?不像啊。看起来,被施大人说得天花乱坠的那位娘娘,与王爷也不见得多亲密吧……” 话音甫落,衣襟一紧,一只大掌攀上她领口,已是狠狠抓住一把拎近了几寸。 她呼吸一止,暗中呼了口冷气儿,只觉男子阴狠地盯住自己,鼻息渐浓:“你是哪里来的胆子。” 静谧室内,男子身上独有的甘醇气息夹杂着炽焦的热度萦绕在她身边,全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盯住他眼底的幽深,心里一痒,完了,自己是有病吗?他越是大义凛然宁死不屈摆出个正人君子的相,自己越想撩弄撩弄。 罢了,死就死了! 她并不挣扎,反倒顺着他的力道,故意倾身滑进他怀里,双手一抬,十分流畅自然地勾住他脖子:“奴婢比不上娘娘的容貌和姿态,可是奴婢能帮王爷镇贼驱匪,完成大业,女子光有容貌家世有什么用?出身好、生得美的贵女,王爷在京城见得还少了?能辅助夫婿的才了不起呢……” 男子对于她的行径,几乎不能用惊愕来形容了。 她唇颊添笑,指尖轻移,在他胸口精细质地的衣料上朝下滑了几寸:“刚刚奴婢湿着身抱了王爷,沾了水渍,王爷回屋也换了衣裳么……” 这不是挑逗是什么? 夏侯世廷反应过来,两个字几乎是迸出牙关,将她发髻一捏,往外抓去:“贱人。” 妈呀,再大点儿力气,头套又得被他拉掉了,云菀沁呲呲牙,太狠了,跟树藤似的缠住男子,嘴儿也一气呵成:“王爷要是对奴婢没意思,又怎么会作伪证救下奴婢?王爷还是很看重奴婢的吧!” 为什么会救下她?难道叫他说,只是因为她好命,有福气,刚好一双眼儿和神态生得似他的心头肉么? 可如今这丫头完全不识好歹,痴心妄想,就算跟她生得一模一样,他也没有任何耐心了。 云菀沁感觉他的手掌顺着衣领,掐住自己的脖子,这个手劲,完全是不留情面。 面前男子冷目森寂,瞳仁黝黑:“你不配跟她相提并论,若再敢胡言乱语半句——”虎口一压,钳住自己颈子的手又紧了几分,隐约响起嘎吱两声骨骼响。 云菀沁脸色迅速涨红,肺腑里呼不到新鲜空气了,得,玩大发了,这人真是不能开玩笑,太没趣了!忙狂乱地点头,可怜兮兮地唔唔了两声。 夏侯世廷眼神已经泛起了厌恶,一把大力将她推在地上的毛织毯上,本想叫她进来听她解释农户的事,现在懒得听了,再也不愿意看见她了,袖口一挥:“滚,滚出去,不许再来本王房间!” 她喘了几口,呼吸匀称了,拍拍屁股起来,这才掸掸袖:“王爷,奴婢开玩笑呢。”不能误了正事。 夏侯世廷冷得发狠,显然还没原谅她:“滚。” 云菀沁只能收拾自己的烂摊子,继续诱哄着,腆着脸:“王爷,奴婢真开玩笑的,刚刚池子那边的瘾儿还没过足呢,这会儿又起了性子,奴婢就这样,您也不是第一天认得!奴婢早就有相好的,不是跟王爷说过么,再说了,奴婢便是脸皮有十层厚,也不敢跟京里那个美若天仙、冰雪聪慧的娘娘比啊!奴婢算哪根葱啊!” 夏侯世廷听她夸赞京里那人,脸色总算松弛了下来,不像之前那么黑了。 云菀沁趁热打铁,赶紧带回正事儿上:“奴婢多谢王爷之前在刑房救了奴婢。奴婢知道,就算王爷放过奴婢,让奴婢免于死罪,可能也不会再信奴婢了,不过,能不能先听奴婢解释?” 夏侯世廷唇角发凉:“你还真是个明白人。这就是为什么本王不大舍得弃了你,不过你若真是黄巾党的人,你在本王这里的下场,也并不会比在梁巡抚那里要好。” 云菀沁看着他:“今天来找奴婢的,确实是黄巾党的人。”见男子脸色眸内杀意陡然一升,马上继续:“不过,奴婢却一心向着官府。” 夏侯世廷冷视眼前少女。 云菀沁双膝一屈,咚一声跪下来,道:“奴婢走到这一步,也不瞒王爷了!奴婢当初能从黄巾党那边来行辕,其实并不容易,是奴婢说会帮他们做内应,探听行辕的军务,吕八才放心故意放奴婢走的,今儿来送菜的其中一名农户,就是吕八派的人,他们等不及了,来找奴婢,想要问行辕的内部情况,包括地形、人员的分布、每日站岗值勤的时辰。” 夏侯世廷听得背寒加重,如顶千钧,却听她又道:“奴婢自然什么都没告诉,将他打发走了,不然现在怎么敢跟王爷坦白?” 夏侯世廷眼一眯:“你的意思是,你当初提出来行辕做内应,只是权宜之计,敷衍吕八?” “王爷睿智。”云菀沁吁了口气,“奴婢那会儿为了逃出黄巾党,只能先这么说了,不然吕八哪里会放心?谁想到,吕八还真的找人混进来,找奴婢要下文了。” 男子却凉笑:“本王要怎么信你?你这么一说,本王更是信不过你了,你万一是个红黑两道通吃的怎么办。” 云菀沁道:“通吃?奴婢就算有这个心,也还得有这个胃,您看奴婢就一个丫头片子,能吃得下么?不怕胀死吗。奴婢早就拿定主了意,跟着官府吃饭就已经旱涝保收了。奴婢本来说在行辕避避风头就走,可王爷要是信奴婢,奴婢愿意帮官府将黄巾党及幕后大佬一块儿擒住!到时王爷若是赏脸,带奴婢回京城看看大世面,给个好差事做做就成了!” 幕后大佬四个字一出,夏侯世廷已清楚,这丫头,恐怕真是知道黄巾党那边的事,目中光泽一闪,认真起来,故意试探她:“你知道黄巾党背后有人?” 云菀沁点头:“东城外马头山上,长川郡的匪王,花名山鹰,正是教唆吕八揭竿游行、阻止武装抗击官府的幕后黑手。如今待在吕八身边的一个田姓老者,就是山鹰派出去两边传消息的中间人,每隔一天都会经过东城的卫家村,去马头山上汇报城内的情况,”话音一停,语气略沉几分,“一旦黄巾党和官兵在城内激战,山鹰便能马上带队,堂而皇之跳出来,打着帮助灾民的旗号,帮黄巾党与官兵作对,若再做些感化民心的事,到时晏阳百姓不会再认为山鹰一党是土匪,这群土匪马上便能占城为王,慢慢朝外扩展。攻城陷镇,行谋逆之事,到时就算镇压下来,王爷绝对也会受朝廷和皇上的责罚。所以,王爷现在必须就要将山鹰灭于城内。” 每一个字,都正中了夏侯世廷这些日子的隐忧。 这丫头,真的只是个普通的乡野女子? 云菀沁见他默认,道:“奴婢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王爷总该信奴婢了吧。” 夏侯世廷凝视她,没讲话,可面上的表情,显然已是松弛了几分。 云菀沁又试着问道:“敢问王爷和施大人及部将,想到什么引出山鹰的法子没有?” 这是在跟自己商讨大计?说来这丫头要不是偶尔做些大失仪态的举动,凭着这冲劲儿和勇谋,若是个男子,调在身边当个门客也是不错的,夏侯世廷轻拨扳指,目色宁静:“先诱黄巾党,制造开战假象,趁机诱出山鹰,一网打尽。两队人马必须一块捉住,否则惊了另一方,后患无穷。” “王爷说的就是奴婢想的啊。”云菀沁兴奋了,见他厉色看自己一眼,吐吐舌,收敛住,又问:“那王爷想出怎么诱出黄巾党了吗?” 夏侯世廷难得对着她目露笑意,瞥她一眼:“诱敌之物,今日险些被你给损了。” 云菀沁明白了,诱敌之物,就是吕七儿。 他一直将吕七儿放在行辕好生养着,就是为了找个机会诱出吕八。 可他那话,却叫她很不满意。人还跪着,却扬起脸,撇撇嘴:“什么叫被奴婢损了啊?明明就是她先犯奴婢在先,打压不下奴婢,自己倒差点儿遭殃。王爷这么维护那吕七儿,也不怕京里的娘娘不高兴……” 夏侯世廷本就是随口一说,听她又扯到了爱妻头上,脸色一垮:“你当天下女子都跟你一样小气。” 云菀沁双手一摊:“娘娘没这么小气,奴婢小气行了吧?要不是那吕七儿,奴婢的手怎么成这个样子……” 嘀嘀咕咕的,居然像是撒娇。 男子眉一皱,想起她刚才没规矩的举止,还真是不信她是开玩笑,算了,这女子再厉害也不能留用在身边,用了这一次,给些赏金放她走,更不可能把她带回京,想着,眼光顺着她的话瞥过去,只见她十指尖尖处,倒还真是有些红肿,衬得手背和小腕处的肌肤更是白腻,忽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色。 云菀沁一眼看见他脸上异样,顿时会意过来,糟了,咻一下,忙缩回手,放在袖子里:“王爷,咱们说正事儿吧。王爷打算用吕七儿诱出黄巾党?” 她一双手素来保养得漂亮,重生后慢慢精熟美容方剂,自然也不会漏掉女子的第二张脸,特意调配了一些护手香膏,每日定时擦拭,养得一双手如油脂洗浴过,又如丝绸裹住,光润饱满,白皙无纹,软如棉花。 她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差点认出自己的手…… 幸亏肿了,变了形,看不大出来,估计他不会多心。 夏侯世廷也自觉盯着她的手看有些失态,见她收回去,也没怎么多望了,转移心思,脸色一肃,应了她一声:“嗯。” 云菀沁想了一想,道:“可吕八这人很大义,公私分明,不一定会为了妹妹领着黄巾党和官兵明着开火。” 夏侯世廷自然也颇清楚吕八的性情,这也是为什么迟迟没有动静,总想等个好机会,见她话里藏话,叩击桌案:“你已经有法子了?” “吕八心疼妹妹,想要救却怕损害大局,黄巾党的兄弟队伍快要断粮,是他现在的心病。若这两个目的加在一起,再加上他碰到一个好机会,应该能促使他与官兵拼命,即时便能引山鹰出动。”一字一句,慢条斯理。 夏侯世廷眉头一跳,语气和蔼了一些:“你起来详说。” 您老人家还记得我还跪着么?总算有点儿人性。 云菀沁捻着裙子起来,自觉搬个圈椅做到书案对面,也不客气。 窗棂细风渗进来,吹得帘子轻微一动,温暖的房间,密语低低盘桓着。 ** 晏阳知府衙门。 吕八坐在圈椅上,听着部属带来的庆儿丫头口信,眉头紧锁,半晌方才确认:“果真如此?” “是的大哥,”第二次混进行辕的汉子点头,“庆儿姑娘说了,就在初七的上午,秦王亲自领队,去往东城卫家村的受灾村民家中派粮,带领兵甲加晏阳官兵共计三百余人,还有行辕中的奴婢随行。” 去派粮?若能提前埋伏在那里,劫下粮食,就能免了断粮之苦,倒是比夜晚火烧行辕偷袭粮仓要安全地多。 吕八琢磨起来,只是仍有些犹豫,既是秦王领队,保卫工作肯定做得很严密。 汉子又看了一眼老大,补充道:“对了大哥,听庆儿姑娘提过,随行的奴婢当中,还有七儿妹子。” 妹妹也在随行队伍中?吕八心中大动,转头征询田老的意见:“我倒是觉得是个好机会,田老觉得如何?” 旁边,田老一听汉子的汇报,早就坐不住了,吕八是为了劫粮食和救妹妹,他听见有秦王带队以及在东城征粮这几个字,却是眼色一亮。 东城卫家村,离马头山才半刻钟头的脚程。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匪王就是等着黄巾党和官兵正式开战! 到时吕八带着黄巾党抢粮,肯定会引发两方混战,山鹰马上就能带人下山,一举擒下秦王,顺便再趁机坐镇晏阳。 此刻听吕八问,田老马上点头:“可行。” 吕八主意已定,又望向那传信儿的汉子:“丫头初七去不去东城?” 汉子一愣,知道老大说的是庆儿姑娘,摇头:“不去。” 旁边的几个兄弟哪里会猜不出老大的心意,若是庆儿姑娘也去,就和七儿姑娘一起救出来,既然不去,那就麻烦了。 田老望吕八一眼:“不过是个丑丫头,老八。” 众人叫老大粗眉大眼满满坚决,摇头:“初七事成后,我带几个兄弟去行辕把丫头救出来!” ** 初六,入了夜,天凉气清,空气中酝酿着一触即发的刀光剑影,瑟瑟凉意铺满全城。 温度一下子又降了许多。 夕阳还没完全落下,行辕的官兵和下人全都进了各自营帐和厢房,养精蓄锐,准备明天随王爷去往东城收粮。 行辕内,灯火零星,只有岗楼处的卫士未离岗位,比平日显得更加寂静。 一袭身着婢女服装的倩影手里抱着衣物,看起来刚做完活计,在月光下,朝下人屋院信步走去。 走到一半,女子纤巧身影一转,驾轻就熟地避开灯火,错开有士兵巡守的正道,朝行辕角落偏僻地方走去,趁着士兵换岗的短暂机会,靠近防守薄弱的栅栏门。 已经见过两面的农人打扮的汉子拢袖站在门外,她贴近过去。 上次说好了,初七不管黄巾党去不去东城,都会在这里回个话。 “庆儿姑娘,明日大哥会带兄弟前往东城劫粮。”汉子话语一出,让云菀沁松了一口气,成了,又听他道:“到时,大哥在卫家村的一处屋子上插一面显眼的红色小旗,劳烦庆儿姑娘叫七儿姑娘经过那里时,找个机会去那屋子,到时大哥会将她救出来。” 云菀沁想那吕七儿一心一意倒戈官府的作派,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哥哥回去,却仍是先点头:“好。”又试探:“明日大哥那边带的人可足够?行辕这边,王爷出行,护卫多,而且都是受过正规训练的士兵,大哥准备好了吗?” “庆儿姑娘放心,”汉子没有明说,暗示,“咱们的人即便不够,到时也有人来助阵。” 云菀沁明白了,要把山鹰引出来了,点点头,示意明白了,正要转身,却又听那汉子道:“庆儿姑娘,明日你不一起随队,咱们不能顺便救你出来,不过你安心等着,大哥说东城那事完了,马上过来行辕将你带回去。” 隆冬中,云菀沁心下一暖,却是摇头:“你叫吕八大哥不要管俺,先做了正经事再说。俺找机会,自己会离开。” 汉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前少女一眼:“你就是大哥的正经事,…庆儿姑娘这般伶俐的人儿,难道还不懂?” 说着转身背离行辕,匆匆消失于夜色中。 云菀沁一怔,先疾步回了屋子。 初七日,引君入瓮,秦王是下了格杀令的,不打算留活口。 山鹰一群人固然要抓要灭,可吕八,她始终还是保持着最初的信念,——想要救下。 —— 下人屋子内,灯火融融。 吕七儿正跟几个婢女叽叽喳喳,谈天说地,因为明天要随王爷一块儿去东城收粮,难得的高兴,而且自己还是被王爷亲点去的,更是激动得不行。 正说得面色红粉扑扑,见云菀沁推门而进,吕七儿笑意一敛,没说话了,盘腿上了炕,准备睡下。 云菀沁见几个婢子出去打水洗漱去了,将门窗全都一反锁,走过去,将她从被窝里一拉。 吕七儿眉一皱:“干什么?我要睡觉了,明天还得早起跟着王爷出行辕。” 云菀沁开门见山:“你想保住你哥哥一条命么?” ------题外话------ 谢谢 天使人的月票 dengjing0226的月票 fm1967的月票 liuqiuju1982的月票   ☆、第一百六十四章 城变,捅破 下人厢房内,烛火半明半暗,灯下,少女还是跟以前的疏眉淡目,面黄肌瘦,可眸中有着从未有过的厉色。 是当天掌掴自己时,也不曾有过的神情。 吕七儿半天回过神,恍惚甩开她的手:“什么保他的性命……你在说什么?” 云菀沁字句清晰:“明天你随队去东城卫家村时,若东城有什么乱子,你可以趁机跑出来,找到一见房顶插红色小旗的屋子,你若愿意离开行辕,在那屋子藏起来,你大哥会过去,带你走。” 吕七儿愣了许久,惊醒:“原来你真的跟黄巾党有勾结?你的意思是说,明天、明天他们会偷袭王爷?不行,不行,我,我这就去告诉王爷——” 话音未落,手腕被人一拽,捉得牢牢,她一回头,少女唇角已经勾起嘲讽弧度:“我既然敢跟你说,你当会王爷不知道?” 云菀沁望着吕七儿,原来只当她是懦弱胆小,没想到还真是中了自己在池边的讽刺,这女孩子为了自身荣华,丝毫是不念亲情的。 吕七儿霎时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明日王爷去东城派粮早有预谋,是为了引黄巾党出来! 这个庆儿姑娘,原来是王爷和哥哥都信任的人,应该是哥哥托付过她,想要明日趁机救自己出来。 明暗交替的灯火中,吕七儿抽出手,望着面前女子,目中有怨恨,语气坚决:“我说过,他不是我哥哥,他与官府作对的那一天开始,就不是我哥哥了!劳烦你不要总是口口声声提他,你自己不也是站在官府这边,为了王爷引黄巾党出来么,你倒是精明得很,为了前程选择了阳关大道。我难道比你笨么?我也要投靠官府,投靠王爷,你不要阻我的锦绣前途! 女孩几乎面红耳热,声嘶力竭。 人往高处走,云菀沁并不觉得吕七儿的自私有多大的错,更设身处地想过,若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触犯律法,自己可会与亲人一起投入那条死路,答案是,或许她会跟吕七儿一样。 可是,至少她不会眼睁睁看着那亲人去送死,甚至亲手送亲人去死。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你即便不愿意回你兄长身边,可那屋子,你还是要去一趟,明日剿战,官府势必血溅东城,你哥哥是黄巾党的头领,恐怕免不了死。你哥哥是受人的嗦摆,是为了灾民着想,罪不至死,你若是还有心,就算不跟他走,也得去那屋子与他碰头,通知他一声,叫他快些走,他是斗不过朝廷的,叫他找个没人烟的地儿,好生过完下辈子吧。我话已至此,仁至义尽,剩下的就看你了。“ 吕七儿见她去拔门闩,忽的开口:”黄巾党是你帮王爷引过去的,对吧?你布的局原本能立功,可是要跑了我哥哥,你的功劳也会少很多,你真的让我去通知他?“ 云菀沁回过头:”我帮官府,不一定是为了功劳,可你帮你哥哥,却是人伦情分,顿了一顿,声音收纤了几分:“功劳、前程就那么重要?我也是个喜欢富贵,不爱吃苦的俗人,可是比起富贵,我更愿意跟最亲的人在一起。” 吕七儿半天不语,半晌,眼珠子轻巧一转,闪过一丝说不出的光,捏住裙角,贝齿一开,语气比起之前,倒是难得的温顺:“好,……我明天会去那屋子。” ** 次日艳阳高悬,照得晏阳四处银晃晃,空气里也漂浮着异常的燥,仿佛能点着火似的,不似正当寒的凄清季节。 秦王带着队伍出了行辕后,云菀沁一颗心就开始悬了起来。 做完手头活儿,她找了个由头,跟吴婆子说了一声,跑到行辕大门边的哨岗附近,一边找了些轻省活计做着,一边随时听东城那边传回来动静。 那边若有事,肯定会有传信兵快马回来打招呼。 吴婆子晓得这丫头日前受器重,也没说什么,只由着她了。 门口哨岗边的执勤士兵是个十六七的愣头青,刚入伍没多久,晏阳本地人,性子活泼,也经常同行辕内走动的婢子婆子打交道,见着云菀沁在旁边做活,跟平时一样,一边洗马,一边笑着谈天拉地。 对于云菀沁来说,上午的时辰宛如夹杂着爆竹一样,一点点地艰难地过着,直到日上三竿,终于炸开。 马蹄咚咚急速朝这边传来,两名传信兵手持缰绳,一前一后,口中驱马,朝着行辕大门奔驰而来。 两边兵士远远看到,已将大门打开,提供传信兵进来。 跟云菀沁说话的小兵哥也跟去开了门,再等他兴奋地满脸通红地回来,云菀沁走过去,拉了一问,才知道,东城那边的乱子,已经发起来了。 哨岗小兵哥连那匹大青马都顾不上刷了,丢了木头猪毛刷子,眉飞色舞地激动说道:“黄巾党好粗的胆子,不知哪里得来的信儿,提前埋伏在卫家村附近,想要抢粮食,这还不算,你知道吗?竟连土匪也跑来助阵!我呸,原来黄巾党早就和马头山的土匪勾结在一起了!这回得知王爷亲自领队,竟将长川郡那绰号山鹰的匪王都引来了!” 小兵讲得绘声绘色,唾沫横飞,不当兵也能去说书了,云菀沁本来紧张的心情被他说得松弛了几分,打断:“你快说正题,官兵呢,王爷呢,这会儿怎么样?” 小兵哥一拳砸掌心,说不尽的敬仰色,满脸潮红:“咱王爷能耐啊,原来早就收到了风,竟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猜怎么着,在黄巾党埋伏圈外,王爷早就安置了近千名兵甲,这次明面儿只带了晏阳官府的三百人,等黄巾党和山匪都出来,王爷埋伏的兵甲一哄而上,来个瓮中捉鳖,黄巾党和山匪惊得跟鸟儿一样……听传信兵说,黄巾党和山匪的人大部分都被抓了,王爷趁热打铁,趁马头山上此刻大半出巢,罄尽一空,绑了几名土匪带路上山,一气儿端了山鹰的老窝,现在只怕正剿老巢剿得正欢!” “黄巾党的头目和山鹰都被抓住了么?”事成了,本该放心,可云菀沁心里仍跳得厉害。 小兵哥道:“山鹰领着一队部下跑了,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王爷上山前已经下令,全面封城,四处皆兵,就算个苍蝇也飞不出去,又派了兵去追捕山鹰。黄巾党的头目吕八倒是被抓到了,也是倒霉,本来能跑的,可不知道哪根筋儿不对头,不赶快撒腿跑,却跑去卫家村一间屋子内……” “然后呢?”云菀沁眼神灼灼。 “听说他那妹子,就是被咱们招了安的吕七儿姑娘,早就报给了王爷,带了官兵在里面等着呢,一下子正把她哥逮个正着!”小兵哥越说越是兴致勃勃,今儿上午这一出,险情骤生,却又峰回路转,大刀阔斧一下子解决了晏阳城内的棘手大事,竟还牵出了背后的匪王,难怪王爷这么些天都不出兵,原来就是为了等一网打尽啊,简直比茶肆的戏文还精彩。 云菀沁手尖儿一凉,心也跟着发了冷,吕七儿,吕七儿……自己远远是看浅了她。 昨儿晚上亏她还答应下来,原来早就拿定了主意,竟然将兄长活活送上不归路,立下这一功。 “吕八现在如何?”云菀沁替吕八有些不大顺气儿,却平息了声音。 小兵哥道:“吕七儿姑娘带着几个官兵,将吕八生捉了,交给了在场的梁巡抚,听说正准备直接押往城内菜市,当了百姓的面斩首示众,以示效尤!” 这么快?云菀沁心中有些乱,总觉得哪里有什么问题,努力让心眼儿清明下来,细细琢磨。 就算犯天大的罪,起码也得过个堂,定下罪再用刑罚,尤其吕八所犯的事儿,还有共党山鹰,那就更需要套证词,将案子明明白白走一遍。 梁巡抚一抓到人,马上就拎到菜市去斩首——有这么心急么? 至少也该跟三爷先会个面,说一声吧? “为什么这么急,难道不该先过堂审案么?”云菀沁望住士兵。 小兵哥挠挠后脑勺:“梁巡抚说了,黄巾党一事,对于民间风气影响太坏,乱世得要用重典,若是还按照正常流程走,只怕老百姓觉得惩罚太轻,不放在心上,日后有样学样。马上斩首方能震慑人心,让人不敢再犯。” 只怕没这么简单。 那梁巡抚是个什么人,云菀沁进了晏阳后,听吕八说过,进了行辕后,也亲自看过。 纵容匪祸,不思改革,搜刮民脂,贪图安逸,脾气急躁。 还有,吕八说过,梁巡抚和徐知府头上有大人物撑腰,当时虽然没继续往下说,可显然知道是谁,只是那会儿不方便说。 他一个区区平民,怎会知道这些官场上的事? 不知怎的,这几件事儿,莫名在脑子里拉在一起,牵上了线。 梁巡抚抢先斩了吕八,不是为了什么重典惩治人心,——恐怕,是因为想杀人灭口,封了他的嘴。 云菀沁头一抬,目光落到小兵刚刚刷过的大青马身上,膘肥体壮,蹄子修长,突然一指:“小兵哥,那匹马的脚力应该不错吧?” 小兵哥一愣,继而咧开大白牙,老老实实:“那是自然的!那可是咱们晏阳数一数二的名种坐骑。” 刚说完,还未及反应,只见这貌不惊人的婢子将做活儿时撸上去的袖管放下来,朝大青马走去,抽出马鞍上耷着的缰绳,一踩蹬,翻身上马,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小兵哥目瞪口呆,这丫头是要干嘛?见她尝试着原地踏了几步,摸摸马鬃,一下子便将那高头大马给驯服,马上姿态一派优雅从容,更是惊讶得不浅。 大宣朝的女子有会骑术的,但除了武官门户中的女眷,大半都是京城里的贵女,因为马驹这玩意儿是个奢侈物,得要喂养,还得修马厩,附加投入太多了,一般人家哪里供得起,就拿晏阳来说,算是长川郡的通衢中心之城,集纳不少官员富商,可会马术的女子,十根手指却都数得出来。 见她似是要走,小兵哥这才醒悟,赶紧小跑过去,拉了绳索不放,却还没从震惊中出来:“庆儿姑娘,你这是要去哪,下人不得擅出行辕,你不怕挨罚——” 云菀沁拽住那绳索,趁他惊呆,迅速抽了出来,轻声道:“借你马用用,回来还你。” 话一落,脸一侧,传信兵回来的一道栅门还没关,她甩鞭一斥,夹了马肚,朝敞开的大门出奔出去。 马蹄腾空而起,溅起道旁尘泥,将那小士兵生生逼退到了一边,眼睁睁地见着马匹背离行辕,渐渐驰远。 * 来了晏阳这么些日子,又听卫小铁唠嗑过,云菀沁对城内大小干道也算是熟了。 从偏僻的东城到城中心的菜市,只有一条避开官道的小路。 疾驰中,足蹄翻飞,云菀沁直接奔着那条路去了。 通往菜市的路上,绳索绑着一群黄巾党的手,全都卸下了刀枪,被官兵押着朝前走着。 有人畏惧,有人颓丧,有人甚至已经在哭着叫饶,多半却是垂头闷声不语,等待着命运的安排,既加入了黄巾党,就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 最前方,浓眉粗眼的汉子衣衫在打斗中被刀剑划开,结实粗犷的肌肉上汗淋淋,又露出可怖的刀伤,鲜血淋漓,可脾性不改,就算快死也临危不惧,含着嘴里的塞口布,破口大骂:“老子Ri你老母!杀头就杀头,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你们放了我兄弟,有本事就拿我一个人的人头去应付差事吧!” 再前面,大马上的梁巡抚回头看一眼,眉一皱,叫人过去将他嘴巴堵紧一点儿,又加快了步伐。 尽早将这祸害给除去,免得到时公堂上说出什么,拉拔出一些不该说的事儿。 本是宁静的小路上,纷沓散乱的脚步朝前面挪动着,却听后面马蹄骤响,女子略是沙哑暗沉的声音响起来:“梁大人,慢着!” 梁巡抚拉缰转身,惊异地望过去,队伍整个也都随着停下来。 是行辕里给王爷办事儿的庆儿丫头! 云菀沁瞥了一眼吕八,只见他面色一讶,却又十分紧张,大汗比方才还要流的多,一双烧红了的眼死死盯住自己,似是并不愿这个时候看见自己。 她收回眼神,驭马踱近梁巡抚,鞍上拱手,当做行礼:“大人,生擒了吕八,难道不该先给秦王过目,再会审,押赴京城给刑部定罪么?” 梁巡抚形色大怒:“你是哪里来的丫头!当了几日王爷的跟班,竟敢教本官怎么做事?你有什么资格?来人,将这侍婢给本官——” 云菀沁适时开声:“大人,若是侍婢,自然不敢妄语,若此次东城擒匪行动,是奴婢献计,奴婢有份参与,那么奴婢有资格插几句么?” 此话一出,吕八脸色一变,什么都明白了,其实秦王的伏兵出现时,他就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禁不住喉结滚动,双目愈发通红,却终是颓然垂下脸,阖上眼,面上是深深的绝望。 上一刻被一手抚养大的亲妹妹骗,这会儿又得知原来,这丫头竟是朝廷的人。 吕八心如死灰。 刚刚仍是骂得震天响的汉子,霎时宛如怏了条儿一样。 打从阻止沈家军进城那事后,梁巡抚就知道这女孩几乎成了秦王的小半个军师,原来这回也是她诱出黄巾党,却仍是眉一皱:“那又如何?如今暴民已拿下,本官杀鸡儆猴,叫百姓们都瞧瞧!” 云菀沁面朝梁巡抚,目色充满着审视和怀疑,好像能活活看穿梁巡抚的心,语气却是恭敬温和:“大人,至少也该让王爷先亲审一下这暴民头目吧,这会儿王爷正在马头山上剿清那山鹰的巢穴,马上就回行辕,难道这么一刻功夫,您都等不得?” “你——”梁巡抚被她说得脸红耳赤,恼羞成怒,马鞭一挥:“王爷剿巢前,已将黄巾党交给本官处置,那就是本官说了算!本官瞧你是王爷身边的人,又是此次的功臣,才让你几句,你个丫头要是再唧唧歪歪,休怪本官马上绑了你!” 云菀沁已经完全确定了,梁巡抚根本就是不愿意让那吕八和三爷对上面的,显而易见,背后肯定有鬼,知道拦不住他,默默看着队伍重新起拔,人流在身边如蛇般朝前蠕动,只见押送吕八的官兵经过马下,突的趁其不备,握紧缰绳,猛力一转马首,调了个头。 长长的马脸正撞向两名官兵,嘶鸣一声,受了惊,与此同时,两个官兵被撞翻在地上,东倒西歪,一时之间队伍大乱! 云菀沁趁机下了马背,袖口的匕首滑在了手掌心,是自从进了晏阳后就一直和火铳一块儿放在身边防身用的,火铳不方便时刻带着,匕首倒是容易,此刻正派上用场,几步走到吕八面前,将他手上的绳索三两下挑开,又将匕首塞进他手里,压低嗓音:“挟持我!” 吕八见她用马头撞兵,引起一阵骚乱,早就惊愕住,可这会儿也没时辰多问什么,将她箍在怀里,用匕首搁在她脖子上,飞快跨上那匹大青马! 前方,梁巡抚见状大惊,甩袖喝道:“还不截下那暴民!一个丫鬟而已,杀了就杀了,怕什么?” 众多官兵齐齐围过去,却见鞍上吕八一手握缰,一手用刀抵住庆儿姑娘的脖子,吼道:“这可是你们王爷的功臣和心腹!来啊,胆敢上前一步,我就抹了她脖子,你们大多数人不会承担什么后果,可第一个上前的,到时准得给她填命!” 这么一说,官兵们都迟疑了一会儿,谁都不想惹了王爷的人,于是都等着其他人第一个冲上去。 趁这么一下短暂机会,吕八已垂头一呵:“丫头,坐好了?” 一夹马腹,缰绳倒拉,大青骢仰天跃起,跳过一群官兵头顶,趁着官兵护头矮身的功夫,吕八驰马飞奔而去。 梁巡抚急了,大叫:“追,还不追!” ** 马蹄急促,左弯右拐,速度渐趋平缓,最后,终于在一条两边浓荫的小径上停了下来。 云菀沁看看周围,似是个不大不小的山丘脚,荒无人烟,十分静谧,该是城内的某一处角落,吕八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肯定什么旮旯角都知道,这里应该很安全。 吕八翻身下马,踹着粗气,平定了心情,才抬起头,望向鞍上的少女。 云菀沁刚出声:“吕八大哥……” 吕八摇摇手:“你不用解释了。老子一辈子猎鹰却被鹰啄了眼,到头来犯在你这十几岁的丫头片子的手上,还能说什么?”说着,又苦笑着揉揉胸口:“却竟然一点儿都恨不起来。”虽在笑,眼圈竟微微泛红,又道:“你还救我干什么?你就不怕老子报复你,一刀子割了你的脖子?” 云菀沁叹口气:“就是因为知道吕八大哥不是这种人,我才会救你。”顿了一顿,声音定然:“吕大哥现在有两条路,你可以凭能耐,能跑多远算多远,找个了无人烟的地方,一辈子见不得光地过。要么,就随我回去见秦王,会审定案,黄巾党虽有罪过,但也是形势所逼,你将你们为何暴动的冤情和缘由,统统呈上去,最后的结果,我不能保证你不受罚,但至少有个光光亮亮的结果。” 晌午太阳落在林荫间,一片金灿灿的阴翳。 组建黄巾党的目的,就是为了给灾民争口气,找朝廷讨个说法,只是没想到事情愈演愈烈罢了。 吕八根本没想过这么一辈子抵抗下去,如今被擒,倒也放下了一桩事,至少能与朝廷面对面好生说说,便是死,也值得了。 吕八沉默了会儿,站挺了魁梧的身子:“你救我出来,不就是要我回去见秦王么?丫头,我随你去见秦王。” 云菀沁浮出笑意,光辉中,吕八看得竟是一怔,此刻居高临下,全身竟宛如神女相一样,让人完全忽略了她平庸的容貌。 半会儿,吕八将缰绳一拉,拉着坐骑,准备抄小路朝行辕走去,却听前方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 两人驻足一望,前方有一群小队列出现视线内,慢慢逼近。 狭路相逢,两人根本躲闪不及。 走在最前面的男子三四十对岁,尖颌鹰眼,额前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看就不是善类。 旁边的一名老人,正是田老,此刻一见吕八身边马鞍上的少女,愤怒一指,叫起来:“鹰爷,就是她,就是这个丫头,说是去行辕做内应,却做了两面派,实则投靠了那秦王,让咱们中了反间计,被人剿了老巢!” 吕八心生不妙,低道:“快跑。” 云菀沁二话不说,扬起缰绳调头就走,还没跑出三五步,身下的大青马哀嚎一声,马腰上正中了飞来一箭,蹲下身子! 她一个重心不稳,差点儿飞摔了出去,忙侧身翻滚了几下,地上又是草坪,才没摔伤。 还未爬起来,只听山鹰目色阴狠,宛似要吃肉啃骨一般,手一挥:“将那吃里扒外的丫头绑了!” —— 随着马头山上土匪王国的覆灭和黄巾党的被擒,晏阳城四周被秦王兵甲占据。 与此同时,沈家军接到了秦王来函,火速从沛县启程,赶往晏阳。 午后,正城门大开,秦王兵甲在门前迎接,只见高马上,沈少将军步履未停,阴沉着一张脸,策马领队,直奔入城。 行辕,正厅。 夏侯世廷刚从马头山上回来不到一刻,正在等候追捕山鹰的回音,脱下了盔帽软甲护心镜,此刻一身紫色皇子常服,舒衣博带,虽面上看似宽舒,心思还是有些莫名波动,轻抚扳指,不觉眉眸凝结。 施遥安见状道:“三爷,城内已经被封锁,沈家军也进来了,山鹰插翅难飞,被抓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夏侯世廷嗯了一声,环顾四周,莫名问道:“那丫头呢?” “谁?”施遥安一愣,过了一下才想起来,是说那庆儿姑娘,这次她有大功劳呢,正要找个人去叫,门口侍卫来报:“沈少将军进了行辕!” “请。”夏侯世廷抬眸道。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沈肇一身戎装,长靴噔噔入内,拜过座上秦王,往周围一瞄,并没有云菀沁的踪影,莫名忐忑起来,喝叱一声:“全都退下!” 除了施遥安,厅内人全都散去。 夏侯世廷心中不安加重,眉峰突突,眸色幽暗下来。只听沈肇开口就是:“秦王,娘娘这会儿在行辕哪里?” 施遥安一惊:“少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家娘娘自然在京城,怎么会在晏阳行辕?” 沈肇更加紧张,面朝秦王:“娘娘得知长川郡事发,恳请下官带她来,得知晏阳城内情况诡异,怕秦王身子拖不得,执意混入城内,先靠近黄巾党,后来用珠钗暗示她已到了行辕,叫下官放心。可——如今人在何处?” ------题外话------ 谢谢 小娇娇的打赏和9朵鲜花 qwertypu的评价票 huangfu972的月票(3张) yuyu8819的月票 13044756697的月票 书迷s123456的月票 15395006180的月票 jz1007的月票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传信,施救 施遥安听了沈肇的话,霎时明白过来,脸色刷的一下变白,朝门外喝了一声:“将吴婆子喊过来!” 上午,吴婆子从那哨岗小兵处得了通知,说是那庆儿夺马跑了,早就大吃一惊,一直守在厅外,等着王爷回来汇报,一听到施大人通传,腿脚不停地小跑进来,只见施大人厉声问:“庆儿姑娘呢?” 吴婆子老腿儿一弯,跪了下来:“那庆儿姑娘借口在哨岗边做活儿,结果抢了值勤士兵的大青马,跑出了行辕,听那士兵的意思,之前还问东问西的,说什么梁巡抚就这么斩了吕八不合规矩,起码得要同王爷说说,小兵见她是王爷身边伺候的,只当是忠心为主,也多心,没想到却是忠心到这个地步,胆子这么大…看那样子,估摸着,是去拦梁巡抚斩杀吕八了。” 施遥安脸色一变,却听三爷开口:“将梁伯坤叫回来。” 字句尚算稳当,可语气隐隐埋着暗流潮涌。 梁伯坤是梁巡抚的名字。 三爷直呼其名,已证明心内极不平静。 施遥安打发下吴婆子,走出厅外,叫来两名贴身心腹侍卫,交代了几句。 两名侍卫一听,急出行辕。 等待的时光漫长而绷紧,宛如拉紧了的弓弦,到了最后一刻,只差那一声尖利射出的鸣响。 两名身份不一样的男子,一舒衣广袖,一戎装军盔,一上一下坐在雕花圈椅内,心头却宛如烧着同一把火,沉默,不语,寂静厅内,只余下浓重的呼吸声。 施遥安站在大厅门前,不时朝门外眺望一眼等着回音,又回头看一眼厅内的两人。 就算不是两人肚子里的虫,他也猜得出三爷此刻是什么心情了。 别说三爷,就算他自己到这会儿也还没回神,——庆儿姑娘是娘娘?娘娘跑来晏阳了?那天——用火铳指着自己的,是娘娘? 这次能顺利将黄巾党和背后的马头山土匪一网扫净,全是因为娘娘? 大宣朝廷自开国来,巾帼英雄、女中豪杰的传奇女子诸多,名妓夜奔、代父从征、女装考功名的,也不算什么太稀奇的事,可自家娘娘那般金贵的人儿,他怎能够想象,会千里迢迢从繁华安逸的邺京跑来兵荒马乱的晏阳,竟还与黄巾党那种粗鄙低贱的汉子们打过交道,后来到了行辕,也几次差点儿在三爷的眼皮底下被官府的人弄死? ——那么个娇人儿,不怕么? 终于,咚咚脚步声似要踩破地面,渐渐逼近。 月门口,下人大声通传:“梁大人回了!” 施遥安没见到梁巡抚旁边有熟悉的人影,心快要跳出来,大声问:“梁大人,庆儿姑娘可是去找梁大人了?人呢?” 梁巡抚热汗淋漓,叫部将在门外等,大步跨进,愤怒一甩袖,喘着粗气:“别提了,一提就可气!下官押送吕八去菜市的途中,她跳出来多行阻拦,结果被那吕八骑着马挟持抓走了!自己不要命就罢了,害得那吕八也跑了,不过王爷放心,下官已经叫人追了——” 室内空气一滞,除了梁巡抚,三个男人俱是脸色阴如烟霾。 “三爷上马头山前,叫你带着黄巾党暴民先回行辕关押住,你为什么要带去菜市行刑?庆儿姑娘拦你,该是要你等王爷回来先审吧?”施遥安恼火。 梁巡抚鼻翼一抽,嘀咕:“下官重罚,也是为了清民风,整人心……” 沈肇捏住的手掌拳眼一紧,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却见秦王袍角微一翻飞,站起身,静静朝梁巡抚走去,清浅色泽的舒衣敞袖,随着勾紫长靴的踏地前行,迎风飘动,面色尚算平静。 “哐当”一声,梁巡抚吓了一跳,扭过头去,几扇朱红门板被施遥安瞬间关得紧紧,与外界一下訇的隔绝开来,呆住:“施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话音未落,梁巡抚的后脑勺一阵寒凉袭来,还未及转头,只觉一具手掌宛如巨钳打开,从背后伸到前面,牢牢嵌住自己的脖子,顿时阻断了空气的进入。 他的肺内呼吸不进任何东西,脸色迅速涨红,破音从喉咙里挤出来:“王,王爷……” 自从秦王来了行辕,不管私下怎样,表面还是敬自己几分的,自己到底是这长川郡最大的行政兼军事长官。 可此刻,背后传出来的声音,却是梁巡抚从没有听过的语气,夹杂着从幽深寒潭里升起来的冷气,活活能将人冻得汗毛竖立结冰:“追到了吗?” 才四个字而已,若是光听内容,好像只是平常的询问,并无半点情绪。 可搭上这语气,却叫梁巡抚不寒而栗,男人说的话越剪短,让他感觉到越是可怕。 随着指劲的加重,梁巡抚脑子一片空白,眼球充血,大片血丝盈满了眼眶。 玉扳指亦贴在他脖子上。 他能感受到秦王指腹的冰冷胜过全无生命的扳指。 手指再朝内紧个两三毫,他知道自己就脉断筋爆,彻底玩完了,男人没有下足死手,尚留一丝空气给自己,只是为了想听完自己的回答。 短短功夫,梁巡抚尝到濒临死亡的震撼感觉,直到男人终于手指一松,方才软软倒在地上,呼吸骤停了一会儿,才终于会自主重新呼吸,大口呼进新鲜空气起来。 活着真好! 他都快哭了,再一抬头,恐惧又袭遍梁巡抚的全身,哪里有半点隐瞒,捂住青紫瘢痕的喉咙,哭丧着脸,嗓音还是嘶哑的:“没拦住,叫吕八跑了,不过他跑不出晏阳城的,晏阳城就这么大,下官叫人四处去搜,最多一两天就能搜到!” 一两天? 沈肇站起身,别说一天,叫她落在吕八手里,多一刻钟就多一分危险,晏阳城说大不大,可藏个人,想要一下子找到也不是那么容易,这么一想,心急如焚,当机立断:“秦王,下官这就叫沈家军也加入城内的搜索。” 上座的秦王却并没回应,只幽瞳晦暗:“在哪里跑的?” 梁巡抚颤抖着:“去菜市的东城林荫小路半道上。王爷放心,下官这就满城无孔不入地搜——” 话一落,偷偷抬眼,只见秦王眉眼厌极,冷笑:“满城搜有什么用?从吕八带人跑的地方,顺着马蹄踏过痕迹的路段往下找!翻过晏阳城,也得将人找出来!” 梁巡抚一怔,会意过来,经了刚才的生死一瞬间,哪里还有一点怠慢,忙领了命下去。沈肇也沉着脸离开,先去给沈家军下令。 厅内一空。 门口,吕七儿与几名婢子见王爷回来,端茶过来,只是见施大人关了门,不敢进去,在外面站了许久。 这会儿见那梁巡抚和今儿刚入城的沈少将军前后大步离开,几个婢女才面面相觑,窃窃私语:“要进去送茶么?” “王爷似是在发脾气啊,你敢?” “哪里发脾气,静悄悄的呢。” “你傻啊,你没看沈少将军和梁大人刚出来,脸上什么表情啊,王爷难道在屋子里还能高兴么?” “那是,好容易擒住了吕八,又叫他跑了,怎么可能高兴?” “要我说,倒是奇怪,黄巾党和山匪的人都基本拿下了,如今城内戒严,沈家军也来了,吕八和山鹰不过是秋后蚂蚱,根本跑不脱,迟早是要被捉到的,也不至于这么火大吧。” “刚梁巡抚的部将在外面说话你们没听见?庆儿姑娘被吕八挟持,抓走了。” “啊?——” …… 吕七儿细纤声音打破宁静:“我去吧。”说着端着托盘,裙袂一飞,进去了。 几个婢女知道今儿能将吕八擒住,就是她大义灭亲,亲自将兄长送到了官兵手上。 吕七儿是有功劳的,别说进去送茶,只怕还得受嘉赏,众人便艳羡地见着她袅袅而入。 上座的男子轻绸素锦,掩不住此刻周身的肃杀,抚着那翡绿幽深的扳指,浸入沉思。 吕七儿见他脸色尚好,轻巧踱步过去,将茶盘放下,把一套甜白紫胎雀纹茶盅端出来,放在秦王身边,温婉细纤纤:“王爷东城剿乱回来,连口水还没来得及用呢。” 施遥安见吕七儿走近伺候,阻挡不及,只见三爷被她打破安静,抬眼睨她一眼,顺手拿住杯子,吕七儿尚不自知,只当王爷承了她的好意,竟还唇瓣一弯,露出个乖巧笑意:“王爷请用——” 一个“茶”字还没出来,座上男子已将那瓷杯朝外砸去,响亮哐啷落地一声,惊碎了一室清宁。 瓷杯碎作几瓣,原地打转儿,茶水热气汩汩淋湿地毯。 吕七儿呆了,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惶惶跪下来,鼻头泛酸:“奴婢这是做错了什么……” “暴民亲属,调去行辕西南小院子。”手一挥,语气不耐到了极点。 西南小院是净房,里头的下人负责每天全军上下的夜香活计。 吕七儿震惊不已,为什么,自己明明立了功,王爷不嘉赏自己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踩踏自己,将自己个女孩儿调去做那种下贱差事,什么叫暴民亲属?之前对自己那么宽容,从没这么刁难! 见施大人朝自己走来,吕七儿哭起来:“奴婢今儿对朝廷有功,要不是奴婢,官兵怎会顺利将吕八捉拿归案?为什么——为什么反倒会责罚奴婢?求王爷给奴婢个理由,奴婢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施遥安摇摇头,若不是吕七儿私自通风报信,抓了吕八,娘娘也不会去堵人,最后被吕八挟持了。 三爷这脾气,也算是发得没边没际,太无赖了点。不过谁叫这丫头自己撞上来了呢? 他皱眉喝叱一声:“你的功劳,便是你的大错!”说着,将吕七儿一拎,拖了出去。 ** 阴暗潮湿的地方,空气里浮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云菀沁双手被捆在背后,靠坐在冰冷坚硬的石头前,头脸被布条遮得严实,手指抓了一把地,是湿润的松土。 “吕大哥。”她小声叫了一声。 声音轻微,可是却有回音,旋绕了一圈,声儿还不小。 是在山上,应该是在一个空旷山洞。 估算了一下被绑以后的时辰,应该没走太远,就在之前和吕八说话时附近的山丘上。 晏阳被封城,这里人烟稀少,是逃脱的山鹰最好的藏身地。 她记得颈后挨了一下子,然后劈头盖脸一黑,然后被人托在了马背上,再一醒,就已经在这儿。 昏迷前,意识朦胧时,似是还听到了吕八跟人的争辩,好像说叫人不要动自己,诸如此类。 想起山鹰的凶狠目光,若不是吕八的劝说和阻拦,她猜自己早就殒命。 云菀沁想着自己这一场晏阳之行,至多是旁敲侧击帮帮忙,没想到自己竟跟土匪有面对面的一天。 从京城到晏阳,她一心奔着行辕这边而来,居然并没觉得太害怕,哪怕是第一天混进晏阳城跟暴民对上,后来进行辕差点儿被梁巡抚用刑。 可今天,这一刻,她身体内恐惧的细胞才苏醒了。 凶残的土匪,山野的空寂,黑暗的洞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环境。 任何一样,都是足可威胁性命的。 空气的湿味在鼻下萦绕,还有些山林里独有的轻微瘴气,只幸亏不算太浓,不至于让人昏迷。 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她忍住,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给自己打气,重活一辈子,她就不信老天爷会让自己这么轻易就死。 城内如今安定下来,秦王必定会通知沈家军进城。 沈肇若是进了城,肯定会第一时间私下跟秦王说自己来了。 自己被吕八挟持且双双失踪的事,这会儿估计已经被秦王知道了,——他和沈肇应该已经在满城搜自己。 想到这里,云菀沁终于鼓了鼓气,生了希望。 不能光等着靠他们找来。 她挣扎了一下,绳子绑得很紧,是死结,凭她的力气,没有挣扎出来的可能性。 脚动了几下,所幸脚踝上的绳子绑得不算牢固,有些松动,可光凭蹬,也蹬不开。 她将双臂努力贴在两肋,磨蹭了几下,想看看那把防身的匕首还在不在,之前跟吕八逃出来后,吕八已经还给自己。 可明显的,那匕首已经被山鹰等人搜走了。 短暂的失望后,她打起精神,手指一点点在地上的泥土里摸索着,因为双手反绑,这样的动作很艰难,需要双臂弯折压下去,臀腰一点点地挪动,才能让手指贴住地面。 累得汗水浸透了袄子,因为挖得太久,手指也磨得疼痛,还有些湿漉感,估计是破皮了,不知道摸了多久,终于,她的指尖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是石子。泥土里的石子儿。 她手指一勾,卷了到手心,试了试,石头不大,可有棱有角,有锋利的角度。 够了。 她捏住石头,凑向手腕上的绳子,一点点地磨着。 绳子太厚太长,区区个石子,也不知道要割到猴年马月,但眼下,没其他办法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动静响起来,是脚步和人声。 罩住眼的布条透出一点点光线。有人进来了。云菀沁手指一勾,石子滑到掌心,握了起来。 只听有男人粗犷的声音传来:“妈的,要老子说,一刀砍死不就得了!嘿,倒是奇了,你看这丫头的样子,断奶只怕都没多少年吧,竟有能耐红黑两道通吃,把咱们害成了这个样子!不成,老子恨得牙齿痒,非得弄死这丫头——” 有人似是拦住说话的人:“你别冲动!吕八不住的唧唧歪歪,非拦住鹰爷,鹰爷都答应了,你这会儿杀了,是怕鹰爷不发脾气么?不过,要说这丫头倒还有两把刷子,覆了黄巾党,骗得吕八团团转,吕八竟然还维护她,我当是个什么绝色佳人勾魂狐狸精呢,再一看这模样……啧啧,吕八的口味还真是特别!” 那汉子听了,这才没继续动作,却犹不甘心,狠狠吐了口唾沫:“那吕八到底说了什么,竟叫鹰爷也同意啦?以前鹰爷敬让他,还能说是利用他集结灾民占城造反,现在那吕八穷途末路,没了价值,自己都是个废棋了,鹰爷听他的干嘛——” “吕八说这丫头在行辕得那王爷宠信,沈家军当时没进城,也是这丫头献计拦阻了,这一次剿了他们,这丫头居功至伟,应该更是有些地位,与其就这么杀了,太可惜,不如留着,也能是个砝码,鹰爷考虑了会儿,便也同意了。所以啊,你可别冲动,留着这么个人质,说不定有点儿用处,一个黄毛丫头而已,又不碍事儿。到时不行,再杀也不迟,你现在慌什么。” 另一个人嘀咕道:“本来就在躲着官府,还带着个累赘!他妈的还得费粮食养着!真不划算!若是长得漂亮些,倒还能给咱们兄弟几人取取乐,就那副样子,看了老子都倒胃口!” 话一出口,两人都笑起来,不乏轻薄和淫邪。 两人得了上头的命令过来瞧瞧人质,此刻检查了一下,没什么事儿,干醋趁机偷个懒,压低声音,聊了起来。 因为山洞窄小幽静,两人声音传过来,听得十分清晰。 云菀沁大概了解了一些情况,山鹰坐镇马头山,随着长川郡官府的不作为,势力的逐渐加大,早就有了野心,一直就想找个城内有名声的平民为自己牵头,目光落在了吕八头上,青河灾情前,就多次上门蛊惑和利诱,承诺两人共同占城,到时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吕八见着土匪私下上门,几次拿打铁的大火钳将人赶了出去,唾骂不止。 灾情爆发后,长川郡民不聊生,因赈粮不齐,吕八建立了护卫队,争取粮食。 山鹰知道这是个好机会,利用他的重义,又派老田上门游说和教唆,让他自编武装力量与官府暴力对抗,而他也会作为后盾,万一有什么,会派人襄助。 吕八虽知道与土匪为伍不好,可这一次被逼得走投无路,看看吃不饱穿不暖的同乡,才答应与山鹰联手。 刚刚山鹰捉到自己,吕八软硬兼施,求了许久情面,才让山鹰没害自己。 眼下,山鹰怕泄露自己藏身的风声,并不让吕八单独离开,逼迫在一块儿待着。 而吕八似是担心自己安慰,也并没想过走。 云菀沁本来想,自己就算跑不掉,也得想法子,看能不能让吕八递信出去,让官兵知道自己在哪里,可看来,吕八压根也不可能有机会离开。 两个山匪说了会儿,没有多耽搁了,正要拔腿走,却听空寂山洞的最里面,传来女孩声音,宛如雏鸟一般,全无杀伤力,听上去,根本不像是个能够帮官府摆了黄巾党一道的人,轻微颤抖着,好像还黏着泣音:“两位大哥,山鹰大爷能不能放了我?” 两个山匪脚步一驻,对视笑起来,不无轻蔑和可怜,本以为这丫头看起来不怎样,说不定肚子里有点儿能耐和狠劲儿,没想到听她一开口,也就是个一般的怯懦女子,放下了警惕。 那个说话粗鲁一点儿的汉子嗤道:“这会儿知道害怕了?帮着官兵对付咱们的时候怎么不知道怕?放了你?想得美!” “那你们到底想怎么处置我?”女孩声音充满惊惧。 另个态度稍微好点儿的冷道:“叫你死也死得明白!听说你可是那行辕的功臣和红人儿啊,万一官兵找来了,好歹能为咱们挡一挡!若三皇子顾惜你性命,你尚且能保住一条命。要是不管你么,哼——” “我只是个奴婢,官兵绝不可能为了我答应你们的要求啊,你们这不是活生生叫我送死么——”女孩语带哭诉,甚至轻微挣扎起来,满心的不甘! 一个山匪耸耸肩:“那就没法子了!所以说就看你的造化嘛。不过不管怎样,你总能多活几天,总比当场死就好!” 女孩紧缩角落,身子瘫软,看上去已是绝望透顶:“两位大哥,求求你,放了我好不好……” 人到临死的关头,哪里会不害怕?何况只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片子。两个土匪见面前少女惊惧得快要失心疯了,笑起来,言语轻浮:“放了你?你说你要是个美人,叫咱们兄弟两快活快活,指不定我两还能劝劝鹰爷,你要啥没啥,有什么好处!” 女孩身子一直,哽咽道:“两位大哥,我左手上有条链子,是在行辕那次阻沈家军进城立功后上级赏的,虽然也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可比一般的民间饰物要贵一些,你们拿去好不好……” 土匪便是土匪,打家劫舍习惯了,如今对着快要死的人,一听她身上还有些财物,哪会不动心。 两人目露贪婪,一人上前,凑到她左手腕,因为绳子不能解开,哗啦一声,直接粗暴地扯了下来,放在手里一掂,果真是好货色,再借着洞口的光亮一看,链子是银子打造的,本来不值什么钱,可每隔一截嵌着一颗小明珠,刻成莲花的形状,倒有些价值,喜笑颜开,拿了链子便离开了。 女孩尚在后面带着哭音,微弱地喊着:“两位大哥,你们收了我东西,记得放了我啊——” 两个山匪扭头看一眼,哼了一声,放?放个屁。蠢得要死。 步履渐弭。 山洞内,恢复死一般的寂寞。 云菀沁即时收住了哭声,心中小小舒一口气,这些人就算躲着,却也得填饱肚子,必定会派人出去采买食物。 他们的老巢都没灭了,身无分文。 今日带兵下山,抱着必胜之心,如今仓惶出逃,更不可能随身携带食物,这会儿隆冬寒月,就算在山上,动物全都避在巢穴,也没野物和果子能果腹。 若得了饰物,肯定会到山下去换物。 只盼这首饰能流入官府眼里,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哪里。 想着,她深吸一口气,攥在手心的石子儿一滑,又捏在指头尖,开始默默割绳。 ** 两日下来,行辕内的气氛,如走单行钢丝,步步惊心。 梁巡抚按照秦王的吩咐,封锁了当天吕八逃跑的林荫小道,不让人踩踏,然后顺着吕八策马踏过的痕迹追踪,总算将范围缩小。 可那马蹄足迹到了东城一排偏僻的山丘附近,就消失了。 那里人际荒凉,应该就是吕八藏身地。 山丘下附近都是农户民居,星罗棋布,梁巡抚麾下官兵和沈家军、皇子兵甲分为三班倒的形势,两班为一对,从昨儿到今天,日夜不断,一家家搜索。 天光散尽,暮色降临。 行辕内各个屋厅里外的灯火接二连三地亮起。 正厅内,下人见王爷从昨天东城剿贼回来后,近两天都没吃没喝,白昼亲自领队搜城,一回行辕,不是与施大人密探,就是对着地形图细看,将灶房温好的晚膳今夜第三次端了进来。 刚放下,却又被王爷扒到一边,继续在灯火下头颅低垂,仔细研究东城地形图。 施遥安在门口等梁巡抚回来报告今儿的搜索情况,回过头,灯下男子长躯微弯,眼圈乌青,不到两天又瘦了一圈,叹了口气,劝:“三爷暂时休息会儿吧,犯了病怎么是好?” 怎么能暂停?他纹丝不动,脸上也并没什么神情。 好容易才抬起头,看了一眼门外夜色降临,他方才眉宇一紧,天黑了。 正这时,门外有人疾步进来,是行辕内的一名长官,从昨天开始负责戒严全程,在街上排查可疑人物。 此刻,那名长官匆匆入内,行礼后,袖口中掏出个东西,送过去,低声:“王爷,今儿黄昏时候,下官带队巡街时,经过东城那边的村落,有个猎户户主将这个交给咱们,说是今儿白日有人上门,用这个来换了牛羊肉各二十斤,那猎户看那人长得凶神恶煞,不像良民,又看那链子是被扯断的,而且还脏兮兮的,不像是链子的原主人,生怕是赃物,事后特意报告了咱们。下官将那猎户说的人相叫人绘制下来,带回来一查,正是通缉在册的一名山匪,而这链子,也很像是咱们行辕的赏物,所以带了回来,给王爷一看。” 夏侯世廷接过手链,心中一动,施遥安在旁边看到,已脱口而出:“是,是娘……庆儿姑娘的,那次沈家军之事后,小的叫吴婆子循例给她的。” 她竟跟山匪在一起? 夏侯世廷呼吸凝滞,眼微微眯起,链子脏兮兮的,接口处被扯断了,眼光再顺着滑去,小明珠雕刻的莲花栩栩如生,凸起来的花瓣和凹下去的花心,各处做得都很精细。 确实脏兮兮的。 凹进去的花心里,有几处泥土嵌了进去,因为缝隙极小,就算用手指头抠,估计也很难清干净,土匪想要换物,估计也没这么耐心,直接就给了猎户,官员也就这么带回来了。 “拿白纸来。”他沉声道。 施遥安捧来一张雪白宣纸,只见三爷抬手,将头顶冠上束发的岁寒三友细笄摘下来,笄尖锋利,朝莲花花心内一抠,泥土噗噗落在白纸上,颜色分明,十分醒目。 夏侯世廷食拇二指捻起一坨,灯下细细查看,陡然开声:“晏阳哪里有红湿土?” 那长官是本地官员,又修撰过本地的地理志,愣了一下,忙道:“就在东城那些山丘上!” 施遥安顿时意会到三爷的意思,忙问道:“能不能精确一些?”东城几座山丘零散分布,山洞密林极多,要找个人也得耗不少时辰。 官员想了想,道:“这红湿土不多,应该在靠北边的山丘上,那儿长着三角松,只在这种土壤才能存活下来。” 正在这时,梁巡抚回来了,一进大厅还没禀报,正见秦王拍拍手,掸去泥土,拔挺了身子,披了大氅,套上军靴,道:“布兵,去东城山丘带,北山。” 梁巡抚一听,知道似是探出什么,那群贼匪应该就在山丘上的北边地带,一讶:“这半夜三更的搜山……”话没说完,见秦王朝门口走去,只得乖乖领了命。 临出门,夏侯世廷若有所思,头一偏:“将吕七儿带上。”说罢,头不转,径直跨出门槛。 施遥安明白是什么意思,必要关头,要把吕七儿当诱饵,亲自去西南小院提人了。 见秦王一行人出去,梁巡抚也灰溜溜跟了出去,上马前忽的想起,吩咐部将:“多带些火折子!” 那部将面露疑惑:“带那么多火折子干嘛?” 梁巡抚呸一声:“最干脆的办法就是放火烧山,还怕那贼匪不被活活逼出来?便是逼不出来,也得被烟子熏死。” 那人会意过来,赶紧去办了。 * 已是山洞里的第二夜。 云菀沁依旧被蒙着脸,一天下来,不停地用石头尖儿磨绳子,一个石头磨钝了,又找下一个,幸亏这荒山野岭,别的没有,地上的碎石头倒是不少。 一天多的时辰下来,手腕上的绳子似是没有那么紧了。 她不知道时辰,却通过山匪送饭送水,大略能猜出这会儿已经是入了夜。 饭是干巴巴没有水分的果子,水是山里的野泉水,看来山匪真的弹尽粮绝,怎会舍得在自己身上耗食物,只让自己暂时保住一条命,不被饿死就行了。 这样说来,她那链子,想必也能物尽其用,土匪们绝不会攒着。 正在想着,山洞外有声音传来,有土匪进来。 她感觉山洞口似是被他们用石头封了大半,每回进出都会移动。此刻,那山匪搬移了石头进来,也将外面的声音带了进来,十分的嘈杂。 断续有兵刃摩擦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说话声,夹杂着山间的风声。 隔着不算厚的黑色布条,她甚至能模糊感觉到山洞外跳跃的火光。 出事了。 “外面怎么了?”她心里跳得慌,虽然有些紧张,却又一喜。 “干什么?”是昨儿来过的其中一名土匪的声音,冷笑:“你这小命,是生是死就看今晚了,那三皇子倒也本事,竟这么快就带着官兵找来了!” ------题外话------ 谢谢 teng52123的月票(4张) 空军小橘子的月票(4张) 罐头焖肉的月票(5张) guoninghua的月票(3张) 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 Zhuoli123的月票(2张) 13500319948的月票(3张) qquser8699563的月票(2张) qquser6818773的月票 13564661939的月票 lisawangli的月票 黄加琳的月票   ☆、第一百六十六章 重逢 夜色中,桂魄清冷,白雾浓浓,山丘下,星火点点,官兵队伍中一派宁静,正在等待指示。 约莫半刻钟头前,派去的探路兵士匆匆从斜坡跑下来,禀报了山上的情况。 有炊烟生活痕迹,也有踏痕,还有零星的灯火,足可证明,秦王断定不错,目标果然就在这座山丘上。 梁巡抚当时仰头看了矮墩墩的山包,马上下令调队上山,直捣黄龙,却被秦王与沈肇双双喝止住。 斟酌下,秦王只派了沈家军的唐校尉带人上坡,近距离与那山鹰喊话劝降,奈何山鹰知道一下山就铁定玩完,死活不屈服,窝在山上,不肯束手就擒。 时辰一点点地过去,唐校尉第二次失败,骂骂咧咧下了坡子。 夏侯世廷垂着眼,听完唐校尉的禀报,并没说什么,只将施遥安叫过来,嘱咐了几句。 施遥安脸色一动,一颔首,带了几个士兵,偷偷顺着小道上了山坡。 梁巡抚不知道秦王到底打什么算盘,按捺不住,怕夜长梦多,心里也有鬼,见那山鹰迟迟不降,缰绳一拉,踱至秦王身边,迫不及待:“王爷,何必同那些土匪客气,唐校尉已经谈失败了,您就算叫施大人再去,恐怕也是一样的啊!如今咱们占着上风,山下四面都被咱们围得似铁桶,还怕逮不住人?直接冲上去吧!下官带队领兵在前,一定给王爷拿下那山鹰和吕八的人头!”那日被秦王掐了脖颈险些嗝屁,梁巡抚至今心有余悸,此刻说话也带着点儿讨好之意。 却见火光下,身边高头骏马背上的秦王目色一阴:“你太吵了。” 梁巡抚一怵,闭上嘴,这秦王,风风火火星夜亲自过来擒贼,难道不该大干一场么,怎么偏偏又稳起来了,做事每次都是叫人摸不着头脑。 吕七儿被施遥安提了出来,站在几名长官主帅的后方,冰凉如水的夜色中,瑟瑟发抖,见着秦王跨在鞍上,微仰颈项,盯住山坡,似在酝酿下一步的打算。 银白清辉给男子长躯伟身镀了层比平日愈发冷洌的光泽,腾起勃勃杀气,她不觉莫名心中跳得慌,也不知道是紧张自己这会儿的处境,还是因为别的。 正在这时,前方斜坡上传来断续马蹄声和断续火把,隔得远远,透过茂密的林丛,只听男子嘹亮又略带阴狠的声音划破宁静天际:“做主的是秦王对吧?这次晏阳之乱,朝廷也怪不得咱们!谁叫你们那魏王放粮不全,把人逼到了尽头?咱们道上混,讲个愿赌服输,既是输了,咱们也不强求,不求别的,你叫后山坡的官兵守兵退后,放咱们走,今后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不愿意,那咱们兄弟也只能与你们拼个鱼死网破了!” 军队哗然起来,狂妄,都死到临头了还敢与官府谈判!这是哪里来的底气!就凭那山上那区区百来名不到的游兵散勇,还想与装备齐全的官兵来个鱼死网破? 官兵受了那山鹰的挑衅,情绪激动起来,有冲上去剿贼的意思。梁巡抚低声道:“王爷刚刚叫唐校尉上去跟他们谈判,只怕更助涨了他们的气焰,还当官兵多好欺负呢!现在不冲上去还更待何时哇!” 梁巡抚一说,官兵们更是骚动不已,王爷究竟是瞻前顾后什么!眼下无论兵力还是武器,甩了山上贼人不知道几条街,随便就能擒住那一群人,无奈王爷不下令,也不能动弹,却个个不无怨言,终于,有大胆的军官也开始咆吼起来:“王爷,就叫下官领兵冲上去吧!” 沈肇命令管副官和唐校尉压下骚乱的官兵,望向秦王,知道他此刻承受的压力不浅。 云菀沁尚在山上,贸然冲上去擒人,山鹰等人气急败坏,为了助阵杀威,必然会撕了手上的肉票。 这个险,秦王绝不可能冒。 可——眼下群情激动,梁巡抚又不住添油加醋,只怕军心大乱,到时压不下来。 沈肇见后方官兵又在执枪喊着,闹着要攻山,厉喝一声:“听秦王的军令!违者一律按军规处置!” 声音这才消停了一些,埋怨声却压得低低,宛如汪洋散开。 远处,居高临下的山鹰等人借着火光,见一群官兵内部意见相左,好像自乱了阵脚,愈发得意,哈哈大笑起来,却听山下清冷男子声音穿林透木,传过来:“蝼蚁尚且偷生,山鹰,你愿意跟官兵硬拼,你旁边的人愿意不愿意?放下武器,列队下山,尚能抵消些罪过,本王保证你们的家人亲属,至少不会被你们牵累。” 山鹰生怕乱了自己人的心,唾了一口,大声道:“你不用蛊惑人心!只当你们捏着咱们的人?呵!你们也有条人命攥在咱们手心!” 沈肇心里一紧,却见秦王窄袖一抬,拎起马缰,踱了几步,马蹄铁与地面撞得冷硬铿锵,笑道:“先别说你们攥着的人命只是个不值钱的下贱婢子,就算再是金贵,一条人命换你们这近百人的几百条至亲,天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 山坡上,山匪如沸腾的水,低低喧哗起来,只听山下男子笑声骤隐,声如银瓶乍破,听得人惊心,继续道: “张得贵,家有七十老母,因其子落草,怒其不争,宁可独居城南村庄。” “乔大富,家有兄嫂,两人将其养大,感情深厚。” “孙国柱,育有三子一女,还有一名结发妻房。” …… 全是山上逃匪最亲的家人名目。 听得一群山匪冷至骨髓,这秦王,剿匪之前,到底做了多少准备工作。 男子声音一顿,又刺透云霄:“……吕八,家有幼妹,兄妹相依为命至今……这个就在手边。” 吕七儿在队中听着,知道此时正是立功机会,便也顺着秦王的意思,趁机跑出来,捻裙哭起来:“哥哥!不要和官府作对,弃械投降吧!” 夏侯世廷目光一偏,扫了吕七儿一眼,并没阻止的意思,反倒还有几分支持的神色。 吕七儿心里一喜,比起前天王爷对自己的莫名怒斥,今日简直就是佛光万照,太和蔼了,于是更加卖力,哭得愈发凄厉,又是磕头又是叫嚷:“哥哥!你就算为了妹妹好不好!难道你愿意看着妹妹与你一块儿受罚吗?你以前不是总说,此生的心愿,就是看着七儿平安康健地长大,找个好婆家,好夫婿,给你生几个大胖外甥么!您与那贼人厮混一起,妹子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妹子若成了罪民家属,没了良籍,还会有好人家愿意要妹子么?” 吕八身型一动,手紧紧抓住旁边的一根藤蔓,在夜色和丛林的遮挡中,看不出脸上的表情。 山鹰咬牙切齿:“吕八,你可是跟我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怎么,你不会还真像归顺官府,背叛我吧?” 半明半暗中,吕八哑声沉沉,回骂了一句:“你多心个什么,大难临头,父母儿女都不算什么,一个妹妹而已,能比得上老子自己的命么。” 山鹰这才放了心,一群山匪却波动起来,踏上绿林之路,大半已与原来的家人断绝关系,可如今荒凉夜色中乍一听亲人的名字,仍是说不出来的慌。 “怎么样,”男子声音缓和下来,幽深苍穹下,还真如那山鹰说的有蛊惑的意味,“祸不及亲人。若顺降,尚可留你们亲人后代下半生无忧。你们的路,已经被自己封断了,何必让你们至亲之人今后的路难走。” 山上,一群人宛如魔怔,被说得士气大减,一个年纪小的,意志不大坚定,居然哇一声哭出声,呜咽道:“鹰爷……我爹娘都快六十了,吃了一辈子的苦,我……我不想他们因为我被朝廷砍头……还有我哥嫂,还有我小侄子,才半岁不到呢……” 山鹰生怕内部出了纰漏,一巴掌拍得那小土匪昏头转向,狠狠道:“别听那朝廷狗乱说一气!就算降了,咱们家人也不一定能脱罪!这些官府的人,最会骗人了!”好容易镇下兄弟,扬声朝山下大声道:“你们休要说些废话!谈不拢就算了!反正我该说的已经说了,咱们不会顺降!要么你们放老子们走,今后井水不犯河水,要么你们就冲上来,咱们痛快干一场!老子混了这么多年,啥都怕,就是不怕死!” 山下,官兵中再次掀起一波巨浪,比刚才更震天。 知道这山鹰是长川郡的匪首,却没料到还真是狂到这个地步! “王爷!还在等什么!对着这些贼人怀柔招安是没用的!需用武力,才是正道!” “是啊,小的愿领兵上去,直接砍了那山鹰人头!” 这朝廷委派来的三皇子,第一次应付地方险情,难免手段宽厚了些! 宽厚不是错,可对着贼人还这般磨磨唧唧,那就是典型的优柔寡断,怯懦胆小了! 官兵们一边劝谏,一边不满地低声私语。 沈家军在沈肇的压制下,本来没什么动静,这会儿也有些开始跟着起哄。 秦王的兵甲是维护上级的,并没随着晏阳本地的官兵闹腾,可听到这儿,亦是心思摇摆,只不敢明说。 一时之间,不满秦王作为的官员集聚过来,声浪哗哗,恳求中带着几分威胁。 几乎掀得中间男子的坐骑受了惊。 正这时,施遥安疾步下了山坡,咚咚铁靴踏地,直奔秦王马下,环视周围官兵鼎沸的不满,拱手道:“王爷,您叫小的去查的事儿,已查到了!”说着从背后囊袋里拿出什么,捧在手上 火把照明下,众官员和将士看清楚施遥安手里的东西,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是土制地雷,已经卸了拉环。这地雷的威力十分强大,稍一踏上,就能炸得人仰马翻! “小的领着几个士兵上去偷偷查看了下,上山沿路都埋着这东西,隔十来步便有一枚。”施遥安禀道。 马头山的土匪向来喜欢玩这把戏,不用说,肯定是山鹰铺下的! 难怪山鹰胆敢叫嚣,原来是为了故意激怒官府,勾引官兵上山。 若真是冲上去了,前面领头的将士伤亡定是惨重! 此事也会沦为笑柄,这么多的官兵捉拿几十个土匪,竟还死了这么多人! 军队沉默下来。 刚刚的不满,抱怨,埋汰,讽刺,愤怒,全都化为乌有。 梁巡抚也是呆住,半天没说话。 “还冲上去吗?”夏侯世廷抚了抚马鬃,声音骤冷。 全都闷声不吭,压不出一个屁来。 半晌,一名官员开了口,这次语气恭顺多了:“王爷明察!那么……王爷现在可有什么指示?那些土地雷很是厉害,官兵的队伍太大,前面上山的路只这么一条,若勉强上去,夜黑林密,挤挤碰碰,肯定会有人不小心踩雷,到时便会队伍大乱……” 夏侯世廷并没回应,直接仰颈朝向山坡上:“这么遥遥相对,隔空喊话,难得谈出个什么。本王为表诚意,亲自上山,只带一名随从,届时,再慢慢商量,你看怎样?” 众人俱是一滞。 山坡上,山鹰亦是愣了一愣,半会儿才道:“想不到穿金戴银、娇生惯养的皇亲国戚中,倒还能出个有种的啊,那你就上来吧。” 秦王随行兵甲最先劝起来:“王爷不可,您怎么能上去?万一那些土匪害了您怎么是好?” 夏侯世廷声音大不不小,恰好能叫山上群人听见:“他们也是想保命的,害了本王?这是必死的买卖,但凡还有脑子,便不会这么做。若他们绑住本王威胁你们,勿需顾忌,格杀勿论,这是本王今夜的第一条军令!” 山鹰听着,脊背莫名窜了凉意,这个秦王,倒是意想不到的狠,对别人再狠都不算狠,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他堂堂个皇子,竟是用军令嘱咐官兵不用顾惜自己性命,事到临头,该打就打,几个金枝玉叶能对自己有这份辣厉。 这话是威胁他别想打小算盘,若是有半点加害或者绑票的意思,就再无转圜余地,同归于尽,必死无疑。 沈肇望向秦王,低声道:“王爷也不必以身犯险……”却见他已经纵身下鞍,带着施遥安一人,背着手,径直沿着小径上山。 不像是去与贼匪谈判,倒像闲庭漫步一样。 沈肇呼吸一屏,拉缰转身,喝一声:“全体原地待命,听从山上动静,不可轻举妄动!” 众人全都应下。 梁巡抚喉结一动,望着秦王渐渐隐于密林的背影,却是心思一动,招招手,将刚才陪同施遥安上山的一个小兵叫过来,俯下身,低低问:“山上果真埋了地雷?” “这还有假?一条道儿上都是,幸亏王爷明察,觉得那山鹰不对劲儿,叫施大人先去查查!再往山上走,指不定埋得还更多,那山匪,若是跑不掉,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了!”士兵喏喏回应。 梁巡抚小三角眼眯起来,拽着缰绳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 山顶临时扎起来的简陋寨子,中央烧着熊熊篝火。 山鹰望着篝火对面的男子,护胸软甲,铁钉军靴,宽肩勾绘着腾云盘龙纹,两册的铆钉护肩衬得人越发挺拔,看似是军装打扮,却掩饰不住与生俱来的贵气。 身躯颀长,面相俊美,只是肤色就算在橘色火光的照应,仍有些苍白,缺了点儿血色,却并不显得羸弱,冬季的银轮凉意中,倒更添了几许探不透的神秘。 男子拣了块高度合适的山岩,一掀袍,两条修长的大腿微岔,坐了下来,目光越过火堆,跃过来,看起来心态很良好,开场白也叫一众土匪意外:“闻名不如见面。” 光是气场与容姿,已压人一筹。 山鹰看久了,倒有些心神不定,为了镇定心中不安,脸上更是凶神恶煞:“有屁快放。” 火对面,夏侯世廷将他急躁尽收眼底,轻笑淡语:“本王都不紧张,你怕个什么?” 山鹰被他勘透心意,恶声恶气:“别拿出刚才那一套。你们这些朝廷狗的作派,老子还不知道吗,个个都是伪君子!老子话已经放在这里了,你要是想劝降,就尽早把话吞下去!老子只要你们放我们走!” 施遥安摇头:“说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还真没说错。我家王爷若是想劝降,会主动上山送上门,与你私下商量吗。” 山鹰眼色一眯,只见那皇子手掌滑向腰际,马上警惕起来,抽出大刀,手一招,示意背后部下拉弓上弦,与部下喝道:“你干什么?” 已经是惊弓之鸟,覆灭不远。夏侯世廷目光颇是怜悯,手指转瞬间从腰间掏出个硬冰之物,泛着淡绿色光泽。 是个玉佩。 玉佩的赤色丝绶绕在男子的手指上,亮在了众人眼前。 山鹰松了一口气,示意部下放了武器,怀疑道:“这是什么意思。” 夏侯世廷面朝旁边一瞥:“西北山脚兵力松,你们杀出去应该不难,本王不但放你们下山,你们还能‘抢’了本王的信物混出城。” 山鹰听得目瞪口呆,继而大喜,却不敢置信:“你说真的还是假的?你为什么……为什么会放咱们走?你有什么要求?” 吕八站在山鹰身边,虽久不言语,却看得清楚,这个三皇子今晚做的一切都是跳出格子外,不合常理的,对着山鹰一行人步步退让,亲自上山商议,如今更是放山鹰一行人走,分明是有什么顾忌,只是当局者迷,山鹰此刻只想着跑,心都乱了,这皇子给了他希望,他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秦王的顾忌,究竟是什么? 吕八手心一蜷,不觉想着那丫头。 难道这丫头当真是得宠,这皇子是为了救她? 不可能……到底是个婢子而已,怎么可能让皇子屈尊舍身? 自己一定是糊涂了! 不过,不管怎样,今晚上,是能叫那丫头逃跑的好机会!吕八呼出一口气。 夏侯世廷望住山鹰,对方已经明确地问自己有什么要求,可此刻,他就算再心急火燎,也不能提出要对方放了人质。 别说要山鹰放了人质,就算问都不能多问她一句。 一个皇子,怎会将个婢女的生死放在心上? 这话一出,依这土匪的精明,必定会猜疑他亲自上山的用意,也明白了人质的重要性,更不会放了她。 她会处在更加凶险的处境。 顿了顿,夏侯世廷声音冷清,全无感情:“你出城后,就凭你这百来号不到的队伍,人困马乏,身无盘缠,活下去也是艰难。倒可直奔沛县,那儿粮银丰富,足可够你东山再起。” 山鹰琢磨了一会儿,忽然背后汗毛竖起,寒意也窜了起来,明白了这皇子的意思。 这就是秦王帮自己的原因! 谁不知道,朝廷派来运输赈款的魏王就在沛县驻扎! 这皇子,故意指路他们去沛县,就是勾他们去劫财,祸害那魏王,行借刀杀人之意。 不用说,——皇子之间还能有什么恩怨?为了搏圣心,争储位呗! 山鹰愣愣盯住面前男子,却见对方已经手指一松,将那玉佩飞弹了过来,落在松软绵实的红泥土上。 山鹰伸手忙捡起来,揣进兜儿里,眼珠子一转,咧牙笑道:“多谢秦王指了一条财路!”手一挥,去将余下兄弟们集合过来,准备杀下西北山脚,出城!去沛县!” 短短不到半刻,化险为夷,一箭双雕。 既能避免土匪撕票,不动声色救出娘娘,又能顺便反击魏王。 至于这一群土匪——要重新逮住,还不是迟早的事。 施遥安心中大石一放,俯下头,低低:“三爷,待他们一离开,奴才马上搜山找出娘娘。”已经找到他们的驻扎地,想必人质也不会关得太远。 夏侯世廷双目凝着山鹰集结部下,仍是正襟危坐,心中却是跳得激烈,手心一蜷,竟冷汗淋漓,恨不得一只手化为巨掌,将这山颠来覆去,快些将她一下子翻出来。 正在这时,不远处靠近山下的地方,传来一阵诡异的橘红火花,劈劈啪啪炸得乱响,顿时火光四溢,宛如过年时的鞭炮! 山鹰脸色一变,走过去站在高石上一眺望,只见山下的官兵竟往前面的山道上扔火折子,火折子本就是易燃物,点了火星,碰上地雷裸出地表的雷管与导线,立刻就炸了起来! 不一会儿,半边山坡已炸得面目全非,火苗窜到树木上,肆意烧起来,越来越旺,一下子就宛如毒蛇,朝山上蔓延过来! 山丘上滚起了浓烟,借着晚上的北风,正好朝山上扑来,让那火势更是入滚雪球似的,一发不可收! 山鹰回头呸一口,怒视秦王:“他妈的!你是什么意思!” 施遥安一震:“是谁敢擅自做主!” 夏侯世廷脸色亦是微微一变,却冷冷起身,挥袖道:“这么好的机会,还不有多远滚多远!” 山鹰一听就知道了,肯定不是秦王的意思,再看看那山火,顺风直上,再不走就要烧上来了,耽搁不起,直接领着百来名兄弟朝西北山脚奔去! 夏侯世廷刚刚和山鹰说话时,便瞅准了附近的几个山洞,此刻也挺身而起,却见一个粗犷汉子走过来,好像生怕他就这么下山:“劳烦下山时,带上庆儿姑娘,随我来!” 一句庆儿姑娘,让夏侯世廷眼皮一动,冷冷望过去,是吕八,却来不及多说什么,跟他一块儿飞奔而去。 —— 山洞内。 云菀沁听到门口两个看守自己的土匪好像被人叫了一声,然后走了,很久都没声响。 挡住山洞门口的石头缝隙内,似是有些异味飘来,虽隔得远,但她闻得清晰,是硝烟和火药味。 依稀夹着浓烟。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阴冷的山洞内的温度也高了起来。 山上走水了——? 她心头砰砰跳着,用手里已经握了快两天的石头锐角继续磨割着麻绳。 绳子已经越来越细。 一下,两下…… 终于,她感觉手一松开,自由了。 她先掀下了盖头,看了一下四周,果然是个山洞,二话不说,马上又用石头割开了脚踝上的绳子,因为这次手没有绑着,很好施力,不到十几下就割开了。 云菀沁站起来,一个站立不稳,差点儿摔倒,手一伸,撑住山壁,才站住,双腿保持一个姿势一两天,早就麻掉了。 她好容易拖着僵硬的腿走到山洞门口,刚一贴上挡门的石头想要推开,手飞快闪开了,烫! 洞缝外,有跳跃的火光,果然是山中失火了。 正这时,有纷沓脚步声传来,是铁靴声。 这会儿不叫救命还等到什么时候,怎么死都成,就是没想过变成烤乳猪。 她刚了喉咙,吕八的声音传来:“丫头!咱们来了!这就救你出来!” “吕八大哥!”云菀沁叫了一声,依稀透过缝隙,见着吕八在移石头,可半天却是纹丝不动。 她趴下来看看,石头底下似是卡住了,忙道:“卡住了!不能硬搬!” 外面人似乎也注意到了,熟悉的声音飘进来,冷冽且迅速:“遥安,砍树!将石洞门撬开!” 是他! 云菀沁心里有什么翻涌了一下,只见下面缝隙被一截拳头粗的树杆伸进来,撼着石门,开始有些移动,却又听见施遥安的声音:“三爷,不行,火太大了!烧过来了,您先走吧,从小路下山叫人上来帮忙,奴才先撬门!” 并无脚步响起声音。 那人没搭话,只将一副力气全都用在撬门上面。 终于,伴着树杆咔嚓一声折断,石洞门开了。 虽是夜晚,但是火势已经烧红了半边天,云菀沁这两天没见光线,眼睛半天才适应,扶着墙壁往外移动,脚仍是麻的,压根走不快,刚挪两步,只见一具熟悉的身影已经大步进来,将自己的腰身一握,抱出山洞才放了下来。 贴住他宽暖胸膛时,她心潮起伏,这两天冷静背后藏着的慌乱终于倾泻而出,鼻头酸了,有什么往眼眶外拼命地涌着。 虽然知道这会儿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却忍不住想要抱住他。 旁边一株烧得作响的参天大树一抖,染着火苗儿的树枝被烧断了,哗啦落下来。 “三爷!”施遥安一叫。 男子反应很快,已经牵着她手,闪身一避,顺势将软甲外的大氅罩住她整个身子,见她仰着一张哭得愈发丑的脸蛋儿,稀疏睫毛上挂着两颗水珠子,易容了的鼻头也红扑扑的,惟独一双眼珠子却是雪亮冰清,那么的熟悉,怎样改换容貌也改不了。 明明样子这么丑,完全不像原来的她,可当知道眼前人千真万确就是她的一瞬间,却想一口将她吞下腹中。 从他望着自己的眼神,云菀沁知道他已经明白是自己,明知道他已经够快,却不知怎的,仍禁不住委屈:“你怎么才来啊……。”带着泣音,嗓音仍然嘶哑。 昼夜挂在肚子里的人,已经在身边好多天了。他居然不知道。 一想到她几次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遭劫,他现在背后全是后怕的冷汗。 他俯下头,趁着大氅的遮挡,匆匆用手指摩挲掉她颊上的泪,呼吸深重,看着她。 “三爷,快走吧!”前面上下山的路封死,只能从旁边下,施遥安喊着。 夏侯世廷看了一眼她的脚,将大氅脱下来,将她头脸裹得严严实实,一点都不露出来,背对她,蹲了下来:“爬上来。” ------题外话------ 谢谢^_^ 玲儿123456的评价票 guoninghua的月票(3张) 梁剑696的月票(4张) 杨燕妮的月票(2张) 书迷s123456的月票 杨贵妃7603的月票(2张) acy2533l的月票   ☆、第一百六十七章 舍身 前面的山路因为地雷爆炸,烧得快垮掉,不通,只能另外找下山的道。 惟有山鹰刚过去的西北山脚那条路最近且最安全了。 几人没有考虑多久,避开火势,朝西北山脚方向快步走去。 施遥安在最前面开路,用佩刀拨开前方的藤条树枝,不时回头提醒方向和脚下的路障。 吕八断后,不时望一望前方。 锦袍长靴的男子背着庆儿姑娘疾行山路,说真的,他到这会儿还有些错愕。 就算他再粗心,也看得出来,两人的关系不一般,绝不是单纯主仆。 男子的细致入微,吕八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同山鹰谈话时分明浑身冷气,与庆儿姑娘相对,每一个动作仿似灌着柔情。 庆儿姑娘也顺其自然地享受着他的呵护,趴在男子伟健的长背上,两只手信赖地箍着男子肩颈,根本就不是吕八认识的那个粗鲁泼辣,能够和一群草莽汉子混在一起吃大锅饭的丫头。 画面无比和谐。 吕八趁机将秦王领来山洞,一方面是为了救出那丫头,二来也揣着另外的一层心思。 自己的罪罚是逃不了了,刚刚秦王在山下的劝降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在亲眼看见这个身份尊贵的男子上山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 耳边烧得刺啦啦作响的山风滑过,云菀沁趴在夏侯世廷的背上,虽然被裹得严实,却能缝隙里看清山中的景象。 刺冷的风呼呼包着毒蛇般的火苗,一舔上枯叶和枝干就烧卷着吞噬起来。 橘红的火如幽灵鬼火,遍布漫山遍野,寒冷的冬夜山上被烧得银晃晃,半边天宛如白昼通明。 她感觉到他颈项湿润,流汗了,步伐却越来越快,铁靴踏砸在山间崎岖坑洼的碎石地面,冰冷而有力。 她抬起袖口,给他擦了擦淋湿鬓发的汗水,见路边火势渐渐小了,没了,知道逃离了最危险的地方,又将脸凑近去,将头搁在他耳边,贴得紧紧。 夏侯世廷感受到肩背上的小小蠕动,脚步没停,只当是走得太急,夜风太大:“冷?”长臂一折,将大氅滑下来的半面往上拉了一下。 “不冷,”云菀沁贴着他耳朵,“很暖和。”双臂牢牢款住他的颈子。 这种时候还在开玩笑。当真是没心没肺。 他以为自己找到她后,第一件事一定会狠狠训斥她一顿。 若不灭了她这性子,算不准还有下一次! 这两天,除了担惊受怕,剩下的时辰,他一直处于火大的状态! 可真正看到她的一瞬间,撬开石洞,见她双脚因为发麻,扶着墙壁的样子,他居然什么怒气都没了,只知道带着她快点离开这鬼地方。 此刻,男子偏过半边发黑的俊颜:“回去了再跟你算账。”这两天受的惊吓,一定要叫她弥补回来。 云菀沁将他耳朵柔柔往上一拧:“你敢。”明明是带着撒娇意味,却因为嗓子还没恢复,是个鸭公嗓子,听得就像是老妪装嫩,有些啼笑皆非。 “你敢”二字一出,夏侯世廷挫败感极大,蹬鼻子上脸居然到了这个份儿上,只觉得被她拧过的耳朵根子火烫火烫,就好像山里的火星子不小心掉到自己身上,为了按捺心里不骚乱,只能沉声斥责:“脸弄成这个样子就罢了,嗓子也毁成这德性。” 她脚尖儿勾直了,在他腰脊后面轻轻踢了两脚。 心思一动,打情骂俏是不分场合的。 他这才噤了声,却忍不住,手掌顺带一滑,将她小巧的脚板子偷偷握了一下,然后才脸红心跳地迅速抽离。 避开烧得旺的地方,几人已经迅速到西北山脚出口处。 “除了前面上山的路宽敞好走,其他下山的小径都湿滑狭窄,大家小心些。”吕八的声音从最后面传来。 刚靠近下山口子,施遥安觉得不对劲,出口处隐约有火光,却明显不是山火,是照明的火把。 有一群人影,似是堵在哪里,见到几人过来了,也略是骚动起来。 “三爷!”前方两丈距离开外,施遥安一声喊,提醒一声。 夏侯世廷停下了步子,显然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情况。 云菀沁撩下头上的大氅,熟悉的人站在那群人的前方,一如既往的阴鸷神色,脸上疤痕在月色下显得醒目和瘆人。 是山鹰。 旁边的正是那狗头军师老田,脸色比山鹰更阴黑,此刻见到秦王一行人过来,眼睛一亮,好像早就猜中了,低道:“鹰爷,我就说这秦王亲自上山跟您谈判绝对不一般,肯定是为着什么,没猜错吧。” 老田向来心深,年纪大了,疑心病也重,见秦王和平劝降,又上山谈判,本就觉得奇怪,刚才见秦王上山后二话不说就放了自己一行人走,更是起疑。 到了西北出口,山鹰提前在高处探路,只见山下官兵密密麻麻,灯火四散,根本就不是秦王说的兵力松散,很好突围。 老田便趁势将心中的疑问说了,认为秦王上山另有所图。 山鹰听了,没慌着下山,大火和地雷爆炸封了前面的山路,那秦王若想下山,必定也会从这里,便堵了出口,守株待兔。 没想到,他堂堂个王爷背着那人质婢子出来了。 山鹰抱臂试探:“咦,王爷背着的,不是咱们掳来的那人质丫头吗?大火封山烧林,王爷不慌着逃命下山就罢了,冒着山火将她找出来,还亲自驮着跑——是我看花了眼么?” “你现在不该是忙着逃生吗?特意停下来,管本王的闲事,是不想跑了?”夏侯世廷已经示意施遥安做好防范准备。 山鹰哈哈笑起来:“就是咱们想要活,才要管这趟闲事!还有必要装吗?王爷上来这一趟,哪里是为了什么跟咱们谈交易,”目光落在男子肩后,一指,“目的,不就是为了这丫头么!原来这丫头这么金贵啊?老子真是瞎了眼,居然没把这么个宝贝带走!” “山鹰!”吕八吼了一声,“王爷已经放你们走了,你还不赶紧堵了嘴巴跑,这会儿还在唧唧歪歪,是等着官兵上山生擒你们?” 山鹰瞥他一眼:“你个吃里扒外,倒戈朝廷的等会儿再找你算账!放我们走?老子呸!哄咱们当免费的杀人工具去害魏王,不过为了先救下这丫头!” “那你是什么意思!”吕八道。 山鹰笑道:“什么意思?王爷身份自不用说,这丫头看着不起眼儿,倒也是个宝贝疙瘩,两位都价值不菲,就请随咱们一道下山出城吧,王爷说山脚下官兵少,可我一看,官兵防守并不弱,到时有王爷和这位姑娘在前方,应该能叫咱们的路顺畅些,等出了城,安全了,咱们再放你们走。” 这是要拿他们当人质开路。绝对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土匪的贪婪是没有尽头的。云菀沁动了一下,示意想要下来,麻掉的腿脚应该活泛了点儿,等会儿若是要跑,他背着自己跑不快。 “本王已经给你们机会了,连进出城门的信物你们都攥了手上,”夏侯世廷双臂箍得紧紧,并没放她下来的意思,声音清淡,“太贪心没有好下场,盗亦有道。” “呸!”山鹰勃然大怒,扬刀一指山下,“还敢跟老子说盗亦有道!你他妈不是说西北山脚下兵力松吗?这叫松?有进出城门信物有什么用?连杀都杀不下去!要不是你们内部没谈好,有人丢火折子上来烧毁了前面山路,只怕你的诡计就得逞了!这会儿功夫,估计你背着小妞从前面已经下山了,老子和兄弟们傻乎乎地正在西北山脚下被官兵砍吧?” 一群土匪全都激愤连连。 施遥安拿着佩刀,警惕地护在前方,前方人数太多,就算他有通天的武技,双拳也难敌四手,可不管如何,已经打算好了,便是拼命,也势必不能让这群土匪抓到两个主子当人质,却听三爷在身后轻笑一声,道:“山鹰,只怕就算本王愿意为你开路,也是无能为力,你忘记了上山前,本王下过什么军令吗?” 众人声音一熄。 但凡山鹰绑票秦王或有任何不臣之举,山下官兵无须顾忌秦王性命,对土匪当场格杀勿论。 军令可不是随口白说的。 此令一下,官兵不会不从。 便是拿了这秦王,只怕也没用。 山鹰脸色发白,豆大汗珠滚了下来。老田见状,咬牙壮势:“鹰爷,拿下来再说!就算官兵严遵军令格杀勿论,这秦王也得死在咱们前头!值了!” 山鹰会意,哼一声,已下定决心,手一挥,有两个土匪上前要去捉人,却听吕八开口:“等一下。” 男子一贯的粗嘎声在夜色山内回旋,却是异常的平静。 “吕八!你已经是落水狗了,便是咱们不杀你,朝廷也不会赦你的罪,你还有什么屁放?你若这会儿想死,老子成全你!”山鹰恨极咆哮。 吕八一脸蔑视,嗤道:“你百来号的人站在面前,我能怎么着?你要抓,我拦得住吗?只是你把人带走之前,我想跟这丫头说几句话!念在咱们好歹也算是共事一场,买卖不在人情在,你看着办吧!” 山鹰一怔,跟旁边几人不怀好意地哈哈笑起来,大声道:“吕八,早就看出你对着丑丫头心思不一般了!想不到啊!先前死活劝我不要害她性命,到这会儿,还得来个临别私语不成?啧啧,可惜啊,只可惜你这粗莽汉子,又怎能比得上人家王爷,老子要是个小姑娘,闭着眼儿也知道选谁啊——” 奚落嘲笑此起彼伏。 吕八却也不为所动,既不羞怒,也不辩驳,脸色宛如一滩死水。 虽跟吕八接触不多时,可他是个性烈如火的人,有怒有泄,有狠就发,这会儿难得的沉静,让云菀沁心中怪异的一动,他似是有什么打算。 半天,山鹰才止住笑,摆摆手:“行了,去吧去吧!” 吕八走到秦王两人前面。 云菀沁脚一动,轻轻一踢夏侯世廷的腰背:“放我下来。” 男子鼻息不匀,似是很不满,却禁不住肩上人的一挠,将人放了下来。 云菀沁走到吕八跟前,刚要说话,却见吕八伸出长臂,众目睽睽下,将自己一卷,揽住半边,一俯身,又凑到自己耳边。 夏侯世廷脸色一变,身形略动,只见吕八唇形蠕动,似在说什么,估计有何打算。 耳边,云菀沁只听吕八压低嗓门:“丫头,可还记得你去行辕前,我曾说此次暴动,是长久积蓄下来的结果,灾情只是个导火索。” “记得。吕大哥说长川郡官员劣迹斑斑,全是上面有个大人物顶着,方能肆无忌惮,无视民苦,在郡内作威作福,当土皇帝。”云菀沁道。 吕八近一步,凑近女子耳珠下,亲密举止令旁边盯得紧的人脸又垮下来一寸,低语:“那人是……” 一个名字说出口。 云菀沁脸色微微一变,从没有想过是那人,可是,若真的是那人,倒也不奇怪。 “吕大哥怎么会知道?” 吕八低声:“当初山鹰结交我,为了利用我为他在民间组建武装力量,与我称兄道弟,什么事儿都跟我说,是他告诉我的。” 山鹰一个土匪,又怎会知道官宦场中的秘辛事? 脑子里一个灵光,她背后一寒,难道…… 这个牵扯范围就大了。 一旦揭破,好几个高高在上,身份地位让人仰头都望不到的贵人,都要因这事落马。 匆匆收回思绪,云菀沁忽的看住吕八:“吕大哥为什么现在告诉我?” 吕八嘴角浮出几分笑:“我虽眼拙,却也看出你这丫头身份不一般了,万一官府审黄巾党的罪名,我也希望能让皇上知道黄巾党并非无理取闹的刁民,全是有原因的,能够尽量轻罚我那些兄弟。只是那人物身份高,我说的话,只怕没人听信,秦王一句顶我百来句,我如今告诉你,就是希望秦王到时能帮忙作证。” 云菀沁刚还以为他有什么想不开的念头,这么一听,才松了口气,却见他转过身,朝向秦王:“秦王之前在山下说,若是顺降,家人便能从轻发落,是吗?” 夏侯世廷淡视他:“是。” 吕八退后几步,眼底色泽更沉几分:“若我非但顺降,还为官府立功了呢?” 云菀沁眼皮子乱跳,方才的不安又涌上来,上前欲拽住吕八的手:“吕大哥——” 吕八却牢牢盯住秦王,只等个回答。 “戴罪立功,据情形而判,必死重罪,斩立决降为秋后决。死罪减一等,降为生罚。生罚减两等,流徙可降为监禁,家属不受惩罚。”夏侯世廷望着他。 吕八笑道:“好,好!我若立功,不求减免,只求将我的功统统给我妹妹,让她不受惩罚。” 说罢,快步走到前方,朝山鹰那边喊了一声:“说完了!” 云菀沁心神不安,乱跳起来,却哪里拦得住他,走到夏侯世廷身边,刚要说话,却被他捏住手,握在掌心。 他心底也猜到什么,见吕八不易察觉地慢慢走到最前方,预感加深,只紧紧拽住云菀沁的手,一双眼瞳比往日更幽暗。 山鹰嗤笑着回应:“说完情话了?死也该瞑目了吧!别说老子过河拆迁不仗义!来人啊!将秦王同那丫头请过来!” “瞑目?为什么我要瞑目?”吕八贲壮有力的手臂一弯,已经将山鹰带了过来,反手一箍,卡住他脖子,头也没回:“丫头,还不走!” 山鹰见他并无武器,又见他笑着说话,根本不曾警惕,一下就被他锢个正着,大惊之下,冷笑:“你当绑了我,你们就跑得了?” 老田及一群下属叫嚷起来:“吕八你好大的胆子!”又要围拢过去,趁机将他当场斩杀。 吕八一手敞开衣裳边,将怀里揣着的东西亮在了众人眼下:“让开下山的道。” 腰身上,用麻绳绑着几枚引线火药。 是山鹰刚才叫人在前山准备炸药,铺地雷时,吕八以防万一,偷了几个藏在了身上。 土匪们一片惊哗,却也只能顺着意思让开,退后。 云菀沁屏住震惊,上前两步,喊道:“吕大哥!” 却听吕八朗声直入云霄:“我待会儿下来!” 夏侯世廷再不迟疑,抓住云菀沁的手就与施遥安朝山下奔去。 刚抵达山下,两人的手一松。 为了避免一些无妄之罚和流言蜚语,云菀沁的身份,还是不能在朝廷士兵面前暴露。 这一场宴阳之行,毕竟是不合规矩的。 至少,进京城王府前,她只能是个行辕的婢女。 指与指送来那一瞬,她只听他飞快在自己耳边丢下一句:“回了行辕,来本王房间……”再一抬头,已经是背影,好像没事儿人一样。 西北山脚下的官兵执着灯火围聚过来,见是秦王一行人安全下来,惊喜迎上去,簇拥起来:“王爷没事吧!” 夏侯世廷没说什么,望一眼山上,只将手中拽着的人儿朝施遥安那边一推:“先回行辕。”施遥安将云菀沁请到远处一匹白马边,正要搀她上马,只听身后,自家三爷已经即刻下令:“上山,剿匪!” 话未落音,山上轰隆一声,传来巨大的爆破声,继而冒出火光! 震撼天地一响,惊得山脚下人耳膜受不了冲击力,嗡嗡一响,全都短暂失聪,统统伫立原地,没有动弹! 云菀沁怔然一小下,心中宛似也被什么震了一下,马上推开施遥安,想要跑到山脚下的入口处细看,却被一双手臂从背后掐住腰身,牢牢拦住。 崖壁边枯萎的树木因为爆炸,哗啦啦震得断掉,枝叶依次簌簌落了下来,还有大大小小的碎石沿着斜坡滚了下来—— 尽管隔得远,夏侯世廷还是生怕伤了她,暗中将她拉到后面,云菀沁望着山上,好容易才平静下来,眼眶热热,有什么涌了出来,鼻头也发酸:“吕大哥。” 他为了妹妹吕七儿,早就抱了必死的心了。 只有和土匪同归于尽,他才算戴罪立功! “王爷,不好,好像是爆炸了!”有士兵打探回来。 却见秦王和施大人并没有太过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了,脸色并不好看,刚被救下来的庆儿姑娘更是有些失魂落魄。 望着山上良久,几人才转过身。 官兵们见到施大人将庆儿姑娘搀上马鞍,秦王也拣了个坐骑,翻身而上,面上冷意乍闪,声音自持:“派兵上去,清点尸首,防止有漏网之鱼!剩下人,随本王回行辕!通知梁伯坤也给本王滚回去!” ------题外话------ 谢谢^____^ mengyuman的月票(3张) xu85218355的月票(2张) julie510308的月票(2张) 58069的月票 yuqiong12319的月票 雪雪飞啊飞的月票 xudan710420的月票 超人aa的月票 18980615768的月票 shazi32的月票   ☆、第一百六十八章 吃醋 火趁山风,一夜将山丘裹成汪洋。 因为火势太凶,官兵上了一半山,又被火逼迫下来。 这样一来,等待天际半明,才重新上去。 破晓过后,官兵将山上的残骸清点完毕,共计六十九条尸体,每一个都烧得皮剥肉焦,分不清谁是谁。 这些落草为寇的土匪不是良民,除了几个名气很响,在官府有案底的,大部分普通喽啰在官府并没有身份文牒,更加难区分。官兵按照惯例,在山脚下的乱葬岗挖了个大坑,一起就地掩埋,忙到了晌午,方才回了行辕报告。 —— 下人厢房。 云菀沁乘马提前回来后,一夜未眠。 施遥安本想跟吴婆子打个招呼,将她重新单独调间屋子住,云菀沁却被阻止了。 免得叫人起疑。 反正晏阳之乱过去了,就快回京城了,这么多天的惊胆战都挨过去了,在下人房间里挤一挤还受不了吗。 施遥安想来也是,只暗中派人多送了些保暖物事来,先离开了。 当晚,下人房的几个婢子见庆儿姑娘回来了,哪里还睡得着,套上袄子,全都围拢过来。 没想过她还能有命活着回来,一时之间大家自然都很感叹,加上也提前知道了东城诱敌是她出力,是功臣,更多了几分敬让,一会儿嘘寒问暖,一会儿端了热茶和热水给她,当主子一般的伺候。 云菀沁去浴房洗了个澡,换了衣裳后补了妆容,刚一回来,又被婢女们包围,要听她说山上的事儿。 如此一来,再等抬起头,窗外已是晨晞初露,天光四散。 城变落幕,可云菀沁一想到吕八,心里还有些犯堵,高兴不起来,再一想起他临死时对自己说的梁巡抚顶头上人,更是没有一点睡意。 天色再亮一点,厢房嘎吱一声响,吴婆子推门而进,身后还带着个瘦瘦小小的人,苍白的脸,眼睛肿得像鱼泡一样,好像是哭过,是吕七儿回来了。 云菀沁看见她的第一眼,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若不是她通风报信,为立功带人去抓哥哥,吕八何至于走到非死不可的这一步?可一想到吕八的嘱咐,有气儿也发不出了,只将头偏向一边,懒得看她,只听吴婆子的声音传来:“昨儿晚上去剿匪的官兵已经陆续回来了,这会儿人手不够,你们快些起身,去灶房帮着烧水煮早饭,供给将士们用。还有一些将士上山时误踩了没响的地雷,受了伤,你们还得去帮着军医包扎洗伤口。今天事情多得很,都动起来,起身起身!” 婢女们听了吩咐,七手八脚开始穿衣套鞋,又接二连三地出了门,吴婆子见云菀沁也准备出门,却阻道:“庆儿,你就不用去了。” 云菀沁正在弯腰掸裙子,抬头看了一眼吴婆子。 吴婆子解释道:“施大人差人上我那儿说过,你今后就在主屋单独伺候王爷吧,其他的事都别插手了。”这庆儿姑娘前些日子虽也上主屋伺候,可其他的事儿也是得兼顾着,估计是这次的剿匪立了功,才让王爷更加器重吧。 云菀沁点点头:“是的,吴妈妈。”说着便开门出去了。 吕七儿站在吴婆子后面,听了吴婆子对云菀沁的单独吩咐,心中泛起了涟漪,目视她离开的背影,得知哥哥与山匪同归于尽的难过也淡了许多,目光中多了些复杂的成分,往日她如何得宠就不提了,昨晚上自己可是亲眼看到的,秦王上山与匪人谈判后,都没忘记将她救下来。 这个庆儿,究竟是有哪里好?无非便是这次的晏阳之乱中,旁边出谋划策罢了,值得让秦王如此厚待? “吴妈妈,”吕七儿喉头一动,哭得有些沙哑的泪音还未褪去,只当做不经意地试探,“庆儿姑娘是不是会跟着王爷回京?” 吴婆子哪里会摸不清这女孩心里想什么:“是啊,施大人已提过了,会将庆儿带回京城,这丫头立了大功,能够引出黄巾党和山匪,快速平定晏阳的乱子,她功不可没。这种人才待在咱们这小地方,委屈了,虽是个女孩儿家,但进京去,也比咱们这儿前途大。想必王爷是帮她安排了什么好去处吧,去了京城,若能进王府当差,可就是翻身了,就算进不了王府,王爷随便将她安排进哪家名门大户当个侍婢,也比在晏阳混得好啊。”顿了一顿,语气又添了几分藏不住的蔑意:“我知道,你也有功呢,是你通知了梁巡抚,带了官兵,才能撒网把你哥哥逮住,还在山下帮着官府劝降你哥哥,扰他的心思……怎么,你也想跟去京城?”听说吕七儿还是吕八亲手养大的呢。吴婆子平心而论,要是摊在自己头上,还真做不出这种大义灭亲、自私凉薄的事儿,看着花骨朵一般的人儿,却亲手断绝了哥哥生路,做得叫人呵冷气,小小年纪,心思真有些狠。 吕七儿听出婆子话里的涵义,虽在说自己有功,可语气分明是浓浓的鄙夷和瞧不起,脸色涨红了,却老实道:“嗯,我……也想跟庆儿姑娘一样去京城。想问问吴妈妈可能帮我在施大人耳边,提一提?” 吴婆子笑叹着摇摇头:“看你样子柔柔弱弱,小家碧玉的样儿,心思还真是大。庆儿姑娘能麻雀飞枝头,是施大人放了话,也就是王爷的意思,你么,施大人没提过,也就是说王爷没那个意思,叫我怎么说?我只是在行辕管理内务事的,又不是王爷的亲信或者功臣!” 吕七儿心中一动,王爷的亲信或者功臣,那庆儿姑娘不就正是王爷眼下的功臣么。 想着,吕七儿喏喏应了两声,再不多说了。 ** 那头,云菀沁去厨房烧了水,丢了把茶叶,烹好了,端着茶盘去了正厅。 刚跨上阶,厅内门扇虚掩,两名亲卫说里头正在议事,晏阳之乱刚平下来,还有许多后续事务需要料理,除了王爷,还有沈少将军同梁巡抚,从昨晚回行辕到这会儿说得还没散。 讨论军务时,下人不方便进去打扰,云菀沁先将茶具放在走廊的美人靠上,等着里面散场。 趁等候的时间,云菀沁也没闲着,走到一名亲卫身边,问道:“侍卫大哥,昨晚上山上的土匪都怎样了?” 亲卫道:“死了六十九名,约莫有三四十名土匪没有找到尸体,下落不明,估计是侥幸没在爆炸中身亡,趁着火势跑了,不过已不足为患。官兵将黄巾党和山匪两个头目的尸体单独清理出来,报给官府验身查看后,全都在附近的坟场就地掩埋了。” 云菀沁双睫轻颤,秀眉蹙紧,唇角流淌出叹息,心思半天都平静不下来,正在这时,厅内门扇一响,好像已经议完事了,梁巡抚大步最先走出来,左眼圈是青的,一手捂着半边肿起来的脸,一手顶着背后的腰,一张脸就跟便秘了七八天似的,呼着痛,踉跄着连方向都找不到,半天才摸着路,下阶离开。 两名亲卫守了一晚上,当然知道里头发生过什么,对视一眼。 “你说是秦王下的手还是沈少将军?” “你没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么,上半夜、下半夜没停过,我猜秦王和少将军——一人负责一个半场吧。” 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云菀沁也猜到了,昨晚叫人丢火折子的事,怕就是梁巡抚干的,又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昨晚上,梁伯坤在前山脚下等了会儿,迟迟不见秦王下山,在队伍里又开始乱嚷嚷,只怕秦王遇到什么险情,不能光在山下干等。 他知道沈肇不会同意,趁沈肇不察,派下属偷偷丢火折子上山引爆地雷,说是想趁乱上山救人。 救人?若不是吕八以命相救,早被梁巡抚害死。 她正在沉思,却听厅内传来传唤,端了托盘进去,转身将门关上。 沈肇军装还没除,坐在下首圈椅内,虽然早知道她脱险,但此刻见到真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站起来迎过去,忽的跪下来:“是我害得娘娘一次次犯险!请娘娘责罚!” 云菀沁吓了一跳,忙将托盘放到小几上,将他扶起来:“是我威逼利诱非要大哥带我来的,怎么能怪你!快起来!罚谁也罚不到大哥头上!”男子铁躯沉重,拉不起来,她只得望向坐得好像没事儿人似的某人,咬牙切齿:“三爷说句话啊……” 夏侯世廷面色无华,语气和善:“哦,少将军起来吧。” 云菀沁舒了一口气,笑道:“看见没,三爷都没说什么,大哥快起身。” 沈肇起来,刚转身,云菀沁只觉眼前一闪,袖风一掠,还没看清楚,夏侯世廷已站起来,几步过来,一个勾拳打向沈肇的胸口! 算完了外人的账,该算算内账了。要不是这小子,她怎么会以身犯险? 这一拳头的厉害有多大云菀沁不知道,只知道沈肇高大魁梧的身躯被这当胸一圈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子,撞得背后的桌椅案几哐啷七歪八倒,若不是练武的人,及时刹住了步子,早就狼狈摔倒了! 这人,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云菀沁颇恼火,瞪他一眼。 外面的亲卫也听到了动静,怕出了什么事,推门而进,见沈少将军捂住胸口,板凳倒了一地,一惊,将梁巡抚收拾一晚尚且好说,怎么这两人内斗起来了,吞吐:“怎…怎么了,王爷。” “没什么,”只听秦王拂袖走回座位上坐下,阴着一张脸,“沈少将军衣服上停了只蚊子,帮他拍下来了。” 沈肇揉了揉胸口,自知有错,挨了这一拳头也没什么话好说,只将掀翻了的椅子桌子慢慢扶起来,吩咐两人:“嗯,出去吧。” 云菀沁见他这么欺负沈肇,也是来了几分火气,他用身份地位压人,沈肇是半点都反抗不了的,将两个亲卫出去,将门关紧了,再忍不住:“我说过是我软硬兼施,逼沈少将军带我来的,三爷这是干嘛。” 夏侯世廷本来对沈肇有三分气,听她帮沈肇,又添了七分,脸冷了,往日沉静的俊美脸庞上眉峰一挑,有些无赖,面朝沈肇:“你倒是说说,本王怎么你了。” 沈肇哑然,免得两人为自己争风,揉着胸膛:“没什么,打蚊子。” 夏侯世廷这才望向云菀沁:“听见没。” 云菀沁头一回叫他这么无赖,再见沈肇退让,愈发替他委屈:“我倒是想看看大冬天哪儿有蚊子!打蚊子有打得人家肋骨都快断了吗?用身份压人算什么厉害。” 夏侯世廷从来不觉得用身份踩踏人有什么厉害的,可今天,——他还真是一点都不后悔。 若不是看在他是云菀沁闺友兄长,两人自幼认识,青梅竹马,便是当场削了他,也是有可能。 夏侯世廷这口气还就真赌上了:“他有本事,你大可以叫他来压本王。” 云菀沁见沈肇到这会儿还捂着胸,知道估计疼得不轻,也顾不上跟他争论,倒了杯热茶端过去:“大哥坐着休息,先喝口水。” 沈肇端起杯盏,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上座人。 夏侯世廷只觉那目光充满了耀武扬威,明明自己才刚刚挥了他一记老拳,这会儿却好像被他打中了胸膛一样,心口一塞,鼻息也沉沉下来,回望一眼,眸子里全是威胁,自己还没喝,他也别想喝。 云菀沁看得嘴角一翘,还真是服了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孩子气,无聊得很,倒了一杯茶过去:“三爷也喝一口水,休息休息吧,商议一晚上,又耗了些力气,早该累了。” 夏侯世廷脸色这才松弛下来,胜利地端起茶杯,象征性呡了一呡。 沈肇呷一口茶,抬头望向云菀沁,漫不经心似地随口道:“茶里加了酸枣?” “没有啊,不过是普通的绿茶。”云菀沁回应。 “噢,闻着满屋的酸味,还以为加了酸枣。”沈肇放下茶盅,起了身,又起身拱手,含笑:“下官出去料理余下的事务,就不阻两位相处了。” “沈少将军最大的优点就是识相。”对于他暗示自己的拈酸吃醋,夏侯世廷也没什么不喜,早就想赶他走了,只是见着云菀沁在场,不好明说,此刻见他有自知之明,也就示意他有多远走多远。 沈肇走到门口,又回头,摸摸揍了一拳的胸口:“这一拳,先给王爷留着,若是待我妹子不好,再一并还给你。” 门一开一闭,沈肇似是将两个守在门口的亲卫也顺便叫走了,厅内厅外,一片寂静。 云菀沁将沈肇用完的杯子拾掇好,方便等会儿带走,转过身一边收拾一边忍不住:“这次的事,三爷千万别怪沈大哥,真的是我擅自做主……” 话没说完,背后一阵疾风,男子已上前,环住她腰身,活活将她揉进了怀里。 一口一个大哥,听得他五味杂全。干脆用实际行动灭了她亲亲热热的叫唤。 “咯噔”一声,手上的杯子掉在案几上,摔得清脆一响。 这是重逢后,第一次单独面对面,有足够的时辰相识和对望,可不知道怎么,两个人都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两天的惊吓,把他想要说的话都耗干了,罢了,只要她平安无事,什么都好。 室内只剩下男女沉沉的呼吸。 直到——云菀沁感觉他的手放的地方好像有些不对劲了,才撇撇唇儿,挣扎了一下,低声道:“小心被人看到了。” 男子弯下头颈,唇贴在她粉嫩的小耳珠,轻轻地摩挲,声音被烧得炽烈暗哑,将她两只手困在臂弯里:“抱一会,就一会儿。”轻嗅着她的颈耳后,熟悉的清甜馨香一*在他鼻下流转。 早就该知道是她了,她的体香有谁会是一样的,居然还一口一个滚蛋和贱人的骂了她好一阵子。 还有—— 他记起什么,握住她纤臂撸起袖子,那天在池子边和房间里摔过她两次,此刻见到肌肤胜雪,光滑无碍,松了口气,眼光再一滑,见她指尖微肿还没完全消退,那日刑房事,到底还是叫她受了一下。他之前哪里会注意,现在一见,心尖一动,声音一厉:“这个梁伯坤,还没打够。” 云菀沁叫他提到梁巡抚,轻声问道:“梁巡抚昨晚炸山的事,三爷有怀疑过吗?我倒是觉得,他不像是为了救三爷,而是想趁乱子害三爷性命。” 腰上手臂稍一松动,马上又揽紧了。 她的想法跟自己的怀疑,不谋而合。 云菀沁见他也分明对梁巡抚起了怀疑,道:“若真是想要趁乱害三爷,为什么不马上问罪,拿下他?” 夏侯世廷将她身子掰了过来,直直凝她,仍旧是那张寡淡得近乎粗鄙的脸,可一双清亮动人的瞳仁儿,仿似他最宁静的港湾,道:“没有实际证据,暂时不便打草惊蛇,昨日兵荒马乱,情况特殊,就算问罪,他大可澄清说自己是根据军情判断做出的决定,最多是个判断失误罢了,横竖都有理由扯。”顿了一顿,厉了声音,“本王这小半生被人害的次数还少了?梁伯坤,还排不上号。” 云菀沁想起吕八说的,正要开口,他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我自有主张,你放心。” 语气虽然还算温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严厉。 云菀沁见他心里有数,也估计有了什么打算,便没再多说。 男子见她不说话,手劲又大了些,一箍,揽得她腰恁紧,语气一变,呵出笑意:“怕了?本王振振夫纲的时候,还是能吓着你的吧。” 云菀沁腰肉被他碰得痒痒,又怕被人真的看到了,推了一把:“是的是的,怕死了。奴婢先出去,来了好久了,该回去了,怕万一吴婆子找来了。” 夏侯世廷死赖了不放,忿道:“这还有天理吗,当丈夫的想要抱一抱爱妻,还得做贼一样。” 却还是忍下想将他揉进骨子的意思,放开手,确实不能让人起了疑心。 分开后,云菀沁拿了托盘,出去前,到底忍不住,脸色一黯:“吕八的尸身,也跟其他人一样,埋在了山脚的乱葬岗?” 夏侯世廷看着她,唤了一声:“遥安。” 施遥安推门进来,见到云菀沁,眼色恭敬,做了个行礼的示意,上前听了几句耳语,转身低语:“娘娘请随奴才来。” 施遥安在马厩那边拣了辆马车,两人上车,从行辕安静的右侧门出去,快马疾鞭,一会儿功夫便到了东城一处幽静的盆地地带,离昨晚上的山地,只有一两里之遥。 盆地下方,一层一层,全是安静的坟包,有香火,有墓碑,旁边清亮湖水随风波动,看上去,是一片祥和的阴所。 云菀沁随着施遥安站在最上方,只见施遥安指着斜下方一处新坟:“吕八到底救过娘娘,三爷知道娘娘有恩必报,心里有牵挂,跟晏阳官府已经报了吕八的功,折了些罪罚,早上三爷就叫人将尸体移出来,叫义庄的人清洗过,换了寿衣,又买了一口好棺材,送到这里。这地方偏僻,安静,风水好,是个好阴所,也付了银子,今后会有附近农人专门来扫墓和供奉。” 新坟前,供着水果红肉,两台香烛置在旁边,线香幽幽袅袅升着。 云菀沁眼睛湿润,却见那崭新的坟包前跪着个人影,浑身似是披麻戴孝,娇小的脊背正在抽搐着,似乎饮泣。 “吕七儿?” 施遥安点头:“也是三爷安排的,跟吕七儿私下说了一声,让她来拜祭一下,没法子有正规排场,起码能让他的亲妹妹能够陪着上山吧。” 坟包前,瘦小背影回过头,似是听到两人的动静,有些惊讶,却马上起身,走了过来,一出声,话不成音:“……庆儿姑娘也是来拜祭我哥哥的?七儿多谢了。” 云菀沁虽对她始终没好感,可见她哭得昏头,悔意深重,语气便也平缓:“你节哀吧。” 吕七儿见她对自己冷淡,忽的一巴掌“啪”一声摔到自己脸上:“是我混蛋!我不知道会害了哥哥……我通报官兵去捉他,在山下劝降,全是因为我不想他继续走歪路啊……我根本没想过他会死……” 云菀沁望着她:“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你哥哥也许可以不死的,但他怕他活着影响你的声誉,让你以后见不得人,最后干脆与山匪同归于尽,立了大功,又能不带累你。当初没及时从官府手里救你,你也别怪他,他成日拿着你的小相自责,这些话,你哥哥再没机会跟你说了,就算活着,他估计也不会跟你多解释,他这么个人,有什么不会说出口的,可我却要让你知道。” 吕七儿愣住许久,脸色白了又红,泪水终是停不住,跪了下来:“庆儿姑娘,我就这么一个哥哥,自幼家中兄弟多,爹娘死得早,是哥哥把我哺大的,家里穷,他连媳妇都娶不上,却不会亏待我,我就算再毒的心肠,也不会想叫他死,可我这次,真的是没遇到过这种事,急怕了…我只当哥哥是跟山匪纠缠中身亡,却没想到他是为了我才故意捐生!我……我还有什么脸面活着……”说到此处,眼泪哽住了喉咙,再说不出一句话。 云菀沁见她哭成这样,倒也柔软了几分,示意施遥安将她扶起来:“为了你哥哥,今后好好过就行了。”‘ 吕七儿哭成泪人,似是全身力气抽干,脸上又浮出一丝惨淡笑意:“好好过?全晏阳都知道我背弃哥哥……我就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人人见着我估计都得暗下唾一口,怎么能过得好……” 云菀沁正要说什么,却见吕七儿将施遥安一推,失魂落魄地朝行辕方向回去。 ** 不知不觉,晏阳城内,三天滑过。 城内暴动平定,景象逐渐祥和。 黄巾党一行人的民间力量,已经尽数扑熄,收监等过堂。 土匪那边山鹰部下侥幸逃脱的几十人,仍在抓捕中。 夏侯世廷开始重新规划城内事务,暴乱已除,眼下主要情况是解决灾民问题,暂时镇住民心,与沈肇商定后,将自己随行的军粮和沈家军的一部分军粮拨出来,在知府衙门大门口择日定时,派人颁粮赈灾。 云菀沁倒是觉得奇了,这两个男人,自从那次打架以后,每回一聚首谈起正事儿,就跟亲兄弟一样,可是正事一谈完,马上就能迅速冷却,黑着脸各走各路,好像根本不认识对方了,这种角色和感情的转化,还真不是一般人能适应的。 派去知府衙门施粮的大多数是行辕的女眷,云菀沁自告奋勇去了一次,便干脆次次去了,夏侯世廷无奈,随了她心意,只叫施遥安随时盯着。 城内暴动事一解决,本该回京,可既担任了长川郡专城副都统一职,便也算是当地的父母官,夏侯世廷决定多逗留几天,先镇下灾事再说。 虽然秦王府素来冷清,无人过问,况且她离开前叫高长史对宫里报了病,免了请安,但夏侯世廷仍是怕中间有纰漏,本想说将她先送回去,可她不大甘愿。 想来想去,不过就几天而已,加上实在不想刚见面就分开,夏侯世廷便也没再强求了,只是怕她伤了喉咙,再不准她用烟熏哑了。 行辕内的下人们看见这庆儿姑娘越来越得宠,尤其命大回来后,更是频繁进出王爷房间服侍,艳羡不已,要不是看她长得毫无姿色,只怕已经开始传她被王爷给招了寝。 赈了几天的灾下来,秦王和沈家军两只部队的粮食已不足,再不能应付灾民了,毕竟不是为了赈灾而来,带着的粮草物资有限,并不能解决整个长川郡的灾民温饱。 这天晌午,夏侯世廷在书房跟沈肇商议剿贼后的两件大事。 一来,山鹰底下那几十名部下已经探听到行踪,正派人去追捕了。二来,就是日前灾民开销太大,光凭他们两只队伍是满足不了了,赈粮又在魏王手上,是不会放的,只能写信回京了。 两人脸色有些沉重,室内顿时沉默起来。 紧闭的书房内,角落处,铺着暖厚虎皮的锦绣软榻上,慵懒地斜倚着一名穿婢子衣裳的女子,此刻却做着与穿着极不相符的事,不但躺在主子的锦榻上,手里还拿着一本书,随意翻看着。 此刻,见两人商议无果,有些阻滞,女子望了过去,合上书,放下来,一双明丽璀璨的眼珠子转了一下: “皇上将赈灾权全部给了魏王,写信回京再要赈粮,恐怕会被皇上拒绝,说不准还会斥骂咱们内部不协调好……奴婢倒是有个办法,不如试试?” 不干她的事也要插一脚,经过这次晏阳之乱,她的胆子越养越大了。 夏侯世廷睨她一眼,头突然有点疼,比如何解决眼下的问题,还要头疼。   ☆、第一百六十九章 进我房间洗 三日后,沛县急函在破晓之前送进了晏阳行辕。 魏王的传信兵汗如雨下,站在大厅外,急切的禀报一*传进室内: “昨晚晏阳城内的逃脱流匪夜至沛县,火烧魏王行宅,还掳去好几名将官下人,临走前放话要以赈粮换人,否则会再来闹一场!还请秦王和沈少将军赶快拨出军队,去沛县照应!” 室内传来声音,语气对于魏王遇险一事,满含着惊讶和关切:“居然有这种事?山鹰手下也是够大胆,区区流寇,竟窜到了沛县,还敢偷袭皇子行宅。五皇弟没事吧?” “魏王洪福齐天,没有伤着,如今正在江知县府中避难。” “噢,那就好,”男子声音温和,听得旁边正伺候的云菀沁脸皮儿发抽,这人演起戏来,倒也不差火候,又见他手抚玉扳指,若有所思,“不过晏阳初定,还需要兵将驻扎,以防不测,调兵去沛县,就是分薄了晏阳的兵力。” 传信兵见室内人打马虎眼并不奇怪,魏王秦王二人关系如何,两方属下谁不知道?若秦王马上就满口答应了,那才是有鬼呢! 来之前也想好了对应词,传信兵拱手:“魏王如今带着朝廷的赈粮,闪失不得,沈家军专为剿匪而来,兵力坚强,于情于理,都该去保护魏王。秦王若是不理睬,万一流寇再次上门,抢了赈粮,秦王便是袖手旁观,在皇上那儿恐怕也是脱不了责任。” 男子语气脱去温和,乍然冰冷:“若本王调兵出去沛县,刚刚平定的晏阳又出了乱子,这个责任,是你帮本王担吗?” 传信兵哑然,无言以对,看来这秦王是宁可被皇上责怪,也不会帮魏王了,半晌,却听男子声音又飘出:“这样吧,你叫魏王尽快带着赈粮来晏阳城,一来能保护粮食的安全,二来本王可以不移动兵力,一举两得。” 传信兵“啊”了一声,魏王一直压着一半粮食没放,如今……这不把赈粮送上门了么,正在犹豫,室内男子声音已是不喜:“怎么?还等着那流寇第二次上门?晏阳城东侧大门打开,从现在开到今日黄昏,日落时分五皇弟还不到,本王也不能多等了,只好关城门了。” 传信兵背后汲汗,这是生生将自家五王爷给逼着进城,不过人家已愿意出手了,也不能再说什么,匆匆离城,快马回去传信。 大厅内,云菀沁透过雕花窗棂,见魏王部下快步离去的背影,不觉嘴角微扬,拿起托盘,准备离开。 夏侯世廷见她要走,打破安静:“你觉得老五真会携带粮食上门?”与其是问她,不如说是想多找她说几句话,免得她这么快就走,每次跟她相处,总怕被人起疑,也不敢对得太久。 “魏王有粮,三爷有兵,”云菀沁回颈笑道,“命重要,还是死抱着粮食重要,魏王应该不傻。” 香风卷起裙袂,伊人端盘而出。 夏侯世廷一怔,心里丢了句脏话,又走这么快。 ** 沛县是个小地方,论繁华热闹,是半点都比不上邺京的,可几个鸭子馆里的小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不如京城娈童那么风情万种,艳丽多姿,可小县城里穷门小户养出来的嫩儿郎,下口嫩滑,嚼劲儿十足,也令魏王世渊几乎流连忘返。 天高皇帝远,在京城魏王都敢私下搜罗俊僮在府中藏着,到了外地,更是肆无忌惮,刚一来沛县,就偷偷收罗了两名在自己的行辕帐中,一边抚琴弄曲玩兔爷,一边坐山观虎斗,看着晏阳城内三皇兄被黄巾党和山匪弄得焦头烂额,心情无比的舒爽。 这种好日子还没过多久,昨晚睡下后没多久一场行辕大火,却没将他的魂骇出躯壳。 根据目击官兵的亲眼所见,那服装,还有夜半纵火趁机烧杀抢掠的手法,就是晏阳城内山鹰的余党做的。 沛县一个小县城,属于宴阳下面的县,除了破县衙里几个齿脱发白的老衙役,哪里有什么精壮官兵,魏王护送赈粮所带的兵力有限,想来想去,失了粮不要紧,丢了命才最要紧,怕流寇真的再次上门,只能叫人去晏阳调兵过来防守。 传信兵带秦王的话回沛县时,已经日头高挂。 魏王气得不浅,这个老三,趁机想要逼自己出粮?没门儿!便是去了晏阳,也一定千方百计不放赈,他难道还能抢? 抬头看看天日,离傍晚也差不多了,魏王呼的起身:“行,照他意思,运粮,去沛县!” 赈粮队伍在魏王的号令下,从沛县开拔,赶着太阳落山前,紧赶慢赶的,到了晏阳的东城门口。 城门果然虚掩,士兵分别伫立大门两边,看样子,早已恭候多时,人数还不少,排场十足。 丈高的城楼上,熟悉的身影岿然立于墙边,身型高挺,赤璎冠,金丝大氅,身边簇拥团团层层的将官。 虽隔得远远,仍看得清楚,城楼上男子刀雕斧凿般的脸庞上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看着一行来投奔的人。 魏王心中大石一放,将令牌递给部属,抬颅笑:“秦王也不至于搬出这么多兵来迎接本王,怎么好意思。” 部属小跑过去,将令牌递给城门口士兵中的长官:“大人请开城门,供魏王通行!” 长官拿起来看了一眼,抬手一挥:“让路,开门!”又面朝中间的魏王:“粮草先行,将辎重车先送进城内,魏王不介意吧。” 魏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城门口的兵士马上上前,将载了粮草物资的辎重车运进城内。 最后一辆辎重车辕轮滚滚进门,魏王扬起马鞭,领着队伍正要进城,还没前行,正前方巨大的铜环城门两扇门扉却在慢慢合拢! 魏王只当眼睛花了,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哐啷”一声,城门已经合拢! 城楼下的魏王部队霎时炸开了锅,一片喧哗。 魏王气急,自己他妈的还没进去呢,坐在马上叫嚣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本王只说给五皇弟护粮,”夏侯世廷道,“可没说过要护人。” “老三——好你个不要脸的!”魏王气急败坏,快要从马鞍上坐起来。 “趁天还没黑,魏王快回沛县,天黑夜路难走。”夏侯世廷语气诚恳。 “你当护住粮食父皇就不怪你了?若本王有什么纰漏,你就是个不顾手足,眼睁睁看着兄弟被流寇侵害的!一样脱不了干系!”魏王咆哮。 夏侯世廷眼眸略弯:“放心,魏王命大,流寇而已,弄不死你。” 说罢,氅袍翻飞,转身下了城楼,一群部下也跟着离开。 城楼上只余下站岗的士兵,霎时静悄悄一片。 魏王一愣,好像会意到什么,牙齿咬得咯咯。 一名贴身心腹禁卫见那秦王关了城门,不让进城,苦脸上前:“五爷,现在回沛县么?也不知道安全不安全……” 魏王拳头捏得响,压低声音,恨极:“安全得很!” 什么流寇!只怕就是这老三为了骗了自己的赈粮,派人冒充山匪去做的,偏偏没凭没证,只得任他奸计得逞。 “回沛县!”魏王气势汹汹,转身扬鞭起步。 ** 辎重车进城,直接将粮草运进了知府衙门,行辕一群女眷早就在衙门内等着。 官兵将物资从车上一箱箱抬下来,送进衙门的仓库里。 魏王克扣压着不发的赈粮果然是一笔大数目,三十多个官兵们一箱箱地往里抬,不一会儿,就已经塞得衙门的仓库装不下,又另外辟了两个耳房,才不会挤压。 吴婆子和云菀沁指挥一群婢子,将粮食和御寒保暖物分开,粮食拿去灶房煮熟,面粉和肉类先提前蒸馒头和包子,擀成粉面条,被褥棉衣也按照男女大小分门别类。 忙到廊下灯具全都掌了起来,一个个累得浑身汗淋淋才分完,但是看着眼前的成果,疲乏却减轻了不少。 有了这些朝廷赈灾物资,晏阳城灾民温饱可保,余下也能分发给长川郡内其他受灾区。 眼看时辰不早,吴婆子领了一群侍婢,在官兵的护卫下,回了行辕。 进了厢房,婢女们都累得散了骨子,拿着换洗衣物便陆续去了浴房,云菀沁已经习惯等婢女们全都洗完了,才单独进浴房洗浴,免得被人识破,今儿也不例外。 只是流了一身的汗,湿哒哒的黏在身上不舒服,等婢子们全都回来还要一段时辰,她脱了外面的大袄子,拧了个帕子先揩起手臂和脖子,刚觉得通身干爽一些,再抬头,见吕七儿还在厢房内,也没去浴房,换洗衣物却已经准备好了,在炕角一边安安静静地坐着。 云菀沁放了帕子:“你怎么不去洗?” 几天不到,吕七儿脸色更白了几分,下巴也尖了小半圈,此刻听她开口,回过头,强颜欢笑:“我……等她们人少些,再过去。” 云菀沁明白了,打从吕八没了,行辕的女侍中,上到吴婆子,下到七七八八的婢女,暗中总在埋汰吕七儿,多少有些排挤她。 光是行辕这么个小地方都这样,出了行辕,百姓们看她的阳光,恐怕更是带着色儿。 晏阳又小,屁大点儿的事都能传得每家每户皆知。只怕谁都知道吕八是吕七儿联合官府抓住。 碎嘴皮子和唾沫星子,厉害起来,比千军万马还要难招架,又是个未婚姑娘。 本就是一个人,无依无靠,瞧她手无缚鸡,身无一技之长的样子,加上损了名声,今后在晏阳生存,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 “时间久了,就淡了。”云菀沁劝了两句,自从吕八过世,看吕七儿每天只埋头做事儿,像这几天在衙门口派粮,今夜在仓库分类物资,她出力最多,人却恹恹闷闷,着实可怜,想气也气不起来,再看她十几岁的小女孩,谁又没犯过错呢,自己前世十几岁可不也是瞎了眼,放任一群渣滓踩踏自己和弟弟。 吕七儿听了她安慰,放下衣物,忽然跳下炕,双目含水,跪了下来:“庆儿姑娘,晏阳这地儿,我是待不下去了,待久了,迟早也是得被乡亲们唾沫星子淹死,可我一个没背景又没技艺的能走哪里去?便是想去找官府开个路引只怕都难!庆儿姑娘,求你了,我知道王爷如今器重你,打算带你回京城,求你也跟王爷求求情,通融通融。顺带捎上我吧,哪怕叫我给你打杂打下手,也带我去京里吧,我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云菀沁将她搀起来:“不管你在晏阳百姓心里如何,在朝廷眼里,你还是有功的,你也别把自己想象的那么悲惨,王爷临走前,肯定会留些赏金给你,物质上,至少叫你无忧。” 这是婉拒了自己。 吕七儿脸一白,手从她的掌心滑了下来,却没多强求,抹掉眼泪,虚弱地笑笑:“叫庆儿姑娘看笑话了。倒也是,哥哥还在晏阳,我若在,至少逢年过节、生死两祭时,能去扫扫墓,叫他不孤单,不能走远了。”说着抱起衣物,朝外面走去。 这话说得,便是个铁人也得心酸。云菀沁听她提起吕八,心里总还是有些过意不去,见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的样儿,语气柔了许多:“你去浴房?待会儿回来要是没人了,记得喊我一声。” 吕七儿知道她图清净,习惯一个人洗,也知道她此刻是在安抚自己心情,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点头:“嗯。”说着推门出去了。 门一关,还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个熟悉声音,咳咳两声:“庆儿姑娘在屋子里吗?” 是施遥安。 “在。”云菀沁套好袄子,应了一声。 施遥安又咳着笑道:“王爷在书房拟军函,听说庆儿姑娘回了,叫你帮着磨墨。” 磨墨?累得半死,一身的汗,回来还得伺候他老人家磨墨?云菀沁嘀咕了两句,只得道:“好,就来。” 屋外天色已全黑,除了在衙门分物资的同屋婢女,其他屋子的下人都早歇下了,只有院墙外行辕内巡守的官兵靴声,云菀沁提着灯,来到书房门口,见窗纸里烛光融融,轻叩两声门板,跟往日一样进去了。 进了里屋,打起帘子,书案上堆砌着几本摊开的塘报和军函,人却不在。 “三爷?”云菀沁放了灯具,左右环视,书房就这么多大,一眼望穿,哪里有他的人影。 “进来。”人声从书房旁边的小耳房飘出来,有些含糊不清,雾蒙蒙的。 雾蒙蒙? 云菀沁推开耳房,温度明显高了许多,蒸汽腾腾,还架着个烧得暖暖的炭炉,白纱屏风后,人影晃动,过去一看,夏侯世廷趴在个柚木浴桶边,手指轻触,好像在试水温。 见水温适宜,他昂长身躯直起来,转过头:“可以了,抓紧吧。” 可以了?抓紧?云菀沁还没会过来:“什么?” 夏侯世廷指了指屏风上的衣裳:“衣裳都备好了,洗吧。”又顿了一下,“今后提前打声招呼,直接来我房里洗。”知道她每天都得避开人,等浴房人全都散场了才方便进去。 云菀沁噢了一声,脸微微一热,又蹙了蹙眉,对自己的反应有点鄙夷,脸红个什么,明明就是夫妻了,在他房间洗澡算什么,就是当着他面洗澡又怎样? 这么一想,她啐了一下,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也许新婚没几天就分开,到现在还没习惯他真的成了与自己最亲近的那个人。 太过亲近时,仍是有点儿小尴尬。 等他出去,她关上门,打量了下,浴桶旁边有几桶热水和冷水,方便她兑干净的,胰子、菱花小镜和干毛巾等沐浴用品也准备得很齐全,甚至还摆放了一双棉絮填成的暖靴。 脱了衣裳,她跨进热水里,全身被温度微烫的水包裹住,暖洋洋的,四肢百骸舒活了一样,而且还不用像以前一样赶着洗。 她靠在桶边,抬起纤臂,一点点擦拭着,又伸直了一双笔直细白的小腿,架在对面的桶沿上,让整个身体撑开。 融在热水里,被蒸汽包着的感觉,舒服透了。 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得这么痛快了,要不是怕被人听见,云菀沁恨不得哼起小曲儿了。 自从跟沈肇一块儿启程上路到现在,她平日脸上只用半湿不干的毛巾擦擦,难得有两次洗澡时,她才会带着脂粉眉黛进去,卸了全妆,让皮肤稍是呼吸一下,再赶紧补上。 后来跟黄巾党在一起,又进了行辕,因为再没人照应,她怕被人看到,洗澡时也几乎不卸全妆了,每次想着,只能庆幸亏得是数九寒月的天气。 这会儿总算得了机会,她干脆哗啦*地起身,拿起菱花镜,脱了头套,将妆给卸了。 皮肤洗了个干净,通透一清,加上汽雾的熏蒸,丝毫无损,像白皙的蛋壳儿一样。 除了洗澡,大半时辰绑在头套里的秀发瀑布一般的散落下来,她弯下头颅,一缕缕地抹匀皂胰子,然后细细搓摸着起泡,另外打了一浴盆的温水,将头发冲洗干净。 平日洗澡,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今儿机会难得,她足足耗了快半个时辰。 通身洁净后,云菀沁抽掉浴桶下的小门,放了水,又重新兑了一桶,这才靠在浴桶里,翘起洗得香喷喷的脚尖儿,抵在前面的木桶壁上,喊了一声。 耳房外,夏侯世廷坐在书房的案后,摊着个塘报,目不转睛地看着,耳边却尽是她洗得哗哗响的声音,等她一喊,才意识到,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他走到门口,尽量让自己口气镇定一些:“怎么了?” 只听里头人道:“麻烦三爷叫人去拿些胭脂膏脂和黛笔、鸡蛋清来,还有……” 他知道她的用途,一一听着,听完了,平静地嗯了一声,出去室外,开门在廊下唤了个婢子来,照着去准备。 婢子听得惊奇,年纪小,嘴巴快,禁不住道:“王爷您要那些女人家物事干嘛……”又见王爷冷眼一记望过来,方才吞了疑惑,跑去准备了。 待那婢女捧了个小妆奁匣回来,夏侯世廷怕她等急了,拿起来就关上门进去。 婢女摸摸后脑勺,犹是啧啧奇着,转身没走几步,正碰见两个同僚。 两个婢子见她嘴巴里神神叨叨着,拍她脑袋,笑道:“不是王爷喊你去做事儿么,怎么鬼鬼祟祟,像是做小偷去了!” 婢女将两名熟悉姊妹一扒,凑近道:“你们猜王爷叫我去拿什么?胭脂水粉眉笔颜料……大半都是些女儿家闺房物事,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王爷要那些干嘛?” 那婢女声音越发低:“瞧样子,还是马上要用的,急匆匆就拿进去了。” “呸,王爷来晏阳又没带什么姬妾,更没临时侍寝的,要那些干嘛?总不能是王爷自个儿用吧?” 这话一出,三个婢女咯咯笑起来,笑完了,却又沉默了,互相对看,目中怀疑加深。 临时侍寝的? 难不成还真是弄了个进了房? 要说皇帝老儿或者皇亲国戚下地方,招些临时陪驾和照料起居的美人儿,实在是太稀疏平常的事了,就算没这意思,旁边的官员和下属也会主动提,哪里都有拍马屁的。 像秦王刚来晏阳时,徐知府和梁巡抚就曾经建议,弄两个伶俐温柔的清白良家女进行辕,在皇子旁边伺候,只是被秦王推了。 这事儿还叫行辕的下人稀奇了一阵子,秦王这年纪,正该是好女色的时候,留在宴阳又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就忍得住。 这会儿一见有情况,几个婢女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憋不住了。 一人开了口:“要不,咱们去王爷房间外面看看?” “作死啊,敢听王爷的墙角?” “哎呀,又不进去!只在院子外堵着,偷偷看看,若里头真有人,出来不就碰上了?又不声张,怕什么。” 几人心思大动,横竖一天的事儿都忙完,相视笑起来,还真摸了过去。 却说书房内,夏侯世廷拿了妆奁匣,在小耳房的门口,叩门两声,又问道:“拿来了。” 云菀沁还想多泡会儿,懒得起身穿衣裳去外面拿,应了一声:“劳烦三爷帮忙拿进来,就放在房间门口的小香几上。” 夫妻之间还将什么劳烦,这么客气。门外的男子眉一皱,很不满,听她说要自己送进去,又心里狠跳两下,咯吱扭开门闩,进去。 耳房内,被她洗得香气盈室,白雾蒸腾,宛如仙境。 他将妆奁匣搁在香几上,目光终究忍不住,往那扇白纱屏风上探去。 屏风上印着个娇丽而凹凸有致的侧影。 那人靠在浴桶里,光是上半身姿就山水尽显,两条玉笋秀臂搭在两侧,一条白生生宛如初雪的匀称小腿微微翘起,搁放在桶沿上。 海藻般丰密乌黑的长发因为她的仰靠而笔直垂地,有几缕落在了猩红毛织地毯上,调皮地滑出了屏风外。 只是影子,却看得他喉结一动,脚步停驻,目色微冽。 骨子里似又有千万只蚂蚁在噬,此刻的反应,不比跟她亲近时要轻。 幼年承赖悟德教诲,几面之缘下,学会了些镇定心神的气功,每次有犯病前兆,他都是用那气功给镇住,可这会儿还什么气功,便是大日如来咒也难得压下去了。 “三爷还有什么事情?”当她瞎了?一直在那儿盯着。 景象本就美,再加上屏后人一声没哑着嗓音的原声娇嗔,夏侯世廷只觉被人推了一掌,鼻头一紧一热,手一摸,指腹染了一抹红。 丢人了。 他默默地转了身。 云菀沁见他好像捧着脸出去了,也没多在意,去取了妆奁匣,对着镜子上完妆,将头发捂干,重新绑上,最后才揩干身体穿好衣裳,出去了。 他背对着人,坐在简榻上:“走吧。” 难得主动叫自己走啊。云菀沁奇了,过去一看,见他手上拿着个白色罗帕,上面还有血迹,顿时一清二楚了。 看一眼都这样,真是不争气。云菀沁坐下来,一把扯过帕子,给他擦起来,擦着擦着,忍俊不禁。 夏侯世廷见她翘起来的唇,脸色涨得通红,却仍是眉目严肃,一把拽住她腕子:“好了。” 云菀沁看他这模样,生怕他犯病,临走前提醒:“要是不舒服,记得吃药。”清理被黄巾党占过的知府衙门时,她没忘记吩咐施遥安,偷偷将从京城带来的药物取了出来,早就给了他手里。 出了书房,夜色寒凉。 云菀沁拢着衣领子,将换下来的旧衣裳一包,裹在大袄里出了门,只觉全身舒爽多了,提了灯刚踏出院子,却听门口有好几名婢女的声音响起。 “是庆儿姑娘啊!” “刚刚是庆儿姑娘在王爷房间里?” “王爷差人拿胭脂水粉,是给庆儿姑娘用?” “庆儿姑娘不是跟王爷……” 一个婢女大半夜进了王爷房间,待了许久,还换了衣裳,然后主子叫人拿妆容用具进去……能不往暧昧处想? 几人虽在询问,却明显也已经确定了。 谁都不是,居然是这个庆儿姑娘!王爷好这一类型的? 这大半夜的,偷偷摸摸过来洗个澡容易么,哪知道会有几个婢子在门口堵着? 云菀沁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糟糕,还是得解释,传出去,万一挖出自己身份不好办,摇手:“你们瞎想个什么——” 几个婢女哪里会信,面上笑得意味深长。 正在此时,有细碎脚步匆匆过来,伴着声音:“庆儿姑娘怎么走这么快,等等我。” 众人回头,只见吕七儿似是也刚从院子里出来。 吕七儿见到几人,一疑:“大半晚怎么都聚齐了?” 一个婢子怀疑:“你也在里面?” “嗯,我跟庆儿姑娘在里头伺候王爷睡前洗漱,庆儿姑娘不小心打翻盆子,弄湿了衣裳,我刚回去给她拿了件衣裳。这会儿刚伺候完,准备一块儿回屋,庆儿姑娘走得快,我都跟不上了。”吕七儿道。 几个婢子心里猜疑一释,摇摇头,散去了。 云菀沁稍松一口气,回头望着吕七儿:“多谢帮我澄清误会。” 吕七儿低头,轻道:“我回了屋,本说叫庆儿姑娘去浴房,没见着人,想必是王爷找你伺候去了,便过来等你出来说一声,没料却听见这几个长嘴多事儿的在嘀咕,只是顺手的事儿罢了。”说着,拘了个礼,也不多说什么,转身先走了。 ** 第二天依旧是派粮日,告示天光一亮就张贴了出去,近了正午,云菀沁同吴婆子等人去了知府衙门。 昨夜整理出来的物资摆放在衙门阶下的长桌上,官兵在四周把守,维持治安,防止灾民哄抢或者有人假冒领取。 跟前几日一样,灾民排好几列纵队,行辕内的女眷们对照着灾民清单,按照人头地派发起来。 因为有了魏王余下一半的赈粮,今天派发起来十分宽松,不像平时那样紧紧张张,一个馒头都得掰两半儿发。 平均每户能领上五斤大米,五斤白面,还有些昨晚上提前被官府厨房做好的熟食,像窝窝头,花卷,包子之类的干粮。 过冬物事也充沛多了,每家按两人能派上一床棉花里子床上套件和御寒的棉袄里衬等衣物。 也有官兵开始在陆续帮灾民修葺冲垮的房屋了。 受灾百姓一边领粮,一边谢着恩,早些日子对朝廷的憎怨早就烟消云散,个个感恩不绝。 有几个老弱妇孺领了东西,甚至还牵儿拉女跪下来磕头,口里呼着:“皇上万岁,秦王千岁!”老百姓也不过是图个三餐温饱,小日子顺遂罢了,有头发谁想做秃子,吕八原本亮堂堂的汉子,若不是逼得不行,哪里会走到这一步,只可惜朝廷里总有蛀虫,这次要不是魏王死活不放粮,恐怕也没这乱子,许多人也不会无端丧生。 云菀沁想着,跟吕七儿带着几个婢子走出去,将几个抱着婴孩的妇人搀了起来。 其中一个妇人被个婢子一扶,抬头一看,咦了一声:“这不是吕家的幺妹么?” 另两个妇人循了声儿望过来,目光落在吕七儿身上,窃窃私语起来:“是啊,就是吕八的妹子,将官兵带着,亲手捉了哥哥。” “啧啧,亏那吕八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拉扯长大,不比爹娘的心血少,养出这么个白眼狼。” “什么白眼狼,白眼狼只是忘恩负义罢了,她这可是把亲哥哥活活害死了啊。” “是啊,要我可是做不出的,虽说那吕八是有错,但也总轮不着她个当妹妹的来下手啊。” 被人戳着脊梁骨的心思不好受。吕七儿缩回手,呆呆退到案台后面,继续派发,一张脸已是僵硬了,除了惨白,什么表情都没有。 一个妇人性子似是城里有名的泼辣,竟还上前两步,一口涎水唾到了吕七儿的面上,顿时引得派粮的婢女们一声惊呼。 吕七儿一震,用袖口揩干净面,并没还击,也没哭,似是绝望大于心死,依旧低着头做着手头活儿。 云菀沁见状,过去道:“算了,你先回行辕吧,我跟吴妈妈说一声。” 吕七儿眼泪这才掉了下来:“嗯,谢谢庆儿姑娘。”说着远离人群,匆匆朝新官方向走去。 背影孤寂凄清。 衙门口,吕七儿一走,又恢复了秩序,继续领粮、派粮。 时辰一晃,已过了正午。 云菀沁抹了一把汗,施遥安过来,跟前几日一样,低声提醒:“该休息了。” 云菀沁禁不住他唠叨,正要进衙门去喝口水,有几个行辕的下人匆匆忙忙跑来,对着吴婆子道:“不好了,那个吕七儿,一回去就上吊了!” ------题外话------ 谢谢╭(╯3╰)╮ 朱王氏的评价票(2张) 玲月め梦昙的评价票和月票 saitamaliu2008的月票 phyllislee的月票(2张) 花开浮笙的月票 linlin2000hai的月票   ☆、第一百七十章 剥蟹喂妻,郊迎风波 云菀沁一惊,放下手头活计,和吴婆子和几个下人回了行辕。 施遥安见云菀沁离开了,也跟在了后面。 进了厢房,炕床上,吕七儿笔挺挺地躺着,双目紧阖,面色发紫,脖子上有勒痕,地上还有个踢翻了的板凳和一卷绳子。 云菀沁上前伸出手指试了试她的呼吸,虽然微弱,却还是有,拇指掐住她的人中处摁压下去。 吕七儿悠悠醒转,看见几人围在身边,眼眶红肿,哽咽起来,又望着云菀沁:“庆儿姑娘,难道人做错一件事,就再也不能重头再来了吗……” 云菀沁胸中仿似被什么敲打一下。 自己能够得重生的机缘,才能坐在这里,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机遇。 重生以来,她一直以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和弟弟过得好,让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今生也能有个好前程,自扫门前雪就够了,可若不是吕八,她这辈子的这条新命,恐怕等不及做这些事了,没被山鹰弄死,这会儿也成了肉票。 吕八临终前唯一的托付,她不能当做耳边风。 她生来不喜欢欠人,就像容不得别人践踏自己。 云菀沁望着几乎奄奄一息的吕七儿:“你真的想重头来?”也知道是废话,她这几天处处讨好帮忙,不就是想找条出路。 不管她是为了换一份生活,还是想要投奔富贵。 为了吕八恩情,便给她一次机会。 还了那份情,她再不欠吕七儿。 吕七儿被问得一愣,裹着的两泡泪儿落了下来:“我还能有机会吗?” 云菀沁看她一眼,起身了。 吕七儿意识到什么,上次自己主动恳请,她直接拒绝了,这次既然这么问,应该是答应了,不顾脖子上的酸痛,踉跄下床,啪声跪下,泪如雨下:“谢庆儿姑娘的再造之恩!” 平心而论,云菀沁对吕七儿仍然没什么太大好感,就算她这几天过得惨淡不似人形,又埋头做事博取欢心,更还暗中帮自己解围,仍喜欢不起来,倒也不是她曾经与自己争风过,只能说人跟人的缘分是有限的,有的人一见面也许就能互相倾慕,例如红胭,第一次见面,也不知道怎的就放心将生意交给她。 可有的人,便是长期相处都很难一条心。 见她捂脸哭着,云菀沁将她拉起,顺便一俯首,在她耳边低语:“不用谢我,谢谢你哥哥吧,我欠他的人情,没法子还给他,便只有还给你了,你不喜欢被人说忘恩负义狼心狗肺,我也不想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顿了一顿,“不过我所做的,也就仅此而已,我为你争取的,也就这么一个机会,再没有其他。” 最后一句话,充满了警示意味。 吕七儿怔然,苦笑:“我哪里又还敢求庆儿姑娘别的什么?就这一个,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云菀沁裙袂一飞,转身离开厢房。 施遥安跟在后面,也听到了她在屋子里和吕七儿的对话,道:“奴才等会儿就去跟三爷说一声。” 云菀沁点点头。 屋内这边,吴婆子望吕七儿一眼,脸色较平日少了几分瞧不起,多了几许奉承:“你这条命倒是不坏啊,遇到了贵人。庆儿姑娘开了口,你啊,想必十之*能跟着回京了,若是混得富贵,可别忘了咱们啊。” 吕七儿哽咽了两声:“奴婢去京城,不过是想换个能活的地儿,哪里能有什么富贵?只求三餐温饱就好了。” 吴婆子也没多说什么:“好啦好啦,你就先歇歇吧,伤还没好全,今儿就不用干活了。”说着,手一挥,将屋子里几个婢女一起带了出去。 安静室内,吕七儿沉浸在惊喜中,没醒过神,说是不求富贵,可既然去了机会大把的繁华地方,哪里会不巴望成龙成凤?行辕里的将士们都说了,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 光是能随秦王部队回京,那吴婆子和几个婢子就对自己刮目相看,说话口气都客气不少,还免去自己做活,若真是一朝荣华富贵了,也不知别人会怎么抬举自己。 想着,吕七儿强忍脖上的疼痛,翻身而起,走出门,四下探了探,见没人,借着后院的小径走去,走到偏僻的一闪侧门边,嘎吱一声拉开门,出去了。 侧门小巷子内,几个怀抱婴儿的妇人早就等了多时,一看吕七儿出来了,一拥而上。 “七儿妹子,你可算出来了啊,咱们还当你赖账呢,都快进行辕了。” “可不是,刚刚咱们演得多累啊,比戏楼里的戏子演得还逼真呢。” 吕七儿皱眉,手指竖在唇前“嘘”了一声,压低嗓子:“声音小点儿!是要人听见么?” 几名妇人这才闭了嘴,笑嘻嘻地伸出手掌。 吕七儿掏出袖袋里几锭碎银子,一人给了几锭,又千叮咛万嘱咐:“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既然收了银子,就不要到处乱说。” 几个灾民妇人掂了掂银子,对望一眼,道:“七儿妹子,你如今可是在行辕做事,王爷底下当差啊,就这么点儿银子?可别小气,刚刚咱们卖力得紧,再加点儿嘛,咱们家屋子都被水冲没了,要重新盖呢,正缺钱啊。” 吕七儿见她们坐地起价,嗔恼:“做人不要太贪心,这点儿银子已经是我全部家当了,给了你们,我就身无分文了,动动嘴皮子就能拿这么多银子,还不满足?拿了快走。” 妇人们脸一讪,却打趣:“哎哟,动嘴皮子?别以为咱们不知道,咱们这一动嘴皮子,只怕就将七儿妹子送上京城富贵路了呢。”却到底也没再紧逼,拿了表演费和掩口费,扬长而去。 吕七儿见几个妇人走得不见,才悄声推门进去了。 ** 当天傍晚,官兵铺下天罗地网,山鹰部队中落荒而逃的流寇在城外捉到。 除了当场被官兵格杀的,剩下的人被押至官府大牢中等候惩处,加上因为赈粮到手,灾情平定,整个长川郡的天灾和*,双双压下。 沛县。魏王听说晏阳城捉到了余下山匪,叫探子去细细一查,更是完全确凿了,那夜火烧行馆的,根本就不是山鹰手下。 确凿归确凿,没有实际证据,是半点奈何不了那老三的。 不是山鹰的人,也不能硬说是秦王派人干的,就算魏王心里清楚,没证据,也只能吞了这口气。 本来说借这次机会,叫老三吃不了兜着走,好好吃个苦头,回京再受个罚,没料仍是被他把赈粮套了过去,还顺便立了大功。 听了探子的传话,魏王在行宅内气得脸红,一想到这次老三回朝后估计要出风头,受褒奖,更是心绪难平,骂骂咧咧:“这杂血倒还有几分运气,将晏阳的乱子压下来就罢了,连最大的山匪都剿了,如今竟还夺了本王的粮食,呸,老天爷瞎了眼!” 却听那探子道:“……五王爷,小的打听时,听说晏阳行辕里,出了个女功臣,这次秦王能顺利剿贼,平定晏阳,那女子脱不了功劳。” “女功臣?”魏王一疑,“一个女流之辈,能有什么功劳?” 探子道:“其实就是个普通乡下丫头,本来进晏阳逃难的,听说原来是黄巾党的人,后来被俘,投了官府,帮忙在中间牵线儿,献计出谋的,听说黄巾党和山鹰覆灭,她都帮了忙,秦王极器重这丫头,还准备带回京去使,小的猜没准儿这次骗魏王主动送赈粮上门,也是那丫头使坏!” 魏王疑窦加深:“一个乡下丫头,能有这出息?老三那人心眼儿深得很,就跟有被害妄想似的,谁都不信,能让一个乡下丫头帮他出谋划策?” “呃,小的是这么打听到的。” 魏王摸了摸下巴,脸色似明非暗,却再没多说,只叫人收拾行装,准备启程。 两日后,魏王一行赈灾队伍离开沛县,先回京了。 ** 与此同时,长郡内的各项营生渐渐恢复,受灾房屋和桥梁道路、庄稼田地也在陆续修复。 夏侯世廷撂下状令,叫梁巡抚和徐知府两人合力协助百姓修复,不管用什么法子,反正限时自己离开前,必须看到长川郡焕然一新。 修筑灾区房屋道路?不就是要出钱么! 越贪越小气,梁巡抚和徐知府哪里会舍得。 可炸山路差点儿害死秦王一事,秦王虽没明责,梁巡抚还是后怕的,做了亏心事,也不敢哭穷,万一不答应秦王的要求,秦王一个恼羞成怒,故意想些什么法子搜家业、查财产,到时可真是哭都没泪了。 与其等秦王掏出自己的钱袋,不如自己打开,损失还能少点儿!梁巡抚这许多年的老狐狸也不是白当的。 如此一来,梁巡抚也没多唧唧歪歪,掏钱袋子的速度不慢。 徐知府与梁巡抚是一伙儿的,向来就为梁伯坤马首是瞻,自然也是跟着出钱出力。 长川郡最大的两个官员都在破财挡灾,下面的官员哪里敢不顺应,集体割肉,接二连三着掏起了俸禄和家业。 银子多了,修缮城郡的速度一日千里。 每天,夏侯世廷会微服带着侍卫出去巡视进展。 临行前一天,照例又要出行辕巡城。 派粮结束了好几天,云菀沁在行辕又开始处于关得快发霉的状态,见施遥安在马厩拎马,死乞白赖要跟去。 施遥安报了主子,只当不同意,没料三爷眼皮子一动,二话没说:“准。” 嗯?施遥安讶然,三爷最不爱娘娘出去鬼混,便是连那几天去官衙派粮都是左不情愿右不情愿,最后还是叫自己跟着才放心了,再一想又豁然了,呵呵,今儿不一样,两人在一起,有相处的机会,三爷怎么会放过。 行辕外,马车备好,前后方的兵甲便袍着装,也都整装待发。 云菀沁只当做陪同巡城的贴身奴婢,与夏侯世廷和施遥安上了一辆车。 不一会儿,马队驶离行辕,上了正街,看上去,就像是冬日出门游玩散心的高门子弟。 短短数日,景象一新,灾后的不振大半尽除,百废俱兴。 走在街上,店铺热闹,欣欣向荣,一片安宁。 随着马车沿着长街的行进,街市中的叫卖和欢声笑语也宛似浪一般,一波一波地流进窗内。 云菀沁目光收回,头一转,落在身边三爷身上,能治天下的人,短期内平定一个长川郡又有什么难。 这次凯旋回京,他注定接受朝野瞩目,指不定现在京城里,已经是喧哗开了。 此刻,他透过车窗观察着街景,脸上却没几分高兴,反倒眉头紧锁。 云菀沁猜得出他的心思。 城内复原得越快,表示长川郡以梁伯坤和徐天奎为榜首的官员们,这些年贪墨成风,中饱私囊,才能积下这么多财产,而这些官员并不傻,为了不给人话柄,如今拿出来的,也不可能是全副家产,恐怕只是一小部分! 长川郡的背后绝对是有一条利益链! 而利益链顶头的那人,既然给予了长川郡这些官员们荣华富贵,必然也将他们管控得死死。 堪称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马蹄噔噔声,拉回云菀沁的思绪,撩起挂着红缨的马车窗帘,望着窗外,调笑着一语双关:“这才是真正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夏侯世廷眉宇一凝,释出一阵轻喟:“只不过是先割一块肉,不会就这么完了。” 云菀沁知道他是想揪出背后那人,轻问:“梁巡抚这次也会跟三爷一块儿回京述职吧。” 他是地方高官,长川郡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应该要回去面圣呈报。 夏侯世廷点点头,似是不大想多跟她谈这些朝政上的污浊事,脸一偏,望了一眼窗外,转移话题:“停车。本王下车走走。” 车夫只当王爷是要步行巡城,“嘘”一声刹住马,泊在了路边。 车子正经过一条热闹的市集,街道两边是店铺。 云菀沁身为婢女,自然要谨守丫鬟本分,跟在后面下了马车,施遥安正要殿后跟上,却见夏侯世廷回头:“遥安,你在车上等着就好。” 施遥安颔首,与后面的便衣侍卫等在马车边,注视着动静。 云菀沁单独跟在夏侯世廷的身后,没走几步,头一抬,面前的是个卖胭脂水粉的店面。 晏阳不似京城,对于脂粉需求并不大,一条街上难得找出个叫夏侯世廷看得入眼又合心意的胭脂铺。 两人一前一后跨进了店铺。 不远处,马车边,有侍卫疑惑:“王爷进卖女人物事的铺子干嘛?” “想必是买些当地特产给娘娘吧。”施遥安笑笑,这话也不是骗人,可不就是买给娘娘的?还就在他身边呢。 店铺内,掌柜是个中年人,见着有客来,又见男子一身衣袍,虽低调却是真材实料的好货色,容姿和仪态说不出的贵气,在晏阳城内少有,身后还跟着个婢女打扮的,忙亲迎出来:“客官请进,应该是给夫人采买吧。” 夏侯世廷背手跨进了门槛。 云菀沁赶紧跟上去,只见他对那掌柜的道:“我想要些妆容物事,脸眼眉唇上的全套都要,要店内最好的,可别拿那些伤皮肤的次货和大路货。” “好的好的,绝对是上等货,您慢挑。”掌柜的见碰着个出手阔绰的豪客,笑眯眯地忙进去备货了。 云菀沁记起来了,前两天偶尔跟他听过,说是手边易容的一些脂膏快没了,本也是随口一提,到时再找吴婆子想法子要一些,反正这会儿自己人红,吴婆子对自己说一不二,也不算什么事儿,没料他却记在心里了。 不一小会儿,掌柜眉飞色舞地捧出镇店货物,夏侯世廷示意云菀沁自己去看。 云菀沁走到柜台前,一边嗅嗅,一边在手背试了试,挑了几样出来,掌柜的见她倒像个熟练的,又笑道:“客官的夫人好生的福气啊,夫君帮着买闺阁物,还专门带上个识货的丫头。” 挑了会儿,掌柜的将货物打包好,云菀沁一提,倒还有几分沉甸甸。 夏侯世廷见她似是满意,面上也浮了两分悦色,只见那掌柜的哗啦啦打着算盘,笑着在柜台后面,报了出个结账的数目。 他嗯了一声,右手滑进左手袖子里,摸了一摸,眼一眯。 掌柜继续还在笑着盯住他。 他左手又滑进了右边袖内,这次待的时间长了些,却仍旧是空着手出来。 “客官,”掌柜的发现有些不对劲儿了,笑容退去,重复了一遍银子。 气氛沉寂了一小会儿。 夏侯世廷望了云菀沁一眼,坦白:“没钱。” 掌柜的懵了,看这客官衣着金贵,没钱?不是玩儿自己吧?吃霸王餐的人多了去,居然还有用霸王妆的?没钱用什么奢侈品啊。 他脾气上来了:“客官,您这不是说笑吧?没银子您还进店买东西?我忙得一头汗,您说你没钱,您这是耍我呢?您这不是要我报官吧!” 云菀沁也是呆了一下,不敢相信:“一文钱都没有?” 夏侯世廷也没觉得难为情,爽快摊开两袖,一阵清风,从小到大,从没单独上街买过东西,既然没买过东西,又带什么银子?就算要用银子,也是找身边的随从拿,一直习惯了,这会儿付钱时才记起没带随从。 掌柜的吸了口气,只当遇着个阔绰客人,没料竟是个浑水摸鱼的,将云菀沁怀里的货物一把躲过去,呸了一声:“我开了这么久的店,什么人都遇过,还真没遇着您这样的,穿得衣冠楚楚,连几两银子都摸不出来!得!当我见鬼了!” 云菀沁被说得面红耳赤,偏偏也不能怪人家,忙伸手要去拿:“老板,不是不付,咱们家里下人在外面呢,这就去给你拿银子来。” 信才出了鬼!掌柜的摇头:“姑娘,你可别说我小气刻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做生意的常理儿,你拿着货去要钱,万一你跑了,我找谁?咱们又不认识!” 正是热闹的大白天,人多,这一嚷嚷,隔壁做生意的商贩和路过的百姓都引颈往里面瞄。 “这人看不出来啊,生得这么俊,穿得人模狗样,原来是骗子,居然赖账。” “是啊,赖的还是胭脂水粉,做他媳妇儿当真丢人诶。” 云菀沁脸越发的红,忍不住瞪了夏侯世廷一眼,亏他居然没有一点儿愧色,没事人一样。 夏侯世廷本无所谓,这家买不成,缘分已尽,那就出门再去找施遥安拿银子,去下家呗,见云菀沁找那老板要,却被那老板拒绝了,只觉不能忍,这口气咽不下,英眉一蹙,浑身重新摸了一遍,实在半个子儿都没有,手一抬,脱去了指上的玉扳指,放在柜台上:“老板,这个先抵着。” 掌柜的见他样子认真,真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故意的,终于怒了:“我没时间跟你这骗子闹!没银子逛什么街买什么东西啊——” 云菀沁发誓两辈子都没这么尴尬过,买东西没钱付账被人指着鼻子骂骗子,丢脸。 掌柜的正气汹汹收回货物,却听门槛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进来。 施遥安隔得不远盯得紧,见店铺外围了人,自家主子似是同老板起了争执,疾步过来,几句驱散了人群,再一听是什么情况,忙掏出银子往柜台上一拍:“误会而已。够了吧?剩下只当打赏。” 掌柜的见着那锭足秤大白银,又笑眯了眼睛,忙弯着腰走出柜台,将货物又恭敬送到了云菀沁手上,道:“误会误会。” 云菀沁自己开店的,知道甘来辛苦,也不愿意给人家为难,况且本来就是某人出了纰漏,将包好了的胭脂水粉一拎,不轻不重睨一眼夏侯世廷,提前先出去了。 “遥安,将货拿着先放上车去。”夏侯世廷一边走,一边吩咐。 施遥安忙接,过云菀沁手里的货,又问:“怎么,三爷是还要逛?” 夏侯世廷仰脸看看日头:“天不早了,晏阳有几家酒楼不错,吃了再回行辕吧。” 施遥安也知道三爷是想跟娘娘多待会儿,识相地抱起货物,还没转身,却听三爷严肃一声:“等等。” 施遥安一愣,问:“三爷有什么吩咐?” 夏侯世廷摊手:“给本王点银子。” 施遥安掏出银袋子给了三爷,想想不放心,再不能让三爷在娘娘面前丢脸了,又补了张银票,这才回了马车那边。 夏侯世廷拿了银子,底气足多了,走到云菀沁身边:“走吧,去附近的云来楼。” 云菀沁看他一眼:“吃霸王餐不给钱,便是被店小二打残了,官府也不会说什么的。” 夏侯世廷脸一绯,拍拍袖袋:“这次带足了。”见她闷闷不语,又脸肌一紧,压低嗓门:“生气了?” 兴致勃勃地挑完东西,打包准备拿走,结果被人指着说是骗子,还引得半条街的人来围观,谁能高兴得起来?云菀沁撇撇嘴,可再瞥一眼他指腹上在阳光下泛出光芒的玉扳指,又释然了。 这玉扳指是他最贴身的亲密信物,前世今生她都没见过他取下来。 对他来说这么贵重的物件,竟然拿去抵押,为自己换胭脂水粉。 想着,云菀沁不禁好奇:“三爷这玉扳指是从宫里带来的?” 夏侯世廷见她心情好了,暗中舒了口气,缓缓踱步,轻道:“嗯,母嫔送我出宫时叫我带在身上,嘱咐我今后随身携带。” 原来是贵嫔赠的,难怪。不过贵嫔送这么个不能吃不能穿,又不是能保命疗毒伤的扳指给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干嘛?难不成叫他看着能记得宫里的娘亲,聊以慰藉? 云菀沁第一次对他这随身信物生了新鲜,大街上也不能让他脱了看,低下头,见他广袖飘飘,玉扳指的幽绿闪动,忍不住指尖一伸,轻轻用指腹触了一下。 与其他玉质物也没什么大区别,戴久了,沾了人气,光滑润腻,微有暖意。 他察觉有个小爪子抓了自己手一把,虽只有短短一瞬,却碰上了皮肤,唇角噙起笑意,趁她不注意,借着敞袖的遮挡,将她酥手一抓,避人耳目地握在掌心,脚步却未停,继续走着,直到到了云来楼门口,人来人往,才放了出来。 进了酒楼,夏侯世廷在三楼雅座定了个包厢,点了一桌晏阳本土特色菜。 本地以麻辣菜式出名,百姓喜辣,做什么菜都喜欢用辣子和花椒等辛辣物调味,素有“晏阳菜,三伏晒”之说,便是将晏阳的菜比作夏天三伏日的太阳一样火辣,尤其这会儿是大冬天的,辣椒保暖,更是每家每户少不了,酒楼里也是主打。 夏侯世廷并不嗜辣,可是既然她难得出一趟,至少得不枉此行,试试当地特色。 于是,整张宴桌上,全是晏阳本地的特色麻辣菜,椒麻童子鸡,卤辣口条,豉椒扁豆,朝天椒鱼,麻婆豆腐,最中间,还烧着个羊肉胡萝卜麻辣香锅。 云菀沁倒不怕辣,娘亲许氏吃点儿辣,小时候跟着吃着吃着便习惯了,重重轻轻的辣子都能下肚子,见着满桌子便也不客气了,举筷大快朵颐。 本来说尽量保持点儿优雅,别太难看了,可辣椒提味开胃,加上肚子这么多天本来就空虚,一下子把她半饥不饱的胃全都诱惑开了,哪里还装得了文雅,左右开弓没停下来。 夏侯世廷与她在京城也不是没有同桌用过饭,次次吃相都还挺好的,今儿看她的撒欢样子,忍俊不禁,见她嘴角沾了一小粒花椒,伸手过去给她抹下来,眼神充满着宠溺:“怎么像是饿牢里放出来的?” 却见她一边剥香辣蟹的壳儿了,一边努嘴,顺口说着:“进了晏阳城,在黄巾党那边时,他们本就是灾民,哪里能有吃的,日日节约粮食,分到我这儿,每天几个馒头就不错了,每晚都饿得不能睡觉,到了行辕,稍微好一点儿,可我一个下人身份,还是黄巾党那边过来的,也不好意思多吃,再后来在那山上待了一两晚上,三爷当山匪会给我吃的么?更是饿得搜肠刮肚……现在能不从饿牢放出来么……”说着,等不及了,放下蟹,舀了一勺子羊肉汤到碗里。 哧溜溜吃着,包厢里除了自己的声响,一片安静。 云菀沁一抬头,见他沉默着凝视着自己,面上松缓的笑意没了,夹了块童子鸡块到他碟子里:“吃这个,微辣的。” 他没做声,更没动筷子。 云菀沁愣了一下,眼泪流了出来,哝着鼻子:“要不重新再上几道清淡的菜?”辣引气血,他那伤禁不起翻腾,恐怕也不能太吃得辣。 夏侯世廷摇头,本就不饿,只是陪她来过过瘾,听她说完,不知道怎么,半点都吃不进去了,掏出手帕给她揩了揩脸:“还说会吃辣?眼泪都辣出来了。”又用湿帕净了净手,将那盘子香辣蟹搬到自己面前一个个地剥起来,再蘸了作料放她碗碟里。 她也没在意,只忙活着吃着,却听他剥着剥着,声音飘出:“沁儿,我不会再让你吃一点苦。” 云菀沁吃多了肉,正夹了一口稍微清爽的红椒芹菜刮刮油腻,刚进嘴,筷子一滞,一条红椒呛到了喉咙管,那叫一个酸爽,顿时就咳起来了。 他丢了螃蟹,忙给她拍起背,她喝了两口茶,才顺了气儿。 他只当她没听到,却见她朝自己捧着茶杯,盈盈笑着:“我不吃苦,吃蟹。” 夏侯世廷揉揉她头发,眸光泛出涟漪般的笑,拿死得很值的蟹,手指翻飞,继续开剥。 他剥的蟹很完整漂亮,几乎没有什么损伤,钳是钳,盖是盖,云菀沁曾经听说真正会剥蟹的人,剥下来的壳子和夹子能重新拼凑出一个完整的螃蟹,这不说的就是他么? 不过,她虽然不会剥,却会吃! 蘸着云来楼特制的醋酱,她将蟹每个角落的每一丝肉吃得干净,不让这只蟹死得冤枉,才罢休。 吃到第四只时,男子才阻止:“蟹是凉物,三只足够了。” 云菀沁一看,他明明已经把一盘子的蟹都剥完了,人家新妇是洗手作羹汤,他是洗手剥螃蟹,却也怕肚子不舒服,再不吃了。 看着她吃完几样主打特色菜款,夏侯世廷叫了几样清淡绵糯的甜汤,这才跟她一块儿喝了几口。 吃完中饭,天色不早,两人下楼,上马车,回了行辕。 ** 两天后,秦王兵甲与沈家军携回京呈报的梁巡抚离开了晏阳。 东城平乱后,卫小铁重回沈家军队伍中,也一起上路回京。 三日快马加鞭,星夜赶路,第三天上午,抵达了邺京城门的正门口。 长川郡平乱一事,早几日前已由军函抵了京城,宁熙帝龙心甚悦,圣旨出,特令景阳王和宰相郁文平郊迎秦王与沈家军两支队伍。 所谓郊迎,是指天子或者派遣重要心腹臣子拿着圣旨出宫,出城门,亲自迎接,能得这个恩赏,对于进城的人来说,可谓天大的恩赐,无上的荣光。 宁熙年间,能得郊迎荣誉的,不超过三五人。 而景阳王和郁文平恰好又是大宣本朝一文一武中的最高地位之人,所以半路上,兵士们听到这个圣恩,都沸腾起来,兴奋不已。 听说本是宁熙帝亲自出城迎接的,只好像前几天身子不大舒服,病了一场,才派臣子出来。 云菀沁一路随行,坐在队伍中间的一辆四轮马车内,与吕七儿,还有几个从京城去晏阳随行照料的婆子在一块儿。 临出晏阳前商量好了,等回京进了城门,三爷进宫述职,施遥安暗中会将她转一辆马车,偷偷送回秦王府。 快到京城时,夏侯世廷也派亲信侍卫提前回京打探过,秦王府一切如常,什么动静都没有,也就说,云菀沁离开的事情,并没人知道。 车轮停下来,云菀沁挑开帘子,看到了巍峨灰白的庄严城门。 门墙前,郁文平和景阳王站在马下,正作迎姿,秦王上前接旨谢天恩,梁巡抚也在旁边垂着腰,恭恭敬敬。 几人正在低声说话,似是在简洁交流着长川郡的情况。 吕七儿从没来过皇城根下,没见过这样的天家排场,更没见过全天下地位最高的人聚在眼前,一颗心蹦蹦跳得响。 云菀沁只等着马车进城,半晌,却见郁文平的目光跃过重重将士,一双狭长而精明的眸子里溢着笑,落到自己所在的马车上,声音很是清晰: “听说三王爷这次去晏阳,带了个奇女子回京?” ------题外话------ 谢谢—3— 13913983270的评价票和月票(5张) ♀西米露〆的评价票 异乡流星的10张月票(砸昏了~么么)   ☆、第一百七十一章 揭穿 郁文平话音一出,空气霎时凝滞。 车厢内,几个婆子显然也听到当朝宰相的话,麻雀儿似的惊喜炸开锅。 吕七儿回头笑着,不无讨好:“庆儿姑娘,那位宰相大人点了你的名字,只怕是要嘉赏,七儿先恭喜庆儿姑娘了。” 云菀沁将帘幕拽得紧紧,自己人还没到,声名却已经传回了京城,这是谁做的好事? 她并没说话,静静看着车外的情况。 吕七儿和婆子们见庆儿姑娘神色非但不高兴,还眉头微蹙,也就都静下来,笑意散去。 夏侯世廷和沈肇听到郁文平话一出口,脸色俱是微微一动,并没接话。 却是梁巡抚巴结宰相,打破安静: “郁相当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灵通得很!这次的晏阳之乱,行辕内的一名下人可真是帮了不少忙,秦王念其有功,也将她带回来了!” 夏侯世廷看了一眼梁巡抚,虽然只是一扫,却仿似火星一样,烫得梁巡抚一个激灵,缩了身子。 众人只听秦王语气漠然:“一个婢女而已,不值一提。” 郁文平将目光从那辆驾着下人的双马篷车上收回来,笑道:“早在晏阳变乱之初,圣上就提过,举凡有功者,必定功不可没,论功行赏,彰显朝廷公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朝廷又怎会计较立功之人的高低贵贱,宁熙五年的庚戌之变,严家军领队剿杀叛党,圣上打赏将士共计三千人,这次又怎么亏待了秦王的人?圣上在三清殿内已准备饮至,因身子还未痊愈,令太子代表自己出席宴请众位,请秦王殿下、沈少将军、梁巡抚带着各自的下属功臣进宫,切勿误了吉时。” 既是圣意,再无转圜余地。 沈肇心里不安,若只是叫云菀沁跟着人马一起进宫受赏赐,倒是无所谓,功臣众多,朝廷不会特别注意她一个婢女,到时颁功,也会有人代她领赏。 可是看郁文平,直接就瞄准了云菀沁,一开口就抛出皇上意思,直奔目标,让人措手不及,毫无推拒的机会,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台词,莫非已经是猜出什么? 郁家女儿本是皇家看中的秦王妃,秦王从来没讨好巴结过,依郁文平的性子,怎会不恼火? 一场秋狩,郁柔庄被弄得疯疯癫癫,不管怎样,与云菀沁脱不了关系,郁文平肯定更是迁怒。 这回若郁文平真的察觉出什么,有什么机会,巴不得将秦王府这两口子踩下去。 想着,沈肇看了一眼秦王,只见夏侯世廷眸中光芒一闪,略沉几分,却吩咐下去:“起车,进宫。”说罢,返身上马。 沈肇和梁巡抚等人陆续回马回车上,跟着进城。 云菀沁放下帘子,心里反倒平定了几分,今天进宫怕是避无可避,只能应变了。 回京后,另一波疾浪袭来,不比晏阳内的局势让人轻松。 不过,经历了晏阳之乱,她也甘之如饴了,在黄巾党和山匪中都能保全性命,又还怕什么? 前方再艰难,她也会支撑下去,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再不是一个人。 她情不自禁掀帘,遥望一眼不远处高头马鞍上的男子,没想到他也正好看过来。 两人目光骤时碰撞和纠缠一起。 他的目中,是镇定她心思的温暖,坚定,保护。 马车坚实的辕轮轧过青石地面,进了邺京城门。 吕七儿长到十几岁,连晏阳都没出过,哪里见过京城,撩帘看着应接不暇的街景,一双眼珠子都快不够用了,满城香车宝马,衣香鬓影,酒楼茶肆鳞次栉比,比晏阳的店铺不知要贵气多少,不觉抓住身边女子的袖子:“庆儿姑娘,你看那个……还有这个……好漂亮,我这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来京城……等下我真的还能进宫吗?宫里的规矩我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冒犯了怎么办……” 云菀沁只道:“不知道就少说话,沉默是金总没错。” 吕七儿见她越近京城,性子就越沉静,跟往日变了不少,此刻进了京内,更是一点儿都不新鲜,心里有些怀疑,可正沉浸在另一个天地的狂喜中,也没多在意,见她不怎么说话,也就一个人继续去赏景了。 ** 皇宫,三清殿,中和韶乐袅绕,肃静优雅,不乏皇胄贵气。 饮至宴上,宫人抱金器壶、爵、金卮,立在长案后,等待长川郡平乱的功臣们到来。 太子世谆身着吉服,代表宁熙帝主宴,早半刻提前来了,坐在黄幔围绕的丹陛上。 座下站立着负责迎宾的鸿胪寺官员,旁边留了几个座位,供给参加饮至的朝中臣子。 两个空席位是去郊迎接人还没回来的郁文平和景阳王。 一个席位上坐着沈老将军,因爱孙沈肇此次有大功,应邀参宴。 沈老将军的手边席位,则是兵部尚书云玄昶,喜色不掩,伸长了脖子,等着姑爷回宫。 这次长川郡生乱,他本来又发了急,说来这秦王也真是倒霉,第一次上任就碰上这种棘手事儿,若处理不好,触怒皇上,被言官参本子,自己倒霉就罢了,他这个姻亲也落不到好,于是又跟上次魏王遭禁足一样,乖乖在府上,无声无息,对外放话与那秦王并无交往,万一有个什么,至少能少受点牵连。 高长史得知魏王不颁发赈粮才造成内乱,曾托人找过王妃的娘家,想云玄昶虽比不得韦氏一党,再怎么样也是兵部一把手,请求老泰山老爷能否在朝上求两句请,让皇上答应魏王放粮,帮秦王解围,当时云玄昶只当耳朵聋了,并没应,高长史派人又来,干脆挂了回避牌,见都不见了。 如今局势一变,云玄昶没料到这小子居然有点儿道行,天灾*,两个齐齐拿了下来! 军函传回朝上时,看着宁熙帝阴云初霁的欣喜脸色,云玄昶大大松了口气,当天就撤下了回避牌,又送了礼给秦王府,说是迎接秦王回京的贺礼,本来还借童氏的名义,说老母想念孙女儿,想看王妃娘娘一面,借此拉拉关系,免得秦王回京后记恨,派人去了几次,却都被回绝了,高长史说娘娘最近身子不大好,这才算了。 不过不要紧,今儿秦王回京,饮至之后的安排云玄昶都打算好了,等这姑爷述职完,便借机去回府看女儿,与他一块儿去秦王府,顺便套近乎。 正在这时,殿外黄门传话,秦王和沈少将军已经与郁相、景阳王等人进宫了,正在殿外。 太子起身,领着一干官员去迎接。 云菀沁站在最后面一排的下人堆里,一眼看见爹也能在太子身后,脸一紧,却又马上释然,怎会担心他会认出自己,自己虽是云家女儿,可这个爹又几时真正关注过自己,正这时,吕七儿似是听到了宫人的介绍,转头:“……庆儿姑娘,那位穿湛蓝官服的,好像就是秦王的岳丈,是王府云娘娘的父亲。” 云菀沁嗯了一声,却见吕七儿仍是望着爹,面上若有所思,纤声道:“瞧云尚书生得鼻正口方,轮廓清雅,年纪不轻了,都还有这个相貌,年轻时想必一定是个美男子,没想到在京城当官的男子,不单要有才能,相貌也都这么出众。” 轻翘唇角,云菀沁语气微带几分嘲意:“那是,外表周正,才能将里子掩饰好,迷惑人心,步步高升。” “啊?什么?”吕七儿没听明白。 云菀沁转移话题:“你光盯着一个老头儿看干什么,殿内比他年轻英俊地位高的男子也不少。” 吕七儿端详云玄昶,只是想猜测那秦王妃长什么样子,如今一看,既有个相貌英俊、五官出挑的爹,女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何况还是官门千金,肯定自有一番气质,——难怪在晏阳行辕时,下人都说秦王拒收梁巡抚进贡的美人,也听施大人说,秦王刚成婚,心思全拴在那娘娘身上。 吕七儿只应付着一笑,没说什么,笑意中夹杂了些莫名的叹息,就算还没见过那秦王妃,光只看到秦王妃的父亲,凭脑子里勾勒出来的形象,也自觉矮了不止一节半截。 殿内,太子与秦王等人寒暄几句,又将宁熙帝的欣慰言辞转述了一遍。 夏侯世廷听毕,面色浮出几分担忧:“父皇龙体染了什么疾恙?” 太子脸色也沉重:“就在秦王回京前五六天,京城一夜转凉,宫中梅林一日全放,秦王也知道,父皇贪赏梅乐,那天逛了一日梅林后,回来就咳个没完,后来一直在养心殿后的寝殿休养,姚公公对外说是染了风寒。” “风寒?”夏侯世廷眉宇一凝,道:“本王先去养心殿看望父皇。” 太子看了秦王,道:“秦王孝道。不过,父皇想要静心养病,自打身子不适,每日除了姚院判进出为父皇问脉送药,莫贵人在旁边昼夜伺候,其他人基本一概不见,日常朝务大半交给孤处理,其余事情只靠姚福寿传书和捎口信,就是这次秦王封赏的圣旨,都是在养心殿内拟定的。” 听到“日常朝务大半交给孤处理”,夏侯世廷眼脸微动,却不动声色,又听太子继续道:“不过目前为止,病情还算稳定,秦王也无须担心,只是父皇不愿意叫人打扰。” 夏侯世廷目色平静:“好,那就等皇上身子舒泰一些,本王再去看望。” 太子淡笑着颔首,手一伸,示意礼众人各自入座。 云菀沁在后面将两人简短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若是区区风寒,怎会避不见人?真的只是风寒? 还有,太子负起代理朝政的监国职责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另外,莫贵人?是说妙儿不成?妙儿进宫仍以云府管家妹妹身份,冠的自然是莫姓。 出京一月,她已经从选侍拔为了贵人,既然能贴身侍疾,想必是得宠的。云莞沁紧张的心此刻稍微舒畅了一些。 几名长官依次落座,其他有官位的功臣,按照官阶和地位分别坐在下首。 一起进宫的部分士兵、下人则在三清殿门外伫立,等候嘉赏。 云菀沁站在人群中,只觉吕七儿偷偷碰一下自己手,仍在感叹不已:“……庆儿姑娘,你看,那位就是太子……皇宫果真是天下第一富贵地,美轮美奂,每一块砖头和柱子都做得那么精细!这辈子能够进来一次,就算死了我也甘心了……” 云菀沁一心只想着快点儿把饮至混完,早点打道回府,心不在焉地嗯了两声,再转头看吕七儿兴奋神色,就像打开新世界大门,看什么都是新鲜,对于兄长过世一丝一毫的悲伤都找不出来了。 虽心里有些莫名的怪异,可她也知道,人素来都是朝前看,不能回头看,也不能苛求吕七儿长期沉浸在伤春悲秋里,便也只随意应了两声。 殿内,饮至在礼仪官的安排下,一个流程接一个流程地进行着。 论功行赏时,她透过前方的重重人肩,看见秦王和沈肇双双出列,分别领着施遥安、管副官、唐校尉和几名心腹属下,跪在丹陛下方,听着太监宣读皇上对各人的犒赏圣旨。 不管哪朝哪代,军功是最能让快速让人晋升和扬名天下的渠道,而内乱,又是历朝皇帝最不能容忍的,甚至比外战还要重视,故此,这次晏阳之乱,宁熙帝倒不吝啬,该奖的奖,该赏的赏。 太监的高亢嘹亮且带着喜色的声音一*飘到了云菀沁的耳里。 秦王世廷初任地方,遇大险犹不乱,平定民变和匪祸,挖除朝廷多年心头毒疮,其功之大,不足以秆秤称之,为彰显其功绩,除了授亲王爵位时的封地秦地,特将长川郡赐为管辖之地,可控郡内三州四县内的良田兵力,官员兵士,凭皇子宝印虎符即能调令,除长川郡内政务,京中开始上朝参政,入内阁,协皇上太子理国事。另赐京内田庄百顷,奴婢一千,国库珠饰宝物各吨。 沈肇将门后起之秀,不逊于其祖父,初次领兵,进退有度,勇谋兼得,特提拔为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同知,官阶从三品。 云菀沁脸上却浮出笑意,不禁有些感概。 前世她身在闺阁,依从女子闺训,过着最刻板无趣的生活,死气沉沉,从不理会外事,有没有晏阳之乱她不记得了,可能确定的是,就算有,前世的晏阳之乱中的功臣,也绝对没有秦王和沈肇的名字。 沈肇是直到自己嫁进慕容家,才得了个五品宣慰佥事的职衔。 而前世的秦王,她虽没留意他当皇子时的履历,但是御极后,一般皇帝都是将生平事迹令史官和礼官列出来,已是昭宗的秦王自然也不例外,她记得,他并没有在地方当官的经历。 也是……这辈子许多事情都打乱了,又怎么会和上一世一样?新婚次日进宫拜见时,宁熙帝分给他的新职被她中途打乱了,从火器营的官职,换成了长川郡的专城副都统,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后面的事情才统统变了。 她不知道这样的改换历史,时好时坏,不过就眼下看来,绝对是好的。 只是……若今生的轨道真的不一样了,她最希望的,却是他不会依慕容泰那本记事本上说的英年早逝。 她笑意一凝,有些出神,正好见夏侯世廷目光跃来,落在自己脸上,只是不敢看得太久。 圣旨颁下,秦王等人谢了天恩,又换了一名太监手持云绸黄卷上来,封赏长官下面的部将,如施遥安、管副官和唐校尉。也有表现比较突出的中下等军官,借由此次平乱机会,个个鸡犬升天,提了上来,甚至还有一些原本籍籍无名的,如卫小铁。 圣旨的宣读中,殿内一片喜庆。 卫小铁也跟吕七儿一样,大姑娘上轿头一遭,第一次来京城,更没想过能在皇宫的殿内领赏,可他年纪小,初生牛犊不怕虎,又本来就是从小四处闯荡的,所以倒也没怎么喜糊涂了,似模似样跟着其他人一样,翘着屁股谢了恩,起身退下时,伸出颈子在人群里瞄,自从在黄巾党那里跟小庆哥儿分开后,还没见过面,路上也没机会,不过没关系,自己也来了京城,以后见面机会就多了,若是沈少将军同意,他跟在小庆哥身边当贴身保镖都行。 最后一轮完毕,夏侯世廷想要直接述职,趁机让部属都退下,云菀沁也能快些出宫回去,却见对面郁文平看了一眼朝殿门外走去的几人,道:“那姓卫的小少年,好像就是与那女功臣一块立功的吧。” 太子一疑:“女功臣?”听于郁文平说了一遍,才明白了,不觉好奇:“怎么,原来还有个女子也立了功?秦王,是哪位?叫她也上来领赏吧,孤倒是想看看。” 夏侯世廷声色清淡客气:“乡间贱女出身,能进宫就已经是天大福祉,在殿内领赏,不何体统。奖赏稍后出宫后,本王会叫下属转予她。” 郁文平仿若开玩笑:“哈哈,人人都说咱们这些老臣子迂腐陈旧,顽固不化,怎么秦王年纪轻轻,却比本相这半老头子更胜一筹?我大宣开国之初,也是有过不少女丈夫,一门男丁战死沙场,更有全家妇孺代替上阵杀敌。现如今皇上开明,律法上有自立门户的女户,私塾里准许有女先生,寡妇再嫁、夫妻合离的事,遍地都是,也不稀奇,桩桩都能说明女子地位渐渐拔高,如今不过是叫个女子领赏而已,这能有什么问题?” 夏侯世廷轻笑淡讽:“郁相今日倒是极顾念我朝妇人地位。” 太子见秦王似是不大愿意,也不多逼,打圆场:“好了,既然秦王已经拿定主意,就私下再行颁赏吧。” 郁文平知道太子是个息事宁人,不喜争吵的散漫性子,在宫里朝上一向和气,不跟人树敌,再穷追猛打下去也图不了好处,没多说了,只暗中手一招,脸色微微阴鸷,低声吩咐:“去跟贵妃娘娘说一下,下官这儿怕是没法子。” 那太监听了,匆匆小跑而去。 夏侯世廷见郁文平这个架势,再不迟疑,决意马上终止饮至,可封赏刚完毕,马上提出,于理不合,怕引起疑心,便端起酒盏先说了两句,终于绕到了个机会,道:“时辰不早,不如这就开始述职事务。” 太子想一想,点头:“秦王这一路辛苦,孤也有此意,早点了事,秦王与沈少将军也能早些回去休息。也好,其余人退下——” 云菀沁舒一口气,倒是吕七儿有些恋恋不舍:“啊,这就要离开皇宫了……”正在这时,却听有洪亮且略带骄气的女声从廊下传来:“慢着,都先别走。” 众人皆是一滞,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浑身贵气的丽人在几名宫女和太监的簇拥下,自游廊另一端,朝三清殿大门走来。 到了门口,宫人从惊讶中醒转,俯身行礼:“贵妃。” 三清殿内的官员们一听贵妃二字,惊奇不已,宫内女眷素来不见外臣,这会儿是太子接待功臣的饮至,韦贵妃怎么会跑来了?不过既是出现,那就肯定是有什么事儿。 韦贵妃仰着纤长脖颈,缓缓走近,到了门口,看了看秦王带进宫的下人,目光落到几个妇人身上,不觉笑了一笑。 吕七儿见韦贵妃典雅柔美,周身装扮金晃晃,看得自己睁不开眼,喃喃:“能当皇帝的女人,当真是女子最大的福气啊……” 韦贵妃搀着贴身婢女银儿的手臂,跨进门槛,走到猩红西域红毛毯中央,福身行礼:“太子。” “贵妃娘娘怎会到这里?”太子眉宇一疑。 韦贵妃环视四周一圈,最后落定于门外,又收回来,面朝秦王,薄唇上扬:“秦王功振天下,也是因为王妃这贤妻当得好,今儿趁秦王述职,何不将王妃接到宫里,妾在御花园已备了酒席,到时再将太后皇后请去,嘉赏王妃。” 丈夫立了功勋,妻房被召入宫中受嘉赏倒也正常,可这事儿哪里需要韦贵妃亲自来说?众人知道还有下文。 夏侯世廷只站起身,淡应:“内子感染风寒,一直在王府歇着,今儿恐怕是得辜负了娘娘的好意,改日定当上门赔罪。” “妾身知道秦王妃病了,”韦贵妃面露讽哨,“就在秦王去长川郡的第十天,王妃便叫王府的长史报病上来,说是外感风寒,不能见人,粗粗一算,该有近一月的时光都没出来见人了吧。”说着转头望向一处:“云尚书,是不是呐。” 云玄昶听到这里,早就咯噔一声,韦贵妃这么个沉浮后宫多年的老人儿,比猴儿还精明,绝不会做伤自己名声的事儿落人话柄,今天不顾宫廷礼仪,直接来了三清殿与一群外臣面对面,那就肯定是早有准备,——绝对是女儿招了什么麻烦。 到底是什么事,云玄昶不清楚,只清楚一点,不是好事,既不是好事,那自己就不能招惹。 想着,他呐呐道:“是听说病了。” 韦贵妃虽在后宫內帏,却因兄侄权倾天下的缘故,也是看得出臣子们心中的算盘,像云玄昶这种寒门臣宦,好容易爬了上来,是不可能允许一点风吹草动撼动自己的根基,听他一说,韦贵妃笑起来:“尚书既得知娘娘病了,肯定是差人去问询过。别人不见就算了,尚书是云娘娘的父亲,尚书可有见过娘娘啊?” 云玄昶吞了口唾液:“没见过,上门几次都被高长史拦了,说是病得太重,下官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呵,这个爹,一到有事的时候,第一件事,永远都是独善其身,先把自己撇干净,云菀沁唇角浮出一丝凉笑,不过,看样子,韦贵妃显然是已经知道自己不在府上,甚至跑去长川郡了。 果然,韦贵妃听完,声音扬高:“这可不行,一个风寒竟能拖一个月不好!不如干脆趁机进宫瞧瞧,宫里太医多,若秦王心疼王妃,怕吹风见光,病势加重,妾身这就叫太医上门去。” 太子听出些道道,隐约猜到些什么,虽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却清楚恐怕是不利云菀沁的,只是韦贵妃话至此处,并不能拒绝,就算想要偏帮,大庭广众也不行,道:“若王妃真是病势不浅,就如贵妃说的办吧。” 声音还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却已经了不容驳斥的意思。 韦贵妃见秦王不做声,没有耐性了:“怎么,两个选择而已,秦王就那么难以决策?”说罢,音量拔高,尖利起来:“还是说,秦王妃根本不在府上啊,报假给内务府,欺瞒了足足一月啊?” 举座哗然。 太子沉眉:“贵妃这话可有证据?” “太子直接差人去秦王府看看不就得了?再随便找个下人问问,堂堂个王妃一月不府上现身打理家务,总能套出话的。”韦贵妃冷笑,“哦对,还得扣住秦王的人,可别放出宫。” “什么意思?”太子疑惑。 韦贵妃抬臂指向门槛外的人群,笑得叫人汗毛竖起:“因为秦王妃指不定就在那堆人儿里呢。” 这话一出,三清殿内上下更是议论纷纷,刚才说秦王妃瞒骗内务府,托病不请安,虽然有错,但若上头宽宏,倒也不算大错,随便小惩大诫就完了,可如今韦贵妃的话,——秦王妃在进城的随行队伍里? 这意思是,——秦王妃擅离京城,跑去了长川郡,还待了近一月? 那就真是非同小可了! 将令内眷除非皇令特准,否则不得随军,以免降低士气,涣散军心。 若真是属实,除了秦王妃担下个逾矩不守礼法的罪,秦王也有错,不经圣意就容许妇人随军,知情不报,这次的功劳,恐怕也会折损一半。 既然已经被韦贵妃察觉,死活不出去也没用了,不如光光亮亮,主动承认,倒还能落个姿态漂亮。 与韦氏魏王一党的这一场仗,回京后迟早要展开,既然韦贵妃这么心急,那么就随她心意! 早些开局,又有何干。 云菀沁捻了裙侧,走出下人群,上前几步,站在高门槛外。 众人只听殿外传来清扬悠长却又带着独有甘甜的女子声音: “贵妃娘娘有礼。” 吕七儿一惊,不仅是身边女子声音变得自然,更见她直接出列,竟隐约透出仪态万千。 “庆儿姑娘……”她小声一喊,只觉得心里快要蹦出来了,猜出些什么。 卫小铁也挺直脊背。 臣子循声望去,声音与女子的外表极不相衬。 女子声音朗声脆脆,哪里有一点初入宫廷的胆颤?可外表却是婢子打扮,头发稀疏,容貌丑陋。 完全不搭。 一时交头接耳起来。 夏侯世廷身一动,却见她飘来目光,示意自己不要妄动。 韦贵妃见她自动献身,再看她这副打扮,心头惊讶,魏王回来后,疑惑秦王在晏阳有个器重的下人,明明是个乡下丫头,却不像个乡下丫头该有的样子,竟能辅佐秦王要务,韦贵妃二话不说,派人去王府外暗中调查,顺藤摸瓜,才知道秦王妃离京,那晏阳的丫头,很有可能就是云氏。 若不是查出了端倪,光看她眼下的样子,便是相对几百天,也猜不出她是秦王妃。 韦贵妃啧啧掩嘴:“秦王妃这副仪态,当真是能震动京师啊。”不乏贬义和责斥。 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无所谓。 虚报病情,欺瞒圣上,擅离京城,还在黄巾党中厮混过,哪一条,都够她吃一壶。 秦王妃?吕七儿喘了几口气,眼睛瞪大,自己听错了? 卫小铁和管副官、唐校尉以及沈家军众人嘴巴亦是合不拢,这小庆哥儿是个女的?奶奶的,不带这么惊吓的,军中见她长得白嫩,还经常用荤段子逗弄她呢…… 殿门外女子倒也没否认韦贵妃的话,一双瞳仁宛如珍珠聚水,活泉冒井,行了正宗宫廷礼:“也是,这副打扮辱了贵人眼,太子可能准许妾身去换套衣裳,再来陈述罪状?” 罪状是要陈述,却不是自己的! ------题外话------ 谢谢^_^ 18980615768的评价票和月票(2张) 496462444的月票(2张) zyf325的月票 应爱雯的月票 jz1007的月票 柳叶123的月票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三清殿护妻 若不是被人揭了底儿,太子无论如何也猜不出站在殿内的婢子,居然就是云菀沁。 这家伙的手艺还真是不赖啊,哪天有机会,一定得要讨教讨教,至少能用到排戏上。 好半天才醒了神,这样子确实不雅,太子手一挥,勒令宫人带云菀沁下去,又吩咐:“其余人退下吧。” 既关系皇亲女眷,便是皇家内部事,有外臣在,不方便。 众臣子正要起身告辞,却见女子对着太子,声音清朗:“殿下,稍后臣妾所说的,或许跟在场各位大人也是有关的,在旁边听听,当个旁证也不妨。 ”既然秦王妃坚持,各位卿家留下也无妨。“韦贵妃道,到底年轻气盛不懂事,是嫌闹得不够大不够丑?那就满足她的心愿。 众人在太子的示意中,屁股又落了回去。 云菀沁被宫人领到三清殿的偏殿,三下五除下了头套,释放了头发,又慢慢摘下眉毛和面颊上的”点缀“。 与此同时,宫人已按照她的意思,打了热水,拿了胰子等物,一过来,女子样子变了一半,隐隐露出了几分姿色,原本枯黄稀少的头发柔顺浓黑,光可鉴人,因为绑久了,有自然弯曲的弧度,衬得脸型越发柔媚而秀丽,双颊凹瘪的地方奇迹地饱满充盈起来,就像贫瘠的盆地填起了土壤。 宫人们暗中称奇,却见她在指腹上摸了点儿杏仁油,在脸颊上划着圈儿,一点点将厚妆抹下来,然后俯下脸,用清水冲洗了几遍,再用玫瑰皂胰洗了一道,最后换上宫人送来的衣裳。 三清殿,秦王妃刚刚一走,殿内人忍不住,私下交头接耳起来。 太子叫人搬了张百鸟簇凤金丝圈椅,给韦贵妃坐下。 韦贵妃说完要事,坐在丹陛黄幔后,透过帘子,见着脸色绷紧的秦王,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白嫩手指上套着的珐琅五彩护甲,还想借机会立功?这次就叫你们两人一起玩儿完。 殿外,太监长禀传来:”秦王妃到——“传报声音透着隐藏不住的颤颠,似是看见到来的人也是受了惊吓,这,这真的是刚才出去的那一位? 殿内,太子、臣子和宫人们循声,齐齐望过去。 吕七儿将袖口抓得死死,屏住呼吸—— 丝靴轻盈踱地,锦裙掠过大殿门槛,卷起一阵细小香风。 妙龄玉人一袭简单宫装,没了浓妆掩盖,柔肤冰肌跳脱出来,眉眼似青黛寒星,颦笑自若,乌黑秀鬓与白腻玉腮相衬,宛如玉石相嵌,虽未施半点脂粉,却照得偏殿生辉。 进殿,女子跪下,重新拜谒:”妾云氏,拜见太子殿下。“ 仪范折服众人,几乎忘记这位秦王妃是来领罚的。 ”他妈的,还真是个女的……“唐校尉紧了紧铁拳,不敢置信地低声喃喃,”还他妈是个美人儿。“ ”闭上你这张臭嘴,什么女的?是秦王妃!仔细被人缝了你这张臭嘴。“官副将为人稍沉稳些,说话声此刻也有些抖着。 ”完了完了,你说我不会被治个不敬王妃罪吧?我见那小庆哥长得白净,平日逗得最多,哎!“唐校尉已做好将死准备。 两人正在私下嘀嘀咕咕,那一边,梁巡抚亦是睁大眼,雷劈了似的。 举座惊艳中,唯独夏侯世廷一张脸是黑的。 她是秦王妃……她真的是秦王妃。吕七儿直到这一刻,脑子还在嗡嗡,不能置信,可再细细观察身姿,眼神,还是有几分类似,身子不禁微微发软,终于信了。 自己曾经还在这秦王妃面前争风吃醋,可笑。 这样的仪态,比自己刚刚想象的还要不知胜几筹!吕七儿攥了一攥粉拳,垂下头,进宫的狂喜霎时淡了许多。 上座,太子正色:”秦王妃这次实在出格,皇媳举动为天下妇人的楷模,你是秦王正妃,更该谨守闺阁礼仪,万事慎重小心,这次居然冒天下之大不韪,做之前难道没考虑过后果?你是新婚初媳,年轻不懂事,尚情有可原,“头颈一偏,声色一厉:”秦王,难不成你这当丈夫的也不懂事?还有,秦王妃一个人是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又是谁帮的!“ 韦贵妃见这太子,说是在责怪秦王妃,字句里却分明在为她开罪说情,将她的过错扯到别人身上打马虎眼,不禁冷笑一声,早就风闻秦王妃婚前与东宫相识,原来果真有些水洗不清的关系,不然太子为什么这么偏帮! 夏侯世廷身子一倾,走前几步,施遥安清楚三爷是想借太子话,直接将责任拉到身上,心中一急,手一伸,正要去拉,却抓了个空。 ”太子,此次内子去晏阳确实是——“ 话未说话,云菀沁抢先打断:”确实是妾身自己决断。妾身易容混进沈家军内,丝毫不干旁人的事,沈家军和王爷从头到尾也并不知道,直到——“瞟一眼韦贵妃,”贵妃娘娘进殿那一刻,王爷方才知道。“ 夏侯世廷极力压住心头燥火,若是可以,他真想扭住她的脖子,让她噤声! 他从来不觉得顺着她心意有什么不行,可这一刻,他真的后悔了!真是不该,不该将她养出这么大滔天的胆子。 莫非她以为她是个王妃,宗人府的人就会买她的账?在宗人府被各类手段罚得哭天喊地、叫苦不迭的皇亲贵戚还少了吗? 太子见云菀沁将责任一人担下来,想帮也难:”难道秦王妃不知道会受罚?“ 皇上病卧在榻,太子监国理政,行天子之责,云菀沁望着丹陛上的尊仪男子,正是个好机会,若是宁熙帝,韦贵妃兴许还能插科打诨地混过去,若是太子,又怎能叫韦氏一党好过。 ”当然知道,“云菀沁声似玉珰,”只是比起受罚,臣妾想要为朝廷捐一分薄力,除非太子与各位大人觉得女子之力微不足道,朝廷根本不屑一顾,不过,方才妾身听郁宰相和太子说过不止一两次,皇上讲过,奖赏不分高低贵贱男女,一视同仁。“ 韦贵妃嗤笑:”秦王妃不要扯远了!平息晏阳之乱,出力的是秦王、魏王和沈少将军以及本地的官员们,你个小小女子,能立什么功?便是真的有功,能抵消你不遵皇令、颠覆宫规、私自出京、与黄巾党私交过密的错?“ ”不知道通过晏阳之乱,揪出一个谋逆之臣,算不算大功?“云菀沁瞄向韦贵妃,语气谦恭,眸子弯弯淌笑。 这话一出,两侧臣子喧嚣起来。 ”秦王妃,话不能乱说。“太子镇下场面,却显然还想要听后文:”晏阳之乱,明明是暴民与山匪合力兴起,怎么会跟谋逆有关?“ 云菀沁面朝丹陛上方:”既然连贵妃都说妾身与黄巾党私交过密,那妾身也不怕说了,也能是个活生生的人证,黄巾党首领吕八曾告诉过妾身,他从山鹰处得知,长川郡之所以匪祸滋生,全因官员不作为,放纵土匪,而官员不作为,又因上面有手握重权的神秘大人物照应。“ ”胡,胡说八道!“梁巡抚震惊坐直,总算知道秦王妃让一众臣子留下来的原因了,这是要当众揭底! ”山鹰?那长川郡最大的土匪头目?他一个区区土匪,怎么会知道地方高官的事?“太子疑惑重重。 黄幔后,韦贵妃却已变了脸色,不如之前那么自在了。 云菀沁见太子目色允许,语气温缓,唇角绽笑:”太子说的是啊,他一个土匪,平日窝在山中就跟长在潮湿阴沟里的虫鼠一样,见不得光。从来贼不见兵,别说跟官府交往,怎么会又知道官场上的秘辛事?“ 太子一听就明白了,脸肌一搐:”秦王妃的意思,是说山鹰与长川郡的官员是有勾结的?“ 梁巡抚脸色发白,一个打挺出去,骨碌跪下来:”这可是莫须有的天大罪名啊!“ 韦贵妃脑子一嗡,慌了起来,却不动声色,重重磕响椅子扶手,哼一声:”这还真是越扯越远了,秦王妃是想转移风声,抵消自己的惩罚么?“ 却见幔外,那一袭窈窕身姿清婉一福:”妾身擅自出京的惩罚,等这大事拨云见日后,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娘娘无须担心妾身跑了。“ ”你——“韦贵妃银牙一磨,偏偏这贱人已当了太子和群臣的面抖出,想拦也拦不了。 太子面色充满慎思意味:”就算如此,最多是官员与土匪勾结,怎么跟造反谋逆扯上关系?“ ”太子,“长案后,众人只听秦王沉沉开口,”若是普通的官匪勾结,谈不上造反,但是这次晏阳之乱,个中详情复杂,根据马头山上的土匪狱中交代,山鹰本想趁这次机会利用吕八在城内掀起民变,若本王用兵镇压,或者沈少将军当下硬闯进来,山鹰刚好就能以抵抗官兵屠杀的借口与朝廷对峙,古往今来,这是起义的最好借口,而晏阳,便成了他们的第一站,长川郡是个蛮荒地,四周俱是沛县之类的小城,兵力根本不足以抵抗,他们轻而易举便能一边招兵买马,一边克制附近城池,若有不慎,便是打近京城,也不是没有可能。这些情况,本是待会儿本王述职时要禀报的。“ 众人倒吸冷气。 ”好大的野心!一个山中土匪,竟敢颠覆朝廷!“太子愠极。 ”一个土匪,就算有这个野心,也很难有这么周密的安排。造反不是个容易的事。“夏侯世廷淡淡道,”就算拿下晏阳,再杀出去攻城陷镇,也得知道哪个城镇薄弱,哪个城镇兵力重,先攻哪里,后打哪里,这不是光凭土匪的能力能够清楚其中细节的。“ 臣子们面面相觑,云玄昶观望了半天,见势头似是又被秦王与云菀沁拉了回来一点,松了一截子气儿,立马选边站,接口:”秦王意思是长川郡官员与土匪早就私下通气,这次宴阳之乱,那山鹰的背后,其实是当地官员的纵容?“ 三清殿内,震惊议论如翻起来的剧烈波浪。 梁巡抚脊背冒汗,四肢冷意滚蹿,大惊失色:”微臣便是再大的胆子也不敢通匪,更不敢做对付朝廷的事啊!“ ”梁巡抚可能不敢,可梁巡抚头顶上照应的贵人也许有这个权势。“云菀沁道。 黄幔后,韦贵妃已是听得快要晕了,气儿都要透不过来,脚一跺毯,哗的起来:”够了!本宫今日是来揭发秦王妃不规之罪,不是来听这些乱七八糟的!“ 够了?不好意思,云菀沁还没够。 现在后悔了,想要中途停战?休想,开弓哪有回头箭! ”到底那人是谁?“太子语气一改平日的随和,已透出难见的严厉。 云菀沁望了一眼黄幔中被气得瑟瑟抖动的身影:”正是韦国舅。“ 韦贵妃骨头一软,差点瘫坐椅内,幸亏银儿扶住。 梁巡抚大汗如雨下。 韦绍辉?臣子惊咋起来,心中飞快盘算,韦家势大,一门都是重臣,尤其贵妃得宠这十几载,更是红透半边天,子侄和门客遍布朝廷,长川郡的梁巡抚等人是韦氏的足蹄也不奇怪。 若长川郡官员背后的大树确是韦绍辉,那么依秦王这么一说,倒也能吻合,山匪就算有那个胆子,又哪里来的脑子能够谋划,莫非还真是韦家在背后策划? 这韦家一旦生了反心,朝廷还真是难得防!山鹰真杀出晏阳,所经城池的当地官员若是韦家亲信,直接开门迎贼、主动递上虎符都是有可能! 而,韦绍辉利用土匪谋逆,自己背后操控,若快成了,他韦家便跳出来,若是不成,便也是山匪造反,与他没丁点关系。 就算那山鹰被活捉,他也不会有半点惧意,——依他在官场的层层网络关系,一旦土匪谋逆失败,他绝对不可能留着山鹰的活口送给朝廷审! 殿内一片鸦雀无声,个个心里虽在敲锣打鼓,却说不出半个字。 半会儿,太子才开口:”这是大事,孤须要禀报皇上,再行定夺。“转头望向秦王,声音陡扬,盘桓于殿内:”单单王妃一人之言,只能当调查的根据,却不能当证据,可有实证?“ 往日平易近人,玩世不恭的态度,转化为高高在上的上位者仪态,分毫细节都不放过,既不愿意放弃打垮韦氏的机会,又不落人话柄,让别人说自己轻率,潦草对权臣定罪。 云菀沁望着上座不久之前还在戏楼与自己争辩戏本,在撷乐宴上让自己为他画戏妆的英挺男子,秦王说得没错,太子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单纯。 夏侯世廷开口:”本王当时知道山匪有谋逆的意思,也怀疑是背后有人操控,已经在暗中搜证,只是证据还不全,稍后便将已经查到的差人送去刑部。“ 太子再不犹豫:”来人,去韦府,传孤口谕,将国舅韦绍辉请到刑部,且令刑部尚书等人着手调查。“ 黄门官应下,领着宫廷侍卫去办了。 太子还有些细节想问秦王,挥挥手,示意外臣都退下,又厉色叮嘱:”今日之事,还未明确查证,且不可到处胡言乱语,以免乱了人心,违者,重罚不怠。 臣子们回应:“是,太子。”说完,陆续俯身告退。 脚步声过后,大殿内一片空寂。 一群领赏的将官与下人也都退出了门槛外,在远处等待。 大殿内一阵风雨过后,恢复片刻的宁静。 韦贵妃彻底瘫在椅上,半天起不来,成了一滩稀泥,谋逆是十恶不赦的罪名,天下第一重,一旦被人指证,不管是不是,刑部必须得走一遭了。 皇上早就瞧韦家不顺眼,总是百般压制,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明着拿下韦家权势,这些年就算如何宠爱魏王和自己,皇上也没有想过废储君,重新立魏王为太子,就是因为自己娘家门楣太亮眼! 这下可好,瞌睡的人碰着枕头,正合了皇上的心意,就算别的事儿再迁就自己,这次也一定不会怠慢,必当叫太子厉审! 这太子看似贪图玩乐,一天到晚抱着戏折子,其实又怎么会不愿意搬掉一块碍眼的石头! 完了!韦家完了!如今时机,处处让韦家陷入劣势! 长川郡的长官是兄长私下交往的门客,韦贵妃听侄子说过,只是没想过这兄长竟有谋逆的心! 一损俱损,兄侄是死是活她管不了,可若是这个罪名定下,她与魏王就算能免于死罪,又怎么能落得好下场! 韦贵妃惊醒,现在只不过秦王妃一人口说无凭,黄巾党的头头和山鹰都死了,听秦王这口气,哥哥谋逆的重要证据还没有找到,说不定——还是有希望的! 她身子一弹,咬唇低斥一声:“去养心殿!” 灭顶之灾当前,哪里还顾得上秦王妃的事儿,扒开黄幔,韦贵妃跟太子打了招呼,正准备出三清殿,经过云菀沁身边,忽的一阵气血上涌,盛宠多年,只有自己踩踏人,还没人敢挑自己的刺,对着宫里的妃嫔都是非打即骂,这会儿又怎会放过害了韦家的人,柳臂一举,扬起戴着尖细护甲的手掌,大力就朝女子粉颊上甩过去。 云菀沁没料到韦贵妃跋扈到这个地步,当着太子和秦王的面就敢动手,根本躲闪不及,正等着一声耳光清脆,却觉得面前一黑,有人已大步上来,拦在两人中间,宛如城墙,挡得牢牢实实。 韦贵妃一巴掌不曾摔到云菀沁脸上,摔到了秦王身上,护甲顶端的尖儿正好勾住秦王的窄袖,搅了一圈,刺啦一声,划得稀巴烂。 太子一惊,若是这巴掌打到了脸上,不是受伤就是毁容,站起身来,正要阻喝,却见韦贵是已经气急了,一次没打成,反正已动了手,殿内也没外臣,竟上前要拉开秦王继续扑打! 夏侯世廷火烧心,护着云菀沁,一手返身便桎住韦贵妃脖子,往外推去! “秦王!”太子制止,便是韦贵妃无礼,也不该由秦王动手,这一下子,若被韦贵妃借题发挥,告状告到了皇上那边可不得了! 韦贵妃身子往后一倒,幸亏银儿及时搀住,才没摔倒,脖子上却火辣辣的疼,半天才醒过来:“好啊——好!天下居然有皇子胆敢冒犯庶母!妾身这就去找皇上要个说法!皇上啊皇上——妾身被人欺负了——”说着气愤地哭着,搀了银儿就朝三清殿外离开。 “秦王,你太冲动了,快去给贵妃赔个礼!”太子提醒。 冲动?夏侯世廷见那女人当着自己眼皮要殴打云菀沁,已是气急攻心,只恨自己当时不够冲动,没曾当即捏断了她脖子,此刻只查看云菀沁有没受伤,见她无碍,才面朝太子,语气宁静:“谢太子好意。”秋后蚂蚱,自保且不能,要告由她去。 太子见他无所谓,一怔,便也没再多说了。 云菀沁却是心跳得厉害,三爷刚刚那个举动实在是大逆不道,韦家就算不行了,韦氏却还是贵妃,若真是闹到皇上那边,三爷肯定得受罚,这会儿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忙道:“我先去常宁宫看看——” 纤腕被人一捉,夏侯世廷一双乌瞳略有凉意,牢牢盯住她,声音极沉极低,只有她一人听得见:“本王自幼到大的忍耐,已经到此为止了。” 她呆呆望着他,却听他又转目中流光一动:“怕什么?大不了不要这次的功勋,最多跟四弟恒王一样,调去个蛮荒地,到时只有你跟我相对,更清净!” 他自少时开始谋划这么久,难道就是为了被罚去蛮荒地?云菀沁心尖一动。 正在这时,三清殿外传来太监的传禀:“贵嫔来了,想要与秦王见一面。” 太子知道那赫连贵嫔许是听说了这边的事,便也通情达理,道:“你们先见见贵嫔吧。” 两人出殿,见赫连氏在章德海的陪伴下,站在廊下。 赫连氏一脸的心急火燎,见到多时没见的皇儿,半句闲叙家常的话都没功夫说,几步过去,颤颤巍巍:“你,你刚才打了韦氏?” 夏侯世廷道:“母嫔言重了,是贵妃无理出手伤人在先,儿子护妻心切,挡了一下而已。” “无理?”赫连贵嫔知道儿子今儿凯旋,早就派了章德海在三清殿门口张望着,所以马上就知道了里面的风波,刚才一听说,吓得魂儿都没了,一边叫蓝亭去打探韦贵妃那边的信儿,一边跑了过来,“她怎么无理了?她是贵妃啊,就算无理,那也有理,你怎么能动她的手!你闯了大祸啊!蓝亭说她已经跑去养心殿,肯定会添油加醋地告状!你一个皇子与庶母动手,无论如何,都是你犯了大错!”又望向云菀沁,瞳仁一紧:“你怎么就不能忍一忍呢?让她打一打又会怎样?让她气消了,不就行了吗!你现在可给我皇儿惹了大祸!他好不容易得了这一次功勋,以后至少能得皇上亲睐,在朝中有了一些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你害他又回到以前,你啊你——红颜祸水!我就知道,皇儿求了你做妃,不是个好事!”说罢气喘吁吁,眼泪都留了出来,神魂不定,还在惊恐当中。 “母嫔,是儿子不能忍,不是沁儿。”夏侯世廷将云菀沁拉到身后,顿了一顿,压低声音:“忍?像母嫔一样忍吗?在儿子送青檀蓝亭等四人进宫前,母嫔当儿子不知道您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吗,每每与韦氏相对,不是被她冷嘲热讽,尖酸辱骂,就是直接动手打,母嫔从来都是逆来顺受,还处处讨好巴结那恶妇。儿子每次进宫,看见你臂上的青淤,脖子上的抓痕,母嫔当儿子真的一无所知?母嫔忍了一辈子,还叫沁儿继续忍吗?本王办不到。儿子现今就端了她娘家!母嫔今后与她相对,无需怯懦!她这次告不出什么花样来的,儿子自有对策。” 赫连氏哽住,却并没因此而放心,仍是喃喃:“不行……她到底还是贵妃,就算那韦家出事,她一日还是后宫的女人,你便不能跟她动手,你这是不尊不孝啊……”又指着云菀沁,哭道:“你为什么不拦,为什么不拦他!” 夏侯世廷忙又开声,打断她训斥云菀沁,劝了几句,又给章德海使了眼色。 章德海赶紧上前:“贵嫔,三爷也不是五岁孩子了,自有分寸的,太子爷还跟三爷有事商量呢,走,咱们先回殿吧……”好容易才把哭得岔气了,还在担惊受怕中的赫连氏搀着劝走了。 夏侯世廷回过头,见云菀沁沉默,温和道:“母嫔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却听她道:“母嫔也没全说错,我这次,可能还真的害了你。” 夏侯世廷将她手一拉:“母嫔因为身份缘故,打从来了大宣,没过过一天挺直腰背的日子,每天都胆怯小心,委曲求全,你怎么也是这样子?我说过,不用担心韦氏……” 掌心宽大干燥而暖和,云菀沁心定几分,道:“我不是说韦贵妃。你刚刚说,如今韦绍辉勾结山匪的实证不全,还在搜集,我今天却提前说了出来,打乱了你的计划,韦绍辉今日去往刑部,必定会消灭所有证据……谋逆证据肯定无法齐全了,万一这一次扳不倒韦家……。” 夏侯世廷笑了起来,抬手轻刮她娇俏鼻头:“你担心得当真多。我一直愁怎么开口,毕竟韦绍辉是权臣,用折子报上去,只怕上头不会重视,还怕韦家拦了我折子,你今日当着臣子的面陈词,又通过吕八的口说出来,力度震撼,让上面不得不重视,彻底解决了我的烦恼。” “真的?” “还有假?” 云菀沁这才心里石头落地,释然,见他目光柔软,荡着溺爱,却又提起一颗心,重复:“你不会是为了叫我安心,糊弄我吧?” 夏侯世廷手掌一蜷,握紧了几分,坚定:“没有。” 正在这时,有个嬷嬷在太监的陪同下,从廊另一边走来。 两人松开手,分开几寸,竟是慈宁宫的马氏。 马氏走近,福身行了礼,面朝秦王:“太后和皇后听说了秦王妃的事儿,特令老奴来请王妃娘娘过去思过殿一趟。” 夏侯世廷呼吸微沉:“太后可有说什么?” 马氏看一眼云菀沁,叹口气,也没打官腔,老实说道:“身为皇室内眷,假报病情,擅自离京,竟还与暴民混在一起,就算情有可原,也是不合规矩,三王爷能叫太后说什么?当时听了,可没气昏过去。” 夏侯世廷脸一变。 就算此行有功,又揪出韦家,云菀沁却没奢望会完全逃过责罚,毕竟,自己做的事儿,对于一般女子来说没什么,摊上自己有个王妃的身份,性质就变了,做什么都得在那个格子里,做什么都能放大十倍百倍。 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轻福:“妾身这就随马嬷嬷过去。” 马氏见她甘之如饴,并不哭不急,反倒安慰起来:“娘娘且放心,太后素来宠你,气归气,责罚应该不会太过。” 云菀沁脸皮一抽:“承嬷嬷吉言。” ** 却说赫连氏在章德海的搀扶下走到一半,中途擦干泪,颤声吩咐:“走,去养心殿。” 章德海知道贵嫔还是怕韦贵妃告三爷的状,只得跟着过去。 养心殿外,因为宁熙帝病中不见人的关系,大门紧锁。 韦贵妃站在廊下,余怒未消,已经捎话给姚福寿,想要进去面圣,此刻正在等着通传,见到赫连氏来了,还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知道她什么目的,喝叱了一声:“你个贱人来干什么!” 赫连氏也没说什么,几步上去,竟双膝一曲,跪了下来,顿时章德海便惊叫起来:“主子,不可啊——” 韦贵妃也是吓了一跳,却更是得意:“你不要求本宫,你的好儿媳,自己做错了事,还将污水泼我韦家头上,你的个好儿子更是不想活了,竟敢跟我动手,今儿我就叫皇上评评理!看他这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值不值得受这么重的嘉赏!” 赫连氏胸脯起伏,泪水夺眶而出,再听最后一句话,脸色更是刷的惨白,抱住韦贵妃的羊皮金丝小靴:“贵妃娘娘,求你了,妾身代秦王给你赔罪了,千万不要跟皇上说!——求贵妃娘娘了!” 韦贵妃哼了一声,气意又上来,见赫连氏跟平日一样低顺,冷笑:“求本宫?那你给本宫磕头,一边道歉一边说你这个贱人教子不善,磕到头出血,本宫就算了!” 章德海一惊,平日这贵妃说什么,自家主子都会照做,不敢有半点得罪,今儿为了三爷,更不可能不答应,忙阻止:“主子,不要——”依韦贵妃的脾性,怎么会让贵嫔磕几个头就算了?这分明是故意整贵嫔啊! 赫连氏却宁可信其有,往后挪了几步,腰一弯,在坚硬的水磨砖石地面上磕起头来,嘴巴里含着泪,含糊不清地兀自念叨着:“是妾身教子不善,是教子不善……” 每磕一下,地面便轻微一震响,才七八下,赫连氏雪白的额头绽出了红花,血肉模糊。 “主子——”章德海眼眶湿润,想要拦,偏偏又拦不住,却听韦贵妃笑起来:“哈哈!好乖的狗!” 正在这时,姚福寿推门出来,见到这一幕,虽然眉头一皱,却也没多说,只道:“贵妃,皇上宣您进去。” “贵妃娘娘!”赫连氏抬起满是血污的脸,望向韦贵妃,眼神里慢慢是乞求,又拼命摇头,示意她不要说。 韦贵妃没理睬她,对姚福寿应道:“皇上精神好些了么?” “嗯,今儿好多了。” 韦贵妃笑着点头,走到门槛前,又回头望了一眼赫连氏:“皇上今儿精神好,等会儿本宫说起你儿子的好事时,皇上应该不会太气!哈哈!” 赫连氏瘫软在地,眼看着养心殿大门轰然关闭,章德海含泪搀住她,咬咬牙,朝殿门里的韦氏吐了一口唾沫子,呸道:“主子该知道,贵妃怎么可能说话算数?要你白白磕头,结果还是要告三爷的状!这种人,你就不该相信她啊!” 赫连氏恍恍惚惚地起身,靠在章德海的手臂里,离开养心殿,朝萃茗殿走去。 快到殿时,章德海只觉主子微微发抖,看她额头还在汩汩流血,皮肉翻起,伤口不浅,光看着都疼,就算好了,只怕也会留疤,心疼道:“主子,奴才回了殿就叫太医来给您包扎……”话没说完,贵嫔已经轻轻推开自己。 赫连氏脸上泪早就没了,抬手理了理散乱的发髻,一双深邃美目有着从未有过的冰冷,唇角略朝上倾斜,形成一个令人觉得诡异而畏惧的冷笑弧度,好像根本不觉得疼,声音变了个人,异常陌生,手轻轻一挥:“章德海,先进殿去,将我床头多宝阁开了。” ------题外话------ 谢谢^_^ machaolin的月票 月色妖娆的月票 清晨漫雨的月票 美法丝的月票 轻烟漫雨的月票   ☆、第一百七十三章 清修,侍疾 思罚殿。 与宫苑中其他殿室不同,这里的殿檐墙壁并非金碧朱黄的鲜亮色,而是深色系,地砖如明镜,光滑而冰冷,不像其他殿室,大冷天儿早就铺了茵毯。 游廊曲深,钩吻峻峭,四方褐色玉柱冷冰冰,擎天而立。 处处形同冷宫。 却比冷宫更要让宫人畏惧。这里是后宫惩治贵女的殿所。 思罚,亦通司法。 上一个在殿内受过罚的主子,是已贬为庶民出宫的永嘉郡主,此后清净了许久。 但空气中,隐约还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幽静环境中,也仿若还环绕着女子因为针尖黥面的声嘶力竭。 金鹤博山炉里安宁定神的檀香,却定不住人心。 贾太后坐在上首,刚才听说云菀沁的事,虽已气过了一遭,此刻仍是愠意不改。 旁边,蒋皇后伴坐,双手覆在膝上,不动声色地看着。 “秦王妃,你太叫哀家失望。” 再没往日一口一个亲昵的丫头,太后的直呼称号,让殿内气温又骤然降低不少。 座上人不是祖母童氏,不能用博取怜爱来逃避责罚,云菀沁双膝紧挨着砖地,垂首低颌:“臣媳自知辜负太后期望,罪该万死。” 贾太后见她态度好,脾气稍减,却依旧蹙眉:“你到底为什么要擅自离京,做事之前就不考虑一下后果吗?大婚前,宫里派过调教嬷嬷上云府教过你皇子妃礼仪,哀家瞧你平时也不是那种疯疯癫癫的人,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昏了头?” 下方女子垂了眼脸,贝齿嵌唇:“三爷迟迟不归,臣媳本就牵挂,后来臣媳听说晏阳起了乱子,更是心急如焚,离京前两天做了个噩梦,心里预感极坏,只怕与三爷……再不能见面,每天连饭都吃不下去了,那天也不知道怎的,一时脑袋发了昏,才做出鲁莽的事。” 说话之间,神色微敛,双颊飞了绯红,似是难为情。 贾太后看得一怔,心里牵起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回忆,生了几分感概。 谁没年轻过?谁没喜欢过人?想当年,她也曾和先帝爷有过恩爱时光。 感情最缠绵的时候,两人一如民间夫妻,恨不得泥巴似的黏在一块儿。 先帝为她亲手画眉,她为先帝草拟奏折,两人更是偷溜出宫微服巡游过好几次……说起来,这些举止,不符帝后该有的庄重威严,都是不合祖宗家法的。可感情浓的时候,就算是天底下最大的皇家规矩,也管不住。 如今这对小儿女,可不就是仿似自己跟先帝爷当年一样么? 云菀沁见贾太后神色动容,心下舒口气,早听说贾太后与先帝爷的恩爱事迹,这会儿只是试试,没料还真是牵动了贾太后的心事。 果然,贾太后叹了口气:“你啊,心是没错,可做法却是大大的错了。” 绷紧的氛围如抽走了压力一般,轻松了几分,却有女声幽幽飘来,态度还算温婉,应该是顺着太后此刻的心意:“……别的就罢了,堂堂王妃,混进军队一块儿走了几天,军队是什么地方?全是些粗汉,还和暴动的灾民有过接触,就算是情势所逼,也是丢了皇家的脸面。” 听了皇后这么一提,贾太后初霁的脸色又是乌云聚拢。 云菀沁静道:“臣媳曾闻,开国太祖皇帝的姐姐护国长公主和女儿都曾经为大宣社稷在前线立过功劳,臣媳只想效法姑奶奶们。” 蒋皇后轻嗤,拿护国长公主她们来做例子,能叫人反驳么?那些都是功勋昭著的先人,灵位供在太庙供后世万代敬仰的,莫非还能说拿护国长公主当榜样不对? “不要用那些特例来辩解,”蒋皇后声音犹是温和,目光却已经多了两把刀子,“你也说那是开国初,礼崩乐坏,还没建立规章,局势动乱得很,男女混杂自然没什么,可如今已是大宣盛世,既是盛世,一切就该讲规矩。” 贾太后饶是疼爱这个孙媳妇儿,此刻却已主意已定,道:“你虽有功勋,却也犯了皇室女眷的大忌,按照常理,本该先在思罚殿打你十个板子,再领去宗人府禁足,既你有功,哀家也不愿意让外人说咱们不讲理,便抵了那十个板子,直接送你去宗人府。你可甘心?” 甘心?这能甘心么?云菀沁苦笑。 到底还是有些偏心啊,少了十个板子的罚,就像吃饭没给盐,少了点儿调味,蒋皇后脸上并不大满意,也不好忤逆,一抬手,吩咐下去:“来人——” 殿外太监走近秦王妃身边,语气恭敬,却已添了冷意:“云妃娘娘,得罪了。” 正这时,殿外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喧嚣。 脚步声和人声从高墙外传进来,直到走近殿门,才被殿外的侍卫给压制下去了,却又有扑通落地的衣料与地面接触的摩擦声。 “是什么人?”蒋皇后呵斥。 殿门的守门太监匆匆来报:“回太后皇后的话,今儿进宫领赏的一群部将,知道秦王妃在思罚殿,特意从三清殿门口赶过来,这会儿都长跪不起,说是要给秦王妃求情呢!” 云菀沁身子一动。 “秦王也太过狂妄了吧,利用职权,指示下属来为妻求情,岂有此理。”蒋皇后眉一凝,连太后脸色也难看起来。 “回皇后的话,听那领头的卫姓小将说,他并不是秦王的部将,而是沈将军半路收的晏阳灾民。”太监禀报。 “噢?”贾太后眉一结。 “是的,卫姓小将带着人在殿外长跪不起,请求太后皇后开恩。” 蒋皇后厉色:“今天他们进宫是领赏的,若不想受罚,就退下去!” “娘娘……”太监犹豫,“这话,奴才也曾说过,可那卫姓小将说了,若是能赦了秦王妃,他愿意放弃今天的嘉赏,用他们几十人的奖赏来抵了秦王妃的责罚都成。” “岂有此理!”蒋皇后拍案,再不迟疑,“不想下去?来人,调大内禁卫,将他们绑了丢去天牢!” “慢着。”半天没说话的贾太后出了声。 “太后……”蒋皇后一喊,只得制止了侍卫。 贾太后沉度片刻,睨一眼皇后,似是对她的决断不喜:“这些都是立了功的将士,刚庆功完就喊打喊杀,是嫌朝上如今事儿还不够多么,皇上还病着,你就为他省些心吧!” 蒋皇后一口气堵了喉里,只得顺从:“是,母后。” “将那领头的小子叫进来,哀家要问话。”贾太后道。 “区区一个士兵,怎么有资格面见太后。”蒋皇后怕无端添了枝节,劝道。 “哀家不嫌。”贾太后语气已添厌意。 蒋皇后再不敢说什么。 太监应下,出去叫人。 此际,卫小铁和管副官、唐校尉领着士兵跪在思罚殿的朱色高墙外。 见卫小铁伸长了颈子朝里看,唐校尉瓮声瓮气地嘀咕:“……这样能有用?指不定太后一怒之下,将咱们都送进牢里了,还是走吧……” 卫小铁睨他一眼:“唐校尉不是发愁在军中老是逗弄小庆哥儿,怕秦王迁怒报复,不知道怎么收场么?这会子不就是机会,为王妃求情,到时三王爷和王妃保准不计较了。” 唐校尉与管副官对望一眼,再不说话。 正这时,太监出来通传卫小铁进去。 卫小铁欣喜若狂,站起来,跟着太监走进思罚殿。 殿内,云菀沁只听健朗脚步迫近。 云菀沁悄悄转头,只见卫小铁走进来,跪下,大大咧咧:“小的卫小铁,原籍长川郡晏阳城人氏,现收编沈家军内,拜见太后,拜见皇后。” 贾太后打量卫小铁:“你倒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怕被摘了脑袋。” 卫小铁头埋得低低:“若不是秦王妃施救赠粮,沿途救下小的与同村十来条灾民的性命,只怕咱们十几人已经当了路边饿殍!若不是秦王妃说服沈少将军收留小的进沈家军,小的也没报效朝廷的机会,今儿哪里能有机会跟着长官进宫领赏,早就给阎王爷端茶送水去了,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救命之恩那就更不消提,别说太后摘了小的脑袋,就算剥了小的皮,小的也认。” 贾太后见他说话流利又风趣,深宫里难得见着这种市井气十足的小猴崽子,倒也不讨厌,瞟一眼云菀沁,望着卫小铁,失笑:“说你一句,你个猴崽子对了哀家十句。果真如此?” 卫小铁卯劲儿点头,在晏阳城混吃混喝长大,怎么不会察言观色?顺着太后的话,讨老人家喜欢:“小猴崽子是伺候秦王妃一块儿进的晏阳,亲眼目睹了娘娘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如何周旋于黄巾党之中,不仅探听出黄巾党的信儿,又保持距离,进退有度,中间娘娘还阻止过官兵与暴民开战,防止落入山匪的圈套,其后又混入行辕,帮官兵诱出暴民与山匪。这些事儿,纵是一般的男子,也难得有勇气,娘娘这等功劳,不奖就罢了,万万是不该受罚的啊,若是这事传了长川郡去,叫灾民百姓听了,准得为娘娘抱不平!求太后和皇后明察!” 这个卫小铁,还真是没收错。云菀沁吁了一小口气。 贾太后知道这猴崽子为了给云菀沁求情,说得不免夸张,可听到此处,仍是沉吟良久,道:“猴崽子先领着你的人下去。” “啊?”卫小铁道行有限,瞧不出太后打算,“那……太后打算怎么处置秦王妃?小猴子提着脑袋,等着太后娘娘的答复呢!” “岂有此理,太后怎么决定,还得向你通报?”蒋皇后怒斥一句。 贾太后性子倒是比儿媳妇和气宽宏多了,噗呲一笑:“得了,你这猴子脑儿暂时掉不了,哀家不得辜负了晏阳百姓。” 云菀沁使了个眼色给卫小铁。 卫小铁会意,挠着脑袋先离开了。 殿内恢复安静,片刻后,贾太后澄明目光落至云菀沁身上,考虑一会儿,看了一眼蒋皇后,下了懿旨:“既功臣将士们都为你求情,黜了宗人府之罚,可活罪始终不能免,否则,其他皇子妻妾都照着你有样学样,岂不是乱了套?令你在思罚殿的长青观带发清修,禁足自省,哀家得压压你这性子!” 再怎么也总比去宗人府强。更比打板子要好。 云菀沁素来就是个先过完眼下关卡再说的人,柔声领了罚。 却说三清殿那边,夏侯世廷与太子谈好事,走出殿外。 太子听说云菀沁被马氏喊去两宫那儿,知道秦王焦虑,并没多纠缠,问完了便散了场子。 施遥安上前,说了思罚殿那边贾太后的决策,话音一落,果不其然,只见三爷脸色一变,眉头拧成川:“在长青观清修?多久?” 施遥安心里抖得慌:“说的是罚期三个月。” 三个月。 刚成婚没几天就分开,重逢没多时又要分开三个月。 不过总比她挨板子和送去宗人府要强。 夏侯世廷不吭声,抑了心潮的起伏,终究,袖子微拂,语气丝毫听不出心绪:“出宫。” 施遥安也不好劝什么,劝什么都有些无力,走了一半,才记起正事儿,低声道:“对了三爷,韦绍辉勾结土匪的证据,属下已将找到的部分,送去了刑部。不过……始终不是什么铁证,今儿一闹开,韦绍辉的儿子侄子肯定会将余下证据毁尸灭迹,怕是很难了……” 却见他手一举,示意不用多说:“本王知道。” ** 养心殿内的寝卧。 金丝云龙纹的软榻上,帐子半撩,宁熙帝倚在一张迎枕上,脸色苍白,比起前些日子清减不少,形态有些虚弱,眸中却噙着一似怒意。 半刻之前,姚福寿已经将韦绍辉在三清殿被揭发通匪谋逆的事,传禀过来。 当场他便差点犯了病,姚福寿和妙儿一左一右地安抚了半天,才勉强压下。 到这会儿,他仍是有些心绪难平。 韦贵妃一进殿就哭哭啼啼,直喊冤枉,更是叫宁熙帝五脏六腑如同炭火在烤,焦躁不已。 “皇上,分明就是秦王夫妇趁机栽赃啊!妾身揭发云氏不守礼节,千里投夫,他们两公婆倒是好,一不做二不休,将污水反扣于我韦家头上,说妾身兄长利用土匪谋不臣之事!皇上,妾身兄长哪里会有那个胆子啊!您要为韦家做主啊!” 韦贵妃说着,身子倾前,一下子跪在皇帝膝下,双手抱住龙膝,珠泪乱飞,用着一贯的撒娇手段。 这男人,毕竟宠了自己母子十几年,这次,兴许也能再通融一次? 轻轻摇晃男子腿脚半会儿,惟听声音从头上飘来,冷漠而讽刺:“你大哥有没有这个胆子,你自己心知肚明,朕这么些年,早将你韦家的胆子喂肥了。” 身型打了个晃,韦贵妃呆呆望住皇帝,却咬死了嘴:“皇上,凡是都要讲证据,现如今连秦王都没十足证据。光凭秦王一张嘴,您就完全不信为您效命多年的韦家了吗?” 宁熙帝表情疲惫,咳了两声,心神晃动,若无十足证据,确实不能随便将这顶帽子扣到韦家头上,不然,别说韦家那些朋党不服,韦绍辉就算不反,指不定也得被逼着反。 韦贵妃见皇帝不说话,知道他也是底气不足,心里松了口气,趁势上前,举起两拳,为皇帝轻捶了两下背,如花脸蛋上却是哀怨无比:“秦王如今胆子包天,随意指证国舅就罢了,今日还在三清殿侮辱妾身,呜……皇上!您可得为妾身做主啊!” 宁熙帝太阳穴突突跳着,揉了两下,还没听明白:“老三侮辱你?怎么会。” “皇上,妾身这还能骗您不成?妾身离开三清殿,想与那秦王妃说几句话,秦王只当妾身大庭广众害云氏,竟——竟箍了妾身脖子,将妾身狠狠推到地上!”韦贵妃再次恸哭起来,“皇上要为妾身讨个公道啊!皇上瞧瞧,咱们大宣开国至今,上数几百年,有没有哪个皇子是敢殴打宫里娘娘的!” 宁熙帝心中火一冒:“果真?”若秦王真如此,羞辱的不是韦贵妃,而是他这个当老子的。 且不谈辈分地位,父亲的女人,又哪里轮着儿子来教训的? 这是立了一次功,就忘了形? “殿内臣子那会儿都走了,不过还有两名宫人,太子和银儿也都看在眼里,皇上大可叫姚公公去一个个去对证!”韦贵妃梨花带雨,哭得几乎断了肠。 这与韦家勾结土匪策反是两回事。宁熙帝声音已经掺着浑浊的颤音:“姚福寿!来啊!将秦王给朕叫来!” 帘子一打,进来的不是姚福寿,却是妙儿,手持红木托盘,上面放着刚熬好的汤药,疾步进来。 妙儿对韦贵妃匆匆示意行礼,走到皇帝身边,弯下腰,用珐琅鹅勺舀了一小碗棕褐色的汤药,搅动着,道:“姚院判叮嘱过的,避免动气,皇上切不能忘记。” 宁熙帝这才压下脾气,却仍是攥紧拳头:“姚福寿呢?快叫他给朕把秦王叫进来,这不敬庶母的逆子——咳咳——咳咳——”话没说完,咳得气息几乎噎住,面色急遽涨红。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韦贵妃脸上生了怀疑,惊道,“风寒有这么厉害?查清楚了么?” 妙儿看一眼韦贵妃:“是的,就是风寒之症,姚院判说了,风邪入喉,集成浓痰,久聚不散,咳嗽症状才尤其的严重,所以才不让人进出,免得沾了风冷,加重病情。” 韦贵妃这才释了疑色。 妙儿放下药,将皇帝搀着,靠在了软榻上,小手贴了男子胸膛,上下柔抚,好歹镇住了皇帝的咳喘,见皇帝面色好转,道:“皇上,姚公公去太医院了。你如今身子不适,若没大事不要多操劳,安心歇着。” 韦贵妃冷笑:“莫贵人没听皇上说么,秦王不敬庶母,方才打骂本宫,还不赶紧去差人将秦王传进来!” 妙儿坐在软榻边,端起汤药,一匙匙地喂着皇帝:“打骂贵妃?皇上,秦王不是那种人,是不是弄错了?” “莫贵人,本宫知道你出身于云家,进宫前是服侍秦王妃的婢子,便是攀附上皇上,也是靠的秦王妃,你心中一定是对你那旧主子感激涕零吧?怎么着,想替旧主子的夫婿说好话?”韦贵妃生了愠怒。 妙儿捻出托盘上的丝绸餐帕,给皇帝擦擦嘴角药汁:“妾身既然入了宫,唯一的主子就是皇上。妾身只是与那秦王见过几面,印象中,秦王绝不是个无理取闹的人,更不可能随便对庶母动粗,”头颈一转,凝视韦贵妃:“所以才想让皇上知道得清楚些,是不是中间有什么细节,贵妃漏说了,免得皇上与秦王父子生了误会。” “大胆!”韦贵妃哗的站起身,“你这是在说本宫挑拨皇上与秦王的父子关系?你小小个贵人,刚进宫才多久?不过侍疾几日罢了,是哪里来的胆子质疑本宫!” 正在喂药的年轻女子手一松,似是受到惊吓,哐啷一声,勺子从指缝间滑进药汤里,惶惶站起身,又跪下来,颤声:“妾身不敢质疑贵妃娘娘!妾身怎么敢!娘娘恕罪!” 韦贵妃见状,郁结消了大半,唇角一挑,却听榻上男子语带薄怒:“妙儿,起来。”知道韦氏跋扈,今日亲眼一见,真是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厉害,贵人正在给自己喂药,也能被她吓得丢下御用药,先去给她告饶,可见她平日在后宫女眷中,是有多横行霸道。 韦贵妃见皇帝剜自己一眼,目光掺了厌恶,刚刚的气焰,消失一空。 妙儿从地毯上提裙起身,重新坐回了榻边,继续喂药。 大姑娘曾说过,若抵不过人家,遇强则软,许是能胜过一头,人追求的不是最强,而是将自己变成个弹簧,在不同的处境,弯压成不同的形状,才是真正的强者。 大姑娘零零碎碎的一些话,她都记得紧。 韦贵妃好容易醒了神儿,又扒拉过去,小声提醒:“皇上,那还要传秦王进宫吗……” 宁熙帝听了妙儿这么一打岔,拉回理智,喝完最后一口汤药,舒服一些,用帕子揩了揩嘴角,冷道:“贵人说得没错,老三的性子,朕是清楚的,自幼到大低调不争,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皇上,”韦贵妃急了,“不管什么缘故,秦王身为皇子,这么对待妾身,总是有错的,这是打您的脸呐!” 妙儿站起来,将托盘放到一边的案几上:“妾身知道,秦王对待云妃如珠似宝,若说那秦王真的冲动一次,想必也只能是为了云妃。” 宁熙帝虽病着,却还没病糊涂,一听这话,明白了,贵妃刚刚讲只是想跟云菀沁说几句话,恐怕不是真的,估计是想要为难云菀沁,才让老三动了火气。若是一般的为难,老三能牛脾气爆发么,肯定贵妃是对云菀沁动了手。 这般一想,那老三虽有错,做的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为人丈夫的,看见妻子在眼皮子底下被别人殴打,稍微有点儿血性的,谁能坐得住。 何况老三对她是怎样的珍惜宝贝,宁熙帝又怎会不知道。 想着,宁熙帝没什么精神多纠结此事,蹙眉摆摆手:“够了,这件事无须再提,你需要担心的事儿,还不够多么?” 韦贵妃一愣,只得咬了唇,吞下那口气,见皇帝脸色又暗沉下来,厌恶加重,只怕哥哥那事儿还没处理好,自己到头来还惹了皇上的怒,再不敢多啰唣什么,瞪了一眼莫贵人,先告退了。 寝室内,没了韦氏吵嚷哭泣,静谧一空。 半晌,男子的咳嗽爆发而出,大力,猛烈,仿似积蓄了很久,现在再不需要隐藏。 妙儿匆忙捧来一个金丝痰盂接在男子脸下,又轻拍男子的后背。 宁熙帝喉中一甜,呕出两口血,又用清水漱了口,方才舒服一些。 妙儿见着痰盂中已经开始发乌的血团,脸上却并没第一次的那种震惊了,只飞快将痰盂拿走,回来站在榻边,叹口气:“皇上——” 却见宁熙帝摆了摆手,面上泛出虚弱的笑意,属于中年男子的斯文优雅,并没因为重病而全部消失,因为瘦了许多,反倒显得轮廓更添几分忧郁的俊逸:“没事,你早该习惯了,朕也习惯了。”末了,凝住眼前年轻的贵人:“你青春正盛,为你主子挡了侍寝,跟了朕这个时日不多的人,也是难为你了。” 妙儿望着眼前的男子:“皇上无须多思虑,妾身一定会陪在你身边,也不会让人知道您的病情。” 倒也是天意。 祜龙围场秋狩,她在行宫望月阁侍寝时,因为他情思勃发,为了留住自己,吐露了他的病情,让她得知,当今天下至尊之人,已经重病缠身。 后来,妙儿才知道,原来皇上的这个病,知道的人寥寥无几,连贾太后和蒋皇后都不知道。 进宫后,她再没见过皇帝,本以为就这么在宫里吃饱喝足地无牵无挂过完一世,没料,那天,宁熙帝赏梅后突然复发疾病,当夜,她就被召去养心殿照料皇上。 同时,皇帝将她留下来侍疾,同时又提拔她为贵人。 妙儿明白,宁熙帝这病不愿意让人知道,而她又是极少知道的人之一,才得了这份荣耀。 其他嫔妃艳羡不已,连最是高贵冷淡的蒋皇后,在她进养心殿前,也曾召见过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贵人,叮嘱自己好生照顾。 侍疾就侍疾,她如今拿这宫廷生活,不过当一份差事,尽心尽责就行了,大姑娘说过,无论宅子里过,还是宫里过,宠辱不惊,方能活得自在。 ** 刑部提了韦绍辉后,隔离审查,并且开始全力搜证。 举朝暗中震惊,却因事件还未完全浮上水面,加上太子之前放过话,都不敢明着说什么,私下却炸开了锅。 与韦家交好的臣宦如热锅上蚂蚁,纷纷开始与韦氏一党撇清关系。 韦府与相关子侄、近亲、姻亲府邸,皆被满门搜查。 太子一纸旨意,相关部门的官员连魏王府的门都登过。 与此同时,后宫中,这几天,也是韦贵妃一辈子最煎熬的日子。 直到第四天晌午,银儿从刑部探回了消息。 几天下来,朝廷搜索无果,除了捉拿韦国舅的当天,秦王递去刑部的那些无足轻重的证据,根本再无其他。 绷紧了几天的弦,这一刻,终于松弛了!韦贵妃眉头舒展,大大松了一口气。 好几天都还没能找到什么,再找着证据的可能性更小。 就算皇上猜疑,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也不能硬对韦家赶尽杀绝了。 秦王——看他怎么收场!这次打不趴韦家,待兄长翻身,叫他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韦贵妃喜得揉胸,胸口的郁闷气儿一朝尽散,正是准备叫婢子备香还愿,却听姚福寿过来了常宁宫,传道:“贵妃娘娘,皇上召您去一趟养心殿。” 皇上召她? 韦贵妃喜出望外,那日韦家出事后,皇上对着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她看得一清二楚,今日居然亲自叫自己过去? “姚公公,皇上叫本宫去是什么事?” 姚福寿意味深长地看贵妃一眼,拂尘一扬,唇角含了一缕说不出的笑意,语气温和:“贵妃去了不就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四章 贵妃盲眼 养心殿,寝卧。 姚福寿在门口通传:“皇上,贵妃娘娘来了。” 室内传来男子声音:“叫贵妃进来。” 今日听上去,中气饱满多了,似是很精神,语调也是没什么起伏,十分平和。 莫非因为查不出韦家不臣的实证,皇帝愧疚误会韦氏一族,怕哥哥韦绍辉心有不满,特意把自己叫来,藉此安抚韦家? 韦贵妃喜色一添,更是欢欣,进去之前,忍不住低声试探:“姚公公,皇上今儿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很高兴啊。” “嗯,确实有喜事,高兴得很。”姚福寿一笑,撩帘,手一引:“娘娘请,进去面圣吧。” 韦贵妃走进去,只见莫贵人站在梁柱边,一如既往贴身伺候着皇帝,半步没离,不觉娥眉一挑。 妙儿对着韦氏提裙行礼:“娘娘,皇上在那边。” 韦贵妃见皇帝换下寝服,头戴五龙鎏金珠冠,一身淡金袍子,外面披着个保暖的棉披风,穿戴齐整,坐在靠窗的大榻上,苍白虚弱消退了些,脸颊透出一丝红润,精神好像真是好多了。 手边的小几上摊放着一些物事,除了皇帝日常的用药,还有一沓折子,他手里攥着一本,正在看着,唇角微微扬着,这会儿见到韦贵妃,头一抬:“贵妃来了。” 语气淡淡,如溪涧潺潺流水,听不出什么大动静。 可是比起那日的冷淡厌恶,到底好多了。 韦贵妃只觉这几天的负担全都消失一空,对着莫贵人冷嗤一声,换了喜滋滋的模样,碎步轻盈走到皇帝旁边,并没行礼,恢复了以往跟皇帝相处时亲热,手搭在皇帝的肩头,将披风往上扯了一扯,娇柔:“皇上少看些折子,朝堂上有太子、郁相和一群肱骨大臣们顶着,何须操心。龙体为重,等病痊愈了再办公也不迟啊。”又转过头,不无严厉:“莫贵人既然侍疾在旁,就该时刻提醒。侍疾是大事,不是说端个药送个水就完了,要做的事儿多得很。” 妙儿看着面前到这一刻为止,宠冠后宫十几年不衰的女子,面无表情,只眼色颇为怜悯,恭敬道:“妾身鲁钝,下次一定谨记。” 韦贵妃哼了一声,上次莫贵人为秦王说话,气都没全消,这会儿也是百般看不顺眼,只是当着皇帝的面,再不敢多说什么,正在这时,只听皇帝开口:“贵人先退下去吧。” 韦贵妃惊喜不已,只见莫贵人颔首退下,打帘出去,心中更是满满的雀跃,一屁股坐在皇帝身边,牵了男人袖子撒娇:“皇上,刑部那边的消息,您该都听说了吧?至今还没找到实际证据,妾身兄长真的是冤枉的……妾身就说了嘛,妾身兄弟侄子怎么会有那种大逆不道的心,他们个个都忠于皇上,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鬼……” “他们忠或者不忠于朕,朕都不奇怪,到底是外人。贵妃呢?”中年男子唇角笑意凝着,语气略有些感触,“贵妃跟了朕十几二十年了吧。” 韦贵妃一愣:“妾身自然是一心向着皇上,妾身自从进宫,这么多年伺候皇上是如何尽心尽力,皇上还看不出来么……” 宁熙帝淡淡看她一眼,语气柔和:“那么,若皇家与你韦家利益有什么冲突,贵妃当自己是韦家的女儿,还是皇室的人?” 韦贵妃心肉忽的像线团被猫爪一下子抓乱了,莫名发了慌,刷的站起来,盯住皇帝,语气已有些不自在了:“皇、皇上这是说哪里的话,妾身当然是皇室的人!皇上……您,您不会还是怀疑妾身的哥哥吧,连刑部都调查不出铁打的证据,根本就没证据说哥哥同山匪有半点交往过的痕迹啊……” “啪”一声,男人手中的黄绫奏折甩在了小几上,不慎碰翻了案上的小暖炉,暖炉骨碌碌滚在地上,与地面相撞,哐啷一声,打破了室内的安宁。 仿似是豪雨来临前的掉落的第一粒雨珠,可以预见之后下得翻天覆地,日月无光的场景。 “证据?证据不在刑部!在朕这儿!” 皇帝的声音如铁一般,刚才的温和气息涤荡一空。 韦贵妃惊住,半晌醒悟,跪下来抱住皇帝腿膝,狂乱摇头:“不会的,是什么证据?不可能!韦家绝不会作乱!不会做出那种事!” 男子一脚,用尽十成力气,狠狠踹开跪着的女子,全无半点怜爱。 韦贵妃始料未及,没防范,整个身子往后腾空飞去,正好摔在了背后一面西洋金边衣冠镜上。 镜子被撞倒,一声巨响,摔得一地的碎片碎渣! 韦贵妃险些摔进银晃晃的玻璃碎渣中,幸亏手肘一撑,坐了起来,忍住骨头快要散架的疼痛,惊慌地抬头,望向皇帝。 男人的目光,一如面对野兽天敌,充满着警惕,敌视,厌恶,冷绝,以及随时随地的扑杀。 丝毫不像是看着一个宠了十几年,且为自己生养过子嗣的女子。 她骨碌碌地爬了过去,这次再不敢拉他袍子角儿,只隔得几寸远,哭道:“皇上,这到底是怎么了——” 宁熙帝将方才看的奏折拿起来,狠狠掷在宠妃身上。 韦贵妃抖抖索索拾起奏折,黄绫外皮包裹着一张纸,上面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是一封检举函。 她瞳仁缩紧,变了脸色。 五年前,韦贵妃痴迷上骑马,喜欢搜集京城的良驹,要求还高得很,既要身体好,更要品相上成。 韦绍辉就靠着这妹子了,哪里会不顺着她的心意,让子侄与一干门客搜罗邺京各式各样的宝马,进献给韦贵妃。 时间久了,韦贵妃骑术渐渐高明,兴趣不见反增,一般的马匹已经满足不了,对于京城土生土长的马匹失去了兴致,觉得太容易驯服,没有什么挑战性,想要外地马,最好是那些在天然环境下长大,山里、草原上的彪悍野马,然后在宫里的马场上一点点地调教、驯服,这样方能有成就感和满足感。 京官若无天子的旨意,为了避免与地方官员私交,不可随便出城,尤其又是像韦绍辉这种权臣。 但彼时,正是韦贵妃的盛宠巅峰时期,宁熙帝对她百依百顺,怕贵妃不开心,同意了韦绍辉出京为贵妃寻找贡马的要求。 奏折上,清清楚楚记录着,韦绍辉出京寻的山野马匹中,很大一部分,就是出自长川郡晏阳。 长川郡除了民风刁,辣椒辣,当地马也是烈性无比。 因是晏阳本土两种马的混交品种,这种马,只有在晏阳城才有,算得上当地特产,其他地方找不到。 这种晏阳马在同类中是数一数二的脾气暴烈,没驯服前,能将驯马者踢死,但一经驯服,又是难得的忠心,听闻与家犬一样有灵性,终生只侍一主,刚好完全满足韦贵妃钟爱驯马的目的。 韦绍辉为着巴结,特意去找了来,但因为这种马确实太躁烈,怕贵妃受伤,又是挑的幼小乳马,脾气稍微绵软一些。 第一匹送进宫的乳马,估计从外地来京城,适应不了,死了。 韦绍辉便又去晏阳运了几头回京,没料到,乳马受不住环境,仍是死了。 如此这样,每次乳马没养活,韦绍辉便去一趟晏阳,直到韦贵妃腻了,才作罢。 这晏阳野马,与今秦王在马头山缴获的山匪惯用坐骑,一模一样。 韦贵妃看得一呆,却依旧犟着:“便是这样,也不能说妾身兄长跟山匪有交往啊——” 宁熙帝早知道她会辩解不休,目光中冷意已降至最低:“这种晏阳马天生天养,性子太过野,伤人,很难驯。朕已派人快马连夜去晏阳调查过,长川郡的官兵根本不用这种马,有几户人家纵是养了这种马,也都是趁这马年纪老了,没了烈性,不会伤人,才低价买来拉车。若想要搜集年轻的乳马,只有在马头山上去找,马头山上全是土匪,你那哥哥若是与山匪不认识,且完全没点儿交情,能一次又一次地找着,进献给你?” 韦贵妃喃喃:“不会的,不会的……而且,光凭这个,怎就能说我哥哥与山匪有染?” 另一封折子哗一下甩到她怀里,男子声调似淬了碎冰的刀子:“长川郡的知府徐天奎也主动承认了!你哥哥确实是他与梁巡抚上头照应的人!这些年,纵容山鹰坐大,全是你哥哥纵容默许!徐天奎曾不满山匪与官府分薄和共享百姓的民脂民膏,曾提出将土匪一网打尽,却被你哥哥暗中拦阻过好几次,死活不准!徐天奎还说,你哥哥每次来晏阳借着找马的机会,离开前,都会带着信函,私下微服去一趟东城!徐天奎虽不敢多问,却早就生了怀疑,东城僻静,马头山就在那里!不用说,该是与那土匪王亲自会面通气儿,密谋策划今日的事吧!如今人证物证全都在,你还要强辩?” 韦贵妃身子一软,连梁巡抚在刑部那般被质问和用刑,都没说什么,韦家,竟害在了徐天奎这个小小的知府嘴巴上!徐天奎为何会突然揭发哥哥! “不会的!妾身不信……这证据,都是谁报上来的?可是信得过的人?您可别中了奸险小人的计!还有,那徐天奎是不是屈打成招才诬赖妾身哥哥——皇上,这些您可都得查清楚啊!” 宁熙帝见她事到如今还在强词夺理,只觉得血管微贲,太阳穴乱跳,铁青着脸:“你放心!给朕证据的人,人品厚重,打从进宫,不争不抢,从无半句怨言,只有你压在她头上,她可从来没欺负过别人!至于徐天奎,朕也并没用他的刑,是他自己连夜主动报到京城的!” 一听“……打从进宫”四个字,韦贵妃好像明白了点什么,是宫里人? “谁!是谁诋毁韦家!”她五指一攥,急火冒上来,只恨不得扬起蔻甲,撕了那人。 宁熙帝并没说话,却见左边梁柱的帘子后,走出个人影,躬身朝皇帝一福,又面朝韦贵妃。 是赫连贵嫔。 韦贵妃忽的全都明白了,是她,居然是赫连氏! 她就是怀疑,八百年前的一点儿进献马匹的破事,谁都快不记得了,怎么被皇上又翻出来细查,还与山匪扯上了关系? 竟然是赫连氏背后捅刀! 五年前的某一日,韦绍辉送来的晏阳马进了宫,韦贵妃跟平时一样去了御花园旁边的马场,驯了半天,不想宴阳马果真烈,连靠近摸一下都不行,正是恼火,恰巧见着赫连氏在御花园散心,叫人把她喊了过来,说她是北方草原上长大的,肯定通熟马性,叫她驯驯。 赫连氏唯唯诺诺地答应,刚骑上马鞍,韦贵妃故意叫人去刺激乳马。 那马儿顿时就发了狂,将赫连氏摔了下来,引得韦贵妃和宫人们哈哈大笑。 赫连氏跟平时一样,也没说什么,爬起来,见自己没受伤,继续驯马,没一会儿,那乳马安静了不少,在赫连氏的驾驭下,还真乖乖走了几步。 韦贵妃见她还有点儿驯马的技巧,笑着嘀咕一声:“还果真是北方蒙奴的野蛮人,跟畜牲一下子就混熟了!”众人逢迎贵妃,又是跟着笑起来。 笑完了,韦贵妃又问起正经问题,见赫连氏说说怎么驯服的。 赫连氏恭恭敬敬告诉贵妃这种马的性格要怎么安抚,平日吃什么喝什么,休息时辰,说得面面俱到。 韦贵妃见她果真对马了解,打定了主意,既然赫连氏会驯马,那就将这野马给她驯一驯,一来能早点儿将马的野性压下来,二来也能在后宫抖抖威风,连贵嫔都成了给自己驯马的。 众人想贵嫔虽懦弱,但肯定不会答应这种屈辱的事,没料赫连氏脸色一红,犹豫了一小会儿,竟应承下来了。 从此,赫连氏每日来马场陪同韦贵妃驯马,没过半个月,乳马死了,韦绍辉又调了马进来,赫连氏开始驯新马,之后,马熬不过京城环境,又死了,再换新马,每次都是赫连氏来驯。 想到这里,韦贵妃气得说不出话,五年前叫她驯晏阳马,她原来一直记在心上,没有忘记过,今儿成了她的好机会,让她利用那事儿给韦家泼污水! 这么一想,韦贵妃又发了寒—— 这件事一爆发,赫连氏马上就能联想到当初驯的马可能出自马头山,以此推断韦绍辉和山匪有勾结,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赫连氏一直盯着韦家的一举一动! 她一个北方异族女,在大宣能安生过活儿就不错,无依无傍,在后宫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将自己湮在泥地里,——不想披着与世无争的皮子,竟暗中查韦家的脉! 防谁都行,又哪里想过防她! 韦贵妃恶狠狠瞪去一眼,却见赫连氏第一次抬起脸颊,迎着自己的目光,往日畏惧闪烁荡然无存,继而转身,朝皇上平静开声:“另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宁熙帝冷道:“说。” 还有什么?韦贵妃背上滚汗,直直看着赫连氏。 赫连氏看贵妃一眼,低道:“……妾身当年为贵妃驯晏阳马,每隔一段日子,马熬不住气候死亡,韦国舅便会去晏阳寻新马,重新送进宫……” “嗯。”宁熙帝眉头一紧。 “那马,每次并非正常死亡,而是贵妃在食料中加了少量泻肚药,乳马耐受不住,拉稀而死,只每次下的量少,马厩的宫人察觉不出,只当马是不适应京城的环境。草原上家家户户都有马,马有任何问题,妾身都看得出来,那段日子又接触贵妃的马匹多,才从食料中发觉了,当时觉得奇怪,不明白贵妃为何要这么做,怕惹事,所以并不敢多说。”赫连氏一字一句。 韦贵妃瞪大眼,半晌才意识赫连氏是什么意思,自己毒杀了马,哥哥才有机会叫人再去晏阳寻马,这样,去晏阳的机会也就频繁了。 这个贱人是在说,她和韦绍辉根本就是窜通一气,韦绍辉与山匪的阴谋,她早就知情,想与韦家内外合伙,一同颠覆夏侯家的江山! 赫连氏不仅要害了韦家,还要趁机弄死自己! 还没等韦贵妃回神,“啪”一声,宁熙帝一巴掌甩到她脸上,将她打得趴下! 韦贵妃抱住刺痛的脸,胆战心惊地望过去,龙颜震怒不堪,宛如从冰窟中走过一遭,顿时浑身毛发竖起,牙齿打着颤:“皇上,妾身没有,妾身没有弄死那些马!就算韦绍辉真的与山匪勾结,妾身从头到尾也是不知道的——皇上千万得信妾身啊——” 宁熙帝笑得叫人悚然:“刚好贵妃喜欢深山野马,韦绍辉便去晏阳给贵妃挑马,贵妃的马刚巧每次难得长命,韦绍辉便几次能堂堂正正去晏阳——当真是巧得很啊。” 韦贵妃辩解无门,这辈子只有自己骑跨别人头上,从没有被别人冤屈过,立时一股气血往上涌,转身便去掐赫连氏的脖子:“你这个贱人!你冤枉我!我根本就没杀过马!是你!是你对不对!是你杀的!” 尖锐的斥骂中,韦贵妃脊背更是一片寒凉,若真是赫连氏当年弄死她一匹又一匹的贡马,就是说,有可能赫连氏早就查到韦绍辉与山匪交往,猜测韦绍辉去晏阳为妹妹挑马,是为了与山匪会晤,干脆将计就计,让韦贵妃也跟韦绍辉的事牵扯到一起。 好深的心!韦家势力大,轻易撼动不了,赫连氏就算早就知道,没什么实证,也无法告状,若轻率行动,恐怕还会被她整死!一直便等着机会! 今天,可不就是她一箭双雕的时刻? 韦贵妃面目刹那凝固,好像有些受惊过度,掐住赫连氏的双手也滞住了一小下。 就这么短暂一下,整个人已经从背后被人拽起来。 宁熙帝见她当面施暴于赫连氏,心头暴怒早就压抑不住,拎起来朝前面扔去! 韦贵妃扑到地上,刚一落地就啊的一声尖利惨叫,呼疼声有些异样,不像仅仅只是摔疼,接着,捧着脸在地上打起滚来,血丝顺着手缝流出来,原来摔到刚才碰倒的镜子附近,脸正扑进玻璃渣里。 赫连氏惊惶失措,上前几步,想要扒开韦贵妃的手查看,却又似乎怕玻璃碎片扎进了贵妃皮肤里,不敢随便动,转头哀求:“皇上,快叫太医吧,好像戳了眼睛……”又慌着提醒:“贵妃不要揉了,小心碎片伤了眼睛!” 宁熙帝早坐回了小几边,目光中没一点怜惜,冷道:“这种吃里扒外的货,要一双眼睛干吗?她刚那样打你,亏你还紧张她!” 赫连氏低下头,再不说什么。 姚福寿和妙儿听见惨呼,跑了进来,见到这一幕,吓了一跳,去外面叫了两个太监,将疼得奄奄一息的韦贵妃送回了常宁宫。 经此一闹,宁熙帝浑身力气抽干,肺部又觉得不适,妙儿见状,端了茶水过来,又轻揉了一下皇帝胸口。 宁熙帝好容易镇下来,挥挥手:“贵嫔先回去吧,这儿有贵人伺候着就行了。” 赫连氏福了一福,也没多话:“皇上保重龙体。”袅袅离开。 养心殿门口,章德海刚刚见韦贵妃双目流血被人架出来,惊得不浅,这会儿见主子出来,忙迎上去:“贵嫔没事吧?” 赫连氏摇摇手,目光淡漠:“回殿。” 自从贵嫔进宫,章德海就伺候在身边,觉得自己与她算是至亲至近的人。 这几年,主子的懦弱忍让,避忌胆小,他早就熟悉了。 可这几天,却让章德海迷惑了,眼前的主子,好似变了一个人。 也许,——主子根本就没有变,本来就是如此?毕竟,短短几日,不足以让人变得这么彻底。 那天在养心殿门口被韦氏侮辱,贵嫔回了寝殿后,从多宝阁内拿出一块蒙奴带来的陪嫁玉佩,然后写了一封密信,最后将信物和密信全都封在信封中,叫章德海出一趟宫,微服去京郊龙鼎山的高家村,交予村内的村长。 章德海从来不会质问主子缘由,虽有些奇怪,仍去做了。 回宫后,贵嫔将五年前国舅出京寻贡马,借机与山匪勾结有关的折子已经写好了,给了蓝亭,秘呈皇上。 今儿早上,晏阳的徐知府来了急函,检举了韦绍辉是长川郡官员守护伞和韦绍辉每次去晏阳的私密行动一事。 直到这一刻,章德海仍不敢相信是主子安排的这一切,这真的是自个儿服侍的贵嫔么,好半天才醒了神儿,匆匆追赶上主子的脚步。 晚间,蓝亭、青檀等人从萃茗殿外带了消息回来。 韦贵妃在养心殿被玻璃扎了眼,送回常宁宫后,宫人叫了太医去看,虽马上用大量清水清洗出来玻璃渣,又用棉布包扎了眼睛,却因为眼球被戳得太深,只怕是瞎了。 殿内的宫人,不管是老的还是新的,都知道这十几年主子受够了贵妃的气,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个个欢欣都写在了脸上。 赫连氏却并无半点欣喜之色,听毕垂颈,继续在珠帘后临摹小楷,一派安静祥和。 蓝亭扒开帘子,轻巧上前,低声道:“皇上将佐证都送去了刑部。听说刑部下午重新提审了韦国舅,这会儿还押天牢,似是已经确凿了罪名,只等着定案后公告了。刚奴婢从外面回来,又听人说太子得了皇上的旨意,令人逮了韦国舅在京城的子侄和一干朋党门客,又草拟了传诏,将韦国舅的两个儿子从地方调回来……看样子,是准备将韦家一个不留了,主子,韦家完了。” 既是谋逆之罪,又怎么能留一个? 蓝亭说话之间,赫连氏持笔继续临帖,似乎并无半点分心,一列小楷写得一如平时的水准,似流云锦花。 正在这时,章德海进了殿内,禀道:“三爷进了宫,在御花园的拙政亭,求见主子。” ** 拙政亭内,英魁颀长的男子站在亭子梁柱旁边。 赫连氏见到皇儿,面上不无欢喜,慈爱道:“你刚回京,这会儿是正忙的时候,怎么进宫了?” 夏侯世廷凝视母嫔,一时没说话。 赫连氏见他沉默,只笑着道:“有什么坐下说吧。”说着,自己已经坐在亭子里青石案边的石墩上。 夏侯世廷看看那石墩,喉结一动,敷衍:“不妨,儿子站着与母嫔说话就好。” 赫连氏见他不坐,有些感概:“你从小跟我分开,与我素来不像其他母子那么亲热过,如今连坐着同母嫔近距离说话也不愿意了吗。” 夏侯世廷迟疑一小会,走到石墩边,面对赫连氏,撩袍坐下,在坐下去的一瞬间,脸色忽然一白,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赫连氏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儿子的反应,美目中闪过一丝怪异的光芒,忽然笑起来:“你想站着就站着吧。” 夏侯世廷缓缓站起来,从岳五娘那边得知情形,到现在看到母嫔,还是有点不敢相信。 高骏当年为躲蒋皇后迫害,死遁后没回蒙奴而是隐居高家村的事,他一直以为母嫔是不知道的。 “母嫔是什么时候知道拓跋将军在高家村。” 赫连氏既叫高骏去办事,也早知道皇儿会知道,忽的浅笑,笑容绽放一瞬,几乎让夏侯世廷有些陌生:“当年我叫拓跋将军死遁,却也猜出他不会安心走,后来暗中查过,得知他隐居在高家村,还跟你有往来。他既不愿意走,我也不强求了,更不想多说什么,只当做不知道。若不是今时今日,正好需要他办点小事,也就装聋作哑到底了。” 夏侯世廷静道:“母嫔说的小事,便是吩咐高骏,叫他连夜赶去晏阳,劫持徐天奎的子女,威胁徐天奎揭发韦绍辉?” 赫连氏轻喟一声,若有所思:“说来,徐天奎也确实是犟,拓跋将军绑了他儿子后,怎么威胁他都咬死牙关,最后依我意思,切了那公子一条手臂丢去徐家大宅,徐天奎才哭着答应下来。” 夏侯世廷心头微凉。 赫连氏站起来,几步走过去,伸出手,轻握一下皇儿的手,脸上充盈和蔼的柔光:“放心,这事,已经全部解决了,韦家,再没一个人能害你,也没一个人能成你的绊脚石了,不要怕,就像当年,皇后要害你,为娘还不是能将你送出宫,避她毒手,这次也一样。” 亭子内,长长的沉默。 终究,夏侯世廷道:“儿子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赫连氏见他下阶,音量一扬:“有什么事啊?去哪里啊?是不是又去慈宁宫找太后,求太后赦了你的王妃啊?” 背影步履一停。 赫连氏声音清冷,脸上慈母光芒骤然全无:“别当我不知道,你这几天日日进宫去求见太后,在慈宁宫外一跪就是一两个时辰,每次都是给她求情,前日还触怒了太后,被杖责了十五板子,现在还疼得紧吧?不然怎么坐都不能坐?今日只是打板子,明日又是什么?你要被那女人害死吗?皇儿,母嫔给你搬走了一个又一个绊脚石,也不在意再多搬走一个!” ------题外话------ 谢谢^_^ 爱看书小的评价票 漫漫红尘路的月票 孟涵曦的月票 物语冰雪1的月票 柳叶123的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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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逸走近新人,目一扫,长眉略蹙,先给个提醒:“既然来了长青观,就是来佛前修行,不是来享福的,贫尼对佛祖前的弟子一视同仁,不会因为身份和地位而有所区分,今后若是冒犯得罪了娘娘,可不要见怪。” 从这天开始,净逸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有一点轻率,秦王妃进了观十来天,一双眼睛就盯紧了十来天,只是怎么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大毛病,这新来的秦王妃,记性好,经书佛理读个两遍就能转述,背得七七八八,竟是个颇有慧根的。 观中生活枯燥乏味,云菀沁简直能闲出鸟儿来,与其这么等着刑满释放,将精力专注花在经书上,倒还能让时间流逝得快一点,原先在家中,打发时光,就已经抄写过心经、金刚经等一些入门佛经,十来天下来,又通读了《药师经》、《大宝积经》、《大般涅槃经》、《佛说大乘庄严宝王经》等经书。 长青观平日安静,与宫中其他殿室隔绝,只是每隔几天,宫中膳房那边的太监会送柴炭油米。 前日天气骤冷,下了些冰雹子,观内姑子和嬷嬷们都喊冷,找内务府说了一次。 今天傍晚时分,膳房太监来加送炭块和柴火。 每天晚上功课前,尼姑们会在大堂集体用膳,当天当班的尼姑要负责烧饭和烧水,今儿轮到云菀沁分到厨房里烧水,正蹲在壁炉后头,挡住了身体。 两个太监见厨房里没人,一边卸柴炭,一边聊起宫里近来的事。 云菀沁拿着芭蕉扇的手一滞,竖起耳朵。 韦绍辉证据确凿,过了刑部和大理寺等部门的堂,开春后即腰斩于市。 韦府被查封,财产充公国库,权柄尽数被收回。 韦家两个儿子和侄子以及亲密的朋党被牵连,被刑拘于刑部天牢中,各自等待裁决。 另有与韦家关系亲厚的臣子,这会儿鸡飞狗跳,忙着上下打点撇关系,可很明显,宁熙帝这次既然要绊倒韦家,就不准备心软,仍是牵出不少与韦家私交不浅的臣子。 这样一查,韦绍辉暗中果真掌控长川郡一众官员,不仅是长川郡,更有其他天高皇帝远的城郡,有许多地方,几乎满城官员都为韦家收买。 若不是这次事发被秦王揪出,只怕有朝一日,还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梁巡抚和长川郡一干吃韦绍辉饭的官员等人,锒铛下狱,等待问责,逃不了一死。 徐天奎因主动作证,对于绊倒韦家有大功,加上用全副家产抵罪,主动上交国库,减免了罪罚,只削去官职,免于死罪。 “……长川郡官场这会儿从上到下可是大换血啊,很多岗位都缺人的,听说三皇子秦王请示过皇上和太子后,重新在安排郡内官员,你家宫外若是有什么亲戚朋友,倒是可以找找门路,拖关系去长川郡当差!”一个太监一边搬柴一边提醒。 “得了吧,消受不起,便是俸禄再高,只怕没命花啊,这三皇子第一次去长川郡就拉了几乎整个郡的官员下马,日后还是长川郡的做主之人,你觉得在他手下当差会轻松吗?你没听说么,这次选官,三皇子亲自挑人,层层把关,学识历练人品,样样都得考核,要求高的很,还跟上任的新任官员立什么切结书……。”另个太监摇摇头。 “切结书?” “大概就是上任后,需遵守三皇子的戒条办事,定期或不定期地检查家产内务等,若犯了与前任梁巡抚等官员一样的问题,或有其他错事,处罚重三倍不止,还定了每年的政务目标,完成有奖,完不成,呵呵,丢官都算轻的!这三皇子真的看不出来啊,你看看,连咱们皇上都没这么弄过,他倒是铁腕得很,生生打消了那些想用当官来敛财的人,这样一来,虽然选官慢了点儿,但挑出来的,只怕都是真心实意为朝廷办事的人。” 同僚压低声音,细小得几乎叫人听不见:“啧啧,要我说,这三皇子幸亏不是储君啊。若是储君,日后便是天子,摊上这样冷酷无情,动不动就翻查臣子老底儿的皇帝,你说说,哪个还愿意当官儿啊?寒窗苦读十几年,说真心话,不就是为了权势钱财,到头来吆五喝六吃香喝辣吗?结果叫我廉洁奉公,一门心思为百姓出力?我傻了啊!要我说啊,韦绍辉若是还在长川郡管着,指不定我还想去呢!至少能捞油水啊!可现在,啧啧。” 两人笑起来。 云菀沁想前世昭宗大刀阔斧的改革,登基后,在官宦场上不知道掀起多大的腥风血雨,便是连自己上辈子一个在闺阁里大门不出的木头,也有所耳闻,现在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正在这时,咝咝一声,水开了,有个太监循声望过来,云菀沁将炉子赶紧一封,屏住呼吸,那太监才没多望了,又道:“……你也别瞧不起韦家,不还有魏王么。” “魏王?娘舅倒了,亲娘也垮了,贵妃若不是瞎了,早就送去了冷宫,听说皇上虽没明说,但有风声传出来,贵妃只怕知道韦家谋逆之事,不死都算是幸运了。那魏王还能怎么着?” 韦贵妃瞎了?云菀沁继续聆听。 “……你可别把话说太死。听说魏王这回只是被刑部问话,表现不错,配合得很好,还主动将韦家历年行踪报了上去,加上平时跟舅家公务上并无什么交集,所以没受什么牵连。皇上这回大开杀戒,惟独魏王没什么,说明还是对魏王很偏爱的,你想想,韦贵妃与韦国舅窜通,为什么皇上不宣告天下?说不定就是为了魏王,给这儿子留一点生息,不让他彻底没了希望。” “你的意思是……皇上有可能想扶魏王上位?不会的,韦家刚做出这种事,况且不是有储君了么……” “哼,皇上下狠心灭了韦家全族,说不定还就是为了给魏王开路呢!魏王若登基,韦家更是飞到天上了,到时君臣权力肯定不平衡,野心更大,不如现在就拔起来!易储的事儿,哪朝哪代嫌少啊?有什么稀奇?太子没有生母仰仗,自幼就不得皇上的喜欢,又总说他轻佻贪玩,喜欢些民间玩意,不像个储君的样子,几个成年儿子中,最疼的就只有了魏王了。” 旁边太监听同僚分析得条理分明,听得连连称道,又摇头:“什么叫偏心眼,我今儿才算见识到了!” …… 两人说着,活计干完了,拍了拍手,前后出去。 云菀沁也提起水壶,去了庵堂前,在厨房里一耽搁,晚课已经开始了,拣了蒲团先在最后面坐下。 净逸见她晚来了,讲经的话语一止,两条花眉结在一起:“佛前修行,悟性慧根其次,最重要的是诚心,迟到早退是为大错。” 众尼目光刷刷投到后面人身上。 云菀沁只得站起来,赔礼道歉:“弟子迟到了。” 净逸手臂一抬,指着角落:“去角落罚站,站到下课。” 庵堂里的罚站不是普通的罚站。 罚站的角落,净逸特意叫人在上面天花板凿了个小洞,然后用个装满水的漏壶放在洞口,受罚的尼姑站在那里,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滴到受罚尼姑的头顶上,叫做“点天灯”。 若是夏天还算好,冬天的话,由着凉水滴滴答答打在头上,一滴下来就让人一个惊颤,水滴再顺着滑进颈子里,一点点浸湿袄子、里衣,比起让身体疼痛的刑罚来说,这种处罚不会让人表面留伤,却很折腾人。 云菀沁走过去,靠墙站着,净逸这才满意,继续宣讲经书。 云菀沁一个人站在后面,倒也清净,至少不用每次功课时被台上盯得老紧,思绪一飘,回想起两个太监的话。 想了会儿,只觉头发被浸湿了许多,身子开始发冷了,云菀沁打了个冷战,只见台上晚课还没结束。 平日这个时辰,也差不多了,今儿净逸也不知是故意还是无心,讲上了瘾,延堂了,眼下,正好念到四分律比丘尼戒本的一段,叫小尼姑们接下半段。 四分律比丘尼戒本是较为深的经书,小尼姑们知道净逸严格,宁可不答也不愿意答错,个个噤若寒蝉,低下头,不去看净逸,生怕与师太目光相撞,被点了名。 净逸脸色难看,拿起戒尺哐啷一拍,训斥:“平日看起来埋首经书,一个个认真得不得了,这会儿一个人都不会?讲出来的有奖,哪怕不全对都行,讲不出的,今儿一个个地排队罚打掌心!” 却听角落那边传来声音:“……有奖?若是答出来,能回去坐着么?” 太冷了。再这么滴下去,不肺痨也得伤寒。 净逸冷冷望过去:“秦王妃若能一字不漏地答出来,当然可以。” 对待别的尼姑,就是“哪怕不全对都行”,对待自己就是非要“一字不漏”,还说什么一视同仁? 假公正! 云菀沁撇嘴,道:“师太刚说的佛经,下半段应该接‘死时怀恐惧,如人自照镜,好丑生欣戚,说戒亦如是,全毁生忧喜,如两阵共战,勇怯有进退’。” 堂内空气一凝。 净逸没料到她还真是一字不漏,哼一声:“噢,贫尼倒是忘记了,秦王妃记性了得,那么就请再回答一下,四分律比丘尼戒本中,有四个最,是哪四个?” 这不是说话不算话么!本来才一题,现在又来了一题!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四最为:众流海为最,众星月为最,众圣佛为最,一切众律中,戒经为上最。”云菀沁呵了口热气,搓了搓冻红的鼻子。 小尼姑们暗中赞叹起来。 净逸脸色一紧,斥道:“刚才叫你们说,个个装傻,现在活了?” 尼姑们忙噤声。 “如何,师太,弟子能回去坐着了吗?”角落里那人倒也不客气,主动问起来。 净逸望过去,笃定道:“不行。” 云菀沁心里马上丢了句脏话。这是耍人还是耍人? “师太刚刚才说过,弟子若是回答出来,就能回去坐着,佛门第四诫说过,出家人不打妄语。”云菀沁不想跟她翻脸,尽量说得委婉,自己三个月后能不能顺利出宫,这净逸还能说上几句话呢,再讨厌也不能将她的头摁在水缸里呛,但该争取的权益也不能放弃,不然,谁禁得起三个月被她这么玩啊。 净逸见她搬出戒条说自己骗人,冷笑:“那么,王妃还记得第九诫吗,嗔心不受悔戒,王妃眼下就犯了,贫尼让你罚站,要是你真心悔改,就该老老实实一条心思受罚,可你却是千方百计想要回座位。” 横竖一句话,就是不愿意让自己这么轻松脱罚了,怎么都有理由扯。 云菀沁道:“道家隐世,佛家却讲求出世,佛陀若在菩提树下不潜心思考,而是老老实实坐着不动,当个谨守礼法的木头疙瘩,又怎么能悟出道理,弟子正因为想要回座位,才说明弟子想要除旧换新,想要悔改。” “你——你竟敢说佛陀是木头疙瘩!”净逸瞪大眼睛,甩袖一指。 几个大胆的小尼姑却掩嘴笑起来,本是枯燥的一堂晚课,没料听这秦王妃与师太斗起法,倒是有趣多了。 “弟子可没这么说,打个比方而已。” 净逸咬咬牙,却听佛堂门口穿来长青观嬷嬷的声音:“师太,后宫有人来为各位送御寒物来了。” 这会儿能有谁来?净逸恢复脸色,道:“请。” 一名宫女走入佛堂,打扮看上去在宫里是有些级别的,该是个姑姑,身后还带着两个小宫女,各自怀里捧着一厚沓衣物。 那领头的宫女扫了一眼众人,好像扑了空,最后才找着角落里的人,微微一变脸,却不动声色,朝净逸倾身一福:“净逸师太有礼了。” 是郑华秋。云菀沁有些惊喜,秋狩一别后再没跟她见过面,没想到再见面居然是在这鬼地方。 “原来是郑姑姑,”净逸瞥一眼宫女怀里的东西,“难为了郑姑姑这么晚还过来,不过,内务府今儿才派人送过一趟,怎么又劳烦姑姑来送御寒物?” 郑华秋与净逸打过几次交道,也知道这老尼性子老派高傲,在宫里佛堂的年限,快比那贾太后还长,一般人自然都瞧不起,只笑道:“这些御寒的衣物是莫贵人送来的,莫贵人是个信佛的,说是天气又冷了许多,怕宫里庵堂里的师傅们受苦,特意用她的月俸准备了这些,差遣奴婢送来。” “莫贵人倒是个有心的。”宫里女人多不胜数,净逸也没对上号谁是莫贵人,不过既然是敬佛的,便也客气了一些,转身朝众尼姑说:“那今儿的晚课就到此为止吧,各自回厢去,好生揣摩。” 郑华秋笑着挥挥手,叫一个宫女捧着衣物跟着净逸进去分发,净逸正要转身,却听她道:“咦,这位站着的小师傅好生的眼熟。” 净逸望一眼云菀沁:“便就是十多日前来送进来的秦王妃。不过进了观里受罚,就跟尼姑一样,郑姑姑无须行礼。” 郑华秋佯装豁然开朗,点点头:“哦,那不知道能否借她用一用,帮奴婢分分衣物。” 净逸虽不想这么快就叫云菀沁脱了责罚,却也只得咂嘴:“秦王妃去帮个手吧。” 云菀沁赶紧走前几步,头发已经淋得大半透湿,衣襟也泡软了,上半身更是冷飕飕。见净逸走了,郑华秋一手捞起旁边宫女手里的毯子,忙上前把她一裹:“这老尼姑简直太要不得了,早就听说她对受罚女眷苛刻严厉,没料还真是这么狠……大冷天的怎么受得了,叫秦王知道,可得心疼死了。” 两人回了云菀沁住的屋子,其他同住的尼姑还没回,郑华秋叫随行宫女赶紧生了个炭盆子,再去厨房弄个姜茶来。 云菀沁脱了衣裳抹干净身子,换了衣裳,接过姜茶呷了半杯下肚,加上炭盆子烧得旺旺,全身暖和多了,问道:“是妙儿叫郑姑姑来的?” 郑华秋给她将长发用干毛巾一缕缕地擦干,点头:“莫贵人早知道王妃进了长青观,只是思过的地方不能随便进,便叫奴婢来送御寒物,借机探望探望您。” 云菀沁这才得知,原来妙儿打从提拔了位份,便寻了个机会,将郑华秋要到了身边,现如今,郑华秋也算是妙儿的贴身心腹。 郑华秋叫宫女将单独给云菀沁带的御寒物拿出来,收进床头的箱柜里,道:“这些都是贵人给您准备的加厚袄子被子,还有暖手炉和汤婆子……” 云菀沁目光落在一个鼓鼓的布囊袋,奇怪:“这又是什么?” 郑华秋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姚院判也是记挂着王妃呢,知道奴婢要来,特意塞了好几本笔记和医书,说这死气沉沉的庵堂,您肯定难得捱,这些书,能给您消磨这几个月的时光。” 云菀沁弯唇一笑:“姚院判果然最知道我的心意了。” 说了会儿,云菀沁又问了几句关于韦贵妃那边的事,才知道韦贵妃双目纱布前儿揭了,果真是已经全瞎,问道:“贵妃怎么瞎的?我进来前,听说三爷那会儿的证据还不够,怎么这么快就能让韦家定罪?” 郑华秋看她一眼,低道:“奴婢听闻,三爷搜的证据并不够指证韦家,只是……”一顿,“赫连贵嫔那日找了皇上,后来皇上便将铁证递了给刑部,才打下了韦家。韦贵妃也是皇上问责时,不慎摔在了镜子碎片里,将眼睛给戳瞎了。” 是赫连贵嫔指证的韦家?这倒是让云菀沁万万没有想到的,印象中的赫连氏,若是有将权臣打下来的能耐,何必十几年如一日地受宫里人的欺负? 沉吟了会儿,云菀沁也多去多想,不管怎样,当务之急便是绊倒韦家,既然成了就好,若不能一次到位,让韦绍辉从刑部好生生回来,那就真的是后患无穷了,想了想,唇一动:“魏王最近入宫是不是很勤快?” “咦,王妃怎么知道?”郑华秋一怔,“皇上病情最近好了些,虽还在养心殿内歇着,但开始见人了,几个成年皇子轮班进宫侍疾,听说,魏王来得最多,每次一去养心殿,皇上便与他关了门说话,连姚福寿都屏退了,也不知道商议什么。” 厨房里那两个太监果然猜测得没错。皇上灭了韦家外戚,却又没让贵妃牵涉在里面,可能真的是为了保住这个最爱的儿子的前途。 对于皇子来说,还能有什么前途,不就是当储君,成天子吗。 魏王若真的立储为皇,秦王府哪里还有活路。 云菀沁将擦干的头发用一根簪子插起来,坐直了身子。 叩门声响起来,一个小尼姑在外面道:“郑姑姑还在么?净逸师太问您分好了没,天色不早了。” “行了!马上就好。”郑华秋应了一声,转过头皱眉:“这个净逸,给她送东西,她还不耐烦,这种性子,王妃你这几个月难保不被她折腾,奴婢还真是担心,今后奴婢得找机会常来看看。”说着又叹口气,她和莫贵人是宫中女眷,还能瞅着机会来,秦王身为外男,便是想来也难。 新婚燕尔,一来几月不见,当真是折磨人。 云菀沁笑笑:“没事,还能吃了我不成。”说着笑意一凝,道:“郑姑姑可否帮我去宫外带个口信给人?” 郑华秋马上道:“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秦王说?” 云菀沁哭笑不得:“不是。” “那带信给谁?”郑华秋一疑。 云菀沁倾身低语:“京郊龙鼎山的佑贤山庄,是我的陪嫁庄子,有位悟德大师应该还住在那里,请郑姑姑帮我代个话给他。” 若要彻底打消皇帝扶持魏王的意思,兴许只能曲线救国了。 ------题外话------ 谢谢^_^ 豆豆鸭丫0的月票(4张) 周钰书的月票(2张) mengyuman的月票(2张) fyq8445的月票 爱看书小的月票 藏馨的月票 blackcatsun的月票 jjlin79的月票 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 kexin84的月票 sswsswtl的月票 icekiki427的月票 月夜梅花的月票 15021308400的月票 轻舞飞扬星的月票   ☆、第一百七十六章 家丑 魏王府,因为韦家和贵妃的事,上上下下惊慌一阵子,见主子并没受什么牵连,还进宫频频侍疾,个个才放下心。 王府后院花园,今天太阳大,比前段日子暖和些,在屋子里困顿了好些日子没出来的云菀桐,被鸳鸯搀着,里三外三地裹得严严实实,出屋活络筋骨。 肚子已微微添了些弧度,云菀桐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一边紧紧箍住鸳鸯,一边还亲自看着地面的路,生怕摔跤扭腰。 鸳鸯知道侧妃自从有孕,每天都提心吊胆,不禁笑着安慰:“主子放心,奴婢叫家里婆子把花园沿路小径都清扫过,水渍、冰雹子还有那些枯枝落叶,都没了,还有奴婢扶着您,没事儿的。” 云菀桐点了点头,继续徜徉着。 王府大夫说了,孕妇虽要避寒,却也要适量地运动,便于生产顺利。 云菀桐每一条医嘱都认真听着,丝毫不敢怠慢,除了这孩子是自己的前程和希望,还有一点,魏王前夜,竟来了她的院子。 这还是第一次魏王主动来她屋子,不用她威胁,撒娇,哭泣,逼迫。 魏王盯着她的肚子,说了一句:“肚子慢慢大了,天气也冷,今后仔细进出和保暖,千万不要有闪失。”说罢就离开了。 虽然只有一句话,却让云菀桐欣喜了大半夜,尽管她知道,魏王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而是着紧自己肚子里的这块肉。 这个节骨眼上,他比之前更需要这个孩子。 韦绍辉和韦贵妃完了,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皇上,若再加上这个子嗣,更是虏获帝心的砝码。 云菀桐一点不介意他只是利用这个孩子,相反思绪流转,莫名的激动。 花园内,她一手覆在小腹上,也许有一天,魏王会因为这个孩子,对她真心一些?或者,还会慢慢改变好男风的性子? 这孩子,兴许真是她的福星,助她维系住皇子侧妃的地位与前程,指不定,还能让她将魏王的心拉回来。 她就不信了,异性相吸,男人天生就该喜欢女色,喜欢男人是个什么事儿? 那夜南风,被小倌馆调教得再妖再娇,也还是个男人,女人能做的事,他一辈子都是做不了的,魏王迟早有一天会腻,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云菀桐的白皙手指贴在精美衣料上轻轻抚着,笑意一绽。 鸳鸯见主子脸色舒缓,心情似是不错,也就笑着奉承,说些好听的话:“……主子身上今儿这件银狐毛绒披风,魏王前儿晚上亲自送来时,还怕主子肚子大了,穿得不合适,今儿一看,倒是很上身啊。” 云菀桐笑意更是明媚,前方传来脚步和人声,却马上笑意一凝。 鸳鸯也收住声,小心地看一眼侧妃。 前方的人没有察觉迎面即将碰上的人,仍是一步步走近,等看清云菀桐出现,骤然脚步一顿,想要转身离开却又不行,只得委委屈屈弯了腰,行了个礼:“云侧妃有礼了。” 那次云菀桐来瑞雪楼打得他鼻青脸肿,却因身怀六甲,没得到任何惩罚,连王爷都不好吭声,夜南风已尝到了苦头,之后每次跟她相对,都是避之不及,再没怎么见过面。 今儿既然撞到一起了,还是得打个招呼,免得再被这女人捉到由头对付自己。 不就是仗着肚子?有什么了不起。待这孩子生下来,就算他不出手,王爷也准会为自己报仇出气! 虽然恭恭敬敬地行礼,可云菀桐看到夜南风眼里的鄙夷和不屑。 真是冤家路窄,多少天不出屋,难得出来一次,想要呼吸口新鲜空气就遇到眼中钉,肉中刺。 云菀桐玩兴全消,注视眼前的夜南风,一袭宝蓝锦棉袍,配上狐狸毛围脖,全身上等货色,丝毫不比自己的一身逊色,不用说,寒潮来了,王爷哪里舍得他受冻,什么好东西都往他那里送。 “你不是该待在瑞雪楼么,怎么随意跑到花园来了。”声音冷冷,堪比眼下节气。 魏王好男风的事,虽王府上下和亲信暗中皆知,可对外却一直瞒得小心,更不提传进宫。 往日有贵妃压着,纵使有点儿风声,还没到皇帝耳根就被扑灭了。 王府里的人口风严,就算府外有人听到什么风声,也不可能得罪魏王,便是有想要魏王好看的,没有证据也不好随便说。 魏王府私藏的男宠小倌,魏王素来不准许出门,甚至连在王府里闲逛都不行,就是怕上门的客人无意撞见,起了疑心,只牢牢锁美于僻静角落的瑞雪楼,便是有外人问起,王府下人也只说那瑞雪楼是王府养戏子的地方,免得遭人怀疑。 所以,魏王好上龙阳的这些年,还算是无风无浪,并未惊动宫中贵人。 魏王怕夜南风闷坏了,几次陪他一块儿逛王府的花园和后湖,可那是有王爷陪伴,今天一个人出来了,便是坏了府上规矩。 夜南风见云菀桐质问,毫不紧张,好似怀揣着免死金牌,面上唇角一翘:“云侧妃,是王爷准许过的。” 云菀桐没说话,脸色却已经一点点浮上乌青。 鸳鸯怕主子生气,动了胎气,上前责斥:“胡说,王爷向来不准瑞雪楼的人单独出来,你这贱人当真是恃宠生娇,竟还敢打着王爷名义,是当这王府没人能修理你?” 夜南风看一眼云菀桐,目光怜悯,不易察觉地哼声一笑,语气虽恭敬,不让人挑出毛病,却又隐隐夹杂着耀武扬威:“前儿奴家胸口憋闷嘈杂,胃口不大好,吃不下东西,王爷叫大夫给奴家看过,说是得要经常走走,驱散恶浊气,可王爷近来侍疾繁忙,也不能总陪着奴家,因为心疼奴家,便吩咐奴家每天出来逛逛,说是对身子好呢。” 身后不远处,跟着夜南风出来的一名瑞雪楼管事点点头,喏喏道:“是的,侧妃,王爷是这么交代过,侧妃在屋子里养胎这些日子,夜小爷每天都会在花园散心,只是今儿与侧妃碰见了……咱们不打扰侧妃,这就走。” 鸳鸯皱眉,既然是王爷的意思,也就不敢再说什么,见夜南风和那管事的离开了,再转头,看主子脸色仍是阴霾,安抚:“主子,算了,这小贱人再横,也就是个见不得光的……” 见不得人的光的?在府上只差横着走了。 眼下对自己客气,是魏王顾忌自己有孕,告诫过他。 等孩子生了下来,他要是不跳到自己头上,云菀桐还真不信了。 碰到夜南风之前的好心情,扫荡一空。 正在这时,院子里的一个心腹婆子找来了花园,见着侧妃,匆匆走近,凑耳禀道:“主子,悟德找着了,又回了华安寺,奴婢叫侍卫将寺给堵了,这次再不会让他跑了。” 鸳鸯一喜:“真的?”自打那老和尚离开了,留了了没解开的签文,主子一直心神不定,叫人不断搜找,这下好了。 果然,云菀桐精神一振,拢了拢衣襟:“备马车,去华安寺。” ** 云菀桐一行人回魏王府时,天光几乎散尽,残留黄昏最尾一缕余晖。 鸳鸯跟主子后面进院子时,望着她的背影,颇是忐忑不安。 今儿一趟华安寺之行,人是见到了,老和尚也是难得的配合。 主子进了禅房,与悟德单独待了好一阵子,应该也将那签文解透了。 可主子出了寺庙,上了马车,回了王府,一直沉默不语,脸色也是难看得紧。 鸳鸯又不敢多问,万一那签底的克星,是没法子破解的,可怎么办?难道说侧妃这一胎真的是天定保不住? 临进屋子前,总算见侧妃背影一驻,扭过半边脸,抬头看了看天色,疏星残月隐约可见,快入夜了,问:“王爷今儿晚上是不是不回?” 半边脸如霜雪覆盖,白森森的,说话也是微微颤抖,极力压抑着什么。 鸳鸯一怔,回答:“是的,主子,王爷今儿进宫去养心殿侍疾,明日早上卯时估计才回府。” “好。”语气冰冷,宛如凝聚了晚霜的叶子,轻轻一晃,又稳住了。 好?鸳鸯还没反应,只听主子道:“鸳鸯,你叫别间院子嘴严的下人去一趟瑞雪楼,暗中通知那骚蹄子,说王爷在天书阁的书房办公,想要召他过去陪伺,就说王爷叫夜南风单独去,别跟人任何说。” 鸳鸯愣住了:“主子,您……您这是想要干什么。” 云菀桐话音一厉:“快去!” 鸳鸯再不敢多问,小跑去办了。 天书阁的书房在王府东南角落,离主屋很远,魏王平日用得很少,多数还是在紧挨主屋的大书房里办公,便于就寝。 夜南风听了通传,并不怀疑,王爷不喜欢被人打扰,天书阁僻静,旁边的深湖上有个布置精美的水榭,若王爷不过去,连看守的下人都没有,倒是个私下*的好地方。 他喜滋滋地披了大氅,朝东南处走去。 走近天书阁,只见院子中的窗棂内,透出几点隐约灯火。 月门前和走廊下,没有一个下人,应该早被王爷驱散了。 还真是情趣呢。 夜南风面色潮红,径直步入,“咯吱”一声推开书房门,又转身锁上门闩。 “五爷~”娇娇一唤,如波浪起伏。 听得里面的人浑身鸡皮疙瘩顿起,脸色一冰,眸内坚决之意更是深重。 夜南风见里面没人应,已是不耐烦,素白嫩手打起帘子,咬唇:“叫人家来,又不应一声,到底是公事重要还是奴家重要……” 声音骤然一止。 夜南风眼瞳瞪大,一身红衣的云菀桐坐在魏王的书案后,目色如雪,嘴角轻扬。 “怎么是你——?五爷呢?” 云菀桐轻笑:“五爷今儿给皇上侍疾,不回王府,怎么,你与王爷这么亲近的人,不知道?” 夜南风会意过来,是这侧妃捉弄自己,反正四周无人,愠了:“真是无聊透顶!云侧妃叫奴家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这话吧?”一拂袖就要走。 “不止,”书案后,女子的声音让夜南风驻足,倒是想看看她到底玩儿什么把戏,“还想亲眼看看你每次给王爷投怀送抱时春心波动的贱骨头样!” 语气不无冷嘲热讽,深深的鄙夷。 夜南风不怒反笑,自幼被送进鸭子店被男子玩弄的小倌,这些话听得也不少,怎会动气,反倒转过身,声音尖利,毫不留情地回击:“怎样?奴家投怀送抱,王爷不知道多高兴呢,你呢?刚一挨着王爷,就被王爷掀翻在地,丢脸不丢脸?做女人做到你这份儿上,也是绝了,要奴家,便找个洞口钻进去。” “你个贱人!”云菀桐见那次被魏王推倒的事被他知道,气急,手啪的一拍书案,眸中不易察觉的杀意却是更浓。 真是找上门被羞辱,活该,夜南风也不客气了,这些日子因为她大肚而不能与她斗气,早就憋屈死了,盯着她肚子,冷冷一笑:“若不是为着你肚子里这块肉,王爷岂会容忍你欺负奴家一分一毫?奴家还是那句话,赶紧享受你这几个月的时光吧,待胎儿一落地,不管男胎还是女胎,你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你当王爷还会看你一眼?” 云菀桐听了这番侮辱,反倒不生气了,只浑身霜意渐升,眼一眯:“任务完成?呵。我的儿子,必定是魏王府的世子,王爷再不喜欢我,为了这孩子,只会高抬我,不会打压我,你的春秋大梦,做得真是美。” 夜南风冷笑几声,直奔书案前,继续激怒:“春秋大梦?倒是看看谁在发春秋大梦!你我都知,韦贵妃未受国舅谋逆牵累,至今仍保住贵妃位,王爷这些日子被皇上召进宫不分昼夜地侍疾,证明皇上仍是青睐于魏王,那日王爷同奴家私下说过,皇上如今身子很差,虽目前好了些,可元气大伤,恐怕大限将至,皇上想等韦家风头过去,把王爷提拔上来!一旦魏王荣登储位为帝,他就再不需要掩饰自己的兴趣爱好,奴家便也不会见不得光!王爷承诺过,到时,奴家便是新君的男妃,你——哈哈,能活着就算好了,还想借魏王的子嗣登高爬远?你不就是仗着有个肚子么?放心!借完了你的肚子,你就该消失了!你的儿子,到时便由奴家来养育,到时奴家定要斩了你的四肢,将你腌在坛子里!呸——” 一个“呸”字卡在夜南风的喉咙里,瞳仁放大,浑身痉挛了一下,继而重重一抖,死活不敢相信面前女人居然有恁大的胆子:“你——你竟敢——” 帘子外,鸳鸯和那名诱传夜南风来的小厮吓得捂住嘴。 只见云菀桐趁夜南风说话之际,已缓缓站起来,手掌心内握了许久的利刃银光一晃,直直戳入了夜南风的胸膛! 夜南风拼着一口气,抱住那把修剪花草的剪刀柄,撑着身子,瞪着云菀桐:“奴家定要告诉王爷,让他将你碎尸万……” 云菀桐握住已经插得很深的剪刀,用力一下,又插进夜南风胸膛里两寸! 噗叽几下,鲜血溅到了她的身上,与一袭红装融为一体,根本看不清是衣裳的颜色,还是人的血渍。 妖娇男宠死死盯住书案后的女人,总算明白她为什么今天要穿一身红衣,喉咙管宛如被宰杀的家禽,呜咽两声,纸片一般滑了下去,倒在地上。 杀人了!鸳鸯慌了手脚,匆匆进去,蹲下身,试了试夜南风的鼻息,快要哭出来:“主子,这可怎么办!不行,奴婢去叫大夫来看看,好像还有点儿呼吸,能救过来的——” 手腕被走出书案的云菀桐一抓,只见她好像没听到婢女的话,惶惶错愕:“你们两个,将他扛出去,丢到天书阁后面的深湖里。” 鸳鸯仍是受惊过度:“不行啊主子,杀人的事儿一定瞒不过!迟早得被发现!这人得宠,王爷若是知道是您杀的,可怎么办啊——没关系,将他救过来,再威胁几句,他绝对不会乱说,只当今儿的事没发生!” 云菀桐脸色一变,声音跟着陡然一厉,似是勾起什么心绪:“不行!他一定要死!他不死,我的胎儿就保不住!那签文的克星,不就是说的他么!不男不女,雄雌莫辩,针对我又克我孩儿的煞星,我身边还有谁?不就是他这个贱人!他死了,我就安心了!我孩子就安全了!不能救!让他死!” 鸳鸯脸色发白,再不说什么了。 眼看主子声嘶力竭,快要发狂,鸳鸯赶紧与那小厮将她嘴一捂。 幸亏天书阁偏僻。 半会儿功夫,几人镇定下来。云菀桐指示鸳鸯跟小厮将夜南风合力抬起来,走到书房后面的湖边,叫小厮去搬了两块石头,借着月光,用早就在厨房里拿来的麻绳,将石头绑在了夜南风的身上。 与此同时,鸳鸯已回了书房,去查看有没有血渍溅在屋内和地上,又收拾了一下。 小厮将绑好的夜南风抱住,走到岸边,只见夜南风哽了一下,好像回过气儿,吓了一跳,赶紧用力推了下去。 噗咚一声,荡起了人肉水花。 等了会儿,冰冷的湖水涟漪渐平,一切仿似什么事都没有,云菀桐平定心情,喘了几口气儿,吩咐那小厮:“你等天色再黑些,都睡下了,偷偷去瑞雪楼,翻窗进夜南风的房间,将他妆奁盒中的珠宝拿走。” 小厮明白侧妃是什么意思,点点头。 云菀桐抖一抖沾了血渍的红衣,鼻下嗅到轻微腥气,酸水上涌,有些犯恶心,却心胸一舒,从没有过的痛快,与两个下人疾步回了屋子。 ** 第二天,魏王从宫里回了王府,没过一个时辰就知道了夜南风失踪的信儿。 震惊之下,魏王只听瑞雪楼的下人说,昨晚上夜南风单独出门,说是王爷叫,但也没说去哪里,然后一夜未归,不知所踪,瑞雪楼的下人只当他被王爷留了一夜,也没人去找,直到今儿天光亮了还没不见人回,又得知王爷昨晚根本就不在府上,才赶紧告诉了魏王府长史。 长史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叫人遍府搜寻,却找不到人,与此同时,又问瑞雪楼的下人,昨夜来叫夜南风的人是谁,可那下人显然是故意避开耳目,偷偷上门来传的,瑞雪楼的下人根本没看清,而夜南风离开之前没有多说什么,只骄傲地说是王爷秘召便走了。 这摆明是被人下套了。 长史有些不好的预感,却知道王爷重视这男宠,不敢多说什么,只叫人继续在府内每个角落搜人。 魏王大怒,将全府上下全部聚集在正厅内,包括侧妃和两个庶妃也不例外。 为着个男宠的失踪,连几个侧妃庶妃也喊了出来,可见王爷已是丢了魂,有多么的心急火燎,众人大气儿不敢出,埋头不敢说话,生怕说错了什么。 魏王见一个个全都消音,太阳穴暴跳,拍得桌案咚咚响,喊长史:“娘的,那下人还没找到吗?” 王府长史在外面愁眉苦脸:“正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盘查呢,王爷稍等等。” “那夜南风呢,到这会儿还没找到?养你们一群废物!一个大活人,又没出府,找到现在还没找到!” 这魏王府是皇子府邸中最大的,前庭后院的亭台楼阁望台,四处都是,所有大小房间加起来,共计不下一千,房间内能藏人的床柜等物那就更是多。 若说有心藏个人,还真是一时半会儿难找到。魏王正在气头上,王府长史也不敢辩驳,只能又加派了人手,每个旮旯不放过地去翻。 魏王一听说夜南风是被人叫走,又消失得这么古怪,心里早就了有些猜疑,能派人将夜南风哄出瑞雪楼,十有*是主子,两个庶妃此刻都战战兢兢,而云菀桐脸色发白,揪着个罗帕,蹙着眉,看上去倒也没什么值得怀疑,可仔细想想却有问题,她与夜南风平时最交恶,这会儿夜南风出事了,她就算不会当着自己的面笑,却也不会摆出这么个担心的忧虑相。 只是还没证据,也没找到夜南风的人,再看她肚子一眼,魏王压住心头思虑,试探:“云妃,听闻你昨天白天在花园跟夜南风见过一面?” 云菀桐轻声一嗤:“王爷莫不是怀疑妾身吧?妾身大白日是与他见过一面,后来便出府烧香,给孩儿祈福去了,黄昏才回,因一天奔波劳累,怕对胎儿不好,一回府便进了屋子休息,吃了晚饭就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鸳鸯和屋内下人都能作证。今天早上若不是王爷传,妾身恐怕还在屋子里歇息呢。” 鸳鸯和她屋子里下人,那都是她的人,说的话怎能信。魏王目光已更加怀疑:“听说你在花园与他见面时拌过嘴,为什么刚好这么巧,当天你们见面拌嘴之后,他就没了?” “王爷应该说,妾身与他见面时,哪一次没有拌过嘴?”云菀桐冷笑,“若是不拌嘴,恐怕更稀奇呢。还有,他没了,为何就一定是府上人将他怎么了?他一个小倌出身,水性杨花,浮浪性子,朝秦暮楚也不奇怪,指不定遇着旧日的相好,偷偷趁王爷不在府上,故意说王爷传他,结果跑出了府,与人私奔了,要妾身看,最好去搜搜他的屋子,看看有没有不见的钱财。” 魏王狠狠望住:“不可能,他不可能私奔,更不可能跑得出这王府!” 正在这时,一名下人听了云侧妃的话,却在门槛外喏喏报告:“王爷,刚搜瑞雪楼时,那夜南风房间的珠宝被翻过,确实少了很多……” 魏王脸一紧。 下人们俱是议论起来。难道还真是那男宠携款跑路了? 长史提醒:“王爷,要不奴才派些人手,多在城里去找找吧……” “不会!”魏王挥手,脸色很是坚定,“他绝对不可能跑路!”他许诺过,日后若登基,夜南风便会常伴左右,他不会跑,而且王府森严,重重门房,他也跑不掉。 魏王的眼光飘到了云菀桐身上,心思微颤,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真是她安排,夜南风恐怕很难善终,涨红着脸:“继续在府内搜!搜夜南风,搜昨儿传他的下人!本王就不信搜不出来!” 云菀桐身子有些发虚,几乎撑不起来,心也一点点地凉透,她低估了魏王对那个贱人的感情。 为什么区区一个男宠,能让他这么重视。 搜?搜出来又怎样,就算知道是她手刃他的心头宠,难道他还会让自己填命吗? 鸳鸯站在侧妃背后,浑身发抖,被魏王势必要查到底的架势给震悚住了。 一旦查出来了,主子有胎儿保命,她可完了! 看魏王对那夜南风的痴迷,自己准得填命! 鸳鸯双膝发软,直快站不住,被云菀桐暗中狠狠瞪了一眼,才勉强支著身子。 日上三竿,就在厅内气氛紧绷得快要爆炸,终于,王府长史进来禀报:“王爷,南院观景台有个打杂小厮,今儿早上托老母病亡,急着回乡奔丧送终去了,刚奴才和瑞雪楼的下人对了一对,觉得那小厮可疑,似是就是昨儿晚上假传王爷的话,叫夜南风出去的下人。” “出府要告假,是你准许他走的吗?”魏王直起身子。 “不是,那小厮似是直接禀报侧妃。”长史望一眼云菀桐,“云妃准了他的假。” 魏王气得发抖,站起身:“好啊,你慌张放跑昨晚诱夜南风出来的小厮,还敢说跟这事儿没有关系!说,是不是你!是你诱出夜南风对不对?他人呢!人呢!” 云菀桐面色苍白,语气却是平和:“王爷,妾身好歹也是个侧妃,一个下人慌着回乡奔母丧,一大清早天还没亮,暂时找不到长史,只能来找妾身告假,妾身难道连准假的资格都没有?妾身哪知道他做过什么!难道准假前,还要把下人前天做过什么都调查一遍?” 魏王见她强词夺理,偏偏也没实际证据,愤愤不语,又胸中一涩,彻底绝了希望,夜南风不可能还有命了。 长史见厅内气氛骇人,示意所有人全部退下,自己也悄悄出去,闭上门。 云菀桐站起身,看着他:“王爷,那夜南风走了就走了,不是还有妾身吗,还有……”说着将他手一拉,覆在小腹上。 若不是为了这胎儿,魏王早就爆发,此刻想着夜南风只怕被她害了,一时之间,连脾气都没了,颓然了下来,红了眼眶,喃喃:“他在哪里?死之前,疼不疼……” 云菀桐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为了那贱货流泪了,一阵气往上涌,险些支撑不住,做这么多,好像都是白费功夫,心里一绞,连肚子都跟着疼起来,撑住鸳鸯的手便朝正厅外走去。 王府下人连轴转,找了三天三夜,终于从天书阁后面的湖里,将冻成僵硬石头块的尸体打捞了上来。 尸体胸口的血洞虽早就凝了,却分明显示着是被人当胸侵袭的刀伤。 消息传到侧妃院子时,鸳鸯手里的安胎饮砰一声摔在地上,面无人色。 与此同时,王府长史在天井内传:“王爷在正厅叫侧妃过去一趟。” ------题外话------ 谢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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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利一声“啊——”,云菀桐轻叫一声,偏过头去,最近本就开始反酸,此刻只觉恶心不已,一股酸水从胃里往上冒,手腕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 魏王紧箍着不放,指腹往女子柔嫩肌肤里越扣越深:“怎么,不敢面对他?不敢看被你杀的人?”将她脸颊下颌一掰,强行桎梏成一个朝着地面的弧度,咬牙切齿:“本王叫你看他!” 头脸被固定住,避无可避,云菀桐愣愣看着尸体,只听说魏王叫自己跪下道歉,终是心发了冷:“是,是我,是我杀了他!” “贱人!你为什么要杀他!就为了平日那么点儿争风吃醋吗!你平日踩踏他欺负他,也就够了,为什么还要杀他!你这妇人,心思太歹毒了!”魏王见她终于承认,气急了,将她手腕一提,举起手就要掌掴,却听门槛外鸳鸯尖叫一声:“王爷息怒,侧妃有孕啊!” 一声阻止,暂时拉回了魏王的理智,巴掌却仍是停在半空中没有放下,脸色天人交战,十分难看。 云菀桐泪涟涟盯住他:“为什么要杀他?这贱人要挟妾身,会夺去妾身的孩子,还会砍妾身的手足,若是王爷真心袒护妾身母子一点,他能有这个胆量吗?妾身不后悔杀了他,唯一后悔的是杀晚了,若是早点儿杀了他,指不定王爷的心会早点儿收回来……” “胡说!他哪有你这贱人这么狠!他在府上从来都是忍着你!尤其打从你有孕,几时对你无礼过?” 鸳鸯屁滚尿流爬进来,咚咚磕头:“王爷不知道啊,夜南风表面装温良柔顺,私底下却总是话里藏针,羞辱和激怒侧妃,给侧妃气受!” 云菀桐却再没说话,任男子拎住手腕,默默流泪。 魏王重重喘气,望着云菀桐,她来之前,将她活活掐死在夜南风的尸身前活祭的打算都有,不就是怀了个孩子么,大不了不要,难道自己的前程,还就系在这么一个没成型的肉身上了?父皇若一心想要提拔自己,有个子嗣,只是锦上添花,添一把柴火助力罢了,没有这个孩子也没关系! 可此刻,见着云菀桐的样子,他手劲莫名不自觉松动了几分,只是到底还没完全消气:“你跪下来,给他道歉!若是诚心,此事就到此为止,你还是当你的侧妃!” 他如今要的,不过就是想要替曾经宠过的人出口气罢了。 鸳鸯一听,这买卖划算啊,赶紧哭着拽住侧妃的裙子角儿,劝:“主子,您就依了王爷的意思吧,您看看,王爷已经够大度了……” 这男宠都死透了,居然还比自己重要,云菀桐已是绝望透了顶,冷笑起来,称谓都丢到了一边: “我知道自己攀上王爷的手段见不得人,不像我那姐姐是被夫婿抬着举着当宝贝似的出嫁,所以王爷一向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我也认了。可既然进了王府,我就是主子,打杀个奴才而已,凭什么下跪道歉?我在娘家被人踩惯了,好容易从个庶女混出头,莫非现在要我比在娘家还要低贱,对着小倌烂掉的尸体下跪?不如现在就杀了我,让我为这个奴才填命吧!”说罢,使出浑身力气,手臂一挣,推开魏王。 这女人,从第一次与自己邂逅恭维奉承自己,到用不耻手段摸上自己的床,再到嫁进王府,一直到如今,用见不得光的办法怀孕,魏王只当她为了安享荣华富贵,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答应,万万没料到她还会反驳自己,自己已经给了她台阶下,叫她磕个头,让自己解个气,谁想她怎么突然高傲了起来,一时之间,魏王有些错愕,随着她的大力挣扎,手一松,退后几步,并没用劲了。 云菀桐没想到魏王就这么放开自己,用的是十成力气,陡然一空,打了个晃,略微沉重的身体重心不稳,竟仰天倒了下去。 鸳鸯措手不及,眼看主子摔坐在地,吓了一跳,忙扑上去:“主子,没事吧……” 魏王也是一惊,心也仿似被磕了一下,一瞬间,脾气全都消了,竟然冒出上前去看看的念头,看了一眼夜南风的尸体,死死攥紧拳,才打消这种荒唐念头,转过脸去。 云菀桐见他眼里只有死掉的男宠,连孩子都不顾了,心如死灰,搀住鸳鸯起身:“没事。” 鸳鸯亲眼看到她那一跤摔得不浅,不敢怠慢,匆匆看了一眼魏王:“王爷,奴婢先扶侧妃回屋子,叫大夫过去瞧瞧……” 魏王回头一看,路都能走,能有什么事,只挥了挥手,示意退下。 到了晚上,夜南风的尸身已经被放进了棺材内,移到府外去下葬了。 与此同时,王府的下人们听说云侧妃被魏王叫去了一趟,回了院子后喊肚子疼,下人赶紧叫了王府大夫,一直到这会儿,大夫还没出来。 王府长史去了主院,愁眉苦脸道:“王爷,侧妃也不知道有没事,大夫到现在还没出来呢,王爷要不要去瞧瞧?” 魏王仰躺在窗前的宽大锦榻上,勾起手指,正撩逗旁边架上的鹦鹉,这一天的闹心事儿简直太多了,听了长史的禀报,眼皮一跳,居然有一丝不安滑过,却又攥紧拳头,不过摔一跤而已,肯定又是那女人在哪里故意借机邀宠,身子挺起来,哼哼唧唧:“瞧什么瞧!本王原谅她了吗?” 长史再不敢说什么,低下头,正在这时,却有急遽脚步小跑进了主院,隔了帘子在外大惊失色:“不好了不好了,侧妃她下身的血止不住,大夫说皇嗣保不住了!” 惊叫划破宁静。 长史正是惊愣,只见魏王哗的掀袍起身:“什么!” ** 魏王侧妃云氏散步时不慎摔跤滑胎的消息传出,魏王府失了皇嗣一事,满朝与后宫一夕皆知。 宁熙帝震惊之后,一时之间不能接受,心情大跌,连稍微好些的身子都受了影响。 因流产一事正是风头上,魏王特意请了旨,接连几天留在宫里侍疾,一边能够安抚父皇,另一边,万一有什么风声传到父皇这里,也能够及时挡住。 养心殿内,魏王侍疾了几日,便被骂了几日。 那日,宁熙帝想不过,又觉得闹心,狠狠斥了几句床头的儿子,连个皇嗣都没护好。 魏王一脸沉痛,脸色苍白,只含了眼泪,匍匐在地:“是儿子初为人父,没有多体贴云氏,才致云氏不慎摔跤滑胎,辜负了父皇对孩儿的期许。” 宁熙帝见他本就愧疚心痛,也不大舍得多骂,丧子也不是他所愿,叹口气:“那云氏也是的,罔顾皇嗣,怀胎这么大的事也不经心,真是叫朕恼火!哎,你要是有个儿子,朕在那些内阁大臣和言官那边……说话也有底气多了,可惜了啊,可惜。” 魏王没讲话,只耷拉着背。 妙儿与往常一样,侍立在床柱边,果然,皇上是有扶魏王的意思。 那日郑华秋去带话给了悟德,妙儿大概猜出了云菀沁的用意,是想要叫魏王府起乱子。 当时她还觉得奇怪,云菀沁只是带了句“不男不女,雌雄莫辩,乃克星”的签底给悟德,让悟德转告云菀桐,怎就能让魏王府生变? 如今看来,兴许还真是那句签底搅乱了魏王府。 昨日,初夏传信进宫,王妃出京前令晴雪珍珠二人查方姨娘的事情已经查到了结果,只是云菀沁一回京就直接进了长青观,一直没机会告诉,前几天得知云菀桐滑胎的事,直觉再不通报上面,只怕错失了机会,便告诉了妙儿。 妙儿当时看了初夏的信函,不免有些发寒,心里对着方姨娘呸了一声。 此刻,见皇帝和魏王父子正说得亲密,妙儿默默端着托盘,出了养心殿。 ** 凤藻宫这边,蒋皇后听到了魏王失胎一事后,眉头舒了好几天。 今日,白秀惠伺候在一旁,也是笑道:“皇上总说魏王那子嗣是福星转世,对社稷有利,不就是想要用这孩子提拔魏王么,现在可好,连天都不让魏王当储君啊。” 蒋皇后心思沉凝,魏王失了这一胎,只能暂时缓一缓他当储君的步伐,皇上若是想叫他当,照样还是有别的借口。 “你说怀得好好,怎么会小产?”蒋皇后琢磨着,仿似自言自语。 白秀惠一愣,回答道:“据魏王府长史上报,说是前些日子下冰雹,那云侧妃出来散步时,不小心踩滑了,摔了一跤,回了院子后出血不止,胎儿便掉了。” 蒋皇后只反问:“你也觉得是摔跤?” 白秀惠见皇后似是怀疑,不禁笑道:“管她是什么原因,反正没了这孩子,对皇后只有利,没有害。” “你啊,就只看得到这么一点儿蝇头小利,”蒋皇后冷冷,“光是没了孩子算得了什么。 话音一顿,吩咐:”将宫里前些日子送去伺候云侧妃的保胎嬷嬷秘召回宫,本宫有话要问。“ 半日不到的功夫,魏王府伺候怀孕皇妾的嬷嬷来了凤藻宫。 皇子妻妾自怀孕起便会上玉牒记录,有太医定期去查看,也有专门的乳母入王府伺候,这些本来是韦贵妃这个正宗婆婆在亲自管理,每隔几日,乳母都会进宫,禀报孕妇的情况。 韦贵妃盲眼失势后,自然交到了蒋皇后来操持,所以,嬷嬷听皇后娘娘想要知道云侧妃滑胎那日的动静,也不敢隐瞒,道:”侧妃滑胎那日白天,被魏王叫去了正厅,两人关着门,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只是那云侧妃回了院子就肚子疼,然后开始流血,傍晚便小产了……小产后,魏王叫王府大夫和侧妃的贴身丫鬟鸳鸯照顾侧妃,只将奴婢打发到屋子外,不过饶是如此,奴婢仍瞧着云侧妃手腕上有明显的抓痕,似是劲儿不小的人用力掐住的,应该是男子。“ ”就是说,云侧妃与魏王见面后,手上受了伤,然后就小产了?“蒋皇后眉一蹙。 ”是的。“ 白秀惠一惊,添了喜意,俯身低语:”听这意思,云侧妃根本不是踩冰滑倒,有可能是被魏王打得流产?娘娘,这下可有好戏了,皇上要是知道魏王亲手打掉了皇嗣,肯定会对他印象大减!“ 蒋皇后却没就此打住,瞄向嬷嬷:”魏王为什么会对云侧妃发脾气,你们可知道吗?“ 嬷嬷迟疑,道:”奴婢也不确定有没有关系……不过王府里正好死了个男戏子,尸体是在湖里找到的。那戏子之前已失踪了几天,长史叫全府上下翻查过,听说为了这事儿,王爷质疑过云侧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件事,闹了矛盾……“ 果然,蒋皇后唇际浮了冷笑,魏王喜欢龙阳,王府藏男宠的事,她也曾经有所闻,只是这几年被韦贵妃压得紧,魏王这小儿自己也藏得严,她也不好在皇帝耳根下嚼舌根,万一没嚼成功,自己在皇帝面前还落了不好的印象。 男戏子?如今看来,还真是的—— 蒋皇后清冷得略显坚硬的面上,笑意弥漫,正这时,却听有宫人来传:”娘娘,莫贵人有要事求见。“ 莫贵人?蒋皇后一疑:”传。“ 妙儿进殿,扫了一眼四周:”娘娘万福金安。“ 蒋皇后瞥了她一眼,当初秋狩为了不让云菀沁进宫,主动提出叫这丫头进了宫,打消皇上的心意,本以为她进宫后便悄无声息,再不会得皇上的注意,没料到这次居然有侍疾的恩典,看来皇上对她还是有些喜欢的。 云家出来的女人,上到母亲,下到女儿,再到区区一个婢子,当真是个个都碍她的眼。 想着,蒋皇后面上却是淡漠:”贵人如今当宠,不是应该在养心殿昼夜不离地侍候皇上吗,怎么跑来凤藻宫了?“ 妙儿垂头:”皇上这几天一直伤心魏王头胎子嗣没了,今儿又在感概,魏王正在安慰皇上,父子二人说得亲热,妾身也不好打扰,便退了出来。因近来一直在养心殿侍疾,没曾给娘娘请安,趁机便来谢个罪。“ 蒋皇后一听皇上和魏王又在私谈,眉不禁一皱,也听出了眼前女子的暗示,好像有什么关于魏王的话要对自己说,既然找上门来,那就肯定是有利于自己的事儿。 她袖子一挥,凤眸一沉,屏退了殿内所有下人。 虽她极讨厌这些云家的女子,但并不妨碍利用她们踩下魏王。 & 当天晚上,夜色甫一落下,养心殿外的廊下和室内,纷纷掌了灯。 魏王跟往日一样伺候皇帝用完膳食,服下汤药,却听门口传来姚福寿的通传,蒋皇后来了。 她心头莫名有些惶惶,只退到一边。 蒋皇后进了殿中,坐在榻边锦绣圈椅内,问候了皇帝几句身子情况,将目光投向魏王身上。 魏王自然知道这蒋氏不是个善茬,以前有母妃顶着,如今没人能罩着,格外不自在,被她望得发寒,抹抹额头汗,却见她收回目光,站起身,面朝皇帝:”云侧妃滑胎之事,皇上可不要太难过了。“ 宁熙帝听皇后提起这事,又难免有些伤心,眉一紧:”都是天意,也是没法子的事。“ 蒋皇后淡道:”皇上,不是天意,恐怕是人为。“ 魏王脸色骤然发白,宁熙帝一惊:”人为?“ 蒋皇后道:”听说云侧妃滑胎前,魏王府失踪了个男戏子,“睨一眼魏王,”魏王为此召集了全府的下人搜人,好像还质疑过侧妃,怀疑是侧妃加害了这名男戏子。几天后,男戏子的尸首在府内湖水里找到,魏王与侧妃单独闭门见了一面,侧妃出来时,手腕有抓痕,回了院子不到几个时辰,就流产了。“ 字里行间,”男戏子“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又格外的意味深长。 宁熙帝听得懵掉,这话什么都没明说,可又什么都说出来了。 一个男戏子而已,老五怎么会大动干戈发动全府人找,云氏无端端的又怎么会加害一个戏子? 这是说——这戏子是老五的男宠?云氏嫉妒,残害了戏子,才遭老五毒手导致流产? 老五这几年府内搜集俊美男子的事,他也曾听过一两点风声,只是韦贵妃说老五爱看戏,那是特意搜来的戏子,且也没听到这儿子有什么丑闻,便也没多说了,后来见老五纳了侧妃庶妃,更没什么怀疑,尤其如今这云氏还怀孕了,越发觉得以前的风言风语是无稽之谈! 如今一听,宁熙帝却是一个冷战,望向魏王:”这可是真的!“ 魏王一个激灵跪下来,脸发了白:”绝,绝无此事啊父皇。“ 蒋皇后拍拍手。一名青衣褐帽,民间打扮的年轻男子进了养心殿,抖抖索索:”草民叩见皇上,叩见皇后。“ ”这是什么人!“宁熙帝远远看去,见那男子生得皮光肉嫩,身型纤细,说话竟有些女子般的风韵,心里明白些什么,声音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蒋皇后冷视那男子一眼:”还不交代。“ 男子战战兢兢道:”草民杨秀,是洛阳春的老板。“ 洛阳春?宁熙帝听说过,这是养小倌的地方,鼻翼一抽搐。 魏王咬紧牙齿。 ”夜南风是什么人呐。“蒋皇后问。 杨秀继续道:”……本来是洛阳春的头牌,后来被侯府二少花重金秘密赎买去,“说着吞了口唾液,指了一指魏王:”听说是为了讨好五皇子。“ 宁熙帝面色白了又紫,狠瞪一眼魏王。 蒋皇后叫杨秀退下,淡道:”魏王府那淹死的‘戏子’,就是洛阳春的头牌小倌。皇上如今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了?魏王收藏男色在府上,那小倌与朝廷正式册封、上了玉牒的侧妃争风吃醋,云侧妃将其溺杀,魏王痛失爱宠,一怒之下,竟生生打杀了云侧妃腹中的皇家子嗣,还骗皇上云氏是自己摔跤落胎。“又望向魏王:”想不到魏王对那男子,果真是情真意切,感天动地啊,这些年,魏王到底收了多少入幕之宾啊?魏王好男风成性,皇上心中该有决断吧。“ 一个贪男色的皇子,还想当储君?做梦。 夜南风是辩解不了了,魏王噗咚跪在地上:”父皇,只有夜南风一个!再没有其他了!儿子只是一时兴趣,贪玩而已,一定能改的!您看看,孩儿府上还有侧妃和庶妃,云氏不是还怀过孕么?今后必定还能继续为夏侯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 宁熙帝喘了几口气,胸膛起伏,妙儿忙上前为皇帝揉背,又低了口热茶,心中却也是震惊。 本来以为云菀沁只是想乱了魏王府了后院,却没料到竟是为了引出了魏王好男色一事。 若魏王真的有龙阳之癖,再得宠,也只能从储君名单上删去了。 君主无子嗣或者子嗣单薄,比什么过错都大。皇上怎么会让一个不碰女人的儿子接手江山社稷? 不过,魏王辩解说自己只是新鲜好玩,倒也是应变之策。 好男风成性和一时贪玩,区别太大了! 搬出云菀桐曾经怀孕一事,证明他还是能够繁衍子嗣,不会一味地沉溺于男色中,依宁熙帝对他的宠爱,指不定也能混过去。 果然,妙儿望了一眼宁熙帝,见他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哼了一声:”果真只是一时贪玩?“ 魏王都快指天发誓了:”绝对的啊父皇!儿子当时收了夜南风时,只当他是戏子,也不知道是小倌啊。“ 却见蒋皇后轻声一笑,说不尽的凉意:”既然魏王搬出侧妃怀孕一事,倒也正好,那就暂时不谈魏王好男色的事,来谈谈怀孕的事儿吧。来人,将那些女子都带进来!” ------题外话------ 谢谢 毛土豆122的评价票和月票(2张),浮世昙花的评价票和月票(7张),eris619的评价票和月票(3张),jyu1970的鲜花(5朵),月夜沫mo的评价票和月票(3张),yln198211的月票(2张),许尔一世温柔的月票(5张),lisawangli的月票(3张),sq710422的月票,13051080896的月票,xyyd的月票(2张),林寒星的月票,小乐快乐的月票,元胖子的月票,小草最坚强的月票,xu85218355的月票,578095194的月票(2张),绝色风华的月票(2张),龙月雪的月票,jindai1996的月票,301951的月票(3张),Jxz0577的月票,花开浮笙的月票,火舞天翔的月票   ☆、第一百七十八章 绑妾 凤藻宫的太监领着一群女子进了养心殿,在帘子外停了脚步。 姚福寿十分惊讶,统共六个女子,十*到二十四五左右,看发髻,都是出了嫁的妇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贫寒人家出身。 六女子唯一的共同点是,小腹已微微隆起。 居然全是孕妇? “这是什么意思?”宁熙帝目瞪口呆,比刚才跟洛阳春的老板杨秀见面还要震悚。 魏王懵住,冷汗直流,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蒋皇后望了魏王一眼,面朝皇上,说道:“这六名女子全是京郊偏僻山村的怀孕妇人,家境十分贫寒,有的夫妻两人三餐温饱都没着落,有的家中子女已经很多,不小心又怀了一胎,正愁多出来的孩子怎么养,有一个甚至是个没公婆又新丧夫的寡妇,肚子里是个遗腹子,——这些女子的肚子,与云侧妃差不多大的月份,受孕几乎在同一个月,产期也是邻近。” 宁熙帝喉结一动,眉宇已显寒意,似是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她们全被同一个人收买了肚中胎儿,等生下来后,若是男胎,便有可能换给那主顾。”蒋皇后轻睨一眼魏王,说不尽的凉,“能找这么多孕妇备用,倒也不容易啊,魏王。” 魏王总算明白发生什么事,惊慌:“父皇,儿臣可没做这种事啊!” “这种事,当然不值得魏王亲自出马,”蒋皇后蔑道,“有云侧妃娘家的姨娘为魏王府瞻前马后就行了。” 是云菀桐叫她生母去做的?魏王鼻梁一紧,这个女人,害死她自己不要紧,这回可算是连累死他了! “皇亲贵胄中生不出儿子,狸猫换太子的事,本宫也曾听说过,可没曾料到,魏王更厉害,侧妃刚刚怀上,就已经找了这么几个备用,”蒋皇后声渐硬冷,陡然一变,拂袖斥道:“亏得老天开眼,叫云侧妃没了胎,又提早让本宫发现个中阴谋,若然熬到十月生产,云侧妃生的是女儿,调换了民间妇人的男胎,紊乱了夏侯一族正宗血脉,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说着,回头朝向宁熙帝,情绪略激动:“皇上,此事太过恶劣,大罪啊!” 魏王一把抱住皇帝腿根:“父皇,儿臣并不知情……” 宁熙帝虽震怒没消,却也知道混淆皇嗣血统的罪罚有多重,忍住心气:“你不知情?那是云氏的意思?” 魏王被问得一愣,若是一口回答“是”,自己虽然不见得脱罪脱得干净,至少能撇些关系,挡些龙怒,可若是这么说了——云菀桐怕是只得一个死字。 就在魏王犹豫的一刹,蒋皇后已插了进去:“魏王还要狡辩?你堂堂王府之主,是云氏的夫主,可别说不知道云氏合谋生母在外收集男胎的事!” 多少双眼睛望着,证据就在眼前,宁熙帝纵是再维护这儿子也是无计可施,恨铁不成钢,甩开他:“姚福寿,将这逆子和魏王府侧妃云氏关入宗人府!” 姚福寿遵旨领命,匆匆下去办了。 养心殿内清静下来,宁熙帝经过一晚上的突变刺激,引出旧疾,咳了几声。 蒋皇后本想上前几步,却见莫贵人在旁边端茶捶背地伺候,不一会,皇上镇住了咳嗽,还抬头安抚两句,两人行迹看样子很是亲厚,蒋皇后默不做声,收回脚步,淡然:“莫贵人伺候皇上好些日子,手脚熟练,为人细致,妾身也放心,就不打扰,先告退了。” 若是韦贵妃,准得捻酸,磨磨唧唧半会儿。宁熙帝目光从贵人身上移走,落到皇后身上,这个结发妻子总是这样大度宽宏,从不像那些俗气女子,只会吃醋斗气,永远不让他操心,想着,温和道:“今夜也辛苦皇后了,回去早些歇息吧。” 蒋皇后眉梢不易察觉地轻微一动,却拢袖颔首,脸色一派宽和,尽显中宫宽容:“皇上也早些休息。” 出了养心殿,漫漫长夜早已拉开帷幕,宫苑上方,冬夜寒星璀璨,宛如点缀在丝绒上的宝钻,唯独群星中的一轮明月,虽然华丽,却是孤单一个,略有些寂寞凄凉。 蒋皇后看了眼天上明月,眉目一瞬间黯然,养心殿内的矜雅高贵和无欲无求,统统烟消云散。 白秀惠见娘娘顺利绊倒魏王出来,却看不见她面上的喜色。 魏王经此一夜,就算不受重罚,也再难与储君位有缘,——娘娘非但今夜亲自在皇上面前揭穿,还将这事叫人传到了朝上言官耳朵里,明天之后,朝臣们便都该知道五皇子魏王好男风之事。 就算皇上还不死心,光凭那些言官的口水和阻碍,魏王也没提拔上来的机会了。 既然如此,不是该高兴么? 到底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的老人儿,白秀惠瞥一眼殿内,隐约见到皇上与莫贵人的亲密身影,释然了,眉一蹙,低低:“娘娘何必心烦,不过是个小贵人而已。皇上素来宠爱的女子,有几个能……” 却见蒋皇后手一抬,打断了。 她知道,白秀惠是想说,皇帝素来宠爱的女子,有几个能逃过她的安排和手段。 可这么些年,她似乎已经累了。 方才在养心殿内,皇上一如既往对她恭敬有加,可这样的敬重,她不稀罕。 她只想听他温柔说一句“皇后今夜留下陪朕吧”。 可这样的柔情蜜语,他永远只会对着别的女子说。 已经死得骨头渣子都没了的许青瑶,永远胜过她这个的大活人。 许青瑶的女儿秦王妃,只因与其母有几分相似,也让他痴迷过。 赫连贵嫔的柔顺,韦贵妃的娇纵,都能让他动心,甚至如今一个侍疾几日的婢女出身的贵人,也能得到他的青睐。 自己在他眼里,却永远只是作为一个贤惠正妻和端庄中宫的存在,他对自己有敬重,礼让,客气,却永远没有男子对女子的迷恋和亲昵。 “白令人。”声音平静,跟平时一样,听不出什么太大情绪,“你说,本宫是不是不够美?” 白秀惠错愕:“娘娘这是说什么?若娘娘都不够美,天下也没几个美人儿了。” 这话也并不是奉承,年轻时能够从重重贵女名媛中脱颖而出,被选为太子良配,后来又能入住中宫的一国之母,相貌自然不可能平庸。 “那,本宫一直没有生育,是不是很不讨皇上的喜欢。”依旧淡如水。 白秀惠惶恐:“娘娘又不是不能生,只是年轻时不慎流过产,损了身子,后来皇上又极少来凤藻宫,娘娘一个人怎么生?娘娘母仪天下,后宫的皇子皇女,都是您的孩子,都得叫您母亲,便是娘娘没有亲生子女,也没什么为人诟病的,皇上从来可没说过什么,再说,娘娘如今名下还有太子呢!” 蒋皇后不无自嘲意:“既然是美人,没有生养也没有什么大不了,这么完美无缺,皇上不应该倾慕于本宫吗,为什么皇上却向来只看得见别的女子。” 白秀惠道:“娘娘相貌足够美,气质风仪也是常人不能比的,只是……” “只是什么。” 白秀惠犹豫:“奴婢……不敢说。” 蒋皇后漠道:“说。” 白秀惠道:“男人天生都是喜新厌旧,图新鲜感的,娘娘与皇上自少年就是原配原订的夫妻,成日相对,生活平静无波澜,便是皇上有什么浓情蜜意,也早就磋磨干净,娘娘再倾国倾城,也早看得厌了。那许青瑶与皇上的生死两隔,能让皇上魂牵梦绕,赫连氏出身异域,有外邦女子的风情,能让皇上好奇,韦氏庶女出身,伏小做低惯了,大家闺秀不屑于使的蛊惑手段,她全都舍得用,叫皇上新鲜……如此一来……” “够了。”蒋皇后手一摆,唇角挑起一抹悲哀。 得不到夫婿的爱,原来只是因为自己活得太长,伴随得最久? 她面色与夜幕融于一体,毫无波动,甩袖离开。 ** 蒋皇后夜至养心殿,在皇上面前揭穿魏王府云侧妃滑胎真相,第二天,才半天不到的功夫,传遍朝上。 臣宦惊诧之下,议论纷纷,没料到一个低贱小倌之死,引出魏王恁大的丑闻,两笔罪过,够整个魏王府吃一壶。 得知魏王和刚流产的云侧妃被送进了宗人府,云玄昶傻了眼,又从熟人那里听到些还没公布的风声,说魏王在外面搜集孕妇,是自家方姨娘牵的头,吓得一身冷汗。 还不等宗人府和刑部来问责,云玄昶气喘吁吁地赶回府上,叫人将方姨娘提到家祠外,架在条凳上打了一顿,边打边骂,气得胃又疼得翻江倒海,打了一半丢下棍棒,在旁边直喘气儿。 怜娘听到风声赶到了家祠这边,知道方姨娘帮云侧妃准备狸猫换太子的事儿,战战兢兢缩在旁边,眼睁睁看着方氏被老爷打得凄厉大叫,心里砰砰跳,云家万一受了牵连可不得了,自己还没享够福呢。 再看见老爷紫红交织的脸色和捂着胃不舒服的样子,怜娘又心思一动,悟德明明说自己孕期不远,一两个月又一晃,仍是没点儿动静。 她暗中揪了一揪袍子角儿,眼中光泽一闪,自己绝对不可能不能生养,莫非是老爷的原因? 老爷虽然不至于老得不能生,但毕竟比自己年长许多,加上这些日子胃疾越发重,一生气就心下疼,身子算不上好……不能生了,也不奇怪。 怜娘正想着,见老爷停下来,醒过神,忙上前搀住云玄昶,娇柔道:“老爷莫气了,事儿都发生了,您气坏了身子也没用,不如想一想怎么解决,别被老贱人给牵累了。” 方姨娘趴在地上,恨恨抬起鼻青脸肿的脸,这小蹄子,刚进门时还不断讨好,又是姐妹相称又是送针黹绣品,往日云菀桐没事儿时,她对着自己也算是乖顺,这会儿一有事,竟指着自己鼻子喊“老贱人”! 云玄昶见方姨娘用吞人一样的目光瞪着爱妾,一脚蹬上她的脸:“瞪什么瞪?说你还说错了不成?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这回若是云家受了你的牵连,我准得剥了你的皮!”回头见着怜娘,总算脾气消了一点:“还是怜娘最懂我的心,每次有什么,就你说话听得最舒服。” 方姨娘被云玄昶一席话吓得大哭:“老爷,贱妾也不知道桐姐儿有那个心思啊,她叫妾身去做,妾身就去做了,万一朝廷来提审问罪,老爷可千万帮妾身解释解释啊——” “方姨娘这话说的,”怜娘睨着她,“知道方姨娘脑子不好使,可也不至于傻到这个程度,云侧妃叫你去找相同月份的孕妇,你难道猜不出是干什么?方姨娘这是拿老爷和我也当白痴在骗?朝廷也不得相信啊!” “你——”方姨娘气得欲呕血,恨不得封了她的嘴。 云玄昶哼了两声,又是踹了方姨娘几腿子才平息了些怒火,脸色却发了愁,只听怜娘在耳边窸窣着:“老爷,不如趁宗人府还没来拿人,先将她送去,现在没人来问责,咱们还能当做不知道,马上撇清关系,万一等官员来拿人了,那才是真的说不清楚了。” “不要啊老爷!”方姨娘死死拽住云玄昶的裤腿:“老爷,妾身到底跟了你十多年,又给你生了桐姐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纵是念在这些上,也得救妾身这一次啊——” 云玄昶一脚再次将她踢开,震怒不堪:“不是锦重他娘将你硬塞给我,你当我愿意收了你?也不瞧瞧你自己什么样子什么出身!”又叫家丁上前,将方姨娘绑了个实,让莫开来备了车子,像捆生猪一般抬了上去,然后和莫开来两人送去了宗人府。 宗人府的官员见云尚书与家中大管事亲自将犯错的侧妃生母送来,赶紧禀报了宗人令。 宗人令没料到云尚书倒是公正严明,手脚也这么利落,直接将罪妇送了来,叫人将哭得喉咙都嘶了的方姨娘送进牢狱内。 宗人府的门口,云玄昶见方姨娘被押进了大牢,犹自不放心,擦擦汗,将宗人令拉到一边,低声:“皇上那边可没对我有什么气怨吧?全是这贱妇为了攀附魏王府的荣华,私下跟云侧妃来往,谁想到竟帮她做了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我真的是半点都不知道啊!万一皇上恼怒,还望大人帮我说两句好话,今后大人这边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必定倾囊相助……” 宗人令听他说得头冒大汗,只轻捋胡子,淡淡安慰:“云尚书放心,你是兵部大员,得皇上器重,有什么好怕的,再则你将犯错妇人交出来证明了你的清白,皇上应该不会多怪罪。” 云玄昶怎能放心,魏王和云菀桐犯的不是小错,混淆皇嗣,那是大罪啊,自己的小妾是主犯,自己就算不降官除职,官运要是受到牵连,也是呕人啊,拉了宗人令的袖子不放:“大人可别敷衍我啊。” 宗人令皱眉摇头,拽住袖子:“行了,皇上和太子那边万一有责罚尚书的意思,我一定替尚书说好话。” 云玄昶这才舒了口气,抱拳:“多谢大人。”说罢,与莫开来上车,打道回府。 宗人令见着马车渐行渐远,消失于视线,变了一副脸色,转身进了衙署,匆匆走进一处办公的房间,掸一掸袖,对着上面坐着的人作了个揖,不无恭敬:“姚公公。” 姚福寿奉了皇上的命,今儿来宗人府督促着魏王和云侧妃的审判,没想到恰巧遇到云玄昶绑妾来衙署脱罪,看他心急火燎的样子,知道是怕受牵连,便对宗人令耳语了几句,叫他去让云玄昶安个心。 此刻,见宗人令回了,姚福寿呷口茶,慢悠悠地问:“怎么,打发走了?” 宗人令点点头,一肚子疑问终于忍不住,关了房门:“姚公公可别怪下官多嘴,皇上真的不打算追究云家?” 姚福寿早知宗人令会猜疑,只道:“皇上惜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云玄昶为兵部之长,也算是被皇上一手慢慢提拔起来的,若为了这破事被牵连,败了云家,倒也遗憾,所以,皇上才决定算了。” 这也算是理由?宗人令听得心里更是疑窦,云府方氏犯下这种大错,就算云尚书不知情,云府照律也得受罚,不过瞧这样子,皇上拿定了主意,将云家护得紧,并不想让云家门楣因此事而受牵连。 宗人令虽然奇怪,却再不敢再继续说什么了。 天子说不罚,哪个还敢左右皇帝的决定,自己又不是蒋胤那个律法严明的硬骨头御史。 只能说云玄昶也不知道被哪门子福星罩顶,走了狗屎运。 ** 就在云玄昶绑了方姨娘去宗人府告罪的同时,怜娘叫人收拾了家祠这边的狼藉一片,带着冬姐回去皎月阁。 走到半道,正好与蕙兰迎面碰上。 蕙兰身边的丫鬟手里端着个托盘,上面置着个鸟雀纹食盅,旁边则配着一套碗具,包括银勺和碟子。 怜娘一瞅那食盅,明白是送去给锦重少爷的补品,不禁轻嗤一声。 她知道大姑娘出阁前,曾嘱托过蕙兰,将少爷的日常起居都几乎交给蕙兰这蹄子在打理。 。这蕙兰倒也会拍马屁,如今将少爷照顾得不知道多细,衣食住行,她每样儿都过自己的手,从不假手外人,听说少爷最近国子监有几场考试,日日苦读,蕙兰更是每天亲自煮些滋补脑子的补品送去,一顿都不落。 云锦重见到蕙兰尽心伺候自己,也知道投桃报李,对她的态度远比父亲后院几个人要温和,还时不时在祖母跟爹耳边说些蕙兰的好话。 童氏在几个姨娘中,本来就最偏向蕙兰,觉得她性子类似自己,淳朴实诚,听了孙子的赞许,不用说,更是喜欢。 云玄昶收下蕙兰,全因为老母的意思,本将她摆在旁边可有可无,并不重视,听儿子说多了,心思松动了些,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也不全部搬去怜娘那,开始平分给蕙兰这边。 如今云家后院,蕙兰得主子喜欢的势头不比怜娘差了。 怜娘偶尔私下也是有些气闷。 还当讨好了秦王妃的亲弟弟,就能飞上天?傻帽儿。 对少爷再上心再好又怎样?那小崽子还能将蕙兰当成是亲娘么? 怜娘正嘀咕着,两人擦肩而过。 见蕙兰连个招呼都不跟自己打,端着盘子就这么朝少爷书房走去,怜娘停了脚步,扭过头去轻啐了一口:“攀上了少爷,以后就能过好日子?呸。” 冬姐也顺着主子的话:“可不是,三姨娘只不过仗着少爷罢了,少爷又不是她亲生的,待她再好又能好到哪里?等二姨娘生了自己的亲骨肉,还怕她啊。” 这倒是个大实话,可又戳中了怜娘之前在家祠的忧虑,心思一动,拽了冬姐,蹙眉纤声:“你说说,是不是老爷不中事啊,那悟德大师一算一个准的人,明明说我马上能有喜,是个生儿子的命,这一去都几个月了,老爷几乎天天上我那里,连个动静都没。” 冬姐犹豫了一下,道:“二姨娘,老爷有好几个子女呢,肯定能生啊,怎么会不中事儿啊,奴婢有个话,说了二姨娘可别怪,是不是姨娘的身子有什么问题?要不要奴婢去找大夫上门,给二姨娘调调经,看看妇科,万一有什么,也能尽早治治,免得耽误了。” 怜娘将冬姐手腕狠狠一拍,娇颊上生了些赤怒色,压低声音:“胡说个什么,我怎么不能生?我这么年轻!叫大夫上门给我看能不能生?要是被云家人知道我身子可能不行,那老不死的准得继续给她儿子添女人,老爷再宠我,也不会继续在我身上白忙活,肯定便宜了那蕙兰。你忘记桃花了么?不能生,还有什么价值,马上就被人当垃圾似的丢出去了!你这死丫头,再乱说,我准得撕了你的嘴……” 冬姐仍有些担心,嗫嚅:“可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啊,二姨娘瞧瞧,蕙兰如今将少爷照顾得这么好,少爷也喜欢她,老夫人和老爷都跟着爱屋及乌。方姨娘倒是终于完蛋了,可还有白氏夫人,虽还住在家祠后头,但自从大姑娘出阁,老爷准了她偶尔出来了,有时还跟她单独说话,样子挺亲近的,照这情势,奴婢瞅着,老爷总有一天得赦了夫人。……二姨娘就算撕奴婢嘴巴,奴婢也得说个狠话,您虽是年轻,可年轻——不代表就一定能生养啊,这事儿可不能耽误啊,要不,哪日奴婢请个密医来给您瞅瞅——” 冬姐话还没说完,怜娘跺跺脚,声音厉了几分:“我说过,肯定不是我的问题,我是绝对能生的,你再别提什么给我找大夫的事儿了。”又嘀咕了两句:“倒是老爷,以前能生,又不代表现在能生,他岁数渐大,公务又忙,你又不是没看到,老是身上这儿疼那里疼……我不会运气这么背吧!轮到我这儿,刚好遇着个出不了弹药的?” 冬姐生了几分疑,这二姨娘平日挺活泛的,也不是那种倔强牛性子啊,怎么这次非笃定自己能生,是老爷不能生? 怜娘怕隔墙有耳,也不好在外面多说了,领着冬姐继续沿着后院小廊,朝皎月阁走去,一路走着,心思却渐渐大动,拳头松了又紧。 ** 长青观。 中午,云菀沁趁着天气好,难得有太阳,用一辆小板车,推着一整个观的被子和袄子到后院天井晒。 冬天的被子和袄子很重,又是所有尼姑和嬷嬷的,活儿不轻。 她先在两棵树中间系了粗壮的麻绳,将被子和袄袍一件件地摊开,站在小凳子上一件件地挂上去,然后用木头架子给夹好,再用刷子将被子掸松软。 板车上的东西全都晒上去,已经是累得一身汗,根本不像是在过冬天。 云菀沁松了松衣襟,正在扇风,只听后面传来小尼姑的声音:“郑姑姑来了。” 郑华秋瞥了一眼一件只怕得好几斤的棉被和袄子,眉头一皱,让小尼姑退下,径直上前:“那净逸还真是不浪费啊,生怕王妃过得轻松了,奴婢看,就算太后也没想着这么罚您。”再一扒开云菀沁的手,没来几日,几个指头就泡得有些肿肿,几处施力的地方还起了薄茧,更是脸色发紧。 云菀沁收回手,一笑:“几个茧而已,回去用些软肤膏脂擦几天就会消了。” 郑华秋刚想说去找净逸说说,却被云菀沁拉到旁边石墩子上坐下来。 “魏王府情形现在怎么样?”她问道。 前几天,内务府太监送薪炭时,云菀沁大概听说了魏王府的事情。 那日,她让郑华秋带话给悟德大师,请他告诉云菀桐签底。 没料到结果比自己预料中的还要大。 前世,昭宗登基后,除了大臣,往日与自己不合的兄弟们,更是一个个被打压,魏王自是其中一名。 魏王喜欢男色的事,在新帝登基初,便天下人皆知,据说是因一件丑闻而爆发。 魏王本一贯小心,对外将那些男宠也是以戏子的名义障眼养着,从不让那些男宠曝露在外人的眼皮下,后来却收了个天生的冤家,宠入骨子,一次那男宠非要出府游玩,魏王架不住撒娇,同意了。 两人玩到中途,在酒楼包厢休息时,有官员带着一群兵,借口抓贼,闯进包厢,正撞见两人剥得赤条条,卿卿我我,于是才让魏王龙阳癖好彻底曝光,想遮都遮不住。 现在看来,官员带着兵闯进包厢,让魏王在京人面前献丑,怎么可能真的是抓贼? 兴许就是昭宗故意的,找个借口叫魏王丑闻曝光。 比起太子完全没有公诸于众的结局,魏王前世的下场她是记得的。 包厢被抓包之后,昭宗降旨,魏王其风不正,私藏男色,瞒骗先帝,辜负厚爱,辱没皇室,调离了京城,迁至偏僻城郡,永世不得入京。 那次跟凤九郎聊天,她得知悟德给云菀桐算的签底兴许是个不男不女之人,心里早就有了些揣测。 不男不女之人,若一般人,可能会认为是太监。 而基于魏王的特殊嗜好,却有可能是他身边的男宠。 比起太监,魏王身边的男宠,与云菀桐的矛盾更明显,更符合两人天生相克的意思。 干脆将计就计,将那签文谜底让云菀桐知道。 云菀桐重视此胎,一旦得知,必定有所行动。 不管是什么行动,反正准得给魏王府后院起些风波。 果然,前世关于魏王的丑闻再次上演,虽然故事版本不一样,时间提早了些,却都是因为一个男宠,让魏王府败落。 此刻,郑华秋听她问,将外界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说:“……好男风那事先不谈,私藏孕妇,混淆龙脉未遂,这事儿可大了,魏王和云侧妃至今仍押在牢里,还在审。” 云菀沁上次叫珍珠晴雪盯着方姨娘,却没料到她是去帮女儿做狸猫换太子的事,这下可好,魏王府比前世玩儿得还要大,眼色一沉,问:“方氏她现在如何?” 郑华秋目光一转,摇摇头,自从服侍莫贵人,听她说过不少那方姨娘的恶事,也没什么怜惜:“听说被云尚书绑了去宗人府告罪,进大牢后连审了几天,宗人府治皇亲国戚的手法,王妃应该听说过……每一场审下来就打得皮开肉绽,没有一处好的,想自杀都没办法,审了几日,那方氏被罚去教坊,才做了几天的活儿,受不了苦,寻着个没人看管的空当,找了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了。” ------题外话------ 谢谢12月第一天的月票^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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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逸冷眉冷脸,蓦的开口:“以后若没什么事儿,郑姑姑也不用上门了,咱们长青观的过冬物不缺什么,莫贵人有心了。” 郑华秋轻笑:“奴婢经常来,王妃都吃了不少苦,若是不来偶尔看看,王妃指不定还被折腾成什么样子。就算坐牢的犯人,也有探监权,奴婢怎么就不能来?” 净逸脸色一变,皱纹拧起,昂首冷道:“姑姑这话是说贫尼虐待秦王妃不成?贫尼在思罚殿长青观待了一辈子,管理过的皇亲女眷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你可别糟践了贫尼的名声!” 郑华秋道:“正因为净逸师太在长青观待了一辈子,奴婢才听过师太的名声,响亮得很,对受罚女眷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你——侮我名声!将话说清楚!不然贫尼一定要去内务府那边讨个说法!”净逸上前几步,气得发抖,恨不得要揪住她的衣襟。 郑华秋在宫里也算是老人儿,又怎么会畏惧她,盯住她:“说清楚?太远的咱们就不提了。六年前,后宫江美人,因不慎打碎皇上的古玩,来长青观受罚,本只为期两个月,却在罚期满之前几天跳井自尽,都说是江美人抱愧自杀,可到底怎么回事,师太心知肚明,一个罚期将近的人,怎么会无端自尽?三年前,洛郡王庶妃谭氏因争风吃醋,毒杀洛郡王宠妾被罚进来,住了不过半年就神志不清,疯疯癫癫,这个,师太该也还没忘记。” 云菀沁冷吸口气儿,原来净逸对受罚女眷这么狠辣。 明明是出家人,却毫无出家人该有的慈悲宽和,表面上冷清不问世事,实际却借着权利,做些私罚,反正她管理的是有错在身的女眷,既然有错,那些女眷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任她鱼肉,也不会声张。 难怪郑华秋不放心,三天两头跑。 说到这里,郑华秋手一挥,让净逸身后两个小尼姑退得远些,头一倾,声音压细许多,脸上也划过一丝莫名嫌恶,就像吞了苍蝇一般:“前年,徐选侍因触怒韦贵妃被罚进观,听说隔几夜便被召进师太的卧房内诵经默读,研习佛法,可每次出卧房时,都已经是后半夜,且衣冠不整,恍恍惚惚,颈上胸口全是红痕,每次回去后都得哭上大半夜,不停沐浴……徐选侍生得肌肤莹润白嫩,一身好皮肤在在宫中数一数二,地位又不高,说什么别人也不会信,这等好用又不敢胡乱在外面说的美人儿,师太更是难以忘怀吧?” 云菀沁听得眉一皱,幸亏早上吃的稀粥咸菜,不油腻,不然真还有点儿恶心反胃。 原先就知道尼姑庵和深宫的女子因生活压抑,身边没男子,不乏磨镜之人,却没想到亲眼看到了一个,这净逸既在深宫,又在尼姑庵,估摸更是变本加厉的变态,看起来倒是道貌岸然。 净逸一口气含着喉咙里,说不出话,死死瞪住郑华秋,心里打鼓似的,若说前两件事莫贵人和郑华秋只是道听途说,听的闲言闲语,后面这种私密至极的事又是从哪里得知的,一时之间,枯瘦老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紫。 “怎么,还要继续翻?”郑华秋问道。 “你,你无凭无证,胡说八道,乱诌一气——”净逸气急败坏,低声嘶道。 没等净逸把话说完,郑华秋讥道:“我既然都这么说了,师太觉得我会不会有证据?若师太认为我胡说八道,那么咱们去内务府那儿对对峙,到时师太就能晓得我是不是胡诌了。” 净逸脸上色彩缤纷,无比复杂。 郑华秋倾身向前,凑到净逸耳朵下:“……莫贵人也不是个胡搅蛮缠的。昔日的旧账,莫贵人和奴婢不会没事儿翻出来,只是今后奴婢再来,再不想看见秦王妃大冷天的肿着手做这些连百姓都舍不得让女儿做的重活儿,或者受那些不人道的处罚,怎么样,师太,这交易,应该划算吧?” 净逸脸色难看极了,哼了一声,什么话都没说。 郑华秋知道这老尼暂被压制下来,至少短期不会再为难云菀沁,回头看了一眼,唇角一扬,这才离开了长青观。 云菀沁见净逸脸上就跟抹了炭一样,见被子全都晒上去了,弯下腰,推了空荡荡的板车朝门口回去,正经过净逸身边,却听她恨恨道:“你放下。” 云菀沁一抬眼:“放下?” 净逸知使了个眼色给身后的小尼姑:“你们,一个将车子推进去,一个将秦王妃今儿剩下的活计都给做了!” 云菀沁神色似是郑重考虑了会儿:“师太说过,我是来受罚的,不是来享福的,自己的活计怎么能给别人做?我现在不干活,是舒服,可到时师太将我在观里的表现一说,太后不满意,给我延长罚期怎么办……不行,那我宁愿现在多做些。” 净逸知道她是故意,却又不敢说重话,压下脾气:“秦王妃在长青观里表现不赖,好得很!贫尼自然懂得怎么说!秦王妃先回房间去吧,看书习佛也算是任务。” 云菀沁这才松了板车的把手。 正好,回去可以翻看姚光耀送来的医经。 这几天,每晚忙完了她才能看看,还看不太久,净逸在观内提倡节俭,不能浪费蜡烛,每天小尼姑和嬷嬷们做完手头活儿,回房没多久就被勒令熄灯睡觉,半点私活儿都做不成,跟苦行僧一样,可云菀沁待了这么几天,内务府对长青观分明是很重视的,物资上绝对不苛刻,只是到了净逸这里,便盘剥得不像话。 念及此,云菀沁一笑:“噢,那我就放心了,多谢师太,我这就回房去钻研佛法,争取早日脱离处罚。” 净逸没说话,看着身穿青色尼姑长袍的女子扬长离去,有气无处发。 却说郑华秋那边,出了长青观,沿着宫墙小径,径直朝养心殿走去。 见大殿外的朱廊下站着个侍卫打扮的男子,郑华秋知道今天白天轮到秦王进宫侍疾,此刻正在殿内,迎上去:“施大人。” 施遥安左右一看,打发了两个午间值勤的太监,低声:“郑姑姑去过长青观了?” “嗯,”郑华秋回答,“奴婢已经按照秦王的意思,跟净逸放过话了,这老尼姑听了自个儿历年来做的恶心事,吓得脸都变茄子了,日后应该会对秦王妃好些。施大人转告秦王,叫他安心。” 施遥安点点头:“劳烦郑姑姑了。” 待郑华秋离开,滴漏渐迟,慢慢,日头西斜。 养心殿大门咯吱声响打开,夏侯世廷在姚福寿的尾随下,走出来。 施遥安知道今天三爷的侍疾时候差不多了,见三爷与姚公公说了两句,便一起走出养心殿的天井,将郑华秋刚刚禀报的事说了一遍,宽慰道:“三爷放心,您叫奴才收罗的那些证据,足可叫净逸消停,再不敢对娘娘生什么是非,剩下的日子也快。” 快?多待一天也不知道得受什么委屈,起什么风波。夏侯世廷沉默不语,背着手沿着宫道走着,快走到进出宫闱的正阳门,只见有一顶蓝色绒面轿在兵士的恭敬放行下,进了宫门。 轿子一摇一摆,轿帘上的缨络流苏亦是迎风荡着,显得恣意潇洒。 前后左右都伴着长刀随扈开路伴行,中间夹杂着几个五官深刻的异国人。 是大食国人。 夏侯世廷步子由不得一驻,却见轿子里的人似是也看见自己,轿子一转向,朝自己踱过来,距离十多步之遥时,停了下来。 轿门帘子一掀,一名五官俨然不是本地汉人的男子跨步而出,抬起脸,五官深刻,一双目幽绿如宝石,眼梢略上钩,说不尽的风流。 男子举步朝夏侯世廷走过来,双手一拱:“秦王有礼。” 两人身型在汉人男子中都是出类拔萃的高挺,一时相对而立,不分伯仲。 施遥安似是意识到面前人的身份,低道:“三爷,是前些日子来邺京贸易的大食使臣,使节夫妇身边的翻译大臣。香盈袖出口的货物,基本就是与这人交接,听高长史说,永嘉郡主投虫事,也是这人帮了娘娘在大食使节那边周旋……咦,那大食使节夫妇早就回国了,怎么他还在?” 夏侯世廷自然知道这人是谁,一回王府,高长史忠心耿耿,将凤九郎和云菀沁每个交往的细节,能告诉的基本都告诉了,他听得也是认真仔细得很,比施遥安知道的更清楚。 此刻望着凤九郎,他声音平静而客气:“凤大人还没离京,是邺京还有事务没完?” 凤九郎笑:“欸,秦王不知道吗?” 这笑容在看他来,不是礼节,而是挑衅。夏侯世廷莫名有些燥郁,俊眉挑了一挑。 凤九郎环视四周,宫苑在夕阳映照下,庄严壮丽,双袖一开:“鄙人这些年周游列国,每到一处,若是风景值得留恋,便会停下来居住,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五年。贵朝邺京为大陆上的大国,正合我心意,不瞒秦王,早在娘娘出京去晏阳前,鄙人已开始在邺京着手购置房产,哦对,还买了家铺面,经营大食香料土产,就在进宝街,只与香盈袖隔着几家。娘娘方剂手艺精湛,今后我有什么或许还得请教娘娘,切磋切磋,共创两国香料技术。许是定居下来,也说不准。” 男子说得畅快轻松,却令气氛骤然一冷。 凤九郎似乎并不在意秦王欢不欢迎自己,一如平日,眸中盈满散漫笑意,甚至还准备观赏着他下一步动作和反应。 却见夏侯世廷唔了一声:“留恋风景就行,别的就不要多心了。” 凤九郎一眯眼,居然完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看他之前望着自己的脸色,只当得吃醋大怒,啧啧,没意思,话题一转,问:“娘娘还在长青观?” 这大食人,管得忒宽。施遥安见他当了三爷面一口一个娘娘,就好像多熟似的,别说三爷,自己听的也是不舒服,西域人还真是,男女方面一点儿都不避讳,当着人家夫婿的面也不知道收敛一点,是怕拳头不上身么,皱皱眉:“是的,凤大人。” 凤九郎摇摇头:“中原汉人处处博大精深,就是太过迂腐这一点不好。娘娘这次的事我也听说过,若是放在我大食,一定会受臣民表彰,哎,可惜了,明明立了功,大宣礼教严明,倒得受罚。” 这不是摆明了在说当大宣的儿媳不如当大食的儿媳?夏侯世廷瞥过去,却听他道:“不过王爷放心,前日大食来函,娘娘的香粉已经抵埠,敝国君臣反应不错,我今天进宫是来跟太后汇报情形,也能借这个机会,为娘娘求情。” 夏侯世廷嗯了一声,倒也算客气:“有劳凤大人。” 凤九郎上轿告辞。 见轿子行远,施遥安吁了口气,跟着三爷后面默默走着。刚才那气氛太叫人不好过了,虽然没吵架,可比吵架还要叫人痛苦,就像空气里带着刺儿一样。 要是他,一个大男人在自个儿面前唧唧歪歪,不停亲亲热热地提起自己媳妇儿,不说两拳头揍得对方哭天抢地,起码得呸他祖宗八代的,还跟他废那么多话? 也亏得自家三爷忍得住,不忘大国皇子风仪气度,一点儿飞醋不吃,以不变应万变,淡定应敌,当真厉害得很,不行,这一招要学着。 刚走几步,却见前面人背着手,步子一停。 施遥安也跟着一个急刹车。 “他刚才说——他那新铺,也在进宝街,对吧?”男子没回头,声音飘到后面,轻飘飘,风絮一般。 “是的。”施遥安一愣。 “找人,砸了。” ** 郑华秋那天离开后,云菀沁的日子好过多了。 净逸虽说看着她仍是没什么好脸色,至少公正多了,再不会将观里最重的活儿分派给她。 云菀沁的时间也就宽裕多了,功课完毕,剩下的时辰就在房间看姚光耀送来的书,看到人体筋络穴位时,倒也哭笑不得,姚光耀比她还要急,托郑华秋送了个穴位布偶和一套银针过来,叫她亲自操练,不过这样一来,确实是掌握得更娴熟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禁足受罚,没什么外界杂事的影响,静得下心,云菀沁在长青观里比在云家和秦王府看书看得更透彻迅速,融会贯通,私下琢磨,收获了不少医妆结合的心得,住久了,跟同屋的小尼姑们关系亲厚了,有时还在长青观后院的几畦草地上拔些草药,给小尼姑们治治多年没愈的冻疮和头癣之类。 净逸偶尔看见她在看闲书,不大高兴,不过一来她早晚功课的经书佛理都熟得无可挑剔,二来加上郑华秋的威胁还萦绕耳边着,干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 京城今年气候有点反常,虽冷了许久,却迟迟没落雪,前些日子也不过下了场冰雹,第一场晚来的冬雪总算在这天的入夜时分下了。 密密雪花半个时辰不到,就将长青观的前庭后院妆点得银装素裹。 雪下得噼噼啪啪。 一群尼姑和嬷嬷平时日子都过得单调乏味,喜不自禁,在室外欢呼着,打雪仗,堆雪人。 一时间,欢欣喜悦的声浪,几乎掀翻了长青观的屋檐盖。 云菀沁很少见到下雪天气,也跟着一堆人在院子里赏雪。 净逸不喜欢热闹,还没等众人玩一小会,亲自拿着戒尺出来,将人一个个都轰进了各自屋子。 一群尼姑难得碰上瑞雪日,刚有一点儿乐趣,嗫嚅着求情:“师太,多待会儿进屋可以吗,一年就这么一次……” 净逸勃然大怒,拎了那说话的尼姑便一个戒尺拍上她脑袋:“岂有此理,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 戒尺哐的一响,根本没有轻重。小尼姑玩得累了,脱了帽子,光溜溜的脑壳儿上印上了个血印子,马上噤声,却又吃不住疼痛,捂着脸啜泣起来。 “哭?教训错了?”净逸将那小尼姑手一抓,强行摊开,又是一尺子打下去,啪一下,又是一道血印子。 云菀沁蹙眉:“净逸师太,玩乐也是人的天性,只要不玩物丧志,有什么关系。” 这个庵堂里,还没人敢教训自己,净逸听她与自己唱反调,这几天想要教训她又教训不得的憋屈,早就快满溢出来,手中的戒尺都快抬起来了,正在这时,不远处,长青观门口传来灯火和脚步声。 一群宫中巡夜太监手里提着灯笼走进来,领头的那名大声嚷嚷:“吵什么吵!大半夜的!难怪养心殿那边说皇上睡都睡不安宁,说是这边传过来,原来还真是你们这!还不一个个滚进去,锁上门,关了灯,不准出来!” 净逸一惊,刚刚这群姑子嬷嬷是很喧闹,不过再怎么吵嚷,也不至于吵得养心殿的皇上听到啊,不过既是皇上不安神,下面人什么理由都能找,许是巡逻巡到这儿刚好听到了,也不能辩解什么,况且正好找着了机会,她忙俯身:“是,贫尼这就叫她们进屋,再不出来。”说着,朝云菀沁嗤一声:“怎么,秦王妃还要继续玩?” 云菀沁听那群太监问责也是奇怪,却没多说什么。 净逸见她都服软了,洋洋得意,手一挥:“一个个的,还不照着公公的意思,滚进自己房间,熄了灯,锁上门闩,今儿再别出来了,违者小心贫尼观规处置!” 众人见吵得连巡夜太监都来了,不敢说什么,赶紧鱼贯回屋。 太监们这才离开。 云菀沁跟在那个被打伤了头手的小姑子身边,想趁进屋前,去后拔两舒能消肿药草回屋先用水泡着,明儿早起捣烂了敷用,顺便也能练练手,小尼姑抽泣了两声,感激点头。 快速从后院拔了草,揣进怀里,云菀沁轻手轻脚回了前院,才一会儿工夫,只见一排房间都已经灭了灯火,也听不到动静。 长青观的人哪里敢不听净逸的,一回屋就熄火上榻,蒙上被子,声儿都不敢出了。 云菀沁刚走到自己屋子,手一落门把手上,背后传来靴子踩着雪地的嚓嚓声。 整座尼姑庵坠入漆黑与寂静,没人敢出门,养大了来人的胆子。 茫茫一片雪地上,她只觉得背后人将自己环腰抱住,还没扭过颈子,夹着风霜味道的炽热鼻息火龙一般,舔舐到了自己的颈上。 ------题外话------ 谢谢^_^ qsjhhfc的评价票 冬天的味道1的月票(5张) jz1007的月票(5张) ltyangdongli的月票   ☆、第一百八十章 情思 “大胆,竟敢私闯宫廷佛堂偷香窃玉,被师傅们看到了,你有几个脑袋能掉?”云菀沁眼瞳一转,朝后面瞥去,低声恐吓。 “全都闭门锁窗,头都不敢伸出来,有谁会看到?”身后人闷声,显然知道她是故意,有些无奈,这家伙,这种时刻还在玩这些小孩子的把戏,一听“偷香窃玉”四个字,却心思一动,覆在她尼姑袍子腰身上的手掌愈发游弋,附在女子耳边的呼吸也更浓重。 “登徒子!”她喝叱了一声,把他不老实的手一抓,“采花贼!再不规矩我就叫了!” 背后人终于被她打败了,嗓音压得几乎有些晦暗:“尼姑庵里平时是太无聊了,演戏演得特别好玩吧?” 前边的女子这才没继续装了:“可不是?要不三爷来住几天试试。” 背后人微微一怔,一个大力,将她掰了过来,雪夜无月,庵堂众人都睡下,没有掌灯,只有地上的白色雪辉映出些银光,能看清楚多时没见的脸。 玉润冰清的粉颊裹在青色的宽大尼姑袍子里,及腰乌发也统统盘在了头顶,双腮红扑扑的,玲珑娇小的鼻尖也被风雪吹得粉红,一双晶莹璀璨的杏瞳猫儿眼一般,在雪夜里熠熠发亮,嘴角边际噙着一丝笑意。 粉颊上的每一处,眉眼,口鼻,笑靥,梨涡,都似在引诱他,他几乎快要压抑不住她进佛堂后一个月的情思。 他克制住身体此刻因为毒伤而引起的气血躁动,拇指一抬,轻拂去女子黛眉上的一粒雪籽,声音淡然:“知道无聊也好,住些日子,多罚罚,起码让你长个记性,下次不会再犯。” 嘁,云菀沁撇撇嘴,那是谁把养心殿的太监故意引过来,说长青观的尼姑太喧哗,将人都赶到房间关灯闭门不敢出来,方便了他堂而皇之上门啊? 完全就是口是心非! “哦,那我就进去好好反省,多罚罚。”她将男子一推。 夏侯世廷将她一拽,臂一卷,将她不管不顾地重新揽了回来,仿佛被烟烧过的嗓门沉得很,既是气愤,又是无奈:“你要逼死本王不成。” 侍疾夜,好不容易等父皇安歇了,天降瑞雪,宫中殿室的人都惊喜不已,全部就跟过年似的,在各自的天井迎接新年大雪,玩得不亦乐乎,他出去养心殿,吩咐门口执勤的太监,说是长青观那个方向传来吵闹声,太监一听恐怕影响了皇上的睡眠,忙不迭就去遏制了。 他一路暗中跟着,眼看着那些太监将尼姑都赶了进房,灭灯闭门,风霜雪夜借机跑过来,可不是为了就这么被她赶跑的! 这一拉,她彻底投进了宽大怀抱。 夜似是刹那静止了一下,雪渐小了些,却还在连绵不断地下着,地上已积了不薄的一层。 一双盈蓄着情思的眼眸,云菀沁再没继续逗弄他了,勾住他脖子,踮起脚尖,寻着他线条纤畅的薄唇,将脸蛋贴近,轻轻用唇珠一点:“这样行了吧。” 男子刚刚满腔的不满,因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尽数消散。 这丫头,总是打一棍又给颗枣,明明知道是故意,偏偏他却欲罢不能。 见他一脸的餍足和满意,云菀沁有些好笑,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带着朝旁边走去。 男子的金线云纹牛皮缁色高靴踩在夹杂着雹子的雪地里,咔嚓咔嚓。 倒也是,总不能一直站在尼姑们厢房门口的天井说话。云菀沁一边被他牵着,一边有点儿怕他走得太急,步伐太重,被房间里的尼姑们听到,小声提醒:“……慢点儿,免得被人听……”后面的字还没说完,前面人一转身,已将她打横抱起,拢在了鹤氅里,继续朝前面走去。 “你……干什么……”怀里女子就像被猎人捉到的小鸽子一样,扑腾了一下柔嫩的翅膀,便束手就擒,惊讶过后,揪住他脖子边的绣龙衣襟。 “是啊,脚步声太大,免得被人听到,不如一个人走。” 这不摆明了曲解别人的话吗。嘀咕一声,云菀沁只觉他方向一转,步履加快,察觉他停下来,从他鹤氅里探出头,是长青观偏院的一处放杂物的小厢房,平日没人来。 他抱着怀里的女子,用脚轻轻一踢,门扇咯吱开了,进了屋。 虽然是个堆放杂物的小厢房,但原先住过人,屋子里该有的都有。 夏侯世廷将她放在一张炕上,顺手拿了门后面的炭盆,怀里摸出点火物事,丢了盆子里。 不一会儿,盆内火光冒出,染起了一室的暖意,墙壁烧得红融融一片。 他坐在榻边,用两只大掌权当人肉取暖器,裹住她一双柔荑,搓着她两只手儿,跟她大概说了一下目前府内的情况。 回京后,他已经开始每日上朝听政,若遇大事,更入阁议事,前些日子,又去了一趟长川郡料理选拔新任官员的事,今后也是邺京和长川郡两边跑。 云菀沁默默听着,这莫非就是他这辈子的起点?从地方平乱开始,上朝,入阁…… 见她沉思,夏侯世廷眉目无波无澜:“再忍些日子。等父皇病稍微好一些,我就跟他说赦了你的事。”本来皇上病有好转了,经老五一事,又低迷了起来,这几天更是连床都没下,不是求情的机会。 云菀沁手一抽:“也不用那么慌,我之前是开玩笑的,这里也还好,没什么难熬,三个月而已,有什么好求情的,这不,一眨眼,就过了一个月。” 一个月?他眼色微微一沉,摸到了她手心和指缝处细小的口子和薄茧,这也不过才一个月留下来的,三个月过去,更不知道还得吃什么苦。宫里居心叵测,形形色色的人太多,别说三个月,就算一天,他也是吊着一口心。 “那是刚刚进来时干活儿弄的,现在长青观的主事人最近态度好多了,我每天早晚功课下了,基本都在禅房和卧室看书。”云菀沁察觉到他在一点一点在勘探自己的手上伤口,哭笑不得。 夏侯世廷将掌心的柔荑送到唇下,轻轻摩挲了一下,好像这样便能叫那些小伤口快点好,唔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皇上的病怎么样了?”她心里有些怀疑,普通风寒,能拖这么久吗?说是她离开京城没多久就病了,这都多少天了。 “起起伏伏,时好时坏,前几天快好了,都准备上朝了,不过看起来伤了元气,精神大大不如以前,”他道,“因为老五的事,这几天又躺下去了。” 她又指了指他腰那块儿:“那三爷好些了吗?” 嗯?他目露疑惑,望向她,顺着她的目光,高挺鼻梁上一绯,——她指的是自己的臀部。 炭盆里的火光越烧越旺,照得他鼻梁上渗出汗丝子。 “什么东西。”他眉一紧,佯装不明白。 还在装。云菀沁无奈:“郑姑姑跟我说了。”自己进了长青观后,他去求太后,把贾太后求烦了,被杖责了十五个板子,这事儿后宫的人谁不知道。 他喉结一动,俊颜在火光映衬下,不知是热,还是因为别的,越来越涨红:“没什么。” 这种打屁股的丢脸事就不要拿出来提了。 云菀沁难得跟他见一次,这会儿不提什么时候提,十五个板子,不是小责罚,看他现在就能坐,想必贾太后还是看在这孙子身子不太好的份儿上,留了情面,并没用厚重的板子,不过,就算是宫里那种最纤薄的板子,它也是板子啊,估计伤势还没全好呢。 她从炕上撑起身,又有点儿技痒,想起前些日子姚光耀送来的外伤书,正巧,也算逮着个*,竟忍不住凑过去,手往下一伸。 “你干什么。”见她手伸向自己腰带,夏侯世廷讶异。 云菀沁看他像是有点受惊吓的脸色,道:“我看看啊。” 手腕被他一捉:“看什么看。都已经好了,回府后应大夫就上了药。” 她一愣:“喔。”退了回去。 夏侯世廷见她坐回去,离自己远了,不知道为什么,很是失望,语气严肃,似是被逼得迫不得已:“行了,你非要看也行。”手放在鸾带上,准备开始解腰带。 云菀沁知道他脑子想别的去了,忍俊不禁,扑过去,制住他的手:“我不看了!我就是还没亲眼见过杖伤的样子,想看看伤口的形状,你既然都好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搞半天是拿自己当*来研究。夏侯世廷忿忿抓住她的腕子,她始料未及,一个重心便摔趴在了他的身上,将他压住了。 她怕把他压坏了,正要起身,却被他摁下去。 近距下,气息绵热,因室内暖和,她一进来没坐会儿,便已松了衣襟。 女子的尼姑袍子经过一番拉扯,露出素白中衣,以及中衣里面的妃红亵衣的轮廓,趴在男子身上,由上往下,大喇喇的春光,让下面人看得一清二楚。 夏侯世廷骨髓炽麻,气功顶着,方能不让病灶引发,扶住她腰身的双手,却不自禁,顺着宽敞袍子内的窈窕酮体一路迤逦往上。 他只有拼命告诫自己,除了毒伤未除,这里也并不是好环境,才让他死命遏制住撕碎她这身尼姑袍的冲动。 门口隐约有脚步踩雪的咯吱声响起,继而,有声音传进来: “……里面有人么?是王妃?王妃在里面?” 云菀沁回过神,是那个被净逸打伤了的小尼姑,估计是见自己帮她去弄药草,在房间等门,迟迟等不到,才出来找自己。 一个激灵,她忙坐起来:“是啊,我在里面,刚去后院找草药时靴子浸了水,见你们灯都灭了,所以找个别的房间先烘干。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回去。” 小尼姑释然,道:“哦,这样啊,我还到处找王妃呢,正好看见这儿有灯火亮着……我进来帮王妃烘靴吧。” “不用了!”云菀沁一急,见某人在旁边竟无声地笑起来,瞪了一眼,被人逮着了怎么得了,他倒无所谓的样子,声音因为添了不满也显得十分恼火。 小尼姑听她像是发了脾气,也是吓了一跳,哦了一声:“那我就先回去了,给王妃看着门,王妃快些回来啊,净逸师太说了今天进了屋子就不能出门了,要是知道了,明儿肯定得找由头罚您的!” “嗯嗯,知道了。” 听小尼姑的脚步走远,云菀沁跳下了炕:“走了。你自己走啊。”说着便将炭盆里的火弄熄,朝门口快速走去。 她的手刚伸出去准备扒门闩,被人一拉,略是蛮横地拽回了怀抱,还未会意,额头上被什么印了一下,反应过来,努努嘴,这才跑了。 夏侯世廷见她出去,等了好半会儿,才拉闩出门,却并没有朝长青观的大门走,身子一转,径直朝后面一排黑灯瞎火的尼姑厢房走去,走到最宽敞的一间房间门口,推门而入。 房间内,地龙烧得很暖,地上置着炭盆,响着睡得很熟的均匀呼吸声,与其他房间几个尼姑挤一间卧室不一样,室内只有一张床榻。 他慢慢踱步进最里间,走到榻前,掀开帐子,探手下去,伸到榻上人的露出被子的颈项上,不轻不重几下,榻上熟睡的人呼吸便骤然低沉,虽然还在呼吸,却闷滞下来很多。 他拉好帐子,转身出来,走到卧室床榻边的窗户边,每走到一处,便抬起手啪的推开一扇。 短短会儿,室内窗户全部都大开,冬夜卷着雪的北风,呼啦啦便灌了进来,一下子吹灭了所有的炭盆和火炉,更吹得床榻上的帐子翻飞。 男子出了房间,带上门,朝长青观外走去,径直回了养心殿。 ** 次日早晨,雪停了,整座宫闱被点缀成一座银装雪城。 可能是昨晚上他来过,云菀沁这一晚上睡得很沉,一睁眼就已经天亮了,见旁边小尼姑都不见了,赶紧起来梳洗,虽说净逸现在不敢太薄待自己,但大事儿上出错,保不准还是会借题发挥。 梳洗完,云菀沁忙不迭出门去大堂参加早课,却听见外面传来小尼姑们唧唧咋咋的声音。 推门一看,竟是长青观的小尼姑和嬷嬷们一大早正在堆雪人,打雪仗。 怎么了?是梦还没醒?今儿不用早课了?怎么一大早的都玩起雪来了? 云菀沁喊了一个小尼姑过来:“你们怎么没去大堂早课?” 小尼姑手里还攥着个捏得瓷实的雪球,搓了搓被冻得红通通的鼻头,笑道:“净逸师太病了,今儿不早课!咱们去了大堂那儿,嬷嬷说师太叫咱们回来自己温习!” “何止今天,我刚过去看了,都下不了床了,估摸着这好几天早晚课都免了!”另一个年轻的尼姑凑上来,笑着接话。 净逸师太一病,长青观就跟普天同庆一样。 病得下不了床?云菀沁错愕:“昨天晚上睡觉前不是才好好的吗?” “听说师太就寝前,也不知道是窗户没关好,还是晚上风太大了,把窗户都吹开了,反正就是活活吹了一夜的北风,”年轻的姑子说到这里,压了压声音,“没被冻死就算好的,这会儿只是发了高热,昏迷不醒,还是菩萨保佑呢。” 云菀沁疑道:“这么冷的天儿,吹了一夜,中途也没给冻醒?”不合常理啊。 尼姑耸耸肩:“我也觉得奇怪呢,咱们半夜有点儿风漏进来,马上就醒了去关窗……可能净逸师太睡得太熟了吧。”也没多想,一寸光阴一寸金,马上又欢呼着,跟其他人一块儿在雪地里去玩雪去了。 几日后,净逸的高热虽退下来,却仍是低热不断,且烧得骨头发软,成日不是吐,就是拉,还是下不了床,也就让两个年纪大的尼姑与几个嬷嬷看着观里的人,继续在房间里养病。 净逸一病,长青观的生活松散多了,没有成日严厉苛责的那张脸对着,云菀沁也舒服极了,每天早晚去上了大堂自习课,便就是做做当天的活计。 自从郑华秋与净逸谈过后,净逸再不敢给自己什么重活儿累活儿,她如今每天的活计便是和其他尼姑一样,给宫人做鞋子,缝寒衣,然后统一送去给内务府分发下去,这倒是轻省多了,又不用沾水,不用吹风,其他剩下的时间便是看姚光耀送来的那些书,日子倒也好打发。 转眼又是十多天一过。 中途又下过两场小雪,这天天气好了些,太阳出来,云菀沁见难得的暖和,和几个尼姑在观里的前庭拉了几张凳子,坐着一边晒太阳,一边缝靴子,有尼姑感概:“若不是师太病了,咱们哪能这么舒坦自由啊。” 几人不禁笑起来。 正是说笑,观门口有脚步传来,尼姑们见前面开路的是两个太监,似是后宫来了人,忙放下针线鞋板,齐齐站起来去迎接。 领头的是白秀惠,目光一扫,落到云菀沁身上,又收了回去,笑道:“师太一病,长青观果真是松散了不少啊,比酒楼茶馆还要舒服了,还真是不会委屈自己。” 一名年纪长一些的尼姑上前,惶恐道:“白令人,咱们该做的活儿和课业也没缺漏啊。” 白秀惠轻嗤了一声,望了一眼云菀沁,似笑非笑:“过这种日子也叫受罚,那奴婢倒也想进来了。” 凤藻宫的人来,当然不是只为了训斥尼姑。云菀沁上前,福身道:“不知道皇后找妾身有什么事。” 白秀惠见她倒爽快,也没多说什么了:“王妃罚期也将近一半了,依照惯例,太后和皇后得看看王妃有什么心得体会,反省到什么,这两天降雪,气温低,太后老人家略有些外感之症,皇后怕太后奔波操劳,和皇上一样,将小小的风寒加重了,今儿便由皇后一个人操持。皇后正在思罚殿等着呢,王妃随奴婢去一趟吧。” 原来是抽查啊。云菀沁牵了牵袍子,跟着一行人,离开了长青观。 思罚殿内,蒋皇后坐在上首。 人一带进去,白秀惠令其他下人全都退散。 蒋皇后怀里揣着金丝手炉,瞄着下面的秦王妃,还当真是命好,往日送到长青观受罚的女眷,半途叫出来一看,个个已经被管教得死气沉沉,遍体俱伤的也是大有人在。 那净逸师太私下里的污糟手段,蒋皇后不是不知道。 不但知道,还放纵着,许多事儿只当看不见。 不然,这些年,怎么能将后宫那些不安分的女人丢进去,借净逸的手整治? 那打碎了个古玩的江美人,得了几次恩露,皇帝就想要提拔她位份,这还得了?丢进去。 还有那徐选侍,虽连皇上的面见都没见过,位份也低下,可肤色似牛脂凝膏,眉眼宛皎月明珠,像足了许青瑶,万一被皇上看到,更是不行。也得丢进去。 一个净逸师太,帮她省了不知道多少功夫,挡了多少骂名。 眼前的女子倒好,一身灵气未脱,除了没有锦衣华服,装束清简,恨不得比之前还要可人儿,根本不像吃过苦。 问了几句佛堂里每日学的,做的,也是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一字一句的叫人挑不出错处。 那净逸不知道是没用,还是遇着个克星,调教了一辈子皇亲女眷,这回栽到这丫头片子手上,非但对她束手无策,拿不出整理人的本事,最后还落个重病在床。 净逸这老尼姑身子骨好的好,一辈子得过的病,十个手指头都数得出来,这回的病,蹊跷得很。 随着时辰的流逝,问话接近尾声。 蒋皇后见她面色放松,眼看着就要放她回去,唇角浮出一线冷意:“净逸师太一向身子好,本宫进宫起到现在,这么多年都没听说她病过,这次倒是不幸啊,刚巧秦王妃进去,师太就病倒了。” ------题外话------ 谢谢 13913983270的8朵鲜花和5张月票 黄加琳的评价票 xu85218355的2张月票 我爱zhh123的月票 383259184的月票   ☆、第一百八十一章 妖孽 老尼姑的病难道还想赖自己头上? 今天没有太后在场,蒋皇后一人拿大。云菀沁做足了被蒋皇后刁难的准备,如今一听,只毕恭毕敬:“突降风雪,气温骤降,宫人一夜染了风寒的不少在数,净逸师太毕竟也是上了年纪的人。” 蒋皇后见她绕过去,鼻息微嗤,试探:“听长青观的嬷嬷说,净逸病得也是荒谬,好端端的睡觉,房间里的窗子却被人打开了,更可笑的是,被冬天雪夜的北风活活吹了一个晚上,竟睡得像头死猪,连醒都不知道醒。” 你奇怪?我还奇怪呢!云菀沁眸子里闪过一丝似笑非笑的光彩,语气却是乖觉:“是啊,有人睡眠沉,有人睡眠浅,不瞒皇后娘娘,妾身家弟弟自幼睡觉,打雷闪电都是震不醒的,妾身不一样,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容易惊醒。” 蒋皇后鼻息冷嗤:“怕不是什么睡眠深浅的问题吧。本宫差人问过净逸身边的嬷嬷,净逸说了,她半夜本来是冻醒了,察觉到寒风刺骨,虽隐约有意识,却四肢无力,整个人像是被绳索绑缚着,迟迟起不来,就像是——” 云菀沁心里一动。 “就像是被人点了穴。”蒋皇后声音加重,目中已有不安定的冷色跃动,“连净逸自己都说,半梦半醒中,似也觉得有人贴近她床榻。” 难道是——三爷那天晚上顺便做的手脚? 云菀沁释然,沈子菱昔日讲过,气功同点穴相辅相成,气流转于穴位,进出于穴位,他年幼既然从悟德那儿学过护体保心的气功,必定也懂得一些人体穴位上的道行,通过封闭穴位,让人身体麻痹,起不来身,应该也不算是什么大难事。 这种小孩子一样的恶作剧,亏他也做得出来! 忍住笑意,云菀沁轻捻袍子侧一福,恬道:“皇后娘娘,妾身不才,却也听过一些基本医道,人体冻僵后手足麻痹,起不来也是正常,至于点穴、贴近床榻,人体失温前后,很容易产生幻觉。若是娘娘不信妾身,大可询问太医院的诸位太医大人们。” 蒋皇后本想从她的反应揪出些异样,再严厉拷问出,如今见她自然而然,侃侃而谈,也察觉不出个什么,又说得样样合乎情理,毕竟没什么证据,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一转颈,望了望窗外,廊下虽已经清扫过,仍积雪半寸,唇角噙淡笑:“是啊,也是那净逸师倒霉。不过,秦王妃倒也说的是,今年这天儿,也是怪哉,冷了好几个月才来这么一场,之前连个兆头都没,连钦天监都说是怪异。” 今儿的抽查也该到此为止了,什么都问完了还不放人走,倒聊起家常来了,无缘无故还扯到了钦天监头上。 云菀沁没说话,只见白秀惠在旁边黛眉一动,看自己一眼,对着蒋氏,微微一笑,说不尽的深意:“娘娘,钦天监的大人们可不止说是怪异,气象反常,年内必定是社稷反常,国出妖孽,恐怕不是夏侯皇室之福啊。 “呸,”蒋皇后啐一声,“胡说个什么,自己掌嘴!我大宣青天朗日,皇上春秋正盛,哪里来的妖孽,今年一年都过完了,青河之灾、晏阳之乱都已经被秦王压下去了,秦王声名大振,得了皇上和朝臣们的赏识敬重,明珠再不蒙尘,说到底,应该算喜才对!又哪里来的妖孽!” 白秀惠噗咚一声跪下来,轻轻拍了自己脸蛋儿两下,却仍是没打算住口,弱弱再次望一眼秦王妃,低声:“……钦天监的大人们讲了,秦王妃私离京城是为皇室女子大忌,几代都不曾出一个这么大的皇室儿媳,与今冬迟雪的诡异天气倒是吻合。雪,乃雨水所凝,正与秦王妃含水的闺名——不谋而和!” 听到这里,云菀沁不禁唇角一动,这一唱一和,演得当真好,不就是想用反常天气来证明自己是妖孽出世? 扒皮揭骨的,就为了找自己个错处,能翻到这个地步,蒋皇后倒也是挺拼命的。 “若是闺名嵌了水便能安上妖孽一说,皇后娘娘岂不也难逃过,这群钦天监的老儿当真胆大,”云菀沁不徐不疾,望一眼座上人,皇后蒋氏沛菡,也是含了水意,女子名字的涵义和结构,大多包含花、草、水、玉四个字,这样算计下来,整个大宣,四分之一的女子都得冠上个妖孽名,话锋一转,悠悠道:“况且,钦天监大人们前段日子还说魏王侧妃这一次是福胎,有利于社稷,如今那福胎呢?” “秦王妃该当何罪!竟敢将皇后的闺名拿出来提,皇后可没擅自离京,与灾民厮混!”白秀惠怕被她扯过去,刷的起身斥道。 云菀沁岿然未动,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只觉座上女子目光投向自己,目光宛似尖刀,随时要人拎起人执刑。 室内一阵岑寂,宛似罩了一层屋外的雪。 气氛紧绷僵持。 思罚殿门口传来宫人传报:“皇后娘娘,郑华秋姑姑有事奏请。” 蒋皇后轻嗤:“进来吧。” 郑华秋入内,走到中间,看了一眼云菀沁,捻裙行礼:“打扰娘娘训诫,奴婢罪该万死。不过,皇上那边有请秦王妃过去一趟。” 蒋皇后生疑:“皇上请秦王妃过去?有什么事?”打从秋狩后,皇帝见秦王与云菀沁之事大白臣子之间,又拟定婚事,也就再没提过云菀沁,除了新婚次日夫妻二人进宫请安,再没召见过她,如今正病着,叫她做什么。 “奴婢不知道,也不敢多问。”郑华秋答道。 蒋皇后挥袖,饶是不甘心也只能放人:“去吧。” 郑华秋吁了一口气,搀起云菀沁,离开思罚殿。 转过身,云菀沁仍感觉芒刺在背,一双冷厉目光盯得自己紧紧,一直到出了殿门,那股子被人盯传了脊梁的寒冷,才消散许多。 若不是郑华秋来得及时,还不知道之后皇后会怎样借题发挥,想着,云菀沁舒了口气,边走边问:“郑姑姑,皇上叫我去干什么?” 郑华秋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只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又朝四周扫了一圈,“嘘”了一声。 云菀沁突然会意过来,皇上压根没叫自己,不禁秀眉一动,小声道:“是莫贵人的意思?她假借着皇上的名义过来给我解围?胡闹个什么!这是假传圣旨!”若是这样,还不如在思罚殿跟皇后僵着,若是这事儿戳穿了,妙儿还能不被处罚? 郑华秋低道:“今儿皇后故意支开太后,单独在思罚殿审娘娘,莫贵人知道一定会生些事端,所以早就买通了思罚殿的宫人一直在外面听着,没想到这皇后别的事儿挑不出来,竟将钦天监搬了出来,莫贵人怕皇后拿着这由头,对您不利,也不管不顾,叫奴婢带走娘娘再说。娘娘放心,皇上这几天在养心殿卧病,除了侍疾的贵人和几个皇子,再不见其他人,皇后碰不到皇上的面,再过几天,兴许就忘了这茬。” 以后帝后二人总得见面啊,依蒋皇后时刻盯着自己,恨不得自己栽跟头的性子,怎么会忘记?到时一问,还是得揭穿。 没辙,都已经做了,也不能回头。 云菀沁只得硬着头皮,跟着郑华秋先去了养心殿。 进了养心殿,郑华秋将云菀沁领进正殿旁边的一间耳殿。 穿着贵雅的年轻女郎坐在殿内弯脚红木喜鹊圈椅内,似是已等了许久,一见到云菀沁,欣喜站起来:“大姑娘。”又噔噔几步过去握她的手,目色一漾,似有水波转了一转,压不住心头激动。 女子脱去稚嫩,早已经是个贵妇的仪态,眉眼沉着了不少,却依旧还是认识的妙儿。 云菀沁心里也十分感触,却打趣:“还在叫大姑娘?被人听到是叫我再被罚一次吗?说起来,我还得给贵人行礼呢!”故意弯了弯腰,又不禁感概,这辈分还真是越扯越玄乎了,两人本是主仆,又成了姐妹,如今更是无奈,若在民间来看,妙儿称得上是自己的庶母,自己还算是她——儿媳妇。 妙儿将她一抓,脸不禁有些红,把她一拉:“行什么礼,你也在笑话我吗,咱们俩私下见面,不许提什么贵人王妃的。” 两人刚一见面,都有些兴奋,苦中作乐,暂时将思罚殿的事儿丢在一边,说笑几句,相对坐下,面色才沉静下来。 云菀沁望着妙儿:“你这次太冲动了,假传圣意帮我解围的事儿也做得出来,皇后要是想为难我,就算这次没成,下次也得找机会把我单独弄出来,你能次次都打断她,将我搭救出去?今天这事万一被皇上和皇后知道了,你知道你会怎样吗?” 妙儿却一脸无所谓,这一点,倒还是跟往日在云家一样,是个做了再说的性子:“皇后给你扣了那么大个帽子,今儿势必是不会叫你好生生走出思罚殿的,若不用皇上名义召你来,难不成看着你在殿里被她祸害?下次的事儿下次说,太后不会每次有事,下次再审你,有太后在场,情势就对你有利多了。” “但是你——” 妙儿越过桌面,将她的手一捉,阻了她的话,笑盈盈:“行了,我知道。” 目光澄澄,全无杂质。 是眼前这个女子,在全府瞧不起她、视她为吃闲饭的废物时,将她调用在身边。 也是眼前这个女子,在她被家法处置、快被打死时,没有丢弃她,把她救下来。 更是眼前的女子告诉她真实的身世。 且不提报恩,这世上,与自己有血缘又能相认的骨肉之亲,也就只云菀沁一个了,有什么理由不拼出性命保她周全? 妙儿喟叹一声,安慰:“就算事发,皇上念我养心殿侍疾多时一事,想必也会从宽处理。” “你那是欺君之罪,不是侍疾几天就能免去的,”云菀沁见她信心十足,更是忧心,考虑了会儿,将解决办法说出来,“要不我们这就进养心殿,现在跟皇上坦白,不管皇上原谅不原谅,至少提前打个招呼,到时皇后问皇上的时候,也能减免些天子怒火。” 妙儿目中莫名光泽一闪,知道若不说出实情,她肯定是怎么都不安心,望了一眼紧闭的门窗,道:“我说了,皇上不会降罪我。” 云菀沁一怔,只见妙儿脸色略一沉暗,头一倾:“……皇上那病,并不是普通风寒。只有身边几个亲信知道,我也是那次在望月阁被他召去时,才无意知道的,这就是为什么这次偏偏选定我这么个小贵人侍疾。既是如此,若不是什么天大的错,皇上决不会迁怒我,就算皇后到时想要质问处罚我,皇上指不定还会为我打圆场。” 难怪妙儿这次胆子这么大。 云菀沁松了一口气,却又马上心思一紧。 早就奇怪小小风寒怎么缠绵迟迟不退。 皇帝的病不想叫人知道,那就必定是什么重症,怕被人知道了,会引起内外生乱—— 她也不好多问,妙儿如今身份特殊,跟自己的关系内外有别,皇帝的病况既想要瞒着天下人,那就是秘辛,说出来,对妙儿不利,就算知道了,对秦王府只怕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妙儿见她脸色宽舒了,似是放心,再没说什么,皱眉,道:“你不用担心我,皇后那边,我倒是好应对,倒是你得担心你自己,皇后借钦天监的占卜气象一说给你扣帽子,这么好的机会,绝对不会就这么完了,”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声音压了一压,“前几天,郑姑姑从凤藻宫相熟的宫人口中得知皇后最近托话出宫,询问蒋家外戚,看娘家有没有还未出阁的适婚女儿,说的年龄,刚好与秦王匹配,我当时听了并没多想,今儿见皇后在思罚殿责问你,倒是想起来,皇后难不成借这机会,给秦王后院塞人?” 秦王还朝,风头渐大,地位权限渐渐水涨船高,如今百官巴结,皇后对秦王上了心,想监督秦王举止,时刻牵制,还有什么比给秦王府塞女人更百试不爽的办法? 就像将侄女儿蒋妤送进东宫,随时帮她督促太子一样。 秦王夫妇刚刚新婚,这就给秦王府塞偏房,似是有些不通情理,说出去,皇后还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太不慈蔼。 但若是秦王妃是个“妖孽”,名声不好听,那就不一样了。 皇后体恤秦王,给他后院加塞儿,让温和贤惠柔顺的女子为他打理后院,多细腻多周到的母亲! 原来给自己安这么个名声,便就是为了这一出? 云菀沁笑起来。 “你还笑,”妙儿叹气,“若皇后问蒋家有没适婚女儿真是这个打算,秦王府就得进新人了。” 不笑?难不成哭?云菀沁拍拍她手:“嗯,知道了。” 妙儿见她并不怎么担心,也没说什么了。 两人多时没见,趁难得的机会又说了些各自的近况,其中也包括云家的一些事儿。妙儿进了宫,却记得莫开来的养育恩,没曾忘记提点,其实几次都托人带信提出,叫哥哥离开云家,自立门户,莫开来虽然知道妹子好意,不想让自己继续为奴为婢,可在云家待久了,习惯了,谢绝了,妙儿也没多强求,只偶尔问问云家近况,多半是问问云锦重。 云菀沁近来事儿多,没有顾全到弟弟,此刻听妙儿说着弟弟的一些近况,听得专注。 正在此时,却听郑华秋叩了两下门,进来了,脸色好像有些不对劲儿:“贵人,王妃——” 两人一抬头,郑华秋后面竟然跟着姚福寿,顿时刷的一下,站了起来。 姚福寿目光落在云菀沁身上,又望向妙儿:“贵人以皇上的名义传了秦王妃过来养心殿,好大的胆子啊。” 妙儿走上前,直接跪下去:“是妾身的主意。妾身早就打算好了,这就去给皇上告罪!” 姚福寿轻笑一声,却又看向云菀沁:“贵人告罪之前,请秦王妃随老奴去一趟养心殿,皇上想见您。” “姚公公,全是妾身一人做主,妾身假冒圣意将秦王妃传过来,秦王妃并不知情。”妙儿拦阻。 云菀沁开声:“姚公公,妾身随您去见皇上。” “啧,还是秦王妃心眼活泛。”姚福寿拂尘一摆,转了身。 云菀沁叫郑华秋将妙儿扶起来,用眼神安抚了一下,随着姚福寿走出门,去了正殿。 ------题外话------ 谢谢 元胖子的评价票 qquser8699563的月票   ☆、第一百八十二章 荐女 养心殿。 香薰袅袅,暖炉融融。 空气里,夹杂着一股缠绵不尽的药渣味。 宁熙帝倚在高榻上,轮廓消瘦,面色苍白,本就清雅高挺的身型,此刻看起来宛如风中竹笋,不堪风雨。 比起最后一次见面苍老很多。 帘子外,云菀沁鼓了股勇气,双膝一屈:“皇上恕罪。贵人也是怕妾身遭罪,一时冲动,才假传了皇命。” 帘内,男子声音辩不出喜怒:“假传皇命,说得轻巧,可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若皇上责罚,便由妾身一人承担吧,反正妾身已经在受罚,多一笔不多了,多牵扯个人出来不划算,莫贵人如今正得皇宠,想必皇上也不舍得。” “太后说的没错,开店的人,到底就是会盘算。”男子气极反笑。 云菀沁将头埋得低低,没说话。 半晌,才听帘子里传来感叹,“祜龙围场时,莫贵人为了你,易容跑来望月阁欺瞒朕,朕难道还没瞧不出你们两个是什么德性吗,这次,也不奇怪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姚福寿已在身后笑起来:“秦王妃起来吧,还不谢皇上宽宏大量不怪罪!” 云菀忙捻起袍子,起身,从错愕中醒转:“多谢皇上!”顿了一顿,又道:“那…妾身便不打扰皇上养病休息了。” 姚福寿见她要退下,笑着摇头:“秦王妃平日那么伶俐的,怎么现在还没明白呢?皇后这会儿肯定要过来,看看您是不是真的跟皇上见面,皇上叫您过来,就是为了给您打掩护。您啊,就在这养心殿待会吧。” 云菀沁点点头:“妾身没想到皇上考虑得这么周全,是妾身鲁钝了。多谢皇上!” 宁熙帝听帘子外女子的声音,不知怎的,病得沉重的身子觉得轻了不少,精力似是也充沛了许多,手一撑,披着锦绸披风,从龙榻上坐起来。 许是因为太久没下榻,现在独立起身,仍有些体力不支,宁熙帝身型一晃。 云菀沁怕他摔倒,条件反射,打开帘子,迅速上前扶住皇帝:“皇上没事吧。” 明明是成年男子,却已是瘦得一把骨头,竟轻如柳絮鸿毛一般,并没使出全部力气,却也能搀得住。 云菀沁有些恻然,手一滑,正好搭在男子清瘦的手腕上,脉搏跳动中,心思一动,见皇帝注视自己,才赶紧收回手,退后几步:“妾身莽撞了。” 姚福寿见皇上起身时险些摔倒,心里咯噔一下,也准备进来,见这会儿没什么,又见皇上望着秦王妃,唇角浮着淡淡笑意,知道皇上想与秦王妃单独相处,便拉紧了帘子,退了下去。 云菀沁见皇帝并没怪罪,又见姚福寿离开了,殿内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从没觉得时辰像今儿过得这么慢,就算在长青观也没这么难熬。 良久,她开了口:“皇上先休息,妾身在外面待会儿,过会儿再告退。” 之前秋狩的事,毕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单独相处,始终还是有些心结。 “怎么,还是怕朕?”男子声音噙笑。 云菀沁驻足,回过头:“没有。” “那为什么不愿意跟朕面对面?” 云菀沁脚步扎根在地:“妾身与皇上的关系需要避忌,与皇上共处一室,怕让人对皇上说三道四,侮蔑了皇上的名声。” 男子眸内笑意弥漫,眼前女子一身简陋的青色棉布尼姑袍子,依旧挡不住风采,喟叹了一声,将她给了老三后,心中还懊悔了一段日子,可望月阁那日来的若真是她,如今困在后宫,陪在自己这行将就木的人身边递药送茶的就是她,她身上又还能保持这样的光辉么。 惟有一个真正包容她宠溺她,给她自由空间的男子,或许才能养出她这样的风华。 半晌,他望了一眼旁边的椅子:“坐吧,没人敢对朕说三道四。”顿了一顿,“朕知道,朕在你心目中,兴许是个风流放荡的,可你已是老三的妻房,朕再如何不堪,也不会有什么别样心思了。朕帮你掩饰,也是为了妙儿,不愿意叫她因此而受罚。你不用担心。” 云菀沁终于释然,坐了下来,抬起头,双眸濯濯:“妾身怎会担心皇上?魏王侧妃与其生母方氏收揽孕妇一事,若不是皇上暗中开恩,云家绝对会受牵连,妾身父亲且不提,妾身的同胞弟弟只怕也会平白无故地受到连累,前途尽毁。” 宁熙帝一怔然,继而浅笑,这一笑,眉舒目展,清俊更甚:“你弟弟少年才俊,听国子监的人说,功课德性,为人处事,都已经超过同龄学子不止几倍,若为了这么件事毁了仕途,也是我大宣的损失。朕也不想。” 云菀沁沉默了会儿,道:“皇上对妾身弟弟这么关心,实在叫妾身受宠若惊,刚刚更听贵人说过,皇上将三朝太子师的杨太傅引荐给弟弟当授业老师,还推举舍弟参加开春后的春闱,春闱乃会试,各省举人云集的考场,是全国人才精英中的精英,舍弟年纪还小,本打算厚积几年,再参加科考……如今就得皇上重视,也不知道会不会辜负皇上的期许,受不受得起。” 宁熙帝摆摆手:“各省举人和国子监监生,都能参加会试,你弟弟是监生,便有这个资格,怎么会受不起?年纪大小更不是问题,素来考童生的,还有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朕十五岁的时候,为了查验自己的学问,还微服考过进士,当时还考了个一甲,你弟弟年纪虽小,但脑子极灵光,学问做得很好,曹祭酒他们赞不绝口,杨太傅前几天也亲自单独考过他学问,确实是几十年难出的小人才,朕相信,他参加会试,考中贡士一定没问题,指不定还能考个前三名。年少就能有这样的成就,今后也好提拔……”说着,目色浮起几分喜悦,也不知道是因为说得太高兴,还是说得太急,蜷起手,竟咳了起来。 果然对弟弟是青眼有加,眷顾得有些过头。 云菀沁待皇帝咳完,一抬眸,目光牢牢锁在皇帝脸上,似是想勘察他脸上每一个反应和动静:“难得……娘亲那样对皇上,临终前绞烂定情丝帕,斩断与皇上的情分,与皇上之间也无牵无挂,皇上却始终不计前嫌,一直为舍弟打算。舍弟虽是娘亲唯一的儿子,却又是云家的子嗣,想不到能让皇上这么上心。” 宁熙帝神色瞬间一凝,却也只那么一瞬,马上又松弛下来。 那一瞬间的异样,却让云菀沁心中猛烈一跳,可这样的想法未免又太过于让人震悚,回想起蒋胤的话,又推翻了自己一闪而过的念头,最终,仍是平静下来。 正这时,姚福寿疾步进来,声音传入:“启禀皇上,皇后来瞧看皇上病情了,可是召见?” 宁熙帝笑着瞟了云菀沁一眼,脸上的神色分明在说,看吧,朕就说皇后肯定会来亲自看一眼吧,抬起手:“宣。” 云菀沁起身,退到帘子外,只当做一直在帘子外跟皇帝对话。 不到一会儿,脚步响起。 蒋皇后带着白秀惠和几个宫女走进养心殿,一眼瞥见秦王妃,停下脚步,朝帘子内人福了一福,行过礼,问了几句皇帝近来的病情,又将话题一转,漫不经心:“在思罚殿正训诫一半,听说皇上传召秦王妃,也不知道是什么事。” 宁熙帝道:“也没什么大事,想起来了,便叫人将她传来问问,看秦王妃近日在长青观内受教如何,没想到却正好跟皇后撞到了一起。”又朝云菀沁道:“既然皇后来了,你就先退下吧,叫郑姑姑带你回长青观去。” “是,皇上。”云菀沁告退了下去。 蒋皇后见云菀沁果真是被皇帝叫了过来,又见皇帝将她放回了长青观,今儿被她逃过一劫,眉心微颦,瞟了一瞟女子的背影,淡道:“秦王如今成了朝中人才,大宣必不可少的梁柱,皇上对秦王妃多关注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宁熙帝刚说了会儿话,耗了些心神,已经有些疲倦了,唔了一声,倚在床背。 蒋皇后见皇帝刚刚与云菀沁讲话倒还神采奕奕,如今自己一来,就恹恹不语,心往下坠了一坠,说不出是恨还是哀。 还说什么把她叫过来只是问问,不就是想要多看她一眼么?都已经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却还是没死心。 自己堂堂一个皇后过来,从他那里却连一句完整话都得不到。 帘子外,蒋皇后一张清宁雍容的脸孔划过一丝无人看得到的怨痛,语气却是祥和平静,继续说道:“…皇上也看得到,秦王妃新婚初犯了这等大错,实在是不合皇家妻妾的礼仪规范,与秦王现如今的功绩和声望,有些不匹配。” 宁熙帝听她有什么话想说,勉强打起精神,坐起身:“皇后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行为不合皇家的女子,只怕会影响了秦王的声誉及前途。” 宁熙帝浓眉一动:“皇后是什么意思。” “钦天监那边算出的卦象,妾身交由太子已经呈报给皇上,皇上却一直没回音。这样一个女子,天兆不详,又犯了皇家规矩,不堪为正印。” “卦象之说,朕如今已经不大信了,”宁熙帝听皇后一句“不堪为正印”,心中一动,这不是说要罢黜了云菀沁的王妃位么,摆摆手,“钦天监还不是说那魏王侧妃云氏腹中所怀是匡扶社稷的福胎,现在如何?卦象之说,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这话跟秦王妃说的如出一辙,更令蒋皇后心底冷笑一声,见皇帝百般地维护秦王妃,越发下定了决心:“好,不谈卦象,不谈犯错,秦王是后起之秀,得皇上和朝臣的重视,后院重地,该由更合适的女子来打理,这也是为了秦王着想。皇上再维护秦王妃,总不能连皇子的家宅都忽略吧。” 宁熙帝发了心气:“那也不至于要秦王休妻!”说着剧烈咳喘起来。 蒋皇后听他咳得难受,心里咯噔,打开帘子欲要帮他捶背,手刚一沾上帘子,却听皇帝急急喝叱一声:“别进来!朕没事儿!” 几十年夫妻,皇帝从没这样重重吼过她。蒋皇后手一滑,垂了下来,唇际凝了一抹涩涩笑意,不无自嘲,原来那云菀沁在他心目中这么重要,一句要罢黜她的王妃位,竟然让他对自己当场生怒,心中怨恨也更深。 宁熙帝是怕被她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下意识声音重了点儿,此刻也察觉太过火,镇住了咳喘,声音温和了:“免得朕传染了你,皇后别进来。” 已经伤了的心却恢复不了原样。传染?叫莫贵人侍疾在身边,两人说笑时,怎么就不怕传染呢? 蒋皇后并没觉得好受,只是将那股哀怨死死压在了心底,淡淡的,好似并不在意:“嗯,妾身唐突了。不过妾身那建议,还请皇上多考虑,不是妾身为难秦王妃,只是她如今做出的事,实在是不堪为王妃之位。”说罢,跪了下来。 宁熙帝见蒋皇后竟跪下来求情,一讶,考虑俄顷,却坚决道:“休弃王妃,不是个小事,就算王妃有错,休妻对于皇家来说,也是脸上无光的事情。当初我皇家亲迎回来的佳媳,没几个月便休了,只能叫天下人笑话我夏侯家自己挑人的眼光不行!秦王妃没犯天大的错误,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何况连将士和灾民宁可抛弃功勋和性命,为她求情,你和太后当时都在场,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她更进了观内清修自省,表现无可指摘,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若是罢黜正印位,恐怕会引起臣民不满!皇后,你起身,此事容后再议吧。” 皇帝的容后再议,那就是“不愿意再提”的客气话了。 蒋皇后知道劝说皇帝罢黜云菀沁的王妃位置恐怕行不通了,再强求下去,反倒还讨了不喜,起了反作用,让自己在皇上眼中的印象毁于一旦。 斟酌半会儿,蒋皇后虽然再没继续劝谏,仍是趴在地上。 “皇后还要如何?”宁熙帝叹口气。 蒋皇后轻声:“云氏的正妃位置有一群将士和灾民保着,稳如磐石,妾身却也不愿意叫臣民说妾身治理宫规不严!秦王不是妾身亲生,也没有被妾身养育过,正因为如此,妾身更要为秦王的后院着想,免得被人背后说妾身不负责!若皇上还愿意妾身当这个一国之母,请体恤妾身的为难之处!”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若是不答应,皇后竟有抛下凤冠的意思。 宁熙帝一怔:“皇后有什么打算?” “云氏年少气盛,不知轻重,品行有失皇家仪范,正妃位虽可保,可秦王府也需要多进些贤淑温良的新人,协助中馈。”蒋皇后一字一顿。 宁熙帝没料她原是这个打算,也不好再继续推却,眉一挑:“皇后已经有看中的人?” 蒋皇后身后,白秀惠见皇帝软下来,松了口气儿。 娘娘的意思,本想让蒋家女儿取而代之秦王妃之位,如今不行,送个进去王府当个侧妃,倒也行。 想到这里,白秀惠却有些担心,她知道,娘娘托话问过宫外的几家蒋家外戚,目前蒋家未嫁的婚龄女儿寥寥无几,跟秦王年纪与身份匹配的女儿更少,勉强挑出一个,是蒋皇后三伯父家二房的嫡亲长孙女,身份勉强能与秦王匹配,可年龄刚过十二,身子骨也并不是太好,长年病病歪歪,像个弱鸡似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皇上打回马枪……不过这样的女子,倒也正合娘娘的用意,——便于操控。 白秀惠竖起耳朵,却听蒋皇后平静答道:“回皇上的话,妾身确实已经有看中的人选。” “嗯,哪家闺秀?”宁熙帝问。 蒋皇后报出一串门楣和名号,宁熙帝眉一抬,似是有些疑惑。 白秀惠心中也是咯噔一响,娘娘怎么——临场换人了? 蒋皇后举荐的,并不是蒋家的女儿。 “说起来,那女孩不但年纪与秦王合,还与秦王见过几面,更难得可贵的是,听闻见面后,女孩一直对秦王念念不忘,害了相思病,女孩儿家不好意思说,见到秦王成婚,更是将这心事埋在心底,还生了几场病呢,妾身也是偶然从叔父家的婶婶口中得知的,听说那女孩至今还为秦王守着,连家里人安排的亲事都不要呢。若是这次进了秦王府,也算是一场良缘。而且这女孩儿与秦王妃也算是认得的,日后共事一夫,应该能很快融入到一块儿,合得来。”蒋皇后淡淡笑道。 宁熙帝听得也是饶有兴致,而且也不想再继续拒绝皇后,今天对着皇后一喝叱,到这会儿还有些愧疚,听到这里,只道:“皇后去安排吧,还是要叫人去查查女子闺阁中的人品和性情。” 蒋皇后平静道:“是,皇上。”见皇帝脸色比自己进来时又白了几分,道:“皇上先休息吧,妾身就不多打扰了。” 正要告退,却听帘子内,男子开声:“朕一病,皇后前些日子的寿诞都没操办。”语气有些愧疚。 皇后今年是整生,在汉人看来是很重视的,本来寿宴早已经准备好了,大食使节夫妇多留了段日子也是为了参加国母寿辰,没料长川郡事儿一发,皇帝身子抱恙,蒋皇后的寿宴就搁置下来,没有办。 蒋皇后一滞,道:“皇上龙体为重,妾身区区一个寿诞又算什么。” 宁熙帝摇头:“朕已经跟姚福寿说了,给皇后补个寿宴。” 蒋皇后心头一动,只听皇帝继续:“……只是太后最近因天气,也感染了些风寒,不便操办寿宴事务,太子要监国,政务繁忙,寿宴之事,朕想着,就交给老三去做吧,叫老八也搭搭手,朕膝下能做事儿的皇子,也没几个了,调走的调走,罚下狱的罚下狱,总得培养几个出来,借由寿宴,倒也能让他们与臣子们交际交际,培养上下的关系,今后在朝上做事儿,能够更顺手,配合得更好。” 蒋皇后刚刚荡漾的心又落了下来,面上浮起一抹自嘲,掐了掐掌心,说是为了给自己补寿宴,却是为了培养皇子。 亏她刚才一刹,竟还感动不已。 蒋皇后应了下来,告退离开养心殿。 白秀惠跟在后面,等到离得远了,方才小心翼翼:“娘娘怎么没有推荐蒋家二房的那名小姐?” 蒋皇后从刚才的失落中醒过神,道:“就本宫家里那女孩儿,哪里又是那秦王妃的对手,光那身子骨只怕连二十岁都活不过,不如换个人吧。”  ** 秦王府。 自从三爷班师凯旋,又领了赏,宫里工匠来王府扩建修葺过,又进了不少奴婢和宦官,整个王府簇新宽敞不少,更增加了不少院落和大小厅阁。 原本门可罗雀的北城秦王府,成了朝臣和世家抢个不停的香饽饽。 门阶下,开始日日停了一条长龙的马车,都是奉主人命令,携带礼物上门结交的管事和家丁,大部分却带着礼物原封不动地回去了。 王府下人们得了高长史的意思,秦王府一切照旧,绝对不能因秦王立功一事,名声鹊起而生了骄心,正因为在风头上,就该更加的低调沉稳。 不管怎样,下人们个个欢欣不已,欢欣之余,又担心着还在宫中受罚的王妃。 尤其主院中的初夏、珍珠和晴雪三人,加上西院的崔茵萝,自从表哥回了王府,每天就往主屋跑问嫂子什么时候回来,问完为什么,还有第二个为什么,赶都赶不走,得知要在宫里关上三个月,更是吵着嚷着想要进宫看。 晌午过后,崔茵萝估摸着表哥散了衙,回了王府,带着何嬷嬷,从小西院溜去了主院。 刚进天井,崔茵萝透过窗棂,看见表哥在书房的案后办公,正要进去,高长史从里面出来,撞了个正着。 高长史知道表小姐又是来打听王妃的事儿,关上门,匆匆上前:“表小姐,三爷近些日子忙,近几天还在准备皇后补办寿宴的事,您就别凑热闹了。” 崔茵萝见高长史拦在书房门口,嘟嘟嘴儿,也就嘀咕两声,转身走了。 刚一出了主院,崔茵萝正准备撇下何嬷嬷,朝家中侧门走去,还没拐转身,却见一个半生不熟的年轻少女手里端着茶盘,盘子上沏着一壶不揭盖就知道热乎乎的香茶,正从对面走来,好像准备进主院去。 少女清清秀秀,双颊不知道是被风吹还是怎么,红粉扑扑,扎两根未出阁的小辫,蓝色小袄配绿萝棉裙,一边走,一边很小声地哼着悠扬的小曲儿,是外地的小调子,不得不说,清清脆脆,有几分风味,还挺吸引人。 “咦,这是咱们家里的丫鬟吗?”崔茵萝问。 何嬷嬷一瞧,道:“表小姐,是秦王这次从晏阳带回来的,听闻是戴罪立功、救了秦王和王妃的那个灾民头头吕八的妹子,名唤七儿。听施大人说,王妃将她带回来,本说是想给她找个好下家,但一回来就进宫禁足了,没来得及,这女孩暂时也就先寄住在秦王府,等王妃回来安排。” 哦,崔茵萝点点头,记起来了。 难怪说有些眼熟,前几天总看见这女孩进主院奉茶,当时没在意。 原来不是个丫鬟啊。不是丫鬟,做什么丫鬟的事儿啊,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呗,到处显眼就算了,还非要在主院进进出出,是想显眼给谁看啊。 崔茵萝背着手,大摇大摆走过去,吕七儿见一个胖墩墩的粉嫩女童站在眼前,挡了去路,眉头一皱,再见她穿着富贵,后面还跟着个嬷嬷,顿时明白了,估计是秦王那名自幼养在身边的小表妹,马上福了一福:“表小姐。” “不是说是外地来的乡下人么?”崔茵萝望一眼何嬷嬷,“才来这么短的日子,规矩和京城的口音倒是学得不赖啊,一下子就跟邺京本地的差不多了。” 吕七儿一愣,这表小姐好像对自己没抱什么善意,不过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娃娃又能怎样……兴许该是自己多心了吧,只纤声道:“托王爷的福,将七儿带来了这么好的地方,七儿才有机会过上好日子。” 崔茵萝咂嘴,不是很喜欢她的话:“听说是我王妃嫂嫂要带你回来的啊,王爷可是一句话都没说,你怎么就光只托王爷的福,不托王妃的福呢?敢情王妃这会儿不在府上,你只用巴结王爷就好了?还是说反正已经来了京城,就过河拆桥,不记得真正的大恩人了?” 这,这胖丫头,看起来肉墩墩,哪里料到心倒是不钝。吕七儿忙道:“七儿一时嘴巴快,漏了王妃!表小姐提醒的是,七儿是托王爷和王妃的福。” 见她没说话了,吕七儿也懒得跟她周旋,端着茶盘,准备绕过去,继续朝主院走去。 “诶诶诶!你去哪!”崔茵萝明知故问。 吕七儿一滞,只好停下脚步:“七儿沏了壶上好的普洱,听说王爷回来了,给他端去。” 崔茵萝手一挥,何嬷嬷会意,将吕七儿手上的普洱拿了过来。 “这——怎么了?”吕七儿一讶,想要夺回来,又不敢。 崔茵萝奶声奶气地吩咐:“你没瞧见我都没能进去吗?我都见不到表哥,就你还想?高长史说了,表哥最近公务忙,在书房办公时,旁人不能打扰,你今后再不准进主院端茶送水了,哦对,在我嫂子回来之前,你最好连门都不要出了,瞧你刚才一边走路一边唱歌,都唱走调了,真难听!表哥办公时听到这种噪音,怎么安心啊。走吧走吧,这茶——我勉为其难给你喝了。” 吕七儿受了奚落,心中郁闷,只得道:“是,表小姐,七儿再不唱了。”说着满含不甘地转身,低头离开了。 崔茵萝打发了吕七儿,叫何嬷嬷先回西院,拐了个弯,来到了王府的侧门。 “下去吧!”崔茵萝命令。 看守侧门的小厮哪里能不遵,退了下去。 崔茵萝扒开门闩,悄悄出去。 侧门外的树背后,一缕宝蓝袍角露出来。 崔茵萝脸上刚才的颐指气使一扫而空:“出来吧。” 身着宝蓝色锦绣棉袍的小少年从树身后现了身,身上还垮着个针脚细密,质地精致的书袋,被书本和笔墨塞得满满,一看就是刚从学院下了课的子弟。 “怎么样,问过王爷了么,我姐姐最近如何?”云锦重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并没一点儿紧张,直接上前就问道。 崔茵萝使劲儿踮起脚跟,脖子都快仰得断掉了,拍拍他肩:“今儿没见着表哥,不过看表哥的样子,王妃嫂嫂最近应该没什么,你放心啦,我表哥会打点宫里人的啦。” 云锦重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怎么能放心呐,被罚的是我姐姐,又不是你姐姐。” 崔茵萝双脚“啪”的一声落地,脸色一红:“这不一样么。”   ☆、第一百八十三章 寿桃 “什么?”云锦重疑,盯住面前的胖丫头,明明长得像一坨小笼包,上面却添了一抹红,像是红糖腌渍过的。 “没什么!”崔茵萝摆摆手,示意不要在意她刚才的话。 云锦重想想崔茵萝的话也对,姐夫应该会上下打点,不会让姐姐在宫里太受委屈,也没多问什么了,扯了一扯书包袋子,转身准备走,却被一只胖乎乎的手掌一拽,拉住了书包带。 云锦重目露疑色,回过头,望向比自己不止矮一个头的女娃。 “你这就走了啊?” 云锦重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本来说问问姐姐在宫里的情况,既然探不到什么,就算了。今后你也别缠着王爷问了,反正姐姐没什么事儿就好了。” 崔茵萝有点失望,他这是在暗喻自己没用?还有,他要自己不用问表哥了,是说再不会上门来了? 一个激灵,崔茵萝朗声邀功:“我告诉你!今儿我还打发了个讨人嫌的丫鬟!” 嗯?云锦重一怔,又耸耸肩,管他什么事,却听胖娃哼了两声,继续:“……那丫鬟是王妃嫂嫂从晏阳带回来的,暂时住在王府,趁王妃嫂嫂不在的日子,老端茶去主院套近乎,今儿被我赶跑了,还叫她今后别再靠近主院了!” 嗯……这倒是大事了。云锦重虽然年纪不算大,但大户人家出身,怎么会不知道后院婢女争宠的那些事,一听崔茵萝的暗示,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俊秀眉毛一皱,摸摸崔茵萝的脑袋:“嗯,做得好,以后得盯紧些。” 崔茵萝得了褒奖,嘴儿又翘了起来:“这个还用你说。” ** 为了补办皇后寿宴,宫中忙了起来,长青观也不例外。 皇后为后宫之主,一年一度的生辰,除了冷宫,每个宫殿自然都不敢怠慢,虽然长青观的主事师太净逸病得下不了榻,全观上下仍开始抄写佛经、缝纳佛字被、佛相屏风,作为到时进献给中宫的寿礼。 这天早晨,轮到云菀沁正和几名尼姑缝制佛字被,聚在前面宽阔的大厅,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聊着。 因为前段日子帮忙给宫人纳鞋底,缝寒衣,云菀沁针黹活计也更加流畅,做到一半,来了个年轻太监,跟代替净逸主事的年长尼姑打了声招呼,然后抬起手,指了几个人:“你,你,你们几个,等会儿一块去东宫帮手。” 其中便包括云菀沁。 因为准备寿宴,各宫各殿忙碌起来,有时会彼此调配和借用人手,也不算什么稀奇,几人都站起来,放下手头活,跟着太监去了东宫。 东宫在宫闱的东边角落,占据一隅,金檐玉柱,肃穆壮丽不比天子正殿逊色,守卫也很森严,正中的颂元殿就是太子居住办公、理政读书的殿室,旁边散步的几座殿室则是太子妻妾的居所。 太监领着几名尼姑进了宫殿门,打了个手势,让一名嬷嬷带着尼姑们去后院帮忙。 云菀沁提步正要跟上,却听那太监低声:“秦王妃慢着,您有别的事儿帮忙,请随奴才来。” 云菀沁有些奇怪,却跟着太监登上台阶,进了颂元殿。 殿内仙乐飘飘,有人正在弄弦抚琴,梁柱上绣绸晃人眼,飘荡之中,人影影影绰绰坐在前方,云菀沁大概明白了几分,道:“殿下叫我帮忙,原来是让我来听曲么。” 太监忙退了下去。 音一止,男子修长玉指离开琴台,抬起头,笑了一笑:“上次孤给母后备寿宴的戏曲时,你也在场,今天自然也不能缺席。等几名小师傅们在东宫做完活儿,你再跟她们一起回去吧。” 东宫缺人手,正好要去长青观调几个尼姑来帮手,太子心思一转,顺便叫人将她也叫了过来,一来让她暂时出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二来也能借机与她重聚谈戏论曲。 云菀沁知道他好意,一牵袍角,坐了下来:“多谢太子。” 一帘相隔,太子排练着曲子,是没来得及在寿宴上进献给蒋皇后的沉香救母,可今天的指法却是十分畅快洒脱,好像已经跟乐曲融为一体。 比较起上次在三清殿的严肃,今日又是一身清风明月不沾尘,云菀沁在帘子外默默看过去,只见他轮廓俊雅,眼脸微垂,半阖不睁,十分专注。 要不是知道蒋皇后对太子母子做过什么,也知道太子对蒋皇后已经起了记恨之心,眼下这副样子,几乎真能让云菀沁觉得,太子与对皇后当真是孝顺和至诚。 只是不知道太子对蒋皇后的这把火,得积蓄到哪一天,她相信,太子如今脸上有多平静,心底的汪洋便翻覆得多厉害。 弦音戛然而停,在殿内绕了两圈。 云菀沁回过神,笑说:“太子技艺又精进不少,上次听这曲子时,虽也悦耳动听,却还是有人为痕迹,今日却已经浑然一体,天然去雕饰,叫人分不清曲在人耳,还是曲在人心。看来,皇后娘娘上次寿宴被耽搁了,也不是个坏事,至少能让太子爷将这曲子练得更好,这份寿礼的准备也更充足。” 太子听着女子的话,本是笑着,听到最后,脸上微微一动,笑意稍凝,上扬的眸内划过一丝诡谲光芒,却如烟花一瞬散尽,根本让人察觉不到,笑道:“是啊,不是个坏事,能让孤准备得更加充足。”顿了一顿,语气略有些感触,“沁儿不但每次都懂孤的音律琴声,更能猜透孤的心事,说起来,上次在沁儿面前弹这曲子时,沁儿还是未嫁的闺中娇质,现在却已经是秦王妃,往日咱们还能同室看戏,凭栏聊天,短短一阵子,你我身份便成叔嫂,”说罢,缓缓起身,掀起一阵幽凉的风,手臂一抬,将旁边的帘子大力一甩:“还得隔着这道破帘子说话了!” 云菀沁一愣,自己猜透他什么心事了,不过,这话听得有些暧昧,至少,不该在惟有两人相处的场合说出来,再看他将帘子掀开,走了出来,更觉得有些不妥,回头看了看殿门,尼姑们做事估计还有段时辰,这会儿若是单独回去,更只怕被人猜疑,只站起身,盈盈一笑:“太子不不妨再弹几曲吧。” 说着,只觉一缕清幽甘醇的香气飘进鼻下。 太子喝酒了。 “怎么,不愿意听孤说话,还不如听曲?”太子眉一耸,走近几步。 云菀沁见他一语勘破,又大喇喇地说出来,也懒得绕弯子,老老实实:“是。” “哈哈哈哈,”太子不怒反笑,“孤就喜欢你这么老实!”说着,身型一晃,显然有些不胜酒力。 颂元殿内水磨青石地砖,随便一摔就不得了。云菀沁手一抬,身子一倾,赶紧将他搀好:“大白天的,太子喝什么酒。” “抚琴时小酌能助兴,你看看,你不是才表扬孤这次弹得比上次好了吗?”太子慵懒倚在云菀沁手臂上,面颊潮红,完全不愿意站直身子。 云菀沁一时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秀眉一拧,睨着瘫得像一团泥似的男子:“太子再不好生站着,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太子见她鼻梁飞起一抹绯色,应该是愠了,心思一动,借着酒意,身子一直,将脸逼过去。 与此同时,颂元殿外,长廊尽头,蒋妤眉心凌厉,瞥一眼身边侍婢:“秦王妃果真也被叫来了?” “绝对没错,奴婢亲眼看见了,那群尼姑都去后院准备皇后寿宴的寿礼了,就只有秦王妃,被太子身边的太监带进颂元殿去了……”婢女斩钉截铁。 蒋妤再不迟疑,带着婢女就朝颂元殿大门走去。 殿门口,刚才领着秦王妃进去的太监见良娣突然出现,吓了一跳:“良,良娣怎么过来了。” 蒋妤见他惊讶,更觉得是做贼心虚,里面肯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低低一喝:“滚开。我有事要找太子爷。” “良娣,太子在里面抚琴练祝寿曲,不可乱闯。”太监一讶。 蒋妤冷笑一声:“什么练曲子?大白天的,有关着房门,将下人都赶出来练曲子的?” 太监一时哑口无言,仍是尽忠职守,将门死死拦住:“太子爷吩咐过,不得指示,不能让人进去。” 蒋妤听得更是脸色发青,竟还不让人进去,婢女怕触怒太子,将主子手臂一抓,小声劝:“主子,算了,闹大了太子肯定不高兴……” 怕什么,那秦王妃如今是受罚期间,随便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看到时伤的是她,还是自己! 闹大?她还巴不得呢!嫂嫂与小叔子在一间屋子,说出去,看是那秦王妃丢丑,还是自己丢丑。 就算到了皇后姑姑那儿评理,也是自己占上风! 正在这时,里面传来“啊呀——”一声,似是男子低呼。 蒋妤面色刷的一边,七分酸嫉,三分震惊,使了个眼色。 婢女对着那太监一叱:“还不退下,太子素来敬重良娣,良娣只是进去看看太子,太子绝不会说什么!” 太监还未及说什么,已经被婢女一把推开,只见两人已经推门而入,想要拦却又不敢,那蒋良娣如今是东宫最大的女眷,又是皇后的亲侄女,从来在东宫都是一手遮天,哪里敢管,只得眼睁睁看着两人进去。 却说蒋妤气势汹汹地疾步进到室内,只见太子大仰八叉躺在一张圈椅里,抱着手肘,正在嗷嗷叫着,听不大清,隐约嘀咕着:“……最毒妇人心啊,玩笑而已,何至于……” 秦王妃站在对面的一张茶几边,正在倒水,倒了一半,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太子见良娣进来,酒意醒了,刚刚被云菀沁差点儿折了腕子的手也不疼了,坐直了身子,脸色骤然一变:“谁准许你就这么闯进来的!” 蒋妤上前一福:“妾身见太子今儿练琴练久了,怕辛苦了,想来看看殿下要不要茶点,正巧来着门前,却听里面有些动静,又见殿下的贴身宫人都在外面,只怕里面出了什么事儿,一时情急,进来看看,”剜了茶几旁边的女子一眼,“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秦王妃在里头。” 太子活络了一下手腕关节,皱眉:“好了,看完了吧,看完了就走。孤还要接着练琴。” 蒋妤见太子对自己闯进来的举动并没动怒,倒还有些息事宁人的和蔼,心头一喜,哪里愿意就这么走了,只朝向云菀沁,语气宛如拉家常一般:“秦王妃这会儿不应该在长青观受罚吗,怎么竟来了东宫?” 云菀沁道:“今日东宫有人去长青观叫人帮忙。” “哦,妾身是瞧见一群尼姑在后面做事,秦王妃不该也在一起么,怎么独独一人在颂元殿呐。” 太子脸色已有些不快,眉一沉,却仍保持平日和良娣相对的态度,语气还算温和:“秦王妃通晓音律,孤叫她来陪练,也是帮忙。” 云菀沁也就顺着太子的话:“是的。” 陪练?蒋妤得寸进尺,更近两步,直直望着云菀沁:“秦王妃在罚期就罢了,还是三皇子的妻房,只身进入太子爷的殿室,怕是于理不合吧。” 云菀沁正巧借个台阶下,道:“良娣说的是,我这就去厨房帮手。” 太子脸色已黑,却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看着蒋妤满意地一挥手:“好,你去吧。” 云菀沁对着太子一福身,转身出了颂元殿。 见秦王妃离开,蒋妤吁了口气,走近太子,隐约嗅到一股酒气,将云菀沁刚倒了一半的茶泼掉,重新斟了一杯,端过去柔声道:“皇后寿宴快到,太子爷也辛苦了,先喝口茶,歇息歇息吧——” 话没说完,男子袖子挥来,蒋妤手间的茶杯哐啷一声落地,茶水四溅! “谁叫你冒冒失失进来的?孤喊你了吗?出去。”语气克制着薄怒。 自从进了东宫,太子从没这样给她丢过脸色,更不提动粗。 蒋妤震惊,一股浓烈的嫉妒袭涌上来,振振有词,脱口而出:“她是有主儿的人,且又是个有错在身的,妾身不想让太子爷被她牵连,也是为了太子爷的名声着想,太子若是对秦王妃有心,为什么不在她婚前想法子弄进东宫!” “你当孤不想?”太子一挥袖,波动之下,又牵起了酒气,摇摇晃晃起身,对着蒋妤冷冷望过去,转身打帘进去。 那是对自己从未有过的冷意,不,就算对整个东宫的人,太子爷也从来都是和颜悦色的,从没有过这样叫人胆寒的脸色。 蒋妤脊背升起一股寒气。 ** 颂元殿外,在太监的引领下,云菀沁到了东宫后院的大天井,与一群尼姑们汇合。 太子为蒋皇后准备的寿礼是沉香救母的一台戏,旧事新编,又是太子自己抚琴,重新编曲,戏中加了一些祝寿的桥段,也算是颇有新意。 此刻,几个尼姑正跟东宫的嬷嬷们整理寿宴戏台上需要用到的一些道具,查看有什么纰漏,外加清洗、晾晒。 这次皇上亲口提出的补办寿宴,云菀沁知道是秦王在操办,可其他宫殿的主子们为讨中宫皇后的欢心,也是无所不用其极,太子是储君,皇子中的表率,更是皇后的养子,自然更加经心。 云菀沁加入了一群人中,帮起手来。 “悠着点儿,悠着点儿,仔细着别磕着了,这王母娘娘的寿桃,讲求的就是圆圆满满,别说碰缺个角,便是连桃叶子都别不能掉一片!” 太监尖利的声音响起来。 云菀沁和一群做活儿的女眷循声望过去,只见门口处,一个东宫太监指挥着两名小太监搬着一个大托盘过来。 托盘上铺着红布,有个四四方方的透明琉璃罩,里面有个硕大的寿桃,足足有一个半的手掌那么高,粉红的桃肉看起来水淋淋的,搭配着两瓣完整的绿叶,看起来,还真的像是天境的仙桃。 应该是祝寿戏上要用到的。 云菀沁记起来,上次在宫里与太子见面时看过他的戏本子,太子为了祝寿,特意在沉香救母添加了一段原戏曲中没有的:整个戏结束以后,沉香双手捧着寿桃,绕场一圈,然后供给救下的母亲,拉下大团圆结局的帷幕。 冬天的京城本来就不是吃桃子的季节,难得可贵还找到这么硕大而漂亮的真蟠桃,也难怪东宫的人生怕有闪失。 管事太监将那个寿桃小心翼翼让人搬过来,放到中间,吩咐一群女眷:“洗的时候小心些,可别摔了。” 几人将琉璃罩取下来,一个嬷嬷笑道:“公公,这桃子可是要给皇后娘娘享用的仙果儿,咱们自然会提着一百二十个心。” 那管事太监知道几人细致,也放心下来,交下就去做别的事儿了。 云菀沁随口问道:“咦,这桃子不是演戏的道具桃吗,怎么,还要供给娘娘享用吗?” 刚刚说话的嬷嬷道:“太子爷说了,祝寿戏里的桃可是祥瑞之桃,听戏的人一般会吃两口,图个延年益寿的喜气。” 云菀沁瞟了嬷嬷手里的寿桃一眼,心思莫名一动,只淡淡笑道:“沉香救母里添了这么个寿桃献母的桥段,倒是有趣多了,又正合寿宴的意图。” 几人笑着连连点头,只听秦王妃道:“让我看看可以吗。” 手里拿着寿桃的嬷嬷不疑有他,只当她是新奇,双手捧了过去。 云菀沁小心地接过来,搁在膝上,双手掬了一把清水,看似只是在清洗桃子,却在细细端详着寿桃的每一处。 其余几人见她在清洗寿桃,便也各忙各的,并没多去注意她。 应该是温棚里培育出来的品种,粉而大,色泽鲜嫩,看不出什么异样。 桃叶扒开,却敏感地觉察指腹有些不平滑。 她拿近寿桃,细细查看,寿桃的下缘,绿叶的遮挡下,竟有极小的孔眼,随意一数,密密麻麻竟有十几个,却显然不是虫蛀孔。 虫蛀孔眼多半不规则,还会影响周围桃肉变色,这些小孔眼是透明无色的,若不拿近细瞧,根本看不出来,都是很匀称的圆形,而这些孔眼聚集的地方,桃肉有些微微鼓起,就像——发胀一样。 云菀沁屏住呼吸,将寿桃那些小孔眼处凑近鼻下,深深一嗅,呼吸骤然一止,险些喘不过气,浑身顿时如结冰一样,站了起来。 几个嬷嬷还有帮忙的长青观尼姑察觉她异样,望过来,一个嬷嬷见她脸色有些发白,奇道:“怎么了?” 云菀沁手一松,寿桃“啪”一声坠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汁液乱飞。 众人吓了一跳,哗啦一声走过来,叫起来:“哎呀,寿桃被王妃给打破了!” 那管事太监听着动静,也一惊,匆匆过来,一看这情形,气不打一处:“这可是祝寿戏的重头道具,是太子亲自为皇后挑选的,秦王妃也太粗心大意了吧!” 云菀沁垂下头:“是我手一滑——” “手滑!?”管事太监哼了一声,也懒得与她说多,先去禀报太子了。 一群做事儿的女眷立刻喧哗起来。 几名长青观的尼姑围上来,颇是担心,云菀沁并没说什么,不一会儿,只见那管事太监青着脸回来了:“太子有请,秦王妃请过去一趟吧!” 云菀沁深吸了口气,跟在太监后面,离开了后院。 这次换在颂元殿旁边的幽静书房,管事太监推开门,气愤还没消,一伸手,做了个引路的动作:“秦王妃请吧!” 云菀沁跨过门槛,进了书房。 书房内,窗户紧闭,帘幕拉紧。 走近最里间,太子背着手,正面朝她。 刚刚才与太子见过面,可不知道怎么,不到几刻第二次见面,云菀沁却觉得有凉气从头滚到脚,挥之不散。 之前在颂元殿的微醺此刻全都消散不见了,男子面无表情,好像并没因为寿桃被毁而生气,可是——正因为如此,才让人觉得恐怖。 “妾身不慎失手,打烂了太子的寿桃,请太子秉公处置!”云菀沁弯下身。 男子平日一双笑意弥漫的眼眸此刻失去了生气,难得的沉静如幽潭,唇际泛起一抹凉意:“难道秦王妃不是故意打碎寿桃的吗?” 再没私下的亲近称呼,有的只是谨慎,警惕,提防。 室内空气流通得极其缓沉。 没法子,他明显已经知道了。 下定决心,云菀沁抬起头:“妾身打碎寿桃,只是免得太子做下不可挽回的大错。” 太子见她承认,倒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慢慢走出书案,踱近女子,笑中却不乏遗憾:“沁儿,孤前几刻才夸你老实,怎么这会儿却又撒谎?你哪里是为了孤,寿宴是秦王操办,你是为了秦王不被牵连吧!” 云菀沁只觉红织地毯上一双金黄靴子就在眼前,刚一抬头,只觉得袖风一振,一只手掌迎面过来,正钳住自己脖子,力道极大,生生让她几乎双脚悬空于地面。 喉间传来骨骼摩擦的声音。空气好似阻断了一截儿,怎么也呼吸不进来,云菀沁睁大眼,盯着眼前的男子。 他早已经收敛了笑意,双目盈着血丝,不复平素的贵雅,全是嗜血之前的暴戾,眼睫震颤,英俊的眉眼充满着挣扎,凝视自己。 他是东宫之主,这儿是他的地盘,便是杀人灭口,事后对着外人,她的死,他也有千万种正当理由能解释。 终于,指节一松弛,她觉得有新鲜空气流了进来,身子也落了地。 整个人瘫软在地,她大喘了几口。 他宽袖一挥,声音恢复自若:“你走吧。” 在扣住她喉咙时,他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 云菀沁咳咳了几声,站起来,掸掸尼姑袍子:“太子就这么放我走了,也不怕后患无穷?我若现在出去,说太子在祝寿戏上的寿桃里用凿空心的竹管注入剧毒,寿宴上给寿星享用,我的处罚可能就会彻底抵消,太子也就万劫不复了!” 她曾在医经笔记中看过,有西洋医者在大宣本地行医时,会用纤竹削成极细的一条,再将内核凿空,两头打洞,灌入药液,然后用工具导入患者体内,称作针药。 刚才那寿桃上的细小孔眼,全是注入药液的痕迹,因为针孔太小,打一剂,怕没有效果,所以打了十几处,而拿近一闻,确实有轻微的毒液气味。 在祝寿戏上特意加了一出借桃献母的桥段,再让蒋皇后享用有毒的寿桃……没料太子对蒋皇后的恨意果真已走到这一步。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刚才得知手上是毒桃时,云菀沁浑身的冷意不仅仅是得知太子要在寿宴上弑养母,而是忽然想起前世太子被废的圣旨。 “不羁放荡,狂傲难驯,不孝母,不尊父,忤逆孽子”。 若是毒杀皇后的事东窗事发,是绝对够得上这道圣旨描述的重罪的。 而杀害养母,是为皇室丑闻,也许宁熙帝顾忌颜面,不愿意大肆渲染,才笼统下了这么一道旨,并没详说。 她既然敢说这番话,就表示她绝对不会告发自己,太子眉目一动,反问:“你会告发吗?” 云菀沁凝住他:“不会。” 太子轻笑,眸中是信赖。 “太子若想报仇,又何必真刀实枪的拼命。毒杀总能找到蛛丝马迹,一旦被发现,就算太子雪了仇恨,也得赔上自己,划得来吗?”云菀沁轻声说,更重要的一点没法子告诉他,依稀记得前世,蒋皇后的离世,公告天下的似是因病去世,并不是被人毒杀而死,也就是说,太子这次就算赔上地位、性命和前途摆下一场鸿门宴,也极有可能是白费。 太子见她分明知道自己和皇后之间的恩怨,微微一怔,却也并不太奇怪,笑意一收,冷霜袭面,叫人不寒而栗:“当孤得知生母是如何被她残害而死,死后还被她用风水镇得永世不得超生,再想着孤认贼作母十几年,就觉得什么都划得来了!如今,她知道孤有了异心,万采戏楼那次,她已经决定弃掉孤这个棋子,孤若不杀她,便得被她杀。你说说——孤做这些划得来吗?” 云菀沁道:“太子若是毒杀皇后,至多泄个恨,袁妃的冤死,还有被她害过的其他人,还是昭不了雪。不如在天下臣民面前揭了她的罪行,让皇上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将往日的债,一笔笔拿出来清算。” 太子眸一动:“父皇一向敬重她,信任她,就算拿出证据,父皇恐怕也只会认为是子虚乌有,到时孤与她撕破了脸皮,反而还打草惊蛇。” “那,若是皇后身边最亲近且有血缘的人揭发她,皇上可会相信?”云菀沁反问。 太子眉宇一疑:“良娣?她和蒋氏唇亡齿寒,就算再傻,也不会揭发自己的亲姑姑,不可能。” “那就让不可能变可能。”一字一顿。   ☆、第一百八十四章 小皇孙,元红帕 随着寿宴的逼近,宫里忙得热火朝天。 东宫祝寿的排场不小,缺人手,每天将长青观的女尼们调去缝制晾晒戏袍、清洗筛选道具。 几天下来,一些宫人们当中隐约传着,秦王妃也在那些帮忙的女尼当中,每天跟着一起去东宫,早去晚归,时不时还被太子私下召见。 秦王妃如今在宫内佛堂受罚,与其他女尼一样,是受皇家差遣的下人,去帮东宫操办寿宴的事,理所当然,再正常不过。 何况太子现在身负皇命,有监国理政的职责,招个受罚的皇亲女眷去做事又算得了什么。 但毕竟两人是叔嫂关系,一些宫人听说两人曾经又是老相识,免不了暗中多些闲言碎语。 慈宁宫那边,贾太后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派马氏去东宫,跟太子说了一说,暗示今后叫长青观的人去东宫做事时,就不要叫上秦王妃了,免得让人背后说些有的没的。 太子那边的回复倒是恭恭敬敬,却只有一句话:身正不怕影子斜,若是顺了那些长舌人的心意,还显得做贼心虚了,没事也成了有事。 贾太后听了太子那边的回复,便也没说什么,马氏怕太后不高兴,道:“不如奴婢再去跟太子说说……” 贾太后摆摆手,示意不用了,别的孙子她不好说,这个孙儿的性情她却是了解的,自幼到大,表面上谈笑自若,云淡风轻,接人待物宽宏温厚,看起来是个尺度很宽,极好相处的人,实则外热内冷,心中自有一把戒尺,比那些面上严厉苛刻的主子,更不好琢磨,拿定的主意,不会轻易变更。 想着,贾太后只道:“随他吧,他也大了,知道什么事儿该做,什么事不该做。只是你若遇着秦王,叫他别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不要多心了就是,免得弄得兄弟间心里生了疙瘩,不和睦。” 马氏应下来。 秦王妃来东宫来得勤,最心烦意乱的还是蒋妤。 蒋妤每次去凤藻宫请安都会跟蒋皇后提起这事儿,叫姑姑阻止秦王妃再去东宫,偏偏姑姑却一言不发,听得多了,反倒还皱眉训斥:“不过是去东宫打下手,帮帮忙,本宫能怎么阻止?” 蒋妤心不甘情不愿,拽着姑姑的袖子撒娇:“姑姑,太子爷哪里是叫秦王妃去做事儿啊,每次去了都将她单独叫到身边,说是陪练琴筝,其实两个人也不知道做什么呢!您就放个话嘛!” 蒋皇后将侄女儿手啪的拍落下来,冷道:“那你捉到奸没有?没捉到说什么都是白说!秦王妃为官宦小姐,琴棋书画都精通,如今陪太子陪练琴曲,将功赎罪,在外人看来,再合情合理不过,本宫放话叫秦王妃别去东宫,就因为本宫觉得两人可能有什么奸情,——你是叫别人说本宫脑子不清楚?” 蒋妤气得如鲠在喉,不敢再说什么,几次被姑姑打了回马枪下来,心里却积攒了几分怨恨。 平日自己吵着想要当太子妃,姑姑不帮自己还算情有可原,毕竟凭自己的身份,当太子妃确实是有点难度,可是,现在只不过叫个罪妇不去东宫,姑姑是皇后,只不过一句话而已,太子肯定会给她面子。这能有什么难啊?这样都不帮自己! 蒋皇后心里自有一笔打算,太子与云菀沁走得近,倒也不是个坏事,最起码,秦王能舒服么,嘴上不说什么,心底与太子的梁子,就结上了。 皇子之间斗得越厉害,对她是有益无害的。 ** 转眼寿宴快到。 这天上午,刚做完早课,云菀沁照例与长青观的师傅们一块儿被召去了东宫。 到了东宫门口,领路太监跟平日一样,叫人将女尼们带去后院做事,又将云菀沁带到另一边。 太监说主子见今儿天气不错,暖和,叫人端了琴筝到水榭去练习。 云菀沁绕过游廊,走到颂元殿背后的水榭,只见一个丰满白皙的乳娘抱着个婴孩,弯着腰,太子坐在琴后,正在逗弄着,头一抬,见人来了,笑着朗声:“来了,今天倒是早。” 乳娘见着秦王妃,直起身子,抱着婴孩轻轻一施礼,退到边上。 云菀沁看了一眼金丝襁褓包裹着的婴儿,应该就是兰昭训为太子生的皇嗣,算起来才几个月大而已,微微笑道:“打扰太子享受父子天伦之乐了。” “不妨,”太子语笑晏晏,一指:“今天天气暖和,乳娘带着孝儿出来接一接地气,正好路过水榭,孤就将他叫到身边看看,这一看才知道,原来长大了好多,都快不认识了。” “孝儿?”云菀沁目光一动。 “上玉牒的大名还没取,只是个平日称呼的小名。”太子道。 这孩子的小名,也取得正合太子如今的心思。云菀沁心里感喟着,却听太子朗声道:“你愣着干嘛,你看看孝儿,长得像不像孤。孤瞧了半天,感觉眉毛嘴巴有些相似,不过,眼睛还是不如孤有神采,鼻子也没孤这么笔挺高直。” 不说话时,还像个为人父的,一说话完全是个没长大的。跟自己的儿子还比起美来了,比赢了还挺高兴!云菀沁哭笑不得,走过去,拨开襁褓,笑着说:“这才多大,还没长开呢,现在就能有这副相貌,今后一定是青出于蓝,太子也太心急了。”说着,将手搓热了,免得冻着了孩子,指尖一勾,轻轻抚了抚婴儿圆润的下巴。 婴儿咯咯笑起来,小嘴巴还一嘟,吐了个泡泡给云菀沁看。 太子看得一呆,拂袖:“岂有此理,这小兔崽子真是,孤刚才逗了半天都没反应,现在来个生人倒是开始拍马屁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子喝叱声音有些严厉,吓坏了小婴儿,孝儿脸色一变,粉嘟嘟的鼻头一抽搐,竟有些要哭的预兆。 云菀沁笑着将孝儿从乳娘手里接过来,抱到怀里,轻拍两下,压下婴儿想要哭的苗头。 太子见她对待婴儿颇是细腻,而且好像有些异常的喜爱,仰靠水榭的皮榻上,眸色流转:“玩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意思,有本事,自己生一个玩呗。” 这话,也太没规矩了,简直都快赶上挑逗了。旁边的乳娘听得脸色一红,忍不住望了太子一眼。 云菀沁早习惯他这副形态,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的埋头继续逗弄婴儿,学着童音跟婴儿说话:“小皇孙长得真是好看,就是嘴巴不要长得像你爹就好了……。” 乳娘掩嘴一笑。 太子讨了个没趣,又道:“哦对,今早议政时,孤遇见老三了。” 太子现在监国,每天都要和朝臣商议国事,秦王只要不去长川郡,也会日日进宫上朝,两个人遇见,有什么稀奇? 云菀沁没搭理,继续与孝儿说笑。 太子见她宁肯跟个没牙的婴儿说笑都不愿意跟自己说话,脸色微微发青,却双手枕在脑勺后,慵道:“……老三问过孤关于你的事~” 云菀沁动作一停,抬起头。 太子见她终于肯望过来,吁了口气,笑得灿烂:“……下朝后,老三问孤,是不是东宫缺人手,要是缺,就在民间多选些宫女送进东宫来。哈哈哈,这旁敲侧击的……孤都替他急啊!不就是想让孤再别叫你来东宫吗,孤说不用了,孤就喜欢长青观的女尼们做事,心细,手快,好用,哈哈,老三一张脸顿时就黑了——” 云菀沁将婴儿送回乳娘的怀里:“太子无不无聊啊。” 正在这时,水榭外来了个宫女,是兰昭训殿里的,似是一路找了过来,在台阶下看见乳娘抱着皇嗣在太子身边,忙上前福了一福。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太子目光投向水榭外,笑意一敛,顿时没了玩兴。 宫女回答道:“回太子爷的话,凤藻宫那边有人来了,照例看看小皇孙,问问今天的情况。兰昭训说乳娘将皇孙抱出去透气儿了,凤藻宫的宫人在殿里等着,奴婢便来找乳娘,将小皇孙抱回去。” 太子挥了一挥袖,面无表情:“嗯,抱回去吧。” 乳娘抱着婴儿,告退离开。 水榭静默了片刻,云菀沁试探:“皇后倒是挺关心小皇孙,每天都会派人来问候。” 太子轻笑一声,凝视水榭旁边的碧波粼粼,目中生了一缕说不出的凉意,与笑容极不相衬:“她既然打算弃掉孤,肯定就得扶另一个起来。还有谁,会比一个襁褓中不懂事,母亲地位又低的小婴儿更适合当她的傀儡?”说罢,也不知道是生了触动还是愤慨,广袖一飘,正拍到琴筝上,弦哗哗一拨,飞出一阵急乱之音,惊得水鸟迭起。 而且,这婴儿还是储君的子嗣,储君一旦丧命,她扶持这婴儿做皇太孙,劝谏皇上和臣子们时,更有说服力。 每日派人来东宫慰问小皇孙,看上去是关心初生的孙儿,其实是看中了婴儿能够被利用的价值罢了。 云菀沁心神一动,蒋皇后的打算,比她想象中的更要全面和周详,也难怪太子等不及登基后再与蒋皇后对着干,实在是这会儿已经逼得无路可走了。 她忽然觉得,太子这些年在宫里并不比秦王要轻松。 秦王幼年被蒋氏祸害中毒,倒不一定是个坏事,至少利用这个机会,来个金蝉脱壳,离开深宫,在暗处伺机而动。 而太子却是戴着面具,深陷泥沼,在别人正大光明的刀箭中步步维艰。 她禁不住,手一伸,将前面男子搭在琴上的手捉起来,杂乱无序的噪音顿时消失。 将他的手放到旁边,云菀沁正欲抽出来,却被他反手一扣,整个手被他握在掌心。 她一惊,想要抽出,男子力道一紧,又压了几分,目光灼灼,失去了没有往日的明朗:“若这次事情顺利,孤心愿达成,沁儿今后不要回秦王府了,就留在宫里好不好?” 云菀沁这次是真的有些愠了,手猛地一抽,却还是纹丝不动,男女在力气上,始终还是有悬殊,牙齿磨了一磨:“太子练琴时是不是又喝酒了,怎么又说起醉话来了!” “孤今天没喝酒,而且孤的酒量好得很,就算酩酊大醉,讲的也是真心话。”男子声音渐而沙哑低迷,手指一蜷,将她粉柔掌心抠了一下,月牙眸生出殷殷期盼,弯着的弧度,让人动心。 一句话打破了云菀沁想给他台阶下的目的。这男人,显然今天是决定不要脸了。 论起男女接触,太子显然是比跟木头疙瘩差不多的秦王更加懂得抓女子的心。 前世慕容泰也是很会讨女子欢心的,但多半是甜言蜜语,可眼前的男子,却是嘴角眉梢都能引诱着人。 云菀沁突然笑了起来,打破他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暧昧气氛。 太子眼色一沉:“笑什么啊?孤这么卖力容易吗!孤跟你说啊云菀沁,你可别想打岔。孤不是老三那段榆木疙瘩,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我笑小叔子勾引嫂嫂这种低俗不堪的戏码,太子倒也演得像个情种一样。”云菀沁又挣了一下,依旧挣扎不开。 太子眼皮一动:“孤没演,是认真的。” 云菀沁还是笑着,毫不留情地打击:“没演?那太子就是有病。” 太子眉一挑:“孤怎么有病啦?” “太子若是认真的,为什么我婚前没对我说半句,现在才说,这不是有病是什么?叫我留在宫里?太子不怕被人用口水淹,我还怕被人指着鼻子骂红杏出墙呢!”云菀沁讽道。 沉默许久。 云菀沁当他终于顾忌脸皮了,却见他唇际显出一丝笑意,这一次的笑不是轻佻,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压抑,让空气温度骤的一降。 男子的手也终于松了。 她赶紧抽出来,却听他声音传来:“孤十二岁那年立过誓,与蒋氏的事情没有解决前,绝不会将珍重的东西放到身边。” 有真心,就有牵绊。与蒋氏相对一日,都要戴着面具,何不干脆蜷住真心,落个两袖清风,以免害*己。 云菀沁的手在半空一滞。 “什么叔嫂?皇家不讲这一套。皇家只讲胜者为王,谁握权势,谁在朝说话,孤一朝若为天子,有谁敢说闲话?只要你愿意,孤就有法子,让你清清白白脱了秦王妃的身份,不会被人指摘半句。”太子噙着笑,语气幽幽一转,“至于秦王,孤看在你的面子,或许能不计较他早前一步得了你。” 简直是越说越离谱。云菀沁喉咙一哽:“你真是疯了——” 话音甫落,手腕被男子挟住,一把朝上拎起。 她瞪大眼,只觉他颀长身躯倾前一挺,厉风压境,条件反射地往后躲避,反倒被他逼到了水榭的美人靠上。 他抚琴时效法古风,不束冠,俊鬓两边的墨发被湖风一吹,飘到她的脸颊上,痒咝咝的。 趁她顾着后退,他一只手转瞬将她双腕并排捉住,几乎是拷着似的拘禁在她的头顶上方,另一只手一撩袍,长腿弓起,强行压住她双腿,让她上下都完全没有一点反抗的可能。 女子被活活架在水边的美人靠上,姿势香艳而引人遐思。 两人脸颊不过半根手指的距离,鼻尖几乎对上了鼻尖。 “夏侯世谆,你疯了不成,光天化日的——” 却见他置若罔闻,反倒笑纳了女子近距离喷吐出来的兰馨之气,一只手勾她下颌:“嗯?脸红了?这些动作在夫妻间很寻常啊。难道你们只在闺房……?老三这人,真是太无趣了……” 云菀沁忍不住了,手脚都不能动弹,嘴巴却还能用,啐了他一口:“他可没你这么变态,快放开我,等会儿有人来了!” “诶?沁儿忘了,这是在东宫,”太子咻的转过脸,避开她啐,用拇指弹了一弹颊上的香唾,俊脸贴得更近,嗓音一沉,“别说没人敢过来,就算咱们幕天席地被人看到了,也不敢说出去半句。” 真是够了!云菀沁懒得跟他多说,松软了双腿,准备趁他放松,再伺机动作,却觉他托住自己的腰,沿着脊背,指腹一点点游弋着。 男子的手指矫健而有力,故意隔着她的青色尼姑袍袄打着圈儿,感受着女子的轻微颤抖。 经历过人事的男子怎么会察觉不出女子最细微的反应。 太子眼眸一凝,目中闪过一丝笃定的欣喜,低下头颅,附在她耳珠边:“就知道老三的身子骨不行,你们根本就没有圆房。” 云菀沁一震,几乎忘记自己还保持这么个不雅的姿势被他架在水榭边,吞吐:“你说什么鬼话。” “交给内务府那边的元红帕,”太子呵着气,声音又低了几分,说出来的话简直让云菀沁恨不得找个石头先把他砸昏,再凿个洞把自己埋进去,“孤叫人偷偷拿出来找人看过,根本不是女子元红血。” “你……夏侯世谆,你这个变态……”她几乎有些有气无力了。 他笑着欣赏她从脸颊红透到耳朵尖的赧色:“喜欢的人不能放在身边,但是时刻盯着,还是可以的,对了,还有你在长青观用过的……” “疯子!”云菀沁赶紧制止他,生怕再听到什么不可理喻的荒谬事。 太子往水榭外一瞥,不远处的身影似是离开了,站起身,叹口气:“孤倒恨不得自己疯了,这样就能做一些不需要理智的事。”说罢,将云菀沁搀了起来,望了一眼水榭外,示意:“好了,已经走了。” 她喘了几口气。 刚被他压在美人靠上,他第一次靠近自己耳边细语时,云菀沁就知道,蒋妤在外面,便牙一咬,配合他演戏。 蒋妤这几天去蒋皇后那边告状,每次却得不到满意的回复,次次回东宫大发雷霆,想必已是积了一肚子怨气。 这次见到这种活色生香的场面,肯定更加受刺激,必定又要去蒋皇后那边去哭诉。若蒋皇后仍是不作为,蒋妤对这个姑姑的不满会更加大。 不管怎样,姑侄两人的裂痕,能增加一点,是一点。 当然,光靠这,是远远不够的。 太子见她还坐在美人靠上吐气,笑眼斜扬:“怎么,要不要孤给你斟杯茶来匀匀气?”说罢,已举壶斟了半杯,推到她手边。 云菀沁回过神:“你刚刚说的真的还是假的?” 太子装傻:“哪件?” “元红帕……”这个死变态。就算不问,她心里也能确定,肯定有这么一码事。 太子站起身,顾左右而言他:“孤去兰昭训那儿看看孝儿。长青观的师傅们这会儿该做完活了,你也该走了。” “啪”一声,一个杯子恨恨砸了过去,却被他一偏,砸了个空。 ** 那边,蒋妤听说秦王妃今儿被太子叫到了水榭,与平时一样,坐不住,又带着侍女跑了过来。 只是再不敢像第一次冒冒失失闯到两人眼前。 蒋妤只躲在水榭外的灌木丛后偷望,先看着两人一块儿逗弄兰昭训的小崽子,形如一家三口,已经气得牙痒,再看乳娘将小皇孙抱走,只剩下两人,更是捏紧拳,屏住呼吸。 等到两人竟在水榭做出那种亲密举止,蒋妤的肺都要气炸了,若不是婢子拦住自己,只恨不能要去敲锣打鼓叫人来看了,好容易,才被婢子拉离了水榭。 走到一半,蒋妤犹是不信自己刚看到的,揉揉胸口,走着走着,又调转回头:“不行!我一定要叫人看看那秦王妃勾搭太子的样子!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这不是便宜了她么!” 婢女将她又拽住:“哎呀我的主子,您这一嚷嚷,秦王妃的名誉是丢了,可太子名声也完了啊!太子能不气您吗?您也完了啊!再说了,咱们刚才可看的清楚啊,那副样子,不像是秦王妃勾搭太子爷,倒像是太子他——” 是,倒是像太子霸王硬上弓!不过又有什么区别!总之,这两人关系就是水洗不清!一个有夫之妇,竟与当朝储君黏黏腻腻! 蒋妤不能去喊人捉奸,又不能跑去泄恨,窝着这口气更不想回去被堵死,拉了婢子,又噔噔跑到了凤藻宫。 蒋皇后正在品南方地方官送来的贡品白茶,却听侄女锒铛乒乓地哭哭啼啼进来,眉一蹙,打发了殿内的宫人,道:“又怎么了?” 就这副每次遇着点事都像塌了天的样子,还想当太子妃,便是她把这侄女强行扶上去,熬不了许久,绝对还是会被人一脚踹下来。 想着,蒋皇后连茶都没心情品了,但凡蒋家未嫁女儿中有个稍微有气度和头脑的,当年都不得选这草包。 蒋妤这会儿正是气头,哪能察觉姑姑的不满,一把鼻涕一把泪,跪了下来,又是气恨又是得意:“姑姑,你前几次不总说我没抓着奸,就不能乱说太子爷和秦王妃么?今儿就被我捉到了!” 蒋皇后茶盅哐啷一搁:“怎么了?” “我今儿在水榭外面,亲眼见着太子爷和秦王妃——”蒋妤脸色涨红,银牙一咬,横下心:“太子爷将秦王妃抱在水边的美人靠上,两人贴得紧——” 呵,太子果真是对秦王妃有些心思啊。 只是那云菀沁并不是个跟着一道疯的性子啊。蒋皇后眼一眯:“秦王妃也是甘愿的?” 蒋妤一愣:“姑姑这是什么话,秦王妃自然是攀附都来不及啊,那可是储君,未来的天子啊,她自个儿夫君见着都得要行跪拜礼的人啊,她能不投怀送抱吗——” “说实话!”声音一厉。 蒋妤讪讪,道:“好像不大甘愿。” 蒋皇后唇角浮了一抹浅笑,似是自言自语:“那就是说,是太子召秦王妃去东宫做事,却趁水榭无人,强迫调戏秦王妃?” 蒋妤哼了一声:“可能吧。” 蒋皇后轻笑:“好。你回去吧。” 回去?蒋妤站起身,道:“姑姑,这事儿难道又这么算了!之前你说没见着两人怎样,也不好说什么,现在我都亲眼看到了,姑姑还让她一天到晚往东宫跑吗?” “回去。”声音又严了一分。 蒋妤熟悉姑姑性格,知道这语气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再不敢说什么,却已经泫然欲泣,死命一跺脚,委屈又恨恨地转身离开。 待蒋妤离开,蒋皇后轻声一唤,白秀惠打帘进来。 “刚才良娣的话,你都听清楚了?”蒋皇后重新端盏,只觉茶香扑鼻,又有了品茶的心情。 “奴婢听清楚了。”白秀惠一疑,知道娘娘有安排。 “随便托个东宫下人的嘴巴,传给秦王那边吧。” ** 蒋皇后的寿宴如期而至。 宁熙帝因为病还没痊愈,仍在养心殿,寿宴当日也很难出席,却下了旨,负责寿宴的秦王、燕王以及各殿宫人、礼部等部门不得有一点怠慢,各种规格和排场完全比照天子的万寿诞来安排。 邀请赴宴的除了邺京本地的朝臣名宦,世家大族,以及各朱门名户的公孙与名媛,更有在邺京的异国使节,花团锦簇,热热闹闹,全为了给寿宴增添气氛。 圣旨一出,足可见皇帝对皇后生辰的重视,所有人自然不敢怠慢。 寿宴的当天早晨,云菀沁比平日起身还要早半个时辰,天光不亮,已经梳洗完毕。 东宫那边提前吩咐下来,今儿她与几个长青观的师傅依旧会去帮手,寿宴上在后台随时更换道具。 说是做在寿宴上打下手,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今天的寿宴上,会来不少待字闺中的名门闺秀。 这些名门闺秀,每次进宫,很大一部分都是奔着太子妃位悬空的太子而来,这次参加皇后寿宴,大好机会,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就是个好机会。 云菀沁绾好发髻,跟着女尼们一道出了长青观。 寿宴选在宫中专门用来举办大宴的金华殿进行。 上午正阳门就打开了,赴宴的臣宦和使节各自携带家中女眷,纷纷在门前下马,然后在宫人的引领下,进入宫闱,到达金华殿。 金华殿里面是宾客的席位,男子席位在外面,中间隔着一层薄帘,里面是女席。 殿外的宽阔天井铺着猩红地毯,中央搭着一个四方戏台,是给皇后庆寿表演的地方。 云菀沁和尼姑们先到了金华殿旁边的小耳殿,整理了一下道具,听外面传来步子声,知道宾客们差不多已经提前到了,跟几个尼姑打了声招呼,独自出去了。 金华殿内,已经坐满了宾客,几乎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正宴还有将近一个多时辰,蒋皇后还没来,这会儿功夫,正是最轻松的时候,宫人们上了些宫中的佳茗,臣子们坐在席位上,一边吃茶一边说笑。 也有一些随着父兄进宫的闺秀在各自婢女的陪伴下,得了允许,在金华殿附近逛着,打发时辰。 云菀沁正寻思着哪个比较合适,目光一移,落到一名蓝衫妙龄女子身上,唇不禁一扬。 正是个合适的故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姑侄嫌隙 云菀沁走上前几步,蓝衫女子听到动静,回过头一看,一讶,携着丫鬟走近:“云小……”又自知口误,马上转口:“……秦王妃?” 眼前女子虽然一身青色出家人袍子,却乌鬓雪肤,容光比婚前更胜几分,宛如素布缠绕的一截幽静莲枝。 云菀沁施了一礼:“陆小姐。”蓝衣女正是许久没见的陆清芙。 云菀沁目前在宫闱佛堂内受罚的事,陆清芙自然也知道,虽然与她谈不上知交好友,但两人之前毕竟站在一条战线上过,这会儿一躬身,语气有些遗憾:“秦王妃辛苦了。” 云菀沁眸光盈盈:“既然违了皇家规矩,受罚也是理所当然,而且在宫里待久了,倒能学不少待人接物的能耐,像这次帮着东宫准备寿宴……”说着,睫一闪,暗中端详陆清芙。 果然,“东宫”二字一出,陆清芙脸色一动:“东宫?秦王妃在东宫当差?” “嗯,这次皇后补办寿宴,排场大,各宫的主子都十分经心,尤其太子,东宫差人手,调了长青观的师傅们去帮忙,恰好也算上了我一份。”云菀沁道。 陆清芙目中有光彩闪过:“那秦王妃今天该是能与太子碰面吧。” 云菀沁将她的情状尽收眼底,微笑:“是啊。”笑意又一变,有些若有所思,凑近头颅,压低声音,佯装好奇:“哦对,说起来,上次我帮陆小姐去佛寺碰过太子一面,后来也不知道有没有下文?” 要是有下文,自己还会杵在这儿?陆清芙脸色微微一阴,说话难免有些酸气:“哪里有秦王妃这般的好命,一个秋狩,三皇子将皇上奖赏的金翡晶当着臣子的面都送给了您,上次见面,咱们还同时官宦小姐,如今您可是皇子妃了。” 云菀沁笑道:“皇子妃,又哪里比得上太子妃的金贵。陆小姐也别失望,今儿趁着寿宴,又是陆小姐展露风姿的大好机会。” 陆清芙心思一动,语气一变,恭谦起来:“上次叫秦王妃帮过一次,是我自己个儿不争气,没在太子那儿留下印象,本来不好意思再求了,可今儿既然遇着了秦王妃,也是天意,不知道能不能再帮我引荐一下?” 云菀沁一沉思,建议:“今日既是皇后娘娘的寿宴,陆小姐与其在太子眼皮底下晃悠,还不如多给皇后留点儿印象。” 陆清芙豁然开朗,是啊,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没想到啊,一心光顾着去吸引太子注意了,皇后蒋氏是太子的养母,又是后宫之主,太子的婚姻大事,她是做主的,皇后说好,太子还能说不? “今天,恰好也是个好机会。”云菀沁循循善诱,撩拨得陆清芙蠢蠢欲动,“每逢宫中大宴,也是宫里的贵人们在赴宴闺秀中给皇子们挑妻妾的时候——这个,陆小姐应该明白。这个好机会,一旦错失,又得等到明年宫里摆宴了。” 陆清芙脸红心跳,有些激动了,却又为难:“皇后也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只怕瞧不上我。” 云菀沁既然刚刚瞄准了她,就早就想到这一层,官宦家庭自幼便会培养家中女儿各类娴熟精通的闺中技能,或是针黹女红,或是琴棋书画,或是吟诗作对,既能作为出嫁时增加身价的资本,出嫁后也能讨夫家女眷长辈欢心,而陆清芙有个别样的小技巧,原先在千金圈子里倒也是听过,正合今天,笑了一笑:“我听说陆小姐编发绾髻的技巧不错,皇后这会儿还在凤藻宫梳妆,梳了几个发型,都不大满意,太子为讨娘娘欢心,正在宫里搜些会编发的宫人,我倒是能把你推荐给东宫那边,你待会儿若能见着皇后,便拿出你的看家本事,皇后这人高雅清贵,喜欢的东西也是高高在上,华丽非凡,该梳什么发型,点缀什么饰物,你看着办。” 陆清芙大喜过望:“多谢秦王妃处处提点,我若真能得皇后欢心,定会好生回馈秦王妃。” 云菀沁柔声:“你跟我彼此照应,也不是头一次了,客气个什么。”说罢,牵了她手,绕过金华殿的照壁。 左弯右绕,来到凤藻宫门口。太子派来的嬷嬷早就等在门口,与云菀沁对视一眼,示意已经安排好。 云菀沁将陆清芙轻柔一推,道:“给东宫这边引荐个巧人儿,还请嬷嬷多照顾些。” 那东宫嬷嬷早被太子私下叮嘱过,此刻也似模似样,笑道:“秦王妃在东宫帮衬了这么些天,都看得出来王妃是细致人,既是秦王妃推荐的,必定错不了。来,陆小姐随老奴进去伺候皇后吧。” 蒋皇后正在殿内梳化,只听传来东宫宫人的声音:“工部右侍郎之女陆清芙,工于发髻,今日恰巧随父赴宴,太子孝道,特请来伺候娘娘梳化。” 也并不是什么大事儿,无非是太子送个人来讨欢心罢了。蒋皇后瞥了一眼帘外,淡淡应道:“请陆小姐进来吧。” 却说东宫那边,蒋妤将自己单独准备的寿礼叫宫人拿了出来。 今天姑姑寿辰,也是她讨欢心的好机会。 这次寿宴,是皇上金口一开给姑姑补办的,大宴群臣,仪仗恢弘,姑姑好多年的寿辰都没这么气派了,加上自己在旁边撒娇几句,送些投其所好的礼物,姑姑一开心,指不定会考虑自己当太子妃的事? 想着,蒋妤叫人抱了寿礼,健步如飞,朝凤藻宫走去。 刚跨进殿门,还没等人通传,蒋妤只听里面传来欢声笑语,竟是个年轻女子的奉承声,不禁一疑,停住脚步,头一偏,问旁边的宫人:“谁在里头?” 凤藻宫的宫人照着刚才那东宫嬷嬷的回答:“是工部陆侍郎家中的千金陆清芙陆小姐,今日进宫饮宴,太子听说陆小姐巧手灵活,盘发盘得好,特意请过来,为娘娘盘发髻。” 蒋妤脸色微一变,太子的意思? 陆清芙进进出出忙着,正好这会儿出来拿头饰,两人正碰了个面对面。 蒋妤见她生得袅娜多姿,粉颊朱唇,脸色更是好看不到哪里去。 陆清芙看眼前女子是宫闱贵妇的装扮,又听宫人喊她良娣,明白了她的身份,面色倒也恭敬,福身道:“良娣。”也没多逗留,拿了东西就又进去了。 蒋妤偷偷瞄进去,见那陆清芙握着姑姑的一缕乌发,嘴中不住地说些合皇后心意的甜话儿,玉镜台前的蒋皇后也露出笑意,似是不无满意。 嫁给储君一直就是陆清芙的夙愿,就像那次,若不是云菀沁告诉她太子微服出宫去拜佛的地点,她哪里愿意揭发云菀霏,去管云家的闲事。 今天难得被引荐到皇后身边,怎么会不罄尽浑身解数地讨好?自然将蒋皇后服侍得妥妥帖帖。 若是个一般的宫女就算了,可正在给蒋皇后梳发的,可是朝臣家的千金,这就由不得蒋妤多想了。 蒋妤惶惶不安,默不作声地退出殿室,旁边的贴身婢子也看到了里面的一幕,想到的跟主子一样,满怀担忧,把蒋妤糟心的说了出来:“良娣,您说皇后会不会是看中了这陆小姐,有意思让她……” “怎么可能!”蒋妤喝叱一声,“今天姑姑寿宴,太子不过是送个人来给她绾发罢了,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毫无底气。 婢女撇嘴:“宫里会梳头发的巧手儿宫人多得很,怎么偏偏要个外人来?还独独是个未出嫁的臣子小姐呢。说没有别的意思,奴婢才不信。还有,良娣也知道,但凡这种宫中宴会,也是上头给皇子们挑选哪家小姐合适的时候呢,您看看,太子年纪不小了,东宫的太子妃之位早该选了,指不定就是这次。奴婢说,恐怕皇后还真是……” “不可能!”蒋妤微微喘气,其实心中早就动摇了,嘴巴上却仍是犟着,不大愿意承认,“姑姑怎么可能便宜了外人,我才是蒋家的侄女儿,与她是一个血脉的,太子妃的位置,姑姑怎么会给别人!” 婢女看了蒋妤一眼,嘀咕了一句:“到现在也没给您,这可是事实啊……” 蒋妤心惊肉跳,回头望一眼凤藻宫,语气添了几许恨意:“走!先回去。” “不去给皇后提前送寿礼了么?”婢女问道。 “这会儿还送什么送?”蒋妤此刻一肚子气,迎面在里面碰上,更是怄人,自己这旧人混了好些年,有身为皇后的亲姑姑,都始终爬不上太子妃的位置,而那新人不过是来梳了梳头,说了几句奉承话,就很可能坐上自己梦寐以求的位置! 这叫她怎么甘心。 蒋妤很是生了几分嫉怨,平日委屈都涌了上来。蒋皇后一直压着自己,说自己攀不上太子妃的椅子,原来,在她心目中,太子妃的椅子是要留给更适合的人么?到头来,自己还比不得外人。 想着,蒋妤脸色一垮,又望了一眼凤藻宫,贝齿一紧,吩咐婢子:“你去跟白令人打个招呼,就说我头痛得紧,也不知道是不是吹了风,下不来床,今儿皇后的寿宴,怕是参加不了了,若是强行参加,只怕在宴会上失了礼,丢了皇后的脸,让她替我这个侄女儿脸红!” 最后一句话,显然是一语双关,包含着对蒋皇后的深深抗议和不满。 婢女只得匆匆返回凤藻宫,跟白令人说了,然后出来,跟着主子离开了。 白秀惠进去,将蒋妤托病的事儿跟蒋皇后禀报了一边。 这侄女儿虽不成器,大事上却一向顺从自己,不敢对自己有什么违逆和触怒,今儿寿宴大事,应该是不敢缺席的,蒋皇后抬手兜了一兜刚刚绾好的华髻:“真病了?” 白秀惠有些迟疑,道:“这个,奴婢也不确定。” 陆清芙服侍了皇后,早就退到一边,与几个宫女和嬷嬷站在一起,此刻对着几个宫人,似是随口无心,低声道:“咦,良娣病了?刚刚见良娣捧着寿礼来凤藻宫,臣女还当她要进来。” 声音飘进蒋皇后耳里,顿时脸色一变,将象齿梳磕在妆台上:“寿宴都不参加,越来越不知道体统了,也不知道闹的哪门子小姐脾气。” “可要奴婢找个太医去瞧瞧,帮娘娘慰问两句,让良娣宽心?”白秀惠劝道,不管怎样,良娣放在东宫还是有用的,平日暗中打压着,也得给些甜头,不能让她生了异心。 “宽心?本宫大寿的日子,她借病不来,本宫还得去慰问她?不用了,脾气不能惯着。就她那样子,还能闹腾出来个什么,无非又是跟谁争风吃醋,想要本宫给她出头,才故意摆出这个样子!”蒋皇后看透了这侄女的心肝,嗤了一声。 正在这时,吉时到了,金华殿那边有太监来请,蒋皇后便也没多理会侄女儿,站起身。 陆清芙也是个反应快的,连忙上前,准备搀住皇后。 白秀惠见她还想要伴随凤驾进场,倒是个会为打算的,眉一拧:“陆小姐是来伺候皇后绾发的,既然任务已毕,且先退下吧。” 陆清芙手在半空一滞,只得落下,却听门外有公公的含笑声音传来:“奴才东宫太子跟前的行走,给皇后娘娘提前道喜拜寿了,太子爷想陆小姐第一次伺候宫里的贵人,有些不大放心,生怕怠慢了娘娘,特意叫奴才来问候一声,也不知道陆小姐伺候得如何。” 蒋皇后与太子表面上的和气慈孝向来都是维护的,又怎会说不好,嗯了一声:“陆小姐手艺了得,本宫这灵蛇髻就被她绾得倒是活灵活现。太子费心了。” “那就好,”公公欣悦,又朝陆清芙道:“既娘娘满意,陆小姐就更要精心伺候,快进场了,还不赶紧扶着娘娘!” 陆清芙一喜,望向蒋皇后。 蒋皇后见太子今天有意叫这丫头陪侍自己,皇子孝心,也不好回绝。 不但不能回绝,还要在众人面前做出个满意皇子孝顺的母亲模样。 她对陆家小姐越是和善,在臣子们和宫人眼中,也就证明她跟太子的母子关系越亲热。 想着,蒋皇后脸庞一舒,伸出一截玉臂,朝向陆清芙:“陆小姐过来吧。” 陆清芙受宠若惊:“是,皇后。”赶紧迎过去,然后和白令人及一群宫女、太监,将皇后簇拥出去,朝金华殿走去。 蒋妤心事重重地带着婢子回去,一路神色恍惚,不知将手中的丝帕都绞皱了。 回了东宫,进了寝殿后,蒋妤坐卧不宁,又叫婢女去金华殿那边打听。 一会儿,婢女来回报,说太子派身边人亲自去了一趟凤藻宫,询问过陆小姐伺候得如何,皇后回复很满意,还携着陆小姐一块儿去金华殿,还是一起进场的。 又过一会儿,婢子又来报告,说是到了金华殿,入座后,蒋皇后当众赞了陆侍郎两句,说生了个能干千金。 一来一回的传报,听得蒋妤面红脖子粗,血管都恨不得贲大了一圈,握着粉拳,气呼呼在房间里徘徊几圈还不得安宁。 蒋皇后又何曾当众表扬过自己?怕是只有看做儿媳的人,才能有这个荣耀吧! 这姑姑,从头到尾,或者真的没打算让自己当太子妃。 如此这般,蒋妤艰难地熬过了上午,日头高升,婢女又回来报,金华殿的正宴已经结束了,蒋皇后已回了凤藻宫,群臣留在殿内继续饮宴。 一群千金小姐则被安排在御花园赏花品梅子酒,陆清芙因今天的寿宴出了风头,成了众女艳羡的对象,这会儿御花园中,几乎是众星捧月,每家每户的闺秀都围在她身边,说陆清芙只怕是入了皇后的眼,要指给哪个皇子了,不然又怎么会这么厚待。 蒋妤牙酸酸的,浑身就跟蚂蚁爬,再也坐不住了:“走,去御花园看看。” 婢女跟着她一块儿出了东宫,去了御花园。 东宫一角的朱廊下,太子见着良娣气势汹汹地去御花园的背影,脸色漠然:“跟着良娣。”今日是借机叫蒋妤对皇后的怒火点燃,却也得防着这刁纵惯了的良娣,贸贸然做出些轻率举动,坏了事情。 身边两个太监遵命,不远不近地跟在蒋妤后面。 御花园这边,众女正在寒梅中徜徉,旁边宫人执着酒壶跟随,一派美人美景,美不胜收。 陆清芙回忆起刚才的风头,心情舒畅,游园中又在构想和遐思着未来的锦绣前程,只听身边的一名仕宦小姐笑着恭维:“我看陆小姐气色,人比花娇,红鸾心动,只怕真的是有大好的姻缘要临门了。”又转过头,与其他几个近旁的千金打趣儿:“你们说,皇后娘娘是想将陆小姐拨给哪位皇子呢。” “你们看看皇后今儿这么给陆小姐长脸,总不可能是叫她当偏房,成年的皇子当中,基本都有妻房了,就只有太子还没娶妻,正妃的位置悬空着呢,而且太子又是皇后养育成人的,母子关系亲厚,皇后肯定是为太子的婚事考虑啊。”一名千金羡慕地说。 陆清芙心中宛如波涛荡漾来去,制不住的欣喜,脸上却羞红着脸,忙摆手:“你别瞎说了,皇后慈爱,不过是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表现表现罢了,怎么会扯到婚事上去?再说了,我爹不过是工部侍郎,太子妃?满朝文武的千金都排着队呢,几时又轮到我。” “陆小姐就别谦虚了,怎么不见皇后给咱们机会表现,偏偏给了你?令尊如今是工部侍郎,待你日后升迁,光耀了门楣,到时令尊肯定也跟着升上来呢。”一群千金笑起来。 陆清芙再不说什么,一张芙蓉脸蛋却红扑扑,掩不住振奋。 梅林不远处,高岩背后,蒋妤听一群官宦千金们的私下对话,咬牙切齿,手心又捏紧几分,陆清芙每笑得欢快一分,她心中对蒋皇后的怨恨又加深一层,可再怎么气又能怎样,只能将气头瞄准了“能怎样”的那个人身上,压低嗓音:“你去把那陆清芙叫过来。” “良娣要做什么?今儿可是皇后的寿宴,可不能闹出什么事啊。”婢女惶恐。 蒋妤一听也是,却并没就此罢休,一想,道:“你把她引到御花园西北角的月牙小湖边,那儿平日鸟不拉屎,没人过。” 婢女知道主子这口气今儿不出,心里铁定不舒坦,没办法对着皇后出,也只能对着陆清芙发泄了,疾步过去,走到一群女眷身后,寻了个机会,偷偷将陆清芙拉出来,哄了过去。 陆清芙听说有个主子叫自己,也不敢多问什么,到了月牙小湖边,见到蒋妤一张臭脸。 她虽不熟宫廷,却也知道宫里女子斗宠厉害,尤其这蒋良娣又是东宫如今位份最高的,此刻见她将自己诱骗过来,知道肯定没好事儿,生了几分警惕,并不上前,只提了裙,行了个礼:“原来是蒋良娣啊,不知叫臣女来有何贵干。” 蒋妤见她离得远远,一副清高模样,心中愠怒更是呈双倍增,这还没怎么样就摆出这样子,万一真进了东宫,还当了太子妃,岂不是尾巴翘天上了,冷哼一声:“听说你把皇后伺候得很好啊,怎么,几时准备进东宫啊。” 陆清芙见她一开口直接就是问责,再看四周清净,只有蒋妤的婢子,万一这良娣想要修理自己,自己肯定吃亏,何必跟她单独面对面,赶紧走算了,见她朝自己走过来,眉一蹙,暗示她不要乱来:“良娣叫臣女过来只是问这个?臣女不明白良娣什么意思。御花园那边,皇后会派人来,见着臣女不在,应该会到处找臣女,先告辞了。” 她现在每说一句话,对于蒋妤来说都是严重的挑衅,此刻一听,更是冷笑起来:“才伺候了皇后一次,就真拿自己当成什么了!不见了你,还到处找呢?你说这话,还真是不脸红啊。”说罢,使了个眼色,叫婢女拦住去路,一下子便揪住陆清芙的发髻,将对姑姑的埋怨全部泄在她身上,狠狠挠了一把:“我叫你谄媚皇后!我叫你觊觎太子妃的位置!这位置,我熬了这么多年都没拿到手,就你,凭什么,凭什么爬我头上——”说着,也不知道是气,还是愤,骂声中带着抽泣,手也更重。 陆清芙只知道宫里的女子高贵文雅,就算玩弄手段,也是默不作声的那种,却从来不知道宫里居然还有这么泼狠跋扈的,头发被她拉得生疼,呼了一声疼:“良娣住手——” 一路跟着蒋妤的两名太监在暗中看见,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一人低声:“要不要去拦下来?”另一个老练些的,斟酌会儿,道:“先看看吧,反正这儿没人,等会儿不行了,再过去。” 两个太监正在窸窣着,陆清芙的头发仍被拽得紧紧,实在忍不住了,她虽然自知此刻地位不如蒋妤,可毕竟也是家里宠大的千金闺秀,加上今儿得了皇后和太子的双双隆宠,一时之间,心下一横,也顾不得什么了,反手抓住蒋妤的手,用力一推! 蒋妤个头比陆清芙矮些,为了维系太子的宠爱,保持苗条身段,长年节食纤体,人也是瘦,四肢更没什么力气,根本没想到陆清芙会反抗,一下子措手不及,退后好几步,摇头晃脑的,一头栽下了旁边的月牙小湖! “噗咚”一声!水花溅起。吓得婢女上前趴在岸边尖叫:“良娣——” 陆清芙也是吓得呆住。 两个太监回过神来,赶紧冲出去,一人跳下水去救蒋妤,另个人则把陆清芙往旁边一拉,低声:“若不想这事儿闹大,陆小姐现在回去,只当什么事儿没发生过。” 陆清芙哪里会不听,频频点头,跌撞地离开。 此际,下水的太监已经将呛了几口水又冻得岔了气儿,接近半昏的蒋妤捞了上来,一抗,与另个太监加上那婢子,回了东宫。 送回寝殿,太监将良娣安置在床上,只见她挺身一弹,吐出几口水,又躺了下去,眼睛闭得死死,因为有些受惊过度,意识还没全部恢复过来,嘴巴里犹在喃喃念叨着:“……我叫你图谋太子妃位……那是我的……凭什么……为什么不给我……姑姑为什么要这么待我……” 门外,太子透过雕花门格,朝里面皱眉看了一眼,叫人去将东宫的太医喊来。 云菀沁沉吟须臾,推开门,太子还没来得及阻拦,只见她跨过门槛,进去了。 榻上,蒋妤昏昏沉沉中,只听轻盈脚步传来,眼皮一动,隐约见着个不太陌生的人影坐在了床边,双手摁在自己胸前,马上来了力气,尖叫:“你——你怎么在我房间?你这是干嘛——” 云菀沁唇角一动,一手将虚弱的蒋妤推下去,双掌打开,依旧压她胸脯上:“良娣落个水,是失忆了?我今儿也在东宫这边帮忙,听说良娣呛了水,太子已经去叫太医了,知道我通晓些急救医术,便叫我进来给良娣应个急。” 话音甫落,手往下一施力,蒋妤只觉胸膈有东西往上涌,坐起来,弯下腰,鼻嘴里又吐出一些水,还夹着一些细碎的泥沙,咳了两声,舒服多了,人也清醒了大半。 一清醒,蒋妤指着门外:“够了!等会有太医在就行了!你走!” 云菀沁望着她:“我等太医来再走吧,良娣这脸色,看着让人有些不放心。” “这儿没人,装什么装!不放心我?你是为了讨好储君吧!我说了,我不要你陪,你滚!”蒋妤想起那天在水榭看到的就窝火,肚子里的泥水吐出来了,可酸水又直冒,捶了一下床板。 “讨好储君?”云菀沁秀眉一动,笑得有些无奈,半是玩笑,半是认真,“良娣这话说的,我讨好储君有什么用,我再怎么讨好,皇后也不可能叫我当太子妃啊。” 。话中带话,让人由不得多想。 说罢,遵循蒋妤的心意,她转身离开。 蒋妤听得一怔,又想起陆清芙那码事,竟是哭出声来,狠狠捶了捶床板,对蒋皇后那股说不出的怨恨,此刻弥漫身体每一处。 云菀沁出了房间,轻轻关上房门,只见太医已经来了。 东宫老太医年纪一大把,是太子心腹,正要进去,却见秦王妃开口:“太医为良娣把脉看症时,可顺便看看妇科,有什么异样,便对良娣照直说了吧。” 妇科?老太医一疑。 连太子也是望向她。 既然今儿走到这一步,闹得落了水,惊来了太医,也是天意,那就多加一把火,让蒋妤知道,她早就已经是皇后手中的一枚死棋。 云菀沁看一眼太子:“太子的三名妾室,两个都为太子诞过儿女,良娣陪伴太子的时间最长,承的恩露应该只会比另两位多,可一直没有子嗣,太子就不曾怀疑过?” 太子会意,却没想到蒋皇后竟是心狠到这一步,为了亲侄女死心塌地做她的棋子,连她的生育也断送掉,眉头一紧:“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菀沁将杏仁配乳茶之事简答说了一遍。 太子深吸一口气,老太医也是听得咂舌,半天回过神,进去室内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思病成疾,犯险凤藻宫 见老太医进去,太子和云菀沁对视一眼,并肩下廊离开。 剩下的事就等蒋妤自己去消化了。 蒋氏姑侄的利益牵绊太深,不能保证蒋妤一定会反戈,可也不得不试一试,毕竟,若蒋妤能出面,是打击蒋皇后最好不过的人证。 等蒋妤知道亲姑姑从头到尾只把自己当做一颗用完即弃的棋子,姑姑才是阻碍自己太子妃位置最大的绊脚石,会有什么决断,两人也不能控制,对蒋妤能做的到此为止,接下来只能够静观其变。 走出天井,云菀沁朝东宫的西向望去,面上划过一丝莫名神色:“这会儿功夫,皇后应该去了御花园吧?” 太子脚步一顿,眸中骤升疑惑,回答道:“是,臣宦家中女眷集聚在御花园,皇后现在应该会与她们会面,一块儿赏花游园,尽地主之谊。” 云菀沁抬头看了看日头:“未时之前,皇后一行人应该都不会回凤藻宫吧?” 太子终于明白她要做什么:“你要去凤藻宫?干什么?”听这意思,似是还要偷偷摸摸去做些什么。 云菀沁望着他:“万采戏楼火药爆炸的事,太子早知幕后黑手是谁,只是并没证据,就算有,凤藻宫又是个随意搜不得的地方。今天寿宴热闹,凤藻宫进进出出搬寿礼和帮忙的人多,倒是个进去看看的机会。” 太子脸色一动,对于她猜出蒋氏是幕后主使并不意外,只是怀疑她去凤藻宫找什么证据,眉宇一攒,试探:“你进去能看什么?” 这个关头,云菀沁也不避忌了:“黑火药。” 太子鼻息一顿,道:“原来你早知道了。” 云菀沁道:“蒋国舅当时就住在东宫这边的瑶华殿。戏楼一事后,太子应该知道爆炸物是黑药,更比我提早心中有数,想必连国舅在殿内炼丹室的黑火药都暗中搜过吧。” 太子沉默了俄顷,道:“是,不过,就算是蒋氏找国舅这边拿的,用完了,肯定会将剩余的黑火药毁于一旦,怎么会还私藏在凤藻宫?你去了,恐怕查不出什么。” “不一定。”却听女子道。 太子凝视她,左右一扫,见有几名路过的东宫宫人,虽然都是自己宫殿中人,默默垂头经过,并不敢多望一眼,却仍是袖袍一动,将她暗中拉到身边。 两人离得很近,慢慢踱着,仿似闲庭漫步,太子微微低颈,只听云菀沁说:“蒋皇后在蒋胤那里拿了多少黑火药,谁都不知道,但皇后身在禁宫,这种危险物事很难获取,既有机会从蒋胤那里得到,只可能拿多,不可能少,若是一次不成功,还能有下一次……所以,凤藻宫也不一定没有留存,不管有没有,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不行。”他低声,“就算有留存,皇后也肯定收藏得严密,怎么可能被你随随便便翻到?万一被凤藻宫的人发现了,皇后又能名正言顺再给你安个罪名,到时候就再不仅仅是长青观自省了!” 云菀沁只觉胳膊有些生疼,一看,原来被他抓住了:“……所以说,今天趁着凤藻宫虚空,才是大好机会啊,皇后不在,身边职位吃重的女官们都伴凤驾出殿,加上又是寿宴日,人多,剩下的宫人也不会防范得太紧。过了几天,还不知道哪天有机会了。”说着,将男子抓住自己胳膊的手一握,轻轻一捏,似是给他递信心,又缓缓拉了下来,退后了一步,”光靠蒋良娣是不够的,太子。” 太子垂下颈,盯住他。 旁边偶尔经过的东宫下人见状,个个心中都砰砰直跳。 太子最近时常召秦王妃来东宫,大伙儿都是知道的,听见宫里有些流言,还为主子抱屈,今儿大白天亲眼看见两人在东宫玉阶上行迹亲近,遥遥相对,太子爷显然也并不顾忌,才知道宫中一些闲言碎语也不是空穴来风。 虽然惊讶,下人们也不敢说什么,大气不敢出,埋着脑袋只当没看见,疾步离开。 玉阶上,宁静过后,太子目光微动,开声:“你去凤藻宫犯险,想要扳倒皇后,有没有一点是因为我?” 云菀沁听他与自己使用平等称呼,心头一动:“啊?” 太子忽的笑道:“我太强人所难了,你明明就只是为了老三和秦王府。” 云菀沁诚恳道:“其实是为了我自己。”依蒋皇后对娘的嫉恨,只要活着,必定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这才嫁进王府多久,蒋氏就处处布障,频频挑刺,日子久了还得了。 太子叹口气:“你不用安慰我。” 云菀沁见他受伤的样子,忍俊不禁:“我是说真的。” 太子见她嫣然笑开,却轻微一恍神,这个女人若是自己的,他是绝对不会叫她有一丝冒险,可她现在是为了别的男子,自己又有什么资格阻止她。 沉默了会儿,太子背着手,眼神略闪,似是挣扎了一下,才决定说出口:“皇后好像在给秦王府选妃,还没公开,正私下进行,等八字合了,没什么问题,一切妥当了,再公告于外。” 她既然能为了那个男人冒险,那么这件事也得让她知道,让她知道自己做的每件事是否值得。 云菀沁顿了一顿,道:“之前听莫贵人提过,没想到皇后手脚这么快,是蒋家的女儿?” 太子摇头:“不是蒋家宗族的小姐。那家女儿,你应该也是认识的,协理事务侍卫领班韩通家中的嫡女。” 云菀沁心中一个咯噔,若是蒋家的哪个女儿,她一点都不奇怪,却没想到皇后挑的竟是韩湘湘,那个秋狩路上被自己一直照顾着的柔弱小姐。 一路上两人也算是投缘,云菀沁只觉她性子乖巧单纯,所以帮她处处抵挡林若男的欺凌,韩湘湘也一直很感激云菀沁对自己的照顾。回京时,两人更算是结下了一份闺中友谊,还依依惜别过。 没料——竟是她被皇后选了进秦王府? 云菀沁有些错愕:“怎么会是韩小姐?” 太子斟酌了一下,看怎么说才让云菀沁舒服些,末了,暗示:“听人说,那名韩小姐秋狩一回京就病了,还病得很厉害。” “病了?什么病?为什么我没听说?”云菀沁觉得奇怪,京城的官宦小姐圈毕竟就那么大,韩湘湘若真是病得厉害,肯定会传出来,就算她不知道,也应该从沈子菱等人的口里听说。 太子望着她:“因为韩家人瞒得紧,这病说出去并不好听,恐怕会影响在室女的名声,所以,他们并没让别人知道家里女儿病了。” 云菀沁被他越说越糊涂,只听他深吸了口气,继续:“是心病,药石无灵,缠绵病榻一两个月下不得床,大半时候痴痴呆呆,不说话,偶尔还一个人哭,家里人问她,她也不说,”顿了一顿,“沁儿,你跟老三大婚那几天,韩小姐病得最厉害。你可懂了?” 是相思病。 云菀沁心头一动,回忆起秋狩时韩湘湘看见秦王的几回,在自己面前提起秦王时的反应细节,倒也不奇怪了,也忽然明白了,原来她那会儿就已经种下了情根。 “前些日子,韩小姐的病才好了些,”太子道,“听说病一好,她就吵着要跟以前的未婚夫退亲,说不想嫁人,韩通夫妇莫名其妙,自然不许,她以死抗争,死活就是要断了那门亲事,逼问之下,韩氏夫妇这才知道了她的心事,也知道了女儿的大病原来是因为老三。这事儿不知道怎么传到了韩家的亲家府上,韩通亲家看见韩小姐闺阁思春,恋上了别的男子,也不愿意自己家中儿子娶她了,给韩家递了退婚书。韩通夫妇每天发愁这女儿日后怎么办,听闻韩小姐却甘之如饴,完全无所谓,安心接下退婚书,只说不就嫁就不嫁,若不嫁给老三,日后大不了当老姑婆,每天在闺中读书练字。皇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以那韩小姐的一片痴心做题,说这是天赐良缘,帮秦王府拉这门亲事……皇上似是也没反对,今天,皇后邀请的臣子女儿中,也有韩小姐。” 沉吟半会儿,云菀沁轻道:“我知道了。”又抬头看了看日头:“不早了,殿下,皇后快回去了。” 太子见她还是执意要去凤藻宫,看起来也是没事人儿,心里激起一股气急,却甩甩袖子,再也没说什么,走下阶,喊了一声。 一名贴身的亲随太监上来,只听太子吩咐:“你带着几名下人,还有秦王妃,将东宫还没有送去凤藻宫的寿礼给母后拿去。”又仔细交代了几句。 太监应下:“是,殿下。” 云菀沁福了福:“谢殿下,那妾身这就去了。”说着,跟着那太监先离开了。 太子注视那袭青袍背影在拐角处不见,喝了一声:“来人。” 一名便服男子从储君身后的游廊下来,四肢矫健,一看就是随时跟在储君身边行保护之责的禁卫,此刻拱手,听候差遣:“殿下。” “暗中跟着秦王妃去凤藻宫,暗中照料着,无论如何,不得让秦王妃出事。” “是。”禁卫应下,尾随过去。 ** 不远处,一名东宫下人见两人分开了,任务完成,转身朝东宫西北角的侧门走去。 “咯吱”一声,东宫下人打开侧门,是一道宫中常见的红墙窄巷,一道身影站在红墙下。 下人轻手轻脚过去,弯了身子:“三王爷。” 夏侯世廷眼色无起伏波澜,并没说话。 下人小心翼翼地查看了一下男子的脸色,虽然感觉有些胆寒,却仍是将刚刚在东宫里,太子和秦王妃两人一路的举动,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 包括走路时贴得恁近,太子停步低头对着秦王妃凑耳低语,太子握住秦王妃一管臂,秦王妃握住太子的手,两人含情脉脉地对视,秦王妃笑得开心。 施遥安离三爷虽有些远,却听得一清二楚。 前些日子,宫里对于太子召秦王妃进东宫帮忙寿宴事有些风言风语,三爷虽皱了皱眉,到底也没放在心上。 前几天东宫却又有风声传到三爷耳里,更是荒谬之极,说什么太子一次召见秦王妃时,在水榭意图调戏,虽三爷嘴上也没说什么,好几天却明显沉默寡言,就像一团会行走的炸药。旁人做事儿都得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点燃主子的怒。 今天宫中摆宴,三爷是操持寿宴的人,等金华殿的正宴一结束,蒋皇后离开了,他就借机来了东宫附近,托章德海找了个相熟的东宫下人,让他打探一下,没料到这一打探,更加叫人大跌眼球。 “你真的看清楚了?是不是看岔眼了!可别乱说!”施遥安忍不住,几步过去,低声斥了一声。 那下人苦笑:“小的是东宫的人,难不成无中生有,编造些没有的事儿糟践自己主子么?要不是因为赫连贵嫔那边的章公公与小的熟悉,加上三王爷给的银子,小的也不会对外说这事儿啊。” 施遥安看了一眼主子,那副神色让他觉得汗毛微竖,忙道:“三爷,恐怕是误会啊,今儿宫里热闹,听说王妃也在东宫帮忙,估计太子是跟王妃交代任务……” 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如蚊呐,快说不下去了。有又说又笑、勾肩搭背地交代任务的么?那太子站远点儿又不会死。 “王妃现在人呢?”夏侯世廷状若未闻。 东宫下人一愣,道:“太子吩咐东宫几名公公与秦王妃一块儿去凤藻宫送寿礼了。” *** 云菀沁跟在东宫太监身后,抱着红绸包裹的花梨木寿礼匣,朝凤藻宫走去。 尽管在太子面前说得轻松,可若是没半点紧张是不可能的,毕竟,中宫重地。 还有,若蒋氏真的留了些黑火药,凤藻宫那么大,又会藏在哪里? 云菀沁一边沉思,一边跟着前面的太监走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听宫墙另一边传来欢声笑语,宛如银铃一串串袭来,抬起头,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前面的一名太监见着,笑着说:“经过御花园了,皇后赐今天饮宴的女眷们在园中赏梅品梅子酒。” 云菀沁也没多在意,跟着几人绕过宫墙,继续往前走,远远一望,果真一群贵女们正聚在一起,在花中枝间徜徉着,一路,也跟三三两两的女眷们擦肩而过,快要离开御花园,转个弯儿就到凤藻宫了,却听对面有女子声音传来,娇娇纤纤,带着几分试探:“是云……秦王妃?” 声音并不陌生。 多时没见的韩湘湘正站在前方,一身鹅黄绣芙蓉裙衫,头上配着一朵玉兰纤巧珠花钗,衬得巴掌小脸白如玉,本就生得娇弱,估计因为病了一场,更是清减了一圈,显得罗衣怯重,我见犹怜,旁边还有个丫鬟搀着。 两人正在御花园的小道上迎面遇上,避都没法子避。 几名东宫太监知道这小姐许是秦王妃的旧相识,想着主子与秦王妃的关系,领头太监倒也通融,回头笑说:“咱们在凤藻宫门口等秦王妃,秦王妃说完话尽快过来。”说着与其他几人先走了。 云菀沁并没什么要跟韩湘湘说的,奈何那几名太监也太通情达理了,走得忒快,也没法子拉住,只能停在原地。 韩湘湘见果然是她,脸蛋上露出欣喜之色,盈盈上前几步:“秦王妃。”见她一身出家人的袍子,又小脸儿一皱:“我在宫外就听说王妃受罚的事儿了,王妃这次真是受累了,不过罚期有限,马上应该就能出来了,王妃也别太担心,忍忍就过去了。” 若不知道韩湘湘被皇后选定的事,云菀沁此刻只会感怀韩湘湘的善意,可现在见着她,心境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韩湘湘肯定知道蒋皇后为她安排的亲事,此刻却半个字都不提,好像不知道一样。 韩湘湘既不提,云菀沁便也不想多说什么,回应:“谢谢韩小姐挂心了。” 韩湘湘目中一闪,却始终没离开面前女子,唇角一勾,温柔地笑道:“上次咱们见面还在秋狩时呢,那会儿我亲眼看着秦王对王妃关爱有加,还在野味宴上赠宝,秦王是个严肃人,可是每次与王妃见面,一双眼全是笑意,好像只看得见你,如今见王妃才出嫁几月,容光却又增加不少,想必秦王对王妃一定是像对眼珠子般的疼爱吧?” 云菀沁睫一闪,微微一笑。 她明明暗中痴恋秦王,还暗恋得死去活来,大病一场,没了亲事……此刻,却还在试探。 云菀沁并不讨厌韩湘湘,就算到此刻为止。 可对于韩湘湘这样故作蒙昧,一直在试探自己,把自己当成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的举动,她也谈不上高兴。 虽没说话,可笑意已是证明了眼前女子的信心和满足,韩湘湘笑意一凝,有些短暂的失落。 云菀沁眺望一些远处:“时辰不早,公公们还在等我,那我就先走了,韩小姐难得进一次宫,慢慢逛,玩尽兴。” 韩湘湘心思发紧,端详云菀沁,弱弱道:“之前秦王妃与我相处时,有说有笑,很亲热,咱们回京前天还约好了,说是各自回府后,还要定期出来小聚,今儿难得见一面,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只感觉王妃好像不大搭理我,对我很是冷淡……可是王妃看不上湘湘了?还是……湘湘哪里做错了什么,惹王妃不高兴了?” 云菀沁笑道:“我哪里没搭理你,倒是你,回京后生病、退亲,这么大的事都没叫我知道,我还觉得你看不上我了呢。” 韩湘湘一怔,却见女子已经捧着寿礼,绕过自己,径直朝前面走去,顿时明白了,她虽然禁闭宫里佛堂,却已经听说风声了。 回过神,韩湘湘不顾身子虚弱,撇下丫鬟,疾步跟上前面的女子,绕到她前面,声音里带了哭音:“我,我……”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咬唇:“我对不起你,我刚刚怕你不高兴,不敢说,只能绕着圈子,你别怪我。” 云菀沁见她一双眸子含着泪水,宛如秋狩时被林若男欺负时一样无助,将她手臂一搀,扶稳了,柔道:“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想法?”韩湘湘噙着泪花,一愣。 云菀沁态度依旧平和:“嗯,听说皇后已经暗中合了你与秦王的八字,跟皇上连旨意都拟好了,只差一个公开,那么你这边的想法呢,你真的要嫁进王府?你若是不想嫁,便有一千一万个法子能拒了这门亲事。” 韩湘湘这才会意,她的意思是叫自己放弃,沉默了很久,泪忽然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垮了下来:“我今生若不嫁秦王,绝对不会嫁别的男人,这些日子在家,一想到我下半生可能再也看不见他,我觉着活得都没什么意思……王妃能理解我吗?” 理解无能。 既是如此,那就没话好说了。云菀沁将她的手轻轻放下,准备走,韩湘湘却一抬头,死死抓住她,信誓旦旦地保证着,哭道:“我绝对不会影响你跟秦王的感情,更不得跟你争宠,纵是我以后的孩儿,也只会听王妃和王妃与秦王的儿女,绝不会有半点界越之心……我要的,只要每天能看见他就行了,哪怕秦王一辈子不来我这儿都没关系…我求求你了,我知道你一向照拂湘湘,秋狩时,你一直帮我应付林若男,让我不受欺负,这些我都没忘,这一次,你就再通融我一次,好不好,就当跟以前一样,再帮我一下,好吗?我进了王府,一定为王妃马首是瞻,为王妃做牛做马,您只将我当个下人就行…” 云菀沁沉默看着她,久没出声,直到韩湘湘以为有商量的余地,小脸生了欣喜,才将她手腕一握,拉了下来:“什么事都能帮你让你,这事让不得,我虽然觉得你错付芳心很可怜,但也不至于可怜到要把夫婿让给你一半。” 韩湘湘瘫软下来,身子无力,险些又要摔着,这次云菀沁却再没扶她,抱着寿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凤藻宫,几个太监正在门口等着。 云菀沁让自己的心绪镇定下来,不受别的人事干扰,跟着几人进了中宫。 凤藻宫的宫人见是太子那边叫人来送寿礼,也没多心,一个中庭管事的嬷嬷将几人往里面带,边走边说:“皇后去了御花园还没回,几位将寿礼放进正殿外面的天井就好,皇后回来自会看的,太子有心了。” 云菀沁望了一眼东宫领头的太监。 太监来之前得过主子的一些交代,马上会意,到了凤藻宫主殿门口,停下脚步,一边叫几个下属将寿礼放在地上,一边道:“这些寿礼中有几盆室内木雕盆栽景观,是太子特意找京城轻易不出手的园艺匠人万老七做的。您知道,室内饰品这玩意,单看再美也不成,得与室内装潢匹配,不然反倒不雅观,太子精心着呢,嘱咐过了,叫咱们进去摆放着试试,看看哪里摆得合适,万一不适合,再拿回去,重新找那万老七雕。” 嬷嬷自然也听过万氏巧夺天工的技艺,那木雕盆景也是万金难求,笑起来:“嗯,那就有劳公公了。” 领头的太监带着云菀沁和另一名太监,各自抱着手里的盆景进了正殿内,那嬷嬷也带着个宫女跟在后面。 进了殿内,太监便对着下属道:“你手上是君子兰,适用于迎客,去殿内的外厅看看看那里摆得合适不合适。” 嬷嬷打了个手势,叫宫女跟着那太监去了。 领头太监又笑道:“我这盆是太湖假山,放在廊下或者有水的地方应该适合。” 嬷嬷嗯了一声,准备把他带到殿内合适的地方,却又看一眼云菀沁,有些犹豫:“秦王妃一个人……” “秦王妃手上是迎春,典雅贵气,就在殿里看看哪里适合摆放吧。”领事太监笑着说。 云菀沁抱着迎春盆景,垂脸颔首。 嬷嬷也并没什么怀疑,点头:“好。 待两人一走,云菀沁抱着盆景,掀帘子,一路进去。 最里间是蒋氏的寝卧,除了特许的下人,只怕也就只有皇帝能随意进入了。 若真有什么重要东西需要留在身边,又不能叫人发现,恐怕也只有这里了。 云菀沁与帘子外的下人打了声招呼,进了寝卧,环顾四周。 中宫的寝室,是寻常殿室的两倍不止,一下子功夫,还真是不知从哪里搜起,不过有一点倒是庆幸,幸亏蒋氏住的地方是深宫,没法子修什么机关暗格的,宫殿不可轻易动土,若是动土,就要通知工部,绝对会被人知道的,私下叫些巧匠进宫,也不大实际,那么大阵仗不说,还得凿墙开壁,是怕没人听见瞧见么?以前闺阁中看那些传奇话本,动不动宫殿里就来个机关或者隧道,其实假得不能不再假,若是皇帝,倒还能玩玩,蒋氏想私下搞这一套,难。 这倒还好,万一像云玄昶那样,在家里到处私藏些机关暗格,这么大的地儿,那就真的是神仙也难找了。 她放下了盆景,先走近床头,摸了摸。 床榻附近是最私密的地带,尤其对于女子来说,就像自己,许多不方便放在家中仓库的轻便贵重物事,就是全部锁在闺房卧榻边的多宝阁小柜里。 只是那是黑火药,除了是贵重物事,——还是危险物,应该不会太靠近人。 又听云锦重说过,这东西很容易受潮,稍微沾水就会失效,那么,或许是存在比较阴凉干燥的环境里。 在凤榻边摸索会儿,找不到什么可疑的东西。 也许真如太子说的,蒋皇后是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留下来放在自己的宫殿吧。 云菀沁先前本来想,黑火药杀人,能让尸体炸得粉身碎骨,是个让人连线索和痕迹都难找的法子,依蒋皇后性子,既是难得拿到,必定会留多一些。 如今既然找不到,云菀沁怕那领事太监没法子困住嬷嬷太久,先抱起盆景,正准备出去,却觉得眼前有什么一闪,顿时脚步一停,眼神飘到凤榻朝脚方向的一张梳妆台上。 镂空牡丹雕花的嵌玉梳妆镜台安安静静地伫立在角落,案上摆放着一排大大小小的红木妆奁匣子,虽然华美,但看上去,就跟寻常闺中妇人一样,里面应该是装的些胭脂水粉、眉黛唇脂、珠宝锦钗等物事。 刚才晃了云菀沁的眼的,好像就是这一堆匣子中的一个。 因为今儿天气不错,主子也不在,宫殿的下人将藻井上的天窗打开了一小半。 她目光巡梭,突然定在其中一个匣子上。 阳光射进来,照在那匣身上,有些轻微反光。 虽然看上去跟其他妆奁盒一样,是贵重的红木雕制,但仔细看,匣子上刷了一层薄薄的黄蜡,若不是她经过的那个角度阳光反射,根本不会察觉。 黄蜡?云菀沁放下手里盆栽,走了几步过去,在梳妆台边拿起那个匣子。 黄蜡,历来就是最好的防潮和绝缘的材料之一。 咯噔一声,她打开了匣子。 ------题外话------ 谢谢13959180366的评价票,xudan710420的评价票和4张月票,林佳泉的2张月票,15115558528的月票,any_liao的月票,13913983270的月票,冬天的味道1的月票,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王俊的月票 —— 首推中的种田文,喜欢这类型的可戳看: 秀色田园之一品农家女/作者:歌尽飞花 穿越到小山村,什么?老爹老娘被骂绝户头,七仙女一溜排下来整整齐齐。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家中已经是揭不开锅。 不怕不怕,咱们是农学院的高材生,刚刚好拿这里当做实验田! 上山能种果树,下水能养鱼虾,苗圃里边花开艳,厂房那头美酒香。   ☆、第一百八十七章 看他不爽 打开的一瞬间,鼻下闻到一股淡淡异味。 对于在万采戏楼的茶水间近距离体验过的云菀沁来说,这味道不会陌生。 望了进去,出乎意料,匣子空空,什么都没有。 她眉一颦,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有鬼,一个装珠宝的妆奁匣外无端端的,不会涂黄蜡,还有,这味道也骗不了人。 没有犹豫多久,她将匣子翻过来,查看了一下,又伸手进去。 装珠宝的妆奁匣不大,刚刚放在两只手掌的大小,因为红木材料的特性,匣壁很厚。 正这时,门帘外,管事嬷嬷的声音传来,似是问门口的宫婢:“……秦王妃呢?” “在娘娘寝卧,还没出来。” 管事嬷嬷脚步逼近,似是要打帘进来,“娘娘回宫了。” 她心里跳得有些慌,却仍是不大愿意就此罢休,难得进来一趟,又找到些线索,太不容易了!她顺势沿着匣壁细细摩挲着,扬起声,尽量让声音轻快:“好了,这就出来。” 管事嬷嬷脚步这才一驻,并没进来。 揣着快要跳出来的心,她觉得自己这是在找死,可手里的匣子是在太诱惑人了,既然已经发现子,不找个清楚,估计懊悔死。 死就死吧! 手指终于摸出些异状。 借着光线明亮处,她端详里面,眼眸一亮,却再没时辰多耗,将匣子一合,原封不动地放还原到一堆妆奁匣中,又飞快将手边的木雕盆景抱起来,匆匆放在一处小香几上,屏住有些凌乱的呼吸,打帘出来。 与此同时,凤藻宫外,宫人齐齐迎接凤驾。 在御花园款待赴宴女眷,耗了些体力,蒋皇后此刻有些疲倦,搀在白秀惠的臂上下了凤辇,眼光一瞥,正好看见宫门外守着个陌生太监,显然不是自己殿中人,一疑:“谁来了。” 一名凤藻宫宫人回答:“回娘娘的话,太子派了几名东宫的人来为娘娘送寿礼,是民间巧匠万老七的纯手工木雕,这会儿正在里殿,为娘娘布置呢。” 蒋皇后脸色松弛下来,正要唔一声,示意知道了,却见那宫人又回过头,小声道:“……怎么还没出来?叫那几个公公和秦王妃出来,快迎凤驾。” 秦王妃? 云菀沁也来了? 蒋皇后脸色又一紧:“秦王妃过来了?” “是啊,”宫人道,“是太子叫过来一块儿帮忙的……奴婢这就将王妃叫出来?” 白秀惠明显感觉蒋皇后搀住自己的手臂轻微一抖,望向主子。 蒋皇后面色并无波澜,心中却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眉头猛跳,疲乏都消散了大半,疾步朝大门走去,轻轻一喝:“不用叫,走,进去。” 太子派去盯梢护航的禁卫见这情景,只怕秦王妃在里面与皇后撞上会有什么纰漏,额上冷汗一渗,正要拔腿走出去,却听前方传来声音:“母后。” 被众人簇拥着的蒋皇后回过头,是秦王。 男子淡金锦袍,带着贴身侍卫走过来,隔得不近不远停下,行了礼。 蒋皇后只能刹住脚步,眼一眯:“秦王找本宫有事?” 夏侯世廷道:“今日寿宴是儿臣操持,想来看看母后是否满意,万一叫母后不满,辜负了父皇的嘱咐,儿臣罪责不浅。” 蒋皇后上下打量他一番:“秦王如今正得皇上欢心,皇上视秦王为顶梁肱骨,今日金华殿上,臣子们对你攀交亲近,无一不奉承,你一个正当红的人,本宫哪里敢怪罪。”说罢,一拂袖,转过身去。 夏侯世廷见她要离开,一垂首,叫人看不清表情:“母后这样说,叫儿臣更加惶恐。” 话一落音,只听施遥安呼了一声:“三爷——” 周围响起宫人们的一阵窸窣。 出乎所有人意料,凤藻宫大门口,秦王竟一撩袍,跪了下来。 蒋皇后再次驻足,慢慢踱到他面前,也不慌不急了,享够了尊荣,才黛眉一挑:“秦王这是干什么,本宫又没说你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起来吧。” 施遥安也劝道:“三爷,起来吧。” 殿门内,隐约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夏侯世廷心中有了数,一颗大石落地,掀袍站起,也再没多纠缠,目送皇后离开。 见宫殿外一清空,施遥安方才禁不住:“王妃来凤藻宫也不知道是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东宫的禁卫一直尾随她身后不远,刚刚见皇后要进去,还脸色一变,神色紧张,眼看想要阻拦,必定是太子叮嘱过要协助她。 夏侯世廷脸色不大好看。 ** 蒋皇后进了凤藻宫,只见东宫一行人从廊上下来,已经站在了宫院天井里,弯身行礼:“皇后。” 最边上,青袍素颜的女子,正是云菀沁。 蒋皇后手搭在白秀惠臂上,踱过去,扫了一眼东宫众人,轻道:“太子有心了。” 东宫那领头的太监刚见秦王妃在皇后寝殿久久耗着未出,又得知皇后已经下了凤辇,心里慌张得不行,虽不知道什么事儿,却也知道,被皇后瞧见绝不是好事,早就一头的汗水,幸亏皇后迟了些进殿,秦王妃又及时出来了。 太监松了一口气,此刻笑着应道:“太子一片孝心,想娘娘是个风雅之人,几月前就开始去请万老七雕刻盆景,好说歹说,终是雕了这三盆,已经给娘娘布置进去了,就等着娘娘一回宫就看着高兴。” “嗯。”蒋皇后目光落在云菀沁身上打了个转儿,收了回来,再不多说什么,进去了。 云菀沁舒了口气,跟在几个太监后面,出了凤藻宫。 背后宫室朱门哐当一合,云菀沁只觉脊上的汗都干爽多了,可还是没完全回过神,想着寝殿梳妆台上的匣子,跟在后面,一边陷入思绪,一边走着。 刚拐弯,上了游廊,走到僻静处,前面太监们的猛的停下来。 她一个没刹住,差点撞上,只听领头太监声音传来:“秦王。” 男子是从游廊半道分叉而出的月门突然进来,此刻站在悠长游廊的正前方,双手背在系着金蟒腰带后面,离一行人不过五六步之遥,嗯了一声。 太监们又不笨,自然心知肚明秦王是奔谁来的,不约而同,齐齐侧了身子,让出一条小道,足够让两人能相对而视。 刚刚的紧张,在看到他的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她心尖上甚至有喜意宛如蜜糖一般,溢了出来。 若是时辰和环境允许,她想要玩笑着告诉他刚才多惊心动魄,凤藻宫里短短半刻不到,并不比在晏阳时候要轻松,险些就得被皇后抓个正着,甚至还想要告诉他,她在凤藻宫查到了一些线索和痕迹。 天知道她得使出多大的力气,才能压住这份振奋,宫里人多口杂,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场所。 待看他神情,她却一凝滞。 他脸色清淡无华,与大多时候一样,并没什么表情,不喜,也不怒,她却觉得好像跟平时有些不同。 领头太监虽知不合规矩,但已经狭路相逢,再见这架势,总不能面对面得罪秦王,倒也识趣,转过头,小声叮嘱:“奴才们先回去,王妃也尽快些,以免太子不喜,被别人瞧见,东宫还得要担责任。”说着,领着下属下廊离开。 声音虽不大,却一字不漏地飘进夏侯世廷耳帘。 什么叫太子不喜?他的王妃,与他见面,轮到太子不喜? 就算她现在戴罪身,又在东宫帮忙当差,却也不是受太子的管辖! 云菀沁只觉他脸色更差,眉峰拧得紧紧,而这份阴鸷跟以前她看过的很不一样。 他缓缓踱步过来时,她只觉周围的空气都沉降下来,本就是无人的空当游廊,眼下更显幽静。 “你眼下的主要任务,是在长青观自省,不是在东宫当差。”他开门见山,并没一句绕圈。 如果没听错的话,这口气,赤//裸裸的是责问。 她酝了会儿,才意识到他是什么意思,他在怀疑自己,满腔喜悦全消。 紧张得一身汗,刚从龙潭虎穴般的地儿出来,得不来安慰,她不怪他,却也不是为了听他训斥和审问。 “太子叫你进凤藻宫做什么?本王叫你做的,你样样对着来,他一说,你跑得比兔子都快。”他左右一望,怕被人看到,俯下身,盯住她,只能长话短说,话一短,每个字出口便锐利得很,没有丝毫的委婉,几乎是严父教女一般的苛责。 她银牙磨了一磨,爪子突然有点痒,因为韩湘湘的事,今天本就有些顺带着看他不爽,若他这张害人得相思病、吵着要嫁给他的脸再凑近一寸,恨不得挠一把。 夏侯世廷见她冷着一张俏脸,先还仰头看住自己,后来干脆就偏过头去了,莫名焦虑,刚才在东宫跟太子的有说有笑,全用干净了?怎么对着自己就臭成这样! 怕经过的宫人瞧见,他将她手腕一捏,朝游廊墙壁后拖去。 游廊背后是一片林子,正对着高大的宫墙,是个逼仄的死角,旷无人声,静得只闻草中虫鸣。 还有他浓重的呼吸。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两条纤臂生生被他撑开,压在游廊背后的墙,阴影落下来,他倾身贴住她,将她锢在墙上,沉声:“今日回去就跟太子辞了事务,安心回长青观。” 还有一个多月,禁不起又多生事端。 两人温热的气息相互传递着,因一番剧烈的拉扯和心境的起伏,双双都有些喘息。 嗅到她身上熟悉的淳甜体香,他几乎掐熄怒气,将她揉进怀里,雪夜那天后,又是好久没见。 靠着对那一晚上的念想,他可是画饼充饥了好多天。 直到即将松懈,他又绷紧了脸,——不能再由着她! “不行。”她因激动和风吹,娇红了颊,却笃定道,又目光一仰:“你明明猜得出我去凤藻宫干什么,若在长青观,怎么有机会到处走动?你不要吃那些飞醋。” 他坚决否认:“你哪只眼睛看到本王吃醋!”补充:“不管你做什么,不必非得与太子纠葛在一起,反正今天开始,老实回去。” “我老实回去,再也不见太子,然后三爷在府上安排接新人吗?”韩湘湘的事,连太子都知道了,他怎么可能没听说,今儿压着一肚子的不快,憋不住了,她拿他当出气筒,眉一颦,攥起粉拳捶了几拳。 他眉一攒,由着她锤鼓似地闷敲几下,突然想到什么,捉住她手,轻笑一声,不无冷意:“又是太子跟你说的,对不对。” “谁说的很重要吗?”别看他人长得清瘦,身子倒是硬邦邦的,捶两下居然还把她手给捶得有点疼,呲了呲细碎白牙,瞪他一眼。 谁说的,当然重要。 太子觊觎她,才会煽风点火。 这下,他就更不放心了。 叫他在宫墙外,日夜提心吊胆自己的女人被人随时图谋,办不到。 他很想问水榭那件事,见她眼下情绪不对头,暂时先压住,将她打疼了的手握住,凑近唇下轻轻呵着:“韩通女儿的事,本王准备等寿宴过后,就找机会跟父皇说清。” 见她不说话,脸色好看了一点,他又垂下颈:“手疼不疼?” 她嘟嚷着:“疼。没事长得这么硬干嘛。”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捶的是本王骨头,你说硬不硬。”他有负伤的神色。 她杏眸中黠光流转:“还敢狡辩?” “那吹吹?”说是问,也不顾她同意不同意,他将猫爪般的粉拳放在薄唇边,目中噙着浅浅笑意。 她觉得痒咝咝的,用膝盖去顶他腿:“好了。” 他见她脸色舒服了,又凑到她耳珠:“那今天就跟他说清楚,再不去东宫了?” 她一怔,说半天,他到底还是不信自己。 其实又哪能苛求他完全信任自己。 多少老夫老妻一辈子也图不来一个彼此心心相印,他跟她才成婚多久,真正相处的光阴,更是短之又短,说白了,连磨合期都还没来得及进入。 刚刚铺好了局,还没看到成果,就这么算了?她还不如去吐血三升。 墙壁背后遥遥传来脚步和宫人的说话声。 她没功夫与他多说,赶紧将他一推,恢复正色,对他丢了个眼色,先出去了。 虽她没有说出她的回答,可他看得清楚,她拒绝了自己。 ** 皇后寿宴甫完,宫里又赶上准备春节。 宁熙帝身子好转了些,加上旁边人照顾精心,寿宴过后没两天,就能单独下床走动,天气好的时段,还能出去在宫院里散散心。 只是,身子有了起色的当天,侍疾的秦王在养心殿就对他提出恳请,奏请拒了与韩通女儿结亲这门事,言辞十分坚决。 宁熙帝虽觉得秦王夫妇刚新婚不多久,后院就添新人,有些合理不合情,但毕竟是皇后提出来的,且也有正当理由。 蒋氏与他结发几十年,素来高高在上,矜持优雅,这么多年,难得对他主动请求个事,宁熙帝并不愿意拂了她的心意,尤其,——自己身患重病这种大的事,他因着北方局势不安定,暂时不愿公告外界,只想一边先瞒着,一边暗中调养,指不定天赐福寿,这病能慢慢康复,故此瞒着所有人,也包括蒋氏,更觉得有几分愧疚。 他知道,自己病得最重时,在养心殿只留莫贵人照顾,不见任何人,皇后心底必定会有些芥蒂,所以才为皇后大肆补办寿宴,大宴群臣。 当时拒绝皇后罢黜云菀沁的王妃位,宁熙帝已觉得自己口气颇重,眼下哪儿还好意思灭了她这点提议。 这样一想,宁熙帝当场并没答应秦王的请求,只说等些日子再说。 等些日子?等到皇室赐婚的舆论散开,圣旨一下,怎么恳求都没辙了。夏侯世廷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又跟燕王和其他两个侍疾的皇子换了班,干脆昼夜不休地蹲守养心殿,见面就恳。 妙儿知道这事,也从旁劝了几句,倒弄得宁熙帝有些两边为难。 几天下来,蒋皇后听说皇帝减缓了纳韩氏女为秦王偏房的进程,不觉眉头皱紧,知道夹击之下,皇上心意恐怕又被说活泛了,这日想着,更是禁不住动了几分心火。 白秀惠只能劝道:“只是减慢了些,并没有停下来,说明皇上还是有一半偏向娘娘的。过段日子,娘娘再去皇上那里敲打敲打,皇上的心意就又掰回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殿门传来女子带着笑的娇声:“白令人说得对,不过,哪需要过段日子啊,再过两天就是小年夜,按着宫里往年惯例,当天晚上皇上、太子与皇后、公主,还有一些皇室亲王、郡王们会聚在慈宁宫,陪太后一块儿家宴,其乐融融的,不就是好机会?到时候啊,满皇室的宗亲们都在场,皇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下来,那可是再也反不了口了呢!” 蒋皇后循着声一望,蒋妤扶着婢子款款而至,人已经进了门,一福身,柔声:“皇后娘娘金安。” 寿宴那日,蒋妤托病以后,蒋皇后好几天都没见着这侄女儿,第二天,气消了些,派嬷嬷去东宫瞧小皇孙时,顺便去蒋妤那儿看了一眼,嬷嬷捎话回来,说良娣好像确实病了,见着东宫的奴婢端着药进进出出,门窗也闭得紧。 蒋皇后这会儿见蒋妤来了,又看她比往日态度还要柔顺,一来就提了个好建议,对她的余怒更是全部消散。 这个丫头,估计是怕寿宴托病,惹了自己的怒吧,这次倒还挺懂事,蒋皇后便也不多计较了,嗯了一声:“你还真是难得伶俐一回,不惹姑姑心烦,会给姑姑出主意了啊。” 蒋妤笑着上前,走到蒋皇后身后轻轻捶肩,用讨好的语气道:“寿宴那日,妤儿因自己一点儿小事,缺席了姑姑的寿宴,实在该打,这次肯定得绞尽脑汁帮姑姑出谋划策,弥补自己的过失。” 蒋皇后难得听她说话舒服,以前每次来,不是对着东宫的女人挑三拣四,诬蔑抨击,就是要自己给她做主,帮她当上太子妃,今儿倒是转了性:“你啊,要是早这样,姑姑也不得总是骂你。” 话一说完,只见蒋妤竟走到面前,噗咚跪下,目中有水光,凝住蒋皇后,声音颤抖:“以前妤儿自私,只顾着自己,从没想过姑姑,姑姑催一下,我才动一下,从没说主动帮姑姑分点忧,我如今倒是想明白了,只有姑姑好,我才能好。我以前真是太傻了,太傻了啊!”最后一句话,哽咽得几乎喉咙嘶哑,情真意切,叫人动容,全无虚假。 蒋皇后见她一下子这样自责,倒是不习惯了,将她牵起来:”既然知错,就行了。“ 蒋妤抽泣了两声,扶着蒋皇后的纤臂起来。 既是晓得利害了,脑子也明白了,蒋皇后也不吝奖赏,并没迟疑多久,道:”后日家宴,你也出席吧。“ 蒋妤一喜,却又颓了下去:”姑姑,我只是东宫的良娣,哪有资格参加全是正宗主子的皇室家宴。“ ”东宫良娣,身份是不够,你却也是本宫的亲侄女,那就够了。“蒋皇后唇一勾。 往日嫌这侄女小家子气儿十足,一双眼睛除了盯着太子宠爱的女子看,再看不见别的,带出去也丢人,既然她如今明白了一些道理,嘴巴也甜多了,加个左膀右臂,自然是好的。 蒋妤大喜过望,过去抱住蒋皇后的手:”多谢姑姑。“却又喜色一隐,添了几许忧愁:”对了,姑姑,说起来,我爹好些年都没进宫看望您了,我听说,他近来官运不是很好,这次若是也能参加就好了,不说能让皇上看在眼里,就算随便与哪位亲王郡王结交结交,以后那可都是人脉资源啊。“ 蒋妤的父亲,也就是蒋皇后的其中一名弟弟,生来老实,资质平凡,能力也普通,靠着蒋皇后,才能在京城官场上得个立足之地,如今在鸿胪寺混着个清闲油水厚,却没有任何发展前景的四品官员。 蒋妤的父亲几斤几两,蒋皇后心知肚明,能耐有限,不懂交际,官场上的造化已经到了顶,再拔也拔不上来了,如今能混个肥差,他已经满意得不行了,所以一向并不重视他,可这弟弟也还是有别人没有的优点,就是人老实,嘴巴严,所以往年有些说不得的事儿,她也是很放心地交给这个弟弟去做。 如今听蒋妤这么一说,蒋皇后倒也记起这胞弟了:”你这丫头,当你只会争风吃醋,原来还是有些孝心,会惦记家里人啊?行,本宫到时找个由头,叫人传你爹带着你兄长一块儿进宫,一块儿参加小年夜的家宴。“ 姑侄说笑几刻,蒋皇后被蒋妤哄得心情舒爽多了,却又记起一件事,问:”对了,孝儿好些了没?“ 前天,蒋皇后照例派嬷嬷去东宫看望小皇孙,兰昭训说小皇孙染了些风寒,东宫太医吩咐了,小婴儿禁不起光线和风,这会儿最好不见人,闭在屋子里养。 嬷嬷知道皇后重视这小皇孙,既然太医发了话,也不敢说什么,只在门口透着窗户,远远瞄了一眼摇篮,就回去禀报给皇后听了。 蒋妤听了,温温道:”嗯,是听说小皇孙好像有些咳,见不得风和光线,不过听说今儿比昨儿好好多了,应该是一天比一天好,姑姑放心,没事,这几天您也不用派人去看,我来的时候便跟你说说吧。“ 蒋皇后想着估计也不会太重,不然太子早就叫太医院的太医去看了,又说了会儿,脸色乏了,也不多逗留,告退出了凤藻宫。 回了东宫,已是掌灯时分,蒋妤朝自己殿室走去,还没走近,只见廊下已经有个女子在等着。 女子身穿锦绣宫装,一看就是个主子,年纪很轻,微微丰腴,脸庞还有些浮肿,胸脯高/耸,似是出嫁妇人刚生产后过的模样,身边还有个宫女打扮的,搀着她。 年轻女子见着蒋良娣回来,踉踉跄跄冲过去,见良娣脸色一厉,也不敢声张,只满脸泪水,拉着她袖子,压低声音:”良娣,你几时才将孝儿还给妾身……您将他弄到哪里了,他还小,禁不起折腾,求您,先还给妾身吧。“ 蒋妤手臂一横,挣出,在凤藻宫的温婉孝顺早就肃清,冷笑:”那就看你为你儿子能做到哪一步了! ** 颂元殿内,男子墨染长发披肩,轻捻慢抚间或锒铛一挑,激起清妙之音。 门外,贴身太监回来,小心翼翼道:“殿下,良娣从凤藻宫回来了,兰昭训又去哭着求情了……小皇孙毕竟年纪小啊……” 两天前,良娣抱走小皇孙,用来威胁兰昭训,太子只装作不知,又以公务埋首书房,避而不见兰昭训。 太子也算是恨得下心肠。万一蒋良娣得不到想要的,狗急跳墙,对小皇孙真下什么辣手—— 太子置若罔闻,手一收,琴声顿止,起身缓缓走向书房。   ☆、第一百八十八章 小年夜家宴 皇室的小年夜家宴前一天,东宫派人来长青观,通知云菀沁届时一块去慈宁宫参加。 因为还是戴罪身,叫云菀沁作为随行东宫的人一道去。 负责主事的尼姑这些日子看着东宫将秦王妃调来调去,也习惯了,道:“到时会提醒秦王妃过去。”又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云菀沁,示意她过来接东宫的口谕。 皇室家宴,皇家宗亲们许多都会到场,那个小心眼儿的也不能例外……他要是看着自己又跟太子在一起,脸准得又黑几层,到时见面免不了又得啰嗦一大堆,烦死人了。 云菀沁撇撇嘴,脱口而出:“是一定要去?” 东宫的公公一愣,走过去,附耳暗示:“良娣那日去找了皇后,这次也会参加家宴。” 云菀沁明白了,后天的家宴,指不定得有什么事发生,自从老太医给蒋妤问诊过后,蒋妤那边没有任何动静,歇了几日过后,仍是日日去给蒋皇后请安,并没流露出什么情绪。 本来以为蒋妤忌于皇后的权势与亲缘关系,这口气儿只怕往肚子里咽下去了,没料,原来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她点点头,再没多说了:“好的,妾身到时一定过去。” 家宴当日,慈宁宫内外张灯结彩,烛火明煌,云菀沁与东宫几名嬷嬷到门口时,已是傍晚时分。 原本清静的慈宁宫外,停轿所安放着代表着主人身份、品级各不一的软轿和宫辇,已经有宗亲进了殿内。 她仍是青色袄袍,一拘秀发绾了个简单的髻,插着一只白玉簪,作庵堂弟子的清肃打扮,衬得面容清丽无双,眉眼纯净,在慈宁宫今天的脂粉气中,倒是越发出尘。 刚跟着嬷嬷们走进宫院,有女声惊喜地飘来:“秦王妃?” 云菀沁循声一看,莞尔一笑,是熟人。 景阳王妃潘氏穿一身端庄秀雅的宫装,随着夫君景阳王进宫饮小年夜家宴,刚刚进了慈宁宫。 她撇开丫鬟,朝云菀沁走过去,皱眉低声道:“可怜见的!明明是有功,居然丢到佛堂受罚,受夫妻分离的苦头,这叫什么世道!”潘氏是武门出身,自幼还被父亲带到军营,自然也是瞧不起繁文缛节捆绑女子的那一套,加上本就与云菀沁交好,此刻自然是愤愤不平,替云菀沁不值。 身后有男子高亢洪亮声音传来,虽一听就是个爽朗的,对着妻子说话又充满宠溺和温柔,并没因为妻子说的话颇有些离经叛道而打断她,反倒笑着说:“萍娘,是你前些日子认识的闺中好友秦王妃吗。” 云菀沁看了过去,只见是在郊迎和三清殿有过一面之缘的景阳王,当时因为节骨眼上,提心吊胆着,也没仔细看,此刻细细端详,只见男子器宇轩昂,龙行虎步,一看就与身份和经历吻合,是个军功卓著的武郡王,潘氏闺名素萍,此刻景阳王当着众人喊妻子的芳名,完全没有一点沙场上的彪悍,满满都是柔情蜜意。 她请东宫嬷嬷先等一等,上前对着景阳王夫妇福身,行了礼。 潘氏示意丈夫退后些,自己与秦王妃有女人家私房话要说,然后走近,一把握了云菀沁的手。 曾经在沙场上用长枪挑着蒙奴人的脑袋杀敌的景阳王一听,二话不说,避开了几步。 云菀沁看景阳王宠潘氏宠得几乎有些妻管严了,笑起来,道:“潘妃真是好福气。” 潘氏瞥丈夫一眼,笑着谦虚:“也没有别的好处,就是还算听我的话。”说着,脸色又一紧:“其实我一听说你那事,就心里憋气,早就想着哪日进宫为你说情,只是一直没机会,今儿倒好,正好逢上家宴,待会儿一高兴,我在太后面前说说这事儿,叫贵人早些恕了你,也好让你早日回去。叫新婚夫妻生离?就算是皇家,也不能干这缺德事。” 云菀沁真心实意道:“多谢潘妃。”当初进宫赴外交宴会与潘氏结交,主要是因为杏园余氏的事,虽知道潘氏性子爽快,却没料她果真是个性情中人,只是想了想,又道:“不过我的罚期也不算长了,潘妃也不必特意为我开口求情,免得上面贵人们不喜欢,让你还受了牵连。” 潘氏是个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十倍的人,一听她反为自己着想,拍拍她手:“看你说的,多大的事啊?不就求个请么,还能将我砍了不成?我这人没别的,就是见不得自个儿喜欢的人受苦,不喜欢的人啊,我就亲自送她去受苦。就算我的话太后他们不当回事,还有我家夫君呢。”说着,回头一望,笑道:“是不是啊,郡王。” 景阳王虽然站得远,两人的话却听得清楚,接了妻子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是潘氏想要维护这秦王妃,那他自然是站在妻子这一边的。 朝廷中“文有郁氏,武有景阳”这话可不是乱吹的。 景阳王府军功高,尤其如今北边不算太平,蒙奴近些年蠢蠢欲动着,不停滋扰边境互市和百姓,北边抗敌的主要兵力,除了永嘉郡主的兄长沂嗣王,也就是景阳王的嫡系军队了,景阳王夫妇若在皇上太后面前说个什么,死的能说成活的,也不算太夸张。 想到这里,云菀沁也没再说什么。 时候不早,慈宁宫的太监出来,请景阳王夫妇进去。 云菀沁退回到嬷嬷身后。 潘氏还没跟云菀沁说够话,显得有些依依不舍。 景阳王看得出妻子的心意,对着东宫的嬷嬷道:“不如就叫秦王妃今夜陪在本王夫人身边吧。” 几名东宫嬷嬷没得到上面的指示,不敢随便放人,一时面面相觑,却听宫殿门廊下传来笑声:“景阳王一进宫就抢孤的人吗?” 在几名禁卫和公公的陪伴下,男子一袭深紫云龙袍,外披狐裘大氅,从廊那边踱过来。 一干人见状,福身的福身,施礼的施礼:“太子殿下。” 景阳王笑着朗声道:“殿下这话不对,秦王妃虽在宫中受罚,却怎么也谈不上是东宫那边的人啊。” 云菀沁望过去,也只有景阳王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着储君说“你这话不对”了,可见这景阳王在夏侯皇家的地位,确实是了不得,听说不但臣子对他不无巴结,连皇子都暗中拉过他,包括原先的魏王,想必太子也不例外。 倒也是,这么个兵力雄厚,亲信部队满天下的人,谁要得了,只怕是江山都握住了一小半。 果然,太子对景阳王的话并没半点异样反应,笑道:“景阳王为了潘妃,也算是使尽了浑身解数。孤今儿不把秦王妃给潘妃,只怕成了损害景阳王夫妇感情的大恶人。”说着,面朝云菀沁:“那秦王妃今晚就与潘妃一起吧。” 景阳王帮妻子满足了心愿,心情也舒畅了,拱拳笑道:“多谢太子。” 云菀沁抬头,与太子对了个眼色,走到了潘氏身边。 太子见云菀沁望过来,目色温和,盈着光泽:“那秦王妃就趁机跟潘妃好好聚聚。”一直到她走到潘氏跟前,目光才离开,先与景阳王进去了。 云菀沁在潘氏身边,正要进殿,头一转,却心里一动,长廊另一端,一双乌黢黢的严厉眼眸望过来。 目光源头虽离得远,却灼灼烫人。 秦王站在那头的廊下,身边是燕王。身后跟着施遥安和乔威,还有几个太监和宫女。 显然,他已经看到了。 在他眼里,只怕自己又是——“太子一传,跑得比兔子还快”吧。 不用说。这副垮脸,这双吃人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云菀沁苦笑,偏过头,跟着潘氏先进去了。 “你看,三哥,三嫂看都不看你一眼,倒是跟太子两人,看得目不转睛呢。”燕王关不住嘴巴,呵呵打趣儿,被狠狠瞪了一眼,见旁边人拂袖一阵冷风,被吹得汗毛直竖,才摸了摸颈,追上去:“哎我不是那意思,我只是说三嫂跟太子对望了一眼罢了……不是,也不是这样子的……。好啦好啦我不说了。” 家宴摆在慈宁宫内专门用来设宴的嘉禧殿。 殿内红绸席案已设好,上面摆放着佳酿玉果,席案后是梨园乐伎,手抚筝,怀抱琴,宫乐弥漫殿室。 皇室宗亲大半提前到了场,分男女席位,相隔坐下。 因为景阳王的关系,潘氏也得上面隆宠,被分派在右侧女眷席的第一排靠近丹墀的位置,离太后皇上等人很近,就在皇后旁边,甚至压过几名皇子妃。 云菀沁跟潘氏落座下来,没多久,门口有脚步纷沓,众人纷纷站起来,在太监传唱之下,宁熙帝与贾太后进了嘉禧殿。 蒋皇后搀着贾太后,一套正红袍衫,头戴凤冠,威仪美态,与往日一样,在众人面前一派母仪天下的贤良儿媳形象。 众人齐齐行礼,呼着吾皇万岁,太后皇后千秋万福等词。 “今日宗内家宴,都是自家人,一如民间团圆宴席一样,不必拘礼。”宁熙帝今天看着脸色红润,比前几天又好了些,此刻看见热闹,心情也开怀,精神更加饱满,说话虽还有虚,但中气已经提了不少。 “皇上近来在养心殿抱恙,臣侄担忧不已,偏偏皇上没允,臣侄没法进宫看望,如今见皇上精神不错,终于放心了。”景阳王一开口,其他皇室宗亲也就得唏嘘起来:“请皇上保重龙体啊!” 宁熙帝笑着看一眼蒋皇后:“朝上有太子和众位爱卿给朕操持,后宫有皇后打理,朕放心得很,病也好得快,今儿一过,明天就开始上朝听政了。” 这话也算是给足了蒋皇后的面子。 皇室宗亲们又面朝蒋皇后,拢手弯身,说了几句恭维话。 待宁熙帝入座,贾太后将皇后手一拿,笑道:“皇后随哀家坐下吧。” 蒋皇后目光平静,胸脯挺起,唇际勾起一抹笑。 每当这种时候,她心里才舒服一些。 任皇帝身边千帆过尽,有忘不了、爱得铭心刻骨的人,有后宫无数佳丽,可,能够在家族内宴上,堂堂正正在众人面前出现的,却只有自己。 蒋皇后身边正是蒋妤,今天收拾得很是体面光鲜,脸上还带着一丝看似恬淡的笑容。 见蒋皇后居高临下,享受着宗亲们的尊崇和皇上太后的抬爱,蒋妤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璀璨,头颈一转,目光正落在一个中年男子身上,身边还有个年轻一些的男子,身型痴肥,衣着富贵,还没开席就已经激动得满脸通红,看上去,就像京城里靠着父荫只会吃喝玩乐的膏粱子弟。 正是蒋妤的亲爹,皇后的弟弟,在鸿胪寺混着个闲差的蒋平,身边那个是蒋妤的嫡兄,蒋平宠上天的宝贝嫡子蒋弘济。 “爹,你看,蒋妤那丫头在皇后姑姑身边呢,好生的威风啊,刚刚进了殿,好几个郡王都主动跟孩儿打招呼呢!你说,咱们的风光日子是不是来了?这次宴会后,能不能找那丫头跟皇后说说,给孩儿弄个官儿当当啊?”蒋弘济笑得露牙,搓着手,今儿得意得佷。 蒋妤这个女儿素来对娘家不闻不问,打从被妹妹选进了东宫,蒋平就像是没了这个女儿,前两年想要给宝贝儿子捐官,想要谋个好位置,托人给蒋妤带过话,想她毕竟是太子的妾室,随便吹个风,太子哪能不给个面子。 蒋妤只冷冰冰地回复说无能为力,又说凭哥哥那满腹草包只会吃喝嫖赌的样子,当了官也是害她在太子面前丢人,蒋平没得偿所愿,反倒被这女儿讥讽一通,气了个半死,从此,根本就当没有这个女儿了。 这次得知是女儿提出请他们进宫,蒋平有些诧异,其实到现在为止,都还有些没回神,此刻听儿子请求,只疑道:“你妹妹怎么像是变了个人,不大对劲啊,我看咱们吃了这顿宴席就出宫吧,别惹那么多事儿。捐官的事儿,爹以后再跟你想法子。” 蒋弘济知道爹为人怕麻烦,见他疑神疑鬼,一甩袖,不耐烦了:“爹,不是孩儿说些天打雷劈的话,就是因为您太老实懦弱了,做什么都瞻前顾后,放不开手脚,皇后才从来不把您放心上,你看看,几个伯伯叔叔都混得不错,大伯蒋胤更了不起,要不是他自己傻,如今还在朝上一手遮天呢!就算现在跑去山里当道士,威望都比您强!就您,官衔最低,说是俸禄还可以,可那个职位说出去,哪里像是皇后的兄弟啊!丢人不丢人啊。今儿多好的机会啊,您怎么还这样啊?那丫头能变什么?再怎么样,她也是我蒋家的女儿,还能害咱们不成。我不管啊,爹说给我弄官当说了好几年,一直没下文,这次不跟孩儿安排好,孩儿跟你急!” 蒋平见宝贝儿子气得油脸通红,忙心疼安慰:“好好好,瞧你这性子,说两句都不行,爹会给你安排的,别生气了,蛤?” 蒋弘济这才满意了。 蒋家父子不远处的那一边。 看着哥哥蒋弘济那副纨绔样子,再看看对儿子一求百应的亲爹,蒋妤一阵犯恶心。 她的亲娘只是蒋平的妾,从小到大,母女俩可没少受蒋平正妻和这个嫡兄的侮辱,总骂娘是狐狸精,自己是小狐狸。 往日娘得宠时,蒋平还偶尔帮着一些,后来娘年老色衰,蒋平压根就不理睬了,任蒋弘济捉弄甚至打骂蒋妤母女,再后来,娘得了病,蒋平畏妻,放任不管,这嫡兄更是可恶,故意拖延下人去找大夫,害娘病拖重了,不治身亡。 蒋妤运气好,被蒋皇后选进东宫刚陪侍太子,成了良娣,当时就发誓,绝不会与娘家有一丝关系,更谈不上帮衬他们,所以这些年,从来没说在太子和皇后身边提点过娘家,别说提点了,不找机会修理报复都算好的。 这一次,若不是因为有事,她才懒得再看到这一对父子! 想到这里,蒋妤细声细气:“皇后,妤儿看见爹与兄长了,不知能不能去说两句话。” 蒋皇后淡道:“快去快回。” 蒋妤谢了恩,只身走到爹和哥哥的身边。 嘉禧殿因为是设宴之所,很宽敞,为保证宫人传菜递酒进出通畅便利,不会彼此碰撞,每条席案都隔着一定距离,而蒋家父子的位置被安排在宗亲席位这边的最后一排,又是靠墙角,与其他席位隔的距离更远,很隐蔽。 也是蒋妤在宴会前,特意打着皇后的名义,提点慈宁宫的下人这么安排的。 见蒋妤过来,蒋弘济忙一拉爹,又笑得谄媚:“妹妹。” 蒋平也是挤出慈爱的笑容:“妤儿,爹与你哥哥许久没见着你了。” 却见蒋妤道:“什么妹妹、妤儿?宫中没有父子兄妹。我是东宫良娣,蒋大人和蒋少爷不该喊一声尊称,行个礼么。” 父子两人呼吸一止,原本以为蒋妤请他们进宫,应该是想重新拉拢他们这当父亲和当哥哥的,没料此刻竟是这个态度。 蒋平气得不浅,却只得牵着儿子起来,对着蒋妤行了个礼,又咬着牙尊称一声:“良娣。” 继而,蒋平压低声音,愤愤道:“良娣既对咱们这种态度,叫咱们进宫干什么!” 蒋妤倾身一步,略弯下腰,冷冷道:“怎么,爹不会天真地以为我叫你们进宫是来享福的吧?” “什,什么意思,那你叫我们进宫干什么。”蒋平只觉这女儿脸色冷狠,额头冒出汗。 蒋弘济也是肥脸一呆。 “爹当年在宫外被人差使,做过什么千刀万剐的事儿,今天正好,皇上、太后在上,说得上话的皇亲国戚们也全在,您就老实全招了吧,主动说出口,指不定还能免个死。这也是我唯一能报答爹生养过我的恩德了。”蒋妤一字一顿,目中狠意乍现。 “你!”蒋平心中一惊,一听就明白了,那种天大的事,自己一辈子还能做几件,不就是十几年前那桩事,顿时明白女儿叫自己进宫的意思,原来是趁着皇室齐聚一堂,揭发皇后的罪过,顿时冷汗直冒,声音颤抖着:“你,她是你姑姑,你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她一完蛋,你能有什么好处?你疯了吗?” 蒋妤脸色一厉,冷声浑然一抖:“她不是我姑姑,你也不是我爹,这个肥头猪脑的更不是我哥,天下没有亲人会这样糟践自己家中的女儿!她若是在,我迟早得完,她一完蛋,我说不定还能活!你别问了!反正今儿你不做也不得做!” 蒋平吞了口唾,将儿子的手一抓:“走,弘济,咱们出宫……” 蒋妤冷笑一声,望向蒋弘济:“若你们能办得好,哥哥的好官位,绝对不是问题。” 蒋弘济难得进一次宫,早就抱着从此一飞冲天的打算,哪愿意就这么又灰溜溜回去,眼珠子一亮,甩掉爹的手,蒋平头一次对着儿子恼火了:“弘济!” 蒋弘济掩嘴小声:“爹,你看妹子这样子,势必要跟皇后拼了,咱们不做,她也得把这事儿宣出来,到时你连将功赎罪的机会都没了啊!还有,妹子说要给我官呢……” “官官官,官你个头,你就只知道荣华富贵,你能出卖你亲姑姑,我却不能害自己妹妹!”蒋平气不打一处。 “什么亲姑姑亲妹妹,她要是真拿咱们当家人,这些年我还能缺官,你还能在鸿胪寺当个连朝都上不了的官?”蒋弘济振振有词。 蒋平哑口无言,本来就是个优柔寡断没什么主意的人,犹豫之下,被儿子拉着坐下来。 “这就对了。”蒋妤满意,“哥哥平日蠢得要死,这次倒还挺机灵。”说罢,只听太监传唱开宴,回去了。 女眷席位那边,云菀沁只见蒋妤去跟蒋家父子交头接耳了一番,蒋平情绪还激动了一下子,最后蒋妤又微笑着回了蒋皇后身边,下意识感觉,今儿这场戏,蒋家父子的角色必定吃重,不觉眼光一飞,望向斜对面的太子。 没想到,太子早就望了过来,正跟她目光对上,双眸不用说,就已经充满着内容。 燕王见状,又凑耳在三哥身边:“三哥,我真的是不想告诉你啊,但是我真忍不住……” 夏侯世廷哪里能没看见,脸从殿外到这会儿就没白回来过。 他没亲眼看见,别人说什么,他都能当乱嚼舌根,今天见着她从外面到里面对着太子频送秋波,这会儿众目睽睽之下,隔着中间一道红毯银河,竟还舍不得挪开眼,他的心情一路往下跌宕。 指缝里的琉璃杯嘎吱一声,捏得蹦脆。 燕王忙抢下来,拿给身边宫人,吩咐:“换个青铜的来,扎实些。” 家宴开始,宁熙帝和贾太后、蒋皇后举盏,先与皇亲们共同执杯,以庆新年,寄托来年期许。 然后,几名皇亲中位高权重的为代表,上前恭贺皇上等人,说一些国泰民安,海晏河清之类的祝词。 嘉禧殿外,慈宁宫的太监们已经备好欢庆小年夜的炮竹烟火,只听炮竹噼啪,烟火璀璨,映得殿内也是五光十色,热闹非凡。 在天子的默许下,一群皇亲站起身,对着外面欣赏起来。 等宫院外烟花燃尽,众人才重新入内,安静了许多。趁贵胄们赏烟花,宫人已经布上了酒菜,众人又开始饮宴,不时与座上的皇帝与贾太后对谈几句,气氛一派和乐,甚至自由散漫,并没什么平日的君臣规矩。 喝得尽兴时,宁熙帝还笑眯眯地称呼几名亲王为堂兄堂弟。 这是云菀沁头一回参加皇族之内的家宴,衣香鬓影中,看见了不少平日见不到的皇室贵胄,可场面,却比想象中轻松很多,当真是跟民间那些大家族、叔伯舅公子侄欢聚一堂的团圆饭差不多。 蒋皇后听着几名诰命夫人的奉承和恭维,眼光却落到旁边,景阳王妃与云菀沁正说得热乎,那潘妃不时托住云菀沁的手,亲近得很。 也不知道几时,竟将那景阳王妃的人心给收买了。 每次见着她,倒总是过得舒坦。 蒋皇后唇角由不得添起冷凉之意,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秦王,心里打算着,看几时将秦王与韩通女儿的事说出来,扫一眼宴上人,这一提,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潘氏跟云菀沁聊着聊着,蓦的一停,望了一眼贾太后。云菀沁知道潘氏应该是想趁气氛好,跟太后提出赦了自己的事,不禁将她手腕一捉:“潘妃。” 潘氏笑了笑,示意她安心,端了杯酒水走到贾太后身边,说了几句年夜该说的好听话,见太后高兴,又给秦王妃说了几句好话。 贾太后与皇帝一样,因景阳王的关系,格外尊敬和礼让潘氏,此刻听潘氏为云菀沁说话,知道是想为她讨个情,不禁笑起来,这丫头,到哪里都能落得一帮子人为他求情,秦王就不说了,上次是凤九郎,这次又是景阳王妃,本来就想要瞅着个机会,赦了云菀沁,今儿听潘氏主动开声求情,心情也好,趁着这喜庆日子,便也宽容了,望了一眼旁边的皇上。 宁熙帝也听到潘氏的求情,并没说什么,只笑道:“后宫和皇族女眷的事一向母后和皇后管理,朕不插手。” 就差皇后一个人点头,潘氏眼看这事儿成了,一喜,回头瞟了云菀沁一眼。 云菀沁却没开心得太早,她才不认为蒋皇后会给自己放行通过,依蒋皇后对自己的态度,怎么也得挡着。 若是皇后死活挑自己的毛病,就是不准,贾太后一个人估计也不好强求。 这会儿,贾太后看了一眼蒋皇后:“皇后你看如何,哀家瞧着,秦王妃在长青观表现不错,应该知道错了,那日叫马氏去问了问净逸,净逸表扬秦王妃刻苦耐劳,佛经也通晓得快,如今,既然连景阳王妃都开了口,你看要不要趁这喜庆日子,罢了秦王妃的罪罚,就叫她回去跟老三过个年吧。” “是啊,太后说得对啊,”潘氏笑着,“新婚夫妻的,第一年新年就分开,不在一起,太遗憾了,今儿就叫小夫妻手拉手回去恩爱一下,多好啊。” 这话听得旁边女眷都笑起来了,云菀沁脸一热,幸亏是内宴,又是在女眷这边儿说。 贾太后知道潘氏直率,出身使然,也不怪罪,反倒笑斥:“素萍你这张嘴巴,就是没边际!”却又望了一眼皇后。 沉吟须臾,蒋皇后的声音传过来,不紧不慢:“本宫看秦王妃在佛堂待了快两月,近来帮着本宫寿宴,也算是鞍前马后,乖巧听话,十分尽心,并不自恃是皇子妃而推三阻四,倒是很一心一意地领罚,没有怨言,气度和涵养都比以前进步不少。” 哟,这可是比天上掉金馅饼还要可遇不可求啊。这还是皇后么?一下子夸得自己都快不认得自己了! 云菀沁却一点儿不觉得被夸得高兴,蒋氏能无端端夸自己吗? ------题外话------ 谢谢 qquser8699563的两张月票 jz1007的月票 jchlchxq的两张月票 mengyuman的5张月票   ☆、第一百八十九章 还魂 见潘氏猛使眼色,云菀沁收回思绪,上前回应:“多谢娘娘开恩,妾身必不再犯同样错误。” 蒋皇后端详她,宛如慈祥长辈提点家中犯错小辈,语气温温:“看样子,秦王日后定会做个一等一的贤妻。” 贾太后见一向对云菀沁苛刻的蒋氏也放了话,又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年轻人,总有些锐气,哪里能有事事完美的呢,这孩子既然已经受了教训,也就知道收敛了,今后肯定会照着宫规,服从皇后的管理。”又对着云菀沁道:“是不是啊?”暗示叫她下个保证,今儿就算是顺利收官了。 云菀沁只得顺了太后的话:“妾身今后一定不再行差踏错。” 蒋皇后笑着望了贾太后一眼,依旧温和:“母后说得是,妾身瞧着秦王妃如今处事娴雅得体,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是往日不识大体的孩子了,趁着今儿刚巧大宴宗亲,都是自家人,妾身也就好开口提那件事儿了。” 此话一出,潘氏等女眷皆是一愣。 云菀沁早就有了揣测,知道蒋氏不会这么好心,这会儿也并不算惊奇,手一蜷,将宽袖内侧一攥。 贾太后前几天因为染了风寒,一直在慈宁宫养着没有出来,也没过问后宫事儿,此刻摸不着头脑:“皇后……要说什么?” “妾身早就与皇上商议过,秦王府后院空虚,只得云氏一个,如今秦王不比从前,立了大功,职务吃重起来,一天比一天得皇上的器重,绝不能叫外臣瞧着咱们亏待了他,后院多安置些人,说出去也是好听的。再说了,”蒋皇后头一转,望了眼云菀沁:“秦王妃年纪不大,初次一个人掌管偌大的王府,没经验,以后再遇着事儿,若是有个姊妹在旁边帮衬着,提醒着,不单对王府有好处,对她自己也是有益的,就不容易再出纰漏了。秦王妃这次汲取了教训,应该懂得以大局为重,对本宫的建议,必然不会反对。” 贾太后没料到帝后二人私下商议过给秦王纳新人,再见云菀沁看着并无异色,知道她恐怕早就听说了,不用说心里肯定是不愿意的,只是她这次确实犯了错,皇后说得也在理,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皇后这话一出,云菀沁还没什么反应,倒是潘氏动了心怒,敢情夸了半会儿,就是为了让秦王妃不得不答应下来让秦王纳妾?先前把她赞到天上,说什么大度得体,还让她自个儿下了保证,要是这会儿秦王妃有半句不喜甚或拒绝,继续受罚可能都不止,指不定还得加重些惩罚,到头来,更是落个不贤妒妇的名声。 潘氏尝过被皇帝赐妾的苦头,从来最恨给人家屋子塞妾的人,蒋皇后一席话恰恰正中她心头恶疤,忍不住接过话茬:“这事儿但求皇后再考虑考虑。” 蒋皇后笑意一凝,有些发了冷:“考虑?景阳王妃,你有心帮秦王妃,本宫并不阻拦,可皇子婚姻之事,岂容你插手?本宫和太后敬你是景阳王正宗妻房,可也得遵循些礼节。” 这还是潘氏耐着性子在跟她说,要是没耐心,语气更重,此刻一听皇后的话,翻腾的火气更是掩不住,一甩袖,头一偏,低声蹙眉:“后宫莺莺燕燕还嫌少了么,皇后自个儿也是正宗妻房,怎么就见不得其他妻房过得好呢?” 这话一出,旁边几个听见的女眷都变了脸。 云菀沁赶紧将潘氏一拉。 潘氏看云菀沁一眼,有点儿愧疚,觉得要不是自己给她求请,也不至于被蒋皇后找机会提出这事,将她手轻轻拨开,示意没事。 蒋皇后听了潘氏的暗讽,脸色涨红,气得一颤。 旁边的蒋妤正心神不定,不停看着殿门外,等着心腹婢子过来传报兰昭训的回话,见皇后被景阳王妃气到了,暂时拉回思绪,搀住蒋皇后:“皇后息怒。” 贾太后并不愿因女人家嘴皮子上的事与景阳王妃损了关系,若皇后施罚潘氏,惹了景阳王不快,动摇了忠心,也是朝廷的损失,北边如今不太平,多事之秋,何必呢,开口打破僵持:“听皇后这么说,已经看中哪家丫头了?” 蒋皇后见太后有意维护潘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垂头道:“回母后的话,妾身与皇上看中的是协理事务侍卫领班韩通家中的嫡亲女儿韩氏,年纪与秦王匹配,知书达理,生得秀美,处事谨慎,为人本分,乖巧温顺,性子与秦王妃倒是个互补,更与秦王妃认识,本宫听说两人在秋狩路上彼此照应,交往得不错,有这感情基础,今后相处起来也不会太难。而且母后不知道,更难得的是,韩氏一直久仰秦王名声,心系秦王,秋狩一面之缘后,回了京城还大病一场,立了誓,此生惟秦王不嫁。世间难得有种痴情儿女,可谓感天动地,夏侯家的皇子若能得个这样的倾心红颜,也算是个传奇美谈啊。” 皇室宗亲那边,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个个喝得酒酣耳热。 部分皇亲国戚已是微醺半醉,满脸红通,宁熙帝也在与旁边的子侄喝酒。 他早就断续听到蒋皇后的话,只是一直没出声,听到这里,不经意瞥过来一眼,不想正巧迎上皇后的目光,只听她笑道:“皇上,您说这姻缘,好不好?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倒是个好时机。” 宁熙帝知道她是故意外这个场合提出来,免得自己犹豫不决,有些不喜她擅自做主,可这事终归还是要有个了断,也不能老拖着,考虑了一下,眉一皱,轻道:“姚福寿。” 姚福寿知道皇帝是想将婚事给赐下去,应了一声,跨前两步,走下丹墀,头颈一转,在席间搜索秦王的身影,目光刚一落定,启口朗声:“秦王听……” 此话一出,殿内喧哗减低了一些。 一个“旨”还没出来,却一个停顿。 姚福寿愣了一小会儿,回头看了皇上一眼,匆匆下阶。 皇子席间,秦王饮得脸庞微赤,额头渗着汗丝,大氅早被宫人服侍着脱下,此刻双臂大敞,架在椅臂两侧,呈着仰靠姿态,一双睫眸半阖不闭,截然一派醉醺。 “姚公公,”燕王一边拍三哥脊背,一边生疑:“可是父皇有什么吩咐?” “这,怎么了这是?”姚福寿讶道。 燕王无奈:“姚公公知道,三哥以往宴席中是从来不喝酒的人,酒量本就一般,今天心情好,破了例,喝多了点儿,就成这样了,公公担待些。” 姚福寿见男子醉态迷离,烂泥一般,跟平时大相径庭,难得的行举放荡,估计扶都扶不起来,话恐怕也没法子说清楚,若是强行去御前听旨,只怕还闹出笑话,几步回到丹墀上,小声禀:“皇上,秦王他喝醉了,怕是一下子难得听旨领旨。” 潘氏噗嗤一声,掩嘴笑起来。 宁熙帝清楚怕是那老三故意,一掀袖,正要示意宫人将秦王扶到偏殿去歇息,却听蒋皇后开口:“醉了?叫宫人与膳房端几碗醒酒汤,给秦王灌下,这大好的日子,怎么说醉就醉了呢?” 想用醉来挡过去?还能一直不醒么?就看他醉多久!有本事就醉死! 宁熙帝见蒋皇后今天明显是步步紧逼,心中的不悦加深,用不高不低的声音道:“皇后。”却听她眉目一敛,低声:“皇上,今儿不行,总得有下回,还能次次这么拖下去?难不成,您反悔了?答应妾身的,又要收回去?” 宁熙帝见她难得声带哀求,一双平日高贵的凤眸充满企盼望着自己,心中一动,再没什么表态。 蒋皇后坐正,扬起声音,重申:“怎么,还愣着!还不服侍秦王!” 姚福寿会意,忙吩咐下去:“来人,去膳房为秦王煮醒酒汤!” 宫人急急退下。 姚福寿见大殿内气氛安静下来,道:“各位贵人继续!” 众人继续饮宴,又是一片欢声笑语。 蒋皇后瞧着朱红长案后的酒醺男子,冷笑一声。 这时,潘氏早与云菀沁回了座位,心中不平火还没消,凑到她耳边:“你别着急,待会儿我再替你说说……” 云菀沁像是没听见,目光落到蒋氏身边,从头到尾一直伺候在皇后身边的人,不见了。 她将潘氏手轻轻一拍,小声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潘氏看她好像有什么重要事,点头:“嗯,没事儿,若有人问起来,我就说你帮我做事去了。” 云菀沁感谢了一声,从席位背后穿过人群,出了嘉禧殿。 殿外,已是月色如霜,满地炮竹和烟火红彤彤的碎屑还没清扫。 她环视一周,落定在偏殿旁边的小园子。 只有那里没有宫人巡守。她踮着脚轻巧走过去。 刚走到小园门口,只听墙壁那边传来压得低低的女声,有些气急:“怎么,兰昭训还是不愿意来?她是不想她儿子活了吧?” 是蒋妤的声音。 “兰昭训哭着闹着,坚持先要看看小皇孙,良娣知道,您那天抱走时,小皇孙本就有些风寒,当时就咳得不轻,这么多天下来,兰昭训没见着小皇孙,不知道小皇孙病情如何,担心也是正常。可,可小皇孙这会儿不能给她看啊,要看见……看见快不行了,兰昭训只怕得发疯,怎么还会帮良娣啊!”婢女愁道。 那婴儿在蒋妤殿内后院的小黑屋藏了几天,因怕惊动别人,门窗闭得紧紧,空气不流通,只叫心腹婢子捎点儿羊奶进去吃喝,怎会不拖严重? 蒋妤只想用那婴儿来胁迫兰氏,却没想到婴儿连几天都撑不下去,现在又哪里敢请太医去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又气又急。 …… 墙另一边,云菀沁听得心惊肉跳,蒋妤将兰昭训的儿子抱走,这事就算瞒得住皇上皇后,又怎么可能瞒得住东宫里的太子,也只有是太子故意纵容蒋妤抱走婴儿了,——他想要让蒋妤借兰昭训来打击皇后。 来不及多想,她从门背后走进去。 蒋妤和婢子一惊,又吓了一跳,却听她道:“小皇孙在哪,带我去。” 蒋妤瞪大眼睛:“你都听到了?你——”眼前的女子只怕什么都清楚了,她顿时目生恐惧。 云菀沁掷地有声:“你不就是拿小皇孙当肉票吗?等小皇孙没了,别说皇后没事儿,兰昭训必定会跟你鱼死网破,你竹篮打水,百忙一场,也完蛋了!” 蒋妤愣住,还是惊魂未定。 云菀沁二话不说,上前扬起手臂两巴掌“啪啪”甩她脸上,呸一口:“只会放线,不会收网的东西!还不带我去!”又朝那婢子斥一声:“你偷偷去长青观,去我房间,将我床榻下的一套银针拿来。”这事儿不能惊动人,更不提去太医院拿药,幸亏姚光耀送过来的那套针,指不定能派上用场。 蒋妤被打得眼冒金星,耳边嗡鸣,却醒悟过来,之前溺水听她说过懂些医术,火烧眉毛的时候,也没法子,吞吞吐吐:“照,照她说的办。” 等婢女朝长青观跑去,蒋妤才跌跌撞撞朝东宫走去。 云菀沁疾步跟上,夜色中,跟在蒋妤身后去了东宫,来到蒋妤的寝殿,绕到后面院子的一所小杂物房。 蒋妤抖抖索索拿出锁匙,打开厚重的门,杂物房间很大,好几层,她喘着气:“就在里面。”说着,拨开几道门帘进去。 房间黑黢黢,连个灯都不敢点,一进来就是一股阴湿寒冷的霉味,别说一个生病的小婴儿在里面关几天,就算是个成年人也受不了。 云菀沁眉一皱,进来半天,连婴儿的哭声都没听到,预感不大秒,等走到最里面一间,只见蒋妤掌了一盏煤油灯,才听蒋妤对着一张破旧的藤编摇篮,低低尖叫一声:“啊——他死了——死了!” 这一喊,门口一道黑影扑进来,嚎啕起来:“孝儿——孝儿!” 蒋妤一震,竟是兰昭训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溜进自己这里,还跟了进来! 兰昭训今晚非说要先看儿子一眼,见婢子支支吾吾,脸色有诡,心里就像是几担水摇晃,怎么会放心,再顾不上别的,偷偷躲在良娣寝殿外面。 此刻见良娣与秦王妃回来,兰昭训尾随进来,结果一进来,竟看见儿子死了,顿时就崩溃了,对蒋妤的畏惧消散干净,连尸体都没来得及去看,直接就要去跟良娣拼命:“你还我孝儿,你还我孝儿!我这就去告诉太子——” 蒋妤又惊又怕,被兰昭训生生挠了几爪子,颈子上全是血印,喘气道:“死了也好,你难道不知道皇后要拿你儿子代替太子吗!” 兰昭训一呆,又扑上去乱抓乱挠。 正是混乱,却听一阵喝叱:“都闭嘴!” 两个女人刹那停住啼哭,只见云菀沁已站在摇篮边,将小皇孙抱了起来,一张素洁脸颊在室内的灯火下,凉得发青。 云菀沁怀里的小皇孙肥嘟嘟的面孔青紫,眼睛嘴巴闭得紧紧,嘴角处更有一丝乌红血渍。 兰昭训一看,大大一震,心死了,再不抱儿子生还的希望,也不再和蒋妤撕打,哭道:“给我,把孩子给我!” 云菀沁使了个眼色给蒋妤。 蒋妤怕兰氏真去抱着死婴告状,将兰昭训从背后拦腰一抱,捂住她鼻口。 云菀沁借着暂时消停,抚摸婴儿,体温冰冷,却还是有些地方是温热的,可是脸颊贴在他鼻下,连进出气都没了,也摸不到脉。 她将婴儿的襁褓稍微打开一点儿,耳朵紧贴婴儿的胸腔。 “他,他怎么了?是不是死了?”蒋妤颤着声。 兰昭训拼尽了全身力气,挣扎开来,却听云菀沁声音清冷:“想要救小皇孙,就别废话,先去拿一壶热水!”说着,将婴儿平卧着放在旁边的炕上,将他衣领和腰带一一解松,把摇篮里的小枕头拿过来,垫在他头下,便于他呼吸,又俯身下去,贴住小皇孙冰冷的唇。 兰昭训一怔,发了狂似的到外面去找水,等拿了热水回来,见云菀沁弯着腰,正悬空在婴儿的身上,不轻不重地吮/吸着儿子的唇,震悚:“你在干嘛?孝儿,孝儿到底死了没?” 云菀沁并没理会,努力吸了半会儿,只觉嘴里吸到一股脓腥冰凉的液体,转过身吐在地上。 蒋妤一看,竟是一口婴儿的痰液,颇是恶心,却见云菀沁只端起茶壶,呡了几口水,清了清口腔,又吐出来。 云菀沁又对着小皇孙的嘴吮了会儿,再没浓痰,放下了心,半晌,再摸他的脉搏,已经有响动了,手一滑,婴儿的小指头正碰到自己,一动,虽很细微,却感受到了。 她马上又含了一小口水,嘴对嘴,一点一点喂到他口中。 慢慢,小皇孙嘴唇会自主蠕动了,眼皮一眨,脸上的青紫竟退了几分。 “啊——我孝儿活了?是不是活了?”兰昭训大叫一声,像是看鬼一样,又不敢相信地看着云菀沁。 虽然有知觉了,可还是气息微弱。 云菀沁脸色并没放松,正在这时,蒋妤的婢子已经捧着针袋回来,一见小皇孙的样子,也是惊吓得快哭了。 她站起身,回头:“小皇孙这几天有什么症状?” 婢女抽泣着:“就是咳,咳得很厉害,声音都哑了……但从昨儿晚上开始就没咳了……” 兰昭训狠狠瞪一眼蒋妤,捂脸又哭起来:“前些日子变天,孝儿吹了点风,有些风寒。” 云菀沁从针灸袋里取出三棱针。 兰昭训脸色一白,冲上前,却亲眼看着她刚才一番动作,让儿子有了呼吸,又不敢拦,只是惊恐地看着她。 风寒,咳嗽,那就对了。 刚刚看小皇孙嘴角有血丝,问脉问不出来,听心音部位,却有些杂音,再加上婢女的说法,十有*便是风寒严重,感染了肺部,咳狠了,又没人随时照料,痰倒流喉间,导致休克。 婴儿咳嗽属于普通病症,也不知是蒋妤幸运,还是小皇孙命不该绝,姚光耀最开始就对她讲过这个病例,也曾在捎给她的笔记和医经中讲述过好几种解决法子。 当务之急,首先是小皇孙的浓痰吸出来,避免婴儿窒息。 研习了一两月的针灸,她对针穴救命也有了了解。 三棱针是刺络工具。 刺激少商穴,能够解除肺腑压力,如今,只能做刺血疗法,暂时应急。 没料到,第一次遇到临床案例,就是这种惊心动魄的时刻。 云菀沁望了一眼兰昭训,平息了心情,摘掉小皇孙的袜子,捉住婴儿的大拇指外侧,手指探到少商穴,将婴儿柔嫩的皮肤搓热,然后手执三棱针,在已经热乎乎的娇嫩皮肤上迅速刺两下,几滴血被挤压出来,最后用手指轻轻按住皮肤上的针孔。 俄顷,小皇孙的哭声响彻室内:“哇——哇——” 兰昭训惊喜过望,简直就像刚从地狱逃出生天,将儿子从炕上抱起来,就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哭得快没了人形:“孝儿……” 小皇孙脸色慢慢回血,红润起来,云菀沁叫兰昭训又喂了两口热水,呼吸匀畅多了。 云菀沁一回头,见蒋妤暗中让婢女又要去抢婴儿,斥了一声:“让他们母子走。” 兰昭训回过神,将小皇孙抱得紧紧,躲到角落。 蒋妤冷笑:“走?她走了,我怎么办!这个贱人,就是不愿意去揭发皇后!我岂不是白费了这么多天的功夫!” 云菀沁漠然看着她:“白费了这么多天?你差点儿把她的儿子都给折腾死了。” 兰昭训抱着小皇孙,跪下来朝蒋妤磕头,抽泣着:“良娣,这次的事我绝不对外乱说……你再不要加害我孩儿了,求求你了!皇后那边……我,我一个小小东宫侍妾,哪里敢与皇后抗衡啊!我不管良娣与皇后有什么恩怨,就放了我们母子,让咱们安生过活儿吧!” 蒋妤见秦王妃一副坚决模样,知道今儿的事她既参与,也不能与她对着来,狠狠一拂袖。 兰昭训欣喜,又对着秦王妃磕了几个头:“多谢秦王妃救了孝儿,多谢!” 云菀沁转过身,朝她道:“不用。昭训起来,带着小皇孙走吧。只是有些话,不得不提醒你。” 兰昭训一滞,只听女子声音在烛火中有些飘忽,却又清晰而凌厉:“今儿你虽然带着小皇孙保全一命走了,却并不一定能如你所愿,安生过活。” 兰昭训脸一动,没有起身离开,仿似被敲中了心事,刚才以为儿子死了的惊恐神色,竟一瞬间复卷而来。 “皇后日日派人来东宫慰问小皇孙,关爱无比,兰昭训真的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刚才良娣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并没否认,应该心里还是有数的。若皇后真的有意黜储君,扶小皇孙,你觉得你这个新储君的亲娘,能活吗?”云菀沁望着她。 兰昭训后浑身毛骨悚然,太子生母袁妃都死得不明不白,更何况她这位份低贱的太子妾侍!若自己儿子真被皇后看中,扶为新储君,皇后必定要一人掌控孝儿,哪里会允许自己这个储君的亲娘留在世上! “或许你会告诉我,你不怕死,只要小皇孙前途光明就好了,”云菀沁将她扶起来,“可皇后既能扶太子,就能灭太子,既能扶小皇孙,也能灭了小皇孙。到头来,你们娘儿俩,连保命都不成,谈什么安生过活?你现在大可抱着小皇孙回去,自欺欺人地过一段安静日子,可你和小皇孙最终的下场是不是袁妃和太子,你心里明白。” 兰昭训沉默久久,重重喘了一口气,周身力气抽干,惟独一双手臂抱得儿子紧紧。 既蒋皇后看中自己孩儿,那么他们娘儿两注定是没法子抽身事外,若想母子安宁,除非皇后不在位。 兰昭训低头看了一眼小皇孙,抬起手,擦干眼泪,深呼吸道:“妾身明白了。”又面朝蒋妤,牙关一咬:“一切就听良娣的。” ** 嘉禧殿。 潘氏见云菀沁迟迟没回,脸色已经有些不自在,座上的蒋皇后已经几次望过来。 对面,秦王被宫人灌了两碗醒酒汤,此刻仰于镂孔椅背,长腿微曲,衣领微松,醉眼惺忪。 终于,蒋皇后开了口,声音冷冷:“秦王妃人呢?” 此话一出,殿内声音顿消,全都望过去。 潘氏站起身,道:“妾身馋果酒,请秦王妃去外面找宫人要,也不知道要到哪间膳房去了,该是快回了。” 蒋皇后见潘氏神情有些不安定,却也管不着了,瞥一眼秦王,鼻息一嗤,声音却是温婉:“皇上,时辰也不早了,宴快散了,等秦王妃回来,就请皇上宣旨!” 正是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不止一人。 轻盈脚步,伴着裙角迤逦着摩擦大理石地面的挲挲声。是女子。 殿内宗亲们望去,只见方才伴在皇后身边的东宫蒋良娣跨进大殿门槛,身后还有个宫装丰盈少妇,脸上泪痕未干,怀抱着个襁褓,匆匆跟随进来。 ------题外话------ 谢谢 兔兔mm2004的5张月票 fjj840217的2张月票 元胖子的2张月票 13959180366的月票 lisawangli的月票 拽拽亲亲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章 翻蒋氏旧账 姚福寿一惊,蒋良娣身后不是东宫的昭训兰氏吗? 宁熙帝瞄向太子。 平日笑眉喜眸,一派悠闲的皇子眼下神情陌生,双眸一眯,面色发沉,却并没半点阻止。 倒是蒋皇后,看见兰昭训怀抱婴儿,头一转,扫到前面的蒋妤身上:“良娣将兰昭训带来干什么?”心里却是莫名一个跌宕! 侄女的神情,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站在大殿中间,仰起一张漂亮却略显俗气的脸。 那张脸,平日谦卑,尖酸,刻薄,对自己察言观色,无处不讨好,每次看到自己脸色不好就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现在,她却仰面注视自己,眸子中划过一丝冷意,嘴角一翘,露出一丝诡谲的笑容。 蒋皇后还未等到蒋妤的答复,兰昭训抱着婴儿,已经一脸惊魂失措地几步走到御前丹墀下。 蒋皇后心中砰砰跳着,预感越发不大妙,脸一青,斥道:“这大半晚上,风冷露重,你疯疯癫癫的将孝儿抱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身边那些狗奴才呢?还不滚回去!等宴会散了,自觉来凤藻宫领罚!” 宁熙帝听了皇后的话,亦是眉头一皱,看兰氏披头散发,魂游天外的样子,只怕她伤了皇嗣,道:“来人啊,把小皇孙抱过来——” 还不等姚福寿上前,兰昭训却抱着孩子,面朝蒋皇后跪下来:“求皇后放过妾身母子!妾身与孝儿自知地位低贱,只求在宫里平静过完一生!求皇后不要找妾身母子,另选他人吧!” 这话一出,举座一震,继而哗然散开,如波涛翻过,一浪盖过一浪。 殿内,惟二安静的地方,只有太子和不远处的秦王。 夏侯世廷周身仍显醉态,两臂垮在椅侧,眼色却微微发沉,头颈朝太子那边偏过去。 太子静观兰昭训的反应,其实,他有些疑惑兰昭训怎么会愿意过来,这几天他叫人盯着蒋妤与兰氏私下的沟通,知道兰昭训死活都不肯,正在这时,守在东宫没一直盯着蒋妤动作的心腹宫人从殿在进来,弯下身,将蒋良娣院子中杂物间发生的事耳语了一番。 他释然,嘴一抿,有些玩味,果然是沁儿,眼光一飘,落到对面景阳王妃旁边那个还空荡荡的座位。 短暂的喧哗中,蒋皇后脸色发白,瞥一眼蒋妤,有些猜测,恨得牙齿打颤:“你这疯妇,乱嚷嚷个什么?污本宫名声,破坏皇上和太后的心情,扰乱家宴,该当何罪!来人啊,将她与小皇孙分开,拖下去,拉到宗人府的大狱!” 兰昭训抱着襁褓,好像被拉去宗人府的可怕抵不过座上的皇后,仍旧痛哭流涕:“求皇后放过妾身母子,另择他人吧——” 宁熙帝心里一动,若兰氏不是逼不得已,怎么会冒死前来说这话,若蒋皇后真的没做亏心事,凭她的性子,应该会叫兰氏当众解释清楚,怎么让人拉走兰氏。 想到这里,他脸肌一动,却并没阻止蒋皇后的吩咐。 蒋皇后知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有问题,而皇上——这是在保自己,这是她从没想到的。 她只当他对自己早没了感情,除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尊重,这个男人对自己绝对不会有一丝怜爱和袒护。 可他现在的行动,却让她心头重重的一敲。 殿门口的侍卫跨刀进来,还没近身,却听浑厚而坚决的女声从丹墀上飘下来:“慢着。”本书由书/快电子书为您整理制作 宁熙帝见母后拦了下来,也不好阻止,只听贾太后道:“皇后名誉重大,不能由着这么个贱妾随便闹一场就完了,今儿这么多宗亲在场,要是没说清楚,还不知道明儿传出去是个什么话。” 宁熙帝正要说话,却听蒋皇后道:“母后说得是,就由兰氏说吧。”唇一勾,刚刚猛然一见兰昭训抱着孩子被蒋妤进殿,气糊涂了,其实倒也没什么,就看她能说出个什么,又冷得叫人彻骨地瞟一眼蒋妤,眼色里盛满了秋后算账的意思。 就算兰氏知道她对小皇孙的目的又如何? 告状说她对小皇孙好,是因为有心叫小皇孙代替太子?这算个什么罪名! 可笑! 这蒋妤,果真就是没大脑的,想要给自己使绊子都不会! 原先留着她,是想她虽然脑子蠢,却还算忠心。 这次之后,干脆就换了这反咬自己一口的家犬! 贾太后见皇后也同意了,朝兰昭训:“皇后素来疼爱孝儿,皇子中的皇孙这么多,只有孝儿,皇后最是经心,几乎每天去派人看,天下几个祖母能当成这样,你这话,实在是太伤皇后的名声,是指责皇后道貌岸然,苛待你们母子吗?”既然关系到皇嗣,那就绝对不能糊里糊涂,就这么算了。 “启禀太后,”兰昭训听侍卫铁靴宛似潮退,松了口气,眼泪却更是哗哗直淌,看了一眼怀里刚刚喂过母乳的儿子,道:“不是不好,正是因为太好了,好得叫咱们母子惊心,——那些泼天的富贵,人上人的尊荣,孝儿身份低微,消受不起啊!” “你给哀家将话说清楚!”贾太后越听越是糊涂,“为什么会消受不起!” 兰昭训气息哽咽,望向蒋皇后,目光中充满着惊惧:“皇后每日会派中宫的一名贴身嬷嬷来看望孝儿,有时那白令人也会跟来,嬷嬷看望孝儿的时候,白令人就会将我拉到婴儿厢房外面的廊下,叮嘱妾身,说孝儿是东宫现下唯一的子嗣,什么都比不上孝儿金贵,叫妾身对孝儿经心养育,千万不要有半点闪失,若孩儿有任何病痛,便拿妾身是问……” “这也是因为皇后宝贝小皇孙,虽言辞严厉了些,却也算正常的,有什么问题?”贾太后皱眉。 蒋皇后脸上溢满了鄙夷和嘲讽,抄起手边的杯盏,呡了一口,心中早恢复一片祥和。 兰昭训含泪:“妾身听着这前半句,也觉得没什么,还客气回应,小皇孙被妾身这个身份不高的生母拖累了,一个昭训之子,竟劳烦皇后这么牵挂,实在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白令人却叫妾身不要妄自菲薄,小皇孙身份现在是不高,日后说不定……” “说不定什么?”贾太后身子一弹。 “说不定,万人之上。”兰昭训擦了擦泪。 天下还能有谁是万人之上?不就是皇帝或者要当皇帝的人! 兰昭训继续道:“…妾身只当白令人是说孝儿可能是皇太孙,有些惊讶,却苦笑回应,太子日后的子嗣肯定不止孝儿一个人,万人之上的皇孙,就算不是出自太子妃的膝下,也绝不会出自妾身这低贱昭训的腹中,万人之上?呵,又怎么能轮得上孝儿。白令人却笑了一笑,说妾身的野心也未免太小了,皇太孙算得了什么,直接即储位还差不多。” 此话一出,殿内又是一片轩然大波。 太子还在,小小婴儿怎么可能即储位?这难不成——是在说太子活不到登基? 就算太子不在,皇上膝下还有一堆皇子,按照父传子的常理,也轮不着皇孙来即储位! 皇后的意思,似是想要扶这小婴儿……可太子好端端的,年轻力壮,无病无灾,储位又怎么会落到小皇孙头上! 众人揣测着兰昭训的话,不禁交头接耳,想到深一层的涵义,皆是背上一寒,却哪里敢说出来。 蒋皇后冷笑:“本宫倒不知道白令人说过这种话,就算说了这话又能如何?这话,请问能定本宫什么罪?”又头一偏,瞥白秀惠:“怎么,白令人说过这话?是不是兰昭训会意错了啊。” 白秀惠遥遥一福身:“奴婢奉娘娘的命去东宫时,确实跟昭训叮嘱过类似的话,可昭训许是听岔了吧,奴婢的意思,只是想说小皇孙贵重,叫昭训精心罢了,昭训想到哪里去了?” 贾太后蹙眉又瞄向兰昭训。 兰昭训弱弱垂着头,抬起眼,哀怨又惶恐地看一眼白秀惠:“噢,是妾身多心了吗?那么,后来白令人为什么又叮嘱,太子每次来妾身这里时,”说着,腾出一只手,从袖口里抽出一小包牛皮纸包裹的东西,夹在手指间,亮于众人眼前,“将这个加进太子的酒菜里呢?” 蒋皇后脸色一变,自己根本没交代白令人这么做过! 白秀惠也想不到这兰氏睁眼说瞎话,急了:“奴婢从没这么交代过!兰昭训手里拿的是什么奴婢都不知道!昭训这是乱冤枉奴婢和娘娘!” “白令人只说是补身子的东西,每次加一点就行。可妾身胆小,加上听了白令人那话,知道了皇后的心意,生怕太子被皇后加害,每次都将这药粉给偷扔了。”兰昭训身子一软,泣不成声,紧紧抱住小皇孙,不易察觉朝蒋妤瞥去。 蒋妤心中满意,唇角也勾起一抹得意的浅笑,姑姑,光凭兰昭训几句话,哪里能定你的罪,就知道你会不认账! 姑姑,你这辈子高高在上,该是还没尝过被人诬陷的滋味吧! 这包砒霜,是知道自己身子被毒得不能生育后准备的,是宫里厨房用来药杀耗子的,叫婢女去偷了一些,现在,就拿来为你送行吧。 这时,贾太后叫来的太医已经到了嘉禧殿内。 太医将那纸包接过来,一闻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照实禀报:“皇上,太后……是砒霜。全部吃下,暴毙后马上就能查到死因,可每次服用一点,会使人逐渐体弱、萎靡不振,导致衰亡,就很难查出缘由了。” 贾太后与宁熙帝双双一震。 殿内人纷纭议论起来,若皇后真想加害储君,白令人交代兰昭训这么做,也是合情理,一包叫兰昭训灌给太子,死了绝对能查出来,不如每次给一点,慢性毒杀,才神不知鬼不觉 。 “本宫从没害太子的心思,运毒投毒的小人,沿着线索一查,就知道是谁了。”蒋皇后瞥一眼蒋妤,犹自镇定,想要诬陷她?好笑得很。 宁熙帝虽然心中电闪雷鸣,一时之间,却不愿相信。 蒋氏素来清雅高贵,不沾尘埃,这些年,每逢看着自己有了新宠,她半句怨言都没有,还劝自己雨露均施,怎会出这种恶毒事。 在宁熙帝心目中,虽然与蒋氏没有热烈的男女欢—爱激—情,却始终将她看成圣洁莲子,就算偶有些不合自己心意的事,也愿意顺着她。 看一眼蒋氏,宁熙帝秉持着自己的心意:“皇后从嫁于朕,到现在,一直谨守礼仪,贤惠不争,淡泊无欲,朕不信她会做出这种恶事。” “运毒投毒的事,皇后也不是第一次做,何必装得高洁如月中仙,惺惺作态?”事至此,蒋妤终于开了口。 蒋皇后见她挑明了反戈,笑得叫人触目惊心:“本宫见与良娣有血缘,待你为至亲,良娣秉性粗陋,膝下无子女,没资格当正位,本宫秉持公正心,无法昧着良心捧你做太子妃,却没料你气急败坏,竟平白冤枉本宫。” “妾身无法诞下子女,便是因为长年服食你的相克之物,才坏了身子!”蒋妤情绪略微激动,目泛水光,喘着粗气,再次掀起众人的惊讶议论。 继而,蒋妤又平静下来,冷笑:“……皇后用毒害人前科累累,毒害妾身不能生育,十多年前,更是毒得皇子被逼出宫,多年不愈,避居偏僻北城,迟迟不敢返朝!现在用小皇孙当储君来诱惑兰昭训毒害太子,算的了什么?” 这话一出,众人目光望向秦王。 “大胆!你这是决意要将脏水统统泼本宫身上!”砒霜的事儿是被冤枉的,蒋皇后一点不担心,由着查就是了!却没想到蒋妤是用砒霜的事牵出另两件事,开始有些心绪不稳了。 蒋妤扭过头,望向蒋平:“十多年前的一天,妾身年幼不懂事,一日与婢女捉迷藏,藏到了主人房的箱柜里,后来蒋大人夫妇进了房间,妾身无意看见蒋大人好似给了蒋夫人什么,说是皇后暗中托人要的,叫夫人请安时顺便夹带进宫,偷偷给皇后。妾身当时还挺好奇,皇宫里有什么东西没有?皇后还有东西需要从宫外带吗?第二天,蒋夫人进宫给皇后问安,接着没几天,秦王便中了毒。后来,妾身才知道,皇宫里什么都有,唯一很难得到的,就是那些五花八门,让人轻易查不出的毒药!呵呵,蒋大人,你说当年,你叫蒋夫人给皇后带的是不是就是这个东西呢?” 蒋平早就被这架势吓得腿软,要不是儿子死死牵住自己衣裳,只恨不得生了翅膀飞出宫,这会儿也说不清楚话,迟迟不做声。 蒋弘济见爹爹又在犹犹豫豫的,坐不住了,低低道:“爹,这丫头都这份儿上,不说也得说了。”将蒋平朝外面一推。 蒋平一个踉跄出去,无可奈何,顶着蒋皇后如锯子一般的目光,跪在了大殿中央。 宁熙帝听蒋妤说到此处,早就脸肌震颤。 若蒋氏真的做过,那么,这么多年的不争,不抢,淡然,高洁,就全部是装出来的。 自己这个陪伴了将近一生的妻子,又到底怀着怎么样的心思? 那时,赫连氏正当得宠,宫里想要害赫连氏的人并不少,只没料到老三被毒一事,竟是她主谋。 宁熙帝的心动摇了,气促起来:“还不老实交代!” 蒋平本就老实得要命,被雷霆大怒当头一炮轰,魂儿都没了,哪里还敢支支吾吾,竹筒倒了豆子,哭丧着脸:“当年皇后召微臣妻子进宫,前两天的晚上,微臣收到皇后派人的密传,说要准备……准备毒药进宫,最好是无色无味,不容易被人发现的。微臣不敢正大光明地去买这些东西,刚巧与一个炼丹方士交好,那方士手边有不少药粉毒物,微臣趁他不备,偷偷在他那儿随便拿了些毒药,叫夫人进宫时给了皇后,可微臣真的不知道皇后要这个干吗啊皇上——皇后交代的,微臣不敢不遵从啊——皇上请饶了微臣啊——” 蒋皇后身子瘫软,在宗亲们的喧嚣中,椅子内滑下了半寸,却仍是脸色不动,斩钉截铁地否认:“秦王不是本宫毒害。” 贾太后望着身边的皇后,声音已在颤抖:“皇后,蒋平都已经说了,难不成,你的侄女和你的兄弟,都在冤枉你!” 宁熙帝脸色铁青。 蒋皇后看了一眼站在殿中摇摇欲坠的弟弟:“本宫承认,当年确实叫蒋平带过违禁毒药进宫,可却没毒杀过秦王。” “还在狡辩。”宁熙帝声音如冰淬过一样,一脸的痛心疾首,最大的悲哀不是别的,而是自己这几十年认人不清,到头来看错了她,“当年朕叫人查秦王中毒一事,那乳娘身上就是无色无味的透明毒药,正是你要蒋平带进宫的那类毒物。” 蒋皇后缓缓站起身,“乳娘身上的毒和蒋平给本宫的毒,到底是不是同样的毒,隔了这么多年,也查不清楚了,并无铁证,凭什么说一定就是妾身?本宫最后申明一遍,本宫承认叫蒋平带违禁毒药进过宫,可叫蒋平运毒进宫,不代表本宫毒了秦王,乳娘身上的毒并不是本宫施的,本宫不是凶手,本宫最多是犯了宫中私藏禁药的错,这一点,由太后和皇上惩罚,妾身不会说什么。” 蒋妤气得脸红脖子粗,都这样了还在强辩! 蒋皇后怜悯地瞥了侄女一眼:“所以,良娣说的‘前科累累’,完全是无稽之谈,现在又故意延展,将毒杀太子一事安到本宫头上!光凭兰昭训这疯妇的多心,以及一包药耗子的砒霜,就认定本宫有心残害太子?太子现在怎样了吗?” 蒋妤拳头攥得咯咯响。 却听殿门外传来声音:“秦王被毒一事,确实已经很难靠实证断定皇后的罪过。可太子被害的事情,却近在眼前。” 青袍身影进殿,走到中间,停住了脚步,对着丹墀上的贵人们行礼。 夏侯世廷脊背一直,坐起身,燕王在旁边低声:“三哥——”却被他眼光打断。 蒋皇后笑起来:“秦王妃迟迟没回,原来不是为景阳王妃去拿酒,是去与这些心存不轨的人一道变着法儿来陷害本宫啊。” 太子面上淡笑如冷夜疏星,站起身,语气听上去平日一般温和,一个字一个字说下来,却让蒋皇后胆战心惊:“母后切勿怪秦王妃。秦王妃迟迟没回,是因为孤请她将东宫的侍卫带去凤藻宫,在四面进出口守着,以免母后派人偷偷回去,灭了证据。哦对,多谢秦王妃举手之劳,秦王妃辛苦了,先回座歇着吧。” 云菀沁微微颔首,袍袂一飘,转到景阳王妃身边坐下。 蒋皇后死死盯住太子。 “谆儿,到底什么证据!”宁熙帝忍住愠怒,再怎么敬让蒋氏,又怎么容得了她暗中一个接一个害自己的子嗣,尤其眼下,皇室宗亲一双双雪亮眼睛都望着,若不公开料理清楚,今天就不是家宴了,而是家丑。 太子看了蒋皇后一眼,神情颇是遗憾:“万采戏楼一事,爆炸物是黑火药。彼时正好蒋胤留宿宫中,又在东宫瑶华殿,孩儿查到他炼丹房中有黑火药,已是生了怀疑。后来秦王妃去凤藻宫,无意在皇后寝卧发现了包裹得很隐秘的黑火药…” 举座惊哗中,太子简练地总结:“……戏楼一事,正是,母后要致孩儿于死地。” 宁熙帝喉结一动:“姚福寿,你去凤藻宫,将余下的黑火药带过来。朕要亲自看看!”他不想就这么将蒋氏交给宗人府,既是他的皇后,他便要亲自审这事。 到现在,他仍不敢完全相信。 蒋皇后身子宛如秋苇,簌簌着,素来冷静的脸庞已有些轻微扭曲。 半刻,姚福寿从凤藻宫回来,手上捧着一个红木制的妆奁匣,给了皇上。 看上去,就是闺房梳妆台上装珠钗首饰的盒子。 宁熙帝没料到她将这么重要的铁证雄心胆十足地丢在梳妆台上,呼吸浓重,打开,一讶,什么都没有,只听座下,秦王妃声音传来,友情提示:“皇上可以注意一下匣子的内壁。” 宁熙帝摸了摸匣壁,摸到一处,指腹下有些异样,手指一勾,抠了一抠,那匣子的内壁居然松动起来,拿到长烛下一看,才隐约看见,匣子的上下左右四面内壁的边缘有缝隙! 他心头一惊,沿着缝隙,将内壁拆了下来,外面竟只是薄薄一层! 原来四面内壁全部都被凿空了。 红木厚实,内壁足有一寸多宽,容积并不小,再将黑火药填塞进去,最后再盖上一层削得轻薄的红木皮。 看似就跟一个空荡荡的普通红木妆奁匣一样。 宁熙帝手一抖,压得扁扁实实的黑色颗粒纷纷破壁出来,匣子一倒过来,大殿的红毯上积高了半寸! “是——是黑火药!”有熟悉军火的人叫起来。 喧哗过后,是死一样的沉默。 “将皇后先带进思罚殿。”宁熙帝极力压抑着心绪,却让殿内的皇室宗亲们,感受到天子之怒。 蒋皇后摇摇站立着,脸上没有惧怕,也没有愤慨,只余下莫名的虚空,进殿时的荣耀,刚才皇上的偏袒,这一瞬,全都没了。 可更让她从头凉到脚的是,男人看此刻着自己的眼神! 以前至少是敬重,宽容,礼让,温和,现在,只有陌生和厌恶! 她身子打着晃儿中,被宫人强行搀出嘉禧殿。 姚福寿忙宣:“今儿宴散,请各位贵人们出宫!” 团圆安宁小年夜的皇室家宴,一声传唱中,潦草而叫人震动地收场。 ** 蒋氏进思罚殿的五天,宫内鸦雀无声,暗下却是一片感慨。 证据确凿,无从抵赖,第三天,皇后身边的心腹太监就已经认下,那次国舅难得回京,在宫里居住,一次皇后去看望,正巧在炼丹房看见有未使用的黑火药,吩咐他借着为国舅清洗炉鼎,偷拿走了大量。 部分用来戏楼灭储,因为没有成事,余下不舍扔掉,留了下来,以备后用。 “以备后用”四个字一出,宁熙帝听得越发怒火冲天,她这是杀皇子杀上瘾了! 除了蒋氏因为身份贵重,暂时在思罚殿等待发落,其他一干近旁侍从,全都锒铛下狱。 太子趁着这火头,怎么会让蒋皇后有一线喘气的机会,将袁妃生前被蒋皇后暗中加害后夺子,又被风水阵葬在皇家陵园一事,禀报给皇上,控诉皇后心思歹毒。 宁熙帝派人去妃陵开棺,棺木中的白骨,面朝下,头朝天,披头散发,嘴里还含着大米,模样骇人,叫派去的宫人惊悚无比。 袁妃之死,时隔多年,已经无从考证蒋氏当年是如何具体残害她,可光看对待袁妃尸体的手法,也能叫开棺的人猜到,一定是惨不忍睹、灭绝人性的办法! 否则,蒋皇后绝不会镇住袁妃,害怕袁妃鬼魂回来或者投胎报复! 宫人从妃陵回来,将细节告诉了皇上。 宁熙帝听说,大受打击,半天醒不过神。 宫人们素来与宁熙帝一样,印象中,这位中宫娘娘温雅无争,什么都看得极淡,像是成了佛一般的人,却怎么会想到加害妃嫔和皇子的事儿,她一样没漏。 横七竖八,皇后这么多年的旧账全部翻出来,众人才真正瞧清楚这位中宫的面目。 宫人们又听说,皇上已经下了旨,两天后就将皇后送往宗人府,由大理寺官员配合堂审。 就算十多年前的运毒杀害秦王一事苦无铁证,单凭今次戏楼爆炸一事,只怕蒋皇后凤冠难保。 那日皇上要给秦王赐亲事的事,因为宴会上这么一出更大的事,暂时搁浅了下来。 小年夜晚上,潘氏出宫前,安慰过云菀沁,说韩氏的事,大半是皇后一厢情愿提出,如今皇后既东窗事发,惹了天子震怒,只怕就不了了之了,叫她放心,又拍拍她手,蹙了蹙眉:“倒是可惜,太后本来已有意今儿就赦了你,不过皇后这事太大,太后他们估计最近无暇分心,恐怕又得委屈你多在佛堂待些日子了,不过应该也快了,别急。” 云菀沁并不急,蒋氏这事尘埃落定,在长青观多待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唯一的不甘心,就是让皇后脱了十多年戕害秦王的罪责,秦王当年被毒害的冤屈,始终不能大白天下。 听说蒋氏牙关咬得紧,万采戏楼的事没法子,只得认了,可毒害秦王的事,证据已经烟消云散,死活就是不认。 毕竟,害一个皇子和害两个皇子,还是有区别的,能少一份罪自然是好的。 —— 蒋氏去宗人府的前一天,云菀沁正在大堂与其他姑子做早课。 长青观中来了人。 打头的太监叫主事尼姑将云菀沁喊出来,道:“太子请秦王妃过去一趟。” 云菀沁眼皮一动,话里藏话:“该办的差事都办完了,太子还有什么吩咐,找别人吧。” 太监笑道:“秦王妃这话说的,难道太子请您过去就只为了叫秦王妃做事儿干活么,还有别的重要事,您就随小人去一趟吧!” ------题外话------ 谢谢 馨七七的3张月票 yuqiong12319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一章 结干亲 东宫,后院花园。 梅林间,花蕊清美,枝桠傲骨。 新春一过,天气也跟着暖下来,廊下阶上走动的宫人们穿着轻便了许多,风吹在脸上也温和了。 太子看见人来了,笑眸弯弯:“沁儿,过来。” 女子站在几步开外,并没上前:“太子找我来有什么事吗?” 太子见她保持着些距离,眼眉一宕,有少许的失望。 之前尚算与她有亲近的理由,蒋氏一事过后,机会再难得了,他凝着她:“没有事孤就不能找沁儿?” “宫里的嘴巴太多,太子也得顾惜些名声。” 太子俊眉微动,并没表态,折一枝梅桠,在宽大的掌心摩挲着,慵懒把玩:“来啊。” 话一出口,梅林粉墙的转角下,一名宫装美妇人怀抱着金色的绵绸襁褓翩翩过来,对着太子楚楚一拜:“殿下。”又转身面朝云菀沁,真心的感激写在脸上:“秦王妃有礼了。” 是兰昭训。 云菀沁目光落在兰氏怀里的襁褓上,还礼:“昭训。” 太子将她看小皇孙的神情尽收眼底,看了一眼兰昭训。 兰昭训会意,轻移莲步,将襁褓朝前稍稍倾斜,露出孝儿小半张白嫩小脸蛋。 婴儿正吮着手指头,瞪着乌溜溜的眼,完全没有那夜的一点病态了。 云菀沁忍不住俯下脸,问了句:“病好了?” “那日回了东宫,殿下请几名御医来给孝儿会诊,用太医院的好药调养了几日,这会儿已是痊愈了,御医说可以适当地抱出来走动,接接地气儿。”兰昭训笑着说。 云菀沁禁不住望一眼太子,现在对待小皇孙宛如慈父,当初却也是他故意让蒋妤抱走小皇孙,听任不管。 孝儿若是真的熬不过去,一命呜呼,也是他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眼前男子紫氅白袍,气态悠闲,五官温和,俊逸如仙,可云菀沁看着,一刹那,又有些陌生。 兰昭训笑着开声:“秦王妃要不要抱抱孝儿?你看,孝儿一直盯着秦王妃呢,只怕知道王妃是他的救命恩人。” 云菀沁收回心绪,目光又挪到襁褓上,正好对上孝儿的脸,将他抱到了怀里,婴儿的指头拔出嘴巴,样子呆呆,乖乖的,一点不认生。 “孝儿平日除了乳娘和妾身,从来不愿意叫别人抱,一抱就哭,秦王妃一抱,小家伙声儿都不吭。”兰昭训道。 救了这个孩子,好像跟他也有了特殊感情,云菀沁贴了贴他充满奶香的脸蛋,轻轻挨了一下,孝儿很给面子地笑得咯咯响起来。 兰昭训见状,笑道:“看来不仅孝儿黏秦王妃,秦王妃也很喜欢孝儿。” 云菀沁没有否认,抱着孝儿逗弄着,兰昭训也在旁边看着,却听太子噙着笑: “秦王妃跟孝儿这么有缘分,还救过孝儿的命,今天不如结个干亲吧。” 结干亲?云菀沁抬起头。 兰昭训马上拉了她的袖子,恳切:“孝儿的命是秦王妃救回来的,也不知道怎么报答,只有让这孩子认你做义母,好好侍奉和孝顺你。孝儿多个干娘,也能多一份福气,何况还是秦王妃这么个能干人儿,求之不得,就请秦王妃收了孝儿这义子吧!” 干娘?义子?云菀沁哑然失笑:“这怎么行?孝儿是储君的子嗣,又不是随随便便谁家的孩子,我怎么能收他当义子?再说了,按辈分,我该是孝儿的伯娘,再认干亲,又成了他的干娘,这……不是乱了套?” “伯娘哪里有干娘亲,”太子轻声道,“你放心,孤跟太后提过这事,太后很高兴,咱们皇家也很时兴认干亲,孤有个小皇弟年幼专门生病,说是龙子光芒盛,遭魑魅魍魉的觊觎,认过九皇叔当干爹,图好养,太后说既然有这个缘分,私下认干亲也不错,她老人家既答应了,父皇也不会说什么。” “是啊,秦王妃不是也喜欢孝儿么?就认下这孩子吧。”兰昭训哀求:“到时候秦王妃自己有了孩子,也能与孝儿有更深的关系,今后兄弟之间,还能彼此照应呢。” 与这小婴儿的缘分确实不浅,也真的是很喜欢。 云菀沁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一团软兮兮的肉,心里有些痒。 孩子始终是她从前世到今生的一个缺憾。 “秦王妃是不是嫌弃妾身这生母地位低下……”兰昭训有些忧虑。 云菀沁再没什么犹豫了,抓起孝儿肉呼呼的指头,轻轻摇了摇。 孝儿不知是条件反射还是怎的,反手将她的手指一抱,不放。 她笑了起来。 兰昭训吁了口气,娇柔的面庞松缓下来。 太子尽收眼底,轻笑:“来人,设案,摆酒。” 短短一会功夫,东宫下人将铺了红毛织毯的长案抬到梅树下,开了一坛泡好了的梅子酒,倒入两钵瓷盏中。 兰昭训将孝儿抱了回来,暂且退到一边。 太子拾起一盏,递给云菀沁,笑意盈眸:“民间结干亲,都是要大摆筵席,换帖行礼,招呼亲戚六眷上门。今日一时兴起,仪式简便,只有昭训和几个宫人观礼作证,秦王妃不会嫌弃吧?” 云菀沁也没认过干亲,更没想过这么年纪还能认个干儿子,倒是新鲜,接过梅酒:“怎么会?心意到了就好。” 太子拿起另一盏梅酒,示意她随自己走到梅树下,面朝天地,双手举盏。 云菀沁跟他并排而站,捧着杯子对着天地,有些说不出的怪,颦眉:“是这样吗?” 身边男子低下头:“孝儿年幼,自然由孤这当父亲的来替他行礼。” 云菀沁也不好说什么,只听太子站直,侧脸轮廓清俊宁静,声音平和而悠长,字句飘来: “夏侯世谆长子,生于甲午年,甲戌月,壬申日,乳名孝,与秦王妃云氏结为谊母子,从今侍谊母为亲母,敬孝终生,若谊母今后膝下有子女,也定当视为亲手手足,不得怠慢。” 说罢,呡了一口清甜梅酒,环绕膝下,洒于梅树树根的土壤里。 云菀沁照着他的举动做了一次。 兰昭训笑着抱着孝儿上前:“恭喜殿下,叫孝儿得了个好谊母。” 云菀沁将肉团子似的干儿子抱过来揉了会,只觉太阳沉了些,起了些风,才亲了亲,将他还回去。 太子见她爱不释手,笑着凑近,盯着襁褓中的孝儿,又瞥一眼云菀沁:“儿子,叫娘。” 云菀沁脸色一变,太子这耸耸肩,走开了几步。 兰昭训看了看太子的神色,躬身:“孝儿大病初愈,禁不起在室外多逗留,殿下与秦王妃先聊。” 得了太子的示意,兰昭训抱着孝儿,离开了梅林。 宫人也把长案抬下去了。 园中寂静下来。环顾四周,空无一人,云菀沁福福身:“没什么事,那我就先告辞了。等出了宫,我再派人到东宫,给孝儿送些结干亲的礼。”虽然说形式简单,可也不能太简单了,不能委屈了干儿子。 太子凝视她,并没阻挠,却淡道:“你就这样迫不及待要躲着孤吗,你是孝儿的谊母,孤是孝儿的亲爹,你与孤也是脱不开亲家关系。难道你日后还得时时刻刻躲着不见?” 云菀沁禁不住笑:“亲爹和谊母,就算不来往也好像没什么吧,我认的干儿子是孝儿,又不是太子。”早知道他叫孝儿与自己结谊亲的目的不单纯。 太子脸一紧,这家伙,还不忘奚落自己两句,方才饮的梅酒在体内转了一转,有些炙得慌,压低声音,身子朝前一倾:“可刚才与你拜天地,结谊亲的,可不是我儿子,是我。” 太离谱了。云菀沁看他一眼:“今天就当是我最后一次来东宫。” 太子见她恼了,慌了神,赶紧拦住:“好了好了,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你是第一天认识我?” 云菀沁本来懒得多说了,直接走人就是,却莫名一驻,抬头望着他:“殿下哪句话真哪句话假,我还真的是不知道。” 太子目色一凝,却挺直身子,双臂一张,彻底不放她走了:“又是怎么了?我又惹你什么了?来来来,把话说清楚。” 云菀沁把他手一扒:“闪开。” 太子半开玩笑半认真:“今儿不把话说清楚,别怪我把你绑了,丢在东宫不让出去。” 云菀沁沉默了会儿,道:“太子为了绊倒皇后,放任东宫的女人们厮杀,还故意让亲骨肉陷进杀伐,孝儿病中被良娣抱走,太子一定派人盯着动静,孝儿在杂物房关得快要死了,太子也应该知道吧,却眼睁睁看着孝儿病死都不出声……我觉得好像真的是第一天认识太子。不过,无论如何,还是恭喜太子这次大仇得报,拔了心头患。”见他不语,提步朝前走了,没走几步去,却听背后声音传来,语气并无情绪: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蒋氏不倒,我自身难保,孝儿又能好到哪里去?我在拼命,他既然是我的儿子,这个战场,他也得一起上,这就是身为皇族子弟的命运。我宁可他死在我这当父亲的手上,也不愿意他日后担心受怕地活在别人的操控下。” 云菀沁脚下一停,身后步履慢慢踱近,只觉得阴翳一降,肩上有甘冽的梅酒气味传来:“你怪我冷血薄情,不够顾念亲情,可这个地方,不止我一个人如此。” 她肩头一动。 梅酒的微燥夹杂着她耳下飘来的清馨,令他动容,趁四下无人,又趁她心神出窍,忍不住双臂往前一伸,忽的环抱女子腰肢,一把搂过来,紧夹在怀里:“老三从长川郡领功还朝后,面上无波无澜,朝下却不断结交朝臣,动作倒是快得很,难道不是有夺储之心吗?这次蒋氏之事,也牵涉他多年前被毒的事,我之前曾经暗中请他帮忙在大殿上控诉,至少能助我一臂之力,他却婉言谢绝!他宁可不报蒋氏的毒杀之仇,也装聋作哑,不说半句话,只因为他爱惜羽毛,想要坐山观虎斗!我被蒋氏弄倒或者两败俱伤,绝对比他大仇得报的利益要大得多,如何选择,他明白得很。”见她开始挣扎,抱得越发紧,嗓音压得低沉:“如此……,他又几时顾念过我这个兄弟?他又能比我良善到哪里?” 云菀沁听到这里,心中早就蹦得厉害。秦王之前总叫自己不要与皇后作对,甚至对于自己查皇后,并不算太高兴。 原先,她只当他怕自己出事儿,所以才总在反对。 原来还有一层原因是,他想借皇后铲除储君。 想着,云菀沁一时忘了继续推开。 正在这时,东宫太监小跑过来,气喘吁吁:“启禀殿下,思罚殿那边有事——”头一抬,看清楚了面前场景,一惊。 太子爷从背后环抱住秦王妃,牢牢不放。 宫里的流言蜚语,果真坐了个实! 云菀沁手肘一弯,狠擂他一下,挣了出来,狠狠瞪太子一眼。 太子扯了扯氅,看那太监一眼,漫不经心:“东宫这边的人,不会乱传。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孤将他舌头拔了,弄哑了。” 太监扑通跪下:“殿下饶命!秦王妃饶命啊!奴才什么都没看见!奴才发誓,要是敢乱嚼舌根子,一定被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啊!” 云菀沁瞥太子一眼,还是弄不清他哪句真那哪句假,朝那太监道:“你起来吧,没人弄哑你。” 太监知道没事儿了,抹着一头冷汗起身。 太子笑:“还不多谢秦王妃。” 太监忙哭丧着脸:“谢谢秦王妃,谢谢秦王妃!” 太子脸色阴翳重重,转移到正事上:“明天不就要送去送去宗人府了吗,怎么回事?”虽然蒋氏大局已定,可一天没有在宗人府过堂,没有正式定罪受罚、废除后位,太子一天都还不放心。他叫人一直盯着思罚殿那边,蒋氏不管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通报一声。 太监回过神魂,禀道:“皇后那边叫人托话给皇上,说是明儿要去宗人府,今天想要与皇上再见上一面。” 太子冷笑一声:“还有什么好见的?难道还要求情吗?她嫌把父皇气得不够厉害?” 太监挠挠头:“现在要求与皇上见面,只怕也就是这个想法了,眼下不赶紧求情,还等到去了宗人府再求情吗?依小的看,太子要不去看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皇上与皇后到底多年的夫妻,万一这会儿皇后一个人痛哭流涕,将皇上说软了心……” 太子笑意凝住,蒋氏罪罚重大,闹得皇室宗亲皆知,只是还未对外臣和天下公告罢了,皇上再如何耳根子软也不会给她开小灶,但——为了安心,去督促着也好。 他眼一沉:“你跟孤去思罚殿。”刚说完,只听云菀沁道:“我跟太子一起去。” 太监吸了口气,这还秤不离砣了呢,太子爷去哪里,还要跟着去,却低下头,只哪里敢出气儿,当没听见没看到。 太子一疑:“你去干嘛?” 秦王那傀儡散的毒,至今没有解除的对症方子,但是下毒的人,兴许有,等蒋皇后被送去宗人府,不管是进冷宫还是罚下狱,再没什么机会见面了,云菀沁想趁最后的机会,探听一下。 她没明说,只敷衍:“皇后就是不肯承认毒害过秦王,我想着不大甘心,趁她出宫前,想要问个清楚。” 太子虽有些怀疑,却也没拒绝:“走吧。”说着转身朝东宫大门走去。 云菀沁忙跟上。 —— 思罚殿。 小年夜后,宁熙帝开始上朝,今儿刚下朝就被禀报,说是蒋氏这边恳请见面。 他一口气至今还没消完,本来不愿意见,可不去,又有些不舒服。 妙儿见皇上犹豫不决,知道他虽然气恨蒋氏,可仍是不舍几十年结发的感情,劝了几句,马上要送宗人府,见一面也好,免得皇上总有个心结。 宁熙帝这才叫妙儿陪着,轻装简服地过来了,此刻一身朝后的袍子,坐于上座,看见蒋氏被人押请出来,眉一皱。 短短几天,蒋皇后消瘦了不少,眼下脂粉未施,摘去了珠钗首饰和华丽大衫,穿一身深色素服。 可一张脸,却仍是静默淡泊,连一滴泪都没有,脸色苍白地笔直站在室内,没有主动跪下,头扬得高高,平静注视前方。 本来以为自己一来,她就算不痛哭流涕,也应该匍匐趴地悔过,反正,总应该表现出犯了错的愧疚,没料竟是——如此死性不改! 宁熙帝心中最后一丝留恋烟消云散,忍住不喜,咳了两声:“皇后叫朕来,不会就是为了让朕看着你这副模样吧?怎么,事到如今,你还觉得自己没做错,委屈了?” 身后,妙儿赶紧轻捶天子脊背,这几天虽然上朝了,可因为蒋氏的事儿,又牵动了些旧病,全是强撑着。 蒋皇后木木反问:“妾身做错什么了?” 宁熙帝勃然大怒:“暗杀皇子,残害袁妃,运毒进宫,心思恶毒,气量窄小,不堪为国母!你居然还问朕你做错什么了?亏朕这么多年,只当你冰清玉洁,高贵典雅,心思不俗,从来不把你跟那些俗气的莺莺燕燕混为一谈,原来,你跟一般的女子没什么两样!甚至更阴险歹毒!皇后,你瞒得朕好苦啊。” 斥责一*传到殿外,太子与云菀沁等人听得一清二楚,对视一眼,暂停了脚步。 思罚殿宫人小声:“殿下,可要小的通知皇上,说您来了?” “先不急。”太子摆摆手。皇帝正骂得欢,何必打扰他兴致。 殿内,蒋皇后听了皇上的话,冷意和苦涩交织,垂下头,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沿着凹陷的面颊滑下去。 他以为给自己的最高荣誉,却是她这辈子最厌恶的事,她才不愿意当什么冰清玉洁,高贵典雅,心思不俗的仙子—— 她宁可在他心中与别的女人一样! 可是,这辈子,她已经失败了,失败得厉害! 在他眼里,自己并不是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注定只是个端庄先贤惠的完美模板,一旦这份完美染上了污点,不再端庄,不再贤惠,自己在他心里,就一文不值! 蒋皇后狠狠吸了泪,压住心头的真实情绪,今天请他过来,不是为了在他面前告饶求情讨可怜。 她抬起头,脸色与低着头的哀苦截然不一样,唇角勾起,目色幽冷,就好像面前的男人才是罪人:“我从来不觉得那些是错,不过是一些争宠的狐媚子和小杂种。帝后齐体,你是皇帝,能宠他们,我是皇后,也能诛了他们。” “你——”宁熙帝身子一抖,站了起来。 妙儿见蒋皇后今天将皇上请过来,显然不是告饶,眼看着皇上被气成这样,只觉得眼皮子乱跳,恐怕会发生什么事儿,只搀住宁熙帝:“皇上,不如回养心殿吧。” 宁熙帝再也不愿意跟她多说,已经是死了心,若她今儿哭着哀恳几句,指不定他还会动容,便是顶着压力,也想为她减免一些刑责,至少,叫她余生的日子过得舒服些,可是现在看来,她根本不需要! 她不仅不知悔改,还处处挑衅! 他呼吸沉重起来:“嗯,回去…” 蒋皇后见他要走,露出一丝诡异的笑:“至于瞒骗了皇上,那我也不怕多说一件。许青瑶当年与皇上两情相悦,无端端拒了皇上,全是因为我将他大哥暗中绑了,叫人打了个半死,才叫她拒绝了皇上,以死相逼不进宫,为了绝皇上的心意,连挑都没挑就火速嫁到云家……” 说到这里,她欣赏着皇上脸色发白,又笑道:“……不过皇上也别说我恶毒,我若真是恶毒,就该直接将那贱人给杀了,哎,想来真是后悔啊,要是当时直接杀了,多好啊,谁想到皇上死心不改,隔了几年还是忘不掉,许氏就算成亲了,您还……” 云菀沁的心猛一跳,还怎样? 她知道,娘婚后是跟皇帝见过面的,可原先只当不过是冬夜那么一次,短暂的一面而已。 。现在听蒋皇后的话,好像又有些不一般。她屏住呼吸,正要继续听下去,却听宁熙帝已经一声吼,打断了蒋皇后:“住口!你这贱人!断送青瑶一生幸福!” 殿内,宁熙帝再是忍不住,几步上前一巴掌摔到蒋氏脸上。 蒋皇后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室内几个宫人吓了一跳,却无人敢扶。 蒋皇后爬了起来,见宁熙帝发怒,脸上的神色却是更加怪异的开怀,反手抹了一把嘴角的血渍,笑起来。 宁熙帝见她张狂至此,不敢置信,猛咳几声,肺腑一阵针扎的痛,身型一仰,倒在了圈椅内。 妙儿大惊,忙俯下身查看:“皇上没事吧?” 宫人也慌了,忙要出去叫太医,却被宁熙帝制止住。 太子见皇帝被气成这样,也再不好继续在外面站着,掀开帘子,跟云菀沁前后进去,先冲到皇上身边:“父皇没事吧?” 宁熙帝又咳了几声,摆摆手:“没事。”却自知体力不支,只怕当场犯了疾,扶在太子和妙儿的手臂,打算回去。 他撑了起来,看一眼地上的皇后,语气再无怜惜,已是绝了心意:“将蒋氏押回去,明日一早就送去宗人府过审!朕再不愿意见到这个妇人!” 蒋皇后像没听见,仍趴在地上,头一转,眼光落在云菀沁身上,诡异神色放大,唇弯到了极处。 她也来了,正好。 云菀沁见蒋氏神情怪异,心中一动。 蒋皇后趴在地上挥了挥手,语气诡谲,笑道:“秦王妃,你过来,秦王中毒的事儿,我告诉你到底是谁做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蒋氏之薨 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室内人都听了个清楚。 音一落,殿内众人动作停滞下来,目光投到蒋皇后身上。 “事到如今,你还要嘴硬。”宁熙帝扶在贵人和太子臂上,气得又俯颈咳了几声。 蒋皇后并没回嘴,眼睛直直盯住云菀沁,唇角仍勾着怪异而自信满满的笑,笃定眼前的女子一定会过来。 云菀沁并没犹豫多久,走了过去,弯下腰,半蹲在蒋皇后身边,望住这个不久前还高高在上的女子。 她的脸孔依旧是淡泊如水,不食人间烟火的俯瞰众生,对万物都不挂在心上。 然而,核子里的好胜要强,对皇帝的执著和占有欲,却比后宫平日争风吃醋的妃嫔更丰盛。 为人妻房,再如何看得开,怎么可能真的对夫君左拥右抱,与其他女人不断生儿育女没感觉? 自己前世,还能对着奸情败露的慕容泰和云菀霏呸一声,临死前丢个炸弹,叫两人不得安生。 可蒋氏却办不到,难不成还能大骂皇帝,夷平了后宫? 于是,皇帝宠过爱过的女子,全被她盯得紧紧,玩弄鼓掌间,包括宫外的娘亲许氏。 或许正是因为皇后的身份羁绊住她。在皇帝和众人眼前,她必须是个母仪天下,温良大度的人,这么些年,只能将嫉妒和怨恨埋在心底,才越演越烈。 天子身侧的凤椅,是至高的荣誉,却也是桎梏她的枷锁。 蒋氏一定不是第一个这样的皇后,在她之后,也一定会有类似的皇后。 云菀沁莫名有些晃神,为了避免分心,蹙眉道:“都到这个境地了,皇后还不肯认下当年那笔罪过?” 蒋皇后轻轻一呵:“你说的对,都到这个境地了,我为什么还不认罪?你过来,我告诉你……”手一撑,腰肢跟着弧度一转,抬起纤瘦地白玉手腕,招了一招。 刹那风情无限。 笑意宛似罂粟,绽放得异常璀璨,与蒋氏平时的凝重沉稳完全不一样,好似变了个人,多了魅惑和妩媚。 好似浴火凤凰,投火之前,将一辈子的辉煌耗了干净。 宁熙帝在一旁轻微一滞。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美人,却少了些女子的柔媚,平日的蒋氏,庄重得近乎木头桩子,在闺阁只与他单独相处时也是摆着一副肃然的仪态。 眼下的眉眼,气态,却跟往日大相径庭,这果真自己的结发妻子? 云菀沁不自禁靠近,她承认,蒋氏的话太具有引诱性了,尽管知道她好像有些诡异的不对劲儿,仍是身子往前一倾,只觉耳际感受到她的热度:“我告诉你……” 话音暂停,云菀沁眼瞳一睁,只觉腰上被什么硬邦邦的尖利物事给抵住。 蒋皇后见她不敢动弹,反手将她一箍,匕首一抬,搁到她颈子上,面庞瞬间一片阴瘆:“你再厉害,今天也得跟我一起死。” 室内宫人惊哗起来,不知道蒋皇后哪里弄来的刀具,更没料到她竟做出这种自取灭亡的事,宁熙帝亦是震住。 妙儿松开皇帝跑到前面,却又不敢走近刺激了蒋氏:“皇后快放下刀!” 宁熙帝回过神来,震怒得连话都快说不出来:“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朕令你放下刀!” 却见蒋皇后狂性大发,匕首一横,轻轻一挪,云菀沁的雪白肌肤上立刻开了一条纤细的血印。 室内再次喧哗起来。 “贱妇!朕不该心软,家宴那夜,直接就该将你送进宗人府的大狱!朕却还迟迟犹豫,总怕你是冤枉,想先查清楚再说!朕真是瞎了眼——!”宁熙帝见她丝毫不听自己的话,在自己面前行凶,只觉气血上涌,手足无力,捂着胸腔。 “皇后娘娘,求您不要伤了秦王妃,您若是心头有气,没法子发泄,您放了秦王妃,将我拿去做人质!”蒋氏既然做出这种举止,也难逃什么好下场了,十有*会将云菀沁拿来垫背泄恨,妙儿激动起来。 太子语气平静,一双目看不出情绪,望着蒋氏:“母后不管有什么想法,先放下刀再说。” 蒋皇后的眼睛一直盯着皇帝,面上却是忽然笑了,欣赏着他对自己的滔天暴怒。 怒?那也是好的,证明这个男人对自己有反应。 两人的相敬如宾,客客气气,她这辈子,已经受够了。 再不迟疑,她手中利刃尖一转,抵到了皮肉上,众人还未惊呼出声,只听被自己禁锢着的女子轻声:“……这就是你的目的吧。” 蒋氏一滞,迟疑了一下,暂时停住割喉举止,沉着声音:“你说什么?” 只见女子侧面上乌瞳一闪,朝宁熙帝瞥了一眼,声如寂月清风:“如此,……便能叫夫婿永志不忘。” 蒋皇后心中訇然一响,只想不到埋在心底最说不得私密,竟被这个年轻毛丫头猜中,瞬间晃了一下神,却又集中精神,眼色一厉,手再次捏紧匕首—— 只这么短短的一瞬,前面一道高大的阴影袭来。 蒋皇后注意力被短暂地牵引过去,箍着的女子趁机将她握刀的手腕一抓,往外扯去,一个倒拐将她朝后重重一擂。 蒋皇后踉跄退了半步,牙关一咬,立刻扬起手中匕首,几步追上去,不管不顾地疯狂刺到前方女子身上! 眼看匕首尖要扎入女子身体,刚才那身影一个大步,护到了女子前面。 “噗呲”入肉一声,蒋皇后一呆,抬头,愣愣见着太子腹上插着半截匕首,面色隐忍着疼痛,捂住伤口。 血往外溢去,霎时染红了袍子。 蒋皇后手一个哆嗦,刀子噗呲一声,又从腹中生生抽了出来! 男子一个吃痛,轻微呐出shen吟! 蒋皇后握住沾了血的匕首,退后几步,却见男子弯着腰,莫名轻笑,声音虚弱:“我恨母后杀我亲娘,但若不是你,我也当不了这储君,这一刀,就当我还你的吧。” “殿下!——”近旁宫人惊叫着跑上去,搀住因不支而缓缓下滑的太子。 云菀沁没料到他为自己挡刀,慌忙蹲下身,将他的头颅搀着,又用手捂住他流血不止的小腹,不一会儿,手掌已经染得通红。 “叫太医!”妙儿急斥,宫人醒悟,一名马上跑了出去。 室内乱成一团麻,暂时也没人来得及去制服蒋皇后,宁熙帝一双眼已是嗜血一般的赤红,见蒋皇后仍手握着刀,亲自大步走过去。 蒋皇后看他走过来,眼神一动,竟然再次扬起匕首。 宫人看见,惊呼一声,只没料到皇后竟这么大胆,刺了太子,还想刺天子不成? 宁熙帝心神一凌,想也不想,将她手中的刀子夺了过来,愠斥一声:“贱人!” 出乎意料,蒋氏握刀的手竟一点儿力气都没用,他轻而易举就拿了过来,心中一讶,生了不好的预感,还没回神,只见眼前的女子扑向自己! 宁熙帝手中正举着刚抢过来的刀,刀尖自然是朝外的,只听利刃入肉的钝声传来,女子已经扑进了自己怀里,与那匕首连为一体,噙着一丝笑,然后倒了下去。 宁熙帝震悚无比,料不到她故意让自己手刃,撑了半天的病患终于再支持不了,退后几步,一口乌血喷了出来。 妙儿大惊,迎上去,搀住摇摇欲坠的皇帝,斥道:“扶皇上回养心殿!” 几名宫人回了神,将惊悚中的皇上搀出了思罚殿。 匕首正中蒋皇后的胸脯,她头发披散,绕是一身深色素服,也被血水浸得变了色。 蒋皇后躺在地上,求仁得仁,唇角含笑,好像并不知道疼痛。 仿似鬼上身一样,一时之间,想要将她拖回刑拘房的宫人们倒吸冷气,竟迟疑了半会儿。 正这时,太医已飞奔来了思罚殿,跑到太子身边,打开医箱开始包扎伤口,又指挥宫人将太子抬上一张肩舆,迅速离开了。 云菀沁站起身,朝蒋氏走过去,蹲下身,端起她的手腕,脉搏微弱,刀尖正中的是心房。 心脏只怕已是破裂了。 笑了半会儿,蒋氏气息奄奄,眼睫合上,笑声渐渐消弭。 云菀沁掐住她的尺泽穴和鱼际穴,两个穴位能减缓流血的速度,却留不住她的性命。她半跪地上,俯下身,贴在她的脸颊边:“你刚才是为了骗我,才说毒害秦王的另有其人。其实,秦王根本就是你毒杀的,你叫蒋平帮你递毒进宫,怎么可能不用。” 蒋皇后只觉手腕两处被她紧揉,脸上露出回光返照的光泽,缓缓睁开眼,见她这么笃定,带着讽刺:“当年我运毒进宫,确实是想害那小子……可我那弟弟老实懦弱,生怕出事,受了牵连,送进宫的毒药被他兑淡了,我用在动物身上试过,根本就毒不死……咳咳!连动物都毒不死,怎么能毒死人。若一次毒不死,反倒还会叫人防范,得不偿失……一气之下,我将那包毒粉给扔了。呵,还没等我另外找到法子,那小子已被人害了…”说得精神太过振奋,头颈一仰,口中又吐出几口血,污了胸前衣襟。 “到底是谁害的秦王?”云菀沁盯住她。 蒋皇后拼尽了全身气力,将她衣领扯住,重重喘气,眸中阴冷:“咳咳……别说我不知道那人是谁,就算知道……咳,我也不会告诉你,不但不告诉你,我还巴不得那人活得好好,替我好生地活……活下去……哈哈……” 云菀沁眼色加深,若蒋氏说的是真的,害秦王的另有其人,那人既然害了一次,就可能还有下次……这人若存在,甚至比蒋皇后更要可怕,因为在暗处。 她再没有紧逼蒋氏,望了一眼她胸腔上的匕首:“你何必非要走到这一步,就算摘了凤冠,没了后位,依你的地位,你这条命还是能保住。” 蒋皇后意识逐渐迷糊,眼眸时闭时开,快分辨不出人了,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她说,笑喘之中,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来:“……地位?这地位,你当我稀罕!在他心里,我连最后一点贤妻的好印象都没了,活着做什么?我是大宣皇后,绝不会进宗人府受那些臣子的审问,更……咳……更不会在冷宫遭他的厌恶,过完下半辈子……” 云菀沁总算明白了她今儿请皇帝来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求死,自己来了,蒋氏又转变了想法,与其在皇帝面前自尽,不如让皇帝亲手杀死自己,给皇帝留下震撼印象,于是挟持了她,既能顺便铲除个不喜欢的,更能逼得皇帝彻底暴怒—— 对于皇上来说,亲毙妻子,下辈子,就算不愧疚,也会毕生难忘。 蒋皇后咳喘了几口,又吐出几口血沫子:“……我也与那许青瑶一样……一样了……他……” 话没说完,她胸脯猛烈地起伏,笑意骤止,瞳仁涣散,放大,然后凝住不动,拽在云菀沁衣襟上的手抽搐了一下,滑了下来。 “秦王妃——皇后她——”宫人们叫起来。 云菀沁将她蜷曲着的手放下去,站起身:“去了。” 宫人喧哗起来。 正这时,只见姚福寿表情严肃地进来,似是宁熙帝那边派来收拾局面的,一进来,深吸一口气,满殿的血腥味,一眼看见蒋氏还未阖上眼的尸体,虽震惊,却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姚福寿平静下来,一挥袖:“将皇后抬回刑拘房。”又补了一句:“今天思罚殿的事情,从头到尾,不得对外说一句,否则立斩不赦!” 人都殁了,还留在思罚殿、抬回房干嘛?宫人们也不敢多问,喏喏应下来,将蒋皇后的遗体抬了出去。 云菀沁看着蒋氏被一张白布从头到尾地盖上,被人移出大厅,不用说,是皇上的意思。 犯了错下场悲惨的皇后不少,可皇帝手刃皇后,亲手叫皇后血溅当下,几朝几代也难得出一个,说出去,太不光彩。 今儿思罚殿里外进出,看到了这一幕的所有人,只怕都会被嘴巴上贴封条。 蒋皇后之死的真相,不会公告天下。 云菀沁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揩干净沾满了污血的手。 姚福寿看着她:“今天的事,请秦王妃烂在肚里。” 云菀沁点点头,跟着姚福寿一块儿出去,刚走到门口,只见妙儿正好带着郑华秋匆匆过来了。 宁熙帝被安置下来后,暂时没大碍,叫妙儿来探听一下太子的情况。 妙儿远远看见云菀沁与姚福寿的表情,知道蒋氏已是没了,脸色一白,却也没说什么,几步上前道:“太子怎样?皇上那边不放心,叫我来看看。” 云菀沁道:“太子止了血,送回东宫了。我看过,伤口不深,只是血流的有点儿多,现在也不知道怎样了,不过想必没性命之忧。” 妙儿点点头,又看了姚福寿一眼:“妾身去东宫问问太子情况再回去禀报皇上。” 姚福寿晓得两人有话要私下说,也给莫贵人面子,道:“奴才先回养心殿。” 妙儿目送姚福寿离开,将云菀沁拉了一边,端详她脖颈上的划痕:“怎么样,你没事儿吧?刚才皇后有没有伤着你?那么尖的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架你脖子上,吓死我了。” 云菀沁拍拍她手,示意没事,只望住她:“妙儿,皇后手上怎么会有凶器?”她也待过思罚殿,殿内的刑拘房间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一日三餐全靠宫人从外面送进来,受罚的人,一进去,身上首饰全部都得取下来,衣裳也得换上清简的。 蒋氏手里又是哪来的刀子? 刚才惶惶乱乱的一团糟,根本顾不上。妙儿明白了她的意思,叫郑华秋将一名刚在思罚殿的宫人喊过来,也是看管皇后的管事嬷嬷,斥道:“皇后为什么手里会有刀?” 那嬷嬷还没还魂,颤颤巍巍:“贵人,不知道啊,奴婢可不敢给皇后那玩意儿啊!” 妙儿冷笑一声:“还不说实话!皇后是你们看管的,你又是领班,你会不知道?你不给她刀子,难道她会变戏法?皇上这会儿不舒服,待身子好一些,查起来,你们个个人头难保!” 嬷嬷吓得跪下来:“贵人,奴婢是真的不知道啊!刚刚皇后忽然将那匕首一亮,奴婢也是吓了个半死。皇后手里捏着刀,若奴婢知道,就算打死也不敢叫她见皇上啊!万一皇上出了事儿,奴婢不是也得跟着死么?奴婢又不是不想活了,怎么敢做这种事儿啊!” 云菀沁道:“起来吧,皇后进思罚殿以后,一直在殿里的刑拘房里吗?有没有出来过,或者,有没有人来过?” 嬷嬷站起身,回忆了会儿,吭吭哧哧:“……关到第三天时,几名宗人府的官员来过一趟,根据惯例,带着皇后回凤藻宫对证,亲自指出黑火药的存放地……确实是出过思罚殿过一次。” “从思罚殿到凤藻宫的来回途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云菀沁问道。 嬷嬷想了会,哭丧着说:“……没有啊,就算半路遇着人,光天化日,一堆人跟着皇后,怎么可能明目张胆给皇后送刀子啊!” 那就有可能是在凤藻宫里被人给的。 自从皇后事发,凤藻宫除了最外面的几名看门宫人,其他的亲近宫人,包括白秀惠在内,下狱的下狱,被调岗的被调岗,整个宫殿,冷冷清清,空无一人,应该不是凤藻宫的人……云菀沁眼一动:“那天皇后在凤藻宫里对证时,你们一直都跟着?” 嬷嬷犹豫会儿:“快回去时,皇后说她想要去凤藻宫的宫院后面,看看亲手培植的几棵树,也顺便看看凤藻宫,说是难得再有机会了。您知道,皇后虽被禁在思罚殿,可她一天还没去宗人府,皇上废后圣旨一天未下,她就一天还是皇后,宫中的事儿说不准,先贬后升的翻身事儿多得很,凡事留一线,日后才好再相见,奴婢们也不敢拒绝得太狠,想想反正没出凤藻宫,不是什么大事,就通融了,后来,咱们留在大殿里,皇后独自在院子里待了会儿,也不长,就半柱香的功夫。” 都这个功夫,还有心情看树? 半柱香的功夫,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凤藻宫的宫院后面墙有几道小侧门连着外面,若有人溜进来跟皇后私下见面,也不难。 云菀沁点头:“好了,你下去吧。这事就不要对外说了。” 嬷嬷忙不迭点头,看了莫贵人一眼,匆匆离开。 妙儿见嬷嬷走远,与云菀沁背离思罚殿,朝东宫慢慢走着,见她仍在沉思,不禁道:“你也不用多想了。天理昭昭,她多年前险些毒死了秦王,如今也算是报应。” 云菀沁看她一眼,没说话。 妙儿读懂她表情的意思,问:“怎么,你还真的认为她不是害秦王的人?” “秦王幼年遇害时,是赫连贵嫔圣宠未衰的时候,添了皇子,更是风光无限,叫很多人嫉妒得牙酸,”云菀沁道,“除了皇后,盯着贵嫔母子的眼睛,应该不少,当时与赫连贵嫔有恩怨、又有能耐从宫外带毒进宫的妃嫔,只怕都有嫌疑。” 例如韦贵妃,可直觉告诉云菀沁,应该又不是韦氏。 那会儿,韦氏已经进了宫,虽还不是贵妃,但品级已比赫连氏高好几级,而且自己也有了儿子。 另外,依她后来十多年对待赫连氏非打即骂的行事作风,她那时就该已经对着赫连氏颐指气使,有什么看不爽,直接明着来事儿了。 妙儿眉一紧:“我倒不这么想,那蒋氏只怕是故意放个话,让你们提心吊胆,心里记着事儿,一辈子不安神。” 妙儿的说法,倒也是对的,依蒋氏不叫别人好过的性子,临死前让别人不舒坦,也是正常。 云菀沁没再说什么。 到了分叉小径,妙儿问:“你要去东宫吗?” 回长青观的脚步停下来,云菀沁扭过头,看了看东边的一排宫苑。 几刻之前才放过话,说再也不去东宫了,可那一刀,是他给自己挡的,算了——也不能叫别人说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去瞧瞧他肠子流出来了没吧。 云菀沁没有考虑多久,脚步一转,跟着妙儿一块儿去了东宫。 ------题外话------ 谢谢 13590493800的评价票和月票 Zhuoli123的月票 zhang770217的月票 13817472990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三章 摄政 东宫,颂元殿外的天井。 蒋妤、徐良媛和兰昭训在外面焦急地徘徊,不停地朝屋子内探头探颈。 终于,太子的贴身太监走出来。几个女人眼睛一亮,一起拥了上去。 “殿下怎么样了?” “好端端的去个思罚殿,怎么会受伤?是哪里伤了啊?” “妾身想进去看看殿下……” 太监得过姚公公那边的吩咐,用已经想好的托词敷衍了一遍,又补充:“众位夫人先回去吧,太子已经没事了,歇着呢,不见人。” 几人见太子伤得蹊跷,准备多问几句,见公公赶人,只得转身纷纷朝门口走去,正迎上莫贵人与秦王妃进了颂元殿。 两行人遇见,停了脚步。蒋妤等人给莫贵人施了礼,目光又落到云菀沁身上。 “秦王妃刚才与太子爷一块儿去的思罚殿,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太子会受伤?”蒋妤疑惑地盯住云菀沁。 妙儿眉一蹙,不喜,朝前面的太监朗声道:“怎么,公公是没有把皇上的意思告诫过东宫的女眷们吗?” 太监赶紧提袍下来,惶恐道:“说过。”又朝蒋妤道:“皇上有令,这事儿不许多提,太子受伤的事儿,几位也不要多加议论,更不要对外议论,请良娣先回去吧。” 思罚殿的事讳莫如深,令几人更加好奇。 可到底还是抵不过皇命。兰昭训将蒋妤袖子轻轻一拉:“算了良娣,先回去吧。” 蒋妤这才与徐良媛和兰昭训出了颂元殿。 太监找莫贵人的来意,见几人走了,吁了口气,道:“请贵人回去转告皇上,太医给殿下已经止了血,清洗了伤口,包扎好了,大幸,冬天衣裳穿得厚,入肉不深,歇养些日子就好了。” 妙儿点点头:“那你们多经心些,这些日子千万伺候好殿下,太子爷是江山梁柱,伤不得。” 太监应下来。妙儿问候了几句,急着回去给皇上回话,也没多留了,云菀沁想了想,既然都来了,还是进去看看,与太监恭送了贵人,一块儿进了颂元殿。 寝卧里,弥漫着一股药味。 太子靠在高榻上,听见秦王妃来了的通传,再见帘子下出现一双若隐若现的小靴,准备翻身下床,吓得床边伺候的宫人连忙一左一右拦住他:“我的祖宗啊,太医才叮嘱了要卧床休息,您怎么这就下床了呢……” “不是说了没大碍吗,又没伤筋动骨,不就留了点儿血吗?就当去个火气。怕什么,躲开。”太子推开宫人的手。 云菀沁见他躺不住,打开帘子走进去:“是没伤筋动骨,可新伤禁不起绊动,是不怕又炸开吗?还不去床上躺着。” 太子见她进来了,上了榻,摸着腹上绑了几层厚的白绷带,倒是很享受她的训诫:“还有什么叮嘱啊。” 云菀沁瞥他一眼,刚刚在思罚殿被刺了一刀子倒下来时还像头死猪,现在就精神焕发了,还真是白担心了,道:“近日不要沾水,不要吃刺激发物就行了,宫里什么大夫什么药物都有,殿下这点儿伤好得也快。现在看殿下生龙活虎,也安心了,不打搅了,先歇着吧。”说着一福。 见她要走,太子一个挺身,却还真的牵动了伤口,眉毛一揪:“嗷……” “殿下……”宫人一惊,凑了上去想要查看,“有没有怎样?要叫太医过来吗?” 云菀沁无奈,只得走过去,将他摁了下去:“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太子安心躺了下来,瞥一眼着急的宫人:“没什么,就是口渴,你去倒杯水。” 宫人一愣,只得先出去了。 室内静下,太子凝视云菀沁:“孤给你挨了一刀,得来就是这么一句?” 云菀沁盯着他一双尾梢微微上翘的眸,想从中察觉一些端倪,试探:“殿下挡刀子的反应确实很利索。” 太子觉得她的神色不对头,酝酿了会儿,眉目沉下来:“你这脸色很有戏啊,难道怀疑我早就知道皇后会来这么一出?” 云菀沁摇头:“没,我只是怀疑皇后手上怎么会有利器。” 这有什么区别,不就是怀疑他吗。太子甩了把袖:“云菀沁,你给孤滚出去!” 云菀沁耸耸肩,躬了躬身:“是。” 太子见她还真的走了,气急败坏:“你给孤回来。”见她站住,厉声道:“蒋氏已经是秋后蚂蚱,孤就算再心急,也不至于给她故意递刀子,让她有寻短见的机会!与其叫她死,还不如叫她进宗人府,被废后位,打入冷宫。现在看她就这么痛快死了,我还郁闷得很呢。” 倒也是,估计还真不是他。 云菀沁见他还真是生气了,忍俊不禁,一时倒也忘了去思罚殿之前他的不规矩:“行了,我又没说个什么,不过问问罢了,殿下穷激动个什么,消消气,免得伤口裂了。” 太子这才舒坦了。 问候几句,云菀沁见时辰不早,不方便在东宫多待,告辞出了颂元殿。 刚出殿门,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廊下,一见她出来,下阶走过来,挡住了去路。 蒋妤撇了婢子,一个人走过来。 云菀沁见她找自己像是有事,止了步。 皇后一事,除了太子,她也是赢家之一。 终于摆脱姑母束缚,出了心头恶气,经此一事,想必又成了太子眼中的功臣和红人。 云菀沁前几天依稀听说了,蒋平协皇后毒物进宫,虽然有罪,但一来大义灭亲,主动附和女儿,坦诚了过错,二来又因十多年皇后毒杀秦王一事并没坐实,加上太子在皇上耳边劝谏了一番,蒋平也只降了一级官位,罚了俸禄,算是逃过一劫。 看蒋妤今儿打扮富贵奢华,光是头上一柄钗,便是连后宫普通妃嫔都是盼不到的外邦贡品,便知道太子事后一定是嘉赏过她。 云菀沁轻声道:“良娣原来还没走啊,是想看殿下?请。”说着,身子一侧,让出一条道路。 蒋妤哼了一声:“你明明知道太子不见咱们。” 云菀沁看她一眼,深表遗憾,身子一转,蒋妤急了:“等等。” 支支吾吾了会儿,蒋妤才开了口:“秦王妃知道皇后让我不孕的事,对吧。” 蒋氏事发后,蒋妤松了一截子气儿,开始琢磨怎么调养身子,将那次给自己问脉的太医私下喊过来一次,才知道是最先是秦王妃发现并且提点太医告诉自己的。 太医开了几剂调身子、帮助生育的妇科千金汤给蒋妤,叫她按时按量地服用。 可是蒋妤看着这些坛坛罐罐的药,却还是不放心,这么些年,她一直进出凤藻宫,也不知道身子被那黑心的姑母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就凭这些药就能让自己怀上皇嗣? 光靠东宫的太医不够,蒋妤又琢磨着找别人。 那天蒋妤亲眼看过云菀沁将小皇孙的命抢了回来,今天见她来了,倒是心思一动。 她既然有能耐一眼看出那乳茶杏仁不适合女子生育,又有能耐救活小皇孙,那么——帮自己将身子调养回来,说不定也是轻而易举。 蒋妤实在忍不住,在门口没走,拦住了她。 云菀沁一听,明白了蒋妤的意思:“我何德何能。宫里头的太医和医女过江之鲫,良娣找个精通妇科的给你治就成了。” 蒋妤见她不愿意,气结:“你连死人都救得活,我这症状又是你看出来的,我就不信你没这法子,帮一下我又怎样?” “小皇孙当时并没死,不过被一口痰弄得窒息罢了,良娣也别太夸大我的能耐了,若真的死了,神仙都救不了。”云菀沁道。 “你——不想帮我就直接说,找什么理由。”蒋妤心里堵得慌。 云菀沁见她拔腿要走,眼一转,喊住:“慢着。” 蒋妤一喜,停了脚步,语气也和善多了:“怎么,秦王妃愿意了?” 云菀沁道:“给些建议倒是可以,叫我保证良娣三年抱俩,那我可做不到,我又不是送子娘娘。” “行,只要秦王妃愿意说,我就愿意听。”蒋妤这会儿是求子求疯了,生怕被那姑姑害得从此真的就断绝了生育,凡有一丝希望都得抓过来。 云菀沁端详她,眼眸波光一闪,泛出笑意:“我跟良娣不怎么熟,关系也谈不上好,现在良娣叫我说我就说,好像也显得我这人太没原则了吧。” 还真是个不吃亏的,蒋妤咬咬牙:“秦王妃有什么要求直说吧。” 云菀沁笑意一敛:“我只叫良娣老实告诉我,皇后进了思罚殿后,有一天宗人府带回凤藻宫指证。那天,良娣可去过凤藻宫,又有没有跟皇后见过面?” 蒋妤一怔,似是有些错愕。 云菀沁紧盯着她的表情,面部表情作不得假,若是她做了递刀给皇后的事,说什么也会有些纰漏,可她脸上现在只是大片的茫然,然后嚷开了: “我跟她见面干什么?我只恨不得她早些超生。”蒋妤迄今还有些情绪激动。 你恨的人已经超生了,只是现在还瞒得紧,许是今晚明早就会宣告出来。云菀沁看她一眼,基本能够确凿,匕首的事儿跟蒋妤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若不是太子,也不是蒋妤。那么这事儿,或许就更复杂了。 莫名有些心思恍然。云菀沁没心思多留,转身就要走。 “哎哎哎,秦王妃就这么走了?你还没说生养的法子呢……?”蒋妤急了,绕到前面。 云菀沁反问:“东宫太医怎么说?” 蒋妤皱眉:“开了一些烂大街的妇科千金汤,说是停了吃相冲的食物,再用这些药汤调养阵子,应该能好些…这得多久啊?不是敷衍我吧,你看看,还要不要食补些什么,还是针灸比较好……?” 看来她是心病大于身病,太医都这么说了,还疑神疑鬼。不过也证明,她真是将生子看的得大过天。 云菀沁看着她:“十个字。” “嗯?”蒋妤凑过头去。 “少争风吃醋,多修生养性。”云菀沁说。 蒋妤冒了火:“你什么意思,这不是逗我玩吧?” 云菀慢条斯理:“压力大了,就算身子没问题,也难得受孕。民间不少出嫁后没有生养的妇人,身子查不出有问题,等死心了,收养了别人的孩子,却怀上了亲骨肉,都说是继子能够引弟、带弟,其实不过是妇人没了精神压力,生育就顺畅了。依良娣一天到晚跟其他女子捻酸呷醋,又将别人孩子的命当成草菅,只顾着玩弄心思,身子自然也是浊气不通。女子身子金贵,讲究的就是个活血通络,气足,才能血旺,便于孕育和生养。良娣月信期若是生气郁闷,恐怕连疼痛都得加重个几分吧?心情跟妇科联系紧密,妇科又影响生育之事,这怎么说逗你呢?平日没事儿,抄抄佛经,读读佛偈吧,经书养性清心,我说真的。” 也罢,顺便叫蒋妤收收性子,别的云菀沁懒得管,至少别再想着害自己干儿子。 蒋妤听得火气慢慢消散,明知道她是故意埋汰自己,可这一番话,却又好像有些道理,见她离开了,还在原地没完全回神,直到婢女从廊下望了半天,匆匆下来:“主子,怎么样?问到什么?” “去,去搬些佛经到我房间。”蒋妤闷声道。 ** 次日,天光未醒,晨鸡甫啼。思罚殿宫人疾步穿梭宫墙下,去养心殿急奏。 中宫蒋氏在思罚殿因着风凉,染了风寒恶疾,加上近日所犯错事,心情不佳,内外积累下来,昨日夜里溘然长辞。 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就传遍了整个皇宫。 宫人听说皇上大哀,好容易身子好了些,上了几天朝,因为这件事大受打击,当天又免了朝事。 朝臣们站在金銮殿上,没见着皇上上朝,却听姚福寿过来,传禀了皇后陡然驾薨的事,震惊之下,免不了流言满溢。 皇室家宴那夜,蒋皇后被亲侄女带头揭发了戕害储君的恶事,群臣都有所耳闻,只听说皇后暂被拘禁在宫里,还没押送纵宗人府正式定罪。 也就不到十来天的功夫,蒋后千秋正盛,身子骨一向康健,就算染了风寒,也不至于一晚上都撑不过去。 怎么现在,说病逝就病逝了? 蒋皇后的娘家这几年因为少了蒋胤,已经式微,可上朝的却还有两名兄弟,听了姚福寿禀告,半真半假地嚎啕两声:“皇后那么年轻,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不过是个风寒,怎么将命都要去了啊——娘娘啊,这叫咱们日后怎么活哇——”说着,更是趴在丹墀下,痛不欲生。 两人心里有些怀疑,不敢当面质问,只能半哭半闹着,掀起舆论风波,施点儿压力。 蒋家两名臣子一嚎丧,自然就像是烧开的水一样,群臣波动起来,有几个大胆的宗亲问: “姚公公,那夜家宴上,娘娘看上去还好得很呢。” 姚福寿眉心一紧,掌心也跟着出了点儿汗,正欲接话,只听皇亲队列中传来一声斥:“两位蒋大人都哭成这个样子,你们这群狗奴才还愣着干嘛,还不扶回去歇着。” 此话一出,殿门口的黄门官儿会意,忙过去将两个蒋家兄弟一箍,搀离了大殿。 两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眼泪往肚子里流,也不能说什么,只能被强行扶离了。 姚福寿吁了口气,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秦王,不觉望了过去,露出几分赞许,正要再说话,殿内群情却仍是激动,并没因为蒋家两兄弟的离场而消减,大半是疑惑的言辞,就连郁文平也不例外,与几个平时相熟的同僚交头接耳。 姚福寿脸色一紧,却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些臣子贼精老滑,只怕说了什么,反倒叫人越问越多,猜出些端倪。 夏侯世廷默默看着,出了列,撩起袍子跪下:“皇后驾鹤西去,请皇上节哀!” 这一打断,才叫朝臣们停住议论,回过神,皇子都开口了,他们还能傻愣着?再顾不得别的,殿里的臣子继而连三地跪下:“皇上节哀!” 姚福寿一颗老心儿总算落了地,这才清清嗓子,道:“皇上病刚好些,经此哀恸,太后怕误了皇上的龙体,劝皇上多歇几日,本该是太子代替理政,无奈近日天不佑我大宣,处处不顺遂,同一天间,太子练习骑行时不慎堕马,受了些小伤,恐怕也需要休养几天,”说罢,头一转,望向郁文平,“所以,近些日子,朝上有什么事,只能靠郁相、景阳王照应着了。” 郁文平与景阳王忙拱手:“臣定当尽心协力,在太子康复之前,打理好朝政,有什么事务,一定即刻报去东宫。” 姚福寿嗯了一声:“有劳了。” 传完了话,姚福寿回了养心殿。 大步走近殿室,只见榻上躺着的中年男子刚被莫贵人喂服过药,脸色却比昨天更差,床脚边的金丝小痰盂内的呕物隐隐夹杂着血丝,姚福寿不禁暗中叹了口气。 宁熙帝见姚福寿回来,叫妙儿退了下去,声音虚弱:“怎么,没人说什么吧。” 姚福寿照直禀报:“臣子们得知皇后乍然过世,颇是震惊,许多人更是猜疑纷纷,亏得秦王出面压了阵,免去了风波。”又将之前金銮殿上的事讲了一通,末了,低低道:“近来朝上空虚,连太子都没法儿理事,全靠郁相和景阳王打理也不成,皇上昨儿不是还说,想再安排个皇子帮忙料理朝务吗?秦王倒也算得上个好人选啊。” 宁熙帝叹口气:“老三确实是个好苗子。” 姚福寿知道皇上这口叹气是什么意思,虽然是个好苗子,却身份关系,也不好拔得太高,因为长川郡的事,叫他入朝已是极限,再让他负责监国理政,怕有些不妥,想了一想,不禁劝道:“皇上别怪老奴说些逾矩的话。这会儿朝政空虚,是特殊时刻,叫秦王帮忙打理,也没什么。皇上素来压制着秦王,不过就是因为他一半北人的异族血统,比起其他皇子,与皇上疏远一些。可再怎么疏远,他也是皇上的儿子,总比郁文平这外人和景阳王这侄子要亲吧,如今朝上只有这两人说话,总有些不大安心,时间久了,怕起了什么祸事儿,这两个人,到底不是皇上的至亲啊。三角关系,才最平稳,将秦王加进去,倒是能制衡,等这阵子过了,太子康复了,皇上也能上朝了,再叫秦王退下来,不就成了。” 一阵沉默过后,宁熙帝终于下定了决心:“就依你说的办,等会儿你给朕拟个旨,叫老三这阵子代行朝务,行摄政之职。” 姚福寿道:“是,皇上。” 忙完朝上的事,宁熙帝又想到什么,好像一瞬力气被抽干,眼一暗:“……她那边怎么样。” 姚福寿沉了须臾,道:“皇上宽心,奴才叫昨儿在场的人都闭了嘴,绝不会乱说。皇后的遗体被送回刑拘房后,奴才叫人给皇后清洗过,胸前的伤口也掩饰住了,换了一身新衣裳,今早遗体入了殓,目前停灵在凤藻宫的正殿,就等出宫发葬了。” 宁熙帝从昨天到今天,每每一想到她死在自己面前,还是自己亲手毙杀她,心中就有如毛刺浸肉,震撼无比,如今一听,只觉心思一紧,头一低,忙用手掌接住,一抬头,又是一手的污红。 ** 两天过后,蒋氏病逝于宫中的圣旨,正式颁下来。 妙儿特意叫郑华秋去长青观,跟云菀沁说一声。 云菀沁听到这道圣旨,思绪纷纷而出,在脑海盘桓了会儿。 蒋皇后跟前世一样,公告天下的,也是病逝…… 这样一想,或许前世情况是太子在寿宴上准备蟠桃毒杀皇后,蒋皇后中毒,没有熬过去而夭亡。 子杀母,实乃伦理败亡,天下丑闻。依夏侯皇家素来喜欢将丑闻捂得严实的性子,宁熙帝不将真相放出去也是大有可能,于是,公告天下,皇后病逝。 而东窗事发的太子也被安了放荡不羁,不敬父不孝母的罪名,废了储君位。 两败俱伤,成全了另一个人的拔起。 今生,却变了个结局,只蒋氏一人坍塌,太子却保全了下来。 局面,或许成了兄弟内斗。 云菀沁正是想着,却见郑华秋犹豫了一下,注视她:“对了,还有一件事。” ------题外话------ 谢谢 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 ghf55518的月票 林间小溪a的月票 catherine333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四章 天子之恸 郑华秋小声说:“皇后去世后,皇上病情又有些反复,怕不是一朝一夕能痊愈的事。太子如今也受了伤,一时难出来打理事。皇上叫姚福寿下了旨,让秦王暂时总领朝务,行亲王摄政之职,景阳王和郁文平协办。” 云菀沁并没有太惊讶。 要是没记错的话,前世也是差不多。 蒋皇后和太子前后落马后,皇上大受打击,龙体染恙,好久一段日子没有上朝。 朝臣为天子祈福,禁了府上玩乐,一日三餐食素,云府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就算她上一世不关心外界政事,那段日子也有留心过,那一段时期,朝事交给了郁文平和景阳王打理,后来不知怎的,秦王也加进去了,令其督管军事与政务,权势凌驾于郁文平和景阳王之上,这也是他总揽大权的开端。 她记得爹在家中提起这事时,自己还私下好奇过,一个名不见经传,沉寂了这么多年的皇子,生母还是北方和亲的人,怎么会突然冒到了众人眼中,还当了摄政王爷。 现在想来,上一世,他必定是使过什么手腕,才能让皇帝准允他摄政。 而且,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今生艰辛,——他上一世,并没经历过晏阳之乱,没有军功和威望,这样的情形下,这么多的皇子,皇帝惟独让他摄政,他肯定是下过功夫。 想到这里,云菀沁问:“皇上为什么独独挑了秦王?虽说秦王近来平乱有功,可摄政毕竟不是小事。” 郑华秋也明白云菀沁的怀疑,别说她了,莫贵人当时听了也有些奇怪,私下打听过,这会儿压低声音:“好像是姚公公在皇上耳边劝谏了一番,才叫皇上动了心意。 姚福寿?对。这么个皇上身边的权势人物,她怎么没想到呢。 姚福寿跟了皇上几十年,说什么话,皇上只怕都得放在心里。 可是,姚福寿无端端怎么会帮秦王游说?难道……他是秦王的人,或是被秦王收买过? 是啊!他私下招揽的门客私人又是一个两个,她亲眼看到的还少了么? 拉拢姚福寿又算得了什么? 这么说来,上辈子,恐怕也是姚福寿的私下劝谏。 郑华秋见她不语,不禁笑了笑,语气倒是一派恭喜:“秦王既然摄政,那秦王府的好日子就来了,秦王得了势,王妃也再不得受这种苦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不用受别人的绑缚,王妃怎么还像是不大高兴似的。” 好日子?不见得。 眼下他能摄政,姚福寿的劝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原因,是朝上空虚,正是用人之际,估计皇帝也不大放心将大权旁落在外人手,所以才叫秦王得了机会。 等太子的伤一好,或者,等皇上挑选了其他更合心意的皇子,秦王的作用也就没了,摄政职权注定要交卸出来。 ——那个时候,他会甘心交权吗? 尝惯了权利的滋味,有几个人还愿意重新坐冷板凳? 云菀沁听郑华秋安慰自己,也没多说,只轻笑道:“别人说这话就算了,郑姑姑这么聪慧的,却不该说这么孩子气的话。他要是摄政,满朝上下的目光都得盯着他,今后什么事都得以身作则,不愿意做的事都拒绝不了。我也跟着受拘束,说不定还不如从前呢。” 这倒也是,郑华秋点点头,却又道:“不管怎样,总是个荣耀的大喜事,还有,秦王那边先不提了,王妃马上要出这鬼地方了,前儿莫贵人去慈宁宫给太后传报皇上的病况,帮您旁敲侧击地问一下,太后的意思,似是说本来家宴那几天就想赦了您,只刚好摊上皇后这事儿,耽搁了,说是等皇后出殡了,就正式让您出宫。” 提起蒋皇后,云菀沁不免问:“皇后的身后事,皇上怎么处理?” 郑华秋应着:“人都死了,又没正式定罪立案受审,奴婢看皇上这几天的样子,并不大想死后还要追责,仍是以皇后谥号拟旨,入皇家陵园安葬,只是毕竟有错在身,排场一切从简,低调处理,倒是比妃嫔的葬礼还要清冷,奴婢前几天打凤藻宫旁边路过,外面连个人都没有,里面也没灯火,冷冷清清的……只等着明天出宫了。” 倒也是,蒋氏在皇上面前死得震悚,就算百般错在身……因为一死,也抵消了。 不但抵消。想必皇上到这会儿还是心绪难平。 蒋氏投匕而死时,皇上脸上的表情,被妙儿强行扶回去时绝望悲痛、心如死灰的样子……云菀沁现在还记忆犹新。 那一刻,她甚至觉得,蒋氏一死,皇上也活不久了。 一个男子若对一个女人没感觉,是绝对不会有这种强烈反应的。 她相信,皇上对蒋氏还是有感情的,甚至还有相当深刻的感情。 只是,这个男人是皇帝,身边太多女人,乱花迷眼中,忽视了对这个结发妻子的感情。 加上蒋氏一直都是表面无波无澜,更让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其他女人的爱情,和她的依从。 直到不知道如何获取夫婿欢心的蒋氏,选择了一个最决绝的办法,才唤醒皇上心中的不自知。 这样说来,眼下整个皇宫里,对蒋氏之死最痛苦的人,莫过于皇上。 两人说了几句,时辰不早,虽说云菀沁快出宫了,净逸也早就不敢怎么管,待久了怕也不好。 郑华秋抬头看了窗外天色,夕阳西下,告辞离开了长青观。 ~~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刚喝过药的宁熙帝第二次推开晚膳。 姚福寿见皇上两颊凹陷,泛着乌青色,心急如焚,打从皇后殁了,皇上就没正经吃过一顿饭,能勉强吃下药就算不错了。 他与床侧的莫贵人对视一眼,上前苦苦劝:“皇上,吃一口吧。” “朕说过,不想吃。”不是宁熙帝不知道饿,实在是胸口就像堵着什么似的。 “皇上就算不想也犟着吃两口吧,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就算药有效果也没用啊。”妙儿也道。 宁熙帝一阵烦躁,手一扒,打翻了碗碟,汤水菜叶泥泞一地:“说了不吃就不吃,皇后死了,你们连朕都想逼死吗!” 这话一出,床榻上的虚弱男子忽的脾气一消,竟眼圈发红,垂下头,瘦得骨凸的脊背轻轻颤抖。 妙儿和姚福寿赶紧跪下来:“皇上息怒。” 只听帘外传来轻盈脚步,有个纤丽身影不经通禀走了进来:“姚公公,莫贵人,你们将碗碟收拾了,先下去吧,妾身跟皇上说说话。” 两循声望过去,是赫连贵嫔不请自来了。 赫连氏一身天蓝清雅宫装,身后跟着蓝亭和青檀,与平日一样,气态温和,眼神微微敛着,说话也是低微到尘埃里。 皇上再次在养心殿养病,仍是跟之前一样,下了旨,不让人随便来看望,贵嫔今天怎么会过来? 贵嫔算是老人儿,有她开导,皇上兴许会好过一些。 想着,姚福寿也没阻拦贵嫔,给贵人使了个眼色,匆匆拾起盘碟,先出去了。 宁熙帝沉浸在悲痛里,也没多注意,半晌才抬起头,眉一皱:“你来做什么?朕传你了吗?姚福寿,姚福寿,你这个狗奴才,跑哪——” 话没说完,只听赫连氏跪下道:“皇上节哀,皇后若见着您这个样子,在天之灵也会难受。” 宁熙帝声音一噤,没料到她居然猜出了自己的心思。 姚福寿他们都只当自己是因为亲手杀了蒋氏,还没从受惊中恢复,她却清楚,自己是因为难过。 他再没赶赫连氏走,哀声一叹:“她怎么会难受?是朕——”又将话吞了下去,“她恨朕还差不多。” 赫连氏静静走到屏风边,将厚实的大氅拿过来,给皇上披上,又给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最后,蹲下身给他套靴子。 “贵嫔这是做什么?”宁熙帝惊讶。 “皇后明儿天不亮就要出宫了,妾身陪皇上去看看皇后吧,最后一眼若是没看见,皇上心里总会有个结。”赫连氏声音温和而治愈,不紧不慢,宛如山间溪水,划过皇帝这几日干涸龟裂的心田。 这个提议,正中了皇帝的心意。 得知蒋氏明天要出殡,宁熙帝今儿一整天都是坐立不安,心思不稳。 宁熙帝鼻头一酸,握住赫连氏的手:“玉烟,没料到朕最不好过的时候,最体贴最细腻的是你。” 赫连氏抬头,凝视着眼前的男子,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这个男人,宠过自己,冷待过自己,然后又复宠自己,不管怎样,看他成了这个样子,也是有些心酸的。 赫连氏唇角泛出些柔和的笑意:“走吧,天不早了,晚上外面冷,怕影响了皇上的身子,早去早回。” 宁熙帝此刻中了魔怔一般,像个听母亲话的孩子,频频点头。 赫连氏叫青檀去跟姚福寿打声招呼,让蓝亭跟在后面提着灯笼,与皇上趁着半明半晦的天色,乘着辇,去了凤藻宫。 凤藻宫,果真已经没几个人。 门前一个守门的太监见贵嫔搀着皇上来了,吓了一跳,话都说不清楚了。 打从停灵开始,一个吊唁的都没,皇后本就是戴罪时病逝,谁敢蹚这个浑水?加上宫里的人大多都是跟红顶白,主子人都没了,还死得不光彩,他们还来拜祭干嘛。 只听贵嫔吩咐下来,太监才醒悟,将皇上引了进去。 宁熙帝一路进去,见堂堂皇后的居所如今破败不堪,偌大的宫殿,下人连五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情不自禁身子颤抖起来。 灵堂设在凤藻宫的正殿。 门前丧幡在夜风中飘扬,白色灯笼灯影憧憧。 殿内,两根牛油白烛烧得快到盏底,烛油融了一地,中间安置着一具楠木棺椁,外面的套棺还没掩上,棺材盖也开启着。 宁熙帝步履停下来,只听赫连氏一声“皇上”,才回过神。 今天是最后一天能看见她了,明天之后,就是真正的阴阳两隔了。 宁熙帝喉结一动,挣开赫连氏的搀扶,走了过去,借着灵堂内的烛火,朝里面看去。 蒋氏的遗体清理过,寿衣齐整,五官稍修整过,栩栩如生,一如生前那么严肃端庄。 宁熙帝几乎觉得手一触,她会醒过来,可碰到她脸颊的皮肤,触感冰冷,毫无弹性,紧缩感,是属于死人的皮肤,才双目通红,身子险些支撑不住。 这个少年时就在自己身边的人,真的是没了。 他没有计算过蒋氏在他的生命里有多重要,甚至好多日子不见她,也没觉得怎样,反正,她永远都会在凤藻宫里守着,可这一刻,他却好像魂魄离开了躯壳。 眼光一移,他眉头一皱,忍住夺眶的泪,手伸到蒋氏尸身旁边,声音颤抖:“这,……这是什么?” 赫连氏一疑,几步过去,只见皇后的身畔,露出一小叠黄缎金绸,似是压在遗体下面,露出了一点边缘,仔细一看,竟像是衣物,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摊开,果然是衣物。 小小的一套,虎头帽,虎头鞋,开档裤,竟是——婴儿的衣物! 看大小,是新生婴儿的衣物。 门口,一名守灵的凤藻宫嬷嬷哪里想到皇帝会来,看见两人似是发现棺材里的东西,连滚带爬着进来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 赫连氏脸色一变:“这是你放进去的?皇后的棺椁内,岂容你随随便便放些东西!” 宁熙帝却没有动怒,只是拿过那套婴儿的衣服,捏在手指间,像是猜到些什么。 嬷嬷哭道:“皇后在思罚殿病逝的前几天,托人带过话给奴婢,说……说万一她去了,一定得将她收藏在柜子里的这套衣物放进她棺材,与她一块儿陪葬!老奴当时大吃一惊,只当娘娘随便一说,没想到几天后,娘娘果真就去了!老奴在凤藻宫伺候了一辈子,娘娘这么点儿遗嘱,不忍心不遵从啊,就偷偷塞了进去——” 赫连氏蹙眉:“这是什么东西?” 宁熙帝手一紧,掐得婴儿衣物发了皱,只觉心跳得厉害,只听嬷嬷哽咽着回应:“……是娘娘曾经怀孕时给小皇子准备的衣裳,后来娘娘小产了,这套衣裳却一直留着……”说着,擦了把泪,“……奴婢怕她睹物思人,见着伤心,曾经劝娘娘丢了算了,可娘娘说,指不定以后还有用呢?可是……却再没用上了……现在娘娘去了,也不忘记将这套婴儿衣裳带着一起走,一定还是放不下给皇上生儿育女的念头……” 赫连氏目中有些动容,叹了口气:“你起来吧,出去。”说着,看了宁熙帝一眼,将他手里的婴儿衣物轻轻拿过来,重新放进蒋氏的遗体边。 宁熙帝呆呆地由她拿去,半晌才惨然一笑:“她原来是在乎的……朕总当她无所谓,早就没将流产的事放在心里了。原来这么年,她一直惦记着,还一直想要重新为朕添丁……可……” 可这些年,他连凤藻宫都来得少,又怎么让她生儿育女。 他心头大悲,这些天钝刀子割肉的恸感一瞬全都跑了出来,猛然加剧,垂下头,重新望一眼棺椁中的人,胸中一刺,“哇”一声,弯下腰,吐出一小口血。 “皇上——”赫连氏一惊,搀住他,“妾身陪您回养心殿——” “不,”宁熙帝慢慢推开她,坐下来,靠着棺木,掏出帕子擦干净手:“来都来了,朕想多坐会儿,陪陪她。” 赫连氏见皇上执意,也不敢强求,见他虽吐了血,却又好像已经习惯了,只得站在一边,若是情况不对再喊人来。 赫连氏伫立一边,目光静柔,落在皇上身上。 男子面色呆滞,毫无光彩,充满着深深的自责。 本以为他来送皇后最后一程,心里舒坦些,没料今晚一行,倒适得其反,让他更加陷入忏悔和愧疚,不能自拔。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夜色加深,烛火也即将燃尽,宁熙帝才晃悠着站起来,好像三魂六魄都不见了,搀着赫连氏的手臂,离开了灵堂。 出了凤藻宫,上辇之前,宁熙帝的精神才稍微振作了一点儿,看了赫连氏一眼,鼻音浓浓,语气温和:“今晚上辛苦你了。” 赫连氏垂眸:“能为皇上解忧,是妾身的本分和福气,怎么谈得上辛苦。” 宁熙帝叹息道:“你性子一向柔顺谨慎,从来不做不合规矩的事,今晚不经通传就来养心殿,肯定不是只为了开导朕吧。玉烟啊,有什么话,就说吧。” 赫连氏短短犹豫过后,跪了下来:“求皇上别让秦王摄政,收回圣旨吧!朝上有郁宰相和景阳王,绰绰有余了,再不然,成年的皇子也不止秦王一人,皇上大可挑其他皇子!大皇子、二皇子他们这些年也有建树,摄政的职务,也是担当得起的。” 宁熙帝没想到她竟是这个请求,宫里其他女人,若膝下子嗣有这份容光,只怕做梦都得笑醒,想了想,将她扶起来:“你是怕秦王责任大了,万一有什么纰漏,被人捉到错处,被朕怪罪,被臣子挑错打击?你放心,你这儿子并不简单,做事滴水不漏,早不是当年抱在你怀里的小孩子了。摄政的职务,朕对他信心很足。” 赫连氏脸一动,却仍旧嗫嚅:“可秦王刚刚才因为晏阳之乱颁了嘉奖,又是上朝,又是扩邸,风头一下子出得太大,只怕不是好事,其他皇子和臣子们看在眼里,也会生妒,觉得皇上不公正,求皇上收回——” “不公正?”宁熙帝凝视着赫连氏,“朕亏待了老三这么多年,这次就当是将亏欠的还给他,没人会说朕不公正。玉烟,圣旨已定,老三摄政已经有几天,此事已定了,怎么能撤回呢?如今国家是用人之际,朕愿意给他这个荣耀,你这个当娘的应该高兴才对啊,怎么能拖他的后腿?晏阳之乱后,老三凯旋,得了嘉赏,你不是还挺高兴么?” “皇上,晏阳之乱的嘉赏,秦王受得起,妾身看着他不被人轻视,过得舒坦就够了。可如今是摄政的大事,不是一般人能做的,秦王只怕是受不起啊——”赫连氏脸色有些莫名焦虑,苦苦哀求。 “够了,这是给老三的好事,你这是怎么了?朕都相信他,你怎么反倒不停给自己儿子泼冷水呢?朕倒是第一次见着还有亲娘拦着儿子前途!”宁熙帝已是很疲倦了,甩开袖子,不耐烦多说,转身径直上了辇。 赫连氏见皇上恼了,再不敢多求什么,原地驻足了一小会儿,恢复了神情,跟了上去。 夜色中,宁熙帝回头看一眼凤藻宫的轮廓,胸腹中的刺痛断断续续,如潮水退了又涨起来。 ***** 长青观内,云菀沁听郑华秋来的时候提起,蒋皇后出殡前一夜,皇上似是与赫连贵嫔出过殿,私下去过凤藻宫,回来后,皇上心情不佳,到了半夜,竟吐了两次血,次日病情加重,连床榻都下不了了。 不过正如郑华秋说的,蒋氏棺椁出宫后没两天,慈宁宫那边就传来信儿,说是贾太后要见云菀沁。 如今中宫空虚,按照规矩,出宫前,贾太后会召见受罚女眷,问个几句,若没什么,便择日放回府了。 这天,马氏带着云菀沁到了慈宁宫。 既然已经赦了处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贾太后拟好出宫的日子是三天后,因最近皇后的事儿,弄得她也是有些心烦意乱,又要暂时代管着后宫的事儿,忙得不可开交,此刻问了几句,贾太后有些疲倦了,也没多说什么,叫云菀沁先回长青观了。 出了慈宁宫,马氏笑着道:“恭喜秦王妃了,马上便能与秦王团聚了。” 云菀沁道了谢,与马氏分开,刚走下阶,准备回长青观,只见一个熟悉的宫婢朝慈宁宫走过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婆媳对阵 是蓝亭。 正迎面撞上云菀沁,蓝亭也是脚步一驻,随即走过来打招呼,行了个礼:“秦王妃今儿也过来慈宁宫了?” 云菀沁将今天来慈宁宫的来意说了,蓝亭脸上露出喜意:“那可太好了,王妃总算能回王府了,秦王一定高兴坏了,奴婢回去也跟贵嫔说一声,叫她安心。” 云菀沁见她行色匆匆,问道:“怎么,贵嫔派你来慈宁宫是有事吗?” 蓝亭恭敬道:“也没什么,只是最近皇后新丧,宫里的事儿全是太后打理,后宫的主子们平日请安和汇报都往慈宁宫来了,有时也会差遣咱们身边人来跟马氏禀报一下日常琐事。” 秦王送进宫的四个婢子中,这蓝亭最讨赫连氏的欢心,云菀沁每次见着赫连氏,几乎都能见着蓝亭在旁边。 云菀沁点点头,再没说什么,见蓝亭要走,突然又心思一动,莫名喊住:“对了,蓝亭。” “嗯?” “大年初三的那几天,母嫔在萃茗殿吧。”云菀沁佯作不经心。 这个月的初三,正好就是蒋皇后被宗人府押去凤藻宫的日子。 蓝亭愣了一下,有些怀疑:“秦王妃怎么无端端问起这个?” 云菀沁道:“没什么,只是有些好奇罢了,不知道宫里过春节,跟民间是不是一样。咱们春节头三天窜门见客,是最热闹的,也不知道宫里主子们通常会做些什么,你们跟母嫔有没有出殿散散心。” 蓝亭眼内掠过什么,却一瞬而已,噢了一声:“宫里哪里能像民间那样走门串户?娘娘那几天犯了头风,待在殿里呢,咱们也都陪在殿里照料着,足不出户。” 云菀沁蹙眉:“母嫔不舒服?不要紧吧,请了太医没。” 蓝亭摇头:“秦王妃有心了,主子一向有些偏头疼,萃茗殿的宫人们都知道,似是坐月子时落下的病根,一吹风就容易疼,这几个月天冷,发作得也频繁,老毛病,早习惯了,每次歇个两天就好,早就没事了,放心。” 云菀沁颔首:“没事就好,你去忙吧。” 蓝亭福了福身子,进慈宁宫了。 *** 蓝亭在慈宁宫里给马氏禀报了日常琐事,调头匆匆回了萃茗殿。 萃茗殿的内屋,赫连氏玉手托腮,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一想到皇上叫皇儿摄政的事,脑子里就更像是抽筋一样,一扯一扯地疼。 此刻,她见蓝亭打帘进来,半阖着眼睫:“回来了。跟太后那边禀过事吗了?” 蓝亭打发了屋子里的青婵、赤霞和紫霜,将门帘拉紧:“是的,主子。”又走到软榻跟前,低声:“过去时,在慈宁宫门口,碰见秦王妃了。” 赫连氏眼皮一弹,缓缓睁开,见她将另外三个支开,问:“怎么了。” 蓝亭道:“秦王妃问主子您初三那日有没有出过萃茗殿。” 赫连氏并没起身,支撑着玉腮的手臂却往下不易察觉地滑落几分:“你怎么说?” 蓝亭回应着:“奴婢说主子犯了头风,一直待在殿里。” 赫连氏没说话,只觉脑子里的弦扯得越发紧,突突跳着,叫自己不得安歇,却只点点头,声音柔和:“皇儿送的几个婢子当中,属你心眼儿最活泛,最会办事,所以有什么事,我也只放心叫你做。 蓝亭本就是个嘴甜脑子灵光的,这会儿也听出主子的意思,忙一福身,让她安心:”蓝亭得主子厚爱,自然也是鞠躬尽瘁,主子交托的事儿,奴婢只一人去做,她们三人都不知道。奴婢知道,不管主子做什么事,全是为了秦王好,别人就算不体贴主子,怀疑主子,可奴婢却一定会好生维护主子。” 赫连氏美眸中有什么光芒一闪,却愈发柔和,撑起身子,将她扶起来:“好。” 第二天,长青观内,云菀沁下了早课,净逸叫庵堂里的嬷嬷过来通知,让她收拾细软和行李,准备第二天出宫。 嬷嬷刚一走,同屋的几个小尼姑都围了上来,道起喜来。 云菀沁与几人说了会儿话,开始收拾行装,大半是姚光耀送来的书和医用物具,小尼姑们闲着没事儿,也蹭过来帮忙,几人没一会儿就打好包,只听外面传来清脆的女声。 云菀沁出去一看,是蓝亭和紫霜二人,一疑,下了阶:“有什么事吗?” 蓝亭笑着说道:“秦王妃之前在受罚,主子想叫你过去说话也不方便,现在好了,明天就要出去了,也宽松,今儿叫咱们来喊你过去闲叙闲叙,今后进宫的机会难得了。” 云菀沁点头,回屋说了一声,跟着两人先去了萃茗殿。 到了萃茗殿的门口,蓝亭和紫霜在前面带路,云菀沁一瞟眼,见墙下的停轿所有一顶小软轿,看起来像是官宦人家的出行工具,轿子旁边还立着个婢女。 她脚步放缓了一些,那顶软轿显然不是宫里女子的坐轿,婢女的打扮,也不像是宫女。 莫不是宫外来了人? 倒是稀奇了,赫连氏在大宣没有五亲六眷,来了好几次萃茗殿,还没见过招待过外客的。 “是有客人吗?”云菀沁跨进大门,边走边问道。 紫霜扭过头,犹豫了一下,要回话,正好赤霞得了赫连氏的吩咐,出来迎接人,刚到大门这儿,见云菀沁过来了,迎上前道:“秦王妃来了,主子在花厅等着您。”又吩咐紫霜和蓝亭:“我将王妃领进去,你们去厨房端水吧,再把太后赏赐萃茗殿的过年贡果儿啊小点心都搬出来,别怠慢了王妃。” 云菀沁一听贵嫔将太后赏赐的贡果搬出来,道:“不用了,是太后赏给母嫔的,我怎么好享用。” 赤霞相比蓝亭等人,是四个人当中最老实的,有什么说什么:“王妃客气什么,太后每年都赏赐各宫各院呢,大过年的,主子也没法子与王妃和秦王一块儿吃团圆饭,上面贵人赏的东西一个人哪里享用得完,王妃来了正好。” “是啊,主子只秦王一个皇儿,又怎么会委屈得了王妃这么一个儿媳妇。”紫霜年纪最小,说话最直率。蓝亭也笑起来,说着,两人分头去忙了。 萃茗殿用来见外客的花厅在后院,有些距离,赤霞领着云菀沁从正殿左侧的小径走过去。 走了小半,云菀沁随口问道:“母嫔头风好些了吧。” 头风?赤霞扭过头去:“贵嫔头风没有发作啊。” 云菀沁眼色一动,那为什么蓝亭会骗自己那几天贵嫔头风发作,待在殿里,足不出户? 她没说什么,只浅浅笑:“哦,是我弄错了。” 赤霞心儿直,没多想什么,转过头去就将事儿抛到脑子后面去了,继续带着人往前走。 到了花厅外,赤霞先进去通传。 云菀沁站在廊下的天井等着,赤霞进去时没关严的虚掩门扇的里面,传来女子的低柔笑语声。 声音虽不大,也听不清楚,却一点点的飘了出来。 是今天来萃茗殿的女客? 正想着,赤霞推门而出:“王妃,贵嫔有请。” 云菀沁提裙子上阶,进去了花厅,厅内置放着熏炉,并无节庆的欢快,一片素净。 蒋皇后新丧,虽后事办得简朴低调,但宫里各殿和文武百官,仍是遵循大宣朝为皇后服丧的礼制,一定级别以上的官员和内外命妇穿二十七日孝服,禁声色娱乐。 赫连氏一身缟素,将平日的艳光压下去几分,衬得清雅无匹,此刻怀揣着金丝手炉,坐在花厅的上首,正与下方的女子语笑晏晏,谈天谈得很是酣畅尽兴,显然被那女子奉承得很好。 见云菀沁来了,赫连氏聊天的话音一顿:“沁儿来了,坐下吧,”又转头吩咐:“外头冷,给个手炉给王妃煨着,……茶水也叫蓝亭她们快奉上。” 女客背对着云菀沁,可身影纤纤弱弱,并不陌生。 云菀沁看着女子站起来,转过身子,在赫连氏的示意下,几步上前,行了个礼:“秦王妃有礼了。” 韩湘湘面庞如三月桃花,不知道是屋子内太暖和,还是和赫连氏说话说得情绪激动,一张脸红扑扑的,腰身一弯,显得柔软楚楚。 云菀沁目光转向上座,微微一笑:“原来母嫔的客人是韩小姐。”说罢,择了个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坐在了牡丹圈椅内,又接过递来的手炉,捧在怀里。 韩湘湘见她并没叫自己免礼,身子弯在半空,只得望了一眼赫连氏,见贵嫔示意,才坐了下去。 赫连氏笑着道:“是啊,得了皇上的允可,今儿正好有空。我就差人去跟韩通那边说了一声,将韩小姐送进宫来做做客,陪我说说话。”顿了一顿,声音并无起伏:“反正,早晚也是一家人了。” 韩湘湘听了脸色大红,埋下头,紧紧拽住裙子两侧。 云菀沁轻抚杯盖,柔柔吹着热茶,正呡了一口,抬起头,望向赫连氏。 赫连氏见她似是不明所以,脸上笑意未褪:“皇上之前与皇后为秦王商议的这门亲事,因为宫中最近事多,耽搁了。现在皇后的身后事妥当了,朝事也都安排了,样样都上了正轨,昨天我去养心殿看皇上时,他又跟我提起了这事儿,想要遵循皇后的遗愿,我看皇上心意坚决得很,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顺着他意思了。沁儿,你们两个刚刚新婚,母嫔知道,这会儿添人,估计叫你心头不舒服,可既是皇上的意思,也没法子……你不会怨恨母嫔吧。” 一番话,已经全部推到皇帝身上,能怎样?云菀沁放下茶盅:“若是皇上的意思,自然是忤逆不得的。” 赫连氏欣悦了一些,却听她话还没说完:“……只是,打从皇后进了思罚殿,皇上一直没提这事了,怎么突然又重新翻起来了。” 赫连氏知道,她在怀疑是自己主动在皇上面前提起这个婚事,望了一眼韩湘湘,淡道:“谁知道呢?兴许韩家小姐就有这个进王府的命。” 韩湘湘今天为了讨贵嫔欢心,使出浑身解数,全心全意地侍奉着,刚刚将贵嫔招呼得心花怒放,后来云菀沁进来,总觉得矮了一截儿,又觉得像是做了亏心事儿,再不敢说话,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却再也坐不住了。 她拎了裙子,刷的站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朝着对面的云菀沁,跪了下来:“王妃,那日御花园中湘湘的承诺,今天也一样!湘湘只愿意长伴秦王身边,不求别的,每日能看他一眼就好了,绝不会跟王妃争宠!进了王府后,王妃只拿我当下人就行了——” 这一跪,室内的赤霞等人都一惊。 赫连氏面色怜悯,走过去亲自将韩湘湘扶起来:“你到底也是个千金小姐,怎么能落得这么低贱可怜?你爹虽说官衔不如云尚书,却也是大内当差、成天能见着皇上的人,不用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我今儿叫你来,是让你们两个好好说话,沟通一下,联络联络感情,不是看你哭哭啼啼的。” 韩湘湘见赫连氏教训,这才乖顺地噙着盈满水的眼眶,回到座位上,一双眼却仍是红通通地盯住对面的云菀沁,等着她一句回应。 赫连氏回头,望向品贡茶品得正香,一字不发的的儿媳,再看看一听自己话就马上照做的韩湘湘,眉一拧,语气却是温和:“沁儿说句话吧!你看看,韩小姐委曲求全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有什么不满意。”停了一下,声音陡然有些严:“身为正室,也该有点儿正室的气度。” 气氛紧绷起来。 云菀沁放下茶杯,望向韩湘湘:“进了王府后,只拿你当下人?” “嗯!”韩湘湘猛点头。 云菀沁语带调侃:“能陪王爷睡觉的人,我好意思当成下人,府上的人也不敢吧,万一你陪得三爷开心,指不定到头来我还成了你的下人。” 几个下人掩嘴笑起来。 韩湘湘脸色一涨,泪水盈满,赫连氏亦是脸一变:“沁儿,你这话说得也未免太粗俗了,你这还是当王妃的人么?” 云菀沁语气尚是谦和:“母嫔,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各有各的好。将话都挑明了说,胜过含在嘴巴里不吐不吞的,我娘当年也是一点儿不粗俗,见着来投奔我家的逃难小表妹,一派当家主母的作派,可客气了,见着那小表妹与自己的夫君有些暧昧,还是不粗俗,等亲自瞧着两人爬上了床,肚子都搞大了,仍是咬着牙,保持夫人风范。结果呢,我娘怄死了,当年若是粗俗点儿,一开始就横下心,将那小表妹一扫帚打出去,指不定现在还活得好好。” 室内一片沉寂,没人说话,只剩下呼吸声。 半天,赫连氏才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看着她:“横竖你是不同意了?” 云菀沁顺手捞起蓄了茶水的杯盏,呷一口,润了润嗓子,放下来,语气恭敬:“母嫔刚刚说的正室气度,妾身从来不觉得是靠给丈夫塞妾体现出来。” 赫连氏看着她,语气凉薄了起来:“其实韩氏进门一事,也用不着你同意,旨意一下,就成了定局。今儿叫她来,只是你到底王妃,才来跟你提前说说。你既然是这个态度,那也没什么好说了,母嫔该做的都做了。” 云菀沁静静品茶,这个态度怎么了,这态度非表明不可,若赫连氏有这个不住给王府送人的心思,以后还会连绵不断。 话放到这里,至少能叫她心里有个数。你可以尽情地塞人,可人进去了,是个什么下场,那就是我说了算。 赫连氏叫她脸色有些诡谲的清冷,心中一个咯噔,捏着紫砂小茶杯,指缝间,却是轻微的咯吱响,半晌,才平静下来,招呼两人吃喝,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家常闲话。 气氛好似恢复了之前。 坐了会儿,只听脚步声来,蓝亭从外面走进来,对着贵嫔悄声耳语了一番。 云菀沁一抬头,看到赫连氏脸色一变,还转过头,小声皱眉,问蓝亭:“……真的?” “是的,章德海刚去内务府领东西,听宫人这么说的,那人,这会儿都提去宗人府了呢。” 赫连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韩湘湘见赫连氏脸色发白,手脚轻颤,忍不住关怀:“贵嫔,发生什么事了?” 赫连氏看了一眼韩湘湘和云菀沁,似是有些难言之隐,半晌,才叹道:“蓝亭,跟秦王妃和韩小姐说说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她是儿子的命 蓝亭见主子发了话,又见花厅里都是自己人,也就不隐瞒了,面朝座位下的两人,小声道:“刚刚章德海传回来,说是宫里的禁卫抓了个小宫女,送去刑部了。皇后进思罚殿后,私藏了匕首,就是那贱婢给的。” 云菀沁坐直身子:“宫女?”说着,情不自禁望向赫连氏一眼。 韩湘湘也是心里咯噔一下,皇后突然崩逝,引得外界猜测纷纭,爹回了府上也偶尔说过,只是天子既然都放话是病逝,臣子们哪敢明着说什么。 如今一听,——皇后私藏了匕首? 果然,皇后不是正常死亡,恐怕是另有蹊跷,指不定与那匕首有关。 这么重大的皇室秘辛,贵嫔并不避讳自己,非但不让自己退下,还让自己与秦王妃一块儿听,显然将她当成了自己人,韩湘湘激动不已。 正这时,蓝亭回应云菀沁:“对,是凤藻宫的一个小宫女,得过皇后的恩惠,那日皇后与回凤藻宫取证时,暗中示意过她,叫她准备匕首给自己,然后故意撇开众人,在宫院的花园中拿了那匕首。” “那现在,宫女又是怎么被发现的?”云菀沁问。 赫连氏眼眸波光漾着,看似平静,却藏着暗涌,居然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蓝亭答着:“好像是那宫女房间内有花纹和款式一模一样的配套刀具,无意被人发现了,皇上这段日子也在查匕首是谁拿给皇后的事儿,今儿上午宫女被人揭发,一拷问,竹筒倒了豆子,全都招认了,皇上大怒,听说这会儿已经将宫女拿下了。” 赫连氏见云菀沁没说话,打破了沉闷,望向蓝亭:“既然如此,皇上的心也该安了。” 韩湘湘也顺从着贵嫔,纤声应着:“是啊,天理昭昭,做过的事,迟早得发现蛛丝马迹。” 赫连氏满意地看了韩湘湘一眼,柔声:“不过今天的事,事关宫闱不可言说的秘事,韩小姐出了宫,可不要乱说。” 韩湘湘忙站起来,惶恐:“贵嫔信赖湘湘,拿湘湘当成……”小心翼翼看一眼云菀沁,“……当成了自家人一般,湘湘又怎么会给贵嫔添麻烦?这事儿烂在我肚子里,连爹娘都不会多吐半个字。” 赫连氏脸上柔笑愈发荡漾开去,头一偏,那正宗儿媳妇却凝思不语,好像根本就没察觉自己和韩小姐你来我往,胜似婆媳,不禁眉一蹙:“沁儿,你在想什么。” 云菀沁颔首:“回母嫔的话,没什么,只是觉得区区个宫女,胆子倒是挺大。就算真的是那宫女,当时没被发现,隔了这么久倒是没发现了,也是有些怪。” 赫连氏面庞生了冷意,语气却没什么变化:“沁儿难不成还觉得弄错了?证据搜出来了,那宫女自己都承认了,你这孩子,脑子总是想得多,不如学学韩小姐,虽还没出阁,倒更像个贤妻良母的仪态。” 字句间,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不喜。 云菀沁看着她尽力压抑的焦躁,猜疑扩大,再没说话。 韩湘湘见赫连氏脸色不快,怕她不高兴,忙说:“贵嫔别生气,秦王妃也不是有意的,估计只是好奇,随口一说而已。” “好奇?”赫连氏扬起颈背,娟柔秀美的脸上平日的温意一扫而空,“之前偷偷跟着沈家军去长川郡是好奇,混进晏阳的灾民队伍里是好奇,回来受了罚以后不知悔改,还要好奇?秦王不舍得教训你,我这当婆婆的,却是容不下你这毛病,咱们不像寻常百姓家的婆媳,日日能见面,今天既然难得相处,必须要给你立个规矩!” 贵嫔难得发这么大的火,下人们一时之间,吞了声音,动都不敢动。 韩湘湘虽第一次见赫连氏,却也清楚她在宫里是个低调谦和,对谁都好声好气的人儿,刚刚对自己也是不拘礼节,十分的温和,既然发火,那就肯定事出有因,绝不是无理取闹,忍不住朝云菀沁:“……秦王妃,你同贵嫔认个错吧,到底是婆媳啊,贵嫔是个和善人,把话说通了,也没什么……” 却见对面素袍清颜的女子玉颈一移,双目微冽,竟让她将声音吞了进去,话音飘来:“韩小姐也知道我与贵嫔才是婆媳?外人插手婆媳间的内务事,你这到底是劝和还是挑风浪?” 声音不大,情绪很平和,并没半点愤慨,也谈不上指责或者斥骂,却是云菀沁第一次正面毫不客气地还击自己,韩湘湘吃了个瘪,只觉委屈万分。 赫连氏看在眼里,心头突突乱跳,实在忍不住一拍案,脱口而出:“韩小姐这话有什么不对?迟早也是王府的人,就算位份比你低个一级半级,话还是能说几句的!有她这样内敛柔顺,不争不抢的性子打理后院,秦王府才能安生,我皇儿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这话彻底说出了贵嫔的心意,不仅想叫韩湘湘进府,若是可以,只恨不得叫她取代了秦王妃才好。 赤霞、蓝亭和在场的下人俱是心头一讶。 氛围刹那如冰锥落河,一沉到底,冷到了无以复加,一时间不能转圜的地步。 正在这时,只听花厅外传来章德海的声音:“主子,秦王过来了。” 韩湘湘一个激灵,笋指捏住绣帕,身子却还是避免不了因为激动,有些颤。 赫连氏一顿,道:“请进来。” 来就来了吧,倒也好。 她起身,伸出一只臂:“湘湘。” 不要宫婢扶就算了,堂堂正正的儿媳妇在场,偏要个还没名没分的韩家小姐搀扶……这也太不给秦王妃面子了。下人们埋着头,不敢喘气儿。 韩湘湘受宠若惊,却又不敢,生怕惹了云菀沁的嫉怒,迟疑中,被贵嫔催了一下,才走过去,搀住贵嫔。 赫连氏并没看云菀沁一眼,只扶住韩湘湘,走到花厅靠近门口处,一起迎接秦王。 章德海走在前面,身后男子黑色爪龙金绣袍,缁色云纹靴,大步之下,进了室内。 韩湘湘心脏快要受不了了,险些要跳出来,最后一次见他,还是秋狩回京时在城门口,她扒开车帘子偷偷张望了他一眼。 临别一眼印在她脑海里,一日不曾忘。 如今,权柄在手的男子,气度更胜从前。 她的眼睛钉在男子的身上,只见他入内后,停住脚步,幽黑眸子落在赫连氏和自己身上,顿时心跳又快要停了,却见他眉目一皱,并没即时请安行礼,目光一转,竟又滑到了身后的人身上,迟迟没动。 夏侯世廷目色凝然,十分不悦,母嫔将正宗儿媳打发在后面,却叫个旁门左道亲亲热热地搀着在前面迎接自己,这叫个什么理。 赫连氏看出儿子脸色不大高兴,自己也是心头愠意滚滚。对他王妃不过小小的不公,他竟连对着自己的礼节都忘了,若摊上大事还得了。 最开始居然还劝过皇上,叫皇儿纳了她,越想,简直越是悔不当初。 赫连氏声音有些发凉:“秦王今儿的朝事是都料理完了么,怎么有空来母嫔这儿?” 夏侯世廷将眼光从云菀沁身上收回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朝务毕了,来看看母嫔。” 来看她?怕是得知命根子在这儿才跑来吧。赫连氏眼下一沉,却只淡道:“秦王来了,还不赶紧端茶去。” 蓝亭和赤霞面面相觑一眼,看出主子的意思,带着下人先下去了。 赫连氏拍拍韩湘湘的手,这一次,语气含了些笑:“傻孩子,愣着做什么,将我的手炉拿过来,给秦王暖暖手,虽是开了春,这天儿却不比正下雪时要暖和,秦王刚从外面进来,一身的凉气。” 韩湘湘知道贵嫔是给自己找机会,脸色一绯,转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金丝手炉。 夏侯世廷脸色越发难看,望向母嫔,却见她故意避着自己的眼色,再一回头,娇弱女子已经朝自己走了过来。 韩湘湘呼吸到贵胄男子特有的醇厚龙涎香,抬起如水美眸,只觉眼前男子伟如天神,心如小鹿乱撞,伸出纤臂,将手炉递上前去:“秦王。” 夏侯世廷抬起手,韩湘湘只觉他指尖似是触到自己,浑身酥麻,旖旎美梦正流连脑子里,只见他一把打落她掌心的手炉,浓眉扎紧:“不可理喻!” 韩湘湘惊愕万分,男子毫不珍惜力气,完全不顾会不会伤到自己,打翻手炉的同时,整个人也跟着往旁边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幸亏章德海眼疾手快将这韩小姐扶住了,却觉她浑身发着抖,一双眼眶红红,泫然欲泣。 赫连氏知道儿子不好朝自己发火,只得将气宣在韩湘湘身上,不免也是气得哆嗦:“皇儿怎么能这么对韩小姐,一个姑娘家,好心给你递个手炉,只是想伺候你而已。”又转身将韩湘湘的手一拉,查看有没有摔着。 韩湘湘得了贵嫔的袒护,更是说不出的委屈,鼻酸喉咙涩,泪珠子断了线似的,一颗颗往下掉,却仍是朦朦泪眼,不死心地望着秦王。 夏侯世廷置若罔闻:“不用别人来伺候。”两步跨到后面,将云菀沁手一捉,托起来,亮给室内几人看:“儿子的王妃在这里。”说着,只将她牵着,绕走到前面,全不避人。 韩湘湘见两人的手握得牢牢,一呆,泪水也停了,有些怔忪。 赫连氏轻拍她手,用举止安抚了一下,脸上却生了几分冷意,笑得叫人不自在:“好。既然今儿你们三个人都在场,母嫔便也说了,你父皇已经拿定主意,要让韩小姐做秦王府的侧妃,圣旨都拟好了,这几天就会公诸于众,皇后新丧期二十七日,一月过后,就为你礼聘韩家。韩小姐迟早是你妻妾,你今天失仪,母嫔就当你不认识韩小姐,算了,今后决不可对她这么苛刻!” 夏侯世廷仍紧攥住身边女子的粉拳,瞥韩湘湘一眼:“儿子怎么会不认识,不单认识,还清楚得很,皇上突然改了决意,全是因为母嫔游说。” 果然,就说皇帝怎么会无端端翻覆了心意。云菀沁看了一眼赫连氏。 赫连氏愠了:“就算母嫔游说又怎样?韩小姐是个温善的人,又心系于你,对你朝思暮想,什么都愿意舍弃,有她伺候你,也是你的福气。今天跟她相处,母嫔也很喜欢她的性情,王府多个人,多个开枝散叶的机会,更能帮你整顿好家业。难道母嫔为你找皇上求亲事,还错了吗,是还要我去皇上那边磕头求他收回成命,不要给你安排亲事,你才满意?” 夏侯世廷沉默半晌,凝住眼前的妇人。 云菀沁觉得他手指一蜷,将自己握得更紧,只听耳边有声音萦绕:“父皇那边,儿子自然会去说。”顿了一顿,“只要母嫔这边,不要再多生事端就好。” 一句“母嫔不要再多生事端”,听得赫连氏倒吸口冷气。 这个儿子,仍是敬重着自己,礼让着自己,可这句话的语气,是以摄政王爷命令臣子的口吻。 总揽了几天的朝事军务,果真将他骨子里的野心扇起来了么? “母嫔没料到你为了自己的王妃,连亲娘也会威胁了,你说母嫔是该高兴你厉害,还是懊恼?”赫连氏喟叹。 夏侯世廷绕过话题:“母嫔原先也是喜欢沁儿的。” 赫连氏笑得苦涩,搀在韩湘湘手臂上:“你不用顾左右而言他。反正你的意思,就是母嫔赶不上你的王妃,没她重要。我怀胎十月,落个如今下场,白养了一个好儿子……到头来,比不过一个新媳妇,这就是我的孝顺儿子啊。” 夏侯世廷手掌力度增大,几乎握得云菀沁张心快要出汗:“母嫔若是有事,儿子就算豁出一条性命,也会护母嫔周全,”略一停,盯住赫连氏舒坦了几分的脸色,“可,沁儿却是儿子的命。” 赫连氏脸色苍白,指尖抠入掌心。 秦王话一出,韩湘湘心底好像有什么坍了下来,撑了许久的两泡儿泪终是噼啪落下来,要不是跟贵嫔相互撑着,身子几乎有些支不住。 夏侯世廷手指一勾,示意身边人跟自己走,朝着赫连氏:“今日萃茗殿人多,母嫔也劳累了,先歇息吧。”说罢,拉了云菀沁的手转身。 赫连氏知道他兴许是要去找皇上,醒悟过来,阻止道:“这门亲事是皇后的遗愿,皇上既然主意已定,就绝对不会再改主意。你强行劝谏,只会以卵击石,让皇上龙颜大怒。世廷!你一直以来的心愿,你当母嫔不知道吗?你才摄政,刚领略到功成名就的滋味,难道是想重新打回凡尘!?” 那夜她陪皇上夜祭蒋氏时,皇上的绝望如死灰,抱着那婴儿衣物愧疚得不能自拔的模样,她看得触目惊心。 皇上,是绝对不会改变心意了。这么一点儿遗愿,是绝对要帮皇后达成。 若是只触怒龙颜,罢黜了摄政的职务倒还好,怕只怕皇上将对皇后的愧疚发泄在他身上,另外还要受什么额外责罚。 就算赫连氏不用说,云菀沁也早就考虑过了,听了这番话,脚步一驻,将他大掌一捏。 他偏过头颈,乌眸黢黢,似是有些不满,声音微微发厉:“还不走。” 却觉掌心的酥手挣开,脱滑,她回过头,上前几步:“母嫔能不能让我跟三爷说两句话?” 赫连氏知道她估计是要劝皇儿,总算松了口气,算她还没昏头,就算再不容其他女人,这点儿理智却还是有的,脸色勉强平展了一些,扬声:“章德海,将秦王和王妃领到隔壁耳房。” 章德海应了一声。 夏侯世廷脸色有些阴郁,见她已跟上章德海,却也无奈,只得先跟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出门左拐,沿着走廊走着。 一路,萃茗殿的下人不时驻足,弯腰行礼:“秦王。”眼前人如今既是摄政王爷,更是敬畏。 不一会儿,三人到在一间耳房门口停下来。 花厅是宴客所,这件耳房则是供客人中途小憩歇息的。 因为萃茗殿长年根本就没什么外客,所以这儿虽简榻、桌椅等家私齐全,却一直空置着,没有人烟气,整洁干净而幽静。 他见章德海打开门,她前脚进去,自己却站在外面,迟迟不进去,只沉声:“在这儿耽搁个什么名堂。” 却见一袭尼姑袍子没除的秀美人儿脚尖一跺,有些烦他磨唧,咬咬唇:“磨蹭什么,进来再说。” 他脸色一垮:“吃了雄心豹子胆。”却二话没说,背着手垮了进去。 章德海呵呵一笑,带上耳房的门。 门咯吱关上,他一把从她背后偷袭,长臂一展圈住她:“生气了?” ------题外话------ 谢谢 jz1007的评价票和月票 13959180366的2张月票 1294855193的月票 496462444的2张月票 15693553355的2张月票 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七章 调教他 秀发间和耳际边传来的熟悉馨香,让身后昂长而英魁的身体蠢蠢欲动。 高挺的鼻子抵着女子后颈上白净纤嫩的肌肤,小心地摩挲。 每次只要抱住她,再撒手,好像是一件很难的事。 上次跟她亲近,还是长青观的那晚,今天说什么也得解解困苦。 她没有回答,只听着耳根子后面男人鼻息加重,才轻微挣扎了一下,要扒他的手:“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他对于她小小的反抗甚是不满,健臂一拽,将她调转过来。 云菀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跟他调换了个位置,男子身上的清冽罡风扑来,她低低“啊”一声,被他生生压在后面的门板上,震得门扇一响,还没开声,他整张脸匍匐下来,吮住她滑嫩的下瓣唇肉,含在嘴里,飞快啄了一下。 耳房门口,章德海只见门板子轻微晃动了一下,又听依稀是女子的一声娇喘,脸色一赤。 三爷好生的猴急,亏得平时看着还挺正经呢,哼。 不过,新婚夫妻分开这么久,好容易见一次,做些亲密事,也是人之常情。 章德海想着,越发是自行脑补了些少儿不宜的画面,脸色更红得像猪肝,不好意思靠得太近,干脆下了走廊,去门口看着。 耳房内,云菀沁吃了他一记偷袭,摸摸嘴唇,感觉被他亲得有些微微发肿,再看这男人,居然一副无所谓且尝到了甜头、随时准备再来一发的模样,有点愠了,每次都不招呼!什么习惯。 眼光一移,落到他袍子上,她注意力被吸引走,抬起手,沿着他胸上的金线绣龙轮廓,轻轻抚着。 这是他打理政务时穿的服饰,向来只有大宣摄政的亲王,才能有的穿戴。 织造府的宫人下王府,为他量身制作,一袭黑金袍剪裁合体,每一处与他的身型都极其合衬,处处展露身材,显得气宇轩昂,精壮的窄腰系着一条守丧期的白色腰带,不见违和,只有超然于众。 一个人的未来如何,也许从他目前的气态,真的能看出一二。 他果真走到了这一步。 皇子是世间荣耀集于一身的无官职衔,却也是个如履薄冰的职衔,——在还没有抵达高位时。 这个男人,还没走到他人生的巅峰,不过,已经初露端倪。 她莫名有些失神,享受夫荫,是每个女子梦寐以求的,她现在应该很开心的啊! 夏侯世廷被她摸得心跳得急遽,抓住胸膛上的纤巧手腕,气息差点儿凌乱:“刚刚还不高兴,现在又勾引本王。”掌一蜷,将她比自己小一半的手儿握在掌心。 “你真的开始理政了?和景阳王,还有郁宰相一起?”却见她难得没有反驳自己,轻声道。 他感觉她好像不算是很高兴,腾出一只手,抚一抚她的秀发:“嗯。”顿了一顿,“不过,不是跟他们一起,本王是他们的上级。” 他的眼神写满了,他已经不是吴下阿蒙,已经走到了众人眼下,走到朝上,他的权势会越来越大,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再不会让她受一点儿苦和委屈。 她答:“哦。”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抓紧了她的手:“走吧。”他知道怎么能叫她安心。 她知道他要去哪儿,将他反手一抓:“先不要去。” 夏侯世廷当她是顾忌母嫔,怕与母嫔生了心结,看着她:“母嫔那边,你不用担心,她不是个坏人,其实一直也挺喜欢你的,这次也不知道怎么了,犯了些糊涂,本王以后劝劝她。” 她终究还是把话给摊开了说:“我觉得母嫔可能有些记恨上我了。” 他怀疑地看她。 她先试探:“皇后的过世,你听到了什么传言吗?” 朝上,臣子们私下风言风语,他这段日子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一直压着罢了,其实他自己也在猜测,不过,去问姚福寿,都说得含含糊糊,后来又去思罚殿找看押蒋氏的宫人问,他们的嘴巴闭得更紧。 最后,还是蒋氏灵柩出京去陵园的路上,叫施遥安买通扶灵的宫人,才得知蒋氏死后,被父皇那边重新差人清理过,这本来也没什么,可还上下粉饰一新,化了遗体妆容,尤其上腹,这让他疑窦更深。 此刻听云菀沁问,他记起来,听说蒋氏过世前,她还跟东宫太子去过思罚殿,想着又是脸一黑,却暂时压下来:“嗯,听说过,怎么?” 她将思罚殿那天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夏侯世廷听着,脸色虽有些小小的变化,倒也没有太大的反应,蒋氏的死不是正常病亡,早就猜到了,并不意外,只没料到闹的动静这么大,还是被父皇手刃。 只听着听着,脸色又一宕:“所以说…是太子给你挡了一刀?” 云菀沁点点头,没顾上照料他略微波动的心情:“我一直奇怪,皇后是怎么拿得到刀。后来听说,皇后初三那天,回过凤藻宫取证,蓝亭说母嫔初三那几天犯了头风,没有出去过,可今天,赤霞却告诉我,母嫔最近并没犯头风。”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他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不能证明什么,可要是母嫔妃心里没鬼,怎么会撒谎。 难道母嫔那天派心腹甚至亲自去过凤藻宫,想法子与皇后暗中见过面?那刀也是她给皇后的? 他意识到,这才是她告诉自己皇后之死的真实意思,她想让自己知道,母嫔心里兴许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单纯。 自幼离宫,跟赫连氏相处时间不算长,可在自己印象中,母亲这人,别说对着蒋皇后大气儿不敢喘,就算对着韦贵妃之流,也是一忍再忍,纵是被人践踏到头上也不敢反抗。 其实,母嫔一直暗中知道高骏并没回国,且让高骏挟持徐天奎儿子,威胁徐天奎指证韦绍辉,又写奏折揭发韦贵妃的那次,已经让他对母嫔改观了。 只是他还没这么惊奇,只当母嫔被逼到角落,终是奋起反抗。 可是——蒋皇后那么个心高气傲的,能被一个人塞了刀子,然后被说服到自尽,不管这人用的办法是威胁,还是劝服,都让人背后发凉。 若是个本来就狠戾的人,倒也罢了,现在这个人,竟然很有可能是他素来怯懦不争的母亲。 云菀沁见他脸色尚平静,好像并不意外,继续说道:“今天宫里捉到给皇后刀的宫女了,说是凤藻宫的,本来倒也没什么。却刚好是我问过蓝亭后,人就被捉到了,又刚好是我来萃茗殿时,母嫔让我第一时间知道,见我多问几句,似是很不喜。我只怕……”蓝亭和赫连氏,一唱一和,看似没什么,在她看来,却又觉得痕迹太重,好像是特意打消她的疑虑,告诉她,这事的主犯都找到了,就别继续多追究了。 夏侯世廷意会,递刀之人被捉,是个幌子。案子的终结,掩盖住了真正的主谋。 这个宫女若只是个障眼法,幕后的安排,十之*就是那个主谋,到了这一步,已经能基本肯定,便是他的生母。 他也清楚了,云菀沁刚刚所说的母嫔记恨上她,正是因为此事。 他眉眼温和:“你一开始,就不该去问蓝亭母嫔初三那日有没出门。” 云菀沁知道,他这话并不是指责自己,而是怕自己今后与赫连氏相处起来辛苦,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皇后说毒杀你的另有其人,我就觉得这个宫里还有居心叵测的人,兴许是猜疑了几天,看什么都有些疑神疑鬼。” 他轻笑:“她说不是她下的毒,你就信了?蒋氏这人一生所做的事,全为了叫父皇其他女人和子嗣不好过,死前放个话让你不心安,让本王疑神疑鬼,算什么。” 他这话,跟妙儿考虑的如出一辙。云菀沁也没多说什么了。 考虑不多时,他托住她下颌,温和道:“无论如何,匕首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先不要再在母嫔那边多提了,母嫔以后就算再试探你,你扯开话题就行。”若母嫔真是个居心深不可测的人,昨日既能弄垮韦贵妃和蒋皇后,明日再去害她,只怕也并不会喘气。 云菀沁也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更不说还是婆婆的事,便是赫连氏真的是个双面人,只要不祸害自己,又何必跟她搞僵关系,又不是吃饱了没事儿做,只是自己参与了蒋氏之死这件事,又好像被个无形的推力,被一步步牵扯到这件事,也是没法子,哪里又知道赫连氏核子里竟另有一套? 她点点头:“嗯。” 夏侯世廷见她难得的听自己话,笑:“怎么,还是有个能叫你害怕的人?” “我是怕影响了你跟母嫔的关系,罢了,这事我也不管了,免得还说我是个喜欢传话的长舌妇。”她扒开他的手,努了一下樱唇。 他看她唇瓣鲜粉嫣红,只恨不得再匍上去,将这枚汁液丰足的樱果嫩肉搅进嘴里吞吃入腹,品个酣畅淋漓。 只当成了亲以后经常看见她,会习惯一些,没想到成婚后这反应更严重,就是看不够她,便是她的一笑一嗔一怒,一个小动作,都能让他气血翻腾个浪花。 半晌,他稳住了心神,又抓住她手:“走吧,时辰不早了。这会儿刚好,父皇该正用完膳。” 打了半天岔,还没忘记正事。云菀沁脚根扎地儿,还是没走。 他狐疑看她。 她瞳仁如清澈湖水,波光微漾,双臂挂在他脖子上:“怎么,多个侧妃给你端茶送水暖被窝,不是很好么。” 她的声音仿若一条糖丝子,尾音还打了个转儿,勾在人心坎上,黏着扒都扒不下来。 他呼吸灼热,脑子一懵,昏了头,双掌往下滑去,兜住她腰身下的饱满,往上一颠,生生抱了起来。 云菀沁见他喉结一滚,声音发了沙哑,语气恨恨:“别在这里挑逗本王,不然本王不确定能等到明天你出宫……” 她做了什么又成挑逗了?这男人,脑子里怎么没别的事儿啊。 她脸色一烫,将他胸口一推,免得沾了他身上的火星子:“母嫔说的对,你这会儿不能求情。” “你说真的?”男人的脸色开始有点不好,就好像要纳妃的是她,不是自己。 她点点头:“皇上的旨意都拟好了,你现在去恳求,不是叫皇上毁掉圣旨吗?你现在是摄政王爷,这种事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还有,蒋皇后的死,皇上受的打击不浅,那夜冒着风寒去私下拜祭过,回来后更是一病不起,我听郑姑姑那边带话说,比之前的情况还要糟了,莫贵人伺候时,有时听见皇上做梦还念着皇后的名字,现在正是风口浪尖,皇上最难过的时候,你这会儿去堵火眼,提出毁亲事,皇上不但不会同意,肯定还会大发雷霆,你现在职衔高,更是众矢之的,别人都瞄着你呢,你若是受罚,那可不是小阵仗,我和整个王府指不定也得跟着遭殃。” 他听她絮絮叨叨地分析弊端,莫名脸色更暗,将她轻轻放落在地面。 这些后果,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允许自己纳了那韩什么,叫他很不快,这表示她不重视他,对他完全没有占有欲。 不够喜欢,才能这么无所谓。 他宁愿她撒泼打滚儿,摆出一副我是妒妇我怕谁的嘴脸。 可现在却是剃头扁担,他一头热。 想到这里,他阴着脸:“你确定真的要她过门?” 她见他一副愤愤然的憋屈模样,虽然绷着一张俊脸,眸子里却是有一丝苦苦的企盼,倒是有些好笑:“不是还有一个月么,起码等皇上这口心病稍微消些再说吧,再说了,一个月,也不算短,什么事儿都能发生。”又忍不住嘴儿欠,撩逗他:“指不定这一个月,你喜欢上韩小姐了呢。” 他脸色更黑。 她逗完了,却又沉思起来。不仅仅是因为现在求情成功率不高,若反遭被罚,不划算,还有一点她无法告诉他的是,前世,皇上的晏驾,就在蒋皇后殁了以后没多久。 之前想到这一点时,她有些恻然,虽说皇上的出现,给娘的一生带来了巨大的突变,曾经也不管不顾地差点让自己侍了寝,——可希望他死?绝对谈不上。 今生,皇上的驾崩,也许不会跟前世的时间步伐完全一样,可应该也不会太久了。 妙儿那次提过,皇上早就患上了不治之症。 今生除了重病的折磨,还有亲手毙妻的打击和愧疚,加上妙儿对皇上目前病情的转述,说不定这一任天子的驾崩,会更加提早。 依稀算来,前世,皇上好像崩在皇后仙游后半年不到的时光? 今生——半年?也许还不到吧…… 而皇上一旦晏驾……云菀沁抬头看了一眼他,他或许就是新皇帝。 那个时候,韩湘湘那笔亲事,再了断不迟,就算来不及,韩湘湘已进了府,他要是有这个心思,想理清也不是难事。 可若他按照帝王规矩,填充后宫,一个韩湘湘不过只是百花中的一枝而已,她阻止了韩湘湘,还能阻止其他连绵不断的女人么?莫不是像那蒋皇后,最后落个心力交瘁? 既然如此,韩湘湘进府之事,还有什么好心急? 她要的是他一世的坚定和执着,而不仅仅是当下这一刻的冲动付出。 慕容泰曾经也是后院独她一个,可后来又怎样。 世事都能转瞬大变,何况人心。她也不大愿意付出一定风险来考验他,但是,前世的经历,却由不得自己只当一株不考虑未来的娇弱小花,仅仅待在闺阁中被动地享受他的宠爱。 或许很贪心。可她得让他自己主动地慢慢意识到,他的生命,无论任何一个阶段,只能有她一个人,说白了,她得调教他。 韩湘湘这事,——倒也好,这个坎,迟早得来。来得晚,不如来得早。 他凝视她,看出她的坚定,良久,再没离开,手臂一卷,无奈将她揉抱入怀:“你有一天,总得逼死本王。” 云菀沁知道他是答应自己了,搂住他脖子,朱唇凑近,迅速贴了他脸颊,嘉赏了一下:“真乖,天儿不早了,我该回长青观了,最后一天,免得被人说,你也回去吧。”语气就跟赶狗儿回窝似的。 他早习惯了她在自己面前的放肆,这一次也没当回事,只是被她主动一亲,又有些站不住了,双目赤赤,埋下头,膂力一重,声线暗哑:“明日正阳门前,高长史会接你回去……回了府上,本王再好好教训你。” 教训二字,说得颜色颇重,自然是不大健康的颜色。她努了下嘴。 他看她不相信自己的样子,道:“你不在的日子,应大夫——” 话没说完,只听外面传来叩门声,伴着章德海无奈的催喊:“三爷,您与王妃说好了没?主子来了。” 两人松开了彼此。 夏侯世廷打开门,正见赫连氏在蓝亭和青婵的陪伴下,站在廊下不远,冷冷看过来。 赫连氏注意到两人衣裳有些皱巴,脸色微微一红,讪道:“叫我让你们两个单独说话,说完了吗?”这叫说话么?分明不知道在做什么好事。 这皇儿,竟是一刻也等不得,就这样离不开云氏么。 其他几个下人从贵嫔脸上压抑的不满中也看出了端倪,章德海笑着打圆场,嘿嘿道:“一两个月不见面,待的长了点儿也是正常。” “那现在怎样。”赫连氏也顾不上指责两人不端庄,此刻急着别的事儿,就怕儿子还是要去养心殿闹腾。 夏侯世廷拉平了窄袖,望了一眼身后人。 云菀沁知道他这是让自己说,叫赫连氏与自己重新修好关系,道:“回母嫔的话,妾身跟三爷说好了,三爷也已经答应不去养心殿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赫连氏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又狐疑:“你能愿意?” “是沁儿一直劝本王不要跟母嫔唱反调,生怕本王求情,会让母嫔和王府受牵连。”夏侯世廷一语双关地暗示,“沁儿体贴母嫔,更胜过不孝儿子,母嫔不管对她有什么心头不快,也该因为她这份孝心,消了。” 赫连氏再没说什么,看着云菀沁的眼光稍微柔和了一些,看着两人告辞,前后离开。 半晌,她才轻喟了一声。 蓝亭见贵嫔刚刚对秦王妃态度好了些,只当不再计较,小声道:“奴婢瞧王妃是个聪明人,决不会与您损了婆媳关系,现在瞧着,她对您还是很恭敬的,这不,为了跟您示好,连韩小姐都愿意放进门了呢,秦王也这么迁就您,这是好事啊。” 赫连氏双目发凝:“我的劝阻,皇儿绕几个圈儿都不听,与那云氏才待了半刻不到,就马上变了。这算好事?” 蓝亭语塞。 只见赫连氏又喃喃:“章德海,你在宫里待的时间比我都还要长,见的女人面相多,你说说,她那个样子,像不像狐狸精呐。” 章德海哭笑不得,本来想安慰,狐狸精向来说的是那些外室偏房,云氏是王妃,与王爷感情好,那叫合情合理,天经地义,到底还是话到嘴边,又滑了下去。 在天下当娘的心里,不管正室还是偏房,只要是抢了儿子的,或许都是狐狸精吧。 —— 第二天,天光一亮,慈宁宫的朱顺捎了太后口谕过来,让两名太监领着秦王妃出宫。 云菀沁换下庵堂的姑子袍,换上简单的宫装,跟着两个太监,到了正阳门口,太监递了腰牌,几人出了城门。 护城河的对面,泊着马车。 高长史从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就叫车夫赶着车子过来了,拢着袖子等了小半天,一见熟悉身影,老脸都激动了,吩咐几个随行下人:“快,快,去迎娘娘。” 下人们见王妃只身从护城河那边过来,忙接过细软,欢欣地躬身:“娘娘受苦了!” 这个娘娘虽说进王府时间不长,王妃这把凳子还没坐热就在宫里禁足了些日子,却影响不了下人的喜爱和尊敬,平日在府上,比那名正牌主子接地气许多,与下人打成一片,小细节上又经常给些恩惠,例如那次表小姐闹绝食,王妃也没惯着,反倒将表小姐的精美吃食全赏给了府上下人,让下人们受宠若惊。 听说了王妃犯的事,王府下人更是义愤填膺,这些日子在府上没少暗中抱不平。 高长史掀开帘子,云菀沁上了车子,却见得车子地盘一震,一张肥嘟嘟的嫩脸蛋儿贴了过来。 ------题外话------ 谢谢^0^ phyllislee的评价票和月票 hjnewfuture的评价票 蝴蝶飞飞2013的5张月票 zf654321的2张月票 悠然惜晚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八章 痛掴怜娘 车厢里崔茵萝,许久没见,好像又胖了一圈,见着云菀沁,却脸蛋一皱,圈住她腰身:“你可回来了。”又哽咽着,语气充满怨念:“太不像话了,一个人偷偷跑出京城,居然都不跟我吭一声。” 云菀沁听她抽抽搭搭的声音,摸了摸她头,安慰了几句,勒令车夫启程回府。 高长史上了车,与娘娘和表小姐同坐一车,车夫扬鞭调马头,背离皇宫,面朝北城,绝尘而去。 崔茵萝撩开帘子,看了看后面的宫墙,脸蛋还是有些惊恐,小声嗫嚅:“这地方,以后可千万再少来了,动不动就是罚人啊关禁闭。” 云菀沁摸了摸崔茵萝的头,小胖娃这么排斥皇宫,却哪里知道她自己前世是后宫的贵妃,只怕在皇宫生活了一辈子。 回王府的路上,崔茵萝的小嘴巴一直没停,走到一半,正经过一条街道,却突然沉闷了下来,还撩开帘子将脑袋往外张望。 “怎么了?”云菀沁顺着她的举动,朝车窗外看去,这条街道是邺京城内的主干道,因为离皇城近,聚集大半中高级京官的独立府邸,云家也不例外,往前面绕个弯儿进左边巷子,就是娘家了。 崔茵萝回头,犹豫了会儿,才下定决心,一跺脚,童声清脆:“停车!” 车夫见是表小姐的声音,条件反射收了鞭,把车子缓缓驶靠在街边。 “表小姐这是做什么,”高长史皱眉哄着,“娘娘刚出宫,辛苦得很,还要回去洗尘……” 云菀沁摆摆手,示意高长史先不要训斥。 崔茵萝盯着她:“都经过这儿了,不如咱们陪你回尚书府瞧瞧吧。” 去云家?这丫头片子想干嘛?云菀沁望着她:“阿萝,有什么事情还不赶紧说。” 崔茵萝想想没法子,竹筒倒豆子:“那什么……我好多天都没跟云哥哥见面了,觉得不对劲,前段日子,他每隔两天从国子监下了学,都会跟我见面,就算不能来,也会差他旁边的墨香跟我说一声,我想着有点儿不安心,嫂嫂既然回来了,不如咱们去瞧瞧吧。” 云哥哥?会了半天,云菀沁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弟弟。 这两个家伙怎么认识的?还隔几天就见面?这交情,还不止是泛泛之交啊。她望向高长史。 高长史也是前些日子发觉的,只王妃不在府上,一边是王妃的弟弟,一边王爷的表妹,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当不知道,此刻无奈点点头。 云菀沁没多说什么,眉头一拧:“走,去尚书府。” 听崔茵萝这么一说,好像真有点儿问题。 不管怎么样,去顺便看看弟弟也行。 几月没回娘家,尚书府似乎又翻新过一次,气派不少,只因皇后新丧,百官戴孝的缘故,不敢太张扬,装饰还算清净简单。 高长史去叩门叫人通报。 隔了许久,尚书府铜环大门打开。 莫开来带着几名家仆和嬷嬷出府,没想到大姑娘连个招呼都没打突然回娘家,有些惊讶,却不敢怠慢,下阶拱手相迎。 云菀沁拉了崔茵萝的手,下了车,只叫高长史跟着自己两人,径直进了尚书府。 莫开来在前方引路,边走边说道:“算日子,秦王妃今儿应该是刚出宫吧?怎么来了尚书府?老爷这会儿还没散衙——” 云菀沁面视前方,脚步没停,四下一看,打断:“锦重呢?祖母呢?” 莫开来一个迟疑,回应:“老夫人过完年,与老爷一块儿吃完团圆饭,初一天不亮,就离开邺京,回泰州了,少爷他……还没下学。” 祖母回泰州了?云菀沁脸一动。 “初一?”崔茵萝人小身滚圆,脑子倒是不糊涂,拉拉云菀沁的手,示意她弯下腰,凑耳过去:“好像就是初一过后,我就没见着云哥哥了。” 她也没多问什么,直起腰,走进正厅内,托着崔茵萝的手,坐到上座,道:“爹不在,祖母也走了,这会儿家里谁管事,叫过来吧。” 莫开来忙道:“是。” 不一会儿,只听莲步匆匆,身穿锦袄的怜娘搀在冬姐的手臂中,轻柔跨进门槛,遥遥一拜,行了礼,娇声:“秦王妃今儿突然回门,也没叫人提前说一声,老爷又还没回来,失礼了。”又纤臂一抬:“来啊,还不备茶。” 毫无意外,现在料理云家后院的,果然是这个二姨娘。 比起最后一次看到怜娘,她又白嫩了不少,身子也越发的丰满动人,一看过的日子便是养尊处优,吃香喝辣,完全再没有瘦马馆出来的一丝气息,一举一动,俨然是个正室模子。 云菀沁道:“免了,我坐坐就走。” 怜娘也没多强求,只搀在婢女臂弯里,走近了几步,试探:“不知道秦王妃今儿来有什么事?” 高长史清咳两声:“我家主子回自己的娘家,还非得有事?” 怜娘吃了个瘪,脸色一讪,偏过头,却是暗中轻嗤一声:“妾身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想着娘娘好像是刚从宫里……被放出来,应该早点儿回王府洗尘歇息,如今先匆忙回了娘家……妾身还怕有什么急事儿呢。” 高长史听这话听得眉头直皱,自己没弄错吧?这妇人不是云尚书的如夫人吗?说个话刺儿倒不少,虽然他对娘娘平日有些出格的举止也不大认同,可还轮不着外人对娘娘有半点儿不敬重,娘娘回娘家想做什么做什么,就算只摸一下云家的砖头就走,又轮得到她管? 正要说话,却听云菀沁道:“说有事,也算吧,这么久没见着锦重了,想瞧瞧,怎么,少爷呢?” 怜娘呼吸稍沉,脸色却还算平静,似是听到通传得知她来了时,就猜到她会问云锦重,回应道:“少爷还没下学呢,娘娘来的不是时候。” 云菀沁道:“不妨,我等他回来。” 怜娘语气仍正常:“等少爷回来?少爷这些日子功课紧,说是今年有个重要考试,有时在国子监得耗到晚上呢,妾身怕娘娘等久了。娘娘不如下次提前打个招呼,妾身叫少爷早些回来,你们姐弟也好见面。” 云菀沁望着她,慢慢道:“我有的是时辰。” 怜娘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变,却又笑了起来:“娘娘与少爷姐弟感情好,妾身一向知道,却没料到竟亲热到这程度,不过锦重这几天都下学下得晚,王妃今儿还是先回去吧,改明儿,妾身跟老爷商量商量,给少爷请一天假,亲自去王府拜见娘娘都成,您这刚刚出宫,还是得先以夫家为重,不回王府,倒先来了娘家,怕秦王不高兴呐。” “我嫂嫂做什么,我表哥都高兴!”崔茵萝叉腰帮腔。 怜娘猜出这胖墩墩的娃儿是秦王府的表小姐,那赫连贵嫔的外甥女,再看云菀沁神色坚决,也不敢多说什么,说多了反倒叫人更猜疑,不觉手心出了些汗,只得暗中咬了咬腮帮:“好,那就请娘娘安坐吧。”说着,又扬起脸儿:“妾身还有些家务事。” 云菀沁懒得看她一眼:“你去忙。” 怜娘见她轻慢的样子,心中积了一小把火,这些日子,整个尚书府哪个不把自己捧在手心儿,尤其那老不死的被送走了以后,自己一人独大,她倒好,一来就跟打发下人似的。 那种泼天大胆的事儿都做出来,宫里的皇上太后太不长眼了,怎么就不将她留在宫里多罚些日子呢? 黛眉蹙得紧紧,怜娘转身离开正厅。 出门下廊,离开了厅院,冬姐回头望了一眼,有些紧张:“姨娘,这……秦王妃看来今儿非要看到少爷,怎么办?” 怜娘心里也是有些乱,哪里知道她说杀来就杀来了:“你叫个小厮赶快去衙署,让老爷回来,就说秦王妃来了,要见少爷。”顿了一顿,又咬牙:“再去将蕙兰那蹄子偷偷带出来,随便关个没人的地方,总之,不能叫她今天与秦王妃碰上面。” 冬姐点头,忙飞快去办了。 正厅内,时辰一晃,日头已中升。若按照以前,这个时候,弟弟也差不多该回来吃中饭了,国子监就在御街上,与云家不过是一条直通街,并不远。 云菀沁目光落到门口下人身上:“少爷怎么还没回。” 那下人一听,竟是抖索了一下,忙道:“二姨娘刚才说过,少爷近日功课繁忙,经常耗到晚上,兴许今儿也是一样吧。” 怜娘这会儿在家里一手遮天,云菀沁也不指望下人们嘴巴牢靠,喝了一声:“将三姨娘叫过来。”又瞥一眼高长史:“高长史,你跟他一块儿去。” 下人只得领着秦王府的长史去了三姨娘的院子那边。 半柱香的功夫,两人回来,只听下人进来回报:“娘娘,三姨娘这会儿院子里没人,听她身边下人说,刚刚出屋子了,还没回去,奴才带着高长史沿着府内找了一圈儿都没找着人。” 高长史也是点点头,示意确实如此。 这倒是奇了!想见弟弟,见不了!想见放在娘家照顾弟弟的线人,连那线人都没影儿了! 云菀沁生了几分紧张,越是如此,越说明自己在宫里没法儿跟外面通信时,家里出了什么问题,难道弟弟还真是出了什么事? 想着,她脸色发青:“继续找,先去少爷房间看看,再在府内继续搜,给我将三姨娘搜出来。”云府因为爹升官,后来扩建过,偌大个官员府宅,说大比不上王府,可说小,藏个人也是挺容易的。 下人没辙,再次领着高长史出去。 崔茵萝似是也听出了些苗头,莫名紧张,捏住云菀沁的手。 厅外不远处,怜娘偷偷瞄着里面的动静,见云家下人和高长史第二次出来,势必要找到蕙兰,知道云菀沁今儿是非得跟少爷见个面,只怕一个人顶不住,将刚刚回来的冬姐一拽:“快,快再找个人,再去喊一次老爷,脚步快些……怎么还不回来啊。” 与此同时,高长史被云家下人带着,照着王妃的吩咐,先去云家少爷房间看了一眼,果真没见着人,床铺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连点儿热气都没有,看来还真是不在家。 没辙,两人又去找三姨娘。 云府一处偏僻小跨院内的角落,久无人气的一间小杂物间内,蕙兰困在屋子里,摇了半天门,又扯着嗓子叫了半天,却没人应声。 这小跨院荒废了许久,杂物间向来是存家中弃掉的杂物,隔一段日子才有人来一次,为了防潮,没有窗户,还是铁门,厚重得很,声音根本就传不出去。 喊了半会儿,蕙兰精疲力竭,却听门闩上的铁链子一响,好像松了,忙扑过去,门打开了。 竟是白氏站在门口。 白雪惠左右看着,见没人,赶紧道:“快出去吧。秦王妃来了,就在正厅,正派人找你呢。” 蕙兰总算明白那冬姐将自己暗中叫出来,又将自己诱到这儿关住,是为什么了,心里一股气升起来,也没多来得及跟夫人说什么,更顾不得她帮自己的原因,匆匆跑出跨院,正迎面碰上来找自己的高长史两人。 正厅内,云菀沁越等越是不耐,哗一声站起身。 听得院子外面的怜娘一个胆颤,悄悄又催起来:“冬姐,冬姐!老爷回来了没呀!快去门口望一望!怎么还没回来!”冬姐只得又跑去门口。 怜娘揪着绣帕,缩在门角看着形势,冬姐刚一走,只听脚步又疾风走过来,一看,竟是蕙兰跑来了,前面是高长史和云家下人带着路。 这小蹄子,不是被那冬姐锁在了铁门内么?怎么会出来?这冬姐,怎么做事的!怜娘恼得不行。 蕙兰看见了怜娘,走过去,狠狠啐了一口,什么都没说,直接进了正厅。 怜娘腿脚发酥,不成,老爷还没回来,万一有个什么,没人给自己挡! 不走是傻子。 刚一转身,高长史眼尖,伸手拦住去路:“二姨娘留步,刚刚不还是个主家的模样么,现在要去哪里?秦王妃还没走呢,不待客了?” 怜娘没法子,只得软着骨头跟高长史进去。 厅内,蕙兰一见云菀沁便弯了腰行礼:“恕妾身来迟,全因为被个小人刚刚诱出来,给故意关在了家中杂物间。”说罢,回头,狠狠瞪一眼门口廊下的怜娘。 云菀沁脸色一紧,这样子,显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严重,再没迟疑:“三姨娘,少爷呢!” 蕙兰眼眶骤然一红,跪下来:“王妃恕妾身没看好少爷,少爷前些日子被老爷责罚,受了点儿伤,因为打着石膏,每天又要换几遍药,跑来跑去会影响恢复,老爷安排在咱们府邸隔壁相熟的一个正骨大夫那里暂住着,说是能快些好。” “云哥哥被打了?”崔茵萝吸口气。 还伤了骨头,打得上了石膏?进了医馆?这是下的什么狠手?云菀沁脸色发白:“你起来说话,为什么会受罚?锦重做错了什么?” 蕙兰喘气儿,到现在还愤愤不平:“少爷他不小心冲撞了二姨娘。本来老爷没打算罚太重,怕是这二姨娘吹了不少枕头风,夸大其词,才叫老爷动了心火。” 云菀沁暂时没顾得上别的,问:“什么时候打的?少爷现在怎么样?” 蕙兰擦擦泪:“初二那天的事儿,早上犯错,下午就挨了家法,右手脱臼了,脸上也有些伤痕,这会儿好些了,别的没什么。” 崔茵萝听得掩嘴,瞪大眼,好可怜的云哥哥,手臂折了就算了,怎么脸也毁容了不成? 云菀沁听弟弟没什么大碍,松了口气,目光落到门外人身上,语气发了冷:“冲撞?怎么个冲撞法啊?” 童氏初一走的,弟弟初二就冲撞了怜娘?有没有这么巧合? 是故意将祖母打发走了,再瞧见自己在宫里一时半会儿出不来,才下这个黑手? 被送去隔壁正骨大夫那儿住着医治,是因为又听说自己罚期减了,快要出宫,怕自己突然上门看到弟弟的伤势,先送走避一避? 若自己按照原本的处罚,在长青观关到整三个月甚至不止才出来,云家这两人是要将弟弟藏着掖着祸害成什么样子? 怜娘朝后面张望,就等老爷回府,这会儿一听厅内人朝自己发问,虽有些发寒,却没法子,只得走进去,见云菀沁虽脸色紧绷,语气寒凉,却并没大发脾气,鼓了鼓勇气,咬唇道:“少爷他……他撞了妾身一下,将妾身撞到了地上。” “撞了一个姨娘,就叫少爷还一顿家法,你这姨娘当得还真是金贵。”云菀沁缓缓起身,望着她,朝她慢踱了几步,“是撞得你哪里伤了?” 怜娘警惕地看着她,语气竟是出乎意料的底气十足:“妾身一个人,是不金贵,可是,”双手护住腹上,眼神充满哀怨,“可少爷他撞掉了我的孩子,老爷气怒难平,也是正常,妾身知道王妃心疼弟弟,可是,这个被少爷弄没了的,也是王妃的手足啊。少爷挨个罚而已,伤还能好,妾身的孩儿,却是丢了性命啊!” 云菀沁心里一动,望向蕙兰。 蕙兰尽管气那怜娘害少爷挨打,却只能点点头:“……二姨娘被少爷撞时,说是不知道自己有孕了,后来回了屋子,肚子不舒服,发现流了些血,叫冬姐请了个医婆子回来看,那医婆才说二姨娘有了身子,只是才一月出头,根本瞧不出来。后来,老爷大怒,便狠狠责罚了少爷。” 这二姨娘,怀上了? 那就难怪了,原来是恃着肚子。 爹这么些年,只有锦重一个儿子,白氏先前自己作死弄掉了一个,他已经很是懊闹,现在好容易又盼来一个,还是如今爱得要命的心肝肉怀上的,却又没了,怎么会不叫他气得冒烟? 云菀沁想起出阁前给白雪惠送去的千金汤,眉一蹙,到底还是没能够挡住怜娘的怀孕么? 先前没注意,这会儿,她细细端视怜娘,半晌,道:“二姨娘这模样,倒不像是个小产刚过的样子啊,算起来,离小产还没满一个月吧?二姨娘不用坐小月子,还到处跑来跑去打理家务,农家的媳妇儿都没你这身子硬朗。” 怜娘心思咯噔一响,却是红着眼:“老爷器重妾身,妾身不忍辜负老爷厚望,硬撑着料理,再说了,妾身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本就是瘦马馆里吃过苦头的,身子一向就粗实。今天王妃又来了,妾身难道还敢不爬起来忙前忙后么?到头来,王妃的意思,好像还说妾身是故意栽赃少爷不成?” 云菀沁只冷冷看她一眼,一掀袖:“高长史,你带着云家下人去医馆,将少爷带回来。” 高长史二话不说,先去办了。 医馆因为就在隔壁巷子口,不一会儿,门口就传来零碎脚步声。 云锦重右手吊着个石膏,一跳一蹦地进来,半大不小的男孩子家,时日久了,本来就不在乎什么疼痛,听说姐姐来了,更是跑得一溜烟的快下人追都追不上,这会儿一见着姐姐,更是忘了形,惊喜地小跑进来:“姐!” 崔茵萝一见他,往日干干净净,俊秀雅致,今儿眼皮翻着,嘴角肿着,手臂上还绑着个硬邦邦的,失声一叫:“云哥哥,你还真的毁容了啊……” 云菀沁刚没见着弟弟,勉强压得下脾气,现下亲眼见着弟弟这副样子,示意高长史扶着弟弟,别叫他乱跑,几步过去,将怜娘的手腕一拎,反扣在指腹间,桎得紧紧,另一只手则重重一巴掌扇向怜娘娇嫩脸上:“贱货!” 怜娘措手不及,连连退后几步,摔倒在地,却因为冬姐到门口去迎人,连个搀的都没有,叫起来:“来人啊,来人——” “好大的胆子,秦王妃训人,还敢叫谁?”高长史喝了一声。 果然,门口几个云家下人不敢有任何举动。 怜娘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脸颊上又挨了另一耳光,火辣辣的疼,耳朵嗡鸣,隐约只听面前女子斥道:“婚前我就撂过话给你,动什么念头,别动到我与锦重头上,家祠那次是还没记住么?这一巴掌,是教训你记性不好!” “啪”一声,又是一巴掌掴上娇脸:“这一巴掌,是教训你不安分守己!” 三耳光下来,怜娘打得晕头转向,口鼻呼啦冒血,一脸的腥气。 云菀沁嫌恶脏,转身回座,坐了下来。 怜娘只当就这么完了,虽脸上疼痛得要命,心里也憋屈万分,总算还是舒了口气,呜咽着要爬起来,没料却听座上人道:“蕙兰,你来继续!” 蕙兰从桃花那件事开始,早就对这怜娘看不顺眼,哪里会不依,横竖是秦王妃的意思,就算老爷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一个哽儿都没打,噔噔上前,压在怜娘身上不让她起来,左右开弓。 怜娘被掴得气息奄奄,拼命嘶喊:“我刚小产,你们不能这样……” 云菀沁面上冷意更盛。 小产?是不是真的小产过,还真是不一定了! 刚刚云菀沁上前拎住她手臂掌掴她时,趁机也是飞快把过她的脉象,气足脉顺,并不像是刚小产不久,血气大损的妇人,小产这回事,是最伤女人身子的,就算她身子再健壮,除非天赋异禀,也很难短时间恢复成这样。 正打得酣畅淋漓,云锦重都看傻了眼,另一只没伤的手情不自禁捂住了崔茵萝的眼睛,血腥场景叫小女孩看到了不大好。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急速脚步,夹着一声心慌意乱的喝止:“这是干什么!住手!住手!” 云玄昶带着随从回府了,一身公服还没来得及换,直奔正厅,看宝贝疙瘩被打得脸肿嘴翘,满口的血,心急如焚,几步上前一把推开蕙兰:“岂有此理!谁准你跟怜娘动手的!” “是我,怎么了?”云菀沁望过去。 ------题外话------ 谢谢 空军小橘子的评价票 syc86118729的3张月票 13564823115的2张月票 白色耳环的2张月票 acy2533l的月票 1240252710的月票 何燕群的月票   ☆、第一百九十九章 带弟弟回夫家 云玄昶见女儿出声,怒色顿收,往日这女儿是皇子妃,都不好说什么,如今秦王还在朝上摄政,更是不好发作,谁又知道那小子竟冒出头来了。 “爹是想罚动手的蕙兰,还是罚我这个指使的主谋啊?”云菀沁语气加重,他平时都是下午申时才散衙,今天这么早就回家了,不用说,恐怕又是怜娘提前报信。 云玄昶活活将脾气压了下来,将满脸血泡儿的怜娘搀了起来,再没多骂什么,看了一眼蕙兰,也不敢有半点苛责,又讪讪:“秦王妃回来,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云菀沁毫不遮掩地轻冷一笑:“回个娘家,个个开口闭口都是怪我没通知,提前通知了怎样?你们还想做什么准备工作?” “你——”云玄昶正被戳中心事,发了虚,脸色涨得血红。 当个皇子妃还当到天上去了!一与那秦王勾搭到一块儿就开始翻脸不认人,婚前就更是对着自己大逆不道,现在越发是不得了了! 皇子妃怎么了?那秦王摄政又怎么了?连皇上都不敢不讲孝道! 让一步,她只会越来越得寸进尺,摆出些威严,指不定还能让她畏惧些。 云玄昶终是树起父亲姿态,吼道:“王妃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你父亲,生了你,养了你,若没有我,你现在能站在这里吗?都不知道还在哪个轮回里等着投胎!我就算一千一万个不是,也不亏欠你,而是你欠我的!除非你把命还给我,不然你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你现在是个什么态度,怀疑我?” 云菀沁注视他:“你该庆幸自己生养了我,你如今才能继续左拥右抱,在官场顺风顺水。我对云家的,也只到此为止。也许婚前我的话说得还不够清楚,那么,现在女儿就再说一遍,若是再为着你身边那些苍蝇蚊子,让锦重受分毫的委屈和伤势,别怪女儿翻脸不认人了。” 云玄昶冷笑:“王妃身为出嫁女,手伸得太长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锦重是我的儿子,几时由得了你来管?他做错了事,我这个当父亲的,便是将他打死了打残废,也没人说什么!你随便去街上问问,看有没有人告诉你,长姊大过亲爹?” 说着,他猛喝一声:“锦重,过来!” 云锦重吊着石膏,犹豫了一下,崔茵萝在旁边鼓舞打气反正又不要钱,卯劲儿地小声阻止:“别去云哥哥,你爹好吓人,小心把你另一只手给打折了……” 云锦重看了一眼姐姐,又看住爹,最终没动。 云玄昶尴尬无比,作父亲的尊严今儿被一儿一女一前一后践踏了个粉粹,为了驳回面子,口气加厉,眉头一竖,形色凶悍,重新喝叱一声:“逆子,做错了事不知悔改,还不给我滚过来!” 云锦重这次总算是动了,却是慢慢走到姐姐身边,避得越来越远。 云玄昶气得肝儿疼,几乎说不出话。 怜娘虽被打得不轻,这会儿见老爷的样子,忍疼哭着朝云锦重:“少爷你听话,老爷是疼爱你的啊,哪家的孩子没有挨过父母的打?你别因为这样就记恨你爹啊。” “疼爱?”云菀沁指着弟弟身上和脸上的伤:“为着个姨娘,将嫡亲儿子往死里打,今年锦重就要考试了,这几个月课业正忙,偏偏伤了右手,只怕也会影响学业和前程。爹下手时,真的是全无顾忌啊,这样也敢说疼爱?” 云玄昶气恨道:“这小子使坏,故意冲撞怜娘,害得怜娘小产,说得不好听,他亲自杀了他自己弟弟!打废了他的胳膊又怎样?杀人偿命,便是死了也是活该!” 这话听得着实叫云菀沁心寒无比,就算真有其事,一坨还没成型的肉,竟能叫他打杀养了十多年的大活人嫡长子,这男人若不是没轻没重,昏了头,就是偏心到了极点。 她抑住心头怒,牵过弟弟,柔和道:“有姐姐在场,你不用怕,你说清楚那天怎么回事。” 其实那天的经过,云锦重被拎去主院时,跟爹澄清过,可也不知道那二姨娘怎么说的,爹就是不信自己,后来打也打过了,疼也疼过了,男孩子性子本就大咧,也没多大存在心里,便也没多叫屈了。 这会听了姐姐的话,他道:“初二那天早上,国子监放假,我在西厢读书,蕙兰姨娘跟往常一样,给我亲自做了最喜欢吃的青梅糕,放在她那边院落的大厨房里,我正好读得累了,就说自己去厨房拿,顺便也能活络筋骨,她说好,那就吩咐个厨房下人,等会儿把糕点给我。后来我到了厨房,却一个下人都没,只有二姨娘和冬姐在里面,我自己一个人找着蒸笼,拿了糕点准备走,冬姐却跟我迎面一撞,碰掉了我的糕点,我当然不大高兴,那么大的厨房,好像没长眼睛,莽莽撞撞的,害蕙兰姨娘天没亮就起身做的一大盘糕点也浪费了,骂了冬姐几句,冬姐七手八脚给我捡,那二姨娘也跟着过来,与冬姐一块儿一边道歉,一边蹲下身子捡,叫我不要怪罪。我叫她们不要拣了,糕点掉在地上又不能吃了,她们一听,好像更惶恐,非要蹲着身子忙活,我也没管,又还有点儿气,先走了,结果经过二姨娘身边时,她坐地上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蹭了一下。但当时她也没说什么,可等我回了西厢没多久,就听说她出事了。” “你听见没有!这混蛋小子自己都说蹭了怜娘一下!可别说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见着糕点被冬姐撞翻了,发少爷脾气,叫两人趴在地上捡,然后还把怜娘撞了!”云玄昶恨得要命。 云菀沁示意弟弟站到边上,冷道:“那个大厨房是后院几个女人通用的,蕙兰一大早在里面做糕,又通知下人在里面等着交给少爷,后院别的人一定会知道,”望了一眼怜娘,“二姨娘一大早跑厨房去,这是为了特意碰见少爷然后借题发挥吗?那大厨房从没少过人,尤其一早上,进出的人特别多,独独那天破天荒,只有二姨娘与冬姐两人,二姨娘自从抬了妾,下过几次厨房,这个不用女儿去数吧。还有,祖母不是一直念叨,说想要看着悟德大师的话灵验,二姨娘怀了身子再回泰州吧?为什么爹突然就将祖母送走?爹可不要说,祖母离京,二姨娘没跟你扇过枕头风!祖母初一一走,锦重第二天就受重罚,我又在宫里,连个帮劝的人都没有,这时辰点儿,安排得好啊!这事随便一数,便这么多疑点,爹当时居然听都不听、想都不想就痛下狠手,爹是非曲直都不分,将官场那些黑事倒用在了儿子身上!” “你这是说怜娘故意制造机会来冤枉你弟弟?”云玄昶心中一动,这女儿说的几点,倒好像还真是不无道理,却又转而怒斥,“我知道你疼你弟弟,可也别强词夺理,颠倒黑白!怜娘单纯乖巧,你当跟你一样心思复杂?她一心就想着伺候好我。再说了,她便是想冤枉锦重,也不至于拿自己的孩儿来当代价!你奶奶幸亏回去得早,不然亲眼看着家中又失了个孙子,气都得气死!” 怜娘抖抖索索偎在老爷的怀里,不敢抬头,泪却留了一脸。 云菀沁微微一动,这可是说到了这场风波的重点上了。 若真是有了身孕,拿自己的亲骨肉当代价祸害嫡子,那肯定是不划算。 若是根本就没有身孕呢?那就是无本万利的生意了。 她刚才短暂察怜娘的脉象,气旺肾壮,并不大像是小产后的身体状况。 妇人是否小产,无非是从气血和肾脏是否亏虚来查看,现在时间长了,到底有没小产,有点难以辨认,事实上,也确实是有部分先天强健的妇人小产恢复迅速,这一点,便是精于妇科的大夫,也不敢下十足把握,而到时,怜娘又大可强辩自己身子强壮。 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能不查,听凭这怜娘叫苦叫屈。 自己是云家人,便是查出什么,云玄昶也只当自己是为了弟弟张口说瞎话,不会相信。 肯定要请个医术超群又能说得上的话人来一趟云家。 她瞥瑟瑟发抖的怜娘一眼,就再给她两天好日子过,不过经此一事,也莫指望自己给她好果子吃了,只站起身来,懒得再多跟云家任何一个人说话,回过头朝着弟弟:“锦重,走。” 走?走哪里?云玄昶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云菀沁轻笑:“在爹心里,锦重就是个杀你爱妾儿子的逆子,不过为了个还没成人型的肉,你就将他打成这样,这份记恨恐怕一时之间也难得消了,这次还好,只是撞了二姨娘,改明儿二姨娘再弄个什么罪名,只怕锦重更受不起,把锦重放在云家,我不放心,爹和二姨娘看着他,想着你们死去的儿子,估计也难受,何必呢?这段日子,锦重就跟我回王府小住吧,权当养伤,什么时候回来,再说。” 崔茵萝欢呼起来。 云锦重马上道:“姐,我书袋和笔墨都还在房间里呢,墨香也还在医馆,这几天陪着我一起。” “傻,”云菀沁道,“到了王府,我给你全部换新的,墨香我等会儿让人去喊一声,一起去王府。”又睨一眼云玄昶,“家里旧的,就留给你爹和你姨娘以后的儿子吧。” 云玄昶这才醒悟过来,眼睛瞪得铜铃大:“不可能!锦重是云家的儿子,亲父尚在,只要我不允许,哪轮的着被你这姐姐带走。你今儿若是敢带走逆子,我这就去告到官衙,别说你是皇子妃,便是皇妃,也没有抢人儿子的权利!我看你怕不怕被人笑话,要不要脸面!更别说秦王如今还在摄政,你这做法,俨然就是跟他抹黑!” 云菀沁笑起来:“我可没说是我要带弟弟走。”头一偏,望向高长史:“是不是,高长史。” 高长史年纪大,什么风浪没见过,马上明白娘娘是什么意思,朝云玄昶咳了两咳,道:“云尚书,奴才家王爷最近摄政事务多,其中一项是重修全国地理志,地理志共计八百余卷,那可是大工程,已经招揽了不少城内的饱学学子。云少爷既是王爷的内弟,又是国子监的监生,凑个份子,帮一帮姐夫哥的手,尚书应该不会拒绝吧?刚好,今儿便顺便邀云少爷回王府。”又望向云锦重,笑眯眯:“不过这个还是要看云少爷的意思,总不能强求。” 云锦重自然点头捣蒜:“能帮秦王分忧,是锦重的造化。” 云菀沁笑着点头。 若是摄政王爷以公务邀请,谁又能拒绝?就算他咬着牙拒绝秦王,却也是阻止儿子为朝廷效命,这罪名,他是当官的,担不起。 云玄昶呆若木鸡,直到怜娘将自己袍子拽了一下,才醒过神魂。 云菀沁没多留,叫高长史带云锦重,自己则带着崔茵萝,一前一后出了云家正厅。 云锦重出门前跟蕙兰打了声招呼:“蕙兰姨娘,我先走了。” 蕙兰眼眶泛红,小跑过去,小声说:“少爷,这次是妾身没护好你,害你遭了苦,要不是王妃回来得早…”又转过头朝云菀沁:“王妃,贱妾辜负了您的嘱托。” 云菀沁知道两人这段日子建立了些感情,小孩子最会看人,光看弟弟对蕙兰的态度,便知道蕙兰对弟弟平日在家里是真心好,只把她拉到一边,安慰:“有人处心积虑地想加害,防也难防。”又想起什么:“对了,你刚刚说被怜娘给关住了,后来怎么出来的?” 蕙兰道:“是夫人,夫人拿了锁匙,放我出来的。” 云菀沁眼一眯,哟,白雪惠倒是学聪明了,懂得借刀杀人了啊,看她如今能走动的样子,似乎比自己回门时,好像与爹更亲近了,本来还说这些日子叫蕙兰在娘家盯着些怜娘,现在可好,只怕有更利索的一双眼睛代自己盯着! 她没再多问什么,与蕙兰说了两句,先离开了。 云玄昶见着几人就这么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云家的儿子扬长而去,追了几步,却又停住了脚步,气得直喘。 莫开来无奈,走近劝道:“老爷,照理还是得送送王妃啊。”不管怎么样,关系不能闹太僵,儿子还是得要回来啊。 “送什么送!”云玄昶对着几人的背影,气鼓鼓:“走,让他们走!我还愁没儿子?悟德大师的话已是灵验了,说怜娘一开春就能怀上,你看,果真就是开春后怀上了!这次没了,还有以后!悟德还说了,怜娘是个满肚子儿子的呢,我愁什么?那不孝子,你看看,一说跟他姐姐走,腿都拔不赢,看都不看一眼我这个爹!逆子!叫他走!便是想回来,我还得考虑考虑能不能让他进门!” 这么骂骂咧咧了一通,云玄昶心里才舒服多了,回过头,见怜娘依在冬姐怀中,心下一软,收敛了脾气,走过去:“你先回皎月阁去,叫冬姐给你拿点冰块敷敷,伤得这么狠,那孽障也太心狠手辣了!这两天你先别管家务,在院子里好好歇着,我叫蕙兰帮手,再不然叫白氏一块儿。” 怜娘一听叫蕙兰和白氏操持,心中一紧,捂着脸,含泪:“脸面上的伤,又不是什么大伤,家务事儿,妾身还是能操持的。” “不行,”云玄昶素来依她,这次很坚决,“你刚小产,今儿又被打成这样,不是小事,得尽快养好身子。” 怜娘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倒是一喜,养好了身子,才能继续为云家开枝散叶,这次小产的事,叫老爷瞅准了自己,没白费功夫。 罢罢罢,这几天就便宜了那蕙兰吧。 她再不违逆了,纤道:“老爷今儿也受气了,先回去休息吧。” 云玄昶早就气得胃痛,也就点点头,先走了。 怜娘见正厅内人去楼空,清净下来,舒了口气,脸颊上的疼痛都减轻了些。 悟德说自己本该开春有孕,自己迟迟却没信,眼看着那老太太脸色对自己又恢复了以往,再看那白氏开始频繁在老爷眼皮底下转悠,还有蕙兰凭着少爷得了老爷和童氏的重视,老爷去蕙兰房间渐而多了,她哪里能坐得住? 若真是再没有怀孕的信儿,别说老太太,老爷再宠自己,为了子嗣,也不可能光进自己院子了。 到时候,无论是夫人重新回了主院,还是蕙兰靠少爷翻身得了老爷的宠,她都岌岌可危,反正,这种后院一人独大的日子,再不可能有了。 一想到这里,她就烧心。 这事儿再不能拖久了,开春肚子再没音讯,老爷的注意力只怕就慢慢转移了。哪怕是先“怀”再“掉”,也是好的,至少得叫老爷明白,那悟德大师的话是对的,她是能生的。 眼看着大姑娘在宫里佛堂禁足出不来,她已经拿好了主意。 怀,倒是好办,到处都是替大户人家女眷办事的口风严的密医婆子,无非就是银子使得多与少,到时让医婆说什么就是什么。 至于小产的过程,也不能白白浪费了。 想来想去,她自认为倒是个一石二鸟的,一边能让达到自己的目的,一边若是那少爷遭了老爷的嫌恶,能让蕙兰少点儿邀宠的资本。 先在床上卖力讨好了几天,枕头风吹了个够本,叫老爷送走童氏,免得中途出什么纰漏。 那日见蕙兰在厨房给少爷准备了糕点,少爷自己来端,机会便来了。 只唯一没想到的是,宫中传信儿出来,说那大姑娘竟然减了罚,提前要出宫了。 怜娘吓了一跳,这才与云玄昶商议着,赶紧给云锦重先放在医馆治着。 云玄昶也自知一时气愤之下,手下得重了点儿,也清楚女儿最疼这个胞弟,万一出宫后瞧见了,保不准找自己的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了怜娘的意思。 千算万料没想到的是,云菀沁第一天出宫就跑回了娘家。 今儿倒还算不幸中的大幸,虽挨了一顿打,但云菀沁没十足证据说自己冤了少爷。 想着,怜娘舒了口气,翻翘起来的肿嘴反倒还添了几许笑意……而且,还带走了少爷,叫蕙兰少了个砝码。 看老爷这股子怒气和云菀沁对少爷的护短心疼,还不知道那少爷能不能重新回来呢。 这几嘴巴,挨得也算值。 怜娘的虽神色还挺满意,冬姐却有些担心,开春有孕这事儿是蒙混过去了,老爷将那悟德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彻底信了,虽恼怒失了个一胎,却又寄希望于未来,那悟德说了呢,姨娘可是个生儿子的命,那就是说不止一胎呢。 如今姨娘的小月子也差不多了,老爷前几天来皎月阁,比往常还勤快了,估摸就想着勤播种,再接再厉。 只是,若是以后还没有孕可怎么办,总不能每次都这样吧。想着,冬姐神色忧愁,提醒:“姨娘,这次的事儿虽说完了,可你这肚子还是得趁早怀上啊。” 那次请密医婆子上府做小产局时,她也顺便叫那婆子给自己匆匆把了一次,查查看有没有问题。 虽说她坚信自己是能怀孕的,可这一来二去死活没怀上,还是有了点儿怀疑,想这大户人家阴私多,疑神疑鬼,怕是进了云家后被人使了什么手段坏了身子,可医婆子却说她身子并没中毒迹象。 如今看来,并不是自己的问题,恐怕还是老爷身子不行。 怜娘跺了跺脚,呸了一口:“这后院的女人,他碰一个,怀一个,却偏偏轮到我这里,就没了弹药,我这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冬姐听得也是胆战心惊,不管是怜娘的原因还是老爷的原因,只要还不能生,主子这宠爱就算不到头,也得减个一半。 半晌,只听怜娘拉回思绪,拽住冬姐,凑耳细声:“你去帮我递个口信。” “啊?递信去哪里?” 怜娘声音压得低低:“雅致楼。” 那不是怜娘和蕙兰两人以往待的瘦马馆么? 姨娘自从进了云家就脱了籍,生怕被人提起自己的瘦马馆出身,更别说跟那儿的人有来往了,只恨不得将以前的经历都抹去得好,怎么会递信给那里的人? 冬姐奇异:“给谁?” 怜娘附耳过去,轻轻说了一番。 冬姐听得脸色大白,似又猜到主子要做什么,又一红。 不远处,厅院月门外,一身素袄的清瘦妇人身型一侧,贴住了墙壁,面色平静,唇角却勾起笑意。 …… 云菀沁领着云锦重等人重新上马车时,正午已过了多时。 马车重新奔驰起来,云菀沁道:“高长史,你等会儿去太医院找一下姚院判,请他陪我下一趟尚书府,诊个小产妇人,越快越好。” 姚光耀医术卓绝,妇科也不在话下,又是太医,且还来过云家,给祖母看好过病,有他来看,爹肯定是信的。 高长史明白她什么意思,点头:“是,老奴送娘娘、表小姐和云少爷回了府就去办。” 一提到云少爷三个字,云菀沁脸色才有点儿为难起来,迟疑了一下,倾身过去,小声:“我就这么把锦重突然带回去了,三爷不会说什么吧?”刚刚一时脑热,说做就做了。 高长史笑起来:“娘娘还会后悔啊?” 后悔什么?怎么可能。不过是问问而已。想着弟弟这幅模样待在云家,她估计自己连睡都睡不好。 云锦重坐在旁边,正被崔茵萝缠着欣赏手臂上的石膏,此刻听到两人的对话,头一抬:“姐姐,是不是王爷不欢迎我?” 他也知道,自己是云家儿子,家没破,爹没亡,就这么住姐夫家,于情于理,有点儿说不过去,何况姐夫如今还成了摄政王爷,代替皇帝打理朝务,行天子之责,一言一行全都是万人表率,不能有半点不合规矩,被人诟病的地方。 云菀沁见他俊秀白嫩的脸紧张万分,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就像个刚被收养又怕被人遗弃的狗娃,正想宽慰弟弟,只听崔茵萝霸气道:“表哥要是不准你住,你就睡我的房!” 这话一出,除了云锦重脸色大红,全都笑起来了。 云菀沁笑道:“阿萝,你是女孩子家,怎么能随便让个少爷睡你的房间,其他家的公子知道了,都不敢要你了。” 崔茵萝试探:“那是不是就只有睡我房间的少爷才能要我了?” 高长史大笑起来,崔茵萝还没开窍,懵懵懂懂的,什么都敢说,可云锦重却已经是半大不小,差不多知道些男女事了,脸色越发是烧得红。 马车疾驰下,再没有中途停下,一路驶回北城。 府邸外,初夏、珍珠和晴雪领着一群下人在门口等了半天,见着熟悉的马车回来,忙迎上去,对着王妃一阵激动的嘘寒问暖。 初夏见少爷也跟回来了,惊喜不已,再看清楚他的模样,一听高长史说的,才知道王妃为什么耽搁了这么久才回。 几人簇拥着云菀沁,在门口说了几句,然后家奴散开,让出一条宽道。云菀沁牵着崔茵萝,正准备带着弟弟进府,一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家奴中。 一两月不见,吕七儿身上的乡土气息褪尽了,两条麻花辫早绾成了髻,点缀了珠钗,无论发饰、妆容,都紧跟着京城女子的风尚,浑身的淳朴和纯净少了许多,却漂亮了不少,身上的服装也是王府二等婢女的着装,此刻见王妃看过来,忙走过去弯腰:“娘娘可算回来了。”口音褪尽了乡音,是正宗的邺京口音。 云菀沁打量着她,早就知道吕七儿是个很会为自己打算的人,现在更是坚信。 看来吕七儿这两月下的苦功夫不少,不过没白费,她已经改头换面,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名干净体面,文雅可人的京城女郎,没有一点旧日的影子了。 若是不说,谁又知道她原来是灾民出身,亲哥还是个暴民? 本来说带她回京城后,帮她选个好下家,也算是还了吕八的几次救命之恩,可回京后,连王府都没来得及回,自己就被禁在了宫里,也没来得及,估计她被带回了王府,暂时被安置着了吧。 果然,珍珠在旁边小声道:“这吕姑娘,暂时在王府当差,三爷说等王妃回来再作安排,是打发给别家贵胄府上,还是给些银子叫她自立门户,许个踏实可靠的人家,全看王妃的意思。” 云菀沁示意明白了,走进府内。 吕七儿显然听到了珍珠的话,有些紧张,和其他下人一块儿,匆匆跟了上去。   ☆、第二百章 吕七儿被吓 府内,初夏、晴雪几人早就备好了香汤、热茶。 云菀沁将云锦重交给高长史和初夏安排厢房,踏进了阔别多时的院子。 离开时,尚是万物凋零,一片阴霾的季节,如今尽管春寒料峭,可天空澄净碧蓝,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天井里的花圃中,渐渐萌吐发蕊,已经有回春的征兆。 终于回来了。云菀沁呼吸了一口空气。 嫁进王府后,这是她第一次对这个宅子有强烈的归属感。 进了主屋,晴雪珍珠二人帮她褪了宫装,地龙已烧得旺盛融融,落帘,入汤,濯浴,三个人都折腾得脸红扑扑,不亦乐乎。 云菀沁自从进了王府就没叫婢子伺候过自己洗澡,晴雪和珍珠往日也不忤逆,可今天却非要坚持伺候。 高大舒适的柚木浴桶边,珍珠轻抬女子玉臂,下面垫着个丝绸帕,小心地修磨指甲。娘娘的指甲生得漂亮,是正宗的“笋儿尖”,下面饱满可爱,上面尖尖,指甲肉也是泛着健康的粉红色,只这两月在宫里受罚,避免不了做事,光看指甲磨损不平,就知道做的恐怕还不是什么轻省活儿。 珍珠嘟囔了几句,埋下头,好生打理着,不一会儿,指甲恢复了光洁圆润,形状纤巧,一颗颗宛如珍珠、 她再将娘娘玉手摊开,摸着显而易见的薄茧,却又脸色发了紧,与晴雪悄悄对视一眼。 晴雪皱眉,语气全是对受罚那档事儿的不满:“奴婢手都没这么糙呢。”这话也不是夸大,王府婢子三六九等,晴雪和珍珠虽是奴仆,却是王府一等奴,直接从内务府拨下来的,正规朝廷官奴身份,从进府到如今都是在里屋打理,从没经过风霜雨露做过粗重活儿,养得比一般的小家碧玉还要气派和金贵。 从浴桶起身后,又是换衫,结发,梳妆,云菀沁打开起梳妆台上的妆奁盒,拿出一小盒缎子面方盒,一打开,异香满屋。 “娘娘,这是什么?”晴雪将炭炉拨旺了些,跑过来凑近看。 云菀沁抠出一小坨在掌心,搓热了涂在手上,笑道:“几个茧而已,看把你们愁的。剩下还有两盒,你跟珍珠拿去吧,你们平日也得做事儿,姑娘家手上皮肤也得好好保养着。” 晴雪跟得了圣恩一样,欣喜挑了一小坨,搓匀在手心,只觉肤质软细不少,触感丝滑,想到初夏一双手也是细嫩纤细,不比娘娘差,莫不是就是娘娘赐的这个,忙跟珍珠接下,谢了恩。 洗完尘,天色又晚了一些。初夏回来禀报,说少爷安排好了,住在王府的客房,卧房连着一间别致幽静的书房,院落也清净,隔壁跨门外就是王府花园,是个安心读书的好地儿,墨香就住在少爷旁边的耳房,方便伺候。 另外高长史还拨了两个小厮和两个婆子给少爷使唤。 房间的床铺、生活用品,初夏全都指挥下人换了新的,厚褥软被,又添了不少取暖工具,正适合这个要冷不冷的天气,最后打发了个家奴带着墨香,去将少爷平日要用的书本都采买回来,这才过来跟云菀沁汇报。 说罢,初夏见云菀沁沉思,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道:“娘娘放心,少爷的伤势,高长史叫王府医官查看了一下,医官说已经没什么大碍,只要护理得精心,今后不会留什么后遗症,高长史吩咐过医官,让他每天会去给少爷上药、检查伤口。”又叹了口气,从见到少爷开始一直不好说的愠意终于爆发出来:“往日老爷对少爷再不亲热,至少也不会下狠手,这次还真是为着个姨娘鬼迷心窍了,听高长史说的意思,若不是娘娘出宫出得早,又马上回了尚书府,只怕少爷还不知道得受多久的折腾呢!难道那姨娘生的是云家的子嗣,少爷就不是他的儿子?” “临走前,爹说过,他无所谓,要走便走,”云菀沁轻笑,说不出是蔑,还是冷,“倒也是,他这年纪,如日方中,正是壮年,又不愁生不了,娇妻美妾不缺,还能继续添人,还怕没子嗣么?怎么会稀罕锦重这个没娘的儿子。” 初夏听得更是愤愤不平。 珍珠和晴雪不像初夏是王妃的娘家人,也不好说什么,可见着那云家少爷的样子,也有些恻然,却并不意外,没亲娘的孩子,偏偏还摊上个维护小妾的亲爹,这种事儿还嫌少么。只是,就算不用问,也看得出自家娘娘对云家少爷的宝贝,这一次,只怕是难得善罢甘休!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高长史的声音。 得了通允,高长史进来,隔着帘子,抱袖道:“娘娘吩咐的事儿,老奴去办了。姚院判当即回话,既然是娘娘迫切,他就算有事也没事了,明天就随娘娘去尚书府,为王妃娘家的二姨娘诊脉。” 话止,只听帘子内声音舒爽:“好,有劳高长史。我知道了。” 高长史打躬退下。 房间内,初夏一疑,却也猜到些什么:“娘娘,你是怀疑……那怜娘并没怀孕,是假小产?” 不管如何,去了再说,好歹得要查个清楚,锦重这冤枉不能白受。 将锦重带回来养伤,不过是权宜之计,怕他在家里继续受委屈,这大半年要备考,也很关键。 这个冤屈不洗刷干净,总得背着个小小年纪,心思不正,祸害庶母小产的罪名,别说在家中受人的指点,以后若是入仕,这事儿也会成个黑历史。 至于那怜娘——最开始,本来说有她在云家,能牵制住白雪惠,懒得跟她计较。 现在看来,狗改不了吃屎。 云菀沁不禁有些自嘲,前世这二姨娘没与自己正面打过交道,却暗中给初夏通风报信,告诉白氏给自己长期下毒的事儿,这样的人,怎么会是个心如白雪的纯良子? 只是上辈子怜娘的敌手不是自己罢了。 她居然还心存了一丝侥幸。 不过,再不会有下次了。 傍晚前,高长史来通知,说是宫里给府上来了信儿,三爷只怕晚些才回来。 云菀沁之前也听说了,打从他领了职,成日泡在宫中,有时甚至直接在宫里歇着,摄政王爷在宫里有专门办公和居住的殿室和卧榻,倒也方便,尤其最近,皇上病得更重,他料理公务,虽然免去了侍疾,事儿完了,却还是得去养心殿看看,这么忙下来,几乎是脚不沾府。 云菀沁示意知道了,简单用过了晚膳,去客房看了一下弟弟,亲自交代了四个家奴好生照应。 几人知道云锦重是王妃胞弟,哪里敢不上心,连连点头。 云菀沁查看了一下重新采买回来的书本,又问了一下云锦重还有没有什么缺漏,有什么便通知身边的嬷嬷,或是直接过来跟自己说。 云锦重吊着手臂,坐在书桌边的凳子上,摇着两条腿:“姐姐真啰嗦,我知道啦。” 初夏笑着提示:“少爷,在王府不像在云家,见着王妃,私下叫姐姐没什么,若是有外人在,还是得叫一声娘娘。” 云锦重摸摸后脑勺,倒也学得快:“是,娘娘。” 云菀沁眼光一瞟,见他书桌上堆着的刚采买回来的书本,已经摊开了,自己来之前,弟弟应该在看书。 云锦重有些不好意思:“爹在国子监给我请了假,已经缺了好些课,后来,我又搬到隔壁正骨的医馆去了,不方便带东西,几天都没看书了,现在只能赶紧恶补一下了,曹祭酒说了,今年会推举我参加秋闱……我不想辜负夫子,”顿了一顿,眼睛晶亮晶亮,神色有些羞涩,声音压低,说得含糊不清:“还有姐姐。” 前世叛逆不争气的纨绔子弟,今生也不知道曾几何时,变得这么刻苦乖巧,云菀沁觉得自己应该高兴和激动,此刻却不知道怎么,高兴不起来,盯着他的手臂,再看他脸上的伤痕,压抑住心头的澎湃,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努力没错。但你刚好伤的是个出力的右手,也别强用力,听见没?” 云锦重点点头:“翻书磨墨那些事都有墨香帮我,若是要写字,也能我来念,墨香来给我提笔。” 墨香在一边忙道:“是,娘娘,小的一定会好生照应着少爷。” 时候不早了,云菀沁起了身,出云锦重的院子时,天色渐暗,月牙初露云垛。 初夏点了灯笼,在前面引路,两人借着微微初现的夜色和橘黄灯光,朝主院一路回去。 快要临近正院,只见前方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畏缩在灌丛后面,张望着来人。 “大胆,是谁在那里窥视娘娘!还不滚出来!”初夏将灯笼提过去,一照,只见吕七儿一惊,走了出来,看样子,像是等了许久,一见云菀沁,跪下来:“娘娘恕罪,七儿去主院找过娘娘,晴雪说娘娘去了云家少爷那里,七儿便一直在这儿等着娘娘回来,不料差点儿误惊了娘娘,请娘娘恕罪!” 又偷偷抬头,借着灯光端详面前的女子。 上次见着她,还是在皇宫内的三清殿内,她卸妆换衫后,艳惊全场的震撼,吕七儿现在还没完全消,现在再看她,披着一件烟色鹤氅,浑身是洗浴过后的素雅,散发动人香馨,月光下,眉眼蒙罩着一层雾蒙蒙的艳光,落下来盯住自己,似是快要看到她的心里去了,吕七儿情不自禁颤了一下。 “你起来吧。”云菀沁道,望着她:“这么晚找我有什么急事?” 吕七儿集中了精神,站起来,垂头道:“七儿有两件事,一件自然是感谢娘娘将七儿带到京城,七儿才能过上这么好的日子。第二件,便是……”说着一抬眸,多时不见,眼神褪去了小城女子的唯唯诺诺,似是已经拿定好了主意:“我知道娘娘回来后,会为我打算以后的去路……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云菀沁猜得到她的请求。 果然,吕七儿再次跪下来:“七儿不愿到别家贵胄府上当差,七儿年纪不大,也不愿意现在就慌着嫁人。七儿如今,如今只想留在王府,继续为王妃效命!” 初夏一听,眉头一蹙。 倒是不笨啊,到再厉害的府邸去当差,总不会再好过在秦王府当差,何况府中的主子又领了摄政职。 至于许配人……这吕七儿的哥哥对娘娘有恩,娘娘绝对不会委屈她给人做妾,可吕七儿的身份地位放在那里,若是给人做正室,对方的门户肯定高不到哪里去。主子摄政以来,原本萧条的王府外,经常有城内高官名宦、名士富绅川流不息,求着结交主子。 她只要跟着京城的当权派,指不定有机会能谋到个高门。 自然就算是赖,也得抱紧了不走。 云菀沁并不愿意跟她多拐弯:“你哥哥的本意,只不过是想让你过个平静小日子就行了。” 吕七儿心里一动,难免有些怨念,平静小日子?那为何眼前这人不卸了王妃的权,丢了宝印去过平静小日子。 凭什么眼前的人活得光鲜,她就合该一辈子过得平淡无奇,最后嫁个老实无能的普通男人终其一生? 云菀沁盯住她,女子没讲话,可是眉眼泄露了一切,她是在抱怨,神情不动,语气也温和:“我没有道理安排你的人生,却有这个权利,因为你是我带回来的,可你现在,却在跟我讨价还价。你若愿意听我的,便在王府留些日子,等我安排好了再看去哪里,我不会害你。若不愿意,我给你一些银子,明天你就出府吧。” 声音温柔恬和,却是在告诫她,若不遵循她的意思,明天就得被赶出王府! 吕七儿只当她对自己的介怀早就消散了,想想隔了这么久,再求求情,她应该会心软,不过就是在王府多插个奴婢,多大事儿?自己到底是她恩人的亲妹妹,又被临终托付过。 没料到,她心意竟坚决得很,始终如一,完全不会被时间左右。 吕七儿身子一软,抱住云菀沁的腿,呜咽起来:“七儿错了,娘娘!七儿不该得寸进尺!七儿收回刚才的话,一切听从娘娘的意思,求娘娘不要怪罪,不要赶走七儿……”哭得半真半假,也确实是受了些惊吓。 云菀沁将她柔柔扶起来,掏出绣帕给她揩了揩泪,温婉笑着,语气仿若是开玩笑:“这就对了。其实,我又哪里舍得赶你走?在晏阳的行辕时,你服侍三爷面面俱到,吃苦耐劳,连更衣沐浴都要争着做,我在宫里的时候,没人提醒,你却经常来主院给三爷端茶送水,你这么细腻的人,哪家有了你都是福气,只是你哥哥有托付,我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当奴作婢啊。这片苦心,你要理解。” 一字一句下来,吕七儿听得面色越来越白,心中砰砰直跳,这回是真的被恐吓地全心全意哭了,退后几步:“娘娘,以前七儿是不知道娘娘在行辕……后来,后来……反正,是七儿不自量力。七儿今后再也不会进主院一步……有王爷的地方,七儿便一定回避,直到娘娘给我安排好下家。” 云菀沁笑盈盈:“真是个聪明的丫头,哭的跟个小花猫似的,退下去擦把脸早点儿睡吧。” 吕七儿今儿偷鸡不成蚀把米,心里又怕又后悔,哪里还敢多说什么,转身匆匆离开了。 初夏见吕七儿背影消失,笑起来:“看来她今后连看都不敢三爷一眼了,不过……娘娘打算怎么安排她?” 云菀沁摇头:“不知道,看着吧,这几天也没工夫顾她。刚回来就这么多事,还不如不减罚期,继续留在长青观呢……”说罢,懒洋洋朝主院大门走去。 呸呸呸!这叫什么话。初夏提着灯笼追过去。 院子里,廊下和天井内的琉璃灯统统掌了起来。 天上星河,地上灯海,一片明亮和温暖。 晴雪在走廊下,见着两人回来,过来行了礼:“娘娘回来了。” 云菀沁瞧屋内安静,又见晴雪没禀报什么,只当三爷还没回来,淡道:“嗯。” 晴雪见状:“娘娘累了吧?初夏姐,珍珠在厨房里煮了参茶,你要不跟我一起去看看,合不合娘娘口味。” 初夏笑着应道:“好。”晴雪看了王妃一眼,笑嘻嘻地拽着初夏先去了厨房。 云菀沁一个人进了屋子,打算看会儿医书再睡,一扒帘,只觉得身后热风扑来,一双长臂紧紧环住自己,耳根子后有人沉声:“终于回来了。” 她吓了一跳,却又心中暖暖的,嗯了一声。 夏侯世廷见她在怀里就像个受了惊的兔子,震颤了一下,无声笑起来,又低声问:“刚刚到哪里去了?回来半天没见着你。” 云菀沁有些做贼心虚,没说话。 他叫她没有回答,也没多穷追猛打,又狠狠抱了一下,在她娇嫩的耳肉上亲了一下,方才松了手,牵着她的手走到里间。 云菀沁见他在宫里的冠服都脱了,早就沐浴过,换了家中燕居袍,知道回来已经很久了,犹豫了一下,道:“我刚去客房那边了。”先打个底,给他一点儿缓冲。 夏侯世廷“唔”了一声,随手抄起小几上的壶,倒了一小盏茶,淡道:“嗯。” 嗯?就完了?云菀沁走近几步,试探:“你怎么不问我去那里做什么?” 他扬起头,似是觉得她这问题很多余,将胎质润滑、色泽充沛的茶杯搁子唇边,轻呡半口:“你是王府的主人,去哪里都正常。有什么好问?” 完了,越是平静,等会儿知道了会不会越是不高兴?云菀沁拉了拉他的袖子口:“那里,我安排了人住进去。” “哦,安排了客人?”他依旧自在。 她终是咬咬牙:“不是客人,是锦重。” 夏侯世廷拿着杯子的手一滞,悬在半空,半晌拿下来,看着她。 云菀沁见他脸色谈不上难看,但也谈不上很高兴,吸了口气:“别怪我自作主张,没打招呼,锦重被爹打得浑身是伤,马上又要考秋闱,我不放心他继续住在云家,若今天不把他带回来,我肯定没一天能睡得好。” 他语气平静:“锦重是云家的儿子,于情于理都该在云家,还有,不管留多久,他迟早还是要回云家,不然对他自己也不好,这些你都考虑过吗。” 云菀沁见他好像很不支持,莫名失望:“什么都考虑过了,但就是不能叫他现在留在云家,怎么,三爷是想要我把他送回去?” 夏侯世廷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如果我是这个意思,你打算怎样?” “那我就带着锦重去庄子上住几日养伤,免得你被人说三道四。”云菀沁已经开始憋气了。 夏侯世廷见她脸色泛青,眸子漾出笑意:“那你还叫我说什么?” 嗯?云菀沁怀疑地看住他。 夏侯世廷捞起杯,呡了小口,道:“派去锦重院子的下人太少了,再添两个,再安排一队侍卫,方便他出外采买书册,或者伤势好些后去国子监。还有,给他医治伤势的医官,我给他换了,怎么,我没告诉过你?应大夫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正骨能手。” 云菀沁呆了一下,原来他——早就知道了,还全都安排好了!就说觉得奇怪,他回府后怎么可能没人告诉他!亏他居然还装得那么像。 欣喜席卷而来,她也没多想,过去便搂住他脖子,弯了腰香了一个。 他难得被她主动赏个亲热,将她腰一揽。 她顺着他力道,滑了下去坐在他腿上,手仍勾得他脖子紧紧,却又努嘴:“那留多久?万一我爹找你要锦重,会不会让你难做?我不管,到时不能这么快还回去。” “你愿意留多久就多久。”男子眸中有笑光,还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啊,又开始威胁了,“应付你爹,不是什么难事。” 云菀沁舒了口气。他见她舒心了,心思一动,手臂一紧,呼的站起身,将她打横抱起,沿路腾手灭了灯烛。 直到走进最里面的寝卧,室内已是一片暧昧的暗黑。 他将她往宽大的架子床上轻轻一丢,俊脸微抬,双目灼炽,手抬起,解衣襟上的玉扣。 云菀沁光沉浸在弟弟能安心留在王府的喜悦里去了,这会儿才看清楚,莫名想起他昨天在贵嫔殿里放过话,说什么教训自己,警戒地爬起来:“你,你要做什么?你冷静点。”   ☆、第二百零一章 冤枉人者,人恒冤枉 见她像看到鬼一样,夏侯世廷失笑,手一松,最后一颗扣子解了,外袍滑下。 轻薄的月白色中衣缚在他修长峻拔的身体上,臂膀和胸膛的肌肉线条宥劲有力,幽幽龙涎香传来,是已然成熟,属于年轻男人的健壮身体。 光看这个模样,哪里会猜到他有说不出口的一些私病? 云菀沁见他朝前一步,跨上了榻前的脚凳,又醒悟过来,眼光往下一滑,情不自禁竟吞了一下口水,连着耳根都滚热了起来。 这衣裳也太修身了,将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凸显地尤其……雄伟。 他这绝对是故意的吧?去晏阳前,在王府的每夜,也见过他穿寝衣的模样,都是宽袍大袖,该遮的全都遮得死死,哪有这么风骚。 “你眼睛在看哪里。”他温柔地问道。 她急忙收回眼光,心虚地否认:“我才没看!” 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她一说完,悔得肠子都青了。果然,他笑了起来。 她正要辩解,他已经坐在了床沿边,手一带,榻边的最后一盏照明烛刹时灭了,又顺势将床柱两侧金玉钩一扯,朱红帷幔泼下来,将里外隔成了两个天地。 床帐内,呼吸灼灼。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陷入了天人交战,成婚这么久,迟迟没有敦伦确实没道理,也不能一直这样,可一时贪欢,误了身子,又怎么办? 正在矛盾中,他翻身上床,把她塞进了被窝里,自己也躺了下去,将她的脑袋往自己怀里一塞:“睡觉吧。” 睡……睡觉?云菀沁有些错愕,挣扎了一下,抬起头,借着不远处的烛火微光,看见他有些倦色的脸上双目阖着,浓睫不动,好半天才会意过来,他是真的要睡觉。 她安心了,自己想多了,整个身子也放松了许多,手臂懒懒一伸,圈住他精壮的腰,蜷弯了身体,行成一个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刚阖眼,却感觉他凑到自己耳边:“今天就饶了你,过两天,你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什么意思?她再次抬起头,半明半暗中,只听他道:“自己做过的事都忘了?不是叫应大夫去杏园收集那些活物来炼药吗,你进长青观的第二个月,应大夫来说过,试出了一味能镇毒性的药,虽不能拔除病根,但遏制毒性翻滚和气血紊乱,大有效果,这些日子尚在提纯,该是过几天就差不多了。” 他昨日在贵嫔殿里没说完的半截子话,原来就是这个?她一时没转过神:“那,意思是……” “意思是,敦伦前服食,应该不会发病。”他语气恬淡,好像在说饭前服食或者睡前服食一样,仿佛是个很正经的事儿。 难怪他昨天信心满满,一口一个出宫后要教训自己,今天又卖弄风骚!云菀沁脸皮一动,不自觉,手轻轻一缩,从他腰身上松开了一些:“哦。” 他知道她估计是害羞了,其实自己也有点说不出的脸红心跳,尽管以前为她贡献了好几床床单,可实战却还没有……也不知道到了那一天,能不能叫她满意? 可他是丈夫,就该表现得大方些,总不能跟她一块儿难为情,不然会被她瞧不起,此刻,他手一紧,将她搂得越发牢,佯装镇定:“别怕。” 别怕?这话……是对自己说?听说你自己还是个童子*三爷? 云菀沁被他一握,更是一抖,赶紧扭动了一下身体,当做掩饰。 见鬼了,自己这是不好意思吗?又不是没有成过婚,洞过房。跟他也有过亲密的小举动……有什么不好意思? 难道这辈子换了个处子身子,所以人也跟着变容易害臊了? 她埋在他胸口前,闭上眼,呼吸慢慢沉着,坠入黑甜乡。 …… 次日云菀沁醒来时,天色已经发白了,手一摸,床畔没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叫了初夏进来一问,才知道他早就走了。 卯时不到就要进宫上朝,王府离皇城有一段距离,加上穿衣、洗漱,天不亮便得起身,加上他如今摄政,事事都得起到表率作用,所以一般比臣子们还要早去两刻钟。 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没有叫醒她,他起身的动作很轻,不会吵到人,她完全没有感觉。 蕊枝要是在府上,又得说自己没有尽妻责。不过,也许蕊枝这点还说得对。云菀沁一边套上衣裳,一边道:“初夏,三爷起身时怎么没叫我?下次记得喊我起来。” 初夏笑道:“是准备叫的,三爷没准,下次奴婢尽量再试试啊。” 云菀沁梳洗后,带着高长史和初夏离开了王府,先去姚光耀宫外的府宅去接了他,趁着旭日初升,直奔尚书府。 与此同时,她刚出府门时,就派人去兵部通知了爹,说自己要去娘家,带着太医看看二姨娘。爹一听自己又要上门,肯定一个头两个大,绝对要忙不迭回来,生怕自己又在家里闹起来。 果然,云菀沁一行人到进娘家大门没多久,云玄昶已经穿着官袍从衙署赶回来了,昨儿的怒火还没消,看她还敢上门,想要骂又不敢,甩了把袖子,冷道:“怎么,昨儿秦王妃领走了我的儿子,今儿还想领走谁呐?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今儿若还敢在娘家撒野,我也懒得念什么父女情,更只得拂了秦王的面子,你这就跟我去衙门,理论个清楚!” 云菀沁站在中央,拢着狐毛袖口:“清官难断家务事,爹是要去哪个衙门啊?女儿连那么大的过错都犯了,接弟弟走,岂不是小意思?女儿会在乎吗?只爹的颜面丢了,传出为了小妾殴打嫡子险些致残的名声,倒有些可惜。” “你个不孝女,今儿回来就是为了继续气我?”云玄昶见女儿嘴脸无赖,发了急,就算有姚院判在场也顾不得了。 姚光耀一张和气脸笑道红光盈盈:“云尚书误会了。王妃今天特意请我来,就是为了与尚书修理父女关系呢!” 云玄昶记起刚刚传信的下人说这不孝女带着姚院判回来,说是给来怜娘看病,此刻一听,半信半疑:“什么意思?” 云菀沁望着爹:“二姨娘小产一事,不管到底是谁的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锦重和爹日后毕竟总还是要相处的,如今,就由我这个当姐姐的,为弟弟弥补一下,至少能让爹对弟弟的怒气消一些,今后不再记恨,姚院判是给太后和皇上问平安脉的,上次奶奶的病,也是姚院判看好的,这一次,我特意请了姚院判的尊驾,让他为二姨娘把把脉,开些调理补方,对于二姨娘来说,这也算是天大的造化了吧。再说了,女人家小产,总不是个小事儿,还得仗着她为云家开枝散叶,万一损了身子怎么办。姚院判精通妇科,有他调治,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云玄昶不信女儿会主动示好,再一想昨天她质疑怜娘诬赖锦重,脑子灵光一闪,脸色更冷:“我看王妃不是为了云家的子嗣,是想查查怜娘小产是否属实,继续给那逆子叫屈吧!” 云菀沁笑道:“好心当成驴肝肺,爹非要那么想,那就当是的吧。” “你——”云玄昶气不打一处,莫开来惟愿云家上下和气,这场风波快点了结,低声劝道:“少爷不管怎么样总要回家的,王妃定是考虑到了这一点。老爷,何必与王妃真将关系弄僵?您不要她这个女儿,也总得要您的那个姑爷啊。她都主动递了台阶了,不过就是给二姨娘瞧瞧身子,到时这事儿完了,二姨娘也能证明清白,何乐不为?……” 云玄昶听到这里,再不多说什么,只青着脸:“我给姚院判的面子。来人啊,把二姨娘叫到花厅去。”又手臂一伸:“请王妃,姚院判随我来吧。” 花厅内,几人分头坐下,怜娘被冬姐搀着进了厅里,脸上的伤肿比昨儿稍好了些,却仍是看得触目惊心。 她一一行礼,拜到云菀沁那边时,一抬首,正碰上她的目光,身子一个寒战。 云玄昶见宠妾怕女儿怕成这样,火气又腾起来,咬牙切齿:“你不用怕,王妃今天是来叫姚院判为你开方调理身子的。” 怜娘听得身子更是一个抖索,发了寒,她会有这么好心?会无端端喊太医上门为自己看身子? 姚院判上次跟燕王给童氏看病时,她也知道这老头儿是给太后和皇上看病的,既是如此,医术定是精湛,可不会摸出些什么吧? 难道……难道云菀沁猜出什么? 怜娘的脚下踩着火一样,浑身颤得更厉害,要不是冬姐扶得紧紧,几次差点滑下去,在云玄昶眼里,却觉得爱妾受了昨儿的惊吓,畏惧女儿畏惧到了极点,见她娇弱不胜,面色惨白,有些心疼,吩咐:“冬姐,你把你家姨娘扶着坐下来。”又极度不满地盯了云菀沁一眼。 冬姐将怜娘扶到靠近门的一张圈椅内,见她仍是脸色发白,还发了虚汗,忍不住低下头,小声凑耳:“姨娘不用怕,那密医婆子不说了么,小产多日后,就很难查出来真假了。您看看,这都一个月了,哪里还能查出什么。” 怜娘刚才也是慌张了,冬姐一提醒,才悠回了魂儿,挺直了娇生生的胸脯。 云菀沁望向姚光耀:“有劳姚院判了。” 姚光耀起身,走过去拱手:“请二姨娘伸出手。” 怜娘卷起一小截袖管,露出嫩白腕子。 姚光耀坐在隔着小几的另一张椅子内,手腕抬起,指腹搭在女子的脉上,屏息。 室内一片静默,只剩众人压得很低沉的呼吸。 云菀沁望着姚光耀,观察着他神色的变化,怜娘到底有没有流过产,她只能请姚光耀帮忙判断,却不能扰乱真实结果。 其实出门前,初夏私下说过,不管那怜娘是否流过产,何不提前与姚院判说一声,让他直接说没有,借机将怜娘打下来。 云菀沁却并没同意,姚光耀是医痴,奉医术为命,便是在天子和太后面前,也是个直率性子,这才会被留任至今,皇上死活不放他归田。这样个人,就算他愿意帮自己,自己也不能叫他违背良心作出违背医德的事。 为了个怜娘,还不至于在姚院判的眼里,坏了自己的印象。 半晌,众人只见姚院判抬起头,脸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只噙着淡淡笑意:“二姨娘的身子恢复得很好啊,便是不开什么调剂方子,也不成问题,就跟正常人儿一样。” 云菀沁眼微微一眯,看来自己没错,来姚光耀也怀疑她到底有没小产。 怜娘揪着绣帕掖了掖眼角:“老天爷怜悯苦命人,妾身自幼在瘦马馆长大,也不是什么娇娇滴滴的小姐千金,加上年轻,所以身子一向壮实,以往染个风寒风热,好得都快,有时连药都不用吃。” 姚光耀也没说什么,走到厅中。 云玄昶看了女儿一眼,已经迫不及待:“怎样,姚院判,我家二姨娘到底有没小产,应该不是个乌龙吧?” 姚光耀对云玄昶照实道:“妇人小产气血两空,肾虚带下不净,这些症状在初期,倒能查得清楚,如今这位二姨娘已近出月,时辰离得久远了些,已来了经水,看她身子情况,比起大多数同时间的小产妇人都要好,确实算得上极稀少的,可也不好说她没有小产,以我行医见过的案例,也有部分妇人身体强壮,恢复了得,跟这位二姨娘一样。” 此话一出,怜娘大大舒了一口气,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 云玄昶毫不掩饰地笑起来,睨了女儿一眼,语气都得意起来:“王妃今儿这一趟,怕是白来了!怎么样,还有什么话好说啊。那逆子,错了就是错了,你怎么帮他,他还是犯了错。” 云菀沁没有说话,只静静地捧着杯,慢条斯理呷了小口。 云玄昶昨儿吃够了女儿的瘪,今天搬回一城,怎么肯就这么完了,又气怜娘无端端被打成这个样子,道:“为父的早就说过,怜娘她性子柔弱单纯,她害你弟弟干什么?偏有人就是心思复杂,喜欢多想!好端端的一个家,被闹得不得安生!还叫姚院判看了笑话!”又转向姚光耀,站起身,抱着拳,喜滋滋:“多谢姚院判秉公判断!” 怜娘也是马上搀着冬姐,支起身子,弱柳扶风,盈盈一福:“多谢太医没让妾身蒙受不白之冤。” 初夏看得气闷,这算什么?翻局了?反倒还叫娘娘成了个无中生有的挑事儿人?却听姚院判站在厅内,声音飘出:“小产一事,只凭气血盈亏,有人天生强,有人天生弱,确实不能违心强行判断到底有没有。可妇人有没有怀过孕,老夫却能断得出来。” 云菀沁身子一直,望向姚光耀。 云玄昶一愣。 姚光耀望了一眼怜娘:“刚老夫查了一查,贵府的二姨娘,确实有过身孕。” 云玄昶一拍大腿,越发是喜:“那不就结了!”又瞄向云菀沁:“这次,王妃该是再没半句好说的,十足十的满意了吧!”想着又恨极,斥道:“难得有个孕,便害在你那弟弟手上!” 怜娘本有些提着心,此刻又松弛了几分,斜斜倚在冬姐手上,默默垂泪。 “等等,”姚光耀脸上有些不满意,“我话还没说完,云尚书急个什么。贵府二姨娘虽有过身孕,却不是最近的事,算起来,起码是一两年前的事儿了,恐怕是因为用药物堕过胎,宫内并没完全清干净,二姨娘每月行经,是不是偶尔血块骤增且大?便是残留在胞宫内,极细小的胎肉碎片。当然,目前还不至于影响生育,但却能把得出来征兆。” 此话一出,室内一顿,又是一片惊讶。 一两年前,二姨娘还在瘦马馆,远远没进云家的门呢,怀的是哪里的野种?老太太当初在雅致楼,可是从清白身瘦马里挑的妾室啊。 云玄昶从天上掉到泥地,嘴巴都合不拢,脸色刷的暗黑下来。 怜娘大惊:“姚太医,你不要冤枉妾身的清白!妾身可是黄花大闺女的身子清清白白地跟了老爷啊!” 姚光耀眉一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老夫乃堂堂太医院的院判,为当朝皇上和太后把脉的,便是天大的利益摆在我眼皮下,也犯不着冤枉你,为你个小妾毁了我的名声!况且,老夫要是想要冤枉二姨娘,刚才就直接说你没流过产,冤枉云少爷了。” 怜娘身子一软,啪的一下,坐回到椅子上。 冬姐也是瑟瑟发抖,原先总听怜娘说自己能怀孕,是老爷不能生,一直就觉得奇怪,是哪里来的这种底气?直到昨天王妃走了,姨娘叫自己去雅致楼办事儿,她办完事,琢磨了许久才意识到,原来这怜娘是有生育史的,进云家前,早就不是姑娘了。 初夏总算舒出一口恶气,云菀沁倒没什么太大反应,那也只能说瘦马馆卖了个二手货给爹,爹今后对怜娘的印象大跌而已,看得不再像以前那么宝贝,眼一瞥,落在脸色惨白,双腿抖索的冬姐身上,只怕事儿还没完。 云玄昶见这事儿被姚光耀当着家人面宣出来,也不怕什么丢人了,哪还有刚才的颐指气使,涨红着脸,面朝怜娘:“好啊,你骗我啊。”进府那会儿,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靠近自己就脸红耳赤地跑走,还第一次的娇羞反应,跟没见过男人的黄花姑娘有什么区别?原来全是装出来的。 只当拔了她的头筹,其实一直用的是个破鞋,亏自己拿她当成个宝贝。 这事儿怜娘瞒也瞒不过,一咬银牙,只得先老实认了,跪下来,雨泪纷飞:“老爷,那都是旧事了,并不是妾身情愿的,瘦马馆龙蛇混杂,有管事儿的头头看中了怜娘,怜娘抵死不从,三番五次的反抗,后来被那杂碎灌了药……呜呜,怜娘是被强迫的啊,珠胎暗结后便偷偷用药给堕了,后来终于逃脱樊笼,有幸进了云家后,一心一意侍奉老爷,再也没有过二心,老爷看在怜娘如今为云家死心塌地的份儿上,就原谅了怜娘那些过往吧!” 云玄昶刚刚发火,大半是因为丢了脸,一时冲昏头脑,这会儿被说得脾气渐消,听到最后,倒是有些恻然了,脸色一动,别人强迫,她一个弱女子能怎么办? 怜娘见他的脸色,轻嘘口气,擦把泪,梨花带雨:“……妾身知道,这次没保住云家的子嗣,叫老爷生气,再加上这件事儿瞒了老爷,就算打死妾身,妾身也不敢喊冤……可妾身还是想让老爷知道,妾身如今心里只有老爷,当年也是无奈啊,只恨老天爷没妾身早点儿遇见老爷…” 云玄昶火气没出发,一脚踢飞了旁边的凳子:“好个雅致楼,到底有多黑暗,竟然逼良为娼!是哪个不要脸的贪了你的便宜?我定要好好整治整治!” 云菀沁唇边轻嗤一声,不禁冷笑,逼良为娼?瘦马算什么良?她说是被人强迫,爹倒也信了! 正这时,花厅门口传来碎步,只听妇人声音传来。 云玄昶一见是白氏,不禁脸色一垮,虽近来准许她进出府院,再不止步于家祠附近,但这会儿正是气头儿,没心思顾着她:“你来这里添什么乱,还不下去!” 白雪惠站在门槛外,见老爷这副脸色,一时也不敢进去,可也迟迟不走。 云菀沁见她死死盯住那怜娘,心里意会到什么,唇一勾:“爹,母亲是正室大妇,如今家里有事儿,来旁听一下,也是理所当然。”又看了一眼姚光耀,示意有外人在场。 白氏禁足家祠边本就是云家内部私刑,白氏正室位对外尚在。云玄昶被女儿一提醒,脑子清明过来,既姚光耀在,对着白雪惠也就按照正室的待遇,道:“夫人进来吧。来人,给夫人搬椅子。” 白雪惠垂头坐下,一双眼仍盯住怜娘,只见老爷似站起身,想要去亲自将怜娘扶起来,骤然眼神一冽。 云菀沁一笑:“母亲既然来了,一定有事儿,这么多人都在,有什么就直说吧。” 白雪惠一听这话,马上哗的站起来,一指怜娘:“老爷,她说谎。” 云玄昶欲要去搀怜娘的手滞住,回过头,瞪大眼:“什么意思?” 白雪惠一字一顿:“与这小贱人珠胎暗结的男人,根本没有强迫过她,她为了讨老爷的同情,满嘴胡言,那男人是她以前在雅致楼的相好,是楼里的跑堂,与她年纪差不多,是个俊秀的少年郎,姓邹名俊,两人自幼认识,如胶似膝,感情很好,十来岁时,两人就偷食了禁果,最后怀上孽种,那邹俊买来堕胎药,她偷偷将孩子拿掉了。这个,老爷派人去雅致楼一问就知道了!” “胡说!你胡说!”怜娘声嘶力竭。 云玄昶眼睛烧红:“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雪惠冷笑:“因为她跟那邹俊现在还有来往,昨儿她吩咐冬姐去雅致楼带口信,妾身无意听见,觉得奇怪,怜娘自从来了云家,便跟那边断了来往,怎么会突然去那里找人,妾身怕老爷遭了欺哄,擅自做主叫阿桃跟着冬姐去看看,阿桃打听回来,便告诉妾身,怜娘正是带口信给那旧日的情人邹俊。” 云玄昶喉结频动,望向怜娘,颤抖着:“你找他做什么?” 怜娘哪料到白氏竟跟着自己的行踪,一时措手不及,便是想要编,也难得编个漂亮理由,话噎在喉咙里,急得半天说不出来。 “她不好意思说,妾身就来告诉老爷吧,”白雪惠声音冰冷冷,“是找昔日的旧情人借东西!” “借什么?”云玄昶喘气。 “借种!” 这话一出,花厅内,一片哗然。 怜娘趴伏在地,泪不绝,哽咽道:“老爷可千万别听夫人的啊!夫人这是想要怜娘死啊!” 白雪惠笑道:“老爷将那邹俊和她身边的冬姐拿住,好好一问,就知道了。” 冬姐浑身在打战,只听老爷一声斥:“不说老实话,直接拖去家祠!打到说!” 家生的丫头,家主就是天,哪用得着拷打逼问。 冬姐知道再瞒不过,屁滚尿流地跪下来,哭道:“老爷,是二姨娘叫奴婢去找雅致楼找那跑堂的邹俊的——” 云玄昶坐回椅子内,面色紫青:“说。” “二姨娘总说,老爷身子不行,恐怕是没法儿生了,但她又必须尽快生个子嗣来,才能占着老爷的心,便只好去找那人了……”冬姐呜咽着。 “谁都不找,偏偏找雅致楼的老相好,用他的儿子来分薄云家日后的家业,是还念着原先那个堕掉的胎儿吧?二姨娘就是这样对老爷忠心的吗!”白雪惠一拍案,“既然你跟那旧情人感情这么好,何必又进云家的门?” 一句句停下来,云玄昶早听得险些气绝,胃腹又是抓心的疼:“亏我疼你宠你,你原先有污点就算了,不管是被迫还是心甘情愿,总归已经过去了,我也不计较了,可——原来你的心思一直没放在我身上,你这个贱人!——” 怜娘泪眼汪汪,扑上前就去抓老爷的裤管:“老爷,我对那人早没感情了,当时只是年幼无知啊,我现在真的只是一心只有云家和老爷啊,这次也是我一时糊涂了,所幸并没铸下大错啊,求老爷原谅了我吧——” 对,既然这贱人口口声声笃定是他不能生育,那她的小产——要么是骗人的,要么就只能是别人的了!云玄昶醒悟过来,一脚踢开怜娘,眉一倒立,厉声:“冬姐,怜娘的小产是怎么回事!” 怜娘这回可是自觉地承认了,冤枉少爷的罪名总比跟外男通奸强一些啊,一个巴掌甩向自己脸颊:“老爷,是我黑心,是我冤枉了少爷!我根本就没流产,是我同那密医婆子造的假,故意骗你的,就为了诬赖少爷,为了让您知道我正中悟德大师的箴言,是个有福气的命!” 云玄昶再不信她的话了,只盯住冬姐:“你来说!是不是这样?” 怜娘泪眼婆娑望向冬姐,却见她沉默了半晌,道:“流产的事儿……是真的。” 怜娘瞳仁一紧,不敢置信,扑上去掐住她脖子:“你这蹄子!我是哪里得罪你了?你竟敢冤枉我——我什么时候流过产?我跟你拼了——是谁叫你冤枉我的——”正掐得冬姐直翻白眼儿,只觉后颈被人一踢,生生掀翻在地,再爬起来,只见云玄昶赤红着眼站在眼前:“你跟那旧情人,早就做了苟且事!怀一个孽胎还不够,到了我家里,又怀了个孽胎!你要脸不要!” 这可真是自己挖坑给自己跳。冤枉人者,人恒冤枉之,又有什么好哭的?云菀沁看着怜娘,头一转,又不易察觉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白雪惠,冬姐改口冤枉怜娘,还能是谁教唆? 怜娘仍在哭着:“老爷,不信你去把那密医婆子找来对证,真的是我弄的假!我来了云家后没有怀孕,也没流过产啊……”说到这里,忽的又一个激灵,彻底绝望了,自己为了掩人耳目,找的是个无亲无故的孤老医婆,作假小产后,为了让这事儿不被人查出来,给了一大笔银子给那婆子,将她打发到外地了,叫她永远别回京城…… 天下之大,谁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真是自己断了自己的后路啊! 她面如死灰,又突然惊醒,扑到姚光耀的脚下:“姚太医!只有你能帮我了,你再来帮我把脉,重新来把一次!你告诉他们,我压根就没小产!”说着,扯起袖子,将白嫩手腕主动递过去。 姚光耀皱眉:“老夫刚才说过了,时间久了,现在已经难得判断。” 怜娘瘫软在地,再说不出半个字。 云玄昶对她宠爱正是高峰,若她只是单纯冤枉了儿子,倒还能勉强通融,可哪里能容得里后院的女人不忠不贞,一咬牙:“拖下去,先关进后院柴房,晚上寻个牙婆来,卖出去!” 怜娘想起桃花被打卖出去的事儿,如今都下落不明,忙又大哭起来:“老爷,妾身真的是被冤枉的啊,老爷再多留我几日,容妾身解释……” 云菀沁眉一蹙,不死已经算是万幸了,还敢喋喋不休地求情。这个爹,明显的对她还有些旧情,冤枉了儿子,被戴了绿帽子,居然还留她的命,今儿卖出去,哪天气消了,指不定还得将她赎回来。 顿了一顿,云菀沁道:“何不让女儿来安排二姨娘的去处。” 怜娘惊惧不已,死死剜住她。 云菀沁轻嗤:“你放心,爹不杀你,我又怎么会做个不孝女。我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动你的一根头发。” 云玄昶正当恼火,却又还有些舍不得,要自己亲自发卖宠妾到别家,总有些心里不舒坦,如今听云菀沁这么一番话,挥挥手,不耐:“行行行,就由王妃代替为父的去办吧。” 云菀沁起身,叫高长史挟着怜娘先上车。 怜娘鬼哭神嚎,高长史一个白巾塞进她口,将她拎了出去。 白雪惠望着怜娘的背影,从今日开始,只怕就此消失在云家,长长舒了口气,脸上却仍旧平淡如水。 云菀沁默默注意着她,禁足之后,果真是变了性子啊,起身先朝姚光耀道:“今天叫姚院判看笑话了,请姚院判先在马车上等一等我。” 姚光耀见云玄昶期盼地看着自己,笑道:“云尚书放心,老夫只热衷医术,对官场和家宅内的事儿素来不感兴趣,便是看在秦王和王妃的面子上,今天的事也不会说出去。” 云玄昶汗水一松:“多谢,多谢。” 等一行人目送姚光耀先出去,白雪惠也不多逗留了,柔柔一揖:“那妾身就先下去了。”又关切地望一眼云玄昶:“今天的事,还请老爷不要动了心火,为了别人的错误了身子,不划算。” 身边人兜兜转转,惟有白氏始终如一,到头来,也只有她在旁边。云玄昶此刻看着她,说不出的感觉,声音也温和了几分:“嗯,你先下去吧。” 云菀沁凝住白雪惠,见她拔腿转身,清淡道:“慢着。”   ☆、第二百零二章 怜娘的去处 白雪惠一怔,停下脚步,光顾着高兴拔掉肉中刺,忘了这个命中的煞星还没走,看了一眼老爷,脸上划过一丝不安。 云玄昶经她一看,有些说不出的心软,颇有些帮白氏挡的语气:“王妃还有什么事,直接跟为父的说就行了。” 怜娘还没走,白雪惠就已经得了爹的宽容,这下一走,娘家后院岂不又成了白雪惠蹦跶的天下? 爹尽管也是宠得怜娘上天,终究只能算是一时激情,相处时日不长。 而白雪惠到底是与爹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人,分量不一样,尤其又还顶着个正室的帽子。 云菀沁满脸毫不掩饰地写着的“我就是不愿你好过”,叫白雪惠暗中心惊,情不自禁攥紧拳头,脸上却一派平静。 云菀沁平静道:“是有事,关乎云家家运的事儿。” 云玄昶看住女儿。 云菀沁的目光悠悠一荡,凝在白氏的面上,正是少妇的佳年华,虽不及怜娘年轻,楚楚风韵却更胜几筹,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人也消瘦了,不过一朝翻了身,容光恢复起来也不是个难事,开了口:“说起来,母亲在家祠边也关了不短日子了吧。” 说出这话,总不可能是劝老爷将自己赦了。白雪惠心中一跳。 云玄昶也是皱眉:“王妃到底想说什么。” 云菀沁也不绕圈子了:“母亲当初犯了那么大的错,重则应该报官法办,轻则也该休弃赶出家门,最后只是禁足家祠,并没深究,什么原因大家都知道。如今皇后薨了,凤藻宫的人,监禁的监禁,没入官奴的没入官奴,咱们家这位姨母,也不在话下。怎么样?爹有什么打算。” 树倒猢弥散,蒋皇后殁了,白秀惠也风光不在,因为是贴身女官,比一般的宫人处置得更严厉,打从蒋氏进了思罚殿,白秀惠直接便进了刑部大狱,被审问太子戏楼遇刺一事。 白秀惠早没抱着自己还活的希望了,干脆什么都没辩解,不说话,左右还能落个忠奴的名声,就等着上断头台的那一天。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也是不幸中的大幸,亏得皇后主子在思罚殿死了,免去了去宗人府过堂,这案子皇上不欲多追究,白秀惠也跟着被刑部释放了,捡回一条命,却被罚入了京城的教坊,没落为低等官奴。 当初是有白秀惠劝阻姐夫,才让姐姐被从轻发落。 如今白雪惠失去了亲妹子这个靠山,又还有什么借口被优待? 此话一出,白雪惠脸色白了,云玄昶也是脸一紧。 若是白氏刚犯错那会儿,云玄昶正气得紧,怎么罚都行,可隔了这么久,他脾气早就消了,尤其现在,自己身边没什么贴心人儿了,又刚弄走了一个,正是挖心一般的疼,再不想少个人了。 他看着面前的女儿,原先只觉得她不孝,忤逆,跟自己对着干,眼下却背后发了凉,这个女儿活活就是来讨债的,身边只要是稍微合自己心意的女人,她全都要弄死弄走才罢休,只留下能够合她心意的人?云家后院的女人,到底是他的,还是她这个做女儿的?! 想到这里,他脱口而出:“你母亲该受的罚,都受过了,这段日子也受了不少苦,已经知道错了,够了!” 云菀沁早知他会替白氏求情,也不意外:“杀人未遂,谋害嫡子,这是重罪,若受这么点罚就够了,邺京监狱还有人住吗,恐怕十室九空吧!” “那你要怎样?”云玄昶几乎是捏着脾气,低低从喉里吼。 云菀沁挑眉:“刚刚不是说了吗。” “报官法办,休弃离家,无论哪一个,跟杀了你母亲有什么区别?”云玄昶瞪大眼。 云菀沁脸上写着那她可管不着。 云玄昶几欲骂出一声冷心薄情的货,却哪里敢,正这时,身边一袭素袄哗的一飘,白雪惠抓住他袖子,似乎看出他的不满,摇了摇头,双目含泪,示意不要与王妃顶撞,泪眸中,又晃过一丝愤愤的迷惑,本来当这小贱人都成婚了,离家了,就消停了,为什么非要逼死自己才罢休? 云菀沁看在眼里,秀眉轻蹙,小事儿上装可怜,还有些用处,临到大事还用这一招? 没迟疑多久,她轻声道:“本来,逼爹休妻这种事,也不是女儿该做的,可是还有一件事,爹需要考虑,皇后被揭行刺太子,虽然没有正式审理,但爹心中也应该是有数儿的,若不是皇后没了,皇上不想追究了,这案子可就得继续查下去。白令人是皇后心腹,就算跟这事儿没关系也成了有关系,如今因为皇后的过世,虽没有安上迫害太子的罪名,但你当太子心里会不记恨?白令人到底与云家有亲戚关系,母亲若还是云家的主母,云家,难保不被那白令人牵累。” 白雪惠一惊,这小贱人,好生的阴狠,云玄昶排在第一位的是什么,不就是好不容易拼来的权位么。太子可是未来的天子,他能愿意得罪吗? 妹子的事儿,又没定罪,且都受了罚,怎么会连累到云家?她这分明就是故意捉着老爷最怕的事儿来说,动摇老爷的心意! 白雪惠掌心发凉:“白令人都已经沦为官奴了,太子的气儿也该消了,再说了,虽然白令人是妾身的妹妹,但是十多年来,咱们来往并不频密,关淡薄泊得很,还不如邻里街坊!太子怎么会因为这么个疏远的亲戚关系记恨云家。” 云菀沁轻笑一声:“关系淡薄?母亲让白令人帮二妹嫁入归德侯府,让白令人为自己减轻惩罚时,可没见着你们两人关系多淡薄啊。” 女儿的一番话,云玄昶听得清楚,心思却果然摇摆了起来,看了一眼白氏,犹豫了会儿,道:“你先回去吧。” 白雪惠再沉不住气了,语气虽低顺,却已经急切起来:“老爷,王妃这话说得太严重了,俗话说,祸不及出嫁女,就算是妾身的父母犯了滔天重罪,夫家也不会受影响,何况妾身与白令人只是姐妹而已啊。” 这些道理云玄昶怎么可能不明白?就算是娘家犯了抄家灭族的罪,已经出嫁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不会因此受牵连。 可是,律法是一回事,人情又是另外一回事,太子在律法上收拾不了蒋皇后一党,私下难道还不能泄泄恨么?万一真的小心眼,因为那白令人的关系,给自己穿穿小鞋,挡挡自己的前程,他也吃不消啊! 但女儿故意夸大其词,不想要白氏好过的目的,云玄昶也是知道的。 两相权衡之下,他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脸色一垮:“行了,你先回去,我自有主张。” 白雪惠无奈,再多说下去,反倒会遭了厌恶,垂头先下去了。 云玄昶又想了想,方道:“让为父的再考虑些日子吧。” 云菀沁该说的都说了,手搭在初夏臂上:“那爹也别考虑太久了。走。” 初夏脆生生应道:“是,娘娘。” 云玄昶回过神,喊:“等一下!”见女儿驻足,皱眉:“请王妃将锦重送还回云家吧,为父的给他找个好大夫,在府上好生地调理着。” 小妾怀的是别人的孩子,这会儿就知道惦记亲生的了。云菀沁不耐:“急什么,女儿才给他采买了读书物事,下人都安排好了,今儿早上差人去问过,他说住得很舒服。晚些再说吧。” 云玄昶急了,却见她已经转身离开花厅。 马车内,高长史已等了多时,趁娘娘还没出来,找云府家人要了卷绳子,将怜娘捆得个牢实,免得她挣扎。 此刻见娘娘回了,高长史问:“娘娘,怎么处置这姨娘?” 云菀沁见怜娘哭得妆容全毁,道:“去南城的河边。” 南城河边?那儿最有名的,可是京里有名的寻欢地万春花船。 高长史老脸一红,与初夏对看一眼,却只好吩咐车夫启程。 怜娘一听,只当是要将自己卖去粉头寨当妓女,哭得更是喘不过气,因为嘴里的布条,脸憋得通红。 不消两三刻,马车到了南城一隅,下车后,一艘装饰得火红鲜艳的大船泊在岸边,周遭一片脂粉香气,陆地和甲板之间搭着一条趸船,方便城中客人来往,船上倚红偎翠,各处都有叫人脸红耳热的春色艳景,欢声笑语不时一*地飘出来。 高长史想着是烟花地儿,怕叫人看到了娘娘不好,叫马车停靠得老远,却仍是嘀咕了两句,听了娘娘一番交代,又硬着头下车,去了船上。 怜娘眼看着要被卖去当粉头,哭得岔气。 云菀沁蹙眉看她一眼,伸手撤掉她口的布条。 怜娘得了空气进来,大大喘了几口,忙趴在车厢地上,嚎道:“王妃就饶了我吧,我不想做千人骑万人踏的!王妃将我卖到一般的小门小户去为奴为婢都行……不,将我卖到酒馆、茶肆,叫我跑腿打杂,做最粗重的活儿都成!” “谁说要让你当妓?”云菀沁一打帘,瞄向窗外,只见高长史已经带着人来了。 女子跟在高长史身后,走起路来摆臀扭胯,风骚劲儿十足,浑身桃红柳绿,散发着浓烈的脂粉味儿,斜斜绾着个发髻,缀着些亮眼的宝石簪钗,一看便知道是花船上的姐儿,看装扮,应该还是个正热的红牌。 “是在马车那里吧,嗳哟,怎么停这么远啊……。”女子一边走一边用罗帕扇了扇,娇哝哝地道。 怜娘以为是提货的鸨母来了,缩到车子角落,死活不下,直到车夫将她手脚绳子卸掉,拎了下来。 她一看清楚来人,小脸刷的雪白,是桃花,竟是桃花。 桃花一眼看见怜娘,柳眉倒竖,攥紧粉拳,就像看到许久不见的仇人,却知道她栽了,要泄恨也不急在一时,畅快地大笑起来:“好你个怜娘,你也有今天啊,哈哈,哈哈!” 只见马车窗帘一开,一名富贵打扮的丫鬟打开帘子:“你如今也算是花船上的红人,这怜娘,就送给你当婢子吧,卖身契稍后叫高长史拿给你。” 桃花认识初夏,也知道车厢里还坐着谁,大声笑道:“你叫你家主子放心,桃花定会好好善待你家主子的心意。” 怜娘早就冷气直冒,当初害桃花蒙冤,让她被方姨娘打坏了身子,自己当她的婢子,她能放过自己? 怜娘拼命爬起来,回头扑向窗户,抓挠着拍打:“不要,我不要当她的婢子,不要——王妃,我求求你了——您把我卖给鸨母,让我当这花船上的妓子都行,我不给她当婢——” “这是你欠她的。”车厢中,女声飘出。 怜娘正要再拍窗,桃花噔噔走过去,已经迫不及待,一把捞住她头发,狠狠道:“山水有相逢,你我都是瘦马馆出身,一起进的云家,这会儿又到了一起也是缘分啊!——怎么,你还舍不得云家的富贵?我被转手卖到这地方被人骑踏时,你还在云家吃香喝辣吧?倒也是拜你所赐,老娘被你害得不能生了,别说好人家,便是一般的男人也不会要我了,反倒叫我一条心成了这船上的红牌,你给老娘听好了,今后你也别想死,好好伺候我,将我伺候舒坦了,我每天还能给个一餐饭你吃,伺候得不舒坦,老娘叫你每天生不如死!” 怜娘被桃花扯得头皮发麻,一路挣扎着哭吵着,终究还是被拉上了花船,岸边的热闹声,湮灭了哭喊。 待高长史上了车,马车调头,疾驰离开。 从南城河边回来的半途上,云菀沁吩咐车夫转向,顺便去香盈袖。 到了进宝街,高长史跟车夫在街口等着,云菀沁与初夏步行进去,离香盈袖还有些距离,看见熟悉的铺子里外,竟然人头攒动,因为铺子并不大,显得格外拥挤。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相信,只当恰好是个高峰时辰,又刚刚新年过完,一时热闹而已,盯了半天,客人进出不穷,压根没断过。 两人进去了。 红胭一见云菀沁,惊喜不已,围着说了好半天的话,才跟她一块儿进了内堂,煮了壶花茶,一边喝着,一边汇报目前的经营情况。 云菀沁倒也有些愧疚,婚后基本成了甩手掌柜,铺子的事儿都是红胭、祝四婶和阿朗打理,幸亏红胭能干,祝四婶和阿朗也刻骨耐劳,处处都打理得井然有序,一些产品和项目也都走上了正轨,比如之前好容易拿下来的猫眼温泉。 叫云菀沁有些意外的而是,京人居然还是挺吃月度优惠、季度优惠甚至年度优惠的那一套,这几个月没过问,在温泉办理长期服务的京人越来越多,幸亏之前划分和控制了时辰,不然早就打了乱仗。 但温泉只是个附属经营项目,又不在铺子里,并不至于让香盈袖的店面爆满,主要原因,红胭一说,云菀沁才知道,竟然跟输出大食的香料有关。 香盈袖的货物一抵达大食,按照往常惯例,由上到下地分发扩散。 大食是香料大国,其实一贯是瞧不起其他国家香料的,总认为没有自己国家正宗,可这一次不一样,据说,大食上层的几名贵胄使用后,夸了几句,大为好评,说这中土香料十分特别,还派人提炼配方来模仿。 上行下效,引动了下面的潮流,百姓见贵人都说好,自然跟着起哄,一时之间成了热潮,以使用大宣进口的汉人香料为荣。 前不久,有经商的大食商人来了邺京,带着香盈袖的香膏香精,被邺京百姓看到包装刻着香盈袖。有人眼熟,知道是京城铺子的货,自然好奇,问了几句,大食商人便将国内的情况说了一番。 这一说,一传十十传百,在京城里造成了轰动,香盈袖能代表大宣输出香料,而且在人家国家这么抢手,这货物能不好吗。于是,京城也掀起了热潮,红胭说这几天还算好的,前些日子门槛都差点儿挤爆了,每天都得派人去佑贤山庄通知赶货,还去牙行加聘了好几个短工。 在本土没红起来,在国外红了,然后回了本土,被当成了宝贝,也算是墙内开花墙外香。 红胭说得红光满面,云菀沁虽然也高兴,却又有些疑惑,大食的贵人夸香盈袖的货?虽说她对自己的东西是有信心的,可大食毕竟算是香料宗主国,人家的贵胄什么好东西没用过,会主动开金口,夸一个籍籍无名的东西好? 正想着,只见内堂的帘子一打,阿朗探出头:“隔壁的春满楼老板,派掌柜的过来,得知咱们东家来了,说都在一条街上,左邻右舍的,特意来打个招呼。” 春满楼?这是什么店?春满楼的老板又怎么知道香盈袖另外有东家,还知道自己是东家?云菀沁刚进来时,也没多注意隔壁开了新店,一讶。 红胭眨了眼,低声道:“那老板是凤大人。” 凤——凤大人?不是回大食了吗?怎么还当上了老板? 红胭看出她的疑惑,又道:“那凤九郎没回去,在京城买了宅子,还在咱们斜对面儿开了铺子,估计是瞧见你来了,所以派人来打个招呼。” 云菀沁还没多问,只见门帘一晃,一个一脸福气相的圆润掌柜已经进来,打躬客气道:“小的姓万,是隔壁春满楼的掌柜,特奉东翁的意思,跟香盈袖的东家行个礼。” 云菀沁不禁问道:“你家老板开的什么店?” 万掌柜笑道:“经营些外埠的土特产,有一部分跟香盈袖一样,也是香料,因为我家东翁是大食人,所以以西域大食的为主,跟香盈袖也算得上是同行,香盈袖的货物现如今在大食炙手可热,东翁说了,以后咱们得虚心请教着贵店,还得与娘子互相切磋。” 云菀沁失笑:“要不是听你说,我还以为春满楼是个酒馆茶肆呢,跟你们经营的货物,完全不一样啊,我看你们老板,不怎么会取名啊。” 万掌柜笑得越发灿烂:“没事儿,这春满楼的店名,我家东翁说了,跟‘香盈袖’匹配得天衣无缝,那就行了。” 云菀沁一顿,心里同时却又一动,凤九郎跟各国贵胄交情好,与本国的贵人自然也是私交甚密,难道是他帮自己,让那些贵胄放话? 万掌柜打完了招呼,转身正要离开,却被身后的美娘子给喊住:“等一下。你家老板人呢?他既然派掌柜上门,我也不好失礼,亲自去打一声招呼,回个礼吧。” 万掌柜回头,这次笑脸却成了倭瓜,苦哈哈:“娘子有心了,不过,暂时不用了,我家东翁好些日子没来店铺了,都是由我和几个帮佣打理呢。” 嗯?云菀沁疑惑:“怎么回事?” 万掌柜照实道:“不瞒娘子说,前不久来了一伙人,二话不说就砸了咱们的店,当时东翁正好在,不小心也被打伤了,虽然也不算重,但这会儿还躺在宅子里歇养着呢。” 云菀沁气上心头:“岂有此理,天子脚下,是什么人竟敢罔顾王法当街砸铺?你们报官了没?找着凶手了吗?”   ☆、第二百零三章 栽培爱妃 万掌柜似是努力回忆了一下,回答道:“谁知道啊,穿的都还挺精贵的,个个手脚麻利,像是练家子,一进来就砸凳摔桌,临走前还放话,还说了些叫咱们摸不着头脑的话。 ”什么?“ ”说什么,想要在别国立足,就得安分守己,老老实实,别觊觎别家的饭碗,不然滚回大食去,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呐,我家东翁开店不久,什么时候觊觎别人家的饭碗了?事后,咱们也去京兆尹衙门报了案,京兆尹大人给咱们立了案,却一直没下文,我去衙门问过好几次,京兆尹大人每次都敷衍咱们,说正在查,又说京城商家之间这种事太多了,就算找着人,也怕是佷难找到证据,言下之意是根本不想继续追究了。“万掌柜说得面红耳赤,十分激动。 听上去倒像是同行之间的恶性竞争,云菀沁做了这么段日子的营生,同行相互抨击起来的手段,也不是亲自领教过,不过仔细一想,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春满楼那会儿刚开张,能遭谁的嫉恨?就算是竞争敌手请人来搅对方的场子,一般不会使用家奴,二而是会临时聘用零散的乡下外地打手,到时给了钱,一拍两散,对方报官也查不出什么,最后不了了之,怎么会是一些衣衫富贵的练家子,还能让打手大大咧咧地大庭广众喊出这种不打自招的话? 初夏知道云菀沁与那凤大人有些交情,这次想必会为他出头,如今听得也颇有些愤慨,不自觉插嘴:”这京兆尹大人也太不像话了,到底是京城的父母官,百姓报了案,怎么倒像是搪塞你们似的?万掌柜放心,皇城根下,律法严明,还没有查不出的事!大不了,我家主子这就去再跟你一块儿报一次案——“ 话音未落,却见云菀沁抬眼,出乎意料,这次并没积极响应,只打断婢子的话:”万掌柜,你家老板现在没事了吧?他的宅子在哪里?“ ”没什么大碍了,东翁的宅子就在柳啼道的御水居。“ 那里可算得上京城的豪宅聚集地,临着南城的潺潺大河,环境风雅,寓所精致,风水上来说,临水之地聚财,所以那儿的宅院很受京城巨贾富商的追捧,近些年来,柳啼道的地皮越炒越热,更是千金难求,而且只买卖,不租赁,看来,凤九郎还不是小住,倒像是长期住下了? 云菀沁点头:”我知道了,你叫你家老板好好养伤,切勿动怒心急。“ 万掌柜毕恭毕敬:”谢过娘子了。“又说了两句,便离开了香盈袖。 云菀沁顺着看了下天色,时候不早了,今天一来二去,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跟红胭打了声招呼,领着初夏后脚出了铺子,在进宝街巷子口上车回程。 回了王府时,日近西斜。 云菀沁刚跨进王府,看门的下人就禀说三爷下朝下得早,已经回府了,燕王也跟着一道过来了,兄弟两人正在西北院子的翰墨阁商谈些朝事。 主院是有书房的,正连着起居室,很方便办公。但西北院子的翰墨阁正临着一汪水潭,清幽宁静,没人打扰,他与人商议决定重要事儿大半会在那里。 她知道,自从三爷开始料理朝事,秦王府每天门口探头探脑盼着攀交的人多了,王府的下人遵照主子的意思,向来没有理会,惟独只有燕王次次上门,下人马上大开中门,洒水扫地,以礼相待。 燕王是他唯一亲近的手足,他揽了摄政大事,身边必须得有个通心意又信得过的人,这人非燕王莫属了。 上一世,两人也是同气连枝,相互依托。燕王在昭宗上任后,蒙受圣宠,风光无限,十分得皇兄器重,行事为人却圆滑聪明,不出无谓的风头,不与人攀比,也不拉帮结派,永远站在圣上这边。反正前世她依稀听说燕王因为被昭宗生母赫连贵嫔养育过,最得昭宗欢心,却从没听说过燕王有过什么张扬行事。兴许正是因为燕王处处低调,即便享尽了荣宠,却没有被人记恨过,反倒人见人爱,即使仰仗的皇兄提前过世,想必好日子也没完,算是个有福气的王爷。 云菀沁想着,不禁问道:”还在谈事?天不早了,还没用膳么。“ 下人禀:”去问过一遍了,但两位爷说等会儿,还不饿。“ 云菀沁想了会儿,叫初夏去厨房备些精致糕点与热饮,等好了,转了向,去了翰墨阁。 书房外,施遥安见娘娘过来,叩门朝里面通报了一声。 房间内,卷轴砌案,二人隔了紫檀木书案,相商了一下午的朝上棘手要务,正说到前线急奏,又是关于蒙奴难免守兵滋扰边境民生的老生常谈事,这事儿一年少则来七八起,多则一二十起也不稀奇,说大,也构不成开战,说小,却也是叫人不胜其烦,每到此时,朝上主战主和口水仗倒恨不得要比前线还激烈了。 听见施遥安传报,室内肃静了许久的气氛霎时松弛了下来,燕王的唇边透出笑意,挑挑眉:”三哥,皇嫂来了。“ ”来了就来了。“夏侯世廷瞟对面的燕王一眼,语气不满,”叫你协办朝务那天就跟你说过,不要再这么轻浮。“ 燕王恢复稳重嘴脸:”哦。“只听门扇咯吱一声,绣鞋踩毯,香风隐隐,丽人倩影从帘后一个人进来,提着一个花卉浮雕红木的五层食盒。 燕王瞄了过去,也不知道装的什么,光看足足五层就知道挺丰富,却听身边的男子道:”你来了。“声音虽不见喜,也不见笑,却是说不住的温柔,说罢,袖风一浮,站起身过去,将看起来就不轻的食盒接过来,放在案上。 刚才谁说不能这么轻浮?燕王暗中摇头,合着是严苛待人宽以利己。 云菀沁看了一眼案上的卷宗,笑着说:”我听两位贵人还没吃,先叫人弄了些压饿的小食过来。公务要紧,也不能不顾身体。“ 燕王回头看向皇兄,见他默认,掀开盖子,将熟食糕点一碟一碟端出来,不消一会儿,水晶虾饺,盐水里脊,鹅心卷酥,杏仁佛手,蜜饯红果堆了半面书案,伴着一壶解油腻的普洱,刚好。 燕王年纪轻,禁不起饿,本来还好,一闻香气,就食欲开了,毫不吝啬地夸道:”还是皇嫂最好了!” 夏侯世廷夹了两筷子就放下来,燕王见他吃得少,也不好意思多吃,云菀沁劝了几句,两人才重新提筷。 等两人吃得差不多,云菀沁才看一眼摊开的卷宗,情不自禁:“朝上现在有什么事么?” 夏侯世廷黢黢深眸凝住她,放下杯子,没说什么。 她这才意识过来,一时嘴巴快。他如今担着摄政要职,朝廷上的军机大事是不能随便说的,更别说告诉家中女眷了,于情于理都是不合,正准备打个哈哈混过去,却见他望了燕王一眼。 燕王嘴巴里正塞着一截儿虾饺还没吞下去,顿时明白了皇兄的意思,皇兄不方便说,自己又没摄政,说了没关系,三两下嚼烂咽了,道:“江北那边,沂嗣王发来了奏报,蒙奴边关守兵趁过年的热闹集市,欲意洗劫互市,幸亏沂嗣王在边境待了多年,经验丰富,一听说风声马上出兵,及时喝止,没酿成大乱,还捉到了几个蒙奴兵士,与此同时,蒙奴公告天下,说那些滋扰互市的守兵是逃兵,早被朝廷削籍除族,根本算不得蒙努人了,此次挑衅大宣,也绝不是朝廷的意思,不过念着那些人终究是源自蒙奴,为了表示蒙奴与大宣修好,储君赫连允代表皇帝,带着礼物来沂嗣王营帐,表示了歉意。沂嗣王如今特来函,…就是征询朝廷意见。” 意见?无非就是打,或不打。 蒙奴人的野心显而易见,这场仗,迟早恐怕得要来一场,可——云菀沁心中微微一动。 夏侯世廷见她望着自己,蓦然问道:“北边的事,你有什么想法?” 她没料到他会询问自己的意见,这语气,并非居高临下地随意一问,或者开玩笑,而是十分认真的。 这事涉及两国外交军务,跟晏阳之乱这种地方内乱又不一样,太严重了,怎么能随随便便乱说,云菀沁被他一问,呼吸紧凑了。 从来內帏不干政,就怕落个牝鸡司晨的骂名,男子看见女子热心政事,个个也形同看见狼虎一般。再宠溺这女子,将她密不透风地养在闺阁里,一边好声好气地呵护着,一边将她的个性磨灭到模糊不清,已经算是对这女子的最大恩德和尊重。 可他眼神笃定,语气也是真心的纵容,这一刻,并没顾忌她的性别和身份。 她没辜负他耐心的等待,纤唇一动:“我不清楚北边是什么情况,不过光听燕王刚才的转述,我只知道,就算要打,也并不一定非要急在这一次。” “嗯?”夏侯世廷眸光一动,似是生了几分兴趣。 燕王吞下卷酥,屏住呼吸。 云菀沁慢慢道:“蒙奴先发制人,已经放话天下八方,说那些是除族削籍,被赶出家园的逃犯,而且对方储君又马上主动携礼上门致歉,从头到尾这一番举动,行云流水的迅速。若是大宣怄不下这口气,主动开战,明明是受害者,却也成了不近人情,故意挑战火,得不来别国的支持和同情,蒙奴一旦寻求别国支援,也就更有底气。蒙奴和大宣的争端年年有,要找个由头还不容易?之所以还没开战,无非是因为两方都在寻求一个对自己更有利的局势再开战,眼下恰恰对大宣不利,又何必非要急在这一次。” 书房内静默下来。 隔着千里之遥,光凭着燕王几句话,她竟能嗅到蒙奴设局的气味。这是叫夏侯世廷没曾想到的。 从政能力出众之人,无非两种,一种是后天考经验磨炼和积累出来的,一种便是先天敏感。 燕王望一眼夏侯世廷,皇嫂说的话,跟三哥方才的打算和想法是一样的,正想着,只见三哥已望向自己:“给沂嗣王的回函,知道怎么拟了?” “知道。”燕王一愣,继而笑道。 云菀沁吓一跳:“我只是说说而已,你不用放在心上的。”却听燕王笑道:“皇嫂放心吧,这只是草拟而已。便是咱们这么拟定了,还得过郁相和景阳王那边。” 云菀沁这才释然了些,夏侯世廷见她一惊一乍,粉嫩微翘的鼻头渗出些细小汗丝子,唇变笑意更盛。 燕王见三哥看她的神情,就跟自己刚才正饿时看着虾饺和卷酥一样,站起来摸摸肚子:“吃得胀,我去外面转悠转悠,消消食,等会儿再回来,三哥准假吗。” “准。”夏侯世廷极其满意地瞥他一眼。 燕王笑眯眯出去了。 正好有事问他,见燕王一走,云菀沁走近几步,正要说话,却见他在书案后,眼神盯在自己身上,若有所思:“……可惜了。” 她话到嘴边又愣住,疑惑地看着他,他眸中砌着笑光:“爱妃若是个男子,本王定要把你收成门客,好生栽培。” 云菀沁唇角一翘:“看来三爷如今很缺门客啊,倒也是,摄政的职衔,事多权大,忙不过来吧。” 她话锋一转,让他有些不明所以,察觉她秀眉杏眼中暗藏的不满,笑意仍是稳健:“嗯,确实忙得很。” “那还有时辰去砸店打人,然后警告京兆尹不要彻查这案子吗?”云菀沁目光粼粼。 夏侯世廷笑意凝结在脸上,半晌仰于椅背上,语气自在如平缓流水:“噢,你说这事啊。” 完全没有分毫的愧疚。 云菀沁还当他得支吾个两句,或是干脆咬死不认,反正没人看见,更没证据,还准备好了怎么戳穿他呢,他眼下这么厚脸皮,倒是叫她顿了一会儿才回过神:“你干嘛要砸凤大人的店?还把他打伤?” 他也没犹豫,双目亮闪闪地看着她,好像比被打得躺家里的人更无辜:“就是看他不爽了。” 这比刚才直接承认还叫她一口气接不上来了,还没说话,只听他又补充道:“还有,本王没有叫人打他,这一点,不要冤枉本王。” “可他几天都没去店铺了,掌柜的说凤大人被打伤了,一直躺在宅子里养伤,三爷派去砸店的人全是精兵良卫,蛮牛似的力气,打砸的时候,是不是误伤了他?” 那可能吧,他不耐了,毫无品德地攻击:“长得像个娘娘腔,谁知道是怎么碰到了。”那西域人,居然还会玩博取同情这一套?早知道就真的往死里打一顿了。 云菀沁无奈:“凤大人也算是我友人,帮过我好几次大忙,不管怎样,春满楼和他那边,三爷以后别再动了。” 友人?呵。去他的友人。夏侯世廷面色淡淡,摊开卷宗:“以后的事情以后说。” 云菀沁撇了一撇嘴,这不是敷衍是什么,打了个招呼,提起盒子朝外面走去,正迎上燕王在后面院子转悠完了,刚回。 相互示了一下意,燕王进了书房。 云菀沁出了院子,想了想,道:“初夏,你去库房,帮我选一份礼,我明天抽个空去柳啼道一下。”不管怎样,人总是伤在他的手上,总得去看看。 顿了顿,又回头看了一眼翰墨阁,她补充:“别跟高长史说。” 初夏明白,应了一声,转身朝进库房走去,刚绕过假山,经过后院,只见前面吕七儿迎面走过来。 初夏当她出来当差,也没当回事儿,却见她望了一眼不远处的翰墨阁,悄悄喊住自己:“初夏姐,燕王不是在翰墨阁跟三爷一起议事么?刚刚是不是出来过?”   ☆、第二百零四章 上门 初夏一疑,盯住吕七儿:“是啊,燕王刚出来消食。” 吕七儿目中光泽一闪而过,脸色却是漫不经心:“哦,原来如此,果真是燕王。” 初夏大概猜出她的心意,唇角一勾:“怎么了,王府最近来找三爷的王公贵族们也算不少,你平日进进出出,也该看习惯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么。” 吕七儿眼珠儿一转,道:“可是与咱们家三爷走得最亲近的,就只有这位燕王了啊,虽然上门了好几次,可今天还是我第一次见着呢,没想到也不比三爷差多少,而且看燕王的年纪,应该是还没娶亲吧?” 初夏看她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更是笃定,这丫头只怕是转眼瞧中了燕王,可不是,那天娘娘一吓唬,她虽不敢觊觎三爷了,可怎么甘愿真的,这几天听人说她老在府邸大门口偷偷看外面那些拜访的人,只怕正在觅下家,没想到却一眼相中了燕王,故意:“燕王十五刚刚才满,是还没娶亲,别说没娶亲,连个侍寝的人都没呢。” 吕七儿面上晃过一丝惊喜,没再说什么,退下去做事了。 初夏去库房办好了礼,回了主院,一边整理礼匣,一边跟云菀沁提起了这事,又说道:“娘娘之前对奴婢说这吕七儿看起来秀气天真,心眼却大,很会为自己打算,奴婢还不相信,今儿一看,果然不假,她要说看上个官家少爷,奴婢还没什么,她倒是胆子大,竟一下子相中了皇帝的儿子……娘娘,你说要不要喝止一下她,叫她别痴心妄想了?” 云菀沁道:“不用了,她看中燕王是她的事,也得看燕王有没反应,燕王若要她,也算是她造化,不要她,便是强塞也塞不进去。有的人越是打压,还越是不信邪,偏偏要去做。你就叫珍珠她们没事儿时盯着她吧,免得这丫头为了博上位,做出些伤风败俗的事,叫燕王难堪,也叫秦王府丢了丑。” 初夏一听就明白了,应道:“是,娘娘。” 晚膳过后,云菀沁看看天色不早,想两人事儿也该谈完了,差不多该回来了,正这时,翰墨阁那边传来传报,说三爷和燕王两人又进宫去与郁文平、景阳王会面议事去了,若商议久了,今晚上便宿在宫里,不回来了。 估计是去决议江北互市的解决方法和对沂嗣王的回应,她应了一声。 传话的下人走后,珍珠戆直:“前些日子是娘娘困在宫里,这下又是三爷困在宫里,总是难碰面,怎么得了啊。” “哎呀,瞧你说的,三爷这不是公务繁忙吗?被圣上器重,被群臣仰仗,这是好事啊,新官上任三把火,等这段日子过去了,事儿平顺了,不就好了。”晴雪怕娘娘不高兴,拣些好听的话。 珍珠叹了口气:“可……这样子,什么时候才能有皇嗣啊。”顿了一顿,也顾不得什么,垂下头嘀咕了两句:“早点有了皇嗣,这府上也好早点有个嫡长子,娘娘什么事儿都稳了,便是韩家小姐进了府,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皇上为秦王选侧妃的事,也陆续传得王府的下人都知道了。初夏、珍珠和晴雪几人私下不无不满,议论了多时,今天也算是第一次当着王妃的面明着提出来。 云菀沁也明白珍珠的担忧,凡是嫡妻正房还没子嗣,家中又要迎偏房,嫡妻在偏房还没进门前,便会尽量早些孕育,诞下长子,以免后进门的偏房比自己先生下庶长子。 初夏见她没说话,赶紧给珍珠和晴雪打眼色:“行了,还没边的事,有什么好提。” 珍珠和晴雪两人对视一眼,什么没边,皇后丧期过了,只怕得办喜事了呢,却再没说什么。 云菀沁倒不是心情不佳,只是被这么一提,想起一件事,吩咐:“请应大夫过来一趟。” 不一会儿,应大夫来了主院,晴雪珍珠二人将他引进小厅里,又拉了帘子。 厅内,暖意酝酿,熏香袅袅,初夏伴在秀艳绝伦的女子身边,笑着引道:“先生请坐。” 应大夫约莫能猜出娘娘叫自己夜半过来的意思,果然,只听她轻咳两声,问:“三爷的药,应大夫已经研出来了?” 应大夫想应该是三爷告诉过她,拱手:“按着娘娘的法子,下官在杏园派人手在活物上试验,果真缩短了时辰,效率提高,上个月,将共计九味大凉物配在一起,烘焙固血药丸,在活物身上试过之后,确有奇效,也询过姚院判那边,不才与姚院判协商下,觉得足可抑下体内重热和彪行血气,倒是能够给三爷一试。”顿了顿,又道:“只是三爷的病症娘娘是知道的,药方多是大凉之物,这次配置的固血丸也不例外,比起以往,凉性更重,药性也更猛,虽大部分活物试过,没问题,但也能有部分活物,因为无法耐受而亡,人体抵抗力要好些,虽然三爷使用不至于出什么大问题,但为了安全起见,下官还在尽量提纯,减轻固血丸的负面寒凉作用。不过娘娘放心,这药丸的药性一经稳定下来,长期服用一定疗程便能停用,就算没有提前服用,”说着一顿,“敦伦时也无大碍。 难怪他说还需些时候。原来这药物服用起来,竟还是有些风险的。云菀沁稍一沉思,问道:”应大夫的意思,这药物凉性颇重,恐怕会损伤人体。……那若是以温性药物兑入,以温制凉,能不能互相平衡?“ ”娘娘明见,下官如今就是这么想的,还在寻一些适合的温补配方,试图兑入固血丸,只是另外加药材兑入固血丸后,固血丸的药理成分肯定就变了,又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了原本的药效,反正,左右都是个难。不过娘娘放心,下官定会尽快找出合适的法子,若娘娘想着什么,也能跟下官说一声。“应大夫真心地拱手,这个娘娘,有时冒出些不合常理的法子,但也能出奇制胜的。 云菀沁示意明白了:”应大夫费心了。“吩咐初夏送他出去了。 第二天起来时,枕畔空空,人还没回来,估计留宿宫里,然后直接今早上朝办公了。 梳洗完毕,云菀沁找了个由头,换上清简的出行服装,戴上帷帽,从叫几个小厮将礼物搬上车子,带着初夏直奔柳啼道。 冬日将近,春日气息逼近,一路渐萌生机勃勃。商人们居住的寓所,不似王府官宅庄重稳重,四四方方,装潢和格调却是风情万方,各有千秋,让人看得应接不暇。 一群奢贵的寓所中,邻湖而建的一处大屋尤其显眼,便是凤九郎的住所御水居,又是柳啼道这处豪宅聚集产场所上最好的宅子。 凤九郎图方便,买的是转手宅子,也不用费心多修缮,找牙行买一群下人回来打理就好了,短短几个月而已,府内井井有条,宛如扎根京城几十年的大户之家,富贵祥和。 云菀沁穿过花径,与初夏被下人领着进去。沿路景色跟宅子外面,又是另一番天地,这个凤九郎,还真是不会委屈自己,就一个人住而已,买这么大的房子。 光看这宅子,哪里会想得到主人只是在进宝街开了个豆腐块似的店铺?依这财力,便是将御街上的旺铺一口气买个几间也是不成问题的。 门外已是奢华贵气,宅子里更是不比王公们的府宅要差,若跟秦王府比,除了面积比不上王府大,因为主人是个爱好风雅,看多了世情又爱好享受,里面的摆设装潢,倒比秦王府更胜一筹。 花厅天井内,粉墙浓荫下,一张四脚霸王怅的麂皮软榻被家奴搬出来,旁边摆着一张红木小香几,放着翡翠杯盏。 年轻男子穿一件白狐薄裘,幽绿半睁不合,倚在榻上晒太阳,随着音符手指起落,打着拍子。脚边是几个南方歌女,怀抱琵琶斜垂头,娇娇滴滴不胜羞。 ”本来以为凤大人连店铺都不去,应该伤得不轻,没想到快活似神仙。“女子步履落入耳中,凤九郎浓长到惊人的睫一拍,笑意骤现,坐起来,袖一挥:”散了。“ 琵琶女们抱琴散去。 简直帝王一级的享受,云菀沁笃定他在大食都不一定能过得这么潇洒:”我现在是该称你凤大人还是凤老板?“ 凤九郎示意她对面坐下来:”随你称呼。“眺目一望她的身后:”人来就好,带什么礼物。“ 云菀沁笑道:”这么看起来,礼物还真是有些多余,凤老板只怕没几样东西瞧得起。你知不知道,你可是将整个邺京最贵的民宅之一买了下来。原来,大食的外交使臣俸禄这么丰厚?“ ”这是邺京最贵的民宅?“凤九郎环视四周,真心实意感喟,”倒不如我丰州的居所气候好,不如大都的居所宽敞,也比不上我在山阳的居所交通便利。“ 他说的几个地方都是大宣周边诸国的京都,大都,便是蒙奴帝都。云菀沁一顿,释然了,他的财力怎么可能取自臣子俸禄,只怕每一处都有居所和生意吧,问道:”凤老板在邺京住多久?怎么提前没说一声?还买了店铺在进宝街?“ 凤九郎轻笑:”那天我携礼上门王府,本来就是想请娘娘抽空帮我在邺京挑一处商铺,再挑一处住宅,我初来乍到,对邺京不熟,也不知道哪好哪不好,只有拜托娘娘了,没想到转个眼,娘娘就跑去了晏阳,我只得一个人瞎猫碰死耗子地乱找一气,没娘娘帮衬,我也不敢乱找,知道娘娘的香盈袖就在进宝街,既然娘娘都看中那里,肯定是个风水宝地,我也跟了娘娘的风,买到了那里,可别笑话。“ 原来那日上门送礼,他已经打算好了要留在大,是叫自己帮挑铺选宅的这个忙。云菀沁觉得他笑得有些隐晦,却也没多想,一提到这儿,关切道:”凤大人伤势可好些了?“ 凤九郎抬起手腕活络了一下,袖子一滑,果然有一处不大明显的青瘀:”没什么,那天阻拦时,正好磕碰在桌子上了。“ 云菀沁啐了几口,让凤九郎心里舒坦些:”这些不要命的,该死!“又试探:”那些砸店的……找到了么?“ 凤九郎眼神微晃,拎起翡翠湖,呡了口西域葡萄酒:”京兆尹还在甄办,看样子好像不大想追究。不过哪里都有王法,我还不信就是揪不出主谋了。“ 云菀沁喉咙一动,道:”人既然没伤着,就算了吧,反正你还得继续在邺京待下去,也不用将事闹大,万一对方也不是个善茬……何必闹得两败俱伤呢。“ 凤九郎轻飘飘道:”两败俱伤?现在是我一个人伤了,那人在背后抖腿偷笑还差不多。再不善的茬儿又怎样,便是权势再高,便是邺京无官可受理,我看他要不要面子,反正,大肆宣扬,臭他名声的费用,我尚且出得起。“ 云菀沁一怔:”可是……“ ”这跟我认识的秦王妃,完全不一样啊。我还当娘娘就算不帮我,也起码会极力支持我。“凤九郎眉头蹙得紧。 云菀沁见他很坚决的样子,也不好说什么,却见他凝住自己,沉默了半天,飕然笑意一浮:”……不过,既然是娘娘想要我不追究,那就到此为止吧。“ 云菀沁看他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他兴许早就知道了,舒了口气,道:”凤老板实在是大度。“ ”以后吧,以后就不一定了。“凤九郎懒懒散散趿靴起身。 这两个男人,怎么都喜欢说一样的话。云菀沁想着,突然记起一件事,并没迟疑,道:”多谢凤老板。 “就算我不追究,也不用特意感谢我。”凤九郎一笑。 “不是这件事,”云菀沁道,“香盈袖在境外得了大食贵胄们的夸赞,是凤老板的帮忙吧。” 凤九郎笑意只凝于唇际:“若是货物不好,怎么夸都抬不上去。” 这么一说,云菀沁对他倒是更有些愧疚了,人家帮了自己,反倒被胖揍一顿,最后还不追究,全都怪那家伙,还真是……却见他转身,笑:“后面的庭院养了一池火尾锦鲤,要不要去赏赏?” 云菀沁有些歉意:“天不早了,凤老板既然没事,我也放心了,该回去了。” 凤九郎也知道她身份有囿,今儿能一个人来探望自己都不错了,估计还是瞒着府上那位,也并没强人所难,扬了声音:“送客。” 女子携着婢女,身影渐弭,凤九郎方才收回目送神色,转身离开。 & 因为他昨天晚上没回家,怕今天回来得早,云菀沁也没在外面多逗留,一路就赶回了北城。 果然,快到王府门口时,云菀沁在车子上掀开帘子,遥遥一望,门口座兽旁边的拴马桩上,施遥安的坐骑被系着,被王府下人伺候着喝水,三爷应该已经从宫里回来了。 门阶下不远处,还停着几辆马车,车子下还有三两家奴打扮的随从。 云菀沁也没当回事儿,只当跟平日一样,是来拜见三爷或者来送礼套近乎有事相求的,却听初夏悄悄一指:“娘娘,你看那辆车子。” 云菀沁顺着一看,只见是个蓝呢素纱的小马车,车下站着个丫鬟,踮脚望着台阶上的王府大门,似乎在等待主子。 上门拜访的,多半带着的随从是家丁,还没带着丫鬟的。 那丫鬟的样子,云菀沁也见过几次,不陌生。 是韩湘湘身边的其中一个婢子。 初夏没见过韩湘湘,却从主子脸上看出一丝异样。 王府守门下人见着娘娘车子回了,开了大门,高长史也出来了,在门口迎接,陪着娘娘绕过照壁,一块儿往里面走去,正不知道如何开口,却听娘娘已提前问:“她怎么跑来了?” 高长史见她眼尖,原来已经看到了,也是没辙,道:“贵嫔叫这位韩小姐代替自己,上王府来给三爷送些补品,身边还有章德海陪着,奴才也不好说什么。” “那三爷呢?在见客?”她眼皮一动。 “没呢,三爷和八爷一回来,准备先去花厅用膳,听说韩小姐来了,问老奴娘娘在不在,老奴说出去了还没回,三爷带着八爷半路转了个弯,跑去翰墨阁了,说是有军机要务处理,到现在还没出来。” 初夏噗呲一笑。 云菀沁问:“那她人呢?放了东西还没说要走?” “贵嫔似是还有些私人叮咛叫韩小姐传给三爷吧。那韩小姐也是个实诚的,没见着主子的人,就跟石头似的坐在花厅,奴才也总不能开口赶她。” 云菀沁脚步一转,领着两人朝花厅走去。   ☆、第二百零五章 有好戏 花厅里,章德海不知第几次从张望门口,终于劝道:“韩小姐,三爷要务正忙,王妃又不在府上,您帮贵嫔将礼物也送到了,今儿不如先回去吧。” “章公公,我左右也没什么事,就等王爷忙完吧,贵嫔难得交代我事儿,我不能辜负了。”韩湘湘强颜道。 章德海也不好说什么了,什么难得,今后这种交代,只怕多得很,主子这是一条心想找机会,叫韩小姐多跟三爷接触接触,处处感情,自个儿既然奉了主子的命陪着韩小姐来,也不能不顺着她,眼神一移,看她手边的茶已经凉透。 刚一来秦王府,下人个个都清楚韩小姐许是日后的王府侧妃,背后窃窃私语,指手画脚,进了花厅,端上杯茶水,就再没过问。 秦王府的人心相背,不言而喻了。 韩小姐还没过门呢,下人们已经自觉却是站在自家王妃那一边,对韩小姐竖起了无名敌意。看起来,韩小姐日后就是进了王府,只怕日子也不大好过,但看她这么执拗,只怕秦王府就算是个火坑,也得一头跳下去! 干等着也不行。章德海朝门口扬起声:“三爷与八爷还在忙?你们有没有说清楚,是贵嫔派韩小姐来的?” 秦王府家奴语气有些懒洋洋:“回章公公的话,说清楚了,可三爷有正事要忙,咱们也不好多啰嗦啊。” 章德海皱皱眉,不耐:“行了行了。韩小姐的茶都凉了,还不——” “还不给韩小姐续茶,也不知怎么平时怎么教你们的,既是客人,怎么能怠慢。”清亮女声传进来,伴着几人的脚步。 章德海一讶,连忙上前,打了个躬:“娘娘回来了。” 门外的王府下人见娘娘发了话,马上恢复精神:“是!”进去端了韩湘湘的冰冷杯子出去续水了。 初夏补了一句:“娘娘今儿的红枣鹿茸茶煮好没?好了也一块儿拿上来。” 其中一个下人应了一声。 韩湘湘今天得了贵嫔的嘱托,来秦王府送些宫里的贡补品药材,心里一半激动,一半又是发愁,甚至有些畏惧,一上门听说王妃不在,包袱总算是落了下来,此刻见她回来了,脸色一滞,忙起身行礼,有些惶恐:“惊动了王妃过来。” 云菀沁叫她坐下,自己坐到上座,含着笑:“这叫什么话,三爷有事见不了客人,我正好回来了,来代替三爷见客人,也是应该。” 韩湘湘一怔,是啊,自己这是说的什么话,她可是王府的主子,正是不知道怎么接下句,却见她一挑眉:“听说母嫔除了叫韩小姐送药材,还叫韩小姐传话,母嫔有什么吩咐,直接跟我说吧。” 韩湘湘只得道:“没什么大事,贵嫔听说秦王最近朝事忙碌,叮嘱秦王注意身子,别太过操劳。” 多大点事儿,叫章德海传话还不行,非得叫韩湘湘来代传。云菀沁不动声色:“有劳母嫔关心了,若韩小姐与母嫔会面,请代为回禀,妾身定会好好提醒三爷,府上上上下下,都会注意的。”顿了一顿,浅笑:“那么,应该没别的事了吧。” 问得韩湘湘脊背一直,这是暗示自己没事就可以走了。 韩湘湘的余光瞥了门口,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他会出现在门槛外,一时之间,应该起身告辞,却又恋恋不舍,好像有什么扯住自己,叫自己动弹不得。 一个悠闲自在,不徐不疾,等着她主动告辞,并没强迫。 一个矛盾至极,如火上烤,等门口能出现盼了多时的人影,又盼着座上的女子能多留自己两刻。 再不找些由头,也没理由多留。韩湘湘低道:“今儿一早,姚公公在宫里的养心殿外宣了旨,代皇上给我爹与秦王下了赐婚的旨意。”声音如蚊呐,却叫室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晰。 倒也不意外,赫连氏提过,这道旨就是这几天得下了,云菀沁偏过头,望了一眼章德海。 章德海点点头。 韩湘湘说完这话,就像挑战过了第一关,后背一阵冷汗,脆生生抬起头,咬唇望住面前的女子。 云菀沁知道,她这话也不是挑衅示威,只是暗示木已成舟,迟早是一家人,又何必针锋相对。 不但不是挑衅,反倒还是在弱弱的示好。 她这类型的女子,怕还是主母大妇比较欢迎的妾室对象,是真正的妾心如水,感情至上,只巴望分得男人一羹雨露而已,其他的什么都不顾。 家中妾室若是这样,倒也没什么不好,对于许多正室,只怕得笑醒了。 可玩感情的人,却也是最难打发的。 这么一想,还是吕七儿好应付,谈感情太伤钱了,形势不对,赶紧换人掉头,天下又不是只你一家权贵。 韩湘湘提着一口心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云菀沁的回话:“既然如此,你就安心待嫁。” 女子口气如初,既没有刻意装得欣悦,也谈不上冷漠刁钻,但对于韩湘湘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惠,原本当她就算不将自己赶出去,也得翻脸变色。 皇命在上,谁还能有异心,终会妥协,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她吁了一口气。 正这时,下人端着托盘回来了,给娘娘端上去了。 初夏将茶盅捧起来,揭开盖子瞧了瞧,鹿茸削片,红枣大粒,用银勺搅动了一下:“娘娘,今儿这鹿茸泡发得不错,红枣也饱满,趁热了喝。” 云菀沁接过来,并没马上喝,只抬起螓首,朝端茶的下人道:“我这后来的人茶都上了,客人的茶还没续上来。” 初夏马上顺着话训诫:“娘娘教导的礼仪规矩,不能因为娘娘不在家就都丢了,今后再这么失行忘矩,受了家法可别叫屈。” 下人忙弯下腰:“是,娘娘,小的谨记在心了。”说罢先出去了。 韩湘湘见她展现主子威仪,令行禁止,刚刚的松弛又紧绷起来,慌乱:“娘娘不用责怪下人,是我初次登门,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主动叫他们续水。” 不好意思?还没出阁的闺女家都已经跑来了未来夫家,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初夏心中不悦。 云菀沁目色柔缓:“韩小姐是个菩萨心肠,慈悲为怀,可是家有家规,不能惯了他们,既然进了王府,就都得按着主子的一套规矩来,决不能朝令夕改,没做到,受罚也是理所当然。” 韩湘湘听得一个咯噔,这是借着训诫下人来警告自己,王府不是那么好待的?再见她一双明灼美目望向自己,心里莫名紧张。 可是,既然已经拿定主意进这王府,那么,就得适应她的性情和作风,她不管是个仙子,还是个魔头,自己都得习惯。 况且,韩湘湘知道,云菀沁并不是个坏人,否则在秋狩路上也不会扶持自己这个弱小。 现在她对自己有敌意,全是因为还没想通,不怪她。 等日子久了,她就会明白,自己真的不会跟她争什么,最多,处处伏小做低,叫她满意。 说不定,在她的诚心打动下,两人还能恢复旧日的关系,和和美美地共侍一夫。 鹿茸气味大,幽幽飘到鼻下,韩湘湘扯开话题,顺便也能多拖拖时辰,温婉道:“邺京鹿茸稀缺,除了贡品,大半都是出自德兴斋,圣上也曾经赐了我爹一些,我爹当做宝贝,封在酒罐里泡酒,平时碰都不让人碰,逢年过节才拿出来呡几口。原来娘娘平日也是拿这个养生。” 初夏亮出个大拇指:“韩小姐到底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有见识,这鹿茸确实是德兴斋从北边老林采集,连夜调来京城的,我家娘娘年纪轻轻,本来还没到养生的年纪,只是三爷瞧着我家娘娘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不大舒服,非逼着娘娘喝,原先总是用鹿茸搭配上海马,炖成羹,娘娘嫌鹿茸腥,不爱喝,三爷瞧娘娘每次像喝药似的,换成了鹿茸枸杞冰糖茶,最近又变了花样,叫人用川东的大枣炖茶,枣子甘甜,能压住腥气……反正就是换着花样儿弄,免得娘娘吃厌了。” “初夏。”云菀沁轻轻一喝。 阻止来不及。韩湘湘已经小小变了脸,捏在手心的绣帕快要掐烂,才手一松,站起身:“时辰不早,湘湘就先告辞了。” “高长史,送韩小姐和章公公。”云菀沁也没客气,站起来。 韩湘湘与章德海隔着几步路,并排走出花厅,在高长史的带领下,沿着小径,朝正门走去。 章德海见身边女子走得迟缓,还一步三回头,知道今儿好容易来一趟,没见着人,于心不死,快走到大门的影壁,却听她轻轻“啊”一声。 这一声,引得高长史也回颈来望。 “怎么了,韩小姐?”章德海停步问道。 韩湘湘手拢袖中,面上有几分难为情:“我绣帕落在王府花厅了。” 高长史还当她什么事儿,正要叫个下人去取,却见韩湘湘轻声阻了:“不妨,我自己去拿吧。” 高长史只当她不愿意叫女子的私人物品被外人碰着,倒也没多想:“韩小姐快去快回。” 韩湘湘来了花厅,已是人去楼空,惟独门前两个王府家奴守着,说了几句,进去拣了帕子,转身照原路返回,走了一半,却转了向儿,朝西北处走去。 刚刚在花厅里听到那高长史说秦王跟燕王在府上的翰墨阁议事,她有意无意地问了两句章德海翰墨阁在哪里,章德海常来王府,跟她说了。 她脚下如飞,玉颈却薄汗阵阵,浸湿了袄子。 终于,无人烟的临水处,一间飞檐大屋坐落眼前,门匾上书着翰墨阁三字。 遥遥望进去,书房大窗支起几寸,堪堪露出里面人的身影轮廓。 高挺鼻梁如峦,浓俊眉峰似墨,恁的清俊尊贵,比起婚前,似乎又多了点些说不出的味道。 男子此刻坐在书案后的高椅中,头颈弧度下垂,凝视手中除去了引黄的臣子奏章,神态专注,如无人之境,叫韩湘湘呼吸不畅。 今天来了他府上,一路走在他的居所,就已经浑身躁动,现在只差几步就跟他对上,韩湘湘心跳急遽加快,藏在月门后的身子板儿也轻微颤抖起来。 她从来想过自己竟有胆子做出这种羞于启齿的事儿,偷窥男人,还是在别人府上,一边想着偷偷看几眼就走,一边却又脚掌生了根一样,迟迟走不动,纵容自己,再多看一下下。 一眼,一眼就好…… 一眼加两眼,看得上了瘾。 书房内。 燕王从案上抬起头,天气回暖,室内暖炉烧得太旺,年纪轻火气本就大,有些难耐,站起身一边嘀咕着:“这天气,一说热就马上热了……”走到窗户边,将支窗棍往上一顶,手却在半空一滞,诡谲道:“三哥,你看外面是谁。” “你皇嫂来了?”案后人身型一直。 “三哥就记着皇嫂,快过来。” 夏侯世廷一听不是她,兴致减半,丢下卷宗,慢慢走到窗前,顺着八弟目光视去,正见月门口露出一抹女儿家粉色裙角儿,虽然躲得快,却仍猜得出来是谁。 “这韩家小姐看起来一阵风都能吹倒,胆子不小啊,竟敢偷偷跑来窥视。”燕王啧啧,一转头,见三哥已经回到圈椅内坐下,神色若有所思,爽快地道:“需要我帮三哥把未来侧妃轰走吗?” 沉思片刻,夏侯世廷眸中渐浮笑光:“是要你帮忙,不过不是轰人。” “嗯?”燕王从没见过他对自己笑得这么诡异,有些心上心下。 “你帮本王,拿下她。”一字一顿。 燕王酝了半会儿,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推搪:“那可是三哥的侧妃,父皇的旨都下了,若不是国丧期,这会儿都进了你府上的门了,我这当弟弟的,怎么能给哥哥戴绿帽!不行,我不干这种没有道德的事情!” 笑意一凝,男子厉色复添:“这不是跟你打商量,是命令。” 燕王又找借口:“谁不知道她为了你要死要活,连亲事都不要了,还大病一场,在她心里,三哥就是个完人,我怎么能动摇三哥神一般的地位。” “准许你在她面前尽情抹黑本王。” 燕王倒吸一口气:“三哥,你太无情了!为了皇嫂舒坦,连你皇弟色相都要牺牲,偏心!” 一个卷宗啪的都过去,正砸燕王怀里,夏侯世廷并没否认:“明白就好。” 燕王气急,将卷宗拿起来,还在穷磨蹭,却见他脸色一沉:“还坐着干什么?免了你公务,开始,就现在。” 还真是说做就做啊?燕王将卷宗啪地拍在案上,站起身:“到时那韩女死乞白赖要跟我,三哥可别嫌没面子。”说着昂首大步出去。 却说韩湘湘在院子门外,隐约见到两具身影走近窗前,赶紧缩藏起来,等没了声响,才慢慢探出头,正想观望窗台还有没人,从门口伸出纤颈,眼前阴影一降,一名紫衣金冠的清俊少年站在眼前,上下端详自己。 少年虽然年纪跟自己差不多,但因为生得手长脚长,个子比同龄人高挑不少。 是燕王。韩湘湘秋狩时看过他,没想到他会突然出来,吓了一跳,退后几步,自己偷窥只怕被里面人瞧得一清二楚了,脸又涨得通红,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解释什么,一时支支吾吾,怕被秦王觉得自己行举太轻浮,眼眶一红。 燕王有些郁卒,拿下她?还没说话就把她吓哭了。 他叹了口气,任务总得完成,掏出手绢递给她:“你别哭了,明明是三哥欺负了你,叫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本王欺负你了。” 韩湘湘大半时光是谨守闺秀礼仪的人,虽知道收受男子手绢不好,可偷窥情郎的事儿都做了,还在乎什么别的,被燕王看到了糗事,也不敢不接,只得拿过来,泪水一哽:“秦王没有欺负我。” “你堂堂个官宦千金,为了他,什么形象都不要了,他却连个照面都不跟你打,这还不叫欺负你?” 韩湘湘被说得心酸:“秦王他还没识得我的好。” 燕王呵呵一笑:“你的意思是等你嫁进王府,他就会识得你的好了?” 韩湘湘略一犹豫,却汲了汲泪:“就算一时半会儿不行,我大不了等,一年不行,我等三年,三年五载不行,十年八年还等不到他心意么?人心都是肉作的,时日久了,就算看一只狗都有感情了,我总归是他的妻妾,秦王待我再怎么也不会薄幸到哪里,总会慢慢知道我的好处。” 燕王背着手,点头附议:“嗯,待秦王终于意识到你的存在,愿意跟你谈谈感情,你已经是个人老珠黄的侧妃,——当然,这还是在你之后,再没有其他妾室进门的前提下,不然,三哥哪里忙得过来。” 韩湘湘怔然,自己素来沉浸在梦幻中,觉得只要耐心等待,默默奉献,迟早能换来心上人的眷顾,眼前的燕王却是一语点破很可能出现的惨烈现实。 她知道自己如今插进秦王和云菀沁中间,许是会有很长一条寂寞孤冷的路,支撑着她义无反顾朝这条路前行的,无非就是有朝一日,秦王会眷顾自己,可燕王的话,却恰好提到了她没有想过,也根本不敢细想的盲点。 神色一痴,指间的帕子险些滑下来。好半天,她才忍着颤,轻轻一福身:“多谢燕王提醒,不过我还是相信,天道酬勤。今天叫燕王看笑话,我先走了。” 怎么,天道酬勤这四个字儿是这么用的?燕王也没想过自己一席话就能让她罢手,轻轻一挥手:“嗯,你去吧。” 韩湘湘正要转身,记起什么,脸色一红,将手帕递过去:“多谢燕王。” 燕王瞅了一眼手绢:“你就这么还给本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本王的帕子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韩湘湘脸色越发大红,手心攥着的像个烫手山芋,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皇子手绢都是织造局御制的绣龙金线蚕丝帕,也不能说给自己用了一回就丢了吧,只能硬着头皮道:“好,那我弄干净了,再还给燕王。”将那手帕一卷,塞到了袖袋里,生怕被人瞧见。 燕王这才满意了:“嗯。” 待韩湘湘匆匆离开,燕王也进了翰墨阁内。 月门不远处,人影一闪,吕七儿从墙壁后走出来,今天看着燕王上门,又跑来在门口寻些机会,没料正好看到这一幕,到现在还有些没回过神,莫不是眼花了吧,韩氏春心大动,跑来偷看心上人情有可原,可怎么是燕王出来跟她亲亲热热地碎碎念了半会儿啊,居然还——将手绢给了她? 手绢是男子的贴身物,跟女子的私人用品差不多的,若不是定情,怎么能随便给? 吕七儿心里打鼓似的,一边琢磨着,一边背着翰墨阁走远了。 主院,初夏小跑回去,跟云菀沁说了翰墨阁外面的情况。 初夏陪娘娘回了主院后,调头回去大门口,准备看看一行人走了没,却见章德海和高长史杵在影壁不远处,才知道韩湘湘转回去拿帕子了,一时奇怪,过来花厅,却没瞧见人,初夏轻手轻脚来了翰墨阁这边,没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眼看中两个不安分的都在这边,一明一暗的朝里头望着。 气不打一处,初夏恨不得当下就把两人给拎出来,再一寻思,韩湘湘看的自然是秦王,吕七儿看的想必是燕王,心思一动,干脆沉下气。 盯了半会儿,初夏才回来了。 云菀沁听初夏将前后经过细节一说,却是浮上笑意:“只怕有好戏。” 好戏?初夏不解,却听娘娘笑道:“吕七儿再留些日子也好,不用急着弄走。” ** 回府几天下来,日子过得也算快,云菀沁大半时辰都是研读医妆书,翻查账簿,一天去两次客房那边,看看弟弟的伤势和功课,眼看着石膏要卸了,总算放了些心。 每次去都会碰上崔茵萝。 本来云菀沁怕这小胖娃吵闹,缠着弟弟玩,误了弟弟的学业,或者无意碰撞了弟弟的伤手,没想到几次看着,这胖娃倒还挺老实,回回去了云锦重的屋子,见着他在读书,也叫人端一套桌椅,拿一本启蒙书,坐在弟弟的书案不远处似模似样地翻看,一上午破天荒的竟能一个字不说。 虽说崔茵萝还没到大防的年纪,但两人不是兄妹,成日泡在一间房,也不大好。 可这样看来,倒是能叫崔茵萝养养性子,云锦重似乎对胖娃当伴读也没抗议,云菀沁便也干脆默认了。 云家那边,云菀沁仍是盯着爹处理白氏的进程,几天下来,并没动静,这日正想捎个口信过去云家,却见珍珠进来禀:“娘娘,云尚书来王府了,求见娘娘。”   ☆、第二百零六章 娘家有难,相携祭母 云玄昶身边只带着莫开来,一身公余的便服,行色匆匆进了王府。 一进厅,对着女儿行了礼,云玄昶就将莫开来支出去了。 云菀沁见他古古怪怪,道:“正准备叫初夏去问问爹那边的处理结果,没料爹自己跑来了,倒也好,省了初夏多跑一趟。” 云玄昶脸一皱:“那些小事儿,暂时顾不上了,家中如今有其他的大事。”又拱手朝高长史:“我同王妃有些私话。” 云菀沁眉一动。 高长史看了娘娘一眼,等着指示。 若是正常拜访,怎么会只带着一个家仆偷偷摸摸摸上门,云菀沁见他脸上全是焦躁不安,早猜出他无事不登三宝殿,示意高长史将室内的下人都带出去。 等人都散净,云玄昶开了口:“闺女,家里这事儿,你可得帮衬帮衬啊。” 虽然不知道什么,但能难倒云玄昶的,想必是朝上之事。既是朝堂事,就不会小。云菀沁眼皮一搐:“说。” 云玄昶见女儿态度还算好,吁了口气,来之前还怕还怕女儿翻脸不认人,如今看来,娘家的事不就是她自己的事,怎么会不拼命帮自己?这么一想,他抿了口茶,倒是脸不红心不跳,说得理所当然:“前阵子,江北互市被一群蒙奴逃兵侵扰,巡守互市的大宣守兵能力不足,没曾好好保护好互市,虽后来沂嗣王率兵赶了过去,仍叫蒙奴逃兵得逞,毁了大半互市,还烧杀抢掠了不少市集上的汉人。朝上有嫉妒你爹如今风头的,污蔑你爹,说互市被毁,我得负责,你说说这叫什么道理!” 原来是关于江北的那件事。云玄昶虽是兵部长官,前线调兵却也轮不到他做主,互市守兵没及时阻止蒙奴人,怎么会关他的事? 云菀沁盯住他:“爹既然实话都不愿意跟我说,又何必叫我帮忙?”说罢,欲要起身。 云玄昶一呆,见她眼看要走,急了,脱口而出:“那些守兵与蒙奴人对敌的兵器,是兵部前不久调过去的!” 云菀沁眼一沉:“然后呢?” 云玄昶再不敢拿她当三岁小孩,老实了:“举报我的折子说,士兵用的那些兵器刚好有些问题,受了潮,枪头松脱,刀刃钝了,这才致使对敌不利,出了差池。可是,爹并不知道啊!那些小人,就是眼红我没坐稳这把椅子没多久,想打击我!” 那就难怪。兵器由兵部在全国调用分派,边境何等重地,戌边的将士用的竟是受了潮的兵器,爹既为兵部尚书,又岂能脱得了责任。 云菀沁冷笑:“兵器的每一笔支出调进,都需要过爹的手,盖爹的官印,爹居然说不知道,到现在还在跟我绕圈子?” 云玄昶瞒不住,只得吞吐:“那些兵器在库房遭了雨,若是报上去,我扣俸禄倒是小事,关键是会被上头责怪,留个不良记录,你知道,我如今刚刚升任,多少眼睛盯着,这关头,容不得出什么纰漏啊。正好沂嗣王来索兵器,我便——” 便顺理成章,将受了潮的兵器推给了江北那边。 见女儿不讲话,云玄昶强辩:“这种事儿,在官场多得很,我又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无非就是倒霉了些,谁知道那沂嗣王刚好就将这一批武器分派给了互市的守兵,又谁知道刚好那天杀的蒙奴人来抢劫——” “这样说来,爹还无辜得很,倒是沂嗣王和守兵害了你?”云菀沁冷冷道。 云玄昶支吾了几声,没说话了,却一脸不服气,若不是今天有求于她,何必忍气吞声,只咬了咬牙,话音带了几分威胁:“不管怎样,我若是栽在这次的事儿上了,云家也得跟着受累,你就算不为爹着想,也得为你弟弟着想。” 云菀沁双目微眯:“看来,爹已经考虑好解决办法了,那爹是想要女儿怎么帮忙?” 云玄昶轻哼一声:“秦王坐镇朝堂,太子和皇上一时还未出,我也不求别的,只盼秦王将举报折子暗中抽出,压下来,”顿了一顿,又道:“再请秦王想法子挪用些官银,帮我补仓。这类事,倒也不是不好解决,只将那兵器替换成好的,弥补了朝廷损失,上面无人追究,也就完了,……依秦王目前的地位,放个话,下面人一堆人抢着干,不过是动动嘴皮的事……” 话音未落,却见云菀沁轻轻一笑,站起身。 云玄昶鼻翼一搐:“你什么意思?” “既那么好解决,这祸水,爹一个人担下来应该也不成问题,何必又牵引到秦王府?压你的折子,帮你挪用官银,桩桩事都是违反律法,你是怕女儿没被你连累死?亏爹说得出口。” 云玄昶脸色涨红:“王妃的意思是不愿意帮了?娘家就是你的靠山,娘家风光,你底气也足,娘家不中用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她反一笑:“爹这话说得对,娘家不中用了,难不成我将夫家也拉下水,两边都落不得好?我可没那么笨。” 云玄昶气急:“不孝女,我养你有什么用?事到临头,一点用处派不上!” “爹养女儿向来是为了派用场,那么从今天开始,也该习惯没女儿可以利用了。”说罢,云菀沁袖边一摆:“高长史,送客!” 门扇咯吱一响,高长史与几个家丁进来:“云尚书,请!” 莫开来跟着进来,一看这情形就知道王妃没答应,却仍是凑过去小声:“老爷,如何……” “如何?”云玄昶眼看求门不成,气急败坏,最后一丝脸皮也撕开,竟狠狠一踹旁边的椅子,伸手怒指云菀沁,破口:“冷血的东西,娘家遭难之时,一点忙都不愿意帮!今后不管谁问起来,我一定将你的劣迹说个清清楚楚,叫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你忤逆不孝!看你这皇子妃如何当得体面,哼,你这府上,不是要进新人了?我瞧你这主母位置怎么能稳!呸!你现在是过得太风光了,不拿娘家当回事,我巴不得你有朝一日被嫌弃,成下堂妇,到时候,我看你连个回去哭的地方都没有!” 天下哪有这样的父母!初夏火气腾腾直冒,达不成目的,竟诅咒起亲生女儿,气得发抖,冷笑:“云尚书上王府求娘娘帮你扇枕头风,压下公务疏忽之罪,再挪官银帮你垫底,求请不成反被娘娘送客,看京城的人是说娘娘不孝,还是说娘娘大义灭亲,不徇私枉法!” 云玄昶脸呈紫红,骂归骂,这事儿怎么可能真的宣扬出去,气无处发,两步上前,甩手一巴掌扇到初夏脸上:“家生奴才!竟敢跟你的前主子叫板!” “啪”一声脆响,打得初夏半边脸骤时肿胀起来。 云菀沁脸一变:“没了王法,云尚书竟敢大闹王府!来人啊,拖下去打了板子再扔出去!” “岂有此理!你敢——”云玄昶大惊失色。 “爹生怕女儿被人挤了下来,女儿又怎么好辜负爹的担忧,今儿爹大闹一场,大摇大摆地出去了,明天又来个效法的怎么办,王府的规矩坏在女儿手上,这位置,恐怕还真是难得坐稳了。”云菀沁睨一眼高长史。 “大逆不道,你要遭天谴的!”话不落,云玄昶已被人两名家丁将云玄昶腋下一夹,反着箍拖出去,直接摁在了厅外的天井处,下袍摆子一掀,执棍啪啪几下! 天谴?前世倒是谨守礼仪,活得规范克己,怎么就不见天来怜呢?既然老天爷也是个欺善怕恶的,那么当当恶人也无妨。 云菀沁袖风一拂,坐回圈椅内,抄起茶杯,呡一口。 这天气衣裳穿得还算厚实,又是隔着裤子打,打起来虽不至于皮肉开绽,主要是云玄昶的尊严都毁没了。 几下过后,高长史才使了个眼色,家丁将云尚书拎起来,拖牲口似的完全没点儿轻重,直直朝门口走去。 云玄昶手臂被反掰着,靴底摩地,浑身骨头疼,一路都叫骂着,到了门口,只见王府家丁开了门,却又自觉噤声,再不骂了。 被外人看见自己这幅模样,自己更是没面子。来王府,竟被女儿打了一顿!这还得了。 云玄昶提了袍子,吐了一口痰,忍着腰臀上的疼痛,挺直了身子,只当做没事人一样,带着莫开来怒气冲冲地离开。 厅内,珍珠早听到了这边的风波,将娘娘镇痛消肿的手工药膏拿来了。 云菀沁给初夏轻柔擦拭,刚是抹匀了,却听她道:“娘娘也不必为了奴婢,跟老爷动干戈。”虽之前父女感情也不好,但至少还能维持表面上的关系,今儿这么一闹,只怕就此撕破脸。 “我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云菀沁将药膏盒子盖上,道:“他公务出了这种差池,参奏他的臣子都盯着,他来拜访我,你们当别人不会知道?到时便是我没帮,被人宣扬到了朝上,秦王也会被人质疑。我今儿下狠手,别人知道我与他闹翻,也就不会怀疑了。” 初夏和珍珠对视一眼,倒吸口气:“娘娘心思细密。” 沉静了半晌,初夏却又有些迟疑,道:“可……真的不帮帮云家吗?奴婢也瞧不惯老爷对待娘娘母女三人,可有一点确实不能否认,云家终归是娘娘的娘家,若真是势败,娘娘倒是没什么,可少爷……却很难再有好前程了。” 这也是云菀沁唯一两边为难的,沉吟许久:“皇上最恨姻亲互相结党营私,他犯的错并不小,若是帮他徇私,三爷的摄政位怕是不稳。我不想叫三爷为难,我就不信,凭我弟弟的能耐,难道只能靠父家?我爹他自己也是寒门起家,如今不是混得也是个人样儿么?今天这事你跟高长史说一声,召集下人,不准对三爷说一句,违者,我必定严惩不怠!” “是。”初夏和珍珠齐齐应下。 —— 辰光一晃,转眼入了夜。 一天下来有些累,云菀沁一个人用了晚饭,看了会儿书,早早卸沐,换上寝衫。 临睡前,云锦重那边为了叫姐姐高兴,派墨香送了几本功课给她看,是近日自己口述、叫墨香提笔的几篇策论。 比较往日,又精进不少,选的是时下比较热的政治议题,条理清晰,针砭时弊,光看手笔造句,完全不像个刚过十岁的少年,有几个很陈旧的观念,仔细读了几遍,竟还提出了难得的新意。 看得云菀沁既惊喜,又不免有些忧心,这样个可造之材,怎么偏偏就非要是云玄昶的儿子。 白天安慰初夏,就算云家垮了也没关系,可是若真是垮了,身为云家的儿子,又怎么可能完全没关系,万一爹再弄个失职贬官降位,弟弟背着个罪臣之子的名声,前程更是得受阻。 这么一想,心里愈发有些没底气。 捏着宣纸的边角,烛火晃动中,疲倦袭来,云菀沁眼皮打架,倚在床榻边,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有人把自己抱上了床,还盖好了被子,姿势舒服多了,不觉蜷起身子,呢哝一声:“初夏,再把火烧旺点,有点冷。” 话没说完,只觉有人翻身上榻,震得绣榻轻微一弹,阴影俯下来,从背后牢牢裹住自己,低喃:“这样还冷不冷?” 她意识一清,睁开眼,男子双臂修长,怀抱暖得赛过炉子。 “我还以为你今天又歇在宫里,这才先睡了。”她往他怀里拱了一拱。 夏侯世廷也没想过她会等自己的门,从没对她这么要求过,她也就习惯了,只嗯了一声:“今天事少,早毕早散了。” 她转了身,偎在他怀里,揪着他的衣襟,一边把玩,一边试探:“这几天,除了江北互市,朝上没什么事吧。” 他早猜透了她的心思,直接道:“你是说你爹被人参奏公务出错的事?” 她没想到他这么直白,有些措手不及,初夏说的没错,不管怎样,她始终是姓云的,明明是爹做错了事,弄得自己也有些难为情,脸涨红,点了点头。 他端了她下颌,看着她洗浴过后,素白恬静似月芽的娇颊:“云尚书找过你吧。” 明明勒令过高长史通知府上人不准多嘴。云菀沁有些愠意:“是下人跟你说的?” 他道:“府上人没跟我说什么。今天你爹私下找过我,说之前来王府跟你说过,却反被你羞辱一通,然后才找我求情。” 果真是厚脸皮。找自己不成,竟跑去直接找他!云菀沁认真地说:“你不用理会我爹。” 夏侯世廷心情突然很舒畅,一天的劳累因为她这一句话扫荡一空,虽说跟岳丈争宠有些小孩子气,但看着她为了维护自己,拒绝了娘家,心里还是说不出的暗爽。 顿了一顿,他道:“你的意思,我不用顾忌你的面子?那可是你的娘家,你帮不帮是一回事,我甩手不理,你真不会生气?” 云菀沁又想起了弟弟,张了张嘴,却咽下去,默默:“不会。” “锦重你也不顾了?” 这不是故意让她不舒服吗,她真的有些生气了,将他一推。 他搂得不放,抵住她软滑秀发摩挲了两下,语气平静:“折子我暂且压下了,不会传到皇上那边。” 她一滞,抬眸望他:“这样不要紧吗,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摄政的职务,确实处处得要谨慎,”他淡道,“可是,这么点事都没法做,那要这职衔,还有什么意思。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既然做了,就不会有事。” 她知道,他这一次纯粹为了自己,依他这么克制的人,怎么容得下这种风口浪尖上可能会被人抓到把柄? 忽然又记起一桩事,她忙问:“我爹还说什么,想要挪动官银,重铸兵器来应付那一笔亏空。” “嗯。”他眉宇一蹙,“这个不是一时半会的事,需得时机。” “这个你千万不要答应。”云菀沁揪住他衣领。 什么挪动官银!娘的陪嫁,他十来年也赚了不少,还有云家的家当,就不信他咬咬牙,拿不出那笔银子! 为了弟弟,压下折子已经算不错了,还想让人给他擦屁股善后给银子? 他自己也该出出血了! 夏侯世廷被她拽得有些呼吸不畅,脸都赤了几分,见她焦急不已,猜出她的意思,失笑地将她手抓下来:“我知道了。” 她知道他是答应了,舒了口气,却又脸颊一紧,有些失落:“我本来不想麻烦你的,现在是不是还成了你的包袱?” 麻烦?他听得一下子有些阴郁了,这叫什么话,难道这不是应该的吗?莫非自己是个外人,她对自己还讲什么客气? 他一只手指抬起她笋嫩莹白的下巴,眼波不动地盯住她,提示她:“我是你的夫婿,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她被迫地扬起脸,对上他的目光,睫一拍,忽的揽住他腰身,将整张脸埋进他的胸膛。 他一怔然,只听有声音从胸口闷闷地飘来:“我爹对我们母子三人一向感情凉薄,我娘刚生了我没多久,他就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马上添了二妹,我虽然与他同住一个屋檐下,有爹却等于没爹,我在家里,自幼到大,从来都是看着别人热闹。我娘最后那几年,我爹更是连她卧房的门都没进过……我素来不信任世上的男子,连有血缘的不过如此……可你凭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从没听过她提起家里的事,心脏宛如暮鼓,重重一撞,又急遽一缩,想要抬起她的脸。 她埋得死死,就是不肯起来,他不强迫了,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只将她搂得紧紧,身侧长臂滑去,扇灭了床榻前的烛台。 夜色中,她终于沉沉睡去,他坐起身,手一抬,胸襟前一片湿润。 —— 次日天光没亮,云菀沁眼一睁,又是枕边一空。 她揉揉睡眼,说再不能比他晚起来了,可一睡还是睡忘记了,有些懊悔。 不过只能怪他每次都起得太早了!这人,是没有瞌睡么? 梳洗穿戴好,她刚出卧室,却见天井内,还没完全发白的天际下,有人坐在古树下,晨起早炼。 鹤氅抱在施遥安的手上,男子一袭白色勾金边的丝袍,窄腰束着玉带,双目微阖,屏息不动,气若丝在鼻下游走。 悟德大师教的气功心法,他只要有空就会操练,几乎日日不懈怠,以此调匀气息。 虽不能治本,但也能尽量克制日常毒伤的起伏。 这些年,他发现还是有些用处的,随着练习的加深,情绪反应造成的毒伤翻腾,也能克制得愈发深。 她杵在门内,一惊,怎么还在府上?今儿没去上朝? 正是惊讶,施遥安笑着走过来:“娘娘起身了?快马已经备好了,可以出发了,早膳就在车子上用吧。” “去哪里?”云菀沁诧异。 “三爷今儿告假了一天,陪娘娘去泰州一趟。”施遥安笑着答道,此际,夏侯世廷已经调匀了气息,起身过来,接过鹤氅披上:“走吧。” 云菀沁糊里糊涂地跟着出了府门,只见一台双辔大马车,四匹大马腿长蹄圆,膘肥体壮,一看就是适合中程的快马。 施遥安与几名王府侍卫也各自骑乘一匹,在车子一前一后地伴行。 只待上了车,车轱辘踏过砖石地面,云菀沁似是意识到什么:“去泰州干什么?你朝务这么忙,就这么丢下来,行吗?” 他手指一抬,轻掀帘幕,幽眸含笑:“那咱们就快去快回。” 京城离泰州本就不远,抄小路,择近道,加上双辔西域快马加鞭,侍卫扫路开道,过关时亦不用停下来盘查,天不亮赶路,晌午不至就到了。 车辕连轴未停,继续直奔,到了一片僻静处,才停下来。 云菀沁忍不住先下了车,在车子上时就猜到他要带自己来哪里,可现在真的亲眼看到,却禁不住心中一动,眼瞳朦朦,罩了一层雾气。 是云家在泰州的祖坟陵园,也是娘的安葬地。 夏侯世廷后脚下车,只一偏颈:“将供品香烛给云夫人摆上。” “是。”几名侍卫将车上的亡人祭祀用具拿下来,恭恭敬敬地捧在怀里,走到一座修缮奢贵的墓边,一一放下来,接着退到了旁边。 舅舅疼爱娘亲,为她斥资修缮的坟墓至如今都是崭新,可墓中人早就是一具枯骨。 云菀沁心潮起伏,走过去,跪在蒲团上,手持清香,趴伏下去,默念几句,将清香插进香炉中,迟迟不愿起身,想要多陪一会儿娘。 男子站在身后,只在几名侍卫的伴随下,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见母女独处够了,方才走过去,身躯一沉,与她并排跪下。 “三爷,这不成啊。”一名侍卫没料到,小声叫了一声。 亲王亲自拜祭岳母倒是没什么,可是人来了,便已算仁至义尽,给足了面子,下跪拜祭倒有些不合礼,只怕那亡人还受不起,而且这王妃的生母死得早,没享到丈夫和女儿的福,连个诰命都没来得及封上,只是个普通白身。 施遥安嘘了一声,皱眉:“你管得可真宽,三爷讨丈母娘的欢心,你是哪来的废话。” 这哪里是讨丈母娘的欢心,明明是讨娘娘的欢心。几人却赶紧噤声。 云菀沁扯了他衣裳边角,却听身边人面朝前方,竟自说自话起来:“今日来得急,小婿没带上什么厚礼,只能带上自己这么个人,希望岳母看得还算满意,不要嫌弃。” 她忍俊不禁,从来见他对一般人都是眼高于顶,冷冷清清,厉色不加修饰,哪知道他还会取悦人。 阴霾心情一扫而空,她侧过身,捏捏他腮:“我娘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了,不会嫌弃的。” “呲——”几个侍卫在后面看见王妃这举止,有些呼冷气,施遥安也大跌眼睛。 他眸一厉,斜斜睨她一眼:“岳母在前面,这次就不计较了。”将她柔细小腕一握,缓缓拉下来,却又反手一扣,带着她一起,三叩首。 好像在娘亲的坟墓前,重新与他成了一次亲。 她有些激动,手心微微出汗,却被他掌心全都裹了去。 陵园一行结束后,已是午后。 临行前,两人起身。 云菀沁看了着冰凉的白玉墓碑,心中动容,亏自己还觉得自己孝顺,这是什么孝顺女儿?只顾着在家中为娘出气,叫爹和白氏不好过,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么久都没来看望一下娘。 倒是这个她一直觉得不通人情、冷性寡情的男子主动带自己来。 “娘,我还会来的。”她舍不得走,鼻头酸了。 他本是垂着眼睑,听她一说,沉道:“嗯。是的。” 她快要出来的眼泪被他的正经样子又给笑回去。 回程中,宵禁将至,为了过城门,马蹄更是急转如飞,没有半刻停歇。 云菀沁有些疲倦,心情却是异常的满足,好像浑身都舒坦了。 赶回邺京,进了城门,夜幕已降。 车驾泊定在王府门口时,高长史等人早已得了风声,正站在门口迎接。 一见三爷和王妃回来,高长史上前:“三爷和娘娘辛苦了。”目光又落到云菀沁身上:“娘娘,许少来了。” 表哥?许慕甄因为跟太子私交好的缘故,打从自己大婚后,从来没上过王府,两人几次碰面也基本都是在香盈袖。 “表哥有事找我?”云菀沁问。 “应该是,等了娘娘一个晚上。”高长史答道。 马车上,夏侯世廷听到二人对话,道:“你们先进去吧。本王去宫里,理理今天的事情。” 云菀沁望过去,窗内,男子侧影岿然,语气也是沉静。 她却知道,他是为了避嫌,表哥始终与太子有交往。 帘一落,辕轮滚动,马车朝着皇城奔驰而去,云菀沁注视了会儿,转身匆匆进了府。 ** 云府。 秦王看在姻亲的份上压下举报折子,没有捅到皇上那边去,给了云玄昶一点救急的机会,虽然舒了口气,可接下来,那么一大笔银子怎么填充,却叫他犯头疼。 要说这些年积下的银子勉强拿去填缺,倒也可以,可那对于云玄昶来说,是割肉一般的疼,全都拿出来,这云家就真的空了。可是不割又不行,官位到底还是最重要。 左右矛盾下,云玄昶长吁短叹地在大厅里徘徊了一个晚上,加上还有件烦心事,更是浑身不舒服。 他昨天偷偷叫莫开来去打探了一下怜娘的去处,总还是有些舍不得,想着哪天将她弄回来。 没料莫开来一打探,才知道怜娘竟被女儿弄去了窑子里,还是万春花船那个贩夫走卒都能去玩乐的下贱地方。 这哪里还能要回来?是怕不被人笑话吗? 就算卖到了再低的门户,做妾做丫鬟都好,偷偷赎回来,跟那家主子暗中打个招呼,也就罢了。 现在卖到了那个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谁不知道怜娘是尚书府发卖出去的姨娘? 就算他不嫌弃怜娘脏了身子,可,将嫖客们睡过的姨娘重新买回来,京城日后处处都是自己的表兄弟,人多口杂,他能将一个个嫖客的嘴巴全部都塞住吗? 这么一想,怜娘注定是难得要回来了。 云玄昶心里疼得慌,就像被人砍走了一块肉似的,再一想自己正捧在手心的心头肉不知怎么被人糟践,更是宛如锥心般的疼,恨不得生吞了女儿的肉。 要是不能要回来了,只能看今后有没机会,去万春花船上去慰一慰相思苦吧。 两件事儿夹杂在一起,他胃气一阵阵翻涌,骂骂咧咧了一晚上,时候不早,正准备回去休息,却听门槛传来细细声音:“老爷。” 循声一看,竟是白雪惠。 云玄昶正是窝火中,皱眉:“你这大半夜的怎么跑出来了?虽然我近日松了你的步子,可你也不能太张狂了,还不回去!”   ☆、第二百零七章 到许家摊牌 白雪惠听他一吼,虽有些畏惧,却仍是几步上前,声音轻细:“妾身听说这几天老爷烦心,那日大着胆子,问了莫管家几句,知道了大概是怎么回事,这会儿特意来看看老爷。” “你来看我有什么用?”云玄昶被她说得更毛躁,不耐烦:“你还能帮个什么忙不成?走走走。” 话一落,室内一静,妇人的声音意外地却明亮了几分,与前段日子的唯唯诺诺大相径庭:“老爷如今愁填补兵器的费用,妾身能耐有限,这些年却有些梯己,云家大难当前,甘愿拿出来,解云家的燃眉之急。” 云玄昶一愣,焦躁顿消,却又不大相信:“你个妇道人家,私用有限,能攒多少梯己?哎,我这回数目可不浅啊。” 那笔私产因为不大光亮,她不敢放在家里,存在外面的地下银庄,便是连霏姐儿被老太太拿走了陪嫁物,出嫁前夜跑来找自己另外要钱,她都狠下了心肠,没有给。 当时正被弄到家祠受罚,老太太抄家似的没收了自己的私房,她又哪里敢亮出来。 如今眼看着那泼出去的水,还在喋喋不休非要将自己赶出云家的门为止,再不能不拿出来了。 罢,倒也是个好机会。童氏走了,方姨娘没了,怜娘被驱出家门,后院落空,这笔银或许能叫她重新被老爷看重。 念及此,白雪惠的手滑进袖口内,摸出一张银票,双手捧给老爷。 借着厅内的蜡烛光亮,看清银票上的数额,云玄昶倒吸口冷气,手指有些禁不住的筛动起来,吞吐:“你,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这是哪里来的?” 白氏又不是什么大门户出身,跟他的时候,就只有个一起进京逃难的陶嬷嬷,穷得别说陪嫁的财物了,正式进门时的一套配件,还是妻子许青瑶心软,又碍于面子,为这远房表妹打理的。 就算她这十多年在云家中饱私囊,克扣家用与下人月例,也攒不下银票上的庞大金额。 云玄昶对于女人的目的定位还是很明确的,或图色相,或图权财,总归功利性很强,便是当年那乡下结发妻子,尽管谈不上美貌,更没财势,却巴心巴肝,早起晚睡,供自己寒窗苦读,又供来了京城考试,对自己不无用处。 京城娶的妻子许氏倒是两厢齐美,容貌既生得不俗,家中人脉和财力亦可供自己大开仕途之门,当时对于云玄昶来说,就像天下掉的馅饼,只可惜她那颗心长年不在自己身上,实在是败他的胃口。 而白雪惠对于他来说,就是为她的那份妩媚容姿,还有床榻上的迎合与匹配,以至于后来一旦色衰,又有新鲜血液顶上去,对她的兴趣也就一减再减。 可今天看来,自己倒是小觑她了? 这可是一笔巨款。 云玄昶正在震惊,却见白雪惠双膝一曲,跪了下来:“老爷,这银子来得有些不合规矩,老爷知道了,一定会骂妾身,指不定还得——还得将妾身罚赶出门。可老爷看在妾身为了帮云家脱困,宁可被罚被骂也甘愿拿出来,求不要怪罪妾身获取银子的渠道。” 这么一说,云玄昶更是惊讶,心中却是隐隐猜到几分:“你说,我不怪你。” 白雪惠垂颈泣诉:“老爷官任左侍郎开始,职权渐大,在京城的官场有了一定的名望,那会儿就开始经常有人私下找上门,说是有一本万利的生意,妾身只用投入一点本钱,放债给赌坊的赌客或者借急钱的人,利滚利,收获颇丰。妾身尝试了几次,果真是赚得盆满钵满,这么一顺手,也就做了好些年。” 云玄昶一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出一身冷汗,斥道:“你白痴吗?那是高利贷啊!他们那些人就是故意找京里有一些名声的,尤其官场上的人,跑又跑不了,又不敢声张!他们那伙人不要你的本钱,是因为他们看中你云家夫人的名声!赚了也就罢了,若是赔了,他们肯定会将事儿全部都推在云家的头上,到时候,还不是由我来扛?这些钱——原来是这些年,你打着我名声在外头放黑贷?难怪!你——你好大的胆子啊!” 白雪惠赶紧道:“老爷放心,妾身也不是个莽撞的,这些年对这个圈子也算是熟了,官员在外面暗中做这生意的,还挺多的,不止咱们一家,若是不安全,难不成其他人都是傻子么。再说了,老爷瞧瞧,妾身又不是做了一回两回,都这么多年了,赚了这么多,一次都没失手,说明这事儿还是挺稳当的,若老爷真觉得不保险,大不了老爷这次的燃眉之急应付过后,妾身就收手,再也不碰了。” 云玄昶捏紧银票,久没动,半晌,瞥一眼银票上的数额,终是将她拉起来,脸色已是松弛了几分,不管怎样,有这笔款项应急,江北互市兵器那摊子事儿,也就没有问题了。 说来,还真是多亏了白氏。 目光落在她身上,云玄昶心思动了动,那高利贷的油水有多丰厚,他不是不知道,大宣多少白手起家、富可敌国的商人,第一桶金都从高利贷开始,若她真的做了好些年,只怕还不仅仅这一张银票。 这么看来,眼前的白氏,倒还真不能用以往的眼光来看待了。 想着,他的脸色又宽几分,再想想那不孝女眼下正逼着自己处置白氏,哼了一声,也得叫那忤逆女尝尝不顺气的滋味儿,手一紧,握了握白雪惠的柔荑:“云家危难当头,你拿出救急银子,解决了危机,这份功劳,什么大错也都该抵消了。明儿我就叫开来跟阿桃说一声,让你迁回你原来的院子吧。” 白雪惠心中一喜,多时的浊气尽数一空,眸子泛泪,含了笑光:“多谢老爷开恩。” —— 进宝街,香盈袖,热潮还没退下,今天的生意一如既往的好。 客人进出来往,虽然不似茶楼酒肆之流爆满,却络绎不绝,总没断过。 祝四婶和阿朗负责招待,还有两个短期佣工在店铺里外看场子。红胭站在柜台后面,敲打着算盘珠子,负责结账,忙得脸蛋红粉飞飞,因为天气越来越热,卷起小半截儿袖子,露出两截雪臂,麻利地在半空挥舞来去,一笑一颦之间,莹汗渗出额头,倒是更添几分风情。 忙到了近午,终于消停一些,见没了客人,红胭扭头叫祝四婶和阿朗先去吃午饭。 阿朗大声夸:“怪不得咱们东家这么信赖和喜欢红胭姑娘,谁家请了红胭姑娘真是福气,做起事儿来,次次都顶在前面,吃饭却次次都是最后。红胭姑娘,忙了一上午,你也累,要不今天你先吃吧,我守铺子。” “你们先吃,我整理下这两天的账,阿郎你快点吃,吃完了来看店,我可能还要去一下佑贤山庄那边,有几样货卖得好,得要加快些补,我跟胡管事他们亲自说一下放心些。”红胭催道。 祝四婶摇摇头,笑容慈爱却又有些怜惜,看了一眼阿朗:“不但请了红胭是福气,娶了红胭的那人更是福气呢,只可惜咱们红胭姑娘如今一心扑在生意上,别人对你怎样,你就像没看见……可惜,辜负了大好的年华。” 红胭将账簿盖上,翘起艳艳红唇,上前将祝四婶一个劲往里面推:“四婶今儿的话可真多,快点儿进去吃吧,我外面还得等着你们吃完了来帮手呢,不行,下次东家来了,得提提,看这情形,得多请两个长工了。” 祝四婶知道她又在打岔,要是平时,也就算了,这次却没依着她,这话再不说就晚了,反手将她一握,又朝阿朗一声低斥:“小崽子,先进去。” 阿朗知道祝四婶是要跟红胭姑娘说私房话,乖乖先去了后堂。 “红胭,”祝四婶怜爱地看着,又有些愧疚,一时红了眼眶,“我那下阿鼻地狱的侄子害了你的清白,你是个姑娘家,就算看得再开,肯定还是有个结,可都过了这么久了,难不成就打算这么孤家寡人地过一辈子?那许家少爷明明是想要给你个名分……你一次次地往外推,如今好了,许少都要娶亲了,那日上门,为了你,要拒了亲事,你还是不当回事儿,将他赶走了。你骗得了东家,我可是每天跟你一块儿的人,你骗不过我,我就不信你真是对许少无情,不想跟其他女子一样,要个和美小家。红胭,你这不是叫我看着难受吗?你年华正好,出身又不比别人差,如今你父兄罪名没了,家声也正了,是大好的良籍女子,难道就这么委屈过一辈子?” 红胭被祝四婶托着的手动了一动,笑了一下:“我如今打理铺子,日日过得充足舒心,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谁说女子一定就非要成家?我一个人,想必还饿不死的,有大姑娘和你们陪着,日子也热闹。”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却依旧噙着笑意:“他拒了亲事,是他脑门一热,没想过后果,他父亲能答应吗?不是我瞧不起自己,正是因为我瞧得起自己,才不能跟他一块儿,我这人性子犟,要我做妾侍,我还不如一个人过,可我这个样子……许家怎么可能让我当他的妻子?现在虽然好了,可过去,抹杀不了。听说太子爷已经给他安排了职衔,就等他大婚后,便能上岗,他妻家罗氏一门与皇家的关系深,正好能够助他仕途,如此,人人皆大欢喜。我横插一脚进去,弄得大家都不舒服,我自己也难受,不如好聚好散,大伙儿都痛快。” 祝四婶无言以对,正想要继续劝,却听门槛外声音传来:“我第一次见你便叫你为我打理外务,就是瞧中你有拼劲,现在畏缩了回去,倒是叫我有些失望。” 祝四婶循声一看,忙道:“大姑娘。” 铺子里,另一边的两名短佣也见过这幕后的东家,按照平时几人在店铺里一贯没变的称呼:“大姑娘来了。” 轻纱帷帽半遮了面,一身贴身的天蓝锦裙,衬得体态轻盈,青丝绾作蚌圆单髻,只斜插一柄青玉迎春花簪,宛如寻常富户女眷的打扮。 周身的淡雅却显得脸色的沉暗更明显。 云菀沁示意几人先用饭,走到红胭跟前。 红胭见她听到自己对着祝四婶的一番话,眼神蓦然一动:“红胭自问将铺子打理得还算妥帖,也不知道哪里出错惹了大姑娘不快。” 明明知道自己失望的不是这个。云菀沁气极反笑:“丧了斗志,我自然不快。机会就在眼前,试都不敢试,跟你往日性格完全不一样。” 红胭知道她是激将,眉一凝:“是不是他请大姑娘来的?” 云菀沁也没说什么,将她手轻轻一拿:“你说他脑门发热,我也信,他那鬼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这表哥,从小到大自由散漫,就跟屁股下面烧了一把柴火一样,让他死他也坐不住,从没见过他对什么人什么事这样上心。太子与他关系不错,近来又要将他调进詹士府当差,他为了避嫌,从来不来秦王府,前儿上门,傻坐着等了我一夜,就为了要我来劝劝你,确实是脑子有病。” 红胭一滞。 云菀沁瞥她:“我舅舅已经准备去罗家提亲了,他今儿就打算摊牌了,将婚事给压住再说,我那舅舅你没见过,脾气暴躁得很,我爹都怕跟他见面,发起火来,骂人还算温柔的,打起人来,完全六亲不认,我那表哥,小时候顽皮,几次都被揍得半死。怎么样,你是还打算当做不知道,平平静静过自己的小日子,还是去看看我舅舅打人的场面,搭救搭救我表哥?” 红胭忽闪的睫透露出极不安定的心绪,呼吸也重了几分,终于:“大姑娘,你带我去一趟许府吧。” —— 许府。 许慕甄早早开了后门,叫几个心腹下人在巷子口等着,一见下人将表妹和红胭簇拥过来,迎上去,声音有些激动:“你来了。” 红胭抑住心头波动,只道:“许少千万不要跟许老爷说那些胡话,许老爷脾气不好,你挨的打也不少,你这不是找死吗。” 许慕甄一愣,道:“哦,好,那你走吧。” 红胭疑惑:“嗯?” 许慕甄道:“免得我爹发起脾气来连你都打了,我一个人去说就行了。” 红胭瞪他一眼,真是油盐不进,却知道他这次真的是下了决议已定。 云菀沁将她轻轻一推:“行了行了,你们两个人一起,能分散点我舅舅的火力。” 红胭见许慕甄望着自己,眼睛巴巴的,盯着不放,多时的抵抗仿佛一瞬间功亏一篑,心绪潮涌,五味杂全,终于卸下防备,银牙一松:“你这是何必。” “狗屁的何必。”许慕甄见她终于默认答应了,欣悦不已,转过脸,又换了副正肃神色,吩咐下人:“请老爷去大厅,就说娘娘微服来了。” “是,少爷!”下人从侧门跑进去。 许慕甄回过头,望向红胭:“你怕吗?” 红胭既是已经决定了,就甩开了其他顾虑,此刻只摇摇头。 许慕甄犹豫了一下:“万一爹真的出了重手,你武门出身,到时可得保护我。” 红胭噗呲笑出来,许慕甄见她开心,也是神清气爽,一把拉住她的手,往里面走去。 红胭见他牵着自己的手过去大厅,一怔,几次想要甩开,他这人没拳脚功夫,手劲儿倒是大得很,几次甩不开,便也只得安然被他握着,一路朝许府内走去。 大厅里,许泽韬听说外甥女来了,忙出来了,叫下人将茶被备好,在门槛里翘首等了会儿,只听脚步纷沓,云菀沁从家中走廊那一头过来,多时没见着,他也懒得管什么规矩,声如洪钟地大笑道:“沁儿来了。”   ☆、第二百零八章 红胭自媒 再等看到外甥女后面的两个人,许泽韬笑不出来了。 儿子身边跟着个红衫娇颜的婀娜女子。 女子年龄看上去比外甥女大一两岁,虽然绾的是还没出嫁的发髻,可神情和举止透出的风情和妩媚,并不像单纯的在室女。 关键是,儿子紧紧攥着那女郎的手,显然一路进门都是这样,引得旁边的家丁驻足回望。 这逆子搞什么鬼? 甄儿虽然无心家业,又是贪玩散漫,在男女之事上却是个节制的,至少从没将外面乱七八糟的女人带回家。 许泽韬惊诧之余,明白了这女子是谁,正在这时,外甥女已经翩然到跟前,盈盈一拜,笑得与往日一样可人:“舅舅。” 他压下愠怒,回过神,声音却已经变调:“王妃上座。” 待云菀沁坐下,丢了个眼色给表哥。 许慕甄暂松开红胭的手,跨进门槛,却站在中间,并没入座。 许泽韬脸色阴暗,坐在圈椅内,不说一个字,只听外甥女声音传来:“舅舅,表哥今天有话跟您说。” “我就知道这逆子请你过来,肯定是有所求,怎么,他是怕触怒了我,有你好挡?”许泽韬望了一眼厅内杵着的儿子:“来人,把少爷带下去,关在房间,没我允许不得出来!” 许慕甄没想到父亲连听都不愿意听,必定是猜到自己的打算,见护院上前,斥一声:“滚!” 护院也不知道听老爷还是少爷的,愣在当场,幸亏王妃开口:“舅舅何不等表哥将话说完。” 许泽韬碍于外甥女面子,尽量克制心怒,双掌却微微蜷住。 许慕甄怎么会不知道父亲的性子,已经是狂风骤雨前的宁静,若不是表妹在场,只怕已经被扔出大厅,背后冒出冷汗,却一咬牙,掀袍跪下来:“罗家那门亲事,求爹帮儿子退了吧,儿子娶不了罗家小姐。” “放屁!”许泽韬牙关一磨,一拍案,手边茶杯乒乓蹦起来,吓得下人们一跳。 这比他刚才想的还要严重,许泽韬目光一移,落到门槛外的红衫女身上。 红胭只觉厅内的中年男子目中似火烧,恨不得要将自己生吞活剥,不禁动容,虽经历不少,却也意识到接下去的路艰难得很。 “你是为了她?”许泽韬抬肘一指,话语冰凉,“罗家与咱们许家是通家的交情,罗家小姐早就是你未过门的妻子,你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说你迷上个外面来的野狐狸,不要人家清清白白的好女儿?” 清清白白四个字一出口,红胭身子微微一弹。 许慕甄眉头一拧,虽不敢反驳父亲,却申明:“红胭也是有名有姓的,她爹原来是塘州城门领洪嗣瀚,虽家道中落,可如今被圣上正了名,复了籍,若她家父兄还在,她可是正规官家小姐,儿子还配不起她。” 许泽韬恨其不争,手发痒,指甲掐进掌心肉中才能抑制,这一刻杀了这兔崽子的心都有,怒极反笑:“别跟我解释她什么来历,你是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一个在万春花船当过妓女的,别说她以前只是个区区边城守官的女儿,就算是个公主,我许家也丢不起这个人,便是你今天你求我让她进门当个贱妾,我还得考虑考虑,你现在居然说要退了亲事,将正妻位置滕给她?你做梦!” “爹——”许慕甄叫了一声。 “够了,我知道你这段日子总是跑去香盈袖,也知道你跟这女人亲近,并没放在心上,只当你是贪玩而已,兴趣过后就罢了,没想到还当了真,今天一事,就此揭过,我只当没发生,两天后就去罗家提亲,尽量这个月底为你将婚事办了。”许泽韬大手一挥,再不愿意多说。 “爹执意如此,是逼儿子抛了家门?”许慕甄见阻止不了,只好丢了狠话。 此话一出,许泽韬不敢置信:“你这是威胁你爹?” “表哥不要说这种气话。”云菀沁轻咳一声,打圆场。 许慕甄也是没法子才脱口而出,见父亲终于软了些口气,只当抓住父亲的软肋,不得不往下说:“只要爹叫红胭进门,儿子今后修生养性,再不忤逆爹了——” 话没说完,只见许泽韬已雷霆上前,一巴掌呼过来。 啪一声,刺耳无比,许慕甄脸上,立马浮上个红肿手印。 下人们阻止来不及,只见老爷气头未消,又撸了袖子。 许慕甄脸上一阵刺痛,还没回神,胸口又挨了实心一脚,往后飞退了几步,只觉胸膛闷闷钝痛,俯下身子,爬都爬不起来。 可这一打,反倒将胆子给打足了,他捂胸忍痛:“求爹给我退亲!我不想娶罗家小姐!当年你将姑姑嫁给不喜欢的,现在又要我娶不喜欢的吗!红胭虽在被人转卖进了烟花地,可一直洁身自爱,并不像花船上的其他人一样——” 洁身自爱?居然说一个妓女洁身自爱……许泽韬见他冥顽不灵,气得半死,又要上前继续打,却见门外的红衫女子飞扑进来,双臂一展,挡在前面,跪下来,俏脸抬起,看住自己,双目充盈着恳切和哀求,毫无畏惧。 “红胭!”云菀沁蹙眉,喊了一声,想要叫她退到一边。表哥想要用挨打来消舅舅的怒火,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还能真将他打死么。 就怕舅舅失手,连红胭也给打了。 许泽韬见红胭挡住儿子,动作骤然一止,没有继续动手,紧紧盯住眼前的女子,声音安静,却如霜月冷雪,迎面扑来,冻得能割下人肉:“洪姑娘,是吗。” 红胭屏住呼吸:“是,许老爷。” “逆子说洪姑娘洁身自爱,我倒是想问问,洪姑娘上万春花船也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两三年之久,莫非就没接过客人?你可不要说自己到现在还是个姑娘家?我看,就是个恩客多与少的问题,不过,依洪姑娘这般姿色,想必肚皮上的客人定是络绎不绝吧。” 一字一顿,如利刃刺肉,尖锐苛刻,问得*裸,毫不留情,就是想叫红胭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红胭,你退下去!”许慕甄被老头子气的不浅,涨红了脸。 既随他进来,也做好准备,再难听的话恐怕都会听到,红胭唇一动,清风拂面一般,竟是笑了一笑,明明在自揭疮疤,重新撕开血淋淋的皮肉给人看,却语气朗朗,并无羞愧:“许老爷慧眼,红胭并不是完璧之身,开始处处抵抗,宁死也要瓦全,也曾做了两年的粗活来应付接客,可既然进了那地方,就跟米粒进了炭缸,哪儿能不被荼染,防不胜防,到底还是着了老鸨的道,被*害了,从此被那客人养在外面,便是云家的一名家奴,藉此与大姑娘认识,才得以重新恢复名声,过上好日子。” 许泽韬听她说得侃侃,眉眼倒还真有几分将门女儿的英气,心下一动,也没当初的恶声恶气了,可纵然如此,还是不可能让她进门,声音清冷:“你玉落泥沼,命途多舛,我同情你,可不能因为同情,就跟甄儿一样昏了头。你若真为甄儿好,也该为他前途考虑,劝劝他。甄儿无心许家家业,我素来头疼,现在,他好不容易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儿,前途有了眉目,就要进詹士府,入仕为储君效力,来日储君登基,他更是前途不可限量。罗家与我许家几代交情,是织造皇商,与皇家与官场的牵系比我许家更紧,罗小姐温婉聪慧,知书达理,若得她辅助,甄儿前途不可言喻。这些,你明白吗?” 云菀沁吁了一口凉气,舅舅到底是个老姜,且打且劝,软硬交替,一般人只怕早就退下阵,刚刚故意羞辱,亏红胭撑过去了,这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红胭指不定会羞愧比不上罗家小姐,为了许慕甄的前程,就此妥协。 沉吟片刻,红胭身一俯,双手趴地,拜了一拜:“红胭闻古训,夫妇和,而家道成,婚姻勿贪势家,便是说婚配中夫妻感情是为第一重要,其他的因素,不过锦上添花。红胭虽无罗小姐出众,却与许少有情意基础,日后也会珍重得来不易的姻缘。若我与许少有缘结缔,红胭会一心系于夫婿身上,红袖添香,琴瑟相携,让许少安心前途。”顿了一顿,声音清和,却锒铛玉脆: “求许老爷给红胭一个机会,好好照顾许少下半生。” 云菀沁动容,依红胭硬骨,披着被家主不耻的身份主动求婚,已经是豁出去了。 “好个夫妇和而家道成,”许泽韬气笑,“那你还听过一句话没?自媒之女,丑而不信。” 从古至今,自己做主选择配偶的女子,从来都是不光彩,受人歧视的,更别提还主动对男人求婚。 云菀沁骤然开声,“若舅舅同意,秦王府可以作为红胭的娘家,到时可以叫红胭从王府出嫁,我与秦王当主婚人。” 许慕甄见表妹都发话了,忍着疼,搀在下人的手臂中站起来,恳求:“爹。” 许泽韬鼻息轻嗤,并没说什么,只道:“甄儿,我问你,这洪姑娘若是进许家,你给人家什么位份?” 都到这份儿上还要问吗,许慕甄道:“自然是正妻。” 许泽韬轻笑一声:“若罗家小姐照娶不误,等你成了婚,过一段日子,再找机会跟罗小姐说说,让洪姑娘进门,这样又如何?” 许慕甄道:“叫红胭做妾,那儿子跟万春花船上为她赎身的嫖客有什么区别,今天又何必闹得爹不愉快。” 许泽韬手臂一抬,“砰”的拍了一下椅扶手,脸色阴霾:“那就不用多说了!你想娶她做正房,可以,等我死了,你爱怎么娶就怎么娶!”说罢脑子发胀,甩袖起身,揉着太阳穴朝里屋走,连客都懒得送了。 云菀沁早知说服舅舅接受红胭不容易,却也不料他这么执拗,想要拦住舅舅,还没靠近,只见他望过来,一双阴鸷的眸子有着从没有过的冷绝:“沁儿,你不必多说,便是你用秦王来压我,我也不会允许这门亲事!门当户对这是千年不变的道理,身份悬殊太大的婚姻,不会有好结果,甄儿与这女人,哪里都不般配,我甄儿是没成过婚的皇商少爷,前途光亮,背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女人,家里父兄戴罪过,自己流放过北漠,烟花地里打过滚,破败之身,当过妓女,供人玩弄,经历太复杂了……两人相差天差地别,这怎么配得起来?我并不是嫌贫爱富,若这洪姑娘是个普通百姓家的平凡女子,只要他们情投意合,我咬咬牙也只能认了,谁叫我只这么一个儿子?可她这样的背景,我是绝对不会同意——” 这话虽在跟云菀沁说,却也是说给许慕甄听。 许泽韬又瞄向儿子,话音一转,语气夹杂了几许沉痛:“还有,那罗家小姐又有什么错?她被你无端提出退亲,你叫她怎么做人?被男方悔婚,名声多少会受影响,日后只怕连好一点儿的人家都不会考虑她,你心里过得去吗?罗家叔伯往日待你不薄,你就忍心这么糟践他家女儿?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啊!” 话音萦绕厅内,振聋发聩。 许慕甄怔然不动,跪在地上,双目眼波微微晃动,似是心绪交战。 云菀沁亦是微微恻然,也不好说什么了,红胭与许慕甄的差距,让舅舅始终心里有道跨不过去的坎儿,一时之间怕是很难想通,这就罢了,看来舅舅又极重世交间的情谊,叫他主动提出悔婚,断送了与罗家的交情,更难做出来。 这么一想,若能有个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法子,还真是难。 见老爷要走,许家管事不禁小声提醒:“……老爷,要不要将少爷关进房……” “不用了!他若是铁了心想私奔,我拦了今天拦不了明天,由他去!”说罢,许泽韬拂袖离开,足可见他心意已经是坚决无比,雷打不动了。 铿锵脚步褪去,厅内静寂一空。 突然,许慕甄撑不过去,喉头一松,弯下腰。 红胭一惊,凑过去一看,只见毯子上映上了一小团血,失声:“许少——” 云菀沁这才知道表哥被舅舅打出了血,忙吩咐:“将少爷扶进房间,请大夫来。” 许家家奴忙跑腿去了,又有两个过来搀起许慕甄。 许慕甄倚在下人身上,拍拍红胭的手:“没事。”声音却显然虚弱不堪。 红胭鼻子一酸:“不如——” “算了?”许慕甄脸色有些苍白,却泛起笑意,“那我的打就白挨了。没事,我这一伤,至少能将亲事往后拖些日子。” 云菀沁见他脸色白地发青,当胸一脚也不知道踢到哪里,说起话来来发颤,只怕他伤了内脏,皱眉:“先别说话了,搀进去。”又对红胭道:“红胭,你先回香盈袖去吧。” 红胭怕影响了许慕甄的伤势,也不敢多说了,看了许慕甄一眼,吞下眼泪:“你先养伤,再别跟许老爷对着干。” 许慕甄笑着点点头,看着红胭的背影跨出门槛,拐弯不见,笑意一凝,面色黯下来,袖内的掌心却一蜷,捏紧了几分。 “表哥。”云菀沁开口,想要问问他的打算。 他勉力抬起手,挥了挥,示意不用多说,撑在下人臂上,咳了几声,转身朝厅外走去。 —— 回了香盈袖,红胭几天下来都是心神不宁。 想知道许慕甄伤得如何,偏偏云菀沁几天没来香盈袖,想去许府,偏偏又怕惹了许老爷不快,对许慕甄更是怒火加重。 只能告诉自己,没有信儿就好好消息。若真伤得厉害,云菀沁应该会来说了。 可这一笔担心刚压下去,许老爷离开前的一番话又在红胭脑子里盘旋,做事时也心不在焉。 祝四婶知道那日红胭去了许家,应该是跟与许少一块,跟许老爷求情摊牌,当天见她回来的样子,就知道红胭在许家只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倒也不奇怪,扪心自问,谁家父母愿意自家儿子娶个当过妓女的女子。 几天下来,见她沉默不语,祝四婶也很心疼,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这日晌午,客流稍少些,红胭见中午庄子那边胡管事要送派人送货过来,照例叫祝四婶和阿朗等人先去后堂吃饭,自己等着。 祝四婶见她才几天就瘦了一圈,忍不住上前,将柜台上的账簿一合,抢过算盘:“你先去吃,我来看店。” 红胭知道她是怜惜自己,也不像以前一样跟她争,只一笑:“好。” 祝四婶见她整理好册子准备进去吃饭,松了口气,正这时,门口进来几个妇人,有两名手上还提着密封的食篮。 祝四婶迎上去,中间身材微壮实的妇人开口:“谁是掌柜啊?” 红胭脚步一停,走过去,客气笑道:“我是掌柜,几位夫人需要什么。” 几名妇人面面相觑,壮实妇人眉一竖:“是姓洪的吧?” 红胭一疑,刚点头,只见几个女人掀开食篮,掏出些黄黄绿绿的东西就砸过来。 “也没瞧自己几斤几两,竟敢勾搭富家少爷——”口水夹杂着骂声,迎面呸过来。 “这就叫你清醒清醒!”鸡蛋混着烂菜心丢过来。 红胭措手不及,被砸个正着,沾了一脸的蛋液,污浊不堪。 祝四婶大惊失色,阿朗和两个帮佣也吓了一跳,忙过来挡住:“你们这是干什么,有没有王法!” “什么王法?妓女勾引清白人家的儿子,害得别人家宅不宁,咱们这是叫她多长些心窍!”一个妇人啐道。 “还敢自荐枕席,主动当许家儿媳呢!脸太厚了!害得人家父子反目成仇,阻滞了人家少爷前程,竟没事儿人一样!若还敢缠着许家少爷,咱们每天来让你清醒清醒!” 啪一下,又是一个鸡蛋狠狠掷来。 店面不大,又是近距离,避都没法儿避,当头丢得闷声一响,红胭被那冲击力扔得退后半步,秀发散开,却并没还击,只站稳了,抬起头,一双眸子清清冷冷,盯住眼前的几个妇人。 正是中午,客人很少,却还是引来旁边店面的商家来偷偷看热闹。 大伙儿自然知道这香盈袖的掌柜身份,平时却没人说三道四,一来,这红胭姑娘为人爽利大方,人也和气,都挺喜欢她,虽然经历有些不好,但也不忍心埋汰,二来,皇上都下旨为洪家正了名,还御赐了牌匾,更不好说什么。 可若是勾引人家少爷……那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看热闹的几个人,眼光都变得复杂起来。 “什么妓女!你才是妓女!”阿朗年少气盛,愤怒地扑过去抓住那妇人手腕,埋头咬了一口。 “哎呀——妓女养的小龟公咬人了!”妇人惨叫连连,推开阿朗。 阿朗措手不及,正撞到后面的柜台上,咚的一声,后脑勺正磕到,晕晕沉沉,半天爬不起来。 祝四婶吓坏了,将他扶起来,一摸,后脑上一个大包。 红胭一看,上前将其中一名妇人小臂箍住,反手一夹,还没等那妇人哀哀叫唤,夺过篮子,连人带着篮子一把丢了出去,几个看热闹的险些被扔到,见红胭姑娘动怒了,赶紧退后了几步。 领头的壮实妇人一撸袖子,瞪大眼:“还敢跟咱们动手!反了天了!” 几个妇人冲过去,红胭干脆抽出支门板儿的长棍,横扫过去:“看谁还敢来!” 妇人记起这红胭似是武门出身,这才赶紧退出了店铺,却仍在店铺外骂骂咧咧,正这时,只见不远处,一名年轻男子推开身边扶着自己的小厮,疾步过来:“还不滚!” “少……少爷。”几个妇人一看来人,战战兢兢。 红胭抱着支门棍站在门口,怔然望过去,许慕甄面无血色,似是伤势还没痊愈,冷笑:“你们只怕我爹是不是?谁再敢来这里一步,回了家我就打折了她的腿,将她发卖出府。” 几个妇人默默叽喳两句,再没逗留,匆匆离开。 两个小厮见少爷脸色,对视一眼,上前将旁边看热闹的人驱散:“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喜欢看热闹,回家看你老婆偷人去。” 几个看热闹的呸了一口,讪讪离开。 祝四婶释然,原来这几个恶妇是许家的奴婢,看来是许少的父亲派来打消红胭心意的,难怪红胭半晌忍气吞声。 许慕甄转头,红胭站在门后,披头散发,全身*,抱着一根棍,脸上除了污渍,有几处瘀痕,却不知道疼一样。 他心中一扯,撑着身体,快速上前,将她一抓,带到了铺子后面的天井。 天井内,祝四婶打来了热水,正要给红胭擦拭,却见许少看了自己一眼,明白了,放下了盆子,先出去了。 许慕甄将毛巾打湿拧干,撩起她的头发,一点点给她擦脸,待污浊擦掉,果真见到额头和鼻梁上浮出青紫,手一滞,却强颜欢笑:“疼不疼?” 红胭这才醒过神,拿过毛巾,自己揩起来:“不疼。” 可毛巾碰到淤伤时,她的手指明明在颤抖,眉毛也在轻拧。 许慕甄眼中一沉,咳了几下,转身:“去买些跌打损伤的药膏过来。” “是,少爷。”外面的小厮应声。 红胭听他咳,放下帕子:“你的伤有没有事?”伸过手去,轻轻试探男子的胸口。 “没事,歇了几天好多了。”许慕甄桃花目一弯,将她手腕捏住。 她手一动,不易察觉地缩回来。 许慕甄察觉到她的避忌,装作没看见,淡淡笑道:“你放心,她们不敢再上门了。” 红胭抬起头,他笑得恬淡自在,就如以前一样,这样的男子,自有他的生活。 本以为只要争取,就能收获,可现实到底不一样。 云菀沁对她失望,说连争取都不敢。 如今,她争取了,虽然没成功,可不会落下悔恨,那就行了。 这几天,她恍恍惚惚,零零散散的决定,此刻终于成型,轻喟:“咱们的事,该完了。” 许慕甄并不意外她会说出这话,唇角一勾,竟是轻笑:“你现在是要放弃吗?” 红胭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不是说要照顾我一辈子吗。”他眼一暗。 红胭眼睑垂下。 片刻,许慕甄站起来,语气竟然难得平静下来:“你说的没错,这事儿是该完了。” 待红胭抬起头,他已经离开了香盈袖。   ☆、第二百零九章 下狱 几天下来,云菀沁每天吩咐初夏去许家看看。 许慕甄的伤倒是没什么大碍,一日好过一日,只是舅舅那边仍没有松口,到后来,连初夏上门都不见了,就是不愿意再听外甥女传话劝。 舅舅叫家里的嬷嬷去香盈袖闹了一场的事,红胭本来叫店里的人不要跟云菀沁说,几天后,初夏去香盈袖拿账簿,偏偏阿朗替红胭委屈,嘴巴快说了。 初夏回来将前后跟云菀沁一说,不免又叹了口气:“不管怎样,表少爷和红胭姑娘眼下恐怕是不成了,至少得让舅老爷这口气给消下去,好事多磨啊。” 若是好事多磨,还好,就怕最后连磨都磨不好。 云菀沁知道,舅舅这人脾气虽火爆,但毕竟是个商人,性情还算圆滑,不到万不得已,不是喜欢撕破脸皮的人,更不提叫人去泼妇骂街似的砸场子。 再说,他清楚香盈袖是自己的店,怎么也得给自己几分面子。 这次叫人去店铺里闹,说明舅舅下了狠心,对于红胭成为许家儿媳妇的事,不会再有转圜余地。 可表哥的心思,她也是清楚的,看着没个正形儿的公子哥,轻浮佻达,散漫不羁,心里是自有一套主意的,不然,也不会看着在外面玩乐放纵,实则却能与太子套上交情,还以商户子弟踏入官场。 这些年,表哥在外面逢场作戏,也不是没有过风流韵事,但大多不过是京城公子哥儿的作派,来去如一阵风,谈不上认真。 他难得认定的东西,并不是那么好改的。 她心里有些悬,总觉得七上八下的,只叫初夏盯着许家那边。 几日一晃,许家那边很平静,香盈袖那边,舅舅闹了一次,估计表哥在家里抗议过,再也没有去第二次,铺子恢复平静,各忙各的的,也像是没事儿发生一样。 可越是平静,云菀沁反倒越是嗅着股说不出的紧迫感。 这天傍晚,初夏照例从许府回来,说了一下那边的情况。 还是跟前几天一样,表少爷的伤差不多也好了,舅老爷仍是脸色沉沉,看着也形色匆匆,挺忙的,初夏偷偷拉了许家管事一问,才知道,许泽韬见儿子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已经在准备聘礼了。 云菀沁心里比前几天更是发紧,道:“表哥呢?他有什么反应?又跟舅舅吵过吗?” 初夏摇头:“表少爷那边还好,平静得很,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舅老爷去铺子闹过一场,表少爷怕红胭姑娘再遭什么羞辱,听下人说,倒也没什么动静,尤其这两天,房间门都没出两步。” 云菀沁示意知道了,却还是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入夜后,她带着珍珠和晴雪二人去了云锦重那边。 弟弟前两日拆了石膏,每天在王府几名亲卫的护送下,与墨香重回国子监上课。 高长史在主子的意思下,给云少爷请了京城有名的一名儒士做西席,安排住在云锦重院子旁边的厢屋,为云少爷弥补掉下的功课。 如此以来,虽缺了好些日子的课,可云锦重课业反倒不见退步,只见精进。 翻了翻弟弟的功课,云菀沁心思才安定下来,舒坦多了,云锦重见姐姐神色开怀,这才小心翼翼道:“姐,昨天晌午,家中派了车子到国子监门口,将我喊了出去,慰问我最近的情况,还说要接我回去。” 云菀沁昨儿就听跟在弟弟身边的侍卫说过这件事,此刻反问:“怎么,你想回去吗?” “不想,”云锦重马上回答,“来慰问和想要接我回去的,正是母亲。” 白雪惠被接回主院的事儿,早就传到了云菀沁耳里,虽早料有这么一天,却也没想到这么快,难不成怜娘一走,后院一空,爹还真是寂寞空虚得不行,叫白氏钻了空子? 白氏重新掌了中馈,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将弟弟接回府,彰显她慈爱。 现在锦重回府,刚刚重坐上正位的白氏定当不敢对这继子再有什么企图心,还会百般疼爱。 锦重自从知道这继母害过自己,坏掉的印象,再也弥补不过来,如今肯定是不想回去。 。见锦重一脸排斥,云菀沁也不逼他,遵循他心意:“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 云锦重一听大喜,欢呼了几声,在王府住了好些天,如今家里催促着自己回去,本来以为待不下去了,现在可好了。 姊弟两人说了几句话,滴漏渐深。云锦重才道:“姐夫应该快回了,姐姐快回去吧。” 这几天三爷在宫里的时间又长了不少,有几天都是留宿宫中,或者他回来时她早就睡了,等她醒了,他又出府了。有时难得回得早,也是跟燕王或者跟几个门开了一起,在书房里,议事议到半夜。 简直就是不用睡觉就能生存的生物。 前世曾听宫里趣闻,昭宗议事时,惯常宫殿一夜耗烛三尺,耗纸一丈,难道……前世公事狂的性格,现在已经初见端倪了? 这个时辰还没回,只怕又是下半夜才回或者不回来了。云菀沁笑说:“没事,不用慌,今天估计不回了。”说是这么说,夜色深了,留得太晚也不好,说了几句,还是离开了院子。 主院,初夏站在廊下,翘首踮脚,似是等了半天,见云菀沁回了,忙噔噔走过来,将她拉到一边。 云菀沁见她心焦火燎,道:“出什么事了?” “许家,许家出事了。”初夏到这会儿还有些小喘。 云菀沁之前莫名其妙的隐忧化成现实,脸色一变:“谁出事了?” 初夏忧心忡忡:“是表少爷,被关进京兆衙门的大狱里了,说是杀了人,还是被当场捕获的,被人交给巡逻的捕快,经提刑按察使检验现场和尸身,确是表少爷所为,京兆尹大人当下将表少爷关下大狱,前几刻刚通知了许家。许家下人刚跑来跟奴婢说的,这会儿就还在侧门。” 云菀沁马上道:“将人带进来。” 初夏急忙匆匆离开,不一会儿,领着许家前来报信儿的小厮进了主院的厅内。 许家小厮一路大汗淋漓,这会一见自家表姑娘,哭得趴在地上:“娘娘,救救我家少爷啊。” 云菀沁认识他,正是表哥贴身的一名下人,眉一拧:“你从头到尾将事情说清楚。” “表少爷他杀的是万春花船上老鸨。”小厮哭着道,“今儿下午,表少爷带着奴才出了门,因为明天老爷就要去罗家提亲了,小的只当少爷心里不大舒坦,想出去散散心,透透气,便也没多想,跟着少爷到了南城的万春花船,小的以为少爷想上去找姐儿们买个醉,陪着一块儿上去,少爷上去后,包了个厢,老鸨见他出手阔绰,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叫了好几名姐儿来,少爷挑挑拣拣半天,并没满意的,说是还不如老鸨有风情,那老鸨也是想赚钱想疯了,又见少爷长得俊俏,生了心思,叫几名姐儿退下去,自己留在屋子里,想要伺候少爷。少爷叫小的也退了出去,没过多久,便听包厢里传来尖叫,再等咱们进去,就见——”说着声音颤抖起来。 “见到什么?”云菀沁问。 “见到老鸨肚子上被捅了个窟窿,汩汩流血,躺在地上,早就没了气儿,少爷坐在旁边桌子边,正用抹布抹着切水果刀子上的血……花船上的龟公和打手气得半死,要将少爷拿下,押去衙门,少爷只站起来说他又不跑,急个什么,说着跟那些人一块儿下了花船,小的见势不妙,便先回府报信儿了,没过多久,衙门派了官差来通知这事,小的与府上管事还有几个下人先陪老爷去了衙门,却见不到少爷的面,听说一过堂,这案子人证物证俱全,没什么好说的,已经定下来了,人都转交给刑部的监狱去了……老爷急得快要晕过去,刚被管事扶了回去,小的看情形不多,赶紧就来了王府……” “定了案?”初夏一惊,“那现在怎样?已经判决了?” “听说是明天早上正式升堂判决,老爷回府前,使银子找刑部的人打听过,这是杀人重罪,还是当场逮捕,性质恶劣,又正好碰上皇后薨逝的大严时期,过堂判决后,恐怕当即就会斩立决,”小厮哭着道,“时间不等人,娘娘救救我家少爷啊——” 云菀沁站起来:“初夏,更衣,去一趟刑部大狱。” 初夏道:“是。” 晴雪却是一慌,咬咬牙,终是开口:“娘娘,不如等三爷回来,帮您去斡旋,您如今刚刚出宫,万一……万一与这杀人的事又沾上关系怎么办?” 这才刚刚好不容易出宫,起码也得安生个几天。 珍珠听得也是慌忙点头:“晴雪说得对,娘娘三思,再说了,那刑部可不是什么好打发的地方,便是娘娘去了,也不见得买您的帐啊,反倒还会被人说三道四。” 三爷还在宫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万一又是几天不归,表哥怎么能等? 云菀沁披上斗篷:“去备马车。” * 夜幕下,庄严的刑部衙门更显森冷。 一辆马车停定在衙门大门口,等着进去传信的王府下人。 不一会儿,门扇打开,在几名威武衙役的伴随下,值夜的刑部谭郎中身穿官袍,从里面出来,面朝马车,与属下一同拱手:“秦王妃星夜驾到,下官失迎。” 语气虽然听似恭敬,眼皮一抬,又暗含了几分轻蔑和冷意。 几人暗中对视一眼,知道秦王妃来跟刚刚收进来的案子犯人有关。 那许家的少爷就是秦王妃的舅家兄弟,定是来开后门的。 这些年,刑部官员遇到的这种事太多了,也不稀奇。 刑部官员是掌刑狱之人,个个因公历练得天生老道冷酷,比其他部门的官员少些圆融,也由不得圆融。 大宣帝王素来重律法严明公正,为防断案中官员徇私枉法,处理不公,律法中明确言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等涉及律法部门的官员若有徇私,罪加二等,如此,更是让刑部官员如履薄冰,不敢妄为。 天子脚下,贵人太多,比这秦王妃身份更高的人来衙门求情都不乏,刑部官员见惯了,内部也早就有了一套应付的办法,既能够将事儿拖着,又不得罪人。 念及现今摄政之人是眼前女子的夫婿,谭郎中与几人态度才稍微好些,至少没叫她吃闭门羹。 车窗内,飘来女子的回应,似是婢女代替主子的声音,倒也不加修饰,直言: “大人,我家娘娘是为许家少爷而来。” 这秦王妃的名声,几个官员也是听说过,只是素有耳闻,从没见过庐山真面目。 晏阳之乱,她随军摸去,混入灾民群,这样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个贤良淑女,定是嚣张跋扈,颐指气使,泼妇一枚。 几人屏住呼吸,脑子里猜测连连,将车子里人已经想象成个三头六臂,血盆大口,蛮横不讲道理的贵妇。 若然这秦王妃一开口说出什么违律之话,谭郎中也说好了托词,此刻严阵以待,听婢女说完,嗤一声,果然是嚣张,这就要捞人了? 他挺直身子,鼻翼一搐,警惕道: “人犯已初审完毕,暂发落于狱下,就等明天正式过堂判决,没有上头命令,下官不敢枉顾律法放他,王妃还请先回!” 夜风中,马车帐帘随风轻轻一摆,月光下,一只玉手轮廓伸出来,扶住车厢,弯腰,踩蹬,下车。 谭郎中瞳仁一紧,只见一名俏婢扶着身披斗篷的女子,站稳了。 女子轻衫淡妆,头戴帷帽,罩住秀发,惟露出朱颜粉腮,银色月光下,雪白如玉,光丽艳绝,一身娇仪美态。 走近几步,她双手拢在腰侧,行礼:“谁说要放他?我只跟犯人说几句话,有劳谭大人。”   ☆、第二百一十章 两全其美 声音不卑不亢,恬然客气,宛如焦躁夜色中袭来的一束清风,轻柔扑面,灭了人心头上的火势。 谭郎中呼吸骤一止,旁边人也跟着愣了半晌,这个便是夜奔随军,还与灾民打成一片,与平定内乱息息相关的……那名秦王妃? “真是秦王妃?”一名官差有些不相信。 初夏取出王府进出信物,亮在众人眼前。 “好像还真是……”几人看清楚,窸窣起来。 初夏问:“几位大人还有什么怀疑?” 谭郎中抱手:“并不是咱们多疑,只是没想到秦王妃是这个样子。” “那得是什么样子?”初夏好笑反问。 几名官差面面相觑,一名道:“想着就算不是三头六臂,也该是人高马大,一看就叫人打哆嗦的那种,这样,才能混得进军队,才能镇得住那些灾民乱党啊……” 谭郎中转头斥一声,阻止了下属冒犯言辞,确定了身份才轻咳两声,抖抖袖子,回应王妃刚才的话:“王妃若有什么话想对人犯说,告诉在下,下官帮王妃传达即可。”这次语气和善多了,却仍是果断拒绝。 初夏脸色一紧,真个不识好歹的,屈尊降贵反倒蹬鼻子上脸,连说几句话都不成,又不是犯了什么滔天重罪,无非就是见着王妃好说话,故意摆起官威。 谭郎中用的是“人犯”,不是嫌犯,表示罪名已定,真的是刻不容缓。云菀沁平和道:“许慕甄是我表哥,素来是良民,从没犯过刑责,今天出了这么大的事,作为亲属,也该清楚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总不能就这么在外面糊里糊涂地干着急。我舅舅年纪大,刚才京兆衙门的人说不让见,禁不起打击,犯了些宿疾,被人送回去了,我现在来,便是想问问前因后果,律法不外人情,还请谭郎中给个薄面。” 谭郎中哼了一声:“前因后果便是,许家少爷上花船上买乐子,与老鸨玩乐之中,老鸨怕是未曾伺候好许少,许少被惹怒,怕是借着酒劲儿,又借着家中有些钱财,任性妄为,一刀子结果了被害人。王妃,如今可满意了?” “你这叫什么态度?”初夏愠了,抬手一指。 一名官差帮腔:“断案事,交给衙门,人犯的亲属回去等信儿就成了,有什么好问的,难道咱们衙门还问不清楚名堂,非要你们来问吗。” 谭郎中见下属帮腔,底气更足,脸色肃然颔首,示意正是如此。 云菀沁并未生气:“我自然相信衙门的办事能力,可刚刚谭郎中转述情况,一席话中用了两个‘怕是’,衙门自己都信不过自己,这又叫我怎么信得过?” 谭郎中脸肌一搐,到底是刑部的老人,在几个下属面前,被个官场外的人捉了短处,有些恼羞成怒,:“反正没有上头命令,下官没这个权限!请回!实在想要见,您不如直接去找咱们尚书!若叶尚书下了令,要下官为王妃大开方便之门,那下官也也无话好说,便是叫王妃带走人犯,下官也没法子!” 这不是在讽刺说自家娘娘以权谋私、行贿枉法么,还提到刑部尚书那边去了,这不故意越闹越大吗? 明明自家娘娘就是客客气气地在恳请,谁说要带许少走了? 刑部的官员,还果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说不通! 初夏压住脾气:“许少少爷明天一早要判决,咱们不过是想先见一面,听听他亲口说说来龙去脉,又碍不着大人,便是杀头前,也得叫亲属看个两眼吧?” 谭郎中冷笑:“证物都已齐全,人是当场拿下的,还有什么来龙去脉?并非本官忤逆王妃,多少贵胄来看想要救的犯人,看着看着,那犯人便脱了责,大摇大摆地回去了,今儿这人犯还是王妃的表亲,本官更是胆战心惊,王妃现在要求只跟那许慕甄说说话,谁能保证下一个要求不是叫本官开了镣铐,让许慕甄回去?这丫头说得对,杀头前是可以见,明儿判决若是斩立决,王妃便去法场上守着,到时见个够本!” “岂有此理!”一路随行的王府小厮见他出言不逊,越客气还越是上脸,对着娘娘说得唾沫横飞,就像教训小儿一样,只怕娘娘受了委屈,几步上前要助阵说理。 几名官差只当王府小厮是要来找不是,手扶在腰刀上,齐刷刷挡在谭郎中前面,手腕一动,刀刃出鞘半寸,冷光一闪。 初夏恼了:“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对王妃动刀?” 气氛一时紧绷,一触即发。 “退下。”云菀沁喝了一声,初夏使了个眼色,王府小厮气鼓鼓地退下来。 谭郎中手一举,几名官差的手从腰身上,也退到了一边,他抱住拳,语气虽听似恭敬,又不无蔑视:“下官并无意冒犯王妃,还请王妃先回去吧,别说下官没法儿让您进去,这衙门大狱,也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说着说着,声音一止,他眼瞳放大,盯住眼前的女子。 女子纤手滑入袖内,掏出一枚东西,系着东西的红线绕在白皙笋指上几圈,面朝面前几个刑部官员,叫人堪堪能看清楚。 是一枚绿油莹润的狴犴玉佩,月光与灯具的交相照映中,玉佩光泽冷白。 谭郎中目瞪:“这是先帝爷赐给蒋家的——” “还请谭大人看在这玉佩主人的面子,卖个人情。”云菀沁仍和气。 上次用这个去天牢将见慕容泰,这次看来也能通用,蒋胤送的这玩意儿,关键时刻倒也是能发挥些用处。 果然,谭郎中错愕过后,脸色涨红了几分,玉佩的主人?说是那蒋胤,其实不就是先帝。 这是先帝爷赐给天下刑狱第一人的嘉赏,先帝御赐信物,见玉佩如见人,又怎能不遵从……谭郎中一咬牙,憋着一口气,领着下属退到两侧,跪下来。 云菀沁再不迟疑,收好狴犴玉佩,带着初夏朝里面走去。 一名刑部衙役领着两人到了内堂,转进重犯囚室。 待停定,衙役朝着里面一指,暂时退了一边。 囚室内,换上一袭白色囚衣的许慕甄坐在里面的石床上,老僧入定一样,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不见半点焦急,只唇角一开:“表妹,你可来了。” 隔着囚房栅栏,云菀沁眉一皱:“别叫我表妹,不是为了舅舅,我才不来。” 初夏忙蹲下身,问道:“表少爷,万春花船上的老鸨,真是你杀的?” 许慕甄掸掸袖上的灰尘,懒洋洋:“嗯。” 初夏急了:“您这是干嘛啊——” “助纣为虐,逼良为娼,大好的女子被她毁了,若不是她下药害人,红胭又怎么会遭了嫖客的毒手。”他一字一句,说得倒是轻飘飘,忽的语气一降,低沉许多,夹杂着几分恨意,“红胭宁可做那些龟公都做不了的苦力,就是不愿意接客,辛苦捱了几年,最后竹篮打水,老鸨还是不放过她,非要逼她下火坑,我只恨那把刀不够利,没多切掉她几块肉。” 初夏无奈:“那老鸨是该千刀万剐,可表少爷您也不必……说个难听点的,便是您想要修理那老鸨,什么暗中的法子没有?何必光天化日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杀人?这下好了,人赃并获,连个反驳和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初夏,”云菀沁不无冷意,对许慕甄这会儿简直又气又恨,“这就是他的意思,不当着人,他还不会杀呢。” 初夏嘴巴一张,不明所以。 许慕甄见表妹猜出自己的意图,倒也没辩解,素来爱干净漂亮,此刻拍拍衣裳上的灰尘,整理了一下衣冠,站起来,面朝外面人:“罗家知道未来姑爷犯下杀人罪,必定会主动退亲,免了爹当坏人,许罗两家不会因为我个人而断送交情,罗小姐的婚姻也不会受影响,可以另择良婿。在爹心中,我跟红胭的差距,便也拉近了,”说着眸子似有波动,“一个杀人犯,一个烟花地的妓子,应该再不会不般配了吧,还能泄了我的心头恨,为她报仇,你说,是不是两全其美。” 初夏皱眉。 云菀沁心绪起伏,早知道表哥肯定会另有打算,绝不会就此罢休,没想到是用这种极端的办法,道:“你这是杀人罪,万一判了死刑,人都没了,还有什么两全其美?” 许慕甄顿了一顿,道:“我杀人是情有可原,并非无理为之,明天正式审理时,我自然会言明。我身家背景也清白,从没有过前科,衙门一定会考虑到这一点。还有,爹那边,也自然会为我走动。” 云菀沁好气又好笑:“还想舅舅为你走动?舅舅连见都见不到你!我能进来,都不知道费了多少唇舌和功夫。你的春秋大梦我也知道了,无非就是弄个罪名进来,然后想法子减责降罚,等出去后,你的目的就达成了。可你别忘记,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你家中的钱可能会给你开路,让你免去重罚。可是如今正是国丧期,一律从严,但凡戒严期,衙门遵循上令,遇着重案,连审都不会多审,别说杀人,便是偷盗抢劫都得从重处罚!官位重要,还是银子重要,那些官员清楚得很。不然,你也不会这么快便被押送刑部监狱,明儿早上就判决!” 许慕甄脸色一动,国丧期这一点他也考虑过,只是又怎么能等到国丧期满了以后再说,眼色一黯,却仍是不见后悔,若再来一次,还是会这样,重坐回石板上:“也就是个赌罢了。明天只是判决,又不是一定就马上处决,怕什么。” 云菀沁再不说什么,领着初夏朝外面走去。许慕甄见表妹走了,哗的站起来:“诶?这就走了?你出去时叫衙役给表哥捎个干净褥子或者坐垫啊,这地方太脏了,又是蚂蚁又是虫子,受不了——” 云菀沁懒得理他,将他声音甩在耳后,直到走到门口,初夏才低声道:“真的不管表少爷,就这么走了吗?” 云菀沁没说话,跟着衙役走出囚室,一直到了公堂,只见谭郎中等人坐在里面,神色紧张地等着自己,身边好像又多了几个侍卫打扮的,看似是刑部的武职官员,估计是生怕自己做出什么强行劫囚、以权压人的无理事。 见这秦王妃总算出来了,谭郎中吁了一口气,站起身,毫不客气送客:“王妃看完了,话也说完了,该走了吧。” 云菀沁走进去,一抬头,瞧了瞧天色,道:“我明天听审,不到两个时辰就天亮了,就在衙门守着吧,免得跑来跑去误了审案的时辰,正好,这期间,谭郎中也好请个人,跟我详细说说万春花船上的经过。” 谭郎中恼了,这是生怕刑部将许慕甄随便弄死,要随时盯着呢! 刚凭着那狴犴玉佩,拦不住她进来,现在要她出去,底气却足了,谭郎中再不留情面:“不行!大堂森严地,从没说留客的道理,咱们这儿也没地方招待王妃,若王妃不走,也别怪下官不留情面了!下官也是要照着律例做事的!” 初夏得了云菀沁的示意,将身边一张圈椅一提:“公堂留不得人,咱们在天井外等着,只借张凳子而已,该不妨碍谭大人的律例了吧。” 谭郎中气急,看一眼大堂外面,虽是回暖的春季,夜里仍是冷风瑟瑟,别说女子,便是他们这些值夜的大男人,都不敢在外面待上一宿。 金枝玉叶的,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决心,倒是不怕吃苦头。 他眼色一瞥,一个孔武有力的官员上前夺去初夏手中的圈椅,冷道:“不好意思,衙门财产,恕不外借!” “你——”初夏还没遇着这么执拗的人,当真是有些呕血了,却见云菀沁牵了牵衣衫,朝天井走去:“不妨,那咱们就在公堂外站着等吧。” 谭郎中喝止,蔑道:“王妃说到底还是不放心刑部,咱们这么多官员,还比不上你个妇道人家?” 却听女子道:“如今大严时期,为了遵循上面的意思,讨上面的欢心,下面多少案子从重处罚,连证供都不多听,我不过求与人犯说几句话,知道个经过罢了,本是合理的事,谭郎中今夜处处阻挡,我倒是还真不放心了!” 这么多人盯着,谭郎中不能叫人以为自己畏惧权贵,斥一声:“来人!” “是!”两名刑部武官得了上司命令,欲要夹住云菀沁和初夏,强行请出去。 王府小厮和车夫留在衙门外,没人帮手,初夏只怕别人撞到娘娘,上前挡住:“不得无礼——” 一名武官将初夏手臂一拧,架了起来,另一名武官也跟着绕到后面,虽眼前女子的身份和一双眼眸让人望而生畏,却仍是伸出手去:“王妃得罪了!” 正这时,不远处灯火通明,脚步声渐行渐近。 两边的官差和随从提着灯笼,照着明,前头的男子大约五六十,正是大半夜的被人从暖被窝里挖出来的刑部叶尚书,此刻脚步乱颠,远远瞧见公堂里的情景,吞吞吐吐,人还没到就嚷道:“住手!都给本官住手!” 谭郎中和一行刑部官员见惊动了叶尚书,忙上前拱手弯腰:“大半夜的,怎劳烦尚书前来?” 叶尚书见那秦王妃和婢女看起来没大碍,总算松了口气,往后一瞟,深吸口气,脸色马上一变,上前几步,一个爆栗敲到谭郎中脑门上:“叫你对王妃无礼!拔刀相对,处处阻拦,连个椅子都不给王妃!咱们是父母官,便是对着百姓也不该如此啊!你该当何罪!” 谭郎中顾不得疼痛,解释:“王妃要看的是个死囚——” “我在说这码,你跟我说那码,我说你对王妃无礼,你别跟我扯什么死囚活囚!”叶尚书又一个爆栗挖过去,赶紧阻止下属,这不是火上加油吗,有个石头一样不懂拐弯的蠢下属还真是害人,“快道歉!光凭你跟王妃动手动脚,就是大逆不道!” 谭郎中还是像个犟牛:“王妃半夜来看死囚,还要留下来听审,没这种道理!下官没得到通知,自然不让,王妃强行留下,别说动粗,按律法,便是将闹腾公堂的立斩当下都是有律可循的!” 叶尚书惊出一身冷汗,这个牛皮囊子,乱说什么,还把秦王妃立斩当下?自己要被他害死,只觉得身后一阵寒气,刚要上前再敲下属两下,却听背后声音响起。 “若是本王要听审呢?”声音听起来并无愠怒,却沉沉暗暗,明显酝着极度不喜,从叶尚书身后的众人中飘出。 叶尚书忙挥挥手,让一干随扈忙让出小道,供男子从簇拥的众人中走出来。 ------题外话------ 谢谢 冬天的味道1的月票(5张) 15111125844的月票(5张) liuqianyu66的月票   ☆、第二百一十一章 听审 人群两边散开,男子轮廓渐浮夜幕下,玄色暗纹贮丝袍,胸膛上的绣龙补子纹在肃冷的月光下尤其巍峨尊贵,姜黄玉带嵌住精实腰身,显然是来不及除常服就赶到刑部衙署。 “三爷来了。”初夏惊喜,低声一呼,这就好办了。 云菀沁倒没初夏那么高兴,头一抬,刚巧撞上他目光,如火苗子一窜,烫得她有三分心虚。 一来,瞒着他一个人跑来衙门,再来,娘家一桩事刚完,又添了一笔。 幸亏他的目光只是跃过人群,悠悠一扫,并没多做停留。 谭郎中没料到秦王跟上级一块儿来了,听他猛然一发问,忙与衙门值夜的一群下属牵袍行礼,直起身子,见眼前男子黑黢幽眸色看住自己,还在等个答复,只能道:“若是秦王想要听审,只要出具合理缘由,自然是可以的……” “那就行了,”夏侯世廷身形一转,朝公堂内走去,一群人也忙不迭地跟上,只听前方声音伴着步履飘来,“本王要旁听近日城中公案,许氏一案,就当其中一起吧,你将证供拿来跟本王看看。” 话落音,一行人已经跟着到了公堂内。 叶尚书早就叫人搬了椅子,供秦王坐下,又给谭郎中使了个眼色,示意赶快照着去做。 谭郎中听了秦王的吩咐,却是犹豫许久,半晌,几步上前,拱手:“秦王莅临刑部,亲自督促京城公案,不无不可,也是下官的荣幸,只是……” 这个老谭,真是要给他写个服字,一贯知道这个下属是刑部有名的牛皮性子,处处按律照科,雷打不动,平时也没觉得什么,今天叶尚书却快要给他跪了。 照着吩咐不就得了,是没长眼色? “只是什么,说。”夏侯世廷并无愠意。 谭郎中看了一眼跟进来的秦王妃,咬咬牙:“只是,许氏案的凶徒与秦王是姻亲关系,秦王需避嫌,听审…只怕不合理,刑部近日收纳的案件不少,还请秦王另择一宗!” “你——大胆!”叶尚书只怕被他牵连,忍不住阻喝,“秦王现今摄政,不过是旁听个案子而已,多大点鸟事?你哪来的唧唧歪歪!” “正是因为秦王摄政,更需处处为人表率,做人楷模,严苛待己,不能让人有挑剔之处!”谭郎中苦苦劝谏。 摄政又如何?就算是天子,只要不想落个昏君的名号,对着臣子的正面建议,也不好明着拒谏。 公堂气氛一宕,恁的肃静威严,几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 俄顷,夏侯世廷慢道:“谭郎中说得有理,本王辩驳不了。” 谭郎中一喜:“秦王虚心纳谏,明察睿智!” “只是,”话音一转,他袍子一拂,从圈椅内倾前半寸,凝住谭郎中:“本王想问你,夏侯皇室统共有多少皇亲?” 公堂内,众人一愣。 郎中也哑然,这一下子怎么计算得出来,却听座上男子摇手:“好,本王也不为难你了,就缩短吧,本朝宁熙年间,总共多少皇亲。” 谭郎中就跟考试一样,汗流浃背,艰难地回答:“皇室乃龙庭旺室,龙子凤孙繁多,拿本朝来说,光是京城和四散各地的直系皇亲,只怕没有一千亦有*百吧。” “直系皇亲之外的旁系,直系和旁系的国戚,国戚的直系亲眷,统共加起来,只怕数目更是惊人吧。”夏侯世廷声色一敛。 “当然!”谭郎中忙道,“别说叫下官这会计算,便是叫户部和宗人府的来调查,只怕也不是几天就能统计好的事!皇室可是天下第一家!” 话音一落,谭郎中一呆,似是意识秦王是什么意思。 果然,夏侯世廷语气微厉:“皇室乃天下第一家,谭郎中这话说得好,龙脉兴盛,中原四方八野不乏夏侯皇族亲眷,京内更是枝繁叶茂,层叠扩散,与皇室沾亲带故的,天下不乏其人,若一旦与皇室有些亲缘的,本王都摸不得碰不得,倒是落个清闲,不知道能推脱多少事情!你是在劝谏本王白拿俸禄,多享清福?” 众人噤声,堂内一片安静。 谭郎中噤若寒蝉,却听上座男子声音继续传来:“本王再问你,开国圣祖制大宣律法首要要旨是什么?” “……令重于宝,社稷先于亲戚,法重于民,威权贵于爵禄。”谭郎中一字一字,喉咙干涩。 “背这些条例倒是背得不错,”夏侯世廷轻冷一笑,陡然语气转重,袖风一振,拍案而起,“可惜只会背书,不会实用,朝廷要你何用!” 满堂哗然,不敢做声。 谭郎中惶恐,却又愤愤然,很不服气,訇的跪在地上:“下官不明白秦王的意思!下官在刑部当差二十年,从不投机取巧,更不畏惧权贵,受贿于他人,一切都按照皇上的意思办事!如今国丧,下官奉旨,一切戒严从重,有什么错?!” “四句要旨,你就无视了两句,社稷先于亲戚,你却疑神疑鬼,只怕别人公器私用,看阴暗,不看光明。威权贵于爵禄,威权代表法律,爵禄是为皇命,你只顾遵照皇命,按国丧期间的规矩,从严从快执法,却不顾可能会造成冤假错案,简直是颠倒了圣祖立法的初衷!治国无法则乱,守法不变则悖,悖乱则不可以持国,这才是圣祖的本意,你却只顾着一条胡同钻到死!” 谭郎中豆大汗珠直滚,身躯一矮,整个人佝偻下来:“秦王所言甚是……” 云菀沁知道他上一世在位时律法严苛,眼里揉不得沙子,正是因为他这一点,临终一场御状才能成功,只当他严苛铁腕,不讲人情,却没料他原来是个比一般人更变通的。 叶尚书率先醒悟:“老谭!还愣着?还不赶紧去拿卷宗!” 谭郎中会意过来,如同抽走力气一般站起来,跌跌撞撞,与几个下属出去了。 叶尚书见谭郎中离开,道:“秦王既然今晚留在衙门,那下官去安排两个厢房,明儿早起,二位也好直接听审。” “不用了,叶尚书若通融,将这公堂留给本王行了。”夏侯世廷道,又瞥一眼云菀沁,“哦对,若是可以,借把椅子不知道行不行,衙门财产,不敢私动。” 叶尚书一头冷汗,哭笑不得:“秦王就别埋汰下官了,老谭是个倔驴,怠慢了王妃,别说两把,这衙门的椅子您与王妃都拿去都成。”又赶紧叫人拿了两张软垫进来,坐着舒服,最后才将人都打发下去,自己也退了下去。 公堂的官员都退散下去,只留施遥安与几名王府随行侍从。 云菀沁刚坐到椅子里,谭郎中抱着案宗回来了,到现在头还抬不起来,一放下就赶忙道:“请秦王查看,下官退下了。” 正准备匆匆离开,却听身侧女子开口:“谭大人。” 谭郎中一惊,秦王刚将自己猛批一顿,弄得自己在同仁和下属面前为官几十年的尊严扫地,还不够?还要报仇雪恨不成? 他涨红着脸,转身面朝女子,弯腰埋着头,咬牙切齿:“秦王妃还有什么吩咐。” 难道是叫自己赔礼道歉?毕竟,刚刚真的是侮慢了她。女人的心,小得跟针眼儿一样,睚眦必报,如今又有秦王在场,她还能不趁机跳脚泄恨? 对着王爷屈尊示弱倒没什么,叫自己对着个妇人委曲求全,还成什么体统?本来今天就够丢面子了,若她真叫自己低头认错,大不了致仕归家! 谭郎中一抬眼,却一震,她见自己行礼,竟从椅子里站起来,微微一福,对着自己还了个礼。 “王妃——”谭郎中大惊,只见她站直身子,语气轻缓:“朝廷大了,免不了有蛀虫,往日有些丑陋事,可能让大人凉了心,以至于对我也有警惕。别人我管不了,我只想告诉大人,许慕甄虽是我表哥,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是他的责任脱不了,但若是其中有隐情,不至于判死刑,我也定会为他争取权益。”说罢,接过施遥安递来的案卷,坐回去,一张张地翻看起来。 谭郎中半天没说话,脸色涨红慢慢退了下去,面肌一颤:“是下官偏激,误会了王妃,对王妃失敬,亏王妃并不怪罪下官,还跟下官解释!” 初夏见这老牛皮总算回心转意,欣慰了,见时辰紧张,云菀沁在看案卷,没功夫多说话,代替娘娘道:“好了,谭大人先下去吧。” 谭郎中见秦王妃埋首案宗,倒有些愧疚,忍不住提醒:“并非下官说些丧气话,只许少爷被人当场逮捕,这案子又正撞严打期,郁相交代过,日前国丧,城中重案务必一律从重,终生监禁改为秋后问斩,秋后问斩改为斩立决,只怕许少……” 郁文平?宰相代替皇上到刑部强调圣意,倒也没什么,可是…… 云菀沁头一抬,蓦道:“这话是什么时候交代的?” 谭郎中照实禀报:“说起来,今天下午许少爷事发没多久,郁相就派人来了刑部,对下官说过这话,还强调,不分权贵,一遇重案,必要严处,若人证物证俱在,更不能留隔夜案,若查出对特殊身份的人有什么留情,必定降罪刑部。下官也正是听了这道命令,方才与负责过堂的李侍郎拟定好明天就判决,不敢多磨蹭,更不敢叫许少父亲和王妃探监,只怕多生枝节。” 云菀沁望了上座人一眼。 夏侯世廷眼神微眯,若有所思。 原来是郁文平的意思放话命令案子即刻判决,别人不找,又刚好找了刑部出了名的倔性子一根筋的谭郎中,自然便是想将这案子速速完结。 谭郎中退下,施遥安走过去,弯下腰:“三爷,郁相这分明是趁机报复。” 郁柔庄才该是最初皇家认定的王妃人选。 当初他拒绝郁文平的示好,加上云菀沁代替他女儿坐上王妃位置,郁文平对两人怎么会没有半点恨意? 夏侯世廷也不奇怪,没说什么,望了下面一眼,见她认真端着卷宗在看,也不浪费时辰,叫随从将囊袋带出宫批阅的奏折和塘报拿出来批阅。 公堂上,牛油长烛高烧,两人一上一下,各自沉浸事务,时光悄然逝滑。 破晓时分,晨晞含苞,是夜色中最黑的一段时辰,堂内的烛火已经烧尽,一片暗。 施遥安和初夏得了示意,在旁边的简铺上歇息,两人年纪轻,一躺下就睡得酣甜。 他头一抬,只见她已经趴在案卷中,睡着了。 他下了阶,将披风披在她的身上,觉得她轻蠕了一下,借着公堂漆黑,弯下身,凑近她耳边:“放心,本王一定不会让你表哥有事。” 那天晚上她表明心迹,让他明白,她心中最亲的娘家亲人,只有已经过逝的生母,许慕甄是她舅家的人,也必定是她拼死要保的。 刚要起身,他却觉她反手将自己一握在,只听声音传来:“三爷身份尴尬,明日终审,能陪着我就好,其他不用操心。” 他眉宇一拧:“本王自会——” “不要插手,三爷若是帮表哥说话,指不定还会起反作用。”她重申一次,语气陡然一提,“三爷帮我到这里,已经够了。” 黢黑中,他看到她两颗晶莹眼眸,异常坚决,不禁一震,帮? 跟上次她爹那事一样,总拿自己当外人。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她与自己之间,一遇关键事情,却好像会有一道无形的沟壑,——她总是刻意有些避忌,并不是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自己的好。 “帮你?”他不知道怎么才能纠正她,“不该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难道是因为潜意识里总觉得他未来有可能是天子,才会下意识拉开距离。 如同臣对君,子对父,学子对师长,便是关系再亲近,也总有敬畏,不好太造次。 越到临近他权位的巅峰,她的这种感觉越是强烈。 他见她不语,顾不得这是办案的森严公堂,轻凑过去,将她腰身一搂,揉在怀里,声音低低沉沉,又难得的轻佻邪气:“是不是因为还没圆房,才总让你对本王这么客气?” 正说着,门口有响动,是衙门巡逻的打更声,她连忙将手一抽。 他暂时放过了她。 旭日东升,红光透出云层,衙门外传来应卯官员的脚步,叶尚书安排了婆子打好热水,端了铜盆进来,两人简单梳洗了一通。 卯时一过,负责终审判决的刑部李侍郎进了公堂,与秦王问好后,坐上主位,惊堂木一敲:“将羁押犯人提上堂!” 云菀沁坐在公堂下的一边,看见衙役将许慕甄拷押上来。 许慕甄见表妹和秦王都在,一讶,却也不惊奇,正这时,一名刑部佐官将案宗念了一边,又将验尸的提刑官和人证叫上来,汇报情况。 人证是万春花船上的龟公和妓女,将昨儿的情况重述了一遍,从许慕甄包了厢房,单独与老鸨待在厢房,到一声尖叫后,众人冲进去发现老鸨横尸厢房内。 接着,官员又捧着木托盘,将证物拿上来,是包厢里那把捅死老鸨的切水果的刀子。 李侍郎又将昨日许家少爷的口供看了一遍,并无错漏,望向堂下人:“人证物证俱全,案件已是够清楚了,正值举国悲恸,悼亡国母期,人犯许慕甄也承认确是本人杀害万春花船上鸨母,性质恶劣,理当从重严处,念其认罪迅速,并未闪躲,特照大宣律例,即刻为人犯画押,该当判处押往京城东市,斩立决之刑!”   ☆、第二百一十二章 分摊罪名 李侍郎话刚止,公堂下传来回应:“草民对判决不服。” “证据俱全,你有什么不服。”李侍郎见多了判决后犯人垂死辩解的场景,也不稀奇,由他去说。 “草民良家子,从没有犯罪前科,家中更是为朝廷效力的几代皇商,并非穷凶极恶之辈,此次诛杀的也并非清白之辈,死有余辜,故此,罪不至死。”公堂上,许慕甄咬钉嚼铁。 “大言不惭!”李侍郎惊堂木一击,“罪责至不至死,不是由你一个犯人来判断,而是由官府来裁决,荒唐!” 堂下,衙役后面传来女声:“大人,判决结果确实是由官府裁定,可是人犯的杀人动机,也与案件息息相关。事关人命,大人是不是也该听听详情。” 李侍郎知道这场案子恐怕判得不会那么顺畅,早就预料会被打断,此刻皱眉应付:“犯人是当场被逮到,就算有什么详情,对判决也没什么影响。” 云菀沁声音不大,却因为公堂安静,格外清晰:“逼不得已杀人是杀人,劫财掠物杀人也是杀人,可一个是正当防卫,一个是有心谋害,这两种性质完全不一样。犯人的动机影响量刑,大人又怎能说没关系?” 李侍郎之前看她个妇人而已,靠的无非是夫婿在身边,大不了快判决时哭哭啼啼、呼天喊地个一阵子,做些无谓的阻拦,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倒是被她一席话说得认真坐直身子,暂时没强行叫佐官去给许慕甄画押:“王妃嘴巴说得倒是轻巧,可律法二字,不是能言善辩就行,得需要实例支撑。” 夏侯世廷坐在雕镂大圈椅内望过去,她形色淡然,似是早做足了准备。 一夜未眠,枯坐公堂,翻完大部头刑部卷宗,不是白废的。 云菀沁微颔首:“妾读断狱案宗时,唐、元、明三朝,有过实例,凡祖父母、父母被人杀死,子孙当场杀死仇人则无罪,若是事后再杀,责六十,但是如果仇人已经被官府审判过,而子孙再去报私仇泄恨,就要杖责一百,流三千里。拿大明朝的万历年间一案为例,浙江武义人王氏的父亲因与族内兄弟争产,被亲戚殴打致死,杀人亲戚欺王氏一家孤寡,花钱打赢官司,只赔了几亩地,王氏忍气吞声,直到娶亲生子之后,家中有了后,便上了亲戚家门,一刀割下亲戚头颅,为父报仇雪恨。当时的县衙知县感叹王氏的孝顺,并不愿将王氏以杀人凶手的罪名来收押,汇报上级后,与金华知府决意重审王氏父亲的尸体,若当年确是被人打伤致死,便让王氏无罪释放,此事轰动当时整个大明,也纳入法典之一,足可说明,法律不外乎人情,犯案动机,便是人情。” 堂内,衙役和佐官们轻微哗然,又忍不住看向圈椅内的女子。 施遥安低头:“娘娘一目十行,记性不凡。” 光是记性好也没用,还须刚好对症下药,那么多案例,偏偏能想到这一宗来应对。 夏侯世廷目色一敛,却浮起散淡笑意,轻抚扳指,身子也松弛了几分。 半晌,李侍郎回过神:“王妃的意思是,许慕甄身边有人被加害,为了给人报仇才杀害死者,虽有罪,却罪不至死?” 云菀沁点头,转向许慕甄。 许慕甄明白表妹什么意思,面朝堂上:“前段日子,圣上重翻的塘州案中,城门领洪嗣瀚之女洪氏,因父兄之冤,不幸被枉法官员转卖到烟花地,期间不愿意接客,几年用苦力来应对卖身,鸨母初时答应,最后却翻脸不认账,见有嫖客肯出银子,下药逼奸,毁了洪女清白,草民手刃凶徒,方才能泄心头之恨,草民认罪伏法,却并不后悔杀了那毁人清白的侩子手。” 李侍郎脸一紧,却显然有些迟疑了,看一眼案台上的签押状和判决书,竟迟迟没动。 “方才秦王妃提到的案例不假,唐元明三朝,确实有孝子贤孙为长辈报仇而减刑缓刑,”正这时,威严公堂外传来庄重沉着的声音,伴随着衙役们的让步声和低声敬称“郁相”。 云菀沁一动,循声望过去,郁文平官袍打扮,在随扈的伴随下跨步进来,环顾一周,眼光凝在许慕甄身上:“可,本官倒想问问,那洪女是许慕甄的爹妈还是祖父母?无亲无故,亦无血缘,便是报仇,也轮不到许慕甄!”说罢,头颈一转,望向几名衙役后轻装淡色的女子,唇角浮现出几许冷意:“所以,王妃提出的案例,根本不适用许慕甄杀人一案上。刑责,绝不能罢!”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到底是宰相,一来便扭回了场面。官员们再次议论起来。 “郁相怎么也亲自下了衙门?”李侍郎忙叫人端椅子,颇有些一头汗,得,一件普通杀人案,看来是越来越复杂了,成了两边力量的角力。 郁文平朝秦王抱手,行了上下级的礼:“听说秦王近日对断狱诉讼的事很有兴趣,又得知今天来亲审万春花船上的杀人案,本官正好今早来刑部有些公务,便顺便来看看。” 顺便?正好?还真是太巧了。明摆着就是来督促秦王,不让这案子有任何被人左右的机会。施遥安手心一攥,不过若郁相来了,那还真是越发难了。 自家三爷因为与许慕甄的关系,根本不好说话,这郁文平却能打着公正执法的名号,说什么都是有理的,不会让许慕甄翻身。 待郁文平坐定,李侍郎望了一眼秦王,这才道:“郁相刚刚说的,正是下官考虑到的,王妃提出的案例,恐怕很难适用许慕甄身上。” “那李大人便可以颁布判决结果了。”郁文平接过官员递来的茶,语气胜券在握。 李侍郎没曾多犹豫,手持堂木,正要拍板叫佐官念判决,云菀沁站起来:“慢着。” 于心不死。就看她还有什么能耐保住她那表哥。 郁文平手腕一松,茶杯哐啷一声,不轻不重摔在小几上,溅出几滴茶汁。 李侍郎望过去,只见她笔直而立:“谁说犯人与洪女无亲无故?”说罢,目光一转,瞄向许慕甄。 许慕甄会意,抬首说道:“红胭与草民早已私定终身,更来过草民家中,见过草民父亲,只是没明聘而已。草民视她为妻,妻房遭了人荼毒,试问天下哪个男子忍得住?丈夫为妻房报仇雪恨,无可厚非。” 私定终身,都已经见过长辈了?那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了,便不是夫妻,也迟早是那许家的妾室。 堂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郁文平脸色黑了下来。 局面又调转了,李侍郎拍案两下,将场面镇下来,叫人将人犯父亲传唤上来。 许泽韬听说儿子今天终审判决,早就在衙门外等着,一听传唤,不到半刻,与家中管事一起进了门槛。 云菀沁看过去,舅舅短短一天不到的功夫,脸色苍白了不少,所幸看上去并无大碍。 许泽韬一见到身穿囚衣的儿子,听毕,知道是怎么回事,跪下:“小儿前些日子确实将洪氏领到过府上,”停了一停,尽管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救儿子,“草民也同意了他纳洪女一事,只因为犬子与罗家亲事近在眼前,草民不愿与罗家关系因此生隙,想劝他过些日子再说,才拖延到迄今。” 家中长辈都认可了,那洪女便算是许家未过门的人。 既是如此,那两人并非没有关系,关系还深得很。夫妻,天下第一关系,夫为妻雪恨,倒也是情有可原。 许慕甄看着父亲,只觉亏欠太多,见他一夜之间,白发都添了一些,情不自禁愧疚道:“爹。” 他与红胭,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让父亲承认,着实悲哀。 话音刚落,许泽韬奋起举臂,一巴掌掴过去,“啪”声甩在儿子面上:“逆子!我知道你与洪姑娘感情至深,一直怜悯洪姑娘遭了恶人的毒手,想要为她出气,惩治恶人,可也不需莽撞至此!忍了这么久,还不能多忍忍?”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李侍郎叫衙役将许泽韬拉开。 许慕甄被打翻在地,抹了一把嘴角血丝。 云菀沁却是小小松了口气,舅舅反应和演技还挺不错,故意当众训斥儿子,愈发让人觉得许慕甄和红胭关系已定,早是暗地里的夫妻,不过只差手续,虽说名声不好听,但能保住命就行了。 果然,李侍郎为难了,看了一眼下面陪审的几名官员,道:“诸位大人有什么建议啊。” 谭郎中拱手道:“律法中,捉奸在床立杀无罪,丈夫若见到妻子与人通奸,当场杀了奸夫淫妇,也是无罪的,虽与此案不大尽同,但也颇有些异曲同工,那洪氏女是人犯未过门的妻妾,人犯身为男子,必有男子血气,有人迫害自己妻妾,起了雪恨心也是在所难免,加上秦王妃之前说的亲属报仇的前例,下官认为,将许慕甄问斩,着实有些过重。” 谭郎中的下属和其他几名佐官也是连连附议。 郁文平脸色微微泛紫。 李侍郎斟酌后,道:“那么就将人犯还押回牢,重修判决后,再行裁决,这样如何?” 云菀沁和初夏这边齐齐舒了口气,却见郁文平一甩袖,站起来:“不行。” 李侍郎一疑,却恭敬道:“郁相对案子还有什么疑虑?” “本官没有疑虑,就一句话而已,”郁文平眼色一眯,“眼下国丧,一切从严,今日堂上说的这些情况,若在平时,还可以,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何为大严?就是连偷盗抢劫都是死罪!呵呵,如今若连杀人之罪都判不了死刑,那还谈什么严打?岂不是阳奉阴违?李侍郎,刑部倒是合了律法,却不合时宜,是跟国母之丧的时期对着干么?” “这……”李侍郎惊呼一口气。几名刑部官员也都不再敢说什么。 引经据典,搬出再多案例,抵不过这一句话。 便是因为上面死了个贵人,就当看不见制定好的律法,叫下面的人都跟着死? 云菀沁粉拳一捏,背后却出了汗,难道表哥真的保不住这条命?正这时,堂外大门处,隐约有鼓声响起,一股一股如浪涛拍案,越来越重。 衙役快步跑进来,禀:“启禀侍郎,一名洪氏女子在衙署外,说与今日案件有关,求见青天。” 红胭来了?许慕甄一讶,转头望过去。 没不一会儿,衙役领着人进了公堂。 红胭瞥了许慕甄一眼,脸色并无波动,径直跪下。 许泽韬见这个害了儿子的女子来了,虽知道她定是来求情,也知道这事儿是儿子的决定,也怪不得她,却还是又气又恨。 对着官老爷们求情,又有什么用?便是连外甥女在场和自己都不顶用! 若是有眼色,早就该离得儿子远远,打消儿子的心!自家甄儿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田地! “你就是洪嗣瀚的女儿洪氏?”李侍郎问。 红胭这些年见惯各种场面和风头,怎么会畏惧公堂,抬头静道:“民女洪氏,正是洪嗣瀚的女儿,”稍一停顿,又望了一眼身穿囚衣的男子,一字一句,轻缓温和:“也是指使许慕甄杀害鸨母的幕后主谋。” 许泽韬和云菀沁俱是一怔,许慕甄大惊,挪动过去,阻止她:“红胭——” 红胭见他凑近,纤手一抬,刚好搀住他手臂,拇指迅速游弋到要处,暗中用力,往里一旋。 许慕甄只觉喉咙一滞,竟然半个字再吐不出,知道她是不想叫自己讲话,灼灼瞪住她,被衙役强行扶了回去。 “你是主谋?”李侍郎惊问。 红胭跪在地面,却微微仰面,轻拂额前秀发:“说起仇,谁比我对鸨母的仇恨深?是民女恨透了鸨母,在许少耳前不断教唆挑拨,各种相逼,才叫许少逼不得已,为了民女去刺杀死者。” 李侍郎脸色发紧。 “分摊罪名,减轻刑罚,这个打算好啊!”郁文平冷笑,“你给人犯挡了罪责,他或许能免了死刑,可你身为主谋,却脱不了重罚!” 红胭颈子一移,望一眼微微发喘,拼命想要说话的许慕甄,匍匐于地:“民女并没给谁挡罪,只是对杀人一事心存愧疚,实话实话。还请大人判决。” 李侍郎与几名佐官低声商议一通,片刻,几人散去,堂上又一片肃穆严峻。 李侍郎轻咳两声,再不迟疑:“人犯许慕甄为报私怨,在万春花船上行凶,念死者迫害之人,与人犯关系匪浅,分属人情,并非无理草菅人命,又是被人教唆,并非主动为之,判许慕甄流徙岭南,服役五年,刑罚毕后,酌情再言。人犯暂还押牢房,待勾单连同榜示钉封拟定,交到配所之后,人犯即押上路,不得在京城稽留一日,延迟一日,笞三十——” 说是五年,可流放的罪名,从来都是有去无回,除非运气好,遇到大赦或者皇帝召唤,就算服完了苦役,永世只能待在不毛之地。 自家甄儿,还这么年轻……就这么毁了?虽不死,却也好不到哪里啊。 许泽韬身子板一垮,幸亏管事搀住,苦苦劝慰:“老爷,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总比斩立决强啊……” 这般一说,许泽韬才算勉强回了点魂。 郁文平见许慕甄避过了死刑,意难平,哼了一声,趁李侍郎还有后半截话没说完,提醒:“被人教唆的那个,还算情有可原,那么主谋之人,李大人该不能再轻判了吧!” 李侍郎顿了一顿,声音继续荡在半空:“……主谋洪氏,因是临时认罪,还须具体口供,先押送女囚室录供词,念其也是被害者,被死者戕害过,特监于囚室一月,再行斩首处决!” 许慕甄被红胭点了暗穴,说话说不出口,连力气都没几分,一听这道过重的判决,一股急气竟然活活冲破了穴脉,胸腹上刚好没几天的伤口承受不住这股压力,吐出小口乌血。 ------题外话------ 文里的唐,元,明,就当架空朝代吧,但是法律和案例是真的,怕有些读者认为女主随便乱诌、自创法律,还是说一下,唐元明的法律对报仇的杀人罪会酌情考虑,为至亲报仇的杀人犯无罪释放,连根毛都没掉的案例也有,还能得个贤名,这一点也立了正规的法。捉奸在床杀人无罪则是明清的条例。 ~   ☆、第二百一十三章 刑前成婚 许泽韬见儿子旧伤复发,失声:“甄儿——”受不住焦急,又倒在管事怀里。 李侍郎冷面下令:“将两名人犯各自押回囚室。” 红胭见许慕甄厥了,脸色一变,站起来想要去看。 身边两名官差见她大堂上不安份,将她脊背一压,哐啷两下,顺势上了镣铐。 她被制住不能动弹,勉强抬头,看着许慕甄被两名衙役架起来,眼眶一红,先前的冷静早就消失无踪,喃喃:“是红胭害了许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一挣! 身后两名官差措手不及,被弹后两步,只见着女子如一片彤云,凄厉之状跃扑跪下来,将男子腰一揽,抬起手去拭他嘴边的血丝,大哭出声,在庄严公堂经久不散。 许慕甄只觉倒在一片温热怀抱,意识清晰过来,看清抱着自己的人的面孔,气息微弱:“是我自作主张,害了你,也害了爹伤心。” 红胭摇头,泪珠子一颗颗断线似的系不住,啪嗒往下落,抱紧许慕甄头颅,渐渐,死死压抑的哭声微微变调,类似垂死哀嚎。 断狱公堂上从没出现过这种场景,叫官员们颇是震撼,一时之间,竟也没人阻止。 罢了,就快要阴阳两隔,今朝公堂上,只怕就是两人最后一面,叫两人作个告别,也无大碍。 半晌,红胭停止哭泣,恢复平静,仍是抱住他的头,宛如慈母怀抱婴儿,声音却难得的祥和:“流徙之路异常艰难,红胭也经历过,许少一路保重,难熬时,想想家中就能支撑下去。若一朝回京,务必接受教训,好生侍奉你爹,再不要冲动。” 诀别之词就像是临行前的普通叮咛,许慕甄肝胆俱裂,却镇定心绪,撑身而起,捧住她脸:“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被斩首。” 男人再是成熟,有时候跟小孩也没区别,红胭怜爱一笑,将他轻轻交还在衙役手上,退后几步。 李侍郎丢了个眼色,官差赶紧上前,将女犯桎住。 眼看两人要被拖出公堂,云菀沁再不迟疑,站起来:“大人,许慕甄的判决尚还好说,洪氏的判决是不是太重了?不能斩首!” 李侍郎还未出声,郁文平已是笑:“王妃先还搬出律法案例来为两人脱罪,现在怎么了?急了?是直接给朝廷官员下命令?” 云菀沁攥紧了手心,盯住他。 “本官知道,这洪氏不仅仅是你表哥的人,更与王妃也是相熟的,那次撷乐宴,在宫里,小女不慎得罪王妃,便是这洪氏冒着被遣送回北漠服刑的风险,特意进宫为王妃助阵,才让王妃保全闺誉,王妃如今舍不得她死,本官也能体谅,可是,”郁文平声音陡的一厉,“——法不容情!王妃便是不顾惜自己名声,也得为秦王的名声着想!” 初夏气得发筛,堂堂宰相,不胸怀天下,却为了女儿的闺阁恩怨迄今还记仇,那次郁柔庄诬陷云菀沁不成,反被红胭指证,惹了贵胄笑话,也丢了太后的欢心,——如今竟成红胭的催命符,却只能紧紧抓住云菀沁颤抖着的手。 “郁相说完了吗?”话音平地而起,让堂内空气一降。 李侍郎见秦王发了话,转过去:“判决已下,秦王可有什么吩咐?” “判决已下”四个字,强调意味很浓,表明案件已定,再容不得有什么翻改了。 郁文平见他出声,状似恭敬地安静聆听,却是一脸不屑,也并不担心,只要这夏侯世廷还聪明,就绝不会这个时候为洪氏和许慕甄求情,这么多官员看着,他一旦求情,顿失人心,形象坍塌,再也不会有人服他,若传到皇上那边,摄政之位只怕都难保。 那边声音飘来:“判决已下,本王还能有什么吩咐?国法当前,皇子犯法且与庶民同罪。” 郁文平暗中冷嗤,算你识相,若敢偏倚,明儿就参你一本子,只听夏侯世廷话音一转:“只是,两人虽有罪,却情有可原,两人即将伏法,一个流放三千里,一个斩首进阴司,到头来,连个名分都没有,让人怜惜,若能在各自施刑前成婚,也算是能完成两人的心愿,既不负律法,也能照顾人情,百姓知道了,更会感怀朝廷通情理。” 成婚? 李侍郎一讶:“让两名犯人成婚?这,好像于理不合啊。” “只不过在牢狱中行简单婚礼罢了。” 李侍郎略考虑会儿,似是有些松动,可犯人在监狱里成婚,在大宣史无前例,一时不好决定。 云菀沁亦是心神微动,三爷无端端的,为什么会提出让两人成婚?不会仅仅只是叫两人完成心愿吧? 他这人,对外人应该没这么体贴。 郁文平自然也是疑窦深深,忽的脑子一闪,似乎猜到他的意图,眉一皱,及时打断:“今儿两名犯人押回去,即刻便要行刑,那洪氏监禁一月之后才斩首,尚好说,这许慕甄按规矩,只怕今晚就得押到配所,次日就要出京,若是成婚,表示就要往后拖日子,这不是又打乱了判决么?” “笑话,”夏侯世廷一声叹笑,“郁相当两人要三媒六聘过大礼回门一套流程走到完?不过在囚室内拜天地父母,完成名分手续,做一对世人眼中正大光明的夫妇罢了,能拖什么日子?” 郁文平见秦王笑中略有薄愠,心头冷笑,却故意露出几分惶恐,起座面朝其人,弯下腰,抱手:“并不是下官阻拦秦王,只是我大宣尚未有过上法场前的犯人成婚这种前例,此例一开,只怕今后犯人都会效仿提出,不好收场,下官这也是为朝廷着想。” 夏侯世廷安静听他阐述,也不说话,只任由郁文平弯腰行礼,当做没看见一样。 郁文平牙齿一磨,没等他主动免礼,也不好起身,知道他是恼火自己,故意刁难,只能弯腰不动,心里斥骂一声。 两边各执己见,一时冷了场。 李侍郎看一眼谭郎中和几名刑部官员,这一次,几人却没那么好下决定。 显然是两人在拉锯。 秦王如今统领朝事,可郁文平却也是辅政之人。 秦王若是后起之秀,这郁文平却是老树根粗,也不能小觑啊! 谁都不好得罪,怎么说都不好,免得误伤了自己,几名刑部大员干脆闭嘴。 就在剑拔弩张之际,门槛外衙役的传报声响起:“东宫黄门官年公公到。” 许慕甄宛如一剂强心药打醒,从衙役手臂中挣扎起身,眸中生起希望,瞄向红胭。 红胭忽然明白他刚才为什么说不会让自己斩首了,许少与太子素有交情,本来就快进太子管辖的詹士府入职了。 门下私客出了事,太子十之*会关注,而他到时就会求太子保下自己。他定是早有预料。 东宫的黄门官?太子派人来了? 李侍郎起身下阶,同一群官上前迎接,见一袭宫袍的公公进来,忙问候:“听闻太子堕马受伤,迄今仍在养伤,怎劳烦派公公下了刑部?” 这名年姓的东宫黄门官,云菀沁也相当脸熟,之前在长青观受罚时,每次都是他来传唤,领着进出东宫,是太子身边的亲信,只见他拂尘一扬,并没及时回答李侍郎,瞥了一眼许慕甄,啧啧两声,径直上前,竟蹲下身,叫人大跌眼球地将他搀起来,又掏出怀内怀中的锦绣帕子,亲自为许慕甄拂去嘴角残留的血丝:“嗳哟,许少怎落得这个境地!” “年公公,这——”李侍郎不明所以。 年公公叹口气,转过头:“这许少爷,本是太子想要提点的人,再过些日子,便要进詹士府了,没料这个关头,竟出了岔子,哎。” 原来是太子爷的人。一群刑部官员释然,既然是太子的门客,那么太子派人来关注一下,倒也没什么。 郁文平只怕太子有心保许慕甄,冷声提醒:“年公公,犯人已认罪,判决已下,流徙岭南,已经是算开了恩。” 年公公细腰一扭,瞪他一眼,比郁文平声音更冷两分:“郁相是生怕太子派奴才来开后门?哼!” 郁文平吃了瘪,心里骂了句没把儿的贱奴,没说话。 年公公懒得理睬他,又望着许慕甄,感叹:“许少怎么这么鲁莽呢?太子在东宫一听说您的事儿,急得火气都上来了。” 许慕甄脱开衙役的手,朝前走了两步,道:“年公公,是我辜负了太子的厚望,”说罢,捂着胸腹,好似要昏厥,年公公眼疾手快,一个箭步上去,将他扶好,却觉衣襟被许少一拉,拽了过去。 许慕甄趁势凑到年公公耳下,低低:“我不求太子救我,只求请太子救红胭一命!” 年公公刚才进来前,也将里头的情形都打听透了,此刻一听许慕甄的话,沉默半晌,似是没事一样,起身后,面朝李侍郎:“李大人。” “下官在。” “听说秦王提出,让许慕甄与洪氏在行刑前完婚?” 李侍郎答道:“是。” 夏侯世廷唇角一扬,心中通明。 年公公长叹了口气,细声细气儿:“许少年纪轻轻,还没成婚就被发配偏远之地,可惜了,与这洪氏也是因为情深意重,才会犯下这种大错。秦王的提议,也是太子爷的意思。滕一间牢房出来的事儿嘛,有什么大不了。” 现在可是太子与秦王对上郁文平,两边谁重谁轻,那就好决断多了。 李侍郎再不犹豫,天秤一下子就倾斜到一边:“是,那下官这便去安排。” 郁文平见太子这边都发了话,也只能黑着一张脸,没什么好说。 李侍郎当堂交代几句,许慕甄和红胭被各自押回囚室,惊堂木一拍,示意案子了结。 官员们鱼贯退出公堂,包括郁文平也告辞离开。 年公公见事儿妥当,也跟着离开了,离开前,头一偏,目光落在秦王妃身上,微微颔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云菀沁一怔,也只得回敬一颔首,目送年公公离开。 夏侯世廷双目一眯,不动声色:“走吧。” 云菀沁想跟舅舅说几句话,道:“三爷先上车,我等会儿就来。” 夏侯世廷没说话,只转身带着施遥安先出了衙门。 待人都散尽,云菀沁走到许泽韬身边,伴随他一路出去。 从公堂到衙门口,许泽韬一句话不说,身子仍在微微颤抖。 云菀沁知道舅舅担心表哥有去无回,安慰:“舅舅,路上我会叫人打点一些,不会叫人苛待表哥,表哥不会受太多苦的,若遇大赦,说不定没五年便能回来。” “那可是流放,能回来么?”许泽韬铁打的人红了眼圈,“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流放的犯人就没见过几个回来的,大赦?万一没运气,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就算遇到了,也不一定落在他头上。” 云菀沁小声道:“舅舅别忘了,除了大赦,还有天子召唤,表哥这几年服役表现只要好些,上头总得有个由头将他调回来。” 许泽韬笑得苦涩:“沁儿,甄儿何德何能,无功无勋,皇上连认都不认识他,怎么可能召甄儿回京?” 云菀沁也不能跟许泽韬说得太透了,将舅舅一拉,声音压低几分:“舅舅好糊涂,如今的皇上召不了,以后的皇上指不定会呢?” “你是说太子?”许泽韬一怔。 云菀沁只好顺着答道:“嗯,可不是,舅舅今天也看到了,太子这样看重表哥,日后新帝登基,肯定会将表哥调回来。” 太子登基也不知是哪一年,万一皇上活个*十百来岁,太子迟迟不能上位,自家甄儿还等得了吗? 可外甥女这么一说,许泽韬到底还是舒了口气,希望骤升,面庞红润浮现,再不像之前那么颓丧。 云菀沁伴着许泽韬走到门口,见他心情似是好多了,也松了口气,见许府管事将马车驾过来,正要搀舅舅上去,却见他脸色又一凝,回望一眼刑部衙门。 “沁儿,洪姑娘真只能被斩首了?”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可今天洪氏以性命为儿子减轻罪名,却叫许泽韬触动,人家都以命偿还了,恨意多少也消减了一些。 云菀沁没有回答,只强颜道:“红胭就快是舅舅的儿媳了,舅舅难道还要称呼他洪姑娘吗。” 许泽韬事到如今,仍不大愿意承认红胭与儿子的关系,听外甥女这么一说,脸色又微微发紧,可再一想,这一场婚事不过也是满足儿子的心愿,那红胭马上就要被斩首了,自己又有什么好执着的?只叹了口气,上了马车。 云菀沁目送许府马车离开,头一转,昨夜自己来刑部的轻简马车不远处,他进宫上朝的车驾正泊着,金辂馀饰,红髹四柱,抹金铜宝珠顶,气派尊严贵重,车驾前后四周,守有层叠亲卫,远远看过去,密不透风,因职衔吃重,进出的保卫也跟着加重了不少。 绣五彩龙纹的红幔风中起伏,飘扬之间,露出里面的人影轮廓。 施遥安早望了多时,上前道:“娘娘,请上三爷这边车驾。” 初夏与王府小厮上了王府的马车,云菀沁单独踩着踏梯上车,一打帘,青地雕木五彩云文的车厢内饰,华贵无比,他端坐红锦褥席上,头颅微微向后仰靠,双目阖着,在闭目养神。 俊颜上有掩不住的倦意。 在宫里连轴转,公务忙个不停,昨晚一回府就赶来刑部,到现在连觉都没睡,她有些心疼,几步上前,坐到他跟前,低声:“累了?” 却见男子眼皮一动,堪堪露出一条缝隙,嗯了一声,又闭上眼。 云菀沁也没多心,又挨近了一些,道:“红胭那边怎么办?” 他语气微微慵懒,阖着眸淡道:“本王已经帮了她,可她能不能活,就只能看你表哥有没有能耐了。” 看表哥?云菀沁一时摸不着头脑:“表哥有太子做倚仗,都不能完全逃脱罪罚,又怎么能保住红胭?” 他听到太子二字,脸肌一动,缓缓睁开眼:“你表哥这次能够逃脱一死,跟太子可没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最后才派人出场,亮了个相。这个人,永远都是那么会捡便宜。” 她总算知道他这个样子的缘故了,忍俊不禁:“太子又不是为了我,表哥跟他交情不差,来关心一下也是自然。” 不是为了她?贵胄的友人和门客千千万,个个关心,关心不完。还有那年太监临走前,与她交换的眼神,那是什么意思? 怎么会让他不多想。 她见他紧绷严厉,伸出手正要逗弄两下,无意触到他肩颈,肌肉硬邦,明显是压力太大,再见他倦容,顿扬起帘子。 施遥安正等着主子发话启程回府,只听车帐内女子清甜声音飘出:“施大人,去京郊。” 京郊?施遥安一讶:“京郊?去京郊哪里?” “猫眼温泉。”   ☆、第二百一十四章 松骨 几个月没来,猫眼温泉已经打理得井井有条,趋近成熟。 规格不同的泉池,四周以红松木封闭,头顶呈开放式,既能像普通澡堂一样隐蔽,不至于让泡泉的人春光外泄,又能接近天然环境。 大大小小的泉池,岸边绿苔清幽,水上白雾蒸腾,镶嵌在周围的峰峦叠翠之中,宛临仙境。 入口处,葺了一间二层楼小楼,是香盈袖聘来的帮工,开始只聘了两个当地的农人,后来因为客流量多了,红胭又跑牙行去加聘了几个长工。 车驾停得远远,云菀沁看着却很清楚,想起红胭,心情跌宕,脸色也暗下来几分,却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 轻轻凑耳,吩咐了初夏几句,初夏下车去小楼,交代了一番。 温泉帮工的管事立刻明白,是铺子的大东家来了,马上道:“如今开春回暖,客人少多了,这会儿也不是高峰期,正好,小的这就去清场,做准备。” 待初夏回来,云菀沁方转颈,见他已经褪去了宫中常服,换了备用的便袍,道:“三爷随我来。” 夏侯世廷既默允着过来,便也没说什么,再见她笑得嫣然可人,心腔一热,刚才小小的不悦也散了大半。 他撇下侍卫和马车,背手跟她一起过去,快走到泉池,云菀沁朝前一指,示意就在前面,让他先过去:“我去拿点东西。” 他朝前几步,停定在一处泉池边,是最里面的一处池子。 泉眼汩汩冒着水花,池子凿成莲瓣状。 晶莹干净的活泉下修着水下汉白玉阶梯,方便上下。 池子四面围有隔板,用防水的上好红松木制成,木板雕刻着出水芙蓉,花心有几处小小的镂空,图案应温泉的景,镂空又能透气,大小却不至于让人偷觑到里头的景象。 若是客栈,这一处池子,应该算是——天字号房间了吧? 他一抿唇。 还未靠近,硫磺气息伴着热雾蒸腾,夹杂着周围的植物芬芳和泥土清新,熏得人百骸俱舒,什么疲倦都尽数消散。 打理温泉的男工过来了,几个月下来早熟手了,恭敬笑道:“小的服侍爷褪衫下池。” 怎么不是她来服侍么?他浓眉一动,却没说什么,伸展双臂。 等外面的衣袍尽褪,才喝住:“剩下的我自己来。” “都是大老爷儿们,敞胸露背怕什么。”那男工只当他害臊,手一伸,要去摘他腰带。 “下去。”他面容厉起来。 男工嘀咕两声,将浴袍捧到池边的柏木榻上,退了下去。 他松了衣襟上的扣子,中衣滑落地上,胸膛轮廓与腰腹线条,尽现于外,惟上面深深浅浅的疤,却叫人触目惊心。 用她的紫草膏许久了,倒是有些用,原先有几处狰狞的旧印都浅了不少。 可只要毒伤一日不除,每个月就得用无牙药蛇汲取毒液,那些疤痕便是春风吹又生,好了这个,又来一个,消不完。 他走下池,水花轻微一溅,大半身躯湮没在泉水中。 泉水滑润,宛如少女肌肤,热度也恰好,可半天等不到她来。 把自己一个人丢在儿,就当没自己这个人了? 太不负责任了。 一夜不眠和好几天来的辛劳被勾引起来,他双臂展开,仰在池边,阖目养神。 许久,颈后步伐轻巧走近,朦胧中,有细小的搅水声,他向来就睡不沉,很容易惊醒,此刻却闭眸未动,因为光听脚步便知道是谁。 半会儿,香气飘进鼻下,同时一双手落在他肩颈上。 被温泉蒸得本就炙热的身体,更是如沾火星,他欲要回头,肩膀被人摁压住,只听耳后声音轻棉:“先不要。” 仿似魂魄脱壳,由她嗦摆,任由她一双酥手在他头颈和脊背上作威作福。 她指法正宗,力道均匀协调,时而柔和,时而深透。 按摩的手法无非八样,按、摩、推、拿、点、掐、揉、捏。身后人分明练家子,均落在合适的穴位。 他过于紧绷的肌肉在松骨之中,渐而放松下来,疲劳尽散。 “这又是什么香。”投入池中的东西,似是已经扩散开去,气味嗅之怡人通窍,也让人毛孔大开,更是炽热。 她靠近他耳下:“大食的蔷薇水,不过我又改良过,既能保持香气,也有养生之效。” “嗯?”大食产的蔷薇水百来年的历史了,十分有名,流通各国,在大宣,多是各家女眷梳妆台上的美容之物,夏侯世廷自然知道,“蔷薇水,不是蔷薇所制吗?哪里来的养生效果?” 却听她笑起来:“其实,在西域诸国,蔷薇水是用玫瑰花制成的,邺京这边不生长玫瑰花,大部分用素馨花和茉莉花代替,至多掺一些西域舶来的玫瑰花香精,蔷薇和玫瑰都是蔷薇科植物,形态形似,堪称姊妹花,却并不是同一种花卉,中原的合香业人士才用与玫瑰相似的蔷薇来命名。说起来,我迄今倒还没见过真正的玫瑰花呢。” “玫,瑰花?” 她道:“嗯,说是在西域诸国比较受欢迎,除了炼制花露,还有很高的观赏价值,情人间会互相赠送,象征心心相系,感情永存,想必正是这个名声,才打响到各国。” 他眉一动,又开口:“那又是如何养生?” “将蔷薇与几位药草植物用水浸泡后,放在密封器皿中加热,花中香精释放到水中,过程称作‘蒸香’,香精和水的混合成果,便是花的汗液,投于泉中,活血通脉,排除浊气,消疲解乏。” “花汗?”他偏过头去,轻笑,“本王倒是汗流浃背了。” 这一偏头,却让他笑意顿凝。 进了温泉地,四处湿润,怕打湿了衣裳,她换了一套纱衣。 蒸热之下,衣裳早就半干不湿,紧贴在胸腰上,衬得身子玲珑有致,加上按摩了会儿,她香汗淋漓,脸儿红扑扑的。 下意识举手擦汗的动作,也是风情撩人。 汗流浃背?云菀沁听他一说,忽的想到应大夫的话,莫名心思一动。 固血丸成分太凉,需温性药材平衡,可又怕加入后失去了原本药性—— 那么,也许,能用温泉来解决? 这么一想,她心中一阵轻快,等会儿回去跟应大夫打商量,看看可行不可行。 迷蒙白雾中,她脸腮绯红,心神不宁的样子,更添动人。 他气有些乱了,匀了一下呼吸,等气脉稳当,再不迟疑,将她纤腕一拽,反手朝池子里一拉。 “啊——”云菀沁身子一倾,朝泉池里栽去,溅得水乱跳,还未在池子里落地,被他拦腰一搂,踉跄几步,站稳了。 秀发连着纱衣全都湿透了,她气急:“这是干嘛!” 却见他手劲愈大,箍得纤软棉腰不放:“爱妃替本王松骨辛苦了,来陪本王一起泡。” 纱衣藏不住下面的冰肌雪骨,她的浑身早就被蒸汽烤得粉粉红红,艳丽多娇,看得他心跳急遽,次次只能迅猛运气压下。 “等等……”嗔声宛如枝头黄莺娇啼。 大宣民风再开放,她的温泉也还没发展到有男女共浴池的地步! 等?等了半天,就为了这一刻,怎会放过。 大手一扯,他狠狠拉松她腰上鸾带。 …… 莲瓣泉池外面不远,初夏听得噗咚一声水花四溅的声音,背一直,正想走前两步,却被身后的施遥安一拉:“你干什么?” “刚听到落水的声音,不会有什么事儿吧?” 施遥安赶紧将她连拉带拽地退后几步,红着脸道:“不用了,估摸着……鸳鸯浴呢。” 话一出口,初夏亦是红了一张脸,嘀咕:“……这个三爷,人看着倒还挺严肃,怎么这样不正经呢。” “什么不正经,”施遥安自是为主人说话,虽然也有些面红耳赤,仍强辩,“夫妻两人,太正经了,那叫不正常!” “呸,你倒还像是个挺有经验的。”初夏啐了一口,却听里面又传来水花声和男女一些让人脸红心跳的可疑动静,再站不住,赶紧溜出去了。 施遥安挠挠头,也赶紧跟上去了。 —— 待两人从温泉起身,已经是日西斜,步行出来时,脸色红润,气息餍足。 解了乏气,一路上,夏侯世廷精神比先前好多了。 云菀沁反倒恹恹了几分,刚才是强行抛去糟心事。 这会儿又想起表哥和红胭的事,怎么能安乐。 上了车驾,她不停回头张望猫眼温泉,直到车子拐弯,才勉强落了帘。 马蹄橐橐渐响,踏上正道,他开声:“你表哥和红胭不管是一生一死,还是两个都能活下来,分开,怕是在所难免。”顿了顿,眺望窗外,火烧夕阳映得半边颊轮廓深邃。 她也知道。不过,生离,总好过死别。 活下来,总能有再见的一面。 —— 次夜,月明星朗,刑部监狱。 两名衙役拿着锁匙,哐啷走到囚室边打开,望了一眼里头的人:“跟咱们走。” 两天下来,比起刚进来的无谓,过完堂后的许慕甄消瘦不少,一袭素白囚衣竟也快撑不起来。 “去哪里?红胭呢?”许慕甄哗的站起来。 “甄儿。”衙役背后的声音响起来。 许泽韬语气微颤,却是一身喜庆绸衫,站在独子面前。 是爹。 许慕甄顿时明白了。 两人进去将他镣铐打开,锁链哗啦啦的,掉了一地,带着两个人走出囚室,左弯右拐,到了另一间囚室。 “自己进去吧。”一名衙役指了指前面的一条甬道,手指往右一偏,示意右拐就好。 比起之前待的囚室的凌乱嘈杂,这边难得的安宁干净。 竟还有轻微的芳草香味,似是清扫整理过。 许慕甄喉结一动,似是意会到什么。 许泽韬望了儿子一眼,叹口气道:“你先进去,跟她说说话吧。” 沿着甬道走到最里面,右拐,视野顿时明亮起来。 竟是一片暖丽。 囚室门大开,两柄红烛融融燃烧,夜色甫始,远远还未烧到尽头。 设了一张香几,几上托盘置有龙凤酒杯,合卺之用,旁边还有挑杆。 垫着厚褥的石墩床上,一袭红衣的女子坐着,头戴凤冠,身披霞帔,一如民间嫁娶的打扮,此刻红绡盖头遮脸,看不见神情,红袍下面一双绣靴轻轻晃动,掩不住初嫁的娇态和紧张。 他拿起挑杆,还未拜天地长辈,情不自禁上前,鼻息哽咽,轻呐:“红胭。” 红胭身子一动,半晌抬起手,拽住他的腕,领着他的手,慢慢挑起自己的盖头。 一寸光阴一寸金,此刻天底下的规矩礼节,都是乌有。 与他相对看着久一些,才最重要。 她不想错漏半点时光。 只当今生不可能再得良人,如今有他,便是捐弃了性命,也值得了。今宵与他一别,还剩一月的时光能细细回味,足矣。 盖头掀在头冠两边,影绰珠帘后,女子娇美容颜如昙花绽到极致,一双美眸水光微漾,却含笑相应:“相公。” —— 五天过后,高长史去了一趟许府,然后捎了口信回府。 罗家一听闻许家未来姑爷犯下重罪,果不其然,终审过后不到两天,就派人来递了退婚书。 许泽韬虽万般的可惜,又难免怄气,也只能接下。 前夜,李侍郎择了间无人的囚室,铺排了一下,将许泽韬请去了刑部衙门。 两人当着长辈,换了婚书,草草行了礼,也算是完成了太子和秦王的交代,任务应付了。 太子提前交代过,将囚室整理得很妥当,也给两人备了衣物等用具,跟普通新房没什么两样。 婚礼即毕,许慕甄押赴配所,次日天一亮,就出了京城。 红胭则重新投入女囚室,等待月余后的问斩。 ------题外话------ 谢谢 流年浮生的30朵鲜花 资中紫薰依的10个钻石 小竹子de天空的评价票 3800738479的2张月票 pop332777的月票 幸运鸟2010的2张月票 yjh1970的月票 爱吃鸡爪的蛇精的月票 狐狸家的猪的月票   ☆、第二百一十五章 限量销售 红胭下狱后几天,云菀沁和初夏去了香盈袖。 祝四婶和阿朗早听说了风声,几天下来,像热锅的蚂蚁,这日一经确定,两人红了眼圈,阿朗年轻,情绪激动起来:“红胭姑娘是为许少顶罪,实在也太冤了!大姑娘不是王妃吗?为什么不能把两人安然无事地保下来?大姑娘,救救红胭姑娘吧!” 祝四婶虽也震惊,却赶忙捂住阿朗的嘴:“后生不知世道难,当大姑娘不想吗?朝廷又不是咱们家开的,你说保就保?那么多眼睛盯着,全是官场打滚的臣子官宦,你当大姑娘好做吗?若有半点徇私,便是给秦王府授人话柄,如今还是国丧期,能将许少保住,杀人罪不死,已是庆幸了!红胭姑娘不顾命地救许少,也是她的决定啊。” 阿朗呜咽着垂头:“可四婶…你真能看着红胭姑娘斩首吗?” 祝四婶被问住,眼圈也红了。 两人虽然不敢再紧逼云菀沁,却一时之间翘首企盼地望着她,只盼着从她口里能得个希望。 云菀沁看着两人充满希冀的眼神,并没说什么,她不愿给了两人希望,最后却实现不了。 宁可暂时叫他们失望。 红胭一事,三爷虽说已经帮了一把,却并没有告诉究竟怎么回事,也没说成功的机会大不大,她也没有多问,因为他知道,他已是在尽力帮了自己。 如今只有等了。好歹,从监禁到准备行刑,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光,最后……万一真的不行,她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初夏打破沉静:“好了,大姑娘这几天也累了,今日出来得也长,先回去吧。” 祝四婶忙拉了一把阿朗,道:“嗯,大姑娘慢走,回去好生歇着,也别多想了。铺子这边,有我跟阿朗还有几个佣工打理,虽然……虽然红胭姑娘暂时不在,但咱们一定会好生看着大姑娘和红胭姑娘的心血。” 阿朗擦把眼泪,也跟着乖乖点头,笃定:“嗯,咱们一定会好生打理,等着红胭姑娘回来!” 云菀沁强绽笑容:“有劳你们。”顿了一顿,吸口气道:“香盈袖是我的心愿,而红胭是香盈袖的支柱,便是为了咱们这么多人的心愿,我也相信老天爷也不会让红胭有事。” 祝四婶和阿朗听着,这才脸色好转,安慰了几分,生了希望。 云菀沁又交代了几句,转过身,朝铺子外走去。 一转身,背朝众人,她笑意退散,神色有些凝重起来。 初夏将她袖中手悄悄一捉,轻巧一捏,知道她是强撑着在给两人打气,却也不能笃定结果。如今,铺子好容易上了些轨道,才开始有点儿起色,没了红胭,就像少了继续走下去的轮子,不管于情于理,在公在私,她都是少不了红胭姑娘的。 刚跨出香盈袖,对面有人似乎已经等了半天,疾步上前,抱住手:“听说了香盈袖掌柜的事,还请娘子节哀。与红胭姑娘打过几次交道,是个爽快人,为人也和气,却没料到会成这样,唉。” 云菀沁一看,是对面春满楼的万掌柜,道:“万掌柜有心了,不过还没到那一天,也谈不上节哀。” 万掌柜低声道:“是我失言了。……不过,不管怎样,香盈袖如今店面空虚,少了掌柜,虽说咱们不似酒楼茶馆那种服务行业,活计量大,但遇着忙时,调货取货也会顾不上来,娘子再找可靠的帮佣也得花些时候,我家东翁说了,若娘子信任,这段日子香盈袖若人手不够,需要帮忙照应,尽可以到春满楼这边喊一声,反正香盈袖和春满楼店面对店面,也方便,咱们马上就派帮佣过来帮忙。” 云菀沁真心实意道:“多谢凤老板。不过春满楼的美意,我们心领了,并不是我不信任,只是,”蓦的回头,望了一下香盈袖牌匾,“我已经吩咐给四婶他们了,红胭不在的这段日子,店铺每天虽开门,但接客有限,货物也限量发售,每天的货卖完了便歇铺关门,事情量少了,他们几人足能应付,也不用麻烦到春满楼帮忙了。” 万掌柜一惊:“香盈袖如今如火如荼,招牌产品的口碑在京城甚至胜过天香斋那些老字号,外地和京城贵人每日特意来贵铺采买的都不少,娘子这样做,太可惜了啊!” 云菀沁轻道:“我与万掌柜说实话吧,红胭如今出事,我实在没什么心情,便是生意上有什么计划盘算,这会儿也只能搁浅,这铺子虽是我的,却一直都是红胭打理,我无非是出口头主意,做实事的却是红胭,以前我不觉得,现在才有些愧疚,没了红胭,香盈袖成不了这个样子,若她真的不回来了,我便是关了香盈袖,也是有可能。” 万掌柜忙劝道:“娘子不可冲动啊。” 云菀沁道:“俞伯牙为钟子期砸琴,终生不乐,我不过是关家铺子而已。” 万掌柜又苦苦劝道:“那也不至于到限卖货物和关店的地步啊,开店铺做生意,就跟养个孩子一样,好容易盘起来,像个样子了,您这一下子又不要了,心血白耗不说,也着实太可惜啊!” 初夏见他苦劝自家娘娘不要冷了香盈袖,倒是有些奇怪,要是不说,还当这万掌柜是香盈袖的人呢,也太热心过头了。 云菀沁见万掌柜就焦心,只能说:“限量兜售的事儿,我已经考虑过了,货物贵质不贵量,还有,并不是我清高无视钱财,只是,这店里许多香料膏剂,都是我亲自手工制作,若客人们都是奔着我店铺的量来,全不顾与别家的区别,无视质量,那么香盈袖的热闹,也不过是一时而已,并不会太久,我也不稀罕。”停了一下,道:“至于关店,不到万不得已,我自然也不想,并不会随便就结业。” 万掌柜总算松了口气,若这香盈袖关了店,春满楼只怕也难继续了……自己这份工也保不住了。 想着,万掌柜抱袖,又说了两句,目送两人离开后,拔腿回了春满楼。 一楼大堂,客人们正在选购。 春满楼虽是新开的铺子,但经营的外货居多,邺京百姓喜好外来货,国外的月亮也是圆的,故此生意也不错,尤其一些干货和香料以及一些异域风情的织毯、珠宝,很得京人的欢心。 这会儿大白天,正是客多的时候。 万掌柜绕过一楼大堂,噔噔上了二楼。 二楼设置静雅,红木雕花围栏边,设了一张垫着锦褥的罗汉榻,上面摆着四脚小几。 男子盘坐罗汉榻上,腰上垫一张大迎枕,提一把玉壶,另只手持一卷书,且饮且读,完全不顾楼下的生意,好像这店铺只是用来取乐休闲的地方。 旁边墙壁凿着一面秋海棠镂花大窗,支棍撑起,此刻敞着,若是站在窗边眺望,恰能将对面香盈袖看得一清二楚。 万掌柜将对面儿的事情说了一通,凤九郎目光从书卷上移动,薄唇一挑,将书卷合盖在小几上:“限量发售?倒是个有生意头脑的。” “啊?”万掌柜哑然,“做生意的不就图个进出吗,卖得越多才兴旺呐,压着货物不卖,有生意不做,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凤九郎浅笑:“香盈袖如今正是风头,每天客人几乎挤爆门,却也算是在十字路口,面临抉择。” “抉择?” 凤九郎回头,瞥一眼大窗外:“日日爆满的生意,能持久多长?香盈袖的货再好,源源不绝地往外流,客人们得来容易,也就不稀奇了。邺京天子脚下,又不是小镇小城,百姓眼光最是挑剔,最难打发的,既要货物好,又要货物稀,这是大众心理。香盈袖的前面无非两条路,要么趁着这一时的风头,来者不拒,赚饱钱袋再说,如此,香盈袖便成大路货。要么细水长流,将这名声稳住,卖精粹货,少赚钱,却让香盈袖在业界的名声上几个档次。这一点,想必她也想过,很显然,她选择了第二种。” 万掌柜会意,连连点头。 —— 离了香盈袖,两人驱车回了北城。 王府门口,高长史带着晴雪珍珠和一些下人,正在阶上等着王妃回来,见马车回来,忙下了阶。 王妃舅家表兄最近的事情,弄得心情不好,王府下人们都知道,这段日子被高长史嘱咐过,在府上都是小心翼翼,不敢喧哗欢闹。今天也是一样,都垂头跟在高长史后面。 云菀沁也不愿意王府弄得气氛黑压压,一边走,一边语气轻松,随口问:“锦重回了吗?”这几天忙表哥的事儿,也没去过问弟弟。 “还没,”晴雪答道,“少爷说丢了不少课,有时散学后还会多留下来问问夫子,经常晚回来,不过没关系,王府的随扈跟着少爷呢,会照应着。” 云菀沁欣慰,这小子,一勤奋起来,倒还真是个拼命三郎,脸上添了几分悦意。 下人们见娘娘心情似是不错,也都跟着舒了口气。 王府正门哐的合上,铜环微颠,继而平静。 随着朱红大门一闭,不远处拐弯处,一抹身影拧着绣帕,转身靠住墙壁,娇嫩脸颊上一片矛盾。 “小姐,回去吧。”丫鬟打扮的女子小声劝道,望了一眼森严紧闭的铜环大门,“那秦王妃都进去了。” “小彤,你去旁边看着,我……我再站会儿。”韩湘湘揪住帕子,语气倔强。 小彤无奈,小姐等了一下午,不敢上门。现在秦王妃回来了,还是不敢上前。这会儿还杵着干嘛呢? 若是还想见秦王,可那秦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不是白白干等吗?说个难听的,便是等到了,说不定秦王又像上次,找个理由避而不见。 到底是姑娘家,脸丢一次,就够了。 可小彤是亲眼瞧着自家主子从秋狩路上对秦王生了情意,回京后又发了痴恋,知道此刻劝不动,只好从另一方面安慰:“小姐,先回府吧,这道门,您迟早得进的,出阁的日子也快了,就安心在府上待嫁吧,何必送上门被人羞辱呢?” “可你看秦王妃的样子,像是想要我嫁进去吗?”韩湘湘一说到这里又是难过,泫然欲泣,“我就是想趁还没进门,说软王妃的心意,让她体谅我,也让秦王对我也多些了解。” 小彤道:“可这样,小姐也太作践自己了,要奴婢说,找个喜欢自己的,比找个自己喜欢的强。” 话刚说完,只听声音传来:“你这丫鬟都比你明白多了!” 两女一惊,循声望过去,只见燕王一身紫袍,丢了马车,撇开随从走过来。 韩湘湘还记着上次被他撞见的事,仍是尴尬,却避不开,只得和丫鬟一块儿福身:“殿下怎么过来了。” 你当本王愿意?要不是三哥的意思,这会儿本王早该去打马球了。燕王面上却笑:“我来秦王府很奇怪吗?韩小姐一个没出阁的待嫁女三天两头来,才奇怪吧。” 韩湘湘见他对着自己撇开尊讳,脸色涨红,将小彤一拉:“那我不搅扰燕王进府了。”说罢要走。 “慢着。” 韩湘湘一怔,只见他又走近几步,年轻男子清新气息飘进,不觉身子一缩,往后退了半寸:“殿下。” 燕王见她一副男女授受不亲的脸色,笑得越发朗声:“韩小姐来秦王府偷窥我三哥,什么都能不顾,我只不过想过来说几句话,韩小姐就躲得跟什么似的!韩小姐也不至于这么打我的脸吧,话说回来,我真有那么差?” 韩湘湘脸发烫,忙摇手解释:“殿下别这样说自己,殿下是龙子,胜过凡人,怎会差?我,我今天不是来找秦王的,其实是来找王妃的。” 小彤忙接口:“是啊,小姐听说许家少爷近来出了事,正好,我家老爷的一门亲戚在岭南当地算是个大族,与当地官府也素有交情,小姐求爹去函跟那亲戚说一声,等那许少过去了,帮他好生打点一些,起码衣食住行都能好几倍,今儿来,便是准备跟王妃说一声,叫她安心,只是……只是不敢进去罢了。” 燕王笑得更开心,自己跟她开玩笑,她居然听不出来,还真的怕自己难过,安慰起自己来了,有意思! 这少女虽脑子一条筋,痴了些,但真的挺单纯。 京城的千金小姐心眼儿都像莲蓬孔,哪个不是人精? 能出这么个白如纸的,倒也难得。 想着,燕王说:“你这么关心我三嫂,还不是为了顺利进门,讨我三哥的欢心,说是来求见王妃,跟偷窥我三哥,有什么区别?一个道理罢了。” 韩湘湘见他毫无修饰之词,脸皮儿薄,抓着小彤便要走,燕王忙诶诶诶阻止。 韩湘湘性子柔弱,见他是皇子,不敢不遵从,可又不想留,脸色红得如同熟烂了枣子,含了几分愠意:“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我的帕子呢?我看你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韩湘湘一愣,咬唇低道:“不敢。已是给殿下清理过了,不过今儿出来没想过会遇到殿下,没带在身上,下次,我再差人为殿下送去。” “送去?送去哪里?本王还没开府,你叫你爹送进宫给我?还是叫我派人去你家中拿?你摆明了这不是敷衍我么?”燕王眉一皱。 韩湘湘鼻尖一热,怎么可能让爹知道,可……这倒也还真是为难,却听他咳咳两声:“那这样吧,五天后下午我有空闲,申时两刻,七里坡的凉亭见面,到时你再给我。” 还要跟他见面?韩湘湘一讶,却见他已经转过身,扬长而去,正想要喊住他,看能不能派个下人去,自己就不去了,可显然燕王并没给自己说话的机会,正这时,小彤又将她一拽:“小姐,七里坡偏僻,总比在京城热闹地方被人看着强,奴婢看这燕王殿下,倒是个细心的。”压低声音,语气有些促狭:“要奴婢看,燕王平易近人,知情达趣,倒是比冷冰冰跟段木头似的秦王好多了。” “说的什么鬼话。”韩湘湘啐了一声,可被燕王这么一打断,却失了在外面流连的心情:“小彤,回去吧。” 小彤应了一声,小跑离开,先去家中车夫那儿打招呼,将车子牵引过来。 韩湘湘在原地等着,没一小会儿,却听身后飘来个试探的女声:“是——韩家小姐?” 韩湘湘回过头,只见一个梳着双鬟的婢子站在眼前,这附近方圆几里,除了秦王府的下人,只怕没哪家婢子能穿得这么贵气了。 少女穿戴精致,相貌也算是个清秀佳人,只是口音带点儿外地乡音,不大像是土生长的邺京人。 “你是王府的人?”韩湘湘端详着她,却见少女看清楚自己,双手一合,弯下腰行礼,含着笑意:“原来果真是未来侧妃娘娘,奴婢还当自个儿眼花了呢。” 韩湘湘见她恭敬客气,开口就奉承,有些羞赧,将她手腕一托,免了她礼:“什么侧妃?别乱说,还没有的事儿。”   ☆、第二百一十六 密召 见韩湘湘羞涩,看似就是个很好拿捏的,少女面上浮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语气却更恭维,抬手轻掌自己粉颊:“瞧奴婢,嘴巴快,该打!也是因为韩小姐一脸福相,宛如观音一般,美貌祥和,温柔可人,奴婢见着实在忍不住……不过,迟早的事情罢了,奴婢提早喊一声侧妃娘娘,也没什么大不了。” 韩湘湘听她嘴巴似涂了蜜,心中既娇羞又喜悦,添了好感,好奇问道:“你叫什么,在王府哪个院子当差?服侍哪个主子的?”瞧这婢女一身的装扮,该不是粗使下人,至少也是在屋子里面当差的。 果然,少女盈然一拜,清脆道:“奴婢吕氏,贱名七儿,刚进王府没几个月,倒也没固定分配给哪个院子和哪位主子。” 既不是王府的家生子,又是新人,看起来待遇却不低,韩湘湘一疑。 吕七儿见她脸有疑色,正中下怀,浅笑:“七儿是长川郡晏阳城人氏,前不久机缘巧合,跟了王妃回京。”笑意一散,声音低了低,添了些忧郁:“我哥哥与王妃有些渊源,说起来,还算是王妃的救命恩人,哥哥死后,王妃怜奴婢一个人在晏阳无亲无故,便将奴婢带来京城。” 韩湘湘本来跟大部分循规蹈矩的闺女一样,不关心朝政军务的,可晏阳之乱事关秦王,所以特别留心,当初会叫小彤偷偷每天去抄邸报回来,时刻关注着,所以也大概了情况。 她知道那场内乱的暴民首领叫做吕八,因投诚朝廷,改邪归正,与山匪同归于尽,将功折罪,抵消了责任。 云菀沁既然混入过暴动灾民群,那么与这吕八一定认识。 眼前婢女也姓吕?……这婢子是吕八的妹妹? 原来如此,吕七儿是云菀沁恩公的亲妹子。 那就难怪吕七儿一个刚进京的女孩能够入王府供职,一身光鲜亮丽胜过王府老人儿了。 不过,听吕七儿的语气和神情有些复杂,好像对于云菀沁带她来京城,并没太多感恩。 毕竟自己是秦王府未过门的侧妃,若是吕七儿视云菀沁为主子,怎会来接近自己,讨好自己? 想到这里,韩湘湘睫一动,婉声试探:“原来七儿姑娘和秦王妃有这么一层关系。那么,七儿姑娘有王妃作倚仗,今后在王府一定前途光明。” 吕七儿苦笑:“奴婢也想在王府挣个前途,可惜没这福分,再过些日子,只怕就要被打发出去了,还不知道落到谁家谁户。” 王府之中,还有谁能将她打发出去?韩湘湘眉一颦:“王妃心好,都把你带来京城了,还有你哥哥……不是王妃的恩人么。” 却见吕七儿脸色微微一紧,压低声音,语气明显含了几分冷意:“天下哪里有叫恩公的妹妹当婢子的,若真是诚心想报答我哥哥的恩,七儿如今对着韩小姐也不会自称奴婢了。” 韩湘湘一怔,这话的意思,莫非是说云菀沁过河拆桥,只是为了个大方贤名才迫不得已将吕七儿带回来,轻声阻止:“七儿姑娘不可污蔑王妃。” 吕七儿忙弯下腰:“七儿失言了,七儿也不是怨恨王妃,只是随口说说罢了,韩小姐千万别放在心上。”顿了一顿:“无论如何,今儿既与韩小姐有缘分,倒也是七儿的造化,若韩小姐过门后,七儿还有幸在王府,也请照拂些,七儿也无以回报,只是如今毕竟身在王府,王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王妃与王爷有什么动静,有我在,这些也能跟韩小姐尽快传达,叫韩小姐早知道……”眉一挑,眼眸似笑非笑:“奴婢也希望咱们家王爷与韩小姐感情增温,王爷身边多个如花美眷。” 韩湘湘明白她的意图了,想必是看中自己的王府侧妃身份,想要投诚自己,靠自己继续留在王府。 再听她后半段话,韩湘湘心思一动,自己缺的便是与秦王相处的机会,更不知道秦王的喜恶,若府内有个照应的人,指不定与秦王也能早些开花结果,将她手一拉:“快起身。你性子好,生得也端庄淑良,若我是王府的主子,一定舍不得将你放走。” 吕七儿一听,喜悦不已,知道是将她说动,开始信赖自己了,腰一福,娇声道:“那七儿便仰仗侧妃娘娘,将前程系在侧妃娘娘的身上了。” 韩湘湘脸一红,问了吕七儿几句原本的家庭情况,还有最近秦王在府上多半干些什么,早出晚归的时辰等事。 吕七儿自然知道她最想听的还是关于秦王的事儿,捡重点地答着,见她中途停下,才见缝插针地佯装不经意:“咦,对了,刚刚奴婢好像瞧见燕王了……燕王与韩小姐似是挺熟稔啊。” 韩湘湘没料到被她看到,一惊:“我与燕王没什么,只是碰巧遇着了,你千万别到处乱说。” 吕七儿忙道:“韩小姐这是哪里的话,七儿既将韩小姐当成未来主子,您的事儿便是奴婢的事,您都是秦王的人了,怎会与燕王扯上什么关系,事关名誉,奴婢怎么会瞎说。” 韩湘湘本来就有些忐忑,一听吕七儿的话,心中的不安都挑起来了,一想到还得去七里坡还他的帕子,更是脸色涨红,心思乱了起来,懊悔为什么当天昏了头去秦王府的书房偷看,又正巧被燕王撞见,最后还收了燕王的帕子。 吕七儿再不迟疑:“奴婢瞧燕王似是对韩小姐有些纠缠的意思?奴婢刚好像听见什么……五天后、七里坡,还有什么……帕子?” 连两人对话都听见了?韩湘湘脸色涨得通红。 吕七儿面露忧色:“韩小姐真要去?” 韩湘湘恰好心急如焚,没个人商量,眼前的女子看着是个伶俐的,又诚心攀附自己,横竖她也听到了瞒不过,也就主动道:“你说,有什么法子能打发燕王殿下,将那手帕直接给秦王,请秦王跟燕王提醒一下……你看可好。” 吕七儿赶紧劝阻:“韩小姐千万别跟秦王说,您一说,在秦王心目中的形象,可就真的再挽回不了了!俗话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燕王又这么受秦王的器重,您要是打小报告,秦王不管相不相信您,都不会怪弟弟轻佻,说不定还会觉得您淫荡无耻,故意引诱燕王,才叫燕王不知伦理道德,连兄弟未来的妻妾都生了觊觎心。” “你说的是,我真是太糊涂了!幸亏有你!”韩湘湘惊出一身冷汗。 吕七儿斟酌片刻,悄声:“叫奴婢看,那七里坡,怕还是得去一趟,还了帕子,若有机会跟燕王说清楚,免得今后添了误会。” 韩湘湘频频点头,却又面有难色。 吕七儿将她神情尽收眼底,主动提议:“不如叫奴婢陪您去,也好给您随时出主意,应对应对?” 光有贴身婢女一个人陪着去,底气不足,小彤跟自己一样,也没见过几个外男。多个人,韩湘湘哪里不愿意,尤其吕七儿又看着精通世故,一喜:“好,那就麻烦七儿姑娘了。” 吕七儿甜声:“韩小姐太见外了,今后唤奴婢一声七儿就行了,别太生分了。” 约好当天时辰地点,吕七儿告辞回了王府。 小彤叫了家中马车,早就过来了,见小姐跟一名王府婢女正在细谈,也不便打扰,站在旁边守着,大半话都听得一清二楚。 见吕七儿走了,小彤踱步上前,搀着韩湘湘,朝马车走去,边走边嘀咕: “小姐,奴婢觉得这七儿姑娘也不是什么善茬,那云妃娘娘将她带回来,她不知感恩,反倒还挑三拣四,奴婢就怕她巴结您也是有目的的,您还是别跟她走得太近了。” 韩湘湘柔叹:“她不过是希望我进了王府后,能将她留下来罢了,她的身世倒也可怜,还遭了王妃的嫌弃,如今也不过是想要找个主子,有个安宁日子罢了。你放心。” “可……”小彤心里还是打鼓似的,总觉得那吕七儿虽生得乖巧秀气,可是花花肠子并不少,这次接近小姐,恐怕并不仅仅是想为自己谋个后路那么简单。 自家小姐从小关在闺阁,比兔儿还单纯,哪里有那些市井女子心思多,就怕着了别人的道儿。 可见着小姐执意,小彤也不好说什么了。 —— 国子监,早过了散学时辰。 书香浓郁的书堂庄严肃静,墙壁上刻有历代鸿儒教诫名言,此刻鸦雀无声。 监生们早就在各自府上书童和下人的陪伴下,前后离开。 前排的一张书案后,一袭纤骨的小少年正摊卷伏案。 身后脚步骤起,打破安静。云锦重抬头,看见来人,一讶,忙合卷起身,躬身:“曹大人怎么亲自来了?” 曹祭酒赞道:“听博士说锦重最近潜心学问,日日最晚才离开,今天一看,果不其然,孺子可教。” 云锦重有些不好意思,却见曹祭酒脸上神色一闪,笑意也跟着变了几分意味:“不过,现在有人想见你,与你说几句话,锦重先收拾好书本,随本官来吧。” 有人见自己?云锦重没多心,道:“是,曹大人,不过学生的书童和王府的随扈还在国子监外等着,学生去跟他们先打个招呼。” 话音刚落,曹祭酒却阻了:“不用,本官稍后叫人去代你说一声。” 云锦重疑窦一深,跟着曹祭酒走出学堂,从国子监一处旁门出去,只见门外已有一顶软轿等候。 轿身帷幔轻晃,轿门前站着一名皮肤白净无须的男子,身穿普通便袍,怀揣一束白麈尾,气势尊贵。 曹祭酒对着男子拱手,很是客气:“国子监监生云锦重到了。” 男子回应:“有劳曹祭酒。”又转头叫人打帘,道:“云少爷,请上轿。” 连曹祭酒都这么恭敬,这人是……?王府也有不少伺候的阉人,云锦重在姐夫宅子中住了些日子,也有些熟悉了,此刻听他声音纤细,试探道:“请问这位公公,是哪位大人要找学生,又有什么事情?” 那公公笑起来:“一猜就猜出老奴身份,心清眼厉,倒是与你姐姐相似。” 秦王府里公公们的架势,完全比不上这人的一二。云锦重更是稀奇。他主子是什么神秘人? “锦重还不上轿。”曹祭酒见他质问,有些怪责,“切勿耽误了时辰。” 公公却是麈尾一扬,态度很和气,反倒还阻止曹祭酒,不要责怪云锦重。 云锦重上了轿子,只听一声令下,轿底腾空,也不知道朝哪里走去。 他也不敢多望外面望,只觉得拐来绕去,好似过了几道门槛,才停了下来。 下了轿,面前是个园林,处处修葺得精致无比,雕镂镌刻巧夺天工,便是连姐夫府上也没有这里的一半奢华。 究竟是什么地方? 古松苍柏之间是一座伞盖玉亭,梁柱之间有挡风的薄帘遮挡,里面坐着个人,虽隔得远远,仍看得清楚,透过薄纱帘,身影轮廓瘦削,似风一吹即倒。 云锦重心里砰砰猛跳,被带着朝前走去,到了亭阶外停下,只听那公公道:“主子,”回头瞟了一眼云锦重,“来了。” 滞了一下,有咳声传出,继而,亭内人道:“叫云少爷进来。” 话音虚弱,微微夹杂着喘息,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因为本身的缘故。 若是连说话都听得出这人身子不好,可恐怕还很有些虚弱了。云锦重有些紧张,不知道到底是谁,却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吸附着,只身进了亭子。 亭子里,一张铺着兽毯的榻上,一名男子倚靠上面,人过中年,脸色苍白得吓人,一身缁色袍,虽然面料是绝顶的奢华,却看不出身份。 与自家父亲应该差不多的年纪,却比父亲瘦得多,又有着父亲没有的气质。 男子目光挪到云锦重脸庞上,几近贪婪地端详着这男孩的五官,眉,眼,鼻,唇,眸中一闪,如水潮荡漾,似是克制不住心绪,用了极大的忍耐才压下来:“你是锦重?” 云锦重吞了吞唾液:“是。这位大人是哪位贵人,不知找学生来有什么吩咐?” 男子因为情绪起伏太大,咳了几声,只道:“先不忙,坐吧。” 云锦重掀袍坐下,暗中打量他,显然重病缠身,可也挡不住眉目的俊挺高贵,半晌,听他道:“向来听曹祭酒说,你在国子监同龄人中,学业当属第一,在年岁大的监生甚至都是鹤立鸡群。” 云锦重垂脸:“大人笑话了,天下才子簸箕扫,学生不过是一粟。” 男子见他谦虚,心怀欣慰,轻笑两声,目光更是专注,暗藏着不动声色的怜爱:“听说你如今不住在家中,倒是去了秦王府,跟着你姐姐住?” 云锦重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光嗅苗头,也感觉这人地位不容小觑,只怕有什么问题,让姐姐被人逮着什么错处,不管三七二十一,哗的站起来:“不关我姐姐和姐夫的事,是因为我前段日子生了些病,姐姐心疼我,方才接我过去养病!” 男子见他有些惊惶,俊秀脸庞皱成一团,眼神一动:“不用紧张,没说怪责你。” 云锦重吁了口气,只听男子语气骤然一紧:“怎么会生病了?你今年要参加重要考试,你家父亲没好生照顾你?就算病了,不也该你父家经心照看么,云家是没人了吗?怎么非得由你姐姐来照顾?云尚书是搞什么鬼。” 云锦重不愿意将家丑外扬,何况到现在还没搞清到底是个什么鬼,只道:“换季时,学生一时没注意罢了,姐姐与学生一母同胞,学生母亲去得早,姐姐一向对待学生似亲母一样,舍不得学生,才接过去小住。” 男子听着,眼脸微颤,沉默半晌,才喟道:“没娘的孩子最难熬,你姐姐算是享了几年的福,可你还没懂事就没了亲娘,你自小像个孤儿,一定是受了不少苦吧。” 云锦重心下一疑,怎么把自己说得像孤儿一样可怜了呢,再怎样到底还有爹啊……只诚恳回答道:“习惯了,也没什么,多谢大人关心。” ------题外话------ 谢谢 小米么么爱鱼的评价票和月票 bingying1206的月票 15115558528的3张月票 18343074168的2张月票 z963391的月票   ☆、第二百一十七章 恩赐 云锦重说得平静,男子却似生了感触,神色很不平静。 半天,男子方才道:“嗯,那今后日常起居多注意些,再别误了身子,下半年就要应考了。” 云锦重见他就像长辈关心小辈,拉家常一样,连爹都没对自己说过这种亲热的叮咛,心中暖意流动:“学生谢谢大人的关心。”顿了一顿,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好心好意道:“不过学生瞧大人身子似是不怎么好,也该多保重才是。” 男子听了这话,憔悴容颜上浮出喜爱,这孩子,既生得好,学业超群,心窍又似大人。 他强支精神,终是开口,说出今天唤他来的意图:“过几天,锦重就不要再去国子监了。” 云锦重一惊:“啊?” 男子见他讶异的模样,愈发生了疼爱之心,连病痛似是都减轻了几分:“今后你去内书馆上学吧,内书馆一切资源都比国子监好,对你备考大有裨益。至于你家中那边,我会通知一声。” 内书馆?那——那可是在宫里,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资源比国子监那可不是好一星半点,光说教习皇子们的师长,也全是杨太傅之流的内阁重臣。 云锦重脑子一闪,好像明白了眼前人的身份,却又不敢相信,只怔然道:“大人不是开玩笑吧,学生有什么资格能进内书馆?” 男子听了这话,面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笑意却更浓:“以陪读身份进去,无碍。” “能给皇子陪读的,大多也是郡王和世子们,锦重何德何能。” “我说你够格,你就够格。”男子蜷拳咳了几声,平息下来,说:“你资质优越,便是在皇子里面,也没人能及得上你,况且你爹已经升了尚书,无论天资,亦或父家,并不比其他人差多少,今后进去了,与人交往时,不用有半点自卑,更不用觉得自己比别人低微,听见没有。” 云锦重见他给自己打信心,蠕了一蠕唇,吸了口气,忽的站起来,又弯腰跪在地上:“多谢皇上。” 宁熙帝见他识破自己身份,也没多怎么诧异,依他聪慧,瞒也难得瞒住,静了片刻,手一扬:“起身吧,坐下来。” 原来真是当朝皇上。云锦重起来坐回椅子上,脑子有些嗡鸣,回过神,情不自禁:“优秀学子多不胜数,皇上为什么独独对锦重这么好。” 宁熙帝没想过官方言辞能敷衍得了这个少年,喟叹一声:“朕与你娘年轻时有些渊源,尽管后来没来往了,可朕仍是想照拂一下故人之子,这一点,你姐姐也是知道的。” 娘与皇上是故交?云锦重讶异,能让自己进内书馆陪皇子读书,这份交情,肯定不浅,可以说,还是很深的交情。 既然这么深的交情,为什么以前完全没点风声,现在才想着要提携自己? 许多疑窦冒出来,云锦重惶惶的,不敢问,却又不由自主抬起额,端详龙颜。 宁熙帝交托完毕,扬起声:“姚福寿,送云少爷回国子监去。” 云锦重看见刚刚接自己过来的白面公公打帘进来,准备领着自己离开,却见皇上蓦的开声:“等一下。” 两人望过去。 宁熙帝眼神停在小少年的白净面庞上:“锦重,你过来一下。” 云锦重遵旨上前,只见皇帝抬手,沿自己的眉眼轮廓轻轻滑过,眸有感慨,语气也尽是满意:“好,真好。” 云锦重不明所以。 宁熙帝已是放下手:“回吧。” 姚福寿领着云家少爷步出园林,安排上了轿子,转身匆匆回了亭子里。 宁熙帝出来养心殿,又说了一番话,此刻已十分疲惫,仰于卧榻上,轻阖双目。 自打皇后没了,皇上病情又加重了,今天还是强撑出来的。姚福寿忙上前:“皇上,奴才去安排皇辇,回养心殿歇着吧。” “不用,朕没事,还觉得通体舒泰,许多时没有过的舒坦。”宁熙帝眼皮一动,睁开眼,唇角笑意一蔓。 姚福寿光看皇上的神色,就知道,虽然今天第一次见云锦重,却已经是喜爱到了骨子里,不管怎样,见他脸色红润,精神也好多了,也就舒了口气。 —— 秦王府。 云锦重回来时,天色已黑。 往常若晚回,随从还会提前回来报个信儿,今天一行人却统统没个音信,云菀沁坐到黄昏时,等不住了。 弟弟近来乖巧,从没这么没周章过。 云菀沁隐隐不安,初夏和晴雪、珍珠虽也觉得奇怪,却安慰:“堂堂京城,又是国子监里面,能有什么事儿,指不定少爷多看了两页书,耽搁了。” 又等了些时候,眼看着太阳落山,看着云锦重还没回,云菀沁正想去跟高长史说一声去国子监看看,却听门口传来下人禀报声音:“回了,云少爷回了!” 几人松了口气儿,云菀沁却是眉一蹙:“把少爷和墨香叫过来。” 初夏知道王妃是生气了,赶紧将少爷领了进来。 云锦重到现在还是有些恍神,也没多注意姐姐的表情,云菀沁见他痴痴不语的样子,愈发有些动怒,对着墨香道:“少爷去哪里了?” 墨香见娘娘不喜,战战兢兢:“娘娘,小的不知道…小的和几名王府随从在国子监等着少爷出来,迟迟不见出来,只见着一名国子监的下人出来跟咱们说,少爷先从侧门走了,有点事情,叫咱们等着,不用急。小的们也不知道少爷去了哪里,只得在原地等着,过了一个时辰,才见到少爷被一乘软轿送回来了,然后赶紧回府了。” 初夏怕少爷被责罚,忙劝和:“少爷还不跟娘娘道个歉。” 云菀沁本当弟弟是贪玩去了,倒也没什么,这么大的孩子哪有不爱玩的,何况近来弟弟学业紧张,受伤后又迟迟没出去放个风,就算他不说,还准备哪天得空将他带去游船踏青,可就算去玩,也该通知一下,怎能叫府上人都干着急,如今一听墨香的话,她却心思一疑,火气消了:“锦重留下,其余人,除了初夏,都退下吧。” 等众人散去,云菀沁盯住弟弟:“怎么,是谁找过你吗?” 云锦重见室内人都没了,平定了一下心神,将皇上叫人接自己密见的事,从头到尾给姐姐说了。 说毕,室内一片静默。 云菀沁没想到皇上竟会召见弟弟,更没想到弟弟会被赐内书馆读书。 云锦重见姐姐不说话,只当她也在惊讶皇上如此厚待自己,忍不住好奇:“姐,皇上真与娘是故交友人吗?怎么从没听说过?” 云菀沁回过神,只点点头:“很久以前的事了。”想了想,提醒:“锦重,皇上召你进内书馆的原因,你自己清楚就行了,不要到处说。皇上是男子,娘是有夫之妇,男女有别,外人若是知道,本是清白关系,只怕反倒会引起流言蜚语,说娘的闲话,你也这么大了,该懂了。” “锦重明白。”云锦重一听跟娘的声誉有关,答应下来。 云菀沁嗯了一声:“既然皇上都跟你提前打了招呼,旨意没几日只怕就得下了,那你就不要辜负皇上的心意,好好在内书馆读书吧。天不早了,你到现在还没吃饭,先回院子去,别饿了肚子。” 云锦重之前被赐内书馆,到底有些茫然迷惑,见姐姐没说什么,心情倒是高兴起来,毕竟能进内书馆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点头离开了。 初夏早看出娘娘的脸色,见少爷走了,低声:“那内书馆,听说除了皇子,伴读的都是皇室宗亲,还不是每个宗亲子弟都有这资格,除了各府的继业嫡子,还得学业卓著,能力显赫,被皇上青睐。本朝还没有无爵臣家的子弟能进去。少爷这一次,实在是天大的福祉,皇上太过抬举了。” 一句“太过抬举”,让云菀沁思虑加重。 上次皇上暗中叫曹祭酒推举弟弟提前考秋闱,云菀沁已经有些莫名的心思,今天弟弟这事,让她心潮更是一动,念起云菀桐和方姨娘预谋狸猫换太子的那摊子事,皇上一声令下,压得紧紧,范围波及甚小,云府没受半点责难,逃过一劫,当时她只觉庆幸,反正只要不连累弟弟就好。 难道,皇上袒护云家,还真的是怕连累了弟弟……? 初夏见她沉思,轻声劝慰:“娘娘也不必多思虑。皇上旧情难忘,对夫人……一直求而不得,现在对少爷好些,也在所难免。” 说起这个,就更是正中了云菀沁说不出口的心思,却也不好说什么,只点点头。 希望如此吧。 —— 两日后,宫内传旨,尚书府嫡子云锦重资质厚重,在臣宦子弟中出类拔萃,特选为内书馆侍读,一来能勉励宗亲,二来亦可为臣家子弟楷模,即日开始,即赐每日进宫,随诸位皇子读书。 云锦重现今居住秦王府,旨意是宁熙帝口述,姚福寿拟定,亲自颁到王府。 云菀沁在大厅内,代替弟弟接了旨,起身后,命下人为姚公公看茶问座。 挥退家奴,云菀沁纤声道:“皇上对我云家一双子女天恩浩荡,实在有些受不起。” 听似感恩,却又是试探。 姚福寿一笑:“一来确实是皇上有私心,不想委屈故人的子女,二来,也得要你们姐弟二人有本事,皇上才能抬,若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想抬也抬不起来的。” 一句话叫云菀沁也不好多问什么,喝过茶,送了姚福寿出府上轿。 匆匆三天一过。 主子的内弟进内书馆,倒也算是个喜事。 秦王府这几天上下有些忙,为云锦重裁制进宫的服饰,准备进出轿子,更换学业上的各类用具,还要挑选和调配每日跟随进宫的下人,又得交代些礼节。 毕竟是去内书馆,同窗都不一样了,个个要么是皇子,要么是王亲贵胄府上的子弟,云菀沁担心弟弟初来乍到,有些应付不来,趁夏侯世廷回来时,问过内书馆的情形。 如今在馆的几名皇子均没开府,仍在宫里赐殿居住,除燕王,其他几个皇子与云锦重差不多大的年纪。 因燕王王爵早已颁赐,差不多也到了年纪,宫外开府就是这么一两年的事,去年又被颁了朝廷的差事,去内书馆也不算多了。 如今主要就是十二皇子厉王、十三皇子景王、十五皇子汾王每日不怠地去馆受教,再就是几名郡王家的子弟。 云菀沁知道这几个皇子出身都不低,拿那十三皇子景王来说,便是与长乐公主夏侯婷是一母同胞,出自贤妃膝下,只叮咛弟弟不要冒犯了贵人就好。 府上里外忙乎着,吕七儿倒也挺高兴,至少进进出出没人盯着,也没人管自己了。 与韩湘湘约定的日子一到,早晨,她天一亮起来,好好梳扮了一番,秀发上抹匀了桂花油,绾成个可人的桃髻,又换了一身新衣裳。 时辰差不多到了,吕七儿对着院子里的管事嬷嬷扯了个由头就出去了。 管事嬷嬷知道她是三爷和王妃从长川郡带回来的,素来就没怎么管她,今儿见她要出去,也没说什么。 吕七儿到了约好的地点,只见韩湘湘带着小彤早就等在那里了,一笑,迎过去一福。 两人汇合后,没一会儿,便去了七里坡。   ☆、第二百一十八章 老来子 七里坡靠近京郊,平日人际稀少,韩湘湘湘带着丫鬟和吕七儿过去时,正前方斜坡上的凉亭已经站着人,旁边还有随扈陪在一起。 韩湘湘脚步一驻,这一次跟前两次不一样,是在偏僻荒郊私下见面,还是跟未来夫婿的弟弟,到底有些不合礼仪,再加上环境安静,叫人紧张,更是生了几分怯意。 吕七儿看见燕王站在亭内,珠冠绸袍,器宇轩昂,比上次在王府后院惊鸿一瞥更具风采,不禁心头猛跳,若不是借着这韩湘湘,自己哪里有与燕王亲近的机会?就算能够接近,燕王不过也只拿自己当个下人,不会放在心上。 无论如何,今天便是她难得的机会。 见韩湘湘迟迟不走,吕七儿暗中不无轻蔑,还真是个胆小的,也就是托胎托得好些,半点用都没,却将她手一捉,温和道:“韩小姐,过去吧,不用怕,奴婢跟小彤都在您身边,若有什么,奴婢帮您应付。” 韩湘湘听了她打气,感激地看她一眼,点点头,这才鼓起勇气,一起走过去。 进了亭子,燕王走近几步,道:“韩小姐迟到了,叫本王好等。” 吕七儿见燕王主动踱步上前,悄悄仰起脸,不着痕迹地盯住他,只等着机会叫他注意。 韩湘湘始终忌惮他身份,见他表情有些严肃,怕触怒他,解释:“第一次来七里坡,也不知道在哪里,又是步行来的……路上的时辰耗久了。” 燕王本将这事儿当成个任务,接触两次,倒觉得这少女逗弄逗弄还是挺有趣的,随口一说,每次都紧张得像个兔子,也不知是个什么水晶胆子,笑道:“好了,姑娘家腿短步子慢,本王不怪你。” 韩湘湘见他说话比前两次更加轻佻,脸一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却听身边有个娇柔女声响起来:“燕王宽宏大度。” 韩湘湘见吕七儿帮自己打破僵持,嘘一口气。 燕王循声望向说话人,是个婢女,有点儿眼熟,也不知道在哪里看过,目光多停留了一会儿。 吕七儿见他看着自己,目光久久不散,心中一阵狂喜,扭腰一福:“奴婢吕七儿,冒犯了殿下与韩小姐说话,殿下切勿怪罪。” 吕七儿?一报家门,燕王就想起来了,是三哥府上的那个丫头,被皇嫂带回的。 这个丫头,怎么会跟韩湘湘在一块? 寻常家奴,怎会与外人勾勾搭搭,虽说这吕七儿不是王府家生子,是有自由权限的,可既然身居王府,在王府当差,也该懂得避讳,免得瓜田李下。 燕王有些不悦,下次去秦王府,得要跟皇嫂顺便说一声,直道:“你不是秦王府的人吗,怎么跟韩小姐在一起?” 吕七儿见他脸上不喜,被问住,一时哑然。 韩湘湘忙脱口而出:“殿下,七儿姑娘是上次我去王府认识的,刚巧来过七里坡,知道怎么走,我便自作主张,叫她为我带路,七儿姑娘得知我……快要进秦王府,也不好拒绝我。我知道,叫别人家中的奴婢为我使唤,不大好,可七儿姑娘也是个好意,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求殿下切勿跟秦王府的人说。” 燕王眼眸浮笑:“你难得跟本王说这么长的话,本王居然有点受宠若惊,只有答应你了。” 韩湘湘从没听过男子这种类似*的话,浑身发热,实在不好意思多待下去,叫小彤将男子绸帕递过去,小声道:“殿下的帕子已经洗干净了,请殿下拿回去。” 燕王叫乔威接过来,瞥了一眼,却发现好像多出些什么,拿到手里,一摊开,用皂角洗过的帕子清香扑鼻,边缘用金线绣了很小一株萱草,与波浪状的勾金线连为一体,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一奇:“这是本王的帕子?” 韩湘湘见他当场发现,螓首冒汗,脸色大红,却只能道:“殿下恕罪,这帕子我拿回去时不慎勾松了线,怕殿下责怪,便私自用金黄色的线缝了一下。打个普通的补丁,只怕配不起这帕子,便绣了个形状差不多的萱草纹……” 见燕王捏着帕子不语,韩湘湘惶恐:“我……我女红一般,绣得丑了,殿下是不是嫌弃?” 吕七儿不禁蹙眉,堂堂皇子的帕子被她绣朵小草,一般人不是该紧张乱改御用物么,她却紧张绣得太丑,这个韩湘湘,脑子真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却见燕王竟吃她这一套:“不丑,还挺好。”说罢,将帕子放进袖口内。 韩湘湘松了口气,也不想多都逗留了,正要告辞,燕王却看了一眼亭外:“天色不大好啊。你们没乘轿子,回去路上只怕刚好赶上雨,先等会儿吧。” 几人抬头看了看天色,果不其然,三月天,孩子脸,来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蔚蓝一片,此刻已是黑压压的,风雨欲来。 “不用了,咱们腿脚快些,赶在下雨前应该能回去。”韩湘湘想着跟这男子在一个亭子里避雨,还不知待多久,不安起来。 吕七儿巴不得多些与燕王相处的机会,眼珠一转,劝道:“韩小姐,这季节的雨来得猛,去得也快,等雨势过去也不会太久……万一中途遇着雨,咱们连个伞具都没有,咱们这些糙皮粗骨的倒没什么,您却是个娇娇弱弱的,又是马上要出阁的人,受了风寒可怎么办。” 韩湘湘一听,倒是犹豫起来,之前害相思,本就生了一场大病,刚刚痊愈不多久,如今这天气还凉着,万一又染了病影响了婚事确实麻烦,这个婚事本就波折重重,再不想多添任何阻碍。 想到这里,韩湘湘拉了小彤走到亭子一角坐下来。 燕王见她避得远远,没在意,只叫乔威择了快干净的地方,掸掸灰尘,也坐了下来。 两人坐下没多久,天际深处一阵轰隆隆的响雷,伴着银光电闪,憋了许久的雨水哗啦啦从天而降。 一时之间,豪雨如注。七里坡本就空旷宽敞,没多久,下得天地变色,风吹草摇,闪电雷鸣震得漫天巨响。 韩湘湘只顾着离燕王远些,正坐着个靠亭子外的风口,没料到雨这么大,眼看着风雨一阵股股灌进来,裙子角儿都打湿了,也不好意思挪到里面去,没一会儿,鼻头、脸蛋都吹红了,却见有人手臂一伸,将刚才送还的手帕又递过来:“你头发衣裳都湿了,揩揩。” 韩湘湘抬头一看,忙道:“不用,我有手帕。”明明还了他的帕子,再收一次,跟他还真是纠缠不清了。 燕王见她自顾掏出绣帕擦水,也不强求:“那你就坐进来吧,正对着风口子,你是想顺便淋个浴?” 这人说话,当真是没规矩。韩湘湘脸色愈红,却下定决心,哗的起身,鼓起勇气咬唇道:“男女有别,殿下在里面,湘湘不敢进去。能够结识殿下,是湘湘的福分,可我马上就要嫁给秦王了,关系需要避忌,今日还了帕子,湘湘再不会跟殿下见面,今后见着,最好也当做不认识……请殿下不要为难湘湘了!” 燕王脸色一沉,没说话。 吕七儿见韩湘湘要跟燕王彻底绝了关系,还惹得燕王不高兴,心中咯噔一声,忙一扯韩湘湘的袖子,凑耳道:“燕王到底是皇子,又是秦王的亲密手足,随便在秦王面前说个什么,韩小姐能担当得起吗?不可太得罪。” 韩湘湘又急又无奈,不能得罪,可又不能跟他来往,莫非成了烫手山芋甩不掉了,听吕七儿说得厉害,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竟红了眼圈。 “那么,本王跟你换个位置。”燕王示意小彤将她搀进去,自己绕过去,坐在了韩湘湘的位置。 韩湘湘一呆,被小彤和吕七儿推了两把,才坐了进去,只听小彤在耳边细声道:“小姐,燕王殿下果真风度翩翩,奴婢就说燕王不比那秦王差吧。” 她转过头颈,燕王坐在亭子廊下,随从脱下外面的披风,替主子遮住檐下滴着的雨水,饶是如此,因风雨太烈,仍是吹得燕王发冠微松,袍子下缘沾了雨水。 幸亏一场雨去得快,不一会儿,云收雨散,天空如碧蓝宝石一般澄净,彩虹架桥,又展现一幅气象安宁祥和的晴和美景。 吕七儿只恨不得这场雨下得久一些,可既然停了,也没法子,只得跟着韩湘湘起身。 韩湘湘正要离开,忍不住回头,见燕王刚拧干了下摆,手帕揩了脸颈后,早已透湿不顶用,袍子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想了想,终究将自己干爽的绣帕递给吕七儿:“你去将这个给殿下。” 吕七儿接过帕子,轻巧上前递给燕王:“殿下擦擦。” 燕王接过帕子,朝着韩湘湘一笑:“韩小姐原来也不是那么铁石心肠。” 韩湘湘垂下头:“万一殿下病了,我担当不起,这帕子……殿下就不用还给我了,比不上殿下的帕子值钱,用完了直接撕了剪了,寻个地儿扔了吧。”说罢,踩着碎步,朝亭子外走去。 正在这时,只听耳后传来燕王声音:“不到半个月,便是韩小姐的嫁杏之期了吧。” 韩湘湘脚步一驻,轻侧粉颊:“是。” “怎么,到现在,还是想要一头栽进秦王府吗?本王之前的话,韩小姐还是听不进去?” 韩湘湘眉心一颦:“我那日也对殿下说过答复了。” 一个女子,是怎样能将执拗的坚决和傻气的单纯结合在一起。燕王原先只觉她是个毫无主见的闺秀,无非就是跟京城其他花痴女一样,贪爱三哥仪容,又看上秦王府如今蒸蒸日上的前途。 但是依她这种谨守礼仪的性子,若真是花痴到这份儿上,无论怎么打击怎么劝服,又看着三哥夫妻恩爱,却还是想要拼命试一试,——倒也难得。 想着,他心中倒有些说不出的颓丧,语气却淡道:“嗯,那本王也就只好祝愿韩小姐得偿所愿,永不后悔。” 韩湘湘心中一动,轻福:“多谢殿下。”说着,便与两人匆匆离开凉亭。 吕七儿舍不得就这么走了,走了几步仍是忍不住回头,只见燕王站在亭檐下,手里紧握着韩湘湘的那一方绣帕,嘴角竟是浮出一丝莫名笑意。 她忍不住撇撇嘴,这个韩湘湘,看着也就是一般的千金小姐,也不知道燕王怎么会独独青睐她,明明知道她就要嫁为人妇,却还像蜜蜂沾了蜜儿似的舔个不放。 难道就是因为出身官宦人家,所以韩湘湘先天就有优势?就能被人关注? 撇开出身,无论容貌,性情,她又哪里比不上韩湘湘,论脑子和手腕,这韩湘湘更是只有被自己碾压的份儿。 不过,韩湘湘一旦进府,可以靠着她在秦王府谋一处安生地儿,二来,可以借韩湘湘与燕王拉近。 如此看来,韩湘湘倒还真成了自己的命中贵人,不能放过。 —— 云锦重进宫上了几天的学后,一切渐渐上了轨道。 内书馆内一群天潢贵胄的学子们初见云家的子弟进来,都有些惊诧,惊诧了几天,大部分人也就释然了,这个云家少爷,果真如皇上赐其入内书馆的旨意一样,天资不凡。 在一群人中,他的年龄不算最大,可学问和应变能力,当属第一,难怪皇上如此器重。 既被皇上亲眼有加的,就免不了遭人嫉妒,尤其云锦重是侍读的子弟,不是主位,内书馆的学生也并不会有什么顾忌。 云锦重却将姐姐的嘱咐听进去了,低调谨慎,不跟人争,即便遇到有人言辞挑衅,也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挑衅的人也只能落个没趣。时日一久,大部分人觉得没意思,也就消停了。 这日早晨,内书馆内,授课夫子未到,学子们已经到齐。 三名皇子并排坐在前排位置,小太监侍立左右,伴读的子弟坐在皇子们的后方。 夫子还没到的时辰,永远都是内书馆最放松的时刻。十五皇子汾王是宁熙帝的末尾子,自然是疼到手心,生母丽嫔,是韦贵妃舅家的一名远房外甥女,当年也是韦贵妃引荐入宫。 丽嫔的位份比不上书馆在读的景王生母贤妃和厉王生母惠妃,却胜在为皇帝生了一个最幼的老来子。 最小的汾王年纪刚满七岁,生得白净俊俏,又嘴巴甜,很会讨皇上欢心,因为在皇子中最小,又仗着天子尾儿的特殊宠爱,所以不到七岁就赐了亲王爵位,足可见天子对这老来子的厚爱,汾王向来也是内书馆里众家子弟最捧的一个。 夫子还没到,照理,学子们各自温习静待。 待小太监研好墨,摊开卷,汾王瞄了几眼,坐不住了,展臂伸了个懒腰:“刘夫子今日是睡晚了吗?怎么还没过来。” 一名平时就巴结汾王的世家子弟从书卷中抬起头,顺着汾王的话,笑道:“可不是,都日上三竿了。” 汾王趴在圈椅上,乌黑的眼睛在教室内滴溜溜一转,来了兴趣:“刘夫子还没到,那由本王上讲台来当一回夫子怎样?” 陪读学子们俱是一愣,这显然于理不合,甚至有些侮蔑师道,可谁又敢主动说不好。 景王皱眉:“十五弟,不要造次。” 汾王却眨眨眼,毫无退让的意思:“皇兄,好玩而已,上次父皇还说我念书时形似夫子,颇有鸿儒之气。” 景王见这家伙又将父皇托出来,暗中翻个白眼,跟旁边的历王对视一眼,懒得说什么,爱怎么闹怎么闹去。 几名陪读子弟见景王和厉王都没说什么,全都使劲儿奉承起来:“那就请汾王赐教了,咱们洗耳恭听!” 汾王推开椅子,上了讲台,拿起尺长教鞭,朝案上使劲儿敲了两下,咳道:“好了,本王来上课,你们全是本王学生,本王说什么你们都得照着做!不然,本王就像夫子一样,用这教鞭行师长之责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打架 伴读学子跟着起哄:“是,汾王!” “翻到昨日刘夫子讲习的,跟着本王诵读。”汾王越玩越起兴,“本王巡视!看你们念错了或者没开口的,小心本王的戒尺。” 厉王一向厌烦这小皇弟仗着幺儿的宠爱在后宫是个小霸王,此刻脸色难看,却也知道父皇喜爱汾王,不想做些让父皇不高兴的事。就算汾王失形忘矩,自己到底是兄长,就算他不对,到时他双腿一撒,哭闹起来,还成了自己的不是,让父皇责怪自己不让弟弟。 想着,厉王掸掸袍子,眼不见为净,暂时离开了教室。 景王倒是没离场,可自恃生母比丽嫔高好几个位份,怎甘心听汾王的话,自顾自做自己的事,也没理睬。 除了两个皇子,其他伴读学子不管是有心巴结的,还是不愿得罪的,个个都照着汾王的意思端起书。 云锦重本想找个借口出去等刘夫子来,想起姐姐的叮咛,终究还是将书翻开,晾在眼下。 一群人逢迎汾王,汾王读一句,办伴读子弟们应一声,读得摇头晃脑,声音洪亮,兴致盎然,便是汾王读错的地方,也跟着歪曲。 云锦重不觉微微皱了皱眉。 汾王一边领读,一边走到后排课桌之间,目光一顿,停在一条书案背后,声音一止,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站起来!到后面去罚立!” 景王回头一看,只见汾王点中的是刚刚进内书馆的云少爷,摇了摇头,真不走运,被汾王缠上。 却见云家少爷并没起身:“不知我犯了什么错需要罚站。” 景王愈是摇摇头,若是顺着这皇弟的意思,说不定还能逃过一劫,对着干?汾王还没被忤逆过呢。 果然,汾王见云锦重不照做,还反问自己,怒不可遏,教鞭砰的一声摔在他的课桌上,发出无比刺耳的声音,教鞭的铁质头柄在桌面上跐一声摩擦而过,显出一道划痕,惊得室内其他子弟不敢作声。 “别人都在跟着本王念书,个个声音洪亮,唯独你,懒懒散散,声如蚊呐,本王站在你身边都听不到你的声音!你说,当不当罚!”汾王训诫。 “这本书我已倒背如流,要义考点,在国子监都学习过,不需要用大声朗读来加强记忆,默诵也不无不可。”云锦重就算处处提醒自己遵着姐姐的意思,到底年少,也是有几分锐气,“若汾王不行,大可随便挑一段考察。” 汾王早知他精通学业,刚来就被几名夫子和杨太傅称赞过,此刻也没有自取其辱真跑去考他的学问,免得反倒让他在众人面前逞了威风,越发恼怒:“云锦重,你对着夫子,难道也这样恃才傲物?难道会了就可以不读了?那你何必进内书馆!叫你爹找个博学名士在府上单独为你授课啊!” 旁边有妒忌云锦重的伴读子弟风点火地插嘴提示:“殿下,云少爷如今正在秦王府小住。” 汾王冷笑,“原来是仗着秦王内弟的身份,才敢跟本王叫嚣!你那姐姐不知道怎么教你的!进内书馆之前,也没多教导一下宫内的礼节吗?亏这秦王妃是怎么当的!” “说到这里可就有意思了,”涂郡王家的世子向来是汾王跟班,笑着说道,“晏阳那档子事,殿下该听说过吧?云少爷的姐姐前些日子才从长青观受罚出宫呢。” “难怪啊,有其姊,必有其弟!”其他子弟哄笑起来。 “那样的姐姐,又怎能教出个乖顺懂事、遵纪守律的弟弟?!” 云锦重见汾王几人提到姐姐,脸色一变,站起身:“不就是罚站吗。罚就罚。” 汾王见他终是服软,得意起来,再见他转身要去背后,却喝住:“站着!” 现在想罚站?晚了! 汾王手持教鞭,在掌心轻轻一拍,余怒未消,刚不照着自己话说,驳了自己面子,这口气还没完呢。这个罚,不能不加重! 韦贵妃瞎眼的事,就是萃茗殿的赫连贵嫔举报所害,韦家失势,又跟秦王夫妇不无关系。 生母丽嫔在殿里哭着念叨了好几次,汾王都是知道的。 再一听周围伴读的怂恿,汾王怨气都涌了出来,今儿就给贵妃和魏王报仇,冷哼一声:“罚站就完了?罚站只是惩处你不尊师重道,你还对本王不敬!本王听说你很小就死了娘,没娘管教,教养差了点,本王也不怪你,可你父亲还在啊!不是还有个当了王妃的姐姐吗?你父亲和姐姐教不了你,本王来教!” 不尊师重道?七八岁小儿拿着教鞭上讲台,将庄严学堂弄成取乐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侮蔑了师道。云锦重听他侮辱,捏紧拳:“殿下不要将我娘和姐姐扯进去。” “怎么扯不得?你就是有娘生,没娘教的,你娘死得早,就是因为被你气死的吧!你爹也是,本王就怪了!朝廷那么多世家大族,一个寒门出身的兵部小官儿,是怎么能一路爬上左侍郎,又爬上尚书的?怕并没什么能耐,只是会谄媚吧!还有你姐姐,也不知道怎么将父皇蒙混了,那么多资质不凡的千金小姐,唯独她能进王府,是使了妖法吗!”汾王见他生气,越说越得劲儿。 云锦重指甲嵌入掌心,脸色一点点,越涨越红。 景王被汾王吵得头都是大的,皱皱眉,终于开口:“够了,刘夫子快来了——” 就是因为快来了,才不能放过大好的机会。汾王将教鞭啪地一摔课桌,气鼓鼓:“不行!他侮辱本王!” “他怎么侮辱你了?不就是读书声音小了点儿,没配合好你,没逗得你开心吗?行了,你在内书馆扮夫子的事也是于理不合的,传到父皇那边也不好听。”景王语气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汾王虽向来只听父皇的话,但对于几个母家地位比丽嫔高的皇兄,也不是完全不忌惮的,又被小太监拉扯了几下,心不甘情不愿,退回座位。 正这时,厉王和刘夫子已步入课室。室内,恢复一片肃穆。 景王怕云锦重想告状,回过头瞟了一眼,见他已坐下了,脸色倒是平静,可眼圈发红,身子轻微发抖,却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是吞下了委屈。 临近晌午,上午课业结束,伴读子弟们前后出了内书馆。 云锦重收拾了书袋,一个人默默走了出去。 汾王前呼后拥,在一群私交不错的伴读子弟和太监的伴随下,走到前面,走到半途,又扭过头,轻蔑地睨了小少年一眼,笑着说了几句什么,身边人也跟着笑起来。 景王走在后面,看到这一幕,路过云锦重时,脚步放缓:“本王这个皇弟从生下来就被父皇宠着,霸道惯了,不管做错什么,父皇都觉得他是年纪小,不懂事,宫里人看着皇上的面子,也没一个人拂逆过他。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又凑过头去,露出狡黠笑容,掩嘴道:“像本王和厉王一样,拿那小子当个宠物就行了,有什么好计较?” 云锦重见是景王,驻足:“谢景王开解。”一开声,语气却是轻轻发抖。 景王知道,他被当了这么多人的面子,被汾王辱骂一通,还牵家带口的包括娘和姐姐,心里的委屈一下子肯定难得消,也不好说什么,点点头,带着太监先离开了。 前面不远,汾王不时调头看看,见景王停下脚步特意跟那云家小子说话,似乎还挺亲近的,脸一边,不高兴了。 涂世子递了头过去:“怎么了,殿下?” “那小子,看得真是叫人不顺气。”汾王揉揉胸口。 尹国公家的长孙少爷在内书馆中学业优秀,素来很受夫子们的夸赞,连皇上抽查内书馆学子们的功课时,都表彰过他。一行人中,尹少爷最嫉恨云锦重一来就夺了自己的光彩,此刻一听汾王的话,忿道:“他本就仗着学业不凡,是皇上亲自挑选进来的,再仗着他那姐夫在朝,这才进内书馆几天就不将殿下放在眼里,日后还得了啊?这个气焰一定得要打下来!” 一番添油加醋下来,汾王按捺不住,勾勾手,跟贴身小太监说了几句。 小太监怎么会不清楚这主子的性子,只怕闹大了:“殿下,这……” “啰嗦个什么~去办!”汾王跺脚。 小太监忙朝云锦重小跑过去。 云锦重正欲出内书馆的正门,只见汾王身边的小太监跑过来,拱手道:“云少爷,奴才家主子请您去内书馆的后院一聚。” “早课完了,殿下有什么吩咐,可明日上课时再说。”云锦重道。 小太监早预计好他会推脱,将准备好的话搬出来,声音更低一分:“云少爷,汾王今儿一时冲动,回头想想也有些不好,只是到底是皇子,当着众人的面,不好明说,所以才想与您找个清净地儿和解,您不是这点儿面子不给吧?若是秦王妃知道您来几天就跟汾王闹成这样,不知道多伤心,多难做人啊。” 云锦重虽然不觉得汾王会跟自己和解,但一听姐姐的名字,喉头一动,仍是跟了过去。 内书馆的后院,一株老柏树屹立,树下是几面青石墩子,供学子们课余读书,因为已经散学,此刻十分宁静,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作响。 云锦重见天井内没人,望向小太监。 小太监指着柏树下的一面墩子,好声好气道:“云少请坐着等,奴才去瞧瞧,殿下许是等了半天,坐不住,跑到旁边去玩儿了,奴才去找找。” 云锦重只得坐了过去,见小太监离开,庭院内空无人声,静得出奇,等了小会儿,不见小太监回来,心里莫名有些诡异,站起来正想走,却听头顶传来一声簌簌乱响,还没来得及躲闪,哗啦啦一阵雨水从天而降,宛如瀑布一般下来,从头淋到了尾! 一个看上去足有五六斤重的厚重木桶也掉了下来,“哐当”一声,幸亏云锦重避得及,才没砸到头上。 “哈哈哈——”伴着一声大笑,有人从树上跳下来,竟是汾王身边身边一名太监,一见任务完成,匆匆跑到主子身后。 汾王领着几个伴读子弟从灌木丛里走出来,看见成了落汤鸡的云锦重,心头的气彻底消了,奚落:“哎呀,这不是皇上钦点进内书馆的优秀学子吗,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比街上的乞丐还不如!对得起皇上的青睐吗?” “殿下也别这样嘲笑人家,仔细云少爷哭哭啼啼回去找家人告状呢!”涂世子顺应着笑道。 “告诉谁?他爹食君之禄,吃的是我夏侯皇室的饭!还是他那刚刚也出了罚的好姐姐?”汾王哼一声,话音未落,却觉眼前一道黑影扑来。 众人没料云锦重竟有这个胆子,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眼睁睁见着云锦重将汾王扑倒在地。 汾王当他根本不敢怎样,一张嘴仍是不依不挠,愤怒至极:“竟敢跟本王动手!果真是个没家教的,亏得你娘死得早,不然真得被你活活气死——本王要告诉父皇,要他摘了你爹的帽子,还要休了你姐姐——” 云锦重脸色一赤,举起拳头就朝下面人砸去:“闭嘴!你才没娘没家教!” 一拳头下去,汾王一只眼疼得睁不开,从没这样被人对待过,另一只眼隐约见他俊脸扭曲,十分可怖,尖叫一声,恐吓起来:“云锦重,你完了!父皇肯定会杀了你的头!来啊,你打啊,有本事再打啊——” 云锦重忍无可忍:“这可是殿下说的!”说罢,又一拳头狠狠砸了下去。   ☆、第二百二十章 惩众! 第二拳砸下去时,汾王大哭出声。 周围的学生和太监醒悟过来,赶忙围上去,将云锦重从汾王身上拉起来: “岂有此理!竟敢跟殿下动手,你是不知道死活了吧!”涂世子见汾王鼻青脸肿,惊叫起来。 “来人去告诉夫子,就说云家少爷打人,打的还是汾王殿下!”尹少爷唯恐天不乱。 云锦重被汾王身边的太监拽起来,拖到一边,汾王也被几个伴读子弟搀扶起来。 一时之间,众星捧月,将汾王围得紧紧,有人帮他拍衣裳上的灰尘,有人关切询问伤了哪里。 小太监正要将云家少爷架去夫子那里,却听汾王喘着粗气,吼了一嗓子:“慢着!” “殿下可别跟他客气,这事儿一定得要报给皇上。”涂世子生怕汾王心软。 “是啊,咱们可都看在眼里,是云锦重先跟殿下动手的,到时咱们都可以为殿下作证!”其他几人帮腔道。 “云少爷实在是大逆不道,不能饶恕啊!”尹少爷痛心疾首。 汾王从没受过这样的屈辱,双臂一展,挣扎出来:“送去夫子那边前,本王要这小子磕头认错!不然本王这口气消不了。” 两名小太监见殿下生气,知道是想先私罚,将云锦重往下压去,偏偏这云少爷骨头硬得很,整个人压弯了,膝盖已不曲一分。 尹少爷看得大怒:“好你个云锦重,殿下给你机会你不要!这会儿好好道歉,指不定殿下说几句好话,叫你罚得轻一些!” 云锦重一个人抵不过两个太监的力气,桎梏得不能动弹,却抬起头:“我道歉,你过来。” 尹少爷见他双手被困,玩不出什么花样,哼一声,走过去几步,轻蔑道:“说啊——” 话未落音,一口沫吐过来,伴着一声唾骂:“趋炎附势的狗东西!” 尹少爷抹一抹脸,气得脸通红,管他三七二十一,一个脚蹬子蹬下去,正中云锦重的膝盖:“不跪是不是?今儿小爷叫你不跪也跪!你这小子,还真是活腻了!还当自己有个王爷作姐夫就横上天了,连殿下都不怕了?” “扑通”一声,云锦重双膝被踢得一弯,吃痛一声,趴在地上。 汾王一听尹府少爷的话,更是骄气腾腾,再见云锦重毫无愧疚之色,瞬间忘了脸上的疼痛,叫嚷:“来人啊!将这姓云的小子压下来,朝本王磕头认罪!” 小太监得令,将云锦重后衣领子一拎,提起来,强行仰脸,对准汾王。 汾王走过去,面露讥讽:“别以为父皇钦赐你进内书馆伴读,就飞上天了,本王告诉你,这内书馆全是龙子凤孙,再不济,也是皇室宗亲,你不过是个臣子家的儿子,再受父皇青睐,也不过是个外人,你却不自量力,竟敢跟咱们较劲儿!”说罢,丢个眼色。 小太监会意,将云锦重的后颈强行一压,往地面碰去,细嫩的额头一碰青石地面,闷钝一声! 汾王总算满意了些,一声令下,小太监将云锦重又拎起来,正准备来第二下,却听见脚步踏踏而来。 景王早先出了内书馆,却迟迟没见汾王出来,也没见到云锦重出来,觉得不对劲,带着刘夫子找了一圈儿,正好到了后院。 一看汾王鼻青脸肿,再看云锦重浑身湿透,一张俊秀的白净脸上开了小花,景王心中有了数,走过去,一弯腰,伸出双臂,将云锦重扶了起来。 刘夫子是大内的老学究,素来最重学堂的清静,一看这场景,气得胡子直竖,话都快说不清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们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大内书塾!不是撒野的地方!是都不怕皇命不怕宫规了吗!” 汾王二话不说,一屁股坐地上,捂住眼睛的乌青,嚎哭起来:“夫子!这胆大包天的伴读打我!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 秦王府。 早晨云菀沁带着初夏和晴雪二人去了一趟大狱。 自从红胭正式开始监禁期,每隔几天,云菀沁就会瞅机会去一次。 离正法之期,一日近过一日,红胭倒是十分坦然,不知道是不是完成了夙愿,精神反倒比以前更加饱满,还安慰云菀沁不要多想。 狱中的环境还算好,刑部监狱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若是重刑犯人,监禁期除了环境恶劣,每日还得做苦工,被提到刑罚室用刑,若遇着狠毒的狱卒或者牢霸,还得受些身体上的苦头。总之,问斩前的监禁期,可不是叫人享福的。 所幸,红胭都没遇上。 云菀沁听说,年公公来了一次,找狱卒暗中打点过,示意不得刁难女犯人,又特意寻了个干净又没其他犯人的地方,一日三餐的伙食也荤素搭配,换季衣被更是适时添加更换。 不用说,是太子的意思,估计是被表哥托付过,好好照料红胭。可再怎么善待,也比不上让红胭洗脱罪名,脱身出狱。 不过,国法当前,案子已过堂判决,太子也不可能为了私友的妻子罔顾律法,云菀沁知道,如今太子不过是尽力而为,让红胭在世一日,过得舒服一些罢了。 回了王府,云菀沁仍心事重重。 初夏拉开话题:“…娘娘也别忧心,近日也有些好事啊,好歹少爷进了内书馆,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 说到这个,云菀沁心里又有些波动,不安定的感觉复卷而来,拿了医书看了会儿,又在布偶上练了下针扎穴位,心情刚舒缓些,只听屋外高长史急匆匆来传报,隔着帘子还没进屋,声音就飘进来:“不好了,娘娘,宫里来了信儿,出事了!” 王府的人,如今在宫里的就只有两个,不是三爷便是娘娘的胞弟,晴雪和珍珠一惊,打开帘子出去:“怎么回事,长史,你把话说清楚,谁出事儿了?” 云菀沁丢开书卷,也是走到门帘前。 高长史因跑急了,老脸涨红,微喘着道:“云少爷,云少爷在内书馆,跟汾王打起来了。” “什么?”初夏急了,“怎么会跟汾王打起来……现在怎么样?” 云菀沁刚刚平静些的心又吊起来:“少爷没事吧?” “听说云少爷将汾王打得两个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会儿丽嫔正是不依不饶,找皇上哭诉,皇上将两个人,还有一群看到云少爷打人的伴读学子,都喊去了养心殿。” 晴雪脸色一变:“这可怎么得了,奴婢听说那汾王很得宠的,从小被捧在掌心长大,谁都不敢碰的,云少爷怎么将他打成这样?……” 云菀沁示意初夏去给自己拿披风,高长史忙道:“娘娘,无旨不可进宫啊,强行进去只怕还惹了皇上的怒。” “先驾车在皇城外等着,然后你递信进去给三爷那边,看看什么情形。”光在府上坐着也坐不住。 高长史忙去准备马车。 不出几刻钟,王府车驾风驰电掣于官道,停定在宫墙外面。 高长史下车,先朝皇城的侧门走去,找守门官往宫内送了口信,重新上了马车。 “娘娘别担心,奴才已经给三爷递了口信,稍后应该会带个回音出来,若有什么事儿,应该也能帮衬一下。”高长史说是这样说,可自个儿也是出了一手心的汗。那可是殴伤皇子啊,还是圣上喜欢的小儿子,便是圣上再器重云家少爷,又怎会宽容? “是啊,少爷性子如今沉静多了,不是个不讲理的,更何况是对着皇子,肯定是有什么缘故,皇上一定会体察。”初夏也是安慰道。 打伤皇子,便是有天大的缘故又怎样,按道理,责罚是绝对免不了的。云菀沁抬起一管臂,撑在窗沿上,刚听说意外,炸了一身汗,一路上快马加鞭赶来,吹了风,背后的汗总算干爽,却又觉得有些发凉。 不过,皇子斗殴的事,皇上要撑着病体亲自过问,说明还是很看重的,只希望能体察,责罚也能尽量从轻。 没多久,云菀沁手里捏着的罗帕已经浸透了香汗。 —— 养心殿。 宁熙帝在莫贵人和姚福寿的搀扶下,披了个斗篷,移到了外殿室。 殿内,早已经乌泱泱跪了一地。 丽嫔一看皇上来了,抹着眼泪就迎过来了:“求皇上做主啊,您看看汾王都成什么样子了。” 已经上过药的汾王此刻眼睛更显得肿,眯成了两条缝,跪在最前头,扑上前去,拉了宁熙帝的袍摆子,呜咽:“父皇,云锦重打孩儿,好疼啊。”说罢,呼哧呼哧地捂住眼睛,卯劲呵冷气。 丽嫔忙蹲下身,拽住他手腕:“刚上了药的,太医说了,这会儿摸不得,会感染的,烂了眼睛可怎么得了啊。” 若平日看到汾王这个场景,宁熙帝早就宛如割肉一般,今日虽然脸色难看,却出乎众人意料,声音压抑着心火,却并未动怒:“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在内书馆读书会打起来,谁先动手的。” “启禀皇上,是那云锦重先动手,二话不说就扑在汾王身上,压得不放,左右开弓地暴揍汾王。”涂世子义愤填膺,说得声情并茂。 其他几个世家子弟亦是匍匐着附和:“是,咱们都亲眼看到了,可以作证。” “可怜汾王顾忌内书馆的清严教规,宁可被云锦重往死里打都不还手。” 妙儿目光飘到汾王身边的云锦重身上,袍子半干不湿,发冠松散,额头有血印,却并没流一滴泪,也没哭吵喊冤枉,只是身子微微颤抖,不知道是因为因为湿身而发冷,还是忍着心气,一双拳头在宽袖下面也攥得紧紧。 丽嫔一听几个伴读的话,更是哭得汹涌:“皇上您听听,还不将那尚书家的儿子拖出去惩治!” 宁熙帝腮一动,凝视住云锦重:“真是你先动手殴打汾王?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小少年面庞仍是倔强,牙齿咬得蹦蹦响,面色涨红,继而又泛了白,一双拳头越捏越紧,似是想说,却又不愿意将汾王的侮辱话语重复一遍,反正就算解释了,还是脱不了殴打皇子的罚,皇上又怎么会不护着他自己亲儿子?还有这么多人上赶着巴结那汾王,自己辩解有用吗?何必自取其辱。 “云少爷自己都默认了,还有什么好说?汾王的伤势可是明摆着的事实啊,今天打皇子,明天难保忤逆圣上了。”丽嫔哭着催促。 殿内一片僵持,却听女声低缓响起,正是天子身边的贵人:“皇上,妾身看云少爷的头上也有伤,而且膝盖上还有泥土和凹印,看上去,倒像是被人强行摁下去磕头所致。” 宁熙帝明白妙儿的意思,望向汾王:“是不是你逼云少爷下跪磕头,才让云少爷跟你打架?” “才不是!”汾王受不了冤枉,急着解释,“是他打了我以后,我叫他下跪磕头道歉,他死活不愿意,我才叫太监摁他下去!” 此话一出,丽嫔脸色一白,赶紧将儿子暗中拉了一拉。 殿中的宫人私下一阵轻微哗然,这汾王,算是自己承认在宫里有多霸道了。 宁熙帝冷道:“他挑衅你,殴打你,最后连道歉都不愿意,朕看他的怒气,比你更大吧。”说罢,手击几案:“你们是下定决心要袒护汾王,欺瞒朕吗?” 这话自然是对一群伴读子弟说的。几个人惊骇不已,趴伏下来。 涂世子柬皇上厉眸盯住自己,只得哭丧着说:“皇上恕罪!汾王散了学后,本来说请云锦重后院聚聚,云锦重自从进了内书馆,素来不怎么合群,十分狂傲,三催四请才过去,汾王有些不高兴,说了几句玩笑话,云锦重听了当真,一语不合就上前动手打人。” “胡说!”宁熙帝震怒,指着云锦重的袍子下摆:“衣裳还在滴水,今儿天清气朗,又没下雨,怎么会淋湿?汾王只是说了几句玩笑话吗?还敢狡辩砌词!” 涂世子吓得险些失禁,吞吐:“……汾王是叫小太监泼过水,可那也是开玩笑……” 丽嫔再忍不住:“便是皇儿捉弄,也是孩子之间嬉戏打闹而已,不至于被打成这样,云少爷的反应也太过分了。” 宁熙帝并不看丽嫔一眼,望着云锦重:“朕许你亲口说,是不是因为汾王开玩笑,你才动手打人。” 云锦重听到这里,已有些讶异,皇上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偏私,再见他目光柔和,参杂着满满的信任,终是开了口,语气仍是微抖:“汾王……侮辱学生的家母和姐姐,从课室一直说到后院,一口一个家母死得早死得好,又埋汰家姊……学生实在听不下去……”眼圈一红,哽了喉咙,垂下头去。 妙儿转过头,偏过颈:“云少爷幼年失恃,同胞姐姐是最亲的人,这两人都是他提不得的软肋疮疤,被人糟践,自然听不得,还望皇上念他年少意气,孝敬母姐,免了这次的责罚。”说着,却见宁熙帝面色怔忪,似乎有些恍惚,半天没做声。 俄顷,宁熙帝牙关一咬:“原来在课室里就开始闹起来了。来人,将厉王和景王带上来。” 两名皇子进了养心殿。 厉王和景王怎么会帮着那十五弟作伪证,既然父皇召了,严厉质问,巴不得呢,一五一十将教课室里发生的事,从汾王课前扮师长,又跟云锦重起了争端,还有旁边有哪些人帮腔点火,全都说了一遍。 “儿臣见着云家少爷几次都忍吞住,倒是个好涵养,”景王末了,补一枪,“只是没想到十五弟到了最后,还是将云少爷逼得发急了。” 丽嫔脸一变,只见皇帝越听越是面色阴沉,陡然下旨,叫人措手不及:“来人,将汾王拎到思罚殿,抽十鞭!” 姚福寿得令,挥挥手,两名孔武有力的太监上前。 汾王不敢相信父皇要打自己,可别是病糊涂了吧,哭喊:“父皇——” 丽嫔慌了,拦住太监提汾王:“皇上,明明是皇儿被人打了,怎么不罚打人的人,反倒罚皇儿,这是什么道理啊!” “道理?!”宁熙帝孱弱了很久的身子一瞬精神暴涨,盯住汾王:“小小年纪,尖酸刻薄,说话不留情面,侮辱活着的人就罢了,连亡者也要拖出来鞭尸辱骂,再过几年,如何服众?是叫臣民取笑皇室出了个嘴巴似市井泼妇的皇子?此乃丢皇室脸,丧仪忘矩!内书馆乃高祖皇帝修筑钦题,是招揽皇族子弟读书的地方,庄严清肃,却被他为了满足一己好玩,纳为己用,当做游戏地方,此乃玩物丧志,不敬先人!这就是罚他的道理!今天不罚,明日就是下一个魏王!” 丽嫔听得连连倒退两步,花容失色,血色尽无,眼睁睁看着皇儿被太监架去了思罚殿,眼前一黑,犯了厥,被侍女搀回去了。 一群伴读学生见汾王都自身难保,跪在地上,一个个筛糠似的抖着,一个胆子小的,甚至裤管一热,尿了裤子,只听皇帝的声音传来:“你们几个,赐内书馆读书,不勤恪钻研,只钻研奉承,纵是你们日后为官,也不过是朝廷的蛀虫!这次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罪不可恕!汾王就是被你们带坏了!来人,将几个人带下去,在正阳门前,各赐刑棍三十,通知内书馆的学子全部过去观刑,叫他们看看,今后内书馆内,还敢不敢结党营私,搞歪风邪气!刑毕了以后,通报各府,叫他们的爷爹叔伯,将这群好儿孙领回去!” 涂世子、尹少爷和其他几个世家公子瘫软在地,这分明是让家中长辈过来丢面子啊,气怒之下,回去了还不继续又是一顿打? 接二连三的,惊恐的几人被大内宫人架出了养心殿。 景王和厉王告退了下去。 殿内嘈杂过后,荡然一静。 宁熙帝体力不支,仰在圈椅上,轻微喘息。 妙儿知道他今天出来见人已经是强撑身体,上前低声:“皇上,妾身搀您进去休息……” 却见宁熙帝眼光瞟向云锦重,方才凌厉暴躁的目色转瞬全消,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柔和:“这事怪不得你,你没有错,不要害怕。” 妙儿眉一动,皇上对着许氏夫人之子,当真是呵护。 小少年身子因为衣服湿湿嗒嗒,仍然瑟瑟发抖,这个天气乍暖还寒,被人活生生淋了一身的水,也不是什么好滋味。这孩子,前不久才刚刚病愈。 忍住想要将他牵过来嘘寒问暖的心念,宁熙帝平静道:“姚福寿,将这孩子领去包扎一下头上的伤,再去拿一套衣裳,给他里外都换上。” 妙儿更暗中有些讶异,却见姚公公并不算太意外,躬身:“是。”说着,将云锦重牵着朝殿外走去。 宁熙帝起身,正要进内殿休息,却听宫人传:“太后到。” ------题外话------ 谢谢 郭海燕0508的评价票和月票 fengsa0910的评价票和月票(3张) catherine333的月票 jeffw的月票 红沙发的月票   ☆、第二百二十一章 回京吊唁 宁熙帝猜到太后的来意,只道:“贵人先下去吧。” 妙儿躬了一躬,离开外殿,先到帘子外去守着。 不多时,马氏搀了贾太后进来,宁熙帝上前行了礼:“母后怎么过来了。” 贾太后端详皇帝,暂时撇开正事:“皇上脸色比哀家上次见到又差了几分,这病怎么就是拖着不好呢?平日又不让咱们进来看望,哀家的心里慌得很。真是风寒成疾?光是姚院判一个人诊治行吗?还是叫御医们会诊治疗吧,人多还是管用啊。” “叫母后操心了,朕这病积了些时候,拖重了,如今年纪日渐大了,不比年轻,好得慢些,姚院判是后宫太医中的第一人,医术精湛,有他就够了,人多了,你一言我一语,方子反倒还开杂了。不叫母后和其他人来看望,也是因为这病有些传染。”宁熙帝淡笑着敷衍。 “那就先坐下吧。”贾太后要再没说什么。 母子二人对坐下来,贾太后说了正题:“刚听说汾王被拉去思罚殿抽鞭子了?涂郡王、尹国公还有好几家的子弟,都被皇上赐到正阳门杖责?” “是。”宁熙帝答道。 贾太后端起茶杯轻抚,语气听着漫不经心:“小孩子间嬉闹而已,哪家的男孩子没打过架,何必罚得这么大。” “不大,”宁熙帝道,“老十五那孩子与魏王颇似,都是被朕宠坏了,魏王已是毁了,朕不愿再看到老十五也坏了苗子,打一顿也好,能叫他收收性子。” “可也不至于抽鞭子那样严重,才几岁的小孩,又受了伤,先骂一顿不就行了?”贾太后轻微拧眉。 “不行,”宁熙帝口气坚决,“那孩子平日霸道惯了,光是骂,只怕起不到作用。打在身上,才能叫他记清楚今天的事情,以后不敢再犯。” 贾太后半天不语,道:“皇上教儿子,哀家本来也不好过问,可是哀家还是有话想要说。” “母后请说。”宁熙帝道。 “汾王平时在宫里如何横行霸道,皇上其实一向都清楚,每次都是听之任之,从不怪罪。若是要罚,早就该罚了,为什么偏偏是这次,”贾太后语气略有转变,怀疑地看着他,“……偏偏是跟个外臣的儿子打架,让皇上发了心怒。外人知道,得夸一声皇上大公无私,不偏袒皇子,可是叫哀家看来,皇上这做法,对汾王和几个世家子弟是不公平的,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汾王一行人有错,那云家少爷也不能说一点儿责任都没有,到头来,竟什么罚都没有。” 贾太后吃过的盐比凡人吃过的饭多,又是皇帝生母,深知皇帝脾性,一双眸子目光老辣。 宁熙帝被盯得喉头一动,竟是胸腔微鼓,有些说不出的气:“云锦重不过是看不惯老十五在内书馆的作派,又被人点着名侮辱母姊才反抗,何错之有?朕倒是觉得这孩子年纪小小就不畏强权,不跟风悦人,是个可造之材!朝廷多些这样的新鲜血液,是大宣之福!” 贾太后见皇帝潜意识似是容不得别人说一点儿云锦重的不是,脸微微一动。 一阵沉默,显得养心殿格外针落可闻,半会儿,才响起贾太后的声音:“皇上对云家少爷当真是厚爱啊。” 语气并无感情//色彩,却明显是有试探的意思。 宁熙帝眼一眯,知道母后想问什么,平静道:“母后应该知道朕与云锦重的亲娘有过一段渊源,朕承认,这次多少也是看在青瑶的面子上,有些私心。” 贾太后淡淡然:“噢,为了云锦重,皇上连平日疼爱的幺儿子和一群家世厚重的贵胄子弟都不看在眼里……只是因为你与许青瑶之间的渊源?云锦重是许青瑶的儿子,又不是皇上的儿子,竟能比汾王还重要?” 宁熙帝早料太后会有这种猜测,反倒一笑:“太后是想说什么?朕与青瑶相处时光并不长就分开了,她匆匆嫁人生子,朕再没跟她见过一面。” 贾太后盯住他神情,一时也不好分辨到底是不是自己心里猜的那样。 正这时,宁熙帝皱眉,托住额。 贾太后见他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想他今天耗了体力,怕影响他身子,再不多质问了,叫了一声:“来人,将皇上扶进内殿去休息。” 与此同时,外面守着的妙儿手扶在廊柱的金钩上,听到此处,才醒悟过神。 刚刚皇上说许夫人嫁人生子后,他再没跟她见过面,可秋狩那次,她去望月阁侍寝前夜,与云菀沁共榻夜话时,曾得知了许夫人与皇上之前的一些事。 云菀沁提过,有一年冬夜,许夫人刚生完少爷时,皇上似是微服下了云府去探视过。当时还是云玄纵容,将皇上放进府上去的。 因为云菀沁说这事儿时,口气满满都是对云玄昶的恶心,妙儿记得尤其清楚。 皇上现在却说许夫人出嫁后,两人再没见面,——分明没对太后说实话。 听到太后传唤,妙儿也来不及多想,应了一声,打帘进去,扶了宁熙帝进去。 —— 皇城外。 王府马车泊了多时,夏侯世廷还没派人传话出来,云菀沁越发紧张,趴在车窗边,盯住皇宫大门。 忽的,正阳门铜环哐啷,嘎吱一响,对外大开。 门内,传来劈里啪啦的脚步声,还隐约夹杂着哭声。 云菀沁哗啦一下,将窗帘掀得大开,支起身子。 正阳门是皇城正门之一,丈宽丈高,朱门一开,里外通透,看得一清二楚。 高长史和初夏也赶紧下车张望。 只见得一群学子打扮的少年被一群大内太监押送出来,门口又摆放上几张条凳。 几个学子被架在条凳上,被绑好了手脚防止乱动,一个个摁下来,背天腹地。 有高大健壮的太监手持长棍出来,立在几人旁边。 城门后又有纷沓脚步响起,一个公公领着另一群世家子弟模样的年轻人出来,围在几个学子身边,好像准备观刑。 一群世家子弟见着绑在条凳上的人,个个胆战心惊,私下不免窃窃私语。 云菀沁清楚看到那群少年中,有两个熟悉的世家子弟是内书馆的学生。 这几个被打的人,是内书馆的学子? 她悬着心,在一群人中巡视一圈,没见着弟弟的影子。 正这时,偏门那边有人疾步朝马车过来,是个青袍宫装的年轻太监。 高长史知道是内务府颁去在宫里伺候三爷的听差太监齐怀恩,也知道他是三爷派出来报信,忙将他引到马车边。 齐怀恩靠近车窗,知道里面是秦王妃,垂下头,将养心殿那边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高长史和初夏听了,松了口气。 车厢内,云菀沁却一怔,弟弟一点儿事情都没有,反倒是汾王遭了责罚……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轻松不起来,前些日子的疑虑又增重不少。 与此同时,正阳门口那边棍子齐下,已是啪啪作响,打得几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叫苦连天,口里却被塞住布条,呜呜咽咽的,一片哭海。 旁边观刑的内书馆学子更是脸色惊慌。 御街上,接二连三传来车轮滚滚的声音,齐怀恩眺目一看,道:“是各府来接犯错学生的人来了。云娘娘放心,云少爷没事,听说湿了衣裳,额头有些小伤,皇上体恤,叫姚公公领去换衫医伤了,没什么大碍。” 云菀沁回过神:“嗯,有劳齐公公。” 齐怀恩躬身还礼,却又轻凑上前,神色有些严肃:“三爷还有话要带给娘娘。” “什么事?”云菀沁刚松缓的身子又坐直,不是弟弟还有什么纰漏吧。 “三爷今明两天公务繁忙,只怕回不了府,得歇在宫里,叫奴才跟娘娘顺便说一声。” 还以为什么事呢,云菀沁一颗心放了下来:“知道了。” 自从摄政以来,在宫里歇脚是常态,能白天回来还算稀奇了,昨天和前天也没回来,前几天又都是半夜才回来,每次都是大半夜的她睡得迷迷糊糊,只感觉手臂里多了个人肉枕头,第二天,天一亮,就又不见了。 齐怀恩见她脸色松弛,清清淡淡三个字,一惊:“云娘娘这样……就完了?” 云菀沁见这小公公小心翼翼地打量自己的反应,好像很不满意,奇怪:“那要怎样?” 齐怀恩努努嘴:“三爷说过,跟娘娘禀完了以后,要奴才将娘娘的反应都报过去呢……娘娘这样,奴才怎么交代。” 云菀沁哑然,他要自己什么反应?颓废抱怨,哭哭啼啼叫他快点回去,他才暗爽吗。 这人怎么越来越贪心,越来越难满足啊。 罢了,下人要回话,云菀沁也不想给他难做:“国事重要,可身子也要紧,齐公公请带话进去,让三爷悠着点儿,省着点儿精力,还得纳侧妃呢。” 齐怀恩语塞,也不知道她是玩笑还是认真,早听说她的大名,今儿第一次见面,才知道真是个不好拿捏心思的。 云菀沁见这小公公错愕的模样,也不跟他玩笑了,笑着随口道:“三爷这两天不回,又在忙什么,是宫里有什么事吗?” 这才是该问的正经话嘛,齐怀恩舒了口气,禀道:“后天蒋国舅要回京城一趟。国舅听闻皇后薨逝,特意赶回来,到时估计先进宫,再去太寿山的献陵吊祭皇后,三爷这两天便在安排这事。” 蒋胤要回京城了? 云菀沁心思一转:“蒋国舅要在宫里留宿吗?” 齐怀恩点头:“嗯,应该先在凤藻宫上香吊唁,住一宿,第二天再由仪仗伴随,乘车去太寿山,然后直接再回道观。” “后天到京?” “是,娘娘。” 云菀沁再没说什么,对着高长史道:“回府吧。” —— 是日,云锦重从宫里回来后,云菀沁叫应大夫去又看了下伤口,叮嘱了一下。 王府下人私底下惊讶云家少爷没事儿,倒是皇子被圣上惩处,可是见娘娘不说什么,也不敢多吱声,同皇子斗殴,到底也不光彩。 傍晚前,应大夫看望了云锦重,照例来了住院,跟云菀沁禀报一声情况,末了,道:“皮外伤而已,几天就好了。娘娘放心。” 云菀沁点头,却见应大夫汇报完并没马上走,反倒驻足在门口,一脸的意味深长,似有话要讲。 “应先生还有什么事?”云菀沁奇怪。 应大夫唇角泛起笑意:“这几天事儿多,娘娘怕是不记得了吧?那日娘娘跟下官说的事,下官已试过了,也跟姚院判商议过,倒是个可行的法子。” 云菀沁错愕小会儿,一拍脑袋,记起来了,还真是事情多都快不记得了,从温泉回来后的第二天,就跟应大夫提过平衡固血丸凉性的建议,后来应大夫迟迟没给个回应,府上事情一多,也就忘了。 这会儿一听,她却有些不敢置信:“用温泉真的可行?” “温泉本就有舒活之效,另兑入咱们选定的温补药材,充含药物的温泉蒸汽从皮肤进入人体内,有温养的功效,能克制固血丸的大凉,又不用动固血丸的成分。”应大夫道,“若此法效果不错,便说明那些温补药材与固血丸不相冲,今后也能放心添加进去,抑住固血丸的猛烈,不用次次都用到温泉。只是第一次,恐怕得委屈了三爷与娘娘……” 云菀沁明白他的意思,脸一热,嗯了一声。 应大夫见她打断自己,也不多说,笑着一揖,先离开了。 两天一过,正是蒋胤回京的日子。 天一亮,云菀沁起身,叫初夏去马厩将前天就备好的小车牵引出去,轻装简服,直奔皇城。   ☆、第二百二十二章 别有死因 马车在皇城西北处的奉天角门前方停下。 奉天角门相比其他正门和侧门,开得窄小一些,常为宫人出外采办、宗亲女眷日常进宫请安的通行之门。 不远处,屹立森森的侍卫紧把岗位,挡住去路。 “娘娘,真的一定要跟蒋国舅见面吗?”初夏从昨天得知云菀沁今天要跟蒋胤见面,就开始有些怀疑。 “是,一定。”有些事情,恐怕只能从蒋胤口里问个清楚了。秋狩时,他对自己说过,娘和皇上尽管有过一段往事,却一直恪守礼节,但现下的情况,却由不得她不猜疑。 还有,思罚殿中,蒋皇后临死前被皇帝打断的半截子话,太容易让人猜测。 但,若真是证明了皇上和娘逾过礼,那么表示有可能……她心中的不安越演越练,几乎不敢多想。 平定心思,云菀沁心意已决,一出声,车夫勒缰打马,缓缓朝前继续踱去,直到角门口才停下来。 守门的侍卫见马车虽轻便简单,却精丰雅致,帷盖簪有紫金腾云纹,驭车的车夫也衣着光鲜,一看便知道是哪家皇亲,却仍是上前喝住。 车头的车夫下车,几步上前,将怀内腰牌递过去:“小的是秦王府的人,送王妃来给赫连贵嫔请安,已经提前在内务府那边约好了。” 既然打算好来找蒋胤问个明白,两天前云菀沁就做好了准备,提前叫高长史递了口信进宫,说多时没进宫给母嫔请安了,两天后进宫来看看母嫔,赫连氏那边也回话应下了。 侍卫接过牌子瞟了一眼,正欲挥手命人开门放行,却听背后传来脚步,中年男子的声音响起:“是秦王妃?” “正是。”侍卫见是协理事务侍卫领班韩大人,回应上级了一声。 韩通轻步走到马车下,声音恭敬:“见过云娘娘。云娘娘可是进宫来请安?” 是韩湘湘的父亲。初夏心头怪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韩湘湘的缘故,对其父韩通的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车厢内,顺着纱帘,女声滑出,恬淡客气:“韩大人有礼,今日正是进宫为母嫔请安。” 韩通稍一犹豫,道:“只怕今日不行。” 初夏不悦,语气却犹算恭敬:“韩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蒋国舅今日刚回宫,在凤藻宫吊唁亡人,又亲自在为皇后设了阴事道场,诵经超度。秦王为尊科仪,命令宫内戒严,免除一切娱乐喧哗。”韩通禀道。 “这与我家娘娘去找贵嫔请安有什么关系。难不成娘娘进宫请个安,冲撞了法事,惊扰了亡人?”初夏声音渐凉。 韩通弯下腰,惶恐道:“娘娘得罪了,这也是秦王之前下的令,下官不得不照做。请安不差这一天两天,国舅爷离宫了,娘娘再来不迟。” 有何难?这就叫他现场传话给三爷,看准不准许娘娘进宫!本来约好今天请安,这是叫贵嫔认为娘娘爽约,心生不悦,伤了婆媳关系?这个韩通,也不知道是假公义,还是真偏私。 初夏正要说话,却觉云菀沁将自己手腕一捉,朝外面道:“既是秦王的意思,那就照做吧。” 韩通松了气儿:“多谢娘娘体察。” “不过,”女声继而又飘出,“韩大人,不知道今日的法事什么时候能完?” 韩通回应道:“持续一天,恐怕不入夜是完不了的。” “完了,按规矩,便能进宫了吧。” 韩通一愣,道:“自然是的。” 云菀沁再不说话,手一举,示意车夫调头。 韩通发了发呆,见马车转了向,这才勒令侍卫退回到哨岗,自己也转身离开。 车内,初夏轻嗤:“我瞧着韩通就是为了他女儿,才故意给娘娘吃闭门羹,将三爷的意思借题发挥搬出来,难道咱们还能对着干?这父女两个,倒还真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像绝了,打着华丽丽的名号,爹为了公务,义正言辞,女儿为了情爱,感天动地!做的却都是让人恶心的事儿,好吧,说好了今天要去给贵嫔请安,娘娘进不去,就算是有原因的,贵嫔只怕也不大高兴,这不是让娘娘和贵嫔越发有间隙么。” 云菀沁听初夏嘀咕,并没多说,只叫马车停在离奉天角门不远处。 初夏见她还不打算走,不禁问:“还真要等到法事结束?” 蒋胤明天就要去献陵了,今天非得见到不可。云菀沁道:“等着吧。” 时辰一晃,接近正午,半天下来,车厢毕竟窄小,困在里面不是滋味儿,初夏不免心里又呸一声韩通,道:“中午了,奴婢去旁边酒楼买些干粮,免得娘娘饿了。” 这一说,云菀沁还真觉得饥肠辘辘,早上出来得急,想早点儿了事,连早膳都没吃,正要点头,奉天角门哗啦一响,只见有人影出来,似是个宫女打扮,身边还伴着两个身着便衣的太监。 守门侍卫对着宫女恭恭敬敬说了两句,那宫女便带着太监出了门,似是出宫为主子办差。 宫女并不陌生,是长乐公主夏侯婷身边的吟雀,云菀沁没考虑多久,低声吩咐车夫:“过去。” 吟雀刚经过马车边,只听隔着车窗,柔恬女声袭耳:“吟雀姑娘,好久不见。” 吟雀见窗帘后一张熟悉面孔,颇是喜悦,停下脚步,叫两个太监先等着,小跑过去:“秦王妃怎么来了?是准备进宫?奴婢家公主还总惦记着您呢。” 初夏接了话,叹口气:“是,准备进宫给贵嫔请安,不过看来白跑一趟了。” “怎么了?” “宫里的侍卫说了,今儿蒋国舅回宫,正给皇后设道场,做法事,不让人进进出出,免得搅扰了。” 吟雀琢磨:“不让进出?奴婢这会儿还给公主出去采买东西呢。” 云菀沁神情不动,眸内笑意却愈盛,随口寒暄:“你家公主最近又好起什么新奇玩意,宫里什么没有?竟还特意差你去坊间采买。” 吟雀倒是被她说得一动,秦王妃一向很对公主脾胃,也最摸得透公主的心意,公主也很久没见着她了,今天既然都到来了,公主若是与她聚聚也好,笑道:“什么新奇玩意儿也比不上让公主看见秦王妃啊……对了,秦王妃这会儿是要回去吗?” 云菀沁含笑:“也不急。” 那就好,吟雀嘘一口气,笑眯眯:“那就好,上次永嘉郡主的事儿,公主还没好好谢谢王妃呢,今儿见到王妃准高兴,不如与公主叙叙?”见云菀沁不拒绝,赶忙示意两名太监上前:“你们两个,陪秦王妃先去寿仙殿。” 又抬头朝云菀沁道:“既然宫里下了命令,说不能惊扰道场法事,那便请秦王妃弃车步行进宫吧。” 何乐而不为。云菀沁下了车子,叫初夏在外面等着,随太监进了宫。 既是长乐公主的客人,又有寿仙殿的公公亲自领着,侍卫也不好再阻扰。进了宫,沿着红墙走了几步,云菀沁见四下无人,停了脚步,目光一扫,落到一名年纪稍大的太监身上:“公公不如先去寿仙殿传唤一声吧,我今儿来本是给贵嫔请安的,结果耽搁了这么久,先去萃茗殿与母嫔打个招呼。” 那太监想了一想,道:“是。那奴才先去寿仙殿了。”又叮嘱另一个小太监陪着秦王妃。 云菀沁见那太监一走,带着剩下那个年纪小的太监朝凤藻宫走去。 走了一段路,小太监才醒悟:“秦王妃这是去哪里,这……这不是去萃茗殿的路啊。” 却见身畔女子慧黠一笑:“先去别的地方,小公公愿意跟着就跟着。” 小太监生嫩,不比宫里其他同僚老辣,不敢阻拦,也不敢不跟着,哎一声,一甩袖子,跟了上去。 在长青观待了两个月,将宫中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哪里有侍卫巡守,哪里空无人烟,都是知道的。 离凤藻宫还远远的,就能看见正门伫立的层层宫廷禁卫,应该都是来帮忙铺排阴事道场的。 宫殿前庭,隐约有斋醮之乐飘出。 经过一上午的开坛、取水、荡秽和祀灶,此刻法事已经过半,道人们上完了平安表,正在集体诵经,是为亡者祈福颂德的时刻。 她并没靠近,带着小太监转到凤藻宫的侧门。 不到一月,整个宫殿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死寂一般。 侧门没人守,凤藻宫如今无主,本就人员惨淡,加上今天做科仪,估计将所剩无几的人手也都调到了前庭。 小太监见秦王妃先来了凤藻宫,有些惊慌,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却听她凑近吩咐:“麻烦小公公帮我偷偷将国舅爷请过来。”又将一枚冰凉东西滑进他手,示意他给国舅看即可。 小太监低头一看,竟是一块兽面玉佩,牙一咬,跑了进去。 云菀沁站在侧门的墙后,不一会儿,只听有脚步声传来,是两个人的。 咯吱一声,小太监推门而出,站到云菀沁身后,然后,一人脚步越来越近,一双乌靴跨槛而出。 蒋胤身着金道袍,比起往日,人似又多了几分仙风,可眉锁愁雾,目中还有些哀恸。 便是往日蒋皇后做的事,与他观念不合,到底也是同胞妹妹亲手足。 云菀沁心中一暖,俯身道:“许久不见,今日叨扰了国舅,用这种法子将国舅请出来,切勿见怪。” 女子初嫁不久,姿容殊丽胜过以前,却还是那个竹林里紧抱自己手臂追究不放的少女,蒋胤得知妹妹过世的暗沉心情稍转晴,将狴犴玉佩递过去,感喟:“丫头怎么跟我生分了。” 云菀沁接过玉佩,收进袖袋,均匀呼吸,直视他面庞,慰问:“请国舅爷节哀,皇后有国舅超度,又有皇上的默哀,定会早登极乐世界,便是六道轮回,下一世也不会再受今生的痛苦。” 蒋胤叹口气:“我这妹妹,心气太高,一生不服软,做事从不跟人商量。虽叫人恨,却也是可怜可悲,若她与皇上开诚布公,袒露心迹,也许不至于走到这一步,皇上也不至于在她没了以后,方才了解她的心意。你倒是大度,明知道她对你娘亲毫无善意,却一点记恨之意都没有。” 云菀沁凝视蒋胤:“其实,我倒是感谢皇后阻挠娘进宫,这一点,我从来对皇后没有怀恨心。” “那倒是,你娘若进了宫,又怎会有你?”蒋胤勉强打起精神,玩笑起来。 云菀沁道:“若皇后当年不阻拦,我娘进了宫,如今宫里,也许不过多个怨妇罢了。我以前觉得,娘为了了结旧日情事,又怕皇后加害我舅舅,为了打消皇后猜忌,不挑不择,匆匆嫁给一个初入仕途,还是个无名小官的男子,算是被皇后逼得毁了终生幸福,可仔细想想,娘一旦进宫,果真又比在云家好吗?不一定。如今想想,我娘还真是一世悲苦,无论怎么选择都难,都好像有个无底洞在等着。” 蒋胤见她想得太过通透,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安抚:“也不必太过悲观,你娘也不是没过好日子。” 云菀沁一笑,美目中光泽一闪,一双慧眼如炬,直勾勾剜住蒋胤:“好日子?最开始,我以为我娘的死,是纯粹被我爹和继母通奸而日积月累气的,后来得知娘和皇上的事,我以为,遭丈夫冷待,加上不能和真正喜欢的人厮守,才是她身子被拖垮的原因……不管是哪个原因,我只恨我娘太软弱,太想不开……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也许真正让我娘郁郁而终的缘故,并不是我之前想的两种。” 蒋胤明白了,她今天找自己并非只是叙旧,顿了一顿,道:“丫头,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第二百二十三章 君与臣妻 斋醮乐中,云菀沁鼓了鼓勇气。 今天若是犹豫,这件事也许永远弄不清楚,她一字一顿:“娘与皇上,果真从头到尾没有过……逾礼事?” 蒋胤深刻领教过她追究事情时的打破砂锅问到底,却没料到她又将这事翻出来,斩钉截铁:“怎么又旧事重提?上次在行宫时,我就告诉过你,你娘跟皇上虽婚前认识,有过几面之缘,两情相悦,却一直谨守礼仪,并没……” “并没超越男女之制,是吗,”云菀沁蓦道,有些话虽然难以启齿,可不得不问,“可是——婚后呢?” 蒋胤面一僵。 她仰脸,咬牙:“国舅爷,当年你与皇上交好,私下常伴着进出,又亲眼见着我娘跟皇上邂逅和相识,后来……皇上和娘走到哪一步,到底有过什么事,这世上除了你,我真不知道问谁。” 几年的修为,蒋胤心态早就静如死水,难起波澜,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她质问自己,都险些招架不住她的盘诘。 或许是因为女子的神采,像极了他年轻做御史时铁口断案的坚决? 此刻也是一样。 沉默许久,最终,他开了口:“不管你娘与皇上有没过……夫妻之实,又有什么关系?若是有,你娘在你心中不过多了个婚后不贞的印象,你又何必自讨苦恼?” 云菀沁心中一松,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果断否认,也就摊了牌:“现在事关我的同胞弟弟,当然有关系。”停了一下,“皇上近来病体日渐加重,从犯病开始,就在一路不遗余力地以拔苗之势提拔舍弟,前几日,更为舍弟不惜责罚汾王和内书馆众学子,想必国舅爷回宫后也耳闻过……我回头想想,朝廷人才千万计,家世显赫又能力卓越的也不乏少数,我爹这一路在官场好运,从兵部五六品的小官到侍郎,再到如今的大员,总像是被人在背后格外提点,加上娘婚后那年冬夜,皇上确实微服来探望过她……这些,都容不得我猜测。” 蒋胤心头一讶,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怀疑皇上和许青瑶婚后旧情难忘,暗中有了款曲,而云家的儿子是皇上和许青瑶的婚后私生子,皇上是为了这一对养在臣子家的母子,才暗中照拂了云家多年? 半晌,他才回过劲:“你弟弟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就算真有其事,皇上想必也瞒得紧,恐怕不会叫外人知道。不管怎样,这事可大可小,你不要到处乱问乱说,你弟弟若不是,得扛个乱认皇裔的罪名,就算…是的,”犹豫了一下,道:“君与臣妻通奸,这是毁圣上英明的的丑事,便是皇上认他,太后也不得让……一旦皇室无法光明正大承认他,他就成了个身份尴尬,又众矢之的、风口浪尖的人。” 蒋胤这人不吝装,若是不愿意回答,直接就拒绝了,她知道是真心话,苦笑:“我当然知道不能乱说,所以这才先来问国舅,看皇上和我娘究竟在婚后有没有私下亲近过……” 蒋胤手掌微微一蜷,还有些凉意的天气,竟然出了一手的冷汗,心中如战鼓在敲,喉结一动:“丫头……” 云菀沁见他看着自己目光很有些怜悯和不忍,满是隐情,心中砰砰直跳,等着他的回答。 正在这时,侧门内传来声音: “咦,国舅爷是不是在门口?” 是个太监尖细的嗓音。 云菀沁赶紧藏到拐弯的墙后。 蒋胤恢复神色,朗声:“是,有点儿事情,马上就过去前庭,怎么了?” 侧门里,墙壁那头的太监道:“姚公公来了,说是皇上想问问皇后的法事做得怎么样,正等国舅回个话,让皇上安心呢。” 蒋胤道:“我这就过来。”望一眼云菀沁,叹了口气,低声:“我明天晌午左右离宫去天寿山。” 云菀沁见皇上急召他回话,也没时辰多问,明白他的意思,只得点点头,这地方人多耳杂,也不是个深谈的好地方,明天再想法子进宫与他会面吧。 蒋胤推门进去,云菀沁听两人脚步渐远,这才离开偏门,喊上在外面等着的寿仙殿小太监,背离凤藻宫走去。 小太监见她总算出来,吁了口气:“秦王妃事可都办完了?这下能去咱们公主那儿了吧。” 既然是打着长乐公主的名义进宫,寿仙殿那边是要应付一下,可是现在更重要的是——萃茗殿那边。 云菀沁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婉道:“劳烦小公公回去跟公主说一声,我改日再去寿仙殿看望公主。” “哎呀,不带秦王妃这样的,这不过河拆桥,耍人吗,公主只怕已经知道你进宫,看见你不来,得发脾气的!”小太监只觉得受了很严重的欺骗。 云菀沁笑着说:“你回去告诉告诉公主,下次我定为她带些中原没有的稀奇玩意,她准保就没脾气了。”大不了从凤九郎那儿弄些西域特产,他那春满楼,有的是稀奇古怪的各国玩意,吃的用的,应有尽有。 这秦王妃倒是将自家公主的脉摸得清楚。小太监没辙,眼睁睁看着她朝萃茗殿走去。 萃茗殿。 殿内,赫连氏正在珠帘内练小楷,今日本听说她要来请安,迟迟不见人影,现在正午过了她才到,只在帘子内没起身,笔耕未辍:“给王妃端茶赐座吧。” 章德海朝云菀沁努努嘴,暗示主子有些不悦,咳咳两声:“秦王妃怎么这么晚才进宫,是不是有什么耽搁了呀?”给个台阶,叫云菀沁好解释。 云菀沁也没辜负章德海心意,并没坐下来,照实答道:“今日天一亮本来就到了奉天门,可遇着韩大人,说是宫中正兴法事,三爷下令禁喧哗,不方便进出,劝妾身先回府,改日再进宫请安。妾身想,都递了牌子,又与母嫔说好了,也不能爽约,便在宫外等了小半天,想等法事结束再进宫,幸亏遇见长乐公主派侍婢出宫,才顺利进来。” “韩大人?韩通?嗳哟,原来是这么回事啊!奴才就说了,无端端的,秦王妃怎么会误了请安的时辰?肯定是有缘故的!”章德海立马大声道,又啧啧摇头,“难为了秦王妃,在宫外等到现在?该是连饭都没吃吧?倒是个有孝心的,来人啊,再去膳房拿些糕点来!” 不一会儿,蓝亭等人捧着碗碟牙箸,鱼贯进来,小几上铺满了香茶和甜咸小点心。 章德海赶紧请云菀沁坐下,笑道:“王妃杵着干嘛,主子都叫王妃坐了。来来来,先用些点心,压压饿,饿坏了肚子可不得了。” 到了这个时辰,云菀沁还真的是饿得有些前胸贴后背了,宫中膳食色香味俱全,光是嗅着就叫人食指大动,看了一眼珠帘内影影绰绰的修美人影,犹豫了会儿,刚坐下,接过章德海递来的牙箸,却听帘内人飘出声音:“沁儿的意思,是说那韩通为难你,阻拦你进宫请安?” 声音听似并无起伏,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好笑意味。 云菀沁顿失食欲,难道赫连氏是觉得自己对韩湘湘有怨恨和戒备,以至于连韩湘湘的父亲都要顺便打击? 她将牙箸放下,轻言慢语:“韩大人兴许也是按着规矩和命令行事吧。” 章德海听赫连氏刚刚丢出那话时,捏了一把汗,若阻挡王妃进宫的内卫是别人就罢了,偏偏是秦王未来侧妃的父亲,那么,这就有些尴尬了,说重了,显得是王妃心怀妒忌。 幸亏王妃的回话倒是得体,也挑不出错处,既说明了她确实是受韩通所阻,耽误进宫时辰,又和婉大方,并没继续抨击韩通,显得心窄,惹贵嫔不喜欢。 章德海舒了口气,打圆场:“那韩通也是,怎么就这么一条筋,不懂变通呢。” 赫连氏笔尖舔砚,饱蘸浓墨,气态匀和:“既是秦王的意思,韩通遵照着来做,应该算是谨守岗位,忠心耿耿,怎么能叫一条筋呢?” 章德海一愣,竖起手轻拍自己脸:“奴才失言。” 赫连氏腕力微顿,看一眼帘外的女子:“今天沁儿既是来请安,那么有些话,我也不得不说说。你当是立规矩也好,还是咱们闲话家常也罢,你听得进去,就听吧。” “母嫔请说。”从赫连氏非但没怪韩通,反倒还夸他,云菀沁最后一点胃口,全都败了。 “丧服将除,掐着指头算,韩氏不到十来日便要进王府了,韩家日后便是秦王的姻亲。韩通虽说不算什么高官名宦,到底在大内当差,里里外外,说得上几句话,人也是难得的老实忠心,很堪用,秦王挺中意他,这月余秦王在宫里理事,韩通一直为他瞻前马后,调理人际。若关系紧密,今后韩通倒也能够成为秦王的左右手。为了王府,就算你怨恨韩氏,也得敬让几分韩通。”赫连氏沉腕,将冀州紫檀羊毫放进玉石笔洗,语气仍是平平,又补一句,“沁儿与自己娘家父亲关系不好,咱们也不指望云尚书真心实意对待秦王了,可是,你也不要害秦王丢了韩家这门殷实的姻亲。” “王妃与云尚书哪里关系不好?主子也别听一些小人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章德海苦笑着劝解。 “都将自己的父亲从王府轰出来了,这父女关系,能好?”声音淡然。 将爹轰出来的那件事,云菀沁只想着故意放给朝上盯着爹的同僚看,却没料到也传到了后宫。 能说什么?难道解释爹来王府,是为了开后门,求三爷给他擦屁股?本来消停的事儿,说不定又翻起来,越闹越大,赫连氏估计更是瞧不起自己,觉得云家拖累他皇儿。 说多反倒刁难越多,不如不说。 赫连氏见她不语,只当是默认,声音亦是加大了几分:“我的话,到这里为止。沁儿好生去体会体会吧。”话音似有了倦意。 云菀沁盈盈起身,语气温婉恬和:“母嫔的话,妾身回去一定会好生消化。不过免得母嫔误会,有句话,还是得说一说。” “什么?”赫连氏叫她一双眸子没来由媚眼如丝,眉一皱。 “妾身对韩氏并无怨恨,所以对韩大人也谈不上不敬让。等韩氏有本事叫三爷舍得出了妾身的屋子,妾身再怨恨不迟。” 这简直是*裸的炫耀,赫连氏脸微一变,却见她已经福身告退。 “狐狸精。果然是个狐狸精。”赫连氏喃喃。 章德海看主子不快,忙道:“姚院判来了多时,听说王妃在给主子请安,先在偏厅等着,这会儿可要过去?” 赫连氏一听姚光耀来了,收起神色,点点头,搀着蓝亭过去了偏厅。 厅里,姚光耀见贵嫔来了,起身,弯了腰行礼:“贵嫔娘娘。” 赫连氏叫蓝亭闭上门帘,室内一空,几步上前,将姚光耀搀起来,温婉道:“早就说过几百次,姚院判怎么就是听不进去?你我私下何必行这种大礼,快起身。” “在宫里,还是得照着规矩来。”姚光耀起了身,笑道。 赫连氏含笑,目中若有所思:“当年是姚院判经过,救了世廷,这些年,世廷的伤,也全是姚院判暗中打点,我都记在心上,姚院判千万再别跟我客气。” 姚光耀坐下来,也再不多拘礼,只按着往日一样,跟贵嫔禀报秦王近来的伤况。 蓝亭是后来进宫的,听着两人对话,才知道,原来这姚院判除了在宫闱内为皇上太后等贵人号脉问诊,也与秦王有渊源,当年因缘际会,救下秦王,因为是个医痴,不治好秦王的伤,心痒难捱,誓不罢休,从此私底下一直为秦王治伤,而贵嫔知道这事儿后,每隔一段日子,便以请平安脉的借口,召姚院判来萃茗殿,私下询问秦王的身体状况。 问了几句,姚光耀方才道:“倒是有件好事,三爷这伤,贵嫔一向知道,恐动气血,需忌色,少欲,故此才晚婚。” 赫连氏点点头,儿子这伤的难言之隐,她自然也知道,只是再怎么拖来拖去,到底是皇子,终究还是得成婚,不过倒也放心,依他性子,就算后院有了女人,也应该有克制力和法子,会懂得爱惜自己身子。 皇儿与云菀沁初夜的落红帕,她也曾私下问过,他只回应说自有应对,叫母嫔不用担心,她也就放心了。 “近日王府医官应先生倒是研出了能调理气血的固血丸,服用一段疗程后,今后敦伦该是无碍。” 赫连氏心胸一宽,开怀道:“果然是件好事儿,刚好要迎侧妃了,这韩氏,还果真是秦王的福星啊,一进门,便能开枝散叶了。我本以为不知道还得等多少年呢。” 姚光耀忍不住:“贵嫔娘娘,恕我直言,这福星可不是韩氏,是秦王妃才对。” “嗯?” 姚光耀道:“应大夫能这么快调出固血丸,全是王妃出主意,提高了效率。固血丸药性大凉,虽能抵抗三爷体内热毒,却会亏了身子,添温补药材又怕抵消药效,又是王妃想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变固血丸的药性,又让平衡那固血丸的凉性。” 赫连氏沉默片刻,轻道:“无论如何,世廷身子好了,也是她两人的福气。我虽然放心他的意志和脾性,可他那伤若是迟迟不能敦伦,后院进多了女人,却没子嗣,还是会引人闲言碎语,现在可好了,韩氏一进门便能沾雨露。” 姚光耀听得很是提云菀沁抱不平,劳心治好了夫婿的隐晦顽疾,难不成叫其他女人坐拥了成果? 云菀沁是自己挂名徒弟,如何也看不惯她受委屈。 —— 出了萃茗殿,云菀沁正朝奉天门出宫,走到一半,却听背后传来咯咯笑声:“好啊,三皇嫂真不仗义,拜了菩萨拆庙,就这么跑了。给赫连贵嫔请了安,也没说再去我那儿坐坐!”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云菀沁笑着转身,走过去道:“长乐公主,实在是今儿事情挤在一起,多得很。下次进宫,一定好好跟你聚聚,到时公主便是将我囚在寿仙殿,我也没话好说。要不,就明天如何?”正好明天还要进宫见蒋胤,总得找个由头,今儿刚给赫连氏请安,总不能明天又来一趟,再不方便打着这个幌子,说真心话,便是方便也不愿意再去,这几次每回跟她针尖对麦芒的,能少见也最好少见。 刚巧,长乐公主倒是个及时雨,来得正好! 夏侯婷本就是玩笑话,哪里真的怪她,再听她甜言蜜语,主动明天来陪自己,更是喜不自禁,连连点头,又笑道:“我哪儿敢囚你啊,不怕三哥找我抢人吗!”又将她手腕一拉,笑问:“不过,你现在事儿都忙完了吧?” 云菀沁只当她贪玩性子起来,叫自己现在就陪她,明儿还得打她名字进宫呢,也不想叫她不高兴,落落大方:“公主是要请我去你殿里?” 夏侯婷声音小了些,凑近几寸:“今儿看三皇嫂跑来跑去的,也累了,就不叫三皇嫂陪我玩了,你只陪我去个地方就行。” ------题外话------ 谢谢 鱼儿飞飞飞vip的评价票 顽皮狸猫的月票(3张) yinshue的月票(2张) 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 18677092162的月票(8张) mengyuman的月票(4张) mamayima的月票 彩虹香的月票 13051080896的月票   ☆、第二百二十四章 护好他 “去哪里?”云菀沁奇问。 夏侯婷也不多支吾,左右一看,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皇嫂一出宫,过得逍遥自在,把宫里还躺着的人都忘了吧?” 云菀沁短暂一怔,道:“太子的伤势恢复得怎样?” “恢复得怎么样,三皇嫂自个儿去颂元殿看看不就行了,”夏侯婷笑,“三两步的距离,来都来了,又不远。” 云菀沁道:“长乐,我提前没打招呼,怕不大好,还是得避忌关系。” “太子哥哥说得没错,三皇嫂果真是个没心肝儿的,”夏侯婷一嗔,倒也不见得真生气,却叫云菀沁有些迟疑了,“太子哥那伤势,外人只当是堕马,你当我还不知道实情么?三皇嫂连去看一眼都不愿意。” 见云菀沁不语,夏侯婷又趁热打铁,凑耳道:“……躺在床上,还不忘派年公公去帮衬着三皇嫂亲戚的官司呢。” 一提起表哥和红胭,云菀沁真的是犹豫了,表哥已发配岭南,可红胭却还是得要救的,眼看时辰不多,正发愁,今儿去看望一下,倒也好,看能不能请太子再想想法子。 夏侯婷趁她松了口,将她腕子一捉,笑起来:“走走走,还等什么,快去也能快回!” 一会儿工夫,两个人就到了东宫。 跨进宫门,兰昭训领着两名保姆和乳娘,抱着小皇孙,站在宫院里,看似已经等了许久。 一见两个人来了,兰昭训脸上露出欣喜,迎过去:“公主和秦王妃来了。” 这架势,一看就是早安排好了。 早就知道太子与贤妃一双子女关系不错,上一次成婚前,进宫为太后上妆,不也是夏侯婷将自己引去太子那儿的?今日也不奇怪。 云菀沁瞥了公主一眼。 夏侯婷倒也不心虚,反倒大咧咧问兰昭训:“怎么,太子哥哥这几天好些没?” 兰昭训轻声回应:“托福,太子爷一日好过一日,已是能下床了,只太医说伤的地儿娇嫩,动作大了会崩开,怕留下后遗症,叮嘱太子最近还是不要太操劳,等长得好一些再走动。” 云菀沁见太子伤势尚可,也不慌,朝着兰昭训,双臂一伸。 兰昭训忙将孝儿抱过去,笑道:“快叫王妃瞧瞧。” 云菀沁将孝儿从兰昭训怀里接过来,见小婴儿比起上次看见时更健壮了一些,脸蛋儿养得胖乎乎的,一双眼黑咕隆咚,见着人,似有心灵感应,小嘴一撇,像在笑一样。 她含笑,轻柔地握住孝顺藕节似的小手,摇了一摇,胖胖的腕子上,金手环清脆地响起来,逗得孝儿咯咯笑起来,还嘟起嘴唇,努了两下。 “前些日子王妃差人送来的礼物,还没谢过王妃呢,还真是个好东西,孝儿这孩子往日老爱生病,多半是因为睡不好,有那香薰,睡得实沉踏实多了。”兰昭训笑着道。 出宫没几天,云菀沁便叫初夏私下在城门处,递礼进宫,算是认亲的礼。皇家的孩子,什么没有?便思前想后,她亲自调制了些适合婴幼儿的睡眠淡香,做成粉囊,方便得很,打开将粉末投进香炉里就行。 夏侯婷给太后请安时,也隐约听说过孝儿认秦王妃做义母的事,今天一看才知道是真的,笑道:“原来王妃是孝儿的干娘,那三哥也算是孝儿的干爹吧?这孝儿也算是洪福齐天了,亲爹是太子,干爹干娘是秦王与王妃。” 这一说,兰昭训和云菀沁都从襁褓处抬起了头。 半会儿,兰昭训才小心翼翼问道:“秦王知道了王妃认孝儿做义子的事情吗?” 这事儿虽然没正大光明办,但宫里还是有几个贵人知道的,云菀沁觉得三爷应该听说过。 可他一直没提起,她想着,他这人本就不大关心杂七杂八的事,加上最近忙得脚不沾地,估计觉得没什么大不了,所以她也没多问。 与此同时,夏侯婷见时候不早,丢了个眼色给兰昭训。 兰昭训回头望了一眼颂元殿,抱回了孝儿,笑道:“王妃,太子在里头歇着,请随妾身进去吧。” 云菀沁嗯了一声,又提醒夏侯婷:“那我明天早上再进宫,去寿仙殿。” 夏侯婷点头:“明天上午卯时前,我就叫吟雀去奉天角门接你。”云菀沁与夏侯婷约好了,跟着兰昭训一块儿进了颂元殿。 夏侯婷一身轻快,神清气爽领着吟雀,离了东宫。 主仆二人刚一走,距离颂元殿不远处的一处宫殿长廊下,蒋妤坐在美人靠上,收回目光,轻嗤一声,轻摇绸面团扇:“这个长乐,闲出鸟来了?拉皮条的事儿做得不亦乐乎。这么喜欢管事儿,何不请旨叫皇上早日将她嫁出去,去公主府去管个够!” 这话虽似市井言语,粗俗得很,旁边婢子却连连点头,表示同意,又道:“太子爷与景王关系好,长乐公主与景王一母同胞,自然也随着亲哥哥,处处听从太子的吩咐,不过这事儿却着实不地道,婚前还好,婚后还将嫂子引荐给小叔子私下见面,成何体统?这个长乐公主,实在太不懂人情世故了,简直是被贤妃宠坏了。” “光长乐一个人屁颠儿也没用,还是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看,那云氏还又来了,我就说她始终跟太子水洗不清,便是攀了秦王府,还是不忘跟太子断了关系。”蒋妤手腕一重,团扇也跟着晃动幅度大了,语气恼怒,“还叫那个低贱的兰氏抱着孝儿当幌子,给两人打马虎眼儿?便是说出去,也是有理由的!我就说认个干儿子,没那么单纯吧!呸!一群贱人!”说罢,死死盯住颂元殿的紧闭大门,仿佛一双目能够透视进去,已经看到什么不堪入目的静情景。 婢子见主子生气,安抚:“这也是太子的意思,没办法。良娣也别多说了,免得叫太子听见了不喜欢。” 蒋妤频摇团扇,方才驱去了一丝心火,目光一挪,蓦然停定:“那是谁啊。” 婢子随着良娣的眼色望过去,只见一名青袍乌帽的宫人站在颂元殿大门不远处,正临着微微敞开的窗,手里端着托盘,看起来只是在东宫内送茶水,人却偷偷朝窗户里面张望。 “是在东宫偏门打杂的一名公公。”婢子回答。 “将他叫过来。” 婢子遵了吩咐,将人叫过来。 那名公公听闻风声,得知兰昭训将秦王妃领进了颂元殿,匆匆过来,正盯着窗内的动静,被良娣身边的婢女从背后一喊,魂都飞了,差点没摔了手上盘子,到了良娣这边,还在发抖。 蒋妤一看他双腿打筛子,更是心中有数儿,啪的将团扇掷到公公的脸上:“好你个贼兔崽子,居然敢在东宫鬼鬼祟祟,还在颂元殿偷窥,是不是手脚不干净,还是有什么花花肠子,想要为祸东宫!” 这个良娣,素来在东宫跋扈,尤其皇后家宴被揭发一事后,很被太子器重,公公不敢得罪她,跪下来:“奴才可不敢为祸东宫啊!” 婢女斥一声:“那为什么秦王妃一进去,你就偷偷摸摸地张望?还不老实招了!” 公公腿软交代:“奴才只是帮人盯着……盯着罢了,那人交代过,秦王妃只要来东宫,便得看着。奴才见她今儿来了,过来看看……” 蒋妤豁然开朗,仍是质问:“是谁?” 公公吭哧了会儿,不敢不说:“是秦,秦王。奴才不过是贪银子,加上萃茗殿的章德海与奴才是同乡,才财迷心窍,不过——奴才除了盯着秦王妃在东宫的行踪,再没做其他出格的事儿,也就是皇后寿宴那日,跟秦王汇报过一次。求良娣饶恕,切勿责罚,切勿将这事告诉给太子啊,奴才再也不敢了!” 蒋妤嘴角一扬,她管不了,阻拦不了太子,却有人管得了,阻拦得了。 骤然,她厉声:“好你个狗东西,东宫的下人,却帮别人盯着东宫的事儿,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叫我不告诉太子?!” 公公吓得屁滚尿流,连连磕头,不住的求情:“奴才每次都说得适可而止,并没太过分,就是怕影响了太子与秦王的关系,也怕太子丢了名声,良娣明察啊!” 适可而止?怎么能适可而止!蒋妤脸色恢复了些许,声音媚柔:“想要我不告诉太子也行,就给你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公公喜从天降:“请良娣提示。” 蒋妤敛了目:“你既然一直盯着秦王妃在东宫的举止,那秦王妃在东宫与太子交往的每一个细节,应该全都清楚吧,你巨细靡遗的,全都告诉秦王。” ** 殿内,太子手支颐,歇倚在外殿的软榻上。 隔着轻纱帘子,兰昭训轻柔道:“太子爷,王妃来看您了。” 太子支起身子,依旧一身宽松大袍,方便伤口长肉,道:“嗯,你们两个坐吧。” 兰昭训深晓太子心意,叫下人都退下去,自己则抱着孝儿坐得远远,垂着头逗弄儿子,并不做声,留两人相处。 云菀沁见他坐姿健稳,伤势应该已差不多了,仍关心道:“太子的伤快好了吧。” “勉强能够下地,走动还有些困难,”太子一笑,“所以,老三还能在朝上多过几天的瘾。” 云菀沁道:“太子说笑了。太子是储君,秦王不过是辅佐之臣罢了。” 太子笑着眼睛一眨:“咦,有什么事想求孤?” 云菀沁不犹豫了:“表哥的事,谢过太子了。” 太子笑意顿散,脸色沉暗几分:“不用谢孤。孤并没帮到他。可惜了,本是要进詹士府,无限风光的人,如今,只怕去岭南的路都走了一半。孤每每想着,心里就有些痛。”这话也不是装,培养个亲信,太不容易,一下子发到几千里外,没了,能不叫太子憋气。 “国法最大,太子不要自责,事实上,表哥确实是杀了人,犯了罪,便是皇上在场,也不能不顾高祖的金科玉律。”云菀沁道,顿了一顿,“只是,红胭是为我表哥抵罪,太子应该也知道。这样死了,实在是冤枉。” 太子知道她的意思,沉默了良久,才道:“沁儿,你刚才也说了,国法最大。杀人偿命,又遇国丧,这个案子,总得有人抵死,若不是洪氏,就是你表哥。” 这话一出,云菀沁手中茶杯一松,砰一声撞着几案。 她恍恍起身,跪在红毯上:“太子!” “沁儿,你不求老三帮忙,能够来找孤,孤很高兴,”太子并没即刻叫她起来,“可是,孤这次只能对你抱歉。” 怎么没求三爷帮忙?只是想多个机会罢了。可没想到,竟真的这样难。 他若说不行,那就肯定是不行了。他平日调笑自若,旷达不羁,一遇正事,却比严厉的人,还要严三分。 云菀沁喉头宛如被噎着一层水雾,咽不下去吐不出。大局已定,红胭,她的红胭,难道就真的这么没了。 隔着帘子,太子见她睫上挂着泪露,眼色一敛,强站起来,走前几步,欲要打帘将她搀起来。 兰昭训见太子不顾伤势,弯腰一刹脸色一紧,似是忍着疼痛,忙支起身子:“太子爷——” 幸亏云菀沁看见,马上站了起来:“太子请坐下。” 太子收回手,轻道:“对不起。” 兰昭训心中惊讶,将儿子搂得紧紧,埋下头,只当听不见。 云菀沁勉强咽下眼泪:“太子身在高位,许多人盯着,越是如此,越是不能轻易触碰国法,我不怪太子,太子也别这样说。”却再没心情多留了,打起精神:“时辰不早,我先出宫了。” “嗯,昭训,送秦王妃。”太子见她失望,也觉得心情颇失落,颇虚脱乏力。 兰昭训应下,抱着孝儿,与云菀沁一块儿出了颂元殿。 —— 养心殿。 病榻上,宁熙帝见姚福寿回来了,将珐琅药勺丢进碗里,让妙儿端了下去。 他坐起来,眉一动:“怎么样了?” “回皇上的话,奴才将国舅爷叫走了,两个人应该还没说什么。”姚福寿禀道。 宁熙帝脸色松弛,却又叹了口气:“这孩子,朕低估了她的性情,为什么非要穷追不舍。” 这事儿摊在哪家都不是小事,又关系到最亲近的同胞弟弟,搁谁能不好奇?正好她跟那蒋胤又是认识的,到嘴边的话,怎么会不问。姚福寿也没说什么,只道:“皇上放心,反正秦王妃已经走了,明儿国舅就要走了。” 宁熙帝却显然未放心下来,想了想,开口:“朕也算领教那丫头了,今天走了,明天指不定还得来,就算不准她进宫,她恐怕也得在外面找个机会跟国舅碰面!——姚福寿。” 姚福寿明白皇上是什么意思,忙弯身:“奴才知道,马上就去安排。” 宁熙帝点点头。 姚福寿见他脸色红润了一些,试探:“皇上这些日子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噢?” “嗯,就是从——与云少爷见面开始,皇上心情就好多了,身子受心情影响,也跟着越来越好了。” 自己身体怎样,宁熙帝自己最清楚不过,这个病,只会每况愈下,怎么会越来越好?或许只是因为心情不错,精神饱满些,看上去不如之前那么憔悴,可核子里,早就是腐了,烂了。 姚福寿迟疑了一下,又低声道:“其实,便是叫秦王妃知道也没什么关系。老奴说个逾矩的话,皇上若是这样抬爱怜惜云少爷,这会儿就算……就算将那云少爷正名,也不无不可。若是往日,便是云少爷进了宫,皇上也不能时刻分心照顾,只怕云少爷在后宫生存艰难,得不到好对待,还怕遭了人荼毒……可如今,皇后没了,太后就算有异议,叫人去劝劝,也就好了,两个主位若都无反对之音,其他娘娘们更是不敢说什么……眼下,倒是个好机会。如此一来,倒也能名正言顺,不用这般私下……” “不。”宁熙帝打断他的话。 这样喜欢那孩子,暗中拼命提拔着,偏偏不给他明位,姚福寿也不懂皇上想什么。 宁熙帝却是倦道:“你去办事吧。” 待姚福寿离开,宁熙帝仰在迎枕上,心事重重。 后宫倒是没什么阻碍,可前朝呢? 后宫女人间的互相戕害都这样触目惊心,前朝更是肃杀无情。 一旦将那孩子正名,便是将他设在一个风刀霜剑的境地。 他身子日渐不好,这把椅子,多少人越盯越紧,他能不知道吗? 其他皇子,再不济,或是有母家的倚靠,或身边有养了多年的近臣良将,或有多年做皇子的经验懂得怎么应对人事,待新君上任,起码能够自保。 而那孩子,除了突然从天而降的名分地位,什么都没有,年纪又小,跟裸身奔于刀雨中没差别。 他在生,能保他周全,可一旦不在了,能保证那孩子不受人嫉恨? 又怎能叫云菀沁知道?云菀沁知道,就代表老三也会知道。 老三的心思,他不会不知道。 平日再不争不抢,低调无为,这次既然领了摄政的旨意,就已经曝露了他的不甘。 叫老三知道,宁熙帝越发的不放心。 复名正位,是无上的光荣。其他皇子看在眼里,就算不将那孩子当成竞争敌手,也会拉拢他、利用他。 更重要的是,还有她当年的苦苦哀求和嘱咐…… 皇帝手一滑,将枕边的男子手绢拿起来,鲜艳如新,唯独剪过的一道裂痕仍看着惊心。 行宫那次从云菀沁手里拿回定情物时,这手绢,就一直放在身边。 他将手绢贴在鼻下,轻轻呢喃:“朕知道,你恨朕,朕便依了你的意思,护好他。” —— 回秦王府时,已经接近傍晚了。 云菀沁一天下来快累垮了,心情也起起伏伏,一回院子,困乏袭来,松了秀发,换了身衣裳,什么都暂时丢在一边,先饱饱地睡了一觉,睁眼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床帐外掌了灯烛,一片暗暗的熔金色。 天气越来越暖,她披了件轻软的纱绸披风,趿着缀珠绣靴,下了榻:“初夏。” 没人答应。 “珍珠,晴雪。” 还是没人回应。倒是怪了,她不是很喜欢一大堆下人屋子里伺候,可平日总得有一个人在屋子里,起了身子,朝外面走去,一扒帘子,只见临窗的一面书桌后,坐着一具人影,盯着携带回府的案宗,正背对着自己,沉静其中。 她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楚,真是三爷回来了,只是依他平日的习惯,一回来,马上就会卸冠除衫,换上家中轻敞的衣裳,今天却仍穿着爪龙绣金袍,估计还没来得及换上吧。 刚才喊了好几声,也没答应一声,要不要这么认真。 云菀沁踮了脚尖儿,轻巧走过去,伸开手臂,从背后揽住他精壮腰身,整个人像一团棉花似的贴住他长背,粉颊搁在他肩头,朝他耳朵根子吹气:“齐公公不是说你这两天都歇在宫里,不回来了吗。” ------题外话------ 谢谢 夏娃的一滴泪的月票(6张) 藏馨的月票(2张) 13770014126的月票(2张) dubiwei的月票 jx737947的月票   ☆、第二百二十五章 盯哨 她身上只有一件薄如蝉翼的披风,里头不过是一件寝衫。 他能感受她的体温和曲线,软软绵绵的覆在自己的背上,随着女子的呼吸,胴//体轻微地摩挲着他的背,搅得他险些气血又紊乱了。 几日不见,他勉强镇定了想与她温存的心绪,将她手抓起来,回答:“嗯,朝上的事情理完,抽功夫回府来看看。” 语气不徐不疾,一如平日。 “那等会儿还去宫里吗?”她揽得他腰身更紧,就是不让他起来。 他没有回应,语气含了一丝笑意:“你今天进宫了?” “嗯,给母嫔请安去了。” 他颔首,道:“进宫怎么也没带上原先拨给你的两个侍卫。” 云菀沁道:“原先那是三爷怕皇后对我不利,现在还需要那么麻烦吗。” 夏侯世廷目色静泊,转了话题:“听下人说,你傍晚才回,怎么,在萃茗殿待了这么久?母嫔没刁难你吧。”语气听起来,也没什么异常。 她听到这里,已经发觉他有些不对劲儿了,这简直是审犯人的调调嘛。 她凑到他耳下,歪着脑袋:“在宫外被韩大人挡住,说你勒令日宫中戒严,不让人进出,我只能带着初夏在外面从早上等到中午,后来遇着长乐公主的人,多亏了公主,才有机会进去。” “韩通?”夏侯世廷疑问。 “嗯。” 他俊眉拧成一股不悦的结:“这个韩通,做事太墨守成规。”却又侧过脸,眼神微敛,看不清楚思绪:“所以,是在宫外耗了时辰?” 云菀沁怕他循着多问下去,圈住他脖子,娇哝:“何止耗了时辰,车子里又窄又冷,足足跟初夏吹几个时辰的风,腿脚都僵了,晕头转向的,还饿了半天呢。” 虽知道她故意夸大,他仍是脸色一动:“吃了没?” “嗯,回府后吃了点儿。”她扯远了话题,弯了腰,蜷起手心轻敲腿骨,撒娇:“就是腿还是酸的,站不住。” 夏侯世廷没有半点迟疑,一手握住她软绵腰肢,一手把她的手腕握住,朝前面重重一拉。 她顺杆子滑到他腿上,只听他声音极不痛快:“这个韩通,回头本王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又沉声:“这样坐着,腿脚不酸了吧。”说着,将她室内穿的干净软绣靴,连鞋带脚地捏在大掌内,揉捏一把,嗓音更哑:“这样是不是更舒服?” 她听他要教训韩通,已经很舒心,脚心被他揉得痒,也不知道到底是给自己捏脚,还是吃自己豆腐,缩了回来,翘起粉唇,拍拍他紧绷健硕的大腿:“这个肉垫子倒是最绝,咦,还有弹性。”抱住他脖子,耸动了一下。 他看着她上下起伏,摇晃之间,宽松衣襟滑开,露出胸口嫩豆腐般的一片雪白,姿态很是撩人,免不了目一热,却压下心念,勾起她的下巴,听上去漫不经心:“你跟长乐关系不错?” “秋狩那次,三爷是知道的,我跟她也算认识一场。” “长乐那丫头素来被贤妃和父皇宠着,小性子很多,跟公主交往不是个轻松活,赔笑受气是家常便饭。若嫌无聊,想要闺中密友,找将军府上的沈二小姐来做客,景阳王妃也不错,至于宫里的那些公主,你今后少接触,无益。”他淡淡道。 “长乐公主是有些任性,可待我还算不错。”她轻声辩解。 他手指一蜷,放了下来,注视着她,双眸一暗,眼里分明写着到底是本王重要还是公主重要。 云菀沁无奈:“好了,以后进宫,跟她再少来往些。” 他见她嘴巴说得甜,也没多说什么,将她抱起来,站起身,整了一整衣襟:“时辰不早了,本王先去宫里了。你今晚早些睡,累了一天,这几天就好好休息,不要到处跑了。” 云菀沁明日一早就跟长乐约好,这会儿见他不要自己出门,也没多挽留,嗯了两声,送他出了门。 待回了屋子,初夏进来,拉了帘子,问:“娘娘,三爷又走了?” “嗯。”云菀沁迟疑了会儿,望了一眼初夏,“估计他知道长乐公主把我带去东宫的事了,话里藏话,还叫我别跟长乐公主来往。” “啊?那明天——公主还要接娘娘进宫里呢。” 云菀沁眼色一动:“也不差这一次。”蒋胤这一走,下次回京不知道哪天了。 初夏犹豫:“娘娘要不直接跟三爷说,就说并不是想要见长乐公主,而是想跟国舅爷见面,免得叫三爷反道误会了。” 云菀沁摇头,到时他定会质疑她见蒋胤的目的——弟弟这件事儿可大可小,非但不是什么光荣的事,还有可能会影响弟弟的命运。 还没清楚之前,除了她自己之外,暂时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顿了片刻,她道:“若他知道我跟长乐见面又不高兴,我再哄哄吧。” 初夏脸色一松,掩嘴笑:“那倒是,三爷最受您的哄,便是天大的事儿只怕也能给您哄没了。” 王府外,趁着星夜,夏侯世廷已上了锦鞍,与施遥安并行,朝皇城踱去。 “三爷今儿都回了,怎么不歇在府上一晚,宫里这两天事务都差不多了,也没必要这么赶了。娘娘也没留留三爷吗。”施遥安拉着缰绳,道。 夏侯世廷回头望了一眼王府,没做声,脸色却阴了下去,跟此刻的天幕差不多,腕力一拉,奔在官道上的马蹄也跟着急促起来。 “蕊枝回来了?”半晌,声音仿似从层叠乌云中的寒气袭出。 施遥安应声:“是,白日叫人传信,说是已经到了离京城不远的泺县,最迟明天早上就能回府了。” “叫她暂时不要回府,进城门后,直接去皇城外面。”他吩咐,“——盯着她。”说罢,一扬马鞭,喝一声,驭马而行。 —— 翌日一早,云菀沁起身,先去进宝街在春满楼采买了几样西域小物事,吃的有羊乳糖葡萄干,玩的有西洋万花筒,其余拉拉杂杂一大堆,都是投长乐公主的喜好。 到了结账,万掌柜见是她了,哪里能要她的银子,只说若被东翁知道会责骂自己的,推来推去就是死活不收。 云菀沁也无奈,只得道了几声谢,拿了包好的东西,领着初夏走了。 待丽人携着婢子离开,春满楼的小工忍不住上前:“掌柜的,咱们这铺子是开门做生意的,随便拿……这能行吗?” “这铺子,你就当是她的吧。若没她,这铺子,咱们东家也不得开。”万掌柜不屑看小工一眼,到底是年纪小,没眼力劲儿啊。 奉天门,吟雀奉了主子的命,早就在角门外等着秦王妃,见她来了,迎过去,将云菀沁和抱着礼物的初夏领了进去,朝寿仙殿走去。 刚一进宫走了几步,云菀沁一门心思就放在了蒋胤那边,随口:“不知道昨天凤藻宫的法事做得怎么样?” 吟雀回应道:“嗯,入夜前就做好了,国舅爷料理完了,汇报了姚公公,便走了。”话音一落,只见身边人脚步一刹:“走了?” “是啊,离宫了。”吟雀见她面色惊讶,一愣。 怎么会提早走了?云菀沁手心发冷,却尽量让语气平静:“几时出宫的?是国舅自己要求出宫的?” 吟雀有些奇怪她的反应:“昨晚戌时二刻左右就走了,听说好像是皇上的意思吧,说法事都完结了,感念国舅吊唁皇后的心意,叫秦王特赐仪仗轿辇,护国舅尽快去天寿山拜祭。国舅听了,便接旨应下来,连夜被送出了宫。” 蒋胤是被宁熙帝安排星夜离宫的……究竟是故意,还是碰巧?云菀沁步子滞忪。 “王妃怎么了?” “没事,我只是听说国舅得在宫里歇一夜,今天才走,没想到这么快。” 吟雀哦了一声,没多问了。 云菀沁心中十分失望,打起精神去了寿仙殿。 夏侯婷平时最爱睡懒觉的,今天见她要来,天色一亮就主动爬起来,早等了她多时,一见她来便把她拉到内殿,等拆开一个个小礼物,更是眼睛放光,高兴坏了。 云菀沁今天的正事没办成,只能先陪了夏侯婷一上午,快到晌午,才告辞出宫。 夏侯婷见她这么快就要走,万分不舍,难得来有个玩伴儿陪自己,还带给自己这么多新鲜东西,偏偏也留不住,只能放她走,却非要亲自送她出宫门,一边送,一边碎碎念着问什么时候再来寿仙殿。 一直到出了奉天角门,云菀沁耳边总算清净了,正要跟公主作别,却听夏侯婷回头张望了一下,拉住她道:“三皇嫂,你稍等。” 此时,一名面孔熟悉的公公已经疾步赶到,朝云菀沁鞠了身子:“王妃。” 是年公公。 她望向夏侯婷,夏侯婷吐吐舌:“是太子哥哥吩咐的,叫你离宫之前跟他那边说一声,怪不得我。” 年公公细声道:“王妃莫怪公主,也莫怪太子唐突,实在是有正经事要转告给王妃。”说罢,左右一看,见守门侍卫没多注意,悄悄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信函,走近几步,暗中往云菀沁的手心里一塞。 云菀沁心中一动,顺手接过信函,避开守卫,匆匆一扫,上面的字迹异常熟悉,竟是表哥的,拆开信函,果真是他的信,足足五六章,粗粗一看,是一封家书,全是他汇报自己一路的情况,叫父亲别担心。 表哥在流放途中,怎么能轻易写家书,还能传回京城? 年公公低道:“这是太子让押送官员准许许少写的平安函,再让人快马捎回京。昨儿见王妃心情低落,太子爷也不好过,正好,这平安函今早到了,这不,赶紧叫奴才带过来给王妃看看,如此,王妃和许老爷也能心安,一如许少就在身边。” 自从表哥流放,舅舅一蹶不振,心情大受打击,早也担心,晚也担心,茶不思饭不想,有了这平安函,得知表哥的情况,舅舅心情一定会安慰多了。 云菀沁将信函收进袖内,道:“多谢太子,多谢年公公。” 奉天角门不远处,停着一辆看起来风尘仆仆,奔波了许久的马车,此刻,窗帘一动,落了下来,罩住厢内苗条的身影。 前头的车夫只听后面传来女子冷稳的声音:“回王府。” ** 一路上,云菀沁想着就这么跟蒋胤错过了,心情不佳,到了北城的王府,下车进宅,还是有些心不在焉。 若宁熙帝知道自己跟蒋胤见过面,故意将蒋胤提前送走,避免自己和他见面,那分明就是心里有鬼,确实有事不想让自己知道。 云菀沁一边想着,一边朝主院走去,却听高长史从前面走来,禀道:“娘娘,三爷在花厅那边。” 今天倒是奇了,这才正午刚过就回来了。云菀沁心里有点儿发虚:“三爷知道我出去了?” 这能不知道吗?高长史点点头。 云菀沁嗯了一声:“我过去。” 跨进院子,她让初夏留在廊下,踏进花厅,只见厅内没一个下人,十分安静,他独自坐在上首,手边搁着盏清茶,在宫里忙了半宿的眼圈下浮着淡淡浅浅的青影,似是有些倦意。 她过去福了一下,道:“三爷今天回来这么早啊。” 座上男子目光投过来,语气微凉:“不是本王回得早,是王妃回得太晚了。” 这个臭脸要是还不看出来,就白活了,云菀沁也没想多瞒了,坦白从宽总能消消他火,老实道:“我今天去宫里了,昨天跟长乐公主约好今天聚一聚,可一回来,听三爷说不想我跟她来往,所以就没敢你说。”又趁厅里没人,拉了拉他袖子:“你不会生气的,哦?” 惯会的忽悠人手段,此刻却对他起不了作用,袖子一扯,从她纤嫩指缝间滑出来,他望着她:“只是跟长乐见面了?” 她点点头。 夏侯世廷道:“蕊枝,进来。” 蕊枝回京了?算起来,海南郡虽山长水远,几个月了,也是差不多时候该回了。 这丫头,回京不提前报给王府,却直接报给他,果真还是那脾气,只拿三爷一个人当主子。 云菀沁看着多时不见的蕊枝进了花厅,朝三爷弯腰行了礼,一张脸蛋跟以前一样,倔色十足,此刻还多了几分冷清,只见她行完礼,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嘴角泛起些审视:“王妃今日进宫,不仅仅只见过长乐公主,跟太子也见过面。” 云菀沁微微错愕,却又不禁轻笑,难怪怎么把下人都打发下去,花厅只他一个人,原来是打算审自己?还是秘审。 她望向蕊枝,也没先忙着辩解,身子一转,坐到上首一张花鸟喜临门的大圈椅内,双臂一开,扶在两边,玉背挺直。 蕊枝见她并没慌乱,反倒摆出十足的主人模样对着自己,似乎压根就不屑于跟自己这个奴婢解释,一时,蕊枝面上冷意更显深重,忍耐着脾气,道:“奴婢破晓时分就进了城,在皇城进出门不远处盯了许久,奴婢亲眼看到王妃与长乐公主出来时,后面跟着东宫的年公公,两人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一看就是奉主子的命,给王妃送行。奴婢还瞧见年公公暗中递了信函给王妃,偷偷摸摸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虽不明说,却明摆着,是太子与云菀沁之间的私下信函。 初夏在花厅的廊下已经听到大半,此刻急切,也顾不得规矩,进来两步,轻嗤:“蕊枝,你是跑了几个月还没嫌累着,一回府又来生事儿?娘娘根本没见太子,年公公是后来赶出门的,东宫的人来了,难道咱们娘娘还能将他打回去不成?你不要胡乱污蔑,还有那信函也是——” “奴婢哪里敢污蔑王妃,也是看到什么说什么,”蕊枝毫无退让,又补了一句,“免得三爷受了欺骗。” 怕三爷受欺骗?这丫头还真将自己当成了她跟三爷之间的第三者了。 云菀沁手滑进袖子,掏出信函,啪一声直掷她头脸:“那你就读读这信吧。”   ☆、第二百二十六章 暴戾 蕊枝虽是个奴婢,可自从跟了秦王,吃穿用度,读书习武,享受的待遇比寻常门户的小姐还要高,府上无论上下,哪个不尊称她一声蕊枝姑娘,什么时候受过被人用东西砸脸的耻辱?一时脸涨红,气得浑身发颤,望向秦王。 夏侯世廷没心情为她做主,已是不耐烦:“照王妃的意思,读。” 蕊枝咽下怒,蹲身拣起信函,抽出信笺,一字一句:“父亲大人在上,不孝子慕甄……”读着读着,声音越来越小,脸色由红转白。 初夏禁不住冷笑:“这下你可满意了?这是许少的家书而已,蕊枝姑娘却心思龌蹉,平白污蔑王妃!”说罢挺着背走过去,将信函一把抽夺回来。 蕊枝也顾不得被初夏骂,咬咬牙:“可奴婢明明瞧见东宫的年公公跟王妃——奴婢就不信——” “够了。”夏侯世廷忽的开声,语气沉得骇人,“仅凭一己猜测,就无端端猜忌王妃,胡乱告状,还不赔礼道歉,叫王妃饶你的罪!” 蕊枝一惊,见他面色如霜,是认真的,只得心不甘情不愿面朝云菀沁跪下来:“是蕊枝心急冲动,没多考虑,误会了王妃,求王妃饶过。” “原来秦王府的规矩,下人冒犯主子,玷污主子清誉,跪下来说句话就好了?”云菀沁盯住她。 蕊枝含恨,见着三爷的眼色,只得趴下去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子时,额头已出了血,含恨:“这样,不知道王妃满意不满意?” 云菀沁目光平和:“我知道你在三爷心目中地位不一般,比内务府拨的一等婢子还要尊贵,从进府到现在,从没吃过任何苦头,更不提责罚,可今日若是就这样作罢,你叫我在王府还有什么威严可讲。” 蕊枝只当磕了头,加上有三爷在场,她也就算了,没料还是穷追不放,一股怒火要喷薄而出:“王妃要奴婢如何。” “初夏,叫护院来,将蕊枝姑娘押去王府西南角的空闲屋子禁闭,没吩咐,不得出来。” 蕊枝咬破了下唇,求救一般望向秦王。 夏侯世廷望了一眼云菀沁,却见她早已瞄向自己,主动笑意盈盈:“内外有别,朝上事已经足够三爷操劳,这种小事,就不需要三爷费心了,妾身持着就好。” 她声音娇柔,充满恭敬,可笑中又掺着说不出的冰冷,他眼色一眯,没说话。 得了两人的默认,初夏再不犹豫,出去花厅叫人了。 不到半刻,两个护院进来了花厅,见平日高高在上的蕊枝姑娘刚一回王府就跪在地上,披头散发,额青脸肿,十分惊讶。 护院押着蕊枝刚出了花厅,月洞门处,嘈杂声音伴着急乱脚步涌来。 是一群王府的婢女和嬷嬷,或是得过蕊枝的好处,或是向来仰仗着蕊枝的。 有几个人暂且拦住护院,有几个人冲到花厅门槛处,跪了下来。 “听说娘娘要将蕊枝姑娘关禁闭,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 “蕊枝姑娘此番为表小姐寻物,千里迢迢,刚回王府本就劳累不堪,听闻路上风霜雨露,还得过几场病,无功劳也有苦劳,还请王爷饶了蕊枝姑娘吧!一回来就关禁闭,身子哪里吃得消啊!” “蕊枝姑娘跟了王爷这么多年,一直贴身照顾,她是什么性子,王爷还不清楚么?便是有错,绝对也不是故意的啊!” 天井尘嚣漫天,求情之词,络绎不绝于耳,几乎要吵翻了院子。 夏侯世廷正要起身,却见云菀沁已提前站起来,扶在初夏手臂中走过去,扫了一眼阶下的婢子嬷嬷。 一群人见王妃出来了,顿时收起声音,却又有几个大胆的哀求:“蕊枝姑娘一向忠心耿耿,不管什么错,一定是无心之失,还请娘娘饶了蕊枝姑娘这一回。” 云菀沁道:“你们连蕊枝犯的什么错都不知道,就觉得她是无心之失,不顾规矩地聚集求情,我看,忠心的不是蕊枝,是你们吧!” 婢子们大气不敢出,忠心这词,素来只用在下人对主子上,说她们对蕊枝忠心,岂不是栽她们个罪名,一时之间噤声了。 云菀沁声音低缓几分:“本来禁闭一场也就罢了,你们却害了她,也害了你们自己。来人,蕊枝加罚,拖去南院天井,杖责二十再禁闭,叫府上没忙着的下人们都去看着,警醒警醒。今日求情的人,身契在府的,全都发卖出去,内务府拨下来的,全都以不敬之罪送还回去,任内务府处置!” 众人大惊失色:“奴婢们犯了什么错?为什么将咱们罚得这么重?” 正这时,听闻花厅动静的高长史也带着小厮赶来了,亦是低声:“一下子发卖出去这么多人,没个缘由,只怕不好。” 云菀沁看了高长史一眼:“等着下人们翻了天就好?” 又面朝一群下人:“将奴婢当成主人,坏了府上规矩,乱了主仆的套,长此以往,奴大欺主,——你们说,该不该罚得重,”她声音一转,望向蕊枝,“别的府邸我管不着,这个府上,下人就是下人,没有谁比谁高贵,更容不得在下人中捧个主子,再大,也只是个下人。” 高长史再不迟疑,对着护院使了个眼色。 蕊枝身子打颤,护院将她一架,拖去了南院。 其他婢子婆子全都瘫软在地,有人哭起来,有人再顾不得蕊枝,拼命给自己求情起来,一个个被高长史领着小厮依次押了出去。 院子中,凌乱脚步和哭嚷求情声褪去,云菀沁准备回屋,却听后面有人站起来,喊住她:“就这么走了?” 云菀沁转身,福了一下:“看我这脑子,忘记给三爷告退了。”行完礼,又要走。 夏侯世廷对初夏低低一声:“退下。” 初夏吐吐舌,连忙出去花厅,顺便关上了门。 室内一片安静,夏侯世廷过去:“已经由着你,给你罚了。” 云菀沁抬眼:“三爷这话说的,言下之意是妾身这事儿做得太过火了,本不该罚得这么重的,还是说,三爷心疼蕊枝姑娘了?” 他见她要走,将她手臂一拉:“够了,这事完了。” 什么叫做够了?难道这事还是她挑出来的?云菀沁将他的手掌一抓,慢慢放下来:“蕊枝去盯我的梢,不就是三爷的意思吗,开始也是您,完了也是您,我还真跟不上您的步子。” 夏侯世廷没否认:“是本王叫蕊枝去盯着你。可若不是你之前跟太子走得近,本王怎么会怀疑?” 云菀沁脚步一顿,他已大步上前,掰住她玉肩,鼻息在她耳畔渐沉:“你宁可求太子带许慕甄的信给你,也不求本王。” 云菀沁转过身:“我没求他,那是太子自己做主。”一转身,正对上他俊颜黑压压,如罩乌霾:“就当这件事是太子一厢情愿帮忙,那么你俩私下在东宫见面的事呢?今天是没见面,昨天呢?还有你在长青观时,偶被他召入东宫,你俩的举止过分亲密,你认小皇孙做义子,本王虽没见着,却有人盯得清楚!你不肯说,自然有人代你说!” 原来从东宫那会儿就开始盯着,她错愕,背上仿似生了刺:“你这样不信我,我是你的犯人吗?……” 他大言不惭:“宫里人心叵测,本王叫人盯着你有什么不对?” 呵!原来还是好意啊!她无语。 他将她的暂时迟疑当做是心虚,将她手腕一捉,拉到怀里,恶气腾腾:“本王昨晚上回来,已经给你一次机会了,你却诸多推搪,就是不肯承认,说韩通阻拦你进宫耽搁了时辰,怎么不说是你去了东宫?” 云菀沁几乎能嗅到他身上的硝烟味,直直望着他:“那你现在是认定了我满口谎言,我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了吧。” 跟不冷静的人吵架最没意思,她也懒得自找没趣跟他争,一挣手,要走。 他见她又要走,体内热毒流得快了许多,也不知道是该怎么教训她,打不得也骂不得,心火窜了全身,将她双臂架起来,不许她走,一低头,咬住她柔嫩下唇瓣。 是从没用过的力气,疼!云菀沁冒出冷汗,想要叫初夏进来:“初……初……初夏……呜……嗯……” 还未喊出完整的字句,唇又被他吞裹住,全部成了破碎的音。 免得她跑脱,他干脆掐住她腰身,逼到墙壁上,将她双臂桎得更加牢固,死死钉在脑勺后不放。 她手臂往外抽,他摁住不放,摩擦之间,她轻薄的袖口花边“刺啦”一声撕裂了,露出一小截玉白皓腕。 裂帛声似是刺激了他,动作越发暴戾,强横朝外扯开她衣襟,低嘎着嗓音:“你要是真的跟他情投意合,又何必嫁进王府,反正依你性子,不想嫁总有办法推了。不是已经废了个慕容泰吗。”说罢虎口一开,手往她衣裳内里伸去,得寸进尺:“如何,他是不是这样待你——你喜欢,本王也可以——” 她两只手酸痛得快要断了,羞于启齿的地方也被他不知是捏是掐,也疼得要命,趁他不知餍足地在自己身上大行其道,贝齿一开一合,找机会狠狠咬了一口! 带着一口的腥味,也不知道是谁的嘴唇出了血,她一把推开他,推门出去了。 初夏见她衣冠不整,脸红得像个猴屁股,嘴唇也肿得高高,吓了一跳:“怎么了——”却被她一拽:“这人有病!”拉了初夏,直接回去了主院。 施遥见娘娘气冲冲跑掉,赶紧上阶,只听门咯吱一声来开了,男子扯着衣领,阴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见施遥安盯着自己,禁不住恼羞成怒,摸了一把被咬破了的薄唇:“看什么看,有病!”说着,大步朝书房走去。 施遥安急忙跟上去。 ** 王爷和王妃冷战了几天,王府下人们如履薄冰,气都不敢多出一声。 还有,这王妃随虽然嫁进来不久,但是对着下人还算和气温婉,这一次,蕊枝不知犯了什么事儿,刚一回被扔去禁闭,求情的七八个下人都被王妃打发出府,更让家奴们见识到娘娘的立威手段,越发是每天低着头走路。 前阵子,王爷虽然多半时间夜宿宫里,但一旦没了公务,便是再晚,也会赶回府中,若是一连几日耗在宫里没回,白日里说什么也得抽个空回来一趟。 几天下来,却从没见王爷回过府,一直流连宫里,埋首公事,连派回来报个信儿的人都没有。 一时,府中静得很。 这日,吕七儿寻了机会出府,与韩湘湘约在茶馆,第一时间便将这事儿告诉了她,韩湘湘听着一怔,吕七儿将她轻轻一搡:“喜糊涂了?” 韩湘湘这才醒了神:“这,这有什么喜?我又能怎样。” 吕七儿眸子里多了些瞧不起,却是笑着贴耳过去:“哎,韩小姐还真是个不沾尘埃的仙女儿,太单纯了……听说三爷今天傍晚好像要回府,到时您若是想与他见面,在外面守着,应该能见着。” “他什么时候见过我?每次避都避不及。”韩湘湘苦着脸。 “这次不一样,三爷正是心烦,比往日机会总是大些。” 韩湘湘心里挣扎了会儿,终归沉默下来。 —— 养心殿。 病榻上,宁熙帝斜倚锦枕上。 帘外,秦王、景阳王及郁文平顺次坐着,朝帘内的天子汇报近日朝上近况。 宁熙帝深阁养病,少见人面,但隔一阵子,仍会将几人叫来口述近来的军机要务。 今日,郁文平刚念完几份奏折,听帘子内传来声音:“这些琐事,有你们操持,朕足可放心。朕如今只对北边一事,仍悬着心,放不下。互市那事,如何了?” 景阳王回应:“回皇上的话,经秦王提议,臣与郁相共通分析协商之下,此次互市一事,只怕是蒙奴故意使诈挑衅,就算是打,这次也不是个好机会。” 宁熙帝沉思过后,点头:“伺机而动,总好过冲动行事,便是要打,也不能让他们占主动地位,那这次不可轻举妄动。只是,互市被蒙奴侵扰,若就这么完了,显得我大宣软弱。” 夏侯世廷道:“蒙奴朝廷已经派人去沂嗣王营帐携带厚礼致歉。” 郁文平瞥他一眼,语气淡淡:“光是携礼道歉,能抵得上互市被烧掠的耻辱吗。沂嗣王虽是边城首领,可能代表朝廷吗?他蒙奴人名不正言不顺,私下去找沂嗣王赔个罪,就当这事儿完了?别国的人又不知道,还是当咱们好欺负啊!” 宁熙帝亦是皱眉:“郁相所言甚是,老三,蒙奴总得给个明确的交代,这事儿,你还没做到位,不可轻易罢休。” 景阳王不禁心中一悬,望向秦王。 夏侯世廷看了一眼郁文平,抱手:“光是找沂嗣王赔个罪,儿臣自然不会依蒙奴朝廷。” 郁文平和景阳王目光投向他,宁熙帝也强撑了身子:“你是已经有什么应对?” “儿臣莽撞,并未提前知会郁相与景阳王,”夏侯世廷掀袍起身,“前些日子,已差人星夜赶赴江北,让沂嗣王将意思转告蒙奴朝廷,此次互市被烧杀,事关国耻,务必要让蒙奴朝廷派要人来邺京,亲自道歉,蒙朝朝廷也已经同意了,几日后,派人去沂嗣王那边回了话,储君赫连允会亲自携礼来邺京为此事告罪,眼下应该启程了,儿臣准备待赫连允一行人进关后,再通报父皇,既今天已经谈到了,也就先禀给父皇听了。” 景阳王一喜:“如此就可真是太好不过!” 宁熙帝也是龙心大悦,没料这老三竟早就解决了,却又疑惑:“蒙奴怎么会这么好说话,居然同意你了?你是怎么与他们谈判?” 夏侯世廷目色未改:“只告诉蒙奴,若是拒绝,一概停掉大宣与蒙奴附属小国的贸易,又叫北方的贸易官员和商人放了风声出去。几天下来,足够那些小国的君主和首脑去找蒙奴朝廷抗议,蒙奴朝廷受不了群国相迫的势头,便也答应了。” 蒙奴边境的附属小国不少营生都是跟大宣对口,例如牛羊肉、乳制品、毛毯等物,大半流入中原换取银子和物资,与汉人的贸易,在本国百姓收入中占不小的地位,一旦断掉,对于有些国家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接受不了。 这些附属小国虽不起眼儿,但一块儿跑到蒙奴去阻拦吵闹,还是有些威慑力的。 “秦王好计。”景阳王笑起来。郁文平脸色却是微微一黑,再没说什么。 几人商议了一下蒙奴太子来了以后怎么安排,日头已近西斜,宁熙帝咳声又起。 三人再不多留,告退各自先下去了。 …… 夏侯世廷刚出殿门,只见不远处赫连氏在章德海的陪伴下,已等了多时。 他走了过去,赫连氏勉强打起精神,问候了几句皇儿的身子。 母子二人并排走着,赫连氏一路心不在焉,快到宫门,方仰头看向皇儿,试探:“听说,蒙奴要派人来邺京?”   ☆、第二百二十七章 惯坏了 虽早在大宣落地生根,可母嫔终归脱不去北人的身份。 夏侯世廷并没多在意赫连氏的敏感,照直答道:“是。” 赫连氏从皇儿口里坐实了风声,眸光一动,语气却反倒比刚才轻松缓和,边走边问:“噢?是谁来?” 夏侯世廷看了母嫔一眼:“北边的储君,赫连允。” 说起赫连允,与赫连氏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蒙奴与大宣汉人有些差异。 大宣一夫一妻多妾制,不同身份和地位的人,纳妾数量也是有一定限制的,越到上面越是规制严谨,例如天家的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位置固定。 而蒙奴却是一夫多妻多妾制,以族丰人旺为宗旨,不限制纳妾数量,国君设左右皇后,下面妃嫔姬妾更是多不胜数,以至于儿女的数目很是惊人,同一代的皇子皇女之间,别说兄妹姐弟感情了,有的彼此之间,甚至一辈子都见不到一次面。 赫连允贵为太子,为皇后所生养。 赫连玉烟虽是国君之女,有公主封号,却是嫔妾所生,与太子本是云泥之别,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可赫连氏当年被宁熙帝看中后,是由赫连允主动进献。 赫连氏听闻是赫连允亲自来,绣帕一紧,半晌才嗯了一声。 夏侯世廷见她似是不安,道:“朝廷与北边如今看似剑拔弩张,但要打,一时半会儿也打不起来,母嫔也无须担心。就算有朝一日真有战祸,母嫔是大宣嫔妃,早就将大宣当成家乡,平日也是循规蹈矩,不会受牵连。” 赫连氏目中晃过一丝莫名神色,却转瞬不见,点点头,用笑意掩饰心绪不宁:“母嫔知道。”又顿了一顿,拉开话题,“倒是你,最近朝事这么多,可得注意身子,马上就要纳妃了。” 他步子沉了一些,并没言语,蓦的道:“听说沁儿那日进宫给母嫔请安,因为韩通挡路,迟了些,母嫔对她训诫了几句。一切全是因为儿子下令,韩通才让她误了时辰,儿子已经训责过韩通,也请母嫔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怪沁儿。” 赫连氏睨他一眼,这儿子往日与自己相处时,素来话不多,如今说得最多的,却是他的王妃,生怕自己半点委屈了她,又幽幽一叹,“你还当真是时时刻刻为他着想啊……就算她如今在府上甩你的冷脸,也不忘记为她说好话。” 章德海前日才下府问候过崔茵萝,母嫔知道王府的情形,夏侯世廷也不意外。 路道一片沉寂,只剩步履声,赫连氏骤然开口:“…你待她巴心巴肝,她呢。母嫔到底住在宫里,你当母嫔真不知道她从萃茗殿出去后,去东宫探望过太子?你又当母嫔不知道,太子受伤,是为了她——” 后面的施遥安心头一惊,眼下三爷正是气头上,贵嫔又将这事挑出来,不是给三爷增添不快吗。 “母嫔费心了,”他皱眉,打断赫连氏的话,“捕风捉影的事,母嫔不要信。儿子夫妻之间的事,自会料理。” 施遥安吁了口气,关上门,三爷如何气娘娘都行,在外面,到底容不得别人指摘娘娘一丝一毫,哪怕是——赫连贵嫔。 这是在叫她不要插手管闲事?赫连氏脸色一僵,却再没说话。 与此同时,养心殿内。 刚刚与三人隔帘议完朝上事,宁熙帝精力耗了很多,却还没躺下去歇,倚在榻上,饮完妙儿端来的清肺饮,稍舒服了些,道:“妙儿,你先退下。” 妙儿端起托盘,轻巧出去,正走到门口,帘子落下的一瞬间,只听传来皇上强打精神的声音:“姚福寿,泰州的事情安排好了吗?” 泰州?妙儿脚下一滞,无端端的,皇上为什么会提到泰州?泰州,能有什么事? “……回皇上的话,工匠们早就安排好了,拣个黄道吉日,随时可以动工……不过……”姚福寿的声音略犹豫,似在劝阻,“皇上真的要亲自微服去吗?皇上这身子,连下榻都是艰难啊,泰州虽不远,可来回颠簸,那儿的条件和药物也简陋,没皇宫这么周全,万一有什么事儿……” “不仅要去,还要越快越好。这次不去,只怕再没机会,朕的身子,还能拖几天?”男子心意已决。 姚福寿知道阻止不了,只得叹口气:“好,奴才安排车具,叫姚院判也一块儿,随时好照看皇上的身子。” “工匠那边,可周全?” 姚福寿道:“放心,皇上,奴才的心腹门生工部侍郎邱京生亲自挑的人,嘴严口风紧,绝不会泄半句。也私下联过泰州县令,动土当日,县令必会扫清方圆十里,不会让人发觉。” 皇上秘密安排了大量工匠去泰州,要动土?——还要微服去泰州? 妙儿心里一个咯噔,脚下有点晃,忽的明白了。 —— 傍晚时分,从宫里回来的车驾一路朝北城驶去。 马车离秦王府越近,燕王发现三哥表情越复杂。 以往每次随他回府,哪次不是脸色轻快,何况几天都没回去了。 问了坐在车头的施遥安几句,燕王才知道怎么回事。 座驾在路口处,长“吁”一声,蹄一伸一缩,车厢轻微一晃,停了下来。 燕王打开帘子,离王府还有些距离,道:“怎么回事!” “殿下,有人找秦王。”施遥安瞥了眼前头眼熟的婢子。 婢子拦停了马车,行礼:“奴婢是韩府的小彤,小姐听说王爷一贯赞许德兴斋的药膳,知道王爷最近日日在宫里理事,十分辛苦,在德兴斋订了些滋补物来王府,不便进去王府,便在路口守着,等着王爷回来,顺便交给王爷。” 燕王眺目一看,只见小彤身后两三丈远,挺着一张软轿,前后站着轿夫,轿帘轻晃,不用说,韩湘湘在里面早就守了三哥半天。 他回过头,却见厢内男子的阴沉着脸:“王府什么都有,需要德兴斋的药膳,也自有人订,何必劳你家小姐费周章。” 小彤惶恐:“王爷恕罪,这也是小姐的一片心意……” 夏侯世廷正是心烦得很,几天没回府,在宫里以公务聊以寄慰,不闻窗外事,只当能够暂时忘记她,偏偏她的影子仍在脑子里盘旋个没完,哪里还有什么火气。 一路上,既想快回去,又惦记她还生气,好容易平定了心绪,他只想一步跨回去,进她闺房,将她揉进身子里,咒一声小妖精,害他在宫里不安心。 离王府还有几步路,却被韩氏主奴给拦了,怎么不叫人大为光火。 “若真有心意,在府上好生待嫁,寻常女子哪里有出嫁前成天跑出来?轻浮毛躁,不知闺范!将礼物拿走,回去!”他声音加重。 施遥安忍不住回头,娘娘婚前跟三爷见面还少了么?三爷那可是喜欢得不得了啊,娘娘少跟他见几面,三爷还不满意,说娘娘迂腐呢!轮到韩小姐这边,又说人家轻浮。 这可真是赤/裸裸的双标政策! 此话一出,小彤被震慑住,身后轿帘却一动,有人拨开,似是坐不住了,疾步出来。 燕王望过去,只见韩湘湘走到马车下,竟一下子跪了下来,不知在轿子里憋了多久的泪水无声滑下来:“妾身是轻浮,可也是因为王爷总不见妾身,妾身心里慌。妾身实在不知道怎么讨王爷的欢心,只得做些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事……” 燕王胸中一憾,道:“算了,三哥,叫她挡在路中间,被人看到了也不好。” 夏侯世廷卖八皇弟人情:“遥安,下去将礼物拿了。” 韩湘湘见他收了礼物,这才起身,虽恋恋不舍,连个人影儿都没见着,但听见他声音也行了,抹着泪与小彤让开路,痴痴看着马车驾过,正经过身边,马车陡然一止。 韩湘湘一阵惊喜,只听帘内传来声音:“劳烦韩小姐记得一句。” “王爷请说。”她心都要跳出来。 “今后休得在自家父亲面前胡说八道,挑拨关系。”抛下一句,马车继续朝前行驶,辕轮坚硬清冷,宛如厢内男子挽回不了的心。 韩湘湘一惊,身子抽干力气一般,幸亏小彤扶得及时,瘫在丫鬟怀里,喃喃:“他以为是我在爹面前告状,冒犯秦王妃……” 小彤在家中,也听老爷说过,前几日王妃进宫请安,因宫里做道场法事,老爷将其拦了,害得王妃在宫外等了半天。 没想到这事情,让秦王耿耿于怀,将怒气宣泄在小姐身上。 或许老爷是有几分私心故意刁难那秦王妃,可真的不关小姐的事儿啊。 小彤抱不平,却又无可奈何:“小姐,您看这秦王,心里完全只有云氏,哪插得进别人啊——奴婢怕您进了王府,受的委屈更多啊。” 韩湘湘手足无措,愈发哭得厉害,正这时,前面有人伸出长臂,似是递了什么过来。 泪眼朦胧中,燕王站在前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下了马车过来了,手上拿着个白色帕子。 “殿下?”小彤讶异,知道小姐有点儿怕燕王,将小姐手臂箍紧。 “你放心,”燕王瞥了一眼手上帕子,玩笑,“这次不是本王的帕子,是御制局做的仿绸手纸,轻软棉细,看着跟手帕一样,其实是一次性的,用过即弃,不用再发愁怎么还给本王了。” 韩湘湘也不知道怎么了,也许今天第一次与秦王单独说上话,却得来这个结果,大大受了打击,太难过,也没想着避开燕王,竟抬起手,主动接过来帕子,哽咽:“谢燕王。” —— 王府内,下人们见三爷回来了,赶紧围拢上来,打水烹茶。高长史见他一脸乏气,又吩咐下去:“去浴室,给三爷准备香汤沐浴。” 夏侯世廷松了松衣襟,撸起半截金丝袖管,露出矫健腕子,听似漫不经心:“不忙。本王先去主院换身衣裳。” 高长史愣了一下,轻喊一声:“三爷……” 他察觉出长史的异样,心里有些猜测:“怎么了?” 高长史吞吞唾:“您……娘娘她……” 他浓眉一虬:“她怎么了?” 高长史早知道今儿给三爷交差是个棘手的事,可见着他神色难看,仍是有些畏惧,不敢说得那么明白:“娘娘她这会儿不在府上……” 他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直大步朝主院走去,跨院上阶,风行雷厉,经过之处,冷声簌簌直灌。 珍珠和初夏见他回来,忙迎过去:“三爷回来了……” 他朝前直走,打帘,进了她香闺,果然! 椅凳几案整整齐齐,平日砌着医书和笔记的临窗小书案也干干净净,床褥枕衾一丝儿热气都没有! “人呢。”男子指声音渐透阴沉。 晴雪和珍珠已经跟了上前:“娘娘前天头疼,染了点儿时疫,京城空气不大好,带着初夏回郊区的佑贤山庄小住两天。” 若真是病了,府上的下人早就忙不迭捎信进宫,告诉自己了。只怕是那家伙又借着赌气到外头撒野去了。算起来,还就是两人拌嘴的第二天。 丫头片子的,气性比自己还足!平日顺着她,让着她,简直把她惯坏了,倒还骂不得,碰不得了! 施遥安跟了进来,见三爷脸色发黑,打圆场:“你们啊,怎么不说一声呢,叫人传个口信进宫很难吗!” 果不其然,珍珠道:“娘娘不准咱们递信,说只是去郊外养两天病,又不是很远,马上就会回。又说三爷几天都没回来,连个信儿都不回,想必宫里一定是公务繁忙,这么点儿小事,就不用特意传信让三爷分心了。” 这是在给自己下马威啊。夏侯世廷越发是黑了几分。 高长史亦是在外面点头。 施遥安凑耳小声:“三爷,不如去接接娘娘吧。” 夏侯世廷紧绷着一张脸,跨出闺房:“自己长了腿,能滚出去,就能滚回来。她不是说了马上回吗!” 施遥安努努嘴,话说得轻巧,就看您能憋几天。 ** 佑贤山庄。 京郊的气候比京城里提早,城里还有些春凉,娘家庄子上已是暖意融融,一派春夏浓郁之景。 胡大川夫妇见云菀沁过来,知道她身份不比以往,却仍是以乡下人的淳朴性子与她相处。尤其是卫婆子,早就惦记了云菀沁多时,一看见小小姐来了,喜出望外,每天拉了她说个没完,只是听说表少爷和红胭的事,又恻然抹泪。 表少爷是许家独苗,也是卫婆子主家的少爷,算是从小看到大,自然心疼。至于那位红胭姑娘,经常亲自跑来庄子上调货补货,督促赶工,卫婆子也很喜欢,如今见到两人这样,当然伤感,被云菀沁安慰几句,才抱了些希望,告诉自己,既是有大姑娘在,红胭姑娘必定不会有事。 夫妇两人见她是一个人带着初夏,轻装简服外加一辆马车来的,估计不愿意叫人知道,也不多问什么,将原先她住过的厢房收拾了一通,添了各类物品,叫她住得舒服,又私下召集庄子上的几个下人,不要随便乱说,平日也按照着大姑娘的称呼来叫,也好让云菀沁无拘无束,尽情享受几日清宁自在的日子。 云菀沁住了几天,白天跟着胡大川夫妇去花田查看,翻土剪枝,巡察温棚,到了晚上,倚窗伴灯,看书记录。 三两天一过,这日晚上,天气又暖了几分,云菀沁亮了一盏烛,正在翻书,只听初夏从外面匆匆推门进来。 “怎么了?”她阖上书。 初夏关上门,从袖中抽出个被红泥烫了封印的牛皮信函,给了她,低声道:“宫里递来的信。” 宫里?还能有谁?云菀沁眉一动:“莫贵人?” 初夏点头。 云菀沁撕开信函,抖开信笺,一列列地读下来,脸色大变。 “怎么了,是什么事?”初夏见她脸色不对劲,忍不住问。 短暂斟酌后,抑住心头震撼,云菀沁走到书桌边,将信笺放在烛火上,盯着火苗将信纸毒蛇吐芯般,一点点吞噬掉:“叫车夫将车子牵出来,再去跟胡管事夫妇打声招呼。” 初夏一疑:“是要回去?” 云菀沁道:“去泰州一趟。” ------题外话------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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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考虑多久,云菀沁给车夫交代了一番。车夫一扬马鞭,调头朝小路走去。 马车奔驰之下,不到几刻,靠近云家墓园,四周已是郊野。亡人之地,明明应该素净清宁,不远处,隔着隔开墓园和外界的白色高墙之内,却传来齐整的步伐声,夹杂着指挥的人声。 步履重重顿地,阵势还不小! 云菀沁心快要跳出来:“快过去。” 车夫隐约看见一群身穿官袍的人站在墓园门口,到底是王府的下人,有些见识,看到一人袍上的补纹,认出是泰州的县令,不觉犹豫起来,看来官府似是还真有大事,非但将整个泰州的葬所四周戒严十里,连一县之长都在门口亲自把手,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道:“娘娘,这——” 初夏却猜到什么,心中一揪,低低吩咐:“过去。” 车夫只得继续前行,马车踱近墓园,门口一众官员看到有私人马车不知从哪里竟闯进来,一时震惊。 一声令下,数十名官兵围上来,挡住去路,一名军官厉声道:“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还不站住!” 云菀沁飞快下车,朝大门走去,众人只见是个年轻女子,头戴帷帽,看不清容颜,胆子却不小,竟朝着一群官兵走过来,声音极不安:“各位大人,劳烦传报姚公公,只说京城有人找。” 这妇人怎么会知道姚福寿在里面?泰州县令目瞪口呆:“你是谁,随随便便竟敢叫姚公公要见你!来人,来人,将她押回县衙门去,以免惊了贵人!” 正是说着,高墙内传来震天轰隆一响,似是爆破声! 因墓园环境很是空旷,声音格外巨大,众人注意力被短暂吸引,循声望过去。 云菀沁脸色一白,趁官兵望向墓园,竟朝门口冲去,一个官员眼尖看到,赶紧叫人:“来人,来人,拦住——” 两名官兵挡住去路,却见这女子喊起来:“姚公公!姚公公!我知道您在里头!”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泰州县令气歪了鼻子,“哪里来的泼妇!” “随意毁人家墓,扰我祖先清宁,这又是是哪门子道理!”云菀沁朝大门喊。 泰州县令一震,正要叫官兵将这几人带回衙门,初夏与车夫冲过来护住主子,正是僵持,大门口传来尖细嗓音:“住手!退下!” 泰州县令见姚福寿带着几名侍卫和太监出来,忙挥挥手,与众人退到四周,留了一片空地。 云菀沁微微喘息着,见姚福寿面色惊异地快步走来,低道:“秦王妃怎么来了。” “我若不及时来,朝廷已拆了我母亲坟墓!”云菀沁直直盯住姚福寿,忍着愠意,“姚公公,皇上是不是在里面,我要进去!” 姚福寿被她望得心虚,没通知她一声,确实也是理亏,却劝阻:“不可进去,秦王妃安心,先回去,免皇上动怒!” 动怒?云菀沁鼻头一酸:“我娘活着的时候,不得安宁,难道死了,还要被皇上掘墓挖骨,皇上为何要惊她的亡魂!” 初夏虽路上就已经猜测到几分,可如今一听,才惊悟,难怪娘娘一收到妙儿的信就心急火燎,星夜来泰州,原来——原来皇上竟是要拆夫人的坟! 这是哪里的道理,便是天子,也断不能无端端拆人父母的阴墓。 掘了人亲娘坟,还叫人安心回去?哪个稍微有点儿人性的孝子贤孙不得拼命!这可是滔天的大事。 姚福寿见她情绪激动,将她手腕一拽,再瞒不过,压低声音,脱口而出:“秦王妃还不了解皇上的心意么?皇上怎么会对许夫人的亡灵不敬!皇上是要将许夫人迁坟!”顿了一顿,一咬牙:“——运往天寿山的献陵!” 献陵是这一代天子与皇后的陵墓,跟前朝帝王一样,宁熙帝刚登基时就开始修葺,蒋皇后的遗体刚迁入。 皇上——这是要娘亡骨进皇家陵园安葬?还是下葬献陵? 两人惊愕住,半晌,云菀沁脸色越发凉,眼圈红了:“皇上这么做,可曾顾念过我娘的名声?我娘是云家的儿媳,你们破墓开棺,移骨进天寿山,传出去,我娘算是什么?我娘名不正言不顺,进了献陵,又算是什么人?” “皇上也不愿污了许夫人的名誉,所以这才封了四方道路,开馆移葬之人,断不会说出去一句。”姚福寿道。 云菀沁知道说不动姚福寿,大声对着里面道:“在云家祖坟,许氏尚是云家夫人,逢年过节,还能光明正大地供给后世子孙一拜,去了献陵,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这就是皇上抬爱许氏的方法吗!” 姚福寿大惊,捂住她嘴,却听大门后传来小跑脚步声,一个年轻太监在门口小声道:“皇上请来人进去。”又朝云菀沁,伸手朝里引道:“请。” 云菀沁甩开姚福寿的手臂,快步走进墓园,刚一进门,便闻到浓浓的硝烟味,是小型炸石火药的味。 云家的祖坟墓地并不大,娘那坟墓又修得格外显眼,云菀沁一眼就看见墓穴后方的门已被炸开,地上还摊着大块碎石,工匠手持粗绳,随时准备吊起最里面的棺椁,只是这会儿都低着头,退到了一边,并没动作,估计是因为自己突然过来,打断了进度。 中年男子披着斗篷,坐在一张垫着厚实锦褥的肩舆上,正面对着墓穴,经过远途跋涉,脸色显得十分疲倦和苍白,不时蜷起拳头,咳几声。 身边有简单的卤薄仪仗,有人撑着伞盖,为男子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还有人在后面,随时照应着,以备不时之需。 男子抬起头,一张脸在阳光下毫无血色,声音虚弱:“你来了。”又道:“除了姚福寿,你们全都出去。” 众人前后退出园子。 本就清幽的墓园越发是死寂一般。 云菀沁上前几步,跪下去:“求皇上放过娘吧。都这么多年了,何必再打扰她的清净!” 姚福寿紧张不已,却见宁熙帝并不见怒,对秦王妃却也没往日的温和,语气冷得叫人胆颤:“朕这次,再不会放过了。” 字如钢刀,全无转圜余地。云菀沁支起身子,陡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宁熙帝眼一眯:“你笑什么。” “妾身笑皇上,活的时候不曾好好珍惜,没有卖力争取,如今将一堆白骨占为己有,便以为自己得到了。好生的天真!” “秦王妃大胆!还不闭嘴!不得忤逆圣上。”姚福寿大惊失色。 “准她说。”宁熙帝盯着她,“你越是这样说,朕越发是悔恨,觉得自己再离不开她,势必要让她陪朕死后相守。” “这里是云家祖坟,四周全是云家祖先亡魂,皇上对着云家的儿媳说出这种话,也不嫌背后发凉吗。”云菀沁一字一句。 “那又如何!”男子重重一摆袖,击得扶手一响,“朕是天子,怕什么魑魅魍魉?朕就是要夺他们的儿媳,如何!” “皇上要做什么,自然没人敢拦,连鬼神都得敬重您三分,可是,”她瞟向坟墓,“墓里的人,皇上认为她会愿意吗?” 宁熙帝神色悲凉,唇角却泛起一丝好笑的意味:“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愿意?你当她躺在云家的祖坟,真的能安宁,能高兴吗?不然,你觉得朕是如何来这墓园的?有这样的丈夫,你娘想必也不愿意躺在这里,朕这就接她走。” 云菀沁眼皮子一跳。 皇上领人来泰州的云家墓园迁坟,怎么会不跟爹打一声招呼?爹怎么可能不知道! 虽说皇命大过天,君要臣死,臣也不得不死,可一个男人,能做到这样没有血性,倒也是绝了! 一想到爹得了皇帝的意思,忙不迭答应下来,翻出自己妻子的尸骨奉给别的男子,只怕还帮着诸多隐瞒,云菀沁就觉得恶心阵阵,强行定住心绪,凝住男子,故意:“皇上可以说我爹与娘感情不睦,但我娘到底还是云家的正室夫人,也为我爹生过一双儿女,可皇上与我娘,又算什么?不过是露水一般来去匆匆的情分罢了,再深刻,朝阳一升,就没了痕迹。” 宁熙帝脸上神色一闪,唇角一抽,宛如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云菀沁看在眼里,一顿,扬起脸颊,又继续:“既是如此,我娘又怎么够格与皇上合穴而葬,阴间相守?宫中那么多为皇上生儿育女的如花美眷,都得不到这种荣誉!一个外臣的妻眷,不过是婚前与皇上相识一场,再得皇上的心,怎么能享受这种荣宠?” “够了!你又怎么知道你娘没这个资格!”女子的话,干扰了宁熙帝的情绪,终是忍不住低低一斥。 “皇上——”姚福寿一惊。 宁熙帝却是摆摆手:“若今日不跟她说个清楚,只怕她就算一头撞死在她娘坟头,也会阻拦朕。” 姚福寿垂下头,再不阻拦。 云菀沁屏息,心跳得从没像此刻这样极速。 “朕以为你娘嫁人后,日子久了,朕就不会再想,就能收了心,”宁熙帝语气添了几许悲凉,“可朕发现,有些难。” 有些难,三个字说得平静,却让云菀沁忍不住收了几分对眼前男子随意动娘墓穴的怨怒。 他脸色苍白,牵起心结,咳了几声,方才看她一眼,继续:“……你出生之后,一日,朕微服去相国寺,看着大雄宝殿,想起自己与她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多留了会儿,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可怜,竟叫朕遇见她与府上下人来拜佛,同行的,还有你爹。重见她的第一眼,朕欣喜若狂,才发现从头到尾,从没能放下她,激动得手足无措,最后……”说到这里,脸色微酡,憔悴的脸一瞬沾了神采,又是咳了几声。 姚光耀叹了口气,接了皇上的话:“皇上顾不得万金之躯,躲在大殿门后,瞧瞧窥视许夫人,只等云大人夫妇离开,才舍得离开。多日后,皇上念念不忘,想要再去相国寺碰一碰,没想到,老天爷怜悯皇上的一片痴心,再次在寺庙中碰见许夫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许夫人近日心口嘈杂,云大人有心,特意叫人每天将许夫人送到相国寺,早晚念清心咒静心。” 那段日子,爹娘的关系因为白氏,正淡,爹对娘,有那么体贴细腻吗? 还刚好是送去皇上经常去的相国寺? 云菀沁脑子里的想法逐渐浮起来……那次皇上寺中偷看娘亲,想必让爹发觉了,事后一定是打听过娘亲与皇上婚前的事情。 依一般男人的性子,该是从此避闪不及,再不会让妻子与那人有机会见面。 可依爹的性子,只怕是觉得天上掉了馅饼,喜不自禁!自家妻房,竟与天下最大的那个人有过交往,这对于他来说,可能是个极好的晋升机会! 将妻子双手主动奉上去?不行!他猜不透皇上到底怎么想,对妻子的情分有多深…… 贸贸然的话,只怕惹了皇上恼怒,造成反效果! 以消灾积福的理由,爹将娘亲每天送到相国寺诵经清修,就是为了等皇上再次上门! 云菀沁只觉身子发冷,这是将娘当做诱饵一般,来钓他的功名和富贵—— 只听肩舆内的男子声音一敛:“那一段日子,是朕最愉快的光景,朕日日去寺庙找青瑶。她发现后,开始惊慌,避忌,甚至要回去,只怕是因为朕的身份,又不愿意大肆喧嚷,最终按捺下来,却从来不理睬朕。就算这样,朕已经满足,每次便站在禅房外的篱笆院外。隔着一道墙,以礼相待,也是好的,总比朕再也看不见她要好得多。青瑶与你虽长得相似,但性子截然不同,她羞耻心太重,太顾忌颜面,宁可将自己憋屈死,也不会做出乱礼法、违闺范的事,朕也不愿意逼她做些丧仪败德的事……直至那日,”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道:“……那日,朕跟往常一样,私下去了禅房,却听不见她诵经声,才发现她晕在禅房,身边一个下人都没有。朕忍不住,将她搀进了里室。朕没料到她……竟会主动回应朕,朕只当她心中早就只有她的丈夫和女儿……朕一时控制不了自己……” “够了。”云菀沁咬唇,再听不下去。 这样说来,娘婚后,因为爹的暗中安排,跟皇上见过几次面,可都是冷脸相待,从不给皇上机会,可为什么那次会大失常性,还会主动—— 娘无端端昏倒……家奴全都不在……又迎合皇上—— 全是人为的安排! 难道这不是被下了药吗? 是爹,只怕又是爹! 云菀沁双目通红:“趁人之危,皇上当真是明君。” 宁熙帝既然与她摊牌,也不在乎被她鄙夷,反撑着身子,心气一勃:“朕与青瑶认识在前,她本该就是朕的!云玄昶早一步得了她,朕能不杀他,已经算宽宏大度!朕得了她,并不悔,唯一后悔的是,之前太守礼法,浪费了许多光阴!”见她脸色苍白,又虚弱一笑:“不过你放心,只有那一次,那天之后,青瑶再没去过相国寺,也从没有再出过家门,再没有给朕一丝机会见她,直到——你弟弟出生,朕才实在忍不住,暗中去云府看望过。” 姚福寿只怕秦王妃记恨皇帝,道:“王妃,皇上对许夫人,确实是真心啊,这么些年,宫中栽种梅林,只因许夫人好梅,宫里得宠女子,尽是与许夫人有相似之处。皇上从年轻到这会儿,一向有些肺疾,每到冬季便得犯,根本吹不了冷风,那年冬夜去私探产后的许夫人,正是发作,皇上却顾不得严寒,抱病探视,回来后大病一场。” 云菀沁事到此刻,反倒平静了,唇角浮了冷笑:“皇上亲自去探视自己的亲生骨肉,又怕什么严寒呢?” 姚福寿喉咙一动。 宁熙帝看着她,道:“你现在既然知道了,就该明白,朕与你娘,绝非萍水相逢的露水姻缘。她尸骨迁葬献陵,绝对是受得起的。生前,朕给不了她名分,阴间,朕一定要与她共享后代香火。朕告诉你,只是不想在青瑶面前哄骗你,如今你也该心安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今儿迁葬一事,不会中断。” “我爹可知道锦重的事?”她双手蜷紧。 宁熙帝道:“她得知有孕后,将胎儿往后报迟了两个月,后来又寻密医,吃了延产药。算月份,所有人都只当是云家的儿子,朕也不例外,若不是暗中将为你娘安胎的密医找来询问,根本不知道那孩子竟是朕的骨肉。其实只要她愿意,说一句话,朕无论如何也会想法子,将她们母子接进宫,可你娘太顾惜颜面,朕私探她时,她更拼死劝谏,求朕为她保留一点尊严,不要揭露锦重身世,承诺永不见锦重,让锦重平平凡凡做个臣家的普通子弟……朕依了她,这么多年,也从没见过锦重一面,可现在不行了,朕——”身子渐败,大行之日,也不知道是哪一天,他必须要安排好锦重的事。 “她不是顾惜颜面,她是恨,”云菀沁望着他,“服食延产药对胎儿和大人都有可能致命的损伤,她根本就不在意这胎儿,若不能瞒住胎儿的真实身份,她宁可胎死腹中!这样,皇上还会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娘愿意与您一块儿合葬吗?” 娘最后几年,心病难医,郁郁寡欢而终,到了这一刻,终算有了解释。 被丈夫灌药,设计,送上上司的床榻,供人玩弄,还为别人生了孩子,从小养在闺阁里,没经过风浪的弱质女子,不啻是精神上的打击。 就算婚前娘与皇上有过两情相悦,可是婚后,依娘的性子,必定从一而终,已经将自己当成云家儿媳,再无外心,因丈夫取悦上级,被构陷污了身子,还生下一个随时提醒自己有失妇道的孩子,怎么会没有精神负担?又担忧锦重身世败露,母子两人都名声尽丧——长期以往,拖垮了身体。 便是后来那几年,对白氏没什么正室威严,任由白氏独霸后院,只怕也是因为娘心中羞惭,底气不足吧…… 宁熙帝脸色微微一变,却再不犹豫:“朕该说的,都已经同你说了!便是你娘恨朕,朕也不管了!待朕下去,再好好与她解释道歉!来人啊!” 姚福寿明白皇帝的意思,朗声叫一声:“来人,下绳,吊棺!” 云菀沁还未反应过来,姚福寿怕她又要阻拦,已经示意两个小太监将她一架,扯到了旁边,捂住口脸。 她眼睁睁看着一套厚实的楠木棺椁被粗绳吊起来,缓缓平移,到旁边的面放下。 有工匠上前,拿起工具,撬松首尾,然后将套棺打开,又将棺材盖子朝旁边移动。 开棺之后,几个工匠将脑袋探进棺材,瞥了一眼,却统统一惊:“姚公公,您过来瞧瞧!” 姚福寿听出异状,三两步过去,看了棺材里面,也是一震。 云菀沁瞪大眼,暂停住挣扎,望了过去。 “怎么了!”宁熙帝心头猛动,顾不得搀扶,双臂一开,撑起干瘦如柴的身子。 ------题外话------ 谢谢 zp86754053的月票 Syc86118729的月票 wx1984qj的月票 35137033的月票(2张) 小米么么爱鱼的月票   ☆、第二百二十九章 火葬 棺材里没有尸骨,只有一个圆身的白玉瓷罐。 瓷盖用纸密封住,姚福寿惊愕地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扒开,喃喃:“皇上,这……这是……” “是……好像是人的骨灰!”一个有些见识的工匠在一边惊喊出声! 宁熙帝不敢置信,丢了尊贵仪态,甩开身边人,扑到棺材身边! 棺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没有她的尸骨,连亡人的遗物和衣冠都没有! 只有姚福寿手上的那罐骨灰。 震惊过后,他终于醒悟过来,额前青筋几乎一凸一跳,喉间嘶吼叫人胆战心惊:“云玄昶,你居然把青瑶挫骨扬灰——朕要杀了你!” 说罢,气力耗尽,瘫坐在地,最后一点念想灰飞烟灭,心死如灰。 “皇上息怒——”姚福寿和一干人见天子雷霆震怒,齐齐跪下来。 云菀沁双臂一挣,桎住她的两个太监因受了惊吓,手脚松软,这次不费力气就挣开了,朝前几步:“皇上觉得,我爹有这个胆子吗。” 此次,皇帝来泰州开棺移尸,若是云玄昶烧了许氏尸身,又怎么敢答应得爽快? 就算不千方百计地阻拦,也得找一具尸骨填进去! 只怕——云玄昶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宁熙帝明白了云菀沁的意思,浑身发凉,却听她道:“我娘自己的意思。” 火葬在中原人来看是灭绝人性的事,再怎么样也得留个全尸,留作投胎轮回。 娘只怕早就存了死后火化的心思,早知道云家不会答应,就算答应,云玄昶也不敢这么做。 这墓茔是舅舅给娘修葺的,娘的后事舅舅也操办过,应该是娘临终前跟舅舅私下吩咐过。 宁熙帝骇然,双目红通通:“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她怎么能对自己这么狠心——” “她不愿做云家的儿媳妇,却也厌烦了有任何人羁绊住她,一把火,干干净净,谁都束缚不住她了。”她顿了一顿,道,“如今,皇上还一厢情愿地认为许氏想要迁到献陵吗?” 宁熙帝摇晃着起身,挣开身边人的搀扶,怒斥:“滚开!”慢慢走到姚福寿身边,接过骨灰罐,垂下头,下颌贴住罐盖,眸子微阖,轻轻摩挲,动作无比细腻。 片刻,却又眼皮颤动:“你真这样恨朕吗……死了,竟也用这种办法来不跟朕见面吗……” 云菀沁中恻然,却见他将骨灰罐交到姚福寿手上,转身朝肩舆走去,步履不稳,踉跄不已。 姚福寿知道皇帝的意思,嘴一张,却没说什么,一叹,将骨灰罐叫一个工匠放还进棺材里。 这次迁葬,皇上下定了决心,便是连秦王妃来阻拦也不听,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许夫人冥冥中阻止了皇上。 许夫人到底是皇上的劫数! 姚福寿示意工匠去做之后,扭过头,只见皇上走了几步,高瘦身躯晃了一下。 还未等他反应,皇帝脊背朝前一倾,喷出一地的乌红,如垮掉的城墙倒了下来! “皇上——”几个工匠大惊失色,喊起来。 墓园内的几个太监也慌了神,一拥而上,将皇帝搀起来,却已是不省人事! 姚福寿脸色一白,却当机立断,先面朝一个太监:“你将院判大人请来!”又对几个工匠斥道:“你们在墓园外守着,这事谁敢对外说半个字,杀无赦!” 那名小太监忙不迭跑出去召人了,几个工匠哪里还敢说什么,连连应声下来,面如土色,先退到了墓园外面。 “姚公公看,皇上不住的咯血!”一个抱住皇帝的太监惊慌失措。 姚福寿哪里会预料得到今儿皇上会遭受这种刺激,疾步过去,见着皇帝咯出的血已浸湿了衣襟,只能拂袖催道:“怎么还没来!” “姚公公,不如将皇上送出去吧,让泰州县令他们送到县衙门去——”太监道。 “闭嘴!”姚福寿怒斥一声,又道:“你快出去催催,看看姚院判来了没!” 几个太监都清楚,自从皇上病倒,贴身照顾的除了莫贵人,便只有双姚,纵是皇子进宫侍疾,通常也只是在养心殿外面,宫里其实私底下早纷纭猜测,皇上这病,只怕并不是伤寒连绵未愈这么简单,此刻见姚公公这么紧张,皇上呕了血,他还不肯让泰州县令一行人知道,清楚定是皇上早下过严令。 一个个的,便也再不敢说什么。 云菀沁虽然知道宁熙帝的病一直瞒着众人,却也没想到这么讳莫如深,几步上前,蹲下身,抬起他手腕,端详他容颜。 潮热颧红,脉细,舌质红,苔薄黄,典型肺阴亏虚,咯血不住,只怕已是沉疴地步,再拖不得半刻一刻,否则就算姚光耀来了,也是还魂乏术。 姚福寿见她的举止,突然意识过来,忙道:“听院判说,秦王妃师从他多时,有些医术!似是连东宫的小皇孙都救过……还请秦王妃看看!” 她将宁熙帝手腕放下:“这病发得太急,还是赶紧送出去,叫专人诊治。” “秦王妃!”姚福寿声音满满都是求恳之意,再不避忌什么,“皇上这病是什么情况,您如今应该也看出来了,一直瞒着,不放出风声,就是怕朝廷和北边起风波,有人起了不臣和不轨心,大门大户的家主病重,宅子里都不知道有多少生觊觎心的人,何况朝廷?蒙奴一直虎视眈眈,不停地找机会,这次互市之事您也知道,便是一桩,若知道大宣皇上病危,更不知道会生什么乱子……近日,赫连允要拜访邺京,这个时候,皇上本应该好好养精蓄锐迎接北人,偏偏一直念着许夫人,只怕再没机会见她,才强撑身体来泰州。” 男子的呼吸越发微弱,唇角不住有血线滑下,早就陷入了半昏迷。 顿了一顿,云菀沁掀开他袖子,素指平移,定位至腕上七寸的孔嘬穴处,加大力气,压入深处。 姚福寿屏住呼吸,只见不到半刻,皇上头一仰,脊背打挺,呕出一小口血,咳了几声,总算是苏醒了。 “皇上……皇上觉得龙体可好了些?”姚福寿惊喜不已,却又触目惊心,皇上的血还是未断过,反倒咳得更厉害,血泡子不住地从嘴巴里呛咳出来,身子也因为咳血而痉挛抽搐。 如今不过是先急救催醒他,免得他昏迷中被血泡呛亡,人却并未脱险。 她环视四周,白玉坟茔的背后,几株向阳的草叶被浓荫遮住大半,隐隐露出轮廓。 走过去,拔起草叶,她撕成褴褛,又在手心搓揉出草汁:“有水吗?” “有!快,快!”姚福寿赶紧挥手,一个太监掏出携身水葫芦,递了过去,只见她将和做稀泥的草汁全都滴进去,然后将皇上的后颈一撑,撑揩嘴,统统灌了进去。 姚福寿虽叫人照她的意思做,却也担心不已,皇上在宫里用的药,哪样不精贵,不知道经过多少套程序提炼出来,这野外拔的石头缝里的不知道什么野草,能管用吗? 云菀沁只蹲下身,继续推揉他的孔嘬和太商两处。 不消会儿,只见宁熙帝身子平静下来,再没痉挛抖动,咳声也渐小,虽没完全停下来,却由咯血的咳,变成了干咳,——显然暂时止住了血。 姚福寿和几个太监查看了下,见皇帝呼吸均匀,也能睁眼,吁了口气,将皇帝抬上了肩舆,忍不住问道:“秦王妃方才用的是什么?” “卷柏叶,便是民间说的还魂草,在野外止内血、解体痉应急可用。” 姚福寿冷汗干爽一些,感激:“多谢秦王妃!” 云菀沁目光落到坟茔背后一小片绿油油的卷柏叶,倒不如是娘冥冥中救了他。 娘许是对这个男子,还是有情意吧,不然,为何偏偏刚好在坟头长了这种救命的草。 她看了一眼面色红润些的皇帝:“蒙奴太子要来邺京,若这个时候大宣皇帝有什么事,便是给外人可趁之机。” 姚福寿见她要离开,忙道:“秦王妃等等,秦王妃救驾有功,待皇上无碍之后,必有犒赏!” “请皇上将我娘的坟墓修补还原就好。”说罢,女子转身出了墓园。 姚福寿一呆,见着她背影消失在墓园门口。 云菀前脚刚离,姚光耀已疾步赶进了墓园,匆匆先给皇帝把过脉,又拿出针袋里的三菱针,给皇帝施针,见气息平缓下来,吩咐:“暂时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需要尽快回京,毕竟泰州环境和条件有限,又不能外人知道,先将皇上送回驿站,马上启程。” 公公们忙拉下了肩舆上的帘子,将皇上先送出墓园。 —— 马车回邺京的路上,初夏听云菀沁讲了墓园里的事,惊得汗一直没干,皇上竟在夫人的坟头差点龙驭宾天! 幸亏娘娘急救回来,不然还不知道这事得闹多大。 初夏可管不了皇帝一死,朝政会不会大乱,蒙奴会不会借机发难,她只知道,皇上微服私下来拆臣妻的坟,秦王妃阻拦,结果皇上在坟前暴亡! 这事儿传出去,娘娘能脱得了关系吗?还不知道外人怎么猜! 不过,若是真的驾崩了,倒也不见得完全是个坏事,皇上若是驾崩,韩氏进王府的事,又得往后拖。 马车出了泰州城门,奔往邺京,入夜二更时分,回了京郊的佑贤山庄。 胡管事夫妇昨晚上见云菀沁和初夏走得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早在庄子口等了半天。 见马车回来,夫妻二人吁了口气,接了两人下车,还未等两人站稳,就迫不及待:“大姑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初夏看了一眼云菀沁,回应道:“胡管事,卫妈妈,现在已经没事了,放心。” 胡大川夫妇再不问什么,只看见两人风尘扑扑,很疲倦,尤其大姑娘,似是耗了不少精力,脸蛋儿很苍白,若不是初夏搀着,整个人简直有些摇摇欲坠了。 卫婆子心疼,忙道:“大姑娘快回屋子去,老头子,还不叫人赶紧去烧水。大姑娘进去先洗个脸,吃些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胡大川忙调头去安排了。 云菀沁从昨晚到现在没歇,在墓园知道旧事,又给皇帝施救,此刻确实有些体力不支,心里有一件事却还没放下,强打精神:“卫妈妈,我记得上一次,我带着锦重来庄子时,你跟我提过,说我娘以前在娘家的贴身丫鬟叫鸣翠,进进出出都是她陪着,对吧。” “对啊。”卫婆子讶异,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提起这事。 “她后来有没有陪嫁到云家?” 卫婆子点头:“是,鸣翠是你娘的陪嫁丫鬟,只是在云家没待多久,在你四岁那年,她便被姑爷打发出了府,你那会儿还小,对她没印象。” 果然……自己四岁那年,正是娘被爹送去相国寺,和皇帝有染的那一年,鸣翠那会儿,应该是陪在娘身边的。 “我要找到她,问几句话,或许很难,但到底是从云家出去的人,总有些踪迹可循,卫妈妈认识的人面广,想想法子,也不是不可以。” 卫婆子见她神色坚决,点了点头,先去办了。 “找夫人的贴身丫鬟干嘛?”初夏问。 之前在墓园,只是猜测,她想要亲自问个明白,究竟当年爹爹是不是真的做出那种事,云家又到底是如何害了娘。 卫婆子做事果然麻利,没过几天,云菀沁正在卧室歇着,因为路上吹了风,这几天还没完全恢复精神,骨头软绵绵的,若不是想着要见鸣翠,早有些撑不住。 午间正是小憩,听门口传来声音,卫婆子带着个徐娘之年的妇人进来。 那妇人一见面前的女子,知道是谁,恍惚了半会儿方才跪下来:“是沁姐儿?” 云菀沁过去,将她扶起来,温和道:“你是鸣翠姨?” 一声鸣翠姨唤得妇人潸然泪下,哽道:“是我。沁姐儿与小姐长得真像,沁姐儿刚生下来那会儿,我还带过您,只您那会儿太小,云家奴婢多,您不记得我了。” 云菀沁叫她坐下,问了几句,才知道鸣翠出府后,被爹安排嫁到了外地,许多年都没回来。难怪没个音讯。 也是运气正好,快到清明了,赶上鸣翠回邺京给双亲扫墓,才被一直盯着的卫婆子托人拦住,请过来了。 云菀沁看着鸣翠一边说起娘一边感触地流泪,问:“鸣翠姨,当年你是我娘的陪嫁丫鬟,年纪又不大,怎么会那么年轻就被打发出府,还嫁到那么远?” 鸣翠止住哭,脸色微一动,话也有些吞吐:“怕是奴婢手脚笨,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姑爷吧。” 卫婆子眉一皱:“鸣翠,小小姐请你来,不是为了听你欺瞒的。” 鸣翠一呆,却死死咬住下唇,似是有难言之隐。 云菀沁看她的神色,知道她是知道内情的,再不迟疑,叫卫婆子暂时退下。 待门一关,她开了口:“鸣翠姨,那年我娘去相国寺吃斋诵经,有好几月。那段日子,是你陪在身边吧?” 鸣翠心中一揪,提起难以启齿的过往,脸色大变。 “一日,是不是有人嘱咐你给夫人下药,然后叫你出去,只留夫人一人在禅房,好引外男进去?”她声色陡然俱厉。 鸣翠这才知道云菀沁竟知道这些旧事,再瞒不过,哗的起身,趴伏跪在地上,哭起来:“我有罪!不过我就算再黑心烂肝,也不会做出陷害夫人的事情啊。” 鸣翠是个老实人,脸上的眼泪表示她没撒谎,若她真的与爹同流合污,只怕也不会被打发出府了。云菀沁将她扶起来:“你慢慢说。” “那日去相国寺前,老爷交给我一包茶粉,说是兵部长官分发下来的贡品,是好货色,等会儿诵经累了,给夫人饮用。我便是再多心,也没想过,没想过那药竟是……”鸣翠说得脸色大红,又愤又气,“竟是用在不听话的妓子身上的那种药啊!寺庙里,夫人喝了茶没多久,老爷便派下人来,说是有急事,把我一个人叫回去了……后来,我得知这事,拼了命找老爷说理,情急之下,大骂老爷竟对夫人用这种见不得人的药,到底还要不要脸!白姨娘在旁袒护老爷,那药粉是她准备的,不要怪老爷,要骂便骂她,又说什么,夫人与那男子婚前就有奸情,那男子位高权重,连老爷都要看他的脸色,如今,正好两全其美,能叫老爷得了那人的满意,又能成全夫人和那男子!我怄极了,欲去撕白姨娘的脸,被老爷掀开……这日之后,我便被老爷调去做粗活,再过了一段日子,便被打发出云家了。” 果然,就说这事怕不是爹一个人能做出来的,白雪惠为了讨爹喜欢,惯喜欢收拢这种下九流的东西,没料到竟帮爹用在了娘身上。 云菀沁抑住心头波动,平静道:“便是说,我娘也知道了,是爹和白氏故意用药害她?” 鸣翠拭了一拭眼泪,点头,道:“相国寺那丑事发生后,夫人再不出门一步,成日茶不思饭不想,一日老爷来了,劝夫人吃饭,不要伤了身子。我在外面,听见两人大吵一架,老爷骂着,若不是怕得罪上头那人,谁管她吃不吃饭?夫人气极,平日最温柔的人,竟掌掴了老爷一耳光,我吓了一跳,以为老爷要动粗,正要进门去扯开两人,却听老爷说,不但不会动夫人,还得好生养着她,不叫她掉一根毫毛,谁叫夫人是他晋升的砝码?这日之后,夫人便郁郁寡欢,开始落下病根,以至于后来积了一身的毛病,听说还郁郁而终……” 这些与云菀沁猜测的不谋而合,虽捏了捏拳,倒是面无表情。初夏却是已经气得面皮发紫。 “夫人视为奇耻大辱,为这事憋屈了一辈子,我这个当奴婢的,也不敢多提。出府那日起,就打算替夫人将这事瞒到底,虽是老爷太缺德,可这事说出去,夫人名誉也得受损啊!所以,您刚刚问我,我才不愿意多说……”鸣翠擦了一擦眼角。 云菀沁回过神:“鸣翠姨,我知道了,你找卫妈妈领些银子,给你儿孙买些礼物回去吧,权当你维护我娘的一些小心意。” 鸣翠摇头不敢要,被初夏劝了几句,才哭哭啼啼着先出去。 初夏送走了鸣翠,回了房间,见云菀沁支颐不语,脸色衬得愈发白,短短三两天,小小的下巴更尖了几分,忍不住上前,劝了几句好听话:“算了,都过去了,反正云家也被您闹得一团乱,老爷如今见着您就头疼,那白氏也被您压得像个乖乖儿,到现在见着您,都像见着鬼似的。” 她站起身,面色淡泊:“初夏,去叫车夫备车,回京。” 可算是回京了。初夏心里一喜,吁了口气。 ------题外话------ 谢谢 pop332777的评价票 晶体叶的月票(4张) jchlchxq的月票 xudan710420的5朵鲜花,1颗钻石   ☆、第二百三十章 不怕被传染吗? 邺京,城东一隅,茶馆包厢。 典雅的包厢门嘎吱一响,初夏领着人进来,道:“三姨娘来了。” 许久没见的大姑娘坐在厢房内,似是刚赶过路,一脸的倦容,倚在茶馆包厢的小榻上支腮休息,尽管看上去憔悴,一双眸雪雪发亮,似在凝思着什么。 蕙兰知道她将自己叫出云府,定是有事情,上前行过礼:“娘娘叫妾身来不知道有什么交代。” 云菀沁托起她手腕:“早说过,三姨娘跟我私下见面,用不着这么见外,跟以往一样称呼就好。”又朝初夏吩咐:“去上一壶冻顶乌龙,再叫店家将他们的招牌糕点多做几份,吃不完的打包,叫三姨娘带回去。” “是。”初夏笑着一福,先出去了。 蕙兰心头一暖,从进门第一天,大姑娘待她总这么贴心照顾,大小恩惠,从来不断。只是她自己不争气,得不了老爷的怜爱,不过也早就看开了,只要能仰仗着大姑娘和少爷,已经算是天上掉馅饼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便是像怜娘那样得宠的红人儿,还不是说完就完。 身为妾侍,尤其是像她这样瘦马馆出身的贱妾,必得牢牢攀附一个人,方能善终。她既得不了家主的喜欢,恐怕是很难有子嗣,便是有,只怕也是个被人瞧不起,没什么前途的命,这一世的宝,便也只能押在大姑娘姊弟身上了。 想着,蕙兰主动道:“大姑娘可是要问云家的情况?” 云菀沁徐徐抚着杯盖:“上次爹公务出了差池,后来突然拿出银子填补了兵器亏空,没抵宅子,没卖家产,也没借债,我觉着奇怪,请三姨娘打听过,不知道如今可有信了?” 蕙兰点点头,回答:“是夫人拿的银子。这也是夫人重掌中馈、重获老爷欢心的原因,因为给云家解决了这个棘手大事,老爷如今对夫人器重得很,家中事无大小,尽数都交给她做。” “夫人的银子?”云菀沁眉一挑,白雪惠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银子。 蕙兰压低声音,将在打听来的信儿巨细靡遗说了一番。白雪惠结交的是京城一个叫做飞虎钱庄的高利贷组织,这个钱庄私下与京城不少赌坊、妓院等销金库合作,专门给有需要的人放高利贷,牟取高额利润。 老板原先有些黑道背景,身家干净不到哪里去,这些年,游说和招揽了不少官员与官员的家眷与自己合作,与官场也有一定的紧密联系。 飞虎钱庄有人红黑两道的照应,更是坚不可摧。 白雪惠就是借用飞虎钱庄的银子,以自己的名义担保,放贷出去,最后和钱庄四六分账,这些年,基本是无本万利的生意,赚得盆满钵满。 赚的银子,全部存在京城有名的地下银庄——裕豪钱庄里头。 难怪当初她买通乔哥儿祸害锦重,随手就扔他几百两银子去给红胭赎身。 若不是爹这次东窗事发,需要银子救急,还真发现不了她是个隐形富豪! 原来白氏还有些生意头脑,倒也不光是床上厉害,只这生意无疑是刀俎上行走。 算她运气好,这么些年都平安,不过,今儿,这份运气,算是到头了。 云菀沁示意知道了,见初夏拿了打包好的糕点和乌龙进来,婉道:“时辰不早,三姨娘先回去吧。” 蕙兰应了声,拎起精美点心,先离开了。 待蕙兰一走,初夏过来了,刚在门口听到了一切,道:“没料这白氏还贪财得很,娘娘干脆直接找官府去揭了白氏放贷之事。” 官员及家眷私下高利贷的事不在少数,朝廷是令行禁止的,可依然成风,压根禁不干净。依爹如今官场地位,这么点事儿还是能盖下来的。 最关键的是,便是揭发了,只怕也没什么大惩。 就叫她自食恶果。惹了高利贷的人,也不知是个什么下场?她简直迫不及待想看看了。 云菀沁轻声吩咐:“你先去隔壁铺子,买一套胭脂水粉和一套衣裳回来……”得去飞虎钱庄一趟,不过去之前,有些准备工作要做。 —— 飞虎钱庄修在城南娱乐场所汇集的街道。 正午过后,钱庄是人迹稀少的时候,天气暖和了,愈发是催人欲睡。 几个五大三粗的钱庄下人各自选了舒服的位置,趴着打盹儿。 门槛处,脚步传来,女子步子宛如一剂沁凉的风,轻轻甜甜,干脆利落,吹走了午后的沉闷,惊醒了几人。 只见女子目光一扫,落到前台几名男子身上。 身边丫鬟低道:“这几个,应该就是专门负责在外面放贷的钱庄下人。” 正这时,有个脸皮黝黑的壮硕男子见客人来了,起身走过来,眼前女子是出嫁妇人的打扮,轮廓秀美,可皮肤蜡黄,眉纤眼细,眼皮子红肿肿的,像是哭过,显得异常憔悴,心事重重。 此刻着一身素服,头簪一朵小白花,似是正在守孝,而且还有随行的丫鬟和马车。 当差多年,自然看得出来客人的水准,壮硕男子迎上去,先试探:“这位夫人不知有何需要?当物,那边走,存银子劳烦这边。” “我家夫人既不当物,也不存钱,只早听闻了飞虎钱庄的大名,是来借贷的。”婢子代替主子说道。 壮男眼一眯,将两人请到里面坐下,笑嘻嘻问:“大伙儿叫小的黑子,夫人需多少钱银?” 婢子报出一个数目。 黑子呼吸一凝,继而一笑,上下打量:“看夫人一个妇道人家,怎会借这么多银两?祖籍哪里,夫家何人。” 借高利贷的地方,对借债的人审核也严,并不是说借就借,还得看借贷人的能力。 云菀沁望了一眼初夏。 初夏将这几日进出城门的伪造身份文牒推向前去:“这是咱们家夫人的身份证明,姓氏籍贯以及一切详细资料,全在上面。我家并非京城本地人,本是外地一家地主门户,我家姑爷前不久染病没了,少夫人膝下没子女,便回娘家长久居住,不想与兄嫂处不好,成天吵架怄气,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想尽快买个宅子一人独居,也免得每天被人气哭……只是我家少夫人的嫁妆和姑爷留下的一部分遗产,全是不动产,一时半会儿,难得换银子。买宅子的银子太大,一般的地儿难得借到,我家少夫人是外嫁女,在京城没亲友,也没信誉,没人敢借,只能来你们这儿应急,等我家主子的财物换了银子,便来还钱和利息。” 原来是个有钱的外地小寡妇。黑子将那身份文牒接来细细看着,官印红泥等样样俱全,蠢蠢欲动,再一抬头,只见那婢子又掏出个翡翠小佛身的挂坠:“我听闻借高利贷,还得有些私产做担保。若大哥看着满意,就将这个押了吧。” 黑子见多识广,一见这翡翠挂坠,在手里掂量了会儿,却依旧眼冒金光,随手一掏,便是个贵价货,面前女子果真是个肥羊,喜滋滋站起身:“我先准备契约,夫人先看看。” “慢着。”却听女子柔声打断。 “怎么?”黑子一疑,见女子环视四周,声音审视警惕:“我虽是借债的,却也想要知道契约上的债主可靠不可靠,我听说你们钱庄与一些官员和官夫人合作,债主是那些官场上人,稳妥牢靠,这才会上门找你们,不然能借高利贷的地方多了去。我想找那些官员借债,你们作为中介,帮我联系就好。” 黑子有些怀疑,这外地的小寡妇,怎么会知道这些内/幕事情? 初夏见他面露狐疑,慢条斯理道:“既然是借高利贷,咱们肯定要提前打听清楚。咱们少奶奶是寡居,家里没男人,万一碰上没信用的债主,成天来喊打喊杀地讨债,咱们连个撑门户的人都没有,少奶奶可不得吓死?” 黑子怀疑顿消,点点头,压低声音:“倒也是。既然夫人都这么提了,那我给夫人引荐几个可靠的人,全是京城一些官老爷和官眷夫人,夫人总是放心了吧!” 只见那女子面露欣喜:“好,我就要当官儿的,稳当。你给我说说,有哪几家?” 黑子抱出几家门户,女子认真聆听,听到一半,眼色一动,饶有趣味:“兵部云尚书?兵部大员家的夫人,竟也做这个?” “这有什么稀奇?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天下,除了皇帝老子富有八方,就没有不贪财的!尚书家的夫人又怎样?这些当官的俸禄有限,你当他们都是怎么吃香喝辣,逍遥快活?光靠那些死俸禄,够吗?还不是凭借权势,捞些外财!”黑子唾沫横飞。 女子斟酌了会儿,道:“那我就要尚书家的这名夫人。” 黑子忙起身:“好,那我这就为夫人安排!夫人且坐~” 云府内,白雪惠得了黑子从侧门送进来的口信儿。 这个黑子,专门给官眷们招揽借债人,也帮不方便出面的官眷在外面放债。 比如有人来借高利贷,按照惯例,飞虎钱庄会推荐个名义上的债主给借债人,等两者签订下契约,借债人再找钱庄支取银子。 白雪惠一听黑子来传信,知道是有生意了,只云玄昶事后到底不安心,严禁她再不要碰放贷的事。 她不敢违逆老爷的意思,义正言辞,只说自己再不碰了,叫了个贴身心腹传话出去。 云家侧门外,黑子听云夫人不愿意,眉毛一皱,他做这一行的,自然懂得如何挑起这些官夫人的兴趣,又与云夫人的贴身下人耳语了一番:“这次的借贷人要借的银子不少,到时翻倍一赚,可不是小数目啊!那小娘子还是特意找到钱庄去的,是个有钱的小寡妇,还贷能力强,这笔生意若云夫人都错失了,那可真是太可惜了。若实在不行,这等好事,那我只有去找尹大人家的夫人或者江大人家的宋姨娘了……” 果然,白雪惠一听黑子的传话,心意撩动起来,想来想去,下定决心,再憋不住了,叫下人散去,将阿桃单独叫了进来。 这么些年,放贷稳赚不赔,早养大了白雪惠的胃口,说放下就放下,办不到,何况刚割了一块肉,总得要补回来吧! 自从回了主院,身边早换了一批伶俐懂事的奴婢,只是这阿桃虽然口拙脑子笨,却胜在不会长嘴,也并没打发远。 白雪惠让阿桃去跟黑子交涉,应承下这单生意。 阿桃一听,磕磕巴巴:“夫人,老爷不、不是说了……不让你再去碰这门生、生意吗……”总觉得心里不大踏实,那些放高利贷的,都是捞偏门的人,大半都黑道背景,也不知道多可怕。“这种银子,别、别挣了……” “闭嘴,若没这个银子,我能从那祠堂旁边回来么,老爷又能信任我吗?你如今还陪着我在小黑屋里禁着呢!”白雪惠轻蔑着瞪婢阿桃一眼。 说了说去,还是钱重要。亲生女儿又怎样,为了嫁妆,说翻脸就翻脸,嫁出去自顾不暇,哪里能管得了她?到头来比她死得还早。夫婿又如何?说变心就变心,更是不值一提。这次若不是攥着银子,哪里能重新长回脸? 想到这里,白雪惠底气更足,斥骂了几声。 阿桃一急就更结巴:“可那银子……太,太多了啊,足足九千两,利滚利,快赶上两万两了……借债的人……不过孀居,买个宅子怎、怎么会要这么,这么多钱……钱庄倒是无所谓,反正您才是契约上的债、债主,可、可万一那人,那人还不起,钱、钱庄会找您麻烦的……” 这么多年从没出过问题,这会儿白雪惠只是呸一声:“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没见识的东西,那肥羊既是有钱人家的少奶奶,自然是挑贵的宅子,稍微修缮一下,买些饰品点缀,几千两,算什么?” 阿桃被训了几声,违逆不了,出去偷偷跟黑子去说好立契的事了。 飞虎钱庄这边,云菀沁见黑子回来,兴冲冲地给自己交代了一番,签下契约,提了九千两的巨额银票,携着初夏先离开,黑子见她要走,喊了一声:“夫人若不放心,可安排个时辰,与契主见个面。” “不用了,”却见女子道,“既是官家夫人,又怎么信不过。”说罢轻轻一笑,出了钱庄大门。 黑子有些茫然了,刚刚还疑神疑鬼,这会儿却又无所谓了,管她的,反正有银子赚就行。 两人刚一上车,已是傍晚,辕轮一响,背驰钱庄而去。 云菀沁周身一阵轻松,回头看了一眼飞虎钱庄。 “这张银票如何安排?”初夏问。 “汇入白氏在裕豪银庄的账户里头。”她嗓音疲倦,有些沙哑,可能是了却一件事,身体松懈下来,更加疲惫,接过绸帕,卸脸妆的动作也有些迟滞。 初夏会意:“这回那白氏真是自作孽了。飞虎钱庄那些人,光是看模样,就不是善茬。”听她声音发虚,还咳了几声,知道这几天奔波太辛苦了,路上还吹了风,赶紧道:“娘娘,天色不早,回王府吧。” 云菀沁点点头,骨头像散了架一样。 车子抵达北城,已是入夜。 高长史一见娘娘回了,赶紧叫出珍珠和晴雪二人出去接,又亲自跑去翰墨阁,通知三爷。 王府灯火通明,各院各廊都掌了灯火,云菀沁一行人走了一半,只见前面有光亮渐近,下人提着灯朝这边走过来。 中间簇拥着的昂长人影,灯火之下,脸色极黑。 初夏赶紧拉了拉主子袖角:“是三爷。” 什么爷都管不着了,她现在好累,脑子也发沉。 夏侯世廷见她并没主动打招呼的意思,神情愈暗,大步跨过来。旁边的下人也跟着加快脚步,跟上去。 “出府不打声招呼,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吗。当你去庄子上住个两天就算了,你倒好,好几日不回来。”夜幕里,他的声音酝酿着薄怒,站定她面前,全无退让之意地挡住去路,宛如矫健挺拔的古柏。 “三爷,娘娘出府前交代过家人,”初夏忍不住为辩解,“只是您那几天都在宫里,信儿都不来一个,将娘娘晾在府上,娘娘才没法子跟您说罢了。至于好几日不回来,是因为——” “闭嘴。”他从没对她的人发过恼,这是第一次。 又看她头上的白簪花,一身素衣,愈发俊眉一拧:“本王是死了吗?”却是又禁不住鼻息微沉。 要想俏,一身孝,一身的白孝服,衬得她出水芙蓉一般,楚楚可人,似是瘦了点儿,越发显得羸弱。 可不是,初夏嘀咕,刚刚娘娘的身份便是丧夫的小寡妇,演得还挺像呢。 下人们听三爷犯怒,噤声垂头,不敢出声。 云菀沁只想快些回去歇着,走前几步,倾身一弯:“本来说先回屋换身衣裳再去见三爷……” 身子一弯一直,眼前阵阵发黑。 夏侯世廷眉目一跳,条件反射握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身,只觉得她小手冰凉,一抬手摸了摸她额头,烫得吓人,再看她,已是双目紧合,竟趴在自己怀里,揪住自己的衣领,没了意识。 他脸色一变,胸腔内这些日子的愠怒全都消得一干二净,朝傻了的初夏等人一斥:“还不传应先生过来!” 夜深,主院内,初夏掖好被子,照着应大夫的吩咐,叫晴雪去厨房煎药,珍珠则烧旺了炭炉,又去弄热了汤婆子,捂在被子里。 应大夫被初夏领着退出来,见男子背手伫在窗前,迎过去:“三爷。” “怎么样。”男子声音平静,目中却是快要压抑不住的焦色,“她身子一向好,很少生病,怎么这次烧得这么厉害。”最多就是每个月小日子喊肚子疼。 应大夫皱眉禀着:“是感染风寒的症状,怕是路上奔波,吹了风,又没休息好,已经开了退热药,三爷不必担心,只是……” “说。”他不耐。 三爷素来是个沉得住气的,眼下却显然没什么耐性。应大夫也不拐弯,直言不讳:“只是我听娘娘有几声咳,咳声有些异样,脉数虚大无力,只怕染了肺疾。” “肺疾?”他心一震。 初夏脸色一白:“肺疾?” 应大夫注意到她神色,低低道:“怎么回事?” 初夏急切:“不会是被传染了吧?”又将这几天为什么云菀沁迟迟没回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皇上这几天竟微服去了泰州,而云菀沁竟与他碰过面……而且,听着意思,皇上似是肺疾很重。 应大夫变了脸:“肺疾惯有传染性,若真是与病人近距接触过,没有用药预防,又刚好染了风寒,抵抗力差,被传染并不奇怪。”见夏侯世廷脸色阴如荒霾,又劝道:“倒也不定那么严重。这几天一定得照料好,千万不能让风寒转重,过了这几天,若好转,再不咳了,那就没事了。” 夏侯世廷面无表情,叫人看不清心思,嗯了一声,朝内室走去。 “三爷,”应大夫阻止,“万一真是染了肺疾,三爷这几天,最好……最好不要与娘娘在同一间屋子。” 他又嗯了一声,却脚步不停,仍旧是内室走去。 应大夫无奈,看样子,这几天三爷非得亲手料理,交给谁只怕都不放心,只得带着初夏先去厨房,除了给娘娘煎药,还得多加一剂,给三爷的预防汤药。 —— 云菀沁的身子好像跌进了冰窟,冷到了脚趾头。终于,身子被一团火包裹,渐渐暖了下来。 她双臂展开,牢牢拦住他的腰,两条脚攀在他腰的两边,缠得紧紧,又往里缩成一团,这样真舒服。 意识模糊间,只觉得他动了一下,身体发烫,似是跟自己一样,也在发烧。 耳边有声音低低响起:“还冷不冷。” 她睫毛一拍,又往他怀里蠕动了一下,用行动告诉他,叫他抱紧她。 他用被子把她牢牢裹紧,将她的小脑袋往颈子里扒了一下,嗓音低沉:“看还敢不敢随便乱跑。”又将床榻边小几上,已经缉熬好的药端来:“吃了药再睡。” “不吃。”她舍不得动一下,就这个姿势最舒服了。 他见她娇娇慵慵,也不强迫,呡了一小口药汁,欺上她唇。 “呜……”她突然得了他的袭击,轻声一喃,却也被他强行撑开唇瓣,只觉得苦涩的药汁流了进来,灌满口腔,一点点地滑进。 他将药汁一点点送进她的檀香小口内,又忍不住用舌头去搅动,帮助她吞咽,免得她呛到了。 除了药汁的涩味,又添了男子醇厚的龙涎香味,融合在一起,莫名有甜丝丝的味,药不那么难喝了。 “…你不怕被我传染吗。”她吞下最后一口,手脚也热乎许多,却软兮兮趴在他胸前。 他将调羹扔到碗里:“传给人,你就好了。” “你刚不是还在生气吗?”她嘟嘟嘴。 “那你呢,还生不生气?”他抬起她瘦尖了的白玉下颌,托在指腹。 她这次再不怕冷了,从被子里伸出玉臂,亮给他看:“这里……是那天你弄青的。” 她皮肤太娇嫩了,他那天在花厅又失了常性。 雪白的羊脂玉映着他留下的痕迹,他心疼,却又没来由气息灼热。 他将她手臂的浅浅痕迹放在唇畔,摩挲两下,又凑下她耳尖,蹭她耳肉,直到她咯咯笑着发痒,推开他,方才将她胳臂放进被子里,垂颅近她耳畔,嗓音沉沉:“今后若遇事,天下的男人,只可找本王一个。” 她勾住他脖子,埋在他颈窝里咿呀两声,又道:“那你也保证,不能像上次在花厅一样。” 他高挺峻拔的鼻翼一绯,这事他保证不了,嵌住她小腰,含糊两声。 在他裹得紧紧的气息中,她的腿儿用力缠住他腰,暖暖抱着,沉沉睡去。 这妖精,嘴巴不说什么,却用这种姿势来惩罚他——他深吸一口气,任由她夹住自己,克制炽火,尽量调匀气息。 一晚上,云菀沁被他喂了两次药,次日早上退了烧,头一次比他醒得早,反倒他照料她一夜,睡得沉。 她睡眼惺忪,觉得天光透过窗棂射了进来,脑子一清醒,初夏竟也没叫一声,完了,肯定已经误了上朝的时辰,连忙拍他:“快起来,迟到了!” ------题外话------ 谢谢 13983982066的月票 南宫茉的月票 思念在最美的的月票和评价票   ☆、第二百三十一章 左手右手 冷风一灌,云菀沁咳了几声,却觉一只手将自己一拉。 她一个重心不稳,趴在男子身上,被他用云丝被褥从头裹到脚,密密严严,不让一缕风灌入。 “叫高长史去告过假了,这几天不去宫里,在府上办公就好。”夏侯世廷在她耳边低道。 “是为了陪我?小小风寒而已,没什么大不了。”她抬起身子,一愣。 身下的男子一脸享受地任她趴在身上,懒懒闭上眼睛,长睫覆下来,留下一片阴翳,显得五官愈发的挺立俊伟:“忙了这么久,一日休沐都没,疲了,也该享受几天。” 云菀沁欣悦地捏了捏他鼻子:“你这个公事狂,还懂享受?” 他浓眉一攒,缓缓睁开眼,这丫头,精神稍微好一点就又开始胡闹了,摸了摸她额头,烧热都退下了,只是还有些咳声,不能懈怠。 想着,他眉宇又虬了一虬,揉揉她秀发,以利相诱:“这几天好好养病,屋子都别出来。过几天要是病好了,天气暖和,就带你和锦重去游船河。” 说起来,成婚这么段日子,还真没好好出去玩过,云菀沁一点儿都不觉得这场病讨厌了,却又心里一动,趴下去:“……还带锦重?” “你想撇开他?本王求之不得。”他唇线一挑。 “只是没想到你把他也记在心上,对他这么好。” 他含笑:“他是本王的弟弟,对他好,不是应该的吗。” 云菀沁差点儿被口水呛住:“他,他什么时候是你弟弟了……” 夏侯世廷见她又咳起来,将被子一掖:“他是你弟弟,不就是本王内弟?” 她这吁了口气,原来如此,平静心绪,蓦的勾住他颈子,吓死人了。 他拍拍她手:“起来吧,吃完早饭,消消食,一刻以后,叫初夏提醒你吃药。” 昨晚上灌的两碗药,到现在牙齿缝里还是涩味,胃也是一阵阵犯呕,云菀沁哪里吃得下饭:“要不直接吃药,不想吃饭。” “那怎么行?需遵医嘱。”他习惯了,在服药方面异常的严格,又喊了一声。  门帘外,珍珠回应:“早膳备好了,随时可传进来。” 云菀沁不愿意吃饭,坐在他小腹上,赖着不下来。 坐着坐着,却察觉到有点儿不对劲了。石头般地一抵,她脸色一绯,醒悟过来,每天早晨,他有什么反应她怎会不知道? 再看他脸色极力压抑着,她才撑起双臂,赶紧爬起来。 两人起身洗漱穿戴好,高长史过来主院,通知齐怀恩整理了宫里的一些事务,汇总成折,一大早送来了王府,正放在翰墨阁里。 夏侯世廷看榻上人一眼,吩咐珍珠:“你们照料着王妃吃早饭。” “三爷先忙,娘娘有咱们看护着。”珍珠和晴雪在门口道。 待人走了,两人将早膳端到床榻前,云菀沁夹了一口肉糜,放进嘴里,脸一皱,呕了出来,吐在小磁碟里。 初夏忙递上帕子。 药太猛,刮得胃没有一点油水,一见油腻就反胃。云菀沁推开碗碟。 珍珠和晴雪对望一眼:“咱们叫厨房去做些清淡的?” 云菀沁见两人着急,也只能点点头,不一会儿,晴雪端了干贝鸡丝粥进来,却见王妃捏着鼻子吃了两口,到第三口时,连酸水都快吐出来了。 “好了,不吃了,先歇歇吧。”初夏心疼,叫两人将碗盘拿走。 “不吃怎么行,三爷说了,这几天吃穿样样不能怠慢,不能让病拖重了,万一真的被传染上了肺疾不得了啊。”珍珠急了,“要不奴婢再去下碗素银丝面……” 晴雪将她一拉,使了个眼色:“瞎说什么!”把她扯着先出去了。 云菀沁其实也约莫猜到几分,他卸掉公务,亲自陪自己养病,肯定不仅仅是普通风寒。不过,她信自己的抵抗力,这辈子保养得好,没被人坏了身子,身子还算扎实,一定能熬过去。 宁熙帝虽有肺疾,可她也从知道,就算是最谈虎变色的肺痨,到了一定阶段,除了唾液,也很难再有传染性了。 而宁熙帝的肺疾,显然已经是膏肓之地。 她一点儿不担心,只是如今那人担心,也没法子,便钻进被子,先歇着。 初夏扶云菀沁躺下,先坐在榻边陪着。 刚进了被子,云菀沁记起一件事,问道:“初夏,三爷是不是知道我在泰州跟皇上见面的事?” “嗯,昨儿您一昏,我生怕您……你被皇上染了病,只得跟应大夫说了,既说了您跟皇上见了面,肯定就得将皇上去泰州的原因说了,您可怪奴婢?”初夏苦脸。 墓园的事,云菀沁出来后,都跟初夏说了,惟独锦重身世一事,没有跟她说。 倒不是不信任初夏,只这件事连娘都不愿意曝光,她便也想顺着娘的意思,一直隐瞒下去。 若是可以,巴不得这件事永远不要被揭开。 就让锦重当个无忧无虑的官家子弟吧。 “不怪你。”云菀沁道,“三爷也知道皇上与我娘以前的事,如今知道皇上泰州为我娘迁墓,也不会太惊讶。” 又说了几句,精神才瘪了,倚在迎枕上盹着过去。 —— 翰墨阁。 门口传来通禀:“三爷,燕王来了。” 燕王轻快入内,笑意先到:“三哥今天难得请上休沐,吓了我一跳,还当三哥病了,特意来瞧瞧。” 夏侯世廷刚将齐怀恩送来的卷宗过了一道目,道:“坐吧。” “不是三爷病了,是娘娘病了。”施遥安在门口说。 “三嫂怎么病了?”燕王一讶,“什么病?劳得三哥紧张到告假在府,没什么事情吧?” 夏侯世廷没说什么:“暂没大碍,正在屋子里歇着。”目光一瞥,睨向他:“大清早来王府,不是只为了看谁病了吧,有什么话,说。” 燕王神色一正,也没多说闲话了:“三哥可知道,父皇前几日私下微服出过宫?这事儿铺排得紧密,宫里几乎没人知道。” 见三哥并无惊讶,燕王一怔:“三哥早知道了?” 夏侯世廷眸子淡然:“你一早来神神叨叨的,就是说这个?皇上微服出宫,至于这么稀奇吗。” 燕王一拍大腿:“微服出宫,是不算稀奇,可我听到个消息,父皇一回来就亲自拟旨,听闻是一道密旨,封存太庙高祖帝王的宝相后面,由专人看守,不得随意取出,又请景阳王来了养心殿一趟,交代他督促密旨,不得叫人觊觎。三哥不是与姚公公私交甚好吗,这次摄政也是因为姚公公在一边劝过父皇,不知道能不能趁机问问他?” 这些年,宫内宫外,接交人际,建立势力,皇帝身边的姚福寿,自然也是夏侯世廷争取到的目标之一。 可,两人关系也仅限于此了,姚福寿始终只视父皇为主子,帮自己做些举手之劳,动动嘴皮子,倒无所谓。 叫他背叛皇上,刺探秘旨内容,不可能。 夏侯世廷沉吟片刻:“这件事父皇既是以密旨形式留存,就表示不愿意叫人知道,你也不要到处打探,免得被父皇知道迁怒你。” “三哥就不好奇父皇那道旨到底是什么?”燕王道,“这旨意,父皇连太子都没说,更没告诉咱们这些皇子,只是叫景阳王一个局外人督促着,你说……”顿了一顿,“不会是储君位有变吧?父皇当初立太子,只是因为太子是皇后的嗣子,看在皇后的份儿上罢了,如今皇后一薨……父皇会不会起了易储心?三哥为国捐心劳力,到头来,储位落在那个没建树的太子身上,本就叫我窝火,要是便宜了其他人,我心里这口气,更是咽不下去。” “咽不下去也得咽。”他语气平淡,“不管那密旨是什么,也不管父皇有没有易储心,你都该明白,在父皇心中,我从来跟储位都是不相干的。” 燕王攥了攥拳:“难不成,劳心劳力,到了最后,反倒为他人做嫁衣?” “那道旨到底是什么,如今除了皇上,根本没有人清楚,现在急有什么用。”夏侯世廷见八弟颓丧样子,语气添了些玩味,“若真是另立新君的旨意,父皇早就趁身子尚好,昭告天下,何必偷偷摸摸?既然是密旨,又藏得这么严,也就是说,不到非常时刻,轻易不会动用,许是一辈子都是个空头旨意罢了。” 燕王一听,才算安心一些,抱袖:“是我多想了,三哥说得对。” 夏侯世廷见他似是成熟了一些,尚算满意,随意翻了卷宗,漫不经心:“韩氏那边,如何?” 燕王被问得一愣,没来由有些愠:“我早就说过,三哥叫我上阵杀敌都行,这种事情,我怎么做得来!韩氏对三哥情比金坚,雷打不动,三哥还是一条心思纳了她吧。” 这个脾气,发得有些没头没尾啊。夏侯世廷眼一眯:“你跟韩氏……。” 燕王脱口而出:“三哥别乱想,我们什么都没有!”“我说了你们有什么吗?”夏侯世廷笑了一笑。 幸亏外面传来清脆女声,晴雪过来了,打破了燕王的尴尬。 刚来翰墨阁前,让她隔会儿过来报一下云菀沁的情况,他一抬眼:“是不是要吃药了?” 晴雪在帘子外苦道:“娘娘连早饭都没吃,吃什么吐什么,叫厨房做了好几次,都吃不进去。” 他将卷宗一覆。 ** 主院,厢房内。 云菀沁睡了个回笼觉,醒来肚子有点儿饿了。 初夏见她终于喊饿,忙起身:“奴婢去厨房拿早饭来。”却见晴雪端了托盘进来,笑得神神秘秘,盘上的珐琅翡翠小碗冒着热气。 初夏接过来,是一碗青菜鱼片粥,煮得白软绵细,旁边的小碟上竟还配着两个杂粮馒头。 云菀沁接过来喝了两口,味道清淡,有点不像王府大厨的重口味手艺,再一看旁边的馒头,王府的食物向来是精粮,哪来这种糙食,放下勺子,会意了,是他做的,跟那次在高家村他亲自下厨的菜式都是一样的。 这菜单,这口味,还真是千年不变,完全是不求进步的,稀饭仍是光可鉴人,能当镜子照。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饿了,竟吃了个干干净净。 刚用完早膳,珍珠和晴雪将碗盘拿了出去,云菀沁摸摸肚子,想要下榻消化消化,只听帘外传来珍珠声音:“娘娘,燕王殿下来了王府,听说您病了,来问候一声。” 云菀沁垫了个枕在腰下,坐起来:“还不请。” 隔断外的帘子另一边,燕王坐下,与三皇嫂寒暄几句,开始支支吾吾。 云菀沁察觉,道:“屋子里只有我的贴身丫头,没其他人,有什么事,燕王说吧。” 燕王为难了半天,才咬咬牙:“前阵子,三哥叫我去接近韩氏,让我最好把她勾得心花怒放,琵琶别抱……这种差事,我做不来。跟三哥说,他肯定不高兴,还当我忤逆他。只能跟三皇嫂说说,有空劝劝三哥了。” 有这种事?云菀沁忍俊不禁:“这种幼稚的事,亏他怎么想出来的。” “可不是!”燕王拂袖嚷道,又愤愤然,“不管我的感受就算了,连他自己的脸都不要!圣旨违背不了,木已成舟,他也只能用这种损我利他的偏门法子。”若不是皇嫂在场,燕王一声呸都要出口了。 初夏啧啧两声,三爷这心,也不知道是太大还是太窄,娘娘跟太子不过见个面,脸就黑得要下冰雹子,现在上赶着当活王八,却一点儿不在意。 “三爷这顶绿帽子,偏偏让你给他戴,也算是器重你。”云菀沁认真道。 燕王哑口无言,站起来:“反正今后我不掺乎这事,韩氏跟我没关系!就这样!三嫂且先歇着吧,三哥规定了时辰,说最多只能看望你半刻钟,超过时辰就要进来卸我的腿,我先走了。” 云菀沁笑道:“初夏,送客。” —— 几天一过,在府上人的精心照料下,云菀沁咳症消停,应大夫来问脉。 脉象稳当,心肺并无杂音,表示并未染上肺疾,只是普通风寒。 问诊之后,众人才长长舒了口气。 夏侯世廷也没食言,应了之前的承诺,择了暖和一天,带着云菀沁姐弟二人去了京郊湖上泛舟,次日又去踏青,再过一日,又去了热闹市集,抱回一堆玩意。 欢愉的时光虽是过得快,但时光过得越快的同时,也离韩氏进府的日子越近。 云菀沁却更担忧红胭离临刑的日子越来越近。 ** 病好些后,这日,云菀沁进宫给赫连氏请安。 当天,赫连氏难得的和蔼客气,没像前两次话里诸多挑剔,时辰差不多了,才道:“过几天韩氏就要进门。你身子刚痊愈,不管是世廷那边,还是家中事务,不要强撑着,待病好了再说。有人分担,不必自己一个人操劳。” 难怪今天态度和气。原来是提前打一声招呼,生怕她一个人霸宠。 云菀沁轻声答道:“三爷休沐了几天,积了不少公务,这两天每日泡在宫里的勤政阁理事,又极少回府,若韩氏能让三爷多回府,妾身也是高兴的。” 这丫头,总能说些叫她堵得一口气接不上来的话,却叫人也挑不出错处。赫连氏顿失心情,依世廷如今对她的样子,再看她毫无分让夫婿的意思,只怕韩湘湘就算进了王府,也是个束之高阁的沾灰货。 身为婆婆,岂能让儿媳坐了上风,赫连氏回应:“你放心,太子伤势渐好,听说皇上已经叫姚公公跟世廷提过,叫他慢慢交出摄政的职务,等事儿交还太子,世廷就清闲多了,我到时再劝劝皇上,世廷与你初婚,又刚纳侧妃,少给些事儿他做,让他好好陪陪你们。” 不知道是不是多心,云菀沁总觉得赫连氏对三爷摄政有些排斥,甚至——很不愿意他揽权登高,惟望他当个安逸的闲王就好。 身为皇子亲母,谁不愿意自己儿子一朝成龙?越登越高?这一点,赫连氏还真是奇怪。 若是以前,云菀沁可能会觉得赫连氏胆小低调,不愿意儿子参与夺储事,宁可平平凡凡。 可如今她知道,赫连氏核子里并不是个善茬,那么,如此拖三爷的后腿,倒是有些没道理了。 不过,皇上要收回三爷的摄政权?这几天,他大半时光陪着自己和锦重游玩,面上云淡风轻,从没表露出一丝一毫。 皇帝对他果真是没一点儿客气的意思,用完即弃。 一半的北人血统,真成了他越不过去的山。 出了萃茗殿,云菀沁见前方有人走过来:“秦王妃进宫了啊。” 一抬头,是姚福寿。 她上前行过礼,只听姚福寿低声道:“秦王妃上次泰州救驾有功,皇上叫老奴在国库备了些礼。秦王妃既进宫,便一道带回府上吧。” 云菀沁考虑半晌,道:“谢礼不敢当,只求能见皇上一面,说几句话,不知道可不可以。” 姚福寿有些诧异,考虑了会儿,对着身边小太监耳语一番,叫他回去先通报,道:“秦王妃,请吧。” 不到一刻,一行人到了养心殿。 隔着帘子,云菀沁见不着天颜,却听出皇帝的中气比上次主子泰州要足一些,该是回京后调养过。 “还当经泰州一事,你再不会见朕了。”帘后男子声音传出,“今日主动来,有什么事情,说罢。” “算是事情,却也不算事情。皇上听得进,便当个事情,若是听不进,只当是妾身来看望父皇,随口闲谈,不要怪罪妾身。” 宁熙帝听得感触颇深,叹口气:“你娘若有你一半的灵活,兴许也不至于钻牛角尖。你说吧,朕不怪罪。” “妾身听说近日皇上有意让秦王交接摄政之职,退出理朝之事。”她垂下眼。 姚福寿忙道:“王妃,虽皇上准你无罪,可也不该多嘴朝堂事。” “妾身不关心朝堂事,只是关心家事罢了。” “好个家事。”宁熙帝允她继续说。 “蒙奴是大宣背上的芒刺,大宣的诸位皇子则是皇上的左右手,左手没有右手用得多,可也总比脊背上的芒刺要亲。芒刺需要拔,左手却总不会摘掉,如此,皇上为何又要分左右手?” 姚福寿深吸一口气,右手是那些天生优越又得宠的皇子,左手自然是指秦王,秦王妃这是劝谏皇上不要偏心,选拔才能不要在意出身,要在乎能力。 宁熙帝沉默片刻,重重咳几声:“朕累了,退吧。” 姚福寿忙将云菀沁一拉:“今儿到此为止,回去吧,秦王妃。” 不动摇他尊严的事上,因自己是许氏的女儿,他可能会袒护,可是在正经事上,云菀沁从来没想过他会顺着自己半分,更没想过几句话便能说动他心意,转身先随着姚福寿离开。 —— 纳侧之日渐近,内务府和韩家陆续搬了嫁妆过府。 照着纳妃的礼制装扮,下人们将西北院子的棠居拨作侧妃居所,只因国丧刚毕,嫁娶事宜还是不宜大肆张扬操办,装得十分低调,加上王府的下人有心偏袒王妃,对侧妃未免有些敌意,再看看娘娘病愈后,三爷几日在宫里料理朝事,回都不回,哪里像是要纳妃的高兴劲头,于是,一个个的更加敷衍行事,侧妃廊院装点得几乎堪称惨淡,送去伺候未来侧妃的下人也尽拣些歪瓜梨枣,没有一处精心。 倒是云菀沁懒得叫赫连氏说闲话,叫初夏去稍微布置了下。 迎亲是日,按着大宣礼制,侧妃由偏门入府,进院落。前院摆宴,款待女方父家和皇子的幕僚好友以及宫中道喜的来使,宴间,由皇子携着长史款待,至夜深再送客。 偏偏,府上的主子,从早上到晚上宴席都开了,还没影子! 眼看着客人纷纷入席,高长史没法子,跑去主院,找云菀沁求救:“三爷还没回府怎么是好!”纳侧妃虽说没那么隆重,但主家至少也得告假一日,在家应酬着。 可蒙奴太子马上要抵达邺京了,事情多,三爷并没告假,一早说得好好,去宫里处理些事情就回来,没料这会儿开宴了还不见人! 还没回来?窗前,云菀沁医书一放:“那高长史先去宴席应酬着吧,燕王不是也来了么,不行的话,叫燕王代替三爷,帮衬一下。” “三爷纳妃,叫燕王在宴席帮、帮衬?这……于理不合啊。”说出去,还不知谁当新郎呢! 初夏嘟嘴:“那如何是好?总不能叫娘娘出面去接客吧。大伙儿都知如今国事繁忙,三爷脱不开身,三爷和燕王关系又铁杆,燕王帮忙招待招待,也没什么。” 也只好如此了。高长史转身,没走几步,一个下人从宴席处飞奔而来,凑耳禀报了一番。 高长史听了,赶忙调头回来。 初夏见他又返回,奇怪:“怎么了?又有什么事?” “来了个客人,这次,恐怕还真得娘娘亲自招待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督促过夜 西北院落,棠居。 比起前庭的热闹,新侧妃的院子寂静得完全不像在办喜事,空气里还飘荡着几缕严肃气息。 天井内,几名拨给侧妃的老弱下人战战兢兢站在四周,看着从宫里来的一脸不喜的赫连贵嫔。 月色如水,身着喜服的新人被丫鬟扶着,刚得知贵嫔过来,从新房里疾步出来,此刻跪在地上:“没想到贵嫔亲自出宫来王府,还纡尊降贵,特意来了妾身院子,实在是湘湘的天大福气。” 赫连氏望着面前的韩湘湘,侧妃喜衫,珠翠绕发,比平日看着更是娇美,却轻微颤抖着,似看上去很是委屈,再环顾四周,不禁皱眉:“我若不来,又怎么看得到你大喜日子这么委屈?王府的下人是怎么安排的,这院子离三爷的主院远,门小路窄,还正对着个风口子,我一进门便觉得冷风嗖嗖直灌,百般不自在,你身子本就柔弱,长期住在这里,哪里受得了?还有这新屋,怎么装得这样单调?廊下就不能多点几盏灯吗?秦王府莫非穷到了这个地步?”说着,目光飘到一群下人身上,愈发不喜,“还有,这些下人……除了几个韩家陪嫁的,都是什么货色?一个个老弱病残!” 说到这儿,赫连氏心火起来,又转向几名王府的下人,“你们家三爷呢?为什么还不回来?再忙也不至于连纳妃日都不回吧!王妃也没说去派人请一请吗?人呢!王府的主子呢?你们全都哑了吗?该行使主子责任的时候,躲在房间里不闻不问,装傻吗?” 几个王府下人见贵嫔对王妃指桑骂槐,个个低下头,不敢吱声。 章德海眼看主子发脾气,转过头去小声对着下人催促:“秦王妃呢,怎么还不过来。没去禀报说贵嫔来了吗?快去再喊喊啊!” “已经通知高长史去请王妃了,应该快过来了,公公等等。”王府下人无奈。 章德海这才劝慰主子:“贵嫔别急,咱们来得突然,也没提前打招呼,王妃还得穿衣打扮呢,总不能披头散发就过来啊,那多失礼啊,主院离韩侧妃的棠居也远,路上还有些距离呢。” 赫连氏听了,怒气稍熄了些,坐在韩湘湘叫小彤递来的圈椅上,等着她过来。 韩湘湘只怕事情闹大,才第一天就得罪了云菀沁怎么是好,走过去轻声:“贵嫔不要动气,这院子也不是不好,尚算幽静别致,而且,妾身刚刚听说了,前几天王妃还亲自布置过,并不是不经心。” 赫连氏看她一眼:“你别怕,我既来了,便得给你做主,待她来了,我好生说说。” 韩湘湘更胆战心惊,云菀沁得知贵嫔在自己院子,必定不敢不过来,待会儿一来,被贵嫔训斥,还在下人面前丢了颜面,到头来,还不是迁怒自己? 半刻之后,一名身着绿衫,脸庞圆润秀美的贵婢,在两名王府小厮的伴随下,进了院子,见着赫连氏跪下施礼。 章德海见那婢子是秦王妃身边的初夏,再看三人的身后也没其他人影,更没见到秦王妃,忙问:“你们家娘娘呢?还在后面吗?” “回章公公的话,我家娘娘已经到了前院的宴客厅,请贵嫔移驾过去。”初夏恭恭敬敬。 章德海一讶,只见赫连氏尖尖十指蔻丹一收,脸色一白,不敢置信:“她……她不过来,……叫我过去?” “放肆,你们这些狗奴才是不是没跟秦王妃说清楚,贵嫔如今正在侧妃的院子!”章德海斥道。 “章公公,说清楚了,”初夏弯下腰,福了一福,不无客气地脆声应道,“娘娘说了,贵嫔是从宫里来的贵人,棠居乃侧妃居所,怎能在偏房侧室的院子迎接?叫人看了,说王妃不懂得礼数就算了,万一说贵嫔好不容易下一次王府,只能在侧室院子里做客,连主房正屋都进不了,岂不是折损了贵嫔的名声?一定要在光明正大的宴客正厅相迎。” 赫连氏面上讪红无比,却终是攥紧手:“果然是王妃教出来的好婢子啊,舌灿莲花的。你家娘娘考虑得这么周全,这么有孝心,我还能说什么。”说罢起身,“湘湘,你陪我一块儿去吧。” 韩湘湘只想老老实实待在新房里,等着秦王回府过来棠居,哪愿意横生风波,却无可奈何,搀住贵嫔朝院子外走去。 初夏起了身,一弯腰:“请贵嫔随奴婢来吧。” 呵,侧妃进门第一天,就叫娘娘亲自来妾室的院子,这得多给妾室长脸啊!想得美。 想见娘娘?可以!你们两个小妾,就一块儿乖乖主动去正厅见娘娘吧! 初夏与王府家奴提灯引路,一行人绕过几处廊院,进了宴客正厅。 上座女子穿一袭夜间防风的丝质朱红披风,秀发绾做一个斜斜的飞天髻,除了一柄红牡丹珠光步摇,再无其他饰物,正抚盖饮茶,悠哉不急地等着,披风下露出一双赤色凤头珍珠小丝靴,微微上勾,翘起两个角儿,妩媚动人。 从头到脚,一身的明艳,在厅内灯光下,衬得女子娇艳万方,粉颊无妆自酡。 除了大喜和节庆日子,云菀沁极少穿太过浓丽的红,如今鲜少的穿戴,让人完全移不了眼。 赫连氏与韩湘湘双双一滞,脚步跟着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 这一身的正印之红,只有眼前座上的女子才穿得了,就算赫连氏是宫里的嫔妃,就算赫连氏今日是奉了恩旨下府参加喜宴,任她周身璀璨,粉金饰银,也不可能与这如火的正红有半点关系。 全因并非正门而进的大妇。名不正,则言不顺,其他样样也只能逊一筹。 只有座上这女子,方能将一身红装绯饰,穿戴得如此张扬且自然。 韩湘湘目光微烁,发了几分感概,虽说为了嫁给秦王,什么位份都不计较,可哪个女子又不愿意当正室。 如今,眼前丽人一身的正朱之色,永远与自己无缘,她到底有些心头酸涩,竟是头一次有些怀疑自己嫁进这王府,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赫连氏也是心绪难平,低估了她,今夜从踏进秦王府开始,只怕已经处在了下风,——还没见面就被她摆了下马威。 正想着,云菀沁起身,朝赫连氏行礼:“母嫔下府,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什么都没准备,叫三爷和外人知道,还说妾身怠慢了。”又叫下人将赫连氏请上座,招待茶点。 一句话撇干自己关系,全赖在她没有提前通知。赫连氏蛾眉一跳,坐下不久,开了口:“我来时,没在前庭见到世廷的人影儿。家主可以公务繁忙,可沁儿身为王妃,却应该派个人去说一声,请他回来。” 声音不大不小,可语气却是重的。 刚一张嘴,第一句话就开始责怪。初夏眉一蹙,却见云菀沁红唇一翘:“妾身可不敢催。” 赫连氏冷笑:“今儿是王爷的喜庆日子,他没回来,你身为王妃去请一请,是份内的事,有什么不敢?谁还能怪你不成?到底是真的不敢,还是故意?”末尾故意二字,说得尤其厉,伴着酥手一拍几案,翡翠指环也跟着哐啷清脆一磕,连身边的韩湘湘都吓了一跳,却见云菀沁脸上晃过一丝惊惶,扬起娇容:“母嫔可知三爷在忙什么?” 赫连氏见她仍在找理由,气不打一处:“不管忙什么,难不成连婚丧嫁娶都能抛诸脑后?我虽是个內帏的妇人,不了解政事,可也知道,如今大宣尚算国泰民安,还不至于忙到连纳妃日子回不了家!你不愿意去请他,也不用找理由。” 云菀沁面露几分诡谲:“母嫔也用不着了解政事,蒙奴储君赫连允要来邺京了,母嫔该是听说过吧。” 赫连氏脸色微微一变,半晌,没好气:“那又如何?” “虽三爷和母嫔早就是大宣的人,可血缘上与北人脱不了关系,总有些人会多心。赫连允来京一事,三爷处理得妥当,那是应该的,处理得不好,那就成了大错,万一碰上朝中一些嫉恨三爷的,借这次机会设计陷害,诬赖三爷与北人亲近,辱没国体诸如此类的,更是不得了!母嫔觉得,这样的情况下,三爷精心对待此次赫连允造访,提前里外安排紧密,忙得连喜庆日子都回不了府,算什么?母嫔又觉得,事关三爷和母嫔的前途甚至性命,妾身又敢去随便打扰三爷吗?” 此话正中赫连氏的软肋,一字一句听着,冷汗竟都冒了出来,虽知她的话有些故意夸大,明显是恐吓自己,可细细想来,却也真是不能轻率。 这个公务,关系她母子命运,确实是关键,不能松懈。府上纳个侧妃,在这件事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连章德海听得都吸了口气:“秦王妃说得没错。” 赫连氏瞪章德海一眼,呷了几口热茶,压下砰砰心跳,道:“那宴席中这会儿没个主家招待,也不成啊,沁儿既是王府的主子,总不能撒手不理。” 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没吓够?初夏代替主子开口:“贵嫔放心,娘娘叫高长史带着一群老人儿管事应酬着呢,又请了燕王在席间照应。”又瞥了一眼韩湘湘:“这也算是够给足侧妃颜面了。” 韩湘湘埋下头去。 赫连氏哺过燕王几日,还是对燕王比较有好感的,也知儿子与燕王交好,听到这里,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侧妃那棠居,我才去过,冷寂萧条,敞口迎风,离世廷的屋子还远。调去伺候的下人,更是个个迟钝呆傻,不是风烛残年,就是稚嫩之龄,别说跑腿办事儿,说话都不伶俐。沁儿这方面的安排,倒有些疏忽了。” 出自宫中,又怎么会不知道,只怕是王府的下人怠慢,老三根本没将这侧妃放在眼里,只怕在府上从来不关心,再打上公务繁忙的妻子,估计当没纳妃这回事!王府的奴才跟宫里一样的,都是见高踩低的,见主子都满不在乎,他们又怎么会精心? 可云菀沁却不该不理! 这哪里是鸡蛋里头挑骨头,分明是深井里面捞针都要寻个错出来,初夏轻嗤,娘娘到底还算有先见之明,免得赫连贵嫔说七说八,还算是提前嘱咐下人,也别太怠慢了,将那棠居装点过,若真完全不督促,由着下人去装葺,今儿看到,更有理由扯。 初夏倾身一福,有条不紊:“秦王府的西北院落,本来就是留给侧妃、庶妃们住的地方,娘娘一切都是遵着王府房间的规矩安排的。只是因三爷从来没有蓄养姬妾的习惯,那儿一向空置着,像个荒地儿,下人也极少去打理,长年下来,显得萧索也是正常,加上国丧甫出,大张旗鼓欢庆也不好,装点自然清淡了一些。所以,贵嫔才觉得一进去就冷清简陋了些,不过没事儿,等韩侧妃住久了,许是便能将那庭院捂得回暖,衬得有人气一些。” 韩湘湘听到这里,见王妃早已妥妥占着上风,一对一答下来,贵嫔有气无地出,忙朝云菀沁道:“王妃安排的院子,妾身十分满意,感恩不尽。” 云菀沁语气宛如玩笑:“侧妃也不必顾着我的面子,今天难得贵嫔在眼前,你对屋子有什么不满,尽可当着面说出来,免得贵嫔走了,你一个人觉得委屈,再偷偷抹眼泪,那我才是真的六月飞霜,说不清楚了。” 韩湘湘一听这话,骇得跪下来:“妾身并无不满,那屋子,妾身很喜欢,也绝不会私下抹泪委屈,让娘娘被人猜忌,便是有人说什么,妾身一定也会维护娘娘!” 云菀沁满意点头:“那就好。”略是歪颈,望向赫连氏。 赫连氏望了韩湘湘一眼,有些怒其不争,却睨初夏一眼:“那下人呢?总得安排个活泛的下人给侧妃使唤吧。你家娘娘倒是聪明,身边放的全是像你一样,会帮腔助阵的人,侧妃身边,呵,全是些东倒西歪的。” 初夏笑道:“贵嫔谬赞了。奴婢是娘娘的陪嫁,侧妃不也有几个娘家带来的丫鬟么,奴婢瞧着,侧妃身边身边的小彤就挺不错嘛。” 那小彤,毛儿都还没长齐,与韩湘湘半斤八两的,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类型。 就这一对主仆,碰上你们两个,那还不是被你们捏在手心玩死为止的?只怕一辈子窝在那棠居,到死见不到世廷都有可能! 赫连氏唇际浮出冷意,却也不急,慢条斯理端起茶杯,吹了一口:“那几个下人,我没有一个瞧不起。这样吧,我来做个主,给侧妃安排个人,调到身边用。” 初夏见她早有安排,眉一挑,望向云菀沁,见她并没说什么,便也不做声了。 赫连氏道:“章德海,把她带过来吧。” 章德海应了一声,出了门,没过一会儿,领这个鹅黄衣衫的婢女进来。 婢女穿着的是秦王府下人的衣衫,虽是埋着头,一双眼却有些不安分,一进来到处望。 “吕七儿?”初夏看清楚了,这丫头,什么时候竟引来了赫连贵嫔的注意? “这丫头算是你们王府自己的人,调给自家主子用,无可厚非,说起来,也不算我这当长辈的手伸长了,管得太宽吧?我瞧她说话很得我心,在市井打滚过,应该有几分见识,刚刚能够弥补侧妃的性子。——韩侧妃,你喜欢不喜欢?”赫连氏问。 韩湘湘早想进府后找个机会将吕七儿调为己用,没料贵嫔安排在前头了,哪里会不愿意,惊喜不已:“这个婢女正合妾身心意,多谢贵嫔体贴。”又望向云菀沁,可怜巴巴:“求王妃赐婢。” “沁儿,你觉得如何。”赫连氏声音温和。 “原来母嫔看中的是这丫头呀。”云菀沁一笑,“这丫头是晏阳人,不熟京城大户规矩,本来连王府都进不来,只当初回京后我就进了宫,没来得及安排,她才有幸暂居王府。我刚打算为她择个下家,送出府的,只因前些日子病得厉害,连床都下不了,才耽搁了。倒也巧合,母嫔千挑万选,独独挑出她来。” 这不摆明说自己眼力劲儿不行,这么多奴婢,偏选中个乡下来的丫头片子?赫连氏一肚子气,却压下来。 此话一出,吕七儿噗咚一声跪下来,珠泪顺着雪腮留下来:“王妃!还望王妃别赶奴婢出府!” “胡说个什么!王妃带你回京,帮你择个好人家,叫你过好日子,什么叫做赶你出府?这王府,本就不是你待的地方!”初夏跨前几步,一指吕七儿。 吕七儿连忙自掌嘴巴:“奴婢失言,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的兄长与秦王和王妃有些渊源,奴婢愿意继续留在王府继续留在王府效犬马之劳!” 又将哥哥有恩于三爷和娘娘的事情拖出来。初夏撇嘴,吕八倒也可怜,死了这么久还被妹子抱着利用。 赫连氏一听吕七儿的话,果然动容,叫章德海将吕七儿扶起来,转向云菀沁:“我也听说过,这丫头的兄长在晏阳以身护驾,救过世廷与你,既是如此,满足他胞妹这么点儿心愿,又有什么?免得说出去,还说你心胸狭窄,以怨报德。” 看起来,这吕七儿似是早就打算好,要混到韩湘湘身边了。 还能有什么目的?一来,便是想要利用韩湘湘,继续享受王府的荣华富贵,二来,只怕与燕王脱不了干系,吕七儿只要留在王府,总能与燕王碰上。 韩湘湘软柿子一枚,当奴婢的人,还有什么比碰上这样的主子更幸运? 况且……今儿赫连氏明显与她早就碰过头了,又早就安排好了,自己也不好推脱。 云菀沁敛衽柔声:“母嫔都这么说了,妾身难不成连个婢子都不让您做主吗?” 初夏从她脸上猜出几分心意,便也道:“那七儿你就在侧妃身边好生伺候着吧,若有失职,必定严惩不贷。” 吕七儿大喜,磕头:“多谢王妃!” 韩湘湘也是欣喜不已,感激道谢。 见韩湘湘如获至宝的目光,初夏倒有些怜悯,还当自己得了个李逵,其实得的是个李鬼,自求多福吧。 赫连氏见云菀沁答应了,总算舒了口气,今儿得了这么一个小便宜,已经满足了,再没多挑剔。 时辰一晃,夜又黑了几分,前庭天井设宴处,高长史派了人过来,禀报说宴席已经差不多了,部分宾客陆续告辞了,燕王与高长史正在领着下人送客,等会儿再料理。 这个老三,不管是真忙还是懒得搭理,竟从头到尾连个酒宴都不出席,宴散了还不见人,也太不重视了,这韩湘湘,本来就懦弱,今后在府上,怕是连个威仪都没了。 赫连氏心情罩了一层阴翳,头颈一伸,朝门外望去,等着皇儿回来,又低声叫章德海去门口看看。 云菀沁见宴席散了赫连氏还不走,心中猜到了几分她的意图,眼睫一动,唇角显出笑意:“父皇今日恩赐浩大,也不知准了母嫔多少时辰?若是久,妾身再多备些香茗点心。” 嫔妃被恩赐出宫,时辰历来有限,就算是回娘家省亲,也不过是早上待到中午之前。 她这是在催自己回去! 赫连氏心下一泠,还真当世廷和这秦王府,是她一个人的? 虽时辰紧张,赫连氏却掩着焦急,淡道:“不急。我在大宣没娘家,从没省过亲,皇上怜惜我,此次准我多与你们叙叙天伦再走。” 云菀沁见她犟着不走,也懒得理了,兀自端茶弄盏,不易察觉伸个拦腰,长披风下绣靴微晃,舒活筋骨。 滴漏渐深,终于,门外传来声音:“三爷回来了。” 赫连氏一喜,站起来,先吩咐:“快将韩侧妃请回棠居。” 韩湘湘等了一夜,此刻心头猛跳,小脸刷的红了,被吕七儿和小彤扶着告辞离开。 赫连氏回头望了一眼云菀沁,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意,口气温和:“不早了,沁儿也累了,先回你院子歇息吧。”说罢后脚急匆匆出了宴客厅,去堵儿子了。 一出大厅,没走几步,吕七儿跟韩湘湘说了几句,调头回来,对着赫连氏,在夜色中福身道谢:“多谢贵嫔出面开口,将奴婢调到侧妃身边!奴婢无以回报!” 光靠韩湘湘那软巴巴的泥性子,吕七儿没把握,不一定能留在王府,今日天降机会,竟看到赫连贵嫔下府道贺,这种机会她哪里能不好好把握。 方才赫连氏一进王府,她就偷偷尾随着,趁没人的地方,挡了去路,跪下自荐,恳请到韩湘湘身边为婢,又说自己与侧妃也算有几面之缘,侧妃也一定会很高兴。 当时,赫连氏见这婢子伶牙俐齿,又是民间市井出身,肯定比韩湘湘心眼多,多少能帮韩湘湘不被云菀沁压得太狠,已经心动了,后来再去了棠居,一看拨给韩湘湘的那几个不中用的下人,赫连氏更是坚定了心意。 此刻,赫连氏意有所指,道:“你不须报答我,只只好生伺候着你家主子,别叫旁人欺负她就行了。” “是。”吕七儿躬身道,喜滋滋回了韩湘湘身边。 宴客厅内,初夏走到门槛前,对着赫连氏的背影呸了一口。 这是生怕三爷今天又被云菀沁霸了,要督促三爷今夜在棠居过! 管天管地管人拉屎放屁,连儿子洞房花烛也不放过! ------题外话------ 谢谢 藏馨的月票(2张) phyllislee的月票 machaolin的月票 lulusindykam的评价票 tianshan77的月票   ☆、第二百三十三章 闯新房 新人屋内,烛火高烧,韩湘湘坐了很久,腰酸背痛,悄悄掀起头上珠帘。 窗前人窄腰宽肩,显得英魁颀长,让她的心又跳得厉害起来,只是男子背对着自己,从章德海将他请进新房到现在,一直凝视窗外。 韩湘湘咬了咬唇,开口:“三爷……夜深了。” 男子并没因为一声搅扰而分神,专注盯住窗外。 终于来到朝思暮想的男子身边,可若不是赫连贵嫔以为母的威仪,半劝半哭强将他请来,他此刻怎么会在自己屋里? 韩湘湘心头黯然,却又鼓了鼓勇气,牵裙下榻,先走到帘子边,悄声对着外面伺候的吕七儿说:“七儿,你去厨房,烫些热酒。” 酒醉微酣时,再冷的冰块,只怕也会融化几分,吕七儿懂她意思,转身去办了。 韩湘湘朝男子走近了几步,楚楚道: “三爷,妾身知道您与王妃感情正浓,妾身不敢分宠,只是贵嫔恐怕还在外面,起码,也得让她安心回宫啊……” 确实要让母嫔安心。不然,总会时不时来询问查看。 夏侯世廷望了窗外最后一眼,侧过半身,眼皮一动,下令:“熄灯。” 韩湘湘心头一喜,剪灭了四盏长明灯,又吹灭了喜烛,顿时屋子浸入深海,一片漆黑。 窗前月光下,男子的身影轮廓清晰,并没动作。 她深吸一口气,借黑过去,一手拽住男子袖口:“妾身来为三爷宽衣……” 话未说完,纤腕被一股劲拉去,一股罡风夹杂着龙涎阳刚气息袭来,韩湘湘还未反应,被他拎住衣襟,摔回了榻上。 男子右膝弯曲,抵在榻沿,一手摁住女子柔软身躯,覆下身。 “三爷……”朦胧中,韩湘湘心跳几乎停滞,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现实,身子如火一般,抬手抵住男子坚实胸膛,“……就叫妾身服侍您……” 出嫁前,娘家母亲和家里的嬷嬷都教过她一些床帏常识,此刻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她忍住害羞,飞快勾住男子衣襟扣环,一扯,露出男子中衣。 男子任她解着,唇角却渐生凉意,俯身到一半,靠近她耳边时,骤然一停。 “进王府的这条路,是你自己铁了心选的,今后休怪本王薄情寡义就好。” 说罢,将她在自己衣襟上的手一捉,“啪”一声,丢到一边,身躯随之立起来。 一瞬,韩湘湘从天上跌到了地狱,见他像是要走,悲凉无比,撑臂起来,拽住他袖子:“就算三爷今后都不来了,可今日呢,今日是你我大喜日,就不能陪妾身一夜吗?……为什么,为什么三爷就是不愿意多点儿耐性,给妾身一个机会呢!” 屋外的银白月光断续流淌进来,男子衣领微敞,露出精实脖颈和小半胸膛,冷黢黑眸盯住她,抬起手掌,将中衣往旁边一扯。 韩湘湘惊愣,男子胸膛下方,全是深浅不一的圆形疤痕,密密麻麻,有的疤痕边缘还有齿印,像是被什么动物咬过,在光鲜幽暗的屋子里,看着格外触目惊心,凄厉恐怖! 她只见过天人一般完美的秦王,哪里见过满身是可怖伤疤的秦王,捂住脸,低低尖叫一声:“这是什么——” “吓着了?”男子将衣襟上的扣子一颗颗系好,“也不怪你,没有哪个女子见到会不嫌恶,不害怕。天下只有一个人,第一次见到这一身的疤痕时,不躲,不闪,不惊,不惧,只会呵护怜悯。从那日起,本王今生所有的耐性和机会,只会给那一个人。” 韩湘湘心中被撞击一般,放下手,见他要转身,又扑上去阻拦:“三爷去哪里……” 他眉一皱,长身一弯,贴近过去。 韩湘湘又生了希望,却听他在耳边轻声:“三爷这称呼,不是给你的,今后只用秦王称呼即好。” 韩湘湘笋指一松,袖子从指缝间滑落下来。 夏侯世廷扯平了袍子,转颈一看,窗外的宫灯已没了,大步朝屋外走去。 棠居,天井门口。 施遥安见三爷出来,忙走过去,虽然想要脸孔正经,仍是忍不住一笑:“脱身了?没被占便宜吧?” 一个爆栗挖上额头,施遥安赶紧护住脑门,却听他沉声:“那边准备好了?” 施遥安忙点头:“嗯。” —— 棠居的院子外,就在新房内灯火一灭的同时,再听里头传来些衣料摩擦的声音,章德海舒了口气:“主子,只怕三爷与侧妃已经歇下了,说不定正是温存着呢……这下您该放心了,回宫吧。” “放心?温存?”赫连氏叹息,转过身,与章德海慢慢朝王府门口走去,一边走,一边感喟道,“他与云氏感情正酣,一点儿堵都不愿给云氏添的……若不是为着顺应君心,在皇帝面前留个贤孝印象,保留摄政职,他怎会通融韩氏进府?这韩氏,他不过当个晋升砝码摆在家里罢了,今日连大喜日子都不给一点面子,若不是我来了,只怕根本连来都不来。” “贵嫔也得往好里想,”章德海变着法儿安慰,“这说明三爷不是那种只爱美人,其他什么都不顾的糊涂人啊,三爷还是清楚为了前程,势必有些取舍,若是为了王妃与皇上杠上了,就是不肯纳侧妃,更是叫人着急啊!如今,皇上那边更加满意他恭顺,听闻三爷最近摄政,雷厉风行,处事果决,群臣心服,便是连郁相都没话好说,几次都落在了下风。奴才听说,虽皇上近来让他慢慢将摄政权还交太子,可还是准备给他留些职权,表示挺看重三爷的能力,还是愿意给三爷机会的呐。” 赫连氏眉一挑:“有这事儿?你这是哪里听到的消息?” 章德海禀道:“奴才在内务府也有几个老友,听姚公公那边,似是这个意思……叫奴才瞧,三爷如今其实挺得皇上的欢心,皇上明白三爷是个可造之材,比其他几个皇子,更有能力胜任储君位,只是……唉,”瞟一眼贵嫔,“到底有北边的血缘,皇上才很是矛盾。” 赫连氏听着,半天不语,良久才嗯了两声,却是明显的心不在焉。 就在贵嫔一行人出了王府,上舆回宫的同时,吕七儿从新房里出来了。 刚刚拿着烫好的酒水进了新房,见房间内一片乌漆麻黑,还当两人已经歇下了,没料吕七儿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压得低低的啜泣,再跑进去一看,见到韩湘湘竟一个人埋在被褥里哭,秦王早没了人影。 得知了什么情形后,吕七儿只能劝韩湘湘先歇下。 韩湘湘心情糟糕透了,让吕七儿把酒水留下来,又叫她跟小彤还有外面的下人全都出去,不要陪夜。 吕七儿知道,今儿第一晚上大喜日子,她就被秦王抛下来守空房,肯定是没脸见人,想要借酒浇愁,便遵了她的意思,搁下刚烫好的酒。 吕七儿放下酒出去跟小彤等人说了,几人照着主子的意思,先回了各自的下人耳房。 小彤见吕七儿还站着没动,似是还有什么事情,奇问:“你怎么还不回去?” 吕七儿敷衍:“我瞧侧妃心情不好,怕出事,先在廊下照料会儿,等一下再回屋子。” 小彤没多想,先回屋子了。 待下人们走光,吕七儿轻脚出了棠居,朝前庭走去,燕王刚送完客,应该正跟高长史一起料理余下的纳妃事务,还没走,若是晚了,估计还会留宿一宿呢! ——说不定能碰上一碰。 走到一处跨院,前面亮起几盏灯火,吕七儿没地方避,眼睁睁看着几人朝自己迎面走来。 初夏和珍珠、晴雪两人提着灯笼,上前几步。 晴雪将灯笼一扬,笑:“哟,七儿姑娘啊,这大半夜的,不服侍新主子,也不怕治个刚任职就散漫的责任?” 吕七儿见着她们三个,就跟见着王妃一扬,跪下来:“不是奴婢不伺候主子,是侧妃不让咱们伺候。” 珍珠一斥:“还不说明白!” 吕七儿不敢瞒,将秦王抛下韩湘湘走了,韩湘湘一人在房间内独酌解愁,叫下人都出去的事儿,从头到尾说了。 晴雪和珍珠对看一眼,心里舒坦得很,却见初夏冷声:“你呢?虽是你主子不叫你们伺候,你大半夜的在王府跑来跑去,是想干嘛?” 吕七儿心虚,支吾了两声,晴雪看出眉目,厉声:“刚认了个新主子就翻了天?好啊,现在不说,去王妃那儿说!” 吕七儿大惊失色,忙道:“奴婢只是想去前庭那边,看看宴席需不需要人手帮忙!” 初夏唇目微动,这蹄子,又是想要去找机会跟燕王接触! 娘娘果真没算错。燕王来一次府中,就是吕七儿的一次机会,况且是今晚这种松散的机会。 倒也罢!那燕王,死活是不可能瞧得起她这蹄子的,亏她不自量力。今天就叫她去撞个南墙! 吕七儿是贵嫔特意拨给韩湘湘的,云菀沁就算不想留下她,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动她,不过——若是今晚吕七儿做出什么伤风败俗的事,例如勾搭皇子,又刚好被抓个正着,——贵嫔还能说什么? 想到这里,初夏声音轻缓:“嗯,也罢,今儿燕王得了娘娘和三爷的托付,全权料理喜宴事宜,方才贵嫔说棠居门窗不紧,漏风,侧妃身子禁不住。你正好要去前庭,就顺便去跟燕王说说这事,请他叫下人去棠居外面查修一下吧。” 这简直是给机会让自己和燕王相处!吕七儿克制住惊喜:“是。”正要起身,却见初夏又开了口:“等等。” 吕七儿听初夏语气不对,又跪下去,唯唯诺诺:“还有什么事?” “你今天被贵嫔调给侧妃,调得急,有些话还没来得及打招呼,现在既然碰见,就顺便说说,”初夏踱过去,手一落,抬起她下脸,摆正了,正仰对自己,“侧妃那人懦弱没主见,就怕有人她旁边挑衅生事,煽风点火,别的事儿,王妃也懒得管,可若是对王妃不利的,可知道会如何?” 吕七儿下巴被抓得生疼,忙道:“奴婢绝不会帮侧妃与王妃作对!” 初夏轻笑一声,袖口一滑,手心也不知道握住个什么圆乎乎的东西,将吕七儿腮帮一摁,便将那东西塞了进去。 吕七儿始料不及,冰凉的圆物已滑下了喉咙管,吞进了肚,咳了几声,惊恐道:“这是什么——你喂我吃了什么——” “这药丸只有一个特性,吃一颗,死不了,”初夏拍了拍手,“只是你若阳奉阴违,多被喂下一颗,那就不能保证了。” 吕七儿脸色一白,想着云菀沁通药理,自然也是熟悉毒性,弄出这种慢性毒药又算什么,卡着喉咙吐不出来,只得认了命,反正一颗也死不了,大不了今后不惹她就是,含泪发誓:“奴婢便是死,也决不会对抗王妃!” 初夏嗯了一声:“行了,还不去做事!” 吕七儿爬起来,跌跌撞撞先去前庭了。 待人一走,珍珠好奇:“初夏姐,天下还真有这种毒药?这毒药叫什么名字?” 初夏浮出笑意:“你当毒药很便宜?好几两一钱,花她身上,值得么。” 晴雪反应过来:“初夏姐这是故意吓唬那吕七儿的!这么一吓,吕七儿就算仗着是贵嫔拨给韩氏的,不管有什么邪心思,也不敢害到娘娘头上!” “原来是假毒药?那……那是什么东西?”珍珠笑起来。 初夏目中笑意愈深:“等会儿你们应该就知道了。” 又吩咐下去:“珍珠,晴雪,你们两人暗中去盯着吕七儿。若她对燕王有什么不雅之举,即刻拦住,通报给高长史,按府规处置!” —— 棠居外,吕七儿提着灯笼,带着燕王和王府小厮到了院子的门口,自己则一直紧紧跟在燕王身边,虽然没说话,可心思乱转,只想着找什么机会。 燕王常来王府,向来在王府不拘束,夏侯世廷从来不限制他步子。 往日后院没人,燕王更是里外不拘,到处窜,秦王府的每条旮旯缝儿都被他摸熟了,一会儿功夫,就领着小厮找着院外面几处破风的口子,标注下来,又吩咐小厮白天来修补。 王府小厮得令,先退下去了。 吕七儿见燕王领着随行小太监要走,只怕再没机会:“殿下就这么走了?忙活了一夜,要不先到旁边的小厅一坐,奴婢去跟您烹一壶好茶。” 今天出席纳妃宴,不知怎的,燕王心里一直不大安稳,其实刚刚过来这边查看门院破损,也有些三心两意,如今听吕七儿挽留,道:“这怎么行?到底是王府后院,本王也不好多留。” “奴婢家王爷一向将殿下当自家人,殿下在王府从来没那些规矩束缚,今儿帮忙料理宴席和庶务,就更是半个主家,千万不要见外,万一王妃得知奴婢请殿下办了事,连个茶都不奉上一杯,一定会责怪奴婢的!”吕七儿惶恐道。 燕王望了一眼棠居内院,见窗棂内一片乌黑,皱眉:“免得吵着三哥和侧妃了,本王要喝茶,去前厅喝。” 吕七儿见拦不住他,横下一心,轻声道:“殿下匆匆忙忙,可是因为不愿靠近侧妃的新院?” “你这是什么意思?”燕王一震,有些愠意。 吕七儿跪下来:“七里坡那次,奴婢也瞧得出来,殿下对侧妃有些不一般。如今侧妃进了王府,殿下定是有些不自在吧。可今晚,不自在的又岂止您一人?我家侧妃,”抬起袖子,揩一揩眼角,回头望望院子里,“这会儿也是独守空房,伤感落泪呢。” 独守空房?今天大喜日子,三哥连个样子都不愿做一下。 燕王一怔,再没走了:“她,在哭?” “能不哭吗?”吕七儿咬咬牙,果然燕王对韩湘湘有点儿不一般,一说到她,话都多了,倒也好,这韩湘湘是不可能与燕王成一对了,自己却还能借着韩湘湘往上爬啊! 她继续哀道:“洞房夜,夫婿跑了,不哭,难道还能笑?下人知道了,往后还能瞧得起侧妃吗?”又添油加醋,抹一抹泪:“还将下人们全都赶了出来,一个人锁在里面呢!也不知道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燕王沉默片刻,吕七儿见缝插针:“那……殿下要不要先去附近小厅坐坐?” 燕王迟疑了,半会儿,竟嗯了一声。 吕七儿大喜:“那殿下先去,奴婢烹了茶,马上就端来!”说罢,飞也似的跑了。 不远处,假山后,晴雪见吕七儿单独先走了,谨记着初夏的叮咛,低声对珍珠说:“你去盯着吕七儿,我在这儿看着。” 珍珠点头,跟上吕七儿。 棠居外,燕王在原地站了会儿,脸色极不自在,终于下定决心,对着身边心腹太监道:“你先去偏厅,本王稍后就来。”顿了一顿,“万一那婢子先去了,你就说本王已经回去了!” 太监狐疑:“殿下要干什么?” 燕王望一眼夜色里的棠居:“本王去看看,总觉得不大放心,她一个人锁在里面,下人全都赶跑了,不会有什么事吧?” 韩湘湘对三哥痴心到什么程度,他是知道的。头一天进王府,三哥一点面子都不给,落个这样的打击,依她那种想不开的性子,一时傻气,寻了短见也不是没有可能! 太监大惊:“这可不行啊,这可是秦王侧妃的闺院,殿下进去成什么体统啊!便是秦王平日再放纵您在府上行走,您也不好太过逾矩啊——” “本王进去看一眼就行!”逾矩?若是告诉随从,三哥巴不得他逾越,只恨不得亲自递个绿帽子让自己扣他头上,这太监只怕得呆住吧! 再看看院子里,廊下到屋子里,一点儿灯火都没有,燕王更觉得毛毛的,不对劲。 太监被主子一斥,再不敢说话,先离开了。 燕王趁着夜色,跨进棠居。 晴雪见着燕王竟进了棠居,一讶,初夏只说吕七儿要是乱了规矩,当场拿住她,可没说燕王失礼怎么办啊! 一时不好随便做主,晴雪只得先等着珍珠回来再商量。 棠居内,屋子并没锁,燕王上阶,手一摸上门闩,哐啷开了。 屋内灯光全无,一点儿人声和气息都没有。 怎么连个哭声都没有? 他就不信这种时候,她睡得着! 他本想看看,见着她没事儿就罢了,这一下,情不自禁继续往里面走。 直到最里间,扒开帘子,只见身着喜衫的女子手脚摊开,横陈地上,眼阖唇呡,连个呼吸声都听不到。 燕王吓了一跳,人命关天,再顾不得什么礼数,进去抬起云龙绣靴,踢了她手臂两下。 没反应!石头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糟糕!还真死了?! ------题外话------ 谢谢 幸运鸟2010的月票(8张) 夏娃的一滴泪的月票(3张) 月夜梅花的月票(2张) shazi32的月票(3张) yz8701gg的月票 jan0228的月票 y1258372121的月票 acy2533l的月票 利丹里丽丽的月票(2张)和鲜花(2朵) mengyuman的月票   ☆、第二百三十四章 虽迟不晚 燕王再踢了一下,确定真的没反应,要出去叫人。 正这时,地上的人一动,双臂一伸,将他小腿抱住。 燕王吁了一口气,探下身子,闻到一股酒气,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刚才居然没注意。 角落有个酒坛在地上,一看,里面的酒水只剩一小半。 就算大男人,一个人也干不下这么多,她居然喝得快见底了,难怪醉成这样! 窗外射进的依稀月光中,女子双眼迷蒙,含糊不清地呢哝醉语,因为酒热,衣领大敞,露出雪白的胸颈。 燕王转过视线:“本王去喊个人来。” 女子一听到“本王”二字,将他小腿死死缠着,如藤蔓一样:“你连大喜的日子都不陪陪我吗?我念了你多时,你当可怜也好,施舍也罢,偿偿我心愿,好不好?今天过后,我再不肖想你半分了——你只留下一夜也不行吗——” 燕王知道她把自己认成三哥,见她说到这个地步,于心不忍,蹲下身,算了,进都进来了,把她搞定了再走也没什么。 韩湘湘神志不清,咯咯醉笑着,举起酒坛递过去:“你也喝——” “喝什么喝?你到底也是个官家小姐,为个男人,这样作践自己,值得吗?”燕王将酒坛准备丢到一边。 韩湘湘将酒坛夺过来:“你不喝,我喝!” 燕王怕她喝死,赶紧抢过来,将余下的酒都灌进肚子,又掉了个面,示意光了:“行了,没喝得了。”说罢,起身。 韩湘湘浑浑噩噩地将他袍角一拽,明显是用尽全身力气。 “本王早就跟你说过,”燕王仍不大忍心把她强行扯开,“这王府不是你真正的归宿,三哥更不是你的良人,何必找个不喜欢自己的一头栽进去?” 是不是天下的女子都是这样,陷入情爱中,眼睛就分辨不清,不撞到铁板,是不知道痛的? 虽酩酊大醉,可潜意识里,韩湘湘似是听到这几句话,哭得更加汹涌,使出浑身解数,挺腰从背后将他一抱,紧贴住他,发了酒疯一样。 女子柔软躯体紧贴在他背后,因为哭泣,不断上下抽搐着。 燕王是初尝男女事的年纪,宫里已经有年长的宫女被派来殿里,为他启蒙过*,正是一知半解的新鲜时候,此刻,浑身一下子砰的似点燃了火! 刚才喝的酒也开始上头了。 浑身燥热,晕晕乎乎,不行!酒后会乱性的! 他转身,还没站定,一团软肉已栽入怀里。 他凭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将她搀到床边,打算放下来就走,刚一扭过身,却被她拉住手。 一个重心不稳,他抬起手想要捉住帐帘,却捞了个空! 伴着帐帘一飘,两人齐刷刷倒进了软绸高褥堆里。 ** 棠居外,晴雪见燕王还不出来,心里悬着好几担水桶,好容易才见珍珠从厨房那边跑了回来。 晴雪见她一个人回了,先问道:“吕七儿呢?” 珍珠笑:“总算知道初夏给吕七儿吃的什么药了。下的巴豆!吕七儿一去厨房,还没开始烧水就开始喊肚子疼,我看她跑进跑出不下五六趟,后来干脆从净房回来就昏了!被厨房下人抬到旁边屋子去了,只怕不到明儿是醒不来的。哎,可惜了点儿,初夏姐的药下重了点!让她今儿想勾都勾不上燕王!” 难怪吕七儿久久没回。晴雪发了会儿呆。 珍珠这才注意到她一头汗:“怎么了?你不是盯着燕王么?人呢?” 晴雪赶紧燕王进了侧妃院子的事说了。 珍珠也吓了一跳,还没出来?这都多久了! 两人正是商议着,话一停,棠居门口出来个人影。 月光下,燕王脚步匆匆出来,看不清楚表情,衣冠倒也算是齐整,只是走起路有些头重脚轻,背离棠居而去。 —— 主院。 初夏叫晴雪二人去盯着吕七儿后,后脚回来了。 一进里室,初夏到处看了一圈,脸色有些疑惑。 送走了赫连氏,云菀沁回来拣了一本医经,择了个舒服的妃榻靠着看,见她看来看去,有些好笑:“你在找什么?” “咦,三爷没过来吗?”初夏奇怪。 云菀沁放下书,笑意一凝。 尽管已经整理好心情,可整个晚上,说是看书,可脑子里哪有字在飘。 “他今晚怎么会过来?”不管怎样,他今日第一天,肯定是得在那边住一夜的,况且还有赫连氏盯着。 “半路遇着吕七儿,说三爷等贵嫔一走,就离开侧妃院子了。”初夏道,“奴婢还以为过来娘娘这边了呢。” 走了?也没来主院,去哪里了?云菀沁一疑。 初夏见王爷不在,也没多说什么了,反正不在棠居就行了,将吕七儿的那件事一说。 刚说完,只见晴雪和珍珠急匆匆回来,进了屋子,将吕七儿喝得大醉,燕王不放心,进了棠居,到这会儿还没出来的事汇报了。 云菀沁虽惊讶,却也并不算太稀奇,自从那日燕王来探病,得知燕王与韩湘湘私下接触过,再看燕王的反应,已猜到几分眉目,燕王对韩氏,只怕是有些假戏真做,也许开始是因为三爷的缘故才与她套近乎,可是几次见面下,指不定生了些好感。 倒也是,除了宫女,燕王几乎从没接触过同龄未婚少女。 韩湘湘正值青春年华,长得又不丑,吸引年龄差不多、血气方刚的少年,不奇怪。 只没料到这燕王,还真是被他三哥平日纵容得太厉害了!竟连王府的侧妃院子都敢随便进去! 云菀沁眉心一沉,晴雪已开口:“倒也好,就报上去!贵嫔不是总袒护那韩氏吗,就叫她看清楚自己看中的侧妃是什么样子!韩氏还想做侧妃?算是完了!第一天就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 珍珠也是猛点头。 云菀沁道:“捉奸要拿双,你们若是当场进去拿下还差不多。现在人都走了,你们再报上,谁会承认?” “哎!”晴雪急得一拍脑袋,“都怪奴婢两人当时犹豫了,早知如此,管他三七二十一,就该当机立断,叫上人一块儿冲进去!” “是啊,咱们也是想着燕王与三爷私交亲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闹大。”珍珠后悔不迭,这是个多好的弄走韩氏的机会啊,居然这么给娘娘丢了! 云菀沁见两人懊恼,道:“你们沉得住气,也没错。一报上,韩氏虽完了,燕王的名声也丢干净了,还得受皇上的罚,只怕更得影响前程。燕王是三爷的左膀右臂,为了个韩氏,断了三爷的臂膀,说到底,还是秦王府的损失。” 两人知道娘娘是在安慰,却还是有些自责。 初夏望着两人:“行了,韩氏若真做出什么不雅之事,她自己今后恐怕得提心吊胆地做人,生怕东窗事发,哪里还好意思觊觎三爷?依她今儿这进府的惨淡样子,就算留在王府,不过也是养个闲人,影响不了娘娘半分。府上的人这么多,还怕多一个么?天色不早,你们先下去吧。” 两人好受些,先退下了。 室内一静,初夏虽刚才安慰了晴雪和珍珠,可有些话还是忍不住:“娘娘老是为三爷考虑。” 她拿起书,只莞尔:“他今日没去棠居,也算为我考虑。” 虽知道他与韩湘湘不会有什么,但正式迎妃的日子,若是心中一点涟漪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 见他连今日都没沾她的房间,沉寂了一晚上的心情,总算开怀了几分。 “哪里为你考虑?虽然从棠居走了,可也没过来啊,到现在还没人影。”初夏努努嘴。 倒也是。他在王府无非就是两点一线,要么是翰墨阁,要么是二人的起居地主院这边。 这会儿去哪里了? 云菀沁疑惑了会儿,心情终归有些莫名的失落。难道又去办公了? 这还真是—— 莺莺燕燕算什么?她如今才算是清楚了,公务才是她真正的情敌。 等了会儿,夜色又深了几分,完全没有一点他会来主院的动静。 云菀沁也不作他想了,叫初夏出去给自己打水,先卸妆换衣,方才迎接赫连氏的一套衣饰还没除。 初夏应了一声,先出去了。 一会儿,蜡烛烧矮了存余,云菀沁有些倦意,还不见人进来,放下书:“初夏。” 没人回应。她又喊了一声,才听见初夏匆匆忙忙地答应了一声,疾步进来,一脸慌张:“娘娘,不好了,香盈袖有些事得去您解决。” 香盈袖?如今每天做半天歇半天,也没什么大生意周转,能出什么事。云菀沁一疑:“怎么了?” “也不是香盈袖……是温泉那边,您去看看就知道了。”初夏磕巴。 这丫头大半都沉稳,难得这副样子!她眉一拧:“到底什么事?” “传话的人也没说清楚,只说是要紧事儿,请东家过去看看。” 云菀沁脑子里蹦些不好的念头,生意重要,也没法子等到明天,再顾不得卸妆换衣,刷的起身,领着她出了院子。 马车踏过官道上的青石板,猫眼温泉在京郊,刚赶着宵禁闭门之前,王府马车出了城。 还未走远,只听城门闭合的声音,云菀沁掀帘,回头一看,叹口气:“城禁了,等会儿还得像个法子进去。” 初夏脱口而出:“不要紧的。” 不要紧?云菀沁怀疑地望向她,上次去庄子上,这丫头紧赶慢赶着催自己回王府,今天倒是转了性子。 正猜测着,马车近了温泉地。 夜色重的京郊更是清幽,伴着天然汩汩流水声,宛如世外。 云菀沁下车,直奔入口,初夏连忙搀紧她。 管事长工不见踪影,云菀沁正欲去屋楼,被初夏一抓,又一指前面:“好像就是说那边的池子。” 这丫头,目光诡异,也不像方才那样闪躲,还浮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云菀沁似是猜到什么,也不急了,撇下人,一个人沿着湿滑小径,慢慢走过去。 是那日与他一起来过的莲瓣池子,越走近,热浪越是迎面袭来,空气里,明显飘荡着独特的气味。 这味道——似是药材。 ……刺五加、淫养藿、当归、冬虫夏草…… 全是温补之料。 固血丸需用温补药材平衡,将温补药材泡于温泉中使用,不会抵消固血丸的药性。 云菀沁豁的明白了,心里砰砰直跳,手一举,扒开最后一道帘子,跨进去的一瞬,却一呆,却有欣喜一点点地溢满胸腔。 火般的艳红,铺了温泉一池,厚厚如茵毯,朵朵饱满大颗,花瓣鲜嫩到还凝固着采摘下来的露水。 是西域的玫瑰花。似是连夜保鲜运来的。 女子今夜的酡色妆容和一身朱红,刚好与映得苍穹都烧红几分的玫瑰相配。 池中花魂,岸边花仙。 池侧,一具修长人影一动,眼中炽热渐起。 她还未回神,只觉身后炙热靠近,一双矫臂将自己围住,耳珠下,嗓音沉抑:“喜欢不喜欢?” “你还记得?”她眼睛舍不得从玫瑰花上面挪开。 “本王向来不爱西洋玩意,不过,这花的喻意好,吉利。” 西洋玫瑰的话语他居然也记住了,只因这花儿的话语是天长地久。 “虽迟了一点,却不晚。”他又俯首。 她自然明白他指的“迟”是什么,也看得很清楚他分明安排好了一切,脸色忽的发烫:“今天?”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 今天如何?就算她嘴上不在意,今日,必定是她难熬的一天。 那就安排在今天,让她难熬的一天,忘了不快,只留欢愉。 他没有说话,只用行动来回答,膂力一重,将她身子调转过来,抱在臂上,抵着娇躯,朝池子走去。 她这才看清他,早换上轻薄绸衫,看得见他身躯的轮廓与肌理,甚至贲张的肌肉,胸膛上的浅疤深痕在月色下,似是因为炽欲高涨而有些赤红,神情看上去,跟平日一样,如天上月辉,淡然得几乎禁欲,可眸子里却积满了毫不掩饰的火星。 她突然箍紧了他脖子,心理上倒还算适应,——身体上,毕竟还没开封。 他感受到她有些无形的紧张,虽有点失形象,想了想,还是凑近她耳下,鼓气:“本王之前看了不少图册。” 各种姿势无压力。 她忍俊不禁,紧张消失一空。 女子蜷缩在男子怀里,宛如猫儿,慵懒娇媚地箍住他脖颈,唇瓣如熟透樱果,身子上下轻微起伏着。 一直走到岸边,在他的大手,红色大衫与中衣已丢了一地。 两人间隙无缝,沿着白玉阶梯下去,水花阵阵,瑰丽花朵掩住水乳/交融。 ------题外话------ 谢谢 sswsswtl的月票 pamela080616的月票 tjjxjy的月票 冰冻之星的月票(2张) 翡翠陈小明的月票(2张) 13913983270的月票(4张)   ☆、第二百三十五章 有孕脉 王府纳侧一事落定后,恢复安静,完全没有办过喜事的痕迹。 新纳的韩侧妃除了进王府第二天,携着小彤和拉得奄奄一息的吕七儿,在两个嬷嬷的带领下,去主院外面请安,此后一直待在棠居,连个声息都没有。 便是第一天去请安,下人们听说韩侧妃也没见着王妃的面,只有初夏姑娘出来代为交代,说娘娘病刚好,多半留在屋里将养,三爷近来忙碌,早出晚归,一天大半时光都不在家,就免了新人的晨昏定省,今后什么时候开始请安,再说,请韩侧妃安心待在院子就好。 新进府的妻妾,就是靠进进出出请安说话来混个眼熟和人脉,然后才能与府中的上下关系快速打理熟,建立一些威望,一句“免了请安,安心待在院子”,看似体贴和蔼,其实从开始就把韩侧妃今后的交际圈子都限制了,简直就是画地为牢,将那韩侧妃堵在了西北院落过活儿。 当下一听,棠居一道跟过来的几个下人面面相觑,轻微一阵哗然。 两个嬷嬷是王府的,也领教过王妃持家的手段,虽有些惊讶,却也还不至于为新来的主子与王妃作对,默默的垂头,并没吱声。 小彤是韩家的家生子,见王妃分明是冷待的意思,抱不平地哀求:“今儿是第一天,娘娘也得见一见侧妃,让侧妃表个心意。” 初夏眼光回望了一下主屋,直接拒了:“娘娘还没起身,不方便。” 都日上三竿了,怎么会没起身。韩湘湘心头又是不禁一凉:“初夏姑娘,是不是王爷在里面?”昨天从棠居走了以后,他还能去哪里? 吕七儿只怕惹了云菀沁,捂着还隐隐作疼的小腹,另一只手拽了一拽韩湘湘,低声劝道:“娘娘身子刚好,这几日安排府上的喜事本就操劳了,侧妃若有心意,今后给娘娘请安的机会还多着呢。” 初夏瞥了吕七儿一眼,脸上是孺子可教的神色,语气颇是满意:“聪明,难怪被贵嫔看中,还被侧妃抢着要啊。” 吕七儿听着,打个寒颤,韩湘湘却只叹了口气,制止小彤吵着见王妃,对着院子一福,声音有些虚弱:“妾身谨听娘娘的意思,今儿就不打扰了。”又吩咐下人:“走,回去吧。” 吕七儿今儿一早回了棠居,便觉得韩湘湘有些不对劲儿,开始只当是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恢复,后来才觉得她有些惶惶的,试探了几句,却也没问出个名堂,此刻见她这模样,更有些怀疑,却只默默与小彤将她搀离了主院。 其实韩湘湘来请安时,云菀沁并没骗人,还真没起身。 破晓前,两人从先开禁的京城东北门进来。 一路上,夏侯世廷虽然一直把她揽在怀里,避免马车起伏的碰撞,可她身上还是疼得慌。 不过,她也没吃亏,他的后颈、后背上,全是她抓痕。 昨晚一宿,这男人精力旺盛得吓人,她都怀疑他不仅仅是事前服了固血丸,池子里也不仅仅只有温补的药。 在他感觉因药物和温泉的调节,体内气血走得顺畅,并不像昔日*稍涨便气血难行、有毒发征兆,便彻底放开了手脚。 几个来回下来,夜还未过一半,他没把她骨头架子拆散了。 就算前世有些经验,却也抵不住他这么索取,若不是他一开始的动作很鲁莽,她怀疑他绝对是个中老手。 夜将尽头时,初夏备好了干爽的帕子和干净衣裳,提前放到池子边上。 她已是全身娇无力,路都走不动了。他提前起身,先将池边软榻铺了软褥高枕,旁边生了软炉,虽是春意浓浓的季节,又有温泉蒸汽,却因是郊外,又是长夜,还是有些凉意,她的病才刚好。 准备好了,他方才把她抱起来歇息。 马车到王府门口时,天蒙蒙亮,府上下人都还没起来,惟晴雪和珍珠两人在门口迎着,夏侯世廷将她抱下车子,抱回了主院内厢房,换了件袍子,直接去宫里上朝了。 她真的很想问他哪里来的这种精力,到底知不知道累,不过真没力气说话了。 初夏三人打了水,替她清洗了身子,中途,她连三人偷偷的笑话都懒得阻止了,交代了一番,就直接一头栽在床上睡着了。 韩湘湘来的时候,她不知道正跟周公下第几盘棋! 不过,那日回去后,韩湘湘便一直待在棠居,再没出来。供侧室居住的西北院落,原先死寂,如今还是一片死寂。 若不是知道,根本没察觉府上多了个侧妃。 只是初夏还是吩咐了晴雪一声,叫她盯着棠居那边,尤其燕王来王府的时候,晴雪回来汇报时,只说燕王再没像那夜一样大胆进侧妃院子了,只有几次走的时候,朝西北院落这边张望,似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竟还有两次在府上碰见吕七儿,还停下来问了几句话,只是离得远,晴雪也听不见说了什么。 燕王素来没将那吕七儿放眼里,跟她能有什么话?十之*是问韩氏的事。初夏叫晴雪没事儿盯着就行了,不要声张。 * 刑部监狱那边提前下了函,因红胭在邺京没亲人,通知直接送到了香盈袖。 这日午后,初夏从香盈袖回来时,说了这件事。 就算不用提醒,红胭行刑的日子,云菀沁也是日日数着,并没一天忘记,先前日子距离远,如今却是迫在眉睫了。 初夏说完,叹口气:“三爷之前说红胭姑娘兴许有救,可到现在也没个信儿……难道真是没希望了?” 他之前那话她又怎么不记得,这段日子心安,大半也是因为信他不会随便乱说,可到现在还没个音讯,如今连行刑的通知函都来了,她怎么还坐得住。 她沉思不语,手心却渗出汗,若到最后真不行,也只得用些迫不得已的法子了……正想着,晴雪进来禀:“娘娘,三爷回来了,来了主院这边。” 难得回来得早,韩氏进府后没两天,赫连允已临近京城,目前已经到了京城几十里开外的一个小县驿馆住着,他这几天忙得没怎么回来,云菀沁整理了一下心情,仰起头吩咐:“这个时辰还没吃饭吧?将午膳端到外面的小厅,先叫三爷用。” 等云菀沁出去小厅,八仙桌上已上了几样菜和汤。 夏侯世廷换下了朝上衣冠,俊颜略带倦意,眸下还挂着浅浅的青影,见她来了,唇际浮出笑意,示意她坐下。 云菀沁已吃过,坐下来看着他用膳,时不时用公筷为他夹菜,一边随口问道:“北边储君来邺京的事,安排得怎么样了。” “三天后抵埠,届时本王与燕王一并去城门郊迎,赫连允先进宫面圣,致两国修好之词,估计得住下个几日。” 面圣?云菀沁想起皇帝的病,为了不起风波,几乎谁都不见,如今赫连允来了,却不能再避而不见了,也总不可能隔着一道帘子见,为了不让北人起疑心,只怕还得振作精神。 想着,她不禁道:“皇上病还没好,这会儿能见客么?听闻……前些日子从泰州回来,又沉了几分,说是连床难下吧。” 他望她一眼,略一颔首:“嗯,所以父皇这几天正在择些会医术的宫女,作为近侍医女,召进养心殿,贴身侍疾。” 云菀沁明白了他的意思,皇帝的这个病,果真是越来越严重了,怕是光靠妙儿和姚福寿近身照料都顶不住。 如今,皇上只怕是要赶在赫连允来之前好好调养一阵子,若病发作,也有懂得医术的人照应,不管怎样,这几天得要撑着,不过太医院的太医到底是外臣,不是天子身边的人,进进出出,不住在宫里,人多嘴杂,总怕走漏风声,选些宫内懂医术的人作为近身侍从,入驻养心殿内照顾,倒是更牢靠一些。 许是因公务太重,夏侯世廷胃口也不是很好,扒了几筷子就净手漱口,叫晴雪和珍珠收了。 云菀沁站起身:“这就不吃了?还没吃多少呢……”话没说完,男子已跨过来,手臂一伸,圈了她腰身,横抱在手里,朝内室走去。 晴雪和珍珠捧着碗碟还没来得及出去,这一看,大红了脸,噔噔疾步出去,又拉上帘子,正碰上初夏进来,见她们急匆匆,奇怪:“怎么了?不正吃饭么?” “是,正吃呢……”晴雪红着脸,一语双关,初夏会意,三人掩嘴笑着,赶紧出去了。 内室,他袍角翻飞起风,几步将她抱进帐内,俊脸再没刚才用膳时的严肃正经,高挺鼻梁上全是急不可耐的涨红,一天没回,一想她就有点儿受不了,此刻低喘:“宝贝,本王受不了。” 一天就受不了?这是什么动物。 那天开了荤后,这男人就成了不能餍足的猛兽,云菀沁本想着,那晚在温泉兴许只是个偶然现象,不对,天下所有男人都能*熏心,他绝对不会。 第二天才知道自己错了,长年清粥,一旦吃过肉,怎么可能再成食草动物。由奢入简,难! 若不是因为中的毒需要禁欲,只怕更如狼似虎,如今既有了应对的药,他更是像出了笼的饿虎。 那日敦伦顺利,便说明浸入温泉的温补药材合适,堪与固血丸的凉性平衡,又不会影响克制毒性的药效。事后,应大夫将那些温补药材凝炼成丸,配于固血丸中,只每次敦伦前服用即可。服食了重新提炼的固血丸三五天后,他只觉每次欲炽时,体内气血清畅了许多,以前每次情绪波动时,都会骨痒难捱,更不提男女之事,现在就算没提前服用,光用气功,也能压制个一二。 按应大夫的说法,如此再服三两个疗程,也不用次次都服固血丸方能行房。 云菀沁哭笑不得,若前两日倒也罢了,今天一点心情都没有,也不得不易察觉地推开他。 他见她嘟嘴不喜的样子,压下强要的心思,浓眉却一皱,像个委屈的小孩:“怎么了?” “刑部的行刑通知都下来了。” 原来是为了这个着急。夏侯世廷颊上欲热消褪,坐起身,理了一理衣领与腰带,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只淡道:“你打算如何?” 云菀沁也不瞒他:“大不了找死囚顶,我连人都叫初夏找好了,不行的话,头两天便安排。” 找死囚在临刑前移花接木,倒也并不稀奇。 夏侯世廷闻言,无声笑了笑。 “三爷这时候还笑得出来?”她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一双盈亮杏子眼儿盯得他又有些心猿意马,自嘲自己简直是疯魔了,却依旧笑道:“顶刑的事,做得干净,也不无不可,只是你在公堂上还喊着大公无私,一切按照律法来,现在又知法犯法,便是骗得过别人,自己心里会安乐么?” “我连红胭都保不住,还做什么圣人?”她语气发急。 他见她眸子晶光一闪,心里一扯,也再不逗弄她了,替她拉好了皱了的衣裳,朗声:“遥安!” 脚步骤近,施遥安进来,在帘子外应声:“三爷。” “应先生从刑部女囚室回来了吗?” 应大夫去刑部监狱了?去女囚室……?是去红胭那里? 云菀沁一怔,却听施遥安回应:“早半个时辰已回了,就等着三爷回府禀一声,这会儿正在院子外面候着,要不要将应先生请过来?” “去吧。” 脚步离开,云菀沁诧异地望着他。 他凝视着她,道:“叫死囚抵刑,红胭虽然保住一条命,但从此再也见不得人,活得如同鼠蚁,非但香盈袖回不了,你只怕也再很难见她了,岂不得不偿失?” 正这时,应大夫已进来了,在外面拱手:“三爷。” 夏侯世廷望云菀沁一眼,朝着帘幕淡淡示意:“说吧。” “上午我去囚室为红胭姑娘把了脉,红胭姑娘已有孕脉。” ------题外话------ 谢谢 qquser8699563的评价票和月票 LUL草莓阿拉的月票(3张) fm1967的月票 xyyd的月票(3张) hry0429的月票(3张) 1294855193的评价票和月票 fyq8445的月票(2张) phyllislee的月票 漫漫红尘路的月票 风中百合521的月票 韵锦1990的月票 yunjiao59的月票 ls2126251的月票 fengsa0910的月票   ☆、第二百三十六章 浓得化不开 红胭有孕了? 云菀沁怔然,只听应大夫又道:“下官将洪氏情况知会了狱卒,狱卒估计通知了刑部官员。——按律例,洪氏死罪能免。” 大宣律法不杀怀孕女囚,若女囚身犯死罪,大半情况可减免一等,死罪变为长期监禁。 一旦缓了刑,以后再想法子让她脱离大狱。 这胎儿,名正言顺保住了红胭的性命。 “真的?”云菀沁有些不敢相信。 应大夫笑道:“娘娘放心,打从许少离京后,三爷便嘱咐下官,每隔几日去刑部为红胭把脉,随时盯着脉象,一旦有异,就赶紧通知刑部。那红胭姑娘如今孕相初萌,还不大显,不过已经能确定,有一月的喜事了。” 夏侯世廷见她面露喜色,示意应大夫与施遥安退下。 他让表哥和红胭狱中成婚,果然并不仅仅是为满足表哥心愿……云菀沁喜悦过后,忍不住:“你就那么有信心,红胭一定能怀孕?”这个表哥,平日看着不着调,倒也还能干出件实事。 一晚上而已?行啊! 他垂下头颈,凑近她娇嫩颈项边,唇角噙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你太小瞧男人的爆发力了。” —— 不下数天,刑部朝专人给女囚室的犯人把脉确诊之后,将情况上报,因特殊情况,女犯洪氏因有月余身孕,据法典重新量刑,暂改斩刑为狱中收监,待产下婴孩,再另做刑责处理。 消息传到香盈袖时,祝四婶和阿朗惊喜地话都难得说出了,悬在喉咙管的心总算放下来,只要不是死刑,其他再重的罚,哪怕是永久监禁又算得了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初夏从香盈袖回来,顺便去刑部看了一下红胭,回来后,直接风风火火回了主院,跟云菀沁说了官府的裁决。 云菀沁略一思虑:“初夏,你明天再去一趟刑部,好好打点一下,请人多关照些红胭,再让厨房炖些适宜孕妇的滋补品,到时候想法子送进去。”狱里的条件能好到哪里,就算红胭再能吃苦耐劳,如今身子不一样,万一有个闪失就前功尽弃了,上哪里再去弄个救命的胎? “娘娘别担心,”初夏凑近,“奴婢刚去刑部大狱看过红胭,看见与她同押一间牢房的是个中年婆子,干干净净,说话也稳妥,据说这婆子欠了债,还不起钱,才用刑罚抵债进来的,可奴婢私下一问,才知道竟是太子安排进来的,还特意安排与红胭一个牢房,就是为了照料红胭些月,防止出纰漏。” 云菀沁微微一讶,心中松了一些:“太子对表哥竟能有这个心,也不枉表哥投他门下一场。” 初夏看了她一眼,眼皮子一动,是对许少有心,还是对娘娘有心,谁又说得清。 云菀沁见她目光意味深长,转移话题:“舅舅那边,知道了吗?” 初夏点点头:“奴婢去香盈袖之前,就去许府通知了,舅老爷听说了,脸色动了一动,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怎么,只说知道了。” 表哥如今流放岭南,也不知道哪一天才能回来。红胭腹中,到底是舅舅的第一个孙儿,也是独生子留下的唯一血脉,他怎么会不高兴?只怕是不好拉下脸。不过这孩子,也许能帮舅舅与红胭打破坚冰,让舅舅承认红胭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红胭事情暂时一了,她心头大石也放下了。 —— 萃茗殿内,随着蒙奴储君抵达京城的日子越近,赫连氏这几日越是有些魂不舍守。 今日练起小楷,也不如往日得心应手,写错一张又一张,只觉心里乱得很。 章德海想,主子到底是北边人,十几年未见北边的宗亲了,如今大宣与蒙奴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乍然知道北边的人要来,情绪紧张也是正常的,只得在旁边劝道:“贵嫔,三爷想必已是安排好一切接迎事务,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赫连氏暂不去多想北边来人的事,眼一动:“王府那边办了喜事后,这些日子如何啊?” 章德海知道她问的是侧妃的事,犹豫了下,道:“也没什么,还算平静。” 平静?这话说得含蓄,不就是说儿子再没去过棠居么,没沾过韩氏么。不过这也是她早料到的,并不稀奇。 赫连氏搁下笔:“那孩子,若不是我亲自去督促着,怕是连大喜之日那天都不会进侧妃的院子。” 章德海也不好瞒着主子:“贵嫔,其实那晚上……三爷好像,也没待在棠居……” “什么?”赫连氏眉头一跳。 章德海垂下头:“奴才前几日去王府看崔小姐时,无意听棠居的下人说的,似是说那夜待咱们一走,三爷就出了西北院落,施侍卫早在府外备了马车,三爷乘车先离开王府了,然后施侍卫去了主院,对初夏姑娘交代了几句,然后初夏姑娘把王府也请出府去了……奴才私下再一打听,才知道那晚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城门,去京郊温泉过了一夜,天亮前才回了王府,王妃的衣衫似是都换过了,三爷将娘娘一路裹在毯子里,抱进去的。”章德海说得脸皮子微红,有些话也不好明着说,只终究忍不住,捂住嘴笑了一笑,“看不出啊,三爷倒还挺会玩啊。” 赫连氏自是明白什么意思,脸上也有些尴尬的神色。 不过,既是玩得这样疯,儿子这伤的忌讳,只怕也没事了,正如姚光耀上次来说的,已是有药物克制了,倒也好,那便也能早些开枝散叶。 这样想着,她心情才开怀一点儿,却又眉一紧:“侧妃的喜庆日子,倒成了他们两个的大喜日。她在王府老将世廷霸着,世廷又怎么进得了别人的的院子。” 正这时,蓝亭从外头回来。 皇上这阵子病情又有些反复无常,赫连氏每日会叫蓝亭去养心殿外面,虽见不着皇上的面,却也能找姚福寿问候一声,代转慰问之词。 赫连氏见她进来,道:“今天皇上可好一些了?” 蓝亭有些无奈:“姚公公每次都不是那几句敷衍的话。今儿更是忙得很,奴婢问多了,还嫌奴婢碍事呢。” “忙什么?”赫连氏疑问。 蓝亭道:“前些日子,不是在宫里选近侍医女吗,奴婢去时,天井领了不少宫人过来,姚公公正在偏殿一个个地看着呢,似是都不怎么满意,有些不耐烦。” 赫连氏目色一转,起身吩咐:“你陪我亲自去养心殿一趟吧。” 蓝亭搀着主子到了养心殿,偏殿朱门敞着,门口守着黄衣官,门内,隐约见站成一列的十来名宫女,正在接受挑拣。 赫连氏走近了几步,姚福寿看到,暂撇下公务,过来迎接:“贵嫔怎么来了?皇上的病还算稳当,贵嫔暂不用操心。” 赫连氏柔柔福身行过礼,望一眼门内的宫女,轻道:“听说养心殿这边在挑选近侍医女,想着既是为天子侍疾的贴身人,必须万分的经心,特意来看看。” 姚福寿拱手:“贵嫔有心了。可不是,奴才这几日就在忙乎这事儿了。” 赫连氏眸子一抬:“看姚公公的样子,还没挑出什么合适的人选?” “哪里有这么好挑的?有医术的,偏偏没有莫贵人那般心细手巧,体察圣意。”姚福寿摇头,此次近侍医女,既需懂医术,最好是通晓肺腑之疾,又需要口风严密,通事乖巧,毕竟皇上的病不能随便乱外传,尽量少人知道。 赫连氏点头:“倒也是,既给皇上侍疾,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莫贵样样好,只可惜不通晓医理,世廷的王妃倒是会几分医术,伺候病人也应该无碍,若是能与莫贵人结合起来,倒是堪称完美。” 姚福寿一愣,却见贵嫔已一躬身:“既姚公公在忙,我也不多打扰了。”说罢与蓝亭转身离开。 姚福寿被贵嫔说得心一活络,原地思量了半会儿,一拍脑袋,疾步进了正殿。 殿内飘着浓浓药味,宁熙帝刚服完药。 泰州九死一生,捡回一条命,可回了京后,却病情急转如下,这几天连榻都下不了,偏偏北边太子就要来了。 妙儿将托盘端起来:“姚公公,医女挑得如何了,可有合心的。” 姚福寿看了一眼莫贵人,开了口:“皇上,老奴觉着,挑来挑去,都不如一人合适。” 宁熙帝抬头看他:“谁?” 姚福寿道:“秦王妃。” 妙儿脱口:“为何偏偏挑选秦王妃?” 姚福寿目光一闪,宁熙帝示意妙儿退下去。 姚福寿见贵人离开,这才走近几步,压低声音:“秦王妃与莫贵人一样,都是知道皇上真实病情的人,又是自家人,比临时找的医女好得多,而且,王妃通晓医理,泰州那次,老奴亲眼看见她如何救驾,当真是有些反应能力,说起来,再无人比她更合适。且秦王妃乃皇家宗亲,又是皇上的儿媳,进宫侍疾更是合情合理。” 宁熙帝眉宇一拧:“两人刚成婚频频分开,心里定会不满。那丫头本就心里埋怨朕,朕不想被她更加记仇。” 姚福寿声音压得愈发细:“老奴看得出来,皇上如今抬爱秦王,在给秦王机会,此次王妃侍疾,贤孝之名必当誉满京师,也能够为夫婿增添光耀,树立人心。这是给秦王机会的好事啊,两人怎会不满,怎么会记仇?再说了,此次召医女侍疾,不过是为了应对北人来朝,待赫连允一走,王妃便能回府了。夫妻间,分离个几天都禁不起,还谈什么情比金坚?” 宁熙帝斟酌半晌,拟定注意:“那你便下去办吧。” 妙儿在帘子外见皇上主意已定,也不好说什么了。 —— 第二天,姚福寿带着拟好的圣旨,亲下了秦王府,宣念了皇上旨意。 天子近日病疾难愈,又因北储君造访,需招揽精通医术的宫人为近侍医女料理事务。秦王妃云氏旁通医术,纤毫娴敏,特赐召侍疾,翌日派车进宫,北储君离京后,再行放还。 云菀沁叩首谢恩,姚福寿柔声:“成为天子的近侍医女,今后再无宗亲女眷胆敢小觑王妃,凭着这容光,谁都得卖您三分面子。连带着秦王府也跟着沾光,这机会万中无一,王妃可要好生珍惜。” 云菀沁正要接过云绸圣旨,却听身边男子语气平静:“宫里通晓医术的宫人也不在少数。云氏半吊子水平,半路出家,叫她侍疾,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贻误了父皇的病情,到时万死不辞其咎。” 姚福寿见他推脱,道:“秦王放心,真正开方断症的有院判大人,秦王妃不过是与其他几个医女一块儿,打些下手罢了,通晓小小医理足可,没那么大的责任,哪里谈得上贻误病情那么严重。” 纳侧妃都没抗旨,好容易让他得了皇帝的满意,慢慢建立了好印象,难不成这么点儿事反倒去违逆? 云菀沁主动接过圣旨:“有劳姚公公了。” 姚福寿看着秦王阴涔涔的脸色,背后觉得瘆得慌,交代了明儿车子什么时辰来就离开了王府。 待姚福寿被高长史领着离开正厅,夏侯世廷拂袖朝内室走去。 云菀沁将圣旨交到初夏怀里,追上前去,到了转角的无人廊下,好容易赶上,将他袖子一拉:“不是说了吗,蒙奴太子一走,就能回来。几天而已。” 他深靴一顿,侧颜一转,轮廓紧绷,停了须臾,长臂一挥,将她卷入怀里:“而已?” 正是如胶似膝,浓得化不开的时候,便是一天都难熬的。 说罢,手已揉进她小衣内狠捏一把,听她娇喘一声,他心热如火,将她打横抱起,贴近她耳下沉道:“那今天得将这几天的,都给本王补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生吞活剥 翌日早上,天色一直亮不起来,阴沉沉的,云际深处不时隐隐传来闷雷声,有落雨的征兆。 季节一转,快进夏了,一天比一天暖。与前世一样,每到这个季节,京城的雨水也跟着多了。 因为今天是进宫的日子,云菀沁早早起了身,身边一如既往是个空的,人已去朝上了,一坐起来,全身上下酸痛无比,昨儿被他折腾一夜,不要命了一样,一下榻,腿儿都在打颤。 初夏见她起身了,端了热水进来,见她露出的雪白肌肤上沾了一坨坨的潮红,忍不住红了脸,又玩笑地啐道:“赫连允倒也真是害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光景来,不然皇上也不会召医女侍疾,挑到了娘娘的头上。贵嫔更是的,知道皇上挑您进宫侍疾,也没说劝两句,刚出宫,又进去了……” 云菀沁用薄荷杨梅青盐粉沾了贝齿,一点点地轻拭着,牙粉的清凉让脑子精神起来,此刻听初夏说起赫连允,又提起赫连贵嫔,却没来由脑子一闪,心里搐动了一下,似是有什么事情关联到了一起。 上辈子,宁熙末年的这段日子,北人也来过邺京,当时她并没放在心上,而且北人来邺京住了几日便也走了,没什么太特别的事情,所以今生得知赫连允要来京时,她也没多想。 不过,如果非得说有什么特别,就是前世蒙奴人走后,宫里发生了那件震悚人心的事,——赫连贵嫔被皇上灌了水银,终身残疾。 故此,今生跟夏侯世廷初次见面,才提醒他换掉赫连氏身边原来的婢子,他也以四名亲信婢女进宫代替。 前世,宫里并没明说赫连氏到底是什么过错,众说纷纭下,流到外界,传来传去,只说是妃嫔间的争风,赫连氏势单力薄,被人陷害,触怒了皇上,这也是一个宫嫔垮掉最有可能、最叫人相信的版本,而云菀沁也一直这么相信。 到后来,赫连氏因那瓶鸽子花发露复了宠爱,重新得了皇帝的重视,再后来,蒋皇后殁了,韦贵妃瞽了,云菀沁就以为那件事,兴许就没了,最近差点儿都把这事给淡忘了。 初夏今天这么一提,她才猛然醒了神。 若赫连氏前世受罚的原因,并不是后宫女人间的构陷,而是别的更严重的呢?那就表示,赫连氏的这一劫,还没过去。 赫连氏要是真的得了这样严重的下场,秦王府也很难不受牵连。 便是秦王府幸运免遭牵连,三爷这些日子在皇上心里建立的形象分数也全都得扣光,连重头再来的机会都没了,因为皇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纵是她如今对赫连氏谈不上喜欢,可目前来说,秦王府的命运,是与赫连氏紧密相关的。 如果事态真的与前世一样发展,绝不能让秦王府被赫连氏牵连。 可,谁又知道那赫连氏到底怎么得罪了皇帝?得罪到什么程度?到底是不是跟赫连允来京有关系? 正这时,初夏递上清水,她收回心思,漱了口。 洗漱完毕,她坐到镜台前,窗外雷声轰隆一响,闪电划过,豆大雨珠劈里啪啦地从天而降,转眼之间,将天地之间下成一片雾朦朦。 “今年的雨季开始了,这架势,连下一个月都不出奇。”初夏站在后面,拿着梳篦,握起她一束光可鉴人的秀发,看了一眼窗外。 铜镜中的女子秀眉匀净,双眸柔和,玉腮不点胭脂已红粉扑扑,跟王府窗外的花草一样,被甘霖滋润得动人悦目,秀发绾上去后,簪成宝月髻,又显得凝重端美,无论做哪一种打扮,每一处都流淌心态的富足和美满。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在做什么?那会儿,刚进归德侯府,在昙花一现的新婚喜悦后,已经开始禁受丈夫移情的苦楚了。 那时的这张脸,坐在镜台前,一定是郁郁寡欢,没半点生机的死寂和枯涩。 这样的幸福来得突然,跟窗外的天气一样,变幻无常。 她只觉心头有些跳得发紧,有些患得患失,这次明明是顶着荣耀,被人艳羡地进宫侍疾,也不算太久,不知道怎么,却好像比上次在宫中佛堂受罚还要不安。 正这时,屋外有人喊。 初夏跑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说宫里的车子到了,请娘娘出去,手里还端着个珐琅青雀碗,冒着热气,拿过来道:“娘娘先喝了这个再走。” 云菀沁平定了心绪,嗅着一股药味,随意往鼻子下一过,灵芝,紫河车,丹参,阿胶,都是些强身健体的药材,不禁一奇:“这是干嘛?” “三爷昨儿晚上就叫应先生去杏园弄了一些上好药材,熬了一夜,现在火候正好,刚能喝,叮嘱过奴婢,盯着您喝完,”初夏搅了一搅药汤,散了散热,“都是强筋健骨,预防病疫传染的。” 云菀沁失笑:“我早跟他说过,皇上那病症难得传染,要真的有那么大的传染性,姚公公,还有莫贵人,成天在旁边的,岂不是早就中了招。” “您就喝了吧。上次您一病,有人的魂儿都还没回来呢,”初夏催着,“三爷说了,就算没传染,喝了也是有益无害的。” 云菀沁只得端起碗喝了个干净。 正这时,高长史已亲自来了院子有请,云菀沁交代了府上事务,又提点了几句关于弟弟的生活起居,方才出门上车。 —— 除云菀沁以外,另外从宫里各个殿内精挑细选出来的五名宫女,全部以近身医女的身份,居住在养心殿旁边的紫光阁,五人合居住一间大院内,每人一间厢房。 因云菀沁位份不一般,为几人中的管事。 第一天,六人刚进了紫光阁各自安妥下来,姚光耀就后脚从太医院过来,交代了几名医女的每日事务。 每天早上他会派心腹医徒送新鲜药材来紫光阁,几名医女负责煎药、试毒、送药进养心殿,还须轮换殿外值勤,记录皇上每日服药的反应和情形,以便姚光耀加重或者减轻药剂分量。 也需要应对一些突发情形,比如皇上突然发病的一些措施,总而言之,便是协助调理好皇上龙体,以顺利迎接北人储君来京城的这一阵子。 几个人本来就有医术基础,半天不到便厘清了皇上目前的用药和禁忌事宜,除了云菀沁,五个医女也约莫猜到皇上真正的病情,更是心中怵然,清楚了皇上选近身医侍的原因,更加不敢怠慢。 因为云菀沁在几人中管事,姚光耀又她拉到一边,特别交代了一些事项,才离开紫光阁。 —— 与此同时,云府那边,阿桃只觉夫人最近有些魂不舍守。 近些日子,夫人非但不出宅门,连家中的大门和几道偏门都叫下人锁得紧紧,还派了几个年轻力壮的护院日夜守在门口,不叫人随意进出,更不让陌生人随意登门造访。 阿桃虽脑子有些不好使,话也说不清楚,可到底跟了白氏一段日子,熟悉她性情,又知道她重新做借贷的事,一开始就觉得惶惶的,白氏近来的举止,让她更加不安心。 这日白天,天黑了一片,眼看又是一场暴雨快要来了,阿桃被夫人知会,跑去侧门查看门窗闩紧没有,到了府上一处小角门,刚一扒松了闩,一阵粗犷冽风扑来,一团黑影将她腰身一扭,生生从角门拖了出去。 阿桃还没来得及惊叫,已被那男子捂住嘴鼻,只觉男子凑到自己耳边,冷笑连连:“转告你家夫人一声,别以为将宅子的门都关上了,再派几个护院家丁盯着,那笔账目就能算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要是继续装傻扮痴当做不知道,老子明天便去直接找你家老爷,再不然便直接派人去兵部衙门敲锣打鼓,公告天下,说说云家这么多年放贷赚钱的事~” 声音很熟悉,是那日为夫人传话时见过的那个放高利贷的钱庄下人。 待男子手一放开,阿桃撒腿就朝里面跑去,一头进了正院。 白雪惠正悠哉悠哉地在屋子里看着下人用红泥炉子煮香茗,一见阿桃披头散发进来,手上养了许久的紫砂盏都差点儿碰翻了,呸了一声,一巴掌打过去:“作死的,笨手笨脚,打碎了我的名壶,我不削了你!” 阿桃望着夫人四周几个嬷嬷和丫鬟,喘了几口气,不敢说。 白雪惠见她被摔了一巴掌还不知哭,知道是有什么重要事,马上将人都赶了下去,闭上门帘,斥道:“怎么了。” 阿桃这才将门外被黑子胁迫的事说了,白雪惠一听,脸色渐白。 “夫、夫人,怎、怎么了?是,是不是,前段日子那笔、笔高利贷有、什么问题了?”阿桃胆战心惊。 岂止有问题,简直就是那大事,那小寡妇还款日期不见去飞虎钱庄,钱庄的打手根据那小寡妇留下的身份一查,摸了个空,籍贯姓名身家和如今的暂住地全是假的,根本就没这么一个人。 谁又知道那借贷的小寡妇押的居然是个假身份?谁敢与高利贷组织这么玩? 白雪惠当时一听黑子来传话,说可能碰上个老千,那笔借出去的银子有问题,虽一惊,但也没多怕。 做高利贷的组织,势力都不小,飞虎钱庄在京城的背景更是深得很,而且在外地都是有分支的,就算那小寡妇潜逃了,也能掘地三尺,将她挖出来,所以她并不操心。 没想到找了好些日子,钱庄还是死活找不到那小寡妇,既是追不到借债人,那就只有找契书上的担当人了。 白雪惠这才有些惧怕,足不出户,又以天气燥热,防盗防火的缘由,封了家中大门和数处角门,免得钱庄的人来追着自己。 今儿一听阿桃的转述,她才知道真的没办法了,若真的闹到外面了,这可是丢官的大事,老爷丢了官,自己还有活路么,嘴里将那小寡妇骂了一千遍,只能硬着头皮出门。 闷雷滚滚下,主仆二人匆匆去了飞虎钱庄,到了门口,阿桃直打哆嗦:“夫人,可不会怎,怎么样吧?” “能怎么样?我好歹是官夫人,他们还能吃了我?念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也总会通融些,指不定进去了,还得好茶奉上来呢!”白雪惠一个爆栗打上阿桃的头,“没用的!” 刚一进去,就被钱庄的两个打手拎到了后面的大厅。 厅内,黑子站在一个脸色阴沉的中年男子身边。 男子三角眼,额上一道刀疤,显得人凶神恶煞。 四周如威武公堂,散立着衣领微敞,露出胸肌的打手。 白雪惠十多年与飞虎钱庄私下谋财,就算没见过这男子,也听黑子提过,登时一惊,知道这个便是钱庄的大老板,姓沙。 在红黑两道都混得开,又岂会是什么善茬,一看这样子就不是什么好人。 白雪惠一看这架势,来之前还有的信心全没了,阿桃胆子小,更是两条腿直发抖。 沙老板完全没一点客气的意思,直接就瓮声瓮气:“怎么样啊,云夫人,那九千两本钱加利息统共一万八,几时还啊,今天若不说清楚,明天咱们可就直去兵部衙门,叫全京城的百姓评个理了。” 本以为就算这次出了纰漏,飞虎钱庄念在与自己多年的合作,再看在自己是个官夫人的份儿上,多少会给点儿面子,没料她人都亲自来了,还是没有转圜余地。 一万八!竟将利润都算在了自己头上,全是自己一个人背?! 白雪惠这才明白了,做高利贷的是没有人性的,更是没有什么情面可讲的,霎时冷汗直冒,今天真的是摊上大事了,却镇定了心神:“便是还,也得咱们各一半才对吧?怎么能叫我一人独抗下两万两?” “各一半?”沙老板摸了摸下巴,轻笑一声,却笑得叫白雪惠汗毛直竖,“老子的钱庄打开门做生意,不是开善堂的,九千两借走,九千两回来,中间一钱的利润都没有,老子的兄弟吃什么?云夫人想得太美了!” 白雪惠冷汗猛下:“沙老板做人怎能这样,好歹咱们也合作了这么些年,我虽是用你们钱庄的银子,你们也是打着我这官夫人的名声做保证,咱们通力合作,才能让钱庄的客人越来越多啊。” “呸!”沙老板面上横肉一弹,“没有咱们的银子做倚仗,你们这些当官儿的有个屁大的能耐!官夫人很了不起?你这些年靠着咱们也挣了不少钱了,赚钱的时候你大把拿着,现在轮到赔钱时,就想撇清责任?” 白雪惠急了,一拍大腿:“谁知道那小寡妇竟是个骗子,难道我想被人骗么?沙老板能耐大,不是在官府有认识的熟人么,有没有去官府顺着那骗子的身份文书盘查盘查,看到底是谁来伪造的,便能顺藤摸瓜!” 沙老板目中厉光一闪,莫名冷笑:“你当咱们比你笨?早就去查了!认识的官员说不知道伪造文书的是谁,当时是上级亲自办理的。” 伪造个文书,还是上级接待,竟连沙老板在官府的官员眼线都不知道——难道是官场甚至朝廷上的人?白雪惠一怔,见沙老板目光盛满怀疑,明白过来,吃了一惊:“沙老板,您不是怀疑我找人故意借银子,然后自己吞了吧?我只是个女眷,我家老爷也不不知道我做这事儿,我哪里有本事让衙门的上级为我伪造文书!” 沙老板哼一声,瞥一眼身边的黑子。 黑子咧嘴嚷起来:“伪造文书的来源,咱们查不出,可那小寡妇押下来的玉佩,咱们倒是查清楚了,是云家的家私啊!” 什么?自家府上的东西?白雪惠一愣,陡然明白是谁害自己了,拳头一捏。 “还有,云夫人这些年赚的银子都存在裕豪银庄吧?前儿我刚去查过,云夫人的账户上多了九千两的飞票,正是从咱们这儿开出去,还有什么好说?”飞虎钱庄素来对合作人的底细摸得也是很清楚的。 此话一出,白雪惠膝盖都发了软:“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我与飞虎钱庄合作得好好,细水长流的生意,多好啊,绝对不可能为了九千两去破坏关系,欺骗你们啊!” 那有什么奇怪?就是因为合作久了,这女人胃口越来越大,又知道钱庄的内部运作,才知道怎么摸油水。每次四六分不满足,一口吞多爽。 沙老板嗤道:“你这意思,就是死活不愿还了?好,来人,带上盖了云夫人手印的债契,喊上弟兄,不等明天了,这就去兵部衙门!” 阿桃噗咚一下瘫倒在地,白雪惠也是脸色惨白,罢罢罢,不管怎么样,这群饿狼肚子,今天势必得要填饱,他们只管自己经手的这笔银子没到账,也只看见那九千两银票到了自己的账户头,谁管是不是有人害自己。 “慢着,”白雪惠剜肉一般疼,裕豪银庄里还剩下几千两银子,卖了首饰古玩等奢物,东拼西凑,加上那个害自己的人汇入的九千两,勉强能填上这笔债,只是这么一拿出来,自己这半辈子的积蓄,就真的是全部竹篮打水一场空,半毛钱的私房都没有了,今后什么底气都空了,这次简直是被那贱人害惨了!可是不拿出来又怎么办,今天门怕是都出不去! 出来混的果然是要还的。白雪惠做事向来留几手,便是给云玄昶挪出银子垫亏空,也没将全部私产拿出来,没料到这一回什么老本都吐了出来,这么些年都白做了,心中怄得滴血,那小贱人为什么还穷追自己不放,偏要将自己玩儿死,却只得咬咬银牙:“我还,还不成么!这么多银子,总得给我一天准备,后天我让婢子将一万八的银票送来!” 沙老板这才满意了,见她颤颤巍巍地靠在婢女身上要走,眯了一双三角眼,骤然冷声喝道:“等一等,先别走。” 几名打手立刻上前,将大门一挡,围住两个妇人。 白雪惠一驻足:“我都答应还了,还要怎么样?” 沙老板打个手势。 黑子会意,走近几步,示意打手将白雪惠单独架出来,笑得不怀好意:“云夫人与外人一块儿觊觎钱庄的银子,咱们老板道上混了几十年,难得被个女人骗啊!骗完了,拍拍屁股就走?您这个先例一开,谁都敢来蹭油水了,今儿这么多兄弟看着,您就这么走了,叫老板以后怎么管事?” “那你们要——要怎么样?”白雪惠心感不妙。 两个打手得了黑子的眼色,将她左右一架,捂住嘴巴,拎了进去。 黑子对着门口几个打手和护院招招手,几人一看,明白了,前后进去了。 阿桃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只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难道这么多人要将夫人打一顿?夫人不说了么,她好歹是官家夫人,这些人再怎么也不能吃了她啊,可眼下这架势,何止是吃,简直是要生吞活剥了! 全都是一身腱子肉的男子,夫人哪里禁得起啊,阿桃忙哭着扑过去:“我家夫、夫人不是、不是都答应连本带息地还、还了吗——” 黑子几步跨过去,一个手刀顺势将这婢子打昏过去,又走到沙老板跟前。 “东家,会不会闹大?万一这女人大吵大闹,回去告诉了自家夫婿——”黑子想那白氏到底是个官夫人,还是有些担心。 “傻帽!她敢闹大?捂都来不及。”沙老板睨一眼属下。 黑子挠挠后颈,放下心来。 ------题外话------ 谢谢 桃子梁的月票(3张),zyf325的月票,pjj635533695的月票(2张),huangchen1975的月票(6张),lisawangli的月票(5张),元胖子的月票,sq710422的月票,物语冰雪1的月票   ☆、第二百三十八章 震慑猛兽 宫里,紫光阁内,几名医女按着吩咐,各司其职,一切顺利。 除云菀沁,五名医女都是姚福寿从宫里各处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通医理,性情也是蕙质兰心,缜密乖顺,几天下来,几人相处地也是平和友好。 虽说是近侍医女,除了端日常用药和药膳进殿,也没什么跟皇帝接触的机会,每次都是到了养心殿,由妙儿或者姚福寿端进去,但通过药量的日趋加重,云菀沁还是清楚,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不过是靠名贵药材在维系着。 这日早上,晨晞初露,姚光耀派人送来紫光阁的药剂分量又加重了几味,是平日没有用到的,全是提神强心的药,这些药材虽能短时间内振奋心脉,对于沉疴之人,却有些猛,一般来说不会用。 几个医女面面相觑,一个不禁问道:“皇上这两天的病情还算稳,怎么需得用到这些药?” 送药的医官道:“今儿上午蒙奴储君赫连允到了京城,中午以前就要进宫,在金华殿面圣。你们也别问了,快些煎药,给养心殿那边端去。” 难怪用这些药提精神,原来今天赫连允进宫了。云菀沁开口:“好了,别说了,赶紧做事吧。” 五人见秦王妃发话,赶紧各自忙去了,云菀沁正要跟去药膳房,却被那医官一拉:“今天北人面圣,得需要半天功夫,姚院判怕皇上撑不住,他一个御医跟在旁边,只怕引北人怀疑,所以请秦王妃带两个医女过去,在金华殿后面照顾,万一中途皇上身子不适,您几位也能应付一下。” 云菀沁点头,等医官离开紫晶阁,叫了两个医女过来,两名女孩都是民间医家出身,家里父祖辈俱是行医的,后来进宫当了宫女,一个名唤琴钗,一个名唤听弦,几天相处下来,也是云菀沁觉得最沉稳的两个医女。 日头渐升,金华殿来了传召,三人过去了。 三人提前到了正殿的背后,与天子丹墀上的龙椅只隔着一层厚厚的金丝帘和一面扇屏。 到了以后,三人将备用的汤丸和三棱针放好,伫立在帘子后面,以备不时之需。 皇帝已服用过加重分量的药,这几天病情也算平稳,宴客应该没什么问题,三人并不是很担心,见正宴还没开,不时低声笑侃两句,正是说着,外面传来太监的传唱声,随着鱼贯而入的步履,人影渐渐在纱帘后密集起来。 最后,前面的龙椅上,有人坐了下来,三人知道皇上已是到了场,收起了笑语。 说话之间,有个陌生男子声音不时响起,语气恭敬,可明显汉话有些生疏。 琴钗胆大些,掀了帘子一小角儿,回过头,悄悄说:“是蒙奴的储君。” “是不时长了两个脑袋五只手?”听弦与许多没有见过北人的中原人一样,对蒙奴人总有些戒心和好奇。 琴钗捂嘴笑:“亏你会想!”又一边看一边介绍:“……看上去比皇上小一些,外貌跟咱们汉人差不多,就是个子高大些,五官更深邃点儿,倒是与秦王有些形似……”说着,自知失口,忙闭上嘴,望了一眼云菀沁,怕她不高兴,似是为了弥补,又低声笑道:“秦王也在外面陪宴呢。” 就算掩耳盗铃,也改变不了赫连允与三爷的血缘关系,云菀沁笑了一笑,示意没事,顺着琴钗掀开的帘子缝隙,往外看去。 赫连允坐在皇上的左下方第一排,比起皇上高瘦清雅的身型魁梧昂长一些,眉眼之间乍一看,确实与夏侯世廷有四五分相似,只是到底是一国储君,多了几分藏不住的傲矜,此刻与皇上对答之间,口气虽然恭敬,可一双眼显然不是真心,沉积于内的野心宣发于外。 可谁管北人致歉是不是真心?只要人主动来了,就已经落了下风,大宣赢了这一场。 而此次北人能来朝道歉,全是秦王的功劳。 殿内的臣子见蒙奴人毕恭毕敬站在丹墀下,看秦王的目光,不禁又敬几分。 赫连允令随从官员当着宁熙帝,诵读蒙奴皇帝对于互市一事的致歉辞,又令扈从将从北地带来的礼物一一搬到金华殿外空旷的宫院中。 “这些都是一路从北方带来的蒙奴特产,全当为互市一事谢罪,还请贵朝勿为互市耿耿于怀,误了两国友好。”赫连允面朝宁熙帝。 宁熙帝见蒙奴此番给足面子,龙心甚悦,望向座下的老三,目光中更添了几分赞许,全是满意,见时辰不早,又叫宫人照着北人的饮食习惯,上了精美御膳。 宫人端了长案进殿,架起火堆,又将剥了皮的全羊悬吊在火上炙烤起来。 赫连允瞥一眼与北方一样的饮食,施礼:“皇上特意迁就蒙奴的饮食来款待咱们,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宁熙帝玩笑一般:“北方和中原差异大,朕怕赫连太子不大习惯,起居饮食,统统按北地准备。没事,你们北地没有的,咱们中原大把,你们北地有的,咱们中原也有的是。太子且放心住下吧。” 赫连允笑意顿时一敛,却还是客气:“多谢陛下。”说着,拍拍手。 殿外搬礼物的脚步深重起来,还伴着铁链哐啷的声音。 除了赫连允一行人,全都循声望过去。 几名北人武将推着一辆板车到了殿外,车上有个巨大的四四方方的东西,被红布盖着的。 停定之后,红布之内,传来嗡嗡低沉的声音,引得殿内人略惊讶,交头接耳地猜测起来。 赫连允道:“是敝国本地产的珍玩异兽,也千里迢迢带来的礼物之一,供陛下笑纳赏玩。”说罢,示意随从将红布拉开。 红布一开,众人轻讶出声。 车上是一个半丈长宽的硕大铁牢笼,里面坐卧着一只大兽,头颈和四肢被五条铁链锁着,身体明明是老虎,有一圈圈的虎皮纹路,可脑袋上滚着一圈金色鬃毛,又形似狮子,一只尖利的爪子勾在牢笼底部,嵌入好几寸,另一只抓着栅栏,棕色眼瞳凶光四溢,警惕盯着殿内的人,喉咙里发出闷吼,好像随时会冲破桎梏,扑上来。 “这——这是什么?”在座的臣子一惊,“到底是狮子,还是老虎?” 离殿门坐得近的几名臣子有些哆嗦,狮子和老虎本就够凶猛了,这怪物虽像狮子,又像老虎,可个头远又比狮子老虎大一两倍,锁了五条锁链还能移动身体,叫嚣个不停,万一使了蛮劲儿冲出来可不是好玩的。 姚福寿眉头也是一皱,别国贡礼中也不乏珍奇异兽,却都是赏心悦目的温顺动物,这北狄子真是天生野蛮,这种凶兽当做朝来往之礼就算了,竟还运输进宫,送到殿上,简直半点礼仪不讲,可既是蒙奴送来的礼物,也不能拒绝或者明说不好。 赫连允见区区一个面相凶恶的玩兽就将一群汉人弄得有些畏惧不安,眼眸中轻蔑顿起,笑道:“姚公公,这个玩兽在敝国算是蒙奴的国兽,若是怕惊到了诸位大臣,我让部下再锁紧一些。”说着,打了个手势。 一名蒙奴武士会意,将戴了铁皮护腕和铁制手套的手朝铁笼里伸去,抓住那凶兽身上的链子,也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故意,锁没锁紧没有看到,一条铁链却反倒锒铛一声,松落在地。 凶兽本来离栅栏还有些距离,此刻少了一条铁链的束缚,身体往前一扑,整个贴住了牢笼,爪子也伸出栅栏几寸,与最近的一名黄门官只差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 黄门官条件反射地尖叫一声,大失仪态,竟踉跄地朝旁边躲去。 殿内其他陪宴的几个臣子被那黄门官一扰,也跟着哗然起来。 几名蒙奴武士哈哈大笑起来。 赫连允脸一沉,喝叱住几人:“不得无礼!” 武士这才将那铁链重新栓上,锁紧了凶兽。 赫连允这才抱手:“没惊了皇上吧?这家伙天生强悍,在蒙奴草原上素有战兽之名,所以才用五条铁链绑着,没想到还是绑不住。” 宁熙帝见区区个畜牲,竟把臣子吓成这样,脸上挂不住,黑了几分,再听他说这畜牲的秉性,完全就是将它比作蒙奴,胸膈一闷,咳了几声。 赫连允眼色一动:“皇上恕罪!”正要下令将猛兽运下去,却听右列飘来声音,语气带着几分笑意:“性情虽强悍,只可惜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十来个春秋。” 赫连允望过去,对座年轻男子丰华俊采,便是不看一身云龙锦袍,光看一双大宣极少汉人有的幽深眸子与挺拔身躯,也知是谁,不免笑道:“秦王何出此言。” 夏侯世廷望一眼铁笼中的猛兽,转颈:“蒙奴地处草原,雄狮是草原上最凶猛的野兽,这禽兽肖似狮子,身上又有老虎额斑纹,本王猜,应该是贵国用雌虎与雄狮交配产下的狮虎兽。狮虎兽的确是珍贵,可惜狮与虎天生不亲近,上百年才能孕育出一只,生下后能活下来且顺利成年的,十只中还没两三只,就算这两三只,精心培育照顾,寿命最长的,也不会超过十一二年。”顿了一顿,缓缓摇头,“说起来,无论寿命,还是身体的质量,还抵不上看门护院的家犬。” 赫连允一怔,笑意却继而更盛:“秦王将上百年才能出一只的狮虎兽,跟随处可见的狗相提并论?狮虎兽是万兽之尊,无可匹敌,什么都不怕,狗能比吗?再凶猛的狗,见到狮虎兽,吓得只怕连爪子都伸不开。” 却见男子背手走到中间,倒挂着的炙烤全羊已烧得半黄半焦,下面的柴火稍小了一些,却仍是烧得兹兹作响。 夏侯世廷长躯一弯,似是无心,信手拾起一支烧得通红到快断掉的干柴,轻踱步子,手臂一挥。 那一截带着火星子,烧得嘎吱响的干柴刷的一下,被掷进铁笼里。 狮虎兽见到红通通的烈火,受了惊吓,竟后退一步,缩到牢笼,距离那火星子能有多远有多远,刚才喉咙里的凶狠闷哼,也成了呜咽。 动物素来惧火,狮虎兽也不例外。 刚刚在蒙奴人口里天下无敌的狮虎兽,如今看见火就败了下风。一群蒙奴官员和随从脸色涨红,不无尴尬。 宁熙帝心情大好:“去年秋狩,老三才猎下围场最凶猛的人熊。没料今天,不拔剑,不拉弓,光是一截柴火就叫蒙奴的国兽吓成了猫儿,看来老三当真是猛兽的克星,不管哪里的凶兽都能震慑住!” 皇上虽这些日子对秦王观感越来越好,可从没当众夸奖过,姚福寿知道皇上今天相当满意秦王,也顺着天子心意,跟着笑道:“有其父必有子,大宣的皇子怎会不勇猛英武?” 赫连允听了宁熙帝的嘲讽,面色讪讪,再听姚福寿的夸赞,望一眼秦王,脸上却又添了笑意:“看见秦王成了大宣的肱骨,也是贵嫔的福气,我更十分欣慰,不枉我当年亲自请上,让玉烟和亲大宣,又为玉烟送嫁一场。” 宁熙帝见他提起赫连氏,便也当着众人的面顺水推舟,大方道:“贵嫔打从嫁入大宣,还没跟娘家亲人见过面,赫连太子既是贵嫔的兄长,也算是朕与贵嫔的媒人,今日宴后,赐贵嫔在明光阁与和太子兄妹相见,叙叙亲情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阻止 散宴之后,众人恭送皇帝先离场。 待殿内人一一散去,云菀沁和琴钗、听弦从扇屏后出来,离开金华殿。 任务完成,琴钗和听弦都松了口气,边笑边朝紫光阁走去。 刚到紫光阁的大门口,还未跨进大门,一道熟悉身影在视野前划过。 云菀沁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竟是齐怀恩,三爷在宫里时身边的行走太监。 齐怀恩走的方向,正是刚才皇上赐贵嫔与赫连允见面的明光阁。 明紫二阁离得近,都是宫里暂时留住外客的居所,明光阁是宫里妃嫔专门被赐会晤亲眷的地方,就在一群医女住的紫光阁斜对面,进了那道门,走十几步就是。 云菀沁望向两个医女:“我去药膳房看看干贝梨罐好了没,你们先进去吧。” 琴钗听弦点点头,先进了阁所。 云菀沁转进药膳房,随手拎了一壶茶放在托盘里,闲庭漫步一样,朝明光阁那边走去。 离明光阁越近,只听门口传来声音。 “皇上赐赫连太子与贵嫔在明光阁内见面,闲杂人等无事不得乱闯。”是门口守卫的声音。 云菀沁见齐怀恩被拦在门口,几步轻盈上前:“齐公公怎么走得这么快?御赐给贵嫔的茶水刚刚烹好,转个身子,您就不见了。” 齐怀恩一看,竟是秦王妃,脑瓜子立刻转过来,接过她手上的托盘,弯下腰:“是奴才走快了。” 守卫见是皇上赏茶,也再没什么好说,一指云菀沁:“行,就一个人进去吧。” 齐怀恩无奈,看一眼云菀沁,只得先站在一边等着。 云菀沁端了托盘,进了明光阁。 厅内,赫连氏还没来,赫连允散了宴以后直接过来了,此刻一人坐在右手边的雕花红木圈椅内。 云菀沁将茶壶放下,走出大厅,身子一转,走到大厅外的一处墙边,透过半敞的窗棂,刚能见到里面的情景。 却说茗萃殿内,赫连氏收到金华殿那边传来的旨意后,章德海叫紫霜和青婵为贵嫔梳妆绾发,准备去明光阁。 赫连氏坐在镜台前,眼眸中神色一闪而过,脱口而出:“要不,你们去找个由头,就说我病了,见不得人。” 章德海见主子心神不定,劝道:“主子不可啊,这是皇上的赏赐,怎么能推却?叫您跟北储君见面,说是怜惜您与娘家亲人重聚天伦,其实也是国与国的礼仪啊。”想她这样担惊受怕,无非也是想少沾火星,怕大宣和蒙奴一旦交恶,她这一身的北人血,到时会脱不了干系,自然是能少接触就少接触。 赫连氏脸上的复杂交织,知道推不了,叹了口气,再没多言语。 不多时,赫连氏带着章德海和四名贴身婢子来了明光阁。 云菀沁只听一声传报过后,见到一袭盛装打扮的华美身影被宫女拥着进来,又见赫连允站起来,迎了过去。 兄妹两人简单行过礼后,在厅内一左一右,相对而坐。 透过窗格,赫连氏的正面,云菀沁看得一清二楚。 今日见的既是娘家兄长,也是外来使者,为了不失国体,赫连氏妆容华丽,可浓脂艳粉下面,掩盖不住一双飘忽不定的眉眼,脸上毫无见到亲人的喜悦,好像只等着这场会面快点结束。 看得出来,她并不想多留。 赫连允与她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蒙奴这一代天子膝下子女统共百来名,除了皇后生的几个皇子皇女受重视,其他的子女,基本是放养在各个生母身边。 这两个人,绝对谈不上什么兄妹之情,赫连氏看见兄长没什么喜色,也不奇怪,可有些紧张和避忌,却有些不一般了。 “当初送嫁时,我怕还担心贵嫔不习惯中原生活。今天看见贵嫔风仪更胜从前,精神也不错,想必很得大宣皇帝的宠信,我就放心了。”赫连允抚盏微笑。 赫连氏客气回应:“多谢皇兄关心。当年皇兄叮嘱妾身安心和亲大宣,以维系两国安宁为己任,妾身为蒙奴皇女,不敢忘却本分,自从来了大宣,便以此为家,以皇上为夫婿,从不敢怠慢,才换了皇上的一丝怜爱。” 赫连允笑意一顿,良久不语,骤然开口:“你们都退下,我与贵嫔有些家常私话。” 云菀沁看见赫连氏脸色一紧,似是极不情愿与赫连允单独相处,最终却还是很迫不得已地吩咐章德海和四个婢子:“你们先退到门口。” 待几人走远,赫连允喟叹了一声:“你这些年不大容易,我也听说过。刚来大宣最得宠的那几年,被后宫女人们嫉恨,几次都差点被人暗害。等终于诞下皇子,安定了,又轮到秦王被人加害,好容易将秦王送出宫去,你身边陪嫁的北人却也被皇后暗中除去,连个能够倚仗的娘家人都没了……熬到现在,你们母子两人可谓是步步艰辛。不过,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说着,笑意全是赞赏,身子一倾,“听说大宣贵妃都被你害成了瞎子,大宣皇后的死,只怕与你也脱不了干系吧……” 赫连氏见他将自己母子这些年在大宣的举止调查得清楚,心中震撼,却也不意外,匆匆打断他的话:“皇兄这样关注妾身,有心了。” 赫连允笑道:“你是我蒙奴出去的皇女,又是维系两国安宁的人,我身为储君,怎么会不关注你在大宣的动态?” 赫连氏脸色微微一变,垂下头:“那么从今以后,请皇兄收起关注妾身的心,妾身已没什么值得担心的了。” “你现在当然是底气足了,宫里的刺拔了,外面还有儿子撑腰,”赫连允语气玩味,“我来之前,听说邺京目前由秦王摄政,还不大相信,今日在殿上看见皇帝对秦王十分满意,才知道皇帝果真对他器重得很。听说皇帝本就不大喜欢你们现在的这位储君,目前膝下能堪重任的成年皇子也不多,秦王堪称一枝独秀,我看在眼里,着实欣慰不已。”说着一顿,声音压低:“贵嫔觉得,秦王有没有可能取代储君之位?” 窗外,云菀沁心头一动,料不到赫连允想要插手干涉别国立储的大事,不过倒也不奇怪,有一半北人血脉的秦王成了中原之主,肯定会偏向蒙奴,让北边受益。 厅内,赫连氏听他终于提起世廷,担忧了多时的阴影落下,脸色发白,努力镇住心神:“世廷有一半北人血统,皇上再喜欢他,储君这把椅子,也不可能落他头上。” “如今这种情况好像是有些难……”赫连允喉间声音如沙,沉沉低低,半开玩笑半认真:“可,若是你们的现任储君没了,秦王的可能性就应该大多了吧。” 赫连氏一震,刷的站起来:“皇兄要做什么?” 赫连允笑起来:“开个玩笑,贵嫔无须激动。” 赫连氏见门外章德海等人望过来,自知失态,只能先坐了下来。 赫连允再不多说,寒暄了两句,起身告辞。 从得知赫连允有心扶秦王开始,赫连氏却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了,见他要走,才似乎醒过神,趁宫人还没进来,走近几步,低道:“求求你,世廷绝不能当大宣的储君,皇兄请念兄妹一场,不要横生枝节,放过我母子,让咱们过过安宁日子!” 语气恳切地近似求情。 “求求你”三个字,更是没有半点嫔妃的尊贵,跟哀求一样。 赫连允笑凝贵嫔,头颅靠近,声音一点点让妹妹脸色发白,也让窗外的云菀沁听得心头:“算了,玉烟,别强求了。你这儿子的势头挡不住,你看看,他从襁褓到现在……你这样挡他的路,他还不是慢慢窜到皇上眼皮子底下了?你不愿他上位,可他偏偏有老天爷的照顾。能不能当上储君,还是靠他自己的能耐,我这个当舅舅的,不过只是推一把罢了。”说罢,退后一步,伸手朝前,道:“贵嫔先走。” 赫连氏身子有些发软。蓝亭眼疾手快,上前把她搀住。 赫连氏推开蓝亭,又望了一眼兄长,眼中盛满了恳求,见他并不理会自己,终是失望,强打起精神,朝门口走去。 赫连允则带着随从跟在贵嫔一行人的后面。 云菀沁也悄悄尾随后面,快出明光阁,只见赫连允几步上前,有意无意碰了一下落在最后的一个婢女的袖口。 那婢女正是赫连氏身边四婢之一的青婵,也是应大夫的妹妹。 青婵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一眼赫连允,赫连允却已经退后了。 云菀沁亲眼看见青婵手掌一收,左右看了一下,好像把什么匆匆收进了袖袋里。 等两行人出了明光阁,云菀沁才后脚出来。 齐怀恩一见她出来了,迎上去:“这么久?没事吧?” 云菀沁摇头,边走边问:“今天是三爷叫你过来的?” “是,”齐怀恩见是秦王妃,也不瞒着,小声禀道:“蒙奴人来京毕竟不是小事,不管有什么举动,都会直接影响贵嫔和三爷。所以赫连允来京之前,三爷就提前吩咐过,叫奴才在宫里暗中盯着他动静,宫外由施侍卫盯着。” 云菀沁再不迟疑,找了个僻静地方,将赫连允和贵嫔的对话简单转述了一遍。 齐怀恩得知赫连允可能想要害太子,一讶:“若蒙奴人来京害了太子,三爷怎么可能不被怀疑?也得被连累的!不行,这事儿得提前跟皇上说一声,免得叫三爷蹚进了这摊浑水!” “赫连允不过随口一说,说得也是含糊,如今只是我们的猜测,他也没一点动作,就算皇上将赫连允押到跟前,他会承认他要害大宣太子、助秦王上位吗?” 齐怀恩皱眉:“可总得阻止那赫连允啊。” 确实要阻止赫连允加害太子。 在赫连允眼里,三爷不过是个棋子,若太子没了,有北人血缘的皇子能够即位,对于蒙奴是个好事。若太子被害查出是蒙奴人干的,三爷被人当做窜通一气,跟着完蛋,对于蒙奴来说也没什么影响。 沉吟片刻,云菀沁道:“你这几日注意萃茗殿的宫人,尤其贵嫔身边的贴身婢女,进进出出有什么特别的动静,马上通知我。” 太子伤势刚愈,深居简出于东宫,光靠这几天想要害太子,赫连允只能是在东宫下手。 可东宫守卫重重,他怎可能害得了太子? 他将什么东西塞给青婵的那一幕,浮现在云菀沁的脑海,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齐怀恩也猜到几分,赫连允若是想害太子,十有*会在宫里行事,想王妃如今在宫里行走方便,忙点头应下来。 —— 两日后的晌午时光,刚与几个医女从药膳房回来,云菀沁看见齐怀恩在小天井等着,一身的风尘仆仆。 一见王妃回来,齐怀恩赶紧将她拉到角落:“奴才刚看见贵嫔身边的青婵一个人去了东宫。” 云菀沁示意知道了,叫他先回去,平定了一下心绪,匆匆朝着东宫方向去了。   ☆、第二百四十章 傀儡散再现 东宫今天比往日热闹,再过几天是小皇孙的百日之喜。 最近宫里连走霉运,先是皇帝久病不愈,又是太子受伤,贾太后发了话,叫东宫好好操持,冲冲喜。 御膳房和内务府这几天正将提前备好的酒水食材以及簇新的宴席用具送来东宫,东宫运输物资的角门开着,两名东宫太监守在门口,每送来一批都会进行查看。 云菀沁赶过去时,御膳房刚好送来一批酒水和饮宴杯盏进东宫,青婵在侧门边,正与其中一名太监说笑。 那个太监好像跟她认识,一边侃天,一边查验着送进东宫的杯盏。 云菀沁退在墙后,盯住青婵动作,若真是赫连允嘱咐她加害太子,她能怎么下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总不可能投毒进酒水,就算投得进去,谁又知道太子会喝哪一坛酒?若是其他人喝了,先中毒了,岂不是打草惊蛇,将事情闹大了? 过了会儿,青婵转身离开侧门,离开了东宫。 待青婵离开,云菀沁缓步走到角门。 守门的两个太监认识秦王妃,一见她来了,忙停下验货,叫御膳房送酒的太监暂时停下,行了礼:“秦王妃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吗?” 管他三七二十一,反正这一批肯定有问题。云菀沁匆匆扫了一眼车子上的东西,笑道:“紫光阁那边近日做药酒做得勤,我刚刚去御膳房,本想请人搬几坛过去,可御膳房的人说最近东宫有喜事,今儿大半都搬过来了,现在若是要,还得去国库搬。国库有些远,我急着想做,懒得等御膳房的人去拿,便厚着脸皮过来蹭蹭,看能不能先给我拿去用用。” 一个太监犹豫起来:“这是派给东宫这边给小皇孙做百日宴的酒水,秦王妃若是想要,奴才再叫人去给您调——” 刚刚跟青婵有说有笑的那名太监,就是章德海的同乡老友,也是受了秦王嘱咐之前盯过云菀沁的那名,这会儿见她想要,也不愿意忤逆她,擂了一下旁边的太监:“紫光阁的医女是给皇上伺疾的,药酒也定是给皇上做的,你缺了心眼吧?敢跟皇上抢。”又笑着说:“秦王妃想拿去就拿去吧。” 另一个太监一听,也不敢多说了,叫御膳房的太监推着这一批酒水杯盏跟着云菀沁走。 云菀沁福了一福:“多谢两位公公。” 两人见她走远了,也没多想什么,却听背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年公公搀着太子过来了,忙跪下请安:“太子爷。” 太子伤势差不多痊愈,近日在太医的允许下,每天可以在东宫内走动走动,想着东宫内要摆宴,今天过来瞧瞧准备,正看见云菀沁过来索要酒水。 年公公还当太子难得见着秦王妃,肯定上前说几句话,没想到太子只是站在角门内的不远处,安静地看着,见她带着人走了,才踱步上前。 “自从回了王府之后,她处处避着跟孤见面,”太子饶有趣味,“今天要个酒水却亲自要到了东宫,你说,奇怪不奇怪。” 年公公一愣:“好像还真……真的有些稀奇。” 太子敛住笑,凝住前方,目色渐沉。 —— 回了紫光阁,齐怀恩正在大门口等着,见云菀沁追青婵去了,也猜到了*分,此刻见着她带着一车子宴上酒水和杯盏回来,更是都明白了,眉一皱,调头先离开。 太监照着云菀沁的意思,送进药膳房内,退了下去。 云菀沁将门关上,撕开酒坛上的密封纸,用银针一坛坛地试了个遍。 没有一坛有毒。 如她所想,青婵就算再大的能耐,也没法子光天化日下投毒进酒或掉包。 她目光一动,移至旁边的台子上,是与酒水一块儿配套送进东宫的酒盏,此刻放在花梨木托盘上,由红色绸布盖着,以防止沾尘,太监们将一车子酒坛送来,那些酒盏也搁了下来,并没带走。 她踱过去,掀开防尘绸布,镂雕精美无匹的几个翡翠樽齐整地出现在眼前,杯身上的的花纹各不一样。 皇宫里头的用具讲究多,尤其入口的东西,身份不同,用具也是不一样,决不可混用。 光看眼前杯盏的质感和不多的数量,就知道这几个饮具是给宴会上最尊贵的人使用的。 东宫小孩子的百日宴,最尊贵的出席者,还能有谁,不就是太子。 云菀沁眼光落在最中间,是唯一一个杯身上刻有镂金腾云龙的翡翠樽。 是储君用盏。 她套上药膳房的蚕丝手套,拿起杯盏,顺着需要与嘴唇接触的杯沿摸了一圈。 指腹摩挲之间,没什么特别,用银针试探,也没什么毒性反应。 想了一想,她拿起旁边已经开封的酒坛,倒了酒进去。 她将杯盏晃荡了一下,屏息捏住银针,试探下去,不消须臾,针尖到柄端,瞬时转黑。 这毒,竟是抹在杯沿,而且逢液体,毒性才会挥发。天下毒物林林总总,什么类型的都不乏,医毒本就一家,这些日子她也翻看了好些毒经,见识了不少毒物,再刁钻的毒,总能叫出个名字,至少也能猜些成分出来。 可青婵抹在杯沿上的毒,绝对是不常见的,至少,在中原并不多。 逢液体毒性才会挥发……她脑子莫名一闪,手心冒出了汗,想到了什么,此刻,门外传来叩门声,伴着齐怀恩的声音:“是奴才。” 云菀沁放下杯子,打开门。 齐怀恩望了一眼膳房内的那些酒水,脸色一紧:“怎么样……” 她示意已经没事儿了,齐怀恩吁了口气,却又皱眉:“奴才将青婵单独叫出来了,娘娘随奴才过去问问那蹄子吧。” 正好。云菀沁点点头,将那套杯盏和酒水都收好,关上了门,与齐怀恩一道出去。 离紫光阁不远的竹苑,平日清净无人,青婵一个人站在林子间,双手握在一起。 昨晚下过暴雨,竹枝上汲着雨露,禁不住压弯,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淋湿了青婵的宫袍和靴面,她却浑然不察,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 见云菀沁和齐怀恩过来,她脸色苍白:“秦王妃……”刚刚齐怀恩偷将她拎出来时,她已经知道王妃得知她去东宫投毒一事,此刻见两人脸色平静,也知道事情只怕被压下来了。 齐怀恩语气愠怒,压低嗓门:“亏你一声秦王妃还叫得出口,你是秦王送进宫伺候贵嫔的,居然帮着赫连允做这种事!你可知万一太子真毒发身亡,被查出是蒙奴人和你合伙做的,贵嫔和秦王也完了!” 青婵浑身冒出冷汗,噗咚一声跪在地上:“是奴婢愚笨,听信了赫连允的挑唆和花言巧语,求秦王妃赐死奴婢!” 云菀沁叫齐怀恩到旁边去放风,免得有人过来,然后将青婵扶起来:“你自幼在王府跟着你哥哥习医,后来又进宫贴身伺候贵嫔,外人都没见过几个,怎么玩得过赫连允的心眼。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青婵见她并没一点责怪自己,再没有隐瞒,竹筒倒了豆子,哽咽道:“那日出了明光阁,赫连允偷偷交给奴婢纸条,叫奴婢事后与他私下会面,在宫里找了僻静地儿见面后,赫连允将一包药粉交给奴婢,让奴婢不管用什么法子让太子服下去。奴婢说要回去先跟贵嫔讲一声。赫连允却拦阻,说贵嫔是蒙奴皇女,绝不会忤逆他这个兄长,又暗示说,贵嫔胆子小,绝不会允许谋杀太子这种事发生,若奴婢告诉贵嫔他要投毒,贵嫔为了保证两国安宁,绝对不会揭发他这个兄长,却会将唯一知道的奴婢灭口!奴婢当时吓住了,赫连允又说秦王如今风头正猛,太子若夭亡,秦王就有希望上位,到时也算是奴婢的功绩,连奴婢的哥哥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加官进爵,反过来,一旦太子上位,争储的秦王哪里能落到好下场,奴婢的哥哥…恐怕也……”说到这里,青婵袖子掩住半张脸,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秦王妃,是奴婢的错!险些害了整个秦王府!” 云菀沁吸了口气,这个老狐狸!果然是巧舌如簧,连哄带威胁的,难怪将青婵吓得去投毒!赫连允既然那么关注赫连氏那个妹妹在大宣的动向,一定也知道青婵的哥哥是秦王贴身的近臣,与秦王一损俱损,方才能拿住她软肋。 她扶起哭得摇摇欲坠的青婵,方才在药膳房的疑窦浮出来,稳定了心神:“青婵,赫连允给你的毒药,是他从蒙奴带来的吗?” 青婵见云菀沁神色认真,压下内疚的抽泣,点头:“秦王妃怎么知道?赫连允将毒药交给奴婢时,为了让奴婢放心,曾说过这毒药是他从北地带来的,十分保险,用银针都试不出来,药粉浸了液体才会发挥药效,让人毒发,又说这毒药在中原极稀少,就算是宫廷御医,也不一定查得出是什么毒,纵是查出来了,也很难配置出解药。” 果然……云菀沁心里的那个谜底越来越明显,声音也有些颤抖:“赫连允告诉你这毒药的名字了?” 青婵自幼研习各类草药,自然将那名字记得清楚,回答:“傀儡散。” 三个字如穿堂劲风,与云菀沁刚才的猜疑不谋而合,果然就是三爷中的毒。 他幼年是吃过母乳后中毒。毒是抹在奶娘的ru头上,母乳是液状,经婴孩吮吸入口,刚好就能引出了毒性。 当年确实没有太医查出来到底是什么毒。听应大夫说,后来还是等三爷被送出宫抚养之后,姚院判这个医痴,死活不甘心,昼夜不断地查验中,才在古经中无意翻查到,确定是中了傀儡散之毒,可就算知道名字,却也没有得解方,只能慢慢摸索解药。 三爷中的毒原来是蒙奴人有的,——这绝对不可能是巧合。 蒋皇后临死前说不是她加害三爷,云菀沁一直半信半疑,事到如今,那个真正毒杀皇子的人已渐近了,她却不敢多想。 怎么可能? 云菀沁想不到任何理由,毒杀三爷的到头来是她,可事实告诉自己,绝对与她脱不了干系。 赫连允前日对着赫连氏的低语犹飘耳边:“……从襁褓到现在,你这样挡他的路……” 云菀沁此刻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一个母亲狠心毒杀亲子的原因能够有多少?虎毒不食子,在寻常人家都极少有这种毒辣的,在皇宫就更少,后宫的女人哪个不是盼子嗣盼到疯魔,全靠子嗣来固宠,从怀孕到生子十个月,战战兢兢,生怕着了别人的道儿,生下来后也是盯着养育,生怕孩子有一点错失。 皇子非但是亲骨肉,更是她们安身立命的保证,尤其对于赫连氏这种和亲大宣,无外戚倚仗的嫔妃。 可她宁愿不要这个保证,宁愿手刃亲子? 青婵见她的螓首浮出晶莹的汗丝子,不禁道:“王妃,怎么了?那药有什么问题?” 除了三爷身边的医者和自己,没人知道三爷中的毒的名字,青婵也并不知道。云菀沁镇了心绪,并没回答,只问:“那日见了赫连太子后,贵嫔回了茗萃殿后,这几天有什么反应。” 青婵吞了吞唾:“贵嫔素来与蓝亭最亲近,便是有什么私话,也极少同咱们三个说,不过那日之后,贵嫔确实有些反常,每天心不在焉,一日奴婢进内室送茶,只听见她对着蓝亭叨念着什么‘来了,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见到奴婢进去了,马上不说了……” 云菀沁心中似暗又明,半晌,将青婵的手一拉:“赫连允明日进宫,肯定会问你事情办得如何。” 青婵咬紧牙:“奴婢决不会再听他的教唆了。” “这次没成功,他不会死心。不用你,他也会再挑其他人帮他,防不胜防。”云菀沁望住她。 “那怎么办……怎么阻止他?”青婵睁大眼,只见云菀沁吩咐下去:“你今天回萃茗殿后,将赫连允让你毒杀太子的事告诉贵嫔,就说为了不被人知道,已将那药给扔进湖里了。——如今能阻止赫连允的,只有贵嫔。” ------题外话------ 谢谢 dongxe的月票,冬天的味道1的月票(5张),y1258372121的月票 shazi32的月票,caiyy23的月票,18980615768的月票(2张),julie510308的月票,元胖子的月票,小草最坚强的月票,wx1984qj月票(4张)和评价票,eris619的月票(4张),ywhua781216(6张),毛土豆122的月票(3张),sq710422的月票   ☆、第二百四十一章 真实原因 一年一度的雨季一旦拉开序幕,就再也停不下来。 入夜之后,闪电宛如饿极了的凶兽撕破天际,伴随着一连串滚雷,豪雨如注,豆大的雨珠落地后跌碎成几瓣,在地势稍凹的地方汇聚成沟。 今年的雨比往年更烈,往年入夏前的雨虽然也多,却连绵细碎,今年每下一场,有翻天覆地的气势,简直要撕破苍穹四方,就像是什么大变前的征兆。 崇文殿位于皇宫的西北所,是夏侯世廷平日在宫内摄政办公起居的寓所。 此刻,身着云龙腾海袍的男子站在殿门的长廊下,披着挡雨的斗笠蓑衣,窄袖下手心蜷握,玉扳指在掌心之间泛着凉光。 施遥安站在主子后面,齐怀恩刚走不久。 王妃让齐怀恩将这几天在宫里发现的事尽数转告给了三爷。 齐怀恩离开后,三爷一直站在廊下,久不言语。 施遥安见他脸色似铁,宛如眼下压抑的天际,也知道他心中百味杂陈。 傀儡散,三爷中的毒,原来是蒙奴人的持有的毒,王妃托齐怀恩传话时虽没明说,但不言而喻。 当年下毒的,竟是贵嫔? “三爷,可能是当年害您的那个凶手无意得到了傀儡散……也说不定。”施遥安忍不住开声。 这话虽然是安慰,施遥安自己却都底气不足,傀儡散本就稀少,连姚院判都是查了许久才查到是什么毒,宫里寻常人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得到,既然赫连允有,同是蒙奴人的赫连贵嫔从北地带来那毒药,也不难。 可怎么会?贵嫔——怎么会谋害亲子?施遥安与远在几殿之遥的与云菀沁一样,便是想破了脑袋,也是想不通的。 难道是为了争宠?故意坑杀自己的亲骨肉,来诬害其他嫔妃?毕竟这种恶毒手段虽少,在历朝历代,也还是有的。 可再仔细想想,不可能。损失一个皇子——就为了诬陷其他女人?这买卖,得不偿失!对于没有倚仗的贵嫔来说,不划算。对于当时正是得宠的贵嫔来讲,也是不可能的。 瓢盆大雨中,闷雷响动频频,夏侯世廷目中光泽微微晃动,脑子渐而清晰。 当年,一身的毒,连个名字都查不出,更不提对症下药。 后来姚光耀终是机缘巧合,在太医院的大内医籍库内翻到了古书,才能确定中的什么毒。 可——那又真是机缘巧合马?懂事后的一年,姚光耀给他私下问诊时,他曾无意问过姚光耀,大内医籍库书经如汪洋,怎么独独能够找到那一本记载了傀儡散的医案。 姚光耀曾提过,倒也巧合,那些日子,为了找出秦王到底中什么毒,他这个医痴白日黑夜都在大内医籍库里抱着书看。 那日贵嫔带着宫人来大内医籍库,私下问他皇儿的伤情如何,临走前,贵嫔身边的宫人不慎碰倒一摞久不被人翻阅的沾尘古籍,便是在那一摞古籍中,姚光耀找到了与他病症相符合的毒药,才能对症下药,慢慢研习解药。 当时听了,他并没放在心上。如今一联想,却仿似是母嫔安排好,故意让姚光耀发现。 那就表示,母嫔一直以来知道他中的什么毒,是故意放出信息让姚光耀知道。 ——她既毒害自己,到头来,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雷声厉厉,轰隆滚过耳畔,夏侯世廷垂下头颅,略微粗粝的手指摩挲过指腹上光润的扳指。 太小就离开宫闱,记忆并不清晰,与母嫔分开的那一场,画面却历历在目。 眉眼哀愁的美丽少妇在宫女的陪伴下,站在皇宫角门处,看着宫人们将皇子抱上了肩舆送往相国寺。 “娘,娘。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我好疼,肚子疼,骨头好像被虫虫在咬……”冰雕玉琢一般的三四岁小儿坐在肩舆上,虚弱地哭着,却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像个受了伤的小野兽,在肩舆上无力地流泪,浑身中了毒的青紫还未完全褪去,过早的磨难,让他一夕长大,明白自己再不能像其他皇子一样生活在宫里,有亲娘陪伴。 三岁的幼儿独自离宫,前程无果,生死难定,从此,人生路上只有一人作伴,就是自己。 少妇泪水紧含着不落,极力压抑着,最终撇开宫女,几步跑上去半跪下来,掏出怀里的一枚玉扳指,用红绳套在幼儿的颈子上:“世廷,娘对不起你……你出宫才有活路。你若想娘,就看看这扳指,随时随地好好带着它,就像娘在跟前——” 侍卫扛起肩舆,小男孩仍旧没有放弃,努力往后望着,忍着全身的剧痛,手臂拼命朝娘亲挥舞:“娘……你再多陪孩儿走一段路好不好……” 少妇退后几步,泪眼直直盯住前方,咬牙凄厉:“走吧,——走!” 那句对不起,他一直以为是母亲跟儿子分离时的不舍。 至如今,他才明白,那是愧疚。 原来母嫔并不愿自己活着。他如野草,好不容易活下来,她却还要将自己送出宫。 她并不想自己留在她眼皮子底下。 不管是什么原因,夏侯世廷只觉心中凉意渐生,勾住扳指,松脱下来,掷于天井冰冷的地上。 随时随地好好戴着它。 戴在身边这么多年,没有一日离开,到头来的真相是自己一人自作多情,生母的嫌恶。 玉扳指滑进水凼,翻滚了一下,停住了,一会儿便被猛烈的雨水浇得更加光洁透亮。 “三爷。”施遥安见他面色不改,心里不忍,却也不知说什么,半晌,见他挺直身躯,已经从往事中脱身而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语气在大雨中也格外清晰:“蒙奴人果然是不甘心白白来一趟大宣。” 施遥安知道他指的是谋害太子一事,蒙奴人确实野心不浅,打着扶三爷上位的名义去谋害太子,难道那赫连允还以为三爷会欣然接受,与北人一起兴高采烈地同流合污,去谋算太子? 三爷就算是想登高,也自有铺排,又哪里用一群外敌来扶?笑话。蒙奴人是想在大宣造出一个傀儡君主吗? 想着,施遥安道:“亏得这一次有王妃阻止。齐怀恩刚也说了,王妃吩咐过青婵,叫她跟贵嫔坦白赫连允的事,贵嫔得知,一定会想法子阻止赫连允。” 光是母嫔一个人阻止,只怕不够。夏侯世廷道:“拨一千亲兵,即刻去往京郊处蒙奴士兵驿馆周围驻扎下来,让高长史请几名蒙奴长官入王府做客。” 施遥安明白主子的意思,弯身:“是。” 等夏侯世廷转身进了殿,施遥安瞥一眼水凼子里的那枚扳指,叹了口气,快步跑出去捡了起来,收在了袖口中。 —— 次日,下了一夜的雨,终于歇了下来。 此行北人来大宣,赫连允白日会进宫面圣,与皇帝以及大宣内阁重臣商谈两国外交事,傍晚在明光阁由一名内臣伴随用膳后出宫,歇在京郊驿馆。 明光阁内,今儿是姚福寿陪伴用膳,赫连允用到一半,只说吃得饱胀,想要出去消食,领了随从出去了。 几个大宣的宫人按着规矩,跟在蒙奴储君后面。 刚出明光阁,赫连允斜睨一眼身后:“我在附近逛逛,走两圈便好了,你们先进去吧。” 几个宫人对望一眼,不敢离开。 正这时,身后传来姚福寿的声音:“赫连太子亲自都开口了,你们便退下吧。难道叫外人说大宣小家子气儿,请个客人来家里都不放心,像防贼似的,处处盯着不成?” 宫人们忙垂下头,纷纷退回了明光阁内。 赫连允施了个礼,姚福寿也不阻挡他的路,让出条小径:“请。” 赫连允恭敬道:“有劳了。”说罢撇下众人,带着随从背离着明光阁,慢慢走远。 姚福寿目送着北储君离开的背影,眼珠悄然一动,抬起手,对着身边侍从做了个示意。 —— 却说赫连允到了那日跟青婵见面的一处僻静宫苑,站在一处假山旁边等着。 日头渐暗,已到了掌灯的时辰,四周幽暗起来,终于有脚步声传来,轻盈细碎,急匆匆的,一听就是女子。 赫连允探出身子,迎面而来却不是那名年轻小婢女,眼一沉:“怎么是贵嫔来了。” 赫连氏脸色难看,疾步走前,声音又怒又冷:“皇兄是怕我过来质问吗?” 赫连允明白了,估计那婢子还是跟主子说了,投毒一事恐怕是泡汤了,腮帮一紧,气急:“行,你今天来了倒也好。秦王昨夜派了千余亲兵到京郊,驻扎在蒙奴队伍旁边,说是最近风大雨猛,防止驿舍坍塌,却个个执刀仗枪,盔甲护身!还将我朝几名随行的高官请到了秦王府,——怎么,这是要威胁我?” 赫连氏一怔,舒了口气:“那么,皇兄清楚了,世廷也并不愿意跟你一块儿做那种事情,你还不住手!皇兄,我与世廷的日子好容易安宁下来,你就放过我们吧!” 赫连允见她喋喋不休地哀求,忽的眼一厉,拎住她腕子:“让你为国和亲,到头来是为了让你过安宁日子吗?你来的那一天,就该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这话仿似雷击,让赫连氏回不过神,半晌才颤抖着:“皇兄若坚持如此,就莫怪我不顾族人亲情了!我只有把你的狼子野心告诉皇上,免得你在大宣做出什么祸事,害了我与世廷!” 赫连允见她反咬一口,手劲儿一厉,掐得紧紧,脸上露出意思阴涔涔的笑意:“噢?好啊,去。皇帝问你为什么我这样匡扶秦王,你就将真实的原因告诉皇帝吧——” 赫连氏脸色苍白如纸,手心冷却,额头却有热汗滚下来,只听这兄长犹不罢休,凑到自己耳畔,继续未完的威胁:“——告诉你们皇帝,秦王并不是只有一半北人血统,他从头到尾,就是如假包换的纯正北人。到时你猜——你和秦王的下场会怎样。” 赫连氏一把将他嘴捂住:“你不要胡说!” 赫连允见已经将她震住,甩开她的手,退后了几步,冷笑一声,拂拂袖子,带着随从,轻快离开。 天际响雷滚过,眼看又是一场入夜后的暴雨,蓝亭在入口迟迟等不到主子,慌慌张张地进去找,只见贵嫔整个人好像被抽走了骨头一般,撑在旁边的假山上。 蓝亭一惊,忙过去搀起了贵嫔。 赫连氏强撑起身子,搀在婢女臂上,正要回去,周围一片光芒闪烁,由黯到明,越来越亮,渐而包围了两人。 几名太监提着宫灯,从四周涌上来,挡住了两人去路,全是养心殿内皇帝近旁伺候的心腹。 姚福寿站在中间,神色谨肃,声音压得低低,却厉色十足:“请贵嫔去养心殿一趟。”   ☆、第二百四十二章 政治阴谋 赫连氏被拘延寿殿的事虽密不透风,当天夜晚就传到紫光阁。 延寿宫是后宫一隅,是关押失宠或者获罪嫔妃出了名的冷宫。 齐怀恩过来传信时,说赫连贵嫔与赫连允宫闱内私下见面,暗中被姚福寿盯了梢。事后,赫连贵嫔被请到了养心殿,半个时辰不到,养心殿内下了旨,将赫连氏押往延寿宫拘禁。 没有皇旨两人私见,赫连氏确实是违反了宫规,但也不至于被打入冷宫。 “是不是赫连允伙同萃茗殿宫人陷害太子的事,被皇上知道了?”云菀沁问。 “这倒没有。若真是因为这件事,青婵早就被抓起来了,赫连允岂不是也脱不了关系?可如今只有贵嫔一个人受罚。”齐怀恩道。 虽然不是太子被投毒一事,可下意识里,云菀沁觉得比那件事更严重,提了灯笼,一边朝外走,一边道:“通知三爷了没?” “嗯,三爷得知贵嫔出事,应该已经来宫里了。”齐怀恩点头。 两人说着,到了养心殿外,刚见姚院判从里面带着医官疾步出来,朝太医院赶去。 虽擦肩而过,没空说话,云菀沁却从姚院判脸上看到了,皇上刚又发过病,只怕还很严重。 一名当值的黄门官见是紫光阁的近侍医女,拦住:“姚公公吩咐过,今天不需医女进出侍疾,请回。” 这时,里面传来脚步声。妙儿与郑华秋几步下阶,郑华秋走过去说了几句,守门的两人再没说话。 云菀沁跨进大门,跟妙儿走到里面一处安静的耳殿廊下。 针落可闻的环境,云菀沁几乎能听到妙儿深重的呼吸,再顾不得别的:“到底怎么了?皇上为什么罚贵嫔进冷宫?” 月光下,妙儿脸色焦急,蛾眉虬紧,像是到现在还没缓过神儿,便是连云菀沁几次在宫里危急时刻,都没有这样紧张,手也在发颤:“这次事情不小。” 云菀沁心中咚咚直跳,只见妙儿担忧万分地望住自己:“贵嫔与赫连允见面时,提及过秦王的身世,被姚公公他们几个心腹宫人在旁边都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秦王的身世?云菀沁有些懵,却听她眼色黯然:“赫连允说秦王是如假包换的纯正北人。” 这话的意思——三爷不是皇上亲骨肉? 云菀沁心头一紧,这何止不是小事,简直是泼天的大事,若太子那事只是影响秦王府的前途,这件事却是直接影响他的性命。 难怪赫连氏虽罚进冷宫,可并没宣布罪名,原来是见不得人的宫闱丑事,皇上给别人养儿子养了这么多年,这事儿怎么能明说? “赫连允一句随口的话,皇上就信了吗?贵嫔没辩解么?” 妙儿望住她:“秦王当年本就是早产,只那时贵嫔宠爱正盛,在宫里被人使过好几次暗招子,那次早产,大伙儿也只当是被人下药,才让胎儿早落地,如今皇上一想,哪里会不猜疑?刚才直斥贵嫔在蒙奴就怀了孽种,是带着身孕来的大宣,贵嫔自然是不承认……不管怎么样,皇上现在正是震怒,今晚上这么一气,又呕了血,你暂时不要去找皇上。好在皇上怒气再大,却将这事压得紧紧,不许人宣扬,还是留着些余地的。” 怎可能宣扬?宁熙帝惯会给臣子戴绿帽子,又哪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可能被人戴了绿帽? 云菀沁平定了一下心情,刚刚来不及多想的疑思浮起来,赫连氏既与赫连允私下见面,两个人应该是小心再小心,为什么会被姚福寿注意?今儿这一场,摆明了就像是早有人通风报信,提前跟姚福寿说过两个人要见面,叫他盯着。 “为什么姚福寿会无端端关注贵嫔他们?” 妙儿也不确定,道:“今儿早上,年公公来过养心殿,私下拉了姚福寿说过话。” 太子——是他。云菀沁吸口气。 那日她去东宫的事,太子恐怕知道了,那么,赫连允利用青婵意图谋害他的事,他估计也清楚了。 他没有揭发赫连允,甚至当做没事发生,因为口说无凭,就连有毒的酒盏都被她带走了。 干脆让皇帝来个瓮中捉鳖,当场逮住赫连允与赫连贵嫔,如此,除了赫连允,贵嫔和秦王也能跟着垮台。 没料,两人见面时却抖出了另一件更大的秘辛,更加足可帮他毁掉眼中钉的秘辛。 他如今可在偷笑? 潜在角落那个玩世不恭的,其实也藏着不甘示弱之心。 这些日子,三爷在朝堂日趋坐大,又得了皇上的欢心,渐渐触及他的权位,太子怎么会真的当做看不见? 雷声从天际滚过来,酝酿了一夜的雨,终于噼啪落了下来。 这场雨,很难停下来了。 —— 延寿宫,几柄烛火凄惶地洒在逼仄的殿室内。 摘去发饰,脱去华服的妇人呆坐在一张粗椅内,艳容一晚上的时光,苍老许多,到现在仿佛还没醒神。 蓝亭与主子是一同被押过来的,站在角落瑟瑟发抖。 门咯吱一声,开了。 云菀沁袖子一滑,攥紧几锭金叶子,塞到守冷宫的一名管事嬷嬷手里:“有劳嬷嬷了。” “莫贵人交代的,奴婢也不敢不从。王妃有什么话快些说吧,万一被人发现告诉皇上那边,奴婢也吃不了兜着走。”嬷嬷将那金子收好了。 云菀沁关上门,将手上药膳房的一些用具放在案上,是打着给皇上整理药材的名义出来,中途转了方向,偷偷来了冷宫这边。 室内的妇人经了干扰,幽幽回过神,见到来人:“我不会影响世廷,你告诉他,他是皇上的亲骨肉,若皇上不信,我会自尽以保清白。” 一记勾唇轻笑,看得让赫连氏心神一凌,只见一身挡雨披风的女子凝视自己:“不影响他?母嫔当年毒杀亲骨肉,又千方百计送走三爷,那会儿,怎么就没这般的慈爱无私呢?当时,您是怕三爷的身份有朝一日曝光,会连累了你的性命和荣华吧。” 赫连氏身子颤抖起来。 她并不客气:“母嫔自尽,保的是您的清白,可三爷却还得活着承受压力。” 赫连氏沉默良久,双目盈了水雾,扬起头,凄哀一笑,“我确实是自私——” 她走到赫连氏跟前:“到了现在,母嫔还不愿说么?我们就算想要自救,也得知道个原委。” 赫连氏十指一蜷,指尖嵌入掌心,忆起当年就浑身发抖,一开口,嗓音嘶哑,却终究坚持着,说到了最后。 当年,赫连氏被来蒙奴的宁熙帝看中后,赫连允负责安排皇妹去大宣的和亲事宜。启程之前,赫连允带着个蒙奴当地男子进了妹妹的帐殿,照顾公主的下人全都避得远远,不敢上前……事后,赫连氏才知是皇兄在宁熙帝选中自己和亲时,就已经安排好了这个污浊的打算。 带孕去中原,一来能够紊乱大宣皇嗣,二来,若这名皇子有福,能了手握实权的王爷,甚至成了更大的气候,蒙奴就更是拣了便宜。 不管怎么样,蒙奴稳赚不赔。 身为蒙奴的皇女,就算知道这一场牵系在和亲上的政治阴谋是多么肮脏,赫连氏根本无从反抗,更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唯一的意外时,赫连氏在跟着宁熙帝回大宣的路上就被宠幸了,进宫不久发现有孕,算时辰,这孩子实在拿不准到底是蒙奴人还是大宣皇帝的。 可不管是谁的,蒙奴那边却已经是认定了这孩子是北人的种。 赫连氏也清楚,赫连允既然这样安排,这孩子日后便可能成为被蒙奴利用的砝码,也是个定时炸药,一旦事发,她就完了。 怎么会真的忍心杀害亲骨肉?若天生毒辣,她又怎么会蹉跎到世廷三岁之后才下手! 可儿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肖似北人的容貌,让她越来越心中不安。 罢,罢!这孩子即便留着,一朝东窗事发,母子都没好下场! 在乳娘身上涂抹了傀儡散,远远看着儿子吃奶时,赫连氏咬破了舌头,心中淌血,却没料到儿子命大,竟被偶然经过的姚院判救活了。 这一次失败了,赫连氏无论如何,再也狠不下心重来一次。 可是——也不能让他继续留在宫里! 她干脆趁皇儿中毒这件事,以宫内风水不适合他命格的理由,将他放到宫里去养育,如此就不会受皇上的注意,也许一辈子再进不了宫,回不了朝,就在宫外默默无闻地过下去! 却哪里知道,这儿子还是回到了朝上,得了皇上的欢心! 得知摄政那一刻,是世廷风光最盛的时候,赫连氏却仿似已经看到了他的身份被人戳穿,母子双双人头落地! 如今,她最害怕的终于来的,蒙奴人逼世廷与他们沆瀣一气,皇上也对他的身世生了怀疑! 云菀沁听着,心潮起伏。 古有奇货可居的吕姓商人,将怀孕的爱妾送给君主,让自己的血脉成为皇嗣,从而自己踏足政界,拿下大权,没料蒙奴人,也干着一样的恶心勾搭。 云菀沁这才明白她不让三爷继续高升,只让他当个闲王的原因。 他一旦继续攀升,就宛如沾了蜜的花粉,引来蒙奴人的垂涎和觊觎。 若他爬上最高的位置,到时蒙奴派人来捅破,可想而知,只有两种情况,要么是他被大宣宗室赶下龙椅,身败名裂,下场悲惨,要么便是他为了保全帝位,掩盖身世,从此却因为被胁迫,成为蒙奴的傀儡皇帝。 只有平淡低调一生,方能保全他终生平安,可又何其的憋屈! 更何况,他也有可能并非那场阴谋种下的恶果,而是不折不折的大宣皇子,为什么要因为这种肮脏丑陋的阴谋,葬送一身的才干抱负? 云菀沁看了一眼几乎气竭脱力了的赫连氏,将她搀起来。 赫连氏扶住她纤臂,喘息着支起身子,抬头凝视她,莫名轻笑:“你知道我为何后来跟你隔阂深了,总是提着你,防着你么。你这样的女子,需得更高的男子匹配,有你在身边,他更会登得高,走得远……跟我希冀的,背道而驰。那韩氏,愚笨,眼界短浅,拖人后腿,却才是适合世廷的。” 云菀沁眸子一闪,怜悯地凝住她,虽还有些气恨她,可不知怎的也斥不出来。 袖风轻旋,她挺直身。 “你——”赫连氏见她像是要走,身子朝前一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却也顾不得了,“世廷……会不会有事?你如今在皇上身边,还有莫贵人,你们多少能说几句话,你们要帮他,帮他啊——” 云菀沁弯下腰,将她搀起:“这会儿,母嫔认为的与三爷匹配的女子……都在哪里?母嫔怎么又不找她们求助呢?” 赫连氏喉咙似被梗住,说不出话,却见她叹了口气,开口:“母嫔既然还是关心三爷的,为什么到现在还忍心看着他受傀儡散的煎熬?”赫连氏是投毒人,那傀儡散又是北边的毒药,她可能有解药。 赫连氏虚弱地撑起身子,凑到云菀沁的耳畔,说了几句。 云菀沁心中欣悦闪过,眸子里又黯然了一下:“母嫔还真是沉得住气,这些年看着亲生儿子月月毒发,受尽苦楚,近在咫尺的解毒方子,却都不告诉他。”眼前妇人一生矛盾,也许并不是不疼爱儿子,偏偏儿子没了,她才能安心,说到底,还是惜命,可蚂蚁尚且偷生,又怎好怪她。 赫连氏阖上双目,冰凉珠泪滚出来。 门外传来冷宫管事嬷嬷的催促,云菀沁看了赫连氏一眼,端起托盘:“三爷一定吉人自有天相。” 赫连氏见她要走,眼神一晃,朝前走了几步,也不知道是不是体力不支,身子晃了一下。云菀沁条件反射,伸出手臂去扶了一把,只听她在自己耳边轻叹:“我不是好母亲……可这一次,再不会叫他失望了。” 云菀沁心尖一动,正要说话,门外嬷嬷又不耐烦地叩起门:“秦王妃,好了没有?带会儿养心殿的宫人来查看,万一见着您,奴婢跟您可都要完了!” 赫连氏将她一把推开,退后几步:“走吧,沁儿,有你在,我信世廷一定会没事。” 这是她难得用和善温婉的语气称呼自己,再没昔日的刁责,眼看嬷嬷催促声加重,云菀沁也来不及多说,端了托盘离开。 屋子里静下来后,蓝亭跑过来,哭着搀起贵嫔,安慰:“贵嫔,没事的。” 赫连氏支起身子,手不易察觉地一蜷,将刚刚在托盘上顺势拿到的东西紧捏在手心,平静道:“蓝亭,传话给养心殿,就说我想要求见皇上。” —— 离开延寿宫,大雨虽转小了一些,犹未歇。 云菀沁朝着紫光阁走去,走到一半,只听背后脚步伴着人声赶来。 刚王妃从养心殿与莫贵人说完话,出来交代了一番,齐怀恩已去宫门通知了三爷,此刻举着伞,带着两个小太监追上前,低声道:“三爷来了皇城,正在奉天角门。” 云菀沁将托盘交给小太监,跟齐怀恩踏着雨声,直奔奉天门。 无星月的雨夜,夜色浓黑,角门前,灯笼亮光跳跃,才显得温暖了一些。 几个身穿蓑衣的侍卫簇拥着一具熟身披雨具的昂长人影。 几日不见,斗笠下的轮廓清减不少,虽有些疲倦,却衬得脸庞上的五官愈发英挺,此刻已知道宫里发生什么,眉宇间却未见一丝情绪波动,尽是隐忍坚韧,宛如劈不开的岩石。 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想念他,丢了伞冲到他身边,抱住他腰身。   ☆、第二百四十三章 衰竭而亡 齐怀恩使了个眼色,众人纷纷退散四周。 夏侯世廷把斗篷脱下来套在她身上,让她淋不到半点雨水,一只手举着伞,一只手箍住她柔软腰肢,轻拍安抚。 半晌,她从怀抱中抬起头,整个皇城内这会儿最该焦急的人就在眼前,却噙着浅笑,瞳仁专注,就像在看天下至名贵的珍宝,长眉入鬓,峻岭一般不折不挠,双眸如星,映亮了一望无际的夜。 就算只是为了这一双甜润如杏核般的眸子充盈喜悦,他也得将每一场劫熬过去,见她情绪平静了些,将她的手蜷握在宽大的掌心,俯下头颈:“没事。” 在这样的一个男人身边,她还有什么紧张的。 无论他是谁,到底是北人还是大宣皇子,一个身份却永不会变,是自己的丈夫。 她抬起柔荑,碰了碰他瘦尖了的下颌,有未来得及修整的胡渣青影,然后将冷宫里跟赫连氏会面后的事一点点说了。 开始还顾及他的感受,那场毒是最想不到的人下的,心里总不会好受,可云菀沁发现自己多虑了,眼前的男子安静地聆听着,脸色淡漠,好像在听一件跟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 说完了,她想起什么,将他手掌抓起来,没有,又去捉另一只手。 夏侯世廷一疑,却听她嚷起来:“扳指呢?扳指呢——”不是时刻贴身戴着么,怎么要用的时候不见踪影了! 他眉宇一结,又提到什么不愿多提的事,语气有些瓮闷:“要那个干吗。” “在哪里?快拿出来。”云菀沁拽住他袖子。 他声音更沉:“丢了。” 丢了?云菀沁脸色刷一下雪白,开什么玩笑。 施遥安在一边看着,终是忍不住上前:“三爷,实在对不住……那扳指,我给捡回来了。”说着,从袖口里掏出来,递过去。 主子一时冲动,他却总不能眼睁睁瞧着主子戴了小半辈子的扳指被雨水冲不见了啊。 云菀沁大喜,吁了一口气,从没觉得施遥安这么可爱过,将扳指拿过来:“回府叫三爷好好嘉赏你!” 施遥安摸不着头脑,只见娘娘蹲下身,找了个冒出地面的砖石锐角,扬起扳指朝上面磕去! “铿——”一声脆响,夏侯世廷和施遥安一惊,玉扳指裂开两瓣,迸出小粒玉渣,断掉的截面处,竟露出一张卷成细条状的纸。 云菀沁拿起那条叠得牢牢的卷纸,回到他身边,摊开有些泛黄的纸,施遥安凑过来一看,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一个个的词条儿,有几个倒像是草药名,讶然:“这是什么?” 云菀沁将纸交到施遥安手里:“带回府上给应大夫,是解药的方子!” 施遥安晃了会儿神,明白过来,赶紧将纸条如获至宝地捧过来,半点儿闪失都不敢有,小心翼翼放进袖袋里。 夏侯世廷却并不像施遥安那么高兴,沉默起来。 云菀沁估计他跟自己听赫连氏说解药方子在扳指里时是一样的心情,将他袖口里的手掌轻轻一勾:“若真下决心至你于死地,也不会将方子放在指环里……宫里的女人太难做了,各式各样的难,她也没办法。” 他知道她是让自己心里好过些,心里有仇恨的人,赢了别人,也输了自己,永远快活不起来,可她不知道,有了她的那一日起,别的难处真的已算不了什么。 他俊朗的脸肌松弛下来,反握住她手,将她拉到颈边,低声:“你放心,本王没那么脆弱,你也永远不会过那样的生活。” 她当然知道他没那么脆弱,只心疼他从小到现在的经历罢了,傀儡散的特殊毒性让他养成泰山崩于顶都波澜不惊的性情,可有时她还是挺想他怒吼咆哮一场,才能泻出心头恶气。 她踮起脚尖在他耳边:“我信你。” 雨势不见弱,又下大了,齐怀恩见时辰不早,在旁边催了两声。 夏侯世廷将她放开,她轻声道:“母嫔虽被押进延寿宫,皇上却没让外人知道,说明还是半信半疑的,等过了今儿的气头,我会伺机劝谏。” 劝谏,呵。 天子岂会容皇嗣鱼目混珠,何况还是夙敌外族的血脉?就算只是怀疑,也不可能放过。 皇子那么多,怎会差自己一个?若是混肴了皇室血统,却是千年的罪人。 这一次,别说之前的功绩会前功尽弃,便是王爵地位恐怕都难保。 可她愿意跟自己内外一心,携手进退,他又怎么能摧毁她的信心? 他轻抚了一下她额前秀发,神色不动,含笑:“好,就看你的了。”看着她离开了视野,方才转过身。 施遥安扬起车帘,却见他驻足,抬起头:“要变天了。” 可不是,暴雨没完没了啦,歇一会儿又下起来,施遥安正想要回应,再看自家主子的神色,悟了过来。 此变天,非彼变天。 “赫连允是明天上午出京返北吧。” “是的,三爷。” 他目色微敛,轻喟一声:“雨多路滑,道途难走,四处涨水淹河,需用舟船,北人不适应水路,就由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部长官携本王三千亲兵一路护送赫连允的队伍北上吧。” 手上尚有摄政权未除,此刻只能先发制人,拿来一搏。 沿途送使臣回国,彰显大国风度,是再正常不过的外交礼仪。可施遥安却明白了三爷其中的另有一层含义。 也好,养兵前日,用兵一时。 这些日子,三爷除了理朝上事,更是频繁下营地,加上之前的晏阳之乱,以及利用专城副都统的职衔便利,几次带兵来回长川郡时的私下互动,早在皇子亲兵中竖立了威望,让不少原本对这名主子持观望态度的兵将都不无折服,死心塌地,已经是可堪用的亲卫军队。 施遥安正想着,只听他声音又飘来: “另外,你去高家村一趟,通知拓跋将军,叫他与夫人尽快赶到杏园,与十八户汇集,以备不时之需。” 若用不着,自然是最好的,能够稳中求胜的事,他并不喜欢急于求成。 施遥安喉结一动,若要动到背后安排的兵卒,兴许还真是到了存亡之秋。 —— 一夜变故多,回了紫光阁,云菀沁根本睡不着,熬到下半夜,总算有一点儿倦意,刚闭上眼,朦朦胧胧之间,却听厢房外面传来急促步子声,睁开眼,天色已经蒙蒙亮。 本来就是提着一颗心和衣而眠,睡得很浅,云菀沁一下子就被惊醒,坐起来,只见门咯吱一声推开,琴钗苍白着脸:“王,王妃,不好了……” 听弦也站在后面,慌里慌张的样子。 “怎么了?”她趿靴着,披上外衫,匆匆走过去。 “萃茗殿的赫连贵嫔,昨晚在养心殿服水银自尽了。”琴钗一听说便忙不迭过来通知,此刻说得磕磕巴巴,显然受了震惊。 昨晚在延寿宫临别时赫连氏的一席话,犹在耳边盘旋着,云菀沁已觉得不对劲儿,没料她为了表清白,还真的以死明志。 水银……水银? 对……水银昨天托盘里有几小瓶,全用琉璃瓶装着,一定被她全部偷拿去了。 水银因为辛寒有毒,在成药中分量很轻,每次不过添加一点,大半又是用来治疗疥癣、梅毒、恶疮、痔痿的外敷用药,如今被人活生生吞下几小瓶,可想而知是个什么局面。 云菀沁一下子魂回不过来,好容易强打精神,扶着门柱:“人呢?” “王妃是知道的,服用水银当下死不了,等水银流遍七窍全身,一点点腐蚀脏腑,人才慢慢衰竭而亡,”琴钗知道那赫连氏与秦王府的关系,也不敢说得太吓人,“……贵嫔被送回了萃茗殿,皇上派了个太医去看过,说是人快不行了……” 流遍七窍全身……赫连氏还是跟前世一样的命运,不管是皇上暴怒亲手施刑,还是她自裁,总归都是因为水银毒性而亡。 云菀沁让琴钗和听弦照看紫光阁的事务,朝萃茗殿疾步走去,琴钗见她一个人,不大放心,交代了听弦一声,也撒腿跟了上去。 萃茗殿内,一片哀哀哭声,太医早离开了。 章德海与四个贴身婢子正在榻边为主子呜咽,一见云菀沁过来,哭声更大,在琴钗的眼色下,全都掩着脸退到一边。 榻上女子气若游丝,双目半阖着,眼角和耳朵里有血丝如小蛇一般流出来。 云菀沁知道,床榻上人已经返魂乏术了。 水银挥发快,摧残了赫连氏的视觉和听觉甚至感官,可模模糊糊之间,她却仍感受到来人是谁,纤细手指动了动。 “母嫔白耗了性命又有什么用。”她缓缓坐在榻前,颤抖地接过蓝亭递来的干净帕子,贴在赫连氏的耳畔,轻轻拭干血渍。 便是走,也得干干净净地走,到底是个美人。 就算到现在还是有些气她当年毒杀亲子,又让三爷半生饱受毒发的痛苦,可这人到底生下了他,如今又以这种人世间最痛的死法之一消耗余下的生命,什么气怨也都消了。 “不,我这条命没有白耗,”赫连氏渐渐丧失的听觉因为她的凑近细语,听得清晰,唇角一抽,竟浮出一丝莫名笑意,“皇上到底与我多年情分,见我以死表明清白,心……心终究会软几分……你看……他不是将我送回萃茗殿了么,还派了太医过来……有我开路,你们再好好劝劝,会顺利得多……咳咳……”说着一阵猛咳,吐出一口血。 “贵嫔——”章德海与蓝亭青婵等人大哭起来。 “好容易为他做一件身为人母该做的事,他若原谅我,我也心安了。”赫连氏锲而不舍地说着,身子同时在剧烈颤抖,又苦笑着,“我终于明白毒性发作多么痛苦了,可怜我儿,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却眼睁睁看着……” 云菀沁看她努力克制着身子乱动,知道她在忍受水银腐蚀内脏的痛,将她几个大穴封住,尽量让她感受的痛苦稍微少些。 赫连氏知道她在帮自己减少痛楚,却抵不过体内蔓延的毒性,趁着五感俱丧之前,虚弱地笑着:“也算是报应……我害得韦贵妃盲眼,如今也残了眼耳……我递刀唆使皇后自尽,告诉她与其活似枯木,不如决堤重生,给皇上留个印象,如今我自己也落个被迫自尽……你看,老天爷其实是很会算账的……”说罢,忽然十指紧扣床褥,身子一蜷,又呕出几口鲜血。 “贵嫔不要再说了——歇着吧——”章德海再忍不住,扑上去哭着恳求。 云菀沁摁紧了穴位。 歇着?心累了一生,终于要安心了,今后歇着的光阴多得很。赫连氏强支起头,双目一刹回光返照,灼灼似日,一字一句,句,拼尽气力:“对不起……” 说罢,身子瘫软,昏迷过去。 章德海与四婢急急上前,掐人中的掐人中,唤太医的唤太医。 云菀沁被人潮挤了出去,琴钗将她搀出内室,悄悄道:“贵嫔如何……” 云菀沁摇了摇头,眼眶不觉湿润,正此时,只听内室传来章德海的哭声:“贵嫔殁了!” 萃茗殿,一片哭声不绝。 琴钗虽不清楚贵嫔为何突然会被罚入冷宫又突然自尽,但肯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且这么一死,指不定秦王府也会受牵连,将云菀沁衣袖一扯,安慰:“秦王妃不要伤心……” 却见女子袖口挣出来,背朝萃茗殿,步子如风,径直走出去。 琴钗只得紧紧跟上去,不一会儿,两人已经到了养心殿门口。 云菀沁掀了宫裙,跪下:“近侍医女云氏求见皇上。” 门前,黄门官仍是拦住:“皇上无诏,不得觐见。” “让秦王妃进来。”廊下,姚福寿的声音传来。 黄门官放了行,云菀沁看了眼琴钗,示意无碍,进了殿内,刚走到最里间就嗅到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 各味药的分量又加重三倍不止。光凭这药,床榻上的男子,已是病入膏肓的阶段。 “怎么,贵嫔是……走了吗。”榻上人并不愠怒她的闯入。 云菀沁垂首跪下,哽咽:“是,皇上,贵嫔仙逝了。” 面前悄然无声,继而,男子喉间传来似哭又似笑的叹息:“好,一个个的,全都走在朕的前面……一个个的,都好狠的心……” 云菀沁并没说话,留了足够的时辰给皇帝泄愁,半会儿,等眼前男子情绪稳定下来,双臂一开,匍匐于毯上:“贵嫔已经用性命来证明清白,表明忠贞,还望皇上不要听信那些无稽之谈。” 宁熙帝就知道她来不仅仅是告诉丧讯,一定是要为老三求情,此刻暂且克制心头伤感,打起精神,撑坐在榻上:“朕也希望那只是无稽之谈,可事实上,朕不能姑息混肴皇嗣的事。”顿了一顿,“沁儿,就算秦王府真的有变化,便是为了你娘,朕也会保你性命无忧。” 这句承诺,非但不能让云菀沁放心,反倒焦灼起来,皇上的意思不单笃定三爷非他亲生,似是还要立刻要降旨,对三爷做出裁决。 云菀沁虽然早知前路艰难,却也没想到才说一句话就被皇帝打了回马枪,抬起头:“皇上,秦王忠心孝道,近日的表现,您看得清楚,也是满意的!” “国之栋梁是珍贵,却能够再培养无数,但大宣皇子中一旦掺了异类,那就是不可挽回的错了!你是明白人,不是那些胡搅蛮缠的妇孺,孰重孰轻,不用朕再与你说得那样详细吧!”字句如冷铁。 “秦王若真是皇上亲骨肉,一旦被误判,皇上就不会捶足顿胸,追悔不迭吗?” “你放心,”宁熙帝望住她,并未怪罪她的失言,“朕再无情,也不至于让他丢了性命。” 这话的意思无非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与那四皇子恒王世斐一样流徙外地可能还算好的,只怕是除了王爵,贬为庶民,终生监禁,再难见外人。 这样比死又能好到哪里去? 云菀沁脸一动,蓦的笑出声。 “你笑什么。”宁熙帝浓眉攒起,也知道这丫头素有心窍,肯定有什么话说。 “妾身笑皇上为了蒙奴人的一句随口气话就断送了栋梁之才,为了对得住夏侯皇室的祖宗,宁愿中外人的反间奸计,看似孝敬大义,其实只顾颜面,不管社稷!” “大胆!”宁熙帝一拍榻面,气得咳起来,挺起身子坐起来,抬起臂欲要掌掴。 正这时,只见帘子一打,姚福寿疾步匆匆进来,却并不是来将云菀沁提出去,而是直接到了床榻边,对着皇上耳语了一番。 宁熙帝听着听着,涨红脸庞上的血色退下来,慢慢恢复正常,又添了几许苍白,眉头扎得紧紧。 姚福寿说完,退到一边,宁熙帝坐在床沿半边,似是陷入艰难的沉思,良久,望一眼云菀沁:“你下去吧。” 没得到答复,怎么愿意下去?今天已是死谏了,那就到底吧!云菀沁望住皇帝:“还请皇上三思开恩!” 宁熙帝眼色一敛,长叹了一口气:“你放心,老三既然这么有能耐,朕又怎么舍得失了这个人才?贵嫔又以死表明了清白。罢了,这事秘不外宣,只当没有发生过!就此揭过!” 局势突然一变,前面本来是死路,又突然出现宽敞大道,这让云菀沁有些回不过神。 妙儿已从外面进来:“秦王妃,皇上已经开了金口,还不谢恩。” 云菀沁忙趴下磕头:“多谢皇上。” 宁熙帝唇角却浮现出一丝冷笑,又揉揉鼻梁,靠在了榻上。 妙儿搀起云菀沁:“皇上要休息了,王妃先出去吧。” 云菀沁行了跪安礼,跟着妙儿先出了养心殿。 宁熙帝见两人离开,蜷了手击了一下床案,语气发凉:“已是出城了?” “是,”姚福寿直禀,“天一亮就走了。便是这会儿去拦,也拦不住了,礼部尚书、鸿胪寺卿等几十名长官送到百里之地折返,秦王亲兵送到北边国界才回来。” 呵,派遣朝中几部的大员重臣与自己的亲卫士兵护送赫连允,一旦他在京中被贬,遭了责罚,岂不是逼得他反? 他一声暗令过去,几千亲兵只怕得胁迫大宣重臣当下投靠蒙奴人! 宁熙帝胸闷不已,咳起来,姚福寿忙捶背:“皇上息怒……就算真的是秦王故意这么安排,也不过是撑一时而已。等秦王亲兵回来,可下令擒压住那几千亲兵,再下旨除他爵位也不迟……” 亲兵送蒙奴人到北国界线,一来一回起码一个月。 老三如今既有这雷霆手段,这一个月间,一定还会有什么安排,绝不会坐等着一个月后束手待毙。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身子,哪里还能等得起一个月? 等自己一死,国中暂时无主,太子刚即位,权柄不稳,老三也不知道会掀起何等的大乱—— 宁熙帝尽力克制住喘息,眼光一瞥,看住不远处的小几,上面摊放着这几日陆续让姚福寿拟好的遗诏。 其中一封,刚拟了一半,部分人员还在拟定。 姚福寿顺着皇上的目光一看,会了意,赶紧过去捧起那张遗诏。 金黄云绸上的“殉葬”二字,在一列字中,格外的醒目。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天子寿元尽,龙蛇相吞并 东宫,颂元殿。年公公从养心殿那边回来,将皇上的决意跟主子汇报了。 就此揭过,不追究?这样大的事儿,就这么被老三避过去了? 罗汉榻上,太子手持戏文折子,听到这儿,放了下去。 再一听秦王那边的举动,也不奇怪了。这是拿重臣和亲兵,威胁皇上不得不罢休。 太子一声轻笑,盈尽了说不出的冷意,老三啊老三,你跟孤一样,还不是个疯子。 “亲兵回之前,秦王必定有行动,皇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就怕待皇上一崩,秦王会先发制人。”年公公蹙眉,脸上写满了忧虑。 “……五湖救了鸱夷命,尘劳事不听……”榻上男子唇角浮出笑意,不见半点操心,又抄起折子,随口念出戏词,“……龙蛇一任相吞并。” 龙蛇一任相吞并! 俊逸出尘的桃花眼内,乍现肃杀意。 —— 入了夜的皇城,难得的好天气,苍穹似一张丝绒帐,镶嵌着繁星月轮。 除了巡守侍卫的步伐和断续的打更,处处静谧。 可越是静,仿佛越是藏着一把无形的利刃,随时随刻要划破天际。 赫连贵嫔不慎忤逆圣上,饮罪自裁以平息龙怒,圣上追忆往日情分,特赐贵嫔亲子三皇子秦王守夜萃茗殿,以成全孝心。 那赫连贵嫔到底是什么事儿忤逆了皇帝,宫人不得而知,皇帝那边不明宣,谁又敢多问? 嫔妃惹怒天子的事太多,在宫里也不稀奇,伴君如伴虎,说句话让皇帝不高兴,也算是忤逆,也没什么好多问。 听到养心殿那边传出的圣旨后,云菀沁好不容易熬到了夜深。 琴钗和听弦两个细心,提前先去萃茗殿打探了一下,待那边没了人,才回来跟云菀沁说了一声。 萃茗殿的正殿是存放赫连氏遗体的殡宫,白色丧幡和灯笼挂在廊下。 熟悉身影跪于灵柩前的蒲团上,高僧禅定一般。 女子一身月色素衫,宽袖随风轻动,露出两截儿纤细白皙的小臂,清灵秀美宛如月中仙子,眉眼又隐着几分担心,此刻带着两个紫光阁的医女到了门口,却站在门槛处,凝视里面,并没移步。 陪同守灵的章德海与四名婢子一看,静静退下去了。 夏侯世廷只觉身后有轻盈脚步靠近,心意一动,知道是谁,并未回头,又觉身后的人蹲下来,展臂将自己腰揽住,声音如天降仙霖,泽润了苍生:“三爷。” 这会儿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想用举止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 他伸出臂,将她拉到身边,只见她已经套上了殿内的麻衣和孝服,不觉勾起薄唇,嘴边泛出些涩意,托起她秀美的尖尖下巴,半晌,嗓音微哑:“这世上,本王只有你了。” 刚如磐石的嗓音,终究忍不住一丝颤。 她再也忍不住,在蒲团上支起身子,将他束冠的头颅抱在怀里,宛如母亲拥着婴儿,声音甜柔:“沁儿也只有三爷。” 怀内人一动,大掌一用力,将她绵软腰身握得更紧。 夜色深了几分,她只安静待在他身边,陪他度过最难熬的一夜。 若可以,他愿意这么拥住她不放,溺毙在她一片软香温玉中,可时辰不早了,他不想她在离开宫廷前又发生什么意外,眼下是最如履薄冰的时刻,无论是她,还是他,有任何破格的举止,父皇只怕都会拿作借口。 转瞬,他目色清明,将她手臂扶起来:“回去吧。” 走到了殡宫外的天井,夜风一吹,她不知道他心头是不是还不舒坦,临近殿门口,忽的又转身,脑袋蜷入他热腾腾的怀里:“你就舍得赶我走?我再陪陪你跟母嫔好不好。” 这小人儿每次都是在他最难堪,最狼狈的时候,成为他生命的取暖火花。 舍得?他俯首在她清馨的发窝轻啄一口,强颜浮笑:“今日不舍,明天不得。” 她听他语气,知道他心情稍亮敞一些,放了些心,却又想起一件事,那天离开养心殿后,妙儿跟她私下说了他调兵送行蒙奴人的事儿,这才意识到皇上突然回心转意,不再贬罚他的原因。 皇上是怕将他逼反,几千皇子精兵良将倒戈,又损失朝中重臣,到头来便宜了蒙奴人,可——近期是能挡住,等他的亲兵回了京城以后呢? 还有,现在他身边没有亲兵护着,万一有什么事儿,连个抵挡的缓冲都没有,会不会很危险—— 他听着她的质疑和担心,唇角禁不住一动,只低头撩起她一丝凌乱碎发,轻柔勾到她白净耳后,俯下头:“你只静待出宫。” 出宫。 她一怔。 这次是以天子近侍医女的身份,召进宫侍疾,说是等蒙奴人走了,就能离宫,可皇帝如今病成这样,一时半会儿,决不可能放医女们走。 他说的出宫,自然是指皇帝驾崩。 —— 暴雨不歇,预兆国势有变。 蒙奴人刚走没几日,宁熙帝似是强弩之末耗尽了最后精力,短短几日,瘦成了皮包骨,几乎变了个人。 病情也再瞒不住,几日下来,宁熙帝病在养心殿的龙床上,大半时光都是丧失意识。 任由姚光耀为首的御医施展尽了平生所学,也是回天乏术,挽回不了天子寿元。 天子即将归天,朝上和宫内,有人惊慌无措,有人伺机待动,有人图谋打算。 贾太后来了几次养心殿,次次在帐内与皇上说完话之后,抹着老泪离开,太子和几名内阁辅臣也来过养心殿,聆听遗训。 几日后,养心殿内传来旨意,储君伤势已愈,秦王还摄政权于储君。 这是毫无悬疑的事,当初本来就是因为太子受了伤,才让秦王暂时担任朝纲,如今既然太子都好了,再怎么也轮不着秦王干政了。 宣旨的当日清晨,细雨绵绵,夏侯世廷进宫平静领了旨,脱下摄政朝服,交出掌权宝印,隔着帘子,说了几句父皇早日康泰了话,澹然转身出宫。 这件大事一了却,宁熙帝最后一笔包袱卸下,再撑不住,病势如当季来袭的暴雨,控制不住,急转如下。 满宫苑的太医成日围在御榻边,紫光阁这边的六个医女自然也停不下来,忙里忙外,每日只差脚离了地面,几天几夜悬着一颗心,连绵不休。 这日,正好是云菀沁和听弦二人夜间轮值,在药膳房正煎药。 紫光阁外大雨瓢盆,比往日还要下得凶猛。两人一个摇扇子,一个看着火候,不敢有一点儿分心。 到了下半夜,琴钗来了药膳房,将熬好的药端去了养心殿,两个人终于能暂时歇一口气儿,刚收拾了泥炉,清理了药材碗碟,还没来得及倚在灶台边,却听急促步伐传进来。 刚去养心殿没多久的琴钗焦虑的声音在天井内响起来: “皇上——皇上,殡天了!” 云菀沁和听弦一惊,匆匆出去。 隔着紫光阁的天井朝外望去,满宫各处的灯火继而连三地亮了起来。 紫光阁内其他几名医女和嬷嬷都出来了,趴在雨中,如丧考妣地扯着嗓子哀嚎着。 该来的终是来了。 —— 天子之崩,旭落星沉,四海俱恸。 贾太后伤痛中,由近侍嬷嬷马氏与慈宁宫太监朱顺陪着,垂帘下谕,照大行皇帝遗诏,一切从简,不可大肆耗费民力国财。 说是不可大肆操办,毕竟是天子驾崩,仍是照着夏侯皇室的凶礼规制。 梓宫停灵在乾德宫正殿二十五日,供给各宫各殿的主子以及皇室宗亲哭祭。 宁熙帝驾崩后,皇子们本该第一批进宫吊唁,可太子下了摄政后的第一道监国诏谕,大行皇帝新丧,朝中暂无新主,为防变化,只需内命妇和几个居住在宫里还未成年的皇子以及宫外部分许可的宗亲臣宦进宫吊唁,禁止大部分皇子进宫,若有违背,一律按照不敬先帝之罪处置。 这一道旨,生生将宫内宫外隔开,宫里的出不去,宫外的也进不来。 新旧交替时,储君或者下一任的新皇帝为了防止有居心叵测的人做出什么乱子,阻止其他宗亲进宫,不提供一丝空子让旁人钻,这种做法虽极端,却也是有的,所以,虽然这道禁令明显带着个人私心,臣子也不好说什么,个个都担不起朝政大乱的罪,几个言官吵嚷过后,便没人反对了。 皇子皇孙们在宫外没法进去哭丧,无非也只能私下骂个两句。 贾太后早知道太子自有谋算,却也没料到他这样不近人情,派朱顺去东宫说了两句,太子却以此刻是非常时期,若有人生乱,担当不起来推搡,说了几次,贾太后也只得任由他去操作。 梓宫出殡的当日,天色阴沉,虽没有像往日一样落雨,却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萃茗殿那天之后,快一个月没见到三爷,云菀沁本想着这场丧礼之后完毕之后,就能放出宫,可一道诏谕下来,还不知道要等多久。 若按着太子这道诏谕的意图,等宁熙帝移葬进陵寝,政局安定,新帝坐稳江山,只怕一年半载都不够。 难道自己还得在宫里漫无止境地耗下去? 一大早,她跟琴钗、听弦以及几个紫光阁的近侍医女,跟其他养心殿的侍从去了乾德宫那边。 天子身边的近身侍从,今天会跟太子一起,护送大行皇帝的梓宫从正阳门出去,她们几个也不例外,到了乾德宫外面,跪在人群里,等待起棺。 乾德宫外,允许进宫的一行重臣披麻戴孝,三三两两跪在大门外的两侧,送行先帝,中间铺着一道狭长的织毯。 太子身穿孝服,站在宫殿内,姚福寿和年公公则陪在身边。 直到内侍来传报时辰已到,太子方才站起身。 正这时,前方铜环大门咯吱一声,缓缓打开,伴着脚步声,一个黄门官急促小跑进来,喘息着跪下来。 “殡宫在前,怎么能如此慌慌张张!”姚福寿拂尘一甩,斥责了一声。 “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八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等人已进了宫,说是今日要为先帝爷送行!” 云菀沁身子一直,望向大门。 太子唇际不易察觉地一挑,背手站在殿门口:“怎么,那道诏谕,几位王爷是没详读吗?” “正是因为详读过了。”伴着沉声,乾德宫的宫院朱门轰一声,竟被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生生踹开,震得宁静的宫院一响。 有人已跨进来,声音洪亮:“太子已免去了咱们的吊唁行孝,难道连父皇最后一程也不让咱们送吗?咱们宁愿冒着诏谕上的不敬之罪,也免得被祖宗说不孝!” 夏侯世廷走在前面,一身斩衰缟素,腰系白巾,额系生麻,沿着中间的长毯走过来。 云菀沁一个月没见他,双目凝住,他轮廓又清瘦不少,衬得身姿越发拔高了几分,可精神却明显好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解药有效的缘故,总归是松了一口气。 燕王站在他手边,紧紧跟着,其他几个皇子也跟在后面。 几名贴身侍从都跟在各自主子身边。 “是啊,太子,三哥说得对,咱们宁愿当场被罚不遵诏谕,也不愿担个不孝之罪!”燕王向来是夏侯世廷的第一线敢死队,率先嚷起来。 这一嚷,其他皇子也都沉不住气儿,尤其稍微年轻的十二皇子厉王、十三皇子景王,锐气正盛,一见着殿内的梓宫,更是掀袍朝里面跪下:“父皇!咱们来拜您了!” 就连平时最老实懦弱,从来默默无闻的大皇子和二皇子也跟着说道:“咱们也都是大宣皇子,凭什么见不得父皇?咱们今儿也得跟太子一样,为父皇扶灵出宫。” 一群成年皇子摘冠除缨,身着孝服,强闯入乾德宫要行孝道,气势阻不住,于情于理更是不好拦。 在场的臣子屏息看着局势的变化,又朝乾德宫外瞥了一眼,黑压压一片,全是各个皇子的亲兵侍卫,主子们是违诏进宫,怎会不多带些侍卫伴驾助威,光看着这个场面,只怕等在城外的还有不少亲兵。 一旦太子真的以违反诏谕的罪名当场罚诸位皇子,这些亲卫护主心切,肯定得叫嚣抗议,便是皇子们忍下这口气儿,甘愿被罚,从此也肯定会埋下不服不甘,与太子交恶。 还未登基,就与手握兵权的成年皇子们明着结下梁子,脑子但凡稍微明白点儿的人,不会这么干。 再看看走在最面前的秦王,臣子们便知道今天挑起这场风波的是谁了,看来不管怎样,今儿的得益人,便是秦王了,早就想过,秦王摄政以来,朝上朝下赞不绝口,又得了先帝爷的欢心,怎能甘心拱手让出权柄? 照着今天这局势看,太子也只能咽下这口气,通融各位皇子了。 殿门口,太子嗤意浮起,亏他平日几棍棒打不出一句话,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挺会煽风点火。 那燕王本就是他的马前卒,就不说了,其他几个傻帽儿居然也被他说动了。 今儿这老三能够唆使皇子大闹灵堂,与自己对着干,明日得做出什么事,可以预见了。 太子缓缓出了殿门,下了玉阶,不紧不慢:“几位王爷孝感动天,连诏谕在前都不顾,孤又怎能阻挡王爷们行孝?” 年公公望了一眼主子,拉起嗓门儿:“请各位皇子进殿祭大行皇帝,再随太子一道扶灵出正阳门——” 几名皇子如释重负,掸了掸衣袍,准备进殡宫。 夏侯世廷脸色凝住不动,只站在原地,巍然不动,任由几名皇子从两侧朝前面走去,果然年公公话还未说话,继续:“——除三皇子秦王以外。” 众人一愣。 云菀沁心头一颤,身子一挺,却见夏侯世廷神情平静,似乎早就心里有数。 “凭什么不让三皇兄进去?!”燕王反应过来。 景王和厉王也停住脚步:“为何独独不让秦王进殿祭拜?” ------题外话------ 哈哈,今天开始有空了,每天尽量早上更   ☆、第二百四十五章 蒸骨验亲 云菀沁见太子面容上浮上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似是明白他要做什么,登时连规矩都顾不得,刷的站起来。琴钗和听弦连忙将她往下一拽,低声:“王妃……” “各位王爷都是大宣正统的皇子,自然能够进殿行孝,”太子目色一移,正落在夏侯世廷身上。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是说秦王不是正统皇子? 臣子们没料来这么个转折,顿时错愕。 燕王醒悟过来,忿然:“太子不要在父皇灵前胡说!” 景王亦是打圆场,嘀咕着:“太子,什么罪名都能乱捏,这话可不能乱说。” 太子扫视群臣:“诸位王爷和卿家可知后宫萃茗殿的赫连贵嫔是如何殁了的。” 宫院之内,更是纷纭议论起来。 “听闻是忤逆皇上,自尽御前……” “难道有什么内情么?” 云菀沁冷汗渗出,宁熙帝忌惮蒙奴人,怕逼反了三爷,才压下这事儿,太子却管不得那么多,三爷的亲兵若真是投了蒙奴人,太子恐怕还巴不得,正好借这罪名一举拿下,再没什么客气好讲。 “内情?”太子袖子一飘,遥指那名臣子,轻笑一声:“问得好,孤告诉你们,赫连贵嫔当年是带孕来蒙奴,腹中孽种便是你们口口声声称呼的秦王,你们当赫连贵嫔为什么会自尽?便是因为这个才畏罪自裁。” 在场的所有王爷和臣子,包括乾德宫的侍从惊诧不已,再也顾不得殡宫肃穆,窸窣起来。 全场目光聚焦中间那一袭素白孝服的男子身上。 云菀沁蜷了粉拳,太子今日是下定决心要当了宫人和臣子的面宣出这事,若压不下去,只怕三爷…… 庭内,男子长身玉立,波澜不惊,挑起薄唇:“父皇刚崩,朝政不稳,太子生怕有人觊觎,引发动乱,本王与几位王爷也就顺了太子的意思不进宫吊唁,好让太子宽心,却不想太子仍不放心,继续穷追猛打,别的罪名就罢了,竟用这种伤皇室名声的罪名来栽赃,实在是凉了做兄弟的心。” 当众掀他的身世,太子也没想过他会承认,瞥一眼身边的姚福寿:“姚公公是父皇身边最亲近的,还不当着大家的面说一说,赫连贵嫔是不是因为带孕来大宣,与赫连允说话时无意被发现,父皇大怒,贵嫔才畏罪自尽?事关皇室血脉,又在父皇灵前,姚公公切勿有半点欺瞒!” 姚福寿冷汗直冒,皇上本想将这事儿压下去,谁想到这太子半点情面不讲,皇上一死他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宣扬出来,只得道:“是,不过皇上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确……” “行了!”太子手一抬,打断他的话,说到这里就够了,“诸位卿家听清楚了吗?” 连姚福寿都发了话,一众臣子更是惊哗连连,原来这秦王——竟还是北边带来的孽胎,是蒙奴人? 这事儿可大条了! “非我皇族中人,哪有入殿拜祭扶灵的道理?”太子声音一高,“宗人府令在不在场?” 群臣中,宗人府令忙抖索着起身,出列抱手:“下官在。” “皇族子弟中,有人鱼目混珠,以假乱真,照律法,那赝皇子该当何罪?” “赝皇子理当被诛杀,阖府下狱。”宗人令吞吞吐吐。 燕王不好去跟太子动粗,为泄怒气,上前一把拎住那宗人令的衣领子,指桑骂槐地呸道:“放你娘的狗屁!没凭没证,就光凭几句狗屁话,就说秦王不是父皇的儿子!堂堂大宣皇子,岂容你们这样被冤枉!” 几个黄门官立刻上前,架起燕王:“燕王御前谩骂,该当何罪!” 乔威和一块儿进乾德宫的几个燕王近卫一见主子被动粗,不依了,撸起袖管,上前保护,一声怒吼,将那两个瘦巴巴的黄门官一拎,甩了出去。 太子眼色一厉:“燕王的人好生狂啊!”正要喝叱禁卫进来借机将燕王发落下狱,却见夏侯世廷已提前开口:“乔威,明知道你家主子近日为皇上伤心过度,心神不稳,也不看牢些,还不将你家主子扶到外面歇着!” 太子见他以燕王失心疯为由,冷笑一声,却也不再多说,由着乔威护着燕王出了乾德宫。 不过燕王这一闹,臣子们的心意却也动摇起来,燕王说得没错啊,皇上和贵嫔都没了,死无对证,光凭姚福寿和太子的话,也做不得准啊。虽说太子这会儿监国,权限最大,可毕竟是关乎皇族血脉的事,也不能由着他乱冤枉。 云菀沁心思一转,下定决心,拉了一拉身侧的琴钗和听弦,低声道:“琴钗,听弦,你们可能帮我个忙?你们与我结交不长,这事可能会担着风险,我不会强求你们,可一旦成功,我也会倾尽全力,好生报答你们。” 两人对视一眼,并没考虑多久:“谨听王妃吩咐。” 云菀沁舒一口气,心中飞快整理了一下,先凑近听弦的耳边,吩咐了一番。 听弦听完,起了身,隔着人群,弯着腰身从后面踱过去,慢慢走到乾德宫门口,找到秦王身边的施侍卫,将王妃的话耳语转述了一通。 施遥安听完,略是吃惊,遥遥望了一眼宫人堆儿里的娘娘,并未犹豫,匆匆走到三爷身边。 云菀沁见听弦顺利过去与施遥安转述完,又拉住琴钗的手,悄声道:“琴钗,你在宫里时间久,认识的人更多些,进出也比听弦方便,就劳烦你去一趟正阳门,今儿文武百官、皇室宗亲以及内书馆的宫外子弟都会在门口送先帝出殡,你想办法在人群里帮我找个人。”说着,凑到她耳下,吐出个名字,又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 琴钗听得一惊,来不及多问,飞快离开。 与此同时,殡宫前,臣子们仍是私下议论不休,场面颇是僵持。 蒋妤父兄蒋平和蒋鸿济父子今儿也受邀进宫,与太子一块儿为大行皇帝扶棺送灵,自打皇后那事后,太子暗中推了几把,蒋平连升两级,蒋鸿济也被提拔进了太子管的詹士府。此刻,父子两人见太子递来的眼神,开口道:“既然姚公公都已经证明贵嫔是因为丑事曝光才自尽,那就表明秦王的确身世可疑,既然如此,就该削爵降罪。” 夏侯世廷刚刚从施遥安口里得了云菀沁的口信,脸色一动,听见蒋氏父子的话,扫了一眼过去。 眼光漠然,却让蒋氏父子不寒而栗,刷的不约而同垂下背。 夏侯世廷道:“就算是如姚公公所说的,父皇也不过是怀疑而已,太子利用父皇的怀疑,便能给本王制造个罪名,”说着,长背轻轻一转,若有似无瞄了大皇子、二皇子等人一眼,“今日是本王,明天又是谁。” 几名皇子刚才虽一直没做声,却一个个都悬得慌,先不管秦王到底是不是父皇的骨肉,光看太子这意思,明显就是想要将秦王拉下马,弄得身败名裂啊,既然有秦王的份儿,他们以后还逃得过? 一听秦王的话,正中几人心头隐忧,拱手齐齐道:“太子,秦王所言极是!父皇也不过是怀疑而已,不可冤枉了秦王啊。” 太子见几个王爷为夏侯世廷帮腔助阵起来,再不多说,语气毫无转圜余地:“冒任皇子的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混肴了大宣皇室血脉,谁来担这个责任?父皇来不及处罚秦王就龙驭殡天,可孤需要担负起责任!” “太子说来道去,不过只凭一张嘴,何必耽误出灵时辰?”夏侯世廷道,“不如当众验亲,也好还本王的清白,给在场的各位释疑。” 臣子们万般惊讶,倒不是惊讶秦王提出这个法子,而是—— “若先帝爷尚在,还能滴血认亲,”姚福寿脱口而出,“可如今……先帝爷已驾崩了,又如何验?” 人都死了,遗体都在宫里停灵了一个月,只怕连皮肉都腐了,尸骨都裸了出来,哪里还有血? 却听养心殿宫人的堆儿里,冒出纤细女声:“倒也不是不可以验。” 众人循声望过去,只见一名宫装女子跪在人群里,一身缟素,俏丽柔净,虽素脸垂得低低,却有许多人看出是谁,竟是在前些日子为先帝爷侍疾,还没放出宫的秦王妃。 有宫人嘘一声,示意她跪下:“不得造次——” “既然有法子,大可一说。”太子眼皮一动,语气宽和,尽显大公无私,“免得你们以为孤故意打压秦王。” 云菀沁再不迟疑,单独出列几步,弯身道:“活人验亲,可滴血,死者,则可以蒸骨。” 众人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其中一个有些见识的老臣会意,最先一惊:“蒸骨?这,这是大逆不道,决对不可行!” “那是什么法子?”有人追问。 那老臣犹自未从震撼中平定:“取死者尸骨,将活人的血滴在骨头上,再将两者放进器皿,用火蒸烧,取出来后,若有父子亲缘,活人血与那骨头会融合在一起,反之,骨头则光滑雪白,毫无杂色,保持原来的样子。” 臣子们喧哗起来,那就难怪这同僚大惊失色了,难道将先帝爷的尸体取出来去蒸? 不用他亲自阻止,光靠当场的臣子就行了。望一眼群情激奋的臣子,太子立于阶上,脸色松缓。 “自然不会损伤先帝遗体,”云菀沁不易察觉瞟一眼殿内,又顺便扫一眼太子,曾经跟他共同抵抗皇后,曾几何时,又想过会跟他走到对立的局面,真是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呵,声音却更是轻柔,“这个季节,气候转暖,再加上停灵已一个月,死者遗体该已经腐化露骨,先帝爷驾崩前,身子亏空,骨质十分松脆,如今只怕已是骨骼脱散,只需取一小截骨出来即可。” “大逆不道!简直是大逆不道!”几个保守老臣禁不起秦王妃将先帝爷的遗体当成食材一般描述,心脏突突跳,都快发病了,“就算是取其中一截龙骨,也不行!” “诬陷秦王,却又不让秦王证明自己的清白,这不是要在先帝面前将秦王活活逼死吗?”云菀沁不徐不疾,掷地有声。 几个老臣虽是犹豫了一下,却仍是不依不挠,就是不准。 正这时,乾德宫大门口传来声音:“太后驾到!” 太子目中光泽一闪,只见贾太后左右伴着马氏和莫贵人,从大门跨进,迎上去:“皇祖母前些日子因伤感父皇,犯了头疾,一直在慈宁宫歇着,怎么过来了,今儿大事有孙儿操持,皇祖母切勿操心。” 臣子和宫人们纷纷跪下行礼。 云菀沁与妙儿对上目光,知道是她去慈宁宫将太后请来,松了一截子气儿。 贾太后来之前就听到莫贵人说了个大概,看见当下的场面,更是心中有了打算,看了一眼秦王,又望向云菀沁,叹了口气:“你为秦王的清白,提出蒸天子骨验亲,在皇室里头往前数一百年,也算是第一人了,若秦王确实是大宣皇子,就罢了,若然不是,你可知道你下场如何?” 云菀沁还未出声,却见一具长影已落在身侧,降下一片阴翳。夏侯世廷跪在她身畔:“若不是,儿臣愿罪加三等,替云氏抵罚。” 贾太后沉吟,凝住两人,良久之后,才一声令下:“朱顺,传哀家口谕,开棺取骨。” “是,太后。”朱顺上前。 “不可啊——太后——”几名老臣死死拦住,“怎么能为了验亲取天子尸骨,这是大不敬啊!” “大不敬?”贾太后目色一凌,尽显凤威,“哀家就算担着这大不敬的罪名,也不愿意百年后,让夏侯家的祖宗说哀家眼睁睁看着正统皇子被人诬成野种,连个声都不出!若秦王真是先帝的亲骨肉,被你们发落下狱,扣上野种帽子,今日就是六月飞雪,人间最大的冤屈,你们当先帝爷还会吝惜这一截儿没用的骨头么!?你们怕被人指脊梁骨?怕被人说不敬先帝遗骨?没事,这罪名,哀家一个人来抗!” 老臣被太后唾面直斥,身子半软,再说不出一个字。 云菀沁鼻头发酸,趴下身磕头:“多谢太后。” 贾太后走过去,将她扶起来:“不要急着谢哀家,哀家只是不愿意见着自己的亲孙子被人说成野种,可若秦王真的不是帝嗣,哀家也保不得你们。” 虽这样说着,贾太后的手心却柔软发热,又暗中捏了一捏,明显是鼓励。云菀沁汲了眼泪,点点头。 贾太后一声凤谕,再没人敢阻挡,几个拼死拦阻的老臣都被各自的随从拖搀下去,其他稍微精明一些的还敢有什么话说。 殡宫内,宫人准备好了器皿和一小摞柴炭,幸亏天子梓宫是去了陵寝才密封,若是真的彻底封了棺,就算太后来了也没用了。 开棺后,朱顺和姚福寿取出一小截碎骨,只有成年人半根拇指那么长,白森森的。 殿外,夏侯世廷在廊下一边伫立,静待着进殿刺血。施遥安疾步悄悄走过来,在他手心塞了什么,轻声道:“是娘娘叫紫光阁一个医女送来的。” 他脸色不动,嗯了一声,手心一蜷,摸着那物的形状,是个袖珍小针管,收到袖袋内。 “请秦王进殿。”里头传来姚福寿的声音。 云菀沁见琴钗完成任务回来,再见他进去,虽知道已经有了准备,一颗心却仍是扑通乱跳,捏着一把汗。 在场的所有臣子和宫人们也都屏息,听着里面的信儿。 一炷香的功夫,过得就像年夜一般漫长。 好容易,殿内传来动静,众人扬颈看去,先是朱顺戴着手套,捧着那烧红了的器皿出来,再是秦王走出来。 朱顺停在贾太后和太子面前,打开瓦罐器皿,接过宫人递来的一双长筷,小心翼翼地将骨头夹了出来。 所有人都悬着一颗心,盯住朱顺的动作,只见他手腕一抬,筷子中间正是浸了秦王血的天子御骨。 虽只一小块,却清清楚楚,本来应该白森森的人骨此刻通身血红,莹润透亮,仿似名贵的鸡血玉! 众人轻微哗然。 “王妃,没事了。”琴钗一喜,险些叫出声。 “我就说了,秦王怎么可能不是皇上的亲骨肉?也不知道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传言!”听弦啐了一声。 琴钗听了,笑意一收,想着云菀沁刚才交代自己的事儿,望了她一眼,刚刚她交代自己去正阳门在为先帝送灵的群臣中找到内书馆学子,避人耳目地将云家少爷偷偷拉到一边。照着云菀沁的吩咐,琴钗撸起云少爷的袖子,将针管刺进去,收集了一小管血,然后回来后交给施侍卫。 云菀沁香汗湿透了轻纱里衫,这辈子都没这么提心吊胆过,此刻总算落下一颗心,只暗中拍拍琴钗的手,示意不要多说什么。  眼下,绝对错不起,一定要百分之一百的保障,只能用弟弟的血代替。 琴钗点头,这事儿就算烂在肚子里自然也不会说。 那边,贾太后望了一眼太子,面朝前方:“诸位爱卿亲眼看到了?再不会对大宣皇子的身世有什么猜测了吧?” “秦王确实是我大宣正统皇子,臣等再不会多心!”几个臣子带头道。其他人看见铁打的证据,也附议起来。 “那这事儿就到此为止,若今后再有什么假皇子、质疑皇子身份的流言蜚语,坏了皇家名誉,哀家定不饶!”贾太后铿锵发话,说是训斥臣子和宫人,同时也瞥了一眼太子。 “是,太后。”众人匍匐在毯,唯唯诺诺得地应道。 太子眼色一眯,并没说话。 朱顺看了一眼太后神色,道:“出殡时辰不可误了,请太子扶灵出宫吧,”又望一眼几名皇子,“几位皇子今儿见着先帝最后一面了,也先回府吧。” 几个皇子点头应下,正要离开,却见夏侯世廷掀袍跪下。 “秦王还有什么事?”贾太后凤目一疑。 “内子云氏被召进宫作为近侍医女为先帝侍疾,本来早该出宫,因太子诏谕,迟迟不能返,今日理应出宫。”夏侯世廷道。 云菀沁一怔,这才明白他今日来,不仅仅只是来吊唁送行,也是来讨了自己出宫。 贾太后眉间一攒,道:“紫光阁的几名近侍医女本是临时召集,说是待北人一走,就解散医女,拖了这么久,着实也不应该。”说罢,望向太子,“那么,就请太子安排放行吧。” 太子凝住太后:“这事儿,儿臣只怕安排不得。” 夏侯世廷眉宇顿浮肃冷,话音显然再没刚才的稳,染了霜意:“本王不明白太子的话。” “紫光阁的医女解散不了,秦王妃云氏,自然也不能出宫。”太子道。 贾太后这下听不明白了:“什么意思?你说清楚。”先帝爷都驾崩了,还要那些医女做什么?还不解散到原来的岗位去干什么。 太子眉一扬,看了一眼云菀沁。 云菀沁忽的不对劲,那一双本是天生含笑带嗔的眉眼,此刻竟是掺杂着可惜与遗憾,只听他语气黯然,字句传来: “父皇遗诏,紫光阁内六名近侍医女,陪葬献陵,一个不漏。”   ☆、第二百四十六章 闯宫 此话一出,贾太后和身边的妙儿脸色一变。 几个紫光阁医女也大为震惊,一个胆小的吓瘫软了身子,当下哭起来。 云菀沁紧紧攥住琴钗和听弦的手,却制不住身子轻微抖动。 “你矫诏。”夏侯世廷直视太子,语气已显肃杀意。 “不可能,”妙儿忍不住,“先帝爷素来喜欢秦王妃,就算是有殉葬的人,秦王妃也绝对不会在名单之内。” “在秦王府,云氏是王妃,”太子轻描淡写,“在宫里,云氏的身份,是养心殿的近侍医女,天子驾崩,挑选近侍殉葬,有什么稀奇?” 眼光又一移,望向秦王:“姚公公,秦王说孤矫诏,孤担当不起这个罪名。那就劳烦您念一念遗诏吧。” 姚福寿掏出袖口的遗旨,一字一句将陪葬名单念出来,最后一人,正是云菀沁的名字。 贾太后叫朱顺接过圣旨逐句逐字地查验,一列列看下来,分明是先帝的墨宝和印鉴,绝无人工伪造涂改的痕迹。 确实就是宁熙帝的意思,贾太后手一松,险些摔了圣旨。 施遥安几乎能嗅到主子身上的火药味,转头见他一双眸埋得幽深,几乎看不清情绪,袖下双手虬得紧紧扎扎,竟有轻微的骨节碰撞的嘎吱声,十指掐入掌心肉,指尖煞白到褪尽血色。 若是先帝的遗言,贾太后也是无可奈何,顿时有些发慌,看了一眼云菀沁,这么个巧丽人儿送去陪葬,怎么想都很是心疼,焦虑之中,忽的太阳穴一阵猛跳,本就还没好全的头疾又犯了。 “还不扶太后回慈宁宫,叫太医去看看!”太子沉目一喝。 马氏和朱顺忙搀进了贾太后,妙儿只得先跟着贾太后回慈宁宫。 太子长袖一挥,敕令众臣先退出乾德宫外等待起棺,又望了一眼几名紫光阁医女:“将医女们带回去。” 几名黄门官过来,一名医女吓破了胆子,竟朝旁边飞身避开:“我不要死——为什么非得是我殉葬——” “大胆!抗旨不成?”一名黄门官手往下一滑,欲拔出佩刀! 云菀沁飞快将那医女一拉,又暗示那医女跪下认错,方才免了那医女当下成亡魂,然后跟着几人浑浑噩噩站起身。 走了几步,她一抬头,只见殿前阶下,男子望了过来,目光灼灼,仿似盛满火星,一触即燃,满满都是焦虑。 她怎么能不紧张,可是怕自己再多看他一眼,便忍不住会扑过去,只忍下眼泪,垂下头,手一紧,攥住琴钗和听弦的手朝紫光阁走去。 宫院静下。 太子见夏侯世廷站在原地岿然不动,吩咐宫人:“将秦王请出宫吧。” 一名太监得令下阶,几步小跑上前,伸出手去:“秦王请……” 话未落音,满身冷霜男子终是一动,雷霆之怒一瞬爆发,将那太监送过来的手臂一箍,当胸一脚踢去。 这一记踢力道极大,连动怒之人都因惯性朝后猛退几步,靴底在毯子上刹出一道重重的印迹,被迁怒泄恨的太监就更不用提,心窝正中铁靴,没来得及叫一声,整个人就飞到身后的台阶上,摔得闷声一哼,吐出小口血。 “三爷——”施遥安一声惊叫! 太子瞥了一眼趴在阶上昏死过去的太监,胸膛鼓涨,看起来,肋骨全部都断了,啧,下手完全不留情。 曾几何时,朝上朝下和父皇臣子面前,低调深沉、循规蹈矩的温良秦王,呵,如今,终是显出了一两分如狼似虎的真面目。 踢的是个下人,却分明在震慑自己。 太子顿了一顿,并未怪罪,只挥挥手,叫人将伤者抬下去,注视他:“秦王的心情,孤能理解。孤也是可惜,可先帝遗旨不能违。秦王或许认为,孤对你没什么善意,可秦王妃,你觉得孤愿意看着她死吗?若是孤提前知道父皇有让秦王妃陪葬的意思,一定会拼死阻拦。如今……晚了。” 眼前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的泄恨,已平息了胸中愠怒,此刻语气静得出奇:“什么时候?” 太子道:“按遗旨,今日父皇的梓宫先行出宫后,几位医女直接回紫光阁内等待,两日后清晨,赐自尽,遗体送往献陵,入陵寝偏殿,长伺先帝。” 夏侯世廷面无表情,只沉默须臾,开了口:“出宫。” 施遥安一诧,见三爷已是转身朝大门走去,只得咬咬牙,跟上去了。 太子盯住前方,那颀长背影如出笼猛兽,浑身气焰酝藏在皮囊之下,唇一抿,转头对着年公公:“你猜,老三会去而复返吗。” 年公公被问得一愣,秦王的这架势,说不会再进宫要人,自己也不信啊。 “秦王亲兵已经全部回京了吧?”太子拢着双袖,收回眼色。 “差不多了,听城外密报,昨儿已经到了京郊了,只怕今天就能全部进城了,”年公公忙回应,“要不要现在就派京城禁卫军将回京的秦王府亲兵先扣住。” “不,”太子摇摇手,“既然全都回来了,急个什么?孤要擒贼,也要擒王。” 年公公明白主子的打算:“太子的意思是等着秦王带兵进宫,再一网成擒……” 怎能辜负父皇临终前的殉葬遗旨。父皇就是要利用云氏死殉一事为饵,逼得老三进宫要人,再连兵带帅,一块儿拿下,如此,才能彻底除去大宣的心头患。太子眼皮一动 “哎,可惜了秦王妃。”年公公知道太子青眼云氏,可惜大局当前,这秦王妃只能作为牺牲的砝码,感叹了一声。 太子眼神一转,并未说话。 —— 紫光阁内。 几个医女回来后,全部被关在阁内最大的一间大屋内。 两天下来,满屋子一片潮湿,全是眼泪的气味,女孩们哭累了睡着,睡醒了再哭。 明日太阳一升,便是赐死殉葬之日。几名医女更是受了刺激一样,哭闹不已。 早上,琴钗和听弦蜷缩在云菀沁身边抹着眼泪。 “我不想陪葬,我本是丽妃宫殿里的宫女,再过几年就要出宫了,被临时召去当天子近侍医女,说好了侍完疾就能回去了,为什么会死?”听弦颤抖着身子,埋在双膝里饮泣。 “秦王妃,我家父兄几代行医,悬壶济世,救人性命,不是应该有好报吗?为什么会有这种劫难?……为什么当好人反倒会没命……”琴钗红着眼眶。 云菀沁替两人揩了眼泪,努力镇定下来,宁熙帝让紫光阁的医女殉葬,目的是自己,这几个医女不过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可为什么宁熙帝又会无端端让自己陪葬?绝对是有原因的。 听弦的呜咽又响起来,云菀沁将她搂紧,暂时不去多想。 她就不信邪了,老天爷既让自己重生这一次,难道就是为了让自己再被活祭一次? 一天格外漫长。 黄昏降临时,几个年轻女子,早已经是心神俱疲,昏昏欲睡,室内静寂似坟墓。 终于,门咯吱一声响,几个嬷嬷端了饭菜进来,刚好是六名医女的分量,依次放在桌子上。 “吃吧,好好饱餐一顿,是御膳房的大厨做出的佳肴,全是你们平日吃不到的。” 最后的晚餐。 嬷嬷的话,刺激了几个好容易停止哭泣的医女。 几个人冲上去抱了嬷嬷的腿:“我不想死!” “先帝赐你们殉葬,是你们祖宗十八代的福气,你们不但有了美名,连带着你们的爹娘兄弟也会跟着受犒赏!旁人想求还求不得!”一个嬷嬷骂了一声。 “我不要这个美名!爹娘还等着我回家呢!我不要殉葬——求求嬷嬷,转告太子,咱们不想死——”几个医女哭成了一锅粥,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日子还没过够,金山银海,前程似锦,又哪及性命重要。 “笑话!”嬷嬷们再懒得多说,推开医女们,“哐当”一声摔门离开。 屋子又暗下来,满案的佳肴美食,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反衬得屋子内的场景更凄凉。 年轻女子们两天中,只喝了几口水,没吃一口米,早饥肠辘辘,可谁又吃得下去?嬷嬷来了一趟,几人更是绝望了,抱住膝盖哭起来。 有个心性脆弱的女孩儿,受不了熬到天亮才被赐死,寻着没人看见,用头撞到墙上,幸亏几个医女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抱住,那医女的额头虽磕烂了,好歹没大事儿。 “还没到那一步,你又急个什么!说不定有转机——”琴钗跺脚,给她用桌上的清水清理伤口。 “什么转机?我才不做那种白日梦!早死晚死都要死,早点儿死还痛快一些,我听说以往殉葬的宫人都是赐白绫,若是不敢自己吊,便被那些太监活活勒死,勒得舌头都出来了,我才不要……”自杀的医女捧住脸,说不下去,恸哭起来,引得其他几人也默默垂泪。 愁云惨雾间,云菀沁站起来,拿了几个白蒸糕,一一递给琴钗、听弦和几个医女,又自个儿拿起一个,坐在墙角,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来,见几个医女看过来,淡道:“没被杀,自己倒把自己先给折腾死了,划不来。” 几个医女一怔,情绪仿佛受了感染,总算都平静了下来。 人家当娘娘的,本应该过着顺遂安乐的日子,如今被赐殉葬,应该是更憋屈,更委屈,更心不甘情不愿啊! 到头来,倒比她们几个当奴婢的更坦然。 连秦王妃都不怕,她们还怕什么? 几个医女止住哭泣和悲伤,也跟着一点点地吃起来。 热乎乎的食物下肚,让人充满饱胀和充实感,医女们的心情也整理好了一些,虽然仍旧恹恹的,却再没像之前那样失控了。 —— 夜色渐深去,月露出一角,倒挂金钩地悬在乌云边际,向人间洒向清晖,给邺京的巍峨四方皇城笼上一层冷白光泽。 皇城正南的正阳门是连通宫内和宫外最外面的一扇门,跟平时一样,一入宵禁就关上了,城楼上闪烁着几点照明的灯火,是守护禁宫的京卫指挥使司士兵。 城楼上,几个当班值勤的士兵跟平日一样,沿着城墙,来回张望皇宫外。 大行皇帝驾崩,京城禁止一切娱乐喧哗,这一个多月以来,连夜市的声音都听不到。 漫漫长夜,与往常一样的悄无声息。 今日,甚至比往日还要静得诡异。 巡守到上半夜,几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一会儿是老婆儿女热炕头的那些事,一会儿又是京卫指挥使司部门谁高升了谁贬职了今年的俸禄不知道涨不涨。 几人兴致勃勃,却察觉一个正说得起劲儿的同僚停住。 几个士兵望向他,只见他直直盯住城楼下面的远处,抬起手臂,结结巴巴:“你们看——。” 几人看他见着鬼似的,笑话了两声,抬起灯笼循着望过去,一个个却都仿似被点了穴,一呆。 城楼下方,笔直街道的末尾是一片夜的漆黑,漆黑中却夹杂着一小团一小团的火光,仿似幽冥鬼火,越跃越近,也越来越亮。 随着火光离皇城的逼近,声音传来。 踏——踏——踏—— 噔——噔——噔—— 是整齐划一的铁靴步履和马蹄顿地之声! 一人揉了揉眼,还当花了眼:“那……那是什么?” 队伍大步跨出了黝暗夜色,在火光中显出气势磅礴的轮廓。 是军队——军队! 刚才黑夜中跃动的鬼火,是前行兵卒手上的照明火把! 马肥器利,鲜衣怒铠,方阵队列井然有序,一看就是朝廷养的正规军,前方一排将官模样的人跨在高头大马上,领着大队,手握缰绳,徐徐打马,朝皇城迫近。 “还不赶紧报指挥使同知!”其中一个士兵终于醒悟过来。 几人慌了,连忙下城楼去告诉上级。 等城楼下的队伍停定,沈肇已带着京卫指挥使司的官兵登上了城楼。 “沈同知!”城楼上的士兵抬起灯具,照亮了护城河那一边,给上级看夜色下触目惊心的一幕。 沈肇心中一动,已知道来者是谁,大军驻于皇城下,放眼望去,乍一看,人潮密密麻麻,宛如咆哮席卷而来的海潮。 正中间枣红雄骏的鞍上,年轻男子脱去一身朝上的绣龙纹轻袍玉带,也褪尽了往日的文雅尊贵,此刻顶戴熟铜盔,胸膛套柳叶铠,及膝铁靴夹在马腹两侧,绷出笔直修劲的大腿肌肉,浑身被青铜钢筋衬得强健,一双修俊眉斜飞入鬓,或许是旁边亲兵手持灯火,映得双瞳赤红,如夜中雌伏的猛兽。 看见城楼上的旧人,男子客气声音扩散在空旷的皇城外:“沈同知,许久没见,别来无恙。” 沈肇眉一结:“无旨无诏,秦王私自深夜领兵来皇城,可知道已经是犯了重罪?” 夏侯世廷朗声戏谑:“上次见面还是从晏阳回来,你我一块儿在三清殿领嘉赏,没料到,短短几月,沈大人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同知的职衔,已经上了道。” 沈肇目色黯下:“下官也没料到秦王好路不走,出了轨,秦王若是没任何正当理由,请尽快离开!” 只听军中前方,一人声音传来:“谁说没正当理由?秦王进宫要见储君。” “那也该先通传一声,奉诏再进宫,贸然夜半带兵进宫,是为死罪!大行皇帝刚驾崩,正是全国戒严哀悼的时刻,秦王这般,更是罪加一等。”沈肇循声一望,说话的人正是施遥安,喝叱一声。 城楼上京卫指挥司的官兵纷纷握紧了刀箭,戒备着。 “本王就是等梓宫出宫,免得冒犯了父皇。”城楼下,男子抬起缰绳,催马踱了会几步,“今日既已出殡,本王再没什么顾虑,才敢进宫与太子商议紧急军务。” “听见了吗?沈同知,请开城门!”施遥安再不耐烦。 亲兵们跟着吵嚷起来:“开城门——开城门——” 夜半三更带着亲兵进皇城商议军事?狼子野心还能昭显得更赤//裸一些么。城楼上的官兵手中刀箭捏得更紧一分,只等着上级一声令下就准备驱逐人。 “不知秦王与太子有什么军机要商议?为什么又要带着人马?”沈肇不动声色。 “既是军机秘事,沈同知是让本王在城楼下昭告天下,说得路人皆知?”夏侯世廷唇角勾出冷笑,眉目却盖得严严实实,纵是大军之间灯火明煌,也照不出半点心绪,“至于为何带人马,——明日早起,内子要随先帝殉葬献陵,本王想亲自带兵送一程。” 眉宇不见半点忧伤,只是平平静静,侃侃说出。 沈肇手心微微一松,刀鞘亦是往下滑落几寸,殉葬的事,前天隐约就听人说过宫内有人要殉葬,还没来得及确凿,如今一听,才知道竟是真的。 先帝竟真的要拿紫光阁的医女殉葬,而云菀沁恰恰就是其中一个。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小副官稚嫩的声音从沈肇身边响起,充满惊慌:“沈同知,秦王妃真的上了殉葬名单……明天就要死殉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说话的人是卫小铁,自从被沈家军收了编,从晏阳来了京城,便跟在了沈肇身边,沈肇因平定晏阳之乱有功,那次被擢升为指挥使同知之后,卫小铁也跟在他身边当了副手。 城楼上城楼下安静下来,空气叫人窒息。 就在京卫指挥司的官兵们箭在弦上,下一刻就准备发难,却听上级声音在夜色中传来。 “开城门。” 开城门? 官兵们只当听错了,一名士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开城门?秦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什么商议军事,什么送一程,分明是不怀好意啊!您不能信啊!万一进了宫,有什么纰漏,咱们可全部都会被问责的,便是九条命都挡不住啊!” 卫小铁明白了沈肇的意思。 妈的,死就死,秦王妃可是自己个儿的救命恩人,又提携了他的前途,更在晏阳与他也算出生入死过,这条命本就是秦王妃的! 他心急如焚地斥一声:“叫你开你就开!磨叽个屁!秦王说是紧急军机,若是耽误了,咱们也得玩完!” “开!”沈肇加重了口气。 官兵们虽然惊愕,却也抗拒不了上级,一名管钥官员只得被迫下去开锁。 嘎吱一声,通往天庭的九扇朱门连铸朱门,缓缓而开。 “有劳沈同知。”夏侯世廷打了个手势,亲兵如潮水般涌入城门。 沈肇伫立城墙上,静静看着城楼下的队伍踏过护城河,长驱直入,耳边是官兵们的焦急叹气声,又响起卫小铁的试探声音:“沈同知,秦王妃会没事的吧?” 如今能救她的,只有他。 —— 金銮殿外面的空旷之地,秦王亲兵停驻下来。 殿内灯火明亮,门口屹立着重重禁卫,早就为今晚做好准备,等着来人,虽早知秦王今夜可能会来,却想需要一些阻力,绝不会这么容易进城。 没料管理皇城禁卫的京卫指挥使竟是直接打开城门。 施遥安瞟了一眼阶上的金銮殿:“看来太子确实早有谋算,今晚果真是等着咱们上钩。” 夏侯世廷唇一动,他又怎么会猜不出来。 父皇终究是容不下他,终究不能放过他这个可能是北人的皇子异类。 便是死了,也要留下一盘局,把自己擒下。 用她的死,来逼自己领兵闯城,方便太子将自己一举拿下。 不过,父皇这点确实是明智的,看准了就算知道这是一层网,他也得进来。 殿内,一名年长太监疾步下阶,跑过来传道:“太子有请秦王入内——” 夏侯世廷翻身下马,一个人径直走向金銮御殿。 寒冰铁靴在白玉丹墀边的阶石上笃笃响起,钢劲冷硬。 太监见他一身戎装,双目冷幽,腰际垮着佩刀,迎过去凑近道:“请秦王先卸去兵器,再请里面——”话未落音,夏侯世廷长臂一挡,已经将那太监推了出去,步履依旧大步不停,根本没有脱盔弃甲的意思。 直到男子走到殿门口,禁卫才回过神,冲上前拦住,重申:“请秦王除掉身上利器,再进殿!” “本王偏偏不卸,太子若畏惧,请他出来商议。”殿前,男子手一滑,覆在精瘦腰际刀柄上,似有挑衅,昂起头颈,月光照得一双眸清幽无比,唇角噙着一丝笑。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宫变,保妻 门口的禁卫军顿时惊愕,想不到秦王口出妄言,却听殿内传来洪亮声音:“请秦王进来吧。” 禁卫退到两边,夏侯世廷踏进金銮殿内。 太子坐在大殿中间,前方置一张香木小几,上面摆着一盘棋,是平日在东宫内的装束打扮,一派闲适俊逸,正独自捡子落下,身后只陪着年公公。 见到来人,太子眼一动,老三这个精神劲头,比前两日父皇出殡时又胜一筹,哪里还有以前半点影子,也不知道服了什么十全大补药,简直脱胎换骨,变了个人。 大殿四周的御柱后散布着一条条骏影,全是禁卫军,虽然距离远远,个个却手压腰刀上,神情绷得紧紧,若是来人有任何不臣子举,马上便会冲扑上前护主。 夏侯世廷环扫一圈,淡笑:“难怪太子放心臣这么进来,原来早有准备。看来太子也是知道害怕的。” 太子也是宛如开玩笑:“孤当然知道害怕,秦王当世间全都是你这种疯子,带着几千亲兵就敢进宫?听说秦王是有军情急奏?那就尽快奏上来吧。” 夏侯世廷并不着急,瞥一眼年公公,抬手做了个动作。 年公公吞了口唾液,将一把平日放在殿内供给上朝元老重臣坐的镂空大圈椅搬过去,放到秦王身侧。 太子眉毛一挑。 夏侯世廷轻撩甲胄下面的锦袍,在棋盘对面坐了下来,似是已积攒了满腔耐性来应对今夜,不徐不疾:“不急,坐着说。” 明明是名不正言不顺地登堂入室,却摆出这金銮殿主子的架子,野心昭昭。 太子眼光不易察觉地一移,朝斜对面殿柱后护驾的禁卫军统领使了眼色。 眼前男子一旦答不出个所以然,待自己手势一下,便将他当场擒下,届时,早已铺排好的景阳王子弟兵也会入城,将金銮殿外的三千亲王亲兵,尽数制住。 两名男子各居大殿一处,间隔一张棋盘而坐,神情轻缓,却让在场暗中保护的皇宫禁卫军手心冒汗。 夏侯世廷不问自取,将太子那边的黑子棋篓拿过来,顺手拾了一枚,落定棋盘上。 秦王的一举一动,让众人脑子里的弦绷得紧紧,蓦然之间,只听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上奏军情之前,请让臣派副将先去紫光阁接云氏出宫,待云氏安全,过了殉葬时辰,臣再告诉太子不迟。” 一番话说得施施然,却是在公然抗先帝爷的遗旨,要抢人! 太子哗的一声站起身,险些掀泼了棋局,好一个开门见山,半个圈儿都不饶啊! 殿柱后的禁卫军们也都跟着闪现身型,腰刀哗啦啦一阵响动,箭在弦上。 “秦王今日既然是来忤旨抢人,又何必打着进宫禀报军情的名义?”太子弯眸一眯,略有些讽色,退后几步,忽的脸色一厉:“秦王假借公务之名,夜闯进宫,却是为了一己之私,忤逆先帝遗旨,公然抢殉葬之人,该当何罪!” 俊挺男子依旧坐于金丝大椅内,双手覆在微微分开的腿上,脊梁挺直,又捡一枚,眼皮一抬,薄唇轻合慢启,一字一顿:“该什么当什么罪?谁说臣是假借公务,公务稍后再说罢了。棋还未完,太子别慌。” 太子面肌一抽,他的狂妄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出格,再不迟疑,手臂悬空,重重一落,早就备好的罪状一字一句吐出口:“秦王罔顾国法,不孝先皇,违反律例,数罪不可轻饶,来人,即刻将秦王抓捕下狱!” 禁卫军一拥而上,跨刀与铁靴如巨浪击岩,殿外的施遥安与秦王亲兵们都反应过来,殿内一定是起了乱子,只怕主子有事,也如一波潮慢慢涌动到大殿,殿门口的禁卫虽不及秦王亲兵人数多,却将大殿围成铁桶,举起长戟对外,才让亲兵一时不好靠近。 夏侯世廷回头瞟一眼,举起手,示意一番,殿外喧哗方才褪下,又回过头,凝住太子:“太子还要拿下臣?” 太子冷笑:“皇城内的禁卫军有限,你是可以不放在眼里,可整个京卫兵将你又能应付?等宫外兵将赶来,你可知道你下场怎样?” “景阳王,是吧。”一枚黑子儿下定,截断了白棋退路,夏侯世廷抬起双眸,“那就给太子半个时辰,够不够?半个时辰,景阳王的护驾军队还不到,太子便好好考虑刚才臣的提议。” 神色自信满满,毫无半点慌张。 太子笑意顿止,慢慢坐了下来。 —— 景阳王府。 子弟兵白日已安排好,在附近营地整装待发,随时来汇合后,一块儿进皇城。 入夜不久,皇宫那边来了快马秘信,秦王已率亲兵进了宫。 时辰差不多了,景阳王在大厅内站起身,赫然吩咐副将:“走!” 王府正厅处,潘氏见丈夫要进宫,带着丫鬟几步上前,蹙眉:“郡王!” 景阳王步子一止,刚硬且紧绷的眉宇霎时柔和了几分,旁边的副将恭敬道:“潘妃。” 潘氏走过去,道:“你一向中立,不投任何党派,这次明显是皇家内部争储,那秦王确实是发了不臣之心,做法也太过忤逆,可太子也明摆着是引君入瓮,借你的兵去打击秦王,你又何必插手惹得一身腥。” 景阳王苦笑:“我京城纂养两万嫡系子弟兵,京城一半以上军权都控于我手,全靠先皇和皇考的信任,现在秦王闯宫,可能造成京城动乱,我怎么能够袖手旁观,看着京城陷入风雨飘扬?太子是钦定的储君,未来的天子,我又怎么能不帮他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潘氏语塞,虽然丈夫平日对自己言听计从,因为自己将门出身,他也不介意跟自己谈军务朝事,可眼下这件事太大,她又怎么好插手。谁能没有一点儿偏心?她私心还是挺想那秦王渡过这一劫,这样,上了殉葬名单的秦王妃兴许也能逃过一死。可是丈夫一旦带兵去皇宫救火,镇压了秦王,那秦王妃只怕也…… 潘氏心里叹息,只可惜了那云妹子,正这时,却听郡王府的老管事喘着气儿跑进来:“郡王!” “怎么了?”景阳王疑道。 老管事歇了口气:“有人上门找郡王!” 这会儿谁会来找,景阳王问:“谁?” “好像是……是秦王府的长史,还带着几个下人。”管事回答。 “笑话,难不成是来给他主子讨情面的?”景阳王嗤笑一声,健臂一挥:“打发走!不见!” 与此同时,天井的月洞门传来吵嚷声音。景阳王夫妇循声一看,只见秦王府的高姓长史带着几个王府护院和下人强进了郡王府,已到了大厅这边。 “岂有此理!”景阳王勃然大怒,正要冲下去赶人,却见潘氏将自己一拦:“郡王莫急,你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来找您徇私求情的,来都来了,不如先听他们怎么说。” 听了爱妻的话,景阳王压住怒气,让人进来。 高长史带着几个下人上前,拱手:“在下造次,景阳王、景阳王妃有礼了。” “带着一群下人强闯郡王府,长史也知道是造次了啊!有什么事请快说!” 景阳王很不高兴,只差马上起身赶人。 高长史恭恭敬敬道:“倒也没其他事儿,只为郡王送个人来,送了咱们就走。” 送人?景阳王和潘氏莫名其妙,望向高长史,目光又在他身边的几个下人身上巡梭。 夜色渐浓,月亮隐了一半,今夜无雨,可云际深暗,空气极其压抑。 一群下人身子一动,后面走出一个清瘦的干净老妇人,虽穿戴朴实,打扮也简单,像是普通百姓,可浑身流淌几分说不出的贵雅和恬和,看起来倒像个有些见识的。 老妇人垂头出来,走到天井中间,对着门槛处的景阳王夫妇,声音和泰:“请郡王留步压兵。” 声音异常熟悉。几个郡王府的老家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顿时呆住,再一望自家郡王,也是眉目震惊,半晌不动。 潘氏最先惊喊出声:“老太太,请抬起头来!” 妇人抬起头,廊下灯具照得一张面容清晰无比。 潘氏捂住脸,险些失声,竟是早几年在瘟疫中被送往京郊等死的婆婆宋王妃,可没看花眼吧?不是连尸骨都烧了么? 可天下绝无这么相似之人,便是连眉梢那一小颗红痣的位置,都不偏不倚! 几个郡王府的老家人亦是错愕喃喃:“是老王妃?不,不可能……不可能啊……” 正这时,身畔的丈夫已是如脱困之兽,惶惶下阶,站到那妇人面前,试探:“你是——你是——” 余氏今夜从杏园被接出来,得知要见儿子,一路心潮起伏,当年那恶疫害得母子二人生离,没料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家人,此刻见到儿子,激动地眼圈发红,却强颜欢笑:“虎头,你这个头儿又高了不少,萍娘还是那个样子,倒是没变,芳姐儿和二郎可好啊?只怕我都不认识了吧。” 芳姐儿和二郎是景阳王夫妇的一双儿女。而虎头,是景阳王尚在幼儿时,余氏怕他是独生子,太娇贵,被鬼神觊觎,才取了这么个雄赳赳的贱乳名,自小到大,也只有余氏一人这么私下称呼儿子,因这名字不雅,长到三四岁就没叫了,几乎没人知道。 原来真的是母妃,母妃没死。景阳王再忍不住,这些年倾诉不出的惆怅一瞬如潮水涌出,跪下来,泪如雨下:“娘,是孩儿不孝——” 只有潘氏才知道这些年婆婆的事儿是景阳王心里多大的结,如今一看,也是泣不成声,走过去跟丈夫一块儿跪在地上,哭起来。 高长史看着一家三口团聚,抱手带着下人先退下了。 半会儿,景阳王才从地上爬起来,却仍旧握得余氏的手不放,虽过了好些年,母妃容颜老了些,却不见半分沧桑憔悴,一看就知道被养得极好,没受一点儿苦。 不用多问,他心中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年竟是那三皇子救下了被扔到京郊的濒死母妃,还治好了她的病,这些年母妃衣食无忧,也全是因他收留照顾。 正是怔忪之间,余氏一双手覆上儿子掌背,紧紧一握:“秦王收留疫症患者,不计名利,可见并不是天生奸恶。要是没有秦王,咱们母子绝不可能再见,求郡王网开一面。” 不计名利?只怕是留着多年后再用吧。当初的秦王才多大?十三四岁都不到的小少年一个吧?那个时候都能有这个放长线的耐性和远见,可见确实是个心不浅的。景阳王叹口气,虽是这样,可母亲这条命毕竟是他救大的,自己的心病也是他除的,自己终归是欠他一笔债。 远在宫内,那人却将自己牢牢拿住,叫自己矛盾不已。 这个兵,也不知是发,还是不发。 —— 皇宫,金銮殿这边。 太子连败三盘棋局,还没听到殿外传来景阳王进城的奏报,气息已经有点儿不大稳。 滴漏渐深,殿外火光更亮,宫外救兵只怕已经被绊住。夏侯世廷心中稳了,再不迟疑,直起身来,语气怜悯地提示:“太子,半个时辰早就过了。” 景阳王迟迟不到,大殿内外的禁卫军也察觉出不妙,手汗早浸透了刀柄。 太子稳住心神,从棋盘中抬起头,却一笑。 夏侯世廷见他露出笑意,眉宇一厉,知道他是打算抗拒到底,不可能同意放人,沉吟片刻,指腹一松,最后一颗棋子清脆落在棋盘上,手臂一展,“哗啦”一声,掀了棋案。 这一身巨响,殿外施遥安与几个将官已会意,下达军令,前排三排亲兵扬刀上前,直冲金銮殿,后面三排继而补上。 早已伺机埋伏在金銮殿四周门窗外的亲兵破窗而出,三两下制住殿内为数不多的禁卫。 殿门口的禁卫虽多,却哪里抵得了一*来势凶猛的亲兵,一会儿功夫大半已被绑手缚足,小半被立斩当下,金銮殿正门,空出一条染了血渍的红毯大道,施遥安领着主力亲兵,如势不可挡的汹涌潮水,提刀入内。 霎时,秦王亲兵,密密麻麻据满了偌大个金銮大殿。 夏侯世廷眸光洌洌,看一眼太子:“好好照看着储君。” 施遥安与两个侍卫上前架了太子,强行摁下去。 太子见他要去强闯后宫,蓦然笑起来:“这就觉得安稳了,准备去闯宫救人?皇宫几千宫殿,数十万间厢房,地窖暗格水榭亭阁更是不计其数,便是你领着亲兵一起动手找,你觉得一个晚上能翻得出一个大活人么?便是找到了,你认为在你找到之前,就一定不是一具尸首吗!”一阵长笑,贯穿人耳,冷得惊心。 夏侯世廷心头一震,制住脚步,同时,殿外一阵惊叫,伴随着呼啸而来的倏倏声响,有肉躯倒地的声音,领着几个亲卫快步走出去。 金銮殿外的空旷广场中,半空飞着点了火的尖利箭矢,划破夜色呼啸而来,射到队伍中,亲兵一个个负伤落地,剩下的也乱了阵脚,一边躲闪,一边仰头四周找寻伏击的人。 无奈夜黑风高,一阵动乱中,队伍中的火折子大半灭了,根本看不清是哪个方位射来的。 “秦王,是从万寿山那边来的——山上埋着狙击箭手!”阶上亲卫站得高,看得清晰,循着箭矢飞来的查到来源指过去,惊叫道。 难怪笑得轻松,原来做了两手准备,景阳王不到,还有弓箭手在皇宫外沿的高地儿上伏击。 难怪皇宫中今夜只有禁卫军,太子的亲卫半个不见,只怕都提前安排潜伏在万寿山上。 夏侯世廷早知他有后招,倒也不惊,冷笑一声,回头看了一眼太子,只见他虽被施遥安制服得紧紧,嘴边却勾起玩味:“老三,孤要是你,就尽快出宫,尚能减少损伤,不然耗到天明,等京城和外地的救兵都来了,将这皇城重重包围,你们就彻底的插翅难飞!” 敌暗我明,又是在高地,就算知道弓箭狙击手埋伏在哪里,也没法子还击。 夏侯世廷上前喝道:“散队,避开在宫院两边廊下!” 殿外丹墀下余下的部分亲兵听到,纷纷脱阵,四散周围,找掩护地方暂且避开伏击,空中乱箭才总算消停下来。 金銮殿外广场已经横尸数十具,其余亲兵也是负了箭伤,还有未熄的箭火融融烧着。 “看来你是选择继续待在宫里,生耗到明天,等着人生擒。”太子遗憾地摇头,虽然看不见外面是如何翻天覆地,却也能想象得到,秦王亲兵此刻如同被关门打狗,自顾不及。 夏侯世廷转身,几步回殿,拽起太子衣襟:“果真不交出人?” 年公公扑上来:“秦王休要——”话没说完,已经被他一脚踢开。 太子见他双目赤红,鼻息浓烈,只觉他手劲稍一大,自己的筋骨就要裂开,却一字一顿:“你是父皇的眼中钉,孤是继任储君,只能遵循父皇遗愿,不能放过你……她跟了你——咳咳——也算是倒霉——” 手劲一猛,骨骼嘎嘎直响,太子气息一紧,脸色涨红,渐而泛紫。 “三爷。”施遥安阻止。还未找到娘娘,太子不能死,还有,若太子今晚这么样横死,三爷也得成为臣子们眼中的逆贼。 夏侯世廷手指一节节松开,将太子一拎,甩到小几对面坐下,转身回来,与他面对面坐下。 “怎么,”太子拉松了衣领,喘了几口,却又笑道,“还有什么话要跟孤说?” 却见对面男子眸含蔑意:“太子忘了?今夜进宫,臣是来上奏紧急军情的,现在到时辰说了。” 太子嗤道:“哟,还真的有军情啊?” 夏侯世廷两臂撑住小几,倾身道:“赫连允眼下还没完全离开大宣国境。” 太子笑意一凝。 “你说,若是蒙奴太子在大宣境内横死,蒙奴皇帝会在几日之内与大宣开战?” 太子脸庞肌肉震颤,他这是要在国境内刺杀赫连允,祸水外引来威胁自己!须臾,却镇定了心绪:“秦王是在恐吓孤?你的亲兵全部折返回京了,那赫连允身边护驾的士兵侍卫一堆,谁能害了他?” “臣亲兵折返,可还有别人悄悄尾随在蒙奴人身后,”夏侯世廷道,“臣千里传信,一夜就能让赫连允人头落地。不知道你这监国的,有没有时辰准备,能不能护得住大宣的江山社稷?” 早几日前就已安排杏园十八户出山,私揽旧日门客武将,让施遥安从高家村将拓跋将军和岳五娘夫妇接来,此刻,拓跋骏已携十八户的门将轻骑北上,前几日,一队精兵早就跟上了赫连允。 “疯子,你是个疯子。”太子脸色发白。 “彼此彼此。”男子瞳仁泠泠,只待他一句最后的答复。 施遥安却心头一惊,当时听说三爷安排拓跋将军北上,只当是在北地先驻扎下来接应,三爷今夜进宫太子交涉后,暗中接了娘娘离开京城,然后匿居北地,再不返朝,一来,不会让带走殉葬人的事曝光,二来远离朝堂,不跟太子争了,也能平消太子今晚的肝火,事儿也就慢慢平息了。 现在一听,施遥安才知三爷另有更深远的打算!此举已是釜底抽薪,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就算真的借此威胁太子成功,救出了娘娘,大宣上下也会将三爷视作为祸国家的罪魁祸首! 他一拉主子:“三爷,不可——” 正这时,殿外传来激扬马蹄声,伴着一阵响动,施遥安脸色一变,出殿查看,只见有人已领着兵进了皇城,此刻大批人马停定在金銮殿外面。 一个中年男子披着斗篷,一人下马,瞥了一眼广场上的亲兵尸首和殿外的禁卫军尸首,深吸一口气,阶下抱拳道:“太子,秦王,臣求见!” 景阳王伫在丹墀下,身后的两万京畿雄狮兵对威风凛凛。 那余氏仅能拖住景阳王一时而已,景阳王终究还是要来这一趟,施遥安脸色小小一变。 得了殿内的传令,景阳王快步上阶进去,一进殿,让殿内所有将官都退下去。 太子看见景阳王终是来了,安心一些,冷笑:“殿内殿外的场景,景阳王都看到了?秦王夜闯宫闱,还用刺杀赫连允引外敌宣战一事要挟夺人,逼迫孤违逆先帝遗旨,免秦王妃殉葬,放离秦王妃,景阳王既然已经来了,还不速速将这逆臣拿下!” 回音在殿内响着,施遥安背后出了一身冷汗。景阳王沉默片刻,缓缓道:“太子,臣今夜来,并不是来帮太子擒拿秦王的。” “你什么意思?!”太子一震,“难道你也不遵国法,要背叛先帝爷?他给你什么好处了?”施遥安松了一口气。 夏侯世廷眼色微转,只见景阳王朗朗道:“臣今夜既不会帮太子擒杀秦王,也不会帮秦王违反国法。今夜臣进宫,本来应该二话不说便擒拿住秦王及部下将官,可臣前段日子与郁相,跟秦王一同监国摄政,深知秦王是社稷可用之才,短短日子,深得先帝爷的欢心,如今国家用人之际,秦王实在不值得为了今晚这件事,毁了自身!” “什么叫‘今晚这件事’?他这事闹得还小了吗?已是宫变了!”太子冷嗤一声,这个手握兵权的堂兄景阳王,嘴巴说是公正,分明是袒护着老三! 景阳王置若罔闻,继续:“……而且秦王今晚带兵进宫,也是情有可原,全因救妻心切,不舍秦王妃。”说着转向太子,撩袍跪下:“只求太子给个叫秦王安心的答复,臣再来当个中间人伴秦王出宫,今晚这件事,也只当过眼云烟,既往不咎,再不提!” 这不是故意放老三走吗?今晚好容易放了网,怎么甘心就这么放老三走?这景阳王明摆着在给老三铺台阶下! 可现在,不放也得放,老三用赫连允在大宣被刺杀来威胁自己,太子本来已经心里头不大稳了,先帝爷刚驾崩,国内权派不稳,这会儿蒙奴向大宣开战,他绝没信心拿得下来,如今,竟连景阳王也维护他,听这个意思,就算自己不愿意,景阳王也会强行保下他! 殿内沉得有如静止的湖水。 饶是再不安心空撒网,太子也只得暂且妥协:“秦王进宫,不就是想要保住云氏一条命吗?你今夜若是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带走一个殉葬之人,肯定不可能,孤今后怎么坐镇朝堂?更没法子跟先帝爷和臣子们交代。孤只能答应秦王,保住秦王妃的性命,一定会想法子让她避开明日殉葬。若是同意,就请秦王尽快收兵出宫。” 夏侯世廷唇角浮出凉飕寒意:“本王既要留住她性命,也要她的人。” “你不要太得寸进尺了。”太子震怒。 景阳王看出秦王不甘,示意他走到殿门处,方才低声道:“秦王今夜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太子既已让步,您就罢了吧。来日方长,只要王妃的命能保住,何愁没有见面的一日?臣方才说过,今夜不会帮太子,却也不会帮您,太子若动您,臣必当想方设法维护您,可若是您步步紧逼,执拗不听劝……那臣也只得不顾您的恩情,为国执法了!” 字句铿锵,虽恭敬,却也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破晓渐近,景阳王的两万京卫铁骑手举火折子,立在广场正中。 宫院两侧,廊下的伤兵将中箭身亡的同袍已托到了旁边,正忍痛拔掉箭矢,捂住不住流血的患处,却依旧仰着头,在夜风中等着主帅颁布下一道命令,闯宫,还是撤退,只在殿内人的一句话间。 “内子与秦王妃是闺中好友,臣听内子经常提秦王妃,”景阳王声音断续出来,“内子说,有时不过帮些小忙,秦王妃却不住脸红道谢,有时宁可一人承担面对,也不愿意叫内子出手,就是怕连累了别人……若是看见秦王为她冒天大不韪,从此被宗亲大臣唾弃,还有这么多亲兵为她非死即伤,更引来大宣和蒙奴开战……王爷觉得她会安乐?” 我是不是成了你的包袱? 这是那次为她娘家父亲压下参奏折子之后,她窝在自己怀里吐气如兰的话。 那是她出自真心的话,她是真的不愿有一丝一毫的拖累自己。 夏侯世廷临殿而眺,目色渐浓,服用解药这一月来,伤毒渐愈,身体好得突飞猛进,情绪再怎么大起大伏,再也没丝毫毒发的迹象,应大夫说,再服用几个疗程,兴许就能痊愈了。 可此刻,心中只触动了一下,他却觉得百骸有痛感流过,胸膛微微一弯,披着的甲胄上的柳叶铠在夜深凉风中簌簌抖着。 —— 破晓刚过,天蒙蒙亮,门咯吱一响,有宫人怀里抱着东西,陆续进来。 昨儿入夜后,六名医女就被从紫光阁转移出来,换到了另外一间宫殿。 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听领路的公公似是说什么“上路的地方……”,想必是宫中专门用来殉葬赐死的殿所,两个小医女当场又吓得哭起来。 殿室很大,却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直到宫人们来了,放下六张凳子,又有宫人将白绫放到案上,一个太监才扯着嗓子喊起来:“好了,请各位过来吧。”   ☆、第二百四十八章 美人位份 几个医女缩到角落,死也不过去,惊恐地呜咽着:“不,我不想死……” 云菀沁攥住琴钗和听弦的手,虽不像另外几人哭得大声,身子却也在颤抖,暗中握紧粉拳,相互打气。 “不想?进了宫生死哪由得你自个儿说了算!”领头的老太监一记眼色使过去,两名年轻些的小太监上前去扯那三名哭得大声的医女。 求生*大,三人抱着柱子不放,一时竟怎么也拉不开。 两个太监累得气喘,领事老太监气得叫起来:“没用!连几个小丫头都搞不定!”两个小太监被斥责得脸色涨红,生怕受罚,放眼一瞧,只见那听弦长得瘦小,直起身子,先去找最好下手的一个。 “啊——”听弦一声尖叫,被两个太监架了起来,拖到旁边用白绫套住脖子,合力将听弦拖到板凳上,准备吊上去。 “听弦——”琴钗叫起来,却见身边女子已推开自己。 两名抬听弦上板凳的太监还没反应,腰被人一推,踉跄几步,手一松,听弦摔了下来,跌在地面的毯子上,摔得七荤八素,被云菀沁一把搀起来,琴钗哭着扑上来:“听弦,你怎么样了。” “呸!”两个太监骂骂咧咧地起了身,唾了一口,“不想活了!”说着,朝三个女子走去。 云菀沁展开双臂将琴钗和听弦挡在身后。 “还不滚开!”年轻太监卷起袖,喝叱一声。 “王妃……”琴钗在身后抱住半昏迷的听弦,呜咽着。 云菀沁将两人牢牢护住,琴钗和听弦冒着风险帮过她大忙,她承诺过,一定会倾尽全力地报答两人,今儿一定要护住她俩性命。 面前女子半点不动,明明是蜷跪在地毯上,一派狼狈,乌眸铮铮,盯住前面的宫人,竟有朝下俯瞰的意思,竟看得两个太监心里有些发毛,回头:“大人。” 老太监知道护住两个医女的是谁,不禁目色一动,这秦王妃的名声颇大,倒是听过,却还没见过。 女子半跪在地上,海藻般丰盛的秀发经过一番拉扯,早就瀑布般的散开,包裹着一张纤美脸颊,一身缟素宫裙掐住一握盈盈小软腰,宛如藤蔓缚住蛇妖般的娆媚妍丽,因为挣扎,衣襟半敞,露出抹胸上面的半弧形,中间沟渠隐隐乍现,雪白脸颊下巴尖尖,微微抬起一个角度,说不出的倔强,眸色漆如星辰,更是冷绝艳绝。 越是如此,越是宛如娇贵名花,让人忍不住想要拔地而起,狠狠欺凌。 难怪,难怪…… 这秦王妃往日在闺中默默无闻,素无名气,打从进了宫,讨了太后喜欢,嫁到王府,经了晏阳之乱那种违反闺范的事,才在宫中禁足几月就脱了罚,足可见上面的照顾……短短一年不到,这女子名声大震,直冲青云,将往日那些京中有名的名媛贵女不知甩了几条街,今日看来,果真是有些不一般。 光这一身素衣打扮,一嗔一怒的味儿就足得很……难怪能得贵人们的喜。 老太监心中一动,扒开两个太监,走过去托起她下巴:“到这个境地还想着救别人?莫不是这会儿还当自己是个王妃?”这等的美人,还是个皇子妃,死到临头竟被自己碰上,运气简直好得爆掉了。 想着,老太监目光又顺着美人颈项往下滑了几寸,笑容更是顺着皱纹一层层蔓延,往日玩弄的那些低贱宫女肉糙,眼下美人肌肤却细腻宛如豚肉,凑近了细细一闻,还有天然淳香,比俗气的脂粉香味清幽,又比花草香更勾魂几分。 “啧啧啧,难怪秦王不愿意纳妾,得了先帝爷赐婚,脸色跟奔丧差不多,没一点儿高兴,原来家中已经收藏着不同凡响的美人……”老太监搓了搓柔嫩下巴,眯了眼,脸色陶醉。 云菀沁架不住一阵恶心,有什么东西从胃里奔涌上来,趁他合住眼不备,嘴一张,头颈一低。 “啊——”老太监一声尖叫,手已是鲜血淋淋,一看,恨不得咬缺了一块肉,火气腾腾而起,还没来得及说话,面前女子眉一颦,银口一张,似是终于忍不住,吐出几口酸水。 老太监被浇得一身呕吐物,手又疼得冷汗直冒,扬起手一巴掌甩了过去:“他妈的见鬼了!啊呸!敬酒不吃罚酒!” “啪”一声,云菀沁耳朵轰鸣,应声趴倒在地,却强撑起身子,呸一口唾去:“狗东西!” “还等什么!快把这些人都悬吊上去,不愿意的统统勒死,勒死!”老太监捂住伤口,气得大声吩咐。 云菀沁被两个太监架起来,与琴钗和听弦分开,眼开琴钗被人反手绑住用白绫套住脖子,忍住疼痛:“你们住手——” “住手?自身难保了还叫人住手!杂家叫你今儿死得比谁都惨!”无根的人心性狭窄,睚眦必报,老太监昏黄眼球一转,冷笑:“来人,将白绫拿过来!杂家亲自送王妃上路!” 接过三尺白绫,老太监往云菀沁颈上缠住两圈,双臂朝两边用力一拽! “咯吱”一声,云菀沁只觉气在喉咙管中途被截住,无论如何也吸不进新鲜空气,脸色涨红,只依稀看见老太监一双混浊眼球充满了阴险光泽:“若伺候伺候杂家,指不定还让你死得稍微舒服些,现在可知道错了——” 突然,门被人猛叩起来:“开门,开门!” 几个小太监循声去望,正要去开门,老太监怕夜长梦多,加重了勒脖子的力气,骂道:“等一会儿,解决了再说!” 太监们不敢不从,停了下来。 门外的人不见殿内人来开门,急了,“哐当”一声巨响,有人竟将门扇用脚踹开。 老太监勒了一半,只觉得手臂被人拽起,整个人悬空离地,活活被人砸到地上,骨头都快断了,哀哀叫唤起来,再抬头一看,竟是东宫的年公公,再往后一看,男子一声丧服,袍下露出龙纹靴,不是太子又是谁。老太监顿时呆住:“太子,太子怎么亲自过来了,是来亲自行刑么……” 太子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女子,脖子上缠着白绫,脸颊上一个巴掌印,忽的脸色一变,二话不说,抬脚一下正踹那老太监的心窝:“行你娘的刑!狗奴才!”说罢,拔了腰际防身的短刀,刀鞘一脱,上前两步,刀尖正戳入老太监胸口里。 老太监声儿都来不及出一下,咕噜两声,吐出两口血,倒地没气儿了。 其他几个行刑的年轻太监一见大惊,忙放下手里的医女,屁滚尿流爬过来跪下,动都不敢动。 年公公交代:“将秦王妃送去疏影阁。” 疏影阁在皇宫西北一隅,靠近冷宫,因临着一片湖水,赐名疏影,平日寂静萧条,没人会过去,在那儿待着,派几个嘴巴严的人照料着,暂时不会有人发现。 几人哪敢多问,将秦王妃扶起来,朝殿外走去。 云菀沁刚那一勒,脑子昏昏沉沉,眼前发黑,使不出半点儿力气,死死盯住还在殿内的琴钗和听弦,又朝太子望了一眼,嘴一张,支起身子,似是想要说什么,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晕厥在太监手臂里。 年公公见状,忙吩咐身后的太医:“去给秦王妃看看怎么样了!”太子带着一行人来之前,怕赶不及,已经行了赐死,特意喊了东宫的一个亲信太医,万一有什么,也能当场抢救。 东宫太医急急上前,叫太监将秦王妃平放在地毯上,试了试呼吸,得知无大碍,捋起女子半截儿袖,手贴腕上,一边把着一边道:“太子爷放心,并没性命之虞……”说着,却话音一止。 “怎么了?”年公公看出太医有点儿不对劲。 太医耐着性子,又重新把了一次,待确凿无误,起身跑到太子身边,凑耳说了几句。年公公在旁边也听得清楚,登时一讶,望向太子:“太子爷……” 太子并没说什么,只望向地毯上的女子,道:“还不送过去。” 太监们慌忙将秦王妃搀了出去。 —— 疏影阁,清雅甘甜的宁心熏香中,云菀沁清醒过来。 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脖子一摸,还有勒过后的酸疼,床幔外有个女子身影。 云菀沁撑起身子坐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起得太猛了,眼前一黑,又是一阵晕天转地,幸亏撑着床板才没摔回去。 前日殿中赐殉葬自尽之后,郑华秋就被太子从莫贵人身边调来紫光阁,这两天一直在云菀沁身边照顾着,此刻上前赶紧扶稳了她,惊喜道:“可算醒了。”又端水来,拧了帕子给她揩汗。 云菀沁顿了一顿,想起什么,掀了被子要下床:“琴钗、听弦她们呢?” “放心,”郑华秋将她小腕一捉,压低声音道:“那几个医女都没事儿,当日在殿里羞辱你的太监被太子刺死了,年公公又加了五具宫狱的死囚,一同放进棺材,填了殉葬的数,送去万寿山的献陵了。琴钗听弦等五名医女再不方便留在宫里了,年公公叫人连夜送出宫,各自归乡返家去了。” 云菀沁一颗大石落了地,也来不及多想为什么太子会将自己换下来,道:“麻烦郑姑姑跟太子那边传达一声。”五个医女被送离了皇宫,她也一样,不好再留在宫里被人看见。 郑华秋知道她是想要出宫,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终究道:“秦王走了。” 云菀沁没懂什么意思。 郑华秋再不多瞒,将前两天沈同知主动开城门,秦王带亲兵进宫与太子夜间私见,最后被景阳王拦下的事情,巨细靡遗地说了一遍。 云菀沁刚平静下来的心,又如波涛一般涌动起来,玉背仍旧渗出后怕的冷汗,自己与五名医女获救,竟是他冒着带兵进宫胁迫太子放人的风险。 虽然知道,他一定做足了准备,可毕竟是押着性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让太子妥协。幸亏,幸亏有景阳王从中斡旋,压下这事。不过……景阳王不是被太子调进宫镇压秦王的吗,为什么又会帮秦王? 杏园余氏,一定是宋王妃余氏出面,方能说动和阻止景阳王。 郑华秋又道,宫中夜变的第二天,王府同时传来消息,秦王因病起不来身,贴身侍卫和王府长史进宫替主子上禀,请求去往封地。 秦,乃陕西郡简称,秦王的封地为北方的陕西郡,中心城池为长安,距离沂嗣王驻军的江北城只隔着一两个城池远,秦王奏请中提及如今北患深重,北上驻扎,也正好能为沂嗣王作后援力量。 秦王的奏请一提出,景阳王第一个附议赞成。 秦王夜闯一事,足可见其胆量和野心,朝野上下暗中震惊,虽有景阳王及其门客强行压制,仍是避免不了流言蜚语,秦王离开,对于京城的安宁也是件好事,一时之间,朝臣也纷纷附和景阳王。太子在群谏之下,只得应下,一日后,下了监国之旨,准秦王带亲兵及阖府去往封地陕西郡。 如今,北城的秦王府,人去楼空,荒凉一座孤屋。 “王妃,秦王目前暂时离开,是明智之举,”郑华秋劝道,又记起什么似的,站起身:“来人,将人带进来。” 云菀沁眼神烁然,波光微漾。明智之举,确实……太子因为景阳王的两万子弟兵和景阳王本人的担保,压下此次闯宫一事,可这件事儿正是火头上,三爷在太子和臣子面前,已成了野心勃勃的人,目前若留在京城,免不了成为太子的肉中刺,两人大眼瞪小眼的,迟早再生疽寤,说不定还会被太子暗中加害,到时候只怕景阳王也挡不住。 三爷自请北上护境抗敌,既能够避开太子刁难,韬光养晦,对于和太子现在紧绷的关系来说,也算是个缓解。 云菀沁宛如梦中,还没回过神,正这时,脚步响起,一道身影扑进来,半伤感半喜悦:“娘娘!” 竟是初夏进了宫。云菀沁鼻头一酸,心头总算暖一些,撑起身子。 初夏将她上下又摸又端详,见没什么事儿,放心许多,哽咽道:“三爷叫奴婢留在京城照顾娘娘,今儿才被人内务府的人接进来。” 郑华秋在旁边补道:“已经是经了太子那边的允许,今后初夏姑娘就在宫里,跟在娘娘身边了。” 一听这话,云菀沁心中一动,这意思是自己还得继续留在宫里?她强定心绪:“郑姑姑,劳烦你还是跟太子那边传达一声,我想见他一面。” 郑华秋应了一声。 云菀沁见她要走,想起什么,忙道:“沈同知没事吧?”为秦王开城门,不顾岗位职责,难道不会被降罪? 这次是初夏开口,忙道:“放心,奴婢听施遥安说,三爷奏请离京时,跟景阳王特意提及了沈同知一事,只说当夜是以皇子强权和加急军务诱哄威逼沈大人开城,景阳王也从旁劝谏了几句,加上看在沈老将军的面子,所以沈同知除了罚俸,并没受什么重罚……只是……” “只是什么?”云菀沁放下去的心又一提。 “只是那沈同知说自己脱不了责任,自请降职,调入宫内当侍卫当做惩戒。太子也准了,让他进宫当侍卫领班。”初夏道。 云菀沁没说话,不管怎样,只要人没事儿就好,等郑华秋走了,初夏迫不及待上前,拉了她的手:“三爷得知娘娘没事儿,一定会很高兴,娘娘快养好身子。” 云菀沁心不在焉地听着她的劝慰,半晌才道:“初夏,你刚来宫里,许多事都不清楚,先下去找领班的宫女熟悉一下规矩吧。” 初夏见她脸色有些疲倦,点点头,先拉了帘子,退下去了。 屋子内一空,初夏的背影绕过帘子消失的一瞬,室内静谧下来,眼皮终是承不住包裹的泪压,云菀沁喉咙一涩,低低哭出声来。 他将初夏特意留给自己,可他却走了……他不得不走的道理她懂,可想要消化,却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纤指死死扣入床榻上的被褥里,她跪坐在榻上,娇容上冰凉液体无声地恣意流淌,因为怕惊扰到外面的人,克制住喉间的饮泣声,不一会儿,泪水湿了衣襟和腮前的发丝。 帘子外,一袭修俊身影站了多时,来了多久,就看了这一场梨花带雨图多久。 女人的眼泪不珍贵,喜欢用眼泪当武器的女人太多了。 可他从没见过她哭,她好像是个生来只会让别人哭的,可此刻,她却在为那个男人哭得厉害。 欲压且抑的流泪,克制的难过,让一具娇躯轻微颤抖,她哭得鼻尖粉红,眼皮肿翘,秀发也散落下来,紧紧抿着唇,生怕哭声太大。 明明狼狈不堪,却让男子想要冲进里面,告诉她,那个男人能做的,他也能做,他并不比那个男人差,唯一差的,只是比他晚了几步,不该太多的顾虑,不该非要等除了皇后再对她表达心意。 可到底已经是晚了。除非洗去她记忆,重来一次,否则,光看她此刻的眼泪,他已永远胜不过那男人。 沉默许久,他打帘,跨进去。 男子的步履声惊得她抬起头,一看来人,汲了眼泪,拿起帕子揩干净脸,又下了榻,却与他保持距离,声音恭敬,又不无冷清:“太子来了,怎么也不叫人通知一声。” “看你哭得畅快,哪敢吵了你的雅兴。”仍是昔日一样略带三分顽劣的轻佻声音。 可如今,他戏谑的态度和举止,再骗不过人了。她喉咙一动,直接道:“不知道太子什么时候让我出宫?” “出宫?去哪里?北上去找老三?还是一个人在京城寻个宅子,独居下来,等他回京?”他见她浑身竖其锋芒,就像伤势刚好的小兽,不愿意亲信人,掀袍坐在旁边椅子上,反问道。 云菀沁沉默,只听他声音加重几分:“孤顶着违逆遗旨、不孝不敬的千钧压力,将你们几个暗中换了下来,接下来的,你也得一切听孤的。” 云菀沁贝齿轻咬唇:“我知道太子是因为我,才将那五名医女也救下来,这一点多谢太子。” “顺手的事儿。反正都已经违了父皇的遗愿,换一个人是违旨,换六个也是违旨。”他谑慵道。 “她们被连夜送出宫,就是因为怕被人看见,让殉葬掉包的事儿曝光,我也不能继续留在宫里,所以还请太子让我尽快出去。”云菀沁静道。 太子一声轻呵:“你跟她们的情况不一样,她们六个,祖籍全是外地乡间普通民户,打发回家,也就没人会知道了。你呢?你现在出宫,无论是重回秦王身边做你的王妃,还是找个地方住下来,都会被人知道,到时候就前功尽弃。你只有留在宫里,孤才能保住你,才不浪费老三拼死拼活的保你一场。” “我留在宫里被人看见,让人得知太子掉包换下殉葬之人,到头来,我一样会死,一样会牵连了太子。”云菀沁一股气往上涌,秀眉颦紧,又有些头晕,扶住旁边的香几,才平定下来。 “这是孤该操心的事,不是你。”太子眼一动,忽的扬声:“送进来吧。” 帘子掀开,年公公带着两名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托盘里是精致而崭新的华服与珠冠。 宫女放下衣饰,年公公挥挥手,示意退下。 “这是什么。”云菀沁没力气去端起来仔细看,只觉胸口浊气又一滚,先帝出殡那日起,就没吃过什么东西,可这会儿偏偏像是吃撑了一样,胃里头胀胀的。 “若是新帝的后宫嫔妃,自然可以免于殉葬,正大光明地在宫里过下去,没人敢非议。”一字一句,从太子口里吐出。 年公公突然几步走到云菀沁身边,抱袖躬身:“国不可一日无主,先帝爷已经出殡,下月初,太子择日御极,先提前恭喜云美人。” 什么美人?云菀沁错愕,只听太子道:“美人这位份确实低了些,但你原来是王妃,二嫁进宫,到时恐怕会引来外人的议论,一开始也不好封得太高,何况你如今在宫里只为保命,应该也不屑于什么高位,待日子长一些,孤再想法子将你提拔上——” “什么提拔!谁叫你提拔了!我什么时候说要当这后宫的嫔妃了!”气滚上来,伴着排山倒海的胃液,云菀沁忍住不适。 “好,那你即刻从这儿走出去!别说三千亲兵,到时就算老三领三万亲兵进宫,孤也再没办法能保你了!”太子也不强逼。 “王妃,如今也没别的法子,您本来是为先帝爷殉葬的,还是太子的皇嫂,太子将您换下来纳入后宫,自己也是顶着压力,还得被人议论呢!秦王夜闯禁宫,好容易将您的命保住,您就当是为了不辜负秦王这场冒险吧……”年公公嘀咕。 “你说得没错,”云菀沁望了年公公一样,目光一移,又若有似无地瞟太子一眼,不无讥讽,“秦王跟太子已经走到这一步,先帝临死还要摆他一道,与太子合谋以我引他进宫一网打尽,现在,人都被太子逼出了京城,我为了苟活,再去当太子后宫的人,就算不怕别人说三道四,我自己都觉得没脸。保住性命有什么用?” 太子脸色一变,脾气憋不住,一拍案,竟像个再也受不了一点儿委屈的小孩,啪的站起身:“在你心里,秦王是个天山雪莲,孤却比砚台里的墨汁还要黑对不对!好,那你若是身在孤这个位置,会如何?难道看着那老三骑踏上来,木头似的一声不吭?!他的身份,哄得住太后和臣子,其实你我都清楚,根本不明不白!你能打包票他一定是大宣人?呵,连那赫连贵嫔只怕都不能保证吧!父皇快死了都不放心,孤怎能放任不理,让他这个可能是北人的皇子继续坐大!哼,他是被我逼出京城的?得了吧,你别把他说得这么委屈,他聪明得很呢!离了京,避开孤的打压,他还能喘口气儿!呸!想起来就有气,要不是景阳王带着一群人上奏,你当孤想放他走吗……” 年公公望了一眼太子,实在忍不住:“王妃,其实……就算秦王不来要挟,太子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您殉葬。不然,那几具代你们殉葬的尸体怎么那么快就找到?太子早就安排好了啊!”太子只想擒住秦王一党,何曾想过真的置王妃于死地,那日先帝出殡后,回了东宫,太子就交代他去铺排了。 云菀沁蓦然一怔,脸色稍松一些,却依旧闭口不语。 见她还在倔挺,太子终是沉了眉眼,轻踱几步,凑近她耳畔:“就算不是为了秦王,你也得为了另一个人,留在宫里保住这条命。”   ☆、第二百四十九章 护胎 进了夏,伴着一场场的暴雨,暑气一日浓过一日,好像一夜之间换了季,昼长夜短,杂花生树,万物葱茏,宫人们也都纷纷换上了轻薄夏装。 疏影阁虽然毗邻冷宫,这个季节却正好,比其他宫殿舒服多了,临着湖水,水上天然清风徐徐送凉,不用特意摇扇送人工风或者从冰窖去拿冰块放在房间里,初夏吁了口气,对于主子这会儿的身子更合适。 在这儿住了半个多月,云菀沁心情早就平和下来了,只是偶尔看一眼还没显形的肚子,仍有些如堕梦中,恍惚半天才能确凿,这里真是有了个小生命。 可笑自己成日捧着医书研读,进宫还是做近侍医女的人,竟一直没有发现身体的变化,到今天,已经差不多三个月了,算日子,恰好就是宫里下旨来王府,召自己做近侍医女前的那日晚上。 之前经期不是很稳,时早时迟,即便三爷督促着自己每日喝鹿茸调身子,却还是不大顺,所以小日子迟了一个多,她也没多放心上,后来事儿一多,更是没多考虑,甚至还在侍疾工作中跑进跑出,烟熏火燎,更是在赐刑的殿内差点儿被白绫绞死。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孩子却不依不挠,仍是破土而出,稳稳扎下了根。 他的生命力顽强得很,那她也一定会好好保住他的性命,就如同三爷保她的命一样。 绝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服食坏身子的药懵懵懂懂掉了胎,到流产那一刻,还不知道自己原来怀孕,以前,每次想到这件事,她心里总会不舒坦,可如今每次想起,心里的希望却燃得更高,前世的失去反倒给今生加柴添火,让她更笃定了一定要好好让他平安落地,不能再次失去的决心。 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的孩子。她和腹中的这条小生命,要一块儿等着他回来。 前世的帝王,今生也绝不会逊色。她信他,一定会折返邺京,便是这时光长一点,她也能等。 因为前阵子心情起伏大,又经常奔波,有时小腹还会隐隐有些腹痛,害怕坐胎不稳,有什么纰漏,这些日子,云菀沁收拾了心情,一直在疏影阁的房间内好好将养着,连庭院都不出去。 太子见她总算没吵闹,倒也安心,这孩子虽然来得不大及时,却总算是成了她的定心丸,成了她安心活下去的动力,只暂时让初夏在疏影阁贴身照顾,每日派年公公亲自来送起居的饭菜衣物,又秘密安排了几名东宫影卫在疏影阁的外面守着。 本来怕初夏一个人不够,太子说再派两个亲信宫女来,云菀沁却婉拒了,只说若非要多个伺候的人,便将齐怀恩叫过来。 太子知道齐怀恩是秦王原先在宫里的贴身行走,虽迟疑了会儿,第二天年公公来送饭时,还是将人给顺便送过来了。 齐怀恩见云菀沁没有被殉葬,先是大吃一惊,明白怎么回事儿后,哭着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再也不离开一步,说是从此她在哪里,自己就在哪里,一定得要为三爷在京城里守着云菀沁,再得知她有了身孕,更是一惊,正要说话,初夏却将他嘴一捂,摇了摇头,示意这事儿目前不要到处说。 齐怀恩也不算笨,没一会儿反应过来,太子马上就要即位,给云菀沁封个位份来保住她性命,若然现在就让人知道她有了孕,谁都猜得出是秦王的子嗣,不是新皇帝的。这孩子的身份若是尴尬起来,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想着,齐怀恩一噤声,赶紧将话吞了下去,却哭得更大声,这不是叫自家三爷的儿子认别人当爹吗,三爷太不值当了!什么时候回来啊三爷!你老婆儿子都被人抢了啊! 云菀沁见他哭得像个没牙的娃娃,心情倒是被他哭得开怀了几分,安慰了几句,将他安排在外面,与初夏一块儿贴身伺候,齐怀恩听云菀沁的话,不哭了,却默默问道:“太子登基后,娘娘……果真便要封美人了?” 云菀沁沉默,前日年公公来时,交代过一些细节,殿所都选好了,三品的美人,位阶低,宫和殿都没份儿住,若是住在宫殿,那就是住在配殿,与一宫之主的妃嫔同住,干脆让她另外单独住宫里的瑶台阁。 正合她的心意,瑶台阁离后宫远,安静清幽,犯不上跟东宫那些女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不过是借这皇宫的角落,暂时安身立命,保住孩子罢了。 齐怀恩话问得初夏猛使眼色,云菀沁却只淡道:“身份跟名利钱财一样,只是身外之物,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是你们的王妃。” 心中却到底有一丝触动。 其实,自从年公公那日说太子不日要御极开始,她至今仍有些恍神。 太子夏侯世谆,果真要登基了?从蒋皇后去世、太子得保之后,她便知道,很多事或许跟前世的走向不大一样了,可若是夏侯世谆真的登基,那么又还有三爷的昭宗朝么? ——那么,后世的历史岂不是乱了? 若宁熙帝之后的下一任新帝确实是太子夏侯世谆,这又是怎样一个自己不知道的新朝? 那么,若是三爷之后成为天下之主,多出来的太子夏侯世谆这一朝,又是如何处之? 来不及多想,日子流水滑过。 宁熙帝殡天,后宫焕然一新,已成另一格局。 先帝遗孀中,生育过子女的与受过先皇恩宠的搬离了原来的宫殿,进东北宫所的太妃殿、太嫔所,妙儿也是其中一员。 太子诏令好生供奉诸位先帝女眷,荣华富贵,颐养天年。 后宫清净一片,尽数腾空,只留新帝妃嫔入驻。 东宫女眷们蠢蠢欲动,私下盘算着储君御极后自己的位份。 京城中还未出嫁的官宦千金们也像热锅上的蚂蚁,东宫的太子妃位置尚悬空,东宫现在的内眷只不过是几名妾室,今年先帝丧期未满,太子登基应该也不会考虑立后的事儿,可明年——那可就是京城名媛们摩拳擦掌的厮杀战场了! 晴日风暖生麦气,绿茵幽草胜花时,虽然秘居在疏影阁,足不出户,云菀沁几人却渐渐嗅到了外面的热闹气息。 宫内开始操持新帝登基事务。 早在先帝爷出殡之后,御极一事就提上了议程,登基大典安排得行云流水。 虽说历朝历代的皇帝在先帝丧期即位是很正常的,国不可一日无主,北边又有蒙奴伺机而动,更需早日亲政,免得外人觊觎,可太子此次这么匆忙,朝上臣子不免多了几分猜测——一来,太子恐怕多少是因为受了秦王前阵子夜闯宫闱的惊吓,免得夜长梦多,早些即位,心里踏实。二来,也能让秦王早些死心,一门心思好好待在陕西郡封地,再不肖想京城的权位。 御极前夜,仲夏夜的知了在枝繁叶茂的林丛中嗡鸣,今夜湖上没什么风,屋子里燥热,初夏摇了大半夜的扇子,云菀沁还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白日,年公公搬了几块冰,吩咐初夏搁在水盆里,放在屋子里送凉气,云菀沁只怕凉气太盛,染了风寒误了孩子,吹了一笑会儿,宁愿挨热,叫齐怀恩搬走了,此刻,坐起来看了会儿书,仍平定不下来心绪。 夜色更深,初夏拽着扇子,靠着春凳,眯着了。 云菀沁这些日子身子稳定了,腹中孩子很省心,似是知道眼下亲爹不在身边,不舍得给她添一点儿乱子,除了刚刚知道有孕时有些头晕反胃的症状,近来几乎没什么不适了。 云菀沁见初夏睡得酣畅,不想叫醒她,披了袍子,一个人走到门口。 仲夏苦夜短,开轩纳微凉。隔着珍珠帘,吹会儿夹杂庭院花香的夜间自来风,最清爽不过。 呼吸了几口夜间空气,隐约有压得低低的鸣鼓声飘来 云菀沁踮脚远眺,跃过疏影阁的矮墙,正北方融融火光未歇,那儿是明日即将举行登基大殿的乾德宫。 先帝丧期新帝登基,韶乐禁止,只鸣钟鼓,宫人们按照礼制,彻夜不休地彩排,礼部尚书等主持的官员应该也进了宫,提前做准备。 今夜,应该是太子夏侯世谆的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一日,这会儿应该在东宫试穿天子服饰与演习礼仪吧。 她手往下滑落,覆在已凸起的小腹上,情不自禁又走到前面一步,乾德宫的再往北,越过宫墙,跨越山水,便是他的封地。 虽然陕西郡离邺京距离颇遥,但这会儿新帝登基的消息,那边应该也收到了。 “小元宵,那儿就是爹爹在的地方。”她抬起手臂,指了指北方。 身上多了个甜蜜的累赘,已经是分不开的一体,这些日子,她也不知道怎么叫他,后来胎动了,虽然不是很明显,她却觉得像是有个圆乎乎的汤圆丸子在身体里滚来滚去,也就将这个名字不管不顾地扣上去了。 第一次喊出的时候,不仅仅是初夏和齐怀恩笑了起来,小元宵翻身的动作也大了很多,好像很不满意这么随便的名字。 此刻,腹中胎儿猛的一动。 虽已经有了胎动,却还从像今天这样反应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在望北,所以胎儿也跟着有了心灵感应,有些激动起来。 她纤唇翘起:“你也想多看看是不是?”绣靴一抬,干脆踩在门槛上,站得更高一些。 她很小心,扶着旁边的门柱,刚踩上去时,身子因为惯性晃了一下。 “小心。”珍珠帘外,一道身影在天井外倏然起身,闷声一喊。 她一惊:“谁!”打起帘子,只见得那道身影见自己没事,退了几步。 绿树荫浓的夜色下,男子丧服还没除去,一身白色袍子。 明天就要登基成为天下之主的人,今天本来应该在热闹非凡的东宫,在众人的簇拥中受尽奉承赞美。此刻,他却蹲在疏影阁,一人背对月色,神情寂寥,还有些紧张。 她拉下帘子,转过头:“初夏——”却听天井中的男子阻止:“沁儿,你紧张吗?” 他多久没这么叫她了?曾几何时,她也曾与他嬉笑怒骂,侃侃往来。 她步子一驻,紧张?帘外人登基后,她也会迁殿册为美人。 一开始还有些抗拒,可得知有了腹中块肉,早就平静了。 美人这位份,不过是她保住自己和孩子等那人回来的一份工作,就跟宫中的姑姑们一样。 有什么好紧张? 她轻声回应:“尚可。夜深了,太子回吧。” 听他口气有些虚弱:“……孤却很紧张。” 珍珠帘后,云菀沁睫一闪:“太子忙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明天吗,高兴还来不及,怎么还会紧张。” 语气里的距离,让外面的人喉结一动,竟然有些颓丧:“你当孤真的想当皇帝吗,比起当皇帝,孤宁愿办个戏班子,每日抚琴作曲,看戏奏乐。” 简直是*裸的炫耀,就像是土财主对着快饿死的人说我根本不想有钱一样。云菀沁秀眉一颦:“谁叫太子运气好呢?生下来没多久就成了储君,这种天生的资本已经是了不起,那些后天再有能耐的人都难得赶上。” “你说的没错,”他对她话里的讥讽毫不在意,反倒还挑唇莫名一笑,“正是因为孤生下来就是储君,新帝的位置,才不得不由孤坐,若是其他人坐,就代表这天下大祸临头,大乱将起。” 云菀沁安静聆听,只听他声音继续:“身为储君,不一定能力最强,对社稷苍生的责任感,却一定得最盛,所以,就算再不愿意,孤也只能犟下去,孤实在不愿今后被父皇和祖宗们骂。这储君的位置,押得孤不得不顺着步骤往前走……有时,孤宁可自己只是个普通皇子,就跟老三一样。”说着,帘外的身影深吸一口气,靠着粉墙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双臂一展,枕着后脑勺,坐了下来,“你别笑话,孤之前看见老三返朝,笑话过他几百遍,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着进宫掺乎进政事……要是孤,就待在北城王府,多逍遥快活。他有孤求而不得的生活环境,还能在宫外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人,孤羡慕他。” 她听得怔怔然,还真是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 三爷那种环境竟也还有人羡慕……他是拼了命地想往外面冲,太子却是想要冲出去又被身份所制。 俄顷,她站起身,带起了珍珠帘的刷刷作响。 “你要休息了吗。”天井中人慌忙开口,像看见玩伴要回家,自己却还未尽兴的孩子。 “嗯,太子回去吧,明儿还有大典。”她语气不带任何感情。 “沁儿!”帘子外的人似是下定了十足的决心,“今后,孤还能这样与你秉烛,哦不,秉月夜谈吗?”语气轻微的晃着,似是真的对即将掌管江山十分不安。 不求别的,只求能与她再像昔日关系一样,插科打诨,嬉笑怒骂。 他想要一个知他心意的人。就算这个人,心里只有另外的男人,腹中孩子不到半年就要出生。 她微微转颈,似是猜到她的心意:“这些日子,太子将我母子照顾得很好,今后想必也会一样,多谢太子的恩情。不过,今日是我最后一次称呼太子,明日开始,太子是一国之主,日理万机,切勿再耗光阴来个闲人的住所,后宫佳丽无数,个个心系新帝,太子也迟早能找到解语花,何必找个心不在焉的人陪着说话?今夜这个样子,不成规矩,今后若被人看到,新帝没事,我却要担责。请太子体谅。” 这一道城墙,必定要一开始就竖起来。 帘子外的人影半天没动,许久以后,才起身:“那孤再不叨扰你。” 今天来,除了登基前的紧张需要人倾诉,也抱着私心,等她一句话。 若她松动,愿意接受他,比起登基,更会让他欣喜若狂。 可眼下这一番回答,却让他有些自嘲,自己简直是白日做梦。 透过珍珠帘,云菀沁看见他清瘦身形转过去,一步步走出疏影阁,跟门口的年公公一块儿离开。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初始对他印象不错,后来与他一块儿抵抗皇后,时至如今也都并不讨厌他的原因。 他有着这个年代的男子少有的一种品质,尤其在皇权至上的皇家子弟中,更是珍贵,——难得的平易近人,不强求人,不违人心意。 也许,这样的男子,真是不适合与皇位有染,真如他他自己所说,宁可做个念着戏文浮生度日的闲暇贵公子,也不愿意做龙椅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操心天子。 可不管怎样,他的朝代,却已经来临了。 —— 东宫。 寝殿内,婢女回来将跟了太子大半晚上的见闻转述给了主子。 蒋妤坐在梳妆台前,攥着拳听完,在台子上一击。 殉葬之后,后宫早有流言蜚语,说太子爷将那殉葬的云氏换了出来,秘密养在西北角的疏影阁,连册封美人的冠服都送去了,只得登基后再光明正大地将人给亮出来。 只是太子爷眼下宫里的一把手,谁又敢说什么。有什么半信半疑,都只敢埋着头暗地嘀咕着猜疑两句罢了。 蒋妤听到这传闻,倒是一点儿都不怀疑,凭太子同云氏往日的关系,还真干得出来,当天就派了身边的太监去疏影阁晃了一圈,还没靠近就被几个侍卫给赶走了,那几个侍卫,正是太子爷身边的心腹影卫。 这样看来,还真是的。从那日开始,蒋妤心里就焦虑起来了。 今天再一看,太子一日竟都等不及,登基大典的头一夜,礼服冕冠都不试,直接跑去了那边。 昔日,蒋妤虽然嫉妒太子青睐云氏,却也知道太子和云氏到底隔着一层叔嫂的纱,再怎么也不会危及自己。 现在,太子竟还真顶着压力将云氏纳入后宫,免去她殉死。 蒋妤银牙咬得蹦蹦脆响:“当王妃不过瘾,又想来当皇妃。” “良娣也不要着急,奴婢看太子的人影一直站在疏影阁的天井外,并没进去,后来跟那云氏讲话,也是隔着一层帘子。这样看来,两人的关系并不亲近。”婢女安慰道。 “不急?都成了后宫的同僚了,还不急?”蒋妤嗤一声婢女的心大。 “那又如何,也不过是封个三品的美人,您过几天,可是同光宫的惠妃了。”婢女笑着道。 东宫众女位份已拟定,蒋妤早从年公公那边提前探听到了信,此刻一听,方才脸皮儿松展,舒服了几分。   ☆、第二百五十章 双喜 暑气一日浓过一日,可僻静清幽的瑶台阁里,夏木阴阴正可人。 新帝登基后,最大的新闻,当属出自瑶台阁了这一件了。 新帝分封后宫位份之后,多了个美人品位的云氏。 云氏原来是进宫做先帝爷近侍医女的秦王妃,不幸上了殉葬名单,谁想云氏出阁前后就跟皇上关系不赖,皇上私下将云氏保了下来,秘养在疏影阁,待登基后,才叫云氏光明正大亮了相,封了位份,赐了三品美人,居住在皇宫东北角的瑶台阁。 说起来,也算是丑闻,毕竟云氏原先是太子兄长秦王的正妻。 可是放眼望去历代皇家,哪一朝的皇家没几件见不得光、提不得的秘辛事?议论了一段日子,也就消停了。 一开始,还有几个不怕死的犟牛言官在朝上嘀咕两句,说皇上这是违反了先帝遗旨,那云氏还是得送去献陵陪葬。 再过段日子,姚光耀被派去瑶台阁,诊出云氏有身孕,皇上又将姚光耀作为云美人专门的保胎太医后,再没人上赶着跟皇上找茬儿。 ——谁敢指着皇上的鼻子,让他殉葬了自个儿没出生的皇子。 朝上和后宫的声音,渐渐偃旗息鼓。 身在此山中,宫中好好坏坏的传言,云菀沁也不是都没听见。 只是如今一门心思只有肚子,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她捧着渐渐隆起的肚子,将居住的瑶台阁当做全部天地,好好安养着。 登基前夜,夏侯世谆来疏影阁倾心夜谈之后,云菀沁再没见过他,他也如临走前的承诺,再没来过。 庭院里,齐怀恩照着云菀沁的吩咐,选择了一块儿地皮,翻土下种施肥,种了一爿小花田,每日闲来无事,云菀沁便亲自剪枝灭虫浇水,再跟初夏将新鲜出芽的花骨朵儿摘去,调香露制花水,研习方剂,分发给旁边太妃所、太嫔所的宫女们。 妙儿虽在宁熙帝后宫位份不高,又没有子嗣,可宁熙帝最后的光阴,全是她陪在身边鞍前马后,日夜照顾不怠,居功甚伟,先帝遗旨中对她也有安排,新帝登基后,特照遗旨,册莫贵人为先帝太嫔尊号,赐居在太嫔所的未央殿,身边的宫人和进出的仪仗,以及每月的俸禄,比许多无宠的太妃都还要高不少,日子过得也算是滋润悠闲,每次齐怀恩过来时,妙儿也会叫郑华秋将他叫进来,与云菀沁交换一些彼此的近况。 瑶台阁偏冷,与都是寡妇的太嫔所离得近,都是后宫的深伏地,平日没几个人过去。日子久了,妙儿瞅着机会,也会时不时带着郑华秋,过来瑶台阁与云菀沁见面。 用兴趣爱好打发光阴,有小元宵和初夏、齐怀恩陪着的日子,偶尔也能与妙儿见面,时光过得也算是飞快。 另外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云菀沁当时一听,便心中咯噔,隐隐发喜,特意叫齐怀恩找宫里人打听。 那日齐怀恩从外面回来,报了信儿,红胭被赦了监禁,放出刑部大狱,此刻已经回了香盈袖,另外,皇上与往日新任天子一样,大力犒赏和擢升登基之前的近臣,一众太子门客和近臣都加官进爵,鸡犬升天,听说皇上正派旨前往岭南,将原先的门客许慕甄召回京城。 也算得上双喜,云菀沁想着舅舅得知,应该更是喜上天了,算日子,红胭应该就是这一两个月就要生了,等表哥回来,正好跟她母子团聚,倒也算是花好月圆的结局。 想着,她又有些失神,手覆在肚子上,腹内的小元宵似是得了感应,似是伸了伸臂,弹跳了一下。 初夏见她脸色先喜后忧,读懂她的心意,将脑袋贴在她的肚子上,小声甜道:“小主子也迟早会跟爹爹见面的。” —— 大行皇帝的新年还没满,皇上戴孝即位,无心选后,此刻后宫无主,暂时由升为太皇太后的贾太后打理,蒋惠妃和原是东宫徐良媛、后来册封为康妃的徐氏共同协理。 云菀沁也用不着挺着肚子每天去给上面请安,只是依照规制,在封了美人以后,跟着一群后宫嫔妃,浩浩荡荡去慈宁宫给贾太后请安过一次。 那日,在一群后宫的新鲜血液中,贾太后一眼看到了云菀沁,请安完毕,叫马氏私下将她叫住,单独留了下来说了几句话。 贾太后早知这皇帝孙儿将云氏放在心里,没料到头来,竟还真的借着这生死一线的机会,将她纳进了后宫。 不过既是新皇帝喜欢,也是没法子的,哪个天子不多情呢,虽说弟纳兄妻,叫人背后指点,可全天下的女人都是皇帝的,别说叔嫂,便是翁媳父女也不是障碍。 何况,总算能叫她活下来,贾太后到底还是舒了口气。 凝视云菀沁肚子时,贾太后的眼光中却又闪过一丝疑,将她喊过来,轻轻撩开她外面的大袍,手贴在她小腹上,脸色一紧。 云菀沁知道贾太后的怀疑,姚光耀记录的后妃孕事簿,足足报少了两个月,刚好能与自己封为美人后才怀胎吻合,不引人怀疑,可这肚子,少两个月的身孕和多两个月的身孕,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她平日蜗居在瑶台阁,大门不出,并没人有机会看过自己,今儿出来,也是大袍加身,让人完全看不到她的肚子大小,无奈贾太后心细如针,如今一看,怎么会不猜疑。 那浑圆凸起如小山的小腹,怎么可能只有四个月? “妾身孕期贪嘴,日食多餐,又特别嗜好肉荤膏油之类,”云菀沁跪下来,“今后一定忌口,免得继续发胖,误了皇嗣。” 初夏心头砰砰跳,也搀着她一块儿跪下来:“是奴婢没有督促好美人主子的饮食,求太皇太后责罚!” 气氛一时僵持,慈宁宫中在场的宫人都望过来。 沉默半晌,在两人的屏住呼吸中,贾太后终于开了口:“既然知道错了,就要记住。孕妇不可太瘦,却也不能太胖,都会影响生产。你们这些伺候的,也要长些心,怀孕时嘴馋是正常的,哀家年轻怀孕时,肚子就像塞了几十条虫儿,怎么吃也吃不饱,不到五个月就胖了足足好几十斤。可是就算如此,也不能胡吃海吃,你们主子没经验,你们却不能一味放纵,主子吃多了,你们还是得劝阻。” 初夏一听,松了口气,忙应道:“是,太皇太后,奴婢明白了,回去后也会告诫瑶台阁的其他人。” “好,回去吧。”贾太后轻缓道,“既然身子不便,怀孕期间,就免了宫内的所有请安,不要再出瑶台殿了。” 免了宫内的所有请安,不要出瑶台殿。云菀沁螓首一抬,明白了,贾太后已猜出几分了,却在装聋作哑为自己在打马虎眼儿,还免了自己今后孕期的请安,避开与人接触。 她喉咙一涩,感激道:“是。” 贾太后让马氏将两人搀起来,送出了慈宁宫。 马氏送完了人,匆匆回来,见太后面上若有所思,屏退了下人,不自禁凑近前:“太皇太后真觉得云美人是发胖?” 贾太后瞥马氏一眼:“你觉得呢。” 马氏为难,却不得不说:“光是肚子圆圆挺挺,隆得似座小山丘,脸蛋儿和四肢倒是跟以前一样纤细均匀,没见一点儿肉啊,倒不像是吃多了发胖。” 贾太后叹息一声:“这话你跟哀家说说就行了,再不要对外说了。” 马氏登时明白,太皇太后也是心清明得像面镜子呢,却又心中咯噔一响,声音压低:“可……这样真的不要紧吗?云氏肚子里若真是秦王的……” “连皇上都没做声,甘心认下这孩子,你担心什么。先帝殡宫前,秦王被人说是外来孽种的事儿,难道在这孩子身上又要重演一次吗?”贾太后一锤子定音,“这孩子,只能是皇上的。这宫里,谁若捕风捉影,拿这件事儿借题发挥,不管是谁,哀家定不得好饶!” 马氏连连点头,再不提。 —— 金桂隐约飘香的时候,大比之年的秋闱也快到了。 新帝登基,除了大赦天下,还加开了恩科,明年二月的春闱也移到了今年秋闱之后,两场考试前后近乎同一时刻进行,也就是所谓的恩正并科。 云锦重也是恩正并科的受益学子之一,若两场全过,比那些考了今年还得回去等明年的学子节省不少光阴,秋闱放榜后,若中举,就成了候补官员,再直接考下一场的春闱,若是杏榜提名,那就是不折不扣的贡士了。 早在秦王阖府领兵离京之前,云锦重被高长史送回了云府。 高长史遵照三爷的吩咐,特意留了两名王府亲卫下来,同云少爷一块儿回父家。 云玄昶和白雪惠看着两个孔武有力,肌肉贲张的王府侍卫,当场就呆住。高长史只说云少爷在王府时,这两人负责云少爷的进出护行,已经熟了,今后干脆便也留在云家贴身保护云少,只当秦王的临别礼物而已。 云玄昶哪里又好拒绝,只得让这两名皇子侍卫住进了西厢,贴身跟着儿子。 本来为姐姐殉葬的事儿,云锦重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后来听爹回府说了宫里发生的事儿,姐姐已封了美人位份,他虽然一时有些惊愕,得知姐姐性命无忧,总算也放心了,在蕙兰饮食起居的照顾下,云玄昶潜心闭在西厢院子里攻书,不理外事,埋头钻研,一心应考。 关于弟弟的近况,云菀沁是从沈肇口里得知的。 那日天气晴好,云菀沁窝了好些日子没出门,想要出去放放风。 正巧,妙儿看她快临产了,又带着郑华秋过来私下看望,云菀沁便披了件斗篷护住肚子,与她在瑶台阁附近的无人小花园走走。 绕过长廊,经过鹅卵小径,两人遇见了沈肇领着几个侍卫在巡守宫闱。 一声大内侍卫装扮的年轻男子站在面前,熟悉面庞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嘴角却一扯,露出温暖的笑,让云菀沁心中感触阵阵,若现场没有人,只恨不得扑上前去叫一声大哥。 妙儿也早就有几分猜测,沈肇当初甘冒罪责放秦王进宫城,十有*是为了云菀沁,而自甘降职受罚,进内宫当侍卫,只怕多少也是想方便看顾着她。 知道两人怕是有话要说,妙儿善解人意,只望了沈肇一眼,沈肇会意,动容她的细心,柔声道:“多谢莫太嫔。”妙儿微微福身,心中却未免有些感喟,眼前伟男子鼻正口方,伟岸英魁,心中却自有一片柔软田地,从云菀沁没出阁起就默默无闻伴在身边,每次都是云菀沁有事时出现,却从来不说一句话,能得这么个亲哥哥般的异性兄长,当真是人生大幸。见那素服美少妇回过头多望了自己几眼,沈肇鼻梁微微一赤,云菀沁看在眼里,心思不免叹了一下,沈大哥这年纪也早该娶亲了,本来年纪轻轻就成了指挥使同知,不知道多少千金小姐抢着求,可因为自己和秦王的事儿,又贬职进了宫廷当侍卫。等妙儿和郑华秋走在前面,两人在后面慢慢踱步着说话。 一路慢行中,她从沈肇口里知道了弟弟那边的近况,学业上倒不大担心,就只怕弟弟重回云府被爹和白氏怠慢了,自己这会儿又不在宫外,就算有什么事也不好插手,再得知三爷安排了两个亲卫留在京城跟在弟弟身边,才放了心。 沈肇猜到她担心什么,天下有几个继母能对继子好的,道:“放心,除了两个亲卫进府护着锦重,你家中的那白氏夫人,目前也没功夫对锦重不好。” 云菀沁一疑,望向沈肇,只听他瞥了一眼自己肚子,道:“云夫人也有了身孕,似是比你还大些月份,听说因为之前流过过一次产,年纪也不小了,刚怀上就有些见红,大夫说有可能会小产,云夫人现在每天躺在房间里保胎吃药,拜神问佛,这会儿,哪里有功夫去跟锦重较劲儿耍心眼?云尚书难得再得个子嗣,一听说夫人怀孕,高兴坏了,紧张得不得了,有几日云夫人腹痛见红,云尚书告假在家,连公务都不顾了,如今眼里就顾着云夫人那一胎,没什么闲心思看别的人。” 云菀沁不禁心中一嗤,看来爹还真是想儿子想到疯了,将这一胎看成了宝贝。 前面几步之遥,妙儿听到沈肇最后一句话,却脚步一滞,偏过半边脸,娥眉拧住,目色黯然下来,还捏了一捏拳。 云菀沁眼神一动,将妙儿的异态尽收眼底。 沈肇说了几句,不方便多逗留,领着侍卫先退下了。 云菀沁跟妙儿并行,发现她不大说话,比刚才安静了许多,轻声道:“你放心,他同白氏的好日子也差不多了。”宁熙帝提携云府,将爹这个不知名的兵部官儿拉上来,全是为着遗留在云家的血脉,今年宁熙帝没了,那云府再没人照应,如风中沙堡。 妙儿见她猜出自己心意,眉眼忽闪,有些激动,也不掩饰情绪了:“他虽是给了我性命的人,却也是害死我娘的人,每每想起我娘年轻时为他做牛做马,到最后被他丢弃在乡下不闻不问,还为了荣华富贵将我娘害死,我就受不了。可现在,他不但当了尚书,还又要有儿子传宗接代……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传宗接代?”云菀沁唇角沁出一丝笑意,“还不知传的是谁的宗,接的谁的代,你就让他高兴吧,这会儿越是高兴,以后待那孩子出生,他越是要呕血。” 妙儿心中一动,却见她凑耳过来,轻说了一番。 利用高利贷怀疑她勾结外人贪钱庄的银子之后,她怎会没叫人盯着接下去的好戏?还等着看高利贷如何惩治那白氏! 能让别人代自己完成的事儿,又何必自己动手?脏了手还费力气。何况,谁都比不上黑社会治人的手段。 没料竟是—— 好好一个娇娇贵贵的官家夫人,竟成一群黑道打手蛮子胯/下取乐的泄欲工具,还不能告诉任何人,更有了脏胎,就算想打掉都不成,云玄昶知道了家中要添子嗣,喜疯了,白雪惠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将那父不明的野种保着生下来,便是想找个机会故意装作失误流产都不行,一旦没了这胎,老爷得大怒,自己因为赔钱给高利贷,经年的积蓄全没了,已经是穷光蛋一个,若真是被遗弃冷落,最后一个退路都没了。 上一世,白雪惠生下了云府的二少爷。 这一世,生,还是继续让你生。生了以后,大戏开锣,玩你个够本儿。 “可……那肚子里的孩子,你又怎么确定一定是孽种?”妙儿不敢相信,刚才的愤怒却已经消失,到底是爽快多了。 说到这里,云菀沁倒是有些感概,轻叹:“你应该知道,咱们那个爹一贯有些暗疾吧。” 没错,妙儿记得很清楚,云玄昶是有些顽疾,尤其每次生气更严重,疼得厉害的时候,捧着腹,连腰都直不起来,不禁道:“不是说是胃疾么?他为升级,长年在官场上讨好献媚,陪着上级进出娱乐地儿,吃酒饮食都不节制,落下这毛病也不奇怪。” 原先云菀沁也以为是胃肠上的毛病,出嫁前有次在饭桌上,云玄昶因为生气发病,云菀沁记得自己还给他递了杯温胃的花茶。后来跟着姚光耀学了段日子的医理,云菀沁却觉得有些不对头,云玄昶每次犯病捂的地儿,不像是心下处的胃腹,再趁机搀扶的时候把了把脉,云菀沁才清楚了。他那病,胃肠上的病是有点儿,主要却还是肾上的病灶,才疼得这样厉害,每次疼得直不起腰,其实是典型的肾亏严重造成的腰膝酸软。 看这情形,应该是年轻时不节制房事,一点点地积攒下来的,那白氏从年轻到现在都是个不安分的,全靠床帏间的那点儿本事将家主缠得紧紧,更促进了他肾脏的亏损。 随着年龄的增加,云玄昶的肾病也来越严重,他应该是早找大夫暗中瞧过,只是男子肾病,就像女子不能生育一样,不大说得出口,所以瞒得紧,只对外说是胃肠方面的疾病,云府上下,没有一个人知道。 难怪云家几个孩子,都是云玄昶青年时生的,十多年这么长的时间,再难得诞生一个子嗣,后来将瘦马馆的三个年轻瘦马收用了,三人的身子也没半点儿音讯。男子肾精一衰,生育能力减半,怕是早就不能生了。 妙儿听完,舒一口污浊气,只再想到冤枉死了的娘,终归还是有些眼色黯然。 云菀沁看透她心思,也知道她心中还有些不大痛快,给别人养儿子,绿帽子戴得全身发光,又怎抵得上她娘一条命,只将她手儿一抓,握了一下,自然不会就这么完了。 —— 秋闱转瞬即到。 每一闱考三场,每一场三昼夜,算下来,一场考试共计九天七夜。 弟弟在贡院埋头考试,云菀沁也在宫里提着一颗心。 放正、副榜的当天,初夏跟沈肇在宫里约了时辰,去问结果。 云菀沁坐在房间,也像是等着放榜似的,肚子里的小东西跟着有些骚动,日上三竿时,一阵帘风掀起,伴着初夏的惊喜连连:“上了,上了!” 云菀沁一颗心落定,其实依弟弟学业,中举也不算太过意外的事儿,高兴完了,又记起什么,拉着初夏:“第几名?” 初夏圆润喜庆的脸蛋红扑扑的,双睫一闪:“猜!” 京城考生近万名,去年录取的举子有两百名左右,能在一万个学生中成为两百个精英,就算吊个尾巴也是不得了啊! 云菀沁已经谢天谢地,不做什么奢望了,却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能有前一百名么?” “什么一百名啊!亚元,少爷是亚元!第七名!”初夏憋不住喜庆,脱口而出。 中举的学子中第一名称解元,第二名到后面后十五名称为亚元,齐怀恩在后面也高兴得不得了:“云少爷十多岁的少年就能中举,还是个亚元,啧啧啧,一万个考生中,成绩排第七,这脑子,怎么长的啊?奴才便是埋在书堆里十年不出来,也考不出这种成绩啊!” 秋闱过后,又是恩科加试的会试。 已闯过一关,云菀沁不担心了,若说考举子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这春闱会试的录取率大概是二十个人中选一个,压力倒还小一些。 虽说参加会试的都是经过万里淘沙出来的精英,可她对弟弟信心满满,只等着杏榜出来。 此时,云菀沁身子已经发沉,走路都有些艰难了。 瑶台阁的宫人不多,刚搬进来时,年公公提议多派些宫人来伺候,几次云菀沁都婉拒了,所以整个瑶台阁,除了初夏和齐怀恩在里头贴身伺候,就是外面几个打杂的,统共算下来才十几个。 如今快到临产,初夏和齐怀恩两个都没有生育经验,也没伺候过产妇,万一遇着事儿,忙不过来,这日年公公来时,再提这事儿,云菀沁考虑了会儿,终是答应了。 第二天,年公公就领了两名中年嬷嬷来瑶台阁交给初夏,都是有照顾产妇经验的后宫老宫人,一个姓戚,一个姓聂。 初夏见两人谈吐有条理,打扮也干净,颇是满意,照着云菀沁的吩咐,拿出些打赏给了两人。 戚嬷嬷和聂嬷嬷见那打赏不小,知道主子是个大方的,十分高兴,齐齐接下,恭敬道:“奴婢们今后定当尽心尽意,与初夏姑娘一起好生照料美人与皇嗣。”说罢,初夏带着两人在阁所里熟悉一下,再去安排住的地方。 待初夏离开,年公公照例进去看了看云菀沁,打声招呼,亲自交代一声送人的事儿。 云菀沁温道:“请年公公转告皇上,多谢皇上赐人。” 年公公情不自禁给自家主子说好话:“皇上再忙心里对美人也记挂着,尤其美人近了临产,政事再怎么繁忙,都不忘问奴才一句瑶台阁这边的情况呢,有几次经过附近,想进来看看,皇上那颈子都快伸到墙那头了,说个掉脑袋的话,那次正巧旁边有株大枣树,只差爬上去看了……亏得奴才拼死拼活将皇上抱住,不然被人看到不知道还传成什么样子,最后还是走了。” 没料他当了皇帝却还是这么没正形儿,云菀沁忍俊不禁,却又不免有些感触,堂堂个天子,路过后宫美人的居所都不敢明着进去,竟还要爬树偷看,这世间,惟有夏侯世谆这人做得出来了。 她若不主动请,他也不愿意逼迫,这是他给她的承诺,也是无上的尊重。 正因为他这样对待自己,她更不能让他觉得有希望。后宫佳丽多,可心人儿迟早会再找到。 她避开年公公等自己放话请皇上过来的期待目光,随便拉话题:“最近皇上政事很忙?” “可不是?那北边的蒙奴人,哪里会让人安心啊,”年公公也是个爱唠嗑的,接过话就道:“皇上登基这几个月,成日扑在北边的事上,尤其最近,白日黑夜歇在议政殿的书房,跟景阳王和大臣商议军务,后宫都半个月没去了,人都瘦了一圈儿。” “是北边出什么事了吗?”云菀沁心思戈登一响。 年公公自知说得太多了,可她主动问,也不好收,见她眼神期盼,避重就轻地说:“上月下旬,蒙奴人又攻了江北城边境的一座互市,抢了不少大宣汉人的民脂民膏,沂嗣王领兵抗击,谁想蒙奴人奸诈,用追兵引沂嗣王进北边的雪莲山,山谷早设了埋伏,沂嗣王差点儿中伏,幸亏有救兵赶到解了围,与沂嗣王一块反攻下了蒙奴军队,虽最后大宣赢了这一场,皇上却对蒙奴的偷袭龙颜大怒,这些日子,就是与众卿家商议与蒙奴开战一事。哎,想想也是迟早的事儿啊,先帝爷那会儿,为了国泰安宁,对北边忍了又忍,可如今,蒙奴完全就是贪得无厌,是可忍孰不可忍……” 话还未说完,只听眼前女子开口:“帮沂嗣王解围的救兵是谁。” 说了洋洋洒洒一堆,没想到这云美人耳朵灵光,仿似有心电感应,还是挑出年公公故意避开的那一茬。年公公一愣,吞吐起来:“不,不就是江北城附近的救兵么。” 云菀沁眼睫蝶翼般,忽的定住:“是不是秦王。”他封地陕西郡就在江北城旁边相隔不远,此次离京背上,也是打着补充抗北力量的名义。 年公公见她都猜中了,哪里还好瞒什么,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心中跳了一下。 年公公怕她又想着秦王,记起今儿来的还有一件重要事,忙打起哈哈,笑着扬起大拇指:“云尚书家少爷成绩斐然,恩正并科,两场试全中,先中亚元,如今又中了贡士,若是成年人也没什么,可云少爷还不到志学之龄就能有这个成就,实在是了不得。” 会试的结果也差不多出来了,云菀沁本来说这两天就让初夏再去找沈肇打听,没想到今天年公公提前带了喜讯,刚刚有些恍惚的心思又沉淀下来,心情好多了。 年公公见她开怀许多,又传达皇上的旨意:“为褒奖云家为朝廷培养栋梁,表彰云少爷,特赐后天上午,云家携子进宫,与美人共聚天伦,倾诉亲情。” 她一直就想再跟弟弟见面,却也不好意思多提,此刻一听,忙撑起沉甸甸的身子,福了一福。   ☆、第二百五十一章 惩渣父母,佛堂临产 一大早,接到皇命的云玄昶携着儿子和白氏进了宫。 白雪惠听说皇上赐云家一家进宫与云菀沁见面的圣旨后,心里跳得慌,本来叫老爷打着自己身怀六甲的、不免进宫的借口给推了。 新帝登基伊始,正是臣子跟皇上搞好关系的时候,云玄昶不愿意违抗新皇的圣旨,见她的胎近日怀稳了,非要她应旨一块儿去,哄着:“你还没进过宫,难得咱们家锦重争气,皇上让咱们阖府进宫。进一趟宫,贵人们随便给女眷赏赐的东西,比得上我大半年俸禄,心情好,说不定还能给你颁个诰命。过了这村再没这店了,你考虑清楚。” 白雪惠一听,心眼儿活泛了,到底是忍不住,诰命,当官家夫人的,不就等着这个么? 那妮子如今怀了龙胎,指不定皇帝一高兴,还真有可能。 说到这个,白雪惠不免嘴一撇,殉葬也被她躲过了,也不知道是靠的什么运气,当初得知她上了给先帝殉葬的名单,笑得胎都快高兴掉了,眨个眼,还没高兴完,却成了新皇上的后宫人,更怀上了龙胎……呸,还当她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呢,还不是什么个攀高踩低的,原先将秦王当成脱离娘家的大树,如今又抱上了新君的大腿,还有脸指着鼻子对自己说三道四?若是忠贞,就该一头撞死为夫守节啊!还不是个贪生恋贵、不要脸的小贱人。 不过,老爷说得对,借着她此刻的身份和肚子里的皇嗣,指不定能满足自个儿最的夙愿。 想到这儿,白雪惠也没多推脱了,前儿晚上喝了几副安胎药,美滋滋睡了个饱觉,养足了精神,次日起了个大早,盛装打扮后,跟着老爷和继子登车进宫。 年公公一大早就来给初夏和齐怀恩传了话,皇上怜恤云美人身体不便,将会面场所就安排在瑶台阁附近的翠湖轩,几步之遥,安静,没人打扰。 一家三口被大内侍卫与几个公公领到了翠湖轩,隔着遥遥距离,云锦重一眼看到了小轩里的人影,小案边立着初夏等人,姐姐坐在旁边,披着一藕色张蔷薇薄纱鹤氅,持一杯香茗,边饮着,边不时与旁边宫人们浅笑慢谈,气态悠和。 “啧,老爷您看,难怪您总骂她是个薄情性子,也没骂错。有了新人,早将那旧人忘得不知哪里去了,看这样子,过得不知道多滋润呢。”白雪惠小声嘀咕一声,被云玄昶呵斥制住:“闭嘴,在宫里乱说话,想死啊。” 宫里又如何?在宫外这妮子还能闹腾,宫里规矩多,她能拿自己如何?还能像在外面一样毫无顾忌,无法无天?吵到了皇上那边,叫这后宫其他的人知道,她自己也难堪。白雪惠一哼。 云锦重管不着爹和继母各自打什么盘算,许久不见姐姐,还当她逃不过那一劫,此刻一见,红了眼眶,泪汪汪轻喊了一声:“姐姐。” 云玄昶将儿子一拉,低骂:“别乱喊!”说罢牵了白氏和儿子,走到小轩阶下,按宫规行了礼。 三人齐齐跪在阶下,初夏亲自下阶,手一伸:“少爷,里面跟着美人一道坐吧。” 云锦重知道宫规森严,道:“可以吗?” 初夏笑着将他搀起:“皇上恩赐云家一家四口叙天伦,哪里有那么多规矩。”说着将云锦重领进了里面,坐在云菀沁身边 云菀沁也没理睬门外阶下还跪着的两个人,跟弟弟说起话来。 云玄昶和白雪惠跪了也不知道多久,只觉膝盖小腿酸痛,再看看门内,姐弟两人相谈正欢,还不知道说到什么时候,双双脸色一讪。 只是她这会儿是宫内的主子,不喊起身,云玄昶也只能带着白氏,硬生生跪下去。 不知不觉,日上三竿。 白雪惠被晒得发昏,早知进宫估计会被她丢冷面甚至使下马威,却不想一来就对着她下跪半天,扶住腰,可怜巴巴地望了老爷一眼,小声道:“老爷,妾身的肚子觉得有点儿不大舒服。” 云玄昶怕没出生的儿子出了问题,再忍不住,语气夹杂了些怒气,大声:“内子身怀六甲,也是美人的弟弟,难不成美人就这样看着怀胎的母亲跪在地上被太阳烤吗?” 此话一出,领云家进宫的几个宫人都朝小轩内的云美人望去。 小轩内,姐弟总算停下说话。 云菀沁道:“看我这脑子,不知是不是有身子的缘故,这几个月健忘,忘了爹和母亲还跪着,”转头望向初夏几人,“你们也是,怎么也不提醒我一声?还不给尚书赐座。” 初夏弯身:“是奴婢们怠慢了。”又端了一把椅子,下阶放到一边:“请坐,云尚书。” 云玄昶这才满意,晒了近半个时辰,早就一身汗,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白雪惠只当宫人会在递第二把椅子来,跪了半天,已经快摇摇欲坠了,却还是等不着,再一抬头,见宫人们没动静,顿失声喊起来:“为什么妾身没有……” 云玄昶也是反应过来:“怎么还叫你母亲跪着?再跪下去,若是有什么纰漏,伤了云家子嗣,美人真的是没有半点愧疚么?” 初夏笑道:“尚书老爷莫急,等会儿还有个贵人要过来,怕是还要行跪拜礼,起来下去来回折腾,只怕越是容易伤了子嗣,不如直接等那贵人来了,夫人再起身,主子这还是为夫人着想呢。” 云玄昶语塞,压下忿忿不平,却又一疑:“哪位宫中贵人要来?” 正说着,小轩对面步履人声渐近,云菀沁瞥过去一眼,领着着弟弟起身。 只见一袭素色宫装的少妇走过来,发髻上簪着白珠花,一看便是宫里的孀居妇人。云玄昶一讶,竟是已荣升为太嫔的莫贵人。 云菀沁带着弟弟将妙儿迎到小轩庭院,道:“太嫔也算是云家自家人,兄长还在云府当差呢。今天云家阖家进宫,我也特意跟年公公打过招呼,让太嫔也来一聚,爹不会反对吧?” “不,不反对。”云玄昶喉咙干涩,这个见不得光的闺女自从鸡犬升天,进宫侍圣,他心里就有些悬得慌,就怕她记仇。本想着她一入深宫,再不会见面,如今宁熙帝一崩,更没见面的机会了,可今天…… 他不觉得妙儿来,真是为了跟旧家人见面,心里发慌。 妙儿嘴角微微牵起,虽在笑,却笑得让云玄昶心惊肉跳,搀了云菀沁,踱到云玄昶面前,倾身一福:“云老爷,好久不见了,府上一切可好。” “好,好,有劳太嫔挂心,府上一切都齐整,莫管事也好,太嫔放心。”云玄昶只盼她问完了快些走,忙不迭答道。 “真的?”妙儿盯住他闪烁的眼神,凑近几寸,袖口一挥,敕令宫人们离得远些,低道:“那为何上次我听风声,说云家好像是跟高利贷有染?” 云玄昶一震,这事儿怎可能有风声传出去,但凡有一点儿风声被举报上去,自己早就被问罪了,只怕是妙儿自己私下探听到了。 还当是什么贵人要来,原来是家生奴才,就算飞得再高,也掩饰不了下贱出身,白雪惠听妙儿揭短,鼻息一凉,她从头到尾都瞧不起妙儿,一日为婢,终身在自己眼里就是个婢子,原先在云府,给自己打洗脚水自己还得考虑呢,跟着主子去了一趟秋狩就爬上了龙床,有什么了不起,那次帮衬云菀沁冤枉自家霏姐儿的那笔恨,还记在心里头,当时就该在家祠外家法处置,将她打死,谁想被老爷拦下来,留她一条命到现在竟能对着自己蹬鼻子上脸了。 见她将这件事儿搬出来威胁,白雪惠语气恭敬,却绵里藏针:“妾身没见识,却也听说过,深宫的女子要安分守己,不能跟外面有一点儿结交和接触,太嫔人在深宫,怎么会清楚外面的事?冤枉了老爷不要紧,被宫里说您跟外人有什么交往,应该算是违反了宫规,——是不得了的死罪吧?” “母亲跪着说话耗力气,伤了胎儿,爹可得真的拿我是问了,起来吧。”云菀沁见她反倒去侮蔑妙儿,柔柔一声打断,伸出手去。 白雪惠得了口头便宜,见莫太嫔不说话了,再见云菀沁亲自伸手来阻止自己说话,心中得意,一手搭在云菀沁手上,支起身子,刚起来一半,抓住自己的那只手儿蓦然一松。 她失去了支点,身子一晃,只见云菀沁亦是朝后退了几步,一脸的惊慌。 “主子。”初夏将云菀沁搀得紧紧,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聂嬷嬷和戚嬷嬷马上慌忙出来,搀了云菀沁。 白雪惠却没人搀着,踉跄几下,差点儿摔着,好容易才站稳,惊出了一身汗。 “怎么了?”小轩外面的几个侍卫和太监听到叫声,只见云美人被婢子们簇得紧紧,循声望过来。 “我扶云夫人起身,怕是夫人手心有汗,滑了出去,将我不小心反推了一下,差点摔了,没事儿了,别慌。”云菀沁捧住肚子。 几人大惊失色,皇嗣竟差点儿在这进宫探亲的云夫人手上伤了,眼光一下齐刷刷落到白雪惠身上,白雪惠还未出声,妙儿已是刷刷两巴掌,飞摔她脸上:“岂有此理!竟敢推搡美人,差点伤了皇嗣,还不跪下!” 白雪惠自知这个罪责帽子不轻,腿膝一软,带着沉甸甸的肚子,跪了下去:“妾身只是失手——” “内子只是无意的,美人这不没事儿么。”云玄昶也忙求情。 “难道非要等到有事儿吗?”妙儿吩咐郑华秋和初夏将云菀沁扶进小轩内坐下,“不行,这事儿可大可小,得跟皇上和太后那边说一声。” 白雪惠见她分明想要闹大,哪里还管得着她原来是自家的家生婢女,屁滚尿流爬过去一把抱住她小腿:“太嫔恕罪,妾身真是不小心的啊……” 云菀沁靠在椅背上,摸着肚子,语气仿似玩笑:“本是家人共聚天伦,也没出什么事儿,闹到皇上和太后那边去,确实不好看。” 妙儿斥一声:“既然美人都这么说了,那就不拎去皇上那儿了,不过险些误伤皇嗣的罪责也不能完了。郑姑姑。” 云玄昶见她们两个分明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再见郑华秋朝白氏走去,忙展臂护住,哭丧着脸:“打不得啊打不得,内子有孕在身啊——” “那就,”妙儿轻飘飘丢下一句,睫毛一眨,“别打肚子。” “是。”郑华秋领着两个宫人上前。两个宫人架住白雪惠,郑华秋撸了袖,朝她脸上便开始啪啪作响,左右开弓。 白雪惠被摁在地上,被掴得奄奄一息,什么诰命……今儿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只能无助地望住老爷,刚转过头呜咽呼出声,又被一巴掌横甩了过去。 云玄昶紧张她腹中胎儿,气得小腹胀痛,老毛病快要发了,自顾不暇还得苦苦哀求:“下手轻点……轻点……哎呀……小心啊……” 庭院内,一片清脆巴掌风起云动,外加妇人的嚎哭声。 好容易等体罚完了,云菀沁使了个眼色,聂嬷嬷和戚嬷嬷出去,将猪头肿脸的白雪惠搀到一边儿去。 云玄昶见白氏已打得晕头转向,咬咬牙,知道今儿进宫完全是自取其辱,羊落虎口,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正要叫家仆搀了白氏一块离宫,却听女儿声音飘来:“爹这样就要走了?太嫔方才问的话,您还没好生回答呢。” 云玄昶步子一停,背后冷汗又冒了出来,几步跨进小轩,嘶哑着嗓子:“你,你要怎么样?难不成要将云家私下放贷的事儿捅出去么?你便是再恨为父,也得考虑一下你弟弟!” “弟弟如今争气,已有了候补官员的身份,前途再不愁,这等人才,才是江山社稷需要的,至于爹,”云菀沁唇一动,“也该回泰州乡下颐养天年了。” 颐养天年?他正值壮年,刚坐上一部之长的交椅,屁股还没坐热,谄媚奉承还没听够,怎么甘愿重新成为没权没势的平头百姓?他心头一冷,这女儿是分明将自己利用完了的节奏,却见妙儿拢袖悠悠看过来: “两条路,云尚书自个儿拿主意吧,一则,咱们将罪证亲自送到皇上那边,由皇上定夺你夫妻二人私通黑帮派,谋取不义之财的罪名,二来,您以身子患了重疾为由,主动卸职回乡养病。云少爷已考取功名,即将建功立业,快是国家栋梁,也不好跟您一块儿回去,哎,那就只好将京城云府留给云少爷,嗯,这样吧,再将莫管事和那蕙兰姨娘留下来照料少爷。云尚书聪明老道,选哪一个,应该很容易,不用多想吧?” 云玄昶几欲吐血,却终是如丧家之犬跪下来,趴地上:“两位主子,就放过我一马吧……我好歹,好歹也是你们的爹啊——” 眼前两个女儿,一个是在襁褓中就要掐死、永远不会承认的女儿,一个是为了攀富贵在京城寻的妻房生下的感情淡薄,素来不受重视的女儿,从来都没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跪在两人眼前,成落水狗。 想着,又抓住妙儿的裤腿管子,低嚎:“妙儿,我知道为父的亏欠了你,可我那也是没法子啊……对不起,对不起,为父好容易熬到这个位置,你就将为父的当个屁,放了吧!为父再不好,总算也给了你这条命啊。” 妙儿见他这个关头,终于承认自己是他云家女儿,心头恶气尽舒,两步上前揪住他衣领:“若不是,早将你碎尸万段了~!” “爹带着娇妻和快要诞生的小弟,回泰州乡下祖母和大伯那儿,也算是和美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云菀沁轻声。 白氏在庭院内,隐约见里面情况不对头,撑着身子,奄奄一息喊:“老爷…” 这回真是被白氏害死了!寒窗苦读,辛劳奔波了半辈子,竟因这內帏妇人的贪财,让自己的锦绣前途给尽数断了!云玄昶气不打一处,调头出门,啪一声,摔了白氏一巴掌,只恨不得再当场两脚踹上去泄心头恨。 “不要——不要老爷——别伤了孩子——”白雪惠见丈夫暴怒,惊喊一声,云玄昶看见她的大肚子,好歹压下了肝火,收回手脚,却听小轩内传来声音。 “云尚书请过来,美人有话对您说。”初夏喊了一声。 云玄昶见门口几名宫人厉色,不得不转头回去,进去了,身子一俯,只听女儿在耳畔边说了几句,脸色渐渐发白,却深吸一口气,喃喃:“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这不孝逆女又在污蔑你母亲……” “云尚书身子怎样,自己最清楚。那高利贷全是黑社会的,什么事儿做不出?对着你家夫人做过什么,一查就知道了。”妙儿自然知道云菀沁对他说的是什么。 云玄昶回头望了白雪惠一眼,眸如喷火,拳头捏得嘎吱嘎吱响,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当然最清楚,这十来年,难得让妻妾们受孕,那次白氏怀孕流产之后,无论再怎么洒种,后院也没女人怀上,找大夫看过,也喝过无数副方子,却都不顶用,本来早就绝了希望,这次白氏能怀上,虽然有点儿惊疑,却还是大喜过望的,没料竟是—— 罢罢罢,好歹还有一个亲生儿子,他云玄昶还是有后继香火的! 庭院内,白雪惠见老爷眼瞳似要将自己剥皮削骨,也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却又隐隐猜到几分,身子打了个颤。 不知耗了多少心力,云玄昶才压下浑身腾烧的气血,朝外面走去,却又听女儿开口:“还有件事,也需要跟爹知会一声。” 云玄昶浑身发抖,这女儿果真是来还债的,虽不动刀枪,不伤自己一寸皮肉,可已将自己伤得鲜血淋淋。 虽然再禁不起任何打击,可仿似有无形的诱惑力,让云玄昶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 “劳烦太嫔可否暂时移驾。”云菀沁敛衽柔声。 妙儿领着云锦重、郑华秋和初夏等人,离了小轩,虚掩上门。 云菀沁透过门缝,望了一眼弟弟,凑在云玄昶耳边,只句只句,飘进他耳里。 男子脸肌震颤,若说刚才听见白氏肚子中胎儿的真相是脸色惨白,此刻便是褪尽血色,不一会儿,悔恨席满脸上,整个人却抽走了魂儿,跌跌撞撞地出去了,走到白雪惠前面,只又一巴掌抽过去,失心疯似地笑了两声。 白雪惠毛骨悚然,捂着脸撑起身子,还未说话,又被他一把拎起她衣领,带着家中老小出宫。 云锦重见要走了,依依不舍,回望好几遍。云菀沁只扬起声音,和婉安抚:“没事儿,回去吧,爹一定会待你好的,比往日更要好。” 云玄昶一听这话,眉头一搐,身子也颤了一下,却耷拉下头。 妙儿见他这副神色,像是比刚才得知老婆怀了孽种更要大受打击,进去奇怪地问:“说什么了?” “没什么,”云菀沁淡道,“只是叫他下半生悔不当初的一些话罢了。” —— 五日后,朝上传来信,兵部尚书云玄昶身体不适,再不适应官场,对上提出请辞,携妻回乡疗养,皇上初登基,正是用人之际,挽留臣子,见其去意坚决,也就不强留,准了奏请。 十日后,云玄昶备车,携白氏落魄离京,邺京原本的宅子及莫开来和一干下人留给已经考独子在京城应考入仕,皇上见偌大府邸只有云家独子少爷居住,体恤国家良才,又为表彰其父为朝廷效力过,一道恩旨颁下来,重新修缮云府,赐四名内管事,十名护院,二十名侍婢进府充实宅院,以便照顾云锦重。 与此同时,京城对外开战的圣旨也下达了,北边与蒙奴的战事正式拉开帷幕,主力仍是沂嗣王亲兵及景阳王部分驻北嫡系军队,本就抗敌多年,有了经验,又多加入了北上的一股秦王兵力,加上新帝刚即位,锐气满满,准备充足,调兵遣将、辎重粮草全都亲力亲为地督促着,所以几个回合下来,连胜多场,将蒙奴几只草原强兵打得落花流水,竟逼退国境百里开外之遥。 虽只是几场小战役,可已经是开门红,传到邺京,朝上一片欢腾喜庆之余,对此后的大战事志在必得,沂嗣王也来了奏请,恭请皇上干脆趁这个时候御驾亲征,士兵们一定越战越勇,节节胜利。 御驾亲征一来鼓舞士气,二来对于初登皇位的天子来说,是个能够在最短时间内积蓄人心,握牢权柄的法子,目前前线战事顺利,倒也安全,故此,沂嗣王的奏请一到,朝上不少臣子纷纷赞同,皇上那边却迟迟没发话,将沂嗣王的提议暂时压下了。 与蒙奴开战是皇上一登基就主动提出的,这场仗,皇上比谁都想尽快搞定,臣子们猜来想去,皇上估计不是畏惧前线沙场凶险,怕是因为秦王正在北方—— 皇上一离,京城空虚,只怕会引来忧患。 这般想通后,大多数臣子也不敢多劝了。 —— 同光宫。 蒋妤听婢子将皇上封赏云锦重的事禀报了一番,目光直勾勾:“皇上对云家那小子如此厚爱,我看不是因为表彰那小子学问厉害,也不是因为他父亲为朝廷做过贡献,全是因为瑶台阁的那人吧。” 婢子油嘴滑舌,安抚:“惠妃根本不用担心。您看,皇上这么久了,连一次瑶台阁都没过去,就算孕期不方便侍寝,可她若真是皇上的心头肉,皇上总得也去看看啊。叫奴婢看啊,皇上就算对她厚爱,也不过是看在她肚子里的这一胎罢了——”话没说完,妆台前女子娥眉一立,反手一巴掌摔了她脸上! 婢子惶恐地跪下来,会意自己说错话了,哭道:“奴婢错了。” 此话正提到蒋妤不愿意提的伤心事,自己是皇上身边最老的人,到现在却是最没用的一个,被那姑妈害了身子,调养了这么久还没音讯,想想就恨。 与自己眼下一块儿协理后宫的徐康妃为皇上生过长女,已被封了嫔的兰昭训生了孝儿,现在,竟然连那云氏都后来居上,怀上龙胎。 徐康妃在东宫时就比自己低一级,一向为自己马首是瞻,生的又是个公主,倒不怕。那兰嫔虽然生的儿子,可出身太低了,也没什么好担心。可,云氏若一旦得子,指不定却是会步步高升,超过自己。 如今,皇上赏赐云家公子,就是个警钟,蒋妤不得不重视。 正是心潮起伏,外头有宫人来报:“今儿天气好,太皇太后想下午去长青观拜佛,特请惠妃负责安排后宫同行的女眷。” 庆功宴,蒋妤会意过来,这阵子,大宣军队在前线连连得胜,传到后宫,太皇太后也很高兴,当时就说要领着后宫妃嫔一块儿去长青观酬神拜佛,想为沙场将士们祈福。 蒋妤应了一声,待那宫人一走,心思一转:“派人去瑶台殿,邀云氏同去。” —— 长青观,庭院内。 贾太后瞥见妃嫔中的熟悉身影,脸色尽是不满:“哀家不是早就放了话,免了云美人的进出请安么。这大腹便便的,你把她叫来佛堂干什么?” 蒋妤忙一躬身:“太皇太后恕罪,若是一般的事儿就算了,可今天事关社稷江山,既是在菩萨面前为士兵们祈福,妾身想,得要全后宫的女眷一块来参拜才算虔诚,这才喊上了云美人。来之前也问过,得知云美人最近身子稳当,才敢叫上。” 徐康妃也是帮蒋妤说话:“太皇太后莫操心,看云美人的精神不错,出来走走,对生产倒还有益呢。” 贾太后听惠妃这般说,再见徐康妃帮腔,毕竟是两个协理后宫的人,也没什么话好讲,只望向云菀沁:“你身子受不受得住?” “妾身安好,多谢太皇太后挂心。”云菀沁躬身道,因晚报孕期两个月,在外人眼里,自己起码还有一两个月生产,其实自己的临产期只怕就是这些天了,但正因为这样,不得不出来,免得外人猜疑。 反正已是孕晚期了,肚子已经大到了极致,再不需要像之前那样遮掩了。 贾太后领了众女进殿室之内,净逸师太早让尼姑们将蒲团们备好,后宫众人依身份地位顺序一排排跪下来。 净逸带着尼姑为一群贵人们分发清香,走到云菀沁身边时,脸色微微一变,很有些惊讶,脱口而出:“秦王妃?…这……是秦王妃吗?” 蒋妤眼眸一动,这老尼姑一交代便明白了,稍后得要好好赏赏,几步上前:“休得乱喊,这位是皇上后宫的云美人。” 净逸忙跪下:“老尼失言了。” 贾太后被后面的动静惊扰,转过头来。 蒋妤看了一眼徐氏,徐康妃立刻按着她的意思,大声道:“这也怪不得净逸师太,想当初,云美人进这长青观受罚时,还是秦王妃呢,这长青观是礼佛的清净地,与外面隔绝,净逸师太还不知道云氏当了皇上的美人,反应慢点儿也正常,不知者无罪。” 蒋妤一斥:“康妃不得胡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什么秦王妃,这称呼,再没有了!从此再不准提!” 徐康妃努努嘴,却又小声嘀咕:“妾身也是有一说一,再怎么自欺欺人,也抹杀不了过去啊。今儿咱们都是为前线的将士们祈福,她却是给前夫祈福……” 声音虽小,可佛堂安静,十分清晰。 众妃嫔窸窣起来,连几个尼姑都瞄了过去,一时之间,目光全聚集在后排肚子隆起的女子身上,却见她语气恭敬:“今日妾身只随太皇太后一道诚心为前线战士祈福,私以为,上到将军元帅,下到兵卒走马,不管身份地位,只要是为大宣征战的,全都应该是值得菩萨护佑的,妾身倒真的没康妃想得这么复杂。” 一席话揭过,众人噤住议论,蒋妤和徐康妃脸色一讪。 “这才是皇帝身边女子该说的雍容大气话,”贾太后脸沉下来,“前线战事正酣,皇上为这个费心劳力,有人却还在为争风吃醋的破事,在菩萨面前酸酸唧唧,丢人显眼。” 云菀沁目光望过去,这个蒋妤,至今还没搞清楚,让她总离正位差一步的原因,并不是生不了子嗣,也并不是庶出,而是永远不在合适的环境最合适的事。 蒋妤银牙一咬,雍容大气,用来描述皇后还差不多。大气?再大气也是个美人,从正妻落成了妾,一个妾,能有多大气。 马氏打圆场:“惠妃,康妃,吉时不可误,快过来陪太皇太后进香。” 徐康妃虽维护蒋妤,却也怕太皇太后不高兴。没让云菀沁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反被太皇太后训斥,得不偿失,她拉了蒋妤一把,示意算了。 两人一前一后过去了。 拜佛完毕,天色不早,众女恭送太皇太后离开,正要随蒋惠妃和徐康妃一块儿后脚走出殿室,却见惠妃眼光在人群中一巡梭,落定一人身上:“除了云美人,你们先走吧。” 几个妃嫔见情势不对头,领着各自侍从先匆匆离开了。 室内静下来,初夏见只余下蒋妤和徐康妃,不易察觉走到前面,挡住云菀沁:“不知道惠妃留下奴婢主子有什么事。” “呵,还真是个忠奴,本宫话都没说,就急着护主子了,”蒋妤勒令随行太监将初夏拉开。 “你们干嘛?”初夏又挣又摔,喊了起来。云菀沁有些好笑,凝视蒋妤:“太皇太后刚出长青观,只怕还没拐弯,便就算是拐了弯,慈宁宫的路,妾身还是认得的,” “惠妃,今儿就罢了。”徐康妃听她提起太皇太后,怕出事,到底有些紧张,走到蒋妤跟前,小声凑耳说。 蒋妤气得鼻颊一红,不就是仗着在后宫有个撑腰的太皇太后,让自己不能随意动她,只笑起来:“云美人这反应也太激动了,本宫只是好意,你都大着肚子来了佛堂,不如多拜拜。你刚刚说得轻巧,其实到底还是担心秦王的吧?听说前两日,又开了一场火,还没完呢,在北边最险峻的雪莲山山谷里开战,哎,危险着,云美人不如多祈祈福。哦对,当然,不是给秦王,是给大宣所有的战士。” 初夏见蒋妤是找借口让云菀沁多跪会儿,一挣:“美人这么大的肚子,已经陪着太皇太后跪了一下午,再跪下去,只怕会出问题!” 话音未落,却见云菀沁走到中间的蒲团上,掀了裙角,跪了下来。 蒋妤见她跪下,也没多刁难了,笑着说:“这跪拜菩萨的时辰是有讲究的,可不要半途而废哦,菩萨会不高兴的,跟咱们下午一样,起码得一口气跪个一个时辰。”说罢,带着徐康妃走了, 初夏见人一走,忙过去道:“奴婢这就去告诉太皇太后去,肯定不会让您跪——” “算了,不过就是跪一下而已,她这会儿到底是后宫最大的,不让她用用手上的权利,她就像个小孩子,总记挂着。顺了她的心意,她就觉得没意思了,以后咱们也能少些滋扰,也不能件件事都去麻烦太皇太后。”她淡道。 初夏见主子决意忍下,也就安静陪跪在旁边蒲团,不时给她膝腿下加些柔软厚实的蒲团,又帮她扶住腰和背,为她省些力气。 日头渐移,斜阳透过窗棂,洒进室内,镀上一层层金黄光芒。 时辰差不多了,云菀沁腰身酸软,果真是快要生了,身子一日沉过一日,前几日还能在庭院走好几圈,今儿就有些脱力了,扶着初夏的肩,正要起身,却见门外一阵风刮入,有人一溜烟儿地跑进了长青观,竟是齐怀恩。 “快,来搭把手,帮我扶一下。”初夏喊道。 齐怀恩也没怠慢,赶忙上前搀住云菀沁,却偷偷看一眼云菀沁。 云菀沁本来想齐怀恩是见自己迟迟没回瑶台阁才过来找,这会儿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眼角竟还有干掉的泪痕,就像是受了惊吓之后的模样。 她心里一动,并没走,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齐怀恩吞吐着回应。 “到底什么事!”初夏也看出他的异状,啐了一口。 “说了没事就没事!”齐怀恩狠狠望一眼初夏。 “说。”女子清冽一声。齐怀恩再不敢多瞒,俯过头去,哑着嗓子,将听到的事儿一字不漏地说了一番。 云菀沁心跳一漏,半晌没动。两人见她没动,也不敢动。 她忽觉小腹一阵疼,有什么往下哗哗直滑,初夏一看,裙子下面竟是一滩水,还没反应过来,倒是齐怀恩这几日找聂嬷嬷和戚嬷嬷问过生产的一些事儿,先反应过来:“快,快,破羊水了,只怕要生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剖腹产婴,杀鸡儆猴 瑶台阁云氏发动的消息,入夜后,传遍了后宫。 阁内,聂嬷嬷和戚嬷嬷早为云美人的生产准备了多时,见云美人被宫人送回来,反应极快,吩咐宫女们烧水准备产具,拉了帘子便进去了。 初夏不放心,想要进去,却被聂嬷嬷满头大汗地一推:“生孩子不是人多就好办事,待会儿用水量大,初夏姑娘请在外面,帮忙督促宫人烧水端水,消毒产具。” 初夏想自己进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在外面照应着。 齐怀恩站在廊下,偶尔看见进进出出的忙碌宫女,再听见窗棂内隐隐传出的忍痛声,心急如焚,不时问里面的初夏:“怎么样了?还有多久啊,主子不知道受不受得了……” 初夏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便是没生过孩子,也知生孩子是过鬼门关,本就悬着一颗心,听齐怀恩不住地问,终于也忍不住了,掀开半截帘子,朝正在拿剪子的聂嬷嬷挥了挥手:“要不要紧?这么久了,怎么还没生下来啊——” 聂嬷嬷给后宫不少女眷接过生,今儿给云美人接生,也是驾轻就熟,并没当回事,安慰道:“头胎都是这样,不会那么顺利,生一晚上的都有,放心,没事儿,云美人她怀孕时保养得很好,又年轻,不会有事,等着宫口一开就瓜熟蒂落了。”说罢,又叫戚嬷嬷去外面取待会儿可能要用的助产用药。 初夏听了聂嬷嬷的话,安定了一些。 却说戚嬷嬷出了产房,去旁边房间拿药,为了随时照料云美人,两个嬷嬷的房间就在主卧的后面,一会儿就到了房间,药早就配备好,戚嬷嬷拿了就准备走,刚要出门,却见有人几步闪身进门,“哐当”一声带上门:“戚嬷嬷这是给云美人拿药?” “你,你是……”戚嬷嬷借着微弱光线看出来人是谁,竟是同光宫蒋惠妃身边的婢女。 婢女几步过去,眼光往下一移,正落在戚嬷嬷手中捏着的牛皮药袋上,忽的“咻”一声,一把抽走。 “您这是干什么——”戚嬷嬷一惊,却见那婢女从怀里抽出另一袋东西,塞自己手上:“这药是我家娘娘为云美人亲自准备的上好助产药,嬷嬷用这个吧。” 戚嬷嬷怎会不知道这药里有诡,后宫借着生子害人性命的事还少么,大惊失色地摆手:“我不能做这种事儿,还请娘娘另找别人!要是被人知道,我准没命!” “后宫如今惠妃最大,这事儿你不说,惠妃不说,谁人会知道,必定压得紧紧。此事若成,嬷嬷就是娘娘的第一功臣,到时定会给你安排个油水更丰厚的当差地方,”婢女又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塞了戚嬷嬷袖袋内,低声:“这是提前打赏给戚嬷嬷的。” 戚嬷嬷一摸那袖袋,咂舌不已,再听说会安排更好的地方当差,更是心思大动,原先以为跟着怀了龙裔的云美人也不错,可慢慢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跟了她这么久,皇上从来没来过一次,这云美人也从不主动去取悦,想来也是个没前途的,若成惠妃身边的红人,肯定是比跟着云美人强。 想着,戚嬷嬷一咬牙,握紧药袋,飞快出去,跑回了产房。 夜色渐浓,燥热的空气因瑶台阁内进出更频繁的宫女们,就像是藏了火星,更是绷得紧紧。 年公公奉了皇命,也亲自过来了,本来皇上一听云菀沁只怕今夜就要产子,也想来,只是北方前线刚出了那摊子事儿,正跟群臣紧急商议,赶不过来。 眼看帘子内呻/吟越来越沉,先前还是压抑,慢慢的竟忍不住叫出声,却还没婴儿啼哭,初夏有些不好的预感,正这时,帘子内,聂嬷嬷出声:“不好。” 初夏心头一猛跳,掀开帘子:“怎么了!”只见戚嬷嬷站在产床边,脸色惊惶,聂嬷嬷眉头紧皱,袖子撸起,卷得高高,似是正在推揉肚皮助产,见初夏进来,脸色再不像刚才安慰时那般的轻松:“刚刚本还顺利,不知怎的,这会儿宫口死活开不了,用了些常规的催产手段也没用……” “什么意思?” “宫口再不开,羊水尽了,别说孩子保不住,大人也有危险……”聂嬷嬷情急,又转到产床边继续催产。 初夏再不愿意出去了,冲到榻前,捏住主子的手,陪在旁边。 庭院外,年公公和齐怀恩从宫女口中得知里面的情况,脸色双双大变。 “刚刚不好好的么,怎么摊上产厄了!”年公公一拍大腿,又吩咐小太监:“快,快去将姚院判请过来,商议商议对策!” 几人等着里头的回应,转眼滴漏渐深。之前能听到的呻/吟低弱很多,却显然并不是因为不疼了,而是没了力气。 产房内,聂嬷嬷心头不妙,只怕这云美人和皇嗣会撑不过去,冲出来先回个话,哭丧着脸:“针灸、药油、药贴、推拿都用过了,没用啊。再这样生不下来,大人熬不住,疼都得干疼死啊。” “姚院判怎么还没来啊?!”齐怀恩急得跺脚。 聂嬷嬷苦道:“来了只怕也没用啊,这临床接生的事儿,咱们比姚院判接触的说不定还多些。奴婢再去试试,哎,只能听天由命!”说罢又转身一阵风地进屋。 这两个嬷嬷在宫里做了十多年的稳婆活计,什么情况都遇到过,若她们都说不妙,那便肯定是濒临绝境,齐怀恩脸色青了。 正这时,瑶台阁外传来脚步,姚光耀领着两个医官打扮的过来了。 “哎哟喂的,姚院判您怎么才来啊。”年公公迎过去,姚光耀素日红光满面的脸此刻沉得很,来不及多唠嗑,将年公公一手挡开,吩咐齐怀恩将接生的嬷嬷叫出来,问了具体情况,二话不说,几步进去。 “诶诶诶,姚院判在外面交代就行了,产房不能进啊——”年公公阻止,齐怀恩忙领着瑶台阁楼的几个宫人将他一挡:“这都什么时候了!若是皇上在,一定会允许!” 那倒是,年公公声一止,再不说话。 姚光耀留两个医官自外面,独自跨进产房,只见榻上人半阖双目,气若游丝,脸色没一丝血色,肚腹上的几个穴位贴满了药贴,还有轻轻重重的指印和针灸印,全是为了助产的按摩,饶是如此,肚皮更是鼓鼓,仍没一点动静。 老辣目光在桌子上的扫了一圈,用药都齐全,稳婆嬷嬷该做的也都做了,若这样还产不下来,只能…… “师傅。”榻上人看到来人,皲裂的纤唇一动,颤颤巍巍地笑了一笑。 姚光耀望住她:“丫头,你放心,你们母子死不了。” 前世最后的一段光阴,姚院判为自己施过救,没料今生生死攸关时,还是姚院判。云菀沁生了信心,点点头。 待姚光耀出来,神情更深重了几分。齐怀恩和年公公正要问,却见他走到一块儿来的两个医官面前,将里面情况说了一下。 其中一名医官听毕,朝着另外一人开口:“就看杜大夫的了。” 杜大夫?什么鬼?年公公和一群宫人吃惊地望过去,只见那两名医官卸下帽子,顿时一呆。 刚一群人心急火燎,哪仔细注意过姚光耀带的医官。这一看,才发现两人哪里是什么医官,一人竟是那大食的使臣,后来在邺京居住下来的凤大人,另一个被凤九郎称呼“杜大夫”的,更是让宫人们倒吸一口气,竟是个高鼻凹眼黄头发满脸络腮胡子的西人,年纪看上去六十多,此刻听了凤九郎的话,背了医箱就要朝产房里面走。 年公公反应过来,忙上前拉住:“这是谁,进去干嘛——” 凤九郎将年公公手一拍:“杜诺马大夫在本国执医业三十年,曾为不少难产妇人接生过,与我算是老友,刚来大宣传教,如今,云美人胎不下,只能剖腹!” 那西方的玩意儿年公公不懂,只听说剖腹二字,脸色黄了:“剖腹?是要开肚子?那不是送死吗?人剖了肚子还能活啊?休得胡来!” “放心,草民有麻药,可镇住产妇的痛,待剖腹取子后,会尽快缝合。”杜大夫道。 还草民呢,这老外倒还挺会打官腔的,年公公苦笑不得,却还是不甘愿:“姚院判进去就罢了,这黄眉毛绿眼睛的老头儿进去又算什么事儿?云美人岂不是被他看光了?这——这于理不合啊!” 凤九郎听说云菀沁要生产了,又知道汉人这边生产死亡率很高,才特意跟杜诺马打了个招呼,随时备用着,又同负责保胎的姚院判打了个招呼。 没料,今日还果真遇上生产中的险情,待姚光耀听说云菀沁的情况,深知中土医术对于难产或许帮助有限,派人来喊,凤九郎再不犹豫,马上叫了杜诺马大夫,跟着姚光耀一道进了宫。 “西方国境,由男子接生的妇人多得很,大夫眼中无男女,哪里有什么理不理?公公耽误了时辰,你们的皇帝得找你算账。”凤九郎绿眸一厉,不由分说,将杜诺马推进了产房。 年公公正要再去拦,却被姚光耀拉住不放,叹口气,得,还能有别的法子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庭院内,众人度日如年,汗湿衣襟,见着宫女端着一盆盆的血水进出,就更是心惊肉跳。 这可是剖开肚子啊!年公公又后悔轻易放杜大夫进去了,手心出汗,都做好回去跟皇上报丧、自领责罚的准备了。 姚光耀和凤九郎倒是有信心,年公公和齐怀恩却来回徘徊,完全站不住。 知了和虫鸣的共鸣谱曲中,夜渐深沉,宁谧的宫闱东北角,骤然传出婴儿一阵嘹亮啼哭。哭声划破天际,中气十足,仿若幼雏金鸟,一出生就引颈高歌,气势不弱,附近四周宫殿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哎呀,这个哭声真是响,厉害!以后不得了啊!”姚光耀情不自禁。 不到半会儿,有宫女跑出来,激动地脸通红:“生了生了!” “美人主子现在怎么样!”齐怀恩瞪大眼。 “是男孩还是女孩?”姚光耀补充。 “是小皇子,母子均安,只那洋大夫还在给主子缝合,可能还需些功夫,不过那洋大夫说了,应该没什么事,快完了!美人刚有些意识,还看过小皇子呢。”宫女气喘吁吁。 姚光耀和凤九郎松了一口气。 正这时,聂嬷嬷抱了新生婴儿到门口。 因为母亲怀孕时养得好,小婴儿天生长得壮实,此刻还没来得及清洗,裹在一张锦毯内,浑身粉粉的像个奶猫,却不像一般婴儿皱巴巴,有淡淡血腥味和天然*味。 聂嬷嬷稍微将毯子角掀开一点,亮出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小*,给年公公亲自验看了回去好交差,还喜滋滋地拨了一下:“年公公看,是个皇子。” 小婴儿难为情的地方受了骚扰,眉毛一皱,哇哇哭得更是响亮。 “好,哭声厉害,连小雀儿都长得了不起!长大后不知道多少家闺女儿喜欢得不得了呢!”姚光耀一高兴起来,向来是不忌荤素言辞的。 齐怀恩也连连点头,那当然,也没看是谁的儿子! 年公公虽也放下心来,也不免暗中叹了一小口气,若是皇上的,该有多好啊,此刻皇上定得高兴坏了,却只能叹口气,强颜欢笑,拱手:“恭喜云美人。” 几人又等了会儿,直到杜诺马大夫领着初夏和聂嬷嬷、戚嬷嬷出来,得知云菀沁缝合已毕,因为麻药未消,睡过去了,才彻底放了心。 杜诺马跟初夏和两个嬷嬷交代了伤疤处理和剖腹产过后的一些禁忌和注意。 几人在产房见识过这洋大夫的本事,一一认真听着,半个字都不敢漏。 等杜诺马交代完毕,年公公道:“那杂家也不多逗留了,先回去跟皇上还有太皇太后那边报个信儿,也好叫两位贵人心安,姚院判,那您就随杂家领着凤大人,还有这位……杜什么马大夫,去领赏吧。” 凤九郎何曾稀罕什么赏,见云菀沁母子无事,带了杜诺马先翩然告辞,离开了。 年公公也没强求,只耸耸肩,叫身边太监送两人出宫。 初夏正要跟两个嬷嬷回产房去,却听姚光耀喊了一声:“初夏姑娘。” 初夏回头,见姚院判脸色怪异,知道是有什么私下话要说,让聂嬷嬷和戚嬷嬷先进去,走到姚光耀跟前:“姚院判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给美人准备那些助产药的是谁?”姚院判花白眉毛虬得紧扎扎。 初夏心头一个咯噔:“聂嬷嬷负责接生,是戚嬷嬷负责备药。怎么了,姚院判。” 姚光耀心里有了底,哼了一声,凑近初夏的耳边。 —— 一夜下来,跨过生死大劫,却总算熬了过去。 第二天清醒时,云菀沁麻药的药性褪去了,伤口隐隐作痛起来,可让聂嬷嬷将那小人儿抱到床榻前看两眼,却又什么疼痛都不记得了,便是腹上的撕扯拉拔,也变得甜软甜软。 锦丝襁褓中的娃娃,粉妆玉砌,黑发乌浓,虽才生下来一天,却已经开了眼,葡萄似的大眼珠子活灵活现,竟会到处看人,抱到鼻子下,浑身的*味儿,恨不得让人一口吞下去。 小元宵,这便是她前日还揣在肚子里的那团肉,终于见面了……这孩子被杜大夫拿出来的一瞬间,并没啼哭,她那会儿基本没什么意识,却隐约心慌,一直生不下来,孩子憋闷久了,恐怕会窒息。 直到被聂嬷嬷狠狠打了几下屁股,惊天动地的嚎哭一阵阵传进耳里,她才四肢放松,天昏地暗地睡了过去。 再次见着儿子,她心头阵阵发软,接过襁褓抱了一下,贴了脸去挨了一挨,用手指轻轻勾住婴儿的手指头逗弄:“小元宵……” “还真拿这么个名字叫?”初夏忍俊不禁。 云菀沁笑了一笑,正名还没取,总得有个小名儿应对,既已经叫熟了,也懒得换,怀里圆滚滚的一团,还真的比在肚子里更像个元宵。 初夏怕她伤口裂了,不让她多抱,将小元宵接了过来,重新放回聂嬷嬷怀里。 “主子,您看看,多像您啊。”聂嬷嬷虽在宫里接生了许久,却难得见着这么漂亮的男孩儿,爱不释手地赞叹道。 “叫奴婢看,倒也很像皇上,隆准饱满,颇有贵相,又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日后一定有大作为啊。”戚嬷嬷也在旁边不留余地地大力奉承。 这话一出,初夏眼色一动,语气平缓:“聂嬷嬷,将小皇子抱到一边。” 聂嬷嬷应了一声。 戚嬷嬷见气氛不对头,屏住呼吸,只听床帏内,刚刚生产后的女子声音飘来:“戚嬷嬷对小皇子寄望这么高,为何又会在产床上对他下毒手。” 此话一出,聂嬷嬷一震,难道美人难产是被戚氏所害? 戚嬷嬷脑子如雷电窜过,大气儿不敢出:“美人何处此言?奴婢不、不懂您的意思……” “吃里扒外的东西,还敢狡辩。”初夏冷声,“顺产的药被你换成收敛药,抹于宫颈上,可让宫口闭户不开,子不下,母亲也会有危险,好个一箭双雕的恶毒手段,说,是谁叫你这么做的!” 戚嬷嬷见面前人都已经全盘清楚,哪里还瞒得住,腿膝发软,扑通跪下来:“奴婢知错了!是惠妃派人来胁迫奴婢做的——奴婢也没法子啊——求美人主子和初夏姑娘再给奴婢一个机会吧,奴婢绝不会再犯了!” “呸!”初夏一口香唾啐了她面,见她已经承认,回头道:“那奴婢这就跟齐怀恩将她拎去年公公那儿,叫皇上去发落。” “慢着,”云菀沁望了一眼筛糠般抖动的戚嬷嬷,便是将这戚嬷嬷提去皇上那里,蒋妤也是肯定打死不承认的,既然敢安排了这个嬷嬷,想必也有后招应对,便是退一万步,蒋妤瞒不过,承认了,皇上真会对蒋妤做出什么置于死地的责罚手段么? 答案是,大有可能不会。 他虽还算尊敬自己,也护着自己,可这孩子,毕竟不是他的骨血。 蒋妤到底是他东宫老人,也对他有功,如今又是后宫地位最高的惠妃。 他不会为了秦王的儿子去伤害自己身边的亲信老人儿,最多不过是小惩大诫,勒令不准再犯,总不会对蒋妤罚得太重。 若今天撕破脸面,却击不倒蒋妤,蒋妤势必再不会顾忌什么,疯狂还击。 所以,这个告状的风险,她不能冒。 云菀沁斟酌片刻,缓道:“这事儿暂且罢了,只当没发生过。” 初夏眉一动,却只听了主子的话,点点头。聂嬷嬷大喜,只当云美人畏惧惠妃地位,忍气吞声下来,想着总算逃过一劫,忙啄米似的磕头:“多谢美人主子,奴婢今后再不会听外人的……” “将聂氏带到后院沉湖。”云菀沁脱口而出,“不忠之人,我不敢用。” 聂嬷嬷笑意僵在脸上,继而大哭起来:“主子饶命啊——您就绕过奴婢这一回吧——” 初夏拉了帘子,朝外面一招手,齐怀恩早候了多时,跨进来,一记手刀劈向聂嬷嬷后颈。 聂嬷嬷哭声顿止,应声而倒! 齐怀恩将聂嬷嬷抗在背上,正欲出门,云菀沁喊住:“不要让人看见,只将她做成失足落水的样子。” 齐怀恩明白她的意思,如今与后宫位份最高的蒋惠妃对抗,必定得敌在明,我在暗,不能让惠妃那边知道美人已经发现了她们的动作。 他点点头,将聂嬷嬷从屋子侧门扛到了后院。 待人离开,聂嬷嬷早看得背后冷汗直冒,紧紧抱住小皇子,不敢作声。 云菀沁望了她一眼,柔声:“吓着聂嬷嬷了。对忠心的下人,我是不会这样的。” 聂嬷嬷岂会不知道美人这是故意让在自己在场看好戏,好杀鸡儆猴,抱着襁褓跪下来:“奴婢绝对不会犯跟戚氏一样的错,便是同光宫那边有人问起戚氏的死,奴婢也会帮忙周旋,打消她们疑心,请美人放心,奴婢今后只有美人和小皇子两个主子!” “太皇太后刚送来些名贵的补品,我一人吃不了这么多,稍后我叫初夏拿些去你房间,你自个儿吃也好,送出宫带给家人换钱也罢,都行。”云菀沁淡淡笑道。 聂嬷嬷忙道:“是,多谢主子。”说着,小心翼翼地抱了婴儿下去了。 房间安静下来,云菀沁舒了口气,一专注,伤口就又有些疼,再想起昨天发动前在佛堂齐怀恩的一番禀报,心里又跌宕起来,伤口更是扯痛。 初夏猜到她在想什么,也是脸色黯然了几分,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传来宫女声音:“年公公来了。” 帘外,年公公喜洋洋的声音传来:“恭喜云美人喜得麟儿,皇上叫奴才送了些礼过来,也叫奴才带话,让美人产后好好休息。” 产后才半天的时光不到,各宫各殿都送来了礼,云菀沁大部分都分发下去了,也算是积蓄人心,免得再发生戚氏那事,瑶台阁的宫人们个个高兴不已。 床帏内,云菀沁应声:“多谢年公公,也劳烦年公公帮妾身转告,多谢皇上厚爱。” 年公公答应了两句,正要告辞,却听屋内女子轻声一喊:“年公公,北方前线前些天是不是出事了。” 年公公早知这信儿会传到瑶台阁,却没料这么快,敷衍道:“这段日子前线忙着打仗,哪天会没有事?” 女子却仿似没听到,语气轻晃了一下,兀自说下去:“前日雪莲山那场仗,大宣一只军队不慎中了蒙奴的山石埋伏,人马跌下山谷,至今还没音讯,是秦王的队伍,是不是。” 初夏心头一震,眉心拧紧,那日在佛堂,主子就是听到齐怀恩的报信,才受了刺激,提早发动,今天主子醒了,她还心慌不知道怎么安慰,见主子没多说,一心只顾着看小元宵,便也松了口气,没想到,竟这会儿问起年公公。 年公公见她既然都听说了,不好再否认,没吭声了。 初夏见他默认了,连忙望向云菀沁,却见她倚靠在榻背上,并没什么太大表情,只眼皮微微一搐。 齐怀恩也在外面,扑上前跪下来,抱住年公公的袍子:“年公公……叫人在山下找过了么?” “沂嗣王军报来京说过,已派人慢慢下崖搜寻,可——可雪莲山是北方最险峻的山脉,怪石嶙峋,四处天然障阱,最深的崖,壁立千仞——”后面半截子话年公公没说完,几人却知道,没说的半句话是“你们还是做好心理准备。” 齐怀恩眼眶一红,初夏身子一软,手心儿里攥着的替主子擦汗的帕子也落在地上。 半晌,云菀沁只缓道:“多谢年公公告知。” 年公公见她这样平静,倒有些惊奇,便也告辞了。 齐怀恩等年公公一走,进来与初夏跪在床榻前,云菀沁见两人目眶红,抬起袖子似要揩眼泪,眼却一厉:“放下手,擦什么眼泪!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们哭个什么!” 年公公都说了那雪莲山千仞悬崖,人若真是掉下去了,只怕成了粉粹,哪里还会有尸首?齐怀恩听了,更是心痛。 初夏见主子尚抱着希望,总比死心好,倒舒了口气,使劲儿捏了一把齐怀恩的大腿肉,齐怀恩这才放下袖子。 既然是打仗,就总有凶险,他熬了这么久,难不成还会丧生区区一个山谷。 云菀沁从头到尾只抱定了他迟早会回来的希望,缓缓躺下去,眼波无漾,惟今只想快点养好身子,才能保护好小元宵。 —— 半月不到,云菀沁已能下床出门走动,伤口也收得很好。其间,凤九郎又托姚光耀送了杜诺马大夫从西土带来的药进宫,比起中原的药材,西土药物的即时效果很好,加上宫内名贵药材的调养,喂奶之事又有专门的乳娘,身子恢复得也很快。 按照宫中规矩,皇子或者公主诞生以后会交给皇子所那边抚养,这方面,云菀沁在生产前就跟年公公打过招呼,说是想自己哺育,皇上那边也回了音讯,只说到时会寻个由头,放他手边。 这一场难产,险些母子俱亡,倒也正好成了由头,皇上那边打了名义,瑶台阁云氏之子本就是早产,加上难产,皇子体弱受惊,在一岁之前暂时先养在生母身边。 满了月之后,云菀沁身子轻便起来,为了促进恢复,也没继续在屋子里犯懒,每日在庭院里走几圈,只是肚腹上多了疤痕,不过早在怀孕时,她就调配了不少消疤香膏,怕生了孩子肚皮上会有妊娠纹,有碍美观,爱美心总是时刻都有的。如今一场剖腹产,还多了刀疤,她便又配了不少消刀疤的药膏,每日早起后和入睡前涂在上面,不单对疤痕有效,还能紧致纤细腰身。 这日上午,云菀沁起身,正在榻上敞着小衫,用香膏揉小腹,初夏端水进来,嗅着一阵清幽香馨,再顺着看去,榻上人轻纱衣襟半开,垂着上身,长睫轻覆,朱唇一点微隆,娇媚动人,小小肚兜围不住上围的一双浑圆雪玉,白兔儿险要跳出来,腹上虽有浅浅的疤痕,却已经一日浅过一日,完全消退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小腰纤纤一把,多了一点儿绵绵细细的白腻肉儿,却更是说不出的诱人。 虽然同是女子,初夏也禁不住看得脸红心跳,真心实意道:“人家都说生了孩子的女子是黄脸婆,比不上小姑娘了,奴婢现在一点儿都不信了,您现在比以前还要美艳个几分。” 刚说着,瑶台阁的宫女来了屋外,禀报:“美人,同光宫那边来了信儿,今儿天气凉快,惠妃在御花园办了小宴,邀后宫女眷一块纳凉饮酒,听说美人身子恢复得很好了,特邀美人一块同去游玩。” 初夏褪去笑意:“要不要推掉?” 却见女子略一抬螓首,眼睫一闪,问:“徐康妃去了么?” “嗯,有惠妃的地儿哪里会没有徐康妃,也陪在惠妃身边呢。”宫女答道。 “好,回话过去,我稍后过去。”云菀沁放了香膏,支臂起身。   ☆、第二百五十三章 妖娆增色,分而化之 流火季节快要结束,御花园内,天清气朗,桂子飘香。 徐康妃早起让宫人们摘了新鲜桂花,酿好了清甜淡雅适合女子口味的花酒,配上全国各地快马进贡的时令水果,送到各宫各殿的主子案前,供后宫的内命妇们享用。 鲜果配美酒,几口下腹,佳丽们吃得脸儿红扑扑,更添几分娇色,好不惬意,对着坐在上方的惠妃举杯奉承。 “还是惠妃体贴妾身们,前阵子战事吃紧,皇上成日劳累操心,咱们也不敢有什么玩乐,连笑都不敢多笑,今儿惠妃体恤,才能让咱们透口气,轻松轻松。这小宴十分周全,处处完美,实在是得咱们的心意。”一名嫔妃感谢道。 “惠妃为太皇太后协理后宫,深得皇上和太皇太后的器重,安排个小宴算得了什么?就算再大的事儿,惠妃都拿得下手。”另一名嫔妃更是大力恭维着,言下之意便是蒋妤有后宫之主的能耐。 蒋妤听得心里极舒坦,举起杯盏在空中,眼里泛着神采飞扬的光泽:“战事目前顺利,我大宣得佛祖庇佑,胜仗多,皇上最近心情还不错,所以本宫说办个小宴,叫各位妹妹们聚一聚,皇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那也是因为皇上重视惠妃,将惠妃的话当个数,惠妃说什么,皇上都听,要是咱们提议啊,只怕刚一说出口就被拖出去打板子了。”有妃嫔笑着拍马屁。 蒋妤笑得更是畅快,正这时,内侍一声高亢传报飘来:“瑶台阁云美人到。” 蒋妤笑意一收,循声望过去,目光凝于在婢子陪伴下朝小宴这边走来的女子,嘴皮微微一搐,目色一黯:“挺命大啊。” 徐康妃坐在蒋妤身边,只当她是说云氏熬过难产的事,附和着:“可不是,听闻肚子上还被开了一刀呢,这样也死不了,稀罕。还是被西人传教士大夫开的一刀,那可是男人啊,皇上知道了,竟也没吭声儿。”将面前走来的女子上下端详一番,眼珠子一动,满不服气:“……生了孩子,倒比原先更添了几分狐狸相,也不知是暗地修炼了什么狐媚之术。”当年自个儿生了皇长女后,快一年的光阴都是臃身肿脸,满颊雀斑,不好意思见皇上,后来不知道花了多少重金调养,许久才调回来一些,可到底还是比不上做小姑娘时的模样了。 可这云氏,小腰隆胸,柳条儿身姿,肤色白如玉脂,还不走近便隐约有芬芳香馨袭来,比以前没生孩子还要增了几分妖娆颜色。 蒋妤听徐康妃一说,心情更是不大爽快。 身边的心腹婢女垂下头:“她原先怀孕,不能侍寝,倒不担心,如今已经出了月子,皇上只怕……” 徐康妃听说侍寝二字,眼微微一眯,蒋惠妃安排今天这场小宴,名义为是体恤后宫姐妹们,还有另一层意思她也知道,皇上前阵子因前线军务分身无暇,快一个月没进后宫了,眼下战局稳当一些,年公公给后宫传了风声,皇上最近许是要召寝,叫各宫各殿的主子提前做好准备。 皇上近来难得放松,想进一次后宫,万一前线战事再次紧张起来,皇上又被耗在了书房,或是没了心情,下一次来还不知道又是哪一天,众女哪会不把握好机会,蒋妤也不例外,今儿就是想借这小宴立个威,彰显自己个儿才是后宫最大的,暗示其他妃嫔主动放弃这次的机会,让她一人独占雨露罢了。 徐康妃虽站在蒋妤这边,可要说到分宠,要自己像其他妃嫔一样故意以来经水、身子不适等理由推掉侍寝,到底有些不情愿。 幸亏蒋妤倒也没那么笨,还想拉拢徐氏为自己所用,开宴之前跟徐康妃说过,她跟其他妃嫔不一样,她们两个是一路的,谁得宠都一样,若是皇上选了她,绝不会跟她抢,也不会逼她放弃。 徐康妃这才放了心。 与此同时,云菀沁进了小宴,朝着并排而坐的蒋妤和康妃遥遥一福,行过礼,柔声道:“参见惠妃娘娘,康妃娘娘。” 别的妃嫔都拿得下,肯定不敢跟自己争侍寝的机会,惟独云氏难说,蒋妤眼皮一动,招招手:“云美人来本宫身边坐吧。” 云菀沁过去,坐在了徐康妃的旁边。 “云美人现在不知道能不能喝酒?若不行,就换上水吧。”蒋妤极尽体贴。 “可以的,日子差不多了,妾身身子也恢复得不错。”云菀沁客气道。 蒋妤眸仁儿一晃,不易察觉打量她上下:“倒也是,云美人这样子,一点儿都不像是早产一两个月的人啊。” 她实际上是足月生子,可在宫人眼里,自己是早产生子,也知道必会有人拿这个当话题,只不动声色,浅笑:“姚院判和聂嬷嬷他们也是惊奇得很,说是妾身身子好,跟太皇太后年轻时生先帝爷一样,都恢复得快。” 蒋妤其实之前去慈宁宫请安时,有意提过云氏早产的事儿,只说她从秦王府到进宫跟了皇上,日子贴得太紧,暗示那胎儿可能有异,太皇太后一听就烦,叫她住嘴,女人间争风吃醋无所谓,却不要波及到皇子,蒋妤见太皇太后不高兴,也再不敢说了,这会儿听她有意无意地提起太皇太后,便也噤了声,不好多提这事儿了,却又眉一扬: “嗳哟,说到嬷嬷,听说皇上赐给你两个陪产的嬷嬷,没了一个?” 那戚嬷嬷落水死了的信儿传到同光宫时,蒋妤便怀疑是她下的手,若真是的,那便代表她已经知道自己害她的事了。 云菀沁叹了口气:“娘娘是说戚嬷嬷吧?说起来,她的死,也怪妾身。” “怪你?”蒋妤身子一紧,她这是——承认了?背后微微一冒汗,死死盯住她。 云菀沁点头:“妾身听说宫里新生儿风俗,是将莲蓬子串成项链给婴儿戴十天,能保佑新生儿长命百岁,鬼神不扰,那日妾身叫戚嬷嬷带着下人去后面的湖中央摘些莲蓬子儿,没料她失足摔到湖里去了,婢子想拉都拉不上来,等救上来时,已经没气了。” 蒋妤松了一小口气,原来如此。 跟自己派人去打探的一样,当时下人回来便是说那戚嬷嬷是衣衫整齐,在湖中心的荷叶堆儿里被捞上来的,一块儿捞上来的还有木浆,中间泊着小舟。她脸色稍一松弛:“哦,这怎么能怪云美人呢?摘个莲蓬都能失足,笨得要命,死了也是活该。下次挑人进你瑶台阁,得选些伶俐的。” “下次若再挑人,妾身一定慧眼识人。”云菀沁凝视蒋妤,微笑答着。 徐康妃见蒋妤递来的眼色,适时以帕掩嘴,笑着试探:“云美人身子既已经恢复,瑶台阁又冷清了这么久,只怕皇上马上就得召你了吧。” 云菀沁恬静望着徐康妃:“康妃笑话了,后宫这么多年轻貌美的娘娘们,妾身品阶低,皇上哪会看到妾身?便是侍寝,也肯定是惠妃和康妃打头阵。” 蒋妤听她说得甜,哪儿会相信,唇角渗出一丝冷意:“皇上想要哪个侍寝,跟品阶的关系还真不大。你不想,可皇上若非要你侍呢?” “惠妃放心,”初夏忽然冲口而出,脸颊红红,似是憋不住的样子,“这阵子便是皇上召寝,奴婢家主子也没心情,肯定会以死推拒!” “闭嘴!胡说个什么!”云菀沁眼眸一厉,呵斥一声,引来下面几个妃嫔的观望,却又及时吞下声音,眼眶一红,有些失神的样子。 “哟,什么意思?皇上召侍寝,美人还能没心情?还能以死推拒?”蒋妤跟徐康妃对看一眼,有些惊奇,却试探问道。 却见云菀沁编贝紧紧咬住下瓣唇肉,并没做声,被问急了,鼻头一红,有些泪目婆娑。 徐康妃忽的脑子一闪,凑到蒋妤耳下,低声道:“前阵子不是有一只大宣的军队掉下雪莲山山谷了么,听说有秦王兵马在内——” 蒋妤赫然明白了,原来这小贱人正悲伤前夫的死,估计是想给那秦王守一段日子的节呢!啧啧,说她水性杨花,倒还是有点忠贞啊。 徐康妃与蒋妤交换了一下眼神,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松了口气,徐康妃端了酒盏朝云菀沁举起来:“算了,不提了。” 云菀沁克制面上的难过,也拿起酒杯,与徐康妃碰了一碰,两杯相碰一瞬,袖口一抬一抖,往下滑了几寸,却又马上抬起来,对饮入腹。放下酒杯,她仍有些恍然,心情似是很低落的样子。 蒋妤见她这丧门寡妇的样子,近日怕也真是不会肖想皇上了,也不放在心上,只举杯对着下面的一群妃嫔说了些话。 众女也明白惠妃此次设宴的目的,这蒋妤在东宫就是个自私的主儿,谁跟她抢男人便是她的天敌,眼下更是慑于她地位,哪里会有人反抗,一个个都暗示承诺,不会跟惠妃争此次的侍寝。 蒋妤甚是满意,叫宫人们给妃嫔们添酒上水果。 整个宴下来,云菀沁独酌小饮,让蒋、徐二人看尽自己满身的伤心失意,临近宴席尾声,她只觉得小臂和颈部开始有些发痒,眼儿一转,瞟了徐康妃一眼,只见她似是也有些骚动难安起来,却因为在公共场合,不好掀衣卷袖,只尽力忍着。 正午,妃嫔们都倦了,待蒋妤先离场,其他主子也都一一散去。 徐康妃刚才开始身子就浑身奇痒,见内宴散了,再等不及,喊了婢子就准备回宫去抓挠,刚走两步,却听背后传来低低惊嚷:“美人,你这身上怎么回事?” 徐康妃回头一看,只见得云菀沁一脸错愕,在初夏的提醒下才卷起袖子,雪腕上一块块的赤红肿块,又去挠颈子。 徐康妃一惊,连忙也撸起袖子,手臂上竟与云氏一样,几步过去:“你是不是身子发痒?” 哪里还用云菀沁回答,光看她浑身抓痒的样子,便知道了,徐康妃望一眼案上三人还没收拾的杯盏,心头忽的一冷。 初夏顾不上跟徐康妃说话,只赶紧催促云菀沁:“先回去叫个太医来看看吧。” “没事儿,只是有些痒罢了,这季节御花园花粉到处飘,沾了皮肤,起些小疹子也是正常,过会儿就好了,哪里用得着叫太医。”云菀沁一边抓着,一边道。 “别的是没什么,可浑身的大红疙瘩,怎么见人啊,还是得回去擦擦药膏。”初夏朝康妃匆匆一福,先搀着主子离开了。 “主子……”康妃身边婢女上前。 却见徐康妃眉一拧,咯咯攥紧粉拳:“说得漂亮,说什么咱们两个谁侍寝都一样,结果还是暗中对我使这种手段!” “会不会是误会?” “误会?她自个儿倒是好好的,只有我跟那云氏长了一身的疙瘩!呵,这幅样子,想侍寝都难为情!不是她,还有谁?嘴巴说不会打压我,却叫我知难而退!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一天不争风吃醋,比十天不吃饭还难受!”徐康妃被浑身的瘙痒弄得更是烦躁,拉了婢女回去先擦药了。 —— 金风甫弭,冬风又至,寒来暑往,转眼季节更迭,年底的时光过得特别快。 新年伊始,朝上传来消息,夏侯世谆改元隆昌。 宁熙一朝,彻底已成历史。 云菀沁虽早接受今生有个新朝的现实,可这隆昌年号一颁下,仍有恍恍。 从此天下再无宁熙年间,宁熙帝亦是尘归尘。隆昌年间拉开帷幕,朝堂上,隆昌帝取而代之。 那日御花园后,徐康妃浑身起了疹子,休养了月余才勉强褪了些,后宫其他妃嫔亦是不敢与蒋妤争宠,故此那日不久后,皇上侍寝独招了蒋妤。 以此同时,云菀沁正抱着刚被乳娘喂完奶的小元宵逗弄。 初夏从外面回来,道:“康妃听说惠妃前日侍寝,刚又在殿里发了一场脾气。” 那日去御花园赴宴前,主子在妆台上顺手拿了一小袋香粉放进袖袋里,初夏就猜测到几分了。那段日子主子做了不少香膏方剂,却没料其中还有致人皮肤发痒,引发疹子的花粉。 “她关上门发脾气,你们怎么知道?”云菀沁从儿子身上抬起脸。 “本来不知道,康妃摔碎了好几个古玩,她宫殿里的下人将古玩碎片拿出去埋,好多宫人都去挖出来呢,有些古玩,摔碎了却还挺值钱的。这才在宫里传遍了。”初夏笑道。 看来康妃的脾气发得还真是不小,虽谈不上与蒋妤翻脸,应该也生了几分记恨心。 云菀沁默不作声,将儿子抱起来,贴了贴小嫩脸,小元宵咯咯笑起来。 抱起孩子的一瞬,袖子一滑,露出半截皓腕,缀着几抹没退下的红痕,与雪白肌肤交相辉映,十分鲜明。初夏不自禁道:“没事儿吧?这么多天了,还没完全好。”为了不让康妃起疑,主子当时也服用了花粉,前些日子一身疙瘩,这几天才褪了,却还有些印痕没全消。 云菀沁瞥了一眼手腕上红痕:“没事。”顿了一顿:“初夏,你去代我问候一下,看康妃那边好些没,若是还没好,就说我这边有一些止痒消疹的泡澡花液还不错,我已好了大半,本来叫康妃上门不合情理,应该是我亲自将药液送上门,可那药是从花田当场摘取的花卉鲜榨液,为保证新鲜,康妃本人上门泡浴是最好不过的,顺便也能在这边坐坐,让我好生伺候。” 初夏自知这话应该怎么说,应了一声,去办了。。 云菀沁又把齐怀恩叫进来,睫一动:“你去找年公公,皇上若是今儿公务忙完,有空闲的话,我想请皇上入夜后过来瑶台阁。” “啊?齐怀恩一惊,却见主子已是加重语气:“去。” 傍晚时分,夜色降了下来,瑶台阁外传来禀报,徐康妃来了。 云菀沁早领着宫女在门廊下等着,见披着千蝶绕梅罗纹披风的熟悉身影出现,莲步窈窈迎过去,轻巧一福。 徐康妃看了一眼庭院里开垦的小花田:“你这儿还真是别有洞天,是个挺幽静的地儿啊,本宫和惠妃那边看着热闹繁华,却赶不上美人这里独特,能在自个儿居所开园垦地的,后宫只有你一个人,皇上到底还是对美人怜惜啊。” 云菀沁见她人虽来了,可还是带着些敌意,淡淡一笑:“康妃笑话了,哪有什么独特,被妾身弄成乡下田园似的地方而已。康妃纡尊降贵,亲下瑶台阁,实在是妾身大逆不道。” 廊下灯火摇曳,徐康妃见她脸蛋白如玉,露出的颈项、小臂上也是干干净净,疹子早就消失了,比自己恢复得好多了,那泡浴的花液应该不错,口气也温和了几分:“既然那花液需要现摘现榨,本宫亲自过来,也没什么,就试试吧。” 今儿亲临,一来是因为听说她这边有效果好的药,二来也是因为怕蒋妤得知云氏上门找自己,得知自己与云氏接触,不大高兴,虽然这次的事儿后,徐康妃心头对蒋妤有些恼火,却也还至于吵翻的地步,所以趁着入夜后,携着贴身婢子偷偷上门。 云菀沁将徐康妃引进内室,先坐了下来,让人斟上些甜酒,然后吩咐初夏带着宫女去花田摘新鲜花卉,榨液取汁,再烧热汤,又道:“康妃稍等片刻,先喝几口甜酒,暖暖身子再用浴,活活气血,效果会更好。” 徐康妃对她的伺候十分满意,脸色也没刚进来时崩得那么紧,之前针对云菀沁本就是因为帮蒋妤,并不是出自真心,这会儿态度也好多了,眼梢一挑,打量她:“难怪皇上将你当做宝贝,顶着压力也要保下你,原来云美人是个这么体贴入微的。” 灯下,云菀沁语气谦逊:“康妃怎么跟惠妃一样非要叩这么大的帽子给妾身戴,什么宝贝,皇上来瑶台阁屈指可数。就算宝贝,那也是惠妃,皇上好久不进后宫,一进就去了同光宫。” 徐康妃又听到叫自己火大的事,脸色一黑,轻嗤了一声。 云菀沁收入眼底,垂头轻呐:“妾身失言,不仅是惠妃,康妃自然也是皇上眼里的重要人儿,只是这次……稍微遗憾了些,康妃刚巧染了风疹,若没有,指不定能让康妃拔了头筹。” 徐康妃心头更是恼恨,可自己对蒋妤的气愤再怎么也不能让云氏看见,岂不是让人看笑话,只压了下来,清清淡淡道:“本宫怎能与惠妃比?她在东宫开始就比本宫高一级,如今协理后宫,受妃嫔们仰仗,更是本宫及不上。”语气却无形多了点儿酸意。 “康妃也实在太妄自菲薄了,惠妃地位是高,可康妃也差不到哪里去啊,何况有一点,是惠妃比不上的,康妃为皇上生了皇长女,”云菀沁轻笑,“还有,如今协理后宫的,除了惠妃,您也有份儿啊,怎么倒将自己忘记了呢?” 说起来,徐康妃就更有些气,协理后宫说是她与蒋妤一块儿,可办事跑腿全是她,邀功领赏的就全是蒋妤,比如前阵子的那场小宴,早起操劳、邀请妃嫔、布酒果的全是自己,宴上的妃嫔们却全是口径一致地感谢蒋妤。 以前本来觉得没什么,谁叫蒋妤比自己高一级呢? 云氏这一提,倒将徐康妃提不得的心火都撩了起来。 说得对。自己又有什么比不上蒋妤呢?徐康妃恻然,论跟着皇上的年份,自己比蒋妤还早,轮级别,她凭着那个死鬼皇后姑妈,比自己高一点儿而已,到底也不是隔得太远。 最关键是,自己给皇上好歹生了个公主,蒋妤呢?连个蛋都没下。 凭什么要被她压着? 云菀沁静静观察徐康妃神情的变化,再没说话,只见初夏进来,才起身:“热汤备好,请康妃移驾内室吧。” 徐康妃收回心绪,嗯了一声,朝里面走去。 云菀沁见她被宫女带了进去,朝窗棂外望去,窗子微敞,正对着瑶台阁的正门。 她站起身,吹灭室内所有蜡烛,让人灭了廊下灯,又让伺候的宫人全都各自回屋。 整个瑶台阁,坠入黑暗一片,只闻内室轻微的哗哗水响,估计徐康妃已除衫下水,透过薄纱窗格,隐约见着妇人丰盈的酮体映在窗纱上。 月渐移,大门传来脚步声和宫灯光线,她心中会意,皇上来了,再不迟疑,悄悄转身,朝后院耳房走去。 今夜便将主屋留给他人。 他一见不是自己,定会惊讶,不过她却也信徐康妃,这后宫的女人,难得得到与帝王亲近的机会,定会使尽法子。 ———— 天亮时分,云菀沁得知人都走了,回到主屋,房间和床榻已经收拾好了。 一名小宫女走近,低声汇报昨夜的事:“昨夜皇上进来,见到是康妃娘娘,很是惊讶,奴婢照您的吩咐,说您甜酒喝多了微醺,见康妃在主屋洗浴,便去偏屋歇息,烂醉如泥,已是睡过去了,皇上脸色有点不好看,却也没说什么了,那康妃倒也是机灵,缠着皇上说话,皇上昨夜便留了下来……” 将皇上故意请来,却又将这千载难逢的侍寝机会让给徐康妃,也不知道这主子要干嘛。 “知道了。”云菀沁舒一口气,又瞥一眼床榻,“将褥子和被套全部都换了。”两人还不知道在自己床上怎么个翻云覆雨。 宫女嗯一声,抱了一堆离开。 日头升了起来,云菀沁用完早膳,一个宫婢来了瑶台阁,隔着帘子,请了个早安。 是徐康妃身边的贴身婢子,云菀沁心中有数,叫她免礼:“康妃娘娘昨夜洗浴过后,身子舒坦多了吧?” 那婢子低声笑道:“多谢云美人,我家娘娘高兴得很,特意叫奴婢来跟您道个谢,还叫奴婢带了几份厚礼。”自家娘娘有多久没亲近皇上都记不清楚了,最近皇上忙里忙外,好容易想找人侍寝,还被蒋惠妃用污浊手段抢了去,昨儿晚上回去,康妃一吐恶气,那股子高兴劲头,身边的下人都看得清楚。 “康妃娘娘太客气了,妾身也不知道昨天皇上会突然来,更没料到自己不胜酒力,竟没用地醉倒了,这才成全了康妃和皇上的一段佳缘。” “不管怎样,总是借着云美人的吉地,康妃才满足了心愿,”婢子恭敬道,“这份恩情,康妃一定会记着的。” 云菀沁但笑不语,只看着婢子搁下礼物,出了瑶台阁。 初夏这阵子下来,也知道云菀沁是在做什么打算,分化蒋徐而已,透过窗棂望了一眼婢子的背影,开口:“如今康妃对惠妃虽生了芥蒂,拉近了与您的距离,可若说利用康妃打击惠妃,只怕还是不大可能。” 云菀沁抬头,看了看庭院的天:“小元宵咳嗽好些没?”季节一冷,气温说降就降,宫里最近病了不少人,尤其年纪小的几个孩子,抵抗力差些,都各自出现些风寒症状,小元宵前两日开始有两声咳,姚院判亲自看过,说是没事儿,开了些温和的驱风散,已是好多了。 “放心,”初夏道,“昨晚上就没咳了,今儿一醒,活蹦乱跳的,奶水喝了不少,这会儿又睡了,待会儿醒了,再叫乳娘抱过来给主子看看。要奴婢说,咱们小元宵身子底子扎实,比几岁的孩子还要厉害,孝儿比小元宵大好几个月,前儿发烧,到现在才退下,那定宜公主更是咳了大半个月还没好,哎,这天气也确实折腾人,大人不要紧,小孩儿得遭罪。” 定宜公主便是徐康妃的女儿。云菀沁眉一动:“早就听说定宜公主病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好?” “小姑娘家家,本来身子骨就娇弱一些,康妃素来又将这独生女儿当成宝,人家说春捂秋冻,小孩子嘛,还是得糙着养一点儿,可她倒好,稍微冷一点儿,卯着劲儿给公主加衣服,裹成个山似的,稍微热一点儿,又生怕她中了暑气,扇风搬冰,所以公主素来抵抗力不怎么好,一有个风吹草动都是头一个生病,奴婢每次见着定宜公主,不是咳嗽打喷嚏就是挂着个清鼻涕,虽说也不是什么大病,但从没一次看着清爽过。” 云菀沁度量半晌,喊了齐怀恩进来:“你去跟年公公带个话。” “主子有什么话?”齐怀恩问。 “就说二皇子风寒缠绵不愈,吃药也不管用,我想请僧侣来瑶台阁,为小孩子念经祈福,驱驱煞气。” “可小元宵不是差不多好了么?”初夏一讶,插嘴。 “快好了而已,不是还没完全好么。” 初夏会意,不过主子这请求倒也很正常,别说宫里,便是大户人家,不少病人许久不见好,也会请些有道行的高僧或道士来府上设案,驱鬼魅,除病邪。大宣皇朝尚佛亦重道,不时请一些得道高僧名道进宫谈经*,也不是什么很稀奇的事儿,更有前朝皇帝与高僧结为异性兄弟,派遣僧侣队伍西去论佛。 须臾,初夏试探:“主子想请哪位大师来,已有名单了吧?” “悟德大师。”悟德是百姓趋之若鹜、名声极响亮的有名高僧,又是原国师顾天修的师兄弟,无论身份亦或威望,都是有进宫的资格,若皇上那边同意,应该会准他。 齐怀恩一怔,悟德大师不但在民间炙手可热,每到一地便被人排队问签,在宫里也是名声极大,不少宫女甚至妃嫔都心向往之,只是深宫森严,没有民间那么自由,只能闻其名,从未见过本人,可想而知,悟德若是一进宫,会掀起多大的浪潮,只怕会被各宫各殿主子围成铁桶,却又一犹豫:“悟德大师名声那么响亮,他们这些红尘外的人不惧皇权,就算皇上准了,派人去招,他会来么?” 初夏笑道:“既是主子邀请,悟德大师就算不在京城,也会千山万水赶来,你就去跟年公公请旨去吧。” —— 悟德进宫的当日,果真在后宫掀起多年不见的热潮,成了抢手饽饽。 悟德从瑶台阁为二皇子诵过经后出来,稍微有点儿能耐的妃嫔早已派了身边的宫人在附近守着,一见其人便冲上去,想将悟德邀请去自己的宫殿。 众宫人争抢个没完的时候,悟德只安静伫于原地。 宫人们见这得道高僧长白须眉,淡泊无波,更是啧啧称奇,难怪在民间被当成活神仙,势必要给自家主子抢到手。 正吵嚷个没完时,前方人群散开,有名华服宫婢微仰下巴,形态高傲,径直走来。 其他人一见这宫婢,顿时噤声,刚刚的厉害劲儿一瞬间都灭了下去,都退到一边。 即便不用自保家门,悟德也猜得出来,来人定是宫中地位显赫的人。 果然,华服婢女进来,一福身:“我家惠妃娘娘请大师过去一趟同光宫。”说罢,手臂一伸,做了个引路的动作。 瑶台阁,庭院,隔着粉墙,云菀沁看着同光宫的宫女携悟德大师离开的背影。身后,初夏禁不住:“主子觉得一定有用么。” “她请悟德大师过去,还能问什么。”云菀沁眼睫闪烁,万事都不能打包票,惟独这件事儿,偏偏能够笃定。 —— 不知不觉,好几日滑过。 北边那边,还是没有信。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偏偏还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年公公那边过来时,再没多说一句雪莲山的事儿,云菀沁只能让初夏偶尔去见值勤的沈肇,然后将消息带回瑶台阁。 幸亏沈家是将门,虽老将军年事已高,不在朝,可到底还有些通晓军务的朝中老友,沈肇通过一层层熟人关系,问清北边的事后,再在宫里值勤时与初夏见面,将前线消息转给云菀沁。 沂嗣王派人花了三天三夜,顺着千仞崖壁下去,又花了近十日搜索崖底,搜到小部分跌落山谷的人马尸骸,大部分却不见踪影,雪莲山谷崖底毕竟太大了,深不见底,宽不见边。 可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初夏传话时脸色发沉,云菀沁倒是松了口气。 虽前线战事吃紧,大战小役不断,可快要过年了,宫里气氛总算比之前欢悦了一些。这日黄昏,聂嬷嬷领着乳娘,抱了小元宵过来,云菀沁将儿子抱在手里玩。 聂嬷嬷见母子其乐融融,笑道:“美人也该奏请皇上那边,给二皇子取个大名了。”云菀沁亲了亲儿子胖乎乎的脸蛋肉,只道:“眼下朝上事情太多,皇上心情不好,不便分心,待北边战事松弛一点,再说吧。” 虽说如今是非常时期,可再怎么忙,也不至于连皇子的大名都顾不上取啊。 皇子取名有早有晚,但生下来几个月了还没个动静,也是稀少。偏偏皇上那边不主动提,美人也不急,倒都无所谓似的。聂嬷嬷努努嘴,又建议:“马上就要过年,趁喜庆日子,皇上高兴的时候,美人再提取名的事吧。” 过年了。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正好是参加皇家小年夜家宴的日子,今年打仗,什么都免了。 去年的今天,先帝和蒋皇后都还在…… 蒋皇后。云菀沁心下一动:“再过几日,就是蒋皇后的忌日了吧。” 聂嬷嬷一愣,忙回答:“是。” 去年,新年后没几天,蒋皇后薨于思罚殿,按理说,先后第一年的忌日,应该办得很隆重,可依皇上恨她入骨的程度,别说隆重操办,到现在连个动静都没有,只怕借着打仗的名义,连办都懒得办。 而还有一个皇上不可能为蒋氏大肆兴办死忌的原因,有个人的死忌,刚好也在新年前,——袁妃。 昔日夏侯世谆瞒着蒋皇后,在宫外的佛庙为生母袁妃设立衣冠冢,这事儿是许慕甄一手操办,每次微服出宫私下祭拜生母的生死两忌,也是许慕甄带路,所以云菀沁听过,也记得清楚那袁妃的生辰忌日。 他登基后,将袁妃谥号改为孝惠圣庄烈皇太后,又大力封赏了生母家中仅余的几门远房亲戚,可见是想尽力弥补冤死的生母。 现今,生母和害死生母的仇人的死忌撞在一起,试问,他怎么不为生母出一口气?肯定会为生母大肆行祭祀礼,而故意忽略和冷落蒋皇后的死忌,怕是连一点儿香火都不会给蒋皇后。 云菀沁正是沉吟,初夏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进来,额头还沁着几滴细汗,刚一站定就道:“聂嬷嬷带着乳娘先出去会儿。” 云菀沁将小元宵交给乳娘怀里,待几人走了,问:“出什么事了?” 初夏贴耳禀道:“徐康妃刚去了乾德宫外面,跪着不起,哭着请皇上还她定宜公主。”   ☆、第二百五十四章 养女招弟,私祭亡人 乾德宫的门外,珠钗锦服的少妇面朝紧的闭大门跪着,不住地揩眼泪。婢子站在一边提着灯笼,偶尔上前劝说:“娘娘,先回去吧……” “回什么去!公主都被人给抢走了……今儿要不回定宜,我就跪死在这门前!”徐康妃一听,更是五内俱酸,捶胸顿足。 终于,大门“嘎吱”一声开了,有人出来,看一眼阶下跪了大半会儿的康妃,摇摇头,几步走过来。 徐康妃扑上去拉住年公公的袖子:“年公公!我要见皇上!您就让我见见皇上吧,定宜是我的女儿,凭什么养在别人膝下啊!” “哎,不是派了人出来跟你说过么,皇上已经同意了,”年公公叹了口气,“康妃怎么这么没有眼色呢?皇上在议政殿忙了好几天,今儿难得回来得早些,刚躺下小憩片刻,想要养一养精神,你就在外头大吵大哭,你是想惹得龙颜大怒么?定宜公主只是去同光宫住些日子,是你的女儿跑不了,谁抢你的女儿了啊?哎,娘娘叫老奴说什么好,快回去吧,等会真的将皇上惹烦了,别怪老奴事先没提醒你啊。” 徐康妃一听这话,知道皇上千真万确是准了惠妃接走定宜,身子一软,亏得身边宫人搀住。 年公公见她恍恍惚惚,也没多说什么,转身上阶进了乾德宫。门轰隆闭上,徐康妃被惊醒,回过神,又要扑上去叩门,婢子追上去,苦苦扯住:“娘娘,算了,过段日子等皇上清闲些再来求求,万一真惹得龙颜大怒不得了啊——” 再过段日子?定宜只怕真成别人的女儿了!徐康妃哪里肯罢休,正要扬手敲下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娇喝:“娘娘爱女心切,冲动了,你这狗奴才也傻了?哭闹着闯寝殿,皇上定会大怒!还不将娘娘拦下来!” 婢子一看,夜色中,瑶台阁的云美人携着齐怀恩和初夏,不知何时来了,正站在不远处,顿时醒悟过来,忙将康妃拦腰一抱,捂住嘴口,拖了下来。 初夏吩咐婢女将徐康妃搀架到附近僻静的小园凉亭里。 凉亭内,云菀沁坐在康妃身边,叫初夏、齐怀恩亭子外守着,免得有人过来。 徐康妃情绪平静下来,擦了把脸儿,才惊醒刚才差点儿在御前冒失差点犯了死罪,感激道:“刚刚多谢云美人了。” “定宜公主出什么事了?”云菀沁掏出一方手帕,为康妃擦了擦残泪,关切问道。 徐康妃看她一眼,有些迟疑,不知道好不好跟她说,身边的婢女却沉不住气,气鼓鼓道:“惠妃不但抢了皇上,连娘娘的公主都要抢,娘娘还为惠妃顾忌什么面子?” “什么抢了公主?”云菀沁心里早已清朗,面上却浮出讶异神色。 那婢女得了康妃的默许,忿道:“前阵子那民间有名的悟德大师不是进宫了么,惠妃将悟德请到同光宫,询问生育的事儿。大师说惠妃是个命中难有子嗣的,唯一法子便是仿造民间的无子妇人,养个孩子放在身边,看不看能招弟引弟,又说那孩子最好不超过五岁,命属阴,体弱的病童最好,这样的孩子阳气还没定,半条腿在阎王殿,身边聚集着小鬼,而小鬼都是等着投胎的,指不定就能投到惠妃肚子里。命属阴,不就是女孩儿么,定宜公主今年四岁半,身子骨娇弱,总是生病,全都对上了!惠妃便看中了她,前几日跟我家娘娘说过这事,我家娘娘婉拒了,没料今儿中午竟直接去皇子所那边,将定宜公主接走了,您说可气不可气!康妃去同光宫,惠妃不让她进去,我家康妃这会儿也只有来找皇上……” “皇上那边也没说什么?”云菀沁问道。 徐康妃终是忍不住,红了眼眶:“蒋皇后那件事上,惠妃为皇上立过功,拼过命,这么点儿事皇上估计也不想叫她失望,又觉得是小事,懒得管。可凭什么呀,那是我怀胎十月生的女儿,我又不是死了,凭什么给别人去养啊,到时定宜给她养熟了,叫她娘,我算什么?我得个公主也不容易啊!她自己生不出来就去抢别人的,要我女儿去给她招儿子,这是什么道理啊——” 云菀沁望着面前哭得毫不掩饰的徐康妃,康妃的心痛,自己能完全理解,若说现在谁来抱走小元宵,分开自己母子,只怕自己也得跟那人拼命,光是想都不能想的。 这事从头到尾是她铺排,如今看在眼里,云菀沁还是有几分动容。可,徐康妃与定宜公主若不生离这一回,她跟小元宵有朝一日的下场便也许是这样。惟有徐蒋二人决裂,才能让她们母子处在安全地带,所以,就算有什么内疚,她也只能吞下去。 她捉住康妃的手,握了一把:“妾身能体会康妃的心情,在宫里,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是母亲的倚仗和希望,若是妾身,只怕更冲动,就算强闯,也得要回孩子。” 徐康妃一听,仿似被戳中了心头酸涩,眼泪哗哗流出来,拿定主意,刷的站起来,吩咐婢女:“皇上那边不见我,好,咱们再去一趟同光宫,我就不信她真的那么不要脸,我得好好跟她评评理!我被她压着就算了,难不成连公主都要白送她?不行,我管不了那些了,定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她还把自己真当成后宫之主了?不过也是个妃子罢了——大不了拉她一块儿去太皇太后那儿去!” “慢着。”云菀沁眼看徐氏决意要跟蒋妤撕破脸,适时将她手腕一拉,扯下来,“皇上要是已经批准了,你去同光宫闹也没用,万一被惠妃捉到由头,借这个反咬你一口,告到皇上那边,您一旦被处罚,连最后要回定宜公主的机会都没了。还有,连皇上都准了,闹到太皇太后那边有用么?太皇太后始终会跟皇上保持一样的态度,最多是安慰你几句罢了。” “那,那怎么办。”徐康妃听完她分析,顿时死心,捂脸哭起来,哭声中,三分是不舍女儿,七分又是气愤蒋妤,心头不甘。 “康妃若还想要回定宜公主,眼下切记不要跟她明着撕破关系。”云菀沁见她气急,轻拍她手背,眼波一摇,“最好,还能对着她表明态度,放心将公主交她养育,让惠妃相信你还是她那边的人。” 徐康妃懵懵懂懂的,似是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你是说……” “若她犯上,皇女又怎么能养在她身边?”云菀沁一字一句。 徐康妃懂了,却又迟疑:“可,我能怎么让她犯错——皇上素来偏袒她,若不是什么大错,皇上不会当回事儿啊。” “何必需要大错,”云菀沁眸中灼灼,“只需要让皇上动怒的事儿就好。” 徐康妃呆住:“让皇上动怒的事……”死死盯住眼前人,反抓住她手,静听下文,哪里还有一分妃位之主的相。 云菀沁蓦然有些感触,说起来,这简直是老天给的机会,轻喟一声:“过几日是孝惠圣庄烈皇太后袁氏的死忌,往日蒋后在堂,袁太后的忌日从没办过,今年皇上必会为袁太后大肆操办。” 徐康妃点头,早前便听内务府的人说过,忌日当天,后宫全体沐浴焚香,皇上亲携几名品阶高的妃嫔,全日在宗庙前的宽地祭拜孝惠圣庄烈皇太后,可见其慎重和认真。 云菀沁又交代了一番。 徐康妃每个字都听得清楚,虽心中有些不安,可毕竟是夺回女儿的法子,何况对蒋妤已生了怨恨,再难回心转意,听毕频频点头。 —— 同光宫。 定宜公主随宫中规矩,一般住在皇子所,但因为经常生病,皇上怜恤这个头胎长女,平日养在徐康妃身边颇多,最近病了,更是接到生母徐康妃身的宫殿照顾,如今乍然换了位置,又认生,哭闹了一晚上。 蒋妤按捺着性子,终是让乳娘将她哄睡了,看着乳娘将小女孩儿抱回自己卧室,才喘口气,捶了捶肩,皱眉道:“四岁,说小也不小了,只会张着嘴巴哭,傻了吧唧的!若不是有事儿,谁愿意将这没教养的公主放身边,吵得本宫头都大了……唉,多住几天,本宫只怕都被这妮子给弄崩溃。”既是养子带弟,那放得越近肯定是最好的,蒋妤将定宜公主安排在自己寝室内,皇上不来的时候,便与自己一块儿同屋起居。 “娘娘且忍忍,等定宜公主给娘娘召来了皇子就好了,”婢女贴心安慰着,“说起来,收养孩子招弟的事儿,奴婢也听过不少,在民间十分流行,也很管用的。” 蒋妤听了,疲倦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 正这时,宫人来传:“康妃在殿外求见。” “不见不见,打发走,不是说过了么,皇上已经准了本宫,她要是想要回公主,找皇上去!”蒋妤斥道。 “康妃好像不是来要公主,说是为早上的事儿来道歉。”宫人又报。 蒋妤神情一松,就说了,这个徐氏,为了个公主还能跟自己翻脸?懒洋洋地勉强道:“请康妃进来吧。” 徐康妃进殿,福了一福,虽然神情仍旧有些落寞,却再没早上来时的焦急了,轻声道:“早上妾身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有些失礼,还望惠妃切莫介怀。回过头,妾身想想,自个儿也确实太小心眼了,惠妃素来照拂妾身,又与妾身关系一向交好,难道还能对定宜不好吗?定宜能多得个母妃,也是她的福气啊,况且惠妃也是有原因的,妾身难道这么点儿忙都不帮吗?这般一想下来,妾身,唉,简直就是糊涂了啊!” 蒋妤听得心里极舒服,拉了她手坐下来:“你能想通,本宫也就放心了。咱们关系这么好,你的女儿,不就是本宫的女儿么,本宫定会好好养育着,待本宫有了身子,便再寻个由头,将定宜还你。” 徐康妃脸皮不易察觉一抽,心头呸了一声,再好的关系,儿女还能送你不成?等你有了身子,万一一辈子没有呢?却勉强笑开:“好,好,哦对,这个时辰,定宜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蒋妤见她四处张望,知道她惦记着女儿,突然分开,肯定还是有些不舍,既然她都委屈求全,将女儿拿来奉承自己,便也当一回好人,道:“嗯,定宜这孩子,可乖巧了,跟本宫也投缘,本宫十分喜欢,与她说了一晚上的话,刚被乳娘抱去房间里了,康妃要是想看,就进去瞧瞧吧。” 徐康妃忙起身,感激不尽:“多谢惠妃,那妾身瞧瞧公主再走。”说罢,走到蒋妤的寝室门口,一掀帘子。 蒋妤的床榻不远处,搁着一张梨木弯脚小童床,定宜公主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儿,本就择床认生,睡得不稳,一听见脚步声,见娘来了,更是哼哼唧唧,非要爬起来:“母妃,我要回你殿里去,我不想跟惠妃住。” 徐康妃心如刀割,蹲下来捂住公主嘴巴,把她劝下来,贴她耳边,半是哄骗半是吓唬:“定宜,从今天开始,只要惠妃在你旁边,你就哭,哭得越大声越好,惠妃被吵烦了,指不定能将你还给母妃,但这事只有你跟母妃知道,不能跟人说,听见没,不然就再也回不来了。” 定宜公主这才不闹着要走了,缩进被子里点点头,又乖乖闭上眼。 徐康妃摸了摸女儿的脸蛋,站起来,望向门口照料女儿的同光宫乳娘:“公主习惯盖原先的毛绒毯子,本宫来的时候顺便带来了,在本宫婢女手上拿着,你拿进来吧,以后就盖那一床。” “是。”乳娘匆匆出去。 徐康妃趁室内没人,走到寝室门口角落,地上有个各宫各殿都配备的驱虫蚁的四脚小香鼎。 皇宫的殿室太大,室内木头多,这种小香鼎纯粹是为了防止白蚁所用,一般搁在房间旮旯地儿,放一点硫磺粉,不去管,自己能够燃个十天半个月,极不起眼,不像那些放在房间中央、引人注意的熏香香炉。 她抽出驱虫小香鼎下面的小屉,里面是研磨细腻的硫磺粉,又从袖口里掏了一包东西出来,将里面的粉末掺了进去。 等乳娘脚步渐近,徐康妃又赶紧掏出个亮闪闪的东西,是一柄金光闪闪的珠钗,全金打造,钗头一只展翅凤凰,栩栩如生,看起来价值连城,绝不是普通人能够佩戴的。 徐康妃四周扫了一圈,找了个床头角落,将那凤头金钗塞了进去,这才掀帘出去。 —— 几日之后,后宫传了风声,惠妃每日神思不安,一沾着枕头便做些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精神不振,恍恍惚惚,没多久便憔悴了不少,请太医去看过一次,身子倒没什么异常。 蒋妤又怕饮食或者起居方面被人动了手脚,查过每日的饭菜和接触的膏脂,还是没什么,其实心底也明白,只怕是因为定宜公主的缘故。 这公主从第一天来同光宫就没笑过,自己不在时还好,每次一见着自己时,哭声堪比嚎丧。 想来想去,不是那定宜公主吵得她精神衰弱,还能有什么原因? 蒋妤更加嫌弃,可也没办法,只得继续强忍着。 这日,蒋妤仍是睡不安神,翻来覆去发了大半夜的梦,早上刚拖着沉重身子起来,只听室内正在打扫的婢女一声惊叫。 蒋妤本来就飘乎乎的,被一吓,差点儿三魂六魄不见了,一巴掌打过去:“那妮子一天到晚哭哭闹闹,你们这群狗奴才也染上毛病了么,没事儿叫个什么!” 那婢女捧着一柄钗给主子看:“奴婢在床头打扫时看见这个,本来以为是娘娘的饰物,再仔细一看,却不是的,好像是——” “是谁的?”蒋妤蹙眉伸手接过来,看清楚之后,脸色一变。 凤头金钗,这是—— 是姑妈蒋后的。 昔日她常进出凤藻宫,怎会不熟悉姑妈妆台上的饰物,这金钗是姑妈最心爱的头饰之一,曾经戴得很频繁。 “怎么会——”这死人的东西怎么跑自己这儿来了?蒋妤本就精神不振,被这金钗炸出一身冷汗,汗毛直竖。 贴身婢子进来了,得知情况,也是一惊,浑身有些发毛,却只能安慰:“娘娘莫惊,往日娘娘经常去凤藻宫,为蒋后梳头绾发也不在少数,看是不是哪次无意夹在衣袖里挟带了出来,不慎落在宫殿里,自己都不知道。” 这理由也太牵强了,莫说没去凤藻宫都一年了,更已经迁过一次宫殿,从东宫搬到了后宫的同光宫,大半服饰都早换了,怎么会留到今时今日才从衣裳里掉出来?! 蒋妤被蒋皇后的这柄爱物弄得心神越发不宁,早膳吃了两口就推开了,正这时,徐康妃过来请安。 徐康妃见她容颜萎靡,眼窝子都凹下去了,站着都双脚轻颤,关切道:“明儿就是孝惠圣庄烈皇太后的忌日了,皇上极重视这事儿,惠妃可得打起精神,赶紧好起来。” “你当本宫不想么,可最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协理后宫太操劳,总觉得身子倦乏,精神不定,睡得浅,好容易睡着就做梦。”蒋妤也不好说是被康妃那宝贝闺女闹的,叹口气。 徐康妃左右一望,打发了房间内的所有宫人,凑近几寸,压低声音:“惠妃身子一向扎实,打从进了东宫,这么多年,便是连风寒风热都没得过,如今突然之间来这一出,惠妃也不觉得有些诡异?” 蒋妤本来这段日子就精神不稳当,见她神神叨叨的样子,心里一紧:“你这话什么意思?” 徐康妃脸色看起来极严肃,室内一静下来,语气也有几分让人毛骨悚然:“惠妃不觉得像是,——鬼缠身么?”又望了一望四周,似是同光宫内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你乱说个什么!本宫为人不做亏心事儿,能有什么鬼缠身!”蒋妤一个激灵,喝叱一声。 徐康妃却脸色有几分意味深长:“再过几日,可是蒋后的死忌了,您刚巧这个时候……您说,会不会跟蒋后有关系?”不做亏心事?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拉亲姑姑下马,害了亲姑姑的事? 这一番话,将蒋妤一早的惴惴不安说了出来,想起那凤头金钗,脸一白,难道还真是的么,难道姑妈真在忌日回来了,那凤头金钗便是姑妈来过的痕迹? 登时,她遍体生凉。 姑妈下场凄惨,与自己脱不了关系,更可以说是自己的反戈一手促成,凭姑妈那心眼阴窄,容不得别人忤逆的性子,若真是回来,必定要化为厉鬼报仇,难道真是被那姑妈缠上了?这般一想,蒋妤浑身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她平定尽力心绪:“本宫不信这些东西!便是有鬼,本宫也不怕!本宫是堂堂后宫妃嫔,身边龙气鼎盛,什么鬼胆敢接近本宫?”虽是这样说,语气已在颤着。 “惠妃可记得那些历朝历代的后妃,不少遭鬼魂索命的,就拿那有名的李唐皇朝女皇的外甥、杨贵妃的原婆婆武妃,为了儿子当储君,害死太子和两名皇子,结果快要登上后位之前,被三名皇子冤魂纠缠,每晚不通殿掌灯,床边不叫十几名宫人守着,连觉都不敢睡……那武妃也是后宫厉害的妃嫔,本来何等意气风发,深受皇宠啊,最后还不是生生被吓得憔悴致死。妾身也不是吓唬您,只是您这情况,跟那武妃差不多,妾身不得不提醒一声,可别掉以轻心,您想想,当年蒋皇后害死了袁妃,若不是怕她鬼魂回来报复,又怎会用那种风水阵压制着她?”徐康妃声音轻颤。 蒋妤被徐康妃说乱了心智,手一滑,撞到冷硬的红木桌案上也不知道疼,一张脸惨白无血色,再没刚才的强硬,将康妃手腕一捉:“那怎么办,你说,请个道士进宫驱驱鬼好不好?” 徐康妃叹口气:“要妾身说,得找到源头,对症下药才能治本,若真是那蒋后怨气不解,驱了这一回,只怕还有下一次,您心里也总是有个疙瘩。” “笑话,本宫那姑妈都死了,怎么找源头?难道叫本宫跑到阴间磕头认错,求她饶了本宫,别缠着本宫?!”蒋妤身子如筛糠。 “不去阴间磕头,您可以在阳间亲自道个歉,表达一下诚心啊!”徐康妃道,“马上便是蒋后的死忌,您看皇上只顾着袁妃做忌,管都不管蒋后,蒋后怎么可能怨气不大?!要妾身说,这种事宜早不宜迟,您今儿便去凤藻宫多烧点儿冥纸,多磕几个头,说一些好听话,指不定您就没事儿了,妾身往日在娘家时,家中弟妹高烧不退,爹娘给祖宗烧点纸钱,还真就好了,宁可信其有啊。” 蒋妤一怔,喃道:“皇上恨姑妈恨得要死,现在又是袁妃的忌日,故意抬高袁妃,打压姑妈,我违逆皇上的意思,去给姑妈烧钱磕头做祭,皇上不得杀了我。” “惠妃糊涂了,自然是得私下去做啊,”徐康妃出谋献计,“大白天肯定不行的,最好晚上一个人偷偷去,可千万得避人耳目,别被人看见。” 蒋妤心思活泛,却斥一声:“这怎么行,宫里私祭亡人本就不合规矩,更何况还是皇上的眼中刺,康妃别出那些馊主意,被皇上准得责骂本宫。本宫就算被鬼魂缠死,也不会做这种事。” “是是是,妾身再不多提了。”徐康妃忙道。 说了几句,蒋妤显得困乏不已,徐康妃察言观色,也不多逗留,叫她好好休息,先走了。 康妃的人虽离开了,可话却余音缭绕,蒋妤越想越觉这屋子阴气逼人,再想想康妃提起的前朝那些事,倒也不是无稽之谈,更觉脚趾头冷到心坎儿,蓦然喊了一声。 心腹婢女匆匆过来:“娘娘有什么事。” “备冥钱香烛,”蒋妤牙关轻碰,“休要让人发现!本宫入夜单独出去一下。” “娘娘去哪里?奴婢不跟着您么?” “不用,你只休得对外说一句就行了。”这事儿自是越少人知道越好,蒋妤斩钉截铁。 —— 入夜的宫闱,坠入安静。 明日就是祭祀孝惠圣庄烈皇太后袁氏的日子,今夜更加肃穆,除了巡逻侍卫的步伐声,各宫殿都悄然一片。 凤藻宫侧门。一袭抖抖索索的苗条身影抱了一捆冥钱蜡烛,偷滑进门。 偌大的凤藻宫,除了正门还留了个老眼昏花的看门太监,里面没一个人,庭院内杂草乱长,死气沉沉,皇上即位后从未好生修缮打理过。 蒋妤犟着胆子进了殿内,在宫院角落寻了个让外人见不到火光的地方,烧起纸钱,一边烧一边合手抖索道:“姑妈,若不是您只会利用我,还不让我生孩子,我哪能一气之下做出那种事呢?我胆小,您可千万别再找我了……我知道,自从皇上登基后,一直没有好生敬奉您,连忌日都故意不给您操办,可您看,我今儿都亲自来了,这就给您多烧些纸钱,让您黄泉路上也富贵,您没事的话就早点投个好人家,享福去吧,何必缠着我呢?看在我知错能改,对您还算有孝心的份儿上,您就饶了我这一次吧……”说着,又从怀里掏出蒋皇后那柄遗物,匆匆一弯腰,放在殿门里:“这凤头金钗还给您,姑妈,再别找我了!” 说完,蒋妤起了身,今儿任务完成,总算放下一笔心事,正要赶快离开这死人宫殿,背后却冷风一窜。 她一震,刹住步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多心,还有脚步声袭来,顿时吓得跪下来磕头:“姑妈,我都这样了,您还要怎样?您别现身了——” 话音未落,却觉后颈一冰,似是有人掐捏住,蒋妤魂飞魄散,顾不得被人发现,刚要尖叫出声,掐捏的力道一重,顿神志一散,倒了下去。 身后人见她没了意识,将她一把扛了起来,放回了那团渐渐熄灭的纸钱香烛旁边。 这个穴位点下,只怕明天日上三竿还醒不来。 男子望了盘睡在地上的女子一眼,迅速从侧门出了凤藻宫,离得远了,脚步才缓下来,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夜间巡守的侍卫见到他,不时打声招呼:“沈侍卫今夜也值勤啊。” 沈肇脸上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只嗯一声,慢慢走着,待远离了宫卫,才疾步走到宫里一处供夜岗侍卫换岗和休息的僻静哨岗。 哨岗旁边,初夏早等了多时,见到来人,知道已经办成,沈肇在宫里当差,今天换个夜班进宫巡逻,再去凤藻宫搞定那蒋妤,再轻而易举不过了。那便等着明天的好戏了。初夏迎上前去:“辛苦沈大人了,奴婢代主子先多谢沈大人。” 她与自己,又何曾谈得上什么谢。沈肇只道:“天色不早,回去吧,免得被人看见。” “是。”初夏匆匆转身离开。 —— 第二天,宗庙前的空地,几个宫殿妃嫔天不亮便焚香沐浴,聚集到场,偏不见惠妃。 眼看日头越升越高,年公公见皇上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也有些不安,这个惠妃,怎么偏偏这种时候迟到了。 正这时,去同光宫请惠妃的宫人快步回来了,神色慌张,小声禀道:“年公公,惠妃不在同光宫,问过她贴身婢子,说是一夜没回殿了。” “什么?!”年公公大吃一惊,“惠妃去哪里了?出去怎么也没人跟着?” 那宫人似有难言之隐,贴了年公公耳边:“婢子说惠妃不让人跟着,一个人趁着夜色出去了,之前还叫她准备元宝蜡烛冥纸……” 这分明是去祭拜亡人,而且还是偷偷摸摸,会去拜谁?再过几日,不就是那蒋皇后的死忌么? 年公公明白过来,眉头一皱,吩咐:“去凤藻宫找人!” 再一转颈,只见阶上皇上分明听得清楚,脸完全垮了下来,沉默不语。 两刻之后,庭院大门传来纷沓脚步,众妃嫔循声望过去,这一望,全都一诧,窸窣起来。 只见惠妃被几个宫人搀着过来,别说提前焚香沐浴了,此刻发髻松散,连正装都没穿,浑身不修边幅,一看就是慌里慌张赶过来的,对亡人*裸的不敬还不说,看起来还睡眼惺忪,走起路来两腿打晃,像是刚被人强行叫醒的! 妃嫔和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迟到就算了,竟还这副样子过来,今儿这祭祀,连皇上都是天不亮就起来,无比重视第一年光明正大地祭拜生母。 可这惠妃……反其道而行之,竟践踏了皇上最重视的事。 阶上人脸色黑得像快要狂风骤雨之前的天气,连年公公都看得心惊肉跳,只赶紧一喝叱:“惠妃,赶紧入列,祭祀时辰快到了!” 却听阶上传来沉声:“在哪里找到惠妃的。” 带蒋妤来的宫人见皇上的脸色,哪里敢瞒,只得战战兢兢:“……凤藻宫。” 一声冷笑,男子声音更凉:“惠妃在凤藻宫做什么?” “惠妃似是烧了一夜的纸钱元宝,许是体力不支,昏倒在……昏倒在先皇后的殡宫之前。”宫人唯唯诺诺。 众妃一阵喧哗,皇上与先皇后是个什么关系谁不知道,惠妃私下祭拜蒋皇后就算了,还为了蒋皇后侮慢了皇上的亲娘袁妃,误了时辰! 蒋妤扑通跪下来,头脑还有些不清醒,却深知大祸临头:“……皇上恕罪,妾身,妾身……”脑子一片混乱,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知道自己中了圈套,却又无证无据,连到底是谁害自己,怎么害自己都整理不出来,而且,就算说了又有什么用,——自己确实是犯了皇上的心头怒。 蒋妤身子一垮,瘫软下来。 “惠妃私祭亡人,违反宫规,又在孝惠圣庄烈皇太后祭祀日失礼迟到,禁足于同光宫,无旨不得移步。”阶上男子神色浮上厌恶,不愿为她误了祭祀事,手一挥,叫人将蒋妤送了回去。 —— 一天之内,蒋妤犯了天怒而失势的消息传遍三宫六院。 禁足罚俸,虽保留封号,却由后宫目前最大的惠妃降为嫔,堪堪与孝儿生母兰嫔平起平坐。 因为大失礼仪,不堪管理后宫,协理后宫的职责也自然移交给了徐康妃。 蒋妤可谓是一朝之间,由天堂跌入地狱。 初夏回瑶台阁禀完了,摇头:“看来皇上这回还真是气得不浅。” 云菀沁并不意外,皇上为了给生母报仇,甚至不惜与蒋皇后鱼死网破,袁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想而知,蒋妤如今在他不能触碰的地方砍了一刀子,怎会不生气?没当场杀了她,都算看在她是多年的老人份儿上。 正这时,徐康妃的心腹婢子过来了,跟云菀沁说了一声,因行举失礼,不堪管教皇女,定宜公主也重还皇子所,重归康妃名下养育。 “娘娘特意叫奴婢来多谢云美人。”婢女恭恭敬敬地道,“如今康妃不再畏她了,今后若有什么事儿,也必定会找云美人商量,云美人有什么麻烦,康妃更会为您做主。” 云菀沁心下一笑,徐康妃这是想将自己纳入麾下呢,自己只为了让蒋妤和徐康妃分崩离析,将蒋妤在后宫一人独大的气焰打下来,免得蒋妤再祸害自己,哪里想过投奔谁,更不提和谁在后宫建立小党派,只道:“提醒你家娘娘,记得找个机会去同光宫,将我给她的迷香换出来就行了,日子久了,怕会被发现。” 花田的醉仙桃花两克,闹羊花两克,配上借小元宵风寒的名义,找太医院索来的解热镇痛的川乌草乌各两克,晒干研粉后兑入蚊香或香薰中,完全没有一点儿毒性,却有迷药的作用。 嗅个一两天下来,让人心神不定,神智涣散,睡眠被严重影响,发梦的频率自然也高了,精神一垮,自然疑神疑鬼,再有康妃在一边添油加醋,烘托气氛,蒋妤哪有不上钩。 婢女笑着说:“云美人放心,康妃娘娘早就派人去换了。”蒋妤一事发,徐康妃便去毁尸灭迹了,哪里还会等着蒋妤查出来告状。 “那就好。”云菀沁淡道,“那爿花田没白开垦,算是能为康妃娘娘办件实事。妾身也只有种种花的心,其他的再不敢要,康妃日后只需让我母子在瑶台阁安静过活,再没外人打扰,妾身已经十分感激了。” 这话明显是推拒,摆明不愿为自家娘娘出谋划策,同一阵营,婢女眉一皱,本想再奉劝几句,又心念一动。 康妃陷害蒋妤的事儿,云美人也参与其中,害蒋妤神志不清的药粉更是出自她庭院偌大的一片花田,那可是响当当的物证,云美人可谓是捏着康妃的把柄,若不依她的心意,逼得她翻了脸,抖出这事儿可就不得了。 这云氏,还真不是个简单的,绊倒了惠妃,还拿住了自家康妃。 这样一想,婢女深知不好多说了,横竖这云氏在后宫不求名利,只为了保命护子,那就依她的吧,两厢安宁倒也不错,一笑:“想来康妃一定会依从美人的愿望,那奴婢便先回去了。” 看着康妃婢女离开的背影,云菀沁收回眼神,从乳娘怀里抱起了小元宵逗弄,脸颊松散,唇角微勾,起码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总算是安静了。 小元宵感受到娘亲怀里的温软,似是能察觉到娘亲的好心情,踢了踢藕节似的胖腿,咧嘴笑着,胖乎乎的手一下子勾住她手指。 她微笑地端详儿子,又笑意微凝,打发了乳娘,贴到儿子耳边,轻喃:“小元宵,你说你爹几时能回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御驾亲征,过乞巧节 新年一过,天气就暖和了起来。 春天的黄昏,本该和风醺人醉,红瓦墙琉璃檐内的议政殿,气氛却肃穆着。君臣们的面色并不像此刻的季节一样轻松,夜聆北边军情,或是沉默,或是慎思。 北边的战事从去年开始,到现在已持续近一年,大宣的数场开门红战役后,蒙奴骑兵也曾反转过局势,其中占上风的最紧张时候,兵分三路,最远打到大宣关内,惊险万分,幸被大宣搬回局势,攻出境外。 来来去去下来,北边目前成了拉锯战的局面,两边国家的精兵良将全是沙场上的个中老手,又互为夙敌多代,深谙对方作战手法,军事方面的势力均衡,一时难分高下,只看哪一方的士气能维持地更长久,便是最后的赢家。 “这场仗,只怕再持续个好几年都是有可能。”景阳王脱口而出。 几个内阁元老和掌军中军事的权臣听闻,都暗中叹口气,既是连景阳王都这么说,只怕真是大有可能。 大宣与蒙奴世世代代打过不少仗,最长的一场打了将近十年,最后大宣勉强得胜,却得不偿失,拖垮了民生,花了三四十年才恢复了边关经济。 主位上的男子身影疲倦,又是几日未眠,此刻托住太阳穴,似乎在一边沉思,一边闭目养神,听景阳王一席话,蓦然睁开眼,眸中微光闪烁:“朕决意御驾亲征。” 众臣乍然一听还没醒神,半晌才反应过来,皇上这是已经决定好了。 年公公在一边陪侍议政,一惊,忙道:“皇上三思,御驾亲征到底不是小事啊。” 臣子们听了年公公的话,也齐刷刷跪下:“请皇上三思。” 蟠龙金丝椅上,即位不足一年的年轻皇帝显然早就决定好:“去年刚开战时,沂嗣王就奏报来京,劝朕御驾亲征,只那时朕初临皇位,京城政局不稳,更应该固守邺京,不便出行。现在不同,时日长了,京城安定,再不用担心,此事可以提上议程了。朕思前想后,我大宣与蒙奴势均力敌,若这样拉锯下去,缠绵滞怠,如景阳王所说,再打个几年都不出奇,大宣边关百姓民不聊生,损江山元气,实乃朕不愿意看到的。朕若领兵御驾亲征,能够鼓舞士气,缩短战事的长线,是当前最好的法子。” 去年就支持皇上御驾亲征却没得到结果的臣子一听,接二连三地俯身:“臣等附议,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虽有部分不放心天子亲征战事的臣子,见皇上都决定好了,也不再好劝,只能也跟着应下。 不过,臣子们却也另有心思,去年沂嗣王请皇上御驾亲征,皇上死都不去,这会儿却主动提出来,恐怕不全是因为如今御驾亲征是上策,而是因为秦王——没了吧? 雪莲山谷兵马摔崖之后,已隔了半年多,沂嗣王和边关官员至今没找到活人,秦王哪还会有生还的可能性。皇上静待了这么久,确凿秦王已不在人世,才会放心出京去亲征。 御驾亲征一事确定下来后,接下来就是商议战事的各种细节。这是很大的工程量,商议完两轮下来,已是月上柳梢  头。年公公走到门外的廊下,吩咐宫人给皇上和大臣们端上茶点宵夜,又安排软榻薄毯,方便中途休息。 吩咐完毕,年公公眼光一移,一袭熟悉倩影在婢女的陪伴下,站在宫院门口的红墙下,看样子,已经等了多时。 不是别人,竟是——云美人,年公公喊了个门口的太监一问,才知道是来见皇上的,正等着皇上议完事。 云美人主动来找皇上,这可真是稀奇事。年公公疾步进去,凑到皇上耳边:“云美人来了,似是想要见皇上。” 龙椅上的人心头一动,手中的黄卷也松了一松,道:“今日政事繁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散场,你去让云美人先回去吧,明日再说。” 年公公应了一声,出去回应了。 夜渐深沉,大概的事务都交代完毕,只剩分发给下面各部各岗去完成细节,臣子们脸上疲惫不堪,得了允许,几名高岁老臣被准许出宫回府,部分年轻臣子则被宫人们领到旁边配殿小憩,直接下半夜再办公,明日直接上朝。 两边宫人正要伴天子进内殿,年公公匆匆进来,低禀:“皇上,云美人没走,一直等在外面,这会子得知殿内公事完毕,求见皇上。” 他脸一滞,居然还没走,怎么会低估了他那股子韧劲儿呢,静了须臾,道:“请进来。” 年公公引路在前,云菀沁独自进殿。 用于商议政务的议政殿本就很宽阔,此时人一空,更显得空旷,中间的长案上堆砌着还未及收拾的地形模拟图和各类地图、塘报、军情图。 隔得远远,云菀沁垂首跪下:“叩见皇上。” 丹陛上,男子声音似遥若近,虽有些疲倦,却跟以往一样噙着些笑意:“一年不见朕,总算来了,起来说话吧。”笑意却又有些颓然,她来这一趟议政殿,绝不会是与自己烛下促膝谈心,也隐隐能够察觉她的目的。 多时不见,一身风华未丢,更添了为人母的丰韵楚楚,老三啊老三,你纵是埋骨崖下,却又不枉来一趟人世,男子喟叹一声。 如他所料,云菀沁并没起身,仍伏在水磨玉石地砖上:“请皇上加派人手,力搜雪莲山谷。” 声音不大,每个字盘桓殿内,却有轻微颤抖的回响。 座上人早猜到她是来问他的情况,离秦王失去踪迹已近一年,再沉着的人,也不可能沉住气了。 她通过沈肇打听秦王的信,他也不是没听说过,只是并没做声,既然这事能支撑着她好好过下去,那便让她打听吧。 今夜,恐怕到了她的极限,终于是来亲自问自己了。 良久,夏侯世谆望住她,克制心头的波动:“一年了,沁儿,沂嗣王该搜的地,都搜遍了。” 一年了,日新月异,她却偏不信秦王没了,竟还苦思冥想,幻想找出个大活人。 云菀沁置若罔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起伏,被夜风吹得红扑扑的粉颊有些发红,语气却还算平静:“一年又如何,雪莲山谷宽阔无边,就算搜几年只怕也搜不齐全——” “够了!”他再控制不住心头的窝火,拍案而起,简直不知道拿她该怎么办。他尊重她,等待她,给她一年的时辰去忘却,去消化,到头来,她竟冥顽不灵,仍半夜跑来请求自己派人手去搜一个死了已经一年的人! 他再没耐性,目色笃笃端详她,想要彻底让她醒悟:“之前朕不愿意告诉你,可今日看来,必须要跟你说清楚了。” 云菀沁抬起头,看着他。 “你从册为美人的第一天,就在朕后宫等他回京,可你知道他在北地如何回馈你吗?就在你生下小元宵的前两个月,他的侧妃为他也生下了一女,”男子语气添了几分叹息,“还有,你待产时,朕心思松动,实在不愿看你独自一人挺着个大肚子在京城等他回来,曾经想过,要不就准他回京,寻个机会让他带你们母子走罢了,朕也不必再为你发愁,倒清净!朕密信去陕西郡,暗示这事,你可知他怎么答复朕?” 她酥手结拳,撑在裙摆两侧,面色并无波澜,心却已经在收缩。 “——他回复朕,边关军情紧凑,离不开人,不宜回京,望朕见谅。” 她睫微微一拍,仍是不语,倔挺坚持之中,竟无端衬出让人怜惜的楚楚之姿。 “你可以当朕是骗你,是为了哄得你的欢心,才故意抹黑他,”男子目色发黯,“可,事实就是事实。”顿了一顿,又道:“朕,也用不着抹黑个死人。” 云菀沁支起身子,只福了一福,轻声:“时辰不早,妾身不打扰皇上了。” 转身一瞬,却听身后男子急急一喊:“沁儿!” 那声音急迫不已,似是今天非讲不可,再不能留到下一次了。 “朕马上就要御驾亲征。” 她步子一驻,停了下来,只听他继续:“……若朕回来时,你已经想通,答应朕,开始慢慢尝试……接受朕,可好。” 语气低敛,仿若小孩子,没有半点天子居高临下的霸凌气,只有对等的恳求。 过转身,她注视他年青俊朗,意气风发的脸,充满了即将为民出征,为祖业尽心尽力的焕彩容光。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画面,她不愿因为失望而破坏了这副画面,让他抱着遗憾去对敌。 与他相处,就像卷裤裸足,走在浅浅的沁凉溪水里,轻松畅意,永远不用提心吊胆,——哪怕他已经贵为天子。 临行之际,她又怎能狠心说些不好听的话,俯了身:“妾身会在宫中日夜遥祝皇上一切平安。” 虽只一句模棱两可的话,男子已俊眉舒展,瞳仁漾起笑意,就像一个满足的成年孩子。 —— 隆昌元年,夏。 经过四个月的充足准备,隆昌帝御驾亲征,率京兵三十万去往北边,与抗敌的主力沂嗣王军队汇合,共击蒙奴军队。邺京朝上,由景阳王和郁文平监国,内阁几名元老大臣辅政。 皇上带兵出京一个月了,后宫的女眷们从刚开始的紧张、不安、忐忑,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正常生活。 虽然御驾亲征有风险,可皇上是主帅,大半都是在帅营里指挥,真正上沙场的时候应该不多,就算上沙场,身边那么多精兵良将护着呢,况且真正碰上凶险的情况,再怎么也不会由皇上打头阵第一个冲上去,有什么好担心? 大宣朝的祖宗天子们御驾亲征的不在少数,除了高祖爷征伐蒙奴时,有一次不小心被北人的流箭射伤了手臂,其他的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再过些日子,前线捷报频频,皇上抵江北城后,与沂嗣王重商战术,又亲自下营犒劳将士、操练士兵,一时之间,士气大涌,连战皆胜,将蒙奴逼得节节败退,几场中型战役下来,全是大宣独占鳌头。 消息一传回,宫人们就更是心头舒了口气,群情兴奋。 皇上此次御驾亲征还真是英明决定,照这个情况看来,或许不到年底,与蒙奴这场打了一年多的仗,便能结束了。 天气渐热,暑气横流。 贾太后怕热,一进了夏天就懒得动,看徐康妃协理后宫的事做顺手了,经过蒋妤那事儿后,徐康妃在后宫倒也踏实,没什么兴风作浪的姿态,贾太后也就放心将大半事都丢给了康妃去做,自己乐得当个甩手掌柜,只是在慈宁宫歇息久了,又有些闷,便将宫里为数不多的三个重孙让乳娘带过来,含饴弄孙,逗弄逗弄。 这日热得比平日更厉害,慈宁宫内,午间知了低啁,贾太后午睡起来,热得一身汗。 因好些日子没见到小元宵,怪想念的,贾太后睡前叫马氏去瑶台阁,让云菀沁下午将二皇子抱来,这会儿见天气太热,生怕小孩子一来一去的路上中了暑,正要让朱顺通知云菀沁不用来,门口已有太监禀报:“云美人携二皇子到。” “快快,请进来,”贾太后见母子两人已经来了,忙让宫人去多拿些冰块,放在房间四周,又让人将已经镇好了的沉李浮瓜,菊花茶水捧上来。 等云菀沁抱着小元宵进来坐下时,眼皮子下早就堆了一堆解暑祛热的。贾太后又催促:“快舀菊花晶莹露给小元宵吃两口,先解个暑气。” “太皇太后就是偏心,”马氏笑起来,“每次二皇子来的时候,慈宁宫的好东西,恨不得一口气全部都搬出来。” “你又在胡说八道,”贾太后不承认,“大皇子和定宜公主来的时候,难道哀家就不好吗?”说是这么说,却已经伸开双臂,脸上一片疼爱,学着小孩子的童声:“乖乖,快给哀家抱一抱……哎,又重了!都快抱不动了,”又蹭蹭幼儿的脸儿:“哀家的小心头肉喔……” 小元宵举起藕臂,腕上的辟邪小金镯哐啷响着,咧嘴笑着,一边下意识用手轻拍曾祖母的脸,贾太后却无半点被忤逆的不悦,反倒高兴得不得了:“这手劲儿可真大…” 云菀沁见儿子失礼,轻喊一声:“小元宵。” “不怕不怕,再重点儿,再打重点儿……哀家就喜欢看小元宵长力气。”贾太后将脸送上去。 马氏看着自家主子在这重孙子面前哪有半点太皇太后的仪态和尊严,不禁失笑,心头却又有些微微感叹,不管这孩子到底是皇上的,还是秦王的,总归都是太皇太后的重孙儿,哪里会不疼呢,当初太皇太后不准任何人多提这事儿,也是对的,不然又哪里能得个开心果。 贾太后每次只要一看见小元宵就抱得不放手,今儿也一样,不时捏他小手勾小孩子说话。 小元宵笑得像个弥勒佛,憨厚喜气,任由怎么揉怎么弄都好,来者不拒,就是不出一个音。 贾太后逗着逗着,突然笑意稍褪了一些,望向云菀沁:“二皇子还没开始说话?” 云菀沁眸子一动:“还没开口。” “小孩子虽然说话有早有迟,但咱们夏侯家的孩子说话都早,孝儿一岁半不到就能读下整首诗,定宜迟些,可一岁刚过,也能咿咿呀呀呀地喊娘和父皇,小元宵一看就是个灵光的,样样都比同龄孩子好,劲儿大,个头高,怎么偏偏就是没点儿说话的意思呢。”贾太后有些忧虑。 马氏哭笑不得:“太皇太后也太急中生乱了,一岁多的孩子不说话,不是很正常么,多少孩子两三岁话都开不了口呢!这也是因人而异啊。” “可这么大的孩子,恩恩啊啊的单字儿应该也能吐几个啊。”若是正常生下来的孩子,贾太后当然不急,小元宵当时是被剖出来的,又在娘胎里憋了那么久,所以稍微比皇宫里其他孩子迟一点,她就忍不住想东想西。 云菀沁猜得出贾太后的隐忧,安慰道:“太皇太后莫担心,一来,就像马嬷嬷说的,小元宵年纪还小,二来,常年在瑶台阁,周围安静,少听人声,接触的语言少,自然开口也就懒些,妾身近来常给他读些幼学琼林,千家诗,三字经,指望他听得多,词汇积攒得多一点儿,到时也能快些说话。” 贾太后听她说着,总算放了些心,却又斟酌了下,低头吧嗒亲了一口小元宵,抬起头道:“你说得倒也是,你那瑶台阁,常年没个人气,就是个刁角,比哀家这老人家住的地方还要沉闷,咱们小元宵连个学习的环境都没有。” 云菀沁和马氏双双一笑,却听太皇太后轻摇着重孙的小胖手,继续:“过几天便是七夕,乞巧节当日,照往年邺京的规矩,京兆尹衙门官员会将绣好的织锦供在京城主干大街上。哀家让康妃吩咐下去了,准许几名主位妃嫔登城楼观赏。到时若天气好,你也带着小元宵登楼去赏赏吧。” 七月七,乞巧节,庆祝节日的风俗之一是召集百姓家中的巧手妇人,对月迎风地集结街道两边,用七孔针和五色线,当场绣出各式各样的织锦,再由主持节庆的衙门官员嵌于在屏上,在京城的主干大街上摆成一条长龙,供京人欣赏和品评,长年下来,已经成了邺京乞巧节的一大盛事。 届时织锦浩瀚一片,艳色充沛,笔直列于街道上,皇宫城楼上也能看得清楚,所以每年天子会恩赐得宠的内宫妃嫔或者宫人去登楼欣赏。 今年虽边关有战事,可因为皇上御驾亲征,贾太后为彰显城内安宁,国泰民安,也没暂停此事,依往日一样办。 云菀沁道:“妾身身份低微,怎么好跟几个娘娘一块儿登城楼赏……” “哀家可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小元宵,想让小元宵有机会能沾沾人气,五颜六色的,小孩儿也喜欢看,指不定一高兴,突然就冒出话了呢?”贾太后又亲了小元宵一口。 云菀沁笑了一笑,也不再推辞:“多谢太皇太后。” 既然多了一对后宫母子,也少不了陪行的护卫,贾太后稍一沉思,知道她跟沈家关系交好,安排下去:“那到时,除了你身边的齐怀恩、初夏与随行宫人,再让沈侍卫陪行登城楼吧。” “是。”云菀沁依谕谢恩。 — 七夕这日,夜一降,沈肇带着两名侍卫来了瑶台阁,请云菀沁几人登皇宫的外城楼。 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第一次能见着外面的天地,小元宵也手舞足蹈的,兴奋得不得了,在娘怀里动个没完。 一边走着,初夏一边道:“说不定就像太皇太后说的,小元宵今儿一高兴,还真开了金口。” 云菀沁亲自抱着儿子,垂下头,笑着引诱他说话:“叫一声娘听听,好不好。” 小元宵小嘴闭得紧紧,眼珠子到处望,就是不吭一声。 说话之间,一行人到了赏乞巧节节庆的城楼,前后登了上去。 云菀沁抱了小元宵,朝下面望去。夜幕中,一片璀璨锦海绣林,径直铺于邺京的御街上,在月光和橘红灯光的映衬下,金线银丝闪闪发亮,如火树银花。 织锦插屏边,游客如织,有人驻足观赏,有人来回徜徉,虽然在城楼上,却听得到欢悦的人声。 好久没出宫,一片繁华盛景就在眼皮下面,怀内,小元宵也被热闹弄振奋了,朝有亮光的地方胡乱指着。 云菀沁很心动,轻笑:“小元宵,你是不是也想下去看看?” 身后,沈肇蓦然一动,几步上前,低声:“美人若想下城楼游玩,微臣可护行。”   ☆、第二百五十六章 抱儿追车,幼子初语 七月初七晴皎皎,磨连割好稻。 暑风腾腾中,京城中心人山人海,欢声笑语,入了夜的银汉碧霄下,家家乞望秋月,穿尽红丝几万条,照得满京艳艳一片。 云菀沁抱着小元宵,被御街上的人潮推着往前走,开始还有些紧张忐忑,只怕人多,会被人发现,后来才知道是杞人忧天,越是人山人海,才越是没人管得着你呢。慢慢的,她融入了节日的气氛里,顾不得别的,虽然私下城楼不合规矩,可并不走远,就在靠近皇城的御街顶头逛逛,沈肇是个稳妥人,有他在,也不会有什么事。 一路,身边的沈肇紧紧盯住她的身影,免得被人推搡或者踩踏,见她笑靥如花,难得的开心,脸庞也松弛几分。后面的初夏和齐怀恩,也在人潮里跟着。 走了一段路,云菀沁步伐放慢了些,再一转头,只见沈肇时刻护在自己母子身边,不让人群挤过来撞着自己,不禁心头一暖:“哪家姑娘能嫁给沈大哥,简直就是前世修来的福。” 沈肇没料到她突然说起这个,一愣。 她与他见面机会不多,往日也不好提,反正都说出口来了,笑如银铃,眸子里透出几分少女般的慧黠:“沈大哥可有看中的闺秀,我可以请太皇太后引荐一下。” 她对自己的提携和照拂,他怎能不知道,官场上的前途就罢了,如今连私人问题都不放过,沈肇轻笑:“不劳夫人操心,不急。” “怎么不急,你都二十多了。”邺京较小城市和乡下,风气开化,男女十*成亲也算正常,沈肇这个年龄该考虑了,可是别说成亲了,便是连门亲事都没定下。 老早听沈子菱说过,沈肇幼时倒是有门亲事,是沈家官场老友家的女儿,可那家女儿身子孱弱,没养大成人,沈老将军为了照顾那亲家的心情,暂时没再给这孙儿续亲,再后来沈肇岁数大些了,老将军准备重新挑选亲事,沈肇却说自己还未立业,想要一心做点成就,先不慌,给拖了下去。 沈老将军一开始只当他心里有人,本就不是个迂腐的人,也就不做声了,只等着孙子主动提,后来见这孙儿一心泡在沈家军里练操带兵,沉浸在骑射武技内,才发现,或许他真是个武痴,不好男女事,这几年沈肇开始涉足官场,立了业,沈老将军便也更不好管了。 沈肇沉默片刻,反驳:“二十多也不算大龄吧,朝上不少官员早期寒窗苦读,误了年龄,而立才娶妻的也不少。” “人家虽而立才娶妻,却有偏房或者妾室,你身边连个红袖添香的都没有——是不是有心怡的人?” “没有。”沈肇摇头。 别看个头长得大,只怕是还没开窍。云菀沁一边走一边摇头:“大哥要不是答得这么爽快,我还以为你迟迟不娶是暗中痴恋我呢。那你说到底要个怎样的?我就算想要给你引荐,起码也得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子吧,环肥还是燕瘦?性子是活泼是文静?” 沈肇眸内噙笑,看她一眼:“难得这么厚脸皮。”知道她今晚心情确实很不错,也不枉自己刚才一阵冲动下领她母子下城楼游玩。见她逼问,沈肇无奈,顺着她的话:“我对姑娘家没什么评判,在我眼里,都差不多。活到现在,我只认识你和子菱,子菱是我妹妹,总不能让今后妻子像她吧,非得说什么样子……若是像你,倒也不错。” “像我?”她俏皮道,“难度有点大啊。”手钻到小元宵的颈项里咯吱了一下,得意道:“是不是啊小元宵。” 小元宵逛累了,此刻软兮兮趴在娘的肩上,怜悯地望了一眼沈肇。 “是啊,因为难找到跟你相像的,所以干脆就不急了。”沈肇语气也仿似玩笑,不易察觉地收起了这个话题。 扰攘御街的不远处,一条巷口,人稀疏一些,稍显宁静,一辆青帷单驹马车泊在巷子口,窗帷打起一半,一双目光借着层层人潮中的一条弯曲缝隙,停定在前方一双男女身影上。 美貌妇人怀抱幼儿,在人群里被保护得紧紧,身边身后有下人的陪伴。 “人太多了,被人看见就不好了。走吧,爷。”车夫的位置传来一把略显沧桑的老者声音,又有几分警惕和沉着,提醒车厢内的人。 被问的人没有回应,眼神如钩,仍旧直直钉在前方,灼热目光统统聚于一点。 沿着御街走了一段路,人声越来越鼎沸,街道中央的锦绣插屏亮花了母子两人的眼睛。 云菀沁看得眼睛发胀,不好继续往前逛,眼光一扫,今夜乞巧节,宵禁延长,街道两边的酒肆茶馆鳞次栉比,还在营业,其中一家专营本地小吃,在京城极有名。 在宫里吃惯了精食,云菀沁有些发痒,一指,对儿子笑着说:“娘累了,在这家坐一坐再走好不好。” 小元宵夹在娘亲温软的怀里,颇有大将之气地抬起小脸,严厉审视了一番招牌,似是还算满意,皱了皱眉,箍紧娘的脖子,没反对。 云菀沁抱着儿子进去了,沈肇见这食肆窄小,都是些普通散客,自己这么一行人全都进去,反倒引人注意,只和齐怀恩在食肆门口等着,让初夏单独跟进去,吩咐若有什么事儿来叫自己。 “夫人,这边请。”今晚出街过节的人多,铺子里生意好,跑堂的一见进来个抱着幼儿的美貌小少妇,赶紧招呼到临窗的一张桌子边坐下,又用汗巾将桌子抹了一遍,生怕小娘子嫌脏。 下城楼前,云菀沁等人换下宫装,虽仍是锦衣绣裙,此刻倒更像个在丫鬟陪同下,出来过节夜游的富家少奶奶,点了一壶菊花茶和两碟入口即化的松软甜糕,一听食肆的招牌小吃还没卖完,又要了一笼蟹粉汤包。 不一会儿,跑堂的将吃食茶点都端了上来。这家食肆的蟹粉汤包是招牌货,皮薄透亮,蟹香浓郁,每天做的数量有限,卖完了就停止兜售,不但在京城有名,不少外地食客都曾慕名而来。 软糯汤包皮儿纤薄,透着粉色,顶上的褶子一层一层,里头裹了牛肉和蟹粉的馅,再灌注家传秘制的骨头汤,配上草寇、丁香、小茴香、花椒等作料,云菀沁轻轻咬缺一个小口,蟹香浓汤便流了出来,喂了一点给儿子,给他尝尝味儿。 小元宵虽然开始吃主食了,但在宫里多半是吃那些精制面线或者熬得稀烂的粥食汤水,哪里吃过这种烟火红尘味十足的民间小吃,刚尝了一口汤汁,小脸马上露出惊为天人的神色,一会儿功夫,吃得吧唧吧唧,满口流油,只吐小舌头。 云菀沁嗅到浓郁蟹香,心中动了一动,在晏阳时他在食馆里为自己拆蟹喂食的场景历历在目。 初夏看她神情,猜得到她几分心情,平时就算了,今夜是七夕节,怕是总会勾起几分心绪。 皇上离京前,主子去私下找过皇上,想要恳求皇上继续搜山,加大搜寻力度。可主子回来时,却一字不发,初夏问她结果,她也沉默不言,初夏也只当是皇上拒绝了,从此再没多问。其实,就算皇上答应了又怎样呢?一年了啊,要找到,早就找到了,再说了,便是三爷还活着,怎会不回京。 正这时,小元宵咿呀的抗议声传来,打破了云菀沁的思绪,只见儿子指着自己调羹里的包子,似是等了半天没等到,着急了,吵着还要吃。 云菀沁心情恢复明朗,怕小孩儿隔食,不敢给他多吃,用甜糕吸引儿子的注意力。 小元宵才不将甜糕放在眼里,见娘将真正好吃的拿走了,只指着那笼汤包,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的又说不出话来,着急地脸通红。 初夏笑起来:“小元宵还是挺聪明的,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好不容易出来打个牙祭,自然不肯放过真正的美食。” 云菀沁趁机利诱;“你喊一声娘,就给你吃。” “嗯……嗯……嘤……”小元宵急得都快哭了,却还是不肯上套。 云菀沁也不逼了,只抱紧了儿子:“不能吃了,再吃会泄肚子。” 小元宵平日还算乖巧,一哄也就算了,今儿估计是被勾起了馋虫,不依了,趴在娘肩上,委屈地哼哼唧唧。 “出门前让乳娘喂过一餐奶水了,不知道是不是逛了这么会儿,又饿了,才吵着非要吃。”初夏有些心疼,给像个熊挂在主子身上的小元宵揩了揩嘴巴。 小元宵虽然不会说话,却听得懂别人的意思,一听这话,越发委屈,哭得更大声,引得食肆里的食客循声回头。 宫里的妃嫔为了保持身材体态,有更多光阴取悦天子,婴儿一般都有专门乳娘喂奶,妃嫔生产后则用麦芽煎水服几剂,奶水就会退下去,打从小元宵生下来,也是由乳娘去喂食,她原本是想亲自喂母乳的,可剖腹生子,奶水本就来得慢,加上身子比顺产亏损,后来经常服些调养药,姚光耀劝她还是将喂奶的事儿交给乳娘了。 她这会儿也没什么奶水,只轻拍打了小元宵后背,安抚儿子。 正这时,附近桌子那边传来戏谑调笑,虽压得低低,仍一个字不落地清晰飘来。 “……孩子哭得这么大声,不知道怎么当娘的,也不知道赶紧喂个奶。” 一群人哈哈大笑起来,笑意中不无轻浮,又带着几分色咪咪。 初夏娥眉一皱,望了过去,几人穿衣打扮还算富贵,估计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公子哥儿,一看就是不学无术,成天只知道花家里钱的纨绔子弟,冷道:“管好你们的嘴巴,否则别怪我不客气了。” “哟,一丫头片子能怎么不客气?这小鬼头吵得小爷我脑子都快炸了,小爷还不能奉劝你家少奶奶喂喂奶,堵住他的嘴巴啊。”一番话更是不干不净。 一个随行的公子哥儿见这母子身边的丫鬟都颇有几分气派,想这皇城脚下什么贵人都有,万一是个什么官家夫人出行,那可就不好收场了,将那说话的贱嘴少爷衣裳悄悄一扯,小声道:“算了。” “算什么算!当娘的给儿子喂奶,天经地义!小爷也是好心!”那少爷一挣,嚷了起来。 初夏懒得打嘴仗,要起身去喊沈肇和齐怀恩来收拾嘴臭的这厮。 话刚落音,却见食肆最里头的雅间竹帘一打,带起一股劲风。 一名青衫老者挑帘出来,看似已过花甲,走到那一桌无聊男子的桌边,口气恭敬:“几位少爷麻烦马上离开食肆,我家主子好容易择个地方休息片刻,给你们吵得心慌气短,请。”说罢,抬手朝大门一指。 老人的语气十分有礼貌,并无一丝失礼,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叫一桌子人滚蛋。公子们都一惊,简直不信京城还有比自己更蛮横不讲道理的人。 可这老者虽是个随从,却气度翩然,有股威仪,几人呆了片刻后才叫嚣起来:“岂有此理,这食肆是你家主人开的么?凭什么敢赶咱们走?你可知道我爹是谁,还有他家祖父是谁——” 说罢,几人竟一拍桌子,刷的站起来。 青衫老长随只唇角浮出一丝冷笑,手背一翻,顺手扼住左右两名纨绔子弟的小臂,提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一名正好是刚才嘴巴臭的那一位,惊叫起来,料不到这老家伙劲儿还不小,如何都挣不开,只觉被他拎起的整条手臂一阵剧痛,然后一股子酸麻劲从指尖滚到了肩膀。 “哎呀,疼!你这老家伙!快放开我!”另一名受不得痛楚,大叫起来。 “好。”青衫长随手一松,两个年轻公子哗啦摔坐在凳子上,刚被老者拽住的手臂却还是保持被拎起来举在半空的那个姿势,化石一样,僵了,刚想要破口大骂,嘴巴一张,竟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人愤愤,准备闭上嘴,更是震惊,嘴巴竟怎样都合不拢了,跟手臂一样保持原有的状态,僵了! 其他几个大吃一惊,忙拢过去:“怎么样了——”又望向那老者,却不敢上前,生怕跟两个友人一样,只是唯唯诺诺:“你把他们怎么了——” “死不了,当一阵子的活石而已。”青衫老者大笑起来,眼光一转,只见雅厢竹帘掀开,里头人出来了,背影朝食肆的另一处侧门过去,似是要借侧门离开。 青衫老者不再跟几个登徒浪子周旋,轻快跟上去。 几个公子哥儿被那老者的话吓得脸色发白,知道碰上些不好应付的,哪里还敢去讨道理,扛起两个嘴歪眼斜举着手臂不能放的友人,哭丧着脸先走了。 初夏有些疑窦,看了云菀沁一眼,只见她并没注意一群落魄而逃的公子哥儿,只盯住那青衫老者追随的背影。 食肆客人多,那道身影穿插于人群中,刻意垂着头颈,一袭夜间防风的玄黑宽大斗篷从头罩到脚,别说身型,便是连男女都分不出。 侧门帘子一掀,身影消失在热闹的食肆客流中,那青衫老者也后脚跟出去了。 云菀沁条件反射,哗的起身,连儿子都没功夫交给旁人,将小元宵抱着离开了座位。 “夫人。”初夏一讶,只见云菀沁竟朝侧门跑去,来不及去叫沈肇和齐怀恩,放了银子便追了上去。 云菀沁一手扒开侧门帘子,跑出食肆外,觥筹交错的喧哗顿时消弭,苍穹如墨,耳边安静下来。 食肆侧门是一方空地,背离正街,也没有灯光,借着月色,能看到前方停着一辆单驹马车。 有人似是刚上去,门帘微晃,方才食肆里那名青衫老者坐在车夫座上,已经扬起鞭子。 “主子——”初夏气喘吁吁后脚出门。 窗帷流苏在夏季暑风中轻晃,弹指一瞬,映出窗内的人影轮廓。 云菀沁觉得自己心跳从未这般厉害过,似是连怀里的小元宵也感受到娘的情绪,止住哭声和躁动,变得异常安静。 “驾——”青衫老者一甩马鞭,背朝食肆侧门,朝前方的阔地奔去。 云菀沁会意过来,抱紧了小元宵,朝马车追去:“停——停——停一下——” 马车哪里有停下来的意思,一奔起来,立刻将后面的母子甩开距离,根本听不见,兀自往前奔去。 云菀沁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抓抱住儿子,拼命追着前面的车子,不远处的喧闹和马车的疾蹄湮没了她的叫停声,小元宵脸旁边风呼呼直刮,只乖巧揪住娘亲衣襟,乖巧缩在怀里,不给娘亲添一点乱。 车子上了林荫道。月光透过疏影斜枝,洒在路上,青衫老者这才发现后方追着,吃了一惊,缰绳一收,放慢了脚步,听车厢后传来声音:“不要停。” 语气跟平日差不多,泉叩岩石般的冷孤,仔细听着,却又压抑着几分颤,竟是老者从未听过的隐忍。 青衫老者得了命令,马鞭哗啦一声又甩了下去, 云菀沁见前面的马车慢了步伐,心中大喜,正要再加快脚步追上来,却见马车又加快了速度,竟比先前还要奔得快。 她心神一溃,却并没气馁,银牙一咬,继续朝前追去,风声呼呼在耳边飞窜,一路纤薄绣鞋底儿早就磨破了,抱着儿子的手肘也酸得要命,可哪里又快得过马车,一下子功夫,前方马车越来越小。 眼看马车快要在开叉小道拐弯,她心中一焦,早就累得麻木的脚下踩着石头,一时来不及躲开,整个人朝前摔了出去,倒地一瞬间,赶紧将孩子贴在腹上,自己朝下,不让孩子有碰地的机会。 “嗯……”她只觉撑地的手腕一阵剧痛,呻/吟一声,顾不得自己,忍着爬起来,先赶紧查看小元宵有没摔到,所幸小元宵挂在她脖子上,半点事儿都没有,只是看见娘摔跤,似是受了惊吓,瞪大眼半天,突然大哭起来。 “对不起,是娘不好……”云菀沁抱住儿子,用袖口擦干儿子的眼泪,心疼得要命,又愧疚险些让儿子受了伤,心头一涩,情不自禁哽咽起来,再不抱继续追赶马车的打算。 她失魂落魄地起来,正要转身回去,远处似是有亮光照过来,一点点,越来越明亮。 与亮光一同迫近的,还有马蹄声。 她心头一动,抱着儿子望过去,那辆青帷马车竟然回来了。 车头,那青衫老者见着母子两人摔成这幅模样,心下不禁恻然,偏过脸去,望了一眼帐车厢内,叹了口气,若不是这一摔,马车也不得调转回头。 云菀沁见那马车过来了,这会儿却有些不敢过去,怕激动了一场,到头来,车厢里并不是自己想看到的那个人,空欢喜一场。 青衫老者举起马头边的灯笼,开口:“这位夫人和小公子没事吧?可有摔着?” 云菀沁尽力压抑着颤抖声音,道:“没事。” 车厢内,方才略是焦躁的呼吸渐均匀了些。 “我看夫人一路追赶咱们,可是有什么事?”老者望住她,声音十分惊讶,似是被云菀沁的举动吓到了。 有什么事?难道叫她说刚才在食肆里见到马车内的人无端为她母子出手,随从使的点穴气功致人僵持不动,跟他当时在长青观戏耍净逸师太差不多,让她莫名想起他,竟像是发了失心疯一样,追过来想瞧瞧这陌生人是不是他?! 此刻被一问,她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人家哪里是为了自己,说不定就是因为被那几个嘴臭的登徒子吵得烦躁才去教训,至于气功,会的人又还少了么? “我,我想谢谢你家主人刚在食肆为我解围。”她望一眼夜色中肃静的车厢,也不知道怎的开口,莫非说你能不能把车帘打开,我想看看你们家主人是不是我丈夫? 老者脸一滞,又笑道:“原来如此。夫人也不必为了道个谢追过来,”说着,眼光正落在云菀沁手背上,娇嫩皮肤竟皮开肉绽,摔出血了,看样子是磕在了石头上,老者忙道:“夫人的手摔破皮了,不要紧吧?” 云菀沁刚只顾着小元宵,这会儿才觉腕子上一阵刺疼,吸了口凉气:“不要紧,回去涂个药就好了。” “这可不行,得快些包扎起来,伤口有点儿大,还在流血呢,仔细伤风了可不得了。”老者虽也想快点走,可这伤口,看得着实有些不轻。 也不知道是夜风扫过,车厢门帘忽的一动。 老者察觉,顿开口:“咱们车厢里备着药箱,刚巧有供外伤的纱布,若夫人不觉得咱们失礼界越,就在这儿为夫人尽快包扎止血吧。” 云菀沁刚平静的心情又起伏起来:“老人家与贵户主人带的东西,倒也齐全。”一般人谁出门又会拎着个药箱。 老者见她怀疑,心头一动,果真还真是个心思纤敏的人儿,只道:“我家主人身子不大好,好些日子没回京了,今儿刚回来,所以才将药物都带在身上。” 云菀沁颔首,示意知道了,将小元宵暂时给老者抱着,正要打开帘子,却听那老者道:“夫人,我家主人身子孱弱,形态不雅,一向不见外人。再说了,虽眼下是特殊情况,四周无人,到底男女之别,最好还是隔着些距离。若不嫌造次,请在外面。” 声音不大,却铿锵威严,由不得半点拒绝,若云菀沁不同意,只怕这老者马上便会将孩子还给她,调头策马离开。 她喉咙一动,嗯了一声,将手伸进了帘子。须臾,她只觉有一只手将自己的指尖轻轻托起来,另只手则似是拧开了水罐,将水哗哗地直接倒在她的伤口上,似是用干净的流水为她先清洗患处。 “跐——”她禁不住痛感,蹙眉,雪雪呼痛,突然觉得托住自己的指尖的手也跟着握紧了两分,然后才松开。 虽只握了一下,她心头一动,竟情不自禁酥手一伸,滑到里面那人的手掌内,嵌进他指缝之间,勾住不放,胡乱摸起来。 很明显,这是男子的手掌,骨节遒劲,指腹处有几个厚茧,掌心却很是温热。 五指光溜溜的,拇指上却有一处凹痕,似是长年佩戴什么压挤造成的。 她心尖似有什么快要涌出来,正待要继续再摸,里面的人没料她竟这样大胆,转瞬醒悟过来,甩开她手。 “夫人太失礼了,咱们好心为你料理伤口,你这是做什么?”老者一惊,斥了一声,挡在帘子前头,再也不让云菀沁靠近一步。 她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做什么,男子的手都差不多,就因为一个男子的手跟他有些相似,就当是他么?怎么可能是他,若真是他,怎么会不跟自己见面。 “对不起,失态了。”她要去抱回小元宵,今夜这场疯也发够了,在别人眼里都成调戏良家男子的风流妇人了。 帷幔轻摇,老者会意,叹口气:“罢了,都给夫人清洗了一半,纱布都备好了,便为您包扎好吧。” 云菀沁顿了顿,又将手伸进去,这次安分多了,只等着里头人为自己用纱布包扎好,才拿出手,将小元宵从老者怀里抱过来,道:“多谢老人家和您家主人了。” 老者还未回应,“刺啦”一声,小元宵坐在娘的怀里,挥起小胖手,无意地绊开了车厢前的帷幔,正掀到了旁边的钩上,挂在半空。 老者脸色一变,正要放下帘子,却已来不及,只见母子二人朝里望去,再跟着往里面一看,松了一口气。 车厢内一盏豆大灯火挂在厢壁,光线微弱,却还是能清楚照出里头的人。 男子本是宴然而坐,此刻身子一动,似是因为帘子忽然掀开微微一惊,仍是食肆里那一身玄黑斗篷,罩得严严实实,估计身子不好,夜半乘车怕禁夜风,此刻还戴着一顶青竹夜行箬笠,罩住头脸。 云菀沁再不好意思打扰别人,抱住小元宵,垂下头:“小儿无状。” 怀里的小元宵好奇盯住车厢里的人,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眼珠子都不眨。 “请夫人离开吧。”青衫老者眉头一皱,已有逐客的语气,欲要将帘子放下来。 云菀沁正要转身,却见儿子身子一倾,趁还没离开车厢旁边,扬起肉呼呼的小爪子,狠狠呼了车厢内人一下:“打!打史他!” 云菀沁见儿子突然开口说话,吓了一跳,也不知道打到人家哪里,忙退后两步,严厉道:“小元宵!” 小元宵窝在娘怀里,气鼓鼓的,明明打了别人,却好像自己才是被欺负的人。 青衫老者已将帘子放下来,护好车厢内人,哭笑不得,玩笑:“夫人,你家小少爷可真厉害,为您料理伤口,还要打死我家主人。” 云菀沁也有点儿难为情,这孩子,第一句话不喊娘,竟是要打死别人。 不过这孩子连太皇太后的脸都敢打,也不稀奇,真是被惯坏了,云菀沁不好意思,也不好多逗留,匆匆离开。 待母子身影洇于夜色中,消失无踪,马车方打了回转,背离而去。 “小元宵。”车厢内,男子将小孩子的乳名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如嚼珍羞,明明是略微沉哑的嗓音,却又夹杂着柔情。 撩起袖子,他低下头,瞥了一眼手腕上刚被幼儿失手刮出来的血痕,峻眉一动:“真本事。”又举起左手,微微蜷曲,放在鼻唇边,轻嗅着,仿似上面还有刚才被她抚摸过的芳馨气味。 前头,青衫老者一边赶车,一边叹着气:“今天爷也该满意了。为保险起见,八月之前,且不可再在人前露面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扶植新君 热闹的乞巧节之后,京城恢复清静。 那日偷下城楼逛御街,差点儿跟丢主子,初夏吓得不轻,待云菀沁抱着小主子一回来,见她摔得手都磕破了,更是大惊失色,齐怀恩和沈肇后脚赶上来,也来不及多问什么,将母子两人尽快送回了皇城内。 回了瑶台阁,日子一切如常,唯一的喜事便是正中了太皇太后的心愿,登楼看过节之后,宝贝重孙还真的开了金口。 一开口,小元宵就再也收不回来了,成了个小话唠,小嘴儿像是开了的闸门,只要一兴奋就叽叽喳喳地说个没完,由一个个的单字,到一个个词儿,最后连短句子都能说上几句了,尽管口齿不清,可还是把太皇太后给乐坏了,总算是卸下一桩心头包袱。 那晚上主子失了心性追赶陌生人的马车,这事儿初夏没跟谁说,只第二天重新给主子清理伤口时,试探问了问。云菀沁也没瞒她,跟她说了。 初夏听着,不免叹了一声,七夕节本就是个勾人心绪的节日,主子发了感触,一时昏头,将陌生人当成三爷也不奇怪,可又怎么可能呢,三爷就算活着,现在也该在北边,又怎么会在京城,就算跑来了京城,见着主子又怎么会避着。 最热的三伏天一过,气候一日日地凉快起来,今年的夏天高峰期特别热,可暑气一降下来,就大面积降了温,虽然仍是阳光明媚,却能感受到近秋的凉意。与此同时,皇上亲征已经两个月过去了。 早上,艳阳半露,轻风沁爽,是个幽凉的阴日,乳娘将喂过奶的小元宵抱来,云菀沁逗儿子说了会儿话,又拿了本三字经,念一句,让小元宵跟一句。 正这时,初夏从瑶台阁外面回,见起风了,怕吹着小元宵,将窗棍抽走关了两扇窗,回过头来,看一眼正在学念三字经的小元宵,笑着:“照这进度,待皇上亲征回来时,咱们小元宵只怕连千家诗都朗朗上口了。” 云菀沁拿着书卷的手一滞,将念得正来劲儿的小元宵递到乳娘怀里,让她将皇子抱了出去,道:“皇上要回来了?” 初夏一顿,道:“刚奴婢在外面听宫里人说,前两天皇上亲率兵将和沂嗣王军队,又在附近与蒙奴开了战,这场攻歼战阵仗极大,一旦赢了,蒙奴元气大伤,只怕再难坚持下去,大军最多八月便会凯旋回京,这几天,后宫各宫殿的主子心情大好,都在想着大军回来后怎么给皇上洗尘呢。” 快要回来了么。云菀沁心思一动,御驾亲征的人都要回了,他却还不见人。 在别人眼里,他早就是死人。或许,她也早该放弃不切实际的心思,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一只蝶翼的闪动都会引起彼岸的惊天变化,何况是两辈子,早就大不相同了。 可不知怎的,虽完全嗅不到他的踪迹,冥冥中又感觉他近在咫尺,就好像乞巧节那夜,虽然认错了,却好像是个提醒一样。 或许,下一刻,他就会回来。 正如初夏所说的,后宫从这日开始,气氛越来越振奋,皇上打从去了前线,逢战必胜,而最近这一场最大的战事,更是由皇上带去的三十万亲兵和沂嗣王的嫡系大军一块攻歼,赢早就显出疲态的蒙奴铁骑更是没什么悬念的事,朝上和后宫已信心满满地等着天子凯旋,就等庆功了。 慈宁宫内,贾太后听得前线的传报,也是心情大好,让朱顺代话给朝上监国辅政的臣子们,安心在京城为皇上做好后方事务,待皇上凯旋,必定个个有嘉赏。 朝上和后宫,人人满心欣喜,同光宫,却是一片死气沉沉,每天的气氛,说不出的怨恨和寂寞。 被禁足的大半年内,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蒋妤一直在谋机会跟皇上再见一面,可那日袁妃祭祀之后,再没机会跟皇上见过,后来皇上备战忙碌,更是没机会见面。 好歹,皇上御驾亲征之前,见她关了许久,到底还是对她留了几分情面,禁足稍松了一些,虽没有完全赦罪,却准许了她在同光宫附近走动几步,不必坐牢似的关在殿室里。 被禁闭后,蒋妤也叫贴身婢女找外面宫人打听过,得知徐氏已协理后宫,前后一整理,猜出几分原委。 料不到,到头来被徐康妃给玩了。徐康妃又怎会无端端开窍?原来背后是有个军师在嗦摆,不是被人,正是云氏。 蒋妤怄得快要吐血,一来恨瑶台阁的云氏,二来眼睁睁看着往日身边的狗腿子取代自己,成了后宫管事的,嫉妒不已。渐渐的,蒋妤茶不思饭不想,全靠药物方能顺利入睡,脾气无处宣泄,动辄就鞭打同光宫一块儿禁闭的下人,出手极重,大半年内,竟打死了三四名宫女。 身边的心腹婢子每次看主子打死下人,也只能做成病死的样子,再报告内务府来收尸,免得让主子惹得上面更加不喜。 眼看着主子脾气越来越暴戾,同光宫的宫人也是胆战心惊,这日子,还不知道哪日才是个头儿,近来前线的信儿传回京城,才让宫人有了一线希望。 这日,贴身婢子从内务府去取了用度回来,刚一踏进殿室就听见哐啷一声,是杯盏摔碎的声音,几个同光宫打扫的小宫女齐刷刷跪在地上,娇嫩脸上被蒋妤挠得血肉翻起,哭个没完。 蒋妤见小宫女哭,更是心怒窜腾,抬起尖尖小靴踹那个哭得最大声的。 贴身婢子知道主子又在泄恨,怕又要为她善后收拾人命,忙上前拉住:“惠嫔不要急,奴婢听宫人说,前线的仗很顺利,皇上快要回来了,到时若凯旋而归,龙颜欣悦,一定会大赦,到时主子也能逃过这场责罚,翻身了。” “真的?”蒋妤听了贴身婢女这般说,停住殴打下人,见婢子连连点头,心情亮敞多了。 她坐在椅子内,呡了两口茶,本气头消了一些,再想着自己这段日子受的委屈折磨,再听婢女唤自己惠嫔,怒火又生了几分,自己生生从妃位降成了嫔,不是那贱人害的又是谁,捏紧拳一拍小几,震得茶壶猛颠,眸里一厉:“那云氏趁早多求菩萨别叫我找到机会!不然,我一定叫她好看——这个仇,无论如何我也得报!” 其他宫人只诺诺点头,只要主子别打人,什么都好。 却说慈宁宫那边,贾太后心情一好,加上小元宵开始似模似样地讲话,将云氏母子招去的次数也愈发的频繁。一日去的时候,贾太后抱着重孙子逗了半天,又意味深长地跟云菀沁暗示了一件事。 贾太后的意思很明白,云菀沁如今是二皇子的生母,跟美人的位份实在不匹配,想要等皇上回来以后,让皇上加封她位份。 云菀沁装聋作哑,想要婉拒,可贾太后却道:“皇子的生母,位份不能太低。其实,你刚生下小元宵那会儿,哀家就跟皇上打过招呼,只皇上借口忙,拖了下来。可如今,眼看小元宵渐渐大了,等这场仗结束,国事清宁,也再没什么理由往后推了。皇上回来,哀家便让他办好这件事。” 美人封号虽低,却也是个保全宁静的挡箭牌,纵是这样,还引起蒋妤之流的妒恨,若是位份再拔高点儿,岂不是更成了后宫女人的众矢之的? 更重要的是,位份一旦升高,更避免不了与皇上接触。 云菀沁正要再拒绝,却见贾太后好像有些不高兴了,脸色微微严肃:“这不是为了你,是为了二皇子,你就算无视荣华地位,也得为小元宵考虑,一个皇子,母亲才是个连贵人都及不上的美人,如何做人?如何与人交往?如何能有前途?” 马氏见气氛不好,忙打了个圆场,让云菀沁先回去了。 云菀沁因为记挂着这件事,好几日都不怎么敢再去慈宁宫,就怕贾太后再提起这事,拒不好拒,不拒又不行。这日,马氏又来传,说太皇太后想要见重孙子,云菀沁再没法子推挡,只得与乳娘抱了小元宵过去。 今日乌云蔽日,细风簌簌,有些落雨的征兆,虽然在秋老虎的季节,这种天气最舒爽,却因为没太阳,又让人心情阴沉沉的,尤其对于此刻的云菀沁来说。 她一路都在想着如何跟贾太后推辞这事,一直进了慈宁宫,坐下后,犹有些心不在焉。 贾太后也看得出她心思不定,不觉叹了口气。到现在还没想通,这个丫头,面上淡泊净柔,核子里倒是很有几分犟,说是不愿意参与后宫争宠,只想安静生活在瑶台阁,其实哪里不清楚她什么打算,还是抱着秦王会回的心思呢。 含饴弄孙了会儿,小元宵闹着要骑大马,前几次来慈宁宫骑在朱顺肩上玩过,后来就上了瘾,每次来必定要玩。贾太后赶紧吩咐了一声,朱顺笑眯眯将皇子扛了肩上,带到庭院去了。 “你看看,这么点儿乐子,将这孩子高兴成这样,”贾太后睨一眼重孙儿坐在朱顺头上,捏着朱顺耳朵高兴离开的背影,将身边宫人都打发了下去,“民间百姓家的男孩子骑大马,都是亲爹在旁边陪着。秦王已是不在了,小元宵却还能有皇上作为倚仗,你若是位份高些,与皇上关系便也能亲近些,小元宵与皇上的感情,自然也能更深些。” 太皇太后早知道小元宵是秦王骨血,只是从没跟自己挑得这么明,云菀沁此刻一听,清楚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小元宵亲爹没了,却好歹还能得个能够仰仗的养父,让自己识点儿趣,为了儿子,依从了皇上。 沉默良久,她提裙起身,双膝一曲,贾太后还未及错愕,只见她已跪在地上。 云菀沁知道今儿若再不将话讲清楚,太皇太后还会继续劝,等皇上一旦回京,就真的来不及了,再不迟疑:“太皇太后这样安排全是为小元宵着想,妾身本不该践踏太皇太后的好意,可小元宵是谁的骨肉,太皇太后是清楚的,就算皇上因为妾身的缘故,愿意照拂和提拔这个孩子,妾身却觉得受之有愧,妾身的地位一高,必定少不了与人交往和周旋,遭人的嫉恨,今后,后宫会有皇后,还会有更多的女子进宫,只会引来更多注视的目光,如此,也让小元宵成为焦点,曝露在外人眼中,万一有人处心积虑,查出小元宵的身世,会让皇上蒙羞,小元宵也会有罪,与太皇太后想要压下这事儿的初衷更是背道而驰。与其如此,还不如叫妾身带着这孩子避开风头,安安静静在瑶台阁过活,位份一低,也再没什么人会注意咱们。” “你——”贾太后见她执意如此,有些焦虑,无奈她说得有条有理,一时也不好反驳,一拂袖,倒有些气了:“你这丫头,怎么偏生这样——” 云菀沁头垂得低低,也没起来的意思,既然今天话都挑明了,就算贾太后再气自己不听话,也一定要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眼看面前后宫最尊贵的长者即将雷霆变色,殿外传来急速脚步声,朱顺竟是没有提前传报一声,直接扛着小元宵跑进来了。 贾太后只当是外面天气不好,要下雨了,也没多想,迁怒于朱顺:“你怎么回事,进来之前,也不知道出个声儿么?” 朱顺似是没听见太皇太后的责骂,将小元宵还到乳娘怀里,手哆嗦了两下,忽的跪了下来,喃喃:“太,太皇太后,不,不好了——” 云菀沁这才注意,贾太后身边一向稳重的老人儿朱顺此刻一脸惊慌,暂时顾不得自己的事儿,盯住朱顺。 贾太后也显然会意到异状,惊异:“怎么了?” 朱顺咽了口唾,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缓些,却仍是克制不住轻微的颤抖:“皇上被,被蒙奴人俘了!” 此话一出,室内呆滞须臾。后脚跟进来的马氏等宫人一震,只觉天一瞬似要塌了,再一抬头,只见贾太后一个天旋地转,身子一晃,栽倒了下去。 亏得云菀沁就在跟前,眼疾手快,撑起身子搀住贾太后,马氏等人也忙冲过来,将贾太后扶到椅子上,赶紧叫人递茶掐人中,又要去喊太医。 云菀沁亦是惊愕无比,还没完全醒神,明明胜利在望,眼看着满朝上下就等着皇上班师回朝庆功了,哪里知道会来这么一个反转。 “不,不用了——”贾太后气息回来,睁开眼,忽的凤眼一冽,怒极攻心,声音变了调子:“怎会被俘?那沂嗣王在江北戌守多年,深谙敌军,这次的战事又是他全程陪同——他是吃干饭的么?怎么护驾的?!现在皇上如何?!蒙奴那边可放过什么话!” “太皇太后,”朱顺哭着道:“紧急军报早上从北边传回来,奴才也是刚在外面听景阳王派身边副官过来说的!说是前儿那场仗本来进行得很顺利,我大宣将蒙奴已经逼退几城,蒙奴军队强撸之末,根本没什么反抗能力,可……可昨儿最后一战时,皇上为鼓舞士气,亲率军队打头阵,让沂嗣王殿后,没料在一处山道中了蒙奴的山石埋伏,再等沂嗣王带队赶上前面去,蒙奴人已经将皇上俘了去……听闻连夜带去蒙奴国都去了,沂嗣王立刻提出退兵,让蒙奴人归还我朝君主,但蒙奴那边……至今还没回音……” 轻敌,原来,临到最后一场,竟是皇上轻敌了! 年轻啊,太年轻气盛!即位才一年,到底还是经验浅了!贾太后听得脸色青紫交织,懊怄不已,胸口一疼,险些再次厥过去。 “太皇太后莫急,郁相和景阳王正在召集臣子商议对策,便是付出再多的赎金,也一定得讨回皇上!”朱顺忙安抚。 讨回来?!这种话,哄哄三岁小孩儿还可以,贾太后却越听越是遍体寒凉,蒙奴本就狼子野心,俘获了大宣的君主,怎可能轻易还回来? 如今大宣天子被俘,趁着朝上慌成一团,国中无人,蒙奴正好能趁虚而入! 云菀沁这边,也是心头凉了又凉,历代国君被俘的也有,大半都是终身在敌国为人质,少数更是因为没了利用价值,在敌国被杀被辱,总之,没几个有好下场的。 却听贾太后那边暂压下慌乱:“景阳王他们在哪里?” “在金銮殿上,正在商议此事。”朱顺哭丧着脸。 “陪哀家过去。”一字一顿,绝无转圜。 —— 金銮殿上,已经从惊慌失措变成了唇枪舌剑。 吵了会儿,只听黄门传报太皇太后贾氏驾到听政。 国乱当前,朝堂无主,太皇太后乃三朝老人,虽大半时光在后宫,却也算看尽朝堂风云,由她垂帘听政,无可厚非。 更何况,等一下还有事需借太皇太后做主,郁文平眼珠子一转,率先恭请太皇太后垂帘。其他人见郁宰相都发了话,也都没什么异议,拜过之后,宫人在丹墀上拉了帘子,将贾太后被搀扶着进去,坐下来。 等太皇太后安坐帘子后,臣子们也没多耽误,议论如潮,一*地环绕大殿之上。 贾太后任由丹墀下臣子们你来我往,只沉默听着,半会儿,心中大概有数,眼下朝堂上大概分为两派。 一边臣子主张,无论蒙奴提出什么要求,都尽力满足,务必将皇上千方百计赎回来,这部分的人,大多是皇上的心腹臣子以及当太子时的门客和近臣。 另一边的臣子,虽口里不敢明说,言下之意却是——蒙奴人绝不会轻易罢休,皇上经此一役,只怕很难善终,不管怎样,得尽快先在皇子中选派个能人,坐镇朝堂,将局势安定下来,一颗红心,两手准备,万一皇上没了,也能马上有人顶上去,不会让蒙奴有可趁之机。 每逢主张两手准备、选个皇子先摄政监国的臣子话一出,便引起亲皇派那边臣子的暴怒和反驳,一时之间,殿上唾沫横飞,要不是景阳王拦阻,几乎要大打出手。 可不得不说,慢慢的,臣子们的天秤已经偏袒到了后面那一派,毕竟都知道皇上落蒙奴人手上不是好玩的,就算是能赎,万一那蒙奴人漫天要价,要大宣半壁江山,难不成也给么?这样一想,皇上只怕是…… 舆论一时倾倒一边,不知道几时,坚决全力赎人的保皇党声音弱下来许多。 郁文平趁机出列,朝帘子后的妇人抱拳跪下:“臣等虽然要尽力赎回皇上,可也不能不顾大宣百年的基业,蒙奴俘获了皇上后,到现在还没个回音,并不主动提条件,估计就是为了等着咱们自乱阵脚,朝堂空虚,再随时发难!眼下当务之急,一定得需要择个皇家子弟坐镇,才能稳住社稷,——眼下,就等太皇太后一句话了!” 其他主张另择皇子摄政的臣子也得连声附和郁文平:“郁相说得是,请太皇太后亲下懿旨,颁令皇子摄政!” “什么找皇子摄政,不就是想要放弃皇上,另选君主么?说得漂亮!呸。”朱顺眉一皱。 贾太后早就瞄到主张另选皇子先监国作候补的臣子中,几人很是眼熟,再看那郁文平和身边几个官员,记起来了,几个臣子都是韦绍辉原本在朝上的党派和门客,那郁文平自从在女儿郁柔庄与秦王不可能结亲后,在几个皇子中,也是最倾向魏王的。 贾太后心中清楚了几分,唇角浮出一丝冷意,故意问道:“郁相属意何人啊。” “可惜皇上登基才一年,膝下子嗣太小,也只能在先帝爷的皇子中挑了,”郁文平的话明显已经准备好,朗朗道,“先帝爷的几位王爷中,还有谁人比得上魏王呢?” 此话一出,殿内人俱是惊讶,顿时明白了郁文平的打算,原来是想趁机将魏王拉拔上去。  贾太后脸色一变:“魏王?魏王与他那侧妃犯了先帝爷的怒,在宗人府的牢狱里关到先帝爷驾崩,如今依先帝遗旨,将魏王和云侧妃迁居城内近郊宅子,终生再不得出府和任职于朝。郁相是糊涂了吧。” “不,臣没有糊涂,”郁文平拱手,“轮宠信,魏王本就是先帝爷最疼爱的儿子,当初的过错,虽惹了先帝恼怒,倒也不至于是滔天的罪过,如今魏王在宅所里修生养性多时,早就洗心革面了,先帝爷过世时,魏王痛心不已,因为禁足,不能进宫吊唁,在宅子里七天七日没有吃喝,数度昏厥呕血,彰显了其过人孝心。轮身份,魏王乃韦贵妃所出,地位不凡,虽韦绍辉一案有些影响,可魏王与韦贵妃并不知情,不知者无罪啊,不然先帝早就废了贵妃,故此,魏王是清白的。综上所述,再没有人比魏王更合适了!” “郁相所言极是!其他王爷,要么是能力有限,要么是母家地位太低,要么是年纪太小,只有魏王堪称合适人选,若魏王摄政,咱们必定倾力扶助!还望太皇太后颁旨,准许魏王尽快进宫摄政!”其他人也跟着呼啦啦喊起来,乌泱泱跪了一地,声音吵得几乎掀翻了金銮殿的藻井。 这哪里是恳求太皇太后颁旨,摆明了是威胁!朱顺脸色涨红。 贾太后到底吃过的盐比旁人吃过的饭多,临危不乱,一拂袖,压下嘈杂:“兹事体大,待哀家考虑几日,你们这些朝上重臣,总不能逼迫哀家这个妇道人家吧。”说罢,哗的起身,径直朝殿后走去。 其他臣子见太皇太后借机想遁,正要拦下来当场让太皇太后下旨,却被郁文平一拦,示意不用太急,朝上言论已由他掌握,还愁太皇太后不妥协么。 有臣子低声:“就怕拖久了,夜长梦多。” 郁文平侧耳过去:“先帝爷仅存的那些皇子中,还有谁担得起这个位置?咱们就等几日吧,免得还真叫人说咱们威胁太皇太后。若太皇太后最后还是不同意魏王,八月初二夜间,咱们一道进宫,再行让她老人家做个决断!” 身边的臣子明白什么意思,暗中点头,又跟着郁文平退出金銮殿。 一名臣子身边一名官员,似是个佐官,默默听了上级们这一番话,脸上并无表情,跟了几步,走出门槛,趁前面人不注意,却不易察觉转身,朝另一边疾步走去。 绕过几道游廊,穿过几道庭院,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小殿,那名佐官跨进殿院,只见天井内已有人等着,忙抱拳,小声喊了一声:“燕王殿下。”又匆匆过去,将郁文平八月初二可能会夜闯胁迫太皇太后推举魏王上位一事转告对方。 燕王听着听着,眉头拧起,拿出袖内的赏赐,递到那名放在朝上重臣身边的探子手上,道:“下去吧。” 那佐官谢了恩,刚跑走,燕王眉头一舒,竟是笑了起来,与刚才沉重的脸色截然不同。 “殿下,”乔威上前,蓦道:“三爷猜得没错,皇上被俘,朝上果真马上乱了,各派开始推举自己心怡的皇子。” “出宫,捎信去。”燕王收起笑意,大好的机会终是来了。 —— 瑶台阁,初夏从慈宁宫那边回来,将从朱顺口里打听到的朝堂上的事儿,转述给了主子。 郁文平居然趁这个机会,在朝上牵头让魏王还朝?云菀沁眉目一动,魏王差点用花粉酒害死贾太后,这笔心结贾太后怎会忘记,就算贾太后同意选个皇子进宫代理主政,挑谁也不可能挑魏王啊! “太皇太后怎么应付郁文平那边?”云菀沁一抬眼。 “听朱顺说,太皇太后召了几个皇子傍晚去慈宁宫,”初夏道,“也不知道是不是想提前选个皇子出来,堵住郁文平一党扶魏王的嘴。” “太皇太后叫了哪些皇子?” 初夏报了几个名号,云菀沁听见其中一人,问:“燕王也进宫了?”初夏点头。 皇上新登基后,燕王就在外面开了府,搬离了皇宫,除了偶尔来宫里汇报理藩院的事务,大半时光都在宫外。这一年多来,云菀沁再没机会跟他见过面,这会儿见他进宫,还来了后宫,蓦然一动,将齐怀恩喊进来,吩咐了几句。 入了夜,滴漏渐移,到了差不多的时辰,云菀沁带着初夏,去了慈宁宫,却并没靠近大门,身形一转,去了慈宁宫后面不远处的水榭。 水榭内,已有人等着。 一年多不见,燕王茁拔几分,又长高了不少,原本有些小孩子气的俊秀脸庞也成熟了几分。 燕王听齐怀恩来传信,在慈宁宫与几个兄弟见完了太皇太后之后就过来了,此刻见到好久没见的云菀沁,有些激动,迎过去,叫了一声:“三皇嫂。” “燕王,主子如今是后宫的美人,再不是秦王妃,您千万不要再用以前的称呼,被人听见可是大罪。”初夏忙提醒。 燕王虽没说话,一双瑞凤眸内却有些轻蔑之意:“亏他承诺三哥,一定保住三皇嫂的性命,照顾好三皇嫂,原来是护到了自己的后宫。这也就罢了,后宫这么多位置,只给你封个最没地位的美人,呵。” 云菀沁这一点倒不想燕王误会了皇上和自己,道:“越是位份低,越是不起眼,如此,皇上才能真正保住我,我也能跟皇上……保持距离。” 越是这样说,燕王反倒觉得三皇嫂更委屈,望了一眼初夏,示意她退下。 待初夏下了阶,燕王方才凝住云菀沁:“三皇嫂放心,这美人,你也当不了多久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秦王回归 那天从慈宁宫后的水榭回来后,初夏就觉得主子有些心神不定。 那夜燕王殿下打发自己出去,她在台阶下看见燕王跟主子说了句什么,主子一听,竟丢了礼仪,拉住燕王的袖子追问起来。 初夏怕有什么事儿,回去后问了几句,云菀沁只敷衍了过去。 燕王一句看似无心的安慰,云菀沁心头如电过了一道,说不出的异样。 这美人,再当不久……乍一听,燕王似是恨不得皇上被俘再回不来,若皇上没了,再立新君,她自然也不是这后宫的美人了,可她心里起伏联翩,隐隐只觉有什么事,而这事,兴许与三爷有关。她想问他是不是还活着,如今在哪里,可再问燕王,燕王并不多说,只双目难得沉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看到燕王意味深长的目光,云菀沁顿知道自己并不是多心。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只心里百味俱全,不知道是喜是忧,却再没继续穷追猛打。若这事儿真是跟他有关,再多等些时又怕什么。 日子一滑,到了月底。 太皇太后将几个成年皇子叫到慈宁宫私下筛选的事,传到了朝上,郁文平一派嚷着魏王摄政的声音更大,成天几乎要将朝堂掀翻,除了景阳王一惯忠心夏侯皇家,无论如何都站在太皇太后这边,其他臣子多少都有些附和郁相。 景阳王虽掌兵权,可朝上的文官集团以郁家为主,渐渐快镇不住郁文平一党的声势。 刚踏进八月的第一天,满宫桂子飘香,本是悠闲甜美的季节,宫中却如灌满了火药,极不安生,随时会一触即发。 下午,齐怀恩从慈宁宫那边带回来消息,早上在大殿商议皇上的事时,郁文平的几个门客又在朝上劝谏赦魏王回朝摄政,都是几个不怕死的言官,言辞估计激烈了些,贾太后听得气急攻心,这几日本就操心皇上的事,吃不好睡不安,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当场双眼一黑,两脚打晃,晕了过去。 臣子们这才嘀咕着收了声,朱顺赶忙叫了舆车,将贾太后送回去了。 这会儿贾太后还在慈宁宫由太医问脉,虽没什么大事,但身子虚弱,近些日子再难听政。 “朝上现在如何?”云菀沁问齐怀恩。 “只靠景阳王顶着,”齐怀恩回答,“不过,只怕也顶不了多时,郁文平是文官势力之首,朝上的人脉太多了,加上韦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留了几名残党,一个个都嚷着,全都嚷着叫太皇太后下懿旨,让魏王进宫摄政!最关键的是,眼下确实没其他皇子能拿下这个职位了,前几天,太皇太后本来想让大皇子顶下摄政,便能绝了郁文平和韦家让魏王上位的心思,谁想那大皇子也是不争气,估计是看见魏王的声势太浩大,只怕摄政了别人也不听,竟死活不接受,推掉了,太皇太后为这事儿,更是怄了一肚子的气!” 现在连贾太后都快顶不住了,朝廷上全是一边倒的声音,魏王摄政的事儿只怕要成真了。 云菀沁心里跳得慌,之前郁文平尚且顾忌着太皇太后的面子,不敢太造次,如今太皇太后一倒,肯定再不会多等了。 八月天气尚有余热,可细思之下,浑身又有些凉飕飕,也不知那郁文平会做出什么打算,而不管做什么,宫里只怕真得出什么事了。 得知贾太后那边的信后,云菀沁整夜都睡得不安宁,一直到次日,仍觉魂神不定,只小元宵不懂事,仍是咿咿呀呀,才让她心情好了些。入夜后,她看着乳娘给小元宵喂了饭食,逗了会,到了儿子睡觉的时辰,云菀沁才让乳娘将小元宵抱了下去。 “主子,吃点饭吧,昨儿到今天只喝了点汤,仔细饿坏了身子。”初夏道。 “太皇太后身子好些没?”本想去慈宁宫探视,太医说最好不要打扰,她便只叫齐怀恩两头跑,问太皇太后那边的情况。 “齐怀恩刚回来说过,已经好些了。”初夏答着。 虽放心一些,云菀沁仍无饿意,踱到庭院外,站在门口,夜间的宫廷静谧,能让人心中安宁些。 夜色比往日更要浓黑几层,仿似深处蹲着夜兽,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深浓,云菀沁正要回屋,忽的,远处似有火光跳跃,还夹杂着人声。 声音越来越喧哗,完全不像是平日入夜后戒严肃穆的皇宫。 似是慈宁宫的方向。 前几天揣着的忐忑一瞬升起来,云菀沁脱口而出:“那边,怎么回事?” 齐怀恩打探了会儿跑回来,气喘吁吁:“郁宰相带着一群臣子从正阳门进了宫,直接去了慈宁宫,这会儿齐齐跪在慈宁宫外面的空地,执意请太皇太后今夜就下懿旨,让魏王摄政,不然就不起身!” “岂有此理,还反了天了!这不是胁迫太皇太后么!”初夏气急败坏。 “那些人打着为社稷为江山的名义,有什么不敢。罚不责众,全都是朝上的重臣,太皇太后也拿他们没法子!”齐怀恩哼道。 郁文平果真坐不住,出手了。云菀沁眼一沉:“太皇太后那边怎样?” “太皇太后借口身子还未好,在殿内不出来,”齐怀恩揩一把汗,“可——可眼看这形势,便是拖也拖不了太久了,那些臣子今日估计不等到懿旨誓不罢休,听慈宁宫的宫人说,太皇太后已叫人去通知景阳王了……只望景阳王能尽快进宫,压下那些人吧!” —— 景阳王听得慈宁宫太监星夜来报,带了一队亲兵出府,朝皇宫赶去。 到了正阳门外,门前已停着不少车马,景阳王知道郁文平带了不门客已经进宫了,脸色一紧,低斥:“这个郁文平,实在大逆不道。”正要让副官下马去通知皇城守卫开城门,却听副官一惊,抬手道:“郡王——” 距离不远处,蹄足踏踏中,一行人马靠近正阳门,渐渐浮于黑黢黢的夜色,轮廓渐清。 队伍不过百余人,全都着便服装扮,却个个气态威严,一看便是朝廷正规兵将的仪态。 最前方,两个男子作副将打扮,一名年纪稍长一些,人过中年,眉眼身型颇有几分彪气,倒有些像山村的农户,身材高大勇猛,又不大像是中原本地人,腰携佩刀,背系箭袋,在最前方开路。 另一名年纪轻些,锐气蓬勃,此刻却面色从容。 两人簇拥中,一袭身影跨于锦鞍上,夜色中看不清容貌,惟能看清一身缁黑鹤氅微敞,里头是一身极修身的薄胄软甲,拉着缰绳,打马慢行,领着部属,径直踱上来。 一行人似是比景阳王还要早到,只是守在暗处,等景阳王来了才现身。 景阳王眼看来人越来越近,正阳门处的灯光彻底照亮了男子的面孔,脸色忽的大变:“是——” 身边副官和兵卫们也看清来者何人,顿时也是喧哗起来。 “怎么会……你不是……”景阳王犹未回神,半天才反应过来,下了马,其他亲兵也跟着主子统统上前。 景阳王正要行拜礼,只见面前朗巍身影稍一举缰,骏马轻微一跃,带着主人已是跨前几步。 鞍上,声音略沉,又噙着几分笑意:“一年前,景阳王为了朝廷安宁,迫本王出宫,一年后,为了朝廷安宁,景阳王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让本王进宫。” —— 慈宁宫。 灯火焦躁跃动下,贾太后靠在榻上,揉着太阳穴,窗外的喧闹劝谏声如潮般涌进来,吵得让她更心烦意乱。 “还没走的意思吗?”贾太后蹙眉。 朱顺无奈摇头,忧心忡忡:“太大逆不道了!看这情形,太皇太后若不下懿旨,他们恐怕得继续耗下去。” 贾太后气极,撑住凤体起来:“好,好啊!哀家今天就看看他们有多厉害,看能不能逼死哀家!” “太皇太后,要不等景阳王进宫再说,您就别出去了——”马氏生怕她出去又被那些臣子气倒。 如今只怕连景阳王进宫也难得压下了,贾太后脸色更乌青:“不妨,哀家就不信了,哀家这太皇太后,还能被一群臣子给钳住喉咙!” 太皇太后享尽三朝天子的荣宠,便是太皇帝那会儿,都对她不无尊敬,先帝爷和皇上就更不必说,这样心高气傲的宗亲女眷,岂会甘心眼下被臣子制肘? 朱顺也知道拦不住,与马氏牢牢扶住贾太后,出去了。 殿外,郁文平一行见太皇太后出来了,暂停了沸腾,磕了几个响头:“深夜打搅太皇太后的休息,臣等有罪,只是国难当前,臣等寝食难安,才不得不星夜进宫,求太皇太后马上决定!” “你们还知道自己有罪吗?诸位大人吃皇室的饭,如今竟跑到宫里来胁迫太皇太后,先帝爷若得知,只怕得气得从献陵坐起来!”朱顺斥道。 郁文平使了个眼色,身边一名私臣忙拱手,语气恭敬:“太皇太后若是即刻颁旨,准魏王进宫摄政,臣等马上出宫,明日照常上朝回衙议事!” 岂有此理,这意思是说今儿若不照他们的意思,明天便要集体罢朝,懈怠岗位? 贾太后没想到他们拿出这种杀手锏来威胁自己,颤道:“好啊,你们,你们——”话不说完,脑门一晕,身子软了一软,幸亏有朱顺和马氏搀着。 郁文平见太皇太后已是强弩之末,趁热打铁,带领群文官磕头,声音翻山倒海,在慈宁宫门口回旋:“请太皇太后早下决议——” “请尽快颁下懿旨,召魏王进宫主政!” …… 一阵一阵,回响于三宫六院,惊得后宫女眷们夜间醒来,一个个哪里还睡得着,要么隔着宫墙眺望,要么派下人出去打探。 贾太后气得心血滚涌,牙咬得紧紧,却见前方火光微闪,铁蹄踏着青石地板,朝慈宁宫跑过来。 众人循声望去。 “景阳王来了。”朱顺吁了口气。 神仙来了也没用。郁文平轻嗤一声,毫无压力,仍是领着臣子们跪在殿前。 副官提灯伴行,景阳王十分不满地瞟一眼殿前众人,快步走到贾太后身边,抱拳弯腰:“臣来迟,让太皇太后受惊了。” 又转过头去,斥一声:“郁相带着众位大人夜间进宫逼迫太皇太后下旨,也太无矩妄为了!请尽快出宫!否则可别我不客气!” 郁文平眼皮一动,眸中阴涔几分,嗤应:“景阳王何出此言,如今天子被俘,朝中无主,咱们为国着想,来慈宁宫请旨,有何错?在场的全是朝中肱骨,还不乏两朝元老,景阳王要对咱们怎么不客气?大不了将咱们全部逮捕下狱,明天朝上空空,衙门无人,中了您的心意,可好?!” “咱们让魏王主政,能解决当下的燃眉之急,暂时打消蒙奴人的野心,景阳王又不是先帝爷的皇子,说白了,与咱们一样,都是给朝廷办事的,您有何资格管咱们?你不让我们请魏王摄政,你有本事也推举一个出来啊,难道景阳王是自己想摄政?”一名年轻文臣阴阳怪气。 “是啊,景阳王有何资格管我们!?景阳王拦着我们,莫非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打算?!要咱们说,景阳王还请出宫才是!”其他几人大声呼应。 朝上平日看起来高贵文雅,满腹经纶的臣子耍起赖来,简直就跟街头的泼皮流氓差不多。 朱顺气恨不已,眼看贾太后只差又要气死过去一回,景阳王却并没半点慌乱,只在喧哗声中开口:“我是没有资格,可有人有资格。” 臣子们声音暂止,只见景阳王带进宫的一队亲兵散开,一行人朝慈宁宫这边走来。 火光亮敞,臣子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郁文平亦是不由自主站起来,眼睛瞪大。 朱顺看清来人,一惊,话都说不清楚了:“太,太皇太后,是,是秦王——” 贾太后虽然年纪大,却没眼花,也早就看到了,顿时激动不已:“是老三,老三没死?回来了?” 此际,夏侯世廷已跨步上前,到了贾太后前面跪了下来,鹤氅碰地,在夜风中轻轻飘晃:“让皇祖母担惊受怕,孙儿不孝。” “快,快上来给哀家看看!真是秦王?”贾太后手足无措。 “看把太皇太后喜糊涂了,不是秦王还能有谁,看来秦王吉人自有天相,并未在前线丧生,可算是回来了啊。”马氏亦是大舒一口气,秦王这个时刻出现,简直就是解了危急。 郁文平已从震惊中醒神,疑窦重重,跌下那雪莲山谷的人怎么还会有活路? 就算活着,为何当时不回来,偏偏等了一年,特意等到皇上被俘、朝堂空虚无主的这种时刻回来? 难道这从头到尾便是他铺排的? 郁文平手心冒汗,面前一年多不见的男子脸庞依旧俊美,眉梢眼角却又添了几分沧桑成熟,身型愈发朗健硕伟,整个人似乎变得更加阴沉难以捉摸。 景阳王瞥了一眼郁文平,面朝太皇太后,恳请道:“如今群臣无首,想要找人主政无可厚非,如今秦王回归,简直就是天降甘霖。臣,”说着一顿,凝住鹤氅男子,加重声音:“力荐秦王!” 一群臣子一怔,忙了手脚,否决:“可魏王他——” 贾太后即刻开口,打断旁人的话:“景阳王所言正合哀家心意,先帝爷时,秦王曾经摄政过,在朝上有丰富经验,这一年多又在边关,熟悉军情,没有人比他更适合!” 郁文平愠了,眉目一厉,上前几步:“太皇太后——”还未靠近慈宁宫门口的玉阶,只觉后背一阵刺痛,再一低头,一枝几尺箭矢的尖头,从胸前冒出来,脸色一白,肉躯訇然倒地。 “啊——”一群文臣惊骇出声,连连站起来,倒退几步,连贾太后都大吃一惊,始料未及,惊叫一声。 秦王的队伍中飞来一箭,活生生射穿郁宰相的胸膛。 一中年威武男子从队伍中匆匆出来,手上弓箭还未放下,跑到前方跪下:“属下见这郁相冲上前去,只怕他继续滋扰忤逆太皇太后,一时情急才出手,本是射小腿,无奈夜风大,射歪了,不慎射中郁相要害,还请太皇太后和三爷降罪!” 夏侯世廷眉目冽冽,俊脸发阴,对着拓跋骏厉道:“你太莽撞了,险些惊吓了太皇太后!”只责骂他不该惊了太皇太后,却并没说属下不该杀郁文平。 贾太后见郁文平当场被射杀毙命,心头大爽,什么气都消了,可郁家毕竟在朝上文臣中势力不浅,只怕有人会替他出头抱不平,后面引起动乱,平定心神,瞥了一眼郁文平的尸身,朝拓跋骏道:“你为了护驾,何错之有?”又望了一眼遭此突变还没回神的文臣们,“大伙儿都看在眼里,郁相要冲撞哀家,是不是啊!” 一群文臣平日娇生惯养,在朝堂上耍耍嘴皮、玩弄心计尚可,却没几个亲眼见过血淋淋的尸体,还是当朝宰相的,一时之间,被武力镇了下来。 左边是太皇太后的威胁,右边是死而复生的秦王回朝,还有景阳王也站在秦王那一边,若继续维护郁文平,只怕连皇宫都出不了,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刚才还在殿外叫嚣冲天、逼迫太皇太后下旨的文臣们,驼了背,龟儿子似的大气不敢喘。 半晌,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文臣最先见风使舵,颤颤巍巍:“今儿是郁相咎由自取,臣等是一心维护皇家的。” 这般一说,其他人也站不住了,纷纷开声:“郁相竟连太皇太后都敢冲撞,死不足惜……!” “郁文平冲撞哀家,那你们呢?”贾太后冷冷一声。 几人会意过来,跪了一地:“一切听从太皇太后的意思。” “朱顺,回殿替哀家拟旨,恭请秦王摄政,主理朝事,即刻就于宫中住下,明日天亮便将哀家懿旨颁于殿上!”贾太后舒泰了,声音在夜色中也畅快高亢不少。 片刻功夫,几个臣子失魂落魄地被景阳王一行人带着出了宫,进宫前的振奋和进宫后的嚣张,此刻烟消云散,三棍子都压不出个屁,耷拉着脑袋出了正阳门。 郁文平的尸身被禁卫暂送入宫中大牢存放,第二日再行定罪下旨,诉于朝上。 慈宁宫的臣子一散,贾太后整个人松弛了下来,望着夏侯世廷,感慨:“秦王不是随军队掉下那雪莲山山谷么?既然安然无恙,怎么不当时回京,或者报个信?哀家和皇上,只当你已是……” “回太皇太后的话,”夏侯世廷目光无漾,“当时跌落山谷后,被崖边老藤绊住,有了缓冲,方能幸免于死,却深受重伤,险些瘫痪,亏得被山谷农户救下,在农户家中养了半年的伤,才捡回一条命,因山谷闭塞,与外界通信极难,联系到亲兵来回又耗了几个月,如此,才拖到现在,叫太皇太后操心了。” 贾太后唇齿滑出一丝叹息。 “是啊,太皇太后,”施遥安瞥一眼三爷的腿踝,“三爷的腿骨上至今还有伤。” 贾太后只见这孙儿将裤腿略一卷,露出一道醒目的疤,像是腿骨断了之后定位的钢筋印痕,不禁摇头:“哎,可怜。”再也没多问,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亏得你及时回来,才能镇下今夜这局面,否则还真被这些臣子将那不争气的魏王给提拔上来。” 天色不早,宫女安排好秦王一行人的住所,还是在原先摄政时居住的崇文殿,走过来道:“三王爷与各位大人请随奴婢们过去。” 夏侯世廷并没即刻离开,眼眸一动,转颈,朝慈宁宫宫墙外望一眼。 贾太后猜出他心思,轻踱上前,压低声音:“老三,哀家知道你想见她,可她现在是皇上后宫的美人,轮身份,不是你的王妃,而是你弟妇,你总得顾忌一些。” 夏侯世廷沉默俄顷,喝一声,领着拓跋骏、施遥安等先离开慈宁宫。 —— 慈宁宫这边出了乱子,后宫女眷们听到一些风声,却也不知道具体怎样了,各宫各殿的主子忐忑了大半夜。 瑶台阁也不例外,好不容易齐怀恩从外面回来,匆匆进来,初夏将他赶紧一拉:“慈宁宫那边现在如何了?那些臣子们还在缠着太皇太后么?走了没?” 齐怀恩脸色大白,似是惊魂未定:“慈宁宫附近被人封了路,不让过去打探,只听说闹事请旨的臣子们都散场了,惟独郁宰相死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初夏一惊。 “听说景阳王好像进宫了,还带着一行人,也不知是谁,反正将局势给镇下来了,那郁宰相不甘心,还要继续纠缠,差点儿冒犯太皇太后,被下人不小心射杀了,其他大人受了惊吓,这才再不敢多闹,也都离宫了。”齐怀恩气喘吁吁。 景阳王带了人进宫?这镇下局面的是谁。云菀沁心头一动:“与景阳王进宫的是谁?” 齐怀恩道:“这会儿慈宁宫旁边被封得紧紧,后宫乱成一团,奴才也过不去,不止主子好奇,现在其他宫殿的娘娘们这会儿也都叫人在宫内打探呢——” “主子别急,明天天一亮就知道了,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总算没事儿了,主子先歇息吧。”初夏道。 云菀沁心中跳得极乱,哪里睡得着,却也没法子,只能等明天了,刚准备洗漱宽衣,只听门外传来一声传报:“云美人,太皇太后有请。” 一个小公公站在帘子外恭请。 云菀沁见那公公有些面生,问:“往日太皇太后来召,不都是派马嬷嬷么。” 小公公打了个躬:“今儿晚上慈宁宫那边事情多,想必云美人也听到些风声了,太皇太后那边经了些波动,马嬷嬷哪里抽得出空,正在身边照料着呢。” 云菀沁再没多问什么,本来就惦记了一晚上,太皇太后既然来传,哪里又等得到明天,带上初夏,随着公公离开瑶台阁。   ☆、第二百五十九章 凌迟水煮,梦回前生 离开瑶台阁,走了小半会,周围安静下来,这是一条黑黢黢的小径,云菀沁注意到不是常去慈宁宫的路,脚步稍缓了下来。 “云美人怎么不走了,太皇太后还再着急等着呢。”那公公看出她放慢步子,提醒道。 初夏得了云菀沁的眼色,道:“这是去慈宁宫么?怎么平日都不是走这条路?” 公公步子一止,回过头来:“云美人也太多心了,不是说了么,慈宁宫出事了,早被禁卫给守住了,大路行不通,走小路方便。” 或许是今晚的事情太多,云菀沁有些不安,没继续朝前走,环视了周围一圈:“小道太黑了,夜路难行,初夏,你去将齐怀恩叫过来,让他提个灯笼。” “是。”初夏应下,要转身。 那小公公一听她要去叫瑶台阁的公公,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阻止:“就剩几步路而已了,哪里需要去拿灯笼?!” 瑶台阁离慈宁宫颇远,才出来一会儿,怎么就只剩几步路了?云菀沁明白了,根本不是太皇太后召见自己,眉心一拧,喝叱了一声:“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太皇太后口谕!” 要见自己的人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云菀沁拽起初夏的手,调头离开。 公公见穿帮了,急了,牙齿一咬,只悄悄捡起地上石头,趁两人转身,几步上前,扬起手,一下子打到初夏头上,见那婢子应声而倒,又掏出早就备好的帕子,从背后一把捂住云菀沁的口鼻,已是撕破刚才的恭敬脸色,恶气狠狠:“咱们家惠嫔果真没说错,还真是个不叫人省心的!叫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这么多推阻猜疑?” 竟是蒋妤。 云菀沁眉一蹙,嗅到一股奇异却不陌生的香味,知道是迷香,虽尽力闭住鼻口,无奈帕子上涂抹了太多,还是吸了一些进去,意识发散,开始有些模糊。 那公公见她挣扎不休,下了狠心,再捂紧了三分力气,待女子软下来,才扛起来,藉着夜色作掩护,匆匆离开。 初夏捱了一石头,被砸得半晕,倒在地上起不来,却隐隐约约察觉主子被人挟持走,待力气一回来,马上撑地起来,跌跌撞撞回了瑶台阁。一进天井,初夏的样子惊得瑶台阁的宫人都围拢了上来:“初夏姑娘怎么了?” 齐怀恩见她这幅模样,也是吓了一跳:“你不是跟主子去慈宁宫了么,怎么一个人又回来了——” 初夏气儿都没喘匀,一把捉了他腕子:“是惠嫔假冒太皇太后的口谕召咱们出去,主子这会儿被她的人不知带到了哪里,快去叫人找——” “蒋惠嫔?她不是还在同光宫禁足,极少出来么?怎么会有这般大的胆子!”齐怀恩一震,却又有些隐忧的猜测,那蒋妤最恨自家主子,如今趁皇上不在京城,今晚皇城又乱糟糟,生了乱子,只怕是想趁这个良机报复主子。 齐怀恩急得一挠头,定了神,立刻吩咐几个宫人:“快,去通报慈宁宫那边!” 聂嬷嬷急道:“完了,今儿慈宁宫那边乱得不行,都封了路,什么事都不让近前,只怕连太皇太后都见不到,这可怎么是好。” 初夏想起什么,交代几个宫人:“沈侍卫今天在宫里值勤,你们赶紧去哨岗通知他一声。”又拉了齐怀恩,带了几个太监,去了同光宫,在大门口嚷着要面见惠嫔,并且让惠嫔叫出自家主子。 如一路两人所料的,蒋妤被外面惊扰,只携着几名宫人出来,站在庭院里,对着门外的初夏等人讥讽道:“还真是有鬼,你们主子不见了,跑我这儿来找?我这儿可不是贩卖人口的人牙子商行,若有证据,现在就去报太皇太后来搜,若是没证据,你们再这样吵嚷就是以下犯上,别怪我叫人将你们几个狗奴才拖出去打死!” 齐怀恩正要撸袖进去,初夏将他一扯,蒋妤便是再笨,也不会将人藏在自个儿的宫殿,这会儿没时间跟她继续纠缠,找到主子才是最重要的,她拉了齐怀恩小声道:“你注意到没?惠嫔那心腹婢女一向跟在她身边,这会儿却不在,会不会是惠嫔派了出去——跟咱们主子在一起?” 两人再不多说,匆匆离开了同光宫,走回一半路,只见聂嬷嬷已追了过来,喘着气儿道:“慈宁宫的几面路都拦了,禁卫死活不放,说是太皇太后放过话了。奴婢们好说歹说,那些人也都不让咱们进去……” 正在这时,男子脚步声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肇一脸严肃,领着几个禁卫闻讯过来了,一见初夏等人的神情,不用多问就知道人还没找到。初夏眼下只能指望着沈肇,焦道:“沈大人看如今怎办?那惠嫔这种事儿都做得出来,恐怕会对主子不利,得要尽快找到,还请您多带几个侍卫帮忙搜一下。” 偌大的皇宫,夜色一抹黑,主使者不说,能去哪里找?光靠几个侍卫一时半会儿哪里搜得到。 沈肇脸色一动,让几人稍安勿躁,带着人朝皇宫的西北所大步而去。 夜幕下的崇文殿沉静而庄严,刚有人入驻的喧嚣已经退了下去。 先随秦王进京的一批将士已经安排在了各间配殿耳房内。 不到几个时辰便要天亮,待雄鸡一唱,天光大白,太皇太后懿旨一发,朝上的这一柄权杖,便会重回他手上。 一年多的隐忍,并非白费。只有如此,他才能光光亮亮,堂堂正正,被人恭请着返朝掌权。 夏侯世廷坐在案后,轻手抬指,摩挲沾了尘埃的案头。拓跋骏和施遥安见大局已定,亦是心情松弛,陪着主子站了半天。 拓跋骏与施遥安说了会儿话,朗笑道:“三爷,我已经通知了陕西郡那边,今日的事情一定,长安那边剩下的亲兵和王府近臣都会后批赶来京城,三爷局势便更稳固。” “拓跋将军这么高兴,是因为五娘要来了吧。”施遥安调笑,当时三爷让拓跋骏夫妻先去北方,以刺杀赫连允威胁皇上,后来三爷北上,拓跋骏也与岳五娘也都留在北边,跟在主子身边。 “小子,你娶了媳妇儿就知道我是个什么心情了!”拓跋骏毫无羞色。 听得这话,夏侯世廷蓦的抬起头,顿了一顿,目光透过敞开的窗,朝北面望去。 朝北方向,正是后宫所在地。 施遥安知道三爷在想什么,低道:“太皇太后说得没错,娘娘……云美人如今是皇上的人,三爷和云美人关系需要避忌,三爷刚回宫主事,总不能让人议论您肖想后宫的妃嫔。暂且忍几天,等稳定了,再想法子要回不迟。” 云美人。听了这称呼,他眉心虬蚺成藤蔓,嘴角又凝作冰,冷笑一声。 正这时,门外传来急遽脚步和有人吵着要进来的声音,眼看崇文殿外面守夜的人拦都拦不住。 “怎么回事?是谁敢闯殿?”拓跋骏不耐烦,出去正殿,只见几个大内侍卫模样的人往里闯,刚要走过去赶人,施遥安后脚已赶过来,看着来人一讶:“沈大人?”又大声:“快放开!是原先的京城指挥使同知沈大人!” 拓跋骏虽未见过沈肇,却听过他为秦王开过城门,应该算是自己人,一听,也赶紧让人将沈肇请过来。 几名随秦王进京的亲兵一松,沈肇推开众人,走到殿前廊下,抱手:“夜深打扰秦王,冒犯了,下官有要事相禀。” 殿内,夏侯世廷的幽深眸光落至门外人身上,沈肇当时开城门是为了谁,他心知肚明,后来自甘领罚降为皇宫侍卫,只怕也是为了解她的动静,方便照顾,眼下对他态度倒也算客气:“沈大人说罢。” 殿外,男子焦急的声音贯穿夜色,驰风而来:“云美人被不知名宫人带离瑶台阁,不见踪影,还请秦王派人手搜宫!” — 云菀沁撑开沉重的眼皮,鼻子下犹有迷香的残余味道,四肢软绵绵的,四周环境阴气森森,头顶上吊着昏黄的灯盏,嘎吱晃动,身子下面是潮湿的地砖。 目光所及处,是一格格被木头栅栏围住的囚室,窄小得一丝月光都无法射进的小天窗,和挂在墙上的镣铐枷锁。 是牢狱,皇宫里的牢狱。 “醒了?来人,将云美人搀过来。”女声冷冷。 她艰难地循声望过去,是蒋妤身边的贴身婢女,不禁好笑:“你主子是个疯狗,你也疯了么。借太皇太后口谕将我挟持到这里,你们也脱不了一个死,现在,瑶台阁的人应该都在找我,你家主子便是想整我,也不必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法子。” 那婢女笑了一笑,声音阴涔涔:“皇上不在宫里,太皇太后如今自顾不暇,今夜皇城起了乱子,正经事儿都忙不完,谁顾得上区区一个美人?就凭你瑶台阁那几只小猫小狗,等找着你时,只怕已是干尸一具。明日我家惠嫔自有说法,云美人就不用操心我家主子如何善后了。”又一弯腰,拾起手边一张薄绵帕,放进装满清水的铜盆里浸湿,又捞起来,双手一转,拧成半干。 一个公公走到云菀沁身边,就是刚才那名小太监,将她一抗,搀起来,摁在牢中的石榻上,平躺下来。 婢女拿着汲满了水的棉帕过去,将帕子打开,铺在她的脸上。 濡湿帕子牢牢黏在皮肤上,密封罩住云菀沁的整张脸。她只能吐气,不能呼进空气,那帕子汲满了水,沉沉的,也吹不下来。 “云美人可见过这种死法,”婢女悠悠说道,仿似在聊天一般,又从一堆干帕子上拿起一条,浸湿后,加盖了一层,“宫里的人叫做‘贴金纸’。将湿巾一层层盖子脸上,人只有出气儿,没进气,慢慢窒息而亡,身上不会有任何伤口,不会让人怀疑,却是最痛苦的死法……哎,奴婢也觉得这手段太狠了,可谁云美人那样害惠嫔,惠嫔恨云美人入骨呢?” 第二条湿巾覆面,空气更稀薄,云菀沁手脚开始挣扎,却被那公公给压得紧紧。 “再告诉云美人一件事吧,是惠嫔非让奴婢在您枉生前说的,”婢女暂时停下加盖金纸,蹲下身,在她耳边低笑,“云美人可知刚刚是谁进宫镇压郁相和群臣?咱们惠嫔打听到了,是秦王——秦王没死,回来了呢——云美人与前夫好容易重逢,却缘悭一面,天人永隔,定当是懊恼得很吧——”这也是为何自家惠嫔非要今夜动手的缘故,一来,今夜实在是大好机会,二来,秦王回来了,若今日不动手,只怕以后再难有机会。 石榻上人听了婢女的话,身子一颤,粉拳攥紧,双膝一躬,又被公公按了下去, 是他,他回来了。降临的死亡阴影,竟一瞬被惊喜掩盖,让她几乎忘记自己快丧生在牢狱里。 与此同时,第三条贴上来,湿巾如毒蚁,一黏上去,就巴得紧紧,吞噬了外界的空气,刚刚的惊喜流失,她意识慢慢丧失,呼吸困难,宛如被丢上岸,被太阳活活蒸烤得快要龟裂的鱼,连挣的力气都没了。 似是又回到重生前被二妹退下池子溺水的那一刻,一模一样的感受,呼吸不到任何空气,耳朵嗡鸣,胸口快要爆炸。还有,脑子里闪过无数次过往场景,就像走马灯一样。 前世病亡前,她脑海也是闪过幼年、童年和少年时的记忆片段。 好像人临死的时候才会这样,脑子里回放零散记忆。 难道这次,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上次殉葬,几个医女哭得撕心裂肺,她却信心十足,觉得不会有事,老天爷让自己重生一次,不会让自己这么完了。 可这一次,她竟畏怯了。重活一次,本就是捡的一份运气,是老天爷怜悯她前世过得压抑隐忍,被人夺了不少该得的,连平凡女子该享受的都没得到,给她再来一次的机会。而现在,她该经历的都经历了,运气也恐怕用完了。 三爷回来了。 这次回来,他定会坐稳朝堂,兴许还会成为前世的那个他。 前世,昭宗的后宫没有自己的存在,她只是归德侯府二房孙媳妇,两人关系遥不可及,完全搭不上界。 今生,若他真登基为皇,老天爷又怎会反历史轨道,在他的后宫多加一个自己? 那么,今日真是自己死期么—— 娇容血色褪尽,笋指因为蜷曲嵌入了掌心,手背青筋微显,几层金纸下,双眸灌满血丝…… 有个声音似乎在耳边不停轻喃,告诉她,她多活一辈子,已经赚到了,劝她放弃算了。 她死死抗拒着那个声音。 她想抱一抱小元宵,儿子还没叫娘…… 意识越来越昏沉,思绪渐渐如烟雾涣散,她手指一截截缓缓松开。 哐——! 施私刑的婢女和公公齐齐一震。 铁门被人大力踢开,几人前后冲进来,劲风扑撞而来,婢女看清几个来人,脸如土色,软倒在地。 “狗奴才活腻了!给小爷我等着!”齐怀恩一见石榻上的主子,恨从中来,临跑进去前,一脚踹中那公公胸骨。 初夏身型小,抢先一步过去,掀了女子面上的几层湿巾,一试探,气息微弱,几不可察,忙道:“主子快醒醒——” 铁靴踏过清冷牢狱地砖,靠近低矮逼仄的囚室,似是听到了里面的哭声,更加心焦火燎的急,步伐几乎凿穿石板。 亲兵们将那婢女和那公公拎起来,退到一边,让路给主子。 走进牢房,囚房内的画面映现在他急灼得快要烧起来的通红眼瞳仁中。 初夏抱着怀里的女子,又掐人中,又是大喊,却叫不回她神魂。 女子美貌如初,甚至更要妍丽,就算现下这模样,还是不掩色泽,可眼睫阖得紧紧,双颊霜雪一片,掌心肉儿有因为挣扎而掐过的痕迹。 看得他心中宛如被叼去一团血肉。 前几日见面,隔着车厢帘子,他心情澎湃,虽不方便告诉她自己回来了,却透过帷幔,仔细而灼热地端详她的每一寸眉眼,没一个举动,恨不能将这一年多的遗憾补偿回来。 彼时,她虽然摔得鼻青脸肿,到底却是活生生的。 此刻,她宛如抽走了浑身鲜活,如一樽冰冰凉凉的精致石雕。 “没气了,主子没气了……”初夏唤不醒她,大哭起来。 齐怀恩一呆,冲进来的亲兵亦是惊讶地窸窣起来,有几人是老人儿,知道这眼前的女子是隆昌帝如今后宫的妃嫔,却还有一个身份,——是秦王昔日的王妃。 门口,夏侯世廷在一阵低低的哭声和喧哗中,只脸色阴冷,大步跨进,蹲下昂长身躯。在众人惊诧眼光中,只见他握住那云美人的手腕,拇指号住她脉上的一处穴位,贴下头颅。 主子当众吮含住女子香唇,急救过气。又解开她衣襟,浑厚大掌隔着轻薄的亵。衣,贴在她柔软高。耸的胸脯左下方,适度按压。 久病成良医,且又是上过沙场的军人,总会有一些急救手段,众人并不惊奇,只是云美人到底是后宫的女眷,主子这样也太……一群亲兵惊讶过后,都只当看不见,偏过头去。 一番折腾下,佳人衣裳大敞,肚兜露出大半,丰隆雪丘险要跳脱出来,谁敢多瞧?非礼勿视!还不怕事后被摘了眼珠子?那是主子一人独享的盛景。 俄顷,夏侯世廷将她打横抱起来,朝大门走去,亲兵们又慌忙让出路。 怀里的人儿浑身凉透了,连指尖儿都像是冰得如水里捞起来,抱起一瞬间,他心头一动,将她揉得更紧,又用鹤氅将她裹得紧紧,这样或许能换回一丝热度。 “三爷,主子怎么样了?”初夏爬起来,围过去看,哭着问。 他并未回答,只一边走着,一边朗道:“去叫姚院判来。” 齐怀恩二话不说,提前飞跑了出去。 “三爷,这两人怎么处置?”有亲兵一指小太监和筛糠发抖的婢女,趁主子还未走,赶紧问道。 前方人铁靴未停,只偏过颈,望一眼囚室墙壁上的刑具,其中一套,最显眼。 一个铁钩上挂着一个麻绳编织的千洞大网,旁边是各种尺寸的大小匕首。 剥光犯人衣裳,将网子套在犯人裸/体上,挤出网眼里的一坨坨肉,再用小刀,一块块地割下来。 网眼密密麻麻,小如鸡卵,足有几千,人一时死不了,只会疼得如人生不如死,宛似人间炼狱,割去千片肉后,才会断气,俗称的千刀万剐。 他一把声如寒铁坠入无底深井,在囚室内毫无感情地回响:“凌迟。” 就算她此次没有事,也势必让这一群害过她的人百倍相还。 —— 同光宫,夜将尽。 蒋妤悬着一颗心,一夜未睡,只拿了把椅子,坐在庭院,等着心腹鼻子回来报喜。 破晓刚过,殿门传来急遽的叩门声,她心情一激动,赶紧让宫人拔掉门闩,却见到一群陌生将官冲进来,看打扮不是大内禁卫。 “你们,你们是何人?后宫禁地,你们是哪里来的贼子,竟敢乱闯!来人啊,来人!”蒋妤心中不妙,退后几步,叫人去喊侍卫。 几个魁梧兵将冲过去,刀鞘微一抽,挡开区区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宫人,绑了个瓷实,又堵住嘴,最后将蒋妤提到前面。 一名长得有几分山野气息,身材高大彪挺的中年将官走出来,一双炯目宛如秃鹫,毫不留情地上下打量蒋妤:“咱们是太皇太后邀请进宫的,不是什么贼子。你,是同光宫的主位,惠嫔蒋氏?” 蒋妤明白了眼前是什么人,抖索起来,答非所问:“……你们好大的胆子,凭什么这样闯到同光宫,是想造反吗?” “秦王今日天一亮起便上朝主政,皇宫大小事务统管于名下,”拓跋骏再不跟她打什么官腔,“蒋惠嫔假冒太皇太后口谕,公报私仇,残害妃嫔,还在产床上祸害云氏母子,险些造成一尸两命,数罪并罚,即刻押赴宫中大牢。” “岂有此理,”蒋妤惊叫,“这些罪名我不承认,我是后宫的妃嫔,就算处罚,也轮不到你们!便是不等皇上回来,也该由太皇太后先来审,岂容你们造次?来人,来人啊——你们这是干什么——”蒋妤心神崩溃,尖叫着欲要满院乱跑。 吵得拓跋骏脑门发麻,不耐烦地一把将她拎过来,将她嘴巴塞了布条,叫人拖出同光宫。 —— 天亮了。 贾太后歇了一整夜,舒服多了,起身后,正在端详朱顺昨儿拟好的懿旨,只见朱顺从外面慌里慌张回来,将同光宫那边的事情汇报了一遍。 贾太后手上的云绸旨差点儿跌了。 马氏亦一惊:“两个下人都被秦王凌迟了?” “嗯,正割着呢,女的割到第七百八十多刀就疼死了,那太监倒命硬,到现在还没断气儿,不过也差不多了。”朱顺揩一把汗。 马氏倒吸一口气,又想起什么:“……惠嫔呢?”两个下人都这样,那蒋妤还能有好下场啊? 朱顺面上更是为难:“天亮前被秦王身边的拓跋将军押去了大牢,似是投了壶——” 贾太后和马氏一听,白了脸,投壶是宫里一个严刑的称呼,便是将皇宫庭院中收集雨水的半丈多高的青铜水壶烧热,再将犯人投进去,活活给煮死。 “已用了刑啦?”贾太后忙问,虽说自己也不喜欢那蒋妤,这次蒋妤确实也太过分,可再怎么,后宫妃嫔也该由她亲审后再处罚,那老三招呼都不打一个,而且还用这种残暴的手段,实在有些妄为。 朱顺皱着眉点点头,据说那蒋妤一被丢下去,连个泡儿都没鼓,只听得惨叫一声就没了声息,再等打捞上来,已是成了水煮青蛙,皮儿都没了,自己都不敢近前去看,又低声道:“那惠嫔不单这次残害云美人,听瑶台阁的初夏姑娘交代,似是生二皇子时,也被惠嫔买通嬷嬷加害过。那云美人不是生不下来,最后剖腹生子么,全是因为惠嫔让人暗中操作,初夏姑娘说,只当时惠嫔权势大,云美人没证据,只好吞了这口气。估计因为如此,秦王才更加怒极攻心……血洗了同光宫。” 这就难怪了。 贾太后想着小元宵也险些葬于蒋妤的手,恼怒:“这个贱妇,为了那么点儿醋,我的宝贝孙儿也要祸害!”这么一恼,也没对秦王的做法说什么了,只恨道:“罢了,罚都罚了,还能怎么办,人死不能复生。若外面有风言风语,就说是哀家同意的。” 朱顺点头,示意知道了。 “云美人没事吧?”马氏突然开口。 朱顺脸色阴暗了几分:“送回瑶台阁了,姚院判去看过,到现在还没醒来。” 贾太后脸一变:“怎么回事?” “据姚院判说,憋窒久了,也不知道几时能醒。”朱顺叹口气,又安慰,“不过,性命暂时无忧,太皇太后放心,有宫中这么多的巧手名医和名贵药材,迟早没事。” 贾太后打起精神,抬头看看窗外,天际明亮,日头高升,道:“秦王呢?” “已到了金銮殿,臣子们也基本到场了,就等太皇太后发旨。”朱顺忙答道。 贾太后将懿旨交予朱顺手中,挥手:“去吧,去殿上,传哀家懿旨。” 朱顺小心翼翼地捧了旨,告退离开,朝金銮殿走去。 贾太后望着朱顺的背影,莫名有些感叹。 这道旨一宣发,皇宫内外,朝野上下,便尽数归那老三统管。 比起上次的摄政,这次,才是真正的一统江山,行天子之职。 眼下,国无君主,臣子慌乱散成一锅粥,对于想要一登高位的人,正是好机会。 老三显然已经拉近了景阳王,昨夜又以护驾的名义,杀了最后一只拦路虎——郁文平。 只怕,他的下一步计划,已快要来了。 马氏见太皇太后沉思,试探:“太皇太后放纵和袒护秦王屠杀妃嫔宫人,不仅是因为太皇太后也痛恨惠嫔吧。” 贾太后望一眼多年的身边老人儿,不语。 马氏继续:“……更重要的是,如今秦王是顶梁柱。若没了秦王,那些臣子又得复卷而来。”顿了一顿,提醒:“可太皇太后,秦王眼下回宫,显然不仅只想摄政……” 贾太后手一举,打断她说话:“哀家又怎么会不知道呢?这老三失踪了一年多,一直没音讯,刚好皇上亲征被俘,他便回来了,刚好又是臣子闹腾时,他进宫镇压,会有这么巧的事么。呵,什么跌落山谷,什么在农户家养伤,你当看戏啊?” 马氏蓦的一惊:“如此说来,难道皇上御驾亲征和被俘,也跟秦王脱不了关系……” “住嘴,”贾太后声一厉,“这事儿没证据,怎么能乱说。” 马氏忙垂首:“是。” 贾太后虽制止了马氏,心里却活络起来。 皇上是名正言顺的储君,秦王若想取而代之,无论如何都会遭天下人唾弃,被臣子反对,便是去年夜闯皇宫杀了太子,或是凭借武力自己上位,也平定不了人心,龙椅坐不稳,坐不长。 与其这样,不如暂时退一步。 这老三干脆借着闯宫这事自请离京,其后更诈死隐居一年,让皇上掉以轻心。 待皇上御驾亲征被俘,他才亮相于朝上,这个时候,他便是众望所归。 若是皇上迟迟不回,他再上位,便是名正言顺,得天下之信服,既铁了心要登上那高位,又哪里慌这一两年?他倒是会取舍,不焦不躁。 这样一说,皇上被俘的事——恐怕还真是与老三脱不了干系。贾太后脊背莫名发凉。 不过,就算将这老三的肠子识得干净,贾太后也无奈,如今朝廷上,到底只能靠他。 不让老三上位,难道叫魏王上去么? 更重要的是,有这份心智,不愁社稷不稳。 当皇帝的人,谁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管得好江山,就罢了。 细思下来,贾太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再不多提这事儿,只想起什么,对着马氏道:“走,陪哀家去瑶台阁一趟,哀家想看看沁儿。” —— 耳边隐约有声音飘着。 有宫人们进出脚步声,初夏熟悉的焦急询问声,姚院判的叹息回答,甚至还有小元宵在耳边咿呀呀哭喊,似是乳娘将小元宵抱到床榻前,唤自己醒过来。 云菀沁有些朦胧意识,偏就是醒不过来,就像是跌进了一场漫长的睡眠,被梦魇给缠住了,除了声音,四周都是雾气,裹得她辩不到方向。 “小元宵,快叫你娘。”是初夏的声音。 “呜……呜呜……”肉呼呼的小手儿拼命挠她的耳朵根子和头发,哭着想要吵醒她。 她嗅到幼儿软绵绵的*气,近在咫尺,伸臂欲去抱,却捞了个空,连耳边的声音都瞬间消失了。 虽然闭着眼,视野中却浮现出橘融的光芒,似是夜间掌的灯。 耳畔的声音安静下来许多,再没有对话声,也没有幼儿的啼哭。 “小元宵。”她蠕动着唇,双眸睁开一点细缝,室内的烛光照得眼前一片亮,窗户似乎敞开了缝儿,有银白月辉照进屋。 原来真的已经是晚上了。 头好疼——自己只是被贴金纸,为什么此刻会全身四处疼痛,虚弱不堪,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感觉,好像有些似曾相识?就像是——病入膏肓的垂死病人? 不过,醒了就好了。 她轻轻喘息几口,睁开眼,正要叫初夏和齐怀恩,再让乳娘将小元宵抱过来,床头,飘来男子的声音,淡淡:“你醒了。”一具身影从圆墩上站起身,背手踱近,站在榻边。 她怔然望住他。 面前男子明明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似是又成熟了几岁,可明明只分开不到两年,此刻大氅内着玄黑九龙五爪勾金云锦袍,脸上虽有几分惊喜,可目光里,怜悯和同情居多。人虽醒了,脸色却更加苍白,好像所有力气都在那场告御状里用竭了。姚光耀既都说没救了,肯定再没机会,他知道她现在只是回光返照,心中动容,再想起这榻上的娇人儿在相国寺的举动作派,更有些惋惜,语气稍微柔和了点:“要不要朕给少夫人拿杯水。” 门口,齐怀恩叩门两声,窜进头来:“皇上,不早了,什么时候回宫啊?归德侯府的邢老太太又派人催了。”   ☆、第二百六十章 改前世历史 门口催促的太监,让云菀沁更一惊,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撑起了半边身子。 还是那个齐怀恩。可衣着显然比跟着自己的那个瑶台阁小太监高级不少,——是天子身边内侍的打扮。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哪里—— 她头疼得更厉害,环视四周。 室内的装饰映在视线里,窄小逼仄的闺房,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房间昏暗,亮一点的灯烛都舍不得多点,粗简的八仙桌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罐子和碗勺,没下人清理沾了尘的窗棂上贴着几朵窗花勉强给房间增色一些,还是初夏为了给这死气沉沉的房间添些颜色剪的—— 这是在她告完御状后,被侯爷夫人邢氏赶到西北院落自生自灭的那间小偏厢。 一定是梦。 “催个什么?叫她不用急。”夏侯世廷听了齐怀恩的催促,眉宇拧起,极不耐烦,一句话打断了云菀沁的思绪。 齐怀恩还是头一次见皇上不合规矩的举动。 在相国寺内听信一名闺中弱质的御状证词,马上搜证慕容泰和云家的不法事就罢了,还生怕这名少夫人事后被侯府刁难,特意提点侯府,不得怠慢,更让姚院判来给这位少夫人看病,如今——皇上竟还夜间微服,看望少夫人最后一面。 皇上对这慕容家的少夫人,当真是不一般啊。 可明明那次在相国寺,才第一次见面啊。 难道是看上这少夫人?不对,皇上不是那种好色之人啊,再说了,就算好色,这位少夫人病得不轻,都快死了,再怎么饥不择食,也色不到一将死之人的头上啊。 想着,齐怀恩疑惑地嘀咕了几句。 皇上私下来探臣子家中的儿媳妇,老侯爷和邢氏自然不敢说什么,可待久了,邢氏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催了好几次。 齐怀恩这会儿见皇上不喜,再不敢多说,只关上门,出去继续应付邢氏去了。 云菀沁回过神来,努力将震惊的心情拉回来,再次望向榻边的男人—— 前世相国寺御状之后,他派姚光耀来侯府为自己诊病。 若不是他挡着,只怕侯府当天便会将自己赶出府邸,或者暗中行处罚。 可纵是姚光耀也无回天之力,自己的性命早就耗绝。 临终前,他微服来了侯府,看望过自己。只是当时她病得神志不清,都不记得自己跟他说过话没。 现在,她回到了前世病危之际。 通过身体的反应,只怕就是临死的前一两日而已,她依旧是病榻上快要气绝的病妇,还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前世来探视自己的他。 夏侯世廷见齐怀恩离开,转过头,见她脸色似是有些错愕,只当她还没从在闺房里看见自己的震惊中回神,道:“少夫人不用怕。” 男人的轮廓在昏黄灯光下深深浅浅,睫一低,眼睑下落下一片阴翳。 她好久没看到他,心尖一漾,眸子微润,这一年多的思念奔涌而出。 他见她身子轻微颤抖:“少夫人是不是不舒服——”话没落音,身躯一滞,幽深瞳孔微紧,女子冰凉小手举起来,贴在了他脸颊上,沿着他刀裁的鬓发缓缓游弋,看着他的目光,不是臣对君,不是下对上。 这种眼光,是相识了许久的神色,不是故友,不是红颜知己,是属于眷侣之间才有的。 便是在皇后和贵妃以及后宫那些女人的眼里,他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光芒。 而且奇异的是,他居然一点不排斥,还很受用。 不过,他到底还是轻握住她枯瘦纤腕,拉到一边,义正言辞:“少夫人请自重。” 他面孔严肃,拒人千里,让她倒不自禁莞尔,苍白的香唇边浮出一丝笑意,可这该死的身子实在不容许她耗精力,马上喘起来。 先胆大妄为地摸自己的脸,又莫名其妙地发笑。怎么看都像是大逆不道,调戏自君心。 果然是拼死绊倒负心汉的女子。夏侯世廷对她的举动倒也不奇怪了,估计是病糊涂了吧,只心中又徒增了几分惋惜,却听她停下喘息,斜斜倚在迎枕上,虚弱道:“妾身一直有个问题想问皇上。” “说。”他恢复正色,虽挡开她的手,却不易察觉地将凳子又往她病榻前搬近几寸。 “皇上为什么会信任妾身,还会这样照拂妾身。”这是她前世疑惑的,重活一世后因为揭开了一些事情真相,所以此刻能猜到几分,只等着他的回答来确凿。 他望向她:“你真要知道?” 她点点头。 男子眉目微结,掂量了下,尽量委婉:“你母亲,与先帝爷是故交。” 说完,他等待着她的惊讶和追问。 出乎意料,榻上女子并没太过震惊。 她终于释然,果然,前世的他照料自己,是因为他知道宁熙帝和母亲的事,也许前世宁熙帝临终前,还将自己和弟弟托他照顾。 难怪自己区区个闺中妇人,疯子一般闯到御前告状,他并未叫人将自己拖下去,给了自己极大的耐性,还不顾归德侯府的面子,将慕容泰捉拿下狱,并在自己最后的光阴派人给自己看病,最后更亲自来看自己。 这真是个满身都令他好奇的小女人。夏侯世廷对于她的病入膏肓,更加可惜了,当初父皇托孤,坦诚云府的姊弟是他红颜知己的一双儿女,待自己驾崩后,若姐弟两遇到什么事儿,叫他暗地出手,关心一下。 红颜知己?他当时不觉心中一笑,不就是情人吗,料不到父皇原来这样风流,连臣妻都要搞,面上倒也顺从了父皇。 没料初次一见,就是她泼天来了一场告御状。 在她眼里,自己是一个手握权势,可以帮她绊倒负心夫婿和娘家的人,当日她跪在跟前,一字一句说得小心翼翼。 可她不知道,她是他尽管不认识但是放在心里的人,这场忙,他为了遵守父皇的遗愿,肯定会帮她。 “你放心,你被赶出家门的弟弟,朕也在派人找,待找回来,会想法子为他安个适合的去处。”他望着她。 原来自己过世后,弟弟的下场不坏。云菀沁最后一点心结释开,露出笑意。 即将凋零的花突然绽放,有独特的璀璨,看得他心动几分,气血微微一涨,用气功压下,百骸方才顺畅流走。 因说不出来的毒伤,宫中女色形如摆设,年逾二十,登基多时,还未沾女色,一贯对女子也*清寡,每逢去后宫,只去表妹那里,别人都以为崔贵妃是后宫盛宠第一人,谁又知道,他与表妹从小便是兄妹感情,压根不可能有任何界越之事,表妹只是帮他掩饰不能人道的挡箭牌? 这个云氏,却从相国寺到现在,一次又一次点起他体内的火苗。 是因她美貌?先下病成这样,能有多美?他自嘲。 可为何就是对她有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 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开始有些异样,蓦的开口,因为气虚,字句慵慵起伏,倒更是撩人,下意识一斜眸,波光横飞:“皇上为何这样看妾身。” 他没想到她看出自己心思,脸色一赤,坚决不认账:“少夫人多心了。” 这一点两辈子倒是差不多,死鸭子嘴硬,闷骚得很。许是太久不见,就算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己还没来得及相识,她仍是克制不住情思,手往前一移,小心地捏住他一根指,温温笑:“三爷是想说妾身自作多情了?” 他不敢相信她的言行,这下再不能病糊涂来替她解释了,浓眉攒紧:“是谁教你这么喊朕?连宫里的女子都没这么喊过。”被她拽住的手指,却中了咒语一样,任由她握住,握紧点,握紧点吧,朕不在意。 宫里的女子?他说的是他后宫的那些嫔妃。 这一世,郁柔庄为后,崔茵萝为贵妃,还有那些她不知道,却可能会载上后世史册的妃嫔…… 惟独没她。 云菀沁忽的心头一动,因为有些激动,握得他更紧:“皇上能不能再帮妾身一次?” 他睨一眼她小手,平定血气,让自己看上去很冷静:“什么事。” 与此同时,她一阵目眩头晕,身体发出最后通牒,警告她寿命不久,忍住不适,直直盯住他:“妾身想成为皇上后宫的人,无论什么名分都好。妾身知道自己已经是风中残烛,又是归德侯府的女眷,可以待妾身走了,皇上再封册妾身,只要让妾身上了玉牒,成为后宫的女眷就好——” 他惊诧地望住她,她不是说笑,更没半点害臊,就像是在完成一件重要的任务。 他不知道她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死了,要个虚的封号,又有什么意思,还得背着个不好听的二嫁名声。可她的神情很紧张,他竟不忍心让她有半点失望。 “你,想当朕的女人?”他莫名比她还要紧张,又终于忍不住,疑惑审视:“可是暗恋朕?” 不要脸。还真是自信。她轻巧莞尔,点点头,满足他的自尊心,兴许他就会同意了吧,又道:“妾身知道,这样对皇上的名声可能会不好听,但先帝能做的事儿,您也能子承父业,更能青出于蓝,发扬光大。”许是话说长了,气短,咳喘几声,喉头甜甜,感觉呕出血了,暗中吞下去。 好一个讽刺,先帝与臣妻有染,所以他这继任皇帝合该也不能落后?夏侯世廷瞥她一眼,却气不起来,唇角反倒还挑起一抹笑,沉默了片刻,语气批示下级一般:“朕考虑考虑吧。” 她知道他这么说算是答应了,吁了口气,这样,可会改变她重生以后的命运?前世若昭宗妃嫔册上有她的名号,那么,这一世兴许她能继续好好活下去,他若成了天子,她进入后宫,也算不得与历史背道而驰了吧。 正在遐思,有声音飘进耳帘:“那么,现在轮到少夫人来告诉朕了。” 她一疑,抬头,只见他俯了半身,离自己不到两三寸,这个角度看,斜眉直飞入鬓,眸仁难得闪烁不定,无平日的沉着:“为什么朕觉得跟少夫人似曾相识?” 这话若是其他男子说,活活就是勾搭良家女的登徒子,从他口里冒出来,竟是真心实意的,十分诚恳。 她轻笑:“妾身这辈子哪有跟皇上相识的时光……”刚说完,身子脱力,眼皮也发了坠,只是还有一件事没有做,仍死死撑住,目光朝他手上扫去。 他没注意她动静,只听着她的一番话,居然心情不大好,倒也是,刚刚认识便已经来不及深交,不由对慕容泰生了几分痛恨,光终生监禁的处罚还不够,今后每隔一段日子得去牢里收拾收拾。 正想着,榻上女子突然蜷起身子,咳得厉害,有血丝中嘴角缓缓流出来,他脸色一变,正要将她托起来,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抽出他拇指上扳指—— 他一惊,却见她已扬起那玉扳指,罄尽最后力气,猛力朝地上摔去! “砰”一声,玉石裂开,碎作两瓣,扳指内露出一张泛黄的卷纸,翘起边角,似是还有墨痕字迹。 他刷的起身,无比震惊,再回过头,只见她已仰倒在迎枕上,双目阖紧,刚刚颊上的浅浅血色全部退了个干净,早已气若游丝,不省人事了。 他胸口发震:“来人!” —— 浑浑噩噩中,失去了所有意识,仿似在黑夜里奔跑,如何也跑不到尽头。 她记得自己最后摔碎了他的扳指……对,应该摔碎了…… 那解药方子会配置出解他毒伤的良药。那么,也许他后世的命运也会跟前世一样,不会英年早逝了吧? 这般想着,她方才放下心,睡得更加沉。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有了意识。这一次,她再没有肉躯,她知道,自己已经病亡了。 她身子轻飘飘,似是一缕魂魄游荡,待眼前有亮光,感觉自己既没回到瑶台阁的床上,也没回到归德侯府的病榻上。 任何人事都处在斜下方,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宛如一团雾浮在半空,顺其自然地观赏着,就好像是人初死后三魂七魄还没离开人间,便看看以往的旧人,走一走以往的足迹。 长发披散的男子蹲坐在简陋潮湿的囚室内,是慕容泰。 有狱卒进来,打开镣铐,示意后面的人进去。 一名风尘仆仆,满脸风霜,似是赶了很远路的青年男子几步踱进来,后面跟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女子,是沈子菱。 慕容泰见到男子的神情,脸色大变,站起来往后退:“你要干什么——” 男子一手拎起他衣襟,扬起铁拳,一拳又一拳砸向他的脸,每一拳都下了死手,毫不留情。 云菀沁几乎听到了拳头过风的呼呼凌冽声。 慕容泰从初始的恸哭哀嚎,到奄奄一息,只呻吟:“不……不要打……不要打了……”头脸上的血滴下来,濡湿了的囚室地上的草垫子。 “是你说你婚后只会对她一人好,是你说会代替我照顾她!结果呢——结果呢——”每句话包含的暴跳如雷叫人心惊肉跳,一句话下来,便一记钢拳砸下。 狱卒怕闹出人命不好交代,走过来劝阻,沈子菱也将他拉住。 男子住手,最后一记拳头收不回来,砸进慕容泰旁边的墙壁内! 墙壁上的泥土纷纷直掉,凹出一个浅洞。 “若是早知道你言而无信,我当年必定不会离开京城,就算你跟她已有亲事,就算她恋慕你,我也不会让步于你!” 男子喘息着跪倒在地,拳头撑在地上,五指上的血汩汩流出,语气尽是悔恨。 “呵呵……”被打得鼻眼不分的慕容泰竟莫名笑起来,“我也是好恨。你当时要敢表达心意,将她抢了去,她也不会进我慕容家门,我又怎会被那贱人害得如此下场!你这懦夫,却囿于礼教,不敢争取,见着我俩成亲,更是可笑,只会避离京城,去疗情伤!呸!” 青年昂躯一挺,又要上前,却被沈子菱拦腰哭着抱住:“大哥!算了!沁儿已经死了!这慕容泰也没什么好下场了!你打死他也没用了!” 青年男子颓然止步,忽的调头拔足,朝囚室外大步跑去。 沈子菱揩一把泪,也追了上去。 前世的她,跟沈肇并不亲,甚至还觉得这人古古怪怪,不善言辞,有时与沈子菱小聚时,甚至会善意地开几句玩笑。 每次沈子菱也笑说这大哥确实有点病。 如今才知,那是相思病。 待自己成婚后,他携带沈子菱出京去了北方。 而今,其中的原因放在她面前,她竟说不出一个字。 沈肇是为了自己才离开京城。 八岁那年他承诺照顾自己,一直未变,只是到了少男少女的年龄,暗中默默守护的他,对她的感情起了变化。 他对自己,再不是单纯的兄长守护妹妹。 可面对已经定了亲事,有未婚夫的自己,且那未婚夫还是侯府美少年,深得自己少女欢心的慕容泰时,他终于还是放弃了。 大好前途的将门男儿,前世今生,无论出京,还是进宫,每一步都是为自己。 她只是将他当成一个木讷无情趣却值得投靠的兄长。 她眼眶湿润,头裂开般的痛,双目发黑,眼前场景逐渐淡下去,然后就如戏台子上帘幕,一下子落下来,黑了。 继续在人世间漂游着。 幽静宝殿内,她看见男子身着龙袍,稳坐丹墀上,齐怀恩坐在他下首,在草拟什么。 然后,齐怀恩将那张纸捧上前去,给他看。 她看得清晰,是一封和离书,和离双方男女,是自己和慕容泰,还有自己和慕容泰的红泥手印。 “和离书送往侯府后,云氏与侯府再无关系,”齐怀恩禀道,“到时便可将云氏纳入后宫内命妇名册,云氏的尸骨,不日奴才再派人暗中移往妃嫔寝园……哎,虽然不知道她欲意何为,但也算是了却她一桩心愿吧,到底也算是有功,竟误打误撞帮皇上找着了解药方子。” 他不但答应了自己的请求,还让自己这个已死之人与慕容泰正式和离,撇了一段她想彻底拜托的婚姻。 她胸中舒了一口气。 更重要的是,他这一生,不会早逝。 她唇瓣微翘,方才的感伤消失了几分,笑靥如花。 仿似冥冥中有什么感应,丹墀上的男子忽的抬目,环视大殿上方,一双目灼灼,似是在找寻什么。终是停定一点,落在她身上,竟薄唇一抿,显出一丝笑。 龙气腾腾,阳刚正盛,她这条阴魂似是禁不起这样的端详,又开始头疼如裂,抱住太阳穴,蹲下身,眼前一黑,坠入暗夜。 “沁儿——” “主子——” “美人——” 还有小元宵的哭嘤声。 耳畔的嘈杂复卷而来,吵得她不得安生,一颗心却踏实了,手指动了一动,轻轻呻吟:“嗯……” “醒了,主子醒了!”是初夏的惊喜声音。 贾太后亦是刷的坐起来,喜道:“快叫哀家看看!” 马氏喜着顺便奉承:“多亏了太皇太后福气,云美人才不受那邪崇鬼魅缠身,终于醒了!” 姚院判让太皇太后稍安勿躁,与几个医女进帐,把脉了一通,又叫初夏将药端给她喝下,又跟他对了几句话,知道她已没什么大碍了。 —— 醒来后,云菀沁才知道,自己昏迷了五六日,大半时光全无知觉,中途也有过短暂的意识,却只是紧阖双目,发了梦魇一样的梦呓几句。 这期间,贾太后每天会带着马嬷嬷跑来瑶台阁,抱着小元宵在她榻前坐会儿。 三爷此刻成了摄政王,居住西北所的崇文殿的事,自然也是齐怀恩第一时间告诉她的。 歇了几日,贾太后最后一次过来时,意味深长地暗示了两句,意思是暂时先别急着跟老三见面,宫里人多口杂,老三如今又刚摄政,免得人说道,对两人都不好。 天色渐凉,人心也似乎受了天气的影响,从天子被俘的慌乱和臣子起哄拥立各自心怡皇子的杂乱中冷静下来了。 虽皇上那边仍没信儿,可朝上已经有了主事的人,臣子们都安定不少,只是后宫却一片喧哗,知道瑶台阁的人与眼下摄政的人先前是什么关系,多少添了些流言蜚语,便是连往日看见云菀沁十分客气的徐康妃,眼光里也多了几分复杂。 尤其,日子流水划过,蒙奴人仍然对于大宣皇帝不放半点话,并没半点交换人质或者通融的意思,后宫妃嫔就更是胆战心惊。 有几个娘家人在朝上的妃嫔私下议论,秦王摄政才不到一月,已俘获朝上大半臣子,如今皇上杳无音讯,国不可一日无君,朝臣们再等不起了,前几天开始,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恳求秦王登基,只是被秦王客气地婉拒了。 这哪里是真心拒绝?不过是因为那劝谏登基的臣子还不多,待人声更大一些,秦王哪会不顺水推舟?若秦王登基,隆昌帝的后宫也就散了,她们这些人也就成了前朝遗孀,只有一人恐怕会走了鸿运,翻身得势。 后宫妃嫔们的目光更是聚焦在了瑶台阁。 贾太后得知后宫的议论,更是不时派马氏去瑶台阁提点,后宫女眷们都盯得紧,这个时候越发要注意,别叫人捉着小辫子。 云菀沁点头应下,反正大半时间都在瑶台阁养身体,也不怎么出门,只是等身子恢复得差不多,趁这日天气好,沈肇又在宫里值岗,才带着齐怀恩和初夏出来。 她不方便过去,只叫齐怀恩代替自己过去,捎了两罐自己用花田里的花卉酿制的酒水送过去,当是这次的谢礼。 一场病中昏梦醒来,她对沈肇愈发是不知道怎么报答了,只能以酒代恩。还有,至少今生能照应他兄妹,再不会让两人离开京城。 送完酒回去的路上,看天气好,初夏和齐怀恩非要她去逛御花园,这个季节的桂子开得正是灿烂,满园甜香,光是嗅一嗅,就能让人神清气爽,对身体也有好处,她在两人推搡下,便也笑着去了。 在桂花树下散一下午步,涤荡了身上残留的卧床气,眼看天色擦黑,云菀沁惦记着小元宵,带着两人转身离开御花园。刚走近一处园子门,只听园门那边传来脚步和男子的对话声音,越来越近,似是一群人正准备进御花园,其中有景阳王的声音,还有一人声音听得三人都一怔。 远远一看,一行身着锦绣袍服的男子各自低带着禁卫和副官,已经在门口浮现出身影。 估计是下了朝后来御花园一边谈政事,一边闲庭漫步。 云菀沁想着贾太后的话,带着初夏和齐怀恩转身回避,朝另一边的门走去,只觉后面脚步忽的一停,男子们的声音暂停下来了,似是已经看到了自己三人的背影。 三人终于出了御花园,朝瑶台阁走去,一路上,初夏有些委屈:“像是做贼似的。” “人言可畏。”云菀沁安抚她,“被人看到,又不知道得多添些什么话,何必呢。” “不管怎样,三爷若是有心,就算再怎么,也该来看一看您。”初夏还是嘀咕。 云菀沁不语,怎么看?他现在是摄政王,自己是皇上后宫的妃嫔,怎么方便跑到后宫的瑶台阁来。 齐怀恩到底比初夏要理智些,劝道:“罢了,不差这几天。”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这些日子,朝上臣子们都在上恳三爷即位,我那日在宫里碰见了施侍卫,他说三爷留在陕西郡的亲兵和近臣马上就要到了,到时一呼百应,好事不远了。” 回了瑶台阁,夜幕帘子似的拉下来。 用过晚膳,乳娘照例把小元宵抱过来,云菀沁教了会儿字词,夜深了,看着儿子回去,洗漱后换上寝衣,便也睡下了。 不知是出去了大半天,逛得有些兴奋了睡不着,还是下午险些撞见他,心潮有点儿激动,她辗转反侧了半天都睡不着。 起来在卧室的香炉了丢了把平心静气的助眠熏香,才又躺下去。熏香淡雅宁神,倒还真的挺管用,刚躺下一会儿,盼了许久的困意总算来了。 眼皮沉坠,她打个呵欠,坠入梦乡。 瑶台阁外,大门口,守夜的太监借着凉爽安宁的夜,一边值夜,一边半睡半醒地打着盹儿,忽听有脚步靠近,惊醒了。 一名随扈模样的英俊青年走过来,手指放唇边,嘘了一声。 青年身穿宫内品级颇高的侍卫官服。 太监吞了口唾液,还没说话,又见青年让开,身穿紫色便袍的男子踱了过来。 “摄……摄政王……”太监始料未及,颤颤巍巍跪下来行礼。 话音未落,施遥安将他一拉,给主子腾开路。 太监眼看着摄政王跨进庭院,如入无人之境,就像进自家后院一样,终于反应过来,急了:“这,这不行啊爷——”却被施遥安捂住口,只听耳边声音凉中又带着几分戏谑:“公公不是这份情面都不卖给摄政王吧。” 太监吞了口唾,再不敢说话。   ☆、第二百六十一章 禽兽就禽兽吧 高大的人影穿过夜色,停在廊下,廊门前的初夏和齐怀恩素来在门口伺候,此刻一惊,没料到他竟深夜造访,上前:“三爷……” 他没做声,只目光瞟了一眼关得进紧紧的闺房朱门。 初夏明白他什么意思,还在迟疑,齐怀恩已经过去拔掉了门闩。 门打开,男子无人阻挡,抬步上阶,径直进了闺房。 待男子进去,庭院内,几个瑶台阁的宫人才围拢上来,惶惶:“就让摄政王这么堂而皇之进去了?……” 初夏和齐怀恩见看见三爷的宫人不多,对望一眼。 将外面看门的太监和这几人一块儿召集到廊下后,齐怀恩清了清喉咙,压低声音,教训:“这事谁都不准多嚼舌根子,要是我在宫里听到半点风声,就算摄政王放过你们,我也不会客气!” 一群人想起那同光宫一群人的下场,忙道:“美人平日对咱们这么好,咱们怎么会乱说,初夏姑娘和齐公公放心吧。” 齐怀恩叫人各自回去,去了门口。初夏在闺房门口看着,虽瑶台阁的下人们可靠,不会乱传,一颗心仍是砰砰跳,这些日子总埋怨三爷没跟主子见一面,可如今看他这么大的胆子,真的私下闯到后宫,又紧张得不得了。 寝卧内,纱帐敞开,绣榻上人儿在助眠熏香的帮助下,睡得沉沉,已跟周公不知下了第几盘棋。 秋夜只盖一层绒毯,睡觉时翻了两个身,早滑了下去,她寝衫微开,露出大片雪白玉背和颈项,秀发蜷曲在脸侧,衬得肤色如脂似腻,几无瑕疵。 尽管她面朝开面的墙,背对着他,他依然能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 见她睡得香甜,呼吸畅顺,他的心也安泰了。 江山他得到了,美人也没失去,如此甚好。 去年春,皇上往陕西郡去过密信,暗示他回京将她母子带走。 彼时,身边臣将纷纷阻止,只怕隆昌帝又在玩引君入瓮那套老把戏,最后,他拒了回京,近臣们才松了一口气。 并非怕皇上爽约使诈,也并非他怕死。 当时若是回京,他能带给她什么?无非是携着她避开繁华温暖的家乡京城,委曲求全地去往刀风剑雨的陌生边关北方封地过一辈子。 既然都已经舍得暂时离开她,那么他就要将最好的呈在她面前。 他承认他是有野心的,自少年起,保全拓跋骏,杏园养将,拉结要人,回朝索职,绝不仅仅只是想要在邺京的偏僻北城,当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 可突然有一日,他突然发现这野心,有一部分是因为她。她值得这天下最好的。 放弃了跟她早点相聚,他也是忍得辛苦,那夜亲眼看着她差点儿死在自己回来的同日时,更是惊出一阵冷汗。 好歹,终是拥有了现在与她的宁静,即将与她共同坐拥皇城繁华。 从今以后,再不会叫她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夏侯世廷站在隔断的帘子前,眯眸端视片刻海棠春睡图,气息已经微微凌乱,亏得这毒伤已经好了。 他踱步过去,拾起毯子给她披上,坐到榻边,俯下身,凑近她小巧洁白的耳垂,唇落在上面,心如石入湖水,乱了波纹,语气不悦,暗哑着嗓音:“今天在御花园逃得那么快,就算不便说话,难道连看一眼本王都不愿意吗……”说罢,心思一搅,惩罚似的含住她耳尖,不轻不重吮一口。 她睡得酣畅,对男子细小的举动并没任何反应,只是感觉到痒,条件反射地扭了一下身子,脸蛋朝他偏了一点。 脸儿睡得红粉扑扑,腰肢柔软纤细,看上去似是比原先还要不盈一握。 略一动,薄毯又开了几寸,仿佛故意要摧毁他的意志力。 盯住她白净脚儿半晌,他高挺鼻梁涨红,捞起毯子又盖到她腿脚。 榻上人禁不起痒,又翻了个身。 他深吸一口,目色渐浓渐暗,秋凉如水,额上却有热汗渗出来。 助眠熏香俨俨,有轻微的安眠效果,加上今日劳累,她睡得太沉,他也不想将她吵醒,可实在抑不住情思,只想好好抱抱她,附她耳边沉沉:“休怪本王。”指腹覆她小臂上,寻到让穴位,一摁而下。 一会儿,就一会,绝对不做额外的事…… 这样,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点禽兽。 可——禽兽就禽兽吧。 ** 早上天亮后,初夏端水进来,只见云菀沁坐在榻边,不停举着手握拳捶肩膀打小腿。 “主子是哪里不舒服么?”初夏疑道。 “不知道是不是许久没运动,昨天去御花园逛了太久,睡了一觉起来,浑身都酸痛,”云菀沁将衣领子翻开给她看,“你看,还红了几块,也不像是走多了路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睡得太沉,摔下床或者碰到哪里都不知道。” 初夏望过去,女子原本白净的娇皮嫩肤上隐隐浮出一团团酡红,尤其颈窝子和胸脯上,生生就像种了好几颗乡下的莓果儿,脸色一红,忙偏过头去,免得叫主子发现自己通敌卖国:“怎么会呢,奴婢和齐怀恩在外面守夜,没听到什么声儿啊……主子昨儿晚上听到什么动静了吗。” “估计是点了宁息香,睡得特别沉。”云菀沁摇头,又有些怀疑,那熏香是能有些轻微催眠的效果,可也不至于是迷药啊,要是真撞到哪里了,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噢?”初夏随口搪塞,“那是不是做梦了,奴婢有时翻来覆去没睡安稳,第二天起来也是全身酸痛。” 她被问得一怔,还真有些做贼心虚,昨晚……似是还真做了个旖旎香艳的梦,似是有人抱住自己,恨不得要揉进骨头里,一只登徒大手还在身上翻来覆去,逞能个没完。 都是孩子娘的人了,这种少女春心泛滥的梦怎好意思说出口。 初夏见她再没多追问,吐了吐舌,三爷昨晚上临走前打过招呼,要她先别告诉主子,原来竟是做这种坏事。想着,她跑到香薰炉旁边,昨夜的宁息香燃尽了,又添了一把进去。 “我今天不用这个。”云菀沁一疑,今天不对劲啊,该关心的不关心,不该操心的却擅自做主。 初夏站起身,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不用呀?奴婢看这香挺好用的,主子今儿要不继续用吧……”三爷似是食髓知味了,将这瑶台阁当成了自个儿的后花园,今晚上还要来看主子,吩咐过这宁息香还得点着。 先前初夏还不明白,这下清楚了,方便他下手。 早就说了,这个三爷看着闷声不响,其实花花肠子还不少。初夏暗中啐一口。 云菀沁见她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紫的,更是怀疑了,却没说什么,只洗漱穿衣,起身用早膳。 刚用完早膳,乳娘抱了小元宵过来。刚吃过早饭的小元宵格外神清气爽,字儿都冒多了几个,一进来就展臂投到娘怀里,乳娘顺口奉承道:“看二皇子,越来越黏主子了,昨儿从美人屋子回去,晚上睡觉前还舍不得,小脑袋到处望,找娘呢。” 云菀沁心思一转:“今晚将二皇子的床搬到我房间里,挨着我睡一天吧。” 初夏望过去,却见她已抱起儿子,逗道:“怎么样,今儿跟娘睡好不好。” 小元宵手舞足蹈着,完全不反对。 乳娘遵了意思,下去吩咐宫人了。 云菀沁翻开一本开蒙画册,摊在儿子面前,指着书上的画儿,眼光却斜斜一睨,扫到初夏身上,见她有些神思不定,故意没做声,就看着这丫头几时说实话。初夏被主子一盯,心里发虚,哎,三爷害得自己人生头一次背叛主子,正好这时,门口扫了一阵风,幸亏齐怀恩从外面跑了进来。 初夏吁了口气,赶紧秀眉一拧:“兔崽子,招呼都不打就冒冒失失的闯进来,看把你跑得一阵风,没喘死你,也只有咱们主子能这么容忍了。” 齐怀恩这次却没贫嘴卖乖,只白了初夏一眼,喘匀了气儿:“陕西郡那边的人,早上进京了。” 初夏一喜,不管怎样这总是个好事,表示三爷权势巩固,却听齐怀恩又道:“沂嗣王也带着亲兵,跟着三爷的军队一块儿来了。” 沂嗣王?云菀沁一疑:“沂嗣王镇守江北城,怎么会突然来京?” “是三爷召回京的,”齐怀恩道,“皇上被俘当日是沂嗣王跟着队伍,后来与蒙奴交涉也是沂嗣王出面,三爷便让沂嗣王回京汇报皇上被俘后的情况,商议对策。” 这些日子,她一直有些疑惑,此刻听到这个消息,心底的怀疑浮上水面,猜到了几分。 这次沂嗣王来京,恐怕不止是商议如何救出皇帝的对策。 她问:“沂嗣王已经进宫了吧。” “已经进宫了,听说刚进议政殿,正与三爷、景阳王和几名内阁及朝上大员见面。”齐怀恩回答。 她心中有了些预感,沉默片刻,对着齐怀恩道:“你去议政殿那边打听着,若有什么事再报回来。” 果不其然,晌午一过,齐怀恩又急匆匆回来了,将打听到的事儿尽数转述了一遍。 沂嗣王今早一进殿,先是长跪不起,痛陈失职,没有好好护好皇上,罪该万死,三爷亲自搀他起身,转达了太皇太后的不怪不责,沙场前线瞬息万变,打仗这回事儿,本就是三分凭能耐,七分凭运气,护驾不力是有罪,但如今最关键的还是营救回皇上。其后沂嗣王一脸沉痛,力陈北边的情况,说来道去只是一句话,蒙奴阴险诡诈,就是不愿放皇上归京,仍是圈禁在国都,怕很难继续谈下去,看情形,蒙奴人就是要生耗下去,等大宣无主,萧墙内乱频起,满目疮痍,再趁虚而入。 听得臣子们心更是凉了半截儿,虽早知顺利索回皇上的机会不大,可亲耳听到沂嗣王带回这一番话,更是不抱什么希望。 继而,沂嗣王恳请秦王即位,暂代国君之位,以免中了蒙奴人的谋算,内阁中几个早前就恭请秦王登基的臣子,也跟着跪下恳请,余下几个皇上那边的重臣,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又有几分猜疑,无奈眼前局势一边倒,非但秦王亲兵都来京城汇合了,连沂嗣王都一力站在秦王那边,也只得顺势而为,跪了下来。 就在齐怀恩回来时,议政殿仍是声势浩荡,喧哗震天,恭请登基之声不绝于耳。 “三爷怎么回应?”初夏忙问。 齐怀恩低声:“一开始还是跟头几次一样,严斥大臣不该让自己背弃皇上,极力退拒,可沂嗣王带头连跪不起,几个老臣也是声泪俱下,三爷虽仍是没答应,却并没说什么了。” 云菀沁沉默,要当天子的人,除了勇猛睿智耐性,到底还是需要三分演技。 太极拳似的你推我让之中,江山终是倾斜于他手。 半开的窗棂外,金碧辉煌的皇家宫苑,与平往日一样,可这天下,却恐怕要易主了。 一日过下来,不知不觉,夜色降临。 到了睡觉的时辰,乳娘按着主子的吩咐,将二皇子抱进来,放在卧榻边的小童床上,离开前仍是道:“美人今儿真要亲自照料二皇子?这几日二皇子半夜容易醒,怕吵着主子休息了。” “不怕。”云菀沁轻轻一笑,拨了一下儿子的小下巴。 乳娘便也不多说什么,出去了。云菀沁换了寝衫,蹲在梨木童床边跟儿子说了会儿话,见儿子打了个呵欠,似是累了,才将他抱躺下来是,盖上被子,自己也回了榻上,睡下了。 滴漏深了,后半夜时,瑶台阁庭院,几个昨儿守夜的宫人早就自觉散了。门廊下,初夏见来人上朝一样准时准点地来了,倒是哭笑不得,轻轻一福:“三爷再别来了,若被人看到总不好。” 夏侯世廷唔了一声,却纯粹是左耳进右耳朵出的样子,背手进了屋,撩开帘子。 灯光半明半暗的寝卧内,一张小童床放在中间。 幼童半夜醒了,爬了起来,这会儿扶着童床旁边的栏杆,抖索着两条胖乎乎的小腿儿,就跟哨兵站岗一样,听到门口响动,朝他望过来,一双葡萄籽儿似的大眼睛瞪圆了。   ☆、第二百六十二章 御极 小家伙居然在为娘亲站岗。 夏侯世廷步子一止,生了奇妙的感觉。 他居然也是有儿子的人了。 去年京城来密信,他得知自己刚离开,她在宫里就查出有身孕,天知心里是什么感觉……这一年的铺排,他们娘儿俩是自己多大的动力,更只有他一人才知道。 她生产的时候,他已经隐居北地僻静地,让失踪音讯传到京城,因知道皇上不放心沂嗣王一面之词,私下还派了密探调查自己的生死,他与外界不通音讯,避开尘世,所以并不知道她几时诞下麟儿,更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 他只能掐着日子,计算她的生产日期。 他从来是不信老天和神佛的,信的只有自己。可在自己不能陪在她身边的时候,他只好寄期冀于佛祖,在她差不多快要临产的时候,在隐居地临时抱佛脚,惟祈她平安诞子。 上次在车厢里,这小子手脚力气大,虎虎生风的,今日一看,还精明得很。 智勇双全,不愧是自己的儿子。 小元宵见夜半有人闯进,吃惊过后,藕臂一晃,咿呀着正要叫出声,夏侯世廷几步上前,将他抱起来,轻捂了小元宵的嘴,压低声音,眼内含笑着一斥:“小夜猫子,还不睡觉。” 软绵绵的一团,带着天然*,让他生怕自己的衣裳膈着了幼儿,又生怕声音大了将幼儿吹化了。 怀里的小不点儿被陌生来客抱起来,虽眼睛瞪得更大了,却也没什么害怕,很给面子,安安静静偎在男子怀里,新鲜地打量他。 “你叫小元宵?”他附在幼儿耳边,眼一眯,有些不大满意,“爹来日再给你取个雄赳赳的大名。” 小元宵好奇地盯住来他,好像听明白了他的话,嘴一张,示意自己确实姓小名元宵,见他嘘一声,又明白了他的意思,胖乎乎的小手捂住嘴口,不让一个音发出来。 儿子就是体贴爹。他无声地笑起来,掂了一下怀内沉甸甸养得极好的宝贝儿,爱不释手,再望一眼不远处纱帐中若隐若现的身影,这么粉砌玉雕的小人儿,她是如何将他生下来,又怎样养到这么大的。 “叫一声爹。”他勾道。 小元宵可没上当,爹是能瞎叫的么,您谁啊,咱们好像第一次见面啊,连个糖都不给个,叫叔叔都不行。 他也不强迫,来日方长,不喊自己爹,还能喊别人吗,将小元宵放回童床内,盖上毯子,今天有这小东西在,也不好一亲芳泽了,俯下长躯,刮一下幼儿的鼻子:“小子,坏你爹的好事。” 再是恋恋不舍,也只能暂时抽身,刚走两步,背后传来一声哼唧,他还没反应过来,童床上的幼儿挣头投足地哼哭起来,哭声虽不大,却足够吵醒房间里的人。 他心头苦笑,加快脚步,身后有声音飘来:“我养了这么久都没听到小元宵一声娘,你没照顾一天,一来就想坐拥成果让小元宵喊你爹吗?休想!” 他步子一滞,转过身,榻上人披着轻纱软细的寝袍,坐在榻上,雪肤许是因为心情的起伏略潮红,语气有几分嗔。 小元宵半夜醒来发出动静时,云菀沁就醒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抱儿子,便听见有脚步进来,干脆装睡,果然是他,看来昨晚上也是他了。 她懒得理他,趿着软靴走向童床去,准备去哄儿子。 小元宵早停止了哭声,似是觉察到房间内气氛不对头,也意识到娘不大高兴,呆呆望住夏侯世廷,看他怎么收场。 夏侯世廷见她醒了,心神一漾,顾不得儿子哭得鼻涕眼泪抹一脸的,上前长臂一伸,揽住她腰,俯她颈边低谑:“什么坐拥成果?没本王的通力合作,你一人怎么能——” 她见有儿子在场,脸色一臊红,反肘一擂,没擂到他胸膛上,反被他一拉,扑了个满怀。 短短相聚时光,他也没功夫多哄,非暴力不合作,直接将她横抱起来,丢在软榻上。 小元宵小吸一口冷气,配合地吸了眼泪,拉上被子,乖乖地把头缩进去几寸,幼儿不宜。 他转头朝床帐外,哈哈一笑:“真是本王的好儿子!” 没见到他的时候很挂念,可见到他又有委屈,尤其见他偷偷过来,连个声儿都不做,她更是不快,见他笑得这么开心,更是冷了脸,推搡一把,偏转过头,不去看他:“这里是后宫,摄政王大喇喇闯进来,是拿这儿当什么地方——” 他抬起手,拉下金钩上的床帐。 帷幔落下一瞬,他俯身下去,双臂撑在她肩旁,将她手一捉,压在头顶:“沁儿,我回来了,这一次,我再不会离开你们母子了,从此,也只有你和你生的孩子,才能跟在我身边。” 一别近两年,其中苦忍自不必多说,终换了他十足的底气,让他今日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 她心头一动,他是个从不爱许承诺的性子,类似慕容泰口里那些让女子听得心头舒坦的甜言蜜语,他素来没讲……可她仍是没讲话,也没转过头。 他俯下俊颜,靠近她脸蛋。 她察觉阳热气息凑近,终于转头,瞪著他,用手挡住他胸:“昨晚上还不够吗,又来。” 终于换来她反应和说话了,他心头一舒,却又有男人的尊严需要维护,眉一皱:“什么昨晚上……” 她直接拿出证据,拉松半截儿领子,雪胸上还有鲜红未褪的吻痕,粼粼目光如水波荡漾了一下,挑起一双笼烟青黛:“这形状还真没第二人能弄得出来。” 颈窝里的一团团酡红,让他看得鼻梁涨红,昨日见她睡得恬静动人宛如睡莲,冲动了,此刻见着活色生香的人儿,更是忍不住吃拆入腹的心。 一两年的情思,不见她还好,一见面,哪里能憋得住。 半晌,他却静下来,将她衣领拉好,挨近她耳畔,沉沉:“再安心等几日。” 她一双方才含嗔带娇的灵动双目霎时宁静下来,滚入他怀里,抱住他颈项:“你马上要当皇帝了,是吗。” 他只凝视住她,又将她手一握,勾住她手指。 虽没回答,她却知道,答案是肯定的,再没多问,心头有一桩憋了许久的事一动,正想问出口,却听帘子外传来初夏的低声:“三爷……乳娘说小元宵这会儿照习惯会醒,过来瞧瞧,奴婢怕她怀疑,也不好打发……” 夏侯世廷抬起头颈,睨一眼帘外,也没多说什么,撑身而起,理了一理衣冠,将她腰一楼,又埋她颈窝子里深嗅一口馨香,方才借着夜色离开。 次日,慈宁宫。贾太后坐在上首,蹙眉:“真的偷偷跑到瑶台阁了?” 下方,瑶台阁乳娘跪在织毯上,喏喏点头:“嗯,去过两次。” 贾太后跟身边的马氏对看一眼,早就知道老三哪里会那么老实,所以打从老三在宫里住下,便叫小元宵身边的乳娘稍微盯着点儿,果不其然,还真私下跑去了。 贾太后也年轻过,男女之间的痴缠倒不是不理解,这两人分开这么久,一个青春正盛,一个血气方刚,憋不住也是正常,只是,先不谈两人此刻的伦常关系,宫规到底不能虚设啊。 不过,他眼下哪里会在意这些?如今的朝上和后宫,哪件事哪个人不在他手心儿里攥着,他势头如汹汹如烈火烹油,无人可匹,就差那一步了,便是光明正大进出后宫,又有谁敢指摘?偷偷过去,只怕并不是他畏惧,只是不愿意让人背后说沁儿。 深宫中,人人得守规矩,惟有一个人,宫规在其人面前就是一团尘,便是天子。 他已经到了可以不在意闲言碎语的地位,可她身为太皇太后,却不能不提点,度量会儿,吩咐下去:“朱顺,你去崇文殿看看摄政王有没空,若是闲下来,请他来一趟,哀家有些家常话想同他说说。” 朱顺忙应下离开。 半个时辰之后,朱顺回来了,马氏一看,身后没秦王,却跟着秦王身边的近侍施遥安。 “三爷今儿全天在议政殿与沂嗣王等人议事,恐怕得晚些才能来慈宁宫,所以特叫下官来跟太皇太后告罪一声。” 议什么事,贾太后也清楚,只怕是几日后的登基事务。那日得知沂嗣王来京后,率领亲兵恭请秦王即位时,她便知道,老三的继任之事,跑不脱了。 罢,国实在是不可一日无君。公侯世家无家主顶梁,尚且不知多少外人趁虚而入,想要瓜分一杯粥,何况一摊子沉甸甸的社稷。 贾太后对远在北方、生死不明的皇上心怀愧疚,却不愿意看着社稷陷入内乱外忧,便也早就默认了下来。 此刻,贾太后嗯了一声:“办正事自然最重要,不能来,叫朱顺捎个话回来就行了,又何必叫你亲自跑来一趟,哀家倒不至于那般小气。” 施遥安语气恭敬:“三爷知道太皇太后操心什么,所以派下官特意来转几句话,让太皇太后安个心。” “嗯?”贾太后眉一挑。 施遥安垂首道:“后宫那边,三爷近日再不会过去了,请太皇太后放心,也再不用派瑶台阁的下人盯梢了。” 贾太后没料老三早就知道自己派了眼线,有些尴尬,可既然他知道了,还敢堂而皇之过去,表示根本无所谓,僵了半会儿,半是玩笑:“哟,这个保证下的,哀家还真难信。” “三爷说,”施遥安抬了眼,“过些日子,再名正言顺地过去,也免得叫太皇太后记挂。” 老三登基后,肯定会将云氏重新要回来收入后宫,贾太后听了施遥安的这番暗示,一点儿并不意外,只是见他专门派施遥安过来提前说一声,心里咯噔一声,若随便封个位置,怎会特地来跟自己说,道:“有什么话,你明说。” 施遥安抱拳俯身,也就直接明说了:“三爷的意思,是想先将云氏册位皇贵妃,年期一满,表现无差池,再直接立后。” 马氏脱口而出:“这……这不大好啊,其他人肯定会反对的!一来云氏是皇上后宫的人,二来,如今也才是个美人,一下子拔得那么高……” “嬷嬷,云氏曾是秦王正妃,三爷若登基,云氏照理本来就该册立为国母,只中间出了点儿小差池。三爷如今退一步,已经是锥心挖肉般的疼了。”话音一转,又莫名浅笑:“至于反对之声,只要太皇太后这边同意,也基本没人会有异议了。” “什么意思?”贾太后疑道。 “三爷有自知之明,并不是顺势继承皇位,只是逢着这机会,承臣子仰仗和太皇太后寄望,才有幸中途即位,一来,三爷不想有负所托,想要潜心应付北边战事和营救皇上一事,二来,后宫女子稀少,子嗣也不会繁,若是有朝一日皇上回来,也好顺畅无阻地还宫于皇上,故三爷决意罢每年选妃输女事务,后宫既无佳丽,朝上便无外戚,又哪里会有什么反对之音。” 他……这是要罢了六宫?贾太后一讶,废除三宫六院的事儿,前朝历代倒有几个天子做过,只多半并没明旨下发,他若是刚一即位就这样做,倒是大宣朝的第一个。 且不说这一番是不是虚情假意的漂亮话,这个意思一下,那几派还对老三不甘心的保皇党,只怕也得被他全部收买了。 还未即位,便谙察了人心,这个皇帝,不由他坐,还能由谁坐得稳? —— 宫里开始操办新皇登基的事务,各部忙碌起来。 从上一次天子登基到现在,不到两年的光阴。宫人们私下有些感慨,没料隆昌帝的年号,一年都撑不完,可短命的皇朝又岂止这么一个,只能怪皇上这回运气实在不好。 隆昌帝后宫的妃嫔们从惶惶不安到担惊受怕到只能黯然接受,提前通知分发下来,依次做好或是离宫入寺,或是进太妃所颐养后半生的准备。 数日光阴纵越,临近新的一年。 民间热闹议论纷纷,皇上亲征被俘,朝上混乱,北边骚动,幸得皇上兄弟、先帝爷上的三皇子秦王从北边回归,镇下局势,让国祚得以绵长。 钦天监择吉日,夏侯世廷身着衮冕告祀天地,诣太庙,行登极仪,百官上表贺之。 新年伊始,改元宏嘉,替换短如流星的隆昌一朝。 新帝即位第一道御旨,为专国事,暂止后宫选输。   ☆、第二百六十三章 集体赐婚,韩氏心结 宏嘉元年,气象一新。 但凡新皇登基,第一桩大事总是封赏皇上身边功臣,新朝亦不例外。 诏谕下来,朝上更新新鲜血液,各人或是鸡犬升天,或是云跌泥沼。 除了暂停后宫输入收罗旧皇一党的人心,新帝集中皇权的最大一纸诏令便是废宰相制度,郁家其他人员官衔仍保留,百年门楣的光鲜也维持不变,可没了宰相之职,郁家丧失文官集团的一言堂地位,再没有凌驾其他朝臣之上的气势。 郁文平虽死了,郁家百年家族基业却仍是老树盘根,枝繁叶茂。 夏侯世廷从郁氏嫡系子嗣中提拔出一名贤德子弟为宗族之长,代替原先的郁相执掌郁家家业。 这番举动,让朝野上下感慨万千,既是皇上挑选出来的人,定是倾向皇上、为皇上马首是瞻的心腹,由这新任族长来帮皇上看管郁家势力,就相当于皇上亲自操纵郁氏一族 皇上这一举动,比郁文平死后耗力气彻底踩熄郁氏一族,更得利千万倍,在新族长的训诫下,郁氏迟早慢慢也会成为新皇帝的羽翼。 皇上生母那边的外戚拓跋骏早年因为受蒋皇后迫害,隐姓埋名,避于京郊高家村,娶妻后过着平凡农户生活,皇上登基后,也随皇上一齐返回朝上,重新改回姓氏,被封左右翼前锋营统领兼内大臣的京中武官职,另颁伯爵位,赐伯爵府,妻房岳氏五娘与夫婿相识相守于微贱,赐诰命夫人。 施遥安任领侍卫内大臣,官至一品,直接对皇帝负责,宫外赐府宅,良田千顷,奴从数百,可因为这职位相当于天子贴身警卫的指挥,大半时光还是在宫里居住,跟随在皇上身边。 另外,皇上登极仪前,封地王府的一行家眷下人也到了京城,被安排进宫住下。 自幼养在潜邸的皇上表妹崔氏茵萝被封丹阳县主,因为还未到婚配的年纪,暂时养在宫里,配备保姆、养娘、嬷嬷、宫婢数人,居住长华殿。 秦王府侧妃韩氏则携带在封地生的皇女暂时搬进后宫的仙居殿,只等过段日子的分位份和册封仪式。 相比于韩氏,宫人对后宫此刻另一名女子倒更关注。 皇上御极后,隆昌帝后宫妇人尽数遣入太妃所、皇家庵堂等地,因隆昌帝在位不长,别说皇后,连品级高的几个妃嫔都没多少,后宫人员不算多,所以安排起来也十分利索,只一人,却在宫人们的目光中,稳稳扎扎地留了下来,——便是瑶台阁的云美人。 因即将入新帝后宫,再不好以美人相称呼,没有册封位份之前,宫人都以“夫人”相称。 这是毫无悬念的事,谁都知道那云氏以前的身份,只是都在猜云氏会被封个什么位置。 有人说,先不提云氏曾经是隆昌帝后宫的美人,照理说,待封位份的女眷应该搬到新殿去,等候册封圣旨,云氏一行人从上到下到现在还住在瑶台阁,说明皇上也不太重视,兴许还比不上那侧妃韩氏封得位置高。 有人却不以为然,就是因为云氏曾经是隆昌帝的美人,皇上都丝毫不介意,依然将她纳进后宫,说明对云氏感情不一般,既然感情不一般,又怎能用常理推断?帝王心,海底针。 后宫的宫人猜来猜去,来了兴趣,干脆暗私下小赌两把,用多年在宫里的俸禄押宝,看瑶台阁的那位最后封个什么。 实则,夏侯世廷在册封之前依惯例,本来是想给娘儿俩换个热闹一点儿的位置,已经选好了后宫一处毗水邻山的锦绣地。无奈小元宵住惯了瑶台阁,被乳娘抱去第一天试环境,哭得抓耳挠腮,小嗓子都嚎哑了,恨不得像是要被换去牢房里住,云菀沁心疼,又舍不得一爿刚种出眉目的花田,暂时不想动。 夏侯世廷叫母子换个殿也是抱了点私心,瑶台阁有点偏远,离册封还有些日子,跑去她那里不大方便,可见那小兔崽子不依不挠,只得作罢,这小子活生生就是来给自己偷香窃玉增添难度的。 除此之外,高长史封内务府总管,王府医官应大夫入太医院,与姚光耀成为同部门同僚。 原先被先帝赏赐,养在清秦王府清冷偏角的几个侍姬,夏侯世廷请了几名还未婚娶的年轻基层将官来了殿前,各自挑选心怡的美人,将美人接回府是做妻,还是为妾,甚至为奴为婢,随他们看着办。 皇上亲自赐婚赠人,有哪个得了青光眼的敢让她当妾婢? 于是,秦王府那些晾晒了好些年头快成咸鱼干的侍姬们,个个成了正房妻。虽比不上王府和宫里的泼天富贵,能够配得将士们做妻,已是福气。 这番群体赐婚,不仅又收拢京城基层将士们的心,又成了一桩佳话。 赫连氏萃茗殿留下四名贴身婢子是秦王府出身,主子赫连贵嫔殁了以后,本来分配到太妃所的清冷殿室打杂,新帝登基后,也被召出来配姻缘。 夏侯世廷玩配对不在行,之前将侍妾发给那些基层将士,任由他们挑选,就跟洗牌似的,不费脑筋,如今这四名婢子却不比那些侍姬,到底是伺候过宫里的主子的,身份地位高,品貌、才干各有特色,心气儿更大,还有一名青婵,甚至还是心腹应太医的胞妹,配搭得不好,还会影响君臣关系,于是,夏侯世廷便将这牵红线的事儿派高长史过去,暗中交给云菀沁。 云菀沁趁着这天天气好,将四婢叫到了瑶台阁旁边的翠湖轩,又请妙儿一块儿商议。 两人饶有兴趣,对着皇上递来的官员名单,一一分析。 青婵、蓝亭、紫霜和赤霞四人站在后面,满脸红霞,却又好奇地偷偷张望名单,看自己到底命定何人。 名单上四人都是京中倾向皇上的官员,在皇上登基后,也都拔过官衔,有的虽然如今官位并不算显赫,可年轻有为,官位也是潜力无穷,日后定当前途万丈。 云菀沁一直记挂着沈肇的婚姻大事,赫连氏身边四个宫女才貌双全,见识过大场面,与皇家有交情,这次还是三爷赐婚,若是配给沈肇,绝对不委屈,所以想留一个下来,也跟妙儿说了自己的心意,又道:“你看沈大哥会喜欢谁,哪个配他比较合适?” 妙儿听毕,轻拧眉:“依我看,哪个都不好。” “嗯?”云菀沁没想到一说出来就被妙儿打了回马枪。 妙儿环视四女,语气听似不偏不倚:“沈大人性子你我都清楚,石头一般,太过慢热,不解风情,也不够体贴,一般女子只怕难与他沟通相处,那蓝亭一看就是个张扬活泼的,肯定不合适,青婵又单纯娇怯,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应当配个将她呵护在掌心的夫婿,赤霞爱习武的,本来与沈大人倒算是志趣相投,无奈性子跟沈大人一样,沉默寡言的,素来不爱表达,这两人在一块儿,十天半月不讲话都有可能。紫霜乍一看,中规中矩,倒是合适,就是年龄最小,比沈大人差得有点多,男比女大,本来也正常,可三岁一代沟,两人足足差了三个代沟还有多的……还是同龄夫妻比较美满和乐。” 云菀沁听她说得有几分道理,便打消了念头:“算我眼拙,今天才发现你当红娘的能耐,得了得了,听你这意思,就是不想我跟沈大哥找媳妇,那沈大哥的事也只好放放了。” 本来是个玩笑话,妙儿却马上申辨:“我怎么会不想沈大人找一门好亲事,可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配错了,祸及一生,男女都一样,沈大人是个好人,我巴不得他配个合适的。” 云菀沁见她神情变化,忽的想起沈肇曾玩笑说未来的媳妇儿最好跟自己相似,可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容易有相似的人,面前的妙儿与自己是同父姐妹,倒是相貌神似,有几个角度,甚至有七八分像,不然当初又怎么会骗到了宁熙帝。 妙儿倒也苦命,虽说进宫享尽了荣华富贵,宁熙帝在世时对她算不错,却丧失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快乐,如花年纪便要终其一生在后宫当寡妇,无法享受男女情爱。 皇帝占尽天下美人,在世时,满宫的女人拼死拼活争这一点儿恩露,死了以后,又还有这么多年轻女子在后宫为他葬送一生。 妙儿和沈肇,都是她今生想要好好保护的人,她不愿两人孤苦。 而此刻,妙儿的言行似是对沈肇有些好感,倒叫云菀沁心头砰然一动,却没再多说什么,继续今日的事儿,顺势抽出一份配对的官员名单一看,失笑:“这小子原来也到了娶妻的光景了。” 妙儿拿过来,只见得上书“步军副尉卫小铁”,不禁也莞尔:“这卫副尉原先是沈大人身边的副官吧?跟着沈大人,就算学几分皮毛,也一定受用无穷,果然,小小年纪被提拔成了步军副尉,前途不可限量。” “原来太嫔心中沈大人这么厉害啊。”云菀沁笑道。 妙儿似是有些尴尬,忙打岔过去:“……步军副尉是正五品,官阶不低,还是皇上亲自提拔的,听说那卫副尉长得也英气勃勃,在这几人中算是条件最好的了,不知道配给那四个丫头谁比较好。” 身后,几个宫女感情好,有好货色都甘愿先给姐妹,你推我让,惟独青婵竟垂着头,捏着衣裳边角搅来搅去,云菀沁看在眼里,正有些奇怪,只听初夏过来禀:“卫副尉今儿被召进了宫,求见主子,得了允许,已经朝这边过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云菀沁一讶,道:“好,叫他来吧。” 不一会儿,卫小铁过来了,一两年不见,个子又长高不少,五官也更加英秀挺拔,此刻身穿一身武官袍子,跪下来:“拜见各位主子。”又笑着望向中间,啧啧两声,真心实意:“夫人比往日还要美貌了。” “当了步军副尉还改不了油嘴滑舌,难怪太皇太后到现在还没忘记你,常问我原先带着士兵给我求情的那猴崽子混得怎样,要是混得不好,就去慈宁宫当差,太皇太后那儿还有几个公公的职位空着,福利好得很。”云菀沁笑道。 卫小铁一惊,又做了个鬼脸:“云夫人还是跟以前一样,光动动嘴皮就叫人出一身汗。” 云菀沁也不跟玩笑了,和煦道:“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夸人?” 卫小铁笑意一褪,严肃了几分,耷下脑袋:“下官今天过来,是有事相求。” “你是京中后起之秀的武官,纵是有事,也该找皇上求,找我能求什么?”云菀沁说着,可看他目光飘向自己和妙儿的身后,却隐约猜到一点。 果然,卫小铁本就是急性子,这会儿也不藏掖,道:“下官想求个人——”说着,一指四婢中的其中一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聚在青婵身上。 青婵没料到他居然来了,脸色早涨得通红,咬了咬唇,疾步冲过去,啐了一口:“作死啊你!竟求到主子们面前——你——丢死人了!”说罢捂住脸。 语气虽在责怪那卫小铁,明显却是又惊喜又羞涩。 卫小铁嚷起来:“这有什么丢人?万一主子将你赐给别的男人怎么办!哎,你以前看见我的时候,不是眉开眼笑么,在主子面前怎么又成这样了,你们女人的心真是搞不懂,急死我了!” “什么扛了就走,你那是乡下还是山洞原始人啊?——我什么时候看见你眉开眼笑了!”青婵本就是个内向的,哪里禁得起这卫小铁大着喉咙在主子们面前宣扬,脸上红得滴血,跺两下脚,“再说,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众人哈哈大笑起来,却总算了解了,原来这卫小铁竟和青婵是对小情人。 一问之下,云菀沁才知,原来卫小铁自从来京跟在沈肇身边当了副官后,偶尔在城门和外宫城走动,一次与青婵因缘际会碰了面,卫小铁是个说喜欢就出手的,几次故意碰头下,生生搅乱青婵的心,两人虽没明说,却心中也存了对方,这回一听赫连贵嫔身边的四女要被放出宫去赐婚,卫小铁哪能不急呢,暗中找高长史一打听,得知是云菀沁这边安排,拔了腿就过来了。 如此下来,应氏青婵,配于卫副尉,这事儿便算定下了。 剩下三人,蓝亭嘴巧活跃,脑子灵光,原先最得赫连氏欢心,配了个性情温顺,低调平和的翰林侍讲,倒也能互补。 紫霜和赤霞一个长于礼仪打扮,一个精于武技,也依次配给一名礼部小官和军营中的将官。 几人哪有不满意,皇家赐婚,已经是天大的福分,接下主子的意思,羞哒哒地先回去待嫁了。 云菀沁将八人的安排写在纸上,放了笔,让齐怀恩送去了夏侯世廷那边,妙儿故意道:“你还说我像红娘,我看你跟皇上配合得也不差。” 四名年轻官员选自各个不同的部门,两文两武,虽算不上高官,但都是极有潜力的部门中坚力量,是夏侯世廷在各个部门培植的后秀,随时能顶上去,四女全是皇上这边的人,联姻于四名官员,自然更是能奉劝夫君,全心全意忠于帝王家。 两人正是笑侃着,初夏一边弯身拾掇墨宝,一边不经意地插话:“有的人一配就配上了,有的人啊,死乞白赖就是不愿意嫁,赶都赶不走,哎。” 两人停下话,妙儿猜得几分:“初夏,你是说蕊枝姑娘?” “还有谁?”初夏无奈。 云菀沁也听说过,那蕊枝当初也跟着一起去了陕西郡封地,这会儿也一块回来了。 前几日三爷安排潜邸的那几个侍姬时,顺便叫高长史为蕊枝打算过终生,想着蕊枝跟了自己多时,年纪也不算小了,准备也给她许个人,放出宫去,免得耽误了,没料蕊枝跪在乾德宫外,死活不起,要像以前一样跟着主子。 那蕊枝的倔劲儿云菀沁也领教过,这回更厉害,生生跪了三天两夜,不吃不喝,雨大风吹都不起身。 三爷如今正事操不完的心,哪里有功夫跟她多磨叽,嫁就嫁,不嫁拉倒,随她去,也没多逼迫她了。 高长史暂时将她安排在一处宫殿的书房做掌事。 “这丫头,性子当真倔啊,死活是要跟定皇上了。”妙儿笑叹着捻起粉瓷杯,摇摇头。 云菀沁不语,如今想要跟着三爷的男男女女,又何止她蕊枝一人。 事到如今,蕊枝心里也应该清楚,若是能成三爷身边的女人,早就成了,在三爷眼里,她终究只是个左右手。 虽然说起来有些冷酷无情,可是对于现在已成了天子的三爷来说,压根不差这一手足了。 她自己想必也知道,促使她死活留下的,不过还是心中那股对主人的习惯性忠贞。 —— 后宫,仙居殿。 一起从陕西郡跟来的下人早已习惯了皇宫的荣华和宫人们的逢迎,却对主子不禁有些摇头叹气。 韩侧妃进了宫后,一日都没跟皇上碰过面,到现在快要封位了,照理说,也该赶紧跟皇上或者皇上身边的人套套近乎,可韩侧妃却成天闷在仙居殿,陪着两岁多的皇女,似乎根本无所谓位份,懒得去争。 侧妃是在整个秦王府去往陕西郡的半路上发现有孕的,到了封地,皇上便在王府后面叫人修葺了个竹园,让侧妃迁到里面去精心安胎,又在当地招揽了好几个养娘照顾陪产。 这样看来,皇上应该很重视侧妃的这胎啊,可皇女生下来,当下人抱过去,皇上只是淡淡瞅了一眼,虽然吩咐府上人好生照料皇女,不得有分毫的怠慢,却没有半分初为人父的喜悦。 端姐儿刚出生没多久,皇上便经了雪莲山山谷失踪一役,下落不明一年多,父女两更是再没见面。 现在侧妃带着皇女回了京城,皇上久未见女儿,竟也没说将女儿抱去看看。 到现在,皇女连大名都没取,更不提封号,因生在端午,只取了个不上册的乳名儿唤作端姐儿。 这日白天,仙居殿的小眉照着吕七儿的吩咐,跑到金銮殿那边试探了一圈,然后跑回来,跟吕七儿禀道:“七儿姑娘,皇上下朝了,不过,好像去了瑶台阁的云夫人那边。” 小眉等一行婢女都是陕西郡封地的下人,而七儿姑娘是跟着侧妃从京城来封地的,所以吕七儿在一群下人中显得高人一等,小眉等仙居殿的一群下人向来对吕七儿言听计从。 吕七儿对着一群新人,老人儿的架势早就拿足了,此刻听罢,眉一蹙,倒也不奇怪,只挥挥手,打发了小眉下去,转身进去。 刚一打帘,只见韩湘湘坐在临窗大榻上,正亲手剥着板栗壳儿,用青玉小锤碾碎了,一点点地喂给端姐儿吃。 “哎主子啊,”吕七儿走过去,“都快封位了,皇上如今一下朝就跑去瑶台阁,您说说,您都回京都久了,召都没召过你们母女一次,亏您一点儿警惕感都没有,到时一册封,那云氏若是位份比你还高,看怎么办。” 韩湘湘手没停,依旧喂着女儿,只轻声道:“皇上与她本来就是一对,又这么久没见,去瑶台阁是正常的,她比我位份高,也是应该的,我不妒忌,我有端姐儿就够了,什么位份,什么宠爱,我不想争,也没本事争。” 吕七儿急了:“以前您是比云氏矮一截儿,可现在不一样了啊,她都进过隆昌帝的后宫了,连皇子都生了,您大可跟她争个高下了——” “够了。”韩湘湘眉一蹙,难得发了脾气,“我只想跟端姐儿安安静静过完这辈子,你不用再说了,便是皇上一世冷淡我,我也不去夺去争,你要是觉得我这主子没出息,你就去找别的主子,我不挡你的锦绣前程!” 吕七儿嘴角轻微一搐,当我不想么,可这会儿宫里除了您,谁有锦绣前程,若是可以,我也宁可投奔云氏啊,她可比您贼精得很,不然怎么哄得住两个天子?但哪里又会用我……吕七儿只放松了语气,道:“主子这是说什么话,奴婢不跟您还跟谁啊。好,既然主子说端姐儿,那就说端姐儿,名正言顺的皇女,皇上看都不看一眼,别人家的儿子,皇上倒是成日抱在手里,喜欢得不得了,您自己不觉得委屈,奴婢倒是觉得冤啊。” 韩湘湘手滞在半空,将板栗放在盘子里,双目注视在女儿柔嫩的脸庞上,目一闪:“是么,端姐儿真是名正言顺的皇女么……” 吕七儿大惊失色,捂住她嘴巴:“您可不要发糊涂乱说话啊,端姐儿不是名正言顺的皇女是什么?呸呸呸,可再别乱说。” 韩湘湘却将她手一甩,半冷清半自嘲地一笑:“不说?不说,难道就能自欺欺人,当皇上真的不知道么,我跟皇上他根本就——” 吕七儿生怕隔墙有耳,忙道:“怎么会没有?去陕西郡的路上,奴婢不是沿途找了个方士,要了些药,皇上那日昏了,侧妃不是跟皇上——” 当年走了才一小半路,侧妃便察觉有了身孕,吕七儿喜不自禁,正要告诉秦王,却被她一把拽住,见她神色慌乱本就奇怪,再听她说,要自己不管用什么法子,赶紧安排自己和皇上过一夜,就更是猜到了几分。追问下,吕七儿才意识到,原来韩湘湘竟是根本没有同秦王行过房,既没行房,那这肚子中的胎儿又是哪里来的! 韩湘湘咬紧牙关不说胎儿的经手人,吕七儿也没功夫多问,若不赶紧安排,侧妃完了,自己也得玩完,想尽了办法弄了些迷药,溜去书房投到水里让秦王喝了,等药性差不多发作,再让侧妃以送夜宵进去,便好事便成。 只要秦王同侧妃有了夫妻之实,这胎儿怎么也得能赖在秦王头上。 韩湘湘听了,却是苦笑,迷药?那迷药下肚,男子睡得酣如泥,怎可能还能行人道? 当日秦王灌了水下去后,从晚上睡到翌日中午。她没法子,仅这一次机会,不然肚子再捂不住了,只能赌一把,将他衣裳解开,摆出行房过的痕迹。过了一个多月,再宣布自己有孕的事儿,秦王什么都没说,只意味深长望自己一眼,她连气儿都不敢出,幸亏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叫自己搬到竹院去一个人好好养胎,吕七儿当时吁了口气,好歹哄过了秦王,可韩湘湘却从此心里揣着个包袱,提心吊胆到现在。 此刻,韩湘湘没说什么,只摸了摸端姐儿的脑袋瓜子。 吕七儿见韩湘湘这副神情,牙一咬:“那又如何?不管怎样,端姐儿才是玉牒上皇上的女儿,云氏的儿子可不是!您怕什么呢?” 怕?韩湘湘一怔,她怕什么,唯一怕的,不过是皇上根本早就猜出了端倪,日后会亏待了女儿。 她眼眶一红,收细声音:“七儿,你帮我去偷偷找个人,我想同他见一面。”说罢,凑近吕七儿的耳边,吐出个名讳。 吕七儿一听,脸色一变,再看一眼端姐儿,瞬时明白了,赶紧又将韩湘湘拉下来,捂她嘴:“我的祖宗,这个人您可不能见啊,这人,您日后都得烂在肚子里,当不认识的,死都不能再提!” 韩湘湘也自知冲动了些,呆呆被摁坐下来,再不说话。 几日下来,仙居殿的人察觉到韩侧妃比起先前的沉闷消极,更添了一些失魂落魄,成日似是心神不定。 小眉等人奇怪,偶尔私下问个吕七儿几句,却被吕七儿叱了回去,阻止仙居殿的下人再多嘴。 这日万里无云,风清气爽,吕七儿见韩湘湘又抱着女儿在窗前不言不语,只怕她这么成天浑浑噩噩下去,还真叫人瞧出端倪,不禁暗中啐一口,却只能上前柔声:“主子自从来了宫里,一直闷在仙居殿,从没出去过,再过几天就是册封典礼,您这样子哪见得了人,今儿天气不错,不如去御花园走走吧。” 韩湘湘本不想出外,可看看怀里的女儿,倒也是可怜,从生下来就跟自己在封地王府后面的竹园,现在来了京城,又在仙居殿足不出户,连光照都极少,发育都比同龄孩子缓慢,怜惜地摸摸女儿稀疏纤细的头发:“好吧,那就带着端姐儿去晒晒太阳。” 韩湘湘亲自抱着女儿,让吕七儿陪在身边,去了御花园,在一条花道上漫步了会儿,心情稍微宽敞了些,却感觉怀里的女儿扬起手,朝前一指,叨咕了一声:“诶……” 对面不远处,几人簇拥下,草坪上有个跟端姐儿差不多大的男童,一名身披凫魇裘的妙龄佳人弯着腰,微笑着引导那小童走路,旁边的宫人不时喝彩两声。 男童受了表扬,得意洋洋,两条小腿儿愈发是动得快,突然步子一停,望住前方的端姐儿,还没见过跟自己一般大的同龄孩子,一下子就像找到了乡亲父老,抬起手臂,扭过头给娘指了一下。   ☆、第二百六十四 包子对话,力压言官 小元宵一指,初夏等人循着望过去。 珍珠和晴雪也在左右陪着,两个丫头跟着队伍从封地回了京,早被召进宫,重新跟在云菀沁身边,一见到小主子,两人喜欢得不得了,再一看小元宵眉眼里藏的影子,就算不说,也心知肚明是谁的儿子。 三人见着对面的来人,望了一眼主子。 云菀沁面色淡然,弯身抱起儿子,小元宵子怀里轻轻踢打了一下,怕娘还没注意,又恩呀地指了端姐儿一眼,弯弯眼笑眯了,胖手舞了两下,打招呼:“嗯!嗯……嘿……。” 端姐儿常年不见生人,韩湘湘这两年心事重重,成天沉闷,不爱跟女儿说话,更不提给女儿读书讲故事,更养得有些怯懦内向,此刻大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亮光,粉嫩唇一张:“弟、弟弟。” 韩湘湘没料到与瑶台阁的一群人碰上,也是一怔,见前面的母子被宫人簇拥,母恬儿嬉,热闹快活,那小男孩生得结实健康,虎虎生风,看起来十分伶俐,自己这边却形单影只,怀里的女儿羸弱瘦小,可怜虫儿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抱紧了女儿。 吕七儿对云菀沁还是有几分畏惧,目光再落到初夏身上,只见她眼神锋利如刀,灼灼盯着自己,更不敢多看,却捏着拳,满不服气地嘀咕了两声,这云氏,比最后一次看见还要容光焕发,皇宫的风水难道真这么滋养人?小腰纤臂,藕颈雪肤,风情妖娆的,哪里像是生过孩子的。 想着,吕七儿这次回京后对皇宫生活的憧憬和野心更膨大了一倍,最初想要攀秦王,发现是不可能的,便拼死拼活想留在秦王府,能借助王府的资源攀上别的皇亲,甚至人选都看好了,便是燕王,如今兜兜转转,谁想到秦王当了天下之主,那么还有什么比能够留在皇宫更心动了呢?依她的身份,能进京城,进王府,都已经是做梦的运气,几时又想过能在皇宫里当差。 皇位初定,后宫无人,若韩湘湘争口气,肯争肯抢,分分钟便是万人之上啊,自己这近身婢子,也跟着水涨船高,晋升为红人。 偏偏可惜了,韩湘湘就是烂泥扶不上墙,这么好的机会,居然成天坐在殿里,恨不得还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 但凡有其他人可选,她又怎会投靠这个没用的主子。 想着,吕七儿就更是憋屈,却见韩湘湘抱了端姐儿要走。 吕七儿见她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愈发鄙夷,赶紧拽住她袖子,激发她斗志:“侧妃何必让她们?如今您才是皇上潜邸的家眷,她是什么?便是让,也该她让你。” 韩湘湘被吕七儿拽住袖子,走不了,再见前方的美妇抱了孩子踱近了几步,情急:“还不放开我。” 吕七儿就是想要韩湘湘与云菀沁对上,方能激起些斗心,哪里肯放,私下扯得紧紧。 韩湘湘挣扎的劲儿一大,吕七儿再不敢拦,手松了一松,她这几天本就茶饭不思,手脚无力,一个重心不稳,手一松,怀里的端姐儿竟摔在草地上,顿时大声哭起来。 “端姐儿——”韩湘湘急得冒汗,忙蹲下身去,生怕女儿出事,也跟着红了眼眶。 呸,真是个倒霉货,吕七儿呸一口,却也只得跟着蹲在地上。 小元宵见端姐儿被摔,吸了口冷气,眼瞪得圆圆,云菀沁吩咐:“还不去看看小孩子怎么样了。” 初夏会意,带着两个小太监,走过去查看了一下端姐儿,道:“侧妃手脚怎么这般没力气,抱个孩子也能摔着,幸亏草坪厚实,皇女没事,不过像是受了惊吓,先别到处走动了,哄哄吧。” 吕七儿也忙道:“初夏姑娘说的是。” 韩湘湘瞪一眼吕七儿,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含泪点点头,抱起女儿,一边揉着小手小脚,一边在原地哄着,。 云菀沁走过去,目光落在趴在韩湘湘怀里停住哭泣的端姐儿。 韩湘湘见她走近,脸色一滞,只将怀里的女儿脑勺一兜,护得紧紧,跟往日一样称呼:“好久没见王妃了。” 吕七儿见韩湘湘这样子,心头恨不得吐血。 云菀沁目光仍在端姐儿身上未移开:“多时没人这么称呼我了。”顿了一顿,“这孩子看起来瘦小,却很懂事,摔得这么厉害,哄一会儿就没事了。” 韩湘湘见她对女儿似是有几分兴趣,又将女儿不易察觉抱紧了几分,垂下头:“一个没用的丫头而已。” “侧妃可不能这样埋汰女儿。咱们大宣朝,女子本就卑于男子,若是连自个儿亲娘都瞧不起,那也太悲哀了。”云菀沁放下小元宵,又指一指正好奇地望着儿子的端姐儿:“去跟这小姐姐在边上玩一玩,好不好。” 小元宵早就整装待发了多时,腿儿一落地,摇摇摆摆地踉跄几下,稳住了步子后,朝端姐儿虎步过去。 端姐儿也兴奋了,吵着要下来,韩湘湘无奈,只得放下女儿。 两个小包子用旁人听不大明白的本国语言交流沟通了一下,一会儿就熟了,蹲在碧茵地上玩草叶。 小元宵本就活泼好动,这会儿更是振奋,拔起一根草芯递给端姐儿,奶声奶气地认真道:“xxooooooxxxoo……” 端姐儿拿过来拨了下,高兴得小脸蛋通红,忙点头:“嗯,xxooooxxoo……” 旁边,几个宫人站在不远处守着两个金枝玉叶,珍珠笑起来:“初夏姐,小元宵今天话可真多,看来真的是很高兴。” “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初夏笑道。 吕七儿撅了撅嘴,嗤了一声,嘀咕两句,一个身份尴尬的野种,还当成宝,便只有皇上鬼迷心窍,将云氏看做宝贝,才爱屋及乌,便宜了小兔崽子。 晴雪注意到,擂了一下初夏。 初夏瞟了一眼,走过去。吕七儿忙收起嘴脸,皮笑肉不笑:“初夏姑娘啊,好久不见了。” “可不是,好久不见了,”初夏笑吟吟,一倾身子,故意,“七儿姑娘这一两年身子可好啊。” 这一语双关的意思,吕七儿怎么会听不出来,什么毒药?事后找人查过,王府迎侧妃那夜,她被初夏三人灌下肚子的,只是巴豆而已,还害得自己担惊受怕了好些日子,一直到陕西郡才敢寻个大夫检查全身。 她咬咬牙,强露出笑容,挺了挺胸脯:“有劳初夏姑娘记挂了,我身子好得很,以后啊,还会越来越好。”眼光若有似无地瞟了一眼前方的韩湘湘,嘴角一勾。 “唷,好大个靠山啊。”初夏戏谑。 吕七儿听出讥讽意,脸色一讪,还未及反唇相讥,初夏已贴近她耳畔:“……既有靠山,那就老老实实靠着,不要轻举妄动,若在宫里敢有什么小动作,就不是喂药那么简单了。” 吕七儿听她警告自己,有些好笑,还嘴:“你在王府威胁我就算了,在宫里凭什么对我说这话,我主子是皇上正式在牒的侧妃,初夏姑娘却不要以为你侍奉的还是秦王妃呐,日后旨意一下,咱们两个的主子,还不一定谁大呢。” 初夏不见动怒,只眸上浮了一层挑衅:“凭什么?就凭我在宫里比你多待一年半载,你这种人,我见多了,下场只有一个,就是死,只是死的法子千奇百怪,不一样罢了,如何,要我一一跟你说说么?” 吕七儿背上浸出冷汗,再看晴雪和珍珠走过来,得,一人挑不过三人,气急败坏,走远了几步,避开她们。 晴雪珍珠两人走上来,望了一眼脸色涨红的吕七儿,摇摇头,对着初夏说:“这吕七儿,自从去了封地,没你和王妃在,更是不老实,若不是因为韩氏被皇上安排在竹园待产,恐怕蹦跶得更厉害。就算困在竹园,她也不安分,仗着韩氏对她的信赖,看不顺眼就呼奴打婢,暗下克扣份例,中饱私囊,简直将自己当成主子。那韩氏本就是个懦弱的,一半依赖她,一半也是没能力管她,所以多半纵容着……初夏姐还记得韩氏身边有个陪嫁的家生丫鬟叫小彤的么?一日跟那吕七儿闹矛盾,吕七儿脾气好大啊,将那小彤掐死后扔到水井里了,韩氏虽哭着骂了几场,却也不了了之。如此,将吕七儿的性子养得越发大。” 初夏眉一拧:“韩氏居然这样放纵吕七儿?我记得那个小彤是跟韩氏一块儿长大的,主仆情分很不错,吕七儿这么心狠手辣,韩氏竟也不罚不怪?” “谁知道呢,兴许这吕七儿将韩氏哄得好呗。”晴雪啧啧。 前面几步之遥,云菀沁正目光柔和地看着小元宵和端姐儿一块蹲在地上画圈圈,后面几个婢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这里,不觉心头一动,韩湘湘就算再懦弱,就算再喜欢吕七儿,也不至于这么袒护一个半路才跟自己的下人,这样纵容吕七儿,倒不像单纯的抬爱吕七儿,有点像是——吕七儿拿着她什么把柄似的。 若真是如此,把柄会是什么? 云菀沁目光凝在端姐儿身上,脑子里一转,忽的想起纳侧妃那夜燕王闯新人院的事。 其实关于端姐儿的身世,在韩湘湘前几天刚进宫时,她就想问三爷,可不知道怎的,每次见他来了瑶台阁,话到口边,又问不出来,生怕他说自己猜错了,告诉自己端姐儿就是他的女儿。 不管怎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吕七儿这德性,恐怕改不了了。 在王府尚且好说,在宫里,区区一件小事被人拧出来,就可能会被放成无限大的大事,有吕七儿这种一肚子阴谋阳谋的人,叫人实在不安心。 云菀沁注视了两个小家伙半会儿,转头望向韩湘湘:“天气好,侧妃愿不愿意走几步。”说罢,裙袂微拂,朝前走去。 似有股无形引力,韩湘湘回绝不了,魔怔般地随她沿着草坪踱着,只听身畔传来恬静声音:“两个小家伙也是有缘分,连乳名都差不多,各自应了节庆。” 韩湘湘没做声,半天才吭哧出:“嗯,端姐儿是端午生的,才取了这么个乳名。” 云菀沁见她语气敷衍,眉眼微动:“端姐儿是端午生的,那刚好比小元宵大两个月。” 韩湘湘垂下头,似是不想多谈女儿的事情,简单嗯了一声。 云菀沁晏然而笑:“这样算起日子,端姐儿还是宁熙朝,我被召进宫当医女前,侧妃就怀上的吧?” 韩湘湘生怕说多了被人发现什么,埋下脑袋,只听她轻笑:“我记得那段日子,侧妃一直在棠居,从没出过门。三爷几时进了你的房,我还真的不知道,难道是背着我进去的?哎,男人都是这样。想去就直接说呗,用得着偷偷摸摸的么,弄得像做贼,至于嘛。” 韩湘湘冷汗直冒,白了脸色,指尖抠入了掌心肉,她这是猜出来端姐儿不是皇上的种了么?还是仍在故意试探? 想了想,她只能垂下头,含糊其辞:“王妃恕罪,我不该勾皇上……” 这话一出,云菀沁便明白了,她在撒谎,三爷那段日子怎可能去棠居,白日子宫里摄政,一回来公服都没脱就泡在自己房,赶都赶不走。 去棠居?再多给他安四条腿,看他有没空去。 既然是撒谎,那就表示端姐儿的身世真的是有问题。 她没说话,只迎着清爽宜人的清风,朝前徜徉,不知道怎么的,脚步轻盈了不少,心情也舒爽多了。 —— 与此同时,议政殿的气氛有些紧绷。 几个内阁的言官从金銮殿的早朝追到了朝后,就为了反对那道纳云氏为皇贵妃的旨。 御书案后面的夏侯世廷一身常服,头戴翼善冠,肩绣盘龙的淡金色盘领窄袖袍,腰系透犀束带,正在批阅奏折和前线军情,右手持朱笔,左手拿着黄绫卷,对丹陛下的进言置若罔闻,神情寡淡,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打从三爷登基,齐怀恩便回了他身边,此刻看一眼下方言官们的唾沫横飞,瞥一眼临阵不乱的三爷,朱笔龙走蛇舞,阅好的黄卷一札札堆厚,丝毫不受外务干扰,就跟底下没那几人一样,倒是忍不住心头一赞。 “皇贵妃位份太重,仅次于皇后,云氏擢为皇贵妃一事还请三思而后行啊。”一名年老言官苦口婆心,努力让嗓音像吹唢呐似的洪亮,争取让皇上抬头,皇上,老臣还在这里,看这里,看这里啊,您不能装聋啊。 三思?七思八思都有了,齐怀恩撇撇嘴。 “云氏虽是皇上结发原配,可如今是二嫁之身,还育有皇子,直接晋为皇贵妃,有些说不过去啊。”一个中年言官义正言辞。 呸,大宣后宫二嫁的不是没有,还全都是盛宠不衰的,前朝历代就更是大把,了不起?况且咱们主子本就是清白之身,皇子也是扎扎实实的皇上血脉。 “是啊皇上,不是咱们阻拦云氏入后宫,只这位份不可太高啊。”一人义正言辞。 阻拦?你还得有这本事,不是每个皇帝都得看臣子的眼色纳哪个,不纳哪个,后宫都得被人捏着脖子做不得主,前朝还能办出点儿什么事情?太皇太后都默认了,还轮着您老人家操心?齐怀恩更是不屑。 不过,这一个个的言官,大多都是卫道士,平时遇着正经大事提不出什么好建议,遇到这些后宫事务,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三姑六婆的习气全都冒出来了。 谁叫高祖爷遗训不斩言官呢,放纵了些老儿什么事情都得掺乎一把。 就在下方一片嘈杂,御案后,夏侯世廷批了最后一道折子,终于搁下笔,抬起头。 众人马上屏住呼吸,安静聆听皇上的答复,只听上首飘来声音:“云氏之子,朕已交代宗人府在玉牒上正名,皇子大名也会由朕亲自题好后送去上牒,从此,再没什么隆昌帝的二皇子,是朕的大皇子。” 什么意思?几个言官讶然,是要将隆昌帝的二皇子当做皇上亲子养育? 夏侯世廷扫了几人一眼:“后宫事务,本不该拿到殿上说,可几位都是重臣,今天又逼得这么紧,那也正好,干脆替朕放话出去,叫其他跟几位卿家一样嘴巴关不上的人,心里有个数。” 几人听了讽刺,脸色尴尬,却赶忙拢住袖子,屏息继续聆听。 “云氏在进皇弟后宫前,就已怀有身孕。”夏侯世廷言无不尽,脸上毋庸置疑地写着两个大大的字,——“我的”,又瞟一眼丹陛下几个老儿的惊讶神情,“朕即位后,曾在内务府拿了隆昌一朝的起居注翻看过,云氏在整个隆昌后宫时期,起居注上只有两次侍寝记录,一次就是云氏宣布怀孕之前,不到两个月,姚光耀便去瑶台阁,把出云氏孕脉,其后,也是姚光耀帮忙将孕期报早两个月,以此,刚好跟侍寝日子吻合。起居注上的第二次侍寝,皇弟虽然去了瑶台阁,实则却是康妃徐氏代替,如若不信,朕已叫内务那边拓印过一册,几位卿家闲下来,大可去翻阅,再将姚院判、徐康妃身边的宫人叫出来一问,便可知详情。” 这次倒是齐怀恩听得下巴快掉了,没料皇上闷声不响,却查了个底朝天。 这意思是说第一次的侍寝记录,隆昌帝是为了瞒住那二皇子的身份,才故意叫人在起居注做的假?几个言官愣住。 齐怀恩却已回过神来,一勾唇:“各位大人现下可明白了吧,云氏之子,压根儿就是在潜邸时就已经怀上的,进了后宫也从未侍寝过。既然云氏本就是皇上元配,所生皇子也是皇上子嗣,贞洁无污,育子有功,当皇贵妃,还有什么不够资格?” 几个言官喉头梗住,一时语塞,却还有两人仍是倔挺得很,叨念了几句:“不管怎样,皇贵妃的位份也着实太高了啊……” 齐怀恩看得眉毛一皱,这群老头儿,自己家后院妻妾争风的事儿管不完,插手天家內帏的事倒是不亦乐乎。 夏侯世廷脸色不动,反倒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莫名笑意,目光落在正在叨咕一人身上,语气闲适,侃家常一样:“陆卿家的长公子不小了吧,最近学业可好啊。” 怎么突然提起自家嫡子?陆姓言官一怔,抱住手,自然是说儿子的好话:“皇上有心了,犬子还算乖巧,素来在西厢闭门不出,专心学问。” 男子双目蓦然一亮:“噢,闭门不出?那为何朕听说长公子喜好冶游,但凡出府,必定呼朋引伴,阵仗不小。据闻去年乞巧节的晚上,陆公子更与几个几个友人在京城食肆中聚会,大庭广众下,连携带幼子的少妇都要出口调戏?” 一时,在场几个同僚的目光集中在陆言官身上,变了脸色,这能叫乖巧?这不纨绔子弟么。 陆言官一呆,哪里知道皇上连这码子事儿都清楚,去年乞巧夜儿子就被人抬了回来,身子僵硬了好多天才恢复,问儿子,儿子死活不说,难道还真是因为调戏人家女眷,被人出手修理了? 可现在一说,倒还真可能,儿子在府上就不大老实,喜欢逗婢子撩小童的,教训了几百次都听不进去,在外面做出这事儿也不奇怪。 陆言官脸色大红,支吾起来:“这……这……”终是耷拉下头,脸面丢净,咬牙切齿:“这个逆子,回去了,臣一定得抽死他!”却再没脸皮进言半句了,退后几步,无精打采。 家教不严,养出个膏粱子弟,形象没了,其身不正,哪里还有底气劝谏。 另一个刚附和陆氏的言官也登时一呆。 夏侯世廷头颈一转,意味深长:“卓卿家府上……” “云氏为皇贵妃的事儿,皇上这么一说,如今想来,倒是可行。”卓言官慌忙抱拳,宁可冒犯,也不得不赶紧打断,又不是个傻子,岂会步陆言官的后尘被皇帝拉出见不得人的事儿?人无完人,官做到这个地步,家大业大,人多口杂,不管怎样,府上多少能找出几件不光彩的事啊,皇上这是摆明了早就调查好了,拿住他们几人软肋了。 几人像斗败的公鸡,再不敢多对皇贵妃一事啰嗦半句,个个耷下脑袋,齐怀恩见皇上轻飘飘便镇住几个言官,忍不住也松了口气,正这时,门外跑进了小太监,从臣子的背后,侧身进来。 齐怀恩一看,是皇上派在瑶台阁那边伺候的一名公公。 皇上有时想问几句瑶台阁那边的事,公务牵绊了过不去,便会将这公公召来问问,或者带个话给云菀沁。 齐怀恩迎过去,低声:“怎么了?” 那公公小声说:“也没什么,只是云夫人在御花园闲逛,正碰上仙居殿的韩侧妃了。”这是皇上特意交代过的,所以今儿见两人遇见,赶紧就跑来报告。 “两个人碰上了?”齐怀恩一讶。 “嗯,不止碰上了,还在说话呢。奴才离得远,没听太清楚,夫人好像在问韩侧妃关于皇长女的事吧。”公公挠头。 齐怀恩嗯了一声,打发了公公:“知道了,你先回御花园伺候吧。”继而转身,跑到御案边,附耳转述了一番。 夏侯世廷顿了一下,眼神一动:“八弟回来了没?” 燕王仍在理藩院供职,皇上登基后,燕王的衙署官阶升了几级,前阵子因新帝即位,附近附属国家派了使节来朝恭贺,燕王在驿馆接待周旋,忙得分不开身,昨天又送各国使臣出京。 齐怀恩点头:“昨晚上刚回了王府,派了王府长史来禀过一次,今天下午再进宫跟皇上述职。” “还述什么职,叫他直接给朕过来,用跑的。”夏侯世廷袖风一振,起身,兀自大步朝殿门走去。 几个言官见得皇上有事儿忙去了,顾不得再戏弄他们,总算背上汗水一干,吁了口气。 齐怀恩望着皇上的背影,愣了会儿,却一拍脑袋,皇上好像是——紧张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幕后指使者,燕王拒母女 御花园内,吕七儿之前赌气走开,跑到旁边一棵高大的桐树下,等韩湘湘跟云菀沁说完话。 站了好半会儿,吕七儿一肚子气还没消,正是嘴巴里低咒着,身后飘来个声音,十分客气:“是仙居殿的七儿姐吧。” 吕七儿回头一看,只见几步之遥的灌木丛后站着个年轻女子,十六七而已,梳双丫发髻,做侍婢打扮,穿的却又不是宫女的服饰,奇怪问:“你是谁?怎么认识我?” “奴婢只是个丫头而已,贱名不足挂齿,七儿姐是跟着韩侧妃进宫的,今后也是后宫妃嫔身边的红人,大名在宫娥中如雷贯耳,奴婢当然认识您。”丫鬟盈盈笑着,话叫人听得很舒服。 吕七儿心头美美的,胸脯挺得高高,被初夏几人呛的一肚子恶气也消了一些:“小嘴巴还甜得很呐,你是哪个宫当差的啊,有什么事啊。” 丫鬟望一眼不远处草坪上蹲着的两个小不点,笑着望住吕七儿:“看样子,七儿姐心情不大爽利啊。” 吕七儿察觉她的眼神变化,再听她好像明白自己心里想什么,一怔:“你什么意思?” 那丫鬟招招手,示意叫吕七儿过去,似是怕被人看到。吕七儿的好奇被挑了起来,趁主子们和瑶台阁几个宫人没注意,绕到灌木丛后,近距将这丫鬟上下打量一番,压低声音:“瞧你这样子,不像是宫女啊,你到底是谁?想做什么。” “奴婢想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七儿姐能做自己想做的,”丫鬟手滑进袖子,捞出个绣袋,拉绳将袋口系得紧紧,勾在指头上,贴近吕七儿耳边,一字一句,“那小男童是隆昌帝的二皇子,却比皇女还要得皇上宠爱,七儿姐一定气得不浅吧?你看看,这小男童还有个那样的亲娘,今后这对母子,定当将皇上勾得越发紧,你家侧妃和皇女哪里还能机会靠近皇上?你可知道,皇上已经决意将云氏封为皇贵妃了?” “真的?”吕七儿一惊,这样的话,韩湘湘越是赶不上云菀沁了。 “可不是,太皇太后都允了,今天,就连几个言官都拗不过皇上,全默认了。”丫鬟道,“这小男孩儿,也子凭母贵,成了皇上的宝贝皇子。” 吕七儿银牙嚼得响:“岂有此理。”本来这次回京还指望打个翻身仗,到头来还是被云菀沁她们一行人压下来了?难道今后还真要见着初夏她们就躲!? 她瞥一眼草地上虎头虎脑的小元宵,拳头扎得更紧。 丫鬟见她脸色差不多快垮掉了,眼一眯,顺着她的话:“可不是,气死人啊,虽说你们家皇女是个女孩儿,可她才是名正言顺的皇长女啊,那小野种又算是什么,不就是个拖油瓶么,那些瑶台阁的奴婢,凭着个野种,尾巴翘上天,还故意给七儿姐气受,奴婢心里也不好受啊。” 吕七儿听她好像是有什么主意:“你想说什么?” 丫鬟适时将绣袋暗中她手上递过去:“七儿姐拿着这个,到时将里头东西拿出来,放到那小野种身边的草地里,肯定能给七儿姐出出气。 吕七儿接过绣袋隔着一摸,只觉得里面软软滑滑一长条,还在手心里动了动,竟是个活物,吓得差点叫出声:“你疯了,万一出个什么好歹,事情闹大了怎么办。” “放心,死不了。这蛇只是普通小青蛇,拔了牙齿,没毒性。杀鸡焉用牛刀,对付小孩子还须要用毒蛇么,吓都得吓坏了,小孩子是最受不得惊吓的,随便病个几天,也能消了七儿姑娘这口气。万一吓死了,那就更好,看瑶台阁那些人到时还有什么炫耀的砝码,云氏失子心痛,估计连皇贵妃都当不安稳,你家主子说不定就有机会了。”丫鬟淳淳教导。 吕七儿虽蠢蠢欲动,却也不至于傻到被人当枪使,柳眉一竖:“你到底是谁?哪个是你的主子?你们又为什么要帮我!” “我家主子虽不是宫里的人,但凭着能进出宫闱,七儿姑娘也该猜到我家府上在朝上的地位,我家家主,便是连皇上都得敬重几分,更重要的是,我家主子跟七儿姑娘一样,都是瞧不惯云瑶台阁那群人的。”说罢,丫鬟踮脚凑近吕七儿耳边,吐出个名号。 吕七儿一怔,却更加狐疑:“你家主人怎么会跟云氏结了梁子?”照理来说,云菀沁跟这个人应该连照面都没打过啊。 “那就不是七儿姐需要知道的了,”丫鬟眼珠一转,睫毛眨了眨,“反正我家主子跟你一条线的,随你吧。” 吕七儿见那丫鬟似要拿去绣袋,再不犹豫,一把塞进袖口,走了出来,又回到桐树下。 丫鬟盯着吕七儿的背影,唇角一勾,转身不紧不慢地离去。 片刻,吕七儿做好了打算,先去将端姐儿抱起来,趁机再将蛇丢到草地上吓唬那小野种,想着,几步走到两个小孩子身边,蹲下身对着端姐儿笑眯眯:“小主子玩了这么久,要不要撒尿啊。”说罢,一把将玩兴正浓的端姐儿从地上抱起来。 初夏、晴雪和珍珠见她给端姐儿把尿,也没多在意。吕七儿趁几人不注意,袖口往下一滑,一条与草色融合的青影“咻”声滚入草地里,没料中间出了一点意外,端姐儿根本不想如厕,见吕七儿把自己抱起来,哪里舍得走,大哭起来,小身子拼命往地上指:“下,下去……下去,呜呜……要下去……” 小元宵见玩伴没了,也急了,跑上前,扬起肉呼呼的手,拍吕七儿的裤管子一下,鹦鹉学舌,帮着端姐儿:“下去!” 吕七儿差点儿一脚将他踢开,这小兔崽子,还挺厉害呢,却只能顶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对着地上的小人儿:“小皇子呀,奴婢是给端姐儿去把尿,女孩子尿湿了裤子多难看啊,是不是。” 这时,云菀沁和韩湘湘听着吵嚷,目光已投过来。 韩湘湘见女儿哭得厉害,眉一蹙:“她不想就算了,放她下去继续玩会儿吧,你退下。” 吕七儿见主子发话,没法子,只能将端姐儿放下地,退到一边。 端姐儿脚一落地,迫不及待地回了小元宵身边,两个小不点又蹲了下去,继续玩。 韩湘湘看着女儿从没像今天这样活泼,心中百味俱全,若当时能放下那份没有结果的痴心,寻个两厢情愿的夫婿,也不至于落个如今这种独守空闺的可怜境地,至少能让孩子有个爱护她的亲爹。 强扭的瓜不甜,这是幼年就懂的道理啊,为什么非要撞到南墙才真的明白呢。 燕王当初的训诫绕在耳帘,何必为了一个对自己完全无心的人耽误了一生。 百步之内,必有芳草,可她当年偏偏油蒙了心,就是听不进去。 这份执念,害了自己不说,还害得女儿也没个幸福的童年。 韩湘湘浸入思绪,眼眶潮红,正这时,女儿的一声嚎哭传过来。 她醒了神,望过去,只见女儿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好像受惊过度的,吓得哇哇直哭,小元宵趴在地上,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个什么。 两个孩子的中间,赫然卧着一条四寸多长的小青蛇,咝咝吐着芯子,蛇皮与草色混为一体,乍一看根本辨不出是草还是蛇。 韩湘湘脑子发晕,尖叫一声:“端姐儿——” 云菀沁怕惊了那蛇,不敢走到小元宵身边,却见小元宵压根没一点儿害怕的意思,还一指蛇,笑眯眯地抬头望向娘。 初夏几人大惊失色,却跟主子一样,也不敢随便动作,小元宵哪里知道旁边人都捏了一把冷汗,往前又爬了一步,举起小嫩手,要去捉那青蛇,就在所有人快要惊呼出声,背后一阵脚步踏踏,再一看,小元宵整个小身子悬空被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那人抱起小元宵的一瞬间,一脚朝外踢远了地上的青蛇,身边的侍卫连忙过去将那青蛇七寸一捏,抓了起来。 众人悬着的心落下来,这才看到是皇上来了,忙齐齐跪下:“皇上——” 惟韩湘湘顾不得,跌撞过去,将女儿抱起来,上下查看有没咬到:“有没有哪里疼?告诉娘……” 吕七儿也忙不迭过去,跟着主子一道查看哭得不止的端姐儿,心头暗啐,还真是见鬼了,这小兔崽子倒是胆子大得很,倒让自家皇女受了惊吓。 云菀沁疾步到了夏侯世廷身边,只见他怀里的小元宵虽有些懵,却显然完全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指着侍卫手上的青蛇,咿咿呀呀地,似乎在告诉别人自己发现了个特别的玩意。 夏侯世廷检查了下小元宵,低道:“没事。”云菀沁这才安心,只听侍卫大声禀报:“皇上放心,这蛇没毒。” “御花园里怎么会有蛇。”夏侯世廷眉宇拧紧,语气相当不悦,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韩氏母女:“端姐儿没事吧。” 韩湘湘忙抱着女儿跪下:“谢皇上关心,没事。” 夏侯世廷收回目光,也没多说什么了。 齐怀恩见皇上的脸色,吩咐下去:“不知道怎么做事儿的,将打理御花园的宫人全部问责!” “是。”几个侍卫依令下去。 云菀沁瞥了一眼侍卫手上的青蛇,眼眸微微一动,只听身畔男子醇厚声音传来:“怎么了?吓着了?” 她转过头,笑了一笑:“没事。”夏侯世廷见旁边都是近侍,也不避讳,一手抱着小元宵,一手轻揽她腰身,往怀里稍一带,谑道:“还说没吓着?脸都白了,连小元宵的胆子都比不上。是不是啊,小元宵?” 小元宵还惦记着那条渐行渐远的蛇,趴在爹的肩膀上,恋恋不舍地盯着侍卫的背影,并没有理睬。 夏侯世廷得了个没趣儿,脸色有些尴尬,云菀沁忍俊不禁,帮他解围,将小元宵抱过来:“三爷怎么过来了?” 夏侯世廷将儿子给了她手里,瞄了一眼韩湘湘主仆,只道:“齐怀恩,将韩氏请去旁边的明光阁。” 云菀沁一疑,却见他俯下颈柔声:“你也一块儿过去。” 她故意虎着脸:“韩氏要去,我才不去。” 这就是他刚才听说后担心到现在的事,就怕她误会了。 “不去也得去。”他趁人不注意,拍拍她屁股,催促,“快点。” 她将他的手打下来,这才将小元宵给了晴雪和珍珠先送回瑶台阁,跟初夏先过去明光阁。 不远处,韩湘湘已将女儿哄好了,此刻见皇上与云氏母子相处宛如一家三口,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和谨小慎微的妃嫔,顿时垂下头,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飞快拭了去,然后将女儿给了吕七儿,独自朝明光阁走去。 明光阁。 燕王从王府被召进了宫里,被御前几个公公领到了这儿,还觉得奇怪,若是谈正事,应该去议政殿或者御书房,若是说家常话,也该去乾德宫那儿,怎么跑来这里了。 等了会儿天,燕王听见门槛外传来男子步履声,一听就知道是皇兄的声音,忙起身迎过去:“三哥怎么把皇弟叫这儿来了……”因兄弟感情好,两人私下相处还是按照旧日的称呼。 话音一落,燕王却看见跨门进来的男子脸色有些不对劲儿。 夏侯世廷没应声,一进来,背手坐于上座。 燕王一奇,跟上去:“不是北边出了什么事吧?还是朝上有什么棘手事?” 夏侯世廷阴测测望了他一眼:“朝堂前线暂时安好。” “那是不是有哪个没眼色的忤逆三哥了!”燕王义愤填膺。 夏侯世廷没否认。 燕王一拍大腿,骂了一句:“该死!是不是隆昌帝的那几个旧党,不是早就消停了么?又闹什么幺蛾子?” 夏侯世廷摇首,一抬眼皮子:“光想别人,对自己就这么有信心?” “我?……皇弟是怎么得罪三哥了?”燕王诧异。 夏候世廷捧了茶盅,撩开瓷盖,慢悠悠:“当年朕叫你做了件大事,你办得很好,只是手脚有些不利落,没做干净,留下了后患。” 燕王一头雾水,张了张嘴:“三哥说的话,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啊。” 夏侯世廷冷笑一声:“看不出来啊你这小子,毛都没长齐,还能叫你白得个女儿。朕都没有,岂有此理!” 语气充满着浓浓的嫉妒。屏风帘子后,云菀沁忍不住无声笑起来,旁边,韩湘湘却是揪住罗帕,屏住呼吸。 从看到燕王进大厅的一刻,她便有些丢了魂,透过缝隙,端详着两年多不见,挺拔了不少的男子。 燕王听了这一番话,却是大惊,哗的站起身,却又好像记起什么,整个人发了呆。 当年……纳侧妃的那夜…… 韩氏带回京城的女儿…… 他……有这么厉害?不能吧! “记起来了?”夏侯世廷英眉一抖。 却见燕王怔然半晌,跪了下来,变成君臣称呼:“皇上恕罪……” “你这是承认了?”夏侯世廷这句话声音忒大,瞥了一眼屏风后,就是为了让某人听到,这样,今天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燕王喉结一动:“那夜臣弟是怕她寻短见,才进去看看,见她不停灌酒,生怕喝死,便将她余下的酒水喝完了,却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以至于酒后乱性。”说到这儿,牙一咬:“但凭皇上处置!” “处置?”夏侯世廷目色一冽,“生下来的娃,能塞回去么?” 燕王弱弱:“不能……” 夏侯世廷便也挑明了:“当年是朕的主意,朕怎么会怪你?得了,纳侧妃那夜,朕连王府都没回,全靠你代替朕打理,最后又是你替朕进的洞房,这场仪式,倒像是你们的婚礼,说起来,也算是你跟韩氏的缘分。” “皇上什么意思?”燕王一惊。 夏侯世廷淡道:“你后院的侍妾,只有原先为你启蒙人事的几个宫女。朕择个机会,将韩氏母女给了你,只是先帝爷已经为你订下的陈国公家嫡次千金作正妃,这个婚事不能违,韩氏只能委屈做妾。你看怎样?” 屏风后头,韩湘湘神情紧张地等待着燕王的回答,帕子险些要掐破。 “不怎么样啊皇上!”燕王嚷起来。 “你不愿委屈她母女做小?” 燕王哭丧着一张小白俊脸:“皇上饶了臣弟吧!天子的女人,臣弟哪里敢要啊,那韩氏若进了燕王府,不是每日都提醒着臣弟背叛过皇上么?” 韩湘湘脸色一白,指缝的帕子滑下来。 “什么天子的女人!朕与她从未有过什么,”夏侯世廷火大,怕屏风后面的人听见又误解了,压沉了声音:“朕说过,不怪你,当年你与她擦枪走火,朕也脱不了干系,多少也算是朕促成的,如今将她母女赐了你,也是情理之中,哪里来的什么背叛。” 燕王这次却很坚持,只磕了几记响头:“不管怎样,韩氏终归是皇上潜邸的侧妃,三哥宽宏大度,可臣弟却实在不愿因为当年阴差阳错的春风一度,而使自己跟三哥之间有任何膈膜,更不愿意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亏欠三哥!” 阴差阳错的春风一度……韩湘湘脸色又白几分,泪水无声地滑了下来,唇角却有绽出一丝苦涩笑容,可不是自找的么,当年燕王成日追在自个儿身后劝说,她仍是死了心往坑里跳,如今自己想通了,可老天只会原谅浪子回头,又哪里会原谅过走错路的女子,成了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什么隔膜。夏侯世廷脸色垮了,这个老八,这次怎么犟……不过细想之下,八弟推辞倒也不奇怪。他自幼与自己最亲,别说女人,便是连性命身家都可以为自己不要,两人的关系从来白纸一般,毫无瑕疵,如今与后宫的女人弄出个孩子,还接受了后宫的女人,他肯定会觉得对不住自己,也不愿意损了与自己的关系。 夏侯世廷也不以权相逼,最后放话:“你不接受韩氏母女,朕不强迫,可这宫里也容不下不洁女和并非朕子嗣的皇女,朕若是私下处置了她们母女,你不会怨恨朕吧。” 韩湘湘听了这话,似是木头桩子一样,毫无反应,仿佛在听到燕王的拒绝后,就已经心如死灰,是生是死,并不大重要了,眼泪一颗颗地往下落。云菀沁却是心头清楚,三爷这话,只怕是先想要激出燕王的心意,燕王对韩湘湘真的没一点儿感情?她不相信,三爷估计也不信。 沉默半晌,燕王面色极其挣扎,手掌也慢慢蜷起来,扎紧了,可最终,还是匍匐下去:“不怨恨。” 三字出口,夏侯世廷眉一紧:“出去吧。” 燕王颓然争站起来,转身离开,在背影刚消失于大门的一瞬,屏风后传来一阵饮泣,虽压得低低,却十分无望和凄楚。 云菀沁与哭着的韩湘湘走出来,道:“燕王还没出明光阁,侧妃还能去碰一碰。”又望一眼夏侯世廷。 夏侯世廷没做声,任她安排。 碰一碰?难道求着燕王接受自己?皇上现在已经彻底摊牌,知道端姐儿非他亲生,燕王待自己又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根本不想碰,那便安天命吧!韩湘湘露出一寸涩笑,泪涟涟地跪下来:“王妃,是我当年一进王府就红杏出墙,与燕王酒后失了伦常,得知有孕后,怕得不得了,为瞒天过海,去封地的路上用迷药迷晕了皇上,让皇上以为这胎儿是他的,才保得我母女性命,可如今看来,原来皇上早就知道,倒是我可笑至极……正如燕王所说,我一条贱命,怎么能破坏皇上和燕王的关系?罢了,随皇上处置。” “若只想处置你,那简单得很,皇上何必费精力将燕王叫进宫安排这么一场?”云菀沁凝视她,“只端姐儿也是皇上的侄女,还是燕王的亲女,这才花了点儿心思,皇上不想要等处置了你们母女后,燕王才发现自己后悔,从而积下怨气。” 韩湘湘一听到女儿,醒悟过来,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女儿呢?她哭声一止,趴下去:“多谢王妃提点!”又看一眼皇上,得了允许后,磕了两个头,踉跄朝外面赶去。 厅内一空,云菀沁舒口气,一转身,只见座上的男子面上松弛了许多,正持盏噙笑:“朕突然觉得神清气爽一截了。” “三爷叫我过来演这么一摊子戏,无非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用得着么,直接说不就行了。”云菀沁勾勾小嘴儿。 她要是个这样好打发的人,他倒是轻松了。韩氏携女进宫后,他就想跟她说,只她没问,他也暂时按捺下去,这阵子燕王分身乏术,又不在京城,干脆等他回了,得空进宫,再直接把真相甩在她面前,叫她心服口服。 “韩氏灌了迷药后,皇上果真跟韩氏没什么?”她眼波斜斜。 他笑意一止,受了冤屈,鼻梁有些涨红:“灌了迷药还能有什么的人,你给朕找出来看看。” 她噗呲一笑,走近了几步,见他暗暗气闷,挑起他下颌:“那去了封地以后呢,大把的机会。” 他见她发笑,知道是又在故意戏弄自己,气笑地将她手臂一拉,拽到膝上坐下,贴她耳边:“去了封地后,朕就开始一天到晚穷思竭虑,想着怎么才能快点能回来降服你这小妖精了。”说罢,轻轻一咬。 却说天井内,燕王因为有些魂不舍守,走得很慢,快到门口,听背后传来一声叫唤,顿时马上又加快脚步。 韩湘湘见他要走,心头更痛,却一咬牙,飞快跑上去,将他一抓:“燕王难道连见都不肯见我一面了么?” 燕王拂开她,退后几步:“侧妃有话用嘴说就行了。” 韩湘湘苦涩:“以前是我避着燕王,现在是燕王避着我。若当日我就听燕王的建议,也不至于弄得现在大家都为难的境地。” “你现在说这些话有什么用,”燕王垂着头,有点儿不敢看她,她竟然给自己生了个女儿。活生生的女儿啊!他十七还未满,像他这个年纪的皇亲国戚,膝下有侍妾生的子女也不稀奇,可绝对不包含他。 那夜他匆匆离开,只当是做了个梦,虽说三哥之前叫他接近韩氏,劝服韩氏,可他从没想过会把人家劝到床上去,更没想过会劝出个孩子来啊! 一般女子就算了,可这人是他三哥的侧妃啊。这完全跟他平时接受的伦常道德背道而驰。 他的头突然有点晕。 韩湘湘揩干泪,平静了心绪:“我不求燕王待我像从前,更不求燕王接受我,可……”泪眼一红,“端姐儿是燕王的骨肉,在这宫里,是绝对不可能活下去的,请燕王想法子带回王府养育好不好?” “那个孩子叫端姐儿?”燕王眼一烁,却还是埋着头。 “是个乳名。”韩湘湘哽道,“端午生的,两岁半了,生得瘦小,头发也稀少,我没照顾好她,叫她受了苦。” 燕王一抬头:“本王……小时候也瘦小,也……是个秃子。”却马上又低下头。 韩湘湘见时辰不多,再不犹豫,跪下来:“求燕王了。” 燕王盯住她,半晌开口:“她都这么大了,不少人也见过她样子,若是将她带回燕王府,肯定有人发觉,始终还是知道她原是皇女的事。到时候,三哥名誉不保,我仍是对不住三哥。” 这便是他不能接受韩氏母女的原因,三哥可以对于这顶绿帽子无所谓,大喇喇将两人给他,可他却不愿意,他这一生都是维护三哥的,从幼时喝了赫连贵嫔的一口奶水,跟三哥玩在一起时,便发过誓,终其一世,只会陪伴三哥身边,辅助他,帮衬他,却不会做出一丝令他有损的事。 “燕王只在乎皇上,却一点儿不在乎自己的亲生女儿么?”韩湘湘失声痛哭。 燕王头又开始疼起来了,再不做声。 韩湘湘绝了希望,擦干了眼泪,打起精神,再不多说了,打着晃走出明光阁。 燕王在原地呆了会儿,脚步声踱近,一抬头,三哥出来了,站在不远处,似是看到了。 他顿了一顿,忽的上前撩袍跪下:“我知道,三哥当年肯纳韩氏,纯粹是因为不愿违逆先帝爷的权宜之计,可韩氏到底是先帝爷赐的婚,请三哥网开一面,说个不好听的,三哥当初能摄政,眼下能走到这一步,韩氏也算是有点儿帮助,至少能让先帝爷满意您的孝顺……如今,三哥能否对她母女从轻发落……打入冷宫,终生禁足都好,只要让她们活着……” 这样的求情都说出口,却就是不愿将韩氏母女讨去。 这个兄弟是自小最亲近的,他若是真心想要,自己怎会顾忌那些什么面子里子,偏偏这老八就是想不通,钻了死理,强送他,只怕还让他不安心一生,只能让他自己来求。 夏侯世廷搀起他,语气遗憾:“宫规难违。” 燕王脸色一变,眼圈微红,却再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望着燕王的背影,夏侯世廷淡道:“八弟别的事儿倒是伶俐,可男女事上心窍开得有点儿晚,慢个一两拍。” “那就只能靠逼出来了。”云菀沁轻道。夏侯世廷望她一眼,唇角弯起弧度,却并未多问什么,她作甚,自己依着便是,这后宫,迟早不是她的么。 燕王这事儿料理清了,夏侯世廷一桩心事了结,与云菀沁闲逛了半段路,就回议政殿书房去了,还有两堆北地的军务折子没批完。 果然跟前世差不多,公务狂的秉性又冒了头。 走到快要分开的僻静小宫道,四周没人,她才在他拼命的暗示下,叫齐怀恩和初夏避开,踮脚勾住他脖子,凑近去,轻轻碰一下他脸,看着他餍足离开,才苦笑了下,带着初夏朝瑶台阁的方向回去。 快到瑶台阁时,初夏见她步子一刹,忙问:“怎么了?”一路都见主子凝神不语,似在想什么。 “今天御花园那蛇,你不觉得有问题吗?” 初夏当然觉得有问题:“主子说是人为?”御花园逛了不下数十次,几时见过蛇虫鼠蚁?宫里的人精心得很,这种可能会伤人的凶物,怎可能有出现的机会,可今天刚巧遇着韩氏母女一行人,就出现这种情况。 “你去一趟仙居殿,找个原本仙居殿当差的下人,探听下韩氏回去后的情况,”云菀沁睫一闪,那蛇若真是韩氏一行人故意弄的,却肯定不是韩湘湘,一来她没这胆子和心智,进宫这副惨淡光景的样子,也没心思兴什么风浪,二来当时端姐儿也跟小元宵在一起,她怎会让爱女也面临险境。 那就只有一个人了。 仙居殿内,韩湘湘一回去就坐在临窗榻上,沉默不言。 今儿这事不能白做,虽说没吓着那小野种,但趁这机会,教育一下侧妃,激发激发她也是好的。吕七儿叫人都退下,拉上帘子,走过去:“侧妃,您看看今天,两个小家伙遇着蛇,皇上一来,第一反应就是抱起那小元宵,端姐儿在地上嚎啕大哭,皇上却没看见似的,眼里只有那个小拖油瓶,哪里有皇女,事后才想起来,问一句。侧妃啊,您是当娘的人,难道就不心疼么?奴婢求您了,您就当是为了端姐儿,也得争口气,与那云……” “啪”一声清脆巨响,摔在吕七儿的脸,让殿外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吕七儿捂住脸,不敢相信韩湘湘竟跟自己动粗,此刻的韩侧妃,一改平日的温驯懦弱,竟脸色涨红,站了起来,直直盯住自己:“闭嘴!你这狗奴才好大的胆子!那蛇是谁放进草丛的,你当我不知道么?一个人离开了半天,一回来就要跟端姐儿把尿,你平日对端姐儿几时这么关心过?……你心里当真恶毒,险些就差点儿害了皇子和端姐儿!你居然还在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今天这事儿就算了,你若再对瑶台阁那边的人有一分一毫的不轨,我就算被你牵连,也得举报你!我一次又一次容忍你,连你害了小彤我都不说话,不过就是看着你帮我冒着风险,挡过灾,可如今想来,你哪是帮我,全是为了帮你自己!收拾了你的包袱,滚出我的仙居殿!明天天亮后,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吕七儿震住,半天才醒过来,忙跪下来抱了侧妃腿脚:“侧妃,奴婢知错了,不要赶奴婢走啊,这皇宫内院啊,奴婢能走到哪里去啊,宫门奴婢也出不了啊。” 韩湘湘气头上,狠命踢开她:“我去内务府捎个话,将你送进冷宫当差,或者说你生病了,不能再留在宫里,怎么都好,反正我就是再看不得你!若再不走,别怪我下狠心了,小彤死得冤枉,你当我忘得了?!滚,滚!现在就去收拾!” 吕七儿生怕她真的马上要去内务府打招呼,手一松,再不敢多求情,只畏缩道:“主子,您先消消火。”说着,先灰头土脑地出去了。 傍晚时分,有个宫人匆匆去了瑶台阁,将初夏叫了出来,把韩侧妃怒斥贴身婢子七儿姑娘的情况低诉一遍。 果不其然。初夏冷笑一声,拿出赏银递给那宫人,示意知道了,见着宫人离开,方才进屋转告主子。 仙居殿内,吕七儿被吼了一通后,并没走。 大半夜的,她在宫婢居住的耳厢床榻上翻来覆去,不时起身,看一眼精致的房间,再摸一摸高床软枕,自己是韩氏的贴身近婢,一人独占一间殿室,俸禄厚,还有满宫殿的小丫头小太监们奉承自己。 便是韩氏真的不济事,倒了,只要自己人还在宫里,何愁没机会再投奔另个主子? 走?走个屁。 在皇宫当差,胜过在民间当普通门户的千金小姐,这番荣华,既经历过了,又哪里舍得放手。 算了,明天早起再去哄哄那韩氏吧。 想着,吕七儿被打肿了脸就疼,吸口冷气,骂一声,下床去柜子里翻药,正翻了一半,烛火一闪,门开了,冰冷脚步踩着地面,涌进来。 她一惊,回过头去,只见初夏领头,一左一右是晴雪和珍珠,身后还跟着一个公公和一个侍卫,顿时手一松,药掉了一地。 “你们……你们为什么半夜能闯进仙居殿……这是干什么?来人啊,来——”吕七儿刚扯着嗓子一喊,便被侍卫用布条塞住嘴,又捆了手脚,被摁倒在一把雕花椅上。 “呜,呜呜……”吕七儿惊恐万分,仍在踢腿,含含糊糊道:“你,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初夏捏住她下巴,往上一抬,眼神厌恶,嘴角又挂着一丝冷笑:“怎么进来的?自然是你家主子打开殿门,让咱们进来的。七儿姑娘真想永远留在皇宫,步步高升?” 吕七儿一呆,停下挣扎和吵闹。 人心不足蛇吞象,初夏淡道:“七儿姑娘这个心愿,我家主子帮你达成,也算是最后报答你家哥哥一次了,从此两清。主子不但让你留在皇宫,而且还让你成为后宫妃嫔,今后大宣历代帝王后妃同伴在侧,你看如何?” 吕七儿不敢置信,虽然不知道真假,可光听这事便已心跳得厉害,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含着布条儿,口齿不清:“不,不是……骗我吧……” “一句虚言,天打雷劈。”初夏意味深长地一笑,又凑近她耳边,“不过,出于交换,七儿姑娘也得告诉咱们,那青蛇真是你自个儿的主意,还是有人指使?” 吕七儿没料到他们居然知道了,瞪大眼睛。 “放心,若是真怪罪你,咱们一进来便,”初夏手作刀,往脖子上做了个杀头的姿势,“……又何必跟你磨叽。” 吕七儿考虑片刻,再不犹豫,待口中布条儿一脱,就凑近初夏耳边,吐出那人名讳。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丧生火场,册皇贵妃 初夏听完,凝住吕七儿未动。 吕七儿被她看得发毛:“我都告诉你了……怎么样,你们也该兑现诺言吧……什么时候让我做妃嫔?还不先放开我……”话未说完,面前女子手一扬,将布条重新塞入她口里。 吕七儿呜呜起来,惊恐而愤怒地望住一行人:“你,你们……骗我……骗我……” “谁说的?这就送你去奔赴你的好前程。”一个太监上前两步,一掌劈到吕七儿的后颈上,将她击昏。 此时,门咯吱一开,晴雪捧着一套衣靴疾步进来:“初夏姐,衣裳都拿来了。” 初夏吩咐:“换上。” 几人七手八脚,一会儿光景便将吕七儿扒得精光,从里到晚换上韩湘湘的衣裳和首饰,又然后将一个幼儿搭盖的精致棉被塞她怀里。 最后,侍卫将人扛上肩,直奔侧妃寝殿。 皇宫,今夜有风,显得天色更黑。 仙居殿内,正对着主殿的空旷庭院内,几名宫人站在两个女子的身后。 云菀沁面上无悲无喜,凝住主殿,吕七儿,我欠的只有你哥哥,不是你,该还的,也全都还了。 往日的还好说,现在你既然已经动了害我儿的心思,那就休怪我留不得你。 来京城,进王府,入皇宫,接近权贵,攀附千金,全都是你这辈子本来不可能触及的,现在你该享受的福气,都享受完了。 若你惜福感恩,这份福气本可以细水长流,终其一生。 可你凡事太尽,缘分势必也早尽。 如今这下场,虽惨烈了些,却也算是你毕生所求,更能解救一个无辜稚女,你的轮回功德簿上,也算能添上一功。 身畔,韩湘湘因为半夜临时被叫出来,身上仅披着一件挡住寝衣的披风,在夜风中瑟瑟,却不是以为冷,而是因为心情还未平静,直勾勾盯住夜色中显得诡丽的殿室,喃喃:“这样真的可以吗……” 云菀沁拢着滚镶着银狐袖笼,目光一转:“莫非你想留在皇宫?” “不!”韩湘湘惶惶跪下来,有真心疼自己的人,才是家,反之便是炼狱,这皇宫对于王妃来说,是她温暖的家,可对于自己来说,却是个无爱而冷酷、禁闭自己和女儿的牢笼。 云菀沁一手将她搀住,扶了她起来:“那不就行了。燕王不要你们母女,是怕有损皇上的颜面,今日一过,世上再无你们母女,皇上颜面得保,燕王收了你们,心里也不会再背包袱。燕王是皇上的手足,一直站在皇上身边,为皇上尽忠,皇上是个投桃报李的人,这次也想尽量让他满意。”顿了一顿,“只是这样以来,便委屈了你,你到底是个官家小姐,绮年玉貌,青春正盛,可从今后便要改名换姓,再不能与娘家人来往,恐怕也只能终生为妾,不可随意抛头露面,在燕王府的后院隐居一生。” 只要能保住女儿,还有什么苛求? 韩湘湘泪盈于睫,真心实意:“这已经是两全其美的法子,既能不损天家名誉,又能让燕王心里舒坦,最重要的是,端姐儿能被燕王认下,妾身就知足了,自己日后过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说罢,有些酸楚,有几分打算划过心头,并没多说,只拿定了主意,垂下头。 云菀沁并没注意她的异样,只见初夏出来了,道:“端姐儿抱出来了?” “珍珠已去抱了……喏,已经出来了。”初夏循着一指,珍珠抱着还在酣睡的端姐儿出来。 韩湘湘见着女儿出来,脸色平静了许多,抱过来,撩开小被子,看着女儿的小脸蛋,亲了又亲,又不自禁流下泪,仿佛卸下了一块心事。 初夏见差不多了,朝主殿门后的侍卫和太监使了个眼色,那侍卫和太监匆匆进去,又马上出来。 靠近韩湘湘的卧室窗户内,最先生起火光,火苗吞噬着帘幕、窗帷、桌布,殿内的家具全是木制结构,不一会儿,火势蔓延开来。 “走水了——走水了——”火势让殿内不管是值勤还是打盹的宫人醒的醒,悟的悟,大喊着跑出来。 与此同时,庭院外的一行人早就退到仙居殿外不远处一座小丘的亭子里,在隐秘的高处看着主殿内宫人的动静。 “侧妃呢?侧妃和皇女还在里面——”有宫人惊叫着。 “火太大了,将卧室的门都封了,进不去啊——” 一开始还有几个宫人用浸湿了的帘子包在头脸上,冒死冲进去想要救人,无奈火势太汹,围住卧室门,实在闯不进去。 “快,快去喊人帮忙——”几个宫人得了提醒,把腿儿就跑。 剩下几个宫人精疲力竭,喘着气在天井里挑水救火,次次却还没靠近,就被巨热蒸雾逼退几步,几个来回下来,精疲力竭,个个瘫趴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 火趁今夜的风势,半晌功夫,大了几倍,腾腾卷起,直冲云霄,烧得皇宫内四面八方亮堂堂。 “轰——”门窗禁不起火龙煎烤,毕毕剥剥地裂开。 “轰隆——”烧烂了的廊柱倾斜倒地。 “主子,从吕七儿口中打听到指使她放蛇吓唬小孩子的人了……”初夏趁空,凑到云莞沁耳边:“说是沂嗣王府上的表姑娘。” 她凝视下方的火光,眼神一动,与自己心中的预感不谋而合,看到那蛇的第一反应,脑子就浮现出那个人。 那个人非但不怕蛇,还标新立异喜欢养蛇,用蛇害人的事儿,也做过。 怎么,贬为庶民后,千里迢迢投奔亲哥,如今成了嗣王府上的表妹了么? 云莞沁嘴角挑起一抹好笑,不过看起来她倒也是审慎多了,没傻到真用毒蛇放进宫害人,只用条无毒草蛇来试探,想必也知道一旦闹大,出师未捷只怕就得身先死了。 “可要告诉皇上?”初夏也猜到了几分。 唯一的人证正在火场替死。就算有人证也没用,那人岂会承认? 更重要的是,沂嗣王是推举三爷上位的重要力量,她知道,至少眼下,是不能与沂嗣王有什么隔阂的。 告诉三爷又怎样?让他狠狠教训一顿沂嗣王,将他的妹妹拉出来问罪?让两人关系生间隙? 又何必影响了朝堂。 昔日那人在自己眼皮子下落荒而逃,这次回来还能玩出个花? 正这时,小丘上,亭子边,却听晴雪一阵低呼:“韩侧妃呢?” 众人环扫一圈,果然不见韩氏的踪影,再一听小太监一声惊叫:“主子,快看——” 熟悉的身影早跑到小丘下,借着仙居殿的一闪小侧门,悄悄进去了。 女子走进庭院,背影在映成橘红的苍穹下轻微的颤抖,显得纸片一般的格外纤弱,却毫不犹豫,竟一个人冲进了火场! 这一幕投火景象,惊得初夏等人屏住呼吸,完全没有料到韩湘湘竟来这么一出,便是连端姐儿也似是有心灵感应,蓦然从睡梦中惊醒。 “还不赶快将韩氏救出来。”云菀沁一声低喝,跟随的侍卫箭步下去。 —— 夜尽,破晓之始,太阳东升的前夕,仙居殿的火被扑灭了。 燕王一大早听说了仙居殿起火的事,只当是梦还没醒。 进了宫,一进乾德宫,连通传都来不及,燕王扒开齐怀恩,直接冲进寝殿。 昨日的火烧了大半夜,夏侯世廷也没睡好,早就起了身,正坐在一张罗汉榻上看前线的邸报,见齐怀恩气喘吁吁跟在老八身后赶进来,只挥了挥手,叫他退下。 齐怀恩一退下,燕王就脱口而出:“三哥……仙居殿的人……怎么样了……” 俊秀容颜惨白,一大早就汗如雨下,平日干净利落的灵巧人,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怎么还能违心说不想要韩氏母女? 夏侯世廷合上邸报:“她们的生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三哥——”燕王发急了,“这时候,您还有心情埋汰我么。” “来人,将孩子抱上来。” 一个嬷嬷抱着个身着银红小衫的娃娃进来了,弯腰行礼:“皇上,燕王。” 夏侯世廷让嬷嬷将孩子放在罗汉榻上,打发了她出去。 燕王看了过去,是个小女孩,虽从没跟她见过面,却也知道是谁,心中大石一卸。 女娃呆呆坐在两个天下至贵的男子当中,一双大眼睛盛满了惊恐不安,对皇上不熟,对燕王就不认识,却又好像知道不能乱哭,只揪着衣裳角,死死克制着,眼泪无声地吧嗒吧嗒往下落。 夏侯世廷见老八盯住端姐儿的样子,道:“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没头发,瘦得像个皮猴儿,胆子小,光看这样子,就知道是亲父女。” 男子声音威严,端姐儿胆子小,突然听得他说话,终是忍不住,哼唧一声,吓得小声哭了出来。 燕王一个箭步上前,将端姐儿抱起来,打抱不平:“这才多大啊,能看出什么美丑?小元宵的头发也多不了几根啊……”顿了一顿,问:“这孩子……没事吧?” 这会儿倒是心疼了。果然沁儿说得对,有人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夏侯世廷瞥他一眼:“起火前,就被人抱了出来。” 燕王松了口气,一口气却又提了起来,神情变得紧张:“那……她呢。” “本来出来了。”夏侯世廷静静看着他。 什么叫本来出来了——燕王手心冒汗。 端姐儿也躁动起来,似是被技艺生疏的燕王抱得很不舒服,蹬了蹬腿。 “后来又冲进火场了。” 燕王恍惚:“怎,怎么会又冲进火场?不是出来了么?……为什么?……那她……是没了?” “你的亲骨肉,朕给你保住了,”夏侯世廷并未直面回答,“朕会宣布皇女丧生火海,你带了她回府吧,不会有人猜忌多疑了。另外那个人,你本来就无所谓,跟你也没什么关系,是生是死,又何必多问呢。” “哪里没关系,她是我孩子的娘。”燕王没料那人死了,自己竟会这样难受,鼻头一红。 端姐儿见俊秀洒脱的陌生男子眉宇蹙紧,眼睫颤抖,不懂他为什么会难受,抬起小手,竟为他擦了一下眼泪,嘴里呢哝了一声。 帘子一飘,有人在宫女的陪伴下进来,夏侯世廷见着来人,唇角不自禁轻轻一弯。 燕王汲了摇摇欲坠的泪,一抬头,见是云菀沁携着初夏过来,打起精神:“三嫂。” “燕王可知为什么韩氏明明出来了,却又跑回火场?”云菀沁站在罗汉榻一侧。 燕王盯住她。 “这场大火后,端姐儿能顺利进燕王府。端姐儿是你的亲生骨肉,自然不会少了燕王的疼爱,可燕王之前那样回绝韩氏,却叫她冷了心,失去了在王府立足的希望,难道刚离开冷冰冰的皇宫,又到一个没情没意的王府么?她这人,心眼儿太痴,没夫婿的疼爱,是活不下去的,以前是这样,为着三爷要死要活,现在也是这样。反正端姐儿也没事,她也放心了,干脆横了一条心,投火自尽。” 燕王听得呆住,自己的拒绝原来成了她的催命符么,心头剧痛,只抱紧了端姐儿,强忍住:“她在哪里,求三哥让我见见她。” “还有什么见的必要。”夏侯世廷淡道。 燕王看了一眼端姐儿,再没之前的犹豫,下定了决心:“皇上本就答应了将她母女给我,是臣弟瞻前顾后,才误了她的性命。臣弟现在愿意了,不管她是生是死,臣弟都要,将她的尸首赐给臣弟吧。反正她也还没正式册封,臣弟想亲自寻个僻静地方葬了她,让端姐儿与自己今后有个凭吊的地方。” “给不了。”夏侯世廷一口拒绝。 云菀沁瞥一眼身边的男人,有些无语。 燕王一怔,竟是有些急了:“为什么?!” “给不了就给不了。”夏侯世廷难得见老八急得冒烟的样儿。 燕王单手抱了端姐儿,刷的起身:“总得给个理由吧,难道皇上反悔了?” “朕只说她重新投入火场,又没说她死了,既然没死,怎么给尸首你?你急个什么。”夏侯世廷不徐不疾。 燕王心中瞬时拨云见日,好像脚沾了地面,重回人间,却又气急败坏:“当了皇上就作兴这么玩人吗。”又瞄向云菀沁:“三嫂怎么也这样,来了半天,看着我干着急也不说。” 云菀沁有些无辜:“我刚刚不跟燕王说过韩氏重投火场的原因么,若她死了,我又怎么知道?燕王连这么明显的细节都听不出来。” “臭小子竟敢怪你三嫂,欠抽吧。”夏侯世廷愠了。 燕王嘀咕两句,哪里玩得过两人,只得讨好:“那她这会儿在哪里?……” 夏侯世廷斜睨他:“疏影阁那边养着,今夜齐怀恩亲自带几个禁卫,送她们母子去燕王府,新的身份文牒都已备好,最好先在外面住一段日子,过个一年半载,再接进府。” 燕王忙应下来,正要放下端姐儿,跪下谢恩,云菀沁却喊住:“不过有一件事,需要跟燕王提前说一下。” 燕王见她面色稍凝重了下,心头又一悬,可比起她还活着,什么都算不得大事了,只试探:“她是不是伤得很重?” 云菀沁与夏侯世廷对看一眼,并没否认:“性命倒是无忧,却被浓烟呛坏了嗓子,今后说话声音怕是暗哑不动听,火光太烈,面部也有些灼伤,虽然不算太重,日后也能调理恢复,可容颜或许再不如以前了。”说起来,这样虽有些不幸,却也不见得全是坏事,至少,再没人认出韩氏了,至于端姐儿,长个几年,小孩子一下就变了容貌,更是无人认得,日子一久,韩氏母女这事儿也算是真的抹去无痕了。 燕王松了一口气:“我当是什么呢,只要人没事就好!” 夏侯世廷知道,他这话是真心的,每个人志趣不一样,有人贪色,有人恋财,这个老八,喜欢游艺玩乐,马球蹴鞠骑射,全是个中好手,热衷成痴,女人的皮囊对他来说,却不太重视。 一等一的美人跟中等美人放在一起,有的情场老手一眼就能看出差别,分个三六九等,可对于老八来说,没什么区别。 仙居殿一场夜间走水,天亮才扑灭大火,满殿宫人无事,偏只有韩侧妃母女当夜在卧室里没有来得及跑出来。 待第二天搜寻火场时,只在烧成了断壁残垣的主殿卧室内,搬出一具烧成了黑炭的女尸。 尸体穿的是韩侧妃的夜间寝衣,怀里还抱着一团烧得褴褛的幼儿棉被,太医查看女尸的牙龄和骨骼后,发现跟韩侧妃差不多的年纪,不是韩氏又是谁? 至于那可怜的小皇女,只怕也是被韩氏抱在怀里躲火,跟着娘一道双双殒命。 两岁的幼儿,才多大一点?火一猛,只怕连骨头渣滓都烧化了,尸体都没留下来也不奇怪。 这桩惨祸在宫中传播开来,宫人都叹红颜命薄,想韩氏也是倒霉,好容易熬着家主荣膺万人之上的权势,就等着封位了,却跟这皇宫没缘分。 不过又有些流言,那场火到底是天灾,还是*,不好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故意放的。 后宫除了韩氏,等着册封的还有谁?不就瑶台阁那位么,宏嘉帝本就因为中途代位而罢选新女,韩氏没了,这后宫就只有她一人独大了。 若真是如此,瑶台阁那位当真蛇蝎心肠啊,还没册封就能做出这种事儿,今后真当了皇贵妃,岂不更是在后宫兴风作浪? 这般一想,一些宫人也不敢多说了,免得被蛇蝎美人捉着把柄了。 初夏将这话捎回去一说,晴雪和珍珠柳眉一挑,斥道:“叫我听到了谁敢再说,上前不撕她嘴巴!” 云菀沁倒是无所谓,眼波流转,噙几分笑,安抚几人:“你们瞧瞧旧朝往代,后宫那些稍微有名气的女子,哪个没被人说过不好听的话?写史的那些老学究,不都是可着劲埋汰这些女子?被骂又如何,人家一辈子照样活得自在惬意又有福气,也没见着被人骂掉了一块肉啊。蛇蝎心肠?倒也好,最好瞧见这后宫有个狠辣点的人,都别起那些歪心思。” 后半句倒是个实在的,几人安了心。 随着册妃仪的临近,宫里忙碌起来,韩氏母女遗体安葬皇家陵园,特赐韩氏谥号为惠贞敏纯贤嫔,平复韩家丧女心。 其后,仙居殿的祸事也渐渐消弭下去,再没人问津。 册妃仪式设在初八的吉日上午,在华盖殿举行。 皇贵妃位份仅逊于后位,许多朝代更称皇贵妃为副皇后或是西宫皇后,除了名号,余下一并如中宫仪,即是说,享受的待遇跟皇后差不多,大宣亦是一样。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很多妃嫔在晋升为皇后之前,都会先擢升为皇贵妃,再升皇后,所以册立皇贵妃的旨意一下,宫中和朝上的人也都清楚了,这皇贵妃不过是个跳板,皇上最终是要将云氏擢升为大宣皇后。 晴好天气,鸟语花香,供皇贵妃的轿辇在瑶台阁外等着,垂银香圆宝盖,四角各雕金铜飞凤,红销金罗轿衣,一片璀璨如火,喜气洋洋。 “奴婢怎么觉得,好像又伺候主子出阁一次?”初夏搀着云菀沁出门,笑着低语。 云菀沁也觉得比新婚时还紧张,在王府新婚时,至少是前世经历过差不多的流程,可皇宫里的仪式,却还是头一遭。 到华盖殿时,夏侯世廷早就御殿,正在丹陛上等着来人。 一声通传下,云菀沁被扶着进殿,感觉到殿堂上的肃穆气氛,隔着头帘,朝座上的人望去。 他跨坐盘龙金丝椅上,今日穿着一身册妃的皮弁服,赤色绛纱袍,金红敝膝,腰束白玉佩革带,说不尽的风神俊朗,威仪赫赫,此刻一双灼灼目光望过来,眸仁如星辰,却不苟言笑。 原来他在朝堂上,是这么个形象? 不看他还好,一看倒还更紧张了! 她鼓了鼓勇气,抬起缀牡丹珠的云霞绣靴,按着礼制,独自上前,走到正对着御座的中轴线上,跪了下来。 这一跪,却觉得膝盖软软厚厚的,她悄悄一摸,毯子下方鼓起来几毫,好像被提前垫了什么东西,往上面一瞄,顿时明白了。 册妃仪式冗长,这一跪,时辰不短,他早安排好了。 丹陛下的人,一身霞帔配上红罗裙,如娇艳祥云般降临大殿,珠帘后一张玉无瑕的娇容影影绰绰,看不清,却已经让夏侯世廷英朗眉宇舒展开来,下令宣制。 这时,承制官出列,代天子宣制:“瑶台阁云氏,敏慧夙成,恭谦有度,兰殿承芬,兹仰承命封皇贵妃,命卿等持节行礼。” 两侧,礼官宫人纷纷在拜位上行礼,然后是礼官授皇贵妃宝,来来去去,快到正午,整个仪式方才完毕。 要不是这个隐藏得很深的跪得容易,膝盖还真是得酸个好几天。 好容易,一声旨意下来,册妃仪总算是散了。 皇贵妃新所选在福清宫,这次就算小元宵哭破喉咙也没用了,只能跟老家说再见。 从华盖殿坐轿辇回福清宫的途中,轿子却一转,朝御花园走去,径直到了承天湖才停下来。 云菀沁也不意外,一定是他主张的,果然,一下轿,只见湖心停泊着两层高的宝舫。 虽距离远远,却看得清楚,宝舫从上到下扎着红带,窗棂贴着红窗纸,一片通红,喜气洋洋,映得旁边的水波也红了一片。 齐怀恩驾着小舟已摇到了岸边,笑道:“请娘娘上船过去。” 云菀沁一身衣饰都还没除,累得紧:“三爷在上面?要不我先回去换一身……” “没事,娘娘,皇上说了,总是得脱的。”齐怀恩笑道。 云莞沁脸一烫,只能带着沉甸甸的武装先过去。 小舟摇过去时,天色渐暗,月牙儿半露,星辰渐出。 榻上甲板,却静悄悄一片,什么人都没有,一层房间里空荡荡的,云菀沁沿着楼梯上了二楼。 宝舫二楼是露天开放式的,只有四方围着阑干,平日多半是凉快的季节,宫里的贵人们在顶楼上吹风游湖吃酒,此刻却红艳艳的一片,跟下面装扮得一样。 可,这次却不是彩带,不是窗纸,而是满地的西域玫瑰花,新鲜,柔嫩,饱满,摘下来后似是还清洗过。 男子躺在中间,修长双臂枕在脑后,卸下了朝上威严得叫人透不过气的服饰,目中的笑意如天上渐渐浮现的星光:“朕的皇贵妃来了?” 一派散漫慵闲,与刚刚在华盖殿授宝册妃的人,截然不一样。 她摘下头冠,朝前走几步,陷入了花瓣的陷阱,走一步,花瓣香气扩散一次,待走到中间,整个人就像在香花中打过滚的。 身子下的花瓣厚厚软软,也不知道他叫人收集了多少,竟比高床软榻还要舒服。 只不过随口说了一次而已,他却每次将西洋的玫瑰花当做惊喜。 幸亏上次没说是金子银子,那这会儿岂不是睡在金山银海上,骨头都磕散了?云菀沁失笑,却觉身边这个一点儿不懂变通的人手一滑,握住自己的手。 “沁儿,我们终于能够这样躺在一起了。” 他声音不大,一张脸庞古井无波,宁谧深远,对着头顶上渐萌的苍穹夜色。 她尖尖五指一收,扣紧了他指缝。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又嫁给我了。”他声音淡淡,却带着点得意和骄傲。 她对着星月交晖的天际,笑他的孩子气:“我又嫁给你了。” 他这才满意了,握得她的手更紧:“在封地时,日日都是这样想着,给自己鼓气的。” 她心头一动,好像有什么暖暖又软软的爬上来。 他身下坐着的那把椅子是属于江山的,可椅子上的人,却永远是她一人的。 她撑起手臂,忽的一个翻身,滚到他身上。 他措手不及,被压得呻吟一声,却呼吸渐浓,赤红了眼色:“本来说跟你说会话,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那我就勉为其难了……” 云菀沁啪一声拍开他手,这一身毒好了就忘乎所以了,只往下一滑,头也一俯。 他简直不敢相信能有这好事,声音有些发颤:“宝贝儿,你想做什么?”却觉得脚踝一凉。 她掀开他便袍下的一截,小腿上的钢筋印子已经淡了很多,舒了口气。 这处是他在封地留下的印记。本来他没告诉她的,可之前有一次下大雨他来瑶台阁,一脚的泥泞,进了屋换靴子时,她才看到了他这处的伤,只听齐怀恩说是在雪莲山谷失踪那次摔的,虽伤势早没什么了,伤疤却触目惊心,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忍过来,于是她配制了些活血消疤的草药,叫齐怀恩定时给他敷,如今倒还真是有些效果了。 她看完他的腿伤,爬了上来,对着他失望不已的脸:“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没什么。”他恢复正色,却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她抠抠他手心,故意:“哦,好,那我就不什么都做了。” 摆明是故意的。他急了,目色一沉,双肘一曲,将她翻压在下方,气息有些不稳当了,却记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什么。 修指间夹着的透明薄膜让云菀沁一愣:“这是……”似是有些眼熟,可又不确定,想来想去,脸色一烫,这难道是…… “帮我戴上。”他呼吸滚烫了起来。 她明白了,早前他刚回宫时,姚院判就没忘记跟他打过招呼,自己生小元宵时剖腹,需等身子复原,近两三年最好不要生产,不然会有危险。 她本已经做好了避孕的打算,没料到他将这玩意拿出来了。 男女避孕,多半是女子承担喝避子汤的苦,极少有男子会牺牲欢愉,主动避孕,他竟是愿意么? 民间这些男子的避孕的物事挺多,一般是羊肠、鱼肠制成的,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少女,自然知道,却还从没看过,更没想过当皇帝的人还会用这个。 他现在捏着的这玩意儿,没有丝毫羊肠、鱼肠腥气,反倒还有股清幽的香气,好闻得很。 云菀沁有些好奇,一时之间,甚至超过对其他事情的兴趣,凑过头,薄膜的质地蚕丝一般细腻,晶莹透亮,不过软塌塌的,看起来很小啊,不知道……吹起来……会不会大一些? “避孕汤药喝多了总不好。”他懒得跟她多解释,话语更急遽,又叫她好像不大熟,英眉一皱,有些不放心:“你会不会啊,要不然我自己……” 她脸蛋儿盛开如花,比堆积在两人身下的玫瑰还要娇艳三分,红唇绽如夜昙,声音小得似蚊呐:“瞧不起人啊,这有什么不会。”抬起手,丝袖一滑,一管雪白酥臂露于眼前,刷的一下子拿过那羞人的套儿,如一截儿窈窕尾鱼般滑下去。 半月后,皇贵妃之子大名拟定为“勋”,上玉牒,名字显示了皇上对此子寄托建功立业的厚望,不足两月,又册金宝,三岁不到的孩童,封为亲王爵。 皇上信手一指,将富饶的南部地带选为封地,封蜀王。 一年后,韩氏与皇女一事烟消云散,在人们的视线中淡出,同时,京城燕王府接进一名张姓妾侍,还携带着一名稚龄的娇娇女。 王府长史上报宗人府,这一对母女是燕王养于外宅的外室,女子是乡间民女,偶被出行游玩的燕王看中,因为身份低微,养在了别庄。 近年,这名外室诞下了女儿,燕王才特上表奏请,接这对张氏母子进王府。 上批允诺之后,张氏母女进了王府,拨了妾侍的名分,居在燕王府后院的东北小院,据王府中下人说,这名新进府的张姨娘性子很是低调,极少出屋,就算是王府的下人,也不是个个见过她,平日只在小院里绣花读书,养育女儿。 倒是张氏的女儿,很得燕王宠爱,燕王是个性子还不定,不爱着家的,自从将这个女儿接进王府,却像是找到了另外一个稀奇玩意,每天回来得早多了,对着女儿爱不释手。 宅子里的下人们感慨,这女儿虽是外室所出的庶出女儿,可有了燕王这份疼爱,今后也不至于差到哪里。 与此同时,经过一年多的锋刃磨剑,宏嘉新朝气象雄伟,在件件政绩下,臣心归一。 惟独朝堂上,部分旧皇党虽已无奈默认新天子,可对于营救隆昌帝一事,始终没放弃,时不时进谏个几句。 夏侯世廷并不拒绝,每隔些日子仍派沂嗣王去跟蒙奴斡旋,然后由沂嗣王来京禀报那边的回音,如此一来,沂嗣王进京更加频繁。 沂嗣王巢营驻地仍在江北城,打从皇上登基后没过多久便回去了,只偶尔回京述职,眼下因为隆昌帝一事,跑得更勤了。 臣子们看在眼里,沂嗣王本就拥立皇上有功,在朝堂上,皇上对他的抬爱,几乎不逊于对景阳王和燕王。 如今这么一来,沂嗣王在邺京的权势,更是日趋如日中天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北地噩耗 午后的议政殿,一群臣子巍巍跪了一排,正在劝谏营救隆昌帝一事。 一个个说得口沫子直飞,有个年纪大的甚至快要体力不支,却还没停下来的意思。 自从隆昌帝被俘,通过皇上委派沂嗣王在北边的暗查明问,才打听到音讯,原来隆昌帝被俘后,作为黄金人质,一直被蒙奴朝廷安置在京城上都靠近皇宫的一处宅邸内,由朝廷士兵和官员看守。 可就算知道也没用,蒙奴那边压根不放话,想要施救也无力可出。 直到上个月,蒙奴终于来了音讯,表示愿意将隆昌帝还给大宣,只指定大宣北方的四座城池为交换条件。 齐怀恩站在皇上的御案边,眉头皱紧。 太子太傅杨敬,殿阁大学士何元中,翰林院掌院学士涂继祖,三个全是扎扎实实的内阁元老,还有三人带领下的一群臣子,全部是仍将隆昌帝夏侯世谆作为正主儿的旧皇党。 皇上即位前,这群人的反对声就最大,后来看见皇上政绩斐然,又丢出罢选六宫,待隆昌帝回来后还政的旨意,暂时没话好说,如今一听北边的信,又染起了希望,在朝上吵了好几天,皇上对蒙奴的条件却持保留态度,并不发话。 旧皇党们虽嘴上不说,却多了些话里藏针的讽刺,暗示皇上完全不尽心,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迎回旧帝。 亏得皇上大度宽宏,不恼怒,要是齐怀恩,早就发飙了,这些老儿,心里只有那隆昌帝,只想着不能贻误旧帝的性命,难道就不知道那四座城池全是北方的关卡和大宣边境的屏障? 可哪里跟这群死心眼的人说得通?在他们心里,区区几座城池,又哪里得过旧天子的性命?! “皇上要快些定夺啊,蒙奴朝廷难得递了信过来,愿意还回隆昌帝,若是耽误了,惹蒙奴人不快,不愿意交换了怎么办?”何元中苦口婆心,说得胡子翻飞。 “臣等知道四城是机关要卡,很重要,可能重要过堂堂天子么?我大宣幅员辽阔,护守北境的精兵多得很,不在乎几个城啊,今后若有机会,还能将城池夺回来,可隆昌帝若是没了,便再无挽回之地了,咱们都得愧对先帝爷和大宣的列祖列宗啊!”杨敬是中间年纪最大,也是最德高望重的,便是涂、何二人都曾是他的门下学生,或者有些姻亲关系。 此话一出,涂继祖和何元中也携着其他下属呼应起来。 “皇上已拖了好几天,请快些决断,给蒙奴回话吧!” “请皇上决断!” 这话未免太重了,若是皇上不拨出城池去换人,就是个不孝子了?齐怀恩脸色一变,正要制止,却见御案后,皇上抬眼环扫一遭,神色并无波澜:“若不答应蒙奴人的条件,救不回皇弟,是对先祖不孝。若是答应蒙奴人的条件,失去北方重镇,致使北人入侵,也是不孝。若是你们,会如何决断?” 几人哑然,嘀咕:“难道我大宣就是靠那四座城池保着么?没有那北边的四座城,还能垮了不成?” “那几位卿家可能用百年名誉和身家性命担保?”夏侯世廷唇角一撇,犹自温和。 几人自然不敢轻易下这保证,转移话题,仍是执拗:“蒙奴便是拿了那四座城池,也不一定有能耐……” “你们不敢,朕却敢,”夏侯世廷语气蓦然一凉,声音渐铿,一字一句加重,“你们千方百计想要迎回隆昌帝,不顾北境安全,不惜以江山为代价,朕还当你们多忠贞,却连个保证都不敢下。朕却告诉你们,朕宁可用不孝的骂名做担保,也不会给蒙奴人一丝能侵犯大宣的机会!” 座上天子虽未怒,仪自威,虽没丹陛下的元老们年纪大,一身气势足可镇住臣工。 一群臣子屏了呼吸,半天不敢说话。半晌,杨敬依旧不甘心:“隆昌帝那边怎么是好?若蒙奴得知咱们拒绝,恼怒之下,这不是将隆昌帝置于险地吗……” 夏侯世廷并未直接回答,只俊颜浮上一丝莫名冷冽:“几位卿家就不曾多想一下,为什么隆昌帝被俘两年,蒙奴都不提出条件,只将人禁在上都待价而沽,偏偏最近却放话过来,着急想要跟大宣谈判了?” 杨敬等人被问住,面面相觑,抱袖弯腰:“臣等愚钝,还请皇上释疑。” 殿门咯吱一声开了,一名黄门官匆匆进来,对着皇上低低禀报了几句话。 “释疑的人来了。”夏侯世廷道,“传沂嗣王觐见。” 殿中,众人统统回首望去。 朱门后,年轻男子因为进宫面圣,已卸去了兵器,此刻一袭紫袍,金冠缁靴,虽然从江北城星夜快马赶路到京城,却没有半点仓惶匆忙和风尘仆仆,不紧不慢行礼:“臣拜见皇上。” 眼前的男子,若看外表,着实不像个长年驻守边关的粗莽武将,反倒精致如璞玉,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闲雅翩然,五官是夏侯皇室中男子典型的长相,比起皇上眉眼镌刻的深邃幽旷,不可逼视,沂嗣王倒跟宁熙帝这个叔父和隆昌帝这个堂兄弟有些相似,身姿清瘦颀长,长剑眉,瑞凤眸,容姿隽永温润,可因为长期驻外,多了历练的缘故,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目光中又暗藏几分说不出的凌厉。 齐怀恩第一次见到时,也不免有些惊叹,这沂嗣王近年才频繁进出京城,以前只闻其名,却哪里知道是这种仪表与气态,若是一直在京城,只怕又是无数门户梦寐以求的攀结人物。 “阿轸起身。”夏侯世廷叫人赐座奉茶,“将上都那边打听到的情况,说一遍吧。” 三个老臣在这儿说到唾沫星子干了都没得个座位,沂嗣王一来,却又是端茶又是赐座,皇上还口呼其名,足可显示帝王对他的优渥待遇。 他也并不拘礼,一撩锦袍下摆,坐在金丝圈椅里,睨一眼殿内臣子,面朝丹陛上:“蒙奴提出交换条件后,臣奉皇上的秘令,派人买通了一个上都的小官员,请他帮忙去质子宅打探,果然正中皇上怀疑,有问题。” 一群旧皇党们一惊,原来这些日子皇上拖着悬而不决,是叫沂嗣王去查,这是——查出什么了? 正这时,沂嗣王双目一暗:“据那官员回报,就在蒙奴提出换人的前几天,质子府看起来跟平时差不多,其实看守隆昌帝的人暗中减少了一些,门外岗哨也松懈了不少。” 臣子们到底个个老辣精明,这会儿却有些懵,什么意思?看管天子人质的质子府,肯定是严而又严,而且近来又面临换人,怎么会反倒还放松了? 沂嗣王话音飘来:“正跟皇上和诸位大人所想的一样,臣怀疑质子府内出了问题,请那上都官员在外面探听,结果终是探得了消息——” “到底什么事!”何元忠一惊,迫不及待。 沂嗣王脸色一转,陡然哀恸不已,起身抱拳,面朝御案跪下:“皇上恕罪!臣等保驾不力,才致使隆昌皇帝夭于异地!” “胡说!什么意思?!”沂嗣王话一出口,殿上大乱,杨敬本就年纪大,老人病不少,刚又跪了许久,这会儿险些喘不过气,颤抖着指着沂嗣王。 沂嗣王仍是跪在地上,语气黯然:“那名上都官员汇报,在蒙奴提出谈判换人之前,一日,隆昌帝被召进宫面见蒙奴天子,出宫时,趁看守不备,跳进皇宫旁边的暗河,自尽而亡!隆昌帝这是不甘再为俘虏,成为蒙奴要挟大宣的砝码,才以身殉了国啊!” 杨敬双眼一黑,差点儿晕厥过去,却撑着一口气,不相信:“不可能——尸体呢,尸体可找着?” “皇宫外护城的城壕暗河,杨大人应该比本王更清楚,河床深窄,水流急湍,一掉下去,就像石头坠进了古井里,连捞都捞不上来,哪里还有尸体!”沂嗣王眉头紧蹙,眼眶发红,拳头扎紧,几乎声泪俱下,又面朝御案:“蒙奴人当真是奸诈狡猾,只当做没事一般,并不放出任何消息,马上提出交换人质,便是隆昌帝没了,也得捞一票,反正有利无害,若我大宣答应,迎回的许是个打捞上来的一具遗体,他们却能得四座城池!亏得皇上英明,觉得北人不对劲,提前叫臣暗中打探,不然险些中了蒙奴的奸计啊!” 旧皇党们惊滞半晌,正如皇上刚刚说的,蒙奴几年不提交易,突然这么着急提出换人,原来果真是有诈,隆昌帝已经没了! 众臣希望破灭,殿上一片哀嚎,杨敬年老,受不住打击,身子竟一颤,瘫在一名臣子怀内,眼斜嘴歪,抽搐起来。 “太傅——”一群人骚乱起来。 夏侯世廷厉声:“还不叫太医来。” 不消一会儿,太医过来,急急给杨敬把了脉,看了舌苔,跪下禀:“杨太傅这是中风了!得赶紧送回府上。” “备轿,太医随行。”齐怀恩得了皇上的眼色,吩咐下去。 涂继祖和何元忠一看主心骨倒了,慌了手脚,带着人行了礼,哗啦啦都往外涌。 议政殿内,吵嚷顿弭,齐怀恩舒口气,今儿以后,旧皇党算是彻底消停了,又不禁嘀咕:“这杨太傅也是的,年纪大了就火气小点儿啊,还把自己当毛头小伙子一样精壮呢,现在好了吧,中风了。” 却听沂嗣王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竟笑得弯下腰,再见座上男子沉静不动地盯着自己,再看齐怀恩惊呆了的样子,才捧腹站直了,摆手:“对不住皇上,臣知道杨太傅也是可怜,可一想他刚才歪了嘴巴的样子,又实在是忍不住。” 又马上摆出哀容,刷的跪下,泪湿衣襟:“隆昌帝一事,还请皇上节哀。” 这个变脸速度,不能再快。齐怀恩不禁咋舌。 夏侯世廷没怪罪他,长年驻外,与士兵和北人混在一起,又不是正规朝臣,也不苛求他能有多规规矩矩,在江北城与他共同抗击北人时,也早习惯了,只淡道:“皇弟的事,真是确凿了?” “是。”沂嗣王揩接过侍从递来的手帕,拭一拭眼角,整理了御前仪容,却仍有哽咽,“根本没有生还可能。”又低声:“皇上也该放心了。” 话里一语双关,既表明蒙奴阴谋破产,大宣再不用理会,更重要的是,隆昌帝一没,座上这人的新朝,便也彻底坐稳了。 夏侯世廷眼瞳一动,并无感情/色彩:“沂嗣王亦是功不可没,记一等功,赐京城王府奴从五百,精卫三百,西域良驹百匹,另配丹书铁券一副。” 京城的溧阳王府自从溧阳王夫妇过世,沂嗣王驻扎江北城以后,早就凋零,从沂嗣王回京拥立新帝那年起,夏侯世廷就为他开府建邸,修葺了嗣王宅,方便他来京城时居住,不用每次都住驿馆。 这次赏赐不小,不用说也知道极其得圣上的满意。沂嗣王却并没马上谢恩,只唇角凝出笑意:“臣有一事相求,若皇上能允许,其他赏赐,臣不要也罢。” 夏侯世廷见他难得主动开口,虽有几分猜测,仍目光一晃,慢道:“说吧。” 沂嗣王抱拳再次跪下:“臣有一名娘家表妹,一直跟在臣身边,这一年来,承蒙皇上在京城赐府,臣心疼表妹跟随臣在北方颠沛,想京城安宁繁华,便送到了京城嗣王府上居住。如今,臣这表妹年纪业已不小,想若是有机会,为她寻个好人家,可这表妹无父无母,家道中落,只怕真正的好人家瞧不起,臣对京城的名门世家子弟又不熟,更怕选错了,便看能不能伺候太皇太后一段日子,再让太皇太后做主帮忙挑选。” 齐怀恩一怔,陪伴太皇太后一段日子,对于未出阁的小姐,算是莫大的荣誉,也是嫁给好人家的一份好履历,可沂嗣王已经是皇上的功臣和红人,若真的想给表妹招婿,直接请皇上指一门好婚事不就行了,也是一样无上光耀,到时夫家也不敢瞧不起啊,何必绕个圈子,先送到慈宁宫去呢? 沂嗣王这分明是想将自家表妹送进后宫,只怕皇上以暂时不选六宫的旨意来拒绝,没有回旋余地,才说得委婉些罢了。 换个说法,拒绝都不好了,这沂嗣王,倒是有些能耐。 夏侯世廷问:“溧阳王妃是世家千金出身,在京城的娘家各房到现在都算蓬勃,原来家中还有个这种身世的?” “是母妃那边离得远的一房亲戚,臣也是近几年才打探到这表妹的消息,心生怜惜,便收留了她。长兄如父,她的婚事,臣自然也得操心着。”沂嗣王有条不紊地恭敬道。 沉吟片刻,夏侯世廷眉微挑,似是闲话家常:“你这样一说,朕倒是记起来了。朕初登基时,你率兵还没离开京城,那年就将你那表妹带来了京城吧。” 沂嗣王心头一疑:“是,——皇上怎么清楚?” 夏侯世廷兀自又道:“你那年进出宫闱领功颇多,应该有几次还带着你表妹一起吧。” “是……臣也是想让表妹多见识一下,”沂嗣王更有些讶异,“原来,皇上那时早就知道臣有个表妹了……” “倒不是朕刻意打听,”夏侯世廷凝住他,“倒也算是个巧合吧,一日蜀王在御花园玩耍,却冒出条蛇来,幸亏有惊无险,可朕怕是有人故意加害蜀王,事后特意盘查过当天进出后宫的所有人。你这样一说,朕倒记起来了,当时翻查进出人员时,好像就有沂嗣王家中女眷。所以朕今日一听,有印象了,想必那女眷就是你今天提起的表妹,才知道沂嗣王的表妹那年就来了京城。” 沂嗣王心头一动,表妹进宫那天,刚好蜀王遇蛇,皇上特意将这件事拎出来说,难道是怀疑表妹,镇定了心神,语气仍是平和:“原来如此,难怪。”顿了一顿,语气漫不经心:“蜀王那次的事,皇上可查出什么了?” 夏侯世廷目色澄澄,语气自然:“怕只是不及清理的蛇虫鼠蚁吧。回头想想,怕是朕小题大做了,谁敢在宫里谋害朕皇子?一旦查出,朕必叫他全家不得超生。” 沂嗣王喉结一动,脊背有些冷意,只点了点头,又道:“那刚才臣的请求……” 夏侯世廷见他仍在孜孜不倦,轻笑:“既然沂嗣王都主动提出来了,朕又怎么好拒绝,小事而已,齐怀恩,到时去安排一下吧。” “是。”齐怀恩忙应旨。 福清宫,花厅内,云菀沁正和岳五娘和沈子菱倚在临窗的大榻上,围着个小红泥炉,一边品着亲自烹制的玫瑰蜜枣茶,一边侃着近日的琐事。 哪里住久了都闷,后宫也不例外,其实云菀沁倒是不觉得什么,只是夏侯世廷怕她原先喜欢跑进跑出的人,受不住这个憋,在宫里又再不能像以前在王府一样,出去频繁,便跟拓跋骏打了招呼,叫他时不时让自家老婆来福清宫,陪陪云菀沁,岳五娘如今是有诰命在身的,进宫方便,自打去年重新喜得贵女,在家中也没什么事,早就想见云菀沁了,每次便也乐滋滋地进宫与她唠嗑。 叫一个人是叫,叫两个人也是叫,云菀沁干脆便让初夏跟沈肇说了一声,让沈子菱也偶尔进宫。 今儿恰好两个人撞在一起了,三人聊得愈发尽兴,说到许慕甄,更是话题开了,有些感慨。 红胭比云菀沁早生几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祝四婶亲自照顾,恢复得很快,许泽韬一听说红胭给许家生了个孙子,心早就软了一大半,却还是拉不下脸,只是开始默默地叫府上管事去成天送些催奶滋补的食材,后来还特意派了家中一个养过孩子的嬷嬷去照顾婴儿。 隆昌帝御驾亲征前,许慕甄就从岭南大赦召回了,一回来就当了爹,喜得将红胭和儿子带到府上给爹看。这一看,许泽韬再也撒不开手了,默认了红胭的家媳地位,准她带着孙儿回府住,总算是一家三口团聚,只红胭丢不开香盈袖,已经有了感情,更舍不得解散一群帮佣,进府前跟家翁请过,看能不能今后还是隔两天去一趟香盈袖,打理打理。 许家本就是商户人家,许家的媳妇儿料理个生意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背后东家还是自家外甥女,许泽韬这会儿逗孙子还来不及,哪里闲工夫管儿媳,别说隔两天,每天去都成,二话不说,答应了。 如今儿子回了,大胖孙子也有了,那日听表哥捎话进宫,舅舅每天就跟年轻了二十岁一样,红光满面的,之前因受了打击攒下的病痛,早就没了,听得云菀沁心里头也舒服多了。 云菀沁知道,三爷本来有意提拔自己娘家人,拨官给表哥。这其实本来也是她重生以后的心愿,让表哥远太子,亲秦王,可表哥那边却婉拒了,只说经历了这一劫,很多事想通了,为政不是不好,只是风险大,如今家父年纪越老越大,身侧有娇妻,膝下还有幼子,再不想别的,干脆一门心料理家中的香料产业,倒也踏实,叫家里人安心。 许泽韬就是发愁百年后家业怎么办,一听儿子这回复,也忙不迭附和,红胭更是迁就丈夫,于是三爷那边也没强求了。 云菀沁猜得出几分,表哥拒官,除了对舅舅有愧疚,想多陪陪红胭母子,还有一层原因,估计是因为隆昌帝,表哥始终是太子的旧党,一旦官位惹人注目,这个背景一定会被人大肆渲染,表哥是不想自己难做。 不过,云菀沁见他打理舅舅生意的劲头确实很足,便也随他了,不管怎么活,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聊着聊着,不自觉,一壶玫瑰蜜枣茶见了底,云菀沁笑道:“不急,还有。”又叫晴雪去将风干好的玫瑰拿一些来。 “怎么有这么多西洋品种的玫瑰,还都是新鲜的。”沈子菱拣一块甜饼,塞进嘴。 “沈二姑娘不知道,”岳五娘来得比沈子菱多些,自然清楚,眨了眨巴眼:“皇上从没叫福清宫这边的西洋玫瑰断过呢。我家那口子说了,洋人这花儿代表什么天长地久,在西域诸国流行得很,就跟咱们大宣送绣帕啊香囊啊当定情物一样。” “就算是定情物,也不至于每天送吧,”沈子菱砸吧了吃得甜腻的嘴,呡了口花茶涮涮口,“要我,宁可要西域的青铜刀和汗血马。” 这丫头完全是没开窍的,云菀沁笑着与岳五娘对视一眼,正这时,初夏回来了,脚步匆匆,走到主子跟前,弯下身,将议政殿那边的情况说了一遍。 岳五娘和沈子菱见云菀沁听着听着脸色恍惚,匿去笑意,忙问:“怎么了?” 云菀沁也不瞒,横竖两人一个伯爷夫人,一个将门小姐,回去也得知道,定了定神:“沂嗣王刚来京,带了信回宫,隆昌帝在上都投河自尽了。” 这样一字一字说出口,心里还是有些发紧。前世的夏侯世谆,了无踪迹,生死不明,难道今生也是一样,就这么没了? “什么?”岳五娘一惊。 沈子菱一口甜饼也咬了一半。 两人虽惊讶,却也不奇怪,那隆昌帝被北兵俘了去,本就不指望能有什么太好的下场了,只是没料到竟是这种法子了结。 气氛有些沉闷,云菀沁心头算不上舒坦,不愿意多想,打破寂静,转移话题:“多亏了沂嗣王及时回来传报,才让那些老臣没有继续迫使皇上用城池换人。” 初夏撇撇嘴:“沂嗣王倒也很会邀功呢,来回一趟,得了奴从良驹,丹书铁券,还送了人进宫。” “什么意思?”岳五娘眉一蹙。 初夏望了一眼主子,一五一十说了。 岳五娘听了,虽啐了两口,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别说皇上,便是自家那口子,自从封了伯位,都有不少人上杆子想要送女人呢,只是,她对云菀沁有信心得很,自己是看着皇上与云妹子从开始到现在的,知道皇上对云妹子是个什么情分,眼睛里哪里容得了别人,一点儿不担心有旁人分了宠。 沈子菱却是口一松,放下甜饼,眼睛一沉,呸了一口:“这个沂嗣王,没事便给人送女人,是前线的仗不够打了么?” 云菀沁见她比自己还要痛恨的模样,忍俊不禁,可不知道怎么,沈子菱倒还好像真的气上了,余下时辰,连茶点都吃不进去了,在旁边闷声不语。 又聊了几句,齐怀恩过来了,在帘子外道:“娘娘,皇上在御书房批折子批得饿了,问您今天的点心怎么还没送过去。” 这人每天还成了习惯了,那次送了一次,他隔几天就要自己亲自送去,雷打不动,不去或者晚去,倒还催起来了。 岳五娘笑了起来,见皇上要召云菀沁,与沈子菱也不多留了,双双起身告辞,在各自婢子伴随下,离开了福清宫。 退出议政殿,沂嗣王携着侍从朝正阳门走去。 正阳门口,一顶华盖葳蕤,两匹高头大马拉的大车泊了多时,似是在等沂嗣王出来。 见男子身影慢慢走近,马车门帘一飘,打了起来。 沂嗣王经过哨岗,出了宫门,只见马车上一名头戴帷帽的纤细身影下来,他步子一停,脸色暗了几分。 虽看不见容颜,可丝绸荷叶袖露出的一双嫩白酥手,还有窈窕的身段,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蘸在蜜糖罐子里的千金小姐。 沂嗣王身边的侍从见得那女子,道:“表姑娘。”都退后了几步。 女子没顾得上观察沂嗣王的表情,左右一望,见没人,撒娇地将表哥拉到一边,迫不及待地试探:“表哥,皇上答应了么?” 沂嗣王没回答她的问题,冷声反问:“那次本王带你进宫,你和你的丫鬟是不是去过御花园?” 女子一愣,吞吐起来:“表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说。”沂嗣王口吻严峻,不容置喙。 女子再不敢隐瞒,捏住裙侧,支吾:“我就随便逛了下……这都一年多了……不记得了……好像是去过吧……” 话未落音,面前男子扬起蒲扇大的巴掌,毫不留情地一耳光甩她脸上! 女子遮面的帷帽险些被打翻,一个趔趄,不敢置信,隔着轻纱,捂住娇容,带着哭音:“怎么了,表哥……” 沂嗣王两步上前,虎口一开,捏住她娇嫩纤巧的下巴,压低声音,狠道:“你这是做什么?这皇贵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你这是想让我和整个嗣王府的人为你陪葬吗?” 女子一听“皇贵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这句话,轻纱下神色一紧,眼梢勾起,眸里生起一股痛恨不甘,却转瞬一变,哭起来:“表哥,我没有——” “没有?皇上早就发觉了!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便将你找出来,碎尸万段了,只见到蜀王毫发无损,你是嗣王府的家眷,才忍了这一次。刚刚在殿上,皇上已经放了话,暗示过,若有下一次,叫我全家不得超生!”沂嗣王瞳仁阴涔涔,盯住面前女子,“是还让我重复一遍吗?我给你铺路进宫,不是为了让你争宠,是希望你在后宫能帮我多劝谏,让皇上与蒙奴人打下去,不要议和,就跟我为什么要处处拥护皇上一样,因为我要扶一个主战的人!我驻北就是为了杀净北人,给父王母妃报仇,与蒙奴之战,决不能停!父王若不是中了北人流箭,怎会死,母妃也不至于早产而亡!可现在,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你自己死了就算了,不要连累了我和我的军队!” 字字冷酷,截然是军人铁血作风,完全没有一丝情面。 “表哥,我若不争得宠爱,又怎能有机会替你劝谏!……那云……皇贵妃若是骑在我头上,皇上又怎么会听我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 “那也不需做这种摸他龙鳞的事!你想进宫,为兄替你铺路,你想博得他注意,为兄也有法子,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安分守己,一切听我的。反正你记着,要是再不经允许做些我不喜欢的,别怪我不客气!”沂嗣王冷冷,说罢,手指一松,不轻不重推开,“滚回去!进宫前,再不要出现在皇宫附近,给我老实点!” 女子踉跄几步,深感他的周身寒气,再不多说,强打精神,回到马车上。不一会儿,马车转向,驶离了正阳门。 待马车驶远,沂嗣王才整理了一下仪容和服侍,恢复容色,从城门侧墙走出来,两个随从也上前,正要跟着主子一块儿上马车,却听背后传来女声,不大不小,清脆洪亮,含着蔑视:“以前以为沂嗣王年纪轻轻,不要锦绣前程,不恋栈京城繁华,只身去往条件艰苦的江北城抗敌,还当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原来不过跟其他臣子一样,是个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而已。” 两个侍从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女,梳着还没出阁的在室双鬟,身穿碧蓝衣衫,脚踏一双羊皮小靴,眉眼英美,身边带着个丫鬟,刚从正阳门出来,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人,不禁大怒:“竟敢辱骂沂嗣王!你是哪家养的丫头?” “不是小人家养的就行了。”沈子菱头也不回,从沂嗣王三人身边走过,径直朝停在城门那边家中的轿子走去。 京城的小姐们不都是淑女吗,既然能进宫的,不是皇亲国戚,也起码是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世家女,怎会有这种刁货?! 两人呆住,沂嗣王却是唇一抿,大步上前,趁得没人,将少女拦腰一抱,抗在肩膀上, “小姐——”冬儿吓了一跳。 沈子菱悬空而起,被扛在肩膀上,也是一惊,一边奋力往下跳,一边扣紧拳大力捶他脊背:“放我下来!你有毛病啊——” “本王又没得罪你,更不认识你,你一见本王就乱骂一气,是谁有毛病?”   ☆、第二百六十八章 嗣王驯悍,天伦之乐 沂嗣王见少女力气比一般弱质女流要大,察觉得到她是有些武艺的。 难道是什么将门家中的女孩子? 他眉一紧,摁住了她手脚,咻的一下撸起她袖子,掐准手臂上穴位。 沈子菱感觉小臂一冰,浑身窜起一股酸麻,一惊,加重力气,手臂都抬不起来了,骂道:“你当就你会点穴吗,姑奶奶不会吗?快放我下来?” 一个女孩子家,开口骂人,闭口姑奶奶。沂嗣王一张温雅脸庞绿了,语气厌恶:“那你是哪家的姑奶奶啊?” “你管呢?——快,快放我下来!“沈子菱手脚动弹不得,嘴却还能动,狠狠一口咬上沂嗣王的肩头,毫不留情。 好个难巡的野猫,就是北边这样的女子也不多。沂嗣王疼得冷汗一炸,眉一皱,忍住把肩上少女丢出去的念头,冷笑:“不想说,是不是?”几步走到马车边,打了帘子,扔进去。 “你想干什么!”沈子菱被丢到毯子上,骨头都快摔散架了。 “告诉本王,你是哪家门户的?”门外男子问第二次。 “关你什么事!”沈子菱哪里知道这男人怎么小气,当场就要对自己进行报复打击,今儿这事儿可不能被祖父知道,祖父对自己再宽松,见自己辱骂沂嗣王,也得狠狠责罚自己,当然死活不报家门。 沂嗣王冷哼一声,再不说什么,回过头朝嗣王府的马夫吩咐:“送这位小姐回家,她若不说家中地址,就满京城每家每户地叩门问,直到找到她府上为止!” 好阴毒的男人!沈子菱目瞪口呆,见马夫甩鞭要走,嚷道:“你堂堂沂嗣王就是这样欺负人吗?” “现在就是堂堂沂嗣王?刚刚不才说是靠裙带关系的小人吗。”沂嗣王挥挥手,示意马夫不用理会。 “是,嗣王!”马夫遵令,驱使着车身一颠,却听厢内传来女子扯着喉咙的尖叫:“来人!沂嗣王拐带良家妇女了!堂堂的沂嗣王是个拐子!尽拐邺京的良家妇女,每次来京时乡亲父老们赶紧把自家妻女收好啊!快来打拐子啊!” 马夫失色,忙将车子刹住,背上冷汗飞流直下,自家嗣王看似温文尔雅,骨子里却狠戾,这些年在北边成日与沙场作伴,与尸骨为伍,跟许多武将一样是杀人不眨眼的,便是刚才连自家表妹,说掌掴就掌掴,——这小姑娘家,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真打算这么喊下去?”果然,沂嗣王还没遇到过这种悍妇,脸色宛如在冰里滚了一圈。 “你敢满京城敲锣打鼓地送我回家,我就敢沿路糟蹋你名声!咱们来个玉石俱焚,谁的脸都别想要!”沈子菱瞪大一双眸子,就跟竖起爪子的猫儿。 马夫几乎不敢看自己主子,半晌,轻微咯噔一声响,一抬头,只见沂嗣王神色如铁,眸内狠意毕现,手一滑,拔出腰际缀着宝石的佩刀,直指车厢内的女子。 沈子菱白了脸:“你疯了么,这是在京城,杀人要填命的,可不是在你前线的沙场上——慢着……你要杀也得解了我的穴,咱们好好较量,这样算什么好汉——” 佩刀的刀鞘却并没松脱,半空中直送前方,不轻不重,代替手指,点了少女手腕一处。 沈子菱闷哼一声,四肢一松,顿跳了起来,只见车厢外男子对着自己满满鄙夷:“当多大的胆子,刀还没脱鞘,就把你吓得……你这种小悍妇,给你解穴嫌脏了本王的手,回去还得洗刀子。想跟本王较量?别说本王没提醒你,小丫头会些花拳绣腿,被周围人宠着哄着,就自以为就牛上了天,真正遇着厉害的,哭都来不及了。你这种人,幸亏是个女人,若是男子,上了战场,还没举刀,恐怕就被蒙奴人给吓尿。” 沈子菱被说得面红耳赤:“胡说!”说罢身子一腾,双臂抵在车厢两侧,绣鞋一抬,伴着一阵香风,一记前踢正朝沂嗣王的额门。 男子身体迅速往后一倾,钢掌一挡,堪堪握住她翡翠绿的鹦哥咀绣靴,捏得沈子菱动不得,见她青了脸,方才一松,借力将她整个人往后一推。 沈子菱喘了几口,狠狠扒开帘子,呸他一口:“不是我打不过你,是位置小,我施展不开!”说罢,一把推开他,跳下车子。 沂嗣王摸了摸面上的香唾,冷嗤一声,却神清气爽,上了车子。 马夫有些担心:“嗣王,能够进出皇宫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家的闺女啊,您这么羞辱这小妮子,怕会不会——” “本王活了半辈子,还没见过这种无理取闹的女人,正因为看见她是刚从皇宫出来的,才留了点情面。怕什么?不是皇上的女儿,本王都惹得起。”沂嗣王皱眉,下令,“回府。” 却说冬儿刚见小姐被沂嗣王扛大米似的扛走,想要去喊人救,却自知是自家小姐挑衅在前,生怕闹大了,正在原地急着打转,见沈子菱回来,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问,却见小姐一边走着,一边揉着手腕,鼻头和眼睛都是红的。 哎呀,不会是被沂嗣王打哭了吧?这个沂嗣王,再怎么也是个女孩子家,不至于出手伤人啊! 冬儿急了:“小姐,沂嗣王打你了?!打哪里了?受伤了吗?给奴婢看看……是不是很疼啊——” 一拳打在了心上!比打在肉上还疼。沈子菱摇头,将刚才的事儿从头到尾地说了一遍,又忿忿:“冬儿,我真是个悍妇,是个绣花枕头,遇着厉害人,只有被吓尿的份吗? 冬儿见小姐没挨揍,悬着的心放下来,再一听,赶紧为小姐挽回自尊:“沂嗣王满嘴喷粪的话您也信啊!?他说给小姐解穴脏了手,还不是扛了小姐半天!” 这一听,沈子菱脸色更就是发紫。 冬儿自知越劝越错,噤声,又嘀咕:“亏得小姐从小就将那沂嗣王认作偶像,在府上收集的兵器和马匹都与沂嗣王一模一样,凡是沂嗣王在北边的大小战役邸报,还叫奴婢抄回来保存,反复研究……原来这人是这种样子,先是进献表妹,又对着小姐动粗,哎,看来还是不要跟敬仰的偶像见的好,距离产生美感——” 也不怪小姐今天一听说沂嗣王的事儿,反应这么过激,要知道自己个儿偶像做的事与想象完全不一样,是个人都会失望。 “够了,别说了!”沈子菱打断,脸又涨得通红,“这事儿从今以后,不要再提了!” 只当自己瞎了眼,从小到大竟将这人当成了楷模,想他作为溧阳王唯一的儿子,放弃京城富贵安定的生活,宁愿去驻守北方,与蒙奴抗战,一定是个做事光堂,不慑权贵,与其他臣子不一样的铁铮铮男子。 近年他常常来京,她还有些惊喜,总想着跟大哥说一声,看能不能寻个机会亲眼看看他。 没想到,今日一见,梦都碎了,完全跟自己想象的不是一个人,做些靠女色求荣华的事,还用尖酸刻薄的话来羞辱自己! 祖父和哥哥从来只会鼓励自己,沁儿对自己的武艺每次也是赞赏,这个男人——眼珠子被鹰叼了! 狂傲自大,没有风度! 讽刺他一句半句,他几倍相还!这还算是男人? 罢了!回去就重新换了坐骑和兵器,连那些摘抄的邸报都一把火统统烧了! 沈子菱火大,朝自家马车走去。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夏侯世廷左等右等,等不到人来,朱笔一搁:“今天的轿辇怎么这么慢?” 语气虽然平缓,可齐怀恩哪里看不出皇上的火急火燎,这几日因为蒙奴提出交换人质的事,皇上大半时辰都耗在朝上和书房,今天难得事情收官,连晚上都等不到,沂嗣王刚一走,就要召皇贵妃过来,笑道:“刚刚奴才过去时,信阳伯夫人岳氏和沈将军家的二姑娘都在,估计皇贵妃耽搁了些,皇上别急,马上就来了。” 夏侯世廷眉宇一拧,有些不满,早不来晚不来,偏这个时候进宫,可到底再没谁说什么了。 又等了小半时辰,人依旧还没来。 齐怀恩见皇上脸色堪虞,连折子都批得有些心浮气躁了,也有些慌了,正要亲自再去催请,殿门一开,黄门一声禀报,这才放下心,笑着对来人道:“娘娘怎么才来。” 云菀沁牵着小元宵,小臂上挽着个食盒走进来:“刚去皇子所接蜀王了,今天给皇上带的点心也做得繁复,才耽搁了。”小元宵因大些,近年已赐了殿,住进皇子所。 齐怀恩一看皇上的眼色,马上退了出去。 夏侯世廷见她过来,心情一舒爽,今日天气有些暖,她秀发绾了个半斜的倾髻,全无一点点缀,披着个绣鸾鸟纹小云肩,里头是烟紫色南绸襦裙,浅露半弧胭脂色抹胸,私下打扮哪里像是皇贵妃,明明就是个秀艳绝伦的少女。 浑身香馨极好闻,也不知道又是调配的什么香。 他推开黄卷,再一看她旁边的小不点,淡道:“不是叫你一个人来吗,怎么把勋儿也带来了?这个时辰,应该午睡吧。”难得跟她独处一下,不情愿这小子在旁边当灯照着,暗示送回去。 云菀沁将食盒摆放御书案上,并没接受他的暗示,恬笑:“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午睡呢,起来了。三爷这几天辛苦,都没见小元宵了,顺便带来见见。”又摸摸儿子的头:“去给父皇问安。”又打开食盒,拿出里面的点心,全是些地方小吃,杭州府的雪媚娘,西湖藕粉,猫耳朵,小笼包,陕西郡的柿子饼,镜糕,云南郡的螺旋团子,核桃丸子,藕脯,牦牛肉蛋卷儿……每样小吃各一小碟,粉粉糯糯,白的黄的,一碟碟堆了满桌。 快满四岁的小元宵生得粉嘟嘟,一身紫金皇子锦袍和虎头靴,神采奕奕,龙行虎步地上去,掀开袍子,跪下来,奶声奶气地认真道:“给父皇请安,父皇辛苦了。” 夏侯世廷却笑得有些僵硬,悄悄睨一眼儿子身边的人,几天没见的又何止儿子,道:“勋儿起身。” 小元宵闻到香气,小脑袋一抬,随意指了指御书案上的一盘糕点,一双大眼熠熠生辉:“父皇,那是什么?” 嘴馋了还明知故问。这小子,鬼精得很。夏侯世廷只得将儿子抱起来,夹了一块龙须酥给他。 小元宵坐在父皇的膝盖上,双手捧着糕,小鼹鼠似的放在嘴巴前吃着,吃完一个,又去找自己喜欢的,一会儿工夫,吃得满嘴糖粉,长了白胡子一样。 云菀沁坐在旁边,将食盒里一把壶拎出来,倒了盏花茶,一边品,一边给儿子擦擦嘴,不催也不赶。 夏侯世廷见这么吃下去,也不知耗多久,看小元宵又插了一块蛋卷时,坚决按住:“多吃无益。” “这个明明才吃两块。”小元宵做了个剪刀手,急着申明,岁数一大,语言增进不少,小嘴伶俐得很,脑子也清楚。 “其他的吃了很多了!快到晚膳时辰了,零食吃多了,乳娘喂正餐时吃不下。”他自己还没吃,饿了好几日,也只得狠心掐断儿子的食物,又给身畔女子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将小元宵送到乳娘那儿去。 以前父皇只怕自己挑食厌食,从来不会阻止自己吃东西,要什么也都叫宫里人去准备,大多事儿都顺着自己,今天却好奇怪。小元宵眨巴了一下大眼睛,望向娘求救,知道娘不管说什么,父皇都是答应的。 “前阵子换季,小元宵厌食,几日没好生吃,瘦了很多,难得今天胃口开了,这才吃了一点而已。”云菀沁似是没注意男子的第二次暗示,义不容辞地站在了儿子这一方。 小元宵望向座上的人,父皇今天竟然没有马上附和娘的话,还莫名其妙垮了脸,语气十分霸道*:“朕说不能吃就不能吃了,要吃回皇子所,重新弄几道,何必在这儿吃!” 小元宵呆住,又明白了,父皇一定是嫌自己抢了他的吃食,父皇真是太小气了。 云菀沁见他不高兴了,怕吓着儿子,掏出帕子倾身过去,给男子怀里的儿子揩揩小嘴巴:“算了,那小元宵就跟乳娘回去吧。” 这一俯身,女子衣襟一陷,抹胸愈发显露人眼,体香幽幽,他情不自禁手一抬,绕过小元宵,滑到她腰下,轻轻一拍,三分撩拨,七分褒奖她终于答应送走这碍事儿的小子。 没料巴掌重了一点,“啪”一声,在安静的御书房清脆悦耳,很清晰。 小元宵耳朵和眼睛都尖,一眼看到父皇的小举动,白玉一般的团子小脸有些惶恐:“是不是母妃不听话,父皇才打母妃屁股。” 云菀沁脸色一讪,却见他朗笑起来,语气邪邪:“是啊,你母妃不听话,勋儿快回去,父皇要好生教训一下你母妃。” 再说下去,只怕连儿子都教坏了,云菀沁瞪他一眼,抱起儿子,送到门口,正要交给乳娘,小元宵却还心有余悸,拽住娘亲的衣领子,忧心忡忡地嘟嚷:“娘跟勋儿一起走,父皇今天很坏的……” 云菀沁安慰:“父皇那是开玩笑的,不会真的教训娘。” 小元宵半信半疑,可刚刚父皇明明就满脸通红、鼻息很粗地打了娘屁股一下,这不是生气是什么呢,想半天,郑重告诫:“那父皇要是又打娘的屁股,娘就赶紧来找我哈。” 乳娘一听,脸色飞起一片红霞,只当没听见,将大皇子一抱,福了身,匆匆离开。 云菀沁回了书房,只见御书案上男子神情轻松:“那小子终于走了。” “三爷险些吓着小元宵了,都把你当成坏蛋了。”云菀沁有些不满,走到书案前收拾满桌子茶点,又拿出个盛汤的瓷壶,一揭开,热气直冒,舀了一小碗,递给他,刚他只顾着陪小元宵吃,还机会下筷。 “男孩哪里有那么金贵,随便说个话都能吓着,还能成什么器候。”他一点无所谓,接过汤水。 她知道,随着小元宵年龄的越大,他开始十分注意儿子的教育,不再事事宠着溺着,在某些方面甚至有些糙着养,正想着,夏侯世廷已经喝了几口汤,放下碗,将她皓腕一拉,拽入怀里,低道:“翰林院大学士冯曼殊德才兼备,教过三朝皇子,民间有名望的学子和鸿儒有不少是他门生,可谓难得的人才。朕挑中了他,准备近期就开始让勋儿进内书馆,由冯学士给他正式开蒙,你看怎样。” 既然是他亲自挑选的,肯定是最好的了。云菀沁也听过那冯学士的大名,没什么反对意见,只眼波一转:“听说冯大人在学业上非常严格,就怕小元宵这么早开蒙,再加上遇着个严师,会吃不消。” “再过几月就四岁了,这个年龄开蒙正好,不早。朕的儿子,朕也信得过。”他贴她耳边,“早点做出些成绩,再过两年,便正好册位。” 她自然明白他说的册位是什么位置:“再过两年,小元宵也不过六七岁,册储君会不会太早?就怕朝上有人说。” “朕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就算今后还有弟妹,他也是长子,储位迟早都是他的,谁敢说什么。”他鼻息一烈。 她顺着他的话,眸中清滟一闪:“就因为今后可能还有弟弟,皇上不用选选么?这么早立下来,可就不能变卦了。” 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手劲一收,捏紧她如柳的软腰:“纵是有弟弟,也都是一个人肚子里出来的。” 她眉睫一闪:“是吗,不过听说后宫马上要进人了啊。” 他本准备今晚过去福清宫跟她说一声,见她已经听到风声了,也不多瞒,勾起她下巴:“吃醋了?那朕找个由头,推了沂嗣王好不好。” 她知道他要么不说,这话一出,若自己点头,他一定会做。 只这一句话,她还有什么不安心? 云菀沁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汤汁,喂他嘴里:“沂嗣王是一等一的功臣,如今朝政初定,社稷还不稳,怎么好伤了君臣关系。再说了,如今只是把那名女眷送到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又没定名分。” “那为什么朕听着有些口是心非?”他喝了一口,轻拨开调羹。 “口是心非怎么了?”云菀沁眼儿一斜,倒也不否认,“朝廷不也是喜欢嘴巴一套,实则又一套么?” 他气笑,目光沉沉敛敛:“你要是个男身,在朝为官,绝对是个刁臣,朕一定得想法子弄死你。”正说着,只觉周身有些热,鼻翼和脊背甚至还渗出些汗,不禁心头一动,目光望向案上的汤,攒眉:“今天送的什么汤水?” “怎么了?还不是福清宫厨房提前熬制的汤水,”云菀沁顺着他奇异的眼神将汤拿过来,要调羹一搅,冒出几个黑乎乎的东西,顿时明白了,前些日子,拓跋骏夫妇回了高家村一趟,顺便在龙鼎山上打了一回猎,重新过了把农户的瘾,猎回了几头鹿,岳五娘回来后,将鹿肉叫人腌晒成山珍,当成礼物送进了福清宫,又特意包扎几条鹿鞭,偷偷塞给云菀沁。 她想着他近来忙不停,这鹿鞭对肾虚劳损,腰膝酸痛有效,便叫人放在厨房,日后等他来了再熬汤,没想到今天厨房的人将这东西丢进去了。 今儿天气本就有几分燥,加上几口鹿鞭汤下肚,气血早就腾腾升了起来,这会儿见他热得厉害,她忙给他扇风,又给他解了领口:“还热不热?” 他将她在膝上抱紧了,低低:“光是扇风解不了这热。” 她鼻尖一烫,不知是不是贴得太紧,自己浑身也有些热了。这鹿鞭的厉害,她也不是不知道,原先在娘家,云玄昶毕竟年纪不算小了,那三名瘦马馆的妾室又年轻,怕驾驭不住,便叫莫开来备了些鹿鞭酒窖藏着,她鼻子灵得很,每次一进厨房,便能闻着那味儿。 男人鼻尖上的汗水,俊腮涨得一片赤,喝过酒一样,身躯朝前,将她如柔韧的芦苇强行压折,迫她靠在背后的书案边。 她虽觉得在御书房有些羞耻,却深深感受到来自前方的压力,知道回绝不了,映满酡红的雪肤上,眸子盈盈如鹿,有些紧张,忙先推搡了一下他,提醒:“那个……戴不戴。” 声音软糯磁滑,让他背后的热汗又滚了不少出来。 “勋儿这么大了,朕前日问过姚院判,说是时日差不多了。”他全无一点犹豫,将她双手一捉,举起来,以便腾出位置,让昂魁身躯与她贴得更近,浓黏滚热的呼吸几乎叫她意识昏迷,化作一滩春潮:“再给朕生个公主。” 她知道他一直想要个女儿,之前他明知道端姐儿非他所出,却并无不好,除了是因为看在燕王的面子,也是因为对小女孩的怜惜,那日嫉妒燕王有女儿的语酸溜溜语气,也还历历在耳。 如今一看,简直是思女成狂。 襦裙下面一件件衣料的剥离,直到最后一件遮羞的撕扯,她惊呼一声,整个人悬空而起,被他托住腰下,抱起来丢在书案上。 玉体横陈在天下大事之间,何等蛊惑人心。 龙袍翻飞,大手将案上的军务、奏折及邸报哗啦啦统统推到一边。 御书房内颠龙倒凤,看上去,实在是昏君做的事…… 可他管不得了,有她在,随时随地是他的欢场。 太皇太后今年寿宴到了,这表示,正宴过后,被满城名媛期盼的撷乐宴也到了。 除了条件符合的世家男女,这次沂嗣王因在邺京,又因为长年在外戌边,还没娶正室,婚姻问题成了皇家重视的,也顺理成章的了太皇太后的邀请,一道去御花园撷乐宴,看看有没合眼缘又合适的婚配。 这次的寿宴自然是云菀沁操持,样样精心无比,亲自下到各个准备寿宴的岗位去定时查看食材、用具。 宴前的头两天,她去了慈宁宫,将宴上的安排单子一一给贾太后过目。 贾太后不无满意,什么都让她放手去做,只瞥了眼儿撷乐宴上的宾客安排,见着沂嗣王的名,眼神一动,瞄向她:“说起来,沂嗣王那表妹在慈宁宫住了好些日子了。” 云菀沁知道贾太后是怕自己委屈吃醋,只恭声:“不知太皇太后对那女孩儿印象怎样?” 贾太后自然也知道沂嗣王送表妹到慈宁宫,并不是只为了给自己进献个侍女,终极目的是为了将那女子送进后宫,此刻见云菀沁云淡风轻,知道她并不放在心上,心里对她更满意了几分,道:“这个女孩,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贵在会不少稀奇玩意儿,别说宫里闻所未闻,就连咱们大宣都是极少的,可能都是跟着沂嗣王,在北方那边学来的吧。说来你不信,倒跟原先的永嘉差不多,哎,难怪都是出自溧阳王府的女孩,不过,那永嘉,在宫里仗着先帝爷和那么点儿小本事,特立独行,眼高于顶,连公主都不放眼里,最后得来这么个下场,这个女孩子,性子可比永嘉谦逊温顺多了。” 云菀沁但笑不语,只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那人既然跟在沂嗣王身边,变身份回京,就注定早不是以前的永嘉郡主了。 除了性情再不能像昔日一样骄矜如孔雀,相貌当然是第一位需要改变的。 虽然不知道她换了怎样一副皮囊,可既然连太皇太后都完全辩不出,想必,一定是变得连爹妈都不认识。 天下的奇人异士,名医圣手,多得很,依沂嗣王在江北驻地的权势财力,寻个为她弄掉刺青、改换容貌的,也算不上登天难事。 “不知沂嗣王家那女孩儿闺名是什么。”云菀沁捧起瓷杯,呡一口香茶。 “溧阳王王妃姓唐,”贾太后道,“那女孩,闺名无忧。” 古话,萱草令人无忧。 故,萱又称忘忧草,或者无忧草。永嘉郡主夏侯萱,这名字,改得好啊。是从此但求无忧了? 她眉眼未动,话题一转,又跟贾太后聊了些寿宴的事。 贾太后本来对老三即位心里还有些疙瘩,如今看来,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如百姓家中的夫妻一般,前朝振兴,后宫安宁,也没什么不好,便是宁熙帝那会儿的光景都赶不上,那时女眷只将后宫当成战场,压根不像面前女子一样,当成家一样去真心实意地打理。 只想着世谆的事,贾太后终归有些叹息。 云菀沁也猜出她心意,安慰了一番,陪着说了会话,直到夜色降临,才告辞。 刚走出太皇太后的寝殿,配殿的廊下,一道身影一闪,好像见人出来了,背过身,朝走廊尽头走去。 虽虽只一瞬,她却看得清楚。 拐角处,身穿鹅黄色宫裙的纤细身影窈窕,秀腕上的啷当玉镯碰撞清脆凌冽,在夜色中既悦耳,又张扬,好像是一种无形的挑衅。   ☆、第二百六十九章 献唱丢丑 寿宴当日,和风袅袅,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似宝石般澄净。 上午的寿诞正宴完毕后,应邀的人纷纷转去了撷乐宴。 与往年一样,因太皇太后的枯草热,避开花卉,这一次,云菀沁仍是将小宴安排在空旷的承天湖水榭边举办,还令人时刻注意风向,经常查验酒水,以免园子附近的浓艳植卉的花粉被风带了过来,或者叫太皇太后又饮用了不该喝的酒水。 一群贵胄和世家高官子女在内侍和宫娥的引荐下,隔着猩猩红地毯,对坐而席。 贾太后在朕宴散场后,回慈宁宫小憩了片刻,由云菀沁、马嬷嬷和朱顺等人搀扶来了水榭。 提前到场的臣子们起身,俯身给太皇太后行礼,恭敬道:“太皇太后不辞辛苦,寿宴后还要款待臣子,实乃臣等的天大福分。” 贾太后见宴上礼仪充分,下人各司其职,有条不紊,想云菀沁初次料理寿宴,能这样稳妥周全,不输老人,很是满意,便也给云菀沁面子,笑道:“哀家老骨头,身子早就疲懒得不行,今儿从头到尾,全是皇贵妃操劳,你们要谢就谢皇贵妃吧。” 贾太后过来时,众人早就被她身边的丽人吸引目光,只是因为怕失了礼,并不敢多看。 贾太后这么一说,众人朝她身侧的人影望去,只见女子梳宝环髻,乌髻插一柄点翠金步摇,身穿典雅的鸾鸟纹后宫至贵的内命妇衫,腰系玉珰禁步,风仪照人,艳容逼面,这一身打扮,仿若王母身边的仙婢,观音瓶里的梅花,让人只敢远观,近几步上前都不敢。 虽距离远远,众人却觉鼻下飘来隐隐香馨,不是俗气脂粉,不是太皇太后不适应的花香,像是鲜果浸入洁净甘泉内,嗅之让人心旷神怡,通体舒泰,极应眼下场景。 玉容未近,芳香袭人。 “多谢皇贵妃。”众人谢恩。 “众位宴上若能寻得美满良缘,就算是答谢本宫了。”女子状若玩笑,轻启朱唇。 一群人笑着俯身应下。 千金小姐们坐下了以后,目光仍是暗中追随这名皇贵妃,小声议论。 “原来这位就是皇贵妃啊,总算是看到真人了,这样的容姿,难怪就算做过隆昌帝后宫的美人,皇上还念念不忘。” “可不是,当时听说皇上登位时罢选三宫六院,我还以为开玩笑呢,没料皇上登基已快两年了,后宫真的只有皇贵妃一人,今天一看,倒也不奇怪了,皇上有了这名皇贵妃,还稀罕什么别的女子。”有人羡慕。 有千金小姐不以为然:“皇上罢选六宫,是因为想安抚旧皇党吧?如今隆昌帝殒命北方,会不会又重新选采女?” “得了吧,你就别做美梦了,依你的资质,就算重新选拔采女,叫你进宫了,你又哪里抵得过皇贵妃的一丝一毫,估计连皇上的靴子都摸不着!” 引起小姐们的一阵善意的哄笑,笑完之后,又有短暂的叹气,何止是那名千金小姐,在场这些名媛,个个也及不上太皇太后身边那一位啊。 说来,宏嘉帝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生得也英俊伟岸,京里哪个千金不动心能做后宫嫔妃。 若是雨露均沾的皇帝,倒还有希望,喜欢玩专房之宠的皇帝却靠不住,谁担保自己一定能分一杯羹? 凡是搞专宠的天子,后宫其他女人有几个能善始善终,有好日子过? 随意掐指头一数,那明初的永乐,后期专宠朝鲜来的权贤妃,因权氏被人毒害,一夜杀后宫几百名宫女妃嫔,不知道冤死了多少人。 后代的成化帝,为讨专房多年的万妃开心,连亲生骨肉都能弄死好几个,待万氏先于自己离世,不到半年也郁郁而终了。 还有天子更是离谱,宠妃过世后,甩开后宫一大群妻妾儿女不顾,落发出家了。 深情的男人,对别人却是最冷血的。 今儿再一见这位皇贵妃的仪态风姿,还有太皇太后都对她这样重视疼爱,千金小姐们就更是摇摇头,罢了,京里头贵户多得很,还是一门心思寻个厚禄高官的高门夫婿吧。 不一会儿,话题又扯到了别的上面,一片笑声如浪掀开。 惟独席间的沈子菱,跟着千金小姐们笑着笑着,目光一转,无意扫到宴席对面一具身影,笑意却陡然凝住,脸色一点点涨红红,继而握紧拳,好容易才安定下来。 是沂嗣王。 想不到他今日也来了参加撷乐宴。早知道自己就不来了。沈子菱鼻息抽哼一声。 座席中,沂嗣王并没多注意被人盯着,只暗中审视水榭内的皇贵妃。 他虽没娶妻,却也不是没见过女人的小童子。江北城的府上,有好几名侍妾,也经常有部将与近臣进献美人,窈窕明媚的北方佳丽,热情风骚的边境胡姬,都亲身经历过。 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是武将,精力旺盛,他一夜就算连御两三女也不足为奇。他也有过宠爱的女人,但那种宠爱,是当作泄欲暖床的工具而已,玩一阵子,兴趣减了,给了位份的就会养在府里,没有位份便大手一挥,给了部下。 不管怎样,对女人,他发言权还是有的。 座上的女子,确实是个尤物。 她有北女的澄秀,亦有南方的婉媚,更可贵的是,她有一双不沾尘埃,却又能将红尘万丈尽数收于眸内的双目。 这一身裹得紧紧的正统宫装减去了她起码一半的风情,里头,却必定是叫人魂牵梦萦的妖娆。 难怪得皇上迷恋。 无忧绝不该轻视她,也有得战了。 沂嗣王替表妹观察完敌手,眯了眯眼。 沈子菱见这蛮不讲理的小人盯住上方的沁儿,火气更大,低斥一声:“原来还是个色魔!” 就是这时,沂嗣王终于感觉有些不对劲。 打仗多年,天生的警觉让他循着火辣辣的目光望过去,才见到席位对面的熟悉的面孔。 竟然是那个野丫头。一双眼睛愤恨得要命,吃人似的瞪着自己,若目光是刀,自己身上已经被戳了几百个孔。 阴魂不散。沂嗣王眉一皱,当下的感觉,就像品着的美酒里不小心掉进去一只苍蝇,两个字,妈的。 不过,这妞儿果真是个官家千金。 “去打听下,看她是哪家的。”沂嗣王一声暗中吩咐,身边随从忙离开。 不一会儿回来,俯身对着主子道:“是沈老将军家的二孙女。” 沂嗣王眼皮一动,京城的沈府人丁不丰,沈老将军年岁太大,早已卸甲,在朝上没什么太大威望了,目前在府里一边颐养天年,一边教习家中后背骑射武艺。 将军府的沈肇倒是年轻有为,先在晏阳平乱立功,后任京城指挥使同知,如今在大内当差,皇上登基后,升其为侍卫总长。 虽有个兄弟混得还不错,但也不是万人之上,家世虽不差,可在贵人如云的京城,也谈不上顶破天,这小妞是哪里来的胆子和火气,对自己吹胡子瞪眼? 果然,那随从又轻声继续:“这沈二小姐是皇贵妃还未出阁前的知交闺友,现在也走动得很频繁。” 难怪,原来是云氏身边的人。就这点儿本事,还想帮人家报仇? 沂嗣王终于弄清楚缘由,也懒得理睬她目光了,只见时辰差不多,问了问随从:“表小姐那边怎样?” “备好了。” 沂嗣王嗯一声,起身,朝水榭拱手:“舍妹之前备了寿礼,供太皇太后在撷乐宴上赏玩,如今已在后面等着,就等太皇太后开口传召了。” 水榭内,初夏轻俯云菀沁耳边:“那人从以前到现在,最会的就是抄袭,模仿。以前给先帝爷的那些诗啊词的,都说不像她风格,是找人代笔的,那些且不提,今天在撷乐宴上,分明也是模仿娘娘当年,呸。” 撷乐宴本来没有送礼这一说。 可云菀沁第一次参加撷乐宴,不知道分寸,临时备了绣花屏风当寿礼,误打误撞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被太皇太后赠送钗子,后面两年,还真有千金小姐开始效仿,也弄些小玩意儿在撷乐宴上奉承太皇太后。 没料,今日这名——无忧姑娘也有礼物相送。 贾太后见沂嗣王亲口这么说,倒也十分赏脸:“哀家是说,今儿本来也唤了无忧姑娘来宴上,怎么半天不见人影,原来是给哀家备寿礼去了,好吧,那就传上来。” “谢太皇太后。”沂嗣王目光轻飘,不经意落至云菀沁身上,撩袍坐下。 云菀沁以前都是只闻其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沂嗣王,还真的跟自己印象不一样,原来并不是个粗陋莽夫。 初夏见那人要来献礼,忍不住:“叫奴婢看,不如就直接告诉太皇太后,说这唐无忧就是夏侯萱,让太皇太后当众撕了她脸,让她滚出宫去。” “你这么当众一说,撕的不是她的脸,却是太皇太后的脸和皇上与沂嗣王的关系了。”云菀沁捻起茶杯,轻呷一口,“太皇太后是个考虑大局的,且不说会不会当众质问,就算问了,沂嗣王会承认么?若坚决不承认,太皇太后如何收场?那人既能回来,一定是做了十全把握。我前两天叫沈大人在官府查过她文牒身份,背景干干净净,全无破绽,籍贯家乡父母样样俱全,在哪里出生,幼年少年在哪儿度过,甚至认识她的邻居、玩伴,沂嗣王都为她安排好了人证。你需记住,永嘉郡主已彻底从这世上抹杀,咱们等会儿看见的,是不折不扣的唐无忧。” 初夏点点头,再不出声。 两人正是说着,宴席进口处,伴着一阵轻灵悦耳的环佩玎珰,一名身穿鹅黄齐胸绸裙的少女抱一把古琴进来。 古琴紫栗色,杉木材质,琴身刻小蛇腹断纹,古琴边缘凿了几个小孔,穿着环佩,抱起来走动时,环佩撞杉木,响起清脆的清音。 在内侍的引领下,少女走到水榭下,跪了下来,头垂得低低,柔声婉约:“拜见太皇太后,恭祝太皇太后凤体长青,松鹤延绵。” 她还是跟往日一样纤细,甚至高矮都差不多,可奇妙的是,身型就是完全不一样了。 容貌可以改变,身材却有些难,尤其高矮胖瘦都没变,身材就更是难得变,可面前的人,身型活脱脱变了一个人。 那就只有一个原因。 云菀沁在医典上看过,民间有手法极好的整骨医师,不断人骨,不伤人身,能直接用一双手来调整人的全身骨骼。 有人是天生驼峰,有人幼年得小儿麻痹症,造成两边腿骨一长一短,有人深受腰肩锥突出之痛,有人受伤时没养好,骨头长歪了,除了身材,甚至还有有人地包天,嫌脸骨下颚太宽……遇到技艺炉火纯青的整骨医师,都能生生用手来调正。 骨骼是人体的架子,调整过后,整个人的身型,自然也就大变。 这唐无忧,全身上下整过骨。 正这时,太皇太后开了口:“你有心了,起身吧。” 少女遵了意思,袅娜起身,一站起来,娥眉轻颦,似是一颤,西子捧心一般楚楚可怜,吸引了在场一片怜香惜玉的公子们的眼光。 初夏看得直皱眉,嘀咕了一句:“装什么装。” 可云菀沁却知道,她可能还真不是装,整骨的疼痛,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想想,将骨头从原来的位置掰到另一个位置,能不疼么,整完之后,骨头移位的后遗症,只怕好几年都停不了。主要就是不能激烈运动,看她眼下的情况,只怕多动一下关节都会疼痛,更不提抱着这看上去十来斤的厚重古琴绕场一圈,又跪又站了。 这一抬头,两人也都看清楚了映在眼前的一张崭新容颜。 脸儿变成尖尖的巴掌脸,越发的纤瘦,肤色比以前还要白,仿似是用药水蘸敷后,磨过一道皮,黥面的刺青完全看不出来了,惟独额头上有个红痣,十分的显眼,估计是那里的刺青疤痕太重,额头皮肉太少太薄,不好磨多,只能点痣来掩盖。 这些最关键的都能调整,其他眉毛眼睛,鼻子嘴儿,改起来也不难。 光看眼角处,脂粉盖得特别厚,似是为了遮住缝过线的痕迹。 为了重回京城,活活把自己变成一张画皮,全身动了手脚,眉眼唇臂,皮肤骨头都几乎都换了包装,再不是自己了,这样……真的值得? 太皇太后早注意到唐无忧怀里的珍琴,有些惊喜:“这是九霄环佩?你是要用这个给哀家弹曲子?” 九霄环佩是伏羲式的唐琴,在古琴家中有仙品之称,音质出类拔萃,据说,就算五音不全的人,只要用九霄环佩练习一段日子,也能成乐中翘首。 “回太皇太后的话,无忧为太皇太后撰了诗,又谱了曲子,今日特意用九霄环佩弹唱,为太皇太后祝寿。”少女柔声, 想不到沂嗣王的这个唐家表妹,不但生得好,还会作词谱曲,一群世家子弟们都窸窣起来,目光里更是来了兴趣。 “好。”贾太后叫朱顺赐了座。 唐无忧抱琴坐在后方,纤指一拨,弦动,音如珠玉,打破安静,接着,袖口一飞,一连串妙音在指下翻飞而出。 且不说弹琴人技术如何,九霄环佩不是盖的,音色苍松透润,高音如金石,低音如平湖,为曲子大大增色。 曲音悠扬,在附近的承天湖上方旋绕。 少顷,在场不少世家子弟已抬起手指,在桌案上随着节奏敲击。 音律交换时,唐无忧轻启唇,吟唱歌曲。 “海日初融照仙掌,淮王小队缨铃响。 猎猎东风焰赤旗,画神金甲葱龙网。 钜公步辇迎句芒,复道扫尘燕彗长。 豹尾竿前赵飞燕,柳风吹尽眉间黄。 碧草含情杏花喜,上林莺啭游丝起。 宝马摇环万骑归,恩光暗入帘栊里。” …… 歌声伴着曲子,余韵不觉,比起大宣宫廷乐,虽然不大适合宫廷正统,有些怪异的调调,却也有几分风情,而且这词乍一听,着实叫人惊艳,绝不是出自俗人的手笔。 待曲终,九霄环佩的余音饶在半空,经久不散。 唐无忧离开琴台,跪下:“给太皇太后献丑了。” “这诗的名字,叫什么?”贾太后听得甚是满意。 明明简单的问题,唐无忧却是脸一红,好半天才低声:“汉皇迎春词。” 贾太后一顿。 汉皇迎春?这分明是在暗示皇上迎她入宫。 这唐氏,是在自荐枕席。 其实今天叫唐无忧参加撷乐宴,贾太后本想替她在宴上择门亲事,也好应付了沂嗣王,不过她眼下凭这首特别的祝寿曲表明了心意。倒是有些为难了,尤其嗣王也正在下面望着。 贾太后望一眼身边人,一语双关:“皇贵妃觉得无忧姑娘这阙汉皇迎春词怎样啊。” 云菀沁明白,太皇太后是在试探自己可要将唐无忧纳进后宫,声色轻缓柔和:“无忧姑娘这诗韵律流畅,词眼华美,倒也算是写得有心。” 唐无忧眼皮子一动,倒还识相,自己穷思竭虑,半篡半仿,将几名后朝词人的宫廷诗东拼西凑,挪为己用,刚好与后世一首古风曲子吻合,汉皇迎春词的名字,又有无限的寓意,不用这个,还用哪首,果真得了个满堂彩。 正是想着,却听水榭内女子继续:“只可惜,这诗实在是大逆不道,该当死罪。” 贾太后先前还没仔细听,只觉这文辞华丽动听,一听云菀沁的话,忙再细细琢磨,也嚼出一些她这样说的原因。 “这诗不过描写春光美好,欣欣向荣,言辞也是朝气蓬勃,无忧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还请皇贵妃明示。”唐无忧面露惊惧,趴伏在地,盈盈落泪。 “无忧姑娘可知淮王是谁?”云菀沁目色凝住她。 唐无忧被问得背上流汗,史上被封为淮王的多得很,她哪里知道是谁,历史上的人物,她不过知道那些名气响亮的,这人铁定不怎么有名!什么小猫小狗,根本没听过啊。 “不知道淮王,有本书叫做淮南子,无忧姑娘应该听过吧?作者淮南王刘安,上古朝代汉高祖的孙子,因造反,妄图中途篡位,最后不汉武帝所擒,自刎朝堂,后世人口里,常称他淮王。” 唐无忧一怔。 “同为汉朝的皇后赵飞燕,专房得宠,杀害皇子,收罗男子进宫,当着皇帝的面通奸。两个朝堂和后宫的大逆不道之人,若是别人写的,无忧姑娘不知,拿来用了,不知者无罪,倒也罢了,可现在却是无忧姑娘原创,既然是你自己写的,那肯定知道这两个人的背景,你这样,会不会有些太过荒唐了。”云菀沁说得下方女子浑身凉了一凉。 这诗虽是唐无忧从大宣后世的词人捏揉出来的,可这诗里的淮王和赵飞燕,却是不折不扣的早于大宣的前朝名人。 “无忧真的……真的没有想这么多啊……”唐无忧娇容失色。 “无忧姑娘真的没想这么多?诗中加了这两个逆贼,破坏寿宴喜庆先不提,就怕是有什么影射。”云菀沁话音一转。 话一出口,在场的都明白皇贵妃的意思了。 当今皇上也是中途代替隆昌帝即位的,这不是在影射皇上跟淮王一样,是个反贼么。 皇贵妃如今专房后宫,而且仙居殿韩氏母女的事儿,曾经有流言蜚语说是皇贵妃做的,这难道又不是也在影射皇贵妃与赵飞燕一样,不仅专宠,还荼毒皇子? 贾太后眉毛也蹙紧了,脸色冰了许多。 众人集体不敢做声。 沂嗣王早前知道唐无忧要作诗谱曲给太皇太后祝寿,却没料她诗里会有这两人,既不了解历史,又何必随便将那些历史人物摆出来?一知半解的,这不是给人捉把柄吗! 不过,这诗若是没人故意挑刺,倒也没什么,只能说这皇贵妃当真是绵里藏针。 沂嗣王迅速沉眸,望过去一眼。 唐无忧得了沂嗣王的眼色,会意了,为了躲过眼下这一劫,只得含恨:“这诗并非无忧写的,是无忧叫民间的无名才子帮忙撰写的。” 举座哗然,原来是找人捉刀的,难怪了,就说这无忧姑娘年纪轻轻,怎能写得出这种厚重之词。 “居然骗人。” “不会连曲子都是找人代谱的吧?这曲子怪模怪样,不像大宣的音律啊。” “啧啧,她这一身,还有什么是真的?” …… 初夏心头爽快,弯腰低声:“就说她原先都是假的吧。今儿总算是揭了她的底。” 唐无忧在一片低声讽刺和猜疑中,脸色紫得像茄子,再一抬头,连刚才对自己有几分欣赏的太皇太后脸上也添了几分鄙夷和不满。 太皇太后被她搅了兴致,虽然不高兴,可见她承认是叫别人写的,就表示根本不懂,又看在沂嗣王的面子上,道:“行了,不知者无罪,给哀家进献寿礼,说明你还是有心的,这事儿罢了吧回宴席里,坐下吧。” 唐无忧退到一边的宴席里,脸色比死还难看,本想得个开门红,没料反遭人笑话,还险些被太皇太后问罪,却只得吞下这口气,敛了愠容,默默饮酒。 宴席又恢复了之前的气氛,沂嗣王举起酒盏,含笑敬了太皇太后一杯,打了个酒嗝,脸颊晕上一片酡红,修俊身子微晃,似是喝得有些微醺,目光又落至云菀沁身上:“刚刚无忧诗中的赵皇后,倒有一点儿与皇贵妃相似,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贾太后见他出言轻佻,眉一蹙:“沂嗣王喝醉了。” 沂嗣王手臂一摆,挡开内侍的搀扶:“臣没醉,臣不过是夸赞皇上有福气,欣慰大宣后宫有这样个良主,这难道也不行么,太皇太后。” 贾太后无话好说。 沂嗣王鼻梁赤红,笑道:“说来,歌舞要双全,缺一不可,无忧已经为太皇太后献唱,何不再由皇贵妃跟赵皇后一样,来为太皇太后献舞?” ,   ☆、第二百七十章 绿腰软舞,后宫夫妻 “沂嗣王还说没喝多,怎么能叫皇贵妃跳舞。”贾太后脸上生了不悦。 沈子菱心头火气更大,死不要脸的,一拳不轻不重砸在案上。 “太皇太后,”沂嗣王目色清朗,似是掏了心窝,语气真情切意,“臣闻皇祖父生前料理国政事时,偶尔会召淑妃娘娘去舞一曲,以此缓解疲劳,有时旁边还有一块儿议事的外臣在。今日不过是皇亲贵胄和世家名媛们的小宴而已,又有何不可?” 淑妃是沂嗣王的亲祖母,本是普通宫女,因舞姿曼妙,得了先皇的欢心,一朝得了恩宠,才有幸诞下沂嗣王的父亲溧阳王。 淑妃性情温顺,知道身份不高,在后宫生活艰辛,倒也聪明,将当时还是皇后的贾太后作为靠山,一生对其言听计从,马首是瞻,便是能提拔成妃位,还是贾太后劝谏皇帝。 后来,淑妃染病早逝,临终前又告诫儿子溧阳王,要好好辅助皇后亲子——彼时是太子的宁熙帝夏侯睿,当好兄长的左右手。所以,这一对母子,与贾太后母子一生关系甚密。 马氏瞄一眼太皇太后的神情,也知道,贾太后提起淑妃的早逝,到如今仍有几分感叹,年纪渐大,早年身边的人,不管是敌手,还是友人,都一个个走了,若是那听话又乖顺的淑妃还在,陪着闲话几句当年,太皇太后倒也不寂寞。 这会儿听了沂嗣王的话,贾太后神色渐缓了下来,添了些唏嘘。 初夏见沂嗣王将贾太后说得发了感慨,连话都不多说了,娥眉拧紧,那个淑妃本就是跳舞的宫女出身,被召到殿前跳舞有什么稀奇,怎能拿来跟自家娘娘比,可也不能将这话拿出来反驳,不然就是折辱了淑妃,让沂嗣王再找借口。 正想着,沂嗣王目光悠悠落到云菀沁身上,噙笑:“臣与部属在北方与皇上共事抗敌时,就听说过娘娘的一些事迹,想必定是风仪万方之人,今日一睹芳容,果然闻名不如见面,是不是啊?” 几名陪伴嗣王进宫的随从一呼百应: “是啊,咱们在江北城就听过娘娘协助皇上镇压晏阳暴民的事儿了,今日若能再看娘娘舞一曲,更是死了也值!” 说着,部将们喧哗起来,几个都是武人,声音洪亮,一会儿便吵开了花。 更有甚者拿起象箸朝馔具乱敲打起来,嚷着添气氛:“恭请皇贵妃为太皇太后舞一曲,咱们也能饱个眼福啊!” 这行人本就在北方岔惯了性子,连皇上都从不拘束他们,何况本就是在气氛宽松的小宴上,贾太后也不好喝叱,可让皇贵妃起舞,又成何体统,况且从没见过沁儿跳舞,许是根本不会。 邺京的官家小姐,讲求的是内秀,文功方面,素来只是在闺中读女论语,外加琴棋书画拣一两样学,跳舞不登大雅之堂,就算千金小姐们喜欢,家主们一般也都不许。 沂嗣王就算终年在北方,又怎么会不知道,难不成就是想故意为他表妹搬回一城?想着,贾太后眉蹙得更紧。 席间,唐无忧刚刚的羞辱扫清了大半,沂嗣王这一句酒后玩笑建议,云菀沁若直接拒绝,就是不敬太皇太后,那便只能承认一句自己不会,大庭广众下失掉风采,她今天的受辱丢脸也能和她扯平了。 沂嗣王见皇贵妃不动,心意达成,手一抬,勒令随从停止声潮,终结这话题:“臣想着连暴乱城池都敢闯的女子,一定落落大方,有过人的胸襟,所以才大胆提出这个建议。若是觉得臣辱没了娘娘,还请娘娘降罪,这事罢了,臣再不多提。” 点到即止,让这皇贵妃知道,不是只有她能挫别人的面子。 却听水榭内,女子声音侃侃而来:“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寿诞,孙媳舞一曲,又算得了什么。” 在场人俱是一惊,没料皇贵妃竟答应了,连沂嗣王也出乎意料,眉目一敛,却不动声色。 “皇贵妃……”贾太后刚开口,云菀沁浅笑:“太皇太后放心。” 贾太后见她气态恬然,并不像个生手,放了些心了,却仍是望一眼沂嗣王,语气暗藏不满:“沂嗣王不过是宴中玩笑,喝多了些酒,皇贵妃若是不愿意,也可以回绝。” “寿辰一年才一次,为太皇太后助兴行孝,是妾身本分,怎能回绝。”云菀沁笑意莹莹,如湖光散开,声音又如湖面清风,不徐不疾,“淑妃能为先帝解忧,孙媳妇也能为祖母开怀,况且沂嗣王都说了,将士们慕名妾身,妾身身为女子,不能像将士们一样上战场杀敌,如今舞一曲,让将士们满意,也算是为国家分忧。” 贾太后听得心头舒坦,连连点头:“说得好。” 沂嗣王顿了一顿,也带头笑道:“皇贵妃心胸宽,叫臣心福。” 其他人见沂嗣王都开了口,也都跟着奉承起来。 贾太后考虑片刻,道:“跳支简单的即好。”简单的便不容易出差错,只要中规中矩,稳稳妥妥就行。 云菀沁应下,转过身,目光轻扫席间的唐无忧一眼,下阶与初夏和几个宫人先下去了。 目光清冽,唐无忧被望得沉了脸色,自己已经珠玉在前,她还能跳出什么花样来,无非就是宫廷那些正规舞步。 “还真是有点儿意思。”对面,沂嗣王却是回过神,唇角添了抹玩味,就说了,这皇贵妃果真还不是个好打发的,正是想着,一双瞪得人头皮发麻的灼辣目光又飘过来,沂嗣王一看,又是那丫头片子,还真是鬼缠身了,却只端起酒盏,朝前面故意遥祝一下,温雅眼眸一动,眼梢微挑,颇有些挑衅。 半刻左右,脚步临近,走进了宴席,众人转颈回望。 女子换下了繁琐复杂的正装,仪态大改,一身翡翠色轻丝开襟舞裙,腰封是比舞裙深一号的荷绿束腰,大裙摆,裙下是小灯笼裤,在脚踝处收紧,衬得身姿玲珑,隆胸纤腰,双臂上绕着双层水袖,迤逦于毯上,步步走到宴中间,福身道:“恭贺太皇太后万福千秋,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若方才是仪态万千,庄严不可侵犯的皇贵妃,眼下这一身装束,就像是清灵可爱的江南采莲佳人。 贾太后看得清风拂面,欣喜:“是什么舞?” 初夏丢了个眼色过去,宴席后面的梨园乐官鼓笙筝乐落珠般连贯滑出,笑着回答:“回太皇太后,舞名绿腰。” 舞名一出,在场不少人倒是有些惊讶,京城官家千金就算会跳舞,不过也是学些华美壮丽的正统宫廷舞,舞步大气缓沉,不失不过,比较稳妥。 绿腰舞却是不折不扣的民间俗乐舞,因是软舞,轻快流利,一开始在南方水乡民女中兴起,后来传到了其他地方,也都是在民女中流行。 这皇贵妃原是侍郎家的小姐,又是哪里学来的? 却来不及多想,已被毯上起舞的玉人吸引住目光。 几个舒缓柔美的开场动作之后,动作渐臻佳境,慢慢变快,女子翩如兰芍,两条水袖骤然朝前甩出,在半空飞舞一道,如雪萦风,舞靴却牢牢钉在红毯上,腰肢旋转,先慢后快,婉若游龙,腰上的饰物跟着清脆摇动,清灵如出谷莺,卷起一阵急急香风。 绿腰舞中的旋舞部分,是最好看的一段,在场众人看得呼吸静止,出神的安静。 随着羯鼓一停,乐声轻缓了一些,女子莲步也跟着慢下,收回水袖,绿色袖摆轻摇,低回处如同破水的莲花,待停稳了,发髻微松,显得婆娑旖旎,可一双美眸又跳得清亮动人,玉颈仰起,双臂如翠鸟羽翅举起,朝后下腰身,完成了最后动作,一舞,方算终了。 舞虽停了,御花园中犹自飘荡漾着刚才舞起的香风。 云菀沁站稳,背上热汗直冒,说跳就跳,提前连个准备和热身都没,这会儿也有些脚软,只将过来的一扶初夏,低低喘气:“初夏,怎么样?没叫人笑话吧?” 初夏头一次看着娘娘跳整支完整的下来,刚才也是看入了迷,此刻惊喜道:“娘娘跳得很好,放心,一个步子都没错,所有人都看的不眨眼。没料红胭姑娘教的这绿腰舞今儿竟派上用场。” 云菀沁也小小舒了口气,原先经常去香盈袖时,自然不全是对账看账,红胭原先在万春花船上待过,风尘打滚几年,会的舞蹈何止十只八只。见红胭善舞,云菀沁好玩,叫她教了自己两只,其中一只就是南方的绿腰舞,后来生了小元宵后,为了尽快恢复因剖腹伤了元气的身体,产后除了在瑶台阁散步,也经常练这两只舞,只当是锻炼身子,所以舞步记得十分牢。 两人正是小声窸窣,宴席中,一时之间竟没人出声,在宫里能看到这种标准的民间乐舞就很难得了,而且还是皇贵妃跳出来的,一个个都还未从震撼中醒过来。 突然,远处传来拍手声,一下、两下,慢悠悠的,伴着一声:“好。” 宴席众人循声望去,个个忙从席位上站起来,跪下行礼。 贾太后一看是皇上来了,也站起来,出了水榭。 夏侯世廷目光穿过层层人头,望向清绿如荷的女子,走到中间停下来,停下了拍手,含笑:“朕准备来御花园看看太皇太后的小宴如何,却还以为误进了仙境。” 跪着的人群中,一个纤细身影抬起头,看着久违的男子,睫一颤,眼神再也离不开,追随着他的身影。 齐怀恩示意众人不用拘礼,在场的人起了身,见皇上都在鼓掌赞许,再不迟疑,跟着使劲拍巴掌,赞道:“这绿腰舞果真是名不虚传,好生的惊艳!” “确实如皇上所言,真可谓是仙姿瑰态啊!” 贾太后笑道:“原来皇上在旁边早就盯了半天啊,刚才皇贵妃为哀家祝寿的绿腰舞,皇上有什么评价啊。” 夏侯世廷进了水榭,撩袍坐下,眼眸噙笑:“珠缨旋转星宿摇,花蔓抖擞龙蛇舞,说得是你吗?朕的贵妃。” 这人还从没这么肉麻地夸过自己,还在这么多人面前,云菀沁也装装样子,侧身一福,装出娇羞无比:“皇上谬赞了。” 唐无忧实在看不得两人这样暗下打情骂俏,垂下头去,捏住粉拳。 夏侯世廷见她酡红着一张脸,被一身绿衫衬得越发灵动似风吹荷花,唇角笑意更绽了几分,眼一转,再看看周围不乏男子目光炽炽,又有些不大高兴,剑眉微微一挑,站起身,接过水榭内备用的披风,慢踱下台阶,笑意更浓,扬声:“皇贵妃孝心拳拳,又甘与臣同乐,心中不忘前线将士,愿意为朕分忧,实乃万中表率,加赏福清宫上下人员年俸,赐国库夜明枕三对,玉如意四柄,南海珊瑚一盆。” “谢皇上恩赏。”初夏一喜,随主子一块儿跪下来谢恩。 “皇贵妃受之无愧。”夏侯世廷走到云菀沁跟前,亲自将她搀扶起来,双臂一挥,将披风披在她身上,围了个紧实,温柔地拭去她额上香汗:“爱妃为太皇太后行孝,为国捐力,辛苦了。” 所有人亦是俯身,飘出恭维之词:“皇贵妃辛苦了。”都说皇上盛宠这皇贵妃,今儿看来,两人活脱脱是一对后宫夫妻。 趁着声音如潮,夏侯世廷俯颈,在她耳边,沉了几分:“就是再别穿成这么少。” 哪里少了?该遮的都遮了,比大热天包得还要紧。她低下头看了看,努努嘴,便是穿个大棉衣跳,他只怕也得嫌少。 人群中,唐无忧将两人小动作看得分明,粉拳捏得又紧一分,虽然知道她在后宫专宠,又哪里知道竟是到了这个地步,皇上对她居然这样嘉宠,顿时浑身骨头宛如千万蚂蚁在啃噬。 沂嗣王看一眼妹妹,蓦然笑着开口:“还当皇上午后公事繁忙,不会过来与臣子同乐了。” 夏侯世廷望住沂嗣王:“再忙,有阿轸参加撷乐宴,朕也得过来。” 沂嗣王一顿,笑意有些僵:“臣不懂。” 夏侯世廷返身回到水榭坐下,朗笑:“如何啊,宴上有没合眼缘的啊,你老大不小了,也该紧张一些。” 沂嗣王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暗中吁了口气,还当他未卜先知自己挑衅云氏,特意过来督促,笑道:“不是人人都有皇上这样的福气,没看见合眼缘的,总不能硬挑一个,”又瞥一眼后面的人,道:“比起自己,臣倒是对表妹的姻缘更着紧。” 终还是将他这表妹拱出来了。夏侯世廷轻笑:“那有何难,今天撷乐宴上,青年俊彦多得很,你表妹看中谁,马上请太皇太后指婚。”又面朝一群世家子弟:“沂嗣王表妹风华正茂,你们若是看中了,也不要矜持。若不好意思,朕就来一个个亲自选?” 若刚才有些世家子弟对做沂嗣王的表妹夫有些兴趣,后来看见唐无忧用歌词表达想要进宫侍圣的心,也早就灭了,看来沂嗣王是下决心要将这表妹送给皇上了,于是一个个只抱拳: “皇上,臣高攀不上。” “皇上,唐小姐资质优越,臣资质平庸,匹配不上。” “是啊皇上,臣家中门楣低下……臣还有些暗疾呢。”有一人怕自己万一被皇上选中,得罪了沂嗣王,更是急迫。 一句句坚决的婉拒响起,唐无忧听得脸色涨红,不要我?谁又愿意被指给你们了?算你们识相,懂得避开,谁敢找皇上和太皇太后讨要我,我叫谁好死。 初夏见皇上一句话放出去,又让唐无忧得了一通羞辱,被在场的世家子弟们拒绝了个遍,暗下笑得肚子都快疼了。 沂嗣王见众人推辞,也再不犹豫,直接道:“皇上为何不问问臣表妹的心意呢?”又丢个眼色给唐无忧。 唐无忧提了裙子,垂头走近皇上身边,膝一曲,柔柔:“拜见圣上。” 夏侯世廷任她上前跪下:“沂嗣王说你有心意,什么心意?” 唐无忧的心都快要蹦出来,吃了这么多苦,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鼻下有他袍子的龙涎香飘来,几乎快要按捺不住。他果真已经登基了,当了九五之尊,跟历史上是一样的,她心中一轻,自己的好日子也快要来了,忍住激动,红着脸,轻声道:“刚刚为太皇太后祝寿的那汉皇迎春词,便是妾身的心意。” “喔,”男子若有所思,眸中笑意闪烁了一下,“就是唐小姐抄袭的那一首吗?” 场面顿时滞住,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忍不住,发出笑音,其他人就像被传染了似的,继而连三地掩嘴笑起来。 天子脚下的女子一颗酝酿着满满柔情的心,如皂泡,啪一声破了。 ……   ☆、第二百七十一章 熏衣古龙水,乱点鸳鸯谱 撷乐宴过后,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沂嗣王本想在宴上向皇上推举自家表妹的,当天皇上也刚好来了,唐氏都准备好自荐辞了,没想到皇帝一句戏言侃语,引得宴上人发笑,那唐氏就像被雷击了一下,哪里还好意思继续往下说,皇上又以公务未毕为名,施施然牵着皇贵妃离开了撷乐宴。 那天剩下的辰光,众人看见唐氏的脸一直是黑的,若不是因为还住在慈宁宫,恐怕会马上调头回府。 如今皇上的心意很明确,后宫并不是菜市场,不是随便什么鸡鸭牛羊肉都能往里头塞。 到这个份儿上,脸皮薄的女子,就算皇上和太皇太后不说,也应该主动请辞出宫回府了。住在慈宁宫就是为着巴上天子,既然皇上都甩了脸,还有待下去的必要么? 可那唐氏,还就真是生了根似的,即便没名没分,身份尴尬,还是雷打不动,继续留居在慈宁宫。 宫人们背后笑话归笑话,倒也钦佩这唐氏的韧性,主动提出出宫,那就是竹篮打水,留下来至少还有点儿希望,脸皮厚些又算得什么。 沂嗣王那边的意思也很明朗,反正皇上没说赶表妹走,他也不接走表妹,暗示表妹在撷乐宴上已经以曲子袒露想要侍奉君王的心意,既然如此,京城没哪家门户敢要了,说白了,表妹这辈子生是皇家的人,死是皇家的魂,若皇上还顾念着沂嗣王的功勋,再怎么也该给表妹个名分。 几方的态度都很明确,揣着明白装糊涂地僵持着,就看哪方先败阵。 福清宫,悠闲午后,云菀沁与往日一样,在天井内将甑架在水锅上蒸香水,一边与身边的晴雪珍珠等人侃天。 汉人也是有香水的,却多是摘取花瓣挤压出液体,然后配置出来的花露,香味不持久,为了保持时间长,加了杏仁油等其他东西,香味又过于浓腻了。 之前翻了些古香经书后,她尝试用波斯的烧酒蒸馏工艺,如法炮制了几回,调出的香水果然比传统的花露更持久,香味也均匀淡雅多了,如今在宫里,练习了多了,她蒸香的手法就更熟练,因为医术也比往日精进,有时还会调配出一些有养生效果的药露。 宫里贵人的衣裳会用香来熏,一般是龙涎香、沉水香、苏合香、杜衡香等香料,多半浓郁醇厚,那日她照着方剂,将香精减半,加了些柑橘和橙花,蒸出的香水闻着神清气爽,令人浊郁骤消,她心思一动,用这种低浓度的淡香给三爷熏过一次日常穿的袍子,他说比往那些香熏提神,办公起来精神都好了,从那日开始,成了专用的熏衣香,吩咐下去,让尚服局的人每月专门来福清宫,找皇贵妃领香熏衣裳。 蒸香一次,能管大半个月,今儿这一甑,也全是皇上的熏衣香料,晴雪和珍珠一个摇着扇子,一个注意水锅下的火。 初夏从外面回来,一走进庭院,就嗅到甑底孔眼散发出来的淡香,笑着过去道:“刚碰见马嬷嬷了,说主子上次给太皇太后送去的霜桑叶露味道很好,香甜又不腻,吃了几个疗程后,脑子清爽,眼睛也不容易像以前那样发胀,似是有些效果,叫主子这边要是有空了,再送几盅过去。” 贾太后样样保养得好,皮肤身材都跟年轻妇人差不多,身子也没什么大病,只年纪大了,避免不了老花眼,尤其近两年,视力越发下降得厉害,有时甚至眼前一团糊,还容易眼睛酸痛发胀,这老花眼是自然规律,人到了一定岁数,都逃不过,也没什么药可治。 贾太后花粉过敏严重,接触都不行,别说吃了,云菀沁便用疏散风热、清肝明目的霜桑叶调了些药露,送去慈宁宫,没料吃了些下来,果真还有些效果,云菀沁听着也很高兴,放下手头事,进去拿了些霜桑叶的浓缩精华出来,用另一个甑蒸出药露,叫人盛进几个干净瓷盅里,叫初夏送过去。正好这时,熏衣香也制好了,便让她一块儿带着,顺便送去尚服局。 初夏将霜桑叶露放进食篮里,去了慈宁宫。 贾太后午睡刚起来,正在厅内喝茶,叫人将初夏传进厅内。 初夏提着篮子进去,一抬眼,看见一个熟悉身影坐在贾太后的下方,满脸谄媚地对着贾太后,语气尽是讨好。都已经死皮赖脸留在慈宁宫了,怎会不使出浑身解数讨好太皇太后呢?见不到的皇上的人,能跟太皇太后混好关系,让太皇太后帮自己引荐也是好的。如今,除了娘娘来慈宁宫请安时,唐无忧留在配殿回避不见,其他时间,天天围在太皇太后身边,不是陪说话,就是捶肩捶腿,极尽所能地伺候着。 初夏睨了一眼那人,却不动声色,恭恭敬敬地提篮上前,跪下行礼:“奴婢照着主子吩咐,来为太皇太后送霜桑叶露了。” 只可惜,贾太后不是赫连贵嫔,唐无忧也不是韩湘湘。 皇上那边既否决了沂嗣王这表妹,那么,贾太后也知道,自己得与皇上站在一条线上,从她一道懿旨扶老三监国,又默认了他登基,皇上的意思,件件也注定都是她的意思。所以,这唐氏伺候得再上天,也是劲儿使错了地方,贾太后再怎么也不会帮她去开金口,劝谏皇上纳了她。 只是,沂嗣王毕竟是有大功的,不管在北边还是朝上都有一定势力,皇上登基尚不久,根底浅,贾太后也不得罪,沂嗣王既不接表妹走,这女孩子也脸皮不薄,爱留在宫里那就留下吧,等耐性磨完了,仍得不到皇上的回应,迟早得走,每天见她贴过来伺候,贾太后态度也和蔼,与她闲聊笑谈,唐无忧想要听到的却一句也听不到,急个半死。 此刻见初夏来了,贾太后道:“你家主子也是,说送过来还真的马上就送过来了,哀家也没那么急。”说是这样,脸色浮出满意的微笑。 “娘娘说了,太皇太后一放话,她就算天大的事也得放一边,先给太皇太后办好。”初夏嘴甜道。 唐无忧眉梢一挑,将太皇太后马匹拍得响,就能让太皇太后维护她,阻止自己进宫么? 也不知道真正拍马屁的是谁,初夏瞥见唐无忧的不屑神色,猜得出她心思。 唐无忧见她双目盛满讥讽,头一转,懒得多看,跟一个奴婢有什么好置气的,争赢了又怎样,她要的可不是这些。 “来人,赐茶。快起身,拿上来,给哀家看看。”贾太后被初夏一席话说得心里舒服,招招手。 初夏跨着食盒上前,掀开盖子,拿出装霜桑叶的瓷盅。贾太后随意拣出一盅,揭开盖子嗅了嗅芬芳,已觉得目清心明,脑子舒泰,十分满意,目光一扫,无意见篮子里还有一瓶什么,问:“怎么还有一瓶?那是什么?” 初夏从食篮里拿出个跟装霜桑叶露的器皿不一样的瓷瓶,笑道:“回太皇太后的话,这是娘娘给皇上蒸的熏衣香水,准备送去尚服局。” 贾太后明白了:“前几天哀家跟皇上见面,隐约是觉着皇上衣袍上的味道很独特,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原来又是你家主子的巧手,是什么,来让哀家看看。” 初夏拧开瓷瓶,捧给太皇太后。 瓶盖一旋,淡香飘出,嗅之让人心旷神怡,毛孔舒张,有种清冽干净的感觉,精神也随之一振。 唐无忧只听是皇上的熏衣香,心里一动,头一转,望过去,又觉得这个淡香闻着有些熟,可却一定不是在大宣闻过的,这香味,既淡雅,又绵长,浑然天成,低调醇雅,倒像是——她那个年代的男香。 正这时,贾太后开了口:“这味道好闻,既然是皇上专用的熏衣香料,总得有个名字,不能直接便叫香水吧。” “皇上问过娘娘,让娘娘取名,娘娘说这熏衣香的主料是花,又是用波斯国的蒸馏工艺做的,波斯语里,‘花’的写法是,”初夏指尖儿浸入自己的茶水里,在红木桌面上写下三个词。 贾太后好奇一看,也不知道是什么,只看见三个像蚯蚓似的字儿,g—o—l。 初夏笑着继续:“波斯语中,花的发音,差不多就是汉语的‘古勒’,娘娘说,既是给皇上用的,叫古勒水,不如叫古龙水,发音差不多,还更贴切。” “哀家倒还忘记了,你家娘娘是会些波斯语的。”贾太后笑得细纹舒平了,“古——龙水?这名字当真应景。可不就是真龙天子用的水么。” 唐无忧却是有些震撼,百般不大相信,古龙水,后世代表着男士香水最出名的名字,竟被这好几百年前的一个女子信口无意说出来。前人的历史她比自己精通,连后世的事儿她也能提前知道?想着有几分酸妒。 贾太后和初夏闲侃了几句,叫唐氏先下去,开了口:“对了,沈家二小姐跟沂嗣王是熟人吗?” 初夏一愣:“娘娘跟二姑娘交往这么久,还没听说二姑娘跟沂嗣王见过面呢。太皇太后何出此言?” “也没什么,”贾太后语气缓缓,“只是那日撷乐宴皇上与皇贵妃一行人走后,酒过三巡,照往年规矩,一群贵胄子弟和世家名媛们陪着哀家逛承天湖和御花园,哀家瞧见沈二姑娘与沂嗣王私下走在一起,还说了些话,虽两个人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但看上去还挺熟的。说来老将军家的二姑娘倒也真是个人物,整个京城,连皇上都敬沂嗣王三分,可哀家亲眼看见她瞪着沂嗣王,那厉害劲儿可不小,哀家还当老花眼又厉害了,看错了呢……难怪那丫头还没许人家,这个性子又有几个公子能消受得起。” 初夏明白了,沈子菱最是爱打抱不平的,一定是见沂嗣王塞唐氏进宫,看不惯那沂嗣王作为,给云菀沁出头了,这个二姑娘,胆子也是大,竟连沂嗣王都不怕,眼下一听,怕太皇太后迁怒沈子菱,忙道:“二姑娘人虽凶了些,可心却是好的,回头奴婢跟娘娘说一声,娘娘一定会提醒二姑娘,免得下次又冒犯了沂嗣王。” “不用,”贾太后立马挥挥手,“提醒个什么?女孩子的性子,就是姹紫嫣红的才好看,全是温良恭顺一个模子捣腾出来的有什么意思,冒犯?”莫名笑了笑,“哀家看沂嗣王倒也没发脾气,倒是很吃那丫头这一套呢。” 那不是没脾气,而是在宫里不好发出来吧,这个二姑娘,太不知天高地厚,万一真惹毛了沂嗣王可怎么办。初夏哭笑不得,却听贾太后开口:“再过几天,便是宫里的马球赛,沈二小姐武门出身,之前又参加过秋狩,骑术肯定不错,你叫你家娘娘到时将沈二小姐召进宫,到时一块儿去吧。” 打马球是大宣皇宫常年举行的娱乐,贵胄们当中精通马球的很多,像燕王就是一把好手。 历代皇帝为了让皇子凤孙们不好逸恶劳,不忘马背上创国的祖业,十分重视这项宫廷运动,当天也不拘男女,能人者便能上。久而久之行成惯例,每年都会择天气好的几天,在宫内的尚林苑举行,当天打马球的大半是皇子、郡王等皇室子弟,也有部分马术不错的公主、郡主或者应邀参加的官家千金,后宫妃嫔和应邀的外命妇、臣子家的千金则会在旁边的观景台上欣赏赛事。 初夏领了太皇太后意思,回福清宫了。 人一走,马氏实在忍不住,上前几步:“太皇太后还真想将沂嗣王跟那沈二姑娘送做堆?可不是开玩笑吧?太皇太后当天也亲眼看见两人相处的模样了,离得远远都能闻到一股子硝烟味,沂嗣王对着沈二姑娘时,一张脸黑得不行,哪里有半点男子看着心怡女子的情意啊!若不是在宫里顾忌着颜面,只怕得将那沈二姑娘当场扔出去!两个人完全配不拢啊,若真的在一起,掀了房顶还算好的,只怕闹出人命啊。”这不是乱点鸳鸯谱么,只是这话不敢说。 贾太后却摇头:“哀家还就真瞧上那丫头的烈劲儿了。沂嗣王是头野马,京城里的一个个娇弱千金,有几个能驯服得住他?沂嗣王这些年怎么对待在北边的那些侍妾,哀家也听说过,厌弃了的女人,要么送给部将,要么一个不顺心直接杀了,这么一个男人,寻常女子怎么镇的得住?这女孩儿不一样,胆子够大,性子够犟够泼,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不定倒还是沂嗣王的克星!关键是,她是皇贵妃的闺友,也就是说,是皇上这边的人,若能与那沂嗣王结亲,降得住沂嗣王,倒也算是我社稷之福。” 功臣历来都是两面刃,现在有功于皇上,难保日后不会利用功劳胁迫君王,现在不就是有苗头了么?这才多久,就已经知道进献表妹,皇上暗示拒绝,他却装糊涂,就是不接那唐氏回去,这不是想借着自己的功劳和权势,逼皇上不得不同意吗? “若是那沈二姑娘降不住呢?”马氏苦笑。 贾太后一笑:“老话说,妻贤夫祸少,反言之,府上要是个成天闹不停的刁泼悍妇,沂嗣王只怕得分一半心思,估计也少些精神去跟皇上对着干。” 马氏一愣,嘴角略一搐,一向端庄的太皇太后,这会儿怎么有几分老狐狸的模子了。 马球赛的早上,内侍来福清宫有情,隔着帘子恭声:“宫外各府女眷们都差不多了到了尚林苑,几位长公主也到了场,娘娘可以移驾过去了”。 唯听影影绰绰的珠帘内,传来女子恬声:“慈宁宫那边呢?” 内侍一顿,知道帘子内人真正想问的是谁,道:“有人已经去请了,太皇太后稍后也会带着马嬷嬷和配殿的唐氏过去观赛。” “好,下去吧。”女子一声,内侍弯身退下。 帘子内,云莞眸子一转,望一眼身边的初夏,见她不住摸袖子里早就准备好的东西,脸色还有些发白,极其不自在,笑:“东西准备好了?怎么,不怕吧?”毕竟,大多数女子对这玩意都是恶心甚至恐惧的,不是每个人都是唐无忧。 ------题外话------ 文差不多到尾声,过几天应该会请一个星期左右的假写完结章,具体时间到时会在公告里通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册封义女 尚林苑内,赛场上分为一红一黑两队,身着软甲,脚踩马靴,个个姿态矫健,拼尽全力,只为将球击进对方门框,每一局得球数量多者,即算赢家。 马蹄翻飞,踏踏碾过草坪,鞍上人每一弯腰挥杆便引起全场注意,夹着看台上的阵阵喝彩,一片热闹景象。 初夏看得蠢蠢欲动,指着赛场笑道:“二姑娘今天玩得多开心,英气十足,人也愈发漂亮。”沈子菱额头系红缨丝带,身着修身软甲,脸庞艳光照人,衬得愈发苗条修长,腕子和膝盖上绑着护腕,骑一匹枣红玉花骢,一手拎缰,一手紧握半丈多长的球杆,在一群男子中身型尤其矫捷,闪身,迎球,挥杆,击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也并不是花架子,在此刻的赛场上是抢球最多的能手,每一个动作出来,便引得观众和队友的欢呼,俨然成了今天的风头人物。 云菀沁浮着笑意,头颈一转,目光落到距离沈子菱一箭之遥的男子身上。 沂嗣王头系黑缨带坐在一匹高头骏马上,一双平日温雅的眼因为在赛事中,宛如出闸的兽,添了几许扑杀猎物的执着果断,察觉了沈子菱是红队的主心骨,拎辔疾奔上前中途截杀。 沈子菱却也不弱,在地上硬拼比不上男子的力气大,马鞍上靠的是灵巧和反应,女子却是取胜,沈家又是军营沙场的出身,左突右闪,几个假动作下来,并没想过给沂嗣王半点面子,带球安全避开后,还扭头讥笑一声,映得眉目更加明媚张扬。 赛场上,无大小尊卑,这一笑,红队其他的亲王、郡王以及仕宦子弟们也都跟着主心骨朗声大笑起来。 沂嗣王脸色更黑,夹一记马腹,疾蹄杀气腾腾过去,趁其不备,扬了手上缰绳,一记狠狠甩到沈子菱身下的马腹上,玉花骢受了惊吓,扬起两只前蹄,长鸣起来,沈子菱一腾空,险些摔倒,只顾着拉紧缰绳,放松了杆上的球,手上沂嗣王一个马背上的倒挂金钩,长杆一捞,迅速夺了她杆上的球。 这一下翻局十分精彩,看台上的观众们都一面倒,又倾向了沂嗣王,鼓掌喝彩。“好!”“嗣王厉害!” “你这是违规!”沈子菱牙痒,小人就是不要脸,握紧缰绳,紧夹马腹,安抚下玉花骢。 “哪里有违规?本王一没用暗器,二没用刀箭。”沂嗣王驱马在女子身边绕了一圈,瑞凤眸子一挑,让沈子菱恨不得一拳揍他脸上,“况且,兵不厌诈。沙场上,管不着过程,只有结果。”又凑近她耳边,低低挑衅:“你能,你上。”说罢,缰绳一拉,转身朝红队的门框奔去,赶紧去驳回一局。 沈子菱哪里肯罢休,一扬鞭:“愣着干嘛!抢回来!” 一群队友马上又哗哗跟了上去。 云菀沁看着有些头疼,隐约听闻太皇太后想要将子菱和沂嗣王拉红线,这两人的样子,红线怎么牵得起来。 话音刚落,尚林苑的内侍在入口处长声禀:“太皇太后驾到。” 一声下来,看台上今日应邀观赛的女眷们忙站起身,面朝来人行礼,赛场上的战事也暂时停下来,红黑两队停下,从鞍上下马,面朝入口处。 只见太皇太后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尚林苑,左边是慈宁宫的老宫人马嬷嬷和朱顺等人,右边是个看起来不到双十的少女,一袭鹅黄宫裙,身姿纤细,脸庞白皙柔嫩,容貌美丽,头颈微垂,说不尽的乖巧恭敬,正搀扶着太皇太后,一步一步走近时,眼眸不经意地扫着前方行礼的臣子和宫人,又有几分气态,似是住在慈宁宫久了,养出了一些姿态。 一群宫外的女眷就算没见过那少女,也知道是谁,这些日子,少女的名声也算传了个遍,可不就是沂嗣王的表妹,不禁低低议论起来。 “这就是唐氏?生得委实不错,袅袅扶风,弱骨不禁,难怪有底气敢跟皇上自荐枕席。”一个官家夫人好奇。 “脸长得美,可皮也着实厚,撷乐宴上那样表态,皇上到现在都没个反应,要是我,早就不好意思,主动请辞离宫了。”一个中年贵妇努嘴。 “所以你只是太常寺少卿的夫人啊,”与那中年贵妇相熟的内阁侍读学士夫人打趣儿,“你看别人,舍得一身剐呢。脸皮算什么?虽皇上还没给名分,但也是个迟早的事。” “倒也是,人家兄长可是皇上的大功臣,前儿还刚赐了丹书铁券,在前线和朝上的威望不小,皇上对沂嗣王这样赏脸给面子,拉拔他妹子又算得了什么。” “确实,这唐氏到现在还住在慈宁宫,太皇太后人前人后都将她带着,礼遇有加,既然这样赏脸,想必早就内定了。”说话的人压低声音,“说个不好听的话,若是没沂嗣王,皇上当年登基只怕也没那么顺利,将沂嗣王这表妹纳进后宫也是常理儿。” 私下议论中,一群女眷们看着唐无忧的眼光愈发添了客气和恭敬,虽对方无名无份,在一群人眼里却已晕着满身光环,是默认的后宫妃嫔了。 皇上登基快两年,后宫皇贵妃一人独大的专房宠爱,只怕也快终结了吧。 女眷们的话语,有一阵没一阵飘进黄衫女子耳帘。 宫人来为太皇太后引座位,手臂一伸:“请太皇太后上座。”迟疑了一下,想唐氏也是宫中贵人们看重的人,度量着望向唐无忧:“唐小姐,请。” 唐无忧得了恭请,脸色更加畅快,掩着唇角的笑意,裙下的步履也更加轻快盈盈,望一眼看台正中的位置,目光落到被人簇拥着的女子身上,娥眉略是一紧,却又松弛了下来,面上笑意更盛。 不久之后,她现在坐着的位置,保不齐就是自己的了。让她开心一阵子又算得了什么。 就如那些官家夫人说的,凭着沂嗣王这个兄长,自己还有什么操心?皇上只要不愿意得罪权臣,还想稳住政局,接受自己,给自己名位,就是迟早的事。 只要自己的位份定下来了,一切就皆有可能。未来的后宫,还指不定谁大。 她还有什么?父亲本就是个手中无权的后起文臣,如今更是抱病致仕回乡,府上惟一名胞弟,再有才干,皇上再想提拔,也还年少,又怎么能与沂嗣王匹敌。 那屁大点儿小的奶娃倒是她的砝码,听说皇上喜欢透了,这么大的小人儿都封了王爵位,据说还有意册储君位。 唐无忧唇际一丝笑,透出些凉意,回想那次御花园中的事儿,只可惜那小子胆子大,把小皇女吓得哇哇大哭,魂飞魄散,那小子竟还跟那蛇玩起来了。 若是吓病了吓死了,多好。 想着,唐无忧到现在多少还有些遗憾,不过,那又如何,都是女人,谁不会生? 唐无忧犹自怀抱着遐想,贾太后见她神情忽明忽暗,半笑半紧,似在众人尊敬和欣羡的眼光和议论中有些忘了形,不禁眉头一蹙,看了一眼盯着这边的沂嗣王,面上仍是和蔼,温和地说:“无忧随哀家同坐吧。” 这一声恩赏,看台上的夫人和千金们更是都喧哗开来。 沂嗣王笑着说:“早就听表妹说,太皇太后在慈宁宫十分疼爱她,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着实是臣与表妹的荣幸。” 唐无忧也心头一喜,柔柔一福身,婉道:“多谢太皇太后。”又不经意地悠悠朝云菀沁扫了一眼。 贾太后淡笑:“沂嗣王为国尽心尽瘁,一力匡扶皇上,哀家对无忧再好,也是应该的。”说罢握住少女的手,一块儿坐在第一排的席座内。 云菀沁倒没甚反应,晴雪和珍珠见着那唐氏眸内全是得意,心头却大为光火。珍珠忍不住嘟囔:“这还没封位份就蹦上了天,待以后真的……” 晴雪生怕云菀沁不高兴,打断:“若是皇上愿意,在撷乐宴上就该封了。” “可你看,太皇太后对她这么好……” 若贾太后对她真心好,也就不会任由她一个没出阁的黄花闺女这么没名没分地住在慈宁宫了,至少也得进谏几句,让皇上早拿主意,不过是将她视作一块不好甩手的烫手山芋罢了。云菀沁看了一眼初夏。 初夏微微一笑,弯身端了果盘,走到前排,将果盘递给马氏,一福,笑道:“娘娘见太阳大,特意叫奴婢给太皇太后准备了西域哈密瓜,免得久了中了暑气。” “你家主子有心了。”贾太后看了看削成一块块晶莹粉黄的瓜片泡在果盘里镇着,回过头,笑着望了一眼云菀沁,又随意捻起一块放进嘴里,一咬便汁液便盈满口腔,清凉爽口,香甜多汁,点点头:“味道好。”又亲自拿起一块,递给旁边的少女:“皇贵妃的一番好意,无忧也来尝尝。” 唐无忧无声轻笑,那人见自己得了太皇太后的盛宠,如今还陪在太皇太后身边坐着,就慌了手脚,也赶紧来讨好谄媚?她睨一眼初夏,面上却浮出一片惶恐神色,提裙跪下:“本该无忧伺候太皇太后,怎么反叫太皇太后亲自给无忧递瓜?无忧大罪。” 马氏知道太皇太后不过是个无心举动罢了,笑道:“太皇太后也是疼爱唐小姐,快起来吧。” 唐无忧这才起了身,接过瓜果回座位坐下,不好意思,一派小女儿姿态:“多谢太皇太后了,不过,等会儿太皇太后可千万不要这样了,折杀了无忧,就让无忧来伺候太皇太后吧。”说罢,柔柔捧上一张揩嘴的丝帕。 贾太后接过帕子,微笑:“这丫头,哪里来的这么客气?观赛吧。” 看台上女眷们见着太皇太后和唐无忧两人亲密无间,上慈下孝,关系不无不好,愈发是暗中不无感慨,看来这唐小姐进宫,真的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唐无忧秀眉微挑,瞄了一眼初夏。 初夏望着唐无忧亲昵太皇太后的一番示威举动,非但没什么不甘和生气,还笑道:“知道的明白唐小姐是嗣王表妹,不知道的,还当是亲母女呢。那奴婢就不耽误太皇太后观赛了,等会儿瓜果完了,太皇太后再叫马嬷嬷去说一声,奴婢再送过来。”又嘱咐尚林苑的宫人:“稍后太阳起来,将篷伞撑开一些,切莫晒着太皇太后了。” 贾太后笑道:“沁儿这丫头,就是细。”唐无忧听了太皇太后夸赞云菀沁,转过玉颈,嘴角不自禁一挑。 初夏送完解暑瓜果,也不多留,告退回去了。 太皇太后一行人坐定后,马球赛事又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上半局本是沈子菱红队这边占据了全场上风,没料上半场快结束时沂嗣王夺回了球,黑队士气被激发出来,逐渐搬回局势,下半局趁势追击,竟将局势追平了,这一局到了快到尾声,两队打了个平局。 后宫少有娱乐,难得来一场赛事娱乐,两方水准差不多,领头人物各有千秋,角力紧张,日头高升,贾太后看得入迷,眼睛都不转,感觉到有些口干舌燥了,才伸手到旁边,去摸案几上的瓜,这一摸,没摸着瓜,却摸到一手的软乎乎,湿腻腻的东西。贾太后望过去,顿时脸色煞白,一声低叫,瘫坐在椅子上。 众人望过去,只见果盘内不知几时溜进来一条十分纤细的幼蛇,绿油油软趴趴地趴在盘子里,顿时一惊,这尚林苑做纵马之用,广场阔大,旁边还有密林,比御花园更要草长叶茂,看台平日用得也不多,有蛇虫也不奇怪。 看台上都是女眷,有些胆小的缩了身子,有些大胆的连番喊起来:“来人,来人啊,别惊着太皇太后!” 唐无忧心头一震,偏偏是自己陪同伺候太皇太后时发生这事儿,惊吓了太皇太后,身边伴驾的自然也要受责罚! 这难道不是有人害自己么?飞快望一眼看台后的人,只见云菀沁虽也跟着站起来,朝这边望过来,脸上却全无震惊。 刚刚初夏过来送过果盘,一定是趁机丢了这软蛇,蛇最好香气,估计是被那甜瓜的味引来了。 她这是嫉妒上脑,生怕自己进宫与她分宠,昏了头吧?到头来也不怕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太皇太后记恨上! 唐无忧眼珠子一转,心头又一喜,她犯了昏,可自己没昏头啊,这不是自己的机会吗! 养过蛇,又用蛇当过害人的东西,她哪里会怕蛇,抢在马氏和朱顺之前,一把扼住蛇下方,不顾安危地用力摔在台阶下面,下去连踩几脚,直到那蛇没有动弹的意思,才上阶跪下:“差点儿惊吓了太皇太后,是无忧伺候不周!” 朱顺和马氏这才反应过来,一人搀起贾太后,一人上前去查看那蛇,与此同时,云菀沁也过来了,搀了太皇太后,关切地问了几句。 “太皇太后没什么事儿吧?要不要召太医来?”马氏惊魂未定,查看贾太后刚刚摸了一把蛇虫的玉手。 “没事。不用了。”贾太后平定下来,却仍有些喘气。 马氏见太皇太后没事,好歹安心些,却斥了一声:“岂有此理,明知道今儿有马球赛,这尚林苑的看台也没曾提前精心清理一下么!” 尚林苑的掌事宫人带着下属心惊胆战,跪了下来,哭丧着脸:“奴才们都清理过的啊……” 唐无忧看一眼怒气正盛的马氏,开声:“马嬷嬷莫急,也不一定是宫人们出了错。” 马氏见她刚刚冲上去为太皇太后挡开虫蛇有功,态度温和些,听她话里藏话,道:“唐小姐何出此言?座驾有异,险些惊了太皇太后,万一这蛇有毒,就更是万死不辞其咎,不是这些打扫宫人们的错,又是谁的错!” 唐无忧弱弱抬眼,瞥一眼太皇太后身边的女子:“不是无忧胆敢忤逆皇贵妃,只是……初夏姑娘端了果盘来,便出现这蛇……” 此话一出,惹得一阵轩然喧嚷,这话的意思是皇贵妃故意放了害人的蛇么?可皇贵妃害太皇太后干嘛?唐氏今儿一直跟在太皇太后身侧,难不成是皇贵妃心眼窄小,为了整治这名自荐枕席,即将进宫的唐小姐? 一片止不住的猜测中,唐无忧垂下头,唇角一勾。 贾太后并不相信云菀沁会害自己,只唐无忧这么一说,仍是犹豫了一下,望一眼身边的云菀沁,却见她风轻云淡,毫无紧张:“那么,唐小姐的意思是,这东西是本宫的婢女留下的,故意毒害太皇太后的?” 唐无忧哗的匍匐下来,惶道:“皇贵妃恕罪,无忧并不是说皇贵妃害太皇太后,只是怕那果盘香味太浓,引来了蛇……”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更是直指是云菀沁所为,惹得一群人怀疑骤起。 贾太后沉默下来,马氏也是望向皇贵妃去。气氛一片冰凉。 正这时,朱顺捉着那被踩死的蛇腾腾几步上前。 “朱顺,你还将那蛇拿过来干嘛,别惊吓了太皇太后,还不丢了!”马氏啐了一句。 朱顺不但不丢,反将那蛇亮在众人面前,道:“太皇太后别怕,这不是什么蛇,是条粗壮的巨蚯蚓而已!” “什么,蚯蚓?”马氏一怔,女眷们也都窸窣起来,赶紧再仔细望过去。 “可不是!身上的青绿斑驳怕是被草坪里的叶汁不小心浸染过了,加上巨蚯蚓本身就体型大,刚刚又一阵惊惶,才都当成了蛇。太皇太后莫慌张。”朱顺道。 初夏上前几步,指着朱顺指间的东西,对着唐无忧,语气不无奚落好笑:“所以,唐小姐的意思是奴婢家的主子用这么一条蚯蚓——来咬杀太皇太后?” 贾太后松了口气。 唐无忧这才瞄清楚朱顺手里确实是一条足能与幼蛇混肴的巨蚯蚓,只能匍下玉背:“无忧刚刚以为是蛇,担心太皇太后安危,生怕有人陷害,才口不择言,并不是有心质疑皇贵妃,请皇贵妃恕罪——” 此际,赛场上的两队因看台上的小风波也暂停下来,沂嗣王一双目光灼灼望过来。 哪里是真心担忧自己的安危,不过是借机打击皇贵妃罢,这唐氏,一旦进了后宫,成了妃嫔,看来也是个叫人不省心的人。贾太后也没说什么,只缓缓道:“你既是维护哀家,又有什么罪。” 云菀沁也顺着贾太后意思,几步上前,亲自扶起唐无忧,笑盈盈:“你救驾有功,不但没罪,还得要嘉赏。”又回过头,乖巧道:“是不是啊,太皇太后。” 众人见这皇贵妃刚受了唐氏的质疑,却无半点恼怒,也并没打击报复,反倒还主动替这唐氏讨要赏赐,不觉心头折服其人宽宏大度。 贾太后听了,亦是笑着:“皇贵妃说得是。皇贵妃可有什么好建议啊。” 唐无忧心头一动,机会来了,此刻若是提出要侍圣,太皇太后还能不应承么,见云菀沁要开口,生怕她说出什么别的,樱唇一启,想要主动讨赏赐。 云菀沁知道她要说什么,嫣然道:“唐小姐兄长是嗣王,一般的赏赐不过是锦上添花,本来应该赏个好夫婿,可唐小姐在撷乐宴上已表明过暂时不愿意嫁人,不如赏个位份吧。” 此话一出,唐无忧一惊,她会有这么好心,冲口而出的讨赏话语吞了回去。贾太后也是一怔。 云菀沁微笑:“太皇太后慈爱,与唐小姐关系亲密,疼爱有加,太皇太后若是认唐小姐作义女,赐唐小姐一个封号,一来可表彰其功勋,二来也能为嗣王府增添光耀,岂不是两全其美?” 唐无忧瞳仁锁紧,一颗心几乎要跳了出去,脸色霎时涨红,义女? “好啊,皇贵妃这提议不错。”马氏笑道,历来太后认义女的实在不少,倒也算是个美谈。 贾太后也是心头一动,这般一来,果真是两全其美,既能顺了皇上意思,挡去沂嗣王送女进宫,又能不拂逆沂嗣王的面子,让沂嗣王舒服,过几日,再为这认下的义女长公主择个驸马,便能将这唐无忧送出宫去了。 被太皇太后认作义女,那自己岂不是成了皇上——姑姑? 自己好容易摆脱他堂妹的身份,就是为了清清白白与他有个能在一起的机会,现在又成了他的姑姑? 唐无忧见贾氏面目松动,似有答应的意思,慌了,磕头:“无忧哪里有福气当太皇太后的义女!这嘉赏太厚重了,无忧受不起!请收回成命!” “虽是条害不了人的蚯蚓而已,可唐小姐之前并不知道,拼着性命去救驾,表示为了太皇太后可以肝脑涂地,这是天大的功劳,怎会受不起?”云菀沁笑盈道,“唐小姐在慈宁宫住了这么久,不是与太皇太后亲如母女么?莫非,唐小姐不稀罕当太皇太后的义女?” 唐无忧哑然,怎敢忤逆太皇太后的面子,只这一瞬,贾太后已经开了口,心意已决,哪里容她推拒,柔声:“哀家稍后便请皇上下旨,赐无忧长公主身份,还是暂且跟随哀家在慈宁宫居住。” 一句话下来,唐无忧瘫在地上,哪里有半点成为太皇太后义女的喜悦,脸色惨白,魂都不见了,半天才在马氏的提醒下,一个字一个字,宛如在寒天腊月里,抖索着挤出口:“多,多谢太皇太后。”然后被婢女搀着,心不在焉地坐到了位置上,却动弹不得,再没说一句话。 沂嗣王知道木已成舟,虽不大情愿,可既然太皇太后下了口谕,也没办法,况且表妹赐太皇太后义女,已算是极给面子。 若无忧成为皇室义女,与太皇太后与皇上有这么一层亲缘关系,对自己的进谏主战,也不一定没帮助,想到这里,沂嗣王便也只得暂时忍下不快,翻身下鞍,上前几步,朝着看台处,抱拳:“多谢太皇太后赏赐。” “当个公主,还算便宜了。”旁边的玉花骢上,女子声音飘来。 沂嗣王本就心情不大好,回到自己马下,却故意大掌一拍自己的坐骑,坐骑调转马首,丰茂一束马鬃“啪”一下,甩到玉花骢的马首,迷蒙了马的视野。 玉花骢受惊,连退几步,沈子菱险些又被甩下来,刚刚因他使诈落下一局,两件事夹在一起,怒中从来,扬起一鞭,甩向沂嗣王,引起旁边一阵惊呼:“那沈将军家的姑娘好生的厉害啊!” 沂嗣王反手借力,拽住马鞭,却还是禁不住虎口被那鞭子摔打得一震,愠了,一用力,握着鞭子将玉花骢上的人扯下来。 沈子菱没来得及松手,顺着他一拉,朝玉花骢的背上摔了下来,这男人太狠了,直接一撞地,不伤筋动骨也得鼻青脸肿!就算摔马,也得他垫背,想她一个人丢丑受伤?大家要死一起死。 沂嗣王哪里会知道她会不松手,更哪里料到她朝自己扑过来,措手不及,被一股冲力撞得在草坪上滚了几圈,被她趴在自己小腹上,压了个瓷实。 “嗣王——” “沈二小姐——” 场上一阵惊呼,引得看台上也喧哗起来。 “怎么了?!”贾太后一惊。 朱顺打探回来,众目睽睽下,想要给两人留点儿面子,尤其那沂嗣王是皇上功臣,还是皇室人员,总不能说两人看不顺眼打起来了吧,只脸色涨红,说得很委婉:“没事——下一局要开赛了,沈二小姐正热身,不小心用力过猛了些,从马上摔下来了,沂嗣王估计为了不让沈二小姐受伤,想要接住,却不小心被带到地上,两人抱在一块儿——摔倒了——” 贾太后一愣,笑起来,望一眼马氏,道:“你还说两人配不拢,这下,不拢也得拢了,那沈二小姐还想找哪家?看来,得多找皇上要一道圣旨了。” —— 贾太后求旨的意思传到乾德宫,夏侯世廷二话不说,即刻叫齐怀恩拟了赐封公主的圣旨。 沂嗣王表妹唐氏,进慈宁宫伺候多时,素得太皇太后喜爱,马球赛上更是不惧危险,护驾心拳拳,太皇太后心中感念,特收唐氏为义女,封慎仪长公主。 齐怀恩写好了,盖上天子印鉴,递给皇上看,夏侯世廷摆摆手,看着没错就行了。齐怀恩叫下属去发旨,回过头,笑道:“这下,沂嗣王那边也该消停了。”又看了一眼另一道草拟好的旨意:“皇上,沂嗣王和将军府二小姐的这道婚旨……现在颁不颁?” “两人有什么反应?”夏侯世廷问道,下旨之前,两人应该也听到了风声。 “沂嗣王倒还好,虽脸色垮着,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却并没忤逆太皇太后和皇上的意思。至于那沈二小姐……听说一回将军府,府上就有人传话出来,说是二小姐病了,是重病恶疾,连床都下不来。” 夏侯世廷挥挥手:“一块儿颁下去。让宫里的太医去看看,看沈二小姐好不好得起来。” 齐怀恩掩嘴一笑,应了一声,将那道婚旨也给了下人,一道送出去了。 事刚刚安排下去,门口一名小太监进来,禀:“皇贵妃去了慈宁宫。” 那又怎样?一惊一乍的。齐怀恩眉一皱:“皇贵妃去慈宁宫,用得着这么惊奇吗。” 那小太监犹豫会儿,开口:“不是……皇贵妃去了慈宁宫,在庭院里跪了下来,求太皇太后原谅。” “原谅?”齐怀恩一惊,心中也有些猜测,望一眼皇上。 夏侯世廷也知道马球赛上那一出是她安排的,虽那蚯蚓对人并没什么威胁,却也让太皇太后受了惊吓,依太皇太后那般精明的人,事后仔细想想,怎会不知道是她做的。她也不会认为太皇太后那么好糊弄,倒也爽快,不等太皇太后主动提出,竟直接去承认错误了。 依太皇太后对她的喜爱,加上又是自觉投案自首,他还算放心,应该不会受什么责罚,可万一摊上太皇太后心情不好呢? 他起了身:“走,去一趟慈宁宫。” 这是怕皇贵妃被太皇太后责怪呢,齐怀恩忙跟了上去。 两人到了慈宁宫,庭院内果真是跪着一袭熟悉的身影,面朝太皇太后的寝殿,初夏、珍珠和晴雪站在她身边。 一声通传,云菀沁转过头,行了礼:“皇上来了。” 也不知跪了多久,脸蛋儿都白了,额上也因阳光的炙烤,香汗淋漓。果然来得没错。他伸出手去:“起来吧,朕跟太皇太后去说——” “太皇太后不开金口,妾身便跪到她满意。”她婉拒了好意,太皇太后是最容不得别人对她有异心,魏王就是前例,这次打消沂嗣王和唐无忧的心意,没法子,将太皇太后牵扯进来,只怕她会不高兴,为了消除她心结,这一场跪算得了什么。 夏侯世廷望向寝殿,半晌,袍一撩,与她并排跪了下来。 “皇上——”齐怀恩一惊,初夏几人也上前阻止。 “无妨。”他道,“皇贵妃有错,朕也脱不了责任。”袖下手掌一蜷,握住她手。 有他一起领罚,跪也能跪少些。 几人对视一眼,退到一边。 果然,不一会儿,殿内传来脚步,只见马氏匆匆小跑而出:“皇上天子之尊,请快起身,皇上能够有什么责任?” “天子之尊也大不过孝,朕跪祖母,天经地义。内子忤逆长辈,丈夫就更有同责。”夏侯世廷道。 马氏叹口气,朝庭院的宫人们啐道:“你们这些人是傻了么,也不知道扶一把皇上和皇贵妃!这天热的,还不将皇贵妃请进去,太皇太后正嫌闷得慌,正好跟皇贵妃说会儿话。” 这话一出,初夏等人松一口气,知道太皇太后对主子已对主子消了气儿。 云菀沁也跟着夏侯世廷站起身,正要走,却不知道是不是跪得久了,眼前阵阵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倒在身边男子怀里。   ☆、第二百七十三章 帝嗣同母 皇上将人抱进正殿,慈宁宫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叫太医的叫太医,去打水的打水。 贾太后回头想想尚林苑那事,心里确实有几分介怀,可今日见云菀沁主动过来负荆请罪,气儿也消得差不多,如今一听马氏进来禀她晕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是不是跪久了,中了暑气?还不将皇贵妃搀进来……”话没落音,只见皇上已经阴着张脸抱人进来,忙道:“快,搬张软榻,去把哀家那薄荷膏拿来闻闻。” 一进一出,云菀沁晕眩感褪去了大半,人清醒些了,隐约觉得有人在给自己扇风,睁了眼,见自己被安置在一张简榻上,腰后垫着个柔软高耸的迎枕,眼前全是人围着,就像看动物似的,脸色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说话,夏侯世廷抬臂往后挥了挥,严肃:“后面去,别挡了新鲜空气。” 宫人急忙退到旁边,惟独初夏疾步过来,递上个小兰花瓷瓶:“奴婢来给娘娘擦擦。”云菀沁嗅到是薄荷膏的味,道:“没事,不用擦,我没中暑。” “怎么会没事,都跪晕了,中暑可大可小啊。”初夏急切。 夏侯世廷只当她生怕在慈宁宫这一晕愈发惹得太皇太后不喜欢,接过初夏手里的薄荷膏:“这就是太皇太后着人送来的。” 她将薄荷膏一推,环视四周一圈,见黑压压的宫人,也不大好意思大张旗鼓,只小声嘟嚷:“真的没事,我先去拜见下太皇太后,跟她解释一下尚林苑的事儿,叫她老人家彻底消了气……这事儿回去再说好不好。” “人都跪晕了,还解释什么。”夏侯世廷脸一黑,见她执拗,气头发在了太医身上:“太医院那群家伙呢?爬都该爬来了吧!?” 齐怀恩苦笑,这才多久啊,插个翅膀飞都飞不来啊。 她扯扯他袖子,暗示:“叫姚院判来吧。” 这个时候,偏偏独点了姚院判,齐怀恩和初夏一怔。 姚院判可是娘娘怀蜀王时专门的保胎太医啊。 连夏侯世廷也是眸子一动。 贾太后正过来看看,恰听到这话,一个激灵,几步上前,坐在榻边,欣喜:“是有了?” 夏侯世廷脸肌一搐。 齐怀恩和初夏等人先不敢随便说,生怕错了,听太皇太后这般一说,都乐滋滋地嚷开了。 云菀沁下了榻,提裙跪下:“前两日觉得身子有些异样,给自己把过脉,应该是的,本来说这几天找个机会先私下跟皇上说,没料这孩子跟太奶奶亲近,今日一来慈宁宫,就先给太奶奶打招呼,害得我在太皇太后面前丢丑。” 贾太后被她一张莲花小口说得心肉舒坦,笑得合不拢嘴,亲自搀起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马氏知道,太皇太后若之前对皇贵妃的擅自做主有些不快,如今因皇贵妃的孕事,也早就烟消云散,这孩子果真是个福星,笑道:“太皇太后就是心心念着想要个小蜀王。前儿太皇太后还跟奴婢抱怨,蜀王渐大了,总说再不能要人抱,又说自己重了,生怕太奶奶闪腰,弄得太皇太后失落得很,如今可算好了,心想事成,太皇太后又有的忙了。” 贾太后脸一红,一拍马氏的手:“这是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吧,乱说什么。”众人却看得出来,马嬷嬷确实道出了太皇太后的心声,太皇太后膝下不丰,惟宁熙帝一个亲生儿子,极喜欢小孩子承欢的热闹,可昔日宁熙帝后宫女人多,各怀鬼胎,个个将膝下子女护得紧,除了请安,并不常多走动,贾太后素来寂寞。 云菀沁将太皇太后的手拿住,覆在平坦小腹上,睫微微一闪:“这孩子还没出生就得了太皇太后的喜欢,一定福气不浅,今后惟愿他在太皇太后的培养下德才兼备,做个孝顺子孙,不要像我这样,莽莽撞撞的惹太皇太后不快就好。” 贾太后听得喟然:“你也算是为皇上和哀家解决了一笔棘手麻烦,怎么好怪你,你回头马上来给哀家道歉,可见你对哀家真心,哀家有什么不相信你,今后,皇贵妃做的事,便是哀家的意思。” 马氏有些感慨,太皇太后一生地位高高在上,无处不美满,得丈夫宠爱,得儿孙尊敬,所以素来厌恶后宫那些使手段相互打击、争风吃醋的女人。 一样都是争宠,一样都是为了赶走狂蜂浪蝶,皇贵妃为了踩灭沂嗣王送表妹进宫的心,更将太皇太后当了刀使,若是别人,早就被太皇太后给记恨上,从此势不两立,暗地施小鞋,可这皇贵妃反倒将太皇太后哄得心花怒放,掏了心窝子。人和人,不能比啊。 云菀沁见太皇太后脸色松缓,唇角浮出笑涡,舒了口气,再一瞥身边男人,众人情绪都挺高涨,他反应倒比她想象中的冷静,从刚才到现在都眉目不惊,好像不关他的事一样。 正此际,太医也过来了,把脉过后,确凿了孕事,慈宁宫内越发是热闹起来,夏侯世廷淡淡给在场众人行了赏,众人光见那赏赐,便知道皇上能有多高兴,喜气洋洋地谢了恩,待龙辇备好,又恭送着两人出了慈宁宫。 辇沿着宫墙走稳了,她的腰一紧,被他揉进怀里,男人胸膛里激烈的心跳和手心的濡湿,才让她明白了他的激动。 “我还当你不怎么高兴。”她呢哝着。 他大手抚在她腹上,隔着衣料丝缎小心翼翼地爱抚了几圈:“这孩子是咱们的福星,帮朕挡住那些老家伙的口水,怎么会不高兴。” 她抬眼望一眼他,明白他的意思。自从唐无忧入驻慈宁宫,在沂嗣王的暗示下,朝上一些臣子推波助澜,劝谏天子为丰子嗣而纳妃,虽没明说,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后宫如今只一名皇子,皇贵妃两年没所出。 如今,唐氏被册长公主,而她又有喜,总算能暂时堵住言官的嘴巴。 可也恐怕只是一时而已。 以前他为平定旧皇党人心,只说是为隆昌帝暂代皇位,倒也没什么人劝谏纳女,可现在,隆昌帝殒命北方,他龙椅渐稳,这样的进言,只怕会多起来。 “历来天子——”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眼梢微扬,轻俯颈项,用甘醇热气堵住她话音:“不要说什么历来。历来的天子多得很,却没一个形似朕,朕也不屑复制任何一人。朕宫廷出身,民间长大,未受半点皇子正统教育。朕这个在旁人眼里不可能做皇帝的人,偏偏做了皇帝,既然如此,帝嗣出自同一母,也可堪成为夏侯皇室的家风。” 她心头一动,只觉他手掌又滑到肚皮上,仔细研究起来。 她禁不住哂笑:“又不是第一次了。” 可他却觉得是第一次。她有经验了,他却还是个新手,几乎什么都不知道,怀勋儿时,不在她身边,只觉得眼睛一睁,就多了个儿子,这一刻他才觉得真正做了父亲。 “怎么一点动静都没?”他戳了戳她肚皮的柔软处,语气担忧。 她被他戳到痒穴,咯咯笑起来:“你当是猫啊,这个月怀,下个月就能生了?胎动还早着呢。” 他释然,一口心放下,半掀帘子,朝外吩咐:“把勋儿抱来福清宫。”既是多个弟妹,合该一家分享。 慈宁宫刚才的欢快气氛散去,配殿内却是小小一阵骚动。 丫鬟显春从外面跑回来,将慈宁宫内一阵喧闹的缘由告诉了主子。 临窗处,憔悴不少的女子,听得丫鬟的回报,陡然身子晃了一晃。 显春见到主子的侧影轻微地颤抖着。 打从从马球赛场上回来,主子就再没笑过,也没说过什么话,整个人行尸走肉般,待封慎仪长公主的圣旨正式下来了慈宁宫,主子更是不吃不喝。 那个人,又有孕了。 仿似一柄穿心箭,唐无忧指尖掐进掌心,说不出的滋味,既酸,又妒,更是说不出的替自己不平。 难道自己真的要输在这个年代吗。几百年前的人,为何不如想象那种那么好拿捏……自己那时代的小说电视剧里莫非都是骗人的?其他人为什么都能呼风唤雨,看中的所有东西,老天爷像开了金手指,送也会送到跟前来,可轮到自己,为什么偏不能心想事成! 如今才意识,每个时代的人都自有一套生存智慧,谁都不比谁差。 她会的,前代人闻所未闻,可她不精通的,前代人却是深谙。 她轻敌了!只当按部就班,借照前辈们的经验,用现代带来的小伎俩小花招,便能震慑群人。 老天爷何等不公!都是穿,为何自己偏没穿到个穿越女能够一眨眼一投足就能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间的朝代! 自怜自伤的晶莹泪珠子顺着欣嫩的脸颊滑下来,女子抽泣起来,又尽量稳住心神。 她不甘心!不甘心。 后世的昭宗后宫,她根本没听说过有个什么云氏皇贵妃,可现在,那云氏分明成了后宫得意第一人,那就表示这段历史,已经有了改变。 唐无忧不知道为什么历史能变,为什么云氏能够进了昭宗后宫,可既她能改了历史,她又有不可? 只是,自己已经成了皇姑,能怎样? 沂嗣王那边,只怕再无能无力了,这个哥哥,从答应送自己进宫开始,只不过抱着拿自己当做棋子,想要自己规劝皇上与蒙奴永不休战的目的。 只能靠自己了。 显春是从江北城嗣王府就陪着唐无忧的,唐无忧觉得她与当初的巧月一样,机灵忠心,从奴婢中挑选出来,当做近身丫鬟。从那次御花园利用吕七儿投蛇,显春就已经知道了主子想要进宫的心思,哪里愿意做太皇太后的义女,此刻见主子泪水不绝,安慰:“算了主子,怀了也不一定能生下来,生下来也不一定是健全的,便是健全的,也不一定养得大,再说了,您别看她现在得意,历来宠妃怀孕,便是其他女人的机会,一年大半载,男人哪儿熬得住?皇上在这期间宠幸了别人也说不准,到时就算给她生个金蛋儿出来,也不好受,您到时也舒服了……” 这番恶毒诅咒进了耳朵,唐无忧听得才舒坦多了。呵,怀了也不一定能生下来,若是以前的自己,只恨不得寻个机会,一包药投下去看着她母子俱丧,可那人现在可是皇贵妃,本就里三层外三层,更不提现在怀孕了,皇上只怕更会加派人手保卫,只怕护得滴水不漏。 况且还有沂嗣王压着,哪里敢?上次不过是在御花园替自己出口恶气,用条没毒的蛇去惊吓一下那蜀王,便让沂嗣王大怒,生怕株连了嗣王府,如今若是她胆敢做,只怕沂嗣王会第一个押自己出来,免得自己祸害了他。 以卵击石,犯不着。 她突然眉头一挑,望住县春:“你刚说什么?” 显春一愣:“奴婢说她就算怀了也不一定生得下来……” “不,最后一句。” “……男人哪儿熬得住,皇上在这期间宠幸了被人也说不准……”显春磕磕巴巴,重复了一遍。 “你从今日开始,盯着皇上那边的进出。”唐无忧一字一句。   ☆、大结局 悠闲午后,气候适宜,细风微微。 小憩起身后,云菀沁叫初夏端了张柔软的藤躺椅在窗边,坐着一边看书,一边与初夏闲侃。 看了会儿,初夏笑着抽走她手里的书:“三爷说了,每次看书不能太久了,伤眼睛。” 月份一大,身子渐渐沉了起来,夏侯世与之前一样,依旧每天将福清宫当做寝殿,天子寝殿乾德宫那边形同虚设。 他如今日常成了惯例,每天早上上朝,下朝去议政殿或者御书房,傍晚时分,若公务还没办完,会叫人把奏折搬到福清宫,过着民间夫妻一般的生活。 前堂料理得无可指摘,加上天子的本身坚持,朝上以沂嗣王为首劝谏充盈后宫的声音低迷了下去。 想到沂嗣王,云菀沁不禁道:“子菱那边怎样。”赐婚的事,沈子菱就在将军府抱病推辞,三爷遣了个太医过去,沈子菱好死赖活再瞒不过了。沈老将军最是忠君的人,不愿意忤逆皇旨,接下了赐婚,以老命相要挟,苦口婆心地劝了一通。 “二姑虽倔,却从来最孝顺沈老将军,听说已经被老将军说通了,答应嫁了。”初夏苦笑,“只望二姑娘有福气,这婚事没配错吧。” 这婚事若是三爷提出的,云菀沁倒还好劝,如今却是太皇太后主动牵的红线,她也不好说什么了,再见沈子菱跟那沂嗣王接触几次,也没吃过什么亏,倒对她有信心,听了初夏的感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和斥责声,还夹杂着宫女的哭声。 初夏过去道:“怎么了?” 晴雪和一个福清宫的太监拎着一个宫女进来,那宫女不过十五六,生得小眉小眼,本就一副畏怯样,此刻被抓进来,看见云菀沁望过来,更是如同老鼠见了猫,抖抖索索,噗咚一声跪下。 云菀沁只觉得那宫女有几分眼熟,却叫不出名字,问道:“怎么回事?” 果然,晴雪瞪一眼那宫女:“这宫女名唤曼容,是福清宫二道殿门打杂的四等宫女。今儿奴婢在外面无意见着她鬼鬼祟祟的,跟一人在偷偷说话,奴婢奇怪,悄悄过去一看,娘娘猜那人是谁?” “谁?”初夏忙问。 “慈宁宫配殿的显春,就是唐氏带进宫的贴身丫鬟!”晴雪一叉腰,剜一眼曼容。 初夏眉一蹙,望向曼容:“显春找你问什么。” 曼容颤抖着声音:“真的没什么,奴婢发誓,就算天打五雷劈,也绝不敢做有损娘娘的事儿啊,娘娘明察啊——” 晴雪冷笑:“别听她的,奴婢刚捉了这蹄子的包,又找与她同住的几个宫女问了下,说是这阵子,每天每到这个时辰,曼容就会跑出去福清宫,只怕都是跟显春见面,这样一看,与那显春来往了不止一次!若是没什么阴谋阳谋,你这蹄子同唐氏的婢子频繁见面干嘛?” 云菀沁口气清淡:“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若老实承认,知道错了,本宫也不是个一棒子将人打到死的人。” 初夏盯住曼容:“真不愿意说?” 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曼容乱了心神,再见初夏跟那太监丢了个狠戾的眼色,冷汗炸了出来,带着哭音终是承认:“奴婢是与那显春见过几次,因为皇上每天都来福清宫歇宿,显春叫奴婢帮忙盯着皇上的进出动静,几时来,几时走,出了福清宫还会去哪里,都跟她说一说……奴婢乡下遭了旱灾,家人等着用钱,一时被显春的好处亮花了眼,糊涂了,还望娘娘原谅!除此之外,奴婢再没多说一句啊,更不敢做出什么危害娘娘的事……” 岂有此理,竟敢盯着皇上,都封了长公主,还想打小算盘。初夏好笑,非得一路作死到底,回过头:“娘娘,奴婢这就去跟皇上禀报唐氏的不雅之举。” 云菀沁凝思未语,连初夏都说了,唐氏这不过是不雅之举,便是禀上去了,能有什么责罚?最终不过是早些安排个婚事,将她打发出宫罢。只要沂嗣王一日手握权势,她便永远有这个表兄当做傍身倚仗。 “来人,把曼容拖下去,掌掴五十,拶指半刻钟。”轻言柔语飘出贝齿。 曼容大惊,“为什么还要打奴婢——娘娘不是说只要老实交代就能原谅奴婢么?奴婢真的没对娘娘不忠啊……奴婢再不会理睬那显春了!奴——”话还没说完,已被晴雪和那太监一拎,领了出屋。 初夏啐一声:“活该,不打死都算娘娘心善。” 云菀沁望着曼容的背影,若有所思,招了初夏过来,附耳嘱咐了一番。 —— 宫苑,夜色如帷,一降下来,给天地罩上一层密密浓浓的帘幕。 今天朝事散得早,不过尚有部分折子还没阅完,夏侯世廷一如往日,早早就来了福清宫,又提前叫人将小元宵牵过来。 与云菀沁闲侃了几句朝上事,天色已不早,三人一块儿吃过晚膳,夏侯世廷一手抱了儿子,准备进内室前,像平时一样吩咐宫人,将御书房的折子和公文搬过来,却见云菀沁说:“三爷成天把福清宫当做办公的地方,明明辛苦得很,不知道的人却还以为你耽于女色,不务正业呢。” 他根本无所谓旁人的闲言碎语,就算敢说,也不敢飘进自己的耳朵里,唇一翘:“怎么,想赶我走?”将她腰肢上的手一挪,滑到她腰腹上,慢慢抚了一抚:“你舍得,孩子也舍不得。每晚上都挨着他,今日爹不在,只怕不习惯。” 别说宫里,就算民间,妻妾怀孕后,夫妻两人也会保持距离,尤其头四个月,胎儿还没怀稳,暂时不同居一房的大有人在,就算同房,也不会睡一张床。他这人却顾不得这些规矩,夜夜缠着她同榻而眠,只每天夜里睡觉十分精心,生怕不小心碰了她,再不敢搂得紧,有时半夜还会醒来两次,给她掖滑开的被毯。 肚子大了,怎么睡都有点儿不舒服,只能一晚上不停地变化姿势,有时睡得横七竖八的,几次早上醒来,她都发现一张宽敞的床被自己占了大半江山,他昂长一个人,被自己委屈地逼得缩在个角落,动都不好动一下,自己的腿脖子还搁在他小腹上。 云菀沁怕影响他睡眠,劝他若是事儿多了,在御书房办完公务,直接就歇在寝殿,他每次都点头答应了,第二天却又默默地摸了过来,最后,云菀沁无奈,也就随他了。 听他一说,她脸一热,任由他抚摸着微微翘起的肚皮,见小元宵的注意力在别处,收细了声音:“反正还有半个来月就稳了,过了这段日子,你再过来吧。别人不敢说你,却得说我狐媚惑主,怀孕头几个月还缠着你不放,连皇嗣的安危都不顾,一点分寸都没有,前儿去慈宁宫请安时,太皇太后都暗示了我两句。” 他见她眼波流转,长睫忽闪忽闪,淡笑勾住她微微圆润却更显风情的雪嫩玉腮:“狐媚惑主?好啊,我喜欢这个罪名。” 她嗔了了一下,甩开他轻薄的手,他笑了起来,不过她说的也是,自己无所谓,却不能将口水都往她那里引,况再过些日子,还得为她争取件大事,现在不能折损了她的名声,揽住她腰,手又往下一滑,轻轻一拍,附她耳珠子下:“依你的。这几天就饶了你,不住福清宫了,每晚陪陪你跟孩子,我就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办公歇息吧。”虽说不住福清宫,可也不能离得太远。 小元宵脑袋转过来,似是看到了这个小举动,小脸儿十分郁闷,一叉腰,瓮声瓮气地嘟嚷:“我真的要生气了!” 在亲眼目睹几次下来,小元宵已经模糊地意识到,父皇打母妃屁股,好像并不是惩罚,可是——又不像是什么好事。 那次贪玩,冯先生布置的功课没做,第二天被严厉的冯先生打了一下屁股,疼了好半天呢,小元宵告诉父皇,想要父皇给自己做主,父皇却向着冯先生,说冯先生做得对,越严格越好,连功课都敢忘记,今后做什么恐怕都会怠慢,屁股死肉不怕疼,下次再打手板心! 小元宵哭着再去跟娘告状,娘平时处处都维护自己,父皇对自己说话重点儿,娘都要瞪父皇,这件事上却跟父皇站在同一战线,还告诉他,说是今后他可能要做许多事儿,而这些事会关系很多人的性命和福祉,如果现在就懒懒散散,以后这些人还怎么依靠他呢? 小元宵挠了半天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都要依靠自己,自己没爹娘么,干嘛依靠他啊,不过倒也聪明,再不敢告状了。 总而言之,打屁股肯定不是好事,他不喜欢父皇这样对娘! 云菀沁不满地盯了夏侯世廷一眼,他有些尴尬,这小子,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只要他在跟前,自己就不能动他娘一下,敷衍道:“好了好了,再不打了。” 小元宵却并没相信父皇的话,反倒粉圆小脸蛋气得红通通,逼着父皇下保证:“除了不打屁股,父皇也不能再咬娘的嘴巴了。” 两人一震,脸色涨红,好容易才从惊悚中回过头,云菀沁结巴:“你,你看错了吧。” “没有,有两次我在外头默书,父皇来了,跟娘进去内殿了,我偷偷扒帘子,都看见了!娘都哭起来,父皇还在咬!”小元宵气呼呼。 小元宵虽有了皇子所,但每天还是会来福清宫,尤其开蒙了,云菀沁想亲自督促他,小元宵来得更加勤快,有时叫他在内室的书案边临摹默写,自己便在旁边看着,有几次,夏侯世廷一下朝过来,跟她到里面说话,说着说着,免不了做些闺房娱乐,尤其怀孕这几个月,干不了别的,这样的亲昵举动便更多… 哪里知道被这小子看见了。 小元宵正好是满地跑的撒欢儿年纪,没有一刻坐得住,这皇宫角落都摸遍了,别说自家娘的福清宫了。 一个小人儿,人矮脚步轻,又防不胜防,走到哪里更没人敢挡,窜来窜去,撞见些不宜幼儿的东西,也不稀奇。 要不是他,自己哪能在儿子面前丢脸!云菀沁脸没法儿搁了,一个人先进去了。 夏侯世廷吸了口气,捂住小元宵的嘴巴,搂紧了,跟了上去。 —— 夜色深沉,宫苑宁静。 月光下,两条女子的身影倒映在地面上,沿着碧瓦红墙,谨慎地避开夜巡的侍卫和宫人,走到距离福清宫一墙之隔的文晖斋。 斋内的殿室内,亮着微弱的灯光,显然是有人的。 一棵四五人之围的古柏树后,唐无忧双眸晃动,语气因为激动有些抖:“显春,皇上现在真的每晚都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里歇着?” “听曼容这么说的,”身边女子道,“这几日皇上没在福清宫过夜,好像是太皇太后提醒过皇贵妃,说要多顾忌一下皇嗣,成日这么腻一块怕对胎儿不好。皇上估摸怕皇贵妃被说,遵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暂没过去了,每日去皇贵妃那儿用完晚膳,在福清宫坐会儿,便去旁边的文晖斋处理公事,然后歇息。” 唐无忧一疑:“曼容主动说的?你不是说她每次都是问一句答一句,不敢说太多皇上的事儿,怕得罪了云氏么?” “曼容本来是挺犹豫的,前儿奴婢私下见她,见她手肿脸青,一跟奴婢开口就哭诉起来,才知道她那日做错了事儿,被皇贵妃派人掌掴和拶指了,疼得差点儿没曾死掉,最后还被贬到了外门去做杂役,算是没前途了,估计恨透了皇贵妃,干脆破罐子破摔,借咱们报复那皇贵妃。”显春回应。 唐无头唇角绽出一抹笑:“这丫头算是聪明,知道良禽择木而栖。明早你去跟太皇太后禀报一声,就说我在慈宁宫住了太久,想念表哥,恳请出宫回一趟嗣王府,与表哥聚一聚。” “是。”显春道。 唐无忧又转头,凝视了会儿文晖斋,手心捏紧,自己再没其他法子,只能靠此一搏了。 只要成功,什么皇姑……都再不是障碍。 —— 因沈子菱快要嫁进嗣王府,云菀沁想要出宫去将军府亲自看望一下,顺便也能回云府去看看弟弟。 夏侯世廷见她身怀六甲,本来说召两人进宫就好了,却知道她除了看望两个人,也想出宫放放风,透个气,便叫姚光耀过来问脉,见她身子稳妥,让齐怀恩备齐了仪仗和卤薄,送她出宫下云府和将军府。 虽放她出宫,却怕她身子受不住,夏侯世廷三令五申,只给半天的时辰,正午还没回宫,便要去派人请了。 云菀沁先去家里看了弟弟,又去将军府跟沈子菱说了会儿话,见她似是想通了,准备多陪陪她,宫人看着日头渐高,想着皇上的嘱咐,不停在窗外催着,沈子菱知道皇上不放心,叫她回宫,又一撇朱唇:“不就是嫁个人么,有什么怕,难道比死还吓人?他敢对我像对他原先的那些女人,我和我沈家一大家子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不是还有你替我撑腰吗!没事,改日我再进宫看你。” 云菀沁最钦羡沈子菱的一点就是心大,什么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听她亲口这么一说,放心多了。 待从沈子菱的香闺出来,沈家阖府恭送皇贵妃出府,云菀沁一行人上轿,回了皇城,快靠近女眷进出的西南门,仪仗一停。 “怎么了?”初夏掀开帘子。 前面领队的宫人跑去看了会儿,折身回来,禀道:“回皇贵妃的话,慈宁宫的唐小姐也出宫了,这会儿刚从嗣王府回来,恰巧在咱们前面,也在进正阳门,下官去给哨岗守卫打过招呼了,勒令他们先退到一边,由皇贵妃先进。” 初夏嗯了一声,落帘回到轿内。 却说西南门的守卫见皇贵妃的仪驾也回宫了,一名脸庞晒得黝黑,年纪约莫四十的守兵噔噔过去,走到唐无忧的软轿前,恭敬道:“皇贵妃仪仗回宫,还请慎仪长公主先避让下轿,待皇贵妃先进去了,长公主再进去。” 唐无忧也没料着正遇见她,还撞上一块进城门,都已经进了一半,不但得让道儿,还得下轿给她行礼,心头一冷。 可谁又叫她是皇贵妃呢?长公主与皇贵妃若是碰在一起,按道理来说,应该是长公主大一些,毕竟是长辈,就算避让,也该是皇贵妃避让。可实际情况,长公主是什么?是死了的天子的女儿。皇贵妃却是给现任天子生儿育女、打理后宫的,在旁人眼中,谁当红,不言而喻。 更关键的是,自己这长公主还打了个折扣,不过是太皇太后看在功臣的份儿上收养的义女。 什么叫义女?就是人家把你当个人,你就算她家女儿,人家翻脸不认人的话,你屁都不是,这封号,到底是虚的,她那皇贵妃,才是扎扎实实的。 唐无忧忍下心头不甘,袖子不由一滑,捏了捏缝在袖袋内的东西,心情才舒爽了几分,燃起了几分希望,一打帘子,纤声:“避道,让皇贵妃先行!”下了轿子,在显春的搀扶下,慢慢走到旁边过道上,因前儿深夜落了一场小雨,路上湿滑,走了几步,溅起水,脏了裙鞋。 她蛾眉一蹙,低咒了一声,站定后,后方仪仗慢慢驶来。 风一吹,带起轿子的窗帘,轿内的身影露出来,面庞祥和宁静的玉人坐在柔软的锦垫凳上,肚腹微耸起,一路过来,守卫分别两边散开避让,万千目光集于她一身。 唐无忧不看见还好,一看见心头又是一阵不爽快,她高高在上坐在轿子里,自己却狼狈不堪地在旁边,现在的处境先不提,几年前,她不过是个侍郎家不得宠的闺女罢了,自己却是得天子宠爱的堂堂郡主啊! 想着,唐无忧粉拳捏紧,背上冒出一阵因为忿忿而渗出的热汗。 刚才请人下轿的那老守兵刚刚见唐无忧的裙角和鞋子被雨水弄脏了,这会儿又紫着一张脸,似是很生气的样子,只怕得罪了这太皇太后新收的义女,几步上前,掏出个还算干净的汗巾,恭维着:“给长公主擦擦鞋子。” 唐无忧本来就心情很差,一抬头,见一老兵黝黑脸庞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满脸褶子都开了,再看他手上那张不知道擦过什么的帕子,脸都绿了,斥道:“滚!你那什么帕子,竟也敢擦我的鞋子?” 守城老兵哪知道这看起来娇滴滴的贵女竟这般大的脾气,顾不得拍马屁,欲要退后两步,谁想慌里慌张,踏在地上一滩雨水上,踩滑一脚,整个人踉跄一下,幸亏站稳了,没曾撞到唐无忧。 本是个小事儿,可唐无忧见皇贵妃仪轿经过,轿内人悠悠瞟过来一眼,眸内盛满了怜悯,脸色涨红,一巴掌朝那老兵呼过去,借题发挥:“狗奴才!” 却听那老兵惨叫一声,原来是女子指上玉环锐角勾住他半边脸颊的皮肉,连撕开了好几寸,顿时血肉淋漓,惨不忍睹,破了相,老兵却哪里敢喊疼,跪下来,连连在雨水里磕头:“长公主,是小的不小心滑了一跤,求长公主恕罪,求长公主恕罪——” 唐无忧怒气难消,哪里肯罢休,在云菀沁那头受的气,这会儿全都爆发出来,皇贵妃动不了,区区一个守门的,她这长公主兼沂嗣王表妹难道还动不了么? 她正要让显春再上前踹两脚,却见轿子一停,初夏一打帘子。 初夏见那守城兵一脸都是血:“怎么这样大意。” 老兵见连皇贵妃都惊动了,愈发是慌了手脚,磕头如捣蒜,险些哭出来:“下雨路滑,小的给长公主送方帕子擦鞋,不慎失误了,还请皇贵妃责罚!” 云菀沁端详了一眼那守城的兵将:“指甲上的毒素最厉害,这一挠,若是打理不好,便是没事儿,也得破了相,你家妻房只怕得嫌弃死你,罢了吧,赶紧去敷药,便是有错,你伤成这样,也抵过了。” 此话一说,总算活络了气氛,让守城的一行守兵都褪去了紧张,早知道皇贵妃做王妃时便有些不一样,却没料到皇贵妃是个这样通情达理的。 老兵也是无比感激,不敢直视轿内艳人儿,磕头道:“多谢皇贵妃体贴,小的家境贫寒,资质浅陋,到现在还没娶妻,好容易混到给皇城看城门,却不想还差点儿侮慢了慎仪长公主,幸亏皇贵妃宽宏大量!” 什么叫多谢皇贵妃宽宏大量?这老丑货得罪的是自己,是自己吃了一肚子气,她宽宏大量是个什么意思?她倒是懂得借花献佛,利用自己来集聚人心!唐无忧气不打一处来,却听她声音飘来:“长公主是个大人有大量的,一定不会计较。”说罢,一偏颈,望一眼唐无忧:“是么,长公主。” 唐无忧气头活活被她压下来,在胸膛里旋得不舒服,却再不好说什么。 轿帘一落,仪仗大摇大摆地进了宫城,她银牙才咯吱嚼得蹦蹦响。 入了夜,宫苑四方安静下来。 唐无忧带着显春来到了文晖斋,默默眺望墙壁里头的殿室。 “确定皇上今儿也在上面?”她手摸进袖口,一颗心仿似要蹦出来,虽然在问显春,却已经笃定,除了皇上又还能有谁。 “嗯,特意问了曼容的,今儿皇上也在。”显春压低声音,“稍后曼容也会过来。” 夜渐深,也不知道到了几时几刻,显春困意连连,旁边女子的精神却越来越矍铄,一双眸子熠熠无比,终于,文晖斋内灯烛一闪,慢慢弱下许多。 里头的人,应该是熄灯安歇了。 没一会儿,一条矮小纤瘦的身影猫着腰身从夜色中疾步走来,与显春对望一眼,对着唐无忧低着头:“奴婢福清宫曼容,叩见慎仪长公主。皇上在文晖阁办公,图的就是个清净,庭院平日只两三个宫人陪着,这个时辰,正好换岗,估计才一个人,松散,请随奴婢快些进来。” 借着月色,唐无忧看到那曼容面上犹未全消的掌掴伤痕,心中一舒,叫显春在外面放风,随她一块儿从文晖斋的小角门进去。 天井内,果然只一个人。曼容过去随便说了几句什么,将那宫人引开,然后将唐无忧领到主屋,推开门,示意可以进去。 唐无忧刚要跨进去,却见曼容叫自己一拉,低声提醒:“皇上既然已睡下了,长公主进去后切勿点灯,不然等会儿宫人看见肯定怀疑,会进去的。” 就算曼容不说,唐无忧也知道,却听她又迟疑一下,唯唯诺诺:“今儿奴婢帮了长公主这一回,若被皇贵妃知道,只怕连命都难保,长公主到时可得帮衬着奴婢。” 唐无忧听她这么一说,知道曼容跟那皇贵妃已经是彻底翻了脸,若是这事成了,估计还得靠她作个证,轻拍她手:“你放心,你这样帮我,我怎能不帮你?” 曼容嘘一口气:“这次若是成事儿,奴婢也算是给长公主立了一记大功吧……”说着,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瞟了一眼唐无忧腰上红缨络系着的玉佩。 贪婪无度。这是要打赏呢。出卖主子的人,哪里会不贪?唐无忧急着要进去,生怕宫人回来了,身上又没别,便取下玉佩塞给她。 曼容再不多磨蹭了,喜滋滋地捧着玉佩下去了。 唐无忧轻脚进了半明半暗的厢房,床榻不远处的一张红木香几上燃着一盏夜明烛。 她一眼扫到室内的香炉,几步上前,蹲下身,将回嗣王府顺便带进宫的药包摸出来,打开,一包倒了进去。 不一会儿,室内温度蓦然涨升许多,让人细汗冒出,还升腾起一股奇特的异香,随意一轻嗅,让人神魂颠簸。这京城最大青楼迷惑男子的媚药,到底不是一般货色,她料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使出这种下三滥手段,可如今又能怎办?只好背水一战。 她走近床榻,见着床帘内男子的身影,虽看不大清,却隐约可见体格魁梧高大。 她心头一动。 男子许是因为那香炉中投入的玩意,半睡半醒中燥热不堪,翻了个身,拉了拉衣领,敞开半截劲朗胸肌。 她吹熄那香几上最后一柄烛火,室内坠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上前掀帘,她坐在床沿边,玉手轻抚男子身上光滑如丝的绸缎。 男子似是被她一抚,愈发的躁动,将她手腕一拉,她身子一倾,呻吟一声,趴在男子的身上。 随着室内异香的越演越烈,男子显然也更焦灼,一手拉掉她腰带,喉间有些形似野兽饿极了似的低吼。 衣裳上的悠香窜进鼻子下。 这气味她在慈宁宫闻过,便是初夏那日带来的。 是云氏给她做的熏衣裳的古龙水。只有天子才能用。 是他。果然是他。 她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这样与他亲密相处。 就算是梦,就算这次没成功,她也值了! 云菀沁,他不仅仅只是你的男人呵—— 与他越贴越近,他衣裳上的古龙水连绵不绝,女子贝齿一紧,似是激起什么心怨,玉臂一扯,拉下了床帘。 夜深,月移香渐浓,帐内颠倒旖旎,狂风骤雨。 天光快亮时,浑身骨头被男人快拆散了架的女子带着满足的笑悄然下榻,临走前,不忘扯下贴身小衣,塞进那床底下隐秘的角落。 日子似水滑过。 这段日子,贾太后只觉耳边清净,住在配殿的唐氏好阵子没过来请安了。 自从封了长公主后,这唐氏好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可毕竟人仍住在慈宁宫,还是会遵着宫规,隔几日来问个安。 这次好多天不见踪影,怪了。 马氏得了太皇太后的意思,跑去了配殿,半会儿,急匆匆回来。 贾太后正在窗边拿把小银剪亲自修剪盆栽,见马氏额头上还挂着细汗珠,也没曾太多心,只随口问道:“慌慌张张作甚。那丫头怎么了。” 马氏屏退室内的宫人,贾太后发觉不一般,放下剪子,望住她。 马氏靠近,压低声音:“太皇太后,显春说唐氏这几日下不了床,不大舒服,奴婢想去探望一眼慎仪长公主,显春却一脸慌张,推三阻四,只说长公主不好见人。” 病了为什么不报过来一声,或者去请太医?得个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贾太后一听马氏语气,知道话里藏话,眉一拧:“你几时说话也变得这样吞吐了,有什么直接说。” 马氏再不迟疑,道:“奴婢起了疑,叫了个配殿的宫女去问长公主是什么病,有哪些症状,那宫女说长公主近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老是恶心作呕,似是连……月事带都三四个月没用了。” “哐啷”一声,剪子掉在案台上,贾太后吃了一惊:“你是说……”马氏皱眉,点点头。 “那男子是谁?”贾太后脸色一变,唐氏除了那日回嗣王府半天,这些日子都住在宫里,宫里规矩井然,尤其后宫重地,与一群女眷接触的男子,全是阉人,怎会发生这种珠胎暗结的事。 “奴婢当时就拉了显春暗中质问,谁想显春哭了起来,怎么也不肯说,倒像是……害怕那人似的。” 那唐氏是沂嗣王的表妹,又刚被册封长公主,还能畏惧谁。 贾太后心中陡然一闪。 正这时,却听一阵嘈杂传进来,有人惊慌跑进来禀报:“太皇太后,不好了,慎仪长公主出事了!” “怎么了?”马氏惊问。 “马嬷嬷走没多久,慎仪长公主……她悬梁了!” 贾太后连忙带着马氏、朱顺去往配殿,刚一进卧室,只见悬梁上挂着个空荡荡的绳子,唐无忧被人抱在了床上,已被抢救下来,虽有些虚弱,却好歹没事,只挣脱显春的手臂,大哭:“你拦我做什么,倒不如让我干干净净死了算了……” “长公主不要啊,太皇太后是个通情达理的,绝不会叫您死得这么冤枉的啊……”显春哭着抱住主子的腰身。 室内衣衫轻薄,加上唐无忧的挣扎,脱落小半,贾太后和马氏看见原本纤细的少女圆润不少,眼光往下一滑,腰身粗了一围。 贾太后惊坐实了心头的怀疑,惊愕过后,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无忧,你给哀家说明白!你是不是有了身子?内宫禁地,岂能容你造次,竟还怀上了孽种,你那相好到底是谁!” 床榻上少女见太皇太后闯入,一惊,捂住脸,跪了下来,却披头散发,不发一语。 贾太后气急,上前捏住唐无忧下巴:“沂嗣王便养出你这么个淫luan宫闱的表妹么,亏哀家还册封你为长公主,好,你不说那奸夫是谁,哀家便一个个地去查!” 显春却泪涟涟爬过去,抱了太皇太后的腿踝:“太皇太后,长公主这肚子里不是孽种,是贵种啊!太皇太后可要为长公主做主啊!” 贵种。贾太后与马氏对视一眼,心中隐隐的猜测更明显。 此话一出,唐无忧哭着捂了婢女的嘴:“够了,你还嫌我不够丢脸吗?!别说了,叫我死了算了——”说罢,又以头抢柱,拼死了要自尽,幸亏被显春抱得牢牢:“主子这么冤枉死了,沂嗣王都多伤心啊,车到山山前必有路,太皇太后一定会为您做主的,什么事儿都能解决的啊,主子——” 屋子里一片哭声。 贾太后被吵得心慌意乱,半晌,瞥了眼寻死觅活的主仆二人,冷静下来,令朱顺去喊个太医来,斟酌片刻片刻,又道:“去将皇上和沂嗣王请过来。” @ 慈宁宫,花厅。 夏侯世廷和贾太后坐在上座,沂嗣王坐在左方下首。 被召进宫前,沂嗣王就听说了唐无忧那边的事儿,没料她当了太皇太后义女,却还是死活不甘心,就是钻牛角尖要做这后宫妃嫔,如今还破釜沉舟,使法子亲近了皇上,怀上龙胎。 只有这样,方才能毁了那太皇太后义女的身份。 当年这胞妹贬为庶民,风餐雨露,千里迢迢跑去江北城投奔他时,第一句话便是,劳烦哥哥替我寻名医,我要弄去面上刺青,彻底改头换面,有朝一日,我想回京,我非要当他身畔的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胞妹就是铁了心想要跟他,那夏侯世廷,不过是个身份尴尬的王爷罢了,当时只当妹妹发了痴,并不以为然,唐无忧却斩钉截铁,说得很有信心:“他绝不是池中之物,日后定会节节高升,哥哥也尽量与他搞好关系。”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唐无忧的潜在影响,在隆昌帝登基后,夏侯世廷携兵将阖府来了陕西郡后,沂嗣王暗中观察对方行事作风,果真如妹妹所说,这秦王确实有些不一般,于是,在北地与他共同抗敌,甚至还为他的返回京城密谋计划。 不得不说,唐无忧最终猜对了,夏侯世廷果真一朝登了龙庭。 这时,已经洗赶紧脸,绾好头发的少女披着个斗篷,由显春搀扶着,走进了花厅,对着上座的人柔柔跪下行礼,眼圈又红了。 贾太后望了一眼皇上,试探:“方才哀家叫太医为慎仪长公主把了脉,三个多月的胎了。” 夏侯世廷瞥一眼下方女子被斗篷遮住的小腹,语气悠悠:“慎仪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新收养的义女,在宫里犯戒,这事情由太皇太后做主处理,朕已经十分放心了。” 贾太后见皇上好像并不知情,语气也不像是做了不认账,犹豫了起来。 皇帝此话一出,唐无忧哽咽出声,似是受了千般的委屈。 沂嗣王慢道:“长公主这些年一直跟在臣身边,臣也算是熟悉她脾性,自贞自爱,绝不会做出这种失格的事,长公主也没相好,况且现在在宫里,哪有机会接触到男子?还请皇上和太皇太后多听表妹解释几句。”又扭过头去:“长公主是不是被谁糟蹋了?今日本王在此,又有太皇太后和皇上在场,都是明察秋毫的人,你不可有半句隐瞒,照实说。” 唐无忧余光偷瞟一眼座上的男子,抽泣着开口:“五月初六那夜,妾身夜间失眠,睡不安生,见天气好,带着显春在后宫闲晃,无意路过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得知皇上在里面办公,妾身想要顺便进去请个安,没料……没料皇上早已歇下,正欲退出,皇上却——”再说不下去,羞得泣不成声。 大半夜的自己逛就逛,见着皇上,还特意进去请安,不懂男女授受不亲,不懂两个人的关系么?这不是有图谋是什么?齐怀恩眉一皱:“皇上那段日子确实是在福清宫旁边的文晖斋办公歇息,可奴才和几个宫人天天伺候着,没有一天见过长公主来探视过。” 唐无忧晶莹泪水潺潺滑下:“那夜恰逢宫人换岗,天井没人,才能让妾身不小心冒失误闯进屋,且那夜,妾身遇见那福清宫的外殿婢子曼容,就是她告诉妾身皇上在文晖斋里办公,她还亲眼看见妾身进去,可以作证……。” 显春在一边道:“还有件事儿长公主不好意思说,那日回去后,长公主的肚兜如何都找不到了,只怕是不小心落在了文晖斋那边,太皇太后大可去……去皇上歇息的床榻边一找,便知道长公主没曾扯谎了。” 沂嗣王望了一眼皇上。 贾太后脸肌一紧,派人去福清宫将曼容喊来,又令朱顺过去文晖斋翻查,顺带将起居注搬过来。 不一小会儿,朱顺果真烫红着一张老脸,捧回个女子的丝绸肚兜,道:“是在文晖斋床榻缝角下找着的,叫人查过,果真是长公主的私人用物。” 贾太后又翻了翻起居注,唐无忧那晚去文晖斋时,皇上当夜也确实在那儿歇息,那么,基本能坐实这事了,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因为宠妃有孕,本就空旷了许久,刚巧碰上个半夜三更有心来探的美人,顺便收用了,也不奇怪。 唐氏虽封了长公主,可毕竟只是个皇家认下的义女,若是真的与皇上春风一度,怀了龙嗣,这封号便也只能撤了,毕竟皇嗣为大,怎可由着外流,况且还是沂嗣王家中的女子。 隔了半天,贾太后转向皇上,试探:“皇上打算做何安排?” 夏侯世廷面上古井无波,似在听一桩外人的事,此刻听了太皇太后的问话,语气略带谑意:“朕与人一夜春风,原来自己还不知道啊。” 唐无忧见他到现在还不承认,咬了咬唇,泫然欲泣,那媚香虽厉害,却也不至于让人丢失记忆,那日他帐中癫狂勇猛,弄得她回去后好阵子身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事到如今,竟好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 沂嗣王见皇上赖账,忍不住,语气虽然恭敬,目中却添了三分不悦:“并非臣非要将长公主栽进皇上后宫,只是,若长公主腹中真是皇家血脉,总不能委屈了,得个名分也是天经地义。之前长公主心系皇上,皇上置若罔闻倒也罢了,如今既因缘际会,怀有龙子,难道皇上还准备看不见?皇上和太皇太后是不是觉得我夏侯轸家中的女眷,配不起做后宫的妃嫔,若真是的,还请皇上明说,臣以后再不会厚着脸皮了。” 一字一句,虽压抑得紧紧,却又包含了深刻的怨念。 贾太后见沂嗣王不快,只怕坏了君臣关系,想皇上这般赖账,也怪不得功臣不爽,望了一眼唐无忧,轻声劝解:“皇上……” 夏侯世廷知道贾太后要说什么,淡道:“待曼容来了,再说吧。” 贾太后见他执意,安抚了几句沂嗣王:“沂嗣王不要心急,你跟了皇上这么久,皇上也不是个绝情寡义的,必定会给你个交代。” 正在这时,只听花厅外传来禀报:“皇贵妃携曼容驾到。” 云菀沁领着曼容和初夏进了花厅,福了福身。 唐无忧已被贾太后免了礼,被显春扶到一边坐下,此刻见她一袭披风遮不住隆起的尖尖肚皮,目色一黯,手搭在自己小腹上,又无形中生了些底气,挺了挺玉背,有些分庭抗礼的意味。 贾太后见云菀沁过来,忙叫人赐椅:“哀家叫曼容来,你大腹便便的,走路都不方便了,过来干什么?” 云菀沁无视唐无忧摸着肚腹的得意,恭敬道:“曼容是福清宫的人,太皇太后既召见妾身的宫人,妾身又怎能不来?”目光落到唐无忧身上,“何况还是关于慎仪长公主的大事。” 贾太后望向曼容:“五月的一夜,文晖斋外,你偶遇慎仪长公主,是你告诉长公主皇上在文晖斋办公,然后看着长公主进去请安的?” 曼容跪在地上,怯怯道:“是的,奴婢那夜是看着长公主进去文晖斋的。” 唐无忧心头一喜,又忍不住瞥一眼对面的云氏,亲自来督促着又怎样,悦意还没散去,曼容瘦巴巴的脸又突然有些惊慌:“不过,奴婢可没跟长公主说皇上那夜在文晖斋啊!” 唐无忧一滞,心头不妙。 贾太后讶然:“你什么意思?起居注上分明写着,皇上那夜是在文晖斋歇息的。” 这次轮到初夏开声了:“回太皇太后的话,那夜皇上本来确实如起居注所记,在文晖斋办公歇息,可那天晚上娘娘因为有孕,脚抽筋得厉害,疼得睡不着,奴婢去派人跟皇上说了一声,没料皇上竟偷偷跑来了,这一跑来,再没离开了,直到天亮快上朝了,才回了文晖斋。” 唐无忧脸色煞白,不可能,那文晖斋里的人是谁…… 贾太后也惊觉:“五月初六那夜皇上既然不在文晖斋,那无忧这胎儿是哪里来的!” 沂嗣王亦是双眸发冷,望向妹子。 唐无忧冷汗直冒,心头冤得要死,匍匐在地:“妾身真的是在文晖斋与皇上——文晖斋的卧室,除了皇上,又怎会还有其他男人——” 那人衣裳上的古龙水香味……怎会还有别人! 正这时,只听宫人慌里慌张来禀报:“启禀皇上,太皇太后,有名外城门的小官员嚷着求见天颜,说是关于慎仪长公主的,沈大人生怕有什么内情,怕他在外面嚷着损了皇家颜面,将他单独带来了。” 唐无忧心头就像百足之虫在乱爬,慌得不行,到底怎么回事—— “区区一个外城门的小官员长公主怎么会认识?还敢求见皇上和太皇太后,活腻了吧。”沂嗣王一斥。 贾太后却是一摆手:“叫沈大人将他带进来。” 唐无忧的不安上升到极点,半会儿功夫,只听背后脚步逼近,一扭头,看清楚沈肇后面的来人,年纪不轻了,粗武夫的打扮,一看就低阶官员,有几分眼熟,却又死活想不起来。 待那人走近,看清楚他左脸上一道看起来很新鲜的疤痕,唐无忧才猛然记起,是那个被自己甩了一巴掌、当众辱骂过的守城老兵! 显春也惊呆。 沈肇抱手:“启禀太皇太后,启禀圣上,这宋老旺是西南门的守门兵将,在皇城守门二十年,算是八品官阶。”又勒令那守城老兵跪下:“有什么话,还不跟太皇太后禀报!” 宋老旺噗咚一下跪了,黝黑脸上汗如雨下,瞥了一眼唐无忧。 唐无忧被他看得冷汗都出来了,似是有些预感,却又不敢置信,只听宋老旺黄板牙一咬:“慎仪长公主肚里娃是臣的!” 简直如晴天霹雳,在场的人除了唐无忧险些瘫痪,全都愣住,云菀沁冷笑一声,开口:“莫不是说笑吧。” 贾太后也是怒容一显:“你小小个守城兵,怎可能有机会与长公主认识?竟敢随便侮蔑长公主的清誉!来人啊——” “不,臣没侮蔑长公主,”宋老旺急了,“臣跟长公主绝对是认识的,而且还是不打不相识,”说罢,一张褶子黑脸竟是红了,“正阳门的一群同僚都看到了,不信太皇太后和皇上随便找个人出来问!哦对,当时皇贵妃正好进宫门,也在场呢!” 云菀沁面色一怔,望了一眼初夏,初夏面上恍然大悟,提醒了几句。 云菀沁这才忽的一拍脑袋,蓦然开声:“本宫记起来了,那日进城门,便是你生怕雨水弄湿了长公主的鞋裙,给长公主递手帕,长公主还与你发了场脾气,也算是说过几句话。” “是,自那日起,臣与长公主算是不打不相识了。”宋老旺褶子脸一动,黄牙微露,含情脉脉看了眼旁边雪玉一般的少女。 唐无忧哪里受得住这平白掉下的冤枉,这老家伙,黑脸丑貌,只要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出来自己怎么可能瞧得起他,尖叫一声:“你胡说!” 贾太后也不信,唐无忧是个何等心高的,一心只巴着皇上,怎会看上个年纪大、相貌丑的守城老兵,眼眸中更加严厉。 宋老旺知道一行人不信,掏出个玉佩,亮在了众人眼前:“这个是长公主的贴身信物,也是长公主给臣的定情信物,五月初六那日,臣在城门当值,长公主便是叫臣凭着这个进来,在文晖斋附近私会。” 那玉佩是曼容特意要去的打赏!唐无忧眼瞳睁大,忽的明白,这分明是一场局!她趴伏下来:“妾身真的没有跟这人有过什么,那玉佩是……”却也总不能说是贿赂曼容替自己找机会勾引皇上的报酬,“妾身早就不见了这个玉佩,谁知道是不是被他捡了!求太皇太后明察啊!” 宋老旺却是急了:“长公主胸肋骨下方两寸有一颗痣,左臀有一处鲜红似的火焰的胎记!”虽当天夜里这长公主一进来就将灯给熄了,可这娇娃一夜热情,缠着人没完,让他老房子着了火,一夜几乎就没停下过,她身子从上到下,哪里他都瞧到了。 女子贴身信物都给了这宋老旺,且身上私密处宋老旺也一清二楚,还能说连两个人没见不得的关系? 众人震惊,就算不信也得信了。 唐无忧就像被雷劈了一道,那晚上与自己缠绵数度的人,竟是这守城门的被自己虐打辱骂过的低阶老官,镇定下来后,整个人发麻,继而全身发冷,自知证据齐了,不好辩解,眼珠儿一转,珠泪洒下,不住地磕头:“就算那晚真是这人,妾身也一定被人下了套子,被人陷害了,妾身怎可能与他相好?是被他糟蹋了啊!皇上,太皇太后,你们将这人好生地严刑拷打,背后一定有人指使他玷污妾身——”说罢悔不当初,怒极攻心,双眸一移,正落在上方皇贵妃的身上。 宋老旺见状,竟是眼圈红了,朝向唐无忧:“臣知道自己高攀不上长公主,长公主也瞧不起臣,与臣只是露水情缘,没曾想过与臣天长地久,臣本来不敢也从没想过将这事儿掀开……” “滚滚!谁跟你露水情缘了!闭嘴!”唐无忧顾不得身子,扑上去,一巴掌甩向宋老旺的脸,因为惯性连退几步,差点儿摔倒,幸亏被显春扶住。 啪一声,极响亮,宋老旺挨了一耳光,整个魁厚的人朝后倾倒几步,却不顾脸上疼痛,一颗心只悬在她肚子上:“公主别动气!别误了娃——”活脱脱就是个紧张儿子的准父亲。 这话一出,唐无忧更是脸色都紫了,喘了几口气,瘫软在显春怀里。 贾太后头都疼了,心却还是冷静的,对着宋老旺道:“你既不敢。也没想过将你跟公主的私情公开,那为什么独独现在又要抖出来?莫不是真如长公主说的,是受了谁的指示吧?” 宋老旺朝向贾太后磕了几个头:“说来也是快心病,贵人们听了别笑话,臣几代单传,人长得粗丑,家境一般,当完兵回来都三十多了,现在年近不惑,没哪家姑娘瞧得起臣,到现在还没娶妻,家里七十的老父母都快急死了,眼看就得断在臣这一代,得知长公主有孕了,臣一下子既惊又喜,生怕她受罚,一时情急,才忍不住以性命来承认,只求不要伤害长公主和这孩子!” 唐无忧听得都快晕厥了,这摆明了就是有人唆使他的,不然他怎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还有这宋老旺一套又一套的漂亮话,他自己能说得出来么? 这话实在太露骨,令在座的贵人们都喧哗起来。 贾太后面红耳赤,张口结舌,好半天才一甩袖,再管不得这事儿了:“皇上来拿主意吧!” 沂嗣王冰了一张脸,凝住妹子,给皇上下套子不成,反掉到别人陷阱,简直是颜面丢尽。 夏侯世廷从头至尾只当是公务之余看好戏,悠哉乐哉,听太皇太后发话,支了身子,玩味道:“若是旁人,将后宫殿室当做寻欢偷情地,总逃不过个死罪,可长公主与这守将也算是两情相悦,连孩子都有了,刚刚这宋守将不是说还没娶亲么,且看在阿轸的面上,便撤了长公主的封号,再将这守将低降一级,小惩大诫,赐两人结缡吧。” “皇上,就算无忧撤了长公主的封号,也不至于嫁这么个粗丑之人,且两人年纪也匹配不起啊——”沂嗣王起身制止。 “阿轸这话,说得实在不像你的豁达性情了,”夏侯世廷打断她话,“就算是名正言顺的公主,也并不是配的个个都是华庭贵邸,何况唐氏不过你一远亲罢了,大宣开国初期,为巩固河山,与各方小国和亲,多少皇上亲生女儿都下嫁到各地偏僻的蛮夷之地,怎么轮到你一个表妹,就金贵了?唐氏无亲无故,不过是你娘家一名家业凋零的表妹,说个难听话,——能有什么家世?若不是你这当远房亲戚的收留,还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这位宋将士,为皇城守门数十年,还算是个本地京官,至少比远嫁到那些偏地好吧!虽年纪成熟了些,可年纪大会疼人啊!怎么匹配不起了?况且唐氏已经怀了人家的子嗣,今儿这事闹出去,还有哪个正经门户敢要她做妻?” 沂嗣王心头郁卒,正要再说话,却见皇上压沉了俊眉,倾身几寸,声音低敛:“将表妹下嫁京中士兵,也能给你在军中树立平易近人,不嫌贫爱富的名声。沂嗣王,这买卖,有什么不划算吗。” 沂嗣王见皇上直呼自己封号,知道他的耐性到了顶,话语卡在喉咙里。 唐无忧见表哥都不说话了,脑壳儿一炸,瞟向那相貌丑黑的粗老汉,登时眼前黑掉,如何也没想到自己最后落个这样的归宿,一瞬间,这些年的夙愿、奢望、期盼就像肥皂泡,一个个碎光。 难道自己这穿越一场,就是为了嫁个这般货色,她实在受不住打击,身子频频打晃。 宋老旺那头却是大喜过望,没料天上掉这么个馅饼下来,今后这娇娇贵女真成了自己媳妇,自己指东,她不敢朝西? 老男人咧开黄牙,笑得合不拢嘴,咚咚咚,快把额头磕破了:“皇上圣明啊,多谢皇上,多谢太皇太后!” 却听啪一声肉撞地的声音,伴着显春一阵惊叫:“主子晕了!” 贾太后眉一皱:“先送回配殿!” 显春忙和另个嬷嬷抱住昏死过去的唐无忧匆匆离开。 贾太后经此风波,叹气摇摇手:“这事要办就快点办了,丑事一桩,也别声张了。” 夏侯世廷见她脸色不好,起身道:“一切遵太皇太后的意思。”说着,先搀了皇祖母回殿去休息。 云菀沁和沂嗣王分别跟在后面出了花厅。 经过庭院,沂嗣王见皇上扶着太皇太后走进寝殿,仍是不甘,这会儿再不说再没机会了,几步上前,想拦住皇上再劝,还没喊出口,却听身后传来轻盈脚步,回头望过去,只见云菀沁在宫人的搀扶下,走过来,笑涡乍现地微微一福身:“沂嗣王有礼。” 无忧这事,不用说,全是眼前女子铺排的。福清宫的曼容当反间谍,守城门的宋老旺,甚至皇上突然不去福清宫夜宿,开始在文晖斋歇息,半夜托辞将皇上从文晖斋喊去,再将这宋老旺安排进去……一切的一切,只怕都是她掌控调度。 沂嗣王望住面前的女子,半生从戎,却亲眼看着个好容易打造出来的妹子还没摸着龙袍就被她毁了,心头不窝火是不可能的,良久以后,才闷闷回应:“皇贵妃。” “沂嗣王是要找皇上?”云菀沁依旧盈盈而笑,仿似谈家常。 沂嗣王没说话。 云菀沁慢慢经过他身边,檀口中字句飘出,提醒:“如果我是沂嗣王,就会到此为止。一个唐氏而已,能抵得过沂嗣王与皇上的君臣关系么。别说是个表妹,就算是亲妹妹……又怎样?” 亲妹妹,三字尤其深意重。沂嗣王瞳仁微紧,她在暗示自己,她知道无忧真实身份的。 “娘娘什么意思,臣不明白。”沂嗣王语气从容,目色中却微不可查地闪出一丝厉。 “唐氏原先是什么人……我都知道,沂嗣王当皇上会不知道么,”云菀沁笑叹一声,开门见山,“将一个被先帝贬为庶民、下降民间的女子改名换籍,重新送进宫,沂嗣王该当知道,是欺君之罪,可沂嗣王却穷追猛打,仍是想要将唐氏送进后宫。沂嗣王是国之栋梁,皇上并不愿意同您伤了和气,若直接掀开这事,沂嗣王岂不是也要被唐氏牵连,跟着名誉受损?只好由我来安排下去,通过今天这件事来委婉地告诉您。事到如今,沂嗣王可明白了?” 沂嗣王喉结一动,沉默下来,眼神明显涣散了几分,原来这妹子的下场,早在进慈宁宫时,便已经注定下来,被皇上和皇贵妃安排好了。 “那唐氏为求上位不折手段,可沂嗣王却不需要为她葬送和皇上的良好关系。”女子言语宛如和煦春风。 沂嗣王捏紧的拳慢慢松弛下来,这女人,到底是天子身畔的人,今天又亲眼目睹其人心思绝不浅薄。 与她破坏关系,极不合算。 今天与自己一番话下来,看得出来,她分明是皇上的代言人,她的话,也就是皇上的意思。 皇上大可直接拒绝自己,今儿只将唐氏下嫁于一个守城老兵来暗示自己,证明待自己不薄,那他又何必喋喋不休,非要去搔皇上的不快? 如她所说的,一个妹妹而已,当舍则舍。 夜降临,苍穹巍峨,月光清辉洒在慈宁宫寝殿前的庭院前,沂嗣王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皇贵妃提点得对,本王受教。先行告辞了。” 这世上,到底还是聪明人多。云菀沁看着沂嗣王离开慈宁宫的背影,唇角勾出微微一笑,心胸一畅,舒了口气。 唐氏一事安排得很迅速,因毕竟是皇宫里发生的丑事,没声张对外,不到半个月,以侮慢了太皇太后的错处借口,撤销了慎仪长公主的封号,恢复白身平民的身份,然后送出宫去,连嗣王府都没回在,直接便抬去了宋家在京城西南城角的小宅子。 前段日子才被太皇太后收为义女的唐氏,不消几个月又被撤了身份,还下嫁给个四十多岁的八品守城小将士,虽没明着说,但京人们心里哪里会不清楚,只怕是这唐氏与那老兵有染,瞒不住,曝了光。 云菀沁那日去了慈宁宫后,因为肚子渐大,走路不方便,加上这几天天气不大好,阴雨路滑,也没怎么出福清宫,更没管这事儿了,只听说那唐无忧昏厥醒来后,数次要自尽,次次被人拦下来了。到后来贾太后怕她死在慈宁宫不吉利,让沂嗣王也不高兴,干脆让两个五大三粗的嬷嬷日夜不分地守在她身边,方才守到了她出嫁的那日。 慈宁宫送人出宫当日,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珍珠和晴雪举着伞,偷偷去宫门外看了看,回来后,初夏将两人叫到里面问了几句。 云菀沁正坐在床榻边亲手缝制婴儿的虎头帽,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听唐无忧是被绑着上了轿子。 “是从角门出去的,宋老旺今儿老树开花,高兴得不得了,休沐一天,特意来亲自接人,”珍珠啧啧感叹,“别说,那老家伙还挺厉害,见那唐氏不依不挠,被塞住口,绑了手脚还挣扎个没完,趁人不注意,两巴掌甩过去将唐氏甩得晕头转向,又将她扛起来,丢进了轿子,粗鲁得很,若不是见她怀孕,只怕连脚都踹上去了,吓得唐氏连声儿都不敢出了……还没拜堂就使起夫纲,今后日子长了怎么得了,唐氏素来心比天高,粉砌玉雕的人儿,还不知受不受得起折腾。” 珍珠不以为然:“哎,男人么,不都是这样?像奴婢原先家乡乡下的男人,新娶的老婆一进门,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三天,打得女人怕了,以后就听话了,柔顺了。” 云菀沁笑着开口:“你放心,你到时嫁人,我一定给你挑个不打你的。”珍珠脸一红,几人咯咯笑起来。 正在说笑间,窗外雷声轰隆一声,天际划过银白闪电,雨水更大。 晴雪怕风刮进来,跑去关紧窗户,不经意地嘟囔着:“都几天了,还下个没完。” 云菀沁听到心里去了,针活一停,脱口而出:“这雨水,都只怕下了上十来天了吧。” “是啊,那天从慈宁宫回来后,就差不多开始下了,日日不停。”初夏接口。 她蓦然心中咯噔一下,站起身。 “娘娘怎么了?”初夏和珍珠轻问,却见她脸色还算平缓:“没事,你们都下去吧,我有些困,先打个小盹。” 三人拉好帘子,退下去了。 室内安静下来,云菀沁打开一座壁柜,里面是三爷登基、自己封了位份后,高总管派人从秦王府送进宫的私物,都是自己的私人物品,包括一些小嫁妆。 她拿出个多宝阁,拿出一把小银钥打开,许久没翻过的褐色小册子映入眼帘,是慕容泰留下的宏嘉纪事。 之前翻看时,似是无意看过宏嘉某一年,江南清河流过的沿河地带,也是今生这个月份,因暴雨连绵不断地侵袭近二十日,一夜起了飓风,夹带着雨水,将某处年久失修的河堤冲垮。 江南是富饶地带,尤其清河沿岸是鱼米之乡,群居此处的百姓几十万,一夜之间,数十万百姓受灾,死伤人数巨大,丧失家园亲人的更是无数,素来天灾过后免不了*,最后跟当初的晏阳一样,引起江南民变和暴动。 纤指频频翻动,她一页一页地往下看,停到一页,是的,没记错。 笔记上记录的前世这场天灾是宏嘉三年的事,今年才是宏嘉二年。 可,因为这一世多加了夏侯世谆短暂的一年短寿朝代,年份刚好是吻合的。 也就是说,今年的这场暴雨,其实就是前世宏嘉三年那场殃及百姓和朝廷的灾祸。 慕容泰当时记录时,抱着日后能以此提醒朝廷和官府,来邀功请赏的目的,所以笔记上这事儿记得很详细。 江南水乡多,河堤素来是重中之重,可以说是修缮得十分完善,官府也十分重视防范水灾事务,所以江南一带,几十年都没发生过这种险情,就算遇到更大的雨季,也从没出过差错,正因为如此,才掉以轻心了,这一次就算连番下暴雨,当地官府也不过循着河堤公事性地巡视一番。 朝廷亦如此,注意力都集中在最爱发水发灾的一些地方,比如长川郡,哪知被老天爷耍了一把,一向可靠的江南地带会遭此劫数。 笔记上说得清楚,这场天灾害得江南生灵涂炭,前世的三爷下了罪己诏,耗了一两年的功夫,直到临死,才将江南一带的民生勉强修复起来。 今生既然已经提前知道,绝不能再重演了。 她记下那处破损河堤的名称,将笔记收到多宝阁内,放进壁柜,喊了一声,道:“皇上这会儿在哪?” “已经下了朝,应该在御书房内。”初夏进来道。 “更衣,去御书房。” 御书房。几个臣子正与皇上商议近日的地方大事,其中不乏关于本月国内雨水过旺的事。 夏侯世廷着重交代了几个水灾频繁的地方,点了几个折子,正这时,齐怀恩悄悄进来,附耳:“皇贵妃来了,有事求见皇上,说在廊下等着皇上办完公务再进来。” 这个时候来了?办公务时,她可从没来找过自己,夏侯世廷朱笔一搁,抬头看一眼窗外,这鬼天气,站在外面能撑得住么,环视一下下方几个臣子,轻咳两声:“谈了半天,几位卿家也该累了吧?” 几人面面相觑,不累啊,可皇上都这么说了,不累也得累,抱袖道:“劳烦皇上关怀,是有些了。” 夏侯世廷道:“先去配殿歇个刻余钟头吧。朕先看看折子,再叫你们进来。” 几个臣子退了下去,半会儿,云菀沁进来了书房,齐怀恩和初夏都退下去了,夏侯世廷将她牵到身边,语气慵慵噙着笑:“下这么大的雨过来干什么,今天等不及朕过去?” 以为他当了皇帝,应该越来越正经了,私下却比以前还要没正形了,她睨他一眼,环视一道御案上的折子,漫不经心:“这段日子各地禀报雨情天气的折子,应该很多吧。” 他从来不避讳跟她说朝事,之前他每夜叫齐怀恩将批阅不完的折子搬去福清宫,也是正对着她的床帐,有时累了,不时与她说两句,有时她一两句话,还挺起作用,能让他能转变思路,茅塞顿开。 事到如今,他仍是跟王府一样的想法,若她是个男子,一定得将她收在麾下,好好的培养。 “嗯,雨水少了忧心,雨水多了也忧心。”他毫无遮掩,“几个水灾频繁的地方,朕已叫人严加防范,只望能度过这场雨水。” 她眼皮一跳:“三爷提醒江南巡抚好生查看河堤大坝没?” 夏侯世廷不知她为什么独独把江南提出来,眉动了一动:“江南防汛一向稳妥,近几十年,从没发过天灾。” “近几十年没有发,不代表今时今日不会发,今年这雨水来得妖异诡怪,防备最重的地方,却也是容易最掉以轻心的地方,三爷还是得提点一声江南官员,万一没事先检查好,天灾发生可就晚了。” 夏侯世廷见她有些急切,拉了她坐在跟前的雕花圈椅上:“最近雨大,全国各地的地方官都会照例检查河坝,放心。” 看他这轻松样子,估计只是敷衍罢了,哪里听到心里去了。不过也不能怪他,这是国家大事,可不是那些闺房内的那些你宠我让,自己一句话他怎么可能信。 她想了一想,道:“三爷想想,长川郡那些水灾易发的灾区,官员们遇到这种时候,肯定异常精心,恐怕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盯着,就算遇到了,抢险经验也很丰富,应该没问题。而江南那些素来安宁的丰饶地方,几十年都没遇着天灾,恐怕不会重视,万一真的摊上了,应急能耐还没灾区丰富,那可是不得了了。” 夏侯世廷斟酌半晌:“你说的不无道理,江南那边,朕会另加提点。” 云菀沁想着离泄洪没多少天了,就算三爷真的派人去着重检查江南河堤,谁担保一定在灾情发生前,能够找到那处失修的堤坝隐患? 她凝住他:“江南的大小河堤星罗密布,太多了,三爷打算派人从哪里查起?” 夏侯世廷并没考虑多久:“江南地带,位于清河沿岸的重镇有三座,护卫三座重镇的河堤统共有四处,据朕所知,四座河堤在皇祖父时候的开泰年间就修建了,迄今为止,还没翻新过,朕会着重查那四处。” 没错,那本笔记上记录的决堤河堤,就是那四处中的一个!她没料到他一下子就点到了那里,心里吁了口气,大喜过望,这可为自己省了多少功夫啊,真是一点就通! 她一时高兴,抱住他颈子就香了一口:“真聪明!” 他措手不及,鼻梁忽的一下子烫起来,刚准备伸出手去揽住她腰,却扑了空,这家伙已经兴高采烈坐了下来。 云菀沁扫了眼御案,拿起他笔砚边搁着的朱笔,抽了一张宣纸,在纸上随意写着什么。 他刚被她突然一袭击,又见她不理睬自己了,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凑过去,却哪有心思真的看她写的字,只附到她颈窝内,轻轻嗅着,心湖有些微微荡漾,声音也跟着发了低哑:“写什么?” 她并不敢直接写那座决堤坝的名字,免得惹人怀疑,只匆匆写完,放下笔,将宣纸捧给他,嫣然一笑:“三爷刚刚提起江南三大重镇,我突然想起江南几个地方,你看看,是不是?” 他暂时压熄了心火,拿过来看了一眼,却顿了一顿,纸上是她秀丽的簪花小楷,是几处城镇的名字,看似没有联系,却都是由一处名为萧公堤的河堤保护,这萧公堤,恰好就是那四处河堤中的其中一个。 他目光离开纸张,凝住她,她杏核儿眸弯弯,好像只是信手练笔写出的几个城镇名,可那目光里面,又有着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期盼着什么。 从不打扰自己公务的人,今日却挺着肚子冒雨来御书房,一来就劝谏注意江南河堤,饶了几个弯,难道最终目的就是想要自己多检查萧公堤? 他将宣纸放下来,点头:“没错。这几个城镇不算出名,你不提,朕可能还疏忽了,不过再一想,连着旁边的大城,一旦天灾失守,确实牵连甚广,朕会叫人重点盘查附近的那道河堤。” 云菀沁竖着耳朵停下来,总管舒了口气,这才发觉手心都湿了,他将她手拿起来,捏了一捏,眸内盛着笑意:“好了,回去歇着,等会儿雨还要大。” 她知道他还有公务没完,嗯了一声,离开了。 见皇贵妃身影离开,齐怀恩去配殿将几个臣子唤了过来。 几位大臣进了御书房,刚站定,只听御案后,皇上沉默片刻,下了旨意:“传朕旨意,近日雨势缠绵,特令江南巡抚庞知允带领官员速速盘查当地河堤,尤以萧公堤为重中之重,且在雨势停下来之前,夜夜派人在堤坝上防守,有任何险情立刻汇报,不得怠慢。” —— 大雨瓢盆,一日大过一日,下得天地变色,雾蒙蒙。 月底,江南巡抚庞知允奏报朝廷,前日夜间,萧公堤沿岸的城镇发了飓风,夹杂着大雨,敲锣打鼓一样震天响,活活将黑夜下成了白昼,吵醒了河岸两边的百姓。 亏得江南早收到朝廷的旨意,堤坝上有夜间巡守的官员,一见这情况,当即报上。 在庞巡抚的引领下,将靠近河岸的农户渔户转移到其他安全地带,又叫官兵将准备好的泥沙包去萧公堤,以备不时之需。一夜过去,萧公堤沿岸有惊无险,庞知允又收到附近城镇的消息,邻镇因为昨夜受了飓风的影响,许多河堤都被冲垮,所幸附近大多是不毛之地,受灾情况并不算严重。 一收到这信儿,庞知允惊出一身冷汗,前几日,皇上提前下令严加检查萧公堤,果真查出一处有巨大的隐患,当即便及时修补加固,若是没曾多检查,遇上昨夜的风雨,绝对抵不过昨晚上的飓风大雨,一定会决堤泛滥,跟附近的城镇一样,且萧公堤下都是重镇,后果更严重,成了天大的灾情! 庞知允后怕之下,又无比庆幸,星夜急奏来京,大赞皇上有先见之明,免去江南一场灾祸。 朝上,传信官念完江南庞巡抚的奏折,一片欢欣鼓舞。 福清宫,齐怀恩得了皇上的意思,特意先来给云菀沁报个喜信。 云菀沁听了,心里大大轻松了一截,总算避开这一场劫,听说萧公堤附近有地方受灾,又秀眉微蹙,只可惜慕容泰那本笔记没有记全,不然一起提醒了也能尽善尽美,不过再一想,也不能太贪心了,最大的天灾避过去了,已经不错了,只对齐怀恩一笑:“大宣有老天庇佑,能避过了这一劫,也是意料之中。” “娘娘别谦虚,这一次,哪里是老天庇佑,分明是娘娘的提点。”齐怀恩笑眯眯,那日娘娘去御书房跟皇上的一番话,皇上后来也告诉他了。 云菀沁莫名有些忐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肚子也有些一阵阵的突突痉挛,敷衍:“我哪里能有什么提点,只是随口一说罢了,没想到还刚撞上了。” 齐怀恩笑嘻嘻:“反正皇上说了,这次是娘娘救了江南萧公堤下的几十万百姓,这不是大功劳,是天大的功劳啊,一定要好好嘉赏娘娘。” 她怕说多了被瞧出什么端倪,忍着肚腹的不适,转移了话题:“那萧公堤附近受灾的城镇没什么吧?” 齐怀恩摇头:“比起萧公堤下的重镇,那几处受灾地儿人烟稀少,抢救也容易得多……”话没说完,却见娘娘不对劲儿,脸色一阵阵发白,一惊:“娘娘怎么了——” 初夏、晴雪和珍珠也注意到,忙上前搀住,几个早就被遣到福清宫住下陪产的嬷嬷因为娘娘在待产期间,这几日本就随时戒备,这会儿一见,围拢上来一看,马上老道熟练地说:“只怕要生了,快,扶进里间,备产具。” 初夏忙吩咐:“快!去太医院喊姚院判,再把杜诺马大夫叫来!”娘娘第一次是剖腹生子,照姚光耀的意思,胞宫开过刀,属于瘢痕性子宫,起码得隔三年才能第二次生产,三爷谨遵姚院判的意思,待小元宵四岁,娘娘才怀孕。 剖腹生子之后,为了免得胞宫受不住压力,对母体有危险,一般来说,本该次次生产都剖,可三爷那边实在禁不起她生产时又挨一刀的风险,叫去将凤九郎将那名为她主刀的杜诺马西洋大夫召进宫,准备商量些别的对策,没料春满楼和凤九郎居住的豪宅,去年便人去楼空,人影全无,找到原先打理春满楼的万掌柜,说东翁突然一日遣散了奴从,关闭了店铺,离开了邺京,不知所踪。 那凤九郎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定居过太久,素来满天下游历,在邺京住腻了,回了大食或者去外邦了也不奇怪,三爷正要发旨下去另寻西医,没料那名杜诺马大夫一日主动来了皇宫,只说是凤九郎临走前请他过来的,若是大宣后宫的皇贵妃再次生产,务必进宫,帮其生产时应对不时之需。 从此,杜诺马留在皇宫,与太医院的诸多太医为娘娘调养产前身体,又极尽四方各国精华,研制出恢复瘢痕的调养用药,一直让娘娘服用到生产前一刻。 经过无数生产前的检查,由皇宫太医和西方医者会诊,确定胞宫能承受得起自然顺产,才让她免去又开一刀的痛苦。 听了初夏的吩咐,一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拔腿跑去了。 齐怀恩哪里料到传个话正赶上皇贵妃发作了,愣住,见配备齐全,人这么多,自己也插不进去手,见初夏跟着进去,忙一喊:“喂喂,我干些什么啊!” 初夏一跺脚,啐了一声:“你说呢?!去跟皇上说一声啊!” 齐怀恩呆了一小下,拔腿朝金銮殿上跑去。 晴雪和珍珠带着福清宫的一行人在庭院等了没多久,见皇上赶来了。 夏侯世廷连肩舆都没趁,两条长腿总比轿子快,一踏进宫院,福清宫的人乌泱泱跪下行礼:“皇上。” 他盯着嬷嬷们进出的产房,连平身都顾不得说,晴雪主动起身,上前禀道:“刚初夏姑娘出来过,说娘娘一切安好,放心。” 放心,他怎么能放心,上次生产他虽然不在她身边,却也听姚光耀说过是怎么的九死一生,虽这次他召集了皇宫最好的,让她有最好的生产环境,可仍是忐忑得很。 窗棂内,她很争气,并不像别的女人那样因为疼痛而喊叫,却更叫他揪心。 纵是杏林好手确保了安全,此刻真的见她进了产房,他却没了信心。 早知道就不要她生了。反正已经有了小元宵!她受折腾,自己也煎熬得很! 他径直朝产房走去,齐怀恩急忙抱住他腿:“皇上不能啊,产房血污之地怎么能随便进啊,冲撞了龙体不得了啊!这不生得挺好么,又没事,您就安心等着吧。” 福清宫的宫人也赶紧过来劝。 “朕就看看!”夏侯世廷涨红了脸,语气添了几分愤怒,“还不撒手!” 齐怀恩只能换个角度:“皇上进去是小,万一娘娘见着您分了心,喊岔了气儿怎么办?生孩子是正用力气的时候啊!” 夏侯世廷一听,这才松了手,再不闯了,再见一个嬷嬷出来,问了几句,得知一切顺利,快要落地,方才安心多了。 忽然,宫门传出一个小小的声音:“父皇。” 原来皇贵妃发作的信儿传到了皇子所,小元宵听说娘要生弟弟了,缠着闹着非要来。 夏侯世廷见到儿子,才心安了点儿,弯下腰,一把从地上将儿子抱起来。 小元宵蹲在父皇怀里,好奇地看着窗子里,比亲爹还迫不及待:“小宝几时才能生下来啊,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啊。” 齐怀恩笑道:“小孩儿说话很灵的,皇上何不问问。” 夏侯世廷蓦然一动,逗弄儿子:“勋儿说是弟弟还是妹妹。”其实怀胎末期,御医能够把得出来是男是女,只云菀沁并没叫御医去特别查看性别,他也无所谓。 小元宵眼珠子一亮,马上道:“弟弟。” 夏侯世廷诱导儿子:“妹妹好不好。” 小元宵看都不看父皇的脸色,嘟嘟嘴,对了一下胖乎乎的手指,很犟:“不要妹妹,要弟弟。” “为什么?”夏侯世廷不大满意儿子。 小元宵玩弄自己的手指头:“妹妹就是不好,很娇气的,就跟定宜堂姐一样,老是哭。勋儿要弟弟。” “父皇说要妹妹就妹妹。”夏侯世廷有些愠意了。 齐怀恩看得哭笑不得,皇上还真是想女儿想疯了,不过你们父子都说了不算啊。 父子两人打嘴仗,倒也能让夏侯世廷分分心,少点儿紧张,终于,只听门内一声婴儿啼哭,一名嬷嬷出来报喜儿:“恭喜皇上,添了名小皇子!” 福清宫一行人喜不自禁,齐声恭喜起皇上,齐怀恩也喜道:“恭喜皇上!” 小元宵反应快,小脸儿立马显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在父皇怀里站起来欢呼一声:“小皇子,那是弟弟!” 夏侯世廷一怔,果然是被臭小子说中了,有几分没得女儿的失落感,心里记挂着的人却比生男生女更重要,当即问道:“皇贵妃人呢?” “皇上放心,皇贵妃这次生产很快很顺,现在好好的,正在床上歇着。” 夏侯世廷小元宵往乳娘怀里送去,提袍进了产房。 二皇子降世,取大名为禛,上玉牒,因是皇贵妃所诞,又正遇江南重镇避开天灾这件不幸中的大幸之事,龙心甚悦,一诞生,即赐亲王爵,封地为辽。 宏嘉帝登基三年不到,膝下两子承欢,看那皇贵妃青春正盛,再添子嗣也是迟早的事,也不愁皇嗣了,朝上一些人就算对于后宫空虚有些异议,也再不能用帝嗣单薄做借口。 想皇上幼年时是在相国寺长大,本就有些和尚般的禁欲寡淡性子,后来身子不好,大龄还不娶妻,恐怕更是养成了不重女色的习惯吧…这样一来,朝上算是没了声音,暂时让人耳朵根子宁静。 因前阵子雨水颇大,险些造成大灾,后宫太妃所的一干太妃太嫔们禀上去宫外庵堂为国祈福,包括妙儿在内。 这一住,前后统共得一个来月,既然是后宫女眷出宫,避免不了宫人陪伴,其中也有大内侍卫陪同,沈肇是大内侍卫总长,也一同去了。 生禛儿是顺产,生产时也顺利,云菀沁比上次恢复得快多了,调养得也好,刚一满月没多久,身姿体态也都如初,只跟上次生小元宵一样,放在手边养育一段日子,又停掉了麦芽水,亲自哺乳。 老二性子比小元宵静多了,一点儿不像婴儿那般闹人,天一亮,乌溜溜睁了眼睛,天一黑,就闭了眼睛,乖巧地睡觉,完全不叫人操心。小元宵偶尔过来逗弟弟,禛儿也十分买哥哥的账,尽量配合,小元宵毕竟也是个小孩子,正好又是顽皮的年纪,有时手重了些,禛儿也只不过哼唧两声,眨眨睫,从不哭闹。 小元宵得意又庆幸,幸亏没听父皇的话要妹妹,要是妹妹,能有这么听话么? 连初夏都笑着说两个兄弟掉了个儿,小元宵是越大反倒越活泼,大情大性的,估计因为是皇上和娘娘的头胎,又被太皇太后宠溺得不行,养得天不怕地不怕的,倒是二皇子禛儿却十分稳重乖巧,才是个小婴儿就有些大人样子。 这日晚间,刚将禛儿哄睡了,云菀沁一转身,看见夏侯世廷不知道几时下了朝,过来了,正背着手,站在帘子下看着自己和禛儿半天。她拉他进来,嗔怪:“怎么过来了也不说一声。” 他目视滑下,因在内室哄着孩子,她只着一身轻纱寝衫,开襟纱衫里露出的肚兜儿沾湿了一些,似是溢出来的奶渍,心下一热,好容易才压了下去,随她进了屋子,一边脱下大氅,一边跟她坐在临窗的圈椅内:“你在哄老二,我哪里敢上来,上次我半夜过来吵醒了禛儿,你可没给我好脸色。” 私下在闺房相处,他向来跟她保持随和称呼,从不用朕自称,她早习惯了,可今天见他脸色不一般,不禁道:“有什么喜事吗?” 他修长手指轻轻点击桌面,意味深长:“上次江南那件事的嘉赏,真的不要了?” 云菀沁笑起来:“无非就是赏金银赐珠宝。还能有什么惊喜。” 夏侯世廷就不信她真的不高兴:“江南的苏州有皇家别馆,向来用作避暑,要不要跟我同去小住几天。” 云菀沁一阵惊喜:“出宫避暑?可宫里丢得下吗?”这不像他的个性啊,竟懂得丢下公事,跑出去享受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他眼皮一动:“其实也不是光去避暑,江南几处被波及的受灾地区正好就在苏州附近,虽然不重,迄今却还在修复,避暑时,正好也能去看看民生。” 就说嘛,这公事狂哪里是一心一意要去避暑,出去玩都得带着任务,不过总算有些进步了。 她望了一眼摇篮里的禛儿:“禛儿倒还好,小元宵不是个省心的,从小到大跟我跟习惯了,一日见不到我,准得哭死。” “老二还小,禁不起路途奔波,只能留在宫里,至于勋儿,随咱们一道去,”他早考虑好了,见她又想去玩,又舍不得儿子。 话一出口,面前人笑靥绽开:“真的?小元宵真的能跟咱们一块去?” 他噙着笑,看来带她出去放风,还真是个大礼物,今后每年带着她出外一趟,恐怕得成惯例了。 —— 一月后,仪仗启程,景阳王、燕王在京监国,帝妃启程,乘车去往江南。 到达苏州避暑行馆时,庞知允带着江南一带的地方高官等了多时。一行人驻跸下来。 江南气候湿润怡人,景色纷繁,云菀沁乐不思蜀,每天逛避暑行馆附近景点,时而在施遥安等暗卫保护下,跟三爷带着小元宵微服出外,到瓦舍去看民间艺人的表演,说唱,曲意,杂技,傀儡戏,口技,相扑,耍猴……每天应接不暇,小元宵兴奋极了,像出了笼子的鸟儿,兴高采烈,合不拢小嘴,早忘记了家还在京城。 只每隔一两天,三爷会亲自带着施遥安等人,微服出去大半天。云菀沁估计他是去私下查看民生,有时也想一块去,他却说去的地方都是些龙蛇混杂的市井地,不大方便。 快乐不知时日过,眼看光阴一闪,离回宫日子将近。 这日清晨,云菀沁早早起来,一推开窗户,满庭院的阳光洒金,又是明媚一天。 夏侯世廷驻跸在外,不用上朝,身体也早就好,可还是延续以前的习惯,早起练习气功,这会儿刚从庭院进来,见她穿戴好,倚在窗棂前看朝阳,知道她是真心喜欢江南,淡笑:“准备好了?走吧,等那小子醒了,又多个跟班。”他开始有些后悔答应她带那小子出来了,路上的时光大半都被儿子占满了,那小子简直像是甩不开的泥巴,明明都四五岁了,还黏娘黏得要死,简直是被娇惯坏了,有时晚上都缠着不放,弄得他想几次想下手没机会,难得,这小子玩了好些天,终于辛苦了,今早睡得像头小猪,总算能跟她单独出去。 昨晚说好了,今天陪她去隔壁的扬州城逛有名的瘦西湖,还是跟之前一样,两人微服同去。这上十来天,苏州都逛遍了,没料到回京前还能去一趟扬州,云菀沁哪能不高兴,天还没亮就睁了眼,生怕他忘记,连推带扯地把他摇醒了,弄得他笑话她没出息,有点玩的就忘了形。 不到正午,两人已到了扬州的西北城。 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蜿蜒的瘦西湖如窈窕楚腰,盘桓在园林、桥梁间,两人登船赏湖景,半天下来,刚一登上岸,玩兴还没消,携手顺着五亭桥走了些路,还没来得及回到车子上,只听前方传来嘈杂声音,一群百姓打扮的人手里捏着粗瓦缸,在一座寺庙大门前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队。 寺庙门口放着一条木头桌子,摆着大缸和米袋,缸里汩汩冒着热气,盛着热食,旁边搁着挖大米和舀热食的勺子。 分发粮食的两名官员一过来,队伍便急切地嚷起来。 这些百姓应该就是萧公堤附近城镇的灾民,看样子是因为家园被毁,无立足地,暂时迁到了扬州,每日便由扬州官府派粮。 估计是为了精简集中,灾民全都聚在这处,队伍很长,两个分发粮食的官员忙不过来,突然一个饿慌了的人插队,夺走了本该前面人得的馒头,队伍一下子便乱了阵仗。 “插什么队啊!赶着去投胎啊!你娘的!” “快点啊官老爷,家里还有八十岁老母等着吃呢!” “官老爷,草民举报!我前面的王二领了三次了!现在又在排队!草民一次还没领到呢!” …… 吵着吵着,几个灾民也不知道怎的打了起来。 两个官员扯着嗓子半天,又让衙役上前劝架,勉强才让灾民消停,队伍却仍是有些骚乱。 夏侯世廷刚要揽她离开,云菀沁将他袖子一拉:“走,过去看看。” 大事上周全了就行了,这些民间琐事哪里管得过来,夏侯世廷却并没阻止她凑热闹的心,她也难得凑一趟热闹,顺从一下又何妨,只轻笑:“你去了能帮什么忙?” “三爷忘记我在晏阳也赈灾派粮过的么?”云菀沁已经将他拉了过去。 两个官员刚气喘吁吁压制好了一群灾民,只听一个清甜客气女声传来:“大人何不将领好粮食的灾民衣衫上用官府印泥画个印记,也免得有人鱼目混珠,占了其他灾民的资源?” 两人见眼前是个年轻女子,绾着出阁妇人的发髻,星眸樱唇,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穿柳绿襦裙,芙蓉丝绣鸾带束一具纤纤软腰,妆容素净透净,却有艳光叫人不可直视,身后两步之遥,男子玉立长身,沉腰阔肩,简单一袭锦袍,不像女子那样笑容可掬,仪态不怒自威。 一对精雕璧人从天而降,两人一怔,连队伍也安静了几分,良久,一个官员才吞吐:“你,你是什么人?这是教官府做事?岂有此理!” “叫人浑水摸鱼,多拿了米粮,便是对其他人不公平,到时灾民和物资不符,怕你们担不起这个责任,提醒一下官老爷罢了。” 一个官员哪容被女子指出失误,涨红了脸:“咱们扬州物阜民丰,官府也大方!就算叫人多混走一点儿物资,还不至于扛不起来!咱们怕什么责任!笑话!” 队伍中有多拿米粮的人,生怕再讨不到便宜,也嚷起来:“是啊,官老爷,快点儿发吧,别磨叽了!” 施遥安在后方见那官员对云菀沁不敬,正要上前,却见三爷暗中挥挥手,示意不用。 夏侯世廷扫一眼桌子上的米粮:“赈灾物资都是有计划的,收到物资的灾民和物资数量不符合,你们官府也钱,不在乎那么一点儿粮食,能够填补,可没得到物资的人愤愤不平,状告上去,朝廷只会觉得扬州知府和江南巡抚庞知允贪了赈灾物资,两位大人官威受损,雷霆大怒,悉数追查下来,这个责任你们能背得起?” 两人面面相觑,脸色一变,若是一般人口中直呼巡抚老爷的名字,早就叫人上前喝叱了,可面前男子说起那庞巡抚的名字,面不改色的,似是在他们眼里大如天的庞知允就是他家的管家奴才似的,若是一般人,敢吗? 两人顿震住,拿着勺子的手一滞,揣摩这人的身份,半晌,两人对看一眼,一人朝衙役嘀咕:“照着这夫人说的做。” 衙役们赶紧照办,领一个,便将画押的官府印泥该在灾民袖口,队伍里有心发国难财的投机者再没法子讨便宜,其他老实的灾民也松了口气,朝旁边男女望去,脸上全是感恩戴德的神色。 秩序好起来,放粮速度也快多了,日渐高,寺庙前物资分发完毕,官员们收起家伙离开。 庙前的灾民们喜气洋洋也各自散去,只隐约听见有人说道:“好嘞,吃饱了肚子,再去看免费戏~受了灾,倒比咱们在老家更滋润,现今的朝廷就是好啊!”“可不是,打从宏嘉帝登基,受灾都比往日风调雨顺时过得好!”一群人乐呵呵笑着前后朝东大街走去。 云菀沁跟夏侯世廷对视一眼,有些奇怪,云菀沁将一个老人一拉:“老人家,扬州的官府还免费请灾民们看戏?” 老人牵着个五六岁男孩儿的手,一老一幼,要不是这对玉人开腔,祖孙二人哪里抢得到米粮,都被别人占了去,笑眯眯地答道:“娘子有所不知,这戏不是官府请咱们看的,是北方来的一个流动戏班子,那背后的老板是个长年经商的,估计不差钱,正巧经过江南,得知萧公堤附近遭了难,大方得很,将东大街扬州最宽敞的云来茶楼抱下来足足一个月,每日叫戏班子去唱戏和小曲儿,咱们这些灾民可以免费入场,还无限量供应小点心和茶水,想坐多久坐多久,也不赶人……您说说,这么大的好事,咱们哪里能不去呢,每次咱们领了官府的救济,便去抢位置了。” 云菀沁见那老人也是急着要去抢位置,也不好多留,让他离开了,看着一群人的背影,不觉望一眼身畔男子,果然,他也是面上若有所思。 “江南出了这个么爱民爱国、为社稷分忧的豪气商人,朝廷不知道,有些失职。”女子唇角轻挑。 他见她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笑了一笑,握紧他手:“走,去看看。”民间有这等豪商,更难得还心系天下,朝廷必定要知道身份,就算不嘉奖,也得知道出自何处。 到云来茶楼门口时,门内门外人满为患,里面不时传来曲声,还伴着看客的阵阵喝彩。 两人走近茶楼,守门的两名戏班帮佣看面前一双男女虽穿戴低调,但明显是上好的锦绣绸缎,怎么可能灾民,伸手拦住:“哎哎,这儿只容灾民百姓进来。” 云菀沁道:“两位小哥,咱们想见见你家老板。” 两名帮佣一愣,一人飞快转颈望茶楼里瞥了一眼,回过头来,上下端详面前男女:“不好意思,我家老板一般不见人的。” 云菀沁看这人的举动,应该老板此刻就在茶楼里,仰起颈子一望,密密麻麻一堆人,哪里看得清楚,又知道谁是老板,只回头望了一眼三爷。 夏侯世廷只淡道:“好,那咱们就不见了。只听戏曲动人,内子喜欢,不知道能不能进去借一角,满足内子心愿。” 云菀沁频频点头。 两个帮佣为难,老板说了只提供灾民,这两人又不是灾民,一人道:“两位稍等,我进去问问吧。”说罢,转身进去。 两人等了半会儿,只见那传话的帮佣跑回来,明明刚才还算通融,现在却一口回绝:“不行,我家老板说了不行。” 云菀沁心头莫名起了疑,望向三爷,他脸上并无表情:“那就罢了,走吧。” 云菀沁被他牵着转身,人家既然不欢迎,也没办法,天色不早,车子还在瘦西湖那边,夏侯世廷去让施遥安将车子驱过来回苏州,刚离开,茶楼里刚刚的小曲儿换了一阕,伴着歌女的俏皮歌喉,旧曲新编,音律抑扬顿挫地飘出。 “人世繁华扫地空,尘中似转蓬,春过夏来秋又冬。听一声报晓鸡,听一声定夜钟,断送的,世间人犹未懂……” 她登时一呆滞。 不同原创者做的词曲,各有风格,闺阁少女爱听柳三变,出嫁妇人爱听温飞卿,就是这个理。 这韵律,她记得犹深—— 似是听过类似的曲子。 几只曲子都不一样,可风格一致,像是出自一人之手。 她转身,到了茶楼门口,朝里面望去,不自禁:“劳烦再去问问你们老板,我们真的有事……”一人见她又回来了,无奈:“这位夫人,刚不说了么,咱们老板不见人!而且这会儿想见也见不到了,咱们老板刚走了,不好意思——” 她一惊,心中猜测更甚,忽的扒开两个帮佣,只见茶楼内,一袭并不陌生的身影一晃,素色白袍一飞,似是从茶楼的侧门出去了。 她心中一动,沿着茶楼外,朝侧门跑去,不断有进进出出听戏的灾民挡住去路,她有阻碍,跑不快,想要叫一声,却也不能叫出什么。 赶到侧门,那袭白袍人影刚好踏上一辆马车,落下半边清瘦的轮廓。 她喉头似是有什么跳出来,上前伸出手,正要去拦,身后有人轻声一喊,将她手臂一拉:“娘娘!” 只这么一瞬间,马车已背离云来茶楼,扬长而去。 云菀沁回头,一个熟人正站在眼前,收回手,退后几步,脸色有些惊讶:“……夫人,好久不见了。” 绿眸邪魅,颀长身姿,竟是凤九郎。 云菀沁一下子从惊又堕到喜,没料在扬州碰见他,暂时放下刚才的人,见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青衣长随都是汉人,道:“凤老板突然离开邺京,是来了扬州?” 凤九郎面上有几分歉意:“一日收到消息,得知友人有难,请我帮忙,因为事情紧急,我来不及打招呼便赶去北方,叫夫人挂心了。如今我已经办好了事,准备回邺京,途径扬州,得知前阵子江南刚受灾,顺便办了这场戏台子慰劳灾民,没想到竟碰见夫人。”又扫了一扫周围,眉一动,低声:“难道皇上也下访江南了?” 原来幕后的商人竟是凤九郎。 她望了望那马车离开的方向,是自己多心了? 正这时,只见一群面庞严肃的年轻男子哗哗走过来,将几人围住。 “夫人!”施遥安见到云菀沁,轻声一喊,便衣禁卫散开,夏侯世廷走过来,云菀沁不好当着这么人的面说刚才的事儿,只一指,眼波含笑:“三爷瞧是谁。” 凤九郎倾身一步,正要行拜见大礼,夏侯世廷将他的手一托:“在外面就不用这一套了,当初沁儿生老二前,到处找凤大人遍寻不着,原来是落地扬州了。” 这男子虽已君临天下,对着自己犹带着几分敌意,似是生怕自己觊觎了他身边的女子。 凤九郎本就是洒脱不羁的性子,何况在外面,毫不掩饰地失笑。 云菀沁见夏侯世廷面色一尴,打岔道:“凤大人早就是凤老板了,云来茶楼的戏场,老板便是他。” 夏侯世廷目色未动,唇角浮出一丝笑意:“我跟沁儿刚到处在找幕后老板,只想朝廷不能错漏了有德之士,原来替大宣百姓操心的幕后功臣,竟是凤大人,实在让我羞愧。” 凤九郎噙笑:“三爷又何必谦虚?自从宏嘉帝登基,民间称颂一片,尤其江南百姓,谁不知道,若非宏嘉帝慧眼如炬,提前叫庞巡抚带队查出萧公堤隐患,只怕江南此刻已经成了人间炼狱,一片水国。我不过是掏一点银子出来帮朝廷让灾民们生活得舒坦些,比起救了万民性命的圣上来说,算得了什么。” 云菀沁见天色不早,还得赶回苏州避暑别馆,道:“这么久没见,凤大人何不一块去苏州别馆坐坐,小元宵也正好来了,还能瞧瞧恩人。” 凤九郎眸子中闪过什么,婉拒:“我在扬州还有些生意上的事没了结,一时脱不开手,这次可能得辜负夫人的好意了。” 云菀沁有些遗憾,夏侯世廷牵起她手,笑:“生意最大。既然如此,那咱们也不强求凤大人。” 凤九郎见他回绝迅速,只当是不愿意自己与云菀沁太过亲密,也只轻笑一声,告辞离开。 看着男子背景走远,夏侯世廷道:“先送夫人上车。” 待云菀沁与几个禁卫离开,施遥安上前几步,偏偏在扬州碰见凤九郎,绝对不是巧合,早猜透了三爷腹中的意思,道:“三爷是不是有什么吩咐?” “你带几个人,盯住凤九郎,有任何动静,马上传话给朕。” “是。” 扬州一行,玩了个够本,还巧遇故人,云菀沁兴致高涨,回了苏州的避暑别馆后,天都黑了。 本来说一进别馆就跟三爷说在茶楼看到熟悉身影的事,刚一进厢房,施遥安后脚回来,将三爷喊了出去,然后来了个别馆的下人,只说皇上和施大人出去了,叫娘娘先与大皇子用膳,不用等了。 云菀沁一疑:“这么晚了,皇上又去哪里了?” “回娘娘的话,皇上带着施大人单独出去的,庞巡抚他们想要陪驾,皇上都没要,不知道去哪里了。” 云菀沁也没多问了,待下人离开,又心神不定起来,回想今天茶楼里看到的到底是不是那人,直到小元宵噔噔挣脱乳娘的手臂跑进房间,她才回过神。 小元宵全天被撇在别馆里,到现在还有些气鼓鼓的,用惯常的小奶声:“坏蛋,娘是坏蛋!” 因为在外巡游,出宫前云菀沁就训练小元宵在外面不要喊父皇,要喊爹,见儿子不高兴了,忙抱了起来亲了口,将责任全都推在三爷身上:“是你爹非要拉娘一个人出去的。”小元宵小嘴巴都能挂个铜壶了,抱住娘的脖子:“那娘不是坏蛋,爹才是坏蛋!”云菀沁点头:“嗯,回来了说爹好不好?”小元宵上下晃着脑袋:“嗯!” 乳娘哭笑不得,不过,也不怪大皇子不怕人,实在是被宠上了天,过去将大皇子手儿一牵:“娘娘在外面奔波了一天,很辛苦的,大皇子先睡觉,让娘娘也休息好不好。” 小元宵这才乖乖点头,可今天被撇下的气还没完全消,抱着娘挨了挨脸:“但是,勋儿今天要跟娘睡。” 乳娘忙道:“那可不行,皇上怎么回来怎么办。大皇子都这么大了,一个人睡好不好,有乳娘陪着呢。” 小元宵嘴巴又挂油壶了,耷拉着脑袋,颓丧:“娘现在只挨着禛儿睡了。” 这孩子最会捉人的心,云菀沁被他说得心软,叫乳娘在自己床旁边搭了张小床。 小元宵这才笑开了花,躺进被窝,云菀沁将儿子轻拍着睡着了,再一抬眼望向窗外,夜深了。 伴着庭院虫鸣,烛影火光,她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书,不知道什么时辰,许是到了下半夜,终于,困意袭来,她手不小心一松,书本落下去,顺便打翻了烛火,屋子黑了。 她正要弯身去拣蜡烛,只听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三爷回来了,走到门前,正要开门轻喊,却听他背影肃静,立于庭院中,背对着自己,施遥安站在他面前。 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清晰无误能听到他的声音飘来:“……虽见过面了,这段日子,你还是亲自领着禁卫在扬州秘密盯着凤九郎和他……”语气一如平时的稳,又多加了几分肃冷。 三爷又去找凤九郎了?还有“他”又是…… 施遥安义不容辞,道:“是,三爷。” 庭院内长影拔步上廊,进了屋内,一进门,月光下,她微微失神的雪白脸正出现在他视野内。 夏侯世廷看见她,也是一惊,只当都下半夜了,屋子内又全无光亮,她应该早就睡下了,哪知道她一直在等自己,却马上知道,她都听到了,将她纤腕一捉,拉到了屋子内,绕过小元宵的小童床,坐到床榻沿边。 亮起一盏幽幽烛灯,云菀沁平静下来:“……他是不是没死,出现了?”这名字仿似是个禁忌,令她不敢轻易说出口,因为这人如今的身份实在是尴尬。 举国上下都以为他死在了北方,朝上维护三爷的臣子更是巴不得,却也有旧皇党派仍是苦苦盼着他的回归。 夏侯世廷沉默须臾,点点头。 她蓦的开口道:“三爷是不是早就发觉他人在江南这边?” 他爱极她的蕙质兰心,有时却对她的敏察也会有些无奈,并不是不愿意与她分享这些事,只他宁愿她活得平静无忧,可她这会儿都察觉了,也不多瞒了,眸子在烛光下显得幽暗绵长:“他在北方自尽的信传到京城后,我就在派人暗中调查,我始终相信,死要见尸。”说着,目光落她脸上,“江南灾情之前,密探就传了密信回京,说在北方看到他的踪迹,似是跟着一只商队,还沿路南下,最近,便是在江南一带。” 云菀沁明白了,他这次来扬州,除了陪自己跟勋儿巡游避暑,查看民生,最大目的,便是暗中调查隆昌帝夏侯世谆真正的生死之谜,前阵子每日带着禁卫出去,是密探隆昌帝下落。 那人,果然没死。 既然没死,应该赶紧托人通知朝廷,可京中已经有了新帝,一个旧帝王回来会是怎样的下场? 龙椅上的那人怎会甘心让出帝位?万一新帝毒辣,指不定在接他回京的路上,便会对他不利。 于是,隆昌帝夏侯世谆才秘密潜入回国,先观看情势。 她脑子一闪,望住面前人:“所以,他是跟着凤九郎的商队进的大宣?那他——是假自尽么?是怎么避过盘查,混出蒙奴?” 夏侯世廷轻笑:“你不是跟那凤九郎挺熟么,这人交友满天下,哪个国邦的贵胄上层没有他的友人,蒙奴也不例外。隆昌帝为逃脱,在蒙奴重金收买了个低阶官员,投河后,由那官员接应,从河道中逃脱上岸,并没死,在蒙奴偏郊躲了一两个月后,通过官员联系到京城的旧皇党,那些旧皇党生怕我不肯接旧帝回来或者故意拖延,并没上报,只联系了凤九郎,恳求施救。那凤九郎倒也本事大,暗中联系蒙奴相一名贵胄老友,偷龙转凤,将他带出了蒙奴,本想上报大宣朝廷,通知隆昌帝回归,却被他拦阻,于是只得先以商队的名义,带着他一路慢慢上京。” “那今晚上三爷是跟他谈过?”她问。 他蓦然摇头:“只见到了凤九郎,得知了他的情况。他虽跟着凤九郎的商队,却自有栖息地,从来都是主动找凤九郎,估计是怕凤九郎出卖了他,提前上报朝廷。我让凤九郎转过话,我不会害他,让他安心回京。” “若是隆昌帝真的回京,那你……”她不怕丢弃自己眼下的地位,更不在乎他有没权势,只要跟他还有两个孩子一块儿,什么皇帝和皇贵妃都算不得什么,可隆昌帝一在京城出现,朝上又势必掀起两派口水和对决,就连贾太后只怕也会动摇…… 毕竟,当初让三爷即位,是迫不得已,就算三爷治理河山比旧帝更出色,可在贾太后和很多臣子的眼里,三爷始终只是暂时代替隆昌帝,隆昌帝若是回了,龙椅便该归还。 三爷若是让了位,下场会是如何,还会有好日子么。 他知道她担心什么,手指轻轻摁住她朱唇:“有我在,一切安心。” 只这一句话,她再不想要多问什么,一展手臂,圈住他腰。 当初隆昌帝被俘后,他突然从陕西郡回来,连贾太后都有猜疑其中有诡,她怎么会想不到? 为何沂嗣王这样帮衬三爷,他又这样重视沂嗣王? 北方和京城两地建府,加官进爵,容忍沂嗣王的手伸到后宫,宁可绕圈子也不直接拒绝。 若无一般的功劳,一个帝王绝不会这样抬爱一个功臣。 兴许两人早在北边就已暗中达成了协议。 跌落雪莲山谷,应该便是三爷谋算回京拿权的第一步。 在隆昌帝卸去心头大患后,沂嗣王数次请求御驾亲征,隆昌帝欣然前往。 隆昌帝的被俘,只怕也跟沂嗣王脱不了关系。 虽也是因为隆昌帝轻敌和蒙奴人的偷袭所致,可依沂嗣王在前线的经验,迅速反应赶上来救下皇帝,有什么不可以?偏拖到皇帝被掳走。 只怕沂嗣王是被人授意,故意为之。 然后,三爷便能堂堂正正回京。 所以,从三爷回来的第一天到现在,这些年,她从不问他当年在陕西郡的事儿,连他跌落山谷后的事也不多问。 纵是他做的这些事涉及灰色地带,甚至在隆昌帝那派人来看,十分阴狠。 可又有什么法子。 这辈子,仿佛就是还他上一世临终前的债,她爱他,倚重他,他要是在旁人眼中是个狠辣之人,那她便也一起随他堕入万劫之地,被后世人一块唾骂好了。 至多今后竭尽全力,他在前朝,她在后宫,将这一朝的江山点缀如画罢。 夏侯世廷轻揉她秀发,察觉她一双纤臂将自己腰身缠得紧紧,有她在,前面有再大的难处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感受得到她此刻若有似无的慌乱,勾起她下巴,目中充满着叫人镇定的光泽:“多想带着你跟两个孩子留在喜欢的地方过日子,可现在,正也是因为你们娘仨,这个皇位,我让不得。我既抢了他的皇位,也不在乎他回京,他想回京,就让他回。只他若是回来,京城恐怕又会有些些轩然大波。” 她五指扣进他指缝,握紧他的手,目中只笑:“怕什么。” 他读懂她的意思,不管如何,她始终会与自己并肩而立。 夜已深,说了几句话,他手一抬,扯下床头雕花金钩上的帐幔,她将他一推,嗔怪:“别,小元宵在,那小子很精的。”苏州避暑别馆一行,白天他就算陪她出去玩得再辛苦,回到别馆,仍是少不了一顿折腾,她简直不知道他成天埋在公务里之余,还怎能有这么充沛的精力。 他干脆就起身将那童床连人带床一块儿抱起来,搬到外间。 春闺情暖之后,已近破晓,天将发白,有人叩了两声门,只听施遥安声音传进来:“三爷。” 两人暂时松开,他披上长外衫:“进来。”拉紧了帐帘。 施遥安走到帘后,瞥一眼甩在外间的大皇子,隐约嗅到帘内一阵靡靡情香,脸色一红。 他打帘走出去,听施遥安禀报了几句,幽眸凝滞,末了,点点头:“嗯,下去吧。” 云菀沁被吵醒,理好了散乱的衣钗,见他进来,问:“怎么了” “准备回京了。”大事可能近在咫尺,犹动不了他怜惜佳人的心,走到跟前挑起她下颌,“旧皇党已得知隆昌帝还活着的信了,正秘密派人来江南迎旧皇。” 大殿内,气氛僵持。 丹陛上,蟠龙金丝龙椅内,夏侯世廷眸如寒星,刚从江南回来,甫换朝服就上了朝,玄色纱袍上似是还染着风尘仆仆,绣龙敝膝直落于靴尖之上,玉革带中间的佩玉闪烁冷冽的光,却仍是轮廓舒俊,神情无波。 旧皇党那边的杨太傅杨敬打从中风后,全靠涂继组和何元中支撑,今天,却连中风的杨敬都上了朝,在随从的陪伴下,坐在一张特赐进殿的肩舆上,虽斜着半边脸,嘴角留着涎,却掩饰不住喜气,嘴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 拓跋骏听得皱眉:“杨太傅,说不清楚就别说,你说得难受,咱们听得也难受!这么大把年纪,回去歇着不好么?瞎掺合什么,想再中风一次么。” 杨敬狠狠瞪一眼这伯爷,嘴巴更歪,想着他是皇上新宠,也不跟他计较。 何元中忙替杨太傅翻译:“皇上,杨太傅的意思是,隆昌帝已经在归京途中,今儿正午就该抵达城门了。” 齐怀恩脸色不悦:“隆昌帝还在人世,确是喜事,可得知踪迹,不应该马上上报皇上么,杨太傅,何大人,涂大人私自将人接应回京,连个招呼都不打,是不是太不将皇上看在眼里了?” 能打招呼么?何元中和涂继祖撇撇嘴,这龙椅是个磁,坐上去了,屁股还能拔得下来?提前说了,由皇上派人去接,隆昌帝能不能顺利回京都是个问题。 隆昌帝在江南一带现身,皇上这次又刚好亲下江南,难道不是为了比他们早一步,将隆昌帝弄到手么?到时隆昌帝还有活路么,幸亏被他们抢先照着隆昌帝了。 想着,涂继祖不阴不阳:“臣等是有些草率了,可皇上即位时,不是也曾说过希望隆昌帝早些回来么,还用罢选六宫来安臣等的心。臣们心急,想要将隆昌帝尽快接回来,一时情急了,也是情理之中。” “涂大人说得对,”何元中道,“隆昌帝在北方吃了那么多苦,咱们亲自去接,也能够好生照顾,免得夜长梦多,半路遇着什么波折。” 这是看着旧主子快回了,全身骨头都开始兴奋地按捺不住了?这明显就是在当着臣子们的面,说皇上会拦阻旧帝回来。齐怀恩脸色铁青,见身畔男子并无异样,便也只得心静下来。 景阳王是个有一说一的直肠子,听了旧皇党的唇枪舌剑,眉毛一皱,陡然开口:“何大人这话过分了,你们接隆昌帝进京就能精心照顾,皇上去接,难道就不用心?这是质疑皇上不愿意让隆昌帝进京,甚至想在半路上对隆昌帝不利?” 何元中俯身:“臣可不敢这么说,景阳王切勿乱误解臣的话,这话,可是景阳王您说的。” 朝上一片簌簌议论起来,旧皇党们微微勾起唇。 沂嗣王站在王公一列,只默默看着局势的变化,不发一言。 景阳王听了何元中的话,似是忍不住,冷笑一声:“好,那本王便告诉你们,皇上这次去江南,早就得知隆昌帝人还活着的信,甚至还碰到了带隆昌帝回大宣的凤大人,比你们还要在前面,若是真想对隆昌帝不利,何不抢在你们前面找出隆昌帝,任由你们后来者居上,迎回隆昌帝?皇上甚至在还没回京的路上,就提前通知了本王,告诉本王隆昌帝的音讯,让本王在京城准备迎接旧帝回京!皇上初心不改,一直都秉持当初的信念,代替旧帝行政,有些人,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叫人气恨!” 旧皇党一怔,景阳王素来中立,决不徇私,说话叫人信赖,其他中立的臣子听闻此话,都知道误解了皇上。 旧皇党霎时明白了,这皇上,根本不怕隆昌帝回京,甚至还故意提前告诉景阳王,就是想要借着景阳王这硬骨头、直性子在朝上拉结阵营,让臣子都站在他那一边。 不然,监国的有景阳王和燕王,皇上为何不通知燕王关于隆昌帝的事,偏偏只告诉景阳王? 燕王与皇上关系亲密,一直都是皇上的人,由他帮皇上说话,少了点儿威慑力,由景阳王说,就叫人信服多了! 龙椅上人已经当了两年多的帝王,比隆昌帝还要多一年,在政期间,海晏河清,物阜民丰,再若是让臣子们感动,提前收买了人心,就算隆昌帝回来了,只怕也难得争过他。 当真居心深得很! 一群人一甩袖,全都退到一边,怕什么,反正待隆昌帝回来,他们的希望就又回来了,这龙椅,最后鹿死谁手还说不准! 日头渐高,阳光从金銮殿藻井的天窗射进来,照得殿内燥热起来,不时有传信兵飞奔进殿,报告送隆昌帝回京的马车到了哪里。 臣子们等着隆昌帝进城门,有些躁动起来。 杨敬、涂继祖、何元忠等人就更是心急火燎,又是喜又是焦,都快等不及了。 惟独丹陛上的人,仍是双瞳晏然,俊毅脸庞一丝汗水都不见。 终于,传信兵又一次跑到了大殿门口:“马车靠近邺京城门了,这会儿正在过城门!” “哗——”一声,旧皇党们喜不自禁,喧哗起来。 “快,快,过了城门,好生将隆昌帝请进皇宫!”何元中吩咐。 齐怀恩嗤了一声,却见另一个传信兵后脚跑上来,竟是一脸惊慌,抖索着跪下来:“启,启禀皇上……” “怎么了?”齐怀恩上前两步,朗声问道。 那传信兵支吾着:“马车中是空的——” “什么?”涂继祖最先一震,杨敬也是老脸煞白,其他臣子也稀里哗啦开了锅。 “人呢?隆昌帝呢?”何元忠上前一把拎起传信兵的衣领。 传信兵哭丧着脸:“不知道,据护送的卫兵说,临近邺京城门时隆昌帝还下车净过一次手,可进了城门,也不知道怎的,马车内空空如也!”顿了一顿,又碰上一封信函,亮在众人面前:“马车坐垫上,仅留下这份信,让皇上亲启——” 齐怀恩匆匆下阶,接过信函,举起来,一扬声:“是隆昌帝的字迹。” 旧皇党臣子们也瞧得清楚,字迹后方还有天子携身的印鉴,顿时希望全部破碎。 隆昌帝竟走了!竟连邺京都懒得进,走了! 杨敬本就是中风的人,一下子从大喜坠到失望,喘不上来气。 齐怀恩将那信函交给了皇上。 夏侯世廷接了过来,纸上字迹龙舞蛇走,潇洒自若,十二个字。 前面八个字写得鲜明,赠尔江山,余入红尘。 好大的口气,这是说他不稀罕江山,宁可逍遥尘世。 这江山是他送的?自己何曾稀罕他赠?早就在金銮殿上静待着他来。 龙椅上,气势修俊凌冽的男子蓦然唇角一动,不知是笑是怒。 后面四个字小一些,他微不可查地一动,只用拇指轻微遮住,将信函收入袖子中。 朝下的旧皇党见隆昌帝离开,一个个跌落谷底,早就乱成一团。 其他臣子也在惊讶过后,垂下首,再不多说,今后,这朝上,便只有一个皇帝了,就是座上的宏嘉帝夏侯世廷,再不作他想。 沂嗣王注意着皇上看信的表情,沉默许久后,终是开了声,试探:“皇上,隆昌帝信上是有什么事吗?” 夏侯世廷神情如一潭无波澜的湖:“隆昌帝已离开了京城,信上只做了告别辞。” 旧皇党一听,更是掩着袖,低头哀嚎起来,却明白大局已定,这天下,再无二主,不消再抱什么迎回旧帝的奢念。 从此便只能一心一意,好生辅助龙椅上的人。 涂继祖和何元忠瞬间老了十岁,见杨太傅身子快撑不住,三人万念俱灰地告退下去。 朝上其他臣子也纷纷告退,夏侯世廷露出几分疲态,却只轻揉几下太阳穴:“燕王和景阳王留下吧,报一下监国期间的事务。” 燕王和景阳王应声:“是!” 沂嗣王不易察觉望了一眼座上的皇上,拱手:“那臣就先退下了。”说罢转身,余光射出几许说不出的意味。 座上人,一双浓敛深眸,将沂嗣王形态尽收眼底。 福清宫,云菀沁正看着乳娘给禛儿喂奶,这几日一回来,每天就抱着禛儿不撒手,小元宵这小醋坛子看着都有些吃醋了。 喂完奶,禛儿咂咂嘴,很满足地打了个呵欠,又想睡觉了。云菀沁让乳娘抱回去睡觉,刚一走,初夏就跑进来,将今天朝上的事前后说了。 他走了?云菀沁心里嗡嗡响。 “听说还没进京就偷偷离开了,还留了封告辞信函给皇上。”初夏道。 这是云菀沁没算计到的事,……可,又似是完全符合他的脾性。 天高任鸟飞,这不就是那人向往的日子么?储君的担子压着他不得不朝前走,登基前夜,他甚至还像个措手不及的孩子一般,跑去找自己倾诉心声…… “娘娘,姚院判来了,在宴客厅。”晴雪进来禀道。 云菀沁有些奇怪,姚院判偶尔会给自己请平安脉,今天却没提前说过啊,心思一动,带了初夏匆匆过去。 花厅内,姚光耀见着她来了,站起身,旁边还有个熟悉的身影。 她走前几步,脱口而出:“凤老板也回来了。” 凤九郎撩袍俯身:“拜见皇贵——”话没说完,云菀沁已明白,道:“请坐吧。”又屏退了厅内的宫人。 几人在宴客厅内坐下,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最先开口,望住凤九郎:“他真的就这么离开了?” 凤九郎颔首,云菀沁道:“他愿意舍弃?” 凤九郎一笑:“那人早知娘娘有疑问,叫我转告娘娘,若要说得荡气回肠,慷慨大义一些,天下数度易主,不是好事,好不容易安定,他的回京,只会让京城又掀起一番风波,内斗不断,北方有蒙奴的觊觎,对社稷有害无益,既有可能致使天下不安,生灵涂炭,又何必回来自寻烦恼,予人麻烦。”顿了一顿,压低声音:“若是以私心出发,娘娘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生活,如今,也算是遂了他的心愿,何乐不为。” 她怔然,却听凤九郎头颈一俯,声音更低:“另有一句话,他叫我私下跟娘娘说。” 她抬眼凝住凤九郎。 “他说,既然他从未对皇上做过夺爱之事,那么就继续给皇上几分面子,好人做到底。” 昔日不夺他所爱,今日也不夺他江山。 这个人,撂下江山,轻轻松松走了,竟还不忘记耍嘴皮子上的轻佻。 她唇角一勾,心里又有些涩,良久才道:“那他今后打算怎么过日子?靠什么生活?”他若是回京,便是放弃帝位,也能封个王侯公卿,就算没什么实权,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可如今就这么只身离开,遁入民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枝玉叶,怎么过? 凤九郎笑道:“娘娘别操心,扬州云来茶楼,你不是看得清楚那戏班子有多受欢迎么?简直是一票难求。再过数十年,咱们这些商人留下的是铜臭,王侯将相留下的不过是枯骨,他却说不定能万古流芳。” 果然,那戏台子不是他铺排的,还能是谁。 对他来说,下半生终是能畅快地与最钟爱的戏曲诗词为伍,或许真的是偿了他的夙愿。 上辈子,他无影无踪,下落不明,莫不是也是因为弑母后被贬去了储位,然后浪迹天涯,以戏为伴…… 这样说来,大有可能,原来他今生还是逃不了前世的命运,虽过程有出入,可结局到底是一样的。 云菀沁沉默半会,道:“你若再碰见他,只转告一声,就说我会叫人照料好孝儿和定宜。” 若说他在深宫有什么牵挂,恐怕也只有这一对儿女了。 她不知如何还他对自己的宽纵,更不知道如何弥补他眼下受的委屈,也许对他来说根本不算委屈,所以,只能在今后的日子,保他一双儿女平安康泰了。 就如她听到他的最后一阕曲,人世繁华扫地空,他尘中却似转蓬,他断送的,世间人都觉得可惜,说不定却没人懂他的欢畅。 —— 隆昌帝回京半路留信不告而别,杳无音讯一事后,朝上再无旧皇党,万心归一,只安心效劳于在为天子,贾太后听说隆昌帝失而复得,被迎回途中又杳然离去,叹息垂泪了几日,却也知道对于政局,并不是不好。 现任天子朝政坐稳,彻底取代昙花一现的短暂前代隆昌朝。 朝堂上的气象一新中,却又凝着一股积压的动静。 半月后,下朝后,御书房内。 夏侯世廷照例与几名左右手皇亲和内阁重臣商议国事,黄门急匆匆来报:“魏王在宫外求见。” 这一声传报叫臣子们都一讶,从宁熙末年开始,魏王就软禁在城郊府宅里,后来隆昌帝登基,大赦天下,虽说赦了魏王和那云侧妃的足,可韦家破落成这样,加上朝上掌权的已不是魏王也有自知之明,再不敢进宫了,只安安心心地领着俸禄,保着爵位过活儿,今天怎么会来求见? 臣子们窸窣起来,沂嗣王只眸仁一动,并不说话,只注意皇上的神色。 夏侯世廷并没犹豫多久,道:“传。” 三四刻左右,宫廷侍卫领着魏王进来。 魏王进殿,掀袍跪下:“臣弟拜见皇上。”目光落到上座,有些苦涩和愤愤不平,这人当初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父皇的宠信,哪里抵得过自己一分半毫,可今天坐在上面,被自己跪拜的人,竟就是这个原先自己瞧不起的人。 夏侯世廷道:“魏王此番进宫,是府中俸禄不够,还是想要讨要官职。” 魏王面色一讪,涨红了几分:“臣弟惹了先帝爷的怒气,能够赦了禁足的罪罚就已经感恩戴德了,哪里还敢厚着脸皮找皇上讨钱要官?” “那……魏王进宫是有什么事?”一名内阁老臣开声问道。 魏王见夏侯世廷安然自得的模样,横下心,头一转,目光落到人群中的景阳王身上:“先帝爷在世时,曾经拟了一道秘旨,封存在太庙的高祖宝相后面,因信任景阳王忠心耿耿,不偏私,故让景阳王督管。这件事,景阳王可没忘记吧?诸位大臣,应该也听说过吧。” 景阳王一愣,没料魏王今天进宫是为了这个,道:“确有此事。” “那道秘旨,父皇是说什么情况取出来宣念?”魏王循循善诱。 景阳王照直道:“先帝爷说,若是待他驾崩后,皇位有异样或者变数,便可取出来,当众宣念。” “现在难道不是该将秘旨公诸于众的时候么?”魏王反问。 众人一怔,隆昌帝方是钦定的储君,半途却由皇上继位,确实算是皇位有异样或者变数。 燕王皱眉:“先帝爷那是怕江山不稳,才备了这后招,如今国泰民安,有必要么?” “燕王说得是。”拓跋骏亦是响应。 魏王懒得理两人,趴在地上:“臣只是不愿意违逆先帝爷的意思——” 景阳王没说话,望了一眼皇上。 夏侯世廷合了军机黄卷,语气如水:“既是父皇的意思,那就宣吧。只是,既然是秘旨,除了景阳王和几位皇亲,便请各位卿家,暂时先在外面等候吧。” 臣子们遵旨,鱼贯退出了议政殿。 魏王见他爽快,一喜,又道:“不过,还请皇上召个人进宫,这道旨,怕是与他有关系。” 夏侯世廷眉一抬,只听他道:“便是皇贵妃的胞弟,云少爷云锦重。” 景阳王只负责监督秘旨的公正,却不知道内容,如今听魏王一说,分明清楚那秘旨,正要说话,却见皇上一抬手:“宣。” 齐怀恩忙出去派人出宫召云锦重,景阳王亦是带着人去太庙取秘旨了。 半个时辰之后,人陆续汇集到了议政殿。 云国舅从府上被召来,跟在齐怀恩的后面进了殿。 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是翩翩少年,一袭素面绿锦袍,衬得唇红齿白,面庞如逐渐开凿出彩的璞玉,一举一动,俊雅有致,拢袖:“拜见皇上。” 夏侯世廷俊威面容上露出难得的微笑:“锦重,你又长高了些,稍后事完了,去福清宫一趟,让你姐姐看看,勋儿也挺想你这舅舅。” 云锦重恭恭敬敬:“多谢皇上厚爱,臣也很想念皇贵妃和大皇子,还有二皇子,臣还没见过呢。” 魏王见姐夫小舅子二人倒是亲近,心头却是不禁嗤笑一声,稍后事儿完了?现在笑嘻嘻,马上你们俩只怕就要剑拔弩张了。 这样一想,魏王心中被夏侯世廷占尽了风头的气儿也消了大半。 正这时,景阳王已从掏出尘封多年的轴卷,站在中间,开始宣念宁熙帝的秘旨: “人终难辞一死,朕亦不例外,惟望身后社稷安宁,族内平顺,奈何皇家纷争太盛,大宣亦是终不能免俗。待朕宾天后,若皇位有异数,储君有变,为免江山风雨飘扬,尔等可择皇子中的一人,为新帝——” 念到此处,景阳王脸上一变,不敢置信,抬起头,目光环视一群,最后落到云锦重身上,似是不知道该不该念下去。 夏侯世廷只舒展了修指,轻敲案面,声音蓦然加重:“念。” 云锦重也像是没看到景阳王的目光,仍一手背在腰后,站立挺挺。 燕王身边,沂嗣王眸子一动。 景阳王见皇上发了旨,喉咙一动:“任新帝者,为云氏锦重。云氏乃朕亲子,生母许氏青瑶,为朕一生倾心红颜。一旦可行,景阳王代朕公布云氏皇子身份于天下,务必倾力辅助云氏——” 魏王唇角一勾,景阳王也是愣住,有些措手不及,不单惊讶这云锦重竟是先帝爷的私生皇子,更料不到这秘旨竟是先帝爷将皇位交由云锦重的旨意—— 却见云锦重笑了起来,少年笑声清朗而脆亮,将几人笑得振聋发聩,措手不及,云里雾里,还没反应过来,见云锦重一把抢过那秘旨,扯下头冠上的一柄笄,用尖利的勾头“嘶”一声,勾住云绸圣旨,瞬间就撕成了几条,末了还将余下的残骸放到附近的牛油高烛上,霎时,云绸被火苗吞噬,熊熊燃烧起来,哪里抢救得了。 “大胆!”魏王气急,赶紧去踩熄火,靴子底儿都快烧穿了,却已经无力回天了,顿气得甩袖指着云锦重:“你竟敢摧毁先帝爷的遗旨!” “先帝爷的遗旨是防止有人乱朝,现在风调雨顺,天下无须更换君主,有人却拿着这秘旨兴风作浪,与先帝的意思背道而驰!先帝爷若有在天之灵,一定会准许我这么做。”云锦重振振有词。 “你——!”魏王被他讽刺一通,凭自己比云锦重虚长几岁,扬起手就要去打。 “你敢!我也是先帝爷的皇子,你有什么资格!”少年朗声掷地。 魏王没想道反倒给这小子长了能耐,气道:“本王是亲王!你是是什么?私生子!” “亲王?无权无势无官无职,被软禁了多年的亲王。”少年一笑。 却听皇上哈哈大笑起来。 魏王再不跟云锦重争,只气汹汹地面朝景阳王:“景阳王是督管这秘旨的,如今被这小子毁了,你看着办吧!” 这小子?这小子可是先帝爷的龙子。难道将他绑了杀了?何况还是皇上的小舅子,皇贵妃的手足。 景阳王就算再大公无私,铁面无情,这点儿人情世故还是知道通融的,再说了,这云少爷说得也对,难道还真将这秘旨公布出去? 政事成熟的皇上下台,一个没有当过一天皇子、没有任何背景基础的少年上位,对于朝廷是好是坏,不言而喻。 隆昌帝一事刚尘埃落定,就不能消停一下吗。 景阳王瞥了一眼魏王,并没做声。 魏王见景阳王不搭理,气急败坏,却也知道没戏唱了,只听上座声音传来,马上又挺直身子。 “那秘旨,放了这么多年,咱们都忘记了,惟独魏王心心念着,今日还特意进宫提醒朕和各位卿家,足可见魏王对先帝实在是孝感动天,也难怪先帝爷在诸多儿子中最是疼爱你。”夏侯世廷不紧不慢。 魏王松了一口气,本来还怕他的打击报复,真是小题大做了,那旨又不是自己写的,他能给自己定什么罪!只嘟嚷了几句,想尽快告退:“谢皇上夸赞。” “既如此,齐怀恩,替朕拟旨,酌令魏王阖府去万寿山献陵,终生为先帝爷守陵,也算是满足你跟父皇两人父子情深,每日相对的心愿。”男子声若洪钟,袖子一挥。 魏王一惊,是叫自己一辈子守墓么,燕王已吩咐下去:“来人,请魏王出宫,择日出京,去往献陵。” 魏王还未求情,已经被两名禁卫进来,强行搀了出去,在燕王的眼色暗示下,还望魏王嘴巴里塞了个布条。 在外面等候的臣子听闻里头的动静,纷纷进来:“怎么了皇上?” “先帝爷那秘旨可曾宣念了?” “是啊,是什么旨意?” 景阳王看一眼皇上,正欲随便找个由头,却听夏侯世廷起了身,亲自下阶几步,拉起云锦重的手,道:“先帝秘旨,提及云家嫡子为遗流在外面的骨肉。”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却听皇上继续:“——意即是说,云锦重虽出身臣宦,却是不折不扣的先帝爷的皇子。今日,朕顺先帝的意思,将锦重身份公告于外,”顿了一顿,道:“赐封郡王爵,诸位卿家有什么异议么。” 惊讶过后,臣子们倒也不稀奇了,先帝爷本就是个风流的,在外面留下一点儿半点血脉算得了什么,只没料到是原来是皇贵妃的娘家弟弟。 这般一说,最后得益的还是皇贵妃,本来那皇贵妃就不算世家出身,云玄昶又致仕回乡,京城门户都空了,这会儿娘家一下子多了个郡王,势头瞬间壮大,且这郡王还是当今皇上的异母兄弟! 云锦重并不稀罕爵位,就算前儿皇上和姐姐召自己偷偷进宫,知道了自己身世后,虽然一惊,却也并没想得到什么。 当皇上?开玩笑。 他没这本事,也不想,只说若是有人拿这秘旨危害帝位,到时自己会随机应变,此刻听了皇上的宣布,一时也没料到,可他也知道,皇上是为了姐姐,让姐姐在后宫底气足,而自己若是成了郡王,也能替姐姐撑腰。 姐姐照料自己这么久,自己也该保护姐姐了。 想着,云锦重撩了袍子,跪下来,并不拒绝。 沂嗣王面色微微一黯,仍是不发一言。 景阳王心内一轻松,这样也算是完成了那秘旨交托的任务,并没忤逆先帝爷,第一个附议:“臣没任何意见,既秘旨上先帝爷已经承认了云少爷是落在外面的皇子,那么封郡王爵位,也是应该!” 臣子们见监管秘旨的景阳王都开口,也都拱手:“一切听从皇上安排。” 事情落定,臣子们都告辞离开,殿内,只留齐怀恩一人伴着,夏侯世廷望着一人的背影,却开口:“沂嗣王留下。” 沂嗣王停住了步子,转过身,待门扇嘎吱关上,拱手:“不知皇上留臣下来,还有什么差遣。” 夏侯世廷并未与他多绕圈子,声音清冷:“沂嗣王与朕的交易,完了。从此,无军令,不得入京城,回你的江北城。” 沂嗣王沉默良久,蓦然笑了起来:“早知道皇上是个爽快的,没料果真是不拐弯。如今皇上这可算是卸磨杀驴?” 御案后,男子声音噙了笑:“你若是想非要当那头被杀的驴,朕也能成全你。” 沂嗣王笑意顿弭,心头一冷:“臣在京城,可帮皇上巩固皇位,维护皇权,皇上赶臣走并没好处。” “噢,阿轸原来这般维护朕?”夏侯世廷恢复亲昵旧称,令人听得反倒脊骨发凉,“你早就知道了秘旨的内容,故意派人放话给魏王,利用他进宫闹着宣念秘旨,这样,也叫维护朕?” 沂嗣王不语。 夏侯世廷见他默认,倒也不怒:“说吧,朕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那秘旨内容的。” 半晌,沂嗣王道:“打从先帝驾崩后,姚福寿被遣返回乡,不巧,姚公公的祖籍恰是江北。曾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臣自然将他迎到府上,好生的款待,原先是皇帝近侍,一下子成了平头百姓,姚公公也吃了不少苦,臣对他将他当亲老子一般的养着。人心都是肉作的,时日长了,姚公公告诉臣一些宫闱秘事,也不出奇。” 齐怀恩心道,果然,那秘旨除了皇上,也就只有姚福寿看过了。不是姚福寿,又还有谁。 “好了,朕知道了。”夏侯世廷似是并不意外,“出去吧。” 沂嗣王见夏侯世廷仍是执意驱逐自己,腮一紧,道:“臣只能说,臣此次的举动,并非针对皇上。臣与皇上一块征战多时,怎会不清楚皇上的能耐,区区一道秘旨,就凭魏王进宫吵两句,怎可能对皇位有影响,臣要是真的有心忤逆皇上,压根不会用这种伤不到皇上的小手段。” 齐怀恩一愣,那是为什么? 夏侯世廷眼眸渐深,微抬起轮廓分明的下颌,凝住沂嗣王:“你若针对朕,倒是好办。正是因为你想害的是朕身边的人,你才不得不走。” 齐怀恩正是迷糊,一听皇上这话,却豁然开朗。 魏王利用秘旨来找皇上的茬儿,是不服气皇上坐上了龙椅。 而沂嗣王利用魏王,却是为了给皇贵妃还一击。 皇贵妃毁了那唐氏,也相当于是挑战了沂嗣王的尊严。 沂嗣王伐北多年的沙场上勇将,怎能吞下女人的气? 秘旨上,先帝让云锦重继任天子,这就是损害了皇上的权利,皇上为保权位,不管于公于私,都有可能会对云锦重下狠手,皇贵妃又能逃得了什么好下场? 就算皇上不让皇贵妃牵连在内,皇上若真杀害了她唯一的胞弟,这事也成了横亘在两人中间的结,怎可能还有相见欢的时候? 沂嗣王见皇上一语点破自己的目的,噤了声。 夏侯世廷不欲多说:“朕不想再看到你,成了婚,就出京吧。” “皇上为了个女人,便要赶走一个功臣?就算是惹了皇上的一时不快,这么多功劳,还抵不过一个后宫妃嫔?”沂嗣王冷了声。 请旨隆昌帝御驾亲征,隆昌帝前线征战中埋伏,他故意拖延解救时间,令其人被俘,带兵进京助阵劝谏他登基……面前男子能上皇位,他居功甚伟。 夏侯世廷眼皮一动,眸子中两束濯濯幽光有些好笑的意味:“功臣,朕若是想扶植,可以扶大把。阿轸,你不应该自傲你是朕的功臣,而是应该庆幸朕当初挑了你。” 沂嗣王温雅的脸庞一黑,只听他喝一声:“进来。” 殿门开启,一具高大身影跨门进来。 沂嗣王循着一看,竟是宫中的侍卫总长沈肇。 沈肇看了一眼沂嗣王,拱手:“臣愿携身沈家军与沂嗣王共赴北方城池,从此与沂嗣王共同对抗蒙奴!” 沂嗣王牙关一紧,皇上这是要这沈肇分自己在北方的权,这还算说得好听些,再说难听点儿,就是要沈肇监管自己,压制自己,从此边境不再是自己一家独大! 夏侯世廷瞳仁微浓:“沈大人将门虎子,原就有镇压内乱的经验,又当过指挥使同知,更在宫里做过大内官员,有你压境,朕十分放心,今后,江北城邻近的玉龙城地界,交由你看管。” 一转颈,目光飘至沂嗣王身上:“阿轸,是你主动提出离京,还是朕下旨,你自己拿主意。” 语气玩味,又充满着冷肃告诫。 沂嗣王喉结一紧,若自己赖着不走,沈肇独自去往北地,岂不是由着他无拘无束地坐大,占了自己的资源? 心不甘情不愿,他拱手,垂下头颈:“是,皇上。” 待沂嗣王离开,夏侯世廷方才道:“沈大人真的决定好了?” 弄个人过去制肘沂嗣王,让他产生压力,他才能乖乖离开。这个人选,夏侯世廷一开始并没考虑到沈肇的头上,毕竟边关不是什么好地方,沈家兄妹与云菀沁的关系他也知道,只没料到沈肇听说了这事儿,昨天竟来毛遂自荐了。 沈肇道,“臣的心愿本就是上阵,去北方能建功立业,更能平衡北方权力。沂嗣王自恃功勋,不将皇贵妃放眼里,便是将皇上也不看在眼里,这个气焰,需要打下来。” 夏侯世廷道:“就怕沁儿会怨朕将你派去那么远的北地。” 沈肇难得一笑,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衬得脸庞愈发飒爽:“臣视娘娘如妹妹,既是兄妹,心意亦是相通,娘娘一定明白臣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意。” 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谁,夏侯世廷还真不知道么,暗中唇角一抽,却笑道:“那卿家先下去吧。” 人散净,殿内一空。 夏侯世廷拿起压在卷宗下的隆昌帝的告别函。 最后四个字,“防沂嗣王”,虽然小,却鲜明。 那日在殿上看到这四个字,让他警觉,开始盘查沂嗣王的私下举动。 这才让他知道,沂嗣王早期收养了姚福寿在江北的嗣王府,还派人暗地联系魏王。 顺藤摸瓜,方知他提前知道秘旨,故意透露给魏王。夏侯世廷估计魏王迟早一日会借机进宫,提出宣布先帝秘旨,便让云菀沁召云锦重进宫,提前说了这事,又秘密安排遣返沂嗣王返江北的事务。 齐怀恩不禁好奇:“隆昌帝怎么会知道要提防沂嗣王,又怎么会好心提醒皇上?” “沂嗣王害得他丢了皇位,你说,他恨不恨沂嗣王?”夏侯世廷神色微动,“他是做过皇帝的人,该知道,普天之下天子的共同特性,多疑。不过四个字,就能让朕对沂嗣王起疑心,若调查出什么沂嗣王的不轨,他即便走了,也能借用朕的手报复一把沂嗣王,何乐而不为。” 齐怀恩听得愣住,半晌才道:“皇上英明。”又吁了口气,幸亏隆昌帝想通了,离开了邺京,若执着偏要回来,新旧二帝,京城只怕又是不平静。 云锦重离开议政殿,与燕王等人告别后,正想去福清宫看望姐姐,经过宫墙,听后面传来有女子清脆声音:“可是云家少爷?” 云锦重回头,看见是个宫女,点点头。 宫女指着不远处的一处凉亭,笑道:“奴婢家主子得知云少爷进宫了,问问云少爷要不要过去看看她。” 云锦重奇怪,跟着宫女走到亭子外。 亭子内,一袭清秀身影见到人来了,站起身,水蓝齐胸襦裙,宝环双髻,腰身不盈一握,笋臂杨柳腰,刚发育的胸脯微微隆起,双目如盈湖,看到少年,充满惊喜。 当年走路都带喘,喜欢瞒着表哥胡天满地跑的粉嫩胖娃,已是十二岁的文静小少女。 云锦重咋了咋舌:“你是……” 看起来矜持的少女原来是假象,上前拍了一下他,嗔怪:“你说呢!这才几年功夫!” 旁边一个公公忙道:“云少爷,这是丹阳县主!” 云锦重自然知道她是谁,只是一时没想到她完全是女大十八变,揉揉胳膊。 崔茵萝忙收了手,眸子如小鹿,叫人怜惜:“没事吧云哥哥,我失手了!”又要上前查看:“没把你打疼吧?” 云锦重忙道:“没事。”又没话找话:“县主怎么瘦了这么多,是陕西郡的伙食不好吗?” 崔茵萝捕捉到他偷看自己的目光,笑了起来,望一眼面前少年,还不是变了个样子,眉眼俊美,原先就比自己高,现在……自己居然只到他的肩膀了。长得真高。 她叫宫人都退下,走近几步:“云哥哥应该还没定亲吧?有没与哪家闺秀相好?” 云锦重有些警惕:“怎么了?” 崔茵萝挠挠后脑勺笑:“没事,就是关心关心。”又收起笑意:“我听说议政殿的事了,云哥哥,哦不,应该马上就要叫你郡王了吧?” 一靠近,小少女檀口天然香气扑面而来,云锦重尽量让自己保持坐怀不乱的君子仪态,点点头。 崔茵萝没料他身世竟是这样,刚一听说憾然许久,想不到先帝爷竟然这么重视这个私生皇子,这会儿悄声道:“那你不觉得委屈么?真的甘愿让给表哥?你也很能干的,连中两试,旧帝都夸过你,比同龄人不知胜过多少。” 云锦重一怔,浅笑:“考场上的本事跟坐天下的本事,不一样,臣有自知之明,也从来无心,更从来没将自己看做过什么皇子。当皇帝也没什么好,至少,因皇上这帝位,我姐姐便过了不少坎儿,幸亏皇上对她一心,不过像姐夫这样的皇帝,又有几个。” 崔茵萝抱起双臂放在脑后:“噢?那云哥哥若是当皇帝,也会像表哥一样,只要一个贵妃吗?” “县主不要乱说,被人听到可是不敬之罪。”云锦重眉一皱,严加阻止。 “咱们私下说说,怕什么,难道皇上还将你我的脑袋砍了么。”崔茵萝扯扯他袍角儿,眨巴眼,这个云哥哥,比小时候还要守礼了,真是的,又亲近了几寸,“还是云哥哥怕我被罚啊?那你会帮我挡罚么?” 云锦重见她拉着自己袍子不放,鼻梁飞起一抹赤,语气却愈发严厉,若不是看她是女孩儿,又是宫里的贵人,要一手拍过去了:“丹阳县主请自重,松手,被人看到了。” “那你要谁当贵妃?”她紧逼不放。 这丫头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云锦重无奈,崔茵萝势必要得到个答案,瞪了一双美目望著他。 隐约听到有脚步传来,他一颗心都要跳出来,生怕被人看见,不满地瞥面前顽皮少女一眼,蚊呐了一声,趁她不注意,背着手,埋头大步走了。 崔茵萝咯咯抱着肚子笑起来。 —— 三日后,沂嗣王主动请旨离开邺京,奏请上表明,北方战情紧急,若无皇上特旨,再不返京,天子准奏,继而另两道旨意也一块下发,赐沈肇为镇北将军,戌守玉龙城,另依照先帝爷宁熙帝的托孤遗愿,赐云府少爷云锦重为郡王爵,封号淳,另赐郡王府邸和奴从、外宅、田地等。 最后,下旨降被俘后失踪的旧帝夏侯世谆为恩国公。 沂嗣王和沈子菱的婚礼因为男方提前突然离开,提前进行。 婚后七日,沂嗣王夫妇北上,去了江北城,沈肇在府上做准备,随时携沈家军后继跟上,去往玉龙。 临走前日,夏侯世廷来福清宫,正抱着禛儿逗玩,云菀沁坐在旁边,不时也笑着逗逗老二,只想起沈肇马上也要走,有些不舍得,千算万算也没料到,今生沈肇居然还是去了北方,而且也是同沈子菱一起。 沈子菱是随夫同去,倒是情理之中,可沈肇离开,却又是因为自己,他是怕沂嗣王在京城会继续为祸自己。 唯一不同的是,今生去往北方,毕竟是堂堂正正,光耀门楣的事。 “沂嗣王是沈大人的妹夫,由沈大人在北方监管沂嗣王,合适么?”她蓦然开声。 “两人是亲戚关系,监管人未免旁人说三道四,反而会更加公正严明,不会徇私,”夏侯世廷目一闪,望向她,意味深长,“何况,妹夫算得了什么。爱妃在沈卿家心目中,绝对是比一个妹夫要强得多。” “说什么呐。”她打开他伸过来的手。 他笑起来,也知道她心意,揽住她腰肢,贴近她耳下:“放心,玉龙是个好地方,沈肇年纪轻轻就能掌管北方一座城池,还有什么委屈?只要他肯为朝廷忠心实干,朕大把机会给他,绝不会叫你这大哥受委屈。” 云菀沁心内主意一定,道:“我想让沈大人带个人一起去,三爷能答应么?” “谁?”夏侯世廷一疑。 她附他耳边吐出个名字。 他眉宇一动,是莫太嫔。却又释然下来,前阵子太妃太嫔们去宫外庵堂祷告拜神,包括那莫氏,女眷便是由沈肇领着禁卫护驾,那段日子,指不定这两人有什么接触,动了尘心。 两人能不能有什么未来,她不敢保证,只是不想不到二十的妙儿,一生就这么葬送在后宫里。 那日从庵堂回宫,她因协理后宫,去正阳门接过太妃们,亲眼看到了妙儿进宫上轿之前,回头看沈肇的目光。 横竖妙儿除了自己,再没有五亲六眷了,不如出宫去寻自己的小日子。 后宫少一个先帝爷留下的太嫔,又有谁会多心。 五日后,太嫔所未央殿内传出音讯,宁熙帝遗孀贵人莫氏因急病溘然长逝,遗体入棺,连夜送出宫,去往万寿山的妃寝安葬。 三日后,沈肇领沈家军出京,前往北方玉龙。 细雨微飘,沈家军在京外十里的羊草坡停驻,年轻将军勒令队伍等待片刻,独自下鞍,拉着一辆小巧的马车,上了不远处的小丘。 丘上,亭子中,年轻女子身穿民间妇人的粗衣简服,褪去脂粉繁华,面色如少女一样执着和坚持,已经提前等了三日。 见到男子的身影,女子眼睫一闪,举着伞,几步下阶,倾身一福,眸中仿似染了亭子外的雨雾,闪烁着晶莹光泽。 “从此,劳烦将军多多关照。” 季节一变,花开富饶,草生葱郁。 后宫议论,皇上在朝上宣布了立后之事。眼看福清宫的皇贵妃,便要正式成为后宫之主了。 对于皇贵妃册立皇后的事儿,朝上大半臣子并无异议,这本就是顺其自然的事了,只小半卫道士臣子仍是嘴巴免不了多叨叨两句。 深得帝宠,育有两子,娘家同母弟为当朝郡王,这三点,便已经是后宫女子最能傍身的砝码,还能有什么好说,无非便还是将皇贵妃在隆昌朝当过美人的事儿,翻来覆去地说。 不过,胳膊拧不过大腿,寡不能敌众,说归说,满朝的赞同附议浪潮中,该办的仍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午后阳光暖暖,许是天气渐热的缘故,云菀沁最近困乏,午饭后小憩会儿才起身,刚翻看了会儿内书馆送来的小元宵近日的课业,又叫人抱了禛儿来。 初夏几人从外面走来,嘴巴里犹自叽叽喳喳,云菀沁只当三人又在说朝堂上那几个劝谏皇上对立后事再考虑的言官,笑笑:“又怎么了。” 今儿几人却不像平时撅嘴骂那几个陈腐老臣,初夏与晴雪和珍珠对望一眼,几步上前,轻声道:“娘娘,听齐怀恩说,皇上将翰林院的严大人、甄大人、罗大人他们几个叫去了御书房。” 乍一听没什么,一琢磨,云菀沁嚼出味了,这几人不是编撰天子实录和录史的吗。 晚间,夏侯世廷来来了福清宫,进了内室,神色有些疲倦,可双目却灼灼,很有精神,云菀沁过去给他褪下外面的披风,开口:“三爷今天召过史官?”他见她听说了,点点头,沉吟须臾:“隆昌一朝,短如流星,还未来得及施展就终结,无须供后世观摩。”顿了一顿,又道:“若无隆昌朝,便无云美人。我不会让你背上这个二嫁的名声,再给后人埋汰。” 果然。她心头一动,虽然差不多能肯定了,可亲耳听到还是讶异。 他令史官篡改了朝代史,抹杀了隆昌朝的存在。 历史本就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胜者为王,谁当家,这一段历史就是由谁说了算。 前世并没太子夏侯世谆的隆昌朝,这一世,果然也是一样,至少在后世人眼里。 男子环住她腰,沉声从耳边传来,语气包含着柔情的憧憬,又有几分调笑:“准备好受册大典了么,朕的皇后。” 一声皇后,将她心绪拉回来,只觉男子大手裹住自己手,心头暖意洋洋。 受册当日,天清气朗,风和日丽。 奉天殿内,红毯几丈,从殿外的丹墀下,一直延绵至殿内的玉阶上。 乐鼓三响,云菀沁在宫人的搀扶下,站在大殿中心。 比起当初册封皇贵妃,今日观礼的人数多了几倍不止。 身边两侧和奉天殿外,聚集了执事官员和百官,一片人潮,目光统统聚焦在中间那一袭正红宛如彤云的女子身上。 有了册皇贵妃的经验,册立皇后大典,云菀沁应该算是驾轻就熟了,只是没料到人这么多,都快有些透不过气儿来,比初次册封皇贵妃倒还要紧张。 承制官传制皇后受册开始后,内史令端着宝册走过来,向云菀沁跪拜,然后开始大声宣读册封诏书。 丹陛上,身着衮冕的帝王幽眸修唇,长眉入鬓,风华威姿,令人不可直视,双目中的柔和与鼓励,却只朝着下方一人。 宣读完毕,云菀沁从内史令手里接过了皇后册宝和诏书,行过跪拜礼,正副使朗声:“皇后受册礼毕。” 音乐奏起,礼部官员立刻派人到正阳门外,去宣读诏书,向天下公告新后册立的事。 她吁了口气,总算完了。 他见她额前香汗淋漓,从宫人手里接过她的手,帝后二人站起来,接受皇亲国戚和百官恭贺。 百官一个个鱼贯经过拜贺,恭祝声潮阵阵。 “喜欢这件礼吗。”男子低语。 登上至高凤位,却抵不过身边有他。 朝贺时辰不短,他察觉她百无聊赖,还不时轻蹙秀眉,知道站长了辛苦,为分散她注意力,悄悄与她说话:“能坚持?”说着,趁人不注意手一滑,扣住她的手,在喧哗声中,双目仍旧直视下方。 “不是已经坚持到这一步了吗。”她微微一侧脸,朱唇轻启,头上凤冠如欲火,衬得肌肤赛雪,天下无双的国天名香,袖子下反手一勾,紧紧环扣住他手。 十指紧扣,两心归一。 他感到她手心出了汗,将蒲扇般大掌抵住她后腰,当她的天然靠背:“上次册封皇贵妃时都不紧张,怎么这次还差劲了。” 正巧恭贺步骤结束,礼官一声下,群臣齐齐跪下为帝后行礼,她再不迟疑,趁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朝下,踮起脚儿,附他颈边,吐出几个字。 想来想去,他还求什么?这份礼,才最符合这忆女成狂的男人的心意。 夏侯世廷却并没她预料中的高兴,目光瞟向她层叠朱红绸缎后的小腹,眉宇一紧,连平身都顾不得说,低道:“不是用……” 生了禛儿以后,他再不愿意她受生育之苦,又开始采取之前的措施。 那玩意儿不居然这样不保险?岂有此理!这简直是诛九族的罪! 皇上没有叫人平身,所有人只能跪着,连头都不敢抬,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齐怀恩望向帝后二人,也不知道该不该提醒。殿中气氛紧绷绷的。 她脸色一红,声音似蚊子一般,很不好意思,纤声:“不是有针吗……”偷偷扎破,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眉头终是舒展开来,握紧她手,示意齐怀恩过来。 齐怀恩附耳听了天子一番话,大喜,面朝诸臣:“皇后娘娘有喜,皇上大赦天下!” 她还没来得及后悔现在就跟他说了,已被丹墀下的恭贺声湮没。 殿内喜气洋洋,妙音缭绕,殿外阳光灿烂,国祚绵长。 ------题外话------ 文到此完结,谢谢全文正版订阅、送花钻、打五分评价票的亲们,后面会有一些番外补充正文,不定时更新。 书香门第【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