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重生之本王面瘫难追妻》 作者:佳糖糖     ☆、楔子      萧绎直直望着面前将长剑刺入他胸口的男人,难以置信自己竟还是死在他的手上。   这个皇弟……到底为何,从来不肯放过他。   萧景只比他小一岁,出身却比他高贵得多,皇后所出,自诞生之日便是日后注定入主东宫的嫡子,而他,不过是一个昭仪所出的庶兄,连唤自己亲生母亲一声娘的资格都没有。   不仅如此,他的母妃云昭仪深得圣心,他却并不受父皇宠爱。   母妃在怀他的时候为奸人所害,误食了对胎儿不利的药物,险些滑胎。所幸发现得早,太医们竭尽全力将胎儿保住了,母妃顺利生下了他,岂料他却成了天生的面瘫。   别的婴孩一落地便呱呱大哭,他被接生嬷嬷抱在怀里,不哭不闹,皱巴巴的小脸没有一丝表情,吓得嬷嬷以为他是个死胎,狠命拍他屁股,直到他哇哇大叫了两声,才松了口气。   父皇时常来母妃的寝宫看他。可无论怎么逗,他都冷着一张小脸,一副不搭理人的冷冰冰模样。一回两回,父皇觉得有点意思,还愿意拿冷脸去贴他的热屁股。后来次数多了,父皇政务繁忙,烦心时过来逗逗儿子解解闷,被他那副一声不吭的痴呆相气得拂袖而去。   这些都是他记事后,母妃当笑谈与他说的。他看着温柔的母妃低头浅笑,却能体会当时母妃因他的不争气而受父皇冷落的委屈。所以他想变得厉害一些,让母妃不因他这个面瘫儿子丢脸。   他确实做到了。   在皇子们学习的学堂里,他成绩拔尖,老翰林夸他文采斐然。私下里苦练骑射,在练武场上屡屡夺得头筹,让其他皇子羡慕不已。每每父皇询问他们几个课业,他的回答总是快且最为得当,偶尔能被父皇浅浅夸上两句,甚至当晚父皇便驾临母妃的寝宫,然后他会看见母妃惊喜的笑意。   父皇依旧不喜他,皇子们也依旧排挤嫉妒他,只有大哥萧齐待他如亲弟般温和友善。   他的母妃是瑜贵妃,也是萧绎的亲姨母。每回他跟大哥去玩,这位姨母便会寻机支开服侍的宫女太监们,与兄弟俩说些悄悄话。年幼时听不明白,待他大些了,便懂了姨母的话是何意。   大哥一向温润贤良,自知地位不如萧景,总是锋芒尽藏,只求明哲保身,不欲掺和太子之位的争斗。瑜贵妃却怒其不争,百般劝说无果后,转战亲侄子。他被说动了,反正自己是父皇不爱兄弟不亲,为自己争一回有何过错?   可不曾想,此事被母妃发现了。   那是一直温柔疼他的母妃,第一回骂他。   她说:“我安守本分,不争宠不出风头,就是不想你卷进无谓的斗争之中,你怎能起这等歹心?你可曾想过,若一旦事败,会落得什么下场?你对得起母妃吗?”说到后来,母妃哭了,拉过他的手,“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你答应我可好?”   他的母妃流着泪求他,即便心中不愿,又如何能不答应。   但母妃并未给他拒绝的余地,不久后便求父皇为他封王,在他十六岁这一年,下旨命他领兵十万前往封地秦阳城。他心有不甘,却无法抗旨不从,怕连累母妃,只好放下所有他想放与不想放的,独身一人离开。   心如死灰的他在秦阳城日日买醉,听母妃的话,为了保命做个闲散王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别无所求,只盼父皇去后,能将母妃接出来团聚。   奈何萧景并非如此心善之人,登基后的他愈发心狠手辣,疑心极重,云太妃是他牵制萧绎的棋子,怎能白白给他送去?   被拒了一回又一回,萧绎却从未放弃。他此生潦倒不堪,一事无成,男子汉大丈夫成了缩头乌龟,如今连如此微不足道的愿望,竟也无法实现?   可惜他的坚持并未换来所期待的结果,云太妃在他三十那年病逝宫中,去世时身边无一个亲近之人,冷冷清清。   从此母子天人相隔,永无相见之日。   罢了……再不甘心他又能如何?   若换做十年前,甚至七八年前,或许他仍有一身高强武艺,足以潜入皇宫,将那个心狠手辣的萧景千刀万剐,要他身死,以慰终身不得自由的母妃在天之灵。   可多年来醉生梦死的日子,早已拖垮了他的身体,他早已不是当年惹人称羡的武痴,恐怕随便在军营揪出一个新兵嘎子,都能将他打倒在地。   这一生,便如此罢。   “萧景……你为何……偏不放过我……”   胸前的鲜血蔓延而下,紧握剑身的手已然被染红,萧绎支撑不住地后退半步,持剑之人却上前一步,将长剑刺入更深。   只可惜,这个可怜的庶兄是个面瘫,除了额头布满冷汗外,萧景看不见任何他想看见的表情。不过无妨,他的目的达到了,冷笑道:“因为,只有死人,才没有威胁。”   萧绎再也无法站住,腿一软,狠狠摔在地上,长剑被猛地抽出,血液瞬间流泻一地。   视线逐渐模糊,熟悉的面孔如走马灯般在眼前略过,他无力地合上眼,终于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避世安居,无风无浪,安稳一生,尽是愚蠢的妄想,只要他生在皇家,便不可能逃得过争斗。   要么争,要么死。   他真恨自己没能早些懂得,他好恨,恨得彻骨疼痛,恨得窒息。   倘若,上天给他再活一回的机会,他萧绎,绝不重蹈覆辙。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开坑会有好运气吗~嘿嘿嘿   ☆、【一】      春花怒放,又是一年盛春好时节。   皇子们在御花园内追逐打闹,嬉笑声清脆响亮,却是急坏了寻不到人的宫女太监们。   领头的皇子约莫六七岁,一身紫色小锦袍,发带镶嵌的翠玉小巧精致,彰显其身份的尊贵,此刻正朝伙伴们招手,低声喊道:“咱们快找地方躲起来,莫要让他们找到!”   “藏哪儿呀?”圆头圆脑的小胖墩儿跑得气喘吁吁,弯腰扶着膝盖丢出这么一句。   “啧,让你们自个儿寻地方藏,怎么都往我这儿跑……罢了罢了,快到假山后边来。”紫袍小皇子按着他们几个的背一个个往里头送,眼瞧着他的贴身太监徐公公就要过来了,连忙把头一低,往里一个前滚翻躲了进去。   假山后的空间比外头看起来要宽阔许多,但阳光透不进来,越往里走越是有些昏暗。紫袍小皇子胆儿大,走在最前头,后边儿的小胖墩儿一手扶着头上的圆帽,一手悄悄拽着他的衣角紧跟在后。剩下两个互相牵着手,慢吞吞不敢走太快。   “哟,瞧瞧这是谁?”紫袍小皇子似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快跑几步,两眼瞪大瞧着头枕着手臂躺在石壁旁的少年,弯唇一笑:“不是咱们二皇兄吗?”   小胖墩儿屁颠屁颠跟过来,想扒着他肩膀看,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在小胖墩儿望过来前轻声开口:“喂,我想到一个好玩的事儿……”   接着让人凑过来听。   “嘿嘿……还是三皇兄你的点子多。”小胖墩儿听了点点头,笑得眼睛眯成线,从随身背着的小布袋里摸了几下,掏出一小瓶子,“亏得我记得放进去,呐,给你。”   这包里可都是捉弄人必需的装备,他时刻背在身上,这不,正巧用上了。   紫袍小皇子赞许地笑笑,拔出小红塞:“伸手过来。”   “我不要,把手弄脏了,母妃又该骂我了。”小胖墩儿才不上当,回回都让他上阵,最后什么祸事都赖了他,简直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不愿意?你还想不想我带玫瑰酥给你吃了?”紫袍小皇子皱了眉,有几分不耐烦,“赶紧的,一会儿他醒了,你就什么也干不成。”   玫瑰酥……小胖墩儿嘴馋了,这东西金贵得很,他母妃那儿基本不做,只有靠三皇兄才能尝几块,于是毅然将手一伸:“来就来。说好了,下次可记得给我带。”   “行,皇兄记着。”紫袍小皇子将小瓶子往小胖墩儿手里一倒,白嫩嫩的掌心顿时染成了墨黑,“好,是你大展身手的时候了。”   他“嗯”了一声,小心翼翼捧着墨汁走到少年身边,用另一手的食指沾了沾,黑漆漆的指头往少年白玉般的脸庞贴近。   “这儿……再加一笔,对对……还有这边……”   两人兴致勃勃,一人出谋划策,一人动手,唯有沉睡的少年浑然不觉。   “何人鬼鬼祟祟在此躲藏?出来!”   石壁外忽然响起一道男声,温和中带几分严厉,紫袍小皇子听出来是何人了,勾着小胖墩儿的后衣领便往外拖:“走,那个爱管闲事的大皇兄来了。”   假山这头又有一个洞口,大皇子弯腰探了进来,一眼便看见躺在石壁边的少年……以及他那一脸惨不忍睹的图画,几步走近,半跪在他身侧摇他肩膀:“阿绎,阿绎,别睡了,醒醒。”   ……阿绎,阿绎……醒醒……   是谁在唤他?   萧绎头痛欲裂,乏力的身体似是突然被注入一股力量,猛烈得他瞬间撑开了双眼,整个人弹坐起来,结果“砰”地一下撞上了一个硬物,两道抽气声同时响起。   “天啊……阿绎你起来也不先说一声,撞死大哥了……”   清润的声音莫名地熟悉,萧绎移开捂住额头的手,看见眼前熟悉的面容,那双眸中责怪却又温润的神色,与大哥萧齐如出一撤,心头一震,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   他竟然见到了病逝的大哥,那个疼他护他的大哥?   果然还是死了。   上天不会对愚蠢之人仁慈,他何必妄想重来。   但能与大哥在黄泉路上相遇,即便是死,也……   然而,萧绎猛地回过神来,定睛细看,终于察觉方才淡淡的违和感从何而来——大哥的身形比印象中缩小了不少,看起来,怎么只有十岁出头?   他瞳孔骤缩,当场愣在原地。   这是……怎么回事?   凝神一想,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他记得清晰无比,萧景的长剑狠狠刺入他的胸口,将他杀死在空置已久的贤王府内。   贤王府……对了,他正是为了追悼猝然病逝的大哥才上京的。   “大哥,你没事了吗?”萧绎双手按在萧齐肩上,微微用力,睁大眼急切道,“他们说你病重去世了……”   萧齐放下手,露出被撞红的额头,一脸疑惑:“阿绎,你在说什么,大哥这不是好好的吗,哪来的病重?”   他定睛瞧了眼前的少年几眼,确然神采奕奕,气色甚佳,不像久病缠身之人,注意点便又落在大哥仍有些稚嫩的面容上……不,不仅仅是大哥,萧绎看着自己还是孩童时期的小短手,终于知道为何他只是想跟大哥拍个肩,脸却非得贴得这般近了。   萧绎默默收回手,在腿上狠狠掐了两下,挺疼的,说明这不是在做梦。   那么,他……死后重生了?   此念头一起,萧绎心里震惊非常,思绪纷飞,望着自己只有记忆中一半大的手掌,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是梦,为何他竟莫名其妙回到只有七八岁的时候?抑或是,记忆里所经历的一切,皆是如梦虚影,到如今才梦醒?   有何人能告知于他,究竟发生了何事?   可惜他天生面瘫,萧齐并不能看出弟弟的心思杂乱,只当他是撞昏了头,起身拉过他的胳膊,俯身将他带出了假山之外。   ******   明媚的日光蓦然披洒而下,温暖得不像话,胸腔里的寒意慢慢被驱散。   强烈的光线如此刺目逼人,脚踏实地的感觉如此真切,萧绎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心头的不安与困惑逐渐平定了下来。   是重生还是一场梦,走下去便知,权当赌一赌。   反正他已是去过鬼门关之人,运气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   面瘫萧绎的这些千转百折的心思,可没能在脸上显露半分,所以他的大哥只看见自家弟弟朝阳仰着一张白玉小脸……上面那只大大的王八。   “噗嗤……”少年心性,萧齐实在忍不住了,捂着嘴笑出声来。   不妙不妙,弟弟的眼皮子一拉下来,王八的两只小爪便完整地露了出来,画工虽然粗糙了些,但胜在神似啊。   萧绎听到大哥隐忍的笑声,睁开眼,顺带把大王八的小爪收了起来,面无表情道:“大哥笑什么?”   作为一路看着弟弟长大的大哥,萧齐虽知弟弟一向是这副模样,还是轻咳两声收住笑意,自怀中掏出一方丝帕递到他面前:“你的脸脏了,快擦擦罢。”说罢立马别开脸,竭力压住上翘的嘴角。   萧绎眉心一动,想皱眉,奈何面瘫做不到,难得见大哥笑成这样,心下奇怪,走到假山后侧的池边往下照,看见水面倒映出那只黑漆漆的大王八,顿时想笑。   不是因为这王八画得丑,而是他瞬间便记起了这是谁的手笔。   当年他也没少被捉弄,这王八被画了不少回,回回出自同一人之手,叫他能记不住吗?   在他的记忆里,这个人是他们几个里唯一一位未遭萧景下毒手的王爷。直到他死前,仍旧被萧景好吃好住地养在京城康王府里,毫无建树,活得跟只猪似的,也难怪疑心极重的萧景懒得动他。   这一脸的墨汁干得差不多了,用丝帕干擦也擦不掉,萧绎索性蹲在池边往脸上泼水,双手来回抹了好几把,才将那张脸恢复原貌。   “这日头热辣辣的,待久了怕是要中暑。”萧齐将干净如初的丝帕收入怀中,与平常一般,自然而然地牵过弟弟的手,“大哥带你去母妃那儿喝些凉茶,解解暑。”   八岁的萧绎却手一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倏地将手从大哥的掌心抽了出来。   笑话,尽管他的身体变回小时候的模样,可他的心不曾变过,一个几十岁的大男人,被少年拉着小手走,成什么样儿了?即便这是他敬爱多年的大哥,即便画面看起来可能十分和谐……但他心里别扭啊!   萧齐被他莫名其妙的举动吓了一跳,回头见他将双手收到背后,冷着小脸看向一边,以为他气自己方才笑话他的脸,连忙到他跟前弯腰问:“怎么了,不高兴?大哥跟你道歉,刚刚不是故意笑你的。”   “没有。”萧绎在身后交握双手,不自在地往后退了半步,低声解释道,“我手脏,大哥莫要牵我。”   萧齐当是什么事儿,这点小事他哪里会介意,微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头:“没事,大哥又不嫌弃……哎!你走那么快做什么……”话音未落,弟弟已然风一般往前走了,他叫都叫不住,只好加快步子追了上去。   前头的萧绎脸上无一丝表情,脚下生风。   一个大男人被人拍拍头这种事儿……该死!简直不能忍!   他知晓以前小时候大哥也经常这样对他,那时他觉得,大哥真是世上除了母妃外最温柔的人了。   可这会儿,他只会想起过去养在脚边那只老是蹭他腿,要他摸头的小花狗!   作为一个内心抓狂却连表情都做不出的面瘫,萧绎表示……心好累。 作者有话要说:  成功日更第一天~有人撒个花吗~ 嘿嘿嘿~ (原2.15,2.27修排版)   ☆、【二】      曾经生活了足足十多年之久的地方,萧绎便是再抓狂,也不至于走错路,待萧齐追上他时,两人已行至兰桂宫前。   兰桂之名素雅清新,可瑜贵妃所居的兰桂宫,装潢摆设却偏向精致华美之风。上好的白玉瓷瓶至少摆了两处,且不说门边的琉璃灯,便是垂挂门前的珍珠帘,亦是令人惊叹不已。   若非主人深受帝王宠爱,区区一座宫殿,如何担得起这等尊贵之姿?   瑜贵妃一身桃红春装,婀娜多姿的身段隐于层层丝衫罗裙之下。听殿外守门的小太监给来人请安的声音,挥退了在旁为她捏腿的宜春,坐起身来,静静望着由远而近的爱儿,唯有发梢斜飞的玉步摇在微微晃动。   “儿臣给母妃请安。”一高一矮两个少年迈进殿内,齐声喊道。   瑜贵妃勾唇笑笑,朝两人招招手:“快到母妃这儿来坐,可别在外边儿晒坏了。”又向旁边的宜春吩咐道,“去端些解暑汤来。”   “是,娘娘。”   萧绎暗自端详这位姨母的模样,许是因其后来一直保养得宜,倒是与他记忆里所差无几,依旧妆容艳丽,媚眼如丝。   另一边的宜秋端了冷巾子,给两位皇子自个儿擦汗。   萧齐本就没怎么活动,利落地擦了把脸后,便习惯性要帮弟弟擦背。弟弟人小手短够不着,他做哥哥的没少帮他擦。   可他这手才刚伸到领子里,萧绎便突然一缩脖子,一边拉下他的手,一边不动声色往宽榻中间的小桌挪,直接睁眼说瞎话:“我方才擦过了。”   “是吗?”萧齐倒是没留意,但见他气定神闲将巾子放回宜秋的托盘上,挑了挑眉,“真擦了才好,不然当心受了凉。”   萧绎没说话,反而坐在小桌左侧的瑜贵妃,看不下去儿子当哥哥当得跟个老妈子似的,轻声斥他:“齐儿,绎儿都多大人儿了,你莫要总像待三四岁孩童般待他。你不嫌丢人,他也嫌。绎儿,姨母说得对不对?”   萧绎知晓大哥是好意,也知晓,若他点了头,大哥可能会有些伤心。可为了日后不必再承受突如其来的,令他浑身不舒服的各种“疼爱”,他还是果断地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大哥脸上的表情僵掉了,幽幽叹了口气。   想以前阿绎小小个的时候,不哭不笑,任由他搓圆按扁,牵个手摸摸头都会被阿绎乖乖地望着,可有趣了,现在怎么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一点儿都不好玩?   哎,弟大不中留啊。   正当萧齐在心中默默惋惜之时,宜春捧着两碗解暑汤上来了。   走着路无甚感觉,碰到清凉冰爽的汤水才知道口渴,萧绎几大口喝个清光,将瓷碗放回托盘上,却听瑜贵妃闲闲地问话:“今日你俩去何处了?”   萧齐如实回答:“儿臣在弘文馆习课后,途径御花园,撞见三皇子等人在欺负二弟,便出手阻止,与二弟一同回来。”   当今大南朝设立弘文馆为皇家学府,除却太子由太傅单独授课外,满六周岁的皇子和满八岁的公主在弘文馆习课,也有其他的王公贵族子弟,根据身份、年龄和学识程度分开教授。   “阿绎又被欺负了?”瑜贵妃凑过来上下打量,幸好未曾发现伤处,还是皱眉抱怨了一句,“那几个着实是皮了点儿,尤其是四皇子,除了吃睡便是作弄人,真不知凝香宫那位是如何教的……”   她口中的四皇子正是画王八的小胖墩儿萧恒,生母是凝香宫的淑妃娘娘,与瑜贵妃、李皇后一样,在章和帝龙潜之时便嫁入东宫。   说起这位四皇子,萧绎倒忆起两桩事儿来。   在他八岁这年夏初,萧齐大病了一场,上吐下泻,卧床一个月才痊愈。而萧恒则不知犯了何事,惹得父皇勃然大怒,将其禁足于凝香宫半年有余,连带着淑妃也受了冷落。   如今想来,这其中莫不是有何关系?   他了解父皇,晓得他最不喜儿子们为权为势相互争斗。若有人做出伤害兄弟之事,无论大小,父皇一律重罚。但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因这某一人而破坏其他兄弟间的和睦,故而多数时候会压下消息,仅作公开处罚而不问责。   以前他对其他皇子漠不关心,自然不曾刻意深究个中缘由,现下他既然知道,就得提醒大哥留心提防。   萧绎打定主意,可一抬眸,望见正给自己递来点心的单纯少年,又将话咽了回去。   如何开口?说自己因为重生而得知此事?   这等连他自己都未曾确定的事,贸贸然说出口,莫说无人相信,若不慎引来其他莫须有的怀疑,事情便愈加复杂了。   多想无益,距离出事的时间所剩无几,只要他日日寻机与大哥待在一起,还怕撞不见萧恒下手的时候?届时他再使计阻止,定要免了大哥受这份苦。   最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   天色见晚,宫灯初升,兰桂宫的宫人准备上膳了。   瑜贵妃留侄子一块儿用膳,说了两句得不到响应,便摆摆手让他自个儿回他母妃那儿,反正两宫相隔不远,不出一刻钟便能走到。   努力忽略黏在背后那道恋恋不舍的目光,萧绎忍住打寒颤的冲动,快步转入宫道。   其实他并非不能理解,十一岁的萧齐为何对他如此殷切,大抵是因他在同辈里年龄最大,却并非嫡子,几个兄弟中仅与自己最为亲近,便将所有对弟弟的疼宠都付诸他的身上。   到底还是年幼,正是热衷于玩乐的时候,他曾因受人排挤自怨自艾,可地位尴尬的大哥又能比他好多少?   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   宫道寂静,四下无人,萧绎不紧不慢地走,再拐个弯儿,便是惜云宫了。   当年他十六岁离宫前往秦阳城,与母妃就此一别,至死未再相见,内心的不甘与遗憾,强烈得他如今忆起,仍觉心痛不堪。   他自小便不得父皇宠爱,母妃受他拖累,得父皇临幸的次数愈发稀少。   但她从来不曾嫌弃他,给予他所有她能给予的母爱与温柔。无论他在外头遭受多少风出雨打、落井下石,只要回到惜云宫,看到母妃静立于殿门前,浅笑着唤他“绎儿”,他满心的愤懑抑郁,便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母妃温暖的怀抱。   所以当他知晓母妃孤零零地死在后宫之中,才愤怒得欲将萧景千刀万剐,撕成碎片。   那般温和良善的母妃,至死都记挂着他,托人送信来,让他千万莫要为她做任何傻事,否则她便是死也不得安心。   可最后呢?   母妃郁郁而终,他为萧景所杀。   不争不斗,结果却落了不得好死的下场。   望着不远处宫灯高挂的宫殿,漆金的三个大字依旧大气端庄,萧绎压下心中激荡,握紧身侧的拳头,一步一步走近。   这一回,他必不叫母妃,再受半点儿苦。   “绎儿!”   一声轻柔却又焦急的喊声遥遥响起,萧绎站在台阶下,看着母妃依旧美丽的熟悉面容,一身素净宫装衣袂飘扬,几乎不顾仪态地奔下来,竟忍不住欲落下泪来。   他的母妃还在……竟真的还活在这世上……   等候已久的云昭仪紧紧搂住儿子,已然泪流满面,一声又一声唤着他的名儿,支离破碎,仿佛如何也唤不够一般。   直唤得萧绎终于仰着头,滑下两道泪光。   ******   待母子俩平复下来,饭菜俱已凉透,下人们手脚利落端下去重新热热。   萧绎面无表情地望着母妃哭红的双眼,欲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手伸到一半才发现自己预估错误,手臂不够长,只好在母妃迷惑的眼神下转了方向,指了指她身后:“菜好了,我们用饭。”   “好。”云昭仪应道,声音微微沙哑。   席间,母妃一如既往地给他夹菜,让他多吃些,才能长好身体。   他曾经嫌母妃啰里啰嗦,此刻却只觉温馨,低头飞快扒着饭,并未留意云昭仪一直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   ******   楚府。   夜色深浓,院内一片静谧,只有女人痛苦压抑的尖喊,一声接着一声,直叫得候在产房门外的楚元心口揪紧,恨不能冲进去守在爱妻身边。   房门又一次被推开,丫鬟捧着一大盆水急匆匆出来,那深红的颜色看得他皱紧了眉,再忍不住要往里头去。   门口的产婆一见,忙冲上前拦:“将军,将军!您不能进来!夫人说了不让……”   可楚元长年习武,身强体壮,哪是她一个大娘拦得住的,当下便被他一把推开,回过神来,人已经扑到床头边了。   “箐儿,箐儿……”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熟悉,被撕裂般的疼痛折磨了两个时辰的姚箐,费力地睁开双眼,可还未开口说半个字,又是一波剧痛袭来:“啊——”   女人的声声惨叫,产婆们紧张忙碌,男人心疼焦急的低唤……汗水浸湿了床褥,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折腾了大半夜,终于在天蒙蒙亮时,传出了婴孩响亮的啼哭声。   “恭喜将军,恭喜夫人,是位小千金!”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成功第二天~ 看文的宝宝们留个言可好?~ (原2.16,2.27修排版)   ☆、【三】      夏日燥热,知了不知停歇地叫个不停,吵得人好生心烦。   夫子在学堂前面摇头晃脑地讲书,萧绎背脊直挺坐在大哥旁边,冷着脸望向窗外的树影斑驳,有些出神。   ******   与母妃相处的这些时日,他发现她似乎……不知如何形容,总感觉有些地方与以前不大一样。   比如他在父皇那儿得了夸赞,回来与母妃说起,以前她定会摸着他的头,微微一笑夸他了不起,可现在她听闻后,依旧浅笑着肯定他的才能,却会对他说:“绎儿,锋芒毕露有时并非好事,懂得韬光养晦的人,才是真正能成大事之人。”   又比如他将瑜贵妃对他“谆谆教诲”的话复述给母妃听,她不如从前般叫他莫要再听,反而望着他认真地问,若当真有那么一日,他是否想为自己争上一争。   许多细节都是萧绎事后不经意回想起来,方才觉察其中的不同之处。   而最令萧绎意外的,是母妃对于他练武一事的态度。   他自小爱武成痴,曾托人为他网罗不少武功秘籍,自个儿私底下练。   宫中并非没有传授武功的师傅,但皆是些寻常套路,用以自卫防身绰绰有余,却绝对无法与真正的高手一较高下。毕竟他们是皇子,身边自然有侍卫保护,即便苦练多年,也可能终其一生用不上半分。   母妃显然亦是这般想法,故而对他不似其他皇子般时常结伴出游,反倒一有闲暇便躲在惜云宫后院里,摆弄些花拳绣腿的行为颇有微词,曾三番四次委婉地在他跟前提,让他无事便多读读书,作些好文章给父皇看。   他知晓母妃是为他着想,希望他凭此讨父皇的欢心,不好拂了她的意,便只好挑她不留意的时候偷偷练,多是夜半时分,或是午间母妃歇息之时。练习没有定性,难以日日坚持,且避开了最佳时间,效果自然差强人意。   现在他不过八岁,仍在长筋骨的阶段,正是习武的好时机,为了重拾旧时的武功甚至更上一层楼,每日天初亮时,他便到后院去,打坐练功,运气凝神,调节内息。   此法对提高内力有极大效用,他风雨无阻,一日都不曾落下。   奇怪的是,母妃明明知晓他的行径,却对此不置一词,甚至有一回他试探性地刻意拖缓请安的时间,她亦只是派了宫女过来传话,让他莫要耽误了用早膳的时辰。   如此一来,他便愈发肆无忌惮了,爱如何练便如何练,不必像做亏心事一般偷偷摸摸。   有一回他练一个招式时,不慎崴了脚,脚踝处肿了一个大包。   他以为母妃会如以前般责怪他不听话,将自己折腾伤了多不好,结果母妃只是在太医为他诊治之后,轻声叮嘱他在伤愈之前不得练武,待脚伤完全康复再继续。   许是因他由始至终对习武痴迷不已,对此事的印象尤为深刻,母妃的反应对比亦更为鲜明突出,令他十分在意。   莫非,母妃在之前经历过他所不曾知道的事?   “阿绎,夫子正盯着你,莫要走神了!”   萧绎沉浸在复杂的思绪之中,并未听见萧齐压低声音的焦急提醒,直到台上的夫子停下如同念经一般的讲书,扬声喊他:“二皇子殿下,请问老夫方才所讲的诗句,是为何意?”   夫子平常说话的声音低沉浑浊,这会儿扯着嗓子喊,颇有几分尖利刺耳,萧绎将视线移回手边的书卷上,瞧见大哥已无比贴心地用笔划出夫子要求他解释的诗句。   他气定神闲站起身来,没有一丝表情的脸,此刻看似不知如何作答的木讷,不远处三两学生低低的嘲笑声隐约传来,恍若未闻,垂眸看了诗句一眼,随即清晰流畅地答出记忆中的答案。   夫子愣了片刻,为萧绎口中与自己心中所想几乎完全相同的理解,微微诧异,老脸上浮现出抓错人的尴尬神色,轻哼道:“答得甚好,殿下请坐。”   萧绎依言坐回原位,听罢夫子讲解后,萧齐暗自惊叹弟弟运用得炉火纯青的一心二用之功,微侧过头好奇道:“阿绎,你的解释与夫子所言如出一撤,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一个多月来,因与他记忆重合而引起的状况时有发生,萧绎对于应付诸如此类的问题已深谙其道,随口扯谎:“昨夜翻书时觉着此句甚妙,提前思索过。”   萧齐不大相信,即便提前思索过,也未必能与夫子所讲如此相类。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没那么玄乎。   弟弟本就天赋秉异,上月的考核中表现大佳,所获评价可相当高,直接跃级与自己这个长他三岁的兄长一同读书,故而能解读至如此程度亦是有可能的。   况且,他了解弟弟的个性,鲜少与其它皇子打闹嬉戏,常日在惜云宫内不出门,想来学习定是十分刻苦用功。   “嗯,”萧齐点点头,轻笑道,“看来大哥也得向你看齐,多下功夫才好。”   萧绎不置可否,依旧木着脸听书,他便也收敛心神,专心习课。   ******   课堂结束后,待夫子一走,皇子们便一窝蜂似的奔出学堂,俱是贪玩的年纪,正忙着计划后半晌的活动呢。   萧齐在皇子中年龄最长,在这方面颇为自律,且他向来照顾二弟,不忍他一人受了冷落,便时常与他一同回去。   周围清静了不少,萧绎早早收拾好,站在一旁等大哥,余光里却瞧见戴着小圆帽的萧恒,正一摇一摆晃着他的小肚腩,往这边门口走来。   小胖墩儿老爱吊在萧景后面当小尾巴,今日怎的剩下一个人了?而且他未满岁数,并不需要习课,平日疯得不见人影的人,突然出现在弘文馆内,该不是怀了什么心思罢。   萧绎心里一直惦记着大哥当初被人下手的事,难免处处留个心眼儿,见萧恒果真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不动声色侧挡在大哥身前,冷着脸望他。   “四弟怎么来了?”萧齐也看见了,站起身来,扬起嘴角温和道,“是想来学堂听课?”   “额……”萧恒摸摸鼻子,但反应极快,嘿嘿一笑,“哪能啊,我原是等三皇兄一块儿去玩的,方才出来的人里没见着他,便想进来瞧瞧他在没在。”   “三弟?他们放课比我们早,大概已离开一段时间了。”萧齐答道。   萧恒闻言,双臂环胸皱着脸,做出一副不高兴的表情:“哼,这个三皇兄,怎么说话不算数呢?还让我等他放课后去放风筝……”   “或许三弟只是不小心忘了,并非故意失约?”萧齐好心劝慰他。   “亏我还特地带了最爱吃的玫瑰酥给他……”萧恒撇撇嘴,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袋,气不过地说,“他不来便没他的份儿了,大皇兄,二皇兄,我请你们吃可好?”   萧齐挑眉,惊讶地看着大方递出手来的四弟,惊诧非常。   这……太阳自西边升起来了?众所周知,四皇子萧恒对于吃的执念深不可测,从来只有他抢别人吃的,没有他让人先吃的,今儿竟然请他俩吃点心,还是他最爱的玫瑰酥?   他心头微微感动。难得弟弟一片好意,即便他甚少吃甜食,也得至少尝一块不是?   正当萧齐要伸手去拿,杵在旁边静观已久的萧绎却突然拦住他,开口道:“四弟的好意皇兄心领了,既然你爱吃玫瑰酥,便留予你吃罢。”   方才萧绎一直在观察萧恒的神情变化,从一开始那片刻迟疑,到后来佯装气闷,以及掏出吃食时眼底的一抹不舍,统统被他收归眼里。   这等拙劣的演技或许骗得过单纯的同龄人,可他毕竟有多年的阅历在,萧恒不过一个四岁稚童,只消一眼他便能看得透彻。虽尚不能断定是萧恒有意为之,但小心为上,总不会有错。   萧恒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萧齐一眼,抿了抿唇,似是失望,但口上却是毫不犹豫地飞快道:“既然二位皇兄不喜,那四弟便不勉强了。”   说罢扭头走了,背影看起来有几分沮丧。   可在萧绎眼中,倒更像是怕他俩反悔,要回他的玫瑰酥。   “哎,阿绎,你怎么……四弟该伤心了。”   回去的路上,萧齐不忍,边走边念叨着,萧绎有内情说不得,只好沉默以对,半晌才道出一句:“我以为大哥不喜甜食才出口拒绝,大哥要怪,我亦无话可说。”   这话一说,原本倒向四弟的萧齐又为难了。   二弟也是为他着想,岂能怪责他,顿时停下话头,单手按住他的肩道:“大哥不是怪你,只是……罢了罢了,不说此事了,夫子今日说的文章……”   萧齐将话题转向探讨课业,心不在焉的萧绎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终于在听见某个人的说话声时停下脚步,对大哥道:“我落了东西,得回弘文馆一趟,大哥先走,莫要等我了。”   “怎么如此粗心大意?”萧齐看着近在眼前的兰桂宫,只好点点头。   待大哥进了殿门,萧绎折身往回,却是拐了另一个方向,朝御花园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耶~日更成功第三天~ (原2.17,2.27修排版)   ☆、【四】      时近晌午,日光毒辣。   御花园某处假山阴凉处,小胖墩儿盘腿靠坐在地,完全不曾注意有人走到他的面前。   “萧恒,你在吃何物?”   嘎吱嘎吱嚼个不停的嘴巴倏地停下,被点名的人儿连忙几下捏起纸袋的封口,抬头讨好地笑道:“没什么……是母妃做的绿豆糕……”   话音未落,面前人眼疾手快地一把夺过,力道大得直接将纸袋撕扯破了,所剩无几的点心散落在草地,俨然是圆圆的玫瑰酥。   “呵,好你个萧恒,吃了熊心豹子胆是罢,竟然跟我撒谎?”萧景捏紧了手中残余的油纸,气得狠狠一甩全挥到他脸上,一双眼死死盯着目露怯意的萧恒,“我吩咐你做的事呢?”   “我给了啊……是他们不要的……”萧恒一点一点挪动自己胖嘟嘟的屁股,企图离这个怒气冲冲的皇兄远一点。   不料萧景突然上前,一脚狠狠踩上那块玫瑰酥,借着身高优势揪起他的衣领,语气低迷危险:“只会吃的蠢货!若下回再被我发现,你便与这玫瑰酥,相同下场。”   萧恒瞄了眼他脚下碎裂的酥饼,咽了咽口水,像小鸡啄米般猛点头。   没点心吃事小,被三皇兄修理也并非大事,他肉厚不怕挨打。怕就怕,若三皇兄从此疏远了他,连带着其他玩伴也会同样不再搭理他的。   他不像二皇兄,被众人孤立,还有大皇兄愿意亲近。   离了三皇兄,他萧恒便什么也不是了。   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该忍气吞声之时,他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萧景看着那张狗腿得不得了的肥脸,嫌弃地松开手,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呼……终于没事了……”松了口气,望着地上被踩碎的玫瑰酥,萧恒无比惋惜地叹气,“真不知三皇兄发哪门子的火,有事好好说不行,为何拿吃的出气,多浪费……平日他不也讨厌那两位皇兄吗,怎么偏让我拿去请他们吃?而且这回的馅儿还加了花生粉呢,咬着可香了,哎,以后不知还有无机会吃到……”   小胖墩儿仍在原地对着惨烈牺牲的玫瑰酥碎碎念,藏于假山另一侧的萧绎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他庆幸自己,并未在得知萧景是罪魁祸首之时便离去,否则,岂能听见后面的内容。   花生?   萧恒这么一提,他倒是回想起来了,当年萧齐大病一场的原因,正是误食了导致其过敏的花生。   这并非他初次发病,早在七八岁时,便因吃了花生糖而引发病症,当时情况危急,太医们折腾了整整一夜,才令他脱离险境,而后慢慢休养了好一段时日。   此后瑜贵妃便下令,兰桂宫内不允许有任何花生一类的吃食,一旦发现即刻丢弃,亦多次耳提面命让儿子绝不可碰。   过敏之症可大可小,萧绎略有耳闻,轻则头昏胸闷,呼吸困难,重则浑身出皮疹,昏迷抽搐,处理不及时甚至可能危及性命。   那回若非萧齐发作时,太医正好在兰桂宫为瑜贵妃诊脉,恐怕后果会严重许多。   皇宫内人多眼杂,萧齐对花生过敏不算秘密,为防有人对儿子不利,瑜贵妃在吃食方面一再小心。其他宫送过来的汤盅点心一类,无论关系远近,她一概不让儿子吃。要么使人悄悄倒掉,要么分给下人,实在得罪不得的主儿,她便自个儿用了,决计不让旁人伤儿子半分。   奈何千防万防,防不住孩童之间的嬉戏玩闹,有好吃的一块儿分享,少年单纯天真,如何会存心防备?   如此看来,萧恒不过是为人利用的对象,真正欲加害萧齐之人,是萧景……不,此时的萧景仅仅七岁,便是他有心也难以想到这种阴毒的法子。   那么,只能是他的生母李皇后下的手了。   ******   现下后宫势力分为两派,一派以李皇后为首,另一派以瑜贵妃为首。   李皇后乃当朝左相李国栋嫡女李钰,年芳十四嫁作太子妃,一年后有孕。原本此胎若能生下男娃便是嫡子,亦是太子的第一子。   岂料养胎期间,她撞见了太子与美貌婢女行房之事,本来男人三妻四妾不违伦常,她嫁过来之前便已有心理准备,可万万未曾想到那名婢女竟是贴身服侍自己的人。   年轻气盛的她无法忍受身边人勾引丈夫,立刻便要处置了她。婢女不甘心,拼死挣扎冲撞了她,立时动了胎气。加上她年纪尚轻,胎象并不稳当,最后小产告终。   之后太子的两位侧妃,当朝右相贺君山嫡女贺瑜兰和户部尚书高复嫡女高瑾,相继嫁入东宫,与李钰共侍一夫。   贺瑜兰肚子争气得很,成婚三月后便诊出喜脉,并顺利诞下太子的长子萧齐。   李钰因小产伤了身子,依旧在调养之中,而高瑾亦一直未有动静。   待太子登基成为新帝,李钰虽无子嗣,但顶着太子妃的名头,名正言顺登上后位。贺瑜兰较为得宠,封贵妃之位,皇帝亲赐名号“瑜”,默默无闻的高瑾则封了淑妃。   萧绎的母妃云昭仪,吏部尚书云德仁嫡次女云婧柔,于新帝第一次选秀时被纳入后宫,颇为受宠,又有瑜贵妃护着她,入宫第二年便诞下皇二子,由修仪升至昭仪。   不久,凤鸾宫亦传出喜讯,李皇后已有孕两月,此番她长了教训,后宫事宜能少管便少管,一心养好胎儿,终于在八个月后产下一男婴,即皇帝嫡长子萧景。   之后淑妃也诞下了皇四子萧恒。   后宫不断纳入新人,皇帝并不偏宠某一人,雨露均沾,妃嫔之间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相安。   李皇后作为后宫之主,掌凤印,因着太后不理事,后宫大小事宜皆归她管,权力不小,自有人巴结她。   瑜贵妃则是后宫最为得宠之人,除却每月初一十五皇帝依例留宿凤鸾宫,有三分之一日子留宿兰桂宫,其余照心情翻牌子,没有定数。   后宫女人图的什么?不过是皇帝的宠爱罢了。   若想在皇帝心里留个印象,自是免不得要有人帮忙,在皇帝跟前说好话,所以巴结瑜贵妃的人亦不在少数。   作为死对头,李皇后欲对付瑜贵妃,必然由其子萧齐入手,失了子嗣的女人,再如何也爬不到她头上去。   只是此招甚是阴险。   倘若被她得手了,任谁也不会怀疑一个四岁幼童居心不良,自然便将过错怪到其母身上。故而上回萧恒被禁足,淑妃被冷落,她却撇得干干净净,甚至借求情来赢得贤名。   可见其心思狠毒,城府极深。   此回叫萧绎挡了一回,难保不会有下回。   大哥为人过于温良,他需得寻机与瑜贵妃提上一提。   ******   楚府。   自皇宫归来的楚元一进府,午膳都未来得及用,便直奔静园的清芷院而去。   姚箐侧坐于床榻边,敞着半边衣领,正给怀里的两月大的女婴哺乳,房门被人突然推开时吓了一跳,手臂稍微颤了颤,感觉敏锐的女婴却立马哇哇大哭起来。   “灵儿怎的一见爹爹便哭了?是不是讨厌爹爹?”楚元一进来便被女儿震天的哭声扯得心里一抽,掩上门后急忙奔到妻子身边,眼巴巴望着女娃娃,神情有几分沮丧。   “还不是你开门太粗鲁,吓着她了。”姚箐嗔怪道,一手拉好衣服,换了一个抱姿,让她趴在自己肩膀上,给她顺气。   刚喂饱的宝宝可不能哭得太厉害,不然胃里进了凉风,会把喂下去的奶全吐出来。   楚元知道自己粗手粗脚,女儿正在气头上呢,他可不敢抱她。   于是坐在姚箐身边,目不转睛望着女儿粉嘟嘟的小脸。待她终于消停了,那双泪汪汪的眼珠子对上他时,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伸手便要抱女儿。   自灵儿出生后,每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来这儿看她,分明是一副女儿奴的模样,但姚箐还是忍痛摇摇头:“先待她打了嗝。一会儿你哄她睡,让你抱个够。”   哦,得等她打嗝,楚元晓得这事儿。   起初听到女儿打嗝,他还以为是什么怪声,跟军营里那些大老粗打饱嗝一般,又响又长,吓得他说要请大夫,被妻子笑着拉住,告诉他是女儿喝奶后的正常反应。   没法子,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弟弟妹妹。儿子出世时,他在边关打仗,回京后儿子都会走路了。   这一回,他由灵儿出生便打定主意陪在她身边,看着她长大,许多事情于他而言皆是初次,难免磕磕碰碰些。   幸好有妻子在,耐心地告诉他如何做,他才没了初时的紧张。   女儿好了,姚箐便将她放到丈夫的怀里。   楚元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姿势虽有些僵硬,却比第一回好得多了,轻轻摇晃着,目光因渐渐沉睡的爱女而柔和了。   “箐儿,谢谢你。”楚元扭头看向妻子,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多年夫妻,姚箐自是懂得他言下之意,俏脸微红,却明知故问:“谢我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今天去看美人鱼了,哪有很搞笑,最后哭瞎了TAT 日更成功第四天~ (原2.18,2.27修排版)   ☆、【五】      楚元怀里还抱着女儿,闻言歪头思索片刻,缓缓数着:“谢你嫁予我,谢你为我操持家务,谢你为我生儿育女,谢……”   “好了,你还真数给我听啊,傻。”姚箐忍住笑意,眼底尽是幸福之色,凑过去轻拍了拍女儿,“睡着了,你把她放床上罢。”   丈夫没有动静,她一抬头,却被男人展臂搂过,用力吻住,毫无章法地攻城略池,直到她嘤咛出声才松开,一双鹰目柔情似水望着她,黝黑的脸难得浮起一丝潮红:“谢你……当初对我倾心。”   忆起当年两人的羞涩情、事,姚箐彻底红了脸,退开身子,让他赶紧放下女儿,免得一会儿又弄醒了。   才刚吻了一回,热血沸腾的楚元哪能撒手,一把拉过来要继续,怀里的小东西便“哇”的一声哭开了,还不停蹬着小脚,仿佛不满爹娘压到她一般。   姚箐忙轻推他,佯怒瞪了他一眼:“说了不要你非要,瞧你,把女儿吵醒了。”   女儿一哭,楚元当下便没了旁的心思,抱着她在屋子里绕圈走。   平日里呼来喝去的硬汉难得轻声细语,生怕女儿一个不满意又厌弃了他,看得姚箐的心一阵柔软,不忍打扰此刻的温馨。   待楚元再次哄睡了女儿,她才拉着丈夫去了前院,使人上来布菜。   “你怎么不用饭?”他确实有些饿了,猛地扒了几口饭,察觉妻子只为他夹菜却不吃,停下问道。   姚箐给他夹了一块糖醋鱼:“我用过了。”   不知是否因她坚持亲自喂女儿母乳,总是饿得快,比怀孕时吃得还多些,有时楚元回府晚了,她便先用了午膳,然后去喂女儿。   楚元“哦”了一声,默默吃下她夹来的菜,好一会儿才回了一句:“明日我早些回来,好好陪夫人用一顿饭。”   近来边关不大安稳,蛮夷扰境的小动作频频发生,派去镇压的将领又不得要领,章和帝为此焦头烂额,偏生自己允了最得力的武臣楚元休长假,留在京城陪妻女。   君无戏言,他不好直接自打嘴巴,便连日下朝后,拉着这位清闲的大将在御书房商讨政事,直至宫里准备传膳了,才肯放人。   楚元仔细数来,已有七八日未曾在府里准时用过饭了,总让夫人独自用,怕她觉得自己冷落了她,方才如此说道。   不料姚箐轻声一笑,他不提,她还险些忘了正事:“相公有心了,只是太后娘娘早上便传了帖子来,让我明日带着灵儿进宫去探望她老人家,估摸着得傍晚才能回。”   她原是太后的侄女,后来家里发生变故,父母双双撒手人寰,太后念她孤零零怪可怜的,便将她接进宫中养着。她性子乖巧,伶俐可人,很得太后喜爱,简直当成女儿一般疼,在出嫁时,还以太后养女的身份封了公主的名头。   自灵儿的满月宴后,太后没少挂念此事,只是体谅她此胎生产艰难,身子仍需将养着,才忍着不提。   如今她恢复得差不多了,太后特地派身边最亲近的连姑姑过来,她怎好拒绝,便应承了太后的邀约。   闻言,楚元抿唇,皱了皱眉,一来为自己计划落空,二来为明日下朝回府见不着女儿,不由得露出失望的神情。   姚箐望着他明显耷拉下来的眼角,失笑地抚上他的肩:“姑母也是想逗逗外孙女罢了,不过半日,莫要小家子气呀。”   楚元心道妻子单纯。   女儿这般娇嫩可爱,万一被太后老人家看上,要了去养上几日,他还能拒旨不从?自然得做做样子,让妻子晓得他有多不舍得,届时才好领着女儿回来。   为了落实女儿明晚回府的事,楚将军握住肩上的柔荑,无比体贴地提议:“我来接你们回府?”   姚箐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儿心思,另一只手轻拍了拍他的侧脸,安了他的心:“爱来便来罢,到时你可别等急了,冲进后宫来。”   听出妻子话中的揶揄,楚元佯装不知,反正目的已达成,他赶紧用完饭,与她一同回房歇晌去了。   ******   相较于楚元的轻松悠闲,在御书房批阅奏折至深夜的章和帝,显然要繁忙许多。   “什么时辰了?”他合上最后一本奏折,阁下朱笔,闭目轻揉眉心。   候在一旁的安公公上前半步,躬身道:“回皇上,将近丑时。”   这般晚了,他心里倦怠,懒得再翻牌子,正欲传令歇在紫宸殿,昨夜瑜贵妃柔声低语的话却忽然响在耳边。   事关皇儿,他断不能置之不理,随即缓声道:“去凤鸾宫。”   “是。”安公公立刻传人下去,准备摆驾起行。   凤鸾宫。   李皇后依旧一身宫装未褪,穿着整齐端坐于榻上,面容沉静,不知在思索何事。   “娘娘!”   一声低唤将她的神思拉扯回来,眼皮子微动了动,看向自殿外匆匆走入的青衣,直到她跪在自己跟前,方道:“何事?”   皇后的规矩向来重,青衣声音不显慌张,垂着头说:“皇上来了,此刻正在殿外进来。”   “怎么不听见通报?”李皇后猛地站起来,因动作过快而眼前黑了一瞬,身形微晃,床边的青竹忙过来扶住她。   青衣依旧跪着回话:“皇上担心吵到三皇子殿下歇觉,特地吩咐不必通报。”   闻言,李皇后放下心来,挥手令她退到一旁,青竹为她整了整仪容,跟在她后头出殿门迎接来人。   “臣妾参见皇上。”她朝皇帝福下了身,正声道。   月色清明,洒在女人因病弱而素白的脸庞上,更显苍白,章和帝轻皱眉头,道了“免礼”,便伸手扶起她,转身进了殿内。   桌上的瓷壶已换上热腾腾的茶水,李皇后亲自提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茶。   章和帝坐着未动,手抚上杯沿,轻轻摩挲,却并不端起饮用。她也不意外,陪在一侧静待他开口。   今日非初一十五,且时辰已晚,皇帝驾临凤鸾宫,显然不是为了来喝她的茶。   “皇后,近来身子可好些了?”章和帝淡淡问道。   李皇后亦是淡淡应付着:“老样子了,所幸并无大碍,劳皇上挂心。”   十五那年小产令她落下病根,后来生萧景时又险些难产,算是彻底坏了身子。长期靠汤药滋补维持,她容貌未老,却是再不曾有好气色。   “身体不康健,便应多加休息。后宫事宜琐碎繁杂,皇后切莫过于操劳了。”   此话看似关心,李皇后却听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心下一跳,面上仍不动声色:“皇上说的是,臣妾自会量力而为,莫让皇上费心。”   章和帝垂眸,啜饮半口茶:“那日景儿将恒儿欺负哭了,皇后可有好生管教?”   思及儿子气冲冲与她抱怨萧恒的愚笨,下手不成反叫人戳了脊背,她强压不甘,心平气和道:“景儿顽皮气盛,臣妾已教训一番,令他与恒儿道歉了。”   “他还年幼,自然不懂事,朕非责怪他的意思。然皇后作为景儿的母亲,自当担起教导他的责任,莫要纵容他胡来。否则将来犯下大错,便是后悔,朕亦不会轻饶。”   李皇后垂下眼帘,这话愈听,她的心便愈发地凉。   先是提起后宫事宜,又扯到景儿之事上,皇帝分明是知晓了什么,这会儿兴师问罪来了。其中的警告之意不言而喻,若她再暗中做出伤害皇室子嗣之事,休要怪他不客气,将后宫大权交由他人掌管,景儿也讨不了半分好。   她坐得僵硬,深吸了一口气,才抬头回道:“皇上说的是。”   彼此皆是聪明人,她一点即通,章和帝也不好说得太过,毕竟是夫妻,明面上总不能闹得太僵,饮尽杯中茶,放下茶杯道:“朕乏了,就寝罢。”便往寝殿走去。   李皇后服侍他更衣后,褪了外袍,夫妻俩并肩躺在华贵的床榻上。   身侧的呼吸很快便平稳绵长了,她合着双眼,却心思纷飞,了无睡意。   近来章和帝深陷国事之中,连日来宿在紫宸殿,唯独昨夜去了兰桂宫,可想而知,是何人在他枕边吹的耳边风。   她攥紧了拳头。   贺瑜兰,那个贱妇。   当年在东宫,李钰初为人妻,与丈夫浓情蜜意,一心盼着能早日为他生下麟儿,好不容易怀上了,却因意外小产,紧接着便嫁入两位侧妃。   她心里头恨啊,自己身子未好,无法伺候丈夫,白白便宜她们多了侍寝的机会。加上贺瑜兰个狐媚子会邀宠,丈夫三天两头往她的院子去,若是再先于自己生下儿子,她还有何地位可言?   于是李钰找随嫁的老嬷嬷为她打点,买通分发熏香的管事,在香料里动手脚,给后院女人悄悄下了避子药,确实有一年左右,无一人的肚子有动静。   除了贺瑜兰。   彼时她嫁入东宫不过三月,竟被诊出喜脉,胎儿稳健。   太子大喜,一连赏赐了不少金银首饰,每日回来都得上她那儿瞧瞧,还派了亲卫把守院子,以防有人对母子不利。   旁人羡慕坏了,李钰却气得摔碎了药碗。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成功第五天嘿~!快开学了宝宝心里苦…… (原2.19,2.27修排版)   ☆、【六】      之后李钰派人多番查探,终于得知,贺瑜兰不喜味道过重的熏香,不曾燃过宫里分配的香料,而换成自己托人买来的香木。   她不知贺瑜兰是一时兴起,抑或是知晓了她的秘密。   但她知晓,这个女人是不能动了。   给太子的女人下药,相当于谋害太子子嗣,此罪可重至死刑,万一贺瑜兰将她揭穿了,后果不堪设想。退一万步讲,即便经手的人为她顶下了罪名,太子亦必然对她产生芥蒂,届时别说是子嗣,太子只会愈加冷落她。   李钰只能沉住气,若无其事地收手,并吩咐下面的人毁灭证据。   她贵为太子妃,他日的皇后之尊,后宫的女人诞下儿子,她是有权抱养的,不愁子嗣问题。   何况她仍年轻,好好调理身体,太子虽不宠她亦非弃她不顾,以后未必不能再有孩子。   于是安分守己,竭力维持温婉大度的贤妻模样,苦等四载。   上天眷顾,李钰坐上皇后之位后,怀了孩子,并顺利生下景儿。   当然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太医称她此回大伤元气,往后恐怕难再有孕了。   皇帝的宠爱她是指不上了,反正她已成为后宫之主,何必做争宠这等掉价的事儿。   尚在襁褓的萧景成了她唯一的倚仗,她一门心思全放在他身上。儿子受她影响,天生体质不佳,她亦想尽办法补救,终于没让他早夭,平平安安长到七岁。   章和帝正值盛年,暂时未有立皇储之意,可李皇后却无法坐着干等。   萧景虽是嫡长子,除却因体弱而武艺平平外,其他方面逐渐展露出其才能,可她看得清楚,萧齐与萧绎两个皇子亦非等闲之辈。   萧绎向来不为章和帝所喜,且母妃不过昭仪之位,她倒并不大担心。   但大皇子萧齐却不同。   他是章和帝的第一个儿子,总归比其它儿子特别一些,且他的母妃是后宫里的老人,如今又深受宠爱,若说萧景当上太子可能存在的最大障碍,绝对非萧齐莫属。   所以李皇后欲对萧齐下手。   然而皇宫处处眼线混杂,最亲近的宫女太监她舍不得当弃子,远的信不过,便只好想出此计。   明明该是天衣无缝,却为何赔了夫人又折兵?   李皇后百思不得其解,彻夜难眠。   ******   翌日一早,晨光熹微,初夏的清风爽朗宜人。   “三皇兄……哎……等等我!”   远远闻见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同行前往弘文馆习早课的萧齐转头一看,一身墨蓝锦袍的萧景冷着脸走过他身侧,后头追着一个圆滚滚的身影,正是萧恒。   “四弟,怎么跑得这样喘?”萧齐抓住他的手臂,关切道。   萧恒边喘气,边望着前方早没了影儿的人,想到平日睡到日上三竿的自己,特意起了大早来找萧景和好,结果人家脸子没甩他一个便走了,顿时一阵委屈,扒着大哥的衣服“哇”地哭了。   萧绎心里清楚内情,也清楚小胖墩儿的脾性,墙头草一根,谁愿意搭理他护着他,他便倒戈到谁那边。   上辈子他识相地抱紧了萧景的大腿,丰衣足食,享尽富贵荣华,说不清是嫉恨还是看不起,萧绎此刻没有半点儿同情,凉凉地在一旁提醒大哥:“时辰将到了。”   迟到可是要被夫子惩罚的,二弟等在一边,萧齐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好匆匆安抚萧恒几句,让他尽早回母妃那儿,然后与萧绎一同走进学堂。   课堂的讲授依旧简单无趣,萧齐听得认真,重生的萧绎却兴趣寥寥,望着窗外出神,一遍遍回忆今早练的招数,消磨时光。   ******   与大哥道别后,萧绎与往常一般独自走回惜云宫,却在宫门前听见母妃与人说笑的声音。   有客来访?听着该是女人的声色,他只道其他妃嫔过来与母妃闲聊,打算绕到后院回自己寝殿,不料还未转身,便被母妃唤住了:“绎儿。”   被点名的萧绎只好硬着头皮步上台阶,一入殿门便见宽榻上坐着他母妃和一位面生的夫人,怀里还抱着一个襁褓。   “绎儿,过来母妃这儿。”云昭仪朝他微笑招手,让他来到两人之间,那位夫人正要起身行礼,被她摆手制止,又对他道,“这是楚元将军的夫人,也是母妃旧时的闺中好友,你唤她箐姨便好。”   箐姨?他对这个称呼并无印象。   过去倒是听母妃提过楚夫人,但大概不曾见面,她前来的次数不少,母妃未有向他介绍,为何现下却特地让他认人?   不过,这个时辰……上辈子因萧齐卧病在床,他每日这个时辰均在兰桂宫陪大哥,许是因此错过罢了。   “箐姨。”萧绎依言唤了一声。   “好好好,得二皇子一声‘姨’,我可长脸了。”姚箐不由得玩笑道,上下端详一本正经的男孩,“阿柔,孩子长得真俊,气度也好,将来该是有大出息的人。”   云昭仪轻笑,在好姐妹面前也少了顾忌,直言道:“俊是俊,可惜他的脸……哎……”   “脸怎么了!我倒觉得不碍事,这般看起来沉着镇静,更有威严,有何不好?”姚箐目露赞许,又将目光移回襁褓里悠悠转醒的女娃,笑意温柔,“灵儿醒了?来看看你绎哥哥好不好?”   小女娃继续扑腾扑腾,萧绎不置可否,身体却不露痕迹地往后挪。   其实萧绎心底里,是有几分抵触的。   他面瘫的病一直治不好,莫说几个月的娃娃,就是一两岁的孩童,见着他的脸都有不少被吓哭的。不是难看,而是因他面无表情而显得冷漠无情,孩童直觉认为他有恶意,便容易害怕。   云昭仪看出儿子的心思,在后边拍拍他的肩,半是鼓励道:“灵儿是鼎鼎有名楚大将军的女儿,胆儿定是比较大,说不定不会怕呢。”   没有退路的萧绎只好直直坐在原位,抬眸看向那张一点一点露出来的小脸,直到与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儿对上……   小女娃眨一眨眼,忽地扁扁嘴,抽了两口气,眼泪便吧嗒吧嗒掉下来了。   果然。   萧绎立刻别过脸,虽早有预料,但心里仍是难免微微失望。   上辈子因着这个毛病,无法亲近皇弟皇妹,若非自己没有孩子,恐怕连亲儿女也如此。   不料重生后,依旧……   “绎儿,绎儿,你看灵儿……”母妃轻轻唤他,让他瞧妹妹一眼。   萧绎眉心微动,转头再次看向被吓哭的女娃,却发现她睁大流着泪的眼,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自家娘亲,粗短的小手臂朝他的方向伸着,口中发出“嘤嘤嘤”的声音,不像害怕,倒像……   姚箐对见色起意的女儿无可奈何,失笑道:“这个灵儿……定是觉得绎哥哥好看,想要他抱抱,对不对?”   楚书灵才听不懂娘亲在说什么,依旧朝怔愣望着自己的哥哥伸着手,仿佛他不抱,她便要继续掉金疙瘩似的。   姚箐没辙,萧绎是讶异得忘了反应,云昭仪稍微理智些,阻拦道:“绎儿还小,万一抱不好摔着她,如何是好?”   “那也是她活该,谁让她非喜欢人家抱?”姚箐嘴上佯装赌气道,手却细心教萧绎摆好姿势。女儿是什么德性,她哪能不清楚,不让她如愿的话,能一整日不消停。反正她在旁边傍着,也不怕女儿摔下来。   待萧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手臂里已多了一个小女娃,水灵灵的大眼沾着泪花,正骨溜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脸看。   他头一回抱一个婴儿,只觉得她好小好轻,抱着她的手臂一动不敢动,生怕一不小心抱不稳,只好静静坐着,也目不转睛看着她。   粉嘟嘟的脸蛋,浅浅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圆圆的小鼻子,咧开的小嘴……娇嫩可爱得叫萧绎移不开眼。   她的眼底澄澈纯净,眼角微扬,目光里有一种浅淡的,却又真挚的……喜欢,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流连。   他的心,莫名地软了一处,暖暖的,似融化。   活了多少年,萧绎面对的眼光形形色/色,几乎所有人皆怀着某种目的。   可从未遇到过,如这个小女娃一般不含丝毫杂质,纯粹干净,轻轻巧巧,却看进他的心里去……让他不愿撒手,欲一直抱她在怀。   光看还不尽兴,楚书灵伸出小手捏他的脸,左拉一下,右扯一下,萧绎便由着她胡来,看她玩得咯咯笑,眼里也染上了笑意。   她还使坏般挠他的脸,被他拉下来握在手里,小小的,软软的,挠着他的手心,一下又一下,挠得他心头痒痒的,忍不住轻捏她的小手。   一大一小沉浸在彼此的世界,完全不曾留意一旁看得笑眯眯的两位少妇。   “绎儿啊,看谁都冷冰冰,连我这做娘的,也是第一回见他如此温柔。”云昭仪轻声道。   姚箐碰了她一下,饶有兴味:“阿柔吃醋了?”   云昭仪笑着摇摇头:“没有,我是真希望绎儿这回能寻个会待他好的人,一路陪着他。”   “不如,咱俩订个娃娃亲,亲上加亲?”姚箐并未留意她话里的异样,半开玩笑道。   “你呀你,要是灵儿长大了,嫌弃绎儿的毛病,可得怪你头上了……”   外头日光正盛,闷热难耐。   屋内人却浑然不觉,心有所悦,不知时日过。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让男女主见上面了……感动…… (原2.20,2.27修)   ☆、【七】      殿外的池塘蛙声大作,窗边树梢的知了鸣叫不休,盛夏的气息扑面而来。   怀里的小女娃正扑闪着黑亮的大眼,欢快地望着那张面无表情的木头脸,然而木头脸却只觉得他的头有点大。   腹部温热濡湿的一大片是何物,萧绎当然清楚,他已然不想去数这是第几回了。   近两个月来,姚箐受太后召见,三天五头出入皇宫,而她又与云昭仪交好,大多时候会过来聊上半晌,母女俩渐渐便成了惜云宫的常客。   然而萧绎却有几分纳闷。   母妃与箐姨叙旧闲谈便罢,为何每回都得让他帮忙哄着个小女娃?   初时他心里头还是愿意的,毕竟她确实讨人喜欢,母妃让他跟她一块儿到寝殿,有奶娘跟着,无甚可忧心的。   可相处几回后才发现,这女娃娃,真不是一般的皮,古灵精怪,极其爱捉弄人。   比如。   楚书灵爱啃东西,不晓得脏,老啃自个儿的手,砸吧砸吧嘴,还会眯着眼露出满足的神情。   他不欲让她养成坏习惯,要拉下她的小手,结果人家机灵着呢,马上抽出另一只手塞进嘴里啃,他再拉,她再放,周而复始。   最后楚书灵啃饱了,他反倒弄得满手滑腻腻的,胸前的衣衫也被她胡抓的小手擦了一小片水迹,还若无其事地朝他发出疑似嘲笑的声音……   又比如。   年纪过小的小娃娃没法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箐姨与母妃两位经验老道的娘都说,仔细听仍是能听出有所不同的,让他试试分辨。   萧绎不以为意,他不过偶尔哄她玩玩,何必如此较真,便没当一回事儿。   故而当楚书灵皱着脸,扁起小嘴长长地“嗯”了一声时,萧绎以为她哪里不舒服,正欲喊奶娘过来,便觉得腿上一热,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飘了出来……   萧绎悔不堪言,吃一堑长一智,留神注意着她的特殊信号,险险躲过几次大劫。   然而,大劫能避,小灾难逃。   忆起第一回被楚书灵在身上大展身手、墨洒青山的情形,他简直难以置信——这家伙竟然不打雷光下雨?抑或是他错过了?   然后第二回、第三回……   萧绎算是清楚了,她在此事上一直随心得很。   可以扯着他头发玩儿时突然停下开场,可以握着摇铃晃时突然打他然后开场,可以边乐得笑弯了眼边开场……他便是再会观察,也敌不过她回回毫无征兆的袭击。   此刻再次遭袭的萧绎,无比想黑着脸,狠狠瞪这个为非作歹的小坏蛋一眼。   可一对上她无辜纯良的小眼神,他又瞪不下去了,觉着自己好歹活了两辈子的人,怎能与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   罢了,便纵着她,他也习惯了。   ******   云昭仪与姚箐一同到寝殿来,瞧瞧两个孩子感情培养得如何,却见萧绎冷着脸跨出殿门,跟她俩问了安便要走。   “绎儿,怎的搁下妹妹不管了?”云昭仪知晓他的毛病,以为他是有事才急着离去,关切问道。   不提还好,一提那个尿了他一身的小女娃,他的脸更冷了几分,头也不回地出了殿。   倒是跟在后头的姚箐,瞧见了他那身玉白锦袍上明显变深的一块,料是自家女儿的杰作,当即环上好姐妹的手臂,低声笑道:“阿柔莫怪,是咱们灵儿让他吃苦头了。”   云昭仪不信:“吃苦头?那么小的娃娃,能叫他吃什么苦头?”   姚箐捏了捏她,一脸见惯不怪的神情:“方才他的模样,与我家歌儿比试落败时气闷的表情,简直一个样儿……”   ******   “阿嚏!”   回自己寝殿更衣的萧绎打了个喷嚏,让宫女将那件被某人当成尿布的衣服收拾下去,负手往后院走去。   其实他倒不是气闷,只是别扭,竟被一个两个来月大的小女娃玩弄于股掌之中,当时周围还有下人在,颜面何存?   然别扭归别扭,可不能忘了正事儿。   四下无人,萧绎来到后院角落,足尖轻点,飞身上跃,树梢一阵响动,那抹身影便隐匿于茂密枝叶之中。   惜云宫最为特别的便是这一棵杏仁树,较宫殿顶部仍高上几分。   就萧绎所在位置而言,虽不至于俯瞰整座皇城,但足以看清后宫的布局。   他背靠主干,屈膝而坐,因身形幼小而少了被发现的顾虑,得以沉心静待。   十日前,绮霞宫的丽才人被太医诊出喜脉,怀胎三月,章和帝大喜,吩咐绮霞宫的宫人好生照看丽才人,又赏赐了不少首饰金银,连日宿于绮霞宫。   宫妃们嫉妒怀上龙裔的丽才人,也羡慕沾了光被临幸的陈美人。   后宫女人的居所视位份而定,皇后、四妃以及九嫔一人一宫,而婕妤、美人等位份较低的,则二人合居一宫,其中位份较高的居主殿,位份较低的居副殿。   丽才人与陈美人便是如此。   章和帝驾临绮霞宫看望丽才人,她身子不便无法侍寝,好处自然落到陈美人头上,怎能不让其他妃嫔眼红?   当然,萧绎并不关心他父皇后宫的事儿,他所在意的另有其事。   依他上辈子的记忆,就在这道喜讯传出不久,绮霞宫便突然走水了。   起初火势不大,但宫内人人张皇,不知燃着了何物,火焰烧得愈发旺盛。   绮霞宫与惜云宫相隔不远,为免受到波及,母妃拉着他与宫人们一同出去,在稍远的空地等候灭火。   然而火还未救灭,却传来丽才人因受了冲撞而滑胎的消息。   如此一来,原本的意外起火便上升至蓄意陷害,关乎皇家子嗣,此事非同小可,章和帝大怒,立即派人彻查。   不料,竟在绮霞宫内发现一尊摔碎了的送子观音,陶瓷不可燃,但其上的颜料却特地采用了某种极其易燃的物质,一旦遇火便可瞬间增大火势,极可能便是火烧绮霞宫的罪魁祸首。   而这尊观音像的原主,正是云昭仪。   苏醒过来的丽才人得知自己失去了孩儿,情绪激动地指控云昭仪,一口咬定她装好心赠她送子观音,实则欲置她于死地。   云昭仪百口莫辩。   这尊送子观音原是她宫里的摆设,丽才人前来拜访她时,无意相中,之后日日前来叨扰,她疲于应对,对此物亦非十分迷信,便派人往她宫里送了过去。   丽才人似是当真喜爱非常,时常将云昭仪做的这件好事挂在嘴边,但凡她有几分关系的人,统统都知晓了。   现下发生这等事情,云昭仪万万不曾想到,自己一时好意,却换得丽才人狼心狗肺反咬她一口,面对后宫众人的落井下石,她再说任何话,都不过是狡辩。   萧绎不知实情,但他相信自己母妃的为人,绝非加害他人之辈。   可彼时他不过是一个孩童,除了哭闹便无能为力的八岁孩童,心里为母妃叫屈,却帮不上半点儿忙。   更何况,他是云昭仪的亲儿,再如何想为母妃证清白,旁人也会因这层关系而不予采纳。   当晚,章和帝一脸肃容,浑身寒气驾临惜云宫,一进殿门便朝云昭仪怒喝“跪下”,凌厉如刀子般的眼神令他生平第一回怕得发抖,连宫人架着他回了自己寝殿都未曾知晓。   萧绎清晰听见主殿传来砸碎东西的声响,以及男人怒不可遏的低吼,可最终,一切归于平静,他蹲在被人把守不得出去的门边,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翌日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外衣未披便往主殿奔去,却见母妃如往常一般,好好地端坐榻上,还柔声问他怎么未穿好衣裳便跑出来。   母妃能安然无恙坐在他面前,那么事情便不会发展到最糟糕的地步。   果然,不日后李皇后便宣布,因云昭仪遭人诬陷,证据不足,此案待查证后再议。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令父皇信了母妃,但结果总归是好的,他也便安了心。   如今想来,丽才人将送子观音像一事弄得人尽皆知,若有人要害她,再栽赃嫁祸于云昭仪,并不算难事。   本就是悬案一桩,根本无法查清,断然定罪只会称了歹人的心。   章和帝也该是想到这一层,才未有处置母妃罢。   可母妃毕竟遭了罪,期间所受非议及那夜他无从得知的经历,作为儿子的萧绎,看得清清楚楚,自然不愿历史重演。   他曾在惜云宫暗中寻找过,并未发现那尊送子观音像,想来母妃依旧如上辈子般将其赠给了丽才人。   颜料能造势,却需要引燃的火苗,所以必然会有人刻意纵火。那么,只有揪出纵火之人,母妃的嫌疑才可免除。   近几日,每逢申时萧绎便在此处盯着绮霞宫,将里面的宫人认了个遍。届时事发,若有人出逃,他便即刻跟踪,追寻幕后主手,若无人出逃,便证明是绮霞宫的内鬼。   ******   天色渐暗,申时已过,萧绎垂眸望向离开惜云宫的母女俩,身形一动,迅速往下一跃,几步翻回了寝殿后门。   呵,过会儿,母妃该来问他为何不出去道别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开学了……日更艰难QAQ (原2.21,2.27修)   ☆、【八】      萧绎的守株待兔还未等来他所想要的结果,便发生了一件令他无需再等的事。   咣——   云昭仪的寝殿忽然传出瓷器破碎的声响,赶巧从殿外走来的萧绎听见宫女惊叫“娘娘”,眸色一沉,立即快步走入。   “娘娘,奴婢这就去请太医!”采星慌慌张张要往外跑,结果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上了来人,定睛一看竟是最不好惹的冷面小阎王,当即便跪了下去,“奴婢该死!”   萧绎看都不曾看她一眼,直直朝云昭仪而去,目光触及她指尖的鲜血时,眉心微动,侧脸向傻跪在原地的宫女冷声道:“还不去?”   “采星,回来。”云昭仪开口将她叫住,微瞪了拿冷脸吓唬人的儿子一眼,转向身边的采月道:“去取些药来,一会儿帮我包扎。”   采月是惜云宫的大宫女,性子沉稳,其父乃一名市井郎中,故而略通医理,平日里云昭仪偶有小病小痛,一概由她经手处理。   “是。”采月低头应了一声,走过采星身边时踢了她一脚,示意她机灵点儿,莫要给她丢了份子。   采星连忙起身,退到一旁不作声。   “母妃往常有病痛,也不唤太医?”萧绎没有错过宫女习以为常的从容神色,眼里有着不赞同。   云昭仪笑他瞎操心,拉他坐在身旁:“哪能啊,有事当然得请太医来,只是这不过小小割伤,用不着。”   她这么一说,倒把萧绎的视线引到一地的碎片上。   宫人正手脚利落地收拾,但他仍旧捕捉到其中熟悉之处——一个仅着肚兜的小男娃掉落在旁,身下似有一条手臂托着,与他所记得的,属于母妃的送子观音像极其相类。   “母妃,摔碎的是何物?”   采月在塌下跪坐着,云昭仪将伤手递给她,眼朝地上望去,露出几分惋惜:“是随嫁时的一尊送子观音像,之前收得好好的,今日欲拿出来悄悄,谁知手一滑便摔成这幅模样了……哎……”   萧绎却听出了异常:“母妃收起来了?”   送子观音像一类之物,得之便是为了求其吉兆,一般会摆放于时常可见之处,而非收于箱柜之中。   云昭仪似是未曾料到他会作此问法,神情有一瞬的怔愣,然很快便恢复如常,看着他道:“嗯,这尊观音像放在外头过于显眼,又容易为人碰倒,母妃便收起来了。”说罢摸摸他的头,柔和地掀唇一笑,“而且,母妃心里想,有绎儿便足矣,自然无求于送子观音了。”   当时萧绎听得心中动容,未有再追问,事后却愈发觉得奇怪。   他了解母妃,为人温柔亲和,对小辈疼爱有加,但素来行动多于言语,与鲜少陪伴子女而仅能言语关心的父皇恰恰相反。   现下却说出这番话来,莫非是为了掩饰什么?   但无论如何,云昭仪不会因送子观音像而卷入无谓纷争,萧绎连日担忧的心终于从高悬的空中落下,松了口气,不再关注绮霞宫的动向。   ******   岂料,丽才人还是出事了。   是夜平静,沉睡床榻上的丽才人忽而腹痛难耐,欲高声呼救,却惊觉自己发不出声音,浑身如虚脱一般乏力。   她竭力挣扎,拼命捶床,却无法惊动任何人,在剧痛之中失去意识,悄无声息。   翌日,按时进殿伺候主子洗漱的宫人发现丽才人时,她已然在昏迷中断了气,身下的鲜血染红了床褥,于床沿缓缓滴落。   丽才人一夜暴毙,一尸两命之事,迅速传遍整个后宫,章和帝一连数日沉着脸,作为后宫之主的李皇后首当其冲,为求将功补过,即刻命人查明真相。   不知是李皇后手段了得,抑或是章和帝逼得太紧,丽才人的身死不日便寻出了真凶。   然而这个真凶,却是一个已畏罪自尽的人——绮霞宫负责燃香的太监小钱子。   他身上被搜出一封遗书,对自己在香炉添加有毒香料的罪行供认不讳,因时常被丽才人借故辱骂和扣取月银而怀恨在心,趁丽才人因怀孕睡眠不佳而将宫人们遣退至寝殿外,暗中将引发毒性的烟气散入寝殿内,使丽才人毒发身亡。   此番解释看似合乎情理,然李皇后却不信,试问哪个奴才不曾被主子苛待过,仅是如此便对主子恨之入骨,欲置主子于死地,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亦难以令人信服。   于是她命人继续深查,果然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小钱子私底下擅自与一名宫女结成对食,名为芝如,是兰桂宫的二等宫女。   此消息一出,众人皆惊,诧异于素来因章和帝盛宠而不将低位妃嫔放在眼里的瑜贵妃,竟会掺和这等祸事。   瑜贵妃被李皇后传召至凤鸾宫问话时,没有为自己叫屈,亦没有求饶,只道求见皇上一面。   见皇上?然后让他为她做主?   李皇后心里冷笑,当她是傻子不成,当然不同意她的要求,直接将其禁足于兰桂宫,待她向皇上交代清楚,再进行处置。   谁知她话还未说出口,章和帝便找上门来让她罢手。   李皇后视瑜贵妃为眼中钉,好不容易得了踩她一脚的机会,岂能善罢甘休,但章和帝给出的理由,却令她瞬间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芝如她,是朕安插在兰桂宫的眼线。”   如此,芝如便是皇上的人,她敢怀疑这个宫女,便相当于怀疑皇上,如何能不让步?   最终此事不了了之,小钱子成了替罪羊,太监与宫女结对食是重罪,瑜贵妃因管教宫女不力而受了责罚,免半年月俸,禁足兰桂宫三月,侍寝的牌子更是直接被皇后撤下了。   瑜贵妃也不是个吃素的,因此事被李皇后欺压至此,自然无法甘心,势要揪出陷害她的幕后黑手。奈何禁足令未除,她只得乖乖待在兰桂宫,派身边人出去打听。   打听的人未有结果,她却在自己宫中无意知晓了真相。   是宜春发现了与芝如一同入兰桂宫的小宫女,在后院对着墙脚絮絮叨叨,大概是说芝如太傻,明知小钱子是皇后娘娘的人,还不顾身份攀上去,累及贵妃娘娘不说,自己也丢了性命。   瑜贵妃知道后,一扬手便将茶杯摔得粉碎,咬牙切齿地骂她贱人,先是想害她亲儿,后又栽赃嫁祸于她,简直恶毒至极。   本就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如今新仇旧恨,她贺瑜兰再不回击,恐怕那人便当她软弱好欺负。与李皇后明争暗斗多年,她深知这个女人对权势是何等看重,对付她不正是为她自己的亲儿入主东宫扫清障碍吗?   那么,瑜贵妃就偏不如她的愿。   ******   乌云密布,阴雨沉沉,皇城宫殿里明色逼人的青瓦红墙,此刻如同蒙了灰尘般暗淡不已,模糊一片。   沈太医一手撑着油纸伞,方从凤鸾宫为三皇子送过药,缓步朝太医院走去。   三皇子天生体弱,每隔二三日便需要饮用调养的汤药,辅助其强身健体。   候在门边的小太监恭敬接过伞,却躬身道:“沈大人,兰桂宫的宜春称贵妃娘娘身子不适,请您过去一趟。”   沈太医心下暗奇,负责瑜贵妃日常看诊的太医并不是他,不由得问道:“周太医不在?”   小太监回:“太后娘娘派人过来请周大人,一刻钟前往瑶华宫去了。”   如此……沈太医点点头,正巧他今日的差事已毕,便拿过小太监手里的伞,调转脚步往兰桂宫走去。   ******   惜云宫。   云昭仪侧坐于宽榻之上,一手支着下颔望着外头细雨纷纷,沉静美好的侧颜令跨进殿来的男人目光微顿,唇边不自觉勾起笑意。   他抬手示意,待宫人们无声退下去后,不急不缓地步步靠近倚坐床边的女人。   女人毫无知觉,依旧一动不动,似是在发呆。   “在想什么?”   低沉的男声平静柔和,在耳边轻轻滑过,云昭仪恍若初醒地回头,却腰身一紧,被男人伸臂搂了到身前。   脸色有一瞬的僵硬,然她迅速垂下眼眸,依他所愿靠入他的怀中,声音温柔自然:“皇上怎么来了?”   “朕想看看你,便来了。”章和帝对她的柔顺很是受用,因而不曾注意她的神情变化,美人在怀,手掌轻轻摩挲她的后背,“婧柔还未回答朕的问题。”   云昭仪闭了闭眼,攀着他的手臂直起身来,朝他浅浅笑道:“除了想皇上,臣妾还有何可想?”便微微退开跪坐于小桌边,提壶为他斟茶。   章和帝接过她递来的茶浅啜一口,也笑了:“想朕什么?”   “想皇上……何时才来惜云宫,瞧臣妾一眼。”云昭仪垂首回答,交叠与腿上的双手白皙纤细,小巧的尾指微微动了动。   章和帝眸色一暗,拉过她的手包裹在掌心中,不轻不重地揉捏:“婧柔生气了?气朕不来看你?”   云昭仪摇了摇头,却似赌气一般仍旧低垂着头,看得章和帝心头发痒。   “啊……”   女人低呼一声,转眼便被他扯到身前压着后脑勺吻住,推拒的双手失去力气,她合着眼承受他的热烈,却感觉身上一凉,衣衫已不知何时脱落。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打卡第八天~求撒花求收藏么么扎~ (原2.22,2.27修)   ☆、【九】      “婧柔……你真美……”   华贵宽大的榻上锦缎层层散开,娇躯柔软,指尖紧紧攥着衣衫,蹙着眉头迎合着,竭力咽下唇边的吟哦。   结实的宽榻一下又一下摇响。   香汗淋漓,暧昧的气息氤氲殿内,久久不散。   ******   美人的娇颜泛着柔媚的浅红,章和帝轻轻抚着她的脸,拥着她平复身体火热后的余韵。   云昭仪轻合双眸,浑身粘稠地紧贴令她感到不适,但她知晓,此时推开面前的男人是何等不识趣之事,只得暗暗压下心头异样,抬眸望着顶上的男人:“皇上的生辰快到了,臣妾欲赠您一物。”   章和帝挑眉,来了兴趣:“准备了何物?快说予朕听。”   云昭仪眸光微闪,刚张口却又捂住了嘴,别开视线:“臣妾不说,免得坏了兴致。届时皇上便知晓了。”   这般欲语还休的表情他并不陌生,其他女人亦时常在他面前如此作态,分明是想予他看又怕他看不上,心下一动,捏了捏她的腰,催她赶紧起来拿给他看。   云昭仪说不过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披衣下了榻,在寝殿内待了好一会儿,出来时一手藏在身后,低着头走到榻边坐下。   早已理好衣袍的章和帝满怀期待,勾着唇朝她伸出手:“朕的礼物呢?”   云昭仪踌躇片刻,才慢慢将东西放在那人的掌心上,很快收回了手,转过脸道:“皇上可莫要嫌弃。”   他低头一看,微微一怔,随即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是一个荷包,上面绣着金龙抱柱的纹样,栩栩如生,可见绣主用心之深。   而且,赠荷包有男女定情之意,章和帝顿时喜上眉梢,笑了起来:“好,好,此礼甚好,朕十分喜欢。”   章和帝说的是真心话。   当年选秀时,他一眼便相中了这个恬静柔美的姑娘,亲自钦点她做了他的妃子。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云婧柔,温柔似水,浓淡相宜,初入宫时几乎日日往她那儿去,不为与她行云雨之事,只是午后余暇相坐闲谈,或是听她抚琴一曲,他便觉心头满足。   可遗憾的是,章和帝从未在她眼里看见过,与他相同的倾慕之情。   为何她的态度不冷不热,若即若离,为何她明明依偎在自己怀里,他依旧觉得她遥不可及。   因为她的心并不在他身上。   这个认知令他无比挫败,但他坚信自己总有一日能将她的心焐热,从未冷待过她,甚至她因他不喜绎儿而对他愈发冷淡,他也只是如她所愿不再纠缠。   这么多年,他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换得她的一寸真心了吗?   闻言,云昭仪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柔声道:“皇上喜欢便好。”   章和帝爱不释手地端详片刻,这才往自己怀里放,不料云昭仪却倾身一拦,纤纤细指扣在他的手腕处:“皇上……臣妾在生宴上再送予皇上,可好?”   他欲问为何要这般麻烦,可转念一想又明了了。   后宫妃嫔三千,哪个不欲在宴席上争奇斗艳,赠礼自然也逃不过彼此相较的命运,若得他点名称好的,必然羡煞旁人。   难得她能有这份想头,章和帝哪有不允的道理,虽心有不舍,仍是将到手的荷包递还到她面前,顺势警告般地捏了捏她的手:“倘若到时朕没见着你的贺礼,可不会轻饶你。”   云昭仪心下一跳,神色不改应道:“皇上放心,臣妾岂敢食言。”   “朕可记住了。”   章和帝轻笑,见她小心翼翼将荷包收入怀中,恍若真怕弄丢一般,忽而心头一暖,展臂搂住她的肩头。   “……皇上?”云昭仪不解地轻唤。   章和帝轻叹:“无事,朕只是觉得,若你一直如现在这般待朕,朕往后怕是只愿来惜云宫了。”   云昭仪环上他的腰,半开玩笑道:“只怕皇上看腻了臣妾。”   “婧柔花容月貌,朕便是日日来,也看不腻。”   章和帝满心愉悦,并未看见靠在他胸前的云昭仪,那双冷静无澜的眼眸。   ******   夜色低垂,皇城内一片灯火鼎盛,彩饰高挂,皇帝的生宴即将在今晚举行。   萧绎由宫女服侍更衣后,负手行至主殿,恰巧见云昭仪一身浅蓝襦裙,淡雅素净,亦是方才从寝殿走出来,上前行一礼:“母妃。”   云昭仪上下打量自家儿子,玉白云纹锦袍衬得他神采奕奕,面无表情的小脸更显威严,不由得拍拍他的肩:“绎儿,宴席上莫要绷着脸不理人,以礼待之,记得母妃叮嘱你的事。”   他略一点头,在母妃的目送下先行前往紫宸殿。   ******   宴席分为两处。   一处为紫宸殿前的主宴,世家官员、皇室宗亲,包括皇子公主在内,均在受邀之列。   另一处则是后宴,在主宴之后举行,主要让后宫妃嫔向皇上献礼邀宠,并不如主宴正式。   觥筹交错,歌舞升平,主宴已至高\潮,气氛热火朝天。   萧绎坐在自己的坐席上,沉静的眼眸扫视周围已然有些醉意的大臣,目光依旧清明。   先前他一直跟在大哥萧齐身边,认识上前问候攀谈的官员,终于有机会回自己坐席前,用些酒菜。   其实母妃不提醒他,他也会如此。   并非为了勾帮结派,将来他若要有大计,现下便得认清朝堂权力局势,了解大臣的可用之处与可利用之处,最后方能化为己用。   视线略过一周,最后停在楚元的一席,箐姨正跪在他身侧为他斟酒,未见那个娇嫩可爱的小女娃,便在人察觉之前又将目光匆匆收回。   戌时两刻,众人尽兴而归,晚风驱不散醉人的酒气。   萧绎望着章和帝高大挺拔的背影,朝着后宫方向远去,心下不安,隐隐觉得自己仍是遗忘了什么事儿。   ******   御花园。   宫妃们早已等得有几分心浮气躁,遥遥望见她们一齐盼了整夜的男人走来,犹如萎蔫的枯藤忽而开出花儿般,纷纷打起精神,随李皇后一同前去恭迎圣驾。   “臣妾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章和帝酒过三巡,却依旧眸色清朗,虚扶起最前头的李皇后:“平身。”   “谢皇上。”   章和帝缓缓走上高台,坐于龙椅之上,李皇后尾随其后端坐一侧,俯视下首打扮得花枝招展,陆续入座的众位宫妃。   难得一个在皇上面前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宫妃们皆使出百般武艺,献舞有之,奏曲有之,有几位绣功了得的美人一同绣了一幅九龙屏风,太监们抬出来时,着实令人惊叹不已。   章和帝心中有事,瞧着她们如走马观花般兴致寥寥,口上对她们的心思巧妙好生称赞了一番,却暗中急待着云昭仪的赠礼。   云昭仪仿佛不晓得皇上的心急,气定神闲地坐在宫妃们之中,在宴席最末才离席,一步步走到章和帝跟前,却在他满是期许的目光中,直直跪在地上。   “这……云昭仪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跪下了……”   “娘娘该不是犯事了……”   众人低声议论纷纷,脸色变幻不定,唯有瑜贵妃、淑妃及李皇后神情如常,静观其变。   “云昭仪,为何跪朕?”龙椅上的男人一发话,底下叽叽喳喳的宫妃们顿时安静下来。   “臣妾疏忽,未有为皇上准备赠礼,请皇上恕罪。”云昭仪垂首,声音不高不低,却正好令在场的每一人都听得真切。   “什么?”章和帝一听,吊了半天的心重重摔了下来,蹶眉凝视她发髻上的羊脂玉簪,正要质问她为何睁眼说瞎话,李皇后却开口了。   “云妹妹怎么这般大意,连皇上生辰都不放在心上?”语气温和,似姐妹间好意的责怪。   章和帝瞥了身旁的人一眼,眉头皱得愈深,紧接着云昭仪便伏拜下去了:“臣妾知错。”   身后再一次响起女人们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低声细语,她恍若未闻,等候那人的发落。   然章和帝却迟迟未作声。   原本的惊诧失望被李皇后一打岔,他倒是觉察出丝丝不对劲来了。   云昭仪为他绣的荷包已然让他见过,赠礼早已准备妥当,今日为何突然谎称从未准备?   莫非,另有隐情……   思及此,章和帝沉默许久,搭在椅把龙头上的食指一下又一下轻点,在宫妃们渐渐惶然不安时,忽而沉声道:“何人偷了云昭仪的赠礼,速速交出来!”   前一刻仍在作壁上观看好戏的众人,立时被皇上的怒气吓得愣了神,显然不知怎会无端端引火烧身。   “皇上。”李皇后离座起身,朝章和帝躬着身询问,“明明是云妹妹的失误,皇上为何认为,是姐妹们所为?”   他冷笑一声,并未作答,只是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眼眸危险地眯起,审视神色各异的宫妃们。   竟无一人站出来认罪。   “好。”章和帝对此并不意外,目光落在规规矩矩跪着的云昭仪身上,“朕问你,赠礼是何时不见的?”   “回皇上,正是宴席间不见的。”云昭仪顺着回话,显然默认了章和帝的想法。   他沉吟片刻,唤来候在一旁的安公公:“给朕逐个搜身。”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排版是不是好看一些呢? 日更打卡第九天啦~   ☆、【十】      最后在一名宫女身上搜出荷包。   “奴婢该死!”宜春被两个太监架着丢到地上,一骨碌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奴婢眼瞧着昭仪娘娘腰间的荷包绣有金丝,一时起了贪念,才偷了欲占为己有……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章和帝没看她半眼,俯身去扶跪了半个时辰的云昭仪,留意到她因久跪而不听使唤的双腿,一手紧紧搂着她的腰间,让她靠着自己站稳。   “皇上,臣妾无碍。”云昭仪不得不整个人依附于他身上,众目睽睽下浑身不自在,又不好表现,便轻声道,“臣妾疲乏,可否先回宫?”   章和帝知她向来不喜热闹,又经此一事,该是心里委屈了,将手中的荷包递给她,低声道:“你先收着,朕晚些过来要。”   云昭仪答应一声,然后他便吩咐安公公送她回惜云宫。   待她走远后,章和帝依旧没看地上微微发抖的身影,视线落在盈盈立于一旁的瑜贵妃身上:“朕希望,你能予朕一个合理的解释。”   他话中的寒意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垂下的双眸往龙靴旁那双绣花高缦鞋,宽袖内的拳头紧攥,施施然跪在他跟前:“如宜春所言,臣妾并不知情,望皇上明察。”   “不知情?”章和帝冷冷重复道。   “是,臣妾与云昭仪情如姐妹,陷害她便相当于折己臂膀,有何益处?”瑜贵妃有备而来,回答得毫无纰漏。   “她是你的大宫女,不得允许,岂敢偷宫妃之物?”   “臣妾不知,自认管教不力,请皇上责罚。”   瑜贵妃死不松口,章和帝懒得再废话,摆摆手交由皇后处置。   “瑜贵妃有意陷害云昭仪,乱后宫秩序,犯善妒之罪,罚禁足兰桂宫,誊抄《女诫》有十,闭门检讨妇德。宫女宜春犯盗窃之罪,杖三十,遣出宫。”   杖责三十,能否活命全靠运气,李皇后淡淡瞥了眼被太监拉扯着,磕破了额头的宫女,面无表情道:“还有何话与你主子说便说罢,往后,怕是再无机会了。”   宜春忍不住流了泪,深深一磕头:“奴婢累及娘娘,罪不容诛,下辈子愿为娘娘做牛做马,以偿此债。”   瑜贵妃低头,未有看她:“去罢。”   “是……娘娘。”   ******   兰桂宫。   “贱人!该死的李钰!”瑜贵妃扬手挥下一个彩绘精致的瓷瓶,怒不可遏地咒骂这个一回又一回坏她事儿的女人。   上回丽才人一事,本与她毫无关系,李皇后硬是牵扯到她身上,自己占了便宜还看不得别人好过。   这回确实是她特地设计云昭仪,为的是令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面子,惹了皇上不快,冷落她一段时日,待她失宠吃了苦头,自然不得不过来依靠她这个表姐,届时她要替儿子拉拢萧绎便容易多了。   万万不曾料到云昭仪竟有先见之明,提前让皇上见过了她的贺礼,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被全盘打乱,甚至……还令她痛失一个得力心腹。   她对云婧柔尚算了解,这个表妹的性子,真与温顺善良的小绵羊无甚差别,若非她一路护着她,替她挡去不少麻烦,断然走不到今日。   故而,此事必有人事先捅破,发展才会脱离她的控制。   而这个人,除却李皇后以外,她想不到第二人。   按理说,云昭仪失宠,于李皇后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瑜贵妃当真不知,她究竟为何要掺和进来,难道仅仅为了与她作对,便处处与她对着干?   思及宜春被拖走前望向她的双眼,她心头一痛,跟了自己十多年的姑娘,因那人的一句话,便落得这般凄惨下场,她无论如何都得出了这口气。   攥紧袖口的指尖节节发白,阴狠的光芒在眼底一闪而过,瑜贵妃唤了宜秋一声,低声吩咐:“明日一早,请沈太医过来一趟。”   ******   亥时将过,惜云宫依旧宫灯高挂,亮堂一片。   远远闻见一股微微刺鼻的味道,章和帝一进殿门,便撞见云昭仪侧坐于宽榻之上,裙角撩至大腿处,露出膝盖触目惊心的淤肿。   采月正跪坐在榻边,用药酒为她搓揉,云昭仪扭头见他来了,正要开口,却忍不住□□一声,酸得头皮发麻。   “怎么弄得这副模样了?”章和帝走近一瞧,倒抽一口凉气,坐在她身边托着腿弯细看,眉心一皱,对采月道,“你先下去。”   采月应了声是,留下药酒和布条,领着下人一并出了殿外,掩上了门。   云昭仪的裙子高高撩起,被他这么看着怪不舒服的,正欲让他放下,他却将药酒抹在手上,亲自为她按摩。   男人的手温热厚实,小心翼翼地揉着她酸痛的地方,只要她轻呼一下,哪怕再小声,他便立刻收回手,问她是否弄疼了。   如此温柔,如此细致。   上辈子她期盼了多少个日夜,无法换得他一朝夕的全心全意。   今生她幡然醒悟,带着目的假意迎合,将自己伪装成一心爱慕他,别无所求地依赖他,却让他错付真心,待她柔情似水。   可惜,晚矣。   她已不愿一错再错。   但为了绎儿,她定将这场戏演至最后。   “婧柔,还疼吗?”章和帝轻声问道。   云昭仪回过神来,对上他饱含歉疚的目光,习惯性地浅浅一笑:“不疼了,皇上莫要忧心。”   “是朕的不好,竟让你蒙受这等委屈。若非你早将荷包予朕看过,朕便是信你,亦难以服众……”   脑海中莫名浮现起似曾相识的画面,彼时皇上怒气冲冲,甩袖而去,当晚,在此处,就是这宽榻上,压着她狠狠折腾了一整夜,直把她折腾得声音都哑了,说不出半句解释,而他,大概也不曾想听。   心中漠然,云昭仪抚上他的肩,安慰道:“有皇上在,臣妾并不委屈。”   章和帝侧头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吻,在她慌忙抽回手时轻笑,拿过湿巾净了手,毫无征兆地拦腰抱起她。   她下意识环上他的脖子,被他抱着走入寝殿,随后的一切声响,尽湮没于夜的寂静之中。   ******   良久,主殿的另一边殿门前,萧绎缓缓走出,绕过后院回到自己的寝殿内。   从紫宸殿回到惜云宫时,他便记起了之前所遗漏的,本该发生在今夜的意外。   方才云昭仪与章和帝的对话,他皆听见了,也能猜出事情的大概来。   然而有一点令他异常在意。   上辈子母妃遭人陷害,她确然早早绣好了荷包,在章和帝面前却只字未提,为何此回却如未卜先知一般,在他生辰之前便拿予他看?   再有,他想起那尊打碎的送子观音像,母妃分明说她许早前便收起来了,亦与他记忆中不相符合,更像是……为了避免某些人看见而引发祸事。   比如丽才人。   许多不经意忽略的细枝末节,突然一齐涌了上来——   母妃教他韬光养晦,问他是否欲为自己争一回。   母妃对他习武的纵容。   母妃要他多结识朝堂大臣。   ……   他终于明白,重生后初回惜云宫那晚,母妃为何抱着他泪流不止。   若仅是孩子不见了三两时辰,怎会哭得,仿佛久别重逢,几经艰难才寻回一般?   所有的改变与异样,均指向同一个答案,绝无差错。   ******   夏花初开,八岁的少年郎背着手立于树下,身子仍未长开,云昭仪却恍然觉得,这个背影,似极了当年候在宫门外,背过身与她道别,自此再无相见的绎儿。   沉稳,冷漠,带着不甘与不舍,远走秦阳。   “绎儿,找母妃有何事?”   萧绎回身看向她,眸色沉静,面无表情。   有一瞬,她以为自己望见的,是早已生得高大挺拔的儿子,不禁无奈地笑了笑,近来休息得着实不好,总出现此种臆想般的错觉。   萧绎绕过她,径自走到石桌边,示意云昭仪坐下,亲自为她斟了一杯茶。   “母妃,请用茶。”   云昭仪微微讶异,接过来饮了两小口,搁在桌面上:“绎儿……是有事与母妃说吗?”   “母妃,可还记得,您头一回责骂儿臣,是为何事?”   “我……何时责骂你了?”云昭仪自认脾气甚好,实在记不起了,不解道。   萧绎抬眸,似在看她,又似在望向她身后不远处的杏仁树:“有,就在那棵树下。您要儿臣跪在面前,责骂我起了谋逆的歹念,辜负了您一直以来安分守己,只为护着我的苦心。您说我不顾后果,冲动莽撞,最终只会害得失了性命。您还说……您别无所求,只盼我不争不斗,一世平安。”   他边说边站起身来,走过石桌边,缓缓跪在一脸惊愕的云昭仪跟前,声音沉静:“儿臣不孝,无法守得对母妃的承诺,非但未能在您跟前尽孝,自己亦遭萧景所杀。我死不瞑目,上天仁慈,竟予了我重回世间的机会,让我得以偿还此债。”   云昭仪早已泪流满面,他朝母妃深深一拜,轻声道:“母妃,绎儿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在某种意义上母子相认了……求撒花求收藏来来来~   ☆、【十一】      三月的春日已隐隐有初夏的热度,京门大开,如长龙般黑压压的人马将十数架马车护于中间,浩浩荡荡,离京前往燕山。   一身玄铁甲的楚元策马行至队伍最前头,已过十二周岁的两位皇子,萧齐与萧绎,同样身穿盔甲,骑着高大的良驹,尾随其后,而章和帝、瑜贵妃等人则安然坐于重重保护的马车里。   明艳的日光打在大将军刚硬的铁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鲜红的披风肆意飘扬,很是意气风发,看在萧绎眼里,却有几分孤傲寂寥。   两年前,姚箐突然寒症发作,久病不愈,没熬过冬季便去世了,留下一双儿女,恰满十一的长子楚长歌与不足两周岁的幼女楚书灵。   痛失爱妻的楚元曾一度萎靡不振,章和帝体恤他丧妻之哀,允他留府服丧,照顾儿女,后来因漠北战事吃紧,才不得不重新将其召回朝堂。   归来的楚大将军愈发作风凌厉,出战悍勇,在镇北之战中力压进犯的蛮夷,不仅大挫敌军十数万,更将对方逼退漠北边境二十里外,直教蛮夷闻风丧胆,却鲜有人知,楚元同样重伤累累,在西沙城秘密将养了数月,才得以回京。   此事,若非贺家在楚元身边安插了眼线,借由瑜贵妃之口告知于他,他亦是不知,故而心中对这位将军甚是敬佩与同情。   说起瑜贵妃,近些年与李皇后之斗似乎锋芒渐弱,至少明面上与是井水不犯河水。即便一年前章和帝下旨将皇三子萧景立为太子,她也似乎毫无反应,性子一如既往恃宠而骄,妥妥帖帖过着宠妃的日子。   但萧绎深知,她并未放下自己的野心,仍如上辈子般,明里暗里游说他须立志于大位,而贺家在章和帝眼皮子底下亦是小动作不断。   正因如此,他虽有意争位,却未曾想过依靠瑜贵妃及其背后的贺家。   且不说瑜贵妃之父贺君山为当朝右相,位高权重,贺家子弟日益出格的行径更是不敢恭维。   所谓树大招风,尚未成事便如此肆意妄为,万一他日太子先一步登基为帝,贺家必然是他第一个拔除的眼中钉。故萧绎一直沉默以对,按兵不动,为的便是避免大事未成,自己先遭了暗算。   况且从亲疏上看,与其倚重没有定数的贺家,为何不选择更为亲近的云家?   母妃云昭仪之父云德仁,乃正三品吏部尚书,刚过不惑之年,为人低调稳重,不喜张扬,实则手握重权。   吏部掌管朝廷文官的任免、考课、升降、勋封、调动等事务,同时,用以选拔人才的科举考试亦由其负责。   换而言之,将来朝廷内部权力结构的任何变数,很大程度上由他来决定。   再有,云德仁的嫡长女云善柔,即云昭仪的嫡亲姐姐,嫁予怀化将军秦国风作正妻,有了此层姻亲关系,秦家亦可算是站在云家一方了。且秦家与楚家相似,同样世代为武官,秦家嫡子秦齐今年十岁,已随父进过军营,日后大有作为。   如此一来,萧绎的后盾文武兼具,支持力量逐渐强大,当下他应当做的,便是耐心等待一个时机。   然谁也没有料到,这个等待已久的时机,即将悄无声息地降临。   ******   自京城到燕山的路程不远,约摸着三个时辰便到了山脚,负责安营扎寨的队伍率先上山,待大队伍登上山顶,营帐已全部布置妥当。   在外居住条件自然不比皇宫,营帐安排亦与在宫中有所不同。   章和帝独居营区坐西面东的龙帐之内,随行的李皇后与瑜贵妃分住其两侧的营帐中,年纪尚轻的皇子、世家子弟分别同住一帐,王公众臣各住一帐。   时间紧迫,众人到达后进帐歇息片刻,便需得换上正式庄重的衣袍,陆续出帐准备参加大典。   砰,砰,砰——   吉时已到,艳阳正当空。   巨大的圆形漆红大鼓被用力敲响,震耳欲聋的击鼓声,表唤醒万物新生之意。   身披银甲的皇帝骑着汗血宝马,手执金弓,在兵阵中央疾驰而上,于高丘之上朝阳缓缓拉弓。   咻——   满射。   众兵将手举长矛,齐声高呼万岁,一片欢腾之中,巨鼓再次击响。   砰,砰,砰——   春猎正式开始。   ******   春猎原是仪典,由皇帝射出开阳之箭,为大南引来圣光,驱除旧岁之晦暗。而后携众臣登上高台,由国师大人主持,举行祭天仪式。   圆形祭坛分为三层。   上层圆心北侧正面设皇天上帝神牌位,第二层坛面的东西两侧分别为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神位前摆列着玉、帛,全牛、全羊及酒、果、菜肴等大量供品。   第三层南侧设祝案,身披祭服的章和帝立于正南方,身后的台阶下东西两侧,各式鼓钟依次就位,俱是极为精致珍贵的银制乐器,约摸有六十余件,排列整齐,肃穆壮观。   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烟云缥缈,即便相隔甚远,庄严的乐声仍一下一下清晰地敲打在耳上。   萧齐等几位皇子整齐立于祭坛下首以西,除却初次参与春猎大典的萧恒兴致勃勃,眼珠子转个不停地观摩祭坛及周围的祭物外,其余三人皆例行公事般面容肃穆,垂首观礼。   今年十五的萧齐对此早已司空见惯,更别提活了两世的萧绎了,久立而不得动弹,繁重的流程千篇一律,两人心中不耐至极。   不过前者身为大哥当有以身作则的自觉,而后者……身患面瘫,无法表达。   相较之下,太子爷萧景却是当真无丝毫不耐,垂下的眼眸中跳跃着异样的兴奋,为之后准备实施的计划。   ******   整个祭天仪式持续约两个时辰,结束后众人回营帐休息。   是夜,章和帝于龙帐内设宴款待群臣,其余人分别于帐内用膳,士兵们则在营帐外筑起柴堆,围着篝火吃肉拼酒,好不热闹。   “阿绎,明日是你头一回亲身参与狩猎,如何,有信心吗?”萧齐将鸡腿夹到弟弟的碗中,随意问起明儿春猎的事。   饭桌上只有兄弟二人,又不在宫中,感觉少了些规矩拘束着,席间的话也便多了几句。   “嗯。”萧绎不轻不重应了一声,低头咬鸡腿上的肉。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大哥爱照顾人的习惯,简直根深蒂固。他初时因自己重生而来,总会自认为年龄颇大,被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这般过分关照,并非反感,但总归心里别扭。   后来随着身体渐长,相处的时日久了,许是血浓于水,又或是慢慢适应了,这些感觉皆日益消减而去。   就如深深刻在脑海中过去一般,回想起仍旧历历在目,却遥远得恍若隔世,仿佛那不过是他的一场漫长的梦,而如今正经历的,才是他原本的人生。   “阿绎……?”   萧绎回神,抬头望向在他眼前挥手的萧齐,道:“方才走神了。大哥何事?”   “我说,不知母妃的病如何了,阿绎担心她吗?”   此次春猎前夕,云昭仪犯了热症,所以留在宫中养病,未有前来。   他默了默,淡淡别开视线,语气笃定:“母妃无碍,过几日便会康复。”   萧齐不知他的笃定从何而来,只当他自我安慰,便拍拍他的肩,转移了话题。   ******   其实萧绎的笃定,并非无中生有。   上辈子云昭仪也在这年春猎的前夕犯病,病症相同,他挂心母妃的病情,便求父皇允了他留在宫中看顾,没有参加春猎。   后来经过太医悉心调理,不出三日,春猎的队伍还未归来,云昭仪便病愈了。   他为这虚惊一场松了口气,不料燕山却突然传来消息,萧齐在狩猎时意外坠马,摔折了右腿,且昏迷不醒,需即刻启程回宫医治。   情况凶险,大皇子被连夜送回,太医们轮番救治之后,终于脱离了危险。   不幸的是,他骨折的右腿伤势过重,虽竭力补救,最后只恢复了八成,正常行走不成问题,细看之下却能看出有几分跛脚。   当时未有细究其因,只道马匹受惊所致,此时想来,萧绎心生疑虑。   萧齐为了避免纷争,刻意隐藏自身才能,但实际上远比表现出来的水平出色,如此危急关头,他不可能顾忌旁的而不自救,会坠马,只能说明当时的情形连他也无法控制。   为何马匹无缘无故受惊至此?   萧绎不得不怀疑,有人起了歹心,欲下手害萧齐。   故此回他随大队奔赴燕山春猎,一是为化解萧齐之难,二是为寻出做手脚之人。   前者为他的主要目的,而后者……即便寻不出,他也心中有数。   ******   “三皇兄,这么晚,你去哪儿了?”被点亮的烛火弄醒的萧恒揉着眼坐起来,望向衣冠齐整走进内帐的少年,皱眉含糊道。   萧景原本懒得理他,可一想到方才吩咐徐公公去准备的事,又压不住心头得意,愉悦地勾勾唇角:“自然是去干正事了。”   大半夜的,除了睡觉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正事可干?   萧恒打了个哈欠,困意再度来袭,重重倒回床榻翻身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萧绎宝宝终于长大了……一点。(呵呵呵 日更打卡第十一天……裸更的我尽力了…… 求花花求收藏嗷嗷嗷~   ☆、【十二】      日头渐高,外头熙熙攘攘,时有哒哒的马蹄声经过,士兵的笑闹声很是响亮。   狩猎马上便要开始,用过午膳后,换了身方便骑马的衣袍,兄弟二人一同到马场挑马。   说是挑马,其实只有萧绎需要挑,像萧齐这样已参加好几回春猎的人,一般会直接带自己的爱骑来。   可供挑选的马匹并不多,萧绎很快便牵着一匹马走出来,见大哥正摸着爱骑的马鬃,与它轻声说着话,它还偏过头蹭了蹭主人的脸,十分顺从。   他心下一动,牵着马走上前去,伸手轻抚它的脖子:“大哥的这匹马……腿力惊人,步速极快,是唤作越影?”   萧齐点头,看着爱骑的目光颇为自豪:“王驭八龙之骏,四名越影,逐日而行。它若跑得不快,如何当得上此名?”   “真羡慕大哥得此好马,此回狩猎的魁首当属大哥了。”萧绎道。   萧齐笑了:“你这话莫不是在恭维大哥?狩猎不比赛马,可不是马儿跑得快便能获胜的,关键还得靠箭术。说起来,你的箭术可比我好上不少。”   萧绎没应声,目光却一直在越影身上流连,连手里牵着的另一匹马不耐地扯了扯缰绳,也未把视线转过去。   他虽面无表情,眼神平静,但萧齐若看不出此番举动所为何意,便白当他大哥多年了,温和问道:“阿绎你……可是想骑越影去狩猎?”   萧绎闻言似是错愕,顿时转脸退了一步,低头望着手中的缰绳:“大哥误会了。”   误会?   这分明是想要又不好意思开口,哪能是误会?   依规矩,皇子年满十二方可参与狩猎比试,他想,阿绎定是想在初次比试中拔得头筹,好争一把威风。   只是,马儿认主,虽然之前阿绎曾借越影练习骑术,但基本都是由他在一旁看着,越影表现得十分乖顺,狩猎却需分开行动,没有他在身侧,不知阿绎能否应付?   “阿绎,你先上马试试,若越影肯听你话,大哥便借予你骑这一回。”萧齐用手松松抚着它的脖子,示意萧绎过来。   萧绎站在原地,似是迟疑了片刻,才迈步上前:“大哥好意,我便一试。”说罢抬脚踩上马镫,一翻身便稳稳骑在马上。   越影在感受到有人骑上来时,前后交踏了几步,鼻孔喷着粗气,萧齐忙拍着它的脖子,轻声安抚:“越影,嘘,一会儿阿绎骑着你,你得听他的话,莫要胡来,乖。”   它跟随主人多年,略通人性,仿佛被主人消平了不安的情绪,只是高高甩了甩马尾,表达被主人以外之人所骑的不满。   萧齐拍拍它的脸,将马缰交给一脸淡定望着自己的二弟,让他驾马跑两圈。   不知是萧绎驭马有术,抑或是越影听了主人的话,瞧着一人一马倒是相处和谐,他微微放下心来,翻身跃上萧绎先前选的马儿,与他一齐前往出发狩猎之处。   ******   狩猎为期三日,每日未时起,至酉时前归营。   头一日比试的主角是二位皇子、世家子弟及年轻的武将,章和帝及其他大臣这些父辈级的人物便不凑后生的热闹了,与营区设酒宴,观摩战况。   萧绎与萧齐双双乘马而至,此地已有不少蓄势待发的等候者,平日有几分交情的笑着与两人打招呼。他点头回礼,余光却留意到立于章和帝身侧的萧景,神色复杂瞄了他们一眼,又迅速移开了视线。   做贼心虚?   未及深思,立于高台的小哨兵已燃起两旁的火把,手中高举的鲜红短旗迎风飘扬,众人一手拉紧缰绳,一手持弓,俱凝神注视同一方向。   忽而——   火焰一动,短旗一挥而下,几乎同时,长长的马鞭狠甩于马臀上,嘶鸣声,踢踏声,震天动地,沙土飞扬,十数道身影顷刻便隐没于山林之间。   比试正式开始。   ******   午后日光愈盛,却透不过枝繁叶茂的遮天密林,萧绎手执缰绳,目光紧追一头花斑野鹿,两旁各有一人策马追赶,其中一人甚至已抽出羽箭,朝前方瞄准。   萧绎未动,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驾马,耳后猛然闪过一道利箭破风之声,他侧头一避,眼瞧着那箭直直刺入野鹿略过的树干上,不由得暗笑,身下的马儿跑得愈发快了。   方才射箭之人已落于后头,打算换向另寻目标,另一人却依旧紧随他身侧,似乎势要与他争夺前方拼命奔跑的野鹿。   萧绎眉心一动,眼见它逃窜的路线愈发深入,旁边的人又表露出目无一切的执着,继续追捕只会失了乐趣,便不欲再追,准备勒马回头。   岂料原本相离不过几寸的人突然一扯缰绳,连人带马大拐了半圈,毫无征兆横在他前头三米开外。   萧绎立时拽紧马缰刹住马头,越影被勒得长声嘶鸣,两只前蹄离地足有一米余高,他俯腰紧贴马背,堪堪稳住身子,却惊闻马后震响一阵噼里啪啦的炸声,似是小鞭炮爆炸之声,暗道不妙,即刻弃弓抱住马脖。   不出所料,越影为突如其来炸响脚边的声音受了大惊,前蹄落地瞬间便急速狂奔出去,马上人除了紧抓缰绳防止被它颠落外,别无他法。仅有十二岁的身躯过于轻盈,且手脚长度有限,只消一个晃神,便可能被抛离马背。   他尝试安抚越影,然它全然不理,只顾不要命般横冲直撞,不断跃过横亘山路中的障碍,而爆炸声便会再次响起,引来马儿又一轮加速。   头已极其靠近马背,略硬的鬃毛刮着脸庞,颠簸混乱之中,他终于发现令马儿接连受惊的罪魁祸首——   马鞍下方藏着一个开了小口的小袋,只要马儿的前半身仰起,小袋内便有形如蝌蚪的白色物体掉出,伴随有沙屑,一落地便发出爆鸣,与市井上孩童常玩的砂炮十分相像。   如此看来,此事必然是有心人设下的陷阱,上一世萧齐之所以坠马,恐怕便是由此而生。   临行前萧景异样的神情再次浮现,萧绎在心底冷笑。   李皇后为人阴险毒辣,其子能做出此等卑鄙之事,自然不足为怪,当真是尽得真传。   ******   哒哒,哒哒,哒哒……   越影依旧未有半分停下的意思,山林重重逐渐光亮,一抬头豁然开朗,却见一方断头崖已是近在眼前。   若大哥在此,说不定能控制这发了疯的马儿,然现下是不可能了。   萧绎当机立断,暗自运功调息,于马蹄离崖边仅余半尺之时起身一跃,与失控坠落的越影分离,旋身落在崖头一角。   所幸,有惊无险,逃过一劫。   方才夹紧马腹用力过猛,如今双足触地才发觉阵阵酸软。   险险站稳的萧绎垂眸望着身影渐小的马儿,心腔跳得跟擂鼓不相上下,喘了两口大气,正欲往后退,脚下竟突然小幅摇晃松动……   是地动!   为时晚矣,整个人已飞速往崖下坠去。   萧绎下意识伸手一抓,扣住吊在崖壁上一根枝干,然而地动震落的碎石愈发地多,摇摇欲坠的少年被泥沙蒙了眼,再躲不开硬石,只觉额头一痛,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意识全无。   ******   酉时已尽,楚元一身玄铁甲立于章和帝后侧,见长子楚长歌下马走来,身后士兵拉着一车战利品,满载而归,眉宇间不禁露出丝丝喜悦与骄傲。   章和帝含笑望着愈发出色的少年郎,待他行至面前行了礼,才挑眉看向猎车上最为显眼的灰狼,扬声赞许道:“不过第二回参加春猎,便猎得一头灰狼,长歌,你可比当年楚大将更胜一筹,后生可畏啊!”   年仅十三便已进军营历练过的少年身姿挺拔,不卑不亢,抱拳朝他垂首道:“皇上过奖。”   章和帝打心眼儿欣赏这位年少有为的男儿,去年更将他召进宫,做太子萧景的侍读陪练,亦是希望他将来能成为这个儿子左右臂,助其功成大业。   回头看了眼木着小脸站得笔直的三儿子,他心中暗叹,朝少年点点头:“去罢,晚些朕有重赏。”   “是。”楚长歌退到一旁,与众人一同等待陆续归营的其他人。   “目前猎得灰狼的只有二人,一是你老楚家的长歌,一是谢老尚书家的谢然,朕的两个皇儿倒是没一个有消息的,真不给朕长脸啊。”章和帝长舒一口气,负手感慨。   楚元低声回:“二位皇子骑射了得,这会儿还未出现,指不定能猎两头狼。”   章和帝却笑了:“原以为爱卿憨厚老实,吹起牛皮倒是不怕大。”   两人儿时相识,数十年交情,虽为君臣,私下相处却更似老友。   楚元也笑:“大概,物以类聚罢。”   说话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齐齐往山林方向望去,只见大皇子踏着暮色疾驰而来,身后的猎车空空如也,正面面相觑,萧齐却飞快翻身下马,几乎是扑在章和帝跟前,温和的声线隐含丝丝颤抖:“父皇,二弟不见了!”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章和帝当即皱了眉,沉声道:“齐儿,此话当真?”   萧齐应了声是,将自己回途后未见二弟,重入山林策马奔走寻找,人影儿找不着,却发现二弟头上的发带落在山林深处,周围的步迹一片凌乱的经历,一一说出,求父皇派人寻找二弟下落。   “来人,”章和帝肃声下令,“给朕搜山!”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打卡12天~!嘿嘿嘿! 昨晚熬夜看完了二宝的小说,还怕今天起不来更新捏…… 求花花求收藏哈~   ☆、【十三】      日光初照,晨露未晞。   早起的鸟儿轻轻啼着悦耳的歌儿,在空旷清净的山间回荡不止,像支欢快的乐曲,行云流水,如果没有那一道极其不和谐的开门声——   “咿——呀——”   一间简陋破旧的木屋隐蔽在层层苍郁之中,爬满绿藤的小门被缓缓拉开,一个蓬头垢面的灰袍男人从屋里走出,随意抓了抓乱发,揉着眼睛,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才仿佛刚睡醒般睁开了眼。   屋前横亘着蜿蜒曲折的小河,此处地势高,靠近上游,故而河水清澈见底,游过的鱼儿也不少。   男人蹲在河边,卷起宽大的衣袖,双手掬起冰凉的河水往脸上泼,并且顺手把垂落额前的发往后梳,露出一张清儒俊雅的脸。   “呼,这水真冷,冷得脸都快僵了!”他抹了一把脸,扯着粗麻衣袖边擦脸上的水,脑里边思索着今日要去何处采那书中所言的烈性草药,以及……早饭问题。   ******   回屋后,他往内室瞧了眼,小兔崽子正缩在床榻靠墙边睡得不省人事,也不知昨儿是谁信誓旦旦说要起早,和老爹一齐上山采药的。   没理会他,男人走到灶台前,生了火,蹲下抽出两根长长的山药,洗净后切段淋上酱油蒸,又下了昨夜的剩饭,盖上木盖便回了内室。   这回他不再留情,一把扯开男孩卷在身上的薄被,直让他滚了几圈,强行弄醒了这个贪睡的儿子:“阿白,起来,不然我留你一人看家的时候,你可莫要哭。”   四岁的墨白梦里懵懂听见老爹的威胁,立马坐起来,眼睛尚未睁开便下了床:“起来,我这就起来。”   墨无为看着自家傻儿子爱困地闭目直走拐弯,无声地笑了笑,起身到灶台那边烧水,果不其然听见他一脑袋撞上门的闷响。   “啊!嘶……”墨白坐倒在地,捂着火辣辣的额头,终于愿意睁开那双黑漆漆的眼,彻底清醒,揉着额头拉开门,到河边洗脸,丝毫未曾留意身后使坏的老爹。   ******   早饭后,父子二人带上干粮上山采药,一路上走走停停,加之有人在身侧问东问西,左顾右看,待回到小屋时,已然日头西沉,晚霞渐浓。   走了一日,父子俩又累又饿,晚上便想吃些肉。   这会儿,墨无为卷起两条裤腿,手握鱼叉,赤脚踩在河中使劲儿叉鱼。   “老爹,你反应太慢了,老早看见的鱼,游走了你才下手。”   墨白蹲在岸上玩水,不时丢来两句风凉话,惹得他一阵没好气,正要骂兔崽子时,一条小小黑影飞快往脚边靠近。   “有鱼!”   墨无为大喜,紧握手中的鱼叉,迅速往黑影中央狠狠一叉……   哎?怎么手感如此奇怪……不像鱼啊……   “老爹叉到了?”被他方才一喊引过来的墨白盯着没入水面的鱼叉,催促道,“快弄上来啊。”   墨无为缓缓将鱼叉抽出,尖锐的叉子上除了一块墨蓝的破布外,哪有什么鱼的影儿。   “老爹……捉不住鱼非你之过,但你捉不住还口出狂言,不觉太过厚颜无耻?”墨白斜睨了他爹一眼,嫌弃之色尽显。   为父的尊严岂容他如此践踏,墨无为当下抄着家伙迈出水中,一手拎起来不及逃的某人后衣领作势要打屁股,却听他突然大喊:“老爹,有情况!”   “有什么情况,打了再说。”墨无为不信,没有半点儿收手的意思。   墨白急了:“真的,我闻到血腥味了!”   宽大的手掌堪堪停在他屁股一寸之外,“什么?”   “虽然很淡,可绝不会有错的。”墨白挣扎着下了地,跑到河边朝上游方向一指,回头看他,“应该,就在那头。”   这小子天生嗅觉极为灵敏,对血尤甚。三岁时初次带他上山去,突然道闻着血腥味儿,他不大信,可最后被拉着找到一个失足摔伤的旅人,他才发现儿子有此奇能。   出于医者的直觉,墨无为当即扔下鱼叉:“老爹去瞧瞧。”   天快黑了,他才不要自个儿待在这里:“我也去。”   ******   河水汩汩,冰凉的湍急水流冲刷着河中央的巨石,一具身体被卡在石缝下,墨蓝色的衣袍破烂不堪,只能勉强蔽体。   “老爹,你当心些,莫要滑倒了。”   河底及露出河面的石头上布满青苔,墨白提着老爹脱下的鞋袜站在河边,看着他一步步朝河中的人靠近。   墨无为不知是未听见,抑或抽不出空搭理他,一言不发,扶着巨石俯腰去碰底下的人,毫无反应,便只好抓住他的肩往外拉,拉出石缝后,咬咬牙,一气将他抱到岸上去。   看似清瘦的少年身子却不轻,他好生喘了几口气,自幼便学过基础医理的墨白已经爬过去给少年察看五官、摸脉诊查了。   他起身上前:“如何?”   墨白收回手,给他让出位置:“嗯……应该死不了。”   扫了眼少年异常苍白的脸,他以两指摸了摸他的脖侧,“嗯”了一声,虽说这个结论听着颇为不靠谱,但眼前的人除了比较虚弱外,确然无生命之危。   他伸手去探少年的身体,小伤不少,幸好并未伤及筋骨,只是腰间的割口有些大,依旧流着血,方才所闻到的气味,大概便是从此而来。   未免他失血过多,墨无为在袍摆处用力撕下一块,扯了少年的腰带将布绑于他的伤处,便背起他,带着墨白往回走了。   ******   山路本就不好走,伤者不宜颠簸,也担心摔着人,这一路走得磕磕碰碰,好不容易才回到木屋,墨无为将人安置在床榻上,吩咐墨白打盆水来,便开始解他的衣袍。   “哇,这个人莫不是被仇家追杀虐打,死里逃生才被河水冲到此处罢?”捧着水盆回到床边的墨白瞪大眼,望着满身伤口和淤青的人,不由猜测道。   “瞎说。臭小子,净知道看话本儿。”墨无为动作利索地为他清理伤口,又告诉墨白几个药名,让他去药柜那儿取来。   伤口虽多,但都是些不大碍事的皮外伤,而稍稍严重的腰伤,也只是为锋利之物划开了皮肉,无损内脏。   父子俩配合着,上药包扎,擦身更衣,忙活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得以靠坐在榻下,歇息片刻。   “你在看何物?”墨无为侧头见儿子正低头把玩着什么,随口问。   墨白摊开掌心给他看,翘着嘴角笑:“老爹,我还是第一回见到这般大的玉牌,都快赶上我的手了。”   玉牌?   他接过那块脂白色的玉牌,面上的麒麟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定是价格不菲,顿时皱眉盘问儿子:“你从哪儿来的玉牌?”   墨白收到讯息,立马撇清关系:“他身上掉下来的。”刚才他跟在老爹后头走,走着走着前边掉下一块玉牌,便顺手捡了回来。   这……   墨无为单手捧着细细端详,虽不是个懂行的,但瞧着像朋友予他看过的羊脂白玉,想必是少年极为重要之物,便收入怀中,以免小兔崽子一不个慎弄丢了。   “老爹……”墨白眯着眼,看他的眼神跟看贼似的,“你莫不是要占为己有?”   “胡说八道。”墨无为一掌拍上他的后脑,惹得他捂头喊疼,“明儿我把你那些话本儿全扔河里去。”   “哎呀,没饭吃,好饿啊……”墨白当即转移话题,肚子还适时咕噜叫了两声。   这么一提,他才想起今晚还未用过饭,确实饿了,瞪了装模作样得逞了的儿子,起身去煮粥,顺道给受伤的少年熬药。   ******   墨白百无聊赖地趴在床沿,骨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昏迷不醒的少年,纳闷他既然伤势不重,为何一直不省人事。   他回头朝灶台方向看了一眼,老爹正专注于手头上的事,没留意这边,便扯了扯嘴角,伸手去掐少年的人中。   掐了几回,不起作用,他便放弃了,转而研究其他地方。   少年赤着上半身,白色布条交错缠绕,他脑中回想着老爹讲过以及在书上读过的穴位,一只小手在少年身上轻轻摸索,摸到感觉对的便戳下去。   起先还不大敢用力,怕弄醒他,后来愈发胆大了,按得越来越起劲,遇上一处戳一处,玩得不亦乐乎。   平日老爹出诊时,他只有旁观的份儿,空有一身才能无用武之地,心里真真是憋屈,好容易碰上一个任他鱼肉的对象,又怎能把持得住?   唯独一点他不甚满意的,便是无论对此人作何,他均无丝毫反应,这叫他完全不知自己的穴位是否按得准确。   方才也是,老爹为他上药,那药他曾在磕破膝盖时用过,药效虽好,一涂上去火辣辣如同烧起来一般,直把他疼得眼泪横流,可此人一副死相,全然未有分毫变化,脸上连无意识的痛苦抽动都不曾有。   当真是个怪人。   思绪飘远,下手便更加没个轻重,墨白凭着感觉按压,手指正要往腹部游走,却感觉腕上一痛,猛然抬头,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黝黑眼眸。   “你在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噫~墨无为是个大大哦~ 日更打卡13天~求收藏求撒花嗷嗷嗷~   ☆、【十四】      月上梢头,夜深人静,悠远的狼嚎声隐隐响起,却再听不见分毫。   萧绎在一片黑暗静谧之中醒来,将不知第几回搭在他腿上的脚丫踢开,睁眼望着并不算高的房顶,回想坠崖前发生的一切。   挑马时,他为了帮萧齐避开所谓“意外”,刻意与他交换坐骑,而后在狩猎中如他所料出了事,问题却在马鞍之上,想来是当时马场里,负责装配马具的小吏动的手脚。   他未有留意小吏是何人,又或许重要的并非他的身份。   这种芝麻小官可以说是无立场可言的,只要派人用钱财或其他利益进行收买,或直接靠权势威胁他,为了不得罪人,他自然会乖乖照办。   萧绎在意的,倒是那个突然拦在他面前,致使越影被扯住缰绳时,猛然跃起而将砂炮撒落的人。   若他未有记错,此人乃当朝兵部尚书谢方之子谢然。   谢然十四岁便加入禁卫军四军中的东军,短短三年,由从九品下的陪戎副尉升至正七品上的致果校尉。骑射功夫不在话下,谋略能力初展头角,除却个人较为好斗以外,实属年轻武将中的佼佼者。   算是个人才,只可惜,跟了萧景。   ******   心里暗暗记下谢然此人后,萧绎回神,垂眸望了眼不知何时放上腹部的小手,抽了抽嘴角,忍下不耐将之拿开。   坠崖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恍惚感觉自己落入河中,随水流飘了许久,直到力竭陷入昏睡,再次清醒,便发现自己躺在床榻上,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正在对他……上下其手。   许是他无甚表情的冷脸以及寒气阵阵的语气,对于这么小的孩童而言过分吓人,小孩当场愣在那儿一动不敢动,直到一个灰袍男人笑着走过来,他才扁着嘴跑到男人身后,怯怯地喊“老爹”。   然后男人拍拍小孩的头,眼睛却看向他,询问除了伤口疼痛外,是否有其他不适之感。   他摇头,双臂撑着床欲起身,结果被小孩跑来按下去了,神情有几分害怕,却仍一本正经解释:“你腰伤有点重,坐起来伤口会裂,莫要乱动。”   萧绎直直看着他,看得他禁不住又退回父亲身后,才将视线移到蹲在床头边的男人身上。   此人自称无为,是一位大夫,小孩是他的儿子,名唤阿白,碰上他受伤落水,便将他救了回来。   无为,阿白,显然皆是化名,他刻意隐藏真实姓名,有何目的?   萧绎低声道了谢,礼尚往来道自己名唤易骁,普通人家的公子,出游时失足落下山崖,才被碎石磕了一身伤痕,又问他是否见过自己的一件玉器。   这个无为倒是爽快承认了,从怀里掏出递给他,让他好生保管,莫被小兔崽子偷去玩儿。   上一世大哥坠马后便回宫了,这一世他坠崖流落到不知名之地,父子二人应是只有他遇上了。   而他们若要对付自己,早在他醒来之前便可以动手,根本没必要为他救治,故他与他们大概仅是偶遇罢了,虽仍有疑虑,但与自身安危无关紧要之事,无需急于求证。   想通后,心中少了顾忌,萧绎一语不发喝下无为予他的粥和药汤,面无表情躺在床榻上继续休息。   多想无益,尽快养好伤回宫才是正事。   他大难不死,怎可让作此奸计的歹人得意太久?   ……唔……   萧绎险些闷哼出声,该死的小孩一手挥来,正中他腰伤的位置,所幸力度不大,否则得把伤口打裂。   床脚下打地铺的人已打起了呼噜,他有些后悔,自己同意与他同榻的决定了。   ******   清晨,卯时。   萧绎准时醒来,睁开眼望向窗外蒙蒙亮的天,耳边是阿白的磨牙声和床脚的打呼声,此起彼伏,令他本就因睡眠不足而不佳的心情,更加烦躁。   有伤在身无法练功,他躺着又不得动,望着屋顶无奈地叹了口气,手臂上忽然痒痒的,似是被什么挠了两下。   他低头,看见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搭在他的臂弯处,无意识地抓了抓,不知为何,忽然忆起曾经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娃。   她也有这般白嫩的一双小手,喜欢笑眯了眼捏他木头一般的脸,喜欢挠他的手心,喜欢抓着他的衣襟,给自己擦口水……   自从箐姨去世后,他便再没有见过她了。   他知晓母妃特意介绍他认识箐姨,并不单单因为箐姨是她的闺中好友,或许,更多的,是因她的丈夫为楚大将军楚元。   不说楚元,长他一岁的楚长歌亦是可担重任之才,若能拉拢楚家,日后必有大用途。   然而他拒绝了。   父皇对楚家的器重众所周知,萧景又是太子,可想而知父皇会希望楚家将来站在哪一边,贸贸然起了笼络之心,让父皇看出来了,只会疑他有非分之想,对他百害而无一利。   而且……内心深处,大抵还有些许莫名的、隐秘的执念。   因为她。   每每忆起那双澄澈纯真的眼眸,不带半分杂质望着他,心头便会浮起这种执念。   他不愿让一丝一毫的污秽,沾染如白纸一般的她,不论无心或恶意。   她不怀目的,他便赤诚相待。   如此,方能平复心中的那份执念。   ******   早饭后,墨无为背上篓筐出门了,留墨白独自在家照顾萧绎。   说是照顾,其实没他什么事,药汤在老爹出门前便喝过了,换药他做不来,此时一个一动不动躺着,一个优哉游哉坐着,倒也相安无事。   权当有个人陪他一起看家,虽然……这个人有点可怕。   墨白趴在书桌上看医卷,翻了两页,又偷偷瞄了眼床榻上躺着的人。   宽大的床榻靠墙临窗,他所坐的位置在床头斜侧,恰好能看见那人,而那人因躺着的姿势看不见他。   昨儿这个叫易骁的醒得悄无声息,扣住他的手力道毫不留情,生生在他手腕留下一圈子红印,那张脸全无表情,只有黑得发亮的眼眸冷冷盯着他,叫他心里直发憷。   偏偏老爹说此人并无恶意,晚上还让他与易骁在同一榻上歇觉,害得他只敢僵着身子缩在床沿,老半天才睡着。   连今晨醒来时,自己的手脚都摆得规规矩矩,别提多别扭了。   要知道,他的睡相,可是差得令老爹日日抱怨睡不好。   “看我做甚?”一道微哑的声音突然响起。   墨白原本一手撑着下巴在看,闻声吓得手一滑,整颗小脑袋几乎磕在坚硬的木桌上,错愕道:“你怎么知晓我在看你?”   萧绎不作声。   习武之人感官较常人敏锐一些,被小孩不加掩饰地直直盯了近一刻钟,他岂能察觉不出?   当然墨白不能理解其中道理,只觉萧绎仿佛后脑勺长眼睛一般,对他的畏惧又加深了几分,收回视线,打算装作低头看书。   “水。”   “你要喝水吗?”墨白跳下木椅,蹬蹬蹬跑到圆桌前,拿起水壶倒了杯水,双手捧着小心翼翼递到他面前,“水还温着,喝罢。”   萧绎淡淡看了他一眼,便知他心中所想,不疑有他,稍稍支起上半身一口气喝下,将茶杯递回去:“多谢。”   “不客气,不客气。”墨白回身去放杯子。   “你叫什么名字?”   “墨……”墨白脱口而出,又改口,“阿白啊……”   萧绎看他:“墨阿白?”   墨白摆摆手,破罐子破摔:“其实是叫墨白,阿白是老爹叫的。”   墨姓?   那么救他的大夫便是……墨无为?   此名甚有几分耳熟,然一时记不起何时听过,萧绎继续套话:“无为大夫去做何事?”   “老爹去采药了,顺便上村里买肉。”   “村里?”   墨白点点头,随即明白他的疑惑,解释道:“老爹常要采药制药,他说村子烟火太盛,比不上这里清静,便带我一同长居此处了,偶尔进村买些食材,也会到邻城出诊。”   萧绎眼波一动:“何时出诊?”   “嗯……约莫每月一回,十日左右回来。”墨白掰着手指数数,“说起来,再有两日便准备出发去洛宁城了。”   照墨白的话,洛宁城与此地相距不远,而他是在燕山坠崖,即便父皇派人来寻,断不会寻到如此偏僻隐秘的地方,若要回宫,还需跟父子俩往洛宁走一趟。   两日……他该是能养好伤了。   见萧绎恢复沉默,没有再搭理自己的意思,墨白便默默回到书桌后边,趴在书卷上眨着眼翻页。   萧绎人躺着不便移动,双眼却没闲下来,不动声色打量屋内的环境。   这屋子不大不小,摆设也简单,跟普通百姓一般,除了摆在床脚那个,比人还高的木书架。   其上杂乱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布皮书,虽隔得有些远,但他目力不差,能看清每本卷籍的书名。大多是些与医理相关的术语,他一目十行扫下来,忽而目光一顿,停在一处。   《鹿草百传》?   此书他在上一世便曾听闻,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医籍,其中内容包罗万象,无奇不有,堪称医术界之瑰宝,而其编者彼时不过而立之年,实在年轻得令人叹服。   既如今时光倒退,莫非,此时的《鹿草百传》尚未失传,才于此出现?   刺耳的“吱呀——”一声蓦然响起,“老爹!”   背着大箩筐的男人接住飞扑过来的儿子,朗声笑着,儒雅的面容看上去亦不过二十七八。   萧绎眉心微动,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打卡14天嗷嗷嗷~ 心疼只存在于男主记忆中的女主……QAQ   ☆、【十五】      大清早,一屋子香喷喷的鲜味,原本冷冷清清的地方,转眼便有了人气。   姗姗来迟的墨无为从村里带了肉包子回来,丢给墨白自个儿喜滋滋地啃,转身到灶台前热粥、熬药。   萧绎依旧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今日已是在此养伤的第三日,日日如此躺着,未干一事,倒是练出耐心来了,初时还因自由受限而苦闷烦躁,现在已然能心平气和卧床一整日了。   不过……   手边是一个包袱,他轻碰了碰藏于里头的长形硬物,内心涌上一丝笃定。   “粥还得凉一会儿,我先帮你换药罢。”   墨无为似乎只有这一套衣袍,灰沉暗淡,他掀眸望着男人走近,撩袍半跪于榻边,宽袖束起,伸手慢慢解开他身上的布条。   萧绎一如既往默然不语,只在他需要时配合地翻身,很快便除下了所有遮掩,露出精壮的上身,以及开始结痂的伤口。   墨无为从一旁取来药膏,温热的指腹带来丝丝清凉,如他说话的声线般清润:“易骁,我瞧你身子骨颇有架势,该是习武之人罢?”   “嗯。”萧绎淡淡应道。   相处数日,他知晓少年寡言少语,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温和道:“难得你与我有缘相见,我欲赠你一物,可好?”   萧绎不答,却见他已擦净手,行至书架前取出一本黄皮典籍,瞧着有一段年岁在,他拍了拍封皮上的尘埃,喃喃了一句:“哎,什么破书,名字都看不大清……”   然后递到萧绎面前:“你瞧瞧?”   萧绎抬手接过,只消一眼便愣住了,难以置信盯着封皮上的三个字。   ……《易筋经》?   那本能助人练成极高的内功,万千武林子弟,终其一生,求知若渴的修炼秘籍,谁曾想,竟落在这等不起眼的山林小屋之中?   捏着书页的指尖有些发白,他粗略翻了几页,与他上一世曾托重重关系方得以看一眼的《易筋经》,一模一样,不料竟得来全不费功夫!   若非患有面瘫,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此刻的表情,要何等丰富多彩,才能表达内心的狂喜之情。   强压下心头激荡,他尽量稳住声音:“无为大夫,此书从何而来?”   墨无为见他虽依旧木着脸,眼里的惊喜骗不了人,便知此书确然是个好东西,自己是送对人了,轻松道:“三年前下山时偶遇一位病重的老僧人,我好心救治了他,最后挽回性命,其子称家中一贫如洗,只得将传家之宝当作诊费,便将此书交予我。我并不懂武,此物于我而言毫无用处,收下不过是无法推却,如今难得遇上一个懂武的,自然该让它物尽其用。”   萧绎看着手中的典籍,久久才回道:“多谢大夫赠书,易骁感激不尽。”   “客气。”墨无为摆摆手,扬声让儿子捧来粥食与药汤,对他道,“你先用了,我出去做出行的准备。”   昨晚萧绎便被告知他今日下山出诊,早早收拾了包袱,此刻略一点头,穿上不大合身的衣袍,坐到桌前低头用粥。   外边正在清理闲置已久的小舟,墨白坐不住,跑出去凑他爹的热闹。   萧绎放下药碗,沉静如水的眼眸望了窗外的二人一眼,忽而起身朝床脚的书架走去,没有任何犹豫,抽出其中并不显眼的《鹿草百传》。   不料,这竟非一本书卷,而是一个侧边刻着此四字的方形长盒。   他揭开薄盖,却见里头整齐放着一大摞纸,上面有文字叙述,一旁还配有小画,看着似是记录各类药草的手稿。   手稿?   萧绎错愕,正当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却突然眼前一黑,浑身乏力地倒了下去。   方才的药里……有迷药……   随即垂下眼皮,彻底陷入黑暗之中,无知无觉。   ******   再次恢复清醒时,身下微微摇晃,萧绎撑着身子坐起来,发现自己被安置于一小舟里,依旧在河面漫无目的地飘荡。   手边是他的包袱以及《易筋经》,隔着布摸了摸,他的腰牌也还在,便放下心来。   四周空无一人,小舟内只容得下他,墨无为和墨白自然不在了。   其实他原本仅仅是怀疑。   然他们特地用药迷昏他,将他独自送走,显然不欲让他知晓山林小屋所在的举动,则直接印证了他的想法。   联想到失去意识前所见的张张手稿,他认为,墨无为此人,很可能便是当年因编纂《鹿草百传》而名声大震,数年后却销声匿迹的那位神医。   若能将其收为己用……   萧绎抚上腰间的伤口,漆黑的眼眸渐渐恢复平静。   神医于他有恩,既然宁可避居山林也不愿为俗世所扰,他断不能恩将仇报,强人所难。   他向来相信,有缘自会相逢。   前方不远处似是出现了一个城镇,他背着包袱站起身,足尖轻点,飞快跃离小舟朝岸上而去。   ******   惜云宫。   夏风习习,树影婆娑,杏仁树下衣衫单薄的纤弱美人微微垂首,却是泪眼朦胧,难掩哀容。   距消息传回宫已过去四日,她却觉得恍若度过了漫长四季,久久未有回音,更令她心痛如割。   上一世,春猎出事的明明是大皇子萧齐。   为何今世却换了她的绎儿,甚至……意外坠崖?   上天竟如此苛待她母子俩,即便重来一回,她的绎儿仍旧不得好死?   眼眶湿润,数不清是第几回落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坠入泥土,却无法消减心头的半分痛苦。   悔不当初。   她只恨自己当时未拉住儿子,让她留宫陪在自己身侧,否则,也不至于……   “娘娘!娘娘!”   身后传来一道急切激动的喊声,由远而近,云昭仪抬袖抹泪,未曾回身:“何事?”   小跑而来的采星跪倒在地,脸上满是惊喜和兴奋:“娘娘,二皇子回来了!”   呵,连个小宫女都看不过她伤心至此,好意说谎话安慰她了。   云昭仪没回头,轻声道:“好了,采星,你不必……”   “母妃。”清冷的男声将她打断,一字一句,“儿臣回来了。”   ******   是夜,章和帝驾临惜云宫。   遥遥望见殿门边的云昭仪垂首候着他,一身素净温婉柔美,他不由得微微勾了唇角,快步上前将正欲行礼的她扶起:“你和朕何须在意虚礼?”   云昭仪柔柔一笑,任他半搂着坐到宽榻上,温声问:“皇上可是来看绎儿的?”   “那不着家的臭小子有何好看,消失几日杳无音讯,下午在御书房时,朕骂了他半个时辰。”章和帝佯怒道,语气却掩不住愉悦,为儿子平安无事,也为怀中美人终于能舒展眉眼,不再忧愁。   云昭仪晓得他并非认真,却配合着露出微微失望的神色,靠在他胸膛不作声。   两世相处,她清楚他喜欢何种模样。   果然,章和帝笑了,挑起她的下巴道:“婧柔,莫气,朕说笑罢了。绎儿能毫发无损回来,朕也高兴得很。”   “当真?”云昭仪抬眼瞧着他,小心试探。   “当真。”章和帝摸了摸她的脸,哭肿的双眼令他有些心疼,“朕今晚是来看你的。”   “臣妾还以为,皇上忘了这惜云宫了……”   章和帝一愣,记起前几日因忙于追查儿子的下落,夜夜宿于紫宸殿,失笑道:“婧柔莫不是吃醋了?”   云昭仪别开视线,欲语还休,却引得他心头一阵骚动,一把抱起她便往寝殿走去。   他独爱婧柔为他吃醋又不肯承认的模样,仿佛只有此时此刻,才让感觉到,这个温柔却清幽淡然的美人,沾染了些许人间烟火。   而不再遥不可及。   香帐轻飘,人影晃动,甜腻暧昧的气息氤氲不散。   “皇上……”云昭仪的声音有几分哑了,低声唤拥着她的男人。   章和帝睁开双眼望向她,示意她继续。   “臣妾有一事相求。”   “哦?”章和帝轻抚着她的背,挑眉,“何事?”   “绎儿已十二,臣妾想……求皇上给他封爵,让他独自出去历练。”   章和帝皱眉,游走的大掌停在某处,凝视怀中的女人。   皇子封王,除却战功显赫,便只能代表他已放弃争夺皇位的机会。   “婧柔,这是你的意思,还是绎儿的意思?”   云昭仪没有犹豫:“是绎儿的意思,也是臣妾的意思。”   “为何?”   云昭仪环上他的腰,轻叹一声:“太子已定,绎儿虽无心争斗,却挡不住有心人欲除之而后快。此回春猎之事……”她顿了顿,见章和帝并未阻止,便继续道,“臣妾当然只是猜测,可始终心有不安。加之绎儿早有远离京城之念,过去年纪尚小才作罢,如今……皇上?”   章和帝不语。   对于萧绎,起初他确实不大心喜,同那时的婧柔一般,淡漠疏离。   然血浓于水,看着成长得日益出色的二儿子,没有一位父亲会不引以为傲,他也不能例外。   而且,自萧绎懂事后,受了不少皇子的排挤,却泰然处之,不曾有过愤然还击之举,待他这个父皇亦是十分尊敬,确然如他母妃所言,不喜争斗。   如此,他对萧绎自然又多了几分偏爱。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打卡15天~ 求萧绎一夜长大……QAQ作者君也想……QAQ   ☆、【十六】      烛火昏黄,映得殿内一片和暖,静谧安宁。   “婧柔舍得绎儿离开吗?”章和帝靠在她耳边,喃喃地问。   这是松口了,云昭仪“嗯”了一声:“绎儿说,每年会回京探望臣妾。”   每年?   封王的皇子前往封地后,未得皇帝允许,不得随意进京,萧绎此言,大概是安慰他母妃罢了。   不过,也好,离了亲儿,日后她所能依靠的,便真真切切只有他一人了。   章和帝轻轻一笑,将她搂得更紧些:“睡罢,朕会安排的。”   “好。”她依言合上双眼,脑海中却浮现下午与儿子谈话的情景。   “绎儿,你想让母妃为你求取封王?”云昭仪惊讶道,“为何?”   萧绎显然已是经过深思熟虑,不急不缓道:“此回春猎,儿臣坠崖之事便是有人故意加害,有了第一回,日后定然还会有第二回。只是儿臣没有证据,亦是为免打草惊蛇,并未向旁人透露半分,只道意外。母妃,李皇后与萧景母子俩的心思,你我皆知,既然儿臣意在大位,便要避免在万事俱备之前,再遭了他人毒手。”   “那……除了出宫,别无他法了吗?”云昭仪舍不得儿子远走,上一世他独身前往秦阳后,母子便再也未能相见,那份痛心思念与遗憾,她至今仍记得清楚。   萧绎摇头:“宫中人多眼杂,处处桎梏,防人难,自保更难,离宫是最好的办法。”   宫里头处处是眼线,只消行差踏错一步,便可能万劫不复,永无翻身。倒不如去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少了顾虑和束缚,手脚才能施展开来。   “可……”   “母妃,相信儿臣。”萧绎撩袍跪在她面前,眼神坚定,直直望着这个为自己忧心了两世的女人,“儿臣绝不会,让上一世的事再次发生。”   她看着儿子双眼中的沉静和笃定,与她记忆中匆匆离去的十六少年,早已相距甚远,变得愈加成熟可靠,终是缓缓点了头。   即便心中多么不舍,她也不愿绑住他的双翼。   她相信,终有一日,她的绎儿会在万千拥戴之中,重归这座皇城。   ******   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寂静无声。   “众卿家,可有异议?”章和帝沉声问。   无人应答。   “李卿,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被点名的大臣是左相李国栋,年事已高,缓步出列朝章和帝一鞠:“皇子封王历来全凭皇上定夺,臣无异议,只是……”他顿了顿,“只是,皇上拨十万兵马予二皇子殿下,同时将兵权交付他手,是否,有些不妥?”   此话一出,底下众臣便忍不住暗暗交头接耳,章和帝皱眉:“还有其他意见?”   顿时,有胆讨论没胆发言的大臣们,又安静下来了。   只除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老臣以为,此事并无不妥。秦阳城与漠北相距不远,每每蛮夷扰境,秦阳百姓总受波及,若能有十万兵马长期驻守,想必对百姓而言是件好事。”说话的是右相贺君山,“况且,近来边关战事连连,届时需要调配援军,从秦阳城调可比京城快上不少。左相大人,你说呢?”   李国栋不为所动,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等候皇上抉择。   章和帝扫了并排站着的二人一眼,似是早有所料,又问:“可还有其他人有意见?”   这回,底下彻底没了声响。   两位大人向来势同水火,在朝堂上争锋相对之时,与他们同为后宫之人的女儿,李皇后与瑜贵妃的明争暗斗,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眼看着战火一触即发,其他大臣哪敢再掺和进来,保持缄默方为上策。   岂料章和帝闲闲地扫了众人一圈,直截了当结束两相的战火:“朕以为,贺卿所言有理,明日朕便会依此下旨。”   说罢,一旁候着的安公公拂尘一挥,高喊:“退朝——”   众臣稀稀拉拉往殿外撤,两位老相落在最后头,不经意间撞上对方的眼神,难得默契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明了。   他俩,是被皇上借作翘板来蹬了。   章和帝不过是想为远走的二儿子留个后盾。   待他日太子初登大宝,必将进行一番大洗牌,铲除异己,而二儿子有兵权在手,太子至少轻易不敢动他。   然此举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章和帝直接将问题丢给他们,便是欲让他们帮他找这个理由,然后目的达成,退朝走人。   呵,不得不承认,论老谋深算,他们两个半百老头,却抵不过一个章和帝。   李国栋和贺君山同时移开视线,朝殿外走去,依旧互不搭理的敌对气氛。   启德十五年四月,二皇子萧绎受封韩王,领兵十万,只身前往封地秦阳城。   ******   五年后,秦阳城。   子时已过,西南一处寻常院落内,寂静无声,一身墨蓝锦袍的少年朝仍亮着灯的书房疾步走去,轻敲紧闭的门:“王爷,是我。”   “进。”里头的声音清冷无澜。   少年推门而入,回身将门重新关好,方才行至书案之前,烛火映亮了他的面容,沉稳从容地开始每日的例行工作。   “……神威营与神武营进行对阵抗击训练,三局两胜,依旧是神武营取胜,几位副将准备据此调整操练强度,将神威营的实力提上一层……神机营正在练习使用新一批火器装备,但仍处于适应阶段……”   萧绎垂首翻着案上的宗卷,面无表情地听着,虽是一心二用,却能不时指出问题所在,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这位少年,是怀化将军秦国风嫡长子秦齐,亦是萧绎的亲表弟,在萧绎封王进入封地一年后,他便秘密追随表哥而来,听其差遣。   因他曾于军营历练,又是武将世家出身,负责的方面自然以军中事务为多。   当年章和帝从禁卫军东西南三军中分别抽调兵马,组建十万兵力的神策军,并授予韩王萧绎最终指挥权。   而一行人马落脚秦阳城后,萧绎将神策军细分为神威、神武和神机三营,前二者专攻弓箭刀矛等冷兵器的技术操练,后者则着重习枪炮等火器的运用。   除此之外,三大营会定期进行协同作战训练的布阵演习,由他在暗处亲自督察,再派秦齐与几位副将交代。   为了避嫌,他从来不曾直接参与军中事宜,一切指示由秦齐负责颁布。   章和帝看似大方地赐予他兵权,然他却十分清楚,此举仅基于他毫无非分之想的前提。一旦他表现出分毫野心,先不提旁人会否借此大做文章,章和帝即刻便会收回成命。   故他从不露面,专心扮演一个胸无大志、安分守己的闲散王爷。   唯有夜深时分,以商贾“易骁”的身份出现在此地,召心腹前来汇报大小事宜。   当然,这五年间,除了暗中精练士兵外,他们的吃穿用度以及军中的装备更新,都需要大量资金补足,他便利用这个身份,开始做些生意。   因着有上一世的记忆,加上对秦阳城又甚为熟悉,他作为幕后大东家,买下几家铺子提点手下人去办,倒也赚了不少银子。   不料后来生意越做越大,他虽有心经营,却始终并非真正的商人,渐渐力不从心,便打算物色一个能替他管理生意的人。   恰在此时,专门收购铺子的手下遇上了一个难缠的钉子户,无论开价多少,坚决不卖铺子,只好向他请示是否强行买入。   之前遇过不少类似之人,但大多不过是为了要更多转让铺面的银子,如此死犟的辅主,他倒是头一回见,心念一动,吩咐人去查一查此人来历。   钉子户名为乌璟,原是这家笔墨铺子的杂工,无亲无故,后来老铺主患了重病,临终前认了他做义子,将铺子交给他,叮嘱他好生经营下去。   然而老铺主去世后,乌璟才发现,他早已欠下一身债,即便抵了整间铺子也未必还得清。   老铺主的遗愿他无法不从,铺子是不能抵押的,便千方百计求了追债人宽限三月之期,承诺若三月后仍旧还不清,便将铺子卖了换银子还债。   此言一出,无一人相信,追债人等着看他的笑话,铺子里的工人也卷铺盖走了半数,余下的都是跟了老铺主多年的工人,愿意留下来跟他干。   谁也不曾料到,乌璟竟然做到了,不出三月,非但还清了债务,还有余钱将拖欠工人的工钱付清,令提前离开的那群人气得牙痒痒的。   这般商道奇才,屈就一间小小的笔墨铺子,未免可惜了,萧绎派人将他请来,问他是否愿意在自己手下办事。   他用的是易骁的假身份,乌璟不疑有他,且男儿当有远志,他确然有意做更大的生意,便接下了萧绎抛出的橄榄枝,果然把他名下的产业办得愈发地大,收入囊中的银子更是剧增不止。   有了利益牵扯,要脱身便难于登天。   知晓萧绎的真实身份后,乌璟有过犹豫,但最后还是决定,死心塌地跟随他。反正自己已还了老铺主恩情,无牵无挂,难得如今在此处觅得一片广阔天空,为何要走呢?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我又来更新了咩咩咩~   ☆、【十七】      有乌璟在,萧绎无须再分心于生意上,得以专注于习武和操兵。   五年前遇见的大夫,确实是后世所熟知的神医墨无为,受他所赠的《易筋经》,亦确为真迹。   数年来,萧绎潜心修习功法,内力大有提升,若说上一世的他已修至五重功力,这一世的他至少能达到八重。   当然,他习武主要因自身爱武成痴,他日若有用得上之时更好,但绝非为了角逐武林中的江湖地位,是以他轻易不展露实际功力,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除了他亲自追捕青枭的那一回。   青枭原本没有姓名,许早便卖身于江湖上最大的谍报机构——竹山馆,因其轻功了得,代号飞雀,专门负责收集雇主需要的资料。   当时萧绎在秦阳城安顿不足两年,风平浪静,毫无作为,却依旧有人对这位默默无闻的韩王起了兴趣,向竹山馆求取他的谍报。   起先竹山馆派的皆是些低层好手,前往韩王府一探究竟,然而屡屡无功而返,逼得馆主迫不得已派出几乎从未失手的飞雀,并勒令其必须摸清韩王底细。   飞雀耐性过人,藏匿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果然不负所托,花费近半年时间,发现了韩王表面懒散,不务正业,实际一直在用另一个假身份活动。   他正欲探清韩王借此身份进行何种秘事,却惊觉自己暴露了踪迹,就在他蹲守的易家老宅后院外,叫韩王逮个正着。   飞雀不知韩王是早已发现等他自投罗网,抑或是意外撞见,可他全然无半分犹豫去思考这个问题,耳边只有呼呼略过的风声——身后追赶他的人……速度实在快得令人咋舌。   然他终究败给了轻功出神入化的韩王,被人两指掐住喉骨难以呼吸之时,他视线模糊,却听见清冷的少年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话:“想活吗?”   想。   他想活。   飞雀已说不出话来。   待他再次醒来,江湖上的飞雀已在出任务时为人所害,尸骨无存,而他在竹山馆的卖身契被那人当面烧毁,化为灰烬。   那人说:“跟本王十年。十年后,去留自便。”   以自由为价?   他毫不迟疑点头,为此人轻易洞察人心的高明。   自由,他拼了命,坐到竹山馆谍报手的第一把交椅,不就是为了早日挣足银子,赎回自由身吗?   从此,世间再无飞雀,唯有青枭。   ******   烛火摇曳,夜色又深了几许,晚风拂过梢头,树叶沙沙。   秦齐汇报完毕,见王爷并未开口,便知他有话要问,静立等候。   “青枭近来还闹吗?”萧绎闲闲翻过一页。   “少了,估计是没力气折腾。”想到今日在军营时,见到好友跟着一群身粗体壮的士兵跑步,汗如雨下、气喘吁吁的模样,秦齐不由勾了勾唇角,心想若青枭见了,定要骂他幸灾乐祸。   “甚好。”萧绎轻飘飘道,眼中有几分笑意。   青枭的轻功他曾亲身见识过,虽不及他,亦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高手。可问题便在于,这小子只精通此一门功夫,对其他武功招数却是一概不通。   萧绎以为青枭故意隐藏实力,与他过了两招……第二招还没使,就直接把人撂倒了,瘫在地上喊饶命……   当时他问青枭为何只习轻功,他还理所当然道:“我是谍报手,又不要与人斗武,有事便只管逃,一门轻功足够我保命了。”   萧绎对他的大言不惭不置一词,翌日让秦齐将他带到军营,强制参与军中操练,无视一切抗议不满,只留下一句:“哪日你能扛下本王三招,本王便放你回来。”   为何不逃?   青枭也想逃,奈何萧绎早将他的内力封住,要逃只能靠两条腿跑……他脑子有病才干此等吃力捞不着好处的傻事!   于是他日日遭受风吹雨打、日晒雨淋,身板练壮没练壮看不出,倒是原本白皙的少年生生黑了一圈儿,他心里那叫一个苦不堪言。   为了早日脱离苦海,青枭终于顿悟安心苦练,没那般闹腾了。   “王爷可还有吩咐?”秦齐道。   萧绎眸色微敛,似随意道:“楚元等人何时出发?”   自开年起,沉寂已久的蛮夷起了部落间的纷争,势力分割,为了取得更大的竞争资本,竟将目标放在大南国边境地区,将漠北城搅得不可安生。   章和帝大怒,当即下旨令大将军楚元领兵奔赴前线御敌,太子萧景为督军,想来是皇帝欲借此役为他增加功绩和提高声望。   “最迟不过三月中旬。”秦齐看了垂首阅卷的王爷一眼,以为他有所安排,“王爷莫不是要在此役中……”对太子下手?   萧绎闻言抬眸望他,轻松读出他眼中疑虑,不答反问:“秦齐,你觉得楚长歌此人,如何?”   楚长歌?   秦齐愣了愣,随即条件反射般陈述道:“楚长歌乃楚元之子,多次随父出征,此回也不例外……”   语音蓦然而止,他看向萧绎轻点案面的指尖,清冷微沉的声音缓缓响起:“本王是问,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为人如何?   秦齐与楚长歌并不熟识,仅在幼时两家来往时见过数面,后来便随萧绎来秦阳城了,故而对他的话不明所以,但仍是慢慢答道:“楚长歌年少有为,十四便开始随军出征,闻说其武功高强,谋略过人,属下作为武将,觉得甚是钦佩。”   这般说似乎也算不上“为人如何”,但他确实不了解,也总不能硬扯瞎掰。   萧绎倒不再为难他,略一点头,下一刻却抛出一句,让他宁可被继续为难的话:“若本王要你跟在他手下,你可愿意?”   这话……是何意思?   秦齐错愕,脑中快速回忆自己近来的举动,一无所得,顿时有些慌了,下意识便扑通跪在地上:“属下绝无二心,今生只愿为王爷效命,请王爷莫要赶属下走。”   “起来。”萧绎眉心一动,冷声道。   “王爷……”   “本王何时赶你走了。”他嘴角微抽了抽,似是有几分无奈,“起来。”   不是赶他走?   秦齐站起身来,直直望着他,欲从他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什么:“那王爷之意是?”   “本王需要一个眼线。”萧绎回望他,眸色沉静,“监视北军统领的眼线。”   “北军统领不是楚大将军吗?为何您要属下跟随他?”秦齐不解。   萧绎轻笑一声,虽只有嘴角轻扯了扯,落到他的眼里,却陡然解释了一切。   楚元今年四十有五,在当朝武将之中算是老人了,过不了几年便会退下来。而长子楚长歌已十八,年纪尚轻,却战功赫赫,章和帝对他的重视亦是有目共睹。那么,即便北军统领之位并非世袭,接任人选却已然显而易见。   秦齐不知的是,萧绎心中所想的,远比他以为的要笃定得多——   楚长歌必定是下一任北军统领。   而且,若与上一世无异的话,则时机将至了。   “本王只允你七日考虑,七日后,给本王一个答复。”   “是。”   ******   翌日清晨,秦阳城的街巷依旧空荡荡,了无一人,只有一家包子铺开了门。   店内的老板正和着面、调着馅儿,老板娘配合着下笼蒸包子,白色的雾气源源不断地上升飘散,模糊的视线中,却见城里有名的商贾乌璟公子,摇着折扇缓缓走过。   乌璟长相清俊,为人圆滑,善与人打交道,在城里有“儒商”之名,老板娘瞧见了,扬起笑容打招呼:“乌璟公子,今儿这么早啊。”   闻声,乌璟停步回身,同样笑着回应:“是啊,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早。”   老板娘在心里称赞他贵人多忙,习惯性问道:“用早饭了吗?要不要尝尝咱们的包子?”   乌璟摆手拒绝:“用过了,老板娘有心,我下回再来。”   老板娘笑道不客气,目送他朝街道另一头拐去,身后如往常般跟着一名小厮,却不由得看多了两眼。   怎么……有些面生?   小巷狭长,越往里走越是昏暗,仿佛久未有人住一般破旧。   乌璟微微皱眉,脚下加快了两步,直走到巷子尽头的院宅才停下,仰头看了看顶上红底黑字的牌匾,确认无误后,抬手敲了敲门,三下。   里头无动静,又三下。   “大清早谁他娘的敲门?老子揍死这王八蛋……”   门后传来粗犷凶狠的骂声,由远而近,乌璟适时后退一步,在大门被人猛地拉开时,先发制人:“屠爷,一早前来叨扰,晚生失礼了。”   “啥晚生不晚生的,能不能说人话……乌璟公子?”屠爷看清眼前人后,顿时没了睡意,脸上的凶神恶煞立时转为讨好的笑,“哪里哪里,不叨扰。”   在秦阳城开门做生意的,最不可得罪便是这位乌璟公子,他能助你生意鼎盛,一夜暴富,也有本事让你门庭冷落,一败涂地。   乌璟神色未变:“可否进屋再谈?”   “可以可以,公子请进。”屠爷忙不迭将他迎进屋,顺便踹了一脚门边睡得如死猪一般的人,低喊,“还不滚去泡茶来!”   下人猛然转醒,立马一溜烟跑了去。 作者有话要说:  秦齐,乌璟,青枭,还有一个捏,之后就到女主!讲真!   ☆、【十八】      这处宅子的年代有些久远,外观看起来破旧得很,里头却宽敞华美许多。   乌璟坐在桌边饮茶,姿态慵懒,虽对一屋子俯拾皆是的金银摆设嗤之以鼻,面上却不露半分,待屠爷过来坐下后,直奔主题:“今日前来,是想与屠爷谈谈武馆的事。”   十多年前,屠爷带着一笔银子远道而来,在秦阳城落脚开了一家武馆。   此武馆与寻常供人习功夫的武馆不同。光顾的客人无所谓身份,只要有钱便可进馆。馆内有不少小工,名义上是武馆陪练,实则是给客人出气用的人肉沙包,个个耐打能扛,任由客人打得痛快为止。   鉴于客人多是有头有脸的公子哥儿,不便叫人知晓真实身份,伺候的小工们需得以布蒙眼,以棉塞耳,待客人离开后才可取下。   这种生意颇为残忍,有时客人下手没个轻重,直接打死了人也不是没有的事,但他们出手也豪爽,只要银子来得快,便自然有人愿意干这活。   屠爷正是靠这家武馆发了家,近些年来日子过得愈发滋润,娶了娘子生了娃,小妾也收了好几房,全都妥妥帖帖养着。   “谈武馆的事?”同是生意人,屠爷岂会看不出对方的意思,当即心下一凉,“谈……什么?”   乌璟垂眸饮茶,悄无声息瞥了门边的小厮一眼,朝屠爷轻松一笑:“屠爷,可愿将武馆卖予我?”   他心头咯噔一跳,只觉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勉力维持肥肉横生的脸上僵硬的笑容:“公子开了尊口,我岂敢不卖?”   “屠爷这话过了,我乌璟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乌璟轻轻放下茶杯,右手闲闲摇着折扇,似是全然不在意他的决定。   不卖?   三年前隔壁老王的首饰铺子坚持不卖,结果生意一落千丈,最后迫不得已反过来求乌璟公子买下来的事,他可记得一清二楚。   铺子没了,他还可以做别的生意,要是像老王那般被逼得待不下去,只好离开秦阳谋出路,可就凄惨多了。   “不强人所难,是屠爷我自己想卖。十几年早腻味了,正想转手呢。”   见他识相,乌璟满意点头,一收折扇,有一下没一下拍着掌心:“屠爷开个价罢。”   这口气倒是大,屠爷在心里暗暗算了算,斟酌片刻,报了个数。   “少见,屠爷如此客气?”乌璟挑眉,向他比了个手势,“这个价如何?”   屠爷不敢置信,当下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可是他开价的五倍!   这么多银子拿到手,他下半辈子只消坐着享受荣华富贵了,哪还用做什么生意?   “不愧是乌璟公子,出手如此大方,实在佩服,佩服。”屠爷一扫之前的憋屈苦闷,眉开眼笑,“我这就去取武馆的地契来。”   “不急,待我明日派人将契金送到,你再交予我也不迟。”目的达成,乌璟站起身,看向外面的天色,“这个时辰……武馆要开门了罢?”   屠爷称是:“公子可要去武馆看看?”   他视线往门边一扫,迅速收回,再次摇开折扇,欣然同意:“有劳屠爷带路。”   “应该的,应该的。”   二人先后走出主屋,一身黑衣的小厮身形一动,不紧不慢跟在后头。   ******   一间阴暗简陋的木屋,窗户被人用木条钉死,如牢笼一般,却不时传出一阵阵压抑兴奋的起哄声。   “洪哥!洪哥!”   “打得痛快,再来一回!”   ……   屋内几乎毫无光线,只有木墙缝隙透出的些微阳光,落在一横排乱七八糟的大通铺上。   被唤作洪哥的青年人屈腿死死压在趴倒在地的少年背上,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好整以暇欣赏那张白嫩的脸慢慢涨红,皱眉痛苦的神情:“怎么,咱们武馆的头牌,就这点能耐?”   少年张嘴哈气,气息却有出无进,发不出半点声音。   “不说话?哑巴了?”洪哥笑得得意,坚硬的膝盖故意往他背上的伤处狠狠碾去。   “唔……”他痛得眼前一黑,喉头翻滚,几乎要吐出血来。   洪哥咧着嘴,连平日最不愿示人的半只尖牙都露了出来,正欲再招呼两下,趴在窗缝把风的小孩却忽然喊起来:“来了来了!快散了……屠爷要过来!”   围观看戏的少年们走的走跳的跳,飞快爬回自己的位置,洪哥嗤了一声,从少年身上翻下来,末了还给少年后脑勺狠狠来了一巴掌,才一摇一摆回了自己榻上。   少年强忍眩晕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挪动跪坐在榻上,不停深呼吸。   “到了,来,公子这边请。”   屠爷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强烈的白光随着木门打开而猛然射入,瞬间照亮了残破的内屋……以及整齐排坐于大通铺上的十几瘦弱少年。   屋内弥漫着一股潮湿难闻的气味,乌璟皱了皱眉,目光扫向规矩垂首的小工们,最后落在一个姿势略显怪异的少年身上。   “那个……”乌璟抬了抬下巴,示意屠爷,“怎么回事?伤了?”   武馆规定伺候的小工脸上不可有伤,免得坏了客人的兴致,但屠爷何许人也,自然看出了端倪。   只不过他对这帮小工间的打闹,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人命便好。   “公子眼光真好,他是咱们武馆头牌阿九,身体底子好,一日接二三回不成问题。”   “当真?”乌璟笑了,“我家小厮功夫不错,让他扛几手试试?”   屠爷一副“您请随意”的狗腿表情。   面无表情的黑衣小厮缓步靠近阿九,在少年还未提上气来便迅速出手,快若无影,高大挺拔的身躯阻隔了身后人的视线,无人看清他到底做了何事。   “确实不错。”待小厮回到身边,乌璟点了点头,对屠爷道,“差不多了。”   屠爷哈着腰:“好,我送您出去。”   ******   回到易宅,二人前后进了书房。   乌璟回身掩上房门,才看向撕下□□的“小厮”:“王爷……要换身衣服吗?”   萧绎已在书案后落座:“不必。”   “武馆的人选,可符合王爷要求?”乌璟知他不大在意衣着打扮,将话题转向今日之行。   其实收购武馆不过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武馆内头牌小工,阿九。   “嗯。”萧绎方才探过他的身手和内力,基本为零,倒是筋骨不错,只要日后勤练,便不愁无法提高。   看样子是满意了,数年来不知物色了多少人,终于成了一个,乌璟松了口气:“那其他人准备如何处置?”   若王爷有心收人,其余相干者便不可留下,以免将来成为被追查的线索。   买下武馆,正是为了在处理此事时更为方便。   “放走。”萧绎轻轻吐出二字。   乌璟担心有人对此起疑:“放走?直接放走的话,独留下的一人不会过于显眼吗?”   “不会。”他的面容沉静如水,笃定道,“无人会怀疑一个死人。”   死人?   王爷要把人给杀了?   乌璟大为不解,欲再问却被萧绎挡了回去,只好抱着满腹疑问退下,静待王爷的安排。   ******   “走水了!走水了!快起床!”   “天,怎么烧起来了……快逃……”   是夜丑时,东巷拐口的武馆忽然走水,火光大盛,后屋沉睡的小工们纷纷惊醒出逃,连包袱都顾不得收拾。   “啊,阿九怎么不醒,火越来越大了……”   “……别管他了,赶紧跑罢!”   少年依旧一动不动仰躺在榻上,苍白的脸透着沉沉死气,对即将吞噬他的火势毫无知觉。   房梁塌陷,火焰漫天,矗立秦阳城东十数年的武馆,短短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人走鸟散。   再无人记得起,那个永远沉眠于大火中的,叫阿九的少年。   ******   窗外的阳光盈盈荡入干净整洁的房内,些微刺目,却温暖至极。   床沿的手指微动,原本紧闭双目的少年悠悠转醒,下意识抬手挡了挡倾泻而下的光线。   此地是……何处?   他甩甩仍有几分昏沉的脑袋,翻身坐起来,瞧见全然陌生的环境,以及覆在腿上的锦缎薄被,身上崭新的丝质里衣,彻底愣住了。   直到有人推门而入。   “醒了?”   少年回神,抬首望向步步走近的颀长身影,莫名有些熟悉,又被来人的身上隐隐流转的贵气逼得低下了头。   萧绎却不容他避而不视,扣住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眯眸审视那张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脸。   确实……只要非熟悉他的身边人,凭着这张脸,足够以假乱真了。   何况是,已然数年未见面的人。   “有何想问?”萧绎松开他,就在他跟前几寸之外,居高临下看着他。   少年重新垂下头,万千疑问在心中一闪而过,被他捡起,又转身丢弃。   他本是孤儿,被屠爷捡回去养了数年,开始在武馆做小工,一做便是十年。   长年累月的凌、辱虐打,不见天日的黑暗生活,他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活到现在。   那夜大火,他并非一无所觉,然全身上下无一处可动,双眼睁不开,也无法张口说话,眼瞧着火苗逼近,认命等死,耳边却忽而响起一个声音:“本王带你出去。”   清冷似水,一如方才说话之人。   良久,少年终于开口,微微沙哑:“为何救我?”   “你已猜到了。”语气肯定。   他心下一震,为刚才被迫直视的面容,亦为男人洞察人心的敏锐。   而后,渐渐恢复平静,却是掀被下了床,扑通跪在男人面前,掷地有声:“我愿追随大人,永无二心。”   既然自己的命为他所救,少年便如他所愿,做他的影子。   “好。”   阿九已死。   此后,他只是韩王的影子,名唤蓝渊。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拉女主粗来!讲真!没粗来就打我!讲真!   ☆、【十九】      十月的秦阳城秋色灿烂,大街小巷里数不清的银杏树,满枝桠的黄叶镶着金边,明快动人。   正是秋收的季节,集市开锣,拉着板车驮着货物的人或驴子穿行于街道,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青枭挤在缓缓移动的人群中,伸长脖子看到前方望不尽的人头,有些烦躁地摸摸收在怀中的密件。   原本这种事儿一贯是由秦齐负责的,可自从上月秦齐依王爷吩咐回京城后,跑腿的事便全落到他的头上了。   说实话,王爷手下的心腹不止他一个,论资历,最浅的当属半年前才跟了王爷的蓝渊……   不过他可是日日跟随王爷身边,平时鲜少露面,他便是要推卸责任,也寻不着机会。   还有乌璟……那自然更加不可了。   人家商贾巨富,日入多少银子啊,他这种目前还背负着米虫恶名的,好意思劳烦人家吗?   所以最后,他只得认命地领了这份差事,在此处与人各种……前胸贴后背。   ******   说起来,半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发生了不少大事。   先是三月,大将军楚元领兵出发前往漠北御敌,太子督军。   接着便是四月末,太子妃诊出两个月喜脉,这可是两年前太子十四岁大婚以来,第一个子嗣,帝后大喜,予太子妃不少赏赐。   待到八月中旬,边关传来噩耗,楚元因保护太子身死,之后其子楚长歌大敌当前,临危不乱,迅速掌控战局,最终大获全胜,九月凯旋。   章和帝念楚元征战沙场多年,屡屡获胜,从未懈怠,追封为骠骑大将军,将先帝曾随身的龙吟宝剑赐予楚家,楚长歌也因此战获封正七品云骑尉。   “正七品……那秦齐若跟在他手下,品级该是更低了……”   正出神间,忽然感觉袍摆被人猛地一拉,接着地面“啪”的一声响,低头便见一个小姑娘直挺挺摔在他的脚边,手里还攥着他的袍摆。   人多得很,怕小姑娘被人踩伤,青枭一手扯着她胳膊将她提起来,顺手拍了拍她衣裙沾染的灰尘,将她带到一旁稍空的地方。   小姑娘个儿不高,长得水灵灵的,看起来不过九岁,对面前陌生的少年有几分好奇,也有几分防备。   青枭蹲在她跟前,与她平视:“膝盖疼不疼?有受伤吗?”方才他看她摔得挺狠,不知是否磕破了皮,又不好掀人家裙子,只得靠问。   小姑娘倒是坚强得很,不掉泪,连眼眶都没红一下,只是扁扁嘴道:“不疼,灵儿没事。”   “灵儿?”多年来的职业习惯,青枭敏感地捕捉到其中的信息,“你叫做灵儿?”   她迟疑片刻,似是犹豫到底要不要承认自己的名字,但想着这只是小名,应该不碍事,便“嗯”了一声。   “灵儿怎么一个人在外面?你的爹娘呢?”青枭留意到当时她身边似乎并无熟识的亲人,“莫不是与爹娘走散了?”   灵儿摇了半下头,又立马点头如捣蒜,决定隐瞒自己是偷跑出来玩的事实。   “真是走散了?”青枭挑眉,觉得小姑娘机灵古怪的,但也不太在意,“我送你回家可好?你家在哪?”   小姑娘一听“回家”,顿时撇嘴哼了一声,转身便要往人群里走。   “哎,哎,等等!”青枭自认没法将这么一个小姑娘放任不管,万一遇上人贩子可如何是好,起身将她拉回自己身前,“人太多了,你一个人走不安全,别乱来。”   灵儿才不听,任何要她回家的人都是大坏蛋,甩开他的手便要走。   青枭失笑,简直败给这个固执的小丫头了,“好好好,不回家,听你的可以了罢?”   他心里打着如意算盘,现在且先随便忽悠着,一会儿等她稍微放松戒备了,再问她回家的路。   灵儿半信半疑:“那你可以带我逛集市吗?”   “行,哥哥带你走。”青枭扬起笑容,信誓旦旦。   然而他很快便后悔了……   “青枭哥哥,我想要吃一串冰糖葫芦,只要一串就好。”   “这个小糖人好有趣……我可以要吗?”   “哇,肉包子!青枭哥哥想吃吗?”   ……   原以为小丫头还那么小,逛逛集市凑凑热闹便罢,岂料这一路走下来,银子花了不少,这丫头竟还未逛够!   而且每回他一提出拒绝,她就轻飘飘地“哦”一声,一副“虽然我好想要但你不给我买我便不买罢虽然我真的很想要”的表情,害得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深深的罪恶感笼罩,只能妥协地掏银子付账。   “青……”   “别!”青枭头回觉得听见自己的名字是如此可怕且痛苦之事,“我的银子用光了,真没法给你买。”他扬了扬手中空荡荡的钱袋,以证清白。   “我不买了……”灵儿低着头,小小的脚尖在地上画着圈,“……是不是要回家了?”   咦?   对了,他怎么将此事给忘了?   他看了看天边殷红的晚霞,时间确实不早了,虽听得出她依旧不愿走,可也不能再拖了。   “是啊,你认得路罢?哥哥送你回去。”   灵儿点点头,默默往前走。   ******   “你确定……此处是你家?”   站在易宅大门外的青枭望着自家王爷挂名住的地方,一脸惊讶地问走在前头的小丫头。   “是我家。”灵儿左顾右盼一番,又重复了一遍。   青枭觉得她必定是记错了,因为今晨他便是从这里出来的,而据他所知,王爷身边并没有任何类似这个小丫头的人物存在。   不过对于她的固执,他深有体会,不再与她探讨这个话题,直接敲门进屋。   等她见着人,自然便知是自己走错屋了。   青白的砖石路铺陈草地上,另一端通往主厅,青枭顺着小路走,灵儿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厅门暗红,中间两扇微敞。   门外的青枭一眼便看见高坐主位的王爷,正要指予她看,以证明自己无错,一道似笑非笑的清冷声音便缓缓响起:“本王以为,你在外头走丢了。”   嘶……每当王爷说这种冷得他发抖的玩笑话,他便忍不住腿软,连忙澄清:“王爷,属下可不是去吃喝玩乐了,这不……遇上麻烦事吗……”   “何事?”萧绎淡淡道。   青枭简直无比庆幸小丫头进错了屋子,此刻可以成为呈堂证供,伸手自身后拉出一个人来:“她……”   “爹!”小丫头喊得清晰有力。   爹……   爹?   她喊王爷……爹?!   青枭目瞪口呆,看看灵儿,又看看面无表情的王爷,只觉得内心不是一般的崩溃。   王爷啥时候当爹了……   还是一个九岁丫头的爹……   那得多早生……八岁???   八岁……还是个小屁孩啊,那里能……吗?   这厢青枭在天人交战,那厢莫名其妙喜当爹的萧绎也是……心情复杂。   当然,比起毛毛躁躁的青枭,他明显冷静理智许多,考虑之事亦截然不同。   至今为止,他的一切举动均以“易骁”的名义进行,“韩王”一直称病避居于王府内,几乎从未露面。四名心腹之中,除了乌璟管理生意需要亲自出面外,其余三人皆是不为人知的存在,秦齐随他来秦阳之事,也只有其父母知晓。   将所有可能遭到怀疑的举动迅速略过一遍,暂且未能发现漏洞何在。   那么,这个不曾存在于上一世记忆中的小姑娘,究竟为何人?   他冷着脸,直直盯着青枭身旁的人:“你的姓名?”   “我叫灵儿。”小姑娘反应很快,脱口而出,落在萧绎眼中却成了谨慎。   灵儿?   显然并非真实姓名,顶多只是个乳名或小名。   “为何离家不归?”他从青枭的只言片语中猜出原委,直截了当。   “找爹。”   “你爹不在家中?其他亲人呢?”   灵儿低头绕手指,小声道:“有爹在的地方,才是灵儿的家。”   距离离得有些远,她说得含糊,萧绎并未听清,倒是从震惊中回神的青枭听见了,同情心油然而生,立刻腹诽自家王爷太过冷血无情,竟连一个小丫头都要怀疑。   感受到属下埋怨的眼神,萧绎对他的毫无城府颇为无奈,只得佯装未见。   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姑娘留着相当麻烦,可她不肯开口,便是想送走也无法。加上她认自己做爹……想来衙门不愿受理,届时指不定闹得人尽皆知,便更为棘手了。   如此,萧绎沉吟片刻,道:“你,暂且到后院的客房住。”   “嗯,知道了。”小姑娘生怕他反悔的模样,乖巧应了声,便一溜烟跑出去找自己的房间了。   青枭心道这丫头精力真好,逛一下午集市,还跑得跟飞似的,也不知道能否找着客房。   “青枭。”   被点名的人顿时背脊一寒。   完了,挡箭牌走了,他还顾着担心人家,真是脑袋磕了门了。   “王爷……有何事吩咐?”他打着哈哈转过身,没脸抬头。   “去查清楚她的来路。”   “现在?”青枭指了指外面暗下来的天色,“天黑了……”   萧绎视而不见。   好,他认了,自己找回来的麻烦,流着泪也得解决。   “明日,”萧绎在他走前,又补了一句,“到军营领罚。”   啊!为何!王爷你仗势欺人!   青枭表示不服。   萧绎轻笑,扬了扬手中迟到几个时辰的密件:“你说呢?”   “……”   青枭泪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女主来辣! 萧绎:为何青枭是哥哥,我是爹? 楚书灵:……因为你老。 青枭卒。   ☆、【二十】      秦阳城西最大的布庄内,乌璟边与老板交谈,边看老板挑出来的布匹。   “璟爷是打算做什么样的衣裳?”   这家布庄是萧绎名下的产业,不过平日多由乌璟出面打理他的产业,故铺子的人皆称呼他璟爷。   “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乌璟握着折扇,指了指一匹鹅黄色的锦缎,“此匹甚好。”   老板应了声好,又问:“是赠与友人家中的孩子?”璟爷虽已二十好几,但尚未娶妻,故他才作此猜测。   开布庄的铺主最常打交道的,便是那些闲着无事嚼舌根的贵妇们,因而难免嘴杂了些,乌璟倒是不大在意,也随意答道:“是啊……这个颜色要两匹。”   经过一番挑选后,乌璟让老板将布匹拿到布庄的裁缝铺,约定了取货日期便离开了,正巧在布庄外不远遇上从军营跑腿回来的青枭。   “嘿,咱们璟爷又出来跑生意了?”青枭大大咧咧勾上他的肩,可惜他人比乌璟矮了半个头,这姿势别扭怪异得很。   “替王爷办事罢了。”乌璟不动声色将他的手拉开,瞥了他一眼,“你倒是悠哉,不急着给王爷送信了?”   一提起这茬,青枭便苦笑起来:“我哪敢啊,这不是没有回信吗?”   上回因耽误送信时间被王爷罚到后营挨了几下军杖,他屁股还疼着呢。   乌璟了然:“王爷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不如何,毫无线索。”青枭习惯性掏出怀中的小册子,苦恼地挠挠头,“姓名不全,身份未知,城里基本无人见过她。我怀疑她非本地人,现在只能撒网捕鱼,逐个排查,看哪家有这样年纪的亲戚小孩。”   这是他以前做谍报手时落下的习惯,人的记忆力有限,脑子不够用便有事往小册子上记,当然,他记录的方式极其奇怪,除了他以外无人能解,被人偷了去也不必担心泄密。   乌璟看了一眼,未作评论,毕竟两人各司其职,他自有他调查之法,只道:“这么一来至少得半月有余,王爷怕要等急了。”   青枭摆了摆手,笑得神秘兮兮,有种按捺不住的八卦劲儿:“你不知,我瞧着王爷与那丫头,嗯……有戏。”   乌璟真是服了他的奇思妙想:“她才多大点人,有哪门子的戏……”   “嘿,你可莫要妄下定言。咱俩跟了王爷几年,加上秦齐,还从未见王爷身边有过半个女人罢?这丫头虽小,好歹是他第一个留下的姑娘,不简单。”青枭说着朝他手里提着的东西,包装印着布庄的名号,“瞧瞧,还差你来给她买衣裳了是罢?”   乌璟哭笑不得,屈肘撞了他一下:“瞎说什么。你又不是不知,宅子里根本无人服侍,连几个充门面的下人都是王爷的人假扮的。那丫头两手空空地来,莫说银子,连更换的衣裳都没有,王爷不得已才差我来买。”   “啧啧,借口。”青枭摇了摇食指,一脸高深莫测,“不过要说最清楚的人,难道不是贴身跟随王爷的蓝渊?”   “蓝渊?”乌璟想起那个沉默寡言,始终隐藏在暗处的少年,不赞同道,“他大概并不关心。”   “也对……”   ******   两人并肩走在依旧拥挤的街道上,一路闲聊。   可易宅内的萧绎,却不似他们悠闲自在。   “爹,你要喝茶吗,我给你倒?”   书卷上的文字再次变得复杂难解,萧绎对着案面深深合上眼,捏着书页的指尖有些发紧——   这已是,第几回被人打断思路了?   近来宫中大事不少,今日他特地留了蓝渊于王府掩人耳目,一大早赶过来此处,打算尽早将传回来的密报处理完毕。   才刚走进宅院,便看见主厅紧闭的门前,蹲着一个衣衫素净的身影,小小的一团,眉心一动,心道侍卫莫不是过于放肆了,竟不经他允许便放任闲杂人等进宅。   结果原本正低头拔着石路边杂草的小姑娘,闻见脚步声立马站起来,拍拍裙摆,脆生生冲他喊了一声“爹”。   爹……   他想起两日前那段不算愉快的插曲了。   一贯的面无表情走到她身前,居高临下,冷声道:“有事?”   “嗯……没事。”灵儿抬头仰视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然肚子适时的叫声出卖了她的口是心非。   时辰尚早,小姑娘没用早饭?   可她不到膳房让下人做,跑来这儿等他做甚?   萧绎早在王府用过了,此刻正赶着处理事务,没有余暇搭理她,绕开她便欲进厅。   身后人似是鼓起极大的勇气,突然拉住他的后袍,决定实话实说:“爹,我到膳房去,没找着食材,也看不见一人……早饭用不成,好饿啊……”   “前两日呢?”前两日宅子也是如此,怎不见她有事?   “前两日都是青枭哥哥送来的。”   青枭?   对了,他之前通常子时后才来宅子,收留她的事本就没放心上,料着该是青枭自发给她买吃的,今晨让他派出去办事了,她的早饭自然而然没着落。   垂眸望了一眼拽着自己后袍的白嫩小手,脑中忽然有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浮现,但一闪而逝,无法捕捉分毫。   小姑娘察觉他的视线,怯怯地收回手,肚子却又“咕噜”一声……   最后他差使一名下人到街市买些吃食,当时属下的表情他记得清晰无比,分明是说——王爷……属下作为您的影卫,老本行可是操刀弄枪搞暗杀……您让我买包子是,有特殊任务?   哎,离宫以来,事事顺遂,他已多久未曾尝过,这般心累无处诉的感觉?   然而,萧绎发现,这不过是一个开始罢了。   比如现在。   萧绎暗自深吸一口气,未看那头坐在宽大木椅上,晃着双脚的小姑娘一眼:“不必。”   她已经触到地面的半只脚,因他冷冷淡淡的两个字而顿在原处,只好默默收回去。   哎,又不喝……都过去两个时辰了,怎么他一杯茶也不喝?不口渴吗?   可她早饭用了块炒糖糕,喉咙都快冒烟了……   小姑娘努力咽了咽口水,虽然娘亲教她做事要以长辈为先,但,是他拒绝在先,不能算作她的错,便直接跳到地上,自以为悄无声息地走到另一侧的高脚茶几旁,提着茶壶小心翼翼倒茶。   上好的茶壶质感颇重,她身量不高,壶嘴难免屡屡与杯沿碰撞,尽管声音细微,依旧令刚沉下心的萧绎再次乱了思绪。   多年习武及深厚的内力,让他的感官变得比常人更为敏锐,故工作和歇息时,属下都不会轻易打扰他。   可这姑娘……自她离开木椅后,注意力便莫名其妙被分散了。   视线中仍是一行行规整的字句,余光里却只有小姑娘走到一边,又回到另一边的身影在晃悠。   然后,余下的内容便半个字也看不进了。   “灵儿,”萧绎放弃再读恍若成了天书的文卷,目光淡淡扫向回到木椅上坐好的人,“答应我何事了?”   额……好可怕,他该不是生气了……   不行,她得镇定一些,她得忍辱负重面对这个面若寒霜的“爹”。   ……只要能不回家。   小姑娘强撑起嘴角,嘿嘿一笑:“记得记得,我保证不动了。”瞄了他一眼,补了一句,“嗯,也不讲话了。”   萧绎真心觉得,自己信了她的承诺,任由她留在此处扰乱他,实在是愚蠢至极。   恰在此时,负责外出买吃食的影卫回来了,他示意手下递一份予她。   小姑娘轻声道谢,待那人走后便捧着碗扒饭吃菜,一声不吭,飞快用完了午膳,捂嘴悄悄打了个饱嗝。   摆在萧绎面前的那份却全然未动,他直直盯着吃得欢的小姑娘,直到她放下饭碗,正愁不知用什么擦嘴时,冷不丁开口:“出去。”   闻言,她顿时一愣,心下突地一凉:“去……哪儿?”   “随意。”萧绎不看她,语气疏离,“莫要来主厅。”   噢……幸好不是赶她走,只是不让她来主厅罢了。   灵儿松了口气,点点头,“好。”当真乖乖出了主厅,走前还将用过的碗碟收拾整齐,颇有条理。   留下身后的萧绎一人,望着小小的身影彻底消失于视线里,眼里有几分错愕。   原本他不过想吓吓她,等她认识自己的错误后,再松口让她留下。   ……竟走得如此痛快?   今晨那个死皮赖脸跟着他,央他允许自己待在主厅,央得快哭了的小姑娘,跟方才头也不回跨出厅门的这个,当真是同一人?   当然,萧绎绝对无法想象,走出主厅后,小姑娘的步子是何等的轻快。   “终于解放了!”拐过主厅后方的路上,灵儿忍不住低低欢呼一声,脸上乖巧听话的表情早已卸下,取而代之的是偷乐的窃笑。   天晓得,他让她不语不动、无事可做地呆坐几个时辰,是何等煎熬之事。若非怕他不知何时突然赶她回家,她也不会顶着莫大的压力,一直待在他跟前。   赶她回家……   不,那才不是她的家。   小姑娘回屋关上门,倒在柔软的床褥里,将眼眶发红的眼睛埋在掌心里。 作者有话要说:  哈~来啦~ 小天使们不评论咩~不收藏咩~收了我才能给泥萌发糖捏~ 么么扎~(*  ̄3)(ε ̄ *)   ☆、【二十一】      青枭与乌璟一同回到易宅时,一路沿小石路往主厅走,没见着小姑娘的身影,唯有主位上的王爷,专心致志,不知埋首阅览文书多少时辰了。   “王爷。”两人异口同声道。   萧绎自然早已察觉两人的到来,抬起头来,目光几转,最后缓缓落在乌璟手里提着的包裹上。   乌璟会意,将包裹拿上前去:“王爷,今日我交代布庄做衣裳了,约莫后日能出货,这里是三套成衣,尺寸勉强合身,委屈灵儿小姐先将就将就。”   其实灵儿在宅里算不上客人,但乌璟作为生意人,世故圆润惯了,这话说得礼貌客气,萧绎不多言,斜眸瞥了案边一眼,声音浅淡:“放着罢。”   他原意是灵儿既为身负嫌疑之人,则他手下的人与她接触得越少越好,可落在青枭眼里,却又成了另一种含义。   咦,王爷这是打算亲自去送?连邀功的机会都不留你。   青枭悄悄朝退下来的乌璟递了个眼色,扯了扯右边唇角,坏笑。   信不信,我告诉王爷,你想去送衣裳?   乌璟无言地回了他一记眼刀。   别,千万别,哪是送衣裳……送命还差不多……   青枭对王爷时不时踢他去军营操练心有余悸,提这话不明摆着告诉王爷自己闲得发慌吗,当即收起八卦心思,等待王爷点名问话。   果然,萧绎随后便看向他:“查得如何?”   “照目前所得来看,我认为,她并非本地人。现在正加快查明她的身份,但……还需花些时间。”   萧绎眯眸,语气沉了下去:“两日,仅仅如此?”   哪有两日,明明只查了一日半,第一日只有夜晚啊……   王爷你算术真差……我为何要服你……   “属下无能。”青枭认怂。   萧绎眉心一动,似是要皱眉:“需要多久?”他从不交待无限期的任务。   “一个月……”青枭本欲留充裕的时间,感受到王爷凌厉的目光后,立刻改口,“二十日。”   萧绎一口回绝:“半月。”   半月?!王爷你这是赶尽杀绝啊……   秦阳城如此之大,他岂不是得日日起早贪黑,不服!   “属下领命。”对,他青枭在王爷面前,只有一个怂字。   乌璟向他递了一记同情的眼神。   虽然在他看来,这厮绝对是在幸灾乐祸……   ******   烛火燃尽,光亮尽灭。   眼前忽而一暗,萧绎翻页的手一顿,望向屋外月上梢头的夜色,寂寥空明,虫鸣鸟叫俱歇,恍然有种独留自己一人的错觉。   将手中的文卷搁在一旁,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再睁眼时,视线不经意便落在书案角的标有“布庄”字样的包裹上。   对了,还有一个被他赶到后院去的小姑娘……   时辰不早了,他推开木椅站起身,单手提起包裹,便快步走出了主厅。   白日装作下人的影卫已重归黑暗之处,乌璟有自己的住处,青枭则习惯居无定所,鲜少在易宅内歇觉。   偌大的宅院此刻寂静无声,凉风徐徐,唯有后院那处,檐角高挂的圆筒灯笼轻轻晃悠,和暖的光线照亮脚下的卵石小路。   萧绎立于高大木门前,屈指象征性敲了敲,便伸手推开了门。   屋内灯火通明,他反手掩上门,便听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沉闷的碰撞声,听着似是砸到了某物。   萧绎随手将手中物丢在宽榻上,三步并两步行至内里,却见……床榻上的小姑娘正以极其古怪的姿势倒立靠于墙壁,歪着脖子,两手各撑在一侧,硬生生卡在被褥上,脸上龇牙咧嘴的表情……惨不忍睹。   “救……救命……呀……”她咬紧牙关,百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他一眼便看出她方才在做何事,过往也曾遭过这样的事,故有了经验,一步上前扶住某几个易受伤的重要位置,将她整个人慢慢放下来。   躺回床榻上的灵儿胸口起伏,大口喘着气,觉得自己简直重新活过来了。   自来到秦阳城,她被那些人管东管西,连每日必练的基本功都落下了。到这易宅后,趁着无人再干预她,便准备睡前重温基本功,在床榻上压了压腿,又靠在墙上练习倒立。   本来还好好的,她正气定神闲默数自己坚持的时长,岂料外边突然传来的开门声吓了她一大跳,心神一乱,手臂立时不受控制发软,然后……便成了这副狼狈的模样。   而那个既是罪魁祸首又是救命恩人的“爹”,还站在床榻边,俯腰面无表情打量她的脸,似乎欲从中寻出她所表露的不适。   陌生的温热气息轻轻拂过她的眉眼间,头一回与除了爹爹、哥哥外的男人靠得这样近,她下意识要往后躲,可后脑上压着枕头,便是想躲也无法。   既然躲不了,她便只好硬着头皮让他瞧,因被人撞见而羞窘微红的小脸,又渐渐红了几分,甚至微微发着热。   萧绎目光冷静地审视着,小姑娘的脸红彤彤的,不知是方才憋气憋红的,抑或是别的什么,但所幸看起来并无大碍,垂眸,起身退了开去。   男人的气息骤然离去,浑身僵硬的灵儿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男人却依旧盯着她,淡淡开口:“为何哭?”   他可未有忽略小姑娘发红的眼眶,显然是哭过的模样。   灵儿以为自己脸上有眼泪未擦净,伸手摸摸脸,干干净净的,有些不解他从何看出。   但既然他已这般问,再说没有又显得欲盖弥彰,她只得扯谎:“额……就是刚才摔的时候太痛了……”   她的眼神有几分躲闪却不自知,萧绎收入眼中,心头又是另一番思虑。   莫非,晌午他将她赶出主厅后,她强做乖巧状,实际上却回房偷偷哭泣?   他不自觉便开始回忆,当时自己的语气是否太强硬,表情是否太冷漠……不,他身患面瘫,本无表情,只怕看起来已足够冷漠了。   所以,他将一个不过九岁的小姑娘,吓哭了?   上一世便屡屡如此,这一世又……   不,并不是。   那个任由他抱在怀里,眉眼弯弯冲他傻乐的小女娃,便是个例外。   她的小名,也唤作灵儿。   算算年纪,今年大概也是十岁左右了。   他回眼,榻上的小姑娘正忐忑绕着手指,莫名地,心头一软。   浅淡的,熟悉的。   “收拾好便过来。”丢下这么一句话,萧绎转身走出卧间,留下以为自己成功瞒过他的小姑娘,扶着脖子坐起身,暗暗翘了翘嘴角。   ******   “这是何物?”   楚书灵走到铺着蓝缎的圆桌前,一眼便瞧见摆在桌面的包裹,又瞄了眼正侧身坐于桌旁,半背对她的人。   “打开便知。”   她“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好奇,对着包裹上的结一阵折腾,好不容易解开了,却被里头的东西惊住了,“新衣裳?”   虽说她自幼喜武,舞刀弄枪能有三分模样,琴棋书画却几乎一概不精,哥哥常笑话她与普通闺秀姑娘相差甚远。   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有姑娘会不喜好看的衣裳,当即便拿出来在身上比划。   萧绎无声饮茶,余光里小姑娘脸上的惊喜之色显而易见,唇角微抽,垂眸继续品茶。   “真美呢,花纹好特别……”   她正愁自个儿来了以后缺换洗衣裳,不料他竟然送她新衣裳穿……   “谢谢你买的衣裳。”小姑娘将衣服抱在怀里,迟疑片刻,还是不舍地放回包裹里。   萧绎转脸看向她的动作,声音清冷:“不喜欢?”   “不是,我十分喜欢……”她神色认真,看了他一眼又别开视线,低声道,“……可我没有银子。”   爹爹教过她,不可无缘无故收取陌生人的馈赠,她待在他府里白吃白住,本就是不该,如何还能收下他买的衣裳?   她在京城时,家里也常有这般样式好看、料子舒服的衣裳,知晓价格不菲,可比青枭哥哥那日买的小吃贵重得多,她……恐怕受不起。   “不需。”萧绎本欲说是他赠予她的,看出她的心思后,便改了口,“亲戚家穿过的旧衣,不值钱。”   小姑娘眨眨眼:“真的?”可看起来还很新……   萧绎看着她,面无表情,眸色沉沉:“嗯。”   额……他的眼神和脸色都好吓人……好似她不收下便是犯大错一般……   “那……谢谢你。”楚书灵重新抱起衣裳,在他略微缓和的目光中庆幸自己做了正确决定,“我可以先将衣服放好吗?”   萧绎略一点头,便见她小跑回了卧间,未几又蹬蹬蹬奔出来,像是怕他等急了似的。   在此处待了有一会儿,府里该是都灭灯了,他自桌旁站起身来,长身玉立,俊美绝伦,一身玉白锦袍仙气凛然,烛火摇曳间,却衬得他冷然的面容柔和了几分。   楚书灵看得微微出神,只觉在京城见过的公子哥儿里,从未有一人,可比得过眼前的他。   萧绎未觉,径直走向木门处,拉开门闩。   “你要出门吗?”她回神,知晓他夜里多数不在宅里,问道。   “嗯。”他单手拉开一扇木门,未回头,“明日一早到主厅来。”   说罢跨出门槛,顺手带上了门。   什……什么?   去主厅?   又让她到主厅去罚坐吗……   她好想拒绝啊……啊……   楚书灵默默插上门闩,欲哭无泪。 作者有话要说:  看在我这么勤劳的份上~要收藏一下咩~ 花式求评论求收藏咩咩咩~   ☆、【二十二】      翌日一早,萧绎准时出现于易宅,却没见着平日里老晃悠在跟前的身影。   “人呢?”   走动的下人中立刻有一人上前禀报:“小姐在后院用早饭。”   都什么时辰了,还在用早饭?   萧绎眉心一动,未再追问下去,吩咐了一句:“让青枭来见本王。”接着便往主厅抬步走去。   青枭动作倒是快,他刚落座于书案之后,人便出现在主厅门前,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姑娘——   不正是楚书灵吗?   这两个人为何待在一起?   他眸色一沉,开口时,语气隐隐有几分不善:“你倒是有闲情逸致,陪个丫头片子玩。”   嗯?他怎么感觉自家王爷看自己的眼神,充满了警告意味,与那会儿将他丢到军营去的眼神,一模一样……   为表清白,免遭荼毒,青枭立马解释:“属下只是奉命送了早饭,准备等灵儿小姐用好了便走,就是……她用的速度稍慢,才导致我耽误了时间……”   脚后跟突地一疼,他轻挑眉头,侧眼余光看了刚收回踢他那只脚的人,反而被瞪了一眼。   他一头雾水,被瞪得莫名其妙。   坐在上首的萧绎自然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当即便明白小姑娘这是吃饭不积极,被人揭穿后,恼羞成怒了,眉头一松,例行询问青枭一些事,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楚书灵却依旧定定站在原地,垂着脑袋,藏起了因故意磨蹭拖延时间失败而露出的沮丧神情。   “有事?”萧绎不懂自己冒着分神的风险,顺了小姑娘的意让她跟来主厅,她还这般闷闷不乐是为何事,冷声问道。   “我……能帮你做什么吗?”她斟酌用词,委婉地问出口。   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必。”   一个九岁的黄毛小丫头,他不认为,除了阻碍自己理事的进度外,能帮上什么忙。   楚书灵气闷,她的潜台词如此明显,他竟然听不出来?   罢了罢了,罚坐便罚坐,她可没胆儿跟这个总冷着脸的人谈要求。   见小姑娘拖着步子,不情不愿跳到椅子上坐好,任谁都能看出她那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莫不是他又坏了小姑娘的好意?   转眸扫了眼书案上叠放齐整的文书,俱是机密文件,不可能予以她看,可她又想帮忙做事……   他的目光落在主厅两壁边,四个足有人高的书架上。   “你,去旁边整理书架。”   哎?方才还不大待见她的模样,怎么突然又吩咐她干活了?   不过总归不用罚坐了,她乐得轻松。   “好。”楚书灵答应一声,下了木椅,步子轻快地往南面靠近主位的书架走去。   萧绎瞧见了,放下心来,正好她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便垂首专心翻阅需他过目的文书。   ******   其实之前她初次进入主厅时,便留意过两边的书架。   但远看有些灰沉沉的,似是许久未有人碰过一般,她便失了兴趣,当是些闲置无用的旧书,不再好奇。   而今靠近一看,才发现书架十分干净,指尖扫过边缘,却是一丝尘埃都沾染不到。   上面摆放的书确实已蒙上岁月的痕迹,封皮褪色发黄不在少数,但却不是她所以为的闲书,反而……部部经典。   藏书包罗万象,涉及各行各业,甚至有些文字是她根本未曾见过的,说是“上及天文,下通地理”也不为过。她随意挑了几本下来翻开,书页上不时有细密的字迹,像是阅卷者在读文章时做的批注和标识,且字迹相似,大概均出自同一人之手。   所以……这么多的书,他全都看过?   楚书灵扭头看了看另外三个同样满满当当的书架,心里暗暗惊叹,不由得瞄了眼俯首案上的男人。   爹爹说,读书读得多的人,身上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度,她一直没能领会那种所谓的气度是何物,不料,如今倒是误打误撞叫她见着一个了。   嗯……怎么说呢?   其实她也不大能看出,他与别人有何特别不同之处,只觉得他举手投足间的清贵优雅,隐隐与她曾于皇宫宴席上见过的大皇子殿下有几分相似,但又更为疏离一些,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哦,对了,还有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   她奇怪许久了,究竟他是如何做到,无论发生何事,脸上都不露出一丝表情?   就连初见时她胡乱喊他一声爹,青枭哥哥惊得下巴都快掉了,他看起来却毫无反应,依旧面不改色,冷静地把她盯得发毛……   比如现在,他有条不紊地翻阅一卷卷文书,不时添上寥寥几笔,偶尔手一顿,似是遇上棘手的问题,可除了极少时眉心会微微一动外,她实在寻不出任何的表情变化。   她的哥哥比他还长了两岁,性格沉稳,在书房习课时也会因作出了满意的文章而眉目舒展,愉悦地勾起唇角,而他,由始至终冷着一张脸,恍若在看无关紧要之事一般。   虽然她承认,他的容貌确然出众,即便面无表情也依旧好看得很,可总是摆着一副冷漠无情的模样,害得她每回面对他,便忍不住心里打鼓,生怕他猝不及防发起怒来……   “偷懒?”一道清冷的男声在头顶落下,敲得她猛然回过神,才发觉被自己百般腹诽的人已来到面前,一抬头,对上那双深邃黝黑的眼眸,只觉头皮发麻,不由得后退了半步。   小姑娘看起来……挺怕他的?   萧绎只是对她穷追不舍的目光有些不耐,不明白她为何讨了活儿干,却又站着发呆,故而搁下笔走到她跟前,欲小作警醒,不料……又吓着她了?   “说话。”   楚书灵你个没出息的,退什么退,拿出楚家女儿的气势来!   “对不起……我这便继续整理。”为了保住楚家风范,她只好低下头避开他的视线,转身回到书架前,手忙脚乱开始……装模作样地摆书。   毕竟书架上的典籍本就整齐有序,根本不需要她多此一举去收拾。   萧绎见她重新忙活起来,知晓她只是做做样子,也不去管她,缓步回到书案后面。   这回小姑娘学聪明了,不再盯着他看,待在书架旁彻底安静了下来,不知在做何事。   无碍,只要她不再干扰他便可。   ******   这般和谐的状态,竟难得地,持续到了晌午。   属下照例外出买了饭回来,两份,萧绎点头示意他退下,淡淡瞥了眼靠墙坐在书架边,捧着一本书读得全神贯注的小姑娘。   平素一到了饭点便肚子咕噜叫的人,今儿居然闻到饭香还无动于衷?   他料着她是还不饿,草草解决了自己那份,见小姑娘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伸手探了探开始变凉的饭菜,无奈起身,负手行至她面前。   楚书灵看得入神,浑然未觉。   书页上的字只有寥寥数行,摆出各种招式的人像占了大部分位置,萧绎只消一眼便看出是何种典籍,心下略微诧异,素来清淡无色的声线添了丝缕感情:“喜欢习武?”   书“啪嗒”一声落于地上,小姑娘慌乱抬头,眼里显然是被吓到的神色。   “……”这人……走路怎么没有半点儿声音?   她还有些发愣,面前的男人便骤然靠近,凉风夹杂着灼人的温度,却又在她身体紧张发僵之前,迅速回到原位。   萧绎身姿颀长挺拔,立于她几寸之外,随意翻看方才捡起的那本剑法。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令她下意识往后缩,却忘了身后便是墙壁,结果……后脑勺猛地撞了上去,“咣”一声直响,声音大得萧绎也侧眼看她。   “嘶……”她一手捂着后脑,撑着书架,龇牙咧嘴站起来,忽而眼前一黑,整个人发昏地晃了两下……直接扑进了刚张开双臂欲扶住她的萧绎怀里。   正中胸口。   被捡起不足一刻的剑法,再一次“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萧绎面无表情,心里是有几分哭笑不得的,他当然知道,她是因久坐后起得太快而导致的晕眩,只是……低头看着额头直直抵在他胸膛的小姑娘,两条手臂倒是不知如何安置了。   按住她的肩,然后推开她?还是等她自个儿恢复过来,起身退开?   正在萧绎犹豫的当口,从门外跨入主厅的青枭,恰巧看见灵儿小姐埋首于自家王爷怀中,而自家王爷不知所措的一幕。   啧啧啧,王爷你那是什么姿势,要抱不抱的,此时就该勇敢地搂上去啊!搂上去!   青枭正暗自为“□□懵懂”的王爷呐喊助威,随后而来的乌璟不解他为何挡在门口,侧身踏入,看都没看一眼俯首行礼:“主子。”   有外人在时,未免暴露王爷的真实身份,他们一律喊主子。   青枭立马瞪了他一眼:乌璟,你也太煞风景了!   乌璟回了一个斜眸:非礼勿视。偷看王爷的事,你不想活了?   书架边的两人听到人声时便分开了,一个是刚缓过来,一个是配合地退开,落在不怕死继续看的青枭眼里,便成了王爷被坏了好事后的刻意掩饰,又给乌璟递了个眼色:都怪你,好戏没了。   乌璟无奈。   青枭这傻小子,老爱在王爷身上找乐子,迟早有一日,会被王爷狠狠整治一番。   若多年后的青枭得知乌璟有如此先见之明,必不会在此时选择当作耳边风。 作者有话要说:  妈呀……本宝宝竟然上了一个需要日更的榜单TAT 所以今晚姨妈痛也得拼着码出一章TAT 求安慰嘤嘤嘤~QAQ   ☆、【二十三】      萧绎与青枭、乌璟交代事情,楚书灵则在靠门口的四方桌上……啃鸡腿。   这三两日下来,她也知晓自己贸贸然闯入别人家里,尽给人添麻烦了,只能尽力减少自己带来的不便。   比如他们商议要事时,她便会像这般,自动自觉躲得远远的,绝对听不见半个字。   啃着啃着,眼珠子一转,又忍不住瞄了主位上,那个面容冷峻的男人一眼。   天啊,方才……她竟然昏了头倒在他身上,还那般久才站起来……他该不会,以为她是故意投怀送抱罢?   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这厢楚书灵沉浸在深深的羞愧之中,那厢萧绎正一言不发听着青枭的汇报。   “王爷放心,我已经查明,秦阳城的几位重要官员皆与灵儿小姐毫无瓜葛,剩下的基本都是寻常人家,目前正在逐一排查。”   “尽快。”萧绎对他的效率尚算满意,放过他转向乌璟,“江州出何事了?”   “回王爷,钱庄前几日遭了内贼,监守自盗,恰又赶上月末放银,有一小批取不足银子的客人纠缠不休,有些棘手,属下打算起行前往江州,看看情况。”   生意上的事他在行,萧绎并无异议:“何时?”   乌璟回答:“明日出发。顺利的话,三日内可回秦阳。”   他颔首,随即又想起什么,提醒道:“顺道探望一下,江州那位老太守。”   一方面生意上需要打好交道,另一方面,他日若有何变动,总不至于自乱阵脚。   乌璟明了王爷口中的“探望”是为何意,垂首道:“是。”   末了,他还是妥善地提了一句:“王爷,布庄老板约定的货期就在后日,属下已安排人去取,届时会送回我的宅里,您记得吩咐人过来取。”   在公事上,王爷事事俱到,考虑周全,滴水不漏,然私事上却时时不甚在意,尤其是对灵儿小姐这样的……外人。他敢肯定,若非灵儿小姐日日在王爷眼皮子底下,相信王爷绝对能忘了后院还住着这么一个人。   萧绎听得眉心微动,但知此安排最为妥当,“嗯”了一声。   这般迂回麻烦的办法,实则是为了避免易宅过多暴露在众人眼前。毕竟乌璟作为秦阳最大的商户,在城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与他有牵扯之人,很难不引起他人留意。   故,主仆间的联系,除却乌璟本人外,只有萧绎的影卫参与消息传递。   正事要紧,得了王爷指令的二人快步离去,经过门槛时如一阵风,刮得门边的小姑娘一脸清凉,回过神来,才发觉自己呆住好一会儿了。   她装作若无其事,放下快被啃烂的鸡腿骨,手上油腻腻的,便起身欲到外面打水净手。   宅里可没有能使唤的人,这些走动的下人都仅仅是“走动”罢了,她从未见他们搭理除了易骁以外的人,当然不会以为自己能指使他们干活了。   所幸她在家也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养姑娘,两三日来,已经适应如此自食其力的日子了。   “去哪。”   楚书灵身形一僵,抬起的脚悬在门槛上方,不上不下。   额……为何她有种做坏事被逮住的心虚……   “我……我想去洗手。”她转了半身,朝他挥挥自己油光闪闪的手。   虽然她不认为,隔了这般远,他能够看得见。   不过五感向来强于常人的萧绎,还真能看见,扫了她身后的小方桌上,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一根鸡腿骨的饭盒,这才略一点头:“洗好便回来。”   “好,知道了。”   看着小姑娘缓缓离开视线,他不禁暗嘲自己的多疑——连用饭都能弄得一手鸡油的小姑娘,怎会是被派来试探他的细作?   这些年来,行事谨慎惯了,难免对任何生人都多一份疑心。   他轻叹一口气,让人来收拾了用过的饭盒。   ******   后院的墙脚边有一口井。   楚书灵熟门熟路跑回去,趴在井边朝里望了一眼,确认木桶已在下面后,便用不油的另一只手握住圆圆的辘轳,卖力地转起来。   木桶里的水盛得满当,她又只用一手,转得颇为吃力,使出吃奶的劲儿拉,许久才看到桶沿从井边慢悠悠地露出来。   “嗬!”她眼疾手快伸出左手够住木桶,发现力气不足之时,下意识用沾了油的右手去抓另一边,幸好不偏不倚抓住了。   眼看着就得拉上井边了,她正要用力,岂料右手一滑,底面刚碰上井边的木桶不受控制往里翻,略过她匆忙去挽救的手,又一次“扑通”坠入井底。   这么一折腾,水没打上来,两条袖子倒是彻底湿透了,把她累得够呛,索性单手拧干衣袖,就着流下的水洗净了手上的油渍。   一身衣裳又湿又皱,显然不能穿了,她甩着两条湿漉漉的宽袖,回到自己的房里,翻出昨夜萧绎给她的包裹,左右看了看,挑了一条鹅黄色对襟襦裙。   褪下衣裙时,左臂忽的一阵刺痛,她低呼一声,皱着眉弯起手肘看,却见小臂外侧划了一道细长的伤痕,微微渗出小血珠。   定是方才打水时,被木桶上的倒刺划伤,因沾着凉水而未曾觉察。   “嘶……今日撞了头又划花了手,当真是背运背到家了……”楚书灵用湿衣裳轻擦伤口周边的水迹,抽出随身带着的手帕简易包扎后,才小心地穿上干净的衣裳。   将沾湿的衣裙挂起来晾好后,她甩甩手,将翻乱的包裹收拾好,放回柜子里,这才推门离开房内。   ******   偌大的主厅寂静无声,楚书灵放轻脚步来到一扇门边,悄悄探出半个头往里看。   果不其然,厅内独有萧绎一人,正手执云毫,心无旁骛地于文书上落笔。   心想着莫要打扰他忙正事,她提着及地的裙摆,不动声色地慢慢往门里迈……   “回来了?”萧绎正奇怪小姑娘洗手为何去得这般久,一抬首望见门口的人儿,随口便道。   回应他的,是响亮的“啪”一声。   又……又被抓到了……   被裙摆绊倒在地的楚书灵面朝下,结结实实摔了个狗啃屎。   狼狈不堪,痛不欲生。   她……她不就是想低调做人吗?   为何老天爷非要她出尽洋相啊……   鼻子痛……手臂也痛……呜……   虽心有苦说不出,但楚书灵咬咬牙,还是顽强地自个儿爬了起来。   在萧绎走到面前欲扶她之前。   她低头拍拍崭新的衣裙,并未注意到,男人默默收回背后的手。   “没事?”萧绎声音清冷,目光却落在她沾着水珠的发梢。   楚书灵摸了摸鼻子,估计是发红了,不好意思抬头:“没事没事。”比起以前习武时摔的,轻得多了。   他对小姑娘的口是心非不以为然,眉心轻动:“为何这么慢?”   “啊?”她反应了会儿,才晓得他问的是何事,“打水时没使好力,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不诚实的小家伙,说得这般轻描淡写……他垂首瞥了眼她微微打湿的刘海,水珠细密,不由自主便要抬手去抹干一些。   楚书灵可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突然抬手,下意识便伸手一挡,宽袖下滑,堪堪露出半截小臂……以及微微泛红的伤痕。   手腕立刻被扣住了,萧绎的目光牢牢盯在她白嫩的手臂上,那道近两毫宽的长口子,眸色暗沉,声音更冷了几分:“怎么回事?”   其实萧绎的冷意并非针对于她。   他对小姑娘刻意隐瞒伤情确实心有不满,但自己与她非亲非故,甚至在她眼里,他一直令她有几分惧怕,此举合情合理。   真正令他生怒的,是明明因她久去不归而隐隐挂心,却无动于衷的自己。   为何挂心?他不知。   于他而言,她是个麻烦,累赘,可他却成了小姑娘眼下唯一的依靠。   同情?怜惜?   无论缘由,一想到自己竟丝毫不曾动过去看看她的念头,如此放任不管,他便心生怒意。   这道刺眼的伤痕,便是对他的冷漠无情,最大的嘲讽。   万一,不仅仅是失手划伤了小臂,她脚下一滑,不慎落入井中……   他不敢再往下设想。   楚书灵想抽回手,腕上的力道却愈重,只好硬着头皮道:“不小心,被木桶的倒刺划的……”   说罢,还是忍不住小声开口,语气有一丝委屈:“你……抓痛我了……”   那力道蓦地一松,她立刻垂下手臂,拉了宽袖遮住伤口。   知晓她有伤,这人非但不出言安慰,还那般用力抓她的手,用那般可怕的眼神看她,简直……混蛋!   萧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现过分了,后退半步,将地上的白巾拾起,递到她面前:“你的?”   哼……难不成还能是你的?   她不应声,扯过来便收入袖中,却听男人直直丢下一句“跟我来”,便转身出去了。   ……啊?去哪儿?   不对,她为何要事事听他话?   “不过来?”他察觉身后了无动静,停下,头也不回沉声道。   “来了。”楚书灵撇撇嘴,在心里狠狠“哼”了一声,才小跑跟上他的脚步。 作者有话要说:  嗷~来啦!   ☆、【二十四】      沿着小径左弯右拐,所行却并非后院的方向。   楚书灵上回凑巧走对了方向,寻着了后院所在,之后便后院、主厅两头奔,倒从未来过岔路的另一边。故此时暂且忘了某个“混蛋”的无理对待,东张西望,留意四周的景象。   较之通往后院那方的荒芜与疏于打理,这边却显得风雅精致许多。   脚下拼接铺成小路的青石板方整平坦,不似卵石那般硌脚。沿路有一座凉亭,亭后便是一方颇大的池塘。靠里的假山上有小瀑布,刷白的水流落入池中,溅起点点花儿,几尾锦鲤穿梭于荡漾的水波之间,好不自在。   之后经过一条雕花长廊……其实也算不上长,她仰头望着廊顶衔接处留白的壁画,猜测该是被人硬生生砍断了一截,用以改建其他物事。   当真……简单粗暴。   唯独令她稍稍奇怪的是,寻常院落一般会种些花草作点衬,一路走来,除了深深扎根的老树以及遍地的青草外,并无想象中的姹紫嫣红。   不过他这般不拘言笑之人,想来对此等琐碎之事不甚在意,可为何下人们也……   卟——   迎面而来的痛感叫她瞬间思绪回笼,捂着额头倒退两步,简直无脸抬头看那个……被自己撞到背的人。   这小姑娘走路也不看前面,净发呆了,也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   萧绎自然不懂她的满门心思,回头瞥见她抬起的小臂上显眼至极的伤口,瞳孔微缩,径自转身进屋,待楚书灵跟着跨进门来,人已经不见了。   她想着易骁将自己带到此处,大概是有事要吩咐,没他的命令不可离开,便自个儿坐在正对门口的宽榻上,继续左顾右看。   瞧着屋内的布局,此处该是宅子主人起居的地方,摆设简单,干净整洁,却显得异常冷清,少了些许人气,仿佛从未住过人一般。   那个人……夜里不在这里歇觉?   这个宅子不是他的家吗,大晚上的,他不歇觉,还能上哪儿去?   真是古怪的人,楚书灵决定不再纠结如此无聊之事,眼光一转,不料被屋子右侧墙边的四脚长案吸引了目光。   不,准确来说,是横亘长案剑架上的那柄长剑。   剑身笔直,剑鞘通体暗红如火,靠近剑柄三寸处镶嵌一颗红宝石,点缀光华,看起来尊贵绝伦,上等佳品。   她的视线于长剑上流连忘返,似有惊艳,但随即轻挑眉头,眼中流转的光芒恢复平静。   “看什么?”   清冷的男声于身后靠近,她扭过头来,见消失无踪的男人自旁边通向寝房的门走出,手里多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以及……白布条?   萧绎在她疑惑不解的目光中坐在她的身侧,淡淡地解开她的疑问:“伸手。”   这是……要给她上药?   一心以为这个欺负人不眨眼的“混蛋”有事吩咐才跟来的楚书灵,顿时怔愣在原地,在他含着一分不耐复述那两字时,才听话地将受伤的手递了过去。   白布条先搁在一旁,他让小姑娘将手枕在中间的小方桌上,拔去红色的瓶塞,从小瓷瓶中倒出微微粘稠的药剂于手心上,另一手的食指轻点手心,粘上药剂:“靠近些。”   仍有些懵的楚书灵下意识身子微倾靠过去……对上男人沉静如水的眼眸,她才意识到有何不妥,迅速退了开去。   ……笨死了,她在做什么蠢事啊。   她在心底暗骂自己两句,这才别开脸,稍稍挪动小臂。   萧绎一直垂眸盯着那道惹眼的红痕,眉心微乎其微地蹙着,并未注意到小姑娘的懊恼神色,见位置恰到好处了,他以手背轻碰她,示意可以了。   “哦。”   如白玉般的修长手指缓缓贴近,不知是因□□在外的皮肤泛起凉意,抑或是别样的感觉,白嫩的小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表面不大明显,只有她自己知晓,心头如雷鸣的跳动,一下,一下,却声声重得不像话。   然而所有复杂异样的小情绪,皆在他的指尖触及伤口的刹那,蓦然而止。   “啊……”尖锐火辣的痛觉在他指下炸开,楚书灵狠狠倒抽一口气,依旧无法忍住脱口而出的低呼,本能地要将手收回。   “莫要乱动。”萧绎沉了声,掀眸瞥了她一眼,见她咬着下唇,慢吞吞将小臂挪回来,眼眶里隐隐有几许不自知的湿意,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些,“疼?”   楚书灵点点头,何止疼,快疼死了……   萧绎面无表情:“忍着。”   “……”   她就不该指望这位冷面大爷,能说出安慰的话来。   眼看着他即将展开第二轮攻势,楚书灵急忙屏气凝神,一副严阵以待的紧张神情,竟让无意间捕捉到的萧绎,禁不住嘴角细微地……抽了抽。   眼底的愉悦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一点一滴,渗入心头。   许是第一回的接触已令伤口逐渐适应了药剂的烈性,第二回尝试倒不若之前的万般难受,沾着药汁的指腹温热轻柔,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能起到帮助伤口吸收药汁的作用,又不至于让她难以忍受。   缓过最初的一阵刺痛后,楚书灵轻轻呼了一口气,微侧过脸,斜眼瞄向正在给她上药的萧绎。   墨发高束,垂眸敛眉,棱角分明的面容,依旧无一丝表情,却令她忆起他在批阅文书时,心无杂念、专心致志的模样,仿佛此刻为她涂药,便是他所要做的,最紧要之事。   明明口上毫不留情地让她自己忍痛,动作却比方才轻了许多,妥帖细致。   这样的人……似乎也并不太坏?   如此思虑间,耳根却微微发烫了,她眨眨眼,转头看向别处,欲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几经流转,又落在了南墙的赤红长剑上。   萧绎收回手,确定药汁已全然覆盖整道伤口,便拉过白布条为她包扎。   小姑娘似是有所觉,未有看过来,却自发轻抬手臂,方便他动作。   洁白的布条一圈一圈缠绕,这般一裹上,倒显得她原本并不圆润的小臂,愈发纤细。   萧绎一边包扎,一边暗暗思忖:小姑娘着实瘦了些,以后是否需要添点饭菜?瞧她中午啃鸡腿啃得挺欢的,要不加荤菜?   ……   稍一走神,待他发现自己在小姑娘手臂上打了个死结,顿时有几分……哭笑不得。   罢了,届时直接用剪子剪开便好。   擦净了手上的药剂,塞上瓶盖,抬眼见楚书灵恍若不知疲累,仍傻愣愣地举着手臂,他眉心一动,轻捏那细嫩的手腕放下来,双眼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长剑?   方才他过来时,小姑娘似乎也在呆呆地望着什么……是对它感兴趣了?   萧绎莫名地来了兴致,起身,三步并两步行至长案前,取下那柄长剑,复回到宽榻边,居高临下,在小姑娘惊诧的眼神下,单手横放在小方桌上。   楚书灵低头瞧了瞧面前的长剑,又瞪眼看他再次坐在小方桌另一边,脸色淡淡望着她,似是……让她仔细看看?   她有些犹豫,毕竟此剑价格不菲:“可以吗?”   男人不语,只用眼神示意可以。   得了允许,她便无甚可顾忌的,一手握住剑柄,一手握住剑鞘,稍使力一拉,便将整柄长剑抽了出来,双眼上下打量光可鉴人的剑身。   良久,他问:“喜欢?”   楚书灵几乎毫不迟疑地摇头。   哦?萧绎眼底带了几分玩味:“为何?”   “此剑外观精致华贵,色泽鲜明,但实际却华而不实,由剑身的厚薄不均,便足以见得其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一柄真正的好剑,从不需要过于华美的外装。懂它的人,自然慧眼识珠,而不懂的人,不配拥有它。   这是她爹爹教她识剑时,亲口与她说的。   萧绎对她的头头是道,倒是颇有几分意外:“还有呢?”   “嗯……剑身过硬了,易折,制剑的材料也……”她忽的停下声音,才发现自己竟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评头论足,这不……明摆着贬损他不懂剑吗?   “为何不说了?”萧绎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   “……”额,她不好意思说了。   小姑娘对剑的认识,超乎他意料的多,这令他难得生出了好奇之心,俯身在宽榻下方触开了某个机关,小方桌下忽然出现了一个长形暗格。   楚书灵目瞪口呆,察觉自己似乎知晓了了不得的秘密后,才慌忙捂上了眼睛。   竟然有暗格……有什么东西需要藏得如此隐蔽?   ……好可怕,不会被灭口罢,她可以,当做不知道吗?   似是有重物沉沉搁在小方桌上,“啪”的一声闷响,伴随而来是萧绎清冷的声音:“这柄如何?”   这柄?   什么意思……   楚书灵慢慢分开遮挡双眼的四指,在看见一柄通体似墨玄黑,首尾雕有朱雀纹样的长剑后,立马移开手,惊喜不已:“这是‘朱雀’?”   一年前,她在爹爹书房里的剑集看过一回,当时只觉此剑低敛冷然,暗藏锋芒,不过一眼便清楚记住了它。   不料,竟有幸面见“朱雀”本尊……   萧绎知晓小姑娘已心有答案,静静凝视她脸上毫不掩饰的喜悦,心头的郁结竟不知觉消散了。   无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嗯~酱紫~来啦!   ☆、【二十五】      晌午过后,楚书灵照旧跟着萧绎到他的屋内,换药。   几日来,因着她的意外受伤,易骁不敢再放任她自食其力,特地派了一个下人帮她做事,诸如洗衣裳、打水洗漱、烧水沐浴等杂事,都由下人一手包揽,不但省时,她也轻松了不少,算是因祸得福。   易骁走得快些,先进寝房取药了,她跟在后头进门,一如往日在宽榻上坐下,晃着小腿等他。   不过今日她心里藏着事儿,看似轻松自在的模样,实则望着某处呆呆地出神。   萧绎一出来,便见小姑娘垂着脑袋,若有所思,脸上有几分心不在焉。   相处数日,他倒是摸清了她的性子,年纪尚小,人又机灵得很,心思自然多,常呆愣着想些事儿,并不奇怪,也便未有多加理会。   然而这种情况却一直持续到午后。   “一,二,三……不对,这本该放那边……哎呀!”   楚书灵揉了揉被书砸到的额角,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书卷,终于认认真真将它推至书架最里处,免得它被她碰落第三回。   放好后,她仰起头看了看,自己先前翻阅过后摆回去的几本典籍,都极其随意地夹在一列列齐整的书卷之间,突兀难看,不禁郁闷地叹了口气,耐心地逐本放好。   最后一本在书架的顶层,她方才放上去后,便将垫脚的木椅搬回去了,木椅又大又沉,她实在懒得再搬一来回,便努力踮起脚,企图往上够得到。   ……额,够不到,太矮了。   然后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越过她的头顶,轻而易举将突起的那本书抽出来,吊在她面前晃了晃:“这本?”   声音清冷微沉,她不必回头也知是谁。   衣料的摩擦声近在耳边,立于身后的男人几乎紧贴的姿势,令她整个人仿佛被他罩住一般,微微有些不自在,又怕一转身便历史重演地“投怀送抱”,只好僵着身子道:“我读过了……可以帮我放回去吗?”   萧绎手一抬,书册对上不宽不窄的间隙,长指轻轻一推,便将书册送入最里侧。   自然流畅,干净利落。   直到他收回手退离原位,她依旧保持仰首观望的动作,呆愣的神情,单纯得令他心头发软,忍不住两指轻捏了捏她的鼻头。   楚书灵瞬间便回神了,待看见他眼里显而易见的愉悦后,不敢相信刚才捏她的人,竟是这个正儿八经从不逗人的易骁!   萧绎似乎也惊讶自己无意识做出的举动,但由于面瘫已病入膏肓,脸上未露分毫尴尬窘态,只是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然后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   “喜欢习武?”   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她被迅速吸引了注意,歪头回想片刻,记起那日……额,头晕扑到他身上之前,似是也听他这般问过。   “为何这么问?”她反问道。   他朝书架上的卷册扫了一眼,而后视线复落在她身上,等她回答。   哦……大概是有几回翻看剑法、拳法一类的书时,都被抓包了,他才发现的罢。   “嗯。”她点头承认。   “习武几年?”   她是四五岁左右跟着哥哥偷学的,断断续续,成效一般,算……“三年了。”   “想学吗?”他侧倚在书架旁,两指交叠轻敲了敲某本书,语气随意。   嗯?   楚书灵睁大眼睛看向他指尖下的……书名闻所未闻,但也可看出是与武功有关的内容,当即挑起眉,轻呼一声:“你要教我吗?”   不可不说,她虽未曾见识过他的身手,但光凭这几个书架上为数不少的武功典籍,便知他在这一方面绝非泛泛之辈,甚至……可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即便再不济,总不会比她差劲,权当有人指点指点,比她自个儿瞎看有用得多。   “嗯。”   得到萧绎肯定的回答后,小姑娘立马高兴得蹦了一下,扯着他的衣袖晃来晃去,问他何时开始。   他低头瞥了眼被她胡乱攥在手中的袖角,心道她是愈发胆儿大了,之前连与他说话都怯怯的人,如今却敢扯他袖子了。   “明日。”   不过,感觉并不差。   “那我要做什么准备?”对于习武,她从来不会马虎,一副必要好好学的架势。   “不必。”萧绎见她急失望,便补了一句,“我自有安排。”   哦?!   楚书灵心中暗喜,忍不住期待明日的到来了。   ******   期待归期待,今夜计划好的事,她可不曾忘。   子时已过,楚书灵如前几日般翻上后院的围墙,趴在墙头朝主屋的方向张望,确定依旧黑灯瞎火,无人在内后,一跃而下,抄后路往主屋靠近。   其实不仅仅是主屋,整个易宅,除了她所居住的后院一角外,全是乌漆墨黑一片,若非知晓暗处依旧有那些下人在,她真有种孤身行走夜路,心里发毛的感觉。   主屋寂静无声,身形娇小的楚书灵靠着墙慢慢挪动,不细看便难以发现,如此一小步一小步挪至侧墙边缘,探头瞧了瞧,瞄准并未关紧的那扇门。   咻——   “哈……”迅速闪身进了屋的小姑娘反手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喘气,胸口那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了。   虽说她斟酌多日的时间及路线该是万无一失,但此等偷鸡摸狗之事,做起来总是心虚得很,尤其是她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   待她把气喘顺了,借着透入窗纸的微弱月光摸黑前进,成功摸到宽榻的边缘时,她真心庆幸他的房里摆设简单,否则一路上不知得碰倒多少东西。   她伸手沿着平坦的榻边摸过去,触到明显高起的小方桌,兀自点点头,面朝它蹲下去,开始往塌下摸索。   那日易骁便是在这附近打开了暗扣,才使方桌下的暗格显露出来,可惜她那日毫无防备,根本未留神他触碰的地方,如今便只得自个儿慢慢寻找。   之前未曾细看,这般一摸,才发觉塌下本应平整的木板竟是纹路繁复,凹凸不平,但触感与普通木质无异,摸了一回未有收获,她沉下心,耐着性子重头再来。   “唔……”手心忽然被一个冰冷的硬物硌了一下,她双眼一亮,返回去寻到那处冰冷,摸着像是金属的圆扣,不知是该转动还是往下按。   嗯,试试便知。   她先扭了一遍,手微微冒汗,滑腻腻的,无法扭动,便干脆伸指戳了下去。   ……嗯?无反应?   周围依旧安静如初,静得只能听见自己低低的呼吸声。   “明明按下去了……为何……”   啪嗒——   一声清脆响亮的碰撞声蓦然响起,吓得楚书灵立马捂住嘴,大气不敢出,蹲在塌下一动不动,一双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生怕有人听见声响,猛地闯进来抓她。   待了许久,外头未传来半分动静,她遂渐渐放下心来,撑着榻沿缓缓直起身来,目光穿过方桌底下,落在安然躺在长形暗格内的玄色朱雀,紧绷的嘴角终于微微上扬了几分。   还好……找到了。   她目不转睛盯着它,片刻后探出手臂,几分谨慎,几分紧张,小心翼翼地伸向那柄长剑。   指尖触上微微带着凉意的剑鞘,她下意识缩了一缩,随即咬咬牙,五指收拢,执起剑身欲往外取。   嚯——   冷风起,烛火亮,漆黑昏暗的主屋,忽而一片亮堂。   突如其来的剧烈光线刺得她倏地闭上双眼,只觉背脊一寒,刚握起的长剑“砰”地落入原位,随即身子一轻,竟被人扯着后衣领一把提起。   一切来得太快,她连反应的时间都不曾有,只能下意识抓住勒上前颈的衣襟,一抬头,那人寒凉如冰的黑眸如利刃一般,顷刻间便封住她的喉咙,说不出半字。   “呵,窃剑贼?”萧绎一脸肃杀寒气,毫不费劲将她提至面前,眸中冷芒乍现,语气更是跌落冰点,“刚给点甜头便原形毕露了?”   不,她不是窃剑贼……   楚书灵想否认,可喉咙如同被掐住般发紧,除了拼命摇头外,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处心积虑接近,佯装安分守己,果然只是有所图谋?   寒意自心底最深处透出,根本压抑不住,他无法接受,这个懵懂单纯,毫无城府的小姑娘,竟与那些人一般——   居心叵测,有所图谋。   他的手臂青筋突起,强大的力量自某处上涌,仿佛他一松手,便会即刻失控迸发,“你,究竟是何人?”   小姑娘已然有些呼吸困难,张嘴艰难吸着气,头皮发麻,手脚冰凉。   她……她不过是……想让爹爹……   “说话。”萧绎再容不得她隐瞒,紧紧逼视她布满惊惧的双眸,“你叫什么名字?”   “楚……书灵……”   他望着小姑娘紧闭双眸滑下的两行泪,断续微弱的声音犹如惊雷般炸响。   她说……什么?   手劲忽的一松,她跌落在宽榻上,闷哼一声,跪趴在一边按着胸口喘大气,一手抚上酸软的脖子,心有余悸,不敢回头。   萧绎垂着有些发麻的手,竭力平复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只觉难以置信——   她……便是当年被他抱在怀里,哄了数月的小女娃?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为什么我好像每天都没啥话说……捂脸……   ☆、【二十六】      风声平寂,烛火摇曳,一屋昏黄静谧。   萧绎坐于另一边,视线越过小方桌,望向依旧伏在宽榻上抽噎的小姑娘,细削的肩头一缩一缩地颤着,隐忍压抑的哭声如雨点般打在耳边,也不轻不重地敲在了心头。   他原本已打算回王府了,临走前却记起几日前乌璟的提醒,调转方向便往乌璟宅子去,将新衣裳先取了回来。   不料甫一落脚,影卫便上前道有人漏夜闯入主屋。他将影卫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在眼里,宅子防守极严密,外人轻易无法进入,更别提深入内宅,故闯入者只可能是……原本就在宅内的她。   此念一起,他只觉心上一窒,仿佛被什么狠狠挠了一把,眼前一闪,身子已飞速朝主屋略去,心里有股郁气四处冲撞,速度快得似要失控一般。   为何……偏偏是她?   数日相处,他从最初的防备猜忌,后来的不耐容忍,再到如今的心软纵容,潜意识早已将她归入自己的羽翼之下,那些在心底悄然生起的怜惜,以及陌生难言的某种情愫,掩藏于冷漠无情的面容后,却骗不了自己分毫。   尽管在查明身份之前,他尚存了一丝疑心,但……自己确然对她上了心。   无论出于何种缘由,却不得不承认。   正因如此,他在亲眼目睹她偷偷触动开关,企图将暗格内的“朱雀”取出时,心头一股无名火猛然蹿起,烧得他理智成灰,只欲揪住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狐狸,恶狠狠质问她。   质问她为何隐瞒身份,质问她为何如同外面那些居心不良之人一样,装作单纯无害,实则心怀不轨,质问她……为何辜负他欲对她好的心意。   她的所作所为,她的惊慌失措,恍若冬日的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倒扣于他头上,冰凉彻骨,却浇得他心里那把火愈烧愈烈,恨不能将她赶出去,冷冷关上门,任她自生自灭。   可她却说,自己叫楚书灵……   短短三个字,却如一条引线,勾起深埋心底的一段回忆。   那是,在他重来的生命中,最为光明灿烂,也最为柔软的时光里,上天赠与他的,短暂却温暖至极的美好。   人,总是愿意选择,自己更能接受的事实去相信,所以他放手了。   因那一瞬的心软。   萧绎轻轻叹气,身侧声声低弱的啜泣,令他本就烦乱的心更添几分愧疚,侧脸看去,轻轻浅浅地唤她:“楚书灵?”   小姑娘毫无反应,恍若未闻。   他又轻声唤了一遍。   此回小姑娘有反应了,却是猫着腰膝行至宽榻角落里,屈膝靠墙坐着,小脸埋在双臂之间,期间未曾看他一眼。   这……可如何是好。   萧绎自知将她吓坏了,此刻她摆出生人勿近的抗拒姿态,作为一个由小到大鲜有与女子接触的人,他猜不懂姑娘心思,当真……有些不知所措。   思虑片刻,他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开门出去了。   既然她心里害怕,他继续待着只会令情况愈糟糕,不如暂且离开,让她独自静一静也好。   主屋外,他一抬手,便有一名影卫上前:“让青枭过来。”   “是。”影卫正欲转身,又被叫住,“烧些热水送到主屋。”   这么晚,要热水做什么用?   影卫不解,但他们行事向来不问缘由,只听差遣,便垂首应了,领命而去。   ******   主厅。   “哈啊……王爷有何吩咐啊……”青枭半夜被人叫醒,严重睡眠不足,大喇喇打了个哈欠,语气暗含埋怨。   “不必查了。”萧绎懒得多言,直截了当丢下结论,“你直接查查,城内是否有京城楚家的亲戚,楚家嫡女是否在近日出入秦阳。”   “啊?王爷,你是哪儿来的消息?”青枭一下子醒了,王爷突然指出一条明路来,他反倒有种喜从天降的不真实感了。   萧绎眉心一动,面无表情的脸似乎冷了几分,跟了他几年的青枭,哪能不懂这是不耐烦的前兆,立马调头开溜,“属下领命,属下这便去!”   以青枭的速度,大约很快便有结果了,他背脊一松,靠在宽大椅背上,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走得这般快……他本还想留青枭去哄哄小姑娘的,哎。   ******   待萧绎再次回到主屋前,方才堪堪压下的丝丝烦闷又浮上心头,近在咫尺的那扇门,竟犹豫了片刻,才抬手轻轻推开。   屋内依旧烛火通明,却安静不已,萦绕耳边的细碎哭声消失不见。   塌下的木盆盛满热水,微微冒着白气,他无声无息走近榻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缩在角落的人儿却没有回应,呼吸声平稳和缓,看着似是……睡着了?   这姑娘……心真宽,之前被他粗暴的举动唬得惊魂未定,才一个时辰不到,便睡过去了……   不过睡过去了也好,萧绎暂且不知如何面对她,便侧身坐在榻沿,垂眸望着木盆氤氲升起的白雾,丝丝缕缕,有些出神。   直至身后忽而传来隐约的低喃。   他未动,侧耳细听。   “……爹爹说话不算话,明明……答应会回来……娘亲也不在……不要灵儿了……呜……”   说的是……阵亡沙场的大将军楚元,与几年前病逝的箐姨吗?   “……灵儿想家……想见爹娘……”   小姑娘似乎又在梦中哭开了,萧绎有些头疼,心被揪了起来,不忍让她继续困在梦魇之中,便倾身靠了过去,轻拍了拍她的头:“是梦,莫哭了。”   她睡得不深,被他轻唤几声便醒过来了,抬头时不适应地眯起眼,待掀开眼眸看清面前人后,立马抽气往后退,“砰”地靠上后墙,撞得挂在斜上方的字画晃了起来。   “你……做什么!”   小姑娘瞪圆了双眼,犹如受惊的小鹿般慌张失措,还有前颈未曾消散的淡淡红痕,看得萧绎心头发紧,原本的愧疚与后悔愈发深重,一时有些失言。   他该如何解释,连自己都难以接受的所作所为?   两人面对面僵持着,一人浑身是刺,一人进退不得,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呀——呀——”   窗外忽然有野鸟扑腾飞过,尖利的叫声划破了一室寂静。   “不早了。”最后还是萧绎打破沉默,转过微僵的上身,俯身将塌下的木盆搬上宽榻,探了探水温,依旧温着,垂眸拧干盆里的白布,“过来擦擦脸。”   小姑娘心里还怕着,哪这般容易听话过来,仍防备地看着他。   “要我帮你?”萧绎问。   其实他说这话确实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可那张面无表情的冷脸,却使他的话更像威胁,听得她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了。   可她自知没有逃过他的本事,违抗对她无任何好处,只得咬咬牙,顺着他的话挪过去。   小姑娘不说话,脸上的神情不甘不愿,萧绎便以为她真让他亲自帮她擦脸,愣了愣,但眼下是自己有错在先,问出口的也是自己,权当给她赔罪了。   于是他在她靠近时,顺势欺身上前,扶着她的后颈,温热的白布便覆上了布满泪痕的小脸,手指微动,带着几分试探,几分小心,轻轻擦拭。   楚书灵皱了眉想往后退,可他托在后颈的手掌,虽未过分桎梏,却也不容她拒绝,试着动了两下无果后,她便放弃了徒劳的抵抗。   如今她栽在人家手里,技不如人,再委屈害怕也只好咬牙忍着。   萧绎倒是对小姑娘的安分乖巧很是受用,手势不大自然,但依旧尽量细心轻柔,寸寸抚过,边擦边在心里头暗道:她的脸真小,似乎还比不上他的手掌大……软软嫩嫩的,跟他印象中的无甚差别啊……   待他取下白布,准备过过水再擦一遍时,楚书灵感觉到后颈一松,忙不迭又要往后缩去,被萧绎先一步察觉,丢下白布便扣住她的手腕,使了巧劲将她一把拽到身前。她着力不稳,猛地便往他胸前扑去,根本刹不住车,被他猝不及防地抱了满怀。   她狠狠磕到自己的下唇,疼得冒汗,伸手欲推开他:“你……你放开我!”   望见她脸上的抗拒,他这才意识到小姑娘并未平复下来,心念一动,扣在她腰上的手臂不自觉又紧了两分,另一手迅速将她两手一并握住,沉声道:“听话,莫要动了,我不会伤害你。”   他不想再放任她缩在角落,独自难受,无论如何也得把话摊开讲清楚了。   被他强势控制住的楚书灵无法挣扎,终于如他所愿停下来了,仰着头,如一头被激怒的小兽般,正一脸不忿地瞪着他。   萧绎生平第一次有种心虚的感觉。   “你说你名为楚书灵,那你的父亲,可是楚大将军楚元?母亲可是姚箐?”   两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两寸,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愕,清晰地落在他的眼中:“你怎会知晓娘亲的名字?”   姑娘家的闺名关乎清誉,只有少数亲近之人才会知晓,对外一律称姓氏或随夫家名分来称呼。   爹爹是鼎鼎有名的大南国将军,知晓姓名不足为奇,但他竟然连娘亲的闺名也……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   ☆、【二十七】      静谧安宁,烛火轻晃。   昏黄的光线令他冷峻的面容柔和了几分,不再冷若冰霜,楚书灵心头绷紧的细线微微一松,眼中的惧色渐褪,为他问的一句话,睁大了双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我曾……”萧绎立时顿住了,近在咫尺的目光明亮逼人,他迟疑一瞬,转而改口道,“我的母亲与箐姨相熟,幼时曾有几面之缘,故而知晓一些事。”   时机未到,他的身份不可轻易暴露,当年之事便只能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倒不是信不过小姑娘,只是为免叫旁的有心人听了去,心生怀疑。   楚书灵听他语气自然地唤自己娘亲“箐姨”,原本半信半疑的心又多信了几分,只定定地凝视他如墨漆黑的双眸,轻声问道:“真的?”   “真的。”萧绎察觉她开始软化的态度,略一点头,正色道,“我也曾见过你。”   这回小姑娘却不信了:“我可不记得见过你。”   “不信?”他无意间轻捏了捏掌中的一对小手,似是闷笑了一声,“当年……我还有幸闻见你声如震天的打嗝。”   打嗝?   楚书灵当然知晓此事。   爹爹在世时,每每提及她与哥哥幼时趣事,总少不了这一件,只道她打嗝的声响之大,直把初次听到的他吓得以为出了事,结果发现是自家闺女的杰作后,直夸她颇有豪气,不失楚家大将之风。   虽说爹爹没少拿来说笑,知她觉得丢脸,从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她自己则更不会说出去,如此一来……他所言之事该是可信了。   思及此,楚书灵才微微放松僵直的身子,心头后知后觉涌上些许羞窘尴尬,垂下眼眸,瞥见他将自己的双手紧握胸前,忍不住耳根一热,动了动拳头:“我信了,你先放开我。”   萧绎本就不欲束缚她太久,此刻见她确然信了自己的话,暗暗松了口气,依言松开了困住她的双臂,顺势往榻沿退了退,空出位置让她坐着说话。   不过,信他是一回事,方才他那样对她又是另一回事,小姑娘心里头还委屈着,跪坐在一旁便又沉默下来了。   萧绎看得出她的意思,可已然做下的事,哪容得他后悔,无声望了她片刻,清冷的声线微沙:“脖子还疼?”   楚书灵下意识伸手抚上被勒过的前颈,其实感觉已不大明显了,仍轻轻浅浅“嗯”了一声。   脖子不疼了,可她心里难受啊。   “……是我失礼了,我与你道歉,往后再不会了。”萧绎的语气有几分无奈,神色淡淡,眉目间却情真意切,见她不语,又问,“可需要上药?”   他态度诚恳,处处透露出关切,楚书灵也不好再扭捏刁难他,摇了摇头:“不必。”   况且,本就是她犯错被抓在先,换作旁人也会作此反应,她有何立场去怪责他?   小姑娘愿意开口便好,萧绎识趣地不再问她是否真的原谅,只俯身打开暗格,重新取出“朱雀”搁在两人之间,清冷的声音微沙:“为何……想要它?”   “我没有想要……”楚书灵低声否认。   萧绎眉心一动:“不想要,为何半夜来……取?”   她抱膝而坐,视线来回略过剑身,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斟字酌句:“因为,它是爹爹生前非常喜欢的一柄剑。”   他记起小姑娘的爹,正是在不久前战死沙场,一去不复返。   “爹爹曾说,无法得见‘朱雀’,乃今生一大憾事,我便想着……能把剑带去给他看看,至少能了却他一桩心愿……我并不是要偷走,待我让爹爹看过,便会还回来的……”   说到最后,她已有些瓦声瓦气,那双水灵灵的清澈眼眸,仿佛下一刻又该落下泪来,抬去看向他:“你能……把它借我吗?”   萧绎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爹可是葬于京城?”   她点头。   “秦阳与京城相距甚远,你只身一人,如何回去?”   他的一句话,将她猛然从梦中惊醒,回到残酷的现实。   是啊,她被孤零零丢在秦阳城,莫说带走“朱雀”,她甚至,连回京的路该如何走都不知。   一时脑热兴起的念头,毫无思虑便付诸行动,她实在是……愚蠢又鲁莽,有愧于爹爹多年的教诲。   小姑娘将失望与沮丧都写在脸上,他心有不忍,却不得不当着她的面收起长剑,只道:“此事暂时作罢,待你日后回京再谈。”   并非是他不欲满足她的愿望,而是此剑名气过大,轻易不得外露,否则稍有不慎,很可能便会引火烧身,后果不堪设想,他断不可冒此危险。   “好。”楚书灵想明白了,自然不再强求。   夜已深,萧绎将她送回后院的客房内,看着她上了床榻躺下后,不再多言,只让她好好歇息,便转身欲走。   “明日……”   脚下一顿,他微微侧过脸:“何事?”   “明日,还教我习武吗?”小姑娘窝在被褥里,只探出一颗脑袋,小声问。   萧绎回过头,点点烛光略过他俊美深邃的五官,却映照不出眸中的柔和光亮。   “嗯。”   只要你想学,我便教你。   ******   作为当年竹山馆第一谍报手,青枭确实无愧于这个封号,翌日一早,便带来了查探所得的消息。   灵儿确实是京城楚家的嫡女楚书灵,九月上旬被送到秦阳城司徒家寄住。   司徒家是商贾大家,老爷子白手起家,如今的大当家是其子司徒朗。而司徒朗之妻楚氏,正是楚元之妹,楚书灵的姑姑。   说来也巧,这司徒家的宅子与易宅不过相隔两户,当日楚书灵指认易宅是她家,说不定是因初来乍到,不甚熟悉而闹出来的乌龙。   可之后发生的事情,青枭却不明白了——小姑娘好端端的有家不回,非但认了王爷做爹,在易宅住下,还不愿透露自己身份,到底为何?   “司徒家可曾派人寻她?”萧绎问。   青枭双眼盯着手上的小册子,皱眉:“不曾……”   这家人也是奇怪,丢了小孩竟不派人出来寻,即便不是自家亲生孩子,总不至于如此不上心啊。   萧绎同样眯起眼眸,显然对司徒家不闻不问的举动心有不满,声音冷了几分:“近来可有要事?”   “要事……”青枭摸着下巴想了想,“听闻楚氏临盆在即,近半个月来闭门休养,不知算不算要事?”   “闭门休养?”   “是,王爷有所不知,楚氏此胎怀得不大安稳,几次意外皆是堪堪保住胎儿,好不容易熬到最后半月,当然要万分谨慎了。”   青枭办事向来无孔不入,连此等秘事都能探出所以然来的人,除了他,大概寻不出第二人。   萧绎却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他们如何安置她?”   “谁?”青枭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当家主母楚氏没精力管,托付给嬷嬷照顾了,也遣了几名下人过去伺候。”   听着甚是不失妥当的安排,楚书灵亦早到了懂事乖巧的年纪,何故偷溜出司徒家,甚至在他的易宅逗留数日,对回家一事只字不提?   其中有何猫腻,只怕得问过她才知。   “继续盯着司徒家。”   “是,王爷。”   ******   后院里头,正双脚外开,双腿平屈下蹲的楚书灵,丝毫不知自己的底细已被人查得彻底。   不过此时的她也难以分出闲心去理会——光是头顶上摇摇欲坠的大瓷碗便够让她心惊胆战的了。   今晨她起了大早,刚洗漱更衣完毕,衣冠齐整的易骁便出现在后院门口,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稳稳端着盛满水的大碗。   她一看见,心里便“咯噔”一跳,忆起曾偷瞧哥哥练武的情景,有股不祥的预感蔓延而上。   果不其然……   想起易骁昨日说他自有安排时,自己还傻乎乎地期待,今日能学到神乎其神的功法,楚书灵便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   可是不能……她一动,这碗里的水便轻飘飘地荡起来,头顶的点点凉意,便是水撒了的证据,她绝不怀疑,若自己再敢稍微移动分毫,整一碗水必定全用作造福地上的草苗儿了。   哎……脖子僵硬得快失去知觉了,双腿也累得微微麻痹……   以前她老爱趁下人不注意,跑到前院去偷看哥哥习武,她羡慕哥哥有教他武功的师傅,总想跟着偷学几招。   那会儿哥哥也没少被师傅要求扎马步,但他丝毫不见勉强,一个时辰下来,除了汗流浃背以外,神色轻松,落在她的眼里,便潜意识认为扎马步并非难事。   等她如今亲身经历过,才知晓其中滋味有多苦。   ……苦得她快顶不住头上的大碗了!   不不不,坚持住……   “哈,小丫头挺卖劲的啊!”   一声大喊随风而至,迎面扑来,她下意识闭上眼,身体忽的便失了平衡,微微往后一仰……   砰——   完了,掉下去了……   认清这个事实后,恍若苦苦维持的力气一瞬被抽干了,她颓然向后倒去,颇有些不管不顾,反正草地是摔不疼的,横竖没坚持到他回来,要骂要罚,等她休息一会儿再说……   腰上忽而一紧,耳边拂过的风骤停,她微微掀开眼帘,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近在咫尺,正深深看着她。   “……吓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噫~啦啦啦~   ☆、【二十八】      秋色浓郁,清风徐徐,萧绎的身后,无边天际碧蓝如洗,似有南归的大雁飞过。   楚书灵瞪圆的杏眸中,却被他冷峻的面容占据所有视线,明明逆光而立,刀刻般的深邃五官依旧清晰无比,摄人心魂。   一如初见时的英气逼人,好看得不像话。   萧绎察觉小姑娘怔愣在自己怀里,眼神呆呆的,不知心里又在琢磨何事,便勾着她的腰直起身,半扶着她站稳。   然后抬眸淡淡瞥了眼单足立于檐角的始作俑者,警告意味甚浓,无辜的青枭惊得背脊一寒,忙领了命闪身而退。   回过头来,见她已然捡起掉落身后的大碗,盯着里头空空如也,神情懊恼地低着头,一副丢人丢到家的模样,萧绎不禁嘴角微抽了抽,眉角藏着几分笑意。   “方才我吩咐你何事了?”   小姑娘羞愧垂首,小声回答:“在你回来之前,碗中水不可尽撒。”   “那……”   她看着撒得一滴不剩的空碗,头垂得更低了。   惨了,这下该被罚了……   “你以为,是否该罚?”   这话说得轻巧动听,可她还不至于将客套话当真,规规矩矩道:“该罚。”   “那便罚你……”   楚书灵被他听不出感情的语气吓得心里直打鼓,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本……本来我能坚持的,是青枭哥哥来得突然,把我吓了一跳,才不小心动了……”接着瞄了他一眼,被抓包后又迅速低下头去。   “嗯?”萧绎声音沉沉,示意她继续。   “可以……罚轻一些吗?”她自然没有那个厚脸皮求他不罚,但好歹扎了大半时辰的马步,只求他能稍稍手下留情。   他却不答反问:“你可知习武最需要的是什么?”   她摇摇头。   “心静。”他负手而立,微风将衣袂轻轻吹起,墨发微扬,颇有几分仙气,目光却沉沉落在她身上,“若能静心,无论周遭有何变故,皆不足以令你动乱。”   “哦。”小姑娘表示受教了。   虽然她知晓,他说这话大概是不答应她的意思了……   “我离开前可曾说如何惩罚?”萧绎问。   她不知为何作此问,仍歪头想了想,肯定道:“不曾。”   “嗯。”他顿了顿,声音清冷如水,“既然如此,便不罚罢。”   她就知道……咦?   不罚了?   楚书灵惊喜得直想蹦起来,考虑到自己毕竟在他格外开恩下逃过一劫,不好过于放肆,便按捺住欢呼的冲动,诚恳道:“谢谢……”   额,该如何称呼他?   之前事出有因喊他爹,如今他已道明与她相识,再乱认便不妥当了。   他叫易骁,看起来与哥哥年纪相近,那她与叫青枭哥哥一般叫他便好。   “谢谢易哥哥。”她扬起笑,真心道。   萧绎听了,却是微怔。   ……为这个许多年前曾听过的称呼。   每回箐姨抱着她来到惜云宫,便会教她给绎哥哥问好,而她只会“啊啊”两声,还说不出只言片语。   不过相隔数年,当年牙牙学语的小女娃,如今也长大了不少。   而那时未有机会亲耳听到的一声唤,竟也于无意间听到了。   恍若隔世。   如愿以偿。   ******   在之前几次接触时,萧绎便已探出她内力尚浅,应是并未专门修习过内功,故而也无法教难度过大且需时较长的功法,先挑了一本拳法,让她热热身子。   可是,热身子便热身子,他为何……又要她定着一个姿势不能动?   原本只是腿酸脚痛,这下可好,连胳膊也开始发酸了,简直是变相罚扎马步……   楚书灵苦不堪言,欲哭无泪,然而自己选择的路,累得趴下也得把它爬完。   相较于她的艰难,不远处负手缓缓踱步的萧绎,则显得悠闲轻松许多,偶尔回头望她一眼,见小姑娘一脸皱巴巴的表情而不自知,心下一笑,面上冷淡如初:“重复一遍。”   又来了……   呜呜,还让不让人活了……   “为何不说?”他走过来,在小姑娘面前站定,垂眸问道。   楚书灵不敢看他,支支吾吾:“我……我……”背不出来。   “要是说对了,便允你休息。”   一听见“休息”二字,她立马恢复斗志,眼珠子一转,开始绞尽脑汁挤出有些模糊的几个词:“头正,项竖,腰……”   萧绎瞥了她一眼。   “哦,不是,是肩沉。”她被那凉飕飕的眼神扫得后背一寒,连忙改口,接着讲,“肩沉,胸平,腰……”   “嗯?”男人禁不住转头看她,嘴角微微抽动。   她说错了?   “头正,项竖,肩沉,胸平……额……平?”   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胡话,楚书灵顿时小脸发热,尤其瞄见萧绎唇角微扯,似笑非笑的神情后,更是如同火烧一般,脸上的红霞悄悄蔓延至耳根,羞得恨不能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而且还让他一字不漏全听到……丢死人了!   萧绎倒没料到小姑娘年纪小小,却是懂得害羞了,守礼地不再提及,只让她再背一遍。   这回她长记性了,一字一句完整背完,除了在某个词上语速忽然加快了些,发音含糊了些……以外,并无瑕疵,他略一点头:“好。”   回应他的,是小姑娘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闷响……听着还挺用力的。   他不必看也能猜到,这会儿她脸上必然是龇牙咧嘴的痛苦模样,眼底不由得浮起些许笑意。   以往总嫌弃教人习武是件耗时且麻烦的事,所以即便对青枭恨铁不成钢,他也只是将其扔到军营跟着操练,甚至贴身追随的蓝渊,他也仅是略作提点,便任由他自个儿修习,从未想过要亲自教授。   不过,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他似乎寻到了些教人习武的乐子。   若以后能一直教下去,也不失为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然而在此之前,他还有件要事需处理。   楚书灵屈膝坐在草地上,下巴枕着膝盖,双手正轻轻捶着酸麻的小腿,见萧绎走过来,忙不迭要站起身。   虽没有正式拜他为师,但如今怎么也算是半个师父,当着师父的面,哪有徒弟大喇喇坐在地上休息的道理?   他撩袍盘腿坐下,掀眸看了眼低着脑袋,站得规规矩矩的小姑娘,不明所以:“不累?”   “累。”   “为何不坐?”   “……”既然师父开口“盛情邀请”,她便从善如流好了。   然后也跟着萧绎的模样,盘腿与他相对而坐。   他身量颀长,这般坐着也比她高出一个头来,感觉到一道视线定定落于头顶,却无人说话,她有些不自在,眼珠子四处转动,转到院落墙脚那株高大的银杏树时,终于寻到了开口的话题:“你家也种了银杏树啊。我觉得秦阳城最美的,莫过于成片成片的银杏树了……”   金黄的,明亮的,好看极了。   “也?”   “嗯,姑姑家也种了……”楚书灵突然顿住话头,扭头却撞上他探究的目光,愣了愣,仍旧选择闭口不谈。   萧绎也不强迫她,沉吟片刻,道:“你原居于京城,为何来了秦阳?”   小姑娘身子一僵,放在膝上的两手微微一动,最后捏成小小的拳头,然后松开,又慢慢捏紧,反反复复好几回,一言不发,直到他以为她不打算回答时,才张了张口,声音轻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因为爹爹不在了……”   话音刚落,她便抱膝埋首双臂间,隔了许久,才稍稍平复下来:“……哥哥留京处理后事,无法照顾我,便把我送过来暂住。”   “送到你姑姑家?”他轻声问。   她的声音闷闷的:“嗯。”   “在姑姑家,过得不开心?”   依旧闷闷的:“嗯。”   萧绎低头看着才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柔软的发顶洒落一圈浅浅的光晕,安安静静,乖巧可人,不由得心头一软,眸中隐隐流露几分心疼,侧眸看了眼不知何时抬起的手,微动,最后仍是轻轻落在她的头上。   自爹爹去后,哥哥先是忙于战事,回京后更是焦头烂额,疲惫得无心顾及她,将她送到秦阳城的姑姑家。身怀六甲的姑姑在接她进门后,派了嬷嬷和下人服侍她,便再未曾出现过。   她理解姑姑以腹中孩儿为重的心情,想懂事听话地好好住着,然而,那些针对她的流言蜚语一而再再而三传入耳中,实在令她难以忍受。   他们说她是没爹没娘的孩子,说她被楚家丢过来的烫手山芋,她都装作听不见,咬牙忍下了,可他们竟然……竟然说爹爹为了逞英雄,为了挣功名,丢了性命是活该。   她的爹爹为国事献身战场,护大南子民安宁,成就一世英名,连皇上都敬他三分,岂是这些无知愚昧之人有资格随意诋毁的?   受尽欺负,受尽嘲讽,孤立无援。   既然他们容不下她,她也不愿意留在那个地方,故两手空空,一走了之。   后来阴差阳错进了易宅,喊易骁一声爹,不过是想他能收留她。   反正她的爹爹已经没了……喊谁做爹又有何关系?   她再也不要回到那个,连躲在被窝偷哭着想念爹娘,都能听见外人说三道四的地方。   那不是她的家。   满腹心事的小姑娘,在他不甚温暖细致的轻抚下,忽然合上双眼,咬着下唇,还是忍不住滑下两行清泪,闷闷地哭出声来。   萧绎眸色一沉,手劲一动,将她拉入怀中,单臂搂紧,任由她伏在他的胸口,哭得旁若无人。   到底是……受委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摸头杀嗷嗷嗷~   ☆、【二十九】      既然司徒家不闻不问,小姑娘也不愿意回去,萧绎便纵容着她留在易宅住。   其实,敞心而言,如此收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在外宅,于情于理皆不太妥当,他并非不知晓。   然而不知为何,每每对上楚书灵那双水灵灵的眼眸,一如当年澄澈纯净,全无芥蒂地信任他,依靠他,他便无论如何说不出,赶她回家的话来。   是看在箐姨的份上照顾她也好,是存了隐秘的私心也罢,他总是无法放下不管。   她眸中的笑意明媚可人,丝毫不该因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而消磨殆尽。   况且,那日小姑娘伏在他的胸口哭得那般难过,心底收起多少委屈不曾言说,他仅是略加想象,便觉心疼不已。   她才不过九岁,双亲去世,唯一的兄长远在京城无法顾及,在亲戚家受尽冷言冷语无处诉苦,最后误打误撞寻到他的宅上,也算一种缘分,他便留下她又有何不可。   不过……   萧绎自一堆文书中抬起头,望向主厅南面书架旁跪坐于地上的小姑娘,眉心微动,目光落在她手中那柄长剑之上。   之前“朱雀”一事,他明了她对刀剑似乎情有独钟,便特地吩咐人在两壁书架之间各摆了一个放有剑架的长脚桌,让人去剑库挑了两柄不大特别的长剑来。   果不其然,今日她一进屋,第一眼便往剑架看过去,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惊喜神色,清晰地落在他眼里,便可证明他确然猜中了小姑娘的心思。   不过,她已然捧着那柄剑看了约莫有半个时辰了……   真有那般好看?   萧绎作为一个资深武痴,最喜收集武功典籍,第二便是收集有名的兵器,其中以剑为甚,可也从未觉得有一柄剑,值当他连续看半个时辰不撒手啊……真是奇也怪哉。   抱着“究竟有何可看”的好奇之心,他搁下手中的笔,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手指,缓步步下台阶,行至小姑娘身后,无声看了许久。   直到最后,实在忍不住发出类似闷笑的声音,摆弄了近一个时辰的楚书灵才惊觉有人在身后,吓得猛然扭头,差点被剑柄打到额头:“……易哥哥你走路为何没声音的?”   萧绎没好意思戳破,是因她太入神,以至于他站了那般久都不得知,蹲下来与她平齐,单手轻松握起那柄,她用两手拿着犹嫌重的沉褐长剑,微侧着脸问她:“喜欢?”   “一般。”出乎意料,她轻摇了摇头,“我就是喜欢看看。”   “在家时不曾看过各类剑?”他指的是楚府,毕竟是武将世家,府中有数柄藏剑不足为奇。   小姑娘飞快地翻了个白眼,撇撇嘴,语气有几分埋怨:“爹爹对藏剑兴趣寥寥,哥哥倒是有,可他怕我见过后偷去玩弄伤自己,从不让我知晓在何处。”   “可有逛过市集?”萧绎瞧她是个胆大贪玩的,平日该是没少溜出府去,故作此问。   “逛过几回……”楚书灵随口便答,而后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凑近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都是偷偷出去的,易哥哥莫要告诉旁人。”   小姑娘扑闪着眼睛,贼兮兮的表情可爱得紧,他垂眸看着她弯弯的睫毛,“好。”   她“嘿嘿”轻笑两声,又道:“不过为何要如此问?”   萧绎有些出神,闻言才不露痕迹地收回视线,看向手中的长剑:“市集上有不少刀剑铺子……”   “啊,易哥哥要带我去看吗?”楚书灵顿时惊喜地瞪大双眼,“真的?”   “……”他原是想说若她逛过市集,该是在刀剑铺子看过不少剑的,不料话未说完便被人急切打断……断章取义,低头对上她直溜溜望着自己的水眸,以及不知有意抑或无意被扯住的袖角……   哎,罢了,“嗯,我带你去。”   ******   于是,两日后,无奈应承下来的萧绎便换上便服,与满心期待、兴高采烈的某位“小公子”一同走在市集上。   时值巳时,尚未到秦阳街巷最为热闹喧嚣的时候,但不少铺子陆陆续续开门做生意了,并不妨碍他们出行的目的,人少些倒也方便自在。   为了避嫌,娇俏的小姑娘换上一身荼白色的素净小锦袍,长长的墨发用发带束成一个发髻,还围了一个别致的银制发冠,瞧着神采奕奕,颇有几分英气。   萧绎则是甚少于公共场合露面,秦阳百姓至多瞧着他面生,却鲜有人知晓他的身份,用不着乔装打扮。   “来秦阳城后,头一回逛市集?”他留意到她东张西望、满是好奇的模样,不由得问道。   闻言,楚书灵仰起头看他,眼底尽是未褪的笑意:“不是,青枭哥哥带我逛过一回了。”   青枭?   他眉心一动,不由自主便顺口问:“何时的事?”   “我离家那日,在市集撞上了他,他便带着我走了。”她如实道。   萧绎沉吟片刻,面无表情,不知在思虑何事,良久才道:“日后若还想出来,与我说便可,莫要寻旁的人。”   “哦。”小姑娘干脆地应了一声。   如今她与易哥哥关系最近,而且她知晓他其实十分好说话,自然要牢牢抱紧他的大腿……额,这话似乎有些不雅,她心里偷偷知道便好。   起先以为她仅是对刀剑铺子有兴趣,萧绎边走边寻,不一会儿却察觉身边少了人,回头一看才发现她左顾右盼,落在了后头。   待楚书灵急匆匆追上来时,他随意扫了一眼方才她停留的地方,是个卖小玩意儿的铺子,一言不发,却在袖角被轻轻扯住的时候,放慢了脚步。   而后只要感觉身侧的速度稍慢,他便会跟着缓下来。   也正因如此,他才看见她骨碌碌转着眼珠朝里头张望的神情,低头淡声问她:“进去看看?”   然后小姑娘便飞快点点头,松了他的袖角,步伐轻快地往铺子里去,头也不回。   嗯?   ……敢情她之前,都是想进铺子看,又不敢跟他开口?   萧绎失笑,默默检讨自己疏于顾及她的感受,抬步跟着进了铺门。   最后导致的结果便是,只消楚书灵稍微表现出一丁点儿兴趣的东西,他都大刀阔斧给买下来了,以至于她那身衣服的衣袋、袖袋装了不少,手里还得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小锦袋,不过一个时辰便开始累了。   所幸两人终于来到了今日之行的终点——秦阳城最大的刀剑铺子,连庄。   连庄的名号响亮得很,所卖的刀剑自然亦是名副其实的好。   京城对兵器管制较为严格,除了官商外,做这种生意的老板并不多,故楚书灵还是第一回来到如此大的刀剑铺子,跟在萧绎身边进门时,没留神略高的门槛,若非手里还拽着他的袖子,必定要面朝下扑倒在地了。   见有客人来了,一位伙计模样的人便迎上前来,询问是否需要茶水。   萧绎本欲拒绝,却想起小姑娘一路上进了嘴里的各种小吃,便让伙计给了她一杯,自己没要。   她正口渴着呢,有礼貌道谢后,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个清光,放下茶杯,又扯上他的袖角往里头走去。   偌大的四方高堂分为上下两层,若说下层陈列出售的均是上品,那么上层便是更为昂贵的上上品。   时间还早,萧绎任由小姑娘慢慢欣赏令人眼花缭乱的各式刀剑,只偶尔在她问问题时,微垂下头低声解答,并无丝毫不耐。   “那柄刀形状好特别,大南有这样的刀吗?”她指着一柄蛇形弯刀,好奇道。   他顺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多为西域人所用,刀法诡异,大南人一般使不惯,多是用作摆设。”   “难怪没见过啊……”她点了点头,掩着嘴悄声问,“那易哥哥会用吗?”   几日练武下来,她虽未曾见识过易骁出手,但总能感觉到他的功力深厚,且见识极广,旁的不论,单就武功方面,他几乎有问必答,无所不知。   故而下意识便问出了口。   萧绎可不晓得小姑娘将他想得如此神乎其神,摸了摸她的头,坦然道:“不会。”   咦?竟然有他不会使的武器?   她暗暗惊奇,便听他解释道:“这是女子专用的刀。”   哦……原来如此。   果然他还是一个了不得的厉害角色。   “看完了?”   “……”她还想着事儿,没回话。   两人已经走了一圈,萧绎看她意犹未尽一般,语气悠然道:“想上二层看吗?”   “啊?”仿佛被点中了心思,她猛然抬头,迟疑半晌,“可以吗?”   其实她一直想上去瞧瞧……只是知道像连庄这种大铺子,二层一般只招待身份尊贵的客人,她担心自己贸贸然提出要求,万一易哥哥无法答应,害他失了面子,才忍着不说。   “为何不可。”   说罢转身便朝二层楼梯口走去,她来了精神,连忙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不给我留留言咩~ 嗷嗷嗷~   ☆、【三十】      二层的布局与一层全然不同,说是卖东西的地方,倒更像是普通的茶楼。   招待的人衣着不凡,显然与楼下的伙计不是同一等级之人,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口第一句却十分不客气:“请公子出示身份证明,否则恕不接待。”   楚书灵被这架势唬得一愣,不动声色退到了萧绎身后,心里隐隐担忧。   在京城时,有一回碰上她的生辰,爹爹特地领着她到首饰铺子去挑贺礼。   当时因爹爹名声在外,自然作为贵客被接待上了二层。但她注意到其他人若要上来时,都会如现在这般,被要求出示证明身份的物件,以防止一些只看不买的无聊之徒进来捣乱,也是将身份低下之人拒之门外的办法。   她实在难以想象,若易哥哥就此被赶下楼去,会是对他何等的羞辱。   萧绎面无表情,不见半分窘迫,施施然取出一个物件交予那人手上,楚书灵正暗暗紧张,岂料那人立马态度一转,原本微微含笑的嘴,顿时拉开了半弧,对他毕恭毕敬地赔笑道:“原来是乌璟公子的人,失礼失礼,二位快快请进。”   两人被请进一个雅致的包厢之内,有了乌璟的名头在,一切待遇自然皆是最上乘的,上了茶水和点心后,无须萧绎多言,二掌柜便派人取了最新的刀剑式样来,供两位贵客挑选。   图册崭新厚重,每页画有不同刀剑的图样及文字介绍,当然……还有下方令人咋舌的高昂价码。   二掌柜最擅察言观色,见这位公子全程冷着脸一言不发,一看便是个不喜人过分热络的主儿,落下一句“有需要随时吩咐”,便不再杵在一旁碍人眼了。   小姑娘一拿到册子,便兴致勃勃自个儿翻起来了。   萧绎侧身坐于桌边,一手托着上好的瓷杯浅浅啜饮,沉静如水的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她身上,欣赏那张小脸上变幻丰富的神情,心头便有莫名的愉悦冒出。   从未见过哪个姑娘如同她一般,不爱脂粉首饰,不爱琴棋书画,却唯独钟情于英气肃杀的刀剑。   当真是……特别非常。   不过,在她沉浸于画册不能自拔近乎半个时辰后,萧绎十分怀疑,若他再不发一语,小姑娘很可能已全然忘记自己的存在,只好轻咳一声:“看好了吗?”   “……嗯,看好了。”楚书灵终于放下翻了第三回的画册,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要走了?”他心下微微惊讶,何况……今日他前来的目的还未达到。   啊?他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不是提醒她是时候该回去了吗?   发现小姑娘似乎误会自己的意思了,萧绎再次轻咳一声,示意她坐回去:“我是说,喜欢哪柄的话,可以让掌柜拿来看看。”   “可是……好贵啊,只是看看可以吗?”她怕易哥哥知道她喜欢,又为她买下来,实在太过破费了。   小姑娘倒是懂事明理,他心下暗笑,口上却道:“无碍,我们便只看不买。”   只看不买……   这话听着……怎么像极了上人家店铺捣乱的市井无赖?   没想到总板着脸一本正经的易哥哥,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楚书灵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便笑开了,引得萧绎不明所以地看过来。   哎呀,易哥哥对她那么好,她可不能大喇喇嘲笑他,重新翻开画册,也不贪心,只选了最合眼缘的一长一短两柄剑,指给他看。   候在门外的掌柜站得腿都软了,听到大贵客终于开尊口吩咐他进去,高兴得险些崴了脚,躬着身子进去:“请问公子有何吩咐?”   “取这两柄剑来。”   掌柜的迅速瞄了一眼,不禁在心里惊叹这位公子的眼光,这两柄剑可是此批货中尤为难得的好剑,虽外表朴素简单,内里却大有玄机,是货真价实的上上品。当然,其价格亦是相对其他刀剑高上许多,若能成了这单生意,往后三月的账簿都不愁会有赤字了……   人乐呵呵地抱着画册去了,效率自然没话说,不出一刻便领着伙计捧来两个长形木盒,小心地打开盖子,放置于桌上,正准备开始介绍其出众之处,被萧绎面无表情斜眼一瞥……满腹花腔尽数吞了回去,领着两个伙计便一溜烟跑了。   窗外隐隐有秋光洒落,银杏金黄,秋雁横飞。   屋内的二人却无心风景,不知是睹物抑或窥人。   ******   几许时日几许度,漫长的秋日如水流去,归期也在寒冬侵袭之前到来。   已近黄昏,秦阳城的街道空落落,日落前的余晖轻浅温暖,撒在石阶上那一抹蜷缩着的小小身影。   忽然浑身一个激灵,楚书灵猛地睁开双眼坐起身,揉了揉双眼,发现自己竟倒在姑姑家门前,身上除了一个包袱别无一物时,仍有些回不过神来。   思绪一片凌乱,只有破碎零落的画面断续浮现。   今晨她照例起得很早,洗漱更衣后照例到主厅报到,易哥哥似是无事要忙,见她来了便领着她到主院去练武,依旧是前几日修习的那套剑法。   然后……然后易哥哥说要带她出去用一顿饭,她便跟着他去了秦阳一家有名的食肆,上菜前他有事离开了片刻,但很快便回来了,接着他们开始用饭……   记忆在此处戛然而止。   楚书灵后知后觉地仰起头,望向高门上方硕大的“司徒”二字,冰冷陌生,眼眶竟微微酸涩起来。   所以……是饯别宴?   易哥哥……不要她了吗?   她急切地跑着,四处张望,甚至大喊了两声“易哥哥”,可除却一两个经过的行人目光怪异地看了她几眼外,再寻不到那个熟悉的面孔。   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小姑娘怅然若失地垂下头,看见身上依旧新净的浅蓝男式锦袍,还是他特意买给她出门时穿的,忽然便忍不住鼻子一酸,缓缓蹲在地上,将小脸埋入双臂之间,肩头微微抖动。   夕阳西斜,天色渐暗,她终于平复下来,抬袖擦了把脸,迈着酸麻的双腿,一步步朝来时的路走去,最后站定于高门之前,捡起掉落的包袱抱在怀中,伸手轻扣门环。   一下,两下。   “这个时候了,哪位啊……”   人声由远而近,楚书灵放下手退开一步,等大门打开露出一张脸时,张了张口,却忽而记不起她是何人了。   “灵儿姑娘?”来人正是楚氏托为照顾她的嬷嬷,脸上神色几变,最后撑起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色,将大门拉开来,“哎哟,我的小祖宗,您可算回来了,赶紧进屋罢。”   她的话这么说,语气可没有半分焦急,楚书灵却已无心在意,神情木木地朝自己院子走去。   “啧啧,还是这般没礼貌,缺爹少娘的孩子就是没教养……”嬷嬷关上门,立马换了张嘴脸,自言自语地骂了两句,这才跟上去。   谁也不曾留意到,不远处的一座老宅,一道玄色身影立于高翘的檐角之上,面无表情,冷寂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一抹浅蓝,直至她回到司徒宅内,才身形一动,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三日后。   宽敞舒适的马车内暖意融融,楚书灵垂首抱着手炉,怔怔出神,故而连马车忽然一个颠簸都未有反应,若非喜儿眼疾手快扶住她,铁定没坐稳跌落在地了。   门帘外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路上不甚平坦,归风不职,小姐可是受了惊吓?”   归风是楚家黑翼卫的一员,楚长歌无法抽身离京,便派他前来护送她归府。   “无事,”楚书灵用眼神示意喜儿不必担心,接过她捡起递过来的手炉,“我会当心些的。”   “是,归风就在外面,若有何事,请务必吩咐。”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马车似又缓缓跑了起来,喜儿挨过来,给她披上一件浅粉的斗篷,微蹙眉头,语气关切地责怪道:“小姐可有好好吃饭?怎的瞧着瘦了一些?”   “是吗?”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低声道,“可是变难看了?”   喜儿连忙摆摆手:“当然不是,小姐你多想了。”   她家小姐的模样愈发生得娇俏,瘦些只会显得脸型更加好看,哪有变丑一说。   不过,“喜儿瞧着小姐精神不大好,老是出神,是遇上什么事吗?”   遇上何事?   楚书灵摇了摇头,左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藏于袖内的短剑。   自那日匆匆一别后,她便再未曾见易哥哥一面,欲打探他的事却无从下手,况且她也并未来得及做此事,哥哥便派人来接她走了,心里不无遗憾,亦有或深或浅的……不舍。   若非在包袱里发现那柄短剑,她当真以为,易哥哥是因厌弃她而狠心抛下不管了。   当时只消一眼,她便认出是两月前在连庄挑的两柄之一,确然喜欢得恨不能一掷千金,可她身无分文,在易宅蹭吃蹭喝已是不该,岂能得寸进尺,故而离开时也并未表露半分留恋。   不料,他竟背着她暗中买下,还赠与她作饯别礼。   难怪他花了近半月教她如何使短剑,想必是早有预谋,特地为此事作了预备功夫。   可惜……   她扭头掀起车帘,望着飞逝而去的景色,不知不觉,眸中微微泛起波澜,忙垂下眼睑,掩饰眼底藏不住的眷恋。   可惜,他连道谢的机会,都不曾留予她。 作者有话要说:  啊哈~接下来要进点剧情,(因为女主长大了才好下手啊嘿嘿~) 然后就会继续甜甜甜的啦~   ☆、【三十一】      启德二十年腊月,最为寒冷的盛冬里,皇城却传出了一道喜讯。   东宫太子萧景的嫡长子,亦是他大婚两年后第一个子嗣,顺利出世,章和帝大悦,为其取名祁,同时大赦天下,以庆皇长孙的到来。   是夜,处理完政事的章和帝步出紫宸殿,一干宫人远远跟着,唯有大总管安公公亦步亦趋随在身后。   他是宫里伺候皇上多年的老人了,自是知晓皇上此时心中有事,然主子不开口,哪有他做奴才说话的份儿,便沉默地跟了一路。   良久,前面负手踱步的男人慢了下来,最终停下脚步,长长叹了口气:“朕是否做错了?”   “皇上……可是在烦心云妃娘娘的事?”安公公跟着顿住脚,顺着他的话问道。   数年来,云昭仪盛宠不衰,虽未再有所出,位份却不断晋升,今年年中刚被封为贤妃,御赐封号“云”。   章和帝不语,显然是默认了。   自从那件事发生后,婧柔对他的态度,似乎又回到十年前。   宠辱不惊,平淡如水,进退有度,若即若离。   “去惜云宫。”   “是。”   因着安公公未有传人过来道皇上翻了牌子,偌大的惜云宫早早灭了灯,以至于安公公欲上前通报时,几乎是摸黑前行,险些绊了一跤。   刚伺候娘娘歇下的大宫女采月迎了出来,朝安公公福了福身,瞥见殿外章和帝的身影,往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即便有人往寝殿去了。   夜已深,章和帝示意过不必大费周章去布置,故采月与安公公低声交接几句,便领着守夜的宫人们下去了。   “参见皇上,臣妾有失远迎……”   “无事,朕说过,你在朕面前,无需在意那些虚礼。”   章和帝将正欲行礼的云妃扶起来,落座于宽榻一端,静静看着垂眸为自己斟茶的女人。   眉目温柔,唇边浅笑,未及整理而披落的如墨长发,一如初见时的美好。   这是他,小心翼翼,安放于心头的女人。   “皇上,请用茶。”   云妃将热茶端放在他手边,便移步至小方桌的另一侧,垂首饮茶,安宁静好。   又是如此……又是如此!   章和帝侧眸,瞧着她这副平平淡淡,恍若不在意任何的模样,心里头没来由便生起一股火来。   但,他依旧忍下来了。   即便冲她大发雷霆,她也不过是默默跪在他的跟前,不卑不亢,也从不哭喊求饶,唯独那眼神,令他心如刀绞——仿佛她跪着的这个人,只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痛痒的陌生人。   不知何时起,在曾经柔情似水的双眸中,他越来越难以寻到自己的影子。   他甚至觉得,过去百般娇宠、温柔相待的十年,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她那颗如石头般冷硬的心,从来不曾被他捂热过。   仿佛一切只是他的独角戏,而她,假意配合,不付真心。   “婧柔……”章和帝伸手轻扣住云妃搭在方桌沿的手腕,细白柔嫩,教他舍不得使劲,“你可是还在怪我?”   云妃纤指一动,却并未抽回手,任由他握在手里:“臣妾何德何能,胆敢怪罪皇上?”   语气平淡,恍若当真丝毫未在意。   可他哪里肯信,只当她是口是心非,因为除却这个理由,他再想不通两人间的柔情蜜意,为何会在一夕之间消失无影。   章和帝面露倦色,语气沉郁:“婧柔,我知你心善,与她情同姐妹,自然心有不忍……可她谋害太子,我岂能纵容她?”   他口中的人,便是因勾结沈太医下药数年谋害太子,被赐死的瑜贵妃。   此事属于皇家丑闻,并未公开审理,只有章和帝与皇后知晓,瑜贵妃下药的目的何在。   太子大婚两年才有子嗣,实际却是因他身患不举之症,且中毒不浅,太医院束手无策,若非机缘巧合之下寻到神医,怕是不能痊愈。   无后的储君不能服众,这种既不会害了太子性命,又能不动声色将太子拉下储君之位的计谋,阴险至极,实在罪不可赦,若非因她的宫妃身份,判处当众斩首亦不为过。   云妃沉默半晌,状若无意,心中却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声。   莫说她对皇上有多少情意,早在上一世的无尽等待与他的无情冷落下,便已消耗殆尽,瑜贵妃之事自然不是真正缘由。   数年来,她的心境愈发平和,从绎儿偶尔传来的密信中,得知他一切安好,便放下了心,更是无心再与皇上虚以委蛇,只盼有朝一日,能与绎儿团聚。   除此以外,她已是别无所欲。   至于皇上如何想,那便是皇上自家的事了,她无从左右,亦不会费心解释。   “皇上何必再提旧事……”云妃终于轻声开口,站起身时自然而然挣开了章和帝的手,“不早了,臣妾伺候皇上更衣就寝罢。”   她既不愿多谈,章和帝再多言不过是自讨无趣,只得压下满腔苦闷,起身往寝殿走去。   ******   然而,终究是世事难料。   一年后,章和帝突发急病倒于朝堂之上,太医院全力诊治无果,三日后驾崩于紫宸殿,举国哀恸,服丧三月。   而后,年方十七的太子萧景登基为帝,改昭武元年,余下几位皇子悉数封王。   其中大皇子萧齐被封贤王,萧景以封地僻远,不忍他舟车劳顿为由,在京城修建了恢弘华美的王府,留他长居,美曰其名“体恤”,明眼人都晓得皇帝是要将贤王软禁在眼皮子底下,做个实实在在的“闲”王。   四皇子萧恒被封为康王,同样留京常住,并未前往封地。   韩王萧绎则一直称病在身,新帝没有召其回京参加登基大典。   不出半年,皇家别苑传出云太妃身染风寒的消息,病症反复不见好转,于昭武二年春病逝,遵其遗愿进行火化,骨灰葬入妃陵。   ******   三年后,郁南城。   斜阳西沉,萧绎步伐沉稳,披着暮色踏入一座三进的宅院。   甫一进门,老嬷嬷崔氏便迎上前来:“主子爷,您回来了。”   她是云太妃尚在闺阁做姑娘时伺候的嬷嬷,丈夫与儿子皆死于沙场上,无亲无故,两年前被萧绎接到此处,依旧服侍她的旧主。   他略一点头,示意她退下,穿过蜿蜒的长廊,一路朝宅院后头走去。   与秦阳易宅的单调荒芜不同,此地的景致显然要别致许多,后院墙沿的海棠花正是盛放之季,粉紫交映,娇艳欲滴,衬得一旁提壶浇水的妇人愈发素净淡雅。   似是闻见人来的声响,她动作一顿,微微转过头来,日落前的余晖轻轻洒落于她的侧脸,淡淡光华,依旧是数年前的柔美模样,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痕迹。   “绎儿,回来了?”云氏看见儿子走近身前,浅笑道。   萧绎点了点头,上前顺手接过她手中的浇壶,继续为另一边的花儿洒水:“这些活儿交给下人做便可,娘身子不爽利,莫要过分操劳了。”   云氏瞧他脸上面无表情,语气却含了关切的责怪,不由得拍拍他的肩,轻柔道:“无碍,不过是小风寒罢了,哪用得着整日休息。娘在屋里闷得慌,便出来散散步,浇浇花,绎儿莫要担心了。”   萧绎不语,算是默认了,而后又开口道:“可有请墨大夫看过?”   “他一早便过来请脉了。”云氏如实道,倒是有几分过意不去,“这般小病痛,麻烦人家神医日日来看,你啊你,当真是大材小用了。”   她口中的墨大夫,正是当年救了燕山坠崖的萧绎一命的墨无为。   昭武元年冬,他外出办事遭遇大雪,正往前方小镇赶时,意外发现一处雪地似有松动,寻常人大概无法觉察,目力极佳的他却一眼捕捉到雪中的一片衣衫,怀疑有人被埋底下,让随行的影卫挖开一看,果然……男人被五花大绑仍在雪坑里,衣衫单薄,奄奄一息,冻得发紫的脸俨然是记忆中墨无为的模样。   为免有诈,他立刻着人寻了一具尸体埋回原处,然后带着昏迷不醒的墨无为迅速离开。   岂料这位神医醒来后,竟是记忆全失,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清楚,更别提他出事前发生的一切了。   萧绎无法丢下救命恩人不管,便秘密将他带回易宅,让他住了好一段时日。   幸运的是,墨无为虽忘了前事,不知是否因终年习医,深已入骨,依旧保留了一身高超的医术,并且表示愿意听萧绎差遣,为他所用,以报救命之恩。   萧绎本是报恩,奈何被当成了恩人,但身边能多一个这样的人才,于他有百利而无一害,便颔首应了。   后来果真用上了。   萧景登基后,母妃晋为云太妃,若无意外,萧景必然会如上一世般软禁她,母子团聚之日遥遥无期,他断不能让历史重演。   而后墨无为为他出了一计——假死药。   皇宫内安插了他的人,事情进行得十分顺利,他瞒过所有人的耳目,将母妃从深宫里救了出来。   秦阳是先帝划给他的封地,有何异动都过于显眼,萧绎便选择了另一座已被他暗中控制的郡城郁南,置办了宅子,将云氏安置在此处,并留下信得过的下人及伺候多年的崔老嬷嬷照料她。   “娘的身体要紧。”他淡淡地回了一句,看似有几分固执。   云氏却理解他是对上一世的经历心有余悸,才会如此,笑着应了一声:“怎么有空回来看娘,事情都忙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三十二】      萧绎向来不将公事讲予她,免得她多担忧,将浇壶置于墙脚的木台之上:“差不多了。”   “那今晚是留在这里用饭?”云氏眉目一喜,但随即又有几分遗憾,“早知如此,娘便吩咐人做几道你爱吃的菜了。”   “无事,接下来几日,我皆留于郁南城。”他走在母亲身侧,神色淡淡,“娘若有哪里想去,儿子便陪您去。”   自萧景登基后,三年来,他一直于秦阳与京城之间奔走,暗中摸索支持他的人,同时与云氏当家云德仁保持联系。当然,为免泄露重要信息,他仅单独与云德仁一人见面,故云氏尚在世一事,也只有这个为父的知晓。   虽远离京城数年,萧绎从未断绝查探,对当今朝堂局势可谓了若指掌。   当年瑜贵妃出事后,李家推波助澜,腹背受敌的贺家便彻底没落了。后来新帝登基,女儿成了皇太后,外孙坐上龙椅的左相李国栋更是一权独大,权势滔天,使得新提拔上来的年轻右相基本有名无实。   这可踩着萧景的尾巴了。   铲除异己,提拔新人,萧景急欲培养自己的心腹,稳坐龙椅之心昭然若揭,岂容得下有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独掌大权,作威作福,即便此人是他的亲外祖父。   果然,某日夜里,李大人突然暴毙而亡,死因不明,皇上毫不吝啬地追封了一大堆华而不实的名号后,不顾李太后反对,以李家子弟需服丧三年为由,将占据朝廷重要官职的李家人统统下撤,换上了不少新人。   其中自然有萧绎早早设下的暗人,毕竟他据上一世的记忆知悉此事,已提前做了准备。   当然,根基是否稳当,更重要的是看军队的实力。   萧景为了牢牢掌控兵权,将禁卫军四军的原将领来了番大洗牌,雷厉风行,众臣颇有微词而不敢言,生怕惹了这位小祖宗不快,无辜丢了乌纱帽。   然而,无论他如何谨慎防备,萧绎笃定,禁卫军最终只会落入他的掌控之中。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但此行凶险,他不愿告知于母亲,唯有作伴数日,先安了她的心,以尽孝道。   ******   皇宫,御书房。   萧景一踏入屋内,身侧的徐公公便上前为他解下黑狐大氅,交至小太监手里,他旋身上座于御案后,由着随后步入的楚长歌直直立于御案三尺外,待徐公公沏了茶后,才开口道:“赐座。”   太监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急促的脚步声来去匆匆,很快便添了一把椅子。   “谢皇上。”   初春渐暖,楚长歌未披大氅,在外头枯站甚久,到底是沾染了些许寒气。   然彼时少年已于军中历练多年,成就如今赫赫有名的北军将领,岂会惧怕些微寒意,他谢恩入座,背脊直挺,徐徐喝上了一口热茶。   其他人皆退下去了,独留徐公公于跟前斟茶。   “爱卿近来,对韩王有何听闻吗?”萧景直截了当。   韩王?   楚长歌眉间微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恢复如常:“皇上是指……”   萧景从手边叠放的十数本奏折中抽出一本,徐公公会意,接过奏折交到楚长歌手上。   他展开粗略一览,“韩王”二字便映入眼帘。内容不多,大致是说江州、开河、郁南等地有韩王的人马出现,且均以普通商民身份分居于城内各区,置办了产业,平时靠买卖生活。   合上奏折,楚长歌若有所思:“臣听闻韩王近日大兴裁军之事,这些人马怕便是被裁减的士兵罢?”   十年前,先帝的皇二子封王,远走秦阳,许是那处山高皇帝远,活得逍遥自在,倒也安安分分。   去年夏更宣布裁军,理由是近来边境安定,大部分兵士不能尽其用,又难以成家,倒不如择有意者放了军籍,另谋出路。   萧景轻哼一声,又抽出两本奏折予他看,上头分别奏报江州太守病重、郁南太守年老请辞而先后离职,正准备推选新任太守。   楚长歌略一思忖,指尖无意识摩挲奏折缎面的纹理:“皇上怀疑,韩王有异动?”   “嗯。”萧景眼神微动,捧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徐公公便过去把奏折收了回来。   楚长歌沉默。   若皇上怀疑成立,则韩王打着裁减军队的幌子,将士兵乔装安插在数座城内,甚至连太守都换成他的人……一旦起事,从内部控制,比从外攻占,损耗更小,胜算也更大,这算盘倒是打得不错。   然皇上既已猜疑,却按兵不动,不敢打草惊蛇,只怕是,缺了证据。   “爱卿。”萧景见他已有了眉目,沉声道,“三月将至,届时的春猎便是最好时机。朕已布下陷阱,你的任务,便是在韩王有异动时,助朕制服韩王。”他眼里闪过一丝阴暗,“记得,朕要的是,活捉。”   楚长歌只觉心下一寒,垂下头,沉声应道:“……是。”   ******   临行前日,萧绎回到秦阳王府内,将蓝渊召至跟前来问话。   当年身板瘦弱的少年已然长大了不少,结实挺拔,无甚表情的面容却依旧与他十分相像,几乎未有丝毫改变。   “蓝渊,本王此回要你做的事,稍有不慎,恐有性命之忧。”   蓝渊垂首,声平如水:“属下的命为王爷所救,为王爷赴死亦在所不惜。”   “好。”萧绎沉吟片刻,嘱咐道,“切记,莫论何人逼供,均不可发一言。”   只有不透露任何信息,对方才会留他性命,继续逼问。   “属下谨记于心。”   “若此事一成,你能活着出来,本王便予你自由。”他的目光沉静,却牢牢撅住面前的神色不明的少年,“清楚?”   “是。”   待蓝渊重归暗处后,他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无声思虑着为明日筹谋已久之事。   走到这一步,再无退路。   只许成,不许败。   ******   春日明媚,万里无云,上京的城门大开,春猎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前往燕山。   待众人抵达目的地,安顿下来后,天色已彻底黑下来了。   铜盆内的银霜炭烧得微微发红,透过铜丝罩散发的热度,将偌大的营帐烘得极暖,却不及一股寒风从突然掀开的帐门吹入。   一身玄铁黑甲的高大男人大步跨入,所经之处的烛台上火光摇曳不定,很快又恢复原状。   萧景手执一卷书,徐徐翻过一页,并未抬头,只微微上挑的眼角泄露出几分留意。   “都安排好了?”   楚长歌朝高案后之人行了一礼,肃声道:“是,俱已照皇上吩咐安排妥当。”   “甚好。”萧景又徐徐翻过一页,“确认信息已传到韩王手上?”   “据回报,酉时左右有人离开营帐下山,前往郁南城,近戌时返回。”楚长歌向来不把推论当作定论,只把探子所说复述一遍。   况且,无论是否传到,今晚这一步却是不可不走的。   萧景放下书卷,揉着眉心,双眼似疲惫地闭起,叫人看不见里头的半分情绪。   “处置了?”   “臣已派人监视,打算事成后再处置,以免打草惊蛇。”   “你决定即可。”他睁开眼,眼神一片清明地看着下首的人,问,“什么时辰了?”   楚长歌垂首答道:“亥时了。皇上可要移驾?”   他往那横亘在龙帐西侧的屏风瞥了一眼,微微勾唇,随即站起身:“是该走了。”   ******   是夜,子时三刻。   借着醉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严大人,被某种强烈生理感觉刺醒,边起身穿衣边自言自语不该喝那般多酒水。   “大人,这是去哪儿?”门口的守卫微微侧身一拦,问道。   严大人挥挥手:“我去方便一下。”   守卫退开一步,恭敬道:“夜深人静,大人快去快回。”   “好好好……”   他走得远些,寻着僻静处,见四下无人,迅速解决完,便摇摇晃晃往回走。   忽而一阵冷风吹过,严大人狠狠打了个寒颤,一仰头却看见远远的一束火光划过漆黑夜空,直直落入营区之中。   那个方向……是龙帐所在!   点燃的箭矢准确无误地射穿高耸的帐顶,瞬间将华贵厚重的营布引燃,突然起势的火光将熄灯多时营区点亮,却是骇人得紧。   “龙帐烧起来了!快打水救火!”   “愣着做什么?皇上还在里头,赶紧进去救驾啊!”   营外的巡逻兵急急忙忙去打水过来,营内刚歇下的士兵还未睡沉,一听声音便骨碌爬起身往起火点赶,几个人披着用水泼得湿淋淋的毛毯冲入营帐。   “皇上!皇上!”   偌大的龙帐却是空无一人,几个兵盲头苍蝇似的到处寻找,连皇帝的影儿都没有见着。 作者有话要说:  动手了……   ☆、【三十三】      帐外。   落下的火光一道接一道,好几个营帐都起了火,而且皆是随行的重臣所住的地方,目标指向鲜明得,就如同事先知晓这些营帐的分布一样。   然而,原本该住着大臣的营帐,帐门一掀,却是成队的士兵从里头奔出,身穿护甲,头戴铁盔,迅速有序,哪有半点歇息过的模样。   咻——   西北方向和正南方向的哨台均放了烟,楚长歌刚从营区东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帐迈出,郑副将便迎面赶来,看起来忧心忡忡:“将军,西北和南面遭到军队偷袭,合计约有五千人,西北两千,南面三千,现在暂时由起火营帐的士兵迎击,只有千余人,恐怕撑不了多久。”   西北面营帐分布稀疏,且防守较弱,南面则较为密集,防守主力也在那边。   这消息传得倒是挺详细。楚长歌略一点头,冷峻的面容上无一丝起伏,只加快脚步走在前头:“还有多少人马?”   “目前可用人马还有不足两千。”   “足矣。”楚长歌仍是波澜不起的神情,声音沉肃而镇定,“你不必跟我,留在此处,负责保护东边的营帐,确保皇上的安全。一旦形势不利,立刻护送皇上等人由秘道下山。”   “将军!”郑副将又追了两步,拦在他面前,“我们兵力仅有他们一半,如何能抵挡得住?将军不如同末将一起……”   楚长歌垂首注视他,面上更冷了几分,“可知违抗军令,该当何罪?”   “将军!”郑副将扑通一声跪下,却固执地不肯让开。   “真是……”楚长歌只得抬脚,狠狠把他踹到一边儿去,“放心,死不了。”说罢便大步绕过他,披风迎风翻飞,扫过他的发顶。   他翻身从地上爬起,却见楚长歌离开的方向,正是火光大盛的北面。   ******   正子时过二刻。   沙沙作响的声音,急促紧凑的脚步,锃亮的兵器在微弱月色下映出令人心惊胆跳的锋芒。   “唔——”   “啊……”   “……”   长矛破腹,刀刃封喉,鲜血四溅,在这悄无声息的黑暗之中,杀戮正在残酷上演。   不同于身穿盔甲的士兵,疾行的他们身着黑衣,黑布蒙面,虽仅有十人,却个个身手敏捷、杀人于无形,俱是百里挑一的高手。   其中一人却是特别,身披华服,玉带束发,面上亦未有任何遮掩。   身后的黑衣人行进速度已算极快,他却毫不吃力地走在队伍最前,只稍细看便可发现,长袍下几乎是足不沾地,可见其轻功之了得。   前方一片光亮之处,刀枪碰撞、呼喝喊叫的声音不绝于耳,春猎随行的军队与突袭的士兵混战不休,先前因兵力稍弱而显颓势的南军,在其余人马补充后勉强挽回了局面,一时也分不出胜负。   于林中穿行的队伍逐渐慢下速度,最终止步于距营区一里外,转眼间便分散藏匿,静待主人下达命令。   那华服男子似是丝毫不惧为人发现,足尖轻轻踩在枝桠之上,稳稳立于高处察看情况。   明月正当空,淡淡光华洒在他光洁白皙的脸孔上,棱角分明的轮廓透着清冷之色,那双丹凤眼锋芒尽藏,却掩不住眉间的英气,本相矛盾的特质,在他冷漠的面容中竟相融无异,俊美绝伦,高贵之气隐隐流转。   “主子,是否需要属下前去一探……”四周不见人影,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抬手微微一挡,身后立刻归于沉寂,静得连气息亦无法听见。   带火的箭矢已不再落下,北面的火势逐渐得到控制。他盯着被烧得几乎塌下的龙帐,眸中泛起一丝冷意,身形一动,人已如离弦之箭般急速往目标前去,黑暗中几道矫健身影即刻跟上他,没有半丝迟疑。   回首望去,方才男子所站的一节枝桠,竟是分毫未动。   ******   待火焰终于完全扑灭,豪华的龙帐已被烧得残破不堪,楚长歌赶到时,几个士兵刚进了帐内。   他随手扯了一个士兵过来,脸上的神情沉得有几分吓人,拔高的声量透着压抑的怒气:“皇上呢?”   “将……将军!”那士兵匍匐在地上哆哆嗦嗦,吓得结巴,“方才有弟兄进去寻皇上,但一直没出来,火越烧越大,我们在外边进也进不去,现现……现在……”   “废物!”楚长歌疾步走到帐前,却听见里头传来惊恐的大喊,二话不说迈入帐内,所见之景……确有些不堪入目。   烧焦的四具尸体以扭曲的姿势倒在一处,形容可怖,几个士兵惊呆在一旁,不知作何反应。   楚长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几具死状惨烈的尸体,突然眉峰一动,转瞬间便旋身迫近龙帐之东,猛然破帐而出,利剑出鞘,快如闪电,泛着寒光的剑锋直指来者。   帐前的士兵正吃力地抵抗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黑衣人,几乎毫无反击之力,退无可退之时,宛如救命符般,后方有人沉声一喝:“韩王已受擒,速速投降!”   话音刚落,一位衣衫华贵的男子自阴暗处走出,风姿卓越,神情漠然,仿佛那柄横在他脖子上的长剑不存在一般,却教黑衣人纷纷放下了武器,跪地投降。   不出一刻,适才险些被杀个片甲不留的士兵们,高举□□,齐齐捅向束手就擒的黑衣人。   擒贼先擒王。   成王败寇,热血洒地,十名死士,无一生还。   ******   东面的营帐由于远离敌军突袭地点,倒是未曾受到太大的波及。皇帝已经移驾至最大的帐子,其余重臣在另一些小帐内歇息,待明日搭建起新的营帐,再重新分配安排。   子时已过,经历了一场变故,无论是参战的士兵,抑或是躲在后头担惊受怕的随行大臣及一干伺候的太监宫女,均是疲惫不堪,也不讲究什么尊卑有别了,有地儿便将就着歇下了。   一个时辰前被火光照得敞亮的营区,重归平静,只除了东面靠北的一顶大帐,仍灯火通明。   帐门一掀,徐公公从外间走入,臂弯处的拂尘一晃一晃,划出一道道银弧。   “皇上,韩王已带到,是否通传?”   萧景正优哉游哉饮着杯中热茶,神色淡淡,唯有微微上挑的眼角,泄露出一丝讽笑。   “传。”   未几,帐门再次掀开,铁甲轻碰微响,迎头之人大步如风,于案前一揖,正是亲手擒住韩王的楚长歌。   “参见皇上。”   而他的身后所立之人,身量颀长,虽被五花大绑,发丝披散,锦绣华服亦有几分脏乱,却因周身的清冷之气,以及冷峻面容上漠然的神情,令人不觉他有分毫慌乱和狼狈。若非知他已服下软筋散,内力尽退,即便是制住他臂膀的两个士兵,也断然站不住脚跟的。   “大胆罪人!面见皇上,还不跪下!”徐公公怒瞪案下站得笔直的韩王,尖细的嗓音令听者禁不住发颤。   萧绎不为所动,可两个士兵却不能违反君命,当即大力将他按倒在地,沉闷的撞击声不响,自膝盖刺入的钝痛,却令他头皮发麻。   萧景搁下茶杯,掀眸瞥了那个虽跪在地上,背脊仍挺得发直,不卑不亢的韩王,只觉得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刺眼得很,一丝阴狠闪过眼底。   “十年未见,一见便赠朕此等大礼,韩王倒是有心思。”萧景勾着唇,语气随意得如同话家常,出口的话却不可轻受,“于情于理,朕不好拂了你的意,作为回礼……”他一眯眼,往徐公公那儿一斜,便听徐公公扯着嗓子喊:“来人,赏韩王三十军杖!”   亏得这徐公公说得出口,这算哪门子的赏赐?   然皇上的意思如此,底下人哪敢不从,只得默默取来军杖,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弓步站着,知韩王一向讨不得皇上喜欢,下手也愈发不留情面。   坚硬的军杖结结实实打在萧绎肩背上,实木与肌肉相撞发出一下又一下的清脆声响,挥过的军杖溅下一地的血点,杏白色的外袍亦留下一道道交错的血痕,触目惊心。   他生生受完三十军杖,不吭一声,只在最后一杖落下时,再压抑不住地喷了一口血,染红了身前的一方地毯,然后支撑不住地垂下了头。   “受不了了?”萧景见他浑身是血的不堪模样,似是终于寻着了胜利的快感,低沉的声线沾染了显而易见的不屑,得意之色尽显,“朕记得当年的你,可是个茶饭不思、独爱习武的武痴,怎么,这些年来武艺不见精进,敌不过楚爱卿便罢了,连着小小惩罚都扛不住?”   萧绎仍低着头,沉默以对。   “呵。”萧景也不恼怒,负手步下案台,“朕以为这些年来,韩王在秦阳城养精蓄锐,能长点脑子,不成想竟使此等拙劣诡计,当真是令人失望了。”   楚长歌之前已经查明哨兵中有韩王的人,派了心腹去监视。   确认他将整个营区的营帐所属及分布图交到韩王手上后,于两批哨兵轮值之间,照计划迅速将皇帝、长公主和大臣等人从中央靠西南的大帐撤出,转移至东面的中小营帐之中,由皇宫侍卫负责保护。而军队则大部分转移至大帐之中,待出兵信号发出,立刻出帐迎敌。   韩王的目的显然是刺杀皇帝。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龙帐是否烧了个清光,他也必会亲自前往确认皇帝的生死。   为了引韩王出现,皇帝移驾的消息绝不可泄露,故将士里除了楚长歌和受命守卫东面营帐的郑副将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果不其然,偷袭的军队从西北面和南面攻入,不但扑了空,还遭到埋伏的士兵顽强抵抗,即便人多势众,却也轻易讨不得好,一时被缠住脱不得身,又无法深入东面去。   当然,以一比二的兵力劣势,取胜几乎不可能。但他们并非为了取胜,最终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活捉韩王。所以楚长歌派了副将赵信和秦齐分别领兵,自己则往龙帐去拿人。   死伤必然会有,可控制了韩王,还愁控制不了他身后的兵?   萧绎浑身疼痛麻木,反绑在后腰的双手握拳微微用力,却运不上半点儿真气,不由感叹那软筋散果真名不虚传。   不过也好,倒是给他省了点事。   要教人探知到他的内力到达何种程度……相信这位多疑又阴险的皇帝,绝对能做出找人把他的手筋脚筋全挑断的事来,到时事情可就棘手得多了。   眼前出现一双黑底绣金龙长靴,头顶似是传来轻笑,萧绎神情却依旧冰冷,萧景却被他的不理不睬激起怒气,下一瞬便猛地踩在他胸膛上,狠狠将他踹到地上。   “唔……”   他胸口一闷,侧头又吐了一大口血。方才跪了不久,肩背的伤口一直在流血,不知是不是软筋散的副作用,他的眼皮有些沉重,倒在地上也没再起来。   脚步声在接近,他感觉下巴突然被用力掐住,半睁着眼,逐渐模糊的视线中,那张久违的、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脸缓缓放大,一张一合的薄唇说了一句话。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都只是……朕的手下败将。”   萧绎冷淡地合上眼,面上无任何反应。   ……天真。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小天使们留个言咩~   ☆、【三十四】      见他昏过去了,萧景放开他,嫌恶地瞥了瞥手上沾到的血迹。一旁的徐公公立刻上前取过早早备好的湿毛巾,为他净了手,他皱起眉头才舒展开来。   转身时,意味深长地望了目睹全程的楚长歌一眼,然后回到书案后坐下。   “援兵何时会到?”他问。   楚长歌另安排了三千兵力,驻扎在距燕山十五里的玉带山脚,以防万一兵败东逃,路上有接应。如今无此必要,然原随行的军队已损失过半,待援兵到达,需即刻补上,故先前传了信令他们寅时出发。   “卯时前后。”   “那便待明日援兵到达后,将韩王押送回京,关入天牢,等候发落。”   “是。”楚长歌抱拳应道,“臣明日便亲自……”   “不必。”萧景打断他,斩钉截铁道,“他服下软筋散,又身负重伤,翻不起什么风浪,派一个信得过的属下负责即可,你仍然留在营区。”   萧景自有他的考量。   三月春猎与其它季节举行的狩猎活动不同,虽不比正月初的一系列祭天仪式来得正式,但亦有为大南开春之意,立朝时传下的规矩,若非遭国难,不得取消。   这场事变来之突然,平复得也快,算不得大影响,春猎自然还是要继续的。   韩王被擒,但此地毕竟与他的势力范围相近,难保他没有后着。如果之后几日还有后续部队上山突袭,而楚长歌不在……即便如何不想承认,他确实是心有不安。   萧景的态度坚定,楚长歌虽隐隐觉得不妥,却也只能应了声“是”。   许是因为地上躺着的人,帐内的血腥气愈发浓重了。   楚长歌行走沙场多年,无甚感觉,倒是萧景,有些不适地咳了两声,目光扫过下方恍若死过去一般的男人,皱眉挥挥手,示意底下人赶紧把他抬走。   韩王有罪,但皇帝有旨,命还是得留着,楚长歌吩咐他们将韩王送至军医处稍作处理,又让人严加看守,才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   漆黑如墨,混沌不清。   萧绎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尖锐疼痛刺醒的。   “忍一下,很快便好。”   一道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他因背伤而趴在床榻上,无法看见那人的容貌。   背部不知被撒下何物,酸麻的刺痛阵阵袭来,几度眼前发黑,他眉心微动,平静的面容下却是牙关紧咬。   “是不是很痛?此药颇为烈性,但疗效甚快,难为你得受些罪了。”军医温声安慰着,手上又是轻轻一抹,引来男人微不可闻的闷哼。   “难受的话,不若与我说说话?”   “哎,真该给你塞块布之类的,莫要把牙齿咬坏了……”   ……   那人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头脑有些发昏的萧绎是半个字听不进,只觉耳边嘈杂,愈加痛苦难耐,终于忍无可忍开了口:“何人……”   那人顿下话头,似是愣了会儿:“嗯?是问我姓名?”   “……”   “我叫墨白。黑土墨,单名白。”   墨白……为何听着有几分耳熟?   十年前某些零碎的画面悄悄拼凑,却似是蒙了一层浓重的雾,叫他看不真切。   “其实是叫墨白,阿白是老爹叫的。”   稚嫩的童音蓦然浮现于脑海中,纷乱的神智忽而有了一丝清明,萧绎心下一震,掀眸去看,却因那人逆光而无法辨清相貌。   “……你歇息罢,莫要动了,否则伤口会裂开的。”墨白给他缠好了布条,将用剩的药收起来,屋内的血腥味有些重,他皱了皱鼻子,低头为男人盖上一条薄被后,便快步走出了营帐。   萧绎望着那道远去的白色身影,沉沉合上了双眸。   ******   彻夜未灭灯火的营帐外,全副武装的侍卫重重包围,守了整夜却不见半分疲态,不愧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   楚长歌行至营帐前,门边的两名侍卫均持剑相挡,其一人垂首道:“请将军出示腰牌。”   按理说,楚长歌这种等级的大人物,进出营帐是无须验明身份的,但他未有任何异议,从容掏出代表他的腰牌,得到放行后方跨入帐门。   里头的人可不是简单之辈,小心谨慎些总不会有错。   帐子地儿大,布置却简单,除却一张大床、桌椅及烛台外,连炭炉都是新搬进来的,显得空落落的,倒是符合韩王的罪犯身份。   坐在床头方椅的赵信站起来,上前一步:“将军。”   楚长歌止步于床榻三尺外,看着上身裹满白布条,仍闭眼趴着的男人:“他的伤,军医怎么说?”   “军医说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但若要康复快,需静养几日。”   楚长歌摇头:“皇上已下旨,今日便将他送回京城,颠簸怕是少不了了。”   赵信摸着下巴:“路程不远,到时派个军医跟着,死不了人。”转头又问,“将军亲自去吗?”   “皇上令我留下,我打算让秦齐负责押送他回京。”他不出意料在赵信的脸上看出一闪而过的失望,拍他的肩笑道:“你不想留下?我记得你骑射出众,特意留你在这里参加春猎,给我这个将军挣面子的。”   赵信顿时雨过天晴,单膝跪地抱拳道:“多谢将军高看!末将定当……”   “行了,话可莫要说大了。”楚长歌虚扶他起来,“去替我叫秦齐来罢。”   “是,将军。”赵信乐呵呵地走了。   事关重大,楚长歌当然不可能随便选派。赵信武艺过人,精通骑射,在战场上英勇无比,但脾气暴躁,神经大条。相较之下,擅长谋略的秦齐,则稳重可靠得多,不易为人利用,显然更为合适。   “假寐窃听,可不是君子所为。”   男人闻言,缓缓睁开眼,由于头侧枕在床上,丹凤眼微眯斜睨着他,冷漠面容上几分慵懒贵气,丝毫不似伤重而动弹不得之人。   他刻意放轻气息,连离坐在他旁边的赵信都未曾发现,这个人竟能察觉到。   呵,不错。   韩王不开口,目光却移到楚长歌身旁的桌上,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楚长歌转头看过去,桌上只摆了茶壶和茶杯,会意,倒了一杯茶送过去,冰凉。   韩王也不在意,强撑起半边身子接了茶杯,明知那是隔夜茶,凉心冻肺,猛地一口饮尽,眉头未曾皱一下,待人拿了杯子,才重重地倒回去。   楚长歌扫了一眼他背部因动作而微微渗血的白布条,可方才拿在手里的茶杯却是平稳得水波不曾有,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惊讶与敬佩。   “将军早知本王已醒,不戳穿反行试探之举,便是君子?”   楚长歌顿了顿,像是未料到韩王会开口,过了一会儿才将茶杯放下,坐在桌旁,一手曲起随意搭在桌面,轻笑道:“我无意冒犯王爷,只是皇上看重你,我还是谨慎些为好。”   他的面上仍旧冷冷的,似是疲惫地合上了眼。   “韩王此举……目的何在?”   闻言,萧绎薄唇轻启,吐出二字:“报仇。”   “韩王与皇上,有过节?”   楚长歌少时入宫作太子陪读,与韩王碰过几面,印象中他冷淡且不近人情,仿佛对一切皆不在意,或者说,不屑于在意,除了维持表面上的和睦,与皇帝几乎不打交道,后来皇位之争亦没有掺和进去,何来过节?   萧绎轻哼一声,冷道:“如何没有?”语罢转过头,脸朝内,显然不欲深谈。   楚长歌眉心深锁。   韩王昨夜那一出,实在令人费解。   谋反倒是谈不上,若真有反心,上山来的绝不仅仅是数千人的兵力。   报仇?他却是不信。   单单为了报仇刺杀皇帝,大可派高手上来刺杀,手脚干净些的,甚至不会留下把柄,何须亲自前来,将自己折进去?   正思索间,门外守卫扬声报:“将军,秦副将到。”   他收敛神色,起身往外走,错过了身后回过头的萧绎,昏暗中,眼底冷芒乍现。   ******   是夜,楚府。   屋内灭了灯,漆黑寂静,裹着锦被伏于床榻的少女墨发披散,神容倦怠,却是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又来了。   楚书灵缓缓睁开双眸,翻了个身,平躺于榻上,手往被子外一伸,有些烦闷地拍了两下床。   自三年前起,不知为何,偶尔在夜里入睡前,她会有种……被人盯着看的感觉。   起初她有些害怕,但过两日,又消失无踪了,等她几乎要忘却此事时,这种熟悉的感觉却又悄然出现,反反复复,却仿佛只是单纯看看,别无他意。   倘若对方欲对她不利,机会多的是,何必苦苦坚持三年?   渐渐地,她也便放下心来,甚至有余心记下其出现的频率,有时隔数日一回,有时两三月一回,有一回久些,足足隔了半年。   不过,这会儿令她烦心的,却并非此事。   两月前,哥哥刚从燕山回京不久,便远调西沙城,而墨白自从入职太医院,便日日早出晚归,要么窝在房里制药,要么外出走诊,她都记不清几日未曾与他打过照面了。   他是哥哥半年多以前带回府中的,说是受人所托代为照顾的后辈,结果一进屋就被毫不知情的她当做登徒子,一脚踹翻到湖中,成了落汤鸡。   因着两人年龄相近,她时常欲寻墨白一块儿溜出去找乐子,可惜他性子沉静,大多时候宁可在府里待着读些医书,显然懒得陪她疯。   也罢,反正过去几年,哥哥总忙于公事,她在府里耍弄刀剑,自娱自乐,偶尔溜出去逛会儿市集,也挺逍遥自在的。   然而前两日哥哥寄信回来,道她即将及笄了,准备请一位教养嬷嬷收收她的性子。   一想到将来得日日在院子里顶着水碗练步子、关在房内读女诫,她便寝食难安,恨不能卷铺盖离家远行……   可她能往哪儿去?   心头忽而浮现一个地方,然终归路途遥远,她只身一人只怕难以成行。   哎,数年不见,倒是不知易哥哥可还安好……   此时的楚书灵万万不曾料到,这个人,会在一个月后某日的夜深时分,浑身是血,倒在她的闺房内。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嗷~!   ☆、【三十五】      “小姐,你怎么还在看书呀?”   子时将近,更深露重,喜儿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哈欠,都记不清自己是第几回进来提醒自家小姐了。   楚书灵从书卷中抬起头,望向缓缓走近的贴身丫鬟,撇撇嘴:“行行行,我真真是怕了你了,这便去歇觉可以了罢?”语毕,终于肯将手里的书卷放下,起身往床榻边走去。   一听小姐松口,喜儿不禁默默感慨,自己坚持一个时辰的苦口婆心,总算是起了作用,忙打起精神来,服侍她更衣。   “喜儿,你今年也才十一二罢了,比我还小上几岁,为何一唠叨起来,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婆婆一般?”楚书灵正抬手方便她解衣带,语气埋怨又无奈。   “小姐还说,奴婢这是为你的身体着想啊。”喜儿手脚麻利,很快为她换上一件白色的中衣,“熬夜对姑娘家的皮肤可不好了,小姐莫不是想变成麻子脸?”   “胡说,熬个夜怎么就成麻子脸了?”她被逗笑了,往喜儿脑门不轻不重弹了一记,“小丫头不学好,净会耍嘴皮子。”   “是,小姐教训的是。”   两人自小处在一块儿,小姐待她情同姐妹,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喜儿倒也不担心小姐会生气。   待楚书灵躺上床榻后,喜儿给她整了整锦被,放下床幔,又走到头尾两侧关好窗:“小姐,要灭灯吗?”   “留一盏吧。”她答。   若是夜里睡不着了,她起来寻书看也方便些。   “好。”喜儿依言照做,然后轻手轻脚下了楼,便回偏房歇觉去了。   ******   夜半时分,躺在床上的人儿猛地翻身坐起,为方才梦中过分真实的场景,惊出了一身冷汗。   屋内的烛光昏黄平和,一室宁静,依旧是温暖安定的模样,楚书灵拍了拍胸口,稳下心神,撩开床幔下了榻,未着鞋袜,踮着脚尖往房中央的木圆桌走去,提壶斟茶。   茶仍旧是温的,她双手捧着茶杯慢慢饮着,尚有几分未回过神的惺忪,忽而窗边一声闷响,似是被人强行撞开了。   她心头一惊,还未来得及扭头往那边看一眼,身后便极快略过一阵冷风,一具炽热的身体骤然靠近,顷刻间将她完全包围。她想呼救,可在喊出声的前一瞬,一只大掌便捂紧了她的嘴,密不透风,把她直直往后按,后脑勺更是狠狠撞上那人坚硬的胸膛,疼得她眼角泛泪。   那人似乎也微不可闻地闷哼一声,但处于惊惧之下的楚书灵并未察觉,手抖得连茶杯都拿不住,茶水洒了一地,骨碌碌滚到一边角落。   “唔……”   她拼命挣扎,可身后人的气力强硬无比,根本不容她任何动作,无法,只好一口咬上捂在嘴上的手心。   发狠的力道,唇齿间隐隐有血腥味漫出,那人一声不吭,随即楚书灵只觉天旋地转间,被他飞快压倒在地,手却由始至终紧紧捂在她口上,不曾松开半分。   她又痛又怕,被人死死压在身上,绝望地闭上双目,耳边却忽然贴上一道清冷如水的声音,带着丝丝温热:“莫怕。睁眼,看看我……是谁。”   谁……   头脑嗡嗡作响,不住发昏,楚书灵胸口剧烈起伏,略微模糊的视线中,一张意外熟悉的脸庞逐渐清晰。   ……是易哥哥?   她的目光渐渐恢复清明,灰霾散去,愣愣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俊容,眸中的惊恐一丝一毫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不知所措的疑惑。   血流得愈来愈多,他不知自己何时会支持不住,只得尽快安抚小姑娘的情绪。   “看清楚了?”萧绎看见她的神情变化,靠得更近些,声音压得极低,“我松开手,你莫要呼喊,可好?”   楚书灵瞪着大眼望着他,点了点头。   然而她不曾想到,在他松了力道的同时,整个人竟仿佛被抽取力气一般,直接软倒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沉重不堪。   “易哥哥?你快起来,我要被压死了……”楚书灵挣扎着欲推开他,好不容易从他身下翻出来,却发现自己的一身白衣上……全是一块块鲜红的血迹。   天啊,发生何事了……   她这才重新扑到萧绎身边,发现他双目紧闭,似是昏死过去了,身上的玄色衣衫隐约有几道划痕,伸手一碰,指尖却沾了一片湿滑……而且,基本每一处划痕皆是如此。   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几乎整件衣服都被浸透了。   他会不会有事?   要不要叫墨白来看看?他是宫里的太医,肯定没问题的。   正当她犹豫的时候,地上的男人痉挛了一下,骨节分明的手立刻扣住她的手腕,依旧闭着眼,声音却低得难以听清:“莫要……寻旁的人,我休息片刻……便走。”   “你伤得很重,我让人帮你看看,不好?”楚书灵担忧道。   扣在手腕的手收得更紧了:“不可,会有……麻烦。”   什么麻烦,能比性命重要?   但男人明显已耗尽力气,头一沉,彻底昏死过去了,再没有说半个字。   他伤得如此厉害,若不立刻处理,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他说莫要寻人,必然有他不得已的理由,楚书灵不作他想,情况紧急,需得先为他清理包扎。   地上凉气重,萧绎又受了伤,万一再吸了寒气,可能会加重病情,要是移到床榻上……楚书灵低头看了眼自己惨不忍睹的白衣,放弃了这个念头,决定先安置在另一端的宽榻上。   他看起来有几分瘦削,可毕竟是男子,身形高大挺拔,楚书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移到榻上,挪开了小方桌,让他侧身躺在里侧。   顾不得喘气休息,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床边柜子里,翻找可用于处理伤口的物品。   因着她平时喜好习武,没少磕磕碰碰的,故而此处常备有一些布条和药物。   抱着一个小箱子小跑过来后,她又把烛灯移到榻前,然后跪在他身边察看伤势。残破的衣物十分碍事,且解下来又怕撕扯裂开的皮肉,她只得用剪子耐心地剪下一块块布料,让伤口一点点露出来。   触目惊心。   这是楚书灵看见他上半身纵横交错的道道剑痕时,第一个浮现心头的印象。   深深浅浅,泛着血珠,肩伤更是深可见骨,她眉头紧皱,看着便觉得难以忍受,一心只想尽快帮他。   壶里还有些许白开水,她取来沾湿了巾帕,给他稍微擦拭了血迹,然后根据记忆中墨白曾教予她的步骤,上药,包扎,虽有些生疏,但所幸尚能应付下来。   待全部做好之后,楚书灵长长舒了口气,才发觉背上已微微冒出汗来。   昏黄烛光下的俊庞依旧苍白,双目紧闭,面色沉静,唯有缓慢平稳的气息,叫她稍稍放下心来。   垫在他身下的外袍已然染血,她庆幸自己考虑周全,否则这榻上怕是见不得人了。抽走那件外袍,而后又捡起落下的黑色布料,连同她换下的白衣裹成一团,寻个地方藏起来后,才回到萧绎身边坐下。   五年未见,当初懵懂的不舍与眷恋早已深埋心底,不曾料到还有机会再见,更不料会是在这般情况下重逢。   他的面容俊美依然,却因岁月的磨砺而添了几分成熟,显得愈发英气,不容逼视。   冷漠的线条在烛光下微微柔和,从来不为所动的眉目,也似乎染了几许淡淡的情丝,比她刻在记忆里的脸要生动得多……也好看得多。   她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他仅有白布条缠绕,毫无遮蔽的上身,忽的脸上一热,后知后觉羞窘起来。   方才急着为他救治,并未多想,如今静下心来,却是记起了平日里教养嬷嬷说教的那些规矩,诸如“男女授受不亲”一类……想到自己非但看了个遍,还亲手触碰了好几回,她便止不住地脸红,心里跟擂鼓似的,响个不停。   嗯……不碍事的,她不过是为了救人,并非有意而为之,不算坏了规矩。   如此一想,楚书灵便不再纠缠于此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见没有发热,从贵妃椅那儿抱了一条薄毯过来,轻轻覆在他身上,心头却为另一件事苦恼。   他道不可让旁人知晓,可明日……旁的不说,若喜儿一上来伺候,必然会发现他的存在,届时如何还瞒得住?   还是说,把他搬到别处去藏着?   可他那么沉,除了在这房内,她还能搬到何处啊……   ******   翌日一早,喜儿照往常般早早上楼来,伺候小姐起床洗漱,结果床上却空空如也,自家小姐不知为何靠在宽榻边,睡了一整夜。   “小姐,小姐,怎么睡在这儿了?”   好困……   眼皮子沉得撑不起来,楚书灵抬手揉了揉,才艰难地睁开眼,立刻被喜儿放大数倍的脸吓了一跳。   问她怎么睡在这儿……   等等!   她瞬间回过神来,困意早被喜儿的出现震跑了,第一反应便是朝宽榻上望去。   然后……咦,为何人不见了?   走了?   “喜儿,你……你可看见什么人了?”楚书灵拉着她的手,急切地问。   喜儿将她扶起来,给她理了理衣裳:“哪有什么人啊……小姐睡糊涂了?”   不,她问喜儿做什么?   易哥哥说过不可与旁人道明,说不定是醒来后自行离开了呢?   只是他的伤……才仅仅一夜,定然未曾痊愈……   “哎?那儿怎么有红的?”   喜儿叫了一声,她顺着看过去,宽榻的软垫上竟然沾了几点血迹。   糟了,定是昨夜她清理痕迹时,不慎漏下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终于又见面了嘿嘿嘿~   ☆、【三十六】      杏色的锦缎软垫上,几点干涸的暗红尤为显眼,叫人无法忽视。   该如何解释?   楚书灵眼珠一转,忽略那一丝心虚,脸不红心不跳扯谎道:“许是我昨夜来癸水,不小心沾到了。”   喜儿疑惑:“可是我记得日子还未到啊……”   “许是前阵子受了凉,提前些罢了。”   她的神色坦然,说得煞有介事,喜儿呆呆地点了点头,边收拾那张软垫边关切道:“那小姐可有身子不适?”   常年锻炼使她身体康健,不似一些寻常姑娘般,在癸水来时有腹痛不适之感,刚欲回答没有,却心思一转,眨眨眼道:“确实有些难受,那处隐隐作痛的,想休息几日,你一会儿去嬷嬷那儿说说。”   “好。”喜儿不疑有他,抱着软垫便要下楼,顺带提醒一句,“奴婢一会儿让人端早饭过来,小姐早些下来用,不然凉了不好。”   楚书灵应了一声,然后走到圆桌边,就着水盆洗了把脸,又坐在梳妆台前通发。   昨夜临时换上的衣裳被压得有些皱了,她低头扯了扯,打算换身轻便些的,一会儿好活动活动手脚,便起身去开衣柜门。   岂料门才刚拉到一半,小臂便被人用力扯过,一声惊呼还卡在喉咙,整个人已被拽入衣柜内,“砰”地关上了柜门。   一室漆黑,呼吸浓重。   这回楚书灵倒没有太过惊慌,扣在手臂的力道并未消失,她压下砰砰跳的心,轻声唤道:“……易哥哥?”   良久,那力道似是松了松,呼吸声却更重了几分,一道沙哑的声音沉沉响起:“是我。”   咦,原来他还没走啊……   她的心情有些许微妙,说不上是高兴抑或是忧愁。   但终归,是好的多一点罢,毕竟他的伤不算轻,若就此不告而别,她到底是隐隐放心不下的。   只是……   “易哥哥,你是何时躲进来的?”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朝着大概的方向问。   “有人上来前。”他指的自然是丫鬟喜儿。   等等……   这么说,从喜儿上来开始,他便一直醒着?   那她方才与喜儿说的,关于癸水的事……岂不是全让他听见了?   楚书灵顿时觉得,自己真是面子里子全丢光了,若非此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易哥哥定然要瞧见她红得像猴子屁股一般的脸了。   仿佛察觉她的微微异样,萧绎上身背靠柜壁,伤口撕扯疼痛,不欲移动,便长臂一拉,将小姑娘猛地拉到跟前,黝黑的双眸凝视着黑暗中的俏脸:“怎么了?”   他不动还好,这般一拉,她整个人便往前扑去,几乎是直接跪坐在他两腿之间,担心压到他的伤口,一只手却不知道撑在何处是好,只得僵着身子,维持极其别扭的姿势。   衣柜的空间十分狭隘,两人间的距离极其靠近。   属于男人的气息将她完全包围,炽热的温度自未着寸缕的上身传来,混杂着她那些衣裳上淡淡的清香,难以言喻的感觉悄然生起,她只觉得脸像烧起来了一般,胸口跳动的声音响得一清二楚。   “没……没事。”楚书灵实在无法坚持,左手试探着落在他的肩上,却又似被烫到般一缩,开口时已微微带了哭腔,“我们……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她……她的腰快断了……   “外面可有人?”萧绎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   而后,桎梏她手臂的力道终于消失了。   她一把推开门,猫着腰钻出来,正欲回身拉萧绎出来,喜儿的声音便在楼下响起:“小姐,好了吗?早饭已经端过来了。”   “好了好了,马上便下来。”她下意识便反手关门,回了一句后,才重新拉开一道小缝,对着里头的人说,“对不起,委屈你再待一会儿,等我用了早饭回来,便让你出来。”   一夜并不安稳的睡眠以及身体的伤势,皆使他疲累得很,无心思索其他,知晓这是最好的办法,淡淡“嗯”了一声。   光亮消失殆尽,周遭重归黑暗。   ******   心里惦记着楼上的人,楚书灵这顿早饭用得无甚胃口,纤长笔直的竹筷戳了戳圆鼓鼓的包子,挥手唤了喜儿过来。   “小姐?”   “喜儿,膳房可有粥?”   “小姐想喝粥?”喜儿记得今日膳房并没有煮粥,“什么粥呢?奴婢去让膳房立刻熬罢。”   她倒是不想喝,可楼上的人需要吃些东西啊。   “嗯……”楚书灵托着下巴想了想,“都可以,清淡些的便好。”   “好,奴婢这下去吩咐。”   等待的过程中,她又慢条斯理地咬下两个饺子,内心焦急却不能表现分毫,煎熬至极,在她实在等不下去,准备前去膳房亲自瞧瞧时,喜儿终于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碗粥。   “小姐莫碰,小心烫。”喜儿侧身避开她急急伸来的手,“奴婢给你端上去罢。”   “不必了,有托盘便不会烫着的,我自己来。”楚书灵担心,若喜儿上去,易骁以为是她,推门走出来,事情便麻烦了。   见小姐坚持,喜儿也别无他法,只好交到她手上。   “对了,”她走出去两步,又回头对喜儿道,“我一会儿便休息了,没有我的允许,一律莫要进来。”   “奴婢知道。”   楚书灵轻轻一笑,旋身往楼上走去。   ******   房内静悄悄的,乍一看还真以为空无一人,楚书灵把托盘放在圆桌上,关上门,拉上门闩,才快步走到衣柜前,轻敲了敲:“易哥哥?现在外面只有我了,你出来罢。”   原本半梦半醒的萧绎,其实在闻见脚步声时,便清醒过来了。   他的警觉性一向极高,在自身条件不利情况下,更是如此。   方才确实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晓得小姑娘未有骗他,便抬手推开了门,长腿一迈,俯身跨出狭长的衣柜。   楚书灵想伸手扶他,但手才刚动,他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害得她扶也不是,收回去也不是,只好尴尬地改为交叠在身前,跟着他来到圆桌前。   “这是白果粥,我特地让膳房做的,不知合不合你胃口。”她看着他坐下来,便也坐到他的对面,“不介意的话,吃些填填肚子?”   他对吃食一向不甚挑剔,何来介意一说:“谢谢。”   因着右肩有伤,他用左手拿起汤匙,舀了一口,姿势极不自然送到嘴边,却被狠狠烫了一下,略显苍白的唇立刻微红了小小一处。   楚书灵看不下去了,起身过来坐在他旁边,冲他浅浅笑了笑:“我帮你?”   萧绎不多犹豫,便将汤匙放下了,也好,省得这般浪费时间又吃得难受。   想得倒是容易,实际做起来才发现……不如她以为的简单。   尤其是,落在她头顶的灼灼视线,纹丝不动,明明只是单调反复的循环动作,她却莫名觉出一丝……家常的温馨。   她也曾悄悄想象过,将来与自己心仪的夫君相伴到老时,他老得胳膊都抬不动了,她便要一口一口喂他吃饭,不觉辛苦,却是一种别样的幸福。   不料,如今却在这般情景之下,对他做了这件事,仿佛……他们不是久别重逢的露水姻缘,而是相思相伴的结发夫妻。   楚书灵被这个突然生出的念头吓了一跳,不由得暗斥自己没羞没臊,还未及笄便想这些花花心思,可耳根后渐渐蔓延的淡红,却是掩都掩不住了。   萧绎当然猜不到小姑娘的心事,瞧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胆怯模样,连递上来的汤匙都跑偏了,眉心微动,眸色便沉了沉:“你,怕我?”   “啊?”她闻言抬起头,看见自己做的蠢事后,更加窘迫了,咬着下唇,“不……不是。”   “那为何不敢看我?”他居高临下,直直注视她。   “……”额,她不是不敢,只是……不好意思看。   见小姑娘不说话了,不知为何,萧绎生出一种欺负了人的罪恶感,只好自己端起碗,将放凉了的余下粥水直接灌入口中,喝个清光。   哎?不用她喂了吗?   楚书灵愣了愣,看着他倒了杯茶喝,才反应过来:“够吗?不够的话,膳房应该还有……”   “够了。”他回了两字,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感情。   该不会生气了?   可她也没做什么惹他生气的事啊……   难道就因为她不看他?   她又不是故意的……那以后尽量看好了。   吃饱喝足,楚书灵觉得他还是多休养为好,便问:“你要是累的话,不如在宽榻上躺会儿?我已经让下人们莫要过来了,你可以安心休息。”   萧绎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走到榻沿坐下,又看向她:“你呢?”   她?她什么?   “我……我可以,练练字。”   练字?   据他所知,这个小姑娘最不喜的便是练字,每回来看她,从未见过她在练字,反倒舞刀弄枪多一些。   “无碍,做你喜欢之事便好。”   喜欢之事……是指练武?   “或者,”萧绎侧身斜躺,姿态有几分慵懒,语气随意,“把以前教你的,练予我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  嗷嗷嗷~   ☆、【三十七】      午后的日光明媚可人,贴着窗沿悄悄洒入房内,照出一圈不规则的光影。   宽榻上盘腿而坐的男人双目闭合,上身的玄色外袍松松垮垮,露出精壮的胸腹和交错缠绕的白布条,正面无表情地打坐。   他并非没有察觉,某道视线如影随形,紧紧胶着在他身上。   异常执着,却不知缘由何在。   这令他想起,三年来,自己对她同样执着且不知所起的窥探。   五年前匆匆一别,本以为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却不曾想,那个天真娇俏的小姑娘,竟就这般落在了他的心头,偶尔忆起,便如同被小猫爪轻挠一般,有些疼,又有些痒。   既是眷恋,又是折磨。   但他也并未当做一回事,不过是个九岁的小丫头,难不成他还会对她生出什么念想来,未免太过荒谬了。   以至于当他三年前首次回到京城,第一时间并非前往事先定下的会合地点,而是去往楚府的方向时,被自己不合常理的举动狠狠震惊了一番。   为何?   他不知。   只知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潜藏着某种莫名的念想,许是好奇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又许是单纯想看看小姑娘在这儿过得可好,总之,自从纵容自己看过一回后,便如同上了瘾般,一发不可收。   他并不吩咐人监视她,将她的日常和行踪事无巨细报告上来,只是暗中来京城办事时,顺便到楚府瞧上一眼。   瞧见过小姑娘为了逃掉夫子监督练字而卧床装病;瞧见过小姑娘把登门欲结识她的公子哥儿当作登徒子打了,然后被兄长训了一顿;瞧见过小姑娘头一回来了癸水,吓得小脸苍白,不知所措的模样……   虽不曾参与她的生活,但偶然撞见的这些发生于她身上的趣事,却令他食髓知味,沉迷其中,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此处,难以自抑。   三年时光悄然而逝,彼时的小丫头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但他却知晓,她依旧是个贪玩调皮的性子,多年来未曾变过,一如当年拉着他的袖角,在集市上跃跃欲试、一脸兴奋好奇的小姑娘。   他才终于明了,自己的心,早在不知何时便落下了。   落在一个叫楚书灵的姑娘身上。   此回进京,他势在必得,却未曾想这般早的时候,便在她跟前露面。   岂料昨夜竟出了意外,他算是低估了孟子晋的实力,为免弄出大动静而没有一开始便下狠手,最后反倒落了下风,险胜后艰难脱身。   孟家的追兵可不是吃素的,个个武功了得,他吃了孟子晋一掌,受了内伤,加上外伤不轻,一路失血下去,恐怕难以全身而退,只好出此下策,闯入距离最近的楚府暂避。   楚长歌在朝中的地位,连萧景都得敬他三分,何况区区西军左统领孟子晋?故而孟家手下决计不敢动楚府一根毫毛,虽非他所愿,却不得不承认,是最安全之地。   然后……便被她救了。   沉下气息,萧绎缓缓睁开双眼,微一转头,准确无误地对上那双盯了自己足有个把时辰的眸子,察觉到她略有退缩却依旧佯装镇定的目光,心下好笑,沉声道:“看什么?”   “看……看你。”楚书灵眨了眨眼,眼神坚定不移。   他眉心微动,不明所以:“看我做甚?”   额,不是你生气了……所以要我看的吗?   为何现在又来问她了?   小姑娘有些纠结如何回答,萧绎已无意追问了,只当她做了傻事不愿承认,翻身下榻,本就未绑好的腰带随之一松,整件外袍便更加敞开了些,男人若隐若现的线条,看得她小脸发热,连忙别开视线。   之前他穿的那身已经被她剪破了,后来觉得总让他光着上身不好,便溜到哥哥房里偷了一套来,两人身形相近,穿起来倒也合身。   只是……   “你……你怎么不着里衣啊?”瞧着男人越走越近的黑靴,楚书灵简直无法抬起头来,只欲伸手将双眼挡住。   “我身上的伤还未好,穿多了不透气。”他振振有词。   “那你,你至少系上腰带啊。”   “哦,掉了。”他若无其事地回身捡起,随意往腰上一束,依旧松垮,“如此可以了?”   她信以为真,抬头一瞧,立马瞪圆了眼,直接转过身去:“这跟不系有何差别?”   “不若你帮我系?”萧绎的眸中染上了些许笑意。   谁……谁要给他系腰带啊!   她发现,自从易哥哥清醒以后,似乎与她印象中不大一样了。   这几日,他虽仍是面无表情的冷峻模样,却总爱对她说些……令人脸红耳赤的话,害得她羞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姑娘一脸羞愤的神情可爱得紧,他还想再逗逗她,不料门外却突然传来丫鬟的声音。   “小姐,小姐?”是喜儿。   她惊得一个激灵,正要回头提醒,萧绎却比她反应更快,眨眼间便藏入了衣柜之中,反手掩上了门。   “何事?”   “膳房做了冰糖炖雪梨,奴婢端过来给小姐了,小姐要用吗?”   冰糖炖雪梨?   当然要用了,这可是她最爱吃的甜品。   “你……”刚一开口,楚书灵又顿住话头,隐隐觉出了不对劲来。   雪梨是凉性之物,喜儿明知她来癸水了,怎么还端给她?   莫非其中有诈?   “喜儿你糊涂了?我现在可吃不得,拿回去罢。”她扬声回道。   “好的,小姐。”   听着脚步声似是下楼去了,她松了口气,琢磨着该不会是嬷嬷派来试探她,看她是否装病不去的,一回身却撞入了某人怀里。   这人……何时出来的?   “想什么?”萧绎故意顺势抱住她,语气自然随意,“想得这般出神,也不看路。”   ……明明是你站得太靠近了!   缺了衣物的阻隔,男人炽热的体温源源不断传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脸又渐渐烧起来了,想推他又担心碰到伤口,只好低声道:“你快点松手……”   面前却忽然多了一条腰带,低沉的声音在耳侧缓慢响起:“帮我系好了,我便松手。”   她很想抬头瞪他一眼,然腰后的手臂又紧了两分,使得两人几乎贴在了一起,直叫她无法再思索其他,只能伸手环上他的腰,低头认真地系好。   还坏心眼儿地……系了一个死结。   萧绎当然没错过她的小动作,却只是唇角微动了动,好心情地欣赏她红透了的耳后根,终于依言松开了手。   逗得太过火,惹毛了小姑娘,可就不好玩了。   楚书灵轻哼一声,撇了撇嘴,懒得再瞪他,挥着袖子走到书案前,拾起方才没看完的书卷,回宽榻那儿坐着读了起来。   木椅坐久了,硌得屁股生疼,还是宽榻这儿有软垫的舒服。   没看一会儿,明亮的光线便被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挡了去,见他似要落座,楚书灵便往里头挪了挪,但随即反应过来,又为自己下意识的动作懊恼不已。   “在看何物?”萧绎微微倾身,凑近了些问。   她合上不让他瞧,又往里头躲了躲:“不告诉你。”   不说也无妨,他兴趣并不大,不动声色往她身侧靠近:“晚膳还喝粥吗?”   因着他身上有伤,吃食宜清淡,故而楚书灵顿顿都吩咐人做了粥来。   “喝啊,你的伤还没好呢。”她理所当然,又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不合胃口?”   他摇头:“喝了三日……快尝不出味道了。”   这话听着……竟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可她,为何有些想笑?   “噗嗤……”一个没忍住,还真笑出声来了,“没办法啊,想要伤好得快些,便要喝粥。”   “这是最后一顿了。”   ……啊?   小姑娘愣了,一双大眼呆呆地看着他,嘴角的弧度还未来得及收起。   他伸手轻抚了抚她的头,淡声道:“今晚我得走了。”   “……去哪儿?”她脱口而出。   “去哪儿……”萧绎放下手,想到今晚要去的地方,眸色一沉,语气轻松得听不出端倪,“回家啊。我出来好几日,家里人该挂心了。”   说着,又顺势刮了刮她的鼻头,“以为我如你一般,嗯?”   楚书灵想起自己曾经赖在易宅不肯回家的事,不禁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倒是放下心来了。   只是回家罢了……   那夜看见浑身是伤的他倒在地上,如今想想还有几分后怕。   她问过他为何当时伤重至此,他只道遇上了些麻烦,比较棘手,但所幸已经解决了,不必担心。   直觉告诉她并非如此,但既然他不愿说,她便信了这番说辞。   只希望……往后莫要再受伤了。   “最后一顿……”楚书灵有些心软了,犹豫片刻,轻声道,“你想吃什么菜?”   萧绎看着她,半晌,似是轻笑了一声:“你喜欢的便好。”   他哪有什么爱吃的菜,一提起,脑海里浮现的,只有那时小姑娘坐在主厅门侧的小板凳上,津津有味啃鸡腿的画面。   那副眯着眼的餍足小表情,至今仍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不曾磨灭。   那是他过去深埋仇恨、沉心筹谋的隐忍日子里,难得放下心防去对待一个人的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好卡……超级无敌卡……卡得快吐了……   ☆、【三十八】      深夜,皇宫大牢内。   暮色深重,四下寂静,把守牢门的狱差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忽见远远有个身影走来,猛地抖擞精神站直,厉声喝道:“何人?”   来人身穿一身深蓝太监服,外罩一件玄色斗篷,面容隐匿于黑暗之中,叫人瞧不真切。   狱差防备地盯着他,手里紧紧握起□□,却见他停在三步开外,伸手递出一块银制令牌,上头刻着的俨然是狱官大人的姓名与官职,并有大南皇宫的印记。   “哦,原来是陈大人派来的。”狱差连忙收起□□,扯出一个讨好的笑,“不知来此有何要事?”   “例行检查。”声音尖细难听,带着太监们特有的腔调。   狱差奇怪,为何这般晚才前来例行检查,但料想里头关着一个重要人物,上面临时起意要察看也并非不可能,便让开了路:“请进,到时辰了小的喊您出来。”   太监略一点头,便迈步走进沉重的牢门,沿着晦暗不明的甬道直走,一步一步,不紧不慢来到最深处的牢狱,看见里面背靠墙壁闭目养神的男子,唤了旁边掌钥匙的狱差过来开门。   锁声响动,铁质碰撞的声音在昏暗静谧之中尤为明显,男子似有所觉,缓缓掀起眼皮,望向来人,却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大胆,见到大人也不行礼?”身后的狱差一脚将其踹翻在地,浑身血污的男子毫无反抗之力倒在一侧,咳出了一口血,散乱的长发披在脸上,看不清表情。   太监抬手,示意狱差暂且退下,蹲身猛地扯住他的后衣领,一把提起上半身来,手一翻便往他脸上狠狠招呼了一掌,然后掐着脸迫使他仰头:“区区阶下囚,如此嚣张?”   男子无声无息地垂眸,投进牢房的些许月光照在他那张神似韩王的脸上,此刻却沾满污渍和鲜血,狼狈不堪。   “哼,倒是嘴硬得很。”太监冷哼,语气轻蔑而得意,“不过,除了嘴硬,你也便只能等死了,是吗?”他凑近了几分,用只有两人闻见的声音飞快道,“蓝渊。”   随即立刻扔下他,嫌恶地拍了拍手,未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牢房。   伏趴在地的蓝渊艰难爬起身,嘴里苦涩的药味异常浓烈,身体却仿佛轻松了许多,不由得长舒一口气,重新回到原处闭目休息。   太监出来的时间颇早,狱差不疑有他便放行了,随后看着那道黑色身影隐没于夜色之中,又开始泛起困来。   却不知在宫墙拐角的另一头,太监施展轻功跃出几里之外,宽大兜帽被风揭下,露出一张毫无表情的冷峻面容,俨然是韩王萧绎的模样。   ******   清晨,阴雨绵绵,风止气闷,直叫人提不起兴趣来。   尤其是在琉玉阁楼下,面对要求严苛且难缠至极的嬷嬷,楚书灵的心情就如乌压压的云一般,沉闷不已。   “肩膀莫要耸起来。”那柄折磨人的硬尺毫不留情落在她的右肩,敲得她一阵生疼,忍不住暗暗翻了个白眼,将右肩放松下去。   “抬起头来,双目微往下。”   刚低头翻完白眼的楚书灵在心中长叹一声,强压下不耐和烦躁,默默按照嬷嬷的话做,只盼早些结束今日的课程。   真想念借着身子不适的由头,逃过嬷嬷追捕的那几日,乐得清闲,就是有个大、麻烦需要照顾,日子过得有些心惊胆战。   话说这个大、麻烦……   自从他那夜离去后,已有近一月未曾见面,说不清是为何,无论做何事时,总会偶尔想着这么个人来……想见他。   可易哥哥既没说家在何处,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告知他会否再来,她便是想见他一面,却不知如何找得到他,何其艰难?   哎……   “小姐,莫要走神!”嬷嬷一声教训将她唤回神来,忽而忆起下午还得跟嬷嬷学刺绣,顿时沮丧得耷拉了脑袋,头上那一碗水瞬间便洒了一地。   啊,第二回了,嬷嬷铁定要罚她了……   果不其然,身后的声音夹杂着怒气,传来两个她最不想听的字:“重、来。”   ******   刚从侯府看诊回来的墨白一进屋,便除下乌纱帽摆在一边,将身上沾过雨水又干掉的官袍换下,穿了一套灰白常服,这才感觉舒爽了些。   不料一踏出门,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手里执一物直指他而来。   墨白被吓了一跳,忙往后退两步,右手一动,几乎难以看见的粉末状物立时自袖口飞出,直往来者脸上撒去。   “咳咳……这是什么……”来者松了手中物,捂着嘴一阵咳嗽。   女声清灵而略硬气,墨白一听便认出来人,暗道不妙,连声喝:“快屏气!”   可惜为时已晚,那身影一晃,竟直接软倒在地……   墨白看着面前昏迷不醒的楚书灵,以及脚边那柄折扇,扶额叹息,绕过她往外走去。   半个时辰后,楚书灵悠悠转醒,发现她躺在无比熟悉的床榻上,对自己何时回的房间有几分混沌不明。   “去看看小姐是否醒了。”   屋外传来男人的声音,她闻声朝门口望去,便见喜儿快而轻地走过来,瞧她睁开了眼,急切道:“小姐,你醒了?方才你突然昏过去,把我吓死了!”   楚书灵由着她扶自己坐起来,感觉手脚酸软,使不上劲,皱眉问:“发生何事了?”   喜儿顿时苦着小脸,埋怨道:“小姐还好意思说,打发奴婢去膳房取点心,回来却不见了影儿,害得奴婢一阵好找。最后还是墨大夫回来时发现你在他房前晕倒了,奴婢几个才将你扶了回来。”   在墨白房外晕倒?   她努力回想,模糊的片段终于逐渐清晰,为自己突袭不成反遭暗算,抽了抽嘴角:“墨白在外边?”   “是……小姐你去哪儿?”   楚书灵早已翻身下床,喜儿只来得及为她整了整衣裙,根本拦都拦不住。   “我去找他算账!”   琉玉阁有两层,上层是卧房,下层是四面通透的小厅,可赏湖景可观月。除却桌椅摆设外,余下的一块空地,便是楚书灵日常舞刀弄枪之地。   她一手撑上倚栏,本欲直接翻下一层,却手臂乏力,只好蹬蹬蹬奔下楼去,一转身便见罪魁祸首坐在方几前,闲闲地斟茶。   她几步走到他跟前,重重在桌上一拍,茶具皆因那力道轻微弹了弹,响声沉厚:“墨白,你拿的什么撒我脸上?”   墨白笑而不答,摆了一个杯子在她面前,亲自为她倒茶:“先喝茶,坐下慢慢说。”   她哼了一声,不领情,但还是盘腿坐下:“你先说,用的何物暗算我。”   “暗算?若非你突然攻来,我怎会出手?”墨白对她的无理取闹哭笑不得,只好解释,“放心,只是些普通药粉,方才已将解药加入药汤中,你醒来便代表无事了。”   他不会武,可出门在外总得有防身的法子,便考虑由毒物入手。凭着自身在这方面的学识,他趁闲自制了一些毒粉,除了极少量可致命的剧毒,其余大多只会使人一时麻痹、失去知觉,并不对身体造成伤害。   此次他误伤楚书灵的,便是后者,药效过了便可恢复,所谓“解药”,不过是些有助于药效减退的药材。   “我……我就是开开玩笑,又不会真的伤到你。”她明显心虚,心知自己胡来了些,却仍嘴硬,不肯认错。   墨白从来对这个妹妹般的姑娘无可奈何,调转话头,说起正事:“明日我有事在身,不能帮你去市集买东西了,对不住。”   她一听,连着几日在教养嬷嬷那儿受的气,立马不满皱眉,语气也差了几分:“怎么又有事?”   哥哥的生辰将至,她又被嬷嬷日日缠身无法出门,便只好托墨白帮忙,拖了好几回了,饶是再有耐心也该耗尽了。   墨白食言在先,确实抱歉,便笑道:“说罢,想要什么,只要我有,便随意拿去。”   “……也好。”   她喜好收藏刀剑一类的武器,而墨白必然是没有的,总不能张口要钱罢,她又不是那等贪财之人。   片刻后,楚书灵突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看向墨白:“我想要几瓶……凝血香膏。”   “要这做什么?你受伤了?”墨白挑眉。   受伤倒是没有,但上回给易哥哥涂了伤口用,原本满满的两瓶,如今是半点儿没剩下了。   她眨了眨眼,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不知放哪儿了,找了一日没找着,想多要两瓶放着以防急用。”   墨白对她的粗心大意已然习以为常,摇了摇头,但这药需得调制才有,他那儿也并无存品,便道:“可以,我这几日有空便做,尽快给你。”   “嗯,好。”   ******   好不容易逮着一日,教养嬷嬷有事不来,楚书灵立刻抓紧机会往外蹿,只留下喜儿在琉玉阁把风,便溜出府直奔市集而去。   她出门得早,大多数商铺才刚刚开门做生意,街道上的人也不算太多,边走边四处瞧瞧,倒也不失为趣事。   前头有家小摊架,两鬓斑白的老伯坐着一顶小板凳,正眯着眼倒腾什么,楚书灵凑过去一看,来了兴致——   是小糖人。   金黄色的糖浆在小锅里煮得热气腾腾,老伯一边哼着小调一边搅拌,抬头看了她一眼,咧嘴笑了笑:“小姑娘,想要什么样儿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急~下章男主就来了~   ☆、【三十九】      其实楚书灵纯粹喜欢看人做小糖人、画糖画,觉得看着漂亮,倒是甚少买着吃,被老伯这么一问,却不禁有些嘴馋,想了想道:“今年是猴年,老伯会画猴吗?”   “嘿,莫说会画,这可是看家功夫呢。”老伯轻松一笑,用勺子舀出小半勺,微微倾斜,便在那白石板上落下一点,紧接着手势飞快流畅地移动,一挥而就,未几下便画出一只坐地挠腮的猴儿,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哇……”老伯这手好技艺令她惊叹不已,小心翼翼接过比她脸还大的糖画,掏出几文钱给了他,还有些无从下口。   “让开让开!这马儿疯了!快让开!”   忽而一连串焦急呼喊由远而近,楚书灵举着糖画没看清,探头一瞧,却见拐角处竟冲出一辆华贵的马车,那拉车的马儿却步伐凌乱地疯跑,车夫根本拉不住缰绳,直把车厢颠得帘布翻飞,几乎散架。   可她无心关注他人安危了,马车出现得极其突然,她所站的位置又本就离得近,眼看着马儿将要踏上来了,她惊得眼前一黑,只觉得额头一疼,随即像是被人扑倒在地,连续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头好昏……   手里的糖画早已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身后的兵荒马乱似乎还未曾远离,可熟悉的温热气息萦绕于鼻间,男人有力的怀抱将一切隔绝在外,莫名地……心安。   “可有伤着?”清清冷冷的声音在耳畔低响,透着几许关切。   “嗯……没有。”楚书灵睁开双眼,目光于近在咫尺的俊脸上停留片刻,才揉着额头从他身上爬起身,朝他伸出手,下意识要拉他起来。   萧绎不过是被她压了一道,哪里用得着她拉,但盯着那白皙干净的手心,却顺势伸手覆了上去,牢牢握在了手里。   小姑娘似是未有所觉,拍了拍衣裙的灰尘,又想摸摸发髻是否还完好,等到手不够使了,才发现被人扣住了手。   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抬头一看,萧绎也正面无表情垂眸注视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真叫人无可奈何。   虽说街道上的人不太多,可她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让人看见在大街上与外男拉扯,终究是于礼不合,要遭人笑话的,当即瞪着他,压低声音道:“你快放开啦……”   “为何要放?”   这人……明知故问!   光天化日之下做这种事,她的清誉可如何是好?   想到他这般不顾及她的名声,净想着捉弄她,小姑娘顿时气上心头,毫无征兆地伸脚一踩……然后赌气地别开脸,不理他了。   萧绎垂首看着黑靴上那半个灰白的脚印,有些哭笑不得,知晓她真是生气了,不敢再行过分之举,绕到她的面前去,手却一直未曾松开:“对不住,是我逾矩了,一会儿松了手,你莫要生气了,可好?”   楚书灵也不是那般计较的人,点点头,示意他赶紧松开。   小姑娘妥协了,他自然不可得寸进尺,依言放了她,却见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破碎成块的糖画上,略带惋惜道:“哎,小猴没了……还未来得及尝上一口。”   “喜欢?”   “还好……就是有些嘴馋。”但想着这才刚开始逛,后头有的是机会满足口腹之欲,她便未再留恋,径自要往前走了。   而萧绎未出口的“我赠你一个”便硬生生卡在喉咙,无奈,只好跟了上去。   走出几步,发现身边亦步亦趋的身影,楚书灵奇怪地看他:“易哥哥,你为何跟着我?”   “既然遇上了,我闲着无事,想与你一同逛逛。可好?”萧绎这回倒是收敛了些,还知道征求她的意思。   闲着无事?   在她的印象中,以前每回见他皆是在忙公事,如今几年过去了,他也来京城了,生意该是越做越大,越做越好才是,怎生今日看起来如此清闲,竟还说要陪她逛逛?   莫不是……生意失败,且还招惹了仇家?   那日他便说,是因碰上了麻烦事儿才受伤的……   如此想来,他的境况确然有些糟糕,所以才会出门来四处闲逛,打算散散心罢。   本就被他救了一回,不过小小请求,若她还拒绝他,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   “嗯……那便一同逛。”她点了点头,又认真地补充道,“不过,先说好,你不可再行无礼之事,不然……我可真不理你了。”   “自然。”他语气淡淡地答应下来。   ******   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熙熙攘攘。   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并肩走着,一个兴致勃勃地介绍京城的大小商铺,一个微微偏着头去听,不时问两句话,倒也不显沉闷。   前面便是京城第二大的首饰铺子,桂兰坊。   第一大的是华玉楼,只用最好的材料,只做最上等的首饰,价格贵得令人咋舌。当然,它主要面向的顾客也多为王公贵族、高级官员及其家眷,乃至皇家后宫的女人,生意称不上火热,但进账的盈利可绝对不少。   比起高高在上的华玉楼,桂兰坊倒显得亲民许多。   这家铺子卖的首饰分为上中下三品,样式五花八门,用料各有优劣,但外观上各有各的别致精美,无论是官家夫人,抑或是普通人家的姑娘,都能够在此处寻到满意的首饰。   没有哪个姑娘家不爱打扮的,楚书灵也不例外,虽并无打算添置首饰,经过门口时仍旧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目光一直在里头流连。   萧绎留意到她的心思,停住脚步:“不进去看看?”   咦?   她回头望着他,一双水眸睁得老大。   还以为他一个大男人,会嫌弃逛首饰铺子太无趣,方才便没有提出来,不料他却主动开口了。   “都是些姑娘家的东西,你……不怕无聊?”   “不会。”萧绎眼里含着笑意,柔和的,淡淡的,“你喜欢便去看看。”   有你在身旁,只怕归期将至,又岂会无聊。   闻言,楚书灵轻轻一勾唇,便提着裙子,踏上台阶。   ******   铺内的首饰样品琳琅满目,叫人眼花缭乱,但她毕竟不是头一回来,不少样式都已然见过。再者,平日里定期会有华玉楼的工匠,专门送些新款首饰上府来,供她挑选,故而一时还真难以寻到能入眼的。   萧绎也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了,伸手在她身前微挡了挡,道:“不如,上楼看看?”   她回头扫了一圈,才挑眉望过来,抿了抿唇:“嗯,也好。”   上楼后,一位徐娘半老却风韵犹存的妇人迎上前,目光略过萧绎时微微一顿,随即扬起亲切有礼的笑容,例行询问:“可有证明身份之物?”   楚书灵猜他来京城未几,定仍未落稳脚跟,正要取出自己的腰牌来,却见他已然递出一物,交由妇人看过以后,便收回怀中,由着那妇人毕恭毕敬将他们引到一间厢房处。   “二位贵客,里面稍待,奴家这便去吩咐人取些式样过来。”   萧绎眼神沉静地看了她一眼,点头,示意她可以先行退下。   等那门帘拉下来,她往他那儿偏了偏身子,伸手扯他袖角,轻声问:“易哥哥,我们上来这儿,是不是一定要买了?”   他垂眸看向拽着袖角的白皙小手,嘴角微动了动,“怎么,怕银子不够?”   “额,也不是……”主要是她今日出门,本就有其他东西要买,若一会儿不小心花光了,那她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小姑娘的苦恼全然写在了脸上,他忍不住抬手拍拍她的发顶,声音温沉低缓:“无碍,喜欢便买下来,当是上回你救了我的回礼。”   ……什么?   他不是商途不顺利,钱银短缺吗?怎么还能说出这般财大气粗的话?   正想着,却听萧绎闷笑一声:“我何时说过了?”   她竟不知不觉说出口了……   “我此回上京确实有要事要办,但再如何忙,总有休息之时,你莫要多虑了。”   所以,不是生意亏损、遭仇家暗算?   “真的?”   他抑不住嘴角轻抽,一字一句道:“真的。”   其实他这个动作略微不自然,但因着他极少露出来,小姑娘便也没多在意,放下心中疑虑,戳着桌上的糕点吃。   样式很快便送上来了,这回不同上回看剑,萧绎并非行家,便留着妇人在旁给小姑娘介绍,自己坐在桌边,静静地品茶。   过了会儿,他状似随意地起身,道是有事出去一下,楚书灵只当他是要方便方便,便挥挥手让他快去。   离开厢房的萧绎并未往茅房方向走,反而拐了个弯,朝另一长廊走去,一路深入,行至倒数第三间,推门跨了进去。   刚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门外便传来三下敲门声。   轻,轻,重。   “进来。”   木门被人轻轻推开,一身灰袍的男子走进来,反手掩上了门,俨然是乌璟的模样。   “王爷。”   “事情办得如何?”萧绎沉声道。   “已遵照您的吩咐,利用桂兰坊将传言散播出去,这回孟子晋的死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纵然那些官员想压下去,也断不是易事,上面那位估计很快便得到消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嗷~来点儿评论咩咩咩~为什么最近都好卡卡卡TAT   ☆、【四十】(已补齐)      早在数年前,王爷便让他暗中进京,买下京城最大的两家首饰铺子,便是华玉楼与桂兰坊。   为何王爷不买别的铺子,偏偏吩咐他买下这些专门卖女人家东西的首饰铺?   乌璟起初不明白,只当王爷欲赚取更大的盈利,毕竟最能赚女人银子的地方,非首饰铺莫属,而两三年下来,因着两家大首饰铺经营得当,又是在京城这样的勋贵之地,进账的金银多得数不清。   直到后来,王爷让他安插人手进去打听消息,细想之下,才明了王爷的真正用意。   他知晓王爷意在大位,但多年不在京城,手段再如何了得,也未必能快速掌握朝堂的动向,为了获取更多有价值的消息,最为快捷安全的方式,便是从首饰铺子入手。   光顾华玉楼的客人大多是朝堂重臣或是皇室贵族的妻女,这些夫人、姑娘们,平时在府里养尊处优,除却相邀赏花、开个茶话会谈谈八卦,最大的乐趣便是逛首饰铺子了。   在相对轻松愉悦的氛围下,女人们自然而然少了些顾忌,边挑选边与相熟的人聊些闲话,哪个官员又娶了一房小妾,如何如何宠爱,哪家公子又闯了事,坏了人家姑娘的清白,诸如此类。   这些闲话看似毫无用处,可真正可利用的信息,往往隐藏其中,加上他们特地派人多番查探,还真握住了不少人的把柄,甚至经过长时间的累积,在京城权臣贵族之间编织出一张完整的关系网。   那么,光顾桂兰坊的客人呢?   这家首饰铺子的特点,便是足够贴近百姓,也拥有范围足够广的客源,一旦有什么消息“不经意”出现在此地,很快便会一传十、十传百,继而迅速流传于百姓之中。   一个人若要掌握大权,武力固然必不可缺,但更为重要的一步,是掌控人心,并使之为自己制造有利的形势。   乌璟相信,这才是王爷此举的真正目的。   “玉华楼呢?”   “有消息了,朱平启自从新纳了一房小妾,连着一月,夜夜宿于她房内……还有李培,近来身体愈发不好,为了保住统领之位,一直未曾上报病情。不过,看着像是时日无多了,兴许等不到我们动手,便一命呜呼了。”   “嗯,让人继续盯着罢。”   “是。”乌璟应了一声,见王爷未有让他退下,便多问了一句闲话,“今日王爷可是陪了人来挑首饰?”   萧绎斜睨了他一眼,淡淡戳穿他:“你已知是何人,何故多此一问?”   乌璟被噎住了,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是要赠与灵儿小姐吗?”   “若她有合心意的,我自然要赠。”   “王爷,既是要赠与灵儿小姐,为何不去华玉楼看?”乌璟在人情世故上颇为老道,对男女之事却老实直白得很,只道要给心仪之人最好的才是。   “华玉楼树大招风,出入之人来去不过那些面孔,若有生面孔,极易惹人耳目。本王在京城久未露面,公然前去岂不是自曝行踪?”   原来如此,乌璟倒是未曾思及这一层。   那厢估计看得差不多了,怕小姑娘等久了会有不耐,萧绎站起身,迈步往门外走。   末了,又吩咐了一句:“让那边把新货先留着,本王得空了会去一趟。”   哦,那便还是要挑华玉楼的首饰送人的意思了,乌璟得了令,恭敬地将他送了出去。   ******   回到原来的厢房,一撩门帘,小姑娘便抬头望过来,脆生生喊了一声“易哥哥”。   萧绎目光柔和了几分,与她隔了几个位置坐下:“看好了?可有合眼的?”   楚书灵眨了眨眼,往妇人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他便明了,沉声道:“你先下去罢。”   “是。”妇人毕恭毕敬退下了。   等那门帘再次放下,她才凑近了些,压着声音道:“我觉得,这里的样式虽是新奇别致,很是吸引人,但质量却未必值这般高昂的价格。”   他不置可否,却知晓小姑娘心里跟明镜似的,清透着呢,到底是见识过华玉楼那等上上品的人,再看桂兰坊的,当然会觉出差别来。   “所以,不要了?”   楚书灵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确然不甚在意、随她意思的模样,才点了点头。   “那便走罢。”   还真是说走便走,她暗叹着此人性子潇洒,雷厉风行,提着裙子小跑着跟了上去。   ******   在桂兰坊花费的时间不短,离开时,市集正是最为热闹之时,人头攒动,比肩接踵,楚书灵正低头留意着自己的鞋有无被人踩到,眼前却忽的伸来一只手。   嗯?   这是做什么?   她顺着往上看去,恰好对上萧绎侧过来的视线,薄唇微动,不紧不慢地说:“牵着我,不然会走散。”   什么走散……   又不是小孩子了,走散了也能自个儿回家去,为何非得跟他牵着走?   楚书灵环起双臂,一副“别以为我不晓得你想占便宜”的表情瞪着他,完全不愿意让他得逞。   伸出的手落了空,萧绎也不急不躁,眸光微微往她身后一挪,却站着不动了。   哼,难不成她不让牵,他还不愿走了,楚书灵才不吃这一套,抬步便要绕过他往前走。   岂料背上忽而被人一撞,重心不稳地往前扑……然后站在她正前方的男人便“自然而然”伸手接住了人。   “人多,当心些。”萧绎轻声提醒,扶住人后手却没有松开,迅速且不动声色地顺势滑到最下方,准确地扣住白嫩纤细的柔荑,紧紧握着。   “你!”楚书灵简直要怀疑,那撞她的人也属他指使的了,“无、无礼!”   “若如此,便可允我一直牵着你,我受了这几句无礼又如何?”   只要他稍微有一丝半毫的轻佻之色,或许楚书灵就该气他厌他了,可男人的脸上毫无表情,注视她的目光却无比认真,甚至方才这么一句话中,还掺杂着些许不易察觉的隐忍和苦闷。   她知道不该,可偏偏心头一软,不受控制,亦毫无防备,忽然便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你这般,倘若叫人看见了,那我可成什么了?”   小姑娘依旧蹙着眉头,但态度明显软下来了,萧绎微微侧身挡着行人的视线,垂下交握的手,宽大的袖口层层叠叠,虚掩而下,堪堪挡住了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这样,可以吗?”   他的语气带着点儿诱哄,听得楚书灵心尖微颤,垂首盯着隐于宽袖下的形状,过了好一会儿,终于轻而又轻地“嗯”了一声。   她虽对他的亲近并不排斥,甚至心底可能隐隐是有些欢喜的,但男人从未开口挑明什么,她再如何大胆,如何毛毛躁躁,终究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轻易叫人牵了去,往后可还如何有脸见人?   如此,既然他有他的坚持,她亦有她的不忍心,便……由他去好了。   只要莫让旁人看见,总不算坏了规矩的。   楚书灵沉默以对,但被他牵着的手那般柔软,似乎不再有挣扎反抗了,萧绎心下微微一喜,脸色未变,只是紧了紧她的手,道:“走罢。”   她微垂着头,乖乖跟在他身侧,到底是第一次与男子这般明目张胆……走在众目睽睽的街道上,禁不止有些脸热。   萧绎当然也察觉到小姑娘微微发红的耳根了,眸底漫上了些许柔和,就着她的方向侧了侧,语气沉沉地与她说话:“可是……头一回?”   说罢还状似无意地轻捏掌中的柔嫩小手,她倏地心头一紧,明明旁人根本无法看清袖下的乾坤,但她就是会禁不住地紧张,故而转头瞪了他一眼。   若非他强而为之,她又岂会如此没羞没躁?   萧绎被瞪得不痛不痒,心情反倒又愉悦了几分,声音压得更低,人也凑得更近些:“往后也只许允我牵你,知道吗?”   这人……真真是霸道得很。   楚书灵才不搭理他,别开了脸。   “今后我亦只会牵你一人,决不食言。”   这人总是冷着一张俊脸,无论说什么,让人从来觉不出分毫玩笑的意味来,也让人……莫名地,不由自主地相信,这并非一时兴起的谎话,而是情至真、意至切的诺言。   她愣了神,呆呆地,不知回答。   “你可答应我?”   耳边的声音低回和缓,如同寺庙中的大钟鼓般,沉静稳重,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她轻轻抬头望向他,对上那双深邃无底的黑眸。   一刹那,竟听到心口上紧凑而剧烈的跳动声。   那是……什么?   当初在心底悄然埋下了眷恋的种子,谁也不曾言说,无人记挂,无人照料,仿佛进入了漫长而安然的休眠,不知何时得见天日。   时隔五年,始料未及的重逢,终于为它浇灌了第一滴水,而后,以势不可挡的速度扎根发芽,懵懂的情愫滋养着它的命脉,日益强壮。   最后,在百千个寻常日子中的某一日,猛然迸发出最美的光华,令人手足无措,却又心驰神往。   她清楚地听见了。   这朵娇花怒放的声音。   五年前也好,五年后也罢,再也无法否认的是,她已然动心。   只为眼前的,这个叫易骁的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不行了,卡得挤牙膏……补齐get√!   ☆、【四十一】      夜风凛冽,树梢间浓密的叶子沙沙作响,叫人莫名胆寒。   屋内已灯火尽灭,刚与小妾敦伦一番的朱大人一脸餍足地倒在床上,翻身欲搂住她的细腰再战一回,却听她声音颤抖,惊恐地瞪眼望着后头。   怎么回事?   历经多年腥风血雨的朱大人突然了悟,立刻伸手往枕下探去,还未碰到剑柄,便觉脖上一凉,瞬间断了气。   小妾被面前活生生砍了头的人吓得失声尖喊,而行凶之人不曾停留半分,身手敏捷地自窗口跃出,不见影踪。   同夜,休沐在家的李老将军突然重病复发,暴毙身亡。   “王爷,李老那边已经处理好了。”一名影卫立于萧绎身后,低声道。   “嗯。”声音清冷,毫无感情。   夜行衣包裹下的身躯修长精壮,不远处的朱府因那位朱大人的死而乱作一团,他负手眺望,心底却只是冷笑一声,丝毫不为自己的残忍作为而内疚。   同情?   呵,笑话。   上一世,云家一族遭此二老贼所害,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何其凄凉。   如今,他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那王爷要回去吗?”影卫上前询问。   “不。”萧绎收回目光,嘴角微动了动,却依旧未有任何表情,“本王还要去见一个人。”   言罢,足尖轻点,跃下屋顶,黑色的身影迅速隐没于夜色之中。   ******   楚府,琉玉阁。   夜色深浓,人们早已歇下了,屋内只余一盏摇曳的烛灯,明明灭灭的光晃得人昏昏欲睡。   躺在床上的人儿却了无睡意,睁着一双大眼,目光在天花板转了一圈又一圈,又懊恼地抬手捂住了眼。   眼皮子上方不同于皮肤的冰凉触感令她一顿,拿开一看,待看清是何物时,更加烦闷地随手丢在了一边。   那人……说什么今晚要来,害得她还为此特地熬夜赶工做出来了,结果等了大半夜,竟然还未出现……   不对,她为何要故意在这儿等他?   叫他知道了,指不定还以为她日日盼着他来呢。   哼,她拽过锦被翻了个身,面朝墙壁紧紧闭上了眼。   自那日两人于市集一游后,每隔几日的夜里,便会有个胆大包天的男人闯进她的房内,以相思切切为名,行无礼放肆之举。   何为无礼放肆?   在楚书灵看来,光是夜闯姑娘家的闺房一事,便已经足够称得上无礼放肆了。   更莫要提,他上一回还借着赠她手链,欲亲自为她戴上为由,趁机握住她的手不放,还……还亲了亲她的手背……   她简直不敢回想,当时自己那张,比猴儿屁股还红的脸。   如此想着,闭着眼的人儿便下意识摸了摸手腕上冰冰凉凉的细链,可思及他的失约,又顿时气闷起来,狠狠心将手链解下,塞进枕头下。   虽是心里喜欢,但他赠与她的这些,平日里她并不会戴出来,否则叫身边贴身服侍的人瞧见了,定是要起疑的。今儿不过是因他说要来,才专门戴上予他看罢了。   这厢正气哼哼地腹诽某人何等何等的讨厌,窗户那头却忽然传来熟悉的叩窗声。   轻,重,轻。   三下。   哼,她还气着呢,不开。   又三下。   她等了这般久,且让他也等等看。   叩窗人却极有耐心,静默片刻后,又是不急不缓的三下。   楚书灵飞快翻身下床,离开前还不忘扯出枕下的手链,边走边戴在手腕上,然后站在那页窗前,稍稍理了理些微凌乱的衣裙,这才轻手轻脚拉开窗,佯装刚睡醒的模样眯着眼:“易哥哥,你怎么来了?”   此时的萧绎已除下夜行衣,一身白玉锦袍衬得他清贵俊雅,自窗沿落地的动作干净利落,面容冷峻逼人,全然没有半分夜半造访的窘迫尴尬。   目光落在轻掩上窗的小姑娘身上,瞧见她那梳得齐整漂亮的发髻,以及那双眸中隐隐的埋怨,便知她是等得久了,怕是正在心里暗暗气他呢。   然他今夜确实有事在身,耽搁了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先行来到桌边坐下,给自己斟了杯茶。   ……这么闲适自在的模样,还真把此处当他的地方了?   楚书灵撇了撇嘴,经过桌边时,脚步都不曾顿一下,更别说看那人一眼了。   “灵儿。”   手腕被人轻轻扣住了,却是不容挣脱的力道。   她也懒得费那个劲儿去挣,又不是不知他有多大的能耐,能挣得脱才怪,没有回头,闷声闷气道:“何事?”   “是我不对,让你等了许久。”   “谁等你了?我才……”   “对不住。”   “……”   一句简简单单的道歉,便把她的满腹抱怨堵了回去。   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实在太会拿捏人了,没有多余的辩解,也不会顾左右而言他,直截了当地道一声“对不住”,语气平淡,沉静,却让人一点儿气不起来了。   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的。   讨厌他吗?   讨厌,但更讨厌没有原则的自己。   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谁让她……那么喜欢他?   喜欢得,即便等得满心不耐,也会在听见他轻轻叩窗时,忍不住心下一跳,为他的到来而雀跃欣喜。   握在手腕处的手温暖干燥,有几分粗粝的虎口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痒痒的,连带着心尖上似乎也痒痒的。   那只手又捏了捏她,几分试探,几分哄求,“过来与我说说话,嗯?”   楚书灵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是顺着他的力道,由了他拉到桌边坐下来了。   她不开口,男人也不甚在意,径自从怀中取出一个长形的锦袋,放在桌面,伸手推至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她一向是耐不住好奇的,暂且被吸引了注意力,忘了赌气的事儿。   萧绎却只是让她打开看看。   哦,那便打开看看。   楚书灵解开袋绳,将袋口扯开朝里头一瞧,顿时挣圆了眼,待取出袋中之物时,眉眼都染上了惊喜的笑意:“好漂亮……”   出自京城第一首饰铺华玉楼的,镶玉蝶戏双花鎏金银簪,无论式样、材质皆是上乘之品,价值连城,堪当这一批新货中最为出色的珍品。   “喜欢吗?”萧绎将小姑娘的喜形于色看在眼里,嘴角又不自觉微抽了抽。   她爱不释手地拈着簪子,左看看右瞧瞧,唇边勾起满意的弯弧:“嗯,很喜欢。”   “喜欢便好,不许弄丢了。”   他可还记着,这个粗心大意的姑娘,收下他的木雕后,隔了不久,便说不知藏到何处去,其实说白了,只能是不见了罢。   楚书灵点了点头:“好,我一定好好收着。”   这簪子价格不菲,换作从前,她断然不会如此轻易地收下。   但这些日子以来,他有事没事便会赠她礼物,出手阔绰,她才慢慢习惯,并且开始相信他确实是家财万贯的大商贾,否则怎经得起这般挥霍。   当然,礼尚往来,他既处处为她留心,她亦不能毫无作为,故而上回被他看见她给哥哥做的香囊,要她也为他做一个时,便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嗯……香囊呢?   她方才还拿在手里呀?   哦,对了……   楚书灵将手中的发簪轻放于桌上,而后让他稍待片刻,回身跑回床榻一通翻找,果然被压在被子之下了。   取过来后,双手交握着背于身后,一路蹬蹬蹬小跑到萧绎面前,还神秘兮兮地眨眨眼:“我也有赠礼要给你。”   萧绎眸色一动,早便看见了方才小姑娘拿出来的东西,但依旧配合地佯装未见,语调上扬:“是什么?”   “嗯……你肯定猜不着。”楚书灵嘿嘿一笑,眯着眼像只得意的小狐狸,“呐,这个。”   躺在白嫩手心上的是一个精致的香囊。   绿荷托红莲,下连锦鲤,水波荡漾,下方吊着五色串珠缨络。   虽看得出绣功略有粗糙,但图样复杂,能绣出几分灵动,已属不易。   更何况,萧绎在意的,从来不是她赠与他的是何物,而是她赠礼的那份心意。   “好看吗?”小姑娘的脸微微红着,却又鼓起勇气问。   他面无表情,语气肯定:“好看。”   “真的?”   “自然是真的。”   楚书灵抬起头瞧了他半晌,终于发现了异样:“我特地为你绣的,你……不高兴吗?”   萧绎眉心微动,不明所以:“……我很高兴。”   “那你为何,总是冷着脸?”她的声音,透着沮丧和失望。   难道,连我一心一意、努力为你绣了一个香囊,也不足以让你露出一星半点儿的笑意?   萧绎心下无奈,眼中有着难以言说的涩意:“我……不会笑。”   两世以来,他改变了许多事,填补了上一世的种种意难平,却对这个一直如影随形的病束手无策。   即便这一世遇上墨无为这样的神医,他也只是表示,可以试试,但并不一定能够治好。   其实活了这许多年,他已然习惯了冷面待人,真正懂他、理解他的人,自然不会介意,而那些无关痛痒的人,他根本无所谓他们如何看他。   直到他遇上这个叫楚书灵的姑娘。   两个月大的她在他的怀里咯咯笑着,可爱又顽皮;九岁的她误打误撞住在了他的宅子,单纯天真地依赖他;十四岁的她长成亭亭玉立的姑娘,是他放在心上的珍宝。   从初见开始,她便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柔软,也是头一回,他竟生出了欲对她笑一笑的念想。   想要靠近她。   想要给她多几分温柔。   可惜,不能。   他根本做不到。   楚书灵忽然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一个很不合适的问题。   一个会令他难受……不,很难受的问题。   一时无言。   只余明灭不定的烛火,依旧摇晃着。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卡卡卡……边码字边打蚊子……0.0   ☆、【四十二】      良久,萧绎垂眸,看着自己手心上的,她亲手绣给他的香囊,轻声开口:“我身患面瘫,可能,这辈子都治不好了。”   楚书灵的心“咯噔”一跳,看着他依旧面无表情的脸,声音低了下来,喃喃道:“很严重?”   “嗯。”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平静道:“天生,不知成因。”   什么,竟是一生下来,便患了病?   她错愕地瞪大眼,男人眉目间却平淡无色,仿佛在述说一个毫不相关之人的事。   为何如此不在意?   又或者是,即便在意了,也一无所用?   楚书灵沉默下来,却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的过去。   最初她也觉得他面容冷峻,看起来很不好相与。   但后来与他相处久了,她便知晓,很多时候他不曾言说,却在背后默默做了许多事——对她的关心,对她的照顾,还有那一点点的纵容……   他其实,是一个内心很温柔的人。   除了面冷一些,寡言一些,真的,十分温柔。   然而,就因为天生的缺陷,原本那般温柔的人,曾有多少好意被误解,又有多少善意被错待?   心头忽而似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她口口声声对自己说喜欢这个人,却连他患病多年都不曾知晓。   “易哥哥。”   香囊上覆上来一双手,萧绎未有动作,便被她握起了右手。   “以后不笑也没关系,我知道你高兴便好。”小姑娘的声音轻轻柔柔,如羽毛般抚过他的心头,抚平了一切皱褶,“无论你是什么模样,都是灵儿的易哥哥。”   无论你是什么模样,都是我恋慕的你。   萧绎似是愣住了,怔怔地凝视眼前的人。   那双清澈的眸中毫不掩饰的感情,与他的,是何等相似。   没有任何犹豫,他手一用劲儿,便将人扯入怀中,被握着的右手反扣住她的一双手,紧紧揉捏在掌心中。   “易哥哥?”   “嘘。”清冷微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动。”   她感觉发髻上似是被什么硬物穿入,正欲抬头去看他,一个温软的触感忽的落在了额头上。   坚定的,温柔的,绵长的,一个吻。   他的小姑娘,那么好。   那么好。   ******   皇宫内,熬夜批阅奏折的萧景放下朱笔,疲惫地闭上眼,两指在眉间慢慢揉捏,殿外却传来太监的急报。   是徐公公。   他心下一沉,让人将徐公公传进来。   “皇上万安。”徐公公快步行至殿内,跪在高案前,似急得忘了磕头,张口便报出消息,“朱大人和李大人都遇害了!”   “什么!”萧景大怒,一掌拍在案上,响声震彻紫宸殿,“何时之事?”   徐公公不敢隐瞒,如实道来:“就在方才,方才二更前后。”   “一群废物!”他一把将案上的奏折扫落在地,只觉气得胸口发堵,再开口却猛地喷出一口郁血。   “皇上!”徐公公立刻上前去扶,却被他甩袖挥开,沉沉地坐在龙椅之上。   ……   韩王被捕后,其隶属的军队从秦阳收归京城,打散分编于禁卫军中,足有八万之多。其中,除却由楚长歌统领,负责镇守边防的北军外,东西南三军均有接受分配,数目不相上下。   之后,萧景下旨任命征战多年、经验老道的三位老臣分别为三军的右统领,督察士兵操练事宜。而左统领则是他新提拔的将士,个个年轻有为,且对他忠心耿耿。   借此番变动,一来用老将来压住他们对新主的不服,二来是借此培养属于萧景的新一批势力,将先帝留下的军权格局进行大洗牌。   新编制的禁卫军按部就班,一直风平浪静,且演练成果屡创佳绩。   他曾亲临军营实地观摩,对全军面貌确有所提升深感满意,亦对几位将领大加封赏了一番。   然此等佳况并未持续很久。   西军的右统领欧阳成将军,于半年后被杀于家宅之中,一剑封喉,死不瞑目,年已五十。   不出三个月,东军的左统领谢然将军,操练时与士兵提剑对练,被其误伤,穿破腰腹,当场身亡,年方三十。   萧景当即下令彻查,未费太多力气便有了结果。   欧阳成是仇家买凶刺杀,仇家认罪,但行凶致人乃江湖亡命之徒,早已逃之夭夭,一时间难以访查。另一边,将谢然刺死的士兵熬不住严刑逼供,承认自己对其心生不满,多次当众羞辱他,怀恨在心,冲动之下动了杀念。   两人杀害朝廷重臣,罪大恶极,被判酷刑处死。   不料,两人先后在大牢里中毒身亡,验尸的仵作称□□是被捕前服下的,而毒发之日恰是行刑前数日。   案件疑点重重,然线索有限,追查难度颇大,萧景知晓真相难辨,只吩咐继续查探,不再追问。   一连失了两个统领,当务之急便是尽快补缺。   萧景虽有心提拔新人,却也知统领之位非空有谋略而未经实战之人可以胜任,只得暂且换上先帝在时的旧将,待日后时机成熟,再另做打算。   两桩谋杀新任禁卫军统领的案件被朝廷压下来了,民间却对此议论纷纷,甚至流传出一种说法,道二位统领之死,是皇帝为了打压旧臣,不问众卿意见便急切地更换统领,使得新统领成为众矢之的才造成的。   这种话传到皇帝那儿可不得了,万一追究下来,他们这些地方官员必然首当其冲。为了自保,他们将流言强行压制,不准百姓胡言乱语。   可百姓们心里头跟明镜儿似的,越是不让他们说,越是心里有鬼,便更加证明流言绝非空穴来风。明面上缄口不言,私底下照样作饭后谈资,且愈传愈夸张,人云亦云,以假乱真。   那些新上任的统领们不是聋子,自然对流言或多或少有所耳闻,面上不信,可实际上心里究竟信没信,谁也不晓得。   但毕竟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坐上统领之位,还没干出一番事业,怎可因区区不实谣言便动摇?于是谁也没有表态,依旧恪尽职守,未起什么风浪。   此后过去一段时日,就在此事几乎被抛于脑后时,西军左统领孟子晋之死,如落入湖中之石,再次激起千层波澜。   与前两人不同,这位孟将军是出了名的武功高强,当年萧景钦点的武状元,禁卫军中他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孟子晋于半夜时分遇袭。   年轻体壮的他并未让来者轻易得手,经一场难缠恶斗才被出手速度略胜一筹的对方按倒在地。被发现时,他的胸口竖着一把匕首,剩了一口气,颤着手竭力指了个方向,便气绝了。   孟子晋的部下立即率人去追。   凶手似也受了伤,窗口处落了几滴血,且能把将军重伤至此,他的伤势绝不会太轻。本以为他走不远,部下奋力追击,岂料竟一无所获。不甘心就此放弃,亦等不及皇帝发搜查令,他们连夜回头逐户强闯而入,除了北军统领楚长歌之府不敢招惹外,其余均搜了遍,仍是失望而归。   翌日孟子晋身死的消息一出,众人皆惊,随后便联想到之前的两个案件。一时人心惶惶,幸存的将领更是惴惴不安,不知何时轮到自己。   三位新将没了两位,期望之事落空,萧景痛心不已。   痛心过后,面对急需新统领的军队,他却不愿召旧臣。   此时朝廷蜚语四起,他若再用旧将,岂不正好说明自己心虚?再说,若用了旧将,几位统领里仅有一位是他新提上来的,与先帝在时有何不同?只怕将来要变动会更加困难,倒不如直接提拔下边的年轻将士。   于是他令孟子晋手下的副将郑元领了职,又以封赏来安了其他统领的心。   禁卫军是皇室直属军队,是他坐稳皇位的重要依仗。接二连三的事发生在军中统领身上,他第一个怀疑的,便是韩王。   然而韩王自燕山回京后便被打入天牢,没日没夜受尽折磨。外边的把守严密得如铁桶一般,也不许任何人进去探望。他上一回去牢房看,那人骨瘦如柴,面如死灰,全身上下无一处完好,俨然一副等死的模样,莫说出去行凶了,还有几日活头都说不准。   这头安了心,真凶却无从得知。   他从未觉得自己当皇帝当得如此窝囊,连何人在对付他都不清楚,差人深查的同时,派遣近卫去暗中保护幸存的统领,力图将其抓获。   结果……又死了两个!   一个是南军的右统领李培,一个是东军的右统领朱平启。   恰恰是……三位幸存统领中的两个。   这叫他如何,如何不气急攻心?   “徐福,传朕口谕,令楚长歌加快赶回京城,不得有误。”萧景捂着胸口,声音沙哑,眼底充斥着愤怒与不甘。   徐公公应“是”,又问两位大人的事如何处理。   “先照规矩办,其余的,容后再议。” 作者有话要说:  哇哈今天是不是很早~   ☆、【四十三】      京城虽比地方县城管制严格,但正逢端午佳节,该热闹的总还是热闹起来,除却在家中食粽子、饮雄黄酒外,当然少不得要上江边观赛龙舟。   喜儿低头扯了扯不大合身的男装,抬眼就见自家小姐已然走到十步开外了,四处都是人,熙熙攘攘,她赶紧小跑跟上去,生怕走丢了人。   “小姐……公子,你倒是等等我,这儿人多得紧,要是走散了该如何是好?”   楚书灵脚步未停,回头点了点她的鼻子,示意她莫要再喊错了称呼,这才放慢了速度,边摇着折扇,边朝前方不远处的内河口望去。   参赛的十数艘龙舟并排停在河口处,桨手们还未上船,此刻依旧是空落落的。   虽是用作比赛,但龙舟的式样可不简单,有雕绘精致的长舟,也有露顶的豪华画舫,皆是依照各自代表的投注人的喜好去挑选,自然是形形□□,花样百出,愈是夺人目光愈好。   不过赛果如何,关键不在门面功夫,最紧要的当然还是各家桨手的实力。   此刻距离巳时仅余半个时辰,江边聚集的看客愈发多起来了,楚书灵伸手扯了喜儿胳膊一把,将落后几步的人拽回身侧:“跟紧一些,一会儿不见了,我可懒得去寻你。”   喜儿默默在心里抹了一把辛酸泪。   今晨上楼准备伺候小姐洗漱,刚放下水盆,兜头便扔过来一套男装,依她多年来的经验,不用想也知晓,小姐这是又要偷偷出府了,正准备开口劝阻一番,小姐却先发制人道,若她敢不从,便自己出去。   让小姐自己出府?   然后她在这儿守着空无一人的琉玉阁,等李叔或者嬷嬷过来寻人时,不但要百般扯谎掩饰真相,万一被戳穿了,还得扣上办事不力的罪名?   两相权衡之下,她还不如跟着小姐出来,至少发生什么事,都可以给出个交代,总比孤军奋战的好。   于是二话不说,选择了追随小姐的脚步。   “是是是,奴才立刻跟上。”   主仆俩走到内河中段时,后方的河口忽而响起三声震耳欲聋的沉重鼓声,缓慢挪动的人群渐渐停下脚步,回头朝后望去。   身着统一服饰的桨手们开始陆续就位,不同所属的衣色也不相同,一条条长舟上尽是清一色的装扮,整齐划一,予人一种很是神采奕奕的感觉。   内河主要供看客们观赏龙舟的英姿,真正比赛之地在另一头的入江口,故而桨手们并不急于挥霍力气,踩着舟头鼓手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划着船。   头一艘龙舟驶过身侧,楚书灵也慢下脚步,频频朝下方河面望去,眼里有些惊奇。   岂料这般看着,倒真叫她瞧出意外来了。   在一众华丽别致的龙舟之间,一条装扮朴素简单的木舟尤为显眼,插在舟尾的旗帜印有“民”字样,该是此次由几家普通人家凑资投注的民船,不为私利,仅代表百姓参赛,图个好彩头。   民舟上的桨手皆身着黑衣,头系黑色发带,看起来都是相貌平平的青年壮丁,楚书灵却一眼注意到坐在左侧靠后的男人……那般熟悉的冷峻面容,不是易骁还能是何人?   仿佛察觉到她的目光,萧绎微微侧过脸朝岸上望去,果不其然,虽是一身俊俏的男装扮相,但小姑娘的娇俏脸孔仍是叫他一眼认出了。   她惊喜地朝他挥了挥手,他也略一点头,以作回应。   人群移动的速度不如龙舟的快,目光交汇,转瞬即逝,木舟很快便驶过去了,小姑娘的身影落于后头,他动作未停,依旧心无旁骛地划船。   “易兄,方才那位姑娘,可就是你的心上人?”旁边的小伙子看出来了,屈肘碰了他一下,“模样挺俊,难怪易兄为了讨她欢心,愿意屈尊降贵来参加咱们民舟的比赛啊。”   他不置可否,脸色淡淡,只是不轻不重回了两个字:“是吗。”   小伙子人够直爽,也不在意他的冷淡,调侃般笑了笑,才转回身继续划桨。   ******   待人来到江口时,十数艘龙舟已然蓄势待发,岸上看客翘首以盼,好不热闹。   忽而鼓声响起,如同离弦的箭,十数艘龙舟齐齐出发,水花四起,两岸的呐喊一波比一波高,鼓声也一声比一声响,有的人还提着大锣鼓,重重敲打助威,间杂着鞭炮的噼里啪啦。   喜儿被吓得捂紧了双耳,她家小姐却拉都拉不住地欲往前钻,烈日当头,汗流浃背,人堆挤得密不透风,真不明白不知有何好看。   其实楚书灵也不过凑凑热闹,倒不是真的多感兴趣,但心里头知晓心上人在比赛,便一个劲儿欲往前去,即便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船上人的模样,至少也能瞧瞧那艘木舟的赛况如何。   虽知可能不大,但她还是隐隐期待着他赢下比赛。   比赛如火如荼地进行,气氛热火朝天,桨手们无不卖力地划桨,白色的浪花频频拍起,分不清身上湿透的衣物,是汗抑或是江水。   她目不转睛盯着那艘简朴而特别的木舟,脑中不自觉便浮现出他在那上头划船的模样,想得跑了神,直到周遭忽而高声欢呼起来,才回过神,民舟却不知何时冲线了。   哎,可惜了……   夺冠的是京城永定侯府的龙舟,民舟第四个到达终点,也算相当不错了。   人群渐渐散去了一些,楚书灵趁机往前挤了挤,却感觉有人扯她衣袖。   “公子,公子,赛龙舟看完了,咱们该回去了。”   “时间还早,再一会儿。”楚书灵头也没回,纹丝不动,“待他们回内河走一趟,再回去。”   “啊?方才不是看过一回了……”喜儿只觉头顶的日光毒辣异常,人太多又不便打伞,可小姐的话丢在这儿了,她不听也无可奈何,只得苦不堪言待着。   赛后的龙舟依旧生龙活虎,速度不减丁点儿慢,在众人的热切注视下逐渐游回入江口,往内河驶去。   楚书灵往里头张望着,看着艘艘龙舟由远而近,却发现回来的民舟上缺了一人,无论如何再寻不到他的身影。   心下一凉,发生何事了?   莫非是落水了?   可落水也不至无人去救罢?   正惴惴不安之时,身后忽然有人撞了她一把,重心不稳,眼看着就要往河里扑去了,腰间却被人用力勾住,猛地往回一带……贴上男人炽热而带着湿气的胸膛。   易骁?   她正要回头去看,但扣在腰间的手臂锁得死紧,温热熟悉的气息骤然靠近,在耳畔沉沉响起:“戌时,琉玉阁等我。”   语毕,也不等她问出半个字,便如同鬼魅一般,转瞬消失于人群之中。   楚书灵望着某个方向,眨了眨眼,而不知何时被挤走的喜儿终于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气喘吁吁:“小……小姐你无……无事罢?方才险些落入河中,快把奴婢吓坏了!”   手中似有什么东西,她抬起右手微微摊开手心,而后浅浅地勾了勾嘴角,将那物放入怀中,这才拍了拍喜儿,道:“莫要担心,走,回府罢。”   “啊?哦……”喜儿连忙跟了上去,“小姐不是说,要看完龙舟回来才走,怎么又突然变主意了?”   “你想我继续看?”楚书灵回头笑道。   喜儿立马猛摇头。   “那便是了,赶紧的,可不能错过午膳。”   她心头藏着好事儿,步子也不自觉迈得大了些。   既他说不见不散,那她便等着他来。   ******   午膳后,楚书灵往墨白那儿走了一趟,取了几瓶凝血香膏回来。   虽说自打上回伤重之后,易骁已经再未以如此狼狈之态出现在琉玉阁,但她还是特地赠了他一瓶,叮嘱他,若有伤一定得用,不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当时他收下后,回了一句……什么?   “灵儿可是在忧心,若我不在,便无人来求娶了?”   她听后,气得捶他胸膛。   谁说她无人求娶了?   不过是因她还未及笄,来提亲的人全给哥哥挡回去罢了。   况且……她何时说过要嫁予他了?   当真是……厚颜无耻。   回到琉玉阁,迎上来的是丫鬟乐儿,平常总在跟前晃悠的喜儿却不见了踪影,楚书灵皱了皱眉,看向低着头的人儿:“喜儿呢?”   “回小姐的话,喜儿姐姐身子不大爽利,在房里头歇着呢。”   她一听,抬步便往喜儿的房间走去:“怎么回事?”   “奴婢听大夫说,是中暑了……”   中暑?   莫不是今晨观赛龙舟时,被那日头晒坏了?   哎,怪不得回府后看喜儿似乎蔫头蔫脑的,脸色也不大好,她还一心想着自个儿的事,没去留意她的反常。   一推门,楚书灵便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看到床上脸色潮红的人儿,心中不免更加愧疚了,快步走到床沿,关切地问她是否难受。   “奴婢无碍,只是头有些晕,以前也曾试过,不是什么大病,一会儿便起来伺候小姐。”   喜儿的声音听起来有气无力,她当然不信这般轻描淡写的说辞,当下便道:“不是大病也该好好休息,我可不愿看你,端着茶却忽然晕倒在我面前。你且歇两日,彻底好透了,才允你出门来。”   说罢,又唤了一个小丫鬟过来,让她好生照顾着,这才离了喜儿的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我一更新就掉收……难道是因为我不卖萌…… (我辣么萌还需要卖吗(×   ☆、【四十四】(已补齐!)      喜儿属于话多的性子,又因着与小姐关系亲近,虽不会逾矩说人闲话,但也是叽叽喳喳个不停。   这会儿忽然少了这么个人儿,真是……安静得过分。   哎……终归是有些不习惯。   萧绎一来到琉玉阁,跃上二楼的房间,便看见他的小姑娘伏在桌上,手指不停绕着自己的发尖儿玩。   他知晓这是她的小习惯,遇上烦心事时,就会无意识地做这个动作。   “灵儿。”   熟悉的低沉男声忽的响在耳侧,把她吓了一跳,幸好迅速反应过来,才没叫出声来,忍不住瞪了来人一眼:“你净会吓唬我。”   萧绎冤枉,他不过是喊了她一声,怎么就成吓唬她了。   但看在她这会儿有了些精神气的模样,他便没有多作计较,加之……看她特意戴上的,他赠予的镶玉金银簪,以及特意换上的崭新衣裙,当下更加没有计较的心思。   不再多言,俯身将他的小姑娘拦腰抱起,便往窗前走去。   楚书灵下意识环上他的颈项,看着他似是要出去的架势,不禁问:“易哥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萧绎一脚已踏上窗槛,闻言垂眸看向她,眸中隐隐有流转的笑意:“到了你便知。”   继而足尖一蹬,身轻如燕地跃出了琉玉阁,矫健的身形瞬间隐没于浓浓夜色之中。   楚府仍旧一片寂静,无人注意到琉玉阁的动静。   ******   耳边的风声呼呼作响,忽高忽低的失重感无比强烈,可男人的怀抱稳妥又结实,将她完完全全包裹在内,虽然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口了,但她却丝毫不觉害怕。   然而不害怕归不害怕,等到双脚再次回到地面时,简直是止不住地发软。   毕竟是头一回从那般高的地方落下来,任谁也吃不消,她这种程度的反应,已是比大多数姑娘家要好得多了。   “对不住……是我胡来了些。”萧绎刚把她放下便后悔了,瞧她脸上隐忍的神情,知她不太好受,故手一直扣着她的腰,未曾松开,“可还能走路?”   应该……能吧。   不能的话,难不成还让他来抱着她走吗?   楚书灵腹诽了两句,没敢说出口。   依她对他的了解,这种事……他也并非做不出来。   但她脸皮不似他的厚,就莫要以身犯险了。   最后还是任由他扶着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住脚跟,然后一步步,不慎自然地往外走。   方才他们的落脚的地方,是一条幽深的暗巷,此时从里头出来后,楚书灵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京郊附近的外河,比今早她去的内河还要远上不少。   今儿端午,夜晚还有百姓自个儿办起来的灯会,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赏灯的赏灯,放灯的放灯,将京城的夜色衬得繁华辉煌。   平日里的戌时,人们早已归家,哪能如今日的街道,人头济济,流光溢彩,故而连他们两人从不起眼的巷口忽然走出,也无人费心去留意。   “易哥哥,我们……来逛灯会吗?”楚书灵东张西望,有些被五光十色的彩灯吸引,但又为那攒动的人群却步,并未发现男人一直未曾松开她的手。   “跟我来。”   她被萧绎一路牵着,来到外河岸口,这才发现竟有船家打扮的人站在那儿,扯着一艘小而别致的画舫,看见他们来了,恭敬地行了一礼,接着便请他们上船。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颔首,便一手提着裙角,一步跨上了船头,往蓬内走进去。   内里一张矮方桌,两块锦缎大棉垫,还摆上了简单的酒菜,显然是早有准备了。   之前一直藏着掖着不说,这会儿就突然冒出一个惊喜来了,可真是心思深沉。   这么想着,她却不由得微微扬起嘴角,屈腿跪坐于棉垫之上,还小心地整理了散乱的裙摆。   萧绎随在她后头进来,随后舫门被关上了,两侧大开的木窗外的灯景,便缓缓移动起来了。   岂料他却不在对面落座,棉垫也懒得挪过来,直接撩袍坐于她身侧,长臂还状若无意地撑在她的身后,宛如将她半抱于怀里一般。   木窗的帘布皆被撩起,将街道行人望得一清二楚,自然而然也以为外人也将船内之人望得一清二楚,他毫无预警骤然靠过来,楚书灵顿时不自在了,背也僵直着,伸手推了推他:“你……你怎么不坐那边?”   “太远了,我想离你近些。”萧绎声音沉沉,似有笑意,“不好?”   他都这么做了,还问她好不好作甚……   楚书灵嗔了他一眼,不再搭理他,边挑着花生吃,边托着下巴观景。   各色彩灯交相辉映,湖面微波荡漾,倒映出极致绚丽的虚影,着实令人着迷不已。   ……然而旁边某个越靠越近的男人,却令她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赏景。   罢了罢了……   她看着那张原本在正前方的矮方桌,此刻已然不知偏离到何处了,放弃挣扎,不再往另一侧挪动了。   然后如她所料地……落入了某人的怀里。   “你怎么总爱动手动脚……叫人看见多不好……”   楚书灵瞄了眼窗边的帘布,想起身去拉上,环在腰上的双臂却扣得更紧了:“无事,外面的人瞧不见里头的。”   “……当真?”   “骗你作甚?”萧绎垂首看着小姑娘眨着双眼,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不信我?”   见她不答,他亦不再纠缠于此,抬手绕过她斟了杯酒,往她跟前递:“可有饮过酒?”   小姑娘凑上前轻闻了闻,一阵清淡的桂花香便浅浅飘出,清新又醉人,莫名便想尝一尝。   可是哥哥从未准她饮过……   不过,一小杯而已,大概……不会醉罢?   然后她便双手捧着小酒杯,仰头饮下了一小口。   “好喝吗?”   “嗯……”还挺好喝的……   “我也尝尝。”   哦,好啊。   楚书灵想也没想便将手里的杯子递给他,看着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一口饮尽,还傻傻地问他好不好喝。   “当然……好喝。”萧绎面无表情地垂眸注视她,眼底却浮现几丝戏谑,待她辨明其中含义时,登时脸上一红,目光在他与酒杯间来回数遍,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你怎么喝我喝过的……啊?”   “有何不可?”他淡淡反问。   “不会……嫌脏吗?”她呆呆地问。   小姑娘的双眸染上些微朦胧的酒意,粉嫩的双唇沾了透明的酒液,色泽鲜亮,萧绎眸色沉沉地凝视她,忽的挑起她的下颚,垂首,用力地吻了下去。   清甜的,芬芳的,酒意醉人的,她的气息。   她青涩得全然不知如何反应,男人却已经凭着本能,肆意攻城略池,撬开她的齿关,搅弄芳津,寻到怯怯退缩的软舌,然后纠缠不放,夺取她的每一寸呼吸,逼迫她随他情动。   压在后脑的大掌阻却了她的退路,除了承受,别无选择。   她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恍若世间万物已然失色,满心满眼只余下眼前这一人。   抵死缠绵,至死方休。   ……   待男人终于愿意退开分毫,她才寻着了间隙,靠在他怀里娇声喘着气。   萧绎理智尚存,自然不可能就在此地要了她,暗暗压下那股乱窜的邪火,他面不改色地将小姑娘略微凌乱的衣襟拉好,展臂紧紧搂住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还不是时候。   他对自己说道。   平静下来的楚书灵羞得直想找个洞钻进去。   以前只道他举止稍微孟浪了些,不料自己也被他哄得服服帖帖任他摆布了,实在是太过……不像话了!   于是脸红得不敢面对他的小姑娘,仿佛为了掩饰内心的羞窘,端着酒,一杯接一杯地饮下去,如此导致的结果便是,下船时,人已经醉得不省人事了。   “王爷,是否需……”   萧绎摇头,吩咐他办好自己的事,便抱着怀里的小姑娘,朝着不远处的山路往上走。   ******   山路并不算平坦,萧绎的步速再如何快,也得顾着小姑娘不被颠得难受。   他原打算使轻功上去,但考虑到楚书灵之前的反应,再加上此刻醉意熏人,若冷风吹得厉害,明儿说不定得染风寒了。   月色清辉,轻柔披落于两人身上,在山道之上投下一道浓重的阴影。   背上的人儿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平时看着身量比普通姑娘高些,此刻背起来却似乎无甚分量,一点儿不觉重。   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肩,小脸微侧,呼出的气息带着醉人的酒香,有一下没一下,颈侧如有羽毛轻扫而过,微微痒着。只消他转过头来,便能看见她微醺后艳若桃李的娇颜,近在咫尺,毫不设防,令他心头微漾。   这是他的小姑娘。   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儿。   此刻正安然伏于他的背上,任他一步一步往前走,随他去任何他欲带她去之处。   若能就此,抛开那些无休止的斗争,一路走到白头……又何尝不令人极尽眷恋,甘之如饴?   男人的眸中漫上一丝自嘲的笑意,却迅速隐没于幽深的漆黑之中。   然而,上一世的教训,噬魂彻骨之痛,叫他明白得彻底——   争斗本已避无可避,一味退缩自守,换来的,仅会是敌人残忍无情的赶尽杀绝。   若要护住心中所欲的一切,除了握紧手中的利剑外,别无他法。   方方正正的高台已然隐隐出现于夜色之中,男人的眼里再无半点动摇,只有一往无前的坚定。   这一世,他必能护他们周全,绝不会重蹈覆辙。   如此笃信。   晚风微凉,徐徐吹起,不知不觉便散了七分醉意,察觉到背上微微一动,萧绎停住脚步,侧头朝后道:“醒了?”   “嗯……”她揉揉眼,原本的满目迷茫渗入了一丝清明,嗓音添了几分初醒的微沙,“易哥哥,放我下来罢。”   他依言将她放下,却朝她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是为何意昭然若揭。   楚书灵只迟疑了一瞬,便同样伸出左手,缓缓放在他的手里头。   他的掌心从来都比她的要温暖些,握住她的力道不松不紧,却如他的人一般,安定稳妥。   无需深究,便能清楚。   她的心里,亦是欢喜的。   萧绎一路无言,牵着她登上山顶的高台,待她望见山下那片,为万千灯火点亮的繁华京城时,不自觉发出一声惊叹。   如满布星光的银河,又如镶嵌珠玉的长绸,绚丽夺目,灿烂辉煌。   最美之色不过如此盛京。   楚书灵兀自远目眺望,锁骨处却悄无声息贴上一抹冰凉,不自觉低头一瞧——   是一块褐红雕石挂坠。   比拇指头稍大一些,映着月色,能勉强看清上面雕刻的一对戏水鸳鸯,雕工精致,惟妙惟肖,叫她一眼便喜欢上了。   萧绎为她系好颈后的细绳,并未退开,看着身前的人儿,眼里尽是她垂首浅笑的动人模样,不由得……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了她。   小姑娘也不扭捏,柔柔顺顺地靠在他胸口上,捏着小巧的雕石反复瞧,爱不释手。   “喜欢吗?”他微低下头,贴着她的耳边轻问。   “嗯。”似是觉得不足以表达她的心情,又点了点头,“很……喜欢。”   “知道此为何物吗?”   “何物?”   “它名为三生石。‘三生’分别代表前生、今生和来生,表达世间爱侣欲要缘定三生的愿望。”   耳畔仿佛再听不见其余声响,唯有他低沉和缓的轻语,如同最为醇厚的酒,蛊惑人心,醉意绵长,令她深深,深深地,身陷其中,无法自拔。   “灵儿,你可愿,与我永结秦晋,余生共度?”   她微微一怔,在他怀里转过身,仰首,在那双温柔似水的深邃眼眸中,寻到了自己的影子。   亦唯有她一人的影子。   楚书灵静默不语,一瞬不瞬地凝视他,正如他亦深情地凝望着她一般。   心口鼓胀的炽烈之情,已不必再费心掩藏。   良久。   良久,她忽而收紧扣在他衣襟的双手,脚尖踮起,闭目,印上他的唇。   蜻蜓点水的一吻。   这……便是她的回答。   萧绎在她突然贴近时已有所觉,眸光渐暗,待她准备退离的前一瞬,大掌毫不犹豫地压上她的后脑,掐断她的所有退路,肆无忌惮地加深这个吻。   她青涩依旧,而他强势霸道,攻占每一寸角落,索取她的甜美,深吮香软的小舌,与她唇齿纠缠,银丝牵连,不留丝毫喘息的机会。   如此良夜。   如此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好的我来补齐了~嗷嗷嗷米有人撒个花吗~QAQ   ☆、【四十五】      楚府。   前院灯火通明,美味佳肴摆了满满一桌,气氛融洽,一片欢声笑语。   “哥哥,西沙城那儿的太阳是不是很大呀,瞧瞧你这肤色,都快赛过关公了。”桌上均是相熟之人,楚书灵毫无顾忌地说起俏皮话来,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看来这教养嬷嬷是白请了,灵儿,你的规矩上哪儿去了?”坐在主位的楚长歌淡淡瞥了她一眼,眼底却满是笑意和宠溺。   郑副将一口肥肉下肚,笑得眼睛半眯,伸手拍上他的肩膀:“将军,今儿不是高兴嘛,拘束那些规矩做甚?照我说,令妹性子爽快,直来直往,比一般娇滴滴的姑娘家强多了,你就由着她吧。”   一旁的赵副将是个酒量大的,抬手敲他的头:“就你话多,快与我干一碗。”另一手正拿着酒碗,等着跟他碰杯。   郑副将手里拿着个小两三倍的酒杯,哪能受得住他的挑衅,当即喊人换了酒碗来,豪气十足一碰:“兄弟,干了!”   对面的秦副将秦齐没他俩疯,适时提醒了郑副将一句:“你喝那般多,当心回家又让夫人撵去书房睡。”   话一出口,他又有些后悔,将军未出阁的妹妹还在这儿呢,忙抱拳道歉。   楚书灵当即摆摆手:“没事,话本里的段子多的是,我……”察觉到后脑勺上的视线,她自知失言,一转脸立马换上讨好的笑容,“额,哥哥,我开开玩笑的,你千万别当真啊……”   郑大头刚还在为秦齐的话不服呢,这会儿倒是乐了:“哎,楚妹妹啊,我才夸你直率来着,你咋笑这么狗腿,翻脸堪比翻书啊。”   “出门在外,没项绝活傍身怎可?”楚书灵嘿嘿一笑,无比自然地给哥哥夹菜,“尝尝这个糖醋鱼,哥你喜欢吃,我特地吩咐膳房做的。”   “好。”楚长歌失笑,自家妹妹什么样子他是清楚得很,没与她计较,从善如流地用碗接过。   气氛依旧火热,醉意熏人,郑副将醉了口无遮拦,赵副将往他脸上泼冷水,秦齐忙过去拉架,楚书灵看着他们打闹,笑得眉眼弯弯,可乐乎了。   散席时,郑大头醉得不省人事,赵信和秦齐也没好到哪儿去,楚长歌着人将他们分别送回去。楚书灵趁他不注意也偷喝了一点,脸色微红着,让喜儿扶回硫玉阁去了。   远调西沙城的哥哥今日终于回京了,一高兴便不小心喝多了几杯,头晕乎乎的,直想倒下睡过去。   喜儿唤了一个丫鬟来,劳心劳力,好不容易一同帮她简单沐浴过,才伺候她和衣躺到了榻上。   “小姐,快歇觉罢,奴婢吹了灯便出去了。”   她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翻身面朝墙壁,身后的光亮蓦地暗了下来。   离去的脚步声渐远,一室静谧安宁,她依旧困倦地闭着双目,习惯性伸手去探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   摸索了片刻,指尖触碰到一抹冰冰凉凉的坚硬,轻轻一勾,便将挂坠拽了出来。   烛火已尽灭,她翻过身来,借着窗外些许皎洁月色,轻轻摩挲褐红雕石上的戏水鸳鸯,不由得微微弯了唇角。   距离端午那夜,已过了一月有余。   易哥哥赠她三生石作定情信物,而她……亦答应了他的求娶。现在哥哥也回来了,相信再过不久,他便会上门提亲了罢?   虽然他的身份是商贾,但只要她点头答应,哥哥一向宠她,应该不会因门户之见而多加阻拦才是。   嗯,她不能心急,安心等着他来便是。   “叩——”   正想着事儿,一道熟悉的叩窗声传来,楚书灵立时心头一惊,一星半点儿困意都跑光了,还未及坐起身,男人便已轻车熟路地开窗进来,如鬼魅般悄无声息,瞬息间来到她的床幔外头。   “灵儿?”   他以为她已睡下,轻唤了一声便伸手欲撩开床幔,不料里面躺着的人更快,几乎是用扯的力道将床幔拉开,翻身下来便要把他往窗边带。   “灵儿……灵儿!”萧绎不明所以,一手扣住她手腕,将她拉进怀里,另一手顺势环上她的腰,锁紧,声音沉了下来,“为何赶我走?”   这下她是完全动弹不得了,好心被当成狗肺,气得她捶了他胸膛一下,瞪圆了眼,压着喉咙道:“哥哥今日回来了,你……你还不快走,就不怕被他发现?”   以前是哥哥不在,而墨白一向不管她的事,可如今不同了,万一叫人发现他夜闯她的闺房,让哥哥晓得了,莫说提亲的事,指不定当即将他拎出去军法处置了。   瞧小姑娘急得冒烟的模样,萧绎有些想笑,但终归还是忍下了,毕竟某些事仍未到该说之时,只得低声安抚道:“无事,只要你莫声张便可,其余的不必担心。”   楚书灵哪里肯信他,一味欲将他推到窗边去。   萧绎没辙了,抚上小姑娘后脑,便压着吻了下去,百般追逐缠绕,直将她吻得气喘吁吁,双眸迷蒙,才松开人喘气。   这个坏蛋,每回拿她无法便用这招……   而且,自打她答应他以后,行为举止是愈发不守规矩了,若非她一直铁着心,不让他得逞,恐怕哥哥回来后,第一时间便要直接宰了他了。   “饮酒了?”他横抱着小姑娘坐到桌边,抬手给自己斟茶,啜饮一口,又递到她嘴边让她饮两口。   她嫌弃地撇撇嘴,轻推开了,才不饮他饮过的茶水:“饮了一点儿。”   一点儿?   方才他尝到的酒味,可不止“一点儿”。   “饮酒了,怎不早些歇觉?”   她微瞪了他一眼,蹙着眉,皱了皱鼻子,一副“还不是怪你”的表情。   “好,怪我。”萧绎眼里带着丝丝愉悦笑意,长指抚过她的侧脸,最后落在那张刚被吻过的嫩唇上,轻点了点,“怪我太想见你,才摸黑夜闯,吵醒了你。”   她听得耳根发烫,回想起刚发生的事,更是小脸滚烫,羞得埋进他的胸口,咽呜了几声。   小姑娘的反应惹人得紧,萧绎又逗了她两句,才将羞红了脸的人儿抱回床榻上,扯过锦被给她盖好:“天不早了,真没有话与我说,我便走了。”   她扭着头不理他,他也不在意,俯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便要离开。   “等……”袖角被一只白嫩的手扯住了。   他撩开床幔:“怎么?”   “你……”小姑娘轻轻收回手,不安地绞着手指,“你何时来府上提亲?”   萧绎听后一怔,但面上依旧毫无表情,正忐忑的人儿也未曾留意到他眼底的微澜,只听他似是调侃道:“灵儿……这般急着,嫁予我?”   到底是姑娘家,楚书灵一听这话,更是羞窘了,猛地翻了个身背对他道:“哼,快走快走。”   “好。”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逗留,身形一动,眨眼间便不见了人影。   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   ******   楚长歌回京后,却是日日繁忙非常。   是日下朝后,萧景再次将他单独留下,召去御书房商讨要事,他心知皇帝欲问何事,若非于礼不合,他几乎想丢下一句“没有消息”便扭头走人。   可惜不能。   即便再不耐烦,那人终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只要他有所求,作为臣子,便必须有所应。   走入御书房,一眼便瞧见萧景面前摊着本奏折,手里握着的笔仿佛已定住许久,笔尖的墨迹都微微发干了。   “参见皇上。”   楚长歌刚要跪下,萧景已然回神,免了他的礼,扬声道:“赐座。”   下人们进出利落,摆好椅子与侧边的高脚小茶桌后,甚至还奉上了茶。   待他落座后,萧景也沉不住气了,如例行公事般,问起近来日日重复的问题:“爱卿,事情查得如何?”   “微臣无能,暂时还未有消息。”楚长歌的回答亦是如前几日一样,毫无变化。   “混账!”一连数日没有半点儿结果,他心里来气,一甩袖将手边的奏折扫落在地,还不解气地一掌狠拍在案上,“当真是混账!”   “皇上恕罪。”楚长歌立刻离座下跪。   他知萧景气不在他,不过是,凑巧当了回泄愤的对象。   回京第二日,萧景便与他说了禁卫军几位统领死于非命之事,勒令他即刻展开调查,揪出幕后黑手。   说实话,几位统领是在他离京后才上任的,有几面之缘,交情却谈不上,几乎连对方是怎样的人都不甚了解,颇有种无从下手的无力感。而且,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区区一介武夫,带兵打仗是很在行,可查案却甚少涉及,为何皇上宁愿信他,也不愿将此事交予大理寺处理?   何况,皇上有他私下建立的暗卫,楚长歌并不认为,这些常年暗中游走各处的暗卫都查不到的事,他会查到结果。   “罢了,你起来,朕不是在责怪你。”   萧景平息怒气后,徐公公极有眼色地进来收拾了一地的奏折,整齐码放好,又退出了房,期间他恰只饮下两口茶。   “朕知道,这事是难为你,可朕等不及了。”他尽量心平气和,却仍是有些咬牙切齿,“接连痛失几位爱将,朕竟无法找出真凶为他们平冤,实在有愧其赤诚的忠心。”   楚长歌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他听得出,皇上这番看似真心的说辞,只是硬搬出来压他的理由,但还是垂首应道:“臣必竭尽全力。”   往日谈话到此处便结束了,他静静等待着皇上放人,不料顶上却传来一句令他震惊不已的话:“爱卿,你年岁不小了,可有考虑过婚娶?”   “皇上……此话何意?”   萧景轻轻一笑,语气随意了几分:“皇妹今年十八,朕怕她再拖下去熬成了老姑娘,心急帮她看看。目前瞧着最合适的,便是爱卿了。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这……皇上欲将公主赐婚于他?   他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萧景却依旧勾着唇,体贴地开口:“爱卿不必急于答复,好生考虑考虑,再将决定告诉朕。”   “……是。”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又是剧情推进了~   ☆、【四十六】      回府的路上,楚长歌依旧沉浸在纷乱的思绪之中,眉心深皱。   皇上向来忌惮他兵权过重,又一直寻不出借口削他的将军位,反倒因他屡次平定边关而不得不让他一路晋升。但他清楚,皇上从来不喜他,更不愿将皇族的人嫁予他,来扩大他的权势范围,故而过去多年来,未曾提及过类似之事。   而今,皇上突然欲将皇妹赐婚于他,必是有所图谋。   为了拉拢自己?   然而他已然登上帝位,除非有人觊觎那个位置,岂会需要拉拢自己?   这么一想,有一人突然浮现在脑海里……   但很快,楚长歌便否定了这个念头。   韩王被押回京城后,便一直困于牢狱之中,皇上对其恨之入骨,必看守得极严,这一点上绝不会有差错。   倘若百密一疏,当真是他……   那么此人深藏不露的程度,着实令人胆寒。   思及几日来全无头绪的查探,此可能虽希望渺茫,但死马当活马医,亦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   子时已过,京城西南一处寻常的院落内,一间房仍亮着烛火,低沉的讨论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目前三军均有我们原来的士兵。东军右统领朱平启已死,左统领已由旧将秦岩补上,秦老头一向是站王爷这边的。西军的左统领郑元是我们的人。至于南军,估计那位由皇帝亲自提拔的左统领,已经被他几位同僚的死吓得恨不能立刻请辞了,不足为惧。”青枭举着一本蓝面册子,面有得色地轻笑。   秦齐瞥了一眼他手里那本成日往上添笔记的破册子,皱了皱眉,但未做评论,倒是倚在书架旁的乌璟开了口:“也就是说,禁卫军四军中,东军和西军已在我们控制之下,南军统领两人均新人之辈,经验寥寥,便宜了皇帝也无所谓。唯独……”   青枭的眼睛盯在笔记上,点了点头,接口道:“唯独北军的楚长歌,与另三军统领来往不甚密切,至今没探清他的态度。”说罢抬眼朝秦齐抬了抬下巴,“阿齐,你在他手下混了几年,怎么,有探到什么吗?”   秦齐往后一仰,抱臂靠在墙上,摇摇头:“他虽对我们几位副将十分信任,但一向为人谨慎,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分寸把握得极好。这么久以来,我从未听他议论过皇上或朝堂政事。”   “嘴这么紧?不过皇帝似乎挺看重他,这厮指不定要扒着皇帝的大腿不放呢。”青枭不屑道。   乌璟一个眼刀斜飞过去,沉声道:“青枭,楚将军乃久经沙场的铁血男儿,边关战事全赖他才屡屡大捷,你莫要随意评头论足。日后若想成事,边关首先要稳住,你以为能缺了他?”   青枭还欲再辨,一直立于窗前背对三人的萧绎转过身来,沉寂的眼神微微一动,落在他身上,他立刻便闭了嘴。   “楚长歌此人,确有几分意思,待时机一到,本王自去会会他。”   “王爷亲自去?”秦齐站直了身子,“将军的身手了得……”   “本王曾与他交手,心里有数。”他面色清冷,眼底隐有暗光,淡声道,“此事你三人不容插手。”   “是。”三人异口同声。   萧绎踱至书案后,修长的食指轻点案面,乌璟立时会意,从怀中掏出地图摊在上面。   “南江城近来有何动静?”他注视大南版图以南的沿海之城,问道。   旁边传来快速翻书的声响,手一顿,随即青枭便开始报告:“无甚动静。舒清那老鬼过去以后,基本待在落脚处享福,偶尔下去大坝走一趟,便算是监察水利工程了。”   萧绎眉心微动,沉默不语。   在他的记忆中,上一世,此事本应是萧景派遣自己十岁的嫡长子萧祁前去,以监工的名义立取政绩,回京后顺理成章封太子之位。   然而这一世,不知为何,此时的萧祁不过是个五岁孩童,而且,本该七岁的皇二子萧靖也仅仅两岁,皇三子更是尚未降生。   当然,最主要的缘由,大抵是因萧景成婚的年龄较上一世晚了,头一个子嗣的降生时间又较他成婚之时晚了两年,这才造成与上一世时间轴的错位。   虽然不知为何会起这般变化,但如此一来,现有的皇位继承人便仅有两名尚不能成器的幼童,于他而言,事情倒是简单了不少。   “呵,舒清。”一声极轻的冷笑,自男人的喉咙深处溢出。   三人面面相觑,懂了——王爷这是要对付人了。   乌璟经商多年,一开口自然习惯往银子上靠,轻笑道:“这种工程,油水可不少,能驱使老骨头动身,怕是肥差一份。”   这么一提,秦齐倒是想起去年的一宗疑点重重,最后却不了了之的贪污案,不由猜测:“舒清此人贪得无厌,若要对他下手,或许可借此收集证据,揭发他的罪行。”   “加上他女儿舒皇后也不是个得宠的,要让皇帝知道了,以他的疑心劲儿,绝对将舒家掀个底朝天。”青枭幸灾乐祸,喜形于色,“妙计,实在是妙计。”   萧绎见他们已然想到了大概,未再多言,薄唇微动,言简意赅:“不错。那么,青枭、乌璟明日出发往南江城着手调查,秦齐留京,伺机收集其他证据。”   “属下领命。”三人正色道。   萧绎点头,闭目沉思,他们便自行退下了。   他意在大位,然不能贸然谋反篡位,失了民心,故仅凭控制禁卫军并不足够。他还需要能继承皇位的身份,且须志在必得,最好的办法自然是除掉萧景的子嗣。   皇二子萧靖乃贤妃李氏所出,其为当朝李太后的亲侄女,本是当年萧景仍是太子时,李太后亲定的太子妃人选,可惜先帝不愿再壮大李家势力,便临时换了当时尚未成气候的舒清之女,而李氏则成了侧妃,故而此二人乃后宫里最为水火不容的死对头。   若将这一点加以利用……   萧绎猛地睁开眼,嘴角抽了抽,面无表情,眼底一片冰寒。   ******   昭武四年七月,工部尚书舒清遭数名官员举报贪污巨款、官商勾结,查证后被判处斩首,舒家上下流放漠北以西,舒皇后被废,关入冷宫,皇长子萧祁交由淑妃代为抚养。   半月后,丧父失子的舒皇后哭干了眼泪,绝望之际收到父亲临终交付的密信,上头只有二字血书——“李贼”。   不出十日,皇二子萧靖被人撞落水中,因先天哮喘,救上来时已然断气。贤妃肝肠寸断,李太后下令彻查,可除了一位失宠的昭仪留下认罪书上吊自尽外,再无其他线索。   ******   夜深人静,楚府静园的书房依旧烛火通明。   书案前的男人反复翻看属下呈上来的资料,眉心深锁,黝黑的眼眸隐藏着惊涛骇浪,难以平复。   “出乎意料?”   一道清冷的声音骤然响起,楚长歌一惊,抬头却见不知何时闯入的来人已端坐圆桌边,自顾自地斟茶。   这般深藏不露……   竟是连他亦未曾察觉。   当日春猎交手不是错觉,此人武功确然造诣极高,甚至,远在他之上。   既如此,挣扎反抗皆是徒劳,楚长歌坐着未动,强压心头震惊,看向那个本应被困于大牢之中的人:“王爷为何……”   “秦齐是我的人。”萧绎垂眸啜饮一口茶,轻巧打断道。   什么?秦齐?   三位副将中,除了大头一当兵便跟了他外,赵信是被征半年后调到他手下,而秦齐最迟,一年多才跟在他手下。   如此一来,便能解释得通韩王为何不在牢中了。   押送韩王的正是秦齐,中途换人想必并非难事。皇上当初不让他亲自去,怕是料想不到韩王有这等计谋,终究棋差一着。   不,若连那几位统领身死都与韩王相关,皇上与他相差的,又何止一着?   萧绎仍面无表情品着茶,面容清雅俊朗,相较被捕当日的狼狈,此时锦袍玉冠,眉眼沉静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尽显尊贵之姿。   终归是皇家人。   楚长歌放下手中的卷宗,心知他深夜造访,必不是为了喝这杯茶,肃声道:“不知王爷所为何事?”   “楚将军谋略过人,定已了然于胸。”   这句话一出口,楚长歌便知自己猜中了。   先是皇帝,后是韩王……呵,他何时成了他们争权夺势的香饽饽?   他向来无心朝堂争斗,但官职越大,权势越重,事情便避无可避。   可不曾料到,来得这般早。   赐婚一事,莫说他早已心有所属,皇上亦是居心叵测。既打定主意拒婚,便做好了被皇上视作眼中钉的准备。因为,即便他坚持中立态度,为保他没有投靠敌方的可能,皇上依旧会选择暗中除掉他。   他并非愚忠之人,皇上若不仁,他便只能不义。   不单单为自保,他身边还有妹妹,楚府上下……自己如何无关紧要,却不能对他们弃之不顾。   “王爷倒是不怕我向皇上告发?”   萧绎面无表情,目光清冷:“你以为,光凭你手下的人,能查得到这些?”   楚长歌微微错愕,随即明了:“王爷确实谋虑深远,佩服。不知欲要我做何事?”   他放下茶盏,沉声道:“实不相瞒,我意在大位,故边关之事,望你多加担待。”   倘若京城内乱,一直以来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蛮夷必然趁机大举进犯,他欲让楚长歌领兵前去御敌,保边境安定。   其实这本该是楚长歌的本分,怕只怕,若萧景因他抗婚而不肯再放他离京,派遣其他将领赶赴边关,届时,楚长歌便只能抗旨不从,直接率北军逃往漠北。   不说此行吉凶未定,无论成败皆可能九死一生,单是抗旨已是大罪,轻易答应不得。   然而,楚长歌并未多作犹豫,点头应下,只道:“望王爷,护我楚府周全。”   “必守诺言。”   余下一人静坐良久,起身时却发现圆桌上多了一些卷宗。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还记得萧景患过不举之症吗……(远目   ☆、【四十七】      八月初,盛夏的日头高挂于空,热气灼人。   房内一片静谧,床榻上沉睡的人儿却如坠冰窟,浑身冷汗。   蛮夷进犯,边城生灵涂炭,哥哥请旨出征被皇上回绝,随后公然抗旨,夺虎符,领兵三十万往漠北策马而去。   皇上大怒,传令下来,若其一意孤行,便将楚府夷为平地。   她以为哥哥一向对朝廷忠心耿耿,绝不会抗旨不从,可无论如何不曾料到,她等来的不是哥哥的勒马回头,而是领旨前来逮人的禁卫军。   下人逃窜一空,身边只有喜儿依旧在旁,头发灰白的李叔喘着大气跑过来,拖着她由暗道离开,乘着备好的马车逃离。   而后路遇山匪劫车,血光漫天,马儿嘶鸣,搏斗声,惨叫声,混乱不堪,她困于马车之中,甚至还未来得及顾看一下李叔与喜儿是否安好,门帘忽然被人挑开,锃亮的长剑快若闪电,直逼她的心口……   “啊——”楚书灵猛地坐起身来,刚起到一半,却因肩头剧痛而重重倒回榻上,难以自抑地发出一声闷哼。   紧闭的房门几乎在她喊出声的同时,便被人一把推开了。   高大冷峻的男人步下生风行至榻前,半跪着握起她的手,目光触及肩上微微渗血的白布,立时一冷,扭头便朝外头低吼:“让墨无为过来!”   “别……不用了……”她垂眸望见熟悉的面容,握住她的手温暖有力,微微哑着声,艰难道,“我无碍,只是……做噩梦罢了。”   哥哥亡命远走,沙场凶险,生死未卜。   禁卫军来势汹汹,楚府人走鸟散。   逃命的路上艰险重重,致命的利剑如嗜血的恶鬼,毫不留情朝她袭来。   而这一切发生之时……一直,一直,都没有他的出现。   无人知晓,她是何等的惊惧与无助。   “莫怕,有我在,无人能伤得了你。”萧绎眸光微沉,将她的手抵在额前,近乎低喃道,而后在白皙的手背上印下一吻,低眉敛眸,极尽温柔。   楚书灵依旧望着他俊美的侧脸,沉默不语。   自她此番遇险醒来后,这个男人似乎总是如此,小心翼翼,温柔似水,恨不能将所有最好的,送至她的面前。   她并非毫无所觉,虽然他从不表露半分,但那双黝黑深邃的眼眸中,却是隐隐多了一丝愧疚。   为何愧疚?   她不知。   或许是因,他心中有事,刻意隐瞒了她?   其实在她醒来,发现自己除却肩上的剑伤外,安然无恙躺在陌生的宅院,而他守在她的身侧,告诉她诸事皆安之时,她便有了怀疑。   他知晓她出逃的时辰和路线,避开禁卫军的追捕带她到此地,不仅如此,李叔和喜儿亦是被他妥善安排了去处,就连可能受哥哥牵连的墨白,也被暗中接了过来。   莫说他的料事如神,即便是将他们一行人救离追兵的搜捕,毫发无伤地保护起来,也是冒着欺君之罪的极大风险,区区一个普通的商贾,无论财力多么雄厚,断然是没有这等能力的。   可他不愿说,她亦不会主动开口问。   过去相处的种种并非虚情假意。   那一夜的誓言,恍若怕她忘却般,他日日重复予她听。   以及,连日来不眠不休的守候与照顾,她亦能真切感受到。   所以他的真正身份是什么,又有何可在意的?   无论他是什么模样,风光无限抑或低微不堪,他也还是,那个被她妥帖安放心上的人。   墨无为来得不算太快,身后跟着一人,手里端了一碗药,门也不敲便迈进来,全然视礼数为无物,并不行礼,只道:“可是姑娘有不适了?”   说这话时,看的是床沿的萧绎,问的却是床上的姑娘。   前几日楚书灵昏昏沉沉,清醒的时间并不多,故而今儿还是头一回面见他,愣了愣,待萧绎在耳畔与她说明了他的身份,才轻声回答:“无碍,是我不小心,方才动作大了,伤口有些痛罢了。”   墨无为微微瞥了面无表情的萧绎一眼,就知道这小子在大惊小怪瞎担心,摇了摇头,退了两步,让身后的人上前来:“既无碍,那便喝药罢。”   萧绎俯身托着她缓缓坐起来,如往日一般扶着她靠在自己怀里,正要伸手接过药碗喂她时,却闻见怀里的人儿惊呼一声:“墨白?”   几乎是下一瞬,垂首端药的人亦猛然抬头,险些药都洒了一地,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   两人对视甚久,俱未回神,萧绎眉心微微一动,不作声,墨无为倒是看不下去了,狠踩了墨白一脚,没好气道:“臭小子,老夫让你当个端药的,可没让你光盯着人家姑娘看。”   尤其是,这个姑娘明显是王爷看上的人,小子真够胆儿大的。   “……哦。”墨白回神,压下心中惊诧,垂首将托盘递至萧绎面前。   他冷着脸,单手端起来,然后冷冷吐出两个字:“出去。”   “……”墨白迟疑地看着乖顺倚在他身前的人,蓦地脚上一痛,回头收到警告的眼神后,梗着脖子跟在后头走了。   木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楚书灵仍然反应不过来,微侧过脸问身后的人:“方才的……是墨白?你把他也接到这儿了?”   他不答,就着汤勺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先喝药。”   “先说。”她蹙起眉头。   萧绎默了默,将她半侧过来,沉沉望她,语气暗含威胁:“当真不喝?”   她才不怕他呢,既然这人心里喜欢她,又岂会对她如何如何,默认。   怎料他却几不可察地扯了扯嘴角,端碗自个儿闷头饮下一大口。   然后,在她讶异的眼神里,按住了她的后脑勺,用力吻住了她。   猝不及防。   苦涩的药汁直接从那微张的小嘴灌了进去,她仰头艰难吞咽着,随之而来的,是男人有力的唇舌强势侵入,勾缠她无处躲闪的软舌,肆意搅弄芳津,细细吮咬她的唇瓣。   她被迫仰头承受他的攻占,浓郁的药味似乎渐渐浅淡了些,口鼻间充斥着他的气息,咄咄逼人,不容抗拒,轻而易举将她拉入沼泽,随他浮沉。   扯住他衣襟的小手微微收紧,扣在她肩头的大掌亦不禁顺着她纤细的腰线下移……直至她轻而又轻地“呀”了一声,他才顿住自己的手,放开了她。   她的肩被他环在臂下,方才不留神压了一下,此刻看着她双眸水汽氤氲,不知是疼出来的还是被他吻的,心头一紧,当即不再作弄她了,一勺勺慢慢喂她喝完了药,又取了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   “要蜜饯吗?”   楚书灵不语,朝他张张口,他会意,伸指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她口里,看她小嘴一动一动地嚼着,心满意足的小模样逗人得很。   扶她靠着床头半躺着,萧绎起身,袖角却被轻扯了扯。   “去哪儿?”口里还含着蜜饯,话说得迷迷糊糊的。   他回身,将她的手拉下来,轻捏了捏:“你不是有话要问墨白?”   哦,原来是帮她叫人过来……   “晚膳时再过来陪你。”   楚书灵点了点头,弯唇笑:“嗯,好。”   墨白很快便过来了。   他敲了敲门才进房里,拉了木椅往床边坐下,楚书灵便直入主题了:“墨白,你为何在此处?也是他带你过来的?还有,墨神医和你……师徒?”   这姑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刨根问底,墨白“哎哎”几声截断她的话头,把她按回去靠好:“莫要乱动,你这伤虽不算太重,但愈合不久容易开裂,一会儿出血又该换布了。”   “快说。”   “嗯,就是……”   这事儿还得从楚书灵上回给萧绎的凝血香膏说起。   萧绎一直将其贴身携带,某日用药后,在云氏屋内与母亲说话时,恰逢墨无为进来为她问脉,没一会儿却抽了抽鼻子,问他身上是否有何物。   他掏出那个小药瓶给墨无为看,一看却看出了问题来——这分明是他墨无为研制的药,从未外传过,为何外人会有?百思不得其解。   他失忆了,但萧绎还记得,他有个名为墨白的儿子,加上此事墨无为的反应……便确认楚府里那个墨白就是墨无为的亲儿无误。   后来事变,因楚长歌所托,萧绎便把正休沐外出的墨白截住,予他看了楚长歌的亲笔信,而后带其来了郁南城,有意促成墨家父子相认。   墨爹长相并未多变,墨白只消一眼便认出来了,当即上前抱着老爹痛哭流涕,结果人一把推开他,上下打量了几番,眯着眼嫌弃道:“老夫无亲无故,哪来的小子,随便抱上来认爹?”   墨白登时傻眼了。   因着他爹把从前的事儿忘个清光,他无从证明,一时也想不出旁的办法,便唯有死缠烂打数日,把墨无为烦得不得不先收了他当药童。   堂堂太医成了小小药童,说起来真有些可笑,楚书灵听得“噗嗤”一笑,拍拍他的肩:“那可委屈你了。不过你该很是高兴罢,多年未见的爹‘死而复生’了,来日方长,不愁好不起来啊。”   “嗯,能见着他,我便满足了,其余的随缘罢。”墨白点了点头,表示赞同,随即皱眉扯回话题,“倒是你,怎么不声不响与那位爷牵扯在一起了?还瞒着你哥哥?”   “……”   这事儿讲起来有点儿长,她还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含糊说,两人幼时本就有过一段渊源,后来意外相遇后,两情相悦,便……私定终身了。   至于哥哥那边……   “我还未与哥哥提,便生此变故了,而如今……”   两人都沉默下来了。   良久,还是墨白微微笑了笑,安慰道:“莫要忧心了,他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楚书灵轻点了点头。   除了这般想,再多的,也是力不从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   ☆、【四十八】      几日后。   书房内,灯影绰绰。   青枭与乌璟俱已在此等候多时。   自楚书灵出事后,王爷便从京城回到郁南,日日守着她,连带着他们几个办事儿的,也得跟着京城、郁南两头奔波。   唯有秦齐随楚长歌出征漠北了,免受其苦,不过当下漠北战事吃紧,亦不是轻松的差事,青枭怀里揣着的,正是他今日刚寄来的密信。   木门被人忽然推开,两人回身,见来者确然是自家王爷,齐声行礼。   “嗯。”萧绎淡淡应声。   高大的身影包裹在一袭玄色长袍下,更显冷峻肃穆,此刻已旋身落座于书案之后,面无表情看着手下两名心腹。   青枭呈上密信。   内容不多,短短八字:有备而来,战况严峻。   萧绎眸色深了几许,将密信丢给他们看。   “蛮夷多年未起过大动静,此番一开战便率先攻下两座城池,势如破竹,若非早有准备,岂敢如此不管不顾?三十万兵力对上六十万大军,即便楚长歌的北军俱是训练精良的士兵,只要敌方凭着人多打持久战,即便胜负未有定数,这场仗必然打得吃力。”乌璟皱着眉,冷静分析道。   青枭说话直白,张口就骂狗皇帝:“他不喜人家大将军便罢,扣着禁卫军三军不放增援,当真脑子有毛病了。现在蛮夷打的可是整个大南国,即便他盼着楚长歌死在沙场,也不是这么个盼法罢?”   乌璟点头:“兵力悬殊是其一,另外,此役本就被蛮夷占了先机,要扳回局势,没有增援恐怕不易。”   “王爷,如今禁卫军皆在我们掌控之下,该除掉的障碍也已然解决,就剩下皇宫坐着的那位了,不足为惧,何不尽快回京起事?”   “是啊,否则待蛮夷打入内部,恐会错失良机。”   萧绎静静听着,却由始至终不发一言。   是,他清楚,他们所言极是,筹谋多年,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登上大位?   他的心中,到底还有何事犹豫不决?   “先……退下罢。”   青枭与乌璟对视了一眼,皆是疑惑不解,但也只能垂首应是,离开了书房。   ******   本欲回房歇息,却鬼使神差地行至楚书灵的门前。   里头已然灭了灯,显然睡下多时了,萧绎轻手轻脚踏入房内,掩上了门,缓缓来到床沿。   月色自窗外洒落于床头一侧,恰恰打在小姑娘熟睡的小脸上。   柔嫩的肌肤莹白如玉,长而浓密的眼睫投下一层淡淡的暗影,微微轻颤,竟是较往常多了几分柔弱和宁静。   他心下一动,倾身于她的眼上落下一吻,轻而又轻。   不忍惊扰的温柔。   可小姑娘在他退离的一瞬,便睁开了双眸,转了半圈,落在他的身上。   “怎么……不睡?”她眨了眨眼,轻声问他。   “怕黑。”男人的嗓音沉沉的,微沙。   “噗嗤。”她被这话逗笑了,拍了拍床沿,随口道,“那……要同我睡吗?”   “好。”   咦?   她不过是随意说说啊……当真了?   可惜她肩头有伤,不方便挪动,萧绎半跪在床沿上,横抱起她往内里移了移,外袍也不褪,踢掉黑靴便往床榻躺去,顺便……将小姑娘连人带被抱在了怀里。   楚书灵依旧是平躺的姿势,扭头却见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处,看不见他的眼神。   饶是她再迟钝,也晓得他的不对劲了,曲起没受伤的手,隔着薄被碰了碰他:“易哥哥,怎么了?”   他不作声,安静了许久许久,久到楚书灵甚至怀疑他是否睡过去了,才近乎呓语般,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也只有她的名字。   旁的话,却是一个字也未曾说。   楚书灵一直睁着眼,不厌其烦地听他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直至他终于停下,静默得比之前更久,更久。   “易哥哥。”她微微侧头,眸光沉静地望着他的身后,那片如水月色,轻轻开口,“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来娶我。”   男人一动未动,仿佛毫无所觉。   搂住她的双臂却更紧了。   是夜深沉,终于抵不住沉沉睡意,坠入梦乡。   如愿以偿。   ******   半月后,暗卫回报追捕未果,楚府人逃亡时遭山匪毒手,一行人无一幸免,最后发现时,马车及尸身已全然被焚毁。   萧景闻言,只觉心口梗了一口血,堵得发慌。   “滚。”   话音未落,喉头突的一甜,猛地喷出一口血来,染红了摊开的奏折。   “传太医!”徐公公扑过去扶着人,朝外尖声喊道。   然而为时已晚,不同于之前的数次吐血,此回,昏迷的萧景沉沉合上了眼,再也不曾醒来。   昭武四年九月,皇帝萧景毒发,暴病而亡。   举国大丧。   年仅五岁的太子萧祁继承皇位,皇叔贤王萧齐任摄政王,三月后举行登基大典。   ******   贤王府。   月上梢头,卧房内依旧亮着灯,四下一片寂静,墨发披散的男人在床榻上闭目打坐,忽而开口说话:“二弟,怎的躲着不现身?”   一个身影自阴暗处走出,面容冷漠清贵,正是萧绎:“数月未见,大哥的内功精进不少。”   萧齐缓缓睁开眼,眼带笑意地望着一身银白锦袍,未有蒙面的二弟,明明做的是夜潜王府的事,却毫无顾忌穿得这般显眼,当真是自负得很:“再精进也比不上你啊。”   萧绎沉默不语,踱至桌前与贤王相对而坐,显然是默认的态度。   萧齐知他不喜闲聊废话,深夜前来必是有要事,便直入正题:“说罢,这么晚过来找我,所为何事?”   不料,萧绎却不似平常的果决,沉吟半晌,方开口道:“大哥……可愿登上大位?”   萧齐心下一跳,深吸了一口气,却缓缓笑了起来:“二弟,这可不像我认识的你啊。”   自二弟当年远走秦阳,他便一直与二弟保持联系,故而二弟的多年谋划,他亦略知一二,并不意外,只是未料到二弟会作这等想法。   “大哥当年如何待二弟,二弟自当铭记于心。若大哥有意,二弟愿意退让。”   萧齐却是狠拍了一下床板,皱眉道:“多少年了……你甘心?二弟,莫要与我说,你是因害怕背负太多而退却了,大哥会瞧不起你。”   萧绎摇头。   他若有害怕,他若想退却,重生后只顾享乐便可,何必步步为营,走到今日?   “那便放手去做。”萧齐拍拍他的肩,那双眸中的温和神色,如同多年前一般,丝毫未变。   萧绎郑重地应下了,临走前,还是回首问了一句:“大哥以后……有何打算?”   萧齐已然重新闭上双目,语气悠然随意:“自然是离开京城,做个游山玩水的逍遥人了,二弟可莫要羡慕。”   不知怎的,萧绎忽而闷声笑了。   “不会。”   在遥远的郁南城,他的小姑娘,正等着他回去娶她。   ******   十日后,摄政王意图篡位,暗中令人下毒谋害小皇帝,未果,勾结常驻京城的南军包围皇宫,欲杀其于紫宸殿。   岂料棋差一着,私逃出狱的韩王率领东军前来镇压,南军临阵倒戈,贤王走投无路,刺死小皇帝后,自刎而亡。   皇家命脉仅余韩王一人,因平乱有功而顺理成章登上皇位,改年号为永和。   新帝平反了楚长歌抗旨一案,派遣西军前往漠北增援北军,战况好转。而后雷厉风行,铲除异己,提拔新士,实行一系列安国富民的政策,展现了过人的政治实力,迅速坐稳了龙椅。   半年后,迎楚家嫡女楚书灵入宫,封后位。   百里红妆,风光大嫁。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些话想说,嗯,留到下一章说罢。   ☆、【尾声】      朝花夕拾,十载春秋转瞬间便成了过去,如梦初醒,恍若隔世。   一身桃粉襦裙的美人盘腿坐于宽榻上,腹部高高隆起,瞧着约莫六七月的模样了,却不似寻常孕妇般成日卧床,依旧日日打坐练功,偶尔来了兴致,还要耍两下剑过过瘾。   当然,此事被某人知晓后,立马紧张兮兮将她宫里的刀剑全部没收了,她以多锻炼身体利于日后生产为由抗议,某人却抱着她往床榻上去“做运动”……   屡战屡败。   “哎……”这外边儿的日头也是愈发毒辣了,她抬袖印了印额边的薄汗,跪坐在塌下的宫女立刻会意,扇子扇得更加勤快些了。   “皇上驾到!”   门外太监尖细的传报声高高响起,一身朝服未换的萧绎便跨入门来,见宽榻上的美人儿没精打采地闭目纳凉,完全视他为无物。   这是……闹别扭了?   他的眼底漫上些许笑意,脸上仍冷淡道:“退下罢。”   众人齐声:“是。”   高大的男人行至榻边,如往常般俯身抱起大腹便便的妻子,才回身坐下,将人儿搂在怀中仔细端详:“怎生闷闷不乐?可是想我了?”   楚书灵美眸一瞪,从鼻子里轻哼一声:“谁想你了?这大热天的,冰盆也不让摆,光坐着便能热得昏昏沉沉……你莫要抱着我了,黏糊糊的,好难受。”   萧绎却不松开,伸手去过宫女放在一旁的竹扇,亲自给她扇风,瞧着额前薄薄的碎发轻轻扬起,眸光柔和:“凉快了?”   她扭过头,口是心非:“不凉快。摆了冰盆才凉快。”   当初单纯可爱的小姑娘已然成了娇媚动人的少妇,眉眼间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却仍旧会如这般跟他耍小性子,仿佛还是曾经赖在他宅子里不愿回家的任性姑娘。   但无论何种模样,她都是他最爱的灵儿。   萧绎拿她没辙,只好无奈妥协:“好,但只许摆一盆,再多可不能了,寒气重。”   “嗯,好,一盆就一盆。”楚书灵忙不迭唤人去取来,少是少了些,可有总比没有的好。   冰盆在萧绎的示意下摆得并不算近,但不知是否心理作用,人感觉是凉快些了,她便舒舒服服靠在他身上,享受他扇着的凉风。   “今日宇儿可有不乖?”他抚上她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   说起自家孩儿,楚书灵亦是微微弯了唇角,笑意温柔:“没呢,定是知晓我热得没力气理会他,他也不折腾了。”   萧绎轻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就爱拿这说事儿。”   “那你爱听不听?”她眯眸睨了他一眼。   “听,你的话,我都爱听。”声音沉沉,温柔似水。   十年了。   那会儿萧绎忽然成了皇帝,带着十里彩礼前来迎娶她,然后把晕晕乎乎的她接上了宫车——她不是乐晕的,而是吓晕的。   后来……   后来她成了他唯一的妻,莫名其妙坐上了后位,此后再无人入后宫。   几年后她生下了皇长女和皇二子,如今腹中怀着的是皇三子宇儿,还有三个月才临盆。   十载春秋转瞬即逝,回首望去,似乎已然圆满之至。   可她最遗憾的,是如今过得这样好,最疼她的哥哥却无法看见了。   当年的漠北大役打得颇为艰难,足足打了三年,终于将蛮夷逼退国界以外,再无力还击。然大南国军亦是元气大伤,统领楚长歌身负重伤,在纷乱之中落马后,不见影踪,生死未卜。   她不信哥哥如此轻易死去,墨白不信,所有人都不信,直到如今,萧绎依旧在派人寻访,几乎将大南国翻了个底朝天,却一直未有消息传来。   或许……   “在想什么?”耳畔是他熟悉而温沉的声音,轻轻响起。   她抿唇笑了笑,淡淡道:“想哥哥了。”   萧绎抚了抚她的长发,安慰:“无事。总有一日,会找到的。”   “嗯。”她垂眸,点了点头。   但愿罢。   “阿华去何处了?”方才进殿便寻不着长女的身影,他料着这小公主莫不是又跑出去玩了。   “哦,她啊。”楚书灵对她成日不见影儿已见怪不怪了,“跟着墨白逛市集去了。”   墨白继承了其父的衣钵,这些年更是医术精进,阿华对此颇感兴趣,便央墨白收了她做徒弟,时不时便往人府里跑。   “饿吗?”他问。   “有一点。”   萧绎起身,将她抱到桌前坐下,唤人上菜来:“那便不等她罢,你先用膳,一会儿让人再另外做。”   “其实也不是……”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道清越的童音,带着点点娇气:“父皇、母后,儿臣回……呀!”   一个没留神,险些被门槛绊倒在地。   楚书灵没半点儿同情心地笑开了,倒是萧绎眉心一动,看着下人扶起她,微微责怪:“总是这般莽撞。”   阿华调皮地吐吐舌头,转而奔向母亲:“母后,你晓得我今日在市集遇上何人了?”   “何人?”   她不说,却指了指门口:“待他来了,母后便知是谁了。”   “小丫头,还卖起关子……”楚书灵说到一半,眼睛对上不远处的那张脸,顿时没了声音。   无情岁月为那人的眉眼添尽了沧桑,早已不复当初的风华。   可多少日夜忆起的熟悉面容,何曾因时间而老去。   分分寸寸,丝毫未差。   “灵儿,哥哥回来了。”男人微微笑道。   上天如此厚待,无以为报。   唯有盈盈热泪,以表衷情。   再无遗憾。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了,心情复杂。 可能追文到这里的宝宝会觉得, 有砍大纲匆匆结尾的感觉, 但其实我真的就只有这么多要说了。 因为这文原本是另一篇文的番外, 大纲比现在写出来的内容还要短小很多很多很多…… 所以,就写到这里吧, 不算很满意,但至少是有一个交代了, 无论对谁。 谢谢你看到这里,一万个感谢。 希望下一篇文,我可以进步更多。 有缘再会~~mua一个~~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