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只怪妖龙太貌美》 作者:紫玉轻霜   ☆、第一章 彭蠡泽水光浩渺,弥望无涯。已是黄昏时分,血红的夕阳染遍绮丽晚霞,又铺洒下万千金色鳞波。有雪白水鸟翩然掠过,尖爪一探,就抓起不断跃动的小鱼,随风飞远。 夕阳一分分下坠,满湖霞光荡漾变幻。西风渐紧,吹皱湖色,原本宁静的水面变得动荡,天光云影渐次化为碎片。 不多时,浪卷翻飞,湖面上空的云层渐厚,逐渐吞噬了夕阳,遮蔽了整片天空。 风中传来愤怒的叫喊,十多条大小船只穿过风浪,齐齐朝着同一方向疾行。最前的渔船上,手持长矛的健壮男人伏在船边张望许久,焦急回头问道:“水妖呢?怎么一眨眼就看不到踪迹?” 其余众人纷纷摇头,有的没耐心的甚至咒骂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激怒他们要追寻的妖物,让它显身出水。 然而此时已是乌云满布,暗灰的水面汹涌起伏,一浪接着一浪打来,白色水沫四溅,就连风声也越加凌厉。船老大顶着巨风刚站上船头,一个大浪袭来,险些将他卷下水去,引得众人连声叫喊。 “噤声!” 不起眼的船舷下,有个低微却又清澈的声音响起。 船上的人不由回头,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紫衣少女原先一直望着湖面不出声,此时却缓缓站起身来。 粉颊似玉,眼眸灵动,眉心间五瓣小梅宛如朱砂。风吹得她的衣衫簌簌起舞,她左手轻轻一抬,身前就出现了一簇幽蓝的光。 星星点点,忽聚忽散。 “去!”指尖一动,蓝光随即飞射向斜前方的漩涡。 船老大惊愕地问:“这是仙子从玉京宫带来的宝物?它能帮我们抓住水妖?”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朝着四周船上的人喊:“小心了,那东西可能要比你们想象得厉害。” 话音未落,晦暗的湖水深处突现大片大片的蓝色光芒,水浪忽而急涌,渔船上的人们在惊慌中死死抓住船舷桅杆,否则必定要被甩下船去。 一声巨响,有硕大无比的黑影自湖底破水而出,状如蟒蛇,却身长数丈,粗如合抱之木,更有一双长满尖刺的巨翅,盘旋间卷起滔天浪潮,将附近的小船顷刻打翻。 * 原先还斗志满满的渔民们从未见过这样可怕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有大胆的奋力掷出钢叉长矛,但打在那怪物身上毫无作用,全数掉入了水中。 双翼巨蛇张开翅膀,震出水珠如箭,血口一开,径直咬向落水的那几个渔民。 船上已是哭喊连连,只有那个少女紧盯着巨蛇,双手骤然挽出日轮印,刹那间数道蓝光自水下激射而出,直刺向巨蛇的翅膀。 血光飞溅,巨蛇震颤了一下,旋即掉转方向朝着这条渔船扑来。它在空中扫出长尾,锋利如弯刀,只消一下就能将整船击毁。 然而少女忽振起云袖,踏着翻涌的波浪远离了船队。 在半空飘舞的蓝光绵延成线,一端回到了少女掌中,另一端则扑缠住巨蛇脖颈。 巨蛇翻卷起粗壮的尾部,横扫水面,水花扑天席卷,笼罩了少女全身。但她仍竭力控制着蓝光,同时拔出了背后盘印古纹的雪亮长剑。 拈诀,剑如疾电破空飞去,耀出刺目的亮光。 巨蛇被蓝光所束,正在翻腾挣扎之际,头顶乌云漫卷,雷声隐隐,身下的湖水急剧盘旋下沉,将渔船尽数吸入。渔民们的哀嚎还未飘散,再一瞬间,水柱冲天而起,将困束巨蛇的蓝光顷刻冲断。 长剑亦被这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地倒飞而出,少女掠过水面牢牢握住剑柄,再一次向巨蛇刺去。 然而那水柱竟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急速地朝着少女所在之处卷来。轰隆隆雷声不断,天际一道闪电直劈而下,这耀眼光亮闪现的瞬间,她竟然看到了在那水柱中央,隐约有黑影闪现。 那轮廓,竟像是一个人! 她已顾不上那条巨蛇,手持利剑朝着水柱劈斩而下,用尽了全身力气。 雪浪纷纷,水柱中的“人”轻轻抬手,隔着薄薄的水色屏障,抵住了这一剑。 剑身耀出夺目白光,然而到了被“他”抵住的剑尖,光芒骤然黯淡。 趁着这个时机,双翼巨蛇振翅昂头,摆动长尾划过浪涛,朝着远方的岛屿飞腾而去。 水柱随即崩塌纷落,湖面上狂风肆虐,电闪雷鸣。 她像水珠般被甩出去几丈开外,再起身之际,四周尽是水浪扑卷,不见那“人”踪影。 * 瓢泼大雨倾倒而下,侥幸捡回性命的渔民们再不敢往前追踪,只有颜惜月驾着破败的小船独自驶向湖中心的小岛。 七点蓝光如萤火虫似的在船头飞舞,时而汇成莲花形状,时而聚集如火焰跃动,但不管风雨多大,始终都在指引着她的方向。 “本来只以为是条成精的水蛇,看那样子,竟像是上古遗留的妖物。”她朝着荧光托腮自语,“要是能将它收服,这次的试炼可算大有收获,你说是不是?” 她向来勤于修炼,但不知为何,师尊始终对她有所疏离。幼时的几年中,她甚至独自被留在宝丰岩,好像被人遗忘了一样。此番若不是师伯发话,只怕她连下山试炼的机会都得不到。 如今她筑基已成,却还未突破通智阶段,若是此番试炼能有所作为,回山后便能得到师尊亲自指引,想必定能有所大成。 遐想间,空中的荧光却不以为然地摇曳了几下,发出幼小的声音:“痴心妄想。” 她瞥了它一眼,又想到刚才那突如其来的水柱,以及隐藏在其中的人影,不由有些忐忑。 “水柱里的也是妖物?” 荧光静止在半空中,似乎难以回答这个问题。 这倒是从未遇到过的情形。 非人?非妖? 颜惜月皱了皱眉,朝着前方望去。此时的湖面虽是风雨交加,却没有任何异动,只是云层间不时闪现的电光,还给她的心头增添了几分阴霾。 * 弃船登岸的时候,她特意回望了一眼,渔村早已没了踪影,一波一波的水浪下不知蕴含着什么景象。 据说,原本这一带很是太平,但今年开始,只要有船只靠近此岛,便会船毁人无。渔民们起先只是敬畏神灵,不敢再有所接近,可是上月以来,在其他水域捕鱼的渔民也渐次失踪,有人曾亲眼看到水中出现黑影,将人拖拽下去生生吞噬。 如今,眼前的这个孤岛在雷雨中仿佛蜷缩不语的巨鳌,满山的草木随风猛烈起伏,风声雨声雷声浪声交杂在一起,又像是有猛兽在咆哮。 “小七,我们走。”她握紧了长剑,抬手召唤了那团荧光,朝着岛上行进。 地上极为湿滑,杂草藤蔓交错生长,越是往里走,越是能感觉到草木被雨水浸透后的那种青涩气息。歪扭的树木枝桠在闪电光影中忽隐忽现,好几次都让她以为是有妖物隐藏其间。 荧光跳动着,在前方慢慢停了下来。 她环顾四周,在一株古树上发现了踪迹。 有闪着银光的鳞片贴在枝桠间,她捻起闻了闻,带着明显的腥臭,还有血的味道。 顺着这株大树往前,穿过一片茂密的草丛,又有鳞片掉落在地。 果然,那条巨蛇受了伤,逃回了这个岛屿藏身。 颜惜月加快了脚步,一路寻找着残留的痕迹,只是越往林子深处,能找到的鳞片与血痕却越来越少。当她来到一处陡坡前的时候,前方已没有去路,而周围,尽是有半人多高的野草。 她狐疑地回过头看着在雨中闪烁着的荧光,刚想发问,却又闻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血腥味。 雨刷刷地下着,颜惜月仔细辨别着味道传来的方向,终于确定了,那血腥味来自斜后方的草丛中。 她小心翼翼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刚想用剑拨开身前的野草,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 荧光爆出蓝芒,她在情急之中横过长剑,剑鞘贴着土石急速摩擦,减缓了她下坠的速度。饶是如此,跌落底部的那一刻,她还是被撞得头晕目眩。 上面长满野草,竟没料到这其中还有一个隐藏极深的地下洞穴。 她忍痛揉了揉撞伤的膝盖,扶着洞壁慢慢站起,借着那团幽蓝的光芒,隐约看到面前是绵长幽深的洞道,而在那洞口一侧,竟横七竖八的散落着血肉白骨,也不知是被那巨蛇拖来的渔民还是岛上原来的野兽。 有冰凉的风从幽深的洞道内吹来,带着浓厚的腥臭味。为了追寻到巨蛇的踪迹,她强忍着不适一步步朝里探寻。 头顶上的洞壁有天然的裂缝,雨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黑暗中激起诡异的回响。幽蓝的荧光本来一直跟随在她身边,可渐渐地,漂浮的速度却慢了下来。 “怎么?”颜惜月察觉到了异样,同时停下了脚步。 于是四周只剩下雨滴落地的声音,寂静得可怕。然而就在这寂静之中,却又有一种声音自洞穴深处隐隐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地面行进。 沙沙沙沙,越来越近,越来越快。 颜惜月手中的长剑嗡嗡轻颤,珠玉般的流光贯穿剑身,身前七点蓝芒不待发令已倾泻而出,在半空盘旋照耀。 凹凸不平的石洞四壁上,大大小小的黑蛇飞速地从暗处涌出,如同翻涌起伏的黑色洪水。 她在震惊之余剑扫四方,和着蓝色光焰震飞无数黑蛇,但后继者依旧源源不断地朝着洞口方向急速行进,甚至没有停下来对她采取任何攻击。 甚至还有几条小蛇受伤从洞壁上跌落之后,又拼了命一样朝前滑动。 都是在亡命逃离? 就在这时,从石洞深处忽然传来了凄厉的嘶鸣,尖利而又痛苦。 荧光陡然放出耀眼的亮色,颜惜月知道,它必定是感觉到了妖物的气息。 还未及思索过多,整个石洞已经隆隆作响,有碎石从头顶砸落。洞穴的最深处,似乎正在发生着恶斗。 * 她飞奔在幽黑的石洞,身边的荧光一明一暗,频率越来越快。 深处的嘶鸣声一阵接着一阵,时不时地震得碎石掉落在她脚边。 前方已是道路尽头,忽一转弯,穿过一个狭小的洞穴,眼前竟是偌大的空旷地带,足有她们玉京宫习剑场一半以上大小。其间碎石遍地,间露白骨,中央有着一池寒水,巨大的双翼黑蛇正悬于水池半空,长满倒刺的翅膀却被两把利剑死死钉在了洞壁之上。 它扭动着粗壮的尾部,一次次地拍击水面,口中发出沉重的喘息。 而在它的正前方,有一块巨石耸立于碧清水中,石上一人背朝洞口而立。身姿挺拔,穿暗金盘纹的整肃黑衣,银冠巍然,乌发如墨。 他的右手微微抬起,三把流转金光的短剑在手边来回盘旋,摇曳出奇妙的光痕。 “什么人?!”颜惜月持剑而问,他本是负在背后的左手往斜处一划,无形的屏障从天而降,仿佛铜钟铁罩一般,将她死死困在原处。 面前的景象依旧清晰,巨蛇的嘶鸣却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重重山岩。她拼尽全力竟无法抬手迈步,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这在十多年的修炼生涯中,是从未有过的恐惧。 那个人从始至终都没回头看她一眼,右手边的光剑还在半空徐徐浮动。 “幽霞在哪?” 他朝着巨蛇发问,声音清冷,如春寒料峭,带着几分雪意。   ☆、第二章 巨蛇吐着血红的信子,卷起长尾朝他扫来。他身形未动,手边急旋的光剑倏然飞出,重重地将那长尾钉在了石壁间。巨蛇痛苦挣扎,震得洞顶的碎石再度纷落如雨。 “还想顽抗?”他轻轻说了一句,剩下的两把光剑陡然耸立,作势待发。 “不……不知道幽霞是谁……”灭了威风的巨蛇忽然吐着红信,发出人类的沙哑声音。 “一百七十年前,你本在赤泽修炼,后来做过了什么,总该记得!”他一边说着,一边屈起手指,钉在蛇身上的光剑,突然间暴涨了数倍。 “嗬……嗬……”巨蛇挣扎着,碧绿的眼睛紧盯于他,“那是奉翼叫我做的,一百多年过去了,我怎么会知道幽霞去了哪里……” “奉翼?”他似乎略微怔了怔,随即追问,“那他,现在何处?” “和幽霞一样,都再也没见过。”巨蛇才说出这句,好像害怕他再度出手,紧接着喘息道,“小妖们前些年似乎看到过他,就在彭蠡泽以南的地界。” 他沉默片刻没再说话,右手忽然一攥,两把光剑飞速刺入巨蛇心脏,溅出污血满地。再一抬臂,所有的光剑尽数飞回到他背后,如游龙般首尾相连,徐徐盘行。 跌落在池水中的巨蛇还在苟延残喘,被困在洞口的颜惜月浑身发冷。 那个人直至此时才仿佛再度留意到了她的存在,微微侧过脸,“不自量力的小妖,来此地做甚?” ——居然以为她是妖?这般行事狠辣,明明是他更像妖才对! 颜惜月心中气愤,可是那股力量还未散去,她勉强张开嘴,只发出喑哑的声音。 他冷哂了一声,一撩长袍,转身飞跃下巨石。 有细碎水珠在他身边飞溅散出,犹如数不清的一闪而逝的星光。 池水涟漪未止,他像空山冰雪,又似瑶池仙草,沾不得人间烟火,容不得半点亵渎。眼眸则是千年沉碧的潭水,倒映着苍穹寒月,静廖而深渺。 他朝着她一步步走来,水珠还在沿着墨黑衣襟缓缓滑落。那双深邃的眼始终平静地望着颜惜月,直至到了她近前。 颜惜月的神识似乎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死死控制。一刹那头痛欲裂,仿佛坠入碧海深处,浪卷浪翻,铺天盖地将她包围,几乎就要把她撕碎成片。 这是……什么妖术? 在神志不清的时分,颜惜月用仅存的力气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尖。 一阵刺痛,鲜血涌出。她才略微清醒,挣扎着倒退半步,哑声道:“摄心术?” “狐妖才会施此等低劣法术。”他显出鄙薄的神情,再度踏近一步,仔仔细细地审度着她,忽而扬起俊秀的眉,略带失望道:“奇怪……你不是妖?” “你才是妖!”颜惜月避开他的视线厉声道,“我是洞宫山玉京宫弟子。之前在湖上卷起水柱,阻碍我擒拿妖蛇的就是你。对不对?!” 他丝毫没有触动,极为平静地点了点头,随意地一指已经死透不动的巨蛇,“现今它已经死了,要如何处置,随你喜欢。” 说罢,也再未瞧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走向洞口。 颜惜月想要追赶,然而全身却还是僵硬无力,耳听着微风一过,整个人才算从那种束缚中挣脱开来。而那个黑衣人,早就已经消失不见。 *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她才从那种恍惚的境况中慢慢恢复过来。 起初很是惶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么脆弱,是不是真的学术不精。然而再看看低垂在身边的荧光,就连它也黯淡了许多,便确信自己是遇到了真正厉害的敌手。 “喂,你看得出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历吗?”她用手捅了捅荧光。它却缩了一下,飘到角落里不吭声,过了一阵才慢吞吞道:“懒得去看。” 颜惜月无语,知道其实它也不知对方真身,却还故作高傲。七盏莲华是灵霈师兄失踪前遗留下来的法宝,原本早已放回森罗塔内,但此次她与众师兄弟们下山试炼,师尊特意传以每人不同的防身法宝。因灵霈在洞宫山时最关照的人就是惜月,师尊便将此物转赐于她,好令她有所依护。 一路上,七盏莲华果然多次庇佑于她,然而在那个人强大的气势前,它竟也失去了力量。 ——究竟是什么样的妖物,才能死死压制住七盏莲华,并有本领幻化成如此不染尘烟的美貌? 在她想来,能拥有这般俊秀脱俗样貌的只怕就是传说中的狐仙了,可他却一言否认。若是有幸将他打回原形,不知是何等样的凶狠丑陋…… 她思忖着出了石洞,因怕还有其他蛇类修炼成妖为害渔民,便以符火燃了那隐藏的洞穴,再沿着岛屿寻了一圈,虽未再遇到那人,心里倒也有了盘算。 奉翼。彭蠡泽以南。 那条巨蛇是这般告诉他的。 看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必定是要去寻找那什么奉翼和幽霞。因此,她也有了追踪的方向。 * 上一次追踪妖物,还是在前月为了抓到一只白额蝙蝠妖。她施行法术急追过三座山峦,才收了它的元神,锁入随身携带的钧天宝镜之中。宝镜至今还轻盈无比,里面仅仅锁住了两只妖物的元神,按照这种进展,她就算在人间再周游几年,也难以在师尊面前交出满意的答卷。 若不是黑衣人从中作梗,或许她拼尽全力能斩获巨蛇,像这样凶猛的上古妖物,岂是轻易就能遇到?妖物一死,元神俱灭,她总不能拖着庞大的死蛇飞回洞宫山,冒名顶替说是自己所杀。 想来真是不能就这样放过黑衣人,也或许,更该潜行追踪,看他到底是何妖物。若他为害人间,凭着自身力量无法击败,便得急速回山加以禀告。 施法追踪三天之后,七盏莲华前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寻不到他的妖气了?”她问它,荧光没精打采地摇了摇,缩成一团,像是耗尽了精力。 颜惜月无奈,果然传闻没错,这法宝通了人性,对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死心塌地。有人说,它甚至还会跟着灵霈吟诗诵对,简直是个奇宝。可惜师兄失踪以后,它便一蹶不振,整日里光彩黯淡,好似失去了人生希望。此番带它重新出山,倒是希望能一振它昔日风华,更希望能凭着这点灵性找回灵霈师兄。然而被黑衣男子震慑后,莲华又陷入了萎靡之中。 她跃上高处眺望,又是黄昏时分,远山近水皆染了橘红,有寒泉自山间而来,潺潺流向前方。四野空旷,天际鸟群匆匆飞过,在急切地寻找着落脚之处。 忽一声短笛幽然,在山谷间回荡摇曳,继而有轻渺歌声响起,似吟哦,又似倾诉,高高低低,萦绕哀婉。 颜惜月循声望去,背阴的山间小道上,有一少女侧身骑骡缓缓行来。岩石间的树木遮挡了夕阳,斑驳灰影落在她黛绿衣衫上,印出千变万化的花。 她有着一张秀气的脸,肌肤微白,眉眼楚楚,低首轻唱时,鬓边的长发散落了几缕,似也带着惆怅。 空山中兀然出现了这样一个少女,令颜惜月有些迟疑。还未等她开口,少女恰抬头望到了站在山峦上的她,于是止了歌吟,隔着泉流问:“客人从山外来?” 颜惜月怔了怔,含糊着点了点头。 “可曾见过子谦?”少女扬起脸,黑如点漆的眸子望着她,满含期盼。 “子谦?”颜惜月被她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有些愕然,忽而想起了黑衣男子,“是个穿着金纹黑衣的男人吗?出手很厉害,手中有数把光剑,可自由出没……” 少女却怅惘摇头:“那不是我的子谦,他从不出手伤人,只会读书作诗。” “那倒不认识。我也是偶然路经此地,并不是本乡人。”颜惜月说着,轻盈盈跃下山峦,到了少女近前。 离得近了,更觉她肌肤苍白,眸子倒是黑得浓郁。衣裙素雅,鬓角只簪了一朵鹅黄色的花,颈下却戴着大颗珠玉串成的项链,润洁如月。 “山野荒凉,姑娘怎么独自在这徘徊?”颜惜月打量着她,试探问道。 少女微微一笑,指着前方斜岔的小路,“我叫小夏,就住在前面,家中开了个小酒馆,要是不嫌弃乡野穷僻,可以过来歇歇脚。” “酒馆?”她举目四望,山影重重,暮色已降,“这荒山野岭的,你开着酒馆能有生意吗?” “此时虽没人,可有的时候,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他们都喜爱我酿的酒。”小夏轻轻拍了拍灰骡的脑袋,侧过脸朝她眉眼弯弯,“到了夜间会非常热闹呢,不信的话,你也可来看看。” 说罢,便骑着灰骡缓缓朝前方小路行去。 颜惜月瞥了一眼身侧,此前还黯淡无光的七盏莲华,簌簌然闪动蓝芒。   ☆、第三章 长满青藤的山峦下有两间小屋,木色古旧,看上去已有不少年月。门前点着暗红的灯笼,在夜风中飘飘摇摇,转个不停。 小夏将灰骡拴在门边之后,就撩起帘子请颜惜月进那间稍大一点的屋子。 屋内摆着数套桌椅,沿墙排列了众多酒坛,整个屋子都氤氲着浓郁醉人的酒香。 “坐呀。”她温柔地招呼着颜惜月,又拿起抹布干起活来。 她手脚麻利,干活一丝不苟,然而颜惜月趁着这个机会打量四周,却见窗户间满是灰尘,墙角还结了蛛网。 “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她握着剑柄,慢慢踱到小夏身后。 小夏还在擦拭桌椅,头也没抬,“不是,还有我爹爹和子谦。” “那他们人呢?” 小夏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缓缓抬头,看了看颜惜月,道:“我爹爹死了。子谦……他说要进城买些笔墨,可我等了他很久,也没见他回来。” 颜惜月不知她所说的是否属实,无意间望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书画,纸张已经发黄斑驳,还印有雨水侵染的痕迹,只隐约看得出画的是山水。 极普通的一张画,小夏见她在看,眼里却露出欣悦的光润,“这是子谦送给我的,画的怎么样?” 颜惜月只好勉强赞美了几句,转而问道:“他是你丈夫?” 小夏的脸颊上浮现微红,低首道:“还未正式拜堂呢。”她又抬手摸了摸戴着的珠玉项链,轻声含笑:“这也是他送的。” 有很大的细爪蜘蛛慢慢从屋梁垂下,再爬过颜惜月裙边。她不惧妖精,却唯独恶心这种多足动物,不由往后退了退。小夏转而又搬来酒坛,想要请她饮酒,她瞅见酒坛边结着的蛛网,急忙婉言谢绝。 小夏有些失望,点亮了桌上的蜡烛。 “那么,到夜间客人们都来了,你再过来坐坐,这样热闹些。”烛火映照着她的侧脸,有种久陷寂寞的哀愁。 “好。” * 天渐渐黑了下来,满山树木为风吹动,哗哗作响。 颜惜月独自留在另一间小屋内,对面那间酒馆内一直很安静,除了偶尔传来小夏的歌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七盏莲华闪着微光飘在屋中,来来回回,最后停在她肩头,好像也累了。她抱着长剑倚床而坐,慢慢地困意袭来,神识开始迷糊。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石洞,穿着黑衣的年轻男子站在巨石上,神情倨傲,数把金色光剑在背后盘旋。她看他的时候好像隔着重重叠叠的纱,可是他一抬手,那些光剑便如离弦之箭般朝她心口刺来。 痛。 颜惜月挣扎着睁开眼,冷汗涔涔,虽是幻梦,醒后却还头痛欲裂,好像自己的灵魂被撕扯了似的。 风吹得窗纸微微抖动,外面传来了错杂的脚步声。 她怔了一怔,随后又听到了骡马叫声,男人们的谈笑声,以及小夏的招呼声。 ——竟真有客人前来这深山酒馆歇脚? 透过窗户缝隙,她看到对面那间小屋前的灯笼越加明亮,屋内人影幢幢,杯盘交错间,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走,去看看。”她轻声唤来了七盏莲华,将它收入袖中,推门走了出去。 * 芬芳的酒香从屋中满溢而出,颜惜月还未掀开那道门帘,便能感觉到里面的热闹场景。但她心中始终怀疑这屋内是否真有客商在饮酒欢闹。 轻轻撩起厚布帘子,光亮倾泻到身上,她站在门口,屋内的一群男人都回头望向这边。 高矮胖瘦皆有,看打扮确实是过路的商旅,地上还散放着行囊。小夏站在他们中间,手中还端着菜肴,朝着她微笑:“进来一起啊。” 她默默地点头,走到屋角,坐了下来。 男人们的目光始终追随于她,攫取般的,闪着异样的兴趣。屋子里很快又充满了谈笑,他们一边划拳,一边偷瞥着颜惜月。小夏忙里忙外的,忽又停下脚步,问那些人,“你们见过子谦吗?” “怎么他还没回来?”喧哗中,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小夏寂寥地摇摇头,转身给颜惜月端来了酒与菜。颜惜月低头看了看,乌绿浓汁流淌在漆黑的菜叶上,也不知究竟是以什么东西做成。倒是那杯清酒,醇香透亮,晶莹如玉液。 然而还是不敢喝。 “你的子谦走了多久?”她抬头问小夏。 小夏屈起手指算了又算,末了才叹:“记不清,他只是去买笔墨,叫我在这等他回来开酒馆,可为什么一去就不返了呢?” “你……难道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找过?” 她愣了愣神,好像这是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过了许久,才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子。“山外的路太多,我找不到方向。” *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小夏说是去厨房收拾,很快离开了屋子。那些客商们还在狼吞虎咽地吃喝,好像已经饿了好多天。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来到颜惜月身前,要她也喝下杯中酒。 她不愿,众人竟纷纷站起,手中提着酒坛,将她围堵在角落。“喝下这美酒,保管你无忧无虑。”有人嘻嘻笑着凑过来,口中一股阴湿气味。 颜惜月盯着他们,忽而问道:“今天未曾下雨,为什么你们的衣服却在滴水?” 客商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屋内烛火通明,每一个人的衣衫下摆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地上已经印染了清晰的痕迹。他们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又恐慌,忽然间,地上的水渍猛地暴涨如海,无数道污水自地下喷出,如箭一般射向颜惜月。 颜惜月早有防备,挥剑护身急退,剑光盛放出银亮丝网,污水喷射其上,化为阵阵黑雾。 袖间的七盏莲华倏然飞出,分射向近前众人,蓝色的光芒之下,那几个客商皮相尽散,俱是森森白骨。 整个屋子的地面的泥浆都已化开,商旅们面青牙白,一齐扑向颜惜月。尖利的指骨迫在眼前,她仰身后翻,蕴虹长剑震出万千光华,削过那一双双白骨手掌,斩落寸寸碎片。 丢了手掌的商旅们发出嚎叫,有人唇角裂开直至耳后,露出错杂的獠牙朝着她手腕咬去。 颜惜月侧身一让,手指弹动,一朵蓝光自斜后方急旋而来,嗤的一声穿透他面门。须臾之间,他的整个脑袋都爆裂开来,骨头碎片飞了一地。剑起剑落,一节又一节白骨断落于地。颜惜月催动口诀,七盏莲华的光芒亦越来越盛,终至满屋华光,耀得那些白骨商旅哀叫出声。 忽又有凄切歌声响起,梁间落下道道细流,水雾弥漫了整间小屋。 颜惜月急忙扬剑遮挡,待得水雾散去,她眼前已是空空荡荡。商旅、小屋均已不见,只剩满地泥泞,间杂诸多枯骨。 七盏莲华敛了光彩,在周围盘旋一阵,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哼哼:“无胆鬼怪。” 颜惜月抬头,残月高悬,山岩黢黑。那缕缥缈哀伤的歌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但静下心来再辨别,却只听到风吹叶动,萧萧呜咽。 她有些怅然,皱着眉问莲华:“小夏与他们是一伙的?那她说的子谦究竟是人还是鬼?” “关我何事?”莲华依旧保持高傲姿态,飞啊飞的落在了枝叶间,一明一灭,像极夜光蝴蝶。 “除了灵霈师兄,世上就再没别的能引起你兴趣了?!”她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它一下,提着剑朝前走。 莲华扑簌簌在树叶间打了个滚,见她头也不回,随即晃晃悠悠追了上去,袅袅叫道:“等等我啊……” 颜惜月故意不理它,在幽黑的林子里走得飞快,到了小路尽头,踏着嶙峋的山石爬到高处,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莲华在山岩下磨蹭了一会儿,自感没趣地飞起来,像蝴蝶一样轻轻落在她肩侧的石头上。 她瞥了它一眼,支着头问:“森罗塔里待了那么久,你天天都在做什么?” 莲华的光彩黯淡了一下,微微闪烁着,道:“睡觉,发呆。” “不想着重见天日,再遇到灵霈师兄吗?” 本来还在起伏的莲华静止了下来,忽而一分二,二分四,变成了数不清的星点,随后慢慢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无瑕的幽蓝人形。 它只有蝴蝶大小,却俨然是精致而透明的少女模样。 颜惜月还是第一次见它幻化成人,有些惊讶,好奇地伸手碰触了一下,冰凉的,像是雪粒一般。 天上星河灿然,莲华飞到更高处,落在月光下,怅惘地道:“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什么?”颜惜月愣了愣,心中隐约不安,放低了声音问,“灵霈师兄的神识,连你都感觉不到了?” 莲华没有回答,恹恹地,独自转向那轮寒月。 ——师兄,不会死的吧…… 颜惜月心中默念,抱着双膝出神。树叶间漏下点点月影,寒意是渐渐浓重了,尽管困乏不已,她却难以入眠。 一阵风过,枝摇影碎,不知何方又起歌谣。 她悚然,握剑挺直了腰身,莲华人形一散,化作七点光芒,环绕在她身边。 空气中湿气弥散,濛濛的,沾湿了她的额发。 “小夏?”颜惜月望着前方黑暗,感觉到有气息在那里穿流。   ☆、第四章 树叶微微动了动,就像有人坐在上面一样。有声音怯生生地道:“你要走了吗?” “你到底是……”颜惜月话问了一半,却不知如何措词,转而道,“那些商人,与你是一伙的?” “他们是过路人,每天都来喝酒啊……”小夏的声音依旧纤柔,似乎完全不明白她问话的含义。 颜惜月冷笑:“若我是个平常人,只怕早就被害了性命吧?” 小夏忙道:“他们喝醉了,若是打搅了你,我替他们道歉。” 颜惜月抬了抬手中剑,“不管你们到底是鬼还是妖,但如果还想为非作歹,我定不会轻易作罢。” 此话说罢,过了许久也没再听到小夏开口,就在颜惜月以为她已被震慑得退去之时,却又听到那极细弱的声音道:“我们……都出不了这座山了,你要是见到了外面的人,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子谦的下落……我真的,等了他很久。” “我又不认识,怎么打听?”颜惜月有些厌烦。 “陆子谦,山外的人都认识他。求你了。”小夏哀求着。 山间的湿意如风流转,一层层笼过来。颜惜月还未回答,七盏莲华骤然盛艳,闪出灼灼的光华。那湿意为之一散,水雾似的,转瞬即逝。 而小夏的声音,也没再响起。 * 金线似的阳光穿透云朵,照亮了层峦叠翠。 颜惜月带着莲华走出了山林。 四野还是荒凉,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行了半日,路边农田才开始出现收割粮食的村民。虽然昨夜的遭遇令人不悦,但心头的疑惑始终未能消散。她试着问了几个村民,却没人知道陆子谦,更没人听说过小夏。 倒是他们听她从那山里来,便面露惊讶,连连称她命大。 “我们就算是绕远路,也不会走到那山林里去!听说好多年前有几个人进去采药,后来无端端的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山鬼抓走……” “山里有鬼?可曾有人见过那模样?”颜惜月问道。 村民吓得摆手,“嗬,谁会见过鬼的模样?只不过以前晚上的时候,在山脚能听到有人呜呜咽咽的唱歌,别提多渗人了!”“是啊,原先住在那边的人家都搬走了,那山就更荒凉了。” 颜惜月蹙眉,走了几步又不甘心,重新问道:“你们真没听说过陆子谦这个人吗?” 有个中年妇人费力地想了想,这才道:“咱们这姓陆的不多,要不,你去前面义庄找老陆头问问,说不定他能知道。” 义庄? 颜惜月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才从妖林中出来,又要去死人躺尸的地方。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光天白日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鬼魂作祟,便谢过了众人,朝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行去。 兜兜转转走了一阵,才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义庄。此处其实已经离镇子不远,但四周还是很荒芜,仅有那几间房子伫立着,墙体破败,木门两侧长满野草,风一吹过就瑟瑟发抖。 义庄内寂静无声,颜惜月站在义庄外犹豫了片刻,轻轻叩了叩门。里面响起了挪动凳子的声音,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慢吞吞地走来,把木门开了一条缝。 “家里死人了?”门后面的老头弯腰驼背,眯着眼费劲地看她。 “不,不是。”颜惜月一边打量着门里的情形,一边道,“是想来向您打听个人。陆子谦,您认识吗?” “陆……子谦?”老头明显地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才纳闷道,“你是他什么人?” 听这语气,竟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颜惜月忙道:“我也是受人之托来找他,听说他离开家很久都没回去,老伯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浓眉紧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小丫头,你听谁胡说的?什么离家已久,他可在京师待了几十年,我爹当年就一直伺候着他们全家!” “……几十年?”颜惜月思绪有些混乱,“那他其实……” * 老陆头拄着拐杖带颜惜月去了义庄后山的坟地。 与寻常百姓那种简陋的坟墓不同,这里的坟墓建构宏大,石料俱是上乘。她跟着他走过寂静的青石板路,来到了陆子谦的墓前。 老陆头朝墓碑拜了拜,向颜惜月解释道:“陆家是书香门第,旧宅就在前面的镇上。陆公子原先也在那儿住着,没到二十岁,就随着陆老爷进了京师,再后来他也做了官,从此再没回来,直到病故了才叶落归根葬回家乡。他们陆家本来就人丁不盛,公子一家去了京师后,旧宅也空了,又隔了那么多年,那些种地的只知道咱们这出过做官的陆大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名讳。” 颜惜月看着墓碑,有些怅惘。 那上面的抬头是“显考显妣”,分明是做儿子的给父母合葬所镌刻的墓碑。 这坟里睡着的是陆子谦与他的夫人王氏。 “陆夫人是什么样?您见过吗?”她这样问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小夏的模样。 老陆头擦擦眼角,“当然见过,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那叫一个端庄贤惠,没人不敬重!”他顾自念叨了好一会儿,见颜惜月沉默不语,不由道:“你刚才说有人要打听陆公子,那到底是谁啊?” “……小夏。” “小夏是谁?没听说过啊!”老陆头晃了晃腰,捶着背往回走。颜惜月看了一眼坟墓,站在原地叫住了他:“她住在这附近的山里,说认识陆公子……您真的没听说过这个姑娘吗?” 老陆头停下脚步,细细想了片刻,迟疑道:“我只听我爹说起过,他曾经好几次陪着陆公子进山打猎,有一回还差点摔下悬崖。可山里的什么姑娘,却从来没提过。”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惊讶地望着颜惜月,“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有人跟陆公子是旧相识,那你算算得有多少年纪了?!” * 颜惜月在村镇上又向许多老人询问,得到的讯息都与老陆头说的差不多。陆子谦十八岁随父进京,此后中举为官,又娶了门当户对的贤妻,直至去世才归葬故乡。而小夏,却无人记起。 倒是有个老人无意间说到,许多年前这里曾有一次山洪暴发,据说有商队误了住宿,恰好在山腰过夜,结果死得一个不剩。 那座山,从此渐渐荒凉,没人轻易敢进。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当她再度踏上进山道路的时候,又是黄昏时分。 夕阳沉到了断崖边,树木密密层层,光线昏暗,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幽深处里咕咕叫着,一声高,一声低。 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跟在她身边,忽然没好气地道:“回来作甚?” 颜惜月吓了一跳,“开口前麻烦打个招呼!突然说话我还以为有鬼!” “你还怕鬼?”它上下飘飞了几下,摆出嘲讽姿态。 颜惜月只冷哼不回答,她还是沿着之前的小径走,可是直至夕阳坠落,天色发黑,也没听到小夏的歌声。她爬上山峦往四下张望,竟发现在那山坡下,昨夜消失的小酒馆重又出现了。 门前还是飘着艳红的灯笼,烛火幽幽亮起,映着门前的路。 只是今夜很是安静,弯月初升,小酒馆布帘低垂,一个客人都没来。 甚至没看到小夏进出忙碌,不知她是否还在。 颜惜月飞身轻轻跃下,躲到了对面的树林。酒馆里只有烛光亮着,一点声音也无。又等了一阵,却忽见有人自山上而来,踏着落叶,步履匆忙。 清冷的月光下,这年轻男子一身儒衫,面容清癯,颇为斯文。 他在山坡前停留了一下,环顾四周,随后来到酒馆前,敲响门扉。 “谁?”屋里传来了小夏的声音,带着些惶惑。 男子轻轻掀起布帘,朝着里面笑了笑,“小夏,是我回来了。” 屋里一声轻响,像是小夏错愕间打翻了什么。很快的,她的身影出现在门内,手中还拿着未来得及放下的抹布,眼里满是惊喜。 “子谦?!”她这才扔下抹布,一下子抱住了他,微微扬起脸,细细看他。 子谦握了握她的手腕,低声道:“是我,让你久等了。” “你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么久不回来?我还给你种了甜瓜,知道你只爱吃刚摘下的,很新鲜……”她絮絮说着,抬手想去抚摸他的面颊,却被他按住了手。 “进屋里说。”他温柔地说着,挽着她进了门。 木门被关上了,颜惜月愣了半晌,想起白天在陆子谦墓前说的话,心道这男人莫非一直不知小夏在山中苦等,听到了她与老头的对话,才心怀歉意,故此魂魄来和小夏重见? 小酒馆的窗户上有影影绰绰的影子,让她心中很是好奇。踟蹰了一会儿,怕靠近后惊扰了他们,便从背后的包裹里取出一面手掌大小的古镜。七盏莲华见了,幽幽飞到镜上,镜面被蓝色光芒映照,很快浮现碧水波纹,荡漾后逐渐显出酒馆中的景象。 烛火摇曳,子谦坐在桌前,小夏站在他身后,低眉间含着幽怨。“你可知道我在这儿有多孤单?你走后不久,爹爹就过世了,只剩我一个人,守着这屋子……我怕你回来后找不到我,一直都没搬。你说的酒馆,我也独自开了起来,可你却一点音讯也没有……” “是我的错,不该丢下你不管。”子谦叹着气,将她拉到身前,攥着她的手放到心前,“从今以后,我就在这陪着你。” 小夏的眼眸亮了许多,脸颊也微微泛红。“这次不会再走了?” “自然不会。”他说着,视线移到了她颈下的珠玉项链那里。烛光下,这项链更是流光如水,尤其是中间最大的一颗明珠,烁烁生姿,隐泛绯红。 “你一直都戴着?”子谦微笑着站起,低声道,“摘下来,让我再仔细看看。” 小夏忸怩了一下,抬手去解,却一时取不下来。 “我来吧。”子谦说着,揽着她转过来,想要从后方替她取下项链。小夏顺从地低头站着,乖巧温柔,像是在枝头静静栖息的小雀。 子谦凝神屏息在解那搭扣,然而晃动的光影下,他双肩后的衣衫下却有尖耸的东西慢慢顶起。 衣衫被悄无声息地顶破,苍绿虬曲的树藤自他肩后生出,蔓延,突然间碧叶乱长,如蟒蛇般缠向小夏脖颈。   ☆、第五章 肆意暴长的树藤攫住了小夏的项链。 她惊叫着挣扎,但尖长如细爪的叶子飞速伸展,将那绯红色的珍珠死死裹住,猛地拽向前方。 “砰”的一声巨响,窗棂四散飞出,碎屑中七盏莲华凝聚如箭,直射向子谦肩后。他霍然转身,一瞬间肋下又钻出无数条藤蔓,啸叫着卷成旋涡,想将莲华狠狠搅碎。 莲华灵巧地穿过藤叶缝隙,颜惜月自窗外飞剑直入,藤蔓盘曲着重又卷向她的腰身。她剑光一闪,斩落数条藤蔓,子谦眉间厉色突现,背后钻出更为粗壮的树藤,一下子将小夏的项链卷了过来。 巨大的树叶包裹住了绯红珠子,突然间,那枚珠子竟暴发出鲜红的光芒,包着它的碧叶犹如被烈火灼烧了似的,散着白烟蜷曲掉落。子谦脸色一变,颜惜月趁势出剑挑向他心口。 子谦双臂暴长,化为扭曲的树枝缠住了剑锋。颜惜月左指挽诀,半空中的七盏莲华汇聚成火焰,飞扑进藤蔓根部。 熊熊的蓝色光焰转眼燃起,子谦的心口渐变乌黑,哀嚎着连连倒退,枯叶散落飞旋。 颜惜月震剑出手,虹光笼罩之下,子谦身上的藤蔓尽数蜷缩,渐渐被七盏莲华的蓝光燃遍全身。在他的哀嚎声中,小夏苍白着脸想要上前,却被颜惜月迅速阻止。 “你还以为他是陆子谦?” 小夏惊慌失措,半张着唇说不出话,望着在光焰中逐渐干枯变形的子谦,眼里泛起隐隐泪光。 藤叶在蓝火中散飞成灰,子谦扭曲着身子,最后奋力挣扎着冲出几步,但刚刚到了门外就扑倒在地,乌烟弥漫,终至化为碎屑枯叶。 那颗绯红珠子滴溜溜在地上转了几圈,缓缓的,停在了小夏裙边。 她呆滞地俯身捡拾起珠子,紧紧攥在手中。 “好像是树妖。”颜惜月持着剑来到她身侧,看了看那堆枯叶残灰,“它想夺取你身上的珠子,这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小夏的手微微发颤,她慢慢朝前走了几步,屋前的灯笼还在风中轻轻晃动,投下变幻的微光。 “我……我不知道。”她吃力地说着,满是疲惫,“为什么不是子谦……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找我?” 颜惜月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说道:“他早已去世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小夏震了震,那瞬间好像停止了呼吸。颜惜月等了片刻,她却始终未曾出声,也未曾回头,就像泥塑一般站在不断摇曳的灯影里。 “我见到了他的坟墓,就在前面的镇外。”颜惜月谨慎地向前走了一步,还待再说下去,小夏却忽然侧过脸,目光冷厉如针。 “不可能!”她咬牙切齿,声音竟变得低哑沉重,与原先判如两人。 颜惜月硬下心肠,继续道:“很多年前,他就已经去世,你何必还滞留在这里?他不会回来了,小夏,你也该赴往黄泉,早日归入轮回……” “别说了!别说了!什么黄泉?什么轮回?我只知道他要我在山里等着,哪里都不去!”光影下的小夏重重地喘息着,原先娇美的脸颊上渐渐浮现青紫色斑痕,条条缕缕,状如蛛网。 “你也早就死了,跟那些商人一样,死在山洪中,是不是?!”颜惜月提高声音,将剑缓缓提起,剑锋隐隐颤动,寒光烁烁。“去该去的地方吧,别再留在这里苦等!” “我没有死,我不是鬼!”小夏怒喊着,霍然回头。 她的眼里满是血红,脸色煞白,青紫色的斑痕已经爬满面颊,一头青丝倏然散飞,如无数触须在夜色中张开。 “我让你打听他的下落,不是让你回来告诉我他已经死了!他还没有与我拜堂,怎么可以死?!你在骗我!”小夏面容扭曲,双手成爪掐向颜惜月咽喉。 颜惜月挽剑一挡急速后退,小夏青丝暴长,如海草般卷向颜惜月。七盏莲华急速飞来,弧光过处,青丝寸寸断落。然而小夏不顾一切地再度扑来,颜惜月背后已是陡坡,她仰身一倒已无退路,如流星般直坠下去。 风声凄厉,枝桠在身下急速断裂,小夏的灰影亦紧追而来,在半空中探爪伸向她的双目。 她足点山崖刚想出剑,却听有物自后方破空而来,寒意四起间,一道耀目金光紧贴着她的脸颊飞过,毫不停顿地正中小夏手掌。 小夏的手掌被那金光射穿,露出森森白骨。她惨叫着,发疯般再度出掌,又一道金光疾速飞来。这一次,直接射进了她的胸膛,将她死死钉在了陡峭的山崖上。 颜惜月落在岩石间,喘息着抬头。 苍松覆压的山崖上,寒月朗照。有人寂静地站在最险峻处,墨黑衣衫被山风拂动,与夜色相融。三把浅金色的剑在他的背后缓缓环绕浮行,漾着忽明忽暗的光。 小夏被胸前的利剑穿透了,发出痛楚的嘶叫。 “又是你!”颜惜月惊愕地望着那人。他似是低眉瞥了她一眼,随后身影一动,便出现在了她近前的枯松上。 浅金色的光晕如水云浮涌,那三把小剑就像是有生命的鱼,在空灵澄净中来回游动。 他却并未与她说话,朝着小夏冷淡道:“万物归宗,既已身死,为何还在这荒山淹留?就算你再等上百年千年,也是枉费时间。他死去已久,早就再世为人,你却还执迷不悟?” 缭乱的长发披覆了小夏的脸庞,她好似已被抽去了全部精力,隔了许久才虚弱地笑:“我以为,就算他死了,也会像我一样,忘不了许下的承诺,最终还会回到这里,找我……他说过,不喜欢城里的繁闹,愿意与我一起住在山中,再开个酒馆,请他的好友们过来喝我酿的酒……” 他冷哂,语声平静地不起一丝涟漪,“过了忘川,前尘往事俱已遗忘。你早该去往轮回,却在此化为怨鬼,难道想要永世不得轮回?” “入了轮回我也找不到子谦了……”小夏以血红的眼睛幽幽看着颜惜月,祈问道,“他……是如何去世的?” 男子看了看颜惜月,颜惜月迟疑了一下,答道:“离开你不久之后,陆子谦就遇到意外而死,都没来得及跟家人说起过你。” 小夏牵动唇角,似是想要笑,可是泪水却涟涟而下,从布满瘢痕的脸上滑落。 “爹爹死了,他走了,只有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可是山洪来了,隆隆的水夹着石头从山上冲下,我逃不了……” 她还在呓语,颜惜月有些不忍,男子已低垂眼帘,右手捻诀。 刺在她胸口的剑金光愈亮,刹那间化作万千星芒,飞快地穿透她全身。小夏痛苦地挣扎着,长发凌乱飞起,脸上的紫色瘢痕却渐渐消散。金色星芒越来越盛,骤然耀亮夜色,裹挟着一小团灿白的光,直飞向遥远的苍穹。 夜空下,那道光痕曳出长长的痕迹,最终与天河汇合,然后隐没不见。 颜惜月放下遮挡眼睛的手,对面的山崖上已经空无一物,但黢黑的松枝上方,却有一点绯红的光轻轻浮动。 讶异间,黑衣男子抬起手,那点红光好似还留恋那处,徘徊许久之后,才慢慢飞到他身前。 正是之前小夏佩戴的那颗珠子。 他翻掌将红珠收入,颜惜月见状,忍不住发声:“这是小夏的东西,你不能带走!” 男子侧过脸,眼里有寂静星芒。“没看到她的魂魄已去往地府了吗?” “那也可以把珠子埋在山里,凭什么要被你收为己有?”颜惜月纵身掠到他近前,微微扬起下颔看他。半伸出悬崖的松枝在风中起伏,他却依旧身姿挺拔,站得平稳。 修长的手指一展,绯红的珠子在他掌心上方幽幽浮动,如水月光无声流转。 “这是穆棱东珠,对于凡人而言只是装饰,并无什么作用。但在夜间可吸纳星月光华,妖类若是得到了此物,对修炼大有裨益。” 颜惜月滞了滞,不信任地盯着他,道:“那你要将它带走?我又不知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难道还要放在这里,让那些树妖狐精夺去?”他说着,身形已倏然掠向远处沉翠山峦。 “不说清楚又要走?!”颜惜月眼含愠怒紧追不舍。寒月下,他在苍松翠柏间潇然穿掠,背后的剑光洒落一地星辉。 前方是莽莽青山,那身影却忽而凌空斜掠,在山岩尽头消失了踪影。颜惜月身形一顿,急唤:“小七!” “看我本事!”莲华蓝光四溢,在夜色下旋转片刻,随即朝着西南方向的山峦直飞而去。 颜惜月循着它的踪迹掠过一座又一座山峦,穿过幽黑深林,踏过寒冷山溪,直追到夜色殆尽,东方微明。最后一道高崖就在眼前,西风荡荡,吹得人肌骨生寒。她已然精疲力尽,但见莲华飞到悬崖尽头倏然下坠,当即奋不顾身地扑掠向下,袖间银索斜射缠住崖间松树,身子便在风中来回摇晃。 “怎么回事?”她奋力攀着上方的树干,七盏莲华却在她头顶徘徊。 “不会又追丢了吧?”颜惜月懊恼沮丧,弯腰发力,想要跃上山崖。可这时,却忽觉自己紧紧抓住的那古松轻轻一沉。 有黑影覆压于上方。 “有妖有妖!”莲华在周围飞来飞去。颜惜月的心为之一沉,屏住呼吸抬头往上看。 于是,正撞上他俯视的目光。 东方云层透亮,赤彤色朝阳耀出千万道光芒,映射于他的晶莹眼眸。 他原是负手站在松枝上,斜睨间对七盏莲华有了兴趣,似乎想去触摸。悬在半空的颜惜月眼见莲华骤然紧缩,急得大叫:“别去摸它!” 可惜他置若罔闻,还是伸出了手,轻摸了它一下。 “禽兽禽兽!”莲华又羞又恼,狠命朝他撞了过去。蓝光流转中,他惊愕之余反身掠出,却正踏断了足下松枝。颜惜月才发出半声惊叫,就已经坠向深渺山底。   ☆、第六章 风在她耳畔疾速呼啸,袖间银索倏地弹出,却扣不住任何依凭。仓皇间,有黑影追随身旁,在她腰间托了一把。她借力翻纵,这才落到了积满枯叶的山底。 莲华晃晃悠悠飞下,叹道:“好险好险……” 颜惜月瞪它一眼,却听斜上方传来他的声音。“它会说话?真身是水精?” 抬头望去,他坐在高树碧叶间,身后的剑在树叶缝隙中盘旋生光。颜惜月招手将莲华唤回身后,警惕地望着他道:“你看得出它的来历?” 他只微微点头,忽又伸出右手,绯红的东珠浮现于掌心。 “这个给你,水精给我。如何?” “想得美!”颜惜月赶紧屈指将莲华收入袖中,“这东珠本来就是你抢夺的,现在倒成了交易的东西?再说,你知道这七盏莲华有多宝贵吗?就算拿一千颗东珠来换,我也绝不会给你!” 他手一撑树枝,翩然跃下。指尖微动,左掌上方竟有水雾涌动,渐渐地,波光流转,竟成了一个圆形的碧蓝水球。更奇特的是,在那水中央,还有一尾艳丽小鱼缓缓游动,白首红嘴,本该长着鱼鳍的地方却有一双鸟翼,漾出道道水波。 他朝着看呆了的颜惜月道:“这是文鳐,生于西海,夜间能飞,声如鸾凤。要不要?” 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游动的小鱼,但听他问了,还是强迫自己侧过脸,冷冷道:“光是好玩有什么用?我的水精作用大得很!” 他想了想,正色道:“文鳐肉甘酸可口,食之可治疯病……” 颜惜月惊愕地看着他,过了一阵才道:“我看你应该自己留着用。” “什么意思?”他皱眉,似乎真的很难理解她的想法,于是手指一收,那蓝色水球连同小鱼一同消失无影。颜惜月正待开口,他的掌心又缓缓长出一株黄色小花,状如海棠,婀娜多姿,周围隐隐有光。 “沙棠。果实可御水,食之使人不溺。”他的声音低沉动听,几乎就要让颜惜月缴械投降。 可她装出不屑一顾地神情抬头望天,“我会游水。” “深海之中也能闭气潜行?”他看破她心虚似的嘲讽。 “我为什么要进深海?!我是人,又不是鱼!”颜惜月愠怒。 那掌心的沙棠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样又一样奇珍异物:符禺山的可治耳聋的文茎,天帝山的可以加速的杜蘅,还有身如鹊鸟长有十双翅膀的鰼鰼鱼,可以用来御火…… 这些东西都是颜惜月幼时在师兄那里听闻过的,人生在世还是头一次亲眼看到,绚丽的光华在他手心不断闪耀,撩拨得她心间发痒。 “怎么样?如果愿意,这些都可以给你。我只要那个水精。”他略扬起眉梢,等她回答。 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硬下心肠道:“说了不会跟你交换的,死心吧!” “……那你想要什么?”他追问。 颜惜月双眉紧锁,“这法宝,原本是师尊赐予师兄的,你给我再多宝物我也不能交换。” “哦?那你叫水精主人来。” “他……失踪好些年了,我带着这七盏莲华就是为了能更快找到他的下落,明白吗?”颜惜月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道,“你既然有那么多宝物,为什么偏偏还想要它?” 他低着眼帘,将掌心光华收起,默然不语。 颜惜月怕他又要突然离去,上前道:“莫非与那条巨蛇说的话有关?” 他眉眼间隐隐流露抗拒之色,转身似是想要离开,才举步却又停下,回头道:“你还想杀更多的鬼怪吗?” 她想到试炼的要求,不由怔怔点了点头。他紧接着又道:“我可替你出手,但必要时你借我水精一用。” “要是你出手了,那还算是我的成就吗?”颜惜月才说了一句,他蹙了蹙眉道:“那就只同行,不出手。” “可我为什么要……”她错愕不已。 他却已经从容向前,一本正经自说自话:“好,就这样决定了。” ****** 他竟然真就如此跟着颜惜月出了山谷。 朝阳渐渐升起,颜惜月一边走着,一边拿眼角余光窥视。转变来得太突然,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起初不是自己一路追踪他吗?而现在他主动同行,她却满怀敌意,时时刻刻都不敢放松。 心里有事,脚步就慢了一些,他离得近了,颜惜月立马警觉回头,低声喝道:“想干什么?” 他愣了愣,什么都没说,顾自从她身侧走了过去。 只是走了一程,便停下脚步,站在浓浅不一的树影下看她,眼神寂静。 她提心吊胆地避开那目光,故作自然地走着,问道:“喂,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夙渊。”他淡漠回答,慢慢跟在她身后。颜惜月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他的回问,便努起嘴:“难道你不想知道我叫什么吗?” 他静默片刻,答道:“不想。” “……” 与这样的人同行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非但要提防着他有所异动,还时常会被气得无语。她带着他进了村镇,始终神情漠然的他,却时常呆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连举着糖葫芦跑过的毛孩子,都能令他看上许久。 沿街的面馆生意兴隆,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想必味道不错。颜惜月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什么东西,刚踏进面馆,想起了身后的夙渊,勉强叫了他一声:“你要吃吗?” 他摇了摇头,却还是跟着她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热气腾腾淋着葱油的面条摆在了桌上,颜惜月低头开始慢慢吃,可怎么吃,怎么觉着浑身别扭。抬眼一看,夙渊果然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像是在研究什么一样。 “你……真的不饿吗?”她讪讪地放下筷子,“我好像也没见你吃过东西。” “我不吃这些。” 眼前虽然还是那张精致的脸,颜惜月的脑海里却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月光下夙渊显出原形,浑身长毛青面獠牙,嘶吼着把人撕成血淋淋的两半,一口咬了下去。 暖意融融的面馆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这附近哪里有鱼?”他却忽然问道。 “鱼?”颜惜月愣了愣,“你问这个干什么?”可这时过来倒茶水的店小二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热情地指着斜对面,“走过这条街,前面就有卖鱼摊子,客官您记得去第三个摊位找胡大嫂,她的鱼最好!” “鱼多吗?”夙渊抬头问。 “多!河里游的都有……咱们店就经常……”小二还在津津乐道,黑影一闪,夙渊早就出了大门。 ——什么情况? 颜惜月一头雾水,下意识看看自己袖中的七盏莲华,它被憋了半天没法出来,正灰沉沉地睡着。周围应该没有什么异常,唯一异常的“人”忽然之间离开,难道要用鱼施行什么法术? 她三口两口吞了面条,出了馆子朝那条大街走。 早市正兴旺,人群络绎,颜惜月才到街角,却听前面一阵吵嚷。看热闹的人都朝着那边奔去,喧哗之中,有个尖利的女人嗓音喊道:“什么玩意儿?!白长得那么漂亮,光天化日的竟敢来这偷鱼,简直是吃了豹子胆!” 周围的人啧啧议论,颜惜月挤进去一看,一个人高马大的妇人正拎着一桶水,朝着摊位前的那人“哗啦”一下当头浇下。 “……夙渊?!” 望着那个背影,颜惜月惊的不轻。 * 好不容易把他从群嘲中带出城,颜惜月看着被淋得浑身湿透的夙渊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强盗吗?不给钱就拿人家的鱼,怎么想的呢?!如果你是修道之人,就更不应该做这样无耻的事!”她看看他还在滴水的衣衫,“行啊,就算你是妖吧。不会变点钱出来买东西吗?怎么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去抢?” 他抬手,掌心又浮出一枝晕着光环的碧绿小草。“我问她要不要杜蘅,她看都没看说不要,我就直接拿鱼了。” “……卖鱼的要这干嘛?”她都不忍看他那双漂亮眼睛了,“人家要的是钱!” 夙渊愣了愣,“什么是钱?” 颜惜月无语,从怀里取出几枚铜钱,在他眼前摊开手掌。“看清楚没有?从没见过那么笨的妖。” 他却不悦起来,“我不是妖,以后不准这样说。” “不是妖?那还能是什么?”她笑嘻嘻地将钱收回,“难道是天界的上仙?不食人间烟火,所以连钱都不知道。” “也不是。”他不耐烦地转过身,走到路边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又低头看看自己,忽然一言不发地,就把上衣脱了下来。   ☆、第七章 一声断喝,让他堪堪将衣服脱在了一半的地方。 “你……你要干嘛啊?!还有没有羞耻之心?”对方强健有力的肩背暴露在她眼前,颜惜月绯红了脸,急忙找了棵大树挡住自己的视线。 “穿着不舒服。”他诧异地回头,见颜惜月躲在树后,不由道,“有什么好害怕的?我这还是人的身体,遇水不会变化。” 颜惜月不想跟他多啰嗦,捡起一块小石头就朝那边扔过去,“快把衣服穿上!” 石头砸在他脚边,夙渊闷闷地将湿漉漉的衣衫重新穿好,坐在了路边草丛前。颜惜月这才从树后走出,用剑柄点着他道:“人的世界里男女有别,男人不可以随随便便在女人面前脱衣服,记住没有?” 他只瞥了她一眼,默不作声盘坐在那儿。掌心浮现出一颗透明的水球,先是幽幽飞起,随后幻化成一圈,轻轻地在他身子周围转来转去。很快的,他那被淋湿的黑衣又恢复了原样,小水球们汇聚起来,重又合为一颗,回到了他手里。 “你不会是装傻吧?怎么什么都不懂?”颜惜月疑惑道。 夙渊好似又回到了最初的神情,冷峻而漠然,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独自往前走。 她追了几步,跟在他身后也不作声。隔了片刻看着他的孤单背影,莫名有些怜悯,于是拿剑拍拍他肩头,道:“看你这样,要是自己一个人在世间行走,还不知道会落魄成什么样呢!空有一身法术,却连拿钱买东西都不懂,真是笨妖……” 夙渊的脚步迟缓了一些,微微侧过头,耀眼的阳光浮起在他的眸中,竟折射出隐隐的墨绿,深渺似海。 “眼睛绿了……”她一惊,谨慎地提醒他,不知是什么状况。 夙渊怔了一下,随即闭上眼,静静呼吸了几下。再度睁眼之后,他的眼眸又恢复到了寻常的墨黑晶莹。 ——他的眼睛会变化色泽? 颜惜月暗自揣测,忽又想到之前的闹剧,不经意问道:“刚才为什么要去找鱼?” 他起先不回答,可越是这样,她越是好奇。再度追问一遍之后,夙渊才略显烦躁地道:“你自己饿了要吃东西,我就不能去找?” “为了吃鱼?”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答案,然而脑海里很快蹦出一个词,使她终于想通了夙渊的真身。 原来是个猫妖! * 同行几天之后,颜惜月对夙渊的戒心还未减轻,七盏莲华趁着夜间飞出她的袖子,在星空下熠熠生辉。其时夙渊暂时离开,她正在空地上点燃篝火,见状急忙低声道:“小七回来!万一他看到了,又想把你占为己有怎么办?” 莲华怏怏不乐地飞落在她身前,一闪一闪的,“想念灵霈。” “……我也一样。”她伸出手指微微碰了碰它,“我答应你,一定要找回灵霈师兄,但你也不能任性……”话还没说完,隐隐听到脚步声响,便急忙又将莲华藏回袖中。 夜色下,夙渊站在草丛前,看了看她,淡漠道:“附近没有野兽,你可以睡觉了。” 颜惜月红着脸点头,钻进了身后简陋的帐篷。隔着薄薄的布幔,她看到夙渊独自坐在了篝火前,留下微微晃动的影子。 寂静中,火苗哔啵作响,她刚刚躺下,却听夙渊在外面道:“这几天,你的水精都没感觉到周围有妖气吗?” 她撑起身子,“又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鬼怪妖精的,再说它最近一直在睡着,也没出来转过……”说到这里有些后悔,果然夙渊接下去道:“那你明天将它放出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不会抢。” 许多疑惑在颜惜月心头萦绕,她克制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借助莲华找什么?就是上次逼问黑蛇的那个幽霞?” 夙渊没有回话。 颜惜月撩起布幔,朝着他的背影道:“既然要莲华帮忙,总得让我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吧?我总不能帮你为非作歹。” 他折断手中的枯枝扔进火里,溅起星星火苗。“我只是要找到幽霞而已,你不要乱想。” “那个……那个幽霞,与你是什么关系?” 夙渊回过头望她,眼神里有些迷茫,好像听不懂她的这个问题。 颜惜月正想要给他解释“关系”的意思,帐篷前的篝火忽忽蹿起,映得夙渊的身影也晃个不休。他凝神不语,侧身望向前方茫茫原野。 漆黑的夜幕下,连片的野草如同浪潮般起伏,有细小的声音随风而来。起先像是窃窃私语,渐渐地近了,竟是幼童清脆的笑声。 颜惜月紧抓着剑柄,半蹲在布幔后,低声道:“夙渊,你听到没有?” 他默默点头,俯身单膝跪地,右掌一按地面,水样波纹无声蔓延,转眼间升起透明的半圆形屏障,将他们两人笼罩其间。 “它们看不到我们了。” * 流云如絮轻移,露出半轮冰月。风中又响起铜铃阵阵,伴随着不绝于耳的嬉笑声,竟有七八个穿着红肚兜的娃娃出现在荒径尽头。 粉雕玉琢,欢闹蹦跳。这西风渐紧的肃杀秋夜,娃娃们浑身上下只穿着鲜红的肚兜,白藕似的的胳膊与腿赤|裸着,却浑然不觉寒冷。有一个娃娃手中挑起青竹,末端晃晃悠悠悬着一串铜铃,荡漾出悦耳声响。众孩童一边嘻嘻笑着,一边拍着手唱起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歌声稚嫩,和着那勾魂似的铜铃声,在这寂静夜间格外诡异。 “这是……过路的精灵?”颜惜月挪到夙渊身边,抱膝蹲着。 他摇头不语,此时七盏莲华像是感应到了外界的异常,徐徐从她袖中飞出,紧贴着那层透明屏障上下浮动,可惜就是出不去。 “有些奇怪。”夙渊抬起下颔,示意她再仔细看看。 她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娃娃们依旧边唱边跳,已经走到了小径那端。然而就在这时,颜惜月也发现了其中的异常。虽然每个娃娃都在拍手前行,但跟在最后的那个胖娃娃却与其他孩童不同,他的动作明显缓慢迟钝,唇角虽也带着笑,看起来却僵硬无比。 她悄悄伸出手,按在了透明屏障上,冷得像冰,手心却隐约有水流动之感。 夙渊瞥了她一眼,“不要枉费心力。” 颜惜月拧眉,用力再推了推,看似薄如蝉翼的屏障却纹丝不动。眼见那群奇怪的娃娃已经唱着歌谣越走越远,她不禁着急道:“就这样放他们走?” 夙渊反问:“你要抓他们?这些只是小妖,恐怕才修炼了一两百年,元神弄来了也没什么大作用。” “知道是妖为什么还不抓?!再说我觉得其中有古怪!”颜惜月站起身,持剑朝着屏障凝神注力,剑尖与屏障相接处银光流动,好似平静的水面起了涟漪。她咬牙再度出剑,那道银光越来越强,波纹亦晃动不已。夙渊见状,拈指一挥,半圆形的屏障顿时消散,颜惜月一收长剑,纵身掠出。 可当她掠过成片的野草追到小径尽头,才发现那群娃娃早就没了踪影,飘渺的铜铃声一震一荡,也在转瞬间被风吹散。 她放出七盏莲华,它翩翩然在半空飞了一圈,却停在了道边叶间。 “怎么?找不到妖气了?”她上前托起莲华问道。 莲华似是十分沮丧,一声不出地蜷在她指尖。 身后响起脚步声,夙渊走了过来。颜惜月本就心情不悦,他却还很平常地说道:“大概是用了遁地术,因此莲华也感知不到了。” “谁叫你起先不准我出去的?”她转过头瞪他,“前些天是谁使劲浑身解数跟在我身边的?说什么要帮我捉妖,我本就不要你插手,现在可好了,竟然又像在彭蠡泽那样横加阻拦,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墨黑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沉声道:“彭蠡泽的钩蛇凭你自己根本打不过,刚才那些小妖又没妨碍到你,何必一定要抓?” 颜惜月从他的话语里听出了藐视,就像洞宫山上的师兄师弟们一样,不由恨声道:“大的说我打不过,小的又说没必要抓!照你这样,我还在外面飘荡什么?不如早早回去,再守着后山打坐十年!” “十年算很久吗?彭蠡泽的钩蛇至少修炼了八百年,你这浅薄的修为,在它面前可不就是弱不禁风一般?当初要不是我出手,只怕你早就死在了蛇洞,现在居然还来怪我?”夙渊似也发了怒,只是语声稍稍提高,很快又按捺下去。 他攥着拳在她身边走了几步,余光扫过,却见她紧抿着唇,眼里微微泛起晶莹。 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她的眼睛这样看上去格外美丽。可隐隐间,又觉得她似是情绪低落,有意想要安慰一下,但不知应该如何才能缓和气氛,只好故作不屑地道:“大不了下次帮你降服一个大妖,好让你回山交差,这样就两不相欠。” 颜惜月强忍着泪水,声音也喑哑了许多。“不用!既然看不起我,就别死皮赖脸跟着,我不想再见到你!” 夙渊怔了怔,她没再说话,头也不回地朝着茫茫前方走。莲华闪着微光,悄无声息地随之飞去,只剩了他一人站在原处。 * 直到天亮后进了城,她也没回头看过一眼。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独自前行,又像以前一样。 袖中的莲华似乎又在沉睡,安静无声,只带着一丝凉意。 街边的商贩们在卖力的吆喝,让久居深山的她不胜其烦。可若是以往,夙渊定又会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喧嚣的一切。他就像是从未来到过世间一般,虽有着精致的面容,却在某些方面迟钝而笨拙,偏偏却还自负骄傲,好似主宰了一切。 “翡翠鱼片羹,又滑又鲜……”临街的饭馆门口香气扑鼻,小伙计在高声揽客。颜惜月听到鱼,就不由自主地放缓了脚步,侧身回头望了一眼。街上人来人往,有背着货物的商贩,挎着菜篮的老妪,挑着柴火的壮汉,可就是没有了夙渊的身影。 他竟真的没再跟着她了。   ☆、第八章 “菜来了!”小伙计托着盘子一路小跑过来,将清爽的素菜放在了颜惜月桌上。因为在玉京宫也吃不到多少美食,在她看来,这寻常小城的饭菜已经很是可口,但她慢吞吞吃了许久,还是高兴不起来。 沿街的窗户打开着,叫卖声中却忽然有人在哭喊。 “你们谁见了我家阿巧?天还没亮就出了门,到现在找不到了……”身着破旧布裙的妇人神情仓惶,抓着路边行人哭问。 很快就有许多人围住她问长问短,“你怎么敢让她一个人出门,没听说最近城里城外都有孩子被拐走吗?”“阿巧是去干什么的?会不会贪玩忘记了时间?”“赶紧去报官吧!”“报官有什么用?那些衙役都是饭桶,先前那几个孩子一个都没找回来呢……” 妇人急得直抹泪,“她说趁着天没亮去多采些果子,好卖个高价……我想跟她一块儿出去的,可孩子爹病了,我还得熬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自己背着箩筐出门了!” 众人有的叹气,有的还在出主意,“薛员外家特意请了两位过路的道长出城搜寻,看那架势,说不定孩子们都是被鬼怪给抓走了!要不你也去找找他们?” 妇人心慌意乱地问着那两名道士的去处,但众人也给不出确切的答案。 颜惜月叫来伙计,指着窗外询问此事。伙计也连连摇头,“要我说这事还真奇怪,先前几个孩子丢了之后,人人都叮嘱自家小孩不准跟陌生人走。可就在昨天,薛员外的小孙子原本好端端在院子里玩,丫鬟才走开一会儿,他就这样凭空没了!也难怪薛员外要找道士帮忙了。” 孩子……颜惜月想到昨夜荒郊中忽然出现的那群娃娃,心中起了深深的怀疑。 街上的妇人还在无助地哭泣,她也吃不下饭菜,给过钱之后匆匆离去。 * 出了城之后,见四下无人,她才敢放出七盏莲华。白天的莲华看起来光彩略浅,甫一出袖,便如蝴蝶般飞向远处。颜惜月全力追踪,最后却发现又回到了昨晚休息的地方。 篝火残留的痕迹还在,野草萧萧,周围很是平静。 她踢了踢地上的枯枝,回头见莲华落在了枝头,不由问道:“为什么又回到这里?难道此处有妖气?” 莲华躲在阴影里,像一团小小的蓝色火焰。颜惜月又问了几遍,它既不出声,也不飞向别处,好似要在此处安家一样,动都不肯动。 颜惜月在四周搜寻一阵,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她想要抓住莲华再往别处,它却滴溜溜转来转去,就是躲着她不离开此处。颜惜月满心疑惑,却又不能丢下它不管,心想或许它真的感知到某种异常,只是妖气尚弱,故此只能先在此地静待。 于是也只得抱着宝剑倚在树后养精蓄锐,闭上眼睛,听着西风飒飒,深秋的寒意是愈加浓重了。 隐约间,好像有人在她身旁坐着。她一凛,睁目四顾,却唯有金黄的落叶从枝头飘下,划过肩前发缕,落在了裙边。 秋意染黄了片片树叶,远眺之下,浓浓浅浅,映着略显单薄的阳光,深沉寂静。 她想起了洞宫山那并无寒意的秋天,漫山遍野的紫荆树开了花,秾丽绚烂。站在高高山崖上眺望,绵延无尽的花海间,有师兄弟们凌亮的剑光。 而她那时还年幼,时常只是独自守着宝丰岩竹海,很多天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只有灵霈师兄会抽空前来看她,带着从山下买来的新奇东西。泥娃娃、小风车,甚至还有过小金鱼。 她将小金鱼轻轻放进了化剑池,赤着双足在池畔高兴地转圈,溅起细小的水珠。他就坐在池边白石上,拉过她来,替她拭去脸上的水迹。 那时他大约有十五六岁,容貌清隽,长羽为簪,已俨然有着出尘的风范,而她才刚刚大病初愈,连自己究竟几岁都记不清了。 “师兄,你再去求求师尊,把我放出宝丰岩吧……在这里好孤单,都没人来说话。”她伏在灵霈膝前,睁着黑亮亮的眸子哀求。 他低头,阳光剪出柔和的轮廓,带着少年的青涩。“我昨天还跟师尊提起过,但他只是说,你需要静养,不能离开此地。” “可我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呀,为什么还不让我出去?”她沮丧至极,将小石子踢进池中。 灵霈抚了抚她头顶双髻,道:“何必那么心急?我会时常来看你,还有小七。”说着,他紫衫轻扬,数点蓝光幽幽飞起,幻化成一朵莹亮的莲花,开在他手心。 “咦,你终于学会怎么控制它了?!”颜惜月惊喜地睁大了眼睛,伸出手想去触碰,那莲花却微微晃动,好似害羞。灵霈笑了笑,“近日苦练碎星宝轴上的心法,总算能与它有所亲近,只是修为尚浅,还无法与它心灵相通。” “师兄那么聪明,一定可以练成更深的修为。”颜惜月说着,想到自己,不免又低落下去,“可师尊却不肯教我,我不知是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他不高兴……” “哪里话,他只是在等你复原……过不了几年,惜月也能与我一同修炼,到那时,七盏莲华也该能听懂我的话语了。” 师兄当日是这样说的,后来,他的修为果然日益精进,七盏莲华也越来越有灵性。而师尊在某个深夜竟然也来到了寂静的化剑池畔,开始传授她碎星宝轴的心法……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梦想中的方向徐徐进展,可是,再后来,灵霈师兄却一去不再复返…… 颜惜月用力捏了捏眉心,迫使自己从回忆的惘然之中清醒过来。 回头望去,七盏莲华又合拢为含苞莲花,晶莹剔透,栖息在叶尖。 * 夜色笼罩了荒野,晚归的鸟雀飞远之后,四下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寒意愈重,却愈能使她全神贯注。她潜藏在草丛后,时刻留心着周围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七盏莲华的光芒在悄无声息地闪耀着,色彩从浅蓝变至了深紫。 果然没过多久,夜风中又有稚嫩清脆的声音唱着歌谣。 “稻田东,稻田西,春山娘娘来听戏;风不停,雨不止,春山娘娘息息怒……”惨淡的月光下,白白嫩嫩的娃娃们依旧喜笑颜开而来,最前方的铜铃也依旧在青竹梢头泠泠作响。 “一、二、三、四、五、六……”颜惜月透过草叶间隙,默默数着人数,竟比昨夜又多了一个。细看之下,原先跟在最后的那个行动木讷的孩子旁边,又增加了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一样地拍手唱歌,神情也很呆滞。 她悄悄朝前挪动,正待出手之际,却听铜铃一阵疾响。那举着青竹的领头娃娃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大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奶声奶气道:“春山娘娘等不及了,怪我们走得太慢,再不把礼物送去,她可要生气了!” “快走快走,娘娘发怒,我们遭殃!”小娃娃们叽叽喳喳乱跳,牵着手飞奔几步,顿化为数道灰影,直飞向幽暗前方。颜惜月飞身疾追,那群灰影好似发觉有人追踪,竟一下子分散逃窜。颜惜月早已认准了最前的那个,故此不管它如何钻林过河,始终都紧盯不放。 那灰影越行越快,如旋风般卷过沟壑,转眼间便投入黢黑密林。七盏莲华在空中遥遥跟随,颜惜月又追了一程,见灰影没入土丘之后不再出来,便纵身跃上树梢,伏在暗处观察四周情形。此处地形起伏不平,树木茂密,杂草丛生,其间又有河流蜿蜒缓行,映着那清冷月光,偶尔泛起点点水泡。 不多时,数道灰影自四面八方汇聚到此,落地即化为原先那群娃娃,却神色紧张,没了先前的愉悦。颜惜月正在诧异时,河流那头铃声回旋,有八名赤足黄衫的幼童踏着浅水,抬着软轿朝这边行来。 那软轿四角铜铃震颤,上有轻纱笼罩,中间一名丰肌杏目的绿衣美妇,虽神情慵懒地斜倚在湘妃竹椅上,目光之中却隐含寒意。 穿着红肚兜的娃娃们见了她,更是瑟缩在一起不敢吱声,倒是土丘后又钻出那个领头的娃娃,手中青竹一挥,板着脸道:“还不快给娘娘献上大礼?” 娃娃们如梦初醒,这才将后面那一男一女两个娃娃推出来,叽叽喳喳作揖道:“娘娘你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男女娃娃已经找到了!” 春山娘娘支起腰身,抬手托着下颔,鲜红的指甲长而锋利。她审视了一番,嗤道:“呆头呆脑的,你们找来的是傻子吗?” 领头娃娃摆摆手,蹦跳着来到那两个孩子身前,青竹杖频频点头,铜铃不断发出响声。一男一女两个孩童好似听从了命令一般,竟笑逐颜开地跟着那铃声起舞,手牵手来到软轿前,叩拜道:“春山娘娘。” 春山娘娘俯身,用长长的指甲撩拨着孩童的脸颊,唇边这才露出笑意。“甚好,白白嫩嫩,眼神活泛。待我炼出他们的魂魄,剩下的身子就赏给你们吃了。” 众娃娃欢呼雀跃,春山娘娘玉手一挥,抬着轿子的孩童们齐齐转身。 颜惜月躲在树上看得真切,就在那一对孩童听着铃音迈步跟上之际,迅疾间弹指生风,七盏莲华便朝着春山娘娘那白皙的后颈疾飞而去。 蓝光四射,小娃娃们惊叫连连。 软轿上的春山娘娘倏然回头,朱唇一开,竟朝着莲华卷出足有两尺长的鲜红细舌。 * 猩红的细舌扑卷而来,莲华急速下沉才躲过一击。春山娘娘的长舌还待卷出,颜惜月已从树梢飞掠而下,长剑啸响,那软轿横杆当即断落。春山娘娘飞身而出,黄衫孩童们扑涌上来,却被她剑气扫荡,一个个震得倒滚出去,随即化为尘烟,凭空消失。 小娃娃们扔下那一男一女孩童顾自奔逃,七盏莲华似是惧怕那鲜红长舌,弃了春山娘娘朝着他们追去。而此时那春山娘娘自树间再度掠来,细长红舌骤然伸出,颜惜月恰好追击而上,见那猩红长舌扑面撩来,急忙仰身闪避。 木叶纷飞,红舌紧贴着她额头飞速掠过,颜惜月趁此机会挥出长剑。春山娘娘后退不及,舌尖生生被砍下一段,痛得她嘶声叫喊。眼见春山娘娘神情痛楚连连倒退,颜惜月念动金光咒,手中长剑隐隐震荡,便欲将她降服。 谁料这身材婀娜的美人嘶吼一声,转眼间就现出原形。 竟是一只巨大无比的蜥蜴。身长足有丈余,浑身碧绿,满是尖刺鳞甲,一双血红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等颜惜月出手,粗壮的四肢猛然蹬地,张开大嘴便扑了过来。 颜惜月身形急速后移,长剑自掌中盘旋飞出,带着漫天寒光直刺向蜥蜴利爪。那蜥蜴腿力惊人,竟避开一剑,长尾横扫而来。颜惜月攀着树枝凌空荡起,足尖猛地一扬,正踢中蜥蜴面部。 蜥蜴纵跃飞起,尖利的爪子一下子撕裂颜惜月小腿,鲜血顿时流注一地。她却咬牙借力纵出,抄起盘飞回来的长剑,反手就插|进了蜥蜴头顶。 寒光暴涨,巨大的蜥蜴在地上拼命翻滚,接连撞断几棵大树。颜惜月本已取下腰后的钧天宝镜,想要将蜥蜴元神收入,可余光一扫,却惊见那一对被*术所惑的孩童还愣愣地站在林中,眼看倒掉的大树要向他们砸去,她急忙飞身去救。 大树轰然倒地,她拖着两个孩子从枝叶间钻出。那蜥蜴已然奄奄一息,倒在河流边垂死挣扎。 颜惜月松了一口气,一瘸一拐地朝那边走去,双指一抹钧天宝镜,镜面水波生纹。岂料此时林间忽然穿射出一道赤红光焰,飞至蜥蜴上方急速盘旋,本来还在扭动的蜥蜴顿时高昂头颅,也就在这刹那间,一点灵光自其体内幽然飞出,被那道赤红光焰顷刻吞灭。 那光焰竟抢先一步收了蜥蜴元神! 颜惜月大惊失色,扬剑直指密林,高声喝问:“是谁在林中作法?” 幽暗的树林中有人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看你的装束,莫非是洞宫山玉京宫门下?”   ☆、第九章 说话间,自晃动的树木后走出两个道士,素衣黑巾,背负长剑。前面的一人年纪略长,面容瘦削,双眼深邃。他打量了颜惜月几眼,指尖微动,那道赤红光焰便飞回他手,原是一张灵符。 “正是,不知两位道友来自何方宫观?”颜惜月心怀疑惑地问道。 那人却置若罔闻,转手就将灵符交于身后的少年道士。颜惜月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抬手作势,“道长,这蜥蜴妖怪是我击败的,请将它的元神交还给我,我还要回山复命。” 那人扬唇一笑,向少年道士道:“这倒奇怪,有谁看到是她出手?分明是见我们收妖,想来占个便宜吧!” 少年道士连连点头,“师兄说的一点没错,我们辛辛苦苦搜寻遍山,终于降服此妖,没想到竟有人想不劳而获。这玉京宫的清阙真人也太没本事,竟教出了这样的门人!” 颜惜月听得他居然这样说话,长剑一震便挡在两人身前。 “非但抢我功劳,还敢对师尊出言不逊?!”她脸上稚气未尽,眉眼间却寒意森森,就连眉心那朵红梅亦好似染上了霜雪。 少年道士后退一步,那瘦削道士抬手,漫不经心道:“师弟莫怕,我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朝我们动手。” 见他们如此有恃无恐,颜惜月又气又怒,霍然扬起剑尖,直指向那瘦削道士。“你们到底是何门派?” “怎么,还真要比试比试?”瘦削道士浓眉一挑擎剑在手,耀出如火赤光,随即侧脸厉声道,“师弟,将朱雀灵符好生收起,切莫被她抢夺了去!” “是!”少年道士应了一声,便将灵符收入袖中。 颜惜月忍无可忍,奋然出剑! 剑影如细丝银网,泼泼洒洒笼向那瘦削道士。他冷笑着袍袖震风,道道朱红灵符扑卷而出,飞在半空分化成无数火焰,尽朝着颜惜月攒射而去。她足踏枯树辗转挪移,剑光触处,火影暴涨,竟沿着寒凉剑身蔓延直上。 火舌狂舞间,眼前仿佛出现赤色巨蛇,怒睁圆目张开血口。 ——幻像?!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命护身!”她急速后掠,在烟雾中疾诵符咒。一声剑吟,寒光如注,她不顾半空飞火缭乱,持剑冲出。那瘦削道士双指一紧,手中赤剑应声刺出,直取颜惜月面门。 她以剑格挡,腰下却空出,在旁观战的少年道士见此机会自然不肯放过,右手一扬便射出凌厉白光。 颜惜月已无暇分招,闪避间身形未定,对方的剑光又侵袭而至。 却在此时,后方满林树叶狂飞,如风雷滚动,席卷一切。数道金芒呼啸着自她头顶飞过,倏然缠向瘦削道士手中长剑。那道士脸色一变,左手拈诀右手凛然出剑,却见金芒肆意盘旋,猛然间汇聚成五爪蟠龙,口中红珠顿现,将那宝剑寒光尽数吸去。 一旁的少年道士急忙出剑相助,蟠龙霍然回首,红珠激射。他只觉强大光焰冲击而来,一下子倒跌进数丈外的水中,脸上尽是乌黑伤口。 瘦削道士情急之下连连出剑,无奈剑光已灭,被那蟠龙咆哮着一爪擒住,连人带剑猛力抛出,正撞在那死去的蜥蜴身上,沾了一身污血。 “何方妖物作祟?!”他撑起身子,哑着声音怒喊。 风吹叶落,金色蟠龙低吟着飞至颜惜月近旁。她正在惊诧,光华流转间,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忽然站在了她身前。那蟠龙绕着他盘飞一圈,便化作五把金色短剑,倏然飞回他的背后。 他背对着颜惜月,没有与她说话,只慢慢朝前一步,朝着对方沉声道:“把蜥蜴的元神还给她。” * 瘦削道士唇角抽动几下,死死盯着夙渊,忽而冷笑起来。 “竟敢在此威胁本道爷?”他抓过掉在血泊中的宝剑,重重喘了几口气,“没想到玉京宫的人还会偷袭,简直是无耻之极!”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颜惜月越过夙渊就想往前去,却被他抬臂拦住。 “何必废话?”他冷冷睨了道士一眼,右掌凭空一抓,满地落叶忽然簌簌颤动。那道士察觉不妙想要逃离,却觉双足一沉,根本无法举步。低头一看,原本坚实的泥土不知何时竟变成了泥沼,无数棵碧绿的藤蔓自泥水中钻出,如蟒蛇般自他双腿直缠至腰间。 他惊慌挣扎,但越是发力,藤蔓越是纠缠入骨,转瞬间就将他半个身子拖拽进泥潭。 “云松师兄!”少年道士骇然,跌跌撞撞奔来,眼见泥水不断涌动,已经没到了他那师兄的心口。而此时藤蔓越发粗壮,枝叶间更是生出朵朵花苞,瘦削道士浑身发冷,嘶喊着挥剑去砍,谁料那嫣红花苞骤然绽开,里面竟是森森利齿,顿时就咬住了他的手臂。 云松不禁惨叫,少年道士吓得面无人色,焦急喊道:“我把那元神交还,快将我师兄放了!” 夙渊冷哂:“口气倒还是狂妄。” 藤蔓已将云松咽喉死死缠住,少年道士无计可施,只得取出那张朱色灵符,哭丧着脸道:“请上仙饶命!小道们再也不敢抢夺妖物元神了!” 颜惜月贴近夙渊身边,小声道:“不要真的害他性命。” 夙渊一抬手,那张灵符便悠悠飞来,飘到颜惜月身前。她默念心诀,钧天宝镜的镜面变幻千万,如湖水一波一波荡出清涟。忽一瞬间华光璀璨,宝镜自行浮起,那灵符中有一点红光若隐若现,最终挣脱束缚,被宝镜缓缓吸入。 失去了法力的朱雀灵符迅速枯萎,碎成灰烬飘然散去。 与此同时,已将云松缠得半死的碧绿藤蔓倏然消失,地面上亦恢复原样,仍是落叶纷杂,竟不见半点泥水。 可云松却早已瘫倒在地,脸色发白,半天站不起来。 夙渊负手藐视,“不是擅使幻术吗?竟连这景象是真是假都看不出。如此修行还敢说来降妖除魔,真正可笑。” “你,你在道爷面前使诈,看我不……”云松还待嘴硬,少年道士赶忙与他附耳低语,随后将他扶起。云松瞥了瞥夙渊与颜惜月,哼了一声,这才悻悻然踉跄离去。 * 直到那两人的身影远去,颜惜月才从那光怪陆离的景象中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静默在旁的夙渊,原是想要感谢,但想起自己先前对他说过的气话,又尴尬万分。 两人一时都没开口,昏暗之中,却有点点蓝光从远处飞来。颜惜月见了,不由又气恼:“小七,关键时候你跑哪里去了?!真是贪生怕死!” 七盏莲华委屈至极,嘤嘤道:“人家胆小……” “以前跟着灵霈师兄的时候可不是这样。”颜惜月低声嘀咕,又皱起秀眉。之前听那道士说到朱雀灵符,如今想来这两人莫非是太符观弟子? 这太符观亦是修仙门派中的翘楚,但隶属北派,向来以炼心炼性为始基,与南派的玉京宫并非同类。加之前代观主与颜惜月的师祖曾因除妖之事有过嫌隙,两派之间就更少来往。倘若刚才那两人正是太符观弟子,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她正在思忖,七盏莲华却又转回来时方向,忽闪忽闪地飞去,像是要带她去寻找什么。颜惜月心中疑惑,跟着它走了几步又想起那先前救下的孩子,回头看时,却见夙渊背后金光飞出,如细索般绕着他们一圈又一圈,很快那两个孩子就已消失无踪。 “你把他们怎么了?”颜惜月惊愕道。 “送回城了,你不是也想着这样做?”夙渊一边说,一边随着莲华慢慢走。 她惊讶于夙渊竟好似能看透她的心思,忽担心道:“但我看他们痴痴呆呆的,不知道能不能恢复……” “魂魄还完整,应该只是被幻术迷了心神,妖物已死,他们自然会渐渐复原……”他说着,感觉到颜惜月没有跟上,便回过身望了一眼。 她正咬着牙撑住身旁大树。 刚才被那巨型蜥蜴狠狠抓伤了左侧小腿,后来又奋力打斗,倒是忘记了伤痛。如今一旦放松下来,这伤口撕扯得厉害,她弯腰一摸,满手是血。 她抹了抹额上冷汗,瘸着腿才迈步,却听夙渊说道:“等一下。” 颜惜月愣了愣,抬头看他。参天的枝叶遮挡了月色,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怔怔站着不动,便一言不发地走到她身边,随后蹲了下去。 “你干嘛……”颜惜月话还没说完,夙渊已经伸出了手,轻触了她伤口一下。她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倚着树干坐在了荒草丛中。他却依然沉默不言,屈膝半跪于地,右手覆在她伤处上方,仅有寸余的距离。 雾气飘渺如轻纱,一粒粒的澄澈水滴宛如明珠,绕着她的数道伤口缓缓浮动。这些水滴虽未碰到伤处,但一丝丝清冷渗入肌肤,就好像使得那痛感也凝结了一般。 天上行云缓缓,枝叶间疏落月华,寂静之中,她颇为忐忑。但夙渊却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是静静地半跪着,低着眉眼,专心致志地为她疗伤。 看着他的侧颜,颜惜月的心跳忽忽慢了几拍,随即又连跳了几下。 自有完整记忆以来,除了灵霈师兄,很少有人会如此温柔相待。 然而就在昨夜,她还冷着脸面地将夙渊赶走,说再也不想见到他。 夜风浮起晶莹水珠,颜惜月垂下眼帘,心中的感觉难以言说。似是有风微动,缭绕起霭霭云烟,轻轻拂过眉睫,却又转瞬不见。   ☆、第十章 沿河流上行了许久,她终于在莲华的指引下找到了一个深凹的洞穴。洞口狭小,望进去一片漆黑。夙渊抬手,穆棱东珠灼灼生光,宛如绯红明烛。 借着这光亮,颜惜月看到里面横七竖八倒毙着小兽的尸体,皆是黄色皮毛,身子瘦长,拖着细细的尾巴。 她小心翼翼地踢了踢,“黄鼬?” 夙渊却不回应,只是看着它们,像是从未见过一样。她数了数黄鼬尸体的个数,回头问莲华:“这就是那群小娃娃?” 莲华上下浮动表示正确,不等颜惜月再问,很快地飞入了洞穴深处。她与夙渊紧随其后,在最深处的圆洞内,竟发现还有两个男娃,都只有四五岁大小,站在阴暗的角落,神情呆滞。 颜惜月上前摸了摸他们的脸颊,柔声道:“妖怪已经被打死了,送你们回家可好?” 两个孩子却一言不发地瞪着前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们也是被幻术迷惑了神志?”她蹙眉回头问道。 夙渊静静地站在那儿,背后五把光剑依旧徐徐浮动,光华由浅入深,忽而一亮,随即又黯淡了几分。 他摇了摇头,望着孩子道:“没有用了。” “怎么……”颜惜月心头一紧。他走过来,身后光华曳动,“他们的三魂七魄如今只剩主掌寿命的生魂,因此等同于两具无知无觉的躯壳。” 颜惜月想起春山娘娘之前说过的炼魂之事,再看看两个面无表情的孩子,焦急道:“那怎么办?其余魂魄找不回来,这两个孩子就只能这样木呆呆的活着了吗?”说话间,又取下腰畔悬着的钧天镜,双指一点镜面,便默念心诀。 “做什么?”夙渊皱眉。 镜面微起涟漪,颜惜月目不转睛地看着,头也不抬地道:“那妖物用童男童女来炼魂提升修为,我将她的元神放出来,还回孩子魂魄。” 夙渊却一下子按住镜面,“她既然已将魂魄炼出,便已经与她自己的元神融为一体。你就算将其放出,难道要把蜥蜴的魂魄一分为二给这两个孩子?到时候他们成了半人半妖,根本不会恢复原状。” 颜惜月心底一沉,无力地倚在洞壁间,望着两个没有了知觉的孩子发怔。 夙渊略一思索,慢慢抬起右手,背后光剑随之上升。颜惜月忽然回过神来,惊愕发问:“你想干什么?” 他微微侧过脸,“既然已经形同僵尸,不如就此了断,以免……” “你怎么能杀了他们?!”颜惜月骇然,一把抓住身旁孩子的小手,举得高高的,“他还在呼吸,活生生地站着!我们本是来除妖救人的,怎能就这样取他们性命?!” “除了呼吸,他们还剩什么?”夙渊反问,“无知无觉地活下去,难道就比重新轮回要好?” “……可是,这不该由你我做主……”她内心异常痛苦,颓然低下了头。 * 她最终还是将这两个男童带回了城里。 先前的那一对童男童女正是薛员外的孙子与那穷苦妇人的女儿阿巧,两人出现在街上后,马上就被惊讶的人们送回了家中。如今颜惜月带着另外两个孩子回城,立即引来众人围观,过不多时,孩子的家人们闻讯飞奔而来,抱着两个男童悲喜交加。 围观的人们纷纷感谢她出手相助,她自觉有愧,神情黯淡。 很快,男童们的家人发觉了孩子的异常,不停地唤着他们的小名,却得不到半点回应。有母亲焦急哭问这是怎么回事,她却不忍说出真相,犹豫许久才道:“被妖物迷惑了心神,所以认不得亲人了……” “哦哦,刚才阿巧也是这样,但回到家不久就认出她爹娘了!不要紧,不要紧!”“是啊,回去给他抓点药,安安神就没事了。”热心的街坊在边上劝慰。那两个孩子的家人这才略微放下心里石头,朝着颜惜月千恩万谢。 看着孩子母亲的泪眼,又听着周围人的赞誉,她简直心如刀割,勉强应了几声,便挤出人群。 想想又不放心,忍不住回头道:“若是今后还有异常,带孩子们来洞宫山玉京宫,我再请师尊想办法救治。” 除了做父母的再度道谢,其他人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只顾着逗引两个孩子开口。 朝阳初升,街市渐渐热闹起来。她情绪低落地踽踽而行,在街角处看到了静默等候的夙渊。 颜惜月没有说话,依旧低着头往前走,他就慢慢地跟在她身后。 直至出了城门,面对绵延向远方的道路,她才怔然站住,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 晴云飘渺,秋阳的光芒落在眼里,格外刺目。刚才那两户人家抱着孩子又喜又悲的面容,始终留在她心里,难以挥去。 她黯然,眼睫湿润,沾上星星点点的晶莹。 “你还在怪我之前的举动?”夙渊的话音带着几分犹豫。 颜惜月摇摇头,深深呼吸了一下,哑声道:“其实现在……我也不知道将那两个孩子还给家人,到底对不对……也许他们这辈子都不能恢复正常,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我真想帮他们,可是,丢失的魂魄又怎么找的回来?” 她第一次感到无助,原来世上还有许多事是再厉害的法术都难以弥补的。 夙渊静默片刻,道:“你的师尊,会移魂之术?” 她怔了怔,苦涩道:“那是禁术,任何人不得随意修习。我只是,想让孩子的父母发现真相后不至于太过绝望,也或许师尊能有别的办法帮助他们……”说到此,她声音越加低落,含在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夙渊走到她身前,这才发觉了她的异样。 “这是……”他迟疑着抬手,拂过她脸颊,指间沾了她温热的泪水。 她一惊,侧过脸去,他却看着那滴泪水从指间缓缓滑落,“这就是眼泪?要怎样才会流出来?” 颜惜月自觉有些难堪,低声道:“自然是伤心的时候。你周围难道没人掉过泪水,怎么连这也不懂?” 夙渊遥望着天际浮云,似是认真地想了想,隔了片刻才道:“果真没见过,我不懂什么叫做伤心。” * 此后的许多天,颜惜月都郁郁寡欢,就连七盏莲华变幻出各种姿态,都没法吸引她的目光。 夙渊却还是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边。 其时他们已经到了彭蠡最南端,浩瀚万顷的水泽分岔出众多河流湖泊,青岚湖便如澄澈碧玉般铺陈于苍莽秋色之中。迎风站在湖畔,远处山抹微云,峰岭绵延,青山金叶落影水面,摇幻出无穷绚丽。 她觉得累了,便坐在了湖边,身后是层层如雪的芦苇,在风里轻轻起伏。 平静的水面微起涟漪,有锦鳞鱼儿吐着水泡游过,画出道道波痕。颜惜月抱着双膝出了一会儿神,夙渊亦坐在了不远处的石头上,侧颜被苇丛掩映。 莲华灵巧如蝴蝶,忽高忽低地绕着她盘飞,待她侧过脸来看,便曳出长长的蓝影,往夙渊那边飞去。 “……夙渊。”她犹豫着叫了他一声,他闻声望来,颜惜月才又道:“这些天莲华好像一直寻不到什么妖气……那条黑蛇不会是在骗你吧?” 他摇了摇头,“不管是真是假,我也只能先在彭蠡泽以南寻找。奉翼修为不浅,身上的妖气应该也能隐藏大半,因此我才需要借助七盏莲华探寻它的下落。” “你说的奉翼,比之前的那个春山娘娘要厉害很多?” “那是自然。”夙渊的眼神中带些不屑,“那蜥蜴最多不过五百年修为,但一百多年前幽霞向我提及奉翼时,就说他法力高深,足以幻化千般了。” 颜惜月摸了摸微冷的脸颊,脑子还是有点乱。“幽霞到底是你什么人?” 夙渊侧过脸来,微微蹙眉,似乎这问题让他很难解答。过了片刻,他才迟疑道:“很久以前我独自守在无涯,幽霞经过那里的时候,会告诉我外面的天地是怎样的。”   ☆、第十一章 颜惜月愣了一会儿,才问道:“你为什么要在那里?” 他沉了沉眉,只道:“奉命守着而已。” “……那你在无涯,独自守了多久?” “三百多年吧,记不清了。”他答的轻描淡写。 颜惜月忍不住打量他一番,托着腮探问:“那……你活了至少有三百年?” 他站起来,很随意地扔出一块小石子,溅起朵朵水花。“不止,那只是先前驻守无涯的时光。” 她内心惊诧,起身后背着双手小心翼翼挪到他身边,“那你到底有多大?” 湖上的风徐徐吹来,带着她的气息,萦绕在他近前。他却回过头,微微抬起下颔,倨傲道:“不想说,以免吓坏了你。” * 尽管夙渊一谈到自己便又充满傲娇,颜惜月还是从只言片语中捕捉到奇怪的信息。似乎他与幽霞以及奉翼之间发生过复杂的过往。 芦苇丛丛绵延无尽,他在其间慢慢走,风中时不时飘过软絮,像初雪降临。 她带着莲华在后面跟着,紧接着刚才的话题。 “幽霞是女的吗?” 夙渊思索了一下,不确定地道:“应该是吧。” 颜惜月愣了愣:“你跟幽霞不是认识很久吗?怎么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夙渊却漫不经心,边走边道:“男女本就是你们人类才有的分别,有些妖类不分雌雄,想变什么外形都是随心所欲,哪里来那么多讲究。” 他又指了指悬在半空中的莲华,“就像这个水精,你能说它到底是男还是女?” 颜惜月无语,莲华却负气大叫:“胡说八道!” “只有人类才诸多规矩,越是讲究还越是短寿,活不到百年就魂归地府,还得再经轮回,往复不已。”他穿过一大片苇丛,拂了拂落在衣衫上的苇絮。 “……可是人有亲情,妖也有吗?”颜惜月拨开面前的芦苇追上去,不服地辩驳。 湖光山色中,他斜着视线睨她,“亲情有什么用?经历生离死别时,只能徒增伤感。” 颜惜月气极,反唇相讥:“那你既然这样洒脱,什么情感都不需要,为什么还非要找到奉翼和幽霞?” 夙渊转过脸,只留给她冷漠的侧颜,“那是我的事,跟情感无关。” “奉翼又是什么人?也是你的朋友?” “我从没见过他。” 颜惜月愣了愣,随即叫道:“什么?!……那你怎么找?!” 他不耐烦地回头:“听幽霞说过他很多次,我自己心里知道就行。” 颜惜月品味着他的神情与语气,心里好像有几分明白。 ——孤独的三百多年中,只有幽霞时常来看他,为他开启了一扇透着光亮的窗。然而幽霞与他聊了那么多,最后却都是关于奉翼。 颜惜月看着夙渊的背影,想到他那伪装的高傲,怜悯心四起。 “那个,其实这世上有很多事都是不公平的。”她揣摩着自己的用词,故作老练又洒脱地从旁开导,“拿最简单的来说吧,你心里悄悄爱慕一个人,时时刻刻想着她,但她不一定非要喜欢你啊,她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就像我们所说的,道法自然,一切都该顺应天意,何必对几百年前的小小挫败还耿耿于怀?” 她自认为讲得很有玄机,夙渊却回眸,满脸的莫名其妙。 “不要用你们凡人的那些乱七八糟自以为是的想法来揣度我。” * 傲娇与死要面子似乎成了夙渊在颜惜月心里的最典型印象,但因为之前他曾出手相助,她还是小心翼翼地维护了他作为男妖的尊严。 只是有一点,绝对不能忍。 在野外露宿的时候,他用柳枝钓了一尾大鱼,颇为得意地给颜惜月看。 “等我生火,烤了给你吃。”她起身想去捡些柴火。夙渊却不解:“为什么一定要生火?”他用手指夹起还在活蹦乱跳的大鱼,递到她面前。 鱼尾巴一甩,溅得颜惜月一脸水珠。她叫起来:“你不会想要活剥生吃吧?” 夙渊以沉默印证了她的猜测…… 结果的结果,自然是她强行抢走了他手中的鱼,然后飞快地架起石头,点燃篝火。用宝剑削去鱼鳞,剖开鱼腹,里里外外清洗过后,才将大鱼串在枝干上慢慢烧烤。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夙渊就坐在边上默默看。 “喏,好了。”闻到烤鱼滋滋冒出的香味,颜惜月吹了吹,将串着鱼的树枝给了夙渊。 他皱着眉看了又看,分明带着嫌弃。“腹部都烧焦了。” “……焦了才香!不懂就别多说话,快吃!”她扬起柳眉。 大鱼还在冒着热气,夙渊审度了半饷,才在颜惜月的催促下试探性地咬了一口。 “怎么样?活了几百年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滋味吧?”她并拢了双膝,托着腮笑嘻嘻地看他。 他神情复杂地将口中的鱼肉费劲咽了下去,才冷着脸道:“确实从来没有吃到过这样的滋味。”顿了顿,补了一句,“以后也不想再尝到。” 颜惜月睁大眼睛,一把夺过叉着鱼的树枝,自己咬了一小口,抬起头狐疑地道:“那么香的东西竟然不要吃?” “……”他懒得解释,背倚着大树闭目养神。 她望着手里的烤鱼,泄气地道:“不吃算了,但以后你在我面前也不准生吃活物,我看着恶心。” 夙渊睁开眼看看她,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目不语。 * 尽管如此,在这以后他随她进城,到了该吃饭的时候,通常都是颜惜月主吃,夙渊只坐在一边看。 几天过后,他好像再也坚持不了,终于在她低头吃菜的时候,默不作声地喝了第一口粥。 颜惜月其实已经瞟到,嘴角微微扬起笑意,假装什么都没发现,继续吃自己的饭菜。 这酒楼在进贤县中虽不算大,客人倒是不少,吆五喝六地甚为喧闹。临近的一桌看穿戴应该都是小富人家子弟,正高声谈笑间,又有个高个男子从外面进来,见了他们便眉飞色舞地招呼。 “哎哎,哥几个,猜我刚才在街角当铺遇到了谁?” “谁啊?”“呵,看他这得意的模样,想来定是又看到了寻真小娘子?” 那男子哈哈一笑,拍着那人肩膀道:“还是刘兄知道我的心意!寻真娘子越发标致了,叫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啊!” “小点声,你没听有人说她是狐妖变成的吗?不然邝博阳能娶到她?” 高个子不乐意了,“什么狐妖,我看是那些婆子们闲磕牙故意诋毁她的!” “你还别不信,我婶婶就亲眼看到过!邝博阳病得走路都晃晃悠悠了,寻真伸手在他眉间摸了一下,第二天他就能出门……” 两人正在争辩不休,一旁的瘦子朝着大门口连连使眼色,他们忙止了话语,同时朝那边望去。 阳光浅淡地照在门口,一身素青的年轻女子挎着小竹篮轻轻走进来,如微风拂柳,临水照花。 颜惜月在玉京宫也有几位师姐,都是风姿不俗之人,但与这女子相比,竟还少了几分灵气。相形之下,倒像是凡尘花朵遇到了天山雪莲一般。 ——想不到这看似普通的青岚湖畔,竟也有这样脱俗的美人…… 边上的那桌人交头接耳,尤其是那个后来的高个子,更是按捺不住地朝那女子频频望去。但女子仿佛根本没察觉似的,径直走到了店小二近前,轻声细语地说了几句。 店小二忙不迭去了厨房,她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低着眉睫,没向四周多看一眼。 颜惜月对她有几分好奇,耳听得边上又传来议论声:“唉,这等漂亮的姑娘却跟了那个没用的邝博阳……简直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你有本事怎么不去跟她说说话?也许还能让她转了心思呢……”“你以为我没试过?怎奈寻真她根本不愿与别人搭话啊……” “这些男人真是好色。”颜惜月撑着脸颊,小声地向夙渊嘀咕。 然而原本还默默喝粥的夙渊,却不知何时也发现了那个女子,竟微微蹙了眉,目不转睛地望向寻真。 “……夙渊?”颜惜月愕然。 她说话的声音极低,完全被四周人声湮没,可站在门边的寻真却好似感觉到了什么似的,也侧过脸望向这边。 目光扫过其他几桌的时候并无异样,但当她的视线落在夙渊身上后,就连颜惜月都能觉察出那一瞬间的震惊。 酒馆中的划拳聊天声此起彼伏,寻真很快收回了目光,侧过身站在原处。但她挎着竹篮的手臂微微收紧,秀气的双眉也不经意地颦起,整个人都处于不安之中。 “你们……认识?”颜惜月背对着门口,试探问道。 夙渊不动声色,倒是略显笨拙地拿起了筷子,给自己夹了一点冷菜。可还没吃到嘴里,店小二已经端着盘子从厨房跑出来。 “刚热好的酱汁八宝鸭,娘子拿好了!” 寻真道了个谢,将那荷叶包着的八宝鸭放入竹篮,付过钱之后便转身离去。 颜惜月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小巷,回过头来,却见夙渊还没收回视线。 她心里直嘀咕,口中却道:“行了行了,看够了就吃……” “你在此等候,我去去就来。”还没等颜惜月说完,夙渊就已经起身快步走出,只留她一人守着一桌子饭菜目瞪口呆。   ☆、第十二章 小巷两侧院墙高立,有风姿窈窕的丹枫自墙头探出,层层朱色浓浅有致,秀雅脱俗。寻真挎着竹篮沿墙边慢慢走,乌黑的发髻上银钗轻颤,钗头是一朵半开含羞的荷花。 迎面走来一个矮胖的中年人,面上潮红,穿着褐色锦衣,腰里悬着鼓囊囊的钱袋。见了她,便停下脚步斜着眼睛喊:“寻真娘子!” 寻真瞥他一眼,低下头加快了脚步。中年胖子又叫她一声,见她不理,随即追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笑道:“成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到了这儿就装作不认识了?” “马掌柜。”她见躲不过,只好作了个福,神情却还是拘束。 马掌柜手指来回摩挲她那袖口,眯着眼凑过去仔细瞧了瞧,堆笑道:“看你长得那么漂亮,怎么总穿这些劣等衣料做的衣衫?是不是你家邝博阳拿不出钱来?其实我这人最怜香惜玉,寻真娘子喜欢,再好的料子我都能便宜给你,只要你来……” 寻真猛地抽回袖子,往后退让一步,敛容道:“多谢马掌柜美意,但我习惯了现在的装束,不喜欢华丽衣衫。”说罢,转身便走。 “哎哎,怎么这般不领情?”马掌柜眉毛一抬,上前便拦住她的去路,涎着脸道,“咱们本就住的近,平日里要多多来往才是……”一边说着,那只肉手就又往寻真腰间搭去。 她警觉避让,他却纠缠不休,正要再度伸手之际,却忽觉浑身一凛,好似周围刹那间凝结成冰。寻真娘子惊诧地望着他,马掌柜的手就停在离她不到两寸的地方,僵硬地纹丝不动。非但如此,他脸上的笑容也完全凝固,整个人就像泥胎木雕一般,矗立在寻真近前。 只有透过他的眼睛才能感到其内心的万般慌恐。 寻真往四周扫视一眼,见无人走过,犹豫了一下之后,指尖处露出一点荧光,慢慢飞到了马掌柜额头。 僵硬在原处的马掌柜这才轰然跌倒,手足抽搐不已。 “什……什么妖法?!”他颤着爬起,惊魂未定地看了寻真两眼,飞也似的逃离了小巷。 她却还是站在那儿,略一抬头,朝着斜上方的红枫道:“你不该随意使用法术。” * 原本空荡荡的院墙上慢慢显出了夙渊的身影,他屈起左腿坐在那儿,黑衫微扬。斜生的红枫使他身形影影绰绰,掩映疏淡倒是美妙如画。 “只是吓唬他一下。”夙渊略一停顿,朝下望着她,“我们应该见过,那年你来过无涯。” 寻真低声道:“果然还是被你认了出来……一百多年未见,没想到你也已经化成人形。” 他淡淡地颔首,“你不在汉水修行,为何到了这里过上了平常人的日子?” 她意有踌躇,紧了紧手中的竹篮,道:“我有要事在身,完成之后自然还会回到汉水。倒是你……”寻真扬起脸细细打量着夙渊,“当初你因凤凰螺的事获罪被关押,神女心里亦是不忍,但禺疆大神下令,她也无法劝阻。那么多年过去了,禺疆大神是否将你重新召回身边?” 夙渊垂下眼帘,漠然道:“上神身边还有我兄长效命,我服罪已满,便禀明了鲲后,自行出来探寻一些事情。” “哦?你素来不入人间,怎么……”寻真还待细问,却听巷子那头有人犹犹豫豫地喊了一声,“寻、寻真?” 她急忙回头,脸上已经带上了柔和笑意,朝着那人抬了抬臂弯间的竹篮,遥遥地道:“你怎么来了?我帮你去醉仙居买了你最喜欢的八宝鸭子,正打算回去做饭呢!” 那人不过二十来岁,容貌还算清爽,身上的青布衣衫却洗的都已泛白。 他朝寻真走来,跛着左腿。 “我、我刚才怎么听、听到你在跟谁说话?”邝博阳结结巴巴地说着,满怀疑惑地四下张望。小巷前后安安静静,没有其他人影,墙上的红枫簌簌轻摇,落下斑斑阴影。 寻真挽住他,强迫着他转过身子,“哪有别人?是我自己在哼歌,你听错了。” “可是……” “别可是了,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丢下摊子跑到这儿来?”她握了握邝博阳的手,带他慢慢朝前走。 他忧心忡忡地回头望了望,疑惑道:“我、我看到马掌柜了……他说、他说你在这儿,这儿有鬼……我吓坏了,就、就赶紧过来看看!” “才不是呢,他自己喝多了,遇到我还想调戏,被我推了一把。这老酒鬼!以后别听他乱说。”她掩唇轻笑了一声,与他一同走出了小巷。 两人的身影逐渐远去,红枫枝叶一晃,夙渊才又现身,轻轻一撑跃下高墙。 转回身,却见一抹浅紫衣裙露在墙角。 他皱眉,“不是叫你在那等着吗?” 背着包裹的颜惜月从院墙后探出半个身子,朝他板起脸:“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突然又出去做些奇怪的事?就像上次偷鱼被淋了……” “以后不准提此事!”他立即横眉冷眼地打断了她的话语,一震袍袖就往巷口走。颜惜月连忙追上,“其实我刚到,没听见多少。那个寻真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 “不是。” “……那你认识的姑娘倒不少。”颜惜月讪讪地道,“还都长得挺美。” 夙渊将脚步缓了缓,侧过脸看她,“你又没见过幽霞。” 颜惜月愣了愣,想想也对,但还是道:“听这名字就应该是个美人……是吗?” 他却没有回答,独自走进了来来往往的人群。 * 不到一天的功夫,小巷闹鬼的消息就传遍了县城。就连颜惜月走在路上都能听到街坊大婶们的议论纷纷。 “哎哎,听说了没有?马掌柜在李家巷子撞鬼了,好像那女鬼附在了寻真的身上!差点没把他给害死!” “我怎么听人说不是女鬼啊?是那个寻真用妖术迷惑马掌柜……” “是吗?平日里看她就跟我们一般人不一样,我就说她古里古怪的!哎呀,听说这些天城外有好几个人都死无全尸,有的被找到时就剩了半个脑袋!莫不是她夜间出去作祟?!吓死人了!” “那邝博阳的小命还能保住吗?我家儿子还老羡慕他找了个那么美的媳妇呢,真是……” 她朝那群聚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大婶瞥了一眼,见夙渊却还是漠然处之,不禁问道:“那个寻真,真的是妖?” 夙渊漠然向前,不予理会。 “……那她们刚才说的有人被吃剩了一半脑袋,应该不会有假吧?” “怎么?又想去看?” 颜惜月正待回答,一群孩子奔跑着从街道岔口追打而来,险些撞在她身上。他们本是在互相嬉闹,头先一个望到了从临街面铺走出的年轻男子,便叉着腰道:“邝博阳,你媳妇是妖怪!晚上会把你吃了!” 邝博阳听了此话不由一愣,但看到周围人都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向自己,便低着头匆匆走下台阶。 孩子们却找到了乐趣,追着他叫嚷:“妖怪吃人咯!妖怪吃人咯!难怪能找漂亮媳妇,原来是个妖怪!” 他瘸着腿走了好一段,听那群孩子还不依不饶地在身后喊,便回过头怒道:“再、再敢胡说,我找你们、你们爹娘算账!” “呀哈,结巴还发火了!”“还敢找我爹娘?小心把你另外一条腿也打断!”两个最年长的孩子捡起路上的小石子,气冲冲朝他砸过去,另外一个则在边上学他说话,“我、祖上是做官的,不是普通百姓!” 孩子们以及路边的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邝博阳白皙的脸上浮起愤怒的神色,眼神里却带着痛楚。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强忍了下去,拎着篮子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 逃离了满街的嘲笑,他又走了许久,才回到了城西北那个破旧的家。 太阳已经西落,屋内只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昏暗的光线下,寻真却还在认真地织布。梭子在丝线间灵巧来回,屋子里漂浮着纤尘。 “回来了?”她笑盈盈地抬头,眼眸含情。 邝博阳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身将食篮放下,坐在了门口。寻真怔了怔,起身到他身后,问道:“你怎么了?出去了一趟又不开心……是不是还有人在说早上的事?” 他撑着门框站起来,只低落道:“这几天……你、你也别出门了。” 寻真想要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她默默地点点头,提起食篮道:“我帮你下面条去,今天是你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的。” 邝博阳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寻真,你为、为什么会嫁给我?”   ☆、第十三章 她微微侧过脸,柔声道:“因为你会念诗,不是一开始就说过了吗……” 邝博阳苦涩地笑了笑,看看窗前摆放的整整齐齐的诗书,“只会念诗,又有什么用?我这个、这个样子,没法科举,没法做官。” “我从未在意那些啊。”寻真转回身,伏在他肩前,“就喜欢听你念诗,很久很久了。” 他垂下眉睫看看怀中温软如玉的人,自第一眼见到她起,就震惊于这种不染凡尘的美丽,可那时从未想过她会主动来到身边,并说喜欢他。共同生活了两年多,直至今日还始终害怕自己只是活在梦里。 “寻真。”邝博阳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乌发,“我、我在店里听说,秦尚书最近还乡祭祖,就在隔壁镇上,他以前可是我祖父的朋友。我想、想去找他,替祖父洗刷罪名,到、到那时候,邝家的人再不会被嘲笑,我们也能,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寻真抬头望着他,隐约有些担忧:“人家可是朝中大官,还会搭理你吗……” 他紧锁双眉,“这是仅有的机会,我、我不能错过。” “既然如此……”寻真揽着他的腰,眼波柔和,“你一定要去的话,我就陪你一同去。” 邝博阳高兴起来,“那好,我们……明天就去!” * “他们的感情真好……”小屋附近的树顶,颜惜月透过钧天镜看到了屋中的景象,夙渊亦低头看着,只是不发表议论。镜面如水,微微荡漾,印出邝博阳抚至寻真下颔,轻轻托起,低头吻她的唇。 颜惜月吓了一跳,运指如风,在刹那间点破了镜中幻像。两个相互依偎的人影晃动了几下,镜子很快恢复了原状。 夙渊却不满:“为什么忽然收了法术?” “这些场景怎么可以随便乱看?”她脸颊微热,将钧天镜藏了起来。 他坐在树枝上,一脸不屑:“有什么好避讳的?” 颜惜月飞了他一眼,“你知道那是什么吗就不懂装懂!” 夙渊冷冷道:“怎会不知?人与兽类都一样,互相纠缠之后,无非想要交尾。” ——交、交尾?! 颜惜月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一下子承受不住,险些从树上跌下去。 “夙渊!你简直太下作了!”她愤怒咆哮。 “小点声!” “离我远点!”她警惕地背靠树干,见他不动,便双足一点往下跃去。可人还在半空,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干什么你?”颜惜月压低声音奋力挣扎,发间的紫色丝带在晚风中乱飞。 “天黑了,你不想出城找妖?” “……那你放手。” 他果然放手,颜惜月在半空朝前纵出,带着七盏莲华摇曳出的蓝色光痕飞向月下。 夜色渐沉,进贤县的一座座房屋在身下退过。风卷起她长发间的流苏丝带,颜惜月回过头,夙渊从容地伴随在她身后,黑色华服猎猎扬动。 想起刚才他说的话,颜惜月有意道:“不准跟着我。” 他不言不语瞥她一眼,眼眸清如秋泓,随即背负了手,刹那间化为一道淡金色光芒,飞向遥远的前方。 “……等我学会了御剑之术,一定能追上你!”颜惜月负气,朝着那光芒的方向竭力追赶。 金光飞掠虽快,却未曾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它时不时地有所停留,在夜空下转着圈儿徘徊,待她快要追上之时却又倏然飞远。 就像一颗星,指引着她的方向,不太近,又不太远。 * 一夜过后,灰蒙蒙的天际乍露微光,距离邝博阳家不远的一个小院里却响起了哭喊声。 城西北住的都是些穷苦人,本来这时候也都已起床准备干活,听到动静后很快聚集到那破落的小院门口。这里本住着相依为命的张姓爷俩,父亲已年过半百,只有一个儿子刚满十五岁,平日体弱多病,也不太出门。 此时院门大开,却只见那张大爹瘫坐在血泊中痛哭,手里还紧紧抓着一只鞋子。 众人进去询问,张大爹哭诉说,昨天他出城去探望亲戚,因儿子感了风寒就独自留在家里,谁知他今早回来敲门也无人回应,好不容易翻过墙头一看,就见斑斑血痕从房中一直拖到院里,地上还有他儿子的一只布鞋。 邻居们急忙帮着四下寻找,无奈那血痕从院子中央就断了去向,不知张家儿子被拖去了哪里。众人正在惶恐着急之际,门口有妇人叫道:“昨天半夜的时候我听得屋顶哗啦啦直响,也没敢开门去看,早上一看掉了好多瓦片,莫不是跟这事有关系?” 她这一说,当即又有好几人也纷纷表示听到了异响,还有人说望到了巨大的黑影掠向远处,围观者听了更觉可怕。正议论之时,邝博阳从巷子里走出,见他们围在这里,便也上前来看。街坊们一见他来,马上问起有没有听到或看到异常,邝博阳茫然道:“昨夜、我、我喝了点酒所以睡得很沉,倒是、倒是一点声音也没听到……”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听到!”有人小声嘀咕着朝着其他街坊使眼色,又有人问道:“那你娘子现在在哪里?” “她?她还在家里……”邝博阳似乎也觉得他们的问题有些古怪,说完之后转身便走。然而那群人望着他的背影更是议论不休。 他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匆忙又回到了家中。一进门,便望见寻真站在屋檐下的小水缸边,纤纤素手滴着水珠,轻轻拂过红莲。 这水缸中无论春夏秋冬都养着一株红莲,是寻真嫁给他的时候带来的,说是家乡特有。奇怪的是,此花两年来无论春夏秋冬始终不会枯败,却总是含苞待放,未曾真正盛开。 寻真如今就望着红莲,神情渺远,似是有所思虑。 他唤了一声,她才抬头看他,问道:“外面闹哄哄的出了什么事?” “张家、张家的那个儿子不知道被什么给、给拖走了,院子里都是血……” 邝博阳一边说一边打量寻真,她却好像并无意外,只是叹息了一下。“这里不太平了……你不是说要去拜访那个秦尚书吗?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好……”邝博阳应着,神情却不太自然。 * 他们出城的时候,正迎面遇到了回城的颜惜月与夙渊。寻真很平静地从夙渊身边经过,就像从未见过他一般。倒是颜惜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等两人走出城门后才道:“像是穿戴一新的样子,不知是要做什么去?” “怎么什么都要问?”夙渊陪着她在野外找了大半夜也未有什么异常发现,熬到早上已然发了困,只是强打精神不愿被她看穿。如今见她又起好奇心,不由沉了脸。 “……我以为你们是故交所以才关心一下。”她没趣地回了一句,沿着大街往前想要找客栈休息,却听前面有人高声叫嚷,说的正是张家儿子莫名失踪的事情,不少人听了之后纷纷赶去观望。颜惜月停了脚步,道:“之前不是说城外发现了残缺的尸体吗?怎么现在连城里也不安全了?” “未必是同样的原因。”夙渊说着就朝前面的客栈走。 颜惜月其实也困得很,可怪事就在眼前发生,又将她的心思吊起。“夙渊……”她跟在后边叫他一声,见他还是顾自进了客栈门口,只好自己随着众人而去。 走不多远,听得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响起。 回头一看,是面无表情负手而行的夙渊。 “你怎么来了?” “钱都在你身上!” * 寻到张家小院时,张大爹已经在邻居的搀扶下去了官府报案。大门虽是关闭了,可围观者倒还是不少,都站在门前交头接耳。夙渊在僻静处等了片刻,见看热闹的人走了一群又来一群,不由恼了:“这些人哪来那么多话要说!” “那总不能出去将他们赶跑。”颜惜月无奈地靠在墙边,夙渊忽而又问:“学过隐身术吗?” 她脸一红,“还没有……” 他什么都没说,似是已经预料在心,屈起右手三指拈了个诀,指尖便飘起点点水珠,如杨花柳絮般绕着他飘扬起来。 颜惜月眼见那些小水珠浮到何处,他的身子就渐渐变得透明,正惊讶间,夙渊却抬手在她眉心花瓣处轻轻按了一下。一丝凉意沁入肌肤,她正想说话,眼前的他却已完全消失。 颜惜月一惊,可再一低头,发现自己竟也已经变得透明,她甚至都能透过自己望到身后的斑驳围墙。 “还不进去?” 身边传来了夙渊的话语,可她却看不到他究竟在哪里。只是感觉到身边有风拂过,便随之跃进了张家小院。 此时的院子里空空荡荡,地上的血痕格外触目惊心,自房间里扭曲着拖到院中,可见当时的惨烈。她既看不到夙渊身影,便只能自己进了屋子。后窗几乎整个被拽下,七零八落地挂在墙上,已经不成样子,床上的被褥也掉在了地上,但除此之外并无打斗痕迹。 她想绕到屋后,却听夙渊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去屋顶看看。” * 用浮空术到了屋顶,在阳光下才隐隐能看到漂浮着的小水珠,使她能确定了夙渊所在之处。 她小心翼翼地走到那边,见瓦片碎了许多,而那轮廓望上去竟像是被一只巨大的脚踩出一般。 “这是什么怪物?大得吓人。”颜惜月衡量了一下,可望了望四周,却又奇怪,“但为什么只有一个脚印?” 小水珠却又浮动起来,很快就漂浮到了对面的屋顶。她赶紧追上,果然过了不久,听得夙渊道:“这里有血迹,循着它应该能知道妖物逃往了何处。” “好!那现在就走。” 她说罢,只觉前方有风卷过,便知夙渊已经先行一步。 于是不怕他隐身无踪,颜惜月细心寻找着屋顶上的血痕,不知不觉间已越过了数十家的屋顶。可那血痕却忽然又断了去处,她站在飞檐之上茫然四顾,前方的水珠忽又飘回。 “怎么又停下?” “找不到血痕了啊。”她虽然已经变成透明,可还是能感觉到一丝心虚。 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渐渐聚拢,勾勒出夙渊浅淡的身形,隐隐含着光华。 “跟我来。”他朝着颜惜月伸出手,示意她握住。 她微微发愣,竟有些犹豫。   ☆、第十四章 夙渊却不解其意:“发什么呆?到底走不走?”说话间,便想将手收回。 颜惜月眼见他的身形又即将淡去,连忙握住了他的手指。 与想象中的感觉截然不同,许是使用了法术的缘故,两手相握的瞬间,她竟感受不到他的一丝暖意。 很奇怪,就像是盈握水珠,比冰雪多几分柔和,只是依旧微冷。 夙渊却似乎体会不到她的讶异,带着她掠过邻近的楼阁,纵向更远的地方。 在晨曦下,颜惜月望着身前浅淡的水影,好奇问道:“为什么我也隐身了,你却能看到?” 他微微回过头,“隐身术是我施用的,我还会找不到你在哪里?” * 血痕果然又在某处出现,此后时断时续,两人一路追寻,直至出了县城,来到了河流交叉口。这河水由青岚湖分源而出,如丝带般绕着附近的林子流向远处山丘。 最后一滴血就落在这河畔的草丛间,还是颜惜月率先找到并告诉了夙渊。于是两人入了树林,又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那个巨大的脚印。 这次看得清晰,这脚印足能抵得上四五个强壮男子的脚那么大。颜惜月四下寻望,袖子里的七盏莲华悄无声息地飞出,滴溜溜地在半空中旋转,发现竟然看不到颜惜月了,不由惊叫:“人呢人呢?” “在这里。”颜惜月伸手摸了摸它,莲华吓得一颤,这才反应过来,绕着她所在之处上下飞舞。颜惜月道:“这里可有妖怪留下的气息?” 莲华定了半晌,随后钻进了更幽深的灌木丛中,忽地发出小小的惊叫,躲在暗处幽幽发光。颜惜月刚想上前,却忽听夙渊的声音在前方响起:“还是别过来为好。” “怎么?”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朝着莲华发光处走了过去。 密密层层的灌木后是长满野草的空地,再往后则是通往河边的小径。颜惜月才刚刚走近,就闻到了血腥气味。停步一望,在那潮湿的草地上,竟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脑袋歪在一边,整个下半身已经荡然无存,周围满是零散的血肉骨头以及撕成碎片的衣服。 颜惜月顿时背脊发寒,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却觉肩后一沉,有人轻轻按了按。她惶恐回头却又看不到对方,这才哑着嗓子问:“夙渊,是你?” “自然是我。”夙渊不知何时转到了她身后,“叫你别过来的。” 她定了定心,觑着那尸体,“这……这个人莫非就是他们说的张家儿子?怎么死得如此惨?” 夙渊道:“看来那妖物是将他拖到此处后再加以啃食,只不过……似乎只吃了一半,还把尸体故意藏在隐蔽处,或许还会回来。” 颜惜月愤恨道:“这妖物太可恨,我们不如就守在附近,看它会不会再来。” 夙渊还未说话,躲在一边的莲华却呜咽起来:“不要在这……” “胆小鬼!”颜惜月走上前,俯身将它托起,“我也在这儿,又不是丢下你不管。” “不准隐身!”莲华伏在她手心撒娇。于是颜惜月只得道:“夙渊,现在不需要再用隐身术了吧……” “嗯。”他应了一声,不知又用了何许法术,颜惜月的周围渐渐浮起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如明珠累累,环绕不止。水珠忽而随风飘散,她低头看去,只见自己的上半身已经慢慢显现。 却正在此时,后方传来一声凄厉惊叫,吓得她连忙回头。 “鬼啊!”一个牵着水牛的少年恰从草地后经过,显然是看到了地上倒卧的半截尸体,又见颜惜月只有上半身漂浮在半空,便惨叫着连滚带爬飞快逃走。 “我不是鬼!”颜惜月在后面叫喊,但那少年哪里还敢停留,不多时便奔得不见人影,只剩水牛还在原地发怔。 此时颜惜月的身子才完全显露,夙渊又同样施法使自己也恢复了过来,望着地上的尸首道:“那人逃走后只怕会将此事传播出去,本来还想借着这尸首来等那妖物……” “也许他吓破了胆子不敢跟人说呢。”颜惜月无奈,带着莲华出了灌木丛,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坐了下来。 夙渊坐在她对面的树下,闭着眼睛不再言语。颜惜月本来还有不少话想问他,可想到昨夜他几乎就没睡觉,便也斜身倚着大树不说话了。过了片刻,夙渊却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有目光始终注视于身。他猛地睁开眼,竟见颜惜月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他忍不住道:“不是很困吗?看我做什么?” 她弯着月牙眼,抿唇笑了笑:“我在想,妖怪睡熟了会不会现出原形……” “这里哪来妖怪……”夙渊忽又醒悟过来,叱道,“说多少次了我不是妖怪。” “可你也不是神啊!而且最早的时候,莲华每次都能感觉到你的气息,不是妖还是什么?” 夙渊懒得再跟她争论,闭上眼睛不搭理。她叹了口气,只好靠着坚硬的大树出神,正觉眼皮发沉,却又听他问:“如果我也是妖,你还会不会施法收了我?” 她立即坐正了身子,想了想,才道:“要是你不做坏事,我也可以不收你。” 他睨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却如飞花逐水般很快消逝不见。颜惜月呆了呆,激动道:“夙渊你笑了!” 此时的夙渊早已恢复原来神情,皱眉道:“干什么这样大喊大叫?”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笑啊……”她说着,也摆正姿势朝他做了个笑脸,“本来我以为你连笑都不会。” 他思索了一下,似乎自己的真身确实不会笑,化为人形后倒是多了各种神情。 心里这样想的,嘴上却仍傲娇:“我怎会不知?刚才我朝你露出的是冷笑,嘲笑,挖苦的笑。” “哼,强词夺理的功夫倒学会了。看来妖怪变成人时间久了,也越来越像个人样。”颜惜月居然不再被他轻易就气到,扬起眉梢瞥他一眼,就背转了身子闭目养神起来。 * 到了下午,原先寂静的河畔忽然嘈杂。两人望见一大群人黑压压朝着这边奔来,只得再行法术隐去了身形。 夙渊之前猜测的果然没错,那个放牛少年回去后大肆宣扬自己所见,而城中的官差因为张老爹的事情正在到处盘查,闻讯后立即带着张老爹赶往这里。其他邻居听说了此事,也纷纷尾随而来。 尽管尸首已经残缺不全,但毕竟头颅还在,张老爹一见便嚎啕大哭,不多时竟昏倒在地。周围的人搀扶的搀扶,抬尸的抬尸,一时间将那灌木丛踩得稀烂。 那个放牛少年也跟在旁边,还在不断跟人描述自己所见的“女鬼”,张老爹的邻居们听了,不由惊慌道:“漂亮的女鬼?难道真是寻真?”“准没错,早上邝博阳还故意说昨夜什么动静都没听到,必定是心虚了。”“那可怎么办?赶紧回去请个法师来捉鬼啊!”“我怎么之前看到他们夫妇两人出城了,是不是怕被发现逃走了啊?” 颜惜月有心想要出来,可自己又已是透明,贸然出声只怕更吓坏了这些人。好不容易等到人群散去,林子又恢复了安静,她才气愤道:“这些人真会捕风捉影!” 夙渊撤去了隐身术,走到那已经空空荡荡的灌木丛边,颜惜月问:“现在尸体没了,我们还在这儿守着吗?” 夙渊回头,道:“没了还可以再有。” 颜惜月愣了一下,他已抬足踢来几块碎石,拈诀默念之间,那碎石便又化作了刚才的尸首,几乎一模一样。 “真像!”颜惜月不由赞美。 他负着手绕着尸首一圈,又一弹指,被踩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亦随即恢复了原状,转而向颜惜月道:“这也不会?要不要求我教你?” 颜惜月抿了抿唇,道:“不要。” “为什么?” “我是玉京宫弟子,当然只能学习师门法术,怎么可以随便乱学?” 他觉得好笑,“你到现在连隐身、御剑之术都不会,要是他们永远不肯教,你这辈子岂不是废了?” “怎么可能永远都不肯教我?”颜惜月不服,“我这次出来试炼,等到回山之后,师尊就会传授我其他法术的!” “好,那你就继续等下去吧。”夙渊说着,又回到了之前的树下坐着,似是有所思索。颜惜月站了一会儿,蹑到他身边,问道:“干什么?不肯跟你学法术,你就生气了?” “有什么好生气的,学不学是你自己的事。”他顿了顿,又道,“反正现在没事,你回城一趟,去看看寻真回来了没有。” “你怕那些人真的去请法师捉她?” 夙渊摇头,“普通法师应该也不会将她怎样……不过,我总觉得她身上的灵气比以前微弱了许多。” “她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静默片刻,道:“她是汉水神女身边的侍女。昔日我在无涯守护凤凰螺,神女曾带着她来过,因此认得。后来……再没见过,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离开了汉水,来到这里成为了普通人。”   ☆、第十五章 颜惜月回到进贤县城的时候,邝博阳和寻真还未回来。她在附近转了几圈,最后只好坐在了角落,这里家家户户都门户紧闭,似是被张大爹儿子的惨死吓得不轻。 天色将晚时,邝博阳的身影才出现在巷口,寻真则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两人的神情都有些疲倦,也不像之前那样亲密。 颜惜月正待上前,却见巷口一户人家的围墙上有人探出身子,手中还端着个木盆,也不知装着什么,朝着寻真当头就泼了下去。 寻真惊觉抬头,被邝博阳奋力挡在身后,可那木盆里满是污血,将两人淋得浑身都是。 “干什么?!”邝博阳朝着那人怒喊。 那人却不理他,朝着四周大叫:“快出来抓鬼啊!我已经泼了黑狗血了!” 这一嗓子下去,巷子里竟冲出不少男女老幼,一个个手持木棍长叉,中间甚至还簇拥了一名和尚。寻真满脸惊愕,后退数步道:“你们凭什么这样做?!” “凭什么?早就看你妖里妖气,原本以为是个狐狸精,现在看来还是个厉鬼!”“邝博阳,你闪开点,小心女鬼连你也吃了!” 邝博阳气道:“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是,是有意诬陷她!” “你还敢帮她说话?看来是鬼迷心窍了。”一名胖妇人竖起眉毛骂着,又退后一步朝着和尚道,“大师快替我们抓鬼呀!” 和尚手持佛珠正待上前,忽听得后方一声清叱:“住手!” 众人闻声回头,见是一名身穿紫衣的少女从暗处走出,肌肤如雪,眉心一朵五瓣红梅明艳无双。只是她眼含愠怒,叫人看了不由生寒。 颜惜月拿剑柄指着他们,厉声道:“没有真凭实据就说人家是什么女鬼,有你们这样糊涂鲁莽的吗?” 胖妇人双手叉腰,“你又是什么人?!跑到这儿来指手画脚?!” “我?我只是来找寻真,不想却看到你们在这胡闹。”颜惜月说着,便往前走。忽而有个年轻人叫嚷道:“不好,我下午听那放牛人说了,他在城外看到的女鬼就是穿了紫色衣服,额头上画了朵红梅,却只有半个身子飘在空中……” 他这一说,原本对颜惜月还摸不透底细的众人哗然后退,“女,女鬼来了!” 那和尚被众人推到前面,朝着颜惜月怒目以视:“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当然是人,大师还请让让。”颜惜月说着,又踏上一步,离众人只剩一两尺的距离。众人又怒又怕,纷纷拿起木棍长叉对着她,那和尚急速念经想要超度冤魂,对颜惜月自然毫无作用,在最前面的数人眼见法师不灵,竟急红了眼挥起木棍就朝颜惜月头顶砸去。 颜惜月不愿与他们真正动手,只抽出蕴虹宝剑加以格挡。但那些人见她拔剑,更是一拥而上,什么木棍长叉柴刀斧头,都恨不能将颜惜月就地打回地府。颜惜月恼怒起来,长剑一挥便闪出数道银光,那些人手中的武器叮叮当当断落一地,她再一卷袖,无形罡风从人群中穿过,将原本挤在一处的众人生生推散,横七竖八地跌出去几丈之远。 那和尚见势不妙跑得飞快,众人眼见法师都无济于事,吓得各自逃回家中乒乒乓乓关紧了大门,再不敢贸然出来。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颜惜月望着空空荡荡的巷子叹息。 邝博阳目睹此景,已然是怔在了原地,倒是寻真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上前几步作福道:“娘子,早上我好像见过你……” 颜惜月先是一愣,继而想起清早她与夙渊进城时,正与寻真擦肩而过,但当时她装作不认识夙渊的样子,没想到却连夙渊的身边人都记在心里。 “嗯。是他叫我来看看你。” 邝博阳这时才回过神,疑惑地问寻真:“你们,你们认识?” 寻真并未回答,只是低头道:“请娘子到家里去说吧。” * 进了小院,他们两人先去洗掉身上污血,颜惜月便站在屋檐下看那株红莲。 清水漪漪,红莲含苞,在这寒秋里竟是从未有过的景象。 她不由轻轻伸手触碰了一下,却觉丝丝灵气自花瓣内不断渗出,如看不见的云烟一般在水面上氤氲起伏。颜惜月正在惊讶之际,又听房中传来邝博阳的低声话语。 “寻真,你,你再想想,等到明天就,就真的晚了。” 寻真沉默片刻,才道:“你还是不死心?” “我,我也没办法啊寻真!”邝博阳似是还想解释,寻真却端着洗衣木盆从房中走了出来,朝着颜惜月颔首示意。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但见邝博阳还在房中,便向寻真低声道:“随我来。” 寻真随着她走出家门,颜惜月默念心诀,灵光自身边漫出,两人转瞬消失,待到再出现时,却已到了巷子外的僻静角落。 “为何带我来这里?”寻真望着她道。 “本想带你去城外的,夙渊就在那里,但我法术不够,还去不了那么远。”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问道,“他将你的身份告诉了我,其实他也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留在这县城里……” 晚风吹过,寻真掠了掠鬓发,微笑着道:“哦?他何时也会关心起别人来?” “怎么?” “我以前见他时,他就在茫茫无涯独自守着凤凰螺,就算汉水神女亲自到来,都不曾露出半分惊喜,好像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颜惜月怔了怔:“为什么要守着凤凰螺?” 寻真意有犹豫,说道:“因为他的主人想将凤凰螺中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而凤凰螺常会游走无踪,其珠母乃是奇珍异宝,所以需得有人专门守护。” 颜惜月本也听他提到过守护之事,但一直都以为关系重大,此时得知了原因,实在有些意外。“那夙渊就独自在那守着凤凰螺,过了三百多年?” “其实,本来凤凰螺生珠母只需一百七十四年,但就在珠母快要成熟前,他却不知怎的疏于守护,使凤凰螺遭受袭击,珠母也彻底粉碎。”寻真叹了一声,“上神震怒,夙渊因此负罪,重又被禁锢在无涯,等待凤凰螺再度生珠。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虽只是寥寥数语,三百多年时光却如弹指飞逝。颜惜月听了之后,心头沉甸甸的,有许多话想问,却也问不出来。过了片刻,才又道:“那么你呢?” “我?”寻真静了静,道,“我是自己恳求神女,放我来这凡尘一趟。只是现在……” 话语未完,远处却传来了渺渺的焦急呼唤,听那声音像是邝博阳。 “他在找我了。”寻真笑了笑,眼里却隐隐带着忧虑,“回去跟夙渊说,我一切都好,即便有事也会自行决断。” “好……” 颜惜月才应了一声,寻真手挽莲花印,忽有星星点点的绛红灵光自她裙边浮起,转瞬间飞扬如花叶,她已消失了身影。 * 邝博阳从那条小巷子里跑出来,迎面正遇上了寻真。 他满脸惊讶,“你,你去了哪里?怎么,怎么眨眼就不见了?” 街边不断有人朝着他们指指点点。她匆匆往家中走,只道:“跟刚才的娘子出去说了些事情。” “那她呢?” “走了。” 邝博阳一阵茫然,紧跟着寻真回到了家中,见她神情低落,便上前抚着她的肩膀,“这里待不下去了,我们,我们换个地方。” 寻真抬眸望着他,眸色清明。“你不再去找那个秦尚书了?” “我……”他却支支吾吾起来,过了半晌,才道,“他,他不是说,想请你随着入京城,专门替他,替他治头痛吗?你走了,我也跟着离开这里。” 寻真心底一沉,“说来说去,你还是要把我送给他?” 邝博阳涨红了脸,“什么,什么送?不要说得那样难听!他可是我祖父的朋友!” “你难道没看见他那种眼神吗?”寻真想到之前陪着他去拜见那个还乡祭祖的秦尚书,心中就一阵难受。邝博阳本是好心说起她曾为自己治好了头痛病,然而那原本态度傲慢冷淡的秦尚书自从一见到她,浑浊的双眼便熠熠生光,几乎当时就想将她留下。她原以为邝博阳见了也会心生厌恶,可没想到他却低头沉默,最后秦尚书提出想让她跟随在身边随时治病,邝博阳竟然只说回去再商量一下,毫无果决之意。 邝博阳郁闷地坐在桌前,烦躁不安地将书册推到一边,“你要知道,只要他,他肯帮忙,我们邝家这些年受的委屈,就,就都能洗雪!到那时候,我再,再把你接回来……” “接回来?你怎么说的如此轻巧?”寻真背转了身子,双肩微微颤抖,“博阳,两年多了,我以为你对我也是真心实意,可现在……” “我,我必须两者选一!”邝博阳压抑着声音,一拳重重捶在桌上,“我对你,也是真心。可,可失去了这个机会,我就再没法翻身!你不会明白,家道中落,成天被人嘲笑是什么滋味!你也想象不到,小时候就为了,为了给母亲偷一点吃的,我是怎样被人,被人打断了腿!” “我知道……可是你就不担心我被他带走后会怎样?”寻真喑哑着嗓子道。 他却忽而站起来,瘸着走到她身后,急切道:“寻真,你,你不是妖吗?你会法术的!你能保护自己!” 她背朝着他,没了声音,慢慢转过脸来,一双眸子又黑又深。   ☆、第十六章 颜惜月回到了河流畔的林子,借着月光望到了坐在树下的夙渊,走到他身边默默坐了下来。 夙渊侧过脸看看她,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 她摇摇头,“也没什么大事,那些街坊都说寻真就是女鬼,还折腾了一阵,被我赶走了。” “那为何还闷闷不乐?” 她单手撑着下颔望向远方沉蓝夜幕,想了想,道:“夙渊,你被独自留在无涯守着凤凰螺的时候,会不会觉得不公?” 他略显意外,“我为何要觉得不公?” “我向寻真问了一些过往……”她谨慎观察着他的神色,这才继续说,“你的主人想要把凤凰螺的珠母送给汉水神女,就让你足足守了三百多年。” 他眉宇间浮现一丝不解,“这有什么?他是我的主人,我自然要为之效力。” “可是为什么不是轮换着去看守?非要将这差事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到最后,还……” 夙渊垂下眼帘,似是不愿细说,只道:“有些事你不明白,也无需细究。” 颜惜月失落地道:“我都没法想象,要是将我一个人留在宝丰岩几百年,该是多可怕……” “三百多年而已,对你来说自然是无可企及的岁月长度,但我可以活得很久,等到再回首时,这三百多年也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 她愣了愣,抱着双膝沉默片刻,才问道:“那你找到幽霞之后,是不是就要回到主人身边?” “嗯。” “……世间还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你也不想去收服它们?” 他望着夜空中的浩瀚寒星,慢慢道:“收妖降魔是你要做的,我也有自己得完成的事情。” “那回去之后,再也不会出来了?” 夙渊看看她,道:“就算再出来,也已经过了许多年……除非你修仙成功,否则大概是不会再见面了。” 他说完之后,颜惜月没再问什么,只是与他一同坐在影落斑驳的树下。夜风吹过,她有些怅惘。 * 夜风一阵冷似一阵,颜惜月已经倚着大树睡着了,身子蜷缩得小小,下意识地保持一些暖意。莲华依旧像蝴蝶一样停在她肩头,光华微弱,偶尔还会闪烁一下。 夙渊直起身子,如以前一样右手轻按地面,透明的波纹便如潮水涌起,在颜惜月身边渐渐形成半圆屏障,为她抵御了寒风。 独坐片刻后,他起身走到灌木丛后,由石头变成的尸首还摆在那里,却也不知道那怪物是否还会再来。 正思忖间,忽听得远处河流水声异常,像是有巨兽迈着沉重的步子朝这边迫近。树下的颜惜月此时也被异响惊醒,却发现自己又被关进了那个水波屏障,正在着急之际,夙渊已闪身回来,在那屏障上迅疾地画出某种字符之后,轻而易举地就钻了进来。 这屏障本身就小,两人同坐几乎身子挨着身子,颜惜月急忙往边上躲了躲,他却似乎没感觉一样,顾自望着河流方向,道:“总算没有白等。” “听这脚步声,像是极大的野兽……可它是怎么能进入县城的?”颜惜月侧耳倾听,水花飞溅声已经越来越近,地面都微微颤动起来。 莲华在屏障中来回地转动,像是感觉到了强烈的妖气。 随着震颤声不断增强,矮树丛猛地一阵摇晃,一个漆黑的身形出现在了不远处。这黑影状似人类,却要比寻常人高大一半以上,头颅尖耸,膀大腰圆,果然甚是强壮。 奇怪的是,此物似乎只长了一条粗壮的腿,尽管如此,它的行动却异常灵便。颜惜月眼看着它跳过低矮的树丛,如移动的巨石般朝这边而来,不由地抬头看看水纹屏障,生怕那怪物发现了他们。 不过夙渊的法术从未失灵,那怪物哧哧喘着跳来,正从他们身前经过,却被那屏障所阻,根本看不到还有人躲藏在里面。它在灌木丛四周先是逡巡一番,似也在查看有没有人到过此地,幸亏夙渊早有防备,将灌木丛恢复得与原来一模一样,才未被这怪物看出破绽。 它确信四周并无异常之后,这才伸出细长的双臂,将那尸首抓了起来,张开血盆大口便贪婪咬下。 “走!”夙渊手指一弹,屏障顿时消失,两人身形如电,朝那怪物疾掠而去。 颜惜月人在半空,蕴虹长剑已倏然飞出,带着凛凛寒光破空划过,那怪物已然发现上当,嗷叫着高高弹起,长臂一扬便抓向剑锋。蕴虹剑锋利无比,但见血光四溅,怪物已被斩落两指,又狂吼着向颜惜月扑来。 颜惜月自它身下飞速穿过,接住了盘旋飞回的长剑,而此时夙渊猛地出拳,正对撞上怪物朝着颜惜月砸下的拳头。 “咔嚓”一声,这怪物的手腕当即折断,庞大的身子连连摇晃,猛然间单腿一蹦,朝着河流方向亡命奔逃。 颜惜月仗剑急追,那怪物一边逃窜一边甩开双臂横扫两侧,树木纷纷倒下,却阻止不了两人的追击。 眼见它即将跃入河流,夙渊身后的光剑飞速出击,直落在怪物身前,溅起水花如刀。 怪物嘶吼着闪躲,颜惜月趁势翻纵过去,手中剑招灵翩连贯,逼得那怪物不停跳跃,找不到前扑的机会。蓦地一声狂吼,怪物按捺不住,迎着剑锋直冲上来,两条已经受伤的胳膊疯狂挥动,看那样子像是要把颜惜月砸个粉碎。 颜惜月左手一挽日轮诀,剑锋横扫,寒光四射。那怪物本已扑至近前,被法术定住了身形,惊恐得哇哇大叫,竟再不能挪动半分。 夙渊站在河岸上,随即道:“先别杀它。” 颜惜月扬眉,“这是什么妖怪?我怎么看着像是山魈?” “它们通常应该只在山林出没,如今竟会进了县城?”夙渊略有不解,颜惜月拿剑指着怪物道:“你到底是不是山魈?” 那怪物被法术定住了身形,只能以含糊不清的声音道:“上仙饶命!上仙说的没错……” “进贤县城内外惨死的那些人,都是你吃的?” “是……”山魈似是自知难逃罪责,急忙道,“是因为山君不准我们吃南台村的人,山里的野兽又都被其他妖类吃光,小妖实在没办法了,只能偷偷下山到这里来了!” 夙渊皱眉,“山君是谁?此处的山神?” “山君不是神,但他太厉害,弟兄们本来不服,却合起来都打不过他。”山魈说到这里,竟瑟瑟发抖,露出极为惊恐的神色。 颜惜月实在不明白这所谓的山君到底是何妖物,不禁追问:“山君从何处来?” “好像以前生活在南边,山君很是神秘,他……他还在洞府里关了一个人……”它似是急于向颜惜月表明诚意,不料话还未说完,不知何处卷来一阵猛烈旋风,还挟着漫天尘土,霎时间迷蒙了四周。 * 颜惜月一惊,挺身出剑。谁料那旋风竟似有灵,裹挟的尘土与飞溅的水花融汇一体,猛然化为巨兽头脸,张开大口便将她的手臂一下吞进。 突如其来的猛力几乎将她手臂绞断,剧痛之下,她手中长剑铛然落地。忽觉身后一紧,是夙渊用力扣住了她的腰带。与此同时,他背后光剑疾飞,自四面呼啸盘削,顷刻间刺入巨兽头颅。那幻化出的巨兽仰天嘶吼,随即卷起大风,随着水花飞散不见。 同时消失的还有那个山魈。 寒冷水珠纷纷扬扬落下,颜惜月的眼睛进了砂砾,又酸又涩,右臂更像是被折断了一般,无力地垂在身边。她站在黑暗里难过地揉着眼,夙渊审度了一下手中的光剑,沉声道:“刚才有些大意了,不然不会让它将山魈带走。” “那旋风巨兽是什么怪物?”她惊魂未定。 “不清楚,应该只是个分|身。但既然在我面前如此妄为,我自然要破他真身。”光剑飞回到夙渊的背后,他抬头看了看颜惜月,“你伤得怎样?” “没事,还可以追踪。”颜惜月用力揉眼,却还是看不清。七盏莲华飞过来,映出幽幽光芒,夙渊走到她身前,看看她那发红的眼睛,道:“抬头。” “……”颜惜月愣了愣,却还是下意识地听了他的话。 她微微扬起脸,视线还是朦胧,只觉眼前一阵凉意拂过,像夏夜雨后的水面荡起涟漪。 她甚至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呼吸。 微亮的荧光下,夙渊缓缓收回手,注视了她一瞬,随后侧过脸,道:“好了吗?” “好,好了。”颜惜月忽然心慌,胡乱点了点头,弯腰就想捡起长剑,但右臂一抬之下,胀痛感直贯肩膀,竟动都动不得了。 冷汗不断冒出,她紧咬牙关再度弯腰,夙渊却已替她捡起了长剑,道:“看来你不能再追了。” 她失望得想哭,又恨自己无能,哑声道:“那你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他却讶异,“我怎会独自去追?” “可是,等了一天才等来山魈的!现在它被带走,只怕那更大的妖兽就是山君,再拖延下去就追不到了。” 夙渊却淡然:“你放心,我说过要与那山君再次交手,必定不会就此轻易放过。” * 繁星漫天的夜,伏山岭上除了秋虫鸣叫之外,一片寂静。 风初起,叶已落。 后山密密层层的松林间,有无数碧绿的眼闪动。 “砰”的一声响,那个山魈已被抛到碎石堆下,浑身是伤,只能张着嘴喘气。在它四周,还零零散散地有其他几只山魈,身形大小各异,都抖抖索索地趴在地上不敢动弹。 它惊恐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灰影,也禁不住地发抖。灰影背对着它,寒声道:“在外人面前话倒是不少,你的修行也到头了。” “山、山君请饶命……”山魈哀嚎起来,细长的胳膊不住颤抖。 山君头也没回,冷哼一声,右掌如爪凭空一握。那身形巨大的山魈竟被某种力量平平托起,悬浮到了半空。它拼命挣扎,怎奈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两条胳膊如扭麻花一般歪至身后,它惊恐地嘶叫起来。 山君右手再度一紧,“咔嚓”一声,山魈的脖子凭空拗断,硕大的脑袋垂了下来,挂在半空中。 其他的山魈吓得紧紧贴在地面,连头都不敢抬了。 “教会你们说话,看来是件错事。”山君缓缓说着,右臂放了下去。那个山魈的尸体重重砸落,四周那些碧绿眼睛烁烁生光,喘息声更盛。 “吃吧,这些天你们也饿坏了。”山君这才转过身,朝着幽暗的松林微笑了一下。 数不清的灰影从林中窜出,转眼间将那山魈的尸体撕咬得粉碎。   ☆、第十七章 夙渊给颜惜月找了个土地庙休息,蒙蒙月光下,那土地公土地婆的塑像早已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却依旧满脸微笑,好似没有任何烦恼。 颜惜月捂着右臂坐在香案边,夙渊在她面前坐下,弹指点燃了身后烛火,见她脸色很不好,便问道:“要我替你疗伤吗?” 她摇了摇头,自己闭目盘坐,存神静观,万念归一。心中银芒璀璨,碎星卷轴在眼前徐徐浮现,其间字符一一飘起,如灵光般印入她周身要穴,护佑她灵气流转,祛除伤痛。 静坐许久,才睁开眼,却见烛火摇曳之下,夙渊还是像之前那样坐在面前,似乎动都没动过。 她有些尴尬,“看着我干什么?” “没什么,看你怎样给自己疗伤的。”他说罢,就站了起来,走到门口望着远处。 颜惜月知道他其实还是很想去追踪山君的下落,只是被自己拖累了而已,但自己虽已运转灵气疗治伤处,那右臂却还是隐隐作痛,使不出几分力气。正忧虑时,那烛火忽忽晃动,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却见原本空荡荡的窗前竟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人影。 颜惜月不由抓过长剑,夙渊亦闻声回头。此时那浅淡的人影已能辨清容貌,秀眉杏眼,青裙袅袅。 “寻真?!”颜惜月愕然站起,“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寻真的身影随着烛火光晕微微起伏,轻如烟霭。她朝着两人作礼,低声道:“我是来与你们道别的。” 夙渊皱了皱眉,上前几步,“你要去哪里?” 她低眉,眼眸含忧,“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此地,或许再不会回来。只是还有一事想要拜托,因此半夜元神离体寻到此处。” 颜惜月想起之前她与邝博阳所受的欺负,便道:“其实我们刚才几乎就要抓到吃人的怪物,可惜被它跑了,你只要再等几天,我们一定会替你洗清冤屈。” 寻真却微微摇头,似乎对此事毫不在意,继而伸出纤纤素手,漫漫星光在掌心飘悬舞动,半空中渐渐浮现小巧透明的琉璃水缸,其间还长着一株娇艳含苞的红莲。 “这是我家中红莲,需以灵力浇濯护养,三年方可盛开。但我明日即将离去,此花只怕等不到盛开便要枯败。”她顿了顿,朝着夙渊缓缓下拜,“虽知失礼,却想向你请求暂借几分灵力。待到你有空时,可来汉水解佩亭,我当以十倍相还。” 夙渊看着那支红莲,它的四周灵气氤氲,滋润着娇嫩欲滴的花苞。 “这些时间,是你用自己的灵力在养活它?”夙渊打量了她一下,“你如今灵力衰微,为何会这样?” “因我执意要离开汉水,神女便将我大部分灵力封存,亦不允许我擅用法术。因此,只能请你相助。”寻真说话间,神情甚是不安,甚至还带着几分悲愁。 他平静地问道:“这红莲开花之后,又有何用?” 她勉强笑了笑,“脱胎换骨,祛除痛苦。” 夙渊略一思忖,似乎明白了她种植此莲的用意。他径直走上前去,浅金色光华自指间静静流泄,如缥缈云雾凝成泉水,徐徐注入那朵红莲之中。 颜惜月看到此,忍不住问:“寻真,你是跟邝博阳一同回汉水吗?” 寻真闻言一怔,眼神忽的沉寂下来。“……不,明日请将此红莲转交于邝博阳,让他好生守着,等待莲开。” 颜惜月大为意外,明白她明日必将孤身远去,却不知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夙渊道:“还有一事始终不明……” “是关于我为什么要在这里生活两年?”寻真淡淡一笑,左手指尖一点,在那墙壁上的影子竟如水墨般流淌,最终化为一幅图景。 ——杨柳垂烟,莲叶无穷,一叶小舟横在碧波之中。有少年手持书卷坐在船头,在他身侧,则有一株红莲静静绽放。 “我本是生长于汉水解佩亭畔的红莲,历经风霜雨露,遇见无数过客。他叫安智,是江边穷苦人家的孩子,却喜欢佛家经文,常来我生长之处低声吟诵。我本已年岁久长,聆听佛经后心有感悟,只是不能变化人形,无法与他交谈,便只是每日等待着他的到来。十年之后,汉水神女偶然路过,见我灵性已通,便将我带回护养,使我终于得以修炼得道,幻化成人。” “我感念当年的安智,返回解佩亭找他,才知他后来出家云游四方,却在乱战中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被叛军杀死……”寻真停顿半晌,才又道,“我心中始终无法释怀,便恳求汉水神女准我再入尘世,以报恩情。” “然后,你找到了邝博阳?”颜惜月小心翼翼地问道。 她点头,“他正是安智的转世。本想还他十年岁月,只可惜……”她忽又展颜微笑,“或许是我太过执着,只记着安智的一切,却忽略了人过忘川便前尘皆无,即便魂魄转世,也再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 语罢,寻真再拜,浮在空中的琉璃缸如星光般散去,化成一点银珠,落入夙渊手心。 “有劳了。”她的身影渐渐淡去,连同着墙上的那幅水墨图景,一起归于虚无。 颜惜月望着空荡荡的墙壁,心情沉重。 * 天色初明的时候,邝博阳替寻真收拾了包袱,送她去秦尚书家。 他们走过那条狭窄阴暗的小巷,两侧门后探出脑袋,朝着两人唾弃咒骂。但他与她都像没听到一样,默默地走了出去。 他找来牛车,让寻真坐在后面,持鞭驶出了进贤城。城外道路曲折漫长,两人一路寂静,直至行到青岚湖畔,寻真忽而道:“博阳,在这里停一下。” “什,什么事?”他握着鞭子回头看她。她下了牛车,注视着他,“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见到我的吗?” 他一怔,望向湖畔的那座小山。两年前他上山砍柴,忽遇大蛇袭击,是寻真出现赶走了大蛇,并替他包扎伤口。那时的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仙女…… 她朝着那座山慢慢走去,“我想再去看看。” 邝博阳怀着复杂的心情随着她上了小山。 山顶除了丛生的草木外并无美景,只有转到一侧,才可望见如天落碧玉般的青岚湖。 秋阳出云,山间来风,水面涟漪不止,满目皆是璀璨如星。远山渺茫,只余一抹青色,横斜天际。 邝博阳站在寻真身后,见她许久不说话,知道她内心难过,也不由低落道:“寻真……我,我知道自己的决定让你伤心,可,可也是无奈。你去了秦尚书那里,要,要好好保护自己……” 她背对着他,静默片刻,才道:“当初你第一次见我,傻傻地问我是不是仙子,就在这儿,对吗?” “……是。”他疑惑不解,不知道她为何会问起此事。 她转过身,望着邝博阳,“那现在,你还信吗?” 他尴尬地后退一步,“说这个干什么?你,你也知道,那是玩笑。” “那别人说我是妖,是鬼,你怎就信了?”寻真寒了声音,眼里满是悲哀。 “我……”邝博阳为掩饰心虚,提高了嗓门,“我都不知道你的,你的真正来历!再说,再说你怎么可能真是仙子?仙子,怎么可能看得上这样一无是处的我?!” 她望着他紧张苍白的脸,不由失神,过了许久,才喃喃道:“你要记得,等家中的红莲开放后,将那莲瓣碾碎,再以清酒与冰雪一同浸泡三年。饮下那酒之后,你身上的残疾就会……” 邝博阳却心烦意乱,转过身道:“我们……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安智!”她在身后忽然叫了一声。 他茫然回头,寻真却望着他,轻声说道:“再会。” 随后,她决然转身,朝着崖下波光粼粼的青岚湖飞跃而去。 “寻真?!”邝博阳惊呼着扑上前去,拼命抓住了她的手腕,岂料竟也一下子跌出了山崖。迅猛的山风席卷而来,在这猝不及防之际,惊愕中的寻真却还是挥出长袖。 耀眼光华如莲叶般平铺展开,将邝博阳稳稳托起。 而她自己则如受伤云燕般径直坠下。 风吹起她的青青衣裙,寻真的眼里有刹那的遗憾。最后一丝灵力自她指尖流出,转眼间她的身子竟化为无数嫣红莲瓣,被风卷起,又零落飘散。 * 那一点灵力随风飘飞,如残雪般,最终飘到了青岚湖边的夙渊身前。他伸出手,掌心缓缓浮现那株含苞的红莲,微弱的灵力轻轻落在瓣尖,与周围氤氲的灵力融汇如雾。 山崖上,邝博阳发出绝望的呼喊。 颜惜月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望着坠入湖水的飘零红莲,怔怔道:“她这样……是回到汉水神女身边去了吗?” 夙渊垂下眼帘,“她刚才耗尽了灵力,只怕归路迢迢,已难以回去。” “什么?那她会怎样?”颜惜月不敢相信,呼吸为之一阻。眼前忽又浮现昨夜寻真道别的场景。那时的寻真,或许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回到汉水…… 夙渊没有回答,只是静静俯身。他的指尖触及湖水,烁烁微光持续不断地流注蔓延。漂浮于水面的数瓣红莲轻轻起伏,在那微光的萦绕下,最终飘向远处。 他这才站起身子,将手中犹自含苞待放的红莲转交于她,转身朝着青岚湖的另一侧慢慢走去。“你去将红莲给他吧。” * 颜惜月忘不掉将红莲交给邝博阳时候,他那种惊愕而又悔恨的眼神。 她交待着寻真之前的叮嘱,但他却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生气,整个人都是木的。 “那么,我走了。”她也不便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要离去。邝博阳却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追了几步,颤声问道:“寻真呢?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变成许多花瓣……” 颜惜月回首望着淡蓝天际,低落道:“她是仙子啊……只是不愿再在凡尘停留,回到原先生活的地方去了。” 她说罢,离开了那座山。 邝博阳跌坐在地,失声痛哭,怀里还抱着那株蕴含了无数灵力的红莲。   ☆、第十八章 “如果你是邝博阳,等到半年后红莲盛开,你会将它碾碎化酒吗?”颜惜月下山之后走出很远,还不由回头望向山丘。 夙渊缓了缓脚步,“为何问我?” 她意态失落,垂着长长眼睫道:“只是想知道你们男人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或许和他完全不同,问我也是无用。” “你!”颜惜月心中本就烦闷,见他丝毫不能体会自己的感怀,更是不想再说话。她独自往前行去,夙渊却没有追上,隔了一会儿,她下意识回过头去,见夙渊还站在原来那里,沉着脸远远望着她。 颜惜月无奈,只好又折返回去,皱眉道:“你这是要干嘛?” “我答得没错,他是他,我是我……”他居然还想辩驳。 颜惜月失望道:“不说就不说了,我又没强迫你。” 湖水拍打着岸边卵石,波声起伏,水浪卷涌。她慢慢前行,心中始终还想着寻真与邝博阳的事,不免又觉得自己多愁善感,或许对于修仙之人来说,这并非好事,反倒会成为很大的干扰。 想到此,颜惜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望着渺茫的青岚湖出神。 夙渊自后方走来,默默站在她身边。 西风吹落萧萧木叶,湖面上的光亮渐渐黯淡,不知何处飘来数朵雨云,飘洒下如丝如絮的细雨,拂过脸颊,又转瞬即逝。 静默间,夙渊忽道:“我不会把红莲碾碎。” 颜惜月愣了一下之后才反应过来,“都问过那么久了,还回答?” 他没再说话,湖面上吹来潮湿的风,淅淅沥沥的雨又落了下来。 “走吧。”颜惜月说。 他点点头,依旧像以前那样跟在她身后。细雨与水雾交织氤氲,颜惜月的身影也朦胧起来,夙渊静静弹指,细密雨丝悄然划过,未曾沾湿她的衣裙,就好像有透明的伞飘在半空,如影随形。 她讶然回头,站在濛濛秋雨中,眉心小梅嫣红。 “给你。”夙渊说罢,半空中荧光微闪,有洁白的纸伞徐徐飘下,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颜惜月伸出手,那纸伞就飘落于她掌中。雨点稍稍大了起来,滴滴答答的打在薄透的伞纸上,她犹豫了一下,向着夙渊道:“你不过来吗?” 他走上前,却没有与她同在伞下,只是站在旁边。 “雨淋不到我。”夙渊的眼里有些许的骄傲。 纷纷扬扬的雨珠在他身子周围溅起又落下,果然不能打湿半分。 于是两人在微凉的秋雨中前行,她撑着那柄素白纸伞,他就在旁跟随。 * 因昨夜被那怪风聚成的妖兽偷袭成功,山魈亦被带走,颜惜月自感愧疚,便提出要继续追踪山魈的下落。夙渊对那山魈其实没怎么在意,倒是那后来出现的妖兽引起了他的兴趣。 “你的手臂还疼吗?”他见颜惜月还是用左手撑伞,不由问道。 “好多了,只是还略微酸痛。” “嗯。”夙渊没再多问,望了望远山黛影,“那就先去南台村看看,也不急着动手。” “南台村?”颜惜月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却记不清到底在哪里听过。夙渊瞥她一眼,“昨夜那个山魈说过,因为山君不允许它们吃南台村的百姓,它才跑到这里来。” 她恍然:“看来山魈平时肯定是在南台村附近了。” “那是当然。山魈并不可怕,只不过昨夜那飓风化成的妖兽若真是山君分|身,此妖倒比之前所遇到的都要厉害。” “我不怕。”颜惜月自然而然地道,“再说,不是还有你吗?” 夙渊看看她,眼神有些奇怪,她愣了愣,“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避似的转过脸去。 颜惜月却撑着伞走到他身前,看他一眼就发现了异样。“夙渊,你眼睛又绿了!” 他无端懊丧起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为什么有时候会变成墨绿色啊?” “不知道。” “你自己的眼睛,自己会不知道?” “没有什么原因,想变就变了。” “……” * 经过多次问路,午后时分,颜惜月才带着夙渊找到了那个位置偏僻的南台村。 因地势高低错落,村中田地不多,小径复杂交错,蜿蜒通往村后的山岭。雨水刚停,已有村民背着箩筐进山。一辆牛车正往村外去,赶车的年轻人看到娉婷如仙的颜惜月,不由回过头多看了几眼,继续又停下牛车,问道:“娘子是从哪里来的,到我们这儿找人吗?” 颜惜月颦眉道:“赶路的时候跌伤了手臂,痛得厉害,不知道哪里可以容我们休息一晚?” 那年轻人眼睛放亮,连忙道:“我家房子大,娘子要是愿意,我这就带你去休息。” 颜惜月还未回答,夙渊的脸色已经有些发沉,坐在牛车上的另一老者却回过头正色道:“外来的客人要在村子里住,也先得去拜见了族长才行,不要坏了规矩。” 年轻人叹了一声,悻悻然地指了指远处的大槐树,“行,那娘子就先去族长家吧。” “族长?”颜惜月看了看村子,“你们这村子都是同一家的?” “是啊,咱们这村多数都是姓耿的。倒是也有外姓,只不过很少。” 老者似是不耐听他闲聊,催着往前赶路,年轻人只得扬起鞭子,赶车往前而去。 颜惜月顺着刚才所指的方向慢慢走,夙渊不声不响跟在她身后。他背后的光剑暂时隐没,看上去消减了几分寒意,但还是让人不敢亲近。村民们隔着很远朝他们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似乎很少会见到外来者进入这个僻静的村庄。 粗壮的大槐树枝叶盘曲,如苍龙般覆压在屋顶。 颜惜月抬手,叩响门扉。 “谁?”门后的院子里传来问话声,过了一阵,才有人将门打开。 * 开门的是个面目黢黑的中年妇人,听颜惜月道明了来意,面无表情地说了声“在这先等着”,随后转身进去。颜惜月有些尴尬,回头看夙渊,他却正扬起脸注视着村后的山峦。 等候了片刻,那妇人才返回门口,将他们带了进去。 与其他农家相比,这院子还算宽敞整洁,堂屋檐下悬挂着不少野味山货,看上去日子过得很是殷实。一个头发斑白的老者背着手站在台阶上,见他们来了,便颔首道:“家中简陋,还请客人不要嫌弃。” 听了这语气,颜惜月便知他的身份,连忙行礼,“耿族长,是我们冒昧打搅了。本来还想赶路,可下雨之后山路难走,我又受了伤,只得找地方借宿一宿。” 老者正是南台村族长耿通,他哈哈一笑,朝里边做了个手势。“哪里话,我们这小村庄平日很少有外客到访,两位不必拘束,就当是到朋友家里作客一般。”说话间,又吩咐那仆妇去厨房泡茶,看起来倒是好客。 颜惜月与夙渊跟在他身后进了堂屋,却听里侧门后传来又急又快的脚步,奔出来一个穿着素花布袄的小女童,不过三四岁上下,圆眼粉唇,甚是可人。 “爹爹,爹爹!”她挥动着小手扑过来,竟一下子抱住了夙渊的腿。 向来冷静的夙渊措不及防地怔在原地,小女童努力抬起脸看看他,随即歪了歪头,松开手胆怯地往后躲。 “怎么连自己的爹都能认错?”耿通沉着脸斥了一句,小女童不敢吱声,咬着手指扭来扭去。 “盼儿!你跑出去干什么?”后屋很快又有年轻女子一路小跑追出,见了陌生人,连忙低头行礼,随后将小女童拽到身后,贴着墙角而站。 “这是我儿媳瑞娘,出身低微,见了外人就害羞。”耿通很随意地说着,朝女子望了一眼,眼神隐带不悦。 她长得娇小柔美,此时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脸颊微微发红,视线也始终落在下方。 “爹爹呢?”盼儿从她身后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颜惜月与夙渊。 瑞娘忙回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爹爹他,很快就回来了。”   ☆、第十九章 稍做休息之后,颜惜月找了个借口,与夙渊一同出了耿通家,沿着村中小径前行。 村里的人多数都出去干活了,路上倒是安静。她见四下无人,想要放七盏莲华出来,夙渊却道:“不要在村庄里显露,免得被人看到。” “……想快些寻到山君躲藏之处。”她顿了顿,“你不觉得那个族长对孙女好像一点都不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他不紧不慢地走在树影下,似乎没有任何感受。 “我怎么知道?”颜惜月拨弄着腰间浅色流苏正在思索,却听他又说了一句,“我是问,你为什么总在意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她无语,停下了脚步,他却继续前行,仿佛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似的。青山碧水间,这玄黑背影挺拔利落,倒像是画中人一般,可颜惜月心情却又被他打乱。 见他走得远了,她才有些气恼地追上去,在他身后说:“果然猫是不会理解人的!根本没有那么多情感!” 他本是走得洒脱,听了此话脚步忽地一滞。回过头,用极为奇怪的眼神望着她,“你说什么?” 颜惜月看到他这神色,自觉戳准了他的软肋,不由得意地露齿笑起来,伸出双手,在两腮边做了个动作。“早就被我看穿了,还自以为神秘高傲呢!不就是只黑猫吗?” 他不发一词地看她,末了,才按捺着内心翻滚的情绪,一字一字道:“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黑猫了?” 颜惜月怔了怔,打量他几眼,“难道是白猫?” 夙渊快要气疯,“简直胡言乱语!” “恼羞成怒了?”颜惜月哼了一声,“其实最早我看你到处找鱼的时候就猜到了,只不过没说穿而已。你的主人还真奇怪,竟会叫一只黑猫去看守什么宝贝,还在无涯待了一百多年!我只知道狗会看家,没想到猫成了妖之后也这样忠诚……” 她说到最后,又忍不住背着手笑。 天色正碧青,飒飒金风拂动她的乌黑长发,身后的杏黄剑穗随之飘飞。夙渊自遇到她以来,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开心,她笑的时候眼睛弯弯,瞳仁明亮,映着面前的他。 他开始还想辩驳,但话到嘴边又忍了回去,只道:“你竟至今也不知无涯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想了想,“……以前从没人跟我说起。可这跟你的真身又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扯开话题!” 夙渊冷哂:“要是知道无涯,就根本不会以为我是什么黑猫。你那师尊,未免太误人子弟!只怕自己也孤陋寡闻,所以门下弟子连无涯都没听说过。” 颜惜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愠恼。“好端端的为什么忽然说我师尊坏话?他掌管玉京宫诸多事务,哪有时间给我谈天说地?” 夙渊愣了愣,没有预料到触及了她的逆鳞。颜惜月瞪了他一眼,大好的心情都被搅乱,转过身就往山间去。 他踟蹰一会儿,跟上去走了一段,见山路陡峭崎岖,便出声道:“山上情况不明,你不要走在前面。” 颜惜月沉着脸瞥了瞥他,没有理睬,继续向前。 “你不想知道无涯究竟在何处吗?”他想了半晌,才问出这样一句。 她还是顾自走路,连看都不看他了。 夙渊郁闷,站定在小径转弯处,遥遥地道:“你的师尊是说不得的?” 颜惜月正色回首,“他是我的恩师,也是玉京宫的掌门!许多年前要不是他与诸位前辈联手抵御了魔君烈枫,洞宫山以及众多修仙门派恐怕都要被魔君率众践踏。也正因此,他才能够执掌玉京宫,这身份,不是随随便能够诋毁的。” 她别过脸,看着山路上随风摇曳的小小花朵,又道:“我只是他门下不出众的一个弟子,也很少能够得到师尊的亲自指点……可我始终牢记着,当年我病重垂危,大家都束手无策,是师尊将我带到了宝丰岩,不眠不休地施法将我救活。因此,哪怕他后来没教我多少法术,可我还是愿意一辈子留在玉京宫……你不是也说,只要能为你的主人效力就在所不辞吗?在我心中,师尊也是无可取代的。” 夙渊站在瑟瑟秋草间,静默了片刻,道:“我知道了。” * 两人此后都情绪低落,颜惜月闷闷不乐地爬上村后山丘搜寻了一遍,也没发现什么异样。她又放出七盏莲华,莲华在山间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也慢慢飞回,停在她肩头失望道:“没有妖气。” 一无所获的两人回到了耿家,仆妇正端着茶水准备送进屋子,见他们进来,连忙道:“你们总算回来了!老爷刚才还在找你们。” “有什么事吗?”颜惜月不解。 耿通听到说话声,从堂屋走出道:“回来就好,我之前听人说看到你们两个到山上去了,因此有些担心。要不是你们现在回来了,我还打算叫人去找。” 颜惜月讶异道:“怎么?难道这后山不能去吗?可我没觉得有什么危险……” 耿通负手走下台阶,“这村后的山丘倒没什么,村庄里的人也时常进山打猎摘果。只不过你们是外客,怕是不知道哪条路该走,哪条路不该走……万一贪看风光,走到了伏山岭去,那就不好办了。” “哦?”夙渊扬起眉梢,“伏山岭上有不寻常之处?” 耿通叹息一声,“伏山岭离我们南台村有六七里远,以往因为那里的竹子长得特别好,村民们会结伴去砍下竹子编制家具卖钱。但前几年上山的人很多都遭遇野兽袭击,有几人甚至死无全尸,因此我们这儿的人都不敢再去。” 夙渊颔首,朝着颜惜月看了一眼,她心中明白了几分,脸上却微笑:“多谢族长提醒,我们只是在附近走走,不会跑那么远的。” “那就好。”耿通呵呵一笑,转身要往回走。 颜惜月假装无意地询问道:“对了,在到南台村的路上,我曾听说这里有山魈吃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啊?” 耿通停在了台阶前,背着手皱眉回头:“哪里来的山魈?只是以前山里的野兽饿急了就将进山的村民给害了,也是难得才发生一两次,怎么会被外面的人传成是山魈?” “那……村里可有人无故失踪?” 耿通摇头:“并未听说,娘子为什么问这些?” 颜惜月连忙道:“没事没事,想来是别人加油添醋才传岔了。” 说话间,穿着花布袄的盼儿又颠颠跑来,头上的丫髻晃晃悠悠,手中还握着一个木头雕成的小羊。她在耿通身边绕了一圈,挥动着双手道:“爷爷爷爷!爹爹什么时候回来?盼儿想他了。” “快了。”耿通只简单地应了一句,见盼儿衣衫上沾着泥土,不禁叱道,“钻到哪个角落去了?你娘呢?怎么也不管?” 说罢,又扬声喊道:“瑞娘,瑞娘!” “来了!”瑞娘急匆匆地从里院出来,满脸不安,忙向耿通道歉,“我想着庆生就要回来,就在屋里给他翻找厚一些的衣服……” “好好看着!不准放她乱走!”耿通沉声吩咐了,也没多看盼儿几眼,就回了正屋。 瑞娘低头后退,见颜惜月正瞧着这边,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又将盼儿拉过来,替她拍去身上尘土。 颜惜月蹲在盼儿身前,指着那个木头小羊道:“这小羊真漂亮,就像活的一样!是从哪儿买来的呀?” 盼儿抱紧了小羊,又低头亲了亲它,“是爹爹给我做的,因为我也属羊!” “咦,你爹真厉害啊。”颜惜月故作惊讶的样子引得盼儿嘻嘻直笑,瑞娘起身,略带羞赧道:“我们这乡野人家也没什么好东西,她天天抱着小羊,睡觉都放在枕头边。” 盼儿的黑眼睛滴溜溜的,一会儿看看颜惜月,一会儿又看看夙渊,忽而抿唇笑道:“你身上有光,真漂亮!” 颜惜月一愣,她与夙渊都早已收了法术,看上去与常人一般无二,但又不知道她到底指的是谁,便上前一步,问道:“是说我吗?” “不是。”盼儿摇摇头,白嫩的小手一指夙渊,“他的身上有光,金灿灿的,在游来游去。” 夙渊亦颇为意外,他背后的光剑此时并未显现,可这小女童竟能一眼看出,着实非同寻常。 可还没等他开口,瑞娘已一下子捂住了盼儿的嘴巴,拧眉道:“不准再说谎话,爷爷听到了又要不高兴!快跟我进去!” “哎……”颜惜月想要问个清楚,瑞娘已经拉着盼儿朝她行礼,“对不住,她就喜欢胡说八道。”说罢,便急忙带着她回了屋子。 * 日暮时分,天色重又阴沉,不多久就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 耿家摆起了满满一桌酒菜,算是对远道而来的客人的正式欢迎。然而入座的除了颜惜月与夙渊之外,也只有耿通一人。瑞娘早早地就去了厨房帮忙,盼儿则独自在廊下玩耍。 因为拘束的缘故,颜惜月没怎么吃菜,转眸偷偷瞥着身边的夙渊。他还是不会用筷子,手指指节突出,看上去用了很大的力气,可两根筷子不是分得极开,就是撞在一起打架,连夹了几次都没夹起一棵菜。 耿通目光疑惑,“这位……这位郎君是不是手不方便?” 夙渊没吭声,颜惜月忍着笑,道:“是呀,不过反正他吃得也不多。” 耿通叫仆妇给夙渊送来了勺子,“这个应该好握一些。” 恰好又有一大盘滑溜鱼丸端了上来,夙渊默默接过勺子,朝着鱼丸就是用力一挑。富有弹性的鱼丸腾地滚出盘子,哧溜一下就掉下了桌角。 “……”颜惜月不无悲哀地看着他,夙渊抿紧了唇放下勺子,端坐在了那里。 耿通笑呵呵地叫仆妇来替夙渊舀些菜肴,颜惜月却抬手道:“不劳您老费心了,他这个人有些矫情,还挑食得很呢!”说着,一把拿过夙渊面前的瓷碗,飞快地替他舀了几个鱼丸,又放回他面前。 “喏,吃吧。” 他抬眸看了看她,颜惜月却早已侧过脸,顾自吃着东西。   ☆、第二十章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檐下很快流注成帘,灯笼在风中乱晃。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仆人还未过去询问,蹲在廊下玩耍的盼儿却已经抱起小木头羊叫道:“爹爹回来啦!” 仆人忙跑去将门开了,身穿蓝色长衫的年轻男子从门外撑着伞快步进来,身后背着包裹,风尘仆仆的样子。盼儿冒着大雨奔上前,举起手中的小羊,欣喜喊道:“爹爹!” 男子将伞移到她上方,俯身看看,刚想要应答,却又敛容走过她身边,径直来到了堂屋里。 “父亲。”他放下伞,在耿通身前垂手而立,眉目颇为英俊,只是精神有些疲惫。 耿通捻须笑了笑,问道:“下着大雨怎么还连夜回来?钱款都收回来了?” “都收回了。启程的时候并未料到下雨,既然快到家了,就也没再留宿别处,索性赶了回来,也没什么事。”耿庆生规规矩矩地回答了,随后又望向颜惜月与夙渊。 “哦,这两位是途径此地的客人,因为受了伤所以借宿休息。”耿通介绍着,耿庆生便向两人问好。 颜惜月应得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还落在廊下的盼儿身上。 浑身湿漉漉的她已经跑了回来,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耿庆生的背影,手中还紧紧抱着小羊,刘海上慢慢地滴着水珠。 * 因儿子回来,耿通分外高兴,又命仆人拿来了久藏的高粱酒,请颜惜月与夙渊品尝。颜惜月推说不善饮酒,耿通却很热情地又倒了一碗,向夙渊道:“这是本地的特产,两位既然有缘到了南台村,一定要尝尝这酒的滋味。” “他也不会喝酒。”颜惜月谨慎地说,可夙渊却接过满满的一碗酒,低下头就喝了一口。 “如何?”耿通饶有兴致地看着夙渊。 他微微蹙了蹙眉,但很快平静了神色,抬头道:“滋味很好。” “那就好,既然喜欢,就多喝点,哈哈哈!”耿通很是得意,不停地向夙渊劝酒,而夙渊竟真的一口接一口地将整碗酒都喝了下去。 颜惜月看呆了,之前她甚至怀疑他是否知晓酒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可他喝罢之后,居然面色如常,实在让她吃惊。 酒席将尽时,在厨房忙碌了许久的瑞娘终于得空过来,还将盼儿也带到了桌边。 而耿庆生还在与父亲闲谈,似乎并未在意她的目光。 “爹爹……”盼儿怯怯地靠在椅子边,伸手拉了拉耿庆生的衣袖。她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衫,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看起来可怜兮兮。 耿庆生正端着酒杯,低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盼儿讨好似的将木头小羊举得高高的,软声软气道:“爹爹,我天天抱着小羊睡觉。” “拿到这里干什么?还不放回屋子去?”耿庆生却很是冷淡,甚至有些不耐烦。 盼儿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瑞娘握了握她的小手,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才叫仆妇将盼儿带了回去。 盼儿一边走,一边还不忘回头看耿庆生,可耿庆生始终背对着她。 颜惜月看着,不由有些难过,此时耿通却又扫视了夫妇一眼,道:“今年已经快要过去,我还得等多久才能抱上孙子?” 瑞娘绯红了脸低头不语,耿庆生略显尴尬地笑了笑,也没回话。 耿通沉了沉双眉,语重心长道:“不要让我在族中丢脸!” “是。”耿庆生替他倒酒,又看看酒席上的两人,向父亲陪着笑脸,“有客人在此,父亲说这私事做什么?” “传宗接代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避讳的?”耿通已经有些醉意,指着颜惜月与夙渊,提高了嗓门,“不信你问问这两位,是不是也巴望着早日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颜惜月窘迫异常,急忙道:“不,我们不是……” “不必害羞,要不是一对儿,孤男寡女怎么会在一起?”耿通哈哈笑着,拍着夙渊的肩膀,“这位小郎君虽然手有些不方便,可长得还是很俊俏……” 颜惜月简直要无地自容了,夙渊的目光有些散,却还撑着精神轻咳一声,端起酒碗,“多谢夸奖……我再敬族长一碗。” 颜惜月瞪他一眼,“你不能再喝了……”话才说了一半,眼光落处瞥见了他从墨黑衣袖中露出的手腕,心头猛地一跳,竟不假思索地一把将其握住。 夙渊一惊,“干什么?” “你喝醉了,赶紧回去休息!”颜惜月板着脸将他一把拽起,向耿通父子辞谢。耿通见状也不便强留,便让一旁的仆人搀扶夙渊回房,颜惜月却还紧紧握着夙渊袖口,婉言谢绝之后带着他匆匆离开。 * 回后院的路上,她一手打伞,一手抓着夙渊,身上被淋湿大半,很是狼狈。他显然有些迷糊了,一路上只是发呆,走路都飘。 他们借住的两间厢房本是相邻,颜惜月径直将夙渊推进了门,随后反手落了门闩,压低声音急切道:“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屋子里尚未点灯,夙渊站在门口发怔,颜惜月忙又去点亮油灯,举到他近前晃了又晃,着急道:“夙渊,夙渊!” “什么……”他只觉头晕眼花,下意识地抬手遮挡光亮,颜惜月顿足,扯着他的袖子,“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他这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慢悠悠地“啊”了一声,随后坐到了床边,道:“怎么冒出来了……” 颜惜月快要哭出来了,刚才在客堂里一眼望去,只觉他手腕发黑,惊吓之下也没细看。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妖怪喝醉后法力减弱,时常一下子暴露原形,故此来不及多想就拽着他赶紧回来。 如今在灯光下细细一瞧,他那手腕上显出的竟是一片片墨黑光亮的鳞甲,有的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手背之上。 “那酒有毒?你有没有觉得难受?”颜惜月急得快步走到床前,夙渊却扬起脸看她,怔怔地不说话。她见他痴痴呆呆的,更是担忧,却又不敢再撩起他的衣袖。 夙渊却笑了一下,顾自躺了下去。“没有毒……这就是酒吗?以前时常听他们说……鲲后宴请上神时候也会有美酒……可我一次都没去过……” 他自言自语着,唇角微扬,眼眸晶亮。 颜惜月这才放松了些,试探地拽拽他的衣袖,“难道这些鳞甲,是你本身就有的?” “是啊……很奇怪?”他睨着眼睛看她,神情竟与平素截然不同,犹带着少年的稚气。 “……呃,猫也会生这么吓人的鳞甲?成了妖就变了模样?”她看着他修长好看的手指,其上已经有几片小小的黑色鳞甲悄悄显出。颜惜月心里发怵,侧过脸不敢再看。 夙渊又皱眉,负气道:“说了不是猫!你怎么这样笨?!我是上古神裔,岂是一般妖物?!” 她背着手往前挪了挪,“那你是什么变的?” 灯火在她身后跳跃摇曳,在夙渊望去,颜惜月好似在云端霞光间。他忘记了回答,怔笑着伸出手,叫道:“颜惜月。” 她很是意外,虽然早就跟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可平素他总是寡言少语,从不肯轻易叫她。可现在却极为自然地叫她名字,语声甘醇,又带了几分醉意。 夙渊见她不回应,又喊了一遍:“颜惜月。” “喊什么?”她颦眉,“我不是在这里吗?” “你过来。”他还伸着手,微微扬起眉,简直就是个固执又自负的少年郎。 可那双眼睛真美,眸子深处又隐隐透出深深墨绿,是倒映了璀璨星辰的一池春水,揉碎了珠光流彩的无瑕琉璃。 颜惜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 于是他高兴地笑,用了几分力将她拉近身前,道:“你跟我去北溟吗?无涯,就在北溟最深处。” “北溟?”颜惜月一愣,手指也紧了紧,“有鲲鹏的北溟吗?难道你以前就是在那看守东西,待了三百多年?” 他又孩子气似地笑,“不是三百,我在北溟……已经独自住了一千多年了……” “一千?!我……我不知道你活了那么长时间!”颜惜月的心砰砰乱跳,脑海里也混乱一片,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不由自主地想将手收回。 可是夙渊却紧紧握住了,颠三倒四地道:“别怕……其实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上岸来……许多的东西,我见都未见过,还有许多的事情,我想都没想过……颜惜月,你不要总是笑我。” 她胡乱地点头,心有小鹿乱撞。 他这才释颜,侧转身子正对着她躺着,手还是不肯松开。颜惜月脸上发热,见他双腿斜搁在床沿,靴子也没脱掉,便尴尬地道:“就这样睡觉了吗?” 夙渊只是傻傻看她,她羞赧起来,俯身哄孩子似的说:“我帮你去打点水来洗脸,好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才得以将手抽出,然后端起床边架子上的铜盆悄悄走了出去。   ☆、第二十一章 屋外雨势虽已减小,但夜深之后寒意侵骨,让她不禁微微发颤。 心绪却仍是纷杂,她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还是惊,亦或是两者皆有,另还有许许多多难以言说的情感,就像无数红线交织萦绕,理都理不清。 去井边打水的时候,她都还未平静下来,整个人有些发怔,神思完全不在身上。 待等端着水盆回到夙渊房里,灯火还闪烁,他却已经闭着双目睡着了。 安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颜惜月怔立了一会儿,心底有几分遗憾与失落,但很快又平复。她并未转身离去,而是将他靴子脱下,又沾湿了手巾,谨慎地替他擦拭了脸与手。 碰到他手的时候,她心中还是有些畏惧的。那手背上长出的鳞甲虽小,可她的指尖不经意拂过,只觉得一阵寒凉。她也没敢再多看,赶紧替他盖上了被子,之后悄然离开。 * 耿家大院已经一片寂静,想来是他们已撤去酒菜,各自安歇。 回到自己的房间后,颜惜月也早早就睡下,可躺在床上听那窗外秋雨连绵,却怎么也无法入眠。 她烦躁不安地翻身,默念心诀,放缓呼吸……可还是无济于事,脑海中来回浮现的全是之前在夙渊房中的景象。末了,她终于放弃了努力,无奈地在黑暗中睁着眼睛。 风雨扑打着薄薄的窗纸,她转过脸望向窗户的方向,却惊讶地发现,原本敛了光的七盏莲华正幽幽浮在房中,一闪一闪地放出浅蓝色光芒。 “小七?”她低声唤着,小心翼翼地起身。 七盏莲华轻轻浮动,星星点点的蓝光已逐渐散开,绕着本体一圈又一圈,化成了盛开的莲花。颜惜月心知必有异动,背起长剑便跃下床来。此时屋外雨声骤紧,忽然间一阵狂风掠过,吹得窗纸扑簌作响。 七盏莲华倏然间破窗而出。颜惜月连忙开门,庭院中空空荡荡,唯有风雨一阵紧似一阵,可莲华却势如流星,越过屋脊朝着北边急速飞去。 颜惜月冲进夙渊房间连声唤他,他却毫无反应,她又猛推几下,见他还是睡得正沉,只能重新奔出门去,追向莲华飞逝的北方。 * 寒风冷雨扑面袭来,行得越快就越是艰难,但眼看着莲华的幽幽光焰在前方时隐时没,她便顾不得考虑自身,提着劲在风雨中疾掠。湿滑的野草在下方飞逝,颜惜月已追至村后山丘顶端,莲华的幽光又是一闪,很快没入另一侧的密林。 她穿过密林,沿着狭长的小道追行数里,不觉又进入了连绵山岭。 其间山石林立,势如猛兽,又有风雨萧萧,状似咆哮。黑暗中不知何处传来水声隆隆,像是瀑布涨水,撞击着岩石奔涌而下。 颜惜月在半山间的转弯处略停了停,莲华忽而朝下飞落,渺茫几不可见,只余下一道浅淡的光痕。她疑惑着探身而望,下面的山谷黢黑幽深,水流潺潺不绝于耳。此时风雨暂小,颜惜月抓着石间钻出的藤萝便往那谷底慢慢滑去。 双脚落地时,就能明显觉出此地必然人迹罕至。潮湿的泥地上不知积了多少的枯枝落叶,有的早已腐烂,在这雨天更散发出浓郁的味道。 她不敢掉以轻心,手持长剑沿着山壁而行。 莲华不知道飞去了哪里,四周是死一般的沉寂黑暗。 每一步踏出,厚厚的落叶间都渗出湿滑泥水,让她行进格外吃力。随着越来越往深处走,先前听到的瀑布声也越来越响,震耳欲聋的回荡在这空谷之间。 前方是交错密集的竹林,她侧着身子小心穿行,隐隐看到弥漫的水雾后有数点蓝光闪烁。 不远处湍急的瀑布自山顶倾泻而下,溅出无数水沫,飞散在湿润的空气中。七盏莲华就像夏夜的萤火虫一样停在了瀑布旁边的石壁间,一明一暗。 颜惜月犹豫了一下,紧贴着山壁朝那边挪去。可直至到了莲华所在的岩石前,四周也还是如常,瀑布依旧喧嚣,水意依旧四溢。她诧异地绕着那瀑布又搜寻一圈,还是没有任何发现。 “小七,是不是又追丢了?”她不放心地低声问着,伸手托起莲华。 七盏莲华却从她指尖滑落,重新飞到了那石壁间。颜惜月蹙着眉,将手心贴了过去,石壁湿冷粗糙,似乎并无异常。但当她抽出长剑轻轻划过之时,原先黝黑的石壁间竟隐有暗红光芒,盘曲连绵的符文如水中倒影般晃动浮现,瞬时间侵满了整块岩石。 ——有人在此布下了结界。 她确信妖物就隐藏于这石壁内部,然而里面情形究竟如何,却无从得知。略一思忖,她矮身退避,在暗处取出了钧天宝镜,念动碎星诀。 镜面掠过涟漪,来回盘旋的暗红符文如帘幔漂浮,有影子在深处幽幽晃动。她凝神聚灵再度默念碎星诀,镜中景象才慢慢展现,只是因结界法力高强,一切都朦朦胧胧,好似隔了数重白纱。 厚重的山壁内部竟另有洞天。 青竹如海,碧草如茵,白墙黛瓦的小院门户半开。院子中,有身穿蓝袍的男子背朝外蹲在屋檐下,以手中的玩具逗着身前的女童。 站在檐下的女童身穿红衫,虽是面朝这边,容貌却看不清楚,正举着双手去抢那玩具。 “把小羊还给我!”她抢了几次抢不到,便生气地抓住男子的衣袖使劲晃,“你是个坏爹爹!” 他笑了起来,展开双臂将她抱进怀中,“为了一只小羊就骂我?” “你把小羊抢走了……呜呜……”女童说着说着就抹眼泪。男子叹了一声,手掌一展,便多了几枚红艳艳的果子,“好,我是个坏爹爹,但不知道盼儿还想吃这果子吗?” “酸酸果!”女童高兴地伸手去抓果子。 石壁外的颜惜月看到此,不由心神一惊。 “什么人?!”男子警觉起身,霍然回首间袍袖一卷,刹那间钧天宝镜中的景象剧烈震荡。颜惜月未及出手,石壁间暗红符文猛然暴涨,竟如无数条光索般束住了她的手脚。 七盏莲华见状急速飞来,却被耀目的红光反震向对面山壁。 颜惜月惊呼一声,被铺天盖地的暗红符文笼罩全身,须臾之间就消失在石壁前。 * 无尽漆黑吞噬了一切。 令人心惊的暗红符文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但比起陷于不断转圈的符文中更可怕的是,她如今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无论朝前朝后,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她抬手触摸四周,却空空荡荡什么都碰不到。 颜惜月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有些吃力了,这无尽的黑暗好像巨石压顶,沉得让人喘不出气。她挣不出,逃不掉,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 然而前方亦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冷汗不断地从额间流下,脚步也越来越沉。寂静中,她忍不住大喊:“有没有人?” 没有任何人回应,只有她的喊声来回飘荡,更显出这漫无边际的空旷。 颜惜月不由慌张起来,握着剑快步向前,直至咬牙飞奔。 孤单的脚步声紧随身畔,这死寂的空间内只有她一人。 最后,她终于撞到了坚硬的障碍。伸手去摸,却是湿冷粗糙,正如之前在外面摸到的石壁。 颜惜月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觉,跑了许久终于找到这坚硬的尽头,可最终还是被同样的障碍挡住了去路。 挥剑猛砍,剑上的光芒转瞬就被无声无息地吞灭。她心生寒意,撑着长剑慢慢坐下。 ——那符文,竟将她困死在了这里。 * 夙渊睁开眼睛的时候,窗纸已被阳光映得透白。身子是前所未有的发沉,他躺在床上望着床顶愣了半晌,才模模糊糊记起昨夜的一些片段。 似乎是自己喝了酒,然后就莫名其妙地被颜惜月拽回了房间。 再后来,记忆就更为凌乱…… 抬起手看看,醉后显现的黑色鳞甲已经褪去,一切还如原先那样。 他若有所思地起了床,在穿靴子的时候又想到了颜惜月。按照她的性格,恐怕等不到他自然醒来,应该早就来敲门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开了门去找她。 然而她房中被子散乱,人却不在。 他迅速查看一遍,就连七盏莲华和佩剑都不见踪影。 原本还昏沉的夙渊震了震,转身就奔往前院。耿通正叫仆人来请他们用早饭,听说颜惜月不见,也是惊讶异常。问遍家中人员,都说自昨夜酒席过后就各自回屋,没人看到颜惜月,而大门一直紧闭,她也不可能自己出去。 耿通还在盘问下人,夙渊迅疾道:“不必再多问了,我心中有数,这就去找她。” “你自己能行?”耿通愕然,“还是找些村子里的年轻人帮忙为好……” “多谢族长,但寻常人去了没用。”夙渊无暇解释,随即便跨出客堂,迎面正见耿庆生快步走来。 夙渊朝他望了一眼,还未走出几步,却听耿庆生道:“郎君一个人要找到何时?我这就带人与你一起去。”   ☆、第二十二章 【含入V通知】 耿庆生果然领着南台村的人在附近帮着寻找起来,夙渊看了一圈不见异象,想起耿通曾说过的伏山岭,向身边的村民打听了详细方向后,便也不管那人劝阻,独自往北边行去。 远离了众人,自然可以施行法术,再崎岖的山路也不在话下。 虽行动迅疾,但沿途亦处处留心,只是寻遍林间山后,都不见颜惜月踪迹。他心下焦躁起来,倏忽间足踏光剑上了云间,乘风前行不多时,远望见下方山头箭竹如海,心知已到了伏山岭界内。 落下云头到了山腰,四周竹林森森,一夜秋雨后枝叶潮湿,远处水声隆隆,在山间不断回响。他沿着几乎被荒草湮没的石径慢慢往上,行至山道转弯处,眼角余光扫过,见山崖边垂下几根粗壮的树藤,枝叶半落,似是被外力牵扯过。 夙渊不由停下脚步,俯身往下方望去。 水雾如烟,影影绰绰,瀑布的声响似乎就从这山谷深处传来。 他攀着树藤纵身跃下,落足之处湿软厚重。举目四望,苍绿箭竹肆意生长,地上水流错杂,潺潺汩汩,如同蛛网。夙渊循着隆隆的瀑布水声曲折前行,隔着甚远就发现崖下草丛间隐有蓝光,正待再往前探寻,身后却风声骤起。 夙渊朝斜侧疾闪,手中光剑顿现,淡金色剑锋回旋横扫,霎时间光焰如火,直袭向后方的偷袭者。 那物急忙翻滚闪避,身形巨大,尖头獠牙,竟又是一只山魈。夙渊持剑出击,山魈怪叫着从光焰上方越过,单腿一蹬近旁竹子,凌空就咬向他的咽喉。 他负手侧身,在山魈扑到近前的瞬间飞速出掌,一下子就擒住了它的长臂。 “去!”夙渊振声一推,身形庞大的山魈就如石块般被他顷刻掷向竹林。“咔咔”声连响,十多根箭竹接连被撞断,那山魈哀嚎着重重砸在山石上,顿时头壳碎裂。 与此同时,竟又有十多道灰影自山岩上腾跃而下,白森森的利齿在半空显露,齐齐扑向夙渊后背。 夙渊霍然回身,冲在最前的山狼双眼碧绿,尖牙如交错利刃,爪子已扣向夙渊肩头。他迅疾后退,扬剑斜挑,那山狼灵活异常,竟闪过光剑再度率领众狼扑咬上来。 夙渊背后光华大盛,刹那间幻化出金色蟠龙破空出击,利爪落处擒住几头山狼,几下就撕得粉碎。鲜血自半空洒落,那领头的山狼躲过袭击却不后退,嘶叫着从蟠龙身下飞速穿过,后腿猛蹬,高高跃起,尖爪便抓向夙渊脸面。 他双手持剑直落而下,但见金光倏然划过,眼看就要将那山狼劈成两半。却在这时,山谷深处狂风骤起,挟着萧萧竹叶席卷而来。那瀑布飞流随之倾洒如雨,无数水珠在空中凝结成形,竟化为巨大无比的恶狼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将夙渊整个吞噬。 金色蟠龙矫然回转,夙渊飞身跃上,手中光剑直飞而出,正中那水影恶狼眉心。 谁知那恶狼原本就是幻化而成,遭此猛击顿时破散,水珠漫天飞扬。每一颗水珠中忽又浮现暗红符文,光芒一盛,便如天罗地网般罩下,将夙渊顷刻吞灭。 *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颜惜月正默念心诀盘腿打坐,却忽觉震荡如山崩地裂,无数道红光自天而降,霎时间充斥了这整片混沌天地。她被惊得抓起长剑护住了面门。还未来得及看清究竟发生何事,无数水珠飞散盘旋,打得她浑身发冷。 她愕然张开双目,只见原先的黑暗山壁已荡然无存,眼前是青翠竹海,不远处瀑布如练奔涌湍急,而自己则正悬浮于水意氤氲的半空。 ——景象虽是陌生,然而瀑布与竹林,却让她不禁想起昨夜所在的山谷。 难道结界已破,自己无形中闯了出去? 她又惊又喜,急忙想要落足于地,可身子就像绵软的白云一样,只是缓缓飘行,不曾下落本分。颜惜月急得竭力前纵,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攀住一支箭竹,刚想要顺着光滑的竹子往下滑落,却觉斜上方风声忽起,还未及抬头去看,已被突如其来的猛力撞得倒飞出去。 这一跌,几乎没摔断她的腰。 她忍着痛撑起身子,却望到弥漫的水雾中,有一人出现在之前的箭竹之下。 黑衣俊颜,乌发银冠。身后五剑如游龙,周而复始徐徐盘旋。 “夙渊?!”颜惜月惊呼。 他本来还略带迷茫,看到草丛中的她,不由也面露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色,走上前道:“你受伤了?” “还不是被你冲进来时候撞的!”她皱着眉爬起,打量他一眼,“你怎么也到了这里?” 夙渊负手于背后,傲然道:“自然是窥破真相,知道你被摄入了结界,因此闯进来搭救。” 颜惜月没想到他竟能一眼就看破山壁的奥秘,想到自己的疏忽大意,心中微有惭愧。顺手一抽长剑,却见剑锋光华黯淡,竟还像昨夜一样,不由讶然道:“难道你并未打破结界?我们现在还是被困在其中?” 夙渊眉头一收,转过身去,“急躁什么?我能进来自然就能出去。” 说罢,便朝着那瀑布方向快步行去,颜惜月正撑着长剑准备追上,他又忽而停下脚步,“用不着过来,在那歇着就是。” 颜惜月脑海中浮现昨夜他醉酒之后的情形,不由红了红脸,默默坐在了竹林前。 等了许久,也不见夙渊回来,空中弥漫的水雾却越来越浓,放眼望去如在仙境。腰背上的疼痛已经减轻了许多,她等得心焦,才站起身想去寻找,夙渊却从瀑布的另一侧转了回来。 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也未找到出路。 颜惜月上前道:“是不是四面八方都被石壁挡住?” 他却摇头,领着她沿着瀑布后的竹林小径一直往前。竹叶青翠如玉,叶尖水珠不断滚落,人在其间行走,就如在雨帘中穿行。颜惜月随着他走了许久,还是望不到竹林尽头,正待询问之际,却听前方水声震耳。她加紧脚步上前探看,竟又是湍急的瀑布倾泻而下,与先前的景致一般无二。 “我们一直都在往前,怎么会又绕回了原处?!”颜惜月惊愕回头,夙渊望着四周箭竹,道,“这结界中的景致似乎会不断重复,箭竹连着箭竹,瀑布连着瀑布,故此我们并未绕回,看到的却是同样的东西。” 颜惜月想到之前自己的遭遇,道:“为什么昨晚我就像是在黑暗的山中一样,而你闯入之后,这里却变成了山谷竹林?” 夙渊想了想,问道:“你被困进来之前,周围是什么景象?” “我就躲在山壁后,然后暗红的符文出现了……” “哦,那应该就是结界会随着被困之人先前所见之景而变幻。我被符文摄中时正好处在……”他说到一半,却忽然停了话语,背转身道,“还是找找出路吧……” 颜惜月一愣,很快叫道:“之前你不是说看破了奥秘才闯进结界救我吗?居然也是被符文困进来的!” 夙渊脸覆寒霜,振声道:“那是因为我预先知晓你也在结界内,为了闯入而故意被符文摄中!你已在此被困多时,应该尽快想法出去才是,怎么还在这种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 他严肃的时候果然凛然不可小觑,颜惜月虽还心有怀疑,却也不敢再有所质问,恹恹地抽出长剑挥舞了几下,“走又走不出,武器都没了灵光,连强行闯出都困难了。” 夙渊却偏不相信,在她话音刚落之时便骤然出手。背后光剑化龙腾飞,蓦地发出清啸龙吟,挥动长尾横扫山崖。 一时间山摇地动,碎石滚砸,瀑布水流如银蛇狂舞,顷刻间就被蟠龙搅得铺洒漫天。颜惜月连退几步扬袖庇身,耳听得身后“咔咔”声起,竟是箭竹折断后朝着他们倒下。她连忙拽着夙渊飞身纵出,两人被迎面而来的瀑布冲得睁不开眼,落入瀑布后方的山洞才觉彼此狼狈不堪。 “都说了无法强行闯出,你还这么鲁莽干什么?!”颜惜月抹着满脸水痕,朝着夙渊竖眉。 瀑布前的山石还在纷纷砸落,但这座山好像没有倒塌的样子,夙渊显然有些失落,但马上又寒着脸道:“以你的法术攻不破,未必我就不能行。” “哦?那你现在不是试过了吗?差点没把自己砸死……”她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坐在了洞角。夙渊一时语塞,在她身后来回踱了几次,才背着手走上前道:“你昨晚为什么忽然不见?” 颜惜月抓起地上的石子抛了几下,斜眼睨着他,心里想到的却又是他躺在床上满含青涩的模样。 夙渊摸不透她的心思,见她不说话,以为还在生气,便板着脸也坐在了她身边。颜惜月朝里面挪了挪,与他隔着半尺的距离,“小七察觉了妖气,我就追着它出了耿家,一路到了这里。啊,对了,我在山壁前发现了由符文构起的结界,用钧天宝镜观察时,竟然看到那山壁中另有天地。里面有树木有房屋,还有一对父女!” 夙渊微扬起眉梢,颜惜月继续道:“好像就是耿庆生与盼儿!后来那耿庆生察觉到了异样,袖子一震,我就被符文困住,再也出不去。还有,之前我们在耿家,不是见耿庆生对盼儿很是冷漠吗?可我在山壁幻境中所看到的耿庆生却对盼儿很疼爱,两人玩得正欢。” “哦?那你的意思……” “我想了很久,是不是南台村的那个其实并不是盼儿的父亲,而我在山壁中看到的才是真正的耿庆生!可是他为什么会法术呢……”颜惜月紧锁双眉,苦苦思索。 夙渊却没在意她说的这些,只是不悦道:“你夜间出去,为什么不叫我一起?” “你?醉成什么样自己都不知道?先是胡言乱语一番……之后就怎么叫都叫不醒!”颜惜月一边说着,一边觑着他的眼睛。此时他的眼眸倒是又恢复了墨黑,不见半点绿色。 他正身端坐着,脸颊竟也微微泛红,不屑道:“我怎会喝醉?” “怎么不是?你还对我说……”说到此,她急急收了声,却引来夙渊紧张追问:“说什么?”   ☆、第二十三章 颜惜月见他好似全然不记得昨夜的情形,不由怫然站起,“就是说什么无涯,北溟的,你难道全忘了?” 夙渊哑口无言,坐在那儿兀自出神。颜惜月在洞内转了一圈,望着洞口碎玉般的水花,忽而回头问:“你之前说,进来时看到什么景象,这结界也会随之变化?” “应该是,否则现在我们怎会进入了山谷幻境?” 颜惜月眼睛一亮,“我想起来了,我曾在碎星卷轴中看到过!这种八荒斗转术由施法者布下符文形成结界,只要有人闯入,结界中的景象便会随之变幻,并不断吸收被困者乃至法宝的灵力!”她又蹙眉冥思,“若是……若是只凭借法术想要从内部攻破极为困难,必须找到关联着施法者心神之处,那也是最易被攻破之处。” 夙渊迅疾起身,“那就去找。” * 两人掠出瀑布,沿着小径重返竹林,一路走来一路探寻,但这结界似乎与天地相融,找不到任何破绽。 夙渊背后的光剑越发黯淡,颜惜月心中暗暗着急,却不能表现出来。忽而想起昨夜被困之前所见之境,连忙带着夙渊奔向那山壁之下,“最初的结界符文就出现在山壁中,不如去试试。” 四周依旧杂草丛生,水流横陈,石壁上水痕斑斑,抬头望去只能望到错杂的藤蔓。 夙渊抬手按在山壁上,背后光剑不断旋转游走,随着速度渐渐加快,剑鸣清音亦越加震荡。 光华流转之中,颜惜月右手持剑,左手屈指,凝神默念心诀。 一声龙啸,夙渊背后金色蟠龙腾飞而出,猛然摆尾间口中宝珠红光骤放,那原先黢黑的石壁中陡然浮现一幅画境。绿树成荫,白墙绕院,只是那景象如水波般上下起伏,颜惜月急道:“就是这里!” 蟠龙清啸着闯入画境,夙渊当即拉着她亦随之而去。 这幻境虚无缥缈,两人走到小院门口仍觉身如轻叶,眼前虽有蓝天白云,绿树碧草,却是一片寂静,见不到半点活物。颜惜月快走几步推开院门,见檐下还悬着铃铛,四周却空空荡荡,并未再见到昨夜的父女。 “这是结界中的结界,也是幻境。”夙渊抬手,金色蟠龙在院子上方呼啸盘旋,所到之处,无论屋舍树木,竟都在瞬间支离破碎,飞散四方。 颜惜月还在惊诧,已被他抓住手臂穿过破碎的小院。 她回头望着那已成漫天碎屑的地方,待等再望向前方时,却惊见前方已是爬满藤萝的山岩。 “不会又被困在里面吧?”颜惜月紧张起来。夙渊却摇头,指尖金光隐隐,那跟随着的蟠龙绕着山岩腾飞,长着青苔的山壁上竟现出一个缺口,只是被道道铁栅栏挡住了去路。 颜惜月上前一步,正想持剑砍断铁栅栏,那洞内却忽有黑影朝她扑来。 她连忙扬剑后退,那黑影抓着铁栅栏,哑着声音急叫:“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万没想到这结界中的幻境里还有其他人存在,此时一看,那人蓬头垢面,满脸胡子,根本看不清容貌与年纪。 夙渊抬臂挡在她身前,向那人冷声道:“你是何人?” 那人紧张不已,使劲晃着铁栅栏叫喊:“我是南台村的,被妖物抓了关在这里!你们是不是我爹请来救我的?!快将这铁栏斩断,不然妖物回来就晚了!” “南台村?”颜惜月一怔,觉得此人声音听起来极为熟悉,可想起耿通曾说村中并无人失踪,不由诧异,“你叫什么名字?” “耿庆生!我爹就是族长耿通!” “什么?”颜惜月震惊不已,上下打量着那人,“那我们之前在耿家见到的耿庆生,难道……” 自称耿庆生的男人倒抽一口冷气,继而咬牙切齿,“这妖怪竟到现在还待在我家中?!快把我放出去,我要与它拼命!” “就凭你,怎能与它拼命?”夙渊说着,伸手一拂,那手臂粗的铁栅栏就此纷纷断落。男子大喜过望,连声道:“多谢多谢!等回去后我爹定有重金……” 还没等他说完,整座山崖却隆隆震响,无数碎石断木连续砸下,好似这幻境即将破灭。那男子吓得紧贴山壁不敢动弹,夙渊一卷衣袖,蟠龙穿云而落,在山岩前昂首吐珠。 “念咒。”他转眸望向颜惜月。 她当即站定身形,持剑疾诵。 “八方威神,使我自然。灵宝符命,普告九天。乾罗答那,洞罡太玄。斩妖缚邪,度人万千!” 蟠龙游舞,风起山裂。她剑尖灵光乍现,却仍时隐时灭,夙渊忽而握住了她持剑的手。他周身环绕的金色流光迅速注入剑身,与白光汇聚成一,颜惜月奋力挥剑,“破境!” 霹雳光起而复落,整座山岭发出惊天动地的崩塌之声,他们所在之处陡然四分五裂,尽化为盘旋飞转的碎片。 * 安静的耿家大院内,瑞娘正给睡在床上的盼儿擦着汗,身后房门骤开,回首间耿庆生迅疾闪来。 他脸色苍白,一把抓住瑞娘的手臂,低声道:“瑞娘,快随我离开这里。” “出什么事了?!”她惊愕站起,“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结界已破,那两人果然法力高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急切说着,俯身便将熟睡的盼儿抱起,拉着瑞娘就往外走。盼儿被突然惊醒,吓得大哭起来。瑞娘急道:“她昨夜淋湿了,今早就发了烧……” “顾不得这些了!”耿庆生欲施法术,却见窗外金光大作,风雷过处已有人掠进窗户,持剑迫来。 瑞娘惊慌失措,耿庆生一把将她护在身后,手边尘沙飞卷,顷刻间幻化为一柄暗红长刀。 “你这妖物变化成耿庆生模样,还敢回到这里?!”颜惜月以剑直指,厉声喝问。 耿庆生紧握着瑞娘不断发抖的手,冷笑一声:“此事与你们无关,何必步步紧逼?!” “霸占人|妻,为非作歹,怎会与我无关?!”说话间,颜惜月已抬手出剑,寒光分颤,直取其眉心而去。耿庆生面若寒霜,手中长刀势如雷电,起落间数番格挡,已将颜惜月进攻一一化解。 耿庆生厉喝一声,长刀急旋而出,颜惜月剑划半圆护住身前。不料那长刀撞在剑上后忽化为无数黄尘,席卷起狂风扑面,颜惜月被迷住了视线,耿庆生趁此机会化作一道灰影,挟着瑞娘与盼儿冲出房屋。 冲出迷障的颜惜月返身掠至院中,但见碧空中金影游动,蟠龙已朝着他逃离的方向倏忽追去。而在那龙背之上,一身黑衣的夙渊正负手站立,任飒飒秋风扬起衣裾。 望着他乘龙远去的身影,她心底有所触动,随即又掠出急追。 * 灰影挟着瑞娘与盼儿急逃数里,眼看又回到伏山岭上空。后方的夙渊已乘着蟠龙追赶而上。龙身腾起,啸鸣间疾风横扫,利爪猛然落下,那灰影被龙身环绕缠卷,顿时如流星般朝着下方斜斜坠去。 落地瞬间,抱着盼儿的瑞娘惊呼出声,灰影迅疾化为耿庆生模样,紧紧护着她娘俩翻身滚落草丛。 盼儿哭得声音嘶哑,他手指一按其眉间,令她转瞬昏睡,随即拽着瑞娘飞奔向后山深林。古树在两侧急速后退,瑞娘仓皇间抬头,上空金龙盘旋,正紧追不舍。 “现在怎么办?!”她噙着眼泪急问。 他紧盯着前方,沉声道:“我送你们去安全的地方,你不必担心。” “他们不会伤我,要抓的是你……”瑞娘喘息着看他脸庞,“要不你自己先逃吧,带着我们你根本走不了!等他们走了,你再回来……” 他却不理,只带着她一味往前。跃过山溪,掠过沟壑,上空的蟠龙始终紧追却未攻击,似是顾忌着他身边的瑞娘与盼儿。 山风猛烈,他带着瑞娘逃至更为高峻陡峭的后山。松涛阵阵,山石嶙峋,前方有一幽深山洞,他将抱着盼儿的瑞娘推了进去,随即闪身而入,一挥袍袖,流光屏障顿时将洞口封锁。 “去了别处,记得要隐姓埋名,不要让人知晓你与盼儿的身份。”他眉宇间含着隐隐忧虑,闭上眼睛默念心诀。 无数暗红符文自瑞娘裙边的石头间幽幽浮起,就像扑闪的蝴蝶般环绕四周。 “宗峻!我不能让你独自留下!”瑞娘想要冲出,却被红光困在其间,顿时泪落如雨,“他们会杀了你!” 他的眉间微微蹙起,却仍紧闭双目施行法术。瑞娘急得大哭,眼看红光越来越盛,就要将她与盼儿送往他处,突然间山峰震动,土石崩裂。那红光骤然消减,瑞娘与盼儿跌倒在地。 “在这躲着!”他一惊,奋而抬掌,暗红长刀倏忽在手,扬身便出了山洞。 * 洞外蟠龙怒飞,后山已是林倒石碎,众多野兽飞鸟仓皇逃窜。他振刀怒视着站在蟠龙背上的夙渊,“瑞娘与盼儿俱是无辜,你不能伤害她们!” 夙渊居高临下,语声冷淡:“你就是山君?当初被你逃走,今日可再不会放过。刚才要不是你用她们来要挟,我早在半路就已将你擒下。” “要挟?”他冷笑,“早知如此,就该在你们被困结界时痛下狠手,以绝后患!” “那倒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了!”夙渊说罢,抬手间光剑陡长,震出无数金芒,朝着男子穿射而去。男子飞身纵起袍袖震荡,长刀啸起狂风,激浪般连连扑卷。 夙渊自上岸来倒是未遇到过这般狠辣的对手,两人在松林上方招招连环。他虽是乘龙作战占尽优势,却嫌不能近身交战,索性扬臂扣掌,身下金色蟠龙长吼一声,转瞬化为又一把光剑,呼啸着刺向正迎身进攻的山君。 暗红长刀绽放万千血花,扑天溅地的血珠汇聚如线,裹挟着追击而来的光剑,如蚕茧般将其紧紧围困。 山君趁势双手紧握长刀,朝夙渊头顶猛地斩下。   ☆、第二十四章 一霎间地动山摇,金色光焰冲天而起,照亮了阴霾天空。 原本空翠的山谷上方已是妖气弥漫。光剑震碎束缚,使得无数血珠四散飞扬。数道金芒在夙渊周身环绕盘旋,他凌空挥剑,直斫向化为耿庆生的山君。 山君眼中含煞,以暗红长刀格挡反攻,刀剑相交之际声声震耳,金芒如狂蝶乱舞。俄而袍袖飞卷,漫天血珠骤然集聚,忽如万箭齐发,朝着夙渊激射而去。 夙渊刹那间后移数丈,手中光剑横扫,那一道刺目金光顿时化为无边屏障,将激射而来的血珠尽数格挡。山君眼见如此,挟起尘烟遮天蔽日,笼罩了整个山谷。 夙渊正待持剑冲出,却听那飞卷的黄沙间有兽嚎叫,紧接着便是一匹灰毛白额的巨狼破空扑来,绿眼幽幽,利齿交错。 “这便是你的原形?”夙渊冷笑,两道金色光剑交叠飞刺,半空中龙吟阵阵,震得那水流激荡。而巨狼却丝毫不见畏惧,不顾性命连连扑咬,不离夙渊尺寸。夙渊斜刺出招,那巨狼忽又发出嚎叫,空中竟同时出现十多匹一模一样的巨狼,从四面八方汇聚扑下。 夙渊手中光剑顿化为金色蟠龙,与那巨狼的诸多分|身在空中腾跃交战。蟠龙身形矫健,游走如风,巨狼来势汹汹,扑咬狠辣,直斗得风卷云涌,天阴欲倾。 颜惜月亦已赶到,隔着甚远就望见山谷上空的恶斗场面。正欲出手之时,金色蟠龙清啸一声,震动山野,巨狼同时扑上,却被其长尾扫中,震退跌散。半空中夙渊迅疾出剑,光芒横扫间但见狼群灰飞烟灭,只剩下最后一头仍腾跃直起,身子四周乍现数把血刀,直击向夙渊双眼。 “小心!”颜惜月飞身跃下山坡,急忙出声警醒。 那血刀快如雷电,四周犹弥散赤红光焰。夙渊却更为迅捷,左手起诀,玄袖飞震出数道金光,但听得“铮铮”震响,血刀碎裂乱飞,迷溅于他眼前。而金光则长驱直入,瞬间便刺入巨狼右前爪。 那巨狼嘶吼着坠下半空,正跌在山洞近前。与此同时,洞前的屏障顿时消散,脸色惨白的瑞娘立刻扑到它身边,哀声唤道:“宗峻!宗峻!” 蟠龙飞回夙渊背后,他大步上前,剑指受伤的巨狼。可那瑞娘却猛然站起,伸开双臂挡在巨狼身前,厉声道:“你不能杀它!” 夙渊还未开口,颜惜月已飞奔过来,焦急道:“瑞娘,你难道没看见这是狼妖?他根本不是耿庆生!你真正的夫君早就被他关起,现在已被送回家中!” 瑞娘看了她一眼,却神色漠然:“我……早就知道。” 颜惜月与夙渊皆感意外,那巨狼此时已奋力爬起,受伤的前爪却已无法用力,只能歪斜着身子靠在瑞娘身上,痛苦地喘息。 “你,你知道他是狼妖变的,还这么护着他?”颜惜月望着那双眼幽绿白牙森然的巨狼,心生寒意。 瑞娘却毫无退缩之意,依旧用自己娇小的身子护佑在它面前,眼中满是悲哀。“没错,他是狼妖,可他对我好,对盼儿好。求你们放过他,他并没有害人!” “将真正的耿庆生关在结界之中,也不算害人吗?”夙渊瞥了瞥她,“若不是我们将那结界震破,只怕他要在里面待上一辈子吧?” “不……不会的。我们,我们本来已经打算过段时间就走,到那时,耿庆生会被放出来。”瑞娘泪水涟涟,慢慢跪倒在地,抱着那山狼抽泣。 “你是不是被他施用了什么法术?怎能认妖为夫?”颜惜月说着,便想往前将她拉开。 瑞娘却趴在山狼身上,寒声道:“他就是我的夫君,你们要想杀他,就先杀了我!” 远处却又传来喧闹的人声,间杂骡马鸣叫,竟是南台村的人循着踪迹找到此地。瑞娘听到了耿通斥责仆人的声音,顿时惊慌无比,托住山狼的下颔,急道:“快走!不要让他们发现你!” 山狼呜咽数声,竟伏倒在她跟前,不愿起身。 “还想走?”夙渊挥指如风,便朝他们射去。瑞娘却竟然真的丝毫不避,那疾风划过她脸颊,击飞身边石块。她又奋力将山狼一推,悲切喊道:“走啊!” 山狼身子一颤,以幽绿的眼睛望了她一眼,转瞬间化为虚无。 瑞娘随即扑向夙渊,竟妄想将他阻拦,可夙渊刹那间化为金色光影,倏然飞上天际,朝着远方追去。 瑞娘瘫坐在地,掩面哭泣。 “你……到底发生了什么?”颜惜月犹豫着上前。山洞内的盼儿渐渐苏醒,摇摇晃晃地走到瑞娘身边,拉着她的手问道:“爹爹呢?” “他,有事先走了。”瑞娘抱住盼儿呜咽。 此时山坡上的村民们已经发现了她们,有几人攀着树藤率先跃下,朝这里奔来。 不多时,耿通父子亦在众人簇拥下赶到。那耿庆生虽还有些虚弱,可一见到瑞娘,便眼露恨意,走上前来扬手便给了她一个耳光:“不要脸的贱妇!你想让我死?没那么容易!” 盼儿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抱住瑞娘抽泣起来。 * 耿通下令,将瑞娘与盼儿带回了南台村。 颜惜月虽对瑞娘刚才刻意阻拦有所不悦,可眼看弱不禁风的她被人推搡着关进屋子,又不免怜悯。盼儿在门外哇哇哭泣,耿庆生烦躁得将她一脚踢翻,吼道:“哭什么?!我又没死!” “爹爹,爹爹!”因耿庆生还长着满脸胡子,盼儿认不得他,只顾到处寻找心目中的父亲。 颜惜月忍不住将她拉到身后,朝着耿庆生道:“你为什么对自己女儿发火?她才那么小,根本分不清谁是父亲!” “谁知道她是不是……”耿庆生说到一半,咬牙忍了回去。耿通皱眉,叫其他人先回去休息,随后才对颜惜月道:“多谢你们搭救了庆生,但此事关乎我们耿家的颜面,瑞娘她竟与妖同处一屋,实在令人难以忍受……此后的事情,娘子不必再多问了。” 颜惜月欲言又止,也没把瑞娘阻拦夙渊之事说出来,暂且回到了自己所住的后院。 此后,耿庆生倒是梳洗干净了,带着耿通所送的钱财前来感谢。 他的身材长相果然和先前那个人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由于在结界中煎熬了许久,所以略显瘦削。颜惜月因之前看到他踢盼儿,不太愿意与他多说什么,可他却愤愤然地说道:“那个狼妖当初就想害我性命,也不知道瑞娘到底是怎么想的,到现在还哭哭啼啼的,好像是我们亏待了她一样!” 颜惜月不由问道:“你是怎么被关起来的?” 他冷哼一声,“半年前我与瑞娘去进贤县的寺庙烧香拜佛,回来的路上因天气阴沉像要下雨,便从山间小路抄了近道。谁料山坡上忽然窜出一头巨狼,当时就向我扑来,瑞娘在一边大喊,那巨狼忽地变成人形,却是个陌生的男子。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被他施法弄昏了过去,等到再醒来时就已经在那个山洞里了。后来,他竟变成我的样子又来看我,瑞娘也曾跟着来过几次。他们看上去就是一对恩爱夫妻,我这个真正的丈夫却不见天日,简直好笑!” “你先前没见过那个狼妖吗?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害你……” “我怎么可能见过他?”耿庆生越说越恼火,索性站起身来,“妖怪害人哪里还需要原因?我看必定是他觊觎瑞娘的姿色,所以就使出这偷梁换柱的法子,冒充我住在了耿家。最可恨的是瑞娘明明知道这是个妖怪,居然还愿意帮他隐瞒,实在是昏头至极!” 颜惜月没吭声,他又问道:“对了,与你同行的那位黑衣郎君是去追踪狼妖了吗?他是不是很厉害,一定能将狼妖杀死吧?” “这……倒也说不准。” 耿庆生有些失望,“可千万不能放过那个狼妖……既然这样,等他回来再说。”说罢,便离开了屋子。 * 颜惜月待在屋中很是烦闷,一会儿想着夙渊为何还不回来,一会儿又想着瑞娘与狼妖的事情,心中始终有许多疑惑未能解开。她从袖中取出之前找回的七盏莲华,原本浅蓝色的莲华此时却接近纯白,恹恹地浮在半空,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好好休息吧。”她轻轻抚摸了一下,正想将它收起,却见门口探着一个小脑袋,正往里面张望。 “盼儿?”她起身走上前,盼儿却往后瑟缩了一下,眼睛还红肿着,想来是哭了很久。 颜惜月蹲在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没有回答,还是望着悬浮在屋中的莲华,颜惜月便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屋子,取过莲华放在她手心,“小心点,它生病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头摸了摸莲华,抬头惊讶道:“它冷得像冰!” “是啊,所以说生病了嘛。”颜惜月笑了笑。盼儿忽而道:“爹爹以前在山上给我玩的东西,也会浮起来,还能飞来飞去。” “你昨晚也是跟着他去了山上?” 盼儿点点头,“对啊,每次爹爹说,要去山上的家了,我就闭上眼睛,等到睁开眼睛,我们就已经不在这里了。” 颜惜月明白她说的就是山壁中的结界幻境,又问道:“那……你觉得爹爹凶吗?” “……”盼儿的眼里流露出一丝犹豫,像是害怕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贴近颜惜月小声道,“我喜欢山上的爹爹,家里的爹爹很凶。” 颜惜月心绪有些复杂,她揉了揉盼儿的小脸,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跑出来了?你没找你娘?” “她的房间关起来了,门口的人不让我进去。”盼儿沮丧地道,“爷爷和爹爹也把房门关的紧紧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颜惜月沉默片刻,道:“我带你去找你娘吧。” 然而就连颜惜月都没能见到瑞娘,那房间被人上了锁,门口还有人守着,俨然就是将瑞娘囚禁了起来。她正生气时,听得前面有人说是夙渊回来了,便连忙赶往了前厅。 才一进去,就见夙渊正背朝外站在堂中,他听得脚步声响,便回头望了一眼。 颜惜月见他左眼角有一抹淡淡的血痕,不由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他愣了愣,“没有。” “那是……”她走上前,小心地指了指那处,他抬手擦了一下,不在意道:“打斗时候溅上的吧。” 她松了口气,正想问是否追到了狼妖,耿通父子也闻讯赶来,同样急急忙忙问起此事。 夙渊却平静道:“没追到,被它跑了。” “什么?!”耿庆生震惊不已,“我还以为十拿九稳。郎君法术如此高强,怎么会被狼妖给跑了呢?!这妖怪心狠手辣,要是再回来报复可怎么办?!”   ☆、第二十五章 夙渊沉了沉脸,“这附近山峦众多,我又不认得方向,自然是它跑得比我快。” 耿通见状皱眉道:“庆生,郎君能将你救出已经是很不容易,你不要太焦虑了。” “我只是担心狼妖回来后更麻烦!”耿庆生叹着气,耿通也掩饰不住脸上的担忧,向夙渊拱手道:“庆生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妖怪受伤逃窜,难保不会去而复返。我们这村庄里虽有壮汉,可遇到怪物却也不是对手,还恳请两位多待些日子,以保全村平安啊!” 夙渊朝颜惜月看看,颜惜月踌躇了一下,道:“好,那我们暂时先不走。” 耿家父子听了此话自然高兴,连忙叫仆人再备酒菜好好招待。夙渊与颜惜月却都提不起兴致,简单地吃了一些就回了后院。 * 夙渊才进屋,却见颜惜月跟了进来,不由奇怪道:“你不回去休息一会儿?” 她背着双手在他面前走了几步,忽而问道:“狼妖呢?” “……不是说了跑了吗?”他皱了皱眉,坐在了桌边。颜惜月却道:“它都受了伤,你居然追不上?骗骗耿家父子可以,骗我却不行。” 夙渊语塞,起身又躺到了床上去,闭着眼睛不说话。 “起来!”颜惜月追过去叫他,他却装睡,连眼都不睁开。她扯他袖子也没用,便返身用手巾沾湿了冷水,蓦地往他脸上一盖。 夙渊倒抽一口气,一下子坐起身来,“干什么你?!” 他的脸上还淌着小水珠,眉睫更显浓黑如画,颜惜月哼了一声,“翻山越岭的脏死了,也不洗洗干净就往床上躺,真配不上你这张脸。” “这跟脸又有什么关系?”夙渊将手巾扔到桌上,“累了自然要躺,你怎么什么都要管?” “那你先回答了我刚才问的,我就不管你。” “……”他朝她瞟了一眼,重又倚靠着床栏,面无表情地道,“追丢了。” 颜惜月气道:“你等着吧!”说罢,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只剩下惊惶莫名的夙渊坐在床上发愣。 * 直至这天天黑,一切都还算平静,只是颜惜月偶尔经过前院,会隐约听到里边传来瑞娘的哭声。 次日天才刚亮,南台村就出事了。 先是有村民架着满身是血的樵夫来找耿通,说是一早打算上山砍柴,结果才出村子没多远就被山狼袭击,险些丢了性命。耿通连忙叫人去拿伤药给樵夫包扎,可还没处理完毕,被山狼咬伤的人就接二连三地登门。 一时间耿家的前厅伤员遍地,哀号不断。 耿庆生急得团团转,吩咐仆人赶紧准备好利刃,时刻带着以备不测。正忙乱间,数名村民神色慌张地跑来,朝着耿通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村口那条路被狼群堵住了,这可怎么办呀!” 耿通脸色发沉,当即令人将夙渊与颜惜月请来,与他们一同去了村口。 原先这个时候,正是村民们下地干活的热闹时分,现在老人妇女幼儿都躲在了家里,一群壮年男子虽守在通往村外的那条路上,却也不敢单独行动。见耿通带着人来到便立即围上来,指着前方叫他们看。 果不其然,虽是白天,但道路两侧草丛间不时有灰影闪现。耿通才刚往前去,立刻便有数头山狼自暗处窜出,绿眼之中满是恶意,随时要向他扑来的样子。 “岂有此理!这些恶狼竟如此猖狂,给我狠狠打!”耿通后退一步,朝着身边的村民喊道。 颜惜月急呼:“不可!” 但村民们仗着人多势众,操起柴刀斧头便向狼群冲去。却见山狼身子一弓,以急速的弹跃扑向村民,最前方的两人还未及挥动柴刀,便已被山狼扑倒在地。眼见那白森森的利齿就要咬断他们的咽喉,剑光一闪,颜惜月已冲到近前,手起剑落,当即砍下山狼的头颅。 污血四溅,群狼愤怒,追着剩下的村民疯狂扑咬。 耿通在仆人的保护下急退一边,只有颜惜月还在奋力搏杀,站在后方的夙渊袍袖一震,紧追而来的狼群被震退一丈开外。数道金芒在空中交错成线,转瞬间便织成细密罗网,将反扑过来的狼群阻在了外面。 那些恶狼在金线丝网外嚎叫奔跑,虽暂时无法冲进村子,却毫无离开之意。 村民们早已脱力瘫倒,一个个捂着伤口叫苦连连,此时又听后方有人高声呼喊,耿通闻声望去,原来是耿庆生带着数人匆匆赶来。 “村后的山路上也有狼!”耿庆生气喘不已,脸色发白,“已经冲了进来,被我们拼死堵在了祠堂那边,爹快去看看!” 耿通狠狠顿足,“真是疯了!”说罢又转向颜惜月与夙渊,苦着脸道,“还请两位使用法术,将恶狼斩尽杀绝,不然的话靠我们自己用柴刀斧头去打,只怕死伤惨重啊!” 颜惜月踌躇了一下,低声道:“我觉得它们是因为瑞娘而来的……” 她话还未说完,耿庆生已怒冲冲地道:“难道它们还想把瑞娘抢走不成?” 颜惜月沉默不语,还是夙渊提议先去祠堂那边看看,众人这才转往村后而去。 * 耿氏祠堂坐落在村后背靠大山之处,原本场所整洁,香火缭绕,而如今却已是遍地狼藉,残破不堪。 恶狼们在耿庆生离开之后就冲出了围堵,村民在惊慌之中逃进了祠堂,狼群却又从窗户扑进,非但将村民咬伤,还将祠堂弄得不成样子。耿通看着倒在地上的祖宗牌位,气得直哆嗦。 但狼群已经逃回山林,村民们又不敢贸然追击,只能在村庄四面严防死守,不敢掉以轻心。在耿通的恳请之下,颜惜月在村庄四周皆布下灵阵,与夙渊之前留下的金线丝网一同将整个南台村护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狼群虽无法进村,但村里的人也不能出去,村庄笼罩在深深的恐惧之中。 眼看天色渐渐阴沉,村外山丘上狼群的绿眼又开始闪现,时不时传来阵阵嚎叫。村民们越加害怕,耿庆生提议,晚上众人轮流把守,以免狼妖出现,破坏结界冲进村来。 因颜惜月也已忙碌了一天,夙渊让她先回去休息一阵,等半夜时再换她出来。于是众人留在各处,她独自先回了耿家,经过前院时,忽听得瑞娘在房中连连拍门,四周却无仆人。 “怎么了?”颜惜月上前问道。 “是你?”房中的瑞娘显然焦急万分,“我之前听到仆人议论,说村子被狼群给围住了,是吗?” “是。现在村子里的青壮年都去各处守着了,因此家中仆人也少。你……有什么事吗?” 瑞娘带着哭音道:“那你有没有见到他?我让他走得远远的,为什么还会有狼群出现?” 颜惜月蹙眉,略施法术将那门上铜锁打开,身子一闪就进了房间。一天没见,瑞娘已经形容憔悴,两眼浮肿。颜惜月道:“暂时还没看到他,但狼群必定是他指挥而来,倒不像是刻意报复……而是,试图以此逼迫。” 瑞娘攥着衣袖倒退一步,倚在桌边无力道:“逼迫什么……难道他以为耿家会放我走?” 颜惜月想了想,道:“我听耿庆生说,他是在半年前与你回村的路上,莫名其妙被狼妖抓走,关进了山间的结界。而狼妖此后就变成了他的模样,与你一起生活。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太合情理呢?就算你当时被狼妖胁迫,可回到村里你也会替他隐瞒?” 瑞娘扭过脸去,“怎么可能是莫名其妙就被抓走?他自己,当然不会跟你说实话。”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瑞娘疲惫地坐了下来,神色凄楚:“自从我生下盼儿之后,他与我公公就满心不悦,后来因盼儿经常能看到一些神鬼异象,他们更是对她憎恶厌弃。那天去进贤城烧香拜佛,回来的路上,耿庆生又恶狠狠地告诫我,如果一年内不能给他生个儿子,就要将我和盼儿赶出家门。我向他恳求,却换来斥责与殴打,也正是在那时,山狼就从林间扑出,一下子将他按倒在地。我当时吓得大叫,山狼却化为了人形,还让我不要惊慌。” 她说到这里,眼神明显有了变化,从原先的痛苦渐渐转为愧疚。“我从未见过他,他却对我的生活十分了解,将耿庆生平日里对我的冷淡与对盼儿的厌弃都说了出来。庆生气恼异常,扑上来还想拼命,那人却只一拳就将他打得跌了出去。他走上前说要杀了庆生,可我胆子小,又不忍庆生死在眼前,就求他不要杀人。于是那人就施法将庆生关进了山壁中,说那是结界,寻常人根本找不到。” 颜惜月终于明白了当日之事,却又疑惑道:“耿庆生虽然可恨,但狼妖为什么会知道你的事情?难道他一直在暗中观察你?” 瑞娘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我那日也问过他,他告诉我,多年前他被道士追捕,身受重伤倒在林间,附近的猎户见了就想将它剥皮卖钱……后来,有个进山采药的女孩子看它浑身是血很是可怜,就用刚采到的药材与猎人交换,以此让他逃过一劫。他伤好之后就到处寻找那个女孩子,但她一家却因饥荒离开了村庄,等找到之时,她早就长大,并已嫁为人妇。” “原来你曾对他有救命之恩?!”颜惜月惊叹道。 她怯怯地点头,“可要不是他说起,我根本早就忘记。那时候我还在老家,只是一时心软不想让它被活活剥皮,后来哪里还记得这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回到南台村?摆脱了耿庆生,自己寻个出路岂不是更好?” 她低下头去,满是悔恨。“宗峻……他也这样说过。他说可以把我们母女送到别处,再不用受气。可是在这南台村中,我还有年老多病的母亲与尚未成年的弟弟,我们是早年逃难至此的外姓人,亏得耿族长照顾,才得以在此安身。要是我丢下母亲和弟弟走了,只怕他们在村中遭人白眼,难以生存。可如果将他们也带走,又没法解释清楚。我就是因为这些顾虑,所以当时不肯离开,宗峻就变化成了庆生的模样,与我一同回了耿家……现在想起来,如果不是因为我优柔寡断,或许也不会弄成现在这样!” “所以他一直在这儿待了半年,盼儿也只当他是自己的父亲……” “是。为了不让人怀疑,他在耿家对我与盼儿仍装出冷淡的样子,与原先并无多少差别。”瑞娘顿了顿,眼圈微微泛红,“但是……他会在夜间施用法术,将我们带到伏山岭的幽谷中,就在那道山壁间,他给我们变幻出了另一个家,盼儿在那里过得十分开心。” 颜惜月听着听着,便不由想到了之前盼儿说过的山上的爹爹与家里的爹爹,脑海中又慢慢浮现那夜在幻境中所见的景象。她沉默片刻,再抬头看着瑞娘时,心中竟有些后悔。 她正心事重重,瑞娘却又含泪恳求道:“宗峻他虽是妖类,可到了南台村后并未害人,还曾下令手下的小妖们也不得伤害这里的村民。我知道你们都是法力高强之人,他之前又已经受伤,要是他真的再次到来,请你无论如何留他一条生路。如果他不肯走,就说是我让他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第二十六章 夜深时分,南台村四面八方响起了凄厉的狼嚎。 寂寥的天幕之间,寒星隐隐,浮云层层,惨白的月光覆压全村,家家户户都紧闭了屋门,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那狼嚎钻入云霄,一声连着一声,在空旷的夜空下此起彼伏,恍如鬼哭。 颜惜月回到了村口,却只见耿庆生带着几个少年守在那里,不由问道:“夙渊去了哪里?” 耿庆生恼怒道:“那些野狼狡猾得很,趁着我们赶到村口,另一群又从山坡上冲下。我爹刚才派人来说,后山附近的灵符已被毁坏,夙渊就去了那里。” “灵符已被毁坏?”颜惜月心中一惊,若是寻常的山狼根本无法靠近灵符,要想将之毁坏,除非也要施用法术……莫非,那受伤的山君去而复返? 她抬头四顾,夙渊布下的金线罗网在夜间看来格外明显,而就在不远处,一双双绿油油的狼眼正在草丛间浮动,时刻盯着这边。 “我也去那里看看。”颜惜月说着就想离开,耿庆生急忙道:“他一个人去了够了,你要是不在这里,我们……” 话音未落,忽听狼嚎又起,紧接着,一头高大的山狼便从黑暗的小路那端慢慢走来。它的右前腿仍是无力,行动时一瘸一拐,但那双幽绿阴狠的眼睛中,却透着冷厉坚硬的光。 它朝着金线罗网走来,路边草丛中的狼群都一一停止了嚎叫,臣服似的退后数步。 “狼,狼妖!”耿庆生一眼认出了仇人,又惊又怕。他身后的少年们亦满脸惊恐,手持砍刀纷纷围拢。 颜惜月握着蕴虹剑走上几步,隔着流光罗网对那山狼道:“瑞娘她……已经把事情原委都告诉我了。” 山狼的瞳仁明显的收缩了一下,却并未后退。 颜惜月蹲下来,急速而又低声道:“你叫宗峻是吗?你是斗不过夙渊的,还不快带着狼群离开?” 山狼低吼了一声,紧盯着她,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颜惜月还想劝阻,却听耿庆生在后面焦急叫道:“还在跟它说什么话?快,快杀了它啊!” 颜惜月含怒回头:“你住嘴!” 耿庆生一惊,手握木棍走上前,指着罗网外的山狼,“要是再被狼群围上几天,村子里断了水源,大家都没命!你不是道行高深吗?为什么看到它来了,却还不动手?!难道要等着狼妖把我们都活活逼死?!” 颜惜月看他如此蛮横,心中就腾起火苗。“它虽是妖,却要比你好很多!” “你说什么?!”耿庆生怒极,“我耿庆生难道还不如一个狼妖?你拿了我爹给的谢礼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些钱财我都放在桌上,一文钱都没动过!”颜惜月瞪着他道,“你对瑞娘做过些什么,自己心里清楚。狼妖还懂得知恩图报,可你身为丈夫却对妻子非打即骂,要不是狼妖出手相救,只怕瑞娘已被你折磨得不成人样!” 罗网外的山狼抬起头望着颜惜月,耿庆生攥紧拳头,喘着粗气道:“什么知恩图报?不过是头畜生,竟还学起人来?!”说罢,他竟挥起手中木棍就朝着山狼狠狠打去。 那山狼隔着罗网也不躲闪,相反嚎叫一声径直冲上。耿庆生的木棍才一触到罗网,便觉对面一股强力陡然撞来,竟连人带棍倒飞出一丈开外。山狼亦被震退数步,却还朝着跌倒在地的耿庆生凶狠嚎叫。 颜惜月瞥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倒是几个少年人赶紧上前搀扶。那耿庆生在众人面前丢了脸,又见颜惜月也不相助,气得将木棍砸在地上,恼怒离去。 * 村中一片寂静,耿庆生愤愤不平地回转家门,二话不说地就直冲到前院,一脚踢开了房门,将躺在床上的瑞娘拖拽起来,正正反反地连打四个耳光。 “你又要发什么疯?!”瑞娘悲声叫着,跌坐在地,嘴角都流出血来。 “我是看你发疯才是!”耿庆生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使劲将她拖起,“你是不是觉得跟一头畜生也比跟我强?我不在的日子里,你与那狼妖同床共枕得很欢啊?还说什么知恩图报……原来你跟他早就不清不楚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假惺惺嫁到我家?!” 瑞娘被他摇晃得几乎喘不过气,“我,我没有!是他将你关进去之后,才跟我说了过去的事情!” “要不是我爹收留你们,你现在还在街上要饭!竟敢帮着妖怪把我囚禁起来,还与他卿卿我我,你这不要脸的女人!害我在村里再也抬不起头来!”耿庆生一想到自身所受的屈辱,便又疯狂起来,将瑞娘拖到床边,几下就撕开了她的衣衫。 瑞娘趴在地上哭着求救,这动静早就惊醒了院中的丫鬟,却没人敢来劝阻。 隔壁房间的盼儿从睡梦中醒来,蹬蹬地跑到门口,见母亲被父亲压在地上呼救,吓得奔上前使劲拉着耿庆生的衣衫,叫道:“爹爹!不要欺负娘!” 耿庆生抡起胳膊就将她打翻在地,怒道:“谁是你爹?!你爹是那个灰毛畜生!” 盼儿在床边哭了起来,瑞娘愤怒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她就是你的亲生女儿!” “亲生女儿?”耿庆生忽的松开了瑞娘,转身却将哭泣的盼儿揪着衣领提到半空,咬牙切齿地道,“难怪她从小就总能看到不干净的东西,原来是你跟那个妖怪交|配出来的杂种!我还被你们蒙在鼓里,当了这几年的绿毛龟!” 盼儿在半空中吓得直叫,瑞娘抓住他的手臂,厉声道:“耿庆生,你快把她放下来!” “滚开!”耿庆生怒从心头起,一脚踢倒瑞娘,抓着盼儿就往地上狠狠砸下。盼儿只惨叫了一声就歪在了瑞娘裙边,顿时没了声音。 瑞娘浑身发抖,扑上去抱着盼儿连连呼叫,可盼儿鼻腔流出鲜血,手都垂了下来。 她放声痛哭,心都碎了,一时间好似天塌地陷。 门外传来丫鬟焦急的询问声,耿庆生朝外面怒吼:“将杨瑞娘的家里人叫来!把这贱妇现在就给我领回去!” 丫鬟吓得飞快逃走,耿庆生怒火未消,在门口来回走动,听着瑞娘撕心裂肺的哭声,禁不住冷笑道:“这就是你跟妖怪鬼混的报应!” 一言未毕,却忽觉脑后一阵剧痛,像是有尖利的东西直刺脑髓。 他艰难地回头,见满脸是泪的瑞娘手持滴着血的黄铜烛台,正圆睁着发红的眼站在他面前。滚烫的烛油流淌到她的手上,她却像没了知觉一样,又举起沉重的烛台向他面门砸去。 耿庆生愤怒地抬手去挡,瑞娘发狠继续砸打,一声声地钝响中,蜡烛断裂滚落到他身上,和着烛油转眼就起了熊熊火焰。 浑身是火的耿庆生惨叫着向瑞娘扑去,瑞娘抛下已经歪曲的烛台惊恐后退,终于跌倒在地。他向前冲了几步,就摔倒在床前,痛苦地不断翻滚。 火苗燃着了床单被子,这个原本属于他们的房间很快就蔓延成一片火海。 瑞娘哆哆嗦嗦地爬到了盼儿身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呆滞地望着这一切,无力地瘫坐于地。 * “失火了!失火了!”耿家的仆人冲出宅子大声呼救,乌黑的浓烟与赤红的火焰滚滚直上,没多久就熏染了半边天空。 南台村一片混乱,原本守在村口的年轻人们抛下武器便往村内赶去。狼群骚动不安,那狼妖望见起火的方向,忽地发出一声嚎叫,脚下竟隐隐升腾起红色光焰,转瞬间飞身跃起,朝着金线罗网便猛撞过来。 颜惜月挥袖抵挡,金线罗网紧缩之后复又弹起,震得那山狼跌出数丈。然而它竟然昂头猛嚎,率领着群狼再度朝着罗网冲击。 金芒乱飞,群狼触及即伤,狼妖亦被灼伤了皮毛,却还一次又一次地狠命冲撞,直至血流满面。 颜惜月被这景象所震惊,不禁后退数步,忽而转身亦朝着耿家奔去。 山狼眼见无法撞破罗网,便拖着受伤的腿沿着村外草丛疯狂奔跑。因村子周围都布下了灵符阵法,它无法闯入,却依旧奔到了离耿通家最近的小山丘上,朝着那个方向哀声嚎叫。 群狼追随而至,聚集在他身后,亦都望向滚滚浓烟升起的地方。 田间小路上,耿通闻讯带人匆匆赶回,夙渊在后面走着,到了那山丘下却停住了脚步。 孤月高悬,一身是血的山狼也望到了他,隔着不断闪动的灵符,它在山丘上后退一步,夙渊以为它又要攻击,背后的光剑已悄然浮动。可那山狼却未曾跃起,而是慢慢地伏下了前腿。 “你这是……”夙渊愕然。 山狼悲切哀叫,睁着幽绿的眼,朝着他跪拜了下来。 夙渊怔立在月光下,忽而风动树影,转身就往村中而去。 * 颜惜月冲进耿家宅院的时候,火势已不可控制。她仗着灵力护体直冲进瑞娘的房间,却只见火舌肆意舞动,浓烟弥漫了满屋,根本看不清房中景象。 她大声呼唤,被浓烟呛得流出了眼泪。忽听头顶一声巨响,竟是烧断的房梁猛地砸落。 颜惜月闪身后退,挥剑格挡了飞溅的火花,却觉脚下一绊,低头望去竟是一具焦黑蜷缩的尸体。她惊得浑身冒汗,正想俯身细看,又是喀喇喇数声响起,这房屋已然毁坏不堪,马上就要倒塌。 正在此时,却听外面雷声隆隆,震动天地,忽而霹雳划破黑暗,豆大的雨点重重地砸落下来。 她讶然回望,身后有金色流光飞舞盘旋,渐渐幻化出夙渊的身影。火光熊熊,他一身黑衣站在其前,沉静如墨。 “在这等着烧死吗?”他皱着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一惊,急道:“可是……” “跟我走。” 夙渊不容她再多说一个字,拉着她就跃出了窗口。   ☆、第二十七章 这一场大火因突如其来的雷雨渐渐熄灭,忙碌了半夜的村民们累得瘫倒在地,耿通急忙带着人冲进了被烧得不成样的宅子。 他们在前院房间里找到了那具焦黑的尸体,耿通自从没见到儿子之后就陷入了极度不安,如今见了那已经辨认不出模样的尸首,更是如遭雷击,抱着焦尸痛哭不已。 丫鬟说起当时听到夫妇吵闹,众人又忙着寻找瑞娘与盼儿的尸体,可在废墟中查找半晌,都没见娘俩的踪迹。 耿通大放悲声,“定是杨瑞娘杀了我儿,带着孩子逃出了家门!恶妇,恶妇!早知如此,就该先把她沉到河里死个干净!” 村民们都已得知狼妖假冒成耿庆生之事,现在见真正的耿庆生活活烧死,而杨瑞娘母女却不知所踪,便都痛骂她心狠手辣,与山上的狼妖勾结在一起,谋杀了亲夫。 忽又有人问起之前帮助耿庆生逃出山壁的那两个过路人,众人四下寻找,才发现颜惜月与夙渊也已经不见踪影。一时间众说纷纭,有人说这外人果然信不过,谁知道他们到底是好是坏,也有人说也许这两位只是不管俗事的仙人,事情已了就悄悄离去。 耿通却顿足大骂:“我看他们说不定和那狼妖本是一伙,先是骗取钱财,后又害死我儿,要不然为什么突然就没了踪影!” * 南台村的村民们在耿通的带领下,拿着柴刀木棍又开始追捕杀人凶手。 而在相隔数里之外的伏山岭深谷,颜惜月透过钧天宝镜看到了这一切。她默默叹了一口气,恍然觉得之前经历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从一心要抓住山君,到被困结界之中,再至救出耿庆生,却没想到他出来后不久,还是死在了大火之中。 但对于他,却始终同情不起来。 雨后的瀑布水势盛大,水花飘飞到她眉间,她站起身来,听到身后有草木晃动之声。回头间,浑身是伤的山狼正缓缓走来。它的头上血迹斑斑,前腿还是瘸着,眼里满是疲惫。 而夙渊,则走在它身边。 “终于找到你了。”颜惜月如释重负,朝着山狼扬了扬手,随后带着它朝竹林走去。 成千翠竹掩映光影,两人一狼静静前行,穿过了幽深的山谷,直至到了藤萝遍布的山洞前。颜惜月弯腰进去,过了一会儿,搀扶出一个素衣女子。 她披散着长发,脸上手上都有灼伤的痕迹,正是在大火后失踪的瑞娘。一见到山狼,瑞娘便冲上去搂着它,眼泪簌簌而下。 山狼低着头,默默地倚靠在她肩前,温顺地看不出一点野性。 “宗峻。”瑞娘抚着它的脖颈,像对人说话一样,“我们走吧。” 山狼望着她,却迟迟没有动作,眼中似乎含有悲哀。瑞娘湿润了眼眶,同样望着它,道:“你不能变成人形了,是吗?” 它沉默着,慢慢低下头去。 颜惜月心中难受,低声道:“它本来就受了重伤,昨夜又拼命施法想要冲进村子……所以修为受损,只能以原形出现了。抱歉……” 瑞娘点点头,并未像她想象中那样悲伤欲绝,只是道:“我明白,如不是你们,我也根本活不下来。”她又正视着山狼,轻声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条大狗,因此不准猎人剥你的皮毛。你看,我当时就没有害怕……以后也不会。等你伤好了,再慢慢修炼,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等你变回原来的模样。” 山狼发出低沉的呜咽,深深埋着头,受伤的前爪微微颤抖。 颜惜月又转身进了山洞,抱出了还在昏睡中的盼儿。她头上缠着白布,其间还有隐隐血痕。 瑞娘将盼儿抱到怀里,摸了摸她幼嫩的脸颊。夙渊抬手,指尖微光浮现,如萤火般飘到盼儿眉间。盼儿紧紧皱眉,过了不久,便睁开了眼睛。 “娘……”她虚弱地叫了一声,蜷缩在瑞娘怀中,神色还带着不安。 山狼见了她,不由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显得有些焦躁。瑞娘抱着盼儿蹲下来,盼儿看到了山狼,吓得紧紧抱住瑞娘,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 山狼怯怯地往后退着,不敢再靠近。 瑞娘拍着盼儿的背,忍着眼泪,哽咽道:“盼儿别怕,这是你爹爹,山上的爹爹。” 盼儿却还是瑟缩不已,“不是!它不是爹爹!爹爹是人,不是大狗!”她忽又抬起手,摸摸瑞娘脸上的淤青,蹙着眉道,“可是爹爹昨天为什么要打人?他还会再来吗?” 瑞娘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颜惜月想了想,凑到盼儿耳边道:“昨天那个发疯打人的其实不是你爹,是妖怪变的。”她又指指满是不安的山狼,“盼儿,这真的是你爹爹,是他冲进大火救了你,却被妖怪变成了这样……” 盼儿惊讶地看看颜惜月,小声道:“真的是爹爹?” 颜惜月点点头,她才紧张地回过头,偷偷望了望山狼,却还是不敢细看。山狼踌躇着,想要上前但又后退了几步,忽而转过身子,一瘸一拐地钻进了灌木丛。 “宗峻!”瑞娘一惊,抱着盼儿便想追去。夙渊却抬手示意,“它不是离开。” 瑞娘满怀担忧地望着它离去的方向,却见灌木丛微微晃动,过不多时,山狼果然又钻了出来,口中还衔着一串鲜红欲滴的山果,正是当时颜惜月看到他给盼儿吃的那种。 它慢慢走到瑞娘身边,衔着山果望向盼儿。 “酸酸果!”盼儿惊喜地叫着。 瑞娘将盼儿放下来,她摇摇晃晃站着,似乎想伸手去拿,可又胆怯地看着山狼。山狼低头,用未受伤的前爪在地上画了几下,便勾勒出木头小羊的形状。 “这是……小羊?”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忽而抬头望着山狼的眼睛,叫道,“爹爹?” 它昂起头来,将山果送至她面前,盼儿鼓起勇气接了过去,浅浅地咬了一口,随后酸得眯起眼,却又抿着嘴笑。 “是爹爹呀,只有爹爹才会给我摘果子。”她说着,便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摸山狼的耳朵。 山狼呆了呆,然后轻轻侧过头来,用耳朵蹭她的小手。 * 伤势好转之后,瑞娘来向夙渊与颜惜月辞别。 颜惜月问道:“你们打算去哪里?” 瑞娘摇摇头,“不知道,只要能找个僻静之地容身就够了。” 随后,她出了山洞,瀑布前盼儿正与山狼戏水玩耍。瑞娘朝她们招手,盼儿便跟着山狼跑过来,脸上带着笑。 夙渊道:“我送你们去别处,以免再遇上南台村的人。” “多谢。”瑞娘向他行礼,想要抱起盼儿,山狼却伏下前腿,让盼儿爬到了自己背上。 夙渊拈指施法,在那山路前方出现了金色的灵阵,光华流转,闪烁如星。盼儿惊奇不已,瑞娘向夙渊与颜惜月道别,带着她慢慢向前走去。 颜惜月望着她们的背影,竟也有些不舍。 “稍等。”夙渊忽又出声,瑞娘诧异地回过头来。他走上前看了看山狼,随后伸出了右手。 一枚绯红的珠子缓缓悬浮于掌心,周身透着微寒光晕。 “穆棱东珠,可吸收日月光华,对修炼有所裨益。”他低声说罢,那珠子便飞到了山狼面前,随后渐渐隐入它的头顶。 瑞娘深深做了个万福,感激道:“希望以后还能再会。” 夙渊并没回答什么,她转身离去,牵着盼儿的手,与山狼一同走向山路尽头。 霞光流彩,盼儿咬着山果,回过头来向颜惜月挥手。在那一瞬间,颜惜月看到的却不是山狼驮着盼儿,恍惚中似乎是个陌生的男子让盼儿骑在肩上,与瑞娘并肩远去。 金色灵阵升起缥缈绚丽的光痕,瑞娘一家踏足入内,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 山风徐来,满坡草木簌动,灵阵已经黯淡退去,颜惜月却还望着那个方向。 夙渊走回来,“这次可是你自己放弃了夺去妖物元神的机会。”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元神……”她瞥了他一眼,又蹙眉问道,“那个狼妖想要修回人身得多久?” 夙渊凝视远山,道:“不知道,或许几年,也或许几十年。” 她怅然,慢慢走向山路的另一端,忽又回头问他:“你刚才走过去给了它什么东西?我怎么看到红光闪动,是不是之前你在小夏那里得到的东珠?” 夙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挑眉道:“哪有?分明是你看错。” “那你把东珠拿出来给我瞧瞧。” “……那么多东西找起来太烦。” “什么!本来就是我的,被你抢走了而已,现在居然还嫌烦?” “嗯。” “……” “对了,那夜我喝醉了,到底说了些什么?” “你自己说的话记不得了,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只是说了无涯和北溟?” 颜惜月脚步顿了顿,侧脸望他,“你在害怕什么?怕喝醉了,说了不该说的话吗?” “我有什么不该说的。”夙渊避开她的目光,故作从容地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埋怨似的追上几步,在他身后大声道:“你对我说——你小时候不穿衣服在水里乱游的事情!” 夙渊那洒脱的身形为之一滞,过了半晌才回头,以惊愕的目光望着她。 “我怎么可能说这个?!” 颜惜月看着他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真是这样啊……” 夙渊冷笑:“好像你一出生就穿好衣服似的!” 落日融金,曳下长影,两人一前一后走向远方。伏山岭幽谷很快又恢复了寂静,水流缓缓,飞鸟归巢,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 千里之外,亦是夕阳西沉,南飞的雁群穿过如絮白云,寻找着栖息之地。 秀拔奇伟的洞宫山在晚霞映照之下遍染绮丽,其间险峰激流,幽潭石桥,无不清幽出尘。数百丈的高崖之上,云雾缭绕,松涛阵阵,雁群掠过山峰,飞向空谷中那一池澄澈。 雁鸣声声,秋水荡漾,潋滟倒影间有人坐于湖中央八角高台,廊台铜铃轻响,青烟袅袅。雁群自山峰间飞来,落于湖水浅滩处,却惊扰了原本在此踱步的一双白鹤。 白鹤飞起徘徊,发出阵阵唳叫,高台上的人缓缓起身走上前,淡然道:“气量如此狭小?远来之客,理应盛情相待才是。” 碧清湖水映出他皎皎容貌,着一袭素白深衣,衣襟缀以深紫锦纹,乌发间碧玉竹节簪通透明澈。 那一双白鹤翩然而来,绕着高台飞翔一圈,随后收翅幽幽落在他身边。他负着双手,似是看穿了白鹤的心思,说道:“既然此处被雁群占了,那就准你们今夜去宝丰岩栖息。只是需记得一点,不得搅乱化剑池中水流。” 两只白鹤颇通人性,点点头颅便潇洒飞向白云深处去了。 他眺望白鹤飞去之处,忽又微微侧过脸,“有事?” 湖畔竹林间隐现人影,朝他拜道:“太符观掌门有信送来,请师尊过目。” “太符观?”他微蹙双眉,“昆逸真人素来与我交情甚淡,忽然来信倒是蹊跷。” 那人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听送信之人说,似乎是惜月在外惹是生非,将太符观两名弟子打至重伤。” 他沉默不言,眼底深处却有轻微不悦之色浮现,略一抬手,那人掌中的书信便徐徐飞来,悬在了半空。 阅毕,他喟叹挥袖,“当初就不该放她下山。” 素白信纸在晚风中飘飞,倏忽间燃起点点红焰,无声地化为零落火蝶。   ☆、第二十八章 离开伏山岭之后,颜惜月取出了七盏莲华,它的光亮比先前有所增强,可在空中飞不了多远便又折返回来,恹恹地落在她手心。 “没有力气。”它小声哼哼,收拢如含苞花朵。 颜惜月叹了一声:“看来灵力还未完全恢复,也不知要等到几时……” 夙渊倒也未曾流露出焦急的神色,见路边有石头,便坐了下来。颜惜月看看他,奇怪道:“你现在怎么不催着我使用莲华了?以前不是急着要找人吗?” 他平静道:“急又有何用?它灵气受损,寻不到妖气,也只能再等些日子。反正我时间还多。” 颜惜月见他这样说了,也只得将莲华小心收起。 这夜他们没有寻找到可住的地方,便留在了莽莽山间。 颜惜月坐在树下拨弄着点燃的篝火,抬头看着碧叶间的夙渊。这两日来他几乎就没休息过,如今才得以片刻安宁,枕着手仰卧在树杈间,竟然很快就睡着了。 冰轮当空,寒白月色透过狭长的叶子缝隙落下,在他墨黑的衣衫上摇印了浅色的圆光。从颜惜月所在之处望过去,虽只能望见他轮廓清隽的侧脸,却觉恰如沉睡的冰莲,不敢有所惊扰。 忽又想起那夜他喝醉后,亮着眼睛拉着她的手胡言乱语,后来也是这样安静的睡去,醒来后却忘记了之前说的一切。 关于无涯,关于北溟,关于那长达一千多年的光阴。 颜惜月低眉,原来,自己对他还真是了解得太少。可从遇见开始,似乎也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同行者,并未真正想过他到底有过怎样的经历,又会走向何方。 她悄悄走到大树底下,伸手摸了摸他垂下的黑衫。 很奇怪的衣服,墨色底子暗金盘纹,触及的时候像是有冰凉的水从指尖流淌而过,那种真实的感觉甚至使她不由看着自己的手指,却并未发现有水珠的痕迹。 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好奇地捻捻他的衣衫,来回玩了几次之后,一抬头,却惊见夙渊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正一言不发地斜着视线望着自己。 她吓得赶紧松开了手,那墨黑的衣裾便飘然垂下。 “我……我看看你衣服好像脏了。” 他却还是居高临下地睨着她,“脏不了,它不会沾灰。” “是吗……”颜惜月尴尬地道,“这是用什么布料做的?好像很特殊。” 他直起身子,淡淡道:“鲛纱,故此遇水不濡。” “鲛纱?”颜惜月想到了传说中的美丽图景,“就是能落泪成珠的鲛人织成的纱?你住的地方也有鲛人?” “那倒没有,鲛人只居于南海,北溟太冷,她们无法生存。但每隔一段时间,南海海主派人会送来鲛纱,鲲后也同样以礼相还。”他说着,便从树上轻轻跃下,站在了她近前。 颜惜月眼前浮现出了浩瀚碧蓝的海面与望月流泪的鲛女,可是关于深海的景致却实在难以想象。夙渊见她出神,不由皱了皱眉,道:“你又在发呆?” “没有。”她的幻想被他打破,不免有些不悦,“我在想事情,怎么叫发呆?” “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走向飞玉碎雪般的山泉。夙渊跟在后面,想了想才道:“难道是什么不好的事情,故此不好意思说给我听?” 她气恼回头,“呸,说的就像我什么都得告诉你一样!你不是也有很多事都没说清楚?” 夙渊愣了愣,道:“有些事情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还想问些什么?” 颜惜月欲言又止,想着不能就这样急吼吼地显出自己的疑虑,便故意背过身道:“我现在已经不想再多问了。” 他倒被这淡漠的态度激起了浪花,扬起眉梢道:“你还是想问我为什么要一直寻找幽霞,对不对?” 她心里一晃,嘴上却还坚硬,“谁说的?你找不找幽霞,为何要找,关我什么事?” 夙渊看看她的背影,却难得的叹了一口气,转身去坐在了山泉边。颜惜月等了片刻也不见他再说话,回头望了望,只好走到他身前。 月光遍洒,他坐在山石上,抬头看看颜惜月,颜惜月也看看他。 两人似乎都想说点什么,可又有些茫然。 颜惜月望着他那双浸透了明月光华的眼,忽而不由自主地道:“夙渊,你的眼睛真好看。” 他微微一怔,好像从没人这样说过一样,呆滞了半晌,挖空心思想出一句:“多谢夸奖。” 不知为何,他说了之后,颜惜月好像有点泄气。夙渊又补充道:“我还可以变成其他模样的,你要不要看?” “不要!”她一惊,“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为什么?说不定还能更漂亮点……” “你一个男妖,变得那么漂亮干嘛?要懂得知足,明白吗?”颜惜月认真地点点他,“再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模样。” * 数日之后,七盏莲华的灵力慢慢恢复,颜惜月将它放飞之后,它便翩翩然往东南方向而去。她经过询问得知,再朝东南行去便是临川城,附近亦有小镇林立,只不知莲华到底要往何处。 于是一路南下,不几日到了白露镇,离临川也不过两三日路程。此镇房屋多为依河而筑,白墙黛瓦,胜似水乡。颜惜月在镇上找到了住宿的客栈,先让夙渊住了进去,随后又说要出去准备一些吃的路上带着。 夙渊近日来因为常在山野行走,只能吃她所带的干粮,听颜惜月说还要再出去购买,竟从床上坐起来道:“不要胡饼。” “怎么了?这几天不是看你吃了两个吗?”颜惜月诧异道。 他颓然皱眉,“又干又硬,实在饿了才咽下去。” “那要吃什么?” 夙渊正在苦苦思索,听到窗外传来吆喝声。他探身一望,见楼下摊子上正有人捧着热气腾腾的碗吃得酣畅,不由道:“那是什么?你怎么没给我吃过?” 颜惜月看了看,好笑道:“那是馎饦,要和着汤吃的,难道我路上还带着锅碗瓢盆给你煮?” 他有些不信任地又望了一眼,只得重新躺回床上,百无聊赖道:“那算了,只要不再吃胡饼。” “一个妖怪还要求那么高,胡饼有什么不好?总比你生吃大鱼强!”颜惜月哼了一声,转身便出了房间。 * 白露镇虽是个小镇,但水路畅通,故此南来北往的客人还不少。沿街开着各种各样的商铺食肆,颜惜月转了好几圈也没想好到底给夙渊带些什么回去,正犹豫间,身边两个食客的对话却引起了她的注意。 其中一个老汉说道:“听说那算卦的仙人实在灵验,只要将生辰八字写在纸上,他就能把你过去的大小事情都说得丝毫不差。” “哦?看来还真是逍遥山的得道高人,哪天我也去请他算上一卦。” “咳,你倒不晓得,仙人在这儿停留不了几天,听说很快就要走了。” 那人听了连连叹息,颜惜月在一旁却觉奇怪。洪州逍遥山与她所在的洞宫山均是七十二福地之一,门下弟子却寥寥无几,且都恪守清规,从不轻易下山,从未听说过会周游四方替人算卦。她一时好奇,便向那老汉打听道:“两位刚才说的仙人说自己来自逍遥山?” 老汉点头道:“正是,听说逍遥山上有神仙,这一位看上去就知不是寻常人。” 颜惜月略一忖度,问清了仙人所在之处,便出了食肆往那边行去。 沿着白露镇最宽阔的街道一直向西,又过了一座石桥,穿过狭长的小巷,行人就渐渐稀少了起来。前方一株大柳树,树后有小楼临河,窗户半开,竹帘低垂,传说中的逍遥山仙人便暂居于此。 她正要往前,从小楼上下来一名男子,颜惜月想起刚才老汉说的话,便上前询问:“请问这楼上住的是不是能算卦的仙人?” 那男子却对颜惜月不闻不问,径直从她身边走过,颜惜月疑惑不解,又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此人才如梦初醒似的转过头来,愣愣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是想问问,你刚才是去楼上算卦了吗?” 那人原本呆滞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神情兴奋不已。“灵,真灵!仙人神机妙算,连我小时候跌到河里的事情都说得清清楚楚,一点儿都不含糊!” 颜惜月被他这突然的转变吓了一跳,还待再问下去,那人却已转身离去,嘴里还不断喃喃自语。 她蹙了蹙眉,便走进了那座小楼。 * 才推开虚掩的大门,一名青衣道童上前迎接,简单询问几句后,便将她引上楼去。她在门外等了片刻,从房中又走出两个算完卦的人,也是神情呆滞,好似大梦未醒一般。 道童进去通报,隔了一会儿,才听房中有低沉的声音道:“请客人进来。” 木门轻启,颜惜月在道童的指引下踏入了房间,那窗下端坐着一名身着白袍的老者,面容清瘦,长须飘飘。四周则熏香绵绵,使人如在梦中。 老者面前摆有檀木矮几,上有黄铜罗盘,笺纸一叠。颜惜月扫视一眼之后,跪坐在了近前蒲团上。 “不知客人想算什么?”那老者抬起眼望了望,神情淡然。 颜惜月不假思索道:“寻人。” “好。”老者颔首,示意道童将桌上的纸笔递了过来。狼毫小笔,洒金笺纸,颜惜月才一落字,似远似近的熏香便又沉浮氤氲,她的视线有那么一瞬变得模糊不清,慢慢的,眼前的笺纸仿佛飘飞在了半空。 “将你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我自会替你算卦。”老者的声音也变得极为遥远,好似来自天外。 颜惜月闭了闭眼睛,极其缓慢地写下一行生辰八字。也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面前的笺纸便徐徐飞起,飘到了老者手中。 他默念一遍,矮几上的黄铜罗盘竟自行转动,发出“咔咔”之声。 过不多时,老者看着那命盘,轻笑一声:“真是有意思,客人既然过来算卦,怎么毫无诚心?” 颜惜月皱眉,反问道:“为何这样说?” “这纸上的生辰八字,恐怕不是你的吧?”他伸出手指,在罗盘上轻轻一叩,铮铮作响。“命盘非生非死,难道娘子你也正是这样?”   ☆、第二十九章 颜惜月一凛,挺直身子追问:“仙人既然神机妙算,可知道这生辰八字属于何人?” 老者往后倚靠,宽袖一覆命盘,“自然是对你重要之人。我看娘子并非真心算卦,既然如此,还请不要消遣老夫。” 颜惜月不禁道:“还请仙人明示,何谓非生非死?” 他扬起浓眉:“老夫只能言尽于此,看你也是修仙之人,难道连这都不懂?”说罢,他竟起身叫来道童,让其即刻送颜惜月离去。 颜惜月亦站起身来,“听闻仙人来自洪州逍遥山,倒不知与掌门明光先生如何称呼?” 那老者微一皱眉,漫声道:“明光先生与我乃是老友。” “哦?师尊曾提及明光先生有一位老友,道法高深,常在深山炼丹。”颜惜月顿了顿,似努力回忆了一下,才道,“对了,这位高人道号白鹤子,莫非就是阁下?” 老者神情倨傲,颔首道:“不错,正是老夫。” “原来如此……”颜惜月说着,便弯腰行礼。那老者负手仰脸,却正在此时,颜惜月忽又抬眸盯着他道:“逍遥山根本就没有白鹤子这号人物,你到底是何来历?” 话音未落,那老者脸色骤变,宽袖一拂,几案上的黄铜罗盘猛然暴涨金光,一时间充斥满屋,如同电光霹雳。 颜惜月早有准备,蕴虹长剑飞旋而出,耀出寒白之光,直刺向老者面门。 与此同时,后方的道童拂尘一震,卷向颜惜月手中长剑。她抽身回击,剑光横斜间已将道童迫至墙角,而身后又听疾风呼啸,回首间那黄铜罗盘疾旋而来,径直削向她的咽喉。 颜惜月翻身跃起,蕴虹长剑剑气凛然,陡然间寒光四射,将那罗盘生生摄在空中。老者猛喝一声,那罗盘金光再涨,刺得颜惜月几乎睁不开双眼,他趁势一收罗盘,化为一道黑影,冲出窗口逃窜而去。 颜惜月急欲追出,却被那道童扑上阻拦,当即拈诀出剑,寒光之下只见那道童委顿倒地,竟是白纸剪成的人形。 * 顾不得去找夙渊,颜惜月借助莲华的指引,循着黑影冲去的方向急速追赶。这小楼本就已临近镇边,她追了不久便已离开了白露镇,沿着河流下行不出两里,遥望见那黑影窜入杂木树林,追至近前却无发现。 莲华在空中来回飞舞,忽而往上升起,闪烁发光。 她抬头一望,却见头顶树叶晃动,有一物飞速窜行。颜惜月手持长剑疾诵心诀,那蕴虹剑倏然飞出,带着虹光直击那物后心。但听一声尖叫,那物闪避间被剑气伤及后背,却仍拼命掠向前方。 颜惜月飞身追去,半空中握剑猛刺,那物陡然回首,原来是只长毛棕黑猿猴。此时它已怒火攻心,掷出黄铜罗盘,直撞向那刺来的长剑。 黄铜罗盘疾旋生风,上面的八卦指针竟突然飞至半空,尖啸着卷起金光如同潮涌,铺天盖地向颜惜月冲去。 颜惜月急退拈诀,数道灵光自腰后钧天宝镜中盘旋而出,正与那金光撞个正着。顷刻间风声大作,树木剧颤,她不由闪避数步,但见猿猴不顾罗盘飞身逃去。 却在这时,自远处射来一团火焰,恰中猿猴前心。 黑毛猿猴惨叫着坠落于地,那火焰却不燃及全身,只在原处熊熊燃烧,其间还有幽幽蓝光闪现不断。 颜惜月正待上前,已有一道身影穿林踏叶掠至近前,她看清此人之后,不禁一惊。来人紫衫白袷,样貌周正,见那猿猴在地上翻滚,袍袖一扬,空中便现出一枚灵光四射的铜铃。 那铜铃嗡嗡一震,猿猴心上的火焰烧得更猛。转瞬间一点红光自猿猴头颅间浮出,被那铜铃摄入。而此时猿猴心口火焰顿灭,它亦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弹。 那人抬手将铜铃收回,看了看颜惜月,不悦道:“一只小小的猿精都降服得这样艰难,可见你平日不肯吃苦修炼。” 颜惜月局促不安,行礼道:“灵佑师兄,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灵佑冷笑一声,道:“自然是因为你在外惹是生非,师尊才命我前来寻你。” 颜惜月惊愕不已:“我怎么惹是生非了?” “我且问你,是否曾遇到过太符观的云松与云常两名弟子?” “……是。”颜惜月这才想起当日之事,急忙解释,“但那两人先出手抢夺我打败的妖怪元神,还辱及师尊,我才与他们交手……” “那还不算惹是生非?”灵佑双眉紧锁,“你该知道太符观本就与我玉京宫有嫌隙,平时互不来往,如今他们的观主写信给了师尊,大有兴师问罪之意!故此师尊让我找到你之后,带你同去太符观将事情说个清楚。” “要去太符观?”颜惜月心头一沉,灵佑却冷冷道:“怎么,你还不敢了?还有,那两名弟子回去后说了,不仅是你出手伤人,更还有一名男子暗中偷袭,这才使得云松重伤在身。师尊特意命我查清,那又是何方人物?” 颜惜月手脚发凉,没想到师尊都知晓了此事,而灵佑向来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被他知晓夙渊并非人类,只怕当场便要与之交手。 故此她镇定了心神,装作平静地道:“哪里是什么偷袭,是一位过路的同道中人看不惯那两人的行为,帮我出手教训了他们而已。” “同道中人?”灵佑打量她一番,“你可问了是何方道友?” “这……”颜惜月想了想,道,“他只说自己修仙已久,游历五湖四海,并不愿透露名姓。我想他一定是位隐逸之士,也没有多问,后来便分道扬镳,再没见过。” 灵佑将信将疑,颜惜月忙走到那黑猿近前,捡起罗盘道:“这猿妖假冒逍遥山神仙替人算卦,我见出来的人都有些神志恍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神志恍惚?”灵佑微一皱眉,“他是在何处算卦的?你是否去过?” 颜惜月便将之前的经过简单叙述一遍,灵佑道:“曾听闻有一种妖术可通过生辰八字,在夜间吸取他人精气,且作法时需得点燃至宝香,只怕这黑猿用的就是此法。你随我同去它先前算卦的地方加以确认,若真是这样,算过卦的人都得用灵符祛除身上的妖气,否则黑猿虽死,但妖气缠身,对这些百姓大为不利。” 他素来行动果决,说罢之后便要颜惜月与他同去,可颜惜月忽想起自己离开客栈已久,倘若与灵佑一同返回白露镇,只怕要碰上夙渊。 “你还在发什么愣?”灵佑沉声问道。 “不是不是。”颜惜月忙将那罗盘交给灵佑,“要不师兄现在就去那小楼查探一番,我还是去热闹的地方尽快告知大家,让算过卦的人都去你那儿,以免耽搁时间。” 灵佑有所怀疑道:“为什么要分开行动?难不成你想借机溜走?” “师兄相隔千里都能找到我,我在这镇上还能逃走?”颜惜月说着,又将七盏莲华唤到身边,“我把莲华暂留在你这里,这样师兄总不会担心了。” 灵佑见她将七盏莲华都留了下来,预料她也不会逃走,便自己先去那小楼确认之前的猜测,而颜惜月则飞快赶回了客栈。 * 才一进门,她便先将黑猿之事告知了掌柜,让他立即转告镇上居民。掌柜骇然,颜惜月也顾不得详细解释,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楼去,推开房门却不见夙渊身影。 她问了多人,才有伙计说起见他不久前出了客栈,颜惜月正着急时,却见夙渊自楼梯上来,一脸愠怒。 “你去了哪里?!” 两人几乎同时质问,继而又都尴尬万分。 “是不是又自己偷偷出去捉妖?”夙渊咳了一声,恢复了原先的冷静。 颜惜月赶紧将房门关起:“妖不妖的先别管了,我告诉你,师尊命灵佑师兄下山找我。此刻他就在镇上,说不定马上就要过来。” 夙渊怔了怔,“那又怎样?” “你不能出现在他面前!”颜惜月急道,“先前抢夺蜥蜴元神的两个道士果然是太符观的,已经在师尊那里恶人先告状。灵佑师兄还追问出手伤人的到底是谁,我编了个谎话没将你说出来。他道法比我高深,要是见了你,说不定就能觉察出你身上的妖气,那还能善罢甘休?” “……你的意思是叫我躲起来?”他面带霜意,微有不悦,“我并不是寻常妖类,他根本不会察觉。” “那也不准出来。”颜惜月板起脸来,又顿了顿,“我现在就去与师兄汇合,很快会离开这里。他要带我去太符观……你要不就自己留在白露镇,等师兄处理完这件事之后,我再想办法回来找你……” 夙渊沉着脸,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颜惜月看他这样子似乎有点孩子气,像是被突然抛弃了一样,可这时候又没空过多解释,只有低声道:“你先前帮过我好几次,我记在心里,不会就此不回。” 说罢,又看了他一眼,便打开了房门。 夙渊紧抿着唇站在那儿,没有想到颜惜月竟也有这样雷厉风行的时候,本以为她只是说说罢了,可见她果真开门就走,他却忽然感到仓皇若失。 “颜惜月!”他在后面压低声音叫了一下。 她愕然回头,眼里有着犹疑。 他却自己发了愣,过了片刻才愠道:“说好的带吃的给我呢?你什么都没拿回来。” 颜惜月低头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心里不免愧疚,“突然发生了好多事,我给忘记了……”她从怀中取出钱,“给你,剩下的日子省着点花。” 夙渊却没有接,黝黑的眼睛还是盯着她。 她的心头沉浮不已,像是有什么牵绊住了似的,可最终还是狠狠心,抓住他微冷的手,将钱硬塞了过去。 “你……买东西的时候要先问价格,觉得贵了可以跟人讲价,别被人骗。”她认真地说着,其实心里还有很多需要交待,却又怕师兄寻到此处,说罢之后,不敢看他的眼睛,慢慢松开手,走出门去。 * 房门吱吱呀呀地作响,夙渊听得她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又怔立了半晌,才坐回桌边。 心里有一团火,四周却被海水包围,冷与热的交替来回冲撞,无端的烦闷找不到出路。 她的忽然离去,居然让他有一种被丢弃的感觉,夙渊觉得不可思议。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愤愤然催着自己:跟上去看看,她那个师兄到底有多厉害,竟让她如此畏惧! 可又有一个声音漠然应答:有什么好看的?本来就是人间过客,迟早都要分道扬镳,以后的路,你还得一个人独自走完。 他破天荒地感到了沮丧。 也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听有人轻轻地敲了敲门。夙渊诧异回头,房门被人小心推开,却是个胖胖的孩童,手里还端着个瓷碗,正呼呼的冒着热气。 “干什么?”他皱了皱眉。 那孩童笑嘻嘻地进来,将碗放在了桌上,指了指楼下,“有个穿紫色裙子的姐姐在我爹爹那儿买了一碗馎饦,叫我给你送上来。” 夙渊愕然。 孩童蹦蹦跳跳地走了。那碗里满满的汤汁配着光洁嫩白的馎饦,他默默地看了几回,才慢慢舀起,吃了一口。 鲜香爽滑,是以前从未尝到过的味道。 可屋中只剩他一个。   ☆、第三十章 颜惜月赶到那小楼后不久,听闻消息的镇民便陆陆续续到来。此时灵佑已确认了屋中点燃的香丸正是至宝丹,而先前那一叠纸上写着的生辰八字都已洇染上了淡淡的血痕。百姓们起先还不敢相信,等看到黑猿的尸体和与那纸上的变化,不由心生惊恐,纷纷向灵佑求救。 灵佑为那些人祛除附体妖气,待等纸上的生辰八字不再洇染血痕,那些百姓才渐渐离去。而那桌上还剩下一张笺纸,上面同样有着生辰八字,却并无任何异象。 “这是什么人的?为何不曾沾染妖气?”灵佑拿起最后这张笺纸,细细审视。 颜惜月见楼上已无他人,便慢慢走到灵佑身边,低声道:“师兄……那是我刚才为了跟猿妖套话,故意写的。” “哦?是你自己的?” “不……”她看了一眼纸上的字迹,垂下眼帘,“是灵霈师兄的。” 灵佑双眉一扬,作色道:“你怎么可以将灵霈的生辰八字交与猿妖?” “我起先并不知道他是猿妖,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别人又说他算卦很灵……我想借此机会看看能不能算出灵霈师兄的下落。”颜惜月焦虑起来,“可那猿妖看了之后,竟说……竟说灵霈师兄已是非生非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说得离奇,还是师兄他真的……” 灵佑将那笺纸抛在桌上,起身喟叹道:“灵霈已经失踪多年,师尊自然也曾替他排卦占卜,若是还能找得到,早就已经命我们四处探查。可那么多年过去了,师尊对灵霈的下落已不再提及,只怕是……” 颜惜月黯然伤神,灵佑又皱着眉道:“以后不要再追查灵霈之事了,先管好自己。既然猿妖余下的妖法已破,你现在就跟我走一趟太符观。” “现在就出发?”颜惜月微有不舍地望了望窗外。 “你还要等到几时?太符观的人可没那么多耐心。”灵佑说罢,拿起长剑便出了门去。颜惜月走了几步,又返身偷偷将写有灵霈生辰八字的笺纸收入怀中,急匆匆追随而上。 * 灵佑带着颜惜月就此离开了白露镇。 他已习得御剑之术,到了无人之处便施行法术,背后的晶露剑徐徐飞出,在半空中幻化生云,四周隐现灵光。 他自行跃上剑身,又向颜惜月道:“上来。” 颜惜月尴尬了一下,但为了尽早赶到太符观,也只能掠至灵佑身后,只是那剑身狭长,让她站得有些胆战心惊。灵佑却没管她的情绪,顾自拈诀施法,晶露剑灵光流转,载着两人倏然飞向云间。 寒风猎猎,吹得她长发飘飞,在即将远离白露镇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望一眼。 隔着云纱只能隐约望到蜿蜒的河流绕镇流淌,街道上的行人都变得极为渺小,也不知道夙渊是否还独自留在那客栈…… 晶露剑带着她穿云而过,而颜惜月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之前她在追踪妖物,而夙渊则化为一道金色光痕,忽远忽近地在前方飞行的场景。 莫名感到有几分失落。 除了他以外,自己下山来的这些时间,还从没与其他人同行过那么久,说过那么多的话。 然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想来他也说过,等找到幽霞之后就要回到主人身边,就算再到人间,也得经过许多许多年,而那时的自己,只怕早就不复存在…… 她忽又惊觉,为何自己会想到这些?果然相处的时间多了,离别就会徒增不舍?就像当初在玉京宫看着其他下山的人一一归来,却再也等不回温文尔雅的灵霈师兄,那种惊慌与失望是难以言喻的悲伤。 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无尽的等待。 * 太符观虽离白露镇甚远,但两人御剑而行,亦不过一天就已抵达其所在地汾州。时已日暮,灵佑在汾州城外收了法术,晶露剑承着两人缓缓落下,此处虽距离主城还有一段距离,但汾州乃是繁华之地,远处官道通衢,人来车往,好不热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汾州城,正是晚饭时候,两边酒馆飘香,夜风含醉。因见天色已晚,而太符观又在汾州城北的杏花镇上,灵佑便带着颜惜月在城中找了个客栈先行落脚。 两人在楼下用些简单的餐饭,灵佑一路上都神情严肃,颜惜月也不敢与他多说话。他是清阙师尊座下颇为器重的弟子之一,排行亦在灵霈之上,在众人之中最为沉稳刚直。从小到大,颜惜月一直都对他敬重有加,且又带了几分畏惧。 此次师尊派他出来,想必也是动了怒气。只不知明日到了太符观,对方又会是怎样的态度……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灵佑瞥她一眼,沉声教训道:“在玉京宫的时候难道没教过你,用餐时要静心敛神吗?” 她闷闷地点头,“知道。我只是因为明天就要去太符观,所以心里有些忐忑。” “还不是你自己惹出的麻烦?当初要是不与他们交手,就不会有如今的不安。” 颜惜月咬了咬唇,小声道:“可对方咄咄逼人,还在言语间轻慢了师尊,在那样的情形之下,我又能怎样?” 灵佑冷冷道:“大不了回去后禀告师尊,再请太符观的掌门惩戒不肖门人。这样一来,他们也无话可说,哪里还能兴师问罪?” 她没再吱声,知道再说也是无益。灵佑拿起晶露剑,起身道:“先上楼休息,等明天到了太符观,你少说为妙,我自会向昆逸真人解释事情原委。” 颜惜月只得跟着他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之后却无心休息,听着楼下各种叫卖声,便不由打开了窗子眺望。 华灯初上,夜市如昼,远处有商铺门前放着各种祭祖用的东西,她看到后才想起再过几日就是下元节。以往在玉京宫时,每逢此节必定要设坛供斋蘸神,借以求福免灾。每个人都有各自忙碌的事务,而她也总是做着最平凡的一员,在远处望着师尊与众师兄师姐潇然入殿,宛如神仙。 “鸡汤馎饦,来一碗御寒吧!”一阵叫卖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往斜对面一望,果然也有用青布支起的棚子,里面正有人煮着馎饦。 她双肘撑在窗台上,托着脸颊出神。 很自然地又想到了被留在白露镇的夙渊,也不知道他吃了那碗馎饦没有,是不是还会像以前那样口味奇怪,挑三拣四。 想到此,抑郁了一天的颜惜月抿着唇笑了笑。 晚风微寒,她在窗口趴了一会儿,忽见一只蝴蝶从夜空下翩翩飞来,墨黑的翅膀上如画一般遍洒幽蓝。它绕着檐下飞了一圈之后,便无声无息地落在了窗上。 颜惜月颇为诧异,伸出手指在它近前晃了晃,它却只收拢了双翅,顾自在窗上栖息。 “小七,看像不像你?”她将七盏莲华从袖中取出,莲华幽幽飞到蝴蝶身前,幻化出璀璨光影,亦争奇斗艳地变成了蝴蝶模样,熠熠生出紫蓝的光芒。 而那蝴蝶似也感受到了七盏莲华的媲美之意,一振双翅飞舞风中,继而又停落在颜惜月手边,安静而恬美。 “天这么冷了,你为什么还出来呢?”她蹙着眉问它,它却只微微扇了扇翅膀。 “孤零零的,也像我一样,没有家人吗?”颜惜月摊开手掌,想让它飞到手心,可这时风中却飘下点点秋雨,夜市上的行人形色匆忙起来。 那黑翅蓝影的蝴蝶在她手心轻轻飞过,转而投向渐渐密集的雨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间。 * 次日一早,颜惜月便跟着灵佑出了汾州城,往东北方向又行了一程,这才来到了太符观门前。 太符观建筑恢弘,雄浑俊逸,门前道士听闻两人来历之后,打量了一番便匆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有人来将两人引领入内。观中石径四通,古木森幽,颜惜月不敢多看,只随着灵佑径直前行。 引路人将他们带到一座斗拱高檐的大殿前,颜惜月抬头,只见殿上悬着匾额,书有“昊天玉皇殿”五个大字,看里面神像肃然,香烛缭绕,便知此乃太符观正殿。而此时钟罄齐鸣,一名身穿道家法衣的精瘦老者在众弟子的簇拥之下缓缓走出,朝着两侧扫视一遍,随后坐在了正殿之上。 灵佑躬身上前,拜道:“晚辈玉京宫灵佑,不知座上可是太符观昆逸真人?” 那精瘦老者抬了抬眼皮,沙哑着嗓子道:“难得玉京宫的人还认识老夫,我与你们清阙真人已多年未见,听说他的修行越发高深,也教出了不少好弟子。” 灵佑听出他话里藏话,却也只当不知,笑了笑道:“真人谬奖了,晚辈们整日随着师尊打坐修炼,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今日灵佑前来拜访,是因为前些日子收到了真人给师尊的书信,那信中所说之事让师尊很是意外,特地命晚辈下山,带着那闯祸的师妹前来太符观赔罪。” 昆逸真人此时才瞟了颜惜月一眼,哼道:“这就是你的师妹?看上去年纪尚小,这样的弟子你们玉京宫怎能随便放下山来?” “正是因为年幼无知,才一时鲁莽得罪了两位道友。”灵佑一边说,一边望向颜惜月。她低着头行礼,道:“真人,之前晚辈在彭蠡泽附近遇到了您的两位高徒,因言语不和而动了手……” 她话还未说完,昆逸真人身后的一名中年道士却已冷冷道:“只是言语不和吗?我怎么听说是你看到云松降妖,却趁机想要抢夺妖物元神?” 颜惜月一怔,气愤道:“分明是他们来抢夺我打伤的蜥蜴元神,怎么反而将罪名推到了我身上?” 灵佑眉峰一挑,向昆逸真人道:“可否请当初被打伤的两位道友出来一谈?” 昆逸很是淡然地向那中年道士吩咐了一句,那人便匆匆而去,不一会儿,之前与颜惜月交手的那两名年轻道士便跟随而来。那唤作云松的手臂上还缠着绷带,脸颊也是伤疤累累,显然伤得不轻。 他一见到颜惜月,便气得咬牙切齿,连忙向昆逸道:“师傅,就是她出手伤人,把弟子千辛万苦得到的妖物元神给夺了去,就连您赐予弟子的朱雀灵符都被毁坏了!” “你简直是颠倒黑白!”颜惜月攥着拳上前一步,云松往后一退,跟着他过来的那个师弟云常亦帮腔道:“云松师兄说的没错,我们受了薛员外的委托四处搜寻妖怪,结果她倒趁着我们不防备的时候暗中出手。师兄要与她理论,却被她带来的帮手打至重伤!”   ☆、第三十一章 颜惜月才想争辩,灵佑抬手阻止,正色道:“真人,虽然师妹年幼无知,但平日里也不是胡作非为的人。如今双方各执一词,真人若是只相信自己的门人,对我们未免有些不公了。” 昆逸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流露几分不满,“你的意思是说老夫护短?何况当初将我徒弟打伤的另有其人,你现在只带了她过来,又是何用意?” 灵佑蹙了蹙眉,“那伤人的并非玉京宫门下,听师妹说,只是个云游四方的隐逸之士。晚辈在此不敢说什么护短不护短的,只希望真人也能听听我师妹的话,切莫被人蒙蔽耳目。” “你胡说!”云松一指颜惜月,“那个穿黑衣的男子分明就是与她一伙儿的,哪里是什么隐逸之士?说是要来赔罪,结果还遮遮掩掩……师傅,他们是不把我们太符观放在眼里!” “你且不必多言,我自有判断。”昆逸沉声说着,手持拂尘站起身来,向灵佑道,“之前到底是如何动手已查无对证,但我两名弟子伤成这样,你玉京宫难辞其咎。既然你们执意要说那伤人的已经找寻不到,老夫也不会为难你们这两个晚辈,那就请将夺去的元神交还出来,也算是了却了先前的恩怨。” 颜惜月抗声道:“真人这样说,明显就是认为那元神确实是我强行抢夺的了?那本就是我打败妖怪所得的东西,为什么要交给你们?” 云松等人面露不屑,昆逸真人扬起下颔冷笑,“老夫与你师尊乃是平辈,你在此大呼小叫是何道理?难道老夫还眼红一个小妖的元神?你愿意交出就罢,若是不肯,那今日便休想轻易离开。” 颜惜月脸色发白,灵佑上前振声道:“真人这是要强行逼迫了?家师倒是一片诚意想让我带着师妹前来道歉,但真人这样做,令晚辈实在无法信服。以后传扬出去,只怕太符观的名声也不太好听。” 昆逸真人还未开口,却又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短须道人怒扬双眉,“小子,你们玉京宫上一辈就在除妖时害得我师祖断了胳膊,这些年倒是风生水起,但这仇恨我等绝对不会忘记。刚才我师傅已经发话,不留下妖物元神,就让这丫头与我们斗一斗法术,看看到底是不是厉害无比!” 灵佑已再三忍让,见他们还是咄咄逼人,也不由动了怒气:“既然如此,那就请云松道友出来,与我师妹对练几招。” 云松指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臂,道:“你倒是会挑人,明摆着看我受伤不便,怎能再与人动手?!” 昆逸颔首,朝着边上道:“云铭,你去与她比试一番!” 先前那个中年道士应声上前,袍袖一震,鼓荡生风。灵佑见此人目光炯炯,道行并不在自己之下,便作色道:“真人,你叫这般年纪的人来与我师妹交手,恐怕以大欺小了吧?” 云铭颇为不耐烦,手持长剑道:“你师妹找人偷袭我两位师弟,现在还装什么可怜?”话音未落,已一剑刺出,抖出数朵雪白剑花,朝着颜惜月缠去。 颜惜月闪身拔剑,蕴虹剑绕身疾旋,耀出道道虹光,将对方刺出的剑势封堵在外。那云铭毕竟已有几十年的修行,见蕴虹剑护住了她的全身,便拈诀施法,顿时长剑飞出,寒光激射,直撞向绕在颜惜月身前的蕴虹宝剑。 双剑相撞之下,蕴虹剑剑光骤然一暗,颜惜月只觉对面一阵巨力如浪潮涌来,竟不由自主连退数步。 眼见长剑即将刺中颜惜月,灵佑陡然出手,半空铜铃乍现,金光四射中将云铭的长剑死死镇住。那长剑剧烈颤抖,猛然间寒光暴涨,竟化为无数剑影,如飞梭般朝着灵佑与颜惜月迅疾射去。 颜惜月挥剑抵挡,但对方那剑影成百上千连成一片,竟将她护体剑气瞬间击破。 幸得灵佑的铜铃急速飞来,在她身前挡了一下,她虽跌出门去,却未被剑影击中要害。那铜铃变化出无数幻影,嗡嗡之声震荡全殿,云铭的长剑亦颤出龙吟之声,无数光影重回剑身,亮出耀眼寒光,陡然间呼啸生风,竟将那挡在前方的铜铃撞得倒飞出去。 灵佑袍袖一展,已将铜铃收到手中。然而此时云铭长剑已至面前,他手腕一转,将那铜铃格住剑尖,却也被对方的猛力冲得直退到墙边。 云铭还欲拈诀施法,灵佑背抵墙壁左手拔剑,晶露长剑飞速斜来,震出万道流光,便罩向云铭全身。此时那在旁观战的短须道人却忽然抬手射出一道灵符,那灵符隐现黑光,猛然间飞至晶露长剑上方,竟将其流光吸去大半。 云铭趁势还击,剑光如电,顷刻间已将灵佑击飞出去。 “师兄!”倒在门外的颜惜月惊呼出声,灵佑重重跌倒在她身前,半晌才勉强抬手一擦嘴边,竟有斑斑血痕。 颜惜月忍痛怒斥:“当初与我交手的时候也想暗箭伤人,如今见要落败又是故伎重演,你们太符观的门风就是这样的吗?” 云松见她落败黯然,不由得意起来,“明明技不如人却还不肯认输,我云亮师兄出手堂堂正正,怎能算是暗箭伤人?” 颜惜月握着剑的手都在发抖,她原先以为只要在此说清事实便可将事情解决,没想到这太符观上下皆是颠倒是非之人,如今即便自己有心强拼,但灵佑受伤在旁,几乎没有冲出去的可能。 那短须道人却还不依不饶,上前冷嘲道:“怎么?我与云铭师弟对招你们两人,又没以多胜少。斗法败了就不要嘴硬,还不快将元神交出,向云松师弟赔罪?” 说话间,太符观众弟子皆已手按剑柄,眼神之中尽是寒意。 她紧握长剑,呼吸急促,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到底该不该交出那蜥蜴元神。却在此时,又有一名年轻道士从门外赶来,向昆逸真人禀报:“师傅,外面有人到访,自称是玄冥子座下弟子。” 昆逸皱了皱眉头,善于察言观色的云松立即道:“没见这里正有要事?请那位客人先到前殿旁休息,师傅有空了再去。” 那道士却为难起来:“可是,那位道友说正是为了玉京宫的事情而来。” 众人诧异,云铭不解道:“师傅,玄冥子又是何方高人?弟子怎么没听说过。” 昆逸其实也不认识什么玄冥子,但在门人面前却依旧摆出姿态,冷冷道:“世间寻仙访道之人众多,你又怎会一一知晓?且请他进来,看看究竟是何来意。” * 既有外人到来,太符观众人也不好做出太过强横的样子,于是依旧罗立于昆逸真人身边,唯有颜惜月与灵佑忍着伤痛站在了门边。 未过多久,小道士引路而至,身后一人不过二十出头的样貌,身穿银缎长袍,发束白玉冠簪,凤目修眉,丰神俊逸。 他飒沓走过颜惜月与灵佑的身边,未曾多看一眼,而是径直向昆逸真人行礼道:“见过前辈。” 昆逸真人端详他一番,问道:“小道友如何称呼?” “晚辈是玄冥子门人,唤作瀚音。” “请恕老夫孤陋寡闻,玄冥子是何方神圣,在何处修行?” 瀚音淡淡一笑:“家师素在北方寒冷之地修行,甚少来到中原,因此前辈不知他的名号,也并不奇怪。” “既然如此……”昆逸真人目光烁烁,“那小道友到我太符观所为何事?难道也与玉京宫的人有关?” 瀚音这才侧过脸,用眼角余光扫视了颜惜月一下,还是不紧不慢地道:“晚辈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前些时候,师弟到彭蠡泽一代游历,碰巧看到一名玉京宫女弟子被人欺负,便出手赶走了那两个抢夺元神的修道之人。后来他遇到了我说起此事,我想着师傅曾经提及过晋地有一太符观,善于运用灵符作法,便想来询问一下,不知道我那师弟所碰到是不是太符观弟子。” 在旁的云松神色尴尬,想起那日被打的情形却又不敢发怒。昆逸真人咳嗽一下,沉稳道:“说来也巧,你身后的两位正是玉京宫弟子,我们刚才就在说起此事。当日是我门下弟子先打败了妖物,那玉京宫女弟子才出手抢夺,结果你师弟却将我徒儿打伤。” “是这样?”瀚音扬起剑眉,“师弟说的可是清清楚楚,怎么会到了这里就变了黑白?” 云松紧紧盯着他:“我师傅乃是一观之主,难道还会空口说谎?” “那现在又该如何处理此事?”瀚音皱眉问道。 云铭道:“当然是让她交还元神,你那个什么师弟,也该到我们这儿来向云松师弟道歉才是!” 瀚音叹了一声,转回身走到一脸讶然的颜惜月近前,淡然道:“那就请将蜥蜴的元神放出来,它虽是妖物,总还分得清到底是谁将它击败。” 颜惜月一愣,刚才事发突然,对方又强势逼人,自己竟没想到这个方法。灵佑亦撑着剑道:“惜月,就按照这位道友说的去做吧。” 她取下腰间的钧天宝镜,拈诀作法。此时云松与他那师弟却不安起来,急忙向昆逸真人道:“师傅,妖物的话怎能相信?” 瀚音转眸望向两人,似笑非笑地说道:“妖物尚未出现,你怎知它会说出怎样的事实?” 云松哑口无言,此时钧天宝镜已泛起光痕涟漪,自深处浮现数点红色光芒,起起落落,仿佛湖中游鱼。 颜惜月右手双指一点镜面,其中一个红点徐徐升起,在半空中渐渐幻化为少妇轮廓,依稀可辨正是当日被击杀的蜥蜴妖春山娘娘。 她初初显身,仍是惊魂未定,看到颜惜月便下跪:“还请仙子放过小妖,小妖被困在这镜中甚是难受。” 灵佑急忙道:“当日寻踪到树林,并与你交手的究竟是谁?” 春山娘娘讶异,望着颜惜月,“自然是这位……” 话音未落,一道光痕自云松指间悄然疾飞,直奔春山娘娘而去。颜惜月惊愕之下忙将那元神收回镜中。 瀚音冷哂一声,袍袖一卷,便将那光痕收入掌中,继而又一弹指,数点金光呼啸生风,扑向云松面门。   ☆、第三十二章 云松手臂带伤无法还击,当即闪身退让。一旁的云铭快速出剑,岂料那数点金光竟似看到了剑锋所在,在半空中飞速散开后又直冲云松而去。而此时那唤作云亮的袍袖一震,数道灵符四散飞出,在众人身前罩上一层雄浑灵力。 金光撞至灵力之上,骤然间震得罡风四起,众人衣衫激扬,整个玉皇殿中满是呼啸之音。 昆逸真人眼神一沉,立即道:“布阵!” 太符观众弟子听命掠出,除了受伤的云松之外都仗剑在手,一时间步伐交错,寒光四射。而那一道道灵符更是在半空之中绽放红芒,如同无形罗网一般,将他们护在其下。 瀚音面露不屑,指掌一翻,那数道金光盘旋飞腾间,云亮射出的灵符震抖如风中残叶。眼看护体灵气行将破败,云铭手中长剑忽如灵蛇穿梭飞出,所过之处霜意生寒,众人皆如突坠冰窟。 颜惜月怕瀚音独自一人难以抵挡,不由握剑想要上前,却被灵佑一把按住手臂。此时瀚音袍袖一震,所控的金光已在瞬间汇聚如龙,但觉风声隆隆,竟已将云铭掷出的长剑阻在半空。那长剑周身覆满寒霜,猛然间爆裂四旋,一道道冰棱朝着瀚音冲击而去,却在金光席卷之下碎成白屑,疾飞散落。 众人惊恐之下掩面退避,唯见瀚音银衫随风起落,身姿依旧挺直。 云亮急道:“师傅,不能放过此人!” 昆逸真人冷笑数声,盯着瀚音道:“原来这一位也是要来我太符观寻衅的不成?” 瀚音皱了皱眉,“怎是寻衅?刚才分明已经看得清楚,那蜥蜴妖自己也说是败在玉京宫弟子手下,而这位道友却因心虚忽然出手。我这才加以还击,倘若不然,只怕他是要当着真人的面硬行将蜥蜴妖的元神都给毁灭了。” “我,我只不过是见到妖物就恨之入骨,因此才忍不住出手!”云松还想狡辩,可语气却先虚了几分。 昆逸真人愠怒低斥:“还不闭嘴?!” 云松只得退避一旁,面露畏惧之色。云铭见状,便哼了一声,“云松,你对师傅可有隐瞒?若是还敢撒谎,小心将你逐出门去!” 云松吓得跪在昆逸真人身边,却支支吾吾不敢直言。昆逸真人看到这情景,脸色一寒,叱道:“劣徒不知好歹,待事后我再与你细算!” 颜惜月不由道:“本就是他信口雌黄,你们还……” 昆逸却没等她将话说完,就朝着灵佑道:“原是一场误会,你可回去转告清阙,就说我自会惩戒门人……这等小小争端,还望他不要放在心上。” 灵佑本还想说上几句,无奈体内灵气乱窜,站在这里已是强撑,只得咬牙道:“真人的话我自会带回,但今日之事,只怕并非简单的误解。我玉京宫自问平日与太符观并无纠葛,此次我定会将事情原原本本禀报师尊。” 昆逸真人听出他的不满,只闷声一笑,“好好好,你尽管回去说清原委,老夫料想清阙素来淡泊无争,总也不会亲自上门追问。” 言已至此,再无话可谈,灵佑在颜惜月的搀扶下慢慢走向殿外。 瀚音朝着昆逸真人略一行礼,亦要准备告辞。 昆逸真人冷眼看他,忽而道:“小道友法术了得,只怕不是普通的修道之人。若是有机会,老夫倒想见一见你那师傅玄冥子。” 瀚音微微一笑,“我自会在北地等待前辈到来。”说罢,衣袂生风地走出了玉皇殿。 云亮见这三人就此离开,不由气愤难当,“师傅为何就这样放那个瀚音走?!此人来历不明,说不准那身份也是假的!” 昆逸真人叱道:“之前他并未真正使出全力,你们却已险些不支。我见此人身带妖血,却又有仙家气息,故此才不与他多做纠缠。光是玉京宫的清阙就已不容易对付,若是再加上其他门派,本观岂非要四面树敌?这等考量之下,才让他们离开,你们又懂什么?!” 他这一发话,众人竟也面面相觑,只不知瀚音到底是何身份。 * 颜惜月扶着灵佑出了太符观,见他双眉紧锁,便想带他回汾州城客栈尽快打坐静修,以便将涣散的真气引导归一。但灵佑法力受损,一时之间也使不出御剑之术,倒是随后而出的瀚音望到了,慢慢走上前道:“要回汾州?” 颜惜月点头,看看他,迟疑着问道:“你……你能带我们回去?” 瀚音轻轻一抬手,颜惜月背后的蕴虹剑徐徐飞起,剑身透出阵阵灵光,兼有漫溢云气。 “多谢。”灵佑向瀚音颔首致谢,与颜惜月借助此飞剑,这才得以回到汾州。而瀚音则始终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路上也未曾说话。 等回到先前的客栈,灵佑在房中打坐吐纳,颜惜月起先不太放心,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见他并无异常,才悄悄出了房间。 未料一开门,却见瀚音正在门外静静站着。她一时紧张,打了个招呼就从他身边走过,没行几步,又回头望望,却见他也正在瞧着自己。 瀚音的样貌要比夙渊柔和几分,凤目微挑,尤显得眼眸如水。 “你……你是夙渊的师兄?”颜惜月小声问道。 他点点头,背着手走过来,行经她身旁时不经意地说道:“你不是也受了伤,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哦,师兄伤的比我严重,我自然要先照看一下。”她走到自己的房间门口,见瀚音还在楼梯前未走,便犹疑道,“可是我先前从来没听夙渊说过还有师傅师兄什么的,他不是生活在北溟吗?” 瀚音正色道:“北溟也有道术高超之人,他难道是天生就会法术的?自然也要拜师求学。” “那玄冥子就是夙渊之前说起过的主人?” 他怔了怔,略显勉强地点头,“他这样说过,那也算是吧。” 颜惜月皱着眉头打量他一番,“你刚才在太符观说,他在打伤云松之后曾遇到过你,因此你才得知了那件事。但我记得那之后和夙渊并没有不在一起啊……” 瀚音却扬起眉梢,“你现在不就是没与他在一起吗?” 颜惜月讶然,他又紧接着道:“我正是在白露镇上遇到了夙渊,听他说起此事,才找到了太符观。” “他现在还在白露镇吗?” “那就不知道了。”瀚音随意地道,“反正他也习惯独来独往,说不定已经自行离去,我也管不了他。” 颜惜月抿了抿唇,心里无端起了阴云,“他不会走的。” 瀚音看着她,淡淡道:“何以见得?” 她低了低头,眼睫微微扑簌,声音也小了几分,语调却执拗。“我说过要回去找他的,他怎么可能自己走掉?” “那也未必。”他负着手,明珠似的眸子望了她几眼,“等得无趣了,自己离开有什么不可?”说罢,便施施然走向楼梯。 颜惜月心里冒火,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愠恼地叫道:“猫妖!” 瀚音本是洒脱下楼,听了这一声身影一僵,隔了半晌才转过身,错愕地望着她,“你喊什么?” “黑猫妖!”颜惜月见他这般神情,故意又喊了一声,随后打开房门便躲了进去。 岂料瀚音闪身冲来,一把将门挡住:“谁是猫妖?” “你!”颜惜月作势要用力关门,他却挤了进来,一下子将她困在原地,压低声音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准乱叫!” 颜惜月不禁扬起唇角,“夙渊,你露馅了。” 他神情一滞,继而又冷哂,“那又怎样?是我不想再装了而已。” 颜惜月就站在他近前,抬起下颔,看着他哼了一声道:“什么瀚音,玄虚子……在太符观的时候,我就觉得是你了。只是要看你演到什么时候。” “怎么可能?”夙渊大为意外,“你刚才与我说话时,分明还犹犹豫豫,现在却装出了然于心的样子?” “我只是没想到你竟编造出一个师傅来,还那么会说话。” 他却端正了神色,“玄虚本是我主人的字号,你们凡夫俗子自然不会晓得。” 颜惜月瞅瞅他,有意鄙夷道:“居然还真能改变自己的容貌……跟以前完全不同了。” “这样子难道不好看?”他疑惑着,伸手就想去拿颜惜月腰后的镜子。她闪避开了,叫道:“干什么?” 夙渊却认真道:“看看是否变差了模样。我之前在水面照过,长得还不错,你居然不喜欢?” “什么不喜欢啊……”颜惜月忽而红了红脸,背过身子嘀咕,“这跟喜欢不喜欢的又有什么关系?叫你好好待在白露镇,为什么偷偷跟过来?” 夙渊冷声道:“我不能跟过来吗?连容貌都换了,又没在你那个什么师兄面前显出破绽。” 她偷偷回望了他一眼,“谁说的,连我都看出来了,也许师兄早觉得蹊跷,只是因为受伤才没空追究。” 他不耐烦起来:“认出就认出了,我难道还见不得人?” “没……”颜惜月见他似乎动气了,转回身又看他。夙渊却只低着视线斜睨着颜惜月,并不说话。 两人离得极近,她拽了拽他的袍袖,他无情无绪:“干什么?” 颜惜月小心翼翼地问:“昨晚那只黑色的蝴蝶,也是你吗?” 他的身子又僵了僵,紧紧倚着房门,“……什么蝴蝶?” “难道不是么?还在我手心飞来飞去。” “我只变过这一次!”夙渊义正辞严地说罢,打开门就要走,却被颜惜月拉住了。他诧异地回过头,“又怎么了?” 她站在门里,轻声细语地道:“谢谢你呀,夙渊。” “……谢什么?” “来太符观救了我们。”她顿了顿,又认真道,“你救我好几次了,我却一直没真正感谢过你。” 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过了片刻,才故作镇定地道:“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记得你的好。”颜惜月没敢看他,低着眼帘,眸中有柔柔波光。 向来冷静的夙渊不知为何感觉呼吸加快,只闷闷说了句“知道了”就匆匆忙忙开门而去,下楼的背影还有几分惊惶不安。 * 这之后,颜惜月在客栈住了下来,等待灵佑恢复元气。夙渊却很少在她面前出现,直至两天后灵佑出了房间,找到颜惜月:“那位玄冥子的门人可还在客栈?” “啊?在。”她愣了愣神,“师兄的伤势已经好了?” 灵佑点头,“将他请来。” “……好。”她这才去楼下找到了夙渊,并告诫道,“在师兄面前可得小心些。” 夙渊自然没有慌乱,镇定自若地去见了灵佑,言谈举止很有些修仙之人的风范。灵佑还是问及他的师承与所谓的师弟,夙渊自己夸奖自己道:“夙渊师弟法术不在我之下,但素来如同闲云野鹤,很少会待在一个地方,因此就连我也难得与他见上一次。令师妹能遇到他出手相助,真算是福分了。” 灵佑道:“这是自然,只是我却也没听说过玄冥子前辈的名号,倒不知他习的是什么法术?” 夙渊稍一思忖,随即道:“家师法力高强,甚至可以呼风唤雨,已是神仙一般了。” 灵佑大为佩服,与夙渊竟谈得投机。此后不久,他受损的真气已然复原,因为之前在太符观发生的事情出乎意料,便要回转玉京宫禀告师尊。颜惜月将他送至汾州城外,他因问道:“师尊对你独自在外不太放心,你是否愿意与我一起回去?”   ☆、第三十三章 颜惜月连忙道:“我到现在还没遇到几个厉害的妖怪,就这样回去只怕收获太少……” “厉害的妖物你又怎能降服?”灵佑又看看夙渊,“瀚音道友在此也耽搁了几天,不知有何打算?” 夙渊淡淡一笑:“我也不会在此长留,稍后便要回转北方。” “那只能有缘再会了。”灵佑说罢,又叮嘱了颜惜月几句,便施用御剑之术,先行返回玉京宫去了。 * 他这一走,此地只剩颜惜月与夙渊两人。颜惜月提醒他道:“我师兄已经走了,你怎么还不变回原样?” 夙渊睨她一眼,“现在这样不入你眼?” “现在也好看,可是没有以前看的习惯。”她言笑晏晏,明眸闪亮。他抵挡不住,只得消无声息地又变化回去。 依旧黑衣肃然,冷艳出尘。 颜惜月绕着他走了一圈,很是高兴的样子。他颇为无奈,问道:“接下去做什么?” “回临川?之前本来就是要去那儿的,结果被师兄带来汾州了。” 他叹了一声,“好吧。” 颜惜月疑惑:“怎么不愿意?” “倒也不是,只不过又要赶路。”他背着双手朝汾州城慢慢走,颜惜月就跟在他身后。 她到了汾州虽也有几天,但之前心事重重,后来又担忧灵佑伤势,始终没有出去玩过。如今进了城门,难得有了空闲时间,便放慢了脚步看着沿街的店铺。夙渊走着走着,也随之放缓了前行的速度,回过身看她。 她正站定在一个摊位前,看着许许多多形状不同的盒子。夙渊不知道那是什么,走过去扫视一眼,见那些盒子有圆有方,上面还以各种色彩绘着花鸟之类的图案。颜惜月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是嫣红的膏脂,还散发着香味。 “这是什么东西?”他诧异问道。 “女子用的。”她只简单应答了一下,便又开了另外一盒,轻轻地嗅了嗅。夙渊见状,只好在一边等着,可她却换了一盒又一盒,每种都要先看后闻,也不知在做些什么。终于他等得不耐烦了,“这些东西能吃吗?为什么闻了一遍又一遍,也不尝尝味道?” 颜惜月还没回答,卖东西的人已经哈哈大笑。她只好将手里的两盒递到夙渊面前,“你觉得哪个颜色好看?” 他看了看,更是一头雾水,“不都是红的吗?有什么分别?” “……明明这个颜色深那个颜色浅好不好?”颜惜月失望地将盒子再递近一些,“好好闻一下,香味也不同!” 夙渊无奈,挨个闻了一下,犹豫着道:“其实我觉得,味道……” “也一样?你的眼睛和鼻子都白长了……”颜惜月拿他没办法,只好将左手的盒子举了举,向商贩道,“那我要这个。” 商贩才应了一声,夙渊却又指着她放下的另一盒道:“那个好闻。” 她纳闷地回头,“你不是觉得都一样吗?” “我之前又没说完。那个似乎香一些。” “唔,你确定?” “大概……是这样吧。” 于是颜惜月便买了他说的那一盒,夙渊见她要放进怀里,又向她要过来,聚精会神看了几遍。颜惜月只觉好笑,听到前边锣鼓声响,便张望了几眼,但等再回过头时,竟发现夙渊用手指蘸了盒子里嫣红的胭脂,正想放到唇间去尝,惊得她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干什么你?怎么什么都想吃?” “尝尝味道不成吗?”他皱着眉,将盒子还给了她。 “这是胭脂,女孩子打扮自己用的,又不是食物。”她撇着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指尖的嫣红已经蹭到了自己手上,便小小地哼了一声。 夙渊见了,却不以为意地重又拉起她的手,用自己干净的左手替她擦着。街上人来人往,甚是喧闹,似乎无人注意到两人的小小举动,可颜惜月站在那儿,脸颊绯红得胜似抹了胭脂水粉,手心都不由发了烫。 他还抓着她的手,颜惜月不由弯了弯手指,夙渊却嫌弃她不听话,又将她的手指一一扳直,直至拭去了胭脂痕迹,才得意道:“都干净了。” “嗯……”她的声音小得很,软软地收回手,却站在街边不走。 夙渊不解其意,见她低垂着头,脸上红艳艳的,神色也不同寻常,便认真想了想,问道:“你是生病了?” “哪有生病。”她见他如此木讷,只能垂头丧气地往前去,他在后面追上来,遥遥望见前面就是所住的客栈,而在那楼下卖馎饦的正在招呼客人。 “饿了吗?去吃那个。”他指指前方,示意要吃馎饦去。 颜惜月无端又红了脸,背着手小声问道:“白露镇上给你买的馎饦吃了吗?” “吃了,为什么忽然问到这个?” 他有些疑惑地看看她,觉得今日的颜惜月与往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她眼巴巴地望着夙渊,“那么,这次是你请我?” “请?可是钱都在你身上……”他怔了怔,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怀中取出几枚铜钱,“险些忘记了,你在白露镇走之前留给我的,我一个都没用掉。” 说罢,没等颜惜月回话,便已经顾自拽着她的袖子往那边走去。 他只望着那个摊位,却没看到颜惜月在后面抿着唇微微笑。 * 馎饦端上来之后,夙渊在那慢慢吃,筷子依旧用得不好。颜惜月没吃几口就发怔,时不时地望他一眼。 他抬起头发觉了她的目光,也不自在起来,吃得格外细致,不敢显出自己的笨拙手法。 颜惜月撑着下颔指点他,“手拿筷子不要那么用力,往上一点,对,就是这里。” 他捏着筷子交错动了动,眼眸晶亮:“比之前省力。” “本来就该这样。”颜惜月见他有了笑意,便也高兴起来。于是两人一同吃,他还是吃得慢一些,颜惜月吃完了,就坐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等着。 他用颜惜月留下的钱付账,随后又略显局促地道:“这似乎也不算是我请你吃的。” “没有关系,我觉得是你请的就行了。”她顿了顿,问道,“你喜欢吃馎饦了?” 夙渊想了想,道:“比胡饼什么的好吃。” “那……你要是回到北溟,可就再也吃不到了。” 他愣了一下,犹豫着道:“那就以后再出来吃。” 颜惜月原本亮盈盈的眼睛黯淡了下去,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了也毫无用处。她恹恹地站起来,走了出去。 夙渊不明所以地跟在后面,她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中逆行,不知为何,那背影让他想到了以前在北溟见过的逆流而上的孤独的鱼。 他们很快回到客栈门口,台阶下有农夫挑着担子在卖小鸡小鹅,笼子里还有几只雪团似的小兔。 都是毛茸茸的,身子挨着身子挤在一起,互相取暖。 她蹲下来,伸手去摸了摸小兔。兔子应该还未满月,每一只都有红宝石一般的眼睛,此时阳光正强,便都眯缝起来,粉嫩的耳朵竖起又落下。 颜惜月对这些小东西简直爱到心底里去,农夫见了,便不失时机地向她兜售。 夙渊见她半晌不肯站起,却又不买,便取出还没用完的钱,递上去道:“我帮你买,好吗?” 颜惜月却没去拿,闷闷不乐地站了起来,“不买。” “不是喜欢么?”他还未说完,她却已沉默着走进了客栈。 * 夙渊被她忽而喜悦忽而低落的情绪弄得很是迷茫。 眼见她上楼开门进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推门跟了进去。 她看看他,没有说话,站在屋子中央,背后的蕴虹剑也没取下。 夙渊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上前问道:“之前不是还好好的,为何忽然又不高兴?那个兔子你不想要吗?” 颜惜月望着他,眼里竟慢慢浮起濛濛水雾。 他不安起来,她之前就告诉过他,难过的时候才会有眼泪。可是他真的不知道,为何吃着馎饦,说了无关紧要的话之后,她就变得郁郁寡欢。 “是我说错了什么?”夙渊无措地问她。 她却只摇了摇头,并不回话。 “那你为什么又这样了?”他焦急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我给你买兔子上来玩。”说罢,便开门想走。 “不要兔子!”颜惜月忽然在背后哽咽着出声。 “怎么了你,不是在那儿看了许久吗?” “买来了又没有时间没有地方养,难道只陪我玩几天,就把它放走吗?”她越想越伤心,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我喜欢的东西是留不住的。” 夙渊愕然。 她既恨他不懂人心,却又懊恼自己太过在意,难过得转身扑到了床上,也不再说话。 他在那儿站了许久才自行离去,反复想着她说的那句话,神情也黯淡了下去。 * 整个下午他都没来找过颜惜月,她哭了一场之后,心情反而冷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后悔在他面前流露了太多情绪。 其实他已经说过多次,办完事之后是要回北溟去的,是她心里太过在乎,却使自己越加难过。若是始终维持原来的那种状态,也许还可以自在地相处下去,可如今哪怕他还是没明白自己的心意,她总觉得两人之间会多了隔膜。 于是她忧心忡忡地在屋子里独坐至天黑,草草吃了点东西,又没精打采地躺在了床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处睡意朦胧之际,却隐约听到有人敲着房门。颜惜月揉揉眼睛坐起身,问道:“是谁?” “……我。” 竟然是夙渊。 颜惜月的心又不由自主加快了跳动,可一想到中午时自己的表现,只觉难堪尴尬,便闷闷地问:“有什么事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只道:“你把门打开。” 她看看窗外已然天黑,问他又不肯说到底来做什么,索性狠狠心,道:“太晚了,明天再说吧。” 门外没了声音,夙渊似乎已经离去。颜惜月呆坐在床上,失落与后悔交织难解,既讨厌自己的胆小退避,又担心如果放任这份不该有的情愫,会带来更多的伤怀…… 房中的烛火轻轻跃动,她倚在床头胡思乱想,却忽觉窗纸上映出淡淡黑影。颜惜月陡然一惊,抓着长剑悄然下床来到窗前,才想推窗查看,却被人从外面猛然将窗户拉开。 “为什么不给我开门?”夜色下,窗外竟是一脸寒霜的夙渊。 颜惜月望着他,震惊不已,“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踩着光剑悠悠浮在半空,双臂抱胸,微微抬起下颔,“你不开门,我自然就找后窗了。” 她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问你干什么了吗,你又不说……” 他哼了一声,光剑承着他在窗外小小转了一圈。颜惜月见远处灯火点点,不由道:“别被人看到了,人家还以为是鬼怪呢。” “那你出来。” “啊?” “你不肯让我进去,难道还不愿出来?”说话间,他足下的光剑又开始沉沉浮浮,离窗子远了几分。 “欸……”颜惜月心头一荡,连忙放下长剑,手一撑便坐到了窗台上。紫色长裙悬在半空,在夜风中飘飞如幽美的花。他踏着光剑往她那侧移动了一下,道:“跳下来。” 她看看那极其秀丽的小小光剑,有些害怕。他却蹙眉,“不会摔下去的。你跟你那个师兄都一起御剑飞行了,到我这里就不敢了么?” “哪有……”她看准了方向,朝着他身后跃了过去。足尖才踏到光剑边缘,却觉刺骨寒意四散氤氲,颜惜月身子一晃,吓得急忙抓住了夙渊的手臂。   ☆、第三十四章 他微微回过头,眼眸在黑夜里犹显透亮。“抓住了。” 她才红着脸点了点头,脚下光剑倏然一动,已朝着前方迅疾飞去。 汾州城沉静如画,闪闪烁烁的灯火犹如倒置的繁星,夙渊带着颜惜月御剑而飞,离客栈越来越远。 光剑曳出长长金色痕迹,在深蓝夜幕中宛如流星过空,更洒落点点余辉。 她站在夙渊的身后,紧紧抓着他的手臂,脸上被寒风吹得微痛,却近乎荒唐地奢望这飞行可以永远不要结束。 前方是高耸的五重鼓楼,飞檐流丹,古朴巍峨。光剑绕着鼓楼飞了一圈,随后缓缓停落在上翘的檐角处。夙渊带着她跃下,坐在了鼓楼屋脊之上,光剑则又回到了他的背后。 颜惜月侧身坐着,肩后发丝随风而起,耳下小小的碧玉坠子微微生光。 她偷偷望了一眼夙渊,见他屈膝坐在那儿遥望着远处星空,不由问道:“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这才转过脸,看了她一会儿,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颜惜月愣了一下,低头却见他手心里静静躺着红线穿起的无瑕大珠,似玉而非玉,纯澈透明。她小心翼翼地取过来,才触及之际就觉其间竟好像还含着水波,举起来对着月亮一看,果然珠子中心荡荡悠悠,有着淡蓝色的一汪水。更为奇特的是,在那水面之上,又飘着一团白光。 “这是,这是什么?”她讶异地抬头问。 夙渊只蹙了蹙眉,“里面藏着的没看清吗?” 她再细细一看,这才发现那藏在最中心的白光竟是一只极小的兔子。 正如在客栈前看到的那样,小兔白得像雪团,有两粒红艳艳的眼珠,一双翘翘的耳朵。 她惊喜万分,捧着珠子爱不释手,“夙渊,你在哪里买的?” 他却不乐意,“怎么买得到?这是碧海藏珠,只有北溟才有。” “那里面的小兔呢?”她讶异地看他。 他垂下手臂,别过脸道:“当然是我设法做出的。” “你怎么这么聪明!”颜惜月抿着唇笑,夙渊睨着她道,“现在高兴了?” 她愣了一下,想起先前的别扭,不由低着眼帘不说话。他伸手,将她摊开的手指握了起来,“不要难过,这个送给你。” 颜惜月抬起眼眸无声地望他,月光下,他轮廓柔和,眉黑眼亮,更有高山积雪似的清寒。 他的手还覆在她指间,与以前一样带着冷意。 颜惜月不由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指,“你的手一直是这样冷的吗?” “嗯?”他似乎没明白她问话的用意,扬起眉梢。颜惜月只好解释道:“好像比我要冷上许多,与一般人不同。” “是吗?”夙渊说罢,竟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放了一放,“这样也冷?” 她惊得不轻,手指都微微发抖,急忙道:“不……不可以乱摸!” 他皱皱眉头,不管她的反对,抬手又碰了碰她的脸颊。颜惜月更是惊慌失措,脸颊一片滚烫,夙渊认真地想了想,才道:“你确实比我热。” 她挣扎了一下,沮丧道:“干什么摸我的脸?” “为什么不可以?以前你只说过男女之间不能脱衣服……” 颜惜月气得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想跟我好,就不要乱动!” “什么叫跟你好……” “是你跟我好!” “……有什么区别……”他简直茫然不知东南西北了。颜惜月恼羞成怒似的背过身子不理他,他紧锁了双眉将她扳过来,正视着她道:“干什么又不跟我说话?” “说了你也不懂。”她失望低头,手里紧紧握着海珠。 “那你慢慢讲,我慢慢想。” 颜惜月飞快地瞥了他一下,抿唇小声道:“讲什么?” “就讲什么是跟我好。” 她愣了半晌,心乱如麻,红着脸道:“你们北溟,难道没有男妖女妖在一起吗?” “应该有,可我很少离开无涯,看到的少。”夙渊想了想,道,“我见过一对比目鱼天天在一起游来游去,天晴的时候一起浮到海面上去看日出,电闪雷鸣的时候公的就带着母的躲到海底,后来还生了许许多多小比目鱼。” 颜惜月叹了一口气,托腮望着他道:“看来还不是太蠢。” 他故意板起脸,“我又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她哼了一声,“那你为什么老惹我生气?” 他用黑黝黝的眼睛望到她眼眸深处,“我没有。” 颜惜月心虚地别过脸去,看着手中的藏珠,忽而低落道:“可是你如果回到北溟,我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夙渊怔了怔,道:“你不是也要回洞宫山吗?” 颜惜月有些泄气,却又听他说道:“如果……你不急着回去,要不要去北溟看看?” 她的心砰砰直跳,紧张地抱着双腿,却还故作随意,“可以带外人去吗?” “应该可以吧。” “也可以去你待过的无涯?” “……那里太冷,你会受不了。” “可是我想去。”颜惜月低着头小声说道。 “为什么?无涯是北溟最深处,并没什么好看的景致,连活物都很少。” 她却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神柔软又充满期待。“想看看你住过的地方。” 夙渊叹了一声,没有立即回答。她又道:“带我去吗?” 他这才默默地点点头。于是颜惜月的眼里盛开了欢悦的花,她用指尖挑起红线穿起的海珠,在月光下轻轻摇晃,看浮在海水上方的兔子一荡一荡。 夙渊静静地看着披拂着纯白月色的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颜惜月的长发。 她略显意外地侧过脸来,他似是怕她生气,将手收了回来。颜惜月却低着眼帘,伸出手指在他手背上轻轻划了一下,那种酥酥|痒痒的感觉让夙渊忍不住微笑了一下。 他的眼里有星光璀璨。 颜惜月用指尖在他手上划来划去,忽而想起了上次他喝醉后的场景,问道:“你只有喝醉之后才会长出黑色的鳞甲吗?” “……大概是吧。”夙渊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或者是法力衰弱时,但还没有遇到过。” 她出了一会儿神,仔细看着他,“夙渊,你的真身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要知道?” “你不想说吗?” 他考虑了一瞬,还是道:“我怕你见到之后会害怕。” 颜惜月小小地吃惊了一下,“怎么?很吓人?” “……对于你而言或许是的。”他倚在背后的屋脊上,问她,“你觉得我真身应该是怎样的?” 她想了想,犹豫道:“海里长着鳞片的……很凶的大鱼么?” 他愣了愣,随后很难得的笑了起来,竟像春风拂去了冰雪,暖意晕染了江南。 “对,我是大鱼,黑色的。” * 霜意深浓时,他带着颜惜月离开了那座鼓楼,在夜幕下缓缓御剑而飞。 漫天的星光洒落一身,颜惜月在他身后问道:“夙渊,你到底为什么要找幽霞?她以前不也是北溟的吗?怎么就离开了?” 他静默了一会儿,才道:“因为凤凰螺。” “凤凰螺?”她想起以前寻真说过的事,“就是你的主人命你看守的那个?与幽霞也有关?” 夙渊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沉,“其实,我在无涯守护了那么久,本不该有外人知晓凤凰螺究竟在何处。但是那天强敌入侵北溟,其中就有当日你在彭蠡泽遇到的那条钩蛇,鲲后又恰好不在,北溟众人与外敌奋战,竟落了下风。眼看鲲后的宝殿都将被侵占,幽霞急匆匆地来无涯找我,告诉我上面发生的事情,请我赶紧去肃清强敌,由她帮我看守凤凰螺。” “然后,你就离开了无涯?” “嗯……是不是很冲动?”他侧了脸问她。 “也不是……”颜惜月为难地道,“毕竟大敌在前,你要是死守着无涯的凤凰螺,或许他们打败了北溟的人,最终还是会闯入你的地盘。” 他却还是背负了愧疚,“但不管如何,是我擅自离开。等我打退外敌回到无涯,凤凰螺已经受损破碎,即将生长成熟的珠母也无影无踪。后来,禺疆大神发怒,便让我重新守护凤凰螺,等它恢复生机,再结出珠母方可离去。” 颜惜月不禁追问:“那幽霞呢?” “不见了。找遍北溟都没有她的下落。” “什么?”颜惜月愕然,“那难道不是她勾结了外敌,故意设计骗你离开无涯,然后再盗走了珠母吗?你的主人为什么只责罚你一个,却不去追查幽霞?” “……禺疆大神并不知幽霞其人。”夙渊停顿了一下,意态落寞,“鲲后并没有将事情原委全部告诉他,只是说我擅自离开了无涯,使得凤凰螺珠母被盗。” 颜惜月简直气炸,“为什么把罪名推在你一人身上?” “幽霞是她最喜欢的侍女。如果禺疆大神知道此事还和其他人有关,或许会对北溟有所不满……他是天神,掌管北方,鲲后只是替他驻守北溟,心有顾虑也是常理。而且……”他说到此,却又忽然止住了话语,回过头道,“不要再问以前的事了,多说无益,你听了又会生气。” 颜惜月果然心绪沉重,以前寻真说的只言片语仅仅是让她觉得夙渊独自看守凤凰螺很不容易,可如今得知了所谓的受罚真相,却更让她愤愤不平。然而他却依旧冷静少言,似乎这些不公落在自己身上,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伤害。 三百年光阴不知他是如何独自度过,而离开北溟之后,还是他一个人四处寻找着久已失踪的幽霞…… 颜惜月心绪低沉,想着想着,便不由轻轻地靠在夙渊肩头。 他惊讶回头,看到的却是她闭着眼睛,好似安睡的模样。 他以为她是累了,困了,便扬起手,布下了透明的光帘,遮挡在身前。 光剑承载着他们在风中前行,浅金色的光芒飞舞起来,追着夜风蹁跹起伏。   ☆、第三十五章 直至回到客栈躺到床上,颜惜月还觉得刚才好似做了一场虚幻而又美好的梦。 此时夙渊不在,屋中只有快要燃尽的蜡烛,幽幽晃动着光影。她望着那不断闪烁的烛火,脑海中全是夙渊带着她御剑而飞的画面,那浅金色的光痕似乎现在还环绕于身边。 她甚至不舍得睡去,唯恐睡着后醒来,发现真的只是自己在做梦。 莹莹发光的碧海藏珠还在手中,微微凉意萦绕不散,她趴在枕上将它看了又看,才小心地收起,放在了最里侧。 …… 次日一早,她是被外面的叫卖声吵醒的,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昨夜的那颗藏珠。 幸好还在枕边。 阳光透过薄薄的窗纸洒到床上,这浑圆的珠子越加晶莹无瑕,里面漾着的海水也越加碧蓝澄澈,如梦似幻,映照着那只小小的兔子。 她起了床,很难得的坐在镜子前耗费了许多时间,之前买的胭脂也终于派上了用处。却不敢多抹,只淡淡地点缀几分,不想被人看出有过刻意的装扮。 * 她在屋里待了许久,却也不见夙渊过来,按捺不住心里的焦急,只得自己去敲开了他的房门。 夙渊开门时稍稍发愣,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已经要出发了?” “我不来找你,你就不知道来找我吗……”颜惜月虽是语带不满,瞟向他的眼神却与以前不同,少了些厉害,多了点羞赧。 他却纳闷,“我以为你还没有醒。” 她嘟着嘴看看他,夙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我……我怎么觉得你跟先前不大一样了?” 颜惜月抿了抿粉红的唇,背着双手有意扬起精致的小脸,“是吗?哪里不一样?” “不知道,反正就是奇怪。”他一边朝屋子里走,一边回头看她,“说话语气都变了。” ——简直是不解风情!颜惜月在心里怒骂一句,脸上也覆了霜,“那你不喜欢现在的我?” 他想了想,道:“我觉得,还是以前的好。” “夙渊!”颜惜月无语至极,气哼哼地转身就走。他惊了一惊,急忙拉住她的手腕,“这又是怎么了?你为什么老是发脾气?” 颜惜月白他一眼,“你还可以再呆滞些!” 他一脸诧异,完全没搞懂的样子。她也无法解释,只好冷冰冰地道:“走了,去楼下结账。” “这就要走?我还没有吃东西。” “结账了也可以吃啊。” “……那今天你请我?” 颜惜月哼哼冷笑:“昨天某人也是用我的钱来请我吃了一碗馎饦。” 他却高兴起来,黑眼睛亮着光。“那你今天再请我吃一碗馎饦。” “……离了馎饦你就要饿死了吗?!” * 然而出了客栈之后,看着他踟蹰于那个小摊前不走的模样,颜惜月最终还是又请他吃了馎饦。 “北溟没有这样的食物。”他虽是很喜欢这滋味,吃的时候还是慢条斯理,一点儿也不着急。颜惜月连吃了两天馎饦,已经有点提不起兴致,托着腮看他,“你不会以后每天都要吃这个吧?” 夙渊抬头,“为什么不可以?” “每天都吃一样的东西会腻啊!”她想了想,问道,“你以前……天天都吃海里的小鱼?” 他略有尴尬地放下筷子,“还有小虾。” “真是自相残杀。”她叹了一口气,指指那碗,“还是吃这个吧,不杀生。” 说话间,对面的点心摊子上刚刚出炉了一些芝麻酥饼,早有等待的人挤上去购买。他不由望着那边,过了片刻,又转脸看着颜惜月。 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这馎饦还没吃完,难道又要买酥饼去?” 夙渊却道:“带着路上吃。” 她起先不肯,可他就坐在那儿一直望着对面,吃的速度越发慢起来。颜惜月无奈,只好又去给他买来几个酥饼,包好后放进了行囊。他这才满意,匆匆将馎饦吃罢,起身道:“去临川。” 颜惜月背起长剑跟在他身边,狐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爱吃了?刚开始的时候几天都不吃东西,莫不是装的?” 夙渊慢悠悠地道:“那时不习惯而已。不过,总有些东西我至今也不想再吃。” “什么?”她愣了愣。 他觑着她,说道:“比如你烤的鱼。” “……” * 颜惜月简直怀疑乘着夜风御剑而飞的到底是不是夙渊,为什么晚上的他如此温柔,白天又恢复了原状。为了这,她故意不搭理他,可是出了汾州城要往临川去,却还得借助于他才能启程。 夙渊倒是没什么异常,依旧找了个僻静之处,背后隐藏的光剑渐渐浮现。他拈诀沉心,又一道金色光痕自背后飞出,静静浮动于半空,如一叶悠长飘逸的羽毛。 “随我来。”他轻跃于上,又回身叫颜惜月。她迟疑了一下,夙渊便伸出手,“昨晚不是试过了吗?又不会掉下去。” 她小声嘀咕:“还记得昨晚啊?” 夙渊疑惑,她没好意思再说,抓住他的手,纵身跃上光剑之尾。 “画个符,免得被人看到。”她在背后提醒,他漫不经心地施行隐身术,两人的身影逐渐化为透明,四周漂浮着小小的水珠。 清风袭来,光剑微微上浮,忽而承着两人倏然飞上云间,只留下一道淡影。 颜惜月昨夜虽然已经与他一同飞行过,可毕竟夜色深沉,望不到四周景象。如今低头望去,地面上的一切渐渐变远变小,而身前的夙渊却又隐去了身影,她不由紧紧抓住了他的腰带,闭着眼睛不敢再往下看。 光剑飞行的速度越来越迅速,凌厉西风扑卷云端,夙渊的声音忽而响起,“在云间了,地上的人看不到我们。” “欸?”她还未曾反应过来,近前的他已经撤去法术,身影逐渐显现。 “风好大。”她嗫嚅了一句,低着头,埋在他肩后。 他微微低下头,如昨夜那般缀起光影,反手披拂在她身上,如一件霞光珠影的彩衣。 * 抵达临川之前,光剑载着他们缓缓浮行,从云间眺望这座三面环山的古城。 水如玉带,山峦起伏,城中高台楼阁星罗棋布,虽尚未近观,却已能感觉到那一派古朴繁盛景象。远处夕阳将坠,火红霞云如画似锦,映着黛色山峰,光艳明目。 颜惜月看得入神,便对夙渊说:“这里好像并没有什么妖气,很是宁静的样子。” 夙渊却未回答,脚下飞剑继续朝着南边行去。颜惜月诧异道:“怎么还不下去?” “感觉有些异样。”他简单地说了一句,示意她往下望去。 此时光剑距离地面已经不算太远,行进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她透过薄薄烟霭望下,只见荒野空旷,野草丛生,显然已是城外。光剑绕着此处徐徐而飞,离得更近了一些,颜惜月才望到在那枯败衰颓的草丛间,有着许多高低起伏的坟包,地上亦散落着断裂的墓碑。 “这里,像是无人修葺的墓地?”颜惜月问道,“有什么异常之处吗?” 夙渊蹙了蹙眉,“说不上来,但觉放眼望去,其他各处都明朗清晰,只有望到这个方向时,眼前好像蒙上了迷雾,阴沉灰暗。” 她思忖了一下,将袖中的七盏莲华放了出来。莲华在风中飘飞如蝶,忽而穿过云霭,朝着墓地的方向缓缓飞去。他们跟在莲华之后,眼见它在墓地上空飞行了一周,光色竟渐渐变暗。 “小七!”颜惜月见势不妙,急忙出声呼喊。然而那七盏莲华却越飞越慢,几乎快要停滞不前。 夙渊一抬手,光剑瞬间前进至它身边,颜惜月这才将它收回手心。 莲华静静地躺在她手中,忽然剧烈颤抖,挣出耀眼的蓝光。 “这里有妖物隐藏?!”颜惜月一惊,朝着四周望去。余晖已淡,天色昏黄,墓地间荒草连绵,唯有风声掠过,萧萧飒飒。 夙渊却摇头:“竟不像是妖气,更像是有一种无形的怨气,压制住了一切。故此莲华飞到墓地上空,便好似被凝固住了一样。” 她愕然,过了片刻,忽从腰后取下钧天宝镜,“如果是奇怪的灵力,或许用这可以一看。” 说罢,颜惜月闭目拈诀。那宝镜的镜面幽幽生光,如水的波纹渐次涌动,忽而放出烁烁光芒,映照向那片荒芜墓地。 随风起伏的野草中隐隐显出了星星点点的黑色光影,一个个浮在草尖,如同墨染的露珠。秋风瑟瑟,草叶飘飞,那些黑色光芒亦随之起起落落,逐渐朝着半空汇聚。 暮色一分分浓郁,半空中的黑色光芒也越来越多。它们有的来自草丛,有的来自坟墓,却都像听从了命令一般,在风中兜兜转转之后,最终融汇成光芒更盛的“黑蝶”,虚虚幻幻,如梦似影。 寂静之中,不知何方传来苍凉箫声,清空缥缈,似有似无。那无数的黑色光芒集聚起来,朝着北边缓缓飞去,就像数不清的黑蝶成群,最终消失在云间。 直至它们消失之后,颜惜月手中的七盏莲华才渐渐恢复了光芒,轻轻飞了起来。 “很沉很沉。”它在风中小声说着,好似刚刚被噩梦缠身。 钧天宝镜间的光焰也慢慢熄灭,颜惜月望着黑影消失的方向,神色凝重。 “你可知道那些黑影到底是什么?”夙渊问道。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冰凉的镜子,犹疑道:“似乎都是魂魄,却又被某种法术束缚住了,无法去往轮回。” 他微微颔首,“确实是魂魄,但束缚住它们的,并不是普通的妖类。” “那是什么?”她讶异不已。 “只怕是,比妖更厉害的魔物……” “哎?你怎么知道?” 夙渊却并未回答,神色难得的凝重起来,过了片刻才道:“北溟被入侵时,我也曾见到过这样的黑影。”   ☆、第36章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后台审核完毕,已替换!抱歉! 夜幕初降,华灯渐亮。临川本是风韵文雅之地,虽是深秋夜寒,城中依旧笙箫婉转,歌吟欢畅。青石铺就的街道两侧皆悬起累累明灯,就连商铺也多数都是卖着文房四宝,书画卷轴。 颜惜月走在曲声飞扬的街上,未免觉得自己与这风雅之城格格不入,回头看了看,夙渊不知为何正望向远处暗蓝的天幕。灯火映照下的他清寒依旧,如霜似玉。 只是眉宇间却还是隐含郁色。 这在先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形,哪怕是当初被困于结界,他也丝毫不曾在意。颜惜月在原地等了片刻,见他还是沉思不语,便走过去小声问道:“怎么了?” 他这才回过神,示意她继续往前,“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些过去。” 颜惜月一怔,“过去?就是你之前说的在北溟也见过黑影?” 他见四周人来人往,便低着眉睫道:“等会儿再说。” 于是颜惜月只得先带着他去寻了客栈安住下来,楼下还是欢饮声喧,上楼后关了房门,才算清净了不少。她来不及休息一下,即刻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夙渊犹豫了一下,道:“昨夜我跟你说过,北溟曾受强敌入侵,因此我才离开无涯致使凤凰螺珠母被盗。而那些敌人,虽都是水中怪物,可有一些被我杀死之后,身上也曾浮起黑色光点……” “与刚才我们在城外墓地看到的一样?” “嗯。”夙渊点点头,“后来我曾问过鲲后,她说无论人类还是妖类,一旦被魔气渗入,宿主死后魂魄就无法去往地府,会变成黑色光影,堕入魔道。” 颜惜月大感意外,“那这样说来……当初袭击北溟的水妖,很多都是已经入魔了?这样可怕的事情,为什么鲲后还不追究下去?” “其实妖类甚至人类在修炼时常会走火入魔,意志强大之辈或许还能抵御魔气附体,稍薄弱一些的便会成为魔物,或者是沦为魔界中人驱使奴役的对象。在鲲后看来,强敌既然已经退去,便不想再节外生枝。再者说,能与天界抗衡的魔界,当时已经几乎覆灭……魔君烈烽不正是被你师尊除掉的吗?”夙渊瞥了她一眼,“上次在南台村时,就因我说了几句对你师尊不敬的话,你还狠狠骂我。” “……你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楚!真是小气!”颜惜月一蹙眉,又转为担忧,“照你这样说来,这临川城外的墓地已被魔气侵蚀,说不定还与当初入侵北溟的妖物也有关联?” 他的神情也较为凝重,但想了片刻,又摇头道:“也不必先入为主,或许只是巧合,但不过……那些黑色光点后来被箫声引去,却不知那人要这些受魔气侵蚀的魂魄有何用处。” 颜惜月坐在床前兀自发怔,隐隐感觉到这附近潜藏着的不管是人还是魔,都不是轻易能战胜的对手。 夙渊见她不言语,便问道:“怎么闷闷不乐?难道说了几句就被吓到了?” 她喟叹道:“好像我们遇到的妖物越来越厉害了呢……如果只是我独自一人,只怕根本没有办法到达这里……” 他静了静,在她面前坐了下来,“你……若是信得过我,就不用再担心什么。” “嗯?”颜惜月抬起眼眸望着他。 夙渊却又矜持起来,含糊不清地道:“反正,反正不会让妖魔鬼怪之类的伤到你。” 她的眼里隐含笑意。他的神情倒更是不自然了,装作平静自如的样子坐在那儿,只是不说话。 * 次日午后出了客栈,颜惜月与夙渊就在城中四处留意,想寻找一些蛛丝马迹。但临川城中一片安乐祥和,并不见什么离奇之处。转了一圈之后,她去为夙渊买些吃的,顺便向食肆老板打听城外那片墓地的事情。 老板看了看她,似乎觉得她一个外乡少女打听此事很是奇怪,但还是告诉她道:“那里其实就是个乱葬岗,城里城外找不到风水好的地方安葬亲人的,就只能把坟墓建在那里。有的甚至连棺材都没有,死了之后拿席子一裹,就挖个坑埋了。”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那坟地里有什么奇怪的景象?” 老板一愣,“你问这个干什么?” 她连忙解释道:“我是奉师命下山试炼,若是有妖魔鬼怪的,我可以替你们除去。” “你年纪那么小,哪里能打得过鬼怪?”那老板嗤笑一声,继而又压低声音,“实话跟你说,那坟地确实有些古怪,寻常人走过的时候都觉得阴寒刺骨。特别是前些年城里发了疫病,死的可是一大批一大批啊,当时连造墓地都来不及,很多人就只好草草地葬在了那里。自从那以后,那坟地就更加尸骨累累,还曾经有人在夜里看到白骨架子在草丛里摇摇晃晃地行走,吓得几乎丢了性命。” 一旁的食客听到这儿,也不由凑过来道:“对对对,那几年我们连白天都不敢打那儿经过,幸好后来豫和观的妙善女道长去了乱葬岗作法,这才渐渐太平了下来。” “豫和观?”颜惜月有了兴致,因问道,“也是建在临川城中的吗?” “那倒不是,豫和观是在临川城南边的麻姑山中,离这儿有二十来里地。但因为那女道长本事十分了得,又宅心仁厚,所以城中百姓有什么难处,都会去找她帮忙。”老板说到此,又指了指正在里外忙碌的小伙计,“你看他,上个月还病怏怏的成天没力气,到豫和观那儿住了两天,喝了几口沉仙井的神水之后,现在比以前还强健。” 颜惜月扬起眉梢,“真有这样灵验?” “何止是灵验?妙善道长的样貌几十年来没变样,最近我还觉得她越来越年轻漂亮了呢,这不是活神仙吗?”老板摆摆手,“听了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 正说话间,那边的小伙计却不知为何和客人大吵了起来,老板忙不迭过去劝解,颜惜月只好就此离开。 * 她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出了食肆的大门,原本等在对面的夙渊却没了踪影。颜惜月四下张望,见不远处街角围了一大圈人,都在争先恐后地看着什么。 她急忙拎着刚买来的包子挤进人群,原来场地中央正有人在卖艺乞钱。杂七杂八的器具前,有一瘦骨伶仃的女孩将身子反弯成圆圈,双脚搁在脸颊两侧,口中还衔着一只破碗,正用双手撑着自己匍匐挪动,向看客们讨要铜钱。在她身边则有一个矮小的男人手持铜锣高声吆喝着,只要那女孩动作稍稍变慢,就重重地敲击一下,震得颜惜月耳畔嗡嗡作响。 此时那女孩已经爬了将近一圈,细弱的手臂微微发抖,费力地抬起头来,用一双充满祈求的眼睛望着看客们。看热闹的众人却多数不肯掏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铜板丢进了破碗。 女孩的眼神黯淡下去,那矮个男人见收不到多少钱,便忙敲响铜锣,口中叫道:“秀儿,还不把看家本领拿出来,让大伙儿看看?” 名叫秀儿的女孩听到此话,只得双手一撑地面爬起身,还没等站稳,就跟着锣声在场地中不停地翻起筋斗。 伴着响亮的锣声,秀儿的筋斗越翻越快,四周的看客们亦不断喝彩。那男子得意起来,翘着大拇指道:“只要各位高兴,她就能一直翻下去!” 可是从颜惜月所在的角度望过去,已经明显能感觉到秀儿完全是在依靠一口气强撑下去。她心疼那女孩的处境,见众人却都看得起劲,不由出声道:“别翻了,她都快受不住了。” 矮个男人朝她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来半笑不笑地道:“娘子心善就多给点赏钱,咱们穷人只能靠这个活命。” 颜惜月咬了咬唇,从怀中取出一些铜钱,男人一把接过,躬身连连作揖,可转身又敲起铜锣,继续向其他人讨要起赏钱来。却在此时,自颜惜月身后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 “这个女孩,我要带走。” 她与众人皆讶然回头,有人惊呼道:“是他?” 年轻男子正在人群间负手而立,水蓝宽袖长袍随风微扬,淡雅不凡,眼眸明丽。 矮个男人闻言一愣,秀儿也不由停了下来。男人朝着年轻人嘿嘿笑道:“郎君莫要开玩笑,这丫头可帮我挣了不少钱……” “这些可够用?”年轻人没等他说罢,便淡淡地丢出一锭银子,掉落在他脚边。男人忙不迭捡起银子,还没来得及再思量一下,却见那年轻人从人群后走上前,朝着秀儿伸出了手。 “跟我走,可好?”他语声温和,唇角带笑。 秀儿胆怯地往后退了几步,似是不相信发生的这一切。此时周围的看客却叫道:“这不是妙善女道长的师弟吗?”“小丫头,跟他走可算你运气!” 秀儿眼神犹豫,年轻人又上前一步,微微弯下腰,牵住了她发黑的小手。 “带你去一个再也不会受苦的地方。”他在她耳畔低语,又抬起那双粲然的笑眼,朝着一旁的矮个男人瞥去。那男人本还想开口,可不知怎的,竟一时呆滞,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秀儿跟着那年轻人走出场地。 人们还在啧啧议论,颜惜月不禁问道:“这个人,你们都熟悉?他会将女孩带到哪里?” “那当然,豫和观妙善女道长经常收留无家可归的穷苦女孩,这是她的师弟,谁没见过?” 此时人群已渐渐散开,场地中间只剩那矮个男子捧着银子发怔。颜惜月朝着远处望去,那宽袖长袍的年轻人已带着秀儿走入熙熙攘攘的人潮,渐渐的只余一道水蓝背影。 卖艺的男人此时才好似回过神来,迅速地收拾起器具准备离开。颜惜月正踌躇不前,却又听有人在身后道:“说是买吃的去,怎么跑来这里发愣?” 这声音不需回头就知道是谁。她回转身,朝着夙渊道:“还说我?你自己呢?我进去一会儿出来就找不到你了!” 他正色道:“你进去不止一会儿,我等着无聊,就去别处探听一下那墓地的事情。” “是吗?”她斜着身子朝他反背在身后的手望了望,忍不住瞥他一眼,“你又去买吃的了?满满的一包是什么?!” 夙渊略显尴尬,将手中的东西抛给颜惜月,漫不经心地道:“没见过,买来给你尝尝,又不是自己要吃。”说罢,转身便走。颜惜月只好捧着先前自己买的包子和他买的不知什么糕点追上去,叫道:“我还想去一个地方呢!” 他停下脚步,“哪里?” “豫和观。”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去豫和观的路上,她咬着夙渊买来的桂花糕,嘴里甜的发腻。夙渊的眼角眉梢却带着几分骄傲,问道:“是不是很美味?” “……有点甜……”她费力地咽下一口,看着剩下的半块发呆。他皱了皱眉,“你不喜欢?” 颜惜月不忍拂他的意,只好道:“没,先前吃了包子,肚子不饿了。” 他有些失望地点点头,默默朝前。此时两人已到了城外,天云渺渺,小溪潺潺,颜惜月加快脚步追到他身边,举起桂花糕晃了晃,“你喜欢的话就吃吧。” 夙渊看了那糕一眼,却没说话。她疑惑地拽拽他的袖子,“是嫌弃我咬过了?”说话间,就要将咬过的地方掰掉,他却抬手阻住,随后低下头吃掉了她手里的那半块桂花糕。 “原来你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糕饼?怎么像女孩子?”颜惜月看着他笑盈盈问道。 他还未将嘴里的咽下,听了此话险些呛死,费劲道:“没有道理。你不也是女的吗?” “……”颜惜月无言以对。 * 麻姑山峰峦翠峭,溪泉飞溅。莽莽苍松掩映石碑古迹,青石山路蜿蜒入云,两人行走其间,只觉身在画中,如临仙境。从山脚往上途中,不时有人背着瓶瓶罐罐往下走,颜惜月回头看着,想起食肆老板曾说起小伙计病后喝了豫和观的井水便能恢复健康,便向一个正经过身边的人问起此事。 那人连连点头,举起手中的罐子,“我也是刚刚去求了神水,城里很多人都喝!” “那妙善道长现在就在观中?” “对,她轻易不会离开道观。你们要去就别在山里闲逛,日落之后道观就关门,不再接待客人了。” 颜惜月谢过那人之后,若有所思地往上慢慢走。夙渊走在她身旁,“为何会想要去那道观?” “城里既然找不到什么异常,听人说这位女道长法术高超,就想去向她求教一下。”她说着,又向夙渊讲到了之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清朗温和的年轻男子。 夙渊抬了抬眉梢,“你对他也很好奇?” 颜惜月莫名感到一股森森寒意,不由怔怔道:“只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把女孩送到道观来了,这又有什么?” 他却没再吭声,背着手顾自朝山林深处而去。 * 日光渐渐黯淡,豫和观背倚青峰坐拥松林,所在之处幽静深邈,唯有飞鸟群群,在林间鸣叫不已。 朱红色大门半开,有年少的道姑送出几个百姓,随后便想将大门关闭起来。颜惜月快走几步上前,向她行礼道:“听闻观中有座古井很是奇妙,不知道可否让我们进去看看?” 那小道姑打量两人几眼,“看样子你们并不是临川城来的……” 颜惜月连忙道:“我从闽地而来,也是潜心修道之人。听说了妙善道长的名声,便想拜访一下。” 小道姑点点头,转身作了手势,“既然是远方来的道友,那就请入观,不过天黑之前就得离开。” 两人随着她慢慢步入,朱色大门悄然而闭。此时闲人都已离去,豫和观清幽寂静,似乎只有他们三人的脚步声渐次响起。小道姑领着两人穿过香烛袅袅的正殿,又经过宽敞的场地,才来到一座幽深偏殿前。 “师傅正在里面休息,过会儿就要去正殿打坐。”小道姑说着,将殿门轻轻推开,示意两人入内。 颜惜月朝夙渊望了一眼,举步进入偏殿。但见正中神像乃是端庄女仙模样,在其之前摆有香烛莲台,正有一名身披麻衣道袍的女子背对着两人坐于蒲团之上。 颜惜月还未开口,那女子已静静回过头来。 玉簪贯发,神态温和,只是面色稍显苍白。那娟秀的眉眼看似不过三十左右,却又自有世外高人的淡然风范,竟让人看不透她到底有多大年纪。 “听我徒弟说,小道友来自于闽地,却不知师承何派?”那女道缓缓起身,道袍轻轻垂落,晕散出缕缕清香。 “……晚辈是玉京宫弟子。”颜惜月面对着她无形中感到几分压力,轻声道,“您就是妙善道长?” 她细细端详了颜惜月一番,颔首道:“玉京宫?现在可还是清阙掌管?” 颜惜月恭敬道:“对,他正是我的师尊。” 妙善眉梢微微一动,脸上却还是不经尘烟似的平静。“原来是清阙门人,甚是巧遇。” “道长与师尊认识?” 妙善淡淡一笑,侧过脸望着神像前的灯火,“许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 颜惜月还想再问,她却已转目望向夙渊,“这一位……难道也是玉京宫弟子?” 颜惜月本来想说夙渊也是同门,可听她语气却好似看出了些什么,这一愣之下,夙渊已回答道:“并非。晚辈自北方海岛而来,师承玄冥子。” “玄冥子?”妙善念了一遍,唇边还带着笑意。颜惜月忙岔开话题,问道:“晚辈们途经临川城,却望到城外乱葬岗有黑影点点,后来又随着箫声飞远不见。不知道长是否见过此景?” “原来是为此事而来。”妙善请两人坐下,喟然道,“不瞒两位,那乱葬岗上因为长年累月有枉死屈死的人埋入,久而久之便集聚了众多冤魂。我也曾去念咒贴符,希望鬼魂不致侵害城中百姓,但我因除妖而法力受损,近年来那些鬼魂已渐渐不受控制,你们所见的黑影只怕就是它们……但所说的箫声,我倒是不知从何而来,或许也有道友经过,见怨魂不散,便引走了一些?” 夙渊沉声道:“但那些黑影,只怕不是简单的怨魂。” “哦?何以见得?”妙善听了此言,不由又望着他。 夙渊并未说出北溟之事,只是道:“晚辈能感觉到,似乎怨魂已被魔气侵袭,纠缠不散,更为可怕。” “魔气?”妙善眼中流露出几分惊讶之色,“小道友当真没看错?” 夙渊微微点头,“应该没错。” “道长没有察觉到临川城外有魔气萦绕吗?”颜惜月不由问道。 妙善手扶着案几,叹了一声:“看来是我法力衰微,竟不曾察觉。” 颜惜月见她脸色不是很好,便关切问起情形。妙善迟疑了一下,面露悲哀:“这豫和观中本是我与师姐二人同住,多年前也是因为除妖伏魔,师姐不幸遇害,我也受了重伤。因此我长年居于此观,也不太下山,只是尽力帮助临川百姓消灾减病罢了。” 颜惜月不由对她肃然起敬,又想起之前见到的年轻人,便问起此事。妙善怔了怔,莞尔一笑:“那是我同门中年纪最小的师弟,名唤飞烟。他知道我愿意收留穷苦无依的女孩子,有时在外看到了就会替我带回来。” “他如今不在这里?” “虽是师弟,毕竟男女有别,他只是偶尔会在白天来小坐片刻,并不住在本观。” 说到此,刚才那小道姑端着茶水进来,妙善便道:“去将秀儿领来。” 小道姑应了一声退出门去,过不多时,便领着一个身穿宽大衣衫的女孩走了进来。颜惜月细细一看,果然正是先前在街头卖艺的秀儿,只不过原来她脸上满是尘土汗水,再加上衣衫破旧,显得干瘦枯黄。而今洗净梳妆了起来,倒比之前耐看了不少。 秀儿一见妙善便跪倒在地,妙善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又抚摸着秀儿的肩膀,“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小失去了父母,被叔叔领养虐待。从此以后,只管在我身边修行,虽过不上富贵日子,却也有个安身之处。” 秀儿低头含泪道:“谢谢道长,秀儿以后一定好好在这里干活。” “哪里需要你干什么活。”妙善一笑,继而又抬手指着那端来的茶水,向颜惜月与夙渊道,“这茶是由观中沉仙井的井水泡制而成,甘香微苦,饮后令人神清气爽,两位若不嫌弃可以品味一下。” 颜惜月端起素白茶杯,只见那青茶根根直立悬浮于澄碧水中,轻轻抿了一口,果然舌尖微苦,却掩不住香味悠远。她本来在上山前吃了太过甜腻的糕点,如今饮到这茶水,越发觉得齿颊留香,便不由又多饮了几口。 夙渊却只喝了一下便将茶杯放在手边,妙善瞥了他一眼,“小道友不爱这茶叶滋味?” “我……不太习惯喝茶。” 颜惜月道:“他向来有些挑剔……对了道长,一路上就听闻那沉仙井的奇妙,晚辈很想去看看。” “却是不巧,日暮之时沉仙井中灵气翻涌,不便让人接近。”妙善顿了顿,又看着颜惜月道,“若是你愿意,今夜可住在本观,待到月明升起,那井水灵气平息,又吸取了月光精华,对我们修仙之人很有裨益。” 颜惜月听了倒是高兴,“这样的话,那我们就留在观中打搅一晚。” 妙善看了看夙渊,又面露难色,“只不过,因本观只有女流,这位小道友不能留下。” 夙渊一怔,皱了皱眉,低声向颜惜月道:“你难道要独自住在这里?” 颜惜月踌躇片刻,只得婉言谢绝了妙善的邀请,说道:“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明天赶早再来叨扰,今日就先告辞了。” 妙善也未介意,意态仍是闲雅。 * 颜惜月与夙渊出了道观,那朱红色大门慢慢合拢关闭。飞鸟远去,枝叶簌动,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台阶,夙渊脚步略快,可过了片刻却不见颜惜月赶上。回头一看,却见她正站着不动,他疑惑地走回去,“怎么回事?” “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她的神色有些不安。夙渊诧异道:“哪里有什么声音?这四周安静得很。” 她却朝着四周张望,继而又独自朝前走去,也不与夙渊说话。夙渊见状,加快脚步追赶上去,问道:“为何神思恍惚?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颜惜月此时只顾低头前行,用力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了,现在已经好了。” 可在夙渊看来,她的脸色还是不佳,于是便抬手摸向颜惜月额头。不料颜惜月却猛地扬手将他挡开,“干什么?” 夙渊愣了一愣,她却已经顾自走下台阶。这一路下山,颜惜月都不曾露出笑颜,夙渊又不知她到底为何转变了心情。待等回到临川城客栈,她开了房门要进去,夙渊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颜惜月却回头瞪着他道:“为什么总是跟在我身边?我要睡觉了,你回自己房间去。” “你自从喝过妙善泡的茶之后就神魂不定,不能让你独自待着。”夙渊说着,便硬挤进门。 她气哼哼地在房中转了几圈,显得烦躁不安。“我哪里不对劲了?是你自己疑神疑鬼!” “坐下!”夙渊恼了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强行按坐在床边。颜惜月还待挣扎,却被他微冷的手覆上额头,重重地压住了动弹不得。 夙渊强按住她,指尖一点金光钻入颜惜月眉间。她惊恐喊叫,他只能用另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同时加紧了诀咒速度。颜惜月的额头不断冒出冷汗,脸色变得格外苍白,但浑身上下失去了力气,再也无法挣脱夙渊的禁锢。 寂静的屋中只剩两人急促的呼吸声,那金光忽又从颜惜月眉心小花中钻出,回到了夙渊指尖。他再次摸了摸她的脸颊,她无力地看着他,和先前相比似是安静了不少。 “没事了。不要害怕。”他低声说着,将颜惜月慢慢放置在床。她怔怔地点点头,却忽然又惊恐地睁大了眼。 夙渊一皱眉,忽觉她眼眸间倒映出一道人影,似是穿着鲜红长裙的女子,正在他背后慢慢浮现。 他猛地一震,霍然回身去看。 桌上灯火闪耀,背后空空荡荡,并无他人存在。 可就在此时,他却在隐约中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怯怯走来,又不敢接近。 “谁?”他紧握着颜惜月的手,站起身回望。 原先明亮的灯火跳动了数下,随后竟好像被什么力量强压了一般,那火苗越来越低,直至濒临熄灭。 昏暗的光线下,有细弱的女子声音在半空飘忽。 “夙渊……是你吗?”那声音带着无限哀伤,又隐含着低低悲泣。 夙渊僵立在床前,过了片刻,才哑声道:“……幽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在放防盗章,也是被迫无奈,一般情况下晚上9点前更新放的都是防盗内容,你们看到了可以买也可以不买,9点过后会换回正文。但有时候晋江后台要进行审核,导致无法替换,所以会延长更换时间,请见谅。 感谢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3 22:53:46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3 22:53:54 西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4 12:24:27 小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4 22:10:27 斯卿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4 23:48:59 萝萝我是一颗菠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5 05:22:15 夜阑晗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5 11:44:29 采花的狐狸哥哥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6 13:39:29   ☆、第38章 烛火倏然熄灭,屋中陷入黑暗。 夙渊再度发问,却听不到任何回应,他焦急起来,“幽霞,是不是你来了?” 窗纸簌簌而动,似乎有声音在窗外萦回。他快步上前推开窗子,外面已是沉沉黑夜,夜色中,有一点黯淡的红色光芒微微浮动。 随后,慢慢飘向遥远的星空。 夙渊急欲追赶,却又不放心颜惜月,故此迅速在她床前布下金光流转的结界,将她牢牢护佑在内。此时那红光已经越来越远,几乎就要融于茫茫黑暗之中。 夙渊自窗口掠出,瞬间化为一道光影,朝着红光远去的方向追逐而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追上的那一刻,遥远的夜空中又忽然响起渺渺箫声,空灵如山间云起,弥散了满目翠意。那一点红光陡然一颤,竟忽然分散成无数光点,只在夙渊身边环绕一瞬,便随风乱舞,转眼消失不见。 他停在半空,一时失神。 却在此时,怅然的心境中忽觉无端震动,他一惊,急又抽身返回。才接近那客栈,便见原先那灭了灯火的房中瞬间亮起刺目蓝芒,正是七盏莲华爆发出的光芒。 夙渊破窗而入,但见颜惜月床前的结界已黯淡破碎,唯有深蓝色的七盏莲华在半空飞速盘旋。他急忙俯身去看颜惜月情形,却觉背后一道阴风飒然袭来,夙渊反身间背后光剑迅疾飞旋,直撞上对方袭来的罡风。 一瞬间光焰忽现,对方抬袖掩住面孔隐入墙壁,只露出一双枯瘦焦黄的手不断扭曲。无数道红色火影自其指甲间攒飞而出,如疯狂扑舞的毒虫,忽又聚成数不清的鲜红细线,朝着夙渊张扑射去。 夙渊身形一隐,数道金光在半空交错如网,那些鲜红火影触及金光,竟发出焦枯的味道。与此同时,对面墙壁间的影子忽然消失不见,夙渊正待上前,却听床后咔咔作响,回头间竟见那一双鬼手不知何时已从床内的墙壁中伸出,径直抓向颜惜月。 幸得七盏莲华正在床前徘徊,绽放出层层莲瓣,将颜惜月护在其后。但那双爪子竟直接穿透莲瓣,生长出无数黑色触手,眼看就要将颜惜月吞噬进去。却在此时,夙渊扬剑怒斩,数道已缠上颜惜月身子的触手惨叫着断落,床铺立即燃起阵阵刺鼻的黑烟。 触手骤然缩回,那躲藏在墙壁中的“人”亦在瞬间隐没,不留半点痕迹。 * 夙渊坐到床头,将昏昏沉沉的颜惜月扶坐起来,检视一遍后才发现被触手碰过的衣衫都已焦黑破烂,她腰间的肌肤隐隐发红。七盏莲华幽幽飞来,在床前叫道:“她受伤了!” 他皱起眉头,探手覆上那裸|露在外的肌肤,掌心微微生寒。 颜惜月一蹙眉,迷迷糊糊醒来,借着莲华的光亮看到夙渊,不由愣了愣。 “黑漆漆的不点灯……哎,你怎么还没走?” 夙渊看她这样子,方知她已经清醒过来,只问道:“你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她吃力地眨眨眼,“好像,我们从麻姑山回来,然后我想睡觉,你却不愿走……”正说着,她觉得腰间刺痛,低头一看,却见衣衫碎裂,夙渊却正将手覆在她腰间肌肤之上。 一声尖叫,颜惜月跌倒在床,喊道:“你要干什么?!” 夙渊狼狈不堪,抓住她的脚踝,压低声音道:“吵什么?没见自己受伤了吗?” 颜惜月一愣,伸手摸了摸腰间,惊愕道:“这是怎么回事?” 夙渊还未回答,莲华已经抢着道:“有鬼抓你!” “鬼?”她更是疑惑不解,“什么时候出现的?” 夙渊沉默片刻,道:“之前你神志不清时,我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我……” “谁?” 他没立刻答复,过了一会儿,才道:“像是幽霞的声音。” 颜惜月愣了半晌,“然后呢?” “我追了出去,却寻不到她。等察觉异常时赶回来,房间里有魔物想将你拖走。” 莲华愤然补充道:“调虎离山!” 夙渊有些无奈,神情亦低落了几分。颜惜月听了亦感后怕,垂着头道:“那要是晚回来一会儿,你或许……都见不到我了呢……” “不会。”他想都不想地回答。 “不是险些被抓走了吗?”颜惜月揉着刺痛的地方说道。 他垂下眼帘,道:“那我也会把你找回来。” 她瞥了他一眼,又顾自躺在了床上,幽幽叹道:“你觉得,那真的是幽霞吗?莫非她就在附近?” 夙渊静默了一阵,随后说:“像是要来找我,却又被奇怪的箫声引走。”他顿了顿,问道,“你在豫和观饮了那茶之后,不觉得自己有异样?” 颜惜月乏力地转过脸,看着他的身影,“好像,总有悲伤的哭声在耳畔萦绕,弄得我心烦意乱。” “哭声?”夙渊想起之前那近似幽霞的声音响起时,也隐隐含着悲声。他默默叹了一口气,没再言语。颜惜月见他沉默下去,心情亦复杂难解。两人就在昏暗中静了许久,只有七盏莲华还在四周慢慢飞舞,似是对他们的情形充满诧异。 “会不会,幽霞与豫和观有关?”寂静中,颜惜月抬眼望向夙渊。 他回转身看着她朦胧的脸庞,点了点头。“我也有此想法。” “那……我们明天再去?”她的语气带着试探。 夙渊颇为意外,“你刚刚恢复,还是不要再冒险。” “只是小伤,明天就不痛了。”颜惜月说着,还用力撑坐了起来。“再说万一魔物再来,你又不在,怎么办?” 夙渊无语。 “你是不愿意让我看到幽霞吗?”颜惜月心里酸酸的,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光亮下黑如宝石的眼睛。 他却愕然,明显不了解她的心意。“为何忽然这样问?” 她瘪瘪嘴,“那就带我一起去。” “……好。” 颜惜月又皱眉,“可是明天就算能见到沉仙井,妙善和小道姑必定跟在边上,我们又怎么探查?” 夙渊思忖了一下,道:“那就施用隐身术进去?” 颜惜月想到先前隐身之后,要找到他都困难,不由又有几分担心。过了片刻,她忽而扬起小眉,道:“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住在豫和观,趁着夜深人静之时潜行探查,这样或许更能发现沉仙井到底是否有所玄机。” “可那妙善不是说了吗?她只能容你住在观中,不肯让我留下。” 颜惜月托腮想了想,抿唇朝他一笑。“只要你愿意,自然可以跟我一同住进去。” * 次日早晨,颜惜月再度来到豫和观门前时,却见大门紧闭,连进出的百姓都一个皆无。 她诧异地敲响大门,过了许久,昨天见到的那小道姑才探出身子。颜惜月问道:“今日观中是有什么事情?怎么大门紧闭,也不见百姓往来?” 小道姑行礼道:“没什么大事,只不过因飞烟师叔有事相邀,师傅一早就下山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颜惜月打量,“今天前来,还是为了要看那沉仙井?” 颜惜月道:“昨天因为天色已晚,没能好好看一下那古井,也未能向道长多讨教除妖之法。所以今天特意再来拜访,可惜道长却出门去了……” “这倒不要紧,师傅走前告诉过我,若是你来了,尽管进来等待就是。”小道姑说着,却又看向她身后的人,面带疑惑,“只不过,这个是……” 颜惜月一转身,将躲在背后的小女孩拽了出来,向小道姑微笑道:“她叫素素。昨天不是听说妙善道长乐于收留孤儿吗?倒是巧了,我住的客栈里来了个要饭的女孩子。我看她小小年纪就如此可怜,又不能带着她走,就想问问道长能否也容她住在观中?” 小道姑一怔,细细端详那女孩。深秋时节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青布衫,头上用红线扎着小小的丫髻,长得倒是眉目清秀,却垂头不语,看上去好像满腹心事,闷闷不乐。 “既然是这样,那也一同进来,等师傅回山后再行决断。” * 颜惜月带着女孩子进了豫和观。 今日观中更是寂静,阶前落叶飘飞,带着几分霜寒之意。偶有飞鸟落到枝头,亦不会多作停留,很快便展翅飞离。 在偏殿休息片刻之后,颜惜月提出想要去看看沉仙井。小道姑答应之后,见那小女孩也跟着站起,便道:“你先在此坐着,我叫秀儿过来陪你说说话。” 那女孩却牵着颜惜月的衣服,哼哼唧唧道:“我也想去看。” 颜惜月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她也是害怕,不敢独自在这儿待着,不如就带着一起出去走走。” 小道姑只得领着两人一同出了偏殿,沿着一条白石铺就的小路蜿蜒向东而行。 走了许久,眼见四周殿堂渐少,再往前去似乎已快要到观中荒僻之地,颜惜月便问及沉仙井所在。那小道姑指着前方掩映的木门,“就在不远处,我带你过去。” “有劳。” 金风瑟瑟,木叶坠落,两人跟着她穿过寂静的院落,最终来到豫和观最深处。 虬曲参天的老树下,有古井静静等待他们的到来。蔓生的青藤爬满井沿,甚至于掩盖了井口四周,只隐约显出古砖斑驳。而在那井口之上,竟升腾着如烟似雾的灵气,在半空徐徐运转。 “果然有独特之处……”颜惜月不由向前,想要再接近细看。谁知刚踏足于那片方砖铺就的地面,忽觉一股巨力自前方扑涌而来,竟生生将她阻挡在外。 她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讶然道:“这是怎么回事?”小道姑连忙行礼:“怪我没说清楚,此井只能由师傅接近取水,我们最多站在这里看上一眼,却是近不了的。” 颜惜月怅然,有心想要上前细细查看,却没法强行冲破妙善留下的法阵结界。 且这小道姑站在一边形同监视,因而她只得问道:“这古井中的水,也是由你师傅施法的?” “这是神水,原本就有灵气。”小道姑说着,又抬头望了望天色,“我得去打扫庭院,两位可以在附近随便走走,只是不要再接近古井。” “好……” 颜惜月目送她身影远去,转身却见那小女孩指尖隐隐冒出金光,正想朝着沉仙井施法。她压低嗓子急道:“住手!” 女孩一怔,已飞至半空的金光骤然一灭。她身量不高,只能抬起头看着颜惜月,脸上满是不悦:“怎么?她不是走了吗?” 颜惜月伸手戳了她额头一下,正告道:“那你也不能胡来!难道要施法硬撞开妙善布下的法阵?” 女孩子哼了一声,撇了撇嘴,抱着双臂站到一边,顾自望着那古井。 颜惜月抬眼望去,那沉仙井上的灵气还在不断流转,隐约间霞光烁烁。而她微一举步往前,那古井四周顿时又起无形罡风,满地落叶皆竖立悬浮,如同一枚一枚的利刃。 作者有话要说:  惜月你为何又带来一个小妞子?!→_→ PS:看到论坛有人说IOS系统的APP会不显示更换的章节内容,如果有这样的情况,试着清除缓存应该可以了。   ☆、第39章 她也对此古井深有怀疑,但妙善说是不在观中,却留下了厉害的法阵。若是强行攻破,还不知道会引来什么麻烦……正为难之间,却见小女孩神色一凛,双眉紧皱。 颜惜月疑惑着走到她身旁,小声叫道:“夙渊,怎么了?” 变幻成女孩子的夙渊这才略一回神,脸色却显苍白。 “你……你没听见那声音?”他问道。 颜惜月诧异地问:“什么声音?” 他深深吸气,道:“哭声。” 她愣了愣,环顾四周一片寂静,忽而想起之前的幻觉,不由道:“昨天我饮下茶水后,也似乎总有人在耳边啼哭,难道你刚才也听到了?” 夙渊迟疑着点点头,她又换了个方向去看那古井,并未受到任何幻觉的影响。 然而夙渊站在树影之下,却再度听到了那极其诡异的声响。 那并非只是一个人的悲泣,而是无数人,甚至夹杂着无数兽类的绝望悲鸣。嘶吼着,痛哭着,如海浪般汹涌起伏,无穷无尽。 * 他们在古井边停留许久,妙善还是不曾回来。观中冷冷清清,也没其他人走动。颜惜月与夙渊又沿着另一条小路穿行,不久之后来到了一个幽静的园子外。 有一瘦小的女孩正在为花木浇水,抬头见到颜惜月,腼腆地笑了笑。颜惜月见正是秀儿,朝她招了招手,她便放下木勺子小跑了过来。 “秀儿,你在这过得怎样?”颜惜月轻声问道。 “道长很和气,还给我新衣服穿。”秀儿扬起宽大的衣袖,脸上都是笑意,“她说我太瘦了,要多吃一些才行呢!”正说着,她也注意到了颜惜月身后的女孩,不禁问道,“她是谁呀?” 颜惜月略显尴尬地笑了笑,“呃……她叫素素,也是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见她沿街乞讨,就把她带来这儿了。” 秀儿高兴起来,上前一拉夙渊的小手,晃了晃,道:“那真好,以后我们可以作伴了。” 夙渊却神情僵硬,不说也不笑。颜惜月忙推了推她,又向秀儿道:“她胆子小,怕与陌生人说话……对了,这观内除了道长师徒外,就只有你一个?其他被收留的孩子呢?” 秀儿很是纳闷,“不知道,这儿就只有我。” 正说话间,却听不远处脚步声响起,那小道姑寻到了此处,向颜惜月行礼道:“师傅今日大概是回不来了,两位是否愿意留在本观休息一晚,说不定明天早上师傅就会回山。” 颜惜月正有此意,便带着夙渊跟随她离开了园子,来到一处僻静厢房。 小道姑开门后为她们整理房间,却听颜惜月问道:“妙善道长的师弟平时不住此地,又是在哪里修行?” “……应该是在离这儿不远的碧玉湖畔,我也只是听师傅说起过。”她收拾完被褥,便想转身离去,颜惜月又问:“之前曾听妙善道长说起收养了许多女孩,怎么现在观中只有秀儿一人?” 小道姑笑了笑,道:“原先是收留过一些,但观中不能久居,她们在师傅这里学会了手艺,长大后就陆陆续续离开了本观,到山下谋生去了。” * 此后太平无事,直至黄昏时分,小道姑带着秀儿送来晚饭,不久之后又离开。 夜色初降,豫和观中万籁俱寂,唯有秋风吹动草木,窸窸窣窣。 夙渊还是未变回原样,穿着青布衫子端坐在床上,因为身量还小,两只脚只能悬在半空。颜惜月回头看看这一本正经的女孩子,忍不住又笑。他斜睨着她,用娇嫩的童声冷冷道:“看了一天了,还有什么好笑?” 她走过去,伸手撸了撸红线扎起的丫髻,他却立即红了脸,气道:“不要乘人之危!” “什么啊?这还是我给你扎的呢!”颜惜月见其中一根红线松了下来,坐在床边给他重新梳起,可低头间却见夙渊抿着小嘴一动不动,眼眸又隐隐泛起墨绿之色,连忙用身子挡住他,小声道,“当心一点,别被发现了。” 他别扭地往床里侧挪了挪,哼道:“等到天完全黑了,我就变回原样,再不受这委屈。” “这不是挺好看的吗?”颜惜月叹了一声,斜倚在床头道,“先休息一会儿,等半夜了还要去探寻沉仙井。” 夙渊也不答话,生着闷气坐在床尾等待了一阵,觉得时间过得格外漫长。侧身想跟颜惜月说话,却见她闭着双目,似乎已经睡着。 他愣了一下,又不敢把她吵醒,只好蹬掉布鞋,撑着身子爬到床内,小心翼翼地蜷起来睡在她旁边。夜色一分分浓郁,他本想也安睡片刻,可屋后秋虫凄切鸣叫,扰得他心神不定。他无奈地翻了个身,直愣愣地望着床顶,又不觉想起了白天在沉仙井畔听到的无尽悲泣,以及昨夜在客栈中听到的那一声呼唤。 四周寂静如深海。 他躺在那儿,竟好似回到了自幼生长的北溟,回到了一百七十多年前。 在沉静无声的海底,寒冷幽暗的无涯,也是如此度过漫长的岁月。 因为离海面过于遥远,无涯常年昏暗,根本分不清什么是白天,什么是黑夜。 凤凰螺默无声息地随着海水起起伏伏,稍不留意便会远离,他便盘踞在珊瑚丛前,布下法阵长久地守护,不允许它逃出无涯。 无涯很是寒冷,连鱼类都甚少游过。只有他对颜惜月说起过的那对比目鱼夫妇,其中的雌鱼最初迷失了方向闯入进来,那时他正百无聊赖,抓住了它想要作为玩伴,那条傻头傻脑的雄鱼却不顾生死地冲了过来,在他这庞然大物面前大叫大嚷,好像他是要吃了那雌鱼一般。 他只需轻轻一抬爪子就能使这两条笨鱼肚皮朝天,可却难得地发了善心,不仅未曾伤害,还将他们送出了无涯。 后来,比目鱼夫妇有时便会回来,在他面前游来游去,追逐嬉戏。再后来,他们又带回了许许多多的小比目鱼,成群结队,说是他们的子女。再后来的后来,那两条傻鱼不再出现,他知道,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确实,与他自己这长得过分的寿命相比,这些普通鱼类的生命实在短暂无比,就像千百年中的一刹那,转眼即逝。 …… 风吹进窗缝呜呜作响,颜惜月好似还未醒来。夙渊侧过身子看看她,莫名地感觉忧伤。 甚至连他都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或许是之前想到了那对比目鱼夫妇?想到了那些曾经在身边出现,最后却又一个个消失的生命? 他有些烦乱,重又躺着不动。 可是颜惜月却翻转身子,面对着他而睡。她的呼吸平缓,睫毛微微簌动,眉心小梅嫣红如丹。夙渊睁着眼睛正对着她,竟渐渐地感到自己心中好像有火焰燃起。 他惊了一下,急忙闭上双眼,拽过被子压住自己,咬牙平复烦躁的心绪。 不巧的是,颜惜月恰好微微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小声道:“你在干什么?” “没什么,不是正在歇息吗?”他没好气地背过身子,留给她一个小小的背影。 “瞪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这还叫歇息?”颜惜月纳闷地伸过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居然不冷!你是不是发热了?” “不是。”他将被子往上扯,几乎要把脸蒙住。颜惜月却按住他,“要把自己闷死?”说着,给他整顿了一下乱糟糟的被子,撑着脸颊一笑:“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个爱操心的母亲?” 夙渊怔了半晌,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小女孩模样,不由有几分沮丧,垂着眼帘不说话。 颜惜月有意逗他开心,可见夙渊还是郁郁寡欢的样子,便也只能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因为我叫你变成小女孩才不高兴吗?” 他摇了摇头。颜惜月见他的小手搁在枕头边,很自然地拉过来,放在自己手心。 “这样子的夙渊很是可爱。”她平日不太敢与他亲昵,只因夙渊太过高冷,可眼前这软绵绵躺着的小女孩,却让她消除了顾虑,越发凑到了他的近前。 夙渊听得到自己心跳加快,见颜惜月离自己越发近了,不由浑身尴尬,可又有一种道不明的感觉,让他不舍得往后退让。 她大着胆子在他脸颊上戳了一戳,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小声道:“眼睛怎么老是变绿?” 他一愣,赶紧闭上双眼。颜惜月哼了一声,抓住他的手心挠了挠,“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眼睛会变绿?是害羞了才会这样?” “……胡说八道。”他裹着被子板起脸来。 “那到底是为什么?” 夙渊却不吭声,颜惜月揪住他嫩嫩的小脸轻轻朝两侧扯。他恼了,忽然抓住她的手指,一口咬住。 她吓了一跳,可夙渊却挑衅似的抿着她的指尖,眼里满是得意。 “……大鱼要吃人了?”颜惜月吓了一跳,推推他的肩膀。 他在她指尖轻轻咬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你……”她刚想继续说下去,屋外却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 那声音嘤嘤嗡嗡,时有时无,似风声又不是风声,正如潮水涨落一般,在空寂的夜里萦绕不散。 颜惜月迅速收回手,低声道:“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夙渊认真思索了片刻,木然道:“道观太大,我分不清方向……” “……那出去看看。”颜惜月说罢,背起蕴虹剑便跳下床去。回头一看,夙渊手脚并用正从厚厚的被子里钻出,急得她一把将他抱下床,说了声“跟上”就闪身出了房间。 他无语至极,本想变回原样,却又怕被人发现,只得还是以这小女孩的模样追随于颜惜月身后。 * 颜惜月循声往前出了院子,此时道观中灯火俱灭,尤显得空旷寂寥。 黑暗中殿堂森然,却像是巨大的猛兽怪物在伺机等待。 颜惜月躲在廊柱后细细辨听,那宛如潮声的动静此时更清晰了几分,她拉过夙渊的袖子,指指斜前方,“似乎就在沉仙井所在的方向。” 夙渊一蹙眉,“过去看看。” 在夜间寻找只去过一次的地方未免有些难度,好在颜惜月还算认路,绕了一圈后便望到了那株形状奇特的古树。正待走入那院子,却见黑暗之中的沉仙井井口忽涌起一阵水雾,与原本就氤氲不散的灵气融汇合一,正如缥缈云纱,浮浮荡荡。 过不多时,那水雾又被井口吞进,只剩丝丝缕缕的白气在上方浮动。这一起一落之间,便有声响忽高忽低,正是将他们引来的动静。 颜惜月伏在树后,压低声音道:“妙善之前说过,这古井能吸收月华,看来果然没错。可为什么我喝下井水泡制的茶之后,就会听到奇怪的哭声?” 夙渊紧盯着那井口升腾又落下的水雾,过了片刻,竟缓缓朝前走去。 颜惜月连忙在后面低声叫道:“回来,你忘记妙善布下的结界了吗?” 他却置之不理,只不过在即将踏足那片白石地面时,堪堪停了下来。此时那水雾已越聚越浓,不断在井口上空流转盘旋,在月色映照之下,竟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纯白光球。在那光球四周,还有缥缈灵气随着夜风微微起伏,正如云絮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看着我真诚的眼睛,请告诉我:萌吗?<( ̄ˇ ̄)/ 感谢 Rivvi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16 22:18:56 悠然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6 23:25:27 西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7 23:33:43 开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03:04:34   ☆、第40章 颜惜月看得出神,却见夙渊忽而变回了原来的模样,抬起手来,朝着那沉仙井轻轻一挥。 幽幽光影扑飞而去,古井四周风声顿起,满地落叶急速旋转。但那金色光影流注如水,绕着古井缓缓而行,那原本凌厉的罡风竟随着这光影徐徐流淌,直至升上半空,化为虚无。 “你……把结界破了?”她惊愕道。 “嗯。”夙渊点点头,依旧背对着她,目光始终落在井口。 水雾凝成的光球慢慢升起,吸引着澄澈月光。明月朗照,光球流转,天上地下,形如对镜映照,浑然无二。 然而夜风吹过,站在沉仙井前的他,却再次听到了令人不安的声音。 压抑而又纷杂的哭声,似乎是从井中最深处涌出,嘤嘤嗡嗡,震荡不已。 而在这满含悲痛的哭声之间,又有一个细弱哀伤的声音在叫着他。 “夙渊……” 颜惜月也听到那声音,不禁惊愕地望向夙渊。“这是……谁在喊你?”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像是幽霞的声音。” “难道在井里……”颜惜月心中暗惊,却见夙渊又往前一步,已站到了沉仙井畔。 抬头望去,那巨大的光球已渐渐下落,即将回到井口。 颜惜月觉得有些蹊跷,连忙道:“不要离它太近,小心……” 话音刚落,自井口忽然伸出无数黑色触手,竟将那光球死死缠住,顷刻间就拽下井去。而随着那光球消失于井口,原先涌动不已的哭声亦忽然消失,紧接着,又传来女子的悲声,渺然绝望。 “你留在这里,我很快回来。”夙渊迅疾说罢,已踏上井栏。她一把拽着他的手:“要干什么?不能下去!” “为何?”他扬起眉梢,似有意外。 颜惜月一愣,急切道:“这井下不知有什么怪物,幽霞当初就勾结外敌盗取珠母,现在你还不顾一切要去见她?” “……并非你想的那样。”夙渊的眼里浮现一丝怅然,“只是想要问清过去的事情而已,我寻找至今,难道就此放弃?” 她心头酸涩,忽道:“那我跟你一起下去。” “不用,井下险恶,你留在此地等我。”他说话间,扬手便想施法将颜惜月护在其内,却被她一下子挡住。 月光下,颜惜月眼神坚硬,又带着几分愤懑。“你要是再不让我跟着,以后就也别找我。” 夙渊愕然。 随后,握住她的手,一同跃下了沉仙井。 * 井水寒冷刺骨,他给颜惜月服下了避水沙棠,与她一起慢慢下潜。 湿滑的井壁越来越窄,先前那些黑色触手倒是踪迹全无,不知去了哪里。就连巨大的光球也不见踪影,看到的只是无尽的黑暗。 四周水流撞击,他想看看颜惜月,却望不到她的模样,只能凭着感觉紧握着她的左手,带着她再度下潜。 身在水中也无法交流,夙渊能够感觉到数次深深下潜之后,似乎已经接近了井底,但水流却越来越猛,竟像是另有源头一般。他探手触摸井壁,竟发觉原来最底层的井壁只有一半,另一半则是这井水的出口。 他带着颜惜月朝那边游去,才一出那半圆的空缺之处,前方水势奔涌,如江潮般朝两人冲卷而来。 颜惜月毕竟未曾到过这样黑暗的水底,下意识地紧抓住夙渊的手掌。他奋力往前游了一程,才发现这沉仙井底原是一条暗河,也不知源头究竟在何方。 两人暂时浮出水面,七盏莲华亦悄悄升起,它先是静静悬浮于水上散发幽光,随后渐渐展现成莲花盛放的模样,自莲心处攒射出无数光焰,照亮了眼前这片幽暗之境。 在七盏莲华的光耀之下,幽深的水中竟有零落黑光幽幽浮动,犹如水生的孑孓。这些黑色光点与原先他们在临川城外坟地看到的几乎一样,只是稀少寥落,更为缥缈。它们起先只是在水中轻微颤抖,继而好似畏惧莲华射出的蓝光一般,竟汇集如蝶,皆朝着暗河另一端飞去。 “这井水之中,竟也有被魔气侵染的魂魄……”颜惜月轻声说着,抹了抹脸上冰冷的水珠。 “只怕现在所见的只是飘散的一部分而已。” 他说了一声,便继续往前游去。颜惜月跟在身后,看着那身影朦胧不清,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夙渊。”她小声叫着。 他回身望来。 幽暗蓝影下水波摇动,映着他眉目清晰,印在颜惜月眼里心头。 “如果……如果你在这里找到了幽霞,而她其实当初并没有欺骗你,那又会怎样?”她小心翼翼地问着,语声也显不安。 夙渊一愣,“那不是很好?我原本就不愿相信她与外敌串通骗了我。” 她看着他,又问:“那,你也会带她一起回北溟吗?” 他想也不想就答:“北溟也是她的故乡,如果她愿意回去,为何不可?” 颜惜月眼里有些发涩,鼓起勇气最后问道:“那我呢?” 夙渊似乎不明白她为何会问那么多,神情间已有些困惑:“之前不是答应过你,也会带你去北溟吗?为什么还反复问起?我又不会反悔。” 颜惜月怅惘地点点头,道:“你不要忘记啊,夙渊。” “怎会忘记?我连数百年前的事都能记得。”他很浅淡地笑了笑,又朝前而去。 * 在幽暗的水中潜行了许久,水面开始变得开阔,水流也更加湍急。颜惜月毕竟不适应这冰冷的潜游,奋力跟着夙渊游了一程,却觉身下旋流四起,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往下扯去。 “夙渊!”她惊慌中急喊。夙渊才一回身,水下竟钻出无数黑色触手,猛地朝他翻卷而来。 夙渊背后光剑陡然飞出,在水面横掠出数道波痕。金光明灭,触手纷落,水下却激流奔涌,一时间波浪狂卷,将他生生冲退出一丈开外。他隐约间听得颜惜月最后一声悲呼,七盏莲华的光亮也瞬间熄灭,四周顿时陷入黑暗。 水浪还在不断翻卷,他急忙施法使得光剑化为蟠龙,在水面盘旋飞翔,这才映照出幽深的水中竟有无数黑影上下起伏。那些触手刚才虽缩回水下,却还并未消失。 但颜惜月却已不见踪影。 他震怒之下,金色蟠龙猛然冲入水中。潜伏着的黑色触手再度出击,像群生的妖魔般缠向蟠龙。蟠龙怒而摆尾。清吟之中扣住其中一条最为疯狂的触手,刹那间就将其撕裂粉碎。其余触手就此倏然收回,竟在转眼间便缩进了水底,只留波浪涌动。 夙渊在水中四处寻找颜惜月的身影,忽见前方一缕紫色缓缓飘过,伸手抓住,正是她平日束发的缎带。 他开始惊慌,可四周除了翻涌的水声之外,别无其他动静。 他深吸气之后潜入冰凉的水底,在那里寻觅许久,也没有任何踪迹。可就在他准备再游向前方寻找的时候,却有一只手自身后抓住了他的衣衫。 夙渊惊觉回身,黑暗中只能察觉到水波浮沉,那人紧紧拽着他的衣衫不松手,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惜月?!”他试探着问了一下。 “是我……”她声含惊惶,朝着他靠近了一些。 夙渊连忙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刚才被抓到哪里去了?” “我也不知道……”她声音很小,微微颤抖,似乎还未恢复平静。夙渊略松了一口气,将她带在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心,道:“就这样跟住我,不能再远离。” “好……”她扣住了他的手指,跟着他慢慢游向前方。 * 数点金芒在水上引路,夙渊带着颜惜月穿过阴暗的河道,最终来到了极为宽阔的水域。 奋力浮出水面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此时竟身处于一片深邈沉碧的湖泊之中。两侧群峰耸立,这湖泊就如天坠佩玉般静静躺在盆地之间,四周草木茂密,寂静无声。 月光洒落湖面,伴着水上寒气,漾起薄薄银雾,弥散幽远。 静谧的湖心上空则悬浮着那颗巨大的纯白光球,与先前在沉仙井畔看到的相比,此时的光球已越加明亮,而萦绕在其四周的水雾竟好似触手一般,弯弯曲曲地探入了湖水深处。 随着水波上下起伏,那光球亦微微颤动。夜风中飘来了渺远的箫声,似有怅惘,又似有哀伤。 夙渊蹙眉寻找,却只见群山寂静,古树森然,全无人影踪迹。 “此处似是魔物巢穴……”他回过头,想叮嘱颜惜月小心一些,可在这朗月光照之下,才惊觉她脸色发白,神情也与平时完全不同。 “怎么了?”他握了握颜惜月的手,她却痴痴望着那巨大的光球,道:“我们过去看看。” 夙渊明显察觉到她的异样,此时颜惜月却已不等他回话,径直牵住他的手就往那光球处游去。光球底下的透明触手开始不停簌动,水面荡漾出变幻莫测的波纹。 夙渊忽一把按住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究竟是谁?颜惜月去了何处?” 她讶然回头,看着他许久,忽而颦着秀眉凑到他近前,纤手一伸便揽住了他的腰。 “夙渊,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她搂住他,语含娇嗔,眼波如烟。 他身子一僵,猛然将她推开,叱道:“魔物!” 话音未落,手中光剑已现,直抵住她眉心小梅。 她飞速后退,掠过水面升上半空,卷起数道水波缠绕于身,继而水花散落,显出了一张丰腴美丽的脸容。 光洁如玉的脸颊上还缓缓滴着水珠,她踏着水面再度朝夙渊缓缓而来,嫣红长裙在碧波间飘舞似盛放的牡丹。 “夙渊,是我。”她语声缥缈空灵,身子慢慢下沉,与夙渊面对着浮在水间。他惊愕地愣在那里,她却抬起手,撩过他的下颔,轻声道:“我是幽霞,你难道已经忘记?”   ☆、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他深深呼吸着:“你……怎会在此地?为何要变成她的模样?” 她低眉,叹道:“我也是被囚禁在这儿,想尽方法才与你相见。” “那颜惜月呢?”夙渊盯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容,心情无法平静。 “她?”幽霞嗤笑一声,“你对她真是挂念,才分开一会儿就如此着急。” “是你设计将她抓走?”夙渊扣住她的手,追问道,“为何这样做?她现在究竟在哪里?” 她有所畏惧地往后退了退,眼眸转动,示意他向那光球看去。“不,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找她,就得进入那里。” 夙渊一怔,幽霞却趁势挣脱了他,朝着那悬浮在半空的纯白光球而去。渺渺箫声又起,月色下,无数黑色光点从湖中升起,皆围着那光球飞舞聚拢。 “幽霞!”夙渊在水中叫着她的名字。 她已到了那光球之下,缓缓回头看他,说道:“过来啊,夙渊。” 说话间,那纯白光球下的透明水雾已环绕其身,那一抹嫣红身影转瞬即逝,似是进入了光球之中。 夙渊眼见幽霞亦就此消失,径直涉水飞掠,背着光剑朝前闯去。那光球绽放刺目亮色,水雾翻涌如波浪,顷刻间便将夙渊吞噬。 * 众多绵长的触手穿过幽深湖水,一直探入阴寒湖底。与澄碧宁静的湖面截然不同,这湖底地势起伏,暗流涌动,其间更散落了诸多白骨,横斜交错着躺在碎石水草之中。 而在这些白骨上方,竟有一颗同样巨大的光球在水中不断起伏,只不过通体墨黑,隐隐生寒。连接着它与湖上那白色光球的,正是丝丝缕缕的触手。 阴暗的湖心有箫声穿透了水波,引得湖中的无数黑色光影缓缓下沉,如黑蝶自风中坠落。 一只干枯焦黄的手从光球中间慢慢伸出,指甲却是鲜艳的朱红。 有人吹着碧箫,从湖心暗处走来,衣袂舞动,眉目清隽。 在水中飞舞的黑蝶随着箫声起伏旋转,渐渐汇集至光球四周,最后都落在了那干枯如鬼爪的手臂上,将之完全覆盖。 吹箫人低眉入神,曼妙曲声自碧光流转的洞箫中萦散而飞,那些黑蝶扑闪着翅膀,忽而闪现环绕的光影,最后粉碎成灰。 而那原本枯黄无力的手臂却已变得细滑白嫩,宛如二八少女的玉臂。 光球中有女子在痛苦叹息。吹箫人停了下来,垂手站立一侧,低声道:“再忍耐一阵,夙渊已被摄入日光界,他的灵气足够你用来疗治旧伤。” “你怎会知道我的痛楚……”蜷缩在光球中的女子声音低沉,又有难以言喻的怨恨,“这身子日渐衰老残破……我恨不能快些换掉……” “不是已经找到替身了吗?等到阴日阴时我吹起引魂箫,临川城中那些已被魔气附体之人的魂魄皆会聚集至此,到那时,你借助那强大灵力将她的魂魄吞噬,就不必再受苦。”吹箫人顿了顿,有所犹豫地问道,“只是,你若是用了她的身体,岂非很容易就被识破?” “你怕夙渊?”她沙哑着嗓子笑了笑。 “不,我说的是她的师尊。”他抬起眼,却不敢放任自己的目光在她那玉臂间停留太久,“或者,你本就要寄居在她的身子里,回到玉京宫去?” 女子低笑数声,手指微微展开,放飞出最后一只黑蝶。 “这可是最好的机会……要不然,我该如何再见到清阙呢?” * 黑蝶穿过水底,缓慢地飞到光球下的石缝间。 而在那狭长的石缝底下,另有低洼盆地。其上全被斑驳岩石覆盖,如同倒扣的巨碗一般沉睡在湖底。 这片晦暗之处隔绝了水流,空空荡荡全无光亮,只有穿透黑色光球的触须深深探入其间,最后生长在一潭荡漾着五色灵光的脂液之中。 正是这潭脂液,与湖上的白色光球上下相合,才使得湖心的黑色光球得以汲取灵气,化枯骨为美艳。 而此时,已陷入昏迷的颜惜月正被粗壮的触手紧紧缠住,悬浮在那潭脂液上方,衣裙低垂,落在半空。 * 放眼望去,全是无尽的白。 夙渊在那光球中行走了不知多久,能看到的只是茫茫云烟,霭霭白雾。 这个世界似乎没有任何活物,甚至听不到一丝声音。 他的眼睛开始酸涩,可是只要脚步略微一慢,踏足之处便会急速旋转,让他无法停下。他只得施法唤出金色蟠龙,乘坐其上飞腾而起。 蟠龙载着他在漫无边际的云层里穿梭,他能感觉到自身的力量正在慢慢减弱,视线也渐渐不清。 然而无论是幽霞还是颜惜月,都没有一丝踪迹。 前方烟霭纷纷,忽一阵风来,四散飘远。而在那云层深处,竟忽然出现了一座悬浮于空中的宫殿。 那宫殿巍峨壮丽,碧瓦朱檐,长长台阶直贯白云,四周灵光浮沉,钟声回荡。 他怔然,这景象……似乎在何时曾经见过…… 上空却忽然响起低沉的声音:“夙渊,你为何又擅自离开了北溟?” 座下金色蟠龙飞旋低舞,夙渊抬头望去,云层间黑龙探爪,其背上站立着面目威严,长袍飘飞的神祇。 “上神?”他惊愕万分,然而禺疆上神满是怒容,拂袖再叱:“你本该留在无涯,怎会来到这里?” “凤凰螺再度结出珠母,上神不是已取走送予汉水神女了吗?”夙渊顿了顿,又道,“我在出来之前,是禀告过鲲后的,只是想要查清当年外敌入侵北溟的真相……” 禺疆上神道:“你的职责便是看守凤凰螺,等到珠母生成,就要代替你兄长来天界服役千年,你可还记得?” 寒意自心间升起,夙渊却无法反驳,“……我,不敢忘记对上神的承诺。” 禺疆上神座下黑龙双目闪烁,在云间缓缓盘旋。夙渊抬头望了一眼,压抑了情绪,低声道:“但请上神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救出了颜惜月之后,就会去往天界履行诺言。” “区区一个凡人,你救得了她一时,还能救她一世?”云雾渐浓,禺疆上神的面容逐渐模糊,声音却响彻耳畔。“更何况,等到救出她之后,你是否真会即刻返回天界?夙渊,休要在我面前敷衍了事!” 夙渊心底一沉,急忙想要再度解释,却见那云层后的黑龙已咆哮飞去,禺疆上神的身影亦模糊不清。 “上神?”他惊慌着要追,可转眼间风起云涌,天上的宫殿竟忽然崩塌,碧瓦朱檐尽化为碎屑飘扬远去。 钻心的刺痛贯穿于他的头脑,他在恍惚中明白刚才的景象只是幻觉,但禺疆大神说的那番话,却正是他内心隐藏的惶恐。 座下的金色蟠龙忽而消散不见,夙渊落在云间诧异回望,身后的光剑亦没了踪影。 他急速飞掠,想要冲破这个结界,但无论去往哪一个方向,都是无边无垠的白云,连尽头都无法寻到。 “夙渊?”白云深处又有少女清盈的声音响起,带着些惶惑与不安。他知道那是颜惜月在喊他,却望不见她的身影。他在厚厚的云絮中奔跑,身体内的灵气不断流逝,最后只能喘息着停在了浩渺云海中。 可是又有人在背后牵住了他的袖子,轻轻唤道:“夙渊,你看看我,变成这样可算得上漂亮?” 他回过身子,烟霭之中,幽霞穿着嫣红的衣裙,将头发挽成高髻,妆点了闪亮发光的海贝玳瑁。 她笑得开心,眼里满是柔情憧憬。 “奉翼会喜欢这样的我吗?”她在他面前转圈,扬起绣着凤纹的云袖,忽而又疑惑地望着他道,“夙渊,你长大了,变成人形了……可你为什么不理我呢?” “……是你和外敌串通盗取了珠母,对吗?”夙渊吃力地发问,眼前的景象已重重叠叠。 她却摇头,叹息道:“珠母本就是北溟的宝物,上神为什么一定要将它送给汉水神女呢?既然他可以拿去做礼物,我为什么不能?” “你……”他后退一步,强忍着头脑间的刺痛道,“把颜惜月还给我!” “还给你?她不在这里。”幽霞微微一笑,转身走向云端的背后,缓缓道,“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你找不到她了……就算找到,她也不会再认得你。” 随着她的话语声逐渐远去,那本来静谧的白云竟忽然升腾变化,如浪潮似的疯狂卷涌,朝着夙渊覆压而下。 云层的力量竟无穷之大,厚重而又冰凉,全没有一丝温度。夙渊振袖后退,那云层如猛兽般再度扑来,将他彻底裹挟其间。 软絮四扬,形如触须,深深地扎进他的身体,贪婪地吸取剩余的灵力。 他越是挣扎,越是无力,猛然间嘶声震吼,竟显出原身冲破束缚,疯狂地直冲九霄之上。 四面八方的白云都越积越厚,很快就要将整片天空淹没。他知道到那时就再也无法出去,于是只能奋力地飞翔,直至面前出现了九道刺目光环,阻挡住了他的去路。 身后的云层已经张开无数触须,有许多已卷上他的身子。 而前方那九道光环炙热难挡,犹如熊熊火焰。 他却不管,呼啸着撞向第一道光环,只觉身子灼热异常,连呼吸都困难。白云的触须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切,使出全力将他死死缠住。他嘶吼着回身,将那些触须震得断裂,盘旋飞翔着继续撞击,终于那光环发出剧烈的震动,如琉璃般碎裂坠落。 刺目的光亮瞬间黯淡,整个结界陷入黑暗。 * 湖心的黑色光球四周隆隆震动,触须们颤抖摇晃,就连飘散在水中的黑色光影也浮动不已,似是感觉到了惊慌。 吹箫人抬头望着通往湖面的方向,低声道:“阴后,日光界只怕困不住夙渊。” 光球中的女子咬牙道:“只可惜我法力受损,要不然早就使得他心神错乱,怎会还有余力挣扎?你上去看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若是真的无法压制住他,我只能尽快侵占了颜惜月的身体,免得功亏一篑。” 那人一怔,“但阴后你的伤势还未复原,若是强行夺舍,恐怕有损法力……” “虽然冒险,却也只能一试。”她语声果决,没有一丝犹豫,“飞烟,你去拖延时间,不能让夙渊下到湖底。” 飞烟喟叹一声,“那属下先助阴后一臂之力。” 他重又吹响碧箫,水波震荡起伏,堆堆白骨间又渐渐生出黑色光影,细小孱弱,徐徐漂浮到了那光球表面,随后全数吸附其上。 黑色光球内传来女子轻轻的呻|吟,那悬在外面的纤纤玉手张开了五指,指尖蔻丹红的艳丽如血。 “去吧,别让我失望……” “是。阴后,多保重……属下,这就前往日光界。”他再度望了那玉臂一眼,转眼消失了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看明白了木有? PS:应邀为《倩女幽魂》玄幻手游活动写了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发在我的微博上,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名叫《栖寒枝》。 感谢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18 23:54:24 西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0 06:56:14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光球拼命吸收着来自黑色光影的怨气,数不清的触须伸下地缝,肆意吸吮着那潭流转灵气的脂液。那脂液渐起波澜,上方的灵气不断翻涌,竟好像也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而此时,捆着颜惜月的那根触须已越来越粗大,勒得她呼吸艰难,脸色发白。 先前夙渊送给她的碧海藏珠自颈下垂落出来,悬在空中轻轻摇晃,在黑暗中竟发出了微蓝的光芒。 在她下方的脂液涌动不已,一个个水泡生出又灭,却自水底孕出无数暗红的光点。 那些光点微弱而渺小,凭借着脂液上空的灵气才得以飘起,最终汇聚成一团虚幻身影,浮到了颜惜月身边。它伸出同样形似触须的手臂,犹犹豫豫地触向她颈下的珠子。 碧海藏珠内部的海水再度震荡,射出幽幽光亮。 它受惊似的往后退避,而颜惜月也因着这动静微微睁开了眼睛。 模糊不清的视线内,那团奇怪丑陋的虚影首先便使得她惊愕万分。 它没有具体的形状,只是一团泡沫形成的影子。勉强可以看出头部近似人形,身体却只是一个圆球,周围伸出许多的触手,像一团乱草似的浮在半空。 “你,你想干什么?”颜惜月寒意凛凛地问道。 它的触须再次伸出,轻轻落在那颗碧蓝的珠子上,反复抚摸着。颜惜月浑身发冷,正不知所措间,却听到了一个细弱而又缥缈的声音。 “这是夙渊给你的吗……” 颜惜月一怔,这才发现眼前这团暗红幻影的头颅似乎正扬起来看着她。她迟疑着点点头,低声道:“你怎么知道?” 它收回触手,往下方沉了沉,用近似叹息般的语声说道:“碧海藏珠,是北溟才有的奇珍……也是我曾带给他解闷的东西。” “你?”颜惜月惊诧地看着它,“你是……” 泡沫聚成的幻影离她远了一些,幽幽浮在昏暗的脂液上方,似是垂下了头颅。 “我叫幽霞,曾经是……夙渊的朋友。” “幽霞?!”颜惜月望着这团形状模糊不成人样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见所闻。在她心目中,幽霞总该是个美丽的女妖,却怎么也没想到竟是这般模样。 它静默片刻,以极低的声音道:“他,对你说过我?” “是……”颜惜月还是有所怀疑,抬头四顾周围,见那些触须正在吸吮潭中脂液,通体发出幽黑的光亮,不由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来?!” 幽霞摇了摇头,“不是我……我离开北溟之后,就被困在此处,已经很久很久……” “怎么,你也是被抓来的?”颜惜月费力地仰起脸望去,触须自石缝间钻入,上方不知是何情形,只能隐约感觉到这空间在不停震动。“那些黑色的触须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供给月光界灵气的触手。”幽霞慢慢浮到那些触手边,却不敢靠近,“月光界是阴后扶婵藏身养伤之处,她需要许多的灵气与怨魂加以融合,才能修复支离破碎的身体。而这些触手,则上通日光界,下通此地,将她所需的养分源源不断地输送至月光界之中。” 颜惜月听到此,不由皱紧了双眉,吃力道:“阴后……难道就是魔界之母?魔君的妻子?” “正是。当初魔君被洞宫山清阙真人斩杀,形神俱灭。阴后肉身被毁,残魂却得以逃脱。最近这些年她栖居于麻姑山上,借沉仙井水将魔气依附于百姓魂魄之中,那些人虽看似一时身强体壮,实则加速走向死亡。待等死后,魂魄亦不能再度轮回,都被引到此处,成为了湖底怨魂,以此帮助她来稳固元神。” “那你……为何会在这里?夙渊说过,之前北溟受到外敌入侵,是你去找他,使得他离开了无涯,最后……” 泡沫幻影紧缩成一团,声音也发抖。“是我……是我为了盗取凤凰螺的珠母,有意引开了他。可是我没有想到,最后自己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它痛苦地皱起又展开,触手不断簌动,慢慢沉到那潭脂液之间,哑声道:“你看到了吗?这被化为脂液的,才是我真正的身体。” * 透明的脂液涌起波纹,一个个的水泡犹如即将被淹死的人发出的最后呼喊,转瞬即灭。 颜惜月倒抽一口气,“这……这是你的身体?为什么会成这样?” 泡沫幻影的四周浮现出星星点点的暗红光芒,却照不亮这昏暗石窟。 “是的。”它自带嘲笑地道,“我花了数百年修成人形,第一次浮出海面就遇见了一个受伤的男人,他说他需要避难的地方,从此住在了海边。我每天都会去看他,后来,他说希望能与我生活在一起,带我离开北溟。我虽已能变幻,却无法长期离开海水。为了增强法力,也为了变得更美,便听了他的话,引入外敌迫使夙渊离开无涯,趁机盗走了凤凰螺结出的珠母……” “那个男人,就是奉翼?” 它涩声道:“他的真名叫飞烟,原是魔界阴后的部属。正是为了替阴后重塑肉身才来北溟,我却成了他计谋中的一枚棋子。我骗走夙渊后吞下了珠母,变幻成最为美丽动人的模样离开了北溟去见奉翼。但他要的只是珠母,不是我……他恼恨我私自吞食了珠母,于是施用法术将我带来此处。我无法挣脱,最后……眼睁睁看着他将我的身体强行溶解,化成了一潭脂液。” 它伸出细长的触须,“你看,阴后需要珠母常年供给的灵气,而我的身子则变成了养料。只是上百年过去,珠母的灵气即将耗尽,我的残魂也很快就会消失无踪……” 此时石窟上方的震动越加明显,黑色的触须不断扭动,大肆吸取脂液间的灵气。 “她现在到底想要做什么?”她咬牙道。 幽霞沉默片刻,道:“她自己的肉身早已不复存在,只有一团魂魄,依靠飞烟的箫声吸引怨魂滋养才得以存活。而她后来强行夺舍占据了另一人的身子,但时间久远之后,那身体已经开始腐烂衰败,所以她必须重新寻找适合寄居的肉身。近几年来,她与飞烟时常会带着少女至此,却都不能顺利夺舍,最后只能将她们弃尸湖底。如今……” 它说到此,抬起那轮廓不清的头颅,似是望了望颜惜月,“若我猜的没错,她将你困在这里,或许就是看中了你的身体。” 颜惜月惊得背脊发寒,不由奋力挣扎,但那触手粗壮无比,已将她手臂死死缠住。她环顾四周找不到任何凭借,就连七盏莲华也不知去了哪里。情急之下默念碎星决数遍,不久之后,忽见头顶石缝间有幽幽光亮闪动,竟是七盏莲华寻踪而来。 “小七,快进来!”她着急不已,七盏莲华从石缝间穿梭进来,在她身边盘旋飞行,惊讶道:“此是何物?” “别问那么多了,快想办法放我出去。” 七盏莲华上下浮动,似在思索方法。幽霞却漠然道:“没有用的,这小小灵物根本不足以对抗阴后的力量。” 七盏莲华哼了一声,忽而绽开晶莹花瓣,如冰莲般在颜惜月身前急速旋转,投射出无数道蓝色光线。那些光线迅疾如飞刀,一一划过捆在她身上的黑色触手。 那触手猛然紧缩,勒得颜惜月只能咬牙强忍。七盏莲华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黑色触手在那光刀剧烈地冲击下骤然松开,颜惜月趁此机会奋力挣脱,飞身掠过半空,落在了那脂液旁的岩石上。 然而那触手随即大力抽来,颜惜月翻身急闪,扑到另一侧地面,抓起掉落在地的长剑,回首便是一击。 剑光凛冽,触手迅速闪避,七盏莲华趁势耀出光芒,挟着疾风冲向那触手。 却在此时,石窟上方震动连连,整个石窟中顷刻充满了尖利的啸叫之音,像是有无数人发出的绝望哀嚎。 触手直耸半空,猛地朝着七盏莲华击去。颜惜月飞身出剑挡住它的一击,然而那无穷无尽的哀嚎声震得石窟嗡嗡作响,无数碎石断裂坠落,砸得脂液溅起无数飞沫。 “这是什么声音?!”她一边抵挡着触手疯狂的进攻,一边急切询问。 脂液发出低沉的喘息,幽霞的幻影亦扭曲不已,似乎正经历着莫大的苦痛。 “怨魂齐哭……”它恐惧地说,“是阴后,要从月光界出来了。” * 湖心上方的日光界之中,却已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夙渊虽然撞碎了那光环,可是整个结界还未破裂,他的法力已经不能支持变回人形,便由着真身在黑暗中疯狂撞击。空寂的结界上方忽而电闪雷鸣,一道道电光如错生的利剑般在他身旁劈下,好几次险些刺透他的身体。 他开始意识到这结界绝非自己原来想象的那么简单易破,施法者的法力亦不同寻常。但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力量已经被抽取了许多,而在这混沌一片的世界中,他竟无法找到可以冲破的薄弱之处。 隆隆的雷声回荡不已,他在苍白的闪电间游走,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他心底急切呼唤。 “夙渊……你在哪里?” 他知道那是颜惜月。可他出不去,找不到她。 刺目的闪电再度劈下,他奋力飞低,才躲过了一劫。心底的声音却越发焦急:“不要被幻觉迷住了心神,你越是愤怒,它越会吸走你的法力。” 他怔然停在半空,此时又一道闪电就在近前炸裂,他并未闪躲,却也只是感觉到一阵刺痛,并未像想象中那样严重。 ——还是幻觉? 混沌的深处,闪电交错丛生。他振起身形,穿过茫茫幽暗,飞一般冲向最可怕的地方。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头顶响起,一道道闪电当空劈下,他却忘记了一切,只是朝着前方再前方不停地飞去。终于,眼前的昏暗忽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茫雾霭。 穿过了这层雾霭,他的面前却骤然出现了深蓝的大海。 潮声起落,浩瀚的海面上白鸟飞翔,在一块黑色礁石上,有身穿水蓝色长袍的年轻男子静静站立。浪花卷起,海水中有长发如藻的女子伏在那礁石边缘,仰起脸来,以满是爱慕的眼神望着身前的男子。 “幽霞……” 夙渊停在了半空,不知道为何在此处又见到了她…… 礁石上的男子慢慢回过身,手中持着缀着流苏的碧箫。俊眉修目,棱角分明。衣衫飘飞,神情淡然。 “你就是夙渊?”他扬起唇角,微微一笑。 夙渊心头一沉,“奉翼?” 男子眼眸清明,如海水似的透澈,又含有几分笑意。“是我。你找了我一百多年,终于还是遇到了。” 说话间,海浪忽而汹涌澎湃,伏在礁石边的幽霞只是朝着夙渊笑了一下,便渐渐化为泡沫,飞散风中。 夙渊飞速穿过翻涌的海水,而那礁石上的奉翼已踏着海浪缓缓升起。他朝着夙渊颔首:“果然是上古应龙之后,天界对你一族如此不公,你为何还要甘愿听命守诺,何不随我而去,换个自在天地?”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应该明白前因后果了吧?大龙从开始一直在找的幽霞和奉翼,终于真正出现了。 ~~o(>_<)o ~~   ☆、第43章 夙渊盘曲着身子,在海浪中微微起伏,“我的事无需别人议论!你把幽霞和颜惜月带到哪里去了?” 奉翼轻蔑地一笑:“幽霞设计盗取你看护的珠母,你却至今还挂念着她的下落?” “我正是要找她问清原因!当初她每次来无涯,都会说起在海上遇到的你。后来她消失不见,而你也再没出现在北溟附近,我就知道此事必定与你有关。” “那又怎样?”奉翼扬眉,手中碧箫一旋,“她虽能变成人形,却愚笨至极。我本是魔界护法,为了替阴后疗伤才叫她想法盗出凤凰螺的珠母,可没想到她竟为了要长久地生活在陆地,将珠母碾碎吞噬了下去。真是可笑又可恨……我为阴后费尽心思,却被这傻妖弄得功亏一篑。于是我只能把她带到这碧玉湖,将她化为一潭脂水,永远蕴含住珠母的灵力。倘若不是她擅作主张,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竟敢这样愚弄她?!”夙渊怒不可遏。奉翼见他飞来,便倏然抬起碧箫,海浪翻卷如墙,将他生生阻住。 “我只是配合她做了一场梦,是她爱我,心甘情愿。”奉翼在海浪之后依旧身子挺拔,神风俊朗,“陷于情感之中的男女,岂非都是迷失了心神?正如你现在这样,哪里还像原来的夙渊?” 话已说罢,他身形忽而后撤。泠泠碧箫声起,滔天的海浪翻扑如妖兽,朝着夙渊猛卷而去。 水浪飞溅,夙渊呼啸纵飞,卷起漫天狂风。奉翼踏着海浪身形飘忽,那箫声高低盘旋,竟在空中挟着水花幻化为无数冰刃,耀着烁烁寒光接连刺向夙渊。 风声凌厉,夙渊竟对迅疾飞来的冰刃毫不在意,径直冲破海浪的侵袭,朝着奉翼猛攻而去。 一道道冰刃撞击在他的鳞甲之上,顷刻间划出条条白痕,而奉翼的身形已越来越远。夙渊爆发出最大的力量,掀起惊天巨浪,将奉翼的去路彻底封闭。随后飞卷而下,一爪抓向奉翼身子。 奉翼冷笑一声,挥袖间海浪如练而起,竟听命于他的操控飞缠住夙渊前爪。夙渊一挣不下,再挣撕裂了海浪的困束,却又见半空中黑雾忽现,聚拢成一个狰狞的骷髅,张开大口便想将他吞噬。 他身子四周金光闪耀,刹那间照亮天际。那骷髅嘶吼着分崩破灭,其后却有一羽巨型白鹮从云间急速冲下,尖利的长喙直刺向他的目间。 * 湖底石窟之下,颜惜月飞身斩断横扫而来的黑色触手,却见更多的触手已从脂液中抽出,耸动着朝这边卷来。 她挥袖射出灵火,将那些触手略微阻挡了一下,急速掠上一根支撑石窟的石柱。可此时上方的缝隙间却簌簌作响,光影化作的黑蝶一只接着一只挤进了石缝,在她身边狂乱飞舞。 幽霞的声音异常惊慌:“那是怨魂,千万不要让它们碰到!” 颜惜月翻腕出击,剑光横扫间黑色光蝶触及即灭。但更多的黑蝶自石缝间钻进,疯狂地向她发起猛攻,将她逼到了石窟角落。 “小七,想办法将石缝堵住!”她在不停出剑的时候喊道。 七盏莲华陡然铺散开来,那一颗颗的蓝色水精化为细密交错的珠纱,将上方的石缝死死封住。然而石窟中的黑蝶还在攻击,颜惜月有几次出招稍慢,就被黑蝶扫中了手臂。那触碰之处顷刻间就失去知觉,但她换以左手使剑,仍是咬牙坚持。 然而此时忽听上方鬼哭之声骤然停止,她才一抬头,但觉石窟剧烈晃动,身边的黑蝶皆有所感应似的扑飞而上,全都聚集到了被七盏莲华封堵的石缝附近。 那石缝原先只是及其狭小的一条,仅能容纳黑色光蝶钻进。此刻却有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探了进来,随后抓住岩石缓慢撕动。那坚硬的石头在它手下竟如被水浸泡过的纸片一般柔软脆弱,转眼就裂出了一个大洞。 碎石簌簌落下,七盏莲华所形成的珠纱被那玉手轻轻一扯便分散坠落。颜惜月纵身出剑刺向那玉手,岂料才至半空就被无形的力量瞬间定住,就那么眼睁睁地整条手臂自裂口处伸进,随后是肩膀,长发,以及半张年轻润滑的脸。 从那五官神|韵来看,果然就是豫和观的妙善。 然而她那左侧的脸颊,却苍老衰败布满灰斑,有些地方甚至皮肉垂落,惨不忍睹。 黑蝶飞舞间,她从石缝裂口慢慢爬入,右侧身子年轻有力,左侧的手臂却形如枯木。 她扬起右手,指掌紧握,那不断起伏的脂液便被抽取升空,幽霞的残魂感到了痛苦,发出嘶哑的叫声。然而她却置若罔闻,再一发力,透亮的脂液环绕在颜惜月身边,将她紧紧缠住。 很快,她伸出细嫩的右手,托起颜惜月的下颔。 “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恨原先找到的那些女孩全都不中用,普通人的身子根本无法承受我灵力的强大,稍稍失控便形神俱灭,最后只能丢到湖底变成怨魂。”她吐气如兰,凑近颜惜月脸颊,细细端详。 颜惜月被那力量死死压住,丝毫不能动弹,只能发出喑哑的声音。“你现在的身子,也是强占了别人的……” “正是。拜你师尊所赐,魔界被毁,我与飞烟辗转多年四处漂泊,好容易才找到此处安身。没想到豫和观那两个道姑发觉了我们的存在,竟痴心妄想寻来除魔……”阴后扶婵冷冷地笑了起来,“她们自然不是飞烟的对手,那师姐当场殒命,师妹虽强撑着逃进山洞,却也重伤不支。飞烟本想取她性命,我却看中了她的身子,在她未死之前强行夺舍,消灭了她的元神。只可惜,这身体既有创伤不愈,又已年老衰朽,我拖到现在,也早已对日复一日的修补失去了耐心。” 她捏着颜惜月微微发颤的下巴,盯着她道:“你既送上门来,这年轻的身子,就给了我吧!” 高低起伏的怨魂恸哭声在石窟中震荡回旋,黑色光蝶翩翩起舞,绕着颜惜月的身子不断飞转。 七盏莲华再度强撑着飞来,阴后扶婵袍袖一震,便将它同样凝固在空中。 幽霞化成的脂液被她一次又一次地吸取上来,如透明的绸带将颜惜月裹在其中。在幽霞痛苦的呻|吟声之中,悬浮在半空的扶婵双指交错,直扣向颜惜月的眉心。 “别怕。”她低声说着,眼眸深处渐渐浮起了黑色的雾气。 颜惜月拼命咬牙,想要躲避开她那直直的目光,但身子被强行控制,已无法挪动半分。就如同初次遇到夙渊时那样,她的脑海突然变得一片空白,紧接着似乎有狂风巨浪冲天而起,而灵魂则如海中破败的小舟,被卷入旋涡,越陷越深。 她想要嘶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怨魂光蝶飞快闪过,扶婵眼底的黑色雾气越来越浓,已经占据了整个眼眶。她的指尖还死死按住颜惜月的眉心,目光就像两只鬼爪,深深地刺入颜惜月的元神之中。 颜惜月已被那脂液包裹缠绕,只剩呼吸的力气。剧烈的撕扯感刺穿全身,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魂魄正被一点一点地侵蚀,就像有尖利的牙齿在啃噬一般。 大颗大颗的冷汗滴落下来,她痛得无以复加,不受控制的手脚亦蜷缩抽搐。 她知道自己快要不行了。脑海中出现的画面支离破碎,忽而望到有挺拔的身影站在山石上,似乎又是遇到夙渊的那夜。 ——夙渊! 她在心底嘶喊,可是黑夜很快覆压下来,连带着天上碎裂的星辰,重重地砸落在她身上。她连喘息都困难了,模糊不清的意识中似乎又听到了铮铮的琴音,伴随着满树满树的杏花飘舞,有翠衣白裙的女子披拂着月光站在山崖上,然后,回过头来怔怔望着她。 她看不清女子的容貌,却忽有钻心的疼痛自头脑深处而起,汹涌澎湃地肆意涌动,猛觉得周身碎裂,竟迸发出尖利的叫声。 * 扶婵本已将元神一步步侵入颜惜月体内,眼看就要夺舍成功,颜惜月的元神之中却忽然绽放一股强大的力量,刹那间将扶婵震得倒退飞出。 此时上方的裂口忽然崩塌,暗黑的湖水扑卷下来,挟着风雷之声,冲向石窟的四面八方。 扶婵飞身而起,卷着黑蝶再度掠向沉浮于水中的颜惜月,想要将她从此带走。岂料湖水疯狂翻涌,上方忽有庞大的黑影出现,向颜惜月所在之处急速靠拢。 漩涡四起,湖底震荡,数不清的碎石在泡沫间撞击。颜惜月已经失去了知觉,慢慢地向下沉去。那黑影从纷乱的水流中飞快穿过,将她承载于背,朝着上方摆尾游去。 扶婵冲出漩涡,双臂一扬,两道赤色光环疾旋飞出,紧追黑影不放。虽在水中,光环四周却燃起熊熊火焰,扫过之处水波尽黑。那黑影背负着颜惜月急速上浮,终于在光环追及的那一刻猛地冲出了湖面。 月华朗照,水花飞溅。 碧玉湖上波浪冲天,鳞甲生寒的黑龙怒目圆睁,载着颜惜月飞越水浪。两道挟着阴火的赤色光环在半空中飞击而至,一扫尾,一削爪,要将黑龙打落湖中。 颜惜月在朦胧中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自己如在云端,下意识地紧紧抱住身前的依靠。 它呼啸着卷曲身子,猛然撞向一枚光环。 那光环划过它的身体,急速间撞到了紧追而上的另外一枚,两相撞击之下,阴火猛涨,在空中呜呜作响。 披散着长发的扶婵自水中掠出,操控着赤环将黑龙逼回湖心,而此时湖水震涌,又一道身影急速掠上,正是原先化为白鹮的飞烟。 扶婵在半空狠狠回望,飞烟因未能阻住夙渊而心怀愧疚,手中洞箫疾旋,卷起无数碧莹直扑黑龙而去。 黑龙本想将颜惜月送至岸上,却被两人前后夹击阻住了去路。扶婵手中的赤环凌厉带风,阴火沾身即着,它背负着颜惜月在两人之中盘旋冲撞,却因顾及背上人的安危无法真正搏斗。 这时却见湖心急速旋转,猛然间又掀起巨浪。而在那水花纷落之时,一个巨大的光影自湖底升起,那形状虽飘忽不定,却像是深海中的水母。 它引起湖水万丈,其间光华流转,宛如彩霞般绚丽夺目。 “幽霞?!”飞烟一惊,立即抬手射出数道碧莹,朝着那水母幻影追魂夺魄似的猛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_<)~~~~晋江对于更新的文章都要随机抽取网友加以审核,必须三个人都通过才算合格,刚才一直卡在审核里,无法更换,抱歉~   ☆、第44章 那水母已非本体,全由水珠凝结而成,碧莹射进其身,飞旋着钻出数道裂口,却并没能阻止它的进攻。 数道触手猛然挥扫,将飞烟与扶婵分隔在两端。此时黑龙掠过湖心,朝着扶婵直冲而去。扶婵抬手间两道光环迅疾交错,燃出无尽阴火挡在身前。 黑龙低旋之际卷起浩荡狂风,挟着冰冷湖水冲射而去。阴火虽遇水不灭,却被狂风撩得反向燃烧,扶婵身形一掠,直退向湖边阴暗之处。黑龙趁势追击,扶婵引来光环护在左右,飞烟见扶婵独自对敌,急于要过去相助。水母却拼死伸出触手,将他的去路全部封堵。 他怒叱一声,手中碧箫呜呜作响,无数黑蝶从中飞舞而出,如吸血蚂蟥般叮在水母周身吸取灵力。眼见水母痛苦挣扎,飞烟转身欲去湖畔与扶婵联手。不料那本与扶婵相斗的黑龙竟在半途猛然回首,巨爪横扫间,飞烟被当胸击中,顿时倒飞坠向湖中。 他跌落的地方正离水母不远,那水母拼命耸动触手,将他的双腿死死缠住。原先叮在它身上的黑蝶已饥不择食,竟转而朝着飞烟扑去,很快在他身上落了一层。 “你终于……也尝到了这个滋味。”水母幻影低声说着,把飞烟拽到身边。 黑蝶肆意吸取着他的灵力,湖面上回荡着飞烟的惨叫。 扶婵惊愕之余奋力冲出,被黑龙摆尾横阻于半空。 而飞烟此时已快要被水母拖拽进湖心深处,只剩一只手还露在水面。扶婵眼中黑雾顿现,猛然间一声长啸,乌发如丝网笼罩而下,恰卷住了飞烟的手腕。 黑龙嘶吼着朝她冲来,她拖拽着长发奋力后掠,那两道赤色光环旋出数道阴火,引燃了溅起的水浪。幽蓝火焰阻住了黑龙前进的方向,扶婵飞速冲向湖心,在飞烟即将被水母拽入湖底之际,将他狠命拖起掠向远处。 * 水母本已是强弩之末,见飞烟被她带走,竟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甩出无数触手朝着扶婵猛追。却不料扶婵反手一震,在湖上燃烧的阴火瞬间暴涨,将那水母围困其中。 黑龙迅疾盘旋来救,却见那阴火已然蔓延得无法抑制。水母本是幻影,在幽蓝的火焰中扭曲涌动,很快便化为虚无。 它背负着昏昏沉沉的颜惜月在火海上盘旋徘徊,发出悲哀的声音。 过了许久,阴火才渐渐熄灭,碧玉湖上浮起无数透明的水泡,一颗一颗,宛如海中明珠。 “夙渊……”自湖水深处传来细弱的声音,是她幽幽叫他。 它在湖上着急寻找,却望不到她的身影。 “不必找了。我的身体早就被化为贮存灵气的脂液,刚才那只是我耗尽仅剩的灵力,幻化出的泡影……”湖上的泡沫轻轻吞吐,像是她在说话,“多年不见,你长大了,夙渊……小时候的岁月,还是我最欢乐的时光啊。如果能回到过去,我情愿没有学会幻化为人的能力……就这样,一直留在北溟……” 黑龙低伏于水上,伸出爪子轻轻触及湖水。水下亮起幽幽光芒,一点一点,是七盏莲华绽开的花瓣。 “这是她的法宝,我替她寻回了,她的神识中有残余的强大灵力,故此扶婵才未能夺舍成功。”幽霞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就要消失,“自你来到临川,我就感知到了……我曾借着她饮下的沉仙井水想来见你,却被飞烟发现……那些过往,我都已经告诉了这少女。很抱歉,我,骗了你。可笑直至最后,我却还是没能带着飞烟一起离开这世界……” 透明的水珠沉沉浮浮,她的语声渐渐低微。 “我想回家,夙渊……”她哭泣着发出最后的祈求。 黑龙在水上慢慢回旋,直至湖底最后浮出一串水泡,随后,归于宁静。 * 夜幕沉沉,碧玉湖上寂静如初,冷冷的月光映照其中,漾出点点银芒。 黑龙探出前爪,一泓湖水慢慢升起糅合成珠,悬浮在了它的颔下。它无声无息地飞到了湖畔,将颜惜月轻轻安置在草丛间。 它还无力幻化成人,只能默默地守在她附近,缓慢盘旋。 七盏莲华从湖上慢慢飞来,同样疲惫不堪地跌落在她肩头,一开一合地闪着幽光。 夜风吹拂而过,颜惜月倒在草丛中神志不清地呓语,过了许久,才吃力地睁开眼。 皎皎月华之下,巨大的黑龙在湖畔上空起伏飞舞,周身鳞甲泛着光亮。 她愕然地撑起身子,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龙?!”颜惜月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妖术迷惑了心神,她的头到现在为止还是剧痛无比,甚至想不起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那墨黑的巨龙就在不远处徘徊,似是有所守候有所等待。 她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却觉周身绵软,一下子跪倒在地。 巨大的阴影覆压下来,她惊骇万分地抬起头,望着就在眼前的黑龙,倒退着挪动几分,不敢言语。 它低着头似乎在望着她,通体墨黑,唯有额间一道鳞甲微带金色。那锋利的尖爪如同钢刃,在她头顶烁烁生寒。 “你……你想干什么?”颜惜月鼓起勇气开口,黑龙却还是默默地看她,好像没有想要攻击的意思。头脑深处一阵阵抽痛,她冒出涔涔冷汗,吃力地回想之前的残留景象。 只记得湖水席卷了石窟,而自己则在波浪中漂浮,随后,又似是被什么背负起,带到了天空…… 她怔怔地望着黑龙,迟疑道:“是你,救了我吗?” 它竟微微颔首,只是不说话。 她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环顾四周,见荒野寂静渺无人迹,不由惊惶失措。 “夙渊呢?!为什么他不见了?!” 它却很平静地在她身旁徐徐飞舞一周,随后转回身子,望着她。 颜惜月从未见过真正的龙,此刻被它注视着,却觉那目光有些熟悉。她愣了愣神,费劲地站起身,这才发现这黑龙的双目隐隐泛着墨绿。 “你?”她的心底浮起可怕的预感,却不敢说出。 “是我。”黑龙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发沉。 她惊得不轻,紧紧攥着衣袖,又不确定地问:“夙渊?” “此处还能有别人?”它竟很是落寞,慢慢地飞低,直至落在了她身前,蜷曲起身子,将头埋了进去。 颜惜月站在那儿半晌不能动弹,哑着声音道:“你……你怎么是这样的?” “我本来就是这样。”它闷着声音回答,意态疲倦。 冷风吹来,她浑身湿透,不由瑟瑟发抖。夙渊抬头看了看,便支起身子,替她遮蔽了一些寒风。她失魂落魄地跌坐下来,望着它周身的坚硬鳞甲久久不能言语。 脑海中纷杂无比,忽而是他往日的样貌,忽而是在湖底石窟看到的那潭脂液,忽而又是狂风暴雨,有尖利的鬼爪刺进她的眉心…… 钻心的刺痛再度侵袭,她痛苦地闭上眼睛,感觉有东西在发力挣扎,似乎要冲破她的头颅。 夙渊不知她为何忽然这样痛楚,眼见她先是抱住头发颤,继而便蜷缩着倒在草丛中,牙关紧咬,满头冷汗。它惊慌起来,却又无法像人类一样将她抱起,只能不断盘旋着,低呼她的名字。 可是此时颜惜月的耳畔却有响彻云霄的琴音往复萦绕,根本听不清夙渊的呼唤。 记忆中的画面在飞快回旋,幼时的自己,宝丰岩的草木,温和的师兄,以及,风轻云淡的师尊……可是那琴声,是从未听到过的曲音,却在此时震动心弦,一声声撕扯着自己的灵魂。 高山之巅,明月孤悬,那个翠衣白裙的女子又站在那里,随后,慢慢回身望着她。 可是颜惜月却看不清她的样貌。 焦躁心越重,那剧痛的感觉却越是明显。她挣扎着向前扑去,正倒在黑龙身上。 “惜月……”它受了惊吓,连鳞甲都似乎紧缩了一下。 她却已经无力出声,呼吸急促起来。 它在焦急之中侧转了身体,“坐上来。” 颜惜月用仅剩的力气爬上黑龙的背,垂着双臂趴在那儿,动都不动。 黑龙转头望了一眼,她的身子四周浮现缕缕金色光芒,将她牢牢护在其间。有风自湖畔吹来,它便乘风而起,在碧玉湖上穿行过后,带着颜惜月飞向遥远的星空。 * 她在浑浑噩噩中伏于黑龙之背,恍惚间只觉风声四起,眼前依旧是茫茫幽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光亮射进了微微睁着的眼。她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一些,往那光亮耀起的方向望去,竟见云层重重,一轮赤红太阳正喷薄涌出,染红了整片天空。 而风声之中又伴随海浪阵阵,她诧异着往下一看,蔚蓝色的水面浩瀚无垠,堆叠起层层的浪花,一波一波交替不断。 “这是?”颜惜月使劲地揉了揉眼。此时日光透亮,她才真正看清自己所在。那黑龙的鳞甲在阳光之下尤显光亮,手指触及之处唯觉冰冷。 她下意识地缩回手,可这时飞行中的黑龙略微晃了晃身子,她生怕自己掉下,急忙又伏在它身上,紧紧抱住。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她迷迷糊糊地问。 “你想去的地方。” 她怔了一会儿,竟反问道:“我想去的地方是哪儿……” 它以为她是故意发问,便闷闷地道:“不是北溟吗?” “北溟……”颜惜月看着白云在身边飞过,脑子里一片木然。似乎是在什么时候说起过此事,可如今想来,却怎么也拼不起具体的画面。 她又趴在黑龙的背上陷入了昏沉沉的状态。 * 夙渊很快就发觉了她的异样。 它在海面上飞行了半晌,无论跟她说什么,她都茫然无措,似乎记得一些,又分不清事情的前后。 黑龙载着她寻到了海中的一个小小岛屿,慢慢落了下来。 她摇摇晃晃地坐在了岛屿边,前方就是翻涌飞溅的海水,可是神情依旧木然。 它在身后喊她名字,颜惜月愣愣地回头,看了它许久才道:“你是什么怪物?” 黑龙心一凉,低下脑袋竭力隐藏起自己的凶猛,“我是夙渊,北溟的黑龙……” “夙渊?”颜惜月呆呆地念着这个名字,表情漠然又茫然。 它对她说了不少话,可是颜惜月一直紧皱着眉头呆坐不语,眼神空洞。它又怕颜惜月受伤之后不吃东西支撑不下去,便用法术将她护在中间,自己钻入浅海去寻找食物。 衔着一堆小鱼和海蛎子浮上了海面,才记起她是不吃生食的。黑龙自己的法力还没完全恢复,疲困之余费劲地生了火,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那些滑溜溜的鱼。它问颜惜月,颜惜月却还是发呆,似乎外界的一切已和她毫无关联。 小小的篝火在风中跃动,它默默地用锋利的爪子刮掉鱼鳞挖掉内脏,用嘴叼来木棍,回忆着以前她烤鱼的模样,将鱼儿串在上面烤得发黄发黑了,才衔到颜惜月面前。 “吃鱼……”它咬着木棍,含糊不清地说。 颜惜月愣愣地看着那冒烟的鱼,只闻了闻,就苍白着脸干呕起来。它不知所措地用身子护住她,扭过脸眼巴巴地看着颜惜月,“你尝一口好吗?不吃会饿晕过去……” 可她冒着虚汗,无力地趴在它冰凉的身上,根本不愿去吃烤鱼。 黑龙只能将鱼放在一边,又用爪子去砸一个个坚硬的海蛎子,然后同样放在火上烤了之后,小心翼翼地推到她面前。颜惜月起先不肯吃,它软硬兼施地想尽方法,最后自己先吃了一个,再给她喂一个,就这样一来一往的,总算让她吃了几只海蛎子的肉。 “好腥……”她有气无力地坐了一会儿,看着黑龙自己默默叼食烤鱼,一句话都不说。 “你现在还是头疼吗?”它胡乱咬了几口,见她这样的状态,便抬头担忧地问。 “有东西在脑子里撞击,疼……”颜惜月痛苦地按住头的两侧,似是不愿再想。 它怔怔地看着颜惜月,忍不住抬起前爪想要碰碰她,却发现她的眼中含着忧惧。 它只得将爪子藏在身下,伏在她近前,用身子抵住她,“睡一会儿,或许是被扶婵侵蚀了神智,所以灵气受损。” 她吃力地点点头,还没等回答一句,就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它身上。 黑龙不敢动弹,就那样静静趴着,让颜惜月倚靠着睡在了海滩上。碧空无云,它默默地望着湛蓝的大海,自己将头低了下去。 海浪起伏,潮水退了又涨。夜幕降临时,浪潮已经快要淹没他们所在之处,可是颜惜月还是没有苏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龙真的是大龙了,虽然有点悲伤但是想到它给惜月烤鱼烤海蛎子,这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感谢 白兔瑶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1 23:53:53 Rivvi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2 22:24:51 Rivvi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2 22:26:15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8-22 23:06:30   ☆、第45章 它轻轻衔住她的衣衫,将她挪动到了安全的礁石后。或许是那礁石太过坚硬湿冷,昏睡了大半天的她终于睁开眼睛。 漫天的星光洒落在她黑黑的眸子里。 黑龙期待着看她,“好些了吗?” 她却直愣愣地盯着它,过了许久才惊叫:“龙?!” 它愕然,“昨夜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昨夜?”颜惜月却还是怔怔的。它着急地撑起身子,摆了摆长尾,“你不是看到我在碧玉湖上飞吗?” “碧玉湖……”她近似木讷地念了一遍,没再理会它,却自己撑着礁石爬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前走。 “颜惜月!”它在身后唤她。 她呆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好奇而又惊讶地看它。“你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 它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她从汹涌的夜潮边衔回,可没等它伏下休息一会儿,她又固执地要往前去。 它问她到底要干什么,她却反问道:“你想把我囚禁在这荒岛干什么?” “……带你去北溟。” “我不去什么北溟!妖龙,走开!”她竟无端发起火来,执意要离开,急得它卷起身子将她裹在中间,再也不放她走。 她好似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拼命挣扎着打它。但它满身鳞甲,根本不怕她那轻轻的几下。她挣扎得累了,只能趴在它身上喘气,它便回过头去惆怅地望着她。 被它缠住的颜惜月显得格外纤细瘦弱,小小的身子裹在长长的龙身之间,没精打采地垂着头。 “颜惜月。”它低声地问,“你一点都不记得我了吗?” “……妖龙,谁认识你?!”她有气无力地扒着它的龙鳞。它颤抖了一下,忍不住用尾巴扫了扫她的脸颊,“我是夙渊,你说过的,黑猫妖。” 颜惜月愣了愣,居然傻傻地笑了起来:“你分明是龙,哪个傻瓜会说你是黑猫?” 它无力地趴了下去,不知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 * 她似乎忘记了夙渊的存在,可是当与她说起彭蠡泽的钩蛇,山中的小夏,以及青岚湖畔的寻真,伏山岭的狼妖,她却还有残存的印象。 黑龙讲得口干舌燥,怀着最后一点期望问她:“这些事情,难道都是你独自经历的?” 她皱着眉想了许久,才道:“好像,身边总有个人跟着。” 它高兴得昂起头,“那就是我。” 话音才落,她却冷哼一声,用鄙视的目光看它,“你是人吗?” “我……只是暂时失了部分灵力,很快就能变回原来的模样。” 她却不理,又挣了几下,拍打着它粗粗的身子,“松开些,我要被勒死了!” “你不准再往海里走。” 她不情愿地应了一下,夙渊将身子略松了一些,却又不敢真的放开。 “为什么不放我出来!你这妖龙到底有何目的?!”她神智错乱后,好像格外暴躁。 它偏过头看着她,低声道:“我只是……怕你走掉。” * 那天夜晚,它与颜惜月就那样睡在海边。她枕着它凉凉的身子,睡梦中手指无意识地拂过它的鳞甲,夙渊却难以安眠,一直用身体圈着她,生怕自己一旦熟睡过去,她又乱走一气,被浪潮卷走。 在颜惜月睡觉的时候,它用仅存的灵力审度着她的神识。 龙可看透神识,可而今它本身灵力受损,透过那层朦朦胧胧的雾气,只能隐约感觉到她原本应该浑然一体的魂魄竟有了裂痕。 也难怪她神智忽而清醒忽而混乱,连他的存在都失去了印象。 更为可怕的是,颜惜月的魂魄即便在此时仍在不停震荡,那微小的裂痕不知何时又会扩展。若是再这样下去,等到魂魄分离,只怕非但神智错乱,甚至还会危及性命。 它焦虑起来,用尾巴悄悄卷起颜惜月,将她放回了自己背上,又施法以金光笼罩其身,趁着她熟睡之际,无声无息地升腾飞起,朝着北方迅疾而去。 晨曦微露时,下方的海面变得更为广阔,海水亦越加幽深,由湛蓝渐渐转变为沉沉的墨蓝。 无边无垠的海水在云雾下翻涌不止,她受寒意侵袭而苏醒,微微发抖地抱住它,含含糊糊问道:“这又是哪里……” “我们到北溟了。”它努力摆了摆身子,“颜惜月,你看一眼,好吗?” 她睁了睁眼,但很快又困倦地闭上,“黑漆漆的,好吓人……” 它有些失落,却依旧载着她在辽阔海上盘旋一圈,随后,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海水。 * 透蓝的水浪飞溅如花,黑龙在海中不断下潜,金色的微光如云纱般将颜惜月笼在其间,那海水沉沉,却不能近她半分。 一串一串的透明水泡在身边浮起,海平面下的世界光怪陆离,有着与陆地上截然不同的绚丽。 她被巨大的冲力震得清醒了几分,惊讶万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巨大的礁石间空洞无数,有色彩斑斓的小鱼成群结队地在其间穿梭,忽而向左忽而向右,奇怪的是总能跟随领头的鱼儿一起行动,没有哪条会脱离群队。橙红珊瑚高大如树,艳丽胜似她见过的最美的胭脂。在那珊瑚丛中,还有形状古怪的贝类在缓缓开合,隐约可见皎白光亮透出,映着粼粼海水,尤显明澈。 忽又见波浪翻动,庞大无比的黑影朝着这边冲来,看那大小竟超过了数个成人,她惊吓之间抱紧了黑龙,它却只是摇摇尾巴,载着她继续向前。那巨大的尖齿大鱼从它身边游过,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径直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不要怕,这里没人能伤害你。” 它沉声说着,带着她绕过了一丛鲜艳的珊瑚。 碧绿的海草在珊瑚间飘舞,犹如美人披拂的长发。她回首望去,身后又有一只小小的海龟游来。它睁着圆圆的黑眼睛,在她身边划来划去,努力游到黑龙近前,竟开口说道:“夙渊?你怎么回来了?” “事情已了,自然回来了。” “呃……这背上的是谁?难道就是你要找的幽霞?”小海龟好奇地张望。 夙渊没好气地回答:“她叫颜惜月,不是幽霞。” “颜惜月?”小海龟划拉了几下爪子,凑近她打量了一下,啧啧道,“夙渊,可喜可贺!你终于成熟了!懂得要找雌的……” “闭嘴!” 小海龟还未说完,已被恼羞成怒的夙渊一甩长尾,震得飞出不知多远,只剩一个黑点在海水中浮动了。 颜惜月愕然,“你好凶。” 它咬牙切齿:“谁让它多话……” “……刚才它叫你什么?” 它在海中停了停,略显沮丧地道:“夙渊,这是我的名字,你又忘了?” 她念了好几遍,才点点头道:“那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它更加郁结,却只能装模作样地道,“并不知晓,请问你该如何称呼?” “我叫颜惜月。”她哼了一声,拍拍它的鳞甲,忽又伏在它身上,用力蹭了蹭。 本来正慢慢游着的夙渊骤然一颤,动作都有些僵硬了,隔了片刻,方才甩甩尾巴,闷着头朝着深海游去。 * 越往深处潜行,海水的颜色越是幽暗,纵有金色光芒护佑周身,颜惜月亦觉得阴寒刺骨。抬头望,已是茫无际涯的浩渺,根本看不到任何光影。穿行的彩色小鱼也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各种庞大奇异的贝类鱼类,还有许许多多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在珊瑚间缓缓蠕动。 又过了许久,原本昏暗的前方逐渐有了光亮。 颜惜月怔然望去,但见深蓝海水之中有无数微光徐徐浮起,烁烁莹莹,宛如夜空中璀璨星辰。随着黑龙载着她越游越近,她才发现那些微光原是无数细小的银色鱼儿,每一条都几近透明,头部则隐隐发出光亮。它们在身畔缓慢游动,聚集又散开,正如海中的明珠,照亮了无边的晦暗。 发光银鱼的数目越来越多,银色的光丝丝缕缕环绕在黑龙左右,颜惜月伸出手去,星辰般的鱼儿们亲吻着她的指尖,轻轻游过。 又一波海浪轻涌,如承载无数星光的深蓝绸缎缓缓起伏。 远处,无数高大的嫣红珊瑚好似千年古树,枝节横斜交错。就在这横无际涯的珊瑚丛之后,竟伫立着巍巍宫阙。金色琉璃为瓦,青碧玉石为阶,硕大明珠悬在白色贝壳之间,胜似一盏盏华丽宫灯。 身披铁青铠甲的大鱼大蟹们持着兵器在四周游走,其威严肃穆,竟与人间军队并无两样。 黑龙才刚刚穿过丛林般的珊瑚礁,便有一条凶猛无比的青色鲛鲨带着手下朝它靠近。 “夙渊!你为何带着外人来到北溟?”那鲛鲨利齿外露,目光尤为狠辣。 夙渊浮在水中,“她受了重伤,我是想向鲲后求助……” 他话还未说完,鲛鲨已冷哼一声道:“鲲后去了东海作客,还不知何时返回。你竟擅自带人入海,胆子倒是越发大了。先前惹下的祸事已让你在无涯待了一百多年,难道至今还不知安分?” 夙渊隐忍不发,只道:“既然如此,我带她等待鲲后返回就是。”说罢,转过身子便要游开。 那鲛鲨看他藐视自己,勃然大怒:“混账,谁允许她进入北溟了?还不赶快将她赶走?”话音才落,便领着众手下将夙渊的去路拦住。 颜惜月虽迷糊着,看到那鲛鲨露出尖利错杂的长牙,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夙渊怒视鲛鲨,冷冷道:“她现今已无法力,根本不会对北溟有任何威胁。你若是不放心,我领她去无涯即可,绝不会踏入琉焰宫半寸!” 鲛鲨却不依不饶,“无涯也是北溟所辖,你以为是你独占的地方了?!要是还固执不从,别怪我手下无情!” 说话间,这鲛鲨鱼鳍怒张,尾巴一震便朝夙渊冲来。 黑龙身子一弓,飞速跃起,尖利前爪探抓而下。鲛鲨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噬,却被黑龙重重抓在头顶,顿时血流不止。一旁的虾兵蟹将赶紧上前围攻,黑龙腾跃间正要出击,却听那宫殿方向传来一声断喝:“谁人竟敢在琉焰宫前大打出手?!” 鲛鲨立即后退数尺,忍着怒气朝那边道:“穆纹长老,是夙渊回来了,还带着来历不明的人间女子。属下正准备将她逐走,夙渊却对属下动手。” 自玉石长阶上缓缓行来一名老妇,身穿及地绿色长袍,间缀金色贝珠,满头白发,面容肃然。身后则有诸多美貌宫娥跟随,手中皆捧着光芒烁然的法器。 老妇紧紧蹙眉:“老身正在宫中作法祈福,你们在此胡闹,岂不是要给北溟添乱?!”她说着,又转而望向被众多护卫围住的夙渊,“夙渊,你为何要带外人进入此地?对鲲后的叮嘱难道也置之不理?” 夙渊低头道:“她是玉京宫清阙真人的弟子,因与我一起查寻幽霞的下落而遭遇魔界余孽,险些被阴后夺舍……” “阴后?”老妇一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当即道,“你随我入宫,详细说来。” 作者有话要说:  海里的世界是我想象出来的,可能有些不合事实,不过反正是玄幻啦,随便看看就行。   ☆、第46章 琉焰宫中以透明的玉石铺地,梁下垂着明珠累累,四周轻纱曼舞,水珠漾动。 夙渊向穆纹长老说了他离开北溟后的经历,只是关于阴后一事,他因被困于日光界之中,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其中详情,幽霞在耗尽灵气之前曾对颜惜月说过,可惜她现在神智混乱,许多事情都已忘记,我也问不出来。” “按照你所说的,当初是魔界余孽为了要盗走珠母,才利用幽霞,并引妖魔们入侵北溟……”穆纹长老皱着白眉,望向正前方那鎏金座椅,“既然如此,你就先带着此女子找个地方暂住,等鲲后回转,再向她禀明此事吧。” “多谢长老。”夙渊欣然,载着颜惜月就想离开,却又听穆纹长老道:“前些时候,鲲后说起她曾遇到禺疆大神,也见到了瀚音。” 夙渊的身形为之一顿,长老又道:“瀚音作为上神的坐骑已满千年,你与他虽甚少见面,却也总是他的弟弟,理应自己前去接替他的职责,难道还要上神亲自过来找你不成?” 夙渊沉默无语,背上的颜惜月此时却又不耐烦起来,呜呜咽咽地说此地太冷清,想要离开。 他只能向穆纹长老伏下身子,低声道:“请容我救她复原,再去接替兄长。” “你记得自己的职分就好。”穆纹长老挥了挥手,两侧轻纱徐徐垂下。 * 他背着颜惜月游出了宫门,鲛鲨还恶狠狠地盯着,夙渊却视而不见,顾自朝着北方而去。 极北之处正是无涯。 他在颜惜月身子四周又加护了金色光环,可越游越深,海水冷似寒冰,使得颜惜月蜷缩了起来。 水流暗涌,连鱼儿都不见踪影,只有静默的巨大海贝躺在高低不平的海底,偶尔开合,露出明光点点。 “我要回家……”颜惜月又开始昏昏沉沉,趴在他背上无力地呓语。 “好,带你回家。”他慢慢游过许多个小小漩涡,在险境中穿行。 越过一道深达数十丈的海沟,前方一片幽黑水域,便是无涯。 纷杂的海草之后是一片空旷,仅有数株珊瑚树高耸在海底。他游了许久才到了水流稍缓的地方,那里常年栖居着众多砗磲,皆有成人大小,外壳坚硬,若是运到陆地便可雕琢成宝,在这里却很是平凡。 其中一个砗磲早已死去,只剩巨大的空壳还微微张开。 夙渊伸出爪子将那空壳抬高一些,趾尖金光流转,将砗磲壳中的海藻拨了出去,随后将颜惜月轻轻放在了两扇白壳之间。 她侧着身子蜷在那儿,安静得像一条初生的小鱼。 他便伏下身子,趴在砗磲壳的外面,同样安静地看着她。 可颜惜月却忽然别过脸去,皱眉道:“你怎么长这样?浑身鳞甲,吓死人了!” 夙渊愣了愣,往后退缩了一点,很是没精打采。海浪涌来,他长长的尾巴微微摇晃,颜惜月眯着眼睛看到了,忽又傻里傻气地笑。夙渊侧过头看看,就将身子卷起来,尾巴搁在了砗磲壳边缘。 他的尾巴与身体的色泽不尽相同,淡淡的墨色,其间覆着金色的鳞甲,看上去光华流转,很是美丽。 “可以摸吗?”她胆子又大了些,好奇地伸出手指想要碰,却又不敢。 他点点脑袋,不声不响的。 于是颜惜月就伸手摸了摸他的金色尾巴,滑滑的,凉凉的。 “黑龙,你叫什么名字?” “夙渊。”他垂着头,用尾巴在她手上轻柔地扫了扫。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喜欢这个名字。” “……嗯。”他静默了一下,又道,“我也喜欢你的名字。” 她先是抿唇笑了笑,随后却愣愣地问他:“我……我叫什么?” “……颜惜月。你连这个都记不住了吗?”他有点慌神,可她却只是侧躺在白壳里,眼睛亮亮的,一点儿都不担心的样子。 她都不懂得担心了。 夙渊忽然想起了当日她跟着自己跃下沉仙井之后,在幽黑的水中,她又提及想要去北溟,并曾认真地叮嘱:“不要忘记啊,夙渊。” 那时他急着要找到幽霞,甚至觉得颜惜月在半途说起这些事情有点多余,回答的也是漫不经心。 现在想来,她几次三番地说到此事,也许只是源于担心与不安定,怕他最后又离去,只剩她一人。 然而现在他没有忘记,她却渐渐遗忘着许多许多的往事,连自己是谁都快不记得了。 他匍匐在海沙中,抬起爪子想要摸摸她,可爪子太大趾甲又太锋利,只能默默收了回去。 颜惜月却不知道他的忧伤,在白壳里翻来翻去,忽而朝天睡着,道:“我饿了。” “我给你找吃的去。”他甩甩尾巴,游了开去。没游多远,又回过头看看,见她还躺在那儿,才略微放心地离去。 * 海水在砗磲阵间流转,颜惜月待了一会儿不见夙渊回来,便自己爬出了白壳,沿着丛生的海草往前走。 这里很是空旷,光线昏暗,寂静无声,又没有彩色的小鱼和华丽的宫殿,她走着走着,就觉得寂寞恐惧。 想要返回刚才那个白色的窝,却又找不到来时的路。 她慌乱起来,忽望到前方有数棵绯红的珊瑚,上面还缀着零零星星的贝壳与海藻。她以为回到了先前所在,但游近了一看,周围却没有那些巨大的白色贝壳,只在远处有一圈蓝黑色的礁石,中间静静地躺着一个极其巨大的海螺。 那螺壳在纯白之中泛出金黄,间有粉红光纹,看上去甚是美丽。 她正想上前细看,却有细细的声音在后侧弱弱地道:“喂!喂!” 她诧异回头,找了半天也没见人影,那个声音却又在珊瑚树方向响起:“我在这里!” 颜惜月游到珊瑚树那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像鱼又非鱼,直立着浮在海藻间,通身金黄,脑袋类似马头,嘴巴尖长突出,还有朝着肚子弯曲的尾巴。 它见颜惜月过来了,便晃了晃身子。颜惜月讷讷道:“是你在叫我?” “是啊。”它眨着黑漆漆的小眼睛,“你好像不是北溟的,到这来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是一条黑龙把我带来的。” “黑龙?”怪东西在海水中浮动几下,“夙渊带到北溟的就是你?” 颜惜月总算没忘记,连忙道:“对,他说他叫夙渊,你也认识吗?” 怪东西却更加疑惑不解,绕着她转了一圈,“……难道夙渊看上了你?稀奇稀奇真稀奇!活了一千多年终于开窍了,却还偏偏跑到陆地上去找个凡人。” 她却听不懂,只是好奇地望着远处那个美丽的海螺,“那海螺很漂亮,是你的吗?” “那是宝物,怎么可能是我的?”它挺直了腰身,见颜惜月又有过去的想法,连忙告诫,“不能靠近!那里是禁地,原先是夙渊守着,现在凤凰螺还没到结珠母的时间,所以他才可以离开一阵子。但鲲后在附近布下了阵法,你要是再敢过去,小心形神俱灭!” 颜惜月只得止步,侧过脸问:“那夙渊,以前一直在这儿守着?” “对。我听太爷爷说过,这北溟也只有夙渊会被派到此地看守凤凰螺。” “……为什么?” 它仰起头,看看她道:“因为他是罪龙的后代呀!” “罪龙?”颜惜月愣了愣,脑子又开始混沌,“罪龙是什么意思……” 怪东西摇摇脑袋,似乎也觉得她有点蠢笨,“顾名思义,罪龙就是犯了大罪的龙!你不知道吗?夙渊的祖先乃是上古应龙,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后来却因生性好斗惹下大祸,触怒神灵。于是它在天神面前许诺,后代都要为天神充当千年坐骑,以收服恶性。夙渊的哥哥就在禺疆大神那儿当坐骑,而他生下来就被扔到了我们北溟,只等着长大之后就要去天界接替他的哥哥。” 这一连串的话让神智受损的颜惜月难以弄清,她费劲地想了半天,才道:“他……以后要去天界做人家的坐骑?还要足足一千年?那不是很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这是莫大的荣耀!我们想去还去不了呢!”它转转眼睛,又道,“不过确实不太自由……谁叫他是应龙的子孙呢!” “那他……什么时候会去天界啊?” “唔,等他成熟了就应该去了。”它见颜惜月蠢笨,怕她不理解,就解释道,“他们这一族,龙目生来是黑的,等到变成墨绿色,就预示着真正成熟!成熟你懂吗?就是要交尾,要繁衍子女了……” 颜惜月受到了惊吓,此时却听后方有人怒道:“海马,你在这里胡说些什么?!” 那怪东西一哆嗦,连忙游到了珊瑚树后面。颜惜月闻声回头,却见远处站着一人,墨黑衣衫,錾银冠缨,本是俊朗清秀的样貌,却满脸怒色,朝着这儿快步而来。 海马透过珊瑚缝隙望了一眼,惊讶道:“你是……” 夙渊抬手将它抓出来,用力捏着,狠狠道:“平日就与那个海龟专门说长道短,怎么又跑来了这里?!” “是海龟跟我说,说你带回一个漂亮的小娘子,我这不是好奇嘛……”海马哼哼唧唧地挣扎,又讨饶道,“夙渊你变成人形了真是英俊非凡,这小娘子也很好看,你们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走,别再回来烦我!”夙渊一甩手,将它远远抛出,回过头,却见颜惜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他想到刚才海马说的,未免很是尴尬,咳了一声,说道:“你怎么又乱跑?快跟我回砗磲那里去。” 颜惜月却惊慌起来:“我要等黑龙,不能跟你走!” 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法力恢复,随即变回了人形来找她。看她居然又不认识了,未免有点无奈。“……我就是。只是换了模样而已。” 可她还是不信,见夙渊伸手来拉,竟吓得撩起裙子就逃。他没办法,只能将她抓回来,一把拽到自己怀中,“先前不是嫌弃黑龙难看吗?怎么现在又急着找它?” “……它是看上去吓人,可其实还不坏……”她紧张得心砰砰直跳,抬头间望了他一眼,不由入了神。 俊秀出尘,又略带冷感,真是个极其好看的冰美人。 尤其那双眸子,墨绿晶莹,深邈似海。 她歪了歪头,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夙渊忽觉身体发烫,一瞬间呼吸都险些停止,她却不知死活地伸出手指抚了抚他微微上扬的眼角,小声道:“你的眼睛……怎么也是墨绿色的?” 作者有话要说:  额,之前一直困扰的关于夙渊眼睛为什么有时候变成绿的,现在应该清楚了。 砗磲:(音为“车渠”)是海洋中最大的双壳贝类,被称为“贝王”,最大体长可达1米以上,重量达到300千克以上。明屠隆《昙花记·西游净土》:“嵌珊瑚砗磲玛瑙,光射月轮孤。”   ☆、第47章 “以前也会这样,只是有时候……”夙渊觉得自己的脸温热一片,勉强应答了一句。颜惜月本就在他身前,却因踮起了脚尖,慢慢朝上方漂浮而去。 她怔怔地挥挥手臂,身子倒浮游地更快了。夙渊随之往上浮了一些,揽住她的手臂,“别玩了,跟我回去,不是饿了吗?” 她却央求似的贴近他,眼神楚楚可怜。“就玩一会儿……别把我关回宝丰岩……” “什么宝丰岩?”夙渊一怔,颜惜月扬起脸,哀伤道:“在那里,没人来看我,没人跟我说话。” 他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点头:“不去宝丰岩。有我在,就一直陪你说话,陪你玩。” 于是她欢悦地笑,展开双臂在他身边慢慢漂游,浅紫的云袖与纯白的流苏在海水中轻盈舞动。夙渊微微抬起头看了片刻,便也向上浮游至她身前,伸手将她揽过来,望着她明丽的眼睛,道:“那你也不要回玉京宫,好吗?” 颜惜月愣了愣,“玉京宫?” “不记得了?” 她的眸子缓缓流转,过了一会儿才道:“那是我修炼的地方呀。为什么不要回去?”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半是失落半是沉郁地道:“你……回了玉京宫,我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可以来找我呀。”颜惜月敷衍了一句,因看到边上有螃蟹游过,便从夙渊身前离开,好奇地想去抓。可才碰到小螃蟹的脚,却被他游过来拽住了手。 她诧异着回头刚想问,夙渊已将她拥在臂间,看着她,低声道:“你跟我,留在北溟好不好?” 颜惜月还未及回答,他那心间的火陡然高涨,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侧过脸便吮上她的唇。 颜惜月脑袋发蒙,她甚至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只是觉得一瞬间呼吸交融,那温软的触及,似乎撞击了灵魂,却又像天上烟火般忽然绽放出万千美丽,随后转眼纷落消失。 她与他皆悬浮在深海。 温柔的海水撩动着碧色的海藻,在两人的身边飘展。 夙渊见她还是茫然,忍不住又咬噬了她嘴唇最饱满处,捧着她的脸颊,道:“留下来,我陪着你,就像比目鱼那样,每天都在一起……” 她莫名感到浑身发热发软,竟不由自主地缠在了他身上,慵懒地不像样。他心间火焰燃得炽热,从未有过的温情席卷而来,于是长久地拥着她缓缓前行,就像一双多情的蝶鱼在水中浮游,寸寸不离。 * 回到砗磲阵的时候,她还挂在他身上,懒懒地不肯下来。 夙渊亲亲她,将她放回砗磲壳里,盘膝坐在她对面,又从边上取出一包东西。打开之后,白白的一块块似是脂膏,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 “给你找来吃的。”他掰下一块送到她嘴边。 颜惜月闻了闻,紧皱眉头,苦着脸道:“这是什么?” “……你别问,只管吃了就是。”他边说,边吃了一块作为示范。她却还是不肯吃,夙渊使劲浑身解术才骗得她咬了一小口,见她不那么抵触了,才略微松了口气。 颜惜月坐在砗磲壳里吃着东西,夙渊就那样守在旁边默默地看,过了一会儿,问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她嘎吱嘎吱咬着食物,慢慢地看他一眼,不说话。他拉过她的左手握在掌心,道:“那记得黑龙吗?” 颜惜月点点头,“是它驮着我到海里来的。” “我就是黑龙变的。”他勉强笑了一下,“不要再忘记。” 她却只垂着头,连吃东西的速度也明显慢了许多,夙渊才给她递了第二块,却见她已经困得睁不开眼。 自从被扶婵侵蚀魂魄后,她的精神就明显不济了,一天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在犯困睡觉。 “不想吃了?” 颜惜月半闭着眼胡乱地点头,夙渊只能将食物拿开,转身之间,她却忽然朝前栽倒。 夙渊急忙将她抱住,见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好似瞬间睡着了一般。他轻声唤,颜惜月过了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念道:“黑龙……留下来陪我,不要走……” 他连忙道:“我在这里。” 她却没了声音,似乎是在做梦。 可是这场梦似乎做得太久太长。虽是深海,夙渊也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日月的升落。一天就这样过去,颜惜月这一睡,却始终没醒来。 * 他用尽了方法叫她,她只是闭着眼睛,浅浅地呼吸着,一点反应都没有。 夙渊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形。 原先只以为她记忆混乱,未曾想到一睡不醒。他施法看她的神识,魂魄之间的裂缝已经渐渐扩大,眼看就要分崩离析。 他惊惶得不知所措,抱着她赶去了上方的琉焰宫。 鲛鲨正领着护卫们巡逻,望到他的身影先是一愣,继而哼道:“没想到变成人形了还是个小白脸!” 夙渊根本没有心思与他争斗,径直来到玉石台阶下,请求拜见穆纹长老。鲛鲨横着眼睛道:“先前不是说不会踏入琉焰宫的吗?怎么又过来了?” “她伤情严重!还请校尉通传一下。”他隐忍了怒火,鲛鲨嗤笑道:“没想到夙渊也有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他又奚落了几句,才叫手下进去通报。 夙渊等在宫殿前甚是着急,那传话的蟹护卫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又道:“长老正在闭关修炼,要到晚上才会出来,任何人不能进去打搅。” 鲛鲨摆摆鱼鳍,“那也没法子了,你只能白跑一次。”说罢,便昂首带着手下转到另外一侧去了。 只留下夙渊在石阶前。 他怔了半晌,忽的掠上长长的玉石台阶,转眼便冲到了宫门前。那门口的护卫惊呼了起来,鲛鲨见状,持着长|枪怒叱冲来,“夙渊,你难道还要硬闯?!” “只怕等到天黑就来不及了!”他心中焦虑,全然不顾护卫的阻挡就想闯入宫门。 却在此时,远处笙箫悠扬,明灯烁亮,海水漾动之间,数十头海象拖着华丽辇车徐徐而来。那辇车由砗磲壳雕琢而成,纹花饰凤,光洁流丽。四周垂着绛红鲛纱,只影影绰绰映出其中端坐着丽人。 辇车前后皆有英武护卫与美貌宫娥,见了宫门前的剑拔弩张之景,早有人上前禀告与那辇车上的丽人听。 丽人语声略低,却有别样的韵味,遥遥地道:“夙渊,你就是这样来迎接本宫的?” “……鲲后。”夙渊退后一步,朝着辇车跪下,鲛鲨与众护卫亦跪倒在地,不敢抬头。 辇车继续前行至琉焰宫前,宫娥们撩开鲛纱,一袭洒金华服的鲲后自车中缓缓走下,乌发高鬟,妆容精致,上扬的眉梢间蕴含不怒而威的气势。 她走过夙渊身边,金尾长裙一扫,回头道:“出去了一次,居然丝毫没有学得顺从一些?你这样的性情,怎能担当上神坐骑?” 夙渊欲言又止,只低声道:“鲲后……我,我方才是心中焦急,所以才失了理智。” “莫非与你抱着的人有关?”鲲后瞥了昏睡中的颜惜月一眼,“发生了什么事?” “此事……是因重遇幽霞而起。” 鲲后原已走向展开的宫门,听到此话,脚步忽而一顿。“进来说。” * 琉焰宫中,鲲后听他说罢了关于颜惜月与扶婵的事情,不禁微微蹙眉。“我只知当年魔君被杀,魔界就此覆灭,却未料到阴后扶婵居然还苟活于世……” “是,可惜我在碧玉湖未能将她彻底除掉。还有那个护法飞烟,虽被幽霞的残魂重创,但最后也被扶婵救走,不知生死。” 鲲后道:“你也不必自责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凭借你一人之力要想除去扶婵与飞烟,亦是难事。” “我现在最为担心的是颜惜月……她的魂魄不断震荡,如今已陷入昏迷。还请鲲后救救她!” 鲲后远远地扫视了一眼,神情变得凝重起来。她缓缓起身,来到了夙渊身前,望着躺在他怀中的颜惜月。 随后,伸出食指,按在了她的眉心。 氤氲的五彩灵光徐徐弥漫,绕着颜惜月铺散起伏。而在那灵光之中,一团浅白色光影正周而复始地来回盘旋,其间一道裂痕自下而上渐渐扩大,使得白色光影眼看就快分离碎散。 鲲后黛眉紧蹙,注视了颜惜月许久,才道:“我适才施法,只是暂时稳固住她的魂魄。但是夙渊,你亦能看透人的神识,难道未发现她的魂魄非但震荡不安,而且还有所残缺?” 夙渊微微一怔,继而道:“鲲后,我最初见到她的时候,就已发现了异样。但以前也听说过魂魄不全之人,因此没有特意问她。” “原来她本就如此?”鲲后略有讶异,“人有三魂七魄,主魂主宰意识,觉魂主宰善恶羞耻,生魂则主宰寿命。她的主魂缺失了一小部分,因此与其他两魂不能紧密相融,一旦遭受强大的外力侵蚀,便自然有了裂痕,从而导致魂魄震荡,神志不清。”她顿了顿,又问道,“先前她的言行举止可有异常?” “并无特别之处。”夙渊道,“我也奇怪为何她魂魄天生缺失了一部分,可心智并未受损。” 鲲后望着那灵光中的白色浅影,“或许是她前世魂魄便受了损害,转世之后便继承了下来。但也有可能并非如此……” 夙渊却无暇再考量这些事情,只问道:“现在她这样子,可有什么方法可以挽救?” 鲲后缓缓摇头:“魂魄即将分离,单凭法力根本无法抑制。先是会神智失常,随后失去知觉,最后……命魂崩裂,阳寿结束。” 夙渊呼吸一滞,只觉身子都发凉,低头看着依旧如同熟睡的颜惜月,哑声道:“……难道连鲲后都没有办法?那我去天界找禺疆大神,他必定可以救回惜月……” “禺疆大神事务诸多,你休要为这人间女子前去打搅!”鲲后端正了神色,含着凛然威严。 夙渊抱着颜惜月的手紧了紧,“可是……她也是因为跟我一起去寻找幽霞才被扶婵抓住,我怎能就这样看着她魂魄分离,再不醒来?北溟既然无人能解,那我只能去往天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出路?” 鲲后沉默不语,他若真的带着颜惜月去找禺疆大神,肯定要将前因后果说个清楚,那当年自己隐瞒幽霞与珠母被盗有关之事,势必会被禺疆知晓。如此一来,倒是对自己,对北溟大为不利…… 思忖至此,她便抬头道:“除了天界,或许还有一处能找到救她的方法。” 夙渊焦急道:“何处?!” “中原有山名霍山,山间有参天大树叫做蒙木,其叶如槐,只开黄色花朵却无果实。据说此树生长于当年女娲娘娘补天时遗漏的石块之间,故此具有先天灵气,可涤荡心神,修复魂魄。你若想要救她,可寻找到蒙木一试。” 夙渊听罢,当即谢过鲲后,带着颜惜月便匆匆出了宫门。 * 他离开北溟之前,抱着颜惜月来到了琉焰宫后方的珊瑚丛前。 从这里可以远远望到琉焰宫的侧影,静谧而美丽。嫣红的珊瑚树下,海蚌正吞吐着水泡,蕴结光华夺目的明珠。他静默站立了片刻,指尖渐渐显出一颗圆润水珠,似琼液,又似甘露。 那是他在幽霞消失的碧玉湖湖心带回的一滴湖水。 指尖微动,那水珠倏然滚落,与湛蓝海水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开。 幽霞回到了北溟,以后也不会离开。可是他低头望着颜惜月,却不知她何时才会醒来,何时才会不再忘记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突如其来的吻,是不是有点猝不及防?在海里深吻,感觉一定很浪漫~ PS:蠢笨的作者今天下楼时候还在想着写文有没有前途,结果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还好只有三级台阶,不然估计要报废了…… 感谢 潇潇0411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11:30:45 潇潇0411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21:36:52 西曛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22:09:34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22:33:12 十三月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5 23:42:27 一朵奇葩爬高山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06:16:35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14:33:55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14:49:16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15:00:50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15:32:37 开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20:49:16   ☆、第48章 因要尽快找到霍山,夙渊只能又化为原形,载着昏迷的她腾升出海,穿云而行。可他向来很少上陆,对于东西南北更是没有准确的概念,只依凭鲲后所说,朝着东方飞腾而去。 云层深厚,他不能飞得过快,时不时地要探下身子查看地形。一天之后,因天色已晚,他不得不寻觅地方稍作安歇。见下方群山耸立,丹枫丛丛,料想是人迹罕至之处,便落下云头,缓缓降到了空旷山间。 新月初升,山林幽寂。他因灵气刚刚恢复,便未化为人形,将颜惜月安置在一棵古树之下,自己则在附近的草丛间趴着,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四周秋虫唧唧,声音衰微,想来已近初冬,寿命也到了极限。在此寒夜听来,更显出几分凄冷。 颜惜月的袖间有荧光点点,是七盏莲华悄悄飞出。这两天来它亦沉睡不醒,直至现在才浮到了半空。 它在颜惜月身旁转了一圈,见天色刚暗她就闭着眼睛不动,便叫道:“惜月醒醒!” 夙渊略微抬了抬头,颜惜月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自从昨天昏迷过去之后,她便再也没有睁开过眼,没有发出过一丝声音。 七盏莲华却还不知道颜惜月发生了什么事情,晃晃悠悠地在她眉前转,“醒醒醒醒。” 可是她连睫毛都没有动一下。就那样忽深忽浅地呼吸着,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了感知。 夙渊默默地撑起身子,轻声道:“她不是睡觉,你叫不醒她了。” 因为天黑,莲华起先还未注意到他的身影,此时闻声转过来一看,吓得在空中翻了个跟头,“你你你……龙?!” 他似乎已经习惯别人这样惊慌,只黯淡道:“我是夙渊。” 莲华顿滞了一下,之前它的灵气亦受到极大损害,对在碧玉湖时的经历已经记不清楚,此时见颜惜月再也喊不醒,不由慌乱地在她四周转来转去,焦急道:“为何这样?” “阴后扶婵想要夺舍,她虽抵抗住了,但魂魄却震荡不止……”夙渊说到此,忽然想到莲华是她从洞宫山带来的法宝,便连忙问道,“你是否知道颜惜月的魂魄为何会缺失了一小部分?” 莲华在空中停着,光芒忽闪了几下,似是十分惊讶:“魂魄缺失?” “你也不知?她的魂魄似乎缺失了一些,虽不影响平日的言行,可是一旦受到冲击便很容易分裂四散,危及性命……”夙渊又道,“她以前可曾受过什么重伤?” 原本只是数点荧光的莲华静止片刻,忽而渐渐弥散深蓝光华,纷绕舞动之间,便幻化成了一个纤小娇弱的少女精灵。 夙渊亦怔了怔,却听她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只知道她小时候生过重病,差点死掉。” 他脑海里隐约想起颜惜月在南台村和他闹别扭时说起的话,便问道:“就是……清阙真人为她治病的那次?” “是。”莲华慢慢飞在颜惜月身前,“她病好了以后还很虚弱,就一直住在宝丰岩,灵霈有时候会带我去看她。” “是什么病如此险恶?” “这却不知。”莲华想到了往事,便想到了灵霈,不由得幽幽叹息,展着透明晶莹的双翅在月下静静飘浮。 夙渊却只想着颜惜月的过去,因问道:“那你知道她的来历吗?她总该有父母吧?” 莲华却还是摇头,“灵霈带我去宝丰岩之后,我才认识了她,她自己没说过,别人也没提起过。”说到此,她又小声道,“如果你找到灵霈,他或许还会知道……” 夙渊沉默片刻,拨开草丛缓缓行到颜惜月身边,见她嘴唇发干,便想去替她找些干净的饮水。可环视四周,这荒山之中此时虽则寂静,也不知会否隐藏鬼魅精怪。他抬起爪子想要施法设下屏障,莲华见了,就问道:“要干什么?” “我去找水给她喝,你在此守护着。” 她却晃动了一下,“我可不敢承担这重任,你留在她身边,我去找水。”说罢,也没等夙渊再回答,便袅袅地朝着前方飞去。 夙渊其实也担心自己离开之后,此地只剩莲华不甚安全,于是便守在了古树之下,等待莲华回转。可是左等右等,却也不见那蓝光身影,夙渊也不敢远离,就在附近升至半空,借着月色远眺四方。 山峰寂寂,密林沉沉,四下里影深风冷,竟并无莲华痕迹。他正疑惑之际,却忽见一道白影从阴暗的山壑间迅疾窜出,直奔颜惜月躺着的古树而去。 夙渊急忙降下,那白影恰好扑掠至颜惜月身边,才要有所行动,猛觉上方阴影重压,惊诧之下倏然逃窜,如闪电般冲入草丛便不见踪迹。 夙渊盘旋着想要追赶,却又不放心惜月。正在此时山坡上蓝光闪动,莲华快速飞回,想来是在高处亦望到了那诡异的白影,不等夙渊发话,她便已没入草丛紧追直去。 这草丛绵延伸长,自莲华冲入之后,但见草浪翻滚,木叶飞舞,时而白影跃起,时而蓝光疾闪。忽一阵尖利嘶叫划破寂静,紧接着便见莲华升至半空又飞速冲下,荒草丛中似是起了猛烈搏斗。夙渊才想上前相助,却又见草浪起伏,没过多久莲华徐徐飞回,颇为沮丧。 “是何妖物?”夙渊问道。 莲华恹恹道:“看不清楚。” “跑了?” “未曾抓住……” “没事就好,不必去追。”夙渊说罢依旧回到了树下,盘踞于颜惜月身边。莲华在空中旋转了几圈,竟有澄澈水珠均匀洒下,正落在颜惜月唇间,滋润了她干裂发白的嘴唇。 “这山坡上面有水潭,要不要再去?”她忽高忽低地飞着,问夙渊。 夙渊摆了摆尾巴,“在这儿待着吧,以免再有事端。” * 此后那白影并未出现,夜深寒凉,莲华已落在颜惜月肩头栖息,夙渊却不敢入睡。 他伏在古树之下,想到以往与颜惜月在各处探寻险境,收妖除怪,可现在再看看近在眼前却不省人事的她,心里很是落寞。 山间的风渐渐大了,吹得本就枯黄的树叶纷纷坠落。他抬起爪子,替颜惜月拨去了掉在身上的几片,怕她着凉,便又以所剩无几的灵力筑起了透明的屏障,将她与莲华护在了中间。 或许是太过疲劳,消耗了灵气的关系,过了一阵,夙渊终于有些支撑不住,趴在她身边,精神也不济起来。 迷迷糊糊的,他又回到了静谧幽深的北溟。透蓝的海水荡漾轻涌,鲜红的珊瑚树上缀满明珠,玲珑间隙中,他可以望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就在珊瑚丛那边,背对着他,伸手摸着粉色的凤凰螺。 “惜月?”隔着珊瑚丛,他轻声唤她。 颜惜月回过头来,神情惊诧又茫然。“你……你是?” “我是夙渊。”他急着想要过去,可是珊瑚丛不知不觉间却越来越多,如同严密的屏障将她与他相隔。 颜惜月却只是望着他,随后道:“夙渊又是谁?” “……你不记得了吗?我与你一起去过许多地方……”他抓着晶莹的珊瑚,竭力想要过去。可是她不为所动,竟朝着远处走去。 “惜月,你回来!”他焦急喊道:“你说过的,要跟我来北溟!为什么连这都忘记了?” 她越走越远,末了,回头瞥他一眼,冷笑道:“你长得那么吓人,我怎么可能会跟你去什么北溟?” 他震惊低头,才见自己仍然浑身鳞甲,尖爪长尾,根本不是她所熟识的夙渊。 …… 一阵心寒,让刚刚入眠的夙渊陡然惊醒。 月下的他还是龙形,与梦中一样。 尖尖的爪子收缩了一下,他又忍不住想要动用灵气化为人形。可就在这时,头顶的树杈间却忽有细微声响。 他惊觉抬头,竟见一条长长白影悬在半空,眼看就要接近那道屏障。他陡然昂起头颅,龙睛怒睁,须鬃飞扬。那白影在惊吓之余,猛地向树顶逃去。 夙渊再不能放它逃离,迅疾挥爪便将其一下击中,但听一声惨叫,白影飞跌下树,正掉落在草丛之间。它挣扎着又想窜出,却被追赶而来的夙渊一下子按住,在他爪下瑟瑟发抖。 七盏莲华亦被惊醒,在屏障里着急地撞来撞去。“什么东西?!” 夙渊收了法力,那屏障刚一解除,莲华便飞到近前好奇张望。 在他的爪子之下,竟露出了一条毛茸茸的白色尾巴。夙渊略抬了抬爪,那物哼哼唧唧地滚了一滚,瑟缩在草丛前不敢动弹。 莲华发出的光亮映照出那一团白影,小脸尖尖,眼珠乌黑,尾巴蓬松,看上去像是一只小狐狸,却又长着一对兔子似的长耳朵,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动物。 它似是被夙渊打伤了腿,故此无法逃窜,只蜷缩成一团露出水汪汪的眼珠。 夙渊沉声道:“妖物,你有何居心?” 白团儿抬起脑袋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庞然大物,小小的身子不住发抖,可没过多久,它却忽然又朝着昏睡着的颜惜月窜去。这一回,直接被夙渊甩起长尾给挡在了半路。它却扒着龙尾,焦急万分地向颜惜月嗷嗷叫,连那白绒绒的大尾巴都竖了起来。 莲华诧异地飞过去,问道:“你要干嘛?!” “嗷嗷嗷嗷!”白团儿踮起后腿,急得直蹦。 “……”莲华茫然地停在它面前,夙渊亦不知它到底为何会对颜惜月如此在意。他用尾巴卷起了白团儿,高举到半空,恐吓道:“不说实话,就将你摔下去。” 白团儿在空中四肢乱划,眼中露出惊惧之色,可还是只会嗷呜嗷呜地叫。莲华哼道:“不会说话,你怎么问?” 夙渊为难了片刻,只能将它轻轻抛回草地,爪子一抬,数点金光萦绕于白团儿四周,将灵力注入了它的体内。那白团儿在地上翻了几个跟头,忽而扑到了颜惜月身前。 莲华一惊,才要追击,却见它扒住颜惜月的手臂,伸出红红的小舌头拼命乱舔。 “嗷呜!主人!你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萌宠上线,你知道它是什么吗? o(*≧▽≦)ツ 感谢 花花快跑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21:38:04 Rivvi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21:51:43 夜阑晗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6 22:39:36 潇~潇~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02:23:41 十三月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13:43:54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14:42:58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19:20:27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7 20:33:28   ☆、第49章 “主人?”夙渊颇为意外,之前从未听颜惜月说豢养过什么兽类,可那白团儿看上去又无恶意,本身的灵力也并不高深,如是欺骗,又有何企图? 虽是这样想,却仍不敢掉以轻心,他一把将白团儿抓回来,问道:“你认识她?” 白团儿被迫从颜惜月身边离开,很是不甘不愿,急吼吼地蹬着腿儿,叫道:“嗷呜,主人主人!” 莲华却也不信:“你在说谎!” “嗷呜!”白团儿又气又急,冲着它露出尖尖的牙齿,“她是主人!” “我从未见过你!”莲华居高临下地盘旋在它上方,很是凌厉的样子。 白团儿见挣脱不出夙渊的掌控,又不被莲华信任,昂起头朝着颜惜月所在之处叫得凄凉。“嗷呜嗷嗷嗷……腓腓找主人,好久好久了。” “腓腓?”夙渊怔了怔,以前曾听说上古有神兽腓腓,其状如狸,有长尾,养之可以解忧,却未曾想到如今还可亲眼见到。可眼前这只看起来年纪还小,却不知为何与颜惜月到底有何渊源,故此又问:“她是何时养了你?为何莲华都不曾知道?” 腓腓眼巴巴地望着颜惜月,“嗷嗷,主人抛下腓腓,不要腓腓了!腓腓想主人,好多好多年了!” 夙渊听了之后更是茫然,可腓腓会说的话极少,无论他与莲华如何询问,它翻来覆去说的只有那几句。前后连贯起来,只知它一心朝着惜月叫主人,又说惜月曾抛下它不管,后来它伤心地到处寻找惜月,耗费了许多时间。 莲华坚持认为腓腓说的都是谎言,因它在玉京宫从未见过这小家伙,更未听说惜月养过腓腓。夙渊也觉得蹊跷,可看腓腓对着惜月嗷嗷叫得极为真切,却又不像是假装出来的样子。 “罢了,先想法救醒惜月,等她神智恢复之后,自然就有分晓。”他说完,抬爪一挥,便幻化出流光笼子,将腓腓关在了其间。 腓腓急得跳脚,抓住笼子直叫唤。他冷声道:“你休要聒噪,待我找到霍山蒙木,救活你主人再说!” “嗷嗷?霍山?”它一歪脑袋,眼睛忽闪忽闪放光。 夙渊一愣,“怎么?难道你也听说过那处?” “嗷呜!腓腓的故乡!” “……” * 天色还未放亮,夙渊就急忙载着颜惜月与腓腓重新启程。这一路真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原本还发愁不知怎样才能尽快找到霍山,没想到这小东西居然正是来自那处。悲的却是经由腓腓指点,他才发现自己先前飞行的方向已经偏离正轨,白白又浪费了一天。 好在他乘风而行速度极快,不出半天便追回了浪费的时间。装着腓腓的流光笼子悬在空中,腓腓用毛茸茸的尾巴指着前进的方向。 夙渊穿云逐日往东南而飞,待到又一次日落西山之际,但见前方云雾缭绕,隐约有高峻山峰耸立其间。 腓腓尾巴一摇,嗷嗷叫了起来。夙渊会意,渐渐朝下降去,在那山间缓慢盘旋,见腓腓欢悦蹦跳,知道此处应该就是霍山。但这山间云雾浓郁,光影黯淡,他在高处徘徊许久,所见皆是参天古树,竟不知哪一株才是鲲后所说的蒙木。 问腓腓,腓腓却茫然不知,只顾低着头望向山峦。 夙渊无奈,望到前方有可容身的空旷山谷,便朝着那边徐徐下旋。落到山谷的那一刻,他却只觉地面忽地往下一沉,低头看时,爪子竟已深陷大半,四周流沙还在不断塌陷。 他急忙纵起飞掠,才刚越过高岩,便见自己方才落脚之地已经陷下一大块空洞,那山谷中的空地竟隐藏危机,稍有不慎便会陷入其间。只是在山中又盘旋一阵,几次寻到可降临之地,都是才一踏上便觉地面深陷,多番尝试之后,竟找不到能落脚的地方。 夙渊内心着急,想到山谷平地既然无法落足,于是旋即飞到临近的山巅。谁知还未靠近,山巅竟是狂风四起,凌厉如刀,卷得那浮在空中的腓腓笼子摇摇欲坠,腓腓在里面吓得嗷嗷急叫,险些昏倒过去。 夙渊虽不惧怕,但这情形实在可疑,因顾及背上的颜惜月,他一时也不敢硬闯,只得调转了方向远离山峰。在云间徘徊数刻之后,那山峰间的狂风才渐渐平息,只是云雾依旧浓郁不散。 而此时天色已暗,夜空中没有月亮,连星星都隐藏不见。 唯有七盏莲华在夙渊身边慢慢飞行,如同黑暗中的小小烛光。 “这里好怪。”它亦发出这样的叹息。 夙渊问腓腓:“这就是霍山?以前便是如此不容接近?” 腓腓趴在笼子里,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过了片刻才叫道:“嗷呜,以前不是!” “那为何现在如此奇怪……” 腓腓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耳朵,似乎也不明白为什么故乡成了这样。 * 夙渊在霍山上方徘徊许久,他能清晰地感知到时间在不断流逝。颜惜月的魂魄随时都可能震荡分散,可霍山就在近前,他却无法靠近,这真是残忍的折磨。 七盏莲华也焦急起来,飞到颜惜月身边,凑近后忽然大叫:“她呼吸极慢了!” 夙渊一震,心头如被猛击,它在沉寂黑夜中急速盘旋,骤然朝着最高的山峰疾飞而去。才一接近,山间猛烈旋风又平地忽起,鬼哭狼嚎一般朝他袭来,夹杂着无数的碎石与泥沙。 莲华与腓腓都吓得惊叫,可是夙渊未曾后退,他已没有时间再犹豫耽搁,拼着一死也要带颜惜月闯入霍山。 金色的光芒在龙身四周飞速流转,护住了需要保护的对象。而他顶着狂风全力前行,横冲直撞的碎石数次击中他的身子,他却像毫无知觉一样,不知闪躲地径直冲向那座高峰。 狂风已将众多大树连根拔起,直卷云霄。他却轰然落在高山之上,利爪深深刺入石缝,昂头咆哮着与飓风抗衡。群山之中震响回荡,他极其艰难地一步步向前,仔细辨别之下,竟发现那飓风虽然猛烈,却似乎都来自于斜前方的一个幽黑洞穴。 夙渊环顾四周,使尽全力撞向身前的高耸岩石。山岩顿时碎裂崩塌,他甩起长尾将那碎石击向风眼,一时间飞沙走石扑卷天地,那大块的山岩终于撞在了洞穴之口,却又被吹得晃动不已,眼看就要被卷走。 夙渊迅疾冲上,以自己的身子将山石再度顶上,死死地卡住了那个幽深的洞穴。 此时狂风才算渐渐衰弱,终至只剩几缕阴风还在飘荡。笼子里的腓腓已经吓得缩小成一团,七盏莲华早就被吹得不知所去,过了好久才晃晃悠悠从山峰后飞出,叫道:“差点吹死……” 夙渊喘息了片刻,回头望了望自己背上的颜惜月,淡淡的金色光晕仍旧护住了她的身子,但她双臂无力垂落,隔很久才微弱地呼吸一下。 “走。”他低沉地说着,驮着颜惜月往山路而去。 * 霍山群峰皆怪石嶙峋,形态诡异,在黑夜中行走其间,更是如在阴司地狱一般。七盏莲华不敢飞得太远,紧紧依附着夙渊缓行,光亮也只能望出前方一段山路。 夙渊所在的这座山峰极为高峻,他沿着山路行了一程,来到半山斜坡间往下眺望。借着莲华发出的光亮,只见山峰与山峰之间一片黢黑,其间云雾迷蒙,只能望到密林隐隐。他抬起爪子将身边的一块大石头推下山坡,隆隆声响不绝于耳,过了许久却听不到石块最终坠落之声。 想到先前自己曾想降落在山谷,却觉土地塌陷,流沙下沉,再看这大石块坠下之后也如泥牛入海,他不由怔了一怔。 ——这连绵不绝的霍山群峰,竟被人布下了法术,似是为了防止外界的侵入。 下方皆是沉沉黑暗,他略一沉吟,便纵跃而起,飞向那片幽暗森林。 这森林仿佛无边无际的海,山风掠过,树叶起伏,涌起一层又一层的浪。他在林上盘旋,听得身侧笼子里窸窸窣窣地响,回头一望,刚才惊吓过度的腓腓似乎回过了神来,正趴在栏杆里拼命朝下探出脑袋。 “蒙木在何处?”夙渊问道。 腓腓眨巴眨巴眼睛,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他只能又问:“有棵大树,会开出黄色花朵却不会结果的,你可曾见过?” “嗷!”腓腓晃了晃长耳朵,竖起身子。 夙渊见它似乎知道,急忙抬爪收了法术。关着腓腓的笼子顿时消失,金色光芒转而缠在了它的身上。腓腓在空中缓缓下落,吓得嗷嗷乱叫,可过了片刻发现自己已经被那金光护着,轻轻地落到了林间,便欢悦地直起耳朵,身子一窜便纵向前方。 夙渊虽无法下到地面,但凭借着腓腓身上的金色光芒一路追踪,不知不觉间便穿过了那茫茫森林。他正在猜测腓腓到底会奔向哪里,却只见金光一跳,紧接着竟骤然消失,不再出现。 夙渊一惊,迅疾飞到腓腓消失的上方细细查看,离得近了一些,才发现自己身处的这下方竟是黝黑幽深的天坑,无数大树自坑底直贯山间。其中一棵最为高大,那树顶如巨大华盖,几乎将整个天坑都遮蔽起来,其余众树则都在它的庇翼之下生长。 他绕着那大树缓缓飞行,忽见树枝间一道金光烁烁发亮,原来是腓腓从天坑边缘跃下,径直跳到了这大树之上,此时正在朝着树顶奋力攀爬。 莲华在一边欢悦道:“这是蒙木?” “看样子应该是,但却不见花朵……”夙渊才想再靠近一些,却听得那黑黢黢的林间忽传来怪叫连连,猛然间众木簌簌,好似山崩。 原本已经爬到一半的腓腓惊叫一声,顿时跌落下去。 它被那吼声震得摔到天坑底部,险些生生昏倒,挣扎着刚刚爬起,这整个山间却又响起凄厉的叫声,如鬼泣般尖利刺耳,在空谷中不断回响。 腓腓尖叫着抱紧了大树,四爪并用想要往上爬去,可就在这时,自那密林深处传来阵阵风声,紧接着庞大的黑影猛然飞来。腓腓躲避不及,竟被那黑影一把抓住,狠狠地甩落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牛首山)又北四十里,曰霍山,其木多榖。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尾,有鬣,名曰腓腓,养之可以已忧。——《山海经·卷五·中山经》 如果没有遇到腓腓,惜月身上的秘密可能很难解开了。今天看到有小天使说腓腓除了颜色以外很像伊布,百度了还真的挺像呀~简直怀疑伊布的原形会不会就是我们中国的腓腓呢,哈哈   ☆、第50章 眼见腓腓就要重重撞到山岩,暗影间风声疾作,黑龙呼啸而来,长尾一扬便将它卷至背上。那黑影见腓腓被他救走,怒而转向夙渊,挥动着双翅便朝他冲击而来。 原来是一只巨大无比的暗红飞鸟,两翅展开宽达数丈,更为奇特的是此鸟竟有九个头颅,每一头颅皆尖喙如刃,锋利生寒。 此时这九头鸟展着巨翅掠向夙渊,尖喙一张,便喷吐出熊熊火球。夙渊迅疾升空,巨尾横扫间,火球在林上飞撞如雨,映亮了整个天坑。红光之中,九头鸟尖啸着再度冲来,夙渊探爪扣向其中一个头颅。 那九头鸟扬起巨翅猛烈出击,却将夙渊迫退数丈开外。它趁势卷起狂风,尖喙猛刺向夙渊龙目,却见那黑龙倏然回旋,周身金光流溢,在空中攒射出无数光焰,铺天盖地朝它冲来。 九头鸟拍打着巨翅加以抵御,但那金光法力雄厚,它在风中抗衡不住,骤然往后倒飞出去。夙渊身形翻卷紧追不舍,在密林上方将那九头鸟迫得左支右绌。但那怪鸟灵力不凡,尽管一时不能取胜,却也不甘认输,见夙渊背上还有人影,料定必是他的软肋。当即旋过方向,竟从上方直降而下,利爪一探,狠命向着颜惜月抓去。 七盏莲华本在夙渊身边为他照亮,见状即刻朝着九头鸟的头颅撞击,但那头颅微微一歪,便躲过了莲华的攻势,爪子却已扣向颜惜月背上的光痕。 夙渊骤然下沉回首,龙目怒张之际,口中红珠劲飞而出。但听得一声巨响,那九头鸟的一个头颅竟被红珠重重击飞,鲜血喷溅。 九头鸟惨声嘶叫,其余八个头颅直立高耸,再度喷射出无数火球。 夙渊在空中急速转身,火球不断撞击着爆发出啸叫,他背着颜惜月与腓腓在其间迅疾穿梭,还要躲避九头鸟的偷袭。忽一阵火花飞射,他忍着剧痛径直冲过,朝着那九头鸟便出尾猛击。 九头鸟一时闪避不及,被他撞得一下子斜飞出去,还未来得及调转方向,只觉背上一痛,已被夙渊的龙爪死死扣住。 它拍打双翅拼命挣扎,无奈夙渊龙爪尖利,将它的背脊抓至入骨。暗沉沉的林间充斥着九头鸟的惨叫之声,夙渊在空中飞速盘旋,猛扬起巨爪将这怪鸟抛飞出去,只见它径直坠下,重重砸落于树干之间。 夙渊本以为它当场毙命,谁知这九头鸟倒也命硬,挣扎了一会儿之后,竟又扑打着翅膀摇摇飞起,只是不敢再战,转而投向远处夜空,很快消失无影。 * 怪鸟已经远去,夙渊连忙飞至之前那株最为高大的古树上方。腓腓攀着他的龙尾慢慢滑下,跳到了树顶。 它趴在茂密的树叶间晃来晃去,举起前爪向夙渊示意。 夙渊在树顶徐徐盘飞,数道金光环绕散开,他重新化为人形,抱着颜惜月轻跃至树冠之间。 腓腓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模样,惊讶地两耳直竖。夙渊却无心解释,低头看去,颜惜月脸色煞白,已是气息微弱。 七盏莲华焦急地绕着大树飞了一圈,“如何救她?” 他也只是听鲲后说到蒙木具有修复魂魄、安神凝心的灵力,可此树虽然异常高大,却看不出有何特殊之处,一时之间倒让夙渊难以判断。 无奈之下,只能问腓腓:“这真的就是蒙木?你可知道它的灵力如何才能展现出来?” 腓腓昂着头,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夜空,“嗷嗷,月亮和太阳一起的时候!” 夙渊怔了怔,转而望向漆黑的天空。原先厚厚的云层渐渐散去,露出一弯苍寒残月,他不太明白腓腓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抱着惜月慢慢坐在了树顶。 七盏莲华寂静地浮在旁边,默默闪着幽光。腓腓趴在树叶间,一动不动地望着颜惜月。清冷月光薄如轻纱,颜惜月在他怀中柔弱得就像一只受伤睡去的小猫,再也不复以前的灵动。 他抬手轻覆上她的额头,手心唯觉发凉。 夙渊将她抱得紧紧的,低下头,抵住她的眉心。 他不想失去她。 细叶森森,宛如玉指,偶然间一阵风过,便微微簌动,弥散出幽幽香息。 这香息萦绕似梦,浮浮沉沉。夙渊抬头四望,却寻不到源于何方。只是在这时,原本幽深黑暗的天坑之中却隐隐亮起了无数微芒,星星点点,忽明忽暗。 这些微芒如萤火虫一般缓缓升起,在空中聚散分合,曳出一道道浅白的光痕。 ——这是……灵气? 颜惜月的身子四周还有淡淡的金色光影,浅白的微芒在她身畔起起落落,却被那光影挡在了外面。夙渊抬手撤去法术,那些微芒便好似蝴蝶终于寻到了花蕊,轻轻地绕着颜惜月飞舞起伏,散落轻灵白影。 夙渊就一直这样抱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边云层之后逐渐泛起微白,继而投射出金线似的光亮。而此时那弯残月还未完全落下,与云层后的朝阳遥相呼应。 此时自天坑底下浮上的微芒竟随着光线的增强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亮,就如透明发光的烟霭一般,将夙渊与颜惜月萦绕其中。 他惊异地感觉到怀中的颜惜月正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缓缓托起,那些浮动的光芒幻化为一片片叶子,最终覆在了颜惜月的身上。 枝叶蔓延,嫩芽生长,其间慢慢显出幼小的花苞。当朝阳的第一缕金光照进茂密树冠时,那光影化成的枝叶间竟开出了一朵又一朵重瓣小花,金黄剔透,宛如冰晶。 一朵花开一朵花落,此起彼伏,瞬间又化为虚无。 火红的朝阳终于穿透云层跃上天空,这片幽深的天坑光华亮起,于是光影幻化出的枝叶花朵渐渐隐去,萦绕在夙渊与颜惜月身边的透明烟霭亦与日光融为一体,再也找寻不见。 颜惜月还静静地飘浮于蒙木的枝叶间,夙渊升至她身侧,将她重又抱起。 七盏莲华与腓腓从刚才那幻梦似的景致中回过神来,急切地凑到近前。她却依旧紧闭着双眼,似乎全无好转。 夙渊扣住了她冰凉的小手,低声唤她名字。 她只是深浅不一地呼吸着,并没像他先前想象的那样醒来。 “不……不要死掉……”七盏莲华呜呜咽咽地哭。 “闭嘴!”夙渊用从未有过的凶狠语气骂它,眼睛都有些发红。莲华伤心地飞到腓腓身边,与它凑在一起不住发抖。 夙渊背对着它们,抱着颜惜月坐在高高的枝干上,翠绿细长的叶子在头顶轻轻摇动,筛落了圆圆光点。 他摇了摇她,低声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哪怕就像之前那样,不认得我了,说我长得难看,我也愿意听你胡言乱语。醒来好不好?我们再去北溟,还有许多小鱼许多贝壳,你见都未见过……” 他的声音略微喑哑,随后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眉间那朵小梅。 唇间触及的时候,隐隐感觉到原先冰凉的肌肤似是变得温热了一些。夙渊讶然抬手覆上,颜惜月的眉间却忽而蹙了一下,随后,她竟微微侧转了身子,将脸深埋进夙渊的怀抱。 他惊喜万分地托起她的下颔,连喊几遍,方才见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终于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阳光射进她的眸子,颜惜月轻轻嘟囔:“困……” “还要睡觉?”他唯恐她再度睡去,急忙道,“你先看我一眼。” 她迷离着双眼看了看夙渊,过了片刻,才道:“……你……我……” “什么?”他愣了一下,不知她到底有没有恢复。颜惜月费劲地将眼睛闭上又睁开,然后诧异地环顾四周,七盏莲华率先飞来,围着她欢悦不已,而腓腓则蹦到了她腿上,抱着她嗷嗷叫:“主人,主人!” 这毛团儿的突然出现似是让颜惜月受到了惊吓,她蜷缩在夙渊怀中,抓住他的衣襟不放。夙渊想将腓腓先赶到一边,腓腓却一竖耳朵,趴在颜惜月身上死也不走。 它的大尾巴摇来摇去,像一朵白云飘在绿叶间,颜惜月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居然伸手摸了摸腓腓的脑袋。 “嗷呜……”腓腓欢喜地无以复加,低着头在她手心蹭来蹭去,七盏莲华见了,不由讶异道:“你见过它?” 颜惜月却摇摇头,朝着莲华道:“你……怎么从湖底出来的?” 莲华转着圈儿,道:“有人帮我。” 她神色迷茫,不禁又望向夙渊。夙渊低着眉睫看看她,试探道:“你想起来了?” “什么?”她扬起下颔,迷迷糊糊的,“这是哪里?阴后呢?还有幽霞……” 话还未说罢,夙渊却忽然将她紧紧抱住,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与男人身上的气息让她神魂不安,好似还在梦里。颜惜月心砰砰乱跳,抬起手想推他,却绵软无力。 “做,做什么?”她满脸绯红,声音细小。 他强压着内心的激动与兴奋,说道:“你终于恢复正常了,我……有些高兴。” 颜惜月蹙着眉头回忆片刻,模糊的记忆中似是有那么一段空白,只记得自己被扶婵的灵力控制得无法挣脱,后来又是浑身像被要被撕扯开那样剧烈疼痛……再后来……好像有庞然大物载着她冲出湖面…… 她忽的睁大眼睛,望着近在面前的夙渊。 初升的朝阳自他背后照来万千金芒,他坐在碧绿枝叶之间,容貌还如以往那般标致好看。 可是她却惊惶不已,结结巴巴地道:“龙!黑色的……大龙!” “……又怎么了?”他有些无奈,垂下眼帘看她。颜惜月挣扎着翻过身,他怕她摔下大树,便还是用臂膀圈住她。她蹙起双眉趴在他腿上,似是不敢仔细看他了。 “你就那么怕我了?”夙渊没好气地问。 “没……”她说是这样说,转过脸望他一眼,目光还是怯生生的,不像以前那样自在。 他现在看上去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可颜惜月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森然巨龙,鳞甲乌黑,头角峥嵘。 夙渊见她不吭声,只好托着她的后背将她扶坐起来。然后,正对着她的双眼,认真地道:“我,不,吃,人。” 作者有话要说:  = ̄ω ̄=   ☆、第51章 阳光渐浓之后,他带着颜惜月掠出了天坑。 她还站不太稳,夙渊就背着她往山顶走,后面还跟着莲华和腓腓。腓腓一路上都试着想要跳到颜惜月身上,颜惜月低头望着它,诧异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为什么老黏着我?” “你问它。”夙渊道。 腓腓直起身子,趴在颜惜月脚踝处,泪汪汪地叫:“主人,嗷嗷,主人!腓腓找你好久!” “主人?”她更是诧异,“我又没养过你……” “主人不认识腓腓了!”腓腓伤心地在地上打滚,雪白的毛沾上了一层灰土。颜惜月见它可怜,只好问道:“你主人叫什么?是不是长得和我相像,所以你搞错了?” 岂料腓腓从地上跳起来,抖了抖毛,“嗷嗷,主人你自己变了模样,腓腓却能认出!” 颜惜月一怔,夙渊也不禁回头,“变了模样?那为何还知道是你主人?” “嗷嗷,主人就是主人!腓腓不会搞错!”腓腓说着,忽而又蹲坐在地,耷拉着耳朵,“……主人为什么不要腓腓了?” 它的长耳朵被山风吹得轻轻摇晃,乌溜溜的眼里竟好似满是泪水。颜惜月看不得这小家伙如此伤心,便从夙渊背后挣扎着下来,弯腰摸了摸它的头,“你……你要是愿意,就跟我走吧。” 莲华在一边冷哼:“小心被骗!” 腓腓蹦起来:“腓腓不是骗子!” 颜惜月眼巴巴地望向夙渊,夙渊犹豫了一下,只好道:“先带着再说,先前也是因为它才寻到了蒙木救你。” 腓腓听到此,高兴地一下子跳上夙渊肩膀,抱着他蹭了蹭。 “……离我远点。”夙渊的神情却很尴尬。 颜惜月纳罕:“很好玩啊,毛乎乎的。你难道害怕?” “谁说的?我只是不想被它粘得一身是灰。”他一脸不屑,继而又将她拉过来,“走,带你离开此地。” “……我好像还走不动路……” “我背你,还担心什么?” 说话间,他已重新将她背在了身上,颜惜月还未回话,夙渊却又在瞬间化身为龙,摆着长尾徐徐升起。颜惜月手足无措地坐在他背上,忽见它尾巴上焦黑一片,不由问道:“你的尾巴,怎么焦掉了?” 他蜷起尾巴看了看,扫兴地道:“昨夜与看护蒙木的九头鸟大战,也许是被火烧到了。” 颜惜月还待追问,他已振作精神来到悬崖边,望着远方层层白云,道:“我带你回北溟去。” “嗯……”颜惜月有些紧张,又有些激动,腓腓倒很是熟练地跳了上来。夙渊才一动,她惊得一抓,却揪住了他背上的龙鳞。他痛得抖了一下,颜惜月急忙松手,伏在他背上小声道:“对不起……” “……没事。”他转过身子,闷闷地道,“你抓住了别摔下就好。” 她却再也不敢乱抓,往前挪了挪,握住他头上的角,战战兢兢道:“这样,疼不疼?” 他晃了晃脑袋,“不疼。” 于是她便安心抓住了他的龙角。转眼之间,黑龙跃出悬崖,山风袭来,云层霭霭。 颜惜月如坠幻梦,乘着大龙穿行于白云烟霭。迎面的寒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她讶然回望,群山青黛已化为天际淡淡墨影。 七盏莲华跟在身边,而白绒绒的腓腓则开心地倚靠在她怀里,不住地哼哼唧唧:“主人,嗷嗷,腓腓好想你。” * 午间的时候,夙渊缓缓落在了海面的小岛。 颜惜月的精神还是不济,他便趴在海滩上,让她靠在自己身上休息。 她还是有些不习惯夙渊现在的模样,可又不想让他难过,便如他所愿的,倚着他厚厚的身子闭目养神。 他蜷了起来,尾巴搁在她身边,早先被颜惜月发现烧焦了之后,他一直没敢细看。此时趁着颜惜月休息,他仔仔细细看了又看,果然那原本泛着金色的尾巴竟乌黑一片。 夙渊难过得伏下脑袋,连海蛎子都不想去抓了。 腓腓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大海,欢蹦乱跳地在海浪间玩耍。七盏莲华则跟在它身侧,时不时地撩拨一下,又迅速飞远。 颜惜月小憩了片刻,睁开眼睛望向远处的腓腓,疑惑道:“为什么它说我是主人……我却对它完全没有印象。” 夙渊想了想,“你是从小就生活在玉京宫的吗?” “是啊,七岁就去了。” “七岁以前呢?你没有家人?” 颜惜月蹙眉,“我当然有家人啊,但是似乎是因为我出生后体弱多病,家里人与我师伯认识,就把我送到玉京宫修行,希望得到神仙保佑,可以好好地长大。” 夙渊更是意外:“那后来,他们都没来接你回去?” 她遗憾地摇摇头,“听师尊说,没过多久我家中就遭了意外,父母都去世了,所以我就此留在了玉京宫。” “那腓腓会不会是你在去玉京宫之前养过的?” 可是颜惜月却道:“小时候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印象。” “为何?” “生了一场病,虽然被师尊救活了,可是生病以前的事情就几乎全忘了……”她说话的时候并无多少悲伤,“反正也没什么重要的,无非就是在家玩耍,我也不记得父母的模样。” 他还想追问,颜惜月却扭过头看了他一会儿,试探着碰了碰他的龙角。 “你……你有家人吗?”她正视着黑龙的时候,还是有点紧张与拘束。 夙渊怔了片刻,闷头道:“有个兄长。” “啊?为何从未听你说起他的事情?也是在北溟吗?” “……不是。”他想到了鲲后的提醒,想到了那天在日光界的幻觉,不由心情低沉。颜惜月却不知道,又问:“你的哥哥,也是黑龙?那你父母呢?” 夙渊有些心烦意乱,伏下身子,道:“他也是黑龙,那么多年了我只见过兄长几次,并没见过父母。” 颜惜月察觉到他不愿多说,便默默地点点头,她兀自静坐了片刻,想到那夜在碧玉湖的遭遇,心里还是惶惑不安。因问起后来发生之事,夙渊便简单地说了一遍。 颜惜月怔了半晌,“幽霞就那样消失了?” 夙渊低落地道:“是……但我将湖水凝结成珠,送回了北溟。” “北溟……”颜惜月望着波涛起伏的大海,弯腰摸摸潮湿的沙子,“你刚才说,已经带我去过?” “嗯。你竟一点印象都没有?” 夙渊问这话的时候,脑海里不觉浮现出那个虚幻如梦的画面。他与惜月在无涯深海中慢慢浮行,那种无着无落的缥缈与惆怅,让他情不自禁吻了她。那时的颜惜月虽然神志不清,却出奇地简单慵懒。他吻她,她也不知抵挡,就那样柔柔地伏在他身上,一同在水中缠绵,一同在海底飘游…… 这样想着想着,不由浑身焦躁,又好似跌进了深海旋涡。他满是柔情地看着她,却见颜惜月一脸茫然,一脸惊愕。 “你……你干什么?”她觉得这条黑龙此刻有点诡异,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了一下。 夙渊忽然想起自己还是龙形,急急忙忙冲进了海里。颜惜月吓了一跳,“夙渊?!” 巨浪冲击而来,却浇不灭他心头欲|火,他摆尾深深没入水中,好让自己再冷静一些。颜惜月却不知他在干什么,摇摇晃晃地走到浅海处,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 碧蓝水花飞溅翻涌,“哗”的一声,夙渊自海中浮出,又是俊眉秀目好样貌。 颜惜月愣了一下,努力接受这前后过大的反差:“快点上来,在海里泡着干什么?!” 他却还浮在海水间,脸颊上缓缓滑落水珠。“惜月……你过来一下。” 颜惜月疑惑不解,可又害怕他发生了什么事,便谨慎地朝他所在走了过去。冰凉的海水浸湿了她的鞋子,她的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乍一踏入海中,不由冷得发抖。 夙渊看到了,忙道:“算了……你回去吧,海里太冷。” 她更是诧异,“你到底要我过来还是怎么……” 话还未说罢,却见夙渊已从水中出来,除了神色有点异常,并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他低头看看颜惜月那湿漉漉的鞋子与长裙,沉默着走过她身侧,忽而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她愣愣地跟着他回到海滩,看他点燃了篝火,火苗在海风中摇晃起伏,夙渊却一言不发地不知想着什么。 颜惜月往他身边坐近了些,他抬头看她,仍是不言不语,目光却直愣愣的。 “你……好像有点奇怪。”她琢磨了半晌,忽然凑到他近前仔细研究了一下,惊讶道,“为什么你的眼睛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是绿的了?” 夙渊有几分尴尬,端坐着道:“在北溟的时候,海马对你说过的……” “海马?”她认真地想了又想,似乎有那么一丝模糊的印象,有一只尾巴弯弯的小东西在珊瑚丛里探头探脑叫她,随后又与她说了些什么……“可是,这与你的眼睛又有什么关系?” 夙渊沉着脸不愿意讲,此时腓腓在海边玩累了,蹦蹦跳跳地奔了回来。一看到颜惜月,就扑了上去。 “毛都湿漉漉的。”颜惜月怜惜地揉揉它,替腓腓擦着耳朵上的水珠。腓腓撒娇似的直往她怀里钻,长长的耳朵在她下巴那儿撩来撩去,颜惜月觉得痒痒,就笑着将它的脑袋按了下去。 坐在一旁的夙渊始终默不作声地盯着这场景,见腓腓又昂起头想要伸出小舌头舔她,忽然伸手就将它一把拎了过来。 腓腓惊吓之下嗷嗷乱叫,颜惜月诧异道:“干什么?” 他却将它举到半空,随后扫视了一眼腓腓的下身,冷哼一声,就将它给扔到了沙滩上。腓腓还想凑到颜惜月身边,抬头望到夙渊冷厉的眼神,吓得一哆嗦,恹恹地躲到了一旁。 “为什么不准我抱它?”颜惜月觉得夙渊莫名其妙。 他寒着脸,道:“公的。” “啊?” “我说它是公的!以后不要让它爬到身上乱蹭。” 颜惜月惊诧地看着一脸不悦的夙渊,简直不知说什么才好。“……不过是个小动物,有什么关系?” 他却闷闷不乐,又瞥一眼腓腓。腓腓弓起身子,不满道:“嗷!你也是公的!为什么赶腓腓走?” “你能与我相提并论吗?”夙渊恼了,抬起手想要揪住它的耳朵,腓腓见势不妙,呲溜一下跑得飞快,去寻七盏莲华玩耍了。 颜惜月抱着双膝,侧过脸看看夙渊,“连小动物都要管,哼……” 她的眼睛亮亮的,嘴唇嘟嘟的,长发在海风中微微飘拂,撩得他心神激荡。夙渊终于按捺不住,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过来。她一时没坐稳,不由地在他身上撑了撑,却被夙渊趁势抱住,紧紧的,牢牢的。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心跳与他的心跳几乎相融,砰砰砰砰,跳得一样快。 微微仰起脸,他那墨绿色的眼眸深邃如海,颜惜月望着望着,本来僵硬紧张的身子就不觉变得绵软。 “小海马……到底说了什么?”她为化解尴尬,小声地问他。 “说我……长大了……”夙渊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她还想再问,却见他越凑越近,最终,把她的嘴唇给咬住了。 海浪一波一波冲刷着沙滩,小小的螃蟹举着钳子在他们身畔溜走。颜惜月惊吓之余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是呼吸着他的呼吸,觉得这天地间好像此刻就剩了他们两个。 远处的腓腓和七盏莲华发觉了这一切,惊悚地观望了一下之后,连奔带跑地到了近前。 白绒绒的腓腓和蓝幽幽的莲华几乎同时喊出声:“你们在做什么?!” 颜惜月又羞又急,伸手就推夙渊,可夙渊却斜睨了它们一眼,还是去亲颜惜月的嘴唇。腓腓在一旁气得蹦起来,猛地扑到夙渊身上,啊呜一口就咬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呜!腓腓很生气!大龙更生气! 感谢 萝萝我是一颗菠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8 19:42:34 潇潇0411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9 21:37:34 小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9 22:22:38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9 22:31:38 十三月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29 23:53:26   ☆、第52章 夙渊简直惊呆了。 虽然隔着衣服,他都能感觉到腓腓的小牙尖尖,他猛地挥臂,腓腓竟死也不松口地挂在了他的肩头。 真的是不要命?! 夙渊怒火中烧,刚想把它狠狠拍下,颜惜月已经使劲将腓腓拽了过来。“腓腓你疯了?!”她一边骂着,一边去看夙渊被咬的地方,还好鲛纱做的衣衫很是柔韧,并未被腓腓彻底咬穿。 腓腓长毛直竖,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睛瞪着夙渊,气得嗷嗷乱叫。夙渊伸手作势掐住腓腓脖子,腓腓吓得一抖,可背上的毛却竖得更高,叫声也越发凄惨。 “这小东西不对劲。”夙渊皱眉道,“它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怎么可能!”颜惜月涨红了脸,晃了晃手里的腓腓,“你看到没有?长得像只长耳朵小狐狸,不过是只小灵兽罢了。” “小灵兽怎么了?说不定过几年也能变成人形。”夙渊越想越觉得危机潜伏在身边,抓住腓腓的前爪喝问道,“说,是不是对她存有不轨之心?!” 腓腓呼哧呼哧地喘气,凶巴巴地看他一眼,忽然委屈地垂下耳朵。 “嗷呜!腓腓要保护主人!” “……我又不是在伤害她,你着急什么?” 腓腓却嗷嗷叫:“男主人要生气!” “男主人?”颜惜月愣愣地看着它,“难道你还有其他的主人?” “男主人是腓腓原来的主人!”腓腓一边叫着,一边朝着夙渊露了露尖利的小牙齿。 他讶异地看着颜惜月,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样,就连它为何认我为主人都不知缘故吗!”颜惜月也愁眉不展,满心迷茫。可是腓腓不知是生气了还是本来就说不清楚,白白让颜惜月盘问了半晌,也不再吐露更多讯息,只是依旧对夙渊充满戒备。 * 因为腓腓和莲华的无情打搅,夙渊此后也不敢再对颜惜月有所亲昵。去往北溟的后半程途中,腓腓虽然还趴在龙背之上,却时不时地冷得哆嗦。 无形的杀气萦绕在它四周。 颜惜月面对莲华只是害羞,觉得被看到了不该发生的场景,未免心虚了几分。 莲华哼哼唧唧地告诫她:“你这是作死!小心被逐出门派!” 她的心晃了晃,小声道:“干什么?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刚才不是?”莲华飘在云间,时隐时现。颜惜月皱着眉,唯恐被夙渊听到,“不要说了。” “好自为之……”莲华见她这样,只好叹息了一下,钻进了她的衣袖进入休眠,不再出来。 颜惜月坐在黑龙背上,耳畔是呼啸而过的海风,心乱如麻。 夙渊却似乎并不知晓莲华与她说了什么,还是飞得平稳,偶尔回过头张望一下,很快又朝前飞行。她低下头,轻轻抚了抚那光滑墨黑的鳞甲,忽然觉得他这个原形,也并没有最初看到时那样可怕了。 * 天高云淡,海面辽阔。黑龙穿越云间渐渐下落,那深深沉沉的墨蓝海域浩荡无垠,他载着颜惜月在海上盘旋,听涛声在风间起落。 “北溟?”颜惜月惊喜地问。 “嗯,北溟。”他顿了顿,又道,“带你回来了。” 他载着颜惜月冲入海面,海浪激涌,飞溅回旋,颜惜月惊吓之中抱紧了他,腓腓则抱紧了她。 “夙渊!”她感觉自己掉进了冰凉的无尽深渊,紧张地大叫,“我会被淹死吗?” “怎么会?”他扎了个猛子,长尾一摆,便带着她游向深处。与第一次入海不同,颜惜月望着从身边倏然滑过的深蓝海水,激动得睁大了眼睛。那一丛丛的娇艳珊瑚,一群群的多彩小鱼,一只只的巨大海贝,无不令她兴奋欢喜。 海蓝色的世界无边无尽,一切都在澄澈鲜明里。形态各异的生物迅速游走,有的可怕,有的美丽,全是不可思议的惊奇。 腓腓的长毛在海水里飘浮,两只耳朵也展了开来,昂起头抱着颜惜月,眼里也满是惊讶。 “嗷嗷,主人,这是你的新家吗?”它一开口,嘴巴里就冒出一串串的小泡泡。 颜惜月红了红脸,却又忍不住笑:“这是夙渊的家。” 夙渊回头望了望,似是想要说话,但终究没开口,只是顾自摆着身子在珊瑚丛中穿过。这一大丛的珊瑚橙黄鲜红缤纷艳丽,颜惜月欢喜地伸出手去触碰,夙渊便减慢了速度,驮着她在其间穿梭游走。 腓腓毕竟只是小神兽,之前的不愉快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有一群金黄色的黑斑小鱼从侧面游来,腓腓看见小鱼更是好奇地伸爪去抓,可一不小心从颜惜月怀里跌了出去,吓得耳朵竖起。颜惜月起初也惊得不轻,可见它在海水里浮上浮下,并没有什么危险,便问夙渊:“我们都不会有事吗?” “吃过沙棠就可以避水。”夙渊一边说着,一边绕着腓腓转圈。 腓腓拖着长耳朵在海水里翻滚,蹬着小短腿抱住了珊瑚枝,张着小嘴想叫颜惜月,可吐出的却是一串串的小泡泡。 颜惜月开心地从龙背上下来,也像腓腓那样浮浮沉沉,飘飘荡荡。 夙渊就在她与腓腓身边徘徊,黑色鳞甲划出道道水痕。她的衣裙如飘舞的云烟,朦朦胧胧,卷过黑龙的头角。 苍蓝海水起伏涌动,像温柔的梦,使他们坠入其中。 黑龙游过颜惜月身畔,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了抱它,滑滑的,凉凉的,鳞甲有些扎手。他温柔地圈住她,问道:“不害怕了吗?” 颜惜月看看他,道:“看习惯了也就不怕了。” 他侧着头碰了碰她,她便摸摸他头上的角,随后浮游至珊瑚丛中,抱着腓腓又回到了他的背上。 * 夙渊将她带到琉焰宫拜见鲲后,鲲后见颜惜月恢复了神智,倒也颇为意外。 “蒙木也只是我听说的神树,未曾想夙渊你真能找到。”她坐在珠光流彩的座椅间,妆容依旧华贵。 已化为人形的夙渊低首道:“幸得鲲后指点,又巧遇了腓腓,故此我才能找到霍山,找到蒙木。” 颜惜月将腓腓举了举,“就是它。” 鲲后讶异站起,走到近前看了看腓腓,不由道:“上古有神兽腓腓,养之可以解忧……你们怎么会找到它的?” 夙渊将遇到腓腓的经历说了一遍,颜惜月抱着腓腓道:“它一直叫我主人,可我却不记得养过它,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鲲后蹙了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但并未说出口。夙渊想起了在霍山天坑遇到的九头鸟,便问道:“据腓腓说,以前它在霍山的时候,那里很是太平。但我此次前去,先是遇到怪风,后又遇到九头赤鸟,鲲后见闻广博,可知道为何会这样?” “九头赤鸟?”鲲后一怔,继而问道,“莫非是口中可以射出火球的那个?” “正是。就在蒙木附近,我为了带颜惜月过去,还与之斗了一场,最终胜出才得以上了蒙木。” 夙渊说得轻巧,鲲后却神色凝重,焦虑道:“这却不好,若我没猜错,你说遇到的九头鸟乃是祝融神君座下的鬼车。” “鬼车?”夙渊愣了愣,“它既隶属于祝融神君,怎会在霍山天坑……” 鲲后双眉紧皱,“神君下属不可能无缘无故自行下凡,或许是奉命看守,也或许另有其他要事。你说与它打斗,是否伤及了鬼车?” 夙渊心头一沉,颜惜月当时虽未苏醒,但其后也听他说到此事,不禁着急道:“怎么办,你不是把那九头鸟打得重伤逃走了吗?如果它真是天界的,那岂不是惹出大事了?” 鲲后怅然叹息:“没想到还会遇到鬼车……早知这样,我当初就不会告诉你蒙木的事了!如今伤及天界灵鸟,这便如此是好?!” 夙渊紧攥了拳,低声道:“就算当初知道会遇到天大的麻烦,我也会前往霍山。鲲后放心,若天界怪罪下来,也是由我一人承担!” 颜惜月眼里热热的,紧紧抱住腓腓,站在夙渊身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本来愉悦的心情,因为知道了九头鸟很可能是天界神鸟而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颜惜月再也没有了先前的轻快,拖着沉重的步伐出了宫门。 原先那条鲛鲨还在一边对着夙渊翻白眼,夙渊根本没有搭理他,带着颜惜月走下台阶。“走,带你去无涯。” 颜惜月却低着头不动,夙渊侧着看了看她,见她眼泪汪汪的,便低声道:“不要难过,或许那怪鸟根本不是神君下属,你现在着急岂非自寻烦恼?” “可如果就是的话……那该怎么办?”她惶恐不安地抓住夙渊,“祝融神君会派人来抓你吗?” “不会的。”他好言相劝,颜惜月却始终郁郁寡欢,可站在琉焰宫门前也不是办法,最后还是只得跟着他去了无涯。 无涯依旧沉寂清冷,一个个白色的砗磲静静躺在深深海底,偶尔才有鱼儿缓缓游去。 夙渊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了那个死去的砗磲壳前,“还记得这吗?之前你神志不清时,曾经睡在里面。” 颜惜月抬起眼看了看,隐约有点印象。她抱着腓腓小心地坐了进去,砗磲壳晃动了一下,她竟一下子跌倒在里面。 夙渊叹道:“就睡在里面吧,你也累了。” 于是她很不好意思地躺在了砗磲壳里,夙渊则坐在外面,看着她。 腓腓趴在颜惜月身上,她慢慢抚摸着它的长毛,一下一下的,心事重重。忽而小声道:“我觉得自己很没有用……” 他一怔:“为何这样说?” “自从遇到你以后,似乎什么忙都没帮上,每一次,都是你来救我……”她越说越难过,声音也喑哑了,“如果你打伤的真是神君坐骑,因此受到责罚,那我……就更是罪魁祸首。” 他沉默片刻,道:“罪魁祸首怎会是你?如果不是阴后想要夺舍,你也不会受伤。” 她却还是伤心,腓腓仰起头诧异地问:“主人?为什么不高兴?这里不好玩?” “不是……”颜惜月望着苍凉的四周,想到夙渊在之前的三百年中始终独自守在这儿,以后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危机,不由得落了眼泪。 夙渊愣了愣,将她的手攥在掌心。腓腓直起身子,两只前爪抱住了她。夙渊这次见了,倒没有生气,反而道:“以后你就带着它吧,也有个伴。” 她听了此话,不由心头酸涩,泪汪汪地道:“那你呢?” “我……”他似是思虑极多,没有立即说下去。颜惜月看看他,难过道:“你不陪我了吗?” 他又想起了先前穆纹长老说起的话,想起了即将结束千年坐骑生涯的兄长……可是他不忍心就此离去,如果真的去了天界,待等千年后重获自由,颜惜月……这个人,这个名字,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弯腰抱了抱她。她的长发在海水中轻拂,贴近他的脸颊。 “我,也想陪着你。”他低声说。 颜惜月用水漉漉的眼睛望着他,牵了牵他的手,小声道:“你来。” “嗯?” 她害羞地往砗磲壳里侧挪了挪,留出了一些空间。夙渊微微一愣,随后静悄悄地也躺了进去。圆圆的砗磲壳摇晃了几下,四周浮起透明的泡泡。她抱着腓腓往他怀里靠了靠,红着脸不敢说话。 夙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托起颜惜月下颔,吮了她的唇。 那亲吻很是青涩生疏,却又极具侵略,让她在紧张之中无处可躲,也不愿再躲。两个人睡在砗磲壳里,空间格外狭小,她便紧紧钻在他怀中,仰起脸承受他的吻。 那胶着缠绵的亲密无间,是静默无声的火花,在海洋之中乍然盛放。 唇舌之间的捕捉与亲昵,让她忘记了所有的忧虑,恨不能化身为深蓝海水,永久沉溺在他身畔,不再散去。 夙渊抱起她,颜惜月便伏在了他身上,腓腓又惊又怒地竖起大耳朵,却被她放到了砗磲壳外面。它跳了几下进不去,两只前爪搭在砗磲壳边缘,急得嗷嗷叫唤。 忽而轻轻一晃,那半开的上半部分外壳徐徐落下,整个白色砗磲覆合了起来,只留下小小缝隙。 “……关起来了?!” “别怕,有我。” 作者有话要说:  海里游玩好开森!游来……游去……(~ ̄▽ ̄)~~(~ ̄▽ ̄)~ 马上就要开学,我也要忙碌起来了!最近感觉流量下降,是去学校了吗?呜呜~   ☆、第53章 静水流深,寂然无垠。 她躺在夙渊怀里,却还睁着眼睛。 “闷吗?”他说着,便抬起手,轻轻打开了砗磲壳。可怜的腓腓还守在外面,垂着脑袋随着海水微微摇晃,好像是睡着了。 颜惜月不由微微一笑,想去摸一下,却又怕吵醒了它。 这时远处的珊瑚丛后有东西一跳一跳地往此处游,刚一靠近,又急急忙忙地躲了开去。颜惜月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夙渊瞥了一眼,无奈道:“就是上次那个海马。” “小海马?”颜惜月才一动,打瞌睡的腓腓忽然醒了过来,一眼望到那个躲在珊瑚后的海马,惊奇之余便游了过去。小海马未曾见过这种毛茸茸的东西,吓得赶紧逃到砗磲壳前,“夙渊夙渊!这又是你带来的?” “它不会吃你。”夙渊沉着脸坐起来,“你又鬼鬼祟祟过来做什么?” 海马扭扭捏捏不肯说,夙渊知道必定又是听说他带回了颜惜月,就过来看热闹,便也没再追问。倒是颜惜月伸出手指碰了碰海马肚子,“我怎么好像见过你?” 海马愣了愣,“对啊,前不久才见过,就在凤凰螺那边。” 颜惜月撑着下颔想了许久,总算想到了那日的场景,不禁道:“我记起来了!你告诉我夙渊眼睛变绿的原因!” 小海马摇摇尾巴,赶紧离夙渊远了点,点头哈腰道:“是啊是啊。看起来,夙渊还真是成熟了……” 夙渊瞪他一眼,小海马不敢再多话,晃晃悠悠地朝着远处游走了。腓腓追着它奔向珊瑚树,颜惜月望着那背影,隐隐约约想起了当日海马说过的话,便抬头问道:“我记得它好像说过……你的祖先是应龙?曾经也是天界神祇的得力干将?” 夙渊默默地点点头,道:“是,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龙五百年为角龙,千年方才成为应龙。我的祖先便是历经数千年才修成正果,曾呼风唤雨,帮助黄帝讨伐蚩尤,又助大禹治水。” “那为什么后来被罚?”颜惜月惊讶道。 “它生性洒脱不羁,后来却被天神收服,送给了黄帝作为坐骑,从此失去自由,四处奔波效力。与他同为上古四大神龙之一的冰夷则是混沌中自然孕育而成的神兽,享受着人间香火,自在悠闲。”夙渊顿了顿,神情有些不自然,“祖先对冰夷不满,便去昆仑山冰川与之大战,据说足足斗了一天一夜,其间引起狂风暴雨,冰川崩塌。祖先虽能呼风唤雨,奈何冰夷天生不怕水,反将它冰冻了起来。其后它虽然冲破冰封,回到天庭,却因擅自斗狠而被关押。” 他微微蹙起眉间,又道:“天帝说他野性未除,不服管教,又怕其后代也像他这样,于是立下规矩,应龙子孙都要在天界服役千年,等到消除戾气之后,才可自寻出路。” 颜惜月瞠目:“那,那你也要去?以前你说过的,找到幽霞后就要回到天神身边,就是这个意思?” “是……”他定定地看着颜惜月,眼神沉寂,“我本来不想对你说。你那次问我家人的事情,我就怕说出来之后让你难过,但如今讲到了,我也不想再欺瞒。” “家人?”她愣愣地问道,“你不是说,还有个哥哥吗?” “他比我年长不少,我才刚刚生下来,他就被禺疆大神选为坐骑去了天界。”夙渊落寞道,“我也没有见过我那所谓的父母,我们这一族,既没有固定的伴侣,也不会照顾生下的幼龙。我孵化出来之后,就被送到了北溟,寄养在鲲后这里。除了后来看守凤凰螺,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 “那你难道就要去天界了吗?”颜惜月望着他,只觉天昏地暗,顿时惶恐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之前答应过,要陪着你的。”他勉强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发间流苏,“我会向上神请求,再宽容我一些时间……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或许在他们眼里,不过是多等了一些时候,可是对于你我而言,却可以去很多地方。” 他虽是这样说着,可颜惜月心间还是沉重。她默默地倚在夙渊身上,过了片刻,才道:“夙渊,你们龙族可以活多少年?” 他怔了一下,“约莫七八千年吧,长的可有万年……为何问这个?” 她越发难过,抱着他不说话。 夙渊哄着她:“你不是在修仙吗?我以前就跟你说过,专注一些,或许就能修成真仙,那时候就可以永生不老。” “我这么蠢笨,怎么可能修成真仙?连我师尊都还得度过天劫才可能成为仙人!”她沮丧无比,睁着黑黑的眼睛望着他的容颜,“你只可以陪我一段时间吗?等你去了天界,我就要独自回到洞宫山了……直到我死……” 她还待往下说,却被夙渊喝止。“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那你陪着我,一直到死?” 夙渊无奈至极,揪过她的手,“为何总是提这个?” “生老病死,人间常态啊。”她闷闷不乐地坐在砗磲壳里,远处的腓腓独自玩得无趣了,便游回来浮在她身边,做出各种好玩的姿态。可是她一点笑意都没有。 夙渊的情绪也低落了下去,“我有些后悔了。” “后悔什么?” “本来不想告诉你,去天界充当坐骑的事情。” 她扬起眉,狠狠晃着他,“你要是不说清楚,到时候忽然不见了,我岂不是更加伤心?!” “我……就是怕这样,所以刚才说了。可是又让你心神不定的……” 颜惜月见他神色寂然,便强打起精神,挺直了身子,道:“你不必后悔什么,我迟早是要清楚这一切的,现在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好。”她稍稍停顿,又努力装出认真的模样,“我会好好修炼,等你一千年之后回来,也许还能见到我……” 她语气坚强,可眼里却不受控制地蒙上了雾气,只是在深海之中看不分明,只隐隐有些光亮。 夙渊知道她不过是在故作镇定安慰自己,却也没法再说什么,只能将她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然后默默地低下头,心里想着许多事。 * 两人正静默无言,却听腓腓嗷嗷叫了几声,夙渊抬头一看,只见腓腓望着远处的珊瑚树,而之前逃走的海马正飞快地朝这边游来。 他心情烦躁,便叱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岂料那海马惊慌失措地喊道:“大事不好!夙渊,天界来人找你,气势汹汹的已经去了鲲后宫中!” 夙渊一惊,颜惜月更是慌乱,一下子站了起来:“怎么回事?难道现在就要抓你去天界当坐骑了?” 他强自镇定地问海马:“来的是什么人,你可知道?” 海马道:“没见过,可看上去横眉竖目的,很是生气的样子!” 正说话间,远处海波涌动,身披铠甲的鲛鲨领着一大队士兵飞速而来,海马吓得躲到一边,腓腓更是毛都竖了起来。 “夙渊,鲲后有令,上界使者来到,叫你速去琉焰宫!” 鲛鲨恶狠狠地下令,手下武士将夙渊围在中间,似是生怕他会反抗。颜惜月紧紧攥着他的手,急促地道:“夙渊,不要去!” 鲛鲨怒道:“神使已到,哪里容得你这个凡人阻拦?” “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夙渊冷静地握了握颜惜月的手掌,抽身便要离去。颜惜月却死拽着他不肯放,鲛鲨持着长矛上前呵斥,她竟大声道:“我也要去!” “琉焰宫岂是你可以随意进入的地方?再说有上界神使到来,怎能让你进去大呼小叫?”鲛鲨说着,便要将颜惜月与夙渊隔开,夙渊见颜惜月急得脸都发白,便对那鲛鲨冷冷道:“让她随我去,不然的话,仅凭你这些手下,只怕根本拦不住我!” 鲛鲨又气又恼,可看看夙渊那含着森森杀气的眉眼,他也知道自己与手下不是其对手,只得哼了一声,抬起长矛道:“到时候她若是触怒了神使,那可就是你们自找苦吃了!” 夙渊并不理会,牵着颜惜月的手在众多武士之中朝前而去。 腓腓急得追上,却被鲛鲨那凶神恶煞的模样又吓得后退,孤苦无依地跟在后面。 * 这一程,颜惜月走得惊心动魄,神魂不安。 身边的夙渊还是冷静沉默,她几次抬头望去,想要与他说些什么,却又因周围都是武士,终究是没能开口。 只是那牵着的手,尽是冰冷。 大片大片的红珊瑚艳丽如火,银色的发光鱼儿成群结队地游来,恢弘的琉焰宫已近在眼前。玉石台阶两侧诸多武士伫立,看那阵势果然与平日不同,还未等他们走到宫门口,早已有侍卫进去通报。没过多久,紧闭的宫门便依次打开,夙渊进了琉焰宫,颜惜月被鲛鲨止住,只能静悄悄留在门口。 绯红的纱幔层层卷起,华服盛装的鲲后望到了夙渊,眼神之中有几分忧虑。在她身侧,则站着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男子,峨冠博带,面容肃穆。其后有众多金甲武士,威风凛凛,不容小觑。 “夙渊,这是天界角宿星君,还不速来拜见?”鲲后抬手,向那男子一指。夙渊屈身要拜,角宿星君已皱着眉头道:“繁文缛节就免了,本星君事务繁忙,不想在此耽搁时间。听说你就是瀚音的弟弟,近日内本该去禺疆上神那里接替你的兄长,却为何违背承诺,还去霍山将祝融神君属下的鬼车打得重伤?” 夙渊道:“本来是要前往天界拜见上神,可正好我的朋友魂魄受损,急需蒙木灵气救治,不料在霍山遇到阻碍,当时确实是不知九头鸟就是祝融神君手下的鬼车……” “鬼车乃是上古神鸟,你祖先也是神龙之一,现在你居然说不知道九头鸟的来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确实不知,也是回来后对鲲后说起,才知道可能闯下大祸。”夙渊还待解释,那星君已冷冷望着鲲后,道:“那就是鲲后管教无力,竟让他到处惹事了?” 鲲后语塞,夙渊已上前一步:“星君,此事与鲲后完全无关,我自会去天界向上神请罪。” “既然如此,那就跟我走一趟!祝融神君正在天界等着你!”角宿星君一扬眉梢,便要带着夙渊离去。 站在门边的颜惜月此前还一直提醒自己千万要沉着冷静,不料一看到夙渊要被带走,所有的预设尽数崩塌,竟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展开双臂拦住他,悲声道:“这事因我而起,我跟你去天界!” 角宿星君一惊,夙渊低声急道:“不要胡闹,天界怎可以乱闯?你在这里好好等着就是!” “我怎么能安心留在这里?!”颜惜月拼命忍着眼泪,“你去了之后,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角宿星君怒叱:“竟敢阻挡本星君拿人?鲲后,这也是你北溟的部属吗?” 鲲后道:“并非北溟部属,而是夙渊的朋友……她也是一时情急,请星君休要责备!” 颜惜月却道:“夙渊是为了救我才去寻找蒙木,如果上神要责备,理应从我开始查问。倘若星君只把夙渊带走,到时候上神问起事情的原委,又如何能证明夙渊所说的都是事实?” “你……”角宿星君浓眉扬起,但思虑之下又强压怒火,“既然这样,你与夙渊就都随我去,等待神君发落!”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武士便齐涌而上,将夙渊与颜惜月押出宫门。北溟众人皆面面相觑,鲲后沉默不言,其他人更不敢造次。 夙渊自是不愿颜惜月与他一同冒险前往天界,可见她神色冷峻,也没法强行将她留下。 角宿星君才出琉焰宫,宽大袍袖一扬,金色绳索将两人牢牢捆住。原本宁静的海水顿起波澜,转瞬间星光闪动,这一行人便从宫门前没了踪影。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今天开始忙了,留言都看到了,谢谢大家,但没时间回复。~~~~(>_<)~~~~ 感谢 飞飞女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0 21:24:52 三五一打虎呀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0 23:48:24 夜阑晗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1 03:39:53 范有鱼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1 20:46:26 十三月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1 21:25:30 子婴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8-31 22:39:51 aya1989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1 00:19:17 十三月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1 12:02:52 茄汁鳕鱼圈~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1 12:09:32 YIHUI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1 19:05:54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不过是一刹那的时间,他们就从北溟深海入了云间。渺渺白云如烟似纱,千里长风凌越而来,直让颜惜月茫然不知自己究竟去往何处。身边尽是金甲武士,角宿星君则在当先驾云而行,众人皆肃穆凝重,一路上没有半点声音。 她望向夙渊,恰好他也侧脸看来,两人目光交接之时,却也只能彼此沉默。 可就在此时,她却觉得裙角之处微微簌动,低头一看,吓了一跳。 白绒绒的小爪子扒着她的长裙,两只长长的耳朵正从裙内钻出。 竟然是腓腓不知何时钻入了裙里,偷偷跟着升上了云间! 颜惜月正在惊愕,一旁的金甲武士察觉到了动静,迅疾转回头来。颜惜月急忙想将腓腓藏起却已太迟,那武士怒叱一声:“何方来的妖物!”话音刚落,竟用银枪挑起腓腓,就要往云层下抛去。 可怜的腓腓尖叫着抱住枪尖,浑身抖个不停,两只耳朵更是惊得竖立起来。颜惜月急得大叫,一把按住武士的手臂:“你这样不是要将它摔死?!它又不是猛兽,只是跟着我习惯了才不舍得离开!” 武士怒目相对,角宿星君亦回头责问,夙渊寒声道:“这是上古神兽腓腓,不可轻易杀害。” 正在此时,前方祥云朵朵,隐现金光,更有白鹤翩然飞来,绕着众人发出叫声。 角宿星君拂袖道:“也罢,祝融神君就在不远处了,你们自去向他解释。” 说话间,如烟似纱的云霭渐渐散开,碧空幽然,宫阙巍巍,赤金琉璃层层铺就,白玉长阶直达云端。 * 角宿星君在前引路,众金甲武士将夙渊与颜惜月押入了宫阙。沿着玉阶径直入内,但见亭台楼阁华丽异常,四周尽是颜惜月从未见过的琪花瑶草,只是她此时无心多看,惴惴不安间便已被带到了一处高台之下。 上有宽袍大袖的老者闭目养神,须发皆赤,嘴角下垂,看上去便是一副凶狠模样。角宿星君上前拜见,那老者才抬起眼皮扫视下方。见了夙渊,便道:“你就是留在北溟的应龙后代?” 夙渊低首称是,祝融神君冷笑数声,不多时在他身后便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怪鸟。正是夙渊当时在霍山天坑遇到的鬼车,只是它其中的一个头颅已被龙珠击飞,如今只剩光秃秃的脖子竖立,显得格外狰狞。 这怪鸟在空中不断盘旋,见了夙渊,便发出凄厉的叫声。 “本是罪龙之后,居然还不潜心修行,跑到霍山盗取蒙木,将我座下的鬼车打成这样!”祝融神君声色俱厉,赤红的眉毛往上一抬,目光如剑一般朝着夙渊刺来。 夙渊道:“上神有所误解,我去霍山只是为了救人,并非要盗取蒙木……” 他话还未说完,祝融神君已叱道:“你可知蒙木乃是天界神物,正因其灵气充溢,近些年来不时招致凡间妖物觊觎。我受女娲所托,派遣鬼车在霍山看守蒙木,你却不问青红皂白就出手袭击,难道只因救人就可以肆意妄为?!应龙的暴戾性情,到你这儿却是一点都没有消除!” 颜惜月见祝融发怒,连忙道:“神君,夙渊都是为了救我才急着赶走了鬼车,您若是生气,就唯我是问!” “区区凡人竟敢在此喧哗?!”祝融神君冷冷一瞥,忽见蹲在她裙角的腓腓,不由长眉一蹙,“此物怎会跟在你身边?!” 颜惜月一愣,看看腓腓:“这是夙渊在去霍山的途中遇到的……” “此乃上古神兽,竟被你们盗抢而来!”祝融打断了颜惜月的话语,怒冲冲站起身来,角宿星君见状,连忙下令手下将腓腓从颜惜月身边带走。腓腓嗷嗷直叫,抱住颜惜月脚踝不放,她亦焦急万分:“不是我们盗抢来的,明明是腓腓自己要跟着我,神君怎能不听我说完就发怒?!” 怎奈金甲武士根本不听,两人按住颜惜月双肩,就将她猛地往后推去。夙渊见颜惜月站立不稳,不由得发怒挣扎,眼见就要将那捆仙索生生崩断。 正在此时,忽听后方有人高声喊道:“风神到访!” 夙渊惊愕回首,远处隐有雷声震响,忽而疾风呼啸,云层间黑龙探爪,微露矫健身躯。祝融神君沉下脸来,朝着云间拱手:“风神难得来访,想必是有所听闻才来我这里?” 云层间的黑龙与夙渊原身极为相似,但额间却是一道银色光鳞,背上更长有巨大双翅。它在云端徐徐盘旋,背上则有男子负手而立,青衣飒飒,宽袖飞扬,额间束着古铜色发带,余下长发随风披拂。 夙渊见了这男子,当即挣脱金甲武士的控制,下跪道:“禺疆上神……” 颜惜月多次听他提及禺疆,此时骤然见了,不由也心生敬畏。 禺疆站在黑龙背上扫视了夙渊一眼,“既已成年,为何久久不来天庭替换瀚音?反倒在外惹是生非,竟还打伤了鬼车!” 夙渊在禺疆面前低头不语,祝融神君正待开口,禺疆却已道:“神君还请息怒,夙渊虽不在我身边,但此事也是我管教无方。若是鬼车的身子无法修复,我必定要夙渊自行谢罪。” 鬼车在祝融身后连连扑打翅膀,祝融面有不甘,向禺疆冷冷道:“昔日天帝将应龙后代交于风神,要风神对其好生驯化,以消减戾气。看来夙渊在外缺少管教,还是瀚音跟随于风神身边,倒是颇为驯服。” 云间的双翅黑龙低旋不已,意态果然十分驯服,禺疆颔首:“此次之事,也怪他常年留在北溟无涯,太过孤陋寡闻,否则怎会不认识火神座下的鬼车?这才引来了无端争斗。”他顿了顿,又道,“不知火神可有方法使得鬼车复原,若是不行,我这里倒有天帝以前赐予的圣药,说不定有再造之效……” 这火神祝融与风神禺疆虽都是上界神祇,但一个管辖南方,一个管辖北方,祝融性急,禺疆洒脱,本就谈不到一起去。禺疆说了此话,听来似是好意,可祝融心中却大为不悦,当即面无表情地拱手道:“风神好意我心领了,既然是天帝赐予你的丹药,怎可用在鬼车身上?我自有办法使其复原,风神就不必担忧了。” 禺疆道:“既然火神如此说了,那想必已是成竹在胸。夙渊乃是我的属下,我这就将他带走训导,就不再打搅了。” 祝融却横眉撇唇:“风神说得倒是轻巧,来此一趟便要将犯事的恶龙带走!也罢也罢,毕竟天帝将他交与你驯服,我无从插手管教!但这次我放了他,若是下次他再有莽撞恶行,风神是不是还要一味偏袒维护?” 禺疆神色怫然:“我自会驯服此龙,以后若他还闯出祸端,我绝不会再多说半句。” 话已至此,祝融也无法强行将夙渊扣留,只得冷声送客,看着禺疆站在黑龙之上,带着夙渊与颜惜月逐渐远去。 角宿星君也觉窝囊,等他们走了,方才向祝融道:“这恶龙如此随心所欲,想来也是仗着禺疆为他撑腰,等他到了天庭成为坐骑,不知还会不会收敛一些!若还如此放肆大胆,天庭岂非要被他祸害了?” 祝融神君转身望着受伤的鬼车,恨恨道:“我倒要看看,禺疆能否收服夙渊!倘若这恶龙再有把柄落在我手,我定然不会像此次一样轻易放过!” * 长空白云间,双翅黑龙缓缓飞行,载着禺疆等人往东北方向飞去。 禺疆虽在祝融处带回了夙渊,可离开火神府邸后一言不发,甚是沉默严肃,颜惜月怕触怒了他,故此坐在龙背上不敢吭声。 夙渊犹豫再三,还是说道:“属下在凡间闯出祸事,却让上神特意过来搭救,实在有愧。” “倘若不是我闻讯而来,你难道还要在祝融神君那里挣脱捆仙索?”禺疆并未回头,依旧站在前方,望着层层浮云。 “属下并无冒犯祝融神君的想法,只是一时心急……” “闯入霍山打伤鬼车也是这个原因?”禺疆皱眉不悦,“看来你在北溟待了那么多年,性情并未变得平和忍让。瀚音在天界已满千年,你明明知晓了,为何还拖延不来?难道在下界自由惯了,不愿充当坐骑?” 夙渊怔了怔,想要争辩却又回望了颜惜月一眼,最终隐忍低头,说道:“并不是有心拖延,只是先前惜月险些被魔界阴后夺舍,我为了救她,因此耽误了来天界的时间。” “阴后?”禺疆蹙眉,“她居然还在人间?” “是。此事说来还较为复杂,而且她现在仍在下界逃亡,不知去了何处。” “待回我居住之处再细说。”禺疆回头看了看,留意到颜惜月裙边的腓腓,不由问道,“这神兽已濒临绝迹,怎会跟在你的身边?” 颜惜月抱起腓腓,讷讷道:“我也不知道,夙渊去找蒙木的时候,在山间遇到了它,它见到我就喊主人,再也不愿离开。我看它孤苦无依,就把它带到了北溟……可是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腓腓为何要唤我作主人。不知上神可知晓原因?” 禺疆一抬手,颜惜月将腓腓递给了他。 他细细看了看,说道:“上古时期,腓腓便极为罕见。它们原是居住在霍山深谷,后来蒙木生长所吸取的灵气越来越多,各处妖魔也时常前去天坑想盗取蒙木枝叶,腓腓生性胆小,便渐渐搬离了霍山。如今在天界有两只,养在瑶池花圃之中,供天帝之女玩耍。但看体态远比这只修长,身上亦有华彩。你带来的这一只,只怕还未真正成熟。” 颜惜月诧异道:“难道只有天界才养着腓腓吗?那其余的腓腓去了哪里?” 禺疆沉吟一番,道:“我曾听天帝与其女说起,腓腓在凡间极难生存,除了被带上天庭的那一双,在青丘国也有过几只,只是不知道现在是否还有。” “青丘?”颜惜月愣了愣,禺疆将腓腓交还给她,又审度了她一下,“你的魂魄是生来就有所缺失的?” “魂魄缺失?!”颜惜月又是一惊。先前夙渊与鲲后虽都知晓,但也没跟她细说过此事,如今禺疆随意一问,倒令她茫然惊讶。 她怔怔地看着夙渊,道:“你不是已经用蒙木的灵气将我魂魄修复了吗?为什么还会有缺失?” 夙渊只得道:“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魂魄就已经是那样了。所以当扶婵强行侵入,你原本就有缺陷的魂魄更加震荡分离,才会使你神智错乱,险些丧命。” 颜惜月错愕不已:“可我,我向来不觉得自己有何异常啊!” 禺疆看了看她,并未再多解释,此时座下黑龙已展翅飞近一座云间高山。远远望去,但见峰峦叠嶂,掩映云雾之间。黑龙盘旋下落,四周飞瀑湍急,奇鸟穿行,正如幻境一般。 颜惜月跃到山巅,见禺疆带着夙渊往前方白玉砌成的拱桥而去,不由跟在了后边。禺疆却侧过脸,沉声道:“我有话要与夙渊讲,你不必跟来。” 颜惜月又是担忧又是紧张,忍不住往前再多走了一步,禺疆却立即回头,目光冷厉。夙渊低声道:“惜月,你不要再跟来,留在此地等我。” “我……”颜惜月望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头,抱着腓腓站在了原地。 双翅黑龙缓缓飞过白玉拱桥,禺疆与夙渊的身影亦随之消失于朦胧云雾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  ̄︿ ̄)   ☆、第55章 穿过拱桥之后,他们便进入了另一天地。云海无垠,流水环绕,禺疆在前方止步,夙渊亦停在了云间。 而那双翅黑龙在上方盘旋,夙渊抬头望去,见它颈下背间俱有金辔银锁,看似华丽庄严,却将其禁锢其中。黑龙长尾在空中甩过,鳞甲泛出寒光,似乎也正朝着他望来。 他自生下之后,只见过瀚音几次,且都是以真身相对。如今自己变成了人形,而瀚音却还是黑龙形态,夙渊见了,不免有些低落。 “你的兄长也与你一样,成年后便来到了天界,这千年以来他随我四处巡游,其间立下功劳无数。”禺疆负手望了望双翅黑龙,又侧身对夙渊道,“希望你到天界之后,也能改变原有的性情,才不辜负天帝的嘱托。” 夙渊攥着双手,静默无言。 禺疆不由扬眉,“怎么?看你这样子,难道还是不甘不愿?” “上神……”夙渊忽而跪在云层之中,抬头道,“属下有个非分之请,希望上神能宽限我一些时间,待等我在下界心事已了,必定返回天界充当坐骑。到那时,哪怕是两千年,三千年,乃至穷尽夙渊余生,我亦不会有何反悔。” 禺疆脸色顿沉,叱道:“我早就看出你心思活泛,并不情愿与你兄长一样来天界服役。你打伤鬼车在先,现在又怎敢向我提出要求?我纵容你一次,还不知你会在下界逍遥到何时!况且你本是负罪之身,如我允许你私自再去凡间逗留,到时候你如果惹出是非,我亦逃脱不了干系!” 夙渊急道:“我已牢记教训,再不敢胡乱出手!若上神宽限我在下界停留,我必定恪守本分,不会闯祸连累上神。阴后扶婵与飞烟还未被剿灭,他们曾入侵北溟盗取珠母,请让我去追踪他们的踪迹,以雪前耻。” 禺疆看了看他,冷冷道:“我看除了此事之外,你想方设法要留在下界,只怕还有更大的缘由吧?” “我……”夙渊低了低头,眉宇间笼上郁色,“我想在颜惜月身边,多停留一些时间。” 禺疆无奈地摇头,道:“你就没有想过,这凡人的生魂不过几十载光阴就要灭亡,与你千万年的寿命相比,岂非是白驹过隙,转眼消逝?就算你能在凡间多待了一些岁月,她很快便会衰老死亡,到那时你眼睁睁看着她在眼前失去生命,一无所获地再回到天界来,又有何快乐可言?” 夙渊闭了闭双目,随后抬头望着禺疆:“可至少我在凡间的岁月,是得到过快乐的。我在北溟独处了千年,不曾感觉到漫长的时光究竟有何意义,似乎此生唯一可等待的就是进入天界接替兄长,可服役千年之后呢?纵使重获自由,可以翱翔四海,却也只是茫然没有方向,独来独往,不知再如何度过剩余的岁月。而如今我只觉得与颜惜月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心怀欢喜无所后悔的,正因她的寿命极其短暂,我才想请上神宽限时日……上界一天,下界一年,在上神们看来不过是短暂的时间,可在凡间却可让我与她度过一生。” “你难道能看着她寿命结束而默默归来?”禺疆道,“我只怕你到时会不愿接受,再上天入地强行改命。” 夙渊低下眉睫,“我不会这样,等她此生结束,我便回归天界,任上神驱使终身。” “你现在为求我答应,自然说的动人。我历经千万年风雨,看到过听到过的事情数不胜数,怎会信你此时的承诺?”禺疆喟叹一声,抬头望向沉默徘徊的双翅黑龙,“瀚音,你说是吗?” 夙渊心头一沉,那黑龙昂起头来,发出低沉的嘶吼,束在身上的金辔玉带泠泠作响。 * 玉石拱桥边,颜惜月苦苦等待夙渊的归来,四周尽是缥缈云雾,寂静间唯有水流不绝。怀中的腓腓垂着耳朵抬起头来,见她神思不宁,便用肉呼呼的爪子揉揉她的脸。可颜惜月只摸了摸它,便还是望着空荡荡的拱桥那端。 瀑流在不断飞溅,云层四周的水好像永远不会漫溢,这周而复始的景象让人感觉时间格外漫长。她站在那里,似乎天地间只剩了她一人,放眼望去除了白云什么都看不到,这天界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那凡人苦苦修仙,为的就是永生不老,来此境地? 夙渊跟着禺疆消失的那一刻,她的心是无比揪紧的,只怕就此一望,他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 可是她要听他的话,不能由着性子胡来,更不能在他的上神面前多话。她战战兢兢地等在这儿,哪怕再寂寞,再担忧,也要等他出现,回到她的身边。 “嗷嗷,主人,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腓腓趴在她心口哼哼。 她低头抚摸了它一下,小声道:“很快的,夙渊很快就会回来了。” “回来之后我们还回海里吗?” 颜惜月想了想,揉着它的爪子道:“夙渊想回的话就回啊,不想回的话,我们也可以去别的地方玩耍……到时候带着你和莲华,一起看好看的风景,吃好吃的东西,你说好吗?” “嗷嗷,腓腓喜欢。”它高兴地乱晃耳朵,可颜惜月的脸上笑容却勉强。 忽而风声流转,云间的水珠飘飞到了她的脸颊上。颜惜月抬头,竟见那玉石拱桥上有人缓缓走来。 “夙渊!”她惊喜万分,抱着腓腓奔到他身前,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夙渊微微低头看着她,问道:“你一直在这里等着,不害怕吗?” 她用力摇头,脸上满是欢喜:“腓腓陪着我,我想着你很快会回来,就不害怕了!” 夙渊抬起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我要是不出现了,你怎么办?” 颜惜月怔了怔,抱紧腓腓,低声道:“那我也在这里等,我相信你一定会来找我的。”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趁着她没有注意之际,将她抱在了怀里。颜惜月听着他沉沉的心跳,小声道:“禺疆上神跟你说什么了?是责备你吗?还是……要你留在天界不得离开?” “是说起了此事,但我向他求情了。” 颜惜月讶然抬头:“那他答应不把你留下了?” 他略一沉吟,点了点头。 “真的吗?你可以与我一起回去?”颜惜月高兴得几乎要叫出声来,抓住他的手臂直晃。 夙渊唇角微扬,看着她道:“嗯,我与你一同回去。” 她抱着腓腓扑到他怀里,眼里满是喜悦的星光。 “那么禺疆上神呢?我要去感谢他一下。”颜惜月在欣喜之中,还不忘问他。 “不用了,他已经离开……等以后,我会替你感谢的。”夙渊却并没有像她那样狂喜,只是温和地牵着她的手,将她领着走向云端。 * 他再度化为飞龙,载着颜惜月在天庭四周遨游。 不知何时天色已黑,穿过云层之后,漫天寒星就在触手可及之处璀璨闪烁。颜惜月惊讶地抬起手,指着不远处那绵长无垠的星群,“那是银河吗?夙渊。” “嗯。”他摆动长尾朝着那个方向飞去。 浩瀚银河远望如奔腾的河流,卷起灰白烟云,横跨于整片夜空。腓腓兴奋地直起耳朵,爪子在风中乱挥。颜惜月将它紧紧抱住,无数星云在身边飘浮。随着夙渊与银河的距离越来越近,她才恍然发现,原来那看似激流的银河,竟是数不清的星莹铺洒在深蓝夜幕,一粒粒一颗颗,像是上天神祇无意打翻了珠宝,便洒落了无穷无尽的晶莹,浮荡在这茫茫天空。 星辰汇成的大海,承托着她遨游于苍茫之间。 前方弯月如钩,静静沉睡在星光中,夙渊带着她在风中回旋,与月亮近在咫尺。 腓腓张大了小嘴,嗷嗷叫唤,颜惜月将下颔抵在它毛茸茸的头顶,问夙渊:“月亮里有嫦娥吗?” “应该有。”他慢慢飞过云层,甩了甩长须,“但我没有见过。” “神仙们总是待在天界不寂寞吗?我刚才站在那儿,就觉得很无趣啊……” “他们也可以四处游历,不会一直留在同一个地方。” 颜惜月伏在他身上,小声道:“那我们回去之后,还是留在北溟吗?” “你想去哪里,我就一起去。” 他温和地说着,忽而加快了速度,穿越浩瀚银河,朝着北方遥遥而去。 * 海浪翻涌,白鸥飞翔,夙渊带着颜惜月又回到了北溟。 珊瑚丛依旧艳丽,彩色鱼儿也依旧自由穿梭,可是颜惜月却觉海水更加寒冷。夙渊还未游到琉焰宫,就听斜侧传来惊奇的声音:“咦,这是夙渊?!” 他朝那边望去,一只海龟从珊瑚树后游来,在他身边转了一圈,好似十分惊讶。 夙渊闷闷应了一声,这时又有金黄色的海马快速追来,叫道:“夙渊,夙渊!你去了那么久,我们都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颜惜月见了这海马竟是一愣,它那说话的语气跟之前认识的小海马一模一样,可是身形却大了不少。“你,你是那个跟我说过话的小海马?怎么一下子长大了?” 海马卷起尾巴,道:“什么一下子?你们被星君带走已经快两个月了!” 颜惜月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与夙渊在天界虽然没有停留许久,但对于凡间而言,时间却已过得飞快。 想来还好没被祝融神君扣押下来,否则等到他们回到凡间,岂不是已经过了很多年? 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夙渊已朝着琉焰宫方向游去。 到了琉焰宫门前,那带兵把守的鲛鲨见了他们亦是颇为意外。夙渊让颜惜月留在宫门外,自己进去再次拜见鲲后,向她说明了在祝融与禺疆处所经历之事。 鲲后听罢,只蹙眉问道:“禺疆大神可曾知晓幽霞……” “我并未说出幽霞的事情,只说是飞烟驱使众妖前来攻打北溟,鲲后还请放心。” 鲲后这才颔首,因问道:“对于魔界余孽,上神是否会派人收服?” 夙渊微一静默,道:“我向上神请命,愿意追踪阴后和飞烟,一定要将他们诛灭。” “哦?那你是要在诛灭他们之后,再返回天界接替瀚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鲲后却看出他神情有异,不禁问道:“夙渊,难道你不想为北溟、为幽霞报仇?我怎么看你还是心事重重,似乎并不甘愿的样子?” 夙渊抬起眼眸,看了看鲲后,低声道:“以天界计时而言,禺疆上神最终只答应给我三天时间……” “三天?”鲲后讶然扬眉,转念一想,又道,“但在人间,也已经有三年了。我会派出手下尽力打听,一有讯息便来通知于你,到时候联手剿灭魔界余孽,你也算洗雪了前耻。” 夙渊却还是黯然,鲲后想了想,便道:“你郁郁寡欢,是因为三年之后,无论是否找得到阴后与飞烟,都必须回到天界服役?” “我……”他似是有许多话藏在心里,最终还是没有讲出。鲲后见状,也不想过多盘问,挥手示意他先暂时退下。 夙渊转身离去,可才走了一步,又回头道:“关于那三天之事,请鲲后不要对其他人说起……尤其是……颜惜月。” 鲲后了然点头,他这才深深呼吸了一下,走出了宫殿。 颜惜月在宫门前的石阶上坐着,看到他出来了,便迎上前去。 “夙渊,你已跟鲲后说好了吗?”她微笑着问道。 他点头:“是,你有没有想好去哪里?” 颜惜月犹豫了一下,讷讷道:“我……我想回一次玉京宫,你答应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只给三天时间……   ☆、第56章 夙渊微微一愣,“怎么想到要回玉京宫?” 她慢慢走下石阶,道:“我没想到去了天界一会儿,地上就已经又过了一个多月……算起来我下山也已经不少时间,其他试炼的师兄弟们应该都差不多回转了。我得回山向师尊师伯禀告这些日子的经历,将之前收服的妖怪元神交与他们。还有……” 她抬头看着夙渊,眼神里含着几分忧虑,“禺疆上神也说了,我的魂魄竟是缺失的,虽然现在用蒙木的灵气暂时修复了,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或许只有师尊才能解答这个疑惑。” 她说到此,停下脚步,问道:“你说呢?夙渊。” 他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既然你有此想法,那就先回玉京宫吧。” “你不陪我一起去?”颜惜月扬起脸问。 “……我可以去吗?”他低着眉睫,看上去有些怅惘。 颜惜月忙道:“至少路上可以一起啊。你怎么闷闷不乐的?我只是回去问问师尊,又不是再也不出来了。” 夙渊怕她看出端倪,便又笑了笑,道:“没有闷闷不乐,我在想着你说的魂魄之事。” 颜惜月见四下无人,偷偷勾住他的手指,“你不用为我担心,师尊既然当初能将我救活,一定不会再让我出事。” “好。”他顿了顿,说道,“等你的事情问清楚之后,我还得探寻阴后下落,这也是上神交与我的任务。” 颜惜月道:“那是自然,决不能就此放过她。” 说话间,远处游来了海马与海龟,朝着夙渊道:“夙渊,你这次回来了,是不是不再离开?” 夙渊摇了摇头:“我等会儿就要出海。” “啊?那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他望了望身边的颜惜月,淡淡道:“或许很快,或许很久吧。” * 离开北溟之前,夙渊带着颜惜月去了无涯最清冷的地方。 凤凰螺还是静静地睡在礁石之间,粉色的幽光在海水中荡漾。他看了片刻,对颜惜月道:“你之前神志不清的时候,曾到过这里。我怕你忘记了,就再带你来一次。” 颜惜月隐约有些印象,此时再望着那远处的凤凰螺,想起夙渊曾独自在此守护了三百多年,不由垂下眼帘。“那个时候,你会觉得孤独吗?” “习惯了……”他站在那株最大的珊瑚树下,说道,“我时常盘睡在这里,除了幽霞和那对比目鱼之外,几乎没人会来。无趣的时候,就闭着眼睛睡觉,醒来后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 颜惜月心里有些难过,“那我以后陪你说话,不让你总是犯困睡觉。” “一直说吗?” “你喜欢听的时候我就说,不喜欢听的时候,嗯,我们就一起发呆。”颜惜月自己笑了起来,拉着他的手,慢慢游向砗磲阵。 巨大的砗磲们静静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空壳。只是大概由于海水的冲击,上半部分的壳盖了下来,只露出一条窄窄的缝隙。颜惜月向上推着沉重的壳子,夙渊伸手帮忙,一下子就将砗磲壳重新打开了。 “你一直记得这里?”他侧过脸问她。 颜惜月点点头:“这是无涯最美的地方。” “凤凰螺那里不美吗?” 她蹙了蹙眉,“也很好看,但我一想到你为了守护它,什么地方都去不了,就觉得还是这里更好。” 她说着,坐在了砗磲壳里,伸出手来。 夙渊便也和她一起并肩坐着,任由砗磲壳在海水中摇摇晃晃。颜惜月摸摸纯白的砗磲壳顶子,笑盈盈道:“夙渊,这是我们的家,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不禁笑了笑:“可这儿什么都没有。” “有你,有我,有砗磲壳做的屋子,就是我们的家。” 她抱抱夙渊,他将她抱到腿上坐着,“那等我们再回北溟的时候,将这个屋子装扮得更好一些,行吗?” “好,去采些珍珠来,当做明灯。”颜惜月扬起脸,他便趁势亲了她,长长久久的,不肯停息。 * 虽是不舍,但他们还是离开了北溟。夙渊带着颜惜月浮上海面时,寒风呼啸,天色昏暗,不多时,竟飘飘扬扬下起雪来。颜惜月瑟缩在他身边,道:“真的已经是冬天了……” 夙渊见天气恶劣,便想要重新化为龙形,带她尽快离开此地,赶往洞宫山。可颜惜月却难得的反对起来。 “为何不要?那样飞得快些。”夙渊甚是不解。 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他又问了一次,颜惜月才忸怩道:“总是骑着你,怕你累了。” “……那要怎么办?难道走回洞宫山?” 颜惜月眨了眨眼,“不是可以御剑飞行吗?” 夙渊无奈,“那样比我变成龙形会飞得慢一些。” “没有关系啊,我又不是急着赶时间。”她划着双臂,在海水里轻轻漂游。 夙渊看看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海浪卷来,他牵着颜惜月的手升上雪花漫飞的半空,背后一把光剑徐徐展开金芒,落在了碧蓝海水间。 “站好了吗?”夙渊回头问道。 她揽住他的腰间,让腓腓趴在了自己肩头。“好了。” 于是海面上的光剑倏然向前,劈波斩浪,徐徐升空。 金色流光在无垠无极的北溟洒下万千星辉,随着巨浪再次翻涌,与雪花一样没入海面,很快消逝无踪。 * 在空中御剑而行,两人免不了离得极近,趴在颜惜月肩上的腓腓总是扭过脸去,一脸气呼呼的样子。夙渊见它居然还发起小脾气,忍不住道:“凡事要讲先来后到,你才与她相认了多久,怎就对我怀着敌意了?” 腓腓却挥动小爪子,朝着夙渊示威。 颜惜月急忙将它按下头去,夙渊回过头瞪它:“再这样放肆,小心将你抛下去摔死。” 腓腓抬起爪子捂住眼睛,嗷地一声躲进了颜惜月怀里。 夙渊有些怨愤地望着颜惜月,道:“这小东西你要一直带着吗?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就这样缠着你不放了,甚是无赖。” “可把它扔了也不行啊,不是说腓腓本就十分罕见了吗?再说它天性胆小,要是被什么妖魔鬼怪抓走了,岂不是如同羊入虎口?” 夙渊看着故作可怜的腓腓,不禁冷哂:“都敢咬我了,还天性胆小!” “嗷呜,主人是腓腓的主人!不要来抢!”它钻出脑袋,朝着他竖起耳朵示威。夙渊气恼无比,可在空中御剑,又不能转身将它从颜惜月怀里揪出,只能隐忍不发。 * 这一路上,腓腓始终与夙渊争风吃醋,偏偏颜惜月怜爱它长得乖巧,不舍得打骂教训。夙渊对此也是毫无办法,倒是沉睡了数日的七盏莲华在快到洞宫山的时候又苏醒过来,看到腓腓还在颜惜月身上趴着,不禁叫道:“怎么还在?” 夙渊瞥了一眼,道:“赶都赶不走了。” 莲华在空中一顿,又叫:“你也还在?!” “……”夙渊无语,颜惜月将它往下按了按,“为什么夙渊不可以在了?” 莲华哼了一声,转到她耳畔:“带他回山?!” 颜惜月有些尴尬,夙渊好似没有听到一样,头也没回。她只好低声对莲华道:“等会再说。” 此时前方云雾缥缈,影影绰绰显出群山连绵的剪影。虽然时已寒冬,但闽地毕竟不像北溟那样漫天飞雪,苍翠金黄覆压山岭,浩浩荡荡挥洒出斑斓壮阔之景。 夙渊控制着光剑放缓了速度,奇峰怪岩、竹海松林交错而过,远处又有碧波澄清,深谷幽潭潋滟生光。 而在那高山之巅,层层青台筑起恢弘宫观,飞檐斗角,古拙庄严。山风徐来,吹响千串铜铃,那铃声渺渺无穷,在连绵不绝的洞宫山诸峰间震荡萦回,许久不散。 “夙渊。”颜惜月拉了拉他的手,他才回头问:“怎么了?要下去吗?” 她点点头,却又摇摇头,思忖了一下,才道:“你不要飞得太低,我怕被下面的人看到。” 他默然,颜惜月忙又道:“我先去见过师尊,跟他说清楚经历之后,再带你进玉京宫,好吗?” “……好。” 夙渊只应了一声,朝四周眺望了一番,便让光剑缓缓飞临至一座荒僻的小山丘之上,“附近应该没什么人,你从这儿走吧。” 颜惜月在他背上倚靠了一下,方才跃下光剑,却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站在那儿抬头望着他。夙渊踏着光剑在半空中微微沉浮,对面高山的阴影笼罩下来,使得一身黑衣的他看上去有些清冷。 “你在这儿等我。”颜惜月背着双手小声道,“我很快就回来。” “嗯。” “夙渊你是不高兴吗?看上去闷闷的。” “没有的事,你快些回去吧。” “那你要小心,不要被我那些师兄弟们发现。”颜惜月顿了顿,道,“他们有的人很霸道,如果看出你不是人类,肯定会不客气的。” 他有几分无奈,抬起手,笼上淡淡金影。“我等会将自己隐身总可以了吧?” 她这才放心,刚想举步离去,腓腓却抱住了她的脚踝。颜惜月低头道:“你也不要跟着,在这儿陪着夙渊,我等会儿来接你们。” 腓腓撒娇似的不肯松开,颜惜月却难得地沉着脸:“不准这样!夙渊都在这等,你怎么不听话?” 腓腓呜呜了几声,垂下长耳朵不甘不愿地往后退去,蹲在了石头边上。 颜惜月这才朝着夙渊挥了挥手,独自往山下而去。 * 颜惜月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许久,前方高崖耸峙,怪石各异。或如穿云宝剑直刺云霄,或如高台白塔巍峨屹立,更有岩石形如猛虎巨龟,栩栩如生。她停下略为休息片刻,当即提气纵向山间,原来那怪石林立的僻静山崖,便是洞宫山宝丰岩。 此处离夙渊刚才停落的山丘最为接近,若是要从前山进入,还得再翻越山岭,因此颜惜月便打算自她熟悉的宝丰岩进入,抄近路去往前山拜见师尊。 天色已晚,夜空沉寂,山岭间除了野鸟飞过,可说是万籁俱寂。 微冷山风漫卷而过,枯黄树叶悄然下坠。云层遮蔽了残月,她独自走在幽暗之间,幸得七盏莲华在前方发出光亮,才得以越过重重艰险,攀上了山岩。不远处竹林如海,萧萧飒飒,颜惜月加快脚步想要赶往前山,可走了没多久,却忽然发觉昏暗的竹林深处竟亮起了一点光芒。 那光芒悬在半空,微微飘浮,看上去像是一盏幽灯。颜惜月揣度了一下方向,应该恰好是在她幼时待过的化剑池附近。 她心中很是惊诧,这宝丰岩素来很少有人来往,化剑池则是玉京宫前代遗迹。相传先辈在练习剑术时曾因急于求成而走火入魔,幸亏得到仙人指引,在此深山幽闭自省,以冰冷池水濯洗带血宝剑,最终才得以回归正途,羽化成仙。从那以后,化剑池便以蕴含正气而著名,但也因此处曾弥漫凶戾,故此玉京宫中弟子若不被允许,不能轻易到来。 更何况,此时夜深人静,山中弟子早应该打坐就寝,不会四处走动。而守山弟子,亦只会在山路要卡巡视,怎会到了此处? 颜惜月越想越觉得那光亮可疑,于是将七盏莲华收起,自己放轻了脚步,悄无声息地朝着化剑池靠近。 隔着成片苍翠修竹,隐约可见化剑池边的松枝间悬了一盏白玉莲叶素绢灯,灯火闪烁跳动,映照着静静坐在池畔的人影。 那人穿着素白深衣,似是在望着近前的一池寒水,又似是在思虑着什么。云影轻移,月华淡洒,颜惜月看到那背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一步,脚下踩断了折落的枝叶,发出极其轻微的响声。 她微微一惊,那人却已转过头来。 玉簪束发,姿容清朗。 不知为何,他的眉宇间本是隐含怅惘,却在看到她之后转为惊讶。 颜惜月亦是紧张无措,怔怔地看着他道:“师尊?”   ☆、第57章 清阙缓缓起身,疏落的树影在近前晃动。 颜惜月在他面前总是慌张拘束,此时意外遇到,更是不知如何是好。她想要问问师尊为何深夜到此,却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根本没有资格过问。 正在纠结之际,却听清阙淡淡问道:“你怎么忽然回来了?也不从前山而入,竟走这荒僻山路,倘若遇到危险,岂不是自找麻烦?” “我,我正好是从宝丰岩底下经过,所以就想抄近路回玉京宫。”颜惜月低头望着自己的裙角,不敢过多解释。 清阙颔首,也未说自己为何来到此地,只取下松枝间的绢灯,道:“既然回来了也好,想必长途奔波也已劳累,你就先在宝丰岩旧居休息一夜,明日再来找我。” 颜惜月见他缓步离去,不禁踏上一步,“师尊。” “何事?”他微微侧过脸。 “……弟子有事想要向师尊请教,师尊能不能暂留片刻?” 清阙微一皱眉,“你说。” 颜惜月踌躇了一下,说道:“我在下山游历之时遇到了魔界阴后与护法飞烟……” “阴后?”素来不惊尘烟的清阙竟也露出错愕之色,“当初我与众人合力剿杀了她与魔君烈烽,怎么她竟然还活着?” 颜惜月将阴后之事简略述说一遍,清阙神情肃穆,许久才道:“原来那时我只毁坏了她的肉身,却未曾留意残魂逃脱,看来一时大意,必将留下后患。” “我以前就听说当年魔君烈烽法力高强,就连太符观的前代观主也重伤在他手下,几乎当场就送了性命。师尊与其他前辈合力除魔,应该也是耗尽精力,所以阴后才会寻机逃窜了吧?” 清阙扶着化剑池边的石栏,喟叹一声:“你不必说宽慰的话,我自己心中清楚。” 颜惜月垂着头不语,清阙又道:“除了此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要说?” “……有。”颜惜月鼓起勇气道,“当时阴后将我抓入碧玉湖底,并想对我进行夺舍。可不知为何,她的计划未能成功,而我此后亦神智不清,魂魄震荡分裂,险些再也无法醒来。后来有人将我带去霍山,以蒙木的灵气使我的魂魄平定下来,这才救了我性命。” 清阙注视着她,并没有追问,那眼神却让颜惜月有些不安。她顿了顿,又接着道:“再后来,我知道了自己的魂魄本来就有所缺失,因此被阴后侵入元神时才会差点崩裂瓦解。师尊,我思来想去不知为何会这样,只能回山向您求教。” 她目光清炯,极为认真地望着他。清阙站在浓郁的树影下,素白的衣衫被风吹得不断拂动,过了片刻才缓缓道:“魂魄缺失?是谁跟你说的?” 颜惜月怔了怔,低声道:“好几个。我的朋友夙渊,还有北溟鲲后,以及……禺疆。” “禺疆?天界的风神?”清阙一惊,打量了她一番,“你怎会认识了他?” 颜惜月怕清阙责备,便只含含糊糊道:“也是跟刚才所说的事情有关,但弟子只见了禺疆上神一会儿,就又回到了人间。” 清阙静静地看着她,过了片刻才问:“你眼中的天庭,有怎样的景致?” 她一愣,原先还以为师尊会追问下去,却没想到他竟问了这个。她忖度了一下,怯怯道:“其实,天界与弟子以前想的不太一样……” “哦?为何这样说?” “弟子以前一直以为天界是最为奇幻神秘之处,神仙们逍遥自在,从容洒脱。可弟子这次见到的天界,虽有不凡的景象,却让人觉得冷冷清清,无边无际,弟子站在那里,就好像飘在天空中的一片叶子,很是渺小,不知所措。”回忆起那时的心绪,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低,“还有,神仙们也不像弟子想的那样……” “怎么?有谁为难你了?”清阙微一蹙眉。 颜惜月不敢说出夙渊打伤鬼车之事,只道:“没有,只是弟子见到的有些神仙很是严厉,脾气也暴躁得很。” 清阙听了并没回应,只是微微叹息,继而望向寂寥长空,数点寒星在深蓝夜幕中若隐若现。 颜惜月有些疑惑,等了一阵也不见师尊回问,便说道:“师尊,弟子想知道我的魂魄是天生就如此的吗?我还记得小时候生过一场病,是师尊救了我,难道与那事也有关系?” 他这才又望她一眼,神情平静。“那是自然,你当初命悬一线,生魂其实已经快要消亡。我为了挽救你的性命,便施用了最强的法术,此后你虽然苏醒过来,但因魂魄受损,所以以前的事情忘记了许多。” “就是……这个原因?”颜惜月愣愣地问。 清阙蹙了蹙眉,转过身子面朝着沉碧寂寂的化剑池,“你还想听到什么解释?” “那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呢?” 他淡漠地望着前方,道:“缺失了部分魂魄,又没有对你平素的行为心智造成影响,我何必还要特意告诉你?你素来多愁善感,若是自小知道了自己与他人不同,岂不是又要平添忧愁?”他说到此,转过脸看着颜惜月,眉梢一扬,“怎么?听这语气竟是怪我瞒住了你吗?” “不是不是。”颜惜月急忙摆手,“弟子怎么会责怪师尊?只不过百思不得其解,心中一直疑惑而已。” 清阙闭了闭双目,似是有些倦意。“如今我已经跟你解释清楚,你也不需再胡思乱想。时间不早,我要回前山去了,你也尽早休息。” 颜惜月应了一声,目送着他缓步走向竹林小径,忽而想起了还等在山丘的夙渊,急忙追上几步,“师尊!我还有事想跟您说,我刚才提及的夙渊……” 她话还未说完,清阙却沉着脸回转过来,“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此处僻静,我不便与你单独在此久留,你回去吧!”说罢,也不等颜惜月再回答,便径直提着那盏白玉绢灯走出了竹林。 * 颜惜月失落又无奈,在夜风中伫立了片刻,不得不走向以前居住的小屋。 沿着化剑池畔的石径慢慢向上,在高耸突起的山岩间,便是她以往独居的小屋了。颜惜月走进这冷冷清清的木屋,推开窗户往下眺望,竹叶瑟瑟,池水幽幽,已是夜沉寂然。 七盏莲华从袖中飞出,落在窗口一明一灭,好似点起了烛火。 她蹙眉想着留在山间的夙渊,心中实在不能安宁,思索了片刻,还是决定重新折返那山丘,以免他独留在那等得焦急。 正准备动身,却忽听竹林那端又传来唰唰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朝着这边迅速接近。颜惜月心中一惊,握着剑便隐藏在窗户后面,七盏莲华也发觉了异常,连忙飞起躲向屋内。可就在这时,那声音已越来越近,忽而“砰”的一声,半掩半闭的窗子一下子被撞开,颜惜月吸气间挥剑便刺,却惊见一团白影在半空中转了方向,朝着她就扑了过来。 “腓腓?!” 她讶然收剑,腓腓已扑到了她的怀里,昂起头叫道:“嗷嗷,主人又要抛下腓腓吗?” “你怎么会到了这里?”颜惜月诧异四顾,却不见夙渊身影,因而问道,“夙渊呢?没跟你一起?” 腓腓却只顾晃着长耳朵,张开小嘴在颜惜月肩头啃来啃去。她着急起来,抱着它推门出去,在竹林四周寻了一遍,还是没有看到夙渊。 “快说,夙渊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在山丘等着?”她一把揪住腓腓脖子上的长毛。腓腓嗷呜叫了一声,“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颜惜月大吃一惊,恨不能抓住腓腓乱晃一顿。腓腓却还是不为所动,顾自砸吧砸吧嘴儿,道:“腓腓不知道,腓腓看不到他。” 颜惜月焦急万分,又不知道腓腓到底说的是什么意思。夙渊明明答应在山间等她回来,为何会忽然离开,又失去了踪影? 七盏莲华也疑惑着围绕腓腓飞舞,“你怎么来的?” 腓腓抬起爪子,朝上方指了指,“腓腓跟着蝴蝶来的。” “蝴蝶?”颜惜月简直要被弄晕,这寒冬腊月的夜间怎么还会有蝴蝶出没? 她顺着腓腓所指的方向抬头张望,幽暗的山岩被轻轻摇动的竹梢遮掩着,却在那隐蔽之处,有近乎透明的光亮微微闪动。七盏莲华好奇地飞到那处,映照出一只黑底蓝光的蝴蝶,静静地落在岩石角落。 颜惜月怔了一下,走到那岩石下,扬起脸小声道:“夙渊?” 蝴蝶翅膀微微颤动,随后慢慢飞下岩石,在她斜上方飞舞了一圈,却又朝着竹林方向飞去。颜惜月很是诧异,紧追那蝴蝶不放,可刚刚跑进竹林,却又寻不到蝴蝶的身影。正焦虑间,忽听后方有人轻咳了一声,她连忙转身,但见风中金芒流转,夙渊正站在丛丛修竹之前,静默地看着她。 “你怎么会来了?腓腓怎么说你走了?!”颜惜月又喜又气,跑到他近前看了又看,生怕眼前这个人有假。 他却负着双手,微微低下头看她,道:“难道你不愿意我来这里?” “没有啊……”她不明白夙渊为何这样问,心中还是疑惑,“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一路上没遇到巡山弟子?” “我想不被发现,就不会有人能看到。”夙渊淡淡说着,朝着化剑池走去。颜惜月赶紧跟上,“是不是在那儿等得着急了,所以过来找我?可我也没耽搁多久啊,正准备回去呢。” “夜黑风冷,我站在那荒山极为无聊。”夙渊瞥了她一眼,颜惜月觉得他好像自从接近了洞宫山之后就变得不冷不热,便只跟在他身后,不再言语。 夙渊来到化剑池前,就站在清阙刚才所处的位置,望了望池水,道:“你那师尊倒是年轻,与我想象中很不一样。” 颜惜月一愣,忽而醒悟过来,“你刚才就已经到了,在暗中偷窥?!” 他神色端正,“怎么叫偷窥?只是不愿被他发现罢了。再说你又没在他面前说起我,我难道还自己现身出来?” “哪里没说到你?”颜惜月不悦道,“师尊自是法术高深,我小时候他就是这样,到现在几乎就没变过。” 夙渊听了却道:“看起来年轻,其实年纪也不小。” 颜惜月憋闷了半晌,吃惊地看着他:“你还好意思说师尊年纪大?也不想想自己!” 他别过脸坐在石栏上,颜惜月扯了扯他的衣袖,道:“既然你刚才就在,也应该听到师尊的解释了。看来原先担忧过多,只不过是因为当时我的生魂快要破灭,所以即便救活了,也已是魂魄受损。” 夙渊却扬起眉望着她,“你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 “为何这样问?难道师尊有必要在这件事上说谎?” 夙渊缓缓道:“他说你因重病而导致生魂受损,可我和鲲后都看得分明,你缺失的部分并非生魂,而是主管意识的主魂。若你的师尊无心遮掩,为何会将生魂与主魂都弄错?” 颜惜月愕然,“这,这又有什么关系?或许是生魂和主魂都受损了呢?他当时急着救我,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当时顾不上,后来难道也没发觉?既然他法术高超,只怕你站在他面前,他也能察觉出你魂魄中的异常。” 颜惜月却道:“你这是吹毛求疵,为什么就是不愿相信师尊的话?” ”他是你的师尊,又不是我的。”夙渊看着她:“所以你对他百般信任……” “夙渊!”她有些恼火,皱起眉头道,“你是不是吃醋了?!” 夙渊神色尴尬,起身道:“什么叫吃醋?我听不明白你的话。” “不要装傻,你连腓腓的醋都吃,现在居然还防备起我的师尊来了,简直是心眼比针尖还小!”颜惜月哼了一声,按住他的肩膀就将他重又推坐到石栏上。 作者有话要说:  哼,大龙你又吃醋了……越写越喜欢腓腓,好想养一只啊啊~   ☆、第58章 夙渊百口莫辩,只恨自己先前为什么说到清阙年纪大小,才会使颜惜月联系至此。 颜惜月见夙渊神色复杂,以为他是心虚得无言以对,便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夙渊,你不要总是疑神疑鬼的。腓腓是灵兽,师尊是我的长辈,你要是连它们都要提防着,那以后是不是要做个笼子将我关在里面,藏在北溟不准别人看到呀?” “我,我哪里像你说的这样了?”夙渊感到万分沮丧,还带着些委屈,却又不想在她面前显现出来。 颜惜月也坐到了化剑池边的石栏上,与他肩并肩。“那你以后不要再乱猜测了。” 他抬起眼眸看看她,抿着唇不想说话。 颜惜月用身子轻轻地撞撞他,他却故意往边上避让了开去。她急了,拖住夙渊的手臂,一把将他抱住,又枕着他的肩膀,胡乱晃了几下。 “作为一条龙,你要心胸宽广!”她扳过夙渊的脸颊,正对着他叮嘱。 夙渊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没精打采地点点头,违心地道:“我从来不是小心眼。” “那就好!”颜惜月趁着夜色深沉,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沮丧失落的夙渊骤然一惊,心间又顿时开出花来。心花一旦怒放,自然压抑不住自己。可还没等他亲近过去,忽觉膝上一沉,腓腓又跳了上来,竖着两只耳朵,瞪大双眼望着两人。 夙渊挥手要赶它走,它却赖着不动。颜惜月被它看得不好意思,只能起身道:“这里有点冷,我们进屋去。” 她朝着小屋而去,夙渊自然跟在后面,腓腓亦紧追不舍。等到颜惜月开了屋门,夙渊闪身而入,趁着腓腓还没进来,一下子将门紧紧关上。腓腓在外面嗷嗷直叫胡乱扒门,他也不肯把门打开。 颜惜月急道:“放它进来,半夜了外面会更冷的!” “它长那么厚的毛,难道还会冻死?” “那也不能关在外面啊,它一直叫唤,很容易被人听到的。” 夙渊却道:“叫它不准出声不就行了吗?” “……你刚才还说要心胸宽广的!”颜惜月竖起眉毛。夙渊没办法,只能又将门开了条缝隙,让腓腓钻了进来。腓腓气得抱住他的脚踝就咬,依照夙渊的性子简直可以一下子将它给踢走,可见到颜惜月在旁,只好忍着不动。 倒是颜惜月一把抓住腓腓拎起来,教训道:“你也不要太放肆,小心夙渊生气了一口吞了你。” 腓腓呜呜叫着垂下头去,夙渊已然没了兴致,走到床前默默躺下。 七盏莲华飞到床头,幽幽发着光亮,颜惜月便走上前,坐在了床沿上。她拉了拉夙渊的手,道:“不要生气,腓腓它毕竟还没长大,野性十足。” 夙渊无声地叹了一口气,望着床顶不说话。 颜惜月觉得他是因为刚才的事情而失落,便柔声道:“夙渊,夙渊,你干什么不吭声?还是怪我说你吃醋吗?” “不是。”他闷闷地闭上眼睛,心里想着的却是别的。 颜惜月很少见他这样,先前故意装出的严厉一下子飞灰湮灭,转而趴在他身上,一下一下抚摸他的脸颊,“可我觉得你自从离开北溟之后,就时常一个人发呆,还总是爱生气。到底是为什么?” 夙渊垂下眼帘,静默片刻,低声道:“没什么……” “你骗我。”颜惜月蹙眉,“你一定是有心事。” 夙渊不做声,她想了想,忽问道:“禺疆上神真的允许你不去天界了吗?” 他的身子僵硬了一下,沉声道:“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我……”其实那天在天界等到他出来,听他说可以不留在天界服役,她的心间自然是极度欢悦。可是后来自己暗中想想,竟也觉得禺疆上神如此轻易就答应了夙渊的请求,似乎有些不可思议。 可是她怎能怀疑? 又怎敢怀疑? 但离开北溟之后,这一路上虽然还是两人同行,她却真的感觉到夙渊时常会一个人坐着出神,叫了他之后,他又很快恢复正常,看起来并无异样。如今见他独自躺在床上闷闷不乐,颜惜月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我怕你是因为要哄我开心,才说禺疆上神允许你不去天界了。”她伏在他心口,慢慢地说着,眼里酸酸涩涩。 夙渊心里一惊,却还装作镇定的模样,道:“没有,我怎会骗你。若是上神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又怎能与你再回到玉京宫来?” “那你为什么最近时常发愣?” “我……我是在想着还有很多事未曾解决。” “还有什么?” 夙渊本是想敷衍过去,可被她追问着,只好随口道:“譬如你到玉京宫之前到底认不认识腓腓,它又为何说除了你之外还有个男主人……” 颜惜月亦静下心想了想,坐起来把腓腓抱到腿上,问道:“腓腓的男主人是谁?” 腓腓本来一直蹲在床边闷闷不乐,现在见颜惜月主动问它,便摇着耳朵傲娇道:“男主人就是男主人,是男主人找到腓腓,把腓腓送给主人的!” 此言一出,颜惜月惊愕,夙渊却又沉了脸。 “他……他到底是什么人?”颜惜月晃了晃腓腓,焦急问道。 腓腓睁着圆圆的眼睛,歪过头想了想,道:“嗷呜,男主人身边有好多红狐狸白狐狸,跟腓腓一起玩。” 颜惜月愣了一愣,望向沉默的夙渊。他也朝她看看,随后才道:“上神说过,除了天界之外,还有一个地方也豢养过腓腓。你还记得吗?” 她蹙着眉,疑惑道:“青丘?” 夙渊只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颜惜月更是迷惘,腓腓却顾自躺在她膝上蹬着腿玩耍,果然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莲华却来回转圈,叫道:“青丘狐狸?!与你有何关联?” “我怎么知道,只是在传说中才听说过这个地方。”颜惜月说着,又偷偷观察夙渊的神色,试探着问他,“你去过青丘吗?” 夙渊摇了摇头:“没有。” 颜惜月出了一会儿神,看着腓腓道:“我总觉得,它说的主人或许并不是我。可为什么腓腓一见到我,就再也不走了呢?” * 夜深之后,腓腓已经窝在椅子上睡着了。颜惜月躺在小床上,还帮夙渊盖好被子。屋子里只有莲华的微微光亮,夙渊侧过脸来,眼眸乌黑晶莹。她撑着脸颊道:“你怎么还没有睡着?” 夙渊犹犹豫豫地问:“我真的可以留在这里?” 她点点头:“晚上其他人也都休息了,不会来宝丰岩的。不过……”她顿了顿,有所赧然,“天亮之前你得离开,不然万一被人发现我将你留在这小屋里……” 夙渊不太懂她的言外之意,纳闷道:“会怪你不加禀告就把陌生人领上山?可这里如此荒僻,又不是玉京宫的重地。” 颜惜月红着脸,拿被子一下子蒙住头,闷在里面道:“怎么到现在还是一点都不懂人事!” 他有些失落,却又故意冷哼一声:“我只是不像你们凡人那样心思复杂,什么都要想半天才做。” 颜惜月卷着被子背转过去不理他,夙渊扯了扯被子,看她还是不动,竟忽地从背后将她整个抱住,硬是把颜惜月给翻转了过来。她又惊又羞,吓得双脚乱踢,刚想叫喊出声,夙渊却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道:“不要吵,腓腓醒了又要捣乱。” 颜惜月被他紧紧抱着,战战兢兢地道:“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抱着而已。” 他说话的时候,气息吹拂在她近前,颜惜月心跳骤快,只好将脸埋在他心口。她就这样紧紧裹着被子躺在他身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夙渊却又托着她的下颔让她抬头,说道:“你这样不怕憋闷吗?” 颜惜月将下巴搁在他胸口,嘀咕道:“不会,你干什么不放我下来……” 话还未说罢,却被他当腰一揽,挪上了几分。 “哎?”她在慌乱中一下子撞到了他唇上,只觉柔软微凉,竟好像是蓄谋已久的等待。 夙渊轻咬了她的唇,颜惜月羞涩地回应,在他身上柔软得几乎如同春水。他初通情|事,只是凭着内心的冲动,觉得咬噬着她的嘴唇很是有趣,这一下深一下浅的,越是咬噬越是不舍得放手,恨不能将她时时刻刻都绑在自己身边,再也不要独自守在海底。 可是一想到这里,忽然间又觉心凉。 如今贪恋欢悦,总想着要与她多待在一起,因此即便是她要回玉京宫,他也一路送来。可禺疆上神所给的期限在人间经历起来还是短暂,三年之后,又该如何面对分别? 夙渊很是失落,他第一次遇到这样难解的问题。他喜欢颜惜月,想要一直与她在一起,去除妖也好,去海底也好,哪怕就是两个人在砗磲壳里呆呆地坐着不说话,他也愿意那样呆上一千年。 可是现在与她越是亲昵,到分别的时候,自己是不是就会越发不舍?颜惜月是不是也会越发伤心? 他从心底里不想让颜惜月伤心难过,以前她哭了,他虽看似冷静,其实内心慌乱地不知所措。可就是因为这样,他至今还未告诉颜惜月实情。可是倘若还这样隐瞒下去,那么到最后,自己在她心中是不是成了一个骗子? 夙渊有些难过,慢慢侧过脸去。 颜惜月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由诧异道:“夙渊,你又怎么了?” 他忽又将她抱得紧紧的,深深地呼吸了几下,哑声道:“你接下来还想去哪里?我陪你。” 颜惜月一怔,“怎么忽然想到这个?我这不是才回到玉京宫吗?” “只是随意想到了。” 她捧着他的脸颊,小声道:“你是不喜欢我回到这儿吗?” 夙渊没有回答,颜惜月误以为他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变得古怪,于是叹了口气,枕在他肩头,“可我在这儿生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真的不回来呢?明天一早得去正式拜见师尊,还有很多事情没跟他细说呢。” “……好。”他平复了一下心情,缓缓道,“你还是再问问清楚,关于你主魂缺失之事,我总觉得有些蹊跷。还有腓腓,说不定你师尊也会知晓它的来历。” “腓腓……”颜惜月望向床边的椅子,雪白的腓腓正蜷缩成一团睡得香浓,尾巴盖在身上,就像一条小被子。可它原来的主人究竟是谁,为何又会将它送给他人……颜惜月蹙眉思索,终是无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白兔瑶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2 10:12:52 十三月的兔子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3 10:32:50 17083191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4 21:12:53 飞飞女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5 02:06:02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6 00:23:18 萝萝我是一颗菠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6 09:28:10   ☆、第59章 天还没亮的时候,夙渊就主动提出要离开小屋。颜惜月虽是自己说过不想被人发现,可听得外面山风呼啸,又不舍得让夙渊孤苦伶仃躲在山间。 “那怎么办?你不是说怕被人知道我留在此地吗?”夙渊纳罕道。 “可是外面起风了,好像很冷……”颜惜月踌躇片刻,下定决心道,“你就留在这里吧,不过要是听到有人过来可得隐身。” “……我得隐身多久?那法术不可能一直持续。” 颜惜月盘算了一下,道:“从这里到玉京宫也不是太远,大约一个时辰我就会回来,你在屋子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走。” 夙渊听这语气感觉她是在叮嘱腓腓,不由生出几分无奈。此时腓腓抖抖尾巴醒了过来,歪着脑袋看着两人。颜惜月刚想再对腓腓交代几句,忽听得外面竹林间脚步声响,急忙朝夙渊做了个手势。 他未曾想到真会有人来到此处,见颜惜月着急,便拈诀施行了隐身术。夙渊的身形才刚刚消失,小屋外已有人喊道:“惜月,你可在屋子里?” “在。”颜惜月跳下床,将门打开一半。山风卷来,竹叶萧萧,这屋外站着两名年轻女子,皆是紫衣飘飘,容貌端正。 其中一人细眉凤眼,朝她打量几下,说道:“没想到你昨夜就偷偷回山,为什么不从前山进入,却独自跑到这里?” 颜惜月向她行了个礼,道:“昨夜回来时天色已暗,我想着从这儿走较为便捷,便没去前山。这些事我都与师尊说过了,是他叫我先在宝丰岩待一晚,天亮后再去拜见。” “哼,偶遇师尊便很了不起吗?”那女子白了她一眼,向身后的同行者道,“说不定师尊本来是要在此静修,却因她忽然出现而坏了心情。” 颜惜月听了大为不悦,“惜芸师姐为何这样揣测?师尊向来性情温和,怎会因为看到我出现就生气?” “出去一趟竟变得厉害起来。”女子扬起眉梢道,“师尊命我们前来传唤,你现在就跟我们走!” 颜惜月怔了怔,不知为何师尊这么早就命人前来找她,但那两名师姐已来到近前,她也不能再有所拖延,只得跟着她们匆匆而去。 * 一路上她既担心夙渊留在宝丰岩会不会被人发现,又想着昨夜偶遇师尊之景,心中甚是不安。沿途也遇到不少守山弟子,众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辗转于陡坡险峰之间,绕过道道泉流,又穿过幽长石洞,终于在日出之际登上麒麟山。玉石长阶依着山势级级升高,两侧更有装束齐整的弟子持剑而立。 群山肃穆,云烟未散,颜惜月抬头望去,隐约可望见赤红飞檐在云间显露一角。山风回旋间,云雾缓缓飘移,幽幽铃声在山间轻轻回荡。 沿着长阶行至山门,恰逢万道金光穿云而出。背倚青山的玉京宫披拂华光,如在仙境。大门沉沉开启,颜惜月随着那两名女子慢慢走入宫观,尽管一草一木都是最为熟悉的景象,可而今走在其间,却更不敢造次。待等到了真阳殿之前,早已有诸多弟子站立两旁,那些师兄师姐身边皆有色泽各异的法宝徐徐盘旋,颜惜月悄悄看了一下,原先与她同时下山的人也已多数回山,正依次等在殿门前。 日出东方,红彩喷薄,群山万壑钟声震荡,众人皆肃然站立。此时自殿后徐徐走来数人,清阙走在最前,姿容朗然,玉簪贯发,紫衫白袷,自有出世风范。在其左侧的男子看上去年纪稍长,一双眼睛明利有光,只是脸色不佳,带着病容。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则是数名子弟,其中一人正是灵佑,他见了等候在殿门外的颜惜月,便向清阙低语一句。清阙颔首,向身侧的男子做了个延请的手势,道:“师兄,就请你的弟子们先行上前吧。” 清延摇了摇头,“掌门不必礼让,按照规矩,下山试炼的弟子们依次回禀此行收获,我门下本就人丁单薄,也不急着抢占时间。” “既然如此,那就按回山的顺序依次回禀。”清阙说罢,与清延先后入座,灵佑走上几步发了话,那些下山试炼的弟子们便各自取出携带的法宝灵器,向两位长辈禀告起除妖的经历来。 若是以往,颜惜月必定听得认真专注,但如今她站在一边却心神不定,恨不能让他们一个个快些结束。 可是那些弟子们难得有机会在师尊师伯面前表现一二,都舌灿莲花,各显神通,一时间大殿之间法宝旋转,光华四射。心焦如焚的颜惜月等了许久,总算众人都已禀告完毕,她想着师尊应该会传召自己进入大殿,可清阙与清延商议片刻后,又叫来灵佑吩咐数句。 灵佑频频点头,此后面朝众人朗声宣布试炼合格的弟子名号,殿内殿外顿时悲喜各异,再不复平静。随即便有灵佑的几位师弟将试炼合格的人带去偏殿汇合,其余众人羡慕不已,议论纷纷。 可颜惜月站在冷清的角落,却满是惊愕。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连进入真阳殿的机会都没有,师尊明明早已看到她等在门外,却叫来灵佑宣布试炼结束。 正在此时,清阙已站起身来,与清延道别之后走出正殿。颜惜月急着追上几步,还未及出声,清阙斜睨了一眼,向她低声道:“随我来。” 颜惜月一愣,加快脚步追随其后。清阙一路向西,绕过大片莲池,沿着白石小径继续往前。颜惜月不知他到底要去何处,又不敢上前询问,只能一直紧随其后。 这白石小径两侧皆是竹林,景致与宝丰岩相差无几,走到转弯处,前方山石横斜,泉水涌动,空气中弥漫着深深寒意。清阙沿着陡峭的石阶向上而去,颜惜月知道再往上去便是悬崖,除了荒废的石洞之外,并无其他建筑。她犹豫了半晌,忍不住在身后道:“师尊,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微微侧过脸,“跟我走就是,不需多问。” 她心里七上八下,跟着清阙步上既高且陡的石阶。寒风迎面扑卷,前方一块岩石突出悬崖,仿佛稍稍一动就会坠入深渊。这荒崖之上并无避风之处,前方青山隐隐,身后则是紧闭的石扉洞门,门上还残留旧时封条。 云雾弥荡,衣袂飘飞,清阙在古松前站定,面向着茫茫青山,沉声道:“你可知我为何没在大殿前传你问话?” 颜惜月感觉师尊语气沉重,不禁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弟子不知。” 他转过身来,神情冷峻,“我是不想让你在众人前被责骂!” 颜惜月一惊:“我……我怎么了?” “昨夜我因天色已晚,并未多加盘问,你难道以为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见清阙眉宇间霜意浓郁,更是困惑不解:“弟子已将事情交待了,并没有故意隐瞒啊……” 他却冷笑了一下,道:“灵佑早就回山禀告了你们在太符观的经历。我且问你,夙渊是谁?瀚音又是谁?什么玄冥子的门下,北方从未有过这样的隐居道人!你究竟是怎么与这些来历不明的男子相识的?” “……弟子昨晚提及了夙渊,但没有说清楚,本来就打算今天来拜见师尊时再讲的。”颜惜月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低头道,“灵佑师兄见到的瀚音其实就是夙渊。我到了彭蠡泽之后遇到了他,后来就一直跟他同行。他虽并非人类,可弟子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只怕根本应对不了那些厉害的鬼怪妖魔,更无法逃脱阴后的魔掌。” 清阙盯着她道:“你既然知道他并非人类,为何不避嫌疑,竟与他一路同行?我自问平日里对你们虽不特别严厉,但总也讲些寻常该守的清规戒律,莫非你表面上听得用心,下了山就忘乎所以?” 颜惜月确有几分羞愧,抿了抿唇,说道:“弟子,弟子起初也对他很是防备,并不想跟他同行。但他法术高强,确实帮了我好几次……” 清阙冷哂:“就因法术高强,你便佩服得很,乃至于不顾身份,竟与妖为伍?当初太符观观主来信责问,我还以为是他轻信弟子之言,没想到果然是你结交了妖类,在外肆意妄为!” 颜惜月情急叫道:“夙渊不是普通妖类!” 清阙剑眉一扬,严厉道:“怎么,说到此妖就让你如此在意?竟连我都不放在眼中了?” 她不由寒白了脸,不敢再有不敬言行。清阙拂袖,在悬崖前闭着双目冷静片刻,又回头道:“他既不是普通妖类,那究竟是什么来历?” 颜惜月嗫嚅着道:“是……应龙后代,一直生活在北溟。” 清阙亦是一惊,继而喃喃道:“应龙?就是那因触怒天神而被责罚的罪龙?” “师尊也知道?”颜惜月颇为意外。 他睨了她一眼,没有对此作出回答,又问道:“你就是因为认识了他,所以才见到北溟鲲后与天界禺疆?” “是。”颜惜月急于想为夙渊挽回形象,赶紧道,“要不是这样,弟子这一生都不可能见到天神!” 清阙听了此话,忽冷哂一下,“见了天神,你就觉得此生无憾了?”说罢,转身望着远处缥缈云霭,目光沉寂。颜惜月心怀不安,试探说道:“师尊,夙渊本性真的很纯良,他不是为非作歹的妖怪……” 清阙蹙眉,打断了她的话:“不管他是好是坏,你既是我的弟子,就要恪守玉京宫的规矩。我们身为修仙之人,纵使那妖类并不凶恶,也至多只能放他们一条生路,断不可与之过分亲近。” “可是妖类如果心善,与我们又有大多的差别?为什么只因他们是妖,我就不能跟他们结交?” 清阙神情更为凝重,沉声道:“看来你心智不稳,下了山就迷失本性。我并非顽固不化之人,之所以让你恪守规矩,只是怕你分不清究竟谁是谁非,坠入歧途。哪怕是人,有些看似纯良热心,与你熟络之后却暗中算计,以你的阅历又能分辨几分?妖类善于变幻,连外形都可随意改变,那性情岂不是也变幻无常?再者说,你一旦与妖为友,以后再想要守住本心斩妖除魔,更是难上加难。这些年的苦修,为的又是什么?你竟是要前功尽弃吗?” 他这番话在颜惜月听来没法辩驳,可她心底却是酸楚异常,不由涩声道:“师尊的教导我不敢忘却,可是……按照师尊这样说来,哪怕夙渊再好,我也不能跟他待在一起?” 清阙眼中有火焰闪现,却被他强压了下去。“与妖为友已是踏在悬崖边缘,你还想要往前一步粉身碎骨?” 颜惜月紧抿着唇,垂目不言。 清阙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番,忽而上前一步,问道:“你这次回山,只是自己一人?还是将他也带了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作收涨得好慢啊,求个作者收藏,谢谢~~~ 这个是请人给惜月画的人设,下一章是夙渊的Q版。么么哒~   ☆、第60章 颜惜月被这突如其来的盘问吓得不禁后退,北风越来越大,吹得她长发乱舞,裙角飘扬。她望着清阙,假装镇定道:“我是自己回来的,师尊。” “那夙渊呢?” “他……他留在北溟。” “留在北溟?”清阙展了展双眉,淡淡道,“先前不是与他相伴而行的吗?他怎么会让你自己回来?” 颜惜月只得道:“夙渊另有他事,故此我独自回了洞宫山。” 清阙注视着她,缓缓颔首:“既然这样,你也无需再回宝丰岩去。这飞石峰甚为幽静,你就在此面壁思过,好自为之!” 颜惜月一惊,怎料清阙忽然袍袖一拂,无形中一道罡风呼啸而至,将她震得连连后退。“师尊!”她慌乱之中喊出声来,可是背后的石岩陡然开合,刹那间就将颜惜月封锁在内,连声音都传不出来。 清阙轻轻抬手,那石门上重又浮现杏黄封条,四周灵气流转,隐隐生光。 他在石门前默然站立,眼中浮现几许倦意,末了才转身慢慢离开。从石阶往下,刚到那泉流附近,灵佑带着数名弟子匆匆赶来,见了他便问道:“师尊,惜月呢?” “她与妖类结交,又不听我的劝诫,显然是涉世不深受到了迷惑.我已将她关进飞石峰静思洞,让她好好在里面反省。”他顿了顿,又肃然道,“你速速带人巡查全山,尤其是宝丰岩附近,看看有没有妖类跟着她一同进入了洞宫山。若是发现踪迹,立即来报。” “是。”灵佑当即领命,带着师弟们快步而去。 * 夙渊在宝丰岩小屋中等了许久也不见颜惜月回来,腓腓开始还能待在屋子里上蹿下跳,没过多时就失去了耐心,嗷呜嗷呜地叫着想要出去玩耍。夙渊强行将它抓着放到了床上,告诫道:“你若到处乱跑,被人发现就会连累你的主人,听明白了吗?” “嗷?”腓腓眨着大眼睛表示不懂。 夙渊也没心思多跟它解释,外面忽传来脚步沙沙,似是有多人迅疾行走且又故意放轻了声音。夙渊微一蹙眉,闪身到窗后往外望去,只见陡峭山径间有七八名身穿紫色衣衫的年轻男子行色匆匆,看样子都是玉京宫弟子。 其中一人抬头眺望,正是当初来找过惜月的灵佑。他向身后低声说了几句,那些人便很快分成两拨,一路沿着竹林小径往前而去,另一路则跟着他直奔向这高岩上的小屋。 屋子里的腓腓却还不知外面的情形,蹦到夙渊肩头想要吓唬他,反被他一把捂住嘴巴。 “不准出声!有人来了!”夙渊低声道。 腓腓惊恐地睁大眼睛,夙渊迅速拈诀,水沫四散,刹那间便将自己与腓腓都隐去了身形。 “砰”的一声,木门被大力推开。灵佑带着众人冲进小屋,但见屋中空空如也,他们在屋中查看一番,也找不到什么可疑的地方。有人当即道:“师兄,颜惜月就算将妖物带来洞宫山,想必也不会让他躲在屋里,我们还是去山间隐蔽的地方搜查搜查,说不定有迹可循。” 灵佑奉命而来,自然不愿空手而归,于是马上带着他们出了屋子,奔向竹林去找另几人汇合了。 这群人刚刚走下陡坡,腓腓便呜呜地低声叫唤起来。夙渊瞪它一眼:“想干什么?” “他们是把主人抓走了吗?腓腓要去找主人!”它虽然已经变成透明,却还用力地挥动爪子。夙渊听了刚才那人的话语,心中自是不安,这些人既然前来搜查,只怕惜月拜见清阙并不顺利,很有可能已被扣留。 “你跟着去只会添乱,给我留在这里!”夙渊说着,便想使用法术将腓腓捆绑起来丢在角落。腓腓挣扎不已,叫声凄凉:“嗷呜,腓腓不要自己留下!” 夙渊恨不能将它嘴巴塞住,无奈之下带着腓腓出了屋子,循着刚才那些人来的方向疾掠而去。 * 他在山间飞掠,四周时常有手持武器的玉京宫弟子出没,只因隐身的关系,这一路上才未被发现。待等远远望到那恢弘巍峨的玉京宫宫观,阳光已遍洒山林,夙渊低头看看自己,微小的水沫徐徐飞舞,腓腓的身边亦有浅淡的水影。 他不敢再耽搁时间,却又不知颜惜月到底去了哪里。这时山林飞鸟四起,又一群玉京宫弟子从斜侧溪流那端匆匆行来,其中一人边走边道:“看来那妖物必定厉害,不然师尊怎会叫我们来回搜查?可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头,连师尊都如此谨慎对待。” 另一人低声道:“我听说那妖物竟是与惜月有所关联,你没见她一早就在大殿外等候吗?可师尊都没让她入殿,后来就不见她的踪影了。” “和她有关联?!难道是她在山下闯祸,这才引来妖物?” “那可说不准,上次师尊不是还派出灵佑师兄想把她带回来吗?结果她还不肯回山。” 这几人一边议论一边往上行去,夙渊看他们那样子像是搜山回转,便潜行其后,一路进了玉京宫宫门。 宫观之中殿堂深深,白石小径四通八达,夙渊跟着这些人穿过多重关卡,也没听他们再说起关于惜月的事情。绕过一座偏殿之后,两旁间有石碑竖立,四周已少有人来人往。那几人朝着不远处的几间小屋走去,看来是要准备休息。 夙渊正想要另寻去处,却听后方有女子喊道:“你们几个,怎么不好好出去搜查,这会儿功夫便溜了回来?” 夙渊循声回望,一名紫衣女子正气势汹汹而来,正是早间来宝丰岩传唤惜月之人。 那几个弟子见了她,都不敢怠慢,陪着笑脸道:“惜芸师姐请勿动怒,我们哪敢偷懒?早就在附近查了一遍,并无异常这才回来休息片刻。” “哼,就算没有抓到妖物,也该留在山间!”那女子说着,便朝着领头之人瞪了一眼。那人连忙道:“可要是我们都走了,万一妖物闯入山门,这观中缺少人手,岂不是也很危险?” “观中有师尊师伯,哪里轮得到怪物逞凶?你们休要再找借口,还不速速回去搜山?!倘若再被我看到在偷懒,定不轻饶!” 那几人无话可说,只得忍气吞声转身离去。 紫衣女子哼了一声,沿着弯曲小径独自前行。走了不多时,忽觉背后一寒,随即四肢骤然发麻,刹那之间好似全身结冰,不能动弹一分。她惊慌失措地睁大双目,只听有人在她身后低声道:“颜惜月在何处?” 她想要奋力叫喊呼救,可声音嘶哑,根本喊不出来。 身后又是一阵钻心疼痛,也不知那人究竟是用了什么招数。她咬牙喘息片刻,又听那人道:“若是还不肯说,只怕你今后就再也不能出声了。” 女子冷汗淋漓,只得哑着声音道:“她,她被罚去静思反省了。” “在哪里?!” “在,在……”她正在纠结之际,忽见小径转弯处有人过来,连忙朝着那边瞪大眼睛。在她身后的夙渊急于想将她带走,对面的男子已望到这边的情形,惊讶喊道:“惜芸师妹,你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 话音未落,却见数道金光自惜芸身后直射而出。那男子飞身疾掠,背后长剑同时出鞘,但见剑花数朵纷绽急旋,与那金光交错相灼。但那金光在空中陡然暴涨,竟冲破剑光倏然绕向男子手臂。 那男子闪身避让,左手间一方铜印直击而出,飞至惜芸身前红光大现。惜芸只觉背后的制约陡然一轻,挣扎着向前冲了几步,便一下子栽倒在地。 此时空中金光消散,男子急忙上前扶起惜芸,“到底发生了何事?” 惜芸嗓子依旧沙哑,焦急道:“有人刚才在身后将我制住,逼问颜惜月的下落。” 男子一惊,再看四周已是安静如常,并不见半点诡异。 “不好!妖物竟已潜入了观中!” * 一时间钟声连绵,回荡不已。 玉京宫各处皆有弟子奔出,随即在各处严密把守。真阳殿左侧正是高耸入云的七层钟楼,清延带着门下弟子快步走来,见了撞钟之人,便问道:“可曾告知了掌门?” 那人站在台阶上拱手道:“掌门先前去了森罗塔,刚才已有人去通报了。” “好,森罗塔附近要多加安排人手,以免妖物入侵,盗取了宝物。” “弟子们定会全力守护,还请师伯放心。” 清延点了点头,当即率领众弟子往前而去,走到半途,正遇到惜芸被人搀扶着从对面走来。他随即问起受伤缘由,惜芸将经过简述一遍,清延皱眉道:“原来是为惜月而来……” 他身后的弟子道:“听说惜月被关在飞石峰静思洞,那石洞门前有师尊布下的封印,妖物即便寻到,也不可能闯入吧?” 清延却摇头:“不要小觑了那些妖魔鬼怪,你们随我去飞石峰一趟,看看有无异样。” “是。”那几名弟子紧随其后,转过了石径便朝飞石峰方向而去。行不多时,走在最后面的一名弟子忽然停下脚步,神情疑惑地往后张望。另一人发觉了,便回头道:“师弟,你在找什么?” 那人迷茫道:“我刚才怎么听到一声叫唤,像是什么兽类发出的一般。” “那又有什么奇怪?山间小兽经常会闯入宫观,我们还是赶紧走吧!” “但那叫声明明就在身边,看却看不到……”那人疑惑着跟上众人,清延本来走在最前,忽而蹙眉止步,猛然间回身断喝:“闪开!” 众人一惊,下意识往两边闪避。就在此时,自清延袖中射出两道白光,转眼间化为无数锯齿飞轮,竟在平地间飞速盘旋,卷起凛冽风声。但听得一声尖叫,原本空空荡荡的石径上忽然出现了一只白绒绒的小兽,被那飞轮围困其中,惊慌之中团团乱转。 “这是什么?!”“难道就是此物作怪?!”众人惊诧不已,眼疾手快的已经拔剑在手,冲着腓腓所在围堵过去。 清延上前一步,抬掌间拈动法诀。那道道飞轮越转越快,越转越近,竟将腓腓逼得无法转身。眼见飞轮即将迫近腓腓身子,忽有黑影疾速掠来,数道金光席卷蔓延,顿时将腓腓笼罩其间。但听得数声撞响,锯齿飞轮被那金光阻隔,撞击间火星四溅,罡风震荡,竟将周围众弟子震得连连后退。 “妖物还不现身?”清延振声出击,空中的飞轮呼啸生寒,尽数朝着四面八方飞卷。 一阵厉风过处,夙渊已隐现身形,背后金光骤闪,数道飞剑悉数射出,竟从扑卷而来的齿轮中穿透过去,直刺向四方弟子。 众人挥剑抵挡,夙渊趁着此时抓回腓腓,扬身便掠向前方山石。清延飞身追去,数道飞轮紧随其旁。眼见夙渊的身影在山岩间起落远去,清延宽袖震起,众多飞轮竟猛然升上半空,忽化为巨大银轮,照着夙渊后心便冲撞而去。 夙渊带着腓腓掠上半空,此时金光盘旋飞回,猛化为蟠龙腾转,夙渊飞身跃上,正躲过银轮的又一次冲撞。岂料清延法力高强,竟再次催动银轮急速盘旋,同时射出无数咒符,挟着赤红光芒盘飞追击。 腓腓在夙渊身后惊慌叫起,夙渊回头间,已是铺天盖地的咒符穿射而出,其间银轮烁烁生光,转眼间便覆压至面前。 座下蟠龙忽而下沉,夙渊仰天避让,但觉轰然作响,那银轮紧贴其身飞速转过,直卷起冰屑万千。蟠龙转身飞去,可那银轮在空中盘旋过后,竟又朝他追来。夙渊此番再无法闪避,他陡然抬手,四道飞剑倏然射出,在风中急速交错纵横,顿时化为金网弥天,将那银轮生生阻住。 座下蟠龙昂首摆尾,刹那间便越过了山丘。而那金网骤然消散,数道金光如流星般朝着夙渊所在追随而去,转眼不见影踪。 清延有心追击,但才掠上山间,便觉真气亏虚,脚下无力。众弟子见他身形摇晃,急忙跃上搀扶。 清延又气又怒,厉声道:“速通知掌门去飞石峰阻截,万不可被妖物占了先机!”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这是请人给夙渊画的Q版,这里如果看不到的话,可以去我微博看看~   ☆、第61章 金色蟠龙在云间盘旋,玉京宫布局尽在夙渊眼中。他伏在龙背之上观察地形,想要尽快找到他们所说的飞石峰。而此时蟠龙正飞过一片开阔的场地上方,底下有数名弟子正在四处巡查,忽觉上空金光四射,抬头间望到了蟠龙一爪,皆惊呼出声,奔走相告。 夙渊急忙驱使蟠龙升上云端隐去身形,可只在空中盘旋也不是办法,这时前方路上有人影晃动,他细细一看,见是两名弟子正手持利剑在山泉两边把守。就在他们身后,一道陡峭石阶蜿蜒而上,通往枫林横斜的山峰,那峰顶有一块巨石突出于悬崖之外,望上去极为险峻。 夙渊心中一动,但又不确定此处是否就是飞石峰。他驱使蟠龙直接飞至峰顶,遥遥望见那蔓生的藤萝后似有石门紧闭,上面还贴有杏黄封条。夙渊急忙乘龙下降,岂料蟠龙才一接近峰顶,那突出的岩石上竟忽有红光闪现,无数咒符从石头深处渐渐浮出,在半空中飘舞回旋,形成了天然的屏障。 夙渊本想强冲,又怕引来更多追兵,于是驱使蟠龙掉转方向,很快隐没于山峰背后。 * 山间钟声未断,一声声响彻云霄。守在飞石峰的两名弟子眺望远处,见下方不时有人来回奔走,其中一人叹息道:“也不知那怪物到底躲去了哪里,怎么到现在还未被擒住?” “妖物再厉害还能比得上昔日的魔君烈烽?师尊连魔君都能铲除,收服这小小妖物简直不在话下。”另一人才说罢,从狭窄的石径上来了一人,因山峰高峻,阴影深重,他只能望到那人身形,却看不清样貌。于是当即上前朗声道:“是谁?” “我。”那人快步而来,抬头望向这边。守山弟子见了,便松了一口气,“灵佑师兄,原来是你。” 灵佑颔首道:“我奉师尊之命前来查看一下,你们可曾见到什么异样情形?” 那人摇头,另一人却面露疑惑道:“方才隐约听到上方风声呼啸,我正想着是否要上去瞧瞧。” “是吗?”灵佑皱眉道,“你们务必多加防范,先在此把守,很快就会有人前来接应,我登上山峰去看看情形。” “好,师兄若是有所发现,在山崖上发声即可,我们自会上来。” 灵佑点了点头,随即快步向山顶行去。那石径陡峭漫长,他行了一程便加紧脚步,不多时来到峰顶石洞前,不远处的岩石已恢复了原样,但稍一靠近便有红光隐隐。 他抬手覆上斑驳的石门,只觉冰寒入骨,隐约有灵气震荡。此时从山峰背后的林子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白绒绒的腓腓自暗处钻出,奔到石洞门口,竖起身子用两只前爪猛敲石门。 里面起初并无声响,过了片刻,才有细微的声音传来:“是谁?” 腓腓张嘴才叫了一声,却被门前的人轻踢了一脚,灰溜溜躲到了背后。 被关在静思洞内的颜惜月惊讶地扑到门后,叫道:“腓腓?夙渊?” “是我。”幻化成灵佑的夙渊贴近门前,低声道,“这门上有灵符护卫,我要强行震破救你出去,你先往后退避,免得受伤。” 颜惜月大惊:“不要强攻,师尊布下的法术不会那么轻易被破……” “来不及用其他法子了。”夙渊说罢,宽袖一扬,便在山路尽头布下金色罗网,将登顶之径完全封闭。 山风卷起,衣衫飘展。他在石门前后退两步,低垂眼睫抬手拈诀,淡淡金芒在指尖旋飞,起初只是晶莹数点,很快便如星河汇聚,蔓延成海。那金色星河在石门前缓缓浮起,门上封印光亮闪现,似在酝酿着猛烈的爆发。 夙渊并未退避,法诀拈动间,金色星河缥缈回旋,在他身前越聚越浓。封印间忽然红光大作,竟如烈日出云般耀出赤红光芒,直射夙渊双目。他手指一震,袍袖激扬,金色星河铺陈卷洒,成千上百的星莹扑飞而出,将那红光强行覆压。 星莹璀璨,红光刺目,两者相互焦灼碰撞,山崖上草木摇动,风声迅疾。 此时山路上脚步匆忙,清延的弟子们冲至尽头,却被那金丝罗网挡住了去路。众人皆望到静思洞前光芒四射,而化身为灵佑的夙渊正全力应对灵符的威力,根本无暇分心。 “那不是灵佑师兄!定是妖物变幻而成,快将他拿下!”带头之人一声厉喊,众人拔剑便砍向罗网。 剑锋才一触及罗网,便是万千金光如蝶狂飞,无形之力将众人震得手腕麻木,一个个连连倒退。但这些人也皆是修仙子弟,岂会强行硬攻,一招不利,便催动法诀,一时间灵光流转,剑锋生寒,再尽数刺来,罗网亦微微颤动。 而山崖上的夙渊正被红光强大的力量压制,纵然身前星河回旋,但封印间的灵气却源源不断,一波强似一波。他耳听得山道上人声嘈杂,知道追兵已即将冲上飞石峰,焦急之下,便强行催动所有灵力,顿时星河再展,竟将整个悬崖都包裹其中。 虽是白昼,但那闪动的星莹金光四射,呼啸着卷过山石卷过草木,忽如江河奔涌,径直冲向斑驳石门。 “轰隆隆”石门震响,红光穿透星河刺向夙渊。他抬袖遮蔽,但觉周身如在火中,灼热异常。此时星河之力已将那石门冲得摇摇欲坠,他再度发力,手腕反转间,无数金光冲撞而出,如狂龙般直入石门,最终将之生生冲破。 尘土飞扬中,惊愕不已的颜惜月站在石洞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蓝光明灭,七盏莲华亦快速飞出,在她身前盘旋。 “跟我走。”夙渊朝着颜惜月伸出右手。 她略一迟疑,便向他奔了过去。 手指才一相牵,石径尽头的金丝罗网竟被玉京宫弟子合力击破,当先数人手持利剑便朝着此处奔来。颜惜月一惊,夙渊不想再与他们打斗,刹那间身子四周金光流转,竟在山崖上显出真身,黑龙昂首抬爪,啸声清亮。 玉京宫弟子们冲至近前,却乍见黑龙现身,一个个惊慌得不敢上前。夙渊见状,载着颜惜月便掠向悬崖,岂料颜惜月在仓惶间回头张望,却见腓腓还未上来,急忙唤道:“腓腓快来!” 腓腓连蹦带跳地朝这边追赶,此时却有两名胆大的玉京宫弟子飞身跃来,二话不说便抓向颜惜月肩头。 颜惜月正欲避让,不料腓腓本已跃上龙背,见有人想要伤害主人,竟张开嘴巴狠狠咬住了其中一人的手臂。那人负痛惊呼,另一人扬起一拳,便将腓腓打得直飞出数丈开外,一下子撞在了岩石之上。 小腓腓凄厉地嗷呜了一声,从坚硬的岩石上跌落在地,爪子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 “腓腓!”颜惜月悲伤惊呼,眼泪夺眶而出。 夙渊飞速腾起掠至石前,颜惜月才刚刚将腓腓捞至手中,身下的黑龙便已转换了方向,朝着山崖飞纵了出去。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黑龙凌空飞腾,转眼间便远离了山崖。 浮云四起,风声呼啸,颜惜月乘在龙背,抱着腓腓流泪不止。任凭颜惜月如何叫唤,腓腓也不会动一下爪子。它的脑袋低垂不动,长长的耳朵也耷拉了下来,嘴角边还渗出了一缕血丝。 正在伤心之际,却又听后方风声尖厉,隐隐有破空之势。颜惜月惊愕回望,竟见空中银光烁烁,有一人白袷飘扬,正御剑穿云而来。 “师尊?!”颜惜月手心发凉,一颗心猛烈跳动,好似要崩裂出来一样。黑龙听到了她的唤声,当即加快速度朝前飞去。可此时清阙已追至不远,踏在飞剑之上扬手拈诀,一道剑光形如飞星,照着黑龙脊背直刺过去。 这一柄灵光四射之剑破空飞来,剑尖隐隐生出碧绿光影,四周更幻化出细叶纷飞。 ——玄叶剑?! 她心知此乃师尊心爱灵剑,濯化剑池灵气而铸造,若是夙渊被其刺中,只怕凶多吉少。 “快走!”颜惜月急切叫道。黑龙亦察觉到寒意迫近,带着颜惜月穿越云层,急速前行。但御剑而来的清阙始终紧追其后,玄叶剑亦如影随形,无论夙渊如何躲避,都没法将其甩脱。 夙渊本不愿与颜惜月师门为敌,但此时已无法再躲,猛然抬爪发出啸声,朝着飞刺而来的玄叶剑便迎战上去。 碧色光影洒下万千细叶,于寒风卷掠中凌乱飘飞。苍茫剑气震荡天云,黑龙辗转挪移,忽而腾跃而起,卷起长尾便朝那灵剑甩荡过去。清阙冷眼相看,指尖一动,那玄叶剑竟避开了夙渊的袭击,转而幻化出数十道剑影,铺天盖地直刺其心。 夙渊正欲出击,却听颜惜月朝着清阙悲伤叫道:“师尊!” 清阙听得这一声,竟在半空中骤然止住了灵剑的攻势,众多碧色剑影就这样生生停在了云端,如蓄势待发的利箭般凝滞不动。 黑龙低吼着微微起伏,颜惜月依旧站在那儿,眼里满含泪水。 清阙右手拈诀,左臂低垂,语声亦低沉:“你还叫我做什么?” “师尊,永远是惜月的师尊。”她强压着悲声,哽咽道,“但弟子请你不要伤害夙渊,他虽然闯入了玉京宫,却也只是想把弟子带出石洞……” 云雾自清阙身边徐徐飘过,他白衣拂起,目光冷冽。“如此说来,我倒是应该放你跟他离开?惜月,我将你从鬼门关前救回,这十多年来始终待你不薄……而今,你却为了这妖龙,要离我而去?” 颜惜月心中一震,此时泪水已经渐渐漫溢,朦胧的视线中,师尊的身影亦变得不甚清晰。 “我……我并不想就此离开,可是师尊……” “口是心非!”清阙扬起眉梢,迫视于她,“若我没有赶来,此刻你早已远走高飞!此妖龙先是害得你师伯旧伤复发,随后又胆敢震碎静思洞石门,我身为掌门,怎能轻易将他放走?!” 清阙说罢,当即催动法诀。颜惜月眼见前方云间的剑影烁烁生寒,很快就要飞刺而来,竟咬牙道:“师尊,你要是操纵玄叶剑射来,我今日便情愿死在你的剑下!” 话音刚落,她竟抓住龙角挺身站起,迎着猎猎寒风直立其间。 清阙手指微颤,寒声道:“惜月,你想以自已性命要挟于我?” “弟子怎敢要挟?只是师尊心中怨气不消,弟子无法自处,唯有让师尊亲手杀了弟子,或许才能解除师尊的怒火……”她本就因为腓腓心痛不已,如今更是情绪激烈。可是话未说完,却忽觉头脑深处又一阵钻心刺痛,一时间竟眼花缭乱,好似坠入了无穷幻化世界。 不远处分明应该是踏剑而立的师尊,可颜惜月的眼前却忽然划过一道光影。 云雾弥漫,水声潺潺。朦胧的山峰之上,又是倩影袅袅,有翠衣白裙女子坐在花叶灼灼的树下,抬头望向这方,眼里竟含着无尽悲伤。 颜惜月的脑中有东西在翻腾穿梭,痛得一下子跪倒在黑龙背上。 “惜月?”清阙一惊,纵剑便欲直掠而来,可此时黑龙也已察觉异样,倏然转过身躯便往云间飞去。清阙既怒且急,足下长剑疾驰,竟一下子阻在了黑龙身前。 “将我徒儿留下!”他指拈灵光,玄叶剑再度对准黑龙额间。 黑龙怒而吟啸,惊动天地。颜惜月忍痛抬头,悲切道:“师尊!放我一条生路!” 清阙眼中生寒,语声悲愤:“留你下来,难道就是要你性命?” 她已痛得无法再说,脸色苍白,冷汗涔涔,双目却直直地望着清阙。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老说腓腓是灯泡,这下灯泡做不成了……   ☆、第62章 颜惜月的眼神中既有祈求,又有哀伤,更多的却还是深深的遗憾与愧疚。 清阙被这眼神所震慑,竟好似遭到当胸一击。黑龙趁势载着惜月腾飞跃起,猛然间卷起疾风浩荡,但见云飞云散,转眼间已没入九霄,化为浅影。 山崖上隐隐传来众人的惊呼,似乎谁都不敢相信惜月就在清阙眼前被那黑龙带走。而清阙依旧停滞在长空之中,神色黯然,呼吸沉重。不多时,他才拂袖收剑,却还未到山崖,忽觉心口一坠,喉咙发堵。 “师尊!”“师尊为何将那妖龙放走?还让它带走了惜月?”等在崖边的众弟子一拥而上,皆是满心疑惑。清阙紧抿着双唇不愿开口,乘着长剑在崖前略一停留,便迅疾折返。弟子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再紧追询问。 清阙御剑而飞,越过山峦起伏,很快回到了幽谷深处的湖泊旁。那高台依旧寂静,湖水依旧澄清。长剑载着他划过碧空,最终来到了一侧的临水楼阁。 阁名无妄,古朴沉幽,乃是他静修之处。 他一步步走上楼梯。推门而入,满室萧然,唯有一架一架的典籍书册,是这无妄阁中唯一与他相伴之物。 木窗虚掩,为风所动,垂地的轻纱帘幔扑涌卷起。清阙握着玄叶剑慢慢地走到窗前,远处水波粼粼,白鹤恬然栖息,他扶着窗棂站立片刻,先前勉强平息的真气又一次震荡上行,那强压的痛感再也遏制不住,不及跌坐于地,竟吐出一口血来。 他怔了一怔,抬手拭去血痕,深深呼吸了数下,在案几前闭目静坐。 风拂轻纱徐起徐落,他就如雕塑般趺坐不动,可是心间却有隐隐刺痛,难以消散。 颜惜月决绝的话语始终在耳畔回响,一声声,犹如针扎。 “师尊……” 虚幻中,似乎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唤他,带着几分胆怯与不安。清阙陡然睁开双眸,回过头,这寂寥楼阁上,仍是只有他一人。 * 云层后的冬日只剩一团苍白,颜惜月伏在夙渊背上,虽然已经虚弱无力,怀中还紧紧抱着腓腓。 夙渊在急速飞行,他能感到颜惜月的痛苦,却无法回身仔细去看,更不知她为何又会忽然头痛欲裂。之前冲过阻拦的一刹那,他也看到了清阙那震惊失望的眼神,虽然暂时离开了洞宫山,却不敢轻易停下,唯恐清阙再度追来,伤及惜月。 七盏莲华在风中簌簌颤抖,叫道:“惜月!腓腓!” 可只有颜惜月皱着眉头看了看它,腓腓软软地瘫在惜月怀里,连叫都不叫一声。 夙渊心中钝痛,远远望到前方又有山峦起伏,泉流飞溅,便呼啸着冲破云层,在山峰之上盘旋一阵后,缓缓落了下去。 他还未变回人形,颜惜月却摇晃着从他背上爬下来,脚步虚浮,险些摔倒。 “小心!”莲华在空中惊呼。 颜惜月喘息了一下,趴在黑龙身上,忍不住哭出声来。夙渊伤感地回过身,“不要难过了。” “腓腓……”她垂着头望着怀里的腓腓,眼泪不住地流下。七盏莲华垂头丧气地悬浮于半空,似是也在看着腓腓。 可是腓腓始终闭着眼睛,两只耳朵垂落在脑后,爪子悬在她手臂间,摸上去冰冰凉。 “腓腓,我走的时候不该没理你,你快醒过来看看我!”颜惜月懊悔不已,哭着拭去了腓腓嘴角边的血迹,将脸贴在它毛茸茸的小脸上。 但她唤了很久,也不见腓腓醒来,心中凉了大半。忽觉肩后一沉,夙渊已化为人形,将她揽进臂弯。 他低头,看看她,又看看腓腓,心中自是不忍。可又不愿颜惜月如此伤心,便只好道:“将腓腓给我看下,或许还有救。” 颜惜月抽泣着将腓腓送到他手中,夙渊摸了摸腓腓的头顶,厚厚的皮毛下竟已经开始慢慢变冷。他心头一沉,但假装镇定,又探指至它鼻下,片刻之后,才觉有微弱的气息轻轻拂过。 “它还活着。”夙渊抓过颜惜月的手,叫她也来试试。她红着眼睛,半信半疑地触碰了一会儿,惊喜叫道:“腓腓还有呼吸?!夙渊,快救救它!” 金光自夙渊指尖缓缓流注入腓腓额间,颜惜月与莲华都不敢出声,紧张而又满怀期望地在一旁静候。 夙渊耗费了许多灵气,无数的金色光芒在腓腓身边环绕轻舞,使得它似在仙境。过了许久,腓腓的爪子忽然抽动了一下,耳朵也微微一晃。 颜惜月急忙握住它的小爪子,急切道:“腓腓,腓腓!” 腓腓似是想要竭力睁开眼睛,可是动弹了一下,却又无力地垂下了耳朵。颜惜月连唤数声,才听它细微地哼哼:“主人,嗷呜……”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腓腓,你哪里痛?我叫夙渊救你。” 腓腓却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颤抖着窝在她臂膀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道:“腓腓……想回家……” “家?”颜惜月一怔,夙渊问道,“是要回霍山吗?” “嗷呜……霍山可怕,腓腓不回去……”它往颜惜月怀里瑟缩了一下,努力地拱了拱背,“腓腓,想回男主人那里去了。” 夙渊与颜惜月皆感意外,而此时莲华飞过来叫了声“腓腓”,可腓腓竭尽全力地抬了抬爪子,却又一下子垂落下去,再也不动了。 颜惜月大惊失色,此后无论夙渊如何救治,如何使用法术,腓腓都只留着仅存的一口气,一动不动地卧在颜惜月怀中。 她哭了几次,见腓腓已然濒临死亡,只得哽咽道:“先前禺疆大神就说过,青丘国主也曾养过腓腓,说不定在那里能找到救活腓腓的办法。” 夙渊皱眉:“你要去青丘?” “现在已经走投无路,除了去青丘,还能有什么机会?!”她拭去泪水,抱着腓腓就要站起,可那头脑深处还有隐隐绞痛,才一起身便感到晕眩。 夙渊忙将她扶住,“为什么忽然间又会头痛?是你的师尊施用了什么法术不成?” “没有……”她苍白着脸,神情委顿,“师尊并未朝我出手,是我自己情绪波动,随后就觉得头痛不已……夙渊,我还隐约看到有一个翠衣白裙的女子,一直在远处的山上望着我。上次被阴后夺舍之后,我也曾看到过这个女子的身影……” 夙渊黯然,“那你现在这样,又怎能去什么青丘?再说我们未去过那里,找都找不到。” “我休息会儿就好了,腓腓却不能再等。”颜惜月伤心地看看腓腓,“要不是为了救我,它也不会命悬一线。我小时候曾听师兄说过青丘的大致位置,我们找去便是!” 夙渊见她如此执着,也不忍让腓腓就这样断送了性命,无奈之下,还是载着颜惜月再度飞上云霄,朝着她所指的方向而去。 * 自洞宫山再往东南行数百里,陆地的尽头便是南海。 晴阳高照,海风微拂,碧蓝的波涛起伏涌动,绽出万千晶莹水花。即便早已入冬,此处却仍旧风和日丽,暖意绵绵。 黑龙在辽阔的南海上方盘旋,依照颜惜月的说法,看到南海之后要先找到招摇之山,再往西去三百里,才可找到青丘国。可他在这南海附近已经寻了许久,却只见银波粼粼,光耀万里,完全不见任何山影。 “你确定招摇之山就在南海?”夙渊又飞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 颜惜月亦困惑不解:“师兄以前是这样说的,还给我看过书册,那上面绘有图形。” “可我已经在这附近转了两圈,要是有山,早就望到了。”夙渊停在了半空,望着下方卷涌不止的海水,兀自发怔。颜惜月抱着奄奄一息的腓腓,焦虑道:“那该怎么办?找不到招摇之山,连青丘的方向都确定不准。” 此时莲华却道:“灵霈说过,有些山不一定在陆上。” “不一定在陆上?”颜惜月想了想,忽而道,“莫非是浮在九霄之上的仙山?” “也有可能沉在了海底。”夙渊说罢,摆着长尾转了个圈,“你与腓腓留在海边,我去下面看看。” 莲华跃跃欲试:“我去天上!” “你守着她们,不然万一遇到意外都无人报信。”夙渊说罢,便将颜惜月和腓腓送到了海边岩石上,莲华也只得留了下来。 颜惜月摸了摸夙渊的龙角,道:“要小心。” “嗯,你也是。”他转而飞向深海,“哗”的一声直入海面,溅起层层巨浪,转眼就没了影踪。 颜惜月坐在潮湿的岩石上,看着腓腓出神。莲华见夙渊走了,小心翼翼地飞到她身前,问道:“以后不回玉京宫了?” 她抬头看看它,沉默片刻后道:“我也不知道……我本来没想要和师尊弄成这样的局面,可是……” 莲华闷闷不乐地飘飞了一会儿,又去逗引腓腓,可见腓腓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不由也凝滞在了半空。颜惜月伸手摸了摸它,“你要是想回去就回吧,师尊不会迁怒于你的。” 七盏莲华却陡然炸出一道光,“我也不回!” “……怎么了?” 它没有回答,只是悬在腓腓头顶,像一朵小小的莲花。 * 颜惜月在荒凉的海边也不知等了多久,眼见阳光渐淡,夙渊却还是没有回来。她有些坐立不安,抱着腓腓跳下岩石,才想靠近那海边,却见浪花飞涌,水波滔天,墨黑巨龙自远处腾跃而出,带着漫天的水花飞向这边。 她站在夕阳下朝他挥手,夙渊隔着甚远就道:“在海底有起伏的山峰,周围沉着碧玉。” “那就是招摇之山了?!”颜惜月激动地朝他奔去,莲华紧紧跟随。 夙渊在她近前停下,爪子踏在海面上,“想来就是了。走,沿着它所在的方向,应该就能寻到青丘国。” 于是她便爬上龙背,托起昏迷的腓腓的脑袋,小声道:“腓腓,我要带你回青丘了……” 已经缩成一团的腓腓并未动弹,夙渊迅疾起身,朝着方才出海之处疾掠而去。沿着海底之山所在的方位一路向西,辽阔的南海起先还看似永无尽头,但随着黑龙越飞越远,到日光渐晚时分,颜惜月已听不到海浪涌动的声音。 透过薄薄云烟往下眺望,满眼皆是莽莽山林,夕阳挥洒之间,树木色泽浓浅不一,影影幢幢,甚是朦胧。黑龙在群山间飞翔了一阵,天色已然黑沉,加上山林绵延不绝,很难辨清方向。 他载着颜惜月落在了山丘之下,道:“这附近看起来并无人烟,也不知青丘国到底在哪,只能等日出之后再往远处飞去寻找。” 颜惜月无奈地看看腓腓,又看看四周。自来到这片土地,她就感到闷热潮湿,此时抬头望去,但见树木枝叶都茂密得惊人,有些树冠甚至交错横生,如巨大无比的网罩遮蔽了大片夜空。在那些粗壮的树干之上,还有墨绿藤萝缠绕蔓延,绵长的须叶自半空垂下,在风中飘动摇晃,竟好似细蛇一般。 她抱着腓腓瑟缩了一下,低声道:“那我们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吗?这儿草木繁多,又闷热潮湿,我怕会有毒虫。” 夙渊望了望四周,便道:“我们去空中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明天开始发布更新的时间改到中午。 感谢YIHUI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07 22:31:20 萝萝我是一颗菠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08 09:42:29   ☆、第63章 “空中?”她还没想明白,数道金光便从夙渊指尖射出,如丝线般在半空来回穿梭。很快,那些藤萝亦随之交错飞舞,竟渐渐地缠绕相连,在两棵大树之间筑起了吊床。 夙渊牵着颜惜月的手,带着她斜掠而上,轻轻地坐在了藤萝与金光织成的吊床里。 藤萝晃动不止,颜惜月忐忑地按了按,“不会摔下去?” “不会。” 明月当空,隔着茂密的树冠,只有数缕月光淡淡洒落在两人身上。颜惜月将腓腓放在裙上,低头看了许久,眉间还是抑郁。夙渊知道她心情低落,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陪着她默默坐在半空。 微风吹过,头顶枝叶沙沙作响,漏下点点露珠。 颜惜月抿了抿唇,忽而道:“夙渊,要是腓腓救不活了,怎么办?” “……为何会这样想?” 她黯然伤神,低声道:“如果……如果腓腓真的再也醒不过来,我这辈子都会很难过的。” 他亦默然,过了片刻,道:“至少它陪过你一段时光,在那时,你与它天天亲密,它以后也会想念着你……没有人能够永生不死,就算是天神,也终有生命结束之时。相伴的时间越长,或许永别的时候就会越发痛苦。” 颜惜月很少听他说这样的话,不免有些错愕,“你……你是说腓腓吗?” 他怔了怔,微微点头:“是的,只是希望你不要太难过。” 颜惜月还想说什么,夙渊却斜躺了下去,枕着碧绿的藤萝,道:“睡吧,明日还要找青丘国。” 她垂着眼帘,将腓腓小心放在另一头,随后亦躺在了他身边。 清朗月光披覆如雪,夙渊背朝着颜惜月躺了许久,虽然一动没动,却始终难以入眠。正在怅惘之时,却觉背后一沉,是她枕在了肩头。 “夙渊……”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是不是也会离我而去?” 夙渊的心猛地一紧,却依然背对着她。“好端端的,为何这样问?” 她将手臂环绕在他腰间,“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有这样的惶恐……觉得你还是会回到天界。” 他紧紧攥着手,语气却佯装平静。“是因为腓腓的事情,才让你又胡思乱想了?” 她抓住他的手臂,道:“夙渊,你转过来看看我。” 他有些无奈,转过身子望着她,轻声道:“怎么了呢?” 颜惜月不说话,只是注视着他深如幽海的眼眸,忽而捧住他的脸颊,在他唇上用力印了一下。 “我不准你走,夙渊。” 这个举动,竟好似浪涌一般,将夙渊伪装的冷静彻底粉碎。他只觉心尖悸动又酸涩,顾不上再说什么,霎时间就揽过颜惜月,近乎痴迷地攫取她的唇。 半空中的藤萝不断摇晃,萦绕的金光交错飞舞,他自颜惜月唇角吻至颈下,忽觉她微微侧转了脸去。 夙渊撑着身子去看,却见她眼角有泪水缓缓流下。 他惶惑,为她拭去了泪痕。“为什么哭,惜月?” 她只摇摇头,什么都没说,然后,紧紧将他抱住,好似生怕他随时都会消失。 * 那天夜里,颜惜月直至很晚才勉强入睡。 藤萝轻轻晃动,她在朦胧中,似乎来到了陌生的高山上,而悬崖外的云间,则是白衣紫袷的师尊。 他的身后有隐隐的光芒,平静地朝她伸出手,道:“惜月,跟我回去。” “我……我想跟夙渊走。”她避让了一步,满心不安。师尊却依旧站在云间,望着她道:“跟他走?他不会永远陪着你的,惜月。” “可他答应过我!”她觉得四周的云雾越来越浓,便紧张地往后逃去。可是那弥漫的云雾很快将她笼罩其中,她在荒山中仓惶奔走,似乎永远找不到出路。 空中忽然响起铮铮古琴乐音,那一声声,如飞瀑激流,玉石相扣,涤荡心魂。 她惊慌回头,原本荒凉的高山渐渐地披上了翠绿。而在那溪流之畔,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碧色的树,粉白的杏花在风中飘飞,云雾中,树下缓缓映出了人影。 那个翠衣白裙的女子侧坐在树荫下,面前空无一人,可是她却独自举起琥珀酒杯,向着对面道:“易郎,你不必终日萦怀郁结,天命无常,我们在这人间自在洒脱,想去哪里便是哪里,不也是难得的美事?” 风吹花落,她忽而又低头微笑,似是含着羞赧。“我知道,从今往后,我只为你歌吟起舞,好让你不再孤单愁闷……” 碧叶微微簌动,那树下忽幻化出一张古琴。琴音又起,泠泠如泉,从容飞扬。女子起身,在杏树下袅娜起舞,翠羽衣裙绽开旋转,如一朵朵竞相盛开的绿瓣花。 …… 颜惜月怔怔地站在山间,隔着迷蒙的云雾望着不远处的景象。忽一声琴音回震,起舞的女子跃起空中,却回过头来望向这边。 “你?”女子缓缓落下,盯着颜惜月很久,忽然道,“终于,还是回来了……” 颜惜月心惊,“你是谁?!” 女子却目露怅然,“你又是谁呢?” 颜惜月不解其意,可此时脑海中又一阵刺痛,顿时云散雾消,杏树、女子、古琴刹那隐去,留给她的只有漫漫黑夜。 她一身冷汗,睁开了眼。 夙渊似是察觉到了异样,握住她的手,低声问:“怎么?又头痛?” “我,我又看到那个翠衣的女子了。”颜惜月紧紧抱住他,语气惊恐。夙渊一怔,“为什么总是会看到她?她长得什么模样?很凶吗?” 她痛苦地闭上眼,“不,我始终看不清她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带着深深的不满……” 夙渊亦不知她为何会这样,只能将她抱在了怀里,“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夙渊,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怨灵?所以才缠着我不放?”她又开始担忧,眉头紧锁。 “怎么会呢?连阴后都夺不了你的舍,区区怨灵能怎样?”夙渊有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这才让颜惜月略微舒展了眉间。 * 可是经此一夜,到了早上夙渊醒来,见躺在身边的颜惜月脸色发白,眼下乌青,看来果真是被那头痛扰得不轻。 她听到动静,吃力地坐起身来,“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夙渊叹道:“你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没找到挽救腓腓的方法,自己就已经不支倒地了!”” “可是再等下去岂不是耽搁时间?”颜惜月说着,又将腓腓抱了起来。只见它神情萎靡,两眼紧闭,窝成一团不住发抖,颜惜月扶着藤蔓刚刚站起,可腓腓却忽然哀叫了一声,爪子扒住她的手臂,似是十分害怕。 夙渊皱眉道:“看样子腓腓也禁不起奔波了。” 颜惜月垂着眼睫,惆怅道:“那怎么办?要不我守着腓腓在这里,你出去找找青丘国?”她说着,又环顾四周,不无忧虑道,“但我怕你走了之后,万一这林中有什么厉害的妖魔……” 夙渊按住颜惜月的肩膀,道:“不用担心,我们在此处睡了一夜,看来四周比较安全,我再设下法阵,好让妖魔看不到你们所在。我沿着这山脉再往西南方向去,不管能否找到,必定很快回来见你。” 颜惜月有心无力,也只能坐回了吊床里。夙渊翻身跃到树梢,催动法诀,那藤萝间的金光渐渐升腾环绕,将整个吊床保护在内。 “我速去速回,你要小心些。”夙渊说罢,便掠向空中,才刚刚变回龙形,就听惜月在后边道:“只要看到青丘,就立即回来,我带着腓腓跟你去。” “好。” 黑龙不再逗留,倏然飞上云天,很快便只剩了隐约的身影。 * 夙渊走后,颜惜月便斜倚在藤萝间,其实那种绞痛还是时隐时现,只是她刚才不愿让夙渊越发担心,才强打起几分精神来。她歇息了一会儿,唯恐腓腓在夙渊回来前就支撑不下去,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它说着话,也不管腓腓是否还能听到。 莲华像个守卫者一样,在藤萝四周徐徐转圈,颜惜月抬头看看它,道:“你不累吗?过来看看腓腓。” 莲华却有些失落地道:“它又不醒。” “或许你过来了,它就醒了呢?”颜惜月说罢,莲华便慢慢地飞了过去,在腓腓近前晃了又晃,绽放出明亮的蓝光。说也奇怪,原本昏昏沉沉的腓腓似乎是被这光亮耀了眼,竟微微地抬了抬头。颜惜月惊喜万分,搂着腓腓连声呼唤,莲华故意在它耳朵边喊:“腓腓,你的主人要走啦!还不醒来?” 腓腓在颜惜月怀里挣扎了一下,很是焦虑的样子,忽然发出微弱的声音:“嗷呜……主人别走……不要丢下腓腓。” 颜惜月忙抱住它道:“我不会走,小七吓唬你的。” 腓腓哼哼了几声,原本又大又圆的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颜惜月抚摸着它,感觉它的白毛都干涩了许多,不由担忧道:“腓腓,你饿吗?要吃什么?” 腓腓已然没有力气回答,只是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颜惜月知道它定是饥饿干渴,平时它最爱啃青草吃果子,可这段时间连口水都没喝到。但如今自己身处金光法阵的保护之中,又不敢轻易离开。 倒是莲华忽然飞向高处,叫道:“这有果子!” 颜惜月抬头仰望,这才发现近旁的两棵大树都结着些许果实。这果子鲜红欲滴,一个个形如核桃大小,成串生长在茂密的枝叶深处,难怪她未曾发现。 莲华飞到果实边,晃了又晃,“给腓腓吃!” “这是什么都不知道,万一有毒怎么办?”颜惜月皱眉,可腓腓听到了,却更是拼命舔着舌头,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她于心不忍,站起身费劲地摘下一串,嗅了嗅,隐隐有些甘香,也没什么特殊之处。 于是将其中一颗剥了皮,露出淡红色的果肉,颜惜月先谨慎地咬了一小口,觉得味道与杏子相似,可也不敢就这样断定并无毒性。她想着再等待片刻,确定没有问题,才能给腓腓吃。谁知腓腓已经又饿又渴,眼见那水灵灵的果子就在嘴边,竟趁着颜惜月没留意,伸出舌头便将果子吞进了口中。 颜惜月一惊,急道:“快吐出来,还不知到底能不能吃呢!” 可是腓腓一紧张,反而将果子给咽了下去。颜惜月懊恼莫及,腓腓吃到了酸甜的果子,似是有了点精神,趴在她怀里又哼了几声。莲华高兴地在它身边转圈:“谢谢我呀……” 腓腓却没动静,依旧窝在颜惜月怀中。颜惜月摸着它的长耳朵,等了一会儿,才想问问腓腓是否觉得难受,它却忽然伸出爪子,一下抓住了颜惜月的衣襟。 “怎么了?”颜惜月一惊,可是腓腓竟剧烈地挣扎起来,两只前爪拼命乱抓,几乎将颜惜月的衣服撕碎。 莲华急得大叫,颜惜月一边唤着腓腓,一边把它紧紧按住。 怎知向来乖巧的腓腓居然狠狠一口咬在颜惜月手上,留下四个深深牙印。她痛得叫出声来,就在这一刹那,腓腓发疯似的纵扑出去,顺着藤蔓跳到地面,竟头也不回地冲向树林深处。 “腓腓疯了?!”莲华惊慌叫着,追着腓腓不放。颜惜月亦不能再留在原处,抓着长剑跃下吊床,尾随着莲华疾行追去。 作者有话要说:  时间紧张,有些留言不能一一回复了,见谅。爱你们~! PS:再通知一下,以后若没有特殊情况,更文时间改在中午,因为我现在只有晚上可以码字,把贴文时间放在中午比较节约一点。   ☆、第64章 发了疯的腓腓在山林中左冲右撞,已经完全不像原先的模样。颜惜月忍着头痛追了一程,眼见前面树林阴翳,藤蔓更盛,急忙叫道:“小七,快拦住它!” 莲华骤然放出无数道蓝色光芒,想要追上将它阻住,可是腓腓被这光亮刺激得更为疯狂,竟一下子跳入了近前的深潭。 那深潭原本就在山岩之下,渺然幽绿,如同碧玉。腓腓这一跳,激起水花飞溅,眨眼间便淹没了它的小小身影。颜惜月大吃一惊,也顾不上自己身子乏力,竟随之跃入潭中。 这林间深潭水温极低,颜惜月屏住呼吸在水下寻摸了许久,忽见水波一阵动荡,随后又闪现幽蓝光芒,原来是七盏莲华亦冲下深潭,在她前方照亮方向。 颜惜月呛了好几口水,终于看到一团白绒绒的影子在不远处浮浮沉沉。她急忙游了过去,只见腓腓肚皮朝天,四肢乱划,已经快要不行。她连忙抓住腓腓游向上方,可是才划到一半就觉得周身发麻,手脚竟渐渐不听使唤。 惊恐之下,颜惜月奋力将腓腓托在手心,强憋着一口气把它送出了水面,自己却慢慢朝下沉去。幸得莲华在她身边迅疾盘旋,忽化为一道细长光线,绕在了她的手腕间。颜惜月借助莲华的力量,使尽全力游到潭边,见腓腓已经浮在长满青苔的岩石边,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终究还是不放心腓腓,她还未等喘息平静,便趟着水过去查看。腓腓浑身湿漉漉的,瘫软着躺在岩石下,看到颜惜月接近,竟又露出惊慌焦躁的眼神。 颜惜月擦了擦水珠,道:“腓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 腓腓嗷嗷直叫,身子竟不住颤抖。她更是不解,可此时手脚越发麻木沉重,她原先以为是身体虚弱导致,谁料没过多久,竟连站都站不住,一下子跌坐在微冷的水中。 ——难道……吃的果子有毒? 她的心里浮现可怕的想法,于是用尽全力想要站起,怎奈浑身抽痛,眼前发昏,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也未能如愿。可就在这时,浮在半空的七盏莲华却忽然惊叫,“你,你你你!” 颜惜月被它的叫声吓得一抖,想要询问发生了何事,可张开嘴竟发不出声音。 她越加惊慌,渐渐的,四周的景象变得越来越大,那树木高得让她望不到顶,岩石大得好像随时能将她压倒。就连近旁的莲华,也变得比原先庞大了数倍! 颜惜月不知道究竟怎么了,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低头一看,望到的却是毛茸茸的肚子。 水波荡漾,她仓惶映照,倒影中清清楚楚只有一只湿漉漉的红毛小狐狸,根本没有自己的身影。 “嗷!”她总算惊叫出声,却再也不是原先的嗓音。 她的四只爪子在水里乱扑腾,颜惜月简直要发疯,为什么腓腓没救活,自己却变成了小兽?! 莲华更是吓得不轻,绕着她来回飞舞,“惜月?你是惜月?” 她悲伤叫唤,带着哭音,可是莲华根本听不懂她想说什么。她奔到腓腓近前,抬起爪子用力推它,想问问它是否知道原委。 然而这时山林深处却忽然响起凄厉的野兽嘶吼,腓腓吓得瑟瑟发抖,惜月也不知到底应该如何是好。很快,幽深的林间奔出一头巨大无比的白色猛兽,似牛而非牛,头上长有四角,身上则满是尖刺,看上去甚是可怕。 可那猛兽背上带伤,血迹斑斑,似是被追赶而逃窜至此。它根本没注意水边的小狐狸和腓腓,只顾拼了命地奔逃。后方响起了急促的啸叫,转眼间,便有黑色飞鹰扑掠而来,朝着那猛兽的眼睛狠狠抓去。 猛兽嘶吼一声,与飞鹰斗在一处。已变成小狐狸的颜惜月生怕被它们发现,带着莲华躲在石头后面。 那白色猛兽虽然体型庞大,但毕竟有伤在身,行动迟缓。而飞鹰利爪如铁钩一般,双翅卷过,竟飞出无数尖利幻羽,迅疾飞转形如□□,直将那巨兽迫得步步后退。 那巨兽退至树边猛然反扑,朝着飞鹰纵身跃起。忽又数声尖利啸响,自林间射来五六支飞焰利箭,支支冒着碧色火焰,直刺进巨兽身体。巨兽嘶吼着竭力冲撞,那只黑鹰忽而幻化成群,从四面八方将巨兽死死困住,不停地咬啄。 巨兽挣扎许久,撞断好几棵大树,终于流血过多,轰然倒地。 * 鲜血流到了水潭边,躲在岩石后的惜月瑟缩成一团,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林中响起了银铃声声,树木沙沙,似有人朝着这边靠近。片刻之后,只听一个娇滴滴的声音道:“这怪物莫非就是敖因?看来主上说的没错,沿着那血腥味果然能找到凶手。” 又有女子说道:“原来近几日残害我们姐妹的就是它,好在黑鹰追踪至此,不然被它躲进深山,说不定还会再来进犯。” 空中成群的黑鹰盘旋飞翔,渐渐聚拢,又变成了原来那一只。有人打了个呼哨,黑鹰朝着那方向飞过去,可掠到幽潭边的时候,却忽然发出一声啸叫,竟朝着斜下方急冲过去。 颜惜月眼见黑鹰扑掠过来,惊得连连后退,一下子滑到了水中。而那黑鹰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已冲至近前,铁爪一探,便将她死死抓住,凌空拎起飞向树林。 躲在岩石缝隙里的莲华迅疾追上,如流星般径直撞向黑鹰。黑鹰骤然一斜,躲过了莲华的袭击,在空中转了个方向,反倒扑打着巨翅向它啄去。 半空中的莲华盛亮如焰,猛然间绽放出重重莲瓣。那黑鹰本是戾气十足,却被这蓝色光焰刺得一声尖啸,在距离莲华不远的半空中生生凝固,虽是奋力拍打着翅膀,却无法再往前一寸。 莲华正待夺回惜月,林间却飞掠出一名碧裙女子,纤手一挽,便化出蝎尾长鞭。莲华旋即换了方向,朝着那女子扑掠冲去,只见那女子冷笑一声,手中长鞭卷起阵阵阴风,刹那间天云涌动,木叶乱摇。莲华使尽全力耀出光芒,在阴风之间却越来越黯淡。 女子拧身飞纵,狠狠一鞭甩来,莲华冒死顶上,却被震得倒翻了出去。它挣扎之际还待还击,那林间却又飞出一道白练,倏然一卷,便将其困在其间。 莲华竭力颤抖,白练寒意凛人,如巨蟒般越裹越紧,终于将它死死束住,又倏然收回了林间。 那手持蝎尾长鞭的女子姿容冷艳,双指一错便唤来黑鹰。她伸手一把抓住变成狐狸的惜月,看了看道:“这种普通的小狐狸,抓了又有何用?” 黑鹰却在其周围连连拍打翅膀,女子哼了一声,将惜月重又扔给了它,朝着林子里道:“纤然,你抓到的那个倒是法宝,拿来给我瞧瞧。” 林中响起轻盈的铃声,一头花斑豹子缓缓行来,其上坐着白衫少女,样貌恬美,唇角上扬。 “不过是个小东西罢了,姐姐身边不知有多少,见了也不会惊奇。”少女早已将白练收回腰间,莲华则被她压住了灵气,紧紧攥在手心。碧裙女子见她不肯拿出,便斜睨了一眼,转而招呼黑鹰道:“将那敖因带回去,也好给那些受害的姐妹聊表安慰。” 黑鹰却又在半空转了一圈,飞到潭边岩石上不愿离去。两名女子皆是一愣,先后来到潭边,一下子望到了趴在水中的腓腓。 被黑鹰利爪扣住的惜月急得乱叫,可白衫少女毫不在意,从豹子身上欢喜地跳下来,拎起腓腓道:“这个长得好看,带回去洗洗干净给我玩耍!” 碧裙女子却双眉一皱,惊讶道:“这里怎么也有腓腓?!” “腓腓?”白衫少女一愣,看了看手里这只神情萎靡的小兽,“这就是姐姐说起过的灵兽?不是说在世间已经几乎绝迹了吗?” 碧裙女子将腓腓夺了过来,翻开它的肚皮仔细一看,更是惊诧不已。 “姐姐,何事惊讶?”少女疑惑着问道。 女子将腓腓肚子上的长毛撩起,露出一个小小的伤疤。“世上怎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当初主上豢养的腓腓,也正是在肚子上有个隐蔽的伤疤,难道竟就是这一只?” “可是主上的腓腓不是早就送走了吗?都多少年了,怎么又会跑到这里……” “先带回去再说!”碧裙女子说罢,抬手便化出一头灰褐巨鹿,裙角飞扬,轻掠其上。 “有趣有趣!若真是腓腓回来,我就向主上讨了它作伴!”那白衫少女嘻嘻一笑,玉手一转,腰间白练无声飞出,将那倒毙在地的巨兽敖因拴了个结结实实。 她虽是纤纤弱质,可手腕微抬,竟轻而易举地将那巨兽拖了就走。矫健的花豹腾跃而起,少女双足一点,便重新坐回其背。 碧裙女子见水边还有宝镜长剑,便也一并收起。随后轻轻伸出手来,在两人身前渐渐浮现一道白茫茫的屏障,她又抬指一划,那屏障中间竟出现了一道裂痕。 她骑着灰鹿走在最前,闪身即入,坐在花豹身上的白衫少女拖着巨兽跟随其后,而黑鹰则在半空中盘旋了一下,也追随两人进入了裂缝。 那层白茫茫的屏障涌动数下,很快就淡化飘散,幽静的林子一如先前,只剩潭边的斑斑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惜月:( ⊙ o ⊙ )……嗷嗷! 夙渊:(。?_?)/~~~惜月你怎么变成毛团了?!这叫我怎么亲热?!   ☆、第65章 夙渊在山林间飞了没多久,就感觉心神不宁,故此还未找到青丘的踪影,便折返回到了昨夜休息的地方。 遥遥望去,便见吊床上空空荡荡,他的心猛然收紧,迅疾飞到了近前。那藤蔓间的金光还隐隐约约,看起来并不是有外力将颜惜月带走,可是此时不仅是她,就连腓腓和莲华都消失不见,怎不让夙渊焦急惊慌? 他在树林上方发疯般的寻找,没多久便飞到了那幽潭附近。倒地的大树,杂乱的脚印,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夙渊望到了这一片狼藉,险些从半空跌落下来。 他仓促间变成了人形,扑到潭边抓起潮湿的泥土。那泥土间残留的血腥味就像尖刀一样刺进他的心口,他惊惶起身,在这林子里四处寻找。 “惜月!腓腓!莲华!”他在寂静的林子里呼唤,可是直至将周围彻底搜寻,也没有半点回音。 心寒如死的夙渊缓缓回到了潭边,四周寂静得可怕,他望着那一地鲜血,竟感觉浑身发沉,好似呼吸都困难。 如果不是自己将颜惜月留在了这里,恐怕也不会带来现在的后果。 他跌坐在潭边,简直懊悔得无以复加。 呆坐了片刻之后,他又不死心地在水潭边寻查踪迹。除了倒掉的几棵大树之外,地上有巨大的脚印错杂凌乱,似是有猛兽在此搏斗,而另外的树干之上,竟有利刃掠过的痕迹,看来到过此处的还有其他人…… 他站在水边凝神拈诀,周围十丈以内逐渐漫起茫茫金光,而在那流转的光影之中,一道蜿蜒黑影自林间蔓延而来,直至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这妖气极为强烈,从林间行至水边,最后无端消失。 此时的夙渊已经渐渐冷静下来,既然有妖物来过此地,而惜月与莲华都没了踪影,想必还未真正遇害,或许只是被擒获了而已。只是如今这林中并无异样,残留的妖气也寻不到根源,要想找到惜月,更是难上加难。 但不管怎样,即便用尽所有灵力,他也必须找到惜月的下落。 想到这里,顿时化身为龙冲上云天,沿着那密林追寻而去。 * 白茫茫的雾霭似无止尽,颜惜月被那黑鹰抓着悬在空中,放眼望去皆是朦胧。四周潮湿阴冷,如絮雾霭漂浮涌动,让人根本不知自己所在。 前方两名女子一骑鹿一骑豹,背影婀娜,若隐若现。 腓腓被那骑着花豹的白衫少女抱在怀里,偶尔发出微弱的叫声。颜惜月听在耳中,急在心头,可是自己已变了模样,使不出半点法力,稍稍一动,那黑鹰的利爪便加紧几分,痛得她蜷缩成团。 也不知在这幻境中走了多久,寂静中忽听远处鸟语声声,清越嘹亮。碧裙女子长袖一拂,迷蒙雾霭渐渐散去,前方碧草悠悠,花影翩翩。两边山岩间高高低低筑有许多屋舍,皆为碧青藤萝环绕。花窗雕琢,门扉半开,有几个标致的女童从中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 沿着山路蜿蜒朝前,青山绿水之间,不时有浣衣少女结群笑语,俊俏少年撑船捕鱼,风光旖旎,胜似仙境。 再往前去,瀑流如雷,万壑幽深。黑鹰抓着颜惜月又飞上山崖,却见对面那座险峰上华光万丈,宫阙渺渺。但那险峰四周云雾缭绕,仅有一条悬索竹桥横跨长空,与此山峰连在一起。 碧裙女子所乘的灰鹿率先跃上竹桥,那桥面仅能容纳一人通过,灰鹿却依旧载着她轻盈奔跑,如在平地一般。其后花豹亦驮着白衫少女紧随其后。颜惜月被黑鹰抓着掠过长空,吓得她闭上眼睛,唯恐铁爪一松,她便摔落下去。 黑鹰在空中越飞越高,碧裙女子和白衫少女还未来到山顶,它便已经飞到了恢弘的山门之前。那白玉山门两侧皆有护卫把守,黑鹰只在上方盘旋了一阵,远远望到两名女子已渐渐近了,便又拍着翅膀掠向前方。 颜惜月战战兢兢睁开眼,越过山门之后,再往上行了一程,便是金碧辉煌的宫阙。黑鹰对此处似乎十分熟悉,径直带着她飞至宫阙上方,展开巨翅徐徐滑行。 底下正是花林掩映,湖水生姿,有数名华服美人端着金盏玉壶缓缓而行,其中一人闻声仰望,看到黑鹰便扬手道:“来得正巧,主上正命人寻找纺然与纤然,她们是不是跟你一起出去了?” 黑鹰叫了几声,在花丛前缓缓落下,两爪一松,便将颜惜月抛到了草地上。 颜惜月翻了个跟头,昏头昏脑地刚刚爬起,已被数名美人团团围住。 “咦,黑鹰为何要抓这红毛小狐狸来?”“莫不是它觉得孤单,也想找个伴儿?”“让我看看,这一只品相寻常,长得又不出色,黑鹰看上它什么了?” 一群美人围着颜惜月评头论足,她惊恐不安地乱转一气,却还是没法逃脱。正在此时,远处有人喊道:“纺然与纤然回来了,还带回了伤害姐妹的巨兽呢!” 众美人又惊又喜,一人急问:“巨兽在哪儿,我们要去看看!” “已被护卫们拖到了凤锦楼前,主上正在那里。” 那人说着,便沿着长廊往西去了,众美人欢欣鼓舞,随即强行抱起红狐狸结伴而行。 * 花团锦簇间,高高楼阁依云敛雾,象牙装饰的窗子半开半掩,其间有侍女端着嵌金缀玉的茶盘,安安静静垂首而立。 之前降服敖因的两名女子此时已站在了楼下,而身后空地上则是两列身穿铠甲的护卫,中间躺着那头白色巨兽。 楼中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轻摇折扇来到窗前,往外望了一眼。 “四角而浑身生刺,果然是敖因。”那人语声甘醇,甚是动听。 楼下的碧裙女子道:“我们循着主上的指点,果然在百果林中追踪到了它的脚印,这才得以将此猛兽打败。” 楼上人喟叹一声:“若是早几天将它擒获,也不致于折损了几位美人……真是红颜命薄,天妒佳人!你可命人设好祭奠场所,等明日我自会带人前去哀悼。” “是。”纺然道,“傲因已死,又该如何处置?” 那人轻描淡写道:“此兽也有些灵性,既然死了,就将它的血肉肌骨分给那些受害姐妹的家人,饮之食之,聊为安慰。” 纺然领命,一旁的纤然将腓腓托起,柔声道:“主上,我们在搜捕傲因的时候,还发现了这个小东西。请主上看看,是否相识?” 那人本已转身,听到纤然的话之后,随意间往回一望,竟是怔在了窗前。 “这是……腓腓?” 纤然欢悦道:“真的是腓腓?姐姐说它肚子上有个小伤疤,莫非就是主上以前养过的那只?” 话音才落,一道白影自楼上飘出,轻灵灵斜掠而来,落在了茵茵碧草间。 “拿来。”白衣人收起玉骨折扇,朝纤然伸出手。纤然将腓腓交到他手中,他只轻轻翻看了一下腓腓的肚子,双眉便扬起。 “怎么会这样?你们见到腓腓时,它就已经受了伤?” 纺然上前一步,道:“是黑鹰发现了腓腓,当时它就趴在百果林的水潭边,浑身湿透,动也不动。” “对了,在它身边还有一只红毛小狐狸,被黑鹰带走了。”纤然说着,从袖中取出莲华,“另外还有一个法宝,似是维护着那只狐狸,被我拿了来。” 白衣人接过莲华,指尖微动,便激起莲华烁烁放光,但他随即反手合拢,瞬间抑制住了莲华的灵力。 正在此时,花|径间脚步渐近,那一群美人迤逦而来,黑鹰则跟在她们后面徐徐飞行。纤然见了黑鹰,讶异道:“狐狸怎么不见了?” 一名黄衫美人自后走来,笑着举了举怀里的小狐狸,“在这儿呢,原来是你的新宠?” 白衣人闻声回望,初见那没精打采的小狐狸并没十分在意。可当那黄衫美人渐渐走至近前,他却忽而一蹙眉,旋即快步上前,一把将那狐狸抓了过来。 黄衫美人不知所措,变成红毛小狐狸的惜月更是惊惶地睁大了眼睛。 他托着小狐狸反复查看,将它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最终捏着狐狸尖尖的下巴,迫使它望向自己。 “你……你是萦歌?!”他的手竟微微颤抖,眼中悲欢交集,震惊异常。 小狐狸竖起耳朵,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人。 珠冠玉带,白衣翩然,且有秀眉明眸,挺鼻薄唇,与夙渊相比,少了几分冰霜傲然,更多了几分柔美诱惑。 可是颜惜月对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眼见这人又伸手来摸,吓得她竭力躲闪,拼命乱抓。 周围众人都讶异非常,纺然急切道:“主上说它是萦歌?!可是萦歌怎会变成了狐狸?” “对啊,她不是很多年以前就离开了青丘……”纤然刚说了一半,却被纺然瞪了一眼,她自知失言,连忙低下头去。 白衣人却好似没有听到她们的议论,怜爱地看着惊慌不已的小狐狸,将手掌覆在她背上,满怀柔情地抚摸了几下,道:“萦歌,你不用害怕。变成这样,想来是误饮了百果林里的潭水……当年你我初逢,不也正是在那里?没想到一百多年过去了,你竟又带着腓腓回来找我。这真是天意难测,巧续奇缘。” 小狐狸听他文绉绉地说话,惊慌中缩成一团,怯怯地不敢望他。 白衣人见了此景,却只觉她惹人垂怜,手指一勾,便抬起她的下巴,也不顾周围众人都在,竟低头就要吻上。 小狐狸惊叫一声,奋力一滚,当即从他掌中摔落在地。 众人惊愕,惜月慌不择路地朝前奔跑,忽觉全身一麻,四肢僵硬,竟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那白衣人蹙着眉匆忙走来,又将它轻轻捉起,叹道:“为何回到青丘,却又如此惊恐?难道还是恨着我?以至于不愿面对?” 惜月欲哭无泪,只能哀哀叫唤。他将她放在臂弯间,转身便向凤锦楼走去。 纤然迟疑了一下,上前问道:“主上,您确定这就是萦歌?” 他斜睨了众美人一眼,“那是自然,无论萦歌变成什么模样,我必然都能将她认出。”他走了几步,又道,“将腓腓也送上凤锦楼,任何人不要再来打搅。”   ☆、第66章 象牙雕琢的菱花窗一一关闭,美貌的侍女们亦依次退下。白衣人抱着惜月走进内室,将她安放在了铺绣华美的床褥上。她被他施用了法术,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只能斜斜地躺着,用不安的眼神看着周围。 这楼中馨香浮沉,奇珍无数,就连床幔四周垂着的珠子,也是透明如冰,隐隐生光。 白衣人坐在床沿,轻抚了小狐狸一下,低声道:“萦歌,百果林的妖水能使人变成兽类,但时间也不会太久。你看起来精神疲惫,就在此休息一会儿,我先施法救醒腓腓。” 惜月虽然害怕,可看到躺在床边案几上的腓腓,还是小心地点了点头。 白衣人见了,唇边扬起一抹微笑,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起身走到了案几前。腓腓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虽然湿漉漉的毛已被擦干,可看上去还是疲惫无力,形容憔悴。 他站在那儿,缓缓抬起右手,掌心渐渐浮现出一团白茫茫的光雾。其间红光烁烁,似是有一枚丹珠在徐徐盘飞。那珠子起先只是发出淡淡绯红,盘绕数圈之后,色泽便渐渐加深,自绯红至丹红直至嫣红似春寒梅开,娇艳曼丽。 白茫茫的光雾裹挟着红珠在腓腓身上缓慢盘旋,逐渐的将腓腓全身覆盖,那枚红珠则最后停留在它的额前,一明一暗,好似萤火。 过了片刻,腓腓的身子微微一抽,继而爪子动了几下,像是想要撑起。 红珠的光芒越来越盛,腓腓的额前渐渐出现了三道弯曲的火苗痕迹,带着浅浅绯红,犹如印上的花纹。与此同时,它的四只脚上亦浮现出浅色绯红,就连尾巴尖尖也染上了一层。 躺在床上的颜惜月惊讶万分,眼见腓腓越变越美,终于长毛一抖,睁开了水汪汪的眼睛。 那眼睛比起以前更为乌黑光亮,好似浸在水中的黑宝石一般。 红珠还在它的眼前盘旋,苏醒过来的腓腓望到了白衣男子,先是一呆,随即弹跃而起,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 “嗷嗷!男主人!” * 颜惜月终于能够确定此人应该就是青丘国主。 尽管她对他毫无印象,可是腓腓自从醒来之后,便和他亲密无比。 青丘国主坐在床沿,眉心长出三道火焰的腓腓则在厚厚的地毯上来回奔跑,因四只脚上也有了浅红色,望上去更是美丽。它先是在床边转圈晃动尾巴,后又爬到床上,伸出爪子撩拨小狐狸,发出疑惑:“嗷嗷,主人怎么变成了小狐狸?” 青丘国主将腓腓抱了过来,“定是你带着主人乱走,致使她误饮了那潭妖水,所以才变成了这样。” “嗷?”腓腓歪着头看看他,又看看惜月,忽然叫道,“嗷嗷,果子吃下去之后,腓腓浑身就像烧起来,只想喝水!主人就跳到水里来救腓腓了!” 青丘国主摇了摇头,“那百果林中果实各有差别,却多数有毒,幸好你吃的并不是剧毒之果,否则只怕小命不保。”他摸了摸腓腓的脑袋,又道,“你这头上有伤,我刚才已施法救治。你与主人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怎会变得如此狼狈?” 腓腓竖起耳朵,“嗷嗷,腓腓和主人分离很多年了!” 青丘国主一怔,随即望向躺在床上的小狐狸,“萦歌,难道这些年你没有跟腓腓在一起吗?” 惜月有气无力地点点头,他心怀疑惑,伸出双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灵气源源不断注入其中。可是惜月挣扎了一下,却还是没变回人形。 他喟叹道:“看来还要再等一阵才能复原,你既已回来也不必着急,到时候再与我慢慢讲来。” 惜月沮丧地趴在床上。国主见这红色狐狸身形娇小,眼睛乌黑,望之楚楚动人,不由将她拦腰托起放在了膝上。颜惜月挣扎着想要跳下,他却按着她的背部,捋着那顺滑的红毛道:“为何对我如此生疏了?百年未见,萦歌你依旧惹人怜爱,变成了狐狸岂不是也很好?正与我相互匹配。” 说话间,他竟又将小狐狸搂到怀中,指尖一转便抚向她的小嘴。颜惜月惊得毛都竖立起来,抬起爪子便向他挥去。 “还与我斗气?”国主轻一扬手便将爪子抓住,正在此时,外面的侍女轻叩门扉,“主上,纺然娘子有急事禀告。” 国主皱了皱眉,只得站起身来,临出房间前又回头望了惜月一眼,并叮嘱腓腓好生陪伴,不得乱走。 腓腓连连点头,他这才出了房间。不多时,又有数名侍女推门而入,在室内熏香打扫,井然有序。惜月内心烦躁,可侍女们在周围来来回回,她也只能假装小睡,躲在床上埋头不动。 * 那国主下了凤锦楼,纺然正等在楼下,身后还有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 “何事来报?”国主被打搅了与惜月独处的机会,有些不悦。那武将连忙道:“主上,国界边缘的法阵有所异动,似是有外物正在窥探,因此末将赶紧前来通禀。” 国主望向天际,碧空无垠,浮云缕缕,看似并无异样,但纺然亦道:“我刚才正准备离开,见黑将军匆忙赶来,就觉得事出反常。主上,您刚才说那小狐狸是萦歌,可她早已离开青丘,为何现在忽然回来?与法阵波动是否有着关系?” 国主抬手阻止了她的追问,道:“此事要等她恢复人形后才能问清,既然法阵波动,我自去宝光殿查看。黑将军速速带人把守各处,若是还有变化,即刻派人来报。” 黑将军领命而去,青丘国主带着纺然快步向南,绕过花|径后前面便是一座宫殿。门口的守卫者见了两人,行礼后将沉重的大门徐徐打开。 这宫殿中盘龙大柱金辉沉沉,当先一座高台,正中安有鎏金座椅。椅后则是碧玉雕琢而成的巨大屏风,上有山水楼阁,江河湖泊,其中山顶宫阙竟与此处一模一样。 国主来到那屏风前,掌心白光浮现,手指一动,那光芒便飞向屏风右上方。那里山峦起伏,中间有一潭湖水,杳然幽然。光点轻轻落入湖水中央,坚硬的玉石屏风上很快起了波纹。 那波纹如江潮涌动,忽一阵白光闪动,站在屏风前的两人便不见了踪影。 * 与此同时,夙渊已绕着莽莽山林寻了几遍,凭借着神识可见的残余妖气,他最终寻至了两座高峰之间。 山岩陡峭,草木层层,如出鞘青剑直刺云霄。夙渊在空中盘旋许久,也不见这山林中存有什么猛兽。但奇怪的是,当他在两山之间徐徐盘飞之时,总觉得有无形的灵气若隐若现,有时还会微微震荡。 他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陡然转身,那长尾摆动处,骤然感觉到一股巨力自相反方向涌动而来。夙渊旋即掠向较低的那座山峰,他停在山崖之上,朝着空茫山间长声吟啸。 龙吟之声回荡不已,整片山林为之震动。而前方空中原只是烟雾霭霭,在这群山震颤之际,却渐渐浮现茫茫白光,在山崖前来回旋转,形成了一道牢固的屏障。 夙渊见到此景,便知这两峰看似平常无奇,实则隐含玄机。 白光如银河般环绕山峰,蔓延无尽。夙渊自对面山崖间疾掠而出,朝着那座高峰直扑过去。岂料身子还未接近流转的白光,便觉刺骨寒意裹挟周身,一刹那仿佛成千上百的冰针径直刺入体内。他在空中迅疾转身,甩起长尾便朝着白光猛撞过去,只听风中传来阵阵裂响,就仿佛千年寒冰绽现碎痕。 夙渊昂首咆哮,再度朝着那白光冲撞。却在此时,半空中忽现白影倏动,如灵狐般飞速掠向夙渊上方。夙渊迅疾回身,探爪间已被那白影抢先出击,但见无数寒光飞刺而至,眼看就要将他钉在山崖。 他在紧急之间腾身跃起,利爪直落,抓向白影。那白影身形灵动,在空中不断辗转挪移,周身为寒光冰刺所护,夙渊多次出击却近不得其身。 而此时又有一道碧影自山崖间现身,趁着夙渊与白影相斗之时,长袖一扬,便甩出漆黑软鞭。长鞭在风中抖出巨响,朝着夙渊背脊猛抽过去。夙渊惊觉回身,龙尾一震,躲过鞭影,而那白影又趁势攻来,冰刺飞卷,呼啸生寒。 夙渊在风中猛然腾空,龙吟声中金光暴涨,无数的冰刺还未近身便纷纷碎裂,朝着白影倒飞过去。那白影翻身疾掠,夙渊紧追不舍,身后的碧影长鞭又来,震动山风尖声啸响。 黑龙怒极转身,猛然出爪扣住长鞭,顺势一甩便将那碧影撞向山峦。那碧影发出惊呼,本已掠至对面的白影随即施法,但见半空中光环重叠,刹那间已将碧影护佑其中。 而此时夙渊却已抽身转去,朝着对面山峰间的茫茫灵气出爪猛撕,一时间山峦剧震,瀑流激荡。 那白影飞速掠来,原是一只雍容华贵的九尾白狐,双目碧清,脚踏灵云。 “哪里来的妖龙,我青丘国与你有何瓜葛,你竟在此肆意妄为?!” 夙渊拱身长吟,利爪森森。“我并无意冒犯,但身边之人在附近山林莫名失踪,我情急之下发现了此处有异,便以为是妖物聚集之所,还请见谅。” 九尾白狐傲然抬头,长尾微摇,犹如云朵。“你这妖龙既黑且蠢,我青丘国怎会拐带外人入内?!还不速速离去?若还来侵犯,休怪我出手无情。” 夙渊被他无端讥讽,心头恼火异常,可眼下急于找到惜月,只得忍气吞声道:“灵狐请勿发怒,失踪的乃是我心爱之人,她身边还带着受伤的神兽,原本就是想来青丘寻找旧主,却在附近离奇消失。若她没被你们带走,却不知周围还有没有什么厉害的妖魔?” 九尾白狐一凛,用碧清妙目打量了他一番,“失踪的人叫什么名字?” “颜惜月。”夙渊以为有了转机,连忙回答。 岂料白狐冷哂一下,扭转身子道:“这里没见过什么颜惜月,我也不知附近有无妖魔。青丘国向来与世隔绝,你还是自去寻找,不要再来打扰。” 夙渊心头一寒,九尾白狐再没给他开口机会,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白光之间。他再一回头,那悬在半山的碧影也随之不见,先前还争斗猛烈的山间转眼就只剩他一个。 茫茫白光亦渐渐消散,一切回复了原样。青山白云,寂静如初,浮在空中的夙渊只觉茫然,一时间竟不知该去向何方。 * 光影浮动,白影飘然,那灵狐隐入法阵之后,便又幻化为俊逸男子。身后碧影原是绿羽雀鸟,飞了一圈后亦化为了姿容冷艳的纺然。 “主上,那黑龙要找的莫非就是萦歌?” 青丘国主不悦道:“他说的人并不是萦歌,你不要胡乱联系!” 纺然知道他心中最为介意的就是萦歌,故此只好不再多话。两人沿着幽长山路一直向上,走至一道山壁前,青丘国主弹指一扬,四周顿时又起波纹。这波纹渐渐扩散,终至将两人身影隐没其内。 片刻之后,宝光殿中的屏风上亮光隐隐,国主与纺然已回到了殿中。 “回去之后,不要对萦歌说起那黑龙之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思量道,“久别重逢,应该给她准备些什么好……” 纺然脸色阴沉,沉默着跟在他身后走出宫殿。可才一出门,便见前方小径有侍女慌张奔来:“主上!主上!那个小狐狸已经变成人形,竟趁着姐妹们不备,带着灵兽跳下了凤锦楼!”   ☆、第67章 颜惜月抱着腓腓跳下凤锦楼时,侍女们尖叫连连,她却毫无犹豫。落地之后双脚发麻,可也顾不得喘息片刻,当即朝着花林拼命奔逃。 这凤锦楼似乎处于宫阙深处,除了侍女便是美人,甚少有护卫巡逻。可是颜惜月毕竟刚刚恢复元气,飞奔了一阵之后便两眼发花,而此间花林曲径蜿蜒,也不知前方乃是何处。 正焦急中,遥听得后边喊声响起,是护卫们闻讯赶来,寻踪搜查。颜惜月见前方正有间竹木小屋,便赶紧躲闪其后,腓腓仰起脸想要发问,被她一把捂住嘴巴,只能呜呜发声。 “不要吵!我们不能被抓住,不然再也见不到夙渊了。”她压低声音告诫它。 腓腓委屈地哼道:“嗷嗷,夙渊凶,男主人好。” “我只要夙渊,不认识你的男主人。”颜惜月瞪了腓腓一眼,腓腓耷拉着耳朵不吭声了。 花林那头已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护卫们追至林中,很快便要来到此处。颜惜月屏住呼吸,只恨当初没向夙渊学会隐身法术,耳听他们离这小屋越来越近,情急之下便纵上林梢。 护卫们高声呼喊,手持刀剑飞奔追逐。颜惜月抱着腓腓在树梢急速飞掠,一时间这林中花瓣飘卷,如雪落漫天。眼见前方已是尽头,一片碧波潋滟生辉,走投无路的颜惜月旋即纵出,踏着花枝便飞向湖心小亭。 岂料空中忽起风声,自湖侧花林掠来一道白影,将颜惜月合腰揽住,纵向湖心。 颜惜月惊慌推搡,那人却只在她腰间一扣,已带着她翩然落在那精巧亭中。她紧抱着腓腓往后退去,可是腓腓却朝着那人伸出爪子,嗷呜嗷呜地邀宠。 青丘国主站在亭中,紧盯着颜惜月半晌,面露惊愕道:“你是……萦歌?” 颜惜月道:“什么萦歌?我不是!” “那你怎么会有腓腓?”国主朝着她迫近一步,目光如剑。颜惜月下意识地抓住腓腓,“是它一直叫我主人,后来又受了伤,我便带着它想找到青丘国主……” 国主越发疑惑,忽然间袍袖一扬,蒙蒙白光倾流而出。她抬臂想要拦阻,可那白光如流水一般环绕周身,颜惜月只觉神思恍惚,一下子困乏得睁不开眼睛。 腓腓在她怀中好奇地张望,青丘国主缓步上前,抬手覆在她的眉心。 透过神识,他看到了属于颜惜月的魂魄。 微白光环缓慢运转,在那其中有数点光影徐徐起伏。他审度数遍,最终还是撤去了法力,凝望向怔立面前的颜惜月。 “萦歌……你为何变了模样?竟连三魂七魄也有了伤痕?” 颜惜月头晕眼花,不由连连后退,跌坐在亭中:“我说了,我不是萦歌!我叫颜惜月……魂魄有伤痕,是因为我曾险些病死,虽被救活,却留下了缺憾……” 国主却顾自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你分明就是萦歌,你的魂魄,难道我还会认错?就连腓腓也具有辨识元神的灵力,否则它怎会跟在你的身边,唤你主人?” 他那眼神灼烈,让颜惜月不知所措,腓腓亦趴在她心口,嗷呜嗷呜叫着主人。 “可我确实不知什么萦歌,你叫我如何承认自己竟是别人?!”她挣脱了国主,跌跌撞撞就往前走。 他却拽住她,压低声音道:“萦歌,你不肯认我,是不是还在记恨当年的事情?这一百多年来,我四处寻找你的影踪,却一直得不到讯息。如今你终于回来,我很是欢喜……只求你不要故作陌生。你有什么怨愤,只管朝我发泄,你对我还有何不满,我改了就是。” 颜惜月又气又躁,回过头正色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你的萦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魂魄会和她相似,可我从来没见过你,我有喜欢的人,他叫做夙渊!” 她声色严肃,可青丘国主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依旧深情款款,语声柔和。 “我知道了,你必定是在外流浪受尽欺负,或许是遭遇强敌伤了神智。又或许是情深如海,无法自拔,最后竟然选择逃避,这才将我忘得彻底……”国主一边说着,一边攥着她的手,温顺道,“不过我不会放弃,只要你愿意回来,哪怕地老天荒,我都等你恢复记忆。” “你,你有没有听我说的话?”她恼怒地甩开他,国主却又道:“哪怕你忘记了以前也无碍,反正那都是过去,从今往后,我只专一对你便是!” 颜惜月被他弄得简直没办法,走也不能走,留又不想留。她在原地来回了几步,绷着脸道:“我的法宝呢?那个穿白裙的将莲华抓走了,还有我的长剑与宝镜,都没有了!” 国主立即道:“你放心,她不会强占你的东西,我等会儿就下令让她给你送来。” “有没有人来找过我?”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或者是一条黑龙?” 国主眉梢不经意地一跳,神情却依旧温柔,“哪里有什么黑龙,我今日只见到了你而已。自此之后,我的眼里也只有你一人,再容不得莺莺燕燕,凡俗花草。” 颜惜月听了这情话不禁浑身发寒,国主却已经携了她往前去,“走,我带你去看看以前我们待过的地方,一切都还是原样。” 她连忙收回手,国主略显忧郁地看了看她,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领着她走向湖畔另一端。 * 湖畔微风习习,鸟语悠悠,外界的阴霾潮湿在此地仿佛全无显现。这青丘国虽在群山之中,却有法界庇佑,自成天地。 这湖泊为花林环绕,颜惜月刚才经过的东侧种植的都是桃树,而越过湖心亭再往西去,便是如茵碧草,铺洒无垠,其间只有一株大树,枝叶繁茂,却未开花。 国主这一路上始终对她情话绵绵,颜惜月却听不进去。可当她远远地望到了这棵大树,不由产生了熟悉之感。 腓腓见了,便也欢悦不已,颜惜月一松手,它就连蹦带跑地到了那大树下,直起耳朵摇了摇。 “嗷嗷,秋千呢?” 国主微微一笑,双指一弹,那树影之下便出现了一架秋千。乌木雕琢,素练轻摇,其上还缀着银铃串串。 腓腓绕着秋千蹦跳,朝颜惜月叫道:“嗷呜,主人快来!” 颜惜月怔了怔,“干什么?” “来玩来玩!”腓腓异常兴奋,自己率先跳上的秋千,可那乌木座椅溜溜直晃,吓得它又抱紧了一侧不敢抬头。 颜惜月怕它重伤初愈又添新伤,连忙上前想将它抱起。腓腓却扒着她的手臂,哀怨地望着她道:“嗷嗷,坐秋千!” 她没办法,只能坐在了那秋千上,腓腓高兴地趴在她膝上,伸着身子打哈欠。 颜惜月低头摸了摸它,忽觉风从后方吹来,那秋千竟自行朝前荡起。一起一落间,她惊讶四望,白衣胜雪的青丘国主正站在不远处,带着微笑望向这方。 “是你让秋千在荡?”她抓住白练问了一声。 他并没回答,又一扬手,那满树碧叶间光影簌动,竟慢慢生出点点花苞。不多时,碧叶渐长,花苞绽放,一朵朵的粉白花儿竞相钻出,在明媚的阳光下灼灼生姿。 摇晃的秋千上,颜惜月抬头仰望。繁密如星的粉白杏花,引来翩翩蝴蝶,绕着大树款款飞行。 她怔然。 这大树,这杏花,分明就是自己以前在幻觉中所见,没想到竟在这里出现。 可是那个眼神忧郁的女子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竟发觉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变成了翠衣白裙,就连手腕间也忽然多出了一双玉镯。 颜惜月惊呼一声,想要跳下秋千,可是那秋千四周隐现白光,竟将她束在其间。 “放我下来!”她朝着国主喊。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轻拈法诀,在她面前便渐渐浮现出白雾似的屏障。 雾气缭绕,杏花纷飞,颜惜月的近前亦出现了相同的秋千。那秋千上坐着的,正是翠衣白裙的女子,颜惜月还是第一次离她那么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柳眉杏眼,姣容雪肤,乌黑长发垂至腰间。鬟间斜插一支碧玉珠钗,玲珑轻响,摇曳可人。她伸出手指,托住一朵杏花,侧过身朝着秋千一侧道:“怀襄,这杏树是你为我栽种的吗?我很喜欢。” 另一侧隐隐浮现人影,素衣翩翩,身姿挺拔。他正扶着秋千,低头看她。“你不是说过故乡最多的就是杏树吗?我这里本有桃花夭夭,如今再添上浅淡杏影,也是相互辉映,锦上添花。” 她含笑低头,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扶额道:“险些忘记,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我都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她环顾四周,“这儿就已经很好,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怎么行?”他沉吟片刻,忽而微笑,“我听闻霍山有一种灵兽极为乖巧可爱,你想不想养一只作为陪伴?” “灵兽?长什么模样?” “你见到了就知,必定爱不释手。” 一阵风过,秋千又晃晃荡荡,翠衣白裙的女子回首含笑,随后,身影渐渐淡去…… 与此同时,束着颜惜月的白光陡然消失,她忽觉身子一轻,身下的秋千也停止了晃动。 眼前的幻景虽已消失,可她的心神却越发不宁。 过了片刻,她才望着青丘国主,哑声道:“我看到的那个女子,就是萦歌?” “是。”他点点头,“我就是怀襄。” 他又指了指趴在颜惜月腿上的腓腓,“这便是我亲自去霍山寻到的灵兽……” 腓腓听到此,从秋千跳下,扑到了怀襄身边。他低头看了看,将它抱起,随后走到了颜惜月身前。 “我在霍山找到腓腓时,它还极为幼小,被其他猛兽追赶,肚子被抓破,流了一地的血。是我将它救下,等它伤愈之后,便送给了你。” 颜惜月愣了愣,“可是,我确实一点都不记得见过你。关于我的魂魄,你真的没有看错?” 怀襄望着她道:“你觉得我和腓腓都会同时认错吗?”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怔了半晌,忽道:“你说萦歌离开青丘已有一百多年,可是,可是我才十七岁啊!” 怀襄微一皱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色发白道:“你真的不是萦歌?” 颜惜月连连点头,“求你放我走,我还有事情……” 可她话未说罢,怀襄却变了神色,双眉紧皱,“你若不是萦歌,那你的魂魄,为何会与她几乎一样?” “我,我不知道。”颜惜月惶惑不安,“人都有长得相似的,魂魄为什么不能也有近似……” “你说谎!”怀襄迫近一步,眼神忽而凌厉,“难道是你抢夺了萦歌的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节快乐!今天留下评论的我会送出红包,发满20个为止,不知道能不能发完,哈哈哈。 PS:我们这里一直在下雨,都没法出去溜达…… 感谢 流年以左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4:04:53 YIHUI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13 14:21:31 萝萝我是一颗菠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3 18:48:20 夜阑晗晞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4 16:16:18 萝萝我是一颗菠萝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5 09:19:30   ☆、第68章 颜惜月惊骇异常,其实她在先前已有了淡淡的隐忧,可当此话从怀襄口中说出,她还是感觉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怀襄就在她近前,原先温和的气韵渐变冷峻,让颜惜月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我怎么会强占她的魂魄?我都没见过……”她还想分辨,怀襄却追问道:“你到底是何来历?为什么会带着腓腓来到此处?” “我是……”她想要说出师门,可想到之前与师尊的决裂,便闭上嘴巴不敢多说。 他却以为是她心虚,一下子按住她的肩头,沉声道:“你若还想隐瞒,我这有无数法术能让你开口。” 颜惜月跳下秋千,“你别想威胁我!” 他扬眉一笑,目露不屑,“怎么?这就怕了?” “我本就什么都不知道,哪怕你用再厉害霸道的法术,我也说不出原因!”颜惜月负气躲到了秋千一边,不再看他。 “好,既然如此,就试试你说的是否属实!”怀襄话语刚落,便骤然拂袖。 杏花树下白光环绕,顿时便将颜惜月周身笼罩。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等到再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在一间昏暗潮湿的石室内,四周空空荡荡,就连腓腓也不见踪影。 颜惜月站起身来四处查找,这石室密不透风,连缝隙都无。她身边已无法宝武器,只能凭着法力凝神冲击,可是光痕撞击到墙壁间,反震出巨大力量,却不能撼动石室半分。 却在此时,眼前混沌之中忽有黑雾弥漫。颜惜月大惊,朝后退了数寸,只见一双长有黑毛的大手从雾气中伸出,径直向她咽喉抓来。 颜惜月弹跃而起,双手一错施出法术。但见光痕倏然,直击那巨手手心,那黑雾中响起一声咆哮,顿时巨手一扬,竟朝着她头顶猛然劈下。 * 宝光殿中,怀襄站在屏风前望着浮现出的画面,神情忧虑。 身后的纺然亦看到了石室中的场景,她见颜惜月正拼命躲避着巨手的袭击,不由道:“主上,我看她法力平平,应该无法将萦歌残害。” 怀襄闭了闭双目,“我认识萦歌的时候,她就已有八百多年的修为,确实不是寻常妖类能比。就算是修仙之人,想要将她击败亦非易事。但这颜惜月的魂魄分明与萦歌几乎一样,故此我才想来试探,看她是不是故意隐藏了什么。可现在看来,她只是个寻常的少女,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法力……” 纺然沉思片刻,道:“既然她并不是萦歌,也不可能凭借自己的法力抢夺萦歌魂魄……那或许是有人将萦歌的魂魄注入于她体内?” “若真是这样,那我绝不会轻饶此人!”怀襄眼神凌厉,怫然转身。 纺然还想说什么,可见他心绪波动,只得缄默退后。此时殿门半开,纤然捧着托盘款款走来,那托盘上放置的正是颜惜月留下的七盏莲华以及宝剑古镜。 “主上为何来到此处?”纤然还不知情形,娇声道,“若我知道那狐狸原来就是萦歌,也不会抢了她的法宝,主上可千万不要怪罪于我。” 怀襄沉着脸一抬手,七盏莲华便徐徐升起,只是被白光包裹,压制了灵气。他看了莲华一番,又将钧天宝镜取来细观。纤然问道:“这古镜可有什么奥秘?” 怀襄轻拂镜面,感觉其间灵气涌动,沉吟片刻道:“此物我曾有耳闻,似乎是洞宫山玉京宫收藏的宝镜,可贮存妖物元神,亦可照出怨魂鬼气……”他转而望着那屏风中显现的景象,“莫非她是玉京宫的弟子?” 此时石室内的颜惜月已被那魔手逼得精疲力尽,怀襄左手一扬,那双巨手陡然消失,颜惜月这才喘息着倚在了墙边。纤然不解道:“主上不是说她就是萦歌吗?为什么要将她关在石室里?” 纺然朝她睨了一眼,道:“萦歌法力高强,怎会像她这样没用?主上现在怀疑萦歌已然被害,魂魄却被注入到她的体内!” 纤然瞪大双目,“萦歌被害?!难道是这女子所为?” 怀襄不耐烦地扬手,“此事还没定论,你们休要再行啰嗦!” 纤然却还怔怔地看着幻景中的颜惜月,忽而说道:“萦歌离开青丘已经一百多年,说不准是她后来因故死去,转世成为了这个少女?” 她只是无心一说,怀襄听了却是一愣,随即挥袖一拂,那玉石屏风顿时又起波纹。他二话没说便走入其中,刹那间便来到了石室之内。 * 颜惜月正倚在石壁间出神,骤然见对面墙壁开裂,随之走出了白衣飘飘的怀襄,不由愣在了那里。 怀襄却细细打量她一番,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模样,上前便要牵她的手。 “方才只是试探一下,你可曾害怕?可曾受伤?” 颜惜月躲过他,侧转身子道:“国主,你这一冷一热的到底要做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不曾认识萦歌,更不可能伤害于她,请你赶快放我出去,我还有朋友在外面……” “你放心,我先前只是一时着急,并不想真正为难你。”怀襄说着,便拽着她的袖子,“来,我这就带你出去。” 颜惜月才想挣扎,眼前忽现白光迷蒙,昏暗石室一下子消失不见。她与怀襄却又出现在了原先停留的杏树之下。 秋千还在风中微微晃动,腓腓正在远处吃草,见到她回来,便飞快地奔向这边。 她低下头,看腓腓在脚边一跃一跃,听得怀襄在身后道:“惜月,你叫惜月是吗?” 颜惜月不知他又想说什么,只能乏力地点点头,坐在了秋千上。 他见颜惜月神情漠然,便放柔了语声道:“还在生我的气吗?你要知道我想到萦歌就心急如焚,故此才乱了方寸。现在想来,你看上去就温柔和顺,怎会害她性命?但你的魂魄确实与她极为相似,我思念她已久,真想知道这其中缘由。” 颜惜月见他缓和了语气,不由垂下眼帘,“我自己都糊里糊涂,又能告诉你什么?” “我们自然有许多话好说。比如,你生在何处,家有何人,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吃什么……不管事情大小,只要你愿意说,我都乐意听。” “这……这些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愕然抬头望着怀襄。 他却笑得好看,抬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说不定你与萦歌颇有渊源,我自然想要知道得更多。” 颜惜月抓住秋千,不禁打了个寒颤。 * 此后怀襄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几乎可说寸步不离。她想着夙渊若是找不到自己,已不知急成什么模样,可怀襄却还絮絮地说着关于萦歌的琐事,让颜惜月不胜其扰。 可是身在青丘,又不能得罪国主,颜惜月只得心不在焉地听着,跟着他四处走动。腓腓重游旧地,在她身后边跑边跳,甚是欢乐。 怀襄倒是起了兴致,带着颜惜月穿过了花林,又来到湖畔东岸的高台前。那高台皆为玉石雕琢而成,层层铺锦,状若莲花。四周则有烛台高悬,想来到了晚间定是明若白昼。 “你看,这是我以前专门为你建造的引鸾台。”他一扬手,悬在半空的烛台间浮起颗颗夜明珠,虽在白天,却也流转光影。 颜惜月知道他又将自己当做了萦歌,可先前已经解释了很多遍,到如今她也懒得再次纠正。怀襄遥望高台,自指尖飞出一点灵光,在半空中旋转飞翔。 风中响起了丝竹笙箫,婉转幽长,空灵回环。 原本空无一人的高台之上渐渐浮现倩影,翠衣白裙的萦歌伴着曲声飞掠起舞,乌发如瀑,纤腰盈握。 怀襄站在台下,静静地看着那虚浮的幻景,过了片刻,对身旁的颜惜月道:“你对这些,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尴尬地看着幻景里的萦歌,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心虚,便无言地摇了摇头。 怀襄叹息一声,坐在了洁白的台阶上。颜惜月犹豫了一下,试探问道:“萦歌也是狐妖?” 他蹙眉道:“若是狐妖,我就早与她结识了。” “怎么,她不是青丘国的?” “她的原身乃是翠羽鸾鸟,尾带五彩,极为美丽。”怀襄眼中流露温情,好似又回到了过去,“我是在外出经过百果林的时候遇到的她,那时她从远处而来,虽历经风霜,但在空中飞过便照耀了山林,使得百鸟齐鸣,一片喧腾。我为此所吸引,驻足观看,见她在水潭边幻化成人,撩起碧波洗濯长发……那一种婀娜清隽之美,是难以忘却的烙印……于是我现身上前,邀请她来到了青丘。她爱唱歌起舞,我便为她筑起高台,她爱杏花疏影,我便为她布置花林。她在青丘的几年中,我是竭尽所能,穷尽所有。直至现在她所住过去过的地方,我都还保存旧迹,不曾改变。” 颜惜月见他说的如此动人,再望向高台上的虚影,不由心生感慨。可转念一想,又有了疑惑:“既然你对她用情至深,为什么后来萦歌又离开了青丘?” 怀襄听了此问,满目柔情顿时板滞,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那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只因小小误会,她便离我而去。” 颜惜月觉得他说得敷衍,追问道:“那你后来没去找她?” “……自从萦歌走后,我日以继夜地想念悔恨,连国中事务都无心打理。虽然她不告而别,可在我心中,萦歌始终都是此生挚爱,因此这一草一木,亭台楼阁,凡是留有她影踪之处,我都尽数留存。每当月夜寂寞之时,我便独自来到这些地方,对着她的幻影默默回忆往昔……”怀襄抬头望着颜惜月,眼中竟隐隐含有泪影。 颜惜月怔然,只觉他那双眼睛格外忧郁深邃,多看了一会儿便为之深深吸引,竟从心底浮起怜悯。 怀襄仍是坐在玉石台阶上,望着她缓缓伸出手来。“惜月,其实你就是萦歌的转世,对不对?你虽坚持说与我不曾相识,可冥冥之中你却与腓腓一同重回青丘,重回到我身边。这难道不正是你心中还有着对我的思念与爱恋么?” “我……”她张了张嘴,脑海里却混混沌沌,眼前景致渐渐迷蒙,只剩下怀襄一人对她微笑。 “过来,让我好好再看看你,看看我的萦歌。”在怀襄的温柔语声中,颜惜月神思恍惚,竟不由自主地朝他走去。 怀襄面含微笑,看着她逐渐走近,便站起身来。谁料此时脚下大地一阵颤动,高台上悬浮的明珠亦猛烈晃荡。 正在啃食青草的腓腓吓得高高跃起,“嗷嗷,天塌了!” “这是怎么回事?!”颜惜月陡然惊醒,险些摔倒。 怀襄望向天际,琉璃般的碧空竟好似裂了缝隙,狂风骤起,黑影闪现。 “妖物,又来坏我好事!”他怒而拂袖,手中顿现清光流转的蛇形双剑,身形一掠,便朝着云间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送出了28个红包! 感谢 Rivvi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5 14:09:33 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5 16:09:30 白兔瑶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5 19:31:39 YIHUI扔了1个手榴弹投掷时间:2016-09-15 22:44:12   ☆、第69章 笼罩着青丘国的法阵已现裂缝,无数碎叶飞尘由外界急速冲入,搅得青丘天空一片浑浊。武士们不敢轻易出战,只能在内死守。 白影闪现,怀襄持剑掠来,由法阵破裂处闪身而出,反手一扬,素白光影蔓延铺展,将那不断扩散的裂缝暂时封锁。 黑色巨龙在风中呼啸盘旋,四周云气升腾。怀襄踏云而立,以蛇形宝剑怒指夙渊,“前番已叫你离去,为何还来冲击法阵?” 夙渊目露寒意,“我已寻遍方圆数十里,唯有你此处存有妖气,若不是你们青丘国的人将惜月带走,她还能去了哪里?” 怀襄虽是心虚,却强装镇定,冷笑道:“笑话,你怎知她不是自行离开?为何非要认准了是被我青丘国人带走?” “她与我说好了要在林中等待,怎会莫名其妙地离开?”夙渊无暇再与之纠缠,身子往前一冲,迫近怀襄,“既然你声称惜月不在青丘,就让我进去看看,否则我便日日夜夜守在这里,找不到惜月绝不离去!” 怀襄恼火道:“青丘古国向来不与外界相通,你这妖龙有何资格闯入?”说话间,手中蛇形宝剑亮光乍现,不待夙渊回应,便抢先出剑。 曲剑盘飞,光耀云天,怀襄身形灵动,一对蛇形短剑白光四射。夙渊在空中转腾飞舞,凭着猛力将那剑势一一冲破,见怀襄持剑又来,便骤然腾起出击。 尖利铁爪间金光流动,倏然化为数道光链,纵横错杂地缠向怀襄手中双剑。怀襄折身疾旋,那剑锋映出万道通透光芒,与金光相撞之下,震得光链寸寸飞起。他趁着此时身形一低,如闪电般掠至黑龙身下,双剑一扬,竟要将夙渊开膛破肚。 黑龙骤然转身,腾飞中利爪直落,犹如霹雳。怀襄一剑未中,斜掠闪躲。夙渊怒极追赶,两者在空中翻飞进退,灵光四耀。忽一阵狂风席卷,黑龙越过怀襄,长尾一扫便击向山前那层濛濛白光。 怀襄一惊,急忙飞身去挡,反被龙尾击中左臂,倒飞出数丈开外,正撞在发光屏障之上。 这一震动,使得山峰摇晃,云雾飞扬。藏于法阵中的青丘国内大地颤动,一片混乱。 怀襄咬牙挺立,紧握曲剑掠至阵前,“妖龙!你可知就算是天界众神,也不会对我青丘有所妄动!” 夙渊飞在云端,冷声道:“那又如何?眼看应对不了,便要拿出天界压制我不成?” “你……好生狂妄!”怀襄又恨又怒,手中短剑一错,便要再度出击。 岂料后方光阵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怀襄转身去望,竟隐约看到有人朝着这边飞掠而来。 那身影冲至光阵界限便被守将阻拦,只在其后拼命挣扎。怀襄急欲施法,夙渊却已望见,倏然飞至光阵前,怒视怀襄:“方才还说不曾抓走惜月,现在被关在里面的又是何人?!” 怀襄恼羞成怒,竟厉声道:“什么惜月,我从未见过!那光阵中的是我心爱之人!今日你若是非要强闯,我便是拼死也不会退让半步!” 夙渊一惊,弓起身子便欲再行出击。此时却见一道碧影自光阵之内穿梭而来,转眼化为碧裙女子,跪在怀襄面前悲切道:“主上不可再任意妄为,国中老小都已惊慌失措!青丘若是没了国主,只怕天界众神不会容忍,过不了多久便要前来收服,到那时无论惜月还是萦歌,覆巢之下又岂能保全?” 怀襄咬牙道:“纺然,给我退下!” 纺然却执意不起,“以往国主想要做什么,纺然都不会阻拦,但此次萦歌回来得很是蹊跷,国主难道为了一个美人就要陷青丘于危险境地?我青丘在神妖两界之间屹立数千年之久,难道今日因为国主的爱恋之情就要遭逢大难?神界本就对青丘存有戒备之心,如果今日爆发争端,定会在天神之间落下口实,到那时,就算这妖龙惹祸被罚,我们青丘亦要受到责难!” 纺然言辞激烈,眼神坚毅,怀襄竟一时无言以对。夙渊冷眼旁观,说道:“交出颜惜月,我便即刻带她离去。” 怀襄绷紧脸庞,“那是我的萦歌,不是什么惜月!” 夙渊听了便恼怒,昂起头来冲向白光法阵。纺然惊呼掠起,凌空展臂间射出道道鞭影,堪堪将夙渊格挡在外。但夙渊怎会受她阻挡,扬身一转便要再度冲击,纺然已经使尽法力,回头呼喊道:“国主!” 怀襄眼露无奈,终于拂袖叹道:“罢了,让他进去一看,我就不信能将萦歌就此带走!” 夙渊听了此言便想冲入法阵,怀襄却又抬手阻拦,“你这蠢笨身形若是进了青丘,岂不是要将我国中百姓吓坏?” 夙渊瞥他一眼,转瞬间金光流转化为人形,黑衣整肃,冷峻不凡。“这样总可以了吧?” “杀气腾腾,毫无文雅韵致!”怀襄冷哼一声,看都不肯多看,背着双手转入法阵。夙渊随之而入,纺然则紧随其后,待两人真正进入青丘幻境之后,抬手一扬,便将法阵缝隙彻底关合,与外界重新隔绝。 * 刚才的几次震动使青丘国还处于忙乱之中,惜月本想追随怀襄前去探看,可到了云间便被众多武士阻拦下来。她的法力还未恢复,连冲数次都无法突破格挡。 焦急之中却见前方云雾起伏,一道白光倏然飞回,落到云间化为怀襄。在他身后跟着一人,黑衣飒沓,姿容冷艳,背后金色光剑依旧徐徐盘飞,落下无数星芒。 “夙渊?!”她愣了愣,旋即飞身扑去。 夙渊这才松了口气,正待上前迎接,却被怀襄伸手拦住。 “干什么?”夙渊含怒转视。 怀襄却冷冷看着两人,“大庭广众之下,怎不知检点自己的行为?” 夙渊被他这严肃神色唬得有点发懵,颜惜月却牵住他的衣袖,朝怀襄道:“你还好意思教训他?也不想想先前做的事情……” “他做了什么?”夙渊顿时警觉,颜惜月怕他发怒,便只瞥了怀襄一眼,慢慢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 她这样一说,夙渊越发焦急。怀襄见两人俨然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甚是恼火,可身后还跟着纺然,四周又有武士守卫,他在此也发不得雷霆。 夙渊狠狠瞪着怀襄,抓过颜惜月的手道:“我们走!” 颜惜月怔了怔,还未开口,便听怀襄幽然叹息:“萦歌,你回来了还不到一天就又要离去,从今往后,只怕你我再也不能相见。” 夙渊怒道:“什么萦歌?你休要在此蛊惑人心!” 怀襄却扬起下颔,“她就是我的萦歌,魂魄都几乎一样,还能有假?你带走她的人,却带不走她的心,我若是想她念她了,只要略施法术,她自然还会回到我身边。” 颜惜月大惊:“怎么可能?” 怀襄哼了一声,又哀怨地望着她道:“我等了一百多年,日日夜夜孤单愁苦,你就这样来了又走,怎不叫我肝肠寸断?!” 夙渊已经忍无可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我不管萦歌与你到底有什么过往,惜月只是我一个人的,谁都别想从中作梗!”说罢,拽着颜惜月就往法阵方向走去。 怀襄见状,急忙扬手想要施法,可就在这时,却见颜惜月勉强跟着夙渊走了几步,又停下道:“夙渊,我现在还不想走。” 一听到这,怀襄不由惊喜万分,夙渊却震惊:“你怎么了?莫非是被这狐妖施了法术迷惑心神?” 颜惜月摇了摇头,目含忧虑,“我……我觉得有一些事情得弄明白。如果就这样走了,恐怕我很难知道我与萦歌到底有何关联,我的魂魄,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离开青丘照样可以查实!”夙渊冷眼瞥了瞥正慢慢踱来的怀襄,心中满是抵触。 颜惜月低声道:“可是我跟着你逃离玉京宫,师尊定然气愤不已,就算我再回去询问,只怕他也不会告诉我实情了。” 夙渊无奈,怀襄在一旁听得一知半解,但也看出颜惜月的犹豫,便不失时机地叹道:“唉,其实我与萦歌有过很多往事,之前对你说的只是最初的相遇……” “那你快些跟我说。” 夙渊见颜惜月居然搭理起怀襄,不禁沉下脸喊道:“惜月!不要听他花言巧语!狐妖最善于故作妖媚,骗取人心,你若是上了他的当,只会后悔莫及!” 颜惜月却道:“我又没有看上他,只是想弄清楚萦歌的往事……” “萦歌的往事跟你有多大关系?你就非要留在此处不可?”夙渊沉下脸来,恨不能将惜月强行带走,可见她抿着唇低下头去,又不忍心对着她真正发火。 怀襄幻化出了玉骨折扇轻摇,对着惜月微笑:“看来这妖龙貌似强大却内心怯弱,唯恐你被我引诱了去。可要是真正情意深切,又怎会畏惧他人言行?” 颜惜月情绪低落没再说话,夙渊冷笑一声侧过脸去。 “不过区区白狐,又能在我面前耍出什么花招?惜月,你要问就问个清楚,我自会留在这里,免得妖狐又生不轨之心。” * 颜惜月有点发晕,没想到夙渊被怀襄一激,倒真的留了下来。 可怀襄又怎可能就此告诉她关于萦歌的其他事情,只推说国中混乱还需安抚,便施施然带着其他护卫走了开去。临别,还特意吩咐纺然将颜惜月送回凤锦楼去,好生侍奉。 夙渊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绷着脸容,一言不发。 还未到楼下,远远的便望见前方草坪上掠来一团白雪,四只脚爪却带着绯红,好似踩着火焰奔来一般。 “嗷嗷,主人回来了!” 腓腓跳到惜月怀里,晃动着蓬松微红的大尾巴。 夙渊一愣,“这是腓腓?怎么变了模样?” 一旁的纺然道:“腓腓本就是灵兽,年幼时通体雪白,到了少年时眉心会显现花纹,四肢与尾巴亦会染上红色。” “那它还会再变换模样吗?”颜惜月问道。 纺然看了看腓腓,“现在才刚刚长出红色花纹,待等它的灵力真正爆发,才是成年之时。到那个时候,据说腓腓的样子会有很大改变,但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不知会变成什么模样。” 颜惜月惊讶地摸了摸腓腓,“你不会变成庞然大物吧?” “嗷?”腓腓不懂,眨着大眼睛,“腓腓不管怎么变,都是主人的乖腓腓!” 颜惜月开心地揉揉它,夙渊却在一边冷哂。她诧异抬头问道:“你干什么发出冷笑?” 他移开了视线,“难怪这小兽也会甜言蜜语,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作者有话要说: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第70章 颜惜月重回了凤锦楼,纺然在一旁站着,沉默不语。颜惜月见夙渊也跟了上来,便支吾着对纺然道:“我有些话要跟夙渊讲,你能不能先下去一会儿?” 纺然有些不悦,“国主倒也是奇怪,既不容黑龙带你走,又让他得以留在你身边。你们打算就这样留在青丘吗?” 颜惜月尴尬道:“自然不是……” 纺然又瞥了夙渊一眼,这才转身下楼。 夙渊站在窗前,看着富丽堂皇的室内,脸色一直不佳。 颜惜月恢复元气没多久,刚才的激烈冲突又让她疲惫不堪。她与夙渊说了之前的经历后,很快就躺倒在绵软如云的床上,抱着腓腓便想睡觉。 夙渊提醒道:“那白狐妖虽然不在,可这都是他的地盘,我们万事都要小心。” 她侧过身子,小声道:“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你也略微休息一下。” “你怎知道没有危险?” 她思忖了一下,抚着锦绣床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这里很熟悉。虽然怀襄有点神神叨叨,可是这凤锦楼却让我觉得安心。” 夙渊叹了一声,不再说话。他站了片刻,又忍不住踱了几圈,最后回到床前,见颜惜月已然睡着,更是心绪低落。 望着她沉睡的样子,再想到之前在山岭间拼命寻找的那种绝望,夙渊直至现在才感到自己也已心神憔悴,不由坐在了椅子上。 虽然既困又乏,但他却还是坚持着没有睡着,生怕又冒出什么异象,将颜惜月从眼前带走。 他昏昏沉沉坐了许久,外面的光线渐渐黯淡,楼里没有点灯,陷入了灰蒙之中。颜惜月翻过身看到他,便迷迷糊糊道:“夙渊,你怎么还坐在这里?” 他省了省,打起精神道:“我又没地方去,自然坐在这儿了。” “你可以上来睡觉啊。”她拍了拍床,示意他坐了过来,“我之前不是叫你也休息一会儿吗?你奔波了那么久,总是不好好休息,怎么撑得住呢?” 他低下头,“我精力好得很,几天不睡觉都可以。” “不要勉强自己。”颜惜月撑坐起来,正想拽他过来睡觉,却听窗外有人清了清嗓子,道:“简直是信口开河,几天不停歇也不怕半途送命……” 颜惜月一惊,夙渊霍然站起,抬手就射出金光。谁知那窗外白雾四起,转瞬间怀襄竟已好端端坐在了桌前,正望着他们发笑。 * “先前装作离开,原来一直在外偷听?”夙渊冷冷道。 怀襄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紧不慢道:“我会像你说的这样下作?只是刚刚来到此处,恰好听到你们说话而已。这青丘国内所有的地方有哪里我不能去?” 颜惜月端坐在床边,“那你难道今晚待在这里不走?我要休息怎么办?” “凤锦楼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怀襄一边说着,一边窥视她的神色,见她脸颊绯红忿忿不满,便又转换了笑颜,“与你开个玩笑。我素来不会强求他人,既然你还不承认我,我也不愿自讨没趣。只是我不在这楼里,妖龙也不能留下。” “你说什么?”夙渊皱眉。 怀襄道:“萦歌本就是我的挚爱。我也是怜香惜玉,见她对你很是依赖,才准你在此陪了她一会儿。难道你还不知足,竟要与她同床共枕?” 夙渊咬牙:“一派胡言,她不是萦歌,更不需要你的怜爱!” “可萦歌的魂魄我认得,与她的几乎一模一样。”怀襄望着颜惜月道,“虽然我不知道萦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以此看来,她或许就是萦歌的转世。” 颜惜月挣红了脸,“就算是什么转世,那我也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那又如何,如果萦歌已经不在世上,你不就是她的再生?”怀襄说着,又冷睨着夙渊,“虽然此生你与惜月相识,但我在一百多年前就与她两情相悦,怎么说也轮不得你将她带走。” 夙渊简直无语,强压怒气道:“你怎能确定惜月就是萦歌的转世?只凭着魂魄相似?” 怀襄负着双手走到床前,“她这身子还年轻得很,法力也平常,根本不可能将萦歌杀死夺走魂魄。除转世之外,还有什么解释?” 夙渊微一蹙眉,有所思虑。怀襄又柔声道:“惜月,你也知道我对萦歌付出了一番心血,只可惜最后未能如愿相伴。若你愿意留下,以前我为萦歌准备的一切都是你的,除此以外你还喜欢什么,我都能为你寻来……” “妖狐!在我面前竟然还敢对惜月花言巧语?!”夙渊忍无可忍,霍然起身,指间金光隐隐,眼看就要朝着怀襄出手。 颜惜月却拽住了他,向怀襄道:“这些话先不谈,我现在就想知道,萦歌到底是为什么离开了青丘,后来又去了何处?你既说对她死心塌地,怎会连她的下落都查不到?” 先前还潇洒自如的怀襄却忽地神色一沉,眼神飘离,“……我自是费足心思查询她的下落,但萦歌有心隐藏踪迹,我历时多年都未能将她找回……” “隐藏踪迹?”颜惜月皱眉,“你不是说与她两情相悦吗?她为什么还故意躲着你?” 怀襄抿唇不语,夙渊哼道:“只怕事实真相未必像他讲的那样,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单相思罢了!萦歌不胜其扰才逃出了青丘,自然要千方百计躲着这狐妖!” “胡说八道!”怀襄气极,指着夙渊怒道,“我对萦歌一片真心,她怎会因此躲避逃离?我与她的事情轮不到你来插嘴!” 说罢,袍袖一震,那花窗骤然而开,两道白光自外飞入,落地即变成两名侍女。 “服侍惜月休息,闲杂人等一律屏退!”怀襄既已下令,那两名侍女便上前要为颜惜月宽衣。颜惜月脸一红,夙渊见状,只得愤愤然推门而出,走了几步又回头盯着怀襄,“我都走了,你还好意思留下?” 怀襄双臂抱胸,傲然一笑,挑衅地扬眉,“我自是正人君子,还需要你来指点?” 说话间,两名侍女已将帘幔放下,怀襄身形一隐,化为白影倏然掠出窗口,消失在月色之中。 * 这一夜,夙渊虽免了寻找奔波之苦,可一想到颜惜月还留在那凤锦楼便辗转反侧。他实在不能理解她为何不肯跟着自己离开青丘,非要跟那自命不凡的狐妖纠缠不休。在他想来,什么萦歌,什么魂魄,只要颜惜月此时平安无恙,何必还要弄清以前的事情?其实就连玉京宫的清阙也可以一概不管,从此之后,两人或结伴而行,或筑屋而居,自由自在,不问琐事,是何等的逍遥快乐! 可是颜惜月似乎很想将萦歌与她自己的关系弄个清楚,也不知还要花费多少时间。夙渊想到此,便闷闷地望着窗户。窗外明月皎洁,树影轻摇,这寂静之夜不禁让他又想起了北溟的岁月…… 砗磲还在寂静的无涯自生自长,什么时候才可以带着颜惜月再次回去,睡在那里默默发呆,两相陪伴? 他恹恹闭上了眼睛,想要强迫自己睡着,可是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些担忧与不解,直至夜深才迷迷糊糊地入睡。 留在凤锦楼里的颜惜月其实也同样难以安睡,明月透过菱花雕窗淡淡映入,床前明珠自生幽光,隔着层层帘幔,犹如暗夜中的星辰。 她望着那幽幽光亮发怔,屋内不知点燃了什么熏香,那味道淡而缠绵,萦绕不散。没过多久,颜惜月头脑之中又有隐痛阵阵,这一次竟是两眼发花,望出去的景象都浮动不已。 颜惜月咬牙闭上双眼,可那晕眩之感并未减轻。她不由地冒出冷汗,倒不是畏惧这疼痛,但一想到那个总是幽幽浮现的身影,便不得不再度睁开眼。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那层层帘幔之后,竟隐隐显出人影。 她深深呼吸了一下,哑着嗓子问道:“是谁站在那儿?” 房间中一片寂静,那两个侍女应该就睡在床边,此时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紧张地坐起身来,才想掀开床幔,却听有个缥缈的声音低低问道:“你……为什么睡在这里?” “……怀襄让我暂时在此休息。”颜惜月见床幔那边的人影极其浅淡,只能隐约辨出是个身姿婀娜的女子,于是壮着胆子道,“你是谁?难道是萦歌?” 对方并未回答,却道:“这里不该是你住的地方……你从何处来,就该回何处去。” “我也不想一直留下,只是还有疑惑没有解决。” 那女子只淡淡哂笑,“疑惑?你想知道什么?” 颜惜月坐直了身子,急切道:“如果你真是萦歌,那你后来为什么离开了青丘?又去了哪里?” “……这些事情,你不是问过怀襄吗?何苦还要追问于我?” “他不肯回答,否则我怎会还留在此地?”颜惜月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只是想弄清楚,我与你到底有什么联系……为什么我的头脑之中总还是会隐隐作痛,我真的不知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若还像上次被阴后夺舍那样神魂不清,那该怎么办?难道让夙渊一次又一次地为我奔波求助吗?” 女子静了片刻,说道:“怀襄其实只对你说了一部分过往。可是……我到青丘之前,就已经经历了许多事情,就算他再柔情万丈,亦不能抹去我心中过往的痕迹。” “到青丘之前?”颜惜月一怔,原先她一直执著于想要弄清萦歌离开青丘后的行踪,可没想到她在来到青丘前,竟已经有过难忘之事。 女子轻轻喟叹,“你可自己去问他,有些事情,我不愿再回想。等你明白了之后,就回到人间去吧,这里不该是你停留的地方!” 颜惜月心中疑惑,可此时帘幔微微拂动,床前明珠摇曳轻撞,发出微弱清音。那道浅淡身影渐渐隐去,颜惜月叫了一声跳下床去,却听侍女懵懵懂懂地问道:“怎么了?娘子难道是做了噩梦?” 颜惜月赤着双足站在地上,见两名侍女点亮灯火撩起帘幔,屋子里只有她们三人身影。她不禁道:“你们刚才睡得很熟,竟什么都没听见?” 侍女面露诧异,其中一人道:“奴婢还没真正睡着,只听到娘子刚才叫喊了一声,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动静啊!” 另一人也点头称是,颜惜月怔然站立,空气中的缠绵香息渐渐飘散。她望着那两盏忽明忽暗的灯火,竟分不清自己之前到底是陷入了梦境,还是真的遇到了萦歌。 * 次日一早,她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便让侍女去将怀襄请来。过了不久,侍女回到楼中,却说国主去了紫晶湖。惜月问清了紫晶湖所在,原来就是之前她带着腓腓逃走时经过的那个湖泊。 “既然去了那里,我这就去找他。”颜惜月说罢,也没让侍女们跟随,便自行下楼,往紫晶湖方向行去。 清晨山峰之上晨雾迷蒙,鸟雀吟唱婉转,幽然动听。颜惜月踏着一地落花来到紫晶湖畔,远远望到白衣飘飞的怀襄正临湖而坐,对着空荡荡的石桌自斟自饮。 她一下子想到了之前在百果林过夜时,脑海中浮现的景象。当时,翠衣白裙的萦歌也是坐在杏树下,对着空无一人的石桌端起酒杯,言笑晏晏。此后又有古琴浮现,曲韵铮铮,萦歌随之起舞…… 颜惜月快步上前,在离他不远的碧草间停下脚步,问道:“萦歌以前也与你相对饮酒吗?” 怀襄闻声回头,淡淡道:“那倒不是,我原先不爱饮酒……还是自她走后,才慢慢有了这习惯。” 她一愣,又问道:“那你,会弹琴吗?” 怀襄温和的神色渐渐敛起,注视着她,反问道:“你问这个,是何用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事出去,先更新了。   ☆、第71章 颜惜月看着他这神色变化,心中略有几分明白,“看样子你是不会了。” 怀襄却不悦,袍袖一拂,石桌上便多出深红古琴。“琴棋诗画,我哪样不会?”他说着,坐于桌旁按弦取音,勾抹挑拂间清音款款,颤声幽幽。 那琴音轻灵流长,潺潺如泉流清越,紫晶湖水涟漪微光,映出怀襄明眸滢澈,宛如谪仙。 只是他在弹奏之时眉间隐含忧郁,故此那曲声虽轻盈动听,却总含有几分怅惘之意。一曲既罢,怀襄仍端坐桌畔,目光停落在琴弦之间,沉默不语。 颜惜月忖度了一下,道:“你还会弹奏其他曲子吗?” “自然还会许多,你要听哪种?”怀襄坐在那儿,抬头看她。 她仔细回忆了之前在梦境中所听到的曲调,可惜自己不会弹奏,便只能费劲地描述道:“比刚才的曲子更深沉惆怅一些,好像怀有许多心事,又极为孤单……” 怀襄皱眉,“我怎么知道到底是哪首?你在哪里听到过?” 颜惜月谨慎道:“在百果林的梦境里……好像是萦歌坐在杏树下,自斟自饮,对面的古琴便奏出了那样的曲调……” 他抿着唇,神情肃然。她想了想,又道:“对了,她还似乎在与人说话,叫他易郎。莫非那也是你?” 怀襄忽然站起,眼神冷冽,“难道梦境也能当真?” “可我记得分明,她还说要跟那人徜徉尘世,潇洒一生。” 他骤然挥袖,古琴四周白光明灭,顿时隐去无踪。“说了那只是你做的梦而已,萦歌又怎会与他人说这样的话?”怀襄说罢,转身便要走开。 颜惜月追上几步,拦在他身前,“她是不是在来青丘之前,还曾经有过难以忘怀的往事,所以只在这里稍作停留,便就此离去?” 怀襄愠怒道:“是谁跟你说的?!” 她看着他的双目,道:“昨夜她来到了凤锦楼……” “萦歌?”怀襄一怔,继而后退一步,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她情愿现身见你,却不肯让我再见一次?” “是你做了什么错事,让她伤心而去了?” “我怎会……”怀襄欲言又止,愤然侧过脸去。 她静默片刻,道:“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我是她的转世吗?如果你真心喜欢过她,为何在我面前还故意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实情?要是萦歌真的死于非命,难道你就不想查清真相,而情愿活在这回忆之中,自欺欺人?” 怀襄攥紧了手掌,深深呼吸了一下,“是她始终不愿忘记那人,我用尽心思才使得她留在了青丘,可后来萦歌一听到他的消息,便还是失魂落魄一般!我为她做了多少事,想尽方法让她不再惆怅,可是她心中却始终只想着那人,就连听我弹奏古琴时,眼里流露的也是对过往的回忆……” 他忽又冷笑,拂袖间紫晶湖水动荡起伏,“青丘再美,比不过天庭尊贵,可那人既是天神,又岂会将她放在心间?” 颜惜月震惊异常,“萦歌以前喜欢的人,竟是天神?可你不是说,她是修行千年的鸾鸟吗?怎么会……” 怀襄一脸不屑,望着湖水道:“她甚少对我提起过去,只是说,她在渡劫之时偶遇某位天神眷顾,劝说雷神少劈了一道,使得她得以展翅飞走。此后她便感念那云上男仙的风采姿容,经久不忘。后来亦曾徜徉于天界四周,总算得以再度见了几次,可对方对她并无牵挂,她落寞之后只得离去。” “于是,她便来到了青丘?” “她本是想要回到故乡,无意间落在了百果林休息,便遇到了我。”怀襄自嘲的笑了笑,“或许就像她对天神一见倾心那样,我亦沉溺于她的美貌不能自拔,盛情邀请她来青丘作客。当时的萦歌也许是疲惫不堪了吧?便真的随着我来了青丘……” 他扬手,白袖飘展,灵光自湖面氤氲而生,铺洒蔓延。紫晶湖四周花林绿叶渐浓,桃杏争艳,蕊香蝶舞,雀鸟穿梭。 这一切都美好得不似凡尘。 “这是我为她营造的幽境,只为解她思乡之愁。” 湖面上的白光若隐若现,颜惜月又望到了那袅娜的倩影,翠绿衣衫素白罗裙,长发齐腰的萦歌撑着纸伞在湖上款款而行,裙边溅起小小的透明的水花。 微风拂过,萦歌回首凝望这边,像是在对着怀襄微笑。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直至到了湖岸边缘。 朦胧中的萦歌却又转过身去,朝着遥远的对岸伸出手。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人的身影,随后,便独自往那迷蒙水雾间隐去。 颜惜月头脑之中微微刺痛,她闭着眼平复了一下心情,回过头,见怀襄还默默地站在那儿。 “她一心钦慕的那个人,就是易郎?”颜惜月试探问道。 他黯然,“我怎知道?她不敢冒犯天界,都不曾说过爱慕的到底是哪个天神。” 颜惜月低眉思索,怀襄转而看着她,道:“你……当真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就算历经转世,你来到了这熟悉之地,应该总有些零星感受吧?” “没……”颜惜月局促地转过脸,望向晴光艳艳的紫晶湖,“对了,她后来是因为听到了什么讯息,才离开了青丘?” 怀襄微一皱眉,回忆了片刻,才道:“那日我闭关修炼,她独自外出游玩,回来后便很是伤感。说是遇到了在故乡时的旧友,那人已经修炼成了散仙。萦歌向他打听那位心仪的天神,却得到了不好的消息……我问她那天神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却始终垂泪不止,也不肯吐露半分,简直就是被迷住了心窍。” “后来她就走了?” 他斜着视线瞥了颜惜月一眼,闷闷地点头。颜惜月思前想后,不由道:“那为何她走后踪迹全无,甚至有意隐藏了自己的音讯?是怕你再去找她?” 怀襄忽而变得不耐烦起来,“这些细枝末节你问了做什么?” “想弄清楚她后来的情形啊。”颜惜月扬眉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得知了那位天神的情况,离开青丘后可能就是去找他了。但为什么后来就消失在这人间,就算对方还是没有跟她双宿双飞,她总不至于心灰意冷到自绝性命吧?” 怀襄断然道:“萦歌虽然痴情,却不是这样糊涂的人。” 颜惜月惆怅叹息,坐在了湖畔石凳上。这样一个魂魄与她极为相似的人,无论来时去处,都蒙上了一层奇幻的纱。她只在梦境与幻觉中见过萦歌,那个有时哀伤有时羞涩的女子,却让颜惜月百般思索,终无法探知她最后的命运。 怀襄站在她背后,望着颜惜月的背影,不由心生眷念。他走上前,低声道:“惜月,萦歌走了,你留下来住在青丘可好?” 她惊觉回首,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听远处有人冷冷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 颜惜月闻声站起,夙渊不知何时来到了桃林间,正一动不动地望着她与怀襄。 “我在问他萦歌的往事。”她连忙解释,怀襄却扬起下颔,朝着夙渊道:“怎么,我与惜月在这湖边说一会儿话,你就如此小气?” 夙渊抿紧了唇,盯着他看了片刻,径直穿过花林来到颜惜月身前。 “叫你不要见他,为何还不听?”他低声说着,拉着颜惜月的手,有意在怀襄面前靠近了些,傲然道,“不是我小气,只是狐妖的名声远播在外,叫人不得不心生防范。尤其是千年的狐狸,更摆不脱惑人心神的嫌疑。” 怀襄嗤笑,“你可问问她,我今次有没有故作煽情?这句句出自肺腑之言,到你这里都成了花言巧语?” 夙渊隐忍不发,颜惜月拽拽他的手,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他今天说的不是什么甜言蜜语了,我等会儿再跟你讲。” 夙渊点点头,斜睨了怀襄一眼,放低声音道:“我只是怕你被他欺骗。” 怀襄见两人亲密的样子,叹息道:“何苦在我眼前做出这卿卿我我的姿态来?罢了,妖龙见不得我与你说话,我走就是。” 夙渊还以为他是故作可怜,可怀襄此言说罢,便真的身形一隐就消失了踪迹。只留下湖畔石桌上孤零零的酒杯,一阵风过,竟也飞散成灰。 颜惜月愕然:“他倒真的走了?” “……你还舍不得了?” 夙渊闷闷说着,转身就往花林间走。颜惜月追了上去,跟在他身边道:“夙渊,你又吃醋!” “……”他看看她,低着头不说话。 颜惜月默默地跟着他走了一程,见他还是神色黯淡,便故意站在原地不动。他顾自往前,行了一段路后才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她。 颜惜月本是想让夙渊过来,可见他竟好似没知没觉地又朝前走,停下之后也不返回,心里竟有几分失落。 “你难道还信不过我?”她委屈道,“我又不会糊里糊涂就被他骗走。昨夜我在凤锦楼看到萦歌了,所以早上才过来找怀襄。” “怎么又看到了她?”夙渊怔了怔,“是做梦?” 颜惜月摇头,将昨夜所见与刚才所闻讲述一遍,夙渊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来,那个狐妖对萦歌付出真心却没得到回应,再后来,萦歌便离开了青丘……” “正是,我好奇的是,她所倾慕的是哪一位天神……对了,你的主人不是禺疆吗?你就从未听说过这事?” 夙渊蹙眉道:“她只是暗中仰慕,并未大肆宣扬,就算是禺疆上神又怎会知晓?天界众仙来去潇洒,也很少会过问这些琐事。” 颜惜月叹了一声:“那样的话,萦歌已经失踪,要想弄清楚这事可就难了。” 她说着,便慢慢往前而去。这林中桃花纷飞,白蝶翩然,夙渊望着她的身影,却忽觉四周妖气隐现。 他骤然扬袖,一道金光直射向花影深处。 但听一声惊呼,那幽深花林中有人朝着后方逃窜。夙渊不等颜惜月出声,便已疾掠追出,拂起满地花叶。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最近工作繁忙,还要去医院,力不从心。明天停一下,后天继续。 感谢 小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6 18:52:19 我爱米老鼠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6-09-17 17:06:04   ☆、第72章 那人仓皇奔逃,转出花林时已化为淡青烟雾,眼看就要消失在空中。夙渊足踏花枝掠至半空,指间数点金芒扑飞出去,在那烟雾之间急速穿梭,顿时幻化成数道金色锁链将那团烟雾紧紧围住。 烟雾起先还在涌动挣扎,不多时便被那金光束得显出原形,跌落在地。 颜惜月追来一看,惊讶道:“是你?” 倒在地上的女子身穿碧色衣裙,眉眼间带着几分冷冽,正是时常跟随于怀襄左右的纺然。 夙渊冷声道:“为何在花林鬼鬼祟祟偷听?” 纺然被那道道金光缠得喘不过气,目光却还犀利。“青丘宫中我来去自如,怎能叫做偷听?只是偶然经过,看到你们在那说话,便停了下来!” 夙渊扬起眉梢,手掌一转,纺然身上的金光便越加收紧,勒得她脸色惨白,牙关紧咬。 “你,你还不将我放了?!”纺然忍痛怒道,“若是国主知道,定不会轻饶!” 颜惜月走上前去,却忽闻到空气中隐隐飘浮着一种幽幽淡香,与桃花的香味决然不同。她忽一忖度,脑海中很快浮现出昨夜萦歌出现时,凤锦楼中弥散的香息。 竟与纺然身上的几无差别。 “昨晚难道是你来到了凤锦楼?!”她惊诧地望着纺然,“为何你身上的香息和萦歌的一样?” 纺然一惊,下意识地蜷缩身子。夙渊亦颇为意外,“原来是你冒充萦歌?为何要这样做?” 她却横眉冷笑:“青丘国中很多人都带着香囊,香息气味本就近似,你怎能断定是我冒充了萦歌?” 颜惜月却也拿不出证据,夙渊从容道:“既然如此,那就请你们的国主过来一次,当面问个清楚。”说罢,便要往来时路走。纺然脸色一变,在后方压低声音喊道:“休要惊动国主!” 夙渊本就是诈她一诈,背着双手缓缓回身,“怎么?见了国主就怕?那为何还敢私自搞鬼?” 纺然咬着嘴唇,眉间紧蹙,过了一会儿才道:“凤锦楼乃是萦歌当年居住之处,我不愿见别人占据。” 颜惜月只觉可笑,“我又不是一直留在青丘国,难道你以为我会长住不走?” 纺然却道:“你虽不一定肯留下,但国主却不愿你离开。国主已经将你当成是萦歌的转世,又怎会让你知道萦歌的伤心过往?他现在只希望你能代替萦歌留在青丘,以此弥补他心中的缺憾。” 颜惜月焦躁道:“我跟他说了几遍,难道他还非要强留着一个对他没有感情的人?” “国主这样做,一是始终怀念萦歌,二则是……”纺然顿了顿,才道,“他这些年来对萦歌的离去一直含有愧疚,希望能在你身上得以化解。” 颜惜月一愣,“愧疚?” 纺然点头,正待继续往下说,远处却传来女子的欢笑之声,似是有人谈笑着往这边走来。 夙渊双眉一皱,抬手便欲施法将纺然带走,她却急切道:“放了我,等晚上我自会再来凤锦楼。” “谁知你走了之后是否反悔?” “我就在青丘,又能跑得到哪里?”纺然被那金光已经勒得无力挣扎,而那群女子已离此处越来越近,夙渊这才一扬手,金光倏然消散。 纺然吃力地从地上爬起,夙渊已带着颜惜月隐去了身形。端着食材而来的美人们望到了纺然,惊讶问及她为何看上去很是狼狈,纺然敷衍了几句,便黯然离开。 * 她独自在花林中走着,到了僻静之处,再也支撑不住,扶着桃树深深呼吸,强忍着眼中泪水。 寂静之中,上方却传来另一个清脆的声音:“姐姐,为何独自在此伤心?” 纺然惊诧抬头,枝叶晃动间,白衫长辫的纤然飘飞而下,站在她身前。 “你怎么在这里?”纺然惊悚,“纤然,你在暗中跟着我?” 纤然蹙眉道:“我怎会跟踪姐姐?只是刚才看到颜惜月与妖龙制住了姐姐,才想出手相助,他们却又离开。可我没想到,姐姐为了国主竟伪装成萦歌,还想借此机会赶走那个颜惜月。” 纺然变了脸色,“你休要胡说!颜惜月本是外人,长期留在青丘只会带来隐患,我岂是只为了国主一人?” “姐姐何必掩饰?这青丘之中,要说起对国主的忠心,姐姐自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只可惜国主对姐姐却比不上对萦歌的一半用心……姐姐现在想要赶走颜惜月,与当年想要赶走萦歌岂非一样?” “你住口!”纺然气急,上前紧盯着纤然,“你都没见过萦歌,凭什么在此胡乱猜测?!” 纤然却不屑一笑:“猜都猜得到了!我听人说过,当年她虽心有所爱,可对国主也并非全无好感。可是后来她离开前却连一句话都没给国主留下,据说当年在凤锦楼侍奉她的人,可就是姐姐你啊。若不是你有意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她怎会这样不告而别?” 纺然又急又气,抬臂抵住纤然咽喉,厉声道:“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用意?” “我?我只是想提醒姐姐,不要因为对国主的爱恋走火入魔,小心弄巧成拙……”纤然话还未说罢,却觉四周风声卷动,数枚叶片悄然飞下,竟有人在纺然身后显出了身形。 她望着那人,惊愕得说不出话语。 纺然浑身一寒,转过头去,呼吸几乎要停止。 “国主……”她的声音都发着颤。 怀襄冷冷地看着两人,最后将目光停在了纺然身上,寒声道:“当初萦歌不辞而别,就是你从中挑唆?” 纺然呼吸急促,不禁后退一步,“当年国主为了萦歌荒废事务,成天种植花林搜寻珍宝,可萦歌却还毫不领情……她在青丘多留一天,便会给青丘多带来一份祸患!再说,国主与众美人亲密,难道不也是事实?萦歌她自己亲眼所见,我并未从中使出半点欺诈!” “你明明知道我那是有意气她!”怀襄怒极,猛然出手。纺然只觉周身如坠冰渊,竟在刹那间就被无数冰刺凝结了血脉。 纤然见状,惊吓之余双膝跪倒,“国主,姐姐她,她也只是太过在意国主……” “天天跟在我身边,却在暗中使尽花招!”怀襄袍袖一震,白光如练环绕纺然。再一阵光芒骤减,待等恢复寻常时,纺然的身形已变回成为小小翠鸟,哀鸣着落在了树下。 * 颜惜月与夙渊道别后回到凤锦楼,想着怀襄说过的话,还有纺然透露的讯息,始终心神不安。 纺然最后说的那句话,似乎是暗示怀襄还做了什么对不住萦歌的事情,才使得萦歌最终离去,不再出现。而这在怀襄自己那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主动说出的。 她在楼中等待了许久,只盼着天色快些变黑,可又担心纺然出尔反尔,不愿再跟她细说其中的隐情。 忐忑之中,时间慢慢流逝。好不容易等到新月初升,星辰隐隐,她来到楼前张望,却望不到纺然的身影。 她又疑心纺然会潜入凤锦楼,于是支开了侍女,独自坐在屋子里等待。但直至月上中天,也没等到她的到来。 颜惜月觉得是纺然骗了她,因此趁着侍女还未上来,推开侧面的花窗,身形一纵便掠下楼去。 她沿着小径一路躲闪,来到了凤锦楼南侧花园里的竹木小屋。 夙渊就暂住在此,屋里还亮着灯火,想来他也还没有安歇。 她蹑手蹑脚地到了门前,轻轻扣响。 里面起先很是安静,过了片刻,才有人走近,将门打了开来。 “夙……”颜惜月才叫出声,看到灯火掩映下的那人,却呆住了。 一袭白衣的怀襄站在门内,平静地看着她,像是早有预料。 她却惊讶万分,继而警觉道:“夙渊呢?!” “出去了。” “半夜三更的他跑出去干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 怀襄却道:“那你为何半夜三更来此找他?” “我……有事找他商议!”颜惜月恼怒地冲进小屋,见桌上只摆着酒壶酒杯,夙渊却不在其中,更是不安回头,“你对他做了什么?!” 怀襄失笑:“我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了他,只怕也并不容易。你没见这屋子里很是整洁,根本没有打斗的样子吗?” “那他……” 他慢慢踱来,“只怕是出去寻找纺然了吧?你也是为了此事而来,对不对?” 颜惜月愕然。 怀襄哼了一声,坐在了桌畔,“惜月,为何你来到了青丘,我这身边就发生那么多事情呢?” “……我问清了事实真相之后,自然就会离去,不会再打搅你。” “真相?”怀襄抬头望着她,眼神幽然,“你到底还要知道什么?” 颜惜月沉吟一下,道:“你已经知道纺然的事了?” 他颔首,“那是自然,不然我怎会在此等你?” “那纺然呢?” 怀襄温柔的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她不会再出现了。” “什么?”颜惜月震惊后退,“你,你将她杀了?!” 桌上烛火摇曳,映出怀襄沉郁神色,“我是这样残忍的人吗?” “那你的意思是?” 他略显不屑地侧过脸,“我只是将她禁锢了起来,又不曾要她性命。” “看来她说的都是真的了?不然你怎会如此动怒?”颜惜月隔着桌子看他,“你是不是还做过对不起萦歌的事情?所以一直心怀歉疚?” 怀襄静默地坐了片刻,道:“之前我也跟你说过,我一心待她,她却总是想着那位天神,不愿接受我的好意。我到最后已经竭尽心力,见她还是冷冷淡淡,不由起了烦躁之心。青丘国中美人众多,她们都对我心怀爱慕,为何偏偏萦歌就不为我所动?这样想着,我便有意亲近美人,想要以此试探萦歌的心意……” 颜惜月愣了愣,惊讶道:“你,你怎么会想出这样愚蠢的方法?她本就不甚爱你,看到你流连美色之间,岂不是更冷了心肠?!” 怀襄苦恼异常,“我那不是已经毫无办法了吗?!任凭哪个男人到最后也会失去耐心,反正她对我那样疏远,还不如放手一搏,成则成,败则败……再说我也暗中命令纺然在萦歌身边作为内应,要是看到萦歌伤心难过,务必先劝说一番,让她知道我的苦衷,随后我再出马,说不定还有奇效。谁料到纺然竟没有按照我说的那样去做,反而在萦歌面前说我素来没有定性,萦歌心灰意冷,加上得知了天神后来遭遇磨难,因此忽然不告而别,再也不曾见我一面!” 颜惜月无言以对,这怀襄虽然贵为国主,但看来还是个孩子心性。 “那也怨不得萦歌,是你自己耐不住寂寞,说不定当初再等几年,她就被你打动了呢。” “谁说是我耐不住寂寞?”怀襄连忙辩解,“我也未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只不过与美人们欢饮了一场,哪里知道萦歌就此决绝而去……” 颜惜月挥挥手,“好了好了,你也不必再向我解释。”她想了想,又问道,“萦歌在临走之前,曾遇到的那个散仙叫做什么?或许找到此人,就能知道她所倾慕的男仙到底是哪一位,这样一来也能知道她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怀襄愣了愣,半晌才道:“这个……她不曾说过。”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颜惜月不悦,“那萦歌的故乡是哪里?” 怀襄一听这个问题,便高兴起来:“这个我知道!西王母山间有沃野,其间鸾凤栖息,万木生灵,那里便是萦歌的故乡。”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各位,现在太忙了,而且去医院检查的情况也始终不好,这篇文只能隔日更新。可能会流失一些读者,但。   ☆、第73章 白光涌动,青山隐隐。怀襄拈诀打开了青丘法阵,带着几名随从,一直将惜月与夙渊送到了百果林。 莲华恢复了灵力,在惜月身边飞舞,叫道:“这几天闷死我了!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腓腓这时才明白了情况,昂起头问颜惜月:“嗷嗷,主人你要离开青丘,不回来了吗?” 颜惜月低声道:“是啊,我要走了。你跟不跟我?” 腓腓急得直扭,看看颜惜月,又看看怀襄,嗷呜嗷呜直叫唤。“主人,男主人!腓腓两个都要!腓腓舍不得走!” 颜惜月为难地道:“那怎么办?怀襄是你的救命恩人,要不你就留在青丘陪他吧……” 可是腓腓却用爪子扒着颜惜月不放,悲切地叫道:“嗷嗷,主人,主人!” 怀襄上前一步,抚着腓腓的脑袋道:“你既舍不得女主人,那就随她去吧。她不愿意让我跟着,你就代替我留在她身边,好好哄她开心。” 腓腓眼泪汪汪地看着怀襄,又张开小嘴咬住他的袍袖不肯松开,弄得颜惜月进退两难,很是尴尬。夙渊抱着双臂冷眼旁观,他知道惜月喜欢腓腓,故此也不便出言。倒是颜惜月最后狠了狠心,捧起腓腓正视着它道:“现在两个主人你只能选一个,大不了以后你想另一个了,再来找就是。” 腓腓睁着湿漉漉的黑眼睛,在她与怀襄之间来回望了好几次,终于趴在了颜惜月怀里,哼哼道:“腓腓以后来青丘,主人会送腓腓回来吗?” 颜惜月迟疑了一下,怀襄已抢先道:“她当然会再送你回青丘的,对不对,惜月?” 她只好弱弱地点点头,同时又看向夙渊。夙渊瞥了怀襄一眼,道:“没什么别的事情了?就此分别吧。” 说话间,四周金色微芒徐徐飞起,不多时便幻化为龙,在幽潭上方盘旋飞舞。 颜惜月向怀襄道别,怀襄眷恋不舍地上前道:“我等着你带回萦歌的消息,不过万一遇到艰难,千万不能硬闯。要是那妖龙以后对你不好了……你也尽管回来找我,只要我在,青丘便是你容身之处。” 颜惜月绯红了脸,“夙渊不会对我不好的,要是有幸探得萦歌之事,我会回来告诉你。” 说罢,转身飞掠而起,坐在了黑龙背上。莲华在她身边来回飞舞,腓腓则从她怀里探出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怀襄。 黑龙转过身子,在幽潭上方绕行一圈,便头也不回地飞向晴空。 颜惜月微微回头,怀襄朝着她凝望挥手,很快便化为了渺小身影,转瞬不见。 * 黑龙载着惜月越飞越远,腓腓却伤心地垂下耳朵,嗷嗷哭叫。惜月摸着它的长毛安慰了许久,也不见腓腓心情好转,不由觉得对它而言有些残忍。 莲华在腓腓面前倏然放光,变成了小小的精灵外形。“不害羞,还哭!” 腓腓竖起绯红尖尖的耳朵,朝着莲华发怒。“嗷呜,腓腓没有家了!” 颜惜月忙按住腓腓,“什么没有家?你想青丘,以后回来就是。” 腓腓低下脑袋,恹恹地哼叫。莲华又问:“现在去哪?” “去西王母山。” “好像很远?” “应该是吧……在极为寒冷的西北,昆仑山那里。”颜惜月想了想,拨弄着腓腓耳朵道,“腓腓,西王母山是你主人的故乡,我带你去看看。” “主人?”腓腓疑惑不解,“你是主人呀。” 惜月不知应该如何解释,只得道:“我的魂魄跟你主人长得像,你的女主人应该是萦歌,但不是我。” 腓腓晕头晕脑,耳朵转了好几圈,吧唧一下摔倒在她怀里。“腓腓不懂,腓腓只认你是主人!” 莲华叹息:“真笨,什么都不懂。” 夙渊听她们一路说闹,不由得开口道:“这才像以前。” “嗯?”颜惜月笑盈盈道,“你在青丘憋坏了,终于可以摆脱怀襄,自然高兴。” “你难道不高兴?” “我?我也高兴。”她托着腮道,“不过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只是有时太啰嗦,自说自话罢了。” 夙渊哼了一声,摆摆长尾向云上飞。穿过厚厚云层的时候,湿漉漉的云絮将颜惜月和腓腓融于其间,腓腓嗷嗷叫唤,颜惜月抱着它哈哈笑出声来。夙渊见她开心,便有意在云间穿来穿去,直至云层渐渐浅淡,才慢慢飞了出去。 颜惜月坐在它背上,长发沾着湿湿的雾气,眉眼更显清亮。 “夙渊,要是一直这样飞,能飞到哪里去?” “天界吧。” “除了天界,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他想了想,道:“天地之间有许多仙山仙岛,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洞穴地宫,但我都没去过。” “我也是……”她伸手掠着龙鳞,“等办完正事之后,我们一起去探寻那些奇妙之处,好吗?” “……嗯。” “可是感觉还有许多事要做……要去探寻萦歌的经历,弄清楚为什么我的魂魄跟她的几乎一样。还有你不是得再寻查阴后与飞烟的下落吗?另外……我至今都不知道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说到此,叹息一声,“要做的事情似乎很多,不知何时才能彻底解决。” 夙渊腾身而起,越过淡淡白云,前方是万千金辉。 “我会陪你去完成那些事,不留下一丝遗憾。” * 从西南丛林间的青丘飞往西北极寒的昆仑山脉,路途迢迢,风雨难测。 夙渊载着颜惜月穿过了片片山林座座城池,越往北去,越是寒风凛冽。还未望到昆仑山的影子,空中已有大朵大朵的雪花飘舞疾旋,几乎遮蔽了视线。他怕颜惜月受冻,便放慢了速度,想要寻找停歇之处。 然而放眼望去,底下的平原茫茫尽白,一时之间竟找不到有何村庄城镇。 颜惜月伏在黑龙背上,被风雪吹得缩紧了身子。腓腓躲在她怀里动也不动,长耳朵在风中不住翻飞,莲华亦在不停嘤嘤:“冷死了,快找地方躲!” 夙渊只得低旋徘徊,见前面山丘起伏,皆为白雪覆压,幸得林间有个破败的木棚,便连忙落了下去。 此处虽是群山连绵,但与青丘完全不同,除了荒山便是怪石,在寒冷的冬季根本没有一点生机。这木棚在风雪中摇摇欲坠,夙渊化身为人推开门扉,里面仅有一个土炕,地上零散堆着些瓶瓶罐罐,看样子已经很久无人居住。 但外面的风雪已经越来越大,颜惜月也顾不上别的,抱着腓腓便躲进了木棚。 木门在大风中来回晃悠,夙渊想方设法才将其拴住,回头道:“只能在此先躲避会儿,等雪小一些再赶路。” 颜惜月点点头,拍打着满身雪花,腓腓跳到地上抖抖毛,绕了一圈道:“嗷嗷,腓腓饿了!” “这里没有草给你吃。”她透过没有窗纸的窗子看看外面,“荒山野岭的,连树叶都掉光了……” 腓腓垂头丧气地跑到门边蹲着了,颜惜月又问夙渊,“这儿离昆仑山还有一段距离就如此寒冷,那昆仑山岂不是终年冰雪不化?对了,上次你说你的祖先就是去昆仑山与神龙冰夷争斗,那冰夷现在还会守在昆仑吗?” “这么多年过去,冰夷只怕也寿终正寝了吧。”他淡淡说着,坐了下去。 颜惜月疑惑道:“龙如果寿命终结,都是死在海里吗?” “……有些是沉在海底死去。我曾见过其他龙的骨骸,就在北溟。”夙渊顿了顿,又道,“也有些会飞到昆仑山脉静待死亡,因为那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 颜惜月不由有些低落,后悔自己问了这样的蠢话,便抱住夙渊道:“夙渊不会死,就算到千年万年,也在天界自由自在。” 他怔了怔,低下眉睫道:“如果你不在身边,只剩我自己,那又有什么意思?无论是在天界,还是回到北溟,都没人与我一起坐着,一起发呆……” 她心头酸酸的,抬头看他,“那要怎么办?我,我会努力修炼,可是,如果最后成不了仙……” 夙渊静默片刻,低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西王母处有长生之药,如果你能得到了,不就可以延寿千年万载?” 颜惜月一怔,继而惊道:“那是天庭神药,西王母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把它给别人?” 他蹙着眉间,没有即刻回答。颜惜月审度一番,着急道:“夙渊,你可千万不要想去偷盗抢夺!那样的话就算得到了长生之药,也是要遭受天谴的!” “……我怎会做出这样的傻事?”他略显失落地看了颜惜月一眼,倚坐在墙边,望着窗外纷纷雪花出神。 颜惜月只得坐在炕沿,看腓腓和莲华玩耍。这屋子门窗穿风,又没有木柴可以点燃取暖,腓腓蹦跳了几下,耷拉着耳朵喊冷喊饿,颜惜月强行安抚了一阵,才使它不再叫唤。 “等风雪小了,让它出去觅食,免得总是吵闹。”夙渊看到腓腓就想到怀襄,因而还有不悦之意。 “夙渊你等会要不要也出去找点吃的?说不定我们得在这里过夜。” 他叹了一声,“但我怕出去之后也是白忙一趟。” 说归说,毕竟还是得准备好吃喝之物,之前怀襄给颜惜月的宝物她一样没留,现在夙渊自然当仁不让地承担了重任。天色渐暗时分,外面的风势倒是渐渐小了,只是雪片飘飞不止,团团絮絮,竟毫无停息的样子。 “走,出去看看能不能捕到山鸡野兔,也好给你充饥。”他不敢再让颜惜月独自留下,指尖一动,手中便多出了毛茸茸的斗篷,“给你。” 颜惜月欣喜地接过白色斗篷,将自己裹得紧紧。夙渊开了木门,腓腓抢先蹦了出去,谁知积雪太厚,它一下子扑进雪里,竟只露出一双耳朵。 莲华见腓腓急得直叫,不由开心地在它身边来回飞舞。颜惜月正要上前帮忙,却见腓腓忽然一纵而起,那四只脚爪周围竟隐隐浮现赤红光焰,使得它凌空悬浮,竟沾不了一点积雪。 “嗷呜!”腓腓甩了甩长长的尾巴,如闪电般朝前飞去,留下红光道道,宛如流星。 莲华急忙追去,颜惜月不禁赞叹:“腓腓果然变厉害了!” 夙渊却道:“那有什么,我也带你飞去。”说罢,抓着她的手,便化为疾影金光,朝前掠去。 * 他们在雪中疾行许久,四周却只有掉光了叶子的树林,野兽们都早已躲藏过冬。转了半晌,天色越加昏沉,只能望见腓腓和莲华在远处闪现数点光芒。 颜惜月见荒山幽暗,风雪不止,担忧道:“我们还是回去吧,再待下去连那个木棚都要找不到了。” 夙渊迟疑了一下,还未说话,却听前方山丘间传来腓腓的嗷嗷叫声。 “出事了?!”颜惜月惊而向前,夙渊急忙跟上,“不像是惨叫,不要着急。” 说话间,两人已经疾掠下山坡,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而去。茫茫大雪间,隐约可见在那山坳之间有绯红光影来回移动,近旁还有蓝光烁烁,应该就是腓腓和莲华。   ☆、第74章 夙渊率先掠去,却见腓腓正在山下的雪堆前使劲拖拽着什么。莲华看到他过来,急忙叫道:“快来快来!” 此时腓腓用力过度,一下子仰天栽倒。夙渊来到近前,见那雪堆下依稀露出猛兽的身体,体型庞大,浑身乌黑,似马而又短尾,头上还长有类似鹿角的东西。他握住那猛兽的长角,用力往外一拽,便将其拖出了雪中。 “呀,这是什么?”颜惜月从后方赶来,望着这怪马颇为惊奇。 夙渊抬手摸了摸它的脖颈,发现已经冻得发硬,但奇怪的是,在其背上还有几个深深的血洞,已经干硬收缩。 “像是被什么东西刺进了脊骨。”夙渊说着,将怪马翻转了过来,拉着它的腿便想出剑砍断。颜惜月忙道:“你要干什么?” “砍下来给你吃啊。” “……这能吃吗?”她往后退了一步,看着雪地中已经干涸的污血,心中还是有点发憷。“谁知道是怎么死的,万一它有毒,或者是病死的,我们吃了岂不是自找麻烦?” 夙渊叹了口气,似是很舍不得将这庞大的野兽就此丢弃,又审度了半晌,才道:“那就再找找有无其他可吃的东西。” 颜惜月自是求之不得,于是两人又带着腓腓和莲华往山谷深处行去。岂料这一路前行,雪地间竟陆陆续续又出现很多倒毙的野兽,甚至还有僵卧的牛羊驴马。颜惜月微一蹙眉,“这附近难道还有人家?否则怎会有冻死的牛羊之类?” 早已跑到远处的腓腓匆匆奔回,朝着他们呜呜直叫,似是有所发现。 这时风雪仍旧未止,天地昏沉混沌。两人跟着腓腓转过前方山峦,但见两侧斜坡之间,竟依山建着不少石头搭起的房屋,高叠累起,重重相依。 只是在沉沉夜色覆压之下,望去茫茫一片,隐约显出大大小小的屋舍轮廓,其间却无半点人迹。 颜惜月迟疑地停下脚步,“这里居然真有山寨……可我怎么感觉死气沉沉的?” “来。”夙渊伸出手,拉着她凭借山势斜掠而上,站到了陡坡之巅。从高处望向前方的山寨,能统观其整体情形。 风声呼啸,寒雪飞卷。正如先前看到的那样,两山之间林林总总建着许多石屋,皆依凭山坡而筑,自低处向高处延伸往上,直至排满半山。 照理说这时应该是山民们都在家中围炉取暖之际,可夙渊往下望去,那层层叠叠的石屋间却不见一丝光亮,亦听不到任何声响。 “不会是个空寨吧?”颜惜月疑惑道。 夙渊微一思忖,“去看看情形,若能给你找到些吃的也好。” “……我看这里有些奇怪……”她正犹豫间,身边的莲华却摇曳了几下,道:“那边有光!” 颜惜月闻言一怔,再望向那山寨之间,却真有若干光点在石屋中隐约亮起。“难道是刚才还没点灯?”她蹙眉问夙渊。 “也许吧。”他说着,便牵着她的手轻轻掠出。 * 风雪漫漫,两人自山坡而下,很快就站在了山寨前的空地上。离得近了,那依山堆叠的石屋鳞次栉比,事人更有一种无形的压迫之感。只是依旧听不到人声,唯有斜前方半山的几间石屋内还燃有灯火,隔着窗户摇摇晃晃,透出淡淡的白。 腓腓率先沿着石梯跑向有光的地方,夙渊与颜惜月紧随而去。 从石梯攀爬上去,当先一间石屋木门紧闭,腓腓奔到门边也不敢造次,只乖乖蹲在一边。夙渊抬手叩击门扉,空空的声响在寒夜里回荡。 屋内光亮犹在,可是他们等了许久也没人应答。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再沿着石梯继续向上。然而无论敲响哪一间石屋的门扉,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里太古怪,我们还是回那木棚算了。”颜惜月攥着夙渊的手,夙渊本已准备再看个究竟,听她这样说了,便点头答应。两人才刚转身,然而此时山间风猛,竟将背后的一扇木门给吹了开来。 吱吱呀呀声响顿起,颜惜月不由惊觉回头。 这一刹那间,竟有黑影自石屋中猛扑出来,夹着一声尖啸直冲向颜惜月面门。 她迅疾扬袖拂挡,身形斜掠间长剑已然出鞘。但夙渊更是抢先出手,黑暗中金光如飞星交错,一下子将黑影来路封堵。那黑影一扑不中当即往后飞去,不过须臾,竟又一次朝着两人猛冲过来。 夙渊手中光剑骤亮,映出那黑影原是乌黑大鸟,一双眼睛烁烁发光,躲在屋中正如烛火一般。 萧萧数声,金光穿梭,黑鸟为剑影所震,怪叫着展翅乱飞,引得其他石屋中亦响起同样的叫声。一时间尖啸连连,竟有许多黑鸟从各个屋子里冲撞飞出,皆朝着两人围堵过来。 这山寨石屋本就紧紧相连,夙渊出剑之初便觉地方狭小,几乎展不开身形。眼见两侧又涌来无数黑影,当即拉着颜惜月飞上屋顶,身在半空还斫下数只黑鸟头颅。 但这些黑鸟毫无畏缩之意,反而更加疯狂地前仆后继。颜惜月闪身躲过一只怪鸟的冲击,蕴虹剑惊空刺出,正中其身体,顿时污血飞溅,腥臭异常。 莲华与腓腓亦忙着抵御黑鸟的围攻,腓腓被迫到了墙边之后却忽然飞起,四只脚爪红光暴现,嗷嗷一叫,竟让冲在最先的黑鸟转而掉头。腓腓疾扑而出,猛地抓住那只想要躲闪的黑鸟,用力一甩便将它砸至石墙。 那黑鸟惨叫一声,顿时头颈折断没了动静。 原本一向胆小的腓腓气势顿涨,踏着四团嫣红光影横冲直撞,将凶猛的黑鸟们追得到处乱飞。 趁着黑鸟混乱之际,夙渊手中光剑盘旋飞出,倏忽间便又斩下数只黑鸟。其余众鸟见势不妙,尖声怪叫着便飞过重重叠叠的石屋,朝着山梁顶端飞去。 腓腓正战得激烈,眼见怪鸟们转而逃走,便迅疾掠上屋顶紧追而去。 颜惜月与夙渊自然不能放它单独追踪,带着莲华掠向山顶。那群怪鸟通体漆黑,若在正面还可凭借眼中寒光加以辨认,而此时它们在夜色中迅疾逃离,稍不留心便难以看清它们的行踪。幸得莲华飞在高空,幽蓝光芒之下,黑影虽扑簌着忽分忽合,却始终难逃追击。 雪片冰凉地打在颜惜月脸上,她冒着寒风追至山顶,却见怪鸟们已经急速下掠,转眼间便投向山后幽深之处。 * 前方山石错杂,地形起伏,黑鸟们还在拼命逃窜,不知到底要去往何处。颜惜月与夙渊越过地面凸起的雪堆,正掠向前方,却见本来飞在半空的莲华猛然晃动,随后竟朝下跌落。 “小七!”颜惜月纵跃出去,腓腓抢在她之前扑向莲华,昂起头轻轻将它接住。 颜惜月伸出手,莲华晃晃悠悠跌到她手心,光亮闪动间,竟好似蒙上了一层黑雾。 夙渊赶到近前,一看之下便皱眉道:“不好,它沾染了魔气!” 颜惜月一惊,“是被那些怪鸟传上的?” 话音未落,白茫茫的大地忽然连连震颤,原本素洁的积雪之下竟接连发出怪异声响,不多时,雪地四处便朝上崩裂拱起,好似有人在雪底奋力挣扎着要冲出束缚。 “快走!”夙渊抓住她的手,朝着前方疾掠出去。 自积雪之下不断钻出黑影,而怪鸟们扑打着双翅在夜空间飞翔,发出凄厉的叫声。夙渊抬手间,金光盘旋,将冲击下来的怪鸟再度打得羽落翅折。颜惜月跟着他奋力冲出,回头间却见腓腓正尖叫着扑向数只怪鸟,但此时在它身子下方却有细长黑影从雪中钻出,如锁链般一下子将腓腓死死缠住。 腓腓已咬死了一只怪鸟,却被那细长黑影往雪中拖去。颜惜月反身去救,蕴虹剑翻飞生寒,猛然斫中那道黑影,但觉它骤然一缩,腓腓便跌了下去。 她迅疾一托,腓腓借力翻跃飞起,脚下红光一现,转身间又撞飞数只怪鸟。 “别恋战!”颜惜月抓住腓腓,夙渊亦掠至近前,拖着她们便往高处飞去。所幸怪鸟似是十分畏惧腓腓,见到那嫣红光影便纷纷逃窜,夙渊落足于山石之上,轻轻一点,便又带着颜惜月纵向山崖。 对面崖上有岩石突出其外,夙渊与颜惜月暂立于此,有怪鸟还想偷袭,皆被两人当场斩杀。夙渊扬手,光影浮现,迅速在空中筑起结界,将两人笼罩其内。 颜惜月惊魂未定,望着在光影结界外不断扑飞的黑鸟,“这些怪鸟到底是什么妖物?我还以为快要到昆仑山了,理应平安无事呢!” 夙渊缓缓坐下调整呼吸,过了片刻才道:“似是魔物。” 颜惜月张开手掌,七盏莲华还在泛着光芒,外面的那层黑雾似乎变淡了一些。 “小七,你怎么样了?”她不无忧虑地问。 “有点晕……”莲华闪烁了几下,声音细微。颜惜月看着夙渊道:“为什么莲华那么容易就沾染上了魔气?” “它本是水精,最为纯澈无瑕,因此也极易被魔气沾附。”夙渊说着,以指尖轻轻按在莲华之上,默施法术。莲华四周的蓝光时隐时现,在夙渊法力的支撑之下,渐渐恢复了原来的光芒,黑雾亦慢慢散去。 颜惜月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抬头望去,透明法界外的黑鸟们似乎已耗尽了力气,扑撞的次数越来越少。又过了一段时间,黑鸟开始转身飞离,三三两两隐入黑夜。 夙渊不敢掉以轻心,直至四周都恢复平静,腓腓也安宁下来,不再竖着耳朵眼冒红光,他才撤去了法界。 只是还不能确定雪地底下的魔物是否撤离,他向颜惜月道:“我背你飞回去,免得又遇到偷袭。” “变来变去的不是要耗费法力吗……”她怕夙渊劳累,语声中含有不舍之意,可是他却摇头,“些许法力而已,算不上什么。” 可话音才落,却忽有沉沉声响震动山谷,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又压抑。 颜惜月站在山石上,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山势起伏,暗影重重。过了片刻之后,才有晃动的火苗在山林间起起落落,仿佛鬼魅之眼。 夙渊握剑在手,做好了随时出击的准备。而那火光沿着山势朝下徐徐蜿蜒,待等离他们所在之处略微近些之后,才可看清竟是衣着奇特的一群男女老少,手持着火把从黑暗山林间走出。 风雪漫飞中,这一列队伍行进缓慢,却无人交谈一句,皆是面带恐惧地往前行进。 而在那队伍之前,则有一名少女被人用粗木高高架起,垂着长发悬在半空。在她身后,数名少年面无表情地敲击着羯鼓,另有多名壮汉举着暗红底子的旗幡,上面以赤金墨黑等丝线绣着鸾凤青龙等神兽。 幡上的这些神兽活灵活现,其间更是云彩纷呈。山风卷动中间的一面赤红旗幡,夙渊看到其上还绣有奇异女子,周身为红霞与凤凰萦绕,体态丰腴相貌端庄,上身赤|裸,下|身却是巨蛇形状。 他迅疾抬手,将自己与颜惜月的身形瞬间隐没。 “怎么……”颜惜月不解问道。 “中间那旗幡上绣着的,应该就是西王母。”他低声回答。她一愣,随即望向山下。那一群人从他们所在的山岩下方缓缓绕过,沿着崎岖山路又转向西北方去了。 火把在风中不断摇曳光亮,四下里只有羯鼓声声,震荡暗夜。 “跟上去瞧瞧?”颜惜月试探问夙渊,他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跟想象中的昆仑山仙境的氛围不太一样吧?   ☆、第75章 东园蝴蝶正飞忙,又见罗浮花气香。 梦短梦长缘底事?莫贪磁枕误黄梁。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刚刚三日,其夫被官府唤去。原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金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违限时刻,军法从事。 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到家。正是上命所差,盖不繇己,一路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告诉,只落得自己凄惶。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 自此无夜不梦。到一月之后,梦见浑家怀孕在身,醒来付之一笑。 且喜如期交纳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缴了批回,入门见了浑家,欢喜无限。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 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光景,与丈夫一般无二,果然有了三个月身孕。若是其夫先说的,内中还有可疑;却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诚所致。如今说个闹梦故事,亦繇夫妇积思而然。正是: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认真。 话说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年间,有个进士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崇贤里中。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待思索。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儿娟娟小姐为妻。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文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正是一双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个丫鬟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郑余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得以激变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搅乱天下而有余。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那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 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苦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谚有云:‘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只这句话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 我去之后,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必忧虑。”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杯饯送。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余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百丈。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縴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却就是这件东西。又走了十余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 又走了十余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著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元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 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闻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遍,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 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正是: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持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保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   ☆、第七十六章 自昔财为伤命刃,从来智乃护身符。 贼髡毒手谋文士,淑女双眸识俊儒。 已幸余生逃密网,谁知好事在穷途? 一朝获把封章奏,雪怨酬恩显丈夫。 话说正德年间,有个举人,姓杨名延和,表字元礼,原是四川成都府籍贯。祖上流寓南直隶扬州府地方做客,遂住扬州江都县。此人生得肌如雪晕,唇若朱涂,一个脸儿,恰像羊脂白玉碾成的,那里有什么裴楷,那里有什么王衍?这个杨元礼,便真正是神清气清第一品的人物。更兼他文才天纵,学问夙成,开着古书簿叶,一双手不住的翻,吸力豁刺,不勾吃一杯茶时候,便看完一部。人只道他查点篇数,那晓得经他一展,逐行逐句,都稀烂的熟在肚子里头。一遇作文时节,铺着纸,研着墨,蘸着笔尖,飕飕声,簌簌声,直挥到底,好像猛雨般洒满一纸,句句是锦绣文章。真个是:笔落惊风雨,书成泣鬼神。 终非池沼物,堪作庙堂珍。 七岁能书大字,八岁能作古诗,九岁精通时艺,十岁进了府庠,次年第一补廪。父母相继而亡。丁忧六载,元礼因为少孤,亲事也都不曾定得。喜得他苦志读书,十九岁便得中了乡场第二名。不得首荐,心中闷闷不乐,叹道:“世少识者,不耐烦赴京会试。”那些叔伯亲友们,那个不来劝他及早起程。又有同年兄弟六人,时常催促同行。那杨元礼虽说不愿会试,也是不曾中得解元,气忿的说话,功名心原是急的。 一日,被这几个同年们催逼不过,发起兴来,整治行李。原来父母虽亡,他的老尊原是务实生理的人,却也有些田房遗下。元礼变卖一两处为上京盘缠,同了六个乡同年,一路上京。 那六位同年是谁?一个姓焦名士济,字子舟;一个姓王名元晖,字景照;一个姓张名显,字弢伯;一个姓韩名蕃锡,字康侯;一个姓蒋名义,字礼生;一个姓刘名善,字取之。六人里头,只有刘、蒋二人家事凉薄些儿。那四位却也一个个殷足。那姓王的家私百万,地方上叫做小王恺。说起来连这举人也是有些缘故来的。那时新得进身,这几个朋友,好不高兴,带了五六个家人上路。一个个人材表表,气势昂昂,十分济整。怎见得?但见:轻眉俊眼,绣腿花拳,风笠飘摇,雨衣鲜灿。玉勒马一声嘶破柳堤烟,碧帷车数武碾残松岭雪。右悬雕矢,行色增雄;左插鲛函,威风倍壮。扬鞭喝跃,途人谁敢争先;结队驱驰,村市尽皆惊盼。正是:处处绿杨堪系马,人人有路透长安。 这班随从的人打扮出路光景,虽然悬弓佩剑,实落是一个也动不得手的。大凡出路的人,第一是老成二字最为紧要。 一举一动,俱要留心。千不合,万不合,是贪了小便宜。在山东兖州府马头上,各家的管家打开了银包,兑了多少铜钱,放在皮箱里头,压得那马背郎当,担夫痑软。一路上见的,只认是银子在内,那里晓得是铜钱在里头。行到河南府荣县地方相近,离城尚有七八十里。路上荒凉,远远的听得钟声清亮。抬头观看,望着一座大寺:苍松虬结,古柏龙蟠。千寻峭壁,插汉芙蓉;百道鸣泉,洒空珠玉。螭头高拱,上逼层霄;鸱吻分张,下临无地。颤巍巍恍是云中双阙,光灿灿犹如海外五城。 寺门上有金字牌扁,名曰“宝华禅寺”。这几个连日鞍马劳顿,见了这么大寺,心中欢喜。一齐下马停车,进去游玩。 但见稠阴夹道,曲径纡回,旁边多少旧碑,七横八竖,碑上字迹模糊,看起来唐时开元年间建造。正看之间,有小和尚疾忙进报。随有中年和尚油头滑脸,摆将出来,见了这几位冠冕客人踱进来,便鞠躬迎进。逐一位见礼看坐。问了某姓某处,小和尚掇出一盘茶来吃了。那几个随即问道:“师父法号?”那和尚道:“小僧贱号悟石。列位相公有何尊干,到荒寺经过?”众人道:“我们都是赴京会试的,在此经过,见寺宇整齐,进来随喜。”那和尚道:“失敬,失敬!家师远出,有失迎接,却怎生是好?”说了三言两语,走出来分忖道人摆茶果点心,便走到门前观看。只见行李十分华丽,跟随人役,个个鲜衣大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暗暗地欢喜道:“这些行李,若谋了他的,尽好受用。我们这样荒僻地面,他每在此逗留,正是天送来的东西了。见物不取,失之千里。不免留住他们,再作区处。”转身进来,就对众举人道:“列位相公在上,小僧有一言相告,勿罪唐突。”众举人道:“但说何妨。” 和尚道:“说也奇怪,小僧昨夜得一奇梦,梦见天上一个大星,端端正正的落在荒寺后园地上,变了一块青石。小僧心上喜道:必有大贵人到我寺中。今日果得列位相公到此。今科状元,决不出七位相公之外。小僧这里荒僻乡村,虽不敢屈留尊驾,但小僧得此佳梦,意欲暂留过宿。列位相公,若不弃嫌,过了一宿,应此佳兆。只是山蔬野蔌,怠慢列位相公,不要见罪。” 众举人听见说了星落后园,决应在我们几人之内,欲待应承过宿,只有杨元礼心中疑惑,密向众同年道:“这样荒僻寺院,和尚外貌虽则殷勤,人心难测。他苦苦要留,必有缘故。”众同年道:“杨年兄又来迂腐了。我们连主仆人夫,算来约有四十多人,那怕这几个乡村和尚。若杨年兄行李万有他虞,都是我众人赔偿。”杨元礼道:“前边只有三四十里,便到歇宿所在。还该赶去,才是道理。”却有张弢伯与刘取之都是极高兴的朋友,心上只是要住,对元礼道:“且莫说天时已晚,赶不到村店。此去途中,尚有可虑。现成这样好僧房,受用一宵,明早起身,也不为误事。若年兄必要赶到市镇,年兄自请先行,我们不敢奉陪。” 那和尚看见众人低声商议,杨元礼声声要去,便向元礼道:“相公,此处去十来里有黄泥坝,歹人极多。此时天时已晚,路上难保无虞。相公千金之躯,不如小房过夜,明日蚤行,差得几时路程,却不安稳了多少。” 元礼被众友牵制不过,又见和尚十分好意,况且跟随的人,见寺里热茶热水,也懒得赶路,向主人道:“这师父说黄泥坝晚上难走,不如暂过一夜罢。”元礼见说得有理,只得允从。众友分付抬进行李,明早起程。 那和尚心中暗喜中计,连忙备办酒席,分忖道人宰鸡杀鹅,烹鱼炮鳖,登时办起盛席来。这等地面那里买得凑手?原来这寺和尚极会受用,件色鸡鹅等类,都养在家里,因此捉来便杀,不费工夫。佛殿旁边转过曲廊,却是三间精致客堂,上面一字儿摆下七个筵席,下边列着一个陪卓,共是八席,十分齐整。悟石举杯安席。众同年序齿坐定。吃了数杯之后,张弢伯开言道:“列位年兄,必须行一酒令,才是有兴。”刘取之道:“师父,这里可有色盆?”和尚道:“有,有。”连唤道人取出色盆,斟着大杯,送第一位焦举人行令。焦子舟也不推逊,吃酒便掷,取么点为文星,掷得者卜色飞送。 众人尝得酒味甘美,上口便干。原来这酒不比寻常,却是把酒来浸米,曲中又放些香料,用些热药,做来颜色浓酽,好像琥珀一般。上口甘香,吃了便觉神思昏迷,四肢痑软。这几个会试的路上吃惯了歪酒,水般样的淡酒,药般样的苦酒,还有尿般样的臭酒,这晚吃了恁般浓醖,加倍放出意兴来。猜拳赌色,一杯复一杯,吃一个不祝那悟石和尚又叫小和尚在外厢陪了这些家人,叫道人支持这些轿夫马夫,上下人等,都吃得泥烂。 只有杨元礼吃到中间,觉酒味香浓,心中渐渐昏迷,暗道:“这所在那得恁般好酒!且是昏迷神思,其中决有缘故。” 就地生出智着来,假做腹痛,吃不下酒。那些人不解其意,却道:“途路上或者感些寒气,必是多吃热酒,才可解散,如何倒不用酒?”一齐来劝。那和尚道:“杨相公,这酒是三年陈的,小僧辈置在床头,不敢轻用。今日特地开出来,奉敬相公。腹内作痛,必是寒气,连用十来大杯,自然解散。”杨元礼看他勉强劝酒,心上愈加疑惑,坚执不饮。众人道:“杨年兄为何这般扫兴?我们是畅饮一番,不要负了师父美情。”和尚合席敬大杯,只放元礼不过,心上道:“他不肯吃酒,不知何故?我也不怕他一个醒的跳出圈子外边去。”又把大杯斟送。 元礼道:“实是吃不下了,多谢厚情。”和尚只得把那几位抵死劝酒。却说那些副手的和尚,接了这些行李,众管家们各拣洁净房头,铺下铺盖,这些吃醉的举人,大家你称我颂,乱叫着某状元、某会元,东歪西倒,跌到房中,面也不洗,衣也不脱,爬上床磕头便睡,齁齁鼻息,响动如雷。这些手下人也被道人和尚们大碗头劝着,一发不顾性命,吃得眼定口开,手痑脚软,做了一堆矬倒。 却说那和尚也在席上陪酒,他便如何不受酒毒?他每分付小和尚,另藏着一把注子,色味虽同,酒力各别。间或客人答酒,只得呷下肚里,却又有解酒汤,在房里去吃了,不得昏迷。酒散归房,人人熟睡。那些贼秃们一个个磨拳擦掌,思量动手。悟石道:“这事须用乘机取势,不可迟延。万一酒力散了,便难做事。”分付各持利刃,悄悄的步到卧房门首,听了一番,思待进房,中间又有一个四川和尚,号曰觉空,悄向悟石道:“这些书呆不难了当,必须先把跟随人役完了事,才进内房,这叫做斩草除根,永无遗患。”悟石点头道:“说得有理。”遂转身向家人安歇去处,掇开房口,见头便割。这班酒透的人,匹力扑六的好像切菜一般,一齐杀倒,血流遍地。其实堪伤!   ☆、第七十七章 枝在墙东花在西,自从落地任风吹。 枝无花时还再发,花若离枝难上枝。 这四句,乃昔人所作《弃妇词》,言妇人之随夫,如花之附于枝。枝若无花,逢春再发;花若离枝,不可复合。劝世上妇人,事夫尽道,同甘同苦,从一而终;休得慕富嫌贫,两意三心,自贻后悔。 且说汉朝一个名臣,当初未遇时节,其妻有眼不识泰山,弃之而去,到后来悔之无及。你说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谁?那名臣姓朱,名买臣,表字翁子,会稽郡人氏。家贫未遇,夫妻二口住于陋巷蓬门,每日买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卖钱度日。性好读书,手不释卷。肩上虽挑却柴担,手里兀自擒着书本,朗诵咀嚼,且歌且行。市人听惯了,但闻读书之声,便知买臣挑柴担来了,可怜他是个儒生,都与他买。 更兼买臣不争价钱,凭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别人容易出脱。 一般也有轻薄少年及儿童之辈,见他又挑柴又读书,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戏侮,买臣全不为意。一日其妻出门汲水,见群儿随着买臣柴担拍手共笑,深以为耻。买臣卖柴回来,其妻劝道:“你要读书,便休卖柴;要卖柴,便休读书。许大年纪,不痴不颠,却做出恁般行径,被儿童笑话,岂不羞死!” 买臣答道:“我卖柴以救贫贱,读书以取富贵,各不相妨,由他笑话便了。”其妻笑道:“你若取得富贵时,不去卖柴了。自古及今,那见卖柴的人做了官?却说这没把鼻的话!”买臣道:“富贵贫贱,各有其时。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岁上必然发迹。 常言‘海水不可斗量’,你休料我。”其妻道:“那算命先生见你痴颠模样,故意耍笑你,你休听信。到五十岁时连柴担也挑不动,饿死是有分的,还想做官!除是阎罗王殿上少个判官,等你去做!”买臣道:“姜太公八十岁尚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尚父。本朝公孙弘丞相五十九岁上还在东海牧豕,整整六十岁方才际遇今上,拜将封侯。我五十岁上发迹,比甘罗虽迟,比那两个还早,你须耐心等去。” 其妻道:“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钓鱼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学;你如今读这几句死书,便读到一百岁只是这个嘴脸,有甚出息?晦气做了你老婆!你被儿童耻笑,连累我也没脸皮。你不听我言抛却书本,我决不跟你终身,各人自去走路,休得两相担误了。”买臣道:“我今年四十三岁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长后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时。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后来须要懊悔!”其妻道:“世上少甚挑柴担的汉子,懊悔甚么来?我若再守你七年,连我这骨头不知饿死于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门,做个方便,活了我这条性命。”买臣见其妻决意要去,留他不住,叹口气道:“罢,罢,只愿你嫁得丈夫,强似朱买臣的便好。”其妻道:“好歹强似一分儿。”说罢,拜了两拜,欣然出门而去,头也不回。买臣感慨不已,题诗四句于壁上云:嫁犬逐犬,嫁鸡逐鸡。妻自弃我,我不弃妻。 买臣到五十岁时,值汉武帝下诏求贤,买臣到西京上书,待诏公车。同邑人严助荐买臣之才。天子知买臣是会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即拜为会稽太守,驰驿赴任。会稽长吏闻新太守将到,大发人夫,修治道路。买臣妻的后夫亦在役中,其妻蓬头跣足,随伴送饭,见太守前呼后拥而来,从旁窥之,乃故夫朱买臣也。买臣在车中一眼瞧见,还认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载于后车。到府第中,故妻羞惭无地,叩头谢罪。 买臣教请他后夫相见。不多时,后夫唤到,拜伏于地,不敢仰视。买臣大笑,对其妻道:“似此人,未见得强似我朱买臣也。”其妻再三叩谢,自悔有眼无珠,愿降为婢妾,伏事终身。 买臣命取水一桶泼于阶下,向其妻说道:“若泼水可复收,则汝亦可复合。念你少年结发之情,判后园隙地与汝夫妇耕种自食。”其妻随后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着说道:“此即新太守夫人也。”于是羞极无颜,到于后园,遂投河而死。有诗为证:漂母尚知怜饿士,亲妻忍得弃贫儒? 早知覆水难收取,悔不当初任读书。 又有一诗,说欺贫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买臣之妻也。诗曰:尽看成败说高低,谁识蛟龙在污泥? 莫怪妇人无法眼,普天几个负羁妻? 这个故事,是妻弃夫的。如今再说一个夫弃妻的,一般是欺贫重富,背义忘恩,后来徒落得个薄幸之名,被人讲论。 话说故宋绍兴年间,临安虽然是个建都之地,富庶之乡,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户中有个为头的,名曰“团头”,管着众丐。众丐叫化得东西来时,团头要收他日头钱。若是雨雪时没处叫化,团头却熬些稀粥养活这伙丐户,破衣破袄也是团头照管。所以这伙丐户小心低气,服着团头,如奴一般,不敢触犯。那团头见成收些常例钱,一般在众丐户中放债盘利。若不嫖不赌,依然做起大家事来。他靠此为生,一时也不想改业。只是一件,“团头”的名儿不好。随你挣得有田有地,几代发迹,终是个叫化头儿,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 出外没人恭敬,只好闭着门,自屋里做大。虽然如此,若数着“良贱”二字,只说娼、优、隶、卒四般为贱流,到数不着那乞丐。看来乞丐只是没钱,身上却无疤瘢。假如春秋时伍子胥逃难,也曾吹箫于吴市中乞食;唐时郑元和做歌郎,唱《莲花落》;后来富贵发达,一床锦被遮盖,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见此辈虽然被人轻贱,到不比娼、优、隶、卒。 闲话休题,如今且说杭州城中一个团头,姓金,名老大。 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个廒多积粟,囊有余钱,放债使婢。虽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与族人金癞子做了,自己见成受用,不与这伙丐户歪缠。然虽如此,里中口顺还只叫他是团头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余,丧妻无子,止存一女,名唤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见得?有诗为证:无瑕堪比玉,有态欲羞花。 只少宫妆扮,分明张丽华。 金老大爱此女如同珍宝,从小教他读书识字。到十五六岁时,诗赋俱通,一写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调筝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着女儿才貌,立心要将他嫁个士人。论来就名门旧族中,急切要这一个女子也是少的,可恨生于团头之家,没人相求。若是平常经纪人家,没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儿直挨到一十八岁尚未许人。 偶然有个邻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为父母双亡,家穷未娶。近日考中,补上太学生,情愿入赘人家。此人正与令爱相宜,何不招之为婿?”金老大道:“就烦老翁作伐何如?”邻翁领命,径到太平桥下寻那莫秀才,对他说了:“实不相瞒,祖宗曾做个团头的,如今久不做了。只贪他好个女儿,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弃嫌,老汉即当玉成其事。”莫稽口虽不语,心下想道:“我今衣食不周,无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举两得? 也顾不得耻笑。”乃对邻翁说道:“大伯所言虽妙,但我家贫乏聘,如何是好?”邻翁道:“秀才但是允从,纸也不费一张,都在老汉身上。”邻翁回覆了金老火,择个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着,莫秀才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的得了个美妻,又且丰衣足食,事事称怀。就是朋友辈中,晓得莫稽贫苦,无不相谅,到也没人去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盛席,教女婿请他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恼了族人金癞子,那癞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你多做了几代,挣得钱钞在手,论起祖宗一脉,彼此无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吃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无三寸长一寸阔的请帖儿到我。你女婿做秀才,难道就做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直恁不觑人在眼里!我且去蒿恼他一场,教他大家没趣!”叫起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但见:开花帽子,打结衫儿。旧席片对着破毡条,短竹根配着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财主,门前只见喧哗;弄蛇弄狗弄猢孙,口内各呈伎俩。敲板唱杨花,恶声聒耳;打砖搽粉脸,丑态逼人。一班泼鬼聚成群,便是钟馗收不得。 金老大听得闹吵,开门看时,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癞子径奔席上,拣好酒好食只顾吃,口里叫道:“快教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吓得众秀才站脚不住,都逃席去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躲避。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道:“今日是我女婿请客,不干我事。改日专治一杯,与你陪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些活鸡、活鹅之类,教众丐户送去癞子家当个折席,直乱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正是: 哑子尝黄柏,苦味自家知。 却说金玉奴只恨自己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乃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与丈夫看;又不吝供给之费,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教丈夫结交延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名誉日起,二十三岁发解连科及第。 这日琼林宴罢,乌帽官袍,马上迎归。将到丈人家里,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道:“金团头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马上听得此言,又不好揽事,只得忍耐。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却包着一肚子忿气,想道:“早知有今日富贵,怕没王侯贵戚招赘成婚?却拜个团头做岳丈,可不是终身之玷!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为此心中怏怏只是不乐,玉奴几遍问而不答,正不知甚么意故。好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成名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端处。   ☆、第七十八章 “嗷呜!”黑龙背上的腓腓骤然腾空,火球般朝着颜惜月所在方向弹射而去。 飞烟疾掠封堵,碧绿玉箫自身后呼啸刺出,意欲将那冒着红光的小兽打下空中。腓腓身形矫健,四爪凌空一曲,在玉箫击中的刹那间再度跃起,踏着云絮飞向颜惜月。 飞烟还待追击,却见黑龙穿过云絮直冲而来。他骤然转身,那玉箫竟化为千万道碧绿光剑,瞬间刺向黑龙周身。 黑龙拱身腾跃,低沉的吼声中碧影四散飞去。飞烟震袖拈诀,漫天碧影再度聚集,但黑龙已挟着风雷而至,猛然间甩动长尾,将飞烟迫退数丈。 此时腓腓已扑到颜惜月肩头,后腿一蹬便纵向近前的阴后。阴后怎会将这小小灵兽放在眼中,嫣红指甲如剑横扫,当即削中腓腓耳朵。 腓腓疼得嗷嗷直叫,浑身红光大涨,竟一下子扑到阴后的蛇尾中段,张开嘴狠狠咬下。 蛇尾一阵抽搐,猛然横扫,竟将它击飞出去。颜惜月趁势奋力挣开,飞身掠向半空,将腓腓护在身后。 阴后长发扬起,手边两道赤色圆环骤然闪现,卷起阴火连连。颜惜月在空中拧身避过,岂料怀中的腓腓再度冲出,居然穿过两道圆环扑向阴后面门。 阴后双臂一扬,嫣红指甲带着啸声弹向腓腓。腓腓周身燃起红焰,猛然发出尖细叫声,团团火焰四散飞舞,将阴后拦阻在内。 颜惜月急忙拈诀施法,云絮间灵光顿现,在火焰之间来回穿梭。阴后蛇尾怒扫,不顾火焰侵袭冲击而出,腓腓跃至半空,拱起身子猛地张嘴,一道道火舌喷射向前,很快便燃起熊熊火海。 阴后怒而卷起长尾,周身竟蔓延出幽黑光影,无数只黑蝶自其身后飞出,如飞蛾扑火般冲向火海。 那一只只黑蝶在瞬间被火焰吞没,可每一只死去的同时,却又化成幽蓝冰雪,扑簌簌覆压火焰,很快便使得火势转弱。 “阴火?!”颜惜月加速拈诀,灵光如水般环绕四周,黑蝶们似是害怕她的灵光,飞舞着闪躲避让。阴后却趁着此时掠出火海,两道赤红圆环幻化成重重赤影,朝着颜惜月覆压而下。 此时黑龙已冲破飞烟的拦截呼啸到来,吟啸之中,卷起云絮漫舞,火焰冲天。 那重重赤影为之震散,阴后凌空掠起,数不清的赤色圆环带着阴火环绕四周。她以此为庇护,蛇尾卷动,带着阴风扑向黑龙。 黑龙与之在云絮间腾跃激战,颜惜月本欲上前相助,可又怕自己上前反而给夙渊带来担忧,故此只带着腓腓在旁伺机而动。然而飞烟眼见黑龙凶狠有力,唯恐阴后吃亏,趁着夙渊不备,竟从后方疾掠而上。 碧箫在空中兀自奏响低沉音韵,漫天飞絮汇成触手,在飞烟的操控下倏然缠住了黑龙的后爪。 黑龙的动作一下受阻,阴后眼露狠色,双臂间圆环疾飞而出,招招要将夙渊置于死地。 颜惜月一惊,当即拈诀唤灵,蛰伏于袖中已久的七盏莲华簌簌而动,骤然化为一道极亮光痕,悄无声息地撞破云絮,击向黑龙身后的飞烟。 飞烟没有料到颜惜月袖中还有玄机,竟一下子被莲华击中。 他那法力一散,缠住黑龙后爪的触手自然委顿。黑龙猛然飞腾而起,阴后正扑掠而来,被黑龙一爪抓住面孔,发出了凄厉的叫喊。 飞烟捂着心口疾掠,却见半空中火焰顿起,原是颜惜月带着腓腓赶来阻截。他的身形为之一缓,此时黑龙的爪尖已刺入阴后的面容,她挣扎着奋力后退,竟活生生地将一张脸撕裂了开来。 鲜血流注,她形如厉鬼,哀恸嚎叫。黑龙盘旋着身子还待上前追击,却忽觉阴风滔天,整个空间中的白絮掀起巨浪,挟着千万重哭叫扑卷压来。 它霍然回身,只见飞絮如巨浪冲来,飞烟脸色惨白,却以幽绿光影护体,卷起漫天疾风,将黑龙与颜惜月裹挟其中。 “谁都别想再伤害阴后!”风声凄厉,飞烟的声音也含着极大的怨恨。 腓腓虽浑身冒火,可在这阴风滔天中被吹得站立不住,眼见就要被吸至阴后身边。它在惊慌中哀号,幸得黑龙探爪来救,才得以扒住依靠稳住了身子。 颜惜月亦紧紧抱住黑龙爪子,在这刺骨阴风中如坠冰窟,待等黑龙摆尾冲出风阵,她才能够看清下方情形。 白絮缭乱,碧影残存,可是飞烟与阴后竟已经消失了踪影。 “他们跑了?!”颜惜月惊讶叫道。 黑龙带着她与腓腓在云海中飞速寻找,然而纷乱的白絮开始扭曲破碎,颜惜月只觉眼前一片模糊,抬头道:“夙渊,这是怎么回事?” “法力终结,这个结界马上就要崩塌。” 黑龙说着,将她与腓腓甩到背上,“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否则只会形神俱灭。” 说罢,便昂着头径直飞去。 * 无数纷杂的白絮在身边飘散漫舞,忽然间整个空间急剧抖动旋转,好似天地倒置。颜惜月与腓腓死死抱住黑龙不放,它奋力向前冲去,终于一头扎进了白絮深处。再一穿行,便是豁然开朗的世界,耀眼的雪白刺得颜惜月睁不开眼。 而在身后,沉重的崩塌声不绝于耳,她费劲地回望,只见半空中光影飞散,如无数坠落的流星倏然黯淡。 “嗷嗷?这是哪里?”腓腓趴在黑龙背上惊讶张望。 黑龙绕着飞了一圈,下方竟是茫茫雪地,间有山势起伏。颜惜月揉揉酸胀的眼睛,仔细看了半晌,忽而指着远处道:“那不就是之前的山寨吗?” “嗯,我们出来了。”黑龙升高了几分,似是还在寻找阴后的踪迹。可是他们沿着山脉飞行了许久,都不曾找到阴后与飞烟。 黑龙沉默着落在了山梁之上,望着山寨发怔。 颜惜月从它背上跳了下来,摸摸它的脖颈,道:“一定还可以再找到他们的。” 它侧过脸,略带忧伤地看看她,过了片刻才点点头。 金色光芒徐徐飞舞,黑龙渐渐变回了人形。腓腓却还趴在他的肩头,幽幽闪着红光,不肯下来。 夙渊回头道:“已经出了结界还赖着我?” 七盏莲华在腓腓身边绕来绕去,可是腓腓挨着夙渊的肩膀,哼哼唧唧地表示友好。 夙渊诧异地又问:“到底要干什么?” 腓腓在他肩头蹦了几下,忽然抱着夙渊亲了一口,“黑龙救了腓腓,腓腓以后不咬你了!” 温热的小舌头在夙渊脸上舔过,让他彻底惊呆,半晌不能言语。 颜惜月亦吓了一跳,一把将腓腓抓过来,正视着它道:“你怎么可以乱亲?” “嗷嗷?为什么不可以?”腓腓竖起耳朵很是惊讶。她狠狠揉了揉这个毛团,伸手给夙渊脸上擦了擦,“以后你们不会再吵闹了吧?” “……还是叫它离我远点。” 夙渊故作高冷地瞥了瞥腓腓,独自走下山去。 颜惜月连忙追上,腓腓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扬起大尾巴也跟了上去。“嗷嗷,黑龙好凶!” * 依山而建的山寨依旧空空荡荡,之前躲藏在其中的黑鸟也没了踪迹。那些房屋之中还有堆叠着的衣衫,散放的酒坛,一切都保存着人们闲居时的景象。 颜惜月站在门边,看着里面的陈设,不由担忧道:“那些山民呢?他们还在那个黑暗的结界中吗?” 夙渊回过头看了看她,摇头道:“应该……都不在了。” “……你是说?”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沉了沉。 “之前我就说过,那个结界全依赖阴后与飞烟的法力支撑,是隐藏在雪山之下的世界。”夙渊伸手拂过木桌,“他们在结界崩塌前没能出来,便都葬送在其中了。也或许,在我们被摄入结界之时,阴后早已动用法力将这些人的魂魄吸走,以充实自己的魔气。” 颜惜月想到那么多的山民就此葬送于黑暗结界之中,浑身一阵发冷。 “早知如此,当时应该想办法救出他们……” “没有办法救,我们要冲出结界,就必须打败阴后与飞烟,否则只会一起覆灭在那黑暗之中。”夙渊素来对生死并不十分看重,语气也很平淡。只是颜惜月一时间还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沮丧地坐在了门边,看着近旁的石头出神。莲华刚刚恢复灵力,一闪一闪地停在她肩上。 夙渊走了过来,蹲在她身前,“不要难过了。” 颜惜月撑着下颔,默默地点点头,还是有些意兴阑珊。腓腓顾自在屋子里窜来窜去,不一会儿又兴冲冲地奔出来,嘴里还咬着一根黑黑的羽毛。 颜惜月一看,当即将之夺下扔在地上。“这是昨夜那些怪鸟的羽毛,说不定还有魔气萦绕,你捡来干嘛?” 腓腓撅着小嘴呜呜叫,伸出爪子不断拨弄地上的羽毛。莲华见了这,似乎还有余悸,躲到了颜惜月身后。夙渊将羽毛拾起来,端详片刻,道:“昨夜事出突然,我也未来得及细想。但我们以前遇到阴后,她身边似乎并没有这些黑色怪鸟……” 颜惜月愣了愣,“她不是魔界的吗?自然可以变出各种怪物。” 夙渊若有所思,又拉着她站起身,绕到了山寨底下的牛羊圈旁。主人虽然都已不在,牲畜们倒还在咀嚼草料,颜惜月细看之下,竟吃了一惊。 这些牛羊远看并无不妥,但离得近了仔细一瞧,居然各有异象。有的头上长出了三个角,有的眼睛歪斜,皮毛变色,更有几只躲在角落,似牛又似马,双目发红,神情暴躁。 “这些牲畜怎么都不寻常?”颜惜月惊骇道,“难道它们本来就长成这样的?” “之前我们在路上不也是看到了一头倒毙的怪马?” “对……长得也很古怪,我从未见过那样的。” “也许它们本来是普通的牲畜,但沾染了魔气,渐渐变了样子。”夙渊想了想,拿起手中的羽毛,“如今想来,那怪马身上的伤口,可能就是黑鸟尖喙所致。” 颜惜月下意识地退了退,“你是说,因魔气充盈,所以这里的牛羊之类的都变成了魔物?可是那些山民并没有变样啊!” “可能还没到时间,他们就已经葬身在结界中了。”夙渊说着,将那羽毛抛到了牲畜圈中,随后抬手一拂,干草堆间便燃起火苗。牲畜们惊恐不安地嚎叫奔逃,颜惜月见它们在火中挣扎,不由持剑拈诀。剑光横扫之间,牲畜们一一倒下,很快就停止了呼吸,任由火焰吞灭,发出难闻的气味。 腓腓在一旁嗷嗷直叫,颜惜月不无忧虑地看看它,“腓腓跟那些黑鸟搏斗了许久,不会也沾染到魔气吧?” 夙渊俯身揪住腓腓的耳朵,打量了它一下,“它本是灵兽,应该没那么不中用。” 半空中的莲华听到了,却哼了一声:“难道我被魔气所伤,就是不中用啦?” 颜惜月忙摸了摸它,“夙渊不是这个意思。” 莲华使起小性子来,飘来飘去地故意不让颜惜月碰,正在追闹间,它却忽然又在半空停顿了下来,忽闪忽闪地发出亮光。 “有人来了!”夙渊警觉地将颜惜月一把拉过来,闪身避让至石屋后面。 山岭间本来只有他们说话,如今骤然安静,唯有近旁的火苗高高窜起,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然而过了没多久,远处果然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似是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赶来。颜惜月侧过身子屏息凝望,待等看清那些人的装束模样,心中竟是一震。   ☆、第七十九章 话说昔日唐太祖姓李名渊,承隋天下,建都陕西长安,法令一新。仗着次子世民,扫清七十二处狼烟,收伏一十八处蛮洞,改号武德,建文学馆以延一十八学士,造凌烟阁以绘二十三功臣,相魏徵、杜如晦、房玄龄等辈以治天下。贞观、治平、开元,这几个年号,都是治世。只因玄宗末年,宠任奸臣李林甫、卢杞、杨国忠等,以召安禄山之乱。后来虽然平定,外有藩镇*,内有宦官弄权,君子退,小人进,终唐之世不得太平。 且说洛阳有一人,姓李名源,字子澄,乃饱学之士,腹中记诵五车书,胸内包藏千古史。因见朝政颠倒,退居不仕,与本处慧林寺首僧圆泽为友,交游甚密。泽亦诗名遍洛,德行满野,乃宿世古佛,一时豪杰皆敬慕之。每与源游山玩水,吊古寻幽,赏月吟风,怡情遣兴,诗赋文词,山川殆遍。忽一日,相约同舟往瞿塘三峡,游天开图画寺。源带一仆人,泽携一弟子,共四人发舟。不半月间至三峡,舟泊于岸,振衣而起。忽见一妇人,年约三旬,外服旧衣,内穿锦裆,身怀六甲,背负瓦罂而汲清泉。圆泽一见,愀然不悦,指谓李源曰:“此孕妇乃某托身之所也,明早吾即西行矣。”源愕然曰:“吾师此言,是何所主也?”圆泽曰:“吾今圆寂,自有相别言语。”四人乃入寺,寺僧接入。茶毕,圆泽备道所由,众皆惊异。泽乃香汤沐浴,分付弟子已毕,乃与源决别。说道:“泽今幸生四旬,与君交游甚密。今大限到来,只得分别。后三日,乞到伊家相访,乃某托身之所。三日浴儿,以一笑为验,此晚吾亦卒矣。再后十二年,到杭州天竺寺相见。”乃取纸笔作《辞世颂》曰:四十年来体性空,多于诗酒乐心胸。 今朝别却故人去,日后相逢下竺峰。 咦!幻身复入红尘内,赢得君家再与逢。 偈毕,跏趺而化。本寺僧众具衣龛,送入后山岩中,请本寺月峰长老下火。僧众诵经已毕,月峰坐在轿上,手执火把,打个问讯,念云:三教从来本一宗,吾师全具得灵通。 今朝觉化归西去,且听山僧道本风。 恭惟圆寂圆泽禅师堂头大和尚之觉灵曰:惟灵生于河南,长在洛阳。自入空门,心无挂碍。酒吞江海,诗泣鬼神惟思玩水寻山,不厌粗衣藜食。 交至契之李源,游瞿塘之三峡。因见孕妇而负罂,乃思托身而更出。再世杭州相见,重会今日交契。 如今送入离宫,听取山僧指秘。咄!三生共会下竺峰,葛洪井畔寻踪迹。 颂毕,茶毗之次,见火中一道青烟直透云端,烟中显出圆泽全身本相,合掌向空而去。少焉,舍利如雨。众僧收骨入塔,李源不胜悲怆。 首僧留源在寺闲住数日,至第三日,源乃至寺前访于居民。去寺不半里,有一人家姓张,已于三日前生一子。今正三朝,在家浴儿。源乃恳求一见,其人不许。源告以始末,贿以金帛,乃令源至中堂。妇人抱子正浴,小儿见源果然一笑,源大喜而返。是晚,小儿果卒。源乃别长老回家不题。 日往月来,星移斗换,不觉又十载有余。时唐十六帝僖宗乾符三年,黄巢作乱,天下骚动,万姓流离。君王幸蜀,民舍宫室悉遭兵火,一无所存。亏着晋王李克用兴兵灭巢,僖宗龙归旧都,天下稍定,道路始通。源因货殖,来至江浙路杭州地方。时当清明,正是良辰美景,西湖北山游人如蚁。源思十二年前圆泽所言“下天竺相会”,乃信步随众而行,见两山夹川,清流可爱,赏心不倦。不觉行入下竺寺西廊,看葛洪炼丹井。转入寺后,见一大石临溪,泉流其畔。源心大喜,少坐片时。忽闻隔川歌声,源见一牧童,年约十二三岁,身骑牛背,隔水高歌。源心异之,侧耳听其歌云: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 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 又云: 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当时恐断肠。 吴越山川游已遍,却寻烟棹上瞿塘。 歌毕,只见小童远远的看着李源拍手大笑。源惊异之,急欲过川相问而不可得。遥望牧童渡柳穿林,不知去向。李源不胜惆怅,坐于石上久之。问于僧人,答道:“此乃葛稚川石也。” 源深详其诗,乃十二年圆泽之语并月峰下火文记,至此在下竺相会,恰好正是三生。访问小儿住处,并言无有,源心怏怏而返。后人因呼源所坐葛稚川之石为“三生石”,至今古迹犹存。后来瞿宗吉有诗云:清波下映紫裆鲜,邂逅相逢峡口船。 身后身前多少事?三生石上说姻缘。 王元瀚又有诗云: 处世分明一梦魂,身前身后孰能论? 夕阳山下三生石,遗得荒唐迹尚存。 这段话文,叫做“三生相会”。如今再说个两世相逢的故事,乃是《明悟禅师赶五戒》,又说是《佛印长老度东坡》。 话说大宋英宗治平年间,去那浙江路宁海军钱塘门外,南山净慈孝光禅寺,乃名山古刹。本寺有两个得道高僧,是师兄师弟,一个唤做五戒禅师,一个唤作明悟禅师。这五戒禅师年三十一岁,形容古怪,左边瞽一目,身不满五尺,本贯西京洛阳人。自幼聪明,举笔成文,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长成出家,禅宗释教,如法了得,参禅访道。俗姓金,法名五戒。且问何谓之“五戒”? 第一戒者,不杀生命;第二戒者,不偷盗财物;第三戒者,不听淫声美色;第四戒者,不饮酒茹荤;第五戒者,不妄言造语。 此谓之“五戒”。 忽日云游至本寺,访大行禅师。禅师见五戒佛法晓得,留在寺中,做了上色徒弟。不数年,大行禅师圆寂,本寺僧众立他做住持,每日打坐参禅。那第二个唤做明悟禅师,年二十九岁,生得头圆耳大,面阔口方,眉清目秀,丰彩精神,身长七尺,貌类罗汉,本贯河南太原府人氏。俗姓王,自幼聪明,笔走龙蛇,参禅访道,出家在本处沙陀寺,法名明悟。后亦云游至宁海军,到净慈寺来访五戒禅师。禅师见他聪明了得,就留于本寺做师弟。二人如一母所生,且是好。但遇着说法,二人同升法座讲说佛教,不在话下。 忽一日冬尽春初,天道严寒,阴云作雪,下了两日。第三日雪霁天晴,五戒禅师清早在方丈禅椅上坐,耳内远远的听得小孩儿啼哭声。当时便叫身边一个知心腹的道人唤做清一,分付道:“你可去山门外各处看,有甚事来与我说。”清一道:“长老,落了同日雪,今日方晴,料无甚事。”长老道:“你可快去看了来回话。”清一推托不过,只得走到山门边,那时天未明,山门也不曾开。叫门公开了山门,清一打一看时,吃了一惊,道:“善哉,善哉!”正所谓:日日行方便,时时发道心。 但行平等事,不用问前程。 当时清一见山门外松树根雪地上一块破席,放一个小孩儿在那里,口里道:“苦哉,苦哉!甚人家将这个孩儿丢在此间? 不是冻死,便是饿死。”走向前仔细一看,却是五六个月一个女儿,将一个破衲头包着,怀内揣着个纸条儿,上写生年月日时辰。清一口里不说,心下思量:“古人有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连忙走回方丈,禀覆长老道:“不知甚人家,将个五七个月女孩儿破衣包着,撇在山门外松树根头。这等寒天,又无人来往,怎的做个方便,救他则个!”长老道:“善哉,善哉!清一,难得你善心。你如今抱了回房,早晚把些粥饭与他,喂养长大,把与人家,救他性命,胜做出家人。” 当时清一急急出门去,抱了女儿到方丈中回覆长老。长老看道:“清一,你将那纸条儿我看。”清一递与长老。长老看时,却写道:“今年六月十五日午时生,小名红莲。”长老分付清一:“好生抱去房里,养到五七岁,把与人家去,也是好事。”清一依言,抱到千佛殿后一带三间四椽平屋房中,放些火,在火囤内烘他,取些粥喂了。似此日往月来,藏在空房中,无人知觉,一向长老也忘了。不觉红莲已经十岁,清一见他生得清秀,诸事见便,藏匿在房里,出门锁了,入门关了,且是谨慎。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倏忽这红莲女长成一十六岁,这清一如自生的女儿一般看待。虽然女子,却只打扮如男子衣服鞋袜,头上头发前齐眉,后齐项,一似个小头陀,且是生得清楚,在房内茶饭针线。清一指望寻个女婿,要他养老送终。 一日时遇六月炎天,五戒禅师忽想十数年前之事,洗了浴,吃了晚粥,径走到千佛阁后来。清一道:“长老希行。”长老道:“我问你,那年抱的红莲,如今在那里?”清一不敢隐匿,引长老到房中,一见吃了一惊,却似:分开八块顶阳骨,倾下半桶冰雪来。 长老一见红莲,一时差讹了念头,邪心遂起,嘻嘻笑道:“清一,你今晚可送红莲到我卧房中来,不可有误。你若依我,我自抬举你。此事切不可泄漏,只教他做个小头陀,不要使人识破他是女子。”清一口中应允,心内想道:“欲待不依长老又难,依了长老,今夜去到房中,必坏了女身,千难万难。” 长老见清一应不爽利,便道:“清一,你锁了房门跟我到房里去。”清一跟了长老径到房中,长老去衣箱里取出十两银子,把与清一道:“你且将这些去用,我明日与你讨道度牒,剃你做徒弟,你心下如何?”清一道:“多谢长老抬举。”只得收了银子,别了长老,回到房中,低低说与红莲道:“我儿,却才来的,是本寺长老他见你,心中喜爱。你今等夜静,我送你去伏事长老。你可小心仔细,不可有误。”红莲见父亲如此说,便应允了。 到晚,两个吃了晚饭。约莫二更天气,清一领了红莲径到长老房中,门窗无些阻当。原来长老有两个行者在身边伏事,当晚分付:“我要出外闲走乘凉,门窗且未要关。”因此无阻。长老自在房中等清一送红莲来。候至二更,只见清一送小头陀来房中。长老接入房内,分付清一:“你到明日此时来领他回房去。”清一自回房中去了。 且说长老关了房门,灭了琉璃灯,携住红莲手,一将将到床前,教红莲脱了衣服,长老向前一搂,搂在怀中,抱上床去。当日长老与红莲云收雨散,却好五更,天色将明。长老思量一计,怎生藏他在房中。房中有口大衣厨,长老开了锁,将厨内物件都收拾了,却教红莲坐在厨中,分付道:“饭食我自将来与你吃,可放心宁耐则个”红莲是女孩儿家,初被长老淫勾,心中也喜,躲在衣厨内,把锁锁了。少间,长老上殿诵经毕,入房,闭了房门,将厨开了锁,放出红莲,把饮食与他吃了,又放些果子在厨内,依先锁了。至晚,清一来房中领红莲回房去了。 却说明悟禅师当夜在禅椅上入定回来,慧眼已知五戒禅师差了念头,犯了色戒,淫了红莲,把多年清行付之东流。 “我今劝省他不可如此。”也不说出。至次日,正是六月尽,门外撇骨池内,红白莲花盛开。明悟长老令行者采一朵白莲花,将回自己房中,取一花瓶插了,教道人备杯清茶在房中。却教行者去请五戒禅师:“我与他赏莲花,吟诗谈话则个。” 不多时,行者请到五戒禅师。两个长老坐下,明悟道:“师兄,我今日见莲花盛开,对此美景,折一朵在瓶中,特请师兄吟诗清话。”五戒道:“多蒙清爱。”行者捧茶至,茶罢,明悟禅师道:“行者,取文房四宝来。”行者取至面前,五戒道:“将何物为题?”明悟道:“便将莲花为题。”五戒捻起笔来,便写四句诗道:一枝菡萏瓣初张,相伴葵榴花正芳。 似火石榴虽可爱,争如翠盖芰荷香?   ☆、第八十章 昔有夫妻二人,各在芳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如鱼似水。刚刚三日,其夫被官府唤去。原来为急解军粮事,文书上金了他名姓,要他赴军前交纳。如违限时刻,军法从事。 立刻起行,身也不容他转,头也不容他回,只捎得个口信到家。正是上命所差,盖不繇己,一路趱行,心心念念想着浑家。又不好向人告诉,只落得自己凄惶。行了一日,想到有万遍。是夜宿于旅店,梦见与浑家相聚如常,行其夫妻之事。自此无夜不梦。到一月之后,梦见浑家怀孕在身,醒来付之一笑。且喜如期交纳钱粮,太平无事,星夜赶回家乡。缴了批回,入门见了浑家,欢喜无限。那一往一来,约有三月之遥。 尝言道:新娶不如远归。夜间与浑家绸缪恩爱,自不必说。其妻叙及别后相思,因说每夜梦中如此如此。所言光景,与丈夫一般无二,果然有了三个月身孕。若是其夫先说的,内中还有可疑;却是浑家先叙起的。可见梦魂相遇,又能交感成胎,只是彼此精诚所致。如今说个闹梦故事,亦繇夫妇积思而然。正是:梦中识想非全假,白日奔驰莫认真。 话说大唐德宗皇帝贞元年间,有个进士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家住洛阳城东崇贤里中。自幼颖异,十岁便能作文。到十五岁上,经史精通,下笔数千言,不待思索。父亲独孤及官为司封之职。昔年存日,曾与遐叔聘下同年司农白行简女儿娟娟小姐为妻。那娟娟小姐,花容月貌,自不必说;刺绣描花,也是等闲之事。单喜他深通文墨,善赋能诗。若教去应文科,稳稳里是个状元。与遐叔正是一双两好,彼此你知我见,所以成了这头亲事。不意遐叔父母连丧,丈人丈母亦相继弃世,功名未遂,家事日渐零落,童仆也无半个留存,刚刚剩得几间房屋。 那白行简的儿子叫做白长吉,是个凶恶势利之徒,见遐叔家道穷了,就要赖他的婚姻,将妹子另配安陵富家。幸得娟娟小姐是个贞烈之女,截发自誓,不肯改节。白长吉强他不过,只得原嫁与遐叔。却是随身衣饰,并无一毫妆奁,止有从幼伏侍一个丫鬟翠翘从嫁。白氏过门之后,甘守贫寒,全无半点怨恨。只是晨炊夜绩,以佐遐叔读书。那遐叔一者敬他截发的志节,二者重他秀丽的词华,三者又爱他娇艳的颜色:真个夫妻相得,似水如鱼。白氏亲族中,到也怜遐叔是个未发达的才子,十分尊敬。止有白长吉一味趋炎附热,说妹子是穷骨头,要跟恁样饿莩,坏他体面,见了遐叔就如眼中之刺,肉内之钉。遐叔虽然贫穷,却又是不肯俯仰人的。因此两下遂绝不相往。 时值贞元十五年,朝廷开科取士,传下黄榜,期于三月间诸进士都赴京师殿试。遐叔别了白氏,前往长安,自谓文才,必魁春榜。那知贡举的官,是礼部侍郎同平章事郑余庆,本取遐叔卷子第一。岂知策上说着:奉天之难,皆因奸臣卢杞窃弄朝权,致使泾原节度使姚令言与太尉朱得以激变心,劫夺府库。可见众君子共佐太平而不足,一小人搅乱天下而有余。故人君用舍不可不慎。元来德宗皇帝心性最是猜忌,说他指斥朝廷,讥讪时政,遂将头卷废弃不录。那白氏两个族叔,一个叫做白居易,一个叫做白敏中,文才本在遐叔之下,却皆登了高科。单单只有遐叔一人落第,好生没趣,连夜收拾行李东归。白居易、白敏中知得,齐来饯行,直送到十里长亭而别。遐叔途中愁闷,赋诗一首。诗云:童年挟策赴西秦,弱冠无成逐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上京尘。 在路非止一日,回到东都,见了妻子,好生惭赧,终日只在书房里发愤攻书。每想起落第的光景,便凄然泪下。那白氏时时劝解道:“大丈夫功名终有际会,何苦颓折如此。”遐叔谢道:“多感娘子厚意,屡相宽慰。只是家贫如洗,衣食无聊。纵然巴得日后亨通,难救目前愁困,如之奈何?”白氏道:“俗谚有云:‘十访九空,也好省穷。’我想公公三十年宦游,岂无几个门生故旧在要路的?你何不趁此闲时,一去访求?倘或得他资助,则三年诵读之费有所赖矣。” 只这句话头,提醒了遐叔,答道:“娘子之言,虽然有理;但我自幼攻书,未尝交接人事,先父的门生故旧,皆不与知。止认得个韦皋,是京兆人,表字仲翔。当初被丈人张延赏逐出,来投先父,举荐他为官,甚是有恩。如今他现做西川节度使。我若去访他,必有所助。只是东都到西川,相隔万里程途,往返便要经年。我去之后,你在家中用度,从何处置?以此抛撇不下。”白氏道:“既有这个相识,便当整备行李,送你西去,家中事体,我自支持。总有缺乏,姑姊妹家犹可假贷,不必忧虑。”遐叔欢喜道:“若得如此,我便放心前去。”白氏道:“但是路途跋涉,无人跟随,却怎的好?”遐叔道:“总然有人,也没许多盘费,只索罢了。”遂即拣了个吉日,白氏与遐叔收拾了寒暑衣装,带着丫鬟翠翘,亲至开阳门外一杯饯送。 夫妻正在不舍之际,骤然下起一阵大雨,急奔入路傍一个废寺中去躲避。这寺叫做龙华寺,乃北魏时广陵王所建,殿宇十分雄壮。阶下栽种名花异果。又有一座钟楼,楼上铜钟,响闻五十里外。后被胡太后移入宫中去了。到唐太宗时,有胡僧另铸一钟在上,却也响得二十余里。到玄宗时,还有五百僧众,香火不绝。后遭安禄山贼党史思明攻陷东都,杀戮僧众,将钟磬毁为兵器,花果伐为樵苏,以此寺遂颓败。遐叔与白氏看了,叹道:“这等一个道场,难道没有发心的重加修造?”因向佛前祈祷:“阴空保佑:若得成名时节,誓当捐俸,再整山门。”雨霁之后,登途分别:正是:蝇头微利驱人去,虎口危途访客来。 不题白氏归家。且说遐叔在路,晓行夜宿,整整的一个月,来到荆州地面。下了川船,从此一路都是上水。除非大顺风,方使得布帆。风略小些,便要扯着百丈。你道怎么叫做百丈?原来就是縴子。只那川船上的有些不同:用着一寸多宽的毛竹片子,将生漆绞着麻丝接成的,约有一百多丈,为此川中人叫做百丈。在船头立个辘轳,将百丈盘于其上。岸上扯的人,只听船中打鼓为号。遐叔看了,方才记得杜子美有诗道:“百丈内江船。”又道:“打鼓发船何处郎。”却就是这件东西。又走了十余日,才是黄牛峡。那山形生成似头黄牛一般,三四十里外,便远远望见。这峡中的水更溜,急切不能勾到,因此上有个俗谚云:朝见黄牛,暮见黄牛;朝朝暮暮,黄牛如故。 又走了十余日,才是瞿塘峡。这水一发急紧。峡中有座石山,叫做滟预堆。四五月间水涨,这堆止留一些些在水面上。下水的船,一时不及回避,触著这堆,船便粉碎,尤为利害。遐叔见了这般险路,叹道:“万里投人,尚未知失得如何,却先受许多惊恐,我娘子怎生知道?”元来巴东峡江一连三个:第一是瞿塘峡,第二是广阳峡,第三是巫峡。三峡之中,唯巫峡最长。两岸都是高山峻岭,古木阴森,映蔽江面,止露得中间一线的青天。除非日月正中时分,方有光明透下。 数百里内,岸上绝无人烟;惟闻猿声昼夜不断。因此有个俗谚云: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断客肠。 这巫峡上就是巫山,有十二个山峰。山上有一座高唐观,相传楚襄王曾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遍,单形容神女十分的艳色。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 遐叔在江中遥望庙宇,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愁念。当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污神女香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正是: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倍加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于此,改成都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月前,因为云南蛮夷反叛,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持平定之后,方得回府。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保万里而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 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遐叔答道:“我本东都人氏,覆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便随着道士径投观中而去。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中去住?假饶这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之遇? 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植左右,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观乃汉时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至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重加修建。果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留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遐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诗云: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 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征聘入朝。佐卿不愿为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首,以此观中相传,珍重不啻拱璧。 遐叔看了父亲遗迹,不觉潸然泪下。道士道:“君子见了这诗,为何掉泪?”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之笔,故此伤感。”道士闻知遐叔即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   ☆、第八十一章 话说唐肃宗乾元年间,有个官人姓薛名伟,吴县人氏,曾中天宝末年进士。初任扶风县尉,名声颇著。后为蜀中青城县主簿。夫人顾氏,乃是吴门第一个大族,不惟容止端丽,兼且性格柔婉。夫妻相得,爱敬如宾。不觉在任又经三年,大尹升迁去了。上司知其廉能,即委他署摄县印。那青城县本在穷山深谷之中,田地硗脊,历年岁歉民贫,盗贼生发。自薛少府署印,立起保甲之法,凡有盗贼,协力缉捕。又设立义学,教育人材。又开义仓,赈济孤寡。每至春间,亲往各乡,课农布种,又把好言劝谕,教他本分为人。因此处处田禾大熟,盗贼尽化为良民。治得县中真个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百姓戴恩怀德,编成歌谣,称颂其美。歌云:秋至而收,春至而耘。吏不催租,夜不闭门。百姓乐业,立学兴文。教养兼遂,薛公之恩。自今孩童,愿以名存。将何字之?薛儿薛孙。 那薛少府不但廉谨仁慈,爱民如子,就是待郡同僚,却也谦恭虚己,百凡从厚。原来这县中有一个县丞,一个主簿,两个县尉。那县丞姓邹名滂,也是进士出身,与薛少府恰是同年好友。两个县尉,一个姓雷名济,一个姓裴名宽。这三位官人,为官也都清正,因此臭味相投。每遇公事之暇,或谈诗,或弈棋,或在花前竹下,开樽小饮,彼来此往,十分款洽。 一日正值七夕,薛少府在衙中与夫人乞巧饮宴。元来七夕之期,不论大小人家,少不得具些酒果为乞巧穿针之宴。你道怎么叫做乞巧穿针,只因天帝有个女儿,唤做织女星,日夜辛勤织纴。天帝爱其勤谨,配与牵牛星为妇。谁知织女自嫁牛郎之后,贪欢眷恋,却又好梳妆打扮,每日只是梳头,再不去调梭弄织。天帝嗔怒,罚织女住在天河之东,牛郎住在天河之西。一年只许相会一度,正是七月七日。到这一日,却教喜鹊替他在天河上填河而渡。因此世人守他渡河时分,皆于星月之下,将彩线去穿针眼。穿得过的,便为得巧;穿不过的,便不得巧,以此卜一年的巧拙。你想那牛郎、织女眼巴巴盼了一年,才得相会,又只得三四个时辰,忙忙的叙述想念情,还恐说不了,那有闲工夫又到人间送巧?岂不是个荒唐之说。 且说薛少府当晚在庭中,与夫人互相劝酬,不觉坐到夜久更深,方才入寝。不道却感了些风露寒凉,遂成一病,浑身如炭火烧的一般,汗出如雨。渐渐三餐不进,精神减少,口里只说道:“我如今顷刻也捱不过了,你们何苦留我在这里?不如放我去罢。”你想病人说出这样话头,明明不是好消息了。 吓得那顾夫人心胆俱落。难道就这等坐视他死了不成?少不得要去请医问卜,求神许愿。元来县中有一座青城山,是道家第五洞天。山上有座庙宇,塑着一位老君,极有灵感。真是祈晴得晴,祈雨得雨,祈男得男,祈女得女,香火最盛。因此夫人写下疏文,差人到老君庙祈祷。又闻灵签最验,一来求他保佑少府,延福消灾;二来求赐一签,审问凶吉。其时三位同僚闻得,都也素服角带,步至山上行香,情愿减损自己阳寿,代救少府。刚是同僚散后,又是合县父老,率着百姓们,一齐拜祷。显见得少府平日做官好处,能得人心如此。只是求的签是第三十二签。那签诀道: 百道清泉入大江,临流不觉梦魂凉。 何须别向龙门去?自有神鱼三尺长。 差人抄这签诀回衙,与夫人看了,解说不出,想道:“闻得往常间人求的皆如活见一般,不知怎地我们求的却说起一个鱼来,与相公的病全无着落?是吉是凶,好生难解。”以此心上就如十五六个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转加忧郁,又想道:“这签诀已不见怎的,且去访个医人来调治,倒是正经。” 即差人去体访。却访得成都府有个道人李八百,他说是孙真人第一个徒弟,传得龙宫秘方有八百个,因此人都叫他做李八百。真个请他医的,手到病除,极有神效。他门上写下一对春联道:药按韩康无二价,杏栽董奉有千株。 但是请他的,难得就来。若是肯来,这病人便有些生机了。他要的谢仪,却又与人不同:也有未曾开得药箱,先要几百两的;也有医好了,不要分文酬谢,止要吃一醉的。也有闻召即往的,也有请杀不去的。甚是捉他不定:大抵只要心诚他便肯来。夫人知得有这个医家,即差下的当人赍了礼物,星夜赶去请那李八百。恰好他在州里,一请便来。夫人心下方觉少宽。岂知他一进门来,还不曾诊脉,就道:“这病势虽则像个死的,却是个不死的。也要请我来则甚?” 当下夫人备将起病根由,并老君庙里占的签诀尽数说与太医知道,求他用药。那李八百只是冷笑道:“这个病从来不上医书的。我也无药可用。唯有死后常将手去摸他胸前。若是一日不冷,一日不可下棺。待到半月二旬之外,他思想食吃,自然渐渐甦醒回来。那老君庙签诀,虽则灵应,然须过后始验,非今日所能猜度得的。”到底不肯下药,竟自去了。 也不知少府这病当真不消吃药,自然无事?还是病已犯拙,下不得药的,故此托辞而去?正是:青龙共白虎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夫人因见李八百去了,叹道:“这等有名的医人,尚不肯下药,难道还有别一个敢来下药?定然病势不救。唯有奄奄待死而已。”只见热了七日七夜,越加越重。忽然一阵昏迷,闭了眼去,再叫也不醒了。夫人一边啼哭,一边教人禀知三位同僚,要办理后事。那同僚正来回候,得了这个凶信,无不泪下,急至衙中向尸哭了一回,然后与夫人相见。又安慰一番。因是初秋时候,天气还热,分头去备办衣衾棺椁。到第三日,诸色完备,理当殡殓入棺。其时夫人扶尸恸哭,觉得胸前果然有微微暖气,以此信着李八百道人的说话,还要停在床里。只见家人们都道:“从来死人胸前尽有三四日暖的,不是一死便冷。此何足据。现今七月天道,炎热未退。倘遇一声雷响,这尸首就登时涨将起来,怎么还进行棺去?”夫人道:“李道人元说胸前一日不冷,一日不可入棺。如今既是暖的,就做不信他,守到半月二十多日,怎忍便三日内带热的将他殓了?况且棺木已备,等我自己日夜守他,只待胸前一冷,就入棺去,也不为迟。天那。但愿李道人的说话灵验,守得我相公重醒回来,何但救了相公一命,却不连我救了两命。” 众人再三解说,夫人终是不听。拗他不过,只得依着。停下少府在床,谨谨看守,不在话下。 却说少府病到第七日,身上热极,便是顷刻也挨不过。一心思量要寻个清凉去处消散一消散,或者这病还有好的日子。 因此悄地里背了夫人,瞒了同僚,竟提一条竹杖,私离衙斋,也不要一人随从。倏忽之间,已至城外。就如飞鸟辞笼,游鱼脱网一般,心下甚喜,早把这病都忘了。你道少府是个官,怎么出衙去,就没一个人知道?元来想极成梦,梦魂儿觉得如此,这身子依旧自在床上,怎么去得?单苦了守尸的哭哭啼啼,无明无夜,只望着死里求生。岂知他做梦的飘飘忽忽,无碍无拘,到也自苦中取乐。 萨少府出了南门,便向山中游去。来到一座山,叫做龙安山。山上有座亭子,乃是隋文帝封儿子杨秀做蜀王,建亭于此,名为避暑亭。前后左右,皆茂林修竹,长有四面风来,全无一点日影。所以蜀王每到炎天,便率领宾客来此亭中避暑。果然好个清凉去处。少府当下看见,便觉心怀开爽。“若使我不出城,怎知山中有这般境界?但是我在青城县做了许多时,尚且不曾到此。想那三位同僚,怎么晓得?只合与他们知会,同携一尊,为避暑之宴。可惜有了胜地,少了胜友,终是一场欠事。”眼前景物可人,遂作诗一首。诗云:偷得浮生半日闲,危梯绝壁自跻攀。 虽然呼吸天门近,莫遣乘风去不还。 薛少府在亭子里坐了一会,又向山中肯去。那山路上没有些树木荫蔽,怎比得亭子里这般凉爽,以此越行越闷。渐渐行了十余里,远远望见一条大江。你道这江是甚么江?昔日大禹治水,从岷山导出岷江。过了茂州盛州地面,又导出这个江水来,叫做沱江。至今江岸上垂着大铁链,也不知道有多少长,沉在江底,乃是大禹锁着应龙的去处。元来禹治江水,但遇水路不通,便差那应龙前去。随你几百里的高山巨石,只消他尾子一抖,登时就分开做了两处,所以世称大禹叫个“神禹”。若不会驱使这样东西,焉能八年之间,洪水底定?至今泗江水上,也有一条铁链,锁着水母。其形似弥猴一般。这沱江却是应龙,皆因水功既成,锁着以镇后害。岂不是个圣迹? 当下少府在山中行得正闷,况又患着热症的,忽见这片沱江,浩浩荡荡,真个秋水长天一色,自然觉得清凉直透骨髓,就恨不得把三步并做一步,风车似奔来。岂知从山上望时甚近,及至下得山来,又道还不曾到得沱江,却被一个东潭隔祝这潭也好大哩。水清似镜一般,不论深浅去处,无不见底。况又映着两岸竹树,秋色可掏。少府便脱下衣裳,向潭中洗澡。元来少府是吴人,生长泽国,从幼学得泅水。成人之后,久已不曾弄这本事。不意今日到此游戏,大快夙心。 偶然叹道:“人游到底不如鱼剑怎么借得这鱼鳞生在我身上,也好到处游去,岂不更快。”只见旁边有个小鱼,却觑着少府道:“你要变鱼不难,何必假借。待我到河伯处,为你图之。” 说声未毕,这小鱼早不见了,把少府吃上一惊,想道:“我怎知这水里是有精怪的?岂可独自一个在里面洗澡。不如早早抽身去罢。”岂知少府既动了这个念头,便少不得堕了那重业障。只教:衣冠暂解人间累,鳞甲俄看水上生。 薛少府正在沉吟,恰待穿了衣服,寻路回去。忽然这小鱼来报道:“恭喜。河伯已有旨了。”早见一个鱼头人,骑着大鱼,前后导从的小鱼,不计其数,来宣河伯诏曰:城居水游,浮沉异路,苟非所好,岂有兼通。尔青城县主簿薛伟,家本吴人,官亦散局。乐清江之浩渺,放意而游;厌尘世之喧嚣,拂衣而去。暂从鳞化,未便终身。可权充东潭赤鲤。呜呼。纵远适以忘归,必受神明之罚;昧纤钩而食饵,难逃刀俎之灾。无或*,以羞吾党。尔其勉之。   ☆、第八十二章 水底白沙沉沉,因水色透清,可望到很远之处。但颜惜月所指的地方虽有一阵阵的亮光闪现,具体景象却看不清晰。 夙渊迟疑了一下,道:“要一起去看看吗?” “嗯。反正也没法上岸。”颜惜月说着,便将一旁浮着的腓腓拉了过来。于是夙渊带着她朝着那边慢慢游去,那光亮依旧不快不慢地闪动着,若不是沉在湖底,倒像是天上的寒星熠熠发光。 湖底宁静如夜,与上界的混乱完全是两个天地,但和北溟相比,却又缺少了艳丽的珊瑚与各色的鱼儿,显得冷清寂寞。 颜惜月随着夙渊浮行了一阵,也未见到任何存有生命之物。待等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发出亮光的地方,才发现此处水流旋转,白沙扬起,在那湖底不时有星星点点的明光闪耀,从远处望来,便如灯火一般了。 腓腓好奇地沉下去拨弄,竟都是色泽透亮的水玉水精。 “嗷嗷!这个像小七!”腓腓刨出一小块幽蓝水精,兴奋地来回打转。颜惜月抬袖将七盏莲华放了出来,莲华休息已久,刚刚苏醒时还有些迷糊,看到自己又沉在水底,不由惊讶道:“这又是哪里?” “昆仑泉畔。” 本在上下浮动的莲华忽而静止了下来,紧接着周身散发出幽蓝亮光,星星点点环绕飘扬,便化为了透亮的精灵身姿。 “昆仑泉畔的湖底?”它声音纤细,却又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灵霈对我说过的地方!” “是吗?”颜惜月也很是惊讶。 莲华绕着白沙中的各色水玉水精起落,洒落点点光芒,欢喜地无以复加。“灵霈说,我的原身就是昆仑泉浸润的水精呀!他还说过,昆仑山是最接近神界的地方,圣洁无比,修仙之人都想登临绝顶一睹云间真容。还有还有,他说以后会带我来昆仑,看看我曾经沉睡的旧地!” 颜惜月惊呆了。七盏莲华素来懒散,能睡觉的时候绝不会主动出来,就连说话也是能省就省。可现在它却像个活泼的小生灵一样,绕着圈儿地在湖底飘舞,只因这里是它的故乡,更是灵霈向往的圣地。 想到师兄,她的心绪不免又低落几分,却不愿在莲华面前表露出来,便点点头道:“等我们找到了师兄,再一起来这里。” 莲华满含柔情地翩翩起舞,腓腓呆呆地浮在一边,就连夙渊也忍不住道:“倒是难得见它这样。” “师兄是它的主人,莲华自然十分牵挂在意他了。”颜惜月说着,又望了一眼白沙间的水玉,却觉得湍急水流中的某处光亮格外耀眼,其余众玉之光虽也清亮,与之相比却如萤火碎星一般。 她朝着那处慢慢浮行,夙渊唯恐有变,便紧随其后。 寂静水流来回旋转,那处亮光隐透鹅黄之色,一阵一阵放溢华彩,却又隐藏于白沙之下,看不到究竟是什么珍宝。 颜惜月还未靠拢,腓腓望到了这光亮,却好奇地游来,一下子扎进了白沙。 “小心!”她刚刚喊出声来,四周水流忽而急剧震动,就连湖底白沙亦飞扬散乱,迷蒙了视线。 倏然间,那原本平静的水玉之下有物高高拱起,震得水波倒流,将颜惜月冲得朝后倒跌。“腓腓!”她还想去救腓腓,后腰处已被夙渊拽住,一把拖向了后方。 此时水底激流涌动,白沙拂乱中,水玉起落,明光闪烁。腓腓在激流中仓皇失措,刚想回头逃走,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扣住了两爪,丝毫不能动弹。 “嗷嗷!救命!”腓腓急得在浑浊的水中挣扎,声嘶力竭地哀求。颜惜月被夙渊紧紧抓住,惊慌地望向那边,只见沙粒还在沉浮不已,一只巨大的手掌自湖底伸出,正将腓腓抓住不放。 莲华见到此景,焦急间便要往那飞去,夙渊喝道:“不要过去!” 颜惜月道:“那是什么?!湖底的妖怪?” 巨手紧了一紧,腓腓痛得嗷嗷直叫,眼睛瞪得滚圆。 颜惜月正想前去搭救,却有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在水中响起:“擅自闯入,是想偷盗昆仑水玉不成?” “我们是被上界的雷电逼得没法,才躲进这湖中寻求庇护的。”颜惜月忽然瞥见腓腓前爪里还抓着一小块鹅黄水玉,忙道,“腓腓快把捡来的水玉扔了!” 腓腓爪子一松,那块水玉掉落下去。那巨手这才微微松开,腓腓一下子挣脱了出来,惊惶不安地躲到了颜惜月身边。 莲华在水中起伏了几下,忽然道:“你是湖神?” “你?”那声音微一停顿,“原来是你……小水精,你被人带走多年,居然还认得我?” 莲华闪着光芒,慢慢飞向那只巨手。“以前我在这里总是沉睡,却隐隐约约感觉到,有位湖神常年在旁,用自己的灵力庇佑着我们。” 湖神喟叹一声:“小水精,我并非什么湖神,只是千万年前遗留下来的湖底巨石,因得到西王母点滴灵力,便在此守护着你们……后来你因被得道高人选中而离开了这里,这次回来,莫非是想念起故旧了吗?” 莲华晃了几下,“不是不是,我跟着惜月来的。” “惜月?” 颜惜月见这巨石因重遇莲华而缓和了语气,这才说起来到此地的原因。巨石听罢,沉默许久,才道:“鸾鸟萦歌,我记得她。” “她以前就生活在岸上吗?” “是。我虽不能离开湖底,但这湖水清澈,常常能望到沃野的鸾鸟凤凰在水上飘飞起舞。萦歌就是其中之一……后来,她受到西王母恩泽,再经数百年修炼得以变为人形,亦时常来这湖边照影梳妆。” 颜惜月急切道:“那么你可知晓她躲过天劫之事?” “天劫……自然印象深刻了。”巨石道,“沃野虽然常年温暖如春,但风雨雷电频频到来,若是外界的生灵想要闯入此处,多数都无法生存下去。萦歌渡劫那次,整整三天不见日光,长夜中雷电不断,将近侧的高峰都劈断了数丈。她在这湖边躲避不及,被滚落的山岩砸中,径直摔进了湖中。但那霹雳紧追而来,眼见就要将她击得灰飞烟灭,却忽而震荡消散,她才得以沉到我身边,躲过了一劫。” “果然如此……是有人帮助了萦歌吧?” “应该是吧……”巨石喟叹道,“萦歌浮出水面后飞向云端寻找恩人,但我离不开湖底,也不知她究竟见到没有。只是听杏仙说,萦歌后来多次去往天庭四周飞翔,就是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位拯救过她的神灵。杏仙还劝解过她,让她休要如此痴心妄想。” “杏仙?”颜惜月一怔,继而回过神来,“听闻萦歌有位故友后来修炼成了散仙,莫非就是她?!” “小丫头,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萦歌的事情也只有杏仙最为清楚了。” 颜惜月连忙追问:“我们去哪里可以找到杏仙?” “她的本体就是湖岸上最古老的那株杏花树,因已修炼成了散仙,时常周游天地之间,很少才会回到昆仑。” 颜惜月愕然:“那怎么办……既是散仙又不在天庭,连这昆仑都找不到她的话,我们岂不是白来一次?” 夙渊朝着巨石道:“可有办法唤回杏仙?” “她若是远在千里之外,又怎能唤回?”巨石说罢,便沉默了下去。莲华见颜惜月神色黯然,便焦急道:“湖神!惜月除了来这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过了片刻,那巨石之手缓缓张开,掌心有一物晶莹剔透,发出鹅黄光晕,润在水中宛如凝玉。 “看在小水精的情分上,你们将此黄玉拿去试试。” 颜惜月迟疑着浮游过去,从那巨掌之中取下了黄玉。此玉通体微黄,圆润如镜,奇异的是在那玉石内心隐约有流云般的白纱纹路,细细一看,那纹路竟勾勒出美貌少女侧身倚坐在一株大树之下,四周雪山高峻,俨然就是岸上风光。 “这是……萦歌?”颜惜月讶异道,“为什么会在玉石中?” 巨石并未回答,只道:“这黄玉是湖中珍宝,颇有灵性。你可拿着它回到岸上的杏树边,试着召唤杏仙元神归来。”说罢,那巨手便缓缓下落,直至重新回到了白沙之底,一切归于寂静。 颜惜月向着那个方向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捧着黄玉转回身,“也只有最后一试了。” * 湖上的雷电却还未停歇。颜惜月不敢再打搅巨石之灵,便与夙渊悄悄地远离了那边,另寻了个水流较缓的地方待着。腓腓因为刚才受到了惊吓,一直恹恹地浮在水中,莲华见了,便徐徐漂向了另外一边。 “小七你又去哪?”颜惜月在后面喊,莲华只晃了晃,远远道,“不要担心。” 过了片刻,水中蓝光闪动,是莲华慢慢地漂了回来。小小的精灵手中还托着一块晶莹的白色玉石。 颜惜月一惊:“不是不能随便捡拾湖底的珍宝吗?” “这只是普通的玉石,并没有多少灵力。”莲华说着,浮到了腓腓身前,将玉石递给了它,“腓腓乖,不要害怕了。” 腓腓惊讶地竖起大耳朵,“嗷嗷,送给腓腓的吗?” 莲华在水中轻轻舞动着,“不要我就拿回去了!” “嗷嗷!嗷嗷!”刚才还没精打采红着眼睛的腓腓一下子浮得高高,用两只前爪捧着白玉,绕着莲华转圈。不一会儿,又支棱起耳朵,张开小嘴猛地喷出一团火焰,将莲华吓得连连后退。 “腓腓你想烧死我呀?” “嗷嗷,腓腓高兴!乐开了花!” 这小东西似乎是高兴地昏了头,也不知应该如何表达喜悦,居然又在水中喷出几团火苗,宛如盛开的红莲。 颜惜月看着它的模样,在一旁开心地笑,又觉肩后一沉,转回头,是夙渊将她搂在了身前。 腓腓与莲华还在那边喷火玩耍,她趁着这机会,在他下颔那儿蹭了蹭,享受着他的温暖。片刻后想到他受伤的右手,便又检查了一遍,血迹还在,伤口倒是微微收拢。 颜惜月心疼地握住他的手腕,道:“我看到鳞片都掉了。” “……还会长出来的。”夙渊似是有些尴尬,顿了顿又道,“现在不讨厌我的鳞甲了?” 她摸摸他的脸颊,“只要脸上不长就行。” 他忍不住扬起唇角笑,“只有这脸才让你喜欢?” 颜惜月努努嘴,道:“要听实话吗?” “……说吧。” 她笑盈盈地回头道:“第一次见你,就觉得怎么那么好看呢……要是满脸都是鳞甲,看到就吓退了……” 夙渊一滞,竟无言以对,过了片刻才道:“那我得庆幸自己头回上岸变对了模样。否则竟不能令你追着我不放了。” “不只是因为这个啊!”颜惜月着急地扑在他怀中,可夙渊已然不听,抱住她悄然远离了腓腓和莲华,低声道,“我变成了龙,你还喜欢吗?” 她想了想,道:“被我骑,我就喜欢……” 话音未落,唇上已又是一软,被他就此封锁了话语。“又,又要干嘛?”她含含糊糊地道。 “为你渡气。”   ☆、第83章 这一场渡气也不知历时多久,等到颜惜月从夙渊怀中出来时,居然发现腓腓蹲在水底抬头仰望,莲华则在一边静静守候。 “……干什么盯着看?”颜惜月红着脸骂腓腓。 腓腓却举起爪子指指上方,“嗷呜,不打雷了!” 她一愣,夙渊亦略显尴尬,却又故作镇定地道:“早就知道了,不能等一会儿再上去吗?万一雷电又起,我们岂不是上岸送死?” 莲华飘了几下,哼道:“那你们就在湖底呆上千年好了,我们先上去瞧瞧。”说罢,竟真的往湖面浮去。颜惜月赶紧拖着夙渊追赶上去,“刚恢复点元气就凶……等找到师兄,看他怎么教训你!” “才不会,灵霈对我很好。” 即将浮上湖面的莲华转了过来,晶莹光亮,美丽而又纤弱。 * 湖上风雨初歇,电闪雷鸣之景果然已经消失,只余水波起伏,涟漪万点。夙渊与颜惜月掠上岸边,满地碧草浸润了雨水,青翠玲珑,更添生机。沃野辽阔,间有无数奇花异草,参天古树,此时诸多五彩鸟儿从云端飞回,在枝丫间穿梭追逐,欢悦一片。 她踏着满地积水在林间寻觅,终于在临近雪山处望到了那株古老高大的杏树。 树干苍老,枝叶却还茂密,因刚刚遭遇雷电冰雹袭击,有几朵微微绽开的花朵低垂了下来,树木四周亦落了许多粉白花瓣。 “应该就是这里了!”颜惜月抬头仰望,这苍翠大树与她原先梦中所见几乎一样,难怪萦歌在青丘时就说过故乡有她所爱的杏树。 夙渊抬手按着树干,隐隐感觉灵气四溢。这杏树果然已经得道成仙,元神去了远处飘游,本体还在昆仑之畔餐风饮露,汲取精华。 “那块玉呢?”他向颜惜月道。 她从怀中取出了黄玉,托在掌心看了又看。在阳光映射之下,玉石中心的影像更为清晰透澈,萦歌侧面回眸,唇角含笑,宛若有着生命一般。 夙渊微微蹙眉,“那巨石也没说到底如何召唤杏仙……” 颜惜月却道:“我之前想过了,师尊传授给我的碎星诀中有一种灵咒,吟诵之音可上达天庭,下至黄泉。如果杏仙能够感知,必定会回到此处。只不过……这种灵咒须得法力高深之人才可施行,以我自己的修为远远不够……” 她还未说完,夙渊已道:“我以法力助你,只要能召回杏仙就好。” * 雨珠自叶尖滚落,颜惜月闭目凝神,拈诀施法。团团灵气将宝镜似的黄玉承托悬浮,四周光华流转,荡漾生姿。玉中的景象随着光华明明灭灭,好似萦歌即将从中走出,笑语欢颜,犹在眼前。 浅白灵光自颜惜月掌心氤氲升起,她眉心的红梅花瓣越发艳丽,只是唇色渐渐变浅,看得出已经竭尽全力。夙渊当即施法,金色光华绕身游走,如蟠龙四旋,倏然飞至颜惜月近前。 两种光华交融汇聚,锦练似的环绕在颜惜月周身。浮在她掌心的黄玉渐渐升起,直至飘浮至杏树枝叶之间。粉白的花瓣缓缓落在其间,忽然间黄玉耀出了灼灼光芒,照亮了整株杏树。 一片片叶子碧绿得几近透明,倏忽间灵光浮动,花叶簌簌。 此时颜惜月已经穷尽心力念诵灵咒,在她身边的光华越来越盛,终至铺洒散开,如白练般席卷四野,惊得群鸟飞起,湖水荡漾。 夙渊正将自身的法力源源不断地转移至她身上,忽见颜惜月脸色煞白,急忙收止上前。可还没等他开口,只见颜惜月周身灵光亮到刺眼,忽又骤然黯淡,竟一下子瘫坐于地,仿佛失去了全部力量。 “怎么了?!”夙渊连忙将她抱住,腓腓与莲华亦吃惊地聚拢过来。 她紧咬牙关,呼吸急促,挣扎道:“我……已经尽力了……” 夙渊见她如此情形,猜测是她本身法力有限,在极短的时间内骤然提升,已是危险。而他的法力流注过去之后,却更使得颜惜月承受不住,故此一下子崩溃倒地。 他带着懊悔让她倚坐在树下,低声道:“休息一阵再另寻他法,大不了唤不回杏仙,我就上天入地替你找去。” “不行,那得找到什么时候?!”颜惜月喘息着说道,却在此时,蹲在旁边的腓腓一声惊叫,翻了个跟头往后退去。 风起叶动,灵力四溢,夙渊顿时警醒站起,望向树梢。 杏色流苏轻盈飘飞,有人不知何时已落在了高树之间,曼声道:“什么人费尽心力施行咒术,打搅了我在云间的美梦?” 颜惜月闻声惊喜交加,但虚脱之极无法起身,只得扶着树道:“是我……” 倩影一飘,高挽发鬟的杏衣女子又现身于碧草间,长裙冉冉,足不沾地,周身灵气萦绕,环带轻舞。 她抬头望了一眼悬浮于树间的黄玉,轻轻抬手,那玉石便缓缓落在了手心。“这是湖底的沉玉,以前我向那顽石讨要他却不肯赠与,为何会到了此处?” 夙渊见颜惜月体乏,便替她回答道:“只因我们急于寻找杏仙,湖底的石灵才让我们试试此物。” 杏仙讶然,“这顽石为何能如此大方了?” 夙渊将前因后果转述于她,杏仙听得黛眉紧锁,末了才道:“萦歌……我亦找她多时,隐约能感觉到她的魂魄还在人间,没想到竟已到了另一人体内,早已不再是她本身!” 颜惜月悚然,“杏仙,您也觉得我的魂魄就是萦歌的?” 杏仙一抬下颔,颜惜月四周白雾浮动,光亮隐隐。 “我与萦歌相识近千年,又怎会看错?”她望着颜惜月,眼神复杂,神色黯然,“我一直以为她还好好地活着,只是因为不愿再见故旧,所以才隐居遁世。可惜……难道萦歌在死前将魂魄留给了你?” “这也正是我所想知道的。”颜惜月感伤道,“我曾去过青丘,国主怀襄说过她曾爱慕某个天神,后来从你那里得知了天神的讯息,从此离开青丘。在那之后萦歌的下落就成了未解之谜,再也没人知晓!” 杏仙一震,眼眸中流露讶异之色。“原来是这样……当年我修炼成了散仙,因挂念萦歌而四处寻找,凭着感知来到青丘附近,果然在林中遇到了她。她的修为其实不低于我,但自从在云间见过了神君之后,便心生仰慕,甚至多次冒险去往天界,只求在神君经过时能多说几句话。我劝她回到昆仑好生静修,可她又询问起神君的近况。我……我本想如果告诉了她实情,她或许会受到警醒,可是她却还是执迷不悟……” “实情?”颜惜月怔了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杏仙犹豫再三,放缓了声音道:“萦歌遭遇天劫时,是郁攸神君偶然路过昆仑,见这鸾鸟修为已深,稍加时日便能成仙,因此心生怜悯劝说雷神消减了一道霹雳,使得萦歌顺利渡了劫难。但他对萦歌并无异心,故此后来萦歌几次前去等候,神君也未将她放在心上。可是后来,他却因触犯天规而被罚下凡尘……我在青丘遇到萦歌时,因她苦苦询问,便只得将此事告诉了她,希望她对郁攸神君死心,不要再做无用之事。” 颜惜月惊愕不已,原本只知萦歌思慕神君,却未想到她所爱之人最后竟遭遇此等劫难,不禁道:“难道那位郁攸神君是因为救了萦歌而被告发,所以才被贬落人间?” “这却不是。”杏仙叹道,“我只是区区散仙,也是听了其他仙子述说才知晓了此事,可神君究竟因为何事而被罚,她们语焉不详,似乎都不敢直说。但不管怎样,神君落了凡尘,便要历经劫难方有可能重返天界……” 夙渊听到此,道:“如此看来,萦歌重遇你之后,便匆匆离开了青丘,想来多半是担心郁攸神君,去人间寻访他的下落了。” “可是她最后又怎会死去……”颜惜月一想到体内竟住着萦歌的魂魄,而自己的魂魄却又不知去了何处,便一阵发寒。 杏仙怅然,“只怕也是萦歌命该如此,倘若她留在昆仑修炼,或许已经飞升成仙。” 颜惜月心有所思,过了片刻后问道:“仙子可知道郁攸神君后来的下落?” 杏仙微微摇头,“此是天机,诸神都不一定知晓,何况我这一界散仙?你们若想找寻到他,也是难于登天了……” 言已至此,各生愁绪,杏仙将那黄玉收在掌中,“此玉我会带走留在身边,想来是昔日萦歌时常在我身边静修,顽石见了,便引湖中灵气将这影像印在了玉石之间。如今萦歌已经不在人世,但她的魂魄却到了你的体内……不管怎样,你该好自珍惜,就算是替她活着吧。” “可是……”颜惜月心境复杂,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风旋叶舞,水珠滴落,杏仙的身影渐渐淡去,不一会儿,便已虚无不见,徒留花瓣簌动,彩鸟低鸣。 * 昆仑泉飞溅碎玉,颜惜月独自走到了雪山下,望着澄清的湖水发怔。 莲华与腓腓疑惑不解地跟在后边,一个在空中悬浮,一个在草中蹲着,见她心情低落,也不敢出声。 夙渊其实也不太明白颜惜月为何又落落寡欢,可看着她站在湖边的背影,心底却也浮起莫名的怅惘。甚至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颜惜月高兴了,他就跟着高兴,她若是难过了,自己也会茫然无措,好似心都连在了一起。 他想了很久,走到她身后,“郁攸神君的下落,我帮你去查找,好吗?” 但是颜惜月却好像没听到似的,依旧背对着他。夙渊愣了愣,“怎么了?” 她忽然泄了气,坐在了湖边的岩石上。“就算找到了,又怎么样呢……” 夙渊越发不解,“这一直以来,你不是很想弄清楚萦歌与你的关系吗?如今杏仙已经说了,萦歌离开青丘很可能是因为郁攸神君……” 他的话还未说完,颜惜月却烦躁地伏在膝上,将身子缩得小小。 “可我现在不想知道了!” 夙渊一怔,慢慢蹲了下来,扶着她的肩头,“为什么发脾气,惜月?” 颜惜月侧过脸看他,墨绿的眼眸依旧清澈浮光,却含着几分困惑与失落。她知道自己不该向夙渊发泄,难过得低下头去。腓腓来到她近前,咬了咬她的裙子,“嗷嗷?主人怎么了?” 颜惜月摸摸它的耳朵,低落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你是腓腓的主人呀!”腓腓跳到她膝上,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夙渊出了一口气,道:“是因为这个所以不高兴吗?” 颜惜月蹙眉不语,他坐在了她身边,顾自望着波光闪耀的湖面,“不管魂魄来自何人,可我认识的你,就是颜惜月。在彭蠡泽与我交手,在深山追着我讨还东珠,与我一同被困在伏山岭的结界,又随着我潜入古井的……都是你。就算你的魂魄本非属于自己,可是现在你就是颜惜月,就是与我一同经历了很多事情的那个人,不会因为其他而有所改变。” 他很少会这样认真地说出一大段话来,颜惜月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夙渊,双目有些湿润。 “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我都还是自己吗?” 夙渊像她摸腓腓那样摸了摸她,“嗯,就像……我变成了黑龙,你不是也一样还与我说话吗?” 颜惜月眼眶红红,一头埋在了夙渊怀里。腓腓被挤在中间,急得伸出脑袋叫:“嗷嗷,压死腓腓了!” * 云彩缓缓移动,刺目的阳光耀得雪山一片亮白,晃得人睁不开眼。夙渊变成了龙形,载着颜惜月与腓腓飞上了天空,在雪山间徘徊一阵之后,忽而道:“惜月,你在山间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你要干什么?”颜惜月纳闷道。 黑龙将她送至一处避风的山坡背面,“刚才不是说起郁攸神君吗?想来西王母定会知晓一二,我去拜见她试着询问一下……” “之前都没能进入瑶池,你怎么还要再去?!”颜惜月抓住它的爪子,不想放开手。黑龙挣了挣,哄骗她道:“方才我并未表明身份,这次再去,我就对那些神鹿说我是禺疆上神的属下,这样一来必定能见到西王母了。这里是昆仑仙境,不会有妖魔出现,你好好待在这里,与腓腓和莲华一起等我回来。” 颜惜月一怔,“那为什么不让我跟着去?” “……你不是神,西王母或许不愿见你,只我自己前去就可,无需挂虑。”黑龙说罢,轻轻挣脱了她的手,在上方盘旋一阵,又叮咛道,“等我回来。” “夙渊!”颜惜月一惊,眼见它越飞越高,很快不见了踪影,心中竟是七上八下,隐隐担忧。   ☆、第84章 这山坡虽是避风,身处其间仍然冰寒入骨,颜惜月站在那儿望着远处,却好似已经忘记了寒冷。云天浩渺,她根本看不到夙渊的身影,心头既失落又忧虑,没等多久便问腓腓:“腓腓能飞多远?” “嗷嗷?飞?”腓腓腾起身子,在半空中飘来飘去,爪子闪烁红光。颜惜月急道:“可以带我去找夙渊吗?” 腓腓愣愣地悬在空中,莲华道:“它那么小,怎么能带你……” 话音未落,却见腓腓迅疾转圈,四爪与耳朵上的红光艳丽如火,将它整个身子都笼罩其间。莲华惊讶道:“腓腓怎么了?” 腓腓就如火球般在空中滴溜溜打转,忽然间红光盛放,身子竟比原先增大了数倍。颜惜月与莲华皆大吃一惊,硕大的腓腓依旧有着长耳朵大尾巴,但周身白毛更为蓬松绵长,额头间一团火焰鲜红如丹,就连身子两侧亦长出了同样的印记,四只脚爪下更是燃起了亮眼的火苗。 “腓腓,你……你长大了?!”颜惜月惊道。 腓腓却不自知地朝她扑来,甩着大尾巴故作可爱。“嗷呜,主人,腓腓可以带主人飞!” 这一个大毛团扑进怀里,险些将颜惜月撞倒。她抓住腓腓的前爪,“真的可以?” “嗷嗷,来呀!”腓腓乖巧地趴在她近前,颜惜月轻轻纵到它的背上,腓腓轻而易举地就载着她飞到了半空。莲华跟在一边欢喜摇晃,腓腓更加兴奋,身子一拱便飞出很远,踏着云烟翱翔于雪山之巅。 “去之前的瑶池找夙渊!”颜惜月惊喜地发令,腓腓腾跃而起,却还不忘问道:“嗷嗷,为什么要找黑龙?” 她微一蹙眉,低声道:“怕他出事啊。” * 乘着腓腓来到瑶池上空,颜惜月焦急张望,却还是望不见夙渊的身影。“腓腓,飞低一点。”她拍拍腓腓的脑袋,它便听话地朝下方飞去。 水面碧绿透人,寒意深深,腓腓在上方掠过,留下赤红的光痕。它只在湖上徘徊了一阵,四周雪山上便又出现了诸多神鹿。当先一头高高跃起,悬浮于半空中怒叱:“之前已经让你们速速离开,怎么又来了瑶池?” 话音刚落,其余神鹿昂头低鸣,头角间的碧草耀出翠色光芒,湖上的云霭亦越发浓重。 颜惜月连忙道:“神鹿息怒,我只是想来找一找刚才和我同来的……” 她话还没说完,那神鹿已断然道:“那条黑龙不是已走了吗?为何你还来寻它?” “走了?”颜惜月一惊,“他说要来拜见西王母,怎么还会离开了瑶池?” “哼,西王母此刻不在瑶池,它等在这里又有何用?”神鹿倨傲道,“仙子对那黑龙说了,它便悻悻然离开。你要找它可另寻方向,不要再来此地聒噪。” 颜惜月听了更是着急:“可我不知他去了哪里……莫非是找西王母去了?” 神鹿嗤道:“西王母去了天庭,那黑龙也不知是否追去了。难道你这一介凡人也想去闯天庭,那可真是自寻死路了!” “我……”颜惜月不知如何回答,座下的腓腓却大为不悦,冲着神鹿露出牙齿,“嗷嗷,为什么对主人这样凶?” 神鹿提起前蹄,怒道:“小小灵兽竟也如此猖狂?” 它这一举动立即引得众鹿自四面奔涌而来,其中两头雄鹿体格健壮,有意要率先吓退外人,也不等首领下令,头角间数道寒光穿梭射出,直击向腓腓身前。 腓腓惊得掠后数丈,脚爪间火团熊熊,猛然扑向群鹿。颜惜月连忙揪住它颈后长毛,腓腓痛得嗷嗷一叫,动作明显迟缓。可那两头雄鹿却不加收敛,坚硬的长角一下子顶住了腓腓的肚子。 莲华见状,急射出万道蓝光,惊得众鹿呦呦齐鸣,不住后退。 颜惜月飞身出剑,死死挡住了两头雄鹿的头角,将腓腓格在身后,厉声道:“腓腓不准与他们交战!” 腓腓肚子差点被戳穿,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嗷嗷地叫着,两眼冒火。神鹿首领身后陡然浮现森森剑影,颜惜月见状,翻身疾掠至腓腓背上,道:“腓腓,我们走!” “嗷嗷,不走!”若不是被颜惜月拉住,腓腓又忍不住要冲上前去,但在她的又一次怒叱之下,腓腓最终还是恨恨地瞪了神鹿一眼,扭头甩着尾巴就跑。 “不自量力!”神鹿昂起头来,以胜利者的姿态鸣叫一声,瑶池上方云雾渐散,腓腓的身影已化作天际一团火红。 * 腓腓在天上飞了一会儿,口中不住喷出火苗,颜惜月怕它再遇到昆仑神灵,便驱使着腓腓远离了瑶池。可是这雪山看起来样子都差不多,腓腓气得晕头转向,随便找了个山坡便落了下来。她才刚刚跃下,腓腓就背对着她,拱起背来一声不吭。 “刚才你要是跟神鹿们打起来,就是冒犯神灵的大罪,你懂吗?”颜惜月想要摸它的背,腓腓却使劲一躲,避开了她的手。 “腓腓生气了?”莲华惊讶地在空中转圈,腓腓难过得躲在一边,动都不动。颜惜月心间烦躁,又担心夙渊的下落,便跃上山岩眺望。四下茫茫白色耀得人头晕目眩,可就在这一片寂寥之中,忽有数道光影在空中疾掠而过,倏然间穿过云层,落向了这座山峰。 颜惜月一惊,那数道光影与御剑之光极为相似,却不知是否有人亦来到此地。 她带着莲华从侧面悄悄攀上,躲在岩石后观望。厚厚积雪间,竟真有数人站在山顶,其中一人背对着众人临风远望,在其身后的另一人上前道:“师兄,这里是昆仑胜境,寻常妖魅鬼怪怎可能在此出现?” “绝不能放过一丝可能。”那人道,“我们一路寻来,昆仑山脉地域辽远,说不定那个**就隐藏在某处……若是被遗漏了,岂不是又要重新再找一遍?” “说是**,这里人迹罕至,就连牲口都没见几头……”有人低声嘀咕着,那人听到了,便训斥道:“怎么,才来了不久就忍耐不住寒冷?若真遇到厉害的敌手,你是不是要赶紧逃回洞宫山去?” 说话间,那人转身过来,使得山岩后的颜惜月心头一震。 “灵佑师兄……”她屏息凝视,那几人皆是玉京宫中的师兄师弟,显然都是跟随灵佑来到此处。被灵佑训斥的玉京宫弟子急忙解释,其他几人也不敢再多吱声,过了片刻,灵佑似是平复了心情,道:“先在此稍等一会儿,看看太符观的人是否也在附近。” “我们真要和太符观的人汇合?”另一人试探问道,“他们向来目空一切,如今又非要说是我们玉京宫的人害死了云亮与承一道长,要是聚在一起了,只怕更生事端吧?” 灵佑淡淡道:“怕什么?就算一口咬定,也得拿出证据来。再说师尊也将到来,太符观的人难道还能当着他的面……” 他正说着,却忽然停下话语,双眉一扬,指尖寒光陡然飞出,直落底下岩石之后。 颜惜月惊觉疾掠,长剑一抵岩石,闪躲间避开了那道寒光。身形未落,却又是劲风迎面袭来,颜惜月足踏山崖纵身出剑,灵佑击出的铜铃撞上蕴虹长剑,两相震荡之下光芒暴涨。颜惜月法力毕竟不及灵佑,在空中猛然后掠,却无处可躲。 忽然间身后一软,有物将她承托而起,回头看时原来是腓腓赶来。 山上的众人见了,不由惊呼:“是你?!” 话音间,灵佑已飘来而至,足踏岩石持剑喝问:“惜月,你怎会来到此处?!” “我……我是有事来寻找西王母。”颜惜月并不愿意向他们诉说实情,神色未免有几分尴尬,灵佑却沉声道:“莫名其妙的为什么会来求见西王母?!莫非……” “难道杀害太符观云亮的就是你?!”其他弟子惊讶地望向颜惜月,眼神充满惊惶。 颜惜月急道:“我怎么可能杀人?那些太符观的人我也见过,就在昆仑山附近的山寨,我也是听到他们所说才知道云亮被害之事!” “当初我与你同去太符观,云亮从旁偷袭,你也是认识他的……”灵佑忽而一凛,眼神肃然,“还有,先前师尊令你在飞石峰反思,你竟勾结外界妖物毁坏镇山灵符,那妖龙现在何处?是否就在四周隐藏?” 颜惜月气得发颤,“我跟夙渊走是有原因的,但那些事情太过复杂,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难道同在玉京宫那么多年,灵佑师兄竟会觉得我是那种睚眦必报之人?云亮虽然出手暗算,也没将我们重创,我会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要他性命?” 灵佑微微一怔,“倒不是……但你身旁的妖物着实可疑,恶龙本就生性粗野,万一是他……” “夙渊好得很,根本不会滥杀无辜!”颜惜月正说着,座下的腓腓见玉京宫众人皆持剑临近,便往后飞了数丈。众人却以为颜惜月想要逃离,未等灵佑开口便飞身纵来。 莲华疾旋横扫,蓝光一盛,将众人稍作阻拦。腓腓腾空跃起,爪子间火苗攒射,纷纷扬扬射落雪间。 灵佑挥袖间罡风大作,将飞射而来的火苗震得四散激扬。腓腓趁势身子一转,载着颜惜月便朝着对面山峰飞去。灵佑一声令下,众人仗剑疾掠,在寒风中紧追不舍。 腓腓速度虽快,但玉京宫弟子人多势众,从不同方向围追堵截。灵佑身形敏捷,越过上空径直落下,袍袖激荡间,一枚铜铃幻化为无数,将腓腓前后左右尽数封锁。 那无数铜铃几乎同时发出巨响,震得腓腓狂躁不已。 “腓腓别乱!”颜惜月竭力安抚,但腓腓怒从心头起,猛然撞向前方幻影。灵佑正等着此时,手掌一收,那铜铃倏然合一,巨大的阴影当空罩下,就要将颜惜月与腓腓都困在其内。 却在此时,沉寂的雪山忽然隆隆震响,颜惜月已有经验,听到这动静便惊呼:“快走!” 灵佑等人却还不知,其中一人正踏着山岩,猛然间一回头,已是滔滔冰雪如激流涌下。他还不及撤离,已被这铺天盖地的雪崩顷刻冲下山坡,其余众人想去搭救,却也一起被卷入其间,转眼就没了踪迹。 灵佑大惊,抛下颜惜月与腓腓掠向山坡。莲华在一边喊道:“我们快逃!” 腓腓腾起爪子拼命升高,颜惜月眼见众人在顷刻间就被冰雪湮没,心间一阵发寒,又见灵佑还在徒劳地冲向行将崩塌的雪山,不由喊道:“师兄,不要过去!” 但这提醒为时已晚,灵佑刚踏足于一块巨大的冰岩,便也被上方崩塌下来的岩石击中前心,顿时飞跌出去。颜惜月急命腓腓往前赶去,想要从雪崩之间救下灵佑,可这时天际呼啸狂风,巨大黑影盘旋而来,生生挡在了她的近前。 “夙渊?!”颜惜月惊喜交加得喊出声来。 “你还要去送死?!”黑龙却怒视于她,长尾一震,便将腓腓赶向后方。   ☆、第85章 “我不是去送死。”颜惜月坐在腓腓背上,望着还在不断下滑的积雪,语声有些发抖,“他们,他们就这样被埋了,我怎能见死不救?” 黑龙在空中转过身子,瞥了一眼雪山,“我在远处就望到灵佑想要将你擒下。” “是,但他也并未使出狠手。”她心乱如麻,“夙渊,不管怎样,灵佑师兄以前对我还好,我不忍见他葬身在此!” “救出来让他再找你麻烦?”黑龙后退了一些,诧异地看着她。颜惜月急道:“怎么可能?最多将他们救出后,我们即刻离开。” 说话间,她纵着腓腓便往雪山飞去,但听身后风声顿起,夙渊已越到了她的前方。他在山坡积雪间徘徊一圈,猛然间吟啸旋身,长尾震扫间冰雪飞扬,打得腓腓连忙东躲西藏。 崩塌下来的积雪散去大半,底下隐隐露出被埋的数人。黑龙探爪一抓,便将他们甩到了山下。颜惜月乘着腓腓赶到那处,见灵佑倒卧一侧,双目紧闭,脸色惨白。 “不会是死了吧……”她从半空跃下,提心吊胆地来到近前。夙渊从空中缓缓落下,化为了人形,见她弯腰想去探灵佑呼吸,迅疾抬手拦住。 “怎么?”颜惜月一愣,夙渊却道,“还没死。” 指尖一抬,数点金光飞舞而出,环绕在灵佑身边徐徐流转。果然不久之后,灵佑微微一动,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初初看清眼前所站之人,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寻摸武器,夙渊道:“不必费力了,你那法宝应该还在雪下。” “你……”灵佑撑着冰雪坐了起来,之前他虽与夙渊交谈过,但那时的夙渊化身为瀚音,与现在的容貌并不一样。故此他看着眼前这人,怔了一怔,方才道,“你,就是闯入玉京宫的妖龙?” 夙渊道:“先前在太符观已经认识,我只是变化了样貌而已。” 灵佑不觉语塞,继而又环顾四周,见众师弟倒在雪中,便急着要去查看情形。颜惜月上前一步,“师兄,他们应该只是昏迷过去,等会儿夙渊施法,能让师兄弟们醒转。” “……”灵佑神色复杂,看着她道,“是你将我救出来的?” 颜惜月指了指夙渊,“我没那个本事,是他。” 夙渊虽面无表情,灵佑却一阵尴尬,但随即又强撑着站起身来,朝着他拱手道:“前事不提,此次救了我们性命,还是多谢。” 夙渊微一蹙眉,并没回应。颜惜月问道:“师兄,云亮到底遭遇了何事,才会重伤而死?” 灵佑神情凝重,原先似乎不愿说出,但犹豫再三,还是告诉了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太符观的云亮前段时间收到了忘年交承一道长的来信,说是在昆仑附近发现异象,承一道长曾进入那法界想要查探情况,但里面的魔物很是厉害,他独自一人难以应对,只得匆忙退出保全性命。于是他以灵鸟传书给了云亮,希望能请他协助,两人同去除魔。云亮自恃修为深厚,只简单地向昆逸真人说了去处,便携带书信离开了太符观。 “那他与承一道长究竟去了什么地方,竟没人知晓?”颜惜月道。 “他在临走前说是昆仑山脉一带,后来到底在哪里寻到了承一道长,两人又经历了何事,都成了难解之谜。”灵佑道,“云亮去后久久不归,昆逸真人心觉不安,便派出两名弟子一路寻访。直至在临近昆仑山的荒野,才找到了浑身是伤的云亮,但他那时已经神志不清,强撑着一口气被救回太符观,留下只言片语后便一命呜呼。” 夙渊想到了先前太符观那群人的谈话,便问道:“是说什么**?” 灵佑一愣,警觉道:“你为何会知道?” “从太符观的人那儿听来的。” “他确实在临终前说起过……还有,不知为何,云亮在惊恐之间提到过玉京宫。”灵佑顿了顿,“也正是如此,太符观上下很是震怒,昆逸真人在云亮死后即刻来找师尊,气势汹汹质问起是否有我们的弟子外出行凶。这段时间之中,除了你跟着妖龙离开了洞宫山,其余弟子几乎都在山上修炼。另有两三人虽在山外游历,但不会御剑之术,根本到不了昆仑山那么远的地方,而且法力寻常,也不可能将云亮伤成那样。你现在该明白,我刚才为何追问于你了吧?” 颜惜月道:“但我与夙渊自从离开玉京宫之后,便去了青丘,抵达昆仑也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她说到此,不由讶然道,“难道那个承一道长发现的异象就是阴后与飞烟所幻化出的结界?云亮与他都是被阴后所害?” “阴后?”灵佑愕然。颜惜月无暇细说,只简单告诉了他关于阴后之事,灵佑大为震惊,可转念一想,又道:“那云亮口中的玉京宫弟子,莫非是阴后变化而成,故意陷害本门?” “或许……”颜惜月心间烦乱,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这时夙渊却忽然回头张望了一眼,低声道:“像是有人来了。” 颜惜月闻言一惊,飞在空中的莲华升高数丈,又迅疾落下道:“那边有一群道士赶来。” 灵佑微一皱眉:“想来是太符观的人……” “我们要是还留在这儿,又得惹出口角。”颜惜月朝灵佑恳切道,“师兄,云亮的死跟我们确实没有任何关系。太符观那群人总是强词夺理,我不想见到他们。” 灵佑作色道:“那你难道也不想再见到师尊?自你走后,他虽未提过一字半句,却神色抑郁,想必是伤怀难遣!” “我……”她一时心伤,夙渊却已抓住她的手,“走吧。” 灵佑急忙想要拦阻,但他法力尚未复原,哪里能挡得住夙渊? 只见金光浮动,颜惜月已被夙渊带着掠上山间,腓腓和莲华紧随其左右,很快便隐没在雪峰之间。 灵佑还想追去,可没掠出多远便觉呼吸艰难,只得停下喘息。 这时后方传来惊呼之声,是太符观的云铭等人赶到了山脚。他们见到雪地间倒卧着数名玉京宫弟子,还以为皆已遇难,不由脸色骤变。 灵佑见状,便回到原处凝心施法。寒光萦绕之间,那几名玉京宫弟子胸口急促起伏,过了一阵,才缓缓醒转。 云铭问起缘由,灵佑微一忖度,只说是因为遭遇雪崩而受伤,并未提及遇到颜惜月之事。可醒来的那几人却没领会他的意思,即刻有人追问道:“惜月已经逃跑了吗?” 灵佑尚未回答,云铭已皱眉道:“怎么,那个颜惜月也在此处?当日她……” “之前确实在此,但已经离去,不必再追。”灵佑说着,朝身边数人使着眼色。那几人虽不明所以,却也不敢再多话。云铭心中疑惑,再度追问之下,灵佑亦没正面回答,只是道:“几位比我们先来到昆仑山脉,搜寻之下可有发现?” 云铭见他不肯提及颜惜月,也只能僵硬一笑:“我那师弟传来讯号,在昆仑山北部找到了几户人家,可去打探一番。” “如此也好,在这冰天雪地中再找下去也是徒劳。” 灵佑说罢,便请云铭先行。这一行人虽心怀各异,但为了尽早查实云亮遭遇之事,便也只能同行一程,皆御剑往那北方掠去。 * 雪山之巅隐于云间,化为龙形的夙渊承着颜惜月蛰伏其上,隐蔽了身形。十数道银光自山下掠起,往北方疾行飞去,颜惜月远远望见了,急忙道:“夙渊,我们跟上去。” 夙渊却有些不情愿,停在空中并未前行。颜惜月纳罕道:“怎么了?” “你不是不愿再牵扯到门派之事吗?为何还要追上?” “可玉京宫的弟子在外的没有几个,如今他们已经怀疑到我……”她顿了顿,见夙渊还是闷闷不乐,不由垂下头道,“你不乐意我再和本门的人接触吗?” 他在云间转了一下,两眼忧郁地望着远方山脉。 颜惜月伏下身子,趴在他背上,“你还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忽然离开我要去找西王母?瑶池那儿也没有你的踪迹,那一阵子你究竟去了何处?” 夙渊缓缓地往前飞行了一段,居然将下颔搁在了雪山上,懒懒散散,一言不发。 “夙渊!”颜惜月觉得他自从回来后就心不在焉,不由使劲揉了揉他的鳞甲。夙渊这才微微侧过头,闷声闷气道:“做什么?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找西王母去问郁攸神君的下落?”她咬了咬唇,“我怎么觉得不太可信……你与西王母素不相识,她怎会轻易将天机泄露给你?” 他不吭声,尾巴在风中微微摆动。 落在山上的腓腓忍不住叫道:“嗷嗷,刚才腓腓差点被戳破肚皮!” “谁叫你们不好好待在那里,非要去瑶池找我?”夙渊埋怨了一句,颜惜月不悦道:“你莫名其妙走了,我能一直等在那雪山上?要是你不肯说实话,叫我怎么能放心?” “我没有……”他委屈地辩解,可是语气却软了几分,显露出心虚之意。 “不告诉我实情,是吗?”颜惜月故意拉过腓腓,“腓腓,你带我走。” 腓腓凑过来想要让颜惜月跃到自己背上,夙渊恼火起来,低头一顶,便用龙角抵住了腓腓的肚子。腓腓吓得窜起多高,惊呼:“嗷嗷,为什么都要顶腓腓的肚皮?!肚皮软就好欺负吗?” “那么一惊一乍的腓腓你怎么敢骑上去?!”夙渊冷哼一声,回头向颜惜月道,“只有我载着你,才最可靠,你要记得!” “夙渊有自己的心思了,很多都瞒住我……”她弱弱地回了一句,手底下却没放松,揪了揪黑亮亮的鳞甲。夙渊一痛,听到她那满是埋怨的话语,更是忍不住心疼,黯然了一会儿,道:“哪里是要瞒住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为我担忧。要是被你知道了,定然是不准我去的。” 颜惜月一凛,挺直了身子道:“说真的,你……是不是想去偷西王母的长生药?!”   ☆、第86章 她这话一问出,夙渊明显顿滞了一下,“胡说,我怎会如此冒险?!” 颜惜月抓住他的龙角恨声道:“你肯定是打那个主意了,之前就跟我说起过长生药,否则为什么忽然又去找西王母?” 夙渊没话可说,颜惜月假意威胁道:“再不说,把你龙角掰断!” 他居然惊了一惊,挣着往前飞了飞,爪子扣住山岩,“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都敢骗我了!”她手里微微使劲,故意晃了晃。其实龙角坚硬得很,凭着颜惜月的力气根本无法撼动。可夙渊感觉到了她的动作,泄气似的趴在雪山上,道:“没想去偷……只是,想问西王母讨到长生药而已。” 颜惜月惊道:“你竟然真是去找长生药了?!”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想给你弄来……”夙渊转过脑袋,可颜惜月坐在背上,他也望不到。她松开手,讷讷道:“你不会把西王母给得罪了吧?” “没有。”夙渊低落道,“她去了天庭,我本来想在半途等西王母回来,可是忽然觉得心头不安,忍不住又回来。果然是你遇到了麻烦……” 颜惜月忙抱住他的身子,将脸贴在冰凉凉的鳞甲上,“回来就好。我不准你再打长生药的主意。” “……为何?” “西王母怎么可能就把这灵丹妙药随便赠给你?”她恹恹地说道,“你是傻了吗?” 夙渊怔了怔,没有回答。他心里何尝不知,可是瑶池乃是仙境,他不可能前去偷盗,更不可能强行硬闯。但他真的想要向西王母祈求灵药,这样颜惜月就可以延长生命,哪怕他最后还是得回到禺疆大神身边,千年之后,惜月还能等到他的归来。 颜惜月见他不说话,便缓了语气道:“为什么一定要我长生呢?我们好好地在一起,就算只过十几年,二十几年,对我来说也是很长久的时间了啊……” 他心里难过,长尾也垂了下来。“……我觉得很短很短。” 颜惜月很少见夙渊这样沮丧,觉得他心事重重的,便又抱了抱他。“谁叫你寿命那么长……” 他有些悲凉,在自己的生命中,所有的亲近之人最后都将先他而去。这样的岁月太过漫长而冷酷,纵然能够翱翔天地之间,徜徉五湖四海,可身边的永远只是过客,自己活得越久,就越是感到寂寞。其实想来如果自己真的要回到天界,就算为颜惜月找到长生药,可是让她独自在人间等待千年,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他觉得自己未免自私,可是温软的,娇纵的,忧伤的颜惜月,每种姿态都让他从心底不舍。 “活那么长,有什么意思?”夙渊忽然冒出这样一句,随后一声不吭地往北边飞。 腓腓和莲华不明情况,愕然跟在他的后边。颜惜月也不懂为什么夙渊忽又失落起来,可见他这样的情绪,便也只好由着他去。 * 飞过一片雪山的时候,夙渊放缓了速度。刚才他离去之后,曾飞经过此地。 隔着云层,他又朝下望了一眼,心绪更是复杂。 “嗷嗷,快看下面!”在一边飞着的腓腓忽然大叫起来。 “那是什么?!”颜惜月也望到了雪山山坳间的景象,一时震惊万分。 皑皑积雪之中,横亘着巨大绵长的骨骸,若不细看,还以为是千年的冰雪堆叠成了奇异的形态。这骨骸绕着雪山几乎达到了一圈,狰狞的头骨仰望苍天,似乎还在发出嘶吼。 她忽然明白了几分,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伏在夙渊背上。 “这个,莫非就是你以前说到过的神龙冰夷?” “应该是。”夙渊沉沉地回答着,飞过了这座高山。接下去的场景,让颜惜月更为心寒。高高低低的雪山背面竟有着好几具与之类似的尸骸,只不过在形态上比冰夷略小,同样也是白骨狰狰,与冰雪相融。 她想到夙渊说起过的话,有些龙在临死之前会回到海底,还有一些则会拖着疲惫的身子飞到昆仑,让自己最终死在与天界最为接近的冰雪之地。 寂静的雪山是容纳沉睡的圣境,高傲的龙族在最后也不忘为自己寻找到最好的葬身之所。 可是在颜惜月看来,那一具一具庞大的尸骸,却让她心生恐惧。“不要看这里。”她催着夙渊赶快飞走,夙渊疾行十几里,终于离开了那片雪山墓地。 “害怕了吗?”他将语声放得温和了一些。 颜惜月垂头丧气,忽然道:“夙渊,你要活很久很久,不准去刚才那个地方。” 他怔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答应她:“好。” 腓腓支棱着耳朵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便插嘴道:“嗷嗷,主人也要活很久很久,腓腓永远跟主人在一起!” 颜惜月伸手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背,“腓腓以后不找女腓腓吗?” “什么女腓腓?”腓腓纳闷地歪了歪脑袋,莲华在一旁道:“公母配成对!生个小腓腓!” “嗷呜!”腓腓抬起爪子捂脸,“腓腓才不要找母腓腓,腓腓只希望陪着主人!” “以后你主人要是生个小黑龙,就没心思跟你玩啦!”莲华故意在它面前忽高忽低飞着,腓腓听了竟然呆呆地浮在半空,过了片刻哇呜一声惨叫起来:“嗷嗷!不准生小黑龙!腓腓那么乖,难道主人还要生条丑丑的小黑龙出来玩?!” 夙渊愠怒地甩起长尾,差点把腓腓掀翻,“谁说小黑龙丑了?!” 颜惜月红着脸道:“哪里不要你啦?小七,你跟腓腓胡说什么呢!” 莲华哼了一下,顾自朝前飞出一段距离,可没过多久忽然急速转回,“他们就在前面。” 颜惜月连忙道:“夙渊,小心别被他们发现。” “知道。”夙渊缓缓升高至云端,颜惜月远远眺望,底下已经不再出现高耸的雪山,荒野之间山丘起伏,依稀存有冰雪痕迹。在那日色苍茫之下,隐隐可见十多顶厚重的帐篷,太符观与玉京宫的人似是刚赶到此处不久,正站在帐篷外与几位身着异服的当地人交谈。 看那样子应该是在询问着什么,没过多久,他们便又商量了一番,很快就朝着同一方向而去。 颜惜月在云间等了许久,还是不见这群人归来,不由渐起忐忑。此时日色昏黄,风疾云涌,暂居于此的牧民们都已躲进了帐篷,天地间萧瑟荒凉,已然看不到一丝生机。 “他们怎么还不回来,难道遭遇了什么不测……”颜惜月担忧起来,“在这等下去也不是办法,他们是不是去找云亮所说的**了?” 夙渊想了想,“下去问问那些人就是。” “好,可是他们不会被你吓到?” “……我自然要变样子。”他悻悻然说着,倏然转了个身化为人形,带着颜惜月落下云头。 * 正躲在帐篷内的牧民见又有人来询问**的事情,显得很是惊讶,但在颜惜月的请求之下,还是有人回答了一二。 “我们是在冬天才会搬到这山的背面来避风,什么**的事情,知道的也不多。”一个老年妇人伛偻着背说道,“但十几年前,我们全家同样迁移到这儿的时候,这附近是有一个村落,我儿子还曾经去跟他们换过食物。” “那些人当时看起来没什么特殊吗?”颜惜月问道。 “就是普通人。”老妇人的儿子站在一边接着道,“他们在冬天也都躲在屋子里,雪化了以后才会进山打猎。但是过了几年,我们再来这里的时候,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不像是迁移走的样子吗?” “我后来因为想跟他们交换猎物,又找去那个村落,可是明明记得是在西边的山坳里,却再没能找到村落,就连屋子都不见了!”他满脸困惑道,“可是村子四周的山还是老样子,我不可能认错地方!” 老妇人连连叹气:“他回来说了这件事,我们都觉得那群人是不是进山打猎时触怒了神灵,所以整个村落都没了……后来我们也再没人敢去那个地方……” 颜惜月蹙了蹙眉,神灵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但如果是村民们遭遇妖魔,怎会连房屋都彻底不见……她正思忖着,夙渊问道:“要怎样才能找到那村落原处?” “怎么今天都来打听这事……”那老妇人的儿子纳闷地打量两人,颜惜月连忙道,“我们都是修仙之人,若是真有妖魔存在,帮你们除掉了不是更安全?” 他犹豫了一下,指着西边道:“沿着前面的山脉再走七八里,会有一道冰谷,村落就在最里面。村口有一块大石碑,我后来再去的时候倒还在,你们过去找找看吧!” * 按照那牧民所指,夙渊与颜惜月沿着山脉前行了七八里之后,果然远远望到了幽深的冰谷。两侧高峰对峙而立,中间仅留狭窄空间,且冰雪厚积,斜壁如削,寻常人难以通过。 “这地方真有人居住过?”夙渊一边飞着,一边纳罕地看着地形。颜惜月道:“或许以前有人居住在里面时,这冰谷中是有道路的,十几年之间没人外出,所以积雪越来越厚,就将通道给堵住了。” “嗯。”他穿过云层,下方的冰谷通道已渐渐接近尽头,前面竟然真有一片开阔地带,虽还是雪色皑皑,但古木枯枝时有出现,若是春夏之际,此处倒也有几分生机。 “嗷嗷,有人!”飞在前面的腓腓叫了起来。 “小点声!”夙渊不满地看了看它,腓腓朝他鼓起嘴巴,“嗷呜,腓腓做什么都是错的吗?” 夙渊觉得这小东西简直不可理喻,“休要在我面前扮可怜。” “嗷嗷,主人,黑龙又欺负腓腓!”它可怜巴巴地凑过来,大眼睛里满是委屈。颜惜月的心思却都在前方,心不在焉地握着腓腓的尾巴,凝神望去。 雪地间有数人聚在一起,似是正在激烈地争论。 她看着那些人的衣着,皱眉道:“太符观的……灵佑师兄他们怎么不在?” 夙渊在云端兜了几圈,只能望到他们还在交谈,却听不到说话的内容。不免有些着急。颜惜月忽然想起钧天宝镜,急忙取下持在掌中。华光一掠,那镜中隐隐浮动下方的景象,云铭正紧皱双眉,身边几人争论不休,尤其那云松更是一脸不悦:“我就说不能分开行动,现在可好,**没找到,连玉京宫的人都丢了!” “我说他们或许是心虚逃走,又或许是去找清阙真人想办法拖延时间……” “怎么可能,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们能逃到哪里去?” …… 太符观的人慌张不安,云层上方的颜惜月大惊失色道:“灵佑师兄他们竟然不见了!” 莲华亦迷茫道:“他们法力都没恢复,不会是被妖魔抓走了吧?” “可要是遇到了妖魔,太符观的人就在附近,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颜惜月越想越不对劲,急忙道,“夙渊,我们快去找找。” “太符观的人肯定也已经找过,看起来似乎毫无发现……”夙渊不由也有几分疑惑,他见底下那群人还在争论,便转了个方向徐徐飞去。 荒地间除了高高低低的树干枝丫之外,确实没有村落的任何遗迹,就连一块砖瓦一个地基都没留下,仿佛此处从来没人居住一般。 颜惜月几乎就要怀疑是不是找错了地方,可正在这时,夙渊低声道:“看到那个石碑了。” 透过暗沉的天色,颜惜月隐约望到了伫立在荒林尽头的一块阴影。见四下无人,夙渊载着她慢慢下降。它与寻常的石碑并无多大区别,只是在上方雕刻着一对猛兽,碑身正面有模糊的文字,但因风雪侵袭,岁月绵长,早已风化得不甚清晰,只留下几处暗红的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_<)~~~~好不容易写了一章……   ☆、第87章 颜惜月从半空跃下,夙渊在上方盘旋一圈之后,也很快变回了人形。他扫视四周,见那石碑前杂七杂八地留着鞋印,“他们先前应该也到过这里。” 颜惜月谨慎地走近石碑,那上面残留的字迹非但模糊不清,也不是中原文字,弯弯曲曲根本没法辨认。她疑惑地望着浮在边上的莲华,见它姿态平静,“这附近似乎并无妖气……灵佑师兄他们到底去了哪里?” 夙渊沉吟道:“太符观的人肯定已经搜寻过,如果周围有打斗过的痕迹,他们也不会像刚才那样茫然。” “难道并没打斗就凭空不见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又向四面张望。太符观的人倒没有再回到此处,荒林间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或许是去了其他的方向寻找。 夙渊凝神望着石碑四周,忽道:“这些鞋印似乎有所不同。” 颜惜月一怔,细细查看片刻,果然发现石碑前的鞋印虽凌乱,但有一些鞋印间凹凸不平,另有一些则鞋底平整。她略一回忆,恍然道:“这些鞋底凹凸不平的应该就是灵佑师兄他们留下的。玉京宫坐落险峰之间,为了行走便捷,很多人的鞋底都以粗线缝纳出花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蹊跷了。”夙渊指了指地面积雪,“看他们留下的足迹,是从两山间而来,到了此处稍作停留,可随后却没有留下任何离开的痕迹。” 颜惜月讶然,从足印来看,灵佑他们确实是到了石碑前,但是此后从这儿延伸向其他方向的足印却是太符观的人留下的。 玉京宫的那几个人,就好像忽然在石碑前消失了一般。 “会不会是他们发现了异象,随即御剑而去,因此没有留下鞋印?”颜惜月猜测道。 “倒也不无可能。”他蹙着眉,俯身触及冰凉的石碑。指尖摩挲间,冰屑簌簌而下,残存的暗红字迹犹如干涸已久的血痕。 七盏莲华本来只是静静地浮在半空,那浅浅的蓝色光芒忽然变得明亮起来,随意分散的七点晶莹亦迅疾收缩聚拢,好似受到了惊吓。 “怎么回事?”颜惜月眼露警觉。 莲华发出的光亮越来越强,可是却紧缩成一团,就连腓腓都看出了异常。它飞到莲华近前,伸出爪子想去摸一摸。岂料已经攒簇起来的莲华却忽的簌动不已,发出刺目蓝光,将腓腓吓得闪出很远。 与此同时,石碑上残留字迹的色泽渐变鲜红,如同刚刚流注了鲜血一般。 “小心!”她话音刚落,那一个个弯曲残缺的文字间竟耀出赤色光芒,如同符咒似的急速盘旋。七盏莲华已化为了莲花形状,倏忽间绽放层层华彩,竟朝着石碑迅疾飞去。 颜惜月惊呼出声:“小七,回来!” 红光暴涨,刹那间笼罩了石碑四周,颜惜月只觉血红光影席卷而来,仓促间抽身后掠。然而那石碑中忽然有狰狞猛兽迎面扑来,她未及出剑,夙渊已格挡在前,袍袖卷震间,罡风四散,积雪飞扬。 颜惜月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冲撞得连退数步,那青面獠牙的猛兽腾跃而起,她趁势出剑斜刺其下,忽觉阴寒之息撞击心脾。就在这刹那间,阴风漫卷,天色顿暗,停留在石碑附近的七盏莲华竟已消失不见。 “嗷嗷!妖怪!”腓腓眼见此景,急得冲向石碑。但那幻化而成的妖兽张开大嘴作势扑来,腓腓才刚喷出一团火焰,却已被赤色光影笼罩周身。 颜惜月一把抓住腓腓尾巴,可是那团赤色光影就好似利爪一般,将腓腓猛然拖拽至石碑前。夙渊扬手出剑,金光直刺向妖兽面目,那妖兽虽一后缩,可是身后的那团光影却顿时激涨,一下子就把腓腓完全吞没。 妖兽咆哮一声,陡然增长数倍,如同巨型山石般耸立站起,身后的赤色光影映得石碑一片鲜红。 “就是你这妖物在作祟?!”颜惜月飞身出剑,寒光陡转,如碎叶般环绕妖兽卷起劲风。那妖兽扬起巨爪大力拍下,颜惜月剑尖刺透其爪,却觉剑下一片空无,好似完全落在风中。 夙渊扣住她的左臂,迅疾道:“是幻化而成的妖兽,刀剑对它无用!” 却在此时,那妖兽已然腾跃冲来,赤红光芒铺天盖地压下。颜惜月只觉得周身发紧,好似被罗网死死缠住,更有一股强大之力将她往石碑方向猛然拽去。她心底一寒,似乎明白了灵佑他们消失的原因,而这时挣脱已然太晚,她仓皇中回头,却见夙渊仍未松手。 “夙渊,你别……” 话只说了一半,眼前已是血红一片,那种渗入肌骨的寒冷到了极点之后,竟又生出炽热的灼烧之感。她猛地往后挣扎,后方却是彻底的虚空,身子骤然下沉,就此失去了知觉。 * 灼热的痛楚包裹全身,像是被扔在了熊熊火焰之中。颜惜月想要睁开双眼,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像是处于沉沉梦魇之中,拼命挣扎也毫无用处。 又一阵阴寒之风吹拂过来,冷得刺入骨髓,似乎吸进去的气息也会即刻成冰。她却用力地呼吸着这冷彻的气息,只有这样,才使得自己渐渐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天地混沌,云层灰白间隐隐透出暗红,就连远处起伏的山峦边缘也带着血色。 她想要撑坐起来,可是四肢仍是麻木发坠,挣扎了一阵,忽觉肩后有人托起,费力地侧过头看了看,才见是夙渊在她身后。 “这是什么地方?”颜惜月迷迷糊糊地问。 他微微摇头,帮助她缓缓坐起,“我也刚刚醒来,还未查看。” 话音才落,四周猛然腾起赤色火焰,险些将两人吞噬。颜惜月一惊,夙渊将她揽在怀里,抬头望去,原来两人正落在一处空旷雪地,半空中悬浮着星星点点的火苗,时不时地升腾暴涨,将他们围困在了中间。 而所坐之处积雪深深,周围更有冰棱如剑,横斜交错,形如囚笼。 颜惜月蹙眉回忆了一下之前的情形,“被那红色光影吞没了之后,我们就到了此处?莲华和腓腓呢?” 夙渊站起身来,才往前走了一步,那悬浮在空中的火苗就又猛烈燃烧,火舌如妖魔乱舞。他指掌一动,手中光剑骤然显现,金光横扫而过,将那火焰顷刻吞灭。 可是就在下一瞬间,空中忽然又起火苗,如妖兽般朝着夙渊疯狂扑来。夙渊左掌间灵气涌动,顿时化为弥漫水雾,将他自己与颜惜月护在其间。那熊熊火焰扑至近前,看似轻盈的水雾却将它生生阻拦在外,形成了不断耸动的火墙。 此时从远处传来急切的叫唤,一团白影飞快奔来,颜惜月惊喜道:“是腓腓!” 腓腓望到了她,亦是激动万分,隔着火墙连连蹦跳,“嗷嗷,前面有村庄!” “村庄?”颜惜月讶异地朝腓腓赶来的方向望去,只是在空中攒动的火苗映射之下,远处之景并不清晰,只隐约能望到有房屋高低错落。夙渊微一沉吟,道:“那石碑上布有玄机,我们已被摄入其中,以前消失的村子恐怕也正在这里面。” 颜惜月着急道:“灵佑师兄他们说不定也在这儿,还有莲华……” “先离开这火群再说。”说话间,护佑于身前的水雾渐渐浓厚,好似浅白云絮一般。夙渊说了一声“走”,便带着颜惜月朝着火势较弱之处迅疾掠去。 弥漫的水雾倏然而动,裹挟着两人冲出了火墙,随即萦绕淡去,只留浅浅烟霭。 腓腓扑到颜惜月近前,颜惜月蹙眉道:“跑哪里去了?找到莲华没有?” “嗷嗷,只有村庄!没有莲华!”腓腓一边说着,一边朝着远处甩甩尾巴。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去那村庄看看,或许能找到蛛丝马迹……”她向夙渊谨慎提议,他点了点头,却又睨了一眼腓腓道:“你离这小东西远点,免得又被连累。” 颜惜月还未回答,委屈的腓腓已经拱起身子,朝着村庄的方向飞快窜去。 * 这个世界寂静得可怕。天空始终阴霾不散,厚重的云层间隐含赤红。脚下是厚厚的积雪,半空中却还时不时地坠下灼热流火。颜惜月一路行去一路忧虑,前方屋舍轮廓隐现,可空气中又弥漫着灰白的雾气,将一切都笼罩于迷蒙之中。 又一团火焰从天而降,腓腓连忙后窜,颜惜月脚步一顿,那赤红的火光没入雪地,转眼消失无踪。夙渊抬臂阻在她身前,“此处有几分诡异,要留心一些。” 她点点头,蹙着眉望向前方。灰蒙蒙的雾气中,高高低低的村舍若隐若现,因四周原是一片寂然,颜惜月便觉得这定然是个空无人烟的废村。可是就在这时,忽有一声低沉的牛叫从那村中传来,令她很是意外。 “这村子……”她警觉地对夙渊才说了半句,却又听“喀拉拉”数声响动,迷雾中,数扇屋门竟先后打开。 一瞬间夙渊已施法将她与自己的身形隐蔽,颜惜月紧张地望去,那几间屋子里走出的却并非鬼怪,而是样貌平常的百姓。有的背着绳索,有的扛着斧头,看那样子似乎都是准备出门干活。他们在屋前碰头,闲聊着走向村后山峰,身影渐渐隐没不见。又有人牵着牛马走过小路,远处缓缓升起了炊烟,村庄渐渐热闹起来。 “这……这难道不是**?”她疑惑地回过头,夙渊却道,“你能察觉到人的气息吗?” “人的气息?”颜惜月一怔,重又望向村庄,村中小路上人来人往,看上去似乎并无异样。夙渊轻一抬手拈诀,身形便已显现,随后,竟慢慢朝着村庄走去。 颜惜月大惊,急追上前想要拉住他,这时恰好有妇人端着木盆从屋后走出,正与夙渊对面迎上。可奇怪的是,那妇人却好似完全没有看到夙渊一样,自顾自地走过了他的身旁。 夙渊停下脚步略一回望,又有人牵着牛儿从对面走来,也是对他视若无睹。颜惜月目睹此景正觉纳罕,夙渊弹指间金光流转,她与腓腓的身形亦都显现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看不到我们?”她诧异地站在村庄的岔道口,近前家家户户各自忙碌,时不时有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可是没有一人看上一眼,问上一句。 朔风自远山扑来,颜惜月觉得周身寒冷。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断更了那么久,因为前段时间总是去医院,心情也不好,工作又忙,所以真的没精力写文。心里却始终有牵绊,想想自己笔下的故事还断在那儿,结局也没有,总觉得过意不去,于是又回来填坑了!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呢,呜呜~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在这混沌的天地中,灰白的迷雾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虽然那村落中的人们仿佛与外界百姓并无异常,可是即便颜惜月走到他们面前,腓腓还发出嗷嗷的叫声,这些人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像,他们有着固定的生活轨迹,一分一毫都不会有误,也不会受到外界的任何干扰。 她带着腓腓穿行于村落之中,想要尽快找到失踪的莲华与玉京宫的弟子,可是眼看已经走到尽头,还是一无所获。 远处的山峦在云雾间迷蒙不清,四周尤显荒凉。颜惜月回望村落,隐约还能看到村民们忙碌的身影,心中却泛起寒意。“夙渊,为什么他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莲华与师兄们,也不知到底去了何处……这里难道是一个结界?” 他站在突起的岩石上,望着那边,道:“似乎不完全是结界……” “那你之前说感觉不到生机,难道这些都是死人?”颜惜月若有所思地低头,腓腓焦躁地在她裙边蹭来蹭去,周身浮现红光。她诧异地俯身想去安抚一下,却忽觉寒风四起,抬头间,只见天际灰云卷涌,好似被一只巨大而无形的手撕扯成漫天碎絮。 狂风挟着山上的冰雪席卷而至,腓腓惊得跳上颜惜月肩头,好在夙渊扬袖间以金色光晕封堵四周,才使得这岩石上存留了一小块安宁空间。 “你看那边!”颜惜月忽而睁大眼睛,紧盯着村落的方向。 翻涌的云间忽然绽现一道明利之光,紧接着,数不清的白光如闪电般刺破云层,直落向狂风中的村庄。慌乱不堪的村民们四散奔逃,那一道道白光击穿屋瓦,骤然炸出熊熊火焰,顷刻间,整个村落便成了无尽火海。 有一些村民从房屋中冲出,想要逃到空旷之地,此时空中却又陡然落下无数锋利的冰棱,将他们的去路一一封锁。火焰肆意吞噬过来,已有不少人周身着火,痛苦地在雪上翻滚。 目睹这一切的颜惜月急忙抓住夙渊,“不管怎样,我们先去将那些人救出来!” 夙渊却皱眉:“你难道忘记了,他们根本看不到我们的存在?”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她焦虑地望着他,他默然抬手,四周光晕已散。颜惜月带着腓腓率先掠向前方,夙渊紧追其后,忽一道巨大冰棱自天而降,颜惜月险险回身,那冰棱紧贴着她的裙角划落入地,扎出深深洞口。 她借势纵起,立在了冰棱顶端,心念诀咒间,手持之剑寒意凛凛,铺天白光倾洒而下,如大雪般覆压向四周火海。然而那舞动的火焰却不为寒光所灭,依旧疯狂窜起,更有甚者,竟好似长了眼睛一般,朝着颜惜月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夙渊一把拽着她掠向后方,指掌间透明水沫弥漫浮现,挡住了大火的侵袭。又一道冰棱划落身旁,他背后光剑倏然飞出,将那冰棱从中斩断。夙渊拂袖而出,断裂的冰屑纷飞四起,忽化为透亮流水,朝着火势最猛之处扑卷过去。 水花飞溅,火焰却仍旧未受影响。火光中的房屋一座座倒塌,四处不断传来惨叫与哭喊,颜惜月眼见那些村民成了火人,却没法靠近。腓腓倒是看出主人心思,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一口咬住了近旁的村民,想要将他拖出危险之地。 那村民已经被大火燃着了背后,腓腓咬住了他的裤脚往外拖拽,可他却好似完全没有感觉到腓腓的存在,顾自朝着另外的方向奔逃。腓腓还待追赶,数道冰棱忽然坠落,险些将它钉在雪地。 颜惜月见状,急忙呼唤它的名字,腓腓“嗷嗷”叫了几声,无奈地返身跃回,跳到了颜惜月脚边。 “竟然真的没法救出他们……”颜惜月望着熊熊火光,喃喃说道,“夙渊,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凝眸注视着浓烟弥漫的天幕,道:“这村子,似乎是处于某种阵法之中。陷于此阵之人照常生活,却与外界相互隔绝,故此村民们根本无法看到我们,我们也不能将他们从火中救出。” “看上去只是普通的村子,是什么人要将他们置于死地?”她心情沉重,抬头望去,村落里一片死寂,只剩疯狂的火焰还在蹿高,雪地间尽是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村民。 夙渊却道:“这个村子消失已久,此时才被大火吞没,倒有几分奇怪。” “怎么?”颜惜月也感疑惑,正待追问,却听得远处脚步声错杂,似有多人朝着这边奔跑过来。 整个村子的人都已死在大火之中,这寂静中怎又有脚步声响?!颜惜月只惊愕地朝着夙渊望了一眼,他已明白她的心思,当即隐去了两人的身形。 * 浓烟未散,糅合着弥漫的雾气,万物尽染上迷离的灰色。 自山丘那边传来焦急的喊声,有数人飞快掠过还在燃烧的屋顶,似是在寻找栖身之处。正在此时,昏沉沉的山丘间陡然响起凄厉的咆哮,一瞬间震得天地摇晃,竖立在雪地间的数根冰棱,竟渐次发出碎裂之音,不多时便倒塌坠地。 当先一人踏上尚未坍圮的房屋,扬剑回身,向其余几人厉声道:“看来就是这妖魔作祟,说不定灵佑师兄正是被他所抓!快快布阵!” 另几人当即抽剑落于雪地,即便四周火焰犹存,还是迅疾站定严阵以待。 颜惜月虽看不清他们的样貌,但听了那人的话语,不由心中一惊。可还未等她出声询问,又一阵凄厉的咆哮声响彻荒野,她只觉脚下的冰棱亦微微一震,随即发出细碎的裂声。 “要断了。”夙渊在她耳畔低语一句,随即带着她飞身掠向不远处的山岩。 烟雾迷蒙,颜惜月回首望去,那村后的山峦本被冰雪覆盖,此时却似乎有某种巨大的活物在缓慢拱出。积雪纷落,枯木折断,一团黑影扭曲着显现,就像是从山峦深处长出一般,发出一阵阵嘶吼。 它浑身黢黑,且为浓郁妖气所缠绕,只隐隐显出一双碧绿生光的眼,像夺人心魄的鬼灯。 “妖物!”那名本来站在屋顶上的玉京宫弟子纵身出剑,半空中寒光乍现,如流星般击向那怪异黑影。 黑影却丝毫不知闪避,飞射而至的剑光才到近前,却像没入了深深的黑海,顿时消失不见。那名玉京宫弟子见势不妙,连忙反身跃下,其余众人已抢步上前,与他一同汇成阵法。 长剑交错,明光四射,众弟子念动心诀,在那空旷雪地四周渐渐浮起层层蓝色光芒,如流动的海水般环绕萦回。 然而那黑影顾自朝前沉重迈步,雪地被踩得深深凹陷,四散的火苗凌乱坠下。在这光亮之间,显出它狰狞的样貌,身形看似与人接近,但周身长满可怕硬甲,一双爪子尖利生寒,行动间黑雾扑卷,直笼向玉京宫弟子所在。 为首那名弟子怒目圆睁,弹指间身前蓝光顿起,身后众人得到讯息,齐身出剑朝着那怪物扑去。 明灭的蓝光如无数流萤缠绕向怪物的四肢,使得它举步维艰。半空中剑光横织,如银网般罩住了怪物。玉京宫弟子平日皆苦练伏魔收妖之法,于剑术毫不怠慢,如今见这怪物被困,便迅速拈诀想要将它彻底收服。 岂料怪物猛然嘶吼,竟将本已缠住其身的蓝光震得光华顿灭,周身黑雾蓬然四溢。一双碧眼好似蕴藏着无穷怨怒,挥动起粗壮的前肢便将近旁一人打得倒飞出去。 “师弟!”领头的弟子亦被黑雾卷住,一时间剑招减缓,正被怪物一把抓住。他挣得面红气短,耳听其余几人还呼喊着想要上前搭救,急切叫道:“休要上来,此妖厉害!” 那怪物低吼数声,已将他送到口边,却忽听得前方疾风大作,倏忽间一道强劲之力破空而来,正撞在它的胸膛中间。怪物嘶叫不已,摇晃着身子连连倒退,玉京宫弟子趁势连连出剑,封住了它的去路。它在震怒之余抛下手中的人,猛然出掌击向前方,却被空中陡现的金色蟠龙缠住了手臂。 此时玉京宫弟子已经拖着两名受伤的同伴迅疾后退,那怪物眼见此景,周身黑雾竟忽然怒涨,如乌云般覆压而来。 夙渊手中光剑猛然横斩,将那黑雾来势稍一阻断,背后又一道光剑化为游龙无声飞出,绕着玉京宫众弟子迅速盘旋,很快就将他们隐去了身形,送至岩石背后。 玉京宫众人惊魂未定,回头间却见一名少女显身于近旁,当即有人惊呼:“惜月?” 颜惜月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别被那怪物再发现了我们。” 说话间,夙渊已返回此处,方才除去了隐身之术,继而施法布下屏障,将四周以光晕隔绝了起来。 * 怪物暴怒不已,在火焰雪地之中四处翻寻,却寻不到他们的踪迹。那两名受伤的弟子倚靠着山岩闭目休息,近旁一人却忽然惊道:“他们的脸上,怎么浮现了黑色?!” 众人仔细一看,果见两人脸色发黑,眉心间更隐隐浮现雾气。夙渊道:“是那怪物的黑雾缠绕住了他们,所以我才不愿恋战,很快退回了此处。” 颜惜月急道:“那他们会不会也被妖气侵蚀了心智?” 夙渊端详片刻,道:“暂时还不会,只是需要凝心养气,不能再动干戈。” 众人听罢,这才稍稍安心,颜惜月见众人之中唯独缺了灵佑,不禁问起原因。玉京宫弟子叹息着告诉她,原来他们与太符观那些人分头寻找**,来到那石碑前,便也像颜惜月一样被无形之力摄入其中。 灵佑起初与他们同在一处,可漫天冰棱夹着飞火冲袭而来,众人在逃离险境时不慎走散,待等再汇集起来时,却找不到灵佑的下落。 “这地方只有被烧毁的村落?还有没有其他可容身之处?”颜惜月问道。 一人摇头道:“还没找到,我们在村落里兜转了许久……”说到此,他忽然显现出惊恐的神色,颜惜月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但见先前那怪物竟然还未离去,在雪地间搜寻一阵之后,喘息着抓起已被烧焦的村民尸体,竟将其一扯为二,就这样生吞了下去。 寂静之中,只听得牙齿磨动,咬断骨头的声音,众人一时之间不敢说话,神色凝重。 不知何时起,天色越发昏暗,怪物的背影看上去亦模糊不清。可就在这时,从山峦那边忽然无声无息地飞来莹莹蓝光,如蝴蝶般到了怪物身边。 那怪物正抓着尸体吞噬,眼见蓝光幽幽飞来,不由停下去看。 小小的蓝光绕着它丑陋的身子来回飞舞,好似心生畏惧,却又不愿离去。 颜惜月不由一怔,“莲华?” 七盏莲华轻盈浮动,在黑暗中如同梦幻泡影,起初只是一团光亮,渐渐的舒展开来,幻化成腰肢纤细的少女精灵,背后长着透明的翅膀。 她在怪物身边徘徊飞舞,忽而迟疑问道:“你认识灵霈吗?” 怪物用闪着幽绿的双目盯着莲华,只发出粗重的喘气声。她小心地往后飞了飞,又忍不住道:“为什么……在你身边,我能感觉到灵霈师兄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很高兴还能见到一些小天使再度出现,谢谢大家等了那么久! 谢谢 小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08 00:04:02 飞飞女王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08 03:46:38   ☆、第89章 岩石背后的玉京宫弟子们闻言一惊,颜惜月更不由得往前迈步,想看看那怪物到底会有何反应。 莲华在凛冽的寒风中飘忽不已,浑身硬甲的怪物盯着莲华看了片刻,忽而发出低沉的吼声,似是想要将莲华驱散。莲华受惊似的往后闪躲,继而急切追问:“灵霈是不是也在这里?我要找他!” 怪物骤然暴怒起来,仰天发出一声嘶叫,竟头也不回地奔向黑暗的山峦。莲华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之后紧追不舍,化作流萤直落向怪物肩头。它在奔逃之中猛地回头,狰狞的脸上居然显出惊慌神色,四周黑雾缭绕如藤蔓触角,倏然伸长抓向莲华。 莲华挣扎着从黑雾中逃脱,迸发出耀眼的蓝光。那缕缕黑雾迅疾收缩,怪物咆哮着连连倒退,在那黑雾不断涌动之际,它的身形竟渐渐模糊,很快便化为虚无,但四周黑雾却如鬼影一般缭绕不散。 莲华不甘心地振翅还想再度追赶,却听后方传来一声疾呼:“小七,回来!” 话音未落,颜惜月已率先从屏障中冲出,掠过长空来到她近前。莲华急道:“它的身上有灵霈师兄的气息!” 腓腓却更加着急,跳到空中喷出火苗,“嗷嗷,妖怪危险!” 夙渊御风而来,抬臂间光剑斜落,将四周弥漫不散的黑雾迫退数丈,向莲华道:“这黑雾若是将你再缠住一会儿,只怕你就逃脱不了了。” 莲华怔怔地浮在半空,蹙着眉低落不语。颜惜月忙问道:“你真能在那怪物身边感到灵霈师兄的存在?” “在那石碑附近我就有所感应了……”莲华怅然抬头,望向黑黢黢的山峦,“那么久了,我一直感觉不到他的气息,可是当我靠近石碑时,却隐约觉得灵霈师兄似乎就在里面……还有刚才那个怪物,我觉得他听懂了我的话!” 此时有两名玉京宫弟子亦来到近前,其中一人听了此言不禁疑惑道:“灵霈师兄不是已经失踪好多年了吗?难道他也被摄入了此处,一直出不去?” “要是连灵霈师兄都被长久地困在这里,那我们岂不是……”另一人说到此,神色越发惊慌。 颜惜月心绪杂乱,“我想去寻找灵佑,说不定也能探查到灵霈师兄的下落。” 可身边的玉京宫弟子却道:“那两个受伤的师兄怎么办?动又动不得,你们要是都走了,只剩我们在这,要是那怪物再来……” 她见两人面露恐惧之色,一时也无法扔下他们,只得向腓腓与莲华道:“你们先去四下探寻,看看有没有异样之地?” 莲华早已按捺不住,听得她这样安排,便飞速朝着怪物消失的方向追去。腓腓急得腾起火苗,紧追其后而去。 * 回到山岩后方,那两名受伤的同门依旧在闭目休养,额头间冷汗涔涔,脸上的黑气倒是有所消散。其余弟子不敢大意,围绕着两人静默坐下,颜惜月不安地站在一旁,双目直望着远处的山峦。 等待中的时间过得格外漫长,莲华与腓腓还未回来。雪地间残存着的火苗慢慢熄灭,空气中还有焦灼的味道。 那一地的尸体凌乱不堪,颜惜月望了一眼,便转过了视线。可就在这时,夙渊却轻轻碰了碰她的手,示意她仔细再看。 幽暗的雪上,倒毙多时的几具焦尸忽然耸动了几下,手脚抽搐。颜惜月脸色发白,起初还怀疑自己是不是产生了幻觉,可再一看,远近各处的焦尸们都在不断耸动,有的甚至已从雪地里僵直地站立起来。 玉京宫的弟子亦发觉了这情形,惊得紧握剑柄,以为这些焦尸都化为了鬼怪。 可是自雪上爬起的焦尸们摇晃着走动,似乎并未发现附近还有别人存在,更为离奇的是,他们身上的伤口竟在慢慢复原,就连被烧毁的衣服也逐渐恢复了原样。 空中雾气缭绕,倒塌的房屋一间间重新建立,在那些村民僵硬地走到家门口之际,整个村落重新呈现了本来的面貌。 “这是……见鬼了?”一名玉京宫弟子惊讶道。 开门声,劈柴声,烧菜声渐次响起,不久之前还是满地尸体的村落竟然又回到了原先的轨迹。 * “我们是不是之前被什么法术迷住了心窍?”颜惜月也不得不怀疑起来,夙渊却指了指那两个还在打坐的弟子,“他们身上的伤还在,之前我们看到的并非幻景。” “可这村庄……” 他紧蹙双眉,似是也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的转变。正在这时,自山峦后方飞来一团赤红光影,颜惜月惊喜道:“腓腓回来了!” “嗷嗷!”腓腓见到主人甚是激动,扑到颜惜月怀里,昂起头道,“腓腓发现了一个人!” “是谁?!” “被妖物困住了,看不到!”腓腓遥遥望着山后,“莲华不肯回来!” 颜惜月与夙渊互望一眼,当即决定前去查探。只是因为受伤的同门暂时还不能走动,她唯恐妖物再来,便让腓腓留在这里守护玉京宫众人。 腓腓大为不悦,扒着她不肯放开,“为什么丢下腓腓?!腓腓要带莲华回来!” 颜惜月道:“我自然会带莲华回转,你好好在这守护我的同门,不然莲华知道你任性也要生气。” 腓腓耷拉着耳朵慢慢垂下脑袋,很不情愿地趴在了她裙边。颜惜月使劲揉了揉它,又好生叮咛几句,这才与夙渊一同朝着阴沉高耸的山峦掠去。 * 阴风怒号,碎雪纷飞。山峦如盘踞的怪兽,仿佛随时都会将周围的一切生命无声吞噬。 他们在山间搜寻许久,却找不到腓腓所说的地方。四周除了冰冷的积雪与孤高的古树之外,并无其余所见。颜惜月在风中瑟瑟,却还想往更远的地方去,夙渊在身后道:“累了就休息一会儿再走。” “万一师兄遇到了危险,我们怎还能耽搁时间?”她继续往前。 夙渊默默跟了一段路,忽道:“你惦念的是灵霈?他不见的时候,你不是还很年幼吗?” 颜惜月愣了愣,转身看着他,“这跟年纪大小有什么关系?就像你之前心心念念要找幽霞,不也是历尽艰难不肯放弃的吗?” 夙渊似是不知如何回答,只望着她一言不发。颜惜月犹疑着走上前,抬手想要碰碰他的脸颊,他却又低眉侧过脸去。 “怎么了你?”她诧异地问道。 “……手太冷。”他闷闷地答了一句,便顾自往前走去。 颜惜月有些埋怨似的跟在后面,踏着冰雪走得吃力,却也不愿叫他放缓一些脚步。正沉默间,忽见夙渊在前方山路间停了下来,肩畔金光盘旋,背后那游龙般的光剑已悬在半空。 他腾身跃上剑端,于光华之中朝她伸出手,道:“你来。” “怎么……”颜惜月呐呐地仰望于他。 “御剑而行,找起你的师兄岂不是更快一些?”他的眼里居然还有些许不满,话语却故作平静。 她抿了抿冰凉的唇,轻轻跃到他身后。还未等她出声,脚下光剑就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射而出,径直撞向前方山脉。颜惜月小小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了夙渊,他斜着眼睨了一下,并未说话。与此同时,光剑紧贴着山岩迅速划过,洒落斑斑金辉。 寒风迎面席卷而至,颜惜月紧紧抱着夙渊,“你故意的?” “什么?”他冷峻地望着前方黢黑天幕。 她不说话,只假装用力地拧他腰间,使得他轻轻倒抽一口冷气,道:“带你去找师兄,还要被你折磨?” “……夙渊,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样小心眼?”颜惜月蹙着眉,扣住他的腰。 他微微低下头,重重握住她的手掌,道:“大概,再过九千年。” * 光剑载着两人在云端飞行,颜惜月远远望去,高峻的雪山之间是幽暗的峡谷,两侧冰棱倒悬,怪石耸峙,地势低陷之处风如兽吼,也不知到底是何等情形。 她犹豫着道:“是不是应该下去探查一下?” 夙渊审度着两边险峰还未及回答,前方黑暗中忽然闪现道道寒光,夙渊侧身避让,光剑亦随之迅疾转过,才未曾撞上若干巨大的冰棱。颜惜月惊魂未定之际,又听得上方隆隆作响,抬头望见无数火焰铺天盖地坠落,急道:“快冲出去!” 光剑飞速冲出的一瞬间,火焰直落而下,纷纷扬扬跌入谷底。颜惜月喘息一阵,回头望去,那团团火焰燃烧未尽,刹那间照亮了这片幽暗。深邃的谷底原本似有河流,只是如今凝结成冰,最为诡异的是,那冰层竟非雪白,而是洇染了血一般的嫣红,看上去触目惊心。 而在那血红的冰层中央,一棵虬曲怪异的大树自冰面下方生长而出,通体幽绿,密密层层的枝叶间开着素白的花。 无数蛇形藤蔓缠绕其间,垂落下来交织如网,中间却捆绑着一人。 颜惜月一见那人服饰,便知是玉京宫弟子,只是隔着甚远还看不清样貌。夙渊当即驱使光剑转而划向谷底,就在火焰熄灭的前一刻,颜惜月终于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呼道:“灵佑师兄?!” 话音刚落,四周便是一片黑暗与死寂。 夙渊背后的四枚短剑无声飞舞,金色光芒洒落如星。颜惜月借着这光亮再度确定,那被困在树下的人正是被摄入其间的灵佑,可灵佑此时却好似已经昏迷过去,对周遭一切并无感知。 飞剑在怪树四周盘旋,颜惜月凝神拈诀,数道光华倏然升起,绕着灵佑游走数圈。他腰间本缀着铜铃,在那光华浮动之下隐隐作响,继而眉头紧蹙,总算微微睁开双目。 “师兄是被何人摄到了此地?”颜惜月急切道。 “你们……怎么来了?”灵佑吃力地望着她与夙渊,稍稍一动,蛇形藤蔓便骤然收紧,将他勒得动弹不得。颜惜月无暇多说,只道:“我先救你下来。” 说罢,她手持长剑,便向那藤蔓砍去。 “不可!”灵佑连忙阻止,可蕴虹长剑寒光凛凛,剑气已触及那藤蔓末端。乌黑的藤蔓顿时高扬,如攻击的毒蛇般飞速卷向长剑。颜惜月手起剑落,便将当先一株斩落冰面,未想灵佑却发出一声惨叫,脸色顿时煞白。而此时其余藤蔓如潮涌来,颜惜月诧异之下不敢出招,夙渊带着她迅疾升高,才躲过藤蔓的袭击。 “这藤蔓好像与他已经连在了一起。”夙渊皱眉道。 颜惜月惊愕不已,却见缠绕在灵佑身上的藤蔓越来越粗壮扭曲,几乎就要将他彻底覆没。 “这是什么妖树?到底怎么才能铲除它?”颜惜月眼看着灵佑痛苦不已的样子,自己却又无法出手,心中甚是难过。灵佑的四肢被藤蔓死死缠住,呼吸亦困难起来。“惜月……我似乎在书上,见过这种妖树……” “书?!什么书?” 他沙哑地道:“碎星……宝轴……” 碎星宝轴?! 颜惜月脑中一片混乱,这是玉京宫的镇山至宝,只有深得掌门器重之人才可以完整修炼其间各种心诀。“师兄是在宝轴上见过此妖树?可知如何灭它?!” “不……师尊未曾教我……你去找莲华……”灵佑还未说完,却已被藤蔓卷住了咽喉。 夙渊迅疾出手,光剑霎时间化为游龙,利爪一扣,便将藤蔓死死锁住。“只有这样才能延缓一些时间!”他沉声说着,袖间光华顿起,扑簌簌飞舞漫天,笼住了整株妖树。 “莲华怎么了?她在哪里?”颜惜月急问。 “她……到这妖树下,就念着灵霈师兄……又飞到了那里……”灵佑说着,费力扬起下颔,朝向对面冰雪覆盖下的半山。   ☆、第90章 颜惜月虽担心莲华安危,但眼前灵佑更是性命堪忧。“夙渊,能不能将藤蔓撕扯开来?”她急切道。 夙渊控着蟠龙光影,只稍稍往后,藤蔓刚被撕扯,灵佑亦随之发出痛苦声音。“这些藤蔓……已经钻进我身子了。”说话间,扭曲的藤蔓忽而簌动起来,像是要奋力从金色蟠龙的利爪下挣脱出去。夙渊指掌发力,金色蟠龙昂首嘶吟,震得四周冰面咯咯作响,那些藤蔓骤然紧缩,像蛰伏的毒蛇般盘曲团起,却依旧牢牢地将灵佑困在其中。 此时枝叶间那些花朵竟慢慢变色,由素白转为嫣红,花瓣亦越发硕大。再一看灵佑,已经脸白如纸,气息奄奄。 “这树在吸走他的精血?!”颜惜月一惊,脑海中却忽有模糊的画面浮现。 竹林幽静,水流缓缓,有人曾以竹枝画出一株开花的大树,同样也是垂满藤蔓。 ——“这是什么稀奇东西?”她托着腮坐在地上好奇地问。 ——“冰树。只能生长在寒冰之中,却要以人的血肉来浇灌,吸到的精血越充足,花的颜色就越红。” ——“那么吓人!又是师兄你在宝轴上看到的吗?” 少年灵霈微笑点头,以青翠竹枝撩过她的眉心,“那是自然,不过别怕,这种冰树生命力极强,却有一样是它最畏惧的……” …… 一声惨叫,灵佑的双肩处钻出了乌黑的藤蔓,再度朝着前方刺来。夙渊挥袖格挡,同时一把抓住颜惜月,她却恍然初醒般的叫道:“雷火!那些花最怕雷火!” “当真?”夙渊身前光华流转,将疯狂舞动的藤蔓牢牢挡住,随即拈诀凝心,右手双指指尖渐渐闪现光痕。 那光痕初为淡金后含赤红,由灯火般大小逐渐晕染旋转。冰谷四周风声涌动,颜惜月不由抬头望去,天幕阴沉欲倒。骤然间数道金光自夙渊指尖迸射而出,在空中急速交错,隆隆雷声顿时响起,在这空旷的峡谷中来回震荡。 金色的光点扑射至妖树枝头,顷刻化为炽热的火焰,燃起赤红如血。 那一朵朵本来已经绽开的花发出焦臭的味道,悬垂于近旁的细小藤蔓不断颤抖,像是在遭受着极大的痛楚。雷火虽不像寻常火焰那样快速蔓延,但只烧在花蕊,便使得整棵冰树间的藤蔓急剧扭动。随着数朵红花颓然落地,原本紧紧捆在灵佑身上的藤蔓终于承受不住,尽数扬起,如潮水般朝着夙渊倾袭而去。 刹那间夙渊的身影已退避数丈之外,四周风雷滚涌,数道金光交错横斜,将那密密麻麻的藤蔓死死封住。颜惜月趁着这时飞身救下灵佑,手中长剑翻转,顿时将迫近的藤蔓斩得四溅零落。 然而那些藤蔓即便落在冰面犹在扭动蜿蜒,不多时便扎根其间。夙渊本想再以雷火将之焚烧一尽,忽见远处人影晃动,不由略微一顿。 一团绯红光影抢先冲来,隔着老远便嗷嗷叫唤。颜惜月讶然:“腓腓,你怎么来了?!” 腓腓跃过冰树,险些被藤蔓缠住,惊叫着腾起于空中。紧随而至的正是玉京宫众弟子,原先受伤的两人似是有所好转,也跟在后面来到冰谷。那几人远远望到此处,便惊呼道:“灵佑师兄!” “小心那妖树!”颜惜月连忙提醒,他们这才小心翼翼地掠过冰面,来到近前。灵佑虽从妖树间脱离,但肩胛两侧被藤蔓钻出血洞,在旁人的搀扶之下都无法站立。 玉京宫弟子怒极,当场便想将妖树连根掘起,灵佑却虚弱地道:“七盏莲华飞入了对面山间,至今不见踪迹……不知山里是否还有妖物盘踞……” 众同门忙着为其止血疗伤,颜惜月问起那村庄的情形,有人说道:“村民们看上去都复活了过来,可是我们在暗处仔细观察,那些人的一举一动竟跟先前完全一样,就像是不断重复着原来的生活,让人看了心中发寒。” “怪物没有再来?” 众人纷纷摇头,腓腓却已按捺不住,叫道:“嗷嗷,快去找莲华呀!” “……好。”颜惜月回望沉峻山岭,“我们走。” * 从冰谷往对面山岭进发,不过须臾的时间。因灵佑伤重,故此其余众人退避到山谷深处,只有颜惜月与夙渊掠上了山间。 在冰层反射的微弱光亮之下,隐约可见山崖中间竟有幽黑深邃的洞口,犹如张开了大口的妖物隐藏于此。 洞口上方悬垂冰棱,下方则杂木横陈,似乎是搭了架子。夙渊足踏光剑停在洞口,低声道:“想来应该就是这里。” 颜惜月手心微微冒汗,想到先前莲华所说的话语,一颗心被紧紧揪住。夙渊轻跃至洞内,朝她望了一眼,示意可以进来。她谨慎地跃下,踏足之处,唯觉冰寒。 山洞狭长幽深,她跟在夙渊身后缓缓往里行进,寂静之中只有轻微的脚步声响。两壁皆结着霜白,影影绰绰地泛着寒光。 地势渐渐变低,这山洞竟像是斜放的漏斗一般,越是往里,越是宽阔。颜惜月在幽暗中行了许久,夙渊却忽然停下脚步。 她才想发问,却听得一阵阵粗哑的痛苦呻|吟在洞中回震。那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更似是野兽的喘息,惊得她背脊发凉。 原来山洞至此又有分叉,一条路蜿蜒往前,另一条路则隐隐洒出白光,而那呻|吟似乎也正来自那边。 颜惜月大着胆子继续往前,走不多时,前方便出现了天然形成的洞窟石室。幽寂中,一盏碧青琉璃六角灯悬浮半空,投映出华光流溢。灯影之下,那个浑身黢黑,长满硬甲的怪物正趴在地上,一双尖利的前爪死死刺进石壁,身子不停地颤抖。 而就在离它不远的空中,幽蓝的七盏莲华背对着洞口静止不动,像是在默默注视着什么。颜惜月起先还想出声,可再仔细一看,莲华所面对的石壁间冰棱纵横,其间竟承托着一柄宝剑。 剑鞘深蓝,上有回旋波纹,如江潮涌动,云雾翻腾。 剑穗纯白,丝丝缕缕低垂簌落,投影于透明的冰棱,幻化出无穷寒梅。 颜惜月望着这冰棱中的宝剑,竟感到莫名的熟悉,心中悸动,脚下不觉踩到冰块,发出了些微的响声。 夙渊紧抓住她的手掌,那怪物却正被病痛折磨,丝毫没有反应。莲华倏然回转,怔怔地望向站在洞口的颜惜月,背后双翅扑动数下,轻轻飞到冰棱之上。 “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细小而又微颤,“这是……灵霈师兄的宝剑。” “师兄……”颜惜月心跳加快,魂不守舍地往前走去。缩在一边的怪物此时猛然抬头,嘶吼着,双眼发出愤怒的光。 “别再过去!”夙渊站在她近侧,低声喝止。 她的神魂这才略微收回,惊愕地望着冰棱间的宝剑,又望着那个丑陋的怪物。“灵霈师兄真的来过这里?!难道他……”颜惜月看着怪物那尖利的爪牙,再想到先前将灵佑死死困住的妖树,心中猛地一沉,竟不敢再想。 ——在她心目中,师兄年少便得师尊真传,怎能殒身于这妖怪洞窟?! 莲华忽地振翅飞来,竟一反常态地厉声道:“他不会死!我知道,他还活着!” “那这里……为什么有他的佩剑?” 颜惜月陡然紧握剑柄,朝着怪物咬牙切齿:“是你将我师兄关押了起来吗?” 怪物那双幽绿的眼睛深处竟好像有所波动,它喘着粗气,拼命地摇头。 “你,听得懂?”颜惜月还待追问,此时却听外面凌乱扑簌,间杂着诡异沙哑的嘶鸣阵阵,像是有无数的鸟儿在洞外盘旋。那怪物听得此声,竟忽然奋力站起,扒着石壁跌跌撞撞朝外冲去。 “别跑!”颜惜月当即阻拦,岂料那盏六角灯竟骤然消失,整个洞窟顿时陷入黑暗。仓皇中,她只觉得夙渊拽着她的手往前奔去,追着那怪物沉重的脚步声而去,眼见就要将它抓住,却听风声迅疾,似有无数长着翅膀的东西自洞外冲撞飞进。 “退后!”夙渊一声断喝,将她推到后侧。 哑哑的叫声贯穿洞窟,许许多多的怪鸟扑飞而来。夙渊振袖间风声翻卷,怪鸟们被这猛烈的冲击撞至洞壁,颜惜月随即出剑横扫,剑光过处,腥血四飞。 然而那怪物却已趁着这时逃到洞口,纵身跃下。 * 它坠下的时候,砸断了诸多冰棱,直至落到地面,还喘息不已。 扑簌的黑鸟一部分进入了洞口,还有许多绕着它环飞,哑哑的叫着,羽毛间流动寒光。 它摇摇晃晃地走向那片空旷的冰谷,妖树被雷火所伤,花朵坠在冰面,散落成血红的灰烬。但那些藤蔓还在不断扭动,即便断裂,却又钻进了冰层,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 那盏本来悬浮在山洞中的碧青琉璃灯竟又出现在了妖树之下,淡白的光华静静洒落,照出一片天地。 在光影下,有个身影缓缓浮现,就站在树下,扬起脸,望着碧绿的枝叶。 怪物的脚步声放缓了几分,它停在冰面上,似乎不敢上前打搅。树下的人却侧回身,叹息道:“看来这里不再太平了。” 它惶恐地向他挥动着双爪,他走上前,抬手覆在它的头顶。 琉璃灯光华倾泻,照亮他的侧颜轮廓与满头白发。 “不必着急,我知道有人闯入。”他低声说,“若不是石碑上的咒文被那妖魔毁坏,外人怎能轻易进来?我原先只担心那魔物要掠夺这片净土,没想到反被他人乘虚而入。” 那怪物身子微微颤抖,忽而跪倒在地,以喑哑的声音说:“玉……玉京宫。” 白发的男子手指一震。“你说什么?” “他们……认出……”怪物还未将话说完,自后方却忽然传来纤细的呼唤。“灵霈……是你?” 男子瞳仁收缩,身形似是僵硬住了,过了片刻,才缓缓回头。他虽还有着清隽的五官,可是脸颊上爬着细碎的红线痕迹,眼神空洞得透不出任何情绪。 一朵幽蓝的冰莹浮在光影间,随后慢慢化为了精灵。 “你不认识我了吗?”她小心地舒展开双翅,忧伤道,“我是莲华……我们,都来找你了。”   ☆、第91章 他似是不能相信自己所见,呼吸骤然一滞。 “莲华?!你怎会……”话锋一转,忽又紧盯着她寒声道,“除了你,还有谁也闯入此处?!” 七盏莲华被他这严厉声色震住,就连背后的双翅也减弱了光芒。“还有,惜月……” 灵霈脸色一变,此时却见数人自山谷深处疾掠而出,手中皆已利剑出鞘。那怪物不等灵霈发话,嘶吼一声便飞扑出去,将当先一人扑倒在地,利爪直落其咽喉。其余众人急忙出剑格挡,却听背后风声顿起,那红袍白发的男子倏然出现在近前。众人惊愕,他却扣住怪物肩头,刹那间便带着它后退数丈。 “我们走。”他声音低沉,急退至冰树之侧,弹指间半空中的琉璃灯忽放出奇光异彩,藤蔓骤然狂舞,将围攻上来的众人尽数挡住。 莲华不顾一切猛地冲去,却被狂乱的藤蔓狠狠击中,一下子震飞出去。 就在她即将撞击冰面时,一道金光自山岭方向飞来,将其轻轻托起。 “莲华!”颜惜月随着夙渊疾掠而至,远远望见妖树变幻,当即持剑道:“妖物休走!” “惜月……”莲华颤抖着叫起来,“他是灵霈!” 更多的藤蔓发疯似的朝颜惜月涌来。 她被此言所惊,直愣愣盯着树下影影绰绰的那人。玉京宫众人亦是惊愕万分,全都朝妖树冲来。枝叶笼罩下的怪物拼命嘶吼,像是按捺不住想要与他们拼命,灵霈咬牙振袖,四周忽卷起浓黑旋风,如旋转利刃般将众人迫在一丈开外。 颜惜月就在旋风附近,只觉脸上一阵剧痛,温热的血缓缓流下。夙渊一蹙眉,持剑护在她身侧,她却怔怔地望着灵霈。 记忆中的师兄温润斯文,即便多年不见,生死未卜,可是在她心中始终都是原先的模样。而不远处的那个人,周身弥漫墨黑妖气,脸颊上隐现红线,白发如霜似雪,在风中随之拂起。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心存侥幸地唤道:“……师兄?” 旋风还在肆意凌虐,灵霈站在枝叶之后,过了片刻,才寒声道:“我……并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 莲华虽已虚弱,却坚持道:“你就是灵霈师兄,我不会认错!” “难道……真的是你?”颜惜月仔细辨认他的眉眼,心一分分下坠冰凉。“你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风声之中,他以沉默相对。 “是被妖物蛊惑了心神吗?”颜惜月望着那诡异狂舞的藤蔓,失声道,“这是你对我说过的冰树,你难道被它所害,已经迷失本性?!” 玉京宫弟子们听得此言,当即道:“快将此树毁去,或许师兄还能复原!” 见有人持剑拈诀又想进犯,灵霈忽然怒而抬手:“不要妄想!谁再出手,就是自寻死路!” 颜惜月却毅然朝前一步,紧握长剑,颤声道:“师兄,你说下山除妖,却一去再也不回。我在宝丰岩等了你许久,一年接着一年过去,他们都说你定是遭遇妖魔丧了性命,就连师尊也对你不再提及……可我始终不信,我觉得你一定还活在人间!如今,你却与妖为伍,难道你忘记了自己也是玉京宫的弟子?!” 说话间,她已迎着凛冽的旋风缓缓向前,径直朝着妖树而去。 “回来!”夙渊在她背后低喝,颜惜月一震,回头望他,眼里满是痛苦。 夙渊盯着她,道:“他根本不是被妖物迷惑了神智,你难道看不出来?” 此言一出,万千藤蔓陡然高扬,如一条条伺机出击的毒蛇。浓黑的旋风越来越猛,颜惜月已经快要看不到灵霈的身影,不禁悲声喊道:“师兄!” 灵霈拂袖,身前黑雾缭绕。“他所说没错,我成为现在这样……全是自愿,你……不必再存什么幻想。” 颜惜月脸色发白,几乎站立不住。“自愿?”她悲愤至极,竟然发笑,“以前你总是说要努力学会各种心法,才能凭借自己之力斩妖除魔。现在你居然说自愿成为这非人非魔的样子,你叫我怎么相信?!” “那又怎样?!”他双目赤红,“过去的早就过去,既然你的师兄已经失踪多年,你就当他死了!为什么还要闯进这里,为什么还要搅得我不得安宁?!” “死了……”颜惜月嘴唇发抖,只觉自己好似坠下了深渊,“你是在故意说谎,想要赶我走吗?师兄!小时候的我只贪图安逸,是你教我要认真习剑,这样才能对得住玉京宫弟子之名!你说即便天资不佳,只要潜心修行,必定能有所成就……可你现在躲在这妖界之中,与怪物一同残食血肉……如果师尊见到你变成这般模样,是该有多痛心?!” 灵霈摇晃着身子后退一步,背倚着妖树。“师尊……师尊……你不要再说……” “师尊已经即将来到此处!你是被惑成魔也罢,自甘堕落也罢,只要你愿意回头,师尊法力无边,一定能将你身上魔气尽除,让你变回原来的自己!” 说罢,她竟双手持剑猛然斩去,前方旋风为之凌散。趁着这一瞬间的功夫,颜惜月已扑向密集的藤蔓之网。 “走开!”灵霈神色一凛,殷红长袍簌动飞舞。 夙渊飞身追来,抬臂挡在她身前,“你还想过去送死不成?!” “我只想带他回来!” 此时那怪物眼见危险迫近,竟猛然离开灵霈身旁,低吼着朝她扑来。颜惜月拧身翻跃,趁着怪物扑过之际反手出剑,直刺向它的背脊。 那怪物身形庞大,但动作格外迅疾,一招不中已倏然转回,巨掌格住长剑,怒睁着双目扬臂劈下。夙渊手中金光如索,倏忽间飞缠出去,正中怪物双臂。它猛然反扑,却被那金色光索缠得更紧,一旁的玉京宫弟子见状,趁机齐齐出剑,刺进了怪物两腿。 怪物哀号出声,那两名弟子还待发力,忽觉背后阴风席卷,才刚回身却见红影闪过,手中长剑顿时一折为二,胸口仿佛被人猛烈砸中一般,当即喷出鲜血,如断线风筝般跌飞落地。 颜惜月眼见灵霈将同门师弟打得生死未知,一时间全身发颤,不知该如何面对。灵霈却不看她一眼,探手扣住怪物肩膀,双指疾风如剑,朝着捆着它的金色光索横扫而去。 夙渊背后光剑陡然飞涨,呼啸着冲向灵霈身后。那怪物似是极为焦急,吼叫着推开灵霈,自己竟迎向疾飞而至的剑阵。 “云烁闪开!” 灵霈震惊之余朝着怪物呼唤出声,长袍激扬,手中顿现明利宝剑。一瞬间流光如海,与那耀眼金光汇聚撞击,直震得冰谷轰然,山石欲坠。 颜惜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撞击震得跌倒出去,还未爬起,却又觉整个世界摇晃不已,厚厚的冰层都似乎即将开裂。她惊惶不安地抬头望去,只见阴郁的天幕中骤然亮起十数道白光,纷纷扬扬洒落如雨。 * 须臾之间,一道道飞剑已承载着诸多修道之人自混沌云后冲出。 当先一人道袍飞扬,须发肃然,正是太符观掌门昆逸真人。 那受伤的怪物望见太符观众人闯来,眼中竟流露出惶恐绝望之色,跪倒在灵霈身边,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喊道:“灵霈……快走……” 飞剑穿梭,霎时将冰树四周团团围困,太符观众弟子正欲出手,灵霈已挟着怪物疾掠而来。袍袖飞震,剑光倏然化为千万明刃,呼啸着刺向众人。众人急忙回掠,有一人喊道:“掌门,只怕云亮师兄就是被此妖魔所伤!” 昆逸真人右掌一扬,数道赤红光焰破云而来,飞至半空忽化为天罗地网,向灵霈与怪物迅疾罩下。 灵霈掌中宝剑光焰暴涨,如长虹般映亮天幕,那罗网为剑气所震,骤然凝滞于空中。昆逸真人冷笑一声,竖掌拈诀,罗网间忽飞出无数赤色光痕,接连不断地压向灵霈。灵霈挽剑阻挡,海蓝色剑光喷涌流转,形成巨大屏障,堪堪护在怪物身前。但太符观众人随之出手,一时间无数剑气破空刺来,将灵霈身前的光影屏障震得连连激荡。 颜惜月眼见此景,横剑掠至近前,高声道:“他是玉京宫弟子灵霈!昆逸真人还请住手!” “灵霈?”昆逸浓眉一扬,“原来是他!当年我太符观弟子云烁外出试炼后没了踪影,未过多久却又听说玉京宫灵霈也无端失踪。这世上哪有此等巧合?我几次三番想要查证云烁是否被他所害,可你那清阙师尊却敷衍了事,不愿承认。哼,我早知这灵霈的失踪必有蹊跷,原来他竟然沦为妖魔!” “真人就算要降妖除魔,也请等我师尊赶到再说……”颜惜月情急之下双手托剑,单膝下跪,“我并无冒犯之心,只是不愿见真人并未查实就伤我师兄性命。” “那就待贫道收服了妖魔再行盘问!”昆逸声色俱厉,宽袖一翻再度发力,罗网中赤色光痕层层叠叠,如山峦般重重压下。 灵霈强行抵御,剑光屏障陡然膨胀,太符观弟子为旋风所袭,顿时满面是伤,惊呼着连连倒退。然而昆逸法力无边,口中默念数句,罗网骤然收紧,赤色光痕化为无数灵符,盘曲的咒文环绕飞舞,一波接着一波撞击剑气屏障。 灵霈咬牙扣住怪物手臂,将它猛地推至冰树之下,“走!” 怪物匍匐跌倒,被藤蔓纠缠救起,却又猛然挣开。太符观与玉京宫众人见它脱离了灵霈的庇佑,不约而同追上要杀。那怪物嘶声吼叫着击飞数人,却向昆逸真人发出悲鸣:“掌门……云亮他……是我所伤,与灵霈无关。” 昆逸真人一惊,怒目以视,“你,你为何唤我掌门?” 怪物急剧喘息着,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无尽痛苦,忽以沙哑之声悲伤道:“弟子……云烁,拜见掌门……” 此时却听风声疾劲,原来是昆逸真人偶一分心,灵霈趁势剑扫八方,光耀夜幕,一时间冰谷啸响四起,夹着漫天冰棱纷扬碎落。混乱之中,灵霈拽着怪物飞身掠至冰树上方,无数藤蔓随之卷起,将两人密密护在中心。 “咻”的一声,那盏琉璃青灯顿时破灭,冰面上陡然裂开巨大缝隙,有几人在猝不及防之中跌落下去,惨叫声来回震荡。那株冰树在崩裂声中缓缓下沉,颜惜月目睹此景,不由得飞身掠去,想要抓住冰树。 人在空中,手臂一沉,却是夙渊从后方将她拽住。 他未曾开口,可是眼里有太多的复杂情绪,让颜惜月心头沉重。 “夙渊……” 她仓惶回望,却被数根粗壮的藤蔓卷住了腰身,只一瞬间,身影便与冰树一同化为虚无。 作者有话要说:  被带走了……   ☆、第92章   在耀眼白光席卷而来的一刻,夙渊分明已经抓住了颜惜月的手臂,掌中却忽然一空,颜惜月已如碎影飞沫般消失不见。   他的心猛地下沉,然而此时冰层开裂,无数冰棱挟着烈火散落下来。混乱中,昆逸真人袍袖一展,以赤焰罗网抵住外界侵袭,玉京宫与太符观的弟子们迅疾御剑后撤。   唯有夙渊独自持着光剑,朝冰树与颜惜月消失的方向飞掠过去。   随着阵阵轰然震响,冰面中心出现了深不可测的巨大裂缝。夙渊就在霎时间纵身跃入,腓腓嗷嗷惊叫着紧追而下,未料冰层忽又剧烈震动,竟在极短的时间内碎裂崩塌。   腓腓吓得升上半空,而原先那道巨大的裂缝转眼就被断落纷杂的冰块尽数封堵。   *   无数冰屑扑面削来,颜惜月只觉自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拽而下,根本无法挣脱。刺痛遍布全身,浓黑的雾气忽又自深渊处包裹了上来,使得她在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周遭竟是寂静得可怕。   没有了夙渊的身影,也不见其余众人。唯有肩头微弱的蓝光亮起,却是受了伤的莲华跟随在身边。   放眼望去满目皓白,她似乎进入了冰雪凝结而成的狭小世界。无数冰棱冰柱上下交错,如漫天利剑透着寒光。她吃力地从冰面爬起,四周冰柱间反射出她的身影,让人目眩神迷。   “师兄?夙渊?”颜惜月惊惶地喊着,声音在不断萦回。   前方冰棱间忽有幻影晃动,随后,那株怪异的妖树慢慢显现。藤蔓之前,怪物喘息着躺在冰层上,似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灵霈单膝跪地,抬手覆上它的心口,阵阵黑雾自四周浮起,将怪物笼罩其间。   颜惜月紧张地朝前迈步,他略一侧脸,沉声道:“不要过来,这是妖气。”   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此时在寂静中望着灵霈,更觉辛酸异常。多年来的期盼与等待,他在她心目中始终都是完美无瑕的形象,可如今再度相遇,他却陌生得仿佛与以前完全割裂。   肩头的莲华忽绽现阵阵光华,耗尽精力又幻化成了精灵之形。   “灵霈……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莲华声音细微,连背后的双翅也止不住颤抖。   他怔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怪物,并未即刻回答。颜惜月忍不住道:“师兄!那怪物难道真的就是先前失踪的太符观弟子?你与他为什么都会到了这儿?”   妖树下藤蔓簌动,灵霈寒声道:“他不是怪物!”   “……可是他现在这样……”颜惜月看着怪物那狰狞的面貌与浑身的硬甲,语声迟疑。   灵霈冷笑一声,缓缓站起。   “他是人,是与你我一样潜心习剑的修仙弟子!”他眼含悲愤,掌中黑雾升腾,“可是妖魔侵入了他的身子,才让他变成了非人非魔的样子……”   “那你为何……”   “我?”灵霈慢慢收拢指掌,衣袖低垂,“惜月,你记忆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颜惜月一怔:“自我记事起,师兄就一直都勤于修炼,与同门之间也相处甚好。”   “同门……”他忽而一笑,唇角却带着凉意,“可你不知道,我在刚到玉京宫的时候,是个受尽欺侮的废物。”   颜惜月惊愕万分,在她的记忆中,灵霈师兄素来受到师尊信任,其余弟子都对他歆羡有加,不敢小觑。他却侧过脸望了望怪物,“我与他出生于穷乡僻壤,自小在一起长大。十岁时家乡遭遇乱兵劫掠,我们两个正好进山采药,才免于一劫。可回到村庄时,却只见满地尸首,一片死寂……”他闭了闭眼,继续道,“后来,我们便流浪街头,直至到了洞宫山下。那时我们都已经饿得全身浮肿,听闻山上有修仙高人,便拼了命爬到山顶,扑进了玉京宫的大门。”   颜惜月震惊道:“这么说,师兄最初是与他一同来到玉京宫的?!可是我却从未听说过……”   “你自然不会知道。”灵霈神情黯然,“当初只是守山门的看我们可怜,才让我们做了打扫山路的仆役。我那时胆小怕事,畏畏缩缩,可越是这样,山中的几个少年弟子每次路过都要寻我的麻烦。云烁却看不过去,他的性子比我刚烈,见到那些人有意刁难便会挺身而出替我解围。也正因如此,那几个弟子便对他怀恨在心。终于有一次,他们再度前来挑衅,云烁禁不住被激怒,将其中两人打成重伤。”   他说到此,不禁自嘲道:“我当时惊吓万分,要拉着他躲起来,他却说玉京宫与想象的不同,根本容不得我们。他要带着我一起走,再去寻别的去处。可我觉得好不容易才有人愿意收留,再不想四处流浪沿街乞讨。云烁发怒,骂我懦弱无能,只知道寄人篱下,没有半点骨气。最终趁着夜色,他独自一人逃离了洞宫山,不见踪影……这样的一个无名小辈,几年之后便被人彻底遗忘,你又怎会听说过他的存在?”   “那后来,他就去了太符观?”   灵霈颔首:“云烁一去杳无音信,我虽内疚牵挂,却始终不知他的下落。再后来,我有幸得到师尊赏识,这才正式拜入师门,成为你的师兄。多年之后,某一天我下山云游,却在渡口听得有人叫我,回头望去,才认出那个少年道士正是云烁。他那时已经成为太符观弟子,蓝衫长剑,意气风发。于是我与他重又相逢,他性情豁达,早已不计较当年之事,与我言谈甚欢。然而太符观与玉京宫素有嫌隙,我不便在师尊面前提及此事,只能在暗中与云烁断断续续的来往……”   此时那怪物却忽然低声嘶吼,身子抽搐不已。颜惜月望之心惧,“那他,是因为何事变成这样?”   灵霈沉默着紧盯于她,那目光竟让颜惜月感到害怕。   过了片刻,他才道:“那年他奉师命到昆仑山附近除妖,我得知讯息后便也借机下山,想与他再聚一次。我们本来以书信约定,就在这昆仑山冰雪之间切磋技艺。未料我在山谷等待许久都不见云烁到来,焦急之下便四处寻找,最后在峡谷深处找到了那个村落,也找到了云烁。原来妖魔实力超出想象,他为了保护村民,孤身一人极力抵御,虽将那冰岩怪物暂时击退,自己却也受了重伤……”   “你说的村庄,就是原先存在于石碑附近的那个?”颜惜月怔然,“我们先前在这妖界所见到的,也就是那群村民吗?为什么他们能死而复生,却又一直循环往复?!”   灵霈眼神冷峻,盯着她道:“这是……他们咎由自取。”   “为什么……”   “云烁为保护他们而被妖魔打伤,我眼见他法力渐渐涣散,情急之下想到昆仑沃野有竹丝草可活人性命,当即叮嘱村民们照顾好他,而我则赶赴沃野……我历经千难万苦才从仙兽守护之下摘得竹丝草,满怀希望地赶回村庄。没想到……”灵霈忽而面如寒霜,眉间隐现煞气,“我回到村庄,却发现空空荡荡,所幸我御剑飞行,终于在峡谷那端发现了正在逃亡的村民……可是,却不见了云烁!他们开始还百般撒谎,在我迫问之下,才说出实情。原来我走后冰岩妖魔再度来犯,这些村民眼见云烁不能再持剑保护他们,竟向妖魔求饶,并将云烁交送出去,以此换得自己逃生!”   他紧攥手掌,霍然挥袖,红袍如烈火焚烧。   “我冲入妖魔巢穴,奋力死战终将其击败,可是找到的云烁……”灵霈悲声难抑,“他已被妖气渗透元神,肉身亦被啃噬得支离破碎……即便我穷尽法力想要救他,最终也只能塑出了这样一个面目全非的云烁。”他说到这里,重重地喘息着,抬头冷冷道,“我痛恨整个村子背信弃义,再找到他们时,那些人却还强词夺理,说云烁既然是修仙弟子,本就该不惜性命保护百姓,而他们手无寸铁,在危难之间将他交出换取活路,也是情有可原!”   “他们怎能这样无耻?!”颜惜月一惊,“那后来,你……”   “我怒不可遏,原来师尊教导的一切皆是空中楼阁!什么修仙问道,什么兼济苍生,抵不过俗世庸民的自私卑劣!我们为之流血受伤,而他们却心安理得,丝毫没有感激之心!”他掌心雾气渐渐浓郁,身后妖树藤蔓迅疾簌动,“我再不是以前那个温和退让之人,恼怒之下以万剑明心之法引来天火,将那一群无耻小人全数围困,彻底烧了个干净!”   颜惜月如披冰雪,这才想到当时看到那村庄着火之前,天际确实闪现耀目光芒。   却未想到,那正是往日情形的再度浮现,也正是当时的灵霈以玉京宫剑术引出天火,烧毁了全村。   她嘴唇发颤,哑声道:“师兄,你……你居然……”   “怎么,你也觉得我心狠手辣?”灵霈眉间红痕渐深,衣袂飞扬,“你不是我,又怎会知道我当时的绝望与愤怒?!云烁将死未死,半人半魔,他再也无法在这世间生存,每天要以人的血肉为食。可我既不忍杀他,又不能放任他危害人间,我只能以师尊传授给我的碎星宝轴上的阵法,构筑了这个虚幻的妖界!被烧死的村民们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生活,只是此处时间循环往复,他们就在不断重复那一日遭遇的火难,而云烁也能够以他们为食……这难道不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安排?!”   怪物似乎听到了他的言语,于痛苦挣扎中睁开了碧绿的眼睛,双掌紧握,发出嘶哑的叫声。“灵霈……你为何,还不走……”   “你,不用担心。”灵霈悲笑,掌中光华流转,海蓝色的宝剑若隐若现,“惜月,此剑乃是师尊赐予,我入魔之后再未用过,始终在山洞冰存。师尊一生清朗如天际明月,如他知晓我所作所为,定然不会原谅。我虽问心无愧,却也深知此事倘若外传,将会使得玉京宫数百年清誉毁于一旦……今日你将此剑带回,在师尊面前休要提起我刚才所说,只需告诉他:灵霈已死,来世若有缘,再转投师尊门下,潜心修道。”   “师兄!”颜惜月泪水涟涟,“为何不求师尊饶恕,洗去你一身血腥?!”   “一身是血,已入骨髓。”他伸出手掌,望着升腾的黑雾,缓缓摇头。颜惜月悲从心来,还待再行劝慰,忽觉漫天冰棱簌簌晃动,这片狭小空间似乎正受到外力的冲击。   灵霈手掌翻转,满树藤蔓顿时卷拂至云烁身上。“惜月,他并无罪过,村民与后来发现此处的云亮皆是我所杀!请你留他一命,不要让玉京宫和太符观的人将他处死!”   “师兄,你还想做什么?!”颜惜月眼见灵霈如此,悲急万分,纵身朝他所在之处飞掠,却被他震袖击退。身形未稳之时,却又是一阵猛烈晃动,万千冰棱碎裂破飞,颜惜月惊呼避让,却见上方风卷肆虐,冰屑纷乱中有黑影撞击而来。   一道赤红剑光自冰屑间穿射,倏然刺向冰树下的灵霈。   “昆逸真人!”颜惜月的蕴虹长剑脱手飞出,直撞向昆逸刺出的飞剑。昆逸怒而发力,赤色光焰排浪般压来,颜惜月正拈诀对抗,却又听后方一声声冰柱震响,有人从她腰后将她一把拽退。   烈火凶焰燃红冰雪,昆逸真人扫视冰树之下,叱道:“云烁,你怎会变为了妖魔?!还敢打死同门,实在罪无可恕!”   说话间,宽袖飞卷,红焰散射,直击那怪物而去。灵霈眼含愤怒,陡然画出符文,半空顿现光晕屏障,将那红焰死死挡在外面。   颜惜月急得大叫:“昆逸真人,云烁也是你的门下,你为何如此不讲情面?!”   “哼!已成妖孽,难道还要让他继续为害苍生?!”昆逸真人须发激扬,声如洪钟。   此时却见飞雪中光芒闪烁,原是七盏莲华骤然飞出,在空中急速幻化。   ☆、第93章 “不准过来!”纤弱精灵模样的莲华哀声喊着,忽然间四散纷飞,一粒粒幽蓝晶莹带着长长光影交织如梭,将昆逸真人围困在内。 昆逸真人怒容满面,墨黑道袍陡然激荡,罡风卷掠,将那一道道蓝影撞得簌簌晃动。 颜惜月眼见莲华已是强弩之末,急唤道:“莲华回来!你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七盏莲华置若罔闻,那道道光影越来越亮,竟如熊熊火焰不尽燃烧。灵霈目睹此景不由一怔,然而此时昆逸真人剑震四方,炙热光亮骤然铺展,朝着点点蓝影喷射而去。 颜惜月心知莲华无力抵御,情急之间舍身掠去,蕴虹长剑狂挽雪花,汇着冰屑撞向那炙热剑气。两股力量撞击之下,她只觉眼前白亮一片,恍惚中竟好似有火舌朝着自己卷来。 那刺痛的烧灼感燎至全身,却在此时,身前忽有金光环绕。透白雪沫纷飞之中,昆逸真人的剑气竟被夙渊抵住。 赤焰与金光不断较量,夙渊回头,朝着颜惜月与灵霈怒喊:“快些离开!” 然而此时又是一阵猛烈晃动,上方残余的冰雪全数坠落。原是其余众人合力冲破结界,闯入了这冰下世界。 夙渊正与昆逸真人抗衡,那些太符观弟子们却趁势围攻上来。颜惜月眼见夙渊被昆逸真人牵制了多数法力,便发疯似的护在夙渊左右,不让太符观弟子有机可乘。 但她终究是势单力孤,在众人围剿之下险象环生。 忽一道猛力自后方卷来,如白练般扣住颜惜月手腕,将她拽向冰树。 她在半空惊愕回首,却是灵霈护她安全。 “还不带着云烁走?!”颜惜月含悲道。 玉京宫的弟子却叫嚷起来:“颜惜月,灵霈师兄已经入魔,你不能徇私放他离开!”“你要是这样,就更难以在师尊面前交待了!” “难道要他死在你们面前吗?!”她愤怒以视,横剑挡在灵霈近前。他一震,“惜月,你无需如此……” 话音未落,忽见前方金光暴涨,太符观众人迅疾分散,昆逸真人宽袖震荡,身如矫鹰般后掠飞出。 就在他正前方,巨大的黑龙骤然显身,于飞雪中低沉怒吼,双目发出碧青的光。 “原来是条妖龙!”昆逸真人掌中长剑缓缓升起,剑锋一震,陡化出万道红芒。 “还不受死?!”随着这一声冷叱,那万道红芒席卷了整个冰下天地,一时间四周风啸不绝,灼热难挡。饶是灵霈以法力护在了颜惜月身前,两人亦被这猛烈冲击震得连连倒退。 脚下的冰层发出刺耳的声响,竟有团团烈火烧灼上来,封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黑龙所在之处霹雳闪现。它怒而振身,尖爪间亦带着电光,在烈火般的红芒中飞向法阵。昆逸真人似是正等着他自投罗网,目光一凛,身后冰柱陡然彰显无数咒文,化为重重红焰,将黑龙困在其间。 黑龙在红焰中盘曲冲击,颜惜月心惊不已,不顾一切地想要前去搭救,却被灵霈挡住。 “……你这是去送死。”他的眉宇间消减了戾气,语声依旧低沉。 “可是我不能看着夙渊被困……”她紧攥着剑柄,眼睛酸楚异常。灵霈看着她,欲言又止,却忽觉腿上一沉,低头望去,原来是云烁伸出兽爪扣住了他。 “云烁,你……”他微微一愣,云烁已慢慢转过身子,朝向法阵中央的昆逸真人。 太符观弟子们皆在法阵四周,眼见这面目可怕的怪物瞪着眼望来,不由惊恐呼喊:“你,你要作甚?!”“掌门小心怪物偷袭!” 黑龙陡然疾旋,长尾扫过,那道道咒文为之摇晃。昆逸真人闷哼一声,空中咒文越加繁杂,大有扑卷天地之势。 云烁吃力地抬起头,“掌门……我……被妖魔侵入元神,幸得灵霈相救,才苟延残喘至今……他是我的至交好友,还请掌门收手。” 法阵中的昆逸真人周身泛着红光,巍巍如山。 “云烁,你休要为他求情!他亦身染妖气,早就不是清修弟子!你如今想要保全他人,可我问你,云亮与承一道人殒命于你们手底之时,你们又何曾有过怜悯之心?!” 声音穿透而出,震得四方碎冰瑟瑟。 黑龙忽怒张碧眼,颔下赤色龙珠飞射而出,挟着风雷闪电撕裂法阵。昆逸真人面色一变,振袖抵住巨力冲袭,不由得朝着斜侧疾掠数丈。身形未定之际,那黑龙却已咆哮着飞至近前,探爪便锁向他的咽喉。 “掌门!”太符观弟子惊叫连连。 昆逸真人周身一寒,才欲发力相拼,却又有一道黑影冲撞过来,正是云烁奋力而至,竟死死抵住了黑龙的前爪。 黑龙愤然吟啸,颜惜月亦惊愕不解。利爪刺透了云烁的手掌,鲜血滴滴洒落。他喘息着望向黑龙,道:“不能杀他……” 太符观众人虽错愕万分,却还是将云烁围困其中。 灵霈如疾风般掠至近前,掌心黑雾如蛇般吞向众人。云烁却回过头,用死寂的眼睛望向他。 “灵霈,住手吧。” 他的声音低哑无力,沉重地如同暗夜。 灵霈的身形堪堪停在了碎裂的冰面上,距离云烁只有数丈之遥。 他望着被众人包围的云烁,失神道:“你……何必还要维护太符观的人?” 云烁挡在黑龙与昆逸真人之间,重重呼吸着,道:“之前你为我重伤了闯入此处的云亮,已经使我心怀愧疚……今日既然掌门到来,想必是上天注定……让我不再有苟活的机会……” 灵霈含恨道:“他们对你毫无故旧之情,你又何须在意所谓的同门?我千辛万苦营造这虚幻妖界,难道不就是想让你可以存活于世?或许将来还有妙法能祛除你体内妖气,使你恢复原身!” “没有用了……”云烁掌心血流不止,嘶声道,“这些天来,我神智迷乱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妖气很快就要将我的元神吞噬干净,到那时,我将彻底变成毫无人性的妖魔……灵霈,那样的我……还有何必要存活下去?” 昆逸真人寒声道:“云烁,你入门之时我便郑重告诫,你性情急躁,又自视甚高,必须静心修炼才能化去戾气。而你现在沦为妖魔,可见亦是自身定力不足,才难以抵御妖气的入侵!” 云烁垂下头颅,发出嘶哑的笑声,“是了,掌门……这些事端,皆因我而起……” “云烁!你并无过错,为何要如此歉疚!”灵霈打断了他的话,愠怒地往前一步,蛇形黑雾缠绕周围,将众人又生生迫退数步。 “我……”云烁不住颤抖,似是又被剧痛缠身。黑龙见此情形,便往后撤去。 云烁颓然跪倒在满是裂痕的冰面上,挣扎着抬头望向灵霈,哑声道:“灵霈,你不像我已被妖气侵入元神。若是你师尊到来,你千万要恳切认错,求他替你祛除妖气……” 灵霈一惊,却见云烁颤抖得越发厉害,眼角唇边忽然流出鲜血,庞大的身躯颓然后仰,重重地砸落在冰面。 碎屑飞溅,黑雾缭绕。 灵霈猛然挥袖震退众人,掠至云烁身前。 “你,你……自绝了心脉?!这是为何?!若你想走,太符观众人并不是对手!” 他悲愤交加地跪倒在地,扣住云烁的肩膀还想竭力拉他起来,但云烁的目光已经渐渐凝滞。 “就这样结束吧……多谢你……护佑于我,灵霈……” 云烁那双碧绿的眼消退了戾色,却始终睁着,仿佛在望着碎裂的冰棱。 * 四周陷入异样的沉寂。 太符观众人迅速围拢,聚集在昆逸真人左右,持剑面对着灵霈。 黑龙缓缓盘飞至颜惜月上方,利爪间寒光隐现,随时准备着再度开战。法力消减的七盏莲华勉强化为了精灵模样,身形模糊而又透明。 “灵霈。”她哀伤唤道。 灵霈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倒在面前的云烁,好似没有听到莲华的呼唤。颜惜月忍不住道:“师兄!” 过了许久,他才恍如初醒,抬起头望向颜惜月。 她噙着泪道:“就按云烁的叮咛吧!师兄……你向师尊认罪求情,他不会坐视不理!等你恢复了原样之后……” “恢复原样?”灵霈的目光一分分下移,落在了自己掌心。升腾的黑雾忽高忽低,他眼神呆滞,忽而一笑:“惜月,我真是……错得彻底……” 说话间,那黑雾忽然飞卷四散,其间光华流溢,汇成了那柄海蓝色宝剑。 “布阵!”昆逸真人一声令下,门下弟子身形迅移,转眼就将灵霈四周封锁。 黑龙一声低吟,颜惜月怒而回身剑指前方,“这是我玉京宫的事情,不用外人插手!” “替天行道,降妖伏魔,怎能说是外人插手?!”昆逸真人含怒回应,掌间红光顿现。 却在此时,忽听得莲华惊呼出声,她愕然回头,竟被层层涌动的海蓝色光影耀住了双目。 无边无尽的光影中,灵霈衣袂激扬,手持利剑缓缓浮起。 颜惜月不愿他再造杀孽,情急喊道:“师兄,你不要出手!” 灵霈手中的长剑之光却越发耀目,仿佛怒海惊涛,狂潮冲天。众人皆觉彻骨寒意钻透全身,颜惜月一剑刺入冰面,才稳住身形。 莲华颤抖着浮动不已,忽而疾旋发光,如盛开的莲华般朝着灵霈飞去。 “带我回洞宫山!灵霈!”她用尽全力发出声音。迷幻光影间,灵霈却望着她怅然一笑。 “回不去了……” 他的掌心绽放无数白光,与海蓝色剑光交错纠缠,像巨蛇般飞速环绕其身,猛地爆发出最亮的光华。 “师兄!”颜惜月嘶声叫喊。 无尽的冰雪飞溅如浪,灵霈手持的利剑一寸寸断裂,尖啸着幻化成点点的星光,笼了他一身。 “惜月,这把剑……也染上了煞气……没有资格再回到玉京宫……” 声音渺渺,光影之间,他的身形也如手中之剑般寸寸散飞。凛冽的风卷至云烁的尸首前,扑簌着呼啸着,将其裹挟在内。 只不过一瞬间,灵霈与云烁都在盛放光华中化为灰末。 纷扬的灰末掺杂着染血的冰屑,转眼就被狂风吹散。 巨浪挟着纷扬的雪冲泄而至,将所有人都震飞出去。唯有黑龙在空中抓住了颜惜月,带着她升上半空。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的走向就是关于惜月与夙渊的了…… 感谢 小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4 22:56:40 小七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14 22:56:56   ☆、第九十四章 山间荒林本是寂静无声,雪纷扬下着,那块斑驳的石碑上已覆了一层薄薄的白。忽然间,自其内部传来隆隆巨响,很快整片大地都不住震动。 一道白光从石碑间穿射而出,继而两道三道直至无数道白光冲破了厚重的石碑,将沉沉黑夜映照得犹如白昼。 石碑粉碎四飞,白光席卷荒林,震耳欲聋的声响回荡不止。远山间的雪块纷纷滑落,冲入深壑。 黑龙从结界的光芒中腾飞冲出,抓着颜惜月迅疾转身,远离了排浪般的无形激流。 她在利爪之下还在拼命挣扎,黑龙心绪沉重,微微收紧了前爪,不加犹豫地飞向云端。 颜惜月目睹这天崩地裂的粉碎结局,只觉一颗心被生生撕裂。 多年的期盼与等待在一瞬间化为碎屑飞舞。重逢太迟,相见太短。她甚至未能告诉灵霈,这些年她是怎样在玉京宫生活,又怎样下山经历了离奇的故事,遇到了来自深海的夙渊。 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最终却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师兄就在她眼前与海蓝宝剑一同碎裂成灰,消逝无影。 * 不知过了多久,云层下方的巨响才慢慢平静,刺目的白光亦渐渐减弱,黑夜再度笼罩了荒林。 黑龙带着颜惜月从云端缓缓降下。 石碑早已不复存在,雪地狼藉一片,枯树冰块碎落杂乱,就连树林也被夷为平地。 颜惜月木然站在冰雪之中,找不到一丝师兄留下的痕迹。 就连那柄他本想归还师尊的宝剑,亦随之杳无踪迹。 她迟缓地蹲下身子,随后费力地紧握一把寒凉的雪。身后有人踩着积雪而来,她并未回头,夙渊已止住了脚步。 “……师兄……找不到了……”她本想在他面前不再那么脆弱,可是越是感觉到他就在身后,压制的悲伤越是瞬间决堤。 夙渊什么都没说,默默望着她孤单的背影,心神黯然。 堆叠的冰雪下却忽有东西耸动,没多久,浑身是雪的腓腓钻了出来,身上红光已灭,想来也是受到了创伤与惊吓。它呜呜叫着扑到颜惜月身前,伤心叫道:“嗷嗷!腓腓以为自己死掉了,再也见不到主人!” 颜惜月被它扑了个满怀,听得这话顿觉悲酸难耐,竟抱着腓腓失声痛哭。 腓腓吓得瞪大眼睛,夙渊俯身将它从颜惜月怀里抓出,腓腓却又忽然叫起来:“嗷嗷,莲华呢?” 颜惜月心头一惊,强忍住泪水急切寻找,可是暗夜迷离,风雪未止,一时间竟寻不到莲华的光影。她哀声叫着它的名字,眼泪忍不住落下。夙渊蹙眉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也只记得莲华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如飞蛾扑火般朝着灵霈而去。再后来,妖界崩裂,飞雪狂卷,莲华就此失去了踪迹。 他见颜惜月在雪中摇摇晃晃地走着,便紧追上去,“连腓腓都出来了,莲华也不会有事。” “可为什么找不到她了?”她的眼睫间沾满泪花,被风吹过凝成了细细的霜白。夙渊垂下眼看她,可又不懂得该如何安慰,此时腓腓已心急如焚地往远处奔去,就连颜惜月在后面叫喊,也无法将它唤回。 颜惜月望着腓腓远去的身影发怔,忽然背对着夙渊道:“夙渊,如果莲华也不见了,该怎么办……” “……”他迟疑片刻,道,“那我就去昆仑沃野的湖底给你再找一块水精,与莲华一模一样的……” 颜惜月静默地站在风雪中,过了许久才回头,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也不见了呢?” 他的心猛然一晃,竟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慌张,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 “我就在这里,怎么可能不见?”夜幕下,他努力地笑了笑,碎雪自脸侧飞过。颜惜月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隐约的轮廓。 朔风凛凛,远处传来了腓腓尖利的叫声。 颜惜月回过神来,与夙渊一同往那个方向赶去。隔着甚远就能望到雪地里一团火红上下浮动,是腓腓发动了灵力在给他们指路。 “找到了?!”颜惜月惊喜交加地奔了过去,在红光的照耀下,隐约望到一小块斑驳的碎石深陷雪中,而在那碎石之上,则散落着一团蓝色水精。 “小七!”颜惜月小心地捧起了七盏莲华。可是手中的这一小簇水精却失去了光彩,再不复原先的晶莹璀璨。 颜惜月揪心不已,“怎么会这样?她是不是受到了冲击,因此灵力大损?” 夙渊抬手在莲华上方徐徐拂过,浅色金芒如星闪烁,将她包裹其中。借着这光亮,颜惜月惊愕地发现,恢复了最初形态的莲华竟布满了裂纹,每一颗剔透的蓝色水精都犹如破碎的心。 金色光芒渐渐散去,留在她掌心的七盏莲华还是死气沉沉,不见一点苏醒。 她茫然地站着,不敢多想莲华的结局。 腓腓焦虑地摆着尾巴:“嗷嗷,莲华怎么不动?” 夙渊侧过脸看了看它,道:“她受了伤,要好好地休息。” “嗷嗷,可是腓腓之前望见她还在发光!是一团白色的影子!腓腓奔过来,光就没有了!” 颜惜月忽然双肩颤抖,带着哭音道:“夙渊……莲华她……”他抬起手掌,覆住了她含着温热泪水的眼,“不要难过,莲华只是受伤,总有一天……她会醒来。” * 她将莲华小心翼翼地收起,安放于怀里。 抬头望去,四野茫茫,雪山绵绵,自己处于其间尤显渺小可悲。正失神间,听得有错杂的脚步声响起,回过身便见人影幢幢,正是太符观的众人簇拥着昆逸真人往此处行来。 昆逸真人面色发沉,冷笑道:“先前你来太符观,老夫念着你是玉京宫弟子才将你放走。未想你果然行为不端,非但想要维护沦为魔物的同门,还驱使妖龙为非作歹!这一次老夫倒要当面问问清阙,他到底是如何管教门人的?为何座下弟子一个不如一个!” 颜惜月本念及他的身份地位,不愿与他当面冲突,可一想到之前在那石碑结界中的情形,心中愤懑难抑:“真人对自己门下弟子都能毫无怜悯,难道这就是你们太符观的风范?!” 太符观弟子们听闻此言,当即高声呵斥。 昆逸真人怒道:“好好好!你那师尊之前说是正在闭关修炼,因此才未能与我同行。你既然胆大包天,那就等你师尊来了之后,亲自对他说个清楚!” 颜惜月听得他提及师尊,不由自主地攥了攥手心。 “我……” 这时却又有一群人步履艰难地循声而来,太符观弟子故意道:“玉京宫的人也到了,总不会都护短徇私吧?” 受了重伤的灵佑被人背着,忍痛朝着颜惜月望了一眼。她一见灵佑,便上前数步,悲声道:“灵霈师兄他……” “我听他们说了……”灵佑语声沉重,扶着近旁之人的肩头,吃力地站下地来。他在两人的搀扶下勉强前行一步,向昆逸真人道:“真人,灵霈与云烁确实沦为妖魔,但如今他们都已灰飞烟灭……纵然犯下天大的错误,也该尽数抵消……” “抵消?”昆逸真人近旁的弟子抢白道,“我们的云亮师兄还有承一道长可都是死在他们手下,怎么能轻飘飘地就这样算了?!” 玉京宫弟子当即回道:“就算以命相抵也已经够了,难道还要我们这些无辜人来替灵霈谢罪吗?” 昆逸真人作色道:“倒是打得好算盘,可是颜惜月与妖龙的罪过却无可抵赖!若非两人极力阻碍,老夫当时就能生擒灵霈与云烁,又岂会让他们自绝而逝?” 夙渊瞥他一眼,不禁冷哂:“就算我没有出手,凭你自己要想收服灵霈与云烁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妖龙好生狂妄!”昆逸真人本就有伤在身,激怒之下脸色发青,竟连身子都摇晃了一下。众人急忙围拢,更有人指责谩骂,一时间又是剑拔弩张。 灵佑只朝那边望了一眼,又向颜惜月道:“惜月,你也听到了,师尊或许很快就会赶到昆仑山……” 颜惜月心头发紧,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昆逸真人厉声道:“怎么,还想逃走不成?” 夙渊一言不发,背后的光剑却倏然升腾而起,寒意迫人。 “嗷嗷,谁敢抓腓腓主人?!”就连腓腓亦身显赤红,怒气冲冲浮到半空,朝着众人露出尖牙。 “将他们都给拿下!”昆逸真人话音甫落,他身边的弟子们便抽剑在手,迅疾将颜惜月围困在内。 夙渊唇边带着冷笑扫视众人,傲然道:“在结界之中就已是丢盔弃甲,现在却还妄想将我拿下?” “妖龙……”昆逸真人想到先前险些被他刺穿咽喉,简直咬牙切齿,宽大的长袍激扬飞卷,掌中红芒迅疾闪现,身旁已浮出无数赤色咒文。 夙渊早就心怀厌烦,倏然间光剑四飞,震荡出一道又一道耀眼光环,如巨浪般冲向太符观众人。那群人只觉天旋地转双眼刺痛,连忙抬袖掩目,待等视线恢复之时,却见面目狰狞的黑龙已腾飞半空,背上载着的正是颜惜月与腓腓。 昆逸真人勃然大怒,身旁咒文汇聚如剑,飞速刺向空中的黑龙。那黑龙却霍然转身,长尾猛地扫荡开来,震起风声呼啸。那一簇簇咒文之剑攻势略慢,黑龙已趁势腾跃云端,低吼一声便飞向远方。 昆逸真人还待追赶,却听灵佑出声道:“真人留步!颜惜月之前刻意维护灵霈,也是因她念及同门情谊。就算太过冲动,也应该由我们玉京宫自行惩戒。” 昆逸真人盯着灵佑,道:“你的意思,是怪老夫多管闲事?!清阙到现在还不赶来,莫非有意拖延,不肯处置玉京宫逆徒?!” 灵佑虽伤重虚弱,仍向他作了礼:“晚辈不敢妄言,但还请真人按下怒火,颜惜月之事,自然会有师尊亲自处理。真人又何必动怒出手,倒似是以老欺幼,咄咄逼人!” 昆逸真人强压怒火,冷笑道:“好!不愧是清阙弟子,老夫倒要看看,等你们师尊来了之后,能否将颜惜月与那妖龙一并擒回!” * 黑龙穿过厚厚阴云,载着颜惜月飞越了昆仑群山。寒夜瑟瑟,她冷得趴在他背上,可是龙鳞冰凉,并不能给她温暖。 她虽未说话,黑龙却仿佛感觉到了,闷闷道:“腓腓,跟主人亲近些。” “嗷?”腓腓愣了愣,乖巧地钻到颜惜月臂弯间。带着嫣红的皮毛犹如冬日的暖炉,让她感到了几分暖意。又一阵狂风卷来,黑龙钻进了厚厚的云层,云朵却被大风吹散,如白絮般四散游荡。 “等一会儿找个避风的地方休息。”他赶紧道。 颜惜月还是怔怔的,脸颊紧紧贴住他的龙鳞,哪怕是冰凉的,也不愿远离。 “夙渊,你不要离开我。”   ☆、第九十五章 阴郁了一整天的洞宫山终于在入夜后飘下了雪花。 伫立于高峦之间的森罗塔渐渐披拂了细雪,檐下铜铃在夜风中泠泠颤动,一声声清寒入骨。 森罗塔第七层内灯火摇曳,光华流淌。中央有铜鼎森然,灼灼火光自其间时或吐出,环绕着铜鼎的云烟透白缭绕,隐带紫气。 一身素白的清阙趺坐于铜鼎前方,静穆闭目,身边却自有微风转腾,掠起衣袂簌簌。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铜鼎四周的云烟越发透如轻纱,似月光般纯澈无瑕,逐渐汇成朵朵莲花,浮现于半空之间。清阙缓缓睁开眼,指尖微动,在铜鼎上方倏然出现浮动影像。 夜色深蓝,白雪飘飘,云间高山隐现,竟是昆仑山之境。 清阙站起身,长袍簌落。挥袖拂过,一点紫光旋舞而出,在茫茫夜空下徘徊转圜。就像是受到了紫光的召唤一般,辽阔雪地间隐约有海蓝色光点跃动,渐渐的,那些光点飞舞汇拢,最终化为了明丽长剑。 “碧影……”清阙眉梢一扬,手才略微靠近,海蓝色光影骤然铺散纷飞,再度消失于暗夜之中。 紧接着,云烟四周的莲花幻景亦随之摇曳黯淡,一朵接着一朵凋谢衰败。 清阙眉间郁色顿起,碧影乃是他当年赐予灵霈之法宝,如今碎裂无痕,只怕是…… 他默默注视着铜鼎上方的幻影,心绪沉重。却又忽见巨大黑影在雪山间穿云飞过,四周金光微微,犹如流星飞舞。 清阙心头一震,竟连四壁的灯火亦微微晃动,寂静的森罗塔内,他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黑龙的身影很快隐没在群山背后,清阙默然站在原处,目光还停留于昆仑幻景之中。铜鼎内火光忽忽升跃,燎亮了他的眼眸,在那深处有隐忍压制的失望。 然而就在这死寂之中,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弦动,幽幽然回荡缥缈,惊动了他的心神。 清阙霍然回身,这一层之内空旷肃静,除了他自己之外,并无他人存在。 飘忽的琴音又泠泠响起。他怫然振袖,铜鼎中火光顿涨,飞舞四溅。 “你后悔了吗?”忽然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带着嘲讽的笑意。 清阙眼中厉色顿现,“后悔?我何曾会为已无法改变的旧事后悔?!” “那你现在为何眼神愤怒,心绪浮动?”那个声音似乎又渗透至他内心,萦绕不散,“眼看着惜月跟着妖龙远走高飞,而你却被自己困在这冷冰冰的玉京宫中,永远也挣脱不了,永远也做不到真正的洒脱。” “你不是我,又何来故作高深,肆意揣度?!”清阙眼中愠怒闪现,宽袖鼓荡,疾风卷涌。铜鼎内的火舌喷射出来,氤氲云烟倏忽消散,而四壁的灯火,也顿时熄灭。 * 冰冷的雪覆了颜惜月一身,她的手早已冻得没了知觉,只有怀中的腓腓还努力地发光为她取暖。黑龙与她说着话,她回答地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明显精神不济,体力损耗。 又飞过一道道山岭,黑龙穿过云端,慢慢落下。 颜惜月一惊:“要在这里停下?” “嗯。”他摆了摆长长的身子,“你太累了,我们等天亮后再出发。” “可我担心师尊会来寻……” 黑龙已飞近高山,掠过丛丛结着冰霜的树林,答道:“我们已经离昆仑山很远了,玉京宫的人又没追上,不知道我们到底去了何处的。” 说话间,他已四爪落地,停在了山谷之中。 “这里风小,暂时休息一下。”金光飞散,他化为了人形,从半空中抱起颜惜月,没让她落到地上。 颜惜月小小地惊愕了一下,在他臂弯间垂下眼帘。他抱着她往前行了一会儿,见四周高山耸立,倒是将此处圈成了天然的避风地。 腓腓跟在一边,一眼望见前面有个山洞,便嗷嗷叫着奔了过去。颜惜月这才从夙渊怀中跃下,跟在腓腓身后进了山洞。里面漆黑一片,空洞无物,腓腓蹲坐在中间,幽幽红光映亮了周围。她站在那儿,忽又想到先前在石碑结界中,也曾进入过冰谷山洞,在那里看到了灵霈师兄封存的碧影剑。 她知道碧影剑是师兄珍爱之物,也蕴含了师尊对他的万般器重,可谁又能想到师兄最后与此剑同归尘土……那碎裂光芒激扬乱舞的景象,直至现在还在她眼前不时晃动。 颜惜月痛苦地闭上双目,手撑着石洞深深呼吸,头脑中的幻影仍旧消散不去。 “怎么了?”夙渊抬手搭上她的肩膀,颜惜月微微一震,低声道:“我……想到了之前的事。” 两人皆沉默片刻,洞口有细雪斜入,夙渊道:“此生对于他们而言已经满是艰难痛苦,与其苟活,不如了断。虽然在你看来很是决绝,可他们毕竟也煎熬了许久,或许死去也不失为彻底解脱。” “可是只要活着,便有改变一切的希望,不是吗?”颜惜月用雾蒙蒙的眸子望着他。 “活着自然是好,只不过要看怎样活着……若是每日饱受折磨,那样岂不是比魂飞魄散更为痛楚?” 颜惜月默然不语,慢慢地坐在了山洞一侧。腓腓看出主人心情不佳,便也不敢叫唤,只悄无声息地来到近前,蜷缩在她腿上。夙渊踌躇了一阵,蹲在她身前,见她脸颊上血痕犹在,便抬手替她轻轻拭去。 微凉的手拂过脸庞,颜惜月不由心头一颤,抬眸望向眼前的他。 也不知为何心潮起伏,她忽然就抱住了夙渊,贴近他的胸膛,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 他的心比寻常人跳得更为缓慢,隔许久才跃动一次,几乎让人忘记了时间。 “夙渊,为何你的心跳得如此慢?”她怔怔地问。 他想了想,道:“是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说着,便斜倚在她身前,揽着她的肩,侧过脸去听她的心跳。颜惜月紧张地浑身僵硬,一颗心砰砰乱动,他却神色专注,丝毫没感到她的尴尬。 末了,才点点头,道:“果然比我跳动得快多了。” 她脸颊微热,别过脸道:“夙渊,你怎么还是不懂事?” 他愕然,从她怀中坐直了身子:“我又做错什么?” 颜惜月无言地摇摇头,倚靠在他肩头,望着幽暗的角落出神。腓腓昂起头道:“嗷嗷,莲华怎么还不出来?” 她心情又是一落,夙渊瞥了腓腓一眼,道:“不要心急,我们会想办法救醒她的。” “嗷嗷!要怎么救?”腓腓焦急地踏着四只脚,大尾巴摇来摇去,“腓腓要帮忙!” 颜惜月将腓腓抱了过来,摸着它的脑袋低声安慰:“知道了,你要乖乖的,等莲华醒来,再与你一起玩。” “再去那个大湖里玩吗?”腓腓歪着脑袋。 “嗯……”她应付了一下,又兀自发愣。原先只是想要去昆仑山询问萦歌旧友,可如今虽已得知萦歌歆慕之人乃是郁攸神君,却又不知后来到底发生了何事。而幻界变故打乱了她的行程,亦击碎了她的心。 夙渊似是看出了她的心事,犹豫了一下,问道:“我们接下来还去寻访郁攸神君的下落吗?” 颜惜月垂着眼睫,轻轻地点了点头。“可是……又该往哪里去呢?”她茫然道。 夙渊静默地想了想:“我帮你去问鲲后,她总该知晓一二。”他怕颜惜月担忧,又道:“不管怎样,必定能查清那件事的原委,让你不再心存疑惑。” 她定定地望着夙渊,忽而道:“然后呢?” “什么?” “等一切都查明之后,你要走吗?”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竟沉默了下去。颜惜月眼里弥漫起泪影,抱住他狠狠道:“那我宁愿永远不要知道那些过往,或者一辈子都在四处奔波,只要,与你一起。” 夙渊见她这样,心里极为难过,低声道:“那我就向上神请求再多给些时间,我陪着你,不让你孤单一人……” “他会答应吗?”颜惜月愣愣地抬头,手心贴近他的脸庞。 他极为浅淡地笑了一下,将她抱在怀中,没有说话。她亦未再追问,只是感到身心疲惫,头脑深处又一阵阵刺痛,于是便也不再说话。 洞内阴寒渗骨,夙渊见颜惜月神情萎靡却又抱紧腓腓,知道她还是抵御不了此处的寒冷。他抬起手,掌心忽明忽暗地闪烁着雷火,但环顾四周找不到树枝,也燃不起火堆。 腓腓从颜惜月怀里钻出头道:“嗷嗷,一天没吃东西了,腓腓出去觅食!” 夙渊看颜惜月脸色也苍白,便起身道:“不准出去,腓腓在这里守着主人,我去给你们找吃的。” “我跟你一起……”颜惜月不无忧虑地道。 “一会儿就回。”他稍一思索,抬手间光华浮现,如轻纱般飘拂空中,将颜惜月与腓腓笼罩其间。腓腓还想追出,才一触及那薄薄轻纱,忽见金光烁烁,痛得它嗷嗷后退。 “这是结界,任何人一旦闯入,我都会感觉到。”他说罢,转身出了山洞。 * 夙渊的身影已经远去,颜惜月望着洞外的飞雪出了一会儿神,视线渐渐模糊。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那妖界幻境中待了多久,一幕幕的变故迅速得让人难以应接,而今再回想起来,却又觉得恍如漫长一梦。 太过激烈的情绪变化让她耗尽了精力,头脑深处的痛楚似乎慢慢减轻,她望了望蹲在近前的腓腓,疲惫地闭上了双目。 很沉很沉的感觉,像有一种无形之力牵扯着心直往深渊坠落。 …… 幽蓝的光影在迷蒙中慢慢飞舞,她仿佛置身于空旷无垠的冰雪荒野,失去了可辨的方向,只能追着那光影艰难前行。 “小七!停下来!”她气息不稳地在雪中呼喊,若隐若现的七盏莲华却好似听不见她的声音,顾自往不可知的前方飞去。 忽而一阵风雪来袭,她在困在了冰层中央,抬头再望时,已不见了莲华的光影。 惊惶中的她茫然四顾,隔着凝结冰霜的丛丛白树,却望到了一个朦胧的身影。 白衫紫袷,发束羽簪,虽只是侧面惊鸿一瞥,却依然让她心头震动。“灵霈师兄?”颜惜月惊喜万分地唤着他的名字,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可是丛丛霜白枯树好似结界般将她阻在另一边,她前行不得,站在风雪中的灵霈亦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只是静静地望着远方,似是有所等待。 她在树丛后急得大叫,眼睁睁看着灵霈伫立在雪里,身上落了层层寒白。 忽又有人踏着满地厚雪迤逦而来,蓝衣飘飞,背负长剑,是她从未见过的英朗少年。 久立雪中的灵霈望到了那身影,便急切朝他走去,又在相隔数尺的距离停下。他们彼此以礼相见,在寒风中说着话,灵霈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让颜惜月仿佛回到了过去。 这一场相隔千里的重聚让他等着太久。 碎雪飞扬,他向少年指着皓白远山,于是两人一起往人间最高洁处踏雪前行。幽蓝的莲华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他身前,伴着他一同远去。 “师兄!”颜惜月泪水夺眶而出,朝着灵霈的背影绝望地喊。她知道,这一去,再无相见可能。 已经远行的灵霈在纷杂漫天的风雪中蓦然回首,似是终于望见了颜惜月,静默片刻之后,朝着她静默微笑。 随后,一步一步地随着少年走向莽莽雪山,终至消失于皓白雪色之中。 * 颜惜月在冰天雪地痛哭。 凛冽的冰风割过她脸上的伤口,她失魂落魄,形单影只。 她想找夙渊,可是四处雪深,莲华都已不见,只剩她独自一人。 ——这是梦境吧? 颜惜月悲伤欲绝地问自己,想要竭力从这无望的处境中挣脱。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唤道:“惜月。” 她闻声一震,迟疑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去。 长袍展动,玉冠莹莹。眼若秋潭,深沉寂静。 “……师尊?!”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避,全身僵硬。就在近前的清阙只一探手,便扣住了她的肩膀,随后,无数雪白冰丝自他袖中飞出,一瞬间便将颜惜月紧紧束住。 “见了为师,怎会如此惊恐?”他端详着她,眼神不乏失望,“先前是你决然离开,如今难道不该向为师认错?” “我……”无可名状的恐惧感攫住了颜惜月的心,她拼命挣扎,冰丝却越束越紧。 ——这是梦!这是梦!快让我醒来! 她在内心深处大喊,清阙却好似明白她所想,上前一步,拂开她肩头的雪,低声道:“惜月,你走不了。” “师尊……”她紧张地看着他完美无缺的脸,声音也发抖,“你……你追到昆仑山了?!” 他一哂笑,眼神倨傲。“为师不曾离开洞宫山。” “那你?这不是梦?!” “是梦,你的梦境。”清阙扬袖,漫天风雪为之停滞空中,寂静中,唯有他一人的声音。“为师已练成元神出窍,特来带你回山。”   ☆、第九十六章 离山洞口还有很远一段距离的时候,夙渊便感觉不对劲。他设下的结界还在发着微光,洞内却传来了腓腓惊慌的叫声。他丢下刚抓到的野兔飞奔过去,只一望,心便沉了下去。 轻纱般的结界丝毫未被损坏,可是里面却只剩了腓腓一个。它正直起身子拼命乱跳,一见到夙渊回来,更是叫个不停。 夙渊猛一振袖,结界骤然消散:“惜月呢?!为什么不见了?!” 腓腓蹦出来哀嚎道:“嗷嗷,腓腓也不知道!” “你……”他气急攻心,抓起腓腓追问,“叫你守护主人,难道你竟自己睡着了?” 腓腓眼泪汪汪:“嗷嗷,主人先睡着了,腓腓才打盹的。后来腓腓看到主人好像在做噩梦,刚想把主人叫醒,主人的身体就忽然变得透明,一眨眼就不见了!” 夙渊怔然,环顾四周还是找不到半点妖魔入侵的痕迹,也没有任何打斗迹象……就算玉京宫的人追踪到此,也不可能越过结界将颜惜月瞬间带走。 他稳定了一下心神,又问道:“你说她在做噩梦?” 腓腓连连点头,“主人皱着眉头很慌张的样子!还在喊着师兄,师尊!” “师尊?”夙渊蹙着双眉,转身望向洞外。 * 数不清的飞星迎面撞击而来。 颜惜月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透明,寒风穿透她的身子呼啸而过,她就这样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牵引。夜空浩瀚,苍云逶迤,清阙皓白的衣袍在风中簌动,紫色衣带洒金带银,翩飞如流烟。 星辰在身边一一掠去,颜惜月莫名觉得这景象似曾相识,她哀伤地望着师尊的背影,却发不出声音。 他好像察觉到了她的惊惶不安,微微侧过脸望着她。 “你不是跟着妖龙去过天庭吗?”清阙语声低沉,听起来格外虚无缥缈,“为何现在竟害怕起来?” 她吃力地启唇,清阙知道她回答不了,便顾自遥望向璨璨星河,“惜月,为师陪不了你多久了。” 颜惜月心中诧异,此时星光涌动,风卷寒凉,她忽觉脚下虚空,竟坠下九重云霄。 * 漫长的下坠过程中,有无数过往片断在脑海间一闪而过。颜惜月以为自己快要死去,就在她等着重重跌落周身粉碎的时候,却又觉四周强力牵引,将她猛然间凝在了半空中。 然而周围变得漆黑无光,她奋力挣扎,动弹不得。 倏然一点光痕划过半空,继而四周幽幽亮起了微白的光芒,如一粒粒的明珠浮沉在海里。 她赫然发现自己竟已身处幽闭空间,整个人被透明发光的灵力困在半空,长裙下方的地面上则铺射着诡谲奇异的符文。一盏盏琉璃明灯悬在远近,缓慢升起又落下,映照出清阙的身影。 “师尊……”颜惜月吃力地发声,身子却还是被死死束缚,“我这还是在梦境?” 清阙站在符文近侧,眼睫低垂,望着长袍边缘那流转赤红的痕迹。“早已出梦。” 她惊恐地环顾四周,又听他缓缓道:“你不认得这里。这是森罗塔。” “森罗塔?!”颜惜月心头震惊。 作为玉京宫至尊之处,森罗塔内既收藏着各种灵器法宝,更兼有历代祖师收服镇压的妖魔元神。正因如此,偌大的玉京宫中只有少数得到掌门赏识的弟子才有幸可进入塔内,但也只是最底下的两层。 清阙沿着满地咒文走到另一侧,抬手间,明灯汇聚,又映亮了颜惜月的面容。 “灵霈他,是不是死了?”他忽而问道。 “是……”她颓然低头,望着自己悬垂半空的裙子,忍着悲伤说了灵霈之事。清阙听罢,沉默良久,才道:“他的身上满是血腥,最后选择一死,也是无奈之举。只是没想到,我曾寄予他厚望,他却因为云烁而疯狂入魔……” “可是师兄也是为给云烁报仇才怒杀了村民……” “为了自己的至交就能屠戮那么多手无寸铁的百姓?”清阙叱道,“凡事过于在意,只会搅乱神思惑人心智!正如你自从结识了那妖龙,竟也变得肆意妄为起来!” 她咬咬下唇,过后才低声道:“师尊,弟子先前跟随夙渊逃离静思洞,还请师尊原谅。” 清阙听后静默片刻,才道:“此时道歉,是想让为师再将你放了,给你自由?” 她哀声道:“可是弟子与夙渊也并未做什么错事,他虽不是人类,却也懂得是非……” “住口!”清阙怫然回首,“擅自闯山强行将你带走,这也算懂得是非?!龙族本该恪守本分驻守四海,他却如此猖狂,可见野性难收,必定成为祸害!” 颜惜月争辩道:“那也是因为他太担心我……” “担心你?”清阙冷哂,盯着她道,“你们……打算双宿双飞?” 她语塞,愣了半晌才道:“是弟子……潜修不够,乱了心神。” 清阙脸色霜白,满地赤红符文隐隐透出灼热光芒,几乎烧拂到颜惜月的裙子。“你跟他为何又去了昆仑?” 颜惜月犹豫片刻,道:“弟子想要弄清楚自己的魂魄到底为何缺少了一部分……” 清阙愠怒道:“先前为师不是告诉过你?你难道信不过为师?” “可是弟子得知的事实,并不像师尊说的那样简单!”她鼓起勇气望着清阙,“无论是灵兽腓腓,还是青丘国主,亦或是是昆仑杏仙,每个见到我的人都说我体内的魂魄来自鸾鸟萦歌!师尊,为什么你当初不跟我说?是不是你将萦歌的魂魄给了我?” 清阙冷冷地看着她,眼神复杂,一时没有回应。 颜惜月焦虑起来,双臂猛地一挣,裹挟在身子四周的透白灵力忽而震荡,清阙这才侧过脸寒声道:“不必费力,你是挣不开的。” “请师尊告知弟子真相!”她忍受着灵力冲撞带来的痛楚,直直地望向清阙。他紧抿了唇,目光渺远,“是我将鸾鸟萦歌的魂魄注入了你的身体。” 虽然早有预料,但听到清阙这样承认,颜惜月还是浑身发寒。“……这是为什么?” 他低沉着声音道:“那时你的魂魄已经濒临瓦解,我为救你耗尽心思,最后只能用萦歌魂魄换回了你的性命。” “那萦歌当时死了?!” 清阙眉间浮起一丝阴霾,“自然是死了,不然我怎么取她魂魄?”他见颜惜月还要追问,便道,“我在很早之前就遇到这鸾鸟,她当时已经伤重不支,我看她颇有灵力,就此死去未免可惜,便收了她的魂魄……没想到后来因此救下你一命,这些事情我不愿细说,只是为了不让你胡思乱想!” “真是……这样?”她迟疑不决。 清阙寒着脸道:“那你还希望听到什么解释?” “我……”颜惜月心中纷乱,清阙却已然转身欲走,她连忙叫道:“弟子已经知错,请师尊放弟子出去!” “放你出来,定然又要逃跑。你……好自为之。”他说着,顾自走向幽暗的石壁。颜惜月拼命挣扎道:“师尊难道要将我永远关在这里?” 清阙的脚步略微顿了顿,但并未回头,身影渐渐消失。 * 空荡荡的幽暗石室中只剩了颜惜月一人。她甚至不知自己到底被关在了森罗塔的哪一层,在她以前的印象中,森罗塔高峻宏伟,里面定然肃穆神圣,并不是眼前这般阴沉可怕。 师尊的身影虽然已经消失,可他留下的灵力与咒文还死死地束缚着颜惜月,任凭她怎么挣扎,也没法从半空中那个透明如茧的空间中出来。 她闭上眼睛积蓄体力,想到夙渊若是找不到自己,不知道会急成什么样子……她既急切盼望夙渊能猜到是师尊将她带走,却又怕他莽撞追来,倘若与师尊相拼,后果如何不堪设想…… 颜惜月心乱如麻,而今身边什么帮手都没有,要是以前还有莲华…… 正这般想着,却忽觉怀中有微微的簌动。 竟正是她收放莲华的地方。 “小七?”她惊喜交加,低头小声唤道,“是你苏醒了吗?” 透过浅紫色的衣襟,有星星点点的白光映射出来。 颜惜月焦急等待着莲华的复苏,就在这时,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微风拂过,又像是有人在轻轻颤抖,发出哀叹。 她的身子为之紧缩,四周除了一盏盏还在浮动的明灯外,并无其他东西存在。 “是谁?!”颜惜月屏息探问,然而没有得到什么回音,幽闭的空间内似乎又恢复了宁静。 她攥紧了双手,怀中寒意四射,原先零星散射的白光渐变清晰,犹如夜间明珠。七盏莲华消无声息地从她衣襟中飞出,停在了她的面前。 颜惜月欢悦道:“小七,你真的醒了!你不知道我多担心……” 莲华悬浮半空,依旧是最初的攒簇水精模样,只是原先身带蓝影,如今却周身泛着严霜般的白气。 “你……怎么不说话?”颜惜月怔怔地问道。 莲华还是沉寂不言,幽幽然绕着她飞舞,白色的光芒如冰屑洒落,融入了颜惜月的身体。“你在干什么?”她不安起来,觉得莲华好像与原先完全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空寂中又有一丝波动,颜惜月只觉头脑深处仿佛被尖利的针穿透一般,忍不住紧咬了牙关。 “小七,这里不对劲,帮我……”她喘息着哀求还在飞舞的莲华。 莲华转到了她身前,慢慢地幻化成重瓣睡莲的形态,莲心透出的竟是墨黑之色。 “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莲华的声音跟以前还是一样清脆动听,却平添了几分诡谲,“你难道没有感觉到吗?你所丢失的魂魄正在呼唤你……” “你说什么?”颜惜月悚然。莲华离她更近了几分,窃窃道:“你听。” 寂静之中,低微而又颤动的声音再度穿透了颜惜月的心魂,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 是一个女子在低声哭泣。 她手脚冰凉,背脊生寒,可那哭泣声始终萦绕不去,钻入了她的头脑。 纤弱的莲华在白色光影的笼罩下渐渐舒展,墨黑的莲心幽幽泛着寒意。颜惜月盯着她,咬牙道:“你……不是七盏莲华!” 她冷冷地笑,笑声娇俏。 “为了对她并无深厚感情的灵霈,七盏莲华居然舍去了数百年的灵力,最终飞蛾扑火,一无所得……”她慢慢飞到颜惜月眼前,“如不是这样,我又怎能借由她的身子掩盖气息,瞒天过海进入了玉京宫?” 颜惜月只觉恐怖,忽然想到他们重新在积雪中找到莲华时,腓腓曾说有一团白光闪烁,但当时她过于悲伤,竟没有放在心上。 “你到底是谁?难道是幻界中存留下来的妖魔?!” “问那么多,对你而言有什么用?你最该知道的,不应该是关于萦歌的事情吗?” 莲心墨色霎时间散如轻雾,环绕了颜惜月周身。 “一同去寻你丢失的魂魄,怎么样?”“莲华”轻声笑着,骤然耀出亮丽白光,如波浪般扬起,揉碎了裹挟着颜惜月的那团灵气。   ☆、第九十七章 “莲华”耀射出的光影铺满石壁,颜惜月自半空坠下,眉心黑雾虽散,神智却恍惚。眼见前方的石壁在光芒流动间渐变透明,竟不由自主地朝前走去。 “莲华”幽幽飞舞着,仿佛引路明灯在前飘动,星星点点的白光变幻如线,引着颜惜月穿过了石壁。 石壁外另有空间,巨大的铜鼎氤氲着紫白交融的烟雾,被一道道符文护佑其间。一道陡直的楼梯通往下方,近侧悬着烁烁明珠,在幽暗中发出光亮。颜惜月望着那楼梯,忽然感觉到莫名的恐惧。“莲华”却旋转着飞动,自她莲心射出的光线紧紧勾住了颜惜月的眼神。 “去啊,怕什么?”“莲华”轻声道,“那个声音,应该就在下方。” “不,我不要去……”颜惜月暴躁起来,情绪像是被打破了平静的江水,波涛起伏,无法停息。可是那声音果然又穿过幽暗进入了她的头脑,这一次她听得更为真切,甚至能听到有人在低声私语。 那魔咒般的语声忽远忽近,牵动着她的心神,使她眼神迷离地走向了楼梯。 “莲华”散发的白光始终裹挟在颜惜月四周,将她与周围一切隔绝开来。她沿着楼梯缓缓下行,经过一层又一层的塔室,穿过各色形态奇异的兵器与法宝,停在了最底下的一层。 密闭的石室内陈设简单,尽头就是上了锁的塔门,再无其他去处。 “莲华”冷冷问道:“这森罗塔一共有几层?” “七层……” “难道这就已经走遍了?”“莲华”不信任地上下翻飞,莲心的墨色明明暗暗,忽如墨汁滴落,一点一点渗透到了青石砖地的缝隙间。 整块地面在墨色的浸染下发出微黑的光芒,颜惜月脑海中的刺痛越发厉害,不由得紧紧攥着手掌,呼吸急促。而此时空中飘来的声音竟也比先前还要清楚,幽幽然似乎就从石板下方而来。 “莲华”嗤笑一声:“原来还有下层。” 说话间,白光卷过,裹挟着颜惜月穿过已被墨色渗透的石板,倏忽间便进入了塔底。 * 这是一个空旷虚无的世界。 与上方的森罗塔一样,这里也有一级级的楼梯旋转而下,但是每一层都空空荡荡,唯有无数光点飘浮在半空,如同天上星辰。 走得近了,才发觉悬浮于半空的都是一个个纤细光滑的琉璃瓶,瓶中不知为何散发着或寒冷或灼热的光,纯白,赤红,墨黑,各色各异…… “莲华”在琉璃瓶的海洋中缓缓飘飞,颜惜月怔然跟随其后。 她抬头,迷惘地望着不停闪烁的光点,自心底感觉到一阵阵的寒意与战栗。 “这才是森罗塔真正的妙处啊……”“莲华”凑近了其中的一个瓶子,那瓶中原先还很微弱的黑色光点忽然增亮,跃动如诡异火苗。“千百年来被玉京宫臭道士们残害的妖魔鬼怪的元神都在此地了……可惜,魔君当年形神俱灭,否则我只需为他也找个容器,他就能重获新生!灵霈,你当真狠绝!若是我将这些被禁锢已久的元神都放出去,不知道该是多壮观的景象……” 她喃喃自语,颜惜月虽是神识模糊,可在潜意识中骤然心惊,拼力发声道:“你……你是阴后?” “才认出来吗?”“莲华”舒展着透明的花瓣,变幻着光影,“若不是你们闯入了石碑,我本打算将那结界占据,作为休养之境地。灵霈原先正全力防御我的入侵,没想到你们的到来,反而给了我附身于灵器的良机。” “你,滚出森罗塔!”颜惜月抗拒着头脑中的刺痛,双掌拈诀,猛然爆发出疾旋烈风,朝着“莲华”冲去。 “莲华”冷哂着倏然飞至最高,寒白光芒骤然铺洒,如冰纱般透明轻盈,将呼啸而来的烈风阻挡于外。 “你就不怕将这些琉璃瓶都震碎了吗?”“莲华”咯咯笑着,在冰纱之中翩翩飞翔。 忽然间,从遥远的暗处传来泠泠清音,仿佛冰玉相扣,泉流飞溅。 颜惜月愕然回首,望向那个方向。 与其他地方不同,那里是无尽的黑暗,没有琉璃瓶子上下悬浮,幽深的尽头却映着一点翠绿寂寂。 “莲华”忽地朝那点翠绿迅疾飞去,颜惜月的心神被那光芒牵引,当即飞身追去。 * 没有边际的幽暗空间中,那点翠绿光影独自飘浮在很远的地方。 颜惜月穿过无数的旋转光影,最终来到了它的近前。然而到了此处才发觉,这翠光周围被人布下了严密的结界,一圈圈暗黑色的符文周而复始地盘旋着,如无数缎带将其困在了中央。 “先前的声音……是你发出的?”颜惜月的头脑到这时似乎清醒了些,试探着发问。 翠色的光点攒缩成一团,空中一片寂静。 “莲华”忽道:“这就是你丢失的魂魄,颜惜月。” 颜惜月心脏猛地收缩,哑声道:“怎么可能?……若是我丢失的魂魄,为何会被灵符禁锢在森罗塔底?!” “莲华”似是畏惧那不断盘旋的咒文,往后飞了几分,冷笑道:“我能感知到你的魂魄与它本就是一体,如今你既然找到了原我,怎不自己问个明白?” 颜惜月盯着那翠色光点,深深呼吸了一下,问道:“你认识我吗?” 被暗黑符文缠绕的翠光轻轻浮动,过了片刻,竟真的发出了细微的声音。 “你……不正是我吗?” “为何这样……”颜惜月刚刚抬起手,那翠光忽然道,“不要靠近……这是灭神咒,一旦被人触动,森罗塔就会全部崩塌,掩埋一切。” 颜惜月的手僵硬垂下,“怎么会?你……你是我缺失掉的魂魄?那难道是师尊用萦歌的魂魄换下了我自己的,却将我的魂魄禁锢在这里?” “师尊?”翠色光点虚弱地问,“谁是师尊?” “我的师尊,玉京宫掌门清阙真人。” “清阙……”翠色光点晃动着,忽明忽灭,“原来他已经成了掌门真人……我在这里,竟度过了那么久……” “你……到底是谁?” 它微微下沉了几分,静默片刻,道:“我叫萦歌。” * 一瞬间,颜惜月愣在了那里。 “萦歌?昆仑山的鸾鸟?”她惊愕万分,“可是,师尊不是将你的魂魄转到了我身上吗?你为何……” 翠色光点缩小了一些,光亮却更胜。“你居然知道我?”它带着悲伤道:“可我已不再是什么鸾鸟,而今的我只是被他丢弃在这里的,残余的魂魄。” “残余的?”颜惜月怔怔地看着它,这才意识到这翠色光点为何如此纤弱,仿佛随时都会失去灵力。“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看来他的法术真是高妙,你果然一点都不记得了。不知这到底是应该庆幸,还是更让人悲伤呢……”它的声音中带着无尽的苍凉,又有几分自嘲,“我竟没想到,他会将我的魂魄转到了你身上……你,这些年来,一直都在他身边吗?” “是。”她惴惴不安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玉京宫,师尊他,说是为了救我一命,才将你的魂魄给了我。” 它沉默不语,却有无形的忧伤渗透进了颜惜月的心底。 颜惜月又道:“之前我遇到了腓腓,还有青丘国主,还有杏仙!这些你都认识,对吗?” “……我,记得……”翠光黯淡了色泽,在巨大的暗黑符文下显得格外孤独。 “那么,你一直寻找的郁攸神君呢?后来你见到他了吗……” “神君……”翠光骤然发出莹莹碧芒,像是极力忍耐着剧烈的痛楚。“我,见着他了。” “真的?”颜惜月不禁上前一步,“那他没有与你一起?”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再是餐风饮露的天界神君,轮回转世成了凡人。可是我凭着直觉知道他就是郁攸,是我施用法术唤醒了他原先的记忆……他想起了我,那只被雷神追击险些逃不过天劫的鸾鸟,也想起了我曾久久徘徊于九重云霄,为的只是在他乘风而过时见他一次……在以前的郁攸神君眼中,我只是微不足道的下界灵鸟,故此他从未将我放在心间。而那时,他失去了神籍,我便对他说,不管他是神君还是凡人,我都愿意追随左右,永远陪伴。” 颜惜月怔然:“你果然对神君一往情深,那他答应了你吗?” “起初他还是抗拒疏离,但我一直都悄悄跟着他。后来,他遭遇危险,我暗中施法相救,他这才……默默地允许我跟在他身边。自那以后,我与他一同走过高山平野,雪域冰川。他虽言语不多,却待我温柔……虽然碍于我的身份,我只能隐藏行踪,不让别人发现。”它说至此,语声低婉,“但我觉得那样也很好,我不需旁人关注,只要他念着我的情意,我所做的便都值得。他又是个极为自尊的人,不甘只是仰仗我的帮助,因此日复一日地修炼,有时候甚至不眠不休。就这样,我看着他慢慢强大……然而有一天,他将我带到山中说,他想依靠自己再回天界。” 始终静默的“莲华”忽然冷冷道:“区区凡人要想列入仙籍谈何容易?那天界又有什么好,被贬落之后竟还死心不改!” “正因被无辜贬落,才使得他心怀不甘。倘若就此放弃,轮回到下一世之后失去记忆,就更无可能实现此愿!可是……既立下这样的宏图大志,便要谨严自律,身上沾染不得一点妖魔气息。于是他……请我离开,忘记曾经的一切。” “什么?他就这样让你轻易地将过往抹去?”颜惜月心感不平,“那你就真的这样走了吗?是否后来就遭遇危难,所以才受了重伤?” 翠光微微颤动,“我当时伤心失落,可想到他所经历的远比我痛苦,便也不想强行留在他身边,毁灭他重返天界的希望。所以我默默离去,可那些年的相伴又怎能说忘就忘?我终是不忍就此天涯相隔,没过多久又悄悄回来,只是没有惊动于他。我在附近的深山中找了洞府,每天亦潜心修炼,想着若是我飞升成仙,助他再重回天界,那么眼前的所有阻碍都将不复存在。没想到……我才修炼了不久,天下大乱,苍生死伤无数,魔界因此获得怨气滋养,实力大增。” 颜惜月一凛,不禁盯着蛰伏在暗处的“莲华”。此时的它幽幽烁烁,忽而低声道:“魔君也因此率领众人攻下了数个修仙门派,哼,那些修仙弟子们简直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到最后,连他们祖师传下来的法宝都被魔君轻易夺取。” 翠光惊诧道:“你……怎也知道?” “我自然知晓,那年魔君统帅部下所向披靡,只差一点就能将最后几个门派逐个消灭!”“莲华”四周白芒闪耀,语音冰寒,“那其中,莫非也与你相关?!” 悬在空中的翠光簌簌而动,摇落星莹。“此事与我本无关系,可是到最后,太符观掌门力邀实力仅存的数个门派集聚起来,郁攸他自然也负剑前去。未料魔君法力超群,那群人虽拼力围攻,却还是阻不住魔君前行,就连太符观掌门亦身受重伤。郁攸与其他师门弟子一路退守,一直退回到了这森罗塔下。” “森罗塔?!”颜惜月悚然。 “你难道没听说吗?那一次的拼死抵抗魔界入侵,玉京宫弟子死伤遍野,血流如河!他们带伤布阵,剑气凌云,魔君虽被剑气所伤,却爆发出巨大的威力,将玉京宫阵法彻底冲溃。我亲眼看到郁攸的几位师兄在刹那间便灰飞烟灭,而森罗塔亦被震碎了窗户。郁攸浑身是血,还持着剑要与魔界中人拼死决战。我却顾不得其他,趁着混乱之际将他强行救起,逃入了这森罗塔中。”   ☆、第九十八章 “莲华”闪着熠熠的光芒,悄无声息地朝前飞了几寸。颜惜月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还是忍不住问那翠光:“然后呢?” “魔界中人想要冲入森罗塔,我为保护郁攸而与他们死战……森罗塔外,魔君已经消灭了其他修仙弟子,情急之下,我耗尽灵力布下结界,将他们阻挡在外。我知道那结界只能拖延短暂的时间,故此在惊慌之中带着郁攸逃到了最高层,想让他逃离此处。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就此离去。” 颜惜月感觉她语声悲凉,不由道:“他是不忍留下你独自面对群魔吗?” 那翠色光芒却渐渐黯然,低沉地道:“不……他说森罗塔乃是玉京宫灵气汇聚之地,又镇压着众多妖魔元神,绝不能让魔君毁坏。但他那时只凭一己之力无法与魔君抗衡,我亦因受伤而法力消减……因此,他向我提出了最后的请求……” 颜惜月的心已被提到半空,正急切等着翠光说下去,身旁的“莲华”却忽而发出尖利笑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多少年来,我始终不明白为何魔君本可以将玉京宫夷为平地,却在最后一刻反被清阙剑气撕裂元神……当年清阙修为尚浅,怎么可能单凭自己之力击败魔君?!” 颜惜月呼吸一促:“你在胡说些什么?!” “莲华”冷冷地飞到她近前,“你难道还没听懂,它所说的郁攸,必然就是清阙!” “师尊……怎么会就是我们要寻找的神君……”颜惜月双唇微颤,不敢相信听到的话语。 “莲华”趁机又迅疾转向翠光,喝问道:“快说,清阙最后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不是借由了你的力量,才将魔君击败?!” 或许是因为感知到了无形的魔气,围绕在翠光四周的暗黑符文骤然紧缩。 “你?!”翠光嘶哑着声音,挣扎道,“我,我不会告诉你……” “愚蠢至极!他将你囚禁在此,你还要替他着想?!”“莲华”展开花瓣,中央的墨色浓黑欲滴,四周的空气在刹那间冰寒刺骨。那一道道旋转不已的暗黑符文忽然增大数倍,几乎要将翠光完全吞噬。 颜惜月厉声道:“阴后,你若是再震动灭神咒文,只会让我们都葬身于此!” “你以为这区区咒文就能将我挡住?!”“莲华”四周黑雾弥漫,霎时汇聚成无数触手,朝着翠光飞卷过去。眼见旋转的符文暴涨出烈焰光芒,颜惜月不顾一切地飞身掠上,拈诀之间身周幻化出数道白练,将那些触手死死缠住。 黑雾却再度升腾,更多的触手破空钻出,径直绕住了颜惜月的腰间。 颜惜月拼力抵御,白练倏忽飞舞,不让触手靠近翠光。未想其中一条粗壮的触手绕着符文急速旋转,翠光瑟缩震动,发出了痛楚的悲鸣。 “你想做什么?!”颜惜月死死扣住那条湿冷的触手,却觉一阵紧似一阵的刺痛钻入脑海,眼前顿时模糊不清。 “莲华”嗤笑着道:“既然它不肯说,那我就施法让你自己亲眼看看,它身上残存的记忆。” “快住手!”颜惜月痛得钻心彻骨,忽一道白光划过眼前,好似夜幕呈现裂痕,紧接着,她感觉身体蓦地往下坠落,四周陷入黑暗。 * 无处不在的伤痛紧紧缠绕着她的身子,她吃力地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跌坐于素白的塔室。四周是层层叠叠翠色灵光,窗外尖啸连绵,万道剑光明灭交错,染亮了沉沉天幕。 “萦歌,师弟们快要支持不住了……”身后忽而传来低沉话语。 她愕然回头,浑身是血的紫衫男子正奋力撑坐起来,用悲哀的眼神望着她。 那面容……果然是清阙师尊,只是比她如今所见更年轻几分。 她在惊惶中想要开口,可是身体不受控制,就好像只借用了这双眼睛看着一切,却无法有自己的行动。 “易郎。”萦歌扶住了他的手臂,急切道,“趁现在你快离开,我留下挡住魔君!” 他苦笑:“我怎能这样离开?森罗塔乃是玉京宫重地,魔君一旦闯入,非但塔内法宝尽失,而且千百年来师祖们收服的妖魔元神亦将都被放出。天下混乱苍生遭难,我们岂不是成了罪人?” “可魔君若是冲破我设下的结界,我们两个都要死在这里!到时候森罗塔不还是一样保不住?!” 他看着萦歌,忽紧紧扣住她的左手,以自己残余的法力进行试探。萦歌身子一颤,脸色发白,“易郎,我的灵力也消耗过多,撑不住多久了!你早做打算……” “我……”清阙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恨,“我勤修苦练,以为自己能重返天界,可大事未了,却又遭遇魔界侵袭……”他低声咳了几下,喘息道,“萦歌,如今唯有你我合力,才有可能击败魔君……” “可是我们都已经受伤,就算拼死一战,也……” “虽然受伤,可你的修为还在,不是吗?”清阙屏住呼吸抚过她的脸颊,“你不像我,你原是鸾鸟,八百多年的修为早已结出了内丹,那是凝结了你全部灵力的珍宝。” 萦歌怔怔地看着他,他注视着她,低声道:“萦歌,我的修为远不及你,但我有仙根慧质,只要能融合了你的修为,定能法力大增击败魔君!” “我的修为?!……”她颤着声音,“可我若是失去内丹就会死……你……” 一声巨响,森罗塔猛然晃动,外面鬼哭狼嚎,刺人心魄。 “没有别的办法了萦歌!”清阙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悲声道,“我怎能忍心让你断送性命,可如果不这样做,等待我们的同样也是死无葬身之所!就算你要我舍塔逃亡,你以为魔君会轻易收手不成?” 她惊愕地看着他,一时浑身冰寒,说不出一句话。 清阙猛然用力抱住了她,在她耳畔痛苦道:“萦歌,你为我付出甚多,我铭记在心……若我成仙,定会想尽方法还塑你身,若不能成仙,来世也会再寻你转生……到那时,我不会再对你冷言冷语,让你苦苦等待……” 她颤抖着,流下了眼泪。 “神君……当初若非你劝阻雷神,我或许逃不过天劫……这性命本是你施舍的,如今你要收回,我别无他言……”她眼神木然,泪水却不断,“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在你心中,始终无足轻重,挥之即去……” “我岂是这样冷情薄心之人?只是上天逼我做出抉择,我……唯有辜负你今生……”他重重闭上眼睛,抬手拂过萦歌肩后长发,忽而指掌如爪,直扣向她的后心。 剧烈的疼痛钻透心脏,她隐忍着,还想紧紧拥抱着他,体内的灵力却不受控制,猛地将她的身子往后震出。 砰的一声,她重重跌在结界边缘,翠绿的光芒洒落满地。 她看到清阙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手中长剑发着寒光,刺得她视线模糊。 “萦歌。”他凄凉地叫她,拈诀之下,法力缠绕如练,将她死死束住升腾至半空。她感觉到自己的灵力正被一点点抽取,就好像有千万冰针扎着骨肉。 “神君……”她哑声唤着,哀婉地望着他,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他眼里泪影浮现,却再度发力,猛然间寒光旋转幻化,如巨大的手掌生生穿透她的小腹丹田,扣住了颤抖的内丹。 “啊!……”她难以抑制地尖叫起来,浑身上下仿佛全被撕碎。 那颗内丹,终于被他硬生生地挖出,夺去。 * 颜惜月仿佛被困在了萦歌的身子里,目睹这一切景象,震惊、恐惧、绝望、愤怒……充斥于心,却得不到发泄。 耳畔却又传来了阴后的声音:“原来清阙竟也这样阴毒……颜惜月,他还是你的师尊吗?你一心维护,百般敬重的人,其实就是夺去你元神性命的凶手!”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她痛苦不已地嘶声叫喊。 “怎么你不愿承认吗?道貌岸然,自私虚伪!”阴后咬牙切齿,“魔君死在他的手底,简直是奇耻大辱!” “那他为什么又将萦歌的魂魄分割给我?!天天年年看着被自己夺去性命的人跟在身边,难道他不会心虚吗?!” 颜惜月愤恨交加,只觉周身灼热,仿佛就要燃烧一般。忽然间天旋地转,森罗塔内的景象顿时消失,她又置身于黑暗空间,眼前只有环绕黑雾的“莲华”。 “那你自己去问问他,将你养大到底是何用心,是不是看着你,就想到了萦歌?” “莲华”嘲讽似的发出幽幽白光,未等颜惜月回应,倏然化为一道亮痕,刺向她的眉心。 * 长夜未尽,幽谷寂寂,白鹤早已栖息,湖上无风却起了波澜。 无妄阁中的清阙本在闭目静坐,忽然间心神悸动,睁开了双眼。 几案上的烛火诡异晃动,他蹙眉,心中有不祥之感。 远处传来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有弟子在外呼告:“师尊!森罗塔中传出异响,弟子们不敢擅自闯入,还请师尊前去查看!” “知道了。” 他抬掌拂灭烛火,迅疾起身。行至门前,又停下脚步,袖间碧光盈亮,倏忽间灵力凝结,幻化成一柄明晃晃寒恻恻的利剑。   ☆、第九十九章 夜色如墨,细雪纷飞。清阙衣袂飒沓地来到森罗塔前,早有数名弟子紧张地迎上前:“师尊,适才我们巡视至此,忽听得塔内有诡异声响……” “你们在外守候,没有我的命令不得擅闯。”他沉声说罢,宽袖一拂,塔门上的符文自动消失。 门扉开后迅疾合拢,他已进入塔中,周围甚是宁静。颜惜月原本是被关在塔顶,清阙如今抬头望去,楼梯旁明珠静垂,上方似乎并无异常。 清阙若有所思地踏上楼梯,才行了数步,心间忽又浮起寒意,不禁停下脚步。 寂静中,有哀伤的声音轻轻颤动,就好像多年前曾萦绕在他梦中的那样,让人心神不定。 他迅疾拈诀,地面青砖浮光升腾,身影很快隐没其间。 * 幽寂中,无数的琉璃瓶上下浮动,他自其中慢慢穿行,寒冷的光映在脸上。 隔着很远就望见灭神咒文已增长了数倍,交错盘旋,周围隐隐生风。而被困在中间的翠色光芒已微弱瑟缩,如同即将熄灭的烛火。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到这里,如今看见这莹莹光亮,竟怔立在那里。 “你……”翠光痛苦地颤动,迟疑地道,“你是……” 清阙没有出声,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点微光。他知道,只剩一点残魂的萦歌是看不到他的。 然而翠光竟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悲伤道:“神君?是你吗?我……感觉到了你的心。” 他微微一震,仍控制着自己没有上前,片刻后才道:“你还认得我?” “怎会不认得呢?我,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你……” 清阙却打断了它的话语,道:“灭神咒已被惊动,此处必然有外人闯入,那人现在去了何方?” “我不知道……灭神咒震动不已,我只觉元神就快崩裂……”它微弱地浮动了几下,像是想要往前一些,却又一次被咒文死死震慑。清阙紧蹙双眉,望了她一眼道:“你不要乱动,便不会感到痛苦。” 说罢,转身便走。 “神君!”它在幽暗中悲伤唤道,“你将我另外那些魂魄都给了别人,那个少女,这些年一直陪伴在你身旁吗?” 他的呼吸为之一紧,慢慢侧回脸,隐忍着心绪。“你果然见到她了……她……知道了你我的过往?是你告诉了她?” “我……” “说到底,还是我于心不忍,不愿让你魂飞魄散。”他苦涩自嘲,攥紧了手中利剑,“当初留下你保存记忆的这一份残魂,或许便注定终有一日会自食苦果……” 他收拢手指,暗黑的符文再度束紧,翠光被压制成极为渺小的一点,发出痛楚祈求。 忽然间,有一缕叹息在塔底深处飘荡,却不是萦歌的声音。 清阙骤然收手,凝神叱道:“是谁?!” 叹息之声再度飘浮,似乎来自更幽暗的底下。他扬手在翠光附近布下结界,随后沿着悬空玉阶迅速走向深远的下方。 * 随着琉璃光瓶的逐渐减少,这底下陷入了漆黑,唯有清阙手中的玄叶剑透出璀璨光华,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无尽的黑暗中,前方似有人站立,身影模糊。 他停下脚步,剑尖低垂着,遥遥道:“到底是何人潜入塔底?” 那人没有回答,也没有做声。他皱眉,紧握灵剑上前一步,隐约见那身影格外熟悉,不禁怔了一怔。 那人这才缓缓转过身子,在剑光幽微间,望着他轻声道:“师尊……是我。” “惜月?”清阙盯着她的身影,“你竟能冲破我布下的法术?还独自来到此处?” 颜惜月微微蹙眉,敛容缓步向他走去,直至近前才停下。“师尊,你为什么将萦歌的魂魄给了我?” 被这澄澈目光如此凝视,他心头还是一震,语气却仍旧冷淡。“怎么,你还怪为师救了你不成?若不是我这样做,你早就魂归地府,哪还能活到今天?” “可是你给我的魂魄,却是被你杀害的鸾鸟的残魂呀……”她依旧专注地望着他,让清阙心跳加快。他眼神一寒,厉声道:“什么被我杀害?萦歌当时本已经伤重,我是为了保住森罗塔,保住玉京宫,才迫不得已做出抉择!你又怎会知道我内心的痛苦?!” “既然心中有愧,为什么还把她的魂魄撕裂开来?一百多年中,她的残魂被你囚禁在塔底,而剩下的部分则被移到我的体内。”颜惜月仰起脸慢慢靠近他,呼吸触及他的脸颊,“师尊,你这些年每天看着我,是不是在心底就将我当成了萦歌,觉得她还活着,还陪在你身边?” “你!”清阙一惊,震动袍袖将她挡住,“你不是惜月!究竟是谁?!” 她却眼角上挑,无视凛冽之气,探臂勾住了清阙的脖颈,媚声道:“你所求的不正是萦歌复生,又忘记了你对她所做的一切,每天每月地与你同在吗?我如今就在你面前,你怎么不敢正视了呢?” “妖孽!”他紧咬牙关,掌中灵剑光华四射,可是身子却被“颜惜月”如蛇般缠住。清阙断然一震,剑气环绕周身,“颜惜月”被猛地震飞数丈,转瞬间却又如影子般掠回他近前,用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紧盯着他。 “怎么师尊你也害怕了?你不应该是超脱物外无牵无挂吗?这森罗塔不是玉京宫灵气汇聚之地吗?你却将萦歌的残魂关押在这里,你扪心自问,可还对得起掌门的称号?你也配做一个修仙之人,还妄想重回天界?” 她唇边带着冷笑,身后黑雾渐起。 清阙周身散发凛凛寒意,玄叶剑通体荧光流动,苍翠如松柏含露。“魔物……竟敢附体于惜月,还不速速退去?!”他断喝一声,自袖中卷出数道疾风,一时间四周空气扭转,凌然啸响。“颜惜月”只觉好似有千万重山岩迎面倒塌,当即倏然前冲,身后黑雾汇聚如爪,抓向清阙咽喉。 清阙身形陡转,玄叶剑流光横掠,将那黑雾之爪凌空斩断。然而黑雾散而复聚,竟如巨大的花瓣将清阙手臂包裹其中。但听一声清啸,幽暗中清阙衣袍骤然飘震,似有隐隐白光环绕其身。黑雾倏然退散,“颜惜月”双手间顿时幻化出两轮赤红圆环,其间阴火燃起,飞速击向清阙。 玄叶剑与阴火赤环死死相抗,那赤色流火环绕飞溅,瞬间沿着剑刃往上延伸。清阙手腕发力,玄叶剑呼啸飞出,在空中迅疾盘旋,猛然间寒光冲天,阴火哧哧响着飞散陨落。 “颜惜月”却趁机欺身而上,周身黑雾四起,无数触手朝着清阙卷去。他斜掠接剑回斩,寒光破空,触手为之分散,可就在黑雾弥漫之中,清阙只觉怀中一热,竟是“颜惜月”探手抵住了他的心口。 “师尊,你的心里是不是藏着我呀?”她嗤笑着,指尖轻轻划过。 清阙心脏紧缩,一瞬间血气上涌,周身剑气竟化为灼烈之息。“退下!”他扬眉怒叱,手中的玄叶剑本是碧绿莹然,却渐渐染上了暗红光影。 “颜惜月”盯着他的双眼,看到其间有火焰焚烧,不禁冷笑:“清阙,你早就种下心魔,还怎能成仙?” “我本是仙,为何不能重返天界?!”他的眼里厉色暴涨,刹那间冰寒剑气与灼烈光华交织汇聚,化为咆哮的巨浪。“颜惜月”本已紧扣他不放,竟被这无可抵御的法力冲撞得形神震荡。 但听得一声尖叫,墨黑的影子自她体内倏然钻出,像幽灵般逃向前方。 眼见那团影子飞速钻向镇压妖魔元神之处,清阙袍袖一震疾掠上前,手掌翻转间灵气充溢,自半空中凝成碎冰流玉,刹那间已将那团黑影死死困住。 黑影剧烈颤动,变幻不定的形体骤然增长,旋转不止的灵气随之震颤,竟渐有崩裂之势。清阙眼中寒光一现,指掌间灵气愈浓,一寸寸将黑影凝结如冰。那黑影拼力挣扎,忽然间爆发出尖声厉笑:“清阙,今日我要让你这森罗塔彻底崩塌!以报魔君之仇!” 话音甫落,半空中冰破玉碎,那团黑影竟将困住它的灵气尽数震破。一时间塔内尖啸不绝,无数琉璃光瓶晃动不已,就连那困住残魂的灭神咒文亦亮起了刺目光芒。 清阙心知它有意要摧毁一切,一时间怒意上扬,手中玄叶剑陡然流注出血红光痕,挟带着炼狱般的灼烈。 一剑飞刺,赤焰奔腾。 黑影四周的魔气疯狂涌动,想要抵挡那剑气的侵袭。但在强大的灵力面前,魔气被生生撕开,那团黑影紧缩起来,哀号着飞溅出污浊脂液,溅在了清阙的身上。 寒意与灼热交织的玄叶剑在那雾气中飞速旋转,燃起了熊熊烈火,终将其彻底吞灭。 黑影在烈火中发出惨叫,奋力伸出诸多触手,还未卷住清阙的手臂,便被火焰烧灼成灰。 “你……心魔已盛,永远成不了仙!” 满怀怨恨的声音飘散在幽黑的世界。 周围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他沉重的呼吸。 素白长袍已被腐蚀出斑斑黑点,他就此脱下,扔进了尚未熄灭的烈火中。静默许久,他才转回身走到昏暗的角落,俯身将昏迷中的颜惜月拦腰抱起。 * 风寒雪止,层层阴云背后微露出了光亮。 距离洞宫山尚有数里,黑龙在云间渐渐放缓了前行速度。腓腓着急在他背上跳:“嗷嗷,怎么啦怎么啦?不是要去找主人吗?” 他俯瞰下界,山脉连绵,层林幽然,再往前去便是玉京宫所在之处。只是上一次为了带走颜惜月而不惜硬闯,在她师尊面前强行离开,而今虽心生怀疑,却又无法断定是清阙将颜惜月带回。 “我在想,如果清阙说惜月并不在玉京宫,那该怎样做。” “嗷嗷,那就找呀!不在玉京宫,我们再去别的地方!” 黑龙冷冷道:“你觉得他会让我们进入玉京宫寻找吗?” “嗷?”腓腓竖起耳朵,“那怎么办?” 他沉默片刻,身子升腾起来,又加速往前飞去。“小东西,上一次你在玉京宫里险些丧命,这回可别害怕!” “只要能找回主人,腓腓什么都不怕!” 云雾生寒,天光渐明,不过须臾之间,苍翠秀拔的洞宫山群峰已近在下方。钟声飘荡,峰峦肃穆,巨大的黑龙从云端探出前爪,很快又隐蔽了身形。   ☆、第一百章 一缕轻烟袅袅飘浮,室内弥散着似有似无的熏香气息。颜惜月紧蹙双眉,似乎还处于噩梦之中,过了半晌才迟缓地睁开了眼睛。 雪青半透的帷幔笼在四周,这里已不是森罗塔底,却又不知到底是何处。 她想要撑坐起来,可身子竟沉重无比,用尽全力都无法屈起手臂。颜惜月一阵慌乱,正卯足了劲儿准备再试,帷幔外传来了轻微的足音。 有人慢慢走到近前,隔着薄薄的帷幔看着她。 “不必费劲了。”他低声说,“在这躺着就是。” “……师尊?!”颜惜月一惊,混沌的脑海中乍现零碎光影,隐隐约约记起了先前在森罗塔内看到的景象。那个曾经身染血色,手持利剑的人,而今就站在帷幔外面,不动声色,让人恐惧。 丝丝凉意自心底涌起,颜惜月颤声道:“师尊……萦歌她,还在森罗塔底?” 他居然没有震惊,也没有恼怒,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你无需着急,阴后已死,她不会再被打搅。” 颜惜月听着这淡漠的话语,眼里满是失望与怨愤。 “不会再被打搅?师尊就是打算要将她的残魂永远囚禁下去吗?!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和无数妖魔鬼怪的元神关在一处……她为了你付出一切,可你却夺去她的内丹,还要让她永世不得轮回?!” “……将我说得灭绝人性似的,这是你对我应有的态度?”清阙忽而撩开帘幔,冰莹双目注视于她。 她的手指瑟动了一下,但还是硬声道:“我一直对师尊敬重万分,但怎么也没想到,你竟会……” “我到底怎么了?嗯?”他左手一落,帘幔在身后迅疾垂下,雪青的狭小空间内只剩他两人。“若是我真的绝情,又怎会收拢了萦歌的魂魄?我本没有其他企图,只是不愿让她飘荡天际……近百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记得她对我的恩情,在这玉京宫中,除了森罗塔又有何处能够安放她的魂魄?那个地方只有玉京宫掌门才可进入,只要我身为掌门一日,她就会在我的庇护下度过一天。等到我离开尘世,我也会将她一同带走,不会让她独自留在那黑暗中!” 颜惜月抿紧双唇,眼中浮现泪光。 清阙看着她,目光冷寂:“你年幼时身染重病,我才想到萦歌的魂魄正好能换回你的生命。但若是将魂魄全部移入,你醒来之后便有了她的所有回忆。你觉得那样的自己,还是原来的颜惜月吗?真正的颜惜月已经死去,而你愿意苏醒之后就变成另外一个人?我为你着想,才将她的魂魄割裂,剔除了存有记忆的那一部分,其余的都给了你!我在你身上所花的苦心,你竟不知珍惜!而今长大成人,却反过来振振有词地追究我的过去?!” 他义正言辞,不怒自威,颜惜月瞠目结舌,片刻后才道:“师尊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不假,可是我如今知道了自己魂魄由来,情愿萦歌当初独自远去,也不希望她回到洞宫山,最后还惨死在塔内……” “说得轻巧,倘若真要将你性命取回,你难道心甘情愿?”清阙拂袖,侧转了身子,沉声道,“你认识的那妖龙,只怕就要来到此地了。” 颜惜月心头一紧,望着他的侧影,忐忑道:“……师尊,你要做什么?” 他缓缓道:“做什么?你现在很怕我了?” 她不给任何回答,忧惧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清阙的眉宇间隐露失落之色:“惜月……可还记得从雪山回来时,我与你同在夜空穿行。那时,我就对你说,或许我已不能再陪伴你了。” “……为什么这样说?” 清阙道:“我在人世间修行已久,一百多年匆匆而过,很快便要迎来天劫。若是能顺利度过,便可羽化成仙,重返天界。到那时,俗世中事与我无关,你要去哪里,就去哪里。” 颜惜月怔然:“那若是,不成功呢?” 他一蹙眉,叱道:“你难道希望为师渡劫不成?!” “我……” 他冷笑一声,拂开雪青帘幔:“为师早就准备妥当……只不过,这最后时刻还需你来稍稍出力,当然,也离不开那条妖龙。” “什么?”她愕然,不明白清阙究竟是何用意。 他却只以复杂的眼神望了她一瞬,便默然离去。 湖面清影浮沉,寒翠空灵,他自无妄阁出来不久,便有弟子匆匆赶来。 “师尊,有人声称要寻颜惜月。” 清阙早有预料,颔首吩咐湖边其他弟子守在四周,随后便往前山而去。 * 日出东方,赤霞漫天。真阳殿外肃穆寂静,诸多弟子虽未持剑,却一一列于玉阶两侧,紧盯着从山下而来的年轻人。扬着大尾巴的腓腓变回了幼小的体态,跟在夙渊旁边奔上玉阶,隔着老远望见了先前关押颜惜月的山洞,忍不住叫道:“嗷嗷,主人是不是在那里?” 夙渊皱眉,低声道:“不要随便发话。” “呜……”它沮丧地垂下耳朵,蹲在了一边。此时自殿侧行来一群人,走在最先的正是清阙。白衣紫襟,道骨仙风,虽无武器在身,周身却自然寒意凛凛,光华萦绕。 不需弟子上前禀告,清阙远远就望到了站在玉阶尽头的那个人。黑衣肃然,身姿挺拔,背后道道金光流转,灿如朝阳。 他在心底冷哂一下,脸上却平静。“何人来寻惜月?” 夙渊前次虽与清阙相抗,却是以真身显示,如今化为了人形,也只能行礼道:“北溟夙渊,是……惜月的朋友。” “北溟?”清阙扬起眉梢,“上次震开飞石峰静思洞,将惜月掳走的,莫不就是你?” 此言一出,周围弟子面露惊恐,皆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上回咆哮怒飞的黑龙。 夙渊敛容道:“是我。” 清阙冷笑:“倒是直截了当!先前的事情我还未找你理论,你却又明目张胆前来闯山。可真是将我玉京宫不放在眼中?!” 夙渊隐忍低眉,道:“那一次是我鲁莽行事,还请真人原谅。但今日到此只为寻找惜月下落,并无不敬之意。若我真将玉京宫看轻,便不会自山门而入,特来求真人赐告。” “不是你将惜月带走了吗?”清阙皱眉,“怎么又回来找她?难道你未曾保护得当,让她不知去向?” “……只出去了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夙渊顿了顿,看着清阙道,“能透过我的结界,将她如此轻易带走的,只怕这世上并无几人。” 清阙振袖,怫然道:“妖龙,你将我徒弟掠走又不好好守着,如今丢了惜月竟还敢来玉京宫寻人。我近日来始终在山上修炼,又何曾离开半步,岂会不声不响地把惜月带回?!” 夙渊微微一怔,追问道:“真人难道不曾前往昆仑山?太符观掌门说过,他亲自请你下山寻访……” “我自有安排,难道非得亲临昆仑才可知晓发生了何事?!”清阙眼中怒意渐起,“颜惜月涉世未深,修为尚浅,跟着你妄自下山却无故失踪,你可觉内疚?” “……”他无话可说,心中自是郁结。 “我的弟子,本门自会全力寻找,你不必再留在此地。”清阙斩钉截铁说罢,环顾左右,两侧弟子当即上前做出送客之势。夙渊紧抿着唇站在原处没动,腓腓焦急地叫唤:“嗷嗷,主人真的不在吗?那腓腓去哪里找她呀?” 清阙未曾理睬,率领众人朝真阳殿而去。留在玉阶边的弟子寒声道:“师尊已经发话,难道你竟信不过?” “嗷嗷,腓腓觉得惜月就在山上!”腓腓愠怒地瞪大眼睛,身上的绯红华彩忽隐忽现。那些弟子见状一惊,不禁手握剑柄,夙渊却一言不发,转身便往下行去。 腓腓纳闷不已,可又不能独自留在这里,只能气呼呼地跟着夙渊离去。 真阳殿门缓缓打开,清阙踏入其间,身边的弟子回头望了一眼,担忧道:“师尊,这妖龙上一次就大闹飞石峰,弟子见他虽然离去但心有不甘,只怕……” 殿内响起了钟罄声,清阙接过小弟子递来的线香,低着眼帘道:“皆在预见之中,他越是愤愤不平,越是如我所愿。” “这……师尊莫非有何安排?”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注视着手中的线香红光,“去请师伯前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 夙渊还未走到半山,腓腓就委屈地趴在石阶上不肯走了。“嗷嗷,就这样离开了吗?找都没找一遍!腓腓不相信!” 他俯身抓起腓腓,训道:“那你还想当着他们的面冲进去?没等你跑一圈,早就被抓起来了!” “嗷嗷,你不是会变龙吗?”腓腓用力挥动两只前爪做出飞翔的姿态,“上次不就找到主人了吗?” 夙渊微微一怔,竟一反常态地安静下来,拎着腓腓坐在了山岩边。 “上次是情急无奈,我总不能每一次都那样。万一……她不是被带回玉京宫,我还像先前那样乱闯,岂不是更要被清阙鄙夷?” “嗷?怕他做什么?” 夙渊横斜着眼睛看它,“我何曾怕过别人?” “那你干什么不敢闯?” “我是怕……”他愠恼起来,“与你说了也不明白。如今天色已亮,我们硬闯的话太过莽撞,你识趣地跟着我不准乱叫,我与你隐身进去悄悄查探。” “嗷……”腓腓高兴起来,才叫了半声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 真阳殿的大门紧闭了许久,直至山间钟声再度响起,方才缓缓打开。玉京宫中辈分较长的数人神色凝重地走了出去,唯有清延留在了殿内,与清阙面对而立。 “师弟此举是否太过危险?若是一着不慎,恐怕反会为渡劫带来麻烦……” 清阙听了却神色依旧平静,道:“师兄,渡劫结果本就无可预测,我也只是想要尽力而为。那妖龙对惜月执念颇深,这次虽然悻悻而去,只要得知惜月还留在山上,他必定不肯放弃。到时候强拼之下,我门派弟子又遭屠戮,岂非一场浩劫?” 清延长叹一声:“可惜上次没能将他擒下,反倒纵得他越发尝到了甜头。既然师弟有此打算,我必定令弟子们全力以赴,只不过……若是真的将他除去,会否引来上界怪罪?” “他本是应龙之后,天性野蛮放纵。只要他再度强闯而入,我们为保门派而与之勇斗,又岂会因此获罪?”清阙微微一顿,又道,“更何况,只要我得到龙睛赤血,修为增长以应天劫,一旦脱去凡身登入天庭……师兄,我们这玉京宫自此之后更能得保三界尊位,何惧妖魔侵袭?” “龙睛凝聚灵力,若是师弟真能得到,那倒真是天赐良机。”清延颔首,“哦,对了,到时候要将惜月看守好,免得误事。” “她?”清阙低眉,望着地面,“倒还是要派上用处的。”   ☆、第一百零一章 隐去身形之后,夙渊带着腓腓重新返回。他原是想悄无声息地潜入玉京宫寻找惜月下落,谁知还未登上山顶,便望见玉京宫上方紫气升腾,与迷濛寒烟缭绕氤氲,已将整座宫观笼罩其间。 “嗷?那是什么?”腓腓惊讶发问。夙渊微一皱眉,顿化为金光疾闪,破空飞去。只是才一靠近山门,那紫气陡然翻涌,竟如怒海狂涛,幻人心神。 他心中一沉,飞身升上云霄后才显出原形。苍云间黑龙盘旋,绕着玉京宫上方不停飞舞,却找不到可以冲入的地方。 “嗷嗷,为什么会这样子?”腓腓自后方飞来,长尾如云,四足火光燃起,周身浮现赤色光华。黑龙不甘心地落在云头,“有人设下了法阵,已将玉京宫全数笼罩在内。” “啊呜?进不去了吗?”腓腓急得跳起多高,黑龙俯瞰下方,道:“就凭这阵法还不足以将我挡住……不过我才下山不久,他们便布下法阵阻人进入,看来真是心虚了。” 腓腓又惊又喜:“主人真的在里面?” “多半是了。”黑龙冷冽道,“清阙之前还言辞凿凿,我几乎被他骗过。可惜他太过心急,竟立刻施法布阵,岂非不打自招?” “那我们现在就进去!”腓腓兴奋起来,尾巴一扬便腾云飞向山顶,不料那翻涌的紫气中忽然闪现白光,黑龙在后低叱:“小心偷袭!” 话音刚落,数道白光穿云射来,腓腓惊而飞起,口中猛然喷出熊熊火焰。呼啸而来的白光触及火焰,顿时爆燃起数丈之高,如疾旋的光柱般朝着腓腓席卷而来。正在此时,黑龙疾掠上前,长尾一摆便将腓腓甩到背上,在光柱卷至面前的瞬间带着它飞入云端。 那巨大的光柱轰然飞散,幻化成无数冰刀利刃穿云而至。黑龙周身金光环绕,道道冰刃破灭碎落,徒留寒光点点。 “嗷嗷,想要我们的命吗?!”腓腓气愤不已,站在黑龙背上浑身冒火。黑龙缓缓隐在云间,望着那紫气流转的法阵,道:“休想。” * 云雾忽浓忽淡,随风流连,巍峨凛然的洞宫山如在仙界。 玉京宫众弟子聚集于真阳殿前,望向远处的云雾。虽然雾气翻涌,但黑龙巨影依稀可见,众人起先还担忧它马上就要闯入,却又见紫气升腾,呼啸生风,间杂火光四起,不出一刻那巨影便隐退远去。于是如释重负,纷纷议论道:“果然是师尊布下的阵法精妙绝伦,连那凶猛黑龙都无计可施!”“可惜我等不能上去,否则也好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清延回头道:“那黑龙竟没有强闯,难道就此退去?” 站在台阶上的清阙衣衫飘拂,淡淡道:“他只是试探一阵,绝不会轻易放弃。”言罢,又向左右发话,令众弟子依照之前的安排各司其职。尤其是深谷湖畔的无妄阁与对面山岩上的森罗塔,更是加紧守护,谨防妖龙袭击。 众弟子奉命离去,严阵以待,清阙就此离开真阳殿,穿过弯曲山路后往西折去。翠峦为屏,白瀑如练,森罗塔寂静伫立,塔顶为云雾萦绕,若隐若现。他站在不远处的山石间凝望许久,轻衫拂动,又掠向波光淼淼的湖泊。 湖畔那双白鹤正在踱步,遥望到清阙影姿自湖面掠来,便翩然飞起。他落在临水楼阁前,屏去了守卫的弟子,独自而入。 阁内素雅安宁,竹帘低垂,遮掩了大半光亮。清阙行至居室内,闭目拈诀,本来空空荡荡的屋中浮现层层华光,如流水般萦回起伏,片刻后,在这室内便又幻化出另一片空间。 雪青色帷幔依旧笼如云纱,他抬手撩开,正望见颜惜月惊惶不安的眼睛。 “师尊,你到底要将我关到什么时候?” 他步入结界,帷幔便悄然落下。“很快……等妖龙闯入之时,你就可以出去了。” “你……你要对夙渊做什么?他只是想找我,并不会伤人!” “你放心,我不会要他性命。只是想问他借一点东西。” 颜惜月一怔,用充满疑惑的眼神望他。清阙平静地道:“他虽妖性难驯,但身为应龙后代,灵根倒是不浅。天劫将至,我若是得到了他的灵气,应该能增长许多法力。” 颜惜月心头发寒,眼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禁想到了他施法强夺萦歌内丹的情形。“你……你又要故技重施?!师尊,你是发疯了吗?!什么修为,什么法力,你教导我们要修身养性摒弃杂念,难道自己全都不记得?还是你从始至终一直都有两张面孔?!” 清阙眼神一厉,“我一心修仙,怎不是摒弃杂念?!莫说是凡间俗人,就算是天界众神,只要是看到如意的法宝灵丹,还不是一样欣喜不已充满贪欲?又有谁能真正做到毫无所求?” “……既然仙界也这样利欲熏心,你又为什么非要重返天庭?!” 他注视于她,半晌才道:“你未曾由青云之上忽然陨落,不会明白其中滋味。” “那你也不能为了渡劫而不择手段……”她挣扎之下,鬓边渗出点滴汗水。清阙指掌微动,颜惜月的身子竟慢慢浮起,悬在了青烟萦绕的半空。 她咬紧牙关,又惊又怒地盯着清阙,他轻拂袍袖,碧绿星莹凌乱洒落,飘拂了她全身。颜惜月只觉身体越来越轻,就连知觉也渐渐消失,整个人仿佛成了虚无幻影。 他默默地看了片刻,才道:“惜月,若你当初没有下山,便不会惹出那么多是非。这是为师最后悔之事,没有半点虚假。” “我……我不希望……自己永远被蒙骗着,守在宝丰岩……”她吃力地发出声音,眼里满是痛楚。 “好……”他紧抿了唇,右掌猛然一收,帘幔陡然涌动,裹了颜惜月一身。 她惊慌地望着他,身上的帘幔逐渐化为透明,竟如巨茧一般将她封存在了其中。 * 天色渐渐黯淡,玉京宫弟子们在各处守卫了整整一天,妖龙却并未再来。随着夕阳缓慢下沉,山顶上方的紫气亦略减了几分。 宫观中远远近近地升起了明灯,守在山崖上的弟子忽然手指远处发出惊呼:“快看!” 浮动不已的云雾后有巨大黑影迅速迫近,紫气翻涌如海浪,兼有白光闪现,将整座山顶映得如同白昼。黑影在云雾中奋力冲撞,掀起了数丈高的云雾飞卷,惨白的光芒在其四周不断掠过,它却无惧无畏,猛然间长尾震甩,竟从云雾中探出了前爪。 自飞石峰上响起了急促的钟鼓声,洞宫山各处峰峦幽谷间皆燃起熊熊火光,清延等人从真阳殿中迅疾而出,转眼间便布好了阵法。 剑气森然,寒意凌霄。 夜风袭来,清延立于玉阶之下,怒视云端:“妖龙胆大包天,白日里已让你离去,而今竟敢擅自闯入我玉京宫结界?!” 云雾裹挟在黑龙身周,死死纠缠着,如倒涌的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袭。他拼力震开身前紫气,愠道:“我只要颜惜月!” 清延冷笑:“哪里来的颜惜月?我师弟早就对你说过,她不在此处!” “那为何在我走后即刻布下法阵?!”黑龙怒气上涨,身子猛地前冲,峥嵘的头角划破云层。“不让我亲自寻遍洞宫山,我不会再走!” “呵,果然任意妄为,不知天高地厚!你要记住所说的一切,是你自己要来,怪不得别人!”清延说罢,袖中白光倏然飞出,两道锯齿飞轮呼啸生风,直击向黑龙前爪。 黑龙怒而翻转,彻底冲出了云雾的包围,在飞轮削近之时陡然升起。那飞轮在空中骤然增长,挟着赤金烈焰呼啸盘旋,黑龙身形矫健,在飞轮追击之下不断转腾。须臾之间,两道飞轮竟化为无数,密密麻麻布满天幕,忽自四面八方向黑龙围追。 一声啸响,黑龙周身金光大涨,颔下赤红龙珠直击而出。金光流泻中,飞轮仿佛被生生凝固,龙珠破空划过,击碎了当前幻影,顿时间漫天火焰扑簌飞溅,他却冒着火光飞来,径直冲向了真阳殿。 清延令下,真阳殿外众弟子持剑迎战,一道道真气顿时扩散开来,如江面卷起风浪。四方空气震动不已,随即在刺耳风声之中,挟着铺天盖地的剑气暴掠而去。 黑龙猛然转身回旋,那一道道剑气撞击在周身金光之上,顿时间风卷云涌,声如鬼泣。乌黑的鳞甲为之碎裂坠落,他昂首低吼,突然间不顾一切地朝下猛冲。 “困住它!”清延高声呼叫,众弟子再度护阵,真气氤氲膨胀,如巨大的莲花盛放天地,将黑龙死死笼在其间。 那无形的真气如万道风刃割着他的身子,黑龙忍痛怒吼,龙珠飞射。 赤红光影如日喷薄,一瞬间将玉京宫弟子们的真气冲撞破裂,众人只觉罡风如浪猛击,惊呼着跌飞出去。此时巨大的黑龙迎面扑下,却只在他们头顶疾掠而过,转眼间便冲向天空。 “嗷!找到主人了!” 半空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浑身升腾红光的巨大灵兽,白毛彩纹,长尾飘摇,迎着黑龙嗷嗷直叫。 黑龙看都未看真阳殿一眼,随着腓腓的引路,飞速掠过重重屋脊。在森罗塔畔盘旋之后,他终于远远地望到了一片澄净湖泊。 夜色已降,幽谷中明灯浮动。湖畔楼阁高峻,铜铃飘荡,一身素淡长袍的清阙负手立于楼上,在其身后有光阵冲天,碧色的星莹缓慢萦绕,构成了一个圆形的结界。 而在那碧影之间,另有冰纹织成的巨茧,颜惜月紧闭双目,悬浮其中。   ☆、第一百零二章 腓腓见颜惜月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嗷地一声就冲了过去。清阙依旧静立于楼上,袖中碧光闪现,玄叶剑已倏然飞出悬于半空。那一道碧光竟分化成无数剑影罗列四周,将清阙护在其间。 腓腓心急如焚,朝着前方便猛烈喷火。剑影泛出森森寒气,一瞬间冰华横织,将腓腓喷来的火焰凝结空中。此时数十道人影自暗处疾掠而来,皆是埋伏已久的玉京宫弟子。 剑光交错,真气流转,将腓腓围困在内。它正恼怒冲撞,后方风声大作,巨大的黑影凌云而来,猛然间龙吟震动,就连悬在清阙身前的无数剑影亦为之起伏。 黑龙才一迫近,清阙袍袖激扬,身前剑影飞速刺来,无论黑龙如何转腾疾旋,皆凛凛生风直奔要害。那一边腓腓虽被围困,但烈火横扫之下,将玉京宫弟子的剑阵冲出缺口。正待奔向黑龙与其汇合,却见清阙指掌一扫,在它与黑龙间忽然卷起旋风。那旋风速度极快,转眼间一生二二生四,很快便化为无穷无尽的风阵,尖啸着将黑龙困在了中央。 黑龙转身避开剑影冲袭,待等回首已被旋风团团包围,才知中了清阙之计。 旋风直冲天际,中间隐隐泛出墨黑,吞天灭地般朝着他席卷而来。无形之力从四面八方撕扯着他,他猛力回旋,长尾横荡,与无数的旋风拼力抗衡。然而那风阵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每一道旋风割在身上,都好像锋利的剑刃重重划过。 黑龙震声低吼着与飓风搏击,身周烟云翻腾,形如海浪冲天。暗黑之间明光突现,清阙身前的剑影再度飞出,幻出万道光华。那道道剑影旋转不休,旋风之阵中的黑龙被凛冽剑气所伤,背上鲜血淋淋。 这时清延亦带领弟子赶来助阵,腓腓在众人围堵之下左右闪避,眼见黑龙被困,急得嗷嗷直叫。 清阙冷峻扫视,掌心浮光涌起,化出冰雪凝成的素白弓箭。 “是你自投罗网,怨不得他人。”他紧盯着风阵中的黑龙,凝神而动,开弓挽箭。 弦满如月,箭尖幽蓝。 腓腓见状,露着尖牙朝清阙扑去,“嗷嗷,小心!” 四周弟子奋力阻截,清阙愠怒着将箭头转向腓腓,忽觉后方灵气震荡,竟隐隐生出冰破玉裂之声。周围众人回首一望,皆面露惊愕,连连后退。 他霍然回身,笼罩在颜惜月四周的灵气不断涌动,透过白茫茫的光亮,紧覆于其身上的冰纹竟已有了裂痕。 风阵中的黑龙仿佛感知了变化,猛力冲撞着前行,朝着无妄阁一分分迫近。 清阙未曾料到颜惜月竟会在此时慢慢觉醒,当即抬掌拈诀,充盈的灵气翻涌而出,迅速裹挟在颜惜月四周。原本渐渐裂开的冰纹被那灵气再度困束,悬浮在半空的颜惜月微微颤动,眉间显露出痛苦之色。 在她那虚无缥缈的空间内,有呼啸的风声,簌动的冰雪声,亦有遥远的龙吟之声。 她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夙渊一定就在附近,只是隔着千万重阻碍,让他近不了她的身。 颜惜月知道师尊一定是不会放过夙渊了,她的身子仍被寒冰封锁,更有一波紧似一波的灵力不断撞击。她只觉自己好像坠入了深海旋涡,身子僵硬却又无计可施,心魂一分分下坠,马上就要被压成碎末。 可越是这样的绝望中,脑海闪过的却都是关于夙渊的一幕又一幕。 天上地下,荒林雪山,都是他与她一起走过,无论欢喜悲酸,艰难险阻,都有他陪着她一起经历。他们在海底飘浮拥吻,身边彩色鱼儿翩然环绕。他们乘着风在夜空翱翔,天上的星莹近得伸手就可触及…… 她愿意跟着他徜徉不离,直至永恒。 ——“你也真正体会到,这种舍弃一切都心甘情愿的追慕了吧?” 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响起。 就好像是萦歌住在心底一般。 远方又传来龙吟震颤,悲辛钻痛遍及全身,她在意识深海拼命挣扎,终于迸裂出无尽的力量。 * 数不尽的碎冰冲破了灵气的笼罩,飞溅四射,锋利如刃。 众人掩面而避,光华倾泻中,灵气之阵分崩瓦解,颜惜月悬浮空中,睁开了双眼。她看到了无数的旋风卷乱湖面,更看到了愤怒的黑龙正扑向无妄阁。 “拦住她!”清阙怒极,却已无暇管她。黑龙凌空嘶吼,利爪冲破风阵,已压至上方。 清延等人持剑围堵,腓腓见主人苏醒,奋不顾身地冲上相助。而这时清阙挽弓急射,一双幽蓝冰箭刺破长空,直奔黑龙眼目而去。 黑龙腾身飞起,冰箭贴着他的身子激射过去,掠出两道深深血痕。他猛然反扑,长尾一扫,撞飞了冲上前来的数人,一爪抓向站于楼上的清阙。 清阙振袖掠起,身边灵云浮动,如屏障般阻住了锋利的龙爪。趁着屏障未消,他在半空斜掠转身,猛然间再度挽弓,两支冰箭蓄势待发。 “师尊!”后方陡然响起颜惜月的嘶喊。 清阙疾掠后退,她已乘着腓腓冲出包围。 “住手吧!违背道义,怎能成仙?!”颜惜月泪影浮动,长发在风中飞扬。清阙眼眸深处燃起赤红火焰,不发一言,指动弦松。 幽蓝光影斜射生寒,挟着冰魄雪魂刺向黑龙。 黑龙翻卷着身子躲开了冰箭,奋力俯冲撞破了灵云屏障,一爪扣向清阙头顶。清阙扬袖间灵力交错,死死抵住了黑龙的巨爪。周围众人见此情形,便不顾一切地尽朝着黑龙围攻上去。 “你们都疯了吗?!”颜惜月焦急万分,强行夺下身边一人的长剑,便欲冲上前去。 此时却自云雾中飞来两道冰蓝厉光,竟是先前被夙渊闪开的冰箭转而回射。 颜惜月眼见黑龙无暇分心,当即从腓腓背上飞掠而起,手持长剑当空劈斩。剑气暴涨,白芒旋转,一支冰箭飞溅断落,另一支却穿破抵御,直射进了颜惜月肩膀。 她在空中陡然倾斜,黑龙却已迅疾卷尾,让她趴在了身上。 然而就在这须臾分神间,掠至楼顶的清阙又一次挽弓放箭。一支利箭呼啸刺来,在其后方,更有无数幽蓝箭影攒射而至,黑龙因带着颜惜月身形稍慢,被那当先一箭刺中了前爪。 铺天盖地的箭影汹涌飞来,天空染成幽蓝一片。 无处可藏。 黑龙嘶吼着想要用身子护在颜惜月周围,却觉长尾一震,那个被他保护的人竟然疾掠而出。 “走吧!” 她回头朝他大喊,手中明剑萧萧震荡,在空中绽开道道白光。剑影如素白莲花层层聚起,然而破空飞刺的冰箭力道无穷,虽有一些碎裂断落,可是更多的还是尖啸着冲破了剑影的阻碍。 一道道冰魄利箭刺穿了她的身体,带着飞溅的鲜血又刺向了黑龙。 颜惜月从半空摔下,黑龙发出了绝望的吼叫,不顾冰箭来袭,朝着她跌落的方向猛冲下去。但听得嗤嗤声响,飞至近前的冰箭陡然加速,刹那间刺入了龙睛。 他痛得发抖,眼前弥漫血光。水花飞溅,颜惜月坠入了那片冰凉的湖泊。 “惜月……”清阙微微一怔,手中却不觉发力。带着龙睛赤血的冰箭倏忽飞出,很快便落回到清阙掌心。众人急于想要将妖龙围剿,一时间真气旋转,灵光爆现。黑龙怒冲而出,朝着那片湖泊拼力飞去,此时自后方飞来一道赤色光影,轰然一声冲入水中,不出片刻驮着浑身湿透的颜惜月升出湖面。 “嗷!快走!”腓腓愤怒地叫着,朝追击而至的清延喷出冲天火焰。 烈火燃遍了整片湖面,将众人围堵其间。 * 夜空中又亮起了无数寒星,黑龙的眼前却只有血色洇染。 他跟着腓腓冲出了洞宫山,分不清方向地在空中疾飞,只知道要带着颜惜月离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已经精疲力尽,视线越发模糊不清。他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腓腓察觉到了,便带着他降下了云端,恰落在一座荒凉的山顶。 “呜呜,主人醒醒!”腓腓衔着颜惜月,将她轻轻安放在枯草中,伤心地趴在了她身边。黑龙喘息着落在近旁,想要变成人形,法力却渐渐衰微。 他只能探出爪子,触碰着浑身冰凉的颜惜月。 模糊的视线中,他已数不清她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口,他只觉心如刀割。 他吃力地搂了搂她的肩膀,想要再将她放到自己背上。或许是被触碰惊醒,颜惜月微微颤动了一下,让他重又燃起希望。 “惜月,我这就去天庭,请禺疆上神救你!”他低伏着身子,凑在她耳畔道。 “去了天庭,你……就不会回来了……”她痛苦地闭着眼睛,口中兀自喃喃。黑龙一震,“不会的,我不会留在天庭了,我带你再回北溟好吗?你要是不想去海里,我就一路跟着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去哪里,都好……只要你不被带走……”颜惜月不住地发抖,她的血已经几乎流尽,身子冷得像冰。 “好……”他忍着剧痛,伸出爪子搭在她手心。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睛,略微弯起手指,轻轻握住他尖利冰凉的爪子。 “夙渊……我真喜欢你。” 他心头一颤,还未及给出回应,却觉颜惜月手指慢慢松开,最终僵硬在他爪心。 黑龙仿佛被凝结在了那里,连四周空气,甚至整个天地都瞬间冰冻。他听到腓腓嗷嗷痛哭,可还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他的颜惜月刚才还在与他说话,怎么会忽然没了声音。可是他又看不清,眼前弥漫着的都是血色迷离,他不舍得收回爪子,便用另一只爪子去轻轻推她。 “惜月,颜惜月。”他哀声叫着她,希望她可以再与他多说几句话,哪怕一个字也好。 可是她,没有答应他。 荒山风疾,夜空中又飘起了雪花。这一次,雪势渐紧,大片大片的白雪坠落下来,覆在枯草间。 “主人,主人!”腓腓哭得眼睛充血,却见黑龙默不作声地升起,在颜惜月上方缓慢盘飞。 金光忽明忽灭,雪落在他身上,而她只是静静躺在荒草间,再也没有醒来。   ☆、第一百零三章 清阙回到了森罗塔第七层。 青铜鼎内火光熊熊,空气中弥漫着奇怪的香息。他摊开掌心,两支渗透了龙睛血的冰箭缓缓浮起。袍袖一卷,烟雾腾转,便将冰箭融入其中。蕴含紫气的烟雾起伏不已,冰箭寸寸碎裂,赤红血色一滴一滴流入铜鼎,火焰自内向外染上了璀璨金光。 整个室内灵气流转,迷蒙的烟雾追随着无形灵气旋绕于火光上,逐渐形成蟠龙之状。 清阙衣袍微扬,碧莹莹的玄叶剑倏然幻出。飘拂的金光萦绕在剑锋四周,一瞬间龙吟震响,霞光四溢。 剑出飞旋,满室清音,那熊熊烈火环绕剑影,幻成了矫健游龙。 * 幽深的塔底依旧寂静,被灭神咒压制的翠光微弱得快要熄灭。 整座宝塔中忽然震响清越龙吟,强大的灵力席卷翻涌,那些悬浮在远处的妖魔之光顿时黯淡萧索。未过多久,幽寂中有脚步声自远而来,缓慢又沉稳。 踏着重重黑暗,清阙再次来到了塔底深处。白衫映着淡淡的翠影,温润如初,背后悬空的玄叶剑灵力四射,光芒耀眼。 “神君……你的修为更高了?”翠光努力地感知着周围的情形。 他注视着它,很难得地笑了笑:“已得所需,自然灵力更盛。来此处是要告诉你,我在尘世修炼已久,不日便要迎来最后一场天劫……若是渡劫成功,从此羽化飞升,再不会留在人间辗转轮回了。” “……是吗?那你终于得偿所愿……” “我飞升之后,玉京宫便要有新的掌门,这塔底不再是安全之处。”他静默片刻,唤道,“萦歌,我不想让你留下。” “你……”它忽然感到丝丝恐惧,瑟缩了起来。 他走上前一步,望着那点幽光:“我并非想要将你毁灭,若是我羽化飞升,灭神咒会随即消除,到那时……你便自行离去吧。” “离去?”翠光闪烁莹莹,“我只是一缕残魂,入不了轮回也无处可依,离开了森罗塔只怕就会化为乌有……” 他默然,片刻才道:“那也是重获自由,或许随着风可以回到昆仑,回到你的故乡。” 她哀哀祈求,清阙却闭了闭双眼,随后转身欲行。翠光焦急问道:“那个拥有我其余魂魄的少女,还在玉京宫吗?” 清阙的身形顿滞了一下,哑声道:“她……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我还能见到她吗?”翠光犹在追问,清阙却只觉心脏深处猛然刺痛,仿佛有火焰烧灼全身。他再没有回应,脚步匆忙地离开了塔底。 * 清阙自知在凡间的最后一次天劫将至,早早便安排好一切。玉京宫上下不因妖龙离开而有所懈怠,依旧各守其位,不敢大意。受伤的灵佑与其他弟子从昆仑山回转,得知颜惜月为救妖龙而死,不禁黯然。 清阙亦沉默片刻,但很快又恢复原来的神色:“惜月是被妖龙所惑,只因她定力不足,才会乱了本性。你等要引以为戒,不可再重蹈覆辙。” 灵佑等人点头答应,清阙起身交待无论渡劫成功与否,自己将不再留存于世,掌门之位转给师兄清延,灵佑等弟子皆要一如既往护卫宫观。众人听后不由还是心生不安,尤其是年轻弟子更是为掌门渡劫而担忧。 清延见状,便道:“掌门的法力本已深厚,如今又得了龙睛赤血,更是如有神助。你们都不必忧心忡忡!” 灵佑迟疑问道:“之前听说妖龙负伤而去,他会不会再来报仇?” 清阙望着窗外明光:“就算他敢再来,威力也大不如前。玉京宫上下齐心应战,岂有不胜之说?何况他若是几次三番惹是生非,天帝也必定不会容他如此放肆,到时候不需我们出手,自有天神将他收服了去。” “这样最好,也免得门下弟子再有伤亡。”清延颔首。 于是众人心下稍稍安定,此后清阙独身往森罗塔七层静修养神,弟子们谨慎守护,严阵以待。 * 三日后,森罗塔顶宝光流注,紫霞氤氲,竟有无穷无尽的灵气浮动溢出。玉京宫上下皆惊喜非常,知道清阙真人的修为已是至臻至善,即将飞升。 众人都在远处观望,原是清朗碧澄的天空中渐渐笼起云层,起先纯白如絮,继而隐隐发灰,堆堆叠叠宛若山峦,不出半刻便遮蔽了太阳。 天幕一片灰暗,远山间风声渐起,枯败的树叶飘飞不已,森罗塔上的铜铃连连震荡,铃声飘扬。 寒风越来越猛,带着漫天飞叶横扫而来,天上云层汹涌变幻,已压低至山峦顶峰,几乎要将森罗塔包裹其间。 众人见此情形心知天劫将启,都凝神屏息不敢出声,忽听得惊雷炸起,一道霹雳猛地划破阴云,击向塔顶。 已被阴云压制的森罗塔顶之中忽然射出千万道光芒,如朝阳喷薄,穿透黑暗。那道霹雳为光亮所化,竟在瞬间没了踪影。众人惊叹不已,没想到清阙的修为竟已达到了如此地步。 这时空中雷声更响,又是数道霹雳从天而降,斜刺着劈向塔顶。那万道光芒疾旋震荡,一次又一次地化解了天雷霹雳,再看塔顶阴云之间紫气升腾,宛如莲花盛放,护佑全塔。 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地,整座洞宫山都为之震颤,数不清的闪电撕裂长空,狂野的寒风凌虐着一切。玉京宫弟子们都被这景象镇住,躲在僻静之处祈求天劫快些结束。 这时正有人遥望天际,忽然惊呼道:“你们看,那是什么?” 众人闻言一惊,顺着他指的方向定睛望去,层层阴云之间,竟有庞大的黑影翻转穿梭,正朝着洞宫山高处靠近。 “天界灵兽?!”“不对,是妖龙!那天出现过的妖龙!” 有人飞奔着去禀告清延,其余人虽一直提防着妖龙再度来犯,可是如今外面风狂雷急,正处于师尊渡劫的关键时期,皆不敢轻易出手。 阴云已如山压下,翻卷的云海中,黑色巨龙加速前行,离森罗塔只有十丈不到的距离。 一声龙吟,塔顶铜铃嗡嗡作响,急促震荡。 “放箭!”清延带人赶到,当即下令围剿这胆大妄为的妖龙。电闪雷鸣之间,枝枝利箭呼啸飞出,尽朝着黑龙射去。黑龙毫无畏惧,坚硬的鳞甲抵御了这些普通箭镞,转而卷起长尾,循着声响朝那塔顶猛然甩去。 塔顶四周的宝光顿时增亮,肃杀剑气幻化如海,死死护住了森罗宝塔。 龙尾震荡着再度扫去,海浪般的剑云猛烈颤抖,塔顶宝光亦为之摇晃。又一道霹雳落下,自塔顶倏然掠出素白身影,挟着碧色剑光直破阴云,穿向黑龙头角。 雷声隆隆,黑龙奋力转腾冲击,而清阙操控的玄叶剑已染上龙睛赤血,周身灵气暴涨,如灵魅般缠斗着黑龙一寸不离。 剑气萧萧,霞光流转,他与黑龙在云间相抗,竟映得乌云之中碧光四射,穿破天幕。而云层上方雷声不绝,惨白的闪电一道紧似一道,一人一龙在风雷霹雳间飞速升落。 陡然间黑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周身浮现金光,朝着清阙猛冲而去。 清阙竖剑疾掠,无数剑影纵横飞舞,天幕间云烟狂卷,竟被他那利剑所带,如巨练般缠住了黑龙。黑龙猛烈挣扎,忽而身形一展,撕裂云烟。他那长尾横扫而来,清阙身前的剑影呼啸交织,却被其金光所震,略略顿滞。黑龙猛然间扑上前去,万千剑影倏然盛放,疾旋如风卷向黑龙。 他被剑气割伤,却仍拼力向前追击。清阙一时不慎被他利爪扣住,奋力出剑,穿透了黑龙爪尖。趁着黑龙嘶吼之际,他振身后掠,飞向森罗塔顶。 此时雷声已震得大地颤抖,山峦间碎石纷落,泉流乱溅。清阙才欲踏上塔顶,却忽觉背后飓风袭来,他在下意识之中侧身闪避,那发怒的黑龙猛地长尾扫掠,竟重重地砸在了森罗塔上。 “畜生!怎敢毁我神塔?!”清阙眼见宝塔剧烈摇晃,脸色煞白地连连出剑,黑龙嘶吼着翻卷转挪,再一次全力冲来,清阙勃然大怒,双指一掠,持剑飞刺。剑锋四周蟠龙飞绕,隐隐有悲鸣之音,黑龙故意被他一剑刺中,死死抓住了清阙的右臂。 清阙忍痛挣扎,左掌间灵光陡现,又幻化成一柄冰剑朝着黑龙心脏扎去。 谁知此时雷动电闪,乌云中霹雳直下,竟恰好落在那冰剑顶端。 寒光顿裂,冰剑飞散。 清阙只觉全身麻木无法动弹,耳听得上方又一声巨响,天地煞白如雪,尖利的钻痛自头顶直贯而入,刹那间神魂撕裂,灵气飞泻。 霹雳穿过了他的身体。 只在须臾,黑龙爪下的清阙便化为一团烈焰,轰然消失。 * 玉京宫众人惨叫呼救,面对天劫却无能为力。森罗塔颓然晃动着,随着清阙的消逝层层倒塌。黑龙在云间徘徊不去,似乎在看着这座神塔就此毁灭。 飞扬的烟雾中,自塔基深处忽然绽放耀眼光亮,无数咒文在空中凌乱舞动,很快被阴云吞没。一朵碧绿的光影从正在坍塌的森罗塔下浮出,忽高忽低地飞着,最终消失在云层背后。 紧接着,更多的光点升腾而出,散发着妖异的色彩,环绕着玉京宫起伏连绵。 “妖魔的元神全都出来了!”清延目睹此景,悲声哀叹,带领弟子们飞身掠去,发令要将那些元神尽数围剿。 阴云翻卷,无数光点剧烈幻化,好似万千妖兽肆意奔腾,空中响彻嚎叫之声。 玉京宫众人竭尽全力围追堵截,却还是阻不住妖魔元神四散。黑龙陡然回旋,撕咬着扑向自身的幽光,这时刚刚有所平息的雷声忽又隆隆响起,云层涌动,金光乍现。 又一条黑龙巨龙展翅飞来,背上之人青袍飘展,神色肃然。 在其后方,无数金甲将士乘云而来,刀剑寒白,望之生畏。 “夙渊,你!还不跟本座回去?!”龙背上的天神眼含愠怒,袍袖一展,沉沉金锁便扣住了夙渊的四爪。   ☆、第一百零四章 阴风怒号,乌云重压,森罗塔的崩塌使得被镇已久的妖魔元神疯狂溢出。风神禺疆率领天兵当场剿杀了诸多恶灵,但早有一些魔力深厚的飞速化形,逃入人间。 清阙渡劫失败形神俱灭,玉京宫众人亦在奋力追截妖魔元神时伤亡惨重,整个洞宫山一片混乱。云端的黑龙不住低鸣,但四爪被金锁死死扣住,身形如同坠上了千斤巨石,再也反抗不得。 伴随着不绝于耳的雷声,惨白闪电刺破苍穹,乌云一阵阵起伏翻涌,待等天地渐渐寂静,云端已没有了天神踪影。 黑龙亦消失不见。 * 从森罗塔逃出的妖魔兴风作浪,危害无穷,天帝只得派遣神君下凡捉拿。黑龙夙渊因犯下大罪而被押送天庭,众仙早知其祖先应龙灵力强大却任意妄为,当年为一丝不服便与神龙冰夷大战,险些反上天庭。如今见夙渊亦为祸人间,纷纷请求对其严惩。 禺疆虽恨其不争,见夙渊受伤伏地还是心生怜悯,上前向天帝道:“夙渊野性未除,也因他自幼生在北溟少人管教。若是天帝应允,我愿亲自训导,以化解他身上戾气,使其成为天庭护卫。” 天帝愠道:“北溟自有鲲后管束于他,这黑龙不好好在海中修炼,却化为人形惹是生非,可见生来就不是安分守己的性情。” 禺疆还未回应,火神祝融在一旁冷冷道:“上一次他就擅自闯入霍山,我座下的灵鸟鬼车也因此被他打成重伤。我是看在风神的面子上才未将此事回禀天帝,没想到时隔不久,这黑龙竟变本加厉起来!清阙本是郁攸神君转世,论修为已可顺利渡劫再返天庭,如今形神俱毁,风神对此就没有一丝内疚吗?” 天帝闻之更怒,盯着廷下跪着的夙渊:“屡次作乱意欲何为?!这天上地下竟没有你畏惧之处了?!” 夙渊自被押入天庭后始终沉默不语,如今听天帝叱问,才低声道:“心中有怨,无处发泄……森罗塔被毁,是我犯下大错。但闯入霍山是情势所迫,我……并不后悔。” 天帝扬眉,寒声道:“事到如今还不知悔改,你这妖龙留在天界终成祸害,若是放归北溟更会无所忌惮。” “夙渊,还不快些服罪求饶?”禺疆心知不好,连忙呵责。 夙渊却依旧怔然,没有任何回应。 天帝含怒拂袖,风卷云起。 “劣性难除,戾气深重!打入归墟千年,待等罪行抵消再听处置!” 四周天兵一拥而上,捆仙索重重缠绕,将夙渊拖出天庭。他的眼里还流着血,脸上没有一丝惊慌,更多的只是麻木与绝望。 禺疆于心不忍地来到南天门前,疾风四起,云雾飘荡。跪倒在那的夙渊听到了他的声音,忽而闭着眼睛哑声道:“上神,夙渊不能实现自己的承诺,内心有愧。” “你……早知这般,当初还不如留在天界……” 他的话还未说罢,神将已率领重兵将夙渊推下云端。 渤海深处,不知几亿万里﹐有冰寒绝境,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天下江河湖海之水最终尽冲入此处,千年不绝,万载不枯。 天帝知晓夙渊凶猛逆反,为免他怀恨作乱,令武德星君铸成紫金囚龙柱置于归墟深处,再以四十九根龙骨钉将黑龙死死钉在柱间,以绝后患。 * 玉京宫经此一事元气大伤。清延本就常年有伤,修为亦不及清阙高深,在他接替成为掌门之后,虽尽力重修了宫观与森罗塔,但玉京宫在修仙门派中的地位渐渐衰微。再后来继任的数代掌门皆恪守道义,无奈灵根有限,谁都没有达到清阙那样的修为与成就。 悠悠数百年之后,祁连山九目妖魔为恶人间,玉京宫新任掌门明晨率领几大弟子追击至深山,虽将妖魔重创,自己却被困魔阵。危难之时,有一白须老者御剑而来,掌中玉印放出异彩,周围魔气顿时消减,凶猛扑来的白骨巨兽亦哀嚎不已。 老者剑飞四方,凌云震响,玉京宫其余弟子随之奋力拼战,终于将躲藏在深处的九目妖魔斩于剑下,掌门明晨亦被解救。 交谈之下,得知此老者乃是逍遥观太虚道长,他听闻此处有妖魔作祟亦来铲除,故此才救下明晨一命。玉京宫弟子再三感激,临别时分,明晨盛情邀请太虚道长前去洞宫山做客,也好切磋剑术。 太虚道长性情豪爽,当即颔首答应,数月之后,果然携一徒翩然来访。 明晨已伤愈如初,见恩人到来自是十分高兴,便带着太虚道长走遍洞宫山各处。其时玉京宫虽然衰微,但楼阁台轩规制还如以前,太虚道长久闻森罗塔之名,带着徒儿登临半山,遥望之下不觉赞叹。 明晨却喟然:“道长眼前所见已是重修的新塔,虽然形貌与原先一般无二,但其间灵气已弱,再不复当初巍然。” “我听说以前这塔中陈列各色法宝,塔下更镇压着无数妖魔元神,如今竟都没有了?” 明晨道:“那时妖龙撞倒宝塔,清延掌门带领众人在废墟中苦苦寻找,才保住了一些法宝。但还有一部分因此毁坏,或是失去威力,成了摆设。那些妖魔元神更是趁乱逃窜,引来无穷灾难……” 太虚道长长叹一声,甚为惋惜。明晨见状,便邀请他进入森罗塔,太虚道长微微一怔:“森罗塔是你们玉京宫重地,这恐怕不妥吧?” 明晨却说这塔内已无极为重要之物,且太虚道长是修仙门派宿老,又在危难之中搭救于他,于情于理都可入塔一观。于是太虚道长欣然下山,与明晨一同来到了森罗塔前。 守塔弟子才将大门推开,太虚道长带来的小徒却牵着他的衣衫直往后缩,神情不安,脸色发白。 明晨之前就对这小徒略感奇怪,看样子她也有十三四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发束双髻。可自从跟着道长进入玉京宫以来,却始终不言不语,行动缓慢,好似痴呆一般。如今见她这样,明晨便不由发问:“这……令徒是害怕了吗?” 太虚道长拍了拍小徒的肩膀:“无碍。或许是这塔内曾镇压无数怨灵恶魔,慧知她心生感应,故此不安。” “哦?”明晨打量着眼前呆滞的少女,“看她年纪甚小,倒也有此悟性了?” 太虚道长道:“她是我多年前云游时遇到的,不知身世亦无名无姓,说她聋哑却又听得见说得出,只是几乎不开口,众人只当她是傻子肆意欺凌。但我看得出她颇有灵根,只不知为何形似呆滞,十分可惜……故此为她取名慧知,带回观中作为挂名弟子,也免她四处流浪,饥寒交迫。” “如此说来也是个可怜人。”明晨说罢,便带着太虚道长进入了森罗塔。 * 森罗塔依旧分为七层,底下几层皆陈设着刀剑,太虚道长随着明晨缓缓前行,听他追述玉京宫过往,倒也很是入神。慧知战战兢兢地跟在道长身后,低着头不敢多看一眼。 明晨已带着太虚道长走完第三层,抬头望了望,道:“上面倒是有些法宝,道长若不嫌弃可与我一起上去瞧瞧。” 太虚道长颔首,与明晨一同登上楼梯。慧知怔怔地跟在后面,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太虚道长回头道:“慧知,你害怕的话就出去等我。” 慧知愣了愣,却又用力摇头,死也不肯松手。 太虚道长无奈,只得将她领上第四层楼梯口:“此处光线较亮,你站着,我稍后就来。” 她这才呐呐地松开手,垂首站在了那里。此层之中设有各种花格木架,形态各异的木匣玉盒静静安放其上,周围皆有纯白淡紫灵光旋绕,远远望去清丽非凡。 太虚道长与明晨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向隔断那头,不知在看着哪一样法宝。慧知独自待在门口,窗外日光斜映进来,她便望着自己的影子发怔。 日光慢慢流转,淡淡的金色落在了最靠近楼梯的一处花格间,那里放置着一个小小的檀木盒子,看起来很不起眼,四周也没有灵光环绕。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盒子,像被什么牵动了心弦似的,慢慢地走了过去。 盒子很是陈旧,上面竟覆了一层灰尘。她在近前站了片刻,迟疑着抬手,打开了盒盖。 暗红色的缎底间只有一小簇透明的颗粒,微微发蓝,毫无灵气,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物。 慧知伸出食指,犹豫了一下,轻轻触碰着那一簇晶莹。冰凉如玉,沁入心骨。 “慧知,你做什么?怎可以擅自动别人的法宝?” 后方传来太虚道长的声音,微微含着不满。她吓得一抖,却将那盒子紧紧抱在了怀中。 太虚道长一惊,连忙劝她放下盒子。明晨看了看那个花格位置,却道:“不碍事,这东西早就没了灵性,只因是数百年的旧物才一直存放在此。她既然想要,就拿去好了。” “这怎么可以……”太虚道长很是尴尬。慧知紧抿着嘴唇,依旧不言不语,手里却不肯放下。 明晨笑道:“塔内法宝只要前辈喜爱,只管开口,更何况这东西……就当是给她的见面礼吧。” * 太虚道长虽感到惭愧,可见慧知一直抱着那个盒子,便也不好强行夺回,只能由她去了。当夜明晨设宴款待师徒两人,宴席撤去后,慧知便跟着玉京宫的女弟子前往偏院休息。 这院落僻静幽雅,庭内翠竹疏淡,明月如水。女弟子将慧知带进房间后,便关门离去。她独自站在门内,依旧怀抱着那个木盒。 窗外微风阵阵,桌上烛火摇曳。她望着室内摆设,若有所思,心中却还是空空荡荡。 夜阑人静,玉京宫中灯火渐次熄灭,慧知在窗前坐了许久,又将盒子打开。那一簇淡蓝晶莹在烛火映照下透明澄澈,可惜中间布满裂痕,好似碎了心一般。 她怔怔地将晶莹托在掌心,凑近了看,又离远了看。然而困意渐渐上来,她将晶莹放回盒子中,很快上床睡去。 不管是在寒风凛冽的街头,还是在幽静安宁的逍遥观,慧知每天都睡得很早,也几乎从来都不做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入睡之后,身体却格外轻盈,仿佛被风慢慢吹起,飘飘摇摇地飞入了云间。 烟雨弥漫,雾气濛濛,她像孤独的叶子在风中飘舞,不知自己来自何处,也不知将要去往何方。 远远的,空中似乎有个细微的声音在呼唤着她,可是又听不真切。 慧知焦急起来,她感觉到自己正被风越吹越远,很快就要陷入彻底的寂静虚空。可是她又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靠近那个声音,她甚至分不清方向。 忽而风骤云散,她低头望去,下界竟是茫茫海洋,滔天的巨浪翻卷万丈,一下子将她冲下云间。 一声惊呼,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眼前晦暗朦胧,原来方才只是入梦。 可是心脏还在猛烈地跳动,窗外风声迅疾,似是有什么正在敲打窗纸。她瑟瑟地披上衣衫,摸黑点亮了一支短短的蜡烛,小心翼翼地前去检查门窗。 庭中树叶淅淅沥沥,原来是夜半风雨侵袭,才发出声响。 她持着蜡烛站在窗前又发怔。 风雨声中,檐下铜铃摇响,梦中那个细微遥远的声音忽又响起。 渺茫,轻柔,像是相隔许久终又重见的故友在发出呼唤。 她茫然地朝左右张望,烛影曳动,满室忽明忽暗。又一声低唤传来,她蹙着眉,举起蜡烛慢慢回身。 床畔桌上的木盒不知何时竟然自行打开,那簇淡蓝色的晶莹缓缓浮起,于幽暗处映出微弱的光芒。 “惜月……” 它低低唤着,声音细弱。   ☆、第一百零五章 慧知满是诧异地望着那淡蓝晶莹,它在半空中微微旋转之后,忽而无声无息地飞向窗户。她连忙伸手去抓,蓝芒从其指尖划过,倏然穿透窗纸,飞出了屋子。 慧知“啊”了一声开门便追,那团蓝芒如流萤般曳出长长光影,在疾风细雨中越飞越远。 她只披着薄薄的罗衫,却不知寒意地痴痴追随,穿过树林越过亭台,一路上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相伴,她好似完全着了魔。 淡蓝光影飞至山间,最终停了下来。四周草木茂盛,隐约有白色石栏围成一圈,她朝着那光亮走去,看到它悬浮于一池寒水之上。空中水中,蓝影幽幽,恍如幻境。 慧知歪着头望着它,伸出手掌想让它飞回,可是蓝莹却依旧不断旋转着,缓缓朝下降落。接触水面的瞬间,它映出一片光华,照亮了碧色池底。 她惊讶地看到在那幽深水中,沉着一柄古色古香的长剑。 水波浮动,剑影摇曳。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入了水中。指尖触及剑鞘的那一刻,半空中的蓝色晶莹闪烁光芒,慢慢舒展身姿,细丝般的光亮交错流转,汇成了一朵重瓣莲花。 “惜月……”光影微微起伏地唤着那个名字。 她张了张嘴,费劲地问:“你在叫谁?” “你……不是惜月吗?”那朵蓝色莲花还在缓慢展开,直至完全绽放,露出了莲蕊。 她愕然,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觉得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指尖传来丝丝寒意,她低头,望着水底的长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将它取出。蓝光落到了她的手畔,忽而问道:“你知道夙渊吗?” 她还是发愣,这两个字似乎也有些熟悉,可是脑海中依旧全然空白。 “夙……渊?那是什么?” “北溟的黑龙。你的……心爱之人。” “黑龙?龙是什么?”她努力地想了想,感到莫名的心慌,“什么是……心爱之人?” “你竟然真的不记得了……”它的光芒微微减弱,飘飘忽忽地飞到了她面前,“恐怕连我也忘记了吧……我是莲华。” * 玉京宫巡山弟子发现慧知的时候,天光渐亮,风雨初止,叶梢犹在滴水。她浑身湿漉漉地坐在久已荒废的化剑池边,手中紧紧握着一把长剑,肩头闪着微弱的蓝色光影。 他们吓了一跳,问她为何来到此处,她却神思恍惚,犹如做了一场大梦。 他们将她送回到太虚道长那里,他不禁惊愕问道:“慧知,你为何会去了后山,又将这长剑取了来?” 她低头望着手中的剑,神情木讷,一句话都不说。明晨闻讯赶来,见了她手中的剑之后,道:“这是蕴虹剑,据说剑主曾被妖龙所惑,故此在她死后,这柄剑没能进入森罗塔,一直被置于化剑池中,希望能洗净其间的戾气。” 太虚道长心觉蹊跷,又追问数次,慧知愣愣地望着前方,忽而开口道:“师傅,我听了一夜的故事。” “故事?” “它说,我叫颜惜月。” 明晨一惊,太虚道长昨日也听他说起过这个名字,当即上前道:“谁告诉你的?” 慧知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握着剑望向窗外。晨曦微露,天朗气清,雨后的洞宫山苍翠如画,远处森罗塔巍然屹立。太虚道长望其背影,隐隐感觉到慧知的体内充盈着无穷的灵气,似乎有某种被封存已久的东西在慢慢生长。 “慧知,你果然具有灵根,不枉我带你回来。”太虚道长说罢,凝神拈诀,自起周身萦散出茫茫光影,慢慢地将慧知包融在内。 她紧蹙双眉,只觉周围雾霭重重,朦胧虚幻。白亮的光影在远处闪烁跃动,好似翩然飞舞的发光蝴蝶。渐渐的,那一片片光影越转越快,竟汇成了无数画面。 寂静之中,她的脑海刺痛不已。 她被强大的力量牵引着飞速倒退,那些画面迅疾闪过,她看到有人在街头流浪,有人在画船歌舞,有人在高楼欢饮,又有人在寒窗苦读……或凄凉或欢悦,或肆意或执著,那些身份不同的人经历着悲欢离合酸甜苦辣,但透过他们的身体,她都看到了同一个灵魂。 忽然间身子一轻,牵引的力量骤然消失,她连连后退跌坐在地,手中的长剑亦摔落下去。 冷汗自额间涔涔而下,她的心内混乱不堪,吃力问道:“师傅,那些人……” “都是你的前世。”太虚道长深深呼吸,脸色亦微微发白,“转世之前都会消除生前所有记忆,我方才强行施法让你溯回过往,但也只是片断而已。” 明晨问道:“可曾记起关于颜惜月的过去?” 她茫然摇头,太虚道长掐指沉吟:“昨日听说自森罗塔被毁至今已有四百九十多年,但我方才尽力之下只能让她回溯前五世过往,还不能够想起更早之前的事情。” 慧知虚弱地坐在地上,过了半晌才道:“师傅,我想去看看更早以前的自己。” 太虚道长一怔:“你要往哪里去寻?” 她低头,从袖中取出了那簇淡蓝的晶莹。昨夜的盛放似乎消耗了过多的灵气,此时的它黯淡无光,寂静冰凉。 “它说,我来自青丘,也来自昆仑。” 在众人看来,这样一个心智不全的少女要想独自寻去青丘和昆仑,简直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太虚道长劝解了几句,慧知只是低垂着眼帘不再说话,他慨叹一声,掌心浮现白光一团。 “既然如此,为师送你几分灵力,但途中艰难险阻皆要你独自承担。” 白光浮涌,萦绕了慧知全身,渗入经脉肌肤,最终汇聚如丹。 她不善言辞,只是握着蕴虹剑向太虚道长及明晨跪下叩首,神情淡然。当天下午,明晨派人去找她再想问话,却已是人去楼空,不知所踪。 * 慧知离开了洞宫山,独自踏上了前途莫测的遥遥之路。 关于颜惜月与夙渊的过往,她真的一点都想不起来。可是不知何故,一旦用心回忆之时,内心深处总会有怅然若失的惆怅与哀伤,那是她此生从未体会的复杂感觉。 她带走了莲华,但它的灵力已经很微弱,就算问及过去,也不知道那条苍黑巨龙最后的结局。 莲华的记忆,只停留在灵霈师兄自尽而逝的那一刻。 据太虚道长说,与昆仑相比,青丘距离洞宫山似乎要近一些。可那是神秘的地方,甚至连太虚道长都未曾去过,她只能依照着师傅的指点孑然走向西南。 虽然有灵力护体,可是她不会御剑之术,单靠着一双脚踽踽独行。 路途崎岖,风雨时来,她走过繁华鼎盛的城市,也走过荒芜阴森的密林;她住过人烟稀少的小村,也睡过冰凉湿冷的草地;她嚼着苦涩难吃的野果,也饮下甘甜沁人的山泉……街市上人来人往,她背着蕴虹剑沉默独行,黄昏降临时分,玲珑窗中都点起了灯,她怔然回首,没有一处是她的家。 那么,传说中的那条黑龙呢? 如果龙有数千年的寿命,它还存活于这个世间,失去了颜惜月的它,又在什么地方独自度过了那么多时光? * 她从春末走到深秋,树叶泛黄,片片坠落。 可是所谓的青丘如同海市蜃楼般不可捉摸,她穷尽全力去寻找,却依旧没有结果。疲惫的时候,她甚至想着是否要转向北方去找昆仑仙境,但师傅说过,那是西王母所居之地,凡人更是难以接近。 迷茫中,她穿过荒芜的田野,走到了已破败坍圮的废村。 夜幕降临,西风瑟瑟,今夜只能又在郊外度过。然而当她刚刚踏入这个荒废的村子时,四周幽暗的草丛里却闪烁起了碧绿的光点。 慧知不由一惊,那是野兽充满饥饿的眼睛。 她握着剑迅疾后退,草丛后的黑影已接连扑出。腥风大作,一头头饿疯了的野狼露出利齿朝着她撕咬而来。慧知情急之下连连出剑,寒光飞扫间,最先扑来的两头野狼哀嚎着喷溅污血。沉重的狼尸才跌落在地,又有后继者堵住了慧知的退路,将她团团包围。 一头野狼自侧面扑上,竟躲过慧知的剑锋,一下子咬住她的手臂。她拼力挣脱飞身斜掠,却又觉背后一痛,已被利爪狠狠抓下。她迅疾回身劈斩,一头凶狠的野狼被削去了耳朵,但依旧仰天长号,唤出了更多的同伴。 她在狼群的扑咬下拼死冲出重围,可是群狼追击不放。眼看前方废墟中又窜出数条黑影,慧知心头一凉,咬牙持剑欲刺,却听嚎声回荡,如同鬼泣。 她猛然回头,那暗黑夜幕下亮起一双碧凛凛的眼目,一头巨狼踏着月色缓缓而来。四周狼群听得这一声嚎叫,虽还眼露凶光,却都依次后退,护拥在其身后。 慧知紧握剑柄,袖中的莲华感知到了巨大的危险,也拼力飞出,悬在了近前。 巨狼用碧绿的眼目紧盯着她,忽而往后退了半步,竟发出低沉的声音:“是你?” “……什么?”她的手心冒着冷汗,不知它是何用意。巨狼道:“已经过去了数百年,你变了模样,却为何还用着原来的剑,带着这个法宝?” 她茫然不知应该怎样回答,莲华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浮动。 风声掠过,夜幕下忽起烟尘弥漫,待等一切尽散之后,狼群前却出现了一个器宇不凡的灰袍男子。 “我们在南台村见过。”他顿了顿,道,“那时你住在耿家,身边还有一个穿黑衣的年轻人。” * 荒村中,狼群四散低伏,慧知听他讲了南台村的事情,好似一梦。 “当年是他将我打伤,令我不能化为人形,但也是他给了我穆棱东珠,以助我重新修炼。”他看了看她,若有所悟道,“四百多年一晃而逝,你本是凡人,应该早已轮回多次,也难怪不记得以前……但那黑龙呢?” “我……不知道。”她低头,“颜惜月跟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如果我是她,应该永远都不会忘记吧。” 宗峻淡淡道:“既然已是转世,那也不一定非要探究过往。如果每个人都穷追以前之事,那岂不是都异常辛苦?” 她愣了愣,想到他刚才说的往事,往荒凉的村庄望了望,道:“那么,你的瑞娘呢?她还在吗?” 他微微一怔,沉默之后,道:“……离开南台村后,因我起初还是狼形,她只能带着我躲进山林。后来,我重新变回人形,与她一同生活了七年。再后来,她便得病死了。” 他回过身,望着黑黢黢的荒村,“这是我与她生活过的地方。” “……数百年来你一直留在此地?” “也去过其他地方。我看着她的孩子盼儿出嫁,便离开了村子,因为我的模样不会变,常住下去村民们会觉得奇怪。后来,我就守护着她的子女后代,一直过了很多年……最后才回到了这个最初生活的村庄。” 她听罢怅然:“有些事情,有些人,还是忘记不了。” “那么你呢?独自一人又要去哪里?” 她低声道:“我……想找到青丘,找了许久了。” “青丘?”宗峻皱了皱眉,打量她道,“如没有高深法术,就算寻到了,也是进不去的。” “那我也想去试试。”慧知道,“听了你说的一切,更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他笑了笑,行礼道:“那么,就容我送你去青丘吧。”   ☆、第一百零六章 历经数百年修炼,宗峻法术早已高深,他带着慧知驾风疾行,不多日便寻到了南海招摇之山。沿着海底深山所在的方向再往西三百里,相传正是青丘国所在境域。 但青丘国具体位于何处,宗峻也不得而知。他们在西南方向的密林中寻了许久,还是找不到所谓的狐妖之国。慧知抬头望着四周,高大的树木枝叶繁茂,密密挨挨遮蔽了天空,形状各异的爬藤缠绕在枝干间,又从半空垂荡而下。 宗峻施法唤醒了莲华,问及过去她们是如何进入青丘的。莲华迷迷糊糊地道:“是有人将我们抓了去,那里有结界,外人进不了。” 慧知有点沮丧,宗峻道:“若是能寻到结界所在,我应该能带你闯入。” 于是两人分头寻找,慧知带着莲华在林中缓缓搜寻,想要感应到结界灵力。不知不觉间日色西斜,她停下脚步时,却寻不到宗峻的身影了。林中深处有不知名的鸟儿咕咕鸣叫,风吹叶晃,她有些不安。 再往前去树木渐少,不远处有一潭深水潋滟浮光,映着绯红霞彩,如澄静寒玉。 慧知走得累了,便来到那水潭边坐下,俯身便想掬水来饮。不料落在她肩头的莲华忽然微微簌动:“不能喝!” 她愣了愣,指间水流滑落,后方草丛中却又响起了奇怪的声音。 似是有猛兽喘息着,在朝着这边慢慢靠近。 慧知心中一惊,抓起剑柄霍然回身,只见半人高的荒草不断起伏晃动,果然有硕大白影正在迫近。她翻身爬上水边岩石,呛啷一声拔剑在手,岂料那白影从荒草后飞速扑出,竟一下子将她从岩石上撞了下去。 慧知还未跃起,又被它强行按倒在地,不禁惊呼出声。 丛林另一端的宗峻闻声而来,于半空中持刀猛然劈下,卷起烟沙漫天。那只白兽却敏捷滚至一侧,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带着哭音叫道:“嗷!主人!” * “我是你的主人?!”慧知揉着被撞得乌青的地方,坐在岩石上发愣。 眼前这只白兽形似狐狸,却长了一双长长的大耳朵,乌黑的眼睛红红的舌头,自头顶到尾巴华光流彩,额间与四足皆有火光萦绕。它虽体型硕大,却乖巧地竖起耳朵故作可爱,趁着宗峻不备,又猛地扑到了慧知怀中。 “呜!主人又不认识腓腓了!” “可是……” 它拼命摇动蓬松的大尾巴,抬起爪子搭在她肩头,朝着莲华道:“嗷嗷,小七也回来了!” 莲华微弱地闪着光:“腓腓?” “嗷,是腓腓!”它听到这唤声,高兴地在地上转圈,“腓腓等了好久好久,知道主人一定还会再来的!” 宗峻见慧知很是迷惘,便问腓腓:“你说的主人是叫颜惜月?” “腓腓每天都要到这里来等主人!”腓腓用力点头,“主人跟腓腓回家!” “回家?”慧知一愣,“是青丘吗?” “嗷,对呀。”腓腓转身朝前跑了几步,忽又回头道,“这样主人也能见到主人了!” * 慧知被它最后的那句话弄得更加疑惑不解,但见腓腓在前奔跑,便不禁追了上去。腓腓引着她与宗峻行至水潭对面的林间小径,踏上一块圆形空地,四周渐渐弥漫起透白云烟,无数飞蝶似的光影扑簌舞动,前方便出现了狭长的幽径。 “嗷嗷,快来!”腓腓欢悦地飞奔起来,慧知与宗峻紧随其后。穿透云烟笼罩,周围山林逐渐变化,不多时青山碧水,村落隐现。远处两座山峰耸峙入云,其间一道悬空索桥直通高处,腓腓不知畏惧地跃上索桥,晃着尾巴带领他们朝顶峰而去。 空中风旋激荡,下方江水急涌,慧知行在索桥间战战兢兢,忽见云雾中苍鹰盘飞,似是有人坐在其背。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苍鹰缓缓飞近,坐在其上的是个身穿白色锦袍的俊美青年。隔着缥缈的云雾,他望了慧知许久,叹道:“竟然真的回来了。” 慧知还未回答,山顶隆隆声响,金碧辉煌的宫阙朱门开启。 鹰背上的白衣人指了指那边:“我在那里等你。” 她惴惴不安地继续前行,才登上那山顶石阶,回首望时,山间索桥已经隐没于升腾的云雾中。那个乘着苍鹰的白衣人已渐渐远去,腓腓跑进宫门,一路引着她与宗峻入内。 宫中亭台楼阁精巧秀丽,时有美人往来,见到她之后均显露出讶异神色。她从未到过这样犹如仙境的地方,即便紧跟着腓腓的身影,也觉得头晕眼花。也不知穿过了多少园林殿堂,腓腓才总算放缓了脚步。 落英纷飞,馥郁浮空。 绵绵不尽的花林如同画染,粉白绯红团团簇簇,蜂蝶环飞起舞。一阵微风拂过,便吹起无数细小花瓣,悠悠飘扬。 不远处湖泊澄清,映着漫天晚霞,漾出绮丽光影。濛濛水雾间,浅淡紫气氤氲浮动,萦绕不散。 湖畔有人伫立,腓腓跑到他身边,那人转过身来,正是之前乘鹰而来的白衣男子。 慧知站在碧草间,望着他出神。 他无奈地道:“总是将我遗忘,这次果然还一样。” 宗峻道:“青丘国主?” 他看了看宗峻,皱眉道:“你又是何人?” “是他送我来的。”慧知开口道,“不然我找不到这里……” 白衣人喟叹一声,走到她近前,望了半晌,才道:“虽已经历九次转世,萦歌,你的魂魄我却还是能认得出……” 慧知心头一紧,低头见腓腓温顺地伏在脚边,不由喃喃道:“九次转世……已过了那么多时间,你们还在等我?” “因为四百多年前,有人请我做了一件事。”怀襄眉宇间郁色渐起,侧身望向荡漾霞彩的湖泊,“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 怀襄向慧知说起了往事,关于萦歌的过去,以及那一次颜惜月与夙渊闯入青丘的经过。说到最后,他不由低落道:“若是早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就应该跟着她走,至少也能在危险时候加以保护……” 宗峻道:“只怕你想跟着,夙渊也不会答应。” 他伤感地摇摇头,望着紫晶湖:“我倒是不畏惧夙渊,但惜月心里不高兴,我也不会强求。” 慧知自从听莲华在化剑池边说了一夜的故事之后,想到惜月与夙渊这两个名字都会觉得沉甸甸,如今又遇到宗峻与怀襄,从他们这里分别知晓了那么多的过去,心头更是如同压着石头一般。 她想象不出颜惜月到底长得什么模样,是与她相似,还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样貌?她也不知道这个与她拥有同样魂魄的少女是如何爱恋着黑龙……对于慧知来说,她甚至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痴念。她一直都是懵懵懂懂,周围的人各自说笑生活,她却好似被某种东西与大家隔离开了,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无喜无悲地活着。 可是当她听到颜惜月最后被万箭穿身,从云间坠落死去的时候,心尖竟也会有剧烈的疼痛。那种疼痛,像一道道细细的绳索捆住了她的心,让她感到了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的压抑与悲伤。 “……惜月死后,腓腓就自己回到青丘了吗?”她怅然问道。 腓腓想到往事,泪汪汪地仰起头看着怀襄。他出了会儿神,才道:“是夙渊让腓腓回来的。我听腓腓说了惜月惨死的事,当即离开青丘去寻夙渊,但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带回天界了。” “天界?”慧知怔然。 腓腓伤心地伏在她裙边:“嗷嗷,黑龙在主人身边绕了很久很久,可是主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后来,他交待腓腓要帮他做最后一件事,然后,他就又飞去了洞宫山。” 慧知疑惑道:“最后一件事?是什么?” “你来。”怀襄慢慢走到紫晶湖畔。袍袖拂起,淡紫烟霭浮动变幻,湖水中央从深处不断涌起透白水花。不多时,原本宁静如玉的湖面起伏不已,水波竟自中间朝着四面八方翻涌,有一个巨大白影自湖底缓缓浮起。 慧知目不转睛地望着,心跳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快。 翻卷的水花间,灵气流动,烟雾飘荡。那个扇形白影终于升出湖面,仿佛被云气浮起,静静地悬在了半空。 上下两半紧紧合拢,厚重的外壳犹如扇形,边缘则起伏如波浪。 “这……是什么东西?”她愕然。 “砗磲。”怀襄道,“深海之中历经多年才会生成的东西。” “呜呜……主人,你想不起来了吗?”腓腓抓着她的裙角委屈道,“黑龙带着我们去北溟,你跟他一起在砗磲壳里睡觉,还不让腓腓进去……你说那是你们的家。” 她的心竟莫名慌乱,抽痛得厉害。 湖中心的砗磲还浮在半空,四周的云气萦绕变化。慧知呆呆地凝望许久,神思恍惚地朝着紫晶湖走去。 湖水浸湿了她的双足,漫过了她的长裙,她却还在朝湖心而去。宗峻想要出声提醒,怀襄摇头示意,此时湖面云雾环绕,清风承托着她的身子,将她一路送至湖心。 她离那个巨大的砗磲壳只有不到一丈。 白色的硬壳忽然震动了一下,然后,雾霭自其缝隙间涌出,砗磲壳在她面前缓缓打开。 流溢着珠光的砗磲壳里,有少女静静安睡。 白衫紫裙,发束双鬟,姿容清丽,眉心印花。 慧知望着砗磲中的少女,忽觉心中悲酸难耐,竟在刹那间落下了泪水。 腓腓穿过云气奔到她身后,望着那少女,伤心地哭叫道:“呜呜!主人!腓腓好想念你!”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慧知哑声道。 “嗷!黑龙在决定重回玉京宫之前,就知道自己肯定回不来了!他不忍心让主人灰飞烟灭,可是他走了,没人可以守护主人!黑龙就让腓腓去北溟找来主人喜欢的砗磲,他说,只有回到青丘,主人才会得到很好的照顾……腓腓就一路飞啊飞,寻回到了这里,把主人交给了国主……” 怀襄缓缓走来,道:“自那之后,我便以灵气护住了这砗磲壳,让她得以保持了最后的模样……” 慧知心间悲伤,先前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仿佛在看到她的瞬间全成了无法磨灭的现实。 隔了许久,她才虚弱地问:“夙渊呢?这些年来一直都在天界吗?” “不是。”怀襄低眉道,“他阻碍清阙渡劫撞倒森罗塔,放出妖魔无数,此事使得天帝震怒,将他打入万丈归墟禁锢千年。” “……千年?”慧知在震惊之下,几乎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第一百零七章   据怀襄回忆,他看到腓腓驮回了已死去的惜月后愤怒至极,当即带领下属离开青丘,想要杀掉清阙为惜月报仇。但是当他们抵达玉京宫上方时,望到的却已是倒塌的森罗塔与伤亡惨重的众人。   清阙已灰飞烟灭,夙渊亦没了踪影。   怀襄凭着青丘国主的身份派部下四方打探,才得知夙渊被天帝严惩,镇在了渤海归墟。   “那个地方……很可怕吗?”慧知小心地问。   “归墟在深海,无底无尽,天下之水最终都会汇聚冲入那里,周而复始,永无尽头。”怀襄叹道,“若是他被关押在其他深山幽谷,我倒是还可以闯入,但归墟之中又有天神铸造的囚龙柱,寻常妖魔无法靠近。”   宗峻不禁喟然:“当初送她来青丘时,倒是未曾想到是这样的结局……”他说到此,转身望向慧知。她沉默地望着氤氲灵气的砗磲,背影有些落寞。   宗峻上前看着沉睡数百年的惜月,微微皱眉,回头问道:“为何我能感觉到她体内似乎还有一丝魂魄游荡?”   怀襄道:“腓腓将她带回时,我也察觉到了。”   他凝神拈诀,指尖浮现数道灵光,幽幽然环绕惜月起伏飞舞。在灵光映射之下,果然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在惜月眉心若隐若现,如同梅花含露一般。   慧知怔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生魂已离散,自然没了呼吸。但这一缕幽魂始终萦绕在她体内,数百年以来都未曾飞走。”怀襄顿了顿,低声道,“或许是她临终时心中太过牵挂难舍,加之元神本就有所缺失,故此死去后魂魄竟自行分离,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飞去冥界进入轮回。”   腓腓直起耳朵:“嗷嗷!腓腓驮着主人回来的时候,从洞宫山附近经过,看到好多好多亮光飞散在云里,有一点绿色的光跟着腓腓飞了很久!可是等腓腓停下来想找的时候,它却不见了……”   慧知心有所动,望着那一点幽光,慢慢伸出手去。   指尖落在眉心花瓣中间,那点微弱的光骤然颤动,继而渐渐明亮如星,闪烁出碧色的光芒。   一道激流自指尖直撞心扉,在那瞬间似乎有强大的力量将慧知的心魂牵引出躯壳,她的眼前却忽然闪现碧海浪涌,巨大的黑龙载着少女穿海入云,遨游天际。   扑面而来的星辰旋转不休,她在晕眩之中身形摇晃,猛听得有人唤她,回神一看方见怀襄与宗峻仍在身旁。   两人皆颇感意外,问及刚才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张了张嘴,费劲地道:“龙……”   “……黑龙?你看到了?”怀襄一怔。慧知犹豫着点头,宗峻沉吟道:“那一缕幽魂,应该就是颜惜月生前的记忆吧。”   怀襄凝视着闭着双目的颜惜月,怅惘道:“或许是,但我总觉得萦歌的记忆也在里面,只是这魂魄太过幽微,似乎已被禁锢多年,让我捕捉不到。”   “既有幽魂存在,她还能复生吗?”宗峻问道。   “没了其余魂魄,怎能死而复活呢……”怀襄伤感言罢,袖间灵光流转,浮在水面的砗磲壳慢慢合拢,在云雾涌动中沉向湖心。   *   慧知却在紫晶湖畔呆坐了很久。   水面寒烟凝碧,月影空澈,腓腓在草丛里睡着了。她独坐在那里,脑海中还是出现了那条苍黑巨龙。   它自深海而来,冲破重重浪涌,带着飞溅的水花,在风中盘旋遨游。在它背上坐着的少女,长发飘舞,只余小小身影,似乎是她,又不是她。   慧知看不到少女的面容,可奇怪的是,她却能感应到那种乘奔御风纵横千里的自在与欢悦。   以及,少女心中满溢的甜蜜与不舍。   她很难理解,那条龙分明头角峥嵘面目恐怖,可是少女却紧紧伏在它背上,仿佛一刻都不愿分离。   ——这,就是旁人所说的爱慕?   慧知不懂,她生来就缺乏常人应有的情感。别人打她骂她,她不知道难过伤心,后来师傅带她回了逍遥观,师兄师姐们都说她好运气,可她也不能体会什么是高兴,什么是感激。   唯独在莲华复苏之后,她每每听到颜惜月的事情总会压抑低落,而在刚才那一瞬间,竟神奇地浮现了如此复杂的心绪。   就像是,久久被禁锢在黑暗中的灵魂,终于寻到了光亮。   *   披拂着清寒月色,她跟着腓腓寻到了怀襄的居处。   侍女诧异地点灯开门,怀襄亦没想到她深夜来访。“你这是……”   “我想成为完整的人。”   慧知站在楼栏旁,沐着淡淡月光,神情安宁。   他愣了愣:“你的魂魄有所缺失,遗落的那些恐怕就在惜月体内。”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怀襄怕她不懂,又解释道:“她是她,你是你,经过转世之后你所拥有的魂魄就只有那么多了……我也不能将惜月仅存的幽魂强取了给你,明白吗?”   慧知皱着眉想了想,道:“可是我想懂得悲伤,失望,快乐,还有牵挂……”   “……有那么多的感受或许只会让你更痛苦。”   “什么都感受不到,与她那样沉睡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怀襄怔住,过了片刻才道:“那样的话,除非魂魄合一,才能成为真正完整的人。”   “你有办法可以做到吗?”   他披着外袍踱步,抬头道:“舍弃这个身体也愿意吗?”   她愣了愣,看看自己的影子:“这样就可以魂魄归一了?”   “或许吧……我尽力而为。”怀襄试探着道,“你是不是回去再想想清楚?”   她站立许久,缓缓垂下眼帘:“我还是想试试。”   *   霜月朗照,湖面银光点漾。慧知重新回到了紫晶湖畔,腓腓跟在她身边,嗷嗷叫道:“主人,你去找国主说了什么呀?”   她低头,看着它道:“我对你很是疏远,你为什么还叫我主人?”   “唔……主人只是忘记了腓腓,腓腓喜欢主人却是不变的呀!”它甩着大尾巴,绕着慧知转圈。   宗峻跟着怀襄走来,见她站在湖边,不由问道:“慧知,你真的决定要那样做?”   她点头,宗峻又道:“强行施法使魂魄归一,若是一时不慎可能会形神俱灭……就算成功,你也不再是现在的慧知了。”   “这些我都对她说过。”怀襄无奈道,“但她执意如此。”   宗峻微微叹息,也不再说话。   她出神地望着寒烟濛濛的湖水,一步步朝那边走去。腓腓不明白她意欲何为,焦急叫道:“嗷嗷,主人要去哪里?”   慧知略停了停脚步,回头望了它一眼,低声道:“去寻自己。”   腓腓惊讶地竖起耳朵,怀襄已振袖施法。   灵光急旋,水波翻卷,如盛放的莲花。   慧知被那水浪融入其间,初时只觉身体不断下沉,不散的寒意笼罩四周。渐渐的,水浪在身边起伏涌动,她睁开双眼,发觉自己竟已到了湖心深处。   前方白石环绕,浮动的光影间,正是那个巨大的砗磲壳。   身后传来怀襄的声音,缥缈萦回。“一旦施法就不可更改,你不会后悔?”   “不会。”她低沉说着,注视前方。   一道纯白光芒自后方直冲湖上,与朗月交融。紫晶湖上泛起了层层光点,如漫天星莹纷然流离,一点一点,一簇一簇,旋转着,闪烁着,透过碧清湖水萦绕于湖心深处。   变幻不绝的星莹将慧知与砗磲壳联汇起来,砗磲壳的缝隙中再次流泻出璀璨白芒。   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归宿就在那里,慢慢地走向耀眼的光亮。   白壳徐徐开启,少女依旧沉寂,眉心的幽魂却仿佛感知到了元神的靠近,映出熠熠碧色。   无数星莹环绕着慧知,将她轻轻托起。   湖水荡漾间,她似乎又看到了苍穹中云朵如絮,黑龙在不远处盘旋等待。   她的身子渐渐透明,轻盈得好像微风般,融合于砗磲壳中少女身上。   形体交融的瞬间,冥冥之中似乎有个纤弱的声音响起:“你回来了吗?”   “嗯。”   *   宗峻与腓腓正在湖畔等待,忽见翻涌不已的水面浪花疾飞,月华寒烟倏然流散。水花升腾间,巨大的砗磲壳徐徐升起,四周灵光飞舞,打开的外壳中斜斜地坐着少女。   依旧白衫紫裙,发束双鬟,眉心红梅艳丽如初。   腓腓“嗷”了一声扑进紫晶湖,踩着水花欢腾道:“主人,主人!”   砗磲壳在灵光承托下悬浮于烟霭间,少女茫然地望着四周,似乎还未完全清醒。水花间幻影一现,怀襄已返回湖面。他带着腓腓上前,犹豫了一下,唤道:“惜月?慧知?”   她低下头看看水里的腓腓,又抬头看看眼前的怀襄,忽而惊愕道:“我为什么回到了青丘?!”   怀襄松了一口气,湿漉漉的腓腓甩甩尾巴,叫道:“呜呜,是腓腓把主人背回来的!”   她蹙着眉,望见宗峻行来,指着他道:“也是他送我回来的。”   宗峻一愣,细看之下少女与颜惜月很是相似,眉目间却又略有慧知旧貌。“你都记得些什么?”他问道。   她低眉细细想着,发间水珠一一滴落。   月光冷寂,笼了她一身霜意。   过了许久,她眉间渐起忧郁,忽然间抬头环顾四方,神色仓慌哀伤。   “夙渊呢?!他为什么不在这里?!”   *   惜月与慧知终归一体,起初她的记忆还有些混乱,但重新听怀襄诉说之后,便如遭冰雪压身。   那些回忆都在脑海之中浮沉。   彭蠡湖小岛的初遇,他站在石柱之上,黑衣银冠,背后金光流转。他说人类寿命短暂却又喜爱庸人自扰,带着爱恨情仇离开人世的时候太过无奈,倒不如妖类随意洒脱,无所牵挂。   可是他还是吻她,在深深的海底,在金色的沙滩,纠缠了气息,侵占了灵魂。   “夙渊,我真喜欢你。”   她一直想对他说,可是话在心里,始终不好意思如此直白。   无妄阁上,风起云重,无数冰箭呼啸而来,她从半空跌落的一刻,留恋地望着黑龙。   荒山之顶,她说出最后那句话,魂魄分离的时候,还看到黑龙在她身体上方久久盘旋,不愿离去。   ——而后,她的身体在青丘湖底封存,剩余魂魄在人间转世,历经欢饮歌舞,平凡生活……可是他却从始至终一直被囚禁在归墟,不见天日。   惜月坐在砗磲中哭了很久,他在决心赴以死战之前,还留给她这个白壳,他们的家。   “我要去找他。”她哑着声音道。 作者有话要说:  应该还有一两章就能结束,如果我不话唠的话……今天采用新防盗方法,按照读者购买本文的比例设定的,即使你现在看不到,等晚上我原本更新时间也可以看到。但晋江有时候会抽风,所以如果你买了挺多章还是看不到的话就留言。 感谢 潇潇0411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1-30 04:30:09 22240167扔了1个火箭炮投掷时间:2017-01-30 14:43:19   ☆、第一百零八章   “你不知道归墟根本没有底吗?万丈海水奔涌而下,别说是你,就连我也很难在那里停留多久。”   “知道……你之前说过。”   “那里还有囚龙柱,夙渊被钉在上面,你救不出他!”   “……可是他就那样被囚禁了几百年,我死去的时候,他的眼睛还在流血……我怎么能让他再孤零零地被镇在海底?”   “……罢了,你对他真是死性不改。”怀襄顿了顿,哀叹道,“就像我对萦歌一样。”   宗峻抱臂站在一旁,不耐烦道:“劝再多也没用,既然她要去,就陪着走一趟。”   *   渤海之上云层厚重,朔风卷起浪涛惊天,即便是乘风而行,惜月也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散着湿冷。   “主人不要怕!”腓腓抖抖长毛,浑身亮起红光,如熊熊火焰带来温暖。   “归墟就在下面吗?”颜惜月不无忧虑地道。   怀襄乘着苍鹰在海面上盘旋一阵,见海水虽声势浩大,却并无异样,只得摇了摇头:“应该还不是。”   颜惜月望着辽阔无垠的大海兀自出神,宗峻道:“我去找找,很快回来。”说罢,便化为一道赤光穿云而去。可说是去去就来,颜惜月与怀襄等了许久,也不见宗峻回转。正着急间,远处红光穿来,落在云间显出了他的身形。   “好像找到了。”宗峻微微喘息着道。   在他的带引之下,又往东疾行数百里,直至天色昏暗,寒风凌虐,方才抵达更为暗沉的海域。   海水深蓝至发黑,在朔风呼啸中层层狂卷,腓腓才降得低了一些,就险些被巨浪掀下云头,淋湿了一身长毛。汹涌起伏的海面上,无数漩涡急剧旋转,而就在海面中央,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就连上方的云气都被一股强力撕扯低垂,如云柱般坠入这漩涡深处。   宗峻注视着前方道:“若没猜错,这应该就是归墟。”   颜惜月望着那可怕的巨大漩涡,一时间悲伤难忍,竟不顾一切地往前飞掠。不料还未接近漩涡上方,那股强力便席卷而来,将她猛地吸去。怀襄急忙施法,袖中灵光翻飞如练,紧束住颜惜月想将其拽回,但漩涡底部的强力竟将他也一同牵拽往下。宗峻眼见不妙,凌空化出长刀猛然劈下,在空气中震出无数波纹,怀襄与颜惜月才挣脱了那道强力,跌坐在云间。   “要是被卷了下去,还没等找到夙渊,你就先粉身碎骨了!”怀襄气道。   她被强力撕扯过后,浑身好似散架一般,忍着痛道:“那怎么办?夙渊在下面岂不是每天都像受着酷刑?”   怀襄望着那不停旋转的海面,也感到头晕眼花。宗峻皱眉道:“有没有办法让这漩涡减弱几分?”   “海水无尽,漩涡就不会减弱。”怀襄忧虑道,“看来是没有办法进去了。”   颜惜月眼圈发红,跪坐在云雾间,只怔怔地望着下界。   怀襄正想劝解几句,她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抽出蕴虹长剑。   剑锋雪亮,寒芒飞旋,一道破冰融雪似的灵光萦绕其间。她倏然挥剑,灵光暴涨。海浪翻涌而上,被那灵气所震,顿时化为无形。   “没有办法减弱,就让它分开。”她凝视着巨大的漩涡。   *   “这柄剑虽然历经化剑池灵力数百年侵染,但归墟水势磅礴,加之我们合力贯注其间,不一定能撑多久。”   怀襄检视完蕴虹剑,还是对颜惜月的想法有几分担忧。她却道:“只要让我先看看夙渊,哪怕就一眼也行……”   他叹了一声,见颜惜月去意已决,便推掌施法,绵绵白光环绕她周身。   “这也只能暂时保你平安。”   “……多谢。”她看了他一眼,凝力出剑。蕴虹剑穿云飞去,呼啸着笔直悬坠于归墟巨涡上空。怀襄与宗峻自南北两侧振袖施法,白光森寒,赤影凌厉,于空中倏然交汇,猛然绽出万道光耀。浪潮扭曲外卷,蕴虹剑融汇了那两人的法力,震荡出一波又一波灵光。   腓腓扬起头颅,身形骤然增长,周身燃起赤红光影,甩着尾巴让颜惜月跃坐其背。   蕴虹剑震荡出的灵力已达顶峰,不断旋转的海水被生生震开。就在那一瞬,腓腓载着她猛然跃入,转眼就消失于漩涡深处。   *   风卷浪潮扑涌而来。漩涡上层的强力虽被震开,但随着腓腓飞速坠落,下方的激流依旧汹涌澎湃,若不是蕴虹长剑不断震荡,那一股股肆虐的强力顿时就会把颜惜月和腓腓撕裂开来。   腓腓还在急速下坠,漩涡余下的空间已经越来越小,猛然间海浪冲来,腓腓已带着她一头扎进漩涡深处。   冰凉刺骨的海水疯狂卷涌,颜惜月屏息凝神,才稳住了身形。漩涡激流仍在不断旋转,腓腓驮着她在深海中不断下潜,一不留心就会在原处打转。   颜惜月抓着腓腓奋力划行,放眼望去,除了她自己散发的白光之外,其余地方均是一片漆黑,毫无生机。   在这茫茫深海中,也不知会否潜伏着什么怪物,可是她无暇多想,只是努力地往下游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手脚早已冻得发麻,就连腓腓都累得迟缓了下来。然而漩涡未尽,海水依旧不住下涌,这里竟真的无穷无尽,寻不到海底。   她的心里开始着急,上面的怀襄与宗峻不知还能支撑多久,一旦蕴虹剑崩裂,漩涡急速复原,只怕腓腓也会送命于此。   海水越来越冷,往上望去已经完全看不到一丝亮光,黑沉沉重压覆落,旋转急流撞得她呼吸艰难。   腓腓喘息片刻,又奋力往下一扎,这一次好似撞碎了坚硬的铜墙铁壁,海水四碎,飞崩溅出。   轰然震荡响彻四周,巨大的圆柱形黑影耸立于汹涌之中,她在震惊之余朝下望去,一时竟望不到尽头。腓腓也看到了这巨型圆柱的顶部,拼命朝下方潜去。   颜惜月借着微光隐约可见那圆柱粗达数丈,上面镌刻着无数祥云飞卷,再往下去,便是道道符文连贯,间有铜环铁链,一任海水冲袭。   粗重的铁链自圆柱间垂落,在浪潮中不断晃动,她的心一分分坠下。   更深的下方,有庞大黑影盘绕在紫金圆柱间,寂静无声,仿佛没有生命。   腓腓想要再往下冲去,可是在激流旋转中,它已经耗尽体力,连连喘息。颜惜月摸了摸它的脑袋,低声道:“我自己去。”   “嗷……”腓腓仰起头来,颜惜月将它轻轻一推,奋力游向不远处的黑影。   沉沉黑暗中,它就那样盘曲不动,海水在周围旋转冲袭,铁链随波舞动,但是它始终寂静,就好像与紫金圆柱已经合为一体。   每一道铁链从紫金柱间生出,另一端都连在一根根狭长惨白的钉尾,颜惜月不知道那些长钉到底有多少,她只看到它们穿透了龙背,将它死死困在了柱上。   她的心脏都缩紧了,紧得压出血来。   被钉在紫金柱的黑龙依旧毫无声息,紧闭双目,似乎对这冰冷海水的冲袭早已麻木。   几百年来,它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仿佛死去一般。   她痛得无法呼吸,温热的眼泪流落下来,瞬间便与海水相融。   “夙渊……”颜惜月悲声唤着,颤抖着伸手,触到了它冰凉的鳞甲。   但她一声声叫着它的名字,却得不到一点回应。   海水的震荡越来越猛烈,腓腓在不远处嗷嗷叫唤,示意她赶紧回来。颜惜月心急如焚,见黑龙还是毫无反应,抵住它的下颔道:“夙渊,夙渊,我来看你,你为什么不理我了?”   *   带着哭泣的声音在隆隆海水间显得格外渺小,以至于沉睡中的黑龙仿佛听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他已经封闭了所有的感知,没有悲伤,没有欢乐,也没有希望。   万丈海水年复一年地奔涌旋转,直落而下,他独自承受着千钧重力。起初是彻骨的疼痛,撕裂般的绝望,可是再后来,他不会感到害怕,也没有愤怒。   因为那个愿意乘在他背上,与他一同驾风遨游的少女,已经不在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了可以相互陪伴的人,也就没有了寒冷与温暖。   他甚至不愿意反抗,不愿意挣脱。归墟是绝境,北溟难道不是?碧落黄泉,云间海底,他去哪里都剩孤身只影,了无生趣。   漫长的黑暗时光带走了所有的痛楚,到最后只有麻木。   可是在这幽暗中,有时候还会想起她腼腆的笑,好奇的触摸,缥缈浅淡,如同醒不了的梦。   就在现在,那个声音又一遍遍地萦绕在周围,是她在幻境中叫着他的名字,还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   他宁愿活在这一场梦中,永远不要醒来。   有人在触摸他的鳞甲,抵住了他的下颔。他悲酸难抑,微微低下头,靠在她身前。   “夙渊。”她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伤心道,“我好想你。”   他的心猛然震颤,吃力地睁开了双目。激荡不已的海水中,有一团白茫茫的光亮浮在近前,照亮了久已黑暗的世界。   透过那团光亮,他只能隐约望到小小的影子,有人温柔地抱着他,贴近他的鳞甲。   他惶恐着,惊愕着,想要抬起爪子碰一碰近前的人。可是铁链将他的四爪尽数困束,他动不了。   或许是感觉到了他的震动,身前的人大哭起来,拼力抱着他不肯松开。“他们怎么能这样狠心?!我一定要救你。”   夙渊忽然觉得这不是幻梦,他疯狂地挣扎,想要再一次看清她的模样。她慌忙安抚他说:“不要乱动,你的身上都是长钉……我,看了心痛。”   “……惜月?”他颤抖着,吃力地念出她的名字。   她将身子贴在他的脸颊上:“是我,我回来了,夙渊。”   他浑身都在战栗,然而上方响起了震天的海浪翻涌声,忽又有红光冲来,猛然间带走了那个人,拼命朝着上方游去。   “嗷,主人快走,撑不住了!”   *   悬在空中的蕴虹剑急剧震颤,迸发出刺目光芒。疾风旋转间,漩涡上方已经卷起冲天巨浪,撕裂一切。水花飞溅,一团红光自深海迅疾冲出,载着颜惜月跃至半空。   轰然震响,漩涡席卷海面,形成了更为可怕的吸力。怀襄与宗峻在风浪中撤力疾退,蕴虹剑呼啸飞去,环绕在了惜月身畔。   “再晚一些就危险了。”怀襄刚驾风追来,深海漩涡下却忽然传来龙吟悲鸣,声声震惊天地。   腓腓从云里钻出脑袋:“嗷嗷,黑龙!”   颜惜月听着这满是悲伤的吼声,纵然咬着牙关,眼泪还是止不住涌出。可是漩涡飞卷,怀襄与宗峻已经竭尽全力,她想要再次进入归墟简直难于登天。   “他不会冲出归墟吧?”宗峻也被这龙吟震住,望向颜惜月。她焦急道:“他被钉在了巨大的紫金柱上,只怕很难挣脱,我现在却担心他这样发狂,那些穿透背脊的龙骨钉会让他生不如死。”   说到此,她不由悔恨自己为何没能早些发现夙渊,至少在离开前也该好好安抚。而此时归墟深处的龙吟一声悲似一声,强大的吸力将海水疯狂搅动,不出一时,竟连无垠的海面都开始倾斜。   “嗷嗷,难道要冲出来了?!”腓腓兴奋地在云间摆尾,却被怀襄瞪了一眼,“要是他真冲出归墟,那更要遭来天谴了!”   颜惜月又忧又喜地望着越来越大的漩涡,下方海水疯涌,天色一分分暗沉。陡然云雾翻腾,笼蔽白日,宗峻抬头望去,沉声道:“不好!”   话音才落,上界风起云涌,金光流溢。   怀襄连忙带着颜惜月与腓腓往后退去,云端之上已显出森严天兵,当前的神祇厉声道:“谁人擅闯归墟,惊动了罪龙?!”   怀襄拱手道:“只因思念心切,故此才不辞艰辛进入归墟,并未做出妨碍天罚之事,神君还请息怒。”   那神君冷笑一声:“此乃神界关押罪龙之处,尔等妖类怎敢随意出入?若是再要放肆,定叫你们修为尽毁!”   颜惜月注视着神君道:“是我闯入了归墟,与他们无关。”   神君振袖怒斥:“一介凡人,凭什么能入归墟?分明是勾结了那两个妖物,难道你们还妄想救出恶龙?!简直不自量力!”   “我强求他们出力,若有责罚就由我一人承担!”颜惜月上前一步,眼圈微红,“可是夙渊究竟犯下多大的罪行,以至于要以尖钉穿身,铁链捆绑,数百年来受尽海浪冲涌?如果说他阻碍清阙渡劫,那么清阙生前强夺萦歌的内丹难道不是更大的罪过?如果说他撞倒森罗塔放出妖魔无数,可那时夙渊双目受伤,也不知森罗塔倒塌会造成如此结局,为什么天帝就非要将他这般严惩?”   神君须髯怒张:“住口!天帝惩戒恶龙,竟还需要你这凡人来指点评说?!这妖龙本是应龙后代,如不加以苛责,只会越发肆无忌惮!镇在归墟千年正是要打消他的气焰,灭了他的野性!”   颜惜月泪光涌动,嘶声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他又怎会闯出祸患?!既然你们执意要困住他千年,那就连我一同沉入归墟,让我与他作伴……这样,就算千年万载,我们也不会分开!”   神君大怒,挥袖间白光笼罩,颜惜月周身已被金索重重捆束。   怀襄与宗峻情急之下发力欲救,颜惜月却咬牙道:“你们不要再惹祸上身,我自去当面问问各位天神,这样折磨夙渊可是因为怕他造反不成?”   “天神不讲理起来你又该怎么办?!”怀襄急得化剑在手,明晃晃耀人眼目。却在此时朔风旋飞,云雾起伏,青袍长发的男子御风而来,隐现出半身,沉声道:“颜惜月,既然复生何不惜命,居然还来搅闹不休!”   颜惜月一怔,不禁道:“你是……禺疆大神?”   禺疆冷哂,宽袖一卷,原本还在翻腾冲撞的漩涡渐渐平静,他又向近旁的神君道:“奉天帝之命特来将她带走,有劳神君在此稍候。”   颜惜月没想到天帝竟真的派出禺疆来将她抓回,但震惊后随即恢复了冷静。倒是怀襄与宗峻听后大惊,持着刀剑想要强行阻拦,禺疆叱道:“还真是不怕死?”   颜惜月回头向两人道:“上神是夙渊主人,他来带我走,我心甘情愿……何况我等不了千年期满,若救不出夙渊,我……”她声音喑哑了下去,话未说完便忍泪而去。   腓腓见主人被禺疆带走,急红了眼追赶上去,禺疆竟只看了一看,未曾将它驱逐。   *   九万里凌霄风声迅疾,颜惜月被禺疆带向天界,腓腓一路追逐,叫声凄惨。   云雾缥缈间,有仙山若隐若现,其间亭台流光,花木飘香,只是空空荡荡没有人影。颜惜月正在纳罕,禺疆带着她降风而下,落在了仙山之间,回头道:“在此处等着,休要再生造次。”   “这里……不是天庭?”   “怎么不是?”禺疆皱了皱眉,“难道你非要让天兵抓着去见天帝不可?”   她微微一愣,腓腓已从后方追来,冲到她身前朝着禺疆龇牙:“嗷吼!谁伤害主人,腓腓跟他拼命!”   空旷虚无的仙山上却忽传来娇俏声音:“咦,这只腓腓凶得吓人,一点也不好玩。”   颜惜月闻声望去,仙山云雾缭绕,只隐约可见有小小身影坐在凌空的山岩上,却看不清到底是谁。禺疆转身向那人行礼:“颜惜月与腓腓已经带来。”   “好,你先退下吧!”仙山上的少女笑盈盈道,“阿欢,去看看下面那只喜不喜欢?”   禺疆的身影隐没不见,随后又见白影一闪,有灵兽自仙山腾跃而下,乘着云雾飞到近前。   颜惜月愣住了,这一只灵兽无论体态毛色与腓腓皆极为相似,只是双耳与尾巴燃着五彩光华,双目间也点染了一团艳丽火焰。它一边围着腓腓转圈,一边还摇晃着大尾巴,朝腓腓呜呜直叫。腓腓呆呆地看着它,小心翼翼地往颜惜月裙边靠了靠,仙山上的少女拍手道:“好极好极!阿欢喜欢你的腓腓,你就将它留下,与阿欢凑成一双吧!”   腓腓蹦起来:“嗷嗷,什么凑成一双?!腓腓不留在这里!”   颜惜月亦警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腓腓跟随我已久,我怎么可以抛下它?”   “腓腓本来就是灵兽,长在天界才最适合……我会好好照顾它,这样瀚音就不会不理我。”少女说罢,身姿飘袅,如微风拂柳般轻盈盈飞入云雾,飘到了距离颜惜月不远的空中。   天青色罗衫缀着金光灵动,少女斜斜倚睡于云朵间,眉眼稚气未脱,娇柔如初春花蕊。   “我的阿欢本来有夫君,可前些天他死了,阿欢伤心欲绝不吃不喝。我派禺疆打听,他告诉我曾见过凡间也有腓腓,还跟着你上过天庭。这不是注定有缘吗?”少女支着头,见颜惜月还是神色低落,丝毫听不进她的话语,便正色道,“颜惜月,你不是想要救出夙渊吗?把腓腓给我,我就放他出来!”   颜惜月一凛,望着她道:“你……你说真的?”   “我是谁呀,怎能信口开河?”少女晃着双足,脚踝红绳悬荡,银铃悠悠。腓腓却吓得抱住颜惜月,“嗷嗷,不要扔下腓腓!腓腓为主人去救黑龙!”   颜惜月已然猜到少女身份,耳听她如此承诺,见腓腓瑟瑟发抖,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少女转了转眼珠,又清了清嗓子:“要是你不舍得腓腓,那就替我去将瀚音找来,我有话要对他讲。”   “瀚音?”颜惜月怔了怔,忽而恍然,“夙渊的哥哥?他不是禺疆的坐骑吗?为何要我去找?”   “阿欢和她夫君都是瀚音替我找来的,如今死了一只,他必定是因为这才不愿见我……你既然跟他弟弟好,就去叫瀚音来,躲着我干什么呢?!”少女愠恼起来,直起身子才要发令,东边天空忽而雷声隆隆,乌云翻涌。   疾风旋起间,有巨大黑影穿空而去,瞬间就隐入云层深处。   颜惜月震惊不已,少女更是面色陡变,纵身掠向云霄。风声呼啸,禺疆匆匆掠来,见了她便道:“瀚音服役早已过期,经由天帝允许,他方才已经自行离开,从此遨游四海不知归期。”   少女听了此话,泪珠竟顿时涌落:“是不是你们赶走了瀚音?!我这就去寻他回来!”   “怎会是我们赶走他……”禺疆话音未落,少女已抱起了她那只腓腓,头也不回地朝着东边追去。   颜惜月目瞪口呆,一时间理不清头绪,回身望去,见禺疆倒是云淡风轻地站在那里,不禁焦虑道:“上神将我带来此地到底是为什么?我要求见天帝请他放了夙渊!”   禺疆却平静道:“你以为见了天帝就能说服他?天帝性情多变,只要他怒气未消,你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也帮不了夙渊。万一再行触怒,他将一千年惩戒增多至两千年三千年,你能怎样?”   “可是你让我见帝女又有什么用……”颜惜月沮丧。   “时机已到,瀚音一走,你就等着讯息吧。”禺疆拂袖,悠悠清风旋转,升腾的云雾将颜惜月送向下界。   *   天界片刻之事,渤海畔的怀襄和宗峻却已等了许久。看到颜惜月毫发无损地骑着腓腓回来,两人在惊喜之余倒是意外,问及到底发生了何事,颜惜月将看到的听到的说了一遍,他们也都怔然。   颜惜月回望海上,天兵与神君都早已离去,唯有漩涡不停旋转,浪涌云飞。   但既然禺疆上神叫她等待,她更不能离开。怀襄施法为她在荒滩上幻化出一间小屋,她带着腓腓就住在了那里。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时间缓慢流逝,一切似乎完全没有变化。怀襄本还想陪着,但不久之后青丘国派人寻来,说国主离开已久,国中臣民甚是不安,力劝怀襄回去。   颜惜月听后道:“长久在此也不是办法,我都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你还是先回去吧。”   怀襄无奈之下只得先行告别,又过了一阵,颜惜月又劝说宗峻回去,他的狼群不能失去首领。   “那你难道要独自在此等候下去?”宗峻道。   “有腓腓陪着呢。”她坐在高高的岩石上,依旧望着大海,“还有归墟中的夙渊。”   他蹙眉,掌中慢慢浮现一颗颗赤色光球:“我过些时候再来,这些留给你,或许能解闷。”   “多谢。”她摊开双手,灵光氤氲,将一颗颗光球融入其中。   宗峻走了,颜惜月只剩腓腓留在了身边。她还是每天日出的时候就坐在海边那块高高的岩石上,对着掌心浮动的光球说话,然后用灵力将之放入海中。   她相信这些光球可以带去她的声音,让被囚禁在归墟深处的夙渊听得见。   让他知道,她一直在海边。   *   在荒滩上的生活极其单调,她甚至忘记了时间,只记得冬去春来,才是一年又过。   怀襄与宗峻时不时会再来此处,可是每一次他们到来后,海洋还是没有变化。怀襄等不及,恨不能冲上天界问个清楚,颜惜月反倒变得沉静:“再等等吧,或许明天夙渊就出来了。”   怀襄叹气:“我只怕他们放了夙渊,你都已经变老……”   宗峻朝他瞥视:“休要说这样的丧气话,你不是法术精妙吗?给她施法永驻青春不行?”   “那也……”怀襄忍下了心里的担忧,背着手去海边了。宗峻取出带来的美酒,向颜惜月道:“我们去外面。”   “好。”她带着腓腓出了小屋,见怀襄沐着月色坐在那巨大的岩石上,便与宗峻一同跃上。“今夜月明,不要辜负这好时光。”她将酒杯递给怀襄,又给宗峻倒满。   “先干为敬。”她饮下一杯甘香,见怀襄与宗峻各自举杯,便又持着酒壶掠至海上,向归墟方向道:“夙渊,可不是我不给你饮酒,谁叫你酒量那么差呢?”说罢,顾自对着酒壶饮尽剩余。   仰起脸的时候,月光清寒,她的眼里微微泛泪。   深沉海面波澜起伏,一层一层浪潮堆叠,明月高悬海上,洒落万千清辉。风起萧瑟,吹动衣袂飘舞,她怔然回首,却望见云层朝着两边渐渐散开,其间身影朦胧。   颜惜月细细一看,惊讶道:“禺疆上神!”   禺疆颔首,这一次身后并无天兵神将。“前番叫你等着,你倒果然还在。”   “我听你的一直守在这里,可是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她眉间紧蹙。禺疆淡淡道:“自你上次离开之后,天界只经过了三天。只是这三天内风雨飘摇,天帝很是不悦。”   “什么?”她一惊,唯恐又生出事端,“难道是我上次闯入归墟被天帝知晓……”   禺疆摇了摇头:“你上次来时,正是瀚音离开天庭之日,此后帝女追寻不到他的下落,竟流连人间不肯返回。天帝派兵将她带回,但她成日哭闹,天帝为此颇为无奈。瀚音有意躲避,为顾及帝女心意,也不能强行抓捕。于是我向天帝进言,放出夙渊前去寻找瀚音劝他回转,以作为重获自由的条件。”   颜惜月忽喜忽悲,紧张得声音发抖:“可是,放出夙渊后,我们去哪里寻得到瀚音?”   禺疆睨她一眼:“瀚音自然知晓什么时候现身,你以为他真是只为了躲避帝女才离开天界?”   她忽然明白了一切,向禺疆下拜道:“上神恩情无以为报……”   “拜我作甚?”禺疆依旧沉着脸,“是天帝开恩缩减了期限,与我毫无关系。”   她按捺不住砰砰乱跳的心,急切道:“是,我知道!”   “至明日恰逢五百年期满,囚龙柱与龙骨钉自然消除。”禺疆顿了顿,又道,“但夙渊伤重,即便重获自由也不似以前,也正因如此,天帝才允许将他放出,你可知晓了?”   颜惜月紧抿了抿唇,道:“我知道,可他始终是夙渊,在我心中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   这一夜寒意袭来,她却惊喜交集几乎未眠。怀襄他们亦陪着一同等在海边。   只有腓腓激动得累了,倒头睡在颜惜月腿上,用身体给她遮挡寒风。   她注视着天幕从暗蓝色渐渐转为灰蓝、浅蓝,海面波澜起伏,与天空相接处依旧笼着淡淡云雾。慢慢的,自那云雾深处露出了一小片红光,将周围皆染上绯红。   在深蓝海水的涌动间,那片红光缓缓上升、变亮,最终光照云海,灿若锦绣。   海风吹来,云烟四散,浪潮卷涌,彩光万变。   远处的巨大漩涡下方发出隆隆震响,整片大海为之颤抖,滔天的巨浪冲上云间,在红日间纷扬飞溅,晕出道道虹影。   惊醒的腓腓朝着大海奔去,嗷嗷直叫。怀襄与宗峻随即站起,凝望无声。   颜惜月不假思索地疾奔而去,迎着扑面袭来的海潮。   天崩地裂似的一声巨响,归墟漩涡反卷入云,挟着雪白飞浪,黑色的巨龙自深海冲出,一道道铁链在浪潮间寸寸碎裂,化为乌有。   她不顾海浪汹涌地飞掠向前,冲破冰凉水波,朝着飞向空中的黑龙喊:“夙渊!”   它循着她的声音转过身子,利爪踏浪,金尾流光。   龙吟清绝,回荡于浩渺海面。   颜惜月被海浪冲至它身前,噙着泪将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就这样近乎无赖地贴着它,抱住它,一分一寸也不愿相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不是很肥?!炸了炸了!不知道瀚音那段有没有看懂……毕竟是夙渊的哥哥,关键时要有点作用! 感觉好像不太舍得打上“全文完”,大功告成之后的茫然……还有一些构思好的内容只能放到番外里了。 亲爱的们,谢谢陪伴至今,再为新坑做个预收: 网页版地址《魔君正值中二期》 手机版地址《魔君正值中二期》 感谢深蓝8816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7-01-30 22:44:17   ☆、第一百零九章      浪潮涌起金红光芒,一波一波冲来退去周而复始,带走了细微沙粒,送来片片白贝。   腓腓叼来美丽的海螺想去送给颜惜月,却被屋前的宗峻叫住:“别去打搅,过来!”   它呜呜叫着,怀襄背倚着岩石叹道:“你那主人眼里只有夙渊,哪里还容得下别人?”   “行了行了,你在青丘妃嫔无数,还在这里故作哀怨痴情?”宗峻说罢,负手慢慢走开,怀襄气得满脸飞红,“你这狼妖真会煞风景!萦歌是我挚爱,我满心哀怨哪是装的?”   腓腓竖起耳朵也听不懂他们的谈话,便甩着尾巴朝海边奔去。   *   海浪冲击着黝黑的岩石,溅起雪沫朵朵。黑龙闭着双目盘曲其间,长尾垂入海中。颜惜月倚睡在它身上,手臂还将它紧紧搂抱。   腓腓叼着海螺腾飞而来,轻轻落在了黑龙身旁。她摸摸腓腓的脑袋,接过海螺道:“不要吵闹,让夙渊再休息一会儿,他太累了。”   “呜呜,黑龙怎么不变成人?”腓腓小声地问道。   颜惜月垂下眼帘看看黑龙:“可能在海底受尽了折磨,法力损耗太多吧?”   腓腓噘着嘴,沮丧地甩了甩尾巴,黑龙却微微一震,侧过头来。颜惜月坐起身子,道:“夙渊,你醒了?”   黑龙发出低微的声音,昂起头来似乎在寻找她的身影,腓腓诧异地摇摇尾巴:“黑龙,你看不到我们吗?”   “不许胡说!”颜惜月紧蹙着眉,站起身抱住黑龙颈部,低声道,“我在这里。”   它怔了许久,方才伏低了身子,轻轻地靠在了她的怀中。   颜惜月抚过它的犄角,心中满是忧伤。   *   它在海畔休息了好多天之后才慢慢恢复,第一次重新开口叫她,还像以前那样。颜惜月欢喜地趴在它身上,向大家宣布:“我的夙渊又回来了!”   但没过多久,她还是觉得它视物不清,总是找不到她在哪里。就连腓腓去故意逗它,它也默不作声地卧在海滩边,不肯追逐。   颜惜月心疼得很,坐在他身旁问道:“这样还是看不到吗?”   它抬起头,睁开了碧绿的眼睛,朝她所在方向望了许久,又闷闷不乐地趴在了海滩上。   “能看到影子,可是看不清你的脸。”   她心头沉重,又安慰它道:“再等些时候,会慢慢好起来的。”   它却垂着尾巴,将脸埋在沙里。“好不了怎么办?”   “……那也不要紧啊,有我陪着你。”她倚靠在它身上,小声道,“再说天帝要是知道你伤愈如初,说不定还忌惮着你,不会放你自由呢!”   黑龙微微侧过头,忧心忡忡地道:“就算这样了……以后也会跟我在一起吗?”   “为什么不呢?”她拍拍它满脸沙子,故作生气道,“难道你还想再去找条母龙?”   它低吼一声昂起头,用长长的尾巴卷住她,颜惜月一愣,却已被它举至半空。   “干什么呀?放我下来!”她又惊又羞地挣扎。它却怎么也不肯松开,低声道:“这辈子……无论龙还是神都不找,只要颜惜月。”   *   他们又在海边住了一阵,颜惜月牵挂着禺疆大神所说的事情,夙渊也知道不能长久在此停留。于是找来怀襄与宗峻准备辞别,怀襄恋恋不舍地道:“真要去寻找瀚音?”   黑龙道:“禺疆上神为我脱身,我不能言而无信,若是天帝察觉有异又要生变。瀚音是我兄长,得知我出海寻他,应该不会再避而不见。”   “找回瀚音之后你们有何打算?”宗峻问道。   颜惜月抚着黑龙,道:“他说想带我去寻找海外仙岛……”   黑龙颔首:“我曾听鲲后说过,海上有瀛洲、方丈、蓬莱三座仙岛,虚无飘渺,随风来去。岛上有仙草灵药,方士神人,即便寻常百姓亦寿命长久,容颜不老。惜月虽然复生,但还是未修成灵体,我想带她寻访长生之术,以求终生相伴。”   怀襄一愣:“但仙岛踪迹难寻,你们要找到只怕并非易事……”   “就当是云游四方吧。”颜惜月微笑道。   怀襄只得道:“那只能希望你如愿以偿,早日寻到长生之术。”说罢,指间灵光氤氲,流彩若霞。他抬起手,轻轻触碰了颜惜月的额间,那团灵光倏忽化为咒文缥缈,隐没于其眉心。   她吓了一跳:“这是干嘛?”   怀襄微微蹙眉:“紧张什么?给你几分灵力,你凝心默想之时,诀咒浮现,黑龙就能借助你的眼睛看清周围。”   “真的?”她连忙按照怀襄所说将手放在黑龙身上,凝神默念,脑海中果然浮现那道奇怪咒文。灵力自她指尖萦绕于黑龙目间,它双目碧清,缓缓环视。   “怎么样?”怀襄打量它道。   黑龙低下头望着他与宗峻,怔了许久才道:“你们还是一点没变。”   腓腓蹦过来欢快道:“嗷嗷,还有腓腓!”   黑龙抬起爪子摸了摸腓腓的耳朵,转回头想看惜月,可是他借助的是她的视线,即便侧过脸正对着她,眼前浮现的却是自己的形貌。   它焦躁难过,闷声道:“我想看看惜月,哪怕看一眼都好!”   宗峻在一旁道:“这也不难。”说话间,拂卷袍袖,沙滩上顿时涌出一池碧波,映出蓝天白云,黑龙佳人。   颜惜月低头望向碧波,黑龙迟疑着伏下身子,靠近了水面,久久注视着水中倒影。   “惜月……”它低声呼唤。   白衫紫裙的少女依偎在它身旁,眉心嫣红,依稀如初。波光浮银,倩影悠悠,是五百年来在黑暗中不愿忘却的画卷。   *   “后会有期。”颜惜月乘上黑龙,向怀襄与宗峻道别。   “若是找到了海外仙岛,给我传个信。若是找不到,就来青丘……”怀襄顾自还在念叨,“哦,对了,万一遇到麻烦,只要默念诀咒,我也定会有所感应。”   宗峻哂笑:“多情种,你也不怕夙渊发怒?”   黑龙道:“此番多谢两位相助,我也不会在意这些了。”   “嗷嗷,主人我们又要出发了吗?”腓腓周身发着红光,在空中迫不及待地飞来又飞去。   颜惜月笑道:“走了,再不离开,只怕帝女要派天兵抓你去做阿欢的夫君。”   “嗷呜,快走快走!腓腓不要拉郎配!”腓腓一声惊呼,四足腾云,猛然往前飞掠。颜惜月向两人致意,抬手覆在黑龙头角间,浮彩环绕,灵光弥散,黑龙振身昂首,长尾卷起千重浪花,穿过层层潮涌,朝着日光明媚处呼啸飞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应该才是我本来想好的正文结尾……你们想看的后来的事情放番外!今天晚上应该也可以写完!看我如此勤奋,给加个作者收藏吧~   ☆、番外一   碧海茫茫,金沙细细。盛夏刚过,赤红骄阳减了几分灼热,自海上吹来的风略带了凉爽。   她从山崖上的小屋出来,站在岩石间吹起玉笛,翠色的衣裙染上了夕阳金辉。浪潮涌动,黑色巨龙从深海跃起,带着晶莹水珠飞到崖前。   它在近前缓缓盘旋,她便跃到了它的背上:“我还怕你找不到回来的方向呢。”   “天天听这笛声,哪里还会找不回来?”黑龙由她感知到了四周景象,转过身子,载着她飞向了碧海。   浪卷云飞,夕阳渐沉,海面锦绣华彩,绮丽如梦。黑龙带着颜惜月追逐浪潮,长尾震动百里浩瀚。玩得累了,它便顺着风徐徐盘落,回到沙滩。   她背倚着黑龙而坐,望着起起落落的碧海浪涛。日色渐暗,海面金光亦缓缓褪去。悠扬的笙箫乐曲从山崖另侧传来,随着海风飘荡袅袅。黑龙问道:“他们在做什么?”   “好像是过节。”颜惜月转过头,天空中飘来了一点一点的光亮,是沿海的人们在放飞明灯,高高低低,错落飘舞。   “你瞧。”她运用灵力让黑龙望向天幕。在他的视线中,隐隐约约的光就像海上的渔火,幽微遥远。   它侧过身子抵着她的背,“那边很热闹,你不去看看吗?”   “一个人去还不如在这里陪你。”   “……”   颜惜月见黑龙又伏下了身子,知晓它因不能变化人形而依旧伤感,便拍了拍它:“我去给你拿好吃的来,在这等着。”   “唔。”它没精打采地闭上眼睛,听着远处曲声悠悠,想象着街市欢乐场景。   她掠回了山崖上的屋子,开门后还不放心地往海滩望了望。离开渤海已有数年,瀚音回了天界,只不知和帝女到底如何。此后一路行来,看遍人间百态,最终飞翔云海,历经艰难才寻到了这里。   此地是蓬莱。   云霞藏其面貌,海浪掩其形迹,雾霭散去之时,才可见琼楼百丈,彩凤萦舞。   山峰之上有仙宫,海边则有寻常百姓,皆容貌美丽,风采不凡。或许是见惯了散仙往来,神物出没,蓬莱人对乘着黑龙而来的颜惜月并没有感到特别异样。   于是她便和夙渊在这住了下来。她在山上,夙渊在海里。   她每天都以笛声指引着它回到海滩,说着自己在岛上的见闻,黑龙听得认真,可还是怀着深深的心事。   不能变幻人形,意味着它没法跟她一起住在小屋,也没法陪她去街市解闷……   颜惜月自然知晓,每天晚上独自回屋的时候更觉寂寞,却还得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只怕让夙渊更加难过。   *   她拎着竹篮回到海滩边,黑龙正默默地朝着大海,留给她孤独的背影。   “夙渊,起来吃东西!”她故意敲敲碗,靠近它大声道。   黑龙愣愣地抬了抬头:“今天做什么吃的了?”   “你猜。”颜惜月摸摸他的脑袋,“放在你嘴边了,自己吃。”   它乖乖地低下头,循着香味把食物咬起,一边慢慢吃着,一边摇着长尾:“馎饦!已经连吃三天了!”   “不是你最爱吃的吗?”颜惜月坐在它身前,看它一会儿就将一盘馎饦全都吃光,哼了一声,“上次问你会不会吃腻,你还甜蜜蜜地说,只要是我做的,一辈子都不腻呢!”   “……那你也可以稍微换换花样啊。”黑龙顿了顿,又低声下四地道,“实在不想做别的,就换一种馅吧。我去海里找点鱼虾,你给我做……”   “鱼虾馅?腥死了!明天去集市上给你买酸枣糕。”她收拾起盘子,却听黑龙小声道:“惜月……”   “嗯?”   它撑起身子,靠在她身后,语声低落:“我想陪你去集市买东西……做梦都想。”   她落寞地伏在黑龙头顶,抚摸着鳞甲:“我也想啊,可是还要等你慢慢修炼回来,不是么?就像宗峻那样,迟早都能再变成人形,到那时,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晚风微微,颜惜月与黑龙依偎在海滩。一盏盏明灯悠悠飘来又远,化作了漫天璀璨。   竹篮里有酒,为了与其他人一样庆祝过节,她独饮了半壶,见黑龙情绪低落,便给它喝了剩下的那些。   碧海之上明月升起,微凉的海风卷拂着她的长发,颜惜月与它说着说着,渐渐头晕眼花,枕着黑龙的身子睡着了。   醉梦不知今夕何夕,她又回到了彭蠡湖,望着站在石柱上的夙渊。对视的时候,他眼里有碧海星辰,时间好似静止。   “夙渊……”她迷迷糊糊地喊他,背后有稳稳的依靠,是他用双臂搂着自己。久违的拥抱与温暖让她沉浸其中,她愿永远停留于这怀抱中,望云卷云舒,日升日落。   ……海浪冲来,打湿了她的鞋子。颜惜月陡然一醒,才发觉原来自己是在做梦。转过身一看,黑龙并未变成人形,静静地伏在沙滩上,闭着眼睛也不知有没有醉倒。   她连唤几声才将它喊醒,见夜色已浓,颜惜月说道:“回去吧,涨潮了。”   黑龙却重重地压过来,伸出爪子拦住她:“不要走,陪我看月亮。”   “……夙渊你又喝醉了。”她叹气,见它昏昏悠悠的,又不敢叫它现在就回大海里。可是黑龙却来了劲儿,缠着颜惜月不放,忽而将她卷到背上,喃喃道:“带你去海里抓螃蟹。”   “都晚上了还抓……喂!”她话还没说完,黑龙已趁着浪头涌起,一头扎进了海里。   *   碧蓝海水扑面而来,颜惜月紧紧抱着黑龙。它像个小孩子一样在海浪中穿游,甩着长尾拍打浪花,猛然间又深深下潜,带着她游向深处。   她忙拈诀化灵,身子四周浮光飘舞,为黑龙照亮前方。   蓬莱的海中鱼群众多,比起北溟更是色彩缤纷,形态各异。颜惜月见黑龙兴致不减,便也只能由着它追逐鱼群,但那些鱼儿们见到巨龙游来纷纷逃窜,黑龙在成千上万的小鱼中左转右折,结果一条都没有抓到。   颜惜月笑话它:“真的喝醉了,作为龙连鱼都捉不到,岂不是要饿死?”   “没有喝醉没有喝醉!”它卯足了劲儿又冲向深海,幽绿的海草萦绕身边,赤红纯白的珊瑚丛丛交错,遮蔽了细小的银鱼。海浪温柔,黑龙在珊瑚丛间摇曳盘游,金色长尾晃出道道波纹。   “那里有个金色大海螺!”颜惜月引着它转过艳丽的珊瑚丛,“带回去送给腓腓。”   “腓腓不是去昆仑探望莲华了吗?”它晕晕乎乎地说,颜惜月从它背上滑下来,游向前方去捡拾海螺。她才离开黑龙,它的眼前便成了一片模糊,摇摆间撞到了珊瑚丛,不由紧缩了起来。   颜惜月抓着海螺游回来,抬手摸着它:“撞痛了吗?”   它没有回答,却循着那模糊的身影团团绕游,洒落万千金芒。颜惜月含着笑看它,几年来它还是第一次这样兴奋,任性又天真。   黑龙不知疲惫绕着,慢慢地用身子温柔缠住颜惜月,就像将她拥入怀中一样。   她扬起脸,恰好能碰触它的下颔,于是轻轻地亲它一下。它欢喜地无以复加,再也不肯放开,一直缠绕着她在深海飘游。   绯红深蓝的鱼儿成群结队地游来,在灵光映射下,点点漾漾,迷幻神奇。它们似乎被光亮吸引,在黑龙与颜惜月身畔环绕。她便凝心施法,指尖萦绕出道道灵光。   银色的波痕在海中交织盘旋,辉映了黑龙一身鳞甲。它又开始缠着她缓慢旋转,光影荡漾,海水搅动,颜惜月被无数荧光晃花了眼,蓦然惊觉,黑龙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消失,正诧异间,却感觉有温热的双臂自后方将她轻轻抱住。   她的心猛地颤动,那一瞬,呼吸几乎停滞。   她竟不敢回望,只是低头握住了交扣在身前的那双男人的手,眼中湿热,心头震颤。   “惜月。”他在身后低声唤着,与她一同随着海水浮浮沉沉。她鼓起勇气回头望去,微亮的灵光在周围飘舞,他还是以前的夙渊,乌发银冠,容颜清隽,一如梦中模样。   “夙渊?”颜惜月怔怔地抬起手,透过海水抚摸他的脸庞,希望是梦,又害怕是梦。   他低垂着眼帘,用双臂圈着她,道:“是我,是夙渊。”   她又不争气地哭,泪水涌入海中,眼睛发涩。他贴近她的脸颊,眼睫间隐约有星莹闪烁。“不要再哭,我回来了。”   她抱着夙渊悲喜难抑,唇间一温,便已被他重重侵占。   漫长的寂寞生涯让两人着了火,海水再凉都浇灭不了心间的灼热。他的吻温柔又缠绵,索求着攫取着,让她如痴如醉,无法自拔。   越沉越深,越沉越沉,海水重压使得她呼吸不顺,夙渊托着她的腰肢,一如以往为她渡气。   唇舌相缠,缱绻萦回,半透的衣衫一件件散开,墨黑的长袍与翠绿的罗裙在水中飘飞,像翩然起舞的蝶影。   发髻的簪子早已不知坠在何方,颜惜月的长发披散下来,如墨似缎。他的手穿过随波飘飞的长发,滑过细腻的肌肤,她的身子宛转起伏,浑然饱满。   又有鱼群穿梭萦回,在她光着的脚踝边游来游去。她怕痒,忍不住笑着勾住夙渊的后颈,将双腿蜷缩起来。他抵挡不了这天真的诱惑,放肆地吻她,自唇心至胸前……他将颜惜月托起,交错着缠绵着,在深海之中忘情,在珊瑚之畔胶着。   一波又一波的浪潮涌动,小小的旋涡带着纱罗衣衫缓缓盘旋。她与他毫无罅隙紧紧相融,那一瞬间,天与地倾倒在所不惜,世界便是两人,两人便是世界。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