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吸吸血鬼》 作者:番大王 文案: #跟我玩最好的小朋友成了吸血鬼# 他舔我脖子,夸我香香的; 还硬要牵我手,跟我一起上幼儿园。 我对老师说:“我不认识这个叔叔。” “霍免是我的好朋友,要省着喝,每次只喝一点点。” ——便签,尤谙贴于厨房。 [一句话简介]:以恶制恶,反吸那个吸血鬼! [阅读指南]: 架空,血甜新风味; 设定是人类成为吸血鬼后,身体会迅速恢复/成长为青壮年时期的模样。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血族 现代架空 主角:霍免;尤谙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尤谙   陈爱娴女士挎着菜篮子回家时,霍免正翘着二郎腿,躺在地板上一边吃薯片一边看电视。   当她提起“尤谙”这个名字的时候,霍免的眼睛尚未从电视画面移开。   又吃了几口薯片后,霍免才迟钝地想起那个人是谁。   “大新闻!我今天在菜市场碰到尤谙他妈了,你猜怎么着,她家竟然生了二胎。”   一句话用了这么多的强调词汇,霍免心知她妈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跟她说。   果不其然,咕噜噜放下手中的东西,陈爱娴一脸八卦地进到客厅,企图跟她搭话。   “霍免,你坐远点看电视!”   她挤掉薯片的位置,坐到霍免旁边。   霍免自觉给她妈让点空间,身板也坐直了一些,准备听她说话。   可惜陈爱娴已经揪住了她先前的心不在焉。   “看你那愣愣的样儿,不会忘记尤谙是谁了吧?你小时候的存钱罐上写满人家名字,宣称‘等我存满了钱,就带我的尤谙私奔’,你这会儿全都忘了?”   其实霍免想起来尤谙了,被她这么一说,却不好意思承认了。   尤谙是霍免幼儿园时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初恋……如果单方面暗恋人家算是恋爱的话。   这名字给霍免带来的后续影响并不愉悦,因为“存钱罐梗”,她被她妈笑话了整整一个童年。   回忆起陈爱娴发现字迹时咯咯咯的笑声——“想不到我外表彪悍的女儿内里是个的痴情种”,霍免果断选择一雪前耻,改变形象当个酷汉。   “不记得,那人谁啊?”   霍免的手去摸薯片,嘴里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说你碰到他妈妈了?所以那人最近过得好吗?”   可能是她的话提醒了陈女士她还有一个惊天大八卦没有说,她也不追究霍免话中的漏洞了,直接一个回马枪,飞速奔回主题。   “我起先碰到时还不确定,菜市场人挤人的。我看着那女人牵着一个男娃娃,侧脸有点眼熟。想来想去,我想起尤谙他妈,可不是嘛,毕竟做了好几年邻居的,我以前还跟她一起打麻将……天呐,她瘦了好多啊。”   陈女士表情夸张地推了推两颊,似乎在给霍免表演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她以前膀大腰圆,现在脸都瘦得凹下去了。她的小孩也瘦干干,看上去上一年级吧,或者更小。”   “你怎么就知道是人家的孩子了?”霍免对她妈一贯不靠谱的推测能力表示怀疑。   “那还有假?”陈爱娴一副她就是名侦探的神情:“我喊了尤谙他妈的名字,她看过来了,然后小孩就扯她问‘妈妈,这个阿姨是谁啊?’……都喊妈妈了!”   “哦哦。”霍免听得有点无聊,眼睛不自觉地瞥回了电视。   陈爱娴对她的反应十分不满,屁股一挪挡住了她的视线:“霍免!你这个负心汉,你以前很喜欢他们家的尤谙啊,一笔一划写过的话都忘了吗!你不好奇尤谙的近况?”   她声音太大,霍免无奈只好看向她。   获得了关注的陈爱娴接着往下说:“我走过去,问尤谙他妈,你们家尤谙最近好不好,心里合计着尤谙说不定跟你一样中考完放暑假呢,问问他考得怎么样。谁知她反应很大地死命摇头,嘴里念着‘不知道不知道’,然后赶忙牵着她家小孩走了,真奇怪啊……”   霍免见她妈难掩失望的模样,扑哧一声被逗笑了:“哈哈,一定是人家嫌你太八卦,怕被你缠着问东问西。”   “哼,她一定是偷生了二胎心虚,不喜欢人家问。”陈爱娴被戳中痛处,嘴硬也没为她扳回一城。   叉着腰站起来,她又气不过自己占了下风,端出妈妈的架子批评霍免。   “你这丫头就是给惯坏的,我要是年轻点我也偷生二胎!尤谙在家里,他肯定知道帮爸爸妈妈负担家务,还会照顾弟弟。你看看你,身为家里的独生女多幸福,每天赖在这里看电视。我们下个星期要搬家,你差不多也要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了,天天这么懒!”   霍免敷衍地点点头,拿起薯片包装袋,还没抓到薯片,屁股就冷不丁地被人从背后踹了一脚,疼得她嘶嘶叫。   “过来,别看电视了!我厨房一大堆菜,等会儿你爸爸要带朋友来家里吃饭的,你帮我摆碗筷!”   屈服于陈女士的暴力之下,霍免点头如捣蒜,腾地从地板上爬起来,跟着她后边进了厨房。   霍免她爸是六点半回家的,带了两个面生的叔叔。   圆脸叔叔一见霍免,就非常亲切地来揉她的头。   彼时霍免双手拢于身前,正在姿态非常乖巧地迎宾,被他一揉,陈爱娴细心给她收拾好的发型都乱掉了。   “小免都长这么大了,还记不记得赵叔叔?”   自然是不记得的,霍免怕事后被陈爱娴殴打,也不好直说。   旁边的高个子叔叔看到她的窘况,出声拦了拦:“哎,赵远,你可别惹她,小免以前是我们车队里的小霸王,我儿子比她大了三岁,还被她揍过呢。”   ——得了,这个出言解救还不如不解救。   霍免干笑地立在原地,乖女孩的形象崩得七零八落。   听聊天,两个叔叔是她爸当年在货车公司上班的老熟人。   那时候霍免年纪小,很多事情已经没有印象,她扒拉着饭菜,听他们酒桌上的叙旧,听得云里雾里。   那个比她大三岁,还被她打过的刘奇伟,更是想不起来了……怪她,儿时走南闯北,打过的人实在太多了。   酒过三巡,霍强给陈爱娴比了个手势,让她去取东西。   看到爸妈拼命在往两个叔叔手里塞红包时,霍免才后知后觉地了解到,他们请吃饭是因为有求于人家。   “霍强,唉……”刘学磊没顺势接红包,反倒往外推了推:“你现在给老板开车,混得可比我们好多了,还去旧车队那种破地方住干什么?”   赵远附和:“是啊,车厂都倒闭了,当初的临时住所没人住了,你们过去那边一片全是黑的,到晚上很吓人的。”   红包放在桌上,霍强没把它们收回去。   他抿了口酒,放缓语气:“老刘、老赵,刚才载你们进来,你们可能没注意,我家这块拆迁了。新房子要两个月左右下来,我们家不爱麻烦亲戚……所以我是想,车队要是还能住人的话,在那里过渡一下。”   大概是想到赵远刚才说的“黑”,霍强多心问了一句:“那边现在还有供电吗?”   霍免挺佩服她爸,能把她家拆迁想找个免费的地方住,描述得这么高尚……不想麻烦亲戚什么的。   “原来是过渡期的暂住啊,”赵远听完,对霍强表示理解:“嗯……厂子早就不对外营业,但剩下了一两个留守的职员,供电是有的。”   这话听得霍强高兴啊,举起酒杯准备干杯了。   可惜,赵远神情尚未舒展,还有话说。   “有一事要提醒你,老弟,你们家搬得早不知道……我接下来这话不是不让你住那,你不怕的话,要去住当然没问题……”   赵叔叔话说得含含糊糊,压着什么似的,声音也小。   霍免猜他是喝多了。   “先前搬走时,人都传车队里有不干净的……就是,许多……失踪得莫名其妙……比较邪门。”   刘学磊很久没有参与到对话中,他手指摩挲着酒杯,在回忆事情似的,神色有些恍惚。   霍强等了一会儿,以为他也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   霍免有点虎的性格一部分遗传自她爸,霍强是那种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遇事用拳头说话,从不信什么怪力乱神。   听到“不安全、丢东西”,他和霍免都以为是指曾经车队里的小偷多。   小偷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是霍免,霍免从小学跆拳道的。   没把旧友的警告放在心上,霍强心意不改:“我不怕,我们一家三口好养活,不挑条件,小免这两个月正好暑假不用去学校。”   霍免的肩膀被她爸重重一拍,他望着她的目光仿佛传给她了绝世内功。   心下领会,霍免当即接过了这来自家庭的重担,豪迈地捶胸两下,用坚毅的眼神看向两位叔叔。   “是!叔叔不用担心我们,我能看好家的!”   昔日车队小霸王的威严,大概还是在的……饭局过后,红包被收了,暂住的事成了。   霍强同志喝得醉醺醺,趴在餐桌上说梦话。   陈爱娴收拾着碗筷,嫌弃地踹了他几脚。   擦桌子的霍免试图阻止一下她:“妈,你这样踹,踹青了怎么办?”   陈女士答得坦荡:“管他的,霍强要问就说他自己摔的。”   又一次见到“尤谙”这个名字,是在霍免搬家的前一天。   这天晚上,她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拖着超大容量的黑色塑料袋,准备把不要的废品丢掉。   霍免房间的最角落有一个旧衣柜,私下她将它命名为“不喜欢衣服的衣柜”——于是很好理解,里面堆放的是陈爱娴和霍强给她买的,但与她本人审美严重不符的东西。   前年陈爱娴去外省旅游,为霍免带回一件粉红色带绿花的旗袍,她“开心”地收下旗袍并将它纳入那个柜子后,再也没有打开柜子看看里面的兴趣了。   怀着终于可以把难看衣服全部丢掉的心情,她在搬家前打开了它。   当塑料袋被鼓鼓地填满,霍免终于触到了旧柜子的底部,不同于衣料柔软的触感,她的手指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壳。   单手去抓,第一下竟然没有抓动,比她想象的沉。   见到那个东西的真身时,霍免才意识到,它是一个年代多么久远的物件。   日光灯下,塑料的猪形存钱罐褪色褪得斑斑驳驳。   那是一只,写满了“尤谙”的猪。   或大或小,或残存或变淡的名字,数量密集得宛如一位饱含爱意的跟踪狂。   令人惊讶的是,这还不是最有病的。   最有病的,是贯穿了猪的两只眼睛,并用爱心形状特意圈出来的——【存满了,就qǔ尤谙】。   呆在爱心里的字体,岁月与己无关地丑着。   多年过去,依旧清晰。   霍免反手就将那只猪丢进了垃圾袋。   黑历史!   太吓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光临我的新坑。   日更,定位是恐怖又甜蜜的童话故事,准备好了吗!出发了!! 第2章 车队   三伏天,外头热得像个大蒸笼。   上次见过的赵叔叔和刘伯伯过来帮他们搬家,五个人合力搬了一早上,才终于将东西全部搬上车。   霍免流了不少汗,双颊被高温蒸得红通通,恨不得自己能像个男人那样,脱掉上衣,全身就留一条短裤。   “太热了,你先上车。”陈爱娴往霍免的头上按了顶草帽。   视线被遮蔽,霍免调整了一下草帽的位置,怀里又被塞进了新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个猪形的存钱罐。   “咦,它不是已经被我……”   霍免一瞬间以为自己遇到了安娜贝尔——东西怎么丢都丢不掉的鬼故事。   “想扔?霍免,胆子挺肥啊?”   陈爱娴别着手看她,语气不善:“我给你买的衣服全部不准你偷偷丢掉,特别是那件旗袍,好贵买的,知道了没有?”   ——原来是这样。好惨啊,垃圾袋被她妈捡回来了。   “知道了。”霍免抱好存钱罐,郁闷地坐到车里。   上午累得狠了,处于长身体的年纪正是好睡,车开出去没多久霍免就开始打哈欠了。   近四十分钟车程,她睡得并不安稳。   滚烫的大腿黏着皮质的车座,生生闷出一层汗。   车窗挡不住正烈的日头,即便闭上眼,也满目晃动着橙黄色的大大光圈。   霍免的头随着不清醒的意识一点一点,思绪涣散,怀中抱着的物件,却下意识地越抱越紧。   梦又黑又沉。   梦见什么醒来时全部不记得了。   两鬓完全汗湿,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揉出几滴生理泪水。   霍免想,那大概是一个噩梦。   车停在一处空地,爸妈和两个叔叔都不见了。   ——真奇怪,前一秒好像还听到他们在谈话。   后车厢是开着的,行李少了大半。   于是推测他们是到达了目的地,不想吵醒她,所以大人先开始搬东西。   拉开车门,霍免脚步虚浮地下了车。   沸腾的暑气扑面而来,凉拖踩到地面,都像要被烤化。   无人修剪的野草往天空的方向疯长,一栋水泥制的灰色小楼在层层遮挡下,隐隐约约露出轮廓。   是它,当年车队的临时休息所,她童年的家。   上一次分别时,留在霍免记忆中的温馨热闹,仿佛一夜苍老了。   天地间一派静谧,连蝉鸣声都消失无踪。   环顾四周不见人烟。   那一整栋楼死气沉沉地伫立在那儿,荒凉简陋。   霍免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认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连人影都没有,更不会有小偷。   因此她左手抱起存钱罐,右手拉了个行李箱,顶着烈日去找她爸妈。   小楼外种满槐树,繁茂的枝叶严严实实地遮蔽了日光。大约是由于密集的树荫,越走近小楼越感觉后背丝丝的阴凉。   看上去,这里的人真的全部搬走了。   一楼的仓库大门紧闭,霍免视线能触及的二层,空空荡荡。   行李箱的轮子噜噜滚过积满灰尘的走廊。   一间间空房子门前的春联不知是多久之前的,颜色褪成淡粉,上头的喜庆话缺一角、少一块,残破得厉害。   小时候自己家住在几楼?二楼吗?   这个地方对于霍免来说已经非常陌生了,即便旧地重游也没法激起怀念的情绪,她急着想找到爸妈。   脚步停在一扇掉了漆的红色木门前,霍免觉得,这扇门十分眼熟。   定睛一看,她更笃定那是自己家。   ——不久前有人来过。   脏兮兮的玻璃窗被擦出一道半指宽的痕迹,痕迹大约是新的,没覆上灰。   因此,霍免弯下腰,通过那个缝隙观察房间的内部。   咽了口口水,她小心翼翼将眼睛贴近。   屋里很暗。   盛夏的正午时分,它暗成这样,实在古怪。   霍免眯起眼睛,好让自己看得清楚。   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台小电视,墙上的纸,红白相间……像挂历?   损坏凹陷的猪肝色大件家具……可能是沙发?   摆设有点熟悉,确实像以前见过。   但那里面,明显没有人走动的痕迹,霍免也没有听到声音。   如果这是她家,她的爸妈和两个叔叔,肯定比她先过来了啊……   霍免满心困惑,不死心伸手推了推门,没有推动。   锁着的。   “小免。”   突然出现的声音把霍免吓得一抖。   手里的存钱罐没抓稳,“吭”地砸向水泥地。   年代久远的塑料不经摔,霎时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幸而里面的东西没掉得到处都是,用手扶着外壳,尚能暂时支撑它的大半部分。   仔细一分辨霍免才反应过来,声音是从背后来的,不是从屋子里。   是刘学磊。   他从她身后的楼梯下来,看见霍免的背影就叫了她。   “刘伯伯,是你啊!”   霍免搭着话,迅速从地上捡起猪猪罐里掉落的东西。   硬币!纸币!   钥匙?纸条?   ——原来存钱罐里有存钱啊,还好没有当垃圾扔了。   没有细想,她先将散落地板的东西塞进口袋,再把伤痕累累的猪捧起来。   “小免,你怎么会在这层?你们住楼上的呀!”   刘学磊顺手接过小姑娘拉着的大行李,带她往三楼走:“我们还想着回去叫醒你,你来了正好。”   “嗯,我醒了看你们不见了,就来找你们了。”   跟认识的人在一起,霍免的心情轻松不少。   脑子里还未成型的胡思乱想,立马被她抛到了脑后。   渐近三楼,周遭一下子有了人气,能听到她爸妈和赵叔叔的讲话声音。   陈爱娴看到霍免,多稀奇似地招呼霍强过来:“快看快看,我们家的猪终于醒了。”   霍免驳道:“就小小休息一下而已。”   “啧啧,”霍强跟着陈爱娴一起笑她:“我们东西搬上搬下都没吵醒你,车里那么吵你也能睡,真的是猪。”   嫌霍免被糗得不够狠,刘学磊接着补充:“我刚才下去看到小免……她走错楼层了,在空房子前东张西望。”   “哈哈哈,”陈爱娴笑声更大:“霍强你改天有空,带猪去医院看看脑子吧。她在车队住到七岁呢,怎么连楼层都给忘了。”   “不算忘记……”   霍免为自己地解释:“我是看那家的门,感觉很眼熟,就多看了几眼。”   她的意思是,她其实在随便逛逛,看看风景,并没有走错。   “切,这栋楼就住我们一户,你多看几眼,还能给你看出花来?”陈爱娴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额……就住我们啊?”   死鸭子嘴硬,霍免只好说:“我哪知道!我看那家人的家具好像还在呢。”   这句话不知哪里有问题。赵远和刘学磊听完后停下手里的活,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她。   “不可能,”刘学磊皱起眉:“这里荒废很久了。”   “你说的是楼下的哪户?”赵远的语气也变得严肃。   看风景是假,看到家具是真。   霍免见两位叔叔如临大敌的样子,老老实实地交代:“红色木门的那家。”   霍强最快反应过来:“小免是不是说的老尤家啊?”   “哦哦,老尤!”   尤家?尤谙嘛,陈爱娴很熟的。   “那家有一个漂亮得像女娃娃的男孩,你们记不记得?”   霍免真是挖了个坑给自己跳啊……   怎么又是尤谙,还错把他家当成了自己家……她有预感,陈爱娴刻意这么描述,是想趁机再爆她一个黑料!   她都看见陈女士给她挤眉弄眼了好吗!   “有点印象。”   不同于他们一家三口之间打打闹闹的气氛,刘学磊的神色不太对。   “那个男孩……后来也失踪了吧?”   ——也?   ——失踪?   霍家的三人面面相觑,明显一头雾水,没听懂那是什么意思。   赵远听懂了。   “不是失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赵远沉声道:“说的是老尤家的话,他家的那个孩子死了。”   “死……死了?”   陈爱娴瞪大眼睛:“真的?”   赵远点点头,很是肯定:“嗯,死了。”   时隔多年,第三次接触尤谙这个名字是他的死讯。   对于霍免,是一场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闲聊时,大人偶然向她提及。   ——真遗憾,太悲伤了。   她这么想着,却完全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没有哭的立场,也没有哭的情绪。   后来他们讲着讲着又聊到别的话题,仿佛那个男孩的死亡只是一则过期的新闻。   他也的确是。   那么,陈爱娴以后不会再提及与尤谙有关的话题,她不会被笑了。   想到这里,霍免的心情仍旧没能缓过来。   虽然这种不重要的事除了她和她妈已经没有人记得,隔得太久,霍免自己都差点快忘了——尤谙是她的初恋啊。   这辈子,她最早喜欢上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小树枝扔了2个地雷,水晶虾饺皇扔了1个火箭炮,以实玛利扔了1个地雷,扶苏扔了1个地雷 第3章 钥匙   傍晚,霍免是最后一个去洗澡的。   车队的临时休息所,每户没有独立的浴室。要洗澡得走到一楼,淋浴房在车队仓库的后面。   热水壶里装了刚烧的热水,陈爱娴把它和水勺一起放进大水桶。   未免自己女儿连淋浴房没有水龙头的事都忘记,她细心跟霍免交代:“淋浴房对面有一口水井,你打水上来后,兑着水壶里的热水,看温度合适了再洗。”   霍免点点头,拎上水桶出了门。   七岁离开车队,现在她十六岁,在有热水器、花洒的地方生活了那么久,身体却没有忘记这里。   霍免流畅地打了一桶井水,掺着热水倒进她的大桶。   淋浴房它叫淋浴房,实际上不过是用水泥砌出的一个空间,不供水、没电灯,它简易得连天花板都没有。   在这里洗澡,霍免不自觉地洗得很快。   第一个原因当然是不方便;第二个原因是从前的习惯使然。   以前住在这里,一栋楼共用一个淋浴房,大家要排队洗澡。   她傍晚和尤谙从幼儿园回来,就一起拎着水桶过来占位置。位置排到了,大人也差不多在家把晚饭煮好了,吃饭前下楼来,带他们进去洗澡。   大家都等着,所以洗得慢了,排队的人会有意见,在外边吵吵囔囔地问:“怎么这么久?什么时候好?”   尤谙常常洗澡洗得太慢。   外面的人催得狠了,霍免就探个脑袋,偷看一眼尤谙快洗完没有。   “你们不要着急!尤谙头发洗好了,现在在洗屁股,很快就好了!”   “尤谙在穿衣服了,尤谙,要不要我帮你扣扣子呀?”   这样的进度反馈,不仅能稍稍压下抱怨的声音,更重要的是,能加快尤谙的速度。   他脸皮薄,被她一看,羞得赶紧想把衣服穿好。   白白的皮肤,粉粉的脸蛋,漂亮小男孩出浴后做的第一件事总是——拿他的拳头轻轻锤一下霍免。   霍免对他这个行为一直很不理解。   他在跟她生气吗?可是,锤得一点也不痛。   尤谙啊……   叹了口气,霍免拿浴巾擦干身上的水,换上一套新衣服。   一整天出太多汗,穿来的衣服全部得洗了。她拾起脏衣服,将裤子口袋里的东西清出。   ——旧版的硬币纸币,纸条和一把钥匙。   对了,今天不小心摔裂了存钱罐!   把脏衣服丢进水桶,霍免边擦头发,边展开纸条看了看。   时间太久,纸条上的东西淡得完全无法分辨原形。   唔,还有钥匙。   回家路上,霍免一手挎着水桶,一手拿着钥匙分辨,努力从记忆中搜寻出来,它是用来开什么的。   钥匙是朴素的银色,大小看上去像门钥匙。   门钥匙?和她手里,用来开自家房门的那把明显不一样啊。   那么是哪里的门?   存钱罐内的东西是七岁以前的……   教室门?不对。   爷爷奶奶家的门?不可能。   七岁的自己有开什么门的需求吗?   或者,备用钥匙?   总觉得大人不会给她钥匙,因为她肯定会弄丢的。   太阳落山,天色越来越暗。   霍免把钥匙揣进口袋,决定不想了,反正她也想不起来。   回家时路过二层。   听到尤谙的死讯之后,再见到那扇红木门,霍免觉得它红得有些阴郁。   夕阳中,凝结的色泽像极凋零的枫叶。   它被一场骤雨打落,之后无能为力地苍老,无能为力染上本不属于自己的泥泞。   望着望着,她忍不住走近门前,又仔细看了一眼窗玻璃上被擦出的印记。   ——确实像有人用手指擦出来的。   定睛一看,霍免惊讶地发现那个印子不是在窗户外面的。   它在窗户里面……也就是说,里面的人,不久前擦了一下玻璃?   霍免抖了抖身子,感到自己得出的这个结论着实诡异。   她瞎猜什么呢,赵叔叔他们都说了,这边很久不住人了。   况且房门都锁着啊……   咦!   霍免的目光被门锁的颜色吸引。   锁是很常见的那种锁,最朴素的银色。   ——和她手里那把钥匙的颜色,一模一样。   难道……   她的举动,源于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   鬼使神差地,霍免将钥匙对进了锁孔。   她眼看着它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寸一寸慢慢地没了进去。   ——分毫不差。   钥匙往右一旋。   “咔嚓。”   沉重的,叫人惊惧的开锁声。   门开了。   不知从哪里,抖落下厚厚尘埃。   天空中最后一抹余晖彻底隐没,黑夜来临。   视线所及之物,褪去原本的颜色,搅作一团,浸于模糊难辨的阴影里。   正对大门的,是一张祭台。   霍免心惊胆战地走过去。   祭台中间摆放着相框,照片里是个孩子。   这里太黑了……   极度昏暗的光线只能看清轮廓,小孩脸上的表情,大约是笑。   后背爬上一股森森的凉意。   盯着那张稚嫩的脸,她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成年男人泣不成声的模样。   男人的眼里蓄满泪水,眼眶一圈全红了;淡淡的泪痣更衬得那张脸风情万种,他美丽得,好像志怪故事里描绘的,会吃小孩的坏妖精。   “兔子!兔子!”   “你相信我啊!”   指尖缠住她的衣角,拼命想往她怀里钻。   她推开,他就缠上来;推开,再缠上来。   每一次,缠得更紧。   “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吧?”   他的力气很大,掌心被他捏得很痛。   她一心想着摆脱他,用尽了全力。   “我们说好的……你要回来找我。”   “霍免!霍免!”   声声泪下,饱含恨意。   “霍免……”   “你会回来的。”   想起来了!   霍免想起来了!!   门钥匙,这把门钥匙……   是那个男人给她的。 第4章 兔子   霍免试图想起钥匙这事的始末。   它与尤谙有关,此外牵扯进来的又有许多当时的事情。   要追溯的话,得从她家搬进车队开始说起。   霍免的爸爸霍强当时是一名货车司机。霍免出生不久,霍强的单位在城镇边角圈出一块地,盖了一栋房子,作为车队的临时休息所。   这么一个免费的住所,擅长精打细算的霍免妈妈一下子就瞄上了。   她让霍强去打听能不能常住,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把家里的房子出租,自己住小一点的地方,每个月能赚到一笔房租。   陈爱娴不是第一个这样打算的人,他们家搬进去的时候,小楼里都快住满了。   那时霍免三岁,正好从托儿所出来,该上幼儿园小班的年纪。   车队位置偏僻,附近只有一所幼儿园,叫食品厂幼儿园。   霍强给霍免报名的时候,那个幼儿园正好闹出一桩丑闻——幼儿园里的员工猥.亵了托儿班的小朋友。   独生子女政策下,人人家里就一个宝贝孩子,霍强和陈爱娴自然不想看到自己的小孩出什么意外。   该给霍免教育的,他们早早就告诉她了,并且时不时地会跟她重复强调,让她记牢。   ——陌生人叫你跟他走,千万不能去;就算说好话哄你、骗你他是爸爸妈妈的熟人,拿好吃的东西给你吃,那也一定是坏人。   ——不能让陌生人触碰你的身体,特别是你隐私的部位。   即便从小记性就差,霍免听得耳朵生茧,总也将它记下了。   虽然食品厂幼儿园有不良的记录,但是其他幼儿园太远了,接霍免回家不方便。   两夫妻都很忙,陈爱娴在小公司做会计,常常需要加班;霍强的上班时间主要取决于单位分配给他的货要送多远,长途有时三四天都回不来。   左思右想,基于霍免在防范陌生人方面很听话,夫妻最终还是报名了那所幼儿园。   顾虑到小孩就算懂事,坏人有心的话,孩子的自保能力还是相当不足,他们额外又让霍免报了个跆拳道的兴趣班。   这便是霍免后来成为“车队小霸王”的基石。   在托儿所时,小朋友们背后给霍免取外号叫猪。   一众小孩里,霍免吃得最好,睡得最香,长得最胖。   经过上幼儿园前几个月的跆拳道训练,霍免学到了一些三脚猫功夫,身形也有所改变。   原来只是胖,训练完变得胖胖壮壮。   到了食品厂幼儿园这个新的环境,刚刚入学的霍免一个认识的小朋友都没有。   因为性格有点怕生,她把脸绷得紧紧的。老师在台上跟他们介绍幼儿园,说了有趣的话,霍免都没有跟着其他小同学一起笑。   自由活动时间,帮助小朋友互相认识的环节,霍免仍旧雷打不动、不苟言笑地坐在原位,目不斜视看窗外风景。   大家路过时会看她一眼,然后很快走开。   没人愿意首先靠近角落里,那一座看上去严肃无比的胖山。   霍免小朋友缩得紧紧的、结实圆厚的肩膀,随着周围的欢声笑语渐渐地耷拉了下来。   尤谙是第一个跟她讲话的孩子。   “我认得你的名字。”   小小的、弱弱的,很好听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霍免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到一个短发女孩站得离她很近。   她的脸蛋尖尖的,五官非常精致漂亮。   左眼的眼角有一颗淡色泪痣,洁净的皮肤白得像雪。   女孩垂着睫,指向霍免座位姓名牌上的第二个字。   “兔?”她轻声念道。   咬字极其温柔,好似怕那一个字说重了会化掉。   女孩抬眼看向她。   霍免偷偷看她的举动,被抓了个正着。   “你是兔子吗?”   微微弯起眼,她冲她笑,忧郁的泪痣瞬间变得快乐又鲜活。   霍强和陈爱娴教霍免说了一个晚上的:我叫霍免,取意祸免,爸爸妈妈希望我免受灾祸、没病没难,一生大吉大利……霍免全都忘记了。   兔子?   她不是兔子。   不叫兔子、不像兔子,从来没人用“兔子”形容她……那样可爱的词汇呀,哪里适合她?   可是,试问哪个女孩不想当兔子呢?   在短发女孩善良柔软的目光中,霍免傻傻地点了点头。   于是,她成为尤谙的兔子。   霍免心里多得意呀!   她牵着尤白嫩乎乎的小手,扫了一眼班上,感觉她的朋友比班里其他人都好看。   其他小朋友全是灰扑扑的普通地瓜,她的朋友在她心里,是一根与众不同的白萝卜。——兔子最喜欢萝卜嘛。   后来的一天,霍免和尤谙一起去上厕所,才终于得知了她的这个朋友不是女孩。   彼时她已经习惯保护她认为比她弱小的尤谙,即便他是男生,他们的相处模式也没有变化。   等霍免再大一点,她的名字在车队宿舍愈发出名。   大人评价霍免:那个女娃娃,比男孩子还皮。   她带着尤谙,在车队的小孩堆里,靠一对拳头横走四方。   比她小的孩子怕她,比她大几岁的孩子也怕她;尤谙和霍免的地位是一样的,谁敢惹尤谙,必定要做好第二天被霍免按在地上暴揍的觉悟。   一部分小朋友认为尤谙比霍免还要恐怖。   因为每当霍免打架打得辫子散乱,张牙舞爪地去狠挠敌方的脸时,一旁的尤谙还能面不改色地,温温柔柔喊她——“兔子、兔子”……这多恐怖啊。   所幸一道降一道,打遍车队无敌手的霍免毕竟是一个幼稚园小屁孩。别人的小朋友被霍免欺负了,等霍免回家,她会被她的爸妈“欺负”。   每周不定时播出的,霍免父母混合双打之“霍免你这个死崽子”节目,一整个楼都能收听得到。   “霍免你个死崽子!停下来!再跑我打断你的狗腿!给我去跟xx家的小孩道歉!!听到没有!!!”   家里小,没处躲,霍免一看到家长抄起熟悉的不锈钢衣架,就条件性反射地拔腿往走廊上溜。   霍免打架厉害的一个很大缘由是,她超级怕疼;怕得她不愿意让自己受到一点伤,所以她出拳踢腿足够狠,次次争取第一击之后就让对手毫无还手之力。   怕疼同样导致,衣架还没打到她的屁股上,霍免就开始哇哇大叫地满楼乱窜。   她一边跑,一边嘴里声嘶力竭地忏悔:我再也不敢了!不要打了,再原谅我一次吧!   语气中情感之充沛,仿佛她已经被打过了,真的决定重新做人,有时连她爸妈也被她弄得混乱。   猪存钱罐是尤谙送给霍免的七岁生日礼物。   “等攒够钱了,我们私奔!”   六岁尤谙捏紧拳头,望着七岁霍免,他的目光笃定。   在此之前,他已经说服了她,长大以后他们俩要结婚。   “你看你,这么懒,记性又差;而我勤劳,脑子也好用,我们是不是很互补?所以你要一辈子喜欢我,跟我在一起,我们俩才会都获得幸福。”   被说服结婚时,霍免觉得自己好像被尤谙骂了。   但是她仔细一想,尤谙说的全是事实啊,她的确是他讲的那样。   果然尤谙的脑子很好用啊!他还用了互补这样厉害的词语。互补就是那种……拼图游戏里一个凹、一个凸的图形,它们拼在一起了就能得到一百分,上次尤谙解释过的。   霍免喜欢得到一百分,也喜欢和尤谙在一起玩,所以她飞快答应了要和尤谙结婚。   私奔这个词,是他们俩周末看电视剧一起学的。   霍免不太记得什么意思了,所以尤谙把猪猪存钱罐交到她手上时,她正在非常努力的回忆,因此没有立刻答复他的话。   尤谙以为霍免的不回答是因为犹豫,他马上对她进行强有力的说服。   “我们私奔后,你再也不会被你爸妈打了。”   每次霍免被打,尤谙都在为她担心。   她跑过走廊时,他在窗边默默看着,暗地里不知道哭湿了多少条手帕。   ——不会被打!   ——屁股不会痛了!   一听有这等好事,霍免抛去纠结的词汇,相当豪迈地一口答应了。   “好的!存满了我们私奔!”   后来……   后来,忽然有一天,尤谙不见了。   起初他没来上课,霍免以为他生病了。   从幼儿园回来,她迫不及待跑去他家探望他。   霍免没有见到尤谙。   尤谙妈妈说他被接到奶奶家了,暂时不会回来。   然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三个星期……第二个月。   连他们一起养的小鸟和小鱼,也跟随尤谙一起离开。   它们在每个新一天的早晨,一只接着一只不告而别。   霍免憋了一肚子要跟尤谙说。   她字认得少,没法写纸条一一记录。   憋的许多话,憋着憋着太久了,逐渐忘掉。   尤谙是霍免最好的朋友。   尤谙走了,没有人跟霍免一起去幼儿园,没有人跟她玩。   孤身一人的霍免遇到了她长期被父母教育的,那种骗小孩、拐卖小孩,遇到一定要远离的变态。   英俊的成年男人,身形如同一座崔嵬的高山。   看他时,霍免需要吃力地仰头。   男人的衣摆在她颊边映下阴影。   在阴影下害怕地吸吸鼻子,霍免闻到他身上可怖的血腥气。   这一天,男人两次缠住了她。   他给她好吃的,他不断想和她有肢体接触,他骗她,他说——他说他是尤谙。   学了几年的跆拳道派上真正的用场,霍免最终摆脱男人,甩着眼泪花跑回了自己家。   而真正关于尤谙的消息……没有。   之后尤谙还是不在家里,不来上学。   直到她家从车队搬走,霍免没有机会见到他。   没机会跟他告别,没机会跟他商谈私奔的后续长期计划。   再之后过了很多年。   这时间久得,连听到“尤谙”,霍免都要稍稍想一下,才能想起这个人是谁。   她的记性真的太差。   他当时就知道的呀。 第5章 猎物   见霍免天黑透才拎着水桶回来,陈爱娴有点奇怪地问了一句:“怎么洗了这么久?”   霍免冲她摇摇头,没说话回了里屋。   看到的东西和她回忆起的事情加到一起,脑子更乱了。   她望着手心里的银色钥匙,觉得那应该是个很重要的东西……至少曾经它是。   霍免想到尤谙的死。   陌生男人有尤谙家的钥匙,男人来找过她,他求她用钥匙去救自己。   且男人自称是尤谙,那么他的意思就是——让她去救尤谙?   他的请求是真的吗?他是坏人还是好人呢?   如果是好人,为什么说出“他是尤谙”这种不像样的谎话?是坏人的话,他来找她的目的何在?   正确答案无从得知。   未免钥匙被她不慎弄丢,霍免找了个绳子把它串起来。   夜渐渐深了。   睡在外间的霍强和陈爱娴已经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完全进到香甜的梦境。   霍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小吊扇不起作用,被窝里又热又闷。   穿好拖鞋爬下床,她把窗户完全地敞开,给房间灌进新鲜空气。   夏夜的晚风清凉,倚着窗边还是很舒服的。   做了几次深呼吸,霍免心里的烦闷好像稍稍散去了一些。   就在她准备回到小床,再继续培养一下睡意时,关窗户的手顿在了半空中。   她看见家楼下有一抹的亮光。   定睛一看,微弱的光源不似行人的车灯,像是手电筒。   目光随着亮光移动,霍免情不自禁感到困惑。   橙色的小光束正缓慢却坚定地,靠近她所在的这栋楼。   ——这栋位置偏僻、荒废许久,除了他们家,再没有别的住户的楼。   是什么人?   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霍免咽了咽口水。   她脑中浮现出,尤谙家窗户上的那道很新的指痕。   指痕……能进到尤谙家的……   或许是,当年的那个陌生男人,旧地重返了?   心脏忽忽地跳得很快,她迅速兴奋起来。   原先以为再也解不开的谜团,突然有了证实的机会。   因着这个她认为机率不小的可能性,霍免决定,她要出去看看。   抓起家门钥匙,顺带把串银色钥匙的绳子也攥进手中。   拎起拖鞋,霍免蹑手蹑脚打开她的房门。   父母睡得很沉。   霍免听着她妈的磨牙声,屏住呼吸、猫着腰,一步一步走出外间,最后一步是开门。   “吱呀——”老化的铁门无可避免地发出极大的噪声。   如雷的呼噜声一下子停了。   霍免缩着脚趾,保持开门的静止姿势,僵硬地侧耳聆听房里的动静。   大约过了十几秒,中断的呼噜声再度轰轰烈烈地响起。   顺利将家门关好,走廊上的霍免终于能够喘气了。   她哼哧哼哧地擦掉刚出的一层薄汗,一边用目光搜寻楼下的手电筒光线。   真奇怪……   那光并没有进到楼里,而是围着这栋建筑绕圈圈。   霍免眼睛一眨不眨地等待它靠近,它却进到一个她视线的死角,导致她再也无法追踪它的去向。   怎么了?有什么情况?   她等得很急,怕把人跟丢了,于是轻手轻脚地下楼,想更近一点去看到来人的相貌和每步的行动。   这三楼下得很顺利,当霍免到达一层时,她再次看到那抹橙光。   看光的方向,它好像要去水井那边。   傍晚霍免洗澡的淋浴房,就在那个方向的。   感知到来者很可能是个女人,因为霍免听到了高跟鞋的声音。   “哒哒、哒哒。”   走路的步子不徐不缓。   细跟踩在水泥地上,并不算响,只是□□静的环境将它放大了。   可惜这里没有路灯。   仅凭霍免适应了黑暗的视力,仍旧无法瞥见月光下那人的真容。   淋浴房、深夜、高跟鞋、女人,这几个词汇组合起来便是非常传统的鬼故事。   霍免在自己跟出一段距离后,忽然意识到前方未知的东西和四周黑漆漆的环境组合到一起,相当渗人。   风声呼呼地略过耳边。   她错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她身旁游走,或许下一秒会有一只手搭上她的肩膀;或者她的脚踝会被扯住,令她动弹不得。   莫测的夜色,让一切细微的风吹草动变得前所未有的敏感。霍免甚至开始犹豫,她是不是回家比较好——如果那人和她想知道的事情无关,她继续跟着是没有必要的。   而就在这时,手电筒的光行至一处,停止不动。   不是淋浴房,甚至没有到达水井,它停在车队的仓库前。   霍免惊诧地发现了另一道光。   是烛光。   仓库门前的地板上,点着一根白色的蜡烛。   借由光线,她终于看清了前面那个人的背影。   长波浪卷、细细的高跟鞋,绣着大花朵的黑色连衣裙包裹着窈窕的身材。   那该是一个成熟性感,又美艳的女人。   接下来的一幕,诡异到了极点。   仓库的大门由内打开,里面黑洞洞的,如一个张开嘴的深渊。   女人的细跟发出轻轻的“咔哒”声,不知是她脚步的动摇,还是她没有站稳。   霍免很确定,她没有看见女人迈开脚步,走动哪怕是一步。   她被那深不见底的浓郁黑暗,一瞬间,吸进去了。   烛光熄灭。   最后的光直直坠落,磕到水泥地……   手电筒摔得四分五裂。   霍免紧紧捂住嘴,原地蹲下。   后背浮出一层鸡皮疙瘩,她黏腻的手心里全是冷汗。   刚刚的那是什么?   仓库门尚未合上。   张大着的黑暗,欢迎来客。   霍免绷紧全身的力气,瞪圆眼睛地盯住它。   说来残忍,她在等声音。   声音能让她判断情况,从而行动。   ——交谈声、走路声,呼救声……   ——哪怕那是一声女人受到攻击的惨叫。   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安安静静,天地间唯一存在的,是她轻到不能再轻的呼吸。   这么的静,静得仿佛,那个打着手电筒的女人根本没有来过。   仓库……   怎么是仓库啊?仓库里能做啥?   仓库是车队内最大的一处空间,从前的存货卸货都在这儿,把整个车队的货车停进去都不是问题。   空间大,没有被利用的区域也多。于是小楼的住户们规划出仓库的一小部分,做每家每户的杂物间。   如今,运货公司倒闭,人们搬走,仓库中能有什么稀罕的东西?   靠着霍免贫瘠的想象力,她根本想象不出里面的状况。   她蹲得腿都麻了!!   霍免分析了一下她怕的是什么——主要是,那个女人消失得太诡异了。   咬咬牙,她想:我算了,干脆过去看一眼吧!   看到那个女人在里面的话,不管女人在干什么,她都不再继续探寻,马上拔腿回家!!   给自己定下目标要去做这件事后,霍免的害怕反而减轻了。   她站起来,锤了锤发麻的小腿,缓步走向仓库的门。   不知是不是由于手脚发虚,越靠近仓库,越觉得冷。   霍免忘记一件事。   没有光。   仓库内,连最低程度的月光都消失了。   既然没有光,她又如何能看得见呢?   伸出的手朝暗处摸索……   猎物,被抓住了。   五指被精确地扣上,它就站在她的对面。   十指相贴时,刺骨冰凉。   尚未回过神,已被扯着往前重重一带,她彻底地堕入黑暗中。   血。   血的味道。   到处都是血的味道。   那一瞬间救了霍免的,大约是求生的本能。   童年的无数次预演,造就她的精准。   蓄满力量的抬腿,踢中对方。   一刹那的空档,她成功挣开它的手。   霍免离仓库门,实际上只有半步。   惨淡的月色并未将她救赎,里面的东西追出来了。   她往后退,它也跟着迈进月光中。   巨大的块头,周身湿漉的黑。   它佝偻着背,长长的发丝一缕一缕地往下滴血水。   液体滴滴答答,砸到水泥地上,溅出朵朵乌黑的血花。   一只彻头彻尾的魔鬼……   下一秒霍免知道了女人没有呼救的原因。   来不及的。   力量极大的手捏住她的脖子,只再不费吹灰之力地一扭,她就会断气。   ……预想之中的疼痛没有降临。   它惊惧地松开手。   浑身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仿佛遇见了天敌。   她的脖子系着一条绳子。   绳子连接着一把银色钥匙。   是那把,银色的钥匙。 第6章 伙伴   怪物是一只以人类为食的怪物。   从前还没成为怪物的时候,它叫尤谙。   尤谙短暂的七岁人生里,遇到过一个很好的人,她叫霍免。   如果脑海深处存在一段记忆,能让尤谙回想起他曾经作为人类的部分,那段记忆的名字就是霍免。   认识霍免以前,尤谙没有朋友。   男生女相,尤谙的样貌比女孩子更漂亮。   男孩们不愿意跟他玩,女孩也一样。   车队里的小孩欺负他,骂他不男不女。尤谙忍耐委屈,不招惹他们,沉默却引发更大的暴力。尤谙被欺负哭了,他们嘻嘻笑他果然是女孩子,那么爱哭。   最严重的一次,几个年长的孩子围住他——他们不信他是男的,要脱他裤子证实。   再然后他被欺凌的范围,甚至延伸到了成人。   霍免是因为幼儿园猥.亵事件去学的跆拳道,而尤谙是事件的被害者……   是霍免的到来,将这一切改变了。   最初霍免也以为尤谙是女孩。   她跟他玩得好,当他是比自己小的妹妹来照顾,常常从家里偷偷带东西到幼儿园给他吃。   他们的幼儿园,午睡的时候。   看到管小孩的阿姨走开,霍免便跨过铁架床之间的缝隙,做贼似地往他被子里塞吃的。   柿子饼、小鱼干;一次是青芒果,她从操场摘的,酸得他直吐舌头。   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尤谙抬眼便能望见粉蓝色的无垠天空,转身是霍免胖乎乎的脸。   她总是比他先睡着。   于是尤谙悄悄地把手伸进她被窝,小心翼翼牵住她胖乎乎的手。   她让他感知到生命的美好与鲜活。   小班开学许多个星期后,霍免才知道尤谙是男孩子。之所以耗费比较久的时间,是因为尤谙从不在幼儿园上厕所。   就算他憋尿憋得满脸通红,也绝对不去。   这和不想让霍免知道他是男孩子无关。   即便是后来,霍免不介意她有一个男生的朋友,照样跟他很好,尤谙还是不要上厕所。   “你是不是不敢一个人去嘘嘘,那我带你去?”   看见尤谙忍得很辛苦,霍免怕他会尿裤子,所以主动提出要陪他。   有霍免的话,就像有了一道护身符。尤谙开心了一瞬,表情立刻又黯淡。   “可是……我不是女孩子。”他虽然长得像女孩,但他不能和霍免去女孩的厕所。   “知道呀!”   霍免笑容爽朗,用她直直的脑筋,飞速解决了尤谙的顾虑:“我带你去上男厕所。”   她带着他冲进男厕所,把里面的男孩子吓得鸡飞狗跳。   尤谙上厕所的时候,霍免背对着他,门神似的帮他守着。   看着霍免的背影,尤谙又想哭了。   和之前被欺负时的哭完全不一样,他觉得霍免太好了。   尤谙想和霍免结婚。   他想着,等他长大以后,要把他拥有的最好的,都给霍免。   他会像她保护他那样,勇敢地挡在她面前。   上幼儿园小班的尤谙,没有什么能送霍免的。   尤谙家的条件不好。平时为了省钱,他爸送货时,会偷很少一点货物回家,自家吃自家用。   他家的东西来历不好,父母千叮咛万嘱咐,不让尤谙跟认识的小朋友乱说,以免传话传得单位里的人知道。   尤谙不想把不好东西给霍免。   他两手空空,她带给他的柿子饼却越来越多。   尤谙怀疑,是不是霍免家每次吃柿子饼,她都故意不吃,全部带到幼儿园送他。   的确是那样的。   早晨一来,她跟他问好。   手握到一起时,尤谙觉得掌心有什么硌硌的东西。   霍免松开手,在他手里留下一块柿子饼。   圆圆的脸上挂着笑,她快乐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   至于为什么是柿子饼……霍免最喜欢吃柿子饼呀!   那是她觉得,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尤谙忍不住把他兜里的散装奶糖掏出来。   他满心忐忑地捧着,觉得那配不上给霍免……万一她问糖果是哪里来的,他要怎么说?   霍免没有问。   她笑得好开心,两颊开心得红扑扑的。   第一次尤谙送她的东西,她一直放到下午,奶糖被她捏得化了,她才舍得吃掉。   ……尤谙将他家里的零食搬空一样地,全全部部都运输给霍免。   从自卑,到完全敞开家门。   他见她喜欢,给予的想法充斥脑海。大晚上他会坐在家里,面对一众家具,思考还有什么能给的。   乃至,尤谙病态地开始期待,他爸爸快一点、多一点把“偷来”的东西带回家,这样他又有东西能去讨好霍免。   有一次,厂里分配了一个比较罕见的单子给尤谙他爸。   货主出了丰厚价钱,让他把运的东西丢到郊外,挖坑埋掉。   尤子健以前处理过一次类似的业务,心想说,那可能是过期的东西或者厂里不要的废物。   有的大工厂对做工要求严格,有稍微的瑕疵就将货物处理了。实际上那些处理品也不是完全不能用,过期的食品或许烹煮一下,还是可以吃的。   抱着这样的想法,尤子健傍晚把车开回了车队,想到仓库看一眼送的是什么。   如果的确是要扔的东西、没法拿回家的,他再开去郊外,也不迟。   尤谙他妈抓了好几个购物袋塞到尤谙怀里,让尤谙跟自己一起下楼。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可能能拿的东西很多。   正是晚饭的时间,楼里吵吵闹闹。有的人家里在炒菜、有的人已经开饭,有的人趁淋浴房没人排队,先去把澡洗了。   尤谙走路走得很快,他答应霍免晚饭后一起去喂他们养的小宠物,如果能带一些好吃的去找她就好了。   等了几分钟,母子等到尤子健的车进来。   这个时间点外面没人,车丝毫没有惹人注目地开进了车队仓库。   对于小小个子的尤谙来说,他爸爸的货车是一个铁皮的庞然大物。   车轮子又高又大,缓缓地倒进他家的杂货间。   尤子健熄了火,从车上下来。   少了发动机的声音,仓库里瞬时间变得静悄悄的。   “孩子妈,过来帮忙。”   尤子健招招手,林翠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尤谙跟在父母后面。   他仰头,望着铁皮大卡车的门被他爸爸拉开。   里头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子。   它隐没在浑浊的黑色中,看上去有几分神秘。   与货车的内部空间相比,它不算太大。   即便是这样,两夫妻合力把木箱子搬下来,仍旧费了一番功夫。   “挺重的啊,里面什么东西?”林翠擦着额头上的汗,气喘吁吁地说。   “不知道。”尤子健也喘得厉害。   平复呼吸后,两人看向木箱子的外包装。   林翠在箱子左下角的角落里找到商标——城南食品厂天然蜂蜜。   “蜂蜜好啊!”林翠看着那行字喜笑颜开:“蜂蜜放几十年都放不坏,而且有时泡水喝,喝了对身体好。”   “是啊,蜂蜜的话保质期很久的,我开了箱子看看有没有变味。”   尤子健弯下腰,摆弄木箱子上面的挂锁。   “你说这食品厂的人也是有毛病,蜂蜜锁那么紧干什么?”   他没有准备开锁的工具,拿脚重重踹了锁几下,没有踹开。   “能开吗?” 林翠担忧地问。   “能开,这种锁很好开的,拿棍子狠砸一下就开了。”   尤子健直起身,打算暂时放弃:“看来要回家准备棍子了。明天一早我要运货,等明晚我带工具下来撬锁。”   一旁听着的尤谙觉得有些失望:要到明晚啊,那他就要等后天才能给霍免了……   吃完晚饭,霍免来找尤谙玩。   他们的小宠物被养在他们的秘密基地,位于仓库的背面,靠近鸡棚。   他们用稻草围出一小小块地方。每天都约定好,偷偷来喂这些小生命。   鱼是儿童节的时候,尤谙通过智力比赛赢到的。   明明老师给的奖品,但尤谙家里却不让他养。林翠说家里地方太小,摆不了鱼缸,让尤谙把它们放生。   小鸟是霍免捡到的,它掉落在小楼前的槐树下。   尤谙推测,小鸟因为翅膀不够强壮,被鸟窝里的其他大鸟排挤,挤着挤着就挤丢下来了。   霍免觉得尤谙说得特别有道理!   “兔子……”   想着之前仓库里的事,尤谙一边喂小鸟,一边开口问她:“你喜不喜欢蜂蜜?”   “蜂蜜?”霍免猛地抬起头,眼里亮晶晶的,明显非常感兴趣:“喜欢呀!蜂蜜好喝,甜甜的!!”   尤谙抿住溢出嘴角的一抹笑,轻声道:“那我带给你。”   “好啊好啊,”霍免把头压到他的肩膀上,一副迫不及待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蜂蜜的样子:“明天吗?”   尤谙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耶!尤谙真好!”   她挽住他的胳膊,欢天喜地。 第7章 怪物   霍免或许永远不会知道,尤谙对她承诺的那罐蜂蜜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将他的一生断送。   入夜,父母睡死后,尤谙带上他爸放在门口的撬锁铁棍子,轻手轻脚出了门。   月色如水,晚风寒得刺骨。   尤谙裹紧外套,往仓库的方向一路小跑。   杂货间里没有活物,沉睡着一片死寂。   空旷的空间中,唯一的声音是男孩上气不气的喘息,这为黑暗充分昭示了他的靠近。   尤谙不够高,垫着脚够了好久才够到电灯的开关。   “啪嗒。”昏黄的灯发出古怪的吱啦声。   昏黄的光线初时微弱,像在视线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   握着铁棍子,尤谙朝杂货间角落的木箱子走去……   低下头,不可置信地望向脚边。他以为自己看错,揉揉眼睛又看了一遍。   地板上落着一把断裂的挂锁。   ——爸爸什么时候过来的?是他砸开了锁?   尤谙觉得有点奇怪。   不过,能拿到蜂蜜就好了!   他很快想通,垂下手中的铁棍,他轻轻松松地伸手,掀开木箱子的盖子。   吱呀的开盖声,宛如一道轻轻拉动后,瞬间崩溃的闸门。   扑鼻的恶臭如潮水般肆意漫开,无法退却的窒息感,猝不及防地扼住男孩稚嫩的喉咙。   尤谙圆张着嘴,发出微弱的干呕声,生理性泪水溢出充血发红的眼眶。   晃动的视野中,他吃力捕捉到一双掐着他脖子的,枯瘦如柴的手。   摇摇欲坠的铁棍在下滑至几乎要从掌心脱落时,堪堪被他拽起。   “砰——”闷闷地一声,锤向开启的木箱。   半人半鬼的东西发出短促而尖利的嘶叫,作呕的恶臭更甚。   濒死爆发出的、求生的本能,令尤谙逃出生天。   可这不是结束。   浑身抖得好似筛子,颤抖的手连抓紧铁棍的力气都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棍子铿锵落到地板上,并迅速往另外的方向歪倒而去,双手急促地扑向它,抓了个空。   追上来的,那双差点杀死他的手,比他更快一步,将他往死亡的腐臭中拽。   四目相对。   ……那是,怎样的一个怪物。   稀稀落落的头发掩不住那张可怖的脸,它面部的肉被人东一块西一块地剜去。龟裂的皮肤表面覆着一层浓臭血污,它没有双腿,生生地被塞在狭小的箱子里。   掐住脖子的双臂犹如挣不脱的绳节,尤谙在空中扑腾了几下,毫无作用。   怪物朝他张大它的嘴,这个动作使得它嘴角的边缘惊悚地往外开裂,黑黄的牙齿咬住他瘦弱的脖颈,他甚至能听见于耳边迸发的,它牙齿细微松动的嘎吱声。   被咬破了。   鲜活的红色,浸湿男孩白皙似雪的稚嫩皮肤。   他望着杂货间天花板上的暖光,它一圈一圈地放大、扩散,变得模糊。   恍惚好像看见晴日里幼儿园的天空,那是静谧悠远的粉蓝色。   仓皇失措的尤谙呆呆望着它,他忽然地,不害怕了。   紧张的心情平复下来。他知道,只要一个转身那么近的距离,就能看见霍免。——他的保护神。   人将死时神志的一瞬清醒,称之为回光返照。   以生命作为最后的燃料,尤谙的身体奇异地迸发出的一股力气。他低下头,重重咬了一口勒着自己脖颈的干瘦手腕。   那口感犹如发酸的树皮,牙齿咬破的皮肤是松脆的。   紧接着,他尝到大量的、喷涌而出的、流进唇齿间的液体,意外的,它们的滋味馥郁又甜蜜。   好吃极了。   香香的,好似看见清晨沾着露珠的花朵,它是娇弱花蕊上的那一滴清甜花蜜。   尤谙从来没有吃过比它更好吃的东西。   怪物猛然松开他的脖子,发出惊恐的嘶叫,手里狂躁地想要推开他。   喉头一动一动,尤谙任它推打,咕嘟咕嘟咽下更多。   好吃。   好吃!   好吃啊!!   吞咽的声音不断放大,尤谙双手恢复了气力。   他非但没有推开与自己缠斗的怪物,反而将它的手腕再近一点地往嘴里凑。   吃不够!!   贪食、暴虐、丑陋,一切都放大着。   没有味道了。   了无生机的手腕被他嘬得干干净净。   举起来抖了抖,又抖出一两滴水珠,尤谙急切地伸出舌尖将它舔掉。   口齿留香。   散发腐臭气味的怪物尸体趴在木箱的边缘,箱子里的恶灵却没有随之消亡殆尽。   它成功地附身在另一具身体里,随着他跌跌撞撞的步伐,一同走出了昏暗的杂货间。   ……   尤子健从噩梦中惊醒。   外面的天蒙蒙地亮了,他抬手擦了把后脖颈上冒出的虚汗。   不对。   一种怪异的,被人紧紧盯着的感觉包裹了他。   什么人站在背后?   他在心里默数了两声,猛地一回头。   “吓死了,原来是小谙啊!”尤子健拍拍自己砰砰乱跳的胸脯,平复了呼吸:“这么早你就醒了?”   尤谙直直地站着,没有回答他的话。   “醒来上厕所吗?站在爸妈的床边干嘛?”坐直身子,尤子健好像闻到了一股味道。   这时候,他才发现尤谙有点不对劲。   尤谙望着他的目光呆滞,孩子大大的黑色眼睛,好似看不见瞳孔。   以为是光线弱,自己看得不清楚,尤子健按亮床头灯。   “嘶——”他倒抽一口冷气。   胸前、袖子、裤子上,脸颊上……全是血。   尤谙一身的鲜血!!   “怎么了?”被声音吵到,林翠揉着眼,从床上悠悠转醒。   看到尤谙的模样,她差点没忍住尖叫出声。   夫妻匆匆下床,围着一言不发的尤谙检查,他身上是哪里出血了。   找来找去,只找到脖子上两个窟窿眼,看上去是轻伤,不至于有那么大的出血量。   也就是说……尤谙身上的血不是他的。   “怎么回事啊?你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啊!急死人了,快跟我们说说怎么了!!”尤子健摇晃着尤谙的胳膊,担忧地冲他大吼。   林翠也急得团团转,她眼尖地发现尤谙的掌心里攥着一样东西。   “孩子爸,你帮忙看看,他手上抓的是什么?”   尤谙不愿意给出东西,手握得死死的。   尤子健抓住尤谙的手腕,使了蛮力,强行要将它掰开。   尤谙终于发出了声音。   他哭了……   他手里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小鸟。   它从鸟窝里摔下来,翅膀还没有养好。   霍免和他一起给小鸟取的名字,叫壮壮。   他们希望它能快快好起来,变得强壮,能再度飞向广阔的天空。   “壮壮,壮壮死了。”   孩童的神情崩溃得,犹如在宣布他生命里最大的噩耗。   林翠见他终于开口,紧皱着眉头想让他再多说一点:“它为什么死了?”   “是、是……”   尤谙喘不上气,眼神发着懵。   他支支吾吾,脑中吃力地回忆着。   然后,他记起来了。   “我,是我……”   惊诧的、沉痛的、连他自己也难以置信的,那个记忆。   “我咬死了它。”   分明是声嘶力竭着的哭泣,但尤谙的眼中流不出眼泪。   浑身抽搐地颤抖,心中满腔的悲伤到达了极致;但他的眼中,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第二天天亮,车队里出了一件轰动的大新闻。   鸡棚里的鸡一夜之间死光了。   有养鸡的人们围在一起骂骂咧咧:真倒霉,不知是哪里来的畜生干的!!   霍免踢着石子,在楼下等尤谙。   听到大人说鸡被别的动物咬死了,霍免很担心她和尤谙养的小宠物,也跑去鸡棚那边看了看他们的秘密基地。   还好还好,尤谙赢来的小鱼们还在。   可是,壮壮……   壮壮飞走了?!   哇!对于霍免来说,这可是头等的大新闻,她迫不及待要告诉尤谙,让他也一起高兴。   “小免,走了,上幼儿园要迟到咯!”父母在车上催促她。   霍免痴痴地望着楼梯,期待尤谙下一秒能从二楼下来:“再等一会儿,我想等尤谙一起去!”   霍强看了看表,时间确实已经不早了:“尤谙会不会是先去了呀?你今早磨磨蹭蹭,刚才还到处乱跑,人家尤谙可不愿意跟你一起迟到哦。”   “嗯……”在霍免印象里,尤谙确实很少迟到的,他每次来得都比她早。   “那好吧!”她走向爸爸妈妈,打算到了幼儿园里再和尤谙说那件大新闻。   车开出了车队,霍免的脑袋还不舍得转回来。   只要尤谙出现,她立马就会手舞足蹈地大声叫她爸爸停车。   这时的霍免不知道,以后的每一天尤谙都不会跟她一起上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 第8章 转变   尤子健在自家仓库发现怪物的干尸,断言尤谙是传染上了不干净的病症。   因为偷带回来的货物闹出了这种事,传出去不仅对尤谙的病情毫无帮助,还可能会让尤子健丢了这份工作。   一周后,孩子的病情愈重,夫妻两一合计,林翠决定先跟工厂里请假,带尤谙回乡下老家调养一段时间。   嗜睡、体温过低、双目整日的充血,喂尤谙吃什么他都吐得厉害,即便以前喜欢吃的东西也一样。   诊所医生挂瓶,开药没有一点作用;到镇里的小医院看病,查来查去,最后医生摇摇头,给出一张病危通知单。   ——“没得治了,准备后事吧。”   领着尤谙出了医院,林翠小心将他抱起。   无法承受更多,她靠在孩子的肩头哭了起来。   “妈妈……”   尤谙睁着眼,迷茫地望向天空的方向。   “太阳离我好近啊。”   他脸上的部分肌肤由苍白转变为烧灼的嫩红,好似被火焰烫伤。   在尤谙的身体第二阶段发生的,是畏光、疼痛,身体的迅速发育。   阳光的直射会使得他的皮肤溃烂,林翠不得不用报纸把屋子的窗户一层层地糊住。   白天比起呆在床上,尤谙更喜欢把自己锁在衣柜里。   骨骼好似被人拿搅拌机打碎了重塑,皮肤下又痒又麻,难当的疼痛甚至能让他疼得昏死过去。   林翠同样深受折磨。   她很久没有跟尤谙说上话了,她心里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每天早晨,她打开衣柜的门,看到的尤谙都是不一样的。   他在迅速地长大,一天内就像长大了一岁。林翠试图叫醒他,可她摸到他冰凉的皮肤,冷得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或许,就是一具尸体……他没有心跳,没有呼吸、送来的饭菜和水一点儿没被碰过,也就是整整两周有余,他什么都没有吃。   林翠的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她的精神极度焦虑。   ——这太奇怪了,尤谙身上的一切太奇怪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翠越来越畏惧面对完全变样的尤谙;她与尤子健抱头痛哭,她说她想走,她真的受不了了。   而衣柜里的尤谙,由最初的努力战胜病痛,逐渐地,开始向往死亡。   或是长时间的黑暗,令他有了出色夜视能力,在混沌的漆黑中,尤谙迷茫打量着长大的身体。   他的肩膀越来越宽,双腿越来越长,手掌一圈圈地变大……   尤谙看向镜子时,他找不到自己在哪里。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尽力地往外撑,疯长的骨骼好似要冲破他的皮肤。   尤谙困惑,为什么这么痛了,他还没有死掉。   最痛的时候,他偷偷拿了妈妈放在厨房的刀。他将它缓缓沉入心口,期盼死亡能带给他解脱。   ……下一次的黑夜,他完好无损地醒来。   衣服上的血迹尚未干透,他的伤口却已经复原。   一天便是一岁,直至二十天后,尤谙的疼痛终于停止了。   彼此,他已成长为一个成年的男人。   第三个阶段,无尽的饥饿和旺盛的食欲。   关于这个部分,尤谙的记忆是模糊的……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个口渴的梦。   梦中他行走在苍凉的沙漠上,走啊走啊,他看见湖泊,它饱含生命力地发着粼粼的光。他兴高采烈地冲过去,捧起一抔水,咕嘟咕嘟。   水的滋味,那样香甜。   ……   “林翠、林翠!你做了什么?”   ……   “翠啊,你这样捅是杀不死他的,我们之前不是试过了吗?”   女人呜咽。   “你乖,把刀放下吧。”   金属的落地声。   “我们想办法处理掉他,然后我们重新开始生活。”   “你别哭了,我想到一个办法。之前车队里那个木箱子,我还放在杂货间没有扔,当时能关住那个怪物,必有它的特别之处……我观察了一下,箱子里镀了层银。”   ……   尤谙醒来时,看见他房间的天花板。   车队住所里的墙,墙漆掉得斑斑驳驳。   兔子曾和他一起躺在他的床上,她指着天花板,说那里的形状好像一排云朵。她还找到了一只飞鸟,它的半边翅膀隐没在云层的后面。   尤谙恍惚地盯着那只飞鸟看了一会儿,终于想起他要做的事。   他该起床了,刷牙洗脸,然后快快去找霍免,跟她牵手去上幼儿园。 第9章 希望   冬天天亮得慢,这日恰好天公不作美,外边阴阴沉沉的,随时都像要下雨。   霍免打着哈欠,独自走在去幼儿园的路上。   ——唉,好困啊,没有尤谙,她都不喜欢上学了。   爸爸说他换了工作,过一阵子他们家会搬家。不知道搬家前,尤谙能不能从他奶奶家回来……霍免可想他了。   正投入地想着心事,她感到自己的胳膊忽然从后方被人提溜了起来。   吃惊地仰起头,她看到一个面生的人。   “兔子!兔子!”他叫着她的外号,见她看向他,却仓惶地低下头。   长长的睫毛脆弱地颤动,眼下的泪痣衬得那张脸分外的妖艳美丽。   与攻击性极强的脸蛋并不相称,他的动作傻里傻气。   脚尖点地,他局促地踢着土,好似一只内心不安的土拨鼠,正在埋头挖洞。   土沙飞扬中,霍免捂住嘴,咳嗽了几声。   ——额,印象中尤谙也喜欢踢土来着。   ——不不不,尤谙的跟这个绝对不是一个等级,他这个应该叫挖地。   “兔子……早上好啊!”尤谙羞涩、兴奋,又热情地跟她打招呼。   “嗯,早、早上好。”霍免咽了咽口水,笑得有些尴尬。   望着自己被紧紧牵住的手,她顿时想起父母平日里的叮咛,内心立刻变得警惕起来。   “叔叔,你是谁啊?”   她不动声色地想要抽出手,但他换了个姿势跟她十指紧扣,将她牵得更牢。   “我是尤谙啊。”   尤谙失魂落魄地回答她。他不知道为什么霍免认不出自己,而且她称呼他为叔叔……   “你是尤谙的叔叔?”   霍免露出不太舒服的表情。他的手很大,跟她握在一起,把她的手指缝隙撑得很疼。   “我是尤谙。”   他又重复了一遍,见她不信,漂亮的脸蛋垮下来,变得苦兮兮的。   “我真的是……你要相信我啊。”   拿眼睛在成年男人身上打量了一圈,霍免觉得这个骗子叔叔太坏了,连故事都没想好就开始骗人。   他当她是五岁小孩吗,她才没有那么好骗呢!   决定不再搭理奇怪的叔叔,霍免加快走路的步伐,准备用速度甩开他。   ……可惜她忘了他们的手还牵着。   于是去幼儿园的上学路上,人们就能看到这非常和谐的一幕。   绑麻花辫的小女孩目不斜视地大步往前,活泼的辫子跟着她蹦跶蹦跶;牵着她的漂亮男人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样子,表情顺从地跟在后面。   她往前大步跨了两步,比不上他大长腿悠哉的一步。   终于到达幼儿园,霍免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一路她真是累得狠了。   尤谙小心温柔地上前,帮她拍背顺顺气,反被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走开!”霍免用身子撞了他一下,趁他反应不及,快步往学校里跑。   尤谙马上追过去,却被门口的老师给拦住了。   “您不能进去。”   望着霍免的背影,尤谙心里急:“我、我有带书包的,老师您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老师这才注意到,面前的男人背了书包。   宽宽的肩膀上嵌着一个小小的蓝书包,它的带子被撑得完全变形。从正面看,一点儿没法看见后背的书包,还以为肩上的蓝色是他衣服中独特设计的条纹装饰。   “霍免、霍免,”老师叫住小孩:“别跑了,过来。”   以为男人耍了什么花招,霍免心不甘情不愿地返回。   “学校规定,家长不能入园,小孩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老师指了指尤谙肩上的包:“书包交给孩子,让她自己进去吧。”   “我有自己的书包!就这一个!”霍免抖了抖肩,让老师注意到她的粉色书包。   “啊?”老师不解地看向男人:“那这个书包是……”   “老师,书包是我的,我也在这里上幼儿园啊。”尤谙答得理所当然。   老师看他的目光立刻变得古怪起来——这么好看的男人,难道脑子有问题?   “不好意思,您还是……”叹了口气,她对男人做了个向外请的动作。   尤谙大受打击,为了留下,甚至开始苦苦乞求:“老师,不要赶我走,我要跟霍免在一起的。”   说着话,脚步向前,他想去抓霍免的手。   霍免急忙躲到老师背后,用正义而勇敢的语气,气势十足地揭发了坏人的阴谋:“老师,你快把他赶走,我不认识这个叔叔。”   这下实打实的,尤谙成为形迹可疑的人了。   老师护住霍免,彻底拉下脸,将驱逐的意思搬到台面:“你快走吧,你不走的话我叫保安了。”   ……   中午时分下了场大雨,天地间一片潮湿的阴郁。   这样差的天气,孩子们不能再在操场午睡了,小床们被搬进食堂。   霍免的运气比较差,她的小床没处放了,被孤零零地摆在偏远的食堂角落,正对着大门口。   她想起爸爸说的,他们搬家后,她要去的幼儿园比食品厂幼儿园设备好很多。午睡时,小朋友都睡在专门的大房间里,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   想到这儿,霍免忽然觉得搬家也不是一件那么让她难受的事。   孩子们午睡了,老师们没有。   他们坐在办公室,一边吃快餐一边闲聊。   “诶,听说上午,我们幼儿园对面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杂货铺的老板忽然昏倒,小卖铺里的东西被偷了。”   “啧啧,这社会真是什么缺德的人都有。那个小卖铺都卖些不值钱的零食,这都有人趁机偷盗啊……”   “可不是嘛,人家做的本来就是小本买卖,偷东西的贼太坏了。”   午睡到一半,霍免是被冷醒的。   她还困着,眼睛迷迷糊糊,没法睁开。   手指往被角伸去,想要帮自己拉拉被子……   “咔嚓。”   与想象中的柔软不同,她碰到塑料触感的包装袋。   往左,塑料包装。   往右,塑料包装。   甚至她感觉到,自己的胳膊上也压着东西。   睁开惺忪的睡眼,霍免望见自己的被子高高地鼓起了一团。   她以为自己看走眼了,抬手揉眼睛。   手一动,压在她手上的东西哗哗落下。   霍免害怕地踢开被子……   天呐!   满满的……   满满的零食,塞得她整个被窝都是。   全部是她喜欢的,薯片、糖果、花生豆、饼干、巧克力,小馒头……   怪不得刚才她会觉得冷。   她盖的根本不是被子,她盖着这些零食!!   “我在做梦吗?”霍免喃喃着,抓起眼前那包蛋黄派,撕了包装。   软糯的蛋糕在她嘴里化开,她尝到甜甜的夹心。   “好吃,有味道,”她开开心心地又吃了几口:“不是在做梦!”   有一双扒拉住床边的手,手的主人正露出他的半个脑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她吃得开心,他也无声地发出痴痴的笑。   霍免在准备吃第二包巧克力豆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   “哇!”手一抖,她的豆豆们差点撒了:“你、你吓死我了!”   早上的骗子叔叔,他怎么又来找她了?   霍免着急地看向四周,她的床位置偏远,好像暂时没有人发现她这儿的动静。   “你不要喊老师好不好,”男人的眼角垂下,神情可怜巴巴的:“我还想跟你多呆一会儿。”   看着这情景,霍免猜测:“零食是你带给我的?”   男人点点头。   “你怎么进来的?我怎么没有听见你的声音?”   霍免嘴里还有蛋黄派的甜味,暂时对他没有太大的敌意,不过胸中心脏忽忽地跳,仍是惊魂未定。   ——她敢发誓,她刚才连他的呼吸声都没有听见!   答非所问,男人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开口道:“兔子,我可以抱一下你吗?”   “不可以!”   果断地拒绝他,霍免一下子联想到父母重点交代她的——不能让陌生人碰你的身体。   对了,爸爸妈妈说过,陌生人的东西不能吃,她刚才还吃了!   这个叔叔一定是安了坏心,拿吃的收买她,骗她上当,跟爸爸妈妈说的坏人一模一样!!   惨了,吃了坏人给的蛋黄派,她现在不会晕倒吧?   英俊的成年男人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如同一座崔嵬的山。   看他时,霍免需要吃力地仰头。   男人的衣摆在她颊边映下阴影。   她说了不可以,但他像是没听见似的,照样做他想做的事。   在阴影下害怕地吸吸鼻子,他向她凑近时,霍免闻到他身上可怖的血腥气。   “兔子……”   他的指尖缠住她的衣角,呢喃着,拼命想往她怀里钻。   她推开,他就缠上来;推开,再缠上来。   每一次,缠得更紧。   “兔子,你身上香香的。”   她的睡衣上有好闻的味道。去形容的话,是被太阳晒过味道,干燥而温暖。   闻着就仿佛是,他终于脱离了连绵的雨季,回到能在阳光下行走的日子。   鼻尖蹭过柔软的衣领,尤谙执着地寻找这股味道的源头。   最终,鼻子贴近了她颈部的皮肤。   ——啊,找到了,在这里。   霍免一动也不敢动。   与她截然相反,男人的身上带了外头的湿气,还有一股不知从哪里沾染的血味。   不说话时,他那张脸看上去妖冶得不似人类。古怪的强大气场和他不容拒绝的靠近,使她本能地感到害怕。——像是一只小羚羊本能地,害怕着比自己强大百倍的天敌。   她在孩子里以勇敢著称,此刻却吓得连尖叫都不敢。   脖子上传来一阵凉意。   殷红的舌尖舔过她瑟瑟发抖的颈部,他的眼神中有病态的向往与痴迷。   舔过一圈,将它变得湿漉,然后含进嘴里,轻轻地吸吮。   他感知到她皮肤下流动着生命力的血管,里面的血液,一定如她的灵魂一般纯净。   ……可是,这是他的兔子。   他最好最好的朋友!!   尤谙收回变得尖利的牙齿,这一瞬间他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霍免的存在本身,便是尤谙的救赎,她能呼唤出他的人性。 第10章 死灰   尤谙知道,父母计划将他杀死,这一次带他回车队,也无非就是这个理由。   他们尝试过很多种办法,最后无一失败于他强大的复原能力。   后来他们发现,他极度畏光。曾在白天他沉睡的时候,二人合力将他的房间暴露于阳光下,刺痛令尤谙惊醒。   被强光彻底杀死前,他逃到了可以躲藏的地方。然后在下一个黑夜,尤谙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他的爸爸妈妈面前。   彼时的尤子健和林翠已经再也拿不出耐心、气力面对他,他们朝他跪下,丧失尊严地乞求他能饶过他们,离开他们家。   低头看向父母,尤谙一言未发。   或许是因为看见他拥有了成年人的身体,所以尤子健和林翠才会这么快地忘记,尤谙的内里住着的,是一个刚刚七岁的小孩子。   他回来找他们,不是为了报复,是因为……   尤谙心里想着啊:爸爸妈妈,除了回你们身边,我不知道要去到哪里。   将自己带回车队,他不知道他们又想出用什么办法杀死他。   尤谙不想死。   在他看到霍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真的不想死。   他没有活够,还有那么多事想做。他和霍免说好了,等霍免的存钱罐攒够了钱,他们要一起私奔,让她的屁股免收被打之苦。   他想和霍免一起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成长为能保护霍免的人,然后和霍免结婚,这也是他们一早就说好了的。   霍免,是尤谙在坠落深渊前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从前便是她,以保护者的身份牵起他的手、将他护在身后,替他打倒那些嘻嘻笑话他外貌的人。   因此尤谙坚信着,霍免是特别的。   她在等着他回去,她不会惧怕他,更不会想要杀死他。   ……尤谙可能错了。   说再多次也一样,霍免从始至终没有相信过他是尤谙。   他们俩仅有的,和平相处的时间,也是因为她对于他的惧怕换来的。   尤谙的牙齿刚从她的脖子离开,霍免便马上逮住机会,大声将他闯入的事报告了老师。   “老师!!老师!!有奇怪的叔叔给我吃零食!!”大嗓门不仅吸引来了看管小孩的阿姨,还将许多小朋友吵醒了。   尤谙委屈地扁扁嘴。   她的逐客令使他不得不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跑。   霍免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跟老师解释清楚,她不知道床上这堆零食的来历,也不知道她口中的“怪叔叔”是怎么做到的飞速消失。   她嘴角的面包碎屑,只是因为她嘴馋吃了一个蛋黄派。她不认识怪叔叔,不懂他为什么要把零食放进她被窝里。   老师将情况核实一番,最终因为霍免小朋友的勇敢赶跑坏人的行为,给她奖励了十朵小红花贴贴纸。   一收到奖品,霍免就得意洋洋地往她的脑门中央“啪”地贴了一个。   小红花镶着金色的边,闪闪发亮,神气极了。   左顾右盼着,她想要给大家展示一下她的威风。   许多小朋友与她对上目光,他们的眼神中全是羡慕,但她发现,找不到那个最想给他看的人。   ……要是尤谙在就好了。   把剩余的九个小红花都放进铅笔盒里,霍免乐观地想:先给尤谙留着,等他们碰面时,她再送给他就好啦。   放学的时候下了大雨,这样的天气大家都想要快快回家。   霍免没想到自己还能碰见那个怪叔叔。   他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突然冒出来,不知在那里等候了多久,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   豆子大的雨珠落在黄色的小雨伞上,啪嗒啪嗒发出脆响。   男人似乎有话想说。他的眼眶一圈全红了,淡淡的泪痣更衬得那张脸风情万种。   霍免犹豫着,她是该往家的方向跑,还是往学校跑,两者的路程好像差不多。   然而没有逃跑的机会,伞被突如其来的冲击力撞倒。   他跪下来,抱住她,任凭膝盖陷入地面的泥泞里。   倾盆大雨中,男人身上有一股冲不散的,腐朽却香甜的气味。   他的怀抱,冷得叫她不住地发抖。   “兔子,相信我吧……我是尤谙啊。”   抱紧她了仍嫌不够,他朝她挤出一个脆弱的微笑,手上力度却完全不放松地,痴痴追过去,强迫她与自己十指相扣。   “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吧?”   他的力气很大,掌心被他捏得很痛。   各种意义上,她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尤谙多期盼她能一如既往,善心大发地将他拯救。   霍免没空听他说什么,她一心想着摆脱他,为此用尽了全力。   “兔子,我拿到钱了。”   男人从口袋中抓出一大把硬币,想要送给她。   霍免不接,几番挣扎后,它们乱七八糟落了一地。   “你忘了吗?”他捡着硬币,嘴里喃喃自语,像陷入了魔怔:“等攒够钱了,我们私奔,我们约好的。”   都捡完后,他捧起混杂了泥水和雨水的钱,连带着一把银色钥匙,他把它们尽数郑重地递向霍免。   “兔子,明早我们就走吧。”   “拿开、快拿开,我不会再上当收下你的东西!”   脑门儿上的红星为她加油,学了几年的跆拳道终于派上用场。霍免使出她的三脚猫功夫,一拳一脚打在男人的身上,让他不要靠近自己。   凭她打骂,他直挺挺地定在原地,像一座没有痛觉的石墩。   “兔子,可是,你知道吗……你不带我走的话,我可能再也走不了了……”   “给你钥匙,这个最关键了,”男人笑得讨好,将钥匙放进她的口袋:“你要拿着钥匙,回来找我啊。明早,如果我在睡懒觉的话,你就非常大声叫我,把我叫醒……我等着你。”   “你走开啊!!”霍免哭了。   她根本听不进他的话。   一个七岁的小孩哪见过这种场面。   她感觉到的,是自己被欺负了。想到要被坏人拐跑,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她心里慌乱极了。   “兔子?对不起、对不起。”   尤谙手足无措地想要上前哄她,稍稍靠近,她哭得更大声。   霍免根本不需要他哄。   霍免是被他惹哭的。   心随着她的哭声越沉越低。   他早已失去哭的能力,却在此刻跟着她一起,抑制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   眼角流下的,不是晶莹的泪,是黏稠的血。   她捡起小黄伞,就着他让出的道,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跑。   “霍免,霍免。”   声声泪下,饱含幽怨。   尤谙苦苦地求她,能回头看他一眼。   “霍免……”   “你会回来的,对不对?”   自欺欺人。   霍免的脚步在听到他的呼唤后,愈发的快。   尤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存在,随着她的离去一点点瓦解掉,无力回天。   “你会回来的。”   他笑得凄楚,妖冶的脸庞上挂着一行血泪。   尤谙被遗落在他七岁的这年。   ……   “下这么大雨,怎么不在幼儿园等爸爸妈妈接?你看你都淋成这样了!”   霍强下班路上堵了会儿车,到幼儿园,老师说霍免自个儿先回家了。   “哇——”霍免冲上去抱住她爸爸,嚎啕大哭:“我今天遇到一个坏人叔叔,他好坏,要拐走我。刚刚放学路上我又被他拦住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回来的。”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当时的惊心动魄。   一旁的听得霍强心惊胆战,他们家孩子这是遇到了人贩子啊。   “小免做得好,小免真乖。”他把女儿抱进怀里,心疼地安抚着。   这件事可不是小事。   霍强拿了把大伞,抱着女儿出门,去到她说的那段幼儿园回家的路。   人贩子如果还在那附近活动,得要报警处理才行。   泥地上留了一些散落的硬币。   而霍免口中的坏人,已经不见了。   此事过后,霍强和陈爱娴不仅坚定了要搬走,而且决定越快搬家越好。   不像正规的小区里有保安看守,车队这个地方,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走进走出;且这一带位置偏僻,车队距离幼儿园有一段人烟罕至的路,发生什么危险都有可能。   原本非常不舍得搬家的霍免,也被这次的事吓得不轻。搬家前的那段时间,她都不敢一个人上学放学了,全要等她爸爸妈妈接送。   后来,极差的记忆力,让少女霍免忘记了银色钥匙。   但每每说起“人贩子”这个话题,她还是能够清晰地回忆上几句的:“想当年,我幼儿园的时候……”   车队的童年故事中,最不值一提的,是一个上锁的木箱子。   箱子大约半人高,外观是普通的棕黄色,它的左下角印着商标——城南食品厂天然蜂蜜。   异类不得不沉睡的白天,它没有等来愿意为它披荆斩棘,对抗命运的那个勇士小女孩……   如何将一个成年男人塞进半人高的箱子?   尤子健和林翠如法炮制了一个,和他们当初见到的干尸非常类似的产物。   在封入箱子的那一刻,“尤谙”便已代替曾经的“怪物”,成为了怪物。   它不挣扎,因为它知道自己没有要去的地方了。   既然勇士小女孩不再回来,它自己也选择,这样地永远被限制自由,住在有高高围墙的城堡里。   木箱子被尘封在仓库一个封闭的杂货间内。   ……至少一开始,是这样。   尤子健和林翠一直以为:如果干尸没被放出,它的死亡方式会是活活饿死。   他们想的其实是没有错的。   这其中,他们不知道的是:当初木箱子的挂锁,不是由尤谙拿铁棍砸开的;他去到杂货间的时候,箱子的锁已经断裂。   吸血鬼这种无比邪恶却也无比强大的生物,饿到极致会做的事,远远地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即便是它身体残缺、即便是它深受重伤,这能降低,却不足以抵消,它的危险。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没有了。   未免有读者困惑尤子健和林翠为何会那样畏惧尤谙,在这里解释一下,之前提到的“尤谙很渴,梦见在沙漠里喝水”有隐喻意义。   所以,是发生了可怕的事……文里不便描述。 第11章 包包   霍免差点就死了!!   在怪物松开手后,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捏住喉咙也没能使那里一阵阵的痉挛好转,她咳得好似要呕出灵魂。   而怪物,它在见到银色钥匙后,眼神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脸。   它缩着肩膀,拼命发着抖,庞大的身子绷得死死的——看上去,似乎是怒极的模样。   稍稍平复呼吸后的霍免,自然注意到了这一点。   月色凉如水,空旷的场地上寂无人声。   她捂住自己的嘴,竖起浑身的汗毛,面对这只可疑的未知生物。   它的表情隐没在湿漉漉的黑色长发下,可是从对面传来的强烈的压迫感告诉她——他们正在对视。   就仿佛是,动物世界里播的,老虎和落单梅花鹿的对视。   强大的一方不愿惊动猎物,弱小的一方畏惧着下一秒敌人迅猛的捕食。   手脚冰凉,心跳如鼓。   霍免暗暗捏紧拳头:总归是要跑的……跑!!!   脚步与激烈的心理活动相反。她好不容易抬起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脚掌却在怪物的注视下,迅速地沉沉落向地面——以距离来算,她只退了大约几毫米的一步。   惨了……   紧盯着她的怪物,因着她的这一步也开始了动作。   它,同样地往后面退了一点点。   “???”   霍免的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   ——什、什么?难道对于它来说,她才是值得畏惧的那一方?   乘胜追击,她鼓起勇气,这回成功向后跨了一大步。   反观那面,怪物已经退得几乎要没入仓库的黑暗之中。   ——太好了!但是,它为什么会怕她呢?   霍免咽了咽口水,目光对上自己胸前的钥匙。   ——是因为这个吧?   手中使了点劲,她把钥匙拽下来。   伸长胳膊,她让它准确地看到自己握着的那样东西。   “咻!!”突如其来的阴风吹乱她的额发,怪物一眨眼的功夫消失在原地。   它……怕得躲回仓库了。   ——果然!!   长舒一口气,霍免心中一阵劫后余生的喜悦。   刻不容缓,她马上回身,埋头往小楼的方向跑,不再往仓库的方向多看一眼。   冰凉的夜风呼啸而过,吹得她的脸颊生疼。   ——嘶!怎么会这么冷?   “砰。”   霍免一头撞进了一个宽大阴冷的怀抱。   ——靠??!!   如坠寒潭,这四个字,是字面上的意思。   头皮发麻,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都在惊惧地感受着寒冷。   它收紧手臂,完完整整地,将小小的她包裹其中。   之前那股,她同类的血腥气味,由它的黑色衣袍上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黏腻香甜的气味。   霍免从它怀里,挣扎着举起她手里的钥匙。   它看了一眼,点点头。   从她的角度,仅能窥见它嘴角的弧度。   它冲她露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笑容。   ——笑、笑了?   ——说好的,害怕钥匙呢?   身形的差距,让她恍惚间有种被吞没的错觉。   这个大大的,香气四溢的冰块,冻得霍免的心脏都开始抽疼。   她所学的花拳绣腿,因着被它困在其中,一点施展的空间都没有。   一分钟过去。   两分钟过去。   十五分钟,过去了。   霍免开始考虑自己的死法,是被抱死还是被冻死。   在当下的场景中,有思考的时间着实是件诡异的事。   她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是不是她做的一个噩梦。   莫名其妙自己被抱了,对象是一个莫名奇怪的生物,它还莫名其妙地抱了很久。   如果它想杀了她,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难道它喜欢吃冻过的肉?   那装作怕钥匙回仓库是为什么?逗她玩吗?   呵呵,那还真是淘气呢。   ——所以吃不吃啊?磨磨唧唧的,到底要抱多久?   霍免感觉自己冻得手都麻了!   ——不管了,拔刀吧!   ——怪兽,决一死战吧!   她在它怀里发出一声怒吼,趁它低头看她的时候,一抬脚踹到它的肚子上。   怪物岿然不动。   ……他们再度尴尬地对视了。   这下彻底惹怒它,一定会被捏成渣的。   “你怎么那么难打啊?”霍免欲哭无泪,基本已经是选择要放弃她的生命了。   ——哪有这样欺负人的,实力差距太大了吧!   “咚!!”   可是,她话音刚落,它便倒向了地面。   山一样的身形遮蔽了光线,它倒下后,连她的视野都开阔许多。   这一摔,摔得滑稽。   霍免知道自己不该笑的,可她看见它吃痛地摸摸了屁股。   手臂上的东西被它的动作带得哗哗作响。   ……那怪物一头黑发、一身黑袍,身上唯一的颜色在它的左手手臂。   那里挎着一个破烂烂的深蓝色小书包。   咦?之前分明没有的。   所以,它返回仓库,不是因为怕她,而是——回去拿包包了??!!   霍免感觉自己的头又大了起来:包包?!又不是逛街,拿包包干什么哦!!! 第12章 怪人   反应过来的时候,霍免发现自己正在跟怪物说话。   事实证明,她跑不过它,打不过它……那么,它突然放了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你不杀我?”霍免犹犹豫豫地问。   怪物屁股着地坐在水泥地上,还是那黑乎乎又包裹严实的模样,气质却与之前的完全不同。   之前,她的脖子差点断在它的手中。   可现在因为坐着,它终于比她矮了。   怪物对霍免点点头,继而起身,想要走回她旁边。   她被那忽然升起的阴影吓了一跳,别过脑袋,指着地板急忙说:“坐下!”   “咚!!”重物干脆的落地声。   霍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它挎着书包,乖乖地坐着。   真的听话啊?   抑制不住实验的念头,她大着胆子命令他:“握、握手?”   它向她伸出自己的手。   黑袍下的手掌肤色苍白,过瘦的手指在月光中剔透得像一节节冰凌,令人看着便心生寒意。   ——是人类吗?   ——疯子?变态杀人魔?   霍免没敢握住它的手。   “你刚才杀人了?”   顿了大约两秒,它摇头。   双手紧攥成拳,护在胸前,不知凭借着什么,她的声音突然大起来:“可我看见了!”   怪物站起来。   她以为它要打她,吓得往后躲了一躲。   它追过去,牵住她的手。   “坐下!坐下!”嘴里慌乱地念着,霍免拉扯自己的手臂,不断往后退的方向倒,可惜与它绝对控制的力量相比,她的那些小打小闹无异于蚍蜉撼树。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它一点点往仓库的方向拖。   “我不去!你不要吃我!”   想起之前无声无息消失在里面的女人,霍免挣扎得更大了。   转眼间,他们已经来到了仓库的门前。   怪物转回身,松开她的手。   霍免的下一句哭叫卡在喉咙里,她看见它取下手臂上的蓝色小书包……   黑幽幽的眼神在她身上来来回回打转。   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躲避它,头低低地埋着。   好似决定了什么,它把书包的带子郑重其事地挂到她的脖子上。   突如其来的重量勒得霍免一抖。   再抬头时,她见它已经动身,往仓库的黑暗里走去。   ——这种“我回家拿个东西,我们再去逛街,包包你先帮我看一下”的好姐妹既视感,是什么……   不得不承认,霍免有点好奇。   望着那片空洞的黑暗,她不清楚它在里面干什么。   但是此时,她没有不逃跑的理由。   毕竟活命,比别的东西都重要得多。   一边盯着仓库的方向,一边谨慎地小步退后,当她退到离仓库几十米的时候……有人从仓库里走出来了。   女人慵懒地揉弄着自己散乱的长发,细细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踏出“哒哒”响声。   不仅是头发,她的衣服也有些乱了。   紧身连衣裙几乎包裹不住她姣好的身材,一对雪白的乳在她的发丝间若隐若现。   “你活着!”   霍免刹住逃命的脚步,调转方向,去确认是不是真的。   一见人没死,所有事情的性质都变了!!   女人朝激动跑来的人抛去一个眼神,看清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后,她“嗤”地笑了一声。   香烟夹在女人的指间。左手掩住风,红光冒起后,她狠狠嘬了一口烟。   将长卷发别到耳后,期间她轻轻碰了下伤口。   忍不住地,手有点抖。   即便是被教育过无数遍“吸烟有害健康”的初中生霍免,也觉得这个抽烟的动作被女人做起来性感又美艳。   “你……你还好吗?”   对方是陌生人,看见她的反应似乎很冷漠,霍免注意着礼貌,小心翼翼地问。   女人拿下嘴里的烟,没好气地答:“不太好。”   “不太好?”霍免瞪大眼睛,心道她果然是被怪物给伤了。   “你的脖子怎么了?好像红红的,是不是出血了……”说着话,她的身子稍微往前,想要帮她看看。   “小妹妹!”   女人挡开她,霍免正不解时,她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没有见过吻痕啊?”   ——吻痕?   霍免被触电似的,一下子收回了手。   或是急着转换话题,或是不经意想起她跟踪女人最初的目的,霍免与她拉开一段距离,嘟嘟囔囔地问:“既然你没事……这么晚了,你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约.炮啊。”女人坦荡地说。   这时怪物正拎着另一个更大的包包,从仓库里飘出来。   霍免抿着嘴,看怪物的眼神顿时奇怪了起来。 第13章 鬼啊   空气像被冻住,三人面面相觑。   香烟默默燃着,提醒时间的流逝。   因着女人口中那个极其暧昧的字眼,霍免眼里的仓库已经成为了神秘的成人交♂流场所。   想来怪人那幅骇人的打扮,或许是因为变装宴会之类的?   可是,他差点掐断她的脖子怎么解释?拎起书包跟着她,又是为了什么?   虽然仍有困惑未解,但霍免觉得当下的气氛,自己再多问下去不太合适。   于是她果断遏制住好奇心,有了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念头。   “那、那祝你们的夜晚,玩得开心……我回家了!!”   取下身上的蓝色小书包,霍免踮起脚,将它物归原主,挂回怪人的脖子。   它看着她不像之前那么害怕自己,甚至敢主动靠近它,便也尽力伸长了脖子迎接她挂过来的小书包。   脑袋弧度轻微地左右摇摆,怪物默默地兴奋着,不安地好似在接受颁奖。   霍免对于它此刻的不寻常状态丝毫未觉。她飞速地还了包,然后头也不回地一路狂奔,用最快速度逃离这个尴尬的桃色场所。   怪物迈开步子立刻跟上去,可惜被身后的女人抓住了它挎着的大包。   眼见小姑娘一蹦一跳,已经跑出了老远。女人盯住黑影的侧脸,直言不讳道:“你是一只吸血鬼!”   年岁久远的包经不住扯,传入耳朵的细微撕扯声使它不悦地回头……   黑洞洞的眼睛,皮肤惨白如纸,一双唇却是艳红的。   长发下隐着的容颜,妖异俊美。   并未留给她欣赏的时间,男人脸色突变,猛然对她露出一对染血的尖牙。   香烟的烟灰颤掉一截,迎面袭来的森森胁迫感令女人的气势瞬间减弱。   “你……你吓我也没用!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松手放你走。”   手里的劲微微松动,女人眉头一皱,喉头迅速地滚动了一下。   ——真可怕!饶是她这种见过世面的,也差点要被他唬住。   “你刚才给我喝的,是你的血?唔,肯定是的,我看见你划破了你的手腕。可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吸干了我的血,为什么还要救我?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吗……”   女人的脑子像被打了结,她想知道的事很多,可是它们的顺序在脑海中被堆得乱七八糟。   造成混乱的原因,小部分来源于她尚未恢复的身体,大部分来源于她对面那只比她强大无数倍的生物。   ——不行,不能放他走!   她在心里对自己吼:蓝恬,你他妈都被咬死过一次了,你还怕个什么!   可事实上,越劝自己别怕,她的手就抖得越厉害。   很快地,一手的手指快要离开包的边缘,一手几乎要抓不住烟。   “喂……你是哑巴吗?我有权利知道前因后果吧?!”   香烟落到地上,红光四散。   在这场实力悬殊的“对峙”中,怪物始终一言未发。   确认霍免已经走远。它转身,表情凶狠地拍开女人的手,抽走自己的包。   与它面对面,蓝恬的心里忍不住发怵,仅能维持语气的强硬,手中却是一点力气都不剩。   眼看着它要走掉,她最终也没敢再有动作。   “喂!你救我,不就是想我走出来,打消小姑娘对你的戒心吗?我刚才帮了你这么个大忙,也证明了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人;我都不计前嫌,如今你他妈凭什么甩脸色给我看?好歹跟我说点什么吧!!”   混合自己推测的、瞎蒙的,蓝恬想激它说点什么,什么都好。   怪物渐渐走远,她不甘心地在原地喊。   “起码告诉我,喝了你的血,以后我的身体会变成什么样啊?”   “喂……!!”   手上拎大包,脖上挂小包。   双耳失聪的怪物踏着月光,离去的脚步轻快得仿佛能踩出一串叮叮咚咚的音符。   霍免憋着一口气,蹭蹭蹭上了三楼。   跑到家门口,要掏钥匙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手里还紧紧攥着银色钥匙,掌心都发了汗。   ——跑回家的一路,她心有余悸,隐隐担忧“怪人”会跟过来,所以时刻不愿放下这把救命的锁。   ——幸好它没有跟着她!!   深夜中,在仓库外发生的一连串人与事,离奇得仿佛是一段杜撰的记忆。   手掐上自己的喉咙,霍免稍稍用劲地捏了捏……却还是能回忆起那股窒息的感觉。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她的爸爸妈妈?   怀着重重的心事,霍免进了家门。   一进门就听见父母如雷的鼾声,想来这个时间点,他们还正是好眠。   ——算了,要跟他们说,也等到明天早上吧。   不想吵醒他们,霍免暂时咽下了满肚子的话。   家里,有父母的地方,是所有不安的避风港。   他们的呼噜声,像是能把危险的东西统统隔绝在外。   刚才在外面,霍免心里最担忧的,是她这条小命。   现在到了屋里,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半夜偷溜出去的。要是被她擅于小题大做的爸妈发现,免不得又是一顿长达半年的说教。   “吱——!咔——!!”   有意放轻手脚,无奈事与愿违。   霍免关大门的时候,旧门板发出的噪声响亮。   屋里的呼噜声戛然而止。   陈爱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下意识就喊了那个名字。   “霍免?!”   被点名的、正在路过的霍免惊得一抖,没敢应声。   “你大晚上不睡觉,发什么神经啊?”   陈爱娴的声音听上去半梦半醒,相较于平时的语调,现在的她可以说是十分温柔的。   霍免的脚步顿在空中,大气都不敢喘一个;生怕陈爱娴忽然恢复精神,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殴打她。   “啊?小免,你从外面回来的?”   雪上加霜。霍强嗓子哑哑的,显然也被她给吵醒了。   ——不好了不好了!情况这样下去,她被逮住的话,很可能会上演深夜档之霍家夫妇混合双打节目!!   “嗯嗯,爸妈继续睡吧,”霍免嘴里敷衍着他们,趁黑灯瞎火,埋头往自己的房间里冲:“我也马上睡,马上睡!”   房间是成功地回了。   但是没过几秒,她就听见父母起身穿拖鞋的声音。   唉,觉醒了,他俩直接追过来了……   “啪嗒——”   里间天花板的电灯被拉亮。   在黑暗中活动了很久的霍免不习惯强光,匆忙拿手挡住了眼睛。   “霍免你搞什么啊?这么晚去哪里了?”陈爱娴叉着腰,一脸的严肃。   霍强的眼睛在霍免身上扫了一圈:“对呀,你就穿着这身睡衣、拖鞋,大晚上的出门干了什么?”   霍免心想:好吧,既然是这样,就把刚才发生的事跟父母说出来。   往好的看,说了,她或许还能从父母那得到些许解释和宽慰,毕竟今晚的事太奇怪了啊。   揉揉眼睛,她感到自己稍微适应了房间的灯光。   由微微睁开的眼缝中,霍免看见,父母身后的窗子大大地开着。   ——是啊,早些时候她开窗通风,所以发现了楼下的亮光。当时出去得着急,关窗的事她给忘了吧。   “我没去哪,只是下楼转了一圈。没想到,我……”   挡光的手从眼睛上撤除。霍免说着话,尚未来得及将目光从窗户那儿移开。   ——没想到,我在仓库那边遇到了非常奇怪的人。   她脑中已经想好完整的句子,声音却像是忽然被人按下暂停的按钮。   霍免下一句就要说出口的,那个“非常奇怪的人”……此时此刻,正在窗户外面看着她。   上一秒,它是不存在的。   这一秒,它的黑袍在风中飞舞,脖子处忠实地挂着她亲手交还的书包。   这其中,最惊悚的是,那个窗子外连接的不是走廊。   换言之,那个正看着她的“人”……是悬浮在空中的。   浑身的鸡皮疙瘩竖起来,霍免差一点没压住自己的尖叫。   ——我草草草草,这可是三楼啊!!   ——鬼、鬼啊!!!   怪物趴上窗台。   它黑乎乎的头颅,正对着她。   从霍免的角度,能瞥见它的嘴角。   ——扬起的、愉悦的嘴角,令它看上去心情很好。   ——它对她笑。   霍免重重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开脑袋,不再与怪物对视。   “快继续说完!”见她半天不出声,陈爱娴催促女儿讲完剩下的话:“你说,你没想到什么啊?”   “小免,你脸色怎么怪怪的?”霍强的手贴上她的额头,发现那里出了淋淋的汗。   可不得冒汗吗……亏得霍免算是有胆子的了,胆小的怕是要给窗户外的鬼吓得直接昏死过去。   紧紧闭着嘴,霍免一句话都没敢再说,唯恐他们这儿的动静惊扰了它。   怪物笑成那副恐怖的模样,大约在提醒她……要是她敢把刚才的事说出来,它就会当场冲进来,杀掉她的爸妈!!   霍免,她怕!! 第14章 缠身   霍免从前听过一个学校里广为流传的鬼故事——背靠背真舒服。   故事的人物和背景记不清楚了,核心内容是:女学生睡觉的时候,她的床板背面贴着一具腐烂的尸体。   大夏天的,霍免却把所有床上的空调被、毛巾被,甚至抱枕,都垫在身下,竭尽全力地把她的身体和床板隔离开。   原因很简单:鬼,进她房间了。   先前,她撒谎骗爸妈,自己只是睡不着下楼吹吹风,别的什么也没发生。   他们说了她几句后,就让她赶紧睡觉。毕竟是搬家的第一天,他们把霍免的反常,理解为不习惯环境。走出房间时,霍强和陈爱娴还贴心地帮她关了灯,关了门。   黑暗中,做好单打独斗准备的霍免攥住双拳、绷紧神经,自然没有错过,从窗户那边传来细微的响动。   “吱呀——”   窗户被人关上,她随即听见它拉窗帘的声音。   这下连稀薄的月光都消失不见,死沉沉的黑色蒙住双眼。   看不见就看不见吧,霍免索性闭上了眼。   就算能让她看,她说不定看了会更害怕。   那个东西,走路是没有响动的,想来……鬼是没有脚的。   心脏怦怦,跳得飞快。   真正提醒她,它在靠近的,是那股悠悠袭来的寒气。   用恐怖小说里的话说,霍免感到她床边飘过一阵莫名的阴风。   预想着睁眼后会看到一张放大的鬼脸正对着她,霍免默默地拉高了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凌晨时分,她的身体已经无比疲倦,精神却是亢奋的。   就这样僵持了大约半小时,霍免实在是困得受不了了,她又不敢放任自己睡过去,怕在睡梦中成为怪物的腹中餐。   思来想去,继续等死不是办法,她决定试探性地出击。   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胳膊,凶狠地往外面撕扯了几下——她抓到的只有空气。   咦?难道说,怪物走了?   抱着一丝侥幸,霍免轻轻地拉亮了床头灯。   “呼。”   长吁一口气,她抽了两张纸,擦掉自己在被窝里闷出的一后背汗。   小小的房间一览无遗,这里没有怪物的身影。   窗和房门是关着的,唯一能藏人的地方无外乎衣柜。可是她刚才没有听到开柜子的响动,它应该没有躲在里面。   鬼都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吧?   所以,同样的,她没有听见它离去的脚步声,也是正常的?   好不容易调整心态,自我安慰了一番。   霍免踢掉半床用来保护她的被子,笼在心头的焦虑平息了一些。   关上床头灯,她选好一个适合入睡的正常睡姿,把脑袋靠上枕头。   “兔子……”   夹杂笑意的嘶哑男声离耳朵极近。在死寂的黑色中,它柔得有些失了真。   “你在找我吗?”   霍免好似看见一盘她刚刚整理好的玻璃珠,被它一扬手,轻飘飘地打翻了。   珠子哗然滚落,噼里啪啦地弹跳、碎裂,一片混乱。   房里能藏人的地方,不止衣柜。   霍免忽略了,她始终死守的,最后的安全领地。   她的床。   ——它在她的床铺下面。   她很清楚,这不是幻听!   从枕头上“蹭”地跳起,霍免瞬间抖成了筛子。   改成坐姿,她双手挡住床板。   这个姿势,看似在镇压它,其实她更大程度的是想要自保。   霍免看不见它,它却像是能够做到。   掌心贴上木板,它与她隔着一层屏障。   即便是这样,依靠敏锐的触觉,它也能感受到从另一头传来的,属于她的温度。   它同她的手掌相贴,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缓声道。   “真好,我们又能在一起啦。”   床板另一端的霍免,听得毛骨悚然。   ……   床下的东西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出声。   后来,她睡着的时候,天已经蒙蒙地亮了。   满心的恐慌抵挡不了越来越浓的睡意,霍免最终还是没抗住,倒向了她的床。   窗帘挡住了大部分的光。   霍强和陈爱娴一早都去上班了,看女儿睡得熟,没有叫醒她。   大抵是这一晚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又受了惊吓,霍免睡死后,做了个极其混乱的梦。   梦的开始,她是一只兔子,在青青草地上悠闲地吃着草。   “呀!这里有只兔子!”忽然,一群猛兽发现了她。   霍免迅速舍弃嘴里的食物,拔腿就跑。   一路越过森林,越过山泉,越过旷野,猛兽紧追不舍。   她能感受到身后似箭的疾风,随时它们都可能追上她,一口咬断她的脖子。   四只短短的腿,逐渐地开始乏力。   “兔子,好肥的兔子,抓兔子啊……”   敌人鼓舞士气的号角像收紧的网,声声催促着她。   ——完蛋,她要死了,很快就要被抓住了吧……   “嘻嘻,兔子呀!”   愈烈的风声即将追上她,落到耳边的最后一句,却变成了一个男孩的声音。   “你回头看看我吧!”   那嗓音和语调有种说不出的熟悉,让她无端端地感受到安心,亲近。   霍免渐渐地止住脚步,回头一望。   “兔子,兔子。”   雪一样的男孩捧着小小的画板,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一见她,他就笑弯了眼。   粉妆玉砌的小脸,眼角挂着一颗好看的泪痣。   他那么的漂亮,光光是立在那儿,就能让整个险象环生的肉食丛林都变得晴朗。   “你是……”她忍不住被吸引,迈开步子,往他的方向靠近。   “诶,兔子!”   他惊呼一声,抬起手里的彩铅,叫停了她:“你别动呀!我叫你看我,没叫你过来,我的画还没有画完啊!”   霍免的嘴巴自己动起来。   她的嗓音变尖变细,听上去似是成了个年幼的孩子。   语气中带着害羞与嗔怪,她说:“别画啦,好奇怪的!老师叫我们交写生,就是那种……画风景的,你画我干嘛呀?”   男孩没有停下他的涂涂画画,脸上的笑甜蜜极了:“画风景一点都不好玩。我的画里不仅有你,还有我啊,这是我们的结婚照!我们未来总要结婚的嘛!”   “哼,结婚照怎么这么小的呀?”霍免嘟着嘴,不满意他手中那个精雕细琢的尺寸。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男孩摇头晃脑地教给她新知识:“我爸爸妈妈的结婚照,就是这么小的,因为小的才方便放在钱包里!”   霍免不解:“为什么要把照片放在钱包里呢?”   这个问题有点难,男孩思考了好一会儿,才想出问题的答案。   “可能怕忘记对方长什么样了,所以要放在钱包里,随时能看一看?”   看着他磨磨蹭蹭,一定还需要好久才能完成的画像,霍免一拍胸脯,气势十足地说道:“那我不需要结婚照了,我不可能忘记你的!我会永远记得尤谙的模样啊!”   “……尤、尤谙?”脱口而出的字眼,令她的声音霎时恢复了原样。   霍免抬起头,往男孩的脸蛋看去。   握着画板的人,瞬间变了样。   “兔子。”   高大的男人跪倒在她面前,脸上的表情泫然欲泣,左眼眼下的泪痣,悲伤得好似要滴出血来。   “你相信我,我是尤谙。”   他伸长双臂,痴心地想要抱住她:“兔子,明早我们就走吧。”   霍免退后一步,紧皱的眉头中写满了困惑:“明、明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兔子……”   她眼见着他们中间凭空出现一片沼泽。   错失留住她的机会,男人伸出的手卷进吃人的泥泞之中。   “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会抛下我的,对吧?”   黑色的池子里伸出一双双手,扒住男人的身体,迫不及待地往下拽。   他看着无动于衷的她,双眼流下一行血泪,最后的神情看上去,既凄楚又哀怨。   “兔子,你知道吗?你不带我走的话,我可能再也走不了了……”   被阴森的画面吓得一口气没喘上来,霍免猛地睁开眼睛,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   她的眼睛正对着紧闭的窗扉,金色的阳光从帘子后隐隐地透出。   大汗淋漓的午后,梦境与现实重叠交错,霍免的头晕得不像话。   视线往下,枕边放着一只被黑色胶带修补完好的猪形存钱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尤谙”两个字。   存钱猪的两只眼睛上,用爱心形状特意圈出来的——【存满了,就qǔ尤谙】,鲜明地对准了她。   霍免看着看着,感到不太舒服,抬手移开了它。   因为她的动作,一张被压着的泛黄纸条,从存钱罐下显露了出来。   ——是它!   ——昨天洗完澡回来的路上,她看过的,只是纸条里面的东西已经淡得难以辨识。   可是……   昨天,看过之后,自己不是……把它扔了吗?   霍免支起上半身,拿过纸条。   在她展开它的前一刻,她忽然间想起了纸条的内容。   ——那是尤谙画的,她和尤谙的结婚照。   要不是做梦梦见,都快忘记了啊,那段纯真的回忆。   霍免情不自禁,露出一个怀念的微笑。   她的童年故事,一直进行到这里,还算是温馨感人。   但当手里的纸条完全展开……   那副画,回来了。   对于尤谙,霍免感到非常的抱歉:她其实根本记不起来,他那时画下的画是什么样的。   她不记得,一个七岁孩子,是否曾经拥有过如此细腻的笔触。   她不记得,自己是否对他高超的绘画技巧进行赞扬。   他是怎么做到,将她的神情、线条、轮廓,画得如此完美?   他画下的,是十六岁的她。   和霍免每天从镜子里看到的脸,一模一样。   而新娘身旁的新郎,大部分的身子浸没在蓄意虚化的阴影中。   乍看之下,仿佛已被那团黑色吞噬。   男人的手,紧握少女不放。   西服上扎眼的深蓝色,仿佛是一个……背包?   背包!   霍免的心跳,漏掉了一拍。 第15章 故友   抱着双腿,霍免坐在床边的地板上。   手中的纸条反复看了好几遍,有个猜想渐渐变得清晰,细想之下,她愈发地确定是那样的。   它还在她的床底,仅仅是坐在离它很近的地方,她已能感受到那股怪异的凉意。   此时他们之间隔着的,仅是一道床罩,霍免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害怕它。   “窗帘是拉上的。”   她开口说话,因为看不见对话的对象,有些自言自语的意味。   “你不喜欢光对吧?”   它没有回应她。   如此静默了许久,霍免忍不住想:难道它已经不在了?   于是她大着胆子,将床罩掀开了一点点,然后探头往里看去。   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飘扬,借助微弱的光线,她看到怪物躺在里面。   他睡着了。   黑色的长发铺散开,双唇不见血色,皮肤苍白得令人心碎。   长长的睫毛覆住安静的眼眸,眼角一颗泪痣为他的侧颜更添一份化不开的阴郁。   霍免本想着会见到面容丑陋的恶鬼,在看见怪物的真容前,她握紧拳头,给自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可这长得,也太好看了一些。   既然人家在睡觉,那她还是等他醒了再跟他说话吧。   霍免困窘地别过眼,正准备将手收回来时,指尖末端忽地触到一股凉意。   身子重重一抖,她没来得及反应,已被这股凉气带得卷进床底。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用他那双黑漆漆的,情绪莫测的漂亮眼睛。   霍免的手被抓着,她有些不自在……因为她离得他很近。   狭小的床底几乎没有能够拉开距离的空间,鼻子能嗅到,来自他身上的特殊气味。   那是一种腐朽甜腻,微微泛着潮的香气,她嗅着嗅着,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他的手真冰。   “你是……”   手足无措,眼睛也不知该看向哪里。   她听见自己嘴边冒出一串气音,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分明。   “尤谙吗?”   漆黑的眸中,浓雾散去,男人眨了眨眼,双瞳顿时像被水洗过一样,变得亮晶晶。   “兔子!”他一下扑过来,她没有可躲的地方,被他抱了个正着。   周围太静。   床底这么小的地方,她屏住呼吸,随即能听见的就只剩下胸腔里怦怦的心跳声。   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冷,将她拥得那么紧,一点儿没跟她客气。   外头是三伏天,而霍免正置身于冰窖里。   古怪的是,她的情绪并未在此中冻结。   脸蛋热热的,耳根也是;分不清是害怕还是别的,心跳失了序。   声声轻唤落在耳边,他黏糊糊地缠着她,因久别重逢,语调里带着无法压抑的思念与欣喜。   “兔子、兔子,兔子……”   ——真的是他啊。   虽然,抱着自己的这具成年男性的身体,对她来说是全然陌生的;但如果,这是尤谙……尤谙是一个很好很善良的小男孩,他们以前还是好朋友,他不会害她的。   霍免渐渐放下疑心,手掌靠上他的后背,轻轻地安抚。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找我的!你不会忘记你的承诺,兔子永远最讲信用!”   尤谙的语气笃定,话里好像掺了蜜。   他松开手,笑着看向她。   霍免还不太习惯看他这张脸,被他盯得不好意思,她便配合地也冲他笑了笑。   她笑完,垂眸有些躲闪的样子,使得尤谙又想抱她了。   他们分别这么久,他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她说。   这回尤谙再开口时,声音低哑了许多,听着好似有了点哭腔。   “我就知道,兔子是最好的……你一直记着我啊……”   “你把我认出来了……我好开心。”   霍免舔舔唇,被他连着的这几句话夸得心虚极了。   ——她会回来,是巧合;认出他,归功于他的画。   ——然后,尤谙口中的“她的承诺”是什么?她已经彻底不记得了啊。   连上个月还在熟练应用的数学定理,她都有本事在这个月把它全部忘记;更别提,他们认识是在那么多年前。   这中间,霍免和尤谙分别的岁月近十年。   十年,比他们认识的总时长加起来,还要再多两倍不止。   ……那人家尤谙怎么就能都记得呢?!   面对快哭的尤谙,霍免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人渣”!   “对了,尤谙!”   见他又要说出什么,霍免连忙抢先一步换了话题。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呢?”   她有一脑子解不开的谜团,比那些更要紧的是,霍免也想知道,自己现在有什么能够帮到他的。   “我的身体?”   尤谙挠挠脑袋,似乎在思考她的意思。   想明白后,他伸出拳头,对着霍免,把自己的胸膛捶得梆梆作响。   “现在我已经没事了!你看,我很健康,兔子不要为我担心。”   为了她相信自己的话,尤谙一声一声捶得愈发用力。   那响声大得有点吓人,霍免听着都觉得疼。   “……嗯,好。”   霍免硬生生地把她准备下一句说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未了”,给咽了下去。   ——他畏光,他会飞,他的身体冰凉,他的身形看上去是彻头彻尾的成年人……这样的情况下,尤谙竟然对她说他“没事”?   ——难道,至今为止尤谙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叹了口气,霍免看向尤谙的目光中,饱含着同情。   他却貌似对于她的惋惜无知无觉。嘴角的一抹浅笑,将他先前脸上原有的阴郁一扫而空;惊人的美貌,在这个尘土飞扬的角落里,像是要发光一样的耀眼。   尤谙的手往床底更深更黑的角落摸索,摸到一条书包背带,他的心,瞬间安定了下来。   “兔子,现在已经不在食品厂幼儿园上课了。”   他笑盈盈地望着她,眼神中藏了小心翼翼的试探与讨好。   “你是换到了别的幼儿园吗?什么时候,你再去上课呢?”   霍免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幼儿园?”   思路千回百转,她灵光一闪,想起昨日在尤谙家看到的——尤谙的遗像。   他死的时候,是他们还在上幼儿园的年纪,因此尤谙的所有记忆都停留在那里了吧?   “哦哦哦!”她慢了好几拍,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回答了他的话:“嗯,我换到别的幼儿园了,这段时间放暑假不去上课的,再过一个多月才开学。”   ——既然尤谙不知道他死了,那么此时告诉他,她的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她不再上幼儿园,想必会是一件他没法接受的事。   霍免选择先不告诉他。   “嗯。”尤谙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明明是个大人的模样,行为却十分的孩子气。   他手中的书包带,抓紧后悄悄松掉,松掉一会儿,忍不住又还是去抓紧了。   这样,实在是太容易让人看透他的心思。   霍免的心,因为他的小动作变得异常柔软,于是轻声问他:“怎么了?尤谙也想跟我一起上幼儿园吗?”   “咻”地,尤谙就将脑袋抬高了。   太过积极的反应,令他的头傻不隆冬地撞到了床板,发出了闷闷的一声响。   “噗……痛不痛啊?”霍免赶忙去摸他的头。   尤谙哎哎地大叫着“好痛”,非常没出息地顺势倒向霍免的怀里。   不论看身高还是身形,他的整个人比她大了好几圈,早已不似当年那个比她矮,还要躲在她背后的小男孩了。   可他做的事,倒是一点没变。尤谙尽力地缩着他的手脚、肌肉,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团成一团,往她那儿挤。   没脸没皮、自私自利,全然不顾霍免究竟抱不抱得住他。   “哎哟,你好重啊!”她咯咯笑着,摸脑袋的手一刻没停。   很难想象吧,昨晚她还怕他怕得快疯。   现下他却已有那个能耐,让她主动敞开怀抱,而自己身为被安抚的那方,被她温柔地哄。   暂时地,对尤谙身上的谜团,霍免一概用灵异现象来解释。   她认为是解释得通的。   摸着他凉凉的头发,她的笑容曾有一瞬间的怔愣。   ——鬼是人能摸得到的吗?   ——不只是摸到,还有看到,不止是她,昨天的那个女人也能看见尤谙啊。   不过很快,霍免就找到理由说服了自己。   鬼故事里说的那些,肯定许多是以讹传讹的。   就像尤谙,他长得不吓人、身上没有血、死后还一下子看上去变成了大人,这些特征,都与通俗的鬼故事中讲述的不相符。   世上谁能证实自己真的见过鬼呢?   既然没有一个可以当做标准的范本,那么其他的不相符,也是有可能的。 第16章 怕黑   临近傍晚的时候,霍免把尤谙从床底抓出来。   她打了盆水,帮他打扫一下他即将常驻的小窝。   不擦不知道,一擦吓一跳!   一整盆水都给擦黑了,也不知道尤谙是怎么在里面呆了那么久的。   霍免细心地拿出她家的旧被褥和她爸的旧衣服,把地板擦干净了以后,她将它们放进了尤谙的被窝。   他见她忙前忙后,想要帮她的忙,跟在她后面像一只甩不掉的小尾巴。   帮霍免把被窝铺好,尤谙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兴高采烈地就要躺进去,想试试看舒不舒服。   “等下,你不能进去,”霍免在他要钻床底之前拦住了他:“你要去洗个澡才能躺里面,要保持被窝的干净。”   ——什么?兔子在嫌弃我脏!   尤谙瞪大了眼睛,抓起霍免的手,让她来摸摸自己的脸。   他的脸昨天刚洗过,没有灰尘、没有血迹,是为了见她特意清洁过的。   “啪、啪!”   霍免拍了拍他漂亮的小脸蛋,踮着脚拎起他黑袍的衣领,语气很是残酷:“脸干净没用,别以为我不知道,其他地方都脏兮兮的。”   尤谙不可置否,委屈兮兮地低下了头。   把尤谙的换洗衣服夹在自己的睡衣里面,偷偷带上一条给他的浴巾,等霍免准备好这一切,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陈爱娴和霍强也前后下班回来。   霍免给尤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他先走,他们在楼下见。   尤谙冲她点点头,然后流畅地打开窗户,从窗子那一口气跃了出去。   夜幕降临,黑袍在夜风的吹动下翩飞一瞬,霍免转头看去时,只看到一抹黑色的残影。屏住呼吸侧耳等了一会儿,没有听到重物坠落的声音,她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知道他会飞,但毕竟是在三楼,看着依旧吓人。   陈爱娴见霍免提着个塞得满当当的水桶,头发乱糟糟,像顶了个杂草堆似的,皱着眉头念叨了她一句:“哎哟,我们家的懒姑娘哦。你一天在家都干了些什么?电视有那么好看吗?怎么这么晚了连澡都没有洗?!”   “嘿嘿嘿……”   霍免干笑着,心道:其实我这一天做了可多的事了,不过不能跟你说。   自己默默烧了壶水,辛苦的霍免一手拎着水桶,一手拎着热水壶,一路下了三楼。   走到淋浴房附近,尤谙高高兴兴地迎上来,给她炫耀自己刚打的井水。   霍免看着她眼前的成年男子,高高大大的个子,拎了两个水桶,像练哑铃似的上下晃动,生怕她看不见一样,觉得他非常好笑又非常可爱。   “你快去洗澡吧!”她手里的换洗衣物和热水递给了他。   尤谙用胳肢窝接过东西,又牵起了霍免的手,往淋浴房走。   发现她没有跟他一起进去的意思,他回过头,神色困惑:“你不去吗?”   “我去啊,等你洗完再去。”霍免理所当然道。   听完她的话,尤谙仍是没有动作。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肯放开她的手。   “你是想我跟你一起?”   霍免看出他的意思,掩不住的惊奇:“不是吧!!你不是自己会洗吗?”   ——就算面前的男人心智为七岁,但七岁的尤谙已经会自己洗澡了啊!总不能越活越回去吧?   “可是……”   尤谙扭扭捏捏地望着地板,忧郁的眉目使得他的侧脸自带一种我见犹怜的气质。   下一秒,他语出惊人。   “我怕黑啊。”   “????”   霍免觉得自己的太阳穴抽了抽,有一点疼。   沉默半响,她严肃地问了他一句:“我看上去像傻子吗?”   尤谙的头摇成了拨浪鼓:“当然不像,兔子最聪明了。”   “那你就别废话!快进去洗澡!!”   撩起袖子,霍免瞬间撕下了“好说话”的面具,指着淋浴房的门,她粗声粗气地吼。   只得顺从的尤谙做出拭泪的动作,灰溜溜地滚了进去。   不一会儿,淋浴房里响起淅淅沥沥的水声。   霍免叹了口气。   抬头望着清冷的月色,她头晕晕的,有一瞬间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试图超度一只鬼?   好像是的。   ——超度?那样的话……或许要对尤谙温柔一些?   其实她现在的脾气相比于“车队小霸王”时期已经收敛了很多,陈爱娴和霍强也有意要将她往淑女的那个方向培养。   但不知怎么的,遇到尤谙之后,自己又是叉腰、又是动拳头,这些年删减掉的暴力值,统统飙升回来了。   他居然跟她说“他怕黑”?这真的是太离谱了!   不过话说回来,尤谙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对她撒谎呢?   ——纯粹是因为随时随地想跟她在一起,所以黏着她?   那样的话,的确不应该对他那么凶。   ——他不会真的怕黑吧?   尤谙好像已经洗了挺久的,霍免在外面胡思乱想的这期间,淋浴房里的水声流动得慢吞吞的。   她脑补他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担惊受怕地往自己身上浇少少的水。   四面的黑暗包裹他,尤谙扁着嘴,夹紧双腿,因为怕黑,马上就要忍不住哭出来了……   ——鬼在死之前是人。人会怕黑,按照逻辑,鬼说不定也会?   ——尤谙这家伙“小时候”,胆子是特别小来着。   “尤谙,你没事吧?”   在霍免问出这一句之前,隐隐约约还能听见水声。当她叫完他的名字,里面声音忽然全部消失了。   气氛马上变得灵异起来。   天色已晚,大夏天的,这附近静得连蝉鸣声都没有。   “尤谙?尤谙??”   霍免拔高声音,喊了两声。   没人应她。   幽幽的风略过她的头发。   不知是怕的还是冷的,伴随她的呼唤声,手臂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   扶着粗糙的墙壁,霍免挪动脚步,往淋浴房的内部缓缓地探出身子。   她很快感受到里面湿热的水汽。它们迅速地贴上她的皮肤,令那种森森的、潮潮的不适感,更加鲜明。   一丝未.挂的男人站在那儿的中央,猝不及防与她四目相对。   “尤谙!”霍免既是惊讶,又是庆幸地叫出他的名字:“你吓我一跳!干嘛不出声啊?”   水湿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肩头,尤谙的眉眼也是湿漉的。   他由暗夜而生,半边身子融在黑暗里,半边身子暴露在凉凉的银白月色中,举手投足间透出一种模糊了性别的美感。   话本描述的那些好皮相的精怪,大抵长得就是他这样的,所以能惑人,能令男女老幼趋之若鹜。   他也是知道的,自己这样好看。   毫不遮掩地对外散发着魅力,他眯起眼,对他的兔子露出一个单纯无害的微笑。   “你进来催我了呢。”   霍免被他笑得打了个寒颤。   “真好啊,兔子,”他的发音咬字像掺了馥郁的蜜,暧昧不明,泥泞不堪:“……全跟,那时一样啊。”   黑暗中,妖精抛出了绳索。   它风情地摇曳着,诱她上钩。   可惜的是,霍免一脑筋认死了,面前的灵魂属于那个七岁小屁孩尤谙。   她觉得,他洗澡的这个模样挺漂亮;但也觉得,尤谙身上不知道哪里怪怪的。   “不要告诉我,”霍免沉了声音,拉下脸来:“你是因为怀念被我催的这一幕,而故意慢慢洗澡的;怀念到就连我叫你,你也忍着不应我。”   尤谙无从辩驳,事实是,她说中了。   脸上的笑容没变,他想着霍免关注的重点错了——她故意忽视他的外貌,大概是由于害羞。   他这样想着……直到被迎面而来的水瓢盖住了头。   “快速地给我把澡洗好了!!”霍免伸出手,指着地板上的半桶水对他命令道。   尤谙大受打击,抓着水瓢的柄,嘴唇微动。   时间很赶,要回家吃饭了。   她才不听他说废话,直接了断掐掉他的话头。   “你再磨蹭我就打你了!!”   ——在一个七岁小孩面前,霍免自认是一个大姐姐,她觉得自己这么训斥训斥他,得出的效果还是挺好的。   显然,此刻她已经完全忘记刚才在外面忏悔的,自己对待尤谙太凶。   这澡洗得,和尤谙心目中的旖旎相去甚远。   接下来他用最快速度洗完澡,换上不合身的干净衣服。   霍强的旧衣服,裤子对尤谙来说太短,睡衣的肩膀对尤谙来说太窄。   “衣服不合适啊!”   待他出来时,霍免认真地巡视了他一圈。   “我爸好像总要把衣服塞到裤子里的。”她放下抵在下巴的拳头,亲自动手,帮尤谙调整好了衣服的造型。   调好之后,她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样就合适了。”   “……”尤谙还能说什么。   随后,这位人高马大、造型复古的成年男子,尽力为他的小伙伴展示着他的文静乖巧。   她洗澡时他等候,她出浴时他递布;全程目不斜视,动作迅速。   什么风情啊、妖冶啊,那些虚头巴脑的,都被这一次的洗澡水给生生地浇灭了。 第17章 熬日   尤谙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在霍免家“寄宿”了起来。   他住在她的床底,不用提供他吃的喝的;同在一个屋檐下,霍强和陈爱娴不知道他的存在。   霍免原以为,在车队的这个暑假会很孤单无聊,她离自己好朋友的家那么远,没法常常找她们玩。   但因为她“新”有了尤谙这个玩伴,能做的事情一下子变得很多。   尤谙畏光,不过作息时间却调整得跟霍免一样;她起床时他也要起来,她睡觉时他那边也静静的。   没有忘记他是鬼,她总会先他一步起床,把家里四处遮得黑漆漆的。   除了他们白天不能去外面玩,其他霍免跟朋友在家玩的游戏,大多都能跟尤谙一起玩。   她教他下五子棋、跳跳棋、飞行棋,还有自己也一知半解的象棋;教他扑克牌的两人玩法,比如什么抽乌龟、比大小,小猫钓鱼……   分别的这些年,霍免和别人一起学到的游戏,全是尤谙不知道的。   她会的好玩东西太多了,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刻,尤谙都觉得新奇。   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这段岁月造成的,自己与她的差距。   从前在幼儿园里,智力比赛、画画比赛、手工比赛,样样尤谙都是第一名。   所有老师家长,纷纷对他赞不绝口;车队的小孩里,尤谙是出了名的聪明。他拿回家的奖状、奖品,小红花数量众多,也让霍免对他好用的脑袋羡慕不已。   可如今……   “哈哈哈,尤谙好笨啊!”   “尤谙输了哟!!”   霍免笑得四仰八叉,跟尤谙一起玩扑克牌,让她意识到——这原来是一个这么好玩的游戏!!   她跟她朋友玩的时候,可没有这种一往无前的胜率。   尤谙的手生得漂亮修长,但是他连插牌都插不清楚。   半副牌在他的手上被拿得东倒西歪,时不时还会掉下一两张牌,被她偷偷看到。   “来咯!最后一张,看我有没有抽到……”   食指在两张牌中轻轻地来回摆动,霍免观察着尤谙的表情,故弄玄虚地提高声音。   手指点到左边那张时,他会一下子睁大眼睛,肩膀不自觉地往上,抓牌的力道也紧了许多;当指尖回到右边,他会吐出一口气,作暂时放松状。   ……这也太明显了。   用了力气,霍免强行抽出左边的牌,尤谙喉咙里发出挣扎的“唔唔”声。   果不其然,一张黑桃10,和她的最后一张牌一样!   “哈哈哈,尤谙又是乌龟!!”   气势十足地把手里的两张牌甩到地上,霍免一脸得意洋洋,冲尤谙吐舌头做鬼脸。   “又”这个词代表的意思是,作为败方的贴纸条惩罚,已经成功让尤谙变成了一个圣诞老公公。   对美丽的脸蛋毫无怜惜之意,霍免贴纸条的手法严格遵循——怎么丑怎么贴。   白色面具下,两只水灵灵的黑眸眨呀眨地注视着她,像只渴望怜惜的可怜小狗狗。   霍免笑得张狂,拿着纸条“啪——”地贴上了尤谙的额头,盖住来自他右眼的示好秋波。   虽然呢,赢了尤谙,感觉自己在欺负小朋友。   不过霍免表示,欺负小朋友真的是太太太好玩啦!!   这样玩游戏一连玩了几个星期。   一天下着象棋,在自己无悬念地又将军把尤谙将死时,霍免终于感到了一丝愧疚。   “好了,又赢了,不玩啦!”她起站身,揉了揉尤谙的脑袋。   一边揉,霍免一边心里想:唉,身为初中生的我等级太高了,等你再大一点的时候再找我玩吧。   “兔子真棒啊!那接下来,我们换五子棋玩,还是玩抽乌龟?”尤谙摇着他那无形的尾巴,小心翼翼给出了两个建议。   ——据他的经验,玩这两个游戏时,霍免的笑声是最大的。   仍旧摆摆手,霍免干脆道:“不玩啦。”   尤谙垂着眸,长睫毛在他眼下落了片阴影。   他的神色显得有些落寞。   “哎呀,你怎么啦?”霍免看着心疼,顺毛顺得更加卖力。   ——这孩子玩游戏老输老输,难不成是输上.瘾了?   ——那她就更不能跟他继续玩了!   抬手,他指尖点住被红方半场冷落在角落的车,缓慢拖动它,让它回到棋盘竞技场的中央。   原来,他低头不纯粹是伤心,他在研究那盘死掉的棋局。   突然出现的车,稳稳挡住了她的进攻。   “唉……”   霍免根本懒得细看,她教出来的徒弟什么水平,她心里最清楚不过了。   “你这样有什么意思呢?我轻轻松松吃掉你的车,我还是赢了啊!尤谙,我们不玩啦,去看电视好了,这个时间点有搞笑类的电视剧看。”   这个她搭好的台阶,尤谙却不顺着走下来。   抱着腿坐在地上,他的侧脸安安静静,语调也和平时的别无二致。   可当他仰头望向霍免,她说不出哪,只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的气质有所改变。   “兔子不能吃掉我的车啊,吃掉了,你就被将死了。”   “是吗?”   她愣了一愣,坐回先前的位置,观察棋局。   ——是啊!当前的情况不能吃掉车,且她被反将一军!   竟然被尤谙破局了。   “我想想该怎么走啊……”半边手支着脑袋,霍免陷入了长达十分钟的思考。   最后她忍痛牺牲掉一匹马,惊险地把帅脱出了困境。   然后,她再想将军尤谙,变得异常困难。   他建起的防线没有一丝漏洞,她找不到突破口,落棋举步维艰。   “不好玩,象棋怎么变得这么难了。”   半小时后,霍免敲着自己快要爆炸的简单脑袋,苦兮兮地小声抱怨。   不过,棋下到这里,她也是万万不能退出的。   退出=认输,哪有她个大人输给幼稚园小朋友的道理?!   功夫不负有心人,辛苦地坚持又玩了一会儿,霍免终于发现尤谙的漏洞。   “嘿嘿!你这只讨厌的车,走到我的圈套里了,吃掉!!”   她拿走那颗碍眼的红色棋子,再度回归了神采飞扬的控场者状态。   尤谙的心里比她还要高兴。   ——他喜欢看见霍免赢。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喜欢打牌、下棋,但他喜欢霍免,所以喜欢和霍免玩游戏。   他很享受她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扬的样子,那令他感到他们之间很亲近。   这盘棋毫无悬念,最后还是霍免赢了。   暑气蒸腾的夏季,房间的吊扇慢悠悠地转,霍免趴在地板上看电视。   两条白腿乐呵呵地晃悠,她跟着电视剧里笑声,笑出了泪花。   西瓜拿出冰箱太久,凉气不知觉地消散,留下一道浅浅的水渍。   霍免咬了一口,觉得不够好吃。   她转头看向窝在她身旁,睡着的尤谙,脑中浮现了一个绝佳的冰冻西瓜妙计。   举起盘子,她将它悄悄地,放到了尤谙的背上。   ——这样一定很快就变冰了!   因为做了坏事,她憋着溢到嘴边的笑声,轻手轻脚争取不把尤谙吵醒。   他眼下一圈青黑,长发随性地披散,落了几根发丝挡在眼前。   由于精致得挑不出错处的五官,这般懒散的模样,在他那儿倒成了一种颓靡的英俊。   霍免等待自己的西瓜冰冻完成,于是与他面对面趴着,目光细细扫过他的睡颜。   “你是我见过最懒的鬼啦,成天都像睡不饱似的。如果你是活在鬼片里,演了五十集都不见得能被你吓死一个人。”   她用气音小小声地说着话,那声音还没来得及传播,就融在了空气里。   抬手,她轻柔地将遮挡住他眼睛的发丝,替他别到耳后。   “天天要睡那么久,怎么黑眼圈还是这么重,甚至越来越重?你比我还会睡呢!”   霍免打了个哈欠。   大抵是被他影响,她也生出了几分睡意。   “要是我妈看见你了……她就没法拿你当好小孩样本,说我是猪了……她对你的印象可好啦,上次说你肯定在家会帮爸妈做家务什么的……唔……”   她的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嘴里含含糊糊,动呀动的,其实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   “不过……你确实挺好的……”   “长得……也非常……”   “非常好……”   待霍免发出轻微的鼾声,躺在她对面的男人睁开了眼。   他取下被放在自己背部的托盘,没有发出声响地把它转移到了地板。   ——西瓜果然已经冰了。   望着指腹沾到的西瓜汁,鬼使神差地,尤谙将它抹到了霍免的唇上。   湿润,柔软,可爱的水红。   可想而知,尝到它的滋味,是甜的。   喉头滚动,他仓惶地收回手。   手足无措,心间一动,他飞快舔了一口自己的指尖。   ——甜、甜的呀!   她昏沉地睡着,对外界发生事和他激烈的心理活动毫无感知。   当尤谙终于平复心情,他走到她身后,以最轻最轻的力道,抱起她。   陈爱娴总骂霍免是只猪,有理由的。   她难被惊醒,落入冰凉的怀抱时,还以为开了空调,睡得更香。   脑袋歪向令她感到舒服的温度,她蹭了蹭他的胸膛。   女孩发间的清香,被水湿润过的双唇。   由上至下的角度,甚至能看见她凉爽睡衣下,微微隆起的线条。   以及,最重要的,这个人是霍免。   尤谙的舌尖舔过自己的嘴唇,意识到身体逐渐苏醒的意图时,他狠狠将自己的下唇咬紧。   霍免什么都不知道。   她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小床上,有人给她盖了被子,开了风扇。   对她而言,有西瓜、有电视、有尤谙,没有作业的初三暑假,每一天都是那么的美好。 第18章 画她   在车队住了一段时间,某天睡觉前,陈爱娴让霍强去找赵远和刘学磊问清楚,当初他们口中含含糊糊的“车队里不太干净”具体指的是什么。   “没必要吧,你信那些?”霍强翻了个身,面对自己的老婆。   陈爱娴摇摇头。   思虑片刻,她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但你不觉得,家里好像怪怪的吗?”   这回,霍强没急着反驳,眉间微皱,他答:“是有点。”   “对,”陈爱娴想要列举一些例子,不过她能想到的都非常鸡毛蒜皮:“就是怪,也说不出是哪……”   沉默半响,实在讲不出什么,于是陈爱娴转换了话题:“你的那条灰色睡裤找到了吗?”   “没有,肯定搬家时候东西太多,搬丢了,”霍强倒是没有太在意:“我们家那床旧被褥不也是,搬着搬着就没了。”   “唉,可惜啊,”陈爱娴那斤斤计较的主妇本性出来了:“那床被褥是小免出生时买的,用那么多年盖着还挺舒服的,不知给丢哪去了。”   “得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霍强给老婆掖了掖被角,终止了话题:“我们别自己吓自己,睡觉吧。”   “嗯。”陈爱娴转身关掉床头灯。   大人睡了,里间的孩子偷偷打着手电筒,还精神得很。   吸血鬼的听觉、嗅觉、触觉,比一般的人类要灵敏。   这个“灵敏”的程度是,隔了一扇门的尤谙,连陈爱娴和霍强呼吸频率都能清楚地捕捉。   “叔叔阿姨睡着了,兔子你可以从被窝里出来了。”   拍了拍床上鼓起的小山包,负责望风的尤谙尽职尽责地通报。   打着手电筒的霍免“腾”地掀开被子,呼吸到外界新鲜的空气,她整个人又精神来许多。   “哇!这个漫画真好看啊!我决定今晚把这本全看完再睡觉!”   书不离手,讲这话时,霍免的眼睛也没有从漫画书上挪开。   “好。”尤谙应了声,之后再没有打扰她。   她给他空出位置,让他也坐到床上,两个人开始心照不宣地做自己的事情。   沉浸在漫画的世界中,霍免偶尔能听见耳边传来沙沙的涂涂画画声。   看完一段热血的打斗情节,心情久久难以平复,放下漫画书,她转头看向一旁的尤谙。   “你在做什么?”她终于注意到他。   尤谙的眼神在她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画画。”   “诶!”霍免一下子来了兴致:“画了什么?”   他睫毛微颤,敛住情绪。   短促的发音跃过齿间,轻快又那么愉悦:“你。”   霍免瞪大眼睛。   随即,她抬起手开始给自己乱糟糟的头发顺毛。   好不容易头发平顺了,她赶忙擦去眼屎,再正了正自己睡衣的衣领。   “画漂亮点啊!”霍免一本正经地交代他。   尤谙点点头。   “还有,”她指着自己左脸冒出的青春痘,着重提醒了一下:“这颗痘痘就不要画进去了!”   接下来,霍免依旧看她的漫画,尤谙画他的画。   不过,在知道自己正在被画以后,她不知觉变得拘谨;连翻页和无声傻笑,都尽力地端庄。   尤谙画得很认真。   蹭着她手电筒的光,他手中的彩铅落笔或轻或重,一刻没停。   这让霍免摆出的姿势愈发的做作,翻页时甚至翘起了兰花指。   一本漫画看到最后一页,他的画也恰好完成。   霍免兴致高涨地凑过头,不知道该哭该笑……   他说要画她,却对着她,画出了一朵水红色的玫瑰。   背景是他一笔一划涂黑的,涂得很细致,波纹死寂的线条,像极一片透不进光的黑色沼泽。   那其中,开出一朵花儿。   它是暗里的唯一鲜妍美丽,光束与宠爱,尽数落在它盛放的花瓣上。   茫茫的漆黑,与它格格不入,乃至玫瑰花瓣的边沿,也没有做出模糊的过渡处理。   它明亮得如此张狂。   ——画得很好,但是……   “尤谙啊,你说你画花就画花吧,看我干吗?”   霍免假笑笑得脸僵,偏偏尤谙的眼神一扫过来,她为了维持形象的好看,生生扯着嘴角要对他“恬静一笑”。就在这样的状态中,她心不在焉看完了漫画……全程多难受啊。   “我画的是你啊。”   尤谙举起画,让她细看他的线条:“你看看,简直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   听不懂这么高级的情话,霍免认为尤谙是占着他年纪小,童言童语地说些胡话来唬她。   ——线条个鬼,这朵花横看竖看,哪儿都跟她搭不上边好吗?!   伸手弹了弹他的脑壳,大姐姐正色道:“啧啧,你说你要以人拟物,那你也画朵白花啊,我的睡衣可是白的!红的是哪里来的野花啦?你以为大人这么好骗的吗?”   “哼哼……”尤谙捂着自己的头,有苦说不出。   既然她不喜欢,那这幅画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从画本上撕下失败的画作,尤谙毫不可惜地想要销毁它。   “你干嘛啊?”霍免发出一声惊呼,连忙拦住他,把那朵玫瑰护在了自己怀里。   他实话实说,想要夺回他的画:“你不喜欢它,所以我也不要它了……”   “小孩子家家,脾气这么大,说你一句也说不得啦?”   她瞪了他一眼,把被主人嫌弃的玫瑰花护得更紧。   尤谙只觉得难堪。   他摇摇头,伸长了手向她讨要。   霍免还是没有给他。   她知道自己让他伤心了,有心想要哄他。   可惜之前大姐姐的架势端在那儿,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谁说我不喜欢?画得这么好,干嘛不喜欢?”   捧起他的画,动作轻柔地贴在心口,她语气却是生生硬硬又凶巴巴的。   “告诉你吧,我啊!特别喜欢!!”   尤谙一下子就给她哄好了。   他笑得羞答答,一个大男人扭捏得跟小媳妇一样。   嘴角藏着甜笑,他抬眼去确认,她是不是虚情假意。   “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啊,”霍免热情地挪动屁股,坐到尤谙正对面:“我们的尤谙小画家!”   手电筒不知滚到哪去了,光有些暗。   她给他的新称呼,尤谙满意极了。   他的两个拳头攥在一起,身子紧绷绷地,慢慢消化着它。   突然,霍免对尤谙说:“你过来一点。”   “啊?”   他不太懂她的意思,因为他们已经坐得很近了。   被他一个疑问,霍免不自觉地也有点羞,她轻咳一声,复述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我说,闭上眼睛,你靠过来一点!”   尤谙真不觉得他今晚有哪里做得好。   说实话,他画了张画给她,她并没有太满意,他觉得这个夜晚相当糟糕。   他的意思是……   他现在穿着霍免爸爸的小号睡衣,衣服的下摆塞进了裤子,还画了一副失败的画,容貌也肯定远远不如他仔细整理过的那样完美。   可他得到了,即便是他之前精心策划过许久,也依旧没有得到的东西。   ——霍免的青睐。   他如她所言,长睫覆住眼,倾身向前。   她的唇温温软软,落在他的颊边。   早些年,便已经彻底在他胸腔里腐烂的心脏,也随之,温温软软地一烫。   尤谙厌恶光明。   可他看见她眼中熠熠生辉的小星星,又觉得明亮真好。   “你呀,差不多该有点自知之明了吧?”她高高昂着下巴,却绷不住地在冲他笑。   霍免认为自己长大了、变化了,但尤谙眼中的她,仍是小时候的模样。   从小到大,她天然地带着一股万物不入我眼的懒散。   可偏偏对他,她会向他投来一瞥;对他,她从不吝啬她的关心与夸赞。   尤谙是那么那么的开心——从小到大,霍免仍是霍免,没有变过呀。   “我说的都是真的,尤谙真的很棒。”   她小小的声音,在他耳朵里炸成七彩的漫天烟花。   尤谙说过什么来着,霍免就是那朵花儿。   他画下的,是她的画像。   她极力否认,说哪里像她。   那是因为,霍免从没有在黑暗中看过自己……像是,他做的那样。 第19章 外出   霍免的高中录取通知单是八月中旬到的。   她的成绩一直属于不高不低的班级中游,当时中考后估分,自我感觉发挥得和平时的水平也差不多。   霍强和陈爱娴大概知道自己女儿的程度。她报考高中的时候,家里也没让她去赌什么重点高中,第一志愿直接报了个风评不错又离新家近的二类校。   中考成绩出来,果然他们家的选择是正确的,霍免踩着最低录取分的边缘上了第五中学。   她两个玩得好的朋友,也跟她一样进了五中。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霍免和她的朋友煲了好久的电话粥。   “霍免,你搬个家就人间蒸发了是吧?暑假我在家都快无聊死了,快点来找我一起出去逛街看电影啊!!”   “下星期的班级聚会你们去不去啊?班上大多数人都要去,我可能也会去的!霍免你跟你爸妈说一下,难得有聚会,就算住得远你也要出来玩一玩啊!整个暑假都闷在家里做什么?”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搬到车队已经一个多月,霍免天天在家,除了睡觉、看电视、看漫画,就是跟尤谙一起玩。   由于尤谙畏光,她不得不活在黑乎乎的环境中,很久都没有到外面的大街上见见太阳。   小伙伴连番上阵,霍免很快就被说动了。   “那我问问我爸妈肯不肯,回头跟你们说。”   于是,当晚一家三口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霍免就把班级聚会的事跟父母说了。   霍强刚听完,嘴里的饭还没咽下去,就开始掏裤口袋的钱包。   “去吧,和同学聚个会多好啊,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爸爸这里钱给你。”   霍免接过老爸给的钱,小心翼翼地看向他们家真正的掌权人。   陈爱娴淡淡扫了她一眼:“你觉得我会反对不成?”   霍免大喊着“耶”,把钞票塞进了口袋,看来出去玩这事是得到二老的批准了。   “你早就该出去转转了,整天闷在家里也不读书,就看电视、看漫画,把眼睛都给搞坏了。”   同意归同意,陈爱娴免不了还是要念叨她几句:“出门顺便去趟图书城,买点高中教材回来看看,或者买点习题做一下,以你这猪脑子,放假一下中学学的东西肯定忘个精光,到时候开学看你怎么办。”   “好了,孩子中考完,就是该在家里休息的,好不容易有个暑假没有作业。”霍强看女儿委屈巴巴的,站出来帮她说了句话。   “就是就是。”霍免扒拉着饭,小声附议。   陈爱娴把碗重重落到桌上,“吭”地一声把父女俩都给吓得一跳。   “老霍,我请你多给你女儿点钱,叫她买教材回来看!好吗?”   话音刚落,霍强立刻老老实实去翻钱包。   而霍免,毕恭毕敬收好买书的钱。   要出门的事,最后一环是跟尤谙说的。   之所以最后一个跟他说,并不是因为霍免不在乎他,是因为她打电话、跟父母说,都在这个房子里,以尤谙的听力他老早就听见了。   第二天要去聚会,前一天睡前,霍免提了这件事。   当时尤谙正在琢磨霍免那个破碎的存钱罐。他坐在地板上,手指摸索过贯穿了猪眼睛的【存满了,就qǔ尤谙】。   他背对着自己,霍免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有点困了,迷迷糊糊地跟他说起,实质上只是正式通知他一下。   “我……我不想你去。”男人的声音低低。   脑子一时没有接收到这四个字的意思,霍免撑起眼皮,确认了一遍。   “你说什么?”   “没有,你去吧,”尤谙放下存钱罐,转身看她:“刚才跟你开玩笑的,我在家等你。”   “嗯……”   反应了好一会儿,霍免终于明白过来,他第一遍说的是他不想她去聚会。   这段时间她天天在他身边,他们似乎真的回到了小时候的日子。   他俩只有对方一个朋友,干什么事都喜欢黏在一起。   现在,尤谙知道她能接触到更广阔的世界,有别的好朋友;她会跟她们开心的聚会,而且他不能跟去,所以心里才不是滋味吧。   本来困了,脑筋转一下,竟然越想越精神。   怎么办好呢?   她不想尤谙不开心。   为了尤谙不出门,是不可能的。退一步讲,就算这次聚会自己不去,等到开学了,她总得去上课、总得有自己的社交,她不会永远呆在家里。   换言之,尤谙总有一天要适应。   这么一想,又觉得有些残酷了。   尤谙能看见他的其他鬼朋友吗?好像不行……所以他认识的只有她啊。   但他又不是一只宠物,他适应每天在家里等她是怎么一回事?她没法对他负起这么大的责任啊。   思考到最后,霍免发现这是一个她没法解决的问题。   在叹息声中,她睡着了。   第二天,陈爱娴出门上班,霍免出门去找朋友。   母女一起走了一段路,直到车队宿舍已经看不见的时候,霍免忽然问她妈。   “妈,你认不认识哪里的道士,道行一点深,能够帮忙安详地超度亡者?”   “啊?”陈爱娴见她表情严肃,不像是在讲笑话:“你在家遇到什么事了吗?”   直觉把尤谙的事讲出来不是时机,霍免摇摇头:“没事,随便问问。”   陈爱娴又追问了几句,什么也没问出来,觉得古怪的同时,她也把这件事上心了。   ——他们一家三口分明都感受到了,车队里有些什么,应该不是巧合。   ……   和好友同学一个多月没见面,大家一聚在一起,话题就没有断过。   最热门的话题是:高中被哪里录取了?   还有就是:暑假做了些什么?有没有去哪里旅游?   霍免对于问题的回答,当属最无聊的。   她进的是和她程度相当的学校;整个暑假宅在家里,没有健身、没有参加兴趣班,没有出去旅游。   不过,要是能把她暑假搬进车队的真实灵异故事拿出来说,她肯定能当选最吸引人眼球的第一名。   霍免自然没有这么做。   同学聚会选在一家自助的烤肉店,最大的包厢才够坐得下他们来的所有人。   霍免身处一个热热闹闹的环境里,身边到处是好吃的、好喝的,可以讲话的人。   当她吃下一块冰西瓜的时候,冷不丁地想到:不知道,尤谙这时候正在家里做些什么?   昨晚他说不想她去聚会,后来,霍免想不到好办法安慰他,想着想着就睡过去了。   直至今天出门,尤谙还没起床,她就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尤谙此时,应该在画画吧?   缩在黑漆漆的床底,苦着脸涂涂画画?   或者,捧着猪猪存钱罐,无聊地数着里面的钱?   唉……这两个的画面,怎么浮现在脑海中会这么惨呢。   她教他的游戏,他没有办法自己跟自己玩,尤谙也不喜欢看电视……   算起来,他能做的还有什么?   脑补到这里,霍免连好吃的西瓜都吃不下了。   没有自己在家,他一定很无聊吧!   抛下尤谙自己出来玩了,霍免感到非常的愧疚。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不用愧疚,下一章会在外面遇到尤谙哟。   这章主要过渡一下,有的东西先铺垫、交代清楚,希望不要被骂水。 第20章 突发   吃完烧烤,同学们的兴致仍旧高涨,叽叽喳喳的聊天声中,有人提议去KTV。   时间已近黄昏,街上的路灯还没有亮,世界万物像蒙了层灰。   正是下班的高峰期,街上车水马龙,人们行色匆匆地往自己的目的地驶去。   霍免看了眼表,六点半了。   王橙橙正挽着她的胳膊,见到她的动作,疑惑道:“怎么了?”   “时间差不多啦,”霍免抱歉地对她笑笑:“我就不去KTV了,我妈交代我要去图书城一趟,买点书回去看。”   “可是……”王橙橙似乎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提高声音,叫住前面的女生:“林妆!霍免说她要先走!”   林妆停下脚步,一边摇头,一边疯狂地给王橙橙使眼色。   霍免没有察觉她们俩间微妙的气氛,牵着王橙橙往前走了几步,把她带到林妆的身边。   “是啊,我要去图书城了。王橙橙你跟林妆一路走吧,你们玩得开心点。”   听她的语气坚定,林妆等不及王橙橙做出反应了,连忙开口:“你别走呀,没你我们不开心!”   “哈哈哈,什么啊?搞得这么难舍难分吗?”   看到朋友这么需要自己,霍免心里挺开心的,不过转念一想,她们三个开学后多的是时间能够见面啊。   “对对,我们特别不想你走,”王橙橙接了她话,卖力地挽留她:“再去KTV玩一会儿吧,我……对了,我也想买书!图书城九点关门,我们八点多过去还来得及。”   话说到这个份上,霍免也没有非先走不可的理由了,于是答应跟她们一起去KTV。   这一番对话使得她们慢了大队伍一步,进入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坐满了。   “这里还有两个位置!”同学朝她们招招手。   林妆扯着王橙橙先一步坐了过去。   这下,走在最后的霍免就有些尴尬了。   “霍免,坐这吧!”   有个男声喊了她的名字,霍免转头望去——是他们班的副班长,赵言。   包厢的椅子是皮质的长椅,其实跟大家说一声,大伙挪挪屁股,就能空出位置。不过现下的情况,拒绝别人的好意似乎不太礼貌。   冲他点点头,霍免坐到了他的旁边。   刚一坐下,她就感到有许多双眼睛往自己的方向投来视线。   ——大家在看什么?   奇怪地看看身上,霍免没看出自己哪里不正常。   “刚才吃饱了吗?”赵言压低声音,和她搭话。   霍免抬眸,才发现他离自己很近,大概是位置比较挤的缘故。   “饱啦,烤肉很好吃。”   毕竟当了三年的前后桌,她对赵言并无强烈的男女之防。与他讲话,包括他距离的贴近,她的反应都很自然。   然后就是些零零碎碎的对话。   没想到赵言也上了五中,以霍免对他往日成绩的了解,她本以为他会报考更好的学校。   她当然没有问他这样报志愿的理由,“考场发挥失常”显然不是一个愉快的话题。   KTV的灯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调暗。   或许是偶然,同学们连唱的几首歌全是情歌。   歌声中隐隐约约的意有所指,淡淡的暧昧气氛在包厢中弥漫。   霍免低头,看了看手表。   ——七点四十。   外面的太阳一定下山了。   “霍免,你想首唱什么吗?”旁边有同学问她。   被突然点到名,她急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听你们唱。”   坐在霍免旁边的赵言这时出声。   “我想唱歌,帮我点一首《情非得已》吧。”   霍免用“哇哦”的眼神看向了他。   “好咧好咧。”同学应着声。   看向大屏幕,霍免发现赵言的歌被置顶了,下一首就是他的。   话筒被人从左边传过来,她作为最后一手传递人,亲手把话筒交到了赵言掌中。   他接话筒时快一步抓紧,指尖触过她手背的皮肤。   霍免怔了一怔。   不一会儿,包厢正中的屏幕换了明亮的色调,轻快的前奏随之响起。   赵言清了清嗓子,举起话筒。   “这首《情非得已》,献给我暗恋了三年的前桌女孩,霍免。”   吹口哨声、哄笑声、鼓掌声,一下子在房间中炸开……   赵言拿话筒的手微微颤抖。   他看向霍免,霍免也正好仰头看他。   她不属于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孩,用清秀可爱形容更为妥当。   特殊的,是她的气质。   她似乎永远是一副对什么都提不起劲的懒散样,困倦得像一道秋日里的光线——不刺眼、甚至没有暖的温度,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干净又舒服。   被她看着,赵言的手心不自觉出了汗。   霍免没有露出害羞、欣喜,或是厌恶的表情。   她安安静静等他,把一首歌唱完。   歌曲已至结尾,大家的视线集中到他们那块,都在期待霍免回应些什么。   这时,霍免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的两个朋友,不,应该说这里坐的全班同学,他们无一不知道赵言准备给她唱歌的事。   在一行人心照不宣的屏息等待中,下一首歌的字幕紧接着要出来了。   “赵言,那个……”为了救场,坐在角落的林妆打破了沉默:“之前霍免说她妈要她去图书城买书的,她要先走。”   “对对,赵言你陪她一起去吧!虽然之前跟霍免讲好,但我今天不买书了。”王橙橙跟着帮腔。   有人按了歌曲的暂停键,没有伴奏,没有人讲话,包厢忽然静了下来。   在这微妙的静默中,赵言咽了咽口水。   “霍、霍免?”   他舔舔干涩的唇,饱含试探地问她:“……可以吗?”   霍免站起身,大大方方冲他一笑。   “嗯,你陪我一起去图书城吧。”   作者有话要说: 预估错误,下章尤谙才出来。   下章过后本文要入v了,本来准备是周一入v的,但很明显我写来不及了。   结论是,这两天又能看见我疯狂更新了。三次元事很多,忙起来累了,有点丧,你快出来抱我一下吧。 第21章 叔叔   赵言和霍免一同走出包厢。   门一关,叫好声便在他们身后瞬间点燃。   人们,不论是在巷头嗑瓜子的中年妇女,还是青春期的小屁孩,都爱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   霍免挠挠脑袋,与赵言相视一笑。   夜幕降临,外面的街道热热闹闹。   鼎沸的人声似乎将他们独处的别扭稍稍冲散了一些。   赵言走在霍免的旁边,俩人的距离不远不近,默契地低头往车站走,脑海中都在思考着要说的话。   “你……竟然喜欢我?”思来想去,霍免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是啊,”赵言回答得果断:“我觉得挺明显的,你怎么一直没察觉呢!!”   察觉到自己情绪激动,声音大了,他嘴边的话慢慢化成一阵嘟嘟囔囔:“我常常在你身后看着你啊,你的作业本全是我亲手收的;三年来几次换位置,我都坚持要坐你后面;还有五中,我是看了你的志愿后才报的……除这些之外,还有很多……”   “对不起,我太迟钝了,我确实是不知道。”霍免感觉耳根子有点烧。   “没关系,你现在知道了。”   悄悄地,赵言把身子往她那边靠,并鼓足勇气问她:“那霍免的心里,对我是什么感觉呢?”   经过几分钟的深思熟虑,霍免谨慎地说出她的真实想法。   “我认为你学习不错,人也好,非常的积极上进,乐于帮助同学;作为副班长,你工作一直认真负责,每次班委选举,我都有投票给你的。”   “唔,你的话真像老师在写评语啊。”   和自己想得到的评价相去甚远,赵言难掩的有一丝沮丧。   不过失落一小会儿后,他又打起了精神。   “但是,你所说的全是正面的评价……那我可以理解为,你也喜欢我吗?”   气氛粉红得冒泡泡,霍免清楚知道赵言在期待怎样的回答。   ——他们这样,算早恋吧?   ——虽然班上的“情侣”已经有很多对了,但她还是觉着早恋不太好。   ——赵言确实是个很好的副班长啊。要她说讨厌他,根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她喜欢他吗?   “可以理解为……”仔细掂量了一番,霍免郑重地回答道:“我尊敬你。”   赵言扑哧笑了。   他感觉霍免真的好可爱,所以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霍免心中五味杂陈,愣愣地给他摸了个正着。   时间临近八点,这个点的公交车仍是比较拥挤的。   赵言站在霍免身后,绅士地为她挡出一块地方,却没有更多地和她肢体上接触。   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们的副班长是个很好的人。这也是为什么黄橙橙和林妆身为霍免的朋友,却极力站到赵言那边,帮助撮合他们的缘故。   想着心事,霍免望向车窗上的倒影……   戴眼镜的斯文少年比她高出半个头,他一动不动地护住她,像极了偶像剧里忠诚的骑士角色。   她心想:从客观的角度看啊,跟赵言这样的男孩早恋好像挺好的。   图书城果然还没关门。   里面挺冷清的,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徘徊在书架前。   赵言带着霍免,轻车熟路地找到高中教材的区域。   “你想买什么样的书?” 他一边侧耳听着,一边已经开始着手帮她找了。   霍免看得眼花缭乱,大概道:“提前为高中课程做准备的书吧。”   “习题,还是辅导书?” 眼睛在书架上扫过,赵言抽出一本:“像这个,高中的一些必读名著也可以提前看了。”   “好的。”霍免连忙把书接过来。   “对了!上面,那套习题我之前买过,题目出得不错。”   说着话,赵言的眼睛看向书架的最高层。   霍免下意识要去拿,这时赵言也伸了手。   两只高高抬起的手,同时往上伸,眨眼间就要碰到一起。   踮着脚重心不稳,霍免心惊肉跳地往赵言那边倾斜。   ……他余光瞥见,冲她的方向敞开怀抱,已然是悄悄做好了要抱住她的准备。   这时!   忽然从后面冒出来一只手,提前一步把书拿了下来。   霍免感到膝盖一软,肩膀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凉风拦住,她朝后倒向另一个人的怀中。   图书城顶端的灯光晃眼。   他整个人背着光,浸没在黑色里。   她顺着他半开的黑色衣领往上看去,冷不丁地,撞进他黑色的眼瞳。   那双的眼睛空洞洞的,望进去一片死寂,瞳孔的边沿模糊在了眸中。   被他拥抱的时候,冰凉的潮意沾上她干燥温暖的皮肤。   ——尤、谙?   “兔子。”语调稀松平常,他像往常一样喊她。   霍免困惑地眨眨眼,想要确认尤谙眼里的东西。   微微侧身,他头顶的光倾泻而下。   眼波流转,双眸间的亮光随即破冰而出。   尤谙柔柔地对霍免露出一个微笑,之前他身上那种古怪的冰冷顿时荡然无存。   将霍免扶稳,他挑眉看向站在一旁的赵言,问道:“你是谁?”   赵言打量着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来意不善的男人。   他看上去大概二十几岁,身材比自己高大许多;黑衣黑裤,留着黑色长发,容貌英俊得妖异。   此时,男人正以明显的宣告主权姿态,挡在他和霍免中间。   瞥向自己的眼神居高临下,男人趾高气昂得好似他目睹了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在外面和别的男人幽会。   被他的表情惹得气闷,赵言蹙起眉头,心道:该这么问的人应该是他吧?!   “霍免,这人是谁啊?你认识吗?”   他挪开一步,疑问的视线转向男人身后的霍免。   置身于这奇异的气氛中,霍免自己也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先站出来,把关系整理清楚。   “尤谙,他是我班上的副班长,赵言。”   “赵言,这是……”霍免忽然词穷。   ——尤谙是她的什么?   “我是她叔叔。”尤谙轻飘飘地接过了话。   “叔叔?”   赵言和霍免同时朝他投去了疑惑的眼神。   稍快一步回过神的是赵言。   ——原来是亲戚。   ——霍免叔叔身为长辈,是怕自家的白菜被外人拱了,才会表现得这么强势吧?   “是这样啊……刚才不够礼貌,叔叔见谅。”   “我叫赵言,”他的神情舒展开,调整为小辈的姿态,恭顺地跟他打了招呼:“霍免叔叔,你好。”   “嗯。”   尤谙应声应得毫不客气。   眉眼中情绪极淡,但他语调里的威严却更甚了几分。   “现在轮到你们回答我了。这么晚了,你们俩小孩在外面做什么?”   “我们今天有同学聚会,然后……”话到说一半,赵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见赵言心虚了,霍免不知怎么的也有点虚。   ——在图书城能干嘛!当然是如你所见,在买书啊!   本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但尤谙不苟言笑、别着双手的模样,着实有几分唬人。   霍免轻咳一声,上前扯了扯尤谙的手臂。   “给我吧,你手里的书。”   她面向着他,与他的距离更近,显然带了讨好意味的。   尤谙放松力道,任她抽走了手中的书本。   “赵言,”她转身对少年抱歉地笑笑:“今天时间迟了,我们开学再见吧。”   知道霍免是在解围,赵言立刻冲她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我跟……”顿了顿,霍免不太自然地说:“我叔叔,先回去了。”   俩小孩眼神来来回回地交流,说个再见也说了半天。   尤谙的表情冷了几度,他觉着自己看见了这对小年轻之间擦出的,缠绵难分的火花。   “走了。”   果断揽住霍免的肩头,他将她一把带进怀里。   “尤谙、尤谙?!”   被拖着一路走远,霍免忍不住出声叫停他。   “怎么了?”   他垂眸望向她,眼眶不知什么时候泛起了薄薄的红。   “被我手抓着不舒服吗?”话音未落,他松开了她。   “不是的!!”   尤谙的表情着实吓了霍免一跳,她心疼地赶紧去牵他的袖子:“尤谙,你……?”   “不是吗?所以,你是还有话要跟那个男的说吗?”   轻轻打断她的话,他左眼的泪痣像一颗欲滴的泪。   霍免非常确定,自己只要再说一句让他伤心的话,这个高高壮壮的男人绝对会在大庭广众下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   尤谙在生气。   他就那样快哭快哭地盯着她看,把自己的两腮气成了气球。   霍免安抚地摸着他的手臂,小心翼翼解释:“你冷静点,我叫住你,是因为……”   不等她说完,他彻底情绪失控,突然俯身抱起她的双腿。   惊慌失措间,头猝然倒向冷硬的胸膛,霍免尚未明白这个意义不明的公主抱是什么……   瞪大眼睛,慢一拍的脑子还卡在那句她没说完话——“书的钱还没算,我们不能直接走到门口,要去柜台的。”   然而,下一秒。   她看见街对面熙熙攘攘路过的人群;她看见五彩霓虹灯闪耀的光影;她看见枝繁叶茂的树梢……   它们,尽在她的身下。   盛夏的烈风将她的发丝扬起……   尤谙抱着她,飞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明晚晚上八点放出更新!   双手合十,祈祷读者会来买我的v,一早醒来能看见你。   接下来,一边对你起舞一边宣传一波自己! 第22章 湿热   比起吓傻了,用吓晕形容更为恰当。   霍免的脑海中鸣起一阵“吱啦”的杂声。全身是悬空的,微缩的街景鲜明地提醒着她,他们现在所处的高度。   这是离地多少米?七十?一百?两百?她完全失去了概念。   她从不是胆小的人,也本不算怕高。游乐园里的娱乐设施,诸如过山车、大摆锤、跳楼机之类的,她是敢坐的。   可是,之前坐在娱乐设施上,她是绑着安全带的。   而如今她唯一的安全保障,叫做“尤谙”。   死死揽住他的脖颈,无可奈何地把头往他的怀里埋,霍免缩着脖子,努力将自己和他之间的距离化为最小。   反观此刻的尤谙在做什么呢?   夜色中,这只漂亮却恶劣的魔鬼终于显现出他原本的模样。   对霍免的亲近,他感到心满意足。凌驾于漆黑的城市高空,他终于能够确定她不会下一秒甩手要走,也不会因为别的什么人,突然拒他于千里之外。   尤谙悠哉得甚至空出了一只手来,抚摸霍免散乱的长发。   这非但没有安抚她,倒惹得她愈发地惊慌失措。   他们正在极速地下落。   霍免闭上双眼。她毫不怀疑,下一秒他们俩就会双双坠地,摔成稀巴烂。   很快,风声在她耳边停住。再睁眼时,尤谙的双脚已经触地,他抱着她,停在某栋居民公寓的天台上。   短短几秒钟,霍免感到自己被吓得老了十岁。   她有意要用最快速度,从他的怀抱脱出。无奈,浑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回,双腿软成了果冻条,她的四肢竟然一点力气都没有。   “放我下来!”瞪圆眼睛,霍免的语调无比严肃。   她企盼这样能够唬到他,但显然,没有成功。   “不放。”   尤谙摇头晃脑地对她笑笑。   霍免一句“你个倒霉死孩子,快别闹了”还没骂出来。   他突然冲她眨眨眼,眸中捉弄的意味更甚:“抓紧了!”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   “尤谙!!!尤谙!!”   随烈风飘走的这几个字带着哭腔。他抱着她,再一次起飞了。   由始至终,霍免并未见到尤谙的身后展开一对黑色羽翼;他的飞行,完全依靠着惊人的弹跳力。   紧闭双眼,她混乱一片的脑子里猛地浮出一个鲜明的疑问:尤谙究竟属于哪个物种?   直至霍免在颠簸中被吓得有些麻木了,他们终于到家。   ……霍免指的是,车队宿舍的天台。   尤谙自知他免不了一骂。放下霍免后,他老老实实地低下头,立在原地,等待她的责备。   霍免沉默了将近五分钟。   在她看来,尤谙刚才的行为简直幼稚到了极点。   那也使她更加清楚地明白,她没有那个能力,对他负起责任。   ——原以为自己可以,可她根本是,救不了他,也管不住他的。   霍免知道自己正在气头上,面对眼前这个顽劣又神情可怜的小屁孩,她尽量告诉自己:我是大姐姐,尤谙才七岁;我不能说出气话,我要成熟,好好讲给他听。   她尽力了……   “尤谙,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知道你在图书城为什么生气,就跟你不想我去参加同学聚会一样……就好比是,你的一样玩具被别人抢走了,你心里不舒服。因为这股不舒服,你连那个玩具本身也怨上了。你让我害怕,你想报复我,对吗?”   “不、不是玩具啊,你是我的……”   惊慌失措地打断她,他咽了咽口水,声音磨成细沙,破碎不堪:“我的朋友。”   “朋友的定义,最早的时候,我是跟你一起学的呀。”   吃力地吐出一口气,霍免咬紧下唇:“还记得老师怎么说吗?朋友,是相互尊重、相互帮助,相互分享美好事物的人。你问问自己,你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吗?”   长睫覆住眼底的情绪。尤谙闷闷地,反思着他刚才过分的举动。   ——他确实是把她当成朋友的,不过她不知道的是,在那之外还有更多的,更多的……   “尤谙,你早晚要接受的,你得睁大眼睛看看我。”   抬起他的下巴,她正看着他,也逼迫他直视自己。   少女的身体发育良好,初具大人的模样。   长发别在耳后,唇是樱桃色的,喋喋不休。   她的瞳孔通透一片,面对他的时候没有秘密,那样坦然。   “对不起,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七岁的小孩子了。”她说。   “很快我要开学,我已经上高中了,不是幼儿园。我有别的朋友,玩得最好的是两个女生,一个叫黄橙橙,一个叫林妆。还有我不想再瞒着你了,回到车队我不是来找你的。我们家拆迁,搬到这儿只是暂住,再过一阵又要搬走了。到时候,我……”   “别再说了。”   尤谙的肤色惨白,让人联想到冬日里皑皑的雪。   可他唇边猝然出现一抹的笑,是冰天雪地里燃起的一簇火。   能见的光线,被山一样得身形遮蔽得透彻。   他凑近的那一刻,她清晰地在他眼里,看见了他的失控。   手掌压住她的肩膀,他所带来的寒气,阴沉得骇人。   探出的殷红舌尖触上她颈部的皮肤,在单一的那处细细打圈,似乎在探测着,肌肤之下、她的内里,血液的流动。   霍免应该推开他,至少,出声反抗。   可是,被强大天敌威压的战栗感,又回来了。   她瞬间想起那天仓库外的夜晚,她被怪物差点扭断的喉咙。   他的唇舌是凉的,湿滑地缠在皮肤表面,像密密的扎人的细小冰凌,要将那处磨薄舔化,再刺出一个小孔。   “嘶——”   头皮泛着阵阵的麻,霍免完完全全地失了声。   他的步调不紧不慢,对怀中猎物不厌其烦地柔和轻吮。   这画面是那么的邪恶。   霍免感到,自己似是被一只毒蛇用粗壮的蛇身禁锢住了身躯。窒息感蒙住眼睛,越沉越深,她无力挣扎,绝望地看着它一点点地将她吞入腹中。   但最终,他没有。   不知受了什么触动,他突然善心大发地放过她。   额头落向她的肩膀,尤谙念着什么,发音模模糊糊的。   霍免尚未来得及向上天感激自己的死里逃生。   理智倏地,又被拽进了那片混沌。   他对她说:“……不要,赶我走。”   却不是威胁语气,是乞求她的施舍。   ——比她强壮无数倍的他,竟在向她示弱……她能给他什么?   霍免觉得自己的身体烫得像发高烧了。   手摸上自己的脸颊,仿佛开水完全蒸发后,器皿表面烧干的炙热。   这无疑是个糟糕的夜晚。   从天台回到家中的时候,霍强和陈爱娴正在客厅看电视。   电视机里放着某台的小品,他们随着观众的笑声笑得乐呵呵的。   见霍免开门进来,霍强看了眼墙上的钟:“哟,还不到九点,回来得挺早的!”   陈爱娴同样是好脸色:“挺乖的嘛,交代你买书,你真的买了。”   霍免这才发现,自己的手里还拿着两本没算钱的书。   敷衍地冲父母点点头,她溜回房间,拿洗澡的水桶。   “小免啊,现在去洗澡天太黑了。”   看她拎着水桶出去,霍强叫住她:“我叫你妈给你烧点水,你在房间里擦擦身子吧,明早再去洗好吗?”   “是啊,这个时间去淋浴房洗澡怎么方便。”   陈爱娴空出个位置,朝她招招手:“你过来跟我们聊聊天吧,今天同学聚会好玩吗?”   “我先去洗澡了。”霍免没有理会他们的话,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诶!这小孩……”陈爱娴撸起袖子,想追出去喊她回来。   霍强劝住她:“算了算了,她今天可能在外面玩,出了汗,想洗澡吧。”   “是吗?我觉得有点奇怪。”   刚准备坐下,陈爱娴想到一件事,忽然拍桌而起:“连水都没烧,没带热水壶,她要洗冷水澡啊?!”   追到走廊一看,霍免的影儿都不见了。   陈爱娴叉腰骂骂咧咧:“就算是夏天也不能乱来啊!等她待会儿回来一定要说她一顿!!”   霍免确实是洗了凉水澡。   她把自己滚烫的脸颊埋到水桶里,用冰凉的井水仓促地帮身体降温。   触过凉水的指尖碰上高烧的皮肤,她红着耳根,把自己的衣服褪下。   感觉,是没错的……   白色内裤上有一片透明的湿迹。   ——怎么会……   她仍是不相信,为了确认,冰冰的手指摸了摸腿间隐秘的地方。   那儿是一样的,在出水,湿湿热热。   不敢再看,她做贼似的赶忙把内裤沾了水,匆忙拿肥皂洗干净。   越搓洗,霍免越感到羞愤欲哭。   ——太奇怪了!!   ——身体里面,不知道哪里,坏掉了。 第23章 草莓   洗完澡回来后,霍免的神色蔫蔫的。   陈爱娴看到她正想说她呢,见她表情不对,又忍不住皱起眉头关心道:“你脸怎么这么红?不会是洗凉水澡生病了吧?”   霍免抬手揉了揉自个儿的脸蛋,语气中隐隐地也在为自己的状态担忧:“脸还是红吗?”   “好吧,你别担心……我没事的。”   避免陈爱娴多问,她赶忙找借口躲开她:“今天累了,我回房间休息了。”   回到房间,霍免看向床铺。   知道此时尤谙就在自己的床底下,她心里的感觉更奇怪了。   不太想上床睡觉,她翻出本漫画书心不在焉地看着,正好林妆来了电话。   想也知道,她的好朋友是特地打电话来八卦一下,单独相处时她和赵言之间的进展。   霍免实话实说:什么都没发生。   “哦哦,你现在在家吧?是不是不方便说话怕你爸妈听见?”   林妆一副她很懂的机灵样,马上提出了新的建议:“明天有空吗?再出来一趟呗,我把黄橙橙也叫上,我们三个正好很久没有一起逛街了。”   “是真的没什么……不过,逛街可以啊。”   霍免看向自己桌角摆放的那两本书:“你们陪我去图书城一趟吧?”   ——钱要还给店家的,不然她拿着书良心不安。   林妆果断答应了。   明天又要出门,得早点睡觉。   霍免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充分的理由,于是放下漫画书,安心地躺到床铺上。   谁知,辗转反侧了半夜,她一直没有睡着。   不用尤谙的“顺风耳”打报告,霍免都能知道,外面的爸爸妈妈已经睡死了。   她睡不着,是因为总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干,没法安心……   “睡觉吧。”   当那道熟悉的声音,弱弱地从床底响起时,霍免才知道——她是在等尤谙主动跟自己说话。   翻身从床上爬起来,霍免一下子精神了。   “你出来!”她敲了敲床板。   床下的人应声“咻”地探出脑袋。   没有开灯,她看不见他的表情。   她猜,他也看不见她的。   夹紧双腿,把自己的下.身严实卷在被子里,她悄声问尤谙。   “刚才……你对我做了什么?”   “嗯?” 尤谙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或许是被子裹太紧,霍免又觉得热了。   脚尖磨蹭着床单,胸中憋着股闷闷的烦躁,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形容自己的感觉。   她总不能把内裤的那件事跟他说啊……可明明是他的错,他做了些什么。   他干嘛忽然亲她的脖子呢??!!   “你过来!”   黑暗中没有方向感,霍免伸出手,勉勉强强糊住了他的脸,气鼓鼓地说:“你知道今天自己错了没?”   尤谙老老实实:“错了。”   ——认错这么快的?   她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不能吃亏了:“哼,那你让我也亲你脖子!!”   “好。”一阵移动的悉悉索索声,他乖乖地爬到她的床上。   一起睡觉这事不是头一回了。尤谙流畅地掀开她被子的一角,把自己冰棍似的身体藏进去,然后一动不动地听候她的发落。   离得太近了。   想起脖子上的感觉,心脏再度忽忽地失速。   霍免迁怒于他,羞恼地踹了尤谙一脚。   “你好冷!你不准进被窝!”   “好。”他可怜巴巴挪了出去,恭顺得像一只受气包子。   两人都没说话,短暂的沉默倒使霍免良心发现——她刚才对他讲话的语气不太好。   “你,你的手给我。”这句说得稍微温柔了一点。   话音刚落,一只大大的手掌压到了她的掌心中。   霍免抓着它,找准方位……坐到了尤谙腿上。   现在,他们该是面对面的。   尤谙的双眸夜可视物。   霍免的身体柔软又温热,带着一股干净好闻的肥皂香;裸.露在外的纤弱脖颈,上面残存着他先前留下的痕迹。   她选择用这样的姿势与他拥抱,那么适合。   他能看见,她那双找不到焦点的眼睛。   她专注地盯着黑暗中的某处,睫毛没有一丝的颤动。   牙齿小口咬过下唇,留下一片湿迹,霍免看上去,有一点渴。   发烧的手沿着尤谙脸部的轮廓一路向下,她撩开他的头发,触碰到他的脖子。   他好像哪里都是这么的凉,摸着特别舒服。   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她屏息俯身,湿热的唇瓣贴上他脖颈的皮肤。   冰的。   轻轻吮吸,似能缓解心中烧着的热。   她像一位沙漠里的旅客,在茫茫的烈日里,尝到了一口美味的冰块。   内心有股难以理解的冲动蠢蠢欲动着。   霍免想:要能把这口冰块咬破,吃到里面的味道,那必是无上的珍馐。   此时,她终于得知尤谙身上那阵甜腻馥郁的香气源自哪里。   ——那来自他的皮肤之下。   ——那里面,藏着些什么。   艰难松开环住尤谙身体的手,霍免扶着床垫,气息不稳地大口换气。   心跳尚未平复,她急着向他确认,他们的感受是不是相同的。   “告诉我,被我这样了,你、你是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尤谙感到很难过。   她的动作还原了当时的场景,也再一次提醒尤谙,他差点忍不住伤害她了。   ……   次日,睡到中午的霍免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赶到约定地点的时候,她已经迟到了将近半小时。   王橙橙和林妆挤眉弄眼地笑话她:哎哟,一脸没睡饱啊?昨晚有心事睡不着对吧?   霍免想想,她们说得也没错,于是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   三人第一站先到图书城。霍免趁朋友看书的时候,独自走去收银台,将提前准备好的钱交给店家。   “不好意思,昨天我在这看书,不小心把书带回去了,这是书的钱。”   店家见她这么诚实,并未多加苛责,只是有点奇怪:“咦?我们图书城的门口是有警报器的啊,你怎么把书带回去的?”   ——我被人抱着一下子飞过了警报器,所以它没响……这个回答显然过于玄幻。   霍免抓抓脑袋,尴尬道:“我也不知道。”   书的事算是解决了。但王橙橙和林妆关心的八卦,霍免还没能满足她们。   正午最热的时候,三人找了家冷饮店坐下。   饮料还没上齐,林妆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地盘问起霍免了。   “你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发生啊?你可是被赵言当着全班的面表白了呢,然后你们还出去单独相处了那么久,孤男寡女、爱意涌动的,总得发生点什么的呀。”   “对的对的,我们这么好的朋友,你该不会连我俩也要隐瞒吧?”王橙橙也表现得对霍免的说辞很不满意。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就是和他一起去图书城,买完书我们就各回各家了。”   霍免表现得很无奈,能说的她全都已经说了。   “哼。”林妆断定了霍免是有意瞒她,审视的目光死死盯着她不放。   “霍免,你这就不够意思了!”   明人不说暗话,凭着她们三年的交情,王橙橙最不愿意看到两个好友间有疙瘩,索性捅破了窗户纸。   “你是不是因为林妆以前喜欢过赵言,所以不想跟她说啊?但她这回帮赵言追你耶,都这样了,还怎么做你的情敌呢?”   霍免喝到嘴里的一口饮料差点卡住。   “咳咳……”她赶忙拿纸巾擦嘴,一边感到好笑:“王橙橙,你在想什么呀?”   “这样跟你们说啊!第一,我暂时没打算和赵言早恋;第二,退一万步讲,就算我要早恋,林妆喜欢赵言是初一的事了,后来她还喜欢过张三李四一大堆的男生,我当然知道她不是我的‘情敌’了;第三,你们俩可是我的死党,什么男的在我心中都不可能比得过你们的地位……”   霍免正在这儿喋喋不休地表白呢,一直死盯着她的林妆忽然看见什么,尖声打断了她的话。   “等会儿,王橙橙你快看,霍免后脖子的那个是什么?!”   王橙橙的反应比霍免快,她眼疾手快地按住霍免,一手迅速掀起了她散着的长发。   少女白皙的后脖颈处被吸红了一块。   头发散着时不明显,这样撩开后,它分明是……   “哇!草莓!!”王橙橙的声音激动得像用了扩音喇叭:“霍免被赵言种草莓了!!”   “呵,这样还说什么都没发生呢。”   林妆不高兴地拉长了脸,掏出包里的小镜子递给霍免:“事到如今还不想承认?你要不要自己看看?”   霍免接过镜子。   那个“草莓”,确实是存在的。   它没有破皮,只是经过一夜的时间,颜色由浅粉变成了深红,因此在她的脖颈上显得相当鲜明。   “你们听我解释……”她合上镜子,一肚子的委屈。   “不听不听!”   王橙橙和林妆不约而同地堵住了耳朵。 第24章 情窦   霍免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和朋友讲起尤谙。   脖子上的痕迹不是赵言留下的,她不想被误会,非常着急地要说清楚。   仓惶之下,她的开场白是:“暑假时我喜欢上了一个男生。”   林妆和王橙橙松开捂耳朵的手,忍不住惊奇:“什么?”   “额,等会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见她们的表情夸张,霍免也察觉了自己表达不当,赶忙改口:“我指的是,我以前就喜欢他。”   “啊???”两人身体前倾,显然是被她勾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不是不是!!”   霍免的脸蛋红得要爆炸,端起饮料“咕嘟咕嘟“喝了半杯:“你、你们先把手放下,我想一下怎么跟你们讲。”   坐在对面的两人点点头,兴致勃勃的等待她的故事。   抓耳挠腮了几十秒,霍免终于开口:“我和他是幼儿园认识的,当时也是邻居,小时候我跟他特别要好……可以说,他是我的初恋吧。以前还彼此约定过,我俩长大后要结婚。”   “真有爱,青梅竹马呀!”王橙橙兴高采烈地给故事贴了标签,她最喜欢看这类的言情小说。   “对,”霍免干脆地承认了:“然后你们知道的,我搬家搬回车队暂住。所以我又遇到他了,整个暑假我基本都跟他呆在一起。”   说到这里,霍免感觉自己已经把故事讲完了:“没了,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没啦?”林妆和王橙橙大失所望:“你讲点细节啊!”   “细节?”霍免回忆道:“每天跟他一起玩游戏、看电视什么的,算吗?”   林妆眼睛提溜提溜转,不肯放过霍免脖子上的吻痕:“不算!说说看,你和他的恋爱进展到哪一步了?”   “不算恋爱,就是每天一起玩,他个小孩能懂什……唔。”   霍免僵硬地闭紧了嘴,打住那句会引发她们更多疑问的话。   察觉到林妆的视线,她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脖子的这个,我认为是……昨天他闹脾气,所以咬着玩的。”   听到这话,王橙橙马上为好友鸣不平:“什么叫闹着玩啊?你觉得他不喜欢你吗?”   “他喜欢我的。只是他的想法很幼稚,对我的喜欢大概是对待玩伴的喜欢。”   讲到这,霍免的心里忽然有了几分苦涩。   ——她怎么可能指望一个七岁的小孩懂男女之情?   ——他们以前承诺的结婚之类的,其实也就是过家家的程度吧,只她那么傻,还要拿出来跟朋友说。   听完这个纯情又无聊的故事,对面两人高亢的情绪忽然间沉淀了下来。   林妆冷静地问:“那你知道自己对他是什么样的喜欢吗?”   深思后,霍免摇摇头:“我也说不出。”   她未曾在别人身上体会过那种情绪,所以她无法分辨那是什么。   ——心底想要去触碰,一旦对上眼神,又觉得它分外扰人,想要退后一步躲起来。   她是期待而羞怯的。   午后他近在咫尺的睡颜,他为她画的玫瑰,被他抱紧时古怪的悸动……她困惑自己心跳的失序,却不能准确地辨别,那些是什么。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霍强和陈爱娴告知霍免:新房子那边可以搬了。   为了挡住脖颈的痕迹,霍免披散着头发,垂下的发丝同时也将她脸上不太愉快的表情遮得严严实实。   要搬家了……   霍免不知道怎么跟尤谙说。   特别是每当白天醒来,她偷偷去看窝在床下睡着的他……他的身边永远坚定地放着一个深蓝色小书包。   她的时间是在向前走的。   可是尤谙的,永远停驻于此。   暑假的结尾,霍免家再度忙碌了起来。   霍免的父母车队和新家两天跑,搬东西、置办家具,正在放假的霍免自然也没闲着。   不赶巧地,继上次亲脖子的事件后,她和尤谙之间再没有大段的玩乐时间。   天天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却变得有些生疏。   霍免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她的扑克牌、跳跳棋,象棋……怎么也找不到。   她想,可能是被尤谙收起来了。   搬家的前一天,熬夜熬到爸爸妈妈睡着,霍免打开了床头灯。   ……临别的话总是要说的。   “尤谙?”她敲了敲床沿,小声喊他。   他像往常一样,瞬间便探出了脑袋。   霍免掀开被子的一角,让他爬到床上,躺进来。   开心的尤谙屁颠屁颠地来找她,完成动作总共花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借着昏暗的灯光,她细细地打量他。   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漂亮的脸蛋捏不出几两肉,垂下的长长睫毛更衬得他的神情凄楚无依。   “你是不是瘦了?”   霍免心疼地摸上他冰冰的小脸:“看着怎么没有精神。”   他对她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淡淡,柔弱得宛如一朵风雨中飘零的小白花。   ——小可怜尤谙啊,真想把他放在随身行李里打包带走。   沉默半响,最终霍免还是咬着牙,把那句话告诉了他。   “明天,我要搬家啦……”   尤谙死后,这么多年不曾离开过车队,这里一定有他的某样执念。   霍免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可以改变他长久以来的状态,毕竟,她什么有用的事都没有为他做过。   睫毛在眼下投出一道阴影,尤谙轻声应她:“嗯。”   ——他老早就听见了呀,她家里的议论。   “有什么我能为你帮你的吗?你尽管说!”   霍免的心里愧疚得,就算他此刻开口,要索取她十年寿命之类的,她也会一口答应。   可是尤谙再度摇了摇头。   ——这忧郁的心情就好比,她什么都想给他,但他什么都不想要。   霍免失落极了。   ……   隔天起床,被窝是暖的,睡前和她同个被窝的“大冰棍”不见了。   霍免一睁眼,就在她的床头发现了一杯西瓜汁。   可能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玻璃杯触到掌心,冰冰凉凉的,让人感觉很有食欲。   抬起杯子,她毫不设防地把果汁喝了下去。   “哇!真好喝!”   全部喝完后,霍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这杯西瓜汁貌似比往常的喝起来更美味许多,馥郁芬芳的甜味缠绕在齿间久久不散。   走出房间,她爸妈已经起床,正在忙着打包最后的东西。   霍强一见她就啧啧称奇:“日晒三竿,我们家的懒猪总算起床啦。我刚才还跟你妈说,叫她进房间叫醒你。”   “妈,今天的西瓜挺甜的啊。”   随手洗掉杯子,霍免回味着嘴里的味道,夸奖了一句。   “西瓜?什么西瓜?”   陈爱娴忙着手里的事,朝霍强使了个眼色:“你的猪女儿还在做美梦呢?”   “哈哈哈,”霍强不以为意:“快去刷牙洗脸,等搬完家,爸爸给你买西瓜吃。”   ——分明有西瓜汁啊。   霍免一脑子问号,愣了一愣,总算反应过来。   ——所以是尤谙给她做的西瓜汁!   为什么?作为临别礼物吗?   冰冰凉凉的……是他用手捂冰的吧?   霍免的眼眶酸酸的,更加确定尤谙已经离开。   这边的少女正刷着牙心情低落着,霍强的手机忽然响了。   接起电话说了几句,他拿起钥匙,打开家门。   “小免,你刷完牙,赶紧回屋把睡衣换下来,我们请的做法事的人来了。”   “他们这么快啊?”陈爱娴提醒霍强:“你鞭炮带下去,人家说要放的。”   “嗯嗯,你们动作也快点,人家通知车到楼下了。”霍强拎上装鞭炮的袋子出了门。   吐出嘴里的漱口水,霍免被他们的对话吓了一跳:“什么法事啊?”   陈爱娴白了她一眼,心想自己的女儿记性真是太差了:“你上次不还叫我找个道行深的道士吗!这脑子真够可以,又忘记了?”   霍免的表情凝固住了。   压低声音,陈爱娴神神秘秘地说:“其实我们一家三口,都觉得这个地方怪怪的。以免被不干净的东西跟到新家,我高价联系了懂这个的人,在我们搬家前……”   不等她说完,霍免扔下牙杯,快步跑回房间。   ——只是以防万一确认一下,他一定早就不在了!!   拉紧窗帘、反锁上门,她探头往床底看去。   ——天呐!尤谙这个笨蛋竟然还没有走!   大大的个子缩成一团,他裹着她的旧被褥睡得正香。   “你怎么还没有躲起来呢?!”   猛力晃着他的肩膀,霍免赶忙吵醒他。   睡眼惺忪,尤谙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显然没有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你听到外面他们说话了吗?我妈请了人来做法事,你在这很危险的啊!怎么还没走?中午了!外面太阳已经出来了!”   她急得有些控制不住音量,外面已经噼里啪啦响起了放鞭炮的声音。   “小免,”陈爱娴敲门喊她:“换衣服的动作快些。”   “知道了。”霍免应着声,手脚并用地使劲把尤谙从床底拽出来。   环顾四周,他常用的跳窗因为正午的太阳已然不适用了,她彻底失了主意:“怎么办?你能躲哪里?!”   尤谙低下头,看了眼她紧紧拽着自己的手。   霍免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在这样紧急的状态下,尤谙的语调仍能保持不紧不慢。   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声音平和,甚至是略带愉悦的。   他说:“兔子啊,你不希望我消失吗?”   “不希望。”她想都没想地答了。   尤谙的眸子暗了暗,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   ——唉!都怪她,跟她妈提什么“安详地超度亡者”呢?   霍免嘴巴一扁,光想到他会永远消失,她就忍不住要哭了。   他们终是殊途,她再清楚不过的。   早些时候,她已经考虑到了她会搬家、会去上课,会有自己的社交圈子……尤谙跟外面的世界是格格不入的;与此同时,他不是一只宠物,不可能一直倚靠她的偶尔陪伴来存活。   她全想到了……   那么,为什么还会感到这么的不安呢?   尤谙消失了有什么的?   去向另一个世界,那本就是他最终的归属。   可是,懂得道理的霍免止不住地非常难过,她的心这一刻像被人揪起来一样,嘶嘶作痛。   她意识到自己如此自私地,不想他消失。   ……因为这样就好像,他真的死了。   她无法接受!   “小免,衣服换好没有啊?”陈爱娴敲门敲得更加急促。   看来看去,房间里竟然没有比床底更好的躲藏之处。   霍免吸了吸鼻子。   她握紧尤谙的手,小小的气音落在他耳边,轻有些颤:“你不要死好不好?”   “好。”   伸手揉揉她头发,他笑着回答。 第25章 驱鬼   眼见着尤谙躲到床下,霍免赶忙去换掉自己的睡衣。   平时因为知道他在床底,她换衣服时有所顾忌,一般会坐床上换。现下时间紧迫,管不上那么多了。   匆匆解开睡衣扣子,一把扯掉睡裤,没站稳她一个踉跄,背后看着她的人差点要冲过来扶住她……   霍免自个儿扒住衣柜的门,堪堪站稳。   从柜子里翻出一条裙子,套头“咻”地穿上,抬手整整领口,拉拉裙摆。   穿好后霍免转头看身后,没有看到尤谙——看来他已经在床下藏好了。   松了口气平稳呼吸,她打开房门,往外面走去。   “你啊,磨磨蹭蹭的坏毛病要尽早改掉!怎么换了这么半天?”陈爱娴见到她,忍不住说了她两句。   霍免朝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做法事的一众人早已进到屋里,燃起香烛,摆好倒头饭。   一个穿着道袍的大叔操纵着开过光的法器。看到霍免房间打开的门,他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好似是勘测到了那里的动静。   咽了咽口水,霍免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见他越走越里面,她挪动脚步想要跟过去,却被她妈妈拦住了。   “不要过去,以免看到不干净的东西,我们在这里烧香就好。”陈爱娴说着话,往霍免的手里塞了一只燃着的香。   霍免犹豫地还想说话,猛然听见房里传来一阵悠扬的铃铛声。   随即一声巨响,她的房门“碰”地合上。   平白无故地,外面起了一阵风……诵经的人声音越发的大了。   心中像有一只倒扣的沙漏,不断失去着,她伸出手要拦,沙砾从她的指缝溜走。霍免用力闭上眼睛,心惊胆战地为尤谙祈祷。   陈爱娴瞥了眼女儿,被她吓了一跳:“你眼圈怎么红红的?没事吧?”   霍免摇摇头,没精打采地说:“被烟熏的。”   法事持续了近半小时。   抱着双膝,霍免蹲在铁盆旁边烧纸钱。   身后,霍强夫妇在跟负责法事的大叔交流。   “……是在我女儿房间里吗?”压着声音,霍强神秘兮兮地问。   “嗯,”大叔摸摸他的山羊胡,笃定道:“是一只厉害的男鬼啊。”   霍免的肩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听完他的话,陈爱娴心中发慌,面露担忧:“那现在他……”   “放心吧,我已经将他超度了。”   大叔抖出一张黄色的纸,交代着最后的工作:“现在把这张符纸贴在你们的新居就万无一失了。”   再也忍不住了,霍免猝然起身。   家里的人正忙着,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她溜回了房间。   霍免跪在自己的床边。   深吸一口气,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她俯身向床底看去。   ——尤谙,不见了。   连同他的被褥、连同他的包裹,连同他的深蓝色小书包。   没有了。   霍免瘫软地坐到地板上,失魂落魄。   那只倒扣的沙漏终于漏掉了最后一颗沙。心中空落落,她害怕失去的,还是失去了。   “霍免,你怎么能随便进房间!”   陈爱娴冲进房间,厉声一喝。   转头,霍免看见自己的父母和那个做法的大叔站在门边。   盯住大叔,她的嘴巴一开一合地动了起来,发出的声音轻飘飘的。   “那个男鬼……他走得安详吗?”   “下辈子,他会投个好人家吗?”   大叔沉静地回望她,目中有远山:“安详,会的。”   鼻子一酸,霍免眼里的泪瞬间落了下来。   “小免,怎么了?”霍强快步赶过去,将女儿从地上拽起来:“你忽然哭什么?”   “没、没有,烧纸钱烧多了……眼睛难受。”   捂住嘴巴,她抽抽噎噎地说道:“我是……被烟熏的。”   尤谙听见霍免的哭声。   腐烂在胸腔里的心脏好似重新恢复了生命,他摩拳擦掌,满腔的冲动。   ——恨不得立刻跑出去,将她搂进怀中。   曾经,他独自在无尽黑暗中,艰难并疼痛的自我愈合不算。   这一次,尤谙是真正地被救出来了。   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被期待,被需要的。 第26章 新居   霍免的新家位于闹市区。   隔着窗子望出去,楼房与楼房的距离拥挤,街里街坊热热闹闹。来到这儿,仿佛一下子便从车队宿舍那股不可名状的阴森里脱离了出来——霍强夫妇将它归功于今早的那场法事。   一整天,霍免的精神状态都不大好。   晚上她家请了一些亲戚朋友,在饭馆办了个简易的搬迁宴,临出门时,霍免跟父母说自己想在家里休息。   霍强和陈爱娴见女儿小脸白白,神情像丢了魂似的,自然也没有强求她要一起跟去,于是在桌上留下一点钱,让她休息好了以后,自己下楼买点东西吃。   霍免点头答应。家里的防盗门被带上之后,屋子陷入了寂静。   房间里没有开灯,躺在床上的霍免翻了个身,出神地对着床边几个黑乎乎的行李箱轮廓发呆。   与尤谙的分离太过仓促,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已经失去他了。   繁杂的情绪尽数堆积在心里,霍免是手足无措的。   第一次,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那不是对他早逝的同情,不是与玩伴间的友情……是一种不一样的,她之前从未对别人产生过的情感。   “尤谙……”   小声念着他的名字,霍免心里泛起一阵空落落的寒意。   她忍不住又要偷偷哭一次了,如果不是黑暗里忽然传来的一声动静,将她惊动。   “哐当——”   仿佛在响应她的呼唤,最大的行李箱忽地左右晃动起来。   轮子敲打着木质地板,行李箱似是成了精、长出腿,它一晃一晃地撞开其他箱子,竟然正在试图杀出重围,往霍免的方向走去。   霍免着实被这一幕吓得不轻。   她赶忙坐起身子,按亮床头灯,去确认那是个什么离奇生命体。   ——也许是一只误入民宅的老鼠,或者猫咪。   昏黄的光线在“啪嗒”一声脆响后,沿着灯罩倾泻而下,落进霍免的眼里。   眯起双眸,她仓惶地往地板看去。   ……却不是的,没有老鼠,没有猫咪。   黑色行李箱自主地晃动着。   箱中的物件不堪折磨,嘎吱作响地发声抗议。   行李箱拖着笨重的身子,吃力地转了个半圈,维持岌岌可危的平衡。   像极一名在学走路的婴儿,它冒着随时会摔倒的风险,笨拙可爱地跳着舞朝她冲来。   霍免背靠床板,退无可退,只得抓紧自己的被子。   “你、你你……”你再靠近,我就踹你了。   她哆哆嗦嗦,话到嘴边尚未说完,那边的行李箱兴高采烈地截住了话头。   “对的,是我呀!”   “兔子、兔子。”行李箱这么喊她。   霍免怔了一怔。   接着,她用最快速度甩开被子,跳下床。   左脚绊到床沿,差点摔倒。   你猜怎么着……那是尤谙的声音啊。   一把扑到箱子上,少女的体重瞬间将它苦心维护的平衡打翻。   她揽着箱子,跟它一起重心不稳地倒向地板。   “轰隆——”楼下的邻居骂了声娘。   世上确有心情这回事的,霍免所听见的不是粗俗的谩骂,是悦耳的乐章。   ——尤谙回来了!   痛苦的、紧巴巴的心脏,被这个快乐的事实重新注入了能量。   她开心得像是傻了,甚至嘴唇凑到行李箱的壳子上用力地亲了一下。   “尤谙尤谙!你怎么变成箱子啦!!”话语中,全然没有对他新身份的嫌弃。仔细听就知道,小姑娘真正要说的是——尤谙,我特别想你,特别欢迎你呀。   “……”箱子沉默了。   霍免脑补,尤谙是魂魄附到了大箱子中。   脑袋凑到箱子的表面轻轻蹭着,此刻的她对怀中的它爱不释手,一秒也不肯放开。   “咳,”清了清嗓子,行李箱对她说:“兔子,你帮我把箱子的拉链拉开好吗?”   “???”霍免的脸离开箱子。   “……”霍免傻愣愣地拉开拉链。   他身子还在箱子里,笑声先一步传了出来。   霍免捂住双颊,自己也觉得丢脸极了。   被他笑着笑着,她肩膀抽动,竟然跟他一起笑了起来。   “你吓死我了,知道吗?你还有脸笑我啊。”   抬眸,眼神对上面前的男人,她气不过,一拳打向他的胸膛。   尤谙没躲。   他望着她,眼神别样温柔。   温柔得,像一片沉静的大海。   霍免的心跳很快。   那一拳根本没用力气,可她仍是在接触他的身体之后,双手发软。   匆忙别开眼,她不敢再看他。   “你、你还好吗?法事过后,会不会哪里不舒服?”霍免尽量找回平常的语气,想从这股暧昧的气氛中逃脱。   尤谙知道她是关心自己。   其实,那什么驱鬼的法事对于他,怎么可能会有影响……   要说不舒服,充其量只是他蜷缩在行李箱中,四肢无法舒展带来的。行李箱虽然不小,但装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仍是有些吃力。   “是的,我有事。”   眼波一转,尤谙装着站不稳,半边身子歪向躲躲闪闪的霍免。   “虚弱极了。”   “啊?”她连忙扶住他,将自己旖旎的小算计暂时放下:“要怎么做你才能感到好一点呢?!”   他轻声笑,微凉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耳旁:“要兔子多陪陪我。”   ——这算是什么治疗方法啦!   霍免脸红红的,心里小声骂尤谙笨蛋。   不过嘴上,她却是万万没法对“病号”说出重话的。   “嗯,我会陪着你的啊。”   “那么,还有一件事……”像要讲什么悄悄话,他用上了气音,声线哑哑的,叫小少女的心头不住发痒。   “嗯?”   她越不看他,他越是要凑近。   声音仿佛快要咬到她的耳朵了,霍免艰难地扯住残存的理智,劝自己不要多想。   “刚才你亲在行李箱上的那个吻……”   不是错觉,他的唇,碰上了她的耳朵。   沿着耳廓,柔软的触感一路向下。   “那个吻,”他友好礼貌地询问她:“请问,能不能补亲一下?” 第27章 沉沦   男人妖异漂亮的侧脸浸没在暖色的光线中。   她看向他的时候,他弯起唇角,闭了双眸。   全世界只剩下霍免心跳的声音。   吻落在他的脸颊上。   柔软的嘴唇轻轻拂过,那触感像是棉花糖。   冰凉的皮肤忽地一暖,奇异的温度经由那一点迅速扩散开来。   她的唇离开的时候,尤谙睁开眼。   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他不可置信,去确认刚刚那个吻……良久后,捧着脸,他发出了一阵低低的,诡异的笑声。   “笑什么啦!”霍免是害羞的,被尤谙一笑,她有点恼。   “我开心啊。”他毫不犹疑地答。   男人眨眨眼,他那双风情万种的眸似是含着水。   “兔子,你知道吗……”   微妙地卡顿了一秒,而后,尤谙一字一句说道:“活着真好呀。”   纵然是霍免这样迟钝的人,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情绪不同寻常。   ——不知道,他是在提醒她,他们人鬼殊途,还是别的什么。   她愣愣地,思考要对他点点头,或是摇摇头。   自己心中对于尤谙的特殊情感,在经过这一吻后,霍免已能分辨清晰,那莫名的悸动究竟是什么。   可是,为什么在确认心意之后,她感到更加不安了呢?   想要抱抱尤谙。   即使他们离得这么近,也仍然很害怕会失去他。   ——他真的存在吗?   心中所想的话,在她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时候,脱口而出。   “我,可不可以抱你啊?”   “当然可以。”他说。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他们坐在木质地板上,窝在没有光的角落,张开双手、面对彼此,长久地互相拥抱。   外头是日渐消散的暑气,夏季进入了尾声。   尤谙身上的温度也似乎缓和,不再冷得刺骨。   家中自制西瓜汁的味道,持续变味。   它变得那么美味,香气馥郁,尝起来好似一杯好喝的蜜水。   总之是,越来越不像西瓜了。   高中开学后,霍免的学习任务瞬间加重。   她本来就不是很好用的脑子,记起繁杂的公式定理,就仿佛是被人生生地倒进了一盆浆糊。   每天和尤谙的独处时间是最轻松最快乐的,霍免无数次在脑中想象着逃课。   阴天。   四肢像被潮气泡得发软的饼干,被子里的霍免缩着身子,困倦到几乎要化成一滩泥,尽数糊在尤谙的身上。   天还没亮,他仍和她睡在一起。   “我昨晚看天气预报了,今天的天气很不好。”   霍免半梦半醒,嘴里像含着什么,吐字含含糊糊的。   “不想去上学,我想和你呆在家里。”   熬日的尤谙正值好睡,照惯例守了她一夜,此时一双眼漉漉地看她,眸中迷迷蒙蒙。   “呆在家里做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霍免答:“看书,上次的书还没有看完。”   说到这个,尤谙不禁莞尔:“还不是因为,你每次看书都看睡着。”   “对,”霍免一口认下,也不自觉是一件丢脸的事:”想来,看书不是很好玩。唔……那不然画画吧,我喜欢看你看你画画。”   ——她喜欢的,那便是有几分道理的。   于是他问:“画什么呢?”   “画窗外风景?”霍免建议道。   尤谙说:“前天刚画的呀。”   挠挠脑袋,霍免面露苦恼:“那你不想画了吗?”   “想的。”他回话的速度像在抢答。   微微悬起的心落回了胸膛。   她的手枕着脑袋,目光投向白白的天花板,放缓了声音对他说:“天气预报说今天下暴雨。是特大暴雨的话,我们学校会放假吧……真想放假啊。唉,尤谙,如果没下大暴雨,我不能提前回来的话,你就进我们学校,找个理由把我接回家,你觉得怎么样?”   霍免说得轻轻巧巧,尤谙也答得轻轻巧巧。   “好。”   见他答应,她的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   “那,我在高一五班。你进学校以后,穿过花圃,直走大概两百米,找到灰色那栋教学楼;然后,你得走楼梯了,走到顶楼,临近楼梯口的第二个班级。你抬头,能看见高一五班的牌子,有牌子,那就是走对了。”   “我坐在,第二组的第二排。不过这个你不用记,你一路过门口,我就看见你啦。到时候,我就跟你招招手……”   今天的天气很不好,不好的天气很难得。   很少很少的坏天气里,尤谙或许在白天,也可以和霍免一起出门。   可她要上学呢,每天要学的东西那么多。   让内核七岁的小屁孩尤谙去学校接她,霍免心中知道,那是任性又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只是说说而已。幻想一下过过瘾,没有当真的。 第28章 逃课   上学路上开始下雨,霍免撑着伞,默默祈祷雨能下得更大一点。   整个上午,学校都没收到暴雨预警。   临近中午,雨势渐渐转小。   霍免盯着窗外出神。   需要记的笔记太多,一不留神就黑板上又多出了一大片,老师嘴里念着的课文,传到脑子里全是乱码,听得她云里雾里……霍免索性止了笔,不再继续做笔记。   大概是一早起来就存了不想上学的心思,几节课过去了,她心里仍然想要回家,一直提不起劲。   课间,赵言走过来,问霍免需不需要借他的笔记本。   她摇摇头,谢绝了他的好意。   林妆和王橙橙跟霍免不在一个班,要是在的话,她们一定会对这一幕八卦一番——哟,赵言这么关心你呢。   午休前最后一节课,霍免单手撑着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转着笔。   班里分组讨论时,教室前门被人扣了两下。   霍免在嘈杂声中往那儿望去,她心里对自己说“切,才不可能是你希望的那样”,目光却是诚实地被吸引。   英语老师放下手中的课本去开门……外面的是班主任。   看样子班主任不是来通知提前放学的。霍免看了看窗外,虽然天阴着,但下的雨是那种绵绵的毛毛细雨。   没有惊动其他同学,班主任对英语老师耳语了几句。   而后,英语老师朝霍免走来。   “霍免,收下书包,你家长找你。”   脑子花了几秒钟接收到这个信息,霍免一扫之前懒洋洋的颓唐,飞快地把桌上的文具收到书包里。   当她压抑着上扬的嘴角,开开心心背着书包站在教室前门时,班主任已经先一步走了,尤谙在门口等她。   “兔子。”   阴天不甚明晰的光线里,他穿了一件灰色的长风衣,笑容清朗;见她出来,温柔地唤了她一声。   “你、你……”   上课时间出教室的行为太过惹眼。前门没关,即便知道人的视线不会拐弯,霍免也难免有些做贼心虚,唯恐被同学或英语老师看穿自己要逃课;这会儿看见尤谙,连怎么称呼他,都让她犯了难。   他似乎能看穿她在想什么,牵过她的手,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走廊的尽头。   这个角落是彻底没有人了,于是霍免用气音问尤谙:“你怎么请的假啊?”   “编的,”尤谙神神秘秘地遮了自己的嘴,小声道:“说是丧事。”   “哇!”霍免踮着脚,伸手去揉他的头。   ——尤谙也太聪明了吧?!他是怎么用这个七岁的小脑袋瓜想出这个天才的借口!   她一边亲切地顺着毛,一边毫不吝啬夸奖他:“你太棒了啦。”   “嗯,兔子……”   尤谙自然地弯下腰,显然是喜欢被她这样对待。   不过,出于理性的角度,他提醒道:“你看起来,笑得太开心了。”   “哦哦。”霍免马上反应过来,他帮她请假的理由可是不好的事。   “那我哭丧着脸!”说是这么说,她那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满满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此时仍是上课时间,隔壁的教室里传出朗读课文的声音。   同学们还在被无聊的语法公式缠身,只她是一个特例。   心中雀跃地滋长出不为人知的叛逆,霍免挽着尤谙,脚步轻快地与他一起,蹦蹦跳跳下到一楼。   正要出教学楼的时候,霍免看见了迎面走来的教导主任。   “嘶!”   到底是说了谎,对自己的自我定位也是“逃课”。   霍免当即怂成一只蚂蚁,扯住尤谙,带他一个扭头,忽然往楼梯的上一层逃。   在他们俩人的小小世界里,霍免是毫无疑问的主导,尤谙没有摆正他“家长”的角色,跟随着霍免一起逃亡。   一口气上到三层,他们行色匆匆路过这层的走廊,换了一侧的楼梯准备往下走……   不巧,这时,霍免听到下一层有老师讲话的声音。   “是我的数学老师!我们不能下去!”   她数学成绩不好,因此对数学老师也有种天然的畏惧。   ——得了。   尤谙任由她拉着自己,他们蹭蹭蹭地又上了一层楼。   照这个发展,他俩走着走着,都要走回原先的班级门口了。   ——霍免这胆量与智商,基本是告别逃课了。   他望着她表情拘束的,眉头纠结的侧脸。   不得不说,这个霍免从表面看,与儿时车队里那个无法无天、神采飞扬的兔子,已经相去甚远。   不过,本质上仍是没变。   记忆里的她,就算被妈妈揍,回头也还是要替他出气。   如今的她,自己怕老师怕得要死,便认定他也是怕的,紧紧抓着他,指挥他逃跑的方向。   ——不过大了他数月,老觉得自己是大姐姐。   “嘘!”她观察着楼下,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们等一会儿,你别出声,我说走了,你再……”   尤谙拎起霍免。   两人间高大与娇小的定位,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校正。   他抱她抱得轻轻松松。   在他怀里不停挣动的她,像一只被抓起来的,不安分的小鸡仔。   他索性带着她,又上了一层的楼梯。   “喂,你!傻瓜,我们班在顶楼的,那上面没有路啦!!”身体无法自主,霍免试图在话语上找回一点气势。   在她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中,他们上到天台。   门一开,雨季中特有的,充盈丰沛的水汽扑面而来。   霍免被冷着了,下意识地往尤谙的怀里缩了缩,动个不停的嘴巴终于消停。   阴沉沉的天空,飘落下的细碎的雨。   她抬眸便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安静又漂亮的容颜。   他说话时她根本没听。   因为,她猝不及防地想起来,自己喜欢他这件事。   他们离得这么近,她想掩饰那点小心思,都不知道该藏哪里。   满心满心,局促不安地。   “……好吗?”话尾,尤谙冲她眨眨眼,上扬的音调代表询问。   霍免被他迷得晕乎乎的,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也能非常坚定地在他的目光中点点头。   如果将学校比作笼子,那么逃课的霍免,便是一只飞出鸟笼的自由小鸟。   ——“飞出”这个词,不是比喻义。   冒着雨,男人抱紧了他怀中的少女,从他们学校的天台起飞。   腾空的那一刻,霍免脑中旖旎的粉红泡泡,瞬间噼里啪啦地消散。   死亡的冲击下,她能想起的字眼,只有那个……   ——“疯子!!疯子!!!” 第29章 约会   猝然下坠的时分,霍免在尤谙的怀里尖叫出声。   “别怕啊。”   他低低笑着,抬手捂上她的耳朵,宽大的怀抱挡住细密的雨与冷冽的风。   灰色的天幕下,她闻到他身上特殊的甜蜜气味。   雨珠将他的黑发淋得湿漉漉的,精致妖异的眉眼因着那抹温柔的神色,变得更加动人。   “你知道的,我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奇异的,心跳得很快,但霍免的动作却一下子老实了。   不止一次了,从尤谙身上感受到与他平时所表现的,不相符的气质。   他仿佛是成熟的,比她年长的……值得托付的。   那种神秘而陌生的吸引力,每每在她想要仔细分辨时,又失去了源头。   尤谙的笑容纯良,眸中云淡风轻,什么都没有。   “我们要去哪?”霍免小声问。   这时候他似乎又变回她了的小跟屁虫,语调一如既往地乖顺:“听你的。”   “那……”奇异的心情,催生脑中冒出不安分的想法,霍免想要做点和平常不一样的事:“我们去看电影吧。”   尤谙的目光投向霍免。   她被他看得不住心虚,为了掩饰那点小心思,眼神飘忽地错开视线:“看、看什么啊!你不知道什么是电影院吗?”   他伸手摸了摸她微潮的脑袋,但笑不语。   ——这什么动作啦!平时都是她摸他头的!!   霍免不太适应,却一点儿也不生气。   阴沉沉的下雨天里,她被怪怪的尤谙带着飞到这么高的地方……明明应该感到害怕的,怎么会,心里竟然有些兴奋……   而后,他们在雨中飞行了很长的距离。   长到霍免忍不住想,本来那个问题只是随便说的,但——不会尤谙真的不知道什么是电影院吧?   最后停下来时,她抬眼四顾,毫无头绪他们身在何处。   一条被打湿的石板路向下蜿蜒,看不到尽头,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只有寥寥的几家店铺是亮着光的。   尤谙将霍免放下来,牵起她的手。   走了几步,这条路上还真的有一家电影院。   店家扫了眼窗口前的顾客,一个男人带着穿校服的学生妹。   ——这个时间点出现在这里的学生,八成是逃课了吧;而且,跟比自己大这么多的男人交往吗……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叛逆啊。   他皱着眉,将电影票递了出去。   霍免自然察觉到了对方那略带轻蔑的眼神,不过她更在意的事是……   “尤谙,”她踮着脚,温热气息凑到他的耳边:“你哪来的钱啊?!”   挡住嘴,他调皮地轻声回答她:“我偷的。”   ——太叛逆了!!   ——这个叛逆的七岁!!   霍免才不觉得他在跟自己开玩笑,尤谙说的十有八九是真的。   怎么能偷东西呢?这么小就不学好!   偷东西的小孩……不对,小孩鬼,偷东西的小孩鬼是需要被抓起来教育的!!   “兔子想吃爆米花吗?”他掏出兜里的钱,歪着脑袋问她。   “吃!”霍免毫不犹豫地应他。   电影店外,一袭红裙的女人挽着她的男伴,打伞路过。   余光瞥见一个眼熟背影,她的脚步顿住。   “怎么了?”男伴顺着她视线的看去,看到一个笑容明亮的,抱着爆米花桶的少女。   “先不去宾馆了,我忽然想看电影。”   注意力全在那边,蓝恬自说自话地决定完,对男伴妩媚一笑。   “你还陪我吗?”   男人被她迷得晕乎乎,爽快道:“当然了。”   ……   电影放映开始了,看的是一部新上映的爱情片。   小影院里黑乎乎的,几个零零散散的陌生人坐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   很明显,尤谙是不自在的。   仿佛不是他带她飞来的这里,电影票和爆米花也不是他买的;他黏霍免黏得可紧,一脸的无助怕黑又弱小,恨不得要用两只胳膊环抱住她的手臂。   “兔子,这里好黑,好多人。”   “我、我更喜欢家里,就我和你,这里好冷啊。”   霍免瞬间明白,什么叫做判若两人。   她就知道,自己之前脑补尤谙的……什么成熟啊值得托付啊,都是错觉。   且不论他们看的是一部色调温暖的爱情片,他是个鬼不该怕黑……这个电影院最冷的,明明是他啊!他!!   整只鬼一年四季都寒得跟冰块似的。她刚才淋了点雨,被他这么一贴,左边手臂完全冻得麻掉了!!   “兔子好严肃,都不跟我说话了。”   尤谙委屈了,低声在她旁边碎碎念着:“在家看电影和在这里看电影有什么区别?”   霍免往嘴里塞了把爆米花,没好气地答:“这叫浪漫。”   ——总不能对他说:我脑子一热,想体会跟你约会的感觉,所以要来电影院吧。   听到她的解释,尤谙仍旧不解其意:“什么是浪漫?”   ——浪漫就是浪漫啊。   霍免懒得想准确的释义,草草敷衍他:“就是,很满足、很开心,感觉幸福。”   “哦。”   尤谙轻巧又理所当然地,脱口而出:“那对我来说,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可以啦。”   影院荧幕的微光下,他的眼眸是静谧的、黑沉沉的湖,望向她的时候,湖水柔得像要把她溺死。   “和你呆在一起,就很浪漫。”   那样神情凝望着她,尤谙平静地将自己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咳、你,”霍免耳根子红得要烧起来,抓起一把手里的东西,迫切地隔开他与自己的距离:“你吃爆米花吗!!”   应声张开嘴,俯身凑近。   他吃了一口她的爆米花。   柔软的唇含过她颤抖的指尖,舌头随即舔上去。   ——潮潮的,过电似的。   她的脑中吱啦地爆炸。 第30章 惊变   霍免莽莽撞撞地抽手,从座位上跃起。   电影仍在放映,她的动作着实有些显眼,可霍免直觉再与尤谙呆下去,她的心脏会出现毛病——跳出胸腔也不一定。   “我去厕所!”她胡乱找了个理由,溜之大吉。   尤谙还想说点什么,她已经先他一步,小跑着离去。   他看着她无措的背影。   想了想,最终还是忍不住,把含在嘴里的那□□米花咽了下去。   这其实是个很傻的决定。   他已经尝不到味道了,更不能吃正常人类的食物。   尤谙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回味着霍免抽手时的轻颤,与眸中亮晶晶的羞怯……他将那画面反复地品尝,越尝越感到,嗯,满足极了。   霍免捂着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躲进了女厕所。   打开水龙头,她低头凝视发汗的手掌。   曲着的食指被紧攥的拳头排除在外,指甲盖上尚余一丝可疑的晶莹。   即便是将它晾了一路,指腹处也仍旧残存着被温热口腔包裹过的奇怪触感。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手指被水流细细冲刷,哗啦啦的流水声好似稍稍平复了涌上脑门的那阵灼热。   霍免抬头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的少女双颊绯红,一双迷蒙的眼睛里泛着湿意。   ——妈呀,哪里来的怀春少女!   她指着镜中的自己,手指发着抖,愤愤地退后了两步。   “喔喔喔!完蛋了!你喜欢他了是吧?!”完全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   “才没有!”一人分饰两角的否定。   ——欲盖弥彰的否定。   又冲了半天水,好不容易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后,霍免转身走出了女厕。   怀揣着新鲜出炉的少女心思,想到要回去面对尤谙,她的脚步不自觉变得扭捏起来。   厕所离影院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此时影片正在放映,周围除霍免以外不见一个人影。   这时,发生了一件比较奇怪的事。   除却自己的脚步声,霍免似乎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仿佛是某种坚硬材质的物体磨蹭瓷砖所发出的,它在离她近在咫尺的地方,吱吱作响着。   霍免侧耳分辨,声音是由男女厕所中间的清洁房传来的。   随着她走近的脚步,怪声变得愈小;蓦地,一股浓重的气味像是一个鼓起的气球,在空气中爆裂开来。   清洁房是锁住的。   霍免犹豫着是否要敲敲门,她搞不清楚状况,但直觉里面有人,且发生了些什么。   举起的手落到门上。   “咔哒。”门把下落的声音,门从里面打开。   血腥味拨开云雾,由那扇门之后的世界朝她涌来。   霍免感知到了危险,连忙用袖子捂住鼻子。   可惜已经太迟。   眼前的一幕让她尖叫出声。   一个面色惨白的男人正对着大门,他脖颈处流淌的红是身上最鲜艳的色彩。   女人一手托着他的下颚,漂亮的红色裙摆与晕开的血迹融成一体,在冰凉的瓷砖之上热烈地绽开。   她转头看向霍免,红唇勾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眼底的娇媚微微一弯,荡出波浪。   “愣着干嘛?一起啊。”红裙女子抬眸,冲她笑道。   舌尖舔过薄情的红唇,女人唇上鲜妍未减,反而显得愈发娇艳欲滴。   霍免笃定,她这是目击了凶案现场……   呼救和逃跑的意图尚未实施,她被女人扼住了喉咙。   ——她压根儿看清她是怎么在一瞬之间移动过来的。   “别装了。”   尖利的指甲陷入脖子里,再多近一分就能划开少女的皮肤。   女人俯在霍免耳边,喃喃道:“我们是一样的。”   耳朵嗡嗡作响,女人的力量让霍免清晰认知到自己与她的差距,只要她想,轻而易举便能了结她的生命。   “你闻到血也一样兴奋了吧?”   “猎物是新鲜的……来啊,你一定很饿了……”   霍免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她尽量控制着呼吸,生怕一个吐息间,自己的喉咙被划开一道口子。   绝对力量所带来的压迫感如此熟悉,霍免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尤谙。   当他的脸在她的脑海中闪过之后,她再看向女人的侧脸,发现那张妖艳的脸庞有种说不出的眼熟。   “吃啊吃啊,来尝一尝嘛……”   女人柔声诱惑,带着霍免来到地板上那个奄奄一息的男人面前。   她压下她的头,叫她避无可避地嗅到那阵腥甜的血味。   霍免闭上眼,喉咙口一紧,发出一声难受的干呕。   这个反应明显不是女人所期待的,秀眉蹙起,她不开心了。   “你为什么一点想吸血的反应也没有?还这么弱?”   此刻的霍免自然没有和她对话的心力,比起要个回答,疯女人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也被他同化了吧?怎么可能不是呢?你身上明明有他的气味。”   话音未落,女人意识到些什么,她掐住了霍免的脖子。   纤细的手凉得像用冰做的,霍免毫不怀疑下一秒她会被杀死,她满心惊惧,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女人的话却比她皮肤的温度更冷。   “你是有体温的,血液也是流动的……你是人,不是吸血鬼?”   霍免在她眼中看见了杀机。   这时,霍免尚未得知“吸血鬼”这个词指的是什么。   她知道的、最强烈的,是她不想死。   “不要杀我。”她颤着声音,在女人动手前乞求她,小小声地。   蓝恬几秒走了神。   因着这个非常可怜的神情,她有那么一瞬,好像从少女的眼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数月前,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仓库中,她无力地蹬着腿,感受着体内的血液不断地流失。   反抗的力量无异于蜉蝣撼树。她是那样地渴望有个人能救救她,直至最后一秒,她都在祈祷得到上天的怜悯。   最终,因为眼前这个少女,她以另一种不人不鬼的形式,捡回一条命。   ——上帝仍旧选择抛弃了她。   蓝恬嗤笑一声,松了手上的力道。   “算了,是人又怎么样……”   “你脖子上的齿印虽已淡去,但你是被他咬过的吧。再被他多喂点他的血,你迟早会被同化成我们的。”   少女揉着脖子,惊魂未定地瞪大她那双一无所知的眼睛。   蓝恬心里涌起一阵快意,她的解惑绝非出于善意,是为了报复。   “我口中的‘他’,指的是你身边的那个男人,他是和我一样,以人血为食的怪物……唔,不过比起害死的人,他应该比我多得多了。”   “你要是不信我的话,去他的仓库看看好了。还记得吧?那个我跟你有过一面之缘的地方。”   ——睡不着的晚上,楼下的手电筒光,阴森的车队仓库,与尤谙重逢的那一夜……   ——说出自己是来这里“约.炮”的漂亮女人。   电光火石间,面前的疯女人和那个婀娜的形象在霍免的脑子里重合到了一起。 第31章 浑浊   女人对霍免说了很多话,听的时候,她的脑子是放空的。   ——像是什么都听进去了,又什么都没有听懂。   回到影院的那条路,灯光昏暗,霍免失魂落魄地垂眸看了眼自己的食指。上面残留的温度已经消失,手指摩挲,只觉得胆战心惊的冷。   她才刚刚意识到,自己喜欢着尤谙。这份砰砰跳动的心意还没捂热,就被一盆凉水浇熄了。   可笑她始终把他当成无处可去、执念未散的鬼魂,却不是的。   那他这些天徘徊在自己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女人的话虽然能解释许多她一直以来的困惑,但她口中的“吸血鬼”,真的是尤谙吗?   霍免心中生出诸多揣测,杂七杂八的想法堆在脑子里,乱透了。   ——她漂亮文静又乖巧的七岁小尤谙,擅长画画、喜欢睡觉,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和她一起玩……这其中,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影院的大屏幕持续地放映着色调明亮的影片,霍免在轻快的背景乐中,心事重重地走向座位。   她看到了一个状态反常的尤谙。   高大的个子别扭地蜷在角落,他双目紧闭,额头上冒出津津的汗,唇色惨白得吓人。   “你怎么了?”霍免倒抽一口冷气,脚步不再迟疑地朝他那儿迈去。   听到她的声音,他撑开眼皮,努力地抬了抬手;她见他摇摇晃晃,随时就要倒下,连忙伸手去扶。   他的额头贴进了她的掌心,触感像是一块正在融化的冰。霍免用了力气,想要将尤谙扶起来,可是他的身体太沉了……坠入她怀里,便铁了心要将她一起死死往下拽去。   “尤谙?”霍免试探他是否清醒。   他的唇动了动,憋了半天憋出两个字:“难受。”   不论语调还是模样,都是实打实的弱小的,需要照顾的;他总是喜爱地展现出非常依赖她的样子,像极一朵根茎细弱的小花,如果她要将他推开,毫无疑问他会凋零的。   “忽然生病了吗?怎么会这样啊……”霍免慌了神,不久前刚刚得知的危险信号,被她尽数抛到了脑后。   尤谙箍住霍免的手,指尖顺着她的手腕一寸一寸地往上爬,沉沉的身体好似浸过了水。她惊呼一声,没有抓稳,压着他倒向地板。   光熄灭了。   她的眼睛被一只手覆住。   他伸长了手臂。   黑暗中滋长出湿热的甜香,与他的手一起,宛如藤蔓,紧紧缠住了她的背脊;再往下压,它击溃她强撑着的膝盖,说服她,直至她彻底被黑色拥入怀中。   霍免仰着脖子,尽力咽下一口口水。   脖颈处泛起密密麻麻的潮,他的舌不知什么时候舔了上来,牙齿抵在脆弱的皮肤外部,或许下一秒就会要了她的命。   “乖巧”这样的属性,总是惹人怜爱的。   可是“危险”这个词,不自觉让人屏住呼吸,越害怕,就越是被吸引。 第32章 算计   霍免没有任何动作。   染上雾气的眸是微微呆滞的,她宛如一只被蛊惑的、踩进陷阱的羔羊,深陷于一片迷惘之中。   她急需外界给出一个否定的回应将自己救起。   可惜,他尖利的牙齿刺破了她颈部的皮。   叫醒她的,是疼痛。   脑海中似能勾勒出血管绷紧断裂的画面,喉咙口像被猝然勒住,霍免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生存的本能叫她用尽全力地一挣。   万幸,醒过来的,不仅是她。   缠在她身上的力量,在这声惊扰之后,抖抖索索地落下。   尤谙很轻易地被霍免推开了。   他撑着手臂,从地板坐起,苍白皮肤、漆黑眼眸,唇边一抹水红是从她身上汲取的颜色。   肮脏邪恶的吸血鬼,不可否认,他貌美得惊人。   霍免仓惶地离开。   尤谙在边上提醒了她一句“书包”,语气淡得辨不出情绪。   她拽起自己的书包,一口气逃到影院门口。   脖子一阵紧巴巴的疼,霍免不敢去细看到底伤得多重。   洁白的布鞋差点踩进门外的水洼中,她抬眼看了看外面天空。   天仍未放晴,在这样的阴雨天气里,他是行动自如的;于是不再多想,她快步奔向人多的地方。   惊雷过后,雨势渐大。   霍免搭上公交车,隔着雨珠斑驳的车窗回头一望,花花绿绿交错着的伞沿之外……   尤谙没有跟上来。   影院清洁房内。蓝恬饱餐一顿,正在收拾被她吸干的那具尸首。   门是她提前锁好的,此刻“吱呀”一声,被人由外生生推了进来。蓝恬应声望去,锁还卡在门上。   不用说她也猜到来人是谁了。   男人抱着手臂,立在门边,目光扫过一地的狼藉。   “你、早发现我了?”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有些抖。   他没承认也没有否认。   蓝恬努力说服自己——现在她已经没必要怕他;可是,他光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她便没法冷静下来。   “那为什么不阻止我?!她对你很重要不是吗?”   蓝恬的嗓音愈发尖细,却依旧挑不起对方的怒气。   他盯着那张无表情的脸,平静得诡异。   “我想过了,她总归是要知道的。”   蓝恬顿时感觉自己吞了一只苍蝇。   她的本意是要给他添堵,没想到反而被他设计,倒像是帮他作嫁纱了。   “你不怕她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以后,会离开你吗?”她心里想,其实她应该说得更难听点——你认为那个小姑娘,能接受一个以人类为食的怪物吗?   直到这一句,男人的游刃有余才终于出现了破绽。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   赌注是霍免,尤谙远没有他所表现出的那样淡然。   他是极有私心的,不知不觉,他开始不满足于现状,想在霍免身上贪图更多;于是压上手中的筹码,去博更高的奖池。   就算这一赌是冒着大风险的,但冲着他梦寐以求的奖品,也值得一试,不是吗?   微微出了神,蓝恬恼羞成怒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显然,她对他“不知道”的回答很不满意。   “既然我的‘告密’无法对你造成影响,如今你来找我,是在奚落我?”   “我是来劝你处理得快一点。”   尤谙挽起袖子,视线对上她:“你太不熟练了,电影还有十分钟散场。”   蓝恬早知他是什么性格,不然可能还会被他的出手相助稍稍感动一下——他不过是怕她暴露了,牵连到自己吧。   这么精于算计,被他爱上的人类,真是倒霉。   虽说心里不看好他们,但那些不过是蓝恬的腹诽,得罪尤谙是没有好处的。   瞥见尤谙的侧脸,她皱了皱眉,随口问了一句:“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吃了人类食物?”   “嗯。”   想起之前自己吐得昏天黑地的岁月,蓝恬喉头泛酸地感叹道:“那该有多难吃啊……”   尤谙笑笑,回她:“甘之如饴。”   ——那她大概就知道,他是为什么吃的人类食物了。   蓝恬忍了忍,把“这成语被你用得真恶心”给憋了回去。 第33章 选择   当晚,霍免做了个梦。   梦里她躺在狭小的清洁房里,黑色的雨水由天花板淌下,滴答答落到她的脸上。   身体无法动弹,她丧失了呼吸的能力。   暗中有一抹若远若近的甜香。   美味的、腐烂的果子,霍免如是想。   静静感受,那股味道猝地逼近;在离她最近的地方,果子爆裂开来。   脖颈处一阵皮肉揪紧的疼痛,她听到耳边传来那人嘶嘶的抽气声;然后她皮肤下的血管,也如同烂熟的果肉,轻轻巧巧地被人挑破了表皮……丰沛的汁水涌了出来。   ——疼啊,疼啊。   “你脖子上的齿印虽已淡去,但你是被他咬过的吧。再被他多喂点他的血,你迟早会被同化成我们的。”脑中响起女人略带戏谑的声音。   ——为什么呢,尤谙!   这两个字仿佛是点亮黑暗的开关。   眼前笼罩的黑雾一下子抽离,清洁房天花板上的灯,光芒大作。   她眼里流出泪水,或许是因为刺目的光线,恢复了气力的手一把抱住伏在自己脖颈旁的脑袋。   它从她的血肉模糊中剥离开,未来得及多想,霍免凶狠地扑身上前,咬住它的脖子……尝到一口,熟悉的甜香。   夏日清爽的西瓜汁;一个被窝,他带着寒气的拥抱;玩游戏,他笨手笨脚又困惑的时刻;画笔在纸上飞舞,他察觉到视线,顿笔,看向她的方向。   熟悉的甜香。   霍免从梦中惊醒。   胸口像是被人剖开,她用力地吸气,一时无法调整紊乱的呼吸,那口气怎么都顺不到底。   良久,气息终于平缓;她摸向额头,一手的虚汗。   脖子疼得厉害。   创可贴被汗液浸湿,霍免开灯下床,随手撕下了它,丢到垃圾桶。   镜子里的自己脸色不太好。霍免洗了把脸,撩开头发,看向脖子上的齿痕。   痛更多的是心理作用,其实只是皮肉伤。   指腹按住伤口上形状怪异的牙印,霍免皱起眉头——她应该庆幸,自己没有被吸血鬼咬死;她不应该,困惑他为什么没有咬得更重一点,到了这个时候,仍旧不知死活地想为他开脱。   他是坏的,总归是坏的,不是吗?   走回床铺,霍免下意识地看了眼锁死的窗户,又看了看被她用杂物堵住的床底。   ——嗯,他没有回来。   连下了三天的雨,第四天出了特别大的太阳。   午休时霍免决定翘掉下午的课,顶着烈日,她坐上了去车队的公交。   一路上,望着车窗外掠过的风景与行人,霍免好像想了很多事,也像是什么都没想。   她算是那种记忆力不好的人,又非常的懒散;不知怎么的,这几天频繁地在想儿时的事、关于尤谙的细枝末节,这样的回忆杀显然是不适合她的,想着想着感觉脑子都要爆炸。   其中一件小事,给霍免从旮沓角的记忆里翻了出来。   ——她妈买菜时碰见尤谙妈妈,看见尤谙家有了二胎;问起尤谙,尤谙妈妈说着不知道,牵着小孩匆忙走了。   霍免想啊想,心里像堵着一块石头。   她觉得自己得去见尤谙一面,即便是冒着生命危险,她也欠他了这一回。   公车停下,车队到了。   长舒一口气,霍免下了车。 第34章 混蛋   废弃的车队宿舍在正午的日头下被晒得有些失焦。   一路行至仓库,霍免摸摸脑门儿,不知何时发了一头的虚汗。   冷气从仓库门下的窄缝中泄出,大大的铁门背后,仿佛是一个尘封的冰库。   霍免这样想着,原地跺了跺脚,试图让自己找回一点底气。   ——要面对的,不过是尤谙。   她压抑住不安的情绪,上前扣了扣门。   门没有锁,轻扣之下,锁头松动。   老旧的铁门上有一块红色的锈迹,像极一道伤口,疤痕不平地溃烂至门把处。   脑中怪诞的联想挥之不去,霍免盯着把手,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能再找借口逃避了。   手握住门把,凹凸的锈迹带来奇怪的触感,有碎屑簌簌地落下;霍免并未低头去看,屏息拉开了仓库的大门。   内里的空间大得骇人,有人提前为她点上了一排的灯。   灯光不可触及是静谧的黑色,外头的人间烈日被彻底遗忘在霍免身后。   她沿着光亮向前走。   高高的货架被尽数改装了书架,成列于此的图书藏量惊人;大大小小的画作挂满墙壁,初时的那些是风景、是花卉;再往后走,画的色泽愈浓,花朵艳到极致,绽得扭曲……它们一朵朵衰败,朽成黑色,留下的花儿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朵。   红色颜料在画纸上凝成一团,像极一个破败的窟窿。   霍免冷不丁地想起尤谙曾经为她画过的玫瑰,他说那花是她。   水红色的玫瑰,在黑暗中兀自鲜妍美丽地盛开,光束与宠爱,尽数落在它的花瓣上。   那时她只觉得他画得真好,却不知他已经模拟过无数次——无数次的,同一朵花。   尽头处,是一幅两米高的,霍免的画像。   画中的她裸着身体,紧闭双眸,沐在晨色中。   她的手环住自己的乳,蓬松的黑发铺满她的小床,洁白修长的腿是岔开的,以一种热情又娇媚的姿态,欢迎着看客。   ——这、这画得……也太他娘的写实了!!   霍免两眼一黑,哪顾得从什么艺术的角度欣赏一下画中人的表情姿态,她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没穿衣服,于是下意识地反应要把画摘下来。   就在她踮着脚,准备进行暴力拆卸的时刻,耳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心中一虚,霍免奋力扑上那幅画,手脚并用地挡住它,不让他看。   始作俑者站在她的后方,眼睁睁看她将脑袋死死地埋进画里,眼睁睁看她的耳根子一点点变得通红。   他的目光,未曾从她的身上移开半分,越想遮挡就越是挡不住啊。   “它是我画的。”来人直白地提醒道。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霍免,一改先前的鸵鸟姿态,她迅速回过身,连瞄准目标的时间都不必花费,她精准地给了他一巴掌。   霍免想象过,尤谙躲在阴暗的仓库里茹毛饮血的模样;她想象他的住所遍布人类以及动物的骸骨,他是迷惘的,惨遭抛弃的,需要救赎的。   但他出现在这儿,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给她展示他的藏书他的画;他哪里需要摇尾乞怜得到她的怜爱,甚至——他利用她的自以为是的同情,戏弄了她。   尤谙走出来的亮光处,大约是他的房间,霍免余光瞥见桌面上的笔记本电脑和触屏手机,更觉得嘲讽了。   去他妈的七岁……他根本是,什么都懂。 第35章 疯子   霍免不知道疯掉的是尤谙还是她。   顶着脸上鲜明的巴掌印,他心平气和地给她准备了一杯饮料。   而她在知晓他的真面目之后,没有选择立刻离开。她坐在他的房间里,亲眼看着他划破手指,往杯子里滴了一滴他的血。   那个叫蓝恬的女人没有骗她,尤谙想要同化她。   喉咙涌上一股怪异的腥甜,她之前喝过多少他的血?   霍免不懂为什么,尤谙可以毫不避讳到这种程度,他仿佛拿捏着她的什么似的,胸有成竹。   他凭什么能确定她不会走,敢当着她的面做出这种事?   明明是该陷入沉睡的白天,他却醒着等她;所以他是早知道她会来?   亏自己翻来覆去好几天睡不好,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过来找他,真蠢啊……   目光从那人的背影处离开,霍免看向桌前亮着光的笔记本电脑,她急需找到些什么平复一下心情,说服自己来这一遭是有意义的。   事与愿违,电脑、手机,光是这两个词就足够让她失望透顶。   在仓库外初遇蓝恬的那个午夜,霍免问过她:“你来这个地方做什么?”   蓝恬的回答是:“约.炮”。   ——淫.魔!色.鬼!   霍免攥着拳头暗骂尤谙,联想到挂在外面的那幅自己的画像,她愈发感到确有此事。   他端着饮料朝她走来,嘴角微微上扬,明显心情不错的样子。   “兔子兔子,尝一尝,你喜欢喝的西瓜汁。”   ——呵,西瓜汁。   他递给她时,她一扬手将它打翻,冷着声音骂了句:“疯子。”   一声钝响,玻璃杯里的红色液体洒落在地毯上,溅起的部分弄脏了他的裤管,场面瞬间变得很难看。   霍免等待着尤谙的发作。   她觉得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好装的了,索性他要掐她脖子、取她性命,都来得快一点才好。   可尤谙没有。   在饮料杯打翻之后,他安静地垂眸。   眼睫轻颤,他望向地板,漂亮的眉眼间有一抹郁色,显得局促又脆弱。   这样看来,罪大恶极的倒像是她了。   霍免别过眼,倔着嘴再往他身上捅一刀。   “自作自受。”   尤谙努了努嘴,憋了大概半分钟,憋出一个轻轻的:“嗯。”   此时霍免才模模糊糊地捕捉到了,自己这样激怒他是为了得到什么……她想要死心。   他太知道怎么样的姿态,能让她动容,能让她心疼。   能撕破脸皮就好了。   如此一来,抛弃他,便可以心安理得。   “为什么往我的饮料里加自己的血?”她索性问了。   尤谙抬眼,看她。   他的好看,是一种惹人怜爱的好看,苍白如纸的面色,薄唇上的一点水红。   泫然欲泣的模样,可怜得十分逼真。   可下一秒,他弯了弯唇。   “因为那样好喝。”   癫狂的情绪从隐藏的湖面下破冰而出,他不再掩饰自己的眼神。   “我知道兔子在想什么……”   男人欺身向前,她下意识地往后缩。   他的手碰到她的脸颊,指腹贴合了温软的皮肤,在上面细细地磨蹭。   “可是,只是因为好喝还不够吗?你夸过好喝,我就愿意啊,别说是血,割我的肉都可以的。”   ——疯子。   她满心惊惧地看着他。   尤谙的脸上堆满了笑意。   身影遮蔽亮光,他的眼底黑漆漆的。   “兔子没有了解到真正的同化步骤。同化你,得先咬死你,吸干你的血,再把我的血喂给你;加在饮料里的,只是小儿科。”   游走于脸庞周围的,他的手,移到了她的颈部,揽住她的后颈。   握紧的力道,叫霍免的心脏重重一抽。   他们,是不是真的已经走得太远了?   七岁那年,他冒着雨、流着泪,求她救救他,她没听懂。   是她挥开了,他那只从下陷的泥潭中,用力往外挣扎的手。   如今他置身深渊之中。   他想要的,是什么?   她能给的,是什么? 第36章 逃跑   “尤谙。”   女孩哑着声音,喊了他的名字。   尤谙的双眸望进去一片雾沉沉的黑,先前的笑意不知何时褪去了。他并未对这两个字有任何的回应,脸上的表情平静得骇人。   “所以,”深吸一口气,霍免问:“你真的想同化我吗?”   即使极力掩饰,但她到底还是恐惧的。   打颤的牙齿咬住一小角的嘴唇,她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怯得仿佛在静候一场浩劫。   ——想吗?   他扯扯嘴角,轻声道:“当然。”   于是她眼见着他俯身,阴影笼住她的视线。   霍免如愿以偿,看到了撕下伪善面具的尤谙。   这是一只不折不扣的魔鬼。舌尖舔过若隐若现的尖牙,他看向她的目光饱含恶意与私欲。   在死亡的逼近下,她无助得宛若一只被束住手脚的动物,陷阱一步步收紧,她退无可退,只得闭上眼睛。   “算啦。”   蓦地,她眼角的那滴泪水被人擦掉。   霍免睁开眼,看见尤谙背过身。他的动作很快,她来不及看见他的表情。   “你走吧。”他说。   顿了大概半秒,补充道:“不要再回来了。”   有一件事,蓝恬说错了。   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尤谙是想跟霍免在一起的。但他心底又怎么忍心,强迫霍免变成跟他一样的怪物,放弃原有的幸福的生活。   那样吓她,他是故意的。   他很贪心,远远不满足于做她生活的附属品,他借着这个机会,跨出一大步,试探她愿不愿意。如果她愿意被同化,那么一劳永逸,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如果她不愿意,那么她还是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她的血液未被污染,从始至终,她都是干干净净的。   霍免显然是不愿意啊。   他耗尽心机,想让她喜欢自己。   失败了。   尤谙垂眸,食指蹭了蹭拇指的指腹,那一点泪痕的温度似有残余。   算了,这样也好。   至少对于霍免是很好的。   勒住咽喉的绳节一松,陷阱中惊魂未定的小兔子立刻跑掉了。   她的脚步仓惶,跌跌撞撞在外面不知撞到了什么东西。   尤谙在神游中听见了,恍惚想要追出去看。   追出去,只看见她拉开大门的背影。   他的小兔子。   她跑得那么急,柔软的发丝摆脱了室内昏沉的黑色,跃进光明里。   那是另一个世界。   她站在金灿灿的阳光中,新生一般的明亮化作一小颗一小颗耀眼的粒子,包裹住她。   尤谙追了过去。   他的心脏早已死去,他的眼睛再流不出泪水,他唯一能感知的是疼痛。   “兔子兔子兔子。”   那只跟在车队小霸王后面的小小跟屁虫,她去哪里,他就去哪里,甩也甩不掉;她要是不喜欢他了,他就哭鼻子,死命死命地哭鼻子。   跟屁虫得一直一直地跟着他的兔子。   虽然这次没有哭,但那大概是很疼的,他眼睁睁看着她丢下自己。   再用力也抓不住呀。   他半截没入太阳光的手掌,化作灰烬。 第37章 入套   霍免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法看到。   耳边回荡着尤谙最后的那句——“不要再回来了”。   她行走在火烤似的日头之下,眼里的泪意和心中的不安一丝丝地扩大、散开,整具躯体都在瑟瑟地发虚。   她讲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却能感知到有一样东西,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被悄悄地从她身体内部抽走。   从前,是她挥开了,他那只从下陷的泥潭中,用力往外挣扎的手。   如今他置身深渊之中,大发慈悲地告诉她,她可以走。   是她失去了,将他救赎的资格;还是……他不再需要救赎了?   霍免抬手揉眼,蹭到满脸的泪。   脚步定住,她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幽蓝的火焰在空气中跃动,火光后隐隐约约有一张灰白色的脸,见她转身,他立刻缩回了仓库。   身体比脑子的反应更快,待霍免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迈开了步子……朝尤谙的方向追去。   ——他在做什么?他不能见光的!   脚步在仓库的门外微微一顿,她的眼睛不适应转暗的光线,短暂的眩晕过后,霍免毅然决然地迈进了黑暗里。   “尤谙!”   他探出来偷看她的半个脑袋还不及收回去,被她喊了个正着。   “你确定不想再见我了吗?”   刚才哭过,霍免的声音带着哭腔,为了不显得太弱,她板着脸,勉勉强强地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   “你说是的话,我马上走。”   他没有应声。   那双漂亮的、黑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先前吓唬她的那股劲儿荡然无存,他的目光,又爱又怯的。   ——他看见她哭了,以及,她回来找他了。   “行,那我当你默认了。”   霍免丢下这句,掉头就走。   “……手很疼!”尤谙在她身后忽然叫起来。   见她没有回头,叫得更大声:“我被火烧了……很疼。”   她擦了把泪,被他给气笑:“疼就疼,为什么告诉我?”   耸着肩膀的人影默默地移动到她身后,他扯住她的衣角,诚实地说:“为了博得你的同情。”   霍免听不得尤谙说这样的话、听不得他这样的语气,一听心就软了。   某些时候她能切实地感受到他是很了解她的,他明白她的软肋在哪,他察觉到……她是喜欢他的。   故而,他有进犯的筹码。   “你又何必这么说呢?”   心软了,但霍免嘴上还是犟着的。   “你那么强大,可以要我生、要我死,你拥有支配我的能力不是吗?”   其实,她又何尝不是呢——明白他的软肋在哪。   他拥有着强迫她服从的能力,却愿意对她服软……不就是,爱她吗。   “嗯!”尤谙俯下身,下巴慢慢地,靠上霍免的肩膀:“所以,你要是丢下我,我就把你……”   她轻笑:“把我怎么样?”   尤谙词穷。   ——他怎么舍得,把她怎么样。   “你要丢下我,”他没什么气势地咧咧嘴,亮出自己的尖牙:“ 我就把你爸妈咬死!”   ——相当草率地完成了威胁。   她也相当草率地,配合表演出被威胁:“嗯,知道了。” 第38章 撕破   尤谙的手花了几个月才好。   他陷入了一种古怪又别扭的状态,有时候入夜了,他会飞到霍免的窗子外,偷偷地看看她。但当霍免想过来找他讲话时,他又眼神闪避,飞快地跳窗逃开了。   霍免不知道尤谙这是在做什么,总归他安安静静的,没有闹事,她也懒得管他。   高中生活渐渐地忙了起来,要读的书越来越多。临近期末,下了晚自习大概十点,霍免一回家倒头就睡了。   尤谙披着星辉飞过来,看见的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被窝和霍免的后脑勺。   总归,窗帘是没有拉上的——他默默地想:她没有抵触他的窥探。   周五下了晚自习,临近十一点,霍免收拾书包回家时赵言走了过来。   “挺迟了。周末我要去我奶奶家,和你家正好顺路,我们一起走吧?”   对方的态度大大方方,霍免觉着似乎也没有什么非拒绝不可的理由,于是点点头同意了。   这件事原本只是一件过了就忘的小插曲,不想,周一的时候,霍免被班主任叫去谈话了。   办公室的冷气开得很足,霍免走进去的时候打了个冷颤。   班主任看上去不像是很有敌意的样子,看她不适应温度,还贴心地调了调空调风叶。   谈话的内容,却是霍免始料未及的。   “霍免同学,我听说,你最近的学习注意力下降了。”   听了这话,霍免一头雾水,心想:这是别科老师来班主任这告状了吗?但是,最近自己的学习成绩好像没有退步呀?   班主任也看出了她脸上的困惑,解释道:“唔,其实我在学习成绩方面,是没有看到你有什么问题的。只是你家长那边反馈了,我作为你的班主任,还是要重视一下。老师心里能理解你的,高中这个年纪,少男少女难免情窦初开,更何况赵言同学是个蛮出众的男生……”   这下霍免是彻底听懵了。   ——情窦初开什么的,根据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她确实不可否认……   ——但赵言,这,哪跟哪啊……   脑子经过一阵短暂的混沌,霍免忽地抬头,抓住了重点。   “老师,你说的……我的家长,是谁啊?”   “你叔叔呀。”班主任不假思索道。   “你叔叔也是关心你,你能理解长辈的良苦用心吧?”   霍免豁然开朗。   这就解释得通了。她才想的,自家哪来这样一个多管闲事,且误解了自己的亲戚,原来是她的“叔叔”啊。   上次扮她亲戚,帮她请假;这次很娴熟地举一反三,学会了装她亲戚,跟老师告状。   尤谙真是能耐了啊。   从办公室出来,霍免就一直憋着气。   叫老师管管她,不让她早恋——这种奇怪的想法,他是怎么产生的?   而且这也太幼稚了,就像是小时候搞小团体,不喜欢谁就不让她跟谁玩,他凭什么这么做啊?凭他可以吸人的血,她的情感也要受他的支配了吗?   当晚,霍免翻来覆去睡不着,成功给她抓到了一只爬窗偷看她的笨蛋吸血鬼。   他看到她没睡的第一反应,是逃跑。   霍免一恼,冲着他的背影相当狗血地吼了一句:“你跑?你敢跑,就别回来了。”   尤谙背影一僵。   他的个子很高,直愣愣地停在窗边,仿佛一团用夜色揉成的鬼魅。   霍免也相当钦佩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个性,那时仓库发生的事,她竟然连后怕的情绪都没有了,现在还敢大声对他说话。   “我已经长大了,不想再跟你玩过家家。” 她没明说,但他一定知道她在说的是什么。   尤谙没有回头,声音有点闷。   “过家家?”他问。   “你什么都不懂!”霍免扭过头。   直至此时,她才分清自己心里的那股不甘心是什么——她的情感的确是受他所支配的,是因为……她喜欢他呢。   “小屁孩死开。”掩住脸上别扭的情绪,霍免嘟嘟囔囔着。   尤谙转身,脚步停在她面前。   居高临下的、带有威逼意味的视线,凝固在她脸上。   “你再说一遍。”   他明显是生气了。   “说就说!”霍免一字一句:“小屁孩……”   尤谙眼神一暗,俯身吻住她的唇。   事情是这样的。   事情不知怎么的变成这样了……   尤谙和霍免,恋爱了。 第39章 然后   恋爱之后,一天午夜,尤谙带着霍免去屋顶晒月光。   另一栋楼有零星几户人家亮着的灯。霍免盯着那一块看了很久,开口问道。   “是不是你每吃一顿饭,就会有一个人死去?”   “不啊!”尤谙否认得果决。他挺直脊背,语调听上去正直极了:“我在很多个人身上悄悄地,就咬那么一口。虽然这样做对我来说麻烦了一点,但是他们不会死的。”   她回头看他,不太确定自己听到的:“每个人身上吸一口血?”   “嗯。”他点点头。   霍免扑哧笑了:“那你不就跟蚊子一样了吗?”   他轻咳一声,却是没驳。   这只吸血鬼是有默默地在努力,要和人类和平相处呢。   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心情正好,话也变多。   “尤谙、尤谙,你说,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啊?”   “好的结局呀。”他不假思索地说。   霍免捏起他的脸,仔细端详。   末了,不知怎么地来了情绪,她长长叹了口气。   “等我长大了,你的容貌还是没变,那样我们不就成姐弟恋啦?”   尤谙的屁股往她那儿挪,没脸没皮地过去逗她:“我们本来就是姐弟恋啊,兔子姐姐。”   ——可不是么,霍免是比尤谙大了几个月的。   可惜霍免不接招,继续发她的愁。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等我成了老太太,满脸皱纹了,你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呢。这往远了想啊,我们墓碑上的相片,看上去都不搭配了……”   ——她想的可真远啊,有一辈子那么远了。   他望向她,像望向包容自己余生的浩瀚宇宙,眼神中有溢出的温柔。   “怎么不搭配呢?满脸笑容的老太太,英俊帅气的小伙子,我们一起在照片上,像这样……紧紧挽着手。”   他笑得好看,手掌裹住她的。   平时她总嫌他的体温过凉,此时只觉得合适,大概是心里不冷。   爱,可真好呀。   牵手就会暖了。   “嗯,”她沉吟片刻,也笑:“是挺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一个多月前,就已经写完了结局。   我说这是结局,发给基友看了,她看之前说“不行啊你还是多写点”,看完之后她说“其实这样结束也好”。   这一年来,我的生活里多了很多要忙的事,一搁笔,几个月过去了,我也与霍免和尤谙的世界开始脱节。   很感谢,你看到了这里。很抱歉,再回来见你们,却是要道别这个故事。   说出这段话时,像以往好几次那样,我又不想把结局发出去了。我难受,我感到可惜。   我是想回来把这个故事讲好的,但与此同时,我又在怕,它的变质。   不再拖了,那就讲到这里吧,好不好?   下次,下次有缘分的话,我再给你讲故事。   选一个清闲的周末,猝不及防地把我的小摊子摆出来,吓你一跳。   要是再开门的迎客的话,就做好全月无休的打算,不再让你等这么久了。   有缘再见!   最后,超用力地抱抱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