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师兄,内丹借我用用 作者:浅夜白   文案一:   我的债主是名声雷动的校霸   相传赤手空拳将同门打得魂飞魄散   而我无意中吃了他的内丹   被他扣在身边变着花样欺负   能不能看得到明早的太阳只在他一念之间   可校霸师兄   其实有一点点温柔啊......   文案二:   一只瓶子不知怎的吃了别人的内丹,   顷刻间被三道天雷追着屁股跑,   竟然飞升成了个神仙,   因肚子里这颗莫名其妙的内丹,   两人扯不断离还乱,   却不知从一开始就深陷在一个欺天的大阴谋里......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甜文 异闻传说   主角:星沉仙官,娉娉 ┃ 配角:慢慢,小石榴,天青 ┃ 其它: 第1章 娉娉晒月   一场杏花微雨过后,夜空明净如洗,我瞧见飞檐上一轮婵娟着实圆胖可爱,便喜滋滋抱着个蒲团跑到廊下晒月亮,才刚舒舒服服躺下,便听静悄悄的回廊尽头传来一串忙不迭的脚步声,一听那熟悉的声音,便知是小石榴。   我抬起短胖的玉腕支着头望向廊檐上那一排莹白的风灯深处,果不其然看一个和我身量同样娇憨可爱的瓶子正一阵风似的向我奔来,石榴缠枝的花纹随着她滚圆的肚皮上下颠颤,小碎步子有着和她体型极不相称的轻盈和敏捷。   看她如此急匆匆的样子,想必是有什舌根要嚼于我听,且是片刻也忍不得了。   小石榴眼神不太好,堪堪在踩到我脸蛋的危急关头才收住脚步,我原地滚开,她便一头扎进了松软的蒲团里,她挥动着小短胳膊支起身子,气喘吁吁道:“娉娉,我跟你说噢……”   我坐起身来,也将她从蒲团上拉了起来:“莫急,你先喘口气。”   小石榴浑不在意的挥了挥小胖手,一脸急不可待:“娉娉,你怎么还坐得住,我跟你说,青花那个贱蹄子,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我闻言不禁皱起眉头:“昨日已是给了她个下马威的,怎的她还是要作妖?”   小石榴恨恨的点了点头:“我方才亲眼瞧见,她涂脂抹粉一脸妖冶,赖在星沉仙官的案前不走,端茶递水,殷勤备至,瞧那媚眼儿飞的,赶得上蜂蝶狂舞了……”   我不禁坐得端了些,脸色微沉。   小石榴似是又想到青花那张栩栩如生的谄媚嘴脸,叉起腰来恨恨啐了一口,而后苦口婆心道:“娉娉啊,不是我说你,你这心也忒大了些,你在那个位子坐得久了,不免觉得理所当然,可你也该瞧瞧四下里那些虎视眈眈的眼睛,哪个不是在惦记你的位子,你也当多花些心思笼络仙官,没得哪天被人挤兑走了,看你哪里哭去。”   我想起星沉仙官往日待我种种好处,只觉小石榴担心的事断然是不会发生的,便气定神闲的宽慰她:“我心里有数,你莫要如此大惊小怪。”   小石榴面色稍缓,却也不信我心里能有什么数,她一直觉得信我,还不如去信星沉仙官匪夷所思不走寻常路的审美喜好,只希望他的眼光能一直这般诡异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虽然相信青花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但今夜晒月亮的心情也委实是被破坏了,我收拾起蒲团走回房中,见铜壶滴漏时辰尚早,离天亮前的卯时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觉有些百无聊赖,不觉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石榴见我有些消沉,便十分善解人意的宽慰道:“娉娉你也不必太多忧虑,依我看,你比青花那个小贱人强了百倍去。”   我十分赏脸的接了她的话茬,问道:“噢?都是哪里比她强了?”   小石榴似是没曾想我会如此认真的要和她探讨这个话题,她脸上浮起一层讪讪的红晕,和我大眼瞪小眼了许久才结结巴巴的说道:“青……青花不过是身材袅娜了些,脸蛋娇艳了些,文采翩然了些,出身显赫了些,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可取之处,不像娉娉你,朴实无华,富态憨实,诚然是这院子里最可爱的瓶子。”   我迟疑着点点头,不知为何小石榴的话虽句句向着我,听起来却不怎么受用,反倒觉得心头更堵了些。   我想要将这话再仔细咂摸一遍,小石榴却突然指着墙角一树杏花嚷道:“娉娉,你看那杏花开得甚好,不如折一枝送与星沉仙官。”   我顺着小石榴的短胳膊望向院子东南隅,果然看到粉墙下一树杏花正开得如云霞般娇艳绚烂。   “却是再好不过了……”   我笑吟吟朝那树繁花走去……   扑面一缕杏花烟雨香,我攀折一枝插在头上,与小石榴一同去星沉仙官平日里伏案劳作的小殿里寻他,路上经过一排静悄悄的厢房,紧闭的雕花朱户前皆悬着一盏小巧的琉璃灯,烛光莹莹闪烁,便是狂风大作也无法将那些烛光熄灭。   这些琉璃灯便是星沉仙官布下的结界,助这园子里的丫鬟小厮们彻夜好眠,曙光破晓前绝不会推门出来,以免撞上满园子乱窜的瓶子。这样的结界也设在园子大门和园后那扇垂花小门前,将整座园子笼在结界之下,即便夜里有凡人访客前来,或是小毛贼想要翻墙而入,走到结界跟前,都会突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转身折返而去。   以天光为界,园子里的丫鬟小厮们晨起忙碌时,便是我们这些瓶子精怪们安歇入梦之时,这园子里唯独一人不分晨昏,总是伏案劳作,似是永远都不会困倦。   那人便是星沉仙官。   他名叫星沉,仙官二字是我们这些瓶子擅自加上去的,因为我们都认为他定然是九重天阙飘然而下的神仙,光看他相貌风姿已是板上钉钉的神仙没错,若论他的本事,那更是如假包换的神仙了。   凡经他那双妙手修复好的瓶子,不论之前碎得如何不可收拾,皆能奇迹般的焕然一新,连道细小的粘合痕迹也微不可查。   这还算不得什么,最神奇的是,经他修复的瓶子很多都能生灵气,成精怪,五感六识一样不少,七情六欲啥都不缺,小石榴如此,小石榴的父母兄姊如此,小石榴的七大姑八大姨如此,眼下这廊上闲庭信步的,花丛下对月小酌的,高墙下嚼舌根的,轩窗前风骚揽镜自照的,皆是出自星沉仙官之手。   我亦出自他之手。   且是他迄今为止,最为满意的一件作品。   这些年来虽也听了些恶毒的闲言碎语,我却未曾妄自菲薄过。   因为事实大于叽歪,仙官案头除我之外不设一物,他只愿与我朝夕相对。   这份殊待十年如一日。   无需争辩,只此一件,便足以堵上那些心怀叵测的悠悠之口了。   转朱阁,入幽户,我与小石榴的步履声被脚底一层厚厚的织锦云纹毯子尽数吸去,房内只有仙官伏在案头拿一块砂纸打磨瓶胎的沙沙声。   许是杏花香气袭人,我们未行几步,就见仙官突然停下手,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喷嚏。   他抬起一双沉若深水的眸子望向屏风处,见是我们两个,目光似乎柔了柔,不似方才一抬眸时的清冷。   小石榴十分鸡贼的一把抓下旁边榉木架子上的一件青灰色软缎斗篷塞与我怀里,并且不动声色的从背后踢了我一脚。   我一个踉跄向前小跑了几步,险些栽个跟头,惊得仙官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无语斜了小石榴一眼,心道好歹我也是兢兢业业守了这么个炙手可热的位置十余年,岂能连这点溜须拍马的眼力价也没有。   石榴未免也太小瞧了本尊。   我携着斗篷,头上杏花喜气洋洋一步三摇,来到星沉仙官身边,借他一截修长的小腿爬上他的大腿,又借他大腿蹦上桌案,伸手将斗篷递与他。   “夜深露重,仙官莫要着凉。”   小沉沉从我手里接过斗篷,方才被我吓白的脸色稍霁,言听计从的将斗篷披在了肩上,俊眉微簇着问道:“半晌不见你,去哪里了?”   我不无得意的朝小石榴飞了个眼色,瞧见没,小沉沉如此紧张我,青花那小妖精何足为惧。   小石榴谄媚的上前一步,总结强调道:“仙官数落的好,娉娉就是太贪玩了,日后还是好好守着仙官,免得端茶递水一个疏忽不周,让什么毛手毛脚的人扰了仙官清净,要我说,仙官离了娉娉自是不行的。”   我额头登时垂下几条黑线,太露骨了,不好,甚是不好。   我前日刚刚从天青那个闷骚的小妮子处学得欲拒还迎四个字,据说对待清高的美男子最是好用,若要让他在意你三分,最好先冷上他三分才是。   可惜小石榴这张嘴,像极了兜售自家姑娘的老鸨,我被她这么大大咧咧一番叫卖,自然是清高不起来了,只好讪讪的跟着附和:“呵呵,自是不行的。”   谁知星沉仙官看着我一张讪讪的面孔,嘴角竟不由自主勾了勾,目光温柔的附和道:“嗯,自是不行的......” 第2章 青花作妖   小沉沉那句“自是不行的”听得我心中熨帖,连带着一日好梦,直到暮色四合,夜空如浓墨层层泼染开来,渐渐浮出一轮皎皎明月。   我打着哈欠睁开眼睛,看到一豆烛光下星沉仙官那张俊朗的脸,突然生出一丝莫名刻骨的熟悉感,尽管我与他相识已有十余载,可那一瞬间的入骨恍惚,却似是百年也难刻下的一道纠缠,可惜这感觉转瞬即逝,我只眨了眨眼,便抓不着了。   “醒了……”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低头专心干活。   “早啊……”   我又打了个哈欠,凑上前看他手上修了一半的瓶子,是一只玫瑰紫海棠春睡瓶,虽然铺满一桌案的碎瓷片才粘了一半,却已看得出这瓶子的瑰丽明艳,我不知不觉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几处豁口,干咳了两声。   世上圆圆满满的美瓶千千万,似我这般残缺美的却是可遇而不可求,要说小沉沉的眼光,真是会当凌绝顶,远上白云间。   见我嗓子微恙,仙官放下手里的小镊子,起身倒了杯仙露递与我喝,这仙露还是上次他一位身材伟岸相貌不俗的神仙朋友送过来的,说是她老婆自己做的果子酿,且是专程送来给我的。   神仙亲手做的果子酿,定然便是仙露了,我当时就瞧着眼热,星沉那朋友走后,我便闹着要喝,无奈他只给我尝了一小口,说这果子酿上头,喝多了会醉。我什么时候老实听过他的话,待有一日他不在房中时,偷偷爬到多宝格的架子上,抱着仙露喝了个心满意足,结果真的醉了数月,醒来时残夏已尽,秋霜铺阶,我身上最大的一个窟窿也修补好了,一时间觉得物是人非,颇是惆怅了一阵子。   要知我们这种精怪,只凭着些日月精华花草芳魂修炼吐纳,想要有所精进是何其之难,一杯仙露抵得上三年两载的勤奋苦修,我那一顿喝了半瓶子仙露,醒来后渐渐发现自己竟有了些小小的法力,我便央星沉教我穿墙术,他不肯教我那些下三流的法术,被我缠得无可奈何,只好教了我一点其他的,从此以后我晒月亮时,随手一捞便能捞上一把星光月色,撒在空中还能随心书画,也颇是有趣。   一口仙露顺着喉咙无比熨帖的淌入腹内,我顿觉灵台一片清朗,我欣然看向仙官,却见他熬了一夜的脸色有些暗淡,棱角分明的薄唇上多了几道细小的干纹,便将手里的夜光杯举了举意思意思道:“仙官日夜劳作,想是连杯水也不知道给自己喝,瞧你嘴唇都干了,喝口仙露吧……”   我虽嘴上大方,手却依依不舍紧紧攥着夜光杯,生怕他尝出仙露的滋味来,以后便独吞了去,再不肯与我喝。   小沉沉知趣的摇了摇头,浅浅一笑晃得我一阵头晕目眩,“去倒杯水给我喝。”   他使唤起我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罢了罢了,谁让我是他罩着的呢。   我瞄了眼手里的半杯仙露,机智的故作漫不经心状,端着杯子爬下桌案向外面走去,边走边回头说:“我去泡壶上好的碧螺春给你喝。”   说完一溜烟跑出了星沉仙官的房间,到外面去寻小石榴,这妮子馋嘴的紧,几次都央求我偷偷给她尝尝仙露的滋味,可惜这东西星沉仙官自己虽不喝,却也看得挺紧,我几次想偷拿出来些,都寻不得机会。   小石榴还没睡醒,我将半杯仙露在她鼻子底下晃了晃,她那双紧闭的小眼儿便滴溜一下睁得滚圆。   “娉娉,你够义气。”   小石榴一骨碌坐起来,喜滋滋接过我手上的夜光杯。   当然够义气。   我绕开抱着夜光杯傻笑的小石榴,径自走到隔壁一扇半开的绣户前,伸长脖子看向里面:“天青,你在吗?”   小石榴呷了一口仙露,表情登时似是醉了,大着舌头说:“天青那个小婊砸,昨晚会情郎去了,嘘,我悄悄告诉你,昨晚那个情郎,和大前天那个,不一样噢……”   我心中一阵由衷的钦佩,天青果然是好样的,不像小石榴,平日里闲话多得跟竹筒倒豆子般,一见到相貌堂堂的瓶子说话就变得磕磕巴巴,明明一肚子的机灵古怪,却让人误以为是个闷葫芦。   也不像我,整个人生都陷在争权夺势的漩涡里,勾心斗角,无暇他顾。   寻不到天青,可惜了我攒的那二两上好的碧螺春,要说这丫头爱好也是诡异的很,放着满园子的桃花、杏花、凤仙花不爱,偏偏爱拿我珍藏的茶叶做香包,挂在身上顾影自怜的临风而立,绿茶的清香比那花间蜜蕊还要招蜂引蝶。   罢了罢了,我且寻些别的茶叶煮给仙官喝。   一阵翻找忙碌过后,我端着一个红木雕花的小方托盘,上面托着一壶淡淡的雨花茶,一只素白的菊纹小盏,颠颠儿的穿过回廊,往仙官厢房的方向走,没成想斜次里突然伸出一只伶仃的细脚,将我绊了个踉跄,我手里的托盘连同茶壶茶盏也一并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我险些摔倒在地,惊呼一声站定后才看到脚边躺着一个修长纤细的瓶子,一身淡雅的青花,正颤抖着轻声哼哼。   “你……你……从哪冒出来的?”   我愕然的问。   青花抬起一双如丝眉眼,不怀好意的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开始嘤嘤嘤:“娉娉,我若有什么做得   不对的地方,你直接说与我便是,为何要这般下作的拿我出气,你也知道仙官将我修补好,是废了多大力气。”   她全身颤抖,额头上渗出大颗的汗珠,嘴唇发白,真不似是装出来的疼。   我这才发现她头上和脚上赫然两处醒目的豁口,地上两块骇人的碎瓷片,不敢相信瞧上去如此柔弱的一只瓶子,竟能对自己下得这般狠手。   富贵险中求。   青花妹子果然是得了这话的真传。   想她能有如此魄力自残,端的是女中豪杰,那她身上的伤,自然是不需我假惺惺嘘寒问暖了。   我于是紧着当务之急,转身便要回房寻一套茶具,再给小沉沉泡一壶清茶。   想不到青花一把拽住我的腿,嘤嘤嘤哭得更大声了。   “娉娉,你无端将我打伤,总要给我个说法才是。”   我抖了抖脚,抖不开,只好被她挟持在原地。   四下里渐渐围上来一圈看热闹的瓶子,见青花哭得梨花带雨,好几个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心疼她,数落我。   “啧啧啧,娉娉啊,有话好好说嘛……”   “青花伤成这样,娉娉你下手未免太重了些……”   “谁规定仙官只能你一人伺候……”   “娉娉你莫要嫉妒她生得比你好看……”   我十分生气,冷冷说道:“你们哪只眼睛见是我伤的她?我刚才被她绊了一脚,差点也摔伤了。”   我的声音明明很大很洪亮,却似只有我一人能听到,埋怨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家竟好似没听到一般。   我愤然向后一指:“你们问问小石榴,她看得明明白白。”   大家目光随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只胖瓶子抱着个夜光杯四仰八叉躺倒在回廊上,口角流涎,兀自傻笑。   青花飞起眼角挑衅的看了我一眼,我手心有点痒痒,很想一巴掌将她扇飞,可惜没这个体魄,一巴掌扇不飞,我的黑锅便要背更大一个了。   我正待再要解释,身后突然传来星沉仙官略带不耐烦的声音:“娉娉,一壶茶为何要泡这么久?”   我心中一喜,正要回头说话,脚边的青花却抢先嘤嘤嘤的哭诉了起来:“仙官,仙官要替我做主啊。”   我心头火起,掐指一算,已是有些时日没敲打这园子里的瓶瓶罐罐了,妄念总如雨后春笋,非要一盆有毒的鸡汤兜头浇下,他们才肯消停些时日。   我于是将青花诬陷我的罪状,一一都认了。   她哭诉一句,我便接一句没错,答得太爽快,青花都不禁有些迟疑了。   她终于嘤嘤嘤的陈述完,我也大马金刀的认下了所有罪状。   仙官掀起眼皮瞟了我一眼,淡淡说了句:“我的茶呢?”   青花闻言一脸惊愕,抓着我一条腿的爪子不禁放开了些。   我想着今日既已做了恶人,不如混账到底。   我抽腿走人,丢下一句:“要喝你自己泡去。”   “嘶……”   四下倒抽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是不是恶人且待定夺,我今日的王霸之气定然已给在场众位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不消一炷香的时间,这园子里所有精怪便会闻得我怒呛星沉仙官的作死之举。   如若这般我还不被仙官扫地出门,那些想造反的瓶瓶罐罐也可以自觉回家洗洗睡了。   那时他们自然会晓得,他们想要扳倒的目标太为强大,路漫漫兮其修远,人生理想还是不要如此好高骛远才是。   富贵险中求……   哼哼,青花初来乍到,不知这一招早已是我玩剩下的把戏……   我拽着小石榴一条胖腿将她渐拖渐远……   听到身后青花的娇喘声:“哎呦……”   想是仙官已经移步向前,弯腰将她拾了起来。   我行得昂扬,王霸之气不减,心里却打着小鼓,渐行渐远,渐远渐忐忑…… 第3章 鬓如霜   我在天青房里睡了一日一夜,想是睡着前心中忐忑,竟然做了个荒诞无稽的梦,梦里我终于找到如意郎君,品貌才情家世出身样样没得挑,好不容易到了洞房花烛的关键时刻,却被星沉仙官一脚踢开了房门,举着个大棒子就把我们这对欢喜鸳鸯打散了。   我在梦中正待找他理论,鼻尖却飘来一阵淡淡的绿茶清香,我打了个喷嚏,睁开眼睛。   天青正坐在床边,使劲推着我的肩膀。   “醒醒,快醒醒,我跟你说噢……”   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她一脸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   能让天青这个矜持的小闷骚兴奋成这样,想必是仇家倒了大霉了,我不禁好奇起来。   天青好似小石榴附体,眉飞色舞道:“娉娉你猜怎的,青花这下可倒了大霉了。”   我只顾叹服自己真是天青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半晌才反应过来整句话的意思:“什么,你说谁?”   天青冷笑一声:“当然是青花了,你这一觉睡得可错过了一场好戏。”   我只记得自己昨日和青花的官司尚未了结,如何睡了一觉,她便倒了大霉了?   见我一脸茫然,天青也不似往常那般事事都要先卖个关子,她起身手脚并用,声情并茂的演了一出青花是如何倒了血霉的折子戏。   原来昨日星沉仙官将青花连同她砸碎在地上的瓷片拾了回去,放下手里正在干着的活,花了大半夜的时间将青花修复如初。   我听到此处时微微蹙了蹙眉,星沉仙官这人好处虽多,不尽人意之处却也是有的,我道他是个神仙,不想他跟这世上大多数蠢笨的男子一样,被个矫揉造作的小妖精一哄便哄住了,对她同情怜悯,无微不至,殊不知那是她们披荆斩棘的手段,她们内心之刚猛果决,未必输于杀伐决断的七尺男儿。   若换做是我处理这件事,青花既然如此愿意疼,那就让她好好疼几日再救治也不迟。   我尚未来得及说出心中的不快,就听天青继续说道:“青花那个小贱人,被仙官照拂了这半晚,就飘飘然真当自己了不得了,仙官将她修复如初,她便忸怩着赖在仙官案头不肯走了,仙官好言劝她回去休息,她定要殷勤在一旁服侍,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日后如影随形服侍左右了。”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不得不承认,青花这小蹄子,还是有几分脸皮与手段的。   天青忘了自己平时高冷矜持的形象,插着腰如小石榴一般啐了一口道:“想必仙官听那话时,身上的鸡皮疙瘩怕是要掉一地了,反正围在门外,趴在窗下偷听的瓶子们全都被恶心到了。”   我呵呵,其实天青初来乍到时相貌出身比青花还要高上一筹,走的路线也和青花颇为相似,当年也是兴风作浪过的。   她与青花最大的不同在于,青花以为自己聪明,天青却是真有几分聪明的。   天青当年也觊觎我的位子,但虚虚实实几番试探之后,便果断收了手,绝了将我取而代之的念头,反倒坦坦荡荡与我相交起来。   她最初的挑衅试探,就好比打架斗殴的前几招,需探出对方武功内力的深浅,才知接下来的进退,天青大概原本以为我只是个三拳两脚就能解决掉的市井小混混,没成想一拳下去,绵绵内力竟深不见底,她决然没有胜算,便聪明的不再与我为敌。   相比之下,青花便少了这一份自知与聪明。   天青虽心里明镜儿似的,嘴上却仍是个不饶人的,从不承认我的过人之处,在这个问题上,她和三句话之内必要与她掐架的小石榴保持了难得的一致。   小石榴曰:“娉娉啊,你前世必是星沉仙官的债主,今生才有这般狗屎运。”   天青曰:“满院子的瓶子不是败与你,而是败与了仙官,他决计要护你,便是什么样的阴谋诡计,到了他这里也只能是炮灰了。”   内秀聪慧玩弄权术于鼓掌之间的我,深深不以为然。   我思绪刚刚跑远了些,便被天青手里的帕子忽悠一下扫到眼睛,我揉揉眼睛,听她继续说道:“青花赖着不走,星沉仙官好言对她说,他那壁厢有娉娉你照管着就够了,无需再添帮手。青花闻言又是一阵嘤嘤嘤的委屈,一边哭得梨花带雨,一边条陈娉娉你平日里的不是之处,说你身体残缺,相貌平平,笨手笨脚,粗枝大叶,脾气还不好,凭什么还舔着脸赖在仙官的宝案之上,日复一日给仙官添堵,似她这般出身品貌的瓶子,才配日日伴在仙官左右。”   我闻言一阵气火上蹿,好在天青立即莞尔一笑道:“你猜仙官听了这话,作何反响?”   我哪里知道他作何反响。   天青学着仙官的样子,面无表情思量片刻,然后点了点头:“你说的极是。”   我闻言险些气了个绝倒。   天青调皮的朝我眨眨眼,然后又学着仙官的语气说道:“你确是件难得的珍品,需最妥帖的安置方为妥当。”   天青学完仙官的嘴脸,忽又换做她平日里的刻薄表情,冷笑着说道:“仙官于是起身找来个锦盒,将她妥妥帖帖放在里面,盖上盒盖,加了三层禁封咒,然后将那盒子置在了他房内多宝格子的最上层。”   我目瞪口呆道:“妥帖,是够妥帖的。”   说完爬下床,在天青房里寻了个紫砂小茶壶,顺手拽走了她腰间的碧螺春香囊。   我捧着一壶上好的碧螺春去寻仙官,路过几株梨树飘雪般扑簌簌落着花瓣,我停了停,蹲下来拾了三五朵素白的小花放在黑漆托盘之上,一路只觉步履乘风。   仙官正凝眉挑拣着桌上一堆碎瓷片,我拽了拽他流水般的衣摆,他低头挑眉看了我一眼,而后从我手上接过茶盘,满满给自己斟了一杯,轻啜一口。   我爬上桌案,主动开口跟他搭讪,算是跟他讲和,他将紫砂小盅放在茶盘上,闲闲问我:“你的碧螺春,为何少些滋味。”   我端起茶盅尝了一口,果然寡淡得很,便跟他解释道:“天青拿了我的碧螺春做香包,整日戴在身上四处招摇,怕是味道都散了。”   仙官勉强咽下刚刚喝进去的半口茶,脸色一阵青白交加,而后朝我吼道:“你就这么谢我?”   瞧瞧,这样臭的脾气,吃喝也爱挑嘴,真是极难伺候。   可看在他刚刚给我撑腰的情分上,我且不与他计较了。   我低眉顺眼的问:“那要我如何谢你?”   小沉沉脸上突然现出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抑郁之情,指着案头一部厚厚的旧书说:“你每日多看一个时辰的书,便是谢我了。”   我登时头大如斗,不是我不爱读书上进,实则是这本书太古怪,简直不知所云。   可我今日真心想要与他冰释前嫌,哄得他欢喜,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恹恹的翻开这本不知所云书,迎面便是一首乱七八糟的诗,毫无悬念的不知所云。   我有气没力的念了出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娉娉不悔问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小沉沉闻声突然顿了顿,抬起一双狭长的凤眸看向我,目光陡然间温柔了下来,我正愁那破书上的字字句句,一眼都不愿多看,便与他定定的对望。   小沉沉温柔的眸色间渐渐浮起一丝惆怅,惆怅间又掺进一丝悲凉,悲凉间又融入一丝深邃……   我只觉得再不眨眼睛,我的眼皮便要酸得抽搐了。   他低下头,终于不再看我。   赢了。   我满意的眨了眨酸涩的眼皮。   他不再理我,我只好百无聊赖的接着翻书,这本不知所云书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鬓如霜,在我看来,这名字倒也取的恰当,我每次翻开看时,书里皆是些不知所云的只言片语,且变幻不定,叫人冥思苦想不得要领,长此以往可不是要愁白了头,两鬓霜华。   此书专门是来误人子弟的。   我再低头看书时,方才的诗已经不见了,粗朴的扉页浮出一行飞扬跋扈的字迹,我手指点着纸面,仔细辨认,逐字念道:“我何尝这样归心似箭过……因了你竟生出几分贪生怕死的念头……”   我掩卷呵呵笑道:“写这话的人脸皮定然比城墙还厚,自己贪生怕死,反到将责任推给旁人。”   小沉沉凉飕飕斜了我一眼,耳根渐渐红了…… 第4章 片瓷不产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时辰,我啪的合上书,假装没有看到小沉沉不满的目光。   我围着小沉沉面前的一大堆碎瓷片转了一圈,自告奋勇要帮他挑拣,结果越捡越乱,小沉沉终于忍无可忍,让我一边凉快去。   我于是一边凉快,一边对他说上一两句风凉话,助他也凉快些。   我说:“仙官不在九重天上享福,跑到这个寂寥之处修瓶子,莫不是犯了什么天条被贬下凡?”   小沉沉面无表情瞟了我一眼,不理。   我说:“莫不是打碎了满天宫的碟子盏子?”   小沉沉冷哼一声。   我说:“莫不是醉酒后勿入广寒宫?”   小沉沉脸腾的红了,啪的一拍桌子:“休得胡言。”   刚刚分拣出来的几堆碎瓷片子,登时混作一团。   “这半晚上算是白忙活了,仙官怎么如此不小心。”   我蹲下来看着满桌狼藉,摇着头啧啧叹息。   小沉沉扶着额角斜我一眼,脸上表情很吓人,我好怕怕。   这时屏风外突然一阵仙风缈缈,吹着屋内火烛一阵明灭不定,一个桃花眼,白衣衫的俊美男子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手里拎着一只我再熟悉不过的布袋,这布袋施了法术,可大可小,装一把碎瓷片没问题,装一屋子的碎瓷片也没问题。   “小楚仙官,你又送什么劳什子过来,我们家仙官近日忙得没黑没白,你不体恤他,反倒不断送些破瓷片子来,想累死他不成?”   我挺身而出,将小沉沉护在身后。   小楚仙官浑不在意我这番奚落,只是展颜一笑:“娉娉,我为你跑断了腿,你却为这小子伤我的心,真是凉薄的很。”   星沉仙官温暖的大手覆在我后脖颈上,将我拎在了一边。   他起身朝小楚仙官略略欠身,不咸不淡说了句:“有劳。”   小楚仙官也不咸不淡回道:“阁下无需多礼,反正我也不是为了你。”   他边说边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将布袋里的碎瓷片取出放在桌上,索性只有两三片,累不到仙官,我甚满意。   星沉仙官看到桌上的瓷片,脸色陡然凝重,凑上去呆呆看了半晌,而后忽的抬起头来,清朗的眉目因激动而显得有些狰狞,他沙哑着说:“多谢。”   小楚仙官脸色亦有些许激动,却仍不冷不热回道:“说了不必谢我。”   两个人尬然相视片刻,星沉仙官忽的将我拎到他面前,小心翼翼捏起一片碎瓷,在我头顶的豁口处比划了起来。   我努力滑动四肢,想要从他手里挣脱出来,这些年隔三差五的,总要受此挠痒痒之苦,其实我对自己现在的外表还算满意,几个豁口无伤大雅,他二位当真不用如此执着将我修复如初。   “你乖些。”   星沉仙官突然开口,嗓音沙沙的,像粗粝的指腹蹭过耳根,我耳朵觉得有些酥麻,顿时老实了。   被两个玉树临风的神仙摆弄了半晚上,窗外天色微白,我摸着自己焕然一新的脑袋,言不由衷的向两人频频道谢:“有劳二位仙官,有劳二位仙官了。”   星沉仙官眸色依旧沉沉的,不甘的摸了摸我头上最后一处小小的缺口,微不足道的缺口,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   小楚仙官喃喃道:“莫急,这最后一片,我上天入地也要寻来。”   星沉仙官也不与他客气,沉着脸点了点头。   送走小楚仙官,我见小沉沉面露疲色,眼见天色将明,便邀他同我一起小憩,小沉沉摇摇头,说宫里来人传话,天子今日要来赏玩他的宝贝收藏,故而歇不得。   我一边嘟哝“你是神仙你怕谁”,一边打着哈欠蜷缩在绵软的蒲团上,一边努力撑着眼皮不让自己睡过去,想要一睹真龙风采。   其实我们这些瓶子,对当今天子还是颇有几分好奇的,因他实在是个特立独行的君王。   此事说来话长,要从二十多年前普天之下发生的那件怪事说起。   话说当今天子降生那年,一只银色长龙在皇城之上盘旋七七四十九日,鸣声如泣,直叫得天降一阵七彩琉璃雨,才振翅远去。   皇子出生,天降祥瑞,民间自此风调雨顺,只有一事颇为诡谲,便是各地不计是官窑还是民窑,一夜之间统统再也烧制不出一件瓷器。   多少匠人熬干心血,费尽苦心,千试百炼,终无一人可以打破僵局,哪怕是烧出一件残次品。   胚成入窑,火光炸天,出窑时却只见胎土崩裂,无一成形。   钧窑、汝窑、官窑、哥窑、定窑,磁州、吉州、耀州、龙泉,无论是名满四海的官窑民窑,还是荒僻乡间的小土窑,渐次熄火关张,不知碎了多少匠人心,毁了多少民间生计。   二十年来,尤其是新帝继位后,尘封的官窑时不时起火重炼,结果还是一样,片瓷不产。   话说当今这位天子,携祥瑞而生,自小聪颖无双,十四岁继位,将天下治理的富庶井然,于百姓来说是个好皇帝,可于皇室内眷,却六亲情疏,不但六亲情疏,这位天子还做到了六根清净,至今不肯婚娶,急得皇太后几次三番以死相逼,也未见天子动容。   这位性格颇为另类的皇帝不喜热闹,不爱女色,亲情淡漠,超凡脱俗,却唯独热衷一事,那便是从全国各地收集古玩瓷器,且对瓷器尤其沉迷。   偏偏他生不逢时,自他出生起到现今,四海之内已有二十五载片瓷不产,他继位后广招天下能工巧匠,许下重金奖赏,立誓要恢复昔日五大瓷都火光冲天的繁盛景象。   可惜重赏之下勇夫层出不穷,瓶子仍然烧不出一只。   最后龙颜大怒,敕令五大瓷都三月内烧出成品,否则限期过后,每旬便会砍掉十名工匠的脑袋。   一时间举国哗然,五大瓷都一片凄风惨雨。   天子敕令的三月期限过后,五十名匠人被押解进京,于午门外问斩。   行刑时突然一阵疾风大作,刽子手的刀斧骤然间不知所踪,一个衣袂飘飘的俊美男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说他有法子替天子解忧,无需祭掉这五十匠人的性命。   这美男子便是我身边的星沉仙官,因了他,那五十个匠人保住了性命,因了他,有了现在这园子,园内的琳琅阁里珍藏着这些年他为天子修复的无数件瓷器。   仙官说瓷窑之所以片瓷不产,是因九重天上仙界的一个变故,然天机不可泄露,他只能言尽于此。   虽不能恢复五大瓷都昔日繁盛,他却有一门手艺,无论碎成什么样的瓷片,他都能够修复如初,天子如若喜欢,可将碎瓷破盏从民间尽数收集上来,他定能修得灿然一新,从中必能寻得无价珍品。   天子欣然照办,这些年来,从各地搜罗来的碎瓷片源源不断运来,星沉仙官言出必果,每日不辞辛劳,为天子修复好的瓶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其中不乏现世罕见的珍品,也有似我这般低调质朴有内涵的宝贝,那些有仙缘的瓶子还生出了灵识,成了这园子里快活度日的精怪,我便是其中仙缘最深的那一个。   “仙官,你帮我撑着眼皮,莫让我睡过去。”   我困极,含混不清的朝他唠叨。   “为何不睡?”   小沉沉不解。   “我想看看天子长什么样,每次等不及他来就睡过去了,这次你看着我些,别让我睡过去。”   我的声音在耳畔越来越远。   小沉沉脸色突然变得更不好了:“有什么好看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与旁人无异。”   “话不能这么说,潘安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猴子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差异的紧,差异的紧……”   我朦胧间看到小沉沉眉心紧蹙,而后便堕入黑甜的梦里…… 第5章 娉娉祝寿   五月半是小石榴奶奶的寿辰,小石榴家枝繁叶茂,七大姑八大姨凑到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能把好端端一只瓶子逼去出家,故而我是死活都不愿和她一起回家的。   唯独石榴奶奶寿辰这日,我是非去不可的,我小时候吃过太多石榴奶奶做的酒酿圆子,小石榴说我脸颊上一对酒窝便是这么生出来的,这对酒窝生得甚好,我甚满意,小石榴说我需知恩图报,奶奶每年寿诞,我都应和她一起应付家里那堆长舌妇,哦不,是给奶奶祝寿,她旋即纠正自己。   今年我给石榴奶奶准备了一块上好的月光石,这块石头是我晒了小半年的月亮才炼成的,通体晶莹剔透,成色极好,戴在身上好似揣了一捧月光,不但好看,对修炼也极有进益,奶奶极是喜欢。   酒过三巡,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   小石榴的七舅老爷的堂姐的表嫂瞅了眼老太太脖子新挂上去的月光石,一番啧啧的称赞后,转头对小石榴说:“石榴啊,你多学学娉娉,也长点心,你送老太太一双带轮子的鞋,是想让老人家腿脚再灵便些吗?”   我一言难尽的看向小石榴,她一路神秘兮兮的捂着自己怀里抱着的大盒子,眉飞色舞的说要让老太太尝尝飞一般的感觉……   小石榴已经被亲戚们数落了一个晌午,整个人都蔫了,只管一杯一杯喝闷酒。   所幸老太太和蔼又心宽,笑着说:“好得很好得很,晚辈送什么我都欢喜。”   我看了眼小石榴闭门半月造出来的新鲜玩意,很想宽慰一下老太太,告诉她老人家,我上个生辰,收到小石榴亲手打造的一口棺材,小石榴不知从哪得了几块金丝楠木,思量这样珍贵的木材,需打个棺材才能物尽其用。小石榴说她自己都不舍得用,提前给我先备下了,反正早晚用得着……   可我不太敢说话,不但不说话,还极力低眉顺目,恨不得化成一只透明瓶子,抹去自己的存在感。   即便这样低调,还是未能幸免。   “娉娉,听说你前几日当众下了星沉仙官的面子?”   小石榴二姑奶奶的六侄媳妇突然笑吟吟转向我,席上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我背上一凉,抖擞精神上阵迎敌。   “嫂嫂哪里话,仙官待我极好,我哪里会下他面子。”   我笑吟吟回。   六嫂点点头,忽的提高嗓门问道:“听说你把青花关起来了?”   我含笑纠正:“嫂嫂这是什么话,青花身娇体贵,仙官看重她,才将她稳妥安置,不敢有半点闪失。”   一桌子充满八卦求知欲的炯炯目光鳞次栉比由明转暗,我仍笑吟吟的喝酒吃菜,装傻充愣。   六嫂正色教导:“女子切忌一个妒字,仙官整日操劳,需多些知冷知热的服侍才好。”   我乖乖称是,忽的又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筷子关切的问道:“碧池姨娘这几日身子可好?听闻她每月里总有那么二十几日身子是不好的,嫂子不若再抬几房姨娘,知冷知热的服侍六哥哥。”   六嫂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愤恨的剜了我两眼,不再与我搭讪。   我端起酒杯掩住微微翘起的唇角,等着每年必要挑起的话题。   果然,小石榴的大姨奶奶开口了,表情语气都和去年别无二致:“娉娉啊,你也老大不小了,什么时候将姑爷带回来给我们瞧瞧啊?”   我心中暗骂,你们家小石榴的婚事不也八字还没一撇吗,为何年年都来催我。   我笑嘻嘻看向大姨奶奶身旁坐着的小外孙,这小子人还没长开,已能看出是个打架生事的好苗苗:“小哥近日学业可好?”   听小石榴说大姨奶奶家的外孙乃是学塾一霸,前几日刚刚把先生的胡子燎了。   小家伙老老实实回道:“板子打肿了手,罚抄还差三百遍没写完呢。”   大姨奶奶脸上果然挂不住了,呵呵的东拉西扯两句,揭过了话题。   有两个好心肠的嫂子出来打圆场:“我们娉娉这样的,着什么急,且慢慢相看着,最不济也得是个官窑出身的,才能与我们娉娉登对。”   我做害羞状红了脸地下了头……   一场酒吃下来,感觉身体被掏空,酒散后我拽着半醉的小石榴,去院子后面晒月亮。   园子里的海棠树下,几个小瓶子围着个老瓶子,正津津有味听故事。   我和小石榴和凑过去听了起来。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年年都听,可我年年都仍喜欢听。   老瓶子躺在竹椅上,抚着颌下三缕髭须慢吞吞讲道:“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瓶子精怪里,也是出了一位神仙的。   小瓶子们睁着滴溜圆的小眼睛,好奇的不得了。   老瓶子对月唏嘘,仿佛他当年真的亲眼见过那位脱胎换骨飞升天界,给瓶子精怪们带来无限荣光与希望的仙子。   “那位飞升的神仙,不但生得美貌,性情洒脱和气,不拘小节,极是好相与的,她善丹青,爱墨染,与司长凡间瓷器一脉的楚遥仙官极是要好,帮他描摹画样,调染色泽,曾扯下一块雨后天空入画,天青一色便是由此而来。凡间一位颇有诗文书画造诣的君王曾赋诗云,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倒是颇有几分灵气与悟性。总而言之因了这位仙子,人间瓷器才有这诸般飘逸之色。”   我听得心驰神往,这些年在星沉仙官的关照下,我修行大有精进,不知何时能像这爷爷所说的瓶子一半出息,有朝一日飞升仙界,过一过当神仙的瘾。   “那后来呢?”   一个小瓶子奶声奶气问道。   老瓶子一脸得意道:“后来她与九重天上的太子有了婚约,真是给我们瓶子一族长脸啊,那太子宠妻似狂,凡是她喜欢的,上天入地都要给她寻到……”   “那后来呢?”   小瓶子又奶声奶气的问。   老瓶子惆怅的摇了摇头:“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小瓶子们纷纷不干了,七嘴八舌道:“我们好不容易飞升出一个神仙,为何说没就没了,爷爷莫要诓骗我们。”   有的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的哭了起来。   我每每听到此处,心中总一片怅然。   老瓶子亦怅然道:“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   小瓶子抽抽搭搭的问:“不输,不输怎的还会灰飞烟灭?”   老瓶气得吹胡子瞪眼:“臭小子,你书是怎么读的,给我回去罚抄一百遇人不淑。”   树下的小瓶子们一哄而散,几瓣海棠飘落肩头,小石榴已趴在草地上呼呼的睡过去了,我将她扛回住处,正走得喘气,抬头看见蜿蜒游廊深处,影影琉璃灯下站着一名身长玉立的男子,阶前一席婵娟清辉缈缈,将那男子衬托的有些形单影只,落落寂寥。   待我再走近了些,却见那男子正是星沉仙官。   我登时满心欢喜,远远喊他:“仙官,你在这里傻站着做甚。”   仙官闻言忽转头看向我,漆黑的眸子似被月光忽然点亮,他迈步走向我,弯腰从我肩上拎起酣睡的小石榴,随口说道:“回来了……”   我嗯了声,同他一起把小石榴安置好了,又同他一起沿着游廊往回走。   忽然风起,吹得廊下的琉璃灯轻轻摇摆,我与仙官的影子也随着摇曳不定,交织在了一起。我心里还记挂着刚刚听到的故事,便问星沉仙官:“我听这园子里年长的瓶子说,从前我们瓶子里有个飞升成了仙子的,这故事可是真的?”   仙官愣了愣,长睫低低垂了下来,冷玉般皎洁的侧颜似有一丝隐忍的痛楚,然而那痛楚转瞬即逝,好似青枫浦上被风吹散的几缕流霜。   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本生就一张桀骜冷淡的面孔,平日里更似一座行走的冰川,我窃以为他心肠亦是冰做的,如何会有一丝柔软或是凄楚?   定是我眼花了。   他沉默良久,头上一盏盏琉璃灯渐渐凝在身后,就在我以为他哑巴了时,他突然淡淡说:“是真的……”   我登时来了精神,抓着他衣摆急切的问:“那你可见过她?”   星沉仙官点点头:“见过……”   “那你可曾和她说过话?”   我好奇的问。   小沉沉点点头:“说过……”   “那她真是一只瓶子?”   这件事太振奋瓶子精怪们的心,我真盼着他点头说是。   仙官点点头:“是……”   我心下大大的爽朗,感觉自己的修仙之路终于有了希望。   “她真的死了吗?”   我追着他问。   仙官脸色发白,似是很疲惫,只淡淡嗯了一声。   “那究竟是为何?我听闻她是因为遇人不淑,被人算计了性命,可是真的?”   仙官沉吟不语,半晌才又点了点头,脸色已是不能再差。   我神秘兮兮的问:“那个人,可是罪名昭彰的三殿下?”   坊间流传着那位大名鼎鼎的三殿下各种离奇曲折的事迹,从他顽劣不堪的童年至他无恶不作的少年直到最后堕入魔道。   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他所犯之恶罄竹难书,据说那位瓶子飞升而成的仙子便是因他而死。   我眼巴巴等着星沉仙官满足我强烈的求知欲,他却停下脚步,似老僧入定一般闭上了眼睛,棱角分明的薄唇白得刺眼,冷得灼心,令我几乎不忍直视。   直到我以为今晚要陪他在这里打坐参禅了,他才缓缓睁开修长的眼睑,淡淡的说了一个字:“是……” 第6章 娉娉献宝   这几日我有些心事,被小石榴和天青双双看在了眼里,轮番追问我究竟为何整日里魂不守舍。   我的心事其实与己无关,是因星沉仙官这几日脸色始终不见好转,我每每看他一眼,便觉得他十分寂寞清冷,心下竟生出几丝不忍,不知不觉就开始琢磨,如何才能让他欢喜一些。   听明白了原委后,小石榴拍手笑着说:“娉娉你总算开窍了,知道主动关心一下仙官了。”   天青挑起眼尾一脸倨傲的说:“想使男人欢喜,这还不简单。”   我虚心求教,天青掰着指头说:“男人所好之事,不过酒色财气吃喝嫖赌,仙官日日埋头修补瓶子,清冷又无聊,早该不耐烦才是。”   我见天青说的头头是道,心中对她十分佩服,便请她想些法子帮仙官排解排解这整日的无聊寂寞冷。   天青托着香腮思忖了半晌,向我们讲起一事,说她这几日偷偷瞧见园子里灶上负责早点的一个小厮睡前总爱在房里偷偷摸摸看画本,她从未见过哪个人看书时能脸上能露出那般发自内心的欢喜神色,她也想欢喜欢喜,便趁小厮不在时偷偷溜进他房里,从被子下面翻出十几本图文并茂的画册,翻开看时,画册里有男有女,皆是衣不遮体,摆出种种奇怪的动作,亏得她学识渊博,略略思索便知这画本便是传说中的春/宫图。   我不解道:“春宫真有这般魔力,能让读书之人发自内心的欢喜?”   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要找来几本,每次被仙官逼着看那本不知所云书时,便可用来挽救一下我半分都不欢喜的心。   天青点点头,言之凿凿:“绝对没错。”   我们三个说干就干,趁那小厮熟睡之时潜入他房内,从他被子里摸出三五册话本,一溜烟跑没了踪迹。   我依天青的嘱咐,趁星沉仙官不在房内时,将画本放在他枕畔,而后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仙官整夜未眠,我等得心焦,连睡意都被消磨光了,直到天色大亮,外面响起小丫鬟洒扫声时,仙官才打了个哈欠,走到床边,看到枕畔的画本时略略愣了愣,然后拾起一本翻开来开。   我双目登时大放异彩,满心期待仙官脸上露出发自真心的欢喜之色。   谁知仙官眉头渐渐簇起,没看两页便把画本丢在了床上,我观之他脸上神色半分跟欢喜无关,反到一团迷茫。   他突然向我射来如电般目光,我连忙闭上眼睛装睡,打定主意抵死不认是我做的。   此时房门轻响三声,一串脚步声停在屏风外面,一个怯生生的嗓音传来:“星沉大人昨夜睡得可好,小的今早给您备了鸡汤抄手,红枣蜜饯,芝麻花生酥的卷子,红油笋尖,您现在可要用些?”   小沉沉忙用被子掩住床上那些话本,清了清嗓子让小厮进来。   我眼睛眯开一条缝隙斜觑过去,见正是夜里那个遭了盗的小厮拎着一个红漆食盒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将喷香扑鼻的早饭摆在屋内的海棠雕花小圆桌上,手脚麻利的摆上象牙细箸,精致碟碗,铺排停当后收了食盒,躬身告退,起身时目光恰巧落在床边地上,目光忽的惊疑不定,小沉沉顺着他的目光低头望去,见地上赫然躺着一本我为他偷来的话本。   小沉沉脸上登时好似飞来两朵天边的晚霞,晃得我又是一阵眼晕。   那小厮不敢多言,恭送顺顺退至屏风处,临走时翩然回首,向小沉沉投来脉脉目光,很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体贴与默契。   小沉沉拾起地上的话本扔在床上,愤然瞪向我,我立刻假装睡成了一条死狗,即便天塌下来也不睁眼,这一招果然百试不爽,他终是没忍心将我唤醒审问,我装着装着,就真睡着了。   第二夜醒来时,我惊喜的发现桌上多了一沓高高堆起的话本,小沉沉正扶额目送昨日那个小厮离开,脸上的表情一阵青一阵白,很是精彩。   我故作好奇的抓起一册话本就要看,被小沉沉劈手夺了过来,我睁着一双不谙世事的大眼睛无限清纯的问他:“仙官作何这般小气,不就是一本书吗,难不成看到眼里还拔不出来了?再说仙官常教导我,开卷有益……”   一本厚厚的书啪的拍到我面前,扑起一阵带着霉味的尘埃,呛得我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今夜仙官格外有雅兴,亲自督导我看了三个时辰的不知所云书……   出了这么个馊主意,险些害我吐血在一本破书上,天青这个江湖骗子还敢来我面前邀功,我愤愤然将仙官看到话本之后的事情说与她听,天青喃喃念了几句不应当啊,簇起蛾眉做沉思状,眼睛定定看着漆黑的荷塘,不再理我。   池畔夏虫三两声鸣叫,池塘上荷叶田田,空气中荷香隐隐,我想起多日未见池塘里那条能将牛皮吹破天的小灰蛇,便凑到一池碧波前轻轻唤道:“小蛇君,想我了没?”   池上依旧微波柔柔,不见半分异动。   我又唤一声:“小灰灰,想我了没?”   等了半天,池畔依旧没有动静。   我叹了叹,这条小灰蛇体型不大,架子却大的很,每次都要我请上三五遍,才肯施舍给我一面,我于是拿腔作势哄道:“小灰灰,你若再不出来,我可要走了?”   说完便起身做飘然远去状。   我默默在心里数着步子,不多不少迈刚到第三步,身后池面突然哗啦啦一阵水响,紧接着,一个盛气凌人的尖细嗓音在我身后响起:“大胆刁徒,哪里走!”   我停下脚步,强压下忍俊不禁的嘴角,转身回到池边,向那从水中探出半个身子,盛气凌人朝我怒目而视的小蛇寒暄道:“多日不见啊,小灰灰,你这几日过的可好?”   “放肆,本尊不叫小灰灰,本尊乃上古神兽应龙转世,而今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一条真龙,本尊生于紫薇垣上,饮星河而生,身负天定之命,择傲宇之主而从,可吞山河,可欺日月,可定乾坤,岂容你等小妖出言侮蔑。”   “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又是唱喏又是作揖,一迭声的向小灰灰赔罪。   小灰灰见我认错态度诚恳,一时心中得意,忘了我其实是个屡教不改之徒,也忘了我最喜与它玩笑。   我嘴角荡起一抹坏笑,虚怀若谷的问道:“阁下既然不喜被人唤作小灰灰,那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小灰灰威风凛凛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本尊名叫乖乖。”   一旁凝眉沉思的天青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也捂着肚子笑倒在池畔。   小灰灰恼羞成怒,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任我怎么哄,再也不肯出来。   好吧,我承认这么做很不厚道,但小灰灰真是我命里的开心果,经过这么一闹,我被读书逼出来一腔苦闷,全部一扫而空。   天青抹了抹小灰灰拍到她脸上的水珠,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目光炯炯道:“娉娉,我终于想清楚这是为什么了。”   “什么为什么?”   我只顾着和小灰灰玩闹,几乎忘了刚刚和天青都说了些什么。   天青白了我一眼,老神在在的说:“仙官之所以这般不悦,一定是因为我们没有揣测明白他心中所想,所送之物不合他心意。”   我揉着笑疼了肚子,这才听明白天青所言何事,不以为然道:“这还用说,我当然知道你那馊主意未曾合上他的心意。”   天青急着证明自己,不等我继续问她便接着说道:“仙官那样的品貌性情,送几册话本的确太敷衍了些,太幼稚了些,是我的疏忽大意,娉娉你放心,只要按我说的做,这次定然让仙官满意。”   于是我们说干就干,找来小石榴,趁着天还没亮,偷偷潜入园子里相貌最是俏丽的一个小丫鬟房内,将熟睡中的小美人蒙了眼睛堵上口舌,抬入仙官房内。   忙完这一通,我累得手脚抽筋,眼皮打架,眼看窗外晨曦微露,仙官还未回房,床上的小丫鬟反到先醒了,柳条一样纤弱的身子在锦被里挣扎,嗓子里发出惊恐万状的呜咽声。   我学着昨夜在话本里偶得的佳句,好言劝慰她:“小美人儿,你不要叫了,叫破喉咙也没有用,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谁知美人听了我的劝慰,哭得更大声了。   我就在她嘤嘤嗡嗡的哭声中睡了过去……   由于十分满意自己这两日对仙官的体贴关怀,梦里和他四目相对时也颇觉理直气壮的很。   “拿了你的,我还与你便是。”   我中气十足的说。   梦里仙官却难掩脸上一丝苦涩,他转身离开,背影莫名的清冷,我听到一句似是而非的反问:“你可知从我这里拿走的是什么?”   漫天落英似雪,我怔怔看着他转身落寞无比的走远了…… 第7章 关小黑屋   我怀着一颗无比想受嘉奖的心睁开了眼睛,由于心中怀着雀跃的希望,连铺洒在案头的那一块月光也看上去比往日皎洁了许多。   小沉沉正坐在桌前,我睁眼看到他,他正巧也在看我。   我不好摆出太过邀功的嘴脸,只含蓄的问他:“仙官昨夜可曾欢喜。”   小沉沉定定看着我不说话,一张总让人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恍惚的俏脸有些苍白,像是蒙了一层清冷的月光,又像染了一层冬夜的霜华。   还害羞上了……   我暗暗笑他总爱一脸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将这满园的瓶子们吓得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可这些年来,我却没见他真正哪次狠厉过。   于是我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袖:“唉,说句话呗。”   哪知小沉沉突然扯开袖子,啪的拍案而起,将我一睁眼时的岁月静好打了个七零八落。   “你……你给我去隔壁小黑房,面壁思过,没我准许,不准出来!”   我一脸邀宠卖乖的笑还未来从嘴角消散,便被他劈头盖脸吼将过来,把我吼得好似风中枯叶,不胜凄婉。   自我记得事起,还未曾见他向我发过如此大的脾气,我愣怔了半晌,不知该如何与他应对,最后竟不争气的无语凝噎了起来。   “走就走……”   我赌气也不从他腿上爬了,顺着桌子腿滑了下去,高高落地,碰的一声,险些将屁股摔成八瓣。   端坐在椅中的男人闻声差点惊跳而起,我不去看他脸上的表情,噼里啪啦掉着眼泪冲出房去。   极不凑巧的,一群结伴游荡的瓶子们正巧从仙官门前经过,看到我涕泪横飞的从他房内冲出,立刻眼神发亮,交头接耳了起来。   我冲进隔壁厢房,哐啷一声关上房门,然后哐啷一声合上窗户,将窃窃私语挡在了门外,然后一屁股坐在门下冰冷的地面上,满心委屈,真是太委屈了。   我难得如此为他着想,上赶着哄他欢喜,他不但不知我心意,不领这份情,还翻脸斥责我。   真是生可忍,熟不可忍。   我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渐渐觉出屁股上的疼来,又渐渐觉出这小黑房里的百无聊赖,真后悔自己昨夜睡得太好,此刻一点睡意也无,这漫漫长夜,可如何打发。   又呆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得门外传来低沉的问话:“你可反省到自己的过错?”   我颇觉得无语,此人原来是个色厉内荏的,还没我沉得住气,这才关了多大一会儿……   于是我嚣张的顶嘴:“不曾。”   门外之人拂袖而去。   我在黑暗中数着时辰,还没待到我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语莽撞,门外又传来这个男人低沉的嗓音:“现在呢?可曾反省?”   我嚣张更甚:“不曾。”   我听他拂袖而去时,脚步踩得颇有咬牙切齿之感。   我靠在门上,翘起二郎腿,渐渐觉出些趣味来,待到他第三次出现在门外时,我打定主意还拿“不曾”二字堵他,谁知他换了问法:“你觉得我委屈你了?”   “不曾”二字却已大咧咧脱口而出,我登时追悔莫及。   门外之人恐怕也被我这气壮山河的一句“不曾”给镇住了,过了好半晌才讷讷说道:“你若觉得委屈,大可明白说与我。”   我哑巴吃黄连,滔滔委屈被自己堵了个结结实实,说不出口,只得讪讪挖苦他一句:“哪里觉得委屈,只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其实你欢不欢喜,与我何干……”   他与我隔着一扇门板默默对峙,良久方静静说道:“我不喜……”   亏我脑子灵光,只听这欲言又止的三个字,便知他所谓何意,感情儿人家想要个甜桃,我却送人一个酸李子,大大的不对胃口……   “你不喜欢这个,可以好好说与我听,我再帮你抬个喜欢的来便是,何必翻脸……”   门外之人似是仰天长叹了一声,又良久方才静静说道:“我不喜欢……别人……”   我头大如斗,此话到底怎讲,这个别人,所指也太宽泛了。   此人真真是极难伺候。   我耐着性子问道:“你不喜欢别人,那你喜欢何人?”   门外之人又长久没了动静,良久,只淡淡道:“你……可以出来了。”   不待我回答,他便挪动步子离开了。   我心中含着怨气,出门抬眼就看到几只瓶子趴在不远处的廊柱上探头探脑,于是心中怨气更甚,也不回他房中去,索性找了个僻静角落晒月亮,一路遇到三五只瓶子,都躲在背后窃窃私语。   我知道有关我失宠的消息,现在怕是已经满天飞了,今日权且懒散一二,待明日再打点起精神,重建威望吧。   月光甚美,我心甚烦。   我隐隐听到天青和小石榴在园子里悄悄唤我名字,我也懒得应答,只等她们寻到我这个角落。   谁知我都听到不远处细草微微响动,看到两人探头探脑朝我这边望来了,她们却好似看不到我。   我起身朝她们挥了挥手:“这里……”   两人对我视而不见,一番探头探脑过后,竟掉头走了。   难道此处也有结界?   我这才察觉到此处似乎过于僻静了些,四下一看,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土包子旁,枕着一块凉凉的石头,待再看得真切些,才察觉到那小土包子大概是个坟冢,凉凉的石头是快碑。   我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站了起来,想不到这姹紫嫣红的园子里,竟藏着一个坟冢,我竟躺在某位素不相识的白骨家门前,与他形影相吊了这半晌,真是晦气,大大的晦气。   我忙抱拳赔礼:“打扰打扰,这位……”   我借着月光凑到石碑前想看一眼泉下这位的尊姓大名,却发现这是块无字碑,想必此人疏狂一生,九泉之下亦要疏狂,不屑将名姓留在世上与这凉薄的石碑一同化作风中沙粒。   我正满心景仰,唏嘘不已,突然转念一想,此人也可能是为恶太甚,不敢将姓名为世人知晓,怕落得个挖坟掘墓的下场。   思及此,我一腔景仰唏嘘忽然不知该如何安置,然而我很快又安下心来,逝者已矣,我又何必纠结,无论生前如何,一方安静化泥之所还是理应有的。   一盖苍穹,几点萤火。   我正搜肠刮肚与这位泉下之人拉些无关痛痒的家常,忽听得身后有人说:“既来了,便与我一同陪一陪他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几乎魂不附体,却见星沉仙官已缓步行至我身侧,我掀起眼皮斜觑了他一眼,怀疑他是不是专门放轻脚步,来这里吓我出气的。   “他是谁?”   我语气不甚友善。   “故交,旧友。”   他将一坛珍藏的桂花佳酿打开放在坟前,弯腰将石碑周围几棵杂草拔了去。   难怪这坟冢看着齐整,原来是有人时常打理。   他的故交旧友,与我又何相干,我却不想让坟里的枯骨听了难堪,便只不吱声的站在一边冷眼看着。   谁知他也不与我客气,伸手将我拽至坟前,我脚下一个不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早该带她来见见你……”   他对着那坟冢淡淡道。   我此刻好奇心胜过与他之间的嫌隙,见他一脸肃然,我不禁放轻了声音问他:“这坟里是你何时的旧友,为何要让我给他磕头。”   他却落落寡欢席地而坐,并不答我,拎起酒坛倒了一半在坟前,然后一语不发的独自喝了起来。   又几日,我渐渐不那么气了,便也不再对星沉仙官爱答不理,仙官虽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态度,好似我还欠他一袋金子似的,行动上却几乎对我百依百顺,这位快把自己活成根麻花的别扭美男子,着实是这园子里最大的一朵奇葩。   这日我缠着他与我下棋,他略作反抗,便放下了手中修了一半的瓶子,端来围棋与我对弈。   我执黑,他执白。   我的棋艺乃他亲传,自然落子必臻,可即便是这样,想要光明正大的赢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可我今日开局便与他下了赌注,谁输了便要按对方的要求做一件事,并且不能推三阻四,故而这盘棋我志在必得。   好在条条大路都能到汴梁,怎么赢,都是赢,我便偷偷用自己精湛的摸鱼无影手,挪了好几颗白子的位置,最后害他以半子之差惜败与我。   小沉沉在我漫卷棋子喜欲狂时,望着窗外的草长莺飞,一脸的莫测。   想必是在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看着是能赢的,怎么下着下着就输了……   老实厚道如我,自然是不肯为他答疑解惑的,收拾完棋子,我便向他讨要赌注,他到此时脸上终于现出凝重的神色,凝重中还带着一丝后悔,磨蹭了半天才带着几分戒备问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笑道:“动动嘴,说句话而已,仙官且放轻松些。”   于是一盏茶工夫后,他讷讷跟在我身后,不情不愿的与我一同出现在廊下晒月亮。   今晚夜空如洗,霜华千里,很是好看。   他直挺挺坐在我身侧,看他板板正正的脊背,便知他此刻很是有些局促。   园子里佯装散步,赏花,望月,吟诗,对酒当歌的瓶子渐渐多了起来,我默默打量着他们,直到确认前十名的长舌妇都来了,才清了两声嗓子,向他递了暗号。   小沉沉额角跳了跳,脸上的表情陡然间一言难尽了起来,他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似是在内心做最后一番天人交战。   我快等得不耐烦了,他才慢慢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刮了一下我小巧的鼻尖:“你这个……”   他艰难的开口。   我见他似有退缩之意,便用威胁的眼神提醒他愿赌服输,反悔是要遭雷劈的……   “你这个……”   “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生无可恋的说。 第8章 历前尘   自那日的月下表白后,我身后再无窃窃私语的瓶子们,只有小石榴和天青还热衷于学着仙官的样子,时不时打趣我一句:“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他们说仙官这般与人亲昵,她们还是头一回见,于是那晚好几个瓶子的心都碎了,还有几个哭得眼睛肿了好几日。   我的日子又清净悠然了起来。   整日海棠树下打盹,青草池边逗蛇,不知不觉已过去一旬。   这晚秋风乍起,黄叶敲窗,我支着下巴趴在一旁,看仙官分拣一堆宫里新送来的瓷片,我虽不喜他寒潭般的性子,却喜他横看竖看都好看的容颜,此刻烛光勾画出他清隽无比的侧颜,将他眸子染了一层琥珀的蜜光,我越看越是欢喜……   冷不防的,仙官突然抖着手从一堆破破烂烂,无甚色彩的瓷片里捏起很小的一片,然后放在掌心仔细端详,好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我身上的残缺终是治好了。   再不是一个有残缺美的瓶子。   也免了小楚仙官上天入地帮我寻那最后一片。   我原本以为这是件好事,虽然我也不甚在意。   可自从我成了一个完整的瓶子后,仙官对我读书上进的要求却更为严格了,他渐渐减少了修瓶子的时间,把多出来的闲暇都用在盯着我读书上了。   我只想说,亲爹娘也没有这般拔苗助长的。   又两日,小楚仙官过来看我,竟也与我提起这本颇令我头疼的不知所云书,且他的问题与这书颇是相得益彰,皆是不知所云,令我一头雾水。   比如他问:“娉娉,你这本书里,可曾提到我楚遥仙君惊才风逸,是难得的佳偶良配。”   又比如他问:娉娉,你这本书里,可曾提到我已与你私定终身,此生不弃。”   这话刚巧让星沉仙官听到,自此园子里结界又加了一道,专防楚遥仙官又来不知所云。   小楚仙官被拒之门外后,没两日园子里又来了一位仙官,便是上次送仙露来的那位,他莫名其妙的要我给他刚得的宝贝孩儿取个名字,我连那小崽子的面都没见过,怎知道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合适。   可这位仙官颇为执着,非说若请不动我,回去没办法向他家那位悍妇交差,我瞧着他一副完不成任务便要回家跪搓衣板的熊样,只好勉为其难的给他那孩儿取了个小名,叫做“欢喜”。   那仙官听了简直比这名字还要欢喜,笑着对我说:“你师姐听了定然欢喜。”   我听得一头雾水,我哪里来的师姐   那仙官与我说话时瞧着挺健谈,扭脸看向星沉时却又顷刻间矜持了起来。   他每次来访时都是这般态度,交给我些好玩好吃的东西,然后和星沉大眼瞪小眼的呆坐半晌,最后矜持的告辞离开。   我瞧着两人是真真的无话可说,这次还是同样的不尴不尬,就这样一个看天,一个看地,沉默相持了许久。   待那仙官起身离开时,我终于松了口气,两人自是不察,我在一旁已替他们尴尬了许久。   谁知那仙官刚刚行了几步,忽又回转身来,似是一腔怒火终于隐忍不住,爆发了出来。   “叫我一声哥,有那么难吗?”   他冷冷的问。   我眨着眼睛瞧热闹,瞧这剑拔弩张的架势,也不知他二人最后会不会打起来。   这问题我听着实在没什么难的,星沉仙官却像是真的被问住了,迟迟答不出来。   那仙官冷笑一声,拂袖而去,渐行渐远。   就在他背影穿过垂花小门,即将消失在视线中时,星沉仙官突然低低的叫了一声:“哥……”   前面那人似是长了双顺风耳,隔那么远竟然听到了,他忽的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   我观他脸上的表情,不甚确定小沉沉是否说对了答案。   “二哥……”   我正想提醒小沉沉想好了再说,免得被人耻笑了去,他却又叫了一声。   那位的仙官眼睛里似有朝露暮雨,闪闪烁烁,难以形容。   他突然变得拘谨了起来,讷讷的朝小沉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时差点不小心一头撞在南墙上。   光阴继续荏苒,转眼又是一旬。   我的生活只有四字可讲。   寒窗苦读。   这日我依旧苦读,仙官在一旁边打磨一个瓶子,边防着我偷懒。   这些日子送进园子里的碎瓷片越来越少,也难怪,他修了十多年的瓶子,怕是已把这世上所有的碎瓶都修补完了。   要说这房里,从前是他忙得不分昼夜,现在是我忙得不可开交,啧啧,小沉沉苦尽甘来,我却道阻且长。   我翻过一页泛黄的书扉,忽觉鼻尖一点沁凉,抬眼望向窗外,却见天空飘起了雪花。   “哇呀呀,下雪了啊……”   我转头眼巴巴看向仙官,目光恳切……   仙官瞟了一眼窗外乱舞的雪花,淡淡道:“再看半个时辰……”   丝毫不肯通融,语气像个食古不化的老夫子。   我噘噘嘴,只好继续翻书。   又翻两页,一幅石榴缠枝图出现在眼前,观之与小石榴那胖肚子上的花色十分相像。   我嘿嘿笑了两声。   再翻两页,见一清俏的女子背影,坐在一株古木下执笔弄墨,长裙如流水涓涓,好似出尘仙子,头顶繁茂枝丫间,躺着一个修长俊美的少年,双臂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看天,嘴角带着一丝笑容,说不清是温暖,还是嘲讽。   接着翻两页,又见那女子背影,跪在一处汤汤流水之畔。   隐隐墨迹穿透纸扉页,映入我眼帘。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不会后悔吗?”   “不悔。”   再翻两页,我却看到一团隐隐霞光,自那书中映照了出来。   我咦了一声,好奇的凑近了看,小沉沉听到动静,也将目光转了过来。   只一眼,他便好似遭了雷劈,动弹不得。   “仙官,你怎么了?”   我在他发直的眼睛前挥了挥我的小胖手。   他放下手中的瓶子,慌张的两步走到我身后,与我一同观摩那书中照出的霞光。   我到今日才觉出这本变着花样折磨了我好几载的书,还算别有一番趣味在其中。   那霞光起初隐隐约约,氤氲似雾。   不到半盏茶的时间,那霞光便汩汩四射,映耀满室,透过敞开的轩窗,在纷纷雪花中直冲天际。   仙官啪的合上窗,目光炯炯,手忙脚乱,我从未见他如此激动过。   他抓着我的手,让我略略等他一等,说完便急匆匆走到内室。   约莫一盏茶时间,他从内室复又出来,步履竟似有些蹒跚不稳。   此时那书上霞光已经淡了去,现出一座仙山洞府,白云在天,鹤鸣在耳,修竹苍柏含烟带雨,看近了些,那洞门隐隐敞开半边,一个白衣飘然的仙使正守在门外。   “仙官,你快瞧……”   我兴冲冲回头唤他来瞧稀奇,冷不防看到他一张苍白如纸的脸,额上还渗着一层冷汗。   “你怎么了?”   我攀着他的袖子失声大叫,瞧他这般痛苦光景,似是随时随地便要灰飞烟灭一般。   我不禁大骇。   仙官拿出一颗通体晶莹剔透的小小丹丸,也不与我解释,径自放进我口中,轻拍一下我后背,那丸子便一骨碌滑进我腹内。   我拍着胸口连连呛咳:“仙官,你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他却不答我,只抓着我的肩膀自顾自的喋喋不休:“这本鬓如霜是世上一件奇珍,能在经年累月中将读它之人前世所历种种还原如初,我方才给你服下去的内丹精元是真,助你脱胎升仙,待你进入书中世界后,所历皆是幻境,但这些幻境与你前世所历之事分毫不差。”   他顿了顿,艰难开口:“再历一世,你若仍……选这条路,便会忆起前世种种,便会记起我,你若……走了别的路……”   我心急如焚,这都什么时候了,他不去命人请御医来,还有力气在这里跟我唠闲嗑。   可他却不容我打断他,继续艰难说道:“你若走了别的路……那便等等我,天涯海角……我去寻你……”   我从他手里挣脱出来,撒腿往外跑:“我去给你叫御医……”   竟忘了自己是只瓶子,叫不来御医……   仙官一把抓住我,竟将我搂在他怀里,恋恋不舍,好似要与我生离死别一般。   我只好权且哄他:“乖啦,御医有什么好怕的……”   我还没说完,就被他带到书前,听他又嘱咐一句:“你且放心去吧,莫要回头……”   说罢将我往前一推,我便如从云头上一脚跌落下来,飞流直下急速坠落,耳畔是骇人的风声,我大呼:“救命啊……”   我可是只瓶子啊,坠了这许久还没着地,我岂不是要被摔成碎渣渣,纵使仙官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也没奈何了啊。   待我当啷一声落地,竟没碎成个天女散花,我躺在地上死了半天,最后睁开眼睛,竟也没死。   我一骨碌爬起来,愤愤然四下找寻出路,太过分了,我要三天不理他。   四周薄雾似轻纱,我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扇冰冷的门扉。   我轻轻推了推那门,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奇怪的声音:“昨日之日不可留,有人却偏要留,人生四苦里,谁又没尝过爱别离之苦,罢了罢了,且看你对他能有几分执念吧。”   那声音不辩方向,忽的响起,将我吓得厉害,我慌不择路推门而逃。   谁知那声音追着我继续说道:“入此门,忘前尘,你可想好了。”   我小声嘟哝:“废话,还等着你继续吓我不成。”   吱呀一声,我推门而入,见一间静室,一炉淡香。   我忽然停下脚步,呆呆站在原地,有些不对劲……   我好似突然忘了点什么……   我是只瓶子……   然后呢…… 第9章 意外飞升   我正冥思苦想间,忽听身后杯盏翻打在地之声,我唬得跳起,转身看到不远处地上躺着一个身着雪白寝衣的少年,身旁杯盏茶汤狼藉一地。   我颠颠的跑到他身旁,伸手想要将他扶起,他却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   “给我吐出来……”   他脸色白得吓人,孱弱之态如将死之人。   “吐……吐什么……”   我被他掐得几乎要断气,两只小短腿不住的踢打他精瘦的腕子。   “我的内丹,你装什么算。”   他喘得几乎要断气,还不忘吼我。   “没……没有……”   天大的冤枉,我几时吃了他的内丹。   少年眉目清隽,表情却似活阎罗,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我真的快要呼吸不上来了,完了,要被这疯子掐死了。   我开始拼命挣扎,少年孱弱至极,被我连踢带打,竟无奈松了手。   我一落地,便连滚带爬的逃离了那少年,慌慌张张找门。   少年在身后向我伸出手,做抓扑状:“回来,你给我回来。”   我跑到门边,最后看了他一眼,本瓶子此番真是死里逃生,老天开眼,怜我佑我,出去我定要找个庙,烧几炷高香拜谢拜谢。   不料我揣着一腔感激之情还未迈出门去,一声惊雷便在我耳边炸响,紧接着,一道霹雳闪电破房而入,竟直冲冲向我劈来。   苍天,你长没长耳朵,我刚刚还要烧高香拜谢你,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   我险险躲开那闪电,谁知它不依不饶,追着我的屁股又劈将过来。   我只好撒丫子狂奔,夺门而出时还不忘看那地上的少年一眼,他似是被眼前一幕惊呆了,瞠目结舌的目送我引着霹雳电闪拉风而去,连叫骂都忘了……   我顾不得看四周的花花草草,奇山异石,一边夺路狂奔一边抛洒泪珠,可怜我刚刚得了灵识,便要被一道天雷劈成齑粉。   苍天啊,我只是个刚刚成型的小小精怪,连爹娘都还没记起来,既没做伤天害理之事,也不曾痴心妄想位列仙班,你若想劈人,那灵山茂林里,多得是上赶着让你劈的修仙之士,为何偏偏要来劈我。   身后的惊雷闪电噼啪冒火,向我连劈三道,我一个躲闪不及,被那三道雷尽数劈在身上。   我只觉一阵赤火灼心之痛,烧得我五内俱焚,我惨叫一声,竟随那烈焰飞旋而起,周身翻涌的麟麟光闪,好似无数飞莹绕火而舞,在澄澈夜空舞出一团璀璨光点。   我挣扎着伸出手,竟找不到自己的小胖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莹白如雪的纤纤素手,在夺目的电闪火光中虚空一抓,竟扯下一块云彩。   素白衣袂在风中猎猎翻飞,裙裾仙绦狂舞似蝶,我惶惶然在自己脸上身上乱摸一通,不见了自己圆胖喜庆的肚子,乖巧可爱的脸蛋,我用一双陌生的纤纤玉手,摸到一张温暖小巧的人脸……   这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被三道天雷劈成了个人形。   我低头,见杨柳腰肢,飘然裙摆,我站在一朵云头,临风四顾,宛若窈窕仙子。   等等,我莫不是飞升了?   脱去凡胎,飞升成了个仙子?   太过匪夷所思,我即刻否定了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   直到我按落云头,依旧恍恍惚惚,我找了个清澈的溪流,临水照影好几日,将那水中一张俏生生的人脸看得几乎都觉得似曾相识了,才渐渐对这匪夷所思之事半信半疑了起来。   我似乎,仿佛,大概,或许真的成仙了。   成仙本该是件欢喜之事,尤其似我这种,连个打坐的力气都没出,炼气,筑基,辟谷,出窍……所有漫漫修行之苦一步跳过,直接渡劫飞升,简直是白捡了个神仙来当,我本当欢喜若狂,可因心中疑惑太浓,我竟未曾觉出多大欢喜。   我天上人间飞飞走走了月余,也不敢出来招摇,只在深山静林中行走,希冀找个修仙之人问问因果。   这日我在一泓清水畔洗脸濯足,轻快玩水时,见一男子也在不远处洗脸,我自脱胎成仙,得了人形之后,还未曾和人打过交道,心中不免跃跃欲试,便去和他攀谈。   远看那男子形容举止,是个温文尔雅之人,走近了才看到他相貌也标致的紧,一张净白的面孔,修长眉毛斜飞鬓角,却不带一丝凌厉之色,此人面目瞧着不曾上了年纪,两鬓却染上了霜华,且他左边眉尖藏着一小粒朱红的痣,更给他平添几分别致颜色。   我虽未和人打过交道,寒暄的话却是晓得一些的:“这位兄台,有缘千里来相会,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不如交个朋友。”   那男子蹲在溪边,见我远远走来,起初只面无表情的抬头看着我,待我与他寒暄过后,他扬起眉毛,朝我笑了起来,笑得很是开怀。   我见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和煦中带着几分俏皮,便觉心中十分熨帖,不知不觉对他好感更甚。   男子笑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向我回了个礼:“承蒙小仙子看得起,在下求之不得。”   “你能看出我是个神仙?”   我本想含蓄的向他显摆一二,不料他却一眼将我分辨了出来,令我欢喜的有些猝不及防。   “姑娘仙姿云逸,不染纤尘,一看便知绝非俗尘中人。”   我心中大大的熨帖,想不到此生第一个朋友,便是知己。   “兄台好眼光。”   我将肺腑之言说与他听。   那男子听了我的话,又开怀笑了起来。   “敢问仙子芳名?”   他边笑边向我请教。   我正欢喜的与他对着笑,闻言忽尴尬起来,暗暗嗔怪自己东游西逛了月余,竟连个名字都没给自己取,他若知道了,岂不将我看扁了去。   可我只知自己真身是个瓶子,这样促狭的时间里,敲破脑袋也取不出来一个颠倒众生的好名字啊。   “瓶……瓶……”   我讪讪的嗫嚅了一声。   谁知那男子闻言眼睛一亮:“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好名字,好名字。”   我闻言眼睛也是一亮,娉娉二字,实是极美,想不到今日竟有如此缘分,萍水相逢一知己,萍水相逢一美名。   “那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他既问了我,我便客气的问他一问。   “叫我阿父便好。”   他嘴角微微勾了勾,笑得很是俏皮。   “阿父……”   我迟疑着,不知为何,总有种被人占了便宜的感觉。   他见我微微发怔,便笑着补上一句:“负心的负。”   我心中惭愧,真是以小女子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我连忙搜肠刮肚想出一句好诗赞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好名字,好名字。”   阿负脸上一阵古怪的表情,最后化为磊磊畅快一笑。   “好名字,哈哈,好名字。”   空谷幽溪,阿负爽朗的笑声如涤荡之风,惊起雀鸟无数。   与阿负依依惜别后,我按他指给我的路,迤逦向东而去。   阿负是个见识极广的人,想必也是神仙,只是我问了他几遍,他都未曾回答,我料想他是在与我谦虚罢了。   阿负说,东水之上,有座流波仙山,我去那里才是妥帖之处。   我问他为何流波仙山是个妥帖的去处。   阿负便反问我可知世上仙山门派都是做什么的。   我说当然都是修仙问道的。   阿负说流波仙山,隐于东水,却是一座神仙们修行的去处,说得浅显易懂些,便是神仙们的学塾。   我登时就不解了,都神仙了,还要上学塾,那我飞升图个啥?   阿负却笑着说,当然不必都去,可神仙们也生娃娃啊,那些生来就具仙根,有仙籍的小神仙们,自然也是要冬学三九,夏学三伏,书山有路,学海无涯的啊。”   我一听这么多学啊书啊的,头便隐隐有些疼,想来我是做不了学问的。   我问阿负,这流波仙山上尽是些生来便有仙根的,似我这般没根没基的,人家怎会收我。   阿负不以为然,他说流波仙山上不但有天生仙籍在册的神仙,还收一些刚刚脱胎飞升的小神仙,这些神仙多是灵根极深,仙缘极厚的小神仙。   我心中思量,似我这般被三道天雷劈成个神仙的,仙缘岂不是比城墙还要厚了。   于是我欣然往东水而去。 第10章 娉娉拜师   我的仙缘果然深不见底。   在东水上才飞了一日,便寻到一座仙山洞府,照阿负的说法,有些小神仙飞个三年五载,也不一定寻得到那仙山的去处。   我按落云头,在淡淡青烟,旖旎晨霭中走向修竹苍栢掩映下的巍峨山门。   岂料我行至那山门跟前,却见一白衣仙使已等在那里,手里还拿着本小册子。   我上前行礼,客客气气问道:“敢问这位神仙小哥,此山可是东水流波山?”   小仙使客气回礼,面上却无甚表情,一双颇伶俐的眼睛不住打量我。   我笑盈盈,毫不吝啬任他打量。   小仙使反到有些忸怩了起来,忙低头打开册子,呼啦啦翻至最后:“仙……仙子名叫……”   我答:“娉娉,娉娉袅袅的娉娉。”   小仙使又问:“可是上月初八丑时三刻渡劫飞升的?”   我大致算算天数和时辰,与小仙使所说时间竟是八九不离十,没想到我在西边遭雷劈,万里之外的东水仙人却能知道的分毫不差,不禁暗暗叹服,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小仙使手上突然冒出支玉管狼毫,低头在册子上写下我的名字,边写边说:“天雷已有三载未降了,只在上月初八降过一次,恭喜仙子,天上三度秋,人间三百载,只飞升了你这一位神仙。”   这可让我如何低调……   果如阿负所言,我顺顺利利留在了流波山,成为流波门下第二百五十名弟子。   虽入师门,眼下却无师可拜,因我来的不甚凑巧,仙使说师父今日一早刚动身出门去了,我需待他回来,再行拜师之礼。   我问仙使,师父他老人家是何方神圣。   仙使道:“师父名为逍云仙尊,乃凡人修得大果,以无灵根之身,证得无量大智慧,在九天逍遥诸神中,是我最钦佩的一位。”   我虽未历经修仙之路,却也知凡人修仙之艰难,对师父登时佩服得五体投地。   仙使将我安置在半山竹林里一排净舍中的一间,给我一块温润白腻的羊脂玉牌子,又从敞开的窗扉指了指后山脚下一带潺潺清泉边的几丛房舍,交代如有日常所需,去那里寻打理生活琐事的婆婆领取便是,如不需辟谷,那里也有些清淡饮食,我闻清淡二字,便不大有兴趣了。   送走小仙使,我临窗而望,只听鹤鸣隐隐,天际白云悠悠,极目满眼皆是苍翠欲滴,遥看对面风入半坡松竹,掀起叶浪如涛,在那层层翠绿间,点缀着三三两两可爱的白羊。   清修之所,怎的还有人在这里放牧?   仔细再看,才发现那白色的点缀乃是一群白衣飘飘的小神仙,阵阵清风携着对山断断续续的嬉笑玩闹之声飘人我耳中。   原来如此。   果真不管是哪里的学塾,只要先生不在,徒儿们便都放了羊了。   我在这山中无所事事游逛了两日,颇是惬意,与左右邻居也能相处得来。   我左边静舍内住着一个闷葫芦师兄,看到我这么个全新的面孔,也不好奇,只淡淡点头而过,另一边是个小叽喳师姐,小名慢慢,与我初见第一句话便是:“好险好险,我娘说我是个慢性子,左等不来,又等不来,若我娘亲晚生我三载,这二百五的位次便是我的了。”   在小叽喳师姐的奔走相告下,不多时满山的弟子们便知这里来了个瓶子飞升的仙子。   渐渐的,我这静舍开始门庭若市了起来,窗下总有人来看热闹,亲口问问我当真是瓶子变的?   我这才晓得,古往今来,我是第一只飞升成仙的瓶子。   咳咳,这又让我如何低调得了……   我虽欢喜与人唠嗑,但每每他们提及一件事,总令我有些尴尬。   “小师妹,你修行多少载,才得以飞升成仙的?”   每当被问及此事,我便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找些别的什么话搪塞过去。   总不能说,我未曾修行,直接被三道天雷追着屁股劈成个神仙的吧。   那岂不成了古往今来最拔苗助长,赶鸭子上架的神仙了。   又这样浪了一两日,我开始好奇师父为何迟迟不归。   慢慢师姐告诉我,这段时日九重天上的紫微宫乱成了一锅粥,起因是压在昆仑磐石下的大魔跑了,听说在围堵他时,帝后和她的长子景旭殿下受了重伤,昏迷了多日才醒,景旭殿下是师父最为赏识的徒儿,也是我们的大师兄,他这些时日一直在紫微宫中养伤,故而我无缘得见。   帝后伤得更重,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前几日才刚刚醒转,故而各路神仙纷纷前往探视,顺便探听些大魔逃脱时的确切见闻,毕竟那可是昆仑磐石啊,比之西方如来佛祖的五指山更牢不可摧,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还未曾见过哪个魔尊大拿能从昆仑磐石下逃之夭夭,当真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我虽不知昆仑磐石是块什么石头,但听起来当真厉害,便佩服起那逃之夭夭的大魔来:“好样的,当真是好样的。”   慢慢师姐愣了片刻,看她神情似乎不懂我在说什么,我正要耐心解释给她听,她却突然凑过来,一脸神秘莫测的说道:“其实这大魔,和我们流波山还颇有些渊源……”   我好奇的问:“什么渊源?”   慢慢师姐却老神在在的说道:“算了,别吓到你,还是不说了,总之我娘亲告诫我今后再不许下山疯癫,若灾星临头遇上那大魔,可不耍的。”   我十分想知道那大魔究竟与我们有何渊源,慢慢师姐却不再给我插嘴的机会,她指着远山一圈红霞般晕染的颜色对我说:“我娘亲真是多虑了,师父临行前在流波山四周布下了结界,只在山门处留了通道,日夜都有仙使把守,连只飞蛾都放不出去,何况是我们。”   我瞧那结界却是别致的紧,好似千万棵霜染的枫树飒然而立,风云涌动之处,便似那霜叶漫天飞舞,在烟波浩渺的东水之上,将流波一脉琼山,衬托得很是蔚为壮观。   我心道,这结界也太不低调了,师父就不怕把那大魔招来吗?   那结界别致虽是别致,我看了却心中郁郁,这几日山上已被我逛得差不多,正想下山走走,这可如何是好。   师姐见我神色郁郁,便好心劝道:“算啦算啦,比起逍遥自在,还是性命更要紧,那魔头手上有四件要命的宝贝,当年只使了一件,便灭了巫山一脉,当真可怕的紧,可怕的紧啊……”   好在无所事事的日子很快结束了,师父第二日便乘云归来,我终于得以与他相见。   仙使引着我驾了一朵云,轻飘飘飞致流波山最东面的一座苍峰,名曰暮晚。   与我们所居的翠竹林海不同,师父的暮晚峰上,一年四季红叶飘飞,满眼尽是深秋时节层林尽染的景致,远看好似师父在流波四周布下的那层霜叶结界,让人心头顿生秋意,可这秋意却又是暖的。   沿着红叶铺就的蜿蜒山路上得百级石阶,抬眼见一角飞檐挂在碧蓝天际,仙使指着映入眼帘的一栋古宅说,这便是逍云仙尊的幽居住所了。   我们行到门前时,已有一位小仙童在门首候着了。   我又被那小仙童引着,穿廊绕柱,最后行至一间古拙无华的静室里,抬首看到一位颇清俊的仙人坐在榻上,见我走进来后,脸上现出淡淡笑意。   我使出平生最大的乖觉,恭敬向他叩首拜道:“弟子娉娉,拜见师父。”   “起来吧。”   师父笑着点点头。   我规规矩矩站了起来,忍住好奇心,不去打量他。   “听门首的鹤闻说,你真身是一只瓶子?”   师父的开场白出乎意料的接地气啊,与每日去我窗下探头探脑看稀罕的师兄师姐们如出一辙。   我全身绳子捆绑一般的拘谨顿时不见了,抬头去看师父,却见他瞧我的眼神,也与师兄师姐们如出一辙,充满了八卦的求知欲。   我连忙点了点头。   师父笑道:“托你的福,我今日又开眼界了。”   我忙摆手:“师父尽管托,不要与徒儿见外才是。”   师父闻言愣了愣,继而爽朗笑了,那笑声倒与我那萍水相逢的知己阿负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你方才说你叫娉娉?”   师父笑罢问我。   我点点头:“娉娉袅袅的娉娉。”   师父点头夸道:“好名字,既已拜入我门下,我便再与你个名字如何?”   我连连点头,听慢慢师姐说,流波二百五十名弟子,到我们这一茬,已是浪字辈,故而师姐得名浪花,我觉得这名字甚好,不知师父要与我个什么名字,心下十分期待。   我眼巴巴看着师父沉吟片刻,便听他道:“你虽蒙昧未化,却有个浑然天成的性子,就叫浪然吧。”   这名字令我十分欢喜。   师父要来我的玉牌拿在手中,再递与我时,那玉牌上便多了浪然二字,喜得我眼角眉梢都在笑。   待我与鹤闻仙使一同下山时,我心中欢喜仍汩汩滔滔,于是我的话也跟着汩汩滔滔了起来,我问仙使,前几茬的师兄师姐,都是什么字辈的。   仙使面色微露尴尬,被我问得躲不过去,才不情不愿道:“到你这茬,已是浪字辈,前面几辈分别是……逍字辈,遥字辈,自字辈,在字辈……”   我连连点头,口中朗朗复述道:“逍遥自在浪……”   仙山嘴角不自然的抽了抽,丢包袱一般将我送回静舍,头也不回的一溜烟飞走了。 第11章 初相见   既拜了师,又有了流波门生的名字,我便不能再似往日一般在山上无所事事的闲逛了。   我虽不喜读书,但好在山上一切都还算新鲜,慢慢师姐扯着我今日草堂听玄音,明日琼殿闻幻法,后日翠峰削竹浪,每日过的倒也欢欢喜喜。   师父每隔几日便在暮晚峰的霜花殿内焚香讲道,平日里带着我们习武习课的,是师傅的三个入室弟子,然而这些时日我只见过他那三名弟子中的琴籍和南榆师兄,师父最得意的首徒大弟子名为景旭,便是紫微宫的大殿下,因前阵子受了伤,尚未回到流波山,慢慢师姐说景旭师兄是天上难得的琢玉郎,我很盼着能早日一睹他的风采。   师父他老人家面子大的很,不时请来各路神仙大拿传授仙法与我们,听慢慢师姐说,北斗七星君曾在流波足足呆了一载,去年齐天大圣还来过我们这里,可惜她没挤到跟前去,也没要上个墨宝什么的。   这日是初一,我与慢慢师姐一同飞往暮晚峰听师父讲道,行至霜花殿门前时,慢慢师姐突然被身后不远处的一位仙子叫住了,她摆手让我先进殿寻个好位子等她,我便依言迈步进殿。   走进殿内,我抬头便见一块风水宝地,位于殿内最轩敞的一扇阔窗之下,窗外蓝天碧洗,白云如画,一大束明亮的晨光洒在碧青色的竹席之上,温暖又清凉,看得我眼前一亮。   巧的是,如此上风上水的好去处,竟寥寥只坐了一人,方圆可容二十人端坐的竹席之上,除了那位坐姿有些懒散的仁兄,再无第二个人。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我几乎飞奔前去,生怕被人抢了先。   好在没人与我争抢,我挨着那位仁兄一屁股端坐在了竹席之上。   许是我动静大了些,身旁的仁兄转过头看了我一眼,只这一眼,险些将我三魂七魄勾了去。   如此妙人,为何今日才初见。   此时慢慢师姐也进了大殿,站在殿门前四下张望寻我,我抬起胳膊朝她使劲挥了挥,心道:“看我帮你占的风水宝地。”   慢慢师姐望向我这边,目光陡然无比惊骇。   她朝我狠狠使了个眼色,而后慌不择路找了个位子坐下,坐下后还不住的回头朝我使眼色,口型很夸张的不断朝我重复两个字,看上去很像在说:“快跑……”   为何要跑?   且为何四周之人,皆用和师姐如出一辙的目光偷偷看我,好似我要大难临头一般。   我正待起身去慢慢师姐处问个明白,却见师父缓步而入,大殿里立刻鸦雀无声,向我侧目张望的人也纷纷转回头去正襟危坐。   我只好将满腹疑惑暂且搁置,端正坐好,听师父讲道。   今日随师父一同进殿的还有一位清雅文秀的师兄,生得颀长飘逸,落落无尘,进殿后便为师父焚起一炉九转清香,而后在师父斜后方的竹席上款款落座。   我见前面几个仙子看到那位师兄,皆绯红了脸,偷偷交头接耳了几句。   我猜这位便是慢慢师姐口中的景旭师兄,当今紫微宫的大殿下了,我啧啧,果然是个难得的琢玉郎。   身旁的仁兄听到我的动静,转过头又看了我一眼。   我见这位仁兄看我,想到有来无往非礼也,便也直直看将回去,反正似他这般颜色,多看几眼我总是不吃亏的。   仁兄面上表情渐渐有些奇怪,看着我的目光似乎有些惊讶,惊讶中又似乎觉得有点好玩,与我大眼瞪小眼的对望片刻后,他便将目光转了回去,一手支腮,懒洋洋斜倚在面前的青玉小案上,备懒之态更胜方才,在满堂正襟端坐的弟子中,显得十分鹤立鸡群。   与他二人共分二十人坐席的我,被衬托得也有了那么一丝丝鹤立鸡群之感……   待到散学,我才知道自己刚刚遭遇了什么……   “娉娉,挺住。”   慢慢师姐将我送回房间,插好门栓,落下窗扉。   “这两日我帮你告假,你就在这房里不要出门,避一避风头,待十殿阎罗煞星把这事忘了,你再出来。   我见慢慢师姐如此紧张于我,心中甚是感动,感动归感动,却也觉得师姐太小题大做了些。   “只是坐了那位师兄的独享坐席,不至于招他如此记恨吧……”   我真心安抚师姐。   慢慢脸上被吓出的一层煞白还没褪去,闻言简直要被我的无知无畏气翻过去,索性一屁股坐在我床边,对我耳提面命了提来。   “小师妹,你初来乍到,又正巧赶上这位爷近三月都未在流波山上,故而对他所知甚少,还未被他吓破胆也是正常,师姐在这里提醒你一句,整座流波山,你谁都可以惹得,谁都可以近得,唯独这位爷,既惹不得,又近不得,你可记下我的话了?”   我点点头,记是记下了,可却是不解。   我对师姐道:“我瞧他生得极好,是我平生未见之好,方才与他并肩而坐心中很是熨帖,还想下次听师尊授业时,再去寻他……”   师姐好似听了什么天大的无稽之谈,仰天长啸打断我:“小师妹,千万不要被此人的皮相所惑,想当年,你师姐我也是他的一只颜狗,少女情怀花笺小篆,不知为他写了多少,哎,险些累断我这五根蒙昧无知的手指。”   师姐似是觉得自己扯得有些远了,轻咳一声,又将话题扯了回来:“这个人身为流波弟子,却独霸着晨钟峰整座山头,比师父他老人家的暮晚峰还要气派,真是嚣张跋扈横行无忌,他那座险峰恶名远扬,不但设着骇人的结界,还死过一个为情所伤的仙子,据说那缕香魂至今踟蹰不去,那死了的仙子是我们一位师姐,名叫冷眉溪,当年艳绝流波仙山,引无数年少风流公子尽折腰,冷师姐却只仰慕这位煞星小爷,一夜在望波岩上,用幻法以漫天星光为墨,在流波山万里无云上空写下那位爷的名字,以示爱慕之意……”   当年那漫天星光,似又映照在慢慢师姐玲珑的眸子中,她做梦般喃喃道:“沧海从容,银汉无声,天穹如幕,星沉二字璀璨如炽,将整个流波山映得如同白昼……”   慢慢师姐的声音渐渐淡下去,她眸子里的星光似乎也随着那天幕下渐渐隐去的名字而黯然淡去……   “星沉……星沉……”   我喃喃念着这名字,不知是哪里朗朗上口了,只是想再多念一遍。   “那后来呢?”   我又喃喃问。   慢慢师姐痛心道:“我们都道那夜星沉师兄果是动心了,平日里独来独往的一个人,竟然默许冷师姐跟在了身旁,虽然一时间不知碎了多少仙子的心。可好景不长,他竟和往日一样,并无半点心思放在冷师姐身上,不久后冷师姐便在望波岩自毁仙缘香消玉殒,也不见这负心之人有丝毫所动,星沉师兄……他的心当真是比玄冰还要冷硬。”   我点头附和:“真硬。”   慢慢师姐既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刻便是闭不上的,见我脸上现出信服的神色,便继续说道:“负心薄幸伤了无数仙子的心,此事暂且搁到一边,你不去招惹他,自然也就不会受什么伤害,我让你躲着他,是因为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师姐说着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似是被回忆吓得不轻。   我想到方才星沉师兄望向我那一眼,算得上和煦,也不见一点疯癫的端倪,不禁疑惑道:“我到瞧着他脑子不似有什么毛病。”   师姐怒瞪我一眼:“你未亲眼见过,如何知道他脑子没有毛病,去年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活活将人打死,理由只是那人不长眼,占了他的坐席……”   我的屁股突然间无所适从,坐立不安了起来。   “当……当……当真?”   我结结巴巴问。   师姐愤然道:“骗你作甚,你现在可知道害怕了?”   我恍惚的点了点头,背上蹿起一层凉意。   “就……就为了一个坐席?”   简直匪夷所思。   师姐点头道:“此事就发生在碎玉殿,流波山二百多名弟子亲眼目睹,你说是不是真的。”   我伸手摸了摸门栓,确保栓的牢靠,“为……为……为何?”   师姐摊了摊手:“若知道他在想什么,岂不也便是疯子了,当真是一拳一拳,活活将人打死的,那血肉横飞的场面,现在想来还不寒而栗,那疯子用仙障隔了所有人,一拳碎了那师兄的灵核,接着三拳两脚就把人打死了”   我听得身上一阵阵发冷,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多少人路过那块敞亮的坐席而不敢靠近,足见其凶险,我却以为自己捡了个大大的便宜,真是糊涂啊糊涂。   我忽的又想起一事,连忙问道:“杀人偿命,神仙也是这般道理,他既杀了人,为何今日还能好端端坐在这里。”   师姐冷笑道:“罚是罚了,据说被罚了个半死,将养了一年才重回的流波山,未能做到一命换一命,是因那被杀之人的爹娘死活不敢让这煞星偿命。”   我又是不解:“为何?”   师姐冷冷道:“他老子是九重天的帝尊,多年前仙逝,他母后眼下执掌紫微宫,统领这九天十地的神仙,你说为何?”   我哑然……   有冤不得诉,原来天上人间并无什么差别……   师姐见我一瞬间面如土灰,只好又安慰道:“你也不要先自己把自己吓死了,毕竟当时煞星没有发作,事情估计就这么过去了,算你这次命大,往后见了他,可要远远避开才是。”   我点点头,心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等我…… 第12章 吐出来   正思及此,就听房门咚咚咚响了三声。   我自入师门以来,访客络绎不绝,养成了敲门就开的习惯,听到门响,竟忘了这几日正处凶险之时,不该草率将门打开。   师姐让我站住别动的呼喊声余音犹在,我已霍啦一声将两扇雕花小叶檀的木门大大的敞开。   外面晴光乍泄,照得我两眼骤然间有些发酸。   一个朗朗少年人,披了两肩明媚春色站在门前,眉目如飞,正似笑非笑看着我。   我尚未来得及被吓破胆,就听身后有人从床上跌落在地的声音,慢慢师姐真是好骨气,跌了个双膝跪地……   “你……你……我……我不知……”   临危不乱如我,此刻竟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先出去。”   慢慢师姐口中的十殿阎罗煞星淡淡给了她句话。   师姐爬起来,战战兢兢走向门外,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听她在我耳边轻声哽咽:“娉娉,下辈子,你还来做我小师妹……”   可师姐,我听说灰飞烟灭之人,是没有下辈子的……   待师姐走了,煞星一步跨进门来,随手将门掩了。   我向后连退三步:“你……你……你可知,不知者不怪,我并不晓得那是你的专属坐席,故而才会唐突……”   如此命悬一线之时,我竟还存一丝清醒的神志,实属难得。   对面之人却不在意我的解释,只冷冷端详我片刻,忽而开口问道:“你真身是只瓶子?”   我忽觉这两件事差得有些远了,却也不敢不顺着他的话题,只好点头应道:“是……是……”   “如何飞升的?”   他眉头稍稍簇起,看我的目光更添几分凝重。   “天雷……劈的……”   我如实答道。   煞星的眉头此刻几乎已经拧在了一起,我听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可是上月初八丑时三刻渡劫飞升的?”   稀奇了,怎么连他都知道我飞升的时辰。   我点点头:“正是。”   一只大手突然攥上我的脖子,几乎要将我似个萝卜一般拔起。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我呛咳:“什……什么……”   “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煞星激动的攥着我的脖子一阵摇晃,我将要窒息前,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幕,一个身着寝衣的苍白少年人扑倒在地上,抓着还是一只瓶子的我大声叫嚷:“给我吐出来……”   “是……是你……”   我艰难的吐出几个字。   听到我似乎已将他认了出来,他便松开手,我捂着脖子狼狈深吸一口气,咕咚一声跌落在地。   他随即也蹲了下来,一点点欺得近了,待得他开口说话,虽声音不大,语气也散漫,却真真听得我如坠寒潭,手脚冰凉……   “我的内丹,此刻就在你腹内,你若不信,我这就剖出来给你瞧瞧如何?”   我猛地摇头,委屈的眼泪哗啦一下奔涌而出。   给人扣了这么个莫须有的罪名,还不让人辩解了,哪有这样蛮横不讲道理的。   他见我哭了,微微愣了愣,不可置信的问道:“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了?”   我鼓起勇气哽咽道:“我……我未曾偷吃你的内丹,你为何偏要认准了我。”   他见我哭得情真意切,便不再提将我开膛破肚之事,只一脸官司的定定看我哽咽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亲眼看到,未曾冤枉你分毫,那晚我睡梦中忽的睁开眼,见我的内丹已飘出体外,刚刚落入你口中,我话已至此,你若再抵赖,便是没甚意思了。”   可我当真未曾吃他的内丹,见他这般执着笃定,便知如何解释他也是不肯信了。   我不由哭得更加伤心了。   “也罢,让你死的明白些。”   他攥起掌心腾起的一簇明焰,耐着性子和我对质到底:“我问你,飞升之前你在何处修炼?”   我摇摇头:“记不得了……”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继续问:“何时修得灵识?”   我摇摇头:“不记得了……”   见他额角青筋又跳了跳,我担心他暴起,忙补充道:“记得些,仿佛是进了一扇门后,便突然发现自己是只瓶子……”   他似是听到什么无稽之谈,却也不得不强忍着将我揍扁的欲望,耐着性子问:“什么门?”   我嗫嚅:“就是你跌在地上那间房的门啊。”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你是说,在进我房间之前,你连灵识都没有。”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然后点点头:“大概,仿佛,也许,似乎是这样的。”   我见他低头使劲摇了摇脑袋,复又抬头仰望房顶横梁,大有壮怀悲歌无处宣泄的郁郁潇潇之态。   “你是说,你进了我卧房之后,才有的灵识?你刚刚有了灵识,便飞升成仙了?”   他说完嘴角古怪的抽了抽,似是被自己这个问题给逗笑了。   我纠正:“是刚刚有了灵识,便被天雷劈了三道,这才飞升成仙了……”   他复又低头,深深吸了口气,而后突然起身,冷冷道:“我是疯了,竟会听你讲这许久的鬼话。”   此人当真霸道,明明是他在一直在逼问我,何时成了听我讲鬼话。   他又近了一步,负手而立,低头看着地上的我,似是在思考要如何处置我,过了一阵子才开口,声音带着丝疲倦和不屑:“既要赖到底,为何连个像样些的托词都懒得想,人间已有三百年未有飞升之士,那些苦修数百载仍被挡在天界大门外的修士,天资也好,修为也好,比之你一个刚刚得了灵识的瓶子,孰强孰弱,孰深孰浅,你扪心自问一下。”   我扪心自问了一下,有一说一道:“我连炼气都未曾习过,自然比不得他们。”   听我此言,他面上表情又是猝不及防的一怔,愣了片刻才继续说道:“这个你到认得干脆,既然有这份自知之明,你却为何不思量,你一个刚刚得了灵识的瓶子,凭什么引得下天劫,又凭什么能经得起三道天雷,是凭脸皮厚吗?”   他声音不轻不重,一字一句却似万钧铁锤砸在了我的耳朵里,令我一阵头晕目眩,比之方才他扼住我喉咙时还要难受。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一点点凉了下来,他说的不假,凭我自己,一个灵识初得,连炼气都不会的精怪,如何经得起三道天雷。   我与他初见时便遭天雷追着屁股跑,无暇与他纠缠,方才又只顾为自己委屈辩驳,却从未曾想过这个道理,若无什么天大的机缘巧合,我如何就这般稀里糊涂飞升成仙了。   我失声叫道:“是这个道理,想来我确是吃了你的内丹才惊动了天劫,也是因腹中有你那内丹,才扛过了三道天雷,可是我……可是我真的不记得啊……”   煞星小爷似乎前一瞬还沉浸在我抵死不认账万丈气节里,敬我是个条响当当的赖子,欲将一掌送我轰轰烈烈回原形,没成想我赖得理直气壮,认却也认得气壮山河,他掌心本已复又腾起那团耀眼的明焰,闻言忽的愣在原地,反到进退两难了。   我与他好似方才在碎玉殿大眼瞪小眼时的光景,在净舍床榻一侧的翠竹地面上一卧一蹲,再次相顾无言的大眼瞪小眼起来。   净舍后窗透进丝丝缕缕的天光,几只翠鸟叽喳,数声泉水叮咚。   他长睫随着眼尾飞扬的弧度,勾勒出我平生未见之美好。   妙手隽刻的唇,起笔处是霜刀凌肃,薄如冷刃,走笔至峰峦起伏处,却似化入远山含黛,笼着一川烟雨……   我从未见过这样一张唇,能将冰冷与温暖,凌厉与柔软如此不着痕迹的揉和在一起,揉碎了,化作我此刻心中一半瑟瑟,一半旖旎。   我也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能用如此蛊惑人心的皮囊,载着往日滔天的疯癫暴虐,薄情寡性,如何载得动……   想到那位被他活活打死的仁兄,我终是无法再和他对视片刻,我垂下颈子,低头看着地上略显斑驳的青竹……   活着真好,每日推开小窗,扑面而来的山谷清风真好……   和小叽喳师姐说笑着去听那些不知所云的道法,我虽听不懂,也觉得真好……   师姐说山下人烟巷里,有许许多多好吃的,我还一样儿都没尝过……   我想长长久久的活着,大概活上一千年,也是活不够的……   我很想与他好生商量一二,欠他的,可否等一等再还……   想到那位仁兄的遭遇,我果断的闭上了嘴,我态度诚恳些,至少,总该,大概,或许可以少受些苦楚吧……   也不知沉默对峙了多久,他手中那团明亮的赤焰渐渐淡了下去。   耳畔忽然响起他不耐烦的声音:“你还愣着作甚?”   我迟疑抬头,迷茫望向他。   他似是忍耐到了极限,只冷冷说了两个字:“还我。”   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赧然道:“怎么还……”   这问题似是也将他难住了,他愣了一愣,颇有几分不耐的说:“怎么吃下的,就怎么吐出来。”   我复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努力酝酿吐意,努力了半晌也没见什么成效,我摇摇头,如实回禀他老人家:“吐不出来。”   他一拳砸在地上,震得我晃了三晃:“你又想赖?”   我连忙指天指地发下毒誓:“谁赖谁打一辈子光棍儿。”   我如此真心实意发下毒誓,却见他额角抽了抽,脸又黑了一层。   果真是个阎罗一样的性子…… 第13章 娉娉夜奔   我正搜肠刮肚想些日月可鉴,即便化成灰都不会赖账的句子来安抚他,却被他抓着胳膊蹭的起身,踉跄着被他挟着出了门去。   于是我就在一双双眼睛愕然的注视下,在慢慢师姐如丧考妣的哀嚎声中,被我的债主拎着腾云驾雾,飞到了一座云雾漫漫的仙峰之上。   我惶然落地,抬头见一花团锦簇的院落,四季缤纷争奇斗艳,看得我眼花缭乱。   我被他挟着进了那院落,刚行几步就见一白发老神仙从一侧房里走了出来,边走边唠叨:“小殿下,你身体如今还虚弱的紧,怎敢出去这么久,药都凉了……”   债主朝那老神仙不动声色的望了一眼,老神仙这才注意到他身边还跟着一人,便立刻住了口,不再说话。   他将我推给那老神仙,让那老神仙给我瞧瞧。   老神仙忙将我请至一株海棠树下的白玉小桌前,与我一同坐下后,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虚虚搭在我的腕子上,闭起眼睛凝神细听,过了半晌才说:“这位小仙子,身体康健的很,康健的很啊。”   一旁债主那张俏脸,几乎快要黑成了块锅底……   我尬然轻咳,当然康健的很,你家小殿下的内丹被我吃了,我不康健才怪……   债主殿下瞟了我一眼,对那老神仙道:“有劳白芷仙君再为她细细诊断一二,看看她……内丹是何情况……”   老神仙闻言又搭上我的腕子,闭目凝神又是半晌,而后睁眼道:“内丹雄浑,深不可测,稀奇稀奇,这般浑厚苍劲之势,到不似女子身上的……”   老神仙念着念着,突然不说话了,目光猛然间落在我脸上,直直盯着我看了半晌,那灼灼目光,几乎要在我脸上烧出个洞来。   “小殿下,你的内丹莫不是……”   债主点了点头,那老神仙抖着胡子一把抓住我的腕子,再次给我诊起了脉。   “这怎么可能……啧啧……这怎么可能……”   我眼见他两道飘然白眉,越拧越近,最后纠结成了一根。   “内丹如何取的出来?”   债主说出他心心念念的问题。   老神仙诊了我右手腕子,一边连连摇头,一边换了左手腕子继续诊,迟迟不肯做声。   我在心中默默将满天神佛求了个遍,求他们保佑我还了此人的内丹后,还能留些灵识在,当不成神仙,当个精怪也好……   “如何……”   债主语气有些不安。   老神仙摇头称奇:“小仙行医这几百年,今日之怪事还是头一遭遇到,这位小仙子体内确有内丹雄浑之力,且忽而刚柔并济,忽而横冲直撞,如笼中困兽一般……更稀奇的是,如此明显的内丹劲力,小仙却摸不到它的脉踪,追不到它的去向,小仙……不知殿下的内丹,在这位仙子体内何处……”   我心道完了完了……   债主果然暴起,一把又攥住了我的脖子:“你又使什么诈……”   我呛咳着使劲摆手:“未……未曾使诈……”   债主黑着脸将我抛开,转头与那老神仙商讨:“给她灌上些催吐的汤剂,能否将内丹吐出来?”   老神仙摇摇头:“小仙不敢说那内丹就在她胸腹之内。”   “将她倒挂东南枝,再施法牵引,内丹是否会自己掉出来?”   老神仙继续摇头:“内丹有实形,又无实形,虚实不定,并非一颗珠子那么简单。”   “若是需的,放些血出来,是否便在血液之中?”   老神仙一脸的黔驴技穷,只摇头道:“恕小仙无能,恕小仙无能啊……”   债主奇思妙想无数,这办法行不通,马上就有更匪夷所思的办法脱口而出,我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瑟瑟发抖,心道这厮真是歹毒至极,我今日落在他手上,怕是没个善终了。   老神仙在否了这煞星无数个奇思妙想后,终于忍不住直说道:“殿下说的那些法子,都是为了保住这位仙子的性命吧……”   我愕然,他语塞,一时间全都没了声响。   “哪有的事……”   愣了片刻,他恼火的说道,似是受了莫大的侮辱。   老神仙抱歉的看了我一眼,对煞星殿下道:“那就恕小仙直言了,如今只有一法可试,且小仙也无十足的把握。”   煞星让他说来听听。   老神仙又抱歉的看了我一眼:“殿下可将她打回原形,若是只瓶子,摔成齑粉,或许便可找回内丹……”   我闻言霎时如坠冰窟,好你个黑心肝的老头儿,竟想出如此歹毒的法子戕害我。   煞星低头默不作声,不知再想什么。   我也顾不得什么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的道理了,抬脚就要慌不择路的逃命,却被煞星一只有力的大手扣住了腕子,一把拽回他身侧,险些扑进他怀里。   他将我扔给那黑心肝的老头,淡淡道:“关起来。”   说完头也不回的沿着争奇斗艳的□□向正屋去了……   是夜,窗外雨疏风骤,屋内寝冷枕寒,我缩在云被之下瑟瑟发抖,想到那黑心老头的歹毒言语,又想到十殿阎罗煞星的斑斑劣迹,思来想去,只觉自己这一关怕是过不去了,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搏他一搏,或许还能为自己挣出条命来。   于是我起身,蹑手蹑脚出得屋外,当下就打定了主意,流波虽好,我却是留不得了,这就趁黑摸到山门处,偷偷遛将出去,四海八荒,随便躲到一处,徐徐再计较日后之事。   我沿着惹人的桃花杏花李子花,牵牛蔷薇荼蘼架,千难万险的来到院门前。   正要翻墙而出,忽又觉得心中有些事还放不下,沉吟片刻,伸手在一架荼蘼上折了一根小枝,蹲下来在门边写道:“星沉师兄,我此去并非要赖了你这内丹,只因天地这么大,我还没活够,待我遍访奇方异术,定要讨来取出内丹的法子,欠了你的,终有一日定完璧归还。”   我欲扔了小花枝,想了想又在后面补上一句:“时间仓促,未能与慢慢师姐告辞别过,有劳师兄代为转达,我这些时日与她一起,甚是欢喜,日后定会回来看她。”   写完这两句话,我才觉心事已了,遂扔了手中的花枝,又怕微雨打湿了我写在地上的字,便回忆前日刚刚学来的仙障之术,默默念诀,抬手轻轻一挥,便将地上的字迹笼在了一层薄薄的仙障里,风吹不走,雨淋不得。   我满意的起身,翻墙而过。   方才在院中被繁花迷晕了双眼,翻出院墙,才发现这院落是依崖而建,行不出百十步便是万仞绝壁,空谷回风,抬头只见一轮孤月,照得我一颗心也跟着孤独了起来。   此时可非对月感怀的好时候,我拍拍手上的浮土,正要捻个诀招来一朵轻云,却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犬吠。   我悚然回头,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大狗正站在几步开外,一双狠厉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幽光,冷冷瞪着我,口中发出危险的呜咽低吼,正作势向我扑来。   我一个趔趄,转身拔腿就跑,那狗狂吠一声,也拔腿追了上来。   可怜我做瓶子时,被天雷追着天上地下的跑。   好不容易做了神仙,却被一只疯狗追着漫山遍野的跑。   总逃不出疲于奔命这四个字……   我绕着山头跑了一圈,被那疯狗追至悬崖畔,匆匆忙忙招来朵云腾空而起,不想那狗却不是个普通的,追着我腾云而起,紧紧咬死在我身后。我虽是个神仙,却是个法力微乎其微的神仙,腾云驾雾的时间久了,便力不能支,被那狗在身后狂吠几声,登时一阵瑟瑟摇摆,一头朝云雾缭绕的峡谷山涧倒栽下去。   耳畔风声呼呼,我竟觉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眼看那谷底嶙峋巨石就在眼前,我素面朝下,必是要被拍成个喜气洋洋的圆柿子脸了,耳畔风声忽而消失,一只手拎着我的衣领,将我拽上一朵云头。   我拍着胸脯跌落在云头上:“好险好险,多亏你……”   我话说道一半,抬头看到眼前之人,一时慌了手脚,差点又从那云头上滚落下去,他无奈,只得伸手将我扯回。   “我……我……我不是要赖你的内丹……”   我慌忙解释。   “那你是要干什么?”   他居高临下看我,夜色中皎皎容颜,好似梦中人。   “我……我只是不想死。”   我说完鼻子一酸,又想抽泣。   他见我要哭,不耐道:“谁要你死了。”   说完颇为亲昵的拍了拍他身边那只凶神恶煞的大狗,说声:“走吧。”   说完挟着我腾云驾雾,又将我带回方才好不容易才逃出的院落。 第14章 娉娉除花   我这夜再不敢逃,也不敢睡,生怕他趁我睡着时,将我打回原形,再将我摔成一地碎渣。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趴在门边向外探头探脑了一阵子,不见那只狗,才敢轻手轻脚的走出来。   夜雨洗过的院落,花香弥弥,分不清是桃花还是李花,想不到煞星小殿下那活阎罗般的性子,却喜欢这些花花草草,闷骚啊闷骚。   我小心翼翼转过一架荼蘼,豁然看到不远处的一人一狗,想要转身溜之大吉,煞星已抬眼看见了我。   我只好站在荼蘼架下,讪讪道:“师兄,早啊……”   他当然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依旧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喂他那只凶犬,只垂着眼睛,淡淡嗯了一声。   我小心绕过那疯狗,贴着墙根向门口一步步蹭,好不容易蹭到门边,我回头看了看他墨青色衣摆垂落在地的背影,小心翼翼朝他说:“师兄……那个……时候不早了,我下山听学去了……”   那如玉般的背影纹丝未动,从我这个方向,只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托着块芙蓉糕,任那大狗由着性子在他掌心舔舐。   我心中窃窃欢喜,又向门口蹭了两步:“那师兄……我走了……”   近在咫尺的垂花院门,向我张开诱人的怀抱,我渴望新生一般,向它投奔而去……   “从今日起,你若离我超过两丈远,如梦就会咬断你一条腿。”   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   此时我一条腿已跨出院门,闻言惊悚抽回,仓皇四顾:“如梦,如梦是谁?”   正在津津有味舔着星沉掌心的疯狗突然抬起头来,朝我恶狠狠的龇了龇牙……   一瞬间福至心灵,如梦二字好似两道天雷当头炸下,将我劈了个外焦里嫩。   我……我忍……   一口气憋住,再而衰,三而竭……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究竟还是没能忍住。   星沉:“……”   如梦:“……”   我知道此番我真的是死定了,可让我憋住这笑……   本瓶子做不到啊……   于是当如梦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时,星沉师兄悠然起身,拍了拍指缝里的糕点渣子,僵着一张闭月羞花的帅脸,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被彪悍的如梦小亲亲扑倒在地,强迫被它用口水洗了二十遍脸,滚了一头一身的落英粉蕊后,才听星沉在不远处闲闲说了句:“好了,过来。”   如梦是我平生所见速度最快的狗腿子,星沉话音未落,它已然摇着尾巴扑在星沉肩上,做势也要帮星沉洗一洗脸,被它主子毫不领情一把挡住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敢怒而不敢言,只愤愤瞪着眼前仗势欺人的一人一狗,这时那黑心肠白芷老妖仙端着碗汤药颤巍巍走了过来,星沉接过药,一饮而尽,我这才注意到这厮脸色着实苍白了些。   想到他苍白,应是因我吃了他的内丹,便先自没了底气,可我又说不出粉身碎骨还他内丹的豪言壮语,只好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他灌那汤药。   可那白芷老头却不肯放过我,他接了星沉手中的空碗,指着我问:“小殿下预备如何处置这位仙子呢?”   我闻言忽的紧张起来,头上花瓣也跟着扑簌簌往下掉,愣愣戳在原地,像棵秋天不胜凉风的小树苗。   星沉扫了我一眼,却不答那老头儿,只低头看着如梦,一下下摸着大狗的脑袋……   白芷老头儿见星沉不答,又自顾自说道:“小仙昨夜辗转思量了一晚,殿下如若不想伤这仙子的性命,便只好走一步瞧一步,左右小仙一时半会儿也不离开这里,再多观察这位仙子几日,或可瞧出内丹的踪迹,界时再找法子取出来,或许能做到两全……”   我偷偷去瞟星沉,却从他冷淡的面孔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只听他对白芷老头说:“那就有劳仙君了。”   我长长松一口气,至少眼下不用被打回原形,粉身碎骨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我去屋后一带潺潺山泉边洗干净了脸,心里惦记着找慢慢师姐,本想自己偷偷跑下山去,回头却见他那只大凶狗蹲在不远处琼花瑶草之间,如影随形跟着我。   想到星沉今早的警告,我一条腿便隐隐有些哆嗦,不敢私自下去,只好硬着头皮回去寻他。   我在满庭芳华里寻他不着,只好在他卧房窗下探头探脑的张望,忽听头顶一棵参天古木上传来声音:“你在找什么?”   我唬的一跳,抬头却见头顶浓绿的枝丫间垂下墨青色衣绦,星沉枕着自己的胳膊,躺在一枝树杈上,正侧过脸来不甚友好的望着我。   “我……我在找你……”   面对自己的债主大人,我总紧张得有些结巴。   “找我做什么?”   他略略蹙眉,细碎阳光打在他苍白而冷俏的脸上,甚是好看。   “找你一同去听学……”   我仰着头朝他说话,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在我头上。   他嘴角抽了抽,饱含刻薄与讥讽,仿佛听到什么大大的无稽之谈。   “不去……”   他转过头,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下舒服的闭上了眼。   我既从他这里得了天大的便宜,便不计他态度如何冷淡傲慢,该提醒他的,还是要好心好意的提醒一下:“今日是琴籍师兄带我们温习五蕴,师兄怎敢不去听?”   星沉复又睁开看眼看向我,打量我的眼神似是在打量一个傻子……   我注意到自己的措辞,似是挠了这老虎的胡须,便忙解释道:“琴籍师兄性子火爆,待人严苛,与师兄的大名不遑多让,若师兄被他发逃课,罚写怕是要堆成山的。”   星沉嘴角又抽了抽,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左右我好意提醒他了,他爱去不去,被罚也是他自找的……   我正要与他作别,独去竹林小筑寻慢慢师姐,却听树上那人颇淡定的说:“罚写怕什么……”   他声音颇懒散,懒散中又带着那么一丝丝不怀好意,让我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果然,他继续好整以暇道:“不是还有你吗……”   我愤愤然瞪他,却依然敢怒不敢言。   心里埋怨自己吃饱了撑的,多余提醒他,真是一腔好意拿去喂了狗。   “不如我去琴籍处替师兄告个假,师兄在家安心将养吧……”   我口蜜腹剑的与他作别,真想看他翻个身一骨碌从那十丈高的树杈上滚落下来……   “不必……”   他依旧好整以暇。   “你今日还有别的事要忙……”   我愕然,耐着性子装乖巧:“师兄有何事吩咐?”   他瞥了两眼院中争奇斗艳的姹紫嫣红,颇为嫌弃的皱了皱俊朗的眉毛。   “把这些花都拔了……”   此人果然是个疯子……   我扛着花锄,背着竹篓,围着一大丛艳若云霞的牡丹转了好几个圈,横竖下不去手,远远朝着树上的疯子叫道:“师兄当真要拔这些花?我瞧它们个个开的都很卖力呢……”   树上那人似是很不欢喜的哼了一声,仿佛这些花花草草日日给他添堵一般。   我朝那棵娇妍无比的牡丹道了声可怜可怜,举起花锄狠心刨了下去,刨完蹲在地上看那些瑟瑟发抖的颓枝残瓣。   “师兄,这些残花败柳哪里安置是好?”   我朝树上喊。   只听哗啦啦几声响动,远处翠页间垂下几缕衣摆,树上那人似是手忙脚乱了一番,险些遂了我的愿,从那枝丫上滚落下来。   我见他不理我,只好再问一遍:“师兄,这些残花败柳……”   “咳咳……”   他打断我:“随便……”   此处是你家,此花是你栽,你让我随便,我随便得了吗……   我一边心中抱怨,一边愤愤然拖着牡丹的残枝向院子后的垂花小门走去,出得门外,却见不远处花木间,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正躲在树后朝院门处探头探脑。   待我看得分明,却见是慢慢师姐。   我心中大大的欢喜,遂扔了残枝,朝慢慢师姐跑去。   一夜未见,却好似经历了九死一生,我与慢慢师姐执手相看泪眼,几乎哽咽。   慢慢师姐将我从头到脚摸了个遍,看我有没有缺胳膊少腿,见我好好的,才放下心来。   “可吓死我了,昨夜我梦到你被狗追着跑了好几个山头……”   师姐拍着胸口,犹自惊魂未定。   我:“……”   再不着调的神仙也是神仙,慢慢师姐连睡觉都是睁着天眼的。   师姐指着不远处一地的残枝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脱口而出:“我那债主让我将满院子的花都拔了。”   慢慢师姐不解道:“债主?”   此事说来话长,又牵涉我那不甚光彩的飞升史,我便打着哈哈将话遮掩了过去:“就是十殿阎罗煞星,师姐说的没错,此人当真是个疯子,既栽了满院子的花,为何又将它们拔去,当真是闲的慌……”   师姐差异:“他将你掳来,是要你给他当花童?”   我又打着哈哈胡乱点了点头,想把这话题尽快揭过。   师姐却扶额叹道:“小师妹,你此番是摊上事了,星沉师兄院子里这些花,是拔不干净的……” 第15章 此花不寻常   我不解:“为何拔不干净?”   慢慢师姐道:“这些花不是普通的花,想当年星沉师兄还是星沉师兄,未曾得那十殿阎罗煞星的诨名时,流波山哪个仙子怀春梦里不是他……”   师姐说着说着,脸渐渐红了。   “那和他院子里这些花有什么关系?”   我越听越是迷茫。   慢慢师姐道:“星沉师兄最初虽无这凶神恶煞的鼎鼎大名,却也不是个好脾气的,虽有倾慕者无数,敢站出来向他示爱的,这些年也只有绝色的冷眉溪师姐,似我们这些胆小的,只敢偷偷写信与他,不过,咳咳,他也没赏脸看过。”   我呵呵,那疯子拆开花笺读情诗的画面,当真是无法想象啊……   师姐接着说道:“有一年中秋节,同门的白莹姝师姐归家几日,回来时带了一包各色不同的花种,白师姐父母皆是花界仙尊,她平日里尽是带回些奇花异草,我们早已不觉得稀奇,可那次,白师姐带回来的几包种子被偷偷炒成了天价,我狠心把从小佩戴到大的紫金圈给她,才换来那么两小粒种子,后来哄我娘亲说紫金圈丢了,还挨了我娘亲一顿胖揍。”   我一边啧啧一边问:“那种子究竟有何稀奇?”   慢慢师姐道:“那种子名唤种缘,只需捂在自己心头几日,让它感知你心中倾慕者为何人,那种子便会似蒲公英一般随风飘走,寻到你心中倾慕之人,而后化入土中钻芽而出,长在那人身边,以草木之微弱灵力,为你与他结下缘分,天长地久,或许可以配得良缘佳偶。”   我想到那满院子争奇斗艳的花,不禁骇然道:“那些花都是来种缘分的?”   慢慢师姐点点头:“当年那两包种子,怕是一多半都随风飘到星沉师兄院中来了,只要许愿者倾慕之心不灭,这花就拔除不尽,日日卖力牵线搭桥呢……”   我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大大的不对……   突然,我脑子里灵光一现,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   我问道:“星沉师兄院中那么多棵种缘分的花,为的都是不同的仙子,岂不是要暗暗较劲,相互制肘,斗成一锅粥,最后全是一笔烂桃花了?”   慢慢师姐突然瞪大了眼睛,抬手在脑门上恨恨拍了两下,似是刚刚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当初我就该一咬牙,舍了娘亲给我备的嫁妆钱,将那两包种子尽数买了……”   我半张着嘴,被师姐这话给镇住了,舍得嫁妆钱换来一个煞星,仙生苦长,一不小心再来个与天地同寿,后半辈子怕是天天要唱此恨绵绵无绝期了吧……   我远远看着院墙上紫瀑一般挨挨叠叠的藤萝花,火烧云般茂茂实实的蔷薇,还有那一不小心就探出墙头的红杏花……   心道难怪这煞星生得如此好相貌,却光棍儿到现在,原来是被这满院子的姹紫嫣红给耽误了……   师姐见我并未被煞星拆胳膊卸腿,只是辛苦做一做花童,便放心下来,临走时凑到我耳边交代:“院中若有一株风信子,便是我那紫项圈换来的种子,小师妹你千万手下留情了,其他那些花花草草,随便拔,随便拔,哈哈……”   我尬然点点头,也不知是谁昨日还煞有介事的警告我,说这煞星惹不得,也近不得……   我扛着锄头回到园内,留心寻找,果在西厢房窗下看到一簇迎风摇曳的风信子,如师姐的性子般飒然明快……   我轻轻弹一弹花尖儿上晶莹的露珠,随手将一旁的月季连根拔起……   经我一上午的辣手摧花,院子里牡丹、芍药、月季、百合、蔷薇、荼蘼……一株株少了,我在院子里忙碌,星沉便在树上睡大觉,将他债主老爷的架子摆得十足。   中午时,白芷老头又端来一碗汤药,星沉从树上一跃而下,接过碗来又是一饮而尽,喝完药,他不回树上继续青天白日睡大觉,到与那白芷老头一起将我拎到海棠树下,仔仔细细又将我研究了一番。   白芷老头给我诊完脉,捋着胡子继续出那馊主意:“殿下,小仙突发奇想,这位仙子毫无灵力根基,单凭殿下的一颗内丹,阴差阳错飞升成仙,究其自身,则毫无仙法仙术可以依傍……”   老头儿单说还不够,转过脸笑眯眯看向我:“小仙子,你可会吐纳之术?”   我只得配合的摇摇头:“不会……”   老头颇有几分自得之色,回过脸看向星沉:“运转内丹,非一朝一夕之法力可行,这位小仙子连吐纳之术都不会,感受不到自己身体里的内丹踪迹,吐不出内丹也属正常。”   星沉被那老头儿唬得颇是信了,顺着老头儿的话问道:“却待怎样?”   白芷老儿摇头晃脑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修苦练,百尺竿头,填鸭也好,拔苗也罢,这位小仙子修为精进一层,归还殿下内丹的可能便更大一些,况且她来日若修为深厚,还了殿下内丹,或许还可保住些仙缘灵识,殿下这两日踟蹰不动手,不也正是顾及这仙子的性命吗……”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百尺竿头,填鸭拔苗……   我每听一个字,眼皮便猛跳一下……   本瓶子逍遥自在,除了那三道天雷,何曾受过什么百尺竿头之苦……   我那债主却似认为白芷老头儿的话颇有几分道理,虽未说什么,眼神却明明白白的亮了些,转身离开时,面带若有所思的神色,我不禁为自己将来的日子捏了把汗……   果不其然,我在海棠树下小睡正酣,却被一沓宣纸盖了满脸,此时我梦中正与只蝴蝶争花蕊,眼看着已占了上风,不想那蝴蝶陡然变作蒲扇大,劈头盖脸朝我扑来……   我抓着脸上的纸,迷迷糊糊坐起身来,却见西天已是晚霞烂漫,云海好似芙蕖翻涌,一瞬间涌入眼帘的壮阔颜色,令我有些恍惚。   “睡得可好?”   一个不咸不淡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我打了个哈欠:“玉石为枕硬了些,落花为盖冷了些,清梦被扰烦了些,其余都还好……还好……”   我渐渐醒转心神,忽的抬头,见我那债主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旁石凳上,皮笑肉不笑的看我。   我慌忙起身,一头一身的海棠花扑簌簌乱坠。   “师兄找我何事?”   星沉搭在石桌上的修长手指抬了抬,指向我手里攥着的那团东西。   我低头一看,是方才盖在我脸上,被我梦中当做蝴蝶的一叠纸。   我忙将皱巴巴的纸面抚平了,乖巧道:“师兄这是给我的?”   星沉点点头,苍白的面孔在晚霞映照下,添了层淡薄的暖色。   我低头拜读……   越读越是生无可恋……   星沉这厮听信了白芷老头的谗言,给我定了个拔苗助长的修炼日程,每日卯时便要晨起打坐炼气,丑时方可歇下,除了山上各位仙师的授业要听,余下时间全要任他摆布,什么移星换斗、回天返日、呼风唤雨、震地撼山、五形大盾、六甲奇门,林林总总统统要学。   我默默翻完这几页骇人的时辰安排,心下不禁嘀咕,他这哪里是要我学会怎样吐出内丹来,分明是要再培养出个齐天大圣来吧……   星沉这厮许是怕我所受打击不够灭顶,指了指昨夜囚禁我的厢房说:“从今起你便住在这里,我说过,离我超过两丈远,便小心你的腿……”   他语气淡若儿戏,我却只觉一股冷风刮骨而过,甚是可怖……   原来死罪虽免,活罪却是变本加厉了……   “可……可……我又不跑了,何劳师兄看得这么紧……”   我负隅挣扎。   他似是想起昨夜之事,嘴角挂上一缕刻薄的嘲讽:“腿长在你身上,我怎知你跑不跑。”   “不如这样,我晨起画卯,晚间签到,日日来师兄这里请安问好,没得总在师兄眼前闲晃添堵,师兄觉得这般可使得?”   他嘴角那缕刻薄讥讽更是肆无忌惮了,“无妨……再说你哪有时间闲晃……”   他说着拂衣而起,好整以暇的抬手指了指我那牢房敞开的小轩窗,临窗一张乌木小书桌上,摆着一大摞摇摇欲坠的书……   “那些读完,我再寻新的给你……”   我登时头大如斗:“又要看书……”   咦,我如何要用一个又字……   想必对这读书之事,太深恶痛绝了……   是夜,月披银彩,星漏金沙,我在一豆灯光下苦读。   面前轩窗大敞,我抬眼穿过一地疏影横斜,半院花树婆娑,见对面那厢房亦是轩窗大敞,我那债主侧卧榻上,长腿半支,胳膊肘子撑在枕上,一手支着头,姿态颇是惫懒惬意,正闲极无聊,变着花样往嘴里扔葡萄……   我偷偷咬牙切齿,怎么扔了这许久,也不见他噎着……   琉璃荧灯下,他俊长眉目忽的瞟向我这边,唬得我慌忙低下头,继续与那无聊至极的经卷面面相觑。   我正漫漫长夜苦读无趣的紧,却听外面院门哐当一声似是被人一脚踹开,对面房里那债主小爷反应颇是迅敏,闻声忽的起身,瞬间已在院中。   破门而入那人似是再前进不得。   “好狗不挡路。”   一个陌生又颇嚣张的声音嚷道。   “是啊,劳驾让开别挡路。”   我那债主小爷回敬。   我登时两眼放光,探身趴在窗台上,望穿秋水盼着瞧一场热闹…… 第16章 宝塔镇河妖   这位不速之客着一身流波弟子的月白素服,冠发高高束起,虽与我那债主师兄身量齐高,却因生得肌肉遒劲,看上去便显得魁梧许多。   他被星沉挤兑得一愣,当真让开一步,星沉直奔门口处,哐啷一声将门复又掩住。   “你做什么?”   那不速之客嚣张的问道。   星沉漫不经心的说:“关门……打狗啊。”   说完当真随手抄起门边一条碗口粗的棍子朝那冒闯进来的人招呼了上去。   我之前猜想神仙们打架,总要有些神仙们的派头才是,什么腾云驾雾啦,衣袂翻飞啦,双方各祭出几样宝贝,让它们互掐便是啦……   没想到星沉这疯子打架,却和传说中的亡命之徒别无二致,我不禁啧啧,这厮下手委实狠辣了些。   那位流波师兄见势也不遑多让,仗着膀大腰圆,空手便要夺那大棒。   两人眨眼已旋风般过了二十几招,满园草木变色,风灯狂曳。   我不禁朝二人喝彩:“打的好,再来。”   星沉似是皱了皱眉,只听哐当一声,两扇雕花小窗应声合上,差点将我拍倒在地。   我连忙起身,推那窗户不动,真真悔恨自己方才看得忘形,嚷出那煽风点火的话来。   有热闹怎能错过,我推不开窗,便趴到门上,从两扇门的缝隙中向外张望,只听两人边打还不忘互相奚落。   不知名字的流波勇士冷言嘲笑:“瞧你如今的脸色,跟个娇病小娘们一般,还敢与我缠打。”   星沉冷笑:“娇病小娘们,揍扁你也足够了。”   说着抡起那棒,又是几招夺命狠杀。   两人打的正酣,却听大门哐当一声又响了。   今夜这热闹,着实看得酣畅。   只见一袭白衣男子掠空而入,挡在将疯狗招式舞得虎虎生威的二人间。   “住手。”   一个温雅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在夜幕中响起。   我趴在门上,极力向外张望,却只见一修长清雅的背影,站在两个飞扬跋扈的少年人之间,三人皆身姿高挑挺拔,很是养眼。   没想到煞星那赤手空拳便能将人打死的性子,被这白衣男子淡然一喝,便当真住了手,那棒子也被他随手扔在一边,骨碌碌滚进草丛里。   白衣男子朝向夜闯进门的那位师兄道:“霁月,你又来招他做甚。”   我暗暗将那兄台大名记在心上,敢打上门来与十殿阎罗叫板之人,想来也必是条好汉。   那位叫霁月的师兄指着星沉鼻子骂道:“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母后伤成这样,好不容易醒过来一会儿,你为何不去看她,亏她醒来第一个问的人,便是你。”   我听那院中一阵寂寂,过了半晌才听星沉冷冷道:“关你屁事。”   霁月师兄立刻咆哮着向他扑去,被那白衣男子抬手抓住衣领,拎到一边,霁月不甘心,挥胳膊踢腿还要去打星沉,嘴里骂骂咧咧:“兄长,这小狼崽子不教训不行了,你瞧他半点悔改之心也无,亏得母后那般惦记他,他当真是个忤逆不孝,烂了心肝的畜生。”   白衣男子转过头看向星沉,朦胧月色下他面孔好生熟悉,我忽想起来,他便是昨日师父讲道时,为他焚香,随侍身侧的那位翩翩师兄,听霁月师兄唤他兄长,原来这位便是慢慢师姐口中那位受了伤的大殿下,名字好像叫景旭……   我啧啧,原来九重天上紫微宫内,也有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家务事啊,瞧这位大哥,好似一个宝塔镇着两处河妖,真真辛苦的紧啊……   啧啧,待我再细听一二,替他们判一判这豪门恩怨……   景旭师兄虽钳住了他这位冲动暴躁的二弟,却也没给这位狼心狗肺的三弟什么好颜色,沉着脸对他道:“母后昏睡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醒转片刻,你该去看看她。”   星沉对待景旭的态度,明显比对霁月要温和些,他好似猛然收了爪牙的小狼崽子,虽不情愿,却也没了刚才的暴躁,只淡淡道:“我去了也是给她添堵,何必呢。”   霁月作势又要揍将上来,被景旭拦挡了。   景旭问:“你今日身体如何?”   星沉不语。   霁月冷笑道:“母后自己伤成那般,却将白芷仙君遣来日夜看顾他,依我看这祸害且死不了,他克死了父皇,还要留着命克母后,最好将我们两个再一并克死,他便是紫微宫的正主,九重天便可任他一人践踏了……”   “闭嘴。”   景旭似是动了怒,拎着霁月的领子将他拖了出去……   好戏戛然而止,我意犹未尽趴在门上,等着看看有无余波,只见星沉垂首独自站在院中,皎皎空中一轮孤月与他形影相吊,看上过去竟好似有些难以名状的落寞和孤寂……   站了半晌,我正猜这厮难道是站着睡着了,就见白芷老头端着碗汤药,颤巍巍走到他身边。   “小殿下,该服药了……”   星沉这才动了动脑袋,看着白芷老头手中那碗汤药,迟迟不接过来。   白芷老头叹道:“小殿下保重身体要紧,何必与二殿下置那份闲气……那日启程前,我去你母后内殿为她诊脉,见你在对面偏殿的屋檐上独自坐着……其实……你去看过她的吧……”   星沉从他手中接过药,默不作声的喝了,又黑着脸,一语不发回了房。   白芷老头叹了叹,端着空碗颤颤巍巍走了。   我若有所思回到书桌前,却一个字再也读不下去……   星沉这厮,当真不是好惹的,忤逆起亲娘和兄长来也只道是寻常,难怪他在流波行凶称霸王,也没人拿他奈何……   娘亲和兄长他况且如此对待,我吃了他的内丹,还这样活蹦乱跳活得好好的,岂不是日日都在给他添堵……   我揪着头顶的发髻,一时间愁上心头……   以后的日子,恐怕天天都似刀山火海,人间炼狱了……   我一夜未曾睡得安稳,做梦便是被凶神恶煞追杀,忽而已是卯时,我迷迷糊糊间听到咚咚的撞门声。   星沉那厮对我修炼如此看中,竟然亲自唤我晨起?   他既这般上心,我只好生无可恋从床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去给他开门。   我拔开门栓,却见一只漆黑的影子铺面而来,劈头盖脸将我扑倒在地。   “如梦……”   我被这突然一扑吓得三魂出窍,待将魂魄扯回时,已是醒得彻彻底底。   “你主子呢?”   我愤愤然推开窗,却见对面门窗紧闭,屋里漆黑一团。   这厮自己呼呼大睡,遣一只狗来叫我晨起读书。   真是……真是……聪明的紧啊……   我却不信那狗真能靠得住,复又爬回床上,裹紧被子。   那狗却一个熊扑上来,咬住我的被子便往下扯……   好你个成了精的狗腿子,我较量不过它,被它连人带被子扯到了地上。   我只好怨气冲天扯过一个蒲团打坐……   我半睁着眼偷觑蹲在面前的狗腿子,心道小样儿的,我还斗不过一条狗……   我正襟危坐,背却偷偷靠上了床柱,肩膀渐渐放松下来,两只眼睛越眯越小,做高深莫测状……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三灾八难,技多不压身,学些装死、装睡、装傻的本事,关键时刻能保平安舒坦……   于是我便正襟危坐着,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午后下山时,我跟在星沉身后,因颇是有些心虚,时不时解释一句:“师兄,我今早打坐炼气,颇觉有些心得……”   见他只给我个冰冷的后脑勺,我便知他不肯信我,毕竟方才他一根手指在我眉心点了点,我便顺势倒在地上,继续呼呼大睡了起来。   又行几步,我又上赶着道:“师兄,炼气炼到精妙之处,便有种入定了的错觉,感知不到身外之物,醒着也跟睡着一般……”   星沉脚步顿了顿,说声:“闭嘴。”   我只好乖乖闭嘴,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他让我做什么,我做什么便是,哄得这煞星心情好了,我日子也便好过些。   我被星沉师兄掳上晨钟峰的消息一夜之间不胫而走,虽然慢慢师姐一早上都在不断纠正那些匪夷所思的演绎,但待我随着星沉一同进了知言堂时,一半的同窗还是将我当成了星沉的背后怨灵,颇乱了一阵子。   经我昨日以身试法,星沉小爷不喜别人与他分享坐席之事更被传得神乎其神,于是我二人进来时,靠窗最敞亮的那块风水宝地,足足又敞阔了一圈,当真扎眼的很。   星沉毫不客气,走去便坐了下来。   我偷偷摸摸想往慢慢师姐那边靠,被他一个眼神扫过来,便觉背后秋风萧索,只好跌跌撞撞跟去在他旁边坐了。   不一会儿,又见一群同窗拥着个高大魁梧的小爷进来,我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与星沉打架的霁月二殿下。   他从我二人旁路过,颇为新鲜的打量我两眼,又冲星沉十分不屑的冷哼一声,拂袖向后走去。   知言堂四下一片窃窃私语,直到琴籍师兄冷着一张脸走进来。   琴籍师兄目光在骤然安静下来的知言堂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我一侧的星沉脸上,淡淡开口:“呦,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第17章 喂狗吃   星沉嚣张懒散的坐姿虽稍加收敛,但气死一个两个恩师还是不在话下的,我默默朝旁边挪了挪,尽量与他撇清干系,以免琴籍师兄发起火来误伤无辜。   星沉却抬手指了指我,信口胡诌道:“回禀师兄,小师妹断了条腿,我特意送她来听学的。”   琴籍面皮僵硬的抽了抽,冷冷道:“那昨日呢?”   星沉一根手指懒得收回,依然指着我胡扯:“回禀师兄,小师妹断了条腿,我为她医治,故而误了昨日课业。”   琴籍面皮又抽了抽:“很好,你倒懂得爱护同门,虽是如此,耽误了课业还是不妥,昨日的五蕴篇回去罚写十遍,明早交与我。”   星沉爽快的点点头,我偷偷咬牙,这厮倒是应得爽快,回去定是要使唤我替他写……   我正暗搓搓咬牙切齿,却听星沉又上赶着道:“师兄,前日的课程我也落下了,是否也需罚写?”   琴籍铁面无私的一张脸,再度抽搐,“嗯?什么?”   看琴籍师兄的表情,似是以为自己方才出现了幻听。   星沉一板一眼重复道:“前日的课程,我也落下了,是否也需罚写?”   琴籍师兄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打量了他片刻,满腹狐疑的点头道:“你想写就写吧,六尘篇,十遍。”   星沉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斜过眼珠偷偷瞪他,却见他也挑起半根眉毛侧目看我,目光一如既往倦倦的,却有种心照不宣的挑衅在里面。   无耻小人啊无耻小人,他这是在报复,□□裸的报复……   当日散学,慢慢师姐邀我去后山采新熟的树莓做果子酒,我正要欣然点头与她同去,转脸看到闲闲斜靠在青玉小案上,挑眉看着我,笑得一脸杀气腾腾的星沉,我一颗心好似流星陨落大海,扑通一声沉了个深不见底。   我拎着星沉的书本杂物,在他体贴周到的提醒下,惟妙惟肖的演了一路瘸子,随他一同回行至晨钟峰畔,见四下无人了,才恢复正常的走路姿势。   我每与这无耻之徒多待片刻,便总能再多领教一些这厮的顽劣跋扈之处,我举头望向眼前的万仞苍岩,由衷钦佩这厮哪来的脸,竟能如此堂而皇之的独霸流波最高的一个山头,比师父的暮晚峰还要气派许多。   这流波门下诸弟子,除了景旭、琴籍和南榆师兄在比邻暮晚峰的小眉峰各辟独院而居,其余流波弟子皆是住在竹林小筑错落有致的静舍里,就连霁月那般耀武扬威的性子,也未僭越做弟子的应有的规制。   我擦了把额头走出来的汗,掀起眼皮瞪了瞪前面那人玉树临风的背影……   无赖中的翘楚,恶棍里的将军,偏偏生得如此蛊惑人心,真是个浑然天成的祸害啊……   回到峰顶他那桃李芬芳的院中,我惊见昨日被我连根带叶扫地出门的牡丹、芍药、月季、百合、蔷薇、荼蘼……   一株不少的又长了回来……   果如慢慢师姐所言,种缘之人一颗芳心不死,这花便拔除不净。   我仰天长叹,这满院子的花痴啊花痴,你们如此情根深种,死缠烂打,受苦之人却是我啊……   果不其然,星沉翘着二郎腿坐在海棠树下,接过白芷老头奉给他的千年老参茶,悠闲啜了一口,对我说:“把这新长出的花拔了……”   我愤愤然扛着花锄,背着竹篓,站在昨日被我辣手摧花的牡丹丛前。   今日挥锄,半丝怜芳之意也是没有了……   我拖着残花败柳出得后院垂花小门,却见不远处一棵树后,又有人在探头探脑。   定睛一看,不是慢慢师姐却又是谁……   慢慢师姐背着个竹篓,我瞧了一眼,里面是满满一篓肥美剔透的树莓,肉嘟嘟红艳艳,瞧着便心生欢喜。   师姐喜不自胜拉着我道:“娉娉啊,往年这山是进不得的,昨日我担心你出事,冒冒失失闯进来,却未见什么传说中会变成大狗追着人满山咬的结界。今日我本要去西山采树莓,行了没几步路,便想起晨钟山向阳这面坡上尽是熟透了的树莓,因平时无人上得了这山,那些树莓必是累累压压缀满枝头,我便调转方向奔这边来了,想着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你。”   她摘下背上竹篓递与我看:“这不,你瞧,多好的树莓,肥得要成精了。”   我捡了颗树莓放进口中,酸甜可口,齿颊生香,甚是鲜美。   师姐便将树莓倒了半篓与我,另教我如何酿制可口的果子酿,我欢欢喜喜记下了。   送走师姐,我又除了大半日的花花草草,忙完已是日落时分,我担心那树莓放久了不新鲜,便寻了个瓶子来,依照慢慢师姐教的法子,在房后山泉边将那树莓洗濯干净,又捻个诀唤来一阵荡悠悠的小风将果子上的水吹干,再将那红扑扑的树莓一颗颗放入瓶中,封好瓶口,埋在我窗下阴凉地里,等上一两月,便有清凉可口的果子酿喝了。   忙完这一通,抬头已能见夜空上三两颗星,离我如此之近,伸手便能抓到似的。   我将剩下的几十颗树莓洗净盛在一只白玉盘里,端去我那债主房中献一献殷勤,也显得我乖巧伶俐,是个知恩图报之人。   我举着盘子在月光下走得飘飘然然,心道我真是聪明圆滑,生来就有颗剔透的八面玲珑心,且待我每日与他套些近乎,将我二人之间因这内丹而生的前嫌渐渐冰释了,日后也好从从容容,不紧不慢的还他。   我心中算盘打的噼啪作响,脚下步步生风,行至他门前,见房门虚掩着,敲门也没人应,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房中只有床头豆大一点烛火,如梦在床下轻轻呜咽,不停的绕圈,我那债主不在房里。   我朝窗下的书案走去,想着先放下树莓,再出去寻他,路过幔帐低垂的床榻时,忽听床上似乎有人。   我将床帐掀了一道缝隙,凑上去偷偷瞧看,却见星沉裹在被子里,一张眉目如画的俊俏面孔白得似鬼,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他听到床帐上环佩叮咚轻响,猛地睁开眼睛,目光阴冷狠厉,像只受伤的猛兽,骇得我手一哆嗦,却将那床帐缝隙扯得更大了。   我见他本就紧紧簇起的眉头拧得更紧,便知他要发作骂人,连忙托着白玉盘献宝似的凑近了些,还未待开口,便听他冷冷道:“拿走,出去。”   我心道不好不好,马屁拍到驴屁股上了,这厮定然是不喜树莓的味道,心下恼了我。   好在我急中生智,看到满地打转的如梦,连忙摆着手道:“不是给你的,不是给你的,我拿来喂狗的。”   我那债主闻言,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一副想要揍人,又力不从心的样子……   为使他信服,我捏起一颗树莓朝如梦扔去,叫道:“小梦梦,接着。”   谁知如梦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烦躁的向前一扑,将我手中白玉盘打翻在地,盘中红艳艳的果子做天女散花状,有两颗甚是调皮,打着旋钻进帐中,在我那债主脑门和脸蛋上各来了一下。   “你……出去……”   他闭了闭眼睛,一副隐忍到极限的样子……   我怕他暴起发作,一地的果子都没敢捡,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这夜过的颇逍遥自在,星沉那厮和他的小梦梦没来难为我,第二日又是散修日,不必跟着三个师兄读书习武,我一觉睡到正午时分,出来时见星沉那厮仍旧房门紧闭,如梦也没在院中跟个仙督似的趾高气昂盯着我,如此大好机会,我当然是要溜下山寻慢慢师姐玩耍去。   我驾着朵小楚,飘飘忽忽飞到竹林小筑,寻不到慢慢师姐,想是她一大早便跑出去疯玩,于是我便沿着往日她常带我行的那条潇湘小径,一路寻至我们抓鱼的清河边,摘果子的仙山下,绕了一圈仍寻不到她。   我颇觉无趣,不知该往哪里玩耍,忽而想起昨日慢慢师姐跑到晨钟峰摘树莓之事,急得直拍自己脑门。   定是我来竹林小筑寻她,她去晨钟峰上寻我,两厢走岔路了。   于是我忙踩上朵云头,复又往晨钟峰的方向折返而去,行至晨钟,远远望见三五个流波弟子正奔命般仓皇而逃,鞋履冠带一路跑一路掉,狼狈得颇有几分好笑,我远远瞧着不过瘾,催动云头凑近了瞧,不想刚刚靠近了些,就见一只足有三丈高的硕大黑犬破云而出,裹挟着猎猎罡风,山呼海啸扑将过来,刹那间黑云压顶般张开满是獠牙的大口朝众人咬下,那几个流波弟子个个腿软筋颤动弹不得,被那小山头般硕大的恶犬吓成了一地的小鸡崽子。   我本是个看热闹的,不是那恶犬撕咬的目标,无奈离得太近,那狗一张大嘴又恨不得吞天,我躲闪不得,云头一栽,也跌成了一只小鸡崽子。   四周飞沙走石,黑雾肆虐,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就在狂虐风声好似恶犬獠牙咬进皮肉之时,我抬手遮挡,惊呼一声:“救命啊。”   霎时间风停雾散,近在咫尺的恶犬就在我们一个个惊恐的目光下化作一缕青烟,袅袅没入晴空,不见了踪迹。 第18章 救人小分队   阿弥陀佛……   善哉善哉……   我与地上那几个同门师兄一起呆坐了半晌,才一个个找齐了三魂七魄,颠三倒四爬将起来。   师兄里走出一位不高不矮面皮白净的,朝我拱了拱手道:“你是娉娉小师妹?”   我站起身,抓走发间两根青草,点头道:“是我,师兄又是哪位?”   那位师兄又朝我拱了拱手道:“我名叫元籁,早闻流波山来了位瓶子飞升的小师妹,虽同窗数月,一直未得机会与小师妹认识,今日缘分甚好,终是与小师妹相识了。”   我听他言语和煦如风,心头颇是受用,也亲切道:“有缘千里来相会,甚好啊,甚好。”   师兄脸上闪过一丝尬然,轻咳一声对身后几个犹自惊魂未定的师兄道:“都来认识一下,这位便是我们要救的小师妹。”   我笑着向众位师兄见礼……   咦,等等……   我转向元籁,“师兄刚才说,要救谁?”   元籁师兄微笑:“是救小师妹你啊。”   我一头雾水:“为何要救我?”   元籁师兄正色道:“小师妹,现今这里没有旁人,你也不必再强颜欢笑了,星沉那个畜生,当真不是东西,从前杀人行凶,现在又欺男霸女,我们听闻你是被他掳上晨钟峰的,此事当真?”   原来这些师兄们,是特意来救我的……   真是人间自有真情在啊,感动,我大大的感动啊……   元籁师兄见我愣愣的,又问一遍:“此事当真?”   当真却是当真,可关于内丹和飞升的隐情,自是不便为外人道也,我只好支支吾吾:“也还好啦,只是被他抓个壮丁,拾掇拾掇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元籁师兄不甘道:“小师妹,你莫要被那厮淫威所摄,不敢将实情告知我们,白白被那烂人欺负了去,今日有我们为你做主,你有什么冤屈,受没受他欺侮,尽管大胆说出来便是。”   我听元籁师兄慷慨激昂之词,心中其实甚是痒痒,想大声将这几日所受委屈一股脑倒出来,将那煞星使唤我收拾庭院,逼我熬夜苦读,遣只凶狗督促我读书之事一五一十哭诉出来,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如今欠了人家好大一颗内丹,左右是逃不掉的,怎么说也是我没理,万一撕破了脸,他登时就让我还他内丹,我岂不是傻了眼,吃亏更大嘛……   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聪明剔透如我,怎会不知这个道理。   于是我真诚的摇了摇头:“让师兄们平白忧心了,我未曾受得半点欺侮……”   元籁师兄眉毛抖了抖,似是很不甘心,还欲再说什么,忽听身后有人气喘嘘嘘跑来,边跑边喊:“师兄,抱歉抱歉,我昨日前日进山都没遇到那疯狗结界,也不知为何偏你们会遇到……”   我转身看时,见是慢慢师姐朝我们跑来,一脸歉意,气喘吁吁的。   我笑逐颜开:“师姐,你果然在这里啊……”   慢慢师姐朝我挥了挥手,无暇与我说话,只一连声的向元籁师兄几人道歉。   师兄颇大度的摆了摆手,带着其余几人与我二人道别去了。   我便与慢慢师姐复又回到晨钟峰上,师姐说向阳那面山坡,不仅树莓又肥又大,桃子李子杏子也甜的好似蜜泡出来的,用来酿桃子酒,李子酒,杏子酒也甚好。   于是我与师姐来到向阳的那面山坡,找了个凉风飒爽,果实压枝的树下席地而坐,吃了一顿饱桃。   师姐一边啃桃子一边问起我,方才怎的和元籁师兄他们说上话的,我便将自己方才因看热闹,差点被那不知何物幻化出的弥天大狗一口吞下之事讲与师姐。   师姐讪讪道:“这事也赖我,昨日散学后到处宣张,晨钟峰的结界已解了,想是元籁师兄他们听到消息,今日便冒冒失失闯进来,好在你们都未曾受伤,不然我可忒过意不去了。”   我使劲点头:“若元籁师兄他们几个因为要搭救我而受伤,我也忒过意不去了。”   慢慢师姐听我这般说,一口桃子险些卡在喉咙,她拍着胸脯呛咳着问:“元籁师兄是这般与你说的?”   我点点头:“师兄他们与我没甚交情,却这般肝胆相照,当真仗义。”   慢慢师姐将啃了一半的桃子扔在地上,冷笑道:“我看不见得是仗义,你可知道元籁是谁?”   我摇摇头。   师姐一脸玄虚道:“他兄长名叫元笙,便是被星沉打死的那位。”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个中还有此等缘由……   师姐虽是个风一般洒脱的性子,犀利起来时却令我刮目相看,她继续冷笑道:“你那日被星沉掳上晨钟山,我当时胆子怂,未敢即刻追来搭救你,一夜噩梦连连,醒了方知做个缩头乌龟,滋味比死还难受,故而我便跑来晨钟山上寻你,当时也抱了软的不行就和星沉硬拼一场的主意。他若真心想要搭救于你,为何当时不来,你若真要被星沉欺负,整整两日也早不知被欺负成什么样了,如今听说这山上仙障解了,他才大张旗鼓的来伸张正义,是不是太晚了点……”   我几乎无语凝噎,不是因元籁师兄表里不一,油滑奸诈,而是因听了慢慢师姐那句:“故而跑来晨钟山上寻你,当时也抱了软的不行就和星沉硬拼一场的主意……”   我那日被掳,敢上山来寻我的,只她一个学业不精,至今也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的小仙子……   想她平日里招猫逗狗,没个正形,遇事方知却有这样一副烈烈肝胆,热血心肠……   师姐不知我沉默为何,继续叽叽喳喳道:“其实那日我山上瞧见你,本是无论如何也要救你下山去的,后来见你未受半点伤害,也不急着让我救你下山,言谈间还有些吞吞吐吐,便知你与星沉之间,可能有些不愿为外人道的私事,我便不再问了,只要你平安便是好的……”   我哑然……   不想师姐,竟活得如此通透……   我们两个在果子林里消磨了大半日时间,直到金乌西沉,洒下半坡澄澈金辉,才依依道了别。   我兜着十几个熟透的桃子杏子,飞回峰顶院中,进门就瞧见星沉翘着二郎腿坐在海棠树下喝茶,他今日穿了一身烟青色广袖长衫,明澈如雨后天空,朗俊眉目一笔一画动人心弦……   我心中暗暗喝彩,真是个以色侍人的好苗子……   我笑嘻嘻跑向他,将裙子兜着的桃子杏子一股脑倒在石桌上,殷勤问道:“师兄吃不吃桃子,还有这杏子,甜似蜜酿,我这便洗两个与师兄尝尝……”   他放下茶盏,扬起眉毛颇玩味的看了我两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确定是给我的?”   我讪讪道:“当然,当然,那是自然,呵呵……”   怎么说也是个锦衣玉食的小殿下,还和一只狗计较吃食,啧啧,瞧这境界……   “你今日玩的可欢喜?”   他悠悠然问我。   我听他语气颇和缓,心道难得啊难得,今日可算肯好好跟我说一两句话了……   “欢喜,欢喜的紧,师兄这晨钟峰漫山遍野的果子,真是好玩的紧,明日我带师兄去逛逛……”   他点点头,慢慢道:“逛之前,先把昨日琴籍师兄布置的罚写抄完吧,哦对了,还有今日我给你布置的课业,一并写完。”   他说完抬手指了指我那牢房,我瞧他意思,是让我这就进去奋笔疾书。   我只好垂头丧气回房替他抄那杀千刀的罚写,五蕴篇和六尘篇,每篇十遍,算来需得写到二更天了……   我坐到窗下书桌前,捡起桌上摆着的一本《天隐药藏素经》,窗外传来星沉轻描淡写的一句:“我看你颇有些闲暇,桌上那本药藏素经,抄完拿给我看。”   我骇然,这书厚似青砖一块,我手脚并用也抄不完啊。   定是我昨晚擅闯他卧房,引得他不快了,报复,这是□□裸的报复。   我克制着想要将这书扯成碎渣,然后一股脑砸在他脸上的冲动,委屈辩解道:“师兄,这书太厚了,抄完琴籍师兄的罚写怕已是二更天,余下时间不够抄完这本的啊……”   他好脾气的说:“夜里抄不完,还有白日,你那么闲,总有抄完的一天。”   是夜,我埋头奋笔疾书,偶尔抬头怨愤的瞪一眼对面大敞的轩窗里,一派纸醉金迷的景象。   星沉这厮不知使了个什么妖法,将我在今日在山上摘的那几个大红桃变出了手脚,两只桃子喊着号子卖力给他捶腿,两只桃子为他捏肩捶背,还有一只擎着青玉小酒壶,殷勤为他一杯杯斟上琼浆美酒,见他喝多两杯,便十分乖巧的递给他一颗剥皮去籽的葡萄……   书案上十几个滚圆澄黄的杏子一字排开,翻跟头的翻跟头,叠罗汉的叠罗汉,耍得虎虎生风,颇是卖力……   彼端之情景,着实怄得人几欲吐血……   星沉那厮似是怕怄不死我,总能在我暗搓搓瞪向他时,心有灵犀的似笑非笑回望向我,嘴角挑衅的勾起,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向我表示:“瞧我不顺眼是吗?来啊,有种来揍我……”   我自是没这个胆色,一怒之下,啪的关上了两扇窗户。   眼不见为净。   就这般,一边怄着火,一边昏昏沉沉抄了一夜…… 第19章 死缠烂打   昨夜虽熬了一整夜,今日我却眼巴巴急着下山习读功课,只因今日是景旭大师兄为我们讲习佛法,我久慕他大名,很想亲自品鉴品鉴慢慢师姐所说的琢玉朗,究竟是何玉质仙姿。   我兴冲冲的来,却管不住此刻沉沉下坠的眼皮,一则是因熬夜困倦,二则是因这佛法佶屈聱牙,我委实难以理解,琢玉朗也好,点苏娘也罢,任谁读这不知所云的句子,我都卖不了面子与他。   景旭师兄曰:“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我心曰:“爱得不得。”   景旭师兄曰:“云在青天水在瓶。”   我心曰:“我肚子里没有水,有颗烫手的内丹……”   景旭师兄曰:“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万法缘生,皆系缘分。”   我心曰:“快些灭吧,我好与你弟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景旭师兄曰:“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光明广大。”   我心中还未来得及曰一曰,便听身后不远处有个声音曰道:“佛曰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敢问师兄,若眼下便有不明不彻之人,行那不干不净之事,待要如何处置?”   我一听似有热闹可看,立刻竖起耳朵来了精神,困意顿时就没了,悄悄回头瞄了一眼,见那起身讲话之人,正是昨日在晨钟峰下遇到的元籁师兄,他挺胸而立,一旁是饶有兴致看热闹的霁月二殿下。   我回头瞄他那一眼,目光正好被他捕获,他便立刻用灼灼目光示意我不要怕,一切有他为我撑腰。   我默默回头,心中暗道不好,难道他要当着所有同门的面,逼我和星沉翻脸?   若昨日没有慢慢师姐那番提醒,今日他挺身为我仗义执言,我定是感激不尽,可如今我已知他并非真心为我不平,不过是借着我的由头去寻星沉晦气,我当然不能做他这颗过河的棋子。   于是我心中有了计较,无论如何,我今日不能遂了他的愿。   景旭师兄放下手中卷册,向元籁师兄问道:“你所言何意,所指何人,不妨说来听听。”   我暗暗扶额,还不是你那宝贝弟弟……   果然,元籁师兄转头盯着星沉冷冷道:“我所指是谁,在座众人心知肚明。”   景旭师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还未等他说话,我身边那位小爷一手支腮,懒洋洋侧过身看向元籁,从容说道:“抱歉,我没有心知肚明,还是劳烦你说清楚吧……”   元籁脸上一阵隐忍不下的愤恨,他冷冷道:“也对,人命在你眼里不过就是草芥,看哪个同门不顺眼了,随便掳走也是寻常事,你自然不明白此事有多恶劣。”   景旭皱着眉头沉声道:“元籁,你既有话要说,不妨说明白些,哪位同门被掳了,流波弟子若做出此等事来,我必是不饶他的。”   元籁看向我,我忙回过头,避开他意味深长的目光,我不与他一唱一和,看他还要如何坑我。   他沉默片刻,索性豁出去我这张老脸,指着我道:“是我们新入门的小师妹,她初来乍到,不知某人有多跋扈,不小心占了他的坐席,被他掳到自己独霸的山头,至今不还她自由身。”   啧啧,你有私愤要泄,奈拉我垫背,险恶,此人一颗心生得颇险恶了些。   景旭师兄闻言怒不可遏,瞪着他那宝贝弟弟问道:“真有此事?”   星沉唇角那丝不冷不热的笑渐渐变得锋利起来,他自始至终都没正眼瞧过元籁这个找茬的,目光始终落在景旭脸上,初时还带着些漫不经心,随着景旭师兄神色逐渐凝重,星沉那半是顽劣半是散漫的目光,也渐渐变得阴沉和冷冽起来。   我暗暗扯了扯他袖子,递眼色给他,“兄台,你瞪错人了……”   星沉垂下目光,在我牵着他衣角的手上看了一眼……   “有又怎么样?”   他目光只在我手上停留了片刻,便又掀起眼皮看向他那冷若冰霜的兄长,我心头一凛,只觉他目光亦是冷若冰霜,仿佛是从一颗冻彻的心里,刮出来的一层寒凉……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目光,即使是在竹林小筑的静舍里,他攥着我的脖子逼我吐出内丹时,也未曾见过……   我心道不好,这厮怕是狂性要发作……   并且发作的对象,怕是不对啊,怎不是冲着元籁去的……   我偷瞄了元籁一眼,只见他一脸想要看热闹的跃跃欲试,比之我往日还更胜三分,若让这厮今日小人得志,最惨的岂不是我,我那债主小爷若恼了我,逼我立刻还他内丹可如何是好……   我心一横,左右这张老脸已被元籁舍了,不怕再舍一次。   于是我抢在这兄弟二人翻脸前,大声嚷道:“不关星沉师兄的事,是我先缠上他的……”   知言堂四下一片窃窃私语如被一阵大风扫荡而过,骤然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星沉脖子僵了似的,一截一截转过头来,呆若木鸡看向我……   景旭师兄也愣在原地,瞧他那表情,好似遭了雷击……   我瞧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丝毫未减,索性横了一颗心,继续交代道:“不关星沉师兄的事,是我勾引他,纠缠他,强迫他,他若撵我我,我便以死相逼,左右我就瞧上晨钟峰那块风水宝地了,我死都不会走,你们若瞧不顺眼,不瞧便是……”   我瞧见慢慢师姐脖子也似僵了似的,一截一截费力的转过头来,张着嘴看我,下巴好似脱臼了……   我面不改色,只偷偷给我那债主飞了个乖觉的眉眼,怎么样,够意思吧,剩下那半本药藏素经,是不是没脸让我继续抄了……   星沉与我那小眼神蜻蜓点水般碰触后旋即分开,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层奇怪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一时间变幻莫测,甚是令我眼花缭绕。   许是一种姿势坐得久了,难免腿酸脚麻,他突然挪了挪屁股,换了个坐姿,只给我一张寒江千山雪般冰冷孤傲的侧颜。   啧啧,若说这天上地下,最难讨好的一颗芳心,便是债主的心吧……   天生芥蒂如天堑,水火不相容……   我心中犹自感慨,却听一旁传来两声颇为尴尬的轻咳,我这才想起,这边还杵着个景旭大师兄。   师兄轻咳两声,默默着我二人,似是一言难尽,又似无话可说,到最后一句话也没憋出来,只好轻轻拂袖而去。   待到散了学,星沉连理都不理我一声,径自扬长而去,我便乐得与慢慢师姐多玩耍一会儿。   师姐一路扯着我回到竹林小筑,进了她的静舍,认真问我道:“小师妹,你方才那番惊天地泣鬼神的言语,可是当真的?”   我讪讪道:“我不那么说,岂不遂了元籁师兄的意,拉我做了垫背的……”   师姐扶额道:“傻师妹啊,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我心道,跟性命比,脸面还是靠边站吧……   师姐见我又有些支吾,突然拍着脑门叫道:“小师妹,你莫不是真的瞧上星沉师兄了?”   我呵呵,那疯子,倒贴我都不要……   师姐见我神色复杂,不知她一颗小脑袋瓜里如何峰回路转了一大圈,最后竟给我盖棺定论:“小师妹,才几日时间,你竟对他用情如此之深,他那煞星一般的性子,岂是你能驯驾得了,你只有一把弱骨,一颗真心,再无旁的依傍,日后若被他伤个粉身碎骨,可如何是好?”   我呵呵,师姐天眼又开了,不消说日后,他眼下就可以让我粉身碎骨,理直气壮拿走他那颗内丹。   师姐见我沉吟不语,陪我默默了片刻,继而轻叹一声:“想不到,你胆色竟不输冷眉溪师姐,且她当年也只是放下矜持,你竟全是豁出去了,若说这世上最惑人的,便是美色啊……”   怎么说着说着,又扯上冷眉溪师姐了。   慢慢师姐颇有些黯然道:“我虽也钦慕于他,却当真做不到你们这般至情至性,罢了罢了,情之一字,诸多利弊得失,均是抵不过我愿意这三个字,你若愿意,旁人劝什么,都是废话了,我也不劝你,只希望你一颗聪明伶俐之心,永不要被执念所惑,日后若有什么……能知进退便是……”   我听得似懂非懂,却知这是慢慢师姐一番肺腑之言,心下感动,连连点头。   师姐送我回到流波山脚下,临别时突然在我耳边小声说:“星沉师兄园子里那棵风信子,你今日回去便替我拔了吧……”   我哑然,忙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你那么大一个紫金项圈换来的种子,拔了可惜,拔了可惜。”   师姐笑道:“无妨无妨,还有一颗种子。”   我随口问道:“在哪里?”   师姐指着暮晚峰一侧雾霭茫茫的小眉峰道:“另一棵是忘忧草,在景旭师兄院子里……”   我哑然……   回到峰顶院中之时,抬眼便看见星沉一袭白衣胜雪,正对着大敞的院门,独自一人负手而立。   我进来时,他抬头与我四目相对,表情淡淡的,目光却少些平日里的张狂冷傲,令我觉得有些陌生。   “师兄……”   我一脸乖笑,想要上来讨两句褒奖。   他却僵了僵,突然转身,径自走回房中,哐啷一声关了房门。   不识好歹,不识好歹啊…… 第20章 楚遥仙君   我没有拔慢慢师姐那棵风信子,凭我二人的交情,便是满园的花花草草都拔光,我也定是要留下她的。   哪知我日日为那风信子浇水施肥,那花却一日比一日蔫,没几日竟自己枯萎了去。   我将那零落满地的残花埋在院子里阳光最好的一处地方,做了个小小的花冢,我知这土里埋的不止是无可奈何落去的花,也埋了师姐的一段缱绻心事。   我坐在那花冢前,拍干净手上的尘泥,想到师姐曾为我那债主写情诗写到手疼,可这心事,说断竟也断的这般干干净净。   突然间有丝风透胸襟般的了悟,师姐当真是个神仙性子。   那棵风信子悠然枯萎,院子里其他花花草草这几日竟愈发开的如火如荼了起来,以往我将它们连根拔起,总需一夜时间,才能在原处冒出含苞待放的新枝来,这些日子也不知是怎的了,刚刚拔走,不出半日时间,又是迎风招展花满枝头。   我心中暗暗思量,星沉这厮,难道又被谁惦记的狠了?   奇怪的事情不光发生在他那花枝招展的院子里……   第二日我与他刚进知言堂,就见他那块空旷的风水宝地上,赫然坐着个如花似玉的仙子。   星沉脚步略一迟疑,身后亦步亦趋的我便一头撞在了他后背上……   我暗暗叫苦,这位师姐,我初来乍到眼瞎触了这厮的逆鳞也就罢了,你在流波这么久,为何今日才犯这眼瞎之疾……   好在今日我那债主心情似是不错,竟未寻那仙子麻烦,反而颇大度的停下脚步,随便找了个空着的坐席,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坐席挑的令我十分欢喜,因为一旁就是慢慢师姐。   我赶忙在慢慢师姐另一侧坐了,与他有一人之隔,颇觉心情舒畅。   他淡淡扫了慢慢师姐一眼,师姐竟一屁股弹起来,一把将我拎到她蒲团上,自己复又在我那蒲团上坐了下来。   左右我在他那院子里逃不过做花童,在学堂之上逃不过给他当书童,出门还要像个小太监似的亦步亦趋,走慢了就会挨他一记眼刀,从早到晚被他使唤得团团转。   是哪个没分晓的人说的,这年头欠债的都是大爷,讨债的都是孙子。   我怎就遇不上个孙子一般好性情的债主。   那位眼神出了问题的仙子,一人独霸星沉的风水宝地,不知有多舒坦,我偶尔回头艳羡的瞧她,却见她脸上讪讪的,并不如何欢喜。   另一日,南榆师兄带我们在小眉山脚下一块敞阔的草地上练剑时,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接连好几个仙子都摔在星沉脚下,扑通扑通一个接着一个,好似下饺子一般。   星沉这夯货半分怜香惜玉都不知,每有仙子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落在他脚下时,这厮便不耐烦的后退一步让开,最后避之不开,竟丧心病狂的一脚将扑向他的仙子踢飞了出去……   我在不远处捂住脸,简直没眼睛看……   啧啧,这厮光棍到现在,也不能全赖那满院子勾心斗角的花花草草啊……   我瞧星沉这段日子,着实过的不怎么清净,他头上好似顶了一缸招蜂引蝶的蜜酿,行到哪里都有窈窕仙子没头没脑撞将上来,令他心情越来越烦躁。   单是这些烦扰还不够,他那不省心的二哥隔三差五便要过来寻他不是,两人平日里被景旭师兄镇着,尚能勉勉强强做到井水不犯河水,只要景旭师兄一个看顾不到,两人便能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霁月二殿下生得魁梧,又欺星沉没了内丹,每每动手都是气势磅礴,恨不得取他性命,星沉虽苍白消瘦,打起架来却凌厉狠辣全无惧色,丝毫不辱他阎王煞星的名声。   我津津有味看了几日热闹,心中却日渐好奇,一窝里养出来的两个崽子,怎能掐得如此你死我活,若从小到大都是这般过的,星沉这厮能活到现在,岂不是太艰辛了些……   债主小爷心情不好,我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每日被他逼着起早贪黑打坐练气,苦读经撰,隔三差五还要替他罚写背锅,偶有闲暇,还会被白芷老头抓去诊脉,令我好生苦闷。   这日星沉出门时便无比烦躁,走了几步索性调转回头,不肯下山了。   我昨日便听慢慢师姐说,师父请了位颇有趣的仙人,少年时也在流波修行,是遥字辈的弟子,名叫楚遥。   这位楚遥师仙君画的一手好丹青,当年在流波出了名的轻佻浮浪,勾搭仙子无数,一屁股的桃花债。而今他是司长这天上人间一应所有的瓷窑与瓷器的仙君,慢慢师姐说我真身既是个瓶子,想来与他一定颇有些缘分,应专程与他相见相见。   于是我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下山去瞧一瞧。   星沉被我聒噪的头疼,只好不情不愿跟我出了门,一路拉着脸,十足的债主爷爷。   我早习惯了看他摆臭架子,只管自己乐自己的,我瞧那路边野花开的不错,便顺手摘了几朵插在发髻上,迎着明媚山色,兜着两袖暖风,自顾自朝知言堂逍遥而去。   行到知言堂不远处,却见对面缀满斑斓野花的半坡上坐满了白衣飘飘的流波弟子,每人面前都摆着青玉桌案和笔墨纸砚,慢慢师姐远远瞧见我,使劲朝我挥了挥手。   我喜的加快了脚步,这位楚遥仙君果然有趣,有趣的紧。   “师兄,快些走啊……”   我回头唤星沉,他却慢吞吞走在我身后,爱答不理。   我跑到近前,见一潇洒飘逸的身影背对着我,正弯腰伏在小案几上不知道在做什么,想必这位便是楚遥仙君了。   我上前朝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弟子浪然,本名娉娉,拜见仙君。”   我离得近了才看到,楚遥仙君正埋头在白玉砚台里变戏法似的调出浓练鲜艳的豆蔻色染汁,他闻言抬头看了看我,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忽的喜不自胜。   他扔了手中的豆蔻染料,一把携住我的手叫道:“天然啊天然,烂漫啊烂漫,昨日我寻遍这山中,却只寻得半坡野花可以勉强入画,想不到蓦然回首,你竟在这里。”   他朝已是目瞪口呆的流波弟子们挥了挥手,大声宣布:“今日我们就画这位小仙子。”   我哑然,心道这位楚遥仙君,是不是有趣的过了头些。   楚遥仙君一把将我按坐在草地上,嘴里啧啧:“你小髻髻上这几朵野花很得几分妙趣,来,稍稍侧颜对着大家,咦,你这酒窝能不能一直保持着?”   我听身后轻咳一声,这位上蹿下跳的仙君茫然回头,撞上星沉那张万年冰川脸,果然唬得哎呦一声,“小兄弟,我瞧你怎像是来与我打架的,我教的是丹青,不是舞剑,你且寻个座位去。”   星沉:“……”   我忍住磅礴的笑意,挑起眉毛暗戳戳朝他发出无声的耻笑。   星沉冷冷看了我一眼,走出去两步,就在不远处坐了。   这厮一落座,唬得四下一片鸡飞狗跳,转瞬间方圆一丈之内搬得干干净净。   楚遥仙君伸出一根手指戳在我酒窝上,“这幅画的传神之处,万万不要漏掉……”   他边说便看向身后的流波弟子,随即哎呦一声:“哪来的妖风,怎么把你们都刮跑了?”   星沉:“……”   我恨不得抄起狼毫,将他此刻这张脸画在纸上,从今以后无论遇到什么烦心事,只要看一眼画中人脸上的表情,管保笑口常开。   楚遥仙君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归结起来其实只表达了一个意思,就是如何不把我这朵鲜花,画成一棵狗尾巴草。   楚遥仙君喋喋不休的讲,我闲极无聊,只好将视野范围内能端详的人,尽数端详了一番,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了星沉脸上,因为这厮不但离我最近,而且……也最好看。   这厮今日很给楚遥师仙君面子,听起课来难得认真专注。   方才楚遥仙君掐着我的下巴将我一颗脑袋摆来摆去,寻找最善入画的角度时,星沉盯着楚遥仙君的手,面色有些深沉,又有些若有所思。   我心中暗道,这厮整日里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想不到对丹青作画却颇肯用几分心思。   楚遥仙君戳戳我的酒窝,他突然攥了攥笔……   我心道,不是这么个攥法,怎么抓笔跟抓匕首似的,这厮莫不是想捅谁,啧啧,附庸风雅,对他来说似乎是难了点。   待到开始作画,我瞧他竟十分乖巧,抓起一支勾线的小狼毫,往楚遥仙君分发在每人桌案上的颜料里蘸了蘸,认认真真画下一笔。   我倒是有几分期待,不知他会将我画成什么样子……   楚遥仙君出去走了一圈,看了几个师姐作画,细致指导一番,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朵蒲公英,笑着递给我。   我欣然笑纳。   他在我身边坐了,与我小声攀谈:“小仙子,我听说流波山今年来了位瓶子飞升的仙子,今日可来了?劳烦你指给我看。”   我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划了一圈,然后指向自己。 第21章 娉娉醉酒   楚遥仙君抚掌笑道:“好缘分,原来是你。”   我头不能动,只能向他拱了拱手,“小仙娉娉,真身是个瓶子,未知这天上还有专门司长我们这些瓶子的仙君大人,未能早日拜见,还请仙君恕罪。”   楚遥仙君笑着摆摆手:“窈窕美人,哪会有罪,若说有罪,也只有一条,便是你们占尽这天地间最最绝顶的钟灵毓秀,个个都美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听不远处嗤笑一声,我斜眼看向星沉,见他依旧埋头作画,嘴角还漾着一圈尚未淡去的笑痕……   我几乎被他唇角那抹浅浅余韵晃瞎了双眼……   第一次见这厮万年冰封的脸上扫过一丝笑意,却是嘲笑……   只觉大饱眼福之余,又想揍死他……   楚遥仙君又问我:“你是何年何月何窑所出的瓶子?”   我摇摇头,“记不得了。”   楚遥仙君饶有兴趣的说道:“我早年间倒也亲手烧过几个瓶子,沾了我的仙气,都成了精怪,却不见她们哪个有你这般仙缘造化。”   我讪讪,偷偷瞟了星沉一眼,我这仙缘造化全赖一颗内丹,咳咳,债主掀起眼皮也瞟了我一眼……   我与楚遥仙君欢欢喜喜唠了两个时辰,待到作画结束,我迫不及待去看星沉的大作,却见如梦那穷凶极恶的狗脸跃然纸上,正呲牙咧嘴恶狠狠瞪着我……   我一阵气血翻涌,险些被他气个绝倒。   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啊……   待哪日我还了他的内丹,从此与他相逢也是陌路,再不正眼瞧他,再不受他半分闲气。   我这一愤懑,心中忽的生出几分自强不息的心来,悔自己平日里偷奸耍滑,混闲摸鱼,被星沉逼着起早贪黑勤学苦练,却并未使上三分认真力气,到现在仍无半分长进。   我当下励志,从今日起必要刻苦勤奋,精进修为,早日还了他那劳什子内丹,从此以后与他再无半分瓜葛。   我愤愤然正待要走,却听楚遥仙君在身后唤我:“娉娉仙子,难得今日与你相见,不如到我那舍下喝上几杯。”   我正要欣然点头应允,星沉却冷冷回绝:“不必了。”   说完转头看向我,目光很是专横跋扈,“我们走。”   我怒视他一眼,“我们走。”   说着我便扯了楚遥仙君的袖袍,与星沉背道而行,头也不回的走了。   楚遥仙君喜不自胜,扯过我的手来,携着我大摇大摆向暮晚峰的方向行去。   仙君是师父请来的座上宾,同师父一起住在暮晚峰上,我与他腾云至临近峰顶,又沿铺满红叶的小径蜿蜒而上,我颇有几分好奇的问:“仙君可知师父的暮晚峰为何终年红叶飘飞,只有晚秋景致?”   我只是随口一问,却不料楚遥仙君旋即答道:“暮晚峰原来也是有四时景致的,只在那一年师父病了一场后,便成今日这番光景了……”   我有些诧异:“仙君也是我师父的弟子?”   楚遥仙君摇摇头:“你师父逍云仙尊是我同门师兄,他是流波山初代弟子,我与他师从同一人……”   难怪师兄名字里有个逍字,原来是流波逍字辈的弟子,有趣,有趣的紧。   我又好奇的问:“那仙君的师父,是何许人也?”   楚遥正望着那满山红叶若有所思,听到我的问题,他那双飞扬肆意的桃花眼忽的有些黯然:“师父……”   他沉吟半晌,竟没下文了。   我等得眼巴巴,却不好由着性子刨根问底,只好拐弯抹角继续打探:“师祖他,好生了得吧?”   “师祖……”   楚遥仙君喃喃一愣,继而开怀笑了,伸手在我头上亲昵的拍了拍,“了得,你师祖当然好生了得,娉娉,你今日当真令我欢喜,走,我偷你师父窖藏百年的桂花酿与你尝尝……”   “这个……”   我头上一颗豆大的汗,“偷的啊?被师父发现了怎么办……”   楚遥笑着望向浩渺海面那层霜叶纷飞般的仙障,好整以暇的说:“你师父啊,忙着呢,那仙障每隔十日便要耗他许多仙力重新布设,他回来累得直接闭门休息,哪管得了我们。”   如此懂得乘人之危……当真是我的知己。   于是我便尝到了师父窖藏百年的桂花酿,只是尝了一点点……   楚遥仙君嘴上天不怕地不怕,做起坏事来却心虚的很,他小心翼翼给我与他各倒了一杯醇香美酒,然后又小心翼翼将那酒坛子又封好藏进了酒窖,嘴里还喃喃念叨:“喝多了,来日被师父发现,岂不要打断我的腿……”   虽未敞开了喝那坛桂花酿,酒窖里其他琼浆玉液却被我们喝了个够,待到我辞别楚遥仙君回去时,脚步已是踉踉跄跄。   我驾着朵小云彩忽悠悠飞向晨钟峰,行至半路却见前方一片衣袂飘飘,行得近了,见是几个同门师姐。   “师姐们这是要去哪里?”   酒劲上来,我只觉有些头晕目眩,脚下的小云彩跟着我飘飘悠悠。   一个花容月貌的师姐飘至我面前,我怎么瞧着她面色有些不善……   “我问你……”   她趾高气昂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迷惑星沉殿下,他如何能容你整日赖在他身边?”   我茫然半晌才听明白了师姐的话,夜色中看她姣好的容颜,不正是那日眼神出了问题,独霸星沉风水宝地的那个仙子吗,她叫什么来着……好像叫叶丝桐……   叶师姐身后几个仙子也渐渐飞拢了来,我怎么觉得,有点来者不善……   叶师姐见我只瞧着她们,并不做声,便又咄咄逼人的说道:“你如何使诈,让他将你掳上晨钟峰的?”   楚遥师兄今日与我喝的酒,后劲似乎有些大,我此刻只觉头重脚轻,叶师姐站在我面前,若不是她此刻全身像是长满了刺,看着就很扎人,我怕是要一头栽在她肩上,抱住她缓一缓头晕之状……   “叶师姐……我得快些回去,星沉那厮怕是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想到那厮,我头晕得更厉害了,今日这般忤逆他,还不知回去要被他怎么收拾,此刻这厮怕是已经磨刀霍霍,等得不耐烦了……   叶师姐听了我的话,脸色更难看了,“他还等你?他怎的还离不了你了?”   “两……两丈,两丈之外他便恼了……”   我如实说。   叶师姐脸色此刻已黑如锅底,抖着手指着我道:“你到底用了什么狐媚的法子,星沉殿下如何会被你迷惑?”   我心中顿生悲凉,我若会什么狐媚的法子,哄了他放我远走高飞,揣着他的内丹逍遥快活度日,何必还须在他淫威下度日如年……   叶师姐却不知我心中苦闷,柳眉倒竖指着我凶道:“我也忤逆了他,冒犯了他,为何他只掳走了你,不掳我走?”   许是我今日酒后伤怀,竟忘了平日的谨慎,被叶师姐一句赶一句的逼问,我性子上来,拍着肚子愤然回敬道:“你肚子里又没他那宝贝……”   我话还没说完,只觉一阵风过,已靠在一个结实的肩头,耳边传来一声淡淡的“闭嘴……”   我从善如流的闭上了嘴,也闭上了晕眩的双眼,顺着那肩头朝更舒服的胸膛蹭去……   只觉揽着我的手臂僵了僵,却没将我放开。   我舒服的在那胸膛里蹭了蹭脸,双手环上一个劲痩的腰,将全身的重量贴了上去,好生舒服……   那腰也僵了僵,在我熊抱之下一动也不动了。   我听不到这人半句言语,却听到叶师姐似乎连声哀呼:“殿殿殿下……我没听道,我没听到,我什么也没听到……”   四周“我没听到,我什么也没听到”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去的,只觉眩晕依然眩晕,人却似抱着一棵大树,好生踏实。   只是不知为何,我在那胸膛里埋得久了,心头突然无端痛如刀绞,那痛不是皮肉之伤,竟好似从我心底鬼魅般滋长而出,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心痛与折磨,万念俱灰却又挣扎向生,冻彻心扉却又死而不僵,我被那疼痛折磨得几乎不能喘息,好似坠入万仞深的冰冷海底,每喘一口气,都拼炸了这一身的血肉筋骨……   “疼……”   我挣扎着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   一只冰凉的手抚上我大汗淋漓的额头……   “疼……”   我仍在海底,呼吸不能,冰凉的泪水顺着我脸颊滚落。   那只手停在我额头,迟疑片刻,又轻轻蹭上我脸颊,拭去了脸上的泪。   “疼……”   我猛然睁开双眼,那绝望的漆黑海底骤然退去,我大口喘气,全身好似还浸在那彻骨的疼里,微微发着抖。   一张苍白俊朗的面孔近在眼前,停在我脸颊的冰凉手指有些猝不及防的避闪了开……   “债债债债主……”   我看清了眼前的面孔,唬得口不择言,就要起身。   “你病了……”   他轻轻在我肩头按了一把,又将我按回枕上。   忽然传来几声扣门。   “进来。”   星沉说道。   门吱呀一声响了,白芷仙君推门进来。   星沉起身,将白芷仙君让上了座位。   “劳烦仙君为她诊一诊脉。”   白芷仙君应声探过身来,伸指搭在我腕子上,半晌才言语,“这内丹,还是无踪可追啊,除了小仙说的那个法子,没有别的办法啊……”   星沉:“……”   他挑起修长眉目冷冷看了白芷一眼,似是哪块逆鳞又被触了。   白芷老儿忙转向我,关切问道:“娉娉仙子哪里不舒服吗?”   我想到方才那疼,犹自惊魂未定,便如实对白芷老儿说道:“方才我觉得疼,十分疼,特别疼……”   白芷老儿又帮我诊了诊脉,疑惑问道:“是哪里疼?”   我迟疑着胡乱在身上摸了摸,最后将手放在胸口,“似乎是心,心这里疼……”   白芷老儿无奈的摇了摇头,安慰我道:“想是仙子这几日过于劳累了,好生休养几日便可无事,小仙这就去煎一贴安神滋补的汤药给仙子喝。”   我向白芷道了谢,目送他出门,转头看星沉戳在房内,没有要走的意思。   想是日间忤逆他那事,他还未跟我清算,故而一直在我房里等到现在。   我朝他摆摆手:“师兄,要杀要剐,待我明日睡醒了再说吧。”   星沉皱了皱眉,似是有话要说,又似无言以对,与我僵持片刻,冷着脸转身走了。   我松了口气,躺下不一会儿便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迷迷糊糊只觉有人又推门进来,将我扶起来灌了碗汤药,复又掩门而去…… 第22章 娉娉十八摸   第二日我睡醒时已过了正午,残酒已消,洗漱完便觉得没什么不适了,只偶尔回想起昨日那莫名刺破心头的痛来,心有余悸的同时,又颇觉得困惑。   我轻手轻脚出得门来,未见星沉踪迹,偷偷松了口气。   白芷老头正颤巍巍从院中经过,看见我了便笑着问:“娉娉仙子可好些了?”   我点头谢他:“好多了,有劳仙君昨晚喂我喝药。”   白芷老头闻言一怔,忙笑着摆手:“小仙不曾喂仙子喝药,那药是星沉殿下端进去的。”   说完颤颤巍巍走了。   我站在海棠树下发了片刻呆,不知何时风起,三两点清淡的花瓣飘落阶前。   午后阳光正好,我闲转至星沉平日常常栖身的大树下,抬头果然看到亭亭如盖的绿荫间,垂下几缕淡青色的衣袍。   “师兄……”   我小声唤他,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回应。   “师兄……”   我又小声唤他,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回应。   想是这厮惬意的睡着了。   我腾踩上一朵小云飘至他身边,见他仰头躺在一根平整粗实的树杈上,阖目而眠。   阳光从头顶浓密的碧叶间星星点点洒下,落在他轮廓清朗,眉目俊逸的脸上,投下浓淡相宜的阴影,我又凑得近些,见他修长眼尾微微翘起的睫毛尖儿上,沾着阳光金色的颗粒,甚是好看。   我心中暗想,原来这厮睡着了不欺负人时,瞧着还怪可爱的。   我盘腿坐在云头,瞧了他一会儿,揣着心头那丝困惑,渐渐朝他伸出了爪子。   昨日从叶师姐那里捞我出来的人,想必是他了……   昨日我蹭上的那个胸膛,想必也是他的了……   我那莫名其妙的心疼,也是被他抱了一路才有的……   他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妖邪物件,能让人瞬间痛不欲生……   我摸上他搭在枝丫间的一只手,从手背摩挲到掌心,只觉这手冰冷修长,骨肉均停,十指相扣时手感最佳……   接着摸上他修长的手臂,只觉劲痩有力,难怪打起架来这般威猛……   我双手顺着他手臂游走到胸前,瞧他平日里苍白清瘦,这方胸膛摸上去却挺结实,一头撞将上去,不知是我疼还是他疼……   顺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摸到腰间,但觉精瘦有力,线条流畅……   听慢慢师姐讲,男子身上,最入眼的莫过公狗腰,名字虽听着不雅,待日后结了仙侣,实惠却细说不尽……   我虽不知有何实惠,却觉只养眼这一条,便是一宗大大的实惠。   我顺着那腰继续向下摸去……   忽觉一只冰凉的手扣在我腕子上,钳住了我一路向下的爪子……   我慌忙抬头,撞上一双沉若深潭的眸子,透过微垂的睫毛,正冷冷看着我。   完了完了,本想偷窥暗探这厮,却被抓个正着。   我强自镇定,讪笑着恭维:“师兄,好腰……好腰……”   星沉脸上却无甚表情,看不出究竟有几分怒意,这令我很是不安。   我惴惴与他相视良久,才见他动了动薄唇,低哑问出三个字:“找死吗……”   我一紧张,差点从云头上栽下去,慌乱间被他一把拎上了树杈,随手扔在了一旁。   我爬起挨着他坐了,只觉阳光细碎,绿意欣然,小风荡荡,果然惬意。   “师兄,这里当真是个好地方……”   我转头朝他赞叹,却瞧见他耳朵好似被火燎了,红得发亮。   “咦,师兄你耳朵怎么红了?”   我伸手去摸,却又被他一把扣住了腕子。   “做什么?”   他急道,这下不光耳朵红,连脸都气红了。   我瞧着他额角抽了两抽,心道不好不好,今日出门没有看黄历,诸事不顺,瞧这家伙给气的,怕不是要揍我一顿才能消火了。   好在我命中总能逢凶化吉,他抓着我腕子正要发作间,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呵斥:“星沉,你做什么?”   我二人齐齐寻声望去,见景旭师兄正疾步走向树下,手里拎着一堆大包小包,瞧他那一脸受惊的表情,好似他那宝贝弟弟又要杀人放火去了。   星沉被兄长吼得一愣,连忙松开我的手。   我揉了揉被他抓疼的腕子,心道好险好险,景旭师兄来得真是时候。   景旭师兄仰头朝星沉吼道:“还不快把她送下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她爬树……”   星沉一头雾水看了看我,低头回他兄长:“午时刚过……”   景旭全无平日里斯文儒雅的翩翩风度,指着星沉训道:“臭小子,你先把她稳稳妥妥送下来,我再好生与你计较。”   星沉在景旭面前还算老实,携了我跃下树来,景旭一把将星沉拎开,上前对我颇为客气的说道:“浪然师妹,此事无论如何都是我这弟弟不懂分寸,眼下我母后卧病在床,无法亲自为你主持公道,我是他兄长,你二人的事由我全全做主便可。”   我与星沉茫然对望一眼,小心翼翼问道:“师兄……你要做什么主啊?”   景旭师兄哦了一声,颇有些歉意的说道:“是我唐突了,不知师妹父母亲长现在何处,我即刻与星沉前去提亲,与二老商议你们的婚事……”   我与星沉双双僵成两截遭了雷劈的木头。   “什……什……什么婚事?”   星沉半晌才结结巴巴问道。   我使劲点点头,表示同问。   景旭长叹一声,一言难尽看向我二人,“你们……你们……唉……”   他委实说不下去了,颇有几分歉色转向我道:“小师妹,劳烦你先回房休息片刻,我有些话要与他说。”   他边说边将手上的大包小包递给我,“这些都是些滋补的上品,你先用着,改日我再送来……我这弟弟虽脾气差了些,心肠却是不坏的,若他犯浑惹恼了师妹,还请师妹看在孩子的份上,保重身体,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我越听越是一头雾水,星沉那厮轻咳一声,替我接了那些补品,僵着一张脸命令我:“回房去。”   我巴不得从他魔爪下脱身,闻言二话不说,一溜烟跑了。   我坐在窗前偷偷望向对面房中,见他兄弟二人起初剑拔弩张,以为要打起来,结果星沉不知说了什么,景旭师兄便跌坐在椅子上,一脸震惊望着他。   待景旭师兄离开时,我出来与他相见,他脸上的表情窘迫至极,看我的眼前一言难尽,却再也不提什么婚事、孩子这些莫名其妙的话。   夜里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总是放不下昨夜那莫名又骇人的痛楚,我翻来覆去到半夜,终于忍不住起身,蹑手蹑脚出得门来,悄悄摸进星沉房中。   他房里漆黑一片,我探头探脑推门进去,预备着若是碰到如梦也在,我便一溜烟跑回自己房里,明日打死也不认账。   本瓶子运气好的很,如梦这晚不在星沉房里,不知去哪里野了。   我摸到星沉床前,轻轻掀开帷幔,借着几缕月光看到他睡得正香,墨色长发散在枕上,玉色睡袍松散半敞,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我盯着他那胸膛怀疑良久,想一想昨日那古怪的痛苦,从我贴着他胸口时便渐渐有了……   那感觉着实令人费解,让我从早起之时纠结到现在,我壮起胆子爬上他的床榻,小心翼翼在他一侧躺了,然后一点点,一点点,慢慢把脸贴在了他胸膛上……   我闭上眼睛,静静等着……   等着等着,就睡了过去……   待到那彻骨的冷和疼将我紧紧包裹住时,我好似魇在了噩梦里,如何挣扎也醒不来了。   和昨日一样,我像一条冻僵的鱼,躺在冰冷的海底,艰难喘息,就在我觉得自己怕是要窒息而死时,稀奇的事情发生了,我眼前渐渐现出一处精致华美的琼楼玉宇。   再挣扎时,我竟可以爬起来,踉跄走上几步。   我便朝那琼楼玉宇走去,行得近了,见一个粉团般灵秀可爱的小男孩,着一身云纹青罗衫,爬了几级白玉阶梯便不肯走了,牵着一个烟罗绯纱的飘飘裙角,奶声奶气的撒娇:“娘亲,我走不动了。”   那裙摆飘然荡漾,一个美貌仙子蹲下来,伸出一根纤纤玉指在小男孩额头上轻轻点了点:“小懒虫,如何才行了这两步路,就不肯走了。”   小肉墩子只肯放赖,攀着那仙子的胳膊就往她怀里钻:“娘亲抱着走,抱着走。”   那仙子无奈,只好笑着将那粉嫩的小肉墩儿抱进怀里,她身后两排屏声敛气,恭敬侍立的仙娥,见状纷纷有些不安,站在右首位一个清丽无端,娇妍惊人的仙娥上前轻声道:“娘娘……”   那绯色罗裙的仙子说声:“无妨。”   窈窕身姿抱着一个小粉肉墩儿,沿着雕栏玉砌的石阶,一步步向那高耸入云,瑞霭缭绕的琼楼殿宇走去。   我心头被一团暖意包裹,无端觉得踏实和欢喜,仿佛那小肉墩子一颗溢满幸福的心,长在了我的身上……   我追在那一群翩翩而行的仙娥后面,走上白玉阶梯,走着走着眼前之景不知何时变作一片碧荷摇曳的池子,盈盈菡萏风前款款轻舞,池前站着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与那粉嫩小肉墩儿眉眼极为相像,却抽条了许多,仔细看的话,竟有几分星沉的影子……   那小少年在池前临风而立,手中小心翼翼捧着个什么东西,我凑近了看,是一条小灰蛇,蛇头上还长着一对奇怪的犄角。   “你叫乖乖,可好?”   小少年声音清脆悦耳,与他脸上明媚无防的笑容一样令人心中欢喜,那小蛇竟能听懂少年的话,欣然点头应允。 第23章 噩梦   我好似与那少年心意相通,他晴朗我便晴朗,他欢喜我便欢喜。   我站在一旁看他与那小蛇玩了好大一阵子,临走时依依不舍的和那小蛇说:“娘亲要我好生读书习武,不许我玩物丧志,你好生藏在这池子里,我明日还来找你玩,给你带好吃的。”   小蛇钻在水里,只露出长着一对犄角的小脑袋,乖乖朝星沉点了点头,眼巴巴看星沉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一间卧房里,嵌玉镂金的华丽轩窗半敞着,洒进半室幽幽月光,窗下设一个精致华贵的金丝楠木小香案,案上焚着一炉淡香……   我正好奇四下张望,忽觉房内那低垂的床幔里一阵簌簌响动,继而我的喉咙便好似被人死死掐住了一般,呼吸不得。   恐惧好似万丈巨涛灭顶而来,抓在我喉咙上那双无形的手颤抖着慢慢收紧,那床幔开始剧烈的抖动,我听到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哀叫:“娘亲,娘亲……不要……”   一阵阴冷的风透窗而来,床幔被风掀起一角,从那摇摆乱晃的缝隙间,我赫然看到一个女子正半跪在床上,双手死死掐着一个孩子……   我连滚带爬到床边,嘶声喊着:“你放开她,你在做什么……”   可我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到……   那女人长发散乱,脸上已是涕泪滂沱,可她目光却那样狠绝,白皙手指紧紧嵌入孩子细嫩的脖颈间,手背上青筋暴突。   “娘……娘亲……”   那孩子脸色已成紫红,泪水顺着他秀气上扬的眼角流淌,“娘亲……”   少年声音嘶哑,渐渐挣扎不动……   我上去用尽力气推那女人,她却丝毫感觉不到,我便回身使劲拍打那少年:“醒醒,你醒醒,你不要死……”   少年静静躺在那里,双眼紧闭,只有眼泪止不住的淌……   骇然和绝望仿佛从他心头蔓延至我心头,我放声大哭,对着那女人放声大哭:“你怎么能这样,你那么喜爱他,你那么疼他,他是你的心头肉啊……”   床上奄奄一息的孩子,分明便是那个明媚无妨,在池塘边与小蛇嬉戏的少年,也是那个赖着娘亲不肯走路的小肉墩子。   那发了狂症,死死掐着他的女子,分明就是那日笑语盈盈,将他抱在怀里,迤逦而去的娘亲啊……   那女子什么也听不到,她什么也听不到,她披头散发癫狂疯魔,一边仰天大笑,一边泪水滂沱,只嘶哑尖利的着重复一句话:“我的儿,冤孽啊,哈哈,我的儿,冤孽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将那少年冰冷的身子搂在怀里,黄泉之水浩浩汤汤,我却生出一丝陪他一程的念头,太冷了,他一个人去,我不忍心啊,太冷了……   正在我绝望欲死之时,紧闭的房门被轻轻敲了两下,一个温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好似山穷水尽时赫然闯入眼帘的峰回路转……   “母后……你在里面吗?三弟怎么了?”   冰冷的海水忽然间四散退去,我泪眼朦胧,朝着脸侧的温暖蹭了蹭,又蹭了蹭,背后是深不见底的寒凉,我不由自主朝着脸颊旁的温暖得寸进尺的拱了又拱。   肩头有轻轻的碰触,迟疑又小心……   我心中那刀绞之痛盘绕不去,只想找一方温暖之地,一头扎进去……   于是我又向前拱了拱,双手将那温暖环住,整个人贴了上去。   僵硬是僵硬了些,好在是暖的……   肩头那碰触似是沉了沉,慢慢的,似有软软厚厚的棉被将我裹得严严实实,我紧紧抱着的那个暖木桩子却从我怀里一点点抽离,我恋恋不舍的扯着什么不放,昏昏沉沉间只觉扯掉什么东西揉成一团抱在了怀里……   我满意的继续睡了过去……   今早喜鹊颇调皮了些,我还未睡醒,便在窗头聒噪,和如梦那狗头督工一样没有眼力价。   我在叽叽喳喳中睁开眼睛,忽觉身上被子如何这般厚实,似个暖炉一般将我烤得手脚发烫,脸上也暖烘烘的。   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膊,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个什么东西,定睛一看,却是一件玉色寝袍……   我一骨碌坐起来,骇然四顾……   我我怎么睡在阎王床上,还抓着昨晚他身上那件袍子……   我赶快在自己脸上掐了一把,断定我此刻不是被大卸八块后剩下的一缕孤魂……   胆战心惊出得门来,还未站稳,额头上便被一片飞来的叶子打得生疼。   我哎呦一声,捂着额头看向院中大树之上,星沉正支着一条腿,懒洋洋侧卧在树杈上,嘴角噙着丝不善的笑意,手里第二片叶子又朝我飞来……   我慌忙闪身躲开,屁颠颠走到树下,打点起脸皮应对……   “师兄……呵呵……昨晚我好像梦游了,这毛病从小就有,好久没犯了……呵呵……好久没犯了……”   星沉唇角那厮笑意愈发刻薄,“你这毛病不错,大半夜打劫别人床铺,昨晚在我床上睡得可好……”   我讪讪点头:“不错不错,师兄被子好生暖和。”   星沉却打了个喷嚏,我脸上更加讪讪,这厮莫不是半夜被我挤到这树上睡了这半宿,咳咳,竟没当场把我掀下床扔出去,还挺……不像他的做派……   为了讨他欢心,我搬来一面小桌案,放一块圆蒲团在树下,又将房中那总也读不完的卷册胡乱抱了几本来,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看了一晌午书。   星沉无所事事惯了,就在我头顶的绿荫下悠然躺倒,翘着二郎腿看天。   我看一阵子书,便跑一阵子神,时不时拿书半遮着脸偷偷瞧他,瞧得次数多了,他便好似有了察觉,待我再瞧他时,一片叶子便又敲在我额头上,生疼生疼的……   这厮只察觉到我偷窥他的脸,却不知我阴差阳错的,大概也偷窥到了他的心……   身临其境的偷窥……   我胡乱翻了两页书,心思却全然不在学问上,我将昨晚那匪夷所思的经历在心中反反复复思量了几遍,抬头再好生偷瞧星沉的眉眼,与那梦中的少年和小肉墩子实是越瞧越像,我几乎可以断定,我梦到的那个少年,就是儿时的星沉……   那个想要掐死他的疯女人……是怎么回事?   昨晚究竟是梦,还是幻觉,抑或是我阴差阳错的走进了他深埋的记忆里?   难道是因为他的内丹在我身上,我便与他有了这些奇怪的心心相连?   正想得出神,一片叶子又脆生生敲在我额头上,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星沉,痴痴看了不知多久……   他轻咳一声,忽的跳下树来,三步并作两步走了……   这厮今日,怎的突然腼腆这许多……   我在树下又陷入沉思,忽而几片桃花洒落在我面前的书页上,好个花落有情,还来向我婉转惜别。   我一边感慨,一边伸手捏起一片粉嫩的花瓣,却听两声轻笑,我猛然抬头,看到楚遥仙君正笑吟吟站在我面前,手里还抓着些未撒完的花瓣。   我惊喜道:“仙君,你怎么来了?”   楚遥仙君在我一旁席地坐了,笑着说:“莫要这么见外,叫我阿遥便可。”   我欣然从之,唤了他一声:“阿遥。”   楚遥仙君颇是受用的点了点头,“好听,好听,娉娉不但人长得可爱,声音也这般好听。”   我笑道:“阿遥你好耳力。”   楚遥仙君噗嗤一声,笑得前仰后合,边笑边说:“不枉我方才废了番力气摆平那疯狗结界,今日见你一面,便能开心好几日,娉娉你果然是个妙人,妙人哈哈。”   我好奇道:“你也碰到那只比房子还要大的疯狗了?”   楚遥仙君点点:“你这相好脾气也忒暴躁了些,不过这结界做得着实不赖,比我当年的百花仙子结界只稍稍差了那么一点点。”   “什么相好?”   我纳闷的问。   楚遥仙君一怔:“那位紫微宫的三殿下啊,你二人日日形影不离,难道不是相好?”   我轻咳一声:“呵呵,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楚遥仙君突然双目精光四射,“若有隐情,那便不一定是相好,不是相好,别人便还有机会,即便是相好,别人也不一定没机会……”   我被楚遥仙君的绕口令绕晕了……   他与我又聊了一阵子,然后从袖中掏出一只小锦盒,吹口仙气,那锦盒瞬间变大了许多,楚遥仙君挥手将我桌上那些书册拂到地上,打开锦盒拿出文房四宝,摆在桌面上。   “娉娉,我教你作画好不好?”   他兴致勃勃道。   我点点头,昨天他的课,我只一动不动呆坐了两个时辰,没得机会自己动手作画,今日刚好学一学。   楚遥仙君变戏法似的从锦盒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为我调了一桌子五彩缤纷的颜料。   我攥着小狼毫,却不知画什么好。   楚遥仙君在一旁说道:“你画什么都好看,尽管下笔便是……”   啧啧,太敷衍了,楚遥仙君真是个误人子弟的先生……   我抬眼正瞧见墙角一颗石榴树,满枝喜气洋洋的石榴花迎风招展,便蘸了些红艳艳的颜料,在雪白的宣纸上画下一朵鲜艳欲滴的石榴花。   楚遥仙君俯身握住我的手,带着我在纸上行云流水走笔挥毫,顷刻间画就一幅明媚活泼的石榴缠枝图。   我抚掌赞道:“仙君下笔如神,此画甚好,待我裱糊起来挂在墙上,装点装点我那空空如也的四壁。”   楚遥仙君却将那画叠好放进袖子里,朝我神秘一笑:“待我下次来,给你个惊喜,比挂在墙上更能讨你欢喜……” 第24章 娉娉献酒   这几日我不知怎的又惹了债主小爷不爽,他时而视我为空气,无论我在他面前怎样大摇大摆走来走去,他都视而不见。   可冷不防的,我又总能与他猝不及防间四目相对,好似他一直在不停偷看我似的。   这般眉来眼去□□次之后,我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道不妙,这厮怕是又在打他这颗内丹的主意了。   我只好打点起千般小心,万般乖觉,孝敬祖宗般孝敬他,只盼能哄得他几分欢喜,即便不欢喜,也让他碍于情面,张不开嘴提那让我还丹之事。   岂料惯着惯着,就给他惯出了一身毛病。   一般说来,讨好人不外乎从吃喝玩乐四件事上花心思,可这厮吃东西胃口极其挑剔,讨好起来颇为不易。   葡萄要剥皮去籽,用小寒山下凿来的玄冰刨成晶莹剔透的冰沙镇了,盛在白玉盘里,这般捧到他面前,才能换来他漠然一瞥。   若遇上他看书逗狗,或是纯粹懒得伸手时,我便只好用白玉做的小签子叉了葡萄喂进他嘴里……   山上采来的大桃,杏子,李子要切成拇指尖大小四四方方的小块,离果核稍稍近一点的果肉便不能要了,防着酸到他,引得他皱眉,切好的果肉同样用冰镇了,摆一个天花乱坠的果盘,小心翼翼捧到他面前……   若遇到他兴致好,便是他一口,如梦一口,忙得我两爪翻飞,难免错漏百出。   一次我便掉了签子,手忙脚乱之下用手捏起一块桃子递与他,他正与如梦逗闹,转过脸张口便将桃子连同我手指一起咬住。   他微凉湿润的薄唇在我手指上停留片刻,忽的转头看向我,瞬间脸红成了个柿子,漂亮的薄唇也似被我手指蜇到了一般,瞬间嫣红,他猛然松开嘴,逃到三步远之外,气冲冲训我:“你又要作什么乱?”   我委屈,明明是他咬的我,何以是我作乱。   结果那日他训了我,转身步履慌乱回到自己房里,一整日都不肯出门。   九尺男儿,使起性子来似个别别扭扭的大姑娘,真真令我开眼。   我又与他翻脸不得,只好继续哄着,我刨出埋在窗下的果子酿,去房后溪边洗净了瓶子上的泥土,又拿冰水湃了半日,倒出一杯尝了尝,真个酸甜可口,果香醇厚,余韵微醺,如此好的果子酿,我咬牙也当贡品祭了他,再多换来几日苟活。   我抱着果子酿轻扣他窗户,房中大姑娘不肯应声,我便只好轻轻将那窗户推开个缝,将一整大瓶果子酿放在窗下的书桌上,又乖巧替他掩上了窗户。   黄昏时分,落霞满天,我从他窗下经过时,两扇窗户忽的从里推开,我脚底一个趔趄,被人一把拎着衣领抓到窗下。   我手忙脚乱挣扎几下,却被抓得更近,上半身几乎探近了窗户里。   星沉醉目迷离,两颊微红,隔着桌子探身俯压下来,居高临下凝视着我,半晌一语不发,只这么狠狠凝望着我,目光里有醉意,有茫然,有不甘,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害羞。   完了完了完了,醉酒的人最是冲动,发起性子来没有道理可讲,他这般凶猛,若此刻要起内丹来,我岂不是连骨头渣子也剩不下……   几朵海棠花瓣飘落在我二人之间,又被一阵小风带着凉凉飘走,好似我此刻吓飞的三魂七魄……   “师兄……师兄……你饿不饿,我煮东西给你吃?”   我濒死挣扎,希望能唤醒他一丝清醒的良知,毕竟这段日子,我煞费了许多苦心讨好他,怎能因这一顿酒,都抛到九霄云外去,我不甘心啊,不甘心。   我瞧了一眼那一地的酒坛子,除了我送他那果子酿的瓶子还好端端放在他床头小桌几上,其余都东倒西歪,碎的碎,裂的裂,一地狼藉。   啧啧,这是喝了多少……   “师兄……师兄……你冷静些,别冲动,冲动是魔鬼……”   我仍在拼命自救,活着甚好,我不甘心就这样粉身碎骨啊……   “你好大的胆子……”   他终于冷冷开口,几乎触到我鼻尖的薄唇吐出清冽酒香……   “师兄……我胆子小……小的很……”   我慌忙辩驳。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造次……”   他抓着我的领子的手再度用力,俯身又压下来一些些,凉薄凛冽的唇几乎要贴上我恐惧颤抖的双唇……   这疯子莫不是想将我囫囵吞下……   我瞬间腿软,眼泪不受控制,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簌掉……   他半是醉意半是冰冷的眸子又在我脸上凝滞良久,突然抬起一根手指,用指背轻轻拭了拭我脸颊上两串泪珠,那手指拐了个弯,在他自己心前戳了戳,又戳了戳……   “你怎么敢,在这里……”   “造次……”   他说了这句醉话,松开我的衣领,咣当一声跌坐在椅子里,一头栽在书桌上睡着了……   我手脚瘫软,顺着墙壁滑落在地,半天动弹不得……   有了上这次九死一生的经历,我这几日见到他,总不由自主胆战心惊的躲着。   他好似忘了那日自己有多吓人,见我几日不敢主动去他跟前讨好谄媚,便又不爽起来,今日一早嚷着口渴,叫我做桃子汁给他喝。   我跑出去摘了新鲜大桃,忙了一个多时辰做出冰凉的桃汁端给他喝,他却突然不想喝桃汁了,说今日不辟谷,想要吃龙须面。   我龙须你个七舅老爷,这缥缈仙山,凡尘莫染,去那里给他找龙须面。   他却说山外百十里远的地方,有个临水的小镇,镇上住着凡人,也有市井酒肆,渔民樵夫,十里巷内有家周记小馆,龙须面做得十分合他心意。   说得如此头头是道,这是要我私自下山,去给他买一碗龙须面吗?   这厮刁难人的法子,还真是与日俱进……   我正要端出前阵子那大魔逃脱之事震慑震慑这厮,他却已信步出了院门,见我仍站在院门,便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还傻愣着干什么?”   我只好迟疑着跟了上去。   星沉这厮胆大包天不是盖的,外面风声那么紧,他却敢说下山就下山。   这厮知道山门口定然是出不去,与我绕了晨钟山后的一条小路,不知使了个什么妖术,我只觉乱风扑面,忙抬了袖子掩住脸,再睁开眼睛时,已被他半环着身子,闯到了结界外面。   刚刚站稳,他便一把将我推得远了些,侧过身轻咳了两声。   我好奇的回头看那结界,之前只是远远看去,那结界好似万棵枫树临风飒飒,此刻离近了看,那枫叶更是逼真,逼真到令我觉得师父是不是仙力多得没处使了……   不就是个结界吗,至于做成这般以假乱真的模样,师父也太爱炫技了,不低调,甚是不低调……   我嘀嘀咕咕跟在星沉身后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方才下山时,在晨钟峰后面看到的一处迷雾深谷,浓如白烟的雾气在那深谷上空缭绕不散,瞧上去颇有几分神秘。   我于是赶上两步与他并肩而行,问道:“师兄,晨钟峰后面那个深谷,是什么好玩的去处?我方才瞧着那里烟雾缭绕,好似什么了不起的神仙洞府,这谷紧邻晨钟峰,是你的地盘,里面有什么好玩的吗?你何日带去进去瞧瞧?”   星沉脚步缓了些,转过头不屑的瞧了我一眼,似真似假的说道:“那里有个上古凶兽,你若不怕死就尽管去。”   我当然怕死,却不知他这话是真的还是唬我,又不敢追问,只好先将好奇心暂且搁置。   行了几步,我又问道:“师兄,你小时候是胖还是痩啊?”   他又不屑的瞥了我一眼,以为我在没话找话,殊不知我心底藏着那些个小秘密,且待慢慢套他说些儿时的事,解一解我心头难忍的好奇。   “不记得了……”   他淡淡道。   又行了几步,我继续问道:“师兄,你家是紫微宫,是不是很大,很气派?”   “你怎么这么多话?”   他被我烦的皱了皱眉,一脸不耐,却仍好看的触目惊心。   “师兄,你与霁月师兄,从小便这般水火不容的吗?”   我忍了会儿,忍不住又开口问他。   “多事……”   他淡淡道。   “师兄,你这般桀骜不驯,从小没少让长辈费心吧……”   咳咳,其实未经我润色过的原话应该是,你这般顽劣凶煞,从小没少挨长辈揍吧……   他忍无可忍,随手摘了山间小路旁的野果一枚,堵住了我的嘴。   我吃了一颗酸甜的果子,心想,绕了这么大个弯子,总不能把最想问的丢下吧,于是我故作语气轻松的问:“师兄,你和你娘亲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他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看我,只盯着蜿蜒崎岖的山路看了一会儿,又一言不发的迈步向前行去。   我套不出来他的话,只好暗暗思量,待哪日再寻机会多偷窥些他从前的事,咳咳,偷窥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勾当,但我不与旁人说嘴,任凭看到什么,都只烂在自己肚子里,便是高风亮节的偷窥了…… 第25章 小石榴   我与星沉沿着山林小路迤逦行了一程,看了些远近风光,又同他一起驾云飞了一程,果然到了江流入水口的一座富庶小镇,镇上老者皆精神矍铄,想是沾了流波山的仙气,个个都活得赛神仙。   镇上百姓见了我二人也不甚稀奇,想是平日里流波弟子也常在这里游走,故而见多不怪了。   星沉带着我走进一条青石巷子,这巷子蜿蜒看不到头,两边满是店铺食肆酒旗招展,看得我眼花缭乱喜上眉梢,登时成了只没头的苍蝇四下乱飞,不知该从哪里浪起。   我飞升之前的记忆全无,从未见过如此热闹的红尘人间,怪不得慢慢师姐心心念念,要带我下山走走,原来山下走走,竟是这般有趣,早知道如此有趣,今日便叫上她一起来了。   我从冰糖葫芦摊子,逛到泥人摊子,再逛到脂粉铺子,首饰铺子,绸缎铺子,一路走一路拿,看什么都新奇喜欢,我抱了满怀吃的玩的回头找星沉,才发现他正跟在我身后一家一家结账……   我讪讪往回走几步,到他身边,方才太忘形了,呵呵,太忘形了。   “师兄,呵呵,来口糖葫芦……”   为了弥补方才的狂浪忘形,我举起糖葫芦伸到他嘴边。   他嫌弃的侧过脸去……   不吃拉倒,不吃我吃……   我正要将举着的手收回去,他却突然转过脸来,飞快的从糖葫芦串上咬走了一颗,一边嚼一边转过脸去看别处,鼓鼓囊囊的脸颊微微红了。   “师兄,好吃吗?”   难能哄得这小爷气顺,我顿时觉得头顶霞光普照,祥云朵朵。   “酸。”   他简洁明了的嫌弃。   一路东瞧西看,吃吃买买,逛到他说的那家周记小馆时,东西不知不觉已全拎在了星沉手上。   他带我捡了个敞亮的窗下坐了,便有一个七旬老人笑着上前,拱手行礼道:“小仙君,你有许多年未曾来我这里了。”   星沉难得面色和缓,朝那老人颔了颔首。   那老人笑着看了我一眼,又对星沉说:“记得我年轻时,你来这里吃我家的龙须面,我瞧你生得一表人才,那时便说,若哪日你有了仙侣,一定要带来给我瞧上一瞧,还好小老儿我命长,终于等到了啊……”   我正要开口向那老头儿解释,星沉却先开了口:“两碗龙须面,有劳了。”   老头笑呵呵的点头走开,自去灶上煮面去了。   回去的路上,我对老头儿家的龙须面赞不绝口,一边连声夸赞,一边委婉向他表达了还想再来五百回的意愿。   星沉对我依旧爱理不理,但回到晨钟峰近前一段山林小径时,我与他信步而行,我若走得慢了,他便放缓步子等我从后面追上,可见这厮今日心情当真不错。   我二人行至晨钟山脚下,正欲驾云飞上峰顶,不想路边一棵树后施施然走出个玉树临风的身影,原来是楚遥仙君。   “阿遥,你怎么在这里?”   我欣然与他见礼。   星沉脚下一滞,一脸不爽的看向我,仿佛耳朵被我戕害到了。   楚遥仙君笑着上前道:“娉娉,你且慢些,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他说完朝星沉笑着颔了颔首,便是打过招呼了。   星沉淡淡扫了我一眼,转身独自向山上走去。   我伸直脖子去瞧楚遥仙君背在身后的手臂,眼巴巴的问:“要送我什么东西啊?”   楚遥仙君笑着从身后拿出一个小花包袱,里面好似裹着一个圆鼓鼓的物件,我接过那包袱打开看时,是一只圆胖可爱的瓶子,素白底色上,绘着前几日他与我一同画的那幅石榴缠枝图案。   “好看,甚是好看,你竟把那画描在了瓶子上。”   我举着瓶子啧啧赞叹,爱不释手。   楚遥仙君负手而立,笑着提醒我:“你再好好看看她……”   我闻言仔细看了看手里的瓶子,忽然发觉这瓶子圆鼓鼓的肚子似是在一起一伏,好似人睡熟了似的……   再往上看,那瓶子分明长着小巧的五官,因闭着眼睛和嘴巴,故而我没有一眼便看出来。   “成……成精啦?”   我叫道。   楚遥仙君笑着点头:“我前几日心血来潮,烧了一窑,总共二十四只瓶子,大小形状用途不一,描的全是那日你我一起绘的石榴缠枝图,我瞧着可爱,便给了他们些仙气,现都欢欢喜喜过日子去了,只留这只最小的,给你做个伴。”   我将手里的瓶子从抓握变成了抱着,低头瞧她起伏的胖肚皮,好似抱着个滚圆的小猫崽。   “我们给她取个名字可好?”   楚遥仙君略略俯身,专注看向我。   我想了想,说道:“叫小石榴怎么?”   楚遥仙君点头道:“天真可爱,这名字与她很是般配。”   我瞧着怀里的小石榴,赞叹这小家伙心可真大,被人颠来倒去的,还能睡得如此之酣。   楚遥仙君又靠得近了些,一双桃花眼认认真真凝望着我,柔声说道:“娉娉,我这几日寤寐思服,心里总想着你,你可曾想我了?”   不远处林子里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树枝断裂的声音……   我摸着小石榴光光的肚皮,如实答道:“没有哎。”   光顾着琢磨从星沉那里窥得的秘密了。   楚遥仙君怅然笑了笑,声音低沉柔和,仿若三春和风:“我心悦于你,愿意在这里一字一句向你保证,在我倾心于其他女子之前,对你的喜爱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真的……”   我:“……”   小遥遥当真磊落率性,甘用如此深情,活出如此薄情寡性……   我心下大大的触动,拍着胸脯力挺他:“你且随意,且放心随意……”   不远处林子里突然起了风,枝丫乱摆,落叶飞旋……   楚遥仙君怔了怔,笑得有一丝怅然,又有一丝欢喜,“我未曾想过,有朝一日,倾心之人是个无心之人,却……亦是难得的知己……走吧,我送你上山。”   我与他向前行了几步,忽觉一阵狂风乍起,飞沙走石扑面而来,我忙拿袖子掩了怀里熟睡的小石榴,顶着风费力向前走了几步。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娇笑,那声音大的很,好似从苍穹闷声传出,娇柔中带着一丝狠辣,听得我背上蹿起一层凉意。   我骇然抬头望向天空,却见头顶不知何时彤云密布浓雾翻涌,狂风卷着落叶飞沙盘旋狂舞,继而又是几声勾魂摄魄的娇柔轻笑,铺天盖地的狂雾飞沙之中款款走出一个数丈高的窈窕女子,着一身浅淡桃花缀连而起的曼妙长裙,生得貌美无双,媚态撩人,一双美目含情似波,飘飘渺渺向我们走来,我骇然退了两步,那女子却对我视而不见,直直朝着楚遥仙君走来。   楚遥仙君抬头呆呆看着那女子,竟看得痴了……   “快跑啊……”   我急忙提醒他。   这花痴却似被钉在了地上,只与他女子脉脉含情两两相忘。   女子行到楚遥仙君面前,扬手洒下漫天花瓣,真是曼妙无比,我还未来得及提醒楚遥仙君快躲开,那花瓣却登时变作斗大的石头,朝着楚遥仙君劈头盖脸砸将下来。   我不忍直视,袖子向上抬了抬,挡住了眼睛……   再看时,楚遥仙君已被那仙女追着,一路绝尘而去了,边跑还边揉着脑袋,似是被砸得不轻……   我身后传来慢条斯理的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一个低沉又掩饰不住幸灾乐祸的声音道:“下次你遇到他,问一问这百花仙子的结界跟他从前做的比,是不是强了那么许多。”   我对他投去鄙视的一瞥,那日楚遥仙君与我的闲聊,他竟偷偷听了去。   “你偷听别人说话……”   我谴责,谴责完又小小的心虚了一下,毕竟我刚刚偷窥了他的过往,比之他偷听别人说话似乎要更恶劣些。   星沉却丝毫不觉得羞耻,一张冷冰冰的脸上无愧色。   我不放心的问他:“师兄,楚遥仙君会不会被你那结界打个半死啊?”   星沉冷冷看了我一眼,“你多虑了,花心之人跑得都比常人要快……”   我不解:“为何?”   星沉一边走一边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跑不快,早被所负之人打死了……”   我啧啧,不就是今日两情相悦,明日又不两情相悦了嘛,多大点事啊,非要拼个你死我活才行……   在我看来,这世上除了活着,便没有再大的事了……   聊起结界,我忽然想起慢慢师姐,便又快走两步追上前面的人,好奇的问道:“师兄,为何你这结界时而灵,时而不灵呢?慢慢师姐隔三差五来晨钟峰上寻我,一次结界都没碰上过,元籁师兄和楚遥仙君却都遇上了,你这结界还挑人不成?”   星沉又回头轻蔑的瞥了我一眼,跟看傻子似的。   我突然脑门上灵光乍现,追着他问道:“师兄,难道你布结界时,特意对慢慢师姐网开一面了,难不成,难不成你对慢慢师姐别有用心?”   “笨蛋……”   星沉头也不回的说。   我自诩冰雪聪明一只瓶子,何曾受过如此直截了当的羞辱,我压着心头不悦,据理力争道:“师兄莫要兜圈子,你这结界谁都防,只不妨慢慢师姐,不是对她别有用心,又是怎的。”   星沉被我聒噪的忍无可忍,猛地停下脚步,害我又一脑门撞在了他结实的后背上。   他淡淡道:“你逃跑那晚,在门前留了几句话,你可还记得?”   我揉着脑门想了想,是有那么回事,我好像说的是……   “我让你帮我给慢慢师姐捎个话,以后会来看她…….”   我想起来了。   星沉无语瞥了我一眼,淡淡道:“我没空……”   说完转身又自顾自走了。   我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才慢慢回过味来,这厮应是觉得我与慢慢师姐十分相熟,若慢慢师姐冒冒失失来闯结界,必要被唬得屁滚尿流,吓得花容失色,没准还会受伤……   所以他便在结界上,许了慢慢师姐出入……   暮色渐浓,星沉独自一人走在前面,如玉如松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落落清寂……   我走在他身后,一路若有所思……   这厮倒不似个完全没心没肺,草菅人命的魔王……   可当年他活生生打死个同门,又是怎么回事…… 第26章 神兽归来   我揣着满脑子的疑惑,趁月黑风高,又偷偷摸向星沉的卧房。   如梦睡在星沉这几日刚刚给他搭的一座小房子里,我蹑手蹑脚穿过院子时,这狗只动了动耳朵,继而又埋头呼呼大睡起来。   天助我也,星沉这狗窝搭的,真是太贴心了……   我熟门熟路进了星沉卧房,太顺利了,连门都是虚掩着的,轻轻一碰就开,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又轻车熟路爬上星沉的床,借着一片透帘而入的月光,看了看他熟睡的脸。   这厮睡着的时候,少了几分戾气与冷傲,看上去竟有几分可爱,我没忍住手痒,伸指在他长而微翘的睫毛上弹了弹。   嘿嘿,这厮还是睡着的时候最好玩。   许是我动静稍稍大了点,星沉睫毛轻轻颤了颤,换了个睡姿,朝向我这边侧过身来。   我吓得心肝乱颤,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缩在漆黑的床角等了半天,确认他依旧睡着,才敢慢慢凑到他身边。   我轻轻躺下,脸渐渐贴在他胸前,静静闭上了眼睛。   夜静如水,耳畔除了我略显紧张的呼吸声,便是星沉扑通扑通的心跳。   偷窥这种勾当,一回生,二回熟,上次我紧张到头皮都是麻的,压根无暇注意,想不到这厮睡着了,心跳还这么快……   在耳边有力的心跳声中,我渐渐又感觉到那难以名状的痛苦,好在痛苦这种感觉,也是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便也慢慢习惯了……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做梦,还是借着内丹的血肉牵连,就这么大刺刺的走进了他的记忆里,反正不管是哪种,归根到底都是偷窥,是打死都不能承认的勾当。   悬在紫微宫一角飞檐上的月亮,似乎确是比别处的要大上许多……   浮云雾霭在月色下,少了丝飘逸出尘,多了丝难以名状的阴暗压抑……   我沿着雕梁画栋,玉阶琼台,在华丽到近乎冰冷的殿宇间茫然穿行,最后停在一个身着素衣,颀长如画的男子身后。   月色下,他一张温润的面孔如玉如琢,正是景旭师兄。   他正俯身凑在两扇紧闭的雕花门前,一遍遍轻唤:“阿沉,你开开门……”   “阿沉,你开开门……”   “阿沉,你开开门……”   不知他唤了多少遍,直到我以为他要这样一遍遍不厌其烦念到天亮时,门缓缓从里面拉开一道小缝,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少年默默无声出现在门前,眼睛下挂着两片浓重的阴翳,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困的……   我借着月光,看清了那少年的脸,正是那日险些被他娘亲掐死的少年,也正是那个与星沉眉眼极其相似的小少年……   “你不要怕,让我进去陪你好不好?”   门外的景旭柔声道。   门里的少年一声不吭,只冷冷睁着眼睛,目光浑然无物,似是被吸走了魂魄,只剩一具冰凉的行尸。   “是我啊,阿沉,我是哥哥……”   门外的人伸出白皙双手扶在门上,试着往里推了推,却没有推动。   门里的少年依旧冰冷漠然,不为所动……   “是我啊,我是哥哥……”   门外的人温声重复着这一句话。   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两扇门突然哐啷一声从里拉开,一个小小的身影扑向门外之人,一头扎进了他怀里,头深深埋在他胸前,肩膀轻轻抖着,发出隐忍克制的啜泣……   景旭抱着少年,一遍遍重复着:“不怕,有我在……”   他把少年抱回自己寝殿里,在少年最惶恐不安的那段日子里,几乎与他形影不离。   少年熟睡时噩梦连连,时常冷汗淋淋,手里抓着景旭的袍子,才能稍稍睡得安稳。   想不到星沉这样一个可使方圆十丈之内连只蚊子都不敢靠近的人,小时候竟是如此粘人。   很小很小,还是个小肉墩子的时候,粘起他娘亲来,好似一块又甜又糯的糖……   光阴似一把劈山的巨斧,不知为何会在他与娘亲之间斩下一道再也迈不过的天堑……   光阴又是一把刻刀,将粉团般的一个小星沉,一刀一刀,精雕细琢成了一个风华惊绝,却冷然如霜的小小少年……   小肉墩子和清冷少年之间仅剩的牵系,仿佛便是那一点点粘人的嗜好了。   我在流光岁月走马灯似的一幕幕中,看到过许多次,少年星沉独自坐在清冷的寝殿内,伴一盏孤灯,读一卷古籍,直到房门响动,他冰冷的眸子里才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欢喜。   一日夜里,景旭回到寝殿,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一条小黑狗递给星沉。   小星沉接过小黑狗,展颜笑了,我看得两眼发直,原来这厮咧嘴笑时,会露出两颗俏皮的小虎牙。   你给他取个名字吧,景旭摸摸星沉的头,好似眼前这孩子,也是一只爱摇尾巴的小狗。   星沉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狗,想了想,然后说道:“他这么可爱,就叫如花吧。”   景旭:“……”   “是只小公狗……”   景旭好意提醒。   星沉抱歉的摸了摸小狗浑圆的脑袋:“那就叫如梦吧。”   景旭:“……”   我坐在廊前玉阶之上,抬头看峥嵘飞檐上挂着的那弯孤零零的月亮。   恍惚间,身旁多了个人,我虽能感觉到是谁,却还是忍不住转过头来看他。   小星沉坐在我身旁,月色似水凉薄,洒在他脚下的玉阶上,他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小如梦不知不觉已长大了很多,在他脚边乖乖趴着。   远处传来仙乐飘飘,热闹胜似人间,小星沉却独自呆在这处空阔的庭院里,眉宇之间已隐约有了如今的淡淡阴郁。   我陪他默默坐着……   院门处忽然响起脚步声,小星沉忽的抬起眼睛,看到景旭走进院子里时,清冷的眸子里瞬间有了一抹亮色,“哥,你回来了……”   待他看到景旭身后跟着的人时,目光又阴沉了下来。   霁月带着三分酒气,从景旭身后闪出,见了星沉便毫不客气的教训道:“臭小子,母后今日寿辰,你为何不去给她拜寿。”   星沉冷冷看他一眼,起身便要回房去,霁月顿时火冒三丈,抢上前来一把揪住星沉衣领,愤然道:“臭小子,你怎样惹她伤心了,这半年来,她连着病了五七次,只不能在她面前提起你,你自小得了她多少疼爱,如今这样怄她,你还是人吗?”   此时的霁月身形已是颇为魁梧,而星沉身形尚未抽条,被霁月狠狠抓着,看上去十分吃亏,如梦见星沉受了欺负,咆哮着朝霁月扑了上来。   “一边去。”   星沉立即喝止如梦。   如梦呜咽了几声,不情不愿的退了两步,愤愤然趴在了地上,只瞪着一双眼睛凶巴巴盯着霁月。   想不到星沉小时候,竟比现在沉稳持重,还知道顾念一下同胞兄弟之间的情谊……   我心中刚刚感慨完,却见星沉反手扣住霁月粗壮的腕子,还没等景旭喊出制止的话来,已将霁月狠狠甩到院中一棵月桂树粗壮的树干上,夯得那树哗啦啦落了一地叶子。   我方才感动的有些早了……   霁月恼羞成怒,爬起来冲向星沉,两人顷刻间扭打在一起,此情此景,瞧着十分眼熟,啧啧,这对冤家还真是从小掐到大的。   “别打了,都给我住手。”   景旭一如既往的拉架,两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却谁都不肯退让一步,三个人正乱作一团,景旭忽然捂住胸口,呆呆的不动了。   星沉和霁月打的正酣,却即刻察觉到了景旭的不对劲,他忽然收回揍向霁月的拳头,转而去扶景旭,顾不得霁月狠狠挥向他脸颊的拳头,嘴角被一拳揍得鲜血崩流。   霁月还要再挥拳,却也后知后觉的发现的景旭的不对劲,他立刻收了手,和星沉一左一右扶住了景旭。   “哥,你怎么了?”   “哥,你怎么了?”   两个人齐齐叫唤。   景旭脸色微白,手紧紧捂在胸口上,好似一颗心突然跳得太猛,让他无法承受。   就在这时,狂风乍起,园子里草飞花残,滚滚浓云骤然四合,在院子上空咆哮翻涌,兄弟三人齐齐抬头望向天空,衣袍在狂风中猎猎翻飞。   突然间,云层中探出一双银鳞巨爪,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嘹亮长鸣,一条通体银鳞,耀眼灼目的巨龙破云而出,在空中盘旋几圈,轰然落在院内,震得地面一阵剧烈的摇动。   我虽知眼前看到的都是梦境或是幻象,却还是慌忙躲在云纹玉柱之后,吓得心惊肉跳。   那银龙周身云气缭绕未散,傲然昂首又是一声破空长啸,继而向庭内惊呆了的三人垂下银光闪闪的头,慢慢向景旭靠近。   景旭平日里波澜不惊的面孔此刻因为激动和震惊,变得几乎有些陌生,他慢慢抬起一条手臂,伸向那条朝他慢慢靠近的银龙,指尖微微颤抖……   靠近了些,又靠近了些……   他指尖终于轻抚上那巨龙低垂下来的额头,那银龙忽然匍匐在地,状似臣服,眼中傲然凶光在景旭触碰到它额上银鳞的瞬间,变得乖顺无比……   “大哥,是真龙吗。”   霁月大叫一声,恨不得手舞足蹈。   星沉嘴角还淌着血,浑然不觉伤口上的疼痛,难得咧嘴笑了:“哥,你的龙。”   景旭虽看上去也十分欢喜,面色却已恢复成平日里的温润如玉,波澜不惊……   转眼间我又回到了上次那个碧莲池畔,星沉似是又长高了些,背对我站在池前,平静无波的池面渐渐掀起层层涟漪,哗啦一声水浪腾空而起,碎琼飞溅,池水好似骤然间被撞了个窟窿,冒出一只苍蓝色头长两只犄角的巨蛇。   小星沉伸出胳膊,拍了拍巨蛇朝他低下来的脑袋。   “乖乖……”   他的声线已不复孩童时的清脆幼气,低沉而清澈的嗓音里,透着一丝猝不及防的少年老成,还有一丝尚未褪尽的天然稚嫩。   那声音陌生又熟悉,低沉又青涩,毫无防备间闯入耳中,令我莫名其妙觉得耳根微微发烫。   我抬头看了看池中硕大无比的巨蛇,再次拜服少年星沉在取名字这件事上的天赋异禀,也不知他对着这么个凶煞恐怖的庞然大物,是如何面不改色叫出“乖乖”二字的。   丑乖乖在星沉掌心上蹭了蹭硕大无比的脑袋,忽然扭动起盘绕在池上的庞大身躯,看样子是想撒一撒娇,无奈却掀起一池骇人的惊涛巨浪,将他面前的少年劈头盖脸浇了个透心凉。   就在这时,少年星沉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脸色陡然变了,连忙回头望向身后。   她那疯疯癫癫的娘亲此刻正站在他身后,一席紫服华贵艳丽,却将她消瘦的脸庞衬得更加苍白死灰。   她一步一步走到少年身边,每靠近一步,我都能感觉到少年星沉身上的寒毛一根根乍起,我又开始觉得窒息,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死死掐着我的脖子,毫无回转的余地,就是要生生将我掐死。   女人走到少年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抬头看着池中呆呆杵着的巨蛇。   那巨蛇瞧着骇人,但若是仔细看进它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便能发现它与它的主人一样,单纯而清澈。   巨蛇似是被女人身上难以言喻的戾气深深的震撼到了,头微微偏着,半张着血盆大口呆呆看着星沉身边的女人,将一头雾水四个字演绎的栩栩如生。   “这是什么?”   女人的声音好似穿透胸膛的利刃,每说一个字似乎都能让少年感到极为不适。   “我的小蛇。”   少年星沉极力克制着心头的战栗,沉静的答道。   “蛇?”   女人突然轻轻笑了,那笑声起初尖细,继而渐渐变得狂躁刺耳,她抬头狠狠瞪向天空,好似要将满心怨愤都撒在老天爷身上。   待到她终于笑够了,才转过头问道:“除了我,谁还知道这条蛇?”   星沉摇了摇头,冷冷回道:“没有了。”   女人似是不信,“景旭呢?你日日粘着他,为何他不知道?”   星沉垂着眼睛,始终不看女人一眼,“母后不知大哥从小怕蛇吗?”   女人轻轻笑了笑,慢慢俯身与少年拉平了视线,然后一字一句说道:“你听好了,这条蛇若再有第三个人知道,我便把它剥皮抽筋,剁成肉酱给你下饭。”   池中的巨蛇似是听懂了女人的话,猛地一头扎进水里,哗啦啦拍起一层惊涛骇浪,又将池畔的两个人浇了个透心凉…… 第27章 传灯祭   冰凉的池水似也劈头盖脸浇在了我脸上,我一个机灵,忽的睁开眼睛,晕头晕脑间险些一骨碌坐起来,好在我即刻便恢复了警醒,就在起身前的千钧一发间,将自己牢牢钉在了原处。   小心谨慎如此,还是发出了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我强压下几乎蹦到嗓子眼里的心跳,从紧紧贴着的这方胸膛上挪开了些,又挪开了些……   耳畔鼻息均匀,我略略放下些心来,小心翼翼仰起脸查看星沉睡得可还安稳,幽暗中只看到他轮廓流畅的侧脸,以及弧度极美的唇线,我在黑暗中静待半晌,不见他有任何异动,便想蹑手蹑脚起身离开。   我稍稍起身,才发觉自己头发不知何时压了一半在他身下,与他一头墨染般的乌黑长发纠结在了一处,一时竟脱身不得。   要命啊,这可怎生是好。   我试着揪了揪自己的头发,不知是揪到了他的头发,还是袖子不小心撩了一下他的脸,这厮忽然抬手蹭了蹭鼻尖,唬得我三魂七魄险些作鸟兽散,好在他蹭了蹭鼻尖之后,翻了个身背对我继续酣眠,并没有诈尸一般睁开眼睛。   我拍了拍胸口,好险好险。   这厮睡着了倒是比醒着时还善解人意,翻身翻的很有眼力价嘛……   我一头青丝得以脱困,便小心谨慎坐起身来,轻轻拆开他那几丝与我纠缠的黑发,蹑手蹑脚爬下床,趁着夜黑风高,悄悄潜回自己房内……   自我入了师门,甚少见到师父,也甚少听到师父授业,慢慢师姐说,师父从前不曾这般疏于教导弟子,即便不是每日讲学,隔一日总是有的。   这次少说隔了半月有余,霜花殿才再次焚起袅袅九转回香,师父他老人家难得现身,亲自布坛讲道。   霜花殿两排镂刻枫叶飘飞的古木轩窗齐齐大敞,投入万缕澄澈阳光,映着远方碧海蓝天,通彻明亮的大殿内纤尘不染,只有淡淡余香沁人肺腑……   大殿内座无虚席……除了星沉那块阳光最好,景色最佳的上风上水之地……   我坐在星沉身旁,伸手拽了拽他曳落在青席之上的袖袍,轻声问他:“师兄,你觉不觉得师父看上去风尘仆仆了些,心不在焉了些?”   星沉斜过眼睛,狭长眼尾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目光落在我抓着他袖袍的手上。   看了一眼,收回目光,一个字都未赏给我。   这厮不知又在闹什么心烦,最近待我愈发冷漠,好不容易与我说句话,好似也屈尊降贵一般,甚是难以理喻。   我心中嗤他一句,爱理不理。   转头和慢慢师姐说话。   慢慢师姐这段时日出入晨钟峰来去自如,胆子肥了不少,今早我偷偷叫她来蹭星沉的风水宝地,她便乐颠颠来蹭了。   星沉对此毫无反应,顶多听烦了我与慢慢师姐小声叽喳时,转头看向窗外悠悠白云,眼不见为净。   我悄悄问慢慢师姐:“师姐,你觉不觉得师父瞧上去风尘仆仆了些,心不在焉了些?”   慢慢师姐抬头盯着师父清雅端方的面孔看了半晌,凑过来与我小声耳语:“我瞧着也是,似乎还瘦了一些……”   我点点头:“师父这么大个神仙,难道也有烦心事?”   慢慢师姐小声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终日在流波山上逍遥度日,对山外光景知之甚少,前几日我娘亲传信与我,叮嘱我此次传灯祭上,打死都不能出头冒尖,以免获得下山游历的资格,我娘亲说,东水之外已是人间地狱,妖魔鬼怪遍地猖獗,名门仙山屡遭屠戮,皆是因那大魔从昆仑磐石下逃脱,跑到人间兴风作浪所致,想必师父这些日子屡屡出山巡游,难掩风尘仆仆,是为了寻找那魔头的下落吧。”   我眨了眨眼问道:“什么是传灯祭?”   慢慢师姐轻拍额头,小声解释:“我忘了你初来乍到,不知此事,我们流波山每隔一个甲子便要举办一次传灯祭,赢了的弟子可以获得去须弥山接引燃灯火种的机会,还可去凡间游历,甚是好玩……”   我听得心驰神往,眼巴巴的问:“师姐你可曾赢过?”   慢慢师姐瘪瘪嘴,“我拜入流波山那年,传灯祭刚刚结束,景旭大师兄已带着数名表现上佳的弟子下山去了,好生遗憾……”   我问她:“那你此番又要错过机会了。”   师姐低低奸笑:“我娘亲又没长千里眼,怎知我如何对她阳奉阴违……”   我诚恳赞道:“师姐高明。”   慢慢师姐却忽的一脸忧色道:“可如今外面风声那么紧,不知今年的传灯祭还办不办……”   经师姐这么一念叨,我也跟着忧心忡忡了起来,我还发现,随着上次传灯祭举办时日的临近,不光是我,流波山上其他弟子也都在忧心忡忡,走到哪里都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此次的传灯祭究竟开不开得起来。   师父自那日讲道之后,又是十好几日没有露面,三个师兄当然镇不住一群作乱的熊弟子,我们便继续欢天喜地的耽搁学业,慢慢师姐近日胆子愈发肥壮,每日无课时便偷偷摸上晨钟峰,头几日只在门前徘徊,墙外探脑,这几日已登堂入室,每日与我在海棠花下读些闲谈话本,吃些鲜果美味,或是逗逗小石榴。   说起小石榴,楚遥仙君送我这件宝贝着实憨直可爱,每日绕着我团团转,甚是讨人喜欢,这个小乖乖什么都好,只一件事让人很是哭笑不得……   这日我又在星沉眼皮子底下读书卖乖,忽听一串清脆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转头看时,见小石榴手里捧着个小木匣子,颤着滚圆的肚皮穿过游廊,钻过花从,兴匆匆朝我飞奔而来,一脸天真无妨的喜悦。   我放下手里书,感觉自己额角抽了抽。   小石榴上气不接下气的飞奔到我身旁,小短胳膊举着木匣子伸到我面前,献宝似的说:“娉娉,我剥了这大半日才剥满这一匣子,送给你。”   我接过匣子,讪讪问:“这次……又是什么啊。”   小石榴扭着圆肚皮,故意卖关子不说,我额角又抽了抽,在小石榴殷切的注视下打开了盒子。   满满一匣子瓜子壳,捧在我手里……   我讪笑着问:“哦……瓜子在哪里?”   小石榴摸着肚皮:“吃得我口干舌燥。”   我低头看着匣子里的瓜子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石榴眨巴着圆眼睛问我:“怎么,你不喜欢吗?”   我想到上次收了她一捧杏核后不小心说了句实话,引得她哭了半日,只好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这都是些什么玩意……”   我心口不一,讪讪笑着道:“喜欢……喜欢得想要分享……”   小石榴登时笑逐颜开,指着头顶翠叶间垂下来的一片衣角道:“不必不必,这些你留着,我再去剥一盒送给沉沉大人。”   头顶枝丫微微晃了晃,某人似乎不安了一下。   我心中笑出一串坏泡……   小石榴虽是个初得灵识的精怪,却颇有几分眼力价,没两日便看出这院中谁是惹不起的,于是第一件辣眼睛的礼物,便是送给我那债主小爷的。   想到星沉低头看着小石榴用院中凤仙花自制的一盒胭脂膏子,半晌说不出来一句话的情形,我又忍不住婉儿笑了,抬头正遇上他不知何时望过来的目光,一时间两人都是微微怔了。   他转过头,云淡风轻的看天……   我摸摸肚子,默默祈求上天有好生之德……   傍晚时分,我带着小石榴去山上摘枇杷,预备按照白芷仙君教我的方子,熬些润肺止咳的川贝枇杷膏,治一治小石榴瓜子吃太多坏掉的嗓子。   刚摘了小半框,便见星沉从后山独自走来,看他身后的山路,似是从那片雾气沼沼的深谷而来。   我朝星沉挥了挥手:“师兄,来吃枇杷啊。”   远处的星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换了条路绕道走开……   我语重心长教导小石榴:“别听那些欠债的便是大爷之类的无稽之谈,我便是活生生的例子,赊债的依旧是大爷,欠债的依旧是孙子,所以不论是做人,作妖,还是做神仙,此生最好还是不欠什么人。”   小石榴一边吃枇杷,一边点头,吐出来的果核小心翼翼藏进斜背的小荷包里,回去就给我穿了一条黑亮黑亮的项链。   我一边搅着小鼎里煮沸的枇杷水,一边接过小石榴递来的惊悚项链,心中一番天人交战,死活都不想戴出去丢人现眼。   小石榴仰着头,一脸诚然说道:“娉娉,从今以后,我每日送他许多礼物,帮你快些把债还了。”   我哑然,在小石榴转身屁颠屁颠离开后,默默把那串沾着小石榴口水的果核戴在了脖子上…… 第28章 巫山灭   熬了两罐枇杷膏出来,已是满庭月华如霜,星沉刚喝过白芷仙君给他熬的汤药,坐在院中海棠树下不知在想什么,药碗搁在石桌上,还未收去。   我顶着一张百炼成钢的厚脸皮,百折不挠的去他跟前自讨没趣。   我将一罐枇杷膏放在他手边,乖巧说道:“师兄,这是我亲手熬的川贝枇杷膏,清热败火功效最佳,送你一罐尝尝。”   星沉看了一眼手边的羊脂白玉罐子,破天荒的既没有嘲笑我,也没有挤兑我,只淡淡点了点头。   我瞧他今日气顺,便蹭到他一旁石凳上,自己招呼自己坐了。   见他也未有拍屁股走人的意思,我便得寸进尺的问道:“师兄,你知道这次的传灯祭还开不开吗?”   星沉摇摇头道:“不知。”   不知就不知,左右我也只是搭讪,不期他冷口里能吐出什么暖言来。   我又问:“师兄,那大魔究竟什么来头,怎会掀起那么大波澜。”   星沉轻轻蹙了蹙眉,似是心中有所触动,我还以为哪句话又惹他不悦了,正要拍两句马屁哄一哄他,他却淡淡开口道:“他与我们,其实颇有些渊源。”   我好奇的问:“什么渊源?”   星沉慢若有所思的说道:“说起来,我们应该叫他一声师祖。”   我愕然,师祖,师祖,难道这大魔,便是师父和楚遥仙君的师父?   我连忙问道:“那他便是师父的师父了?”   星沉点点头,不再说话,却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喃喃道:“九重天上诸仙家为何会将后辈托付给一尊大魔教导?”   星沉瞟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含义我十分熟悉,不外乎就是我脑袋是不是被门挤过,我脑袋是不是被驴踢过之类的质问。   我十分习以为常的对此视而不见,只眼巴巴等他解惑。   星沉只好耐着性子说道:“他最开始,当然不是大魔。”   我点头说道:“原来师祖是半路出山的好汉。”   星沉无语看着我,一脸的话不投机半句也嫌多。   我只好自言自语:“不知这神仙成魔,比之妖精成仙,哪个更难一些。”   没人理我,我只好继续自言自语:“师祖神仙当得好好的,为何要成魔,难道是想挑战自我不成?”   星沉额角抽了抽,似乎头有点疼。   我以为他又要挖苦我两句,然后扬长而去,他却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如山。   总不能两个哑巴大眼瞪小眼,一起不动如山。   我只好继续独挑大梁,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化解眼前的尴尬:“我听慢慢师姐说仑昆磐石比五指山还要牢不可摧,那师祖岂不是比齐天大圣还要威武……”   星沉似是被我的无知愚昧以及胡言乱语刺激到了,不等我接着再说,他忽然开口说话,且一张口便是滔滔不绝:“师祖原是一位上神……你可知何为上神?”   我摇摇头,上神这名字听起来就很了得,一定是比泛泛众仙更厉害的神仙,可这品阶究竟如何定的,我却真不晓得。   星沉便解释与我听:“上神,即为天神,亦曰上古大神,自混沌开辟鸿蒙初判,至今三百多万年,天地间出过的上神屈指可数。最早的三皇五帝,或寂灭或归隐,而今已不知所踪,之后百万年间,亦有几个上神,皆是只听传闻,未现真容。到距今的一百多万年前,琼宇之内共出过四尊上神,除了这四位,再无其他跻身上神之位的。”   我好奇问道:“难道师祖便是这四位上神中的一位?”   星沉点点头,我几乎眼冒桃花:“师祖当真威猛。”   星沉似是怕我再说出什么让他头疼的话来,连口气都不带喘的,继续口若悬河道:“四位上神中,三位是灵根天筑的,历百万年沧海桑田,经九万次雷霆天劫才得以成神。剩下一位是灵胎天蕴,据说不知从何而出,或从何而起,总之他现身时,便是上神。因他在风陵现身,百万年间也只在风陵一地隐世而居,而风陵是上古大神女娲的埋骨之地,故仙界多有各种揣测,道他其实是女娲残存神识所化,是存世的上神中,最接近上古大神血脉的一位。又因他五感六识随意能化作神兵天器,几乎与信手造物无异,故而又有传他灵胎便是天道偶然间生出的一丝自我认知,是真正的神之天蕴,总之众说纷纭,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分晓。”   我听得瞠目结舌,心驰神往,很想亲眼一睹他老人家的绝世风采,可想到他之后的际遇,我又更加迷茫,“既然如此厉害,又隐世百万年,为何突然跑来流波山带徒弟?”   星沉也略带迷茫的摇了摇头道:“他在风陵避世而居,仙界几乎无人见过他真正面目,可忽而有一年,他飘然来到流波山,且一住就不走了。那时流波初成门户,收的皆是九重天上诸仙家的一众小辈,当时流波掌门师尊由玄冥文曲星君兼任,文曲星君一则事务冗杂,二则敬他上神之尊,便将流波掌门一职转托于他,他便欣然接受,故而便是你我的师祖了。”   师祖他老人家果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率性大神,难怪流波几代弟子排下来,凑成了一句“逍遥自在浪。”   这排字,必是师祖他老人家的主意。   “师祖后来又是如何堕入魔道的呢?”   我心中好奇更甚。   星沉想了想,慢慢说道:“此事若非他亲口说,便是无人能解其中内情了,我只听说那一年极是不太平,先是巫山一族趁紫微宫新主登基,无暇顾及太多凡界之事,便屠了人间数座城池,以活人尸血修炼邪术。当时紫微宫的新任帝尊,亦是我的叔父,闻之此事后大发雷霆,亲帅五万天军下界围了巫山一脉,要求巫山一族交出屠城修炼诡术之众。可后来不知怎的,巫山族得了我叔父刚刚出生的独子,以此为要挟,逼我叔父退兵。叔父不肯受其要挟,下令天军攻城,我叔母那时亦追至阵前,亲眼看到未满月的孩子被巫山人拧下了脑袋,扔在她脚下,她当时就疯了,拔剑便冲了上去……”   我听得心惊胆战,“后……后来呢?”   星沉垂下眼睛,月色下面如霜雪,我心头微微一疼,不知是不是被他冰冷的脸色冻着了……   他淡淡道:“死了,杀红了眼,连我叔父都砍,叔父护不住她真身,便想护住她神识,她却生无可恋,死的干干净净,神识荡然不存……”   我自有灵识以来,还未听过如此惨烈的故事,只觉心头闷得生疼,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喃喃道:“可……可这和师尊又有什么关系……”   星沉道:“我也不知,听说我叔父围剿巫山一族时,师祖仍在流波,依旧每隔几日于暮晚峰上焚香讲道,或是一个人在山上独自信步,看漫山霜叶飘落,未见他对山外之事有所关心。只是突然有一日,他毫无征兆便去了巫山,云游闲逛一般去了那里,挥手祭出一件神器,灭了巫山一脉……连只苍蝇也没剩下……”   我哑然,然后,接着哑然……   “剿灭巫山一脉,虽是太狠厉了,却也算替天行道,如何却会堕入魔道,还要被压在昆仑磐石下?”   星沉再次沉吟不语,半晌才艰难的说道:“师祖祭出的那件神器……除了灭绝巫山一脉……还灭五万天兵,还有……我叔父。”   我骇然无语,半晌过后还是骇然无语……   师祖他老人家,想必是真疯了……   “这这这这这……”   愣了好一会儿,我仍是无言以对。   今晚的星沉,似被月光调教的温和体恤了些,我此刻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却知道我除了惊骇,心中仍有困惑未解,继续淡淡说道:“师祖杀完人后,依旧不慌不忙回了流波,将众弟子遣散后,每日只在暮晚峰上对着漫山红叶喝酒,当时有一名弟子执意不肯离开,那位弟子是流波山上唯一一名凡人飞升的神仙,师祖赐名逍云,便是我们的师父。”   好吧,我就继续张着嘴词穷吧……   星沉接着说道:“后来我父王帅天军来流波山,我父皇是流波初代弟子,我那位死去的叔母亦是师祖的门生,不知父皇与师祖是相见时是番什么滋味,我只知师父当时无论如何都不肯让父王迈进霜花殿半步……后来还是师祖开的殿门,请我父王入内。师祖对师父说,他初来流波时,本是无心为人师表的,可给人当了这么多年师表,竟也尝出些不好忘却的滋味来,故而希望师父放却执念,好生修行,或许哪一天能重整流波仙山,也算了却他心中一桩憾事。”   师父在一百年后,以无灵根之身,证得无量大智慧,跻身仙尊之列,不知其中历经过什么样的千难万苦,亦不知其中经历过什么样的没齿难忘……   “一百年后,流波山重开仙门,据说当年重建流波在九重天掀起了惊涛骇浪,除了百年前在流波修行过的弟子,诸仙几乎没有赞成的。那时叔父已逝,我父皇继任了紫微宫帝尊之位,他态度鲜明的支持流波重建,与我母后为此生了好大一场嫌隙,也不知他们费了多少周折,最后终于力排众议重建流波。诸仙虽然最后在此事上不得不退步,但他们要求绝不能再提师祖的名字,并将他在流波的一切过往彻底抹去,甚至将师祖的名字施了禁言咒,没人可以叫得出来。故而新一代的流波弟子几乎都不知道这段过往,除非自己的长辈告知过他们,但九天诸仙对师祖讳莫如深,没有几个肯向后背讲起的,如今大多数流波弟子并不知道,昆仑磐石下压着的那个大魔,其实是自己的师祖……”   我听得愈发感慨,想不到师门里还有这样一段曲折的过往……   星沉继续说道:“后来的流波山既收九天诸帝后代,也收无根无基的散游小仙,师父虽温和慈蔼,治学却严谨肃然,重修后的流波与百年前的门风大为不同,却有一事传承下来……”   “何事?”   我急不可待的问。   “师祖胡乱定下来的弟子排字……”   星沉嘴角僵了僵:“逍遥自在浪……”   我若有所思的点头如捣蒜,直到此时,才了然这与师父气质极不和谐的五个字,是如何来的了……   “那师祖呢?他那么厉害,你父王是如何将他擒获的?”   星沉伸手转了转我送他的那瓶枇杷膏,淡淡道:“不费吹灰之力,师祖和师父说了几句话,便跟着父王走了……”   “就这么简单?”   我喃喃问。   “嗯,就这么简单……”   星沉顿了顿,若有所思道:“于他而言,简单,可于九重天上诸仙家而言,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   我疑惑的朝他侧了侧脑袋,收回与我对视的目光,转头望向别处……   “他论罪当诛,最后却只是被压在了昆仑磐石下,当日诛灭巫山一脉时,他祭出了一件神器,据传这样逆天的凶煞之器,他一共有四件,恐怕……只要另外三件凶器不面世,他便是想死,也死不了……”   星沉说完最后一句话,悠悠闭了口。 第29章 天青   昨晚在海棠树下听星沉说了那么多前人旧事,我心绪难平,一晚上都睡不安稳,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一场雨来,乍起的秋风吹来一阵阵冷雨,轻轻扣响着窗棂。   我将床帐挂上玲珑玉帘钩,借着微微透晓的天色,看着窗外风姿花转,疏影婆娑,思忖着明日该是落红满地,还是群芳争艳,不知是有残花要扫,还是繁花要除,总之定是要被星沉使唤来使唤去的。   天色明亮起来时,雨也停了,小石榴仍在我枕畔打着呼噜,我起来洗漱过后,推门而出,迎面看到淡青微蓝的雨后天空,旷亮得沁人肺腑,清风携着润湿清香的空气,将我昨日心中郁结下来的淡淡伤感一吹而散。   晨起早读是星沉给我定下来的规矩,就算他不亲自督促,也有如梦来督促,我便揣了几本书,来到院外山崖前一刻大树下,袖袍一挥,给自己铺了青席小案,坐下来对着万里晴空,苍翠幽谷,翻开书卷看了起来。   看了两页书,我决定把奋发图强的雄心大志暂且放一放,如此良辰美景,怎能消磨在书卷上。   于是我回房拿了楚遥仙君送我的颜料,又拿了几只画笔和厚厚一叠宣纸,依旧跑回山崖上。   这雨后天色令我心中稀罕的紧,我决定将它画下来,改日去楚遥仙君处讨些夸赞。   谁知我捣鼓了半日瓶瓶罐罐,却总也调不出称心的颜色,身边用废了的宣纸越积越高,我却依旧画不出眼前天空令人心驰神往的颜色。   我正画得焦头烂额,忽觉头上树枝动了动,扑簌簌落了一阵梢头残雨,将我画了一半的宣纸淋得惨不忍睹。   我抬头望去,却见星沉那厮正斜靠枝丫而坐,曲着一条长腿,玉色衣袂流水般铺落枝头,颇有几分落拓不羁之态。   我被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师兄,怎么我在哪里,你便也在哪里?”   星沉垂下眼皮扫了我一眼,提醒道:“我先来的……”   我不禁暗暗腹诽,这厮真身难不成是鸟类,拣尽寒枝的歇,一处都不放过啊……   难得抓住他的不是,我怎能放过讹他一讹的机会,我拾起被雨珠淋湿的画纸朝他晃了晃,“师兄,我好不容易画出一副顺眼的,被你弄坏了,可怎生是好?”   这厮漂亮的唇角似是微微抽了抽,瞧着我手中的画,慢慢说道:“我瞧着倒比你之前画的那几幅顺眼些……”   我瞅了一眼,愤然心想:“谁说不是……”   我将画丢在一旁,取出一副新纸,一边偷偷瞪他,一边捣鼓瓶子里的的颜色。   星辰那厮悠然坐在梢头,微眯起眼睛眺望烟青色干净无边的天际,舒朗眉目也似雨后晴空般干净明澈,他看着看着,忽然伸手,似是虚空抓了点什么。   这厮好似变戏法一般,手上出现一抹淡淡的烟青色,似晴似雨,似梦似幻,在他掌心氤氲缭绕,我在树下看得眼睛发直……   他将这团颜色在掌心把玩片刻,而后轻轻一扬手,那抹天青色便温柔飞向我,一丝丝飘落在我面前洁白的宣纸上……   头顶传来一句漫不经心的:“不谢……”   我小心翼翼捏起宣纸两个角,举到面前细细观看,越看越是爱不释手。   我笑逐颜开,抬头朝他喊道:“师兄,慢慢师姐说的对,你果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尤物啊,尤物……”   头顶传来一阵猛烈的呛咳,树叶簌簌摇晃,眼看又要甩下梢头的雨珠,我忙用袖子护住了我的画……   当天下午,恰逢楚遥仙君带着我们一群小仙去暮晚峰上画红叶,我便将星沉帮我做的雨后天青图拿给楚遥仙君看。   楚遥仙君一看便爱不释手,抱着那画就不还我了,指天指地的立誓,只是将这幅画借几日用用,过两日不但原物奉回,还会再送给一只小精怪与小石榴作伴。   我想着小石榴平日里只忙着捣鼓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礼物,的确需要一个玩伴,便将画借给了楚遥仙君。   他倒是个说话算数的,没两日便拎着一个小包袱来还画,见到我时擦着额上的冷汗,犹自惊魂未定。   “星沉这小子,心肠未免也太歹毒了些,做出这样倾国倾城的结界,让我如何下得了手……”   我看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好心提醒一句:“阿遥,结界都是假的,你打它,它也不会疼的。”   楚遥仙君揉了揉心肝,“色本是空,本是假,我又岂能不知。”   我哑然,这位兄台连花痴之症都犯得如此心如明镜。   “明知是假的,你为何还是舍不得动手?”   楚遥仙君朝墙外犹自嘤嘤骂着他的百花仙子挥了挥手,爱怜的朝她笑笑,然后转过脸,焦头烂额的对我说道:“因为我不信啊……”   我无语,半晌之后还是无语……   “色即是空,呵呵,没瞧上眼的吧……”   我:“……”   不知楚遥仙君在流波求学时,佛法一门是怎样通过的……   他将画与小包袱递给我,一边对我依依不舍,一边心疼百花仙子为他动肝火,两步一回头,三步挨一记百花仙子响亮的大耳光,愁肠百转抱头鼠窜的撒丫子狂奔而去。   我打开小包袱,看到一只温润如玉的瓶子,通体是我那宝贝画作上的雨后天青色……   小石榴前两日已听说会有个玩伴来陪她,每日等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楚遥仙官刚走,她便颤着小肚皮一路飞奔过来,跳着脚迫不及待要见她的小玩伴。   我将小石榴抱上石桌,轻轻拍了拍天青色的小瓶子。   那瓶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小心翼翼睁开了眼睛。   小石榴立刻挤上前来,抓住小瓶子的手,摇晃着笑道:“可算盼到你了,我叫小石榴,你可有名字了?”   那小瓶子柳眉微簇,含烟似水,羞涩的摇了摇头。   我凑上来说:“叫天青好不好?”   那小瓶子朝我莞尔一笑,乖乖说了声好。   未等我再逗逗天青,小石榴便扯着她跑去厮混玩耍了,我瞧着两个小家伙一高一矮,一窈窕一敦实的背影,忽然生出几丝慕羡之情……   若我不是稀里糊涂吃了别人的内丹,现在应该也是个无忧无虑的小精怪吧……   我正出神间,慢慢师姐探头探脑的出现在花墙外,见星沉不在院中,才放心大胆的从正门走了进来,边走边兴冲冲的说:“娉娉,好消息啊好消息,我方才在路上遇到南榆师兄,与他攀谈了几句,听他的意思,今年的传灯祭还是要办的。”   我登时精神大振,“妙极妙极,师姐快与我讲讲,传灯祭上都比试些什么。”   慢慢师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以一个疑问句开启了今日的滔滔不绝:“娉娉,您可知何为传灯?”   我摇摇头。   师姐满意的顿了顿,为我答疑解惑:“日月有明光,天地有火种,人间有长灯,三千世界,三千盏不灭燃灯,只要有一灯尤在,混沌世界便无法卷土重来,此是传灯祭的精神所在。”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只觉得此话颇是气派。   慢慢师姐又说道:“传灯祭所传之灯,由西方佛祖座上七瓣莲花所制作,护灯使者送至流波山,在传灯祭期间将莲花灯置于流波仙台百丈高的通天柱上,宝莲霞光照彻天地,静待弟子中有人脱颖而出,拔得头筹将它取下。”   我脑海中已有了自己凛然百丈长空,摘得莲花灯的拉风模样……   我跃跃欲试的问道:“取下之后呢?”   师姐道:“摘得莲花灯的弟子,会成为传灯使者,亲赴须弥山取得不灭火种,将摘得的莲灯点燃,莲灯入心,传灯使者心载明灯,传往凡间……”   我问:“如何才能摘得莲花灯?”   师姐道:“传灯祭迎灯大典结束后,便是对流波弟子摘灯的考验,师父会布下一座迷阵,据说这阵颇有些来头,是流波镇山之宝,参加竞逐的弟子一旦进入迷阵之内,便与外界阻绝了一切音信,需破除重重阻挠,历经凶险考验,才能摘得莲灯,冲出迷阵。”   师姐一脸心驰神往,我却有些泄气的问道:“师父布下的迷阵会很危险吗?”   师姐说道:“当然危险,入阵之人所受之伤都是真的,只在生死千钧一发之际,迷阵才会将人抛出阵外,每届传灯祭上都会有医官守在阵外救治受伤的弟子,虽不会落下什么毛病,但苦头是一丝都不会少吃的,故而入阵皆是自愿。”   我听得背上一阵发冷,“那难吗?”   师姐使劲点了点头:“当然难,迷阵里虽是凶险,历届入阵的却几乎是所有弟子,能最后走到莲花灯畔的寥寥无几,多数弟子行不到半程便折损掉了,且不论还有相互使绊子背后捅刀的,简直是人人有诡诈,步步有惊心……”   “什什什么……相互使绊,背后捅刀?”   我惊诧的打断了慢慢师姐。   师姐对我的大惊小怪颇为不屑,“我们从小被爹娘师长灌输的皆是大道正途,仁义礼智,可这世上却向来不乏阴险诡诈,人面兽心。天道之大,在乎包罗万象,魑魅魍魉中也有一念成仁的,浩浩君子中也有道貌岸然的。修道修心,修的不是片恶不沾,避恶不见,而是从万丈炼狱中而过,看尽诛心惨绝之事,阅遍龌龊修罗之念,却仍有一双明澈之目,一颗赤子之心……”   清风徐徐,涤荡心台,眼前的师姐,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令我觉得如此可敬可爱……   师姐继续说道:“这是师父对我们的教导,流波弟子乃九天诸仙的未来,不应只长在粉饰太平的环境里,善恶艰险,都应亲历亲见,故而进入迷阵的弟子们不但要面临各种凶险,相互之间还要竞逐,最初进阵时,大家都是三三两两结伙而行的,越到最后越免不得短兵相接,到那时人心之险便会花样百出,这也是对弟子们一次特殊的教导,让我们出山之前能够亲历人心之险,败北而遭淘汰时,至少还能识得几颗人心,最不济,还能识得自己这颗心。”   我哑然,此中道理似乎颇有些深,也颇有些诡诞,我喃喃问:“闯阵已是很难了,还要内讧,日后出得阵来如何相见……”   师姐莞尔一笑说道:“平常心便是,我们迟早会遇到种种不随心意,是睚眦欲裂耿耿于怀,还是云淡风轻一笑了之,也全凭自然心性。大道随天,放之四海而皆准,修行随心,终究都是自己的路,师父之所以定了这么个竞逐的规矩,也是要流波弟子亲身体会此种道理吧……”   我啧啧:“深奥,太深奥了……” 第30章 梳梳头   我又望眼欲穿等了好几日,终于等到暮晚峰上那口苍钟响起悠远浑厚的九声长鸣……   流波弟子皆衣冠素洁,仙袂飘飘,在小山齐腰斩断似的平阔仙台之上分成两列,迎接西天护灯使者飘然而至。   我身着流波弟子白衣青衫,头上梳了两个圆鼓鼓的花苞髻,一边插一朵小石榴清晨送我的茉莉花,淡淡芬芳,如同清茶幽香。   我往前凑了凑,伸长脖子眼巴巴看着晨光温暖的天际,星沈站在我一旁,嫌我小动作碍眼,伸手将我拎回了队中。   我回头悄悄瞪他,却好似第一次见他穿戴流波弟子的服饰,白衣青衫素洁温雅,翩然若回风落雪,将他冷然如玉的面孔衬托得竟有几分温润,好看得使我移不开眼睛。   他斜过眼珠,从眼尾飞扬的长睫下瞟了我一眼,用只有我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嗓音低低问道:“看什么看……”   我如实答道:“师兄,你穿这身真好看。”   他收回目光,望向别处,满天彩霞将他眸子映得也温暖了些,在他脖子上洒下一层浅浅淡淡的红晕……   队伍里忽然起了骚动,我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向远处天际,晨霞渐渐泛起层层菡萏红光,一队衣袂飘飘的仙使自天边款款而来,步履所过之处,万朵莲花扶摇而生,在天空划出一条灿美无比的长虹。   “哇……”   我看得大气都出不来了。   “师兄,你快看啊……”   我抓着星沉的袖子摇了摇,身旁的人被我晃得身形动了动,却不理我。   爱理不理。   我兴冲冲看着仙使们步步生莲,飘然落在琼玉仙台之上,不经意间却觉得有束淡淡目光落在我脸颊上,蜻蜓点水般,一触便走……   当晚我缠着星沉问东问西,见他一点凑热闹的兴致都没有,便好奇的问他:“师兄,明日的竞逐,你不会不参加吧?”   星沉一边接过白芷仙君递来的汤药,一边兴趣索然道:“不参加。”   我霎时心凉了一半。   今日迎灯大典结束之后,我便和慢慢师姐打好了算盘,明日入了迷阵之后,不管什么刀山火海,只紧紧跟在星沉后面,他在前面披荆斩棘,我们两个在后面摇旗呐喊,跟着他一路杀出迷阵,只要能出得迷阵,便有机会去凡间游历,我们便欢喜不尽了……谁知道星沉这厮,压根就没打算参加。   我强作镇定,不动声色的忽悠他:“师兄,传灯祭一个甲子才办一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去参加多可惜啊。”   星沉喝了口药,把我的忽悠当成了耳旁风。   稳住,一定要稳住。   我呵呵,“师兄,你这么能打架,与其坐在家里白白埋没,还不如去迷阵里揍几个妖怪玩玩……”   星沉继续专心喝药,比我还稳。   我恨不得立刻学来飞音传信的本事,十万火急跟慢慢师姐商量一下忽悠这厮的对策。   拍马屁不管用,那便试试激将法,我继续进我的谗言:“师兄,你觉得这次谁能摘得莲灯啊,你不去的话……一定是霁月师兄了吧……”   星沉几不可闻的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嗤笑,却未见怎么被激怒。   我还想再换个苦肉计试试运气,却见白芷仙君颤巍巍的走来,一脸凝重的说道:“这传灯祭,小殿下参加不得,参加不得啊。”   我忙问:“为何参加不得?”   白芷仙君老神在在的说道:“小殿下没有内丹,几乎没有仙力护体,那迷阵凶险诡谲,太危险,太危险……”   我想起他平日里和冤家二哥一言不合就互殴的场面,十分怀疑白芷仙君小题大做了。   白芷仙君似乎一眼就看穿我在想什么,连忙又补充道:“小殿下和二殿下自幼动拳脚时皆不用仙力,与凡人斗殴无异,娉娉仙子不要看了小殿下和二殿下动手时毫不吃亏,便觉得小殿下失了内丹还似无事人一般……”   星沉突然轻咳一声,微沉眸子看了白芷仙君一眼。   白芷仙君立刻闭了嘴,端起药碗颤巍巍的走了。   我愣愣看着星沉,一时间竟说不上话来。   愣了片刻,我突然想起这几日好像未曾被他使唤,也未曾小心翼翼谄媚讨好他,只惦记着传灯祭召不召开,几乎将欠他一颗内丹这要命之事抛在脑后了……   夜色温柔,花木静谧,一轮婵娟举头可邀,月下之人冷是冷了些,却似乎还未寒过我的心。   我忽然就无言以对了,只好起身去给他剥了一盘葡萄,又将天青教导小石榴给我剥的一盘瓜子仁进贡给他……   做了这些之后仍觉心中不是滋味,我想起平日里在床榻之上趴着读慢慢师姐送我的画本时,小石榴常用梳子帮我梳理披散一肩的长发,令我很是受用。   我去房里拿了梳子,回到海棠树下,“师兄,你吃着葡萄和瓜子,我帮你梳头吧。”   星沉猛地抬起修长眉目,颇有几分警觉的问我:“什……什么?”   我朝他晃了晃手里的梳子,“梳头啊,舒服的紧。”   他一粒瓜子捏在指尖,悬在嘴边,要吃不吃的看着我,半晌没说一个字。   我当他默许,走过去伸手拆了他束发的青丝带,一头墨染般的长发倾泻而下,我摸了摸,手感甚是顺滑。   他身子一僵,回头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瞧着他似是又要火冒三丈,连忙一下一下摸着他头发,跟安抚一头顺毛驴一般安抚他:“师兄,很舒服的,不信你试试,保管叫你舒服得□□。”   “闭嘴……”   他额角跳了两跳,脸色一阵橙黄橘绿……   啧啧,我又哪句话触他眉头了……   我大逆不道的按着他的头顶,将他这张俊死人不偿命的脸转向前面。   太晃眼,没办法专心做事……   我于是专心致志给他梳了半个时辰的头发,他始终僵座,一句话也不说,我心中有愧,便也不再聒噪他,只听着院子后面涓涓流水之音解闷。   关于明天的传灯祭,我也再不提一字。   帮他梳完头发,我心中愧疚少了许多,回到房中时看到书案上堆成小山的书卷,破天荒的想要一夜读完吃透,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临时抱佛脚……   我于是点起桌上琉璃灯,挑出几本仙法咒术埋头看了起来,最不济,也要学会个水遁土遁什么的,遇到危险时总不能装成条死鱼,躺在地上挺尸吧……   小石榴和天青看我如此用功,都发誓同我一起熬夜,结果没熬半个时辰便一个东倒一个西歪,打着小呼噜睡过去了。   我将她们两个拎到床上盖好被子,复又回到桌前,结结实实熬了一整夜。   天快亮时我趴在桌案上打了一个小盹儿,没成想却真的睡了过去,待我一个机灵猛地醒来时,看窗外已是日上三竿的光景,我火烧眉般急匆匆赶到仙台之上,一眼看到慢慢师姐正站在一扇凭空多出来的巍峨山门前,急得团团转。   师姐远远看到我,扯着嗓子朝我喊:“娉娉,快点,来不及了……”   我使出平生最大的仙力,御着风呼呼冲到山门前,慢慢师姐已迈了一条腿进门里,伸着胳膊一把将冲过来的我扯了进去。   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那山门在我身后轰然关闭。   “好险好险……”   我扶着山门,喘成了一只虾米……   “好险……好险……”   一旁的慢慢师姐颤巍巍的学舌……   “是啊,好险好险……”   我随口应道……   “好……好险……好险……”   慢慢师姐这还没完了。   我转过身,噢哟……   我一个趔趄,脚下碎石哗啦啦纷纷滚落,慢慢师姐一把将我探出万仞绝壁的半个身子拽了回来。   “好险……好险……”   我惊得魂不附体,肝胆具颤的叫道……   横亘在我与师姐面前的是一条百丈宽的山谷裂隙,只有绝壁上两足宽的一道凸岩可以落脚,凛冽山风呼啸而过,好像随时能把我二人掀进深不可见的谷底。   “刚进来,连喘口气的时间也不给啊……”   我喃喃道。   师姐跟我一样欲哭无泪,紧紧靠着背后的岩壁,东张西望四下找人:“其他人都怎么过去的啊……”   “驾云吧……”   我伸手便要招来一朵小云,可招了两下,没招来。   慢慢师姐难以置信的瞪着我问:“娉娉,昨日景旭师兄再三叮咛我们迷阵之内诸多留心事项时,你在做什么?”   我向师姐歉然笑了笑,光瞧景旭师兄生得俊俏了……   师姐差点被我气得翻白眼,连忙谆谆告诫我:“迷阵之内无法驾云,无法御风,所有路都要靠走的,你可千万别冒冒失失抬脚就掉进深谷里,你记住了吗?”   我点点头:“不跳,打死都不跳。”   正说着,一个小小的黑点自苍翠山谷间朝我们这边飞来,我喜道:“师姐,来了个摆渡的……”   那黑点飞得极迅猛,我话音未落,已然飞至眼前,是只凶猛阴狠的秃鹫,劈头盖脸朝我们啄了过来。   我与师姐齐声嗷了一嗓子,脚下一慌,双双朝那云雾缭绕的谷底跌去。   这下可颜面扫地了,我与慢慢师姐恐怕是历届传灯祭上最不拖泥带水的一对弟子了,在阵内坚持的时间连写个到此一游都不够……   耳畔是骇人的风声,事已至此,我也只好安心等迷阵在我们小命呜呼之前将我们抛出去,我们穿透层层浮云,渐渐已能看到谷底芳草青青,一只小鸟上来凑热闹,扇着翅膀和我们一起俯冲下去。   我忽听慢慢师姐大声喊了一句什么咒语,与我们并肩俯冲的小鸟顷刻间胀成比秃鹫还大的一只,抓起慢慢师姐的衣领朝上飞去。   “唉……等等……等等……还有一个,还有一个……”   慢慢师姐嚎得如丧考妣,我忙朝她摆摆手:“无妨,无妨,师姐你多挺一程……” 第31章 迷阵小妖   我与师姐一个上天一个落地,瞬间离得远了,谷间烂漫花草朝我张开怀抱,我闭上眼睛,等着睁开眼睛时已被抛出阵外,不想却等来一双硕大的鸟翅膀,扑扇着在落地前的千钧一发时刻,抓着我的衣领将我拎上了半空。   我果然是个运气极好的瓶子,每次山穷水尽时,总会有一番柳暗花明等在前面。   那大鸟带着我飞过山谷,向对面的苍山巨岩上飞去,我远远看到一个颀长俊美的身影站在苍岩石畔,面朝深谷负手而立,仿佛在静静等候着谁……   他身后一只大鸟抓着慢慢师姐,刚刚屁滚尿流的落地。   是他……   我心中骤然生出满满的欢喜,朝他挥着手叫道:“师兄……师兄……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不来的吗……”   大鸟将我带到石畔,爪子一松,隔着一丈宽的深渊,甩包袱一般把我甩向星沉。   以星沉平日里恶劣的趣味,必是要轻盈闪身避开,唇角挑着一抹讥笑,好整以暇的欣赏我平沙落雁或是恶犬扑食的坠地姿势。   他却意外的没有闪开,还伸出了手臂……   我放心大胆的摔了个满怀。   他抱着我向后踉跄一小步,待站稳之后,不出意料的两手一松,还是要看我平沙落雁……   本瓶子吃他亏还嫌少吗,我双臂早环上了他的脖子,他一松手,便被我拽着一起头重脚轻朝地上砸去。   他只好又将我抱了起来,呆立片刻才略显局促的将我放在地上。   我不与他计较,笑着说:“多谢师兄。”   他忽然转身,动作很小的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给了我一个高岭之花的后脑勺。   “走吧……”   他说完便自顾自向前走了。   我忙跑到前面去看慢慢师姐摔得重不重,师姐瘫坐在地上,两眼发直看着我,喃喃说道:“太甜了吧……”   甜……哦……谁在此处撒糖了……   我们行过一段崎岖山路,来到一片草木茂盛的林子里,因那参天古木枝叶遮天蔽日,林子里几乎是黄昏时幽暗晦涩的光线,不知是不是因为林子太大了,我总能听到头顶似乎有奇怪的沙沙声,颇有些吓人,我不由自主跟紧了星沉,慢慢师姐跟紧了我,仍是不太敢靠近星沉。   星沉抬头看了看头顶浓绿的树荫,走着走着突然弯腰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抬手抛了上去。   只听“哎呀”一声,从树上掉下个什么东西,脸朝下栽到了地上。   啪叽一声,听着肉疼……   一阵夹杂着咒骂的哀鸣从地上那团绿油油的东西上传了出来,我好奇的蹲下来凑近了看,竟是一只披着绿叶斗篷的人形小妖怪,生得有鼻子有眼,额头上顶着一个大包,不知是天生的,还是方才脸朝下摔的。   “瞎眼的猢狲,狗娘养的杂种,屁崩的粪团子,敢敲你爷爷下树……哎哟哟……”   我耳朵瞬间遭到了狂风骤雨般的洗礼,简直迈进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脏话,原来也可以这般动人心魄。   那小妖捂着脑门从地上一骨碌跳起来,指着我鼻尖就要继续开骂,谁知小妖瞥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星沉,脸色立刻急转直下:“天……天天……天爷啊,怎么又是你……”   星沉踩着落叶缓步上前,一掀衣摆在我身旁蹲下,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心中暗暗替那骂人的小妖捏了把汗,若不是装着一肚子坏水,这厮哪能笑得这般如沐春风……   “好巧……”   星沉对那小妖笑道。   小妖细脚伶仃的两条小短腿不由自主开始发抖,眉头一跳一跳的,似是想倒什么不堪回首的过往,嘴里嘀嘀咕咕道:“我今早出门怎就没给自己算一卦,呸,黄沙迷了眼,猪油蒙了心,原是要熬一熬这群小崽子的,倒把自己搓成丸子下锅了……”   我悄悄看了一眼慢慢师姐,很想问问她迷阵里的小妖能不能带出去养……   星沉打断了小妖的嘀咕,皮笑肉不笑的说:“一个甲子不见,这迷阵里沧海变幽林,你却还是老样子,连迎接故人的方式,都这么念旧……”   小妖不由自主又摸了摸额头上的大包,黑豆似的圆眼睛闪着恶毒的精光,脸上却堆起层层叠叠的僵笑,讪讪对星沉说:“爷爷好兴致,怎的又来这没趣的地方耍子……”   星沉眼角余光似是在我脸上蜻蜓点水般一触而走,颇有耐心的对小妖说:“上次没甚趣味,今番却不同了,我瞧着处处都有趣……”   小妖额头顿时渗出豆大的汗珠,讪讪的边说边退:“既如此,那爷爷您好生玩,小的还有事要忙,便不在这里扰爷爷雅兴了……”   他刚逃出去两步,就被星沉慢条斯理叫住了 :“一个甲子不见,我还未与你好生叙叙旧,不若你先把树上那些网子都拆了,再带我们逛上一逛可好?”   那小妖一听星沉发话,骤然回头,脸上腾起一层凶悍的煞气,张手便朝星沉洒下一把什么东西,星沉似是早料到那小妖会有这么一招,抬手一挥袖子,将那小妖扔来的东西尽数笼在袖中,唬得那小妖忘了逃跑,呆愣在了原地。   我十分好奇小妖扔出什么对付我们,忙凑到星沉袖口处瞧看。   “小心……”   我破天荒的从他声音里听出一丝慌乱,霎时便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团子向我迎面扑来。   “哇,过来……”   “停下……”   我和星沉同时喊道。   那小毛球竟奇迹般的顿了顿,朝星沉那边飘了飘,又窃窃朝我这边飘了飘,颇有些左右为难的意思。   星沉微微诧异的看了我一眼,又对那小毛球说了句:“回来。”   小毛球忽悠一下钻进了星沉袖子里。   慢慢师姐颤声道:“钻……钻……钻骨虫……”   我诧异看向师姐:“什么钻骨虫,师姐说的是这小毛球吗?”   师姐看疯子一般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星沉,鼓起勇气问道:“师……师兄,你如何敢把钻骨虫放进袖子里,它们为何这般老实……”   星沉说了句无妨,转头看向吓傻了的小妖:“这虫子是你新近才养的吧,如何不听你的话呢?”   小妖已被吓得面如土色,抖着腿说道:“可不是吗,方才不知是怎的,这几只不听话的屎壳郎就自己跑出来了,可别惊扰了爷爷……”   星沉从袖子里抓出那一把小毛球,我听到师姐在我身后嘶嘶的吸着凉气……   他走到已经抖成筛糠的小妖身边,蹲下来,将手里的小毛球一颗一颗放进小袄衣领里。   “先挠挠痒吧……”   那小妖应声倒在地上,开始抽疯似的打着滚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叫唤:“爷爷饶命,哈哈哈,爷爷饶命。”   慢慢师姐又嘶嘶吸着凉气说:“钻骨虫还能这般用,我今日算是开眼界了……”   那小妖一边打着滚狂笑,一边飙着泪求饶,星沉只面不改色看着他,颇是心狠。   我啧啧,惹了这厮,果然不是耍的……   就在我觉得那小妖怕是要笑断气时,林子里的参天古木上,突然噼里啪啦落下好多只大网子,每个网子里都有三两个流波弟子被反剪着手,堵着嘴,横七竖八捆做一团。   网子一落地,那小妖身上立刻止了痒,我和慢慢师姐目瞪口呆的跑去救人。   小妖抹着满脸笑出来的泪花,扑通一声跪在星沉脚下:“爷爷,我听你的便是,莫要让那虫子钻我骨头。”   星沉点点头:“那便前面引路吧。”   被星沉救下来的人刚开始犹犹豫豫,有几个大着胆子上来跟他道谢,谢完便跟上我们,其余的也都三三两两缀在了我们身后。   小妖谄媚的告诉星沉,进入迷阵的弟子先要各显神通飞跃方才那道山谷裂隙,然后进到这片林子里,他早早在林子里布下好多张大网,瞅准有人经过时便悄无声息的撒下,这网被他施了捆缚的咒语,不消他自己动手便可将捕捞的弟子一一捆绑结实,他本是想再撒几网,然后收工,挑几个细皮嫩肉的裹上黄泥巴,架在火上烤一烤,也替这天底下的精怪们出一出气,让神仙们也尝尝被降服的滋味……   “爷爷,方才还有一波人,因打头的瞧着忒威猛,纠集的从众也多,我便没敢拿网捞他们,放他们过去了……”   听这小妖的描述,应是霁月师兄和平日里围着他的元籁师兄那伙人了。   我好奇的问那小妖:“你叫什么名字?”   小妖挠挠头,斜着眼珠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颇有些趾高气昂的回道:“我乃这迷阵里自生的精灵,名叫你爷爷。”   这小妖,拐弯抹角的占人便宜啊。   我又问他:“为何你的虫子不听你话,反而听我师兄的话呢?”   小妖脸上瞬间就挂不住了,呛我一句:“我怎么知道,怕是他有真龙气数,日后要君临诸仙,号令六界,哪个敢不服他。”   这小妖真是满嘴刮大风,我不过问问几个小毛团的事,他却扯上真龙气数,吓唬谁呢。   小妖刚呛完我,转脸看向星沉时却乖顺无比,“爷爷上回只折磨我玩了,也没正眼瞧那莲灯,怎的这回却想要了?”   我忍不住插嘴:“师兄,上回你没摘到莲灯吗啊?”   慢慢师姐今早大概是快被我气死了,翻着白眼说道:“娉娉,你怎么什么都没听到,昨日景旭师兄不是说了吗,凡是摘得过莲灯的弟子,便不能再摘灯了,上回是景旭师兄,南榆师兄和琴籍师兄也摘过,故而他们三个都未参加这次竞逐。”   原来是这样啊,我也不知道昨日都听了些什么,大概一颗心早飞出流波山,到凡间游历去了。   “师兄你放心,我这次一定助你拔得头筹。”   我见缝插针的讨好他……   慢慢师姐凑到我右耳朵边小声说道:“娉娉,你这脸皮,啧啧……”   我回她一个一言难尽的微笑,没办法,虎口下讨生活不易啊……   左耳朵边却突然飘来一句淡淡的:“嗯……”   我猛地看向星沉,却见他唇角微微动了动,好似一弯浅浅的笑意……   我疑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厮笑意却已消失不见,令我好生觉得恍惚。 第32章 活绣球   我们被小妖引着穿林而行,须臾行到林子边上,小妖脚下顿了顿,抬头看着星沉,一脸热心肠的提醒:“爷爷,前路凶险,您真的要去?”   星沉道:“带路便是。”   小妖龇开一口参差不齐的尖牙,不怀好意的笑了,“那你们就自求多福吧……”   他忽然一个纵身跃上一棵参天古木,三蹦两跳须臾不见了踪迹,顷刻间脚下一阵剧烈的晃动,铺满松软落叶的地面好似一张毯子被哗啦一下猛然掀起,我们被一股脑抛出了幽林。   我慌乱间两手乱抓,忽然摸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当成救命稻草攀住了不放,那手指尖微凉,掌心却突然发烫,反手将我牢牢的牵住,任凭四周一片颠倒混乱,只是不松开。   直到我们纷纷跌落在地,我才发现自己身下有一块脸色铁青的肉垫……   我忙从星沉身上滚下来,顺手摸了摸他落地时被我脑袋结结实实砸了一下的胸口,“师兄,方才那一下太夯实,没砸出个洞来吧……”   星沉脸色由青转红,忙抓住我在他胸口逡巡的爪子,颇有些窘迫的说:“别胡闹,一边去……”   说着把我往远处推了推,却发现我和他另一只手十指紧紧相扣,攥得都有些麻了。   他又忙着甩开我另一只手,好似我手上长了蝎子针,刺疼了他似的……   我甩着被他攥麻的手,起身四下张望,却见周围尽是荒草萋萋,举目望不到尽头,原来我们被抛到了一处荒野上。   大家正一脸迷茫,不知该往哪里走时,眼前忽然卷起一阵狂风,一座绣花牌楼从天而降,轰隆一声砸落在我们面前。   头顶突然彩绸飘舞,花瓣粉粉,喇叭唢呐,鼓乐喧天,绣楼上现出一排穿红着绿的小妖娥,一个个生得眉眼精巧,粉面含春,看着楼前的我们,掩面窃窃笑着。   四周也顷刻间变得热闹喧嚣,瞧着像是个人烟辏集的市井庙会,我似乎还闻到了酒肆里飘出来的阵阵香味……   “抛绣球喽……”   一个小小妖娥滴滴的叫道。   人群里一个胆大的师兄与那小妖娥调侃道:“砸中的莫不是要入洞房?”   小妖娥咯咯笑道:“哥哥待会儿莫要躲闪。”   那位师兄贫嘴道:“且先让我看看新娘子美不美。”   四下里一阵嗤嗤的笑声,慢慢师姐凑到我耳边小声说:“看好你家小殿下啊,那绣球一准只砸他……”   那楼上的小妖娥依旧笑吟吟的,向一侧让开了一步,只听那绣楼内传来哐哐哐的脚步声,震得那楼顶朱瓦噼里啪啦纷纷坠落,栏杆前那排小妖娥也被震得东倒西歪,攀着朱漆扶手才勉强站立不倒。   方才调侃小妖娥的师兄开始一步步后退,脸渐渐白了。   绣楼一阵不堪重负的摇晃过后,一个身宽体高貌似长反了的彪形大汉出现在绣楼上,头顶插着一簇艳桃花,嘴周一圈钢刷般的短髭须,他一个人便占去了绣楼一半的望台,十几个小妖娥只好委委屈屈挤在一处。   我瞧得目瞪口呆,这抛绣球的,竟是个壮汉,可转念一想,又觉情有可原,瞧他生得这副尊荣,不使个强买强卖的法子,确实也不好娶上媳妇。   那壮汉从斜挎的小荷包里掏出个红色的小绣球,那绣球见风就长,顷刻间已有人头那么大,壮汉突然凄惨的嗷嗷叫了起来,我这才发觉那绣球上竟长满了红口白牙,挨到壮汉的手便开始疯狂啃咬,顷刻间已将他一双手啃去一半。   大汉轰隆隆喊道:“一人喂绣球,其余人通过。”   我骇然,谁肯把自己当午饭孝敬给这绣球。   大汉抡起白骨森森的手,将绣球抛至空中,那绣球却不急着坠落,而是在我们头顶盘旋着飞了起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没等有人想到破解的法子,绣楼上的小妖娥突然嘻嘻哈哈的开始向我们抛花瓣助兴,脚下地面也开始摇晃起来,忽然一声巨响,地面轰然裂开,现出十几个只够一人容身的木桩,那木桩桩下却是密密麻麻闪着银光的尖刃,几个流波弟子被利刃穿破身体,死相惨烈,我虽知是幻像,知道他们已经被淘汰出阵,此刻必然是毫发无伤的,但还是不由得心惊肉跳,因为慢慢师姐说,那些在阵中亲历的惨和疼是真的,永生难忘。   “都下去吧……”   一个小妖娥幸灾乐祸的喊道。   顷刻间狂风骤起,将我们朝那坑里刮去,二十多个人却只有十几根木桩可以落脚,踩不到木桩的只能坠落在坑底的利刃上,捅一身血窟窿,我此刻已是悔青了肠子,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冒冒失失跑来破阵,一刀穿透胸口的滋味,我真的不想尝啊。   可我已被风卷着扑向坑里,只好挣扎着去抢木桩子,两个倒霉的师兄被刮得太远,够不着木桩,直接扑到了坑底的刀刃上,登时鲜血迸溅,被抛出了迷阵,只剩死前的幻影还挂在染血的利刃上。   我顾不得多看,扑向离我最近的木桩,却被一个师兄又撞飞了出去,慌乱间看到星沉向我这边纵身一跃,我连忙向他伸出胳膊,被他一把拽进了怀里,又被他带着旋风般找了个木桩落脚。、   慢慢师姐在不远处,和一个师姐共用了一根木桩,一个站在木桩上,一个堪堪悬空抱着木桩。   好在除了最开始跌下去的那两个师兄,剩下的人都暂时有惊无险。   然而须臾间,绣楼上小妖娥洒下来的花瓣摇身一变成了刀子,朝坑里的人劈头盖脸的刺来。   游戏而已,为何这般逼人太甚……   大家纷纷拔剑格挡,铺天盖地的刀雨本已让人无暇他顾,脚底的木桩却开始一个一个,不紧不慢的倒了下去。   几个无处立足的情急之下只有一个保命的念头,一边挥剑挡开四周锋利的飞刀,一边朝最近的木桩纵身跳去,瞬间和桩上站着的同门刀剑相向。   不一时,坑里便已乱做一团。   星沉这厮平日里连一个挑衅的眼神都不忍,此刻被人挥剑劈砍,自然毫不手软的砍将回去,带着我这个大拖累,照样打的游刃有余。   盘旋在天上的绣球这才慢悠悠的飘了下来,在刀林剑雨中走走停停,时不时悬在人们面前,好整以暇的等着人来喂,一个怒极了的师兄一剑朝那绣球砍去,随即身形一晃,已是坑底利刃上的一具尸体的幻影,这绣球原来砍不得。   不知哪个师兄情急之下踢了那绣球一脚,那绣球无数张嘴骂骂咧咧朝另一个同门身上砸去,又被一巴掌扇飞了出去,刀光剑影血泊四溅中,众人欲哭无泪的玩起了击鼓传花。   绣楼上又响起轰隆隆的大嗓门:“一人献祭,众人得救,你们这般窝里斗,到最后一个人都出不去。”   我瞧着星沉毫不拖泥带水的挥剑,突然背上蹿起一层凉意,照这个打法,最后岂不只剩下我和他,他若要继续破阵,被吃的那个人必然是我啊。   木桩又倒了几个,我在一片纷乱中寻找慢慢师姐的身影,她全身已被鲜血染透,正左支右拙的胡乱挥着剑,突然斜下里一道冷剑刺来,慢慢师姐肋上又中了一剑,被人一肩撞下了木桩,朝坑底的刀丛摔去。   就在这时,击鼓传花的绣球七嘴八舌飙着脏话,朝我飞旋而来……   我伸手把绣球接在了怀里……   反正迟早是要被吃掉,还不如多卖几个人情,而且……我确实看不得慢慢师姐被捅几个窟窿。   我只觉手掌一阵钻骨的疼,原来血肉被一口一口啃掉,是这种疼啊……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刀光剑影不见了,纷纷倒下的木桩不见了,杀红了眼的师兄师姐们身上血染似红莲一簇簇绽放……   “你……”   我听到星沉气急败坏的声音。   这么好的机会,不狠狠在他心里印上一记感动,更待何时。   我婉转蛾眉,做摇摇欲坠状,气若游丝的说道:“师兄……我说过……要助你拔得头筹……”   看你日后怎么开口要我粉身碎骨还丹。   “你……”   我观他表情,见不到他感动,却见他额上青筋直蹦,似是快要被我气死了。   他竟一把将我手里的绣球拿了去……   那绣球却飙了几个脏字,又挣扎着飞回我手中。   慢慢师姐满脸是泪的扑倒我身上,哽咽着说:“娉娉,你为了我,竟然甘愿去死……”   我朝她讪讪的笑了笑,回头再聊,回头再聊……   绣楼上一阵抚掌大小:“哈哈哈哈哈,你们一群九尺男儿,却不似个女子有担当……”   咳咳,无路可走,顺势而为,仅此而已,可我既做了英雄,自然不肯戳破这点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星沉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气红了眼,扶着我肩膀的手几乎要陷进我的肉里,我不敢低头看自己的手,此刻怕是已经白骨森森了吧,不知能不能请楼上的看守行个方便,给我寻个僻静处,毕竟当着这么多人面被啃光,着实不太好看。   哪知手上半晌不再有疼痛,我鼓起勇气低头看去,却见自己一半边手掌血肉模糊,伤口却只有两三处。   手里的绣球竟然忘了吃我,此刻正七嘴八舌的嘀嘀咕咕低声议论着什么……   我竖起耳朵,隐约听到“怎么回事,没法吃啊,太巧了吧,不是吧……”   星沉亦竖起耳朵听得仔细,还胆大包天的拿起绣球凑到了耳边听……   楼上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不对,抬手将绣球招了上去,又是一阵嘀嘀咕咕。   那壮汉竟一脸诧异的看向我,愣了半晌,突然转身咚咚咚的跑下楼来,震得那楼又是一阵不堪重负的瑟瑟发抖。   那壮汉地动山摇的跑到我面前,费力的蹲了下来,凑到我面前将我仔仔细细从头看到脚,嘴里喃喃念着:“造化,造化……”   我不知他发什么疯,却也好言好语的问他:“既是造化,那便放我们过去吧。”   那壮汉仰天大笑:“好说好说,若早知有这般缘分,哪会这般为难你。”   他说着挥手招来小仙娥,帮我们这些受伤的人上了药,我手上被啃掉的肉须臾便长了出来,我啧啧称奇。   我瞧着那壮汉不似个眼熟的,便颇是好奇的问他:“这位兄台,我们之前可有一面之缘?你说的造化,缘分是指什么?”   那壮汉胸口几番激动的起伏,话到嘴边却硬生生吞了下去,只讷讷道:“造化,总之是造化……”   他挥手将挡在我们眼前的绣楼撤走,亲自领我们穿过市井,朝一处城门走去,我好奇的问他:“兄台,不知方才那些流波弟子,是如何闯过这关的?”   我这个不知从哪里交上的旧相识如实说道:“他们比你们机灵,一听要献祭,不等刀雨落下便揪了个献祭的出来,直接喂给绣球吃了……”   “舍身成仁,谈何容易……”   兄台唏嘘一句,抬头望天,活像一块若有所思的发糕…… 第33章 难上加难   那兄台将我们送至城门口不远处,悄悄对我说:“那老酸秀才卖弄起学问来,便是三天三夜也不够他显摆的,你不要和他比试文采,只想办法气他便是,若气得他斯文扫地,你们便过得去了……”   不想还得了个小灶,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我谢过兄台,与他拜别之后,随着大家一同走到城门楼下,见前面有流波弟子围成一圈,人群中一眼便能看到霁月高大的身影。   听到我们的脚步声,霁月回过头来,似笑非笑看了一眼星沉,转过头自言自语道:“又来几个送死的。”   立刻有几个拍马屁的附和:“师兄说的对,师兄说的好。”   星沉冷笑一声,与我一同走上前。   我踮着脚尖往里望去,见大家围着的是一个鹤发苍苍的老者,衣着虽整洁,却已洗得泛白,透着古股清贫寒酸。   那老者正在和一个师兄比试对对子,老者吟一句上联,师兄对一句下联,不知两人已对了多久,只见这老者依旧游刃有余,而这位师兄已是满头大汗,磕磕巴巴。   我心中暗忖,这位难道就是兄台说的老酸货,不知这一关是怎么个闯法,我只盼着不要像方才那么血腥才好。   我抬眼望向那老者身后,十几个流波弟子正席地而坐,趴在小桌案上奋笔疾书,一个离得最近的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罚写三千遍……方才怎么没把我献祭给那绣球……”   我:“……”   好吧,人各有志,还是求同存异吧。   忽听那老者一拍桌子,愤然怒斥道:“不学无术的废物蠢材,才对了五百句就对不下去了,我还有三万句要对与你们听,扫兴,甚是扫兴,你给我下去罚写三千副对子,写不完别想出阵。”   我骇然拍了拍胸口,苍天啊,五百句还被他骂成废物蠢材,似我这种五句都对不出来的,岂不是要被他抡起砚台当场砸死。   那老者冷笑道:“等了一个甲子,等来一群废物点心,你们也配与我比试?罢了罢了,你们自去比吧,对对子不少于三千个,续句不少于五千个,续词不少于一万个,做不到就去一边罚写。”   四下顿时哀嚎声一片,我竟也突然觉得还是第一关比较好闯些……   老者见我们迟迟没有动作,更是不耐烦的吼道:“谁先来?”   围着他的弟子们登时作鸟兽散,霁月师兄跑得比谁都快,看来他对自己胸中有几滴墨水,知道的十分清楚。   我正扭头瞧着他直乐,忽然觉得背上窜起一阵凉意,左右一看,站在那老者桌前的,怎的只剩下我一人了。   我看向身后,慢慢师姐和星沉这厮都寡廉鲜耻的扔下我逃了……   我只好硬着头皮与那老酸秀才周旋,左右他设下的局无解,我便依着兄台教我的法子,将他气的斯文扫地,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老秀才问我:“你要对对子,还是续词续句?”   对子我只能对上两个,续词上去还简单些,我便回道:“续词”   老秀才又问我:“你自己续还是同旁人一起续?”   我回身指了指慢慢师姐和星沉,“我与他二人一起续。”   星沉和慢慢师姐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来,我向老秀才求了个方便,将星沉和师姐拉到一旁小声商议:“方才那位兄台偷偷告诉我,不要与这个酸秀才比文采,只想办法气得他斯文扫地便是,你们两个有没有气人的好法子?我素来乖巧懂事,不曾气过人,师兄,你定然最擅长此道,快想些办法才是。”   星沉无语看着我,好个一言难尽的表情,就仿佛他是被我从小气大的一样……   时间紧迫,我无暇与他掰扯这些有的没的,只催着他快些想,星沉只好蹙起眉头想,想了片刻便敷衍我:“你只和往常一般,凭着直觉说话便是……”   我咂摸着他这句话,怎的越咂摸越觉得是句刻骨铭心的嘲讽……   我三人还没嘀咕两句,老秀才便朝我们吼道:“你们还比不比了,不比也罢,免得污了我的耳朵,你们自去一旁罚写便是。”   我们只好蹭到他面前,战战兢兢的开始。   慢慢师姐应是我们三个里文采最好的,我让她起个头,她犹豫半晌,最后支支吾吾道:“难……难上加难……”   我暗自抱怨,师姐这词选的,还真是个好彩头啊……   不知是不是神明天佑,我忽然间有种福至心灵的感觉,莫名其妙就接道:“难上加难……”   说完忽然觉得山随平野阔,江入大荒流,等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   我偷偷拽了拽星沉的袖子,递给他一个喜出望外的眼神。   星沉收回目光,嘴角抽了抽,极不情愿的接道:“难上加难……”   慢慢师姐后知后觉的感觉到了什么,偷偷在我手上使劲掐了一把,“难上加难……”   她声音几乎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若狂,与我心照不宣的对望一眼,然后咧开嘴无声的朝我笑出一口白牙。   “难上加难……”   我险些翘尾巴。   “难上加难……”   瞧星沉那冷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也只有我能看出他此刻是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永世再不见人吧……   “难上加难……”   “难上加难……”   “难上加难……”   ……   我与慢慢师姐接得不亦乐乎,星沉却接得生硬窘迫颇为羞耻,比他脸色更差的,当然是我们面前的酸秀才,他听一句,抖一下白眉毛,听到第一百句时,哆嗦着手重重拍了一下桌子:“荒唐,胡闹,重来,给我重来。”   慢慢师姐立刻说道:“好上加好……”   我接:“好上加好……”   星沉此刻恨不得装作不认识我俩,却也没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接道:“好上加好……”   “好上加好……”   “好上加好……”   “好上加好……”   身后的师兄师姐们起初笑作一团,听了半晌各自散了,有的爬到树上睡觉,有的索性斗起了双陆……   不知这位师兄今早是如何想到在袖子里揣一副双陆的,也颇是个人才……   在酸秀才怒发冲冠的喝止下,慢慢师姐又起了个:“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   “亲上加亲……”   终于,一块砚台朝我劈头砸来,星沉忙替我挡,我却伸长脖子迎了上去。   我是一只瓶子,碰瓷这种勾当,我们瓶子可是鼻祖。   我捂着淌血的额角,哎哟哟疼得眼泪花都冒出来了。   慢慢师姐伶牙俐齿喊道:“老先生,亏你还是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如何当街行凶打人,走,与我们见官去……”   那酸秀才被我们气得七窍生烟,头发根根到竖,他又抄起桌上的文房四宝朝我们劈头盖脸砸来:“罢了罢了,老朽豁出去这份守门的差事不要,也要打死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   他话音刚落,耸立在我们面前的城门楼子忽然大门洞开,那酸秀才化作一团幻影,须臾消失在眼前。   四下欢声一片,大家不敢耽搁,径直穿过城门,向下一关行去,身后奋笔疾书的师兄师姐们眼巴巴瞧着我们,须臾被抛出了阵外。   行不上多时,一条通天大河横在眼前,河上浊浪滔天,对岸遥遥无边,我对一旁的星沉说道:“这关难不成是考我们水性?”   星沉指了指岸边一叶小舟,面色微微有些凝重道:“一关比一关难,应该不是考水性这么简单。”   他说的有道理,方才那一关若不是提前得了点拨,又有慢慢师姐误打误撞,恐怕我们现在正奋笔疾书写那三千遍罚抄呢。   河边只有这一条小船,船虽小的可怜,却还有棚有窗,看样子是给闯关之人搭乘用的,可这船看上去只能载得动三五人,我们一行二十几人,如何都上的去……   霁月师兄和元籁师兄那一伙人倒是百无禁忌,抢先大摇大摆踏上船,钻进了船篷,我看着他们鱼贯而入,不一会儿便进去了十几人……   我一边心中称奇,一边也登了上去,没想到外面看起来很小的一只船,里面却颇宽敞,那船好似长了眼睛,待岸上空无一人时,便无声无息的划离了水面。   河水奔流湍急,瞬间只见浩渺河面,不辨来途,也不辨去向,那感觉好似在吉凶难测的命途里,让人无端觉得飘摇无助。   我素来不是个胆大的,一想到等在前面的不知是什么诡异的考验,心下便惴惴不安,不由得往星沉那边蹭了蹭,虽说前两关一个歪打,一个正着,都应了我那句不要脸的“助他摘得桂冠”,但不知为什么,只要向他靠近一点点,我心中的害怕便会少一点点,一路行来的每一步,我都是偷偷借着他壮胆……   星沉旁若无人的闭目养神,对霁月时不时的挑衅置若罔闻,对我暗搓搓的蹭心安,似乎也毫无察觉,忽然一个大浪打来,船上一阵猛烈的颠簸,我一不小心撞在星沉肩上,登时眼冒金星。   他面无表情的伸手将我环住,直到水面上浪头渐渐小了,才缓缓将我松开。   “多谢师兄……”   我在他耳边小声道谢。   他淡淡转头看向窗外波涛翻涌的水面,连侧脸都不肯给我看了……   我们又颠簸了一程,忽觉四周风浪小了些,渐渐的,水面上连细细的波纹都不见了,船儿好似幽灵般行在波平如镜的河面上,无声无息,似梦中才会有的安静。   因四下太静了,反而使人心中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来…… 第34章 沉船   我正心中惴惴,忽然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慢慢师姐似乎也察觉到了,慌忙探身去看船舷。   我随她一同看过去,却见这船的吃水陡然间变深了许多,明净无波的水面此刻几乎与船舷齐平,眼看着就要灌进船里。   越来越多的弟子察觉到这船吃水不对,一船人紧张的盯着随时要漫过船舷的水面,连大气都不敢出,屁股也不敢挪动一下,生怕这船稍稍一晃便要一股脑灌进水来,顷刻间沉到水底。   这时有个声音十分突兀的响起:“稀奇稀奇,我在这河上载人无数,未曾见过似你们这等未经世事的小神仙里,还有罪孽如此深重的……”   说话间,河水漫过船舷,开始汩汩的往船舱灌了进来……   四下一片惊慌失措,星沉和霁月同时问道:“你是何人?”   那声音回道:“我是载你们过河的船,此河中央有一脉弱水,因通着幽冥地界,渐渐有了些灵识。此水载人不计重量,只计较罪孽深浅,你们此趟原本是要去弱水之下的迷宫里闯关的,可我瞧着情势不妙,此趟你们怕是要一沉到底,直接坠入幽冥地界去了,各位自求多福,自求多福吧……”   船上一片骇然,我瞧着慢慢师姐脸色陡然间变得煞白,便疑惑的问她:“师姐,你怎的一听幽冥地界,便吓成这副模样?”   师姐小声解释:“三界虽以天界为尊,实际上却各行其道,尤其是幽冥地界,虽有十殿阎罗坐镇,但因那里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太多,十殿阎罗也管不过来,故而遍地皆是凶险,我们在这迷阵里仙力被锁,既不能驾云,又不能御风,全身上下几乎与凡人无异,下到那幽冥地界,还不是砧板上的肉?”   一句话不到的工夫,河水已漫过我的脚踝,对面的元籁师兄忽然暴起,挥掌便朝星沉打来,“都是你害的,还还不自己跳下去,免得拖累一船人跟你受死。”   他一个动作,带得船身一阵摇晃,河水向里涌得更猛了。   星沉侧身闪开他那一掌,冷冷问道:“你什么意思?”   元籁冷笑道:“你装什么傻,这船上只有你担着人命,拖累一船人的不是你是谁?”   他此话一出,整船人皆神色复杂的看向星沉,包括我和慢慢师姐,霁月好整以暇背靠船舷而坐,丝毫不在意汩汩河水已没过他的双腿。   应是得了霁月师兄的默许,元籁师兄才敢这般与星沉撕破脸皮,不过情急之下他此举也算事出有因,毕竟如他所言,这船上担着人命的,只有星沉一人。   星沉这个人,却是铁石心肠惯了的,他连看都懒得看一眼悲愤交加的元籁师兄,他那冰冷绝色的面孔上,不但毫无一丝后悔愧疚之意,竟然还有一丝淡淡的鄙夷之色……   我正暗自佩服此人心肠之狠硬,却不期与他目光相遇,短暂的四目相对间,他旁若无人的目光里却突然闪过一丝怔然与无措,继而以我肉眼可见的速度黯然了下来……   我的心竟也跟着颤了一颤,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之感油然而生,可怕的是,这没来由的愧疚感里,竟然还掺杂着些许心疼……   有那么一刹那,我竟差点鬼迷心窍,想要跳起来挡在他面前,让元籁师兄滚下船去……   造孽啊,造孽,难怪历代亡国史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倾国倾城的倩影,美色这玩意,果然是蛊惑人心的毒药,浑然天然的摄魂妖术啊……   河水滔滔涌入,四下是敢怒而不敢言的谴责目光,我与星沉隔着半尺滔滔弱水两两相望……   他喉结微动,似是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好看的唇,沙哑的说:“我……无愧……”   我心尖又是一颤,忙避开他直直盯着我的目光,以防自己又被他摄了魂去,再说,星沉这厮似乎永远也拎不清轻重缓急,他这话难道不应该冲着元籁师兄说吗……   河水眼看要灌满整个船舱,小船不堪重负,船头最先朝河里沉去,元籁师兄怒极生胆,骂骂咧咧朝星沉一头撞来,这一撞不要紧,河水哗啦啦没顶而来,小船翻了个底朝上,带着一船人呼呼的朝水底沉去。   船舱里一团混乱,所有人顷刻间颠来倒去,好似沸锅里上下蹿腾的丸子,我先和慢慢师姐额头重重撞在一起,眼看又要和霁月师兄来个五花大抱,我正奋力划着水以免撞得太疼,忽然被人从身后勾住腰,一把拽进怀里。   我慌乱间回头去看,从随波纷飞的乱发中看到星沉近在迟尺的面孔,他张了张嘴,水中却发不出声音,我瞧他的口型,似乎是让我抱住他。   我从善如流,轻车熟路的一头扎进他怀里,死死搂住他劲瘦的腰。   星沉明显僵了僵,似乎很是诧异……   我抬头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无奈……   不是他让我抱的吗……   我于是回想了一下他方才的口型,越想越觉得,他好像说的是:“别乱动……”   我只好讪讪放开了这根玉树临风的救命稻草……   谁知手刚刚一松,却又被他按回怀里,忽然被他带着猛地一转身,随着一股湍急的巨浪向后砸去,我耳畔一声闷响,他重重撞在了身后的栏杆上。   听上去似乎很疼很疼……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他后背,却觉他又僵了僵,我怕他不肯再给我当救命稻草,忙老老实实环上他的腰,抬头看到他又冲我说了句话,口型似乎是:“无妨……”   我心中又是一阵恍惚,虽听不到他的声音,我却不由自主觉得这两个字若能听到,应是冷淡却不失温柔的吧……   这样一个人,怎的成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煞星……   有星沉罩着,我再没有东一下西一下跟人撞头,直到坠落河底时那猛烈的一阵颠簸,也没吃什么亏。   待船落稳后,我们从摔变了形的木窗里鱼贯而出,四下漆黑一片,只有极其远处一点若明若现的光亮,我一只手和慢慢师姐牵着,一只手抓着星沉的袖袍,提心吊胆跟着他一步步向那点明亮走去。   待行得近了,我才发现那光点其实是一处水底洞府前悬着的一颗夜明珠,莹润柔和的光晕在漆黑的水中一层一层晕染开来,照亮了洞前几随窈窕的水草。   我们行到洞口处,早有一个挑灯的小锦鲤精候在晶莹的水晶洞门外,那小锦鲤上半身已修成了妙龄女子的形貌,着一件月白滚红锦边的轻纱小衫,下半身还是红鳞未退的鱼尾,瞧上去煞是可爱。   那小锦鲤向我们躬身行了个礼,俯身时头上两个圆鼓鼓的发髻闪着几点润泽的珠光,她抬起红扑扑的小脸看着我们,目光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好奇,说话还带着几分羞涩:“小地荒蛮水底,不期各位上仙从天而降,弱水仙子已在府内恭候,请贵客移贵步至府内相见……”   弱水仙子……听上去应是个曼妙的女子。   一众人还在迟疑,霁月师兄已跟着小锦鲤进了水晶门,元籁师兄紧随其后,大家陆陆续续也跟了上去,沿着柔光荡漾的水晶廊洞行了片刻,便到一处豁然明亮起来的精致殿宇内,殿前的屏风是一棵硕大无比的珊瑚玉树,浅粉色的珊瑚在柔柔水波中曼舒卷,怡然轻盈,淡淡瑶草清香拂面而来,我不经意间抬头看了眼穹顶,险些惊掉了下巴,难怪这殿内如此亮堂,原来头顶悬了无数颗拳头大的夜明珠……   这弱水仙子,当真阔绰啊……   小锦鲤引着我们停在了珊瑚屏风外,恭恭敬敬向里禀道:“仙子,渡河的上仙已请到……”   少顷,屏风后传出一句淡雅却透着孤傲的:“进来吧……”   大家这一路早已好奇得按耐不住了,闻言皆迫不及待的转过屏风走了进去,只见殿内不甚敞阔,却景致得紧,琼花瑶草馥郁芬芳,殿中一张镂刻浮云霜叶的白玉榻上,靠坐着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一身珠光色曼妙纱衣,层层裙摆自榻上流云般铺泻而下,裙端隐隐现出一抹碧蓝色的鱼尾……   我心中暗道,亦是个修成了美人的鱼儿……   那仙子颇是有些倨傲,依旧闲散半卧着,打量了我们几眼才淡淡开口道:“我活了这几千年,今日才算真正有了见识,不知众位上仙中是哪位触犯了天条,或是做出过什么十恶不赦的壮举,弱水竟载不动你们……”   元籁师兄愤然瞪了星沉一眼,对那仙子说道:“有人草菅人命却逍遥法外,带累了我们一船人随他沉了底……”   弱水仙子闻言,烟笼寒水般的峨嵋略略挑起,颇有几分好奇的问道:“有这等事?流波门风刚正,若真有草菅人命的弟子,逍云仙尊又怎会留那人继续侮辱门风?”   元籁师兄冷笑道:“权势倾天,赶不得罢了。”   一旁人高马大的霁月师兄脸色有些微变,两道浓眉不由蹙了蹙,诚然他与星沉好似一对前世的冤家,见面就掐,可毕竟都是紫微宫的殿下,听到平日里唯自己马首是瞻站的小弟含沙射影谴责自家仗势欺人,自然心中不悦。   我忙去看星沉,他却正巧也淡淡看了我一眼,依旧面沉如水……   我想到他方才那句无愧,心中竟窃窃有些期待他能为自己辩解几句,因为这些日子与他朝夕相处下来,他那臭脾气当真如假包换,可凶煞狠毒之事,我却也实实在在未曾见过。   不说别的,单说我吃了他的内丹,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他对我且念一丝好好生之德,又如何会因一席之地将人活活打死……   弱水仙子嘴角泛起一丝冰凉的笑意,“弱水却是不认什么权势背景的,有罪便是有罪,沉入这水底也不是到此一游来的,你们这关本是闯过我在水面之下布设的迷宫便可,事已至此,可真是伤脑筋……” 第35章 谁有罪   霁月师兄不耐烦道:“不就是变着花样为难我们,哪来这么多废话。”   弱水仙子面露隐隐愠色,冷冷说道:“我这洞府建在弱水之源,幽冥之畔,本就是罪恶滔天之人直堕幽冥无间深渊的一处入口……”   她弹指一挥,殿内一侧光滑莹白的石壁突然轰隆隆裂开一道缝隙,顷刻间撕心裂肺的凄厉嚎叫从那缝隙间奔涌而出,震得我们一众没有仙力护体之人顿时好似万箭攒心,头痛欲炸……   她又轻轻弹指,裂缝轰然关闭,殿内顷刻间恢复了平静,她好整以暇道:“听见了没?幽冥无间深渊里的十万恶魂互相啃噬,发出的便是这等声响。你们坠入此处纯属意外,若我此刻将你们投入幽冥深涧,便是如此下场……”   说话间,一只闪着幽蓝荧光的小鱼自她榻上摆摆而起,在殿内悠然游走一圈,弱水仙子双目含笑,注视着那小鱼从容游荡,在澄澈的水中留下一抹久久不散的流光溢彩……   我一边揉着仍在一阵阵钝疼的额角,一边想着这仙子莫不要翻脸将我们一股脑扔进那可怖的幽冥深涧,一边又隐隐担心元籁师兄会不会趁此机继续找星沉的茬,最后还分出一点点按耐不住不住的喜欢,看着小鱼游来游去……   那鱼儿似乎知道我心中对她稀罕的紧,游到我面前时,竟款款停在了我肩头……   弱水仙子幽深的目光随着她那漂亮的小鱼,也缓缓落在了我身上……   她轻轻簇了簇眉,不知低低自言自语了句什么,继而盯着我看了半晌……   我被她盯得身上发毛,想是她那小鱼与我太亲密,惹她不悦了……   这时星沉突然问道:“此关究竟怎么个闯法?”   弱水仙子略显恍惚的从我脸上视线,竟然只随口嗯了一声,随手召回了停在我肩上的小鱼,将它捧在掌心,用一种我们都听不明白的语言,嘀嘀咕咕了半晌。   霁月师兄明显等得不耐烦了,抱着肩冷冷说道:“还闯不闯,不闯便送我们上岸。”   弱水仙子与她那宝贝小鱼儿窃窃私语被打断,脸上颇是不悦,她抬起头又看了我一眼,才淡淡说道:“罢了罢了,既出了这等意外,也是我布设迷宫时考虑不周,这一关算你们全数通过,我这就亲自送你们上岸去……”   她说完突然抬手向我招了招,轻轻说道:“你过来……”   我与慢慢师姐正欢喜这一关竟如此就过了,听她召唤我,连忙行到她榻前向她施施然行了个礼道:“多谢仙子大度相帮,免了我们一场罪受……”   她向我笑笑,突然伸出纤纤玉指,摸了摸我的脸。   我虎躯一震,不知她是何意。   只听她柔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答:“娉娉,娉娉袅袅的娉娉。”   她点点头,喃喃道:“你的名字我记下了,下一个甲子若有机会,你还来此处与我说说话吧……”   我茫然点了点头,只觉她对我有些莫名的情谊绵绵……   她轻摆鱼尾,扶摇起身,正欲引我们出得洞府,却听元籁师兄冷冷问道:“仙子坐镇弱水之源,幽冥之畔,可有什么职责在身。”   弱水仙子忽然停下,缓缓转过身子看向元籁师兄,众人也纷纷望了他。   我心中突然一沉,不由自主往星沉身前站了站。   霁月师兄也站在人群中一言不发看着元籁,目光透出隐隐的暴躁。   弱水仙子淡淡道:“本仙子职责所在,便是将罪恶滔天之人投入幽冥深涧。”   元籁师兄冷笑道:“此刻仙子身边便有一个罪恶滔天之人,却为何不恪尽职守,做该做之事。”   弱水仙子哑然片刻,继而面露愠色,冷冷说道:“本仙就算徇私枉法,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你若不想上岸,留在此处便是。”   她说完傲然转身,轻纱曼舞向屏风处飘去,身后的元籁师兄突然上前几步,一把扣住星沉的肩膀沉叫道:“幽冥地狱之前,你就不害怕吗?”   星沉一言不发挣脱肩膀,却被元籁一把又扣了上去。   弱水仙子闻声突然回身,目光在我脸上轻描淡写的扫过,落在星沉比锅底还黑的脸上,我瞧着仙子面上的神色,竟颇有几丝诧异……   她耐着性子对元籁师兄道:“你放开他,幽冥深涧不是他的去处。”   元籁师兄冷哼一声:“仙子,你方才不是说,弱水是不认什么权势背景的,有罪便是有罪,沉入这水底也不是到此一游来的,他是有罪之人,你缘何这般袒护他?”   弱水仙子此刻已是怒火顶肺,索性忽的飘回坐榻,看着元籁一字一句问道:“你当真要告他有罪在身?”   元籁铁青着脸点点头:“此关既有弱水沉舟,想必是天给的机缘,要我为大哥讨回公道,还请仙子秉公办事。”   弱水仙子重重点了点头,毫不拖泥带水的说道:“既如此,你二人便在我面前对质吧,善恶黑白,今日定要有个分晓。”   元籁师兄转向星沉,愤然说道:“你当着流波弟子的面,在霜花殿打死我兄长,此事可曾有假?”   星沉似是朝我这边淡淡看了一眼,然后冷冷说了一句:“不假。”   我十分想向他递个眼色,提醒他一下不要太过意气用事,即使真有此事,也该解释一下原委,他却再也不肯看我一眼。   弱水仙子愣了愣,颇为尽职尽责的问星沉:“为何将人打死,可有隐情原委?”   星沉却颇不领情,干脆利落说道:“个中原委不便为外人道,我恩师自知事情始末,既未曾将我逐出师门,旁人便无需再插手此事。”   元籁师兄不依不饶道:“你不知用何花言巧语蒙混过关,此刻有弱水为证,仙子主持公道,你休想再赖过去。”   星沉面色阴沉,高挑修长的身形站在元籁师兄面前,自带一股骄傲的气势,他沉声对元籁说道:“你大哥的事,回去问你父亲便知……”   弱水仙子说道:“我看他却不肯丢手,不若今日在我这里辨个分晓。”   星沉一口回绝:“多谢仙子好意,若仙子还没忘记,此番我们前来是闯阵,与其他事情并无干涉,有劳仙子即刻送我们上岸。”   连我都能看出弱水仙子是一番好意,今日想给他个辩解的机会,星沉这厮却丝毫不知好歹,只一门心思急着要出去闯关,我暗暗替他捏了把汗……   果不其然,弱水仙子被星沉怼得花容变色,粉面上一阵青白,她突然重重一拍白玉床榻一侧的扶手,震得门前珊瑚屏风瑟瑟抖了又抖,她从牙缝里冷冷挤出一句话:“臭小子,你也太不知好歹了,此事我今日还管定了,你既不愿将个中原委和盘托出,必是有什不愿告人的隐情,我偏要让这里所有人都知道。”   星沉闻言脸上竟露出一丝慌张,伸手便去摸剑,却被弱水仙子眼明手快抛下一道结界,将他束缚其中,动弹不得。   “没有仙力,你们拿什么和我斗。”   仙子冷哼一声,抬手一挥,我们头上便浮起一面硕大的明镜。   她笑吟吟看了眼结界里动弹不得的星沉,转头对众人说道:“下幽冥深涧,永世不见天日,此刑甚重,只凭弱水判断恐怕误了无辜之人,故而我这里最厉害的不是弱水,而是这面三尺镜,寓意头上三尺有神明,究竟做了什么,看镜子便知。”   星沉困在结界内挣脱不得,连叫喊声都被隔绝在内,瞧他困兽般那杀气腾腾的小眼神,好似保护幼崽的豹子,我此刻好奇心虽然几乎要炸破胸膛,却不好对那面镜子表现得太过翘首以盼,以免他与我秋后算账,只好一面围着他那结界团团转,做热锅上的蚂蚁状,一面连连瞟着镜子,绝不漏过一眼……   弱水仙子冷然说道:“本仙今日原本心情不错,欲将你们一个不落送到最后一关去,不想却横生枝节,被你们这几个毛头小子接二连三的顶撞,你们可知自己却是什么废物点心,傲慢无礼,眼瞎心盲,还有不知好歹的……”   她冷冷扫视我们一圈,唇角掀起一丝刻薄的笑意:“既如此,我便成全你们,再给你们一关来闯……”   四下顿时哀声一片……   慢慢师姐原本与我一样望穿秋水的盯着那面镜子,想要快些知道那件事的始末,闻言顿时成了一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的问道:“敢问仙子要我们如何闯关啊……”   弱水仙子还算温和的看了慢慢师姐一眼,然后说道:“三尺镜下,是非曲直必要有个分晓,你们也必要有个抉择,或与这诉仇的小子站在一边,或与结界里那待审的小子站在一边,赢了的一方我自会送去对岸,输了的一方给我滚去幽冥深涧喂恶鬼。”   师姐一个趔趄,喃喃问道:“仙……仙子,输的这方真要被扔去幽冥深涧吗?”   弱水仙子冷笑道:“我岂不知这迷阵内的规矩,扔去幽冥深涧的人确实性命无忧,但所见所感一丝不少,保管叫你们毕生难忘。”   不少人登时吓白了脸,弱水仙子却不肯再与我们废话,指尖轻扣着白玉扶手,淡淡道:“开始吧……” 第36章 仙祠   我当然毫无疑问站在星沉这边,且不说这些时日相处下来,我本就稀奇他这恶名如何来的,单就我俩的关系而言,我欠着他的内丹,仰人鼻息,看人脸色度日,就算他真的十恶不赦,幽冥路上我也得给他鞍前马后啊,罢了罢了,左右跟定他便是。   他在结界内突然安静了下来,看着我在他身边站定,许是我眼花了,竟在他唇角看到一丝浅浅的笑意,凛冽却又温柔,好似万丈冰原上掠过的一丝正午阳光,我待要看得真切些,那笑容却已悄然散去,只有一双沉静的眸子,与我对望一眼之后便不再看我了。   他比方才安静了许多,想是已经认识到了挣扎也是徒劳这个现实,只是此刻他脸色差到让人胆寒,令我不由得怀疑他方才唇角那抹笑意确实只是我的幻觉而已。   我刚刚站定,人群中又有一人朝我们这边走来,我不用看也知道,定然是慢慢师姐了。   她走到我身边,朝星沉拘谨的说道:“娉娉师妹跟我说,晨钟峰上的结界并未撤掉,只是识得我,以防我偷偷跑来寻她时会受伤,谢……谢谢师兄。”   星沉朝她微微颔首,慢慢师姐激动得在我手上狠狠掐了一把。   我疼得险些嗷一嗓子叫出来。   我眼巴巴看着元籁师兄那边的黑压压的一群,等了好半日,再无个肯往我们这边走的。   弱水仙子突然朝抱臂站在人群外,哪边都没站的霁月师兄粗声粗气问道:“你算哪边的?”   霁月冷嗯一声:“我何时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过,自然是哪边都不站。”   他说着冷冷横了元籁师兄一眼,很有与他秋后算账的意思,元籁只目不斜视盯着星沉,对霁月师兄的冷厉目光视而不见。   元籁师兄平日里对霁月师兄唯唯诺诺溜须拍马的样子,与今日简直判若两人,想必他此刻已是豁出去了,定然是要让星沉在同门面前认罪伏诛,被扔进幽冥深涧才肯罢休。   虽不会真的要了星沉的命,但这样一来,无异于将星沉草菅人命,流波山包庇重罪弟子,紫微宫枉顾人命的丑闻昭告天下,日后星沉也不必在仙界混了……   此举若成,当真是为他大哥报仇雪恨了,若换做是我,此时定然也顾不得霁月师兄的高不高兴了……   弱水仙子冷冷一笑:“你到有些脾气,一会儿滚进幽冥深涧时不要鬼哭狼嚎便是。”   霁月师兄应是顾及到家门和师门的颜面,竟破天荒的替星沉说了句话:“此事多年前已经了结,家门之内也已对他重重责罚,如今再提还有什么道理,我劝仙子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   元籁师兄不依不饶道:“关起门来,罚没罚谁能知道。”   霁月师兄朝元籁扬了扬眉毛,表情很是有几分差异,似乎今日方知元籁师兄也是个硬骨头。   弱水仙子一挥手,干脆利落道:“一看便知。”   随着她广袖一挥,悬在众人头顶的明镜渐渐浮起一层模模糊糊的影子,过了片刻,镜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我瞧着那层层巍峨华丽的殿宇,精致的白玉阑干,与在星沉记忆中看到的紫微宫别无二致。   我悄悄看了星沉一眼,暗暗为弱水仙子捏了把汗,待这家伙从结界中出来之后,怕是要把弱水仙子大卸八块解恨,因为此刻,他的眼神太可怕了,虽再无半分挣扎和暴躁,但他静下来时,却比笼中戾气滔天的困兽还令人胆寒……   我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到再次站稳时,我们全都来到了一个极其威严又华丽的大殿之内,站在光可鉴人的墨玉地面之上,头顶好似悬着一方苍穹,人就像苍天厚土之间一只微不足道的蚍蜉,我抬头随着殿中两排壮阔的白玉石柱,极目望向大殿深处,只见前方数百级玉阶直通向一座灯火通明的琼台,上面站着两人,还有一人跪着……   我环顾四周,见大家都在这里,只少了星沉一人。   弱水仙子率先游动鱼尾,向远处的琼台飘去,我们也纷纷跟了上去,我一边走一边好奇的看着两边状似通天的石柱,上面绘着碧海惊涛,苍云掠影,皆是栩栩如生的动态,好不震撼。我正看得眼花缭乱,忽听一阵狂风呼啸,最近的一根石柱后突然盘出一条苍猛巨龙来,携云卷雨足踏惊雷滚滚,垂眸给了我们睥睨万物的一瞥……   我拍着小胸脯,唬得心肝直颤。   慢慢师姐却兴奋的扯着我悄悄说:“这里想必是紫微宫的天祠了,我这辈子竟有机会亲眼目睹,果然气派啊气派。”   我悄悄问师姐:“天祠是个什么去处?”   慢慢师姐小声解释道:“这里是九重天上最威严的去处,瞧见那台阶通向的琼台了吗……那是历任帝尊登基之地,还有这石柱上的巨龙……应是历任帝尊身旁的伴龙,待帝尊仙去或卸位后,神位悬于琼台后那面通天岩壁之上,伴龙亦会化形在殿内,供后世瞻仰……”   我好奇问道:“什么是伴龙啊?”   慢慢师姐道:“这是紫微宫百万年来承袭的传统,亦是九天诸仙认服的法则,帝尊的天定人选,必是真龙的主人……”   我突然想起在星沉梦里那银色的巨龙,于是脱口而出:“那下一任帝尊,必是景旭师兄喽……”   慢慢师姐轻轻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也未必……紫微宫的三个殿下,现在只有景旭师兄有了伴龙,霁月师兄和星沉师兄的佐命神兽都还未曾现身,景旭师兄那条伴龙究竟是何形貌,外界似乎无人知晓。每一个时代,真龙只有一条,需待另外两个皇子的佐命神兽皆都现身之后,才能断定谁有下任帝尊的气数,若是气数不正,即便坐了紫微宫帝尊之位,也镇不住天地两脉,三界必生动乱……”   我似懂非懂点点头,慢慢师姐又补充道:“这便是为何现任帝尊离世后,紫微宫一直由帝后代为掌管,她三个儿子的佐命神兽皆出现后,才能确定继任人选……”   我想问问慢慢师姐星沉的父皇是如何离世的,因为霁月师兄和星沉每次掐得你死我活时,霁月师兄十有八九会怒骂星沉克父克母,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慢慢师姐突然指着琼台上站着的一个男子说道:“咦,那不是景旭师兄吗?”   我抬头望去,果然是景旭师兄,可他似乎站得摇摇欲坠,手里不知拿了个什么东西,全无平日里的翩翩风度,咦……他一旁站着的女子……好似星沉梦里的娘亲……   那地上跪着的身影……想必是星沉了……   不知为何,我心头似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慌得我一个趔趄,忙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待我们踏上琼台,站在近前方看得真切,地上跪着的人果然是星沉,他全身鲜血淋漓,衣衫已被鞭子抽得褴褛不堪,露出一身皮开肉绽,他垂下头无声跪着,身形有些不稳,似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散乱的发丝遮去了半张俊朗的面孔,一滴鲜血从他唇边悄然坠落,汇入他身下的血泊里,荡起一圈血红色的涟漪……   我这才发现,景旭师兄手里攥着的是一根血淋淋的鞭子……   我不由自主跑去扶星沉,却只扑了个虚影,回头遇上弱水仙子的目光,她向我招了招手说道:“此是镜中幻象,一切都是过往了……”   我只好回到仙子身旁,稳住心神看下去……   “你还不说吗?”   站在星沉面前的女人漠然开口,语气冷硬如冰。   星沉没有说话,只身子略略晃了晃,又有一滴鲜血汇入面前的血泊……   “你做下这等凶残之事,却连一个解释都不肯给,紫微宫的颜面被你丢尽了,今日你若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便无法给九天诸仙一个交代,更无法向元笙的双亲交代。他父亲仰山仙尊执掌天兵雄师数百载,于我天家忠心耿耿功勋卓著,不想你却打死他的嫡长子,要我日后拿什么脸面见他夫妇二人。”   女人的声音不大,一字一句却透着股杀伐决断的狠厉,她向前踱了两步,伸手抬起了星沉的下巴。   少年目光已有些涣散,优美的唇线却依然倔强的抿着,一字不吐。   女人凑近些轻声说道:“你素来顽劣,这些年呕尽我这颗心,是我管教得不好,竟养出你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东西,今日若仰山仙尊定要你拿性命来偿,该怎么办?”   少年狭长眼尾轻轻颤了颤,抬起一双清澈的眼眸与他娘亲对视,那目光透着一股冻彻心肺后的波澜不惊,如一潭冰冻三尺的死水……   他微微动了动唇角,轻轻吐出几个字:“那不正合你意吗……”   女人微微怔了怔,旋即竟与他心照不宣的相识而笑,她纤长手臂稍稍一扬,一柄寒光凛凛的冰薄利刃出现在手中。   一旁的景旭突然扬起手里的鞭子,狠狠抽在星沉肩上,将摇摇欲坠的少年一鞭子抽倒在血泊里。   景旭颤抖着扔掉手里的鞭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血泊里的少年拽进自己怀里,一边止不住全身颤抖,一边泣不成声的说:“母后……母后……这一鞭子抽在身上,寻常人魂飞魄散,您知道有多疼,你知道有多疼,他挨了九十九道鞭子,只剩半口气苟延残喘,你饶了他,你饶了他,他从小在我身边养大,我有疏于教导之罪,元笙的死我也有罪,你罚我,你杀了我,求你饶他一命……”   他抱着血肉模糊的星沉,一边哭一边不住向女人重重的叩头,额上鲜血四溅,不知是自己的,还是他怀中之人的…… 第37章 刺痛   我只觉胸口憋闷,几乎不敢正眼去看景旭怀里那个血肉模糊的身影……   他恳求至此,那女人却丝毫不为所动,冷冷说道:“你让开……”   景旭抱着星沉,丝毫不肯退让。   “你为了这畜生,从小到大忤逆我,将我这个娘亲逼得好苦,给我滚开……”   她说着手腕一翻,将手中利刃朝星沉刺去……   我唬得险些又扑将上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只听殿门轰隆一声巨响,一袭白衣疾速飞掠至琼台之上,抬指将女人手中的利刃弹了出去……   女人惊叫一声:“什么人,竟敢私闯紫微宫仙祠禁地?”   那白衣仙人转过身,将我们惊了一跳,那人竟是师父……   女人大发雷霆,朝门口喊道:“紫微宫仙祠禁地,大门非血脉至亲无法开启,霁月,你好大的胆子……”   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慢慢从门缝后面走了出来,正是霁月……   我偷偷瞧了眼一旁的霁月,见他此刻脸上一阵青白,好似被人揭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老底,害他抬不起头来……   我心中一阵五味杂陈,不知这这位仁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既见不得星沉死,却又为何日日与他过不去……   师父挡在景旭和星沉身前,对那女人微微颔首道:“情急之下冒昧闯入,还请帝后恕罪,此事的原委我已尽知,因牵涉旁人隐私,不便告知第三人,星沉有错,但罪不当诛,还请帝后留他一条性命,由在下带回流波山,待他重伤治愈后再酌情责罚……”   帝后冷冷道:“若饶了他,我如何向仰山仙尊夫妇交代。”   师父说道:“在下不才,愿从中调停,亲赴仰山仙尊那里解释清楚……”   一阵揪心的沉默过后,女人冷冷扫了地上的两个孩子,愤然一挥衣袖,头也不回的走了,行到殿门处,一脚将垂首站在门边的霁月踹倒在地……   我这才感觉到了自己几乎揪到嗓子眼里的一颗心又荡悠悠回到了肚子里……   弱水仙子转头问呆呆立在一旁的元籁师兄:“你大哥的冤屈可要继续诉?”   元籁师兄稍显迟疑,继而又愤然点了点头:“要诉。”   霁月猛的推开挡在一侧的几个师兄,大步走到元籁师兄身旁,一把揪起他的衣领骂道:“你没听师父说吗,此事牵涉旁人隐私,且他定然已向你双亲交代清楚,你为何还要死揪着不放?信不信我揍死你?”   元籁师兄凄然道:“你兄弟一人打死一个,却也是好事成双。”   霁月师兄被他堵的哑口无言,只得愤愤松了手。   弱水仙子道:“此事既涉旁人隐私,逍云仙尊当年又亲口证明,本不应再探究下去,可本尊既然已设此关要你们闯,便不能半途而废,你们且先回去,待本尊亲自看一眼究竟再判你们生死。”   她说完袖袍一挥,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眼前景象又换做水晶宫内,星沉不知何时已席地而坐,闭着眼睛好似老僧入定一般,我叫了他几声,他却一动不动,好似没听到。   弱水仙子亦闭着眼睛斜靠在白玉榻上,一动不动。   她那只漂亮的小鱼儿又悠然游了过来,落在我肩头,我轻轻摸了摸它,忽觉指尖一阵剧痛,哎哟叫了一声。   慢慢师姐忙伸头来看,见我指尖好似被火燎了似的,起了一串小水泡。   “这小鱼身上有毒?”   她说着竟不知轻重的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小鱼,却不疼不痒,也没没烫出水泡。   我们啧啧称奇,正在嘀嘀咕咕,弱水仙子缓缓睁开了眼睛,恹恹开口:“本仙……心情很差……”   说完弹指一挥,墙上便轰隆隆扯出那道骇人的缝隙,撕心裂肺的鬼哭狼嚎劈头盖脸扑来,震得大家捂着耳朵一片东倒西歪。   “自己去问你大哥都做过些什么吧……”   她说完虚空扇了一巴掌,元籁师兄和站他那边的流波弟子顷刻间便被扇进那道骇人的缝隙间,快得犹如狂风扫落叶。   我和慢慢师姐还没回过神来,殿内已然空空荡荡……   星沉结界已解,却尚未醒来,我摇了摇他肩膀,不见他什么动静,忙问弱水仙子这家伙是怎么了。   仙子道:“这小子太凶猛,还是送上岸之后再让他醒吧。”   想是仙子方才亲眼目睹他打人的场景,此刻仍心有余悸。   仙子转向霁月,皱眉道:“该如何处置你才好……罢了罢了,你总算没和其他人一样眼瞎,饶你这次吧……”   霁月师兄依旧沉浸在弱水仙子方才那一巴掌挥出来的震撼里,目光呆滞的朝她道了声谢,再无半分嚣张跋扈。   我按奈不住好奇心,悄悄问仙子:“姐姐,方才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弱水仙子摇摇头,柔声道:“此事委实不能再让旁人知道……”   她看了眼星沉,又道:“这小子……是条汉子,走吧,我送你们出去。”   说完她亲自带着我们出了水晶洞府,门前的小锦鲤挑着盏贝壳灯,停在一只扁平的大鱼旁,见了仙子忙恭恭敬敬道:“禀仙子,送客的坐骑已备好了。”   霁月先把星沉扔上那条大鱼,随后也翻身上了鱼背,接着是慢慢师姐……   弱水仙子挥手让那鱼游出去一些,然后拉着我的手,颇有些依依不舍道,“娉娉,此一别,不知是否有缘再见,我瞧着你……心肠不坏……”   “心肠不坏……”   我脸上笑容讪讪,心道这位仙子姐姐可真会夸人啊……   我谢了她,与她作别,走向停在不远处的大鱼,才行几步又被她从身后叫住。   “娉娉……”   我回头望向弱水仙子,隔着旖旎水波,与她两两相望:“姐姐可还有事吩咐?”   她笑容有些古怪,说不出是惆怅还是忧伤……   她喃喃问我:“你信命,还是信自己呢?”   仙子姐姐这个问题好生古怪,我想了想,回答道:“若是好命,自然信命,若是歹命,自然是信自己……”   她怔了怔,旋即微笑着向我点了点头,一扫之前的怅然:“如此甚好,愿你此生,随心而适,不问西东……”   我虽不甚明白她所言何意,却觉此话用在临别之时,很有些落落飒然,宛若暮春之风,吹过十里长堤,她与我在杨柳晚烟中挥手作别,赠我满怀珍重……   别了仙子姐姐,我们乘着大鱼破浪而行,须臾便至对岸,那鱼颇有些灵性,朝我们颔了颔首,才转身一头扎进水中……   我和慢慢师姐望着水面渐渐合拢的涟漪,愣了一会儿神,师姐喃喃说道:“娉娉……你说星沉师兄究竟瞒着些什么,为何师父听了也道不能言,弱水仙子见了也道不能言……”   我怅然摇了摇头。   慢慢师姐亦怅然道:“我好奇的要死了……”   我叹口气,心下动了几分日后窥探的念头……   霁月师兄上岸后,便将半扶半抱的星沉一把扔在了河滩上,转头冷冷对我和慢慢师姐说:“方才镜子里看到的,你们若敢向外吐露一个字,我便割了你们的舌头。”   我和慢慢师姐毫不犹豫屈服在他淫威之下,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霁月师兄冷哼一声,一脚踢开星沉挡路的胳膊,自去闯那最后一关了。   我在星沉身边蹲了下来,揉了揉他被霁月踢了一脚的胳膊,镜中那血肉模糊的画面犹自在我脑中挥之不去,我竟觉得霁月师兄这一脚好似踢在了我身上。   他紧闭着狭长眼眸,静静躺在洁白的卵石上,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颗晶莹的水珠。   好生倔强又俊俏的一张面孔,闭着眼睛安睡时,却依稀仍有一丝孩童时的影子,我顺着他的胳膊看向他苍白的手指,果然见他一只手抓着自己衣袍一角,就好似我偷窥到的无数晨昏,单薄的少年睡着时,手里总要抓着兄长一角袖袍……   连着这次,我已在他过往里窥视了三次,却仍不知当年的糯米团子,是在什么样的彻骨寒冷里,又是在什么样的温暖无间里,一天一天,长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不由自主将他睫毛上那颗像极了眼泪的水珠轻轻弹了去,他睫毛随之颤了颤,猛然睁开双眼。   他醒来第一件事果然就是要拔剑,弱水仙子当真精明,免了一场恶斗。   我按住他的胳膊,连忙解释:“师兄,师兄,我们赢了,元籁师兄他们被弱水仙子一巴掌扇进了幽冥深涧,必是要吃些苦头才出得去了,你消消气……”   “她给你们看了什么?”   星沉强压着怒火问道。   我连忙摆着手道:“没……没看到什么,只瞧见师父说你虽有错,但罪不当诛,弱水仙子因看到师父说此事涉及旁人的隐私,便没让我们继续看下去,只自己去看了个究竟,醒来便一巴掌将元籁师兄他们扇走了。”   慢慢师姐在一旁点头如捣蒜:“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看到,没看到……”   我和师姐十分默契的绝口不提星沉受刑的惨状。   星沉却低下头,捏了捏青筋暴起的额角,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了火了,我急中生智,忙指着霁月师兄远去的方向说道:“不好了,霁月师兄早我们好些时候去闯最后一关了,这会子怕已将莲灯摘到手了……”   星沉蹭的蹿了起来:“什么……他怎么没被扇走。”   我实话已到嘴边,却不由自主扯了个小谎:“他后来站在了我们这边,也是赢了的一方。”   星沉一脸白日见鬼的表情,却忘了接着生气,我们三个不敢耽搁,沿着一条荒野小路朝最后一关跑去。 第38章 池水   芳草萋萋,金乌西沉……   不知阵外已是何时,我只觉这三关闯过来,好似过了漫长的半生……   我们脚下的路渐渐变得崎岖陡峭,抬头竟是一座直插入云端的险峰,没有仙力加持,只能手脚并用向上爬,才爬了一小会儿,便觉手脚酸疼,我担心星沉没有内丹,身子受不得这般磋磨,悄悄问他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谁知他脸上一阵难看,爬得比方才更快了。   我们爬一程,歇一阵,捱到峰顶时已数不清歇了多少次,因为这一路耗时太久,整整用了一个晚上……   星沉将我们两个拽到山顶时,远处海平面刚刚好蹦出一轮圆日,东边漫天红霞绚烂,我和慢慢师姐却像两只土狗,瘫在地上只顾喘气,星沉不紧不慢走到悬崖边上,对着朝日大海坐了下来,若不看他那惨白的脸色,还真以为他是闲庭信步溜达上来的……   慢慢师姐摊开伤痕累累的双手给我看,我一看不要紧,突然觉得自己两只手也疼的厉害,低头一看亦是满掌深深浅浅的伤口,火烧火燎的疼……   慢慢师姐感慨:“难怪凡人皆道行路难,我仙龄三百岁,活到今日方知什么叫苦……”   我瞧着师姐灰头土脸的样子,知道自己瞧着应是一样的狼狈,再看一眼坐在悬崖边上的星沉,人还是那个兰芝玉质的人,身上的衣服却被一路的山石草木刮擦的破破烂烂,与那逃荒落难的别无二致……除了背影还是那么好看……   一时间心头涌上无限感慨,原来凡胎一具,在这世上当真是举步维艰,一条大河,一座峻岭,或许便是此生越不过的天堑了……   回想进入迷阵闯关这一路,始于惊醒动魄的剑光血影,终于平凡无奇的行路之难,我却觉得这一关的确比一关要难,直到最后这一关,尝了一回凡人货真价实的不易,我此刻同慢慢师姐一样,也是活到今日方知了什么叫苦……   难怪世上多有苦行的僧侣,他们定是知道慈悲之心需设身处地方能真切……   不知迷阵引着我们行了这一路,是否也是希望我们能有些许感悟……   “饿……”   师姐喃喃道。   “渴……”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星沉回头看了我们一眼,起身离开了悬崖,朝不远处一丛茂林走去,不一会儿,林子里传出他的声音:“里面有水。”   我和慢慢师姐一听来了精神,忙忍着一身酸疼从地上爬起来,相互搀扶着踉踉跄跄跑进林子里,这林子从外面看颇为繁茂,进去后才发现只有外面一圈参天古木,里面却是一块敞亮的平地,覆着一层嫩绿的青草,青草中央是一个清澈的泉眼,往外汩汩涌着山泉,在草地中央汇成一泓波光粼粼的泉水。   星沉怔怔站在青草上,驻足不前。   我和慢慢师姐走到他跟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到泉水边跪着的一个身影,正是霁月师兄。   “霁月师兄这是在做什么……”   我们看了他一会儿,也不见他有什么动静,只一动不动跪在泉边,一手泡在泉水里,低头似是陷入了沉思里……   “霁月师兄……”   我忍不住喊了他一声,他也没反应。   “师兄,这水里莫不是有什么蹊跷?”   我不安的问星沉。   他点点头:“若没猜错的话,莲灯应是在这泉水里了。”   想到最后一关考验就在前面,我紧张的全身都不觉得疼了,扯着星沉的袖子便向前走:“师兄,还等什么,早点拿到莲灯,回去好吃好喝一通,然后睡上三天三夜……”   一想到我那柔软馨香的锦被,竟比亲手摘下莲灯还令我欢喜……   星沉脚下却有些迟疑,被我拽着才勉强走到泉边,果然如他所言,莲灯就在水中,这泓清泉很浅,水面也不宽,伸长胳膊便能从水中取出。   瞧着这么容易,反到让人心生不安了……   我在霁月师兄身边蹲了下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小声叫他:“喂,霁月师兄,醒醒……”   星沉一把拎开我,自己蹲了下来,一巴掌抽在霁月脸上,啪的一声脆响,霁月师兄捂着脸猛地跳起,嘴里慌乱喊着:“父皇,你别去,父皇,你别去……”   他一边喊,一边竟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渐渐又觉得哪里好似不太对劲,他摸着被星沉一巴掌扇肿了半边脸,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   “混账东西,竟敢打我……”   他抡起拳头朝星沉扑过去,两人顷刻间又打作一团。   我瞧着这每隔三两日便要上演的一幕,甚觉乏味至极,与慢慢师姐一边一个,费力将他们拉扯开来,慢慢师姐挡着还要扑上去的霁月师兄,连声劝道:“师兄,莫要激动,莫要激动,方才你中邪一般,非要投河自尽,星沉师兄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只好将你打醒了……”   我看了一眼未及膝盖深的泉水,默默闭上了准备连声附和的嘴巴……   师姐戏精上身,独自一人也能扛起一台大戏,她脚下步子踉跄,做出将倒未倒的样子,一脸真诚的继续胡扯道:“师兄,方才真是惊心动魄,若不是星沉师兄出手相助,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你一边寻死觅活,一边还哭哭啼啼的说……”   星沉闭上眼睛,实在是看不下去了,我也听得眼皮直跳,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师姐虽劝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却奇迹般的转移了霁月师兄的怒火,他气得一蹦三尺高,凶神恶煞的吼道:“谁他娘的哭哭啼啼了……”   师姐连忙摆着手解释:“说错了,说错了,师兄英明神武,哪会跟个大姑娘似的哭哭啼啼,师兄是热泪滚滚,铁血柔情……”   星沉额角抽了抽,转头看向别处,眼不见为净……   我瞧着慢慢师姐怕是要遭霁月师兄一顿毒打,忙硬着头皮上去插嘴:“霁月师兄,你方才为何不摘那莲灯啊,难道是水中有什么蹊跷?”   慢慢师姐感激的看了我一眼,忙顺着我的话茬,说了一串:“是啊,是啊,是啊……”   霁月师兄气得胸口一阵起伏,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们方才听到我说什么了?”   瞧他那神情,颇有些要杀人灭口的意思,我们忙说:“没听到,什么也没听到……”   星沉冷不防问道:“你见到父皇了?”   霁月师兄脸上一阵黑紫,瞪着星沉看了半晌才咬着牙回道:“你也有脸提他?”   星沉黯然道:“是不是因为触到这泉水?”   霁月师兄脸上煞气更浓,他攥着拳头,死死盯着星沉,我瞧着剑拔弩张的兄弟二人,渐渐发现霁月师兄似乎在微微的颤抖,突然间,他扑通一声跪在了池边,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不该告诉他,我不该告诉他你去了哪里,他若不知道,就不会去寻你,他就不会为你死,父皇就不会为你死……”   我和慢慢师姐好似被天雷劈过一般,惊成了两截一动不动的木头……   霁月师兄边哭边骂道:“你就是个扫把星,害死父皇,气疯了母后,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星沉一动不动,任凭他破口大骂,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已无半丝血色……   按理说别人的家事,我们是不该掺和的,可霁月师兄这一通发泄也太不讲道理了,什么叫“你这这个扫把星”,什么叫“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这话说的,好像星沉不是他父皇的儿子……   好像失去父皇的,就只有霁月他自己一人……   慈父护子,本就是非如此不可的事,我虽不知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却深信若那日涉险的是霁月,他父皇同样会舍命护他周全,听霁月断断续续透露出来的事情原委,这些年最受煎熬的人,明明是星沉,霁月却还要拿这件事反反复复来折磨他……   况且现在是什么时候,放着莲灯不想办法摘,先搞起内讧来了……   我默默给自己壮了壮胆,挡在了星沉前面:“霁月师兄,你父皇的死,今日你有多难过,星沉师兄便有多难过,你何必拿这件事反反复复折磨他,眼下还有最后一关要闯,你若放弃了,就请自便吧,我们还有的忙,就不听你哭了……”   霁月突然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我,“你……你哪来的胆子……”   “我爹娘给的胆子,不服找他们去,你父皇当年舍命救下星沉师兄,定是盼着他好好活着,不负每一日的韶光。我若是你父皇,看到好不容易救下来的儿子,被你三天两头磋磨,早从九泉之下气活了,亏你还年长他这许多岁,家里出了变故,不替他多扛着些,整日只知寻他撒气,你好意思让他叫你一声哥吗?”   霁月被我怼得一愣一愣,拳头捏得咯嘣响,半晌没说一句话。   我瞧着他那拳头甚是吓人,强自镇定着扯住星沉的袖子,绕着泉池走了半个圈,在霁月师兄对面的泉边停了下来,隔得远些,他若突然暴起,我也有个机会跑路。   星沉由着我拉扯,让走就走,让停就停,停下来后低头看着我,目光旁若无人的专注,好像我脸上蹭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我用袖子蹭了蹭脸……   他却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不是嗤笑,不是哼笑,不是坏笑,不是阴笑,不是偷笑,不是似有若无的笑,不是转眼就看不见的笑,不是我以往在他脸上见过的任何一种笑……   这笑容漾起在唇角,直达到眼底,缱绻明亮,坦坦荡荡。   我叫不出这笑容的名字,若非要形容一下的话,那感觉就好像是一匹独行的狼,在雪原的孤月下,不期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长啸……   我袖子停在脸颊上,呆呆看着他,有种到底是撞鬼还是撞到天仙,傻傻分不清的感觉……   他见我不擦了,伸出拇帮我轻轻蹭了蹭…… 第39章 摘灯   身后传来师姐的脚步声,我回头让她看我脸上擦干净了没有,师姐茫然道:“你脸上没脏啊……”   星沉轻咳一声,看了眼泉水中的莲灯问道:“你们两个谁来摘?”   我和师姐骇然道:“为何是我们摘?”   星沉道:“这泉水应是能感觉到每个人心中的恐惧或是执念,越是没心没肺的人,越有可能摘下莲灯,我瞧着你俩人……都挺合适的……”   我和师姐面面相觑,这家伙好像在拐着弯骂人啊……   师姐迟疑道:“这样一来,你就当不上传灯使者了。”   星沉道:“无妨,只要到了这一关,出去便都有机会下山游历,还能随传灯使者一同去须弥山,多少人进来只图这个好处,我们几个此番都已经是赚足了。”   师姐闻言,表情轻松了许多。   我却想到星沉梦里那可怕的一幕,他娘亲紧紧掐着他的脖子,差一点将他勒死……   他语气很轻松,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若不是我误打误撞知晓了这些过往,又怎会在他懒洋洋的眼神里,看到一丝微不可查的酸涩……   他未必不想亲手摘下这盏莲灯,只是回忆太过刻骨,他不想冒着再面对一次的风险罢了……   慢慢说:“既如此,娉娉便是最合适的人选了,一则你最小,少不经事,哪来那些恐惧和执念,二则前面那三关,皆是蹭了你的运气,这莲灯本来也该归你。”   师姐虽说的有道理,但她却不知我心中确是有个深得不能再深的恐惧,那恐惧的源头正站在我身旁,美其名曰债主……   可此话我又无法明说,只好摆着手谦虚道:“若论没心没肺,流波山上师姐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不然这样,师姐先试试,若不得手,再换我也不迟,左右来都来了,不亲手捞一把,总归有些遗憾。”   师姐闻言点了点头,我与她闯关皆是为了有机会山下去玩,本就未将传灯使者真正放在心上,这样一来,反倒少了许多扭捏推让,真个是谁摘都是摘。   师姐当即跪在水边,一手撑在岸上,一手探进水里,伸向光影摇曳的莲灯。   我激动的看着她,期待看到迷阵破局,豁然间天地换颜那一幕……   不料师姐手刚刚伸进水里,就呆呆不动了,跟霁月师兄方才的样子如出一辙……   我和星沉对视一眼,开朗洒脱如慢慢师姐,难道也有过不去的心结?   我们在一旁静静等了一会儿,只见慢慢师姐蹙着眉头,盯着泉水怔怔发呆,脸上渐渐现出悲痛的神色,她突然一声啜泣,眼泪好似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落进水中……   我未曾见过她如此心酸的表情,想要唤她一声,却被星沉挡了一下,“给她些时间,让她试着自己闯过去……”   我只好跪坐在池畔,耐着性子等她,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只见她面色刚刚稍有缓和,旋即又黯然落泪,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对面的霁月师兄已经不折腾了,嘴里衔着根草,盘腿坐在池畔冷眼瞧着我们这边的热闹。   我瞧着慢慢师姐眼睛都哭肿了,回头跟星沉商量,还是先将她唤醒再说,星沉点点头,我便轻轻拍了拍慢慢师姐的肩膀。   “师姐……快醒醒……师姐……快醒醒……”   唤了她半天,师姐才渐渐缓过神来,盯着我辨认了好半晌才如梦方醒一般,突然扑进我怀里,痛彻心扉的哭了起来。   “二毛……我的二毛……”   对面的霁月师兄突然一阵猛烈咳嗽,似是被嘴里的草呛到了,他一边咳,一边仰天大笑,“二毛……哈哈……你哭一条狗啊……”   我感激的望了霁月师兄一眼,若不是他及时将仇恨大包大揽了去,我和慢慢师姐便做不成朋友了,因为此刻我也在抖着肩膀笑……   星沉横了我们一眼,又横了对面的霁月师兄一眼,最后默默看向湛蓝的天空,瞧上像是在默默问上苍,他怎么会和我们这群人站在一起……   慢慢师姐被霁月笑得恼羞成怒,丝毫没察觉到我方才的偷笑,待她停止抽泣,擦干净脸上的泪痕与我说话时,我已正襟危坐,一脸感同身受的悲怆……   “娉娉,还是你与我知心,二毛虽是只狗,却是从小伴我长大,与我最亲的狗,我舍不得它又怎的,有什么好笑的……”   我道貌岸然的点了点头,“师姐说的对,霁月师兄怎么能这样……”   星沉:“……”   他索性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再次选择眼不见为净……   师姐情绪渐渐平息下来之后,便要我赶快试试,我紧张的咽了咽口水,拉了拉星沉的袖子。   他回过头,目光先扫过我拽着他袖子的手,然后才挑起半根眉毛看向我……   “师兄……先给我压压惊……”   我眼巴巴看着他,又紧张的咽了咽口水。   他牵了牵嘴角:“如何压?”   很简单,只需跟我说,内丹这玩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且放心用着,日后慢慢还,莫要着急……   这些话,我当然一句都不敢提,只好对他说:“笑……笑一个吧……”   好让我将这笑容印在脑海里,一会儿若真在幻境中被他拎把刀追着砍的话,也好说服自己,他其实是个极温和的人……   星沉横了一眼水中的莲灯:“你害怕一会儿看到的是我?”   我讪讪道:“哪里,哪里,怎么可能……”   他额角抽了抽,淡淡问道:“我有这么吓人吗?”   我忙摇头:“哪里,哪里,一点都不吓人……”   他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轻轻在我脑门上敲了一下:“摘灯去吧……”   我只好趴到水边,深深吸了口气,将手伸到了泉水里……   近在咫尺的莲灯,恍然间不知去了哪,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近在迟尺……   一只大手突然攥上我的脖子,几乎要将我似个萝卜一般拔起。   “吃了我的给我吐出来……”   我呛咳:“什……什么……”   “偷了我的给我交出来……”   “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   我与星沉在净舍床榻一侧的翠竹地面上一卧一蹲……   净舍后窗透进丝丝缕缕的天光,几只翠鸟叽喳,数声泉水叮咚。   他长睫随着眼尾飞扬的弧度,勾勒出我平生未见之美好,也勾勒出我平生未见之阴沉狠厉……   我拼命摇头解释:“师兄,你听我说,我绝无赖你这颗内丹的意思,只是眼下我实在不知如何才能还给你,求你通融通融,我将来必定还你……”   “将来是多久,我哪里等得及,你今日粉身碎骨也要还我……”   他说着翻开手掌,掌心腾起一簇明亮的火焰,朝我劈头拍下,我哎呀一声,碎成满地瓷片,一颗滚圆的内丹在地上骨碌碌打着转,被他小心翼翼拾了起来……   我碎了一地,视野渐渐模糊,再次睁开眼睛时,又是方才那一幕,星沉攥着我的脖子,逼我吃了他的给他吐出来……   我连声解释,急得满头大汗,最后还是被他一掌劈成了碎渣……   一次又一次的粉身碎骨,我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会一遍又一遍的死去活来,我明明是要找一样很重要的东西,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   我艰难的喘息,面对劈头盖脸拍下来的一掌,再次闭上了眼睛……   忽然间,我背上有些暖暖的,似是被人从身后环在了怀里,耳畔吹来一阵柔和的风,带着丝熟悉的味道,一个淡淡的声音在我耳边轻柔的响起,低沉的重复着:“傻瓜,不要你还了……”   那声音极其轻柔,好似耳鬓厮磨般缠绕进我耳中,掷地有声落在我混乱的思绪中,荡起的涟漪瞬间将一丝清明扯回我脑海中,瞬间将我惊醒,我猛然叫道:“我是来摘灯的啊,莲灯在哪里……”   忽然间一阵天旋地转,莲灯复又回到我视野中,它就在眼前清澈的泉水中,散发着熠熠霞光……   我伸手将它一把摘了下来……   耳畔突然响起一片热闹的欢呼声,我有些恍惚睁开眼睛,只见头顶苍穹如幕,缀满点点繁星,一个巨大的烟花呼啸着升空,炸开万朵流光溢彩的莲花,我正站在流波山百丈高的通天柱上,数百个白衣飘飘的身影在半空中朝我挥着手又是叫又是笑,师父和护灯使者飘然飞至我面前,笑着向我祝贺:“恭喜你摘得莲灯,成为本届传灯使者。”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真的捧着一盏霞光璀璨的明灯,七瓣莲花含苞欲放,流淌着层层绚烂的光华……   怎么就摘到了,好像做梦一般……   一切都感觉极不真实,唯有耳畔那抹淡淡的呼吸如影随形,仿佛仍在……   我突然想起什么,慌忙四下寻找,身后突然响起星沉的声音:“恭喜你……”   我心头一喜,转过身来,见星沉和慢慢师姐正站在几步开外朝我微笑,远处站着霁月师兄,正一脸不屑的向天翻着白眼……   “师兄……”   我不由自主叫了他一声,叫完了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们稍后再续,浪然先要随我来,向流波弟子展示你手中的莲灯……”   师父在我身后笑吟吟的说道。   我只好朝他们笑了笑,然后转身跟着师父去了…… 第40章 昏睡   待流波弟子们狂欢结束各自散去之后,我向师傅和护灯使者讲述了破阵的经过,又随师父一同将莲灯重新放置在通天柱上,看着师父施了层层保护的符咒之后,这一天才算结束。   因迷阵对人消耗极大,师父命我们休息十日后再赴须弥山。   西天来的护灯使者明日便要启程回去复命了,只留下一位等到十日后送我们到须弥山。   我与师父和护灯使者们作别时,已是站都站不稳了,楚遥仙君很是贴心,一直等到我忙完所有的事,将我送至晨钟峰的结界前,临别时递给我一颗馨香馥郁的丹丸,说是修补仙力用的,看着我吃了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我别了楚遥仙君,飞回晨钟峰上,此时已是子夜十分,花香沁人的院中静悄悄的,只星沉房内透着一窗烛光。   我心道这家伙怎么还没歇下,却累得顾不得去多想,径自回了自己房内,小石榴和天青早已帮我备好了洗澡水,我脱了一身又脏又破的衣服,泡进撒着缤纷花瓣的热水中,舒服得闭上了眼睛。   两个小家伙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我一句都没听到,瞬间便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她们费了多大力气将我从水中捞出,再把我弄到床上,还帮我晾干头发,挽了个松散的发髻,擦了一身香膏,才把我塞进被子里,我迷迷糊糊中有些知觉,但困乏好似一座大山,千钧之力压得我动弹不得,我只好顺从的一觉睡到地老天荒……   醒来时不知今夕何夕,愣了好久才渐渐回过神来,我撑着胳膊坐起身来,就听一串啪嗒啪嗒的脚步从门口急冲进来,小石榴鼓着圆肚皮爬到我床上,长长松了口气:“你可算醒了,天青都吓得哭了好几日了……”   我茫然揉了揉额角,不就是睡得有些久吗,至于吓得哭鼻子……天青这小家伙也忒多愁善感了些,平日里对着一窗斜阳晚景,也能哭得梨花带雨,这性子……什么……哭了好几日?   我诧异的问:“我睡了几日?”   小石榴伸出一个巴掌在我面前晃了晃:“五日啊……”   五日……是够长的,难怪师父要我们休息十日,这迷阵当真耗人精气……   “对门那家伙醒了没?”   我随口问道。   小石榴摇摇头:“还未醒,白芷仙君这几日总熬汤药,日日要给星沉殿下灌上一大碗,也不见他醒……”   我忙起身,草草穿衣洗漱一番便去星沉房中瞧他,我走到他房门前,因知道他还睡着,便轻轻推开房门,直接走了进去。   没想到景旭师兄也在他房里,正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低头看一卷书。   景旭师兄听到门口的响动,抬头看见是我,淡淡一笑说道:“你醒了……”   我略带拘谨的朝景旭师兄点点头,景旭师兄似乎也有些局促,手里的书卷放下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   我指了指床上睡着的人,小声问道:“星沉师兄他……还未醒吗?”   景旭师兄点点头,眉间一丝淡淡忧色,“听白芷仙君说他刚回来那晚就烧糊涂了,这几日一直高烧不退,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着……”   他说着伸出手背在星沉额头上贴了贴,眉间忧色愈发重了。   星沉似乎能感觉到有人摸他,翻了个身朝向外侧,俊长的眉毛略蹙了蹙,嘴里嘟哝一声:“傻瓜……”   景旭师兄愣了愣,转头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   这个……呵呵……看我干吗……   世上傻瓜万万千,未必就只我一个啊……   我正要再问问星沉这几日的状况,身后房门吱吖一声响了,白芷仙君端着碗汤药颤巍巍走了进来,看到戳在房中的我,很是没好气的剜了我一眼,不冷不热的说:“你倒是醒得快……”   我跟着白芷仙君走到床边,小心翼翼问:“他还要睡多久啊?”   白芷仙君斜了我一眼:“这可真说不好,当日我怎么劝他来着,那迷阵可不是闹着玩的,一般人进去不消一时三刻定然承受不住,仙力强悍之人进去也得扒一层皮,他现在是什么身体,自己难道不清楚吗,我瞧着小殿下不但身体受损,脑子也坏掉了,被你那日一撺掇,就鬼迷心窍了……”   我汗然,难怪白芷仙君一看见我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原来是在生我的气……   我心中十分愧疚,一边愧疚一边觉得有点委屈,白芷仙君这通埋怨着实不分青红皂白了些,说得好似星沉去闯那迷阵,仅仅就是为了我……   景旭师兄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床前将星沉扶起,小心将他靠在床头的软枕上,从白芷仙君手中接过药碗,捧在手心里试了试温度。   “这段时间有劳仙君日夜照拂,实在感激不尽……”   他每每说话时,总好似春风化雨,让人心头觉得清甜,白芷仙君听了果然眉舒眼展,将数落我的事丢在了一边……   我感激的看了景旭师兄一眼,伸手接过他捧着的药碗:“我来吧……”   景旭师兄笑着向我点点头,目光好似午后阳光般温暖和煦,瞧得人心头熨帖,我脑海中闪过星沉记忆里那些零零散散的瞬间,心头莫名冒上一句话来:“好在他还有你……”   在景旭师兄的帮助下,我笨手笨脚的给星沉喂完了一碗药,白芷仙君收拾完药碗告辞离开,我亦向景旭师兄告辞,跟在白芷仙君身后磨磨蹭蹭的往外走,走了几步觉得心中好似被什么东西牵着似的,不由自主又回头又看了眼床上的星沉……   景旭师兄忽然在身后叫住了我:“小师妹……”   我立刻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师兄还有什么吩咐?”   景旭师兄向我淡淡一笑:“若不放心,再留一会儿便是。”   我感激的点点头,又走回床边。   景旭师兄朝迈步出门的白芷仙君微微颔首,起身帮我拎了把椅子来,我谢过师兄,在他一旁坐下,又仔仔细细看了星沉几眼。   景旭师兄突然开口说道:“还未恭喜你摘得莲灯,成为传灯使者。”   我谦虚的朝他摆了摆手:“运气好罢了……”   景旭师兄道:“摘得莲灯当晚,你向师父和护灯使者讲述闯关的情形时我也在场,你们这次历经的四关比我们上次要难上许多,第三关还出现了意外情况,师父第二日专门进到阵里去拜会了一趟弱水仙子,了解了一下当日的情形……”   我听到景旭师兄提到第三关,原本按捺下的好奇心死灰复燃,试探着说道:“我们在弱水仙子的三尺镜中看到了星沉师兄……在紫微宫仙祠受罚的情形……”   景旭温和的眸色中闪过一丝黯然,他慢慢点了点头:“吓到你们了吧……”   我尴尬的点了点头,毕竟这是人家关起门来的私房事,被我们众目睽睽看了个底朝天,想来景旭师兄心中应该很不是滋味吧,只是他涵养太好了,丝毫未表露出来罢了。   景旭师兄轻轻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问我星沉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继续尴尬的点头,努力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好事的八婆……   景旭师兄嘴角牵出一丝淡淡的苦笑:“我也不知道……他素来……对我知无不言,唯独这一次,连我也信不过……”   我脱口而出:“不会的,他从小那么依赖你,怎可能信不过你……”   景旭师兄闻言微微一怔:“你如何知道他儿时的事?”   我也怔住了,一不小心竟差点说漏了嘴……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景旭师兄却轻轻摇了摇头,无奈的说道:“我这个弟弟小时候是个话痨,越长越沉默寡言,到如今与我也无甚话可说,想不到却愿对你提起儿时的事……”   我讪讪点头,心道好险好险,总算遮掩过去了,只希望这两兄弟日后还是无甚话可说,千万别聊起今日之事。   景旭师兄接着说道:“他小时候开朗活泼,后来……家里发生了些变故,就渐渐改了性子,只与我还算亲厚,可那件事发生后,我对他责罚太重,寒了他的心,自那以后他便不大同我亲近了……”   景旭师兄垂下眼帘,默默看着星沉熟睡中苍白的脸,神色有些淡淡的落寞……   我瞧着心中不忍,找些贴心的话来安慰他:“我瞧着星沉师兄最亲厚的,还是你这位兄长,只是他性子过于冷淡,需借双眼睛才能瞧见罢了。还有他不肯向你坦白的那件事,师兄莫要误以为是他不信任你,我倒觉得他是不想让你为难。身为紫微宫的大殿下,家门荣誉必是你要一肩担负的,若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帝后必然要求你向九天诸仙解释,以挽回紫微宫的威望,可那事似乎牵涉旁人隐秘,连师父都三缄其口,师兄你是善良正直之人,定然也要被道义所累,无法向外言说,如此的话,岂不进退两难,说与不说都是错……”   景旭师兄怔怔看着我,过了好半晌才艰难开口:“我……倒不如一个旁人看得通透……白做了他的兄长……却连他的心意都看不明白……”   他脸上落寞更甚,喃喃道:“那事出了之后,我站在紫微宫的立场上,想的是天家的颜面,未信他,未懂他,也未护他……到底是寒了他的心……”   咦……怎么越劝越伤心了……   我连忙纠正:“关心则乱,师兄定是太在意星沉,才会当局者迷……再说你怎是未护他,帝后若真要杀他,你定然会拿命去护,你将他打成那样,也是为了换他一条命啊……”   景旭师兄看我的眼神忽然起了一丝变化,他十分敏感的问:“你们觉得,我母后是真的要杀他?”   我心中暗道:何止这次是真的要杀他,他还是个小不点时就差点死在那女人的魔抓之下了……   但我偷窥来的秘密,当然不能再次说漏嘴,我一脸真诚的回道:“帝后执掌紫微宫,要向九天诸仙和死者家人有个交代,不肯徇私枉法也无可非议,想来她当时必是心如刀绞吧……”   景旭师兄再次垂下眼帘,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这笑容背后的云波诡谲九曲十八弯,我自然无法尽数看透,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景旭师兄定然不觉得他母后当时是心如刀绞……   我索性顺着这个话茬问了一句:“师兄的母后,是个很严厉的母亲吧?”   景旭师兄愣了半晌才点点头,淡淡道:“星沉十岁之前,母后是个很温和的人,十岁之后待他便……严厉了……”   严厉?呵呵,是狠毒吧…… 第41章 苏醒   我们两个沉默下来,景旭师兄伸手摸了摸星沉的额头,眉间忧色更重。   我担心的问:“还是烧吗?”   景旭师兄点点头:“我之前听他说不去破阵,便放松了对他的看顾,一心忙着传灯祭的事,知道他进阵时已经晚了。他没有内丹,此番确是虚耗太过,且要好生将养些时日……”   我无言以对,只好惭愧的低下头避开景旭师兄略显探寻的目光。   他却似乎还有话要对我说,沉默半晌,果然开口问道:“小师妹,可否冒昧问一句,你当真不知星沉的内丹是如何到你体内的吗?”   我摇摇头,满是歉意的答道:“当真不知……”   景旭师兄目光难掩失望,思忖片刻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自从知道这件事后,便去白芷仙君那里问过许多次,甚至还动过强行将内丹从你体内取出来的念头,可后来我察觉到……我这个弟弟……对你……”   我此刻已被景旭师兄这席话吓得寒毛倒竖,不由自主向后挪了挪,离这面慈心狠的人尽量远些……   “我这弟弟……”   “似乎……”   景旭师兄轻叹一声:“他这般待你……我只希望你莫要辜负他……若你藏着半分算计他的心思……莫怪我……”   难为温润如玉的景旭师兄了,他应当从小到大都未曾放过什么狠话,故而这通威胁,说的人貌似比听的人还要遭罪。   我不忍他继续难为自己,忙接过他的话:“若我有半分算计他的心思,要杀要剐,全凭师兄处置。”   景旭师兄尴尬的轻咳一声,却不退不避的郑重点了点头。   我竟不觉委屈,也不觉冒犯,反倒觉得他对这个弟弟真是护得紧啊……   景旭师兄放完狠话,便开始颇有些局促起来,不好意思再与我攀谈,也不好意思立刻就打发我走,我瞧着他与我这样尬然相对实在受罪的紧,便善解人意的起身告辞。   景旭师兄如蒙大赦,蹭的起身预备欢送我出屋,不想这个时候,星沉忽然在床上动了动,我与景旭师兄寻声双双看过去,只见星沉眼皮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一双狭长的眼睛……   景旭师兄立刻俯身关切的摸了摸星沉的额头,笑着说道:“睡醒了……”   我也高兴的趴到床边:“师兄,你可算醒了……   星沉眼神迷茫了一阵子,渐渐才好似看清楚我们两个,他动了动发干的嘴唇,吐出一句:“吵死了……”   我和景旭师兄双双一怔,旋即笑了起来,这家伙有力气骂人,想必是无甚大碍了,谢天谢地,明日白芷仙君见到我,可无须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了。   景旭师兄忙唤来白芷仙君为他细细诊断一番,我听着无甚大碍便放下心来,自回房中休息去了。   第二日一早醒来,我跑到后山采了一篮新鲜的大桃,做了一大杯桃汁,又拿了一碟小石榴昨晚自己做的栗子羹端进星沉房中。他已经醒了,穿着一身素白的寝衣靠坐在床头看书,一旁景旭师兄昨日坐过的椅子里卧着如梦。一人一狗,脾气都不怎么好,却活生生凑出了一幅岁月静好的奇怪画面。   “师兄好生用功……”   我笑嘻嘻的伸着脖子瞧他看的是什么大作,星沉瞥了我一眼,很是不屑的说:“看得懂吗?”   我将桃汁递给他,顺便凑上来瞧了一眼他手里的书,只见他正看的这一页上画着一口大锅,似是还冒着热腾腾的白烟,我笑着问他:“师兄什么时候钻研起厨艺来了?”   星沉一口桃汁差点没喷出来,很是不屑的翻开这本书的封皮给我看了一眼,上面写着“传灯图鉴”四个字。   我好奇的翻了几页,原来这本书记载的是历届传灯祭出现过的迷阵,图文并茂很是有趣。   我指着星沉正在看的这口大锅问:“师兄,这一关瞧着有趣的紧,是要把人当馄饨下锅煮吗?”   星沉很无语的瞥了我一眼:“这口锅有些小,煮你要怕是要费些力气……”   我唔了一声,好奇的凑近些仔细去看,头发不小心从肩头滑落下来,撩到了星沉端着杯子的手。   他嫌弃的向一边挪了挪,胸口一阵轻微的起伏……   啧啧,卧病在床,要我伺候,脾气还是这么大……   我将头发别在耳后,扭过脸朝他笑出两个甜甜的酒窝,左右我心胸比海还宽广,不与他计较便是。   这厮高冷的目光却好似被我脸上的笑容蜇了一下似的,带着丝落荒而逃的狼狈,很不自然的落回书上……   还真是个软硬不吃,捂不热的大冰坨子……   我估摸着再呆下去,他和如梦的岁月静好八成会以他和我的鸡飞狗跳收场,我虽好奇这本书上画的东西,却也不敢留在这里招惹他,我正抬脚要走,他却漫不经心的说了句:“坐……”   “啊?”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一头雾水的看向他,他仍垂眼盯着书看,手却朝一边椅子指了指。   我登时无语了,他的如梦小亲亲正团在椅子上打盹,他老人家是烧坏了眼珠子,还是想一大早看疯狗咬人……   权衡利害之后,我一屁股在他床边坐了下来,冒犯了他起码不会被追着咬……   他扬起眉毛正要发难,目光扫过椅子里的如梦,便只无语的瞧了我一眼,算是默许的我的大不敬之罪。   我指着他手上的书问:“师兄,这本书瞧着还挺有趣,是哪位高人写的?”   每当我勤学好问时,这厮的脾气就会好一些,果然他将书往我这边移了移,解释道:“这一关在第一届传灯祭上出现过,师父当年还是流波山的弟子,也参加了这场比试,回来后将迷阵里出现的每一关都整理了出来,便是最初的传灯图鉴。以后每一届传灯祭上出现过关隘,师父都会详细问明闯关的弟子,而后整理成册,久而久之便成了厚厚的一本。”   我指着书上的图问:“这口锅也是迷阵里的一关吗?”   星沉纠正我:“这不是口锅,是一口泉眼,师父他们那一届的闯阵者在第二关遇到的,那时这口泉眼叫弱泉,泉中有一条鱼,抓到鱼的人才能通关……”   我兴奋的叫道:“师兄,阵内沧海桑田变幻莫测,这弱泉流淌至今是不是化作了弱水?”   星沉点点头:“我也这么认为……那弱水老妖最好这辈子永远躲在水底,否则叫她后悔从娘胎里爬出来……”   啧啧,怪不得这厮盯着这一关看个没够,原来还想着报仇雪恨,我想到弱水仙子对我的殷殷情谊,忍不住替她美言两句:“师兄,这次弱水仙子虽冒犯了你,却也当着流波弟子的面为你洗刷冤屈,你别记恨她了好不好?”   我转过头眼巴巴看着他,目光恳切至极,星沉面无表情抬眼看了看我,喉结微微滚动,冷冰冰的甩出一句:“我没有冤屈……”   啧啧,真是个死要面子的人……   他好似想到什么似的,忽然问我:“我见弱水老妖对你颇有一番情谊,莫非你与她从前就认识?”   我摇摇头:“师兄是我灵识初得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在你之前并无他人……”   这话也不知怎的又冒犯了他,他轻咳一声,神情颇有些古怪的看了我一眼,目光闪烁,好似想看又不敢看……   我脸上又没画着春/宫图,至于这般扭扭捏捏吗……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问道:“不光是弱水老妖,我瞧着第一关那块秤砣和你也颇有几分交情……”   秤砣?   我什么时候与块秤砣有交情了?   我突然明白过来,“师兄说的是发糕兄?”   星沉刚喝到嘴里的桃汁又差点喷出来,瞧着我又是一阵无语……   我说道:“发糕兄对我也甚是和气,分别前还偷偷告诉我第二关需怎么闯……话说回来……这迷阵里的神仙精怪都热情的紧啊……”   星沉不再说话,转过头若有所思的盯着书页发起了呆,我凑上来又瞧了瞧画中的弱泉,里面好似真有一尾活灵活现的小鱼,我指尖突然一阵微微的刺痛,翻过手来看了看,见那日被小鱼燎起水泡的皮肤留了一串蚯蚓似的紫红色疤痕,甚是醒目……   我伸出手指给星沉看,“师兄,你瞧弱水里的小鱼有多厉害,碰一下手上便起了一串水泡,师父他们当年徒手捞鱼,光想想就觉得疼啊……”   星沉皱起眉头,一把拽过我的手,沉声问道:“怎么会受伤,什么时候的事?”   我回道:“弱水仙子借着三尺镜潜入你记忆中时,你在结界里不省人事,我们等在她的水晶宫里,恰好她养的小金鱼游到我面前,我便伸手逗了逗它,不想那小家伙瞧着可爱,身上却是有毒的,摸一下手上便起了一串火烧火燎的水泡……”   星沉闻言指尖颤了颤,抬起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我瞧着他目光颇有些凝重,连忙宽慰道:“小伤而已,已经不疼了,师兄莫要担心。”   星沉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在我指尖的伤疤上轻轻摩挲了几下,我心头不知为何有些莫名的痒痒,好似他那带着层薄茧的手指直接在我心尖上蹭了蹭……   “还有谁看到了?”   他沉吟片刻,突然冷冷的问。   我想了想,答道:“慢慢师姐看到了,她也摸了那小鱼一下,却没像我一样被毒伤。”   星沉转过头,面色沉静的打量了我几眼,继而懒洋洋的说道:“真是个废柴,连条金鱼也能伤到你,此事以后莫要再向任何人提起,说出去还不够你丢脸……”   我将手从他指间抽回,心中默念几遍:“不与他一般见识,小不忍则乱大谋……”   指尖上还残留着他摩挲时淡淡热度,方才有那么一瞬间,竟令我生出了一丝温柔缱绻的错觉……   我心中嗤笑一声,鬼迷心窍了吧……   我瞧着他一大早就能生龙活虎的挖苦人了,想必身体也无甚大碍,便不准备再给他添堵,我起身向他告辞,顺便指了指他手中的传灯图鉴问:“师兄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这本书可否借我瞧瞧?”   他心不在焉的一口回绝:“不借。”   说完还一把将书塞进了枕头下面,幼稚的像个闹别扭的小兔崽子。   我对这厮花样不断翻新的怄人大法简直叹为观止,默念了好几遍“冲动是魔鬼,暴走必后悔”才勉强松开袖子里攥紧的拳头,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42章 该拿你怎么办   大清早吃了一肚子闷气,我心情着实不怎么喜悦,好在刚走进院子里,我便瞧见慢慢师姐在门前探头探脑,想进又不敢进。   我忙请慢慢师姐到我房中,泡了一壶窗前茉莉花晒成的香茶,与慢慢师姐欢欢喜喜聊起了迷阵里发生的事,正聊的欢喜,小石榴手里捧着束烂漫新鲜的野花,乐颠颠进了房中,我瞧见小石榴便想起昨晚她给我吃的栗子羹,香甜软糯甚是美味,便央她再去厨间取些。   小石榴举着花束正兴冲冲要与我说话,被我这么一打岔,便又捧着花束愣愣走了出去,我与慢慢师姐又聊了一阵子,左等右等不见小石榴回来,只好自己出去寻她,在厨间寻不到她,又去院子里转了一大圈还是未寻到她,不知这小家伙又浪到哪去了……   我自去盛了一碟栗子羹,又切了两个新鲜大桃端回房里,与慢慢师姐闲谈下棋,不知不觉过了正午,慢慢师姐索性留下来与我一同睡了个午觉,下午醒来又下了两盘棋,直到日色渐沉才下山去了。   我送走慢慢师姐,回到院中时看了眼星沉的房门,犹豫了片刻还是走过去敲了敲门,他此番生这一场大病,我是左右都脱不了干系的,也不能对他过于不闻不问……虽然到他眼皮子底下晃一圈,八成是给自己添堵去了……   我站在门前等了片刻,不见里面有人应声,凑近些似乎还能闻到一阵若有若无的酒香,这家伙烧还没完全退,不至于没轻没重的喝酒吧……   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人应,只好自己推门进去,谁知刚进房中,便是一阵扑面而来的酒香,星沉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屋中一张乌金木雕花小圆桌旁,手里擎着半盏酒,漫不经心的啜饮着。   我正要劝他生着病不该喝酒,目光无意中扫见桌上四仰八叉躺着的一个东西,定睛一看,不是小石榴是谁。   小家伙喝得酩酊大醉,打着一串串小呼噜睡得不省人事,星沉这厮还十分体贴的给她头下枕了个香囊,身上搭了块小毯子……   难怪一天找不到人,原来跑到星沉房里吃酒来了……   咦,真是蹊跷的紧,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勾搭上的,星沉这厮平日里就是块镇宅的冰川,辟邪的宝煞,小石榴怕他怕的要死,路过他房门前也要绕道走,送礼物拍马屁都要拜托我去给他,今天这是从哪借了一筐豹子胆,敢进这煞星的房里,还敢和他推杯换盏……   我走到桌边,轻轻拍了拍小石榴,这小家伙翻了个身,吧嗒吧嗒嘴,吐出一句含混不清的:“星沉哥哥最好了……”   我默默舔了舔酸倒了的后槽牙,正要再唤她,却听她接着嘟哝一句:“往后楚遥仙君让捎给娉娉的信,小石榴不告诉她,嘿嘿,只告诉星沉哥哥……”   小家伙说着梦话,嘴角淌下一串晶莹的口水……   我无语看向星沉……   这厮半盏酒擎在嘴边忘了喝,耳根泛起一层红晕,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他鬼祟的瞥了我一眼,轻咳了声,继而道貌岸然的谴责起了我:“你平日里怎么教的她规矩,咳咳……一大早赖在我这里抢酒吃,像什么样子……”   我发现自己竟被这厮给气笑了……   我抱起小石榴,将毯子一把扔在他因微醺而愈发俊俏绝伦的脸上,转身走了出去。   他喝多了酒,全无往日高岭之花的骄矜之态,竟踉踉跄跄的追着我出了门。   院子里夜凉如水,一弯月牙挂在树梢,几瓣露重的海棠飘轻轻飘落在阶前,我正欲迈步下去,却被他忽然一把从身后揽住腰,圈进了怀里。   淡淡酒香喷在脸颊上,呼吸顿时全是他唇齿间的味道,他俯身把脸埋在我颈窝,喃喃道:“该把你怎么办……”   我怔怔站在原地,一瓣凉凉的海棠落悠然拂过眉间,落在他素白的衣袍上……   我感觉……   “好烫……”   “好烫?”   我突然转过身在他额头上摸了摸,竟烫得像个暖炉……   作死的报应来得也太快了,我慌忙把他扶进房里,放倒在床上,转身正要跑去寻白芷仙君,腰间却被什么东西绊住了,害我差点头重脚轻抱着小石榴一同栽倒在地上。   我回头一看,却是星沉两只手牢牢抓着我腰间的飘带……   我扯了扯,他却抓得更死……   我只好将小石榴放在床上,弯下腰一根一根掰开他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的手指……   好不容易从他手里抢下衣带,一个不留神,十根手指不知何时又与他的纠缠在了一起,修长裹着细腻,苍劲压着柔软,在床头一盏漾漾的琉璃灯下,好似一阕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难舍……   可我与他演哪门子的难舍……   我巴不得将这磋磨人的债早日偿了,从此磊落轻快,当个真正逍遥的神仙去。   “师兄,你松松手,让我去请白芷仙君来……”   我没他力气大,只好耐着性子哄他松手。   他睁开不知是烧迷糊还是醉迷糊的眼睛看着我,潋滟眸色瞬时将头顶琉璃灯荡漾出的一层层流光溢彩比得黯然失色。   我竟瞧得有些发呆,愣了片刻才捡回荡悠出窍的魂魄,呆呆又重复了一遍:“师兄,你松松手,我要去请白芷仙君过来给你瞧瞧……”   他点点头,然后将我双手揣进了怀里……   我险些呕血,这世上最不能惹的,果然是喝醉了的……债主……   他揣着我的手,困住我动弹不得,沙哑的说道:“嗯,去找白芷仙君给你瞧瞧,定是哪里出了差错……”   我恨不得一头撞在他脑门上,来个玉石俱焚,这厮怎的连喝醉了都不忘挤兑我……   我与他正掰扯不清,房门处传来进屋的脚步声,我一瞧是景旭师兄,差点喜极而泣……   在景旭师兄的一通威逼利诱下,星沉终于松了手,翻身抓过一只枕头抱在怀里,低低嘟哝了一句:“别怕……”   然后沉沉的睡了过去……   我身心俱疲的抱着小石榴回到自己房中,天青正在灯下描一幅并蒂莲,瞧见我进来,很是不满的说:“娉娉,你怎能仗着楚遥仙君倾心与你,便这般作践他?”   我一头雾水的问:“这话怎么说的,我这几日见都没见过他啊……”   天青嗓子眼里哼出一声冷笑,“我方才在山下泉水边遇到楚遥仙君,瞧见他独自临水而立,有些落落怅然,便上前问他在做什么。他说早上在山下正好遇到小石榴,便央她给你捎个信,就说他得了两坛上好的葡萄蜜酿,得空的话便来山下泉水边与他喝两杯。他今日无事,就在水边赏景,让你莫要着急,得空了再下山便是……”   我无语的看了眼怀中打着呼噜的小石榴,“想来她一早跑进房里要对我说的就是此事吧,被我那么一打岔就忘了说,后来又不知怎的钻进星沉房里,喝了个酩酊大醉,便把这事彻底忘干净了……”   天青阴阳怪气的叹道:“落花流水,凉不过卿本无心……他央我对你说一声,更深露重,此时便是得了空也不要下山了,他看了一日美景,等了一日美人,又在月下喝了一坛美酒,得了一日别样的欢喜……”   她说着用笔杆子敲了敲桌上一个白瓷细釉的酒坛子,“仙君央我捎给你的,说在清泉里湃一湃,口感最佳……”   我脑中凭空浮现出楚遥仙君那张风流倜傥的笑脸,不知为何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天青瞧见我竟笑了,心中不忿登时更甚,“你还笑,你怎能笑得出来?”   我忙收起脸上不由自主浮起的笑容,向天青解释道:“可我觉得他这一日是真的欢喜,央你捎给我的不是期期艾艾,也不是委婉的怅然,他要你说给我听的,就是他这日过的欢喜,他要我尝的,也只是这美酒的醇香,并非要我从酒中,尝到他心中有多苦涩,他那样洒脱之人,如何肯要一个小女子为他愧然难安。”   天青眨了眨眼睛,将一头雾水写在了脸上,冷冷呛了我一句:“你虽笑得暖,却是个最冷性的,红尘中的情字,在我眼中便只有两情相悦或是求之不得,哪来什么洒脱。”   我笑着勾了勾天青小巧秀气的鼻尖,腆着脸打趣道:“你才得了几天灵识,便能头头是道的解释情为何物了……”   她羞愤的一把拍开我不老实的爪子,不屑的说:“我虽愚钝,却不及你冥顽,这些日子我也瞧见了,你谁都未曾喜欢过,你压根就是五感不全,六识缺损,天生一颗石头心,不知情为何物……”   我被这小家伙数落得嘿嘿直笑,她却被我怄得直翻白眼,瞧我那眼神简直是哀莫大于心死……   天青这小家伙太幼稚,瞧不懂我这颗成熟稳重的心,冰雪聪明如我,怎会连一个简单的情字都不明白。这世上男子万万千千,我都还没相看完,怎知哪个最合我心意,总不能遇到个对我好的,便一见倾心吧,万一日后我又碰上更心悦的,岂不遭了难。   不说阅遍天下美男子那样好高骛远的大话,最不济也要阅他个十年八年,见多了这世上各色美貌,各种性情,方能知道哪个是自己最中意的啊…… 第43章 下山   星沉又断断续续发了几天的烧,待到出发前总算好了个七七八八。   临行前一晚,师父将我们几个唤到暮晚峰上的一间静室里,我和星沉到静室时,霁月师兄和慢慢师姐已经到了,正规规矩矩站在房中等候师父。   我到流波山以来,正赶上师父他老人家四处飘游,总没有机会多听几句他老人家的教诲,故而此刻心情十分激动。我和慢慢师姐好奇的看东看西,最后凑在一起悄悄嘀咕,师父平日里着实朴素了些,这静室内只有一片碧竹席子,席上粗朴小案一张,上面摆放的茶具也甚是古朴,只窗下长几上摆着的香炉里,袅袅而升的还算是炉好香……   星沉和霁月师兄活似两只炸毛的刺猬,却不敢在师父的静室里造次,只好一个左顾,一个右盼,连眼神似乎都画好了地盘,谁也不去招惹谁。   不一会儿,师父便微笑着走了进来,很是和蔼的让我们在席子上坐了,他亦在席子上坐了,亲自为我们烹茶喝。   我从师父手中接过一盏淡红色的清茶,还未喝到口中,已是被独特的茶香沁得飘飘欲飞,这才惊觉师父为我们泡的,是难得一见的好茶。   慢慢师姐捧着茶盅,也讶异的朝我挤了挤眼睛,星沉啜了一小口茶,诧异的问道:“师父用的是霜前雨上?”   师父笑着点头道:“你小小年纪,竟知这茶的名字……”   星沉点点头:“徒儿很小时,尝过一次……”   师父怔了怔,感慨到:“当年能种出此茶的,只有你们的叔母,想来紫微宫里也还留存着些……”   我好奇的问:“恕徒儿愚钝,这茶为何听上去好似天上地下难见的至宝……不过也真当得起这份珍贵,徒儿还未喝,只闻着茶香便已是醉了……”   师父点头道:“这茶的确难得,且是绝品,喝完便没有了……”   慢慢师姐出身不凡,也是有几分见识的,她兴奋的说道:“师父,徒儿听说这茶种在一片雨云之上,无根无土,因是霜前时节采得,故而叫做霜前雨上……”   师父微微点头说道:“大致不错,但霜前二字既是应了节气,也取自种茶之人的名字……”   霁月师兄淡淡道:“我叔母名字叫枫霜……”   师父道:“不错,你叔母枫霜是我师姐,亦是流波初代弟子,那时暮晚峰上终年有一块落雨的云彩,师姐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奇思妙想,将枫叶当茶籽种在了云上,每年霜降前都能采得一小罐枫叶上抽出的细嫩芽尖,便是你们现在的杯中之茶。”   慢慢师姐感慨道:“这茶我爹娘也只是听说过,未曾有缘尝到,想不到弟子却有这福分……”   我捧着手里的茶盏,又小心翼翼啜了一口,经师父这么一讲,弟子果然在清香弥散舌尖之时,品到了一丝难以名状的滋味,好似风霜尽染的秋意……   我想到了星沉那日在月下讲与我听的故事,他的叔母,那个叫枫霜的女子凄惨的结局,不由心中苦涩。   师父又与我们聊了些迷阵中的经历,星沉本是个话极少的人,今晚却好似转了性,连师父问我的话都抢着答,还答得乱七八糟,好多与当日阵中的情形不符,我偷偷怀疑这厮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师父静静听我们几个七嘴八舌的讲,只淡淡笑着,我从未和他在一起呆这么久,心中甚是欢喜。星沉把我要说的话都抢了去,我闲来无事只好专心端详师父,不知为何瞧着瞧着,从他平静温和的目光中,瞧出了几丝淡淡的怅然……   我莫名其妙的脱口而出:“师父,您有心事吗?”   师父闻言突然怔住,星沉霁月和慢慢师姐也齐齐看向我,三个人都是一脸的震惊和无语。   我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太唐突了,怎么会没头没脑的问出这么个丢脸的问题,师父他老人家有没有心事,该是我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操心的吗……   我偷偷看了眼师父讶然的面孔,红着脸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师父突然淡淡的笑了,他垂下清隽的眉目,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若有所思的说道:“嗯,师父有心事,师父也想自己的师父了……”   对面三人脸色齐齐变了,星沉微微蹙起眉头,霁月张大了嘴巴,慢慢师姐手里的茶盏扑通一下掉在了席子上……   我知道在流波山,师祖这个人是讳莫如深的话题,连他的名字在这里都是被禁言咒锁了的,谁也说不出口。那日听了星沉讲述师祖一段尘封往事以后,我知道师父对师祖定是有着很深的感情,可即便如此,师父这样不遮不掩就提起了师祖,那语气如此自然而然毫不避讳,还是狠狠震惊到了我。   慢慢师姐艰难的张了张嘴,小心翼翼的问道:“师父的师父,可是那位从昆仑磐石逃出来的大……大……”   触到师父眼神的一瞬,师姐硬生生把舌尖上的魔字咽了下去……   师父复又垂下眼眸,淡淡说道:“他不似你们想的那般,若真如传闻所说的那样可怕,为师也不会让你们下山去送命,他不会伤害任何一个流波弟子……”   师姐讷讷点了点头,师父的话自然比外面那些腥风血雨的传闻要可信的多,这样看来,我们此番下山游历便能平安轻松许多了,师姐似乎和我想到了一处,朝我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谁知师父却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可这世道确实因他而风浪大作,如今山外寸土不宁,想要找到他的人太多,妖魔横行,心魔也横行,你们此番下山游历,要走的路确是比以往要凶险许多,将要面对的人心也更加叵测,你们每行一步都需心明如镜,好自为之……”   我想到星沉在月亮下讲给我听的那段伤感的故事,忽然间觉得师父眼波里流转着一些细碎的沉吟,好似那夜浸染上我心头的一小片凉凉月光,是多少欢喜和热闹都沁染不掉的清冷,也是一辈子没有几个人能读懂的晦涩……   而我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懂了,他目光中那一小片凉凉的月光,原来是思念……   我心中不由得一酸,实心实意说道:“师父放心,徒儿们在外定会擦亮眼睛好自为之,师祖他老人家既在这世上,多早晚都会有与师父相见的一天,师父莫要思念的太苦,若有缘见到师祖他老人家,徒儿定向他转达师父的心意,……”   慢慢师姐惊骇的瞪大了眼睛,霁月师兄嘴巴也张得更大了,只有星沉依旧淡然啜着杯中茶,瞧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好似猫瞧耗子,漫不经心里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玩味……   “师祖……”   师父竟有些动容……   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师祖……”   突然,他展颜笑了,还笑出了声:“好一个师祖……”   他看着我,目光里那片凉凉的月光变得皎洁明亮:“你果然是个让人欢喜的弟子……”   师姐心酸的看了我一眼,她从前跟我说过,师父虽和蔼可亲,骨子里却是极其严格的,想得到他的一句赞赏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却只用了一句话,便哄得师父心花怒放了……   我朝师姐赧然一笑,没办法,我实在是只讨人喜欢的瓶子……   师父犹自笑了一会儿,才渐渐收敛神色对我们说道:“明日传灯祭结束大典后,你们便要离开流波山,赴须弥山取火种,继而游历人间,为师在这里有几句话要嘱咐你们……”   我立刻坐得直直的,洗耳恭听。   师父顿了顿,依旧温和的说道:“少年心性总比天高,目光也总在山海之外,浩浩三界打通了似乎也不够你们纵横驰骋。为师也是从你们这个时候走过来的,深知今日如果嘱咐些谨慎,小心,稳重之类的话,对你们来说也只是一阵耳旁风,故而为师今日只说些风凉话与你们听。要知你们以为的天,不过井底之蛙抬头所见的天,你们以为的海,不过是锦鲤一辈子游不出去的浅池,你们以为自己纵横驰骋,不过是几匹脱缰的野马,你们以为的诗酒豪情,不过是戏台子上一段咿咿呀呀的矫情,你们以为的人心险恶,不过是背后使几个拙劣的绊子。芝麻大一点阅历,便以为自己饱经风霜了,你们若知真正的风霜是什么,定会为今日的无知无畏感到羞耻。从你们迈出山门之刻开始,生与死便无人为你们担着了,人心也需自己去识,若此番历练你们能活着回来,为师自会为你们烹茶洗尘,那时是谈人生壮阔,还是聊天凉好个秋,全凭你们做主……”   我看着和我一样傻掉的其他三人,心中感慨: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临别赠言啊……   师父临别一席话,胜过十缸劈头盖脸的凉水,以至于我们几个下山时,背对流波苍山峻谷淡淡流云,面对浩浩东水海天一色,竟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情,连之前上蹿下跳叫嚣着要去凡间浪哩个浪的慢慢师姐都绷着一张脸,转身背对送别的师友时,竟红了眼眶。   我比慢慢师姐的离愁别绪还要浓些,因为昨夜回去之后,小石榴和天青一个悬梁一个投河,闹得不可开交,非要跟着我出去游历,可须弥山不是小小精怪能踏足的地界,我着实无法带着她们两个出门,只好趁她们夜里睡下之后去敲白芷仙君的窗,央他借我两只瞌睡虫。   白芷仙君被我扰了清梦,瞧他递给我瞌睡虫时的神情,似是恨不得我就是他手里的瞌睡虫,直接捏死才够解气。   我在愁肠百转中把瞌睡虫放在了小石榴和天青身上,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还未走出山门,便已经盼着与她们团聚那一天了…… 第44章 火种   我以为须弥山需要我们长途跋涉飞个十万八千里才能到达,想不到即使我们长途跋涉飞个十万八千里,那传说中的地方也是到不了的。   没有接引的门,这世上便没有人能走到那个地方,也没有神仙能飞到那个地方,就算紫微宫的帝尊也做不到。   这是离开流波山后,护灯使者对我们说的唯一一句话,他带我们乘着一叶扁舟,在东水之上飘摇了半日,直到流波山那道枫霜似火的结界在视野中渐渐消失……   护灯使者将我手中小心翼翼捧着的莲灯转了三圈,口里喃喃念了一句什么,我还未来得及和他说句告别的话,就见他以电光火石般的速度向后退去,瞬间远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混乱的视野里,待到我被四周长虹贯穿天际般的绚烂光晕晃得目眩神迷,耳畔是骇人的呼呼风声时,我才发现方才不是护灯使者离我们远去,是我们四个好似化作了四道破空而出的闪电,正以想象不到的雷厉迅疾之势穿透时空,去往一个连想象的翅膀都飞不到的地方。   须弥山,三十三重天。   我手捧一盏璀璨莲灯,站在一簇静静燃烧的火苗前,脚下是无边无际的剔透水晶,人在其上,好似站在一泓无波无浪的清澈湖面上,水中倒映着四袭雪衣仙袂青衫笼烟,还有一簇如花般盛开的火种。   我心中的震撼,就好似一只蚂蚁突然学会了看天,并且看到了天有多广……   身后的三个人亦是静悄悄的,想必他们此刻心中定是与我有相同的感受……   我虽觉得那火苗未必听得懂言语,但此情此景之下,心绪竟好似难以控制,我不由自由的对着那火苗郑重说道:“流波弟子浪然,以万亿之幸运,成为本甲子的传灯使者,来此接取火种,传往人间……”   我说完小心翼翼捧着莲灯凑近火苗,那火苗好似能听懂我的话,无风却摇曳了起来,花瓣似的火焰幻顷刻间幻化成了一位明亮温暖的仙子,一身火红羽纱,仙袂飘飘好似火光摇曳,她飘向我面前,朝我绽开一个妍丽无比的笑容……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仙子姐姐……”   她朝我点点头,伸出一只柔美的手,两指在灯芯上轻轻一捏,莲灯便被点燃了,瞬时光芒四射。   仙子将莲灯向我胸前轻轻一推,我却一个没站稳,差点被她推倒在地。   仙子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蹙眉问道:“如何莲灯入不了你心?”   原来方才仙子推我那一下,便是慢慢师姐所说的点亮心灯,这下可真稀奇了,为何莲灯无法入心?   我一头雾水,小心的问道:“仙子姐姐可是要将莲灯放在我心中?”   仙子意味深长的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她缓缓摇了摇头说道:“原来你心中已经燃了一盏灯,故而我这盏便放不进去了。”   我心中十分诧异,为何会说我心中已经燃了一盏灯……   我迷茫的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人,正遇上星沉同样探究的目光,他与我相视片刻,淡淡收回了目光,走到我身边对仙子说道:“她数月前才修得仙身,且前尘往事似乎都不太记得了,还请仙子不吝赐教,解释一二。”   那仙子蛾眉微蹙,又沉思了半晌,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道:“不知何因,只知她心头这盏灯着实厉害。”   她又深深看了我一眼,幽幽说道:“传灯使者你是做不得了,我只好试试你这几个同伴了……”   她说着伸出光影熠熠的手探向星沉胸口,片刻后疑惑道:“你的神格为何这般缥缈……”   我心中诧异更甚,我吃的是他的内丹,不会和神格扯上什么关系吧……   星沉也是一头雾水,满脸迷茫。   仙子瞬间又探了慢慢师姐和霁月师兄的心口,淡淡点头说道:“你们二人还算尚可……”   她从我手中拿走莲灯,飘到慢慢师姐面前,淡淡道:“你心境开阔,还有一点浩然正气,传灯使者便由你来当吧……”   说罢她将莲灯往慢慢师姐胸口一推,璀璨光芒登时没入她胸口,不见了踪迹……   “去吧,心灯照路,渡人间疾苦……”   面前的仙子又化作方才那簇静静的火苗,而我们恍然间,又回到了东水那叶飘摇的小舟之上……   好似从梦境中走了出来,耳畔水声风声真切的令人动容……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胸口……   不痛不痒,无光无热,为何仙子会说这里有一盏灯……   我低下头,心中渐渐浮起一丝怅然,听那火焰仙子所说的话,就好似我是个不祥的异类,要小心防着才是,不知星沉和慢慢师姐此刻是怎么看我的……   我正胡思乱想间,坐在对面的星沉突然说道:“上一个甲子传灯祭结束后,我跟随兄长一同下山游历,一晚独自外出,在浪沧江上遇到一个独钓的老者,那晚雪满山河江水冻彻,老者一叶扁舟停在江心,身上只着了件单薄的布衫,悠然坐在船头垂钓。我好奇他为何不畏严寒,穿的如此单薄,便踩着江面上的积雪,走到那老者船头,向他问出心中所惑……”   我好奇的追问:“那老者怎么说?”   星沉淡淡看了我一眼,目光好似扶稳了苍茫云水,载着我们的小舟似乎也不那么颠簸了……   他说:“那老者说,他从小就不畏寒冷,而立之年时遇到一个云游的高人,说他生来心头就燃着一盏灯,能驱彻骨之寒,凡是与他有缘相遇的人,皆会被他心灯所照,一辈子无忧勿扰,所以……”   我不由自主又摸了摸自己心口……   星沉默然片刻,继续说道:“所以……这世上有些人,生来心头便点着一盏灯,不同的人心头点燃的那盏灯也不尽相同,但总归是发光发暖的……能与这样的一个人相遇……是件幸运的事……”   慢慢师姐也点头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四个人有两盏灯,岂不是件好事……”   我心中怅然好似冰雪消融,顷刻间滋润出一片春暖花开来,是啊,我若生来心头就有盏灯,岂不是捡了个大便宜,高兴还来不及,为何要期期艾艾……   我抬起头,眉梢眼角又似往日轻快飞扬,目光撞进星沉那双平静深邃的眸子里,忍不住朝他眉眼弯弯的笑了笑。   他再次看向远处的海天一色……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听他娓娓道来那个遥远的故事时,我其实有那么几个恍惚间觉得他是近乎温柔的……   我定然是想多了……   坐在他一旁的霁月师兄从方才起就一直沉默,此刻脸色越来越苍白,我和慢慢师姐都瞧出他脸色十分不对劲,慢慢师姐心大如斗,早忘了霁月师兄在迷阵里嘲笑她的事,她往前探了探身子,凑到霁月师兄面前问道:“师兄,你哪里不舒服?”   霁月师兄向后倾了倾身子,与慢慢师姐拉开些距离,没好气的说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舒服了。”   话音未落,一颗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下来滚落下来……   慢慢师姐长大了嘴巴,一脸的叹为观止……   我无语瞥了眼他一旁的星沉,再次感慨这两货还真是一个娘生的,在不近人情这方面一个赛一个的天赋异禀……   星沉冷冷瞥了一眼霁月师兄,目光又转回远处碧蓝的水天一色之上,突然间,他放在腿上的手紧了紧,不知不觉间将衣摆都抓得皱了起来。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只见远处海面上有一片乌云正疾速朝我们这边呼啸而来,我指着那片乌云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慢慢师姐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也跟着叫了起来:“近了近了,咦,好像有翅膀……”   我们两个又同时失声叫道:“好大一对翅膀……”   那片乌云顷刻间飞至眼前,展开遮天蔽日的翅膀轻轻一扇,海面顷刻间便掀起层层滔天巨浪,将载着我们的小船一个浪头拍到了海底,我们四个同时腾云而起,在倾盆而下的冰冷海水中与硕大无比的鹏鸟两厢对峙,霁月师兄突然摇摇欲坠的向前踉跄了一步,我和慢慢师姐慌忙去扶他,却被星沉伸手阻拦,他看了眼霁月,然后挡着我们两个向后退了几步。   霁月师兄缓缓向大鹏伸出手,这一幕与星沉记忆中景旭师兄的伴龙出现时极为相似,我心中突然明白了,此时此刻,在霁月师兄面前振翅掀起千层巨浪的大鹏,应是霁月师兄的佐命神兽了……   我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看着霁月师兄与大鹏在空中两两相望,霁月师兄的手指缓缓向前,终于触到了大鹏坚如寒铁的鸟喙……   大鹏突然一声震耳欲聋的破空长鸣,而后缓缓低头,用硕大无比的脑袋蹭了蹭霁月的手心……   霁月师兄终于迎来他的佐命神兽,我和慢慢师姐连连道贺,这总归是件大事,星沉也惜字如金的向霁月师兄致以了自己最崇高的问候:“鸟人。”   然后他就被一人一鸟惊涛骇浪的从东水这一头追杀到了东水那一头,大鹏遮天翅膀卷起千尺巨浪,在浩渺海面牵起一道波澜壮阔的冲天水幕,无数鱼虾蟹蚌借光来了一趟惊心动魄的窜天之旅,回去足够吹上祖孙三代了。   我和慢慢师姐紧赶慢赶,终于在传灯使者变成降灾使者之前,及时在离海岸几十里之遥的水面上逼迫霁月师兄悬崖勒鸟,阻止了大鹏再次扑扇它那对拉风的大翅膀,并将一波滔天海啸扛在了我们四人不得不手忙脚乱勠力同心筑起的屏障之外,险之又险的保住了对擦肩而过的灭顶之灾毫不知情的临水小城。   乌云压顶,暴雨狂虐,我们四个好似水鬼一般站在风雨飘摇的城门前,给这期盼已久的人间游历开了个狼狈不堪的好头。   “好险……”   我吐出一口咸涩的海水,摇摇欲坠的叫道。   慢慢师姐带着哭腔朝霁月师兄喊道:“管好你的鸟!”   一旁的星沉来不及吐出嘴里的海水,直接呛了出来,咳了个花容失色。   霁月师兄转动僵硬的脖梗看向慢慢师姐,硬挺俊朗的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突然间头顶一道惊雷当空劈下,滚滚乌云好似被硬生生斩出一条裂缝,一个头戴珠冠的绝美仙子从云中缓步而出,身上火红的衣裙好似用闪闪发光的红鳞织就,她柳眉倒竖,美目盛满熊熊怒火,在半空中厉声斥道:“没规矩的黄毛小仙,从哪里钻出来的,竟敢在我东水界内撒野,搅得我寝宫天翻地覆,今日本宫便管教管教你们,让你们知道些出门外在外的规矩……”   那仙子连个辩驳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们,伸手向空中一抓,纤纤玉手陡然间变成一只狰狞的巨手,劈头盖脸朝我们四个抓了过来,我被扑面而来的罡风刮得东倒西歪,像只蚊子似的扑腾了两下孱弱的胳膊,眼看只能束手就擒了。   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鸟鸣,护主心切的大鹏破云而出,一头撞上劈空而下的巨手,很有他那主人的二百五风范,仙子大怒,挥起巴掌朝大鹏扇了过来,大鹏振翅迎击,两股刚猛无比的飓风在空中硬生生撞在一起,劈成几道四窜撒野的罡风,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周围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被一股罡风就地撮起,好似狂风中一缕飞絮,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娉娉……”   我被罡风刮得头疼欲炸,在意识消失前的一刻,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叫我名字,那声音,好似是星沉的……   怎么可能……   平日里我的名字在这厮口中,不是喂,就是哎,偶尔还夹杂一两声口哨,跟叫大毛时一个待遇,何曾听他正经叫过我名字……   我冷气倒噎的嗓子眼里艰难哼出一声自嘲的笑…… 第45章 狐狸洞   从透心凉的暴雨滂沱中,直接掉进一池温泉暖汤的美梦里,耳畔的轻声细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越来越陌生……   醒还还是不醒,这是个问题……   “皮肤真嫩啊……”   “真嫩啊……”   “比刚掀锅的豆腐脑还嫩呢……”   “还嫩呢……”   “瞧这一把细腰,嘿嘿,难怪七殿下当个宝贝似的……”   “宝贝似的……”   我身子恋恋不舍的往水中又沉了沉,感觉骨头都要暖得苏了,脑海里却也挤进了些许清明的意识,咦,为何听到的话似乎都带着叠音,难道刚刚落地时摔坏了脑袋,可脑袋似乎不疼也不晕啊……   我迷迷糊糊摇了摇脑袋,确是不痛也不晕。   水声哗啦啦的响着,一双柔若无骨的手在我肩头力道适中的揉捏着,还有一双手似乎拿着块柔软的帕子,在小心翼翼给我擦洗着身子,柔波细碎荡漾,一阵深谷幽兰般的清新花香在鼻尖袅袅缭绕,甚是沁人心脾。   “小草啊,我这几日不知怎的眼皮跳得厉害……”   “左眼还是右眼?”   “右眼皮,你瞧又跳了……”   “姐姐,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你要大祸临头了……”   “呸,你个死丫头片子,怎么不投生个乌鸦……”   “嗝……”   被骂的这个立刻闭嘴,憋出一个嗝来。   我被这清脆的嗝声彻底叫醒了……   好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才发现,温泉暖汤竟不是梦境,我此刻正躺在一个烟雾缭绕的温泉池子里,四周开着几簇影影绰绰的兰花,两只刚刚修成人形的小狐狸正围着我团团忙活,一只小狐狸头上那对耳朵还未修炼得收放自如,随着她那声清脆的响嗝倏的钻了出来,另一只正手脚麻利的打理我泡在水中的头发,瞧着更稳重些。   我渐渐醒过神来,猛地起身,脱口而出:“师兄……”   泉水哗啦啦溅了两只小狐狸满脸。   小狐狸吓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地,摸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登时欢喜得两眼冒光:“姑娘醒了,醒了。”   身后的这只小狐狸也手忙脚乱的转过来,笑吟吟的朝我拜了个万福:“姑娘可算醒了,小的这就去禀告我们家公子……”   “哎……等等等等……”   我拉住小狐狸的裙角,一头雾水的问她:“这里是哪?公子是谁?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师兄师姐?”   年长的小狐狸笑道:“这里是空桑山狐狸洞,东土狐族之首,姑娘与我们甚是有缘,今早我们家七爷下在河畔钓鱼时,姑娘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砸在七爷头上。”   她身后的小狐狸使劲点头道:“将我们家七爷砸成了个猪头。”   我此刻的脑袋里似乎被温泉蒸得进了水汽,一团迷迷登登,听不明白两个小妖在说什么。   “空桑山……”   我喃喃重复道。   年长的小妖热情的点了点头:“好山好水好人家,姑娘身体康健后一定要好好逛逛我们空桑山的百里画境,保管你再也不想走了。”   我迟疑着点点头,又担心的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与我同行的三人?”   两只小妖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齐齐摇了摇头,小的这只凑近了些,好奇的问我:“姐姐叫什么名字?为何从天上掉下来?”   “我叫娉娉,娉娉袅袅的娉娉,是东水流波山上的弟子,与我师兄师姐下山游历,不想被大风刮散了。”   两只小妖登时眼睛就亮了,争先恐后的问我:“姐姐是仙子?”   我点点头,稍稍坐起来些,肋骨处突然一阵猛烈的刺痛,我忍不住轻嘶了一声,想来是将他们家七爷砸成猪头的同时,我也受了伤。   两只小妖忙关切的问道:“姐姐伤口可是又疼了?你肋骨断了三根,七爷已命医师用狐狸洞里最上乘的红髓断续膏给您接上了,虽是已无大碍,这几日行动却要轻着些。”   我点头谢过她们,又问她们两个叫什么。   年长些的小妖指着软萌软萌的小狐狸说道:“她叫墙头草。”   又指了指自己说道:“我叫随风倒。”   这两个名字甚是有趣,我听了颇觉可爱的紧,一时心头又痒痒起来,十分想离开时拐一个带走。   我受伤的身体行动不甚方便,两只小妖体贴细致的为我沐浴完后,拿一件如云般柔软顺滑的月白色寝衣将我裹了,扶着我走出温泉池子,一路穿过嶙峋奇石和幽兰修竹,来到一间布置精巧的卧房,又不由分说将我按在床上,抹了一身一脸的香膏,最后用厚帕子细细给我擦了半晌头发,才肯停手。   这让我突然十分怀念起远在流波山上的小石榴和天青,不知她们两个小家伙这两日过得好不好。   我躺在床上不到片刻,那唤做墙头草的小妖又提来一个精巧的食盒,随风倒将我小心扶起来靠在软枕上,两人井井有条的在我面前摆了小炕桌,打开食盒铺排了一桌小巧精致的吃食,我坐起来时才注意到这卧房虽是说是在狐狸洞内,却有窗有门,瞧着甚是敞亮,不禁问道:“这洞内的房间如何这般敞亮?”   随风倒一边麻利的摆着碗碟筷子,一边笑道:“这房间不是在洞里,只是此时已是夜里,故而点了灯烛,让姐姐误以为是洞里了。姐姐有所不知,狐狸洞只是此地的一个叫法,我们空桑狐族不全是生活在狐狸洞里,只因先祖幼时受了重伤,躲在一处狐狸洞等死,却恰巧被一个路过此处避雨的仙子给救了,先祖因此沾染了些仙气,自此一心修炼,渐渐成了我们这一族的气候,当年那位仙子搭救先祖的狐狸洞便成了我们一族的圣地,常年供奉那仙子的圣象,每年十月初八,就是仙子施恩那日,我们一族老小都会进来参拜恩人画像,因我们一族的仙缘起自那个狐狸洞,故而后世便以狐狸洞自称。”   我有所了悟的点了点头,难怪这两个小狐狸虽是妖族,身上却无半分妖邪之气,形容举止温雅善良,原来祖上是有一段仙缘在的。   墙头草盛了一小碗晶莹剔透的羹汤递给我,献宝似的说道:“姐姐,你尝尝这甜羹,保管在别处尝不到的。”   我瞧着青若雨后山前那一抹烟色的薄胎小盅里浅藕荷色的晶莹甜羹,还未尝一尝味道,已被这一盅美色迷倒了,手里拈着小妖塞给我的精致小调羹,迟迟没有动手。   墙头草热心的催我:“姐姐快尝尝,这羹叫溪上侬,用的是我们百里清溪上结出的第一波菱角、莲子还有嫩藕在艳阳下晾晒干了研磨而成的细粉,再配上冰糖脆梨榨出来的鲜甜汁水熬制而成,入口定会宠坏了你的舌头。 ”   这小狐狸嘴皮子委实欢脱的紧,若开个铺子将她往门前一戳,让这小家伙一同眉飞色舞的自卖自夸,铺子定然是财源滚滚。   我尝了一口甜羹,别有风致的淡淡甜香顺着舌尖柔软滑进喉头,果然有宠坏舌尖的危险。   我由衷赞道:“真好吃。”   两个小妖登时欢喜得笑逐颜开,随风倒又夹起一个鸽子蛋大小的丸子放进我手边的小碟子里,颇有得色的说道:“姐姐,这丸子瞧着不甚起眼,却是由不下三十种食材制成的馅料,入口鲜美无比,当年那位神仙恩人现身狐狸洞时,招待她的筵席里便有这样一道佳肴。”   我夹起丸子放入口中,只觉齿颊也要化风成仙了,我一边赞不绝口,一边好奇的问:“那位仙子后来还到过狐狸洞?”   两个小妖齐刷刷卖力点着头,随风倒说道:“仙子因受了狐狸洞上千年的香火,灵犀有感,一次下凡路过此处时便现了仙身,姐姐不知当时在空桑山引起了多大的盛况,到现在还是一段佳话。”   墙头草忙不迭插嘴:“仙子临行时,瞧着我们六公子生得俊俏可爱,便将他带上了九重天养在了身边,嘿嘿,我们空桑狐族在九重天上也是有人的。”   有两只小妖在身边不停嘴的叽叽喳喳,这顿饭吃得颇为热闹,饭毕我好奇的问:“你们那个被我砸成猪头的七爷现在可还好?我害他无端遭了一场横祸,又被她这般热心款待,该好好向他陪声不是,顺便好生谢过他才是。”   随风倒回道:“公子对姐姐甚是望穿秋水,此刻正在外间等着听姐姐这一餐用得可否满意,可公子今日不便拿这张脸冒然来唐突姐姐,况且姐姐身上的伤还未好爽利,今夜且宽心歇下吧,明日再与我们家公子见面也不迟。”   我听了小妖的话,躺进了舒服的寝被里,瞧着房中摇曳的灯烛,开始担心起星沉和慢慢师姐他们的去向,他们三个仙术修为都比我好上太多,应不会像我这般摔成重伤,只是不知该去哪里寻他们可好……   我想着想着,脑海里突然浮起一丝弱弱的声音:“既已不在他眼皮子底下,何不趁此机会溜之大吉,九天十地哪里不能藏身,他岂那么容易能找得到我……”   不知是没出息惯了,还是我生来就刚正不阿,这想法刚刚掠过脑海便结结实实震惊到了我,还未来得及作妖便被我脑中一个大巴掌拍了个稀烂。   待我迷迷糊糊陷入梦乡时,流波山结满果子的碧草山坡,还有晨钟风早晚云霞烂漫的天际不知不觉成了梦的背景,令我品尝了一把猝不及防的魂牵梦绕,我梦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我那债主独自坐在悬崖边上看山看海的背影,为何瞧着那么清冷,我就这般好奇的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草地上,揪着一朵小雏菊的花瓣,怎么揪都揪不完,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不觉过了整整一个梦…… 第46章 百里画境   第二日醒来后,我肋骨处的疼痛已然完全消失,这狐狸洞的灵药果是上品。   我换上小狐狸昨夜为我浣洗一新的衣裙,起身下了床。   昨日仓促间未曾来得及好生瞧上一眼,此时我才发现这房间布置得十分清雅,处处都透着主人深沉内敛的涵养。   随手推开窗扉,一阵晨风携着芳草野花的清香扑面而来,一窗明媚秋色,不输草长莺飞的三月春光。   外间的两只小妖不知已经竖着耳朵候了多久,我这壁厢刚刚有点动静,她们便兴高采烈的忙碌起来,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服侍我洗漱喝茶用早饭。   我自打被星沉掳上晨钟峰,成日里做低伏小察言观色,见缝插针的溜须拍马,夹缝里艰难的讨生活,几时被人如此体贴入微的照顾过。   我那两个小瓶子好虽好,却已然被我惯成了两个姑奶奶,每日不需我焦头烂额哄着就阿弥陀佛了,当真不能与我分忧。   我被这两只热情的小妖感动得心潮起伏,很想问问她们要不要同我一道去流波山住上一段时日,好让我也尽一尽地主之谊。   早饭比昨日的晚饭更加翻了倍的精巧细致花样百出,我客气的请他们家七爷一同用膳,她们却说公子已经用过早饭,正在画舫内等着我。   我便快快吃了早饭,好去画舫见一见这位周道备至的公子。   空桑山间果然是个风景绝美的世外桃源,时值深秋时节,满山苍翠已转为层林尽染,黄叶丹凤斑驳杂染,好似楚遥仙君的彩墨罐子打翻了一般,泼得漫山遍野皆是烂漫斑驳的颜色。   两个小妖说说笑笑陪着我边是行路边是赏景,将她们空桑狐族世世代代居住的山野妙境指与我看,一路有峰峦有幽谷,有小桥流水也有野渡舟横,令我十分惊讶的是沿途还有些已收割过的麦田,麦秸草垛高高堆在田间,不时还能瞧见布衣短打的农人,颇有几分田间乡野之趣。   我指着远处沿着田埂挑着个担渐行渐远的农夫问道:“你们狐族还事农耕?”   随风倒笑道:“有些狐狸喜欢过凡人日子,不但农桑稼穑样样的都来得,还有扮那渔人樵夫猎户织女的,四时八节总拿些新鲜时蔬野味来孝敬我们洞主,隔三差五也去山外集市上换些用度,活得比凡人还似凡人。”   我听着颇觉新鲜有趣,又问:“山外集市上可都是些凡人?”   狐狸点点头:“我们狐狸洞在此间修仙千载有余,与山外凡人互有往来,相处也颇融洽,凡人有信狐仙的,也有香火饮食供奉我们,赶上风调雨顺好收成的年份,有些农户会送许多五谷瓜果来,我们便也保着他们田宅平安,不受外界妖魔鬼怪骚扰。”   听着两个小狐狸的娓娓道来,我却渐渐想到师父在我们下山前嘱咐的那一番话,师父说山外人间妖魔横行,已是乱世扰扰,不成想山外青山里还有这样一处宁静淡泊的去处,活在此间的生灵悠然天真,于山水之间其乐融融,仿佛一帧隽永涓涓的古画,我瞧着满目怡然,心中忽然希望乱世忘了这处小小的世外桃源,让这里能够永远平静安然下去。   我们迤逦转过半个山麓,前路陡然出现一泓波光粼粼的河面,河畔停着一艘精巧的画舫,船头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远远看去颇有几分风流倜傥。   待我们行得近了,却见那公子不知打哪摸出一把风骚的折扇,刷拉一下展开扇了两下,瑟瑟秋风中瞧着甚是凉快。   我登上画舫与他相见,近看他五官带着丝说不出的媚态,生着一双内尖外翘的狭长狐狸眼,还未开口说话,那双眼睛却已脉脉含情,好似盛了弱水三千在目光里,仿佛多看上一眼便有溺死在里面的危险。   “娉娉仙子肋骨上的伤可好些了吗?”   我与他见礼道:“多谢公子盛情款待,昨日害公子受了伤,我心中十分过意不去,一直想要早些向公子赔一声不是。”   狐狸公子风流一笑:“被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姐姐砸到,这是三百生也修不来的福分,仙子姐姐何须挂怀……”   我们说话间,小船悄无声息荡开层层涟漪,平稳的驶离岸边,我回头望去,见墙头草和随风倒留在了岸上,正笑着向我挥手。   我也笑着向她们两个挥了挥手。   狐狸公子在我耳畔温声说道:“姐姐请雅阁里面坐吧。”   我随他一同走进画舫里,只见左右两排镂花小窗尽都敞着,漏进缕缕淡金色的日光,隔间内陈设着琴棋书画,件件古朴淡雅,比师父那陋室要讲究多了。   我们在靠窗的小桌前坐了,狐狸公子向我客气的道声:“见丑了……”   然后他优雅的将一个紫砂小壶座到一个双鱼托海形状的铜炉上,拿起桌上一把小团扇扇了扇炉中红彤彤的炭火。   小壶不一会儿便发出嘶嘶的水沸之声。   窗外河水微波荡漾,绕着满坡霜叶荻花的山丘向远处晴空无尽延绵,画舫内渐渐弥漫起沁人心脾的茶香,狐狸公子将一盏清浅的淡茶递与我,一笑百媚生。   “可巧今年的雨前茶我亲手摘了几片,今日有幸请娉娉仙子尝一尝。”   我欣然接过小盏轻啜一口,说实话,我对品茶既无悟性也无钻研,就连师父的霜前雨上也只是闻着勾魂摄魄,喝起来不觉得比我酿的果子露好到哪去,可这狐狸公子雅及俊及,我一个做神仙的总不好在只狐狸面前显得孤陋寡闻,于是我轻轻放下手中的小盏,高深莫测说出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品茶名言:“好茶。”   狐狸公子淡淡笑道:“过奖。”   我呵呵笑着附和:“好茶好茶。”   接着再怎么夸,我便词穷了。   狐狸公子嘴角浮起一丝莞尔,“仙子姐姐真是个有趣的人。”   我点点头:“我师父也曾这般夸过我。”   那狐狸嘴角的笑扩散至脸颊,他眯起狭长的狐狸眼看着我,我瞧他眼神好似绕指柔的缠丝,当真好生特别,我有心趁机好生瞧一瞧以魅惑著称的狐狸一族是否真有眼神摄魂的本事,无奈这狐狸只与我对视片刻便移开了视线,指着窗外明丽的山光水色说道:“此处山水怡人,沿河一路风景如画,便得了个百里画境的名字,其实空桑山比这里有趣的地方还有很多,娉娉仙子若不嫌弃,我这几日便带你去逛一逛。”   我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来,复又摇了摇头,“多谢公子美意,可我还要去找师兄和师姐,不能在这里多留了。”   狐狸笑道:“仙子姐姐不要着急,先在这里安心住下,我遣人在四周帮你打探他们下落,万一他们也在此地,也免得你们再走岔了。”   我听着有道理,便欣然谢过他,打消了一会儿便动身离开的念头。   我问狐狸:“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狐狸说道:“在下名唤陆青,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七,姐姐若不嫌弃,唤我一声小七便可。”   小七这名字听着亲切,我便欣然从之。   河上秋风萧索,颇有些凉意,小七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件簇新的披肩,起身帮我盖在了肩上。   我回头谢他,小七勾唇一笑:“我唤姐姐娉娉可好?”   我点点头,这小妖突然间笑得尖牙不见眼,全无方才煮水烹茶时的俊雅气质,他不由自主拿起方才附庸风雅的折扇,用扇柄搔了搔头,颇有些受宠若惊手忙脚乱。   感情儿这小妖和我一样,方才一番蹩脚的附庸风雅,其实都是在外人面前勉力装出来的一头蒜。   我趴在窗前看了一会子百里画境的醉人秋色,看多了其实也便觉得有些无趣,小船在水中悠悠飘荡,我指着远远的一个小码头问道:“小七,那码头通着哪里啊?”   小七矜持的说道:“从那码头上岸是狐狸洞的一处老街市,有狐狸洞的族人,也有附近的百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干什么营生的都有,姐姐清雅如天上白月光,定不喜那腌臜人多的去处。”   我听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一颗好奇心早已上蹿下跳,两只眼睛刷的亮了起来,却被小七那句清雅如天上白月光兜头给浇灭了,我轻咳一声,道貌岸然的淡淡点了点头,眼巴巴看着码头越来越近,却不好意思张口上去瞧瞧。   好歹我也是神仙一枚,代表着流波仙山的颜面,需得尽职尽责把这白月光扮下去。   我瞥了小七一眼,发现他竟也眼巴巴看着那渐行渐近的小码头……   他突然转头看向我,电光石火间,一丝心有灵犀的花火在我和他的四目相对间走了个来回。   “不然……我带你去瞧瞧?”   我迅雷不及掩耳的点了点头…… 第47章 小叫花   我与小七在市井里混了一天后,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想我本是一只洒脱不羁的瓶子,自打被星沉掳上晨钟峰后,除了挖空心思讨好债主,便是百尺竿头勤学苦读,泯灭天性的苦熬至今,差点忘了日子还可以这般逍遥,故而我很快便将神仙的包袱甩得无影无踪,吃喝玩乐统统来者不拒。   许是我这百无禁忌的态度深深感染了这小妖,小七起初还有些忸怩,举手投足间总要维持一下温文尔雅的翩翩公子形象,待到我们从酒肆小酌几杯出来后,小七便渐渐放飞了自我,露出他花花公子的狐狸尾巴来。   这方圆百十里地界上,哪家的酒最上头,哪家的酒最醇香,哪家馆子的招牌菜名不虚传,哪家赌场出老千,哪家赌场不许狐狸进,这小妖全都如数家珍。   我乐颠颠跟着这个尽职尽责的向导走街串巷,与他猜拳斗酒,吃茶听小曲,掷色子耍钱,玩得不亦乐乎,直到日色西沉才意犹未尽的回了狐狸洞。   白日里我用掷色子赢来的几块小碎银子买了两朵珠花,回来送与了墙头草和随风倒,用来感谢她们这两日对我体贴入微的照顾,两个小妖喜不自胜接过珠花,墙头草一激动,两只毛茸茸的小耳朵又不由自主钻了出来。   小七在外跑了一天也不知乏累,一会子工夫不知从哪采来一大捧小菊花,从窗户口递进来,没头没脑的塞进了我怀里,我正要拜托他明日帮我好生打探一下师兄的下落,他却一溜烟的跑了。   我将小菊花插进书案上的白瓷瓶子里,瞧着颇是赏心悦目。   夜里无甚可打发时间,两个小妖沏了一壶花茶,摆了许多新鲜果子在炕桌上让我吃着解闷,我便唤她们一起上来喝茶唠嗑,两个小妖唬得脸都白了,说什么都不敢。我好说歹说,还搬出小石榴和天青整日抢我被窝的事,把她们听得目瞪口呆,最后总算忸忸怩怩的爬了上来。   随风倒剥开一个大石榴,将一碟红玛瑙般晶莹剔透的石榴籽放在我面前,颇是有些好奇的问:“姐姐,你是如何成仙的?”   我微微一愣,这个问题回答起来可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只好讪讪笑了笑说道:“机缘巧合,撞了个大运……”   墙头草也忙不迭的问道:“神仙都是怎么过日子的?”   我想了想晨钟峰上的朝朝暮暮,突然间觉得有点糟心,只好又讪讪说道:“不比你们这里强到哪去。”   墙头草颇是受用,两个脸蛋都高兴的红了,她又好奇的问:“姐姐,你可会什么仙术,演一个与我们瞧瞧呗。”   我开始有点后悔与这两只小妖唠嗑了,怎么这问题层出不穷,还一句比一句诛心呢……   我瞧着她俩崇拜又期待的眼神,只好使出浑身解数,驱着桌上的苹果柿子大鸭梨叠了个摇摇欲坠的罗汉。   两个小妖激动得眼冒星星,啪啪啪的拍起手来。   我偷偷嘘了口气,这也太好糊弄了……   “姐姐……你们神仙……”   我一个头登时变作两个大,这还有完没完啊。   好在外面突然飘起一阵悠扬的笛音,打断了我们床上的夜谈。   我夸张的伸长脖子仔细去听,但觉那笛音婉转悠长,在寂静的夜里好似一段欲言又止的心事。   墙头草下床推开窗户,喃喃道:“公子许久没吹笛子了,今夜到是挺有雅兴。”   我噢了一声,“这笛子是你们公子吹的?”   随风倒突然掩口而笑:“眼瞅着入冬了,有人这会儿才想起来发春。”   墙头草愣了愣,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我一眼,也跟着神神秘秘的笑了起来。   随风倒笑道:“姐姐觉得我家公子怎么样?”   我竖起一根大拇指:“吃喝玩乐,无所不精。”   笛声宛若涓涓流水,与淡淡月光一同穿过小窗,悠悠流淌进房内,我瞧着两个小妖笑得十分古怪,不禁问道:“有什么好笑的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两个小妖揶揄着挤眉弄眼,却都不肯说与我听,两人笑闹了好半晌,闹着闹着不知怎的就讲起小七小时候的事来。   “我们夫人一连生了六个儿子,第七胎望穿秋水盼着是姑娘,没成想还是个儿子,夫人绝望之下将公子当闺女养了好多年,后来因为穿小裙子被同族的小狐狸耻笑,公子羞愤交加下离家出走了好几日,被找回来时几乎成了个小叫花子……”   “别看公子说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真要他走时他却不肯了,当年九重天上仙子瞧着他最是可爱,原本想要将他带上天去,多好的事啊,可公子却哭闹着不肯离开狐狸洞,最后就变成六哥被带走了……”   我插嘴问道:“你们六公子后来回过狐狸洞吗?”   随风倒摇摇头:“未曾回来过……其实我和小草私下里都觉得,九重天虽好,却不是家,哪比得上亲人在一起热热闹闹过日子好,就算混个与天地同寿又能怎么样,不过还是清清冷冷日复一日罢了,七爷当年不肯随那仙子上天,未必就是目光短浅。”   我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觉得这小妖一番话说得颇有些道理。   一阵夜风吹得窗棂吱吖作响,我不经意间瞧了一眼窗外,却见一轮血红的弯月挂在彤云渐起的天空,不由得心惊了一下。   墙头草指着窗外诡异的月色喃喃说道:“血月挂空,不祥之兆啊。”   随风倒使劲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气急败坏的骂道:“你个乌鸦嘴,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打成一颗鸟蛋。”   墙头草两只耳朵又倏的钻了出来,委屈的揉了揉脑门。   夜里熄了灯烛,我躺在松软的被子里,房内弥漫着我不甚熟悉的淡淡清香,好闻是好闻,却总令我在不经意间觉得多了些什么,又少了些什么。我不由自主想到星沉院中那乱七八糟辨不明来源的花香,还有他小院里时常弥漫起来的药味,无数种风马牛不相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起初闻着颇有些怪异,时间久了便觉不出来了,我本从未留意过那些味道,但此刻不知为何却觉得异常清晰,好似丝丝缕缕已入肺腑,印在了我的五感六识里。   我迷迷糊糊中有些明白了,这清雅的房间里多出来的,原来是一丝陌生的味道,至于少了什么……   我终于睡着了,梦中竟又回到了星沉那姹紫嫣红的小院,我虽睡得香甜,梦中竟也无奈自己怎的又回到了这里,不是日日盼着远走高飞,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吗?此刻真的身处遥远异乡,我却如此不争气的在梦里画地为牢……   应是那颗内丹的缘故,沉甸甸的坠在我心头,好似一座五指山,任我怎样飞,都飞不出去……   碎阳树影在庭前静静婆娑一地,我仰头看着绿荫间垂下来的一缕碧色丝绦,小心翼翼的说:“师兄,你瞧,我哪都不去,就在这里啊……”   第二日醒来时,我一眼瞧见房里多了件摆设,小七又不知从哪捞来了几只几尾鲜红的锦鲤,盛在一个雪白的浅瓷水缸里,水缸底部点缀着几块碧绿的小石头,水面上还飘着两片嫩嫩的小荷。   几尾红影在碧绿间悠然游弋,瞧着甚是赏心悦目,我笑着问:“这时节怎还会有小荷叶?”   墙头草笑道:“我们家公子为了讨姐姐开心,缠着四爷不得安寝,熬夜教他枯木逢春的仙术,折腾了一整夜才捯饬出这两片娇贵的叶子来,七爷这般好学上进可还是平生头一遭,我们家老爷子挥着狼牙棒将他屁股打成筛子都没做到的事,姐姐不费吹灰之力却做到了,要我说姐姐就在我们狐狸洞长长久久住下吧,有你在我们家七爷定是能成材了。”   我伸手在水里逗了逗小鱼,笑道:“你们七爷有心了。”   吃过早饭,小七一身簇新紫衣出现在院中,仍要带我去山外玩耍,我谢过他那几尾漂亮的锦鲤,然后又向他提起寻我师兄师姐的一事。   小七忙向我解释道:“娉娉你莫要心急,我已遣了数十个家仆四面八方寻你师兄和师姐的下落,狐狸洞地界没有我寻不到的人,你且放宽心等消息吧。”   我只好按下心头焦虑,与小七又跑到山外浪了一日,这日疯的有些久了,回到狐狸洞时已是深夜,小七担心被他们家老爷子揪住暴打一顿,带着我悄悄从后院一个偏僻角落爬墙而入,我们刚刚落地,却听院中有几个人在低声说话,小七脸色刷的白了,拉着我慌不择路的找地方藏身,推开一扇门便没头没脑躲了进去。   我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他小声解释:“老爷子在院里,要了命了……”   我不由觉得好笑,这小子必是平日里被老头收拾的狠了,好好一只狐狸,见了他老子登时变成一只小鸡崽子,这哪是见了老子,分明像是见了鬼。   我笑着打趣:“你是瞧见亲爹,还是瞧见鬼了。”   小七红着脸挠了挠后脑勺,与我在画舫初相见时的公子端方早已不知丢到哪个犄角旮旯里了,他小声嘟哝:“鬼哪能有我爹凶煞……”   我们一个站着一个蹲着,透过门缝鬼鬼祟祟望向院里,只见几个相貌堂堂气度不凡的男子围着一个小叫花子在说话,乌云移开,露出一弯血红的月亮,月色下那小叫花子面黄肌瘦,穿了一身破烂,乱发纠结成了鸟窝似的一团,我瞧着那小叫花子身形骨瘦如柴,好似一阵风便能刮到似的。   “院中都是何人呢?”   我悄悄问蹲在地上的小七。   他小声说道:“最吓人的那个是我爹,最高的那个是我大哥,最胖的那个是我二哥,打扮最骚包的那个是我三哥,束冠的是我四哥,扶着那小叫花子的是我五哥……哪来的小叫花子……”   小七正叽叽咕咕间,忽见他那凶神恶煞的老爹突然一把将小叫花子拽进怀里,与他一同抱头痛哭了起来,他那几个哥哥在一旁个个也都十分动容,圆鼓鼓的二哥抹了一把眼泪,叫了声:“老六……” 第48章 师兄啊   小七闻声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手忙脚乱去扶他,步子一撤突然撞倒了身后什么东西,只听碰的一声闷响,好似麻袋倒在地上的声音。   屋里黑漆漆一团,看不分明撞到的是什么,我将小七扶起来,两人齐齐回身去看倒在地上的东西,好像真的是个麻袋……   我慌忙扶起倒在地上的麻袋,突然觉得手上湿漉漉黏糊糊的,凑近一看好像是粘稠的脓血,一股腥臭味扑面而来。   我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小七瞧见我手上黏糊糊的东西也唬得一跳,忙凑近了看这麻袋里究竟装着什么,刚刚凑近些,他便被难闻的腥臭味熏得捏住了鼻子。   “有灯吗?”   我小声问。   小七猛地起身,一边心神不宁的惦记着门外究竟发生了什么,一边手忙脚乱的在房间里翻找,总算摸到一根蜡烛和一把火折子。   我将蜡烛捻子掐得只剩一星点,燃起的烛光微弱幽暗,应是不大可能被外面的人发现,我举着蜡烛凑上前来,只凑近看了一眼,手里的蜡烛便险些掉在地上。   我转过脸去,无声地干呕了几下。   小七脸色惨白的盯着麻袋上斑驳粘稠的脓血里钻进钻出的虫子,不知是不是吓傻了,只愣愣蹲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抓了块破布使劲蹭了蹭手,然后从背后轻轻捅了捅小七。   “打开看看……”   他转过头,满脸骇然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万般不情愿的伸出两只白皙的爪子,哆哆嗦嗦解开栓麻袋的绳子,捏着兰花指,将麻袋一下拽到了底。   一只血里呼啦的肉团子骨碌碌滚倒在地上。   我和小七齐齐向后跳了一步,我小声惊呼:“什么玩意?”   小七深吸一口气,然后憋住,不情不愿的又凑上去仔细查看,看着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骇然的闷哼,踉跄的退到门边,随手抓起一个空花盆抱在胸前开始狂吐。   我虽知道地上的东西绝对十分有碍观瞻,但无奈好奇心实在太强烈了,我不由自主向前蹭了几步,颤巍巍将蜡烛举了上去。   首先看清的是这肉团子上厚厚一层深紫色的血舞和粘稠的脓液,稀奇的是这东西上还挂着一件不伦不类的破烂背心,正中染了两团黑紫色的血污,已经结了粘稠的血痂。   接着是脓血里密密麻麻的虫蚁,我胃里一阵翻腾,背后沁出一层凉凉的汗,却还是忍着看了下去。   只见那状似葫芦的烂肉上好似有几个血窟窿,那些腥臭的黑血和脓液就是从那些大大小小的洞里渗出来的,蛆虫蚂蚁也皆是从这些洞里钻进钻出。   葫芦上半截正面四个血窟窿,两个还各有一个。   咦,怎么瞧着瞧着,好像一张人脸被剜去双眼,割掉鼻唇双耳后的样子呢?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这葫芦便越瞧越似个被剜去五官,剁去四肢的大活人,那葫芦下半部分渗着脓血的地方,不就是人的四肢连着躯干之处吗……   葫芦正中两个最大的血窟窿,不就是女人的……   我越瞧越是心惊如雷,突然那血葫芦不知从哪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声音说出来自十八层地狱,都觉实在苍白,无法形容出那声音里穿透三生三世的痛苦……   我手上的蜡烛终于一头倒栽在地,忽的灭了。   我也踉跄着退到门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自己大腿哆嗦了起来。   身后的大门突然霍啦一声被人从外面拉开,我和小七同时向后仰倒在地,小七白着一张好似死人的脸,有气无力的看着破门而入的小叫花子,迟疑着唤了一声:“六……六哥……”   叫花子顾不得朝我们看上一眼,他惊慌失措闯进屋中将那血粼粼的怪物小心翼翼扶了起来,丝毫不顾忌那东西身上腌臜的脓血和蛆虫。   我在一圈人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站起身来,估计此时脸色比小七也好不到哪去。   门口年长的一个男子,虽身量不是太高,却生得清秀儒雅,像个满腹经纶的读书人,与小七口中那凶残的老爹着实对不上号,他上前一步向我施施然行了个礼,客气的说道:“姑娘想必就是娉娉仙子了。”   我点点头,强自镇定的说:“冒昧叨扰了这两日,还未曾亲自谢过洞主……”   男人说道:“是小仙早该尽地主之谊,无奈顽劣小儿说仙子重伤未愈,还需好生休养几日……”   他说着冷冷斜了小七一眼,吓得小七往他大哥身后躲了躲。   我正想问问房里那怪物究竟是什么,一个小厮忽然连滚带爬跑进院内,上气不接下气的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有人破了结界,闯进来向我们要人……”   房内的叫花子猛地跳起身来,抓起麻袋把那怪物嗖的一下重新装起来,扛在肩上就要夺路而逃,被门口的父亲兄长七手八脚的拦住了。   小七的父亲一把抓住惊慌失措的叫花子,厉声喝到道:“你以为家是什么地方,这一声父亲白叫的吗?父母兄长你若再信不过,天下哪里还有你容身之处?”   “给我关起来,先收拾出个人样再说。”   小七的四哥五哥闻言立即动手,三下五除二抢下叫花子背上的麻袋,压着他向别院走去。   小七愣愣跟着走了几步,迟疑着又叫了声:“六……六哥……”   叫花子脚步微顿,回头看了身后的父亲一眼,哑着嗓子问:“孩儿这副模样,父亲如何还认得出来?”   老狐狸眼圈突然有些泛红,骂骂咧咧的朝他吼道:“兔崽子,当你老子瞎吗?你以为自己是谁,大禹吗?三过家门而不入?待解决完外面的事,看我回来不打断你的腿!”   我震惊的看着那叫花子,难道他就是跟着仙子去了九重天的六哥?   可真不经念叨啊……   但这一身落魄的叫花子行头是怎么回事?   还有麻袋里那怪物又是怎么回事?   六哥被两个兄长死死扣着脱身不得,一边走一边挣扎道:“让我走,你们斗不过他,你们斗不过他……”   他渐行渐远,叫声却一声比一声撕心裂肺,听得我眼皮子直跳,小七此时也顾不得害怕他那三尸神暴怒的老爹了,跑到他跟前一连声的问:“爹,那是六哥吗?六哥不是在九重天吗?怎的混成了个叫花子?他背来那东西是个什么玩意?吓死我了。”   老狐狸一个言简意赅的滚字打发了碍眼的小儿子,祭起一道剑光飞上半空,朝聚集在结界裂隙处乌泱泱的人群飞去,几个儿子也紧随其后飞了过去,小七慌慌张张对我说:“娉娉,你先回房等一等我。”   说完也屁滚尿流的跟了上去。   本瓶子素来有热闹必要上去凑一凑的,小七前脚离开,我后脚便跟了上去,血色月光下,山谷间弥漫起一层绯红色朦胧的雾气,小七家依山而建的庄子延绵数里之阔,要说这东土之地的狐族还真是热衷于过凡人的日子,整个狐狸洞地界桑陌相闻男耕女织,连狐王一族都好似地主老财一般,住在烟火气十足的大田庄里。   直到此时田庄上空巨大的透明结界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我才感觉到此处确是与凡人的地主老财家不同的。   狐狸洞数百只小妖在破损的结界处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试图用狐狸海战术将不速之客拒之门外,无奈那不速之客似乎很难对付,我远远瞧着小狐狸们好似被炸上天的炮竹,一群群被打得在空中表演天女散花,好在那人长剑似乎并未出鞘,四周不见血光之灾,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场斗殴。   小七的老爹分开东倒西歪的狐狸墙,朝外拱了拱手问道:“阁下来此有何贵干,放着大门不敲,为何要来闯结界?”   “我来要人。”   夜风吹来那人冷冷的声音,我耳朵突然一个激灵,这声音听着仿佛有些耳熟啊。   老洞主道:“阁下来寻人,在门首令小厮通传一下便是,作何如此戾气,打伤我族人无数。”   外面那人冷哼一声:“扣了我的人,又用摄魂之术诓我背道而驰,这便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狐狸洞历来待客有道,绝做不出强留欺压之事,此间必是有什么误会,阁下要寻的是何人?可否向老夫明言?”   那熟悉的声音说道:“我闻得前日这里出了件奇事,有个仙子从天而降,落在你们狐狸洞地界,这位仙子应是与我走散的师妹,便来狐狸洞寻她,不想却一时大意,着了你们下三滥的幻术,走出去半日方才醒过神来。你们作何鬼鬼祟祟藏着我师妹不放?若她在此处受了半分委屈,我今日便将你们一窝狐狸都变成御寒的皮裘。”   我话听到一半,已撒丫子向那人飞奔而去……   “师兄……”   不知为何,我在重重人群之外看到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川脸,心中竟这般欢喜……   直到小风荡荡,将他那最后一句话吹进我耳朵里……   我笑容黏在嘴角,脑门却挂上了一层长短不一的黑线……   这位小爷,说话能不能别这么欠揍啊,我在这里承蒙人家日日好吃好喝款待,你却要把人家揍成狐裘,叫我这张脸好生没处搁啊……   我讪讪偷瞄了眼小七一家,却见他父亲兄长几人脸上竟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除了小七,每个人都好似大大送了口气……   星沉看着我朝他跑来,起初有些微微发愣,继而他那冷然的脸色好似雨后初霁,现出一丝朗然的晴光来。   他推开不知什么时候挡在我与他之间的小七,一把将我扯到身边,一双眼睛虽仍是淡淡的,却将我从头到脚看了好几个来回。   “可曾受伤?”   我摸了摸已经痊愈的肋骨,“掉下来时砸伤了肋骨,多亏小七的红髓断续膏,一夜便将我的伤治好了。”   “小七?”   星沉几不可查的挑了挑眉毛。   我抢在他再说出什么将人家变成火锅或是饺子馅之类的话前,一股脑将小七这两日对我的款待和照顾添油加醋的说了一遍,星沉听完淡淡哦了一声,目光中的冷意好似不减反增了…… 第49章 定给你啦   一场误会在小七的鬼哭狼嚎中得以了结,原来小七遣了二十几个族中高手蹲守在庄子外面各个方向,但凡遇到打听我的人,便不动声色的给那人使个摄魂的幻术,让那人打哪来的还回哪去。   这类幻术只有修为颇高的狐族才能施展,若是凡人着了道,晕上个一年半载不在话下,不巧星沉是个神仙,幻术在他身上坚持不了那许久。   老爷子得知了自己儿子干的好事,当即怒发冲冠,命人把小七拖走揍了一顿板子,向我们赔了好一通不是并且无论如何都要留我们住上几日再走,星沉自然不肯久留,瞧着我磨磨唧唧似乎还有没办完的事,才勉强答应了留宿一夜再走,   我自然是舍不得这里的,墙头草和随风倒很好,我要好好跟她们两个道一声别。   小七也很好,虽然他骗我说要帮我找师兄,结果却把师兄诓得更远,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要问一问他才能心无芥蒂的离开,毕竟以后山高路长,再相见时不知会是何日了。   我听着隔壁院子里小七嚎得格外卖力,猜想他这夜需好好用灵药医一医被打烂的屁股,故而没有立刻去寻他,且待他将养到明日伤好的差不多了再去,还可以顺道向他告别。   说来也奇怪,我虽与星沉只分开了两日,却有种如隔三秋的感觉,待院中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正想好好跟他说几句话,却被哭成两只泪狐狸的小妖给缠住了,我只好匆忙对星沉说了句:“师兄等我一下。”   然后拉着两个小妖进屋去又安慰了她们半晌,答应日后定会回来看她们,才渐渐劝得她们止住了哭。   待到终于消停下来,已是接近三更天了,我估摸着星沉早已回房歇下了,自己也打了个哈欠准备上床歇一歇,谁知关窗时却看到院中桂子树下站着一个人,我心头一惊,这厮不会一直等到现在吧,我忙绕过外间两个刚刚睡着的小妖,快步走了出去。   星辰站在树下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这半晚上连步子似乎都未曾挪动一下。   一阵无言涌上心头,这厮不会是落地时摔坏脑子了吧……   “师兄……”   我怕吵到两只小狐狸歇息,十分小心的叫了他一声。   星沉蓦然抬头看向我,有那么短短一瞬间,我好似在他猝不及防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闪闪发光的期待……   待我走近时,他俊俏的嘴角早已挂上不咸不淡的揶揄:“瞧不出你还挺忙的……”   我小声说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等我……”   星沉随口说道:“没有等你,我在看月亮。”   我哦了一声,然后问他:“师兄,你可知道慢慢师姐和霁月师兄被刮到哪个方向了吗?”   星沉摇摇头:“没顾上看。”   我叹口气:“这可怎生是好。”   星沉说道:“无妨,传灯使者需将心灯送至人间□□国都,在上元夜将心灯化作万点火种,渡进凡人心中,我们在上元节前赶到汴梁城与他们会合便是。”   我放下心来,又说道:“现在离上元节还早的很,我们驾云没两日便能赶到汴梁城,不怕寻不到他们。”   星沉一脸无语的说:“传灯使者不能随便使用仙力,须一路游历前去,救眼见之苦,渡有缘之人,这些都是临行前师父嘱咐过我们的……你耳朵长在头上,是当摆设用的吗?”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眼前这人一如既往的保持了三句之内便能让人与他老死不相往来的神奇天赋……   商议定了明天一早启程,我与他各自回房歇息,关窗时我无意间抬头看了眼夜空,却见天上彤云密布,不知这厮看得是哪门子月亮?   我躺在床上断断续续睡了两小觉,半梦半醒间听到窗户笃笃两声,我翻身再睡,隔了一小会儿,那笃笃声又犹犹豫豫的响了响。   我此时已醒的差不多了,便起身过去推开了窗,迎面看到小七颓然站在窗前,虽然穿了一身簇新的雪白常服,但一点精神气都没有,脸色苍白,俊长的狐狸眼下挂着两小块阴影。   我忙问他:“小七,大半夜的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伤得重不重?怎么不好好在床上躺着?”   他魂不守舍的点点头,有些艰难的张了张口,复又闭上,一番踟蹰后才又开口说道:“娉娉,我们家祖居空桑山狐狸洞,是东土狐族之首,家里颇有些过活,父母兄长正直明理,是个……是个不错的归宿,狐狸洞虽比不得九重天显赫,但自有朝朝暮暮的踏实快活,你……能不能别走了。”   我差点笑出来,大半夜杵在我窗户外面,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我还以为他有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要说与我听,原来是想留客啊。   我虽在狐狸洞过的十分欢喜,但还要尽早去与慢慢师姐会和,就算再多留上三五日却总还是要走的,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今日方才体会到这话的真谛。   我好言宽慰道:“小七,这两日我在狐狸洞甚是欢喜,与你也颇是投缘,可我此番下山还有许多事情未办,就算再耽搁几日,却也还是要走的,你不必这般难舍,日后若有机会,我定会回来看望你们。”   小七摇摇头,语无伦次的说道:“不是留几日,我想……你能不能一直留下。”   我颇有些为难:“我在流波修行,当然是要回去的,怎能一直留在外面呢。”   小七突然伸手进来抓住我两条胳膊,紧张兮兮的说道:“不是,我是想问,你愿不愿同我成亲?”   我一脸慈母般的微笑,正要继续安慰这情深意长的小妖几句,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成亲二字砸在脑门上,半天愣是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愣愣问:“成亲?成什么亲?”   小七脸刷的红了:“还……还能成什么亲?大红喜袍,花娇子,你嫁给我,我疼你一辈子。”   我噗嗤笑了,转眼瞧到小七欲哭无泪的神情,我才突然发现自己这声笑好像伤了人了,我忙摆手说道:“不是,我没有笑你,只是冷不丁的,不知怎的就笑出来了。”   小七好似吃了个秤砣,噎得一脸菜色。   我似乎又说错话了,想要再向他解释一下,他却抬起一双弯弯翘翘的狐狸眼直直看向我,目光突然间有些怪怪的,在四周一片漆黑里,他的眼睛好似两团幽幽的萤火,让人除了他眼睛的光,再也看不见其他什么。   “你真的要走?”   他幽幽问我。   我点点头,突然有一丝晕眩的感觉,小七那双狐狸眼愈发显得勾魂摄魄,我想要移开目光,不知为何却移不开。   “睡吧……”   四周秋虫,夜风,还有树叶沙沙婆娑之声潮水般退去,只剩他轻轻柔柔的耳音,好似这世上唯一仅剩的声音……   我心中觉得有一丝古怪,但却说不上来是哪里怪了,怔怔的朝他点了点头,转身走回床边复又躺下。   几乎是片刻就重新睡了过去,也几乎是片刻便做起一个古怪的梦来……   我梦到外间睡着的两个小狐狸笑嘻嘻走到我床边,轻轻唤了我一声:“姐姐,醒醒了。”   我睁开眼睛,见她两个穿红戴绿,全身喜气洋洋,抢着向我一连声的贺喜。   我心中纳闷喜从何来,两只小妖却不待我在床上愣愣的出神,七手八脚给我一通洗漱打扮,我懵懵懂懂被她两个推着出了门,未行两步只觉眼前猛然一黑,头上被盖了个什么,手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段子红绸巾,拽着我扶扶摇摇向前走了一小段路,又转过两个弯,迈过一道高高的门槛,四周突然响起一阵热闹的丝竹管弦之声。   一双白皙的手突然将我拉住,我听到四周一阵热闹的起哄声,夹杂着几个稚子断断续续的歌谣:“狐狸山,狐狸洞,囡囡在缝鸳鸯绣,不羡仙,不羡寿,囡囡只羡红妆柩……”   那童音清脆稚嫩,听着却让人无端觉得胆寒。   我心中害怕,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师兄……”   四周突然静了静,旋即又涌起更加倍的热闹。   一个大嗓门在旁喊道:“一拜天地……”   那抓着我的手紧了紧,拽着我向前躬身,我脑子里轰然一炸,低头发现自己竟穿着一身龙凤织金的大红喜袍,头上压着沉甸甸的红盖头,究竟是梦是醒恍惚间竟难以分辨。   我一把扯下大红盖头,抬眼看到小七也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胸前挂着一朵大红绣球,正笑吟吟站在我面前,一双狐狸眼勾魂摄魄,直直看向我双眸深处。   我骇然叫道:“小七,你这是做什么?”   小七抓着我的手,温声细语道:“和你拜堂成亲啊。”   我悚然四顾,只见堂内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洒下一地影影憧憧,四周挤满披红着绿的男女老幼,随打扮得鲜亮喜庆,但每个人脸上却挂着千篇一律生硬的笑容,连嘴角扬起的高度都好似比着尺子量过一般,越瞧越让人心底直冒寒气。坐在上首两把八仙椅上的一对老夫妇,应是小七的双亲了,可我今日见过小七的父亲,堂上端坐的这位打眼一瞧是他那亲爹,可再瞧一眼又觉差那么点意思,究竟是哪里不像呢,对了,小七的亲爹对对他这儿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恨不得一日打他八百遍,怎会笑得这般和蔼可亲……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喃喃自语道:“在做梦,在做梦……”   小七却笑道:“是梦是醒有甚关系,喝了交杯酒,你与我便定下三生之盟,这样你便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我忽觉指尖一阵刺痛,小七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只合欢缠枝的白瓷小盏,盏中两滴殷红的血珠正在氤氲交融,这一痛之下我心头也随之一凛,不是梦,眼前诡异的一切竟不是梦。   我忙道:“男婚女嫁讲究两厢情愿,我不愿意,你又何必强求。”   小七两只眼睛突然泛起一层淡淡的血光,幽幽问道:“我有哪里不好,你为何瞧不上我?”   我额头上冒出两颗豆大的汗珠:“不是这个问题,我与你满打满算才相识三日,如何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小七声音愈发幽怨:“难道你已心有所属?”   我情急之下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我已心有所属,你莫要强人所难。”   小七冷笑道:“是你那二百五师兄吧?”   我微微一怔,旋即面不改色的胡扯八道起来:“是了是了,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已将终身定给师兄,只能抱歉与你有缘无分了,不瞒你说,我师兄厉害的紧,是个顶顶惹不起的人,咱们还是各自珍重,各自珍重吧……”   左右我坑星沉那厮不止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坑着坑着就没什么良心不安的感觉了。   我说话间转身就要往外跑,只听身后衣袍猎猎作响,转眼间又被挡住了去路,小七一双上挑狐狸眼直直看着我,那种奇怪的晕眩再次袭来,我心道不好,他这双眼睛似乎又什么蹊跷,可我的目光好似被他那天罗地网的眼神捕获了一般,竟是怎么移都移不开了。   “我倒要瞧瞧你师兄有多厉害……”   他说话间火红袖袍一挥,我便好似风中一片孤叶,身不由己的朝他怀里扑去,他一手揽在我腰上,顷刻间便将我掠至烟雾缭绕的香案前,不由分说将一杯掺了血的酒塞进我手里,强迫我与他一同饮下交杯酒。   电光火石间,一道白衣青衫忽的掠至眼前,我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揽在我腰上的手瞬间卸了力道,继而响起一声凄厉刺耳的哀嚎。   小七一个趔趄向前栽去,一头撞进了香案里,我这才恍然发现那香案好似是纸糊的,小七的双亲连同四周笑容僵硬的男女老幼全都是纸糊的,难道这就是师兄方才所说的摄魂术?   我回过神来时,已偎依在一方熟悉的胸膛上。   “师兄……”   我惊喜的叫道。   星沉脸上神情有些古怪,耳根也好似红得不太正常,他哑着嗓子沉声问道:“你将终身定给哪个师兄了……” 第50章 你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我哑然,方才搪塞小七的话,竟被他听到了,好在我没有指名道姓,不然这祖宗还不就手把我片成一盘五花肉,煎炒烹炸只随他高兴吗……   我当即恶人先告状,小声嘟囔道:“你既来了,作何只在一旁偷听,不早些救我?”   他耳根那抹可疑的红晕瞬间蔓延到整个耳朵,继而整个脸颊也跟着火烧连营的红了,瞧着甚是可爱。   我不禁看得两眼发直,要知我这债主一贯走的是孤高冷傲风,那张冠绝流波的俏脸好似南极仙翁家的冰坨子雕出来的,几时这般热气腾腾过。   眼前这枚新鲜出炉的热乎小脸蛋,瞧着简直可爱的要死,我若不是怕被他当场打死,真想伸手在他又凶又萌的脸蛋上使劲揉搓两把。   星沉被我瞧的脸上神情更加古怪,他尴尬的轻咳一声,避开我如胶似漆的视线,指向抱着胳膊滚在地上的小七淡淡道:“我将他大卸八块给你看。”   他手上顷刻间多出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挑起俊逸眉梢飞了我一眼,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少年轻狂的笑容,随手挽了个风骚的剑花便向小七挥去,我心尖上又是一颤,这家伙平日里和人打架时雷厉风行果决狠辣,什么时候如此风骚过。   星沉剑光如流星,直取小七胸口,墙头草和随风倒两只小狐狸猛地挡在小七身前,我也唬得险些魂飞魄散,今夜小七逼婚之事且放一边不提,我与他们三个这几日相处下来情谊却是真的,怎能让师兄真的去砍他们。   我惊惶之下连嗓子都喊破了音:“师兄莫要伤他们。”   星沉剑刃已抵在小七胸前,听到我在他身后的叫喊,千钧一发间转了方向,刷拉拉挽了几个让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小七一身风流倜傥的大红喜袍转眼间碎成了百八十片,□□的胸前不知是巧合还是巧夺天工,几道血痕赫然连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王八……   星沉满意的看了眼自己的大作,朝小七冷笑道:“爷今日心情好,权且饶你一命。”   他说完便收了剑转身向我走来,嘴角那抹明媚笑容好似携了整个三月春风里的畅意温暖。   我本有一肚子疑惑要向小七和这两只小狐狸当面问清,无奈星沉抓了我的手便将我向门外带去,转眼间腾空而起,在漆黑夜色中驾云飞出了空桑山,我默默回头望了一眼小七家灯火阑珊的田庄,终是没能好好与他们三个道一声后会有期了……   天上挂着一层沉甸甸的浓云,不一会儿竟噼里啪啦掉起雨点来,我瞧着山脚下一处小村落尚有星点灯火,便对星沉说道:“师兄,我们找个屋檐避一避雨吧。”   星沉点点头,带着我飘然落在一个篱落疏疏的小院里。   夜深人静,小院两间房舍黑灯瞎火,只有雨点淅淅沥沥落着,我们轻手轻脚走到一个矮矮的屋檐下。   我与星沉并肩立在屋檐下,有些出神的看着天地间静静交织的雨帘,星沉突然拉过我的手,翻过来看了看我的指尖。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隐约瞧见指尖上被小七刺破的地方,还留着一个暗红的小点,直到此时才觉有一丝后知后觉的凉意顺着脊背蔓延开来,我小声对星沉说道:“方才那堂中除了小七和那两只小狐狸,其他人竟都是纸糊的,我却瞧着他们有说有笑,当真诡异的紧,不知是什么邪术。”   星沉淡淡道:“你也太不小心了……”   我怕吵醒房中睡觉的人,十分小声的解释:“小七和那两只小狐狸,当真十分好性子,与我也颇相处的来,我如何瞧他们都不像能做出算计我的事来,眼下走的匆忙,终是没机会当面问一问他们了。”   星沉似乎轻嗤了一声,“方才你那狐狸朋友想要与你结一个三生之盟,这是一种阴损的邪术,你若与他饮了交杯酒,三辈子都会与他纠缠不清。”   我哑然,“小七行事也忒虎了些,一辈子都不能保证到头来相看两不厌,他一定就是三辈子,万一砸到手里,倒贴都贴不出去可怎么办……”   星沉无言看着我,瞧他那神情,好似有一脑门子的官司要打,过了半晌他才不咸不淡的说道:“他若是只要一辈子,你就答应了?”   我这才发现自己关心的点好似跑偏了,忙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多亏师兄抢亲抢的及时,不然我真栽了。”   是啊,世界那么大,各色美男子我才见过几个,怎能因为小七这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星沉似乎又是一阵无言,过了半晌才低声问我:“你可知道抢亲是什么意思?”   我笑道:“你怎的连抢亲都不知道,方才你不刚刚抢过一次吗?”   星辰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一双清冷的眸子突然间深邃了下来,他脸上又出现平日里整蛊我时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我见状十分警觉的后退了一步,后脑勺轻轻撞在身后的门板上。   我刚要伸手摸一摸后脑勺,他却不紧不慢的向前一步,丰神俊朗的修长身影很有压迫感的笼罩住了我,我不由自主的又向后退去,身后的门板却将我拦得我退无可退。   他缓缓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轻声问道:“那抢走的新娘子,是要做什么用的?”   这本是他不耻下问向我提出的请教,可他这耳语般的声音好似带着绒毛般细小的倒刺,顷刻间在我耳根撩起一串细小的鸡皮疙瘩,瞬间蔓延至四肢末端,我两颊不由自主的烫了起来。   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初春满世界撒野的暖风,突然一头撞在了我心上,顷刻间撞出千树万树灼灼桃花来……   我清了清干涩的喉咙,语无伦次的说道:“师兄将我抢出来,为何还要计较我有何用处……你平日还没少使唤我吗?”   星沉突然一手撑在门上,低低的笑了,几乎将我圈在了他怀里,耳畔传来他胸膛闷闷的笑声,我突然觉得有些别扭和局促。   我轻推了他一把:“笑什么呢?”   他被我推得向后退了一小步,伸手在我脑门上飞快的轻轻弹了一下,嘴角犹自带着尚未散去的笑意,“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以后不准对旁人说……”   我捂着脑门敢怒不敢言的瞪了他一眼,心道:我哪句话乱七八糟了,分明是这厮不学无术好不好……   屋檐外的雨越下越大,似乎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与他两厢无言默默看雨,看得久了我渐渐察觉到一丝异样。   星沉这厮平日里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只要张口说话,奚落起人来那也是两片好嘴皮子,此刻却不知这厮又是哪根筋搭错了,他目光有些飘忽,时不时落在我脸上,我过了半晌才发现他似是有话想要问我,却吞吞吐吐问不出口,几次三番的提起一口气又放下,最后竟没头没脑的向我甩出一句:“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被他猝不及防问的一脸茫然,这话不该是我问他才对吗?这一晚上魂不守舍吞吞吐吐的好似不是我唉……   我眨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向他,一头雾水的说:“我想说,你是不是有事要问我?”   星沉被我这话结结实实噎到了,半天再没吐出一个字来,我思量这厮是闲极无聊又想找事,只好赶快找个话茬给他消磨时光,我突然脑中一亮,忙说道:“有,有,师兄你听我说……”   星沉目光陡然间矜持无比,可就在同时好似有两簇火焰从他眸子深处腾的燃起,明亮而炽热,顷刻间将那矜持烧得漫卷翻飞,落在我眼中时,便成了漫天闪烁的星光,遥远而纯澈,清冷却是此刻我眼中所有的光和热。   我心尖微微一颤,还来不及感觉到什么,滔滔不绝的话匣子却已打开:“师兄,昨日傍晚我和小七翻墙进院时,担心被他父亲兄长看到,没头没脑钻进一间破屋子里,你猜我们瞧见了什么?”   “什……什么?”   星沉好似使尽了全身的涵养,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我心中啧啧,这厮片刻前还近乎温柔的凝望着我,此刻却好似多看我一眼都能刺瞎他那双颠倒众生的凤目一般,他转过头,冰雕玉琢般的唇角僵硬的绷着,再也不肯看看我一眼。   这脸翻的,比翻书还快啊……   好在我已见怪不怪,继续添油加醋说道:“我们在那房中瞧见一只破麻袋,哎呦呦,师兄你都不知道那麻袋打开之后有多恶心吓人,里面装着一个全身脓血蛆虫的人,只剩了一截躯干和脑袋,四至五官尽被砍削掉了,也不知那怪物是如何活下来的,我真真切切听她哼了一声,那怪物之前应是个女子……”   我自觉这个故事已是诡谲无比,星沉却听得索然寡味,连理都没理我一下。   也不知是这一夜太过折腾,还是我口渴了,我说着说着话,突然间觉得一阵口干舌燥,紧接着一股奇怪的热度从胸口猛地升起,好似心头腾的燃起一把熊熊烈火。   我心中诧异,低头看了一眼,突然发现胸口似乎透着隐隐红光,一股深不见底的力量随着那红光在我胸腹间盘旋缭绕,好似一头困在笼中的猛兽……   我突然间好似醍醐灌顶,扯着星沉叫道:“师兄快看,好像是你的内丹……”   我话说道一半突然觉得鼻子里淌下一股温热的液体,继而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第51章 愧疚   “娉娉……”   “你醒醒……”   耳畔的叫声忽远忽近,好似被一阵风刮得飘忽难辨,而我此刻却似置身于一个寒冷的冰窟里,每一寸皮肤都在颤栗着疼痛,可体内却被一把熊熊燃烧的三昧真火烧得五脏俱焚,朦胧中只觉天大地大,这一身苦楚却无处可放。   “娉娉……”   “醒醒……”   烈火焚烧的感觉从腹腔到四肢,从四肢到胸口,恍惚间似有一双手追着几乎将我焚成一把灰烬的灼烧一路追赶,我猛的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一张面孔。   星沉正趴在床边唤我,脸上紧张的毫无血色,窗外一束凉凉的月光照在他清瘦苍白的脸上,他整个人朦胧的好似一个转瞬间就会消失的梦。   我胸口烧得冒烟,且感觉异常沉重。   低头一看,我胸口透着隐隐红光,而红光上正覆着一只青筋直冒的手。   “师兄……”   我刚说两个字就一阵呛咳,胸口跟着一阵剧烈起伏,星沉好似大梦初醒一般猛然收回放在我胸上的手,瞬间尴尬的语无伦次:“我……我……你还好吧……”   “渴……”   我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   他忽的直起身来满屋子找水,一不小心踢倒了床边的凳子,又撞翻了床头的烛台,一阵兵荒马乱之后,他红着脸端着一碗水回到床边,小心将我扶起来靠在他肩头喂了半碗。   我有气无力的喝了些水,复又躺下,渐渐觉得胸口的灼烧越来越轻,那团奇怪的红光也渐渐退去,我心中却惊魂未定,吓得眼圈都红了,唉声嚎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我……我会不会死啊?”   他给我盖好被子,舒展开眉宇间一丝凝重,轻轻把我脸上汗湿的一缕头发别在了耳后:“胆小鬼……”   我摸着脑门吸了吸鼻子,回想起方才的感觉,虽然有些迟疑,但我还是老老实实的问道:“师兄,方才红光里会不会是你的内丹?”   星沉没有说话,似是陷入某种沉思里。   我又小心翼翼的看着他,颇是底气不足的与他商量:“师兄,我还是不知道如何吐出你的内丹,你莫要着急,再通融些时日与我好不好……”   他凉凉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颇是一言难尽……   “时间还早……你再睡会儿吧……”   我这才想起问一句:“这是在哪?”   星沉帮我掖了掖被角,“你晕倒时吵醒了院中住着的人,借了我们一间房。”   我点点头,看他掩门出去,然后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间我忽然开眼,看到幽暗中浮在面前的一张老脸时,还以为是一颗成了精的核桃凑到床前吓唬我玩,待我揉着眼睛看得真切了,大惊之下喊了一声:“白芷仙君……”   多日未见,我瞧着白芷老头这张皱巴巴的面孔竟觉得十分亲切,可对方却不似我这般惊喜,只耷拉着脸冲我敷衍的点了点头,复又闭上眼睛为我仔细诊起了脉。   过了半晌,白芷仙君睁开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星沉,打量到星沉苍白的脸色,还未说话先糟心的皱了皱眉头,好似看一个混不吝的熊孩子。   老神仙一脑门子官司的埋怨道:“小殿下,你可知小仙这一路是如何提心吊胆,唬得连口气都不待多喘一下,连滚带爬的连夜就敢来了,还以为你刚下山就出了什么大事,活活要吓死小仙啊。”   星沉向他颔首以示歉意。   白芷仙君继续喋喋不休:“你们下山前小仙赠你这道保命符,是让你在性命攸关时用的,要知以小仙的法力,几个时辰内行万里之遥,需是耗上许多仙力,半载之内再不能够随叫随到,你竟这般轻易就用了,日后若遇到什么凶险,或是你这缺了内丹的身体有什么突然的不适,该当如何是好,早知你竟拿自己的性命如此不当回事,小仙当日就不该给你这符咒。”   白芷仙君虽句句都是冲着星沉去的,但听在我耳朵里,却觉得老神仙一肚子的埋怨都是冲着我来的,我脸上有些发烧,颇是歉疚的看了星沉一眼。说来也奇怪了,我平日里虽无甚自责的感觉,但从白芷仙君口中抱怨出的桩桩件件,听着都好似我就是专门为了坑害星沉而生的一样,颇是令我觉得汗颜。   听这老神仙一番抱怨,今晚我似乎又狠狠将星沉坑了一回。   我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想要说句什么帮白芷仙君消消气,星沉却先开了口:“她现在身体如何?”   白芷仙君幽怨的瞪了我一眼,颇有些不情愿的答道:“此女脉象诡异难断,心火旺盛,奇经八脉里皆有内丹流转过的痕迹,且内丹似有两股气象,一生一灭,一枯一荣,小仙对此疑难之症着实无能为力,小仙还是那句话,要内丹容易,要同时保住仙子与内丹,难。”   星沉道:“仙君不必……”   白芷仙君苦笑着打断他:“明白明白,内丹之事小殿下自是不爱再听,小仙本也不该违拗小殿下,当着仙子的面再提内丹这个字眼。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内丹里有你紫微一族血脉精华,你虽心大到说不要就不要了,可小仙却不能说不管就不管了,小仙为了你这身体日日殚精竭虑,生怕稍有疏忽便辜负了仙后的托付,你若知道仙后背地里为你操了多少心,不知还有没有这个底气将自己的身体和前程都视为儿戏……”   我听了白芷仙君一番危言耸听,正沉浸在朝不保夕的惴惴不安中,突然听到不要再提内丹这几个字,脑子里好似轰的炸开一朵烟花,我一边茫然又惊喜,一边难以置信的看向星沉。   星沉脸色却忽的变了,他沉声问道:“你说什么?仙后托付你什么?”   白芷仙君正滔滔不绝,闻言突然变了脸色,这才发现自己秃噜顺了嘴,竟说了不该说的,他讪讪闭了口,瞧他那悔恨的表情,似乎在恨自己怎生不是个哑巴。   星沉又问了一遍:“仙后托付你什么?”   白芷仙君一咬牙一跺脚,硬着头皮答道:“罢了罢了,小仙本不该插手你们家事,但紫微宫统率九重天,你们的家事本就是天族大事,小仙装聋作哑了这许多时日,今日便倚老卖老多言几句,小殿下可知为何天族诸仙浩浩汤汤盘根错节,唯以你们紫微一族为尊?”   星沉神色不悦,却耐着性子说道:“愿闻其详。”   白芷仙君说道:“其一是因你们紫微一族血脉更古未断,是天族各大支系里血脉最为古老纯正的一脉。”   星辰只听不语。   白芷仙君继续说道:“其二是因为你们紫微一脉是如今九重天上唯一仍有佐命神兽的一脉。历任紫微宫的帝尊都有一条伴龙,这并非是只是身份尊贵的象征,也是天命的佐证,正因如此紫微一脉才能在天族中独领风骚数万年之久,真龙择九天之主而从之,这是天族诸仙万古笃定之信奉。”   我原本正在百爪挠心,恨不能立刻扯着星沉问明白他这颗内丹是否真的不急着要我还,可白芷仙君的话十分有趣,我只听了两耳朵便被吸引了注意。   “紫微宫历任帝尊虽然都是真龙佐命,但百万年间真正留下过丰功伟业,将紫微一脉的荣耀刻上天族神坛的,却只有九位,而这九位帝尊的伴龙皆由上古十大神龙转世,神龙精魄托生于紫薇垣上,饮星河灿烂之光而修成真身,气吞万里,势催山岳。”   我不禁心驰神往,很想亲眼瞧瞧上古神龙究竟有多威风。   “上古十大神龙,其中九条已经现世,小殿下可知如今九重天上诸仙等的是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星沉目光有些闪烁,但很快又恢复了波澜不惊,他淡淡问道:“等的是什么?”   白芷仙君激动的胡子直抖:“等的是最后一条上古神龙现世,重现紫微一脉的真龙天命啊。”   星沉脸上又微微起了一丝波澜,白芷仙君却只顾激动不已,丝毫没有察觉。   老神仙慷慨道:“小仙说句大不敬的话,自你叔父在巫山一役陨命,你父皇继位不久又仙逝之后,紫微宫的地位已是风雨飘摇,你母后乃女中豪杰,凭一己之力强自支撑,这些年来过得相当不易,只有你们其中一位继承帝尊之位,你母后才能卸下肩头的担子。可依照紫微宫历代的规矩,所有皇子的佐命神兽全都现世之后,才能确定继承人,九重天上的诸仙才能老老实实的臣服,如今你两个兄长的神兽皆已归顺,只有你的还杳无音信,你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失了内丹,如今明知内丹在哪里,却不分轻重……”   “晨钟峰上的事,我母后知道多少?”   星沉突然开口打断了白芷仙君的话,我却听得怔住了,原来这颗内丹对他来说不仅关乎身体好不好,仙力强不强,这些在我浅薄的见识里已是很要命的事了,整日整夜悬在我心头,令我这个贪生怕死之徒时不时尝一顿良心的鞭笞,原来除了他的身体与仙力,这颗在我肚子里的内丹还关乎他的前程,甚至还影响到了景旭师兄的前程,甚至还加重了紫微宫眼下的困境……   我喉间涌起一阵苦涩,若我只听到白芷仙君说不必再提内丹的事,接下来的话便不再听了该有多好啊……   我依然贪生怕死,我依然贪恋每一缕清晨阳光,每一个日暮向晚,我无法因他那一席话,转眼间就变成一个视死如归的勇士,我依然还是要使尽浑身伎俩的活下去,只是活得更加愧疚罢了…… 第52章 小媳妇   许是我的眼神出卖了内心的兵荒马乱,星沉默默看了我一眼,突然对我说道:“此事与你无甚关系,你不要多想。”   “师兄……”   我想说些什么,却觉喉咙里有股酸涩堵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这个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冷冰冰的,即使在说着世上最温暖贴心的话时,亦是冷冰冰的。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从我脸上移开视线,淡淡看向白芷仙君,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颜有种冰冷与柔和交织出的绝色,让我突然想起他记忆深处那个坐在清冷寝殿里,怀抱一只小狗,眼巴巴等着兄长回来的小少年……   那时的少年还没有这一身拒人千里之外的混账气场,小心翼翼的露出自己的柔软与期待……   我目光又回到了星沉清冷的侧颜上,昏暗的烛光下,他幽深的目光好似冰下水,流淌看不见的温暖……   恍然间我好似刚刚才认识这个人……   “晨钟峰上的事,我母后究竟插手了多少?”   他语气波澜不惊,我听着却莫名其妙替白芷仙君捏了把汗。   白芷仙君一番慷慨激昂的说教被星沉毫不领情的突然出言打断,正噎得吹胡子瞪眼,一触上星沉幽深的目光便立刻怂了,他干咳一声,硬着头皮回道:“小殿下,帝后再怎么插手,也是出于一颗爱子之心,小仙虽不知你与帝后之间究竟因何事闹到今天这般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但小仙却知道帝后对你用心良苦,还望你知道事情原委后不要再与她怄气了。”   星沉眉毛略挑了挑,表情颇有几分挖苦,“仙君说来听听,我母后是如何对我用心良苦的?”   白芷仙君苦口婆心道:“那日风陵子从昆仑磐石下逃脱,帝后和大殿下在与他交手中受了重伤,双双昏迷不醒,谁知祸不单行,小殿下你几日后突然失了内丹,也卧床不起,昏迷了许多时日,其实你出事当晚帝后就醒了……”   星沉一字一句问道:“然后呢?”   白芷仙君说道:“其实你并非是老夫神医妙手救回来的,你当时失了内丹,灵力荡然无存,神格因无灵力支撑,眼瞅着也要烟消云散,亏得帝后在关键时刻醒来,传了千年修为与你,才吊住你半条性命,她因重伤之后又丧失大半修为,才会性命垂危,昏迷数月不省人事……”   我感动的鼻子一酸,连忙看向星沉,却见他目光中不见丝毫动容,只充满了真真切切的迷茫。   这样的目光,最好永远都不要让他那位还在紫微宫养伤的亲娘瞧见,当真戳心啊。   白芷仙君被星沉的冷漠反应给深深的刺激到了,抖着胡子说道:“小殿下当真凉薄得紧啊,你母后昏睡数月,醒来后问的第一个人便是你,你却不肯去见他一面。待你们兄弟三人重回流波山时,帝后担心你的身体,托付我精心照顾与你……”   星沉淡淡打断他:“所以娉娉仙子的事,她定然也是知晓了?”   白芷仙君点头道:“这是自然,内丹之事关系甚大,小仙不敢隐瞒。”   星沉掀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她怎么说?”   白芷仙君说道:“帝后与小殿下一样,都有好生之德,并未要求小仙即刻取娉娉仙子的性命,只要小仙照看好你们二人。”   白芷仙君颇是严峻的瞥了我一眼:“紫微宫为了你这条性命,不知担了多少风险……”   我哑然,半晌过后还是哑然,想不到我这小小一只瓶子,竟也能闯入帝后的法眼,还得她慈悲的高抬贵手,饶我不死……   星沉目光里的迷茫却更浓了……   我强撑着精神听他们说了这许多话,不知不觉又昏昏睡了过去,如此这般昏昏醒醒,胸腹之间的灼烧断断续续发作,时强时若,也不知这般反反复复折腾了多少日,我醒着时少,昏睡时多,偶尔能感觉到自己靠在一块坚实的胸膛上,被人一小勺一小勺往嘴里喂着汤药,动作十分轻柔小心。   终于有一日,我只昏睡了两个时辰,身上的热也退了。   接下来的几日,我身上渐渐没有了那烈火灼烧之苦,也不再动不动就昏睡了。   星沉终于肯放白芷仙君回九重天,老神仙临行之前写了个调理五行的方子给我,又留下一堆鸡零狗碎的丹丸,与我辞别时那眼神,分明写着你好自为之四个大字。   我再怎么好自为之,也做不出杀身取义舍身成仁的壮举,只好辜负他老人家的一腔期待了。   这家小院里寡居着一个大娘,丈夫早年间便撒手人寰,与她也无一子半女,好在此间是个太平地界,连年风调雨顺,大娘自己种桑养蚕,又在院子里种了几畦菜蔬,倒也衣食不愁。   我这几日渐渐醒转过来时,总能吃到她熬的莲子桂花羹,这位大娘哪里都好,只是脑子有些一根筋,认定的事不计你怎样向她解释,她只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过后还是依她自己认定的来。   就比如我与星沉的关系,她便认准了我昏倒时身上穿的那件喜服,张口闭口唤我俩小两口,我试图向她解释过好多次,她却认准了我是星沉小媳妇这个死理,解释少了她便笑我新娘子脸皮浅,解释多了她便开导我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和,可不要赌气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我竟是百口莫辩了。   其实脸皮在我这里也就是个白菜价,被人误会也便误会了,我是担心星沉那厮性子不好,万一哪天被这大娘左一个小两口,又一个小两口叫恼了,一掌将她老人家拍到西天取几本真经回来,这大娘岂不是白白惹了一场横祸。   好在星沉自我苏醒以后,心情似乎很是不错,没有要与这大娘计较的意思,我刚下地走路,踩着发虚的步子来到院中,瞧见大娘正左一个新郎官又一个新郎官指使星沉给我洗一盆熟透的野浆果,星沉笨手笨脚,一把下去便捏爆了半盆果子,被她劈头盖脸数落一看就是没做过家务事的。   我登时唬得魂飞魄散,觉得这大娘半截身子已躺进了棺材板里,这位巾帼女英雄不知自己碰的是老虎胡须,还不知死活可着劲的往下薅,数落完星沉没做过家务事,竟又开始教他如何疼媳妇。   当真不知死活啊不知死活。   我忙快步走上前去,有意无意挡在大娘身前,岂料与星沉猛然间四目相对,竟瞧见他嘴角尚未淡去的一丝笑意,似乎被个中年妇人耳提面命的教训,是件挺好玩的事……   星沉猝不及防看到我,那丝笑意来不及毁尸灭迹,只好不尴不尬粘在了唇角,他起身抓起搭在井台上的帕子擦了擦手,人模狗样的轻咳一声,瞬间从一只听话的小狼狗摇身一变成了一只骄矜的凤凰,这华丽丽的变身堪称行云流水,简直要看瞎我一双狗眼。   “谁让你下床的?”   您老人家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不就是您老本尊吗?   我诚实无欺的回答:“你。”   星沉轻咳一声,“回去躺着。”   我好不容易出来晒晒太阳,自然不想这么快就回去,还没待我反驳,这位一直拿生命作死的大娘突然在我们身后吼道:“大晴天的,躺什么躺,小星子啊,带你媳妇去去村子里逛逛,顺道给我切两斤猪肉来,咱们今天吃猪肉白菜馅的饺子。”   说着往星沉手里塞了一个半旧的钱袋子。   “小星子……”   我忘了大娘命悬一线的事,一口老血差点没笑喷出来。   星沉额角跳了跳,又跳了跳。   我不由自主挪了挪步子,再次阻隔在他和大娘之间。   这厮竟僵着一张几乎快要挂不住的俏脸,一把牵过我,抓着钱袋子出门去了。   我愣愣被他牵着走出去老远,才突然一把拽住他,伸手在他额头上贴了贴。   “师兄,你没病吧?”   他抓下我造次的爪子,努力维持着一脸骄矜,“别闹……”   我小心觑着他的脸色,委实不知道这厮是吃错哪颗药了,为何今日如此好脾气。   要说我这个师兄,向来不能以正常人的眼光来揣度,当你觉得他心情不错时,将你炸串的油锅可能已被他默默支起来了,当你觉得他要把活蹦乱跳的你变成一座坟头时,他却诡异的微笑了。   我如履薄冰,伴君如伴虎一般和这个二百五纠缠了半载有余,自以为已经渐渐摸索出一套类似夜观天象的经验,瞧一眼他周身的气场,便能掐指算出他喜怒无常的心情是阴还是晴。   可是此刻,我发现自己竟掐算不出来了…… 第53章 你男人   大娘家住在村口的位置,需走上一段路程才能到村里的市集上,我与星沉在秋日暖阳下走过一地黄叶,方才被大娘惊吓到嗓子眼里的一颗心慢慢落回肚子里,可渐渐的,另一番心事却不知不觉涌上心头。   昏睡前白芷仙君说的那些话,过了这半月有余,字字句句却仍清清楚楚印在脑海,只要稍稍一思量,便一股脑的涌上心间,让人如鲠在喉。   我似乎应该对他说些什么,关于内丹,关于他身体,关于他的前程,还有他那句淡淡的与你无关……   我似乎欠他欠了许多……   平日里与他鸡飞狗跳时,梗在心头的歉疚似乎就淡了,可只要与他相对无言的处上片刻,我便十分坐立难安,总觉得应该要跟他说句什么。   我一路都在酝酿与他说些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太妥当,只好咽下去继续绞尽脑汁的琢磨。   其实瞻前顾后,我想对他说的不过是谢谢二字,谢谢他让我好好活到了今天。   可谢谢二字放在心中有重千斤,说出口却总觉轻飘飘的,不够珍重。   于是路过一片小水塘时,我瞧着水面上零星点缀的残荷里竟有巴掌大一小片尚未完全干枯的荷叶,上面托着一颗晶莹的晨露,我刹那间想要送他这一滴晨露的珍重,我轻踩着残荷去折了这一小片荷叶,小心翼翼将荷叶连同露珠献宝给了他。   星沉一路都没怎么同我说话,可他从我手中接过荷叶的瞬间,突然掀起眼皮看着我,目光里是我意想不到的的柔和,我从他坦然的目光里看到一丝心照不宣,好似我一早上的踟蹰和不安都被他看在了眼里。   我鼓起勇气问道:“师兄……你的神兽一日不来……紫微宫的继任者便一日定不下来吗?”   星沉垂眸看着荷叶上亮晶晶的露珠,若无其事的说道:“紫微宫是我大哥的,与我无关。”   我不解,“可白芷仙君说……”   星沉不屑的打断了我:“白芷仙君言重了,什么佐命神兽天命所归,不过是些老掉牙的规矩罢了,不足为信。”   我迟疑道:“可是白芷仙君说九重天上的诸仙笃信这个规矩,虽然我也觉得景旭师兄稳重大气,仙姿卓群,是下一任帝尊的完美人选,可若坏了规矩,其他神仙们能服吗?”   星沉道:“我大哥已有真龙归服,天族各家本就没什么好质疑的,再说我瞧着霁月那鸟人的神兽不过如此,大不了我去山海魔域捉一只妖兽回来充数,有的是办法堵住那群无聊神仙的碎嘴。”   听了他的话,我揪了一早晨的心略松了松,却还是不能十分的释然,我又追着他问道:“可是师兄,你不想继承紫微宫吗?万一……万一你的神兽很厉害,万一天命原本在你身上,那我……我岂不是误了你……”   星沉突然停下脚步深深看向我,嘴角又浮起一丝熟悉的坏笑:“你误了我,要如何补偿我?”   我被他问的一愣,我只知道惶恐惶惑惶惶度日,却从未想过还可以补偿他,可该如何补偿才好?   我当即眉头深锁,认真思量起这个问题。   他被我毁掉的修为和灵力,我尚且可以鞠躬尽瘁鞍前马后任他使唤,聊做些许微不足道的补偿,可若他真有一个大好前程也毁在了我手里,就算把我剁碎了论斤卖,也是不够偿的啊……   我十分沮丧,讪讪道:“我……我似乎……偿不起……”   当然也可以舍了这条小命将内丹还与他,但我既没这个心,也没这个胆……   在我这个人怂志短的瓶子眼里,一万年苟且的活着,好过一瞬间痛快的灰飞烟灭,不管这灰飞烟灭的理由是如何大义凛然,如何非如此不可,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星沉却好似从我百感交集五味杂陈的脸上瞧出了源源不尽的乐子来,他一双凤眸笑意渐浓,许是瞧着我实在促狭的紧,这厮突然发了善心,似笑非笑宽慰了我一句:“偿的起……”   我立刻瞪大眼睛惊喜的看向他:“真的吗?太好了!师兄想让我怎么偿尽管吱声,千万不要客气。”   这厮猫逗耗子般好整以暇的笑容突然间变得有些局促,不尴不尬牵在唇角,一张俊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晕,不知我哪个字让他尴尬了。   他忽的垂下眼睛与路边一棵狗尾巴草相起了面。   我好奇的追着他问道:“师兄,你想什么呢?怎么脸红了?”   他高深莫测的瞥了我一眼,伸手按在我头上,将我满是迷茫的脸转向了前方。   “专心走路……”   他正经八百的说。   我点点头,又向他表了一回衷心:“我就跟在你身边,一定不会揣着你的内丹跑路,你想让我怎么补偿我便怎么补偿,全听你的。”   他又高深莫测看了我一眼,没再理我。   谢谢二字虽然还是没能说出口,我心里却舒服了许多,怀里揣着这份送不出去的谢意,一路看到什么都想献宝给他,好似被小石榴附了体。   路边一丛小野菊红黄蓝白开得烂漫,我掐了一朵最鲜嫩的给他。   河滩上白色的小卵石在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我屁颠颠跑过去,挑了颗最圆的给他。   村口一株李子树上结满了紫红紫红的大果子,我摘了一颗红得发紫的给他。   星沉盯着我手里的果子迟疑片刻,接得有些不情不愿……   我眼巴巴的问:“你不喜欢吗?”   他唇角抽了抽,慢慢举到嘴边咬了一口,吃得颇为慎重……   我又眼巴巴的问:“好吃吗?”   他有些艰难的咽下这口李子,清晰俊朗的五官突然间变得很是生动,连懒洋洋的眼皮都比平日里睁得大了些,他朝我点了点头,又慢慢咬了一口。   我从未瞧过他这样生动的俊脸,心中很是熨帖,于是喜笑颜开的也给自己摘了一颗,却被这厮随手顺了去,脚底抹油似的跑了,啧啧,这厮一会儿不欺负我,全身骨头就好似会痒一般……   晚饭当真是猪肉白菜馅的饺子,大娘以教我们过日子为由,将我和星沉一同抓了壮丁,看完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擀出来的一张饺子皮后,她那一腔炮火调转方向,再也不唠叨星沉了。   于是我被灌了一耳朵的贤妻应该怎么当,哄不好男人的胃,怎么哄好男人的心,像我这样的若在公婆跟前,早被一纸休书打发回娘家了,不能仗着男人宠你,就上房揭瓦了……   我将手里的面团捏扁了又搓圆,搓圆了又捏扁,顶着一头长短不一的黑线,暗戳戳掀起眼皮瞪向星沉。   大娘不明内情唠叨几句也就罢了,星沉这厮却听得十分津津有味,时不时还要落井下石附和两句,将我一张囧脸当成了他今晚的消遣,我越是偷偷瞪他,他那两道俏生生的眉毛便越是忍俊不禁的往上挑,就差将幸灾乐祸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晚饭过后,大娘早早歇下了,我和星沉回到房中,这厮拿我找乐子的雅兴显然还没消停下来,衣摆一掀款款落座,翘起二郎朝我飞了个不怀好意的媚眼,“笨媳妇,还不伺候你男人安寝。”   我翻了个白眼,将一张毯子扔在他头上,他随手抓了搭在自己腿上,嘴角又浮起一丝欠抽的坏笑,“没规矩,方才没听到吗?不能仗着你男人宠你,就上房揭瓦了。”   我抓起床上鸳鸯戏水的大红靠枕扔在他脸上,据说这还是大娘刚成亲那会儿绣的。   星沉一把抓过靠枕塞到身后,手指轻轻一弹,我那张床上的帐子便落了下来。   我病的这些时日,夜夜都是如此,隔着一帘纱帐,我睡床上,他“安寝”的地方便是这张椅子,   半个月下来,这厮好像还未躺下休息过片刻。   我躺在床上,隔着一层纱帐看他日渐清瘦的轮廓,突然间就不气了。   我问他:“师兄,你这样坐一晚上累不累?”   星沉似是轻轻笑了笑,“不然呢,你床分一半给我?”   我本意是提醒他还可以在地上凑合一晚,被他这么一问,想一想也是,反正我偷偷爬他床也不止一次了,没道理自己霸着软床暖被,让他一个身体本就受损的人熬夜没地方休息。   我爽快的说:“行,你上来吧。”   星沉屁股好似长了钉子,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动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儿才促狭的说道:“胡说什么,老实睡你的……”   我又被他噎了个半晌没言语,也不知道这一晚上是谁在胡说八道,满口傻媳妇你男人的,简直是堂而皇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也太霸道了。   可霸道归霸道,这几日对我无微不至的好却也是真的。   我连自己都没察觉到,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便已脱口而出,“师兄,我觉得你对我挺好的,你不恨我吃了你的内丹不还吗?为何还这样照顾我?”   星沉又别扭的换了个坐姿,半晌才反问一句:“你说呢?”   我若明白,还问你做什么?   他见我不说话,等了一会儿,突然颇是有些局促的说:“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我的内丹,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内丹怎么办。”   原来如此……   我摸了摸肚子,原来是托了内丹的福……   我们在大娘家又留了几日才又上的路,临行前我和大娘都很是舍不得,大娘抹着眼泪将我们送到村口,最后又作死祝我们三年生俩大胖小子。   星沉听了大娘的话,一张俏脸当即就挂不住了,却仍是奇迹般的没有发作。   我穿着大娘帮我缝的簇新裙袄,身上暖洋洋的,与她在村口一株不知有多少年头的古柳下挥手告别,走出去很长很长一段路之后,我依然回头张望,只见一个矮矮胖胖的身影还站在树下,向我们挥手。   我转回头,轻轻问了星沉一句:“师兄其实很喜欢这个大娘的吧?”   星沉轻轻哼了一声,似是对我这句话很是不屑。   我转过头偷偷笑了,今早出门前,我瞧见他随手扔了一颗白芷仙君留下的丹丸进小院的水井里。   也许再过百十年我们重又路过此地时,依然可以吃到大娘包的皮薄馅大的饺子…… 第54章 重犯   我与星沉行至僻静的山野小路,见左右无人,便腾云飞了一程。   那夜从狐狸洞闯出来时正是深夜,我与星沉不辨什么东西南北的飞了好长一段路程,半途遇到下雨天又随便落在经过的小村子里,不知那小村还属不属于狐狸洞所辖的地界。   今日在半空四下张望,才发现那夜我们早已飞出了空桑山地界,向西至少走了上百里路,我远远回望空桑山的的方向,却见一小片乌云不偏不倚正压在空桑山上头,不知是要酝酿多大一场暴雨。   我一路飞,一路绘声绘色将狐狸洞那些市井热闹讲给星沉听,讲着讲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似的,飞得越远,心里便越不踏实。   突然,我手忙脚乱摸了摸自己腰间,这才察觉到自己忘了什么。   我哀嚎一声:“师兄,遭了。”   星沉被我一嗓子嚎得花容失色,以为我又犯病了,伸手探了探我额头,我忙摆摆手说道:“下山前小石榴给我缝的荷包落在狐狸洞了。”   星沉神色一松,随口说道:“一个荷包,作何这样大惊小怪的。”   我急得眼冒金星,“我的牌子,师父给我刻了名字的牌子在荷包里。”   听我这么一说,星沉脸色也变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不随身带着?”   我欲哭无泪,小七诓我拜堂那晚,墙头草和随风倒给我换了一身喜服,我的旧衣服和随身之物都留在了房里,后来走的匆忙便忘记去拿,接着我又睡了半个月,便将这事彻底忘干净了。   衣服和荷包里其他东西都不打紧,唯独那块玉牌是万万丢不得的,没奈何,我们只好调转云头又往空桑山的方向飞去。   我一路心急火燎,恨不得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可惜我腹中虽有一颗上好的内丹,只是不知道如何驾驭,情急之下只能扯星沉的袍子,催着他快点飞,星沉被我折腾的颇是无言,带着我风驰电掣赶了回去……   待到我们终于飞抵空桑山,却被眼前的景象震得双双呆若木鸡。   我喃喃问道:“师兄,是不是走错路了?”   星沉定定看着漫山遍野的烽火狼烟,对我沉声说:“就是这里。”   我心头忽的一凉,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短短半月而已,我离开前这里还是一派山明水静野趣横生的怡然光景,为何转眼间便好似成了人间炼狱?   我茫然看着滚滚浓云笼罩下的群山,小七带我泛舟百里画境时那丹凤满坡白云悠悠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而此刻闯入我眼帘的却是一处处焦黑的山头,凛冽山风长驱直入,将灰烬中尚未散去的青烟裹挟上天,扭曲成一幅幅狰狞的画面。   一股凉意随着山风灌进我心里,我喃喃道:“小七……小七他们……”   我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狐狸洞的方向飞,星沉一把抓住我,飞快的落下云头,将我拽到一座小山顶上的巨岩后面藏了起来。   几乎就在同时,空桑山头顶滚滚浓云深处传来隐隐雷声,我抬头望去,却见两排黑衣银甲的天神从那乌云中踏足而出,足有百十来号人,个个都生得极其高大威武,周身带着凛冽肃杀的寒意,这些人脸上虽没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但百十个铁塔般的悍将在狂风中战袍猎猎翻飞,那种灭顶而来的威慑气势几乎让他们睥睨下的群山瑟瑟震颤。   待我看清那些银甲天神手里拎着什么时,差点骇然叫出声来,星沉从身后轻轻拽了我一下,我才堪堪将一声惊呼忍了回去。   我看到墙头草和随风倒两个小妖被一个银甲天神一手一只拎着,头和身子软趴趴垂着,不知是死是活……   乌云为幕,那些天神每人手里都拎着几只不知是死是活的狐狸,有些狐狸已被打成原形,有的还是人的形貌,皆是一身狼狈,面如死灰。   我的目光顺着墙头草和随风倒依次向后看去,又认出来好几个小七家庄子上的小厮,还有几个是我与小七在田间疯跑时见过的,当时笑着与他们打过招呼,还得了两块他们刚刚在田头烤熟的大红薯。   他们只是些和和气气,沉迷于过凡人日子的狐狸,顶了天犯些蛊惑人心的妖术,值得招来如此山崩地裂的阵仗吗?   待到我目光落在最后两人身上时,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已被打得几乎没了形状,却还勉强维持着昂首挺立的姿势,小七的四哥和五哥,他们为何也在这里……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转头看向星沉,用眼神问他这是为什么?   星沉皱着眉冷冷看向半空,显然也是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浓云之外的银甲天神突然整齐的分开两列,随着滚滚雷声,一个身着墨色洒金长袍,头戴华冠,一身富态面带笑相的神仙从云中缓步而出,我觉得星沉脸色突然一僵,眼神陡然间充满了凝重和警觉。   我问星沉:“你认得他?”   星沉点了点头,神色一时间变得有些复杂。   我轻声问:“他是谁?”   星沉慢慢说道:“仰山仙尊……”   我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   就在这时,那位瞧着颇慈眉善目的仙君突然开口说道:“陆寻,你交还是不交?”   黑云压顶,小七家的祠堂大门突然打开,从里走出一位俊雅的中年男子,我轻轻扯了扯星沉的袖子,与他无声对视一眼。   来人正是小七的父亲,短短半月不见,这位空桑狐族一家之主几乎憔悴成了一片风中枯叶,鬓边霜华尽染,清瘦的脸上皱纹也深了许多,好似用小刀沿着原来的纹路又深深刻了一遍似的。   我瞧得心惊肉跳,究竟是什么样的磋磨,能让一个风华正茂的男子变成眼前这死灰般的光景,这个仰山仙尊与狐狸洞究竟有什么过结?   我小声问星沉:“仰山仙尊是什么人?”   星沉似是迟疑片刻,才淡淡说道:“他执掌紫微宫十万天兵,是我母后最倚重的人……”   我簇起眉头仔细回忆,这个名字如此耳熟,到底是在哪里听过……   正在冥思苦想间,又听星沉低低说了句:“是元籁的父亲……”   我恍然大悟,我们在迷阵沉入弱水仙子的水晶宫时,弱水仙子曾带我们在三尺镜中看到过星沉的些许回忆,星沉母后在紫微宫天祠的琼台之上怒斥星沉时提到过仰山仙尊的名字……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星沉亲手打死了仰山仙尊的长子,想必是极不愿与仰山仙尊打照面的吧……   仰山仙尊虽生就一张笑面,但不知是身后那百十号威风凛凛的银甲神兵衬的,还是他本人自有一股与面相极不相称的危险气势,只站在半空朝地上的狐狸洞主一眼望去,我便觉得心头蹿起一阵凉意,只觉莫名胆战心惊。   他见小七的父亲沉默不语,便又冷笑着说道:“陆寻,你的心可真狠。”   陆寻不理仰山仙尊,只抬头看向小七的四哥和五哥,他空洞的眼神好似一潭死水,只在目光落到两个遍体鳞伤的孩子身上时,才稍稍泛起一丝波澜。   他开口说话,声音沧桑而沙哑:“老四,老五,你们怨爹吗?”   四哥晃了晃身子,又努力站直了些,沙哑的说:“父亲曾说,夭寿无异,活上千年也有大限在前头等着,孩儿只是早走些罢了。”   五哥擦了一把唇角上渗出来血迹,笑着说:“爹,有话要捎给大哥他们吗?孩儿愿意效劳,不收跑腿钱。”   陆寻脸上浮起一丝奇怪的笑,他喃喃道:“就你会贫……”   他说完又深深朝他们望了一眼,转身走进房内,掩上了两扇乌木大门。   仰山仙尊突然抬高嗓门一字一句说道:“陆寻,你儿子盗走紫微宫重宝,在人间流窜半载之久,我念在他并非你亲自抚养长大,本不欲让你们空桑山狐狸洞牵连其中,无奈你执迷不悟,包庇纵容天庭重犯,枉顾你们空桑山狐狸洞数千年仙缘,数千条族人性命,你为了这样一个顽劣之子,不惜满门被屠,全族被诛,这一身血债,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背得动。”   仰山仙尊字字激昂,那两扇房门却兀自静静掩着,好似无声的不屑。   仰山身后突然传来一声粗哑的嗤笑,小七的五哥冷笑道:“堂堂紫微大殿,将一个被毁成怪物的女子当宝贝,口味颇重啊……”   仰山仙尊闻言神色一凛,从他那细眉细眼间射出来的两道精光突然间变作鹰鹫般阴沉狠厉,他大喝一声:“住口!畜生就是畜生,死到临头还要妖言惑众。”   五哥却不理他,依旧侃侃而谈:“她一个半人半鬼的怪物,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何劳你如此大动干戈亲自来抢,仙尊,你在害怕什么?还是你背后那位主子在害怕什么?”   仰山仙尊突然雷霆大怒,抬手挥出一道霹雳电光,五哥那张俊朗的面孔猛然僵住,那少年人特有的率直目光,永远停留在了空桑山满目疮痍之上……   那道凌厉电光在他天灵盖上炸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仰山手指轻仰,他身后面无表情的银甲神兵将手中猎物扔在脚下,整齐划一的手起刀落……   我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幕,一时间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待到一丝丝后知后觉的痛楚开始一下一下深深刺进我心头时,我麻木的喉咙突然发出一声陌生的哽咽。   一只微凉的手突然覆在我唇上,堵住了我嗓子里掺杂着哽咽的尖叫。   我转头看向身后的星沉,却见他面沉似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无波亦无澜。   我哆哆嗦嗦,却不由自主迈开步子想要去看看,那下雨满砸落满地的头颅,有墙头草的,有随风倒的,还有小七的兄长,还有那些在田间地头上唱歌的族人……   我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可就是不由自主的想要过去。   我向前扑去,却被星沉一把拽回怀里,我开始挣扎,他将我环得更紧,我无声的哽咽,他的怀抱却好似生铁般的桎梏,我眼泪噼里啪啦滴落在他冰凉的指尖,顺着他修长的指缝流进嘴里,那滋味原来如此的苦…… 第55章 窘途   夜深如墨洗,一轮血红的满月挂在旷远的夜空,狐狸洞上空滚滚浓云好似一只暴虐的凶兽,盘算着利爪下的猎物该如何享用才好。   星沉白日里硬生生将我困在巨石之后,不许我近前半步,我哭得累了便靠着石头坐在了地上,哭一会儿便苦大仇深的瞪他一眼,哭得久了渐渐冷静下来,想通了他这么做大概是有道理的。   至少此刻我们两个终于等到机会偷偷潜入小七家的庄子里,看看还能为他们做点什么。   仰山仙尊的天兵已将小七家的庄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并且好似还加了一道十分厉害的结界,星沉带着我琢磨了大半日,换了一个又一个法子,最后用了个十分复杂的化风诀,将我二人化作两道淡淡清风,才险之又险的穿过了那道结界。   四周几乎挤得下不去脚,皆是狐狸洞族人,男女老少尽被绑缚手脚,扔在院中,让人不忍直视的是他们身旁横七竖八的尸首,活着的趴在父母亲人残缺不全的尸首旁,或嚎啕或啜泣……   我们两个披着一阵风做的障眼遮挡,来到陆寻足不出户的祠堂门前,我轻轻推了一下房门,在星沉拈风诀的遮挡下,这个动作便好似一阵清风将门户刮开了一道缝隙。   想不到两扇乌木大门只是虚掩着,里面的人似乎并没防备着什么闯入者,我本有些惊讶,但转念一想,外面那些天神挡也挡不住,何必还多此一举去挡,小七的父亲想必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飘然入得门内,又风过无痕的将门轻轻掩上,星沉随手在门上加了一道封禁。   映入眼帘的是满堂白色巨烛摇曳璀璨的点点光芒,将广阔的堂内照得好似白昼。   数丈宽的高台香案上,林立着狐狸洞历代先祖的牌位,在众多牌位拥簇的正中心,立着一只硕大的红铜莲花长明灯,灯前摆着一尊栩栩如生的仙子金身塑像,我只瞧了一眼,心头微微一震,觉得这仙子的面容瞧着十分眼熟,好像又是在哪里见过的。   香案之下跪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听到房门开合的响动,猛地回过头来。   我从风中现出身形,朝跪在地上的小七快步走过去。   他蹭的站起来,向后退了一小步,继而又向前走了一步,犹犹豫豫好似把我当成了半夜现身的鬼魅。   “小七……”   我鼻子一酸,差点又开始哭。   小七迟疑的看着我,直到我走到他面前,才迟疑的叫了一声:“娉娉?”   我点点头,瞧着小七深陷的脸颊,心头不由得一酸,一时间不知该和他说句什么好。   我不忍再看他陌生又惶恐的目光,忙低头朝跪在地上闭目不语的人小声说了句:“陆洞主……”   陆寻慢慢睁开眼睛,看了我和星沉一眼,复又将眼睛缓缓闭上,只淡淡说了句:“你们回来做什么?”   我如实说道:“我与师兄走的匆忙,将流波弟子的玉牌落在了这里,今日才想起来……”   路寻缓缓说道:“老七,仙子的玉牌可是在你那里?”   小七迟疑着点了点头。   路寻淡淡道:“你告诉仙子玉牌在哪里。”   他说完复又睁开眼睛,转头看着我说道:“如今行动不便,还要劳烦仙子自己去取了。”   我忙道:“洞主客气了。”   陆寻看了小七一眼,对我继续说道:“小儿顽劣,竟做出诱逼仙子拜堂成亲之事,都是在下教子无方,那日仙子走的匆忙,小仙得知此事后深悔无缘向仙子当面谢罪,没想到临终还能得还此愿。”   他转头唤了声:“老七,过来。”   小七慢慢走近两步,我这才发现他似乎有些行动不便,于是脱口而出:“小七,你腿怎么了?”   小七局促的看了我一眼,讷讷道:“没,没什么……”   陆寻道:“是受了家法,小仙不许他用灵药医治,故而好的慢了些。”   他淡淡对小七说:“还不给仙子赔罪。”   小七垂着眼睛,避开了我的目光,讷讷道:“娉娉,是我不好,听到你要跟师兄走,一时鬼迷了心窍……”   这话若放在平常时日,我定是要好好听一听的,可眼下是什么光景,我每听一个字,就觉心头被他狠狠揪一下,我不等他说完便连忙说道:“小七,我不气了……我原本就没有多生气……你和墙头草还有随风倒对我都十分好……”   提起那两只小妖,我鼻子又酸了。   小七终于抬头望向我,似是终于释然了,可他那释然的目光尽头,不是柳暗花明,而是山穷水尽。   短短几日时光,却好似从他身上扒皮刮骨般的呼啸而过,将他那一身风流倜傥的少年轻狂剥得一丝不剩,他再也不是那个带着我赌钱喝酒,在黄叶纷纷的街头与我挤眉弄眼谈笑风生,再也不是那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我手里,我接过来看时,是刻着我名字的玉牌。   “好在一直带在身上……”   他淡淡笑着说道。   我鼻子又是一酸,突然伸手想要摸摸他,好似摸一摸他便不疼了似的,背后突然伸出一个胳膊,拎着我的衣领把我拽远了几寸。   星沉突然开口说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陆洞主是否方便告知?”   陆寻淡淡说道:“外面黑云压顶,须臾间或许便是灭顶之灾,两位贵客还是尽快离开的好,以免无辜被牵连。”   星沉摇摇头:“师妹承蒙狐狸洞照顾,与此处颇生出几分不舍,若今日就这么不闻不问的走了,想必往后也难得心安,洞主若方便告知狐狸洞今此一劫的个中原委,我与师妹或许能尽一份绵薄之力,也不枉相识一场。”   陆寻抬头看了星沉一眼,“小神仙,有些事情知道了便是引火上身,你当真不怕自己被牵扯进来?”   星沉道:“玉牌与流波弟子心性相通,既阴差阳错引我们回到此处,便是合当该有这段因缘际会,有些事,不见自然与己无关,见了,便已是难脱关系。”   陆寻静静望着星沉,苍老憔悴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凄凉的笑意,“好个难脱关系,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也有几分旷朗风骨。”   星沉道:“洞主请讲。”   陆寻艰难起身,小七忙过去恭恭敬敬将他扶了起来。   陆寻目光落在众多祖宗牌位簇拥着的仙子金身像上,缓缓开口说道:“不知犬子是否向仙子提起过空桑山狐狸洞的由来。”   我点点头,“狐狸洞的先祖当年被九重天上一位仙子所救,结下深厚仙缘,才有今日的狐狸洞。”   陆寻点点头:“狐狸洞后世子孙不敢忘记那位仙子当年的救助之恩,为她塑金身,撰丹青,日日焚香祝祷,终有一日得见了仙子真颜。”   这件事墙头草和随风倒很骄傲的向我讲过。   “那位仙子在狐狸洞现身,离开时带走了老夫的六儿子,那孩子名叫陆白,自幼乖巧懂事,仙子觉得与他颇有几分眼缘,便将他带到九重天养在了身边。”   我点点头,这段故事我也是知道的。   “老六离开空桑山后,一直在九重天上,未曾回过狐狸洞,直到多年前他突然慌慌张张的回来,向我求教一种恶咒的破解方法,那恶咒阴毒狠辣至极,饶是老夫活到这个年岁,自以为天下千奇百怪之事早已见多不怪,听了他的讲述也不由得胆战心惊。”   我突然想到那日与小七躲在房中无意间撞到的那怪东西,脱口而出:“可是那日我们见到的……”   陆寻点点头,“那日你们见到的不是什么怪物,而是一个活生生被砍了四肢与五官的女子,她被摧残成那副形貌,之所以仍有一息尚存,是因为被人下了一道极为恶毒的诅咒,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恶咒会让她身上的伤口永远不能愈合,脓血蛆虫日日附着,她无手无脚无口无目,每日受万千虫蚁噬咬之苦却不能言明。老六见她非人非鬼痛苦不堪,想要帮她一死得以解脱,却发现她被那恶咒变做了一个不死之身,刀劈斧凿都会立刻复原,可那刀劈斧凿的伤痛却千百倍的加诸于她那残缺不全的身上,以至于她痛得全身皮肉都在炸裂……”   我骇然道:“什么人会想出这么恶毒的诅咒。”   陆寻说道:“小六那次回来,只是向我请教这世上可有什么法子能解如此恶毒的诅咒,我虽察觉到他魂不守舍惶惶不可终日,也多次盘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却始终闭口不谈,直到离开时也没有告诉我施咒之人和中咒之人都是谁,现在想来,他是不想让狐狸洞卷进这场深不见底的漩涡里。”   我心中渐渐有了些猜测,但却不敢冒冒失失说出口……   陆寻说道:“我穷尽平生所学,也找不到直接解那恶咒的法子,最后给老六指了两个法子,一个是取那施咒之人的性命,或许咒语可以随之破解,另一个办法说了等于白说,便是有朝一日那位压在昆仑磐石下的风陵上神若能重新现世,或许可以向他请教一二,毕竟他神力与造物无异,这世上没有他破不了的难题。”   “那第二个法子,我本是苦笑着说的,其实只是想告诉他这恶咒除了杀死施咒之人,便再无其他破解的法子了,想不到老六却当了真……”   原来师祖名叫风陵上神,想不到此事竟与师祖还有点牵扯……   我忍不住插嘴:“他去昆仑磐石找风陵上神了?”   陆寻苦笑:“昆仑磐石岂是一只小小灵狐能接近的去处,可我那儿子确实不知天高地厚,冒冒失失去闯了一次,险些被磐石方圆百里旋绕着的不周风刮得灰飞烟灭,后来他带着遍体鳞伤又回了一次狐狸洞,问我可有什么法子给那位昆仑磐石下的上神传一个音信。”   我喃喃道:“他为了那个受诅咒的女子,当真尽心尽力了……”   陆寻黯然说道:“我当时气他不肯将实情和盘托出,对他说了许多风凉话,看他不知为了什么人把自己折磨成那样一副形销骨立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一时间气结心头,冷冷讽刺他昆仑磐石下压的可是一位上神,与其不知死活去硬闯,还不如日日给那位上神烧香磕头,他受了你的供奉,天长日久或许可以听得到你的愿念。”   陆寻难掩脸上痛悔之色,“我那时若知道他拼却一身血肉凡胎护的是什么人,又怎么会向他说出那样的风凉话……”   星沉看着香案上仙子的金身说道:“他护的那个人,可是这位仙子?”   陆寻缓缓闭上眼睛,点了点头。   我虽已猜出了几分,但心中仍是惊骇,“什么人,会对仙子下如此恶毒的诅咒?”   陆寻淡淡道:“我自那次向老六说了许多风凉话后,许多年再也未曾见过他,直到半月前我赴南海参加一位故友为小孙儿摆的满月酒,回来的路上在一群流民里一眼认出了老六,他将自己扮成了一个乞丐,肩上扛着一个臭烘烘的麻袋。”   “我当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由分说将他押回了狐狸洞,那日相见的情形,仙子想必都已经看到了。”   我点了点头,那日我与小七在外浪了一天,回来时小七害怕父亲责罚,带着我从一个僻静小院后面翻墙而过,歪打正着瞧见了小六回家,也阴差阳错撞见了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仙子。   后来的事,我便不知道了,他讲了这么多,却依然没有讲明白那位仙子究竟与谁结下深仇大恨,被人如此残忍戕害。   我茫然问道:“那仙子,究竟是被何人所害呢?”   陆寻轻叹一声:“那人贵不可言……”   星沉脸色突然更加凝重,他若有所思道:“仰山仙尊在九重天位高权重,只为一人效犬马之劳……”   陆寻颇有些诧异的看向星沉:“小神仙,你到有几分见识……”   星沉脸上闪过一丝颇为复杂的神色,他微微蹙起眉头不再言语。   陆寻淡淡道:“将仙子变成这副形貌的,是如今九重天上号令诸仙的女人,那位执掌紫微宫的天后。”   我猛地看向星沉,只见他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孔此刻更加苍白。   他无甚表情的抬起眼睛问道:“陆洞主可知那位仙子的名字?” 第56章 托付   “婉悦……”   陆寻缓缓说道:“仙子名叫婉悦……”   星沉微微一怔,脸上闪过一丝讶然又痛惜的神色,但那一点点情绪的起伏好似风过荒草,转眼便已无迹可寻。   我也跟着微微一怔,这名字我虽从未听说过,但这位仙子的面容我却似乎想起在哪里见过了。   是在我第一次误打误撞闯进星沉童年的记忆中时见到的。   星沉还是个小肉墩子时,在紫微宫的白玉阶前撒娇不肯迈步,那时他娘亲身后有位美貌惊人的仙子,见星沉不肯走路便要上前来抱他。   就是那张面孔,与眼前这尊与我们相视无言的金色塑像眉目几乎如出一辙,我从未见过哪个人的眼睛能似那位仙子一般妩媚动人,好似全天下的秋水都汇聚在了她一人眼中……   星沉那微不可查的神色变化刚好落在我眼中,我几乎可以笃定他必是认得这位名叫婉悦的仙子。我试探着问:“师兄,这位仙子你可认得?”   星沉深深看了我一眼,目光好似有几分无奈,我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星沉和他母后之间诡异的母子关系旁人是不知道的,就算他二人不合的事人尽皆知,但所有人也是按照混账儿子忤逆母亲的寻常套路来理解的,没有人知道这对母子的关系诡异到什么地步,没有人知道这位娘亲热衷于掐死自己的儿子,也没人知道这个儿子提起他母后来的时候,全身寒毛都不由自主的根根倒竖。   所以此刻陆寻如果知道了星沉是天后的儿子,必然不肯再多说一个字,我们便是想帮忙,也是无处下手了。   我忙不动声色的遮掩道:“我好像没听说过这位仙子的名字。”   陆寻听到我前一句话时果然有些戒备的看了星沉一眼,听到我第二句话,他神色才略松了松,继续说道:“仙子是已故天帝的一位侧妃,因美貌冠绝今古,性情又温婉贤淑,深得天帝宠爱。”   我又悄悄看了星沉一眼,原来是他小娘,怪不得他听到这个名字时触动还挺大的。   “婉悦仙子虽是侧妃,但却比天后还早诞下皇子,可惜未满一岁便夭折了,自此之后再无所出……”   原来星沉还有个缘浅的哥哥……   因此事牵扯到星沉的母后,我纵有万般好奇也不便当着他的面再问东问西了……   就在这时,外面天空突然响起隐隐雷声,那声音虽不是震耳欲聋,但却好似积蓄着焚毁万物戾气,一阵接着一阵滚滚破窗而入,在狐狸洞上空织就了一张不祥的天网。   仰山仙尊的声音随着雷声在茫茫天际响起,“空桑山狐狸洞,包庇天庭重犯,公然与紫微宫为敌,罪当诛族。念在你一族数千年温良恭谨,造福四方黎民百姓,本尊最后再给你们一条生路,限你们三刻之内交出逃犯陆白,本尊便留你们空桑灵狐一脉,若继续执迷不悟,三刻一过天雷立即降下,空桑山掘地三尺尽为焦土,寸草不留,何去何从你们好自为之吧。”   仰山仙尊的声音与那滚滚闷雷交织在一起,响彻四面八方每一处角落,我忧心忡忡的对陆寻和小七说道:“你们快逃吧,三刻转眼就到,不能在这里等死啊。”   陆寻凄凉一笑:“不逃了,他们头七还未过,不能让他们回来的时候举目无亲……”   我鼻子一酸,抓着小七说道:“小七,你劝劝洞主,同我们一道离开好不好。”   小七伸手我在我头顶摸了摸,淡淡笑道:“父亲说的有道理,那么多亲友要回来,不能让他们举目无亲,我前几日卧床时给几个小侄子编的草蚱蜢还没来得及给他们,还有四哥那串寻不到的翡翠葡萄,是我偷走的,本想玩几天再给他偷偷放回去,结果跟人打赌时输掉了,四哥走得仓促,我还未来得及告诉他……”   他说完深深看了我一眼,转身走到香案前,跪在了父亲身旁。   陆寻转头看着我们,“眼下形势凶险,外面有层层重兵把守,天雷顷刻便至,二位赶快想办法脱身吧。”   我眼巴巴转向星沉,“师兄,你劝劝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能救得了大家,对不对,师兄你能带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对不对?”   星沉沉默片刻才开口说道:“我不能……”   我骇然,我自住进他那小院之后,不知怎的就渐渐养成了他无所不能的感觉,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在他口中听到“我不能”这三个字……   “为……为什么?”   星沉长睫微垂,淡淡说道:“仰山仙尊能执掌紫微宫数万天兵,自然不是吃闲饭的,他在这庄子四周布下的结界十分强悍,但凡活物绝无可能过得去那结界,陆洞主定然是知晓此中厉害,才放弃想办法的。”   陆寻再次闭上眼睛,好似这样他眼中便能少些冰冷残酷的现实一般,他淡淡道:“或屈从,或伏诛,除此再无第三条路。”   滚滚雷声压迫着头顶一方小小的苍穹,挤得人透不过气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重复着:“可……可是……”   星沉说道:“仰山仙尊应是未防备此时还有人会闯进来,且你我皆是仙身,用了化风诀勉强闯进了结界,狐狸洞一族凡胎未脱,断然过不去外面的结界。”   我看了看陆寻与小七淡然的面孔,心中只是一万个想不明白,这世上还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吗,他们一个个为何大难临头还能如此泰然处之,为了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仙子,搭上全族老小的性命,值得吗?   星沉却突然说道:“仰山仙尊起初以狐狸洞一族性命相胁,意欲迫使洞主交出陆白和那位仙子。如今胁迫不成,应是下了杀心,要引天雷将狐狸洞生灵尽数诛灭,再掘地三尺搜寻仙子的下落,在下冒昧问一句,陆白和那位仙子是否已经从此地脱身?”   陆寻深深看了星沉一眼,并未立刻回答,星沉知道他心中顾虑,问完只静静等着,再无别的言语。   我愣了愣才明白两个人的沉默皆是为了什么,陆寻防备我们自是理所当然,毕竟他与我们只算是萍水相逢,并不清楚我们究竟有何居心,说不准还有几分怀疑我们与外面的仰山仙尊会不会是一伙的,一边唱白脸一边唱黑脸,好套出那仙子的下落来。   陆寻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有办法带他们出去?”   星沉实话实说:“没有十足把握,但那位仙子并非凡胎,陆白自幼跟在仙子身边,饮九重天上的仙泉,想必也已脱去凡胎,化风诀应是可以用在他们身上。”   我闻言心中又是一凉,听星沉这样说,整个空桑山便只能活下陆白一人了,可小七怎么办,他父亲怎么办,外面那些惶恐不安的男女老少怎么办,难道真的要被天雷劈成灰烬吗?   陆寻眼中却现出一丝压抑不住的希望,可希望又被心中的怀疑和踟蹰不断折磨,他死水一般平静的眼神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你……为何要帮我们?”   他努力掩饰内心的纠结,面沉似水的问道。   星沉瞥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师妹聒噪且爱哭鼻子,再下受不了。”   陆寻本是做好了被一番大义凛然之辞糊一脸的准备,冷不丁听了这么一句没心没肺的解释,一脸戒备反到无处可以安置了。   他生硬的抽了抽面皮,转过脸深深看向我,“萍水相逢而已,仙子何必……”   他话没说完,我已然眼泪滂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话,“陆洞主,要不你们假意投降,先躲过这场雷劫,然后再走一步瞧一步,委曲求全也有委曲求全的好处,有什么比命重要呢……”   我说完又去拽星沉:“师兄,照你那法子,只能救走陆白和仙子,小七和陆洞主还是脱身不得啊,你再想想其他法子,你不是神仙吗?”   星沉被我拽得晃了晃身子,抬眼一言难尽看向陆寻,好像无声的说:“看到没有……”   陆寻转回头去,复又闭上眼睛,脸上的神情颇是复杂难言。   一旁的小七朝我笑道:“娉娉,你真心为我心忧,想不到我临走前还能有这样一场欢喜。你听我说,莫要再为我哭鼻子,也莫要觉得父亲与我此番是走投无路,这路是我们自己选的,并非被谁所迫,不过是有舍有得罢了。我们空桑狐族千年前受了仙子之恩,今日不得不报,我五位兄长及近乎全族上下都已舍命报恩,我与父亲苟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你莫要哭,让我再好好看看你笑出来的酒窝,方是好好送了我一程。”   他一番话说得我心中更加难过,我突然间开始后悔下山了,只觉自己一颗心好似剥了壳的河蚌,怎们敢冒冒失失一头冲进这个真刀真枪的世界里,猝不及防就被片成了摆盘下锅的菜。   还是在流波山上的日子好,那些被星沉变着花样欺负的时光,我从前只觉得苦不堪言,此刻蓦然回首竟生出一丝岁月曾对我温柔以待的恍惚感觉。   突然,祠堂两扇大门被人从外面重重的敲响,四下空气陡然凝固,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房门就在两声巨响下豁然洞开。   也就在房门洞开前的一瞬间,陆寻突然起身朝着我和星沉挥出重重一掌,一阵狂风向我与星沉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我似乎听到他对星沉说了句:“拜托了……”   眼前的香案好似突然变成一个黑魆魆的洞口,我与星沉瞬间便被那洞口吞噬,我挣扎看向小七,在骤然黑暗下来的视野里,他静静望向我的面孔成为最后一圈淡淡的光晕。   待我再次看到幽微的光亮时,发现我们跌落在一个山洞里,沿着幽暗的甬道望向山洞深处,只见一簇虚弱的火光照在远处的洞壁之上,映出一高一矮两个影子。   星沉将我从地上拉起来,低声问了我一句:“有没有摔到?”   我摇摇头,看着前面的火光小声问:“这是什么地方?”   星沉低声说道:“陆白应该在这里……” 第57章 夜语   我和星沉慢慢走到山洞尽头烛光摇曳之处,果然看到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盘腿坐在地上,他左手边案几上燃着一盏油灯,右手边几个靠枕围成一把软椅,里面放着的便是那日我与小七无意中撞见的怪物。   尽管我现在已知道她曾是一位冠绝古今的美貌仙子,尽管我知道她名叫婉悦,尽管我曾在星沉的回忆里亲眼见过她,可此刻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她惨不忍睹的残躯上时,脑子里最先冒出来的还是怪物二字。   坐在地上的少年想必就是陆白了,那日夜里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我对他长什么样子一无所知,现在一眼望去才发现他与小七眉眼很有几分相似。   想到小七,我的一颗心又狠狠揪了一下。   陆白抬头看着我们两个走进石室,竟没有半分慌乱,甚至连动一动都省了,他好似一直在望着洞口的方向,等的就是黑暗中渐渐走近的人。   亲人,抑或是给他一个终了的人。   待我与星沉的身影完全出现在油灯昏暗的光晕之下时,他平静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不由自主站起身来,迟疑着向我们走近了一步。   他目光最先落在星沉脸上,盯着星沉看了半晌,眼神里的不可思议越来越浓, “怎么会是你?三……三殿下……”   星沉朝他点点头:“小白……”   陆白目光陡然乖顺了下来,好似凭空生出了一对毛茸茸的耳朵,若星沉抬抬手,他便要凑上头来在星沉掌心蹭一蹭似的。   我在一旁看得哑然,原来他们之间竟如此熟悉。   星沉看了一眼陷在垫子里的那团烂肉,素来水火不侵的目光里也不由得生出几分骇然,他迟疑着问道:“她……真的是婉娘娘?”   陆白点点头,不动声色的挡在了那团烂肉前面。   星沉自然看到了陆白的小动作,他目光闪过一丝痛惜,沉声问道:“这么多年,为何不告诉我?”   陆白低下头,吞吞吐吐的说道:“你可知她这样子是拜谁所赐?”   星沉一时间竟开不了口。   陆白苦笑着说道:“我虽自幼与你亲厚,也知你决然不会害我,但那人是你的母后,你若知道了此事,会帮我吗?”   星沉闭了闭眼睛,好似隐忍了莫大的苦楚,他沉声道:“先离开这里再说。”   陆白迟疑道:“还……还出的去吗?”   星沉道:“怎么,你原来是想与她一同葬在这里?”   陆白苦笑:“天雷之火若能将她化成一把会飞,也是她的解脱,我左右陪着她便是。”   星沉嗤道:“若她死不了,你却化成一把灰飞呢?让她等着仰山仙尊掘地三尺将她挖出来,再交给我母后吗?”   陆白无言与星沉对视片刻,脸上的倔强坚韧渐渐土崩瓦解,他喉头渐渐发出压抑的哽咽,继而一头扎在星沉肩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我走投无路了啊……”   星沉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沉声道:“出去再说……”   他话音刚落,外面就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雷声,震得洞顶扑簌簌落下纷纷砂石,陆白不由自主轻轻发起抖来。   星沉推了他一把:“快!”   陆白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一边努力压抑着喉头的哽咽,一边弯腰小心将软垫上那团烂肉放进一个袋子里,他将袋子抱在怀里,起身时眼泪珠子般一串串滚落,“我阿爹……”   星沉只说了一句,“走吧……”   陆白哽咽得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将怀里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又抱紧了些,山洞外雷声一阵响似一阵,星沉一手拽着陆白,一手牵住我,轻声交待:“屏息……”   我忙屏住一口气,听他喃喃念了什么,只觉全身突然轻若无物,好似化入四周呼呼掠过的风中,除了被他紧紧牵着的左手还能感觉得到他温暖的包裹,其余五感六识全都化作一阵清风,疾速穿过黑魆魆的山洞,闯入外面风雨交加的夜空,在头顶万千道霹雳闪电中乘风破雨,也不知与多少道令人肝胆俱裂的惊雷擦肩而过,我几乎觉得自己永远就是这样一阵仓皇无措的风了,直到在这漫天大雨中化作无物……   又一道闪电当头劈下,我骇然闭上眼睛,却觉得一阵破茧成蝶般的痛苦挤压之后,双脚突然触上了踏实的地面。   我脑袋好似被人当陀螺抽了半日,两脚触地时,眼前却仍是一团天旋地转,我踉跄一下朝地面栽去,被一只手虚虚揽在了身侧。   一旁的陆白已跪倒在地,看着浓云深处突然亮起的一个巨大火球,嚎啕大哭起来。   火光照亮半个夜空,继而向山谷劈头盖脸砸了下去,霎时间地动山摇,巨大的雷声几乎震破了我的耳朵,眼前忽的腾起熊熊火海,整个世界顷刻间只剩狰狞咆哮的烈焰。   我与陆白在瓢泼大雨中一同哭得震耳欲聋,星沉一手拎起一个,不由分说将我们拖走了,我回头看着身后火光冲天的山谷,好似身在噩梦里。   在晨钟峰闲来翻话本时,遇到不想看的桥段,我总是随手哗啦啦翻过几页,不看便是。   那样飘飘然的时光,我却总忍不住伤春悲秋,无事总要感叹一番山中岁月如流水,闲得人浑身长毛,简直无趣的紧。   可命这东西啊,你若知道它深藏着的半张脸是什么样子,还怎么敢拔开它的遮遮掩掩,上赶着去瞧个分明……   狂风骤雨肆虐到百里之外,却依然冲不淡空桑山上空的冲天火光,从我们藏身的山洞遥遥望去,半个夜空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赤红。   我隔着雨帘呆呆看着外面好似煮沸了的天空,仍是不能相信小七,还有那两只乖巧伶俐的小妖就这样没有了。   陆白已经不哭了,抱着袋子里那团烂肉呆坐着,好似一具行尸走肉。   我突然觉得死这件事,对于活下来的人,似乎更恐怖些。   星沉在陆白身边默默坐了一会儿,似是想要安慰他几句,却委实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说道:“我方才见过你父亲,还有你弟弟陆青,他们无惧……亦无悔……”   陆白抬起眼睛看向星沉,目光依旧涣散,一颗心好似留在了空桑山,与他的父母兄弟们长眠在了一起。   星沉低头避开了陆白的目光,随手将我们三人中间一堆烧了一半的木柴重新点燃,我从他低垂的长睫下看到一丝不忍……还有一丝歉然。   仰山这样大张旗鼓的诛灭狐狸洞一族,奉了谁的敕令,自然是不言而喻。   他迟疑着问了一句:“你……可知她们之间有何深仇大恨吗?”   陆白疲惫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星沉艰难的开口:“对不起……”   陆白苦笑:“你何必替她惭愧,她不是连你也想掐死吗?”   星沉微微一怔,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白将怀里的布袋小心放在一边,低声说道:“我……在紫微宫偷偷藏过很多年……在你寝殿的房梁上也呆过……”   星沉垂下眼睛,淡淡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又是久久的沉默。   外面风雨交加,我在火堆旁坐得久了,疲倦的感觉渐渐袭来,星沉一直默默坐着,脑门上却好似生出一只眼睛。   我疲倦的揉了揉哭肿的眼睛,他手指轻抬,我身旁一片叶子陡然呼呼疯长起来,直到能容我一个人躺下。   我说了句“多谢师兄”,然后便躺在了那片柔软的叶子里,背朝着热烘烘的火堆躺下来,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我以为自己困了,躺下之后脑海里却走马灯似的闪过一张一张永远再也见不到的面孔,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迷糊着了。   虽感觉是睡着了,耳畔的风吹草动却也听得分明。   星沉与陆白也不知相对无言枯坐了多久,陆白才又开口说道:“娘娘在天后身边,一直温婉贤淑,不曾有任何僭越之举,你小时候常去她的寝宫里玩耍,在天后的寝宫也时常见她侍奉天后左右,几时见两人有过不快。”   星沉沉吟不语,似是默认。   陆白继续说道:“若有奇怪之处,便是你十岁生辰那日,她自筵席上回来以后,自己又摆了一桌子盛宴,自斟自饮了几杯,又笑着将我叫至身边,斟了一杯酒与我,要我喝完这杯酒,便回狐狸洞去,再也不要回来。我当时以为她喝多了胡说,一气之下使性子扭头便走,却听她在身后笑着说,忍了这十年,终于要痛快这一把了,我回头气鼓鼓的问她忍了什么,她只神秘兮兮的笑,最后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巫山那乱子成全了她……”   “她天黑之后一个人优哉游哉去了天后的寝宫,往常她也总去天后身边侍奉,我便没有放在心上,可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我后来明着寻她寻不着,只好暗地里悄悄寻她,最后……”   陆白艰难的说:“我潜在暗处,偷偷窥探了许久,见天后总是独自在一间静室里一呆就是半日,那房子布了重重结界,就连帝尊也觉察不到紫微宫还有这样一个去处,我也不知等了多少年,终于有一次趁她疏忽大意,尾随她进了那间静室……”   他稍稍顿了顿,然后说道:“我也不知为什么,见到她第一眼,我便认出来了……”   似是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你生辰那日,是我最后一次听她说话,可我却使小性子,没听几句便走了……” 第58章 想摸摸你   我以为自己睡着了会做一些血肉模糊的梦,梦里我会仓皇的逃,或是嚎啕的哭,可是我没有。   一夜虽睡得断断续续,却也无梦无扰。   醒来时我心头仍然难过,但却也没有被挖去一块的感觉。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丝歉然。   因为睁开眼睛看到洞口那几束淡金色的明亮阳光时,我心中毫无预兆最先出现的感觉是这阳光甚好,这感觉和从前清晨睁开眼睛时没有什么不同。   过了一小会儿,我才渐渐回味起昨天发生的事,心中猝不及防灌满的阳光瞬间荡然无存。   可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我心中便渐渐有些了然,虽然见过了昨日的凄风惨雨,我却是可以继续向前走的,也许起初会难过,会怀念,会愤愤不平,但我会继续往前走,看到欢喜的依然会欢喜,看到感动的依然会感动。   我躺在柔软的叶子里,睫毛上染了一层明亮的阳光,睁眼闭眼都是暖洋洋。   心中歉然渐渐又掺入丝丝怅然。   或许那些刻骨铭心的痛楚,那些再也收拾不起的一地心碎,只存在于至亲至爱之间。   我从前似乎低估了自己直面悲欢离合的勇气。   洞里静悄悄的,陆白不知是一晚上没睡还是已经早早醒了,独自坐在火堆的灰烬旁,全身依旧毫无一丝活气。   我目光落在他一旁的星沉身上,他闭目静坐,一袭白衣被阳光镀了一层金边。   我眨了眨眼睛,不知是眼花还是头晕,恍然间觉得他全身有些透明,好似一团轻飘飘的空气凝聚成的人形,风一吹便要散去一般。   我心头莫名一阵悚然,连忙手脚并用的爬起来,这才察觉自己身上裹着他宽大的外袍。   我慌乱扔了袍子,探过身去一把扯住他耳朵拽了拽。   实的,有肉,耳尖微凉。   不是幻影,不是空气。   我跳到嗓子眼的心哐当一声落回原处。   星沉睁开眼睛,无言看着我,那目光颇有几分克制和无奈。   我这才发现自己此刻正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忙松开手,硬着头皮讪讪嗫嚅:“师兄,你耳朵冷不冷,我给你暖暖。”   他耳朵似乎格外娇嫩,被我轻轻一扯便红到了耳根。   他向一边挪了挪,离我远了些,低低说了句:“不用。”   他转头问陆白:“你有什么打算?”   陆白抬头看向星沉,目光有些茫然,“我起初想要偷偷医治她,后来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再后来就想杀了她让她解脱,可依然还是做不到。这些年我试过很多法子,到最后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杀了你母后,不瞒你说,我试过无数次,可她太强了,我做不到,无论怎样都做不到……”   星沉静静听着,没有说话。   陆白继续说道:“我阿爹起初因我不肯将实情说与他,还不知死活去闯过一次昆仑磐石,一气之下曾说过要我去给风陵上神烧香请愿的风凉话。我那时病急乱投医,真的找了个僻静之处为他设了香坛,日日焚香祷告,做梦也希望他能听到我的原想。后来听说他从昆仑磐石下逃了出来,我便想着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或许他真的能解开你母后施的恶咒,就算解不开,能给娘娘一个痛快的解脱也是好的。”   星沉道:“风陵上神如今不知所踪,外面关于他逃出后的传闻也多半是以讹传讹,三界浩渺无边,你去哪里寻他?”   陆白苦笑:“我也不知道,可只要他在这世上一日,我总归还能抱一日的希望。外面哪里传闻有他的行踪,我便去哪里找找试试……”   星沉道:“你不若与我们同行,一路也好有个照应。”   陆白摇摇头:“我昼伏夜出,走得都是偏僻鬼道,与你们不同路。”   我们在山洞中又呆了一日,夜里星沉独自去了趟空桑山,回来告诉我们仰山仙君亲仍在空桑山,亲自坐镇等待搜寻的结果。   陆白没有问狐狸洞而今是什么样子,我原本想问,话到嘴边才察觉到他为什么不问。   星沉回来只字未提狐狸洞,这其实便是答案了。   故而我也没有再问。   黎明前,我们与陆白就此别过。   陆白带着婉悦仙子,走进天亮前摇摇欲坠的夜色里。   我与星沉待到阳光渐渐洒落在洞口,也踏上了继续西行的路。   清晨林静山幽,我与他默默并肩而行,走了约莫一个多时辰不见他说一句话,我终于忍不住了,小心觑着他的脸色问道:“师兄,你与陆白还有那个婉悦仙子很熟吗?”   不知为何,星沉瞧上去有些疲惫,不过却好似并不讨厌有人主动和他说说话,他点点头,慢慢回忆起从前的事。   “婉悦仙子是我父皇的侧妃,封号婉妃,我唤她婉娘娘。她性子比我母后要温和些,又养了只十分乖巧懂事的小狐狸,故而我小时候常喜欢在她寝宫里呆着,有阵子午睡不肯回自己的寝殿,非要搂着小狐狸才肯睡下。婉娘娘对我很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亲自拿去给我,母后是个很忙的人,比父皇还忙,我小时候缠着她……”   星沉突然不说话了,好似突然发现自己不小心提到了不想提及的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婉娘娘陪我的时间更多些……可我很小的时候,记忆中是有些害怕她的,不是因为她对我不好,而是因为她看我的眼神。我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目光,就是你无论是面对她还是背对她,不论在远处还是在近前,甚至你不在她视线里时,都能感觉得到她似乎无处不在的注视,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只要一看到她那双眼睛就会莫名的大哭。后来渐渐长大些时,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仍有,但却不害怕了,因为她的确对我格外的好,她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可以慷慨花在我身上,我娘亲……别人不爱陪我玩的游戏,她不厌其烦陪我玩,别人没时间带我去的地方,她说走就走带着我去,等我渐渐懂事些了,知道了她有一个夭折的孩子,我想她大概是太想自己的孩子了,在我身上可能或多或少找到了些慰藉,故而对她就更加亲厚了些……”   我想到梦中那个粉嫩的小肉墩子,一颗心便没边没际的柔软了下去,“你小时候肉呼呼的,是个女人都会爱不释手吧。”   星沉惊讶的看了我一眼,“你知道我小时候什么样子?”   好险好险,差点说漏嘴,我忙遮掩道:“哪那个孩童小时候不是肉墩墩的呢?”   星沉睥睨了我一眼,冷艳无比的说道:“像我这种四千年一遇的美男子,儿时自然长得跟现在一个模子,什么时候都没有肉呼呼过。”   我头上坠下一颗豆大的虚汗,好吧好吧,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我瞧他似乎并不讨厌一边走一边聊些往事,便继续问道:“那后来呢?婉悦仙子突然消失了,你那时不觉得奇怪吗?”   星沉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奇怪,他好似小小的纠结了一下才开口说道:“我那时……出了些事,后来住在大哥那里,有五年时间没有出过门,五年后才知道她不在了。”   我有些心疼的偷偷看了他一眼,他说的出了些事,其实是险些被娘亲掐死吧,后来他被景旭师兄带回了自己寝宫,接着又有好几次险些遭了他娘亲的毒手,后来景旭索性把他锁在了寝殿里,只要自己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就在寝殿外面布下一层层结界,整整藏了他五年。   那些在他回忆中从我眼前流水般哗啦啦奔涌而去的过往,此刻又一幕幕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浮现,我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想学着他小时候景旭抱他的样子抱抱他,摸摸他的头,对他说:“不疼了,不疼了,还有我呢,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   可惜长大后的他太高了,又太凶了,我怕还没摸到他的头,就已被他一巴掌拍上西天了。   星沉当然不知道我此刻内心的五味杂陈,继续说道:“我问过大哥,他也不清楚婉娘娘去了哪里,去她寝宫里看时,那里也已荒废许久……”   我默默点了点头,婉悦仙子的下落,他自然不会去问他母后,他五年前就与她再无任何话可说了。   “师兄……”   我喃喃道。   “嗯?”   他转头看我,一边眉毛轻轻扬起,尽管面容那样疲倦,却依然好看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我鼓足勇气轻轻问他:“昨夜陆白说……他说……你母后想掐死你,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虽然我知道这个话题实在伤人,可这问题已折磨了我许久,疯狂滋长的好奇心几乎要在我脑壳里钻出个洞来,既然陆白昨日提起这件事来,我现在不问,以后怕是也碰不到这样适合开口的机会了。   我忐忑的看着他,做好了被他劈头盖脸熊一顿的准备,想象中的鸡飞狗跳却没有发生,他只是稍稍愣了愣,然后淡淡说道:“你信吗?”   我哑然,这厮是狡猾,还是狡猾呢。   轻飘飘的一句回答,简直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   这样匪夷所思的事,一个外人冷不丁听到耳朵里,最理所当然的反应定然是打死都不信吧,而我却跳过了理所当然的震惊和怀疑,直奔刨根问底去了。   这一点点细微的不合常理,竟被他敏感的抓住了。   我只好故作一无所知的说道:“自然是不信的,可师兄那时没有反驳,我觉得甚是奇怪。”   小样,本瓶子靠一颗八面玲珑的心眼子活到现在,岂能被你一句话就绕进去了。   星沉果然被我软绵绵的一句回怼噎得无言可对,可他似乎并未恼我,也没有要闭嘴不理我的意思,他想了想,然后颇有几分自嘲的说:“母后,确是厌恶我。”   我既好奇的心痒,又有些于心不忍,内心一番天人交战,不知不觉将袖子捻得皱巴巴的,最后还是硬着心肠问道:“师兄为何如此说,一个娘亲怎会厌恶自己的孩子。”   星沉垂下眼睛,那淡淡落寞又笼上眉间,“可能因为我是个扫把星吧。” 第59章 昆仑磐石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简直要将我一颗求知若渴的心折磨死了。   我只好继续不厚道的揭他结疤的伤口:“为什么,师兄怎么会是扫把星?”   星沉今早对我真是有问必答,他看着红叶斑斓的远山淡淡的说:“我十岁生辰那日,九重天上的诸仙家皆来道贺,父皇和母后大宴群宾忙得不可开交,反到没人顾得上我了。我儿时玩心颇重,平日里被父皇母后管束得很严,长到十岁从未出过紫微宫。酒宴散后,父皇和母后还有许多应酬,我便趁着他们无暇顾我,一个人偷偷跑出紫微宫撒野,哪知被霁月抓了个正着。”   我哑然,十岁的小星沉和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霁月,那时就开始热衷于掐架了吗?   “霁月小时候是个告状精,还总爱拿兄长的身份教训我,他品貌性情不及我大哥,因为比我大几岁,撒娇卖乖的脸皮也被我抢了,夹在我和大哥之间高不成低不就,又天生一副不讨喜的性子,很是不得我父皇母后的宠爱,故而他从小就把我当眼中钉,认为是我抢了父皇母后对他的宠爱。”   我心中啧啧,怪不得两人见面总免不了鼻青脸肿。   “那日遇到霁月,我知道他定然会脚踩风火轮回去向我父皇告状,左右一顿责罚是免不了了,我便扔下一句胆小鬼告状精,说完扬长而去,想着先疯个够本再回来领罚。哪知霁月却追上我不依不饶了起来,非要跟我掰扯清楚谁是胆小鬼告状精,谁整天在父皇母后跟前摇尾巴卖乖。我们两个打着打着就打到了昆仑磐石,那时最外遭的不周风已经刮破了衣衫,两个人却谁也不肯认怂,都硬着头皮往里走,过了不周风时我们两个已没什么人样了,我继续往雷阵里走,霁月在迈进雷阵的最后一刻停下脚步,我在一团炸雷下回头问他谁是胆小鬼,话音未落就被一只看山的凶兽叼走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对熊孩子这类珍稀品种又有了更加叹为观止的认识。   “后……后来呢?”   我十分心累的问。   星沉嗓音渐渐有些苦涩,“后来……后来我被那只凶兽刁着一条腿,放风筝似的绕着昆仑磐石飞奔了很多遭,我以为自己小命要交代在那了,当时竟还有心宽慰自己好歹是灭了霁月的气焰之后才死的,也算死得其所……”   我哑然,这厮小小年纪混蛋与胆色齐飞,也的确是个四千年难得一见的品种了。   “那……那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战战兢兢的问。   星沉苦笑一下,“说起来,我还见过师祖一面……”   我一颗心被他揪着钻天入地,真被他讲故事的节奏给逼疯了。   “在我快被凶兽戏耍腻了,准备一口吞进腹中之时,身后传来一个人好整以暇的低低笑声,那只凶兽听到他的声音,顷刻间就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了,那人朝我勾了勾手,我便从那凶兽嘴里脱身而出,飞也似的凌空而起,落在了他面前。”   我几乎听得跳脚:“后来呢,他就是师祖对不对,你和他说话了吗?”   星沉摇摇头,“我头先着地,昏过去了。”   “那你是怎么从昆仑磐石出来的呢?”   星沉沉默片刻,有些艰难的开了口:“我父皇和仰山仙尊一起去救的我,父皇……死在雷阵里了。”   我骇然:“怎么可能,你父皇那么厉害,他是紫微宫的帝尊啊,他怎么会死在紫微宫自己布的雷阵里?”   许是那些刻骨铭心已太过久远,星沉到不似我激动,他只是黯然的说:“昆仑磐石起初并不是一块石头,而是盘古劈开鸿蒙时残留在天地间的一道戾气,四周风雨雷电皆是天成,里面的凶兽也是自古就有的,一般人闯第一层的不周风时便屁滚尿流知难而退,所以那里连守卫都无须有。我家有一位先祖,也是紫微宫历任帝尊最功勋盖世的一位,他的佐命神兽是烛龙转世,史传烛龙是盘古身躯所化,我那位先祖不负众望降服了那道戾气,将那道戾气化为昆仑磐石,成为这天地间最坚不可摧的一道牢笼。先祖将四道玄门锲入昆仑磐石外围的风雨雷电四道屏障中,并将进入玄门开启磐石的秘咒传与后世,这个秘咒藏在紫微宫仙祠里,只有紫微宫历任帝尊和天后知晓,他们虽能利用昆仑磐石,但却从来不是磐石的主人,玄门如果开启不当,仍是有九死一生的危险,我父皇……据说是在过雷阵那道门时,被一道意外出现的霹雳火雷击中的,那时父皇抱着我,想都没想就用后背帮我挡了……”   他低下头,默默看着满地黄叶,我轻轻拽了拽他袖子,小心翼翼的说:“师兄,你莫要自责了,你父皇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的,你每日都欢喜,才算是好好活下去。”   星沉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似是有什么颇郑重的话要对我说,可郑重了半晌,也没吐出一个字来。   他只好转身继续走路。   我眼巴巴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 ,好像踩着他的步子走得吵吵闹闹,他四周便能少些挥之不去的孤独寂然。   他走在我前面,突然轻声说了句:“我从前不知什么是欢喜……”   一阵风过,哗啦啦吹落一地红叶,将他后半句吹散在了风中……   “师兄,你说什么?我没听到哎……”   我追着他问。   他突然转过真,两只爪子捏住我两边脸蛋轻轻扯了扯,扯出一个滑稽的鬼脸。   他似笑非笑的开口说道:“这样,我便欢喜。”   此人的恶趣味着实欺人太甚……   此一路去往汴梁城,我们要依历届传灯使者山下游历的方式,混迹凡人之中,体会人间百味,我原本以为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可我在山中走了半日就腿酸脚疼,巴不得腾云驾雾飞到一处繁华都会,然后舒舒服服住下来,等到在那里快活够了,再直接飞到下一个锦绣城池,继续紫醉金迷几日,这般一路向西才不辜负此番挤破脑壳才争来的游历机会。   星沉靠在一棵苹果树上,随手将摘下来的大红果子扔了一个给我,然后毫不客气的给我兜头泼了一瓢凉水,“下山前我哥专门嘱咐我们仙力只能在急需时候才能用,否则心灯若感知到我们懈怠敷衍,会自行熄灭,他的话你一句都没听吗?”   我抱着苹果怔怔的说:“老天爷,这心灯怎么跟如梦一般还是个督工……景旭师兄什么时候嘱咐过我们话了?”   星沉无言看了看苍天,瞧他那眼神,好似我是老天爷这辈子最大的败笔一般。   他无奈的说道:“我哥奉师父之命将我们送到山门前,与我们分别的时候嘱咐的。”   我努力回忆了一下,景旭师兄大概似乎也许是嘱咐过我们什么,可我那时光顾着依依惜别了,什么都没听到。   我咬了一口苹果,伸出舌尖舔了舔溅到嘴唇上的汁水,星沉这厮目光好似又被我蜇了一下似的,兵荒马乱的移开了视线,一肚子的嫌弃溢于言表。   我悄悄瞪了他一眼,整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白瞎这副上好的色相了。   有时候我不禁会想,日后什么样的姑娘能入得他老的法眼呢,怕不是连头发丝都要完美体面的闪闪发光才行吧。   这样的念头在我脑中通常存不上片刻,因为只要我稍稍这么一琢磨,胃里便好似刚刚吃了一筐酸李子,一股又苦又涩的味道会直冲我天灵盖,莫名其妙呛得我难受。   我抱着苹果又咬了一大口,才将瞬间涌上来的酸涩压了下去。   虽然我一步都不想再迈了,可害怕慢慢师姐心头那盏灯真的会因为我的偷奸耍滑而灭掉,我只好忍着脚疼和星沉一步一步走下了山。   好在下了山行不多远便有一个小镇子,我们找了家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上好的客房,奔波了这几日终于可以泡个热水澡,裹上松软的被子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一整夜,我甚是满意。   我泡澡泡的全身酥软,早早便睡下了,这夜床软被香,我却做了一整夜凄风冷雨的梦。   我梦到墙头草和随风倒冒着大雨站在窗前,问我有没有看到我送她们的珠花,我在客栈房中一通翻箱倒柜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恍然间突然想起来,珠花我不是早就送给她们了吗……   接着我又梦到了小七,穿着一身大红喜炮站在门前等我,左等我不出门,右等我还是不出门,小七便笑嘻嘻的说:“娉娉,你再不来,我就要走了。”   我心中很着急跨出门去找他,可房内似乎有什么我非拿走不可的东西,我又是一通翻箱倒柜的找,依旧什么也找不到,我心慌慌的,情急之下喊道:“师兄,我怎么找不到你?”   恍然间我才察觉到自己是在找星沉,我找他做什么,我不是巴不得与他老死不相往来吗?   我想起他就住在隔壁客房里,于是连招呼都不打的推门进去,却见他站在窗前,回头朝我淡淡一笑,整个人忽然变得透明起来,我心慌作一团,手忙脚乱朝他跑过去,却被脚底门槛一绊摔了个五体投地,星沉被我带进房中的风吹做几缕青烟,眼睁睁消失在我面前。   我的心好似霎时间被人摘了一般。   “师兄……”   我猛然惊醒,忽的坐了起来,却听窗外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我披衣起身,不知不觉走到星沉房门前,店小二正拎着一壶热水从走廊里经过,笑着向我问了声早。   我睡眼惺忪问他现在几时了,小二笑道:“巳时了,厨下早饭还有些粥和包子,姑娘若需要的话小的给您端上来些。”   我摇摇头,向他道了谢,小二将热水交到我手里,腿脚麻利的下楼去了。   我看了眼外面阴沉的天色,本以为天还没亮,想不到一觉睡到快晌午了。   我敲了敲星沉房门,不见里面有动静,心里想着这厮不会比我还贪睡吧,我试着推了推房门,感觉一道细细的符咒从门缝嗖嗖盘绕而过,门自己便打开了。   这家伙许是懒得下床栓门了,随手加了个上锁的符咒 ,只是不知为何我一碰就能打开。   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   我提着水壶走进他房里,为防他一大早起来寻衅滋事,我举着手里的热水壶说道:“师兄,我给你送热水来啦。”   谁知床上的人没有动静。   我放下水壶走到床前叫他:“师兄醒醒吧,快晌午了……”   星沉裹着床被子睡得正香,一只胳膊露在外面,手里抓着一角皱巴巴的床单。   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颊上轻轻戳了戳,手感甚是舒服,“师兄,快醒醒啦。”   他依旧一动不动,鼻息均匀而低沉,瞧着睡得真是香甜。   “累成这副狗样……”   我壮了壮贼胆,在他漂亮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   “好吧……你接着睡吧。”   我将床单小心翼翼从他手里拽了出来,又把他胳膊放进被子里,再给他细细掖了掖被角,然后提上水壶走出房间,轻轻掩上了房门。 第60章 阿负   虽是阴雨天,从客栈二楼望向外面七拐八绕的长街窄巷,依然是一副热热闹闹的画面,花里胡哨的油纸伞在雨中蜿蜒着渐行渐朦胧,隔壁包子铺冒着一阵阵白气,瞧着很是热气腾腾,将淅淅沥沥的雨天熏蒸得有几分暖意融融。   我坐在窗前,百无聊赖看了一个多时辰的雨,晌午时被四面八方煎炒烹炸的香气搅扰的坐立难安,便又去叫了星沉一回,可依旧没把他从酣睡中叫醒。   我只好回房又睡了个午觉,醒来时不知是天更阴了还是一觉睡到了晚上,窗外已是漆黑一片,长街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我起身又跑到隔壁房里,这次他若是再叫不醒,我就要动粗了。   于是我在叫了他好几声之后,壮起鼠胆抓住他肩膀一通摇晃,心道待会儿这起床气还不得把我回炉重造出一只崭新的瓶子来……   我摇了他半天,心头终于后知后觉的爬上一丝凉凉,我突然手忙脚乱的探了探他鼻息,强自镇定的告诉自己,没断气没断气。   我学着白芷仙君的样子抓过他手腕,伸出两指按了上去,直到能感觉到他脉搏的跳动,才一屁股坐在床边,长长松了口气。   没死没死,他应该只是累得狠了。   那日他带着我们生死一线闯过仰山仙尊布下的雷阵结界后,我就觉得他脸色十分疲倦,想是动用了太多仙力,只是当时他没吭声,我也便察觉不到他有多累。   我抓着他冰凉的手腕,迟迟没有松开手,听着他脉搏一下一下沉稳的跳动才渐渐止住了心头的慌张。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想起白芷仙君临走时留下来的一堆丹丸,记得他说都是补气养身用的,我连忙翻出那堆丹丸,捡了颗最大的喂给他吃,可是他牙关紧咬,我只好将那丹丸一小块一小块的揪下来塞进他嘴里,然后再直接用小茶壶灌些水顺下去,折腾到夜深才把一颗丹丸喂了进去。   我坐在床头魂不守舍的看了他一夜,却不见白芷仙君留给我们的丹丸有一丁点效用,他睡得很沉,却并不踏实,眉头时不时紧紧蹙起,额上总是冒出一层一层的冷汗,好似经受着很深很深的折磨……   我帮他一遍遍擦拭着额上的冷汗,心中总是不知不觉在问他:“你哪里在疼啊……”   我靠在床头打了个小盹,只觉得才一闭眼一睁眼的时间,清早的阳光已从窗缝一缕一缕漏进房内,轻轻洒落在床头,我恍惚间觉得他清俊的面孔似乎真的有些透明,好似我梦中那骇人的一幕重现眼前。   我的心一下子又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对了,生病要找大夫看一看,星沉虽是神仙,可这次病倒却是累的,找大夫,找个大夫帮他开些十全大补汤,或许是个法子。   我慌忙起身跑到楼下向店小二打听附近有没有医馆,店小二关切的一通问东问西,然后笑着拍手说道:“可是巧了,我们这店里眼下就住着一位行脚郎中,给街坊四邻瞧了好几日病了,都言他医的好,他前几日原要拔腿启程的,街坊四邻好说歹说他才答应再留两三日,正巧给你赶上了。”   我便央小二引着我去见那位郎中。   好巧不巧,那先生其实就住在星沉斜对门,清早起来遛弯去了。   我便站在客栈门前等他回来,清晨的巷子仿佛只苏醒了一半,一切都是静悄悄慢吞吞的,我顺着小巷里出外进的一家家铺子,伸长脖子盯着蜿蜒向前的青石小路,一直等到隔壁包子铺冒出一阵阵热腾腾的雾气。   在袅袅白雾中,一个瘦长高挑的身影自远处信步走来,一袭青衫穿在他消瘦的身上,略显宽大了些,平添了几分落拓不羁的感觉。   我怔怔瞧着那人,心中有几分期待,不知他是不是遛弯回来的郎中。   待那人穿过白雾与我目光相遇时,我们两个同时怔了片刻,而后又同时惊讶的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娉娉……”   “阿负……”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令我更加意外的是,阿负便是我等了一个清晨的郎中……   “如何……”   我眼巴巴看着阿负闭目凝神为星沉诊了好长一会子脉,待他松开手指,我便迫不及待的凑上前问。   阿负却是个没眼力价的,他不慌不忙收回手,笑呵呵跟我别来无恙了起来。   我只好忍着心焦耐着性子跟他寒暄几句,然后又迫不及待问他星沉病情如何。   三两句聊下来,我才发现阿负不是没有眼力价,这人压根就是个半瞎,他贼兮兮瞟了星沉一眼,然后朝我笑得一脸暧昧不明。   “私奔?”   “啊?”   我被他问的一头雾水。   “相好?”   阿负根据我脸上的表情,瞬间调整了问法。   “啊?”   我继续一头雾水。   阿负被逼无奈只好问了句人话,“他是你什么人?”   我心道你这个赤脚医生,给什么人看病都是这副四六不着的德性吗,怎的还没被病友家属给打死。   我虽然快被他气得头顶呼呼冒烟,但这陌生世界举目无亲的,好不容易遇到个相识,还是个能给师兄瞧病的相识,我总不能没轻没重的跟他翻脸啊。   我只好耐着性子说道:“他是我师兄,也是流波弟子。”   阿负恍然大悟似的点了点头,我连忙问道:“阿负,我师兄究竟是怎么了?”   谁知阿负一脸八卦的继续问道:“你们不好好在流波修行,跑这么远做什么?”   我手指抽了抽,真想撕开他那张东拉西扯就是不说正经事的嘴,自己动手把答案从他嗓子眼里掏出来。   我闭了闭眼睛,努力心平气和的回道:“流波每个甲子都要办一次传灯祭,我们是传灯使者,奉师命下山游历,护送须弥火种来人间的。”   阿负颇是诧异的问:“你是传灯使者?”   我颇是诧异的反问:“你知道传灯祭?”   阿负笑呵呵的说:“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为何不能知道。”   我想想也对,传灯祭也算是仙门里颇有分量的一件事,知道的人定然是很多的。   阿负又指着星沉一脸诧异的问:“他是传灯使者?”   听他那语气,好似星沉瞧上去十分不配当传灯使者一般。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师兄,这厮闭着眼睛都能当流波山的活招牌挂出去,阿负这不以为然的态度从何而来。   我于是反问:“不行吗?”   阿负忙笑着摆了摆手,“随便问问,随便问问罢了。”   他到此时似乎才察觉到我心中焦躁,终于将驾着脱缰野马一般跑远了的话题扯到了病人身上。   他仔细看了看星沉的脸,饶有兴趣的说:“你这个师兄,身上的灵力有些古怪啊。”   我听他扯了一清早的闲淡,几乎已经断定这人就是个卖大力丸的江湖骗子,没想到他却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令我不由得刮目相看。   我不知不觉坐直了些,喃喃问道:“怎么个古怪法?”   阿负说道:“他身上的灵力好似无本之木,无源之水……”   阿负说着又伸手按住星沉的腕子,皱着眉头听了半晌。   他松开手,慢慢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丝疑惑,“也不能这么说,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总归只是虚无一场,到头来指望不上而已,你师兄身上的灵力……”   阿负皱着眉斟词酌句,半晌才吐出几个字:“虎狼环伺……”   我又是一头雾水,这厮怕不是又开始满嘴刮大风了吧……   可他一句话就点到星沉灵力上,又让人没办法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我迟疑着问:“灵力就是灵力,为何还如狼似虎了。”   阿负一脸故弄玄虚顷刻间被一口岔气憋成了龇牙咧嘴,他呛咳着朝我摆着手说道:“小丫头,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   温柔敦厚如我,此刻也忍不住手痒痒,很想掰开这家伙的脑壳看看里面都装了什么颠三倒四的东西。   阿负突然收敛起吊儿郎当,正色问我:“你师兄怎么会没有内丹?”   我心头一凛,再不敢怀疑阿负是个江湖骗子,“你……你怎么知道他的内丹没了?”   阿负笑道:“没点本事,我如何给人医病。”   我迟疑片刻,对阿负说道:“他的内丹不小心丢了。”   阿负勾起眉毛饶有兴致的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有趣有趣,怎么丢的?”   “这个……这个……”   如此直逼灵魂的问题,着实令我无言以对。   阿负终于有了一回眼力价,瞧着我着实为难便换了个话题,“他身体被一股外来的灵力撑着,这灵力虽颇有几分厉害,但也颇有几分不善,你可知他身上的灵力从何而来?”   我如实答道:“他母后给他的。”   阿负微微一怔:“母后?   我瞧着他一脸讶异,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母后这种娘亲不是谁都有的,目前三界之内也就是天帝家,人皇家,还有妖王家的小崽子们有这个品种的娘亲。   我有些懊悔自己说话不走脑子了,星沉失掉内丹的事里里外外没几个人知道,此事虽是星沉的私事,但白芷仙君上回说过,紫微宫的事便是天族的事,星沉一颗内丹关乎他迟迟不肯现身的佐命神兽,而他的佐命神兽又关乎紫微宫下一任帝尊的人选,若是被人知道了紫微宫三殿下的内丹丢了,不知会在天界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我陡然间觉得肚子里这颗内丹无比沉重,好不容易淡却的愧疚卷土重来,大有一巴掌将我打回原形的熊熊气焰。   我垂下头慌忙搪塞:“娘亲,娘亲……他娘亲给他的。” 第61章 师兄什么时候醒   阿负的眼力价好似昙花一现,此刻又恢复成了一根如假包换的实心棒槌,追着我不依不饶的问道:“什么人管自己娘亲叫母后,娉娉,你这个师兄怕不是天族贵胄吧?”   我讪讪道:“什……什么天族贵胄,哪有的事。”   阿负却不肯被我这么轻易的搪塞过去,他犀利的说道:“你方才是无心说漏了嘴,现在遮掩已经来不及了,你若想要我尽心尽力救治他,便要跟我说实话。”   我见实难搪塞过去,只好拜托他不要将星沉的身份说给别人听,阿负笑道:“我一个行走江湖的破落郎中,就算说给别人听,又有谁信呢?”   我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如实说道:“我师兄是紫微宫的三殿下,名叫星沉。”   阿负转过头,饶有兴致的盯着星沉看了半晌,我心中十分忐忑,见他始终不发一言,便忍不住问道:“我师兄到底是怎么了?”   阿负淡淡笑道:“无妨,他这几日是不是大动过灵力。”   我点点头,“前日出入过一个厉害的结界,自那以后就显出些疲态,我当时没有注意到……”   阿负说道:“他身上的灵力本就不是他的,用得过猛造成了反噬,睡上几日自然就醒了。”   我不放心的问:“不用吃些药,或是给他补点灵力什么的吗?”   阿负说道:“可以吃几贴进补的汤药,灵力嘛,通常情况亏什么补什么,一般人灵力消耗过多,输些灵力自然好得立竿见影,但你师兄身上的灵力有些奇怪,虽也能护他周全为他所用,但我细查之后发觉,这一股外来的灵力并未服服帖帖化入他奇经八脉,反倒更似虎视眈眈监守着他,说得耸人听闻一些,这些灵力今日让他活,明日便可能让他死,只看给他灵力的人高兴怎样。”   我喃喃:“可这灵力是他母后给的啊……”   这话没说出口前,我还不甚害怕,刚刚说出口,我一颗心便好似悬在了刀尖上。   是啊,这灵力是他母后给的啊,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我慌忙问:“阿负,这灵力能不要吗?”   阿负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当初这股灵力入体,是因他骤失内丹的缘故吧……”   我点点头。   阿负淡淡笑道:“其实丢失内丹也不止一种法子可以保命,就算保命也无需这样强大的灵力,你师兄丢失内丹之时灵海枯竭,突然满满注入一股强大的外来灵力,不但很难被他自己的灵海吸纳,而且还会形成一种强大的禁锢,说白了就是那灵力他不但控制不了,反而容易受那灵力的挟制,故而现在只能让他自己慢慢恢复,若我给他输一些自己的灵力,不但救不了他,反而会惊动盘踞在他体内的灵力,更让他遭罪。”   阿负停下来,似是咂摸了一遍自己的话,继而神秘兮兮的问道:“所以娉娉,你确定给他灵力的是他母后,不是他仇家?”   我被他说的心神不宁,喃喃道:“怎……怎么会,她定然是护子心切吧……”   说完我自己都不甚相信。   我突然想起什么,一边反驳阿负,一边试图宽慰自己:“白芷,白芷仙君也晓得此事,他是神医,都没说过我师兄母后这么做有什么不妥,难道你比神医还要厉害。   阿负一脸不屑:“我还道你说的是谁,白芷那个老骗子啊,也就治个头疼脑热,紫微宫怎么找这么个庸医,图便宜还是怎么回事,银子不够使了吗?九重天上精通医道和炼丹之术的多不胜数,哪个不比他强?   我哑然,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同行相轻?   “那,那现在怎么办?”   我喃喃的问。   阿负说道:“耐心等待便是。”   我于是耐心等了一日一夜,白天闲来无事,跑去街上走马观花一圈,买回一只不苟言笑的小泥人放在星沉枕边,越瞧那小人儿脸上睥睨无双的表情与某人就越是神似。   夜里我学着他照顾我时的样子,抓了条薄被子批在身上,掇了把小椅子坐在床前,借着一豆油灯闲翻两页从阿负那里借来的书。   无奈我找错了消遣,没看几个字就无聊的一头扎在床沿上睡了过去,可能是日间有所忧思,睡着了便开始噩梦连连,起初仍是梦到小七,后来又梦到星沉在我面前化成了无数晶莹的碎片,风一吹便消失不见了,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哽咽的厉害,被子洇湿了一大片。   我见星沉左右还是不醒,又跑去街上闲晃半日,买回一盆含苞欲放的水仙搁在窗台。   傍晚时楼下路过一个卖糖葫芦的,我跑下楼买回来一大捧插在花瓶里,剔透的冰糖外壳裹着红艳艳的圆果子,比一大束怒放的腊梅还要抢眼。   阿负晚上照例端来一碗亲手熬的汤药,一边翘着二郎腿游手好闲的东拉西扯,一边等着我手忙脚乱给星沉喂完药后与他对弈。   所谓观棋不语真君子,不知下棋有没有此类的规矩,若有的话,阿负不知要招多少嫌弃,我这臭棋篓子遇上他这个话痨,怕是再过几日就要把满满一盘棋子逼得立地成精,排着队头也不回的拂袖而去。   可初冬乍至,寒风卷着枯叶轻轻撞在窗棂上,慢慢长夜里一壶热茶一盘臭棋,再加一张四六不着的贫嘴,意外的凑出些许温暖的味道。   阿负落下一枚白子,从他那随身携带的小酒壶里呷上一口酒,贱兮兮的提醒我:“有一步你要再看不到,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我瞪了他一眼,指尖夹着一枚黑子悬在棋盘上,犹豫不决该落在哪里。   阿负笑着看向棋盘一处角落,我顺着他目光移过去手,看准一处貌似破绽的地方刚要落子,阿负又一脸高深莫测的看向另一处角落,我迟疑着抬起手来,顺着他欲言又止的目光移过去手,将落未落时,这厮又贱兮兮笑着看向别处……   我这才察觉到这厮正遛狗一般遛着我满棋盘的瞎转……   我愤愤然将棋子随便敲下,掀起眼皮给了他一个无声的谴责。   阿负笑嘻嘻的落下一枚黑子,然后毫不客气的动手顺走我小半壁江山,一边忙得四爪翻飞一边假惺惺的啧啧,“都提醒你了,还这么莽撞……”   我咬了咬后槽牙,突然觉得阿负在怄人方面似乎比某人还要天赋异禀。   想到某人,我目光便游走到了他脸上,见他依旧睡得不省人事,好像要一直这么睡到地老天荒去,我不放心的问阿负:“我师兄还要睡几日才醒啊?”   阿负抬起眉毛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笑,“怎么,牵肠挂肚了?”   意思虽不差,但怎么听着有些怪怪的呢,我点点头:“这都第三日了,我们还要赶路去和慢慢师姐他们会合呢。”   阿负又贼兮兮的抬起半根眉毛,一脸八卦的问:“就只这些?”   我被他问的一头雾水,随口反问道:“不然呢?”   阿负瞧了星沉一眼,随口赞了句:“你这师兄还挺俊的。”   我点点头,心道俊有什么用,还不是光棍一条,人见人怕。   谁知阿负紧跟着便问道:“你中意他?”   我刚刚灌了一口热茶,差点没喷他一脸,我忙把头摇成最卖力的拨浪鼓,呛咳着说道:“不敢不敢,借我条狗胆。”   阿负忍俊不禁道:“有什么好怕的,他能吃了你不成?”   呵呵,跟吃了我差不多吧,人家有颗内丹寄存在我这里,只是暂时不知道如何拿走,权且留我一条性命罢了,我多活一日便是给他添一日堵,怎敢徒生一丝妄念。   我虽是个微不足道的瓶子,却也希望将来倾心喜欢的人,也是一心一意倾心于自己的,没有惶恐,没有谄媚,没有猜忌,没有心累,就是简简单单的你倾心与我,我也倾心于你,师兄这种伸个手指便能碾死我的债主,我断然是肖想不不起的。   阿负见我不答,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眼力价又不知云游到哪去了,伸长脖子不依不饶的说道:“我瞧着你就是中意上他了,不然怎会对他如此上心。”   我几乎要无语凝噎了,阿负这家伙不但嘴比慢慢师姐还要碎,心里也好似住了一窝七大姑八大姨,哪里有八卦谈资,便一窝蜂的涌向哪里。   我轻叹一声,心累的说道:“我欠他的……”   阿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揶揄的目光渐渐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他终于饶过我,不再追问方才的话题,轻松惬意的捏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上,我刚刚松了口气,就听他话锋一转问道:“你这个师兄不是她母后亲生的吧……”   我登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还能不能好好下完这盘臭棋了……   我学着阿负昨日说话的语气,怼了他一句:“阿负啊,饭可以随便吃,话不可以随便说啊。”   阿负笑得眉眼弯弯,话却好似一根带刺的狼牙棒,轻轻一敲便是皮开肉绽的真相:“那股灵力,真不是亲娘能做出来的事。”   我被他逼得无言以对,且被他说得心里发毛,讷讷问道:“你这么好的医术,能帮他想想办法吗?他身上的灵力能不要吗?”   阿负摇摇头,“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第62章 师兄的春梦   与阿负下棋下到深夜,他走以后我便守在星沉床头看书,看着看着一头扎在床沿上睡着了。   朦朦胧胧间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憋憋屈屈的胳膊腿也舒展开了,我便趋着那温暖的源头拱了拱,又拱了拱,最后手脚并用的整个人缠了上去,脸埋在一只热乎乎还有些微微起伏的枕头上,额前时不时拂过温柔的暖风,睡得好不惬意。   虽然睡得舒服,可我却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梦。   我梦到自己突然一睁眼,看到抱着的暖炉变成了星沉,正一脸无奈的低头看着我。   我暗暗叫声不好不好,爬床偷窥被他抓了个现形,这下如何都搪塞不过去了。   我慌忙起身想要逃之夭夭,却被他一把按回了身上。   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凌乱的枕褥间,抬眼看到他居高临下慢慢逼近的面孔。   他寝衣半敞,露出一线结实的胸膛,墨缎般铺洒而下的长发散落在我肩头枕畔,斜飞的眼尾透出一抹压抑的血色,看上去危险又魅人。   我慌忙支起胳膊抵在在他胸前,语无伦次的解释道:“师兄,师兄,我大概仿佛也许又梦游了,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你莫要上火,我这便走……”   我说着又要起身,却被他一把扣住了腕子,牢牢按在了身侧,他勾起唇角,俯身在我耳边轻轻问道:“喜欢我?”   我心道喜欢你个鬼……   我正要一把将他掀下床,却听见自己轻轻嗯了一声,继而两颊似火一般烫了起来,抬起一双好似喝醉了眼睛看向他,生怕他不明白嗯是个什么意思,又轻轻补上一句:“喜欢你。”   我心中哀嚎,这是哪门子的妖梦,老娘还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了。   一丝红晕在星沉两颊迅速蔓延开来,顷刻间顺着脖颈红到了春光乍泄的胸膛,他神态却好似行走花丛的老手,好整以暇的撩开我脸颊上一缕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发丝,嘴角勾起一抹游刃有余的风流浅笑。   尽管我惊怒交加,可还是不得不承认,这厮笑起来实在太好看了,看一眼便控制不住心头的狂跳。   他压低了些,微凉的薄唇在我耳畔蜻蜓点水般的扫过,用近乎耳语般沙哑的声音问我:“有多喜欢?”   我原本想要说的是做梦呢吧你,快醒醒吧,可整整齐齐排在嗓子眼里的话,脱口而出时却成了:“要多喜欢,就有多喜欢。”   我险些被自己气得灵魂出窍,却见星沉那张俏脸早已红得好似个炭盆,近在咫尺的心跳隔着两层薄衫清晰的压在我心头,扑通扑通的几乎要从他胸口炸裂而出,连带着将我也穿个窟窿。   他轻咳一声,连忙垂下眼帘遮住目光中一丝青涩的害羞,瞬间将自己强装出来的游刃有余卖了个底朝天。   梦中的我出息得简直要上房揭瓦,目光温柔如水,娇羞如豆蔻梢头的花,一截杨柳细腰压在他身下,薄薄一层里衣紧裹着两团酥软的高耸,我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还可以当一只摄人心魄的小狐狸精啊……   小狐狸精扑闪着长长的睫毛,轻轻呢喃一句:“师兄,你疼疼我。”   星沉攥着我腕子的手紧了紧,喉结一阵克制的滚动,眼睛里的羞涩蒙上了一层危险的血色。   “师兄……”   那披着我这张人皮的小狐狸精还未来得及说完,星沉突然俯身在我耳边说了句:“那我便疼疼你……”   说完重重吻住了我……   一股滚烫的战栗从我天灵盖直窜向四肢百骸,胸口一团烈火似要喷薄而出,我贪婪的攫取着他的味道,舔吮着他唇齿间丝丝缕缕渗入我心头,再也无法戒掉的甜蜜……   不对,这不是我的感觉。   我没有想要把他揉碎了嵌进我血肉里,我也没有想把他缩小了装在袖袍里,我没有手足无措,我没有一腔难以言喻的横冲直撞,我也没有一瞬间几乎把自己烧成飞灰的喜悦。   我黑暗的识海几乎千里燎原,绚烂火光中,一幕幕晦涩灰暗的过往走马灯似的闪过,那双死死扣在颈间青筋斑驳的手,落针可闻的清冷寝殿,梦魇如影随形的夜晚,仙祠里汇在膝前的血泊,那个女人风刀霜剑般的冷厉目光,青草池畔一声冷冷的笑,“你给我听好了,紫微宫是你大哥的,你想都别想……”   那些狰狞的过往走马灯似的呼啸而过,被赤焰瞬间点燃,风一过化成漫天苟延残喘的灰烬。   识海中突然一片清朗宁静,小院中花开正好,翠叶满枝。   “师兄……”   “师兄……”   “师兄……”   那是我的声音,有时乖巧,有时讨好,有时敷衍,有时愤愤不平……   那声音撞进耳朵里,一个凉薄却又俊俏的唇角便忍不住想要上扬……   一弯银月如钩。   晨钟峰孤崖畔一个熟悉清冷的背影。   他转过头,望向儿时烟锁重楼的深殿,朝着无尽黑暗中那个单薄的少年展颜一笑。   “你错了,谁说平生无以慰……”   杂乱如麻的梦境突然间有了头绪,这不是我的梦,这是星沉的梦……   我心惊如雷,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紧紧搂着个人,脸埋在那人衣襟散乱的胸前,耳畔是强如擂鼓的心跳……   我心累的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并且默默祈求老天让我扬起脸时,看到一张熟睡的面孔。   可老天一意孤行惯了,并且似乎很爱看我下不来台。   我慢慢抬起头,遇上一双沉若深潭的眸子……   “师兄……”   看到他终于醒了,我顷刻间忘了自己方才是怎么求老天爷网开一面的,登时喜上眉梢,裂开嘴朝他笑得眉眼弯弯,梦中种种纷乱困扰也被我一股脑抛在一边,顾不得想了。   “你终于醒了,这几日可吓死我了。”   我故作镇静的起身,顺手帮他理了理衣襟,轻咳一声解释道:“那个……晚上守夜的时候,大概梦游的毛病又犯了……”   星沉脸上表情有些奇怪,一言不发的愣愣看着我,局促的向后撤了撤身子……   我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咦,师兄,你身上长了什么东西?”   我说着伸手探向被子里,还未摸到就被星沉一把抓住了腕子,将我的手不由分说从被子里扯了出来。   “别胡闹……”   我听着他鼻息有些乱,以为他大病初愈身上还是不舒服,慌忙抬起头却看到他整个人已经窘得冒烟,颊上一层奇怪的红晕几乎染上了眼角……   我忙摸了摸他额头,心慌慌的叫道:“师兄,你莫要害怕,我去找神医给你瞧瞧。”   我边说边手忙脚乱的下床,却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不必……”   他声音极是隐忍,目光躲躲闪闪,似是瞒了我什么事情。   我心下更是慌张,连忙安慰他:“师兄,对门住着一个神医,是我好友,当初就是他指引我来流波山拜师学艺的,你莫要害怕,有病吃药医治便是。”   星沉一脸忍无可忍,忽的将我按倒在床上,翻身压了上来,红着脸在我耳边哑声说道:“吃你便能医治。”   此情此景与我方才那个稀里糊涂的怪梦如出一辙,可对白却变了,什么叫吃我便能医治,难道他下定主意要索回自己的内丹了吗?   这可要了亲命了。   我骇然之下口不择言的嚷道:“师兄,你梦里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要疼疼我,不是吃我啊……”   星沉身子突然僵住,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我,俊朗面孔瞬间又烧成了个火红的炭盆,他兵荒马乱跳下床来,胡乱抓起外衣披在身上,斩钉截铁的矢口否认:“你胡说,我没有做梦,我什么梦也没有做,睡得好好的做哪门子梦,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做梦了……”   我呆呆坐在床上,被他吼得眼冒金星,半晌才耿直的说道:“可是,你真的……”   星沉好似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瞬间又炸毛了:“真的什么?我没有做梦,你才做梦,你脑门上开天眼了不成,还能看到别人做没做梦。”   我委屈的张张嘴,复又闭上,方才被吓飞了的三魂七魄渐渐归位,这才发现自己慌乱之下险些说漏了嘴,将自己与他那诡异的心脉相连不打自招出来。   我看着从睡美人摇身变作炸毛狗的师兄,讷讷说道:“没有就没有,你急什么,跟有多心虚一样。”   星沉从炸狗毛直接变成了炸刺猬毛,气急败坏的朝我吼道:“我哪心虚了,我心虚什么,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心虚了?”   我瞧着他一身凛然正气,恨不得指天指地发誓绝无此事,心中不由得迟疑了起来,或许的确是我想错了,那梦本就是颠三倒四稀里糊涂,或许是因为阿负昨晚问我那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当时虽然并未走心,不想却不知不觉真的往心里去了……   这样一来便更解释得通了,否则光是他低头吻下来的那一幕,就够我下半辈子绞尽脑汁,琢磨成个光头怕是也琢磨不明白。   可话又说回来,我把自己梦成一个颠倒死人不偿命的小狐狸精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骚而不自知吗……   还有那个惊心动魄的吻……   我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嘴唇,我是有病了吗…… 第63章 心里有鬼   一大早起来便鸡飞狗跳,惊动了对门的阿负,他敲门进来时星沉刚刚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抬头和门口的不速之客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一脸谢绝见客的二百五气焰深深震撼到了阿负,把个舌灿生花,跟块石头都能聊出感情的老油条硬生生钉在了门口。   我心中感慨魔物还需魔物降啊……   感慨过后匆匆将阿负迎进门来,无视星沉脸上的不悦,硬着头皮热络的介绍:“师兄,这是我朋友阿负,当初我去流波山就是他指引的方向,想不到阿负还是个神医,你这回多亏有阿负在才能好的这么快,你该谢谢人家。”   星沉目光落在我牵着阿负袍子的手上,目光沉了沉,淡淡道了句:“多谢。”   我心中啧啧,师兄果然天赋异禀,多谢二字经他尊口一出,听着便好似“找死”二字。   阿负这个话痨似是真的被星沉镇住了,只略有些恍惚的点点头,一双时常吊儿郎当盛满揶揄的眼睛难得沉静下来,只不错眼珠的盯着星沉那张没有血色的臭脸。   这场面有些尴尬啊……   我突然想起一个话题,忙对阿负说道:“哦对了,我师兄身上好像长了什么东西,阿负你快帮他瞧瞧有无大碍。”   “哦?我瞧瞧……”   阿负难得医者父母心一次,半句废话也没有,上前一步正经八百问道:“唔,哪里?”   星沉七窍生烟的瞪了我一眼,慌不择路的后撤一步,没好气的说道:“没有的事。”   说完脸又不由自主的红了。   阿负见状先是一愣,继而忍俊不禁的勾了勾唇角,笑着向我摇摇头:“不打紧不打紧……”   此人当真是不经夸啊,我心中刚刚赞了他医者父母心,他转脸便又敷衍了起来。   我将信将疑,“真的不打紧?”   阿负一脸高深莫测的点点头,正经八百说道:“骗你是小狗。”   我:“……”   阿负转过头笑呵呵的对星沉说道:“小兄弟,你体内的的灵力有些古怪,以后还是少用为妙。”   星沉闻言先是错愕,片刻之后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再看向阿负时,目光由不屑变成了略显好奇的打量。   星沉醒虽醒了,脸色却还是很差,阿负也没打招呼,上前一把捏住星沉的手腕给他把了把脉,我瞧着星沉额上青筋隐隐跳了两跳,大概是念在昏睡这几日受过阿负的照顾,总算忍住了没把阿负从窗户口掀下去。   “醒是醒了,却也马虎不得……”   阿负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抓着星沉的腕子把他按回床上,抬手在星沉肩头轻轻拍了拍,笑得一脸知心,“小兄弟,你这个身子骨,清早起来不宜太过血气方刚,要不我教你个清心咒……”   眼瞅着房内就要有一场血光之灾,阿负跟个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早已轻飘飘闪到门外,走廊里传来他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清早起来,也不宜杀气太重,啧啧,我给你煎碗药去……”   我走到房门口,看了眼阿负绝尘而去的背影,心累的掩上了房门。   阿负这又贫又没眼力价的性子,与星沉这煞星小爷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知要劳烦我给他收几回尸……   我回头看了眼靠在床头兀自气成个葫芦的星沉,实在不明白他今早的起床气为何如此之大,难道是因为睡太久的缘故?   可这么多天梦醒两隔,他睁眼见到我时,至少总该有那么一丁点欢喜吧……   我轻轻甩了甩自己有些晕乎乎的脑壳,心中嗤笑一声,做什么青天白日大美梦呢……   提到做梦,我顿时心虚了起来,不但心虚,还很迷茫,我偷偷咂摸了一下梦里自己含情脉脉看着他的眼神,还有求他疼一疼我时的小贱样儿,不由自主打了个大大的寒噤,平日里肖想的狠了才会有这种旖旎的梦境吧,可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肖想过他呢?   一心虚起来,我看向他的目光也好似偷偷摸摸了起来。   不想却撞见他同样不怎么光明正大的目光……   好诡异的感觉啊……   阿负被前来求医问药的人绊住了脚,只好就地开张,煎好的药遣个店小二送了上来,我大大松了口气,这搅屎棍傻人有傻福,可算没再来星沉眼皮子底下找揍。   我端着药走到床前,舀起一勺吹了吹,然后送到星沉嘴边,动作轻车熟路一气呵成,直到勺子碰到星沉棱角分明的嘴唇,我才察觉到有点别扭。   平时喂药不都是这样吗,究竟是哪里别扭了……   我抬眼撞上星沉遮遮藏藏的目光,恍然间明白怎么回事了,从前喂药时,这家伙都是睡着的,现在眼神很奇怪的看着我,怪不得我总觉得背上一阵阵发紧。   他突然嫌弃的转开脸,清了清嗓子问道,“干什么?”   我险些被他气得吐血,一脑门子轻飘飘的“我什么时候肖想过他”瞬间好似坠上一块大石头,哐当一声砸出一脑门子的“我肖想他个鬼……”   我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不由分说把一勺子药灌进他嘴里,毫不客气的说道:“你这几日都是这样吃的药,不乐意吗?不乐意吐出来。”   我强自镇定的把药碗塞进他手里,起身后腿两步,拉开随时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架势。   星沉却呆呆看着手里的药碗,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有些飘忽。   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就这么轻飘飘饶了我大不敬之罪。   平日里我和这厮大眼瞪小眼的呆在一起时,从来不觉得局促或是别扭,他爱搭理我时我叽叽喳喳嘴不闲着,他不爱搭理我时我依然叽叽喳喳嘴不闲着,总之他爱理不理,我自得其乐便是。   可今早也不知是怎么了,他似乎别扭的要命,连带着害我也别扭起来,我原本有好多新鲜事要讲给他听,想拉他去酒楼里听唱小曲,想带他尝尝隔壁大馅肉包子,我前日还跟街上那个捏泥人的大爷吹嘘过我师兄貌美如花,待他醒了领去给那大爷瞧瞧,以后泥人都照着他的样子捏,包管生意兴隆。   可我一碰上他蜻蜓点水般的目光就蹦跶不起来了,只好老老实实找了个犄角旮旯面壁,没一会儿又觉得背后有两道灼灼目光,快把我后背上的衣服烧出两个洞来。   我心中犯着嘀咕,回头寻找那灼热的来源,却见星沉手里捧着本书靠在床头,正随手翻过一页,全神贯注埋头看着。   “师兄……”   我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提醒他一下。   他长睫微动,抬起一张面无表情的俏脸,朝我挑眉轻轻嗯了一声。   我指了指他手里的书,“你书拿反了……”   “嗯?”   他翻过书封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说道:“什么破书,名字是反的……”   我咦了一声,这书我昨晚才看过的,里外都没反啊。   我颠颠的凑过来看,星沉胸口微微起伏,由着我从他手里一把将书抽走。   这可真是诡异至极啊……   我手里的书真个是里外颠倒的……   我茫然说道:“可是……可是我昨天夜里看时……”   星沉从我手将书抽走扔在床上,好整以暇的起身,“我饿了……”   于是我屁颠颠的跑到隔壁包子铺买了几个热气腾腾的大包子回来,还没走回楼上就被大堂里几句闲聊绊住了脚步。   我站在楼梯上伸着脖子张望,见那几句话是从窗边一桌吃饭的人里传出来的。   我竖起耳朵等着,果然听到那桌有个留着三绺胡须的黑痩男人一脸难以置信的问道:“此话当真?”   他对面一个好似发面馒头的白胖汉子重重点了点头:“当真当真,不只是我亲眼看到,那时满满一船的人都看到了,就是风陵上神。”   胖馒头生怕自己讲得不够绘声绘色,一屁股挤开不堪重负的凳子,跳起来做凌波微步状,瞧着却好似赶肥鸭子上架,“风陵上神就这般飘飘然然走过河面,隐入对岸深山里去了。”   瘦猴子切了一声,一脸不信,“你怎么不把天扯下来当牛皮吹啊。”   馒头兄没走两步就有点喘,拉过凳子又一屁股坐了下来,险些把那凳子压得当场翻白眼嗝屁,他脸红脖子粗的朝那猴哥叫道:“骗你个鸟人作甚,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有哪里值当我浪费吐沫星子。”   猴哥当即要摆出大闹天宫的架势,蹭的跳上凳子指着馒头兄骂道:“死胖子,再跟姥爷出言不逊,小心我把你卖到王屠户家现宰现卖。”   胖子伸出蒲扇一般的大胖爪子去抓瘦猴竹竿一般细长的脖子,被猴哥身轻如燕的躲了过去,桌上另两个吃酒的见势不好,连忙一边一个死死拉住,半天才劝得两人又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堂中又有好事的说道:“这位老哥说的没错,那日我也在船上,就是亲眼看到风陵上神涉水而过,飘然隐入深山里去了。”   又有几个人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也瞧见了。”   馒头兄挑起稀疏的眉毛,一脸得意洋洋看向瘦猴。   瘦猴仍是一脸不以为然,“就算你们真见到一人涉水过江,又怎能断定他就是风陵上神。”   馒头兄微微一怔,旋即又斩钉截铁的说道:“一定是他,就是他。”   周围几个人也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这时阿负端着药碗乐呵呵走出来,馒头兄看到他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起身行礼道:“神医先生,您那针可真神啊,我这偏头疼十多年了,现在一点没有了。”   阿负笑着跟馒头兄摆了摆手,“缘分而已,不必谢我。”   另有几人也一窝蜂的围上来,七嘴八舌的道谢。   阿负好不容易打发走了热情如火的街坊邻居,抬头看到我站在楼梯上,便笑着招呼我一同上楼。   我一进屋就迫不及待跟星沉说:“师兄,你猜我听到什么了,楼下有几个人说他们见到风陵上神了,风陵上神就是师祖吧。”   星沉看了我身后的阿负一眼,又很是无言的看了我一眼。   我这才察觉到自己是不是又说了不该说的。   我将包子递给星沉,讪讪笑道:“师兄,快趁热尝尝。”   星沉接过包子,拿出一个塞进我嘴里,“包子都占不住你这张嘴。”   我朝他偷偷龇了龇牙,躲到一边啃包子去了。   阿负毫不见外,端着药碗递给星沉,随手顺走一个包子,朝星沉笑得一脸慈祥:“快尝尝我亲手熬的药好不好喝。”   这笑容这语气,我以为他手里端着的是一碗小火煨了三个时辰的鸡汤……   星沉简直要呛死在阿负这如水般滔滔不绝的凝望中了,他尴尬的接过药碗,转身向我藏身的犄角旮旯走了两步,似是也想给自己找个容身之所。   阿负亦步亦趋跟了上来,星沉只好绕了个弯,拐回桌边坐下。   阿负也翘着二郎腿在旁坐了,一口咬掉半个包子,边嚼边口齿不清的说道:“小鬼头,还知道深藏不露了,可惜瞒我没用,我知道你们师祖是谁。”   星沉一口药差点呛出来,憋了个小脸通红,他草草灌下碗里剩下的药,一脸戒备的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认得风陵上神。”   阿负笑道:“他算哪门子上神,不过是个活久了的老不死的。”   这话我可不爱听了,不管师祖做过什么样的事,毕竟还是我们的师祖,况且师父对他心心念念牵肠挂肚,若听到别人这样寒碜师祖,定然是不依的。   我不悦道:“阿负,你既知道他是我们师祖,怎还敢在我们面前如此诋毁他老人家。”   阿负朝我挑了挑眉,“你还挺有孝心,可他算你们哪门子师祖,他不是早与流波毫无瓜葛了吗?”   我气鼓鼓的说道:“只要我师父一日敬他念他,我们也一日敬他念他,他虽杀了许多人,但没有伤害过一个流波弟子,你今日若再对我师祖有半句不敬,我便与你一刀两断。”   我话音未落,阿负和星沉同时一屁股弹了起来。   星沉叫道:“什么?”   阿负叫道:“哎呀闺女啊,爹这岁数给您当祖宗都够了,您可别砸我风流单身俏郎君的招牌啊。”   他说完脚底抹油,头也不回的跑了。   我呆呆看着又被气成了个葫芦的星沉,一头雾水的问道:“你们俩是不是吃耗子药了 ?”   星沉拉过一把椅子在我面前大马金刀的坐下,随手点了点我一旁的椅子。   我迟疑着坐了下来,乖乖等他老人家指示。   星沉干咳一声,正经八百给我下了一个神神叨叨的命令。   “以后四个字的话,不能随便说,尤其不能随便对旁人说。”   我心道这人又犯病了,可迫于他的淫威,只好茫然点了点头。   星沉又干咳一声,继续说道:“以后不能拽旁人的袖子,一下也不行。”   我心道这厮病得还不轻,可表面上还是乖乖的点了点头,然后装作很认真思考领会了一番他老人家的教诲,认认真真的问:“师兄的袖子呢?”   星沉换了个坐姿,思忖片刻后才一脸勉为其难的说道:“随你便。”   我如蒙天恩似的点了点头,心里却嗤笑道:再来个驯兽的,就可以把咱俩牵出去耍猴戏了。   当我以为债主祖宗方才的要求已经别出心裁到令人发指的地步时,他又换了个坐姿,稍稍探身向前,掀起一双狭长的眼皮淡淡看着我说道:“还有,师兄这个称呼,只能叫给我听。”   我登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迟疑着与他商量:“那……那其他师……哦不……同门呢?”   星沉一脸我笨死算了的表情,耐着性子教导道:“加上名字……”   我茅塞顿开的点点头,现学现卖道:“比如景旭师兄,霁月师兄……星沉师兄……”   星沉挑了挑眉,我忙改口叫道:“师兄……”   他不知突然想起什么,长睫扑簌簌扇动几下,眼神又变得鬼鬼祟祟起来……   我开始认真怀疑星沉这几日是不是睡坏了脑子…… 第64章 怨憎   我本以为这次与阿负又是短暂的缘聚缘散,可没想到阿负竟与我们同路,于是我们欣然结伴而行。   当然,只有我与阿负是欢喜的,星沉颇别扭了几日。   其实也不能全怪星沉脾气不好难与人相处,阿负确是十分话痨了些,每日在他喋喋不休的衬托之下,连我都显得娴静了许多,星沉那样孤高冷傲的性子,每日忍受这份聒噪着实不易了些。   除了话痨,阿负还有一个毛病就是嗜酒如命,可他身子骨却没那么硬朗,酒喝多了就爱咳嗽,有时还会咳出血来。   这厮走到哪里都要行医救人,却从来对自己的身体不管不顾。   他自己不管,我只好替他管了,这一路没少因为喝酒与他斗气,也没少因为一口酒与他斗智斗勇,每每被这个老油条气得七窍生烟,想要和他分道扬镳各走各路时,他一句闺女总让我重燃斗志,为一壶酒继续和他死磕到底。   可是有阿负同行,我心里其实踏实了许多,这一路见他妙手回春救了许多性命,有他在我便不用日日提心吊胆星沉的身体。   相处久了我也察觉到,阿负虽然嘴上没一句人话,但心却是极细的,不管行路有多辛苦,也不管他这一天给人瞧病瞧得有多疲惫,只要这天星沉面色略显病容,他一准把星沉抓过来扎上几针。   星沉起初颇是不领情,对阿负动不动就要给他施针的行为很是忍无可忍,非要我与阿负合起手来围追堵截才能把他按住了,时间久了之后,星沉也认命的由他摆布了。   令我十分欣喜的是,阿负每日的闲暇时间几乎都用在钻研星沉身上那股格格不入的灵力上了,似乎星沉这个病秧子是他行医生涯中难得一遇的挑战,燃起了他锤炼自己医术的熊熊斗志。   星沉与阿负平时三句话必然要掐起来,可唯独在灵力这件事上,难得对阿负言听计从。   那女人的灵力流淌在他身上,这件事我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如芒在背,何况是他。   我想他当初如果清醒的话,应是宁死也不会接受那女人一星半点的施舍吧,更何况这施舍并不一定是好意。   他定是希望阿负能想到办法,帮他摆脱这一身从魂到血的束缚与折磨吧……   这日天色十分阴沉,头顶堆着一团一团浓云,人行在半山腰,仿佛伸手便能抓下一团乌云。   我指着远处一座巍峨的险峰啧啧称奇,“你们瞧,那座险峰瞧着好似一柄没入山谷的剑啊……”   星沉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也道:“确是像一把重剑。”   我又指着那险峰上一道深深的裂缝说道:“太像了,你们瞧,剑上还有一道深深的血槽,连血槽里的山石裂隙也尽是朱砂红岩,当真是天地间的鬼斧神工啊。”   星沉突然转过头问阿负:“此处会不会是巫山地界?”   阿负看着远处那酷似一柄重剑的险峰,面上颇是云淡风轻,他点点头说道:“是到巫山地界了。”   星沉若有所思的说:“那这座山,应不是天地间的鬼斧神工,这山本就是一柄重剑。”   我差异的张大了嘴,急忙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是一柄重剑?”   星沉略有迟疑,想了想继续说道:“其实我也没有亲眼见过,但巫山当年发生的事天界无人不知,我从小耳熟能详,这里既然是巫山地界,那这座险应该就是那柄重剑了。”   我好奇的问:“哪柄重剑?”   星沉问我:“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巫山一役吗?”   我点点头,当然记得,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惨烈又最离奇的故事。   星沉望着那嶙峋峥嵘的孤仞绝壁,慢慢说道:“这里应是消失的巫山一脉从前建都之地,也曾钟灵毓秀十里繁华过,风陵上神当时灭巫山一脉祭出来的一件神器便是这柄重剑。”   我惊讶的不知该说什么好,没想到今日这方穷山恶水之上,竟是当年巫山惨役的千古遗迹……   星沉指着那凛冽孤峰说道:“听我父皇后来说,风陵上神称这把重剑叫怨憎,怨憎出鞘那一刻天地瑟缩,重剑悬在巫山上空,横尸遍野的山间大地鲜血逆流而上,汩汩汇入怨憎寒光凛冽的血槽之中,所有人还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千万柄长剑便破空而下,剑锋好似生了一双狠毒的眼睛,顷刻间刺入了每个活物的胸口,当真连个蚊子都没放过……”   他低沉的声音被耳畔狂风刮得有些远近缥缈,使他口中的故事听上去添了丝白云千载的唏嘘怅然。   “这柄重剑后来轰然坠落山间,化作一道万仞绝壁,最初的百年间绝壁缝隙间留下来的山泉尽是血红色的,那是当年汇入重剑血槽中的鲜血,后来山泉渐渐干涸,便成了这座山峰今天的形貌。”   我唏嘘道:“真够惨的……”   我回头看了阿负一眼,好奇他那碎嘴子怎的突然消停了,看到这样的千古奇观也能如此淡定。   “阿负,你从前见过这山吗?”   我好奇的问。   阿负慢慢点了点头,“见过……”   他话音刚落,空旷的山谷间突然起了风,刮得满山黄叶纷纷飘落,我突然听到一声重重的叹息,似是从对面那柄酷似重剑的万仞绝壁处传来的。   我忙问他们:“你们听到了吗?”   星沉疑惑的问:“什么?”   我指着那绝壁说道:“那里好像有人在叹气。”   星沉嘴角勾起一丝忍俊不禁,“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还是个千里耳。”   我哑然,“也对,离这么远,就算真有人在对面叹气,我也听不到啊。”   阿负在我们身后颇为稳重的说了句:“走吧。”   他话音刚落,我们脚下的山路突然一阵剧烈的摇晃,山壁上乱石纷纷滚落,对面那座绝壁突然动了,好似重剑被人从泥土中一寸一寸拔出,眼看着就要重见天日。   阿负突然轻轻说了句:“走吧。”   说完长袖一挥,我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转眼已在云端,想不到阿负除了医术高明,仙力也不容小觑,难得认真片刻,周身散发出来的凛冽气场几乎与他平日判若两人,让人觉得莫名心惊。   我低头看了眼下方,却见巫山层峦叠嶂之间,竟有一座硕大的城池,我原本以为那是巫山荒废的断壁残垣,但仔细瞧了瞧又觉得那城池巍峨气派,城中楼宇殿阁星罗棋布,竹楼房舍鳞次栉比,还有纵横交错的大街小巷,跟蛛网一般密密匝匝,整座城池有一部分汇集在崇山峻岭包围的山谷里,另一部分星罗棋布散落在延绵起伏的群峰之上,站在云头遥遥俯瞰,好似云山雾绕间的一处世外桃源。   可惜这世外之地缭绕的不是仙气,而是冲天的妖气。   我差异的问道:“阿负,这里为何有如此大的妖气?”   阿负说道:“这里是大名鼎鼎的七十二妖寨,当然妖气冲天。”   我恍然大悟的说:“莫不是我们沿途听到的那个七十二妖寨?”   阿负点点头。   怪不得这几日沿途总能听到七十二寨这个字眼,我突然睁大眼睛问道:“那风陵上神真的在这里吗?”   阿负笑道:“这么着急去给你们师祖磕头?”   也不知为什么,这个人只要一提到师祖,总是有些阴阳怪气。   我懒得与他较真,只想快点知道沿途听的那些传闻是不是真的,这一路行来,关于风陵上神行踪的传闻不计其数,听得最多的便是他被迎回七十二寨,成为魔头老祖宗的传闻。   可是,似乎还有哪里不太对啊,我指着那城池问道:“那里不是巫山一脉的废墟吗,怎么又成了七十二寨?”   星沉解释道:“风陵上神诛灭巫山一脉后,此地变成了四海八荒阴气最重的的地方,从那时起再无人烟,反倒渐渐引得魔修和妖修来抢地盘,七十二寨便是由此而来。外界将此地大大小小魔窟妖寨统称为七十二寨,这些山寨之间有的互相交好,有的斗成一锅粥,三天两头掐个你死我活,并无一个能够服众的首领,听说这次来了风陵上神坐镇,七十二个妖王还要一同拜他做老祖宗,甘愿俯首称臣。”   我听得颇不是滋味,“师兄,这一路我们听了许多师祖的传闻,你不是说十有八九都是假的吗?”   阿负笑呵呵的插嘴:“假的又怎样,真的又怎样。”   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若是假的,那人打着我师祖的名号招摇撞骗,败坏我师祖的名声,我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若是真的……”   我发现自己有些词穷,“若是真的……我……我告诉我师父去……”   阿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瞧把你出息的……”   星沉在一旁突然问道:“这条路既通巫山,必是向南绕了些远路,并非我们去帝都的必经之路,你为何带我们来这里?”   阿负笑嗔一句,“你个小滑头,这点小事也放在心上,不就稍稍绕了些路嘛,不过耽搁你三五天行程。”   我这才知道阿负是有意拐来这里的,于是好奇的问:“阿负,你来这里做什么,莫不是口上说不稀罕我师祖,心里其实也想一睹他老人家真容。”   阿负摇摇头,“我在寻一个人,他或许会来这里,既然绕不远便能路过,就顺道过来碰碰运气。”   我好奇的问:“阿负,你在寻什么人啊?”   阿负想了想,没头没脑的说道:“这个……我也不晓得啊……”   我差点被他气笑了,“你自己要寻的人,自己为何还不晓得?”   阿负苦笑,“这人我也不认识,只是有段时日被他扰的连觉都睡不好,故而决定出来找找他。”   我仍然是一头雾水,“他既然连你睡觉都能打扰,为何你却不认得他呢?”   阿负一脸无奈,“我也不晓得他是如何做到的,隔三差五就碎碎念些有的没的,也不知是在什么犄角旮旯念叨的,断断续续传到我耳朵里,很是烦人啊…….”   我越听越觉得有趣,“难道有人给你千里传音不成?可既然不认识,为何要传话给你呢?那人说的都是什么啊,可曾说过他叫什么?”   阿负轻叹一声,“听不甚分明,好像叫空什么的,一直在求我救救他……”   我笑道:“阿负,莫不是有人把你当菩萨供奉,日日给你烧香磕头,天长日久愿念就被你听到了,你快说,你到底是尊什么大神,怎的还瞒着我们。”   阿负笑得见牙不见眼,“闺女,你也来拜拜我,我保你嫁个如意郎君。”   星沉见我们越扯越没边了,轻咳一声问道:“这妖寨能随便进吗?”   阿负立刻从袍子里掏出一把毛茸茸的东西递过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几对兔子耳朵,阿负随手捡起一对小耳朵戴在头上,瞬间印堂透出隐隐妖光,一身仙气尽数被遮掩了去。   我看得眼睛都直了,学着他的样子挑了一对毛茸茸的兔耳朵戴在了头上,阿负大惊小怪的叫道:“可爱可爱,爹一会儿给你买一筐萝卜嚼。”   我扯了扯星沉的袖子问他:“师兄,你挑一对,我帮你戴。”   星沉额角抽了抽,不情不愿伸出手捏起一对。   我从他手中抓过兔耳朵,踮着脚尖帮他戴在了头上,然后瞧着他,差点乐出声来。   一对毛茸茸的耳朵瞬间将他一张冷脸变得不尴不尬起来,瞧着简直可爱的要死。   星沉萌萌的朝我瞪来,我忙憋着笑看向别处,勉强压下想把自己师兄变成宠物养一养的妄念…… 第65章 笨死算了   乔装成了三只小妖,阿负还是没急着带我们进去探听消息,而是带着我们在山寨四周晃了一日,我亲眼瞧着他展开三寸不烂之舌,与进出山寨的各色小妖个上演了一出出相见恨晚的大戏。待到天色渐晚时,七十二寨各路小道消息已满满当当塞了我一脑袋,大到哪个妖王背着老婆找小狐狸精,小到七十二寨有几个耗子洞,我全都能讲个头头是道。   阿负这才带着我们进了寨中,我一边好奇的东张西望,一边小声跟星沉说话。   “师兄,方才那个小妖说师祖每晚要享用十八个花黄大闺女是什么意思?师祖难道还吃人不成?”   星沉与阿负同时把嘴闭成了死蚌壳,一个看天一个看地,谁都不肯给我答疑解惑。   又行了两步,光怪陆离的街上忽然传来阵阵轰隆隆的响声,脚下地面也跟着震个不停,我好奇的伸长脖子,见两个模样十分标致的白衣少女提着白纸糊的灯笼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一条两丈来长的白色巨蟒,那大蟒银光闪闪的粗大身躯几乎占去半个路面,将往来行人挤得东倒西歪,巨蟒蜿蜒游向前去,青石地面在他腹下一块块分崩离析,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和炸裂之声。   我呆呆看着巨蟒渐行渐近,这才发现巨蟒背上稳稳当当驮着一个极尽奢华的白玉床,上面镂刻镶嵌的珍宝翡翠简直可以晃瞎人的狗眼,一个下巴尖削媚眼如丝的男人懒洋洋斜躺在床上,烈焰红唇似笑非笑的翘着。   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这是哪一寨的大妖,瞧着妖气冲天好生气派。   巨蟒所过之处,脚下地动山摇,我只顾张大嘴倒吸凉气,没防备脚下地面塌陷,差点朝那巨蟒刀片般锋利的鳞片上扑去。   星沉一把将我扯到一边,我扑腾了一下,引得那白玉床上的男子垂下眼睛朝我望来,他随手向我抛了朵小白花,风流一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赠你一宵快活……”   我抓着那大妖抛过来的花,顷刻被一股馥郁的花香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差点把头上的兔耳朵震飞了,我慌忙摸了摸耳朵,那人朝我挤了挤眼睛,又一路摧枯拉朽的扬长而去。   阿负待那巨蛇行远了,才一脸无奈的说道:“这位应是三十八寨的妖王,诨名白娘子,行事最是放荡不羁,他方才扔给你个什么东西?”   “一朵小白花。”   我扬起手拿给阿负看时,却发现小白花已悄然不见了踪迹。   我突然觉得心尖上好似被一片羽毛轻轻撩过,一阵说不出来的痒痒,我抬头看了一眼星沉,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上。   不知为何,那个早已被我抛在脑后的春梦突然又浮现在眼前。   隔了这么多日,我到现在才后知后觉的知道脸红了。   星沉见我神色不对,忙低头问道:“怎么了?”   我连忙避开他关切的目光,摸了摸莫名其妙烫起来的脸颊。   阿负突然皱起眉头说道:“星沉,今晚守好你师妹……”   星沉颇是不解的问道:“为何?”   阿负有些哑然,似是掂量了一番才说道:“那个白娘子自称妖界第一情圣,最是不正经,他扔给你师妹的东西有些邪门,总之你小心便是。   我摸了摸有些痒痒的鼻子,不知阿负乱七八糟说的是什么。   星沉若有所思的问道:“若不小心,会怎么样?”   阿负朝星沉挤挤眼,忽然凑到星沉耳边说了句什么。   星沉忽的红了脸,瞪了阿负一眼。   阿负笑着倒退几步,朝我们挥了挥手:“我生得这般玉树临风,自然是不能以身涉险的,我先去办点事,破晓时我们在寨子外面的小路口汇合。”   阿负说完便一溜烟的跑了。   留下我和星沉戳在路边,半晌才回过神来,这厮定然是找了个借口将我俩撇下,自己逍遥快活去了。   星沉脸上的绯红仍未消去,讷讷说道:“走吧。”   我点点头,好奇的问他:“师兄,阿负方才跟你说了什么?”   星沉躲避着我的目光,伸手将我的脸转向一边,淡淡道:“没什么?”   我又不甘心的问道:“那他为何要你小心着些?   星沉道:“那老神棍的话你信?”   我想了想,阿负的话自然是不能全信的,但是也不能完全不信,于是我心中一边纠结,一边同星沉沿着热热闹闹的巷子继续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我又被街边一个琳琅满目的货架子吸引了目光,越瞧越是挪不开步子,星沉向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到我呆呆站在货架子前,便又折返了回来。   小摊的主人是个胖大娘,穿着一身十分夺目的大红裙子陷在椅子里,一身喜庆的赘肉从下巴到肚子一层叠着一层,远看好似一串压变形的冰糖葫芦。   胖大娘这人形修得颇是接地气,打眼一看比人还更像个人,除了一双琥珀色的竖瞳,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丁点像妖怪的地方。   她一张口,熟悉的感觉几乎让我热泪盈眶。   “这位姑爷,给小媳妇买盒粉呗,瞧你媳妇这小脸蛋,花多少钱宠着也值当啊。”   我讪讪笑着摆了摆手,“不值当不值当。”   说完又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连忙改口说道:“不是不是……”   怎的越说越好像我心中有鬼似的,我不知不觉又红了脸,快步向前走去。   初冬的凉风拂过脸颊,走了几步脸上的热气才渐渐散去,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什么东西被他随手放在了我头顶上。   我抓下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个秀气的小荷包,拎着颇有些分量,摇一摇里面的东西还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大嗓门:“姑爷可真会疼媳妇啊,得嘞,收摊回家。”   我迟疑着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方才琳琅满目的货架子已经空空如也,胖大娘正费力的起身收拾摊子。   我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星沉已经快步向前走去,只扔下一句轻飘飘的,“这老妖怪太缠人了……”   她缠你两句,你就把她的生意包圆了……   啧啧,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冤大头啊……   我一边摇头嗟叹新鲜出炉的冤大头,一边喜滋滋打开施了扩张咒的小荷包,从里面随意摸出个东西。   是一对金光灿灿的小铃铛,瞧着可爱的紧。   我忙快走两步追上星沉,举着铃铛在他面前晃了晃,“师兄,你瞧这个好不好看。”   谁知话音刚落,拴着两个铃铛的线忽的断开,一只小铃铛骨碌碌落在了星沉怀里。   他迟疑着拾起铃铛,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瞧了几眼,然后又递给了我,“给你。”   我正要接过,就听手里那只小铃铛好似一张会说话的嘴,蹦出一句“给你。”   连声音和语气都与星沉毫无二致。   我们两个愣了片刻,又同时说道:“这是什么?”   两只小铃铛也同时蹦出两句:“这是什么?”   我登时心花怒放,太有趣了,这两只小铃铛能传音。   我于是转身向后跑了几步,与星沉离得远了些,将铃铛举到唇边叫了句:“师兄……”   星沉在华灯下看着我,手放在唇边,我听到自己手里的铃铛低沉的“嗯”了一下。   好玩的紧,好玩的紧,我又向后跑了几步,然后再叫一声:“师兄……”   夜色下的星沉面目有些迷糊不清,身姿却愈发显得灼灼耀眼,我心中不知荡然起了什么东西,总觉得莫名的欢喜。   铃铛又低低“嗯”了一声。   我笑着问他:“你在做什么?”   铃铛沉默半晌,一言不发,我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星沉,他站在朦胧夜色里,比月光还要皎洁。   “想你。”   铃铛低低的说。   我登时笑得前仰后,“我就在你对面啊,你没长眼睛吗?”   铃铛沉默片刻,淡淡说道:“笨死算了……”   行过半条热闹的街市,星沉终于被手里的铃铛聒噪的忍无可忍,一把将铃铛揣进了怀里,啧啧,看来是不准备还我了,不过也好,待哪天月黑风高,我半夜学鬼叫吓一吓他。   行到一个岔路口时,我瞧着一面迎风招展的酒旗,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对星沉说道:“师兄,你觉不觉得阿负有点鬼鬼祟祟的。”   星沉点点头,“这老不正经的瞒了我们许多事,我有好几次见他给别人瞧病时,偷偷给那人施迷魂咒,被他医治过的人,出门之后就开始神神叨叨传风陵上神的行踪,那行踪完全是照着我们行路的方向编的。”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其实我是想说,阿负鬼鬼祟祟,定是背着我们偷偷喝酒去了……   星沉没注意到我哑口无言的表情,继续说道:“他提到风陵上神时,总是阴阳怪气的,可自己私底下却费尽心机散播风陵上神的假行踪,且这行踪与我们的路线毫无二致,分明是想引什么人出来,这次绕道来探七十二寨,分明也是因为听到了风陵上神在这里的消息,我猜他与风陵上神之间定然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张张嘴,更加哑口无言,其实我方才只是想拉着星沉一道去把阿负从酒肆里拎出来……   星沉胸有成竹的说道:“我猜他是去找风陵上神了。”   我险些被星沉这个推断惊得掉了下巴,于是晕头转向的跟着他抄了条小路,朝偏僻的山间走去。   阴沉了一整日的天色,到晚间也没有稍稍清朗些,天上依然堆着厚厚的彤云,似是努力攒着一场鹅毛大雪。   月亮隐在云后,不见一丝光亮,避开那些灯光璀璨的街巷后,山间便是黑魆魆一片了,只借着远处通明的灯火才能隐约看见四周模模糊糊的影子。   我迟疑着问:“师兄,你知道阿负去哪里了吗?”   星沉说道:“自然是去找风陵上神了。”   我又问:“风陵上神在哪里,他如何知道的?”   星沉带着我在山间丛林里兜兜转转了几圈,最后指着怨憎所化险峰的方向低低说道:“应该是那个方向。”   我不解的问:“为何是哪个方向?”   星沉说道:“日间我们俯瞰这里时,怨憎峰下那座殿宇最是巍峨,这风陵上神不知是真是假,但穷奢极欲却似是真的,不然也不会有一夜享用……”   星沉话到一半突然不说了,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指着怨憎峰的方向说:“总之就应该是那里,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第66章 初雪   殿宇四周岗哨林立,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我们在黑暗中潜伏了很久才抓到个机会偷偷遛进了大殿里。   外面天寒地冻,大殿内却温暖如春,硕大的珊瑚树将大殿点缀得好似龙宫一般,处处金玉堆叠,让人瞧得眼花缭乱。   我想起晨钟峰上简陋古朴的寒室,悄悄对星沉说:“师兄,这位师祖瞧着怎像是个财迷啊,跟师祖在暮晚峰上留下来的那间寒室风格也太迥异了……”   星沉点点头,“多半又是个打着师祖名号招摇撞骗的。”   星沉自小在重楼深殿内长大,进来后不似我这般眼花缭乱不辨方向,带着我穿廊绕柱,转过一道又一道华丽的屏风,来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小殿外。   我们跃上房顶,悄悄掀开一片琉璃瓦,只见殿内水汽氤氲,一方硕大的温泉池子上飘着殷红的花瓣,水中和池畔尽是雪肤花貌的少女,旖旎雾气将白花花的裸肤衬托得若隐若现,一眼望去香艳无边。   星沉连忙收回目光,面无表情的看向别处。   我啧啧道:“全是美人啊,真好看……”   星沉颇是无言的瞥了我一眼……   “咦……”   这些美人为何都瑟瑟缩缩,瞧着跟受了惊的小鸡崽子似的呢?   我顺着美人们战战兢兢的目光望向殿内,看到温泉池边跪着个衣不蔽体的男人,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瞧着很是威武,可是却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一个美人正举着支毛笔,在他脸上画王八,贝壳般玲珑的小王八在他额头上首尾相连,瞧着颇是憨态可掬,美人娇妍的小脸吓得煞白,端着笔的手忍不住瑟瑟发抖,难为她还能画出这么一串栩栩如生的小王八。   男人跪在一个铺着雪白狐狸皮毛的贵妃椅跟前,宽厚的脊背上鼓起两坨生铁般的肌肉,瞧着好似拼尽了一身的蛮力在无声的挣扎,可是仍旧分毫动弹不得。   贵妃椅上有个清瘦男子翘着二郎腿坐着,尽管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可一眼望去,还是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笑什么?”   星沉小声问我。   我指了指瓦片上的缝隙对他说:“你瞧是谁……”   星沉淡淡道,“不会是那个老不正经的吧?”   我笑嘻嘻逗他,“你自己瞧瞧不就知道了。”   星沉立即窘迫的转开了视线,伸出大手在我头上揉出一团鸟窝,我愤愤瞪了他一眼,他又带着丝挑衅直直看了回来。   我一把将他那作乱的爪子从头上薅了下来,伸手抚平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继续凑到瓦片的缝隙上津津有味瞧着殿内发生的事。   星沉将耳朵贴在瓦片上,手扶在一侧,竖起耳朵听着殿内的动静。   也许是因为我们两个都是屏声敛气,四周突然显得格外寂静,一些细小的风吹草动就会变得特别明显。   我突然觉得小拇指外侧有些微微发痒,侧眼一看,见星沉的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就放在我左手边,隔着一条细细的空隙,若即若离。   我移开目光,继续专心看着殿内,心头忽然觉得有点痒痒。   殿内的阿负好生嚣张跋扈,我不禁暗搓搓磨了磨牙,这厮跑来耀武扬威,瞧着好生有趣,也不知道叫上我和星沉,真是太不厚道了。   只见这厮抄起酒壶灌了两口,颇是享受的砸了砸嘴,然后翘起二郎腿,脚尖悠悠然点了点地上那男人的下巴,将他画满王八的圆脸勾了起来。   “风陵上神……哈?”   一个哈字好似压在了那男人背上,将他凭空又压矮了半截。   一只小王八从他额头扑通一声掉在地上,继而奋力滑动着粗短的胳膊腿,出溜溜爬到他不住痉挛的手边,顷刻间顺着他手背上的青筋钻进了皮肉里。   男人面露痛苦的神色,却忍着不出一声。   我小声对星沉说:“阿负能把画上的王八变成真王八,再钻进人皮肉里,你日后还是少惹他吧……”   星沉不屑的抽了抽唇角,我突然想起这厮似乎也有在别人身上画王八的嗜好呢……   那男人抬起脸时,露出鬓边两缕和阿负如出一辙的白发,我不由得啧啧称奇。   星沉小声问我:“怎么?”   我轻声说:“那人与阿负鬓边都有两缕白发,瞧着颇是好玩?”   星沉突然睁大了眼睛,沉声问我:“什么,阿负鬓边有白发?”   我吃惊的瞪着他问道:“师兄,你什么眼神啊,同行这么多天,你连阿负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吗?”   星沉怔怔看着我,半晌没有言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若有所思的转过头,继续仔细偷听殿内的动静。   我也趴在缝隙上继续偷看。   阿负的声音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意,虽然有一搭没一搭的,但却无端让人觉得背上寒毛直竖,仿佛他随手打个响指便能将眼前一切化作飞灰,生死只在他心不在焉的一念之间。   男人头上淌着大颗大颗的冷汗,艰难的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阿负撂下酒壶,捏了颗葡萄扔进嘴里,悠然说道:“深夜造访,不巧扰了上神的雅兴,在下心中颇觉得过意不去。”   我怎么从这厮后脑勺上瞧不出一丁点的过意不去啊,这家伙每个头发丝都闪着趣味盎然的光芒,虚伪,真是太虚伪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若有若无的目光在我侧脸上轻轻拂过,我转过头看了星沉一眼,见他正有一搭没一搭看着乌云密布的夜空。   我小声问:“师兄,你看什么呢?”   他轻咳一声,“看星星。”   我疑惑的抬起眼睛,哪里有星星,这厮赏月看星星可都真会挑时候啊,难道有什么深深的禅意在其中不成?   殿内好戏正在上演,我无暇与他探讨在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下如何看星星的问题,继续埋头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阿负稍稍探身向前,笑呵呵的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向你打听个人。”   渐渐的,我感觉到地上那人强大的气场,他绝不是可以让人随便拿捏的软柿子,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周身好似有一股轻飘飘的束缚,使得他纵然有毁天灭地的力量也施展不得,我几乎能感觉到怨毒与暴虐从他身体里滚滚奔涌而出,却被一团轻飘飘的雾气裹着,好似一只巨蛇被一双纤长的手轻而轻而易举捏住了七寸,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请讲……”   他咬牙切齿的说。   阿负道声多谢,好整以暇的问道:“有没有人来找过你,求你帮他救一个人……”   男人冷笑:“每日来求我的人络绎不绝,若非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也难记得。”   阿负静默片刻,似是在努力回忆他所寻之人的特别之处,继而问道:“那个人名字里有个空字,或是白字,说是只要能解了一个人身上的恶咒,便能从她口中得知当年巫山一役不为人知的隐情。”   我闻言忽的一愣,转过脸与星沉面面相觑。   阿负寻的人,难道是陆白?   无需言语,我在星沉略略睁大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的想法。   男人抬头看着阿负,突然阴仄仄的笑出了声,粗哑的嗓音好似铁砂刮过耳朵,我怀疑这人的内力当是十分雄浑才对,可却被阿负捏一只蚂蚁似的捏在了手里。   想不到阿负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竟然藏着如此深不见底的修为。   平日里的娇病原来都是逗我们玩的。   “笑什么?”   阿负轻飘飘的问。   男人粗声粗气的说道:“你说那个小狐狸啊,带着一块烂肉来求我医治,医不好的话给那烂肉一个了断也可以,只是不要让她再受折磨便好。我这个人虽也不是什么好货,却对那小崽子动了些恻隐之心,当真尽心尽力帮他想了许多办法,可那恶咒不是寻常人下的,我也无能为力。”   阿负略略探身向前,似是终于认真了起来,“他还在这里吗?”   男人摇摇头说道:“已经走了。”   阿负又问:“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男人摇摇头,忽而又想起什么来似的,喃喃说道:“妖界近来盛传若吃了流波那个传灯小仙子的心尖肉,便能引无量真火入精魂,焚尽三生罪业,魂魄超脱轮回永得自由,那小仙子的心尖肉似乎还挺对那块烂肉所中之恶咒,我便说与了那小狐狸听,想来他是去寻那小仙子了。”   阿负问:“何来此无稽之谈?”   男人说道:“不知从哪传来的说法,妖界眼下无人不知,连那小仙子的画像都传得到处都是……”   我听得心惊胆战,转头对星沉说:“这可如何是好……”   星沉小声说:“别担心,我们四个由心灯牵系,若有人遭遇不测,其他三人便能感知得到,所以她定然还活着。”   我点点头,略略放下些心来,听到阿负问了一句:“他叫什么?”   男人答道:“陆白。”   我激动之下不由自主的就要插嘴,星沉一只手突然覆在我手背上,朝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听两人对话,阿负又细细问了陆白带来医治的那块烂肉的情形,这些内容我都已知晓,听着听着便不由走了神,目光落在了我与星沉不知何时纠缠在一起的手上。   十指相扣,缠绵悱恻。   我眼皮重重跳了跳,突然觉得有点上头。   突然间鼻尖上落下一点冰凉,抬头望向夜幕苍穹,这才发觉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这是我此生所见的第一场雪……   “师兄,下雪了……”   我一边晃着他的手,一边笑着看向他。   星沉转过脸,深深看进我眼中,只这一眼,我心跳便好似骤然停了下来。   “娉娉……”   他低低唤了我一声。   我心中好似弥漫起一层氤氲缭绕的雾气,浸润着沁人心脾的酒香,几乎醉眼朦胧了起来。   昏昏沉沉间只觉得他俊美无双的面孔又近了些,一双幽深的眸子里盛着漫天飞雪,还有一个我。   我目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嘴唇上,好似飞蛾渴望温暖的火焰,不由自主的凑近了些。   心底好似有个声音再负隅顽抗的叫喊着:“等等,你在做什么,找死是吗?   呼吸交错,他鼻息间淡淡的味道携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和蛊惑,缭绕进我肺腑之间,几个吐纳,一寸光阴,我却有种要用毕生才能将这味道从我身体里剥离出来的惶恐。   前面好似有个万劫不复的深渊在那里等我,可我却无能为力,只想再靠近一点点。   “其实我……”   他嘴唇动了动,我却好像连一个字的光阴也等不及了。   我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冰凉的触感好似一瓢凉水将我兜头浇得半醒,苍天,我做了什么?   我看着骤然间僵成一截木头的星沉,来不及体味的旖旎心跳与诚惶诚恐瞬间在脑海中搅和成了一团浆糊,我听到自己呆呆的说:“师兄,我方才度了一口气给你。”   星沉怔怔看着我,毫无反应。   我克制着再亲他一口的奇怪想法,硬着头皮解释道:“听说这样……好像能把内丹度给你。”   他依然呆呆看着我,喉结轻轻滚动。   我被他看得头皮要炸,不动声色的往一旁挪了挪,想要与他隔开些距离,以备快速逃命所需。   他却突然伸手一把将我拽了回来。   “再试试……”   黑暗里淡淡的清香与他低沉的嗓音一起忽然而至,我还来不及回过神来,他的唇已覆在了我的唇上…… 第67章 梦到成亲啦   雪花悠扬曼舞,轻轻落在脸颊上,钻进脖子里,化作丝丝缕缕的凉意,瞬间没入我滚烫的身体里。   我挣扎着望了一眼满天飞雪,脑子里最后一丝清明随着雪花一起融进皮肤里,消失无踪……   我在一片黑白交织的目眩神迷里渐渐闭上了眼睛,整个世界只剩下唇齿间火热的交缠,我从不晓得人世间有这样一种滋味,能让人如此蚀骨销魂,我也从不晓得人世间有这样一种恐惧,好似初入迷阵那次失足跌落,不同的是迷阵的谷底不会要了我的命,可此刻的坠落却不辨方向,难卜凶险,每一次更疯狂的回应都好似将我拉入更深不可测的漩涡里,恐惧盘踞心头,心却忘乎所以……   一丝腥甜的味道在唇齿间渐渐弥漫开来,唇上的刺痛让我不由自主轻哼了一声。   星沉突然捧着我的脸停了下来,滚烫的额头与我额头相抵,任簌簌飘落的雪花化作莹莹雾气,在耳鬓厮磨间萦回缭绕,他哑着嗓子在我耳边轻声问:“弄疼你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怔怔的点了点头。   他唇角微微翘起,笑得甜蜜又青涩,他低头在我脸颊上轻吻一下,薄唇蹭了蹭我滚烫的耳朵,“那我轻一些。”   我不由自主的想要退缩,可唇已被他轻轻含上了,我嗓子里发出一声呜咽,他却开始温柔的辗转厮磨,不由分说的再次撬开了我的唇齿……   只好任他带着我,再次陷入惶恐与欢喜交织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不知是太过恍惚,还是太过投入,直到身下的屋瓦轰隆隆土崩瓦解满天炸裂,我被星沉抱在怀里飞略至对面山间巨岩上时,我才察觉到殿内发生了什么,可我不知为何很是头重脚轻,连站都好似站不稳,只能软软的靠在星沉怀里,远远看着片刻前还无限旖旎的屋瓦在纷纷大雪中被一只漆黑的大伞轰然洞穿,殿宇顷刻间土崩瓦解,两个影子在颓虚中倏的跃上半空。   阿负负手而立,白色衣袍几乎与漫天大雪融化在一起,身影落拓潇洒。他抬指头一勾,那个肌肉虬结的男人便好似牵线木偶一般,被他摆弄出一个诡异的姿势,动弹不得。   阿负随手一挥,颓虚中又浮起一个硕大的泡泡,里面裹着殿内那十几个美人,泡泡触到地面便消失了,美人们即刻作鸟兽散。   阿负啧啧摇着头,“俗话说一夜夫妻百夜恩,上神也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   他伸手接住破空而出的大伞,拿在手中把玩,颇觉有趣似的。   “这便是你的法器吧,到真有几分样子,难怪七十二寨这群傻狍子被你哄得团团转。”   被他摆弄成牵线木偶的男人念了句什么,大伞在阿负手中登时发出万道金光,那金光又顷刻间化作万把利刃朝阿负和四散奔逃的美人们刺去,阿负一抖袖袍,我只觉眼前一黑,那万把利刃便好似被吸进了乾坤袋里,顷刻消失不见。   阿负啧啧,“美人们何错之有呢,你却要杀人灭口。”   他抛了抛手中那柄大伞,继而折筷子一般将那伞折成了三段扔在地上。   “除了这柄伞,上神应还有两样宝贝吧,拿出来给在下饱饱眼福可好?”   那男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宝贝被阿负随手就给毁了,顷刻间变成一只怒发冲冠的牵线木偶,他大叫一声,空中突然刮起烈烈罡风,一柄巨斧和一柄重锤自山间呼啸而来,每个都有方才倒塌的殿宇那么大,朝着阿负劈头盖脸砸了下来。   “阿负……”   我上前一步想要帮他,却被星沉又拉进了怀里。   他俯身在我耳边小声说:“放心,那人不是他的对手。”   我耳根一阵酥麻,又不由自主环上了他的腰,星沉微微一僵,然后俯身又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不怕。”   他柔声说道。   我把脸埋进他怀里,欲哭无泪,心里有个声音一直喋喋不休的问:“你这是怎么了?”   身体却不由之主的想要靠近他,四肢百骸好似渴了上百年,想要从他那里不停的索取,可又不知道要索取什么。   耳畔是震天撼地的巨响,阿负那有一搭没一搭的声音却穿透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直直钻进人的耳朵里,颇是游刃有余。   “伞,斧,锤……啧啧,杀气可真够重的,据我所知,一柄怨憎当年已穷尽了那老家伙所有的戾气,所以其余的三件法器,不一定非要是杀人不眨眼的凶器啊哈哈”   他爽朗的笑声在风雪中回荡,空中接连传来巨大的炸裂之声,冷铁化作齑粉,随着雪花扑簌簌的飘落,我看到那个男人好似一片叶子,颓然飘落在地。   大雪和铁屑很快将他掩埋,我听到他沙哑的问:“你是谁?”   阿负淡淡到:“一个老不死的,名字不足挂齿。”   雪中的男人一声轻轻的叹息,继而再没有了动静。   后来我们是如何在寨子外面与阿负会和的,又是如何找到落脚的客栈,我其实只有朦朦胧胧的记忆,因为那时我的身体开始滚烫发烧,脑子里也烧成了一团浆糊,昏昏沉沉间脑海中只有星沉那个绵长的吻仍在继续。   我似乎又睡了很久,断断续续的梦到和星沉在满天飞雪里缠绵,呼吸间都是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深入我的肺腑之间,令我沉醉不已。   后来我们身下那一片屋瓦不知怎的变成了光可鉴人的墨玉地面,我慌慌张张的举目四望,只见我们站在一个熟悉又壮阔的大殿之内,头顶好似悬着一方苍穹,殿中两排壮阔的白玉石柱上有苍龙缓缓游过,极目望向大殿深处,只见前方数百级玉阶直通向一座灯火通明的琼台,这里好像是紫微宫的仙台啊。   “走吧……”   星沉拉着我向那高高的琼台一步步走去。   “去做什么?”   我心头一阵惶恐不安。   “成亲啊,去拜天地。”   我猛地望向一旁的星沉,见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我又看了一眼自己,一身凤冠霞帔,与我在空桑山狐狸洞被逼婚那夜的打扮如出一辙。   我心中暗暗叫苦,怎么又是成亲,还有完没完了……   可这次逼我成亲的人是星沉,我平生最大的债主,我心中快速掂量着脱身的办法,小心翼翼的问他:“师兄,好好的,成什么亲啊?”   星沉突然停下脚步,一脸不可思议的瞪着我,“亲都亲了,你想赖账不成?”   我一听赖账二字,一个头登时变作两个大,我慌忙摆摆手,“哪能啊,哪能啊,我几时赖过师兄的账了,可这笔账师兄是不是算得不太对啊……”   星沉皱起眉头问道:“哪里不对?”   我轻咳一声,顾不得害臊,跟他一板一眼算起了账,“师兄你好好想想,最开始是我亲了你不假,可后来都是你亲的我,不止一下,说起来要赖也是你赖对不对……”   我瞧着星沉眉头越皱越紧,忙讪笑着摆摆手道:“我这个人大度的很,你多亲的那几下下就不与你计较了,就算扯平吧,谁都没赖账,这婚也不用成了。”   我说着便去掀头上的凤冠。   星沉却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一板一眼的说道:“如此的话,这婚还是要成的,我既然多亲了你那几下,便要对你负责到底。”   我忙摆着手说:“不必不必,师兄何须如此客气……”   说着转身便往大殿门口狂奔,可远处的大门好似长了眼睛一般,轰隆隆的在我眼皮子底下合上了。   最后一丝天光在我眼前消失,大殿里一片沉重的黑暗。   我被他从身后抱进了怀里,他垂下头,沙哑低沉的嗓音好似剐蹭着我的耳朵,令我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从今往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除了我这里,哪都不能去……”   一股凉意顺着他的声音爬上了我的后背,要命啊,这和坐牢有什么差别。   我大惊之下开始奋力挣扎,忽的睁开了眼睛。   “你放了我……”   我口干舌燥的喊道。   窗外阳光明亮,照得我眼睛有些发酸,我忙抬手遮住了刺目的光线。   “醒了……”   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令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我猛地坐了起来,头上一阵晕眩,不偏不倚正好倒在了一个避之惟恐不及的怀里。   “别这么快起身,不怕,我就在这里……”   我捏了捏额角,心里偷偷嘀咕,“你在这里我才怕啊……”   过了一小会儿,一双手扶住我肩膀,将我从他怀里稍稍推开了些。   我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因为那个骇人的梦,也因为那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吻。   “娉娉……”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人也近在迟尺,要命啊,我该如何面对才好。   还未等我硬着头皮抬起眼睛,他已伸手轻轻勾起我的下巴。   “我要娶你。”   他凑过来在我唇角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即开,有些局促的笑了笑,耳根都是红的。   “啊?”   我张了张干涩的嘴唇,这是噩梦,还是成了真的噩梦?   他见我呆呆的不说话,又红着脸继续说道:“你的心意,我已晓得了……我回去便跟大哥说,我要娶你。”   我……我什么心意……我怎么不晓得……   他见我依然呆若木鸡,眼睛里渐渐浮起一丝慌乱,“我……我回去跟母后说,我要娶你,你想要什么样的大婚,我们便办什么样的大婚,都依你。”   我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疼得轻轻嘶了一声,至此才避无可避的认识到,此刻我是醒着的……   我喃喃道:“为……为什么?”   只因为我亲了他那一下吗?这后果是不是也太严肃了些……   星沉捧起我的脸,认真问道,“你逗我是不是?”   他眼睛亮亮的看着我,突然一咧嘴,笑出两颗难得的小虎牙,然后他又收敛笑容,故作正经的皱眉道:“小师妹,你亲都亲了,不是要赖账吧?”   一阵惊悚袭来,这句话怎么和梦里的如出一辙。   我喃喃道:“师兄……你算错帐了吧,我只亲了你一下,后来都是你亲的我……”   星沉轻咳一声,红着脸道:“你放心,我定会对你负责的……”   我被结结实实吓出一身鸡皮疙瘩,梦游一般的摆了摆手说道:“不……不必……不必……”   星沉认真看着我,红着脸一字一句道,“嫁给我好不好……从今往后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哪里都不许去,只能跟着我……”   这最后一句话,将我彻彻底底吓懵了,我鼻子一酸,耸着肩膀抽泣起来。   “哭什么?”   他帮我擦了擦眼泪,见我哭得委实真切,目光才渐渐迟疑了起来。   “你……你不愿意?”   他一脸诧异的问我。   我一边哭,一边抽噎着说:“我……我为什么要愿意……”   星沉抓着我肩膀的爪子渐渐松开了些,一脸不可思议的问我:“你不喜欢我?”   我抽抽噎噎的说:“我……我为什么要喜欢你,我欠你一颗内丹不假,可我又没卖身给你,为何非要喜欢你。”   星沉忽的起身,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变得煞白。   “可是你……你不喜欢我……为何招惹我……”   我委屈的说:“我也不知道那晚为何要亲你,我定是中了什么妖术,你若心里不痛快,打我一顿便是。”   这下他连嘴唇上的血色也没了,喃喃道:“可你之前……之前偷偷……”   我眼泪汪汪看着他,“之前怎么了?偷偷什么?”   星沉怔怔看着我,过了半晌突然苦笑一下,慢慢摇了摇头。   “是我误会了……你……你好生歇着……”   他说完便逃也似的夺门而出…… 第68章 师祖   这世上最难面对的人是债主,比债主更难面对的,是被自己拒过婚的债主。   已经两日了,大雪封路,我们逗留在荒村小客栈里,巴掌大点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每每看到星沉那张堪比晚娘的脸,我登时便觉得背上的债又重了好几分,着实令我感到苦恼。   更苦恼的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大雪茫茫,心中其实好不兴奋,很想拉着星沉去雪地里撒花,还想拉着他一起在窗前堆一个雪人,可每日与他这样不尴不尬的僵着,着实没办法开口求他陪我玩。   忍了两日,做足了低眉顺眼的沉痛模样,见他也没有要把我生吞活剥的意思,我便渐渐鼓起勇气,想试着和他重归于好。   于是我跑到雪地里,捏了个小雪人,吹了口仙气,雪人勉勉强强伸了伸小胳膊。   没办法,仙力所限,只能做成这个蹩脚的样子了。   我跑回房间,扯了一张小纸条,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在纸条上写下“师兄,不生气了好不好?”   我将纸条卷成一个小卷,塞进雪人手里,再将雪人放在星沉那间房的窗前,远远的抬手做敲窗的动作。   小雪人照猫画虎的抬手敲了敲星沉的窗户。   过了一会儿,窗户被人从里拉开,露出一张病恹恹的俊俏脸庞。   雪人又照猫画虎的向后瑟缩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把手里的小纸条递给了星沉。   星沉接过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然后碰的关上了窗。   啧啧,小心眼。   我蹲在雪地里画了一会儿兔子,忽然闻到厨飘来阵阵香气,便扔了手里的小树枝,跑到后厨去看看掌柜家做了什么好吃的。   原来几个小厮在灶膛里烧地瓜。   见我探头探脑的进来,一个小厮赶忙从灶膛里挑出两块火候最好的地瓜,裹了块厚帕子,红着脸递给了我。   我笑嘻嘻道了谢,捧着地瓜回了自己房内,正要剥开一块饱饱口福,突然想到了隔壁那个冤家。   我将地瓜重新裹好帕子,跑到他房前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打开,星沉面无表情看着我,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有本启奏,无本滚蛋。   我把地瓜塞进他手里,然后麻溜的滚了。   到天黑时,隔壁房里一直静悄悄的,也不知我那两块烤地瓜有没有讨得那厮些许欢喜。   我轻轻叹了口气,躺倒在软和床上,枕着胳膊看着头顶的帐子发呆,不知怎的又想起那日他震惊又带着些许绝望的眼神。   “你……不喜欢我?   我咂摸着他这句话,摸了摸自己感觉怪怪的胸口。   平心而论,隔壁那厮的色相,天底下怕是没有哪个姑娘见了不动心的,可动心是一回事,敢不敢喜欢,便是另外一回事了。   不管别的姑娘敢不敢喜欢,反正我是不敢的。   我自被他掳上晨钟峰,每日睁开眼睛想的第一件事便是他今日会不会要了我的小命,每晚闭上眼睛昏昏欲睡时,想的还是他明日会不会要了我的小命……   这样日复一日的担惊受怕下来,就算借我一百个狗胆,我也从未往旁的事情上肖想过他。   所以那日听到他要娶我的话,感觉就好似一个日日忍饥挨饿的人,坐在墙根底下饿着肚子晒太阳,这时有个人上来问他,你今日午饭要吃燕窝,还是鱼翅?   除了荒谬,什么感觉都没有。   再说……他连喜欢都未曾对我说过,张口便要让我嫁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以为娶个媳妇回家,就跟抓个犯人那么简单吗?   我闭上眼睛,又无奈的睁开。   从雪夜里和他莫名其妙亲过以后,我只要闭上眼睛时,他那张落拓不羁的笑脸便顽固的浮现在眼前,怎样都挥之不去。   我轻轻叹了口气,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中邪……   正胡思乱想,房门突然被人敲了几下。   我起身走过去打开房门,阿负拎着一坛酒,笑嘻嘻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一看到他手里有酒,便要习惯的去抢,可手伸到一半又想起阿负那晚在七十二寨轻轻松松收拾掉假的风陵上神时的情形,陌生又骇人……   我讪讪收回伸了一半的爪子,这两日只顾着和星沉闹别扭,从回来之后还一直未好好和阿负说一句话,其实我也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从那晚过后,我似乎再也不能把他和从前那个笑嘻嘻满嘴没一句正经话的阿负看做是同一个人了。   阿负一本正经的说:“我今日翻了翻黄历,你猜怎么着?”   我不禁好奇的问:“怎么?”   阿负突然笑出一脸褶子,“今日宜吃汤锅,过来陪爹喝两杯。”   我噗嗤笑了出来,方才的拘谨顷刻间消失无踪,“老家伙,三日不管你,便要上房揭瓦了不成,汤锅可以吃,酒上交。”   我虎着一张脸朝他伸出手。   阿负忙将酒背在身后,悄悄说:“给你那小师兄喝的……”   我心跳好似停了半拍,不尴不尬的收回了手。   阿负笑呵呵走开,行了几步回过头来,见我还站在门口,便朝我招了招手,“愣着干什么?和你师兄闹别扭了?”   听到师兄二字,我心头又是一阵狂跳,我忙关上门三两步追上了阿负。   我心中既有些害怕见到他,又有些想要见到他,短短一小段路,被我走得愁肠百转。   终于走到阿负门前,麻辣汤锅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锅上突突冒着的白气暖热了半窗雪色,星沉面朝门口坐在氤氲缭绕的热气里,与我目光撞了个正着。   不知是不是一眼望去的错觉,他好似清瘦了许多。   他忽的垂下眼睛,钻研起面前一盘嫩生生的豆腐。   我也从他脸上移开目光,不知为何手心都紧张的冒出了层薄汗。   阿负笑着招呼我落座,我本想坐在星沉一旁,免得一会儿与他大眼瞪小眼,阿负眼疾手快抢了我的位子,我只好讪讪的在星沉对面坐了。   阿负手脚麻利的暖上一壶酒,给小铜炉里又加了几块炭,火苗快活得吐着舌头,好似调皮的在向我扮鬼脸一般。   我捏了个橘子随手扒开,食不知味的吃了一口,又拿起一个递给星沉,“师兄,你尝尝,这吃子真好橘啊……”   阿负倒了一半的酒洒在桌上,笑得肩膀直颤,“闺女,爹又不是给你相女婿,你紧张什么。”   我暗戳戳瞪了阿负一眼,这厮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怎么这么会唠嗑呢。   星沉掀起眼皮扫了我一眼,瞧着颇是无语,好在当着阿负的面,他终究没太好意思让我下不来台,迟疑了片刻还是接过了我递来的橘子。   我偷偷松了口气,心道这顿吃完怕是要积食半载了。   阿负摆弄着小酒盅,我便把桌上红红绿绿的肉食蔬菜下进锅里,闻着满屋飘起的香味,心中渐渐快活起来。   风雪夜,三两好友围着一口热锅,很是温暖惬意,虽然其中一个好友气还没顺过来,随时有掀桌子走人的危险。   阿负拎起温好的酒,要给星沉斟上一杯,星沉突然从他手中接过酒壶,道了声“不敢”,然后自己动手斟满一杯酒,恭恭敬敬放在了阿负面前。   我惊讶的看着他,都忘了嚼嘴里的橘子。   三日不怎么相见,这厮怎的突然懂得敬重长辈了呢……   阿负也微微有些吃惊,平日受惯了星沉的冷嘲热讽,突然间看到他恭恭敬敬的嘴脸,想是十分习惯不来,阿负轻咳一声,笑着说道:“有酒有锅,还有窗外皑皑白雪,缺个行酒的耍子,不然我们掷色子玩?”   星沉乖乖点了点头,“确是缺些耍子,不过依晚辈看,掷色子无甚有趣之处,不若我们玩别的。”   我摸了摸胳膊上冒起的一层鸡皮疙瘩,心里喃喃道:“晚辈都用上了,这家伙今日是吃耗子药了吗?”   阿负也颇有些诧异的看着星沉,笑呵呵的说道:“好,你说玩什么?”   星沉道:“玩说真的游戏,晚辈先说几句话,若前辈觉得有趣,我们便接着玩下去,这一晚只讲真话,想来前辈活到这把年月,若是答应了玩这个游戏,便定然不会诓骗我们。”   阿负挑了挑眉毛,似乎颇觉有趣,“好,请讲。”   我眼巴巴看着两个人,不知为何,气氛突然变得有些不太对劲啊。   星沉干脆利落的说道:“前辈所寻之人,名叫陆白,是空桑山狐狸洞陆寻的第六子,自幼被紫微宫丽贵妃养在身侧,碰巧与我是旧识……”   阿负捏着酒中的手指骨节微微泛白,他定定看着星沉,似笑非笑的说道:“两个小鬼头,那晚跟梢我了。”   星沉点点头:“恕晚辈冒犯了。”   阿负笑着摇摇头:“老了……用尽仙力困住那假货,便无心力再察觉到周围的动静……你们听到了多少?”   星沉道:“几乎所有……”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不尴不尬的神色,目光似有若无的在我脸上一扫而过。   轻描淡写的一瞥,却好似在我脸颊上放了两把火,一边一簇,烤的我坐立难安。   我连忙夹起一块烫好牛肉,低头专心致志吃了起来。   阿负笑道:“这游戏有些意思,我便陪你玩玩。”   星沉点点头,起身向阿负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叫了声:“师祖。”   我手里的筷子当啷两声掉在桌子上,张着辣红的嘴巴看向阿负。   星沉淡淡瞥了我一眼,随手将一杯清水推到我面前。   我却顾不上喝,只呆呆看着阿负,努力消化星沉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师祖”。   阿负抬起眼睛,静静看了星沉半晌,然后笑着说道:“何出此言?”   星沉道:“师祖在自己身上施了障眼的法术吧?”   阿负诧异了扬了扬眉毛,笑着说道:“你却是有几分眼力,如何察觉的?”   星沉道:“师祖的障眼法,岂是旁人能解的,只是不知为何,您这障眼法似乎对娉娉没有效用。” 第69章 血誓   “娉娉,师祖的鬓发是什么颜色?”   星沉淡淡看了我一眼,又略显局促的移开了目光。   我呆呆说道:“白的。”   星沉转向阿负说道:“徒儿看到的却是黑发。”   阿负恍然大悟的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我疏忽了,可单凭这些,你如何便认定我是你师祖。”   星沉道:“前些日子我与娉娉在空桑山遇到陆白时,听他讲过自己走投无路之下为师祖供奉过香火,日日拜求师祖显灵,救他的主人摆脱困境,那夜在空桑山听师祖对假的风陵上神提及此事,您说您有阵子日日被一个声音搅扰,那声音不知从何而来,求您帮他救一个人,这与陆白所言之事正巧对上了。”   阿负点点头,“原来如此……”   我艰难的张了张嘴,“不是……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在说什么……阿负怎么会是师祖……”   阿负转过脸,笑呵呵看着我说:“小娉娉,你不是一直想给师祖磕个头吗?”   我讷讷点了点头,依旧茫然看着他。   阿负笑得一脸无奈,“那你还愣着干嘛?”   星沉走到我身边,隔着袖子轻轻抓住了我的手,拽着我同他一起跪在了阿负面前。   “徒儿拜见师祖。”   星沉一脸肃然的说。   我只觉脑袋里面一片空白,心里还有那么一点点别扭,仔细体味的话,竟还感觉到一丢丢的委屈,短短两三日,师兄不是从前的师兄,阿负也不是从前的阿负了,一种陌生的寂寞空虚悄悄爬上心头,让我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我呆呆说道:“拜见师祖……”   说完眼巴巴看着阿负,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与他那样没大没小的相互贬损,走一路闹一路,不知还能不能为了一口酒追着他满街跑……   我心中泛着淡淡酸楚,竟顾不上欢喜自己终于亲眼见到了师祖。   星沉似乎察觉到了我心中的淡淡失落和无措,隔着袖袍轻轻攥了攥我的手……   我感觉到了另外一种别扭,默默挣开了他的手……   阿负突然朝我们挤挤眼,依旧是从前那张贱兮兮的笑脸,“快起来吧,我可没有压岁钱给你们。”   我:“……”   好吧,或许师祖还是从前的那个阿负,只不过他依然可以四六不着,我却不能在他面前造次了……   阿负喝了一杯酒,笑着问星沉:“好徒儿,游戏还要不要继续?”   星沉点点头:“那是自然。”   阿负说道:“陆白的事你能否对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星沉点头道:“今日有缘能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师祖,是陆白修来的福分,徒儿替他感到欣慰,师祖听完他的故事之后若仍要寻他,徒儿也定会竭尽所能帮师祖寻找他的下落,这是徒儿对他和婉娘娘当尽的一份心意。”   阿负淡淡道了一声好。   星沉便把我们在空桑山狐狸洞的经历一五一十讲给了他听,讲到仰山仙尊在空桑山布下引雷阵诛灭狐狸洞一族时,阿负表情有些微妙的变化,他欲言又止的看了星沉一眼,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只静静听着星沉的讲述。   讲到狐狸洞一族为报仙子千年前的一份恩情而慷慨赴死时,阿负微微有些动容,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默默一饮而尽。   我想到小七,想到墙头草和随风倒,想到那个如诗如画的世外桃源,原以为早已淡去的心酸忽然卷土重来,将我心口堵了个结结实实。   我鼻子突然一酸,眼眶便跟着红了。   我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吸了吸鼻子,然后一饮而尽,一股辛辣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终于把眼泪呛了出来。   星沉突然停了下来,凉凉看了我一眼,好似忘了接着要说什么。   我亦凉凉的看他,怎的,喝酒上头也碍了他的眼吗?这点小事都容不下我,还说要娶我,娶我干嘛,天天变着法子欺负吗?   他好似一瞬间读懂了我的目光,颇有些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继续接上了狐狸洞的故事。   我心中没来由的烦恼,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星沉讲到陆白为了救走仙子的残躯,像个影子一般在紫微宫潜伏了近百年,还不知死活的去闯过一次昆仑磐石,走投无路时日日面朝昆仑磐石的方向焚香祈愿,幻想着有朝一日他的声音能被风陵上神听到……   阿负与我已对饮到了不知第几杯,他摇摇头,苦笑着说道:“我从前只是猜测有那么一个人,想用当年巫山一役的隐情作为筹码与我交换些什么,虽不知他云里雾里的话有几分可信,但我还是被他搅乱了心神,再也无法于昆仑磐石下安然度日了此残生,于是我便出来了。”   我扶着有些发涨的额头,醉兮兮的问他:“阿负……啊不……师祖……”   阿负打断我,“以后还是叫我阿负吧,你追着我打了那么多回,头都快被你打成个寿桃了,叫师祖的话我怕你欺师灭祖,招来天打雷劈啊。”   我:“……”   好别致的宽慰……   酒壮怂人胆,那我就敬谢不敏了。   “阿……阿负,你是为了陆白才从昆仑磐石下出来的吗?”   不是为了自由自在,不是为了比命还亲的美酒,只为了一个陌生人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真假难辨的求助?   要说我这个师祖,还真不是一般的疯癫。   阿负又砸了一口酒,想了想说道:“也不能说是为他,应是为了他说的一句话。”   星沉道:“是巫山一役另有隐情这句话吗?”   阿负又是一愣,继而笑着点点头:“小鬼头,你到真是机灵。”   我将酒杯咚的放回桌上,心中颇有些不服,这些事我与星沉同时知晓,为何他就能抽丝剥茧出这么个惊天的大秘密,我却差点把师祖的脑袋敲成一颗寿桃。   阿负每夸他一句小鬼头机灵,便好似将我的聪明才智踩在鞋底摩擦,好生让人气不过。   我于是提了个尖锐的问题,“师……阿负,昆仑磐石那么厉害,你如何从里面逃出来的?”   阿负张了张嘴,半晌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无奈的摊了摊手。   星沉簇起眉头淡淡道:“师祖,说好了有问必答,所答也必是真话。”   阿负舌头好似打了结,好半天才艰难的重新开口,“不是不愿答,只是我与别人血誓在前,禁咒加身,有关如何越狱之事是半个字都吐露不出来的,若非要冲破禁咒说出实情,便会被恶咒反噬,遭受当时许诺下来的惩戒。”   我与星沉一同目瞪口呆看着阿负,想不到随口一问,竟问出一个天大的秘密,虽然不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   我试探着问:“师祖难道不是凭一己之力从昆仑磐石下逃出来的吗?”   阿负无奈的朝我摊了摊手,我倒吸一口凉气,以师祖的本事,难道也无法顺利从昆仑磐石下脱身吗?   咦,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啊,师祖逃脱时的情形并非秘密啊,星沉的母后和兄长因为阻挡他还受了重伤的啊。   虽然这事当着星沉的面提及,颇是尴尬了些,可这个问题既然我能想到,星沉那绝顶聪明的脑瓜必然也是能想到的,他沉吟着不说话,是在犹豫该如何提起这个话茬吗?   还是我来问比较不会尴尬。   我于是问道:“可是阿负,星沉的母后和兄长因阻拦你出逃受了重伤,他们亲眼目睹你从昆仑磐石下逃走,我们不问你,问他们也能知道当时的情形啊,你这结的是哪门子血誓。”   阿负依然淡淡笑着,一言不发。   我一头雾水的看向星沉,却见他目光突然凝重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星沉突然问道:“我兄长是如何受的伤?”   阿负看着星沉,闭口不答。   星沉脸色陡然间苍白了许多,阿负伸手扣住他腕子,凝神帮他仔细诊了诊脉。   他慢慢睁开眼睛,好整以暇的说道:“该你了……”   星沉眼神忽然有些躲闪,阿负却毫不留情的问道:“你母后为何要害你?”   我蹭的竖起耳朵,苍天啊大地啊,终于让我等到这一天了。   星沉默然无语了半晌,在我和阿负堪比灵魂拷问的目光下,终于开口说道:“为何这样问。”   阿负笑道:“本人医术虽是半吊子,却也不是白芷那种庸医,你身上这点来龙去脉还是看得清的,你母后给你的真气,随时能要了你的命,只要她愿意……”   阿负盯着星沉的眼睛,再次追问:“你母后为何要害你?”   我眨了眨眼,几乎有些不敢直视星沉现在的脸色,忽然间我觉得自己也没那么想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了,不如还是问些别的吧,别让他再遭这份罪了。   我刚要扯开话题,却听星沉垂下眼睛淡淡说道:“我也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对我,从我十岁生辰那日起,我便不明白,想到今日,依然想不明白。”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小男孩落落寡欢的面孔,他就那样蜷缩在孤冷的大殿深处,蜷缩在阳光寻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从一个开朗爱笑的小肉团子,一点一点变成一个清冷的少年,时光不知不觉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温暖……   心头一阵轻轻的钝痛……   我忙拾起筷子夹了一碗煮的红艳艳的肉和青菜豆腐放到他面前,小心翼翼的说:“师兄,你吃。”   星沉掀起眼皮,颇有些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他拿起筷子,竟真的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我看得有些出神。   因为他这个样子,瞧着……好乖…… 第70章 遭雷劈了   汤锅吃到了半夜,星沉后来把陆白的事一五一十都讲给了阿负,关于他母后的问题,阿负后来也没有再问什么。   一顿饭吃得我百感交易,酒便不知不觉喝多了,我谢了师祖的款待,起身踉踉跄跄回自己房里去,短短一小截游廊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屋外飘着零星的雪花,风灯在廊前的碎琼乱玉间投下飘忽的影子,我闻着雪地里凛冽清新的味道,不知怎的又纠结起未能央求星沉和我一起在窗前堆一个大大的雪人,有些不甘啊……   突然我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直接拖进路过的一扇门里,还没回过神来,已被人粗暴的按在了墙上,一股人间烟火和浓烈的酒香扑面而来,紧接着我被人扣住了后颈,火辣辣的嘴唇粗暴的压了下来,一通毫无章法的狂吻,发泄一般,吻得我险些窒息。   我使劲摇头挣扎躲避,脸蛋却被人牢牢捏住,被迫抬起头来,迎接对方更肆虐的侵占。   我几乎站立不稳,情急之下使出全力猛地推了他一把,气喘吁吁的喊道:“师兄,你疯了。”   他向后踉跄一小步,又不由分说压了上来,我忙抬起胳膊护住自己的头脸,他一把将我胳膊按在了墙上。   “干嘛这么急着走……”   他脸颊醉红,低下头,薄唇在我唇边若即若离的游走,好似一只打量着小鱼的猫,不知该如何下口才好。   我紧张得酒醒了一半,冷着脸道:“你放开我,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摇摇头,躬着身子,耍赖一般把脸埋在我颈窝里,醉兮兮的说:“不放,就不放……”   我被他气得直翻白眼,“那你要做什么?”   他闷声嗤笑,温热的酒气顺着颈窝钻进衣领里,撩起半身不自在的鸡皮疙瘩。   “游戏还没完,你不能走。”   他醉醺醺的说着,两只手慢慢滑落,八爪鱼一般紧紧缠了上来,嘴里喃喃嘟哝:“你为何不正眼看我……”   我使劲推了他一把,推不动,又怕他发起酒疯更难应对,只好耐着性子问他:“什么游戏?你想怎么玩。”   他突然直起身来,捧着我的脸一通恶劣至极的揉搓,“想吃掉你……”   我腿一软,差点给他跪下,手哆哆嗦嗦扶着身后的墙,强自镇定的说:“我……我难吃的很……”   他唇角忽然勾起一丝坏笑,又一把将我按进怀里晃了晃,喃喃道:“傻瓜……”   我跟个布偶一般被他随意摆布,心情简直差到极点,这厮酒品真是太差,大半夜的把人堵在房里揉搓,一会儿吓唬一会儿又哄,真是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他将我抱在怀里摇摇晃晃撒了一会儿酒疯,然后稍稍将我推开了些,一双凤眸直勾勾看着我,醉态撩人,我慌忙垂下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我心跳的厉害,想是被这厮给吓的,我脑海中不由自主幻想起被他娶进门后火坑一般的日子,便不由得腿软筋麻,全身微微战栗,连呼吸都觉得有些困难。   他勾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了头,“我们接着玩说真话的游戏好不好……”   我眼皮跳了跳,小心说道:“你方才还没玩够吗?”   他摇摇头,冰冷与纨绔混合交织的神色里又平添一分幼稚的委屈,“没有,没玩够,你还没有说……”   醉成这副德性,只好哄着了,我耐着性子问:“那你想听什么真话?”   他垂下长长的睫毛看着我的眼睛,神色突然紧张了起来,两只作乱的爪子从我脸颊滑到肩上,攥得我肩膀一阵生疼。   “你喜欢我……”   他喃喃道。   我脸上一阵滚烫,目光也不由得躲闪了起来,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可这个问题却突如其来的砸在了脑门上,让我十分措手不及。   我粘稠如浆糊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是清楚明了的,若真嫁了他,这辈子就任他摆布了。   思及此,我斩钉截铁的回道:“我不喜欢你……”   我喜不喜欢,都不会嫁给你这个臭脾气篓子……   他长长的睫毛帘子忽闪两下,整个人又腻歪了上来,“你喜欢我……”   我轻叹一声,这花尾巴孔雀可真自恋啊……   “我不喜欢你……”   我掀起眼皮,看着他的眼睛,努力使自己的目光看起来真挚无比。   他面露痛色,踉跄着后退一小步,犹自不死心的说:“我不相信。”   我只好并起两指对天发誓,“我不喜欢你,若有半分虚言,天打雷劈。”   这下够真了吧……   可就在我话音刚落的刹那,一道闪电突然划破天际,紧接着一道惊雷破窗而入,擦着我肩头直直落在地上,将整洁的青砖地面劈出一道焦黑的裂痕。   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一丝烧焦的味道,我慌忙转过头看了眼自己的肩膀,发现一缕头发被火燎了,几缕飞灰在空气中悠然漂浮,断掉的发丝轻轻飘落在脚边。   我骇然转身看向窗户上烧出来的一个大黑洞,半晌出不来声……   身后传来几声闷笑,我脸颊渐渐觉得有点烧,遭逢如此响亮的打脸,算是百口莫辩了……   我闭了闭欲哭无泪的双眼,感觉自己这辈子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永世不得翻身了……   于是我抬脚便要夺路而逃,却被他从身后一把抱住,圈进了怀里。   “你还想抵赖……”   他声音里醉意全无,似是被刚才那道惊雷给炸醒了。   要命啊要命,若是还醉着该多好,我明日来个抵死不认,他最多怀疑自己喝醉了做梦,这下可好了,往后还让我怎么挺起胸膛做人。   我突然怒从心头起,都怪这家伙大晚上的不睡觉,非要玩这样邪门的游戏,我转过身狠狠推了他一把,仰起脸义正辞严的说:“你走开,离我远一点。”   星沉憋着坏笑,肩膀都在轻轻抖着,一双眼睛亮的咄咄逼人……   “我不……”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仰起眉毛颇是玩味的看着我,唇角勾起一抹少年轻快的笑意。   怎么办怎么办,丢了一地的脸面,好歹也要拾回来些,于是我插着腰,凶巴巴的对他说:“笑什么笑,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美男子,我……我见一个爱一个,见一百个,爱一百个。”   星沉愣了愣,似是没想到我能吐出如此豪言壮语。   可这厮旋即又淡淡笑了,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笑起来太具魅惑,我不由自主向后退了退,可身后是房门,我只好努力把自己站成一张薄薄的门神。   他逼近一步,俯身在我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好啊,你爱一个试试……”   声音轻柔和煦,耳边呵气带着潮湿的温暖,而我却从中听出了冰冻三尺的森森寒意……   我打了个寒颤,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夺门而出……   我裹着被子在床上辗转反侧,一想到明早该如何面对星沉那张小人得志的嘴脸,便觉得人生艰难,不若一觉睡到地老天荒的好。   我翻了个身,恨恨想着他欺负我的种种恶行,想着想着思绪不知为何停留在了他与我唇齿交缠的画面上,当我察觉到不妥时,那画面已如毒药瞬间侵占了我的思绪。   我烦躁的又翻了个身,猛地甩了甩头,却甩不开唇齿间那逡巡不去的触感。   我看着头顶的床帐,满心荒凉的想,我欠着他的内丹,本已在他面前抬不起头做人,若再喜欢上他,这辈子岂不被他吃得定定的,哪还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思及此,只觉自己这辈子还没有好好开始,就已经草草结束了……   我不甘心啊,我还要摆脱他的魔掌,天高海阔的逍遥快活去……   虽然扪心自问,这厮的色相似乎真的有些蛊惑了我……   可将美色和人生放在一起掂量,我似乎还没有那么色令智昏……   我还是想做一只自由自在的瓶子……   胡思乱想到天蒙蒙亮才睡过去,醒来时正午已过,我心不在焉的穿衣洗漱,坐在镜前梳头发,忽听窗户咚咚响了两声,我起身走过去拉开窗户,一眼便瞧见窗台上站着个胖乎乎的小雪人,手里举着一串糖葫芦笑嘻嘻的递与我。   我拧着眉头与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做的,这家伙还挺会现学现卖啊……   我目光犀利的扫视了一眼雪人身后白皑皑的小院子,不知那厮正躲在什么犄角旮旯里偷瞧这边,我很想也现学现卖一下,面无表情的哐啷一声重重拍上窗户,可一看到小雪人眼巴巴的样子,我的心便软了一半,只好接过糖葫芦,还手欠的在雪人头上轻轻拍了拍。   雪人两颗黑枣做的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两圈,竟激动的一头栽进了窗下的雪堆里。   我:“……”   这点出息,不似他那厚脸皮的主子啊……   我默默关上窗,关于厚脸皮这三字,我原本以为自己才是宗师级别的当之无愧,可经历了昨晚的事我才发觉这世上竟有人如此深藏不露,亏我与他朝夕相处半载有余,一直以为他是个脸皮比纸还要脆薄的娇病公主,需要我小心翼翼的捧着惯着高高供着,没想到这厮道行比我深多了,歪缠起人来简直不要脸不要皮…… 第71章 第一件神器   债主住在隔壁,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于是我便不躲了。   何况还有师祖,我方才沉重的乱梦里一半是星沉如影随形的恐吓要挟,一半便是师祖与阿负交替出现的面孔,虽然是一张面孔,但在我却固执的认为是两个人,于是梦中的我纠结的头都炸了。   我推开房门走上积雪的廊檐,路过星沉的房门时警惕万分的绕开好远,最后停在了阿负门前。   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他,在抬手敲门的一刹那又紧张的忘了个一干二净,房中很快有人应声许我进来,我只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   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却是星沉那张令我颇为头疼的面孔,他正抱着一只雪白的鸽子站在窗下,外面天色初霁,晴雪与阳光将他修长身影衬托的灼灼鲜明。   我垂下眼睛,避开他无遮无拦直直看过来的目光,小声嘟哝道:“师祖……”   阿负笑着向我招招手,“不是别让你叫师祖吗?昨夜你们刚刚出门,天上就劈了一道惊雷下来,瞧瞧,多险……”   我戳在门口,登时窘成了一块热气腾腾的烤地瓜,我掀起眼皮幽幽瞪了星沉一眼,这厮好整以暇的靠在窗边,还有脸朝我莞尔一笑,一侧的小虎牙若隐若现,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我心中颇是悲愤,又瞪了他一眼,他嘴角的笑容却更明目张胆了。   阿负又朝我招招手,我挪动步子,走到他面前束手束脚的站好,低眉顺眼的说:“师祖……昨晚徒儿借着酒意不分长幼,冒犯您了……”   阿负搓了搓胳膊,龇牙咧嘴的说:“娉娉,你若再这般磕碜我,咱们还是分道扬镳吧,免得每日你一张口,我便要掉一地鸡皮疙瘩。”   我只好讪讪的朝他笑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阿负轻叹一声,指了指火炉的小椅子对我说:“你若还是不自在,就去那边坐着听着我们说话吧。”   我点点头,乖乖去火炉前坐了,伸着脖子看了眼地上的小砂锅,又看了眼星沉手里的鸽子,随口问道:“师祖要炖鸽子汤吗?”   鸽子仿佛听得懂我的话,扑棱着翅膀便要夺路而逃,星沉忙把它抓回手中,赶快摸了摸鸽子雪白的羽毛,温言安抚道:“别听她胡说……”   那鸽子拿小脑袋蹭着星沉的掌心,无限怨毒的瞥了我一眼。   我讪讪道:“不是炖汤用的啊……”   星沉用跟鸽子如出一辙的眼神瞥了我一眼,无奈的说道:“这是兄长养的仙鸽,我走到哪里他都寻得到。”   我恍然大悟,不好意思的朝那愤愤不平的鸽子笑了笑,“原来是送信的鸽子啊,失敬失敬。”   鸽子竟用它那对黑豆小眼翻了个霸气十足的白眼,令人叹为观止。   阿负问星沉:“信是你兄长送来的?”   我不知不觉又看向星沉,只见他随手摸着鸽子,点头说道:“兄长说除夕前夜是王屋神女的生辰,帝后命兄长前去代为祝寿,他说算着我们行路的时日也该走到王屋山附近了,最好也去趟王屋山,给神女祝寿的同时顺道见一见他。”   阿负笑道:“那我们便去凑凑热闹,祝寿的美酒我已有几百年未曾尝过了。”   星沉迟疑着说道:“那里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出你该如何是好?”   阿负笑着摇摇头,“无妨无妨,我的障眼法天下唯娉娉一人可破。”   星沉疑惑的说道:“昨日我就想问师祖来着,为何师祖的障眼法对师妹没有效用?”   我忙点头附和:“是啊师祖,为何你鬓上的白发只有我能看得到?”   阿负朝我挤挤眼,“因为我是你阿父啊……”   我呆了好大一会儿才咂摸明白师祖这句话的意思,拍着脑门叫道:“师祖,你好生不厚道,你让我叫你阿负,就是存心占我便宜是不是?”   师祖突然乐开了花,笑得前仰后合,“傻闺女,你才回过味来啊。”   星沉一脸无语看着我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摸着他手中的鸽子。   师祖边笑边指着星沉夸道:“你师兄比你机灵多了,他就未曾上当,正面叫我老骗子,背后叫我老混账,人家一开始就明白这名字不是随便叫的……”   我撇着嘴,凉凉看了星沉一眼,却见他好似突然有所触动似的,摸着鸽子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星沉突然问道:“师祖可知流波山传灯祭所用的迷阵是谁造的吗?”   师祖深深看了星沉一眼,露出些微赞许的神色,笑呵呵的说道:“我造的。”   星沉手一紧,鸽子被他捏得火冒三丈,抬嘴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一下,星沉松开手,鸽子便扑棱着翅膀飞了出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结结巴巴的说道:“师祖你……一人造的吗?”   那迷阵里诡谲无边,内中有天地江流,有沧海桑田,有岁月变幻,有斗转星移,有无数血肉丰足,爱恨鲜明的生命,那分明就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啊,他凭一己之力如何造的出来啊?   阿负却不甚在意的点点头,语气也稀松平常的很:“我那时活着有些无趣,想试着将元神全部消耗掉,便尽己所能造了一方天地,造完精疲力竭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还是未能寂灭,颇觉怅然……”   我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疼得龇牙,确定自己是醒着在听师祖说话,于是很崩溃的问道:“迷阵里那些人也好,精怪也好,全是你一手造出来的吗?”   阿负又云淡风轻的点点头,“他们从我神识幻化而出,由于那时我倾注了过多神识与仙力,所以那些幻化出的生命虽都有独立的灵识,却也都晓得自己的来龙去脉,将我视为造物之父……”   我喃喃道:“所以他们都晓得自己是你造出来的?将你视作生父?”   阿负笑着点头,“后来造的那些便没有这个自觉了……”   我啧啧称奇,不得不对眼前这个四六不着的师祖刮目相看。   星沉突然说道:“师祖在巫山一役祭出来的那件神兵震撼三界,可若与这迷阵相比便算不得什么了。”   阿负淡淡道:“那剑是我心中怨念所化,后来人们叫它怨憎倒也名副其实。”   既然聊到这个话题,我按耐不住心中好奇问道 :“师祖,外界盛传你还有三件神兵利器,有毁天灭地的威力,此事当真吗?”   阿负笑着摇了摇头,“世人多以讹传讹,我当年所有戾气都化作怨憎一剑,哪还有什么其他神兵利器,不过那些谣传也并非子虚乌有,我确实还造过另外三样东西,只不过没有大杀四方的威力罢了。”   我一听便来了精神,央求阿负给我讲讲那另外三样宝贝都是什么。   星沉也一改漫不经心的神色,慢慢凑了上来,毕竟是九天上下最沸沸扬扬的话题,想不到我们竟有这个造化,能从师祖本人这里讨教真相。   阿负倒也不卖关子,只是有些意兴阑珊,瞧着也并不是太想聊起这个话题,可经不住我和星沉一个软磨硬泡,一个望眼欲穿,阿负只好轻叹一声,“只不过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你们若不嫌无趣,我便讲与你们听。”   我立刻点头如捣蒜,“愿意听,愿意的紧。”   星沉也由衷的点了点头。   阿负斟酌片刻,终于缓缓说道:“做第一件神器时大约是三千年前,那时我还在风陵隐世而居……”   阿负神情有些黯然,迟疑着沉默了下来,我生怕他不肯再讲下去,忙问道:“第一件神器是什么呢?”   阿负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是一本书……”   讲完这一句又没下文了,我只好锲而不舍的问道:“一本书?做什么用的?”   阿负苦笑一下,淡淡说道:“那不是一本普通的书,是一本可以造出无限幻境的书,若是有人翻看它,稍加时日它便能悉知那人前世的点点滴滴,并在书中幻化出与那人前世分毫不差的幻境。”   这可真是太稀奇了,不知阿负为何会突发奇想,造出这么个有趣的物件来。   我好奇的问道:“师祖为何要造这样一件神器呢?”   阿负又迟疑了,半晌才喃喃道:“为了一个女子……”   我立刻嗅到一丝八卦的味道,脱口问道:“定是师祖倾心的女子吧?”   阿负苦涩一笑,继续缓缓说道:“我在风陵隐居的数万年里,时常在一个孤崖上打坐,那崖上生着一棵孤零零的枫树,我在树下打坐时日久了,枫树在我仙气浸润下渐渐有了灵识……”   “于是日久生情……”   我心中默默的想。   阿负黯然说道:“草木之灵寿数有限,她陪了我千年,不计我用多少仙力挽救,终有一天还是去了。说来也是讥讽,她活着时,我似乎未曾十分将她放在心上,她死去后,我却一日也无法独活,那座孤崖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崖,我坐在崖边看了一日云海,鬓上发丝渐染霜白,我突然明白了人生四苦中的爱别离是何种滋味,便将这一瞬间的心有所感化作了一本书,取名叫鬓如霜。”   “草木之灵死后不入轮回,一缕轻魂很快会烟消云散,我将一片枫叶幻化出她生前的形貌,将她一缕残魂温养在枫叶里,日日给她翻看那本鬓如霜,终于有一日,书中幻化出她原原本本的前世,我便将她送入幻境里,等她经历完前世的点点滴滴便会记起我,记起我们从前相伴的每个朝朝暮暮……”   不知为何,我听到这个故事,心中觉得有些恍惚,我喃喃问道:“后来呢?”   “后来她真的回来了,找回了前世的记忆,成为了我熟悉的那个人,与我一起又生活了千年……”   草木之灵寿数有限,千年后想必又是一场生死别离,我突然有些不忍心再听下去了……   “千年之后,她依旧去了,我翻出尘封多年的旧书,又将她找了回来……”   这应该是个失而复得的故事,心酸过后总归是个圆满的结局,可阿负的声音却越来越苦涩,我真的有些不敢再听下去了……   “又过了一千年,我依旧将她送入鬓如霜的幻境里,可能是因我多次为她逆天改命,引得天道不满,她刚刚进入书中的幻境之中,便有天劫降下,落在了那本书上,我慌忙将那本书救下,却不见了书中的幻境……” 第72章 无言   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小心问道:“那后来呢?”   阿负说: “后来我离开了风陵,在三界之内找寻她的下落,终于有一日在流波山找到了她……”   我恍然大悟:“所以师祖便留在了流波山,成了我们的师祖。”   阿负点点头。   我终于松了口气,拍着胸口感叹:“终于找到了……”   阿负却淡淡道:“找到了……可她却不认得我了……”   我刚刚松下的心旋即又揪做一团,连忙安慰他:“找到了就好,师祖慢慢帮她想起来便是……”   阿负却苦涩一笑,摇了摇头,“用不着再认得我了,她……喜欢上了别人……”   我又是吃惊又是难过,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旁的星沉突然问道:“师祖所说的仙子……难道是……”   阿负点点头,“她叫枫霜……”   星沉虽已猜出那仙子是谁,可听到师祖亲口说出这个名字,他还是显出了震惊的神色,他喃喃道:“她喜欢上的那个人……是我叔父?”   我呆呆看着他二人,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极度震惊之下脑子里空白一片,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星沉喃喃道:“师祖来到流波,原来是为了叔母……”   阿负说:“起初是心有不甘,想让她回头,想让她记起三千年的前尘往事……”   星沉亦似我一般,怔怔望着阿负,心中百感交集却无从说起。   阿负说:“我在她住的暮晚峰上种满了枫树,道貌岸然的做着他的师父,却一直想唤起她前世的记忆,可她什么都记不得了,这一世对她来说是实实在在的一世,过去的千年充其量不过是我一场痴人说梦……”   阿负突然笑了,笑得有些凄凉。   “她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还记得我喜爱喝的霜前雨上如何栽种……”   “茶是旧时滋味,人却不是故人了……”   “师祖……”   我有些难过,轻轻唤了他一声。   阿负看着我,眸色在一窗初雪的映照下却显得有些幽暗,他说:“我心中一念求不得,化作了第二件神器……说是邪物或许更恰当。”   他的目光令我觉得陌生,仿佛有太多一言难尽的苦涩在其中。   我喃喃问道:“为何说它是邪物呢?”   阿负说:“因为它能成全这世上最锥心刺骨的求之不得。”   我说:“那很好啊。”   阿负却苦笑着摇头,“我之锥心刺骨,彼之幸甚至哉,我所求之不得的,正是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若成全了我,你有没有想过会从别人那里夺走什么?”   是这个道理啊,他求之不得的东西,是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成全一人,必是要毁掉一人的。   我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或许阿负是对的,那件神器是他心中煎熬所化,原本就不是件欢喜幸福的东西,成全一个人的同时,便会毁掉另一个人,说它是件邪物也着实并不冤枉。   我顺着阿负的目光看了眼窗外,雪后初霁,天色旷亮,若将人心比作天空,应当都是云波诡谲的吧,有豁达明澈,自然便有阴霾晦暗,凡人如此,上神亦如此。   阿负说:“它幻化出来时没有形状,像一团柔和的雨雾氤氲在我掌心,我笑时它便好似雀跃,我板着脸时它便好似没精打采,若有朝一日得了灵识,应是个十分招人喜爱的性子,可这样一个招人喜爱的东西,却能被人驱使,去做这世上最丧心病狂的事。”   “我有段日子时常捧着它,一不留神便被心魔左右,许多次险些将她用在枫霜身上,我对它心有戒备,有迟疑,有不齿,可却在山穷水尽时将它视作希望,心中百感无法用言语明了,于是我给它取名无言……”   “无言天生灵气超凡,故而才没有幻化出具体的形态,我需要它是什么,它便是什么,可我终究还是没将它用在枫霜身上,故而无从知晓它会化作什么来成全我心中这份执念。”   我说:“你终究还是心软了……”   阿负却说:“也不尽然,最主要还是因为我不相信一件邪物能带来什么真正的圆满,若毁了她现世的欢喜,却不能换回我想要的从前,岂不荒唐。”   我揣摩着他的话,觉得有些深奥,但无论如何他没有毁掉星沉叔父叔母现世的欢喜,我便觉得他心中还是存了一丝善良。   阿负看向星沉,继续说道:“其实那本鬓如霜意外更改了你叔母命途的同时,也间接影响到了你的父皇和母后……”   星沉问:“此话怎讲?”   阿负说:“你母后出身仙界名门,自幼便与你叔父定有婚约,因为枫霜的出现,你叔父宁可不要紫微宫下一任帝尊之位,毁掉了与你母后的婚约,和枫霜结为了仙侣。你祖父祖母觉得愧对你母后一族,便将性情温和的二殿下,便是你父皇配给了你母后,后来你叔父还是继承了紫微宫帝尊之位,因为他有真龙佐命……”   原来星沉的父皇母后,叔父叔母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尴尬的过往……   星沉震惊之下,好半天才喃喃说道:“后来叔父在巫山之乱中没有护好叔母……师祖便去了那里……为叔母报仇……”   阿负苦笑:没有什么仇怨,只不过是我一时迁怒罢了,我以为这一世是她自己选择的路,定然可以欢欢喜喜走下去的,我放下心中不甘,远远看着她一世欢喜,可她却把自己活成了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连一丝残魄也没有留给我……”   寒风吹起积满窗台的雪花,飘来丝丝沁凉的寒意……   房中静静的,半晌没有人说话。   阿负突然说道:“第一件神器是我心中对爱别离的感悟所化,第二件神器是我心中求之不得所化,第二件神器是我心中怨憎所化,我从巫山回来后,坐在暮晚峰的断崖边,看着远处悠悠变幻的云海,觉得那景致与多年前在风陵孤崖边看到的很是相似,我恍然间察觉到心中爱憎已随风而散涤荡一空,好似又回到了三千年前,孤崖上的那棵枫树还未修得灵识,一方天地间只有我一人。我本该像这样无喜无悲,无生无死的安然度日,直到虽天地一起老去。那棵枫树是我命中的劫,让我尝到了爱憎之苦,让我尝到了生老病死的磋磨,让我尝到了求不得的滋味,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的世界里又只剩下了自己,我却再也不能回到从前的混沌无知,从那一刻起我便有了求死之心,也是那一瞬间最后一件神器也随着我的感悟幻化而出,它是一口泉眼,汩汩而淌的是这世上最毒泉水,我取名死生,原本是为我自己准备的,我喝了却仍不能解脱,只是仙力大不如前了,那口泉眼后来被我放在了迷阵里,由弱水仙子保管……”   四件神器的故事太过匪夷所思,在去王屋山的一路上都盘踞在我脑海中,令我很是魂不守舍,直到来到王屋山地界时才将神器的事暂且放下不想。   我自成仙以来,只见过流波这一处仙山,还以为所有仙山避世而居,或隐于沧海,或藏于万壑。   没想到王屋山却坐落在人间万丈红尘之上,与最锦绣繁华的汴梁城相去并不甚远,半山腰的巍峨山门豁然洞开,善男信女纷纷前来焚香祈福祝祷,蜿蜒山路上游人如织,半山香烟缭绕,远远望去好似过庙会一般。   我站在山脚下不放心的问:“师兄,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话音刚落,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便迎上前来,朝我们恭恭敬敬唱了个喏,和声细语的问道:“阁下是自哪处仙山而来?”   星沉拱手道:“我们是流波弟子,特来为神女祝寿。”   白衣仙使笑道:“流波尊客已到了大半,景旭师兄今日还在山门前翘首以盼,等的就是阁下几位吧,快随我来吧。”   星沉笑着点了点头,目光陡然间充满了期待。   我正要往一边游人如织的山路上走,仙使却朝我摇了摇头,引着我们绕至一处僻静小路,边走边解释说:“落霞半山是俗修界,收取香火供奉,向世人广布福泽,凤羽山巅是清修界,是神女清修之所……”   仙使掐诀引来一朵祥云,载着我们扶摇而上,穿破半山云蒸霞蔚,抬眼望去果见一座钟灵毓秀的青峰,远在群山之外,好似生根于云海之上,我不由得心头赞叹,真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去处。   山门口果然站着几个人翘首以盼,我定睛一看,狂喜之下忘乎所以,差点一脚踏空跌落云头。   门前站着的不是景旭师兄,而是楚遥仙君,还有我的小石榴和天青……   “娉娉……”   “娉娉……”   “小石榴,天青……”   小石榴披着件大红斗篷,天青披着件月白色的斗篷,两个小家伙虎虎生风的朝我飞奔而来,我落下云头张开双臂朝她们跑去,满满接了一怀。   楚遥仙君唏嘘道:“我们一家四口终于团圆了……”   说完也凑上来欲将我们三个一起揽入怀中,我只觉领子一紧,被人从身后拽了一把,踉跄着撞进一个怀里,回头见星沉正面色不善看着楚遥仙君,皮笑肉不笑的问候道:“多日不见,师叔脸皮愈发厚了……”   楚遥仙君回敬道:“彼此彼此。”   怀里的小石榴攀上我的脖子嚎啕大哭,“娉娉,你怎么可以那样不告而别呢,你知不知道我和天青有多想你。”   天青不似小石榴奔放,只抓着我衣襟闷声垂泪,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我满心愧疚,搂着她们说道:“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是真的无法带你们去须弥山啊,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小石榴将满脸鼻涕眼泪蹭在我肩上,破涕为笑道:“楚遥仙君说景旭师兄要在这里和你们见面,我们便跟着来了。”   天青依旧抽抽搭搭的说:“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见到你了。”   我抬头对楚遥仙君说:“有劳你了。”   楚遥仙君朝我温柔一笑:“娉娉,我对你思念成疾,今日可算有药医了。”   说完又欲上来与我携手,星沉移步挡在了我身前,毫不吝啬的给了楚遥仙君一个宽广的胸膛,楚遥仙君一脸嫌弃的避开,目光在我和星沉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突然一脸绝望的叫道:“你们……你们不会是……”   星沉冷笑着扔下一句:“你说呢……”   然后拉着我向山门里走去,我挣脱不得,只好皱着眉头质问星沉:“你……你什么意思?”   还未等到他答话,我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娇俏的身影从翠竹苍柏间飞奔而来,“小师妹,娉娉……”   我心头一阵狂喜,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惊喜扎堆往头上砸啊……   “师姐……”   我抱着怀里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宝贝,眉开眼笑的迎上慢慢师姐,师姐笑道:“我还以为到了汴梁才能找到你们,那日霁月师兄收到景旭师兄的信,我们便忙不迭的赶来这里,已在此间等了你们两日了。”   我急忙说道:“师姐,那些传闻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妖精要吃你的心头肉,快让我好好瞧瞧你……”   师姐搂过我,苦着脸边走边说道:“一言难尽,我总算有些明白临行前师父泼的那一桶凉水所谓何意了,这一路若是我自己一人,怕是已经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她话到一半突然卡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见霁月师兄正站在一株古柏之下看着我们,我忙朝他挥手打招呼。   霁月师兄朝我淡淡点了点头,目光在慢慢师姐脸上仿佛多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不甚自然的扭过脸望向别处。   这两个人之间气氛有些奇怪啊…… 第73章 测姻缘   我们被安排在一处幽静的小院里,与之前先到的景旭师兄和慢慢师姐他们相邻,楚遥仙君一路与阿负侃侃而谈,将我们送到院门口时突然对阿负说:“兄台若不嫌弃,可否到我房里小酌几杯,我……与兄台一见如故,仿佛已相识半生,这种感觉甚是奇妙……”   我暗暗赞叹小遥遥敏锐的直觉,这位兄台是你亲师父,当然一见如故了……   阿负欣然点头,趁人不备时朝我眨眨眼,笑着跟楚遥仙君走了。   景旭与我见礼之后便唤星沉和霁月去他房中叙话,星沉跟着景旭走了几步,突然回转身走到我面前,对我说了句:“我去去就来……”   说罢愣愣戳在我面前,仿佛我点头应允他才敢离开一般。   我只好点点头,心中确颇觉得好笑,你去就去,何必非要知会我。   慢慢师姐跟着我进了静室,突然笑嘻嘻的说:“一个多月未见,星沉师兄对你愈发甜的腻歪,快说,你有没有背着我做不乖的事?”   怀里的小石榴和天青也伸长脖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等我开口,一副准备好了听八卦的样子。   我脑海中突然闪过几幅儿童不宜的画面,脸颊不由得有些发烧,忙垂下眼睑搪塞道:“哪里甜了,那家伙欺人太甚……”   慢慢师姐朝我眨眨眼问道:“哪种欺人太甚啊?”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师姐的话是什么意思,脸瞬间又烧了起来,愤愤然瞪了她一眼。   慢慢师姐大喇喇的坐下,随手从我怀里拎起小石榴放在她膝头逗着玩,小石榴最怕慢慢师姐挠她咯吱窝,连忙趁慢慢师姐不留神,连滚带爬的跑了,我将天青放在床上,从荷包里掏出沿途给她们攒下来的小零碎递给她,两个小家伙兴奋的上蹿下跳,趴在床上翻翻捡捡起来。   我回到慢慢师姐身旁坐下,忙不迭的问她:“师姐,你这一路怎么走过来的?你知道心尖肉的传言是怎么回事吗?”   慢慢师姐摇摇头,面露郁郁之色,“以往传灯使者是个多好的差事,游山玩水闲情逸致,怎么到我这里就成了刀山火海煎炒烹炸了。”   我颇是同情师姐的际遇,忙问她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   师姐唉声叹气道:“当然有了,想不到这凡人地界上妖怪如此之多,还都是群饿死鬼投生的妖怪,见到我只有一个吃的心眼,我这么一个窈窕淑女,被人当成红烧肘子一般垂涎,啧啧,跟唐长老一个命……”   慢慢师姐真乃奇女子一枚,如此惨痛的遭遇经她这般三言两语描述下来,我竟忍俊不禁了。   师姐瞥了一眼我哭笑不得的脸,颇是感慨的说道:“我与霁月师兄是半途才遇到的,起初我自己一人赶路,不知自己在妖界已是道名菜,走到哪里还总是没头没脑的自报家门,几次三番着了妖怪的道,一次差点被做成粉蒸肉,一次差点变成胡辣汤,幸亏后来遇到仰山仙尊,他恐我一个人迷迷糊糊又被妖怪抓走下菜,便派了手下一名天兵在云头暗暗保护我,自那以后我才走得顺了些,后来又遇到霁月师兄,才与那天兵大哥拜辞。”   慢慢师姐随手抓起果盘里的一只梨子咬了一口,边嚼边说:“待我见了阿爹阿娘,一定要让他们好生谢谢仰山仙尊。”   听到这个名字,我便想起小七,想起已是百里焦土的空桑仙境,心中愤懑难平,便未接着她的话赞美两句仰山仙尊。   慢慢师姐瞧出我神色不大自在,连忙关切的问我怎么了。   我迟疑片刻,还是把在空桑山的遭遇一五一十都讲给了她听,慢慢师姐起初还打趣我比她命好,被小妖逼婚总好过被小妖做成胡辣汤,可听着听着,师姐神色渐渐凝重,最后呆呆看着头顶的房梁,淌下两行眼泪。   “仙尊为何要这样赶尽杀绝……”   她愁容满面的喃喃说道。   我亦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赶尽杀绝,或许正如小七的五哥临终前所言,他在害怕什么,或许那个被帝后摧残成一块烂肉还无法解脱的仙子怀揣着他们龌龊的秘密,那仙子一日寻不到,他们便一日不得安寝。   慢慢师姐揪着衣角喃喃说道:“可是,可是仙尊他真的是个热心肠的人啊,若不是他,我可能已经变成一锅胡辣汤了……”   此话题无解,我与慢慢师姐谁也不再说话,各自怅然沉默了起来。   小石榴突然咦了一声,我看了床上的两个小家伙一眼,只见小石榴举着个镜子照了照,然后又一脸茫然的把镜子递给了天青,天青举着镜子照了照,亦是一脸迷茫。   “娉娉,这镜子怎的照不见人影?”   天青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镜子。   我走到床前从天青手中接过镜子,一眼看见摊了满床的鸡零狗碎里有一个精致的小荷包敞着口,那是星沉在七十二寨被人忽悠着买下的,里面盛了整整一个货架的小玩意,多半都施了妖术,我闲时偶尔会从荷包里掏出一样小物件把玩,每次只摸一件出来,每次都颇觉得有趣,故而我也不急着将荷包里的宝贝一次看完,留着无聊时给自己找点乐子用。   我指着那开了口的荷包问:“镜子是从这里面摸出来的吗?”   小石榴点点头,推了推我的胳膊说道:“娉娉你照照看,为何我与天青什么都照不出来?”   “这荷包里的东西都施了妖法,这镜子应不是一面普通镜子。”   我举起镜子照了照,光亮的镜面上突然腾起一团淡淡的雾气,那雾气渐渐化作一张男子的面孔,起初只是模糊的轮廓,接着那面孔渐渐浮现出俊美的五官,我越瞧越觉得那镜中的人颇是眼熟,我举着镜子对慢慢师姐说道:“师姐,你瞧瞧这镜子里的人是不是景旭师兄啊……”   慢慢师姐跑过开凑到镜子前面看了一眼,兴奋的叫道:“真是景旭师兄哎,这是面什么镜子啊,怎么能照出来景旭师兄呢?”   我把镜子塞给慢慢师姐,“你也照照看。”   师姐举起镜子照了照,镜中景旭师兄的面孔又化作一团雾气,紧接着那雾气又化作另一张男子的面孔,线条硬朗眉眼英挺,竟是霁月师兄……   我和慢慢师姐皆是一头雾水,翻来覆去看着这面神奇的镜子,不知上面施了什么妖术,最后还是小石榴眼尖,在镜子手柄一个极小的凹槽里看到三个芝麻小的字,测姻缘……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晌,只觉这是个天大的笑话,这小妖镜也太会乱点鸳鸯谱了,我与景旭师兄连相熟都算不得,说过的话加起来也不超过十句,如何能有姻缘……   这镜子会不会是把景旭师兄错当成星沉了……   当我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时,骤然间红了脸……   我心情复杂的抬头看了一眼慢慢师姐,却见她两道秀美几乎拧成了一根,颇是惆怅的说:“什么破镜子,我想嫁景旭师兄那样的,娉娉,不然咱俩换换?”   我心累的朝她摆摆手,“两个都给你,都给你……”   慢慢师姐朝我挤眉弄眼的笑道:“你有星沉师兄,天下美色分十斗,你一人独占九斗,难怪你如此大方。”   这个话题目前令我十分心虚,我没有底气与她分辩,随手把镜子扔在了床上。   这镜子测出来的姻缘太过荒谬,我便没有放在心上,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直到午觉睡到一半,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   我睡眼惺忪的拉开房门,见星沉戳在门口,脸色十分难看。   我想都没想就要关门谢客,他却眼疾手快的一把撑住房门挤了进来,随手将门掩了。   “你干什么?”   想到那晚的遭遇,我警惕的后退了一步,却又不由自主的心跳加速。   星沉递给我一面镜子,语气颇是不善的问道:“这是什么?”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那面乱点鸳鸯谱的小妖镜,于是说道:“这是面施了妖法的小镜子,你在七十二寨买的,怎么在你这里?”   小石榴突然推门进来,委委屈屈的叫道:“娉娉,你去管管星沉哥哥,他抢了我的镜子,不让我再给别人测姻缘了。”   说罢抬头一眼看到房里的星沉,二话不说转身撒丫子逃了,星沉复又掩好房门,随手将门栓上。   我眼皮跳了跳,只觉事情有些不太妙,无奈门被他堵着,想逃是逃不出去了,只好硬着头皮说道:“你欺负小石榴干嘛,仗着自己个子高吗?”   他看着我,半晌不说一句话,我只好强撑着气势继续质问他:“把我吵醒就是为了看你傻站着吗?”   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在镜子里看到的人……是我兄长吗?”   我本想继续指责他两句,可对上他目光的刹那,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目光,孤高冷傲掩不住慌张和茫然,我甚至从他沉沉的眼神里看到一丝绝望……   “你……你喜欢我兄长?”   他的声音苦涩沙哑,刺进我耳朵里,有点疼。   不知是因为这个问题太过荒谬,还是问问题的人太过讨厌,我突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对他敬而远之了,直接抬手在他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气鼓鼓的说道:“你眼瞎了还是脑子坏了,我与景旭师兄连相熟都算不上,你教教我如何喜欢他?”   星沉摸了摸脑门,呆呆看着我,竟没有计较我大逆不道之罪,嘴角渐渐浮起一抹雨过天晴的缱绻笑意。   他低下头,小心的问:“你在向我解释吗?”   狭长的眉目,清俏的唇角,往日那样一张冷冽的面孔,此刻却有些不知所措,我竟觉得这个人是在小心翼翼,尽其所能的对我温柔着……   我忙垂下眼睛,一颗心又不争气的乱跳起来,这厮无需什么魅人的邪术,只垂下眼睑认认真真看上你一眼,便能让你一脚踏进万丈深渊,再也回不了头。   我心头思绪混乱,一时无言以对,星沉从我手中拿过那面镜子,轻轻一捏,镜子顷刻间化作齑粉消失不见。   我喃喃道:“好好的东西,你毁它做什么。”   他小心勾起我的手指,沉声说:“不好,险些吓死我。”   我突然那有些想笑,却绷着脸忍住了,“你也有怕的?”   他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怕你跟别人跑了。”   我:“……”   我明知他是什么意思,却忍不住想要逗他,于是故意冷冰冰的说:“你放心,我不会揣着你的内丹跑路……”   他被我噎得无语,额角青筋跳了跳,似是想要发作……   我警觉的后退一步。   他却无奈的笑了笑,欺身上前,低声说道:“内丹是你的,人也是你的,你要不要……”   我有些头晕目眩,强撑着面子冷冷说道:“内丹权且借来用用,人却要不起……”   他扬起唇角,笑得温柔,“人是白搭的,不要不行……”   我心里有点慌,支支吾吾的说:“慢慢师姐约我午睡后下山去逛逛,我要走了,你……别跟着我……”   我说着推了他一把,却被他顺势捉住手指,牵到唇边在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我头皮轰的一麻,慌忙甩开他,手忙脚乱的打开门栓夺路而逃…… 第74章 不速之客   今日一早醒来,就见碧纱窗上映着一层雪光,仙山万古长青的翠林修竹嵌进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里。   九重天上的雪,纷纷扬扬飘落凡尘。   凤羽山巅的大殿内仙气飘飘,慢慢师姐在我耳边小声讲解:“方才进来的那位是玉澜仙尊的老婆,这人是个母老虎,有一次追着玉澜仙尊打到了紫微大殿上……”   门首又施施然走进一位衣着光鲜的仙子,慢慢师姐不待我请教就凑过来小声说道:“这位是坤云山的长昱元君,背地里有个绰号,叫仙界搅屎棍,哪里有乱子她喜欢在哪里上蹿下跳,平生只有两个爱好,分别是火上浇油和雪上加霜……”   我暗暗记下这位元君的尊姓大名,日后见了她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我偷偷瞥了眼坐在我一侧的阿负,只见他饶有兴致的看着殿内众仙云集,嘴角浮着一丝近乎调皮的笑意。   满殿人模狗样的神仙在他眼中都是睁眼瞎,师祖他老人家此刻肚子里怕是已经笑抽了吧……   我目光在下殿一众神仙上流连一圈,然后看向大殿上首,水墨晕染的巨大白玉屏风下设着两排古朴精致的案几,中间一池碧莲在严冬腊月里开的灼灼鲜艳,坐在池前那个身穿绯红羽纱万种风情的妇人便是王屋神女,只看她娇妍的面容,根本瞧不出她老人家与天地同寿的高龄。   坐在她近前的是十二位在仙界具有举足轻重地位的贵宾,最上首的是景旭师兄,继而是霁月和星沉,三人各有各的惊才绝艳,特别是星沉,好看的扎眼……   慢慢师姐又在我耳边小声嘟哝:“今年前来给王屋神女拜寿的仙家明显不似去年多了,王屋神女是帝后的娘家人,与帝后虽隔着两层血亲,但帝后从小以姐妹相称,从前因着紫微宫的关系,神女在仙界颇是响当当的人物,这些年紫微宫帝尊之位空缺,有些江河日下的意思,越来越镇不住天族这群老油条了,你说星沉师兄的佐命神兽为何还不来呢,再拖下去真不知道九重天上还有多少太平日子可过啊……”   慢慢师姐兀自在我耳边絮絮叨叨,我目光落在星沉格外出挑的身影上,他一袭白衣款款而座,神情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可几乎就在我望向他的刹那,隔着那么遥远的距离,他好似立刻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似的,突然转过脸望向我这边,嘴角浮起一丝只有我才能察觉到的乖觉笑意。   可这笑容却好似一把匕首,在我心头狠狠剜了一把……   我忽然连与他对望的勇气也没有了……   我垂下目光怔怔出了会儿神,然后很小声的问阿负:“师……阿负,若是不小心吃了别人的内丹,你知道如何取出来吗?”   阿负挑起眉毛颇是好奇的问:“谁这么大胃口啊?”   我喃喃道:“你先不要问是谁,只说有没有办法。”   阿负想了想,然后回道:“最简单的当然是杀鸡取卵了……”   我沮丧的问:“若要留下吃掉内丹那人的性命呢?”   阿负笑道:“这可难说了,需看那人是什么情况。”   我斟酌着小心说道:“比方说那人原本是个精怪,连神识都不怎么有的那种精怪,吃了别人的内丹后突然成了仙,那她怎样才能把内丹还给别人呢,若还了以后还……还能不能活下来?”   阿负深深看了我一眼,随手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布了一个小小的结界,说话便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到,他满是好奇的问:“你是在说你师兄的内丹吗?你晓得那内丹在哪里?”   我被他问得一阵心虚,局促的点了点头。   阿负颇是玩味的皱了皱眉头,又问道:“那你师兄晓得他的内丹在哪里吗?”   我更加局促的点点头,“他……晓得,只是没忍心让那人立刻归还……”   阿负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星沉,脸上露出震惊与痛惜交织的神色,迟疑着又问了一遍:“他知道内丹在哪里?”   我点点头。   阿负苦笑,“他疯了吗……”   我的心渐渐揪了起来,“为……为什么?”   阿负深深看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因为你想象不到没有内丹的身体每日要经受何种煎熬……”   我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喃喃问道:“你有办法帮他取出内丹吗?”   阿负摇摇头,“你说的那种情况,若取出内丹,那个成了仙的精怪怕是会立刻被打回原形。”   掌心不知什么时候渗出了一层冰凉的薄汗,我喃喃道:“那……那也没关系,有办法留下些灵识就好,只要……只要还能记得他……哦不……记得从前的自己就好……”   阿负怔怔看着我,目光里的痛惜愈发浓了。   我被他盯得有些瘆得慌,正要问他为何用吊丧一般的眼神看我,慢慢师姐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   阿负轻轻弹指,破了罩在我们两个周围的结界。   我顺着师姐震惊的目光看向大殿门口,只见一个身着紫色华服的美艳妇人从外面施施然走了进来,身后恭恭敬敬跟着十几个姿容清丽的仙娥,妇人发髻上流光潋滟的暗紫色宝石间别着一只赤金凤羽步摇,与华服上凤翔云天的精致刺绣遥相呼应,每行一步都是仪态万方,风华绝代,随着她一步步走近,大殿之内起初是一片茫然的安静,继而群仙纷纷起身施礼,殿内一片此起彼伏的:“恭迎帝后……”   我被慢慢师姐手忙脚乱扯着站了起来,讶然目送帝后沿着织锦云纹长毯款款行到王屋神女坐前,向神女施施然行了一礼,笑着说道:“妹妹贺寿来迟,心中愧疚,当自罚三杯谢罪……”   说罢一抬手,身后一个小仙娥捧着一只珠光宝气的盒子走上前来。   帝后将盒子献与神女,笑着说道:“南海最大的一颗夜明珠,与姐姐祝寿。”   神女显然没料到帝后会亲自前来为她贺寿,忙不迭起身相迎,拽过帝后与她同席而坐,看不出岁月痕迹的面孔上竟笑出了一丝年迈的味道。   慢慢师姐在我耳边小声嘟哝:“帝后不是重伤未愈吗?怎的亲自来贺寿了?”   我遥遥头,也是一头雾水,我有些担心的看向坐在上首的星沉,他低头看着杯中酒,神色仍是一贯的木然,可放在桌案上的手却不知不觉攥了起来,露出泛白的骨节,我知道这是他内心有所起伏时的样子……   景旭隔着霁月牵了牵星沉的袍子,带着他和霁月同帝后见礼,恭恭敬敬问道:“母后身体可好了?如此长途跋涉可受得住?”   帝后颇是随和的让殿内诸仙都坐了,自己与王屋神女也挨着坐了,转头笑着对三个儿子说:“我若一早说要来,怕是看不全你们兄弟三个。”   说完目光在星沉脸上多停留了片刻,星沉只恭恭敬敬垂首站着,不发一言。   帝后摆摆手,兄弟三个自回席间坐了。   仙乐声起,琼浆飘香,宾主畅饮尽欢,俄而从殿门口飘进数十个身着淡粉色烟纱裙的仙子,在大殿正中翩翩起舞助兴,我被其中一个身姿袅娜曼妙,面容清丽无双的仙子吸引了视线,瞧得如痴如醉,心道这等绝色女子连我瞧了都心跳加速,更别提男神仙们了……   于是我十分鸡婆的偷偷环视了一圈大殿中的众位仙家,果见殿中几个男神仙忘了杯中酒,目光随着那仙子流连进退,几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楚遥仙君的目光尤其迷醉……   我目光不知不觉寻到了星沉,却见他低着头默默饮酒,浑然不觉殿中多了那么一个绝色美人,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丝莫名其妙的欢喜,好似一小撮砂糖在心尖上淡淡融化开来……   我刚瞧了他第二眼,这厮便好似脑门上长眼,抬起头看向了我这边。   我慌忙垂下眼睛,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心虚……   一曲终了,仙子们款款退出大殿,神女突然朝那位绝色仙子招了招手,笑着叫她:“纤凝,你且不要走,到我这边来。”   那仙子恭顺的走上前去,所过之处连空气都好似变得温柔旖旎了起来。   我又不知不觉看向星沉,这次他总该注意到那绝色仙子了吧……   没想却撞见他看向我的目光,他略略抬起眉毛,好似在无声的问我:“出什么事了?”   我又连忙垂下目光,不敢再朝他那边看了。   那位名叫纤凝的美貌仙子袅袅娜娜行到神女和帝后面前,屈膝跪在地上,温婉恬淡的给帝后行了礼,对神女说道:“纤凝祝阿娘青春永驻,寿与天齐……”   帝后恍然笑道:“原来是纤凝,多年不见竟出落成如此标致的人物,快来让姨母好好瞧瞧……”   纤凝顺从的凑近了些,帝后抬起她染着殷红豆蔻的细长手指捧起纤凝的脸,笑着欣赏一番,口中啧啧称赞:“姐姐,这孩子如此绝色,性情又温婉贤淑,将来配个何许人物才不委屈了她啊……”   王屋神女着看向一旁的三位殿下,笑着打趣道:“眼下就有合适的人选,只怕你舍不得给。”   帝后故意挑起细眉问道:“姨母瞧上哪个了,不妨说来听听。”   纤凝仙子绯红着脸低下头去。   王屋神女笑道:“我看你家三殿下与我家纤凝最是般配。”   什么?   我心头咯噔一下,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滋味从胃里翻涌而上,瞬间溢满唇齿。   我不知不觉揪住了袖子,恍然间又茫然自己心里为何会这般不是滋味。   我只觉耳畔嗡嗡作响,很想看他一眼,又害怕看他一眼。   恍惚间听到帝后笑呵呵的说:“姨母瞧上谁了不作数,还需问问纤凝自己的意思。”   我怔怔看向纤凝仙子,只见她娇娇怯怯的看了星沉一眼,那目光好似带了钩子,蚀骨销魂都难以形容其柔媚之态,我险些被她目光里的钩子钩出一口老血来。   看这仙子的神情,好似十分愿意啊……   我手中的白玉小盏突然一声清脆的炸裂,紧接着虎口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痛,我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不知怎的把手中的酒盏捏碎了,一道殷红的鲜血从虎口淌过手心,顺着腕子渐渐浸染上袖口…… 第75章 成全   筵席结束后,帝后移驾王屋神女为她准备的暖阁内休息,传了星沉他们兄弟三人进去叙话,明明是他们母子四人的见面,不知为何帝后专门嘱咐了景旭师兄将我也带进了暖阁之内。   帝后与景旭和霁月闲话几句后,看向一语不发的星沉,缓缓开口说道:“我瞧着纤凝那姑娘对你颇有些心意,方才当着殿内那么多仙家的面,你为何一言不发,连瞧都没有瞧人家一眼,你可知姑娘家脸面都金贵的很,她若不是早就倾心于你,又怎肯让神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提婚配之事,你那态度不但伤了纤凝的心,也让我与神女下不来台,日后让她怎么出去见人。”   方才大殿中星沉谁的面子也不赏,自顾自垂眸沉默,纤凝仙子那秋水潋滟的眸子里渐渐生出盈盈泪光,气氛的确尴尬至极。   我那时正将碎掉的酒盏从流血的皮肉里一片一片挑出来,感觉到殿内气氛渐渐尴尬,我心中那莫名的苦涩却渐渐淡了些。   星沉依旧不说话,景旭师兄只好出来打圆场,他习惯性的挡在星沉身前,对帝后说道:“想是三弟害羞,不敢唐突纤凝仙子……”   帝后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他那种态度,便是最无礼的唐突。”   她目光越过景旭看向星沉,淡淡问道:“纤凝那姑娘,你哪里瞧不上了?”   景旭目光不由自主在我身上扫过,又想开口说什么,星沉突然说道:“儿臣未瞧仙子,故而也不知瞧不上哪里。”   帝后面露愠色,一巴掌拍在精雕细琢扶手上,冷声说道:“你放肆。”   星沉淡淡道:“儿臣不敢,儿臣张口便不是什么中听的话,方才在殿上若是开口了,才是真的放肆。”   帝后被星沉一句话噎得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没好气问道:“纤凝如此绝色,你连瞧都不瞧一眼,莫不是已经瞧上别家女子了?”   星沉目光望向我,我突然紧张得手心冒出汗来。   他迟疑片刻,默默垂下头不再说话。   帝后好似捕捉到了星沉的目光,淡淡朝我这边望过来。   她突然温和的笑了笑,“这位仙子想必就是娉娉了吧……”   我迟疑着点了点头,想来是拜白芷仙君所赐,我在帝后那边早已是挂了名的……   帝后朝我招招手,“你过来……让本座好好瞧瞧……”   我局促的看了一眼星沉,迟疑着走上前去……   帝后颇是热络的握住我的手,抬起一双锐利的眉目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一番,笑着说道:“好标致的姑娘……”   我被她柔软的五指牵着手,却有种被蛇蝎攀援而上的感觉,不由觉得寒毛直竖,想来是梦里被她疯魔的形象吓怕了的,眼前的她越是和善可亲,我便觉得越是阴森可怖。   我嗫嚅道:“帝后过奖了……”   她却挑了挑眉毛,笑着问道:“你可愿意给我们家当媳妇?”   我低眉顺眼的只顾点头,点着点着才突然察觉到这话是什么意思,又猛地摇头,不知所措的看向星沉。   帝后用打趣一般的腔调又笑着说道:“吃人嘴短,你受了我们紫微宫这么大的好处,总不能白受吧,再说许给我们紫微宫,不算委屈吧……”   我犹自震惊,星沉已三两步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帝后面前。   “求母后成全……”   他声音有些发颤,似是克制不住的惶恐和惊喜,我兀自傻站着,被他一把拽在身边跪了下来,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紧紧攥着我的手,他掌心滚烫,战栗不已。   我偷偷看了一眼他俊朗的侧颜,几乎被他眸子里闪闪发光的欣喜灼伤了眼睛,心中突然有那么一小块地方无限柔软的塌陷了下去,他何曾在这个女人面前有过闪闪发亮的目光啊……   那目光好似几百年颓寂的死灰里悄然破土而出的一株嫩芽,脆弱而又油然向生,让我忍不住粉身碎骨也想呵护……   于是我眼中犹疑尽扫,袖袍遮掩下的手不知不觉与他十指紧紧相扣……   帝后靠在锦绣绮罗堆叠的软塌之上,笑容可掬的看着我们,但笑不语……   末了她淡淡道:“我的儿子,自是要成全的……”   星沉一瞬间几乎要攥折了我与他紧紧扣在一起的五指,哑着嗓子向帝后叩首道:“谢母后成全……”   他起身羞涩的看了我一眼,我竟从他雨后初霁般干净的目光中几乎看到了一丝与她母后,与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冰释前嫌的味道……   帝后朝景旭招招手手,笑着说道:“你先带娉娉出去吧,我还要问问星沉的身体。”   星沉微微一怔,但很快又朝我腼腆一笑,低声说:“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我点点头,跟着景旭和霁月师兄走了出去。   三个人行到廊檐下,霁月突然叫住了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小包,扭捏着塞到我手里,说了句“劳烦将这个给你慢慢师姐……”   说完逃也似的一溜烟不见了人影。   我攥着小包半晌才回过味来,霁月师兄和慢慢师姐这一路上必是有些故事啊……   凤羽山巅的长风卷着雪花在廊檐下漫舞飞扬,我与景旭师兄站在檐下并肩而立,景旭师兄虽依旧是温润如玉般的翩翩公子,却也学会跟人打趣了,他淡淡笑着对我说:“眼下姑且还唤你小师妹,待过些时日便要称作弟妹了……”   想不到端方雅正如景旭师兄,也能因为宝贝弟弟的事欢喜到有些忘形。   我本还想为自己分辩几句,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却找不到可以分辩的话。   我大概,也是,似乎,仿佛……被前日那道天雷劈得一点都不冤枉……   星沉没过多久便从暖阁里走了出来,我和景旭师兄同时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星沉看到我,唇角的小虎牙便开始若隐若现,旋即目光又落在我一旁的景旭师兄身上,突然有一瞬间的不自在。   他走过来,牵过我的手晃了晃,动作堪称招摇,生怕旁人看不到似的。   我赧然想要抽回手,却被他牢牢攥着,抽不出来。   景旭师兄果然笑着打趣道:“抓这么牢,怕人家飞了不成?”   我觉得自己这张久经考验的二皮脸近来颇有摇摇欲坠的迹象……   景旭师兄见星沉好好的从帝后房里出来便放下心来,与我们一同走出帝后休息的院落,闲话几句之后,便在漫天飞雪中与我们分道而行。   星沉看着景旭师兄水墨般的背影在雪中渐行渐远,回过头刚要跟我说话,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呵呵的笑声。   我忙从他手中挣脱开,回头看时,见王屋神女身后跟着一众侍女飘然而至,衣着服饰明艳的明艳,清丽的清丽,在素白的冰雪天地间好似一团盛开的花。   神女笑着牵住星沉的手,对他说道:“小殿下,方才见你话不多,想是我这荒山僻远之地招待不周吧……”   星沉忙躬身说道:“姨母哪里话,是侄儿唐突了……”   神女不由分说拉着他复又向帝后院中行去,边走边念叨:“方才碍着那么多人,没有好好与你说上话,今日你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呆在姨母身边,否则我这寿星便不当了。”   星沉被神女挟持着进了院子,稍一挣脱便听神女泫然欲的哀叹之声,眼瞅着就要被拖拽进帝后的暖阁里,星沉回头惶急的看我,我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先走了。   我踩着满地碎琼乱玉走在凤羽山巅的缥缈雪色里,转过一带朱红院墙,只见前方一个身披银狐斗篷的曼妙身影自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飘然而近,我与她擦肩而过时不由愣了愣,是她……   纤凝仙子朝我微微颔首,满山纯白动人的雪色都在她倾城一笑的比照下黯然失色……   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迤逦而去的方向,正是帝后所在的那个红墙深院。   我怔怔看着她背影消失在红墙拐角之处,那种莫名的酸涩瞬间又从胃里爬上喉咙,我突然间有些想折回去瞧瞧星沉是否已经想办法从神女那里脱身出来,可又觉得这样的举动着实小家子气了些,再说……我昨日觉得自己还不甚稀罕那厮,眼下这般小肚鸡肠又算怎么回事……   漫天雪色在我眼中突然变得索然无味了起来……   我低着头,心不在焉的走回昨夜歇息的小院里,刚刚踏进院门便被一个破空而来的大雪球砸中了脑袋,慢慢师姐正插着腰朝我哈哈大笑,紧接着又是两个雪球飞旋而至,小石榴和天青披着小斗篷,在雪地里跑出一串串可爱的小脚印。   小石榴一边飞快的跑开,一边嘻嘻笑道:“娉娉,你来打我啊,来打我啊……”   我弯腰抓起一大捧雪,团了个雪球朝慢慢师姐扔了过去,心中却不甚觉得欢喜,分明几日前我还盼着能与她们三个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雪仗,此刻却觉得有些意兴阑珊,我胡乱与她们扔了几个雪球,便找了个借口去了阿负那里,想要再问问他取出内丹的方法,实在不行将实情对他和盘托出也可以,这颗内丹在肚子里多揣一日,我的不安与歉然便深似一日,每次看到星沉对着我笑,却只觉得那笑容越来越扎心……   阿负却不在房里,应是又被楚遥仙君拉去喝酒了…… 第76章 好甜   我回到房内,托着腮坐在窗下发了好一阵子呆,脑海里乱糟糟的,时而浮现出纤凝仙子那张绝色的面孔,时而又回响起阿负那句:“因为你不知道失了内丹的身体要经受何种折磨……”   我很想现在就找到阿负,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折磨,为何星沉在那样的折磨下度日,我却丝毫察觉不到他的辛苦……   我是有多瞎,直到现在才察觉到他过的是什么日子,也直到现在才察觉出一丝他对我从未宣之于口的温柔……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慢慢师姐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推门而入,反手又推上门,把两个由自不肯罢休的小瓶子挡在了外面。   雪球雨点般噼里啪啦砸在门上,慢慢师姐朝外面叫道:“不玩了不玩了,你们找别人疯去,我方才瞧见霁月师兄在旁边院子里,你们找他去。”   门外两只小瓶子嬉笑着跑远了。   我这才想起方才霁月师兄托我转交的东西,忙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红布包递给慢慢师姐。   她接过来,一边拆开一边好奇的问:“这是什么?”   还没等我回答,慢慢师姐突然惊喜的叫了出来:“哎呀,好可爱的小狗。”   我连忙看向她手里的东西,原来是一只翡翠小挂坠,雕工有些粗糙,但能看出是一只胖乎乎的小狗,虽然粗朴但却不失可爱。   慢慢师姐一边爱不释手的把玩,一边又问我:“给我的吗?你做的?”   我摇摇头说,“霁月师兄让我给你的。”   慢慢师姐怔了怔,神情突然有些不自在了起来。   我学着她昨日调侃我的语气问她:“师姐,这是定情信物吗?”   慢慢师姐连忙摇着头否认,“哪有的事……那厮定想是要讹上我了。”   我好奇的问:“讹你什么?”   慢慢师姐方才在雪地里跑得热气腾腾的脸蛋忽然更红了,她突然有些忸怩起来,可我知道以师姐的性子,一件事在心中藏上三日已是极限,她扭捏了一小会儿后,果不其然蹭到我身边,吞吞吐吐的说道:“我与他……那个了……”   我茫然道:“哪个了?”   慢慢师姐抬手在我脑门上轻轻拍了一下,“死丫头装什么傻,你与星沉师兄都这般如胶似漆了,还不知那个是什么意思?”   我摸着脑门,更加茫然的说道:“我真的不知那个是什么意思?”   慢慢师姐盯着我的双眼看了半晌,突然结结巴巴的问:“你们……你们整日朝夕相处,还未曾双修过吗?”   我突然醒过味来,激动的指着慢慢师姐叫道:“那个……那个是双修的意思吗?你们双修了?”   慢慢师姐连忙抬起一根手指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红着脸嗔道:“你小声些,小石榴是个大嘴巴,可千万别让她听到了。”   我点点头,好奇的问道:“师姐,你都与霁月师兄双修过了,为何还想不愿嫁他?”   慢慢师姐无语的瞪了我一眼,红着脸说道:“不想就是不想……”   我更加茫然了,一头雾水的问她:“你不嫁他,为何要与他双修?”   慢慢师姐神情变得有些复杂,颇是一言难尽的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知为何就与他糊里糊涂做了那事,要怪就怪玄冰河里的水怪,化成一条小锦鲤在河畔与我搭讪,我见它可爱又嘴甜,便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被那水怪一把拖进了河里。”   慢慢师姐抱着肩打了个寒颤,“你不知道那河水有多冰凉刺骨,我运转起全部仙力也无法护住体魄,须臾便被冻在了一块玄冰里,霁月他……他追着我跳进了冰河里,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我救了出去,我醒来时与他一同泡在一池温泉里,我身上完好无损,他却一身冻伤,我便伸手去摸他背上那些深深浅浅的青紫,没注意自己与他那时都赤条条的不着寸缕,后来……”   师姐不说话,我听得心痒痒,忙问:“后来呢?”   师姐红着脸说道:“后来……就那样了呗……”   我瞧着师姐菡萏般粉红娇妍的脸颊,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妩媚甜蜜,我由衷说道:“师姐,我瞧着你一脸欢喜,却不像是讨厌与他双修的样子。”   慢慢师姐连忙矢口否认,“我哪里欢喜了,你莫要胡说。”   我瞧着师姐眼波婉转似嗔似笑,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弯着,好似盛了一勺蜜糖,周身从骨子里透出淡淡的媚柔之态,与从前那个风风火火的她判若两人,知她此时只是嘴上硬扛,心中怕早已喜欢上霁月师兄了。   果不其然,师姐支支吾吾,颇是惆怅的问我:“娉娉……若你喜欢上的人与你心中理想的人相差甚远,远到八竿子都打不着边该怎么办?”   我想了想,认真答道:“八竿子打不着边还喜欢上了,自然是喜欢的不得了了。”   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怔了怔。   师姐面上虽仍有怅然之色,却也若有所思的安静了下来。   师姐走后,我又被小石榴和天青缠着在窗下堆了一个雪人,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星沉却仍旧没有回来,我正心不在焉的拍着雪人圆滚滚的脑袋,忽听门口传来脚步声,我慌忙回头去看,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   原来是两个仙童来送晚膳,我心中有些失落,客气谢过两个仙童,待他们离开之后便打发小石榴和天青进屋去吃东西。   我却没什么胃口,不知不觉走出了小院,沿着一条幽静的山间小路漫无目的走出去了好远才发觉这条路是通往帝后那边的。   我停下脚步,站在皑皑白雪中不知何去何从……   夜好似已经深了,大雪也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痩月挂在遥远的夜空,淡淡清辉洒在寂静的雪地里,空气冷冽而干净。   我听到远远的脚步声,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的,那声音有些悦耳,又有些动人心弦,或许是因为我此刻心中揣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而我唯一能分辨出的,是一丝不安的期待。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雪地里,披着淡淡月光,颀长而俊美。   我一时间又想转身仓皇逃窜,可两只脚却好似冻在了冰雪里,动弹不得。   那身影突然加快了脚步,瞬间已在眼前。   他跑得有些喘,嘴里呼出白白的雾气,抓起我冻僵的手捂在掌心搓了搓。   “怎么在这里?”   星沉轻蹙着眉头问我,唇角却不由自主弯起好看的弧度。   我支吾道:“遛弯……吃饱了……撑的……慌……”   “我陪你……”   他牵着我便往前走,袖袍下的手不由分说钻进我指缝里,十指紧紧相扣。   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我突然觉得两个人安静得有些尴尬,于是便生拉硬扯些有的没的说给他听。   “师兄,你知道方才的雪片子有多大吗?这么大……”   我朝他伸出巴掌比划。   “我们方才在院子里打雪仗了,还在窗下堆了个雪人……”   “阿负又和楚遥仙君喝酒去了……”   “这里的梅花酥甚是可口……”   “纤凝仙子长得可真美是吧……”   “……美则美矣,少了几分神韵是吧……”   星沉突然停下脚步,轻轻拽了我一把,将我拉至他面前。   他低下头看着我,长而上翘的眼睛收敛了笑意,却好似将满天星光尽收眼底……   “我也喜欢你……”   他开口,轻轻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   我呆呆戳在他面前,好似一根冻僵了的冰柱子,两颊却在冰冷的空气里灼灼烧了起来……   他俯下身渐渐凑近,鼻息间萦绕上他独有的清冽气息,一时间醍醐灌顶,我直到此时才发觉这气息是何等令我心驰神醉……   甜蜜和恐惧交织的滋味近在咫尺,我却不由得向后退了一小步,身前好似有万丈深渊,一步踏出便是万死不辞。   他却未将我拉回身旁,而是向前一步追到我身前,笑容是清浅的笑容,眼底是浓浓的缱绻,“你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可以等,多久都可以等。”   我犹自说不出话来,他笑容腼腆,唇却毫不客气的亲上脸颊……   我突然抬手挡着他,强自镇定的说:“师兄,你若再不打招呼便亲我,我就……”   他长眉微挑,眼角眉梢载着春风十里,“你就如何?”   “我……我就同你绝交……”   话一出口,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天寒地冻里,心头却好似绽开了一整个暖春三月的花。   他同我站在冰天雪地里傻笑,笑够了在我耳边低低说道:“我与你本就没有交情……”   我心中不满,都说喜欢我了,却还是这般不积口德。   我转身欲走,他却将我拉近怀里,低低说了三个字:“有私情……”   这厮的声音好似带了钩子,句句都让人心肝直颤,我忙推开他,不辨方向的胡乱走了出去。   他跟上来,脸上明媚笑容好似悬在整个夜幕上。   走着走着,我突然问他:“师兄,这是哪里?”   环顾四周只有白雪压枝的松柏,远处风灯摇摆,却不知走着走着,把路走丢在了哪里。   星沉好似喝醉了酒似的,傻笑着说:“不晓得,迷路了吧……”   我无言瞪了他一眼,没见过迷路迷得这般欢喜的。   于是我们在凤羽山巅方寸之地转了大半夜,谁也舍不得用点灵识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探明道路,直到天上星星渐稀,我们才转回小院里,他把我送到门前,磨磨蹭蹭不说走,我便磨磨蹭蹭不关门,时间被一点一滴耗成了心尖上那一小撮甜……   他终于开口说:“睡吧。”   我点点头,却未立刻把门关上。   他笑着问:“要不我陪你?”   我啪的关上了门,发烫的额头抵在冰凉的门上,迟迟没有力气动弹。   窗户突然轻轻响了两下,我走过去一把拉开,夜色与他搅乱凡尘的颜一并撞上眼帘。   他朝我羞涩的笑一笑,露出可爱的小虎牙,低声说:“有件事忘了问你。”   我说:“什么事?”   他说:“能亲一下吗?”   我怔了怔,旋即笑得眉眼弯弯。   我点点头,踮起起脚尖探身向前,迎上他凉凉的唇。   “还好活到了现在,不然怎知人生会有这般甜滋味……”   我闭上眼睛,心里默默的想…… 第77章 霁月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许久,听着小石榴和天青此起彼伏的鼾声,一颗心好似荡秋千一般,忽而甜蜜,忽而担忧,可久久萦绕不去的却仍是阿负的那句,“你不知道他受的何种折磨……”   我便在这种兵荒马乱又冰糖般甜蜜的纷乱心绪下陷入了梦里,梦境自然光怪陆离,最后仍是以星沉在我眼前化作万光点消失不见而告终。   我几乎是窒息而醒的,梦里那瞬间捏碎心肺的恐惧在我惶惶然睁开眼睛之后仍久久盘踞不去,我靠在床头缓了好一阵子,梦里那恐怖的万念俱灰才渐渐淡了。   洗漱过后走出房间,一眼看到昨日窗下孤零零的雪人变成了两只,我好奇的凑近了看,昨日做的那只粗制滥造的雪人被细心润色了一番,和另一只雪人摆成了手挽着手的样子……   嘴巴由两瓣橘子替代了昨日随手捡来的石子,橘瓣弯弯翘翘,月牙一般,两个雪人笑得阳光灿烂。   一个雪人肚子上写着娉娉,一个雪人肚子上写着星沉……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了……   我加入了两个傻笑的雪人,也裂开嘴傻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心头又泛起一丝凉意,待天气回暖,这两个雪人迟早是要融化的……   思及此,我心头竟飘来一片不详的阴霾……   傻笑渐渐变成了苦笑,没心没肺如我,怎的学会疑神疑鬼了……   临近晌午,我们一行人拜别了帝后与王屋神女,一同驾云前往汴梁,今日便是除夕夜了,慢慢师姐的心灯要在今夜化作万千火种遍洒人间,完成此次传灯祭最后一个仪式。   景旭师兄和楚遥仙君决定与我们同去汴梁,待除夕夜传播心灯火种结束之后再与我们一道回流波。   对于这个决定,最最欢喜的莫过于小石榴和天青,两人一路没有停嘴,兴致盎然的商议如何将人间最繁华的汴梁城玩个底朝天。   我们在汴梁城外按落云头,化做凡人形貌,楚遥仙君使了个仙术,将小石榴和天青变作两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两个小家伙欣喜若狂,大有一撒手便脱缰而去的架势。   我再三恐吓她们,这汴梁城的街上行人摩肩接踵,走散了便再也找不到人了,两个小家伙才稍稍收敛了些。   我们在薄暮十分走进了汴梁,除夕夜在民间虽是团圆夜,但也不影响这座帝都夜里的繁华喧嚣,许多酒楼挂着通宵不歇的牌子,喧呼笑语不绝于耳,四下炮竹声渐起,街市里大红灯笼好似长河,蜿蜒至无边无际的夜空,与天上繁星遥相呼应。   我们在楚遥仙君的指引下,来到一处据说十分有名的大酒楼,楚遥仙君念念有词道:“凡人有诗为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既来之,自然是要体会一番红尘里的热闹。”   阿负自言自语道:“热闹些好,热闹些好……”   彩楼招展,飞桥如虹,远处汴河上画舫游弋,街市繁华倒映在静静的河水里,映出一脉流光溢彩……   我从未见过如此五彩斑斓的繁华胜景,两只眼睛只嫌不够用,脑袋转的跟拨浪鼓一般,哪里都想看,哪里都看得走马观花,星沉从身后拉了我一把,待众人都走上酒楼二层之后,在我耳边小声说:“你莫要着急,以后带你慢慢看。”   我点点头,笑着说道:“人间甚好,我不想走了怎么办?”   他亦笑:“那我也不走了……”   慢慢师姐从楼梯拐角伸出头来朝我做了个鬼脸,“今晚蜜饯没你的份,再吃便要齁死人了……”   酒席也甚是令人眼花缭乱,阿负喝了几杯,笑呵呵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一一分发给了我们。   我接过一枚铜钱,不明所以的看着阿负。   阿负叮嘱道:“压岁钱可要收好啊,岁岁平安……”   啧啧,这家伙也忒小气了些,不过这是我此生收到的第一份压岁钱,尽管只有一个大子儿,还是令我十分欢喜。   我将铜钱小心揣进怀里。   阿负又看着大家将铜钱收进怀里之后,才继续乐滋滋的与楚遥仙君推杯换盏。   慢慢师姐指着汴河上越来越多的光点对我说那是城中百姓在放河灯,邀我同她一起去瞧瞧,我胡乱吃了几口,与星沉说了句去去就来,便带着小石榴和天青同慢慢师姐一起跑下楼去。   我们在路边买了河灯,朝放灯的河滩走去。   我问慢慢师姐:“为何这里的百姓要放河灯?”   慢慢师姐说:“民间有句俗语,叫河灯一放三千里,切身岁月甜如蜜,多半是小女子将心事寄托在了河灯之上,祈求神明眷顾。”   我笑道:“那神仙放河灯岂不多此一举。”   慢慢师姐说:“入乡随俗嘛……再说神仙也未必不需要上苍眷顾……”   我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河灯点燃,缓缓放进宽阔的河面上,一阵风过,烛光摇摇曳曳,随着河水渐渐飘向远处,呆呆看了一会儿才想起什么,喃喃道:“坏了,忘记将心愿默念三遍……”   我转头看了看慢慢师姐,只见她虔诚的闭着眼睛,好半晌才将手里的小灯放进河里……   我哑然失笑,不知师姐还记不记得自己传灯使者的身份,她的心灯载着的是须弥山最纯净的火种,够点燃整整一条汴河上漂着的灯……   我转头看向小石榴和天青,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裙袄,披着毛茸茸的斗篷,蹲在河边煞有介事的看着河灯渐渐漂远。   我问小石榴:“你方才许的什么愿望?”   小石榴郑重的说:“我许的愿是娉娉你早日还清一身债务,圆了你与星沉老死不相往来的梦想。”   我:“……”   真够窝心啊……   我轻咳一声,讪讪说道:“难得你有心,可梦想……有时候是会变的……”   我又问天青:“你许的什么愿望?”   天青朗声道:“我许的愿望是楚遥仙君和娉娉早日修成正果……”   我哑然,认真担心起这两只小瓶子的眼力价来……   我又问慢慢师姐,“师姐你许的是什么愿望?”   慢慢师姐含笑不语,我暗暗感慨情之一字何其玄妙,能把一个整日招猫逗狗的疯丫头变成一个临水照影的小女子……   慢慢师姐问:“你呢?”   我苦笑,“心愿太多了,结果却忘了许……”   是啊,我的心愿十分多,我愿能早日将内丹还与星沉,我愿还了他内丹后还能活在这个世上,我愿能与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我眼下最愿的是不再每日做那个他消失不见的噩梦……   慢慢师姐突然抬起手,掌心贴在我额前,笑着朝我眨了眨眼。   她说:“身为传灯使者,一点小猫腻也无伤大雅……”   我正诧异间,只听她喃喃念道:“分一缕心灯光芒给我最最好的小师妹,愿它永远守护你……”   一缕温热顺着她掌心钻入我额中,登时感觉周身都是暖暖的。   心也是暖暖的。   我正要开口谢谢师姐,却听身后有人轻咳一声,回头一看是霁月师兄,我笑着看了师姐一眼。   师姐红着脸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霁月师兄讷讷说道:“你随我来,我有话对你说。”   他说着一把拽起慢慢师姐,拉着她穿过河畔熙熙攘攘的人群,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小石榴和天青喃喃道:“霁月师兄瞧着怪怪的,怎好似不是平日的样子?”   我笑道:“慢慢师姐不也怪怪的,不似平日的样子。”   我带着小石榴和天青在街上逛了一圈,尝了几样街边小吃,又买了一堆鸡零狗碎才回到酒楼,迎面撞上了正往外面走的星沉。   真是有够出息的,一见他,欢喜竟不打一处来,我努力淡定的叫他:“师兄,你去哪?”   他轻蹙的眉头略略舒展了些,“放个灯为何这么久……”   我有些迷茫,“久吗?好像连半个时辰都还没到吧……”   我们正说话间,霁月师兄也从楼上下来了,他往我身后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问:“你师姐呢?”   我颇有些诧异的说:“师姐不是跟你走了吗?”   霁月师兄脸色骤然变了,拔腿就往外面跑。   我一头雾水的看向星沉,他问我:“你在哪里见到的霁月?”   我指着远处放灯的河滩说:“就在那里,他说有话要对师姐讲,便拉着师姐跑了。”   他沉声说了句,“霁月方才哪都没去,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说完便快步追了出去,身后传来阿负和楚遥仙君急匆匆的脚步声,两个人也一言不发的追了出去。   我慌忙嘱咐小石榴和天青老老实实在酒楼呆着,哪里都不许去,然后快步追上了他们。   火灯如昼,人潮如海,我指着慢慢师姐消失的地方心急如焚的说道:“就是这里,他们钻进人群里,接着便不知往哪个方向去了。”   霁月好似一头笼中困兽,戾气让人不由胆寒,星沉伸手拽了他一把,避开了几个举着拨浪鼓,嬉笑着跑过去的孩童。   茫茫人海,这可从哪里找起,我愁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却听阿负说道:“跟我来……”   我们几个心急如焚又加一头雾水,跟着阿负脚步匆匆穿过人潮人海,四周爆竹声噼里啪啦响个不绝,远处似乎传来一声隐隐的闷雷……   我快跑几步追上阿负,气喘吁吁的问他:“阿负,你知道慢慢师姐在哪里?”   阿负不多言语,轻轻拂袖,一道浅浅的金线便浮现在我们面前,向前蔓延至深不可测的茫茫夜色里,他淡淡道:“给你们的压岁钱可要揣好了。”   原来是他方才给我们的铜钱里面不知有什么符咒,竟可以追踪到慢慢师姐的下落。   难道阿负他早就察觉到了什么异样,才会不动声色的给我们发那些施了符咒的铜钱,以备危急时刻能够找得到我们……   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低低叫了他一声:“师祖……”   他转头看了我们一眼,颇有些心累的说:“一群傻孩子,被两拨人盯梢这么久都未察觉……” 第78章 黄雀在后   我们沿着金线指引的方向疾速前行,不一会儿便追到城外一座僻静的破庙前,金线另一端隐没在紧闭的大门里。   “等一等……”   阿负话音未落,霁月师兄已经咣当一声破门而入……   我听到阿负一声无奈的轻叹,来不及多想便跟着霁月追进了庙里……   “慢慢……”   霁月师兄声音好似淬了冰,浸着肝胆俱裂的恐慌。   “师姐……”   当我借着月光,看清殿中的光景时,登时手脚冰凉。   慢慢师姐手里拿着一柄尖刀抵在自己心口上,刀尖已刺入皮肉中,鲜血正顺着她雪白的里衣汩汩淌下……   她听到我们的叫声,慢慢转过脸来看向门口,目光呆板凝滞空无一物,好似根本听不懂我们在叫什么。   而站在她对面的,竟是一个我认识的身影……   “陆白……”   我喃喃叫道。   陆白转过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孔看着我,目光有些闪躲,他淡淡道:“对不住了……”   霁月猛地扑向陆白,被星沉一把抓住了,星沉沉声说道:“不要动,他对慢慢用了迷魂术,只要他一句话,慢慢便能一刀剜了自己的心。”   霁月哆嗦着僵在原地,拳头紧紧攥着,要攥碎了一般,他咬牙切齿的对陆白说:“放了她,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陆白瘦削的面孔浮起一丝歉然的苦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她心尖儿上的肉。”   霁月忍不住又要扑向陆白,被星沉死死按住了,这时忽听阿负在众人身后悠悠说道:“你便是陆白?”   陆白寻声望向阿负,警惕的目光里浮起一丝迟疑,他冷冷问:“你是谁?”   阿负轻叹一声,淡淡道:“你找了我这么久,见了我怎的这般态度。”   陆白迟疑道:“我何时找过你?”   阿负轻笑一声,“我在昆仑磐石下,被你叨扰得时常不得安寝,你说若能救她脱离苦海,她便可以告知我当年巫山之乱的隐情,我为了你专程从昆仑磐石下出来了,为了寻你五湖四海没头苍蝇一般乱跑,如今见了我,你却不认账了吗?”   我听到楚遥仙君在身后倒吸一口凉气,一把抓住阿负的胳膊,迟疑着叫了一声:“师……师父?”   景旭师兄和霁月师兄也一脸诧异的望向阿负。   景旭师兄手伸向自己腰间的佩剑,被星沉一把按住了。   他不解的看了星沉一眼,大概是十分想不明白自己的宝贝弟弟怎会和昆仑磐石下的魔头结伴而行这么久,而且瞧着是早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   阿负拍了拍楚遥仙君摇摇欲坠的肩膀,直接把他拍成了双膝跪地的姿势,阿负无奈的一把拎起楚遥仙君,淡淡说道:“一边去,发了我那么多牢骚,过后再与你算账。”   楚遥仙君竟一把抱住阿负的腰,跪在地上跟个三岁顽童一般呜咽起来。   阿负无奈之下,只好由着他腻歪,尴尬的对陆白说:“我不认识他,咱们继续……”   陆白身形微晃,喃喃道:“你……我在七十二寨……”   阿负道:“假的,不过他人虽是假的,相助于你却是真的,念在他帮你一把的份上,我只毁了他那几件招摇撞骗的法器,让他尝了尝濒死的滋味,却并未要他性命。”   陆白一脸难以置信,摇着头喃喃说道:“你骗人,你定是为了救她,编出这套瞎话诓我的。”   阿负冷笑道:“传灯小仙子的心尖肉能引无量真火入精魂,焚尽三生罪业,魂魄超脱轮回永得自由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她对你不但没有丝毫用处,依我看还被心怀叵测之人做了钓你上钩的鱼饵,害得这小仙自一路上几次三番险些成了妖怪的盘中餐,你有没有深究过心尖肉的说法究竟从何而起?”   陆白脸色微微变了,喃喃说道:“未曾深究过,只是病急乱投医,听到什么便要试一试。”   阿负道:“你不要再用迷魂之术,快些放了她,尽快同我们离开这里。”   阿负说罢又轻叹一声,“只是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他话音未落,却听门外传来一声轻笑,那声音十分耳熟,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我骇然望向星沉,与他目光相接的刹那便明白他与我想的是同一个人。   阿负摇了摇头,长叹一声:“我这张乌鸦嘴啊……”   我们望向门外,却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而至。   陆白在阿负的劝说下本已犹犹豫豫想要收了对慢慢师姐的迷魂之术,一见到门前出现的这个人,登时便成了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一把将慢慢师姐抓到身前,扣着她的咽喉愤愤说道:“你们与他是一伙的,都想要我死,都想要我们死……”   霁月师兄大骇之下脸都白了,挣扎着又要扑向陆白,星沉将霁月师兄交给景旭师兄拘束,错身挡在了陆白和慢慢师姐面前,对来者不冷不热的说道:“仰山仙尊,不知来此有何贵干。”   仰山朝房中之人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小仙来此别无他事,只是奉帝后之命捉拿要犯陆白,不期偶遇几位殿下,真是幸甚至哉。”   星沉淡淡问道:“不知陆白所犯何罪?”   仰山仙尊回道:“他盗窃紫微宫珍宝,流窜人间拒不受捕,小仙奉帝后之命下界捉拿他半载有余,被这厮狡猾的一逃再逃,所幸今日终于将他堵在了这里,还请三位殿下搭把手,小仙也好尽快回去复命。”   阿负突然笑道:“你是如何将他堵在这里的,拿他手上那个小仙子做的饵吗?”   仰山仙尊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风陵上神好不容易从昆仑磐石下脱身,不找个山清水秀的之处颐养天年,跑来掺和紫微宫的事,不知有何居心?”   阿负摇摇头:“我只寻人,未曾想过要掺和紫微宫的事。”   仰山仙尊笑道:“那小仙斗胆给您提个醒,没凭没据的话可不能胡乱说,当心闪了舌头。”   阿负笑道:“仙尊每日算计人已经够辛苦了,怎还好意思劳你为我操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心领了。”   房中几人起初不甚明白阿负所言何意,但稍加细思便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拼凑个八九不离十,楚遥仙君已经站起身来不再哭哭啼啼,手却死死抓住阿负的袖子,生怕他跑了似的,他啧啧叹道:“仰山仙尊,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作法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景旭师兄也霁月师兄目光也渐渐恍然明白过来,霁月愤然骂道:“好你个老匹夫,抓人便抓人,为何牵累无辜之人做诱饵,你要脸吗?”   景旭师兄上前对仰山仙尊说道:“舍弟无礼,还请仙尊不与他一般计较,陆白既是紫微宫重犯,恰巧我们兄弟三人又都在此,便请仙尊将陆白交给我们带回紫微宫,仙尊大可放心,人我们定会尽快交给母后,仙尊的功劳苦劳也会一并上报母后……”   仰山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摇摇头说道:“殿下一番好意小仙心领了,无奈陆白所犯之罪关系重大,追捕他又几经波折,帝后早已凤颜不悦,此事既是小仙经手便断无转托旁人的道理,还请殿下恕小仙逾越之罪。”   霁月冷冷说道:“你也知道自己逾越?我问你,紫微宫将来是谁执掌?你连继任帝尊的话都敢抗命不遵,你想造反不成?”   仰山面露难色,但仍牢牢堵在门口不让半步。   双方相持不下,仰山仙君提议道:“人可以交给三位殿下,但是可否容小仙一并回去复命?”   景旭师兄看了星沉一眼,一时有些举棋不定,陆白的事星沉大概还未来得及告知景旭师兄,加之阿负摇身一变成了风陵上神,景旭师兄此刻脑子里应是一头雾水,却还得保持着稳重如山的态度,他大概能瞧得出星沉想要从仰山仙尊手中救下陆白,故而才会阻止仰山仙尊将陆白带走,可此刻仰山仙君的提议挑不出半分不是,陆白也确是在逃要犯,他似乎没什么理由拒绝仰山仙尊。   陆白似乎察觉到情势微妙的变化,扣在慢慢师姐脖颈间的手加了几分力道,慢慢师姐痛苦的扭了扭身子,眼神却仍是空空荡荡的。   霁月师兄忙对陆白叫道:“你别伤她,我不会让人带你走,不然你对我用摄魂术,把她先换下来,我发誓绝不反抗,母后看到我在你手上,定然会更加有所顾忌。”   陆白十分小心,又向后退了一步,幽幽说道:“你们……我一个都信不过。”   阿负突然笑道:“信他们做什么,信我便够了。”   他说着袖袍微动,须臾已在陆白面前,仰山仙尊见势不妙,亦闪电般抢了过来,两人眨眼睛已过了数十招。   仰山仙尊冷冷说道:“上神的仙力虽然震撼天地,可惜被昆仑磐石日日蚕食,到如今也已是强弩之末,何故为一个小毛贼把自己搭进去。”   阿负笑道:“虽是强弩之末,料理你还是绰绰有余,不劳费心了。”   仰山唇上浮起一抹阴笑,阿负一边与他过招,一边叹道:“我似乎还是大意了,忘记你最惯用的伎俩便是背后阴人,比如趁人不备时将一道霹雳引上人家的天灵盖……”   仰山仙尊脸上惊怒交加,冷冷说道:“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说罢一掌挥下,一道惊雷穿透破旧的房顶,直朝阿负头上追去。   阿负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还冤枉我血口喷人,不过这道雷电比起昆仑磐石里的雷阵可差得远了,你需借来那里的霹雳火雷,并且趁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时,才能一招将我毙命,就像当年你劈死这三个孩子的父亲一样……” 第79章 托付   惊雷将地面炸得土石飞溅,本就破烂不堪的四壁在巨震中更加摇摇欲坠,可就在这样天崩地裂般的震颤中,四下却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我震惊的看着星沉,星沉与他的两个兄长震惊的看向阿负,连陆白都似乎忘了自己身处绝境之中,也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看向殿中打斗的二人。   我悄悄抓住星沉的手,一只手的温度太过单薄,我又加上了另一只手,暖意却仍是染不上他冰凉的五指,他仍在微微抖着。   我小声叫道:“师兄……”   他微微怔了怔,这才如梦方醒般突然攥紧我的手,透窗而入的月光照在他紧绷的面颊上,他眼尾那抹骇人的戾气终于淡了些……   阿负一边与仰山过招,一边游刃有余的说道:“让我猜猜,此番你定然不会独自前来,若有人从这间破庙里出去,云头上的天兵天将必然便会现身,可是你大概没有料到我们这么快能找过来,按照你之前的计划,待我们找到这里时,陆白已经将这位小仙子的心刨了出来,如此一来这只小狐狸便真的成了十恶不赦的罪人,就算你驱动十万天兵追捕他,都不会引来仙界的猜测和非议。”   陆白的脸色愈发白得吓人,扣在慢慢师姐脖子上的手渐渐松了下来,阿负朝陆白淡淡说道:“你若还想全身而退,今晚便护好这位仙子吧,她也是倒霉透顶,因你遭了这许多无妄之灾……”   霁月师兄趁陆白发愣的片刻,转瞬间已从陆白手中夺过慢慢师姐,一把抱进怀中,飞快闪到离陆白尽可能远的地方。   我猛的松了口气。   阿负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可你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就赶来了,更没料到其中一个人是我,你方才在门外定然已听到,我从昆仑磐石出来不为别的,只为找到陆白,我想找他,你也想找他,似乎帝后也很想找他,我的好奇心真是越来越经不住折磨了,他偷走的那个婉悦仙子,究竟为何让你们如此大动干戈?”   霁月师兄只顾查看慢慢师姐的伤势,并未听到阿负的话。   景旭师兄却震惊的看向陆白,喃喃问道:“婉娘娘在你那里?”   陆白含泪点了点头,景旭茫然又有些恼火的问星沉:“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不曾告诉我?”   星沉略有愧色的说:“我们在途中遇到陆白,此事一言难尽,前日在凤羽山巅只顾得上向你提起我要娶娉娉一事……”   我哑然,难怪前日他毁了那面小镜子之后便钻进景旭师兄房里大半晚才出来,原来是去说这个……   景旭无奈的摇了摇头,上前一步对阿负和仰山仙尊说道:“二位请各退一步,此事定然有些误会在其中,还请二位就此收手,将陆白交给我们兄弟三人,母后那边景旭自有交代。”   阿负和仰山仙尊哪里肯依,招招都直取对方性命,摇摇欲坠的破庙终于在一阵阵上下蹿飞的罡风中轰然倒塌,众人在飞沙走石中腾云而上,我惊见一道赤红的结界笼在头顶上空,好似一个烧红了个锅盖。   阿负贫了一晚上,直到此时面色才稍稍认真了起来,他冷然说道:“我小瞧你了,你竟能布下昆仑磐石里的雷阵。”   旋即他又恍然大悟的说道:“昆仑磐石里的雷火永世不灭,你该不是从他们父亲的尸体里取走的这一簇雷火吧?难怪你在巫山之乱时还是个只会溜须拍马的草包,百年不见竟能布下天地间最强悍的雷阵,当年你谋害他性命难道是为了这一簇不灭的雷火,还是另有其他图谋?”   我一边震惊的七零八落,一边感慨师祖的嘴皮子比小刀还锋利,一刀一刀把个道貌岸然的仰山仙尊片得体无完肤。   阿负一边奚落仰山仙尊,一边身形极快的闪到我身边,在我耳边低声道:“回到流波即刻去迷阵找弱水仙子,问她要一杯死生泉。”   说完一把将我推开。   仰山仙尊果然气急败坏的朝他扑来,露出明显的一处破绽,这个时候阿负若抢上一招,或许能将他压制住,可阿负非但没有接招,反而转身拿自己后背大大咧咧冲着仰山仙尊,空出来的两只手朝我们几个重重挥了过来。   我还未弄清是怎么回事,怀里的铜钱陡然腾起一团明亮的赤焰,顷刻间将我全身包裹起来,火焰熊熊燃绕,身上却只觉得温暖,继而整个身子好似被狂风卷着朝那赤红色的结界撞去,我骇然叫着星沉名字,天旋地转间只见他也被一团明亮的火焰裹着撞向结界。   我似乎明白了阿负为何将自己的后背毫无保留的晾给了仰山仙尊……   我挣扎着叫他:“阿负……师祖……”   他似乎朝我裂开嘴笑了笑,和往日一样没个正形……   仰山仙尊一掌落下,结界中瞬间弥漫起殷红的血雾,阿负动作毫无停滞,抬手朝陆白挥去,一层明亮的火焰顺着他掌心扑向不知所措的陆白,顷刻间也将他裹挟着撞向了结界。   仰山仙尊瞬间明白过来,大惊之下驱动万千惊雷朝我们劈头盖脸追来,他还是晚了那么一点点,一道骇人的炸雷与我擦身而过,而我已跌落在雷阵之外的荒草地上。   “阿负……”   我已泪如雨下,朝那刺眼的结界跑去。   耳边是楚遥仙君撕心裂肺的叫喊:“师父……”   阿负的声音从轰隆隆的雷阵冲传出来,听着与他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调子那么不同,他说:“带陆白走,拜托……”   星沉从身后拽住了我,我眼泪流得太凶,看不清前面是什么光景了,只隐隐约约听到阿负的声音:“打发走你们这群拖油瓶的,我才能好好对付他,我还有话没问陆白,不会那么容易死……”   须臾间,云层中仰山仙尊的亲信已将我们团团围住,我只觉得又是一阵狂风朝我们席卷而来,当我再看清楚周围的情形时,已不知离汴梁有多远了。   而笼罩在身上的赤焰也燃尽了最后一丝温热……   楚遥仙君不由分说,挣脱景旭师兄的阻拦,风驰电掣的往回赶去,我看着他须臾消失在眼前的背影,突然间有些明白了失而复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大概不论是何种失而复得,都经不起再一次的失去吧,哪怕是想一想也是经不起的。   我抓起袖子抹了一把泪眼,想起阿负最后看向我的那一眼,尽管我眼泪滂沱,模糊了视线,但我知道他那一眼定是看向我的,他有重要的事交代我去做,他希望我能够拎得清轻重。   我于是摇摇晃晃从星沉这个落地常备肉垫上起身,踉踉跄跄跑到陆白身边对他说:“我师祖要我们带你走,你可愿意?”   陆白仍是有些迟疑的问道:“他……真的是风陵上神?”   我心中气闷,语气便不怎么好,“你不信便接着找去。”   陆白不再说话,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星沉走过来蹲下问道:“婉娘娘在哪里?”   陆白迟疑着不肯说。   景旭师兄亦走来蹲在了陆白身旁,他说:“你先跟我们回流波,其他的事都可从长再议,我多年未见婉娘娘,不知你们和母后之间究竟有什么化解不了的仇怨,待我好生劝一劝母后,此事未必不能和和气气的解决……”   景旭师兄渐渐说不下去了,大概是我们三个人此刻的神情令他感觉到了什么。   他语气渐渐沉重下来,问陆白婉约仙子在哪里,可否出来与他见一见。   陆白久久没有说话,只望着地面发呆,不知过了多久才抬起头来看着星沉,一字一句的说:“我把她交给你,你能发誓就算灰飞烟灭也不会把她交给帝后吗?”   星沉点点头,二话不说便指天发了个毒誓。   陆白站起来,朝黑魆魆的山谷里吹了一声口哨,不会儿便听漆黑的草丛里响起细微的动静,一只小狐狸叼着一个破口袋探头探脑的从草丛里钻了出来。   看到我诧异的神色,陆白解释道:“我帮过他一次,便被他黏上了,放着阳关道不走,偏要陪我走夜路……”   那小狐狸看到陆白,两眼登时光芒四射,屁颠屁颠的朝我们跑来,无奈那口袋与他体型几乎差不多大,他一边跑一边控制不住前栽,一路磕着头跑到我们跟前。   这大除夕的,我不由自主想从身上搜个红包出来给他……   小狐狸将口袋小心放在地上,这才急不可待的扑向陆白,陆白红着脸把他掀在了一边,小狐狸也不生气,起来贴着陆白站好,仰头看着我们,一脸天真的警惕。   陆白俯身将口袋拉开,景旭师兄看了那口袋里的东西一眼,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向四下望了望,茫然问道:“不是说可以让我们见一见婉娘娘吗?”   我与星沉无语,景旭师兄狐疑的看了我们一眼,渐渐好似明白了什么,他再次看向口袋里血肉模糊的东西,极度惊骇之下表情几乎碎裂。   霁月抱着迷迷糊糊的慢慢师姐走了过来,看了口袋里的东西也登时震惊成了一块石头……   陆白淡淡的说:“大殿下,你还觉得娘娘与帝后的过结,能和和气气的解决吗?” 第80章 再入迷阵   由于时间紧迫,我代陆白简短讲述了婉悦仙子的遭遇后,大家便商议兵分两路,由霁月师兄陪着慢慢师姐赶回汴梁散播须弥火种,再回酒楼接上小石榴和天青。景旭师兄带着我与星沉将陆白和婉悦仙子护送回流波山。   我们与霁月师兄和慢慢师姐匆匆分别后,便驾云向流波疾驰而去,景旭师兄仙力深厚,带着我们比平日里驾云的速度快了许多,终于在天亮前远远看到了流波枫叶满山的结界。   东水浩浩汤汤,风在海面掀起万里逶迤的细浪,我看到东边海天相接的一线已被初日染成了金黄,那是我在晨钟峰崖边看到的无数个日出,熟悉的令人想哭。   “终于回来了……”   我心中喃喃的想。   可回来了也没有喘息的机会,我们急匆匆奔往暮晚峰拜见了师父,景旭师兄在来时路上已将我们这一趟下山的经历了解得清清楚楚,他与陆白留下向师父讲述事情原委,我与星沉依照师祖的嘱托匆匆进了迷阵。   短短月余,迷阵里似乎又换了一番天地,我们沿着依稀熟悉又依稀陌生的路途来到了弱水河畔,小舟依旧静静停在河边,只不过水边多了一棵古柳,细长的柳枝随风轻摆,在水面划出细碎的波纹。   我们踏上小舟,须臾驶离了河岸。   我与星沉在随着水波摇荡的小船上相对而坐,直到此刻才恍然间觉出一丝疲累。   星沉胳膊放在膝上,掌心朝上,朝我伸出修长的手。   我低头看他漂亮的手,掌心白净,掌纹十分浅淡……   我说:“卦象上说掌纹浅的人,情也浅……”   他将我两手拢到掌心,拽着我与他变成同一个坐姿,胳膊放在膝上,探身向前与他绵绵密密的亲吻。   原来他恼人的毒舌也可以这样温柔缠绵……   喘息的间隙,他将我手放在自己胸口,耳鬓厮磨着问:“浅吗?”   强烈的心跳一下一下落在我微微发烫的掌心,仿佛要撞破胸口似的。   我垂下眼帘,脸有点烫……   忽听一个声音不尴不尬的响起:“咳咳,前方风急浪大,小心颠簸……”   我忽的从他手中挣脱出来,红着脸正襟危坐,暗暗后悔竟忘了这船是有灵识的……   星沉脸颊也有些微微红了,他坐直些身子,懒洋洋勾起唇角朝着我笑,我只觉要了亲命了,这厮笑起来简直让人喘不上气啊……   啧啧,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红颜祸水……   还好这厮似乎只对着我时才露出这样的笑容……   嗯……祸害我一人便够了……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种替天行道的感觉……   我正胡思乱想间,心头突然一沉,连忙问道:“船公公,弱水仙子在河底,我们如何能下到河底见她?”   小船慢悠悠回道:“一会儿到了弱水河面,我帮你传声下去通禀门首的锦鲤,弱水仙子若想见你们,我再载你们下水。”   我忙道:“多谢船公公,劳烦您就说流波弟子星沉和娉娉受风陵上神所托前来拜见,有要事需办。”   小船激动之下一阵猛地摇晃,差点把我抛到星沉怀里。   “风陵上神……你见到风陵上神了?”   我嗯了一声,正要再说话时却觉得小船忽的向下沉了一大截,小船不解的说道:“只你二人怎的也这般吃水,难道你们有谁罪孽滔天不成?”   他话音刚落,河水便汩汩冒了进来,顷刻间便灌满了穿身,我茫然又骇然的叫道:“师兄,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们的船会沉?”   我慌张的望向他,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我不甚看得明白。   他抱住我,将我的头埋在他怀里,宽阔的肩膀遮住了我望向他的视线,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小船疾速朝水底沉去,如同上次兵荒马乱的翻船一般,我们被冰冷又狂劲的水流裹挟着在船舱内颠来撞去。   我身上却丝毫没落下一丝疼痛。   我伸手紧紧环住了他劲痩的腰,耳畔犹是那句:“对不起……”   难道是他吗?上一次的沉船终究还是因为他吗?   水流纷乱,我努力将脸贴上他冰凉的胸口,不用向我说对不起啊,即使你罪孽滔天,也丝毫没有伤害过我啊,其实你对我自始至终都善良的过分,是我懂得太晚了……   弱水仙子看到我们两个时颇是诧异,待我向她说明来意之后,她激动的起身,没头苍蝇一般在水晶寝殿里转了好几个圈之后才稍稍平静下来,二话不说带着我们进了一扇晶莹剔透的密室,室内无一陈设,只正中间有一口小小的泉眼,向外淌着细细的泉流,汇成了清浅的一池。   我好奇的问:“这便是风陵上神的第三件神器吗?”   弱水仙子点点头,清澈的眼底似有盈盈泪光,“这是父神亲手交与我的死生泉,是这世上至毒之泉,百年来这眼泉水渐渐生出灵识,便不再听我的了,若想取走泉水,你需向她讨要才行。”   弱水仙子对那泉眼说道:“小灵儿,娉娉来了,你还藏着做什么?”   只见平静的池面突然冒起许多泡泡,随着哗啦啦的水花飞溅,一个娇俏的少女从水中探出头来,好似出水芙蓉般清新明艳。   她双臂枕在水晶池沿上,吐出一口细细的水流,抬起头笑着看向我,白皙的脸蛋挂着晶莹的水珠,几缕墨黑的发丝贴在额前,一笑间脸颊上竟也有一对浅浅的梨涡。   “你几时得的灵识?”   她突然开口,没头没脑问了我这样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   我虽是一头雾水,却也不敢迟疑,若惹恼了她取不来泉水,岂不辜负了师祖的嘱托。   我忙说:“半载之前……”   这位名叫小灵儿的仙子笑道:“我百年前便有了灵识,叫姐姐……”   我哑然,这算哪门子开场白。   大局为重,我乖乖叫了她一声姐姐。   她笑嘻嘻的看向星沉,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笑嘻嘻的问我:“你来问我要泉水?”   我点点头。   她指着星沉笑嘻嘻的说:“你把他给我做你姐夫,我便给你泉水。”   我一头黑线,讪讪的说:“仙子真会开玩笑……”   一旁的弱水仙子看不下去了,上前一步正色道:“你别胡闹了,泉水是父神让取的,跟娉娉无关……”   小灵儿面露失望之色,一头扎进水里,我心道这可如何是好,却听哗啦一声,灵俏的小仙子又从泉水里钻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白净的小瓷瓶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叫姐姐……”   呵呵,这位仙子若钻进大江大河里,必是水中一把霸啊……   我又乖乖叫了一声姐姐。   她这才将瓶子递与我,笑着说:“笨丫头,可别自己喝了。”   我不禁多嘴问了一句:“这泉水究竟有何厉害?”   小灵儿支着胳膊托着腮对我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世间至毒,且因有些灵气,也能有些别的用处,这本是父神造出来戕害自己的,可惜对他自己并无效用。”   出得迷阵之后,我突然觉得一阵头重脚轻,连站都站不稳了,星沉将我送回晨钟峰的小院里休息,在门口碰上了望眼欲穿的小石榴和天青。   他将我交给她们,自己带着生死泉去了暮晚峰。   我趴在久违的床上,深深吸了几口枕被间熟悉的味道,再次感慨终于回来了。   小石榴和天青一个给我捶背一个给我捏腿,忙得不亦乐乎,两张小嘴喋喋不休的讲着与我分开之后发生的事。   我困倦的闭上了眼睛,心里默默想着,真好……   我以为终于可以大大松一口气,睡上三天三夜,待醒来后师父已将所有问题解决好了,师祖会回来,婉悦仙子会被他医治好,帝后在景旭师兄的劝说下也会放过婉悦仙子。   我在这个小院里的日子会日复一日的继续下去,平静如水,安好如初。   星沉或许还会欺负我,我或许还会对他阳奉阴违,可今时与往日稍稍有些不同了,我们除了相互折磨,好像还另有许多有趣的事可以做……   若是这样,该有多好。 第81章 脱离苦海   尽管被迷阵耗去了许多元神,我全身瘫软的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半晌睡不着。   等了许久,星沉却未从师父的暮晚峰回来,我索性手软脚软的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小院外面的崖畔坐着等他回来。   我察觉到哪里似乎有些不太对,再次望向烟波浩渺的海面,这才发觉长久以来那圈枫叶烂漫的仙障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冷冰冰的雾气。   我正纳闷间,远处海天一色间飞来几个小黑点,我好奇的伸着脖子张望,却意外的等来了帝后。   她在万千霞光中步上暮晚峰,身后跟着几名瞧着十分骁勇的随从。   我连忙驾云飞向暮晚峰,手忙脚乱的跟在那几个随从身后到了霜花殿外,我被那几个铁塔般雄壮的侍卫冷冷瞪着,只好站在霜花殿外眼巴巴的等着,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等了多久,只听殿门哐当一声被人重重推开,帝后气势汹汹从大殿里走了出来,直接足踏祥云飞向山外,随着她渐飞渐远,身后霞光祥云尽数化作浓墨重彩的阴霾,在天际画出一抹山雨欲来的凝重。   只须臾间,帝后远去的天那边迅速涌起一团浓重的乌云,黑压压的朝流波山的方向灭顶而来,眨眼便已至眼前,我呆呆看着半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甲神兵,原来不是乌云,而是大兵压城……   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冷铁甲胄中踱步而出,我心头重重的一沉,仰山仙尊带兵将暮晚峰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身形微微佝偻,脸色十分不好,应是昨夜与师祖打斗中受了伤。   师祖呢,他究竟如何了……   我急忙跑进霜花殿内,手忙脚乱的关上两扇大门,转身对殿内的人说:“师父不好了,天兵将暮晚峰围住了,仰山仙尊在外面。”   景旭,霁月和星沉背对大门跪在地上,谁也没有回头,不知方才与帝后发生了怎样的争执,直到此时还保持着剑拔弩张的僵持之态。   师父站在他二人身边,转身看向我,神色依旧淡泊平静。   我慌忙跑到星沉身边,低头看到他一侧脸颊微微有些红肿,似是被人重重扇了一巴掌。   一股怒火几乎瞬间顶破我的天灵盖,指尖控制不住有些抖,我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却不敢在师父面前举止不端。   “他是我的,怎能让人这般欺负……”   我心中这样想着,默默蹲下来,牵了牵他的袖子。   他冰冷的目光终于浮起一丝温柔,隔着宽大的袖袍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身后大门嘎吱作响,我心中厌恶难当,不想回头去看。   仰山仙尊步履有些迟滞,一步一步踏在冰凉的地面上,大殿中荡起幽幽的回声。   “逍云仙尊,别来无恙啊……”   “仰山仙尊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师父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好似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午后,他偶遇熟人,闲叙几句便要就此别过。   仰山仙尊笑道:“本座特来向仙尊讨要一样东西。”   师父淡淡道:“不才受人之托,替人暂时保管那样东西,怕是要让仙尊空手而回了。”   仰山仙尊笑道:“无妨,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他大大咧咧在碧竹席上坐了,笑呵呵的补充:“只要他有胆子来……”   我有些惊讶,不由得看向窗外,只见层层重兵外围渐渐聚拢起来一群群流波弟子,有胆子大的想要硬闯进来看个究竟,被面无表情的天兵牢牢挡在了外面,丝毫不肯融通。   仰山仙尊笑道:“哦,本座突然想起来,他昨日伤得似乎只剩一口气,或许根本来不了呢,你要替他保管到什么时候?直到流波再次关门大吉吗?”   我跪坐在星沉身旁,抬眼看到师父袖袍下的手紧紧攥着,攥出了嶙峋的筋骨,他开口说话,声音却依旧淡淡的:“他一日不来,我便帮他保管一日,他一世不来,我便帮他保管一世。”   仰山仙尊阴沉着脸质问:“逍云,你千年修行是为了什么,为了今日造反不成?”   他话一出口,霁月突然起身冷冷说道:“是谁要造反?我父皇究竟是如何死的?”   景旭亦起身质问:“仰山仙尊,昨夜若不是师祖拼死将我们送出雷阵,你是准备将陆白连同我们三个一起劈死吗?”   仰山不慌不忙说道:“殿下冤枉老臣了,老臣赤胆忠心为紫微宫鞠躬尽瘁,怎敢有半分异心,您这般说可真是令老臣心寒啊,至于帝尊的死,一个杀人如麻的疯子说出的话怎能当真。”   我忍不住说道:“若论杀人如麻,仙尊也不遑多让,空桑山数千条性命不都交代在了仙尊手上吗?”   仰山仙尊略显诧异的扬了扬眉毛,继而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你们,怪不得陆白能从我的雷阵中脱身……”   旋即他有好整以暇的笑道:“天兵已将此山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我的磐石雷阵,逍云仙尊,你认为风陵上神若来了的话,还能全身而退吗?”   师父走近窗边,慢慢抬起手,一股巨大的灵力自他掌心源源不断奔流而,汇入环绕群山的那一圈凉薄的雾气中,我不明所以的看着师父,只见他清俊的面孔陡然间苍白了下来。   仰山仙尊略有些吃惊,可还是保持着游刃有余的姿态说道:“你耗费如此多的仙力在结界上,是要阻止他进来吗?既然不让他来,何苦要把陆白留在这里,还是早点交与我才对。”   他话音未落,却听海天之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虚弱,却似乎响彻流波每一个角落,拂过流波的一草一木,轻轻落在耳朵里,却瞬间让人震撼到泪流满面。   “逍云,你怎把那中看不中用的结界给撤了,不是一直招魂一般叫我回来吗?你如今又布起这劳什子屏障做什么,是不欢迎我了吗……”   我看到师父愣在原地,清瘦的手微微抖着,他闭上眼睛,眼角却仍控制不住的湿润了。   殿门豁然洞开又豁然关闭,一个熟悉的身影飘然入内,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楚遥仙君,一夜不见,他似乎又消瘦了许多,原本就清矍的两颊几乎凹陷了下去。   “阿负……”   我连忙改口:“师祖……”   阿负朝我挤挤眼,只这一个动作,我一颗心突然间就没那么惶然了。   师父看到师祖一步步朝他走来,竟愣在原地,好似忘了该如何迈步似的。   待他走近了,走到面前,师父才好似大梦初醒一般开口叫道:“师父……”   阿负笑着说道:“你连大门都不让我进了,还有脸叫我师父……”   我的师父逍云仙尊缓缓伸出手,攥住了师祖的袖袍,继而缓缓跪在了地上,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他无声的哽咽了起来了。   师祖将他拎起来,语气里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宠溺,“这点出息……”   他转头看了一眼仰山仙尊,依旧笑吟吟的说道:“仰山,昆仑磐石那样的地方都令我甘之如饴,你觉得我会怕死吗?”   仰山仙尊被师祖问得无言以对,愤愤朝守在殿门外的玄甲神兵挥了一下手,外面登时雷声电闪,尖锐的兵器轰鸣声震耳欲聋。   仰山仙尊淡淡道:“我手下精锐尽数在此,不信奈何不得你。”   师祖冷笑,“你贪生,我求死,拿什么奈何我。”   两句话的时间,霜花殿已在天兵围攻下轰然坍塌,师父与楚遥仙君联手撑起一面结界,将我们几个护在其中。   师祖问师父:“他们在哪?”   师父说:“迷阵里。”   师祖笑道:“小聪明快赶上你师父我了……”   他说完双手一拢,我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又摔回了迷阵里。   眼前是一处山野小屋,房前有淙淙流水,房后有开满野花野草的山坡,陆白与他那只粘人的小狐狸正坐在河边给婉悦仙子清理伤口上的蛆虫。   我们的脚步声似乎吓到了他,他抱起婉悦仙子的残躯就要夺路而逃,看到是我们之后,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将袋子放下。   他目光落在了阿负身上,踉跄着上前几步,扑通一声跪在阿负面前。   “上神……”   他目光虔诚又恳切,好似平生仅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阿负身上。   阿负朝他点点头,而后转过头来问我:“泉水取到了吗?”   星沉从怀中取出瓶子递给了阿负。   阿负接过瓶子,走到婉悦仙子的残躯前,蹲下来将瓶子里的水一点一点喂进那张形状骇人的嘴里。   他对陆白说道:“这瓶水是至毒之物,喝完形神俱灭,我在她消失前试着引出她一些元神,看看能不能保得住。”   陆白哭着拜倒在地,哽咽着说:“多谢上神成全。”   阿负从地上捡了一片叶子,伸手抚在婉悦仙子血迹斑斑的额头上,渐渐的,一团模模糊糊的光晕在阿负掌心汇聚起来,阿负小心将那团光晕放在叶子上,然后轻轻点了点那叶片。   叶子从他手上飘然飞起,悠悠落地的刹那,化作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子形貌,可能是从婉悦仙子身上取不出太多元神,这女子近乎透明,风一吹便要消散一般。   她朝阿负深深叩首,声音渺茫空远,“多谢上神救我脱离苦海……”   阿负将她扶起来,温声说道:“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你元神只是暂时附着在这片叶子上,若保管不当还是会烟消云散,逍云仙尊会将你元神妥善温养起来,若运气好的话,过上千年或许可以再将你唤醒。”   师父在他一旁恭恭敬敬说了声是。   婉悦仙子淡淡摇了摇头,“多谢上神好意,往事不堪回首,只要是活着早晚便要想起来,我已经受不起那些回忆,宁愿烟消云散,永得自由。” 第82章 当年事   陆白自婉悦仙子元神现身之后便一直怔怔看着她,直到此时才踉跄着跪倒婉悦仙子身前,抱着她的腰哽咽道:“你不能……你怎么又要抛下我……”   婉悦怜惜的摸了摸陆白的头,温柔的说道:“这些年,委屈你了……”   陆白连忙摇头,脸上涕泪纵横,“不委屈,只要救得了你就不委屈,你不要再提什么烟消云散的话,不能这般狠心对我……”   婉悦俯身将陆白抱在怀里,哄小孩一般,拍了拍他因哽咽而颤动的脊背。   她说道:“我在残躯内虽眼不能见口不能言,与陆白所历之事却是一清二楚的,多谢诸位仗义相助……”   她忽而又凉凉一笑,“可我所受的折磨,也算罪有应得吧……”   众人闻言皆面露讶然之色,婉悦仙子对阿负颔首道:“上神必是想了解巫山之乱当年的隐情吧……”   阿负点点头,“我活到今日,只为问你这句话。”   婉悦仙子温顺的说道:“小仙这便和盘托出。”   她转头看向星沉,抬起纤细皓白的腕子朝他招了招手,温柔的说道:“小殿下……”   星沉快步走到她身前,淡然的眸子有些微微泛红,喃喃叫道:“婉娘娘……”   婉悦仙子爱怜的摸了摸他的头,喃喃道:“长这么高了……”   星沉点点头,清冷的面孔颇有些动容。   仙子说:“多谢你与娉娉仙子在空桑山出手相救……可我其实是受之有愧的,对你,我受之有愧……”   星沉有些诧异,不知该说什么。   婉悦仙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是我不好……前人的恩怨到最后让一个孩子来承受,这些年来你没少受委屈吧……”   星沉迟疑着摇了摇头,目光充满了迷茫。   婉悦仙子继续说道:“其实在你父皇母后大婚之前,我与你父皇已有婚约在身,当时大殿下为了迎娶枫霜仙子,与你母后解除了婚约,紫微宫为了安抚你母后一族,便将你父皇配与了你母后,因我家势低微无从抗争,你父皇又是个顾全大局的性子,最后服从了紫微宫的安排,你父皇也算是个念旧的人,大婚不久便将我纳为侧妃,对我也是真心呵护。”   我看向阿负,心疼他听到枫霜这个名字,心里会不会有些难受,又唏嘘那本鬓如霜究竟改了多少人的命途。   “后来我有了孩子,我知娘娘性子好强,却不知她好强到疯魔,我那孩子不足月就被她带走放在身边抚养,令我日日饱受思子之痛,后来孩子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当时只是伤心欲绝,并没有怀疑是娘娘不让他活,后来她不许我再有身孕,我才渐渐从种种蛛丝马迹中猜到我那孩儿是怎么没的,娘娘甚至都懒得多费心思去掩饰自己做过的事,大概因为在她眼中我只是草芥一般的存在吧……”   “我知道她自嫁入紫微宫那日起,心情就没有好过,她那样一个要强的人,若与大殿下的婚约未毁,便是帝后之位,她会成为九天之上最为尊贵的女子。”   婉悦仙子凉凉一笑:“可大殿下不要她,原本属于她的位置被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陌生女子抢走了,她只好委屈嫁给二殿下,从此之后永远都低那女人一头,她如何能咽下那一口恶气。”   “好在枫霜仙子身体孱弱,多年不能有身孕,她却接连诞下两个皇子,也算有几分扬眉吐气,可后来枫霜仙子还是诞下了一个小皇子,娘娘也在三日后诞下了第三个皇子。帝尊与帝后的长子降世,自然是九重天上最大的喜事,那时真是举天同庆昼夜不歇,紫微宫几乎被前来道贺的群仙踏破了门槛,而就在同时,娘娘的落霞宫却无人问津,清净的好似冷宫,我那时就在娘娘的寝宫里照顾她与她刚诞下的孩子,看着她咬碎银牙,怨毒起来简直走投无路,我便日日陪着她宽慰她,是啊,我在她眼中逆来顺受温婉贤淑,十年隐忍换来她毫无保留的信任,或许也不算是信任,是彻头彻尾的轻视吧,轻视到足够的程度,我在她眼中便是世上最无害的那一个人了……”   “几日后巫山一族屠灭人界城池,以活尸修炼血术的事便捅到了九重天上,由于此事太过罪恶昭彰,在九重天引起了极大的震动,也是大殿下承袭帝尊之位后第一次遇到棘手的问题,天族各家其实都在等着看新任帝尊有何手段,这也是紫微宫在天族再次立威的一个好契机,故而小皇子的满月宴还办,帝尊便亲帅天兵下界围剿巫山血族一脉。”   婉悦仙子看着星沉,目光里是无法言尽的歉然……   “帝尊离开之后,娘娘突然一改与紫微宫老死不相往来的态度,拖着孱弱的身子日日去和枫霜仙子作伴,我对娘娘这个人的了解怕比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一些,见她这样反常的举动,自然是比平日里又多加了一百个心眼窥探她,后来我便在她宫中看到了仰山仙尊,那时他还不是仙尊,只是紫微宫禁卫中一个不起眼的小统领,再后来我便偷偷窥得她交代仰山仙尊去办的一件事,他要仰山仙尊将枫霜仙子的孩子偷出来,悄悄交给在帝尊围困下已是山穷水尽的巫山血族,让他们拿这个孩子去要挟帝尊退兵……”   婉悦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出口,却好似一道天雷当空炸裂,震得在场所有人都有些恍惚,我看到星沉和景旭师兄难以置信的目光,听到霁月愤然叫道:“你胡说,休要血口喷人。”   我看到师祖、师父还有楚遥仙君凝重的目光……   婉悦仙子凉凉笑道:“我所言之事,不曾有半句虚假,你们莫急,还有一个人犯下的罪孽我没讲,帝后与仰山仙尊所谋之事丧尽天良,可还有一人比他们相比也不遑多让,那个人便是我……”   我不解的看着婉悦仙子近乎透明的身影,心中有些害怕,是啊,有些害怕,自下山以来,我遇到了太多猝不及防的真相,以至于现在尚未听到什么,便犹自先害怕起来了……   她苦笑:“娘娘信任我,那些日子我每日照顾小皇子,给他沐浴,带他晒太阳,哄他安寝,故而她不防备,她从来都没有防备过我……”   婉悦仙子垂下纤长的眼睫,我便看不到她温柔的眸子里闪烁着怎样的目光,她淡淡道:“我得知他们谋划的事情之后,便趁自己抱着娘娘的小皇子出去晒太阳时,将两个孩子换了过来……”   我几乎不敢再听下去了,也不敢去看此刻星沉脸上的表情……   我偷偷伸手进他衣袖里,牵住了他冰凉的手。   好冷,冷得我牙齿打颤……   婉悦仙子却丝毫不顾及众人此刻的心情,继续娓娓道来:“我用仙力给两个孩子施了障眼法,她们自己的娘亲也瞧不出有异样,我抱着枫霜仙子的孩子回了落霞宫,和平日里一般陪他玩耍,哄他睡觉……不久后紫微宫那边便传来了噩耗,枫霜仙子的孩子被巫山血族在阵前拧断了脖子,枫霜仙子疯了,疯得彻头彻尾,她杀红了眼,连自己的丈夫都要砍死,最后狂笑着抹了自己的脖子,干脆利落的灰飞烟灭,连一缕残魄都没肯留下……”   她抬起微微颤动的睫毛,静静望向星沉:“所以你的母后是枫霜仙子……”   四下依旧是静悄悄的,我捂着星沉的手,好似捂着一块寒冰,冷意渗透进掌心,好似疼痛的感觉。   婉悦仙子淡淡道:“后来的十年,枫霜仙子的孩子便在娘娘的呵护下一天一天长大了。”   她看着星沉感慨道:“她是真的很疼你啊,心头肉一般的疼啊,我就在一旁看着你们母子情深,我将自己活生生拆成了两半,一半浸在十八层地狱的油锅里,为那个我亲手害死的孩子煎熬着自己,你们别以为我害死他便痛快了,我每日都巴不得快些一命偿他一命。我的另一半却在期待中煎熬着,杀死她的孩子无法让我尝到丝毫解脱和欢喜,我要等,我要等着看她有一天得知自己疼了十年的孩子,是那个当年她想要害死的孩子,是她平生最恨的女子生下的孩子,是她亲生骨肉从鬼门关换下来的孩子……我熬了十年,就为了等到那一刻,我穿得鲜艳明亮,春风得意站在她面前,看到她得知真相那一刻的表情……”   婉悦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向陆白走去,再也不看其他人。   她将陆白抱进怀里,温柔的说:“让我再抱抱你……”   陆白大骇,泣不成声的重复一句话:“你不能这样狠心……”   可眼睁睁的,他还是看着婉悦仙子在他面前化作万千光点,风一吹便消散无踪了……   好似夜夜折磨我的那个梦境……   我虽已被眼前的一幕幕震得七零八落,一颗心却战战兢兢悬在了星沉身上。   星沉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他忽然紧紧抓住了我的手,抓得那么紧,那么无助,好似我已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小声对他说:“都过去了,你还有我,师兄……”   他睫毛帘子轻轻垂着,苍白的脸颊更显得棱角瘦削,我看不到他的目光,我不知他此刻心中是狂涛抑或是死寂,可就在我不知所措时,却似乎看到他轻轻点了点头。   继而他攥着我的手,力度又大了些,我的视线突然有些模糊……   从与他相遇那日起,我似乎一直都在不断的坑他,坑他没了内丹,坑他受过无数次大大小小的伤,坑他整日气不打一处来,我从未想过似我这般废柴一样的存在,有朝一日也可以是他的依仗。   我将背挺直了些,却没出息的转头在他肩上蹭了一把眼泪。   阿负怔怔走到星沉面前,似乎想要抬手摸摸他的脸,手抬到一半却不尴不尬悬在了身前,他最后只喃喃说道:“难怪你醒来那日,我便觉得你生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他闭上眼睛苦笑一声:“都是我的错,所有苦果,都是我执念种下的因……” 第83章 双龙   阿负对师父说道:“你看好这几个孩子,尤其是景旭他们三个,昨日仰山在雷阵里的杀机不似假的,若仰山真的对他们三个动了杀机,自然不是一朝一夕的念头,大概早就有准备了,只不过昨日有我搅局,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可今日我出现在这里,却是他大开杀戒的最好借口,我从昆仑磐石下逃脱,本就引得九天动荡不安,他借口诛杀我的同时,很有可能对这几个孩子借机下手。”   霁月愤然道:“他敢,他不过是我母后养的一条狗。”   此话一出,霁月似乎立刻想起了帝后与仰山仙尊当年所做的勾当,一张脸登时赧然至极,他不知所措的看了星沉一眼……   景旭说道:“这些年仰山兵权在握,私下里确是没少搞小动作,母后近些年一直在试图削弱他手中的兵权,但却未见什么成效,两人其实不似外界所见的主仆一心……”   景旭提到帝后,也不由自主的小心看了看星沉,很是心虚和惶然,仿佛帝后当年犯下的罪过,羞惭和愧疚全部应该由他来承担一般。   星沉始终垂着眼帘,默然无语。   阿负突然伸手拍了拍师父的肩膀,语气近乎温柔,“你这个师尊比我当的要好……”   师父好似突然察觉到什么,一把攥住他的胳膊问道:“你又想做什么?”   阿负淡淡道:“我想回昆仑磐石去,那里是个不错的归宿,免了我许多麻烦……”   师父不肯,抓着阿负的胳膊说道:“不行,你不能这样。”   阿负说道:“我心事已了,只想寻个清净去处,再说仰山那小子花花肠子太多,不知算计了多深,我出去他便无法借题发挥,于我却无甚损失,何乐而不为。”   一旁的景旭师兄忽然说道:“上神当日从昆仑磐石逃脱,为向九天诸仙有个交代,景旭今日当亲自将您带回磐石。可上神昨日救命之恩在前,今日又有仰山仙尊居心叵测在后,已是生出来的毒瘤,不是拖一日它便不长了,晚辈反倒认为今日我们兄弟三人应不避不退才是,至少不能用上神一人去换短暂的太平日子,太平毕竟是粉饰不来的。”   阿负却摇摇头,淡淡说道:“他有备而来,你们还是从长计议的好,再说我委实不想再与你们有什么瓜葛了,我真心想回昆仑磐石……”   他说完朝师父笑了笑,突然消失不见了,我却不知为何,只听耳边有个熟悉的声音轻飘飘的说:“娉娉,暮晚峰断崖前一块石头下面有一片枫叶,是我留给你的一些话,记得只能自己看啊……”   我突然间便崩溃了,阿负这语气分明是遗言啊……   比我更崩溃的是师父,我的师父逍云仙尊,他再不是我记忆里那个温雅端方的谦谦君子了,他疯了似想要从迷阵里出去,可迷阵却不再听他的话,他便开始对着空空天幕叫道:“老骗子,你给我回来……”   恍然间,我想起上次闯关时在弱水仙子那里看过一眼幽冥深渊的入口,那里似乎通着幽冥界……   我慌忙喊道:“师父,弱水仙子,弱水仙子那里……”   师父大梦初醒一般转身风驰电掣而去,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他老人家方才看我的眼神好似我是他的再生父母一般……   楚遥仙君亦飞快的跟了上去,路过我时轻轻在我脸蛋上勾了一下,“小娉娉好样的,真想亲你一口啊……”   我无语看着他背影一晃不见,转头对星沉说:“师兄……我去去就来,你在迷阵里等我……”   手上突然觉得一紧,我被星沉拉着朝师父他们疾速追去。   我感激的看了星沉一眼,我自然是要义无反顾追出去的,可阿负……他杀了星沉的亲生父亲,我不知道此刻星沉心中是什么滋味,怎能奢望他陪我去救他……   况且阿负说,他们兄弟三人可能已被仰山仙尊算计在其中了……   我喃喃道:“师兄,你在迷阵等我好不好……”   他行动快如风驰电掣,只简单回了我两个字:“不好。”   我心头觉得暖,却仍说道:“你没听到阿负方才的话吗?仰山仙尊或许专等着你们三人从迷阵里出来……”   身后传来景旭师兄淡淡的声音:“所以更不能躲在迷阵里,若他有祸心,早晚都有发难的一日,不若早些看清楚……”   霁月师兄言简意赅道:“他敢。”   他话音刚落,传来小狐狸两声凑趣的哼哼。   我猛然回头才发现陆白也紧紧跟在我们身后,他朝我点点头,依旧伤心的不想说话。   我心中突然有种很神奇的感觉,贪生怕死如我,竟也有上赶着跑去与人拼命的时候……   或许是因为心急如焚,跳进幽冥深涧那一刻竟然忘了害怕,后来又怎么从幽冥界扫荡而出的亦是走马观花一般,可能是身边几人动起手来太过凶悍,将我这唯一一根废柴护得妥帖过了头……   霁月师兄不知何时召唤来了他的大鹏,一路极是拉风,我们乘着大鹏破云而出时,我听到霁月师兄问了景旭师兄一句:“为何不唤你的龙出来?”   景旭师兄摇摇头,“我自受伤灵力大损以后,它便不听我的话了……”   忽而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大鹏以与他主子如出一辙的风格亮了相,轰然一头撞向黑压压的天兵,硬生生在玄铁甲胄中豁开一道口子,精准无误的落进了仰山仙尊布下的天罗地网中……   我揉着震麻了的胳膊肘子纵身而下,旋即又被星沉按回到大鹏暖烘烘的翅膀下面,这晕头转向的笨鸟还有脸瞧不起我,斜过骇人的大眼珠子轻蔑的扫了我一眼,不论我如何挣扎就是不放我出去。   我眼睁睁看着仰山仙尊好整以暇的轻轻挥手,一件件神兵利刃疾风骤雨般朝地上那个摇摇欲坠的结界呼啸而下,九重天上的神兵利器虽与当年师祖的怨憎不可同日而语,可随便一件拿出来也都是撼山震海的威力,如今不要钱似的倾盆扣下,眼前的一幕用末日天劫来形容也不为过。   结界中只有孤零零的三个人,阿负已力不能支,闭目坐在结界中,神态颇有几分安详。   师父和楚遥仙君犹在勉励支撑。   一柄巨斧轰然落下,在结界上凿出一道巨大的裂口,楚遥仙君猛地吐出一口鲜血,随着他踉跄的刹那,结界也消失在眼前,我大喊大叫,在大鹏的翅膀下拳打脚踢,可就是挣脱不出来。   可就在结界消失的刹那间,另一道结界又瞬间筑起,星沉和景旭师兄四人将师父他们护在了身后……   只听半空中传来帝后撕心裂肺的一声叫喊:“住手。”   雨点般密集的利刃骤然停下,迟疑着悬在当空,我刚要松一口气,却见那些利刃迟疑片刻不到,旋即又疾风骤雨般朝地面上的结界砸去,裹挟着雷霆万钧的杀气,势头竟比之前还要迅猛。   “仰山,你欲何为?”   帝后的声音因为极度惊骇而颤抖。   仰山没有回头看他那位高高在上的主子,他果决的一挥手,第二波攻势铺天盖地朝星沉他们筑起的结界上砸去。   帝后拔剑朝仰山仙君刺去,凌厉的剑锋尚未触到仰山仙尊,便被一道雷霆阻断,继而涌上数十个玄甲神兵,将帝后牢牢圈住。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我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兵器都好似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重新淬炼过九九八十一遍,生出毁天灭地的威势,小小的结界在神兵利刃疾风骤雨的砍凿之下好似小鱼嘴里吐出的泡泡,几乎不堪一击。   大鹏终于放开我,展翅朝他的主人飞去,扇开硕大的翅膀为他挡去密密麻麻的流矢……   结界轰然碎裂的刹那,我看到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刺向星沉胸口,而星沉正在挥剑挡开冲向阿负的无数支流矢……   我周身的血液似乎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嗓子也因灭顶而来的恐惧而发不出声音,可就在恐惧欲将我撕裂的刹那,一股莫名强大的气势随之从心底油然而生,好似天地万物风雨雷电都可任由我摆布一般。   “住手……”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可那声音又不似是我自己的。   忽而起风,将我衣袍刮得猎猎作响,山谷间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嘹亮长鸣,紧接着一道银光破空而来,闪电一般从碎裂的结界处飞驰而过,坚硬的银白色鳞甲将雨点般的刀枪箭矢撞落在地。   四周传来阵阵惊呼,那银光护在景旭和星沉几人身前,暴躁的朝漫天神兵龇开獠牙,发出低沉的嘶吼……   是龙,是景旭师兄的银龙。   景旭师兄抬手摸了摸银龙寒光闪烁的鳞甲,那龙却朝我的方向颔首,好似在等着我向它说点什么似的。   只须臾的喘息,黑压压的玄甲天兵已涌了上来,师父和楚遥仙君持剑踏云而起,紧接着是星沉几人,我在乱糟糟的刀光剑影中跑到阿负身边,想要把他拖到一块巨石后面,先躲开漫天不长眼的剑气。   阿负忽然睁开眼睛疾呼一声快躲开,紧接着便感觉到一束凛冽的罡风朝我刮来,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我连忙将阿负扑倒在地,下意识的就地滚开,一道剑气堪堪与我擦肩而过。   紧跟着数道剑气已在须臾间追至面前,我恍然间看到星沉脸色煞白的朝我们急冲过来,挥剑隔开一道剑气的同时闪身挡在了我前面。   鲜血在我面前的脊背上迅速晕染开来,我腿一软,一颗心好似瞬间被摘了。   “师兄……”   我的声音阻隔在嗓子眼里,身后群山却好似随着我的心簌簌颤抖起来。   他就这样背对着我,挥剑挡开铺天盖地的杀意,剑挡不住的,便用身体挡。   眼前的背影颀长清瘦,却好似一堵能将世间所有伤害都阻隔在外面的墙,任凭怎样摇撼都不动如山……   血色在我眼前晕染开来,我恍然间明白过来,这世上最吓人的原来不是死,而是他死了,我还要活着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惨淡的日光忽然间好似尽数没入苍穹,头顶骤然飘来一团乌黑的浓云。   紧接着是山石崩裂之声,脚下地面在剧烈的地动山摇间开始四分五裂。   一声长鸣穿透九霄,震得漫天玄甲神兵纷纷捂住了耳朵,开始有些人痛苦的从云头坠落。   我抬头仰望长空,不见了黄昏前的那轮冷日,只看到横亘苍穹的一条漆黑长龙,搅碎云雾,踏平峰岳,好似一座天外来山,轰然落在了我和星沉面前。   剑光落在它身上,好似斜风细雨般失了戾气。   不待我从惊骇中缓过神来,苍龙向空中暴虐的一声长啸,陡然间再次腾空而起,朝黑压压的天兵张开獠牙巨齿……   我在巨龙那一声长啸中忽觉喉头一阵腥甜,继而眼前开始天旋地转,映入眼帘的一幕幕渐渐模糊不清,我只记得巨龙所过之处,画面太过血腥,令人不忍直视…… 第84章 风陵   柔软的阳光和细碎的鸟语将我从睡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渐渐看清四周时,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静舍中,房间内陈设古朴简单,半开的窗户装着一小块湛蓝的天幕。   我以为自己还在梦里,便翻了个身再次闭上了眼睛。   却听房门吱呀响了一声,我睫毛颤了颤,忽又睁开了刚刚闭上的眼睛。   倾泻而入的阳光里还有一个修长的影子,他掩上房门,轻手轻脚向房内走了两步,却不期与我四目相对了。   “醒了……”   他轻声说。   我点点头,向他伸出手。   星沉走到床边坐下,一边牵住我伸向他的手,一边摸了摸我的额头。   “这是哪里?”   我打量着陌生的房间,将他手心翻转过来,垫在颊边枕着。   他掌心微凉而干燥,身上残留着外面阳光的温暖,我怀疑这些不是真的,于是把脸埋在他手心里用力蹭了蹭,鼻子涌起一阵酸涩。   他说:“这是风陵上神从前隐居的地方。”   我目光落在窗下一面小小的妆台上,开口说:“我瞧着这房间倒似是个女子住过的地方。”   星沉略沉默了一下,淡淡说道:“这是枫霜仙子……我娘亲……从前住的房间。”   我从他掌心里扬起脸,撑着胳膊坐了起来,小心觑着他脸上每一点细微的神色变化,想把毕生所学的暖心话都说给他听,可他却似乎并不怎么需要,反而轻轻摩挲着我的脸颊安慰道:“无妨……”   我素来是个蹬鼻子上脸的性子,他这般宽慰一句,我鼻子里的酸涩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忽然埋头进他怀里,带着鼻音说:“我以为你会死……”   他呼吸轻轻一滞,喉间似是将一声轻嘶不动声色的忍了回去,旋即语气轻松的说:“我还未把你娶到手,怎会那么轻易就死了……”   我却很是敏感的察觉到自己似乎撞疼他了,连忙半跪在床上,小心翼翼伸手去剥他的外袍。   “让我看看你的伤……”   星沉淡淡的笑,由着我给他宽衣解带,我原本不觉得什么,可解到一半终于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只好将剥了一半的外袍复又裹回他身上。   他明明只是安静看着我,唇边带着一抹浅浅的笑……   我目光闪躲,有些局促的问他:“疼吗?”   他摇摇头,一抹红晕悄悄从耳根红到了脖颈,唇畔却勾起一丝风流缱绻,“不疼,现在洞房也无碍……”   我被他气笑了,由着他将我搂进怀里,微凉的脸埋进我颈窝间,我害怕他身上的伤口会疼,只好一动也不动。   我问:“师祖……怎么样了?”   他脸依旧埋着,瓮声瓮气的说:“已经醒了两日,虽是虚弱,身体已无大碍了。”   温热的呼吸顺着衣领钻进脖颈间,有些微微的痒。   我小心的问:“你……会原谅他吗?”   虽然我未曾将原谅什么说出口,他却心照不宣的说:“我未曾见过生身父亲,老实说听到真相时,震惊要比难过强烈些,若有恨意,便是恨命吧,对阿负却是生不出来恨的……”   我有些诧异的说:“你肯叫他阿负了?”   他点点头,薄唇似有意似无意在我颈上轻轻蹭了蹭,“我对他恨不起来,他要了我一个至亲的性命,却也给我送来一件至宝,不知该怎样和他算这笔账,怕只能是笔糊涂账了……”   我喃喃重复,“至宝?有多宝贝?”   他终于肯从我颈窝里抬起脸来,含笑着看进我的眼睛,认真点了点头,“嗯,足慰平生的至宝……捧在手心害怕飞,含在嘴里害怕化……”   我诧异的说:“是什么?给我瞧瞧。”   他不说话,唇角轻轻扬起,又将我搂进怀里。   我双臂小心抚在他背上,想到昏睡前场末日浩劫般的恶战,心中仍是惶惶不安,便问他:“我们怎么脱身的呢?那些天兵都哪去了?仰山仙尊为何会放我们走?”   星沉说:“他试图用雷阵困住苍龙,将那条好脾气的龙惹怒了,死的有些惨……大哥和二哥留下来剿灭穷寇,师父将我们几个送来了风陵……”   我记忆渐渐回笼,苍龙震撼现身的那一幕在我脑海中浮起,我渐渐将它和记忆中的一些画面联想在了一起,有个答案不用他回答,在我心中已是呼之欲出,但我还是喃喃问道:“师兄,那是你的龙对不对?”   他似是怔了怔,随即淡淡嗯了一声。   我问他:“你的龙叫什么?”   他似是有些迟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乖乖……”   我闭上忽然有些酸涩的眼睛,还是没能阻止两行眼泪悄无声息的淌下,我问他:“叫乖乖?”   他点点头,声音有些赧然,“很小的时候给它取的名字,现在它长大了,最不喜我这样叫他……”   他似乎从我轻微的鼻音里听出些什么,忙直起身看我,刚好看道两串泪珠从我两颊上滚落。   “哭什么?”   他帮我拭去眼泪。   我摇了摇头,不敢告诉他这条“好脾气”的乖乖已是我梦中的旧识……   我故作一无所知的问他:“很小的时候是多小?”   他回答:“八岁那年,有一日我偷偷溜出先生的书房,跑到池塘边玩耍时,一条小蛇从天而降砸在我头上,我便将他放在池塘里养着,那时父皇和……帝后对我管教甚严,不许我玩物丧志,我便未敢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只是每日偷偷跑去与它玩耍……”   我喃喃道:“你几时察觉到它是龙的?”   他说:“两年后,他长大到一方池塘再藏不下时,我便察觉到了……待到它能与我说话,每日牛皮都要吹上三千遍……”   我问:“它吹的是什么牛皮?”   星沉淡淡笑了笑,“它说它是上古神龙转世,如今天地间绝无仅有的一条真龙,生于紫薇垣上,饮星河而生,身负天定之命……”   我说:“其实它并未吹牛皮,对吗?”   星沉不再说话。   我喃喃道:“两年后,便是你十岁那年吧……”   他点点头,神情淡然,令我看不穿这淡然之后有没有残留着一丝往昔的委屈或是惶恐。   他淡然,我却仍是心酸,喃喃说道:“她不许你说出去的吧,她不许别人知道你有真龙佐命,她不许你日后是紫微宫的主人……”   星沉淡淡道:“我本就无此志向,紫微宫该是我兄长的,他聪明稳重又宽容仁慈,是帝尊最好的人选。”   我心中默默加上一句,因为他从小护你到大,因为他是你最亲的人……   我说:“可这原本应该是你的……”   他却平静的说:“若十岁生辰没有那许多变故,我岁月安好的活到现在,或许有一日会继任帝尊之位。可那日很多事情都变了,父皇因我而死,她也变得疯疯癫癫,几次真心要我死,我那时心中除了茫然和惶恐,最多的还是歉疚,可一个孩童的歉疚,说到底还是茫然。我那时想着自己乖一些,待到她终有一日气消了,会不会还能像从前一样待我,故而我虽时时刻刻小心回避着她,却是竭尽所能对她言听计从,虽倔强冷然,对她从无一句服软的话,所做的一切却是竭尽所能在讨好她。她不许我对任何人说起伴龙之事,我便当真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她喜欢向旁人抱怨我顽劣忤逆,其实她与我都明白,这些年来我对她言听计从,从未做过一件忤逆她的事……”   他语气波澜不惊,脸上也始终淡然。   “我从未停止过期待,直到在王屋山见到她时,也没有放下心底的那一点点期待,因为十岁之前的事我还记得,她是娘亲时候的事,我一件也没有忘,我一直想让她变回从前的娘亲,直到听了婉娘娘口中的真相后,我才真的放下了,原来她是真的恨我啊……”   他淡淡笑了笑,“其实我现在不觉得十分难过……甚至觉得解脱……我不欠她也不盼她什么了……”   我半跪在床榻上,不由自主摸了摸他骨相极佳的脸庞,忽然间有些动容……   那是他轻轻一触便会血肉模糊的伤疤,那是他永远不愿回首的过往,就这般云淡风轻的说与我听了……   一颗心卸去厚厚的盔甲,毫不设防的晾在了我面前……   我不由自主仰起头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他怔然片刻,低头复又吻住了我……   直到我有些喘不上来气,轻轻将他推开。   我红着脸看他,他亦红着脸看我,房间里的空气有些不大对劲,似乎一不小心便会继续发生点什么。   我又招架不住他的目光,只好继续找些不甚明白的事来问他。   我问:“乖乖长得那么大,怎么能瞒得住呢?”   星沉有些意犹未尽的用指腹蹭了蹭我发肿的嘴唇,却还是耐心解释道:“她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做不成的,紫微宫里有一面浩渺无边的镜湖,乖乖后来便栖身在那里,待到我去流波之后,她便亲自拜托逍云仙尊将晨钟峰给我独住,因为晨钟峰毗邻一处深谷,谷底连通东海,镜湖原本就取自四海之水,她便趁再次摄水之时让我带着巨龙逆水而下,从东海潜入了晨钟峰的深谷里,那里终日云雾缭绕,不会被人轻易发现。”   我喃喃道:“这也太大费周章了……”   星沉点点头,“只能如此,因为伴龙不会长时间离开主人……”   我突然想起晨钟峰四周的结界,连忙问他:“那晨钟峰上的结界……”   他点点头,“防人误闯……”   原来不是吓唬人玩的啊……   我小心问他:“那以后呢,还要顺着她的一手遮天,继续瞒下去吗?”   星沉摇摇头,“那日乖乖出现在流波山,再瞒怕也瞒不住了,但她若想好了别的说辞也随她去吧。我说过,紫微宫是兄长的,这是我唯一能报答他的了,我所有的都可以给他,唯独一件不可以。”   我十分好奇的问:“是什么?”   他笑着在我头顶一通揉搓。   “当然是你……”   转眼便是人间的上元节,这日阿负的小院里突然热闹了许多,师父和楚遥仙君带着珍藏多年的酒来了,我瞧着里面有一坛似乎是我与楚遥仙君偷偷尝过的桂花酒……   阿负颇有些抱怨他这小院的清净被人打扰了,老大不乐意的向师父发难:“流波毁成那副样子,你还有闲心跑来我这里?”   师父又变回了那个温雅翩翩的君子,恭顺的回道:“这几日弟子陆陆续续都被亲长接走了,徒儿现在是闲人一个,有用不完的时间,特来孝敬师父。”   师父见阿负面露愧疚之色,又忙补了一句:“不是关门大吉,是徒儿给弟子们放了长假,待房舍休憩好了之后再招他们回来。”   阿负颇有些狐疑的问:“你还能再开张?”   师父回道:“紫微宫对外只宣称仰山仙尊以流波数百名弟子的性命相要挟,妄图谋逆被诛,当时天兵将暮晚峰围了个水泄不通,被隔绝在外的流波弟子也并未看到真实情况,乱事平息之后只引得天界对仰山仙尊的愤恨,方便了紫微宫肃清仰山余党,眼下九重天上风声鹤唳,无人顾得上对流波山发难。”   星沉听到紫微宫的消息,神色只略略一滞便又恢复如初,我大概能够体会到一些他此时的心情,若说而今他在那里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便是景旭师兄了吧,那是他的兄长,那样全心全意守护他的兄长……   我有时会觉得好奇,那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是怎样养出了这样一个温情满腔的孩子,我有时也会感慨星沉这一身爱恨交加的纠葛,是怎样剪不断理还乱啊……   陆白带着他的小狐狸,这几日与我们一同住在阿负的小院里,他依旧沉默寡言,每日除了在山间游荡,就是在灶间给我们煮吃的,我第一次吃到他煮的菜时几乎惊掉了下巴,太好吃了。   他做了一桌与上元节的热闹很相配的筵席,可惜阿负这里最大的桌子也只够摆下一半的,只好吃吃换换。   一场酒从日薄西山喝到了月满乾坤,阿负在满庭清辉中喝尽了杯子里最后一口酒,起身轰师父和楚遥仙君回去,师父尽管十分不情愿,却还是听话的起身向阿负告辞。   阿负破天荒的送他们到了山崖前,我和星沉默默跟在他们三人身后,也站在了断崖前。   月色越是皎洁,崖上便越显清冷,我看着山外朦胧的山,想起阿负与枫霜仙子书写了千年的故事,若始终是两个人的故事该多好……   夜风甚是刺骨,阿负摘下肩上的斗篷披在了师父清瘦的肩头,又将手里的暖炉递与楚遥仙君,他朝二人淡淡说道:“只准你们再来叨扰我这最后一次了,过几日娉娉身子养好了也会回流波,你们决计再寻不到这里了。”   我几乎与师父和楚遥仙君同时叫道:“不妥!不行!为何?”   阿负近乎温柔的拍了拍师父和楚遥仙君的肩头,深深看着两人说道,“我本就在这里隐世而居,因为命里有一段劫才会出山,而今那劫已历完了,我自然也要回到从前的日子里。你们若是孝顺,便别来扰我清净了,左右这山万古长存,我也跑不到哪去,总在一方苍穹之下,算不得诀别。”   送走师父和楚遥仙君,阿负还想在崖边独自呆一会儿,让我和星沉自己先回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默默看着地上一双斜长的影子,心中一丝怅然犹自挥之不去。   师父和楚遥仙君拜别阿负的画面,我连稍稍回忆的勇气都没有。   虽说总在一方苍穹之下,可永不再见,不就是诀别吗?   师父虽心怀无量大智慧,却证不得这一丝难舍的不必,他既如此,又何况我这个不入流的小仙。   星沉一路有些沉默,快到阿负的小院时突然牵住我的手说道:“我明日……要一趟远门。”   我茫然问道:“远门?要去哪里?”   星沉说:“去一个世外之地,阿负说那里能找到一种灵物,可代替内丹……”   我几乎被天上掉下来的惊喜砸懵了,半晌才难以置信的问道:“真……真的?”   星沉点点头,“真的……”   我有些语无伦次,又有些手足无措,磕磕绊绊的问他:“内丹……内……内丹?可以让你好起来的内丹?”   星沉嗯了一声,笑着摸了摸我的脸……   我险些被欢喜冲昏了头脑,他指尖上的冰凉突然唤回了一丝理智,我迟疑着问:“可是……危险吗?”   星沉摇摇头,“不危险,只是要走上几日,你要好好等我。”   我攀着他的胳膊晃了晃,“我陪你去便是。”   他却摇摇头说:“不行。”   一颗心兴冲冲的,却被他一瓢凉水当头浇下,我有些不悦的问:“为何不行?”   他说:“看守那灵物的据说是个善妒的女神仙,见到比她貌美的女子便气不打一处来,我怕你去了会把她气死,害我白跑一趟。”   我迟疑着问:“你怎晓得我会比她貌美?”   他笑了笑,“我自然晓得……”   我渐渐回过神来,觉得他方才的理由是信口胡扯搪塞我的。   我仔仔细细看进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到一丝揶揄和不正经。   我迟疑着问:“真的?”   他点点头,表情十分认真,“你乖乖等我回来便好……” 第85章 丹炉   清晨的断崖上笼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阿负与我一同送星沉出门,身后跟着陆白和小狐狸。   我们还未说什么,小狐狸先扑进星沉怀里,呜呜的依依惜别起来。   由于我昨晚比小狐狸此刻出息不到哪去,先是遭到了星沉的无情调侃,后又遭到了他的无良挑逗,险些被他扛进卧房,最后还被散步回来的阿负撞了正着……   我摸了摸到现在还余热未消的脸颊,努力保持着冷静端方……   他说的,不出几日便会回来……   送走星沉,阿负和昨晚一样让我与陆白先回去,他还要在断崖上呆一会儿。   仿佛幽幽远山白云间,还有离人尚未淡去的影子……   他还可以再送一送……   我回到卧房,躺在床上翻了个身,不知不觉在枕头下摸出一个秀气的小荷包。   是星沉在七十二寨买的那个,我盯着荷包看了一会儿,心中渐渐泛起一丝甜意。   或许那日他买下整个货架的鸡零狗碎,也不全然是因为受到了卖货婆婆的纠缠……   我脸埋在枕头里,反省自己是不是越来越爱多想了。   手伸进荷包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凉凉的小物件。   举到眼前一看,是一只金灿灿的小铃铛,与我那日从荷包里摸出来的是同一件东西,铃铛的另一半好像还在星沉那里。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随手将铃铛放在唇边,小声叫了一句:“师兄……”   并未期待什么。   手里的铃铛却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感觉头皮都因为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嗯”字麻了一大片。   我忙抓着铃铛叫道:“师兄,你怎么能听到?”   铃铛传来低低的笑,“想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对着一个铃铛脸红什么,片刻后察觉到自己不但脸红,眼睛似乎也红了,我忙故作淡然的说:“怎么会,你才刚走。”   铃铛没回话,我却觉得它好似生出了表情,浅笑不语,带一丝揶揄。   我问:“你到哪了?”   他说:“不远,走得有些慢。”   我问:“怎么走得慢?”   他说:“再远些就听不到了……”   我愣了愣,又连忙说:“那你再慢一些。”   铃铛笑,说好。   我也无甚特别想要说的话,只是东拉西扯,和往常在晨钟峰上聒噪他时一样。   他变了些,比从前话多了,看到一朵云彩的形状像棉花也会讲给我。   我心中吃吃的笑,哪朵云彩不像棉花啊……   不过嘴上还是新奇的附和着:“棉花啊,真稀奇……”   我突然问他:“你从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他问:“哪一句?”   我说:“要娶我的那句。”   铃铛似是小小的呼吸一滞,继而连忙说:“算数,当然算数。”   我心中欢喜,又觉有些怅然,这辈子终是没能走出他的五指山啊……   沉默的铃铛又传来他的声音,“从今以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等我回来之后哪里都不去了,只在你身边……”   我笑了……   原来我也是他的五指山啊……   睡过一个长长的午觉,我听阿负在窗下唤我出来闲坐,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出得门来,见他在已在屋檐下煮上了茶,两把舒服的藤椅,他一把我一把。   我闻到一阵奇异的清香,恍然发现他煮的是霜前雨上。   我在藤椅上坐下,小心的问:“是霜前雨上吗?”   阿负笑着点点头,“只剩这些了,拿来招待你。”   我颇是感动,忽又想起他在迷阵里消失时恍若在我耳边说过的一句话,于是问他:“你是不是在迷阵里对我说过,暮晚峰上有块石头下面压着一片枫叶,是你留给我一些话?”   他先是点点头,继而笑着摇摇头,“既然还有机会当面说与你听,那片叶子自然也没什么用处了。”   我有些好奇的问:“你有什么话要说与我听呢?”   阿负将煮沸的清茶倒进朴素的小茶盅里递给我,我接过来小心抿了一口,觉得这茶比上次喝时要清甜一些。   大概是在他们无忧无虑的那一世里种下的茶吧……   阿负不紧不慢的喝茶,不紧不慢的放下小茶盅,这才开口说道:“你想知道我是如何离开昆仑磐石的吗?”   我略有些诧异,为何突然问我这个问题。   虽然我是很好奇他如何从昆仑磐石下脱身,但记得上回他说过,这件事他没办法说出口,因为说出口了,就会打破他立下的血誓,会付出打破誓言的代价。   我摇摇头,“你不要说,说了不是会付出代价的吗,所以我不想知道。”   阿负笑了,“那时的话,你到还记得……”   我说:“又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玩笑话,当然是会好好记得。”   阿负却淡淡的说:“无妨,无妨……”   他帮我往小盅里添上茶,自顾自的说道:“你那时问我,难道不是凭一己之力逃出来的吗?还真被你歪打正着的问对了。”   我捧着飘香的清茶一脸茫然的看着他,不知他为何非要提起这么危险的话题,万一不小心破了血誓该如何是好。   他淡淡道:“我的确不是靠一己之力逃出来的,没有人能从昆仑磐石下逃出来,我其实是被景旭的母后放走的。”   我点点头,喝了一小口茶,继而又噗的喷了出来。   “什么?”   我一边抹着裙子上的水渍,一边难以置信的问。   阿负点点头,“你没听错,我是被她放出来的。”   我结结巴巴的问:“为……她为何要放你出来?”   阿负说:“因为她与我一番长谈后,想要我的一件神器。”   我努力回忆阿负在客栈里说过的话,嘴里念叨着:“神器,是你之前讲给我们听的那四件神器吗?”   阿负点点头。   我好奇的问:“是哪件神器呢?帝后要神器做什么?”   阿负看着我,似乎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便掰着指头自己数了起来,“怨憎还在七十二寨,死生泉在迷阵里,剩下的只有鬓如霜和那件你称作邪器的东西。”   阿负看着我,目光认真的有些陌生,他说:“鬓如霜已经毁了,我只剩那件邪器。”   我迟疑着问,“帝后想要那件邪器?”   这样一说倒也不甚意外了,帝后那样的人,心中不知搁着多少件刻骨铭心的求不得。   我又好奇的凑近些问:“她想求什么呢?”   阿负沉吟着说道:“她想要一个人气数……”   我哑然道:“气数是个什么东西?”   阿负今日始终有些深沉,他解释道:“天地万物都有气数,凡人有凡人的气数,诸仙有诸仙的气数,一个人的造化修为虽是可以后天可以努力,但突破不了命定的气数,这就是为何有草芥百姓,也有王侯将相,为何她的三个儿子里,只有一个是天定的继位人选。”   我颇是纳闷,“她已是帝后之尊,还眼红谁的气数?”   阿负苦笑,“是啊,若我那时知道她想要谁的气数,断然不会将那东西给她,可我若是没有离开昆仑磐石,就不会发现这个秘密,说来说去都是命,是我一手种下的因果。”   我被他这话绕晕了,听不甚分明,只好问了另一件好奇的事,“她是如何放你出来的呢,景旭师兄知道这件事吗?”   阿负摇摇头说:“景旭并不知晓内情,帝后与我事先商议好的了,带他去是为了掩人耳目,不过近来我才明白,当初带他去,不仅仅是为了掩人耳目这么简单。”   阿负今日的话着实饶舌,我只好继续问他:“那你是怎样出来的呢?”   他说话虽云里雾里,却不似往常一般爱卖关子,很干脆的回答我说:“我先打伤了景旭,待他不省人事后便跟着帝后出了昆仑磐石……”   我恍然道:“原来是这样。”   阿负:“娉娉……你不好奇帝后想要谁的气数吗?”   我当然想知道,只是这颗脑瓜一时间有许多个层出不穷的问题争相冒出来,令我有些应接不暇。   我忙点头问道:“她想要谁的气数?”   阿负轻叹一声,我瞧着他神色越来越复杂,好似有谁在逼着他向我吐露心事一般。   我不忍看他如此踟蹰不安,忙朝他摆摆手说道:“你不想讲也无妨,我不是非要知道不可。”   阿负苦笑,“他想要的是星沉的气数……”   我一只爪子僵在胸前,心又好像被人一把摘走了。   “什……什么?”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因为突然的紧绷而显得有些陌生。   我忽然间有些想逃,不想再听他多说一句话,可他还是淡淡开了口:“她想要一个人的气数,我想要离开昆仑磐石,我二人一拍即合。”   我怔怔看着他的眼睛,想要从他目光里证得些许安抚,以平息我杂乱无章的心跳,可他始终垂着眼帘,不看我一眼。   我喃喃说道:“所以你把无言给了她……”   他慢慢点头,“想要一个人的气数,不是想要一个人的性命那么简单,可无言就是为此而生的,她能成全这世上所有的求之不得……”   我强压着声音里的瑟瑟发抖,一字一句问道:“她要怎样得到星沉的气数?”   他说:“无言幻化成了一样东西。”   我问:“什么?”   阿负说:“一个小丹炉。”   我喃喃重复,“丹炉?”   阿负终于抬起目光看向我,“不是一般的丹炉,它练的不是仙丹,是内丹……”   “内丹……”   我呆呆重复着……   午睡留在身上那懒洋洋的暖意还未散去,我似乎做了个梦,又似乎没有做梦,若是做梦了,也定然是个令我欢喜的好梦,因为醒来时唇边的笑意还未散去……   我走出卧房时其实正在想,要不要向小石榴学些下厨的本领,因为若以后和师兄去凡间过一段日子时,总不能让柴米油盐自己下锅装盘……   我尚未来得及问他一句,两个人若在一起久了,会不会觉得腻……   我怔怔看着阿负,周身的血好似一点一凝成了冰……   晚风终于有了凛冽的凉意,小院里橙色的落日余晖,在这个傍晚,看上去不再暖意融融了……   我就这样一言不发的与他对望,渐渐从他熟悉的目光中,看到了许多从未看到的东西,好似此刻才刚刚认识他似的……   原来我从未看懂过他的目光……   “内丹……”   我脑子里空空的,继续不知不觉的重复着这两个字。   阿负轻轻嗯了一声。   “炼化内丹做什么……”   我呆呆的问。   我似乎已经触碰到了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仍是不甘心的期待着,期待着那层窗户纸后面其实没什么,没什么……   阿负的声音从未这样体贴过,很轻很慢,好似在对着一个脆弱的气泡在说话,生怕一不小心这气泡便会消散……   他说:“将一个人的内丹完全炼化进另一个人的内丹里,这个人的气数便会随着内丹,尽数转到另一个人身上。”   我听到自己喃喃在问:“炼化……怎么炼化啊……”   阿负缓缓说道:“丹炉炼的不是仙丹是内丹,丹炉烧的火亦不是什么三昧真火,而是内丹。想要别人的气数,先把自己的半颗内丹引入丹炉内,作为丹炉燃烧的火种,再将别人的内丹引入其中,以自己的内丹为火炼化别人的内丹,直到那颗内丹与自己的内丹完全融合,那个人的气数也便随着被炼化的内丹,渐渐转移到自己身上……”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在眼前,透着些许晦暗不明的光,好似阴雨天从窗外透进来的晨光。   那样的清晨最适合赖床,不想做什么,可以拖着不做……   可这层窗户纸却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喉咙有些干涩,喃喃的说着:“她要星沉的气数啊……”   阿负静静看着我,等着我自己说出答案。   喉间的苦涩渐浓,“她用无言炼化的是星沉的内丹啊……”   我垂下眼帘,专心看着小火炉上煮沸的茶汤,看了好久才开口说:“我是不是很迟钝……” 第86章 夜谈   “可我是一只瓶子……”   我好似还有些不死心,将要溺死时,总还想抓住一两根救命的稻草。   阿负看着我,目光里有怅然,有痛惜,还有愧疚……   他说:“无言很有灵气,幻化出的是瓶子的样貌,或许是为了方便摆在那个人的身旁,令人不易察觉到它的存在。”   “我将无言交给她以后便离开了九重天,不知晓亦不关心她要谁的气数,她要用无言炼化谁的内丹。”   他苦笑,“这是不是我的报应,我最应该保护的人,却是我最后毁掉的人……”   我亦笑,笑着笑着唇角尝到一丝眼泪咸咸的味道,“是啊,这世上我唯一想要保护的人啊……”   我问他:“没有了气数,会怎么样呢?”   他说:“没有了气数,天地万物便再也察觉不到这个人的存在,就好似他从未到过这世上一般,他会渐渐消失,消失得干干净净,他所有的一切会归另一个人所有,我猜那女人想要的是他那条上古神龙,毕竟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总共才有十尊,紫微宫等这第十尊现世,已等了千年……”   脑子里一阵阵的轰鸣,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原来这些日子困扰我的噩梦并非子虚乌有……   我听到自己喃喃的问:“你知道龙的事?”   他说:“那日它在流波现身后,我便知晓了。其实我一直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比如为何她要自己儿子的气数,为何她舍了千年修为灌入星沉灵海里,却在那些灵力里结了个随时可以反噬他,让他饱受折磨之后魂飞魄散的咒语,为何景旭伤愈已半载,那日在结界中见到他时,却是内丹受损之相,直到在流波山见到了那条龙,所有疑问便才有了答案。”   “景旭师兄……”   突然出现的名字让我怔了怔,与他也有关系吗?   阿负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淡淡问我想不想听一听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人们都说死也要死个明白,我稀里糊涂活了这么久,从今起有几日便要明明白白的活几日。   我等着阿负娓娓道来,他开口时却是在问我:“你是何时有的灵识?”   我仔细回忆,能记起的只有一间卧房,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子,后来我知道了那男子便是星沉……   我说:“是在星沉的卧房里,我那时还是一只瓶子,被他掐着脖子索要内丹,我委屈的紧,并不知晓自己吃了他的内丹,旋即天上降下雷劫,我被三道天雷劈中,接着飞升成仙。”   阿负道:“你本就灵气充沛,加之星沉的内丹灵力非凡,阴差阳错便有了神识。”   我依然不解,“可我为什么会飞升呢?”   他说:“你的灵识和飞升皆在我意料之外,当初鬓如霜第三次为枫霜改命时才引来了天劫,可能是因为帝后强夺气数之举太过逆天,才会当即引来天劫,想不到你竟扛过三道天雷飞升成仙了。”   他看着我,目光沉沉的,“我能察觉到你飞升了,随即帝后也找到了我,向我质问此事该当如何,我与你在河畔第一次相遇其实并非偶然,我在那里寻到你,原本是想灭掉你的灵识,将你打回原形。”   我问他:“你为何不那么做?”   他说:“其实我也不甚清楚,也许是你性子太过讨人喜欢,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你与星沉命中就该有这段缘分……”   “我遵从了本心,放你一条生路,并指引你去了流波山,我那时不知你肚子里装着谁的内丹,也未曾想到你去了流波竟能与他结下缘分,只是想给你找个妥帖的去处。流波是我在尘世唯一有几分牵挂的地方,逍云也是一位难得的师长,你在他身边会学到很多东西,直到你有足够的心智认清并接受自己……”   他笑了笑,颇有几分自嘲,“我丧心病狂了几百年,见到你的第一面却莫名其妙生出几分老父亲的心情,想到你身负滔天的罪孽却浑然天真毫不知情,便又对你生出几分愧疚和恻隐之心。我想把你送到逍云身边,待到我办完自己的事情后再带你走,等你身体里的内丹完成炼化,被那女人取走后,我再想办法护住你的仙体,保住你的灵识,将你留在这世上,让你好好活下去……”   “你飞升之后,仙体蕴含的灵力自然不是从前一只丹炉所能比的,那颗内丹在你体内会炼化的更快,我将此事如实告知了帝后,打消了她将你打回原形的念头……”   可我仍是不解,“帝后既已知晓我是什么,为何还放心我与星沉朝夕相处,她不怕有朝一日我与他之间有了情谊,不肯再帮她炼化星沉的内丹吗?”   阿负冷冷一笑,“此事只有我与她二人知晓,我立过血誓……她认为我不可能打破的血誓,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你会知晓真相。”   坐在寒冷的夜风里,凉意在心底一层一层冻结成霜,我喃喃道:“可我还是知道了……”   “可你还是知道了……”   阿负轻轻叹息,“这是天意,算不得她的疏忽,我与枫霜的过往无人知晓,她算不到星沉与我还有这样一层前缘。”   我木然的重复着,“是天意……”   阿负继续说道:“可她的确聪明异常,从内丹助你飞升成仙,立刻联想到星沉的气数定然会日渐转移到你身上,既然她要的是气数,有没有更快的方法从你身上拿走星沉的气数。”   阿负苦笑,“你生来就为成全这世上的求之不得,强取豪夺的攫取与披肝沥胆的奉献本就是你逃不开的宿命,我既将你交给了她,你便与她心念相通,只要她一念所需,你便会助她得偿所愿……”   他喃喃着,竟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依旧木然,从心尖到指尖一同凉得木然,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所以呢?”   阿负垂下眼睛,沉沉的说:“所以她巴不得你与星沉朝夕相处,方便你吸取他身上的气数……”   阿负难堪的拿起茶盅,又局促的放下,依旧躲避着我的目光,“星沉的气数被你尽数吸走之后……有个简单的办法能从你身上移走他的气数,甚至无需你再用炼化好的内丹……”   我呆呆看着他,等着他将欲言又止的话说出口。   他却垂着头沉默了起来。   我也跟着沉默。   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那些从前似懂非懂的,如今桩桩件件都变得明朗起来。   莫名被我吃进肚子里的内丹……   阿负这个占足了我便宜的名字……   迷阵里那些与我一见如故的人……   弱水上两次沉船……   原来那个身负滔天罪孽的人是我啊,师兄却在乱流中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对不起……   过了好久,阿负才继续说道:“与你第二次相遇纯属偶然,我给星沉诊完脉后就察觉到你炼化的便是他的内丹,你又无意中透露出他与帝后的关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我不明白那女人为何想要自己儿子的气数,她向我索要无言时,我心中窃以为她要对付的是仰山,因为我在昆仑磐石里亲眼看到过他趁帝尊不备引雷将其害死,我以为那女人察觉到了仰山当年所做之事,或是她已无法容忍仰山对紫微宫的威胁。”   “待到星沉醒后,我看到了他的眼睛,他生了一双与枫霜极为相似的眼睛,联想到那女人在他身上所做的事,我心中不祥的感觉越来越浓,故而死皮赖脸缠上了你们两个,一边跟着你们行路,一边到处散播风陵上神的消息,希望能引来那个给我供奉香火的小仙。我很想解开他灵海中那个随时可能爆发的恶咒,但我灵力已远不如从前,弄不好还会打草惊蛇反害了他,故而一直束手无策。”   “迷阵中婉悦仙子的话使我明白了那女人为何这般对他,而你召唤来的那两条龙,让我最终明白了她要星沉的气数是为了什么。”   我茫然的说,“我召唤来的两条龙?”   他点点头,“景旭和星沉的伴龙都是你召唤来的,你昏倒后无知无觉,并不知晓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两条龙只围着你盘旋,很长时间后才肯听从景旭和星沉的召唤……”   可我还是想不明白,景旭师兄的龙为何会听我的话……   阿负慢慢说道:“因为那半颗在你体内燃着的内丹,是景旭的。”   呼吸似乎有些困难,我摇着微微眩晕的头,斩钉截铁的说:“不可能,不可能,景旭师兄不会这样对星沉,那是他视若珍宝的弟弟,他不会这样对星沉……”   阿负却说:“这件事景旭未必知道。”   堵在我心头的那块大石头稍稍松动了些,是啊,他未必知晓,他一直以为自己灵力受损,从未提过内丹的事。   他一定不知道,他决然不能知道,他是星沉这些年来心中仅剩的温暖,是他暴躁冷漠时唯一的安抚,他是他支离破碎的少年时代唯一的依靠啊……   梦中那些相依为命的过往在我脑中不断涌现,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清楚景旭师兄在星沉的心中的分量,他就算失去这世上所有的人,连同我在内都可以,唯独不能失去他的兄长啊……   我突然凉凉的笑了,帝后委实无需如此大费周章的,她想给景旭的,星沉从未吝啬过,他从未觊觎过紫微宫,即使这本来就该是他的啊。   我说:“帝后无需如此的,星沉从来都没有想要过紫微宫,他若想要,那条龙能一直瞒到现在吗……”   阿负也凉凉的笑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紫微宫不是他想不要就不要的,他天命在肩,神龙佐命,只要他在这世上一日,景旭的帝尊之位就不当不正一日。紫微宫龙脉有异,不但会影响紫微一族的气运,难以震慑天族各家支系,更严重的是会扰乱天运地气,导致三界动荡不安,人间兵戈霍乱,恶果最后尽数会落在紫微宫,落在景旭身上……”   “故而帝尊之位非星沉莫属,可那个女人,怎会甘心看着这一切发生,她怎会甘心看着自己费尽心机算计来的一切最后物归原主,而且这个人身上还背着她十年悔之不迭的母爱以及余生蚀骨熬心的怨毒,她断然无法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可若要景旭名正言顺继承帝尊之位,就必须除掉星沉与他的伴龙,这件事她不是办不到,可最后还是没有下手,我猜不是因为她心软了,而是因为她心中起了贪念。星沉那条龙是上古神龙的最后一尊转世,足以挽回紫微宫这些年在天族各脉中江河日下的威望,若她害死星沉,那条龙与星沉命息相佐,也会在这世上悄然消失,紫微宫的辉煌便永无再续上的那一日了……”   夜风越来越冷了,吹得脸颊是麻木的,我的心好似也疼得麻木了。   原来星沉活到现在不仅仰仗兄长的庇护,还仰仗了那女人的一丝贪念……   难怪她费尽心思将乖乖藏起来,也从不让人看到景旭那条伴龙的真面目……   若有若无的亲情,那个也许还会回头的母后,星沉从未放下过的一丝期待,他为这一丝期待付出的所有隐忍与努力,原来从一开始便被写进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谋算里……   我喃喃道:“景旭……是他唯一的亲人。”   那女人太狠了……   阿负脸上又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斟酌着小心说道:“还记得我方才说,你身上星沉的气数,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给景旭吗?”   我点点头,“是什么?”   阿负歉然说道:“此事我最初并不知晓,直到第二次与你相遇时,我才发觉帝后心念变换之后在你身上引起的变化……景旭只要与你有了男女之事,便能以他那半颗内丹为引,从你身上度走所有的气数。”   我怔了半晌才明白阿负的话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太过震惊,亦或是太过荒唐,我麻木心头几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阿负尴尬的看着手里的茶盏,沉声说:“若不出意料,待你回到流波之后,那女人不久便会来找你,无所不用其极,让你嫁给景旭。”   我冷笑:“我不嫁,她又有何办法。”   阿负一脸深冬的凉意,我心头忽的一沉。   他说:“她放在星沉体内的真气,届时怕是会派上用场……” 第87章 足慰平生   前日阿负在断崖前送别了师父和楚遥仙君,昨日送别了星沉,今日送别的是我。   昨夜与他在廊下说了许多话,许多许多话,直到阶前白露成霜,炭炉里最后一丝温热的火光悄然熄灭……   我们便坐在冰冷的长夜里,仰望漫天静谧的星光。   我问他:“你打破的是个什么血誓呢?”   阿负笑着摇摇头,“莫问前路,明早我送你一程。”   于是此刻我站在断崖前,与他在微白的晨光中淡淡作别,相互未道一句珍重。   陆白和他的小狐狸不知何时也跟来了,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我们。   阿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对我说:“留他们再陪我几日。”   我点点头,默默看了他最后一眼,转身踏云而去。   身后突然传来阿负的声音……   “娉娉……”   我驻足回首,颊边碎发随风拂起,遮挡了些许模糊的泪光。   我听到他的声音……   “你与他,在我心中并无什么分别……”   “让你知道这些,是因你应该知道,路是你自己的,何去何从该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心中默默嗯了一声,隔着空谷给他磕了个头,一滴眼泪没入脚下的云朵里……   我起身乘风而去,再也没有回头……   “你来了……”   弱水仙子听说是我,亲自到水晶洞府外相迎,远远向我绽开一丝恍若隔世的笑意。   “我来了……”   我在夜明珠温柔的光芒里与她两两相望,时光又好似回到第一次与她相别那刻,她隔着旖旎水波问我是信命,还是信自己……   我记得自己回答说,“若是好命,自然信命,若是歹命,自然是信自己。”   我对她说:“记得上次死生泉里的灵儿仙子要我叫她姐姐……其实我才是姐姐吧……”   弱水仙子美眸里闪过一丝惊讶,旋即淡淡笑道:“你终于认得我们了……”   我点点头,亦淡淡笑着对她说:“记得第一次分别时,你问我是信命还是信自己……”   弱水仙子很快念出了我当时的答案。   她竟还记得,我有些讶异,又有些感动。   我笑着对她说:“原来是歹命。”   弱水仙子有些动容,轻轻牵起我的手问道:“你信命,还是信自己呢?”   我笑,“自然是信自己……”   她携着我飘然走进水晶寝殿里。   一切还是从前的样子,夜明珠照耀着的殿宇内柔光荡漾,浅粉色的珊瑚在柔柔水波中曼舒卷,淡淡瑶草清香拂面,一尾幽兰荧光的小鱼朝我们悠然游来……   我伸手想要摸一摸它,却被弱水仙子阻止了。   “这条鱼你摸了会受伤的……”   她将我伸了一半的手拉回来,朝那小鱼招招手,让它落在了自己肩头。   指尖似是回忆起久远的记忆,忽然一阵刺痛。   低头看了一眼左手,食指指腹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伤疤……   弱水仙子边行边说:“这条小鱼是弱水之灵,能感知到人身上的罪孽,你们第一次到我这里时,它从众人身边游过,最后停在了你面前,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我点点头,笑得有些苦涩,“我那时以为它喜欢我……”   弱水仙子握着我的手紧了紧,柔声说:“我们都很喜欢你……”   我感激的看了她一眼,随着滟滟水波与她继续缓慢前行。   原来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有罪的那个是我,所以才不想让我们继续深究下去……   我突然想起从迷阵出来,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后醒来的那个清晨,星沉得知我指尖的伤疤从何而来时近乎混账的表现。   莫名其妙不肯将那本画着小鱼的传灯图鉴借给我看,似乎还说了几句很混账的风凉话……   “真是个废柴……”   “连条金鱼也能伤到你……”   “此事以后莫要再向任何人提起,说出去还不够你丢脸……”   他好像是这样说的吧……   我嘴角不知不觉轻轻动了动,那时的他似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却不让我有机会察觉到分毫……   我那时是怎么想来着?   似乎是不与他一般计较,小不忍则乱大谋吧……   我垂下眼睛,唇角勾了勾又压了压,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   “灵儿今日在吗?”   我淡淡的问……   晨钟峰的小院里依旧四季如春,因那一院子的姹紫嫣红从来不看四季变换,只百折不挠的疯长。   院子里只剩小石榴,天青和我,还有一只见了我竟学会摇尾巴的如梦。   我摸着它迫不及待凑上来的大脑袋,心中颇是一番唏嘘,曾经那样高冷的如梦小亲亲如今矮到了尘埃里,这一个多月来它究竟经历了什么。   小石榴和天青欢天喜地的捣鼓了一桌团圆饭,我们就在繁花似锦的院中摆起酒菜,扬言要喝一晚上。   可惜两个小家伙酒量着实无言形容,两杯下肚便飘飘欲仙了。   小石榴笑嘻嘻的爬上石桌,在杯盘碗盏间表演了一套凌波微步,醉兮兮的给我们出了一道猜谜题。   “远看是条狗,近看是条狗,是狗就是狗,只是不能走。”   我看着对面与我大眼瞪小眼的如梦,小心回答道:“瘸了?”   小石榴打了个酒嗝,一本正经的说:“死狗。”   我:“……”   如梦:“……”   我眼疾手快的在如梦扑向小石榴的刹那夹起一个四喜丸子塞进如梦嘴里,拍着它的肩膀好生安抚了一番。   天青纤长的手指握着酒杯,醉眼朦胧的轻声吟诵道:“缘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我于焦头烂额中忽觉一丝百转千回,正想与天青怅然对饮一杯,却听她喃喃道:“再而衰……三而竭……”   我将酒杯转了个弯,仰头看向万里长空,与月亮碰了个杯。   尽管一场酒喝得驴唇不对马嘴,可我还是不想放她们走。   只要热闹就够了,热闹些,夜便没那么长了……   可惜酒未过三巡,两个小家伙便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呼呼睡起了大觉,我只好颇惆怅的安置她们睡下。   我出得房来,想要寻如梦套一套近乎,或许还能与它再一同消磨些时光。   院子里遍寻不到如梦的影子,我便迈着有些发飘的步子走到院外,抬眼看到崖边它孤单的背影。   我踩着一地月光走到崖边,挨着它坐下,身手搂过它暖烘烘的脖子。   “在等谁啊……”   我醉意朦胧的问。   如梦转过凶巴巴的黑脸看了我一眼,目光似是在看一个傻子。   我揉了揉它的大脑袋,笑呵呵的赔罪,“是我脑子坏掉了,你还能等谁呢……”   我拍着屁股下面冰冷的石头笑道:“你这样子,都快把这里变成望夫崖了……”   如梦再次转过头,朝我翻了个大白眼。   我眨着眼睛知心姐姐一般问它:“师兄走了这么久,你是不是怕他不要你了啊……”   如梦烦躁的在地上刨了刨爪,我连忙安慰:“莫急莫急,他不要你还有我要你。”   小梦梦忍无可忍,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头也不回的跑了。   我忙回头唤它:“哎……别走啊……我逗你玩的。”   我看着它烦躁的跳进黑魆魆的树丛里,只好慢慢转回身,喃喃说出还未来得及安慰它的话,“他那么好,连我都舍不得不要,怎会不要你……”   长夜才刚过半,剩下一般可如何过呢……   我一个人坐在崖边,默默叹了一口气……   安静下来的时候,那些不敢回忆的,不愿回忆的,便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我随手拾了几根柔软的枝条,坐在崖边默默编起了花环,长夜虽然漫漫,星河却又如此动人,睡不着倒也不十分可惜。   这世界如此美好,能多看几眼还是好的。   我长了一双笨拙的手,花环编得歪歪拧拧,我不甚满意的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不一小会儿又释然了,院子里那么多好看的花,回头摘来点缀上,再怎么歪歪拧拧便都看不出来了。   我素来是个心宽的瓶子……   我比划着小石榴的大脑门和天青秀气的小额头,给她们一人编了一个,想了想,又捡了几根长些的枝条,开始动手给如梦编。   青草碧绿的汁水沾在手上,有股特别的芳香,让人想起心无一物的年少时光。   尽管我的年少时光只有短短半载,而长大却是一夜之间那么快,快得直到现在还有些恍惚……   指尖上的伤疤微微痛了一下,随即是他带着一层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指尖的触感,那记忆彼时漫不经心,此时却好似扎在心头的一根小刺。   我不小心又想起昨晚与阿负说过的一些话,那根小刺便一点点扎得更深了……   我在漫天星光下对阿负说:“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阿负看着我,等我开口说话。   我说:“能不能不要告诉师兄我是什么……”   我垂下头,手搓着衣角,“我想给他留个好念想……”   阿负静静看着我,半晌才开口说:“他已经知道了……”   我僵冷的手指停在皱巴巴的衣角上,呼吸仿佛也跟着停滞了。   “你……已经告诉他了啊……”   心里堵得慌,耳朵也开始嗡嗡作响。   阿负摇摇头,“他自己猜出来的,只是来我这里求证了一下。”   我喃喃问:“什么……什么时候。”   阿负缓缓的说:“刚到这里那日,你还在昏睡的时候。”   我呆呆的哦了一声,“那日啊……我还在昏睡的时候……他如何猜到的啊……”   阿负轻叹一声,“他的确比你聪明许多……早在一些蛛丝马迹里猜到了你大概也是我做的一件神器,可他虽猜出了你是什么,却也猜的不完全对……”   我又呆呆的重复:“不完全对,不完全对吗……”   阿负点点头,“那日他在流波山发觉你同时召唤出景旭和他的伴龙,当天夜里便来向我求证,我承认了景旭的内丹也在你身上,却没再向他多言什么,他便以为你喜欢吃别人内丹,而且还是稀里糊涂不知怎么便吃下去的,到现在已经吃了两个人的内丹了……”   我有些想要扶额,这印象,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我凉凉的问:“那他待要如何处置我?”   阿负苦笑,“好好看着你,给你找比内丹更好的东西吃……”   我哑然,半晌过后还是哑然……   阿负说:“他问我山海魔域是否尚存一只上古五行妖兽,我虽不甚确定,却仍说是有的。”   我微微蹙眉,问他为何要这样。   阿负说:“上古五行妖兽是唯一结有内丹的妖兽,且内丹融合金木水火土,炼化之后几乎与人的内丹无异,他想还给景旭一颗内丹,而我……想要支走他,将实情告诉你。”   我喃喃道:“很危险吧……”   阿负有些不忍的点点头,“很危险。”   我又凉凉的笑,“他说一点都不危险……”   他想还景旭一颗内丹,替我还给景旭一颗内丹……   阿负喃喃道:“对不起……他必须离开这里,你知道了真相,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若知道了真相,只会想着护你,那便毫无半分转圜的余地了。”   我感激的向阿负点点头,喃喃的说,“我果然是专门为了坑他而生的……”   阿负抬眼看向我,眸子里有漫天闪烁的星光,他摇摇头,笑得有些一言难尽,“他却不这样认为……”   我亦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看着他。   阿负苦笑,“他说,你是他此生唯一的好运……”   我低头仔仔细细编着花环,突然被草尖上锋利的倒刺扎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血珠慢慢渗出,我疼得眼泪不止。   本瓶子就是这般娇气,很任性的娇气……   因为被疼爱着的人,才有资格娇气……   因为我刚刚才明白过来,自己也是有资格娇气的……   因为我刚刚才明白过来他前几日对我说过的话……   “我对他恨不起来,他要了我一个至亲的性命,却也给我送来一件至宝,不知该怎样和他算这笔账,怕只能是笔糊涂账了。”   “嗯,足慰平生的至宝……捧在手心害怕飞,含在嘴里害怕化……”   嗯……   足慰平生的至宝…… 第88章 果然   师兄果然骗了我。   他说三五日便回来。   如今已过了七八日,他却仍然没有回来。   流波山还未重新开课,哪里都是静悄悄的,好在晨钟峰上还有小石榴和天青,只要有她们在的地方,便少不了欢喜热闹。   我躺在松软的被褥间,看着窗户缝里漏进来的柔和晨光,听着一旁小石榴和天青此起彼伏的小呼噜。   那个声音又在脑子里毫无征兆的响了起来。   “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噢……”   我轻轻啧舌,从未见过这般话痨的毒药,不愧是阿负这家伙做出来的……   我装作没有听到,努力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是不理它。   “我知道你听到了……”   好吧,真够难缠的……   我在脑海里爱答不理的说:“你毒死别人时,也这般喋喋不休吗?”   那声音受了冷待,似是不高兴了,反问我一句:“你有求于人时,也这般不知好歹吗?”   好吧,我反思片刻,尽量耐心的想着,“今日是我态度不好,你莫要再气了。”   那声音缓和了许多,语重心长道:“念在你与我同源而生的份上,我才好心提醒你的,逆转一旦开始的话,不到你油尽灯枯便停不下来,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脑海中轻轻嗯了一声,对它道声多谢,再说一遍不后悔。   它长叹一声,“好吧,其实我是嫌麻烦,毒死你是我的本分,帮你逆转两颗内丹炼化的过程,将它们分开却不是我分内的事,很辛苦的,你知不知道……”   我只好对它谢了又谢。   它心情仍是不好,嘟哝道:“父神真是多嘴,为何要告诉你毒性可以顺着你的心意发作,你知道这样会给我平添多少麻烦吗?”   我好言安抚它:“能者多劳,能者多劳呵呵……”   它似乎终于败给我了,再寻不到什么偷奸耍滑的借口,气鼓鼓的说:“你熬不住的时候不要在心里叫苦,不许扰我清净。”   我乖乖应声。   它冷冷道:“最后再问一次,你可想好了。”   我轻轻坐起身,看着微微明亮起来的窗纸。   “想好了。”   “不会后悔吗?”   “不悔。”   脑海中突然安静下来,紧接着胸口一阵沉闷的钝痛,好似一口磨盘反方向缓缓转动起来……   “娉娉……”   “娉娉……”   “你不能抛下我啊……”   我在小石榴震天响的哭丧声中缓缓睁开眼睛。   想要伸手摸摸她,却发现自己只有动动手指尖的气力。   我嘶哑的说了半天话,趴在我身上嚎啕大哭的两个小家伙才察觉到我醒了,小石榴凑到我耳边慌张的问:“娉娉,你说什么啊?”   哦,我这才察觉到自己声音也虚弱得好似蚊子哼哼。   倒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要对她们说,只是想让她们莫要哭了。   她们见醒过来,顾不得再哭了,手忙脚乱的扶我起来,端来温水给我喝。   我靠在床头,颇有自知之明的没有用手去接杯子,直接就着小石榴的手喝了两口。   “你怎么了?”   天青抽抽搭搭的问。   我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窗外天色已是漆黑一片,我哑声问小石榴:“我睡了一整日啊……”   小石榴一阵委屈上来,又嚎啕大哭起来,“哪里是一整日,你睡了足足七日,连师父都惊动了,他刚刚才走。”   我转了转僵硬的脖子,七日啊……师兄走了半月,还没有回来吗?   正说话间,窗户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叩了几下,小石榴忙跑过去开窗来看,却是一阵通体雪白的大鸮,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威风凛凛站在窗台上。   小石榴吓了一跳,小心翼翼伸手接过雪鸮嘴里的东西。   大鸮没有立刻离开,乌亮的眼睛打量着房内,似是在等什么。   小石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我床边,“娉娉,是一封信啊。”   我软绵绵的胳膊好似突然灌进了神力,一把从小石榴手中将信抢了过来,低头忙不迭看信封上的字迹,一颗心几乎跳进了嗓子眼里。   信封上写着娉娉亲启四个大字,正是他平日里漫不经心龙飞凤舞的字迹……   我抓着信封,突然又不太想要打开看了……   小石榴和天青伸长脖子,眼巴巴等着我拆开信笺与她们一同分享里面的内容。   我慢慢抚平被攥得皱巴巴的信封,随手将它搁在枕边,又从天青手中接过杯子,慢条斯理喝了起来。   磨蹭了一小会儿,我借口又困倦了,早早熄灯烛与小石榴和天青一同躺下,两个小家伙这几日应是累惨了,一沾枕头便打起了小呼噜。   我待她们睡踏实后才从枕头下摸出信封,悄悄坐起身来。   初醒时麻木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我轻手轻脚下床,再轻手轻脚拉起帐子,踩着虚飘飘的步子走到书桌前,燃起桌上的油灯,小心拆开了信封。   连同信笺一起滑落出来的是一小枝殷红的梅花,我将花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信笺。   登时跳进视线里的便是乖媳妇三个字,初看面红耳赤,再看心如刀绞,我手里捧着的好似别人的幸福,窥视一眼都是罪过。   我把信放在书桌上,默默闭了好一会儿眼睛才又将信拿了起来。   “乖媳妇,此行本是三五日便可回返的,奈何看守灵物的仙子出门云游,看山童子说仙子出门短则几日,多则半旬必能归来,你莫要等急了……”   我凉凉勾唇,这厮瞎话编得颇是绘声绘色……   接着是一通没话找话的东拉西扯。   我又凉凉勾唇,山海魔域危险万重,他这几日真正经历了什么,没有一件可以如实写给我看吧……   “路上顺手收得一只雪鸮,给你送信用……”   总算有句真话,不过这雪鸮应是从山海魔域里收的,算他一半真话吧。   “路遇雪岭,见一树梅花开得正好,折一枝送你……”   雪鸮依旧站在窗台上,在摇曳烛火间映出硕大的身影……   它是在等捎回去的信吗?   我将信笺和花小心收进信封,拾起一只小狼毫,坐在灯前呆了半晌,然后低头写道:“师兄,信已收到,梅花甚好,我甚欢喜……”   我看着花笺上笔墨未干的一行字,觉得不甚满意,于是换了一张信纸,思忖片刻又下笔写道:“师兄,这几日甚是思念你……”   字落在纸上,瞧着便已是不妥了,我又换了一张,多思忖了一会儿才又下笔写道:“师兄,你一个人在外面要多加小心……”   我怔怔看着花笺上寥寥几个字,仍旧还是不满意……   于是在灯下写到夜深,手边废掉的花笺积了厚厚的一叠,面前的一张却是空空如也。   我搁下笔,轻轻拉开窗户。   一窗星斗,一只等待的信使。   我小心向它伸出手,摸了摸它纯白的翅膀……   “走吧……”   我对它说。   雪鸮迟疑着瞪着我。   “走吧,没有要回的信……”   我喃喃道。   雪鸮迟疑着扇开翅膀,见我无甚动作,便展翅冲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我收好信笺,熄灭灯烛,轻手轻脚回到了床上,躺进已经凉透的寝被里……   我想说的,已经无法再说与他了……   这两日阳光甚好,二月二还未过,拂面的风却好似有了几分暖春的意思。   我坐在廊下晒太阳,身上披一件纯白无瑕的雪貂斗篷,满庭花树摇芳,阶前落英成阵,背阴的墙根下却攒着经冬的霜雪,一间宁静小院,四时无尽风景。   小石榴从外面登登登的跑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小花篮。   我问她这半日去哪疯了。   小石榴将篮子捧到我面前,草药的略带苦涩的清香迎面扑来。   她抹了一把晒得通红的小脸,晃着小花篮说:“这是舒筋草,我给你煎些喝。”   我不解的问:“好好的,喝什么舒筋草?”   小石榴一边蹲在我脚边挑拣草药,一边随口说:“你昨夜睡着了说疼,前夜睡着了说疼,大前夜睡着了也说疼,我瞧着你像是睡落枕了,给你疏通疏通筋骨。”   我一时有些无语,默默点了点,朝她招了招手。   小石榴听话的爬到我腿上,我用袖子给她擦了擦额头上细细的汗珠。   小石榴睁着圆溜溜的小眼睛一脸天真的问:“娉娉,你自回来后,为何总不欢喜?”   我略略诧异,这些日子我只是比平常话少了些,这个小半瞎如何瞧出来我不欢喜的……   我笑着说:“哪里不欢喜了……”   小石榴突然凑近些小声说:“天青告诉我的,她说你和星沉哥哥闹别扭了……”   我哑然,三个人加一只狗的小院里,竟也刮得起流言蜚语……   我仿佛可以看到天青上了年纪之后的样子,妥妥的长舌小妇人……   我竟笑得有些欣慰…….   真想知道她们长大后的样子啊……   我将花篮放在腿上,和小石榴一起挑拣草药,刚捡了一会儿就听门口传来碎碎的脚步声,一听便是天青的。   我抬头看向门外,见天青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便开口让她慢些跑。   天青颇是有些花容失色的样子,指着身后说:“来了……来了好多仙子,中间那个瞧着很厉害……”   我将小石榴和花篮放在地上,心道:“来了……果然……” 第89章 试探   我缓步迎向门外。   到不是拿腔作势,只是走不太动。   才走到庭院半中央,便有衣着不俗的仙娥自门口鱼贯而入,顷刻间已将小院塞了个满满当当。   我只好驻足不动了。   须臾一个仙姿卓越的身影款款迈进院中,我回忆着阿负说过的话,默默对自己说,淡定些,最后一关了……   我脸上现出诚惶诚恐的表情,连忙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一下,窃窃的叫了一声:“帝后娘娘……”   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指将我扶了起来,耳畔传来她柔和却不失威严的声音,“起来吧,以后不必如此拘礼。”   我顺从的点点头,犹犹豫豫抬起眼睛,看到一张和煦可亲的盈盈笑脸。   一张让我如坠冰窟的笑脸。   我忙垂下眼帘,睫毛挂上娇羞,遮住了眼底的深寒。   “就要做我的儿媳了,还这般拘谨。”   她笑着打趣我一句。   我将头垂得更低,轻声说道:“娉娉不知帝后今日屈尊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帝后恕罪。”   帝后笑道:“是我来得唐突,你何错之有。”   我略显局促的问道:“不知帝后有何吩咐?”   她笑着说:“向你讨杯茶吃……顺便商议一下你与景旭的婚事。”   我惶然抬起眼睛,一脸茫然的看向她。   茫然的真切,茫然的好似五雷轰顶……   聪明的人多半也是自负的,你越从容,她越谨慎,你越惶恐,她越是满意,满意了,戒心便会稍稍放松些。   我喃喃道:“景……景旭……”   帝后微笑着点头,“景旭……”   阳光刺目,视线有些恍然……   阿负的话犹在耳畔……   “若不出我所料,那女人不久便会来找你,她会无所不用其极,逼你嫁给景旭。”   我轻轻后退一小步,帝后却不容我退缩,携起我的手朝正厅里走去。   我梦游一般恍恍惚惚跟着她走进房内,剩下一院子低眉敛目的仙娥。   走进房中,我软绵绵的跪在了地上,不知所措的说:“娘娘……我……我与星沉师兄……”   帝后干脆利落的打断我:“你要什么?”   我茫然看着她,眸子里渐渐泪光盈盈,“我……我不要什么……”   帝后轻笑,锐利的眉目间满是阅尽沧桑冷暖后的了然明智,“你还小,不知自己要什么,莫要说得这般草率。”   我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被眼前这个纤细窈窕的身影震慑得连大气都不敢出……   我心中默默提醒自己,眼睛要无知的干净,言语要怯懦的可笑……   最后一关了,她手上攥着星沉的性命……   阿负说,那日帝后必然也看到我召唤出了星沉的龙,他的气数至少已有大半归了我,他活不活着对帝后来说,已经无甚用处了。帝后若认为他活在这世上会妨碍她的大事,定然会毫不留情结果了他。帝后若认为他活在这个世上无伤大雅,便会暂时放过他,毕竟星沉若死了,身为兄长的景旭也不好很快就办喜事,引得天族各家非议。   不能显得太在意,引得她起杀心。   不能显得不在意,引得她起疑心。   帝后饶有兴致的在房中打量了一圈,漫不经心的说道:“景旭和霁月这段日子与我闹得有些僵……”   我抬起一双惶然的眸子,不明所以的看着她。   她轻笑,脸上是毫不在意的神色,“那日你也进了迷阵,想必也听了婉悦那贱人的话。”   我忙垂下头,诚惶诚恐的说:“娘娘宅心仁厚,断然不会做出那样的事。”   帝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屑的哼笑,俯身在我耳边轻声说:“她说的不假……”   我骇然抬头看向她,一脸难以掩饰的错愕和惊恐。   帝后笑着摸摸我的头,温声说道:“以我和星沉的关系……你若嫁了他,日后便自求多福吧……”   我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帝后爱怜的摇摇头,“这么小的胆子,以后如何经得起风浪啊,似你这般花一样娇娇柔柔的女子,就该养在温室里,风雨无扰,一生无忧才是。”   我讷讷道:“谢……谢娘娘怜爱……”   帝后继续神闲气定的说:“听了纤凝那贱人的话,你应该明白紫微宫日后会是谁的吧……”   我小心翼翼的摇摇头,“帝……帝尊人选,娉娉不敢枉自揣度……”   帝后略显赞许的笑道:“你倒是个乖顺讨喜的性子,既然早晚是自家人,本尊不妨在这里跟你明言,帝尊之位自然是景旭的,星沉想都不用想。”   我难掩淡淡失落,揪着裙摆不知所措。   帝后细白的手轻轻落在我肩上,“一辈子路虽长,走错一步却是天远地别,你虽年少,命却是儿戏不得,有些事需想得明白透彻些才是……”   我若有所思的了怔了片刻,忽然察觉到自己有些走神,忙低眉顺眼的请帝后恕罪。   她饶有兴致看着我笑,似是在观赏一只浅池里的小鱼,任是怎样扑腾也终究扑腾不出那一方狭窄的天地。   我迟疑着说:“可……娘娘为何瞧得上我。”   帝后笑道:“你乖巧懂事,生得也招人喜欢……”   我羞红了脸,局促的低下了头。   帝后不紧不慢的补充道:“最重要的是,星沉瞧上你了……”   我从害羞到茫然,又抬起头一脸无知的看向帝后。   女人笑得有些狰狞,凌厉的眉目近乎扭曲,“我半生苦恨都是拜他所赐,你说我能让他如愿以偿吗?”   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好似千斤大锤骤然压下,我再无招架之力,颓然瘫坐在地,嘤嘤嘤的啜泣了起来。   “可……可是……景旭师兄与我不甚相熟,我……我……我如何敢奢求他喜欢我……”   帝后突然朗声笑了起来,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从她身上悄然抽离,我知她终于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我亦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她将我扶起来,语重心长的说:“傻孩子,凭你的姿色,还有拿不下的男人吗?再说有我给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我抽抽搭搭的问:“真……真的?”   女人眼底终于浮起发自肺腑的笑意,“真的。”   她幽幽说道:“若星沉被你伤得体无完肤,你便是我最疼爱的儿媳……”   我愧疚的垂下头,却未发一语,默默认下了帝后的话……   她志得意满的笑道:“待景旭继位,你便是九重天上最尊贵的女人,试问天下那个女子不梦寐以求你这份福气。”   我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眼睛噙着闪闪的光。   心中却是另一番心悦诚服……   是啊,九重天上最尊贵的女人,的确是她梦寐以求的东西。   为了这份梦寐以求,她失了爱子,失了夫君,失了人性,失了佛心,只剩一身戾气,满心怨毒,沦为这般田地,她却依然笃信这是天下女子梦寐以求东西。   这份笃信,眼看又要再毁她一次。   这份笃信,令她看不到我眼底深深的嗤笑。   这份笃信,令她亲手送给了星沉一线生机……   这几日,九重天上悄然多了一个未曾见过什么世面的仙子,在紫微宫终日走着走着便要迷路,迷路到过最多的地方,便是景旭大殿下的寝宫。   那仙子自然是我。   这日我陪帝后在碧涛园里赏了一会儿花,边走边悄悄向帝后诉说景旭师兄不解风情,只顾忙于没完没了的政务,不像会对什么仙子动心的样子。   帝后笑着安慰我,这样的男人虽是难追,追到手后却是最妥帖的,日后免去许多莺莺燕燕碍眼的烦恼。   我深以为然,欲言又止的问帝后有没有安神药之类助眠的东西,我瞧着景旭师兄最近太过操劳,该好好休息下才是。   帝后面上虽无甚表情,目光却透出一丝心照不宣,入夜便遣人送来一小包味道很是特别的熏香,另有一小瓶薄荷味道的解药,我揣上便去了景旭师兄的寝殿里。   我在星沉的梦中来过这里许多次,早已是熟门熟路,在几个宫女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厚起脸皮穿廊入院,停在两扇紧闭的雕花木门前。   我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景旭师兄温和又清冷的声音,“进来吧。”   我推门而入,景旭师兄正伏案写什么东西,抬头看到是我,目光瞬间茫然又戒备,瞧着甚是精彩。   “浪然师妹,今日又有何事?”   他搁下笔,跟我说话时眉头不知不觉轻轻蹙起。   我心中有些欢喜,昨日他还唤我娉娉师妹,今日已改叫浪然师妹了,应是心中别捏,想要刻意疏远着我些才这么叫的。   他很在意星沉……   我默默想着。   我走到他一侧的水墨色香炉旁,换上帝后给我的熏香,转头对他说:“我瞧着你近日过于操劳,便向帝后求了些上好的安神香给你用。”   景旭师兄狐疑的看着我,颇是尴尬的清了清嗓子,有些冷淡的说:“有劳了。”   这几日景旭师兄对我莫名其妙的不断造访深感困扰,态度一日冷似一日,我安之若素,不紧不慢的试探着他。   试探到了今日,他仍是个难能可贵的兄长。   内丹的事,他断然是不知的。   我心中这样笃定的想着,却不敢冒一丝一毫的风险,待今夜过后,他究竟是人是鬼便有分晓了。   我随手扇了扇香炉,袅袅青烟缭绕而出,鼻子有些凉凉的,应是提前抹上的解药生效了。   我俯身去看景旭写了一半的东西,被他不动声色用袖子遮了个严实,只有几个字落进眼中,寥寥几个字,却险些令我不待今夜过完便将实情对他和盘托出。   他遮住的应是一封奏折,不知是准备自己上奏,还是准备交给亲信之人上奏,里面赫然写着佐命神兽既已现世,应即刻筹办星沉三殿下继位之事……   景旭见我目光黏在他袖子上,好似想要在上面烧个洞出来,只好局促的和我闲话几句,试图转移我的注意。   “星沉这几日可有寄信回来?”   我摇摇头。   景旭尬然安慰我:“应是有事耽搁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又随手扇了扇袅袅香烟。   景旭起身在房中走了两步,不尴不尬的说:“若无什么事,师妹便请回吧,我还有些政务要处理。”   我点点头,与他道了别,转身磨磨蹭蹭朝寝殿外面走,心中有些怀疑帝后给的熏香是不是没什么效用。   我悬着一颗心走到房门前,正思索着该找个什么借口再赖一时半刻,便听身后有人倒地之声。   我随手栓上房门,转身走了回来。   景旭师兄已然睡得不省人事。   “好强的药性……”   我试着拽了拽他,无奈现在的体力连拍死一只蚊子都困难,想要把他移到床上,怕是需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外加庖丁解牛的手艺。   于是我熄了房里的灯,去他床上拖来两床被子,一床给他盖在身上,一床裹在自己身上。   我躺在冰凉的玉砖地面上,在黑暗中一点点靠近他,直到脸贴上了他呼吸起伏的胸口。   我身体里既有他的半颗内丹,偷窥星沉的法子,应该也能用在他的身上……   陌生的味道,令我微微感觉有些不适,我忍着心里的别扭,闭上眼睛,仔细聆听景旭师兄绵长而沉稳的呼吸,期待快些入梦…… 第90章 聘礼   不知是被自己的眼泪浇醒了,还是被景旭师兄手忙脚乱起身的动静给吵醒了,我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朝犹自抓狂的景旭师兄说了好几遍话,才引得他侧目朝我望过来。   若不是现在笑不动了,我其实是很想捧一捧腹的。   温润如玉的景旭师兄,何时如此狼狈过。   我动了动嘴,声音却气若游丝,每日晨起都是这样的,我心中不甚在意,又努力朝他说了几遍:“扶我起来。”   他终于明白过我在说什么,极不情愿的向我伸出手,将我连人带被子一块扶了起来。   我一手撑在地上,缓了一小会儿便对他说道:“景旭师兄,你莫要慌张……”   再拖片刻,我怕他三尺白绫把自己吊死以证清白。   “你怎会睡在我这里?”   他终于稍安勿躁,肯跟我说话了。   我回想起梦中看到的一幕幕,一颗心仍被融融暖意包裹着,不由自主仰起脸对他笑了。   他却见鬼一般跳开好远。   我说:“景旭师兄,你可愿同我定亲?”   景旭如遭雷劈,怔了好一会儿才猛的勃然大怒,“荒唐,荒唐,你怎能这般对待星沉!”   我声音小,怕他听不分明,待他不叫了才慢慢说道:“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你再决定要不要同我定亲吧……”   人间轻絮渐起,送走了经冬的风霜。   我斜卧在景旭师兄寝殿外的一株桃花树下,软塌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银狐毯子,身上裹着雪貂斗篷,抬头便能看到灼灼桃花,桃花之上是湛蓝的天空。   我低下头,看着信笺上熟悉的字迹,“何尝这样归心似箭过……因了你竟生出几分贪生怕死的念头……”   你究竟在经历什么样的险境,才会想起贪生怕死这回事……   院外传来脚步声,我收好手里的信笺,小心放在身边香樟木的盒子里。   盒子里有一叠厚厚的信笺,每一封都被我反反复复的看过许多遍……   看着看着,思念变成了近乡情怯,我甚至希望他晚些回来,再晚些回来,最好待我闭上眼睛那一刻再回来。   那样的话,所有烦恼便都与我无关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一个衣袂翩然的活泼身影出现在院门处。   我看着来人,由衷的展颜笑了。   “师姐……”   我扶着靠枕坐起身来,笑着说:“你来了。”   自我认识慢慢师姐起,她便好似被春天钟情的女子,无论何时都带着让人心旷神怡的阳光和芬芳。   师姐快步走到我床榻前,脸上原本的表情是山雨欲来,走近了的一刹那,师姐脸上煞气尽散,换做惊疑担忧之色。   “娉娉,你脸色怎么这样差?”   师姐惊恐万状的捧起我的脸,旋即手指好似被烫到一般猛地一哆嗦。   “怎么这么凉?”   她抓过我的手,目光落在我青里透白的指尖上,连忙捧在手里搓了搓。   师姐狐疑的问我:“你很冷吗?”   我点点头,“这几日不知怎的了,穿多厚都觉得冷。”   师姐目光又落在我身上的雪貂斗篷上,喃喃说道:“这都什么天气了,你还裹着貂裘……”   我看着她身上浅藕荷色的轻薄裙袄,笑着说:“真好看……”   师姐一屁股坐在榻上,担忧的说:“你莫不是中了什么寒毒,为何这般畏冷?”   我摇摇头,“想是这几日饮食不调,过几日便好了。”   师姐狐疑的盯着我看了半晌才开口说道:“我不明白……”   我明知故问,“师姐有何不明白的?”   慢慢师姐颇直爽的问:“你和景旭师兄是怎么回事?”   我低头抚着裙摆上的褶皱,淡淡道:“就是你耳听眼见的那回事。”   师姐有些急躁的拉了一下我的胳膊,迷茫又焦虑的问:“那你和星沉师兄又是怎么回事?”   我指尖在流水般倾泻而下的裙摆上僵了僵,云淡风轻的说:“我与他本就没什么……”   我低头看着烟青色裙裾精致的纹理,横也千丝万缕,竖也千丝万缕……   其实是有什么的……   虽然短如昙花一现……   慢慢师姐有些恼了,郁郁不乐道的说:“你好似变了一个人,什么都不肯对我说了。”   我生怕她不再理我,忙打点起精神解释道:“师姐,你还记得那面测姻缘的小镜子吗?”   慢慢师姐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我淡淡笑道:“你的是霁月师兄……师姐觉得镜子测出的准不准?”   慢慢师姐无言以对,脸却渐渐红了。   我缓缓说道:“那日师姐也看到了我测出的是何人……”   当时只觉荒唐,如今才知是命……   我默默的想……   师姐走后不久,景旭师兄便自政务殿回来了,脸上带着淡淡的抑郁之色。   他见我仍坐在树下,便说起风了,还是回房去吧。   我点点头,缓缓起身。   景旭师兄见状要来扶我一把,我朝他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   他遣走了这间小院里所有的侍从,为了与我说话方便些,也为防着帝后的耳目,毕竟我这副身子江河日下的太急了些,恐人多眼杂,传出什么不该让帝后听到的话。   故而许多事难免需他亲力亲为。   我虽明白终有一日要靠他事无巨细的照顾,但仍希望那样的日子能晚些来……   早些结束……   他在阶前静立等我,目光温柔和煦……   我在落英缤纷中一步步努力走着……   我看着玉阶前仙姿逸然,玉一般温润的兄长,心中忽然有些感慨。   我从未想过余生交付给的,是这样一个人……   也从未想过我与他因着同一个人,会生出如此奇怪又牢固的牵绊……   人生果然不走到最后,便不知还有什么样的惊奇在等着你……   桃花飘到玉阶前,只剩寥寥三两朵……   他与我缓缓并肩而行。   我说:“景旭师兄,你今日脸色为何不甚好?”   他说:“母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而今九重天上皆传言我的伴龙是上古神龙转世,从前为了稳妥秘而不宣,而今三个皇子佐命神兽皆已现世,该是我继位的时候,故而才向诸天昭告此事,前几日我写的折子被她扣下,我暗中安排谏言的人也被她找借口发落了……”   我由衷的说,“你母后,是个很厉害的人……”   景旭俊雅的眉头深深皱起,“还有一个传言,含沙射影暗指星沉被风陵上神蛊惑,与风陵上神关系匪浅……”   我哑然,连日后清理门户的借口都准备好了……   景旭师兄苦涩的说道:“我今日在殿上,未能管住自己的性子,当着众仙家的面顶撞了她,说她……一派胡言……母后将我斥责出大殿,并不准我再参理政务……”   我忧心忡忡的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埋怨他沉不住气。   景旭似是察觉到我心中不悦,歉然的说:“是我不好,以后再不这般莽撞了……”   我点点头,与他一同走进寝殿里。   天气渐暖,景旭的寝殿里却仍烧着地龙,每一个角落都如初夏般温暖,我坐在铺着狐裘的软塌上锤了捶腿,默默感激他的细心体贴。   我确是畏寒的紧。   与景旭师兄未说上几句话,院子外面又响起纷纷脚步声,听着似是来了许多人。   景旭师兄快步走到殿门前,我坐在软塌上没有起身,斜过身子望向门外。   院子里鱼贯走进两队侍从,前面几个皆是手捧铺着漆黑丝绒的小托盘,托盘上璀璨的珠宝首饰在阳光下很是夺目。   后面长长的队列里皆是两人共抬的雕花箱子,箱子上系着大红绸缎扎成的绣球,瞧着甚是喜庆。   为首的女官向景旭恭恭敬敬拜了一拜,起身笑着说:“帝后特命小仙给娉娉仙子送来定亲的聘礼,还有明日定亲的首饰穿戴。”   她向身后招了招手,两个清秀的小仙子垂着头走了出来,乖巧的在阶前跪下。   女官对景旭师兄说:“帝后特意派了两个婢女今日留在这里,明早给娉娉仙子梳洗打扮。”   景旭点点头,未有言语,只闪身让开门口。   女官便指挥着侍从将首饰箱笼一件件送进殿内。   我早已跪在地上,恭恭敬敬迎接帝后的赏赐。   进殿来的女官连同仙娥侍从,一个个皆是恭恭敬敬,却又无一不在偷偷打量着我,有些人目光好奇,有些人目光艳羡,有些人目光鄙夷,有些人目光晦涩……   我只柔顺乖巧的笑着……   紫微宫里有关我的传闻应是沸反盈天了吧,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仙子不知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伎俩爬上了景旭殿下的床,还闹到了帝后那里,素来端方雅正的景旭殿下何曾遇到过这种事情,无奈之下只好对那小仙子负责到底了……   据说那日景旭殿下方寸大乱,对那小仙子显然没有任何心仪的意思,无奈小仙子段数高不可测,竟把帝后哄得服服帖帖,帝后尊口一开,竟是要景旭殿下当即就娶了那小仙子……   景旭殿下当然一百个委屈不甘,只答应了暂且与那小仙子定亲,帝后只好退让一步,给了景旭殿下三月个的宽限,三月之后便要完婚。   九天上不知有多少仙子此刻正在扼腕叹息,梦中的白月光就这般被人摘走了,早知如此简单,哪用等到这小仙子横空出世……   我看着一屋子的珠光宝气,唇角轻轻扬着,有些微微出神。   想到帝后那日眼中一瞬间的幻灭,心头还是不由得快意未消。   帝后以为我与景旭真的发生了什么,我却偷偷告诉她,自己只是想要留在景旭殿下身边,不得已才出此下策,其实小女子还是清白之身,还请帝后万万不要疑心小女子的操守,小女子定会乖乖等到大婚之日才与殿下圆房……   那一瞬间帝后脸上的神情,着实精彩的紧……   次日天还未亮,两个小仙娥便将我叫了起来。   净水洁面,香脂抹腮。   我默默坐在铜镜前,乖乖任凭两个小仙娥摆弄。   镜子里的人面颊消瘦,脸色白得似鬼,我初时竟未分辨出那是自己……   穿碧罗裙的小仙娥一边给我腮上抹胭脂,一边小心的说:“仙子肤若凝脂,只是苍白了些……”   我笑着说:“有劳姐姐妙手回春,帮我救一救场子。”   小仙娥见我颇是随和,渐渐不似初来时紧张,两人有说有笑的围着我忙碌,说紫微宫好久没有这般热闹了。   我恍然间又想起空桑山那两只小狐狸,还有我的好友小七。   想起他们时,心便微微的刺痛,眼睛也不由有些湿润。   可想着想着,总归还是会在某个恍然间想到别的事情,思绪渐渐飘远,怅然渐渐淡去。   从前以为我低估了自己直面悲欢离合的勇气,因为无论身后是怎么不堪回首的悲伤,我总还是可以抹掉眼泪,继续向前走的。   现在才知,只因那悲伤不是失去挚爱的悲伤,故而并不那么刻骨。   若逝去的是师兄……   我的人生是无路可以走下去的……   浅螺黛,淡燕脂。   红蔻丹,翠步摇。   镜中人渐渐明丽起来……   我在两个仙娥的小心搀扶下起身,将素白的里衣除去,换上烟笼轻纱石榴裙,外罩流彩云锦月白衫,腰系碧如意,鬓垂明月珠。   待到装扮整齐,天色已是大亮,我慢慢走到窗前遥望碧蓝天空。   师兄的信迟到两日了……   我淡淡想着。 第91章 疼   我曾在弱水仙子的三尺镜里到过一次紫微一族的仙祠。   后来又在自己荒诞不经的梦里与星沉穿着大红喜服来过这里。   梦里的自己年少不知愁滋味,亦年少不知真心事。   若那时能在梦里与师兄完婚,也算了却人生一桩憾事。   我思绪飘得有些远了,被景旭师兄悄悄扯了扯袖子,才恍然回过神来。   仙祠重地,今日贵客盈门,来者全都是紫微一族有头有脸的人物。   我被帝后和景旭师兄引着,一路是应接不暇的笑脸和恭维。   我在人群中看到慢慢师姐的身影,她正站在霁月师兄身旁,霁月师兄见我们走得近了,冷着脸转身走开,拉着一步一回头的慢慢师姐出了仙祠。   帝后看了眼霁月师兄恨不得把忤逆二字写在后脑勺上的背影,旋即又笑吟吟的转过头来与众仙寒暄。   景旭师兄悄悄问我:“还站得住吗?”   我点点头,心却无端猛然跳了起来。   一阵难以形容的紧张局促好似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令我几乎窒息。   殿门豁然洞开,天光刺入眼帘,同时刺入眼中的是一个我没有一天不梦到的身影……   我身子微微晃了晃,感到有些头重脚轻。   景旭师兄悄悄在背后扶住了我。   殿门口的人在刺眼的天光里面目有些模糊,他一步步走近,穿过逐渐寂静下来群仙,一步步走向我。   风尘仆仆,瘦了一圈。   眉目却如我梦中一般刻骨,望一眼,便是此生渡不过的劫。   我不语,只怕开口便是前功尽弃。   景旭亦不语,只怕开口便是覆水难收。   星沉目光在我与景旭师兄身上茫然游移,半晌才做梦一般问道:“这是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景旭师兄扶在我背上的手轻轻在抖。   帝后突然出声,满面春风的笑道:“你回来的正好,赶上你兄长和娉娉仙子定亲的大礼。”   星沉好似被魇在了一个可笑的梦里,满眼都是荒诞不经,他一把抓起我的手,转身就往殿外走。   我不动,但也没有力气挣脱,被星沉牵着向前趔趄了一步,一只手忽然落在我腕子上,帮我从他手中挣脱了出来。   星沉转过身,怔怔看着景旭师兄紧紧握在我腕子上的手,半晌才喃喃叫了一声:“哥……”   他看向我,目光仍是醒不来一般,轻声说道:“跟我走,听话。”   我面无表情的慢慢摇了摇头,向景旭师兄身后退了一步。   四下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帝后虽对星沉失魂落魄的样子甘之如饴,却也开始觉得不妥,她突然冷冷开口说道:“星沉,今日是你兄长的喜日,你不要在这里胡闹。”   星沉目光却只落在我一个人脸上,依旧轻声问我:“你与他是怎么回事?”   烟罗轻纱遮住了我微微泛白的指节,我面无表情,淡淡的说:“便是你眼前所见这回事。”   轻飘飘的话一出口,星沉好似当头挨了一闷棍,整个人更懵了,他喃喃问:“那你与我又算怎么回事?”   我垂下眼睛,淡淡的说:“没怎么回事,师兄,从前是你想多了……”   后来,我不知星沉怎样转身离开的,也不知帝后笑吟吟的对我说了些什么……   我只乖顺的点头,唇畔挂着一丝滴水不漏的浅浅笑容,像个牵线木偶一般跟在景旭师兄身后,直到最后回了景旭师兄的寝殿里,坐在了温暖的软塌上……   春色满园关不住……   我起身走过去,掩上两扇静静开着的小轩窗……   转身走到榻前,坐回到如水般沉静的幽暗里……   殿门轻响,接着是景旭师兄日渐熟悉的脚步声。   他走到我身边,在榻前蹲下,轻声问我想不想见一见他。   我摇摇头,最好此生再不见了。   景旭师兄在榻前席地而坐,一言不发的在幽暗的房间里默默陪着我,抑或是找一丝无需言语的支撑和安慰。   我心中荒野万里,只有一丝怪诞的风拂过。   记得初见景旭师兄时,是在师父的霜花殿里,他一袭白衣胜雪,陌生而遥远。   直到今时今日,眼前垂头静静坐在地上的人,依旧陌生而遥远。   但却是此刻唯一与我心有灵犀的人。   一场春雨过后,房前规规矩矩的园圃里忽而冒出几朵小野花。   我蹲在花圃边仔细看了看,是几朵浅粉和青蓝间杂的喇叭花,在满园名贵的群芳间显得颇是珍贵。   从前在晨钟峰上时,漫山遍野开着这样的野花,有一次我被如梦扑倒在草丛里,滚了一头一身的喇叭花,刺针草……   跟个刺猬一般回到院子里,星沉一边幸灾乐祸的嘲笑我,一边伸手帮我摘去头发里的刺,只剩一朵仰面朝天的喇叭花……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听到声音的刹那,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却不敢回头去看。   脚步声还是渐渐近了,最后停在了我身边。   我没有忍住,还是转过头看向了他。   短短三两日,他似乎比刚刚回来时更清瘦了……   却仍是四千年一见的美男子……   我淡淡垂眸,“师兄来这里不知有何事?”   星沉深深看着我,声音刻制而疏远,“我来找兄长……”   哦……来找景旭师兄的啊……   你抱抱我……   我心中无端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头垂得更低,被这个想法惊得不轻。   我亦疏远而客气的说:“景旭师兄有事出去了,待回来再让他寻你吧……”   星沉默默半晌,突然说:“我知道他出去了……”   我忽的抬起眼睛看向他,只一眼,便很难再移开目光了……   你抱抱我……   我默默的想……   “那你来做什么?”   我淡淡的问。   你抱抱我……   这想法一旦在心头生根,便疯狂的滋长起来,顷刻间已是燎原之势……   他向前一小步,轻轻将我拥进怀里。   你听到了啊……   我深深埋头进他怀里,硬生生吞下眼泪,只许它们倒着流进心里……   熟悉的味道,魂牵梦绕……   好似迷失了半世,此刻才找到自己走丢的另一半身体。   我有些贪心的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一时间忘了挣扎,抑或是不想挣扎。   耳边传来他轻声的呢喃,“你与我说实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答,只贪心闻着他身上的味道……   “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到你,你不要怕,与我说实话好不好……”   他温热的气息轻轻扫过我冰凉的脖颈,我向他怀里扎得更深……   我心中淡淡苦笑,本瓶子素来心大,觉得这世上是没什么舍不下的……   此刻为何对这个身体如此难以割舍……   真想这般抱到地老天荒啊……   我腰肢在他臂弯里,尖削的下巴被他修长指尖轻轻托起。   “你为何这般憔悴?”   他看着我,目光茫然而忧郁。   我依旧不语。   他低下头,与我缠缠绵绵的吻着。   我闭上眼睛。   真好……   他依依不舍将额头抵上我的额头,轻声说:“跟我走好不好,这几日……我快死了……”   心中猛地哆嗦一下,我使劲全身力气将他推开。   我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我不会让你死……   他脸上闪过受伤的表情,眸子骤然沉了下来,骇人的戾气好似又回到流波初见时的样子……   他一声招呼都不打,猛地将我扛在了肩上,竟不管不顾的朝院门走去。   “你放开……”   我拳头落在他劲痩的肩背上,只打疼了自己。   他一言不发,在院外众多仙娥侍从精彩纷呈的目光里走过流水小桥,走过落红成阵……   直到被一个白衣翩然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你在做什么?”   景旭师兄沉着脸,淡淡问他。   星沉将我放在地上,顺手搂进怀里,冷冷回道:“你在做什么?”   景旭向我伸出手,“来我这里。”   星沉亦冷冷道:“不许去。”   我推了星沉一把,却被他抱得更紧了。   他胸口一阵压抑的起伏,半晌才哑声对景旭说:“你知道的……我只有她……”   景旭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痛色,他再不言语,抬手向星沉一肩重重敲下。   星沉生生受了,牵着我头也不回的向前走。   景旭师兄凌厉的掌风旋即而至,星沉闷哼一声,依旧不肯松开手。   我突然停下脚步,拉过他紧紧扣在我腕子上的手,狠狠咬了下去。   腥甜的血混着咸涩的眼泪,一起淌进了嘴里……   他终于停下脚步,难以置信的看着我,半晌才木然说了一个字:“疼……”   恍然间,旧梦往事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里飞快的掠过。   冰冷的大殿里,少年被小狗咬破了手指,摇着头对景旭说:“不疼……”   与霁月掐得鼻青脸肿,景旭冷着脸给他擦药,少年被药水蜇得呲牙咧嘴,却倔强的说:“不疼……”   幽暗的床榻上,少年披头撒发,呆呆蜷缩在床尾,躲开景旭哆哆嗦嗦摸向他青紫斑斑脖颈的手,木然的说:“不疼……”   曾经那样痛啊,却骄傲的从未说过一个疼字……   我终是未能管住自己的眼泪……   他轻声问:“你不想跟我走?”   我点点头,泪珠断了线一般落在泥土里,再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终于慢慢松开了血迹点点的手…… 第92章 天青色等烟雨   这几日紫微宫里的仙娥们又多了一个新的谈资,据说王屋神女带着她的女儿来紫微宫小住,那位仙子初来紫微宫,姿容便在九重天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   我蹲在一株牡丹花下看蚂蚁搬家,隔着一带篱落听到隔壁院中几个小仙娥叽叽喳喳的议论。   “那仙子叫什么来着?”   “好像是叫纤凝。”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   我手里的小棍不知不觉折成两截……   “真是个美人啊……”   “是啊是啊,惊为天人……”   “你们有没有听说,纤凝仙子好似对三殿下有几分上心……”   “我昨日看到她进了三殿下寝宫,半日之后才出来……”   “前日也是呢……”   “这样也好,据说三殿下这段时日脾气坏的吓人,他宫里的侍从每日胆战心惊,生怕触了三殿下的眉头。”   “美人在侧,心情总能慢慢好起来吧……”   “啧啧,要说我们院里这位,当真了不得啊,能把两个殿下同时迷得要死要活……”   “千年狐狸精变的吧……”   我听不下去了,扶着竹篱起身,挪动麻木的双腿,慢慢走回桃花树下,躺回软塌上。   桃花簌簌,我拈一朵在指尖把玩。   院门突然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我转头看到一个窈窕曼妙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前,不由得微微怔住。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人了,撑着胳膊从榻上坐起身来,又仔细看了好几眼站在院门前的仙子,这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我有些茫然的起身,朝她说道:“这位仙子是……”   她见我终于有了反应,这才轻移步子,弱柳扶风一般走上前来,与我相互见礼。   她朝我浅浅一笑,满园春色果然不及她颜色明媚。   “小仙名叫纤凝,与娉娉仙子在王屋有过一面之缘……”   我假装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请她进殿内去喝一杯茶。   纤凝仙子客气的说声不必,我对她也无招待的真心,便请她与我一同在软塌上坐了。   我心中疑惑她来寻我所为何事,但不知为何又不甚想知道,于是她不说话,我便也沉默,两个人一起不尴不尬的看了一会儿阶前落花,纤凝仙子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   “其实……我今日冒昧前来拜访,是想向娉娉仙子打听一些星沉殿下的事……”   这位美人在紫微宫已住了几日,对我与两个殿下的狗血八卦定然已是耳熟能详,还能如此淡定来寻我唠一唠这位与我已然老死不相往来的三殿下,可见她的心或许不似容颜生得明媚。   我淡淡笑着问她:“仙子想要知道什么?”   纤凝仙子粉面微红,稍稍垂了头,略显忸怩的说道:“其实……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日后我想常伴三殿下左右,对殿下喜好厌恶之事一概不知,听说仙子在流波山时与殿下同住一间院落,想是对殿下颇为了解,故而斗胆来向仙子讨教一下殿下平日的喜欢什么,或是不喜什么,也好与他相处的……顺利些……”   我指尖轻轻叩着榻上的青玉小案,缓缓点头道:“哦……”   纤凝仙子难掩期待的向我倾了倾身子,眼巴巴的问道:“不知仙子可否不吝赐教一二?”   我又叩了叩小案,做遥遥回忆之状,耳边却反复回响着“好与他相处的顺利些……”   “与他相处的顺利些……”   “与他相处的顺利些……”   我忍不住想要知道,他是愿意的吗?   可旋即又在心中苦笑,他愿不愿意,与我又有何干呢?   他愿不愿意?   这个问题却在脑中盘旋着不肯去了……   他是不是愿意?   只稍作想象,一丝近乎怨毒的凉意便爬上头……   纤凝仙子见我久久不语,颇有些不安的轻轻唤了我一声。   我猛的回过神来,只好故作淡然的说:“让我想想……”   仙子一脸期待,眼巴巴等着我想出个所以然来。   我便真的开始细细回忆起来。   晨钟峰上花团锦簇的小院里,我曾跟个小太监一般鞍前马后伺候过他半年有余,若说这世上有谁最知他的喜好与厌恶,自然非本瓶子莫属了。   这样理直气壮的沉入回忆里,令我唇畔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师兄这个人,真是极难伺候的。   院子里繁花似锦,他却只嫌碍眼,尤其不喜牡丹浓郁的芳香,每每生出新芽便会使唤我拔掉……   茶只喝峨眉峰上的紫云腴,尤其不喜香气浓郁的花茶……   葡萄只吃紫色的,不吃绿色的,虽然西方来的碧玉葡萄更甜些……   水果切成整齐小巧的四方形他便赏脸吃几口,切成其他形状他便不吃了……   栗子羹加糖的不吃……   清早被人吵醒,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一个问题问他第二遍,他便不耐烦了……   远处飘来似有若无的笛子声,缱绻动人,闻之有些莫名的伤春。   我转过头望向纤凝仙子,在缥缈笛声中淡淡道:“我想到了一些,你且听好……”   纤凝仙子眸子亮亮的,使劲点了点头。   两三片桃花悠悠落在手边,我望着满庭芳华,缓缓说道:“师兄这个人,喜欢花,尤其喜欢牡丹花……”   纤凝仙子点点头,十分仔细的听着。   “他喜欢鲜花晒成的茶,尤其是白茉莉……”   “葡萄只吃绿的,不吃紫的……”   “苹果喜欢吃带皮的……”   “栗子羹多加糖,越多越好……”   “清早喜欢被歌声或是琴声叫醒……”   “最喜你追着他问东问西,一件事问到三遍以上,他便觉得你好学上进……”   我一句句娓娓道来,唇角始终牵着一丝诡异的笑容……   她一句句仔细听着,目光虔诚而喜悦……   婉转笛音缠绕进淡淡的字句里,让人想起夕阳西下时的荒凉与温暖……   知他漫漫长生里,我是第一个过客……   却无法心甘情愿祝他早日找到此生的长相伴……   至少……不要是我认识的女子……   傍晚时,景旭师兄自外面归来,带着一份我昨日多吃了两口的桃花酥。   我打开油纸包,与他一人一块坐在花树下吃了。   我说:“景旭师兄,我想回流波了……”   小眉峰在师父的暮晚峰一侧,与地势最偏僻的晨钟峰隔得有些远,故而只在天气十分晴好时才能看到我曾经住了半载的小院。   景旭师兄的小院里也开着些永远都拔除不尽的花,不过相较星沉院子里的那些便清净许多了。   我裹着斗篷坐在廊檐下,腿上放着本妙法莲华经,今早起来天色便有些阴沉,似是蓄着一场绵绵春雨。   小石榴已搂着我的腿缠了半个时辰,我被她聒噪的有些烦了,故而决定不再理她,继续读我的经。   小石榴却瞧不出我已不耐烦了,仍旧不依不饶的闹着。   “娉娉,我们回晨钟峰好不好?”   “我不管,我就是要回晨钟峰。”   “灶上还有刚准备要炖的冰糖雪梨,我要回去煮给你吃。”   “星沉哥哥到底哪里不好了,只有他肯陪我玩翻花绳,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要回去。”   我合上书,将小石榴拎到腿上,凉凉的问她:“你方才说什么?”   小石榴皱着小眉头愤愤说道:“我要回去。”   我摇摇头,“不是这句。”   小石榴跳着脚叫:“我要回去。”   我摇摇头:“这句前面。”   小石榴斜着眼珠想了想又说:“只有星沉哥哥肯陪我玩翻花绳。”   我摸了摸她圆润的小脸蛋,迟疑着说:“翻花绳?”   小石榴点点头,“星沉哥哥生得那么好看,还肯陪我玩翻花绳。”   我:“……”   生得好看,怎么就不能玩翻花绳了,我很好奇她小脑袋瓜里都装着什么浆糊。   我喃喃问:“他……什么时候陪你玩过翻花绳?”   小石榴一脸向往的说:“每次他从我这里问东问西的时候,都会很耐心的陪我玩翻花绳。”   我喃喃道:“问东问西?”   小石榴点头说:“问你喜欢吃什么,问你喜欢什么颜色,问你今日怎的老噘着嘴,问你跟楚遥仙君去哪了,问你背地里都说了他什么坏话……”   我摆摆手,让她不要再说,低下头随手翻开腿上的经书……   小石榴见我不说话了,又开始歪缠:“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我将她放在地上,淡淡的说:“以后我陪你翻花绳还不行?”   小石榴瘪瘪嘴,“只翻花绳哪够呢……”   我问她:“那你还想怎样?”   小石榴转了转眼珠子,在我腿上蹦跳着叫道:“我要你带我和天青下山玩。”   我无奈,只好点点头。   小石榴一扫满面委屈,欢天地喜的从我腿上一跃而下,牵着我的裙角说:“走吧。”   我睁圆眼睛,“现在就去?”   小石榴点点头,脸上好似写着你不去我便接着闹几个大字。   我只好放下书无奈起身,心道也罢,再过些日子怕是想带她们下山玩也走不动了……   小石榴见我应允,一阵风似的回房去唤天青。   我站在廊檐下看了一眼阴阴的天色,心里想着要不要带把伞出门。   不一会儿,小石榴便换了一身簇新的花裙子,肩上斜挂着个小荷包蹦蹦跳跳来到我身边,我们左等右等却不见天青出来,我只好回房去找她。   却见天青坐在窗下,一手托着腮,怅然看着窗外。   我叫她:“天青,还等什么呢?”   她望着窗外幽幽的说:“在等烟雨……”   然后又幽幽的问:“你呢?”   我幽幽的答:“我在等你……”   天青转过头,又幽幽的问:“等我做什么?”   我又幽幽的答:“你们不是要下山玩吗?”   天青一拍脑门,画风陡然急转,“唉呀妈呀,瞧咱这记性。”   说完一溜烟爬下桌子,一头扎进她的箱子里开始翻找起衣服首饰。   我默默转身走了出去,复又坐回廊檐下看起了经书,等她打扮好出门,怕是天都要黑了……   小石榴等得心焦,跺着脚回房去催天青,我满意的舒了一口气,整个世界总算清净了。   还未待我们出门,院中便先来了访客,慢慢师姐风风火火的闯进院子,指着我叫:“娉娉你真不够意思,说搬家就搬家,也不知会我一声。”   我歉然道:“走得匆忙,本想这几日给你带信过去的……”   慢慢师姐弯腰看了一眼我腿上的书,一脸无语的说:“小师妹,别的女子备嫁不是绣鸳鸯就是写情诗,你倒好,抱着佛经看,你想干什么,大彻大悟吗?”   我朝她点点头,半真半假的笑道:“是想大彻大悟啊……”   慢慢师姐啧啧道:“我记得你从前一听景旭师兄讲佛经就打瞌睡,现在这叫什么,夫唱妇随吗?”   我无言,只轻抚着书页对她笑。   师姐突然小声问道:“你这么突然回流波,是不是因为纤凝仙子去了紫微宫?”   我摇摇头,“与我何干……”   慢慢师姐轻叹一声,摸摸我的头怅然说道:“不知你与星沉之间究竟怎么了,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是有他……”   我合上书,对慢慢师姐说:“师姐一会儿与我们同去山下逛逛吧……” 第93章 背影   慢慢师姐带着我们在流波不远处的小镇外按落云头,上次来到这个小镇上,是为了陪他吃一碗龙须面。   我们沿着草色连天的郊外大道行了几步,远远看到路边一棵孤零零的李子树上挂了许多紫红的果子。   经了一整个冬天的风霜,果子已吃不得了,我不禁觉得有些可惜,“多好的果子,怎的没人吃呢……”   慢慢师姐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民间有句俗语叫李生大路而无人摘,必苦,这一树李子定然是吃不得,才会剩下这么多果子。”   “李生大路而无人摘,必苦……”   我喃喃念了一遍师姐的话,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恍然间思绪飘得远了,远到我与他借住大娘家的那段日子……   记得村口一株李子树上结满了紫红紫红的大果子,我曾献宝似的摘了一颗红得发紫的给他。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过来,他咬下一口李子时,表情为何那么生动……   原来是被酸的……   也是直到此时才明白过来,他为何抢了我摘给自己吃的那个……   原来是怕我尝到李子酸涩的味道……   “娉娉……”   “娉娉……”   我猛然回过神来,看到师姐正一脸狐疑的唤我名字。   “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师姐好奇的问我。   我摇摇头,喃喃笑道:“上辈子的事……”   热闹的青石街还是老样子,我抱着小石榴,慢慢师姐抱着天青,两个小家伙头上罩着小纱帽,到了人多的地方便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只小声嘟哝要这个要那个,去这里瞧瞧去那里看看。   我对她们两个言听计从,毕竟想惯也惯不了她们多久了。   不知不觉走到周记面馆门前,我抬头看了眼横在门楣上的招牌,一时间有些怔然。   凉风拂过面颊,潮湿的空气里有了雨的味道,我有些后悔没有带伞出来。   恍然间,我看到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背影,烟青色长衫,渐行渐远。   我迈开僵硬的步子,不知不觉追了上去。   “师兄……”   我追上了那个背影,一把拉住了他的袖袍。   “师兄……”   那背影回过头来,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雨丝在风中斜斜的飞着,天地间织起一张含烟带雨的帘子。   那人朝我温柔的笑了笑,“姑娘认错人了……”   我呆呆收回手,向他说了句抱歉,看着他转身离开,没入一片烟雨蒙蒙里。   我站在雨中,因为一个陌生人的远去怅然不已……   头顶天空突然好似被什么遮住了,雨丝似乎也小了许多,我怔怔看向天空,发现头上多了一把油纸伞。   “你在叫我吗?”   身后响起一个低哑的嗓音,明明那么熟悉,此时却觉得有些陌生。   我转头看向他,明明才几日未见,为何会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师兄……”   我喃喃开口。   他再问一句:“你方才是在叫我吗?”   我摇摇头……   又摇了摇头……   两个人就这样在伞下呆呆站着,我不言,他亦不语。   末了,他将伞塞进我手里,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下了一夜的雨,清早起来连阳光都好似洗过一般。   我今日找了许多事做,上午给小石榴和天青裁了好几身小裙子,从冬装到夏装,有素淡的也有花哨的。   帮景旭师兄打理了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午后打了个盹,醒来时读了半本经。   傍晚时坐在廊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后初霁的天空下,晨钟峰青灰色飞檐的一角。   我终是没能若无其事的打发完这一整日的时间,脑子里想着慢慢师姐临别前的话,不知不觉走一段路驾一段云,在太阳落山前敲响了星沉那间小院的门。   门开了,星沉看到站在门前的是我,显然有些吃惊,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他凉凉开口问:“不知师妹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生疏的语气好似一场倒春寒,我不由得裹了裹身上的斗篷。   还未待我说话,他又好似突然想起什么来,幽幽开口补充道:“错了,该叫你嫂嫂才是……”   我微微动了动唇,却忘了要和他说什么……   他凉凉笑着请我进去小坐片刻,我摇摇头,淡淡说道:“我来是受慢慢师姐所托,帮霁月师兄带一句话给你……”   他微微挑眉,清瘦面孔回到初见时的俊朗无双……还有无双的刻薄与淡漠……   我将斗篷又紧了紧,半张脸几乎陷进柔软的雪貂围领里,因要带给他的话太过珍重,我便一字一句慢慢说道:“霁月师兄说父皇临终前留了一句话给你……”   星沉覆了一层寒霜的脸色骤然崩塌,眸底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他冷冷的说:“怎么会……”   我一字不漏的转述:“霁月师兄说那时乱糟糟的,他只知道趴在父皇身上嚎啕大哭,却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继而是断断续续的一句耳语……”   星沉面色渐渐变得认真而凝重……   我知这目光不是专注于我,藏在厚厚斗篷下的一颗心却不由跳得快了些……   我一字一句说道:“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是我的孩子……不管是怎样的人生,都要好好的活……”   星沉倔强的绷着唇角,眼圈却难以自制的红了……   我声音放轻了些,继续对他说:“霁月师兄说,那时他不知父皇临终这句话是留给谁的,后来时日渐长,他甚至以为那是自己做过的梦,直到在迷阵里听了婉悦仙子的话,他才明白父皇那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星沉抓着门框的手微微颤抖,骨节白得泛青……   我说:“霁月师兄觉得,父皇那日去迷阵寻你之前,应是从婉悦仙子那里知道了真相……你自始至终……都是他最疼的那个……”   星沉垂下眼睛,或许是因为极度的隐忍和克制,他俊秀的面孔棱角更加分明了……   话已带到,我向他轻轻颔首,说声珍重。   说完转身离开。   忽而风起,吹起雪白的斗篷。   身后突然传来他淡淡的声音:“好好活着?”   我驻足,忍住转身再看他一眼的渴望,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冷笑,“怎么好好活?”   我沉默,藏在袖子里的手很想伸向他,轻轻摸摸他的脸,对他说:“带着我们的希望好好活,你父皇的,景旭师兄的,阿负的,我的,甚至还有霁月师兄的……你其实不算孤单……其实一直有人将你视若珍宝……”   我终是没有再说一句话,在寒凉的晚风中迈开腿,继续向前走。   脚步声响,他突然从身后袭来,将我紧紧圈在怀里。   耳畔传来他低哑的嗓音:“你不要走。”   我鼻子一酸,一滴眼泪没入雪白的领子里,还好只是一滴……   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凉薄透心。   “放开……”   他却抱得更紧,“从前是我脾气不好,你想要我怎么改,我便怎么改,你别走……”   我挣脱不开,动手去掰他的手,指甲几乎陷进他冰凉的皮肉里。   “你放开……”   他试着像从前一样吻我的耳朵,鼻息紊乱而仓惶,“你别走……求你……”   我在一颗心摇摇欲坠前,再次咬上他苍白的手腕。   再听不下去了,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啊……   为我,值得吗?   他疼了,轻轻倒吸一口凉气,终于松开双臂,我心中一声轻叹,继续向前走,却是一阵天旋地转,被他拦腰抱起,不由分说向院内走去。   “你要做什么?”   我骇然推他结实的胸膛,他眸子深如墨色,戾气好似一把随时要将他焚烧殆尽的烈火,他不理我,径自走向卧房,一脚踹门而入。   我此时真的怕了,拼命捶打他,拳头拼尽全力落在他身上,却是不痛不痒。   被他咣当一声扔在床上,身子好似当即便废了,疼得没力气起身。   他一言不发压上来,俯身含着怒意吻我。   从前即使喝醉时,也不似这般没轻没重,两只手宣泄似的上下游走,不知不觉几乎将我剥得干净。   我已不剩什么还手的力气,像只被拔了爪子的猫,挠在他坦阔的前胸,似乎反到给他助了几分兴致。   他亦不知不觉春色一览无余,随手抓一条被子,将床上春光遮了大半,只他自己垂眸便能看到……   慢慢师姐说,天下美色分十斗,因了他,我一人独占九斗,此话倒是真的……   修长双腿半隐在被浪间,我目光落在他胸前春光之下颜色尚新的伤疤上,那是他为我挡过的剑气,长长短短,深深浅浅……   我不由自主轻轻抚摸上去……   指尖轻触,他全身微颤,好似被一把火点燃了……   他的吻落在耳朵上,气息紊乱而躁动,“那些馊主意,是你教纤凝仙子的?”   我赧然躲开他的目光,听他在耳边喃喃道:“别乱想,我不认识她……”   我开始觉得走投无路,因为感觉到了他的动作……   慢慢师姐悄悄与我说过双修是怎么一回事之后,我便明白了他在客栈大睡三日醒来时,身上多的那个东西是什么了……   不是没偷偷遐想过这一天……   可却没料想过会是此情此景……   我心中一百个愿意,却是一万个不可以……   他轻轻分开我,我指甲抓进他肩头,眼泪开始横流……   “我不愿意……”   我哭着说……   “你欺人太甚……”   “我不会原谅你……”   这样理直气壮的在他面前大哭一场,感觉好似赚了……   他渐渐停下,疼痛止于刚刚开始……   亲吻也渐渐止息……   一张欲望与隐忍交织的俊朗面孔悬在眼前,我在脑海中贪婪的描画着他动人的眉眼,撩人的唇齿……   长睫轻颤,他喃喃道:“你不愿意……”   我哽咽着点点头,“你放了我,我不记恨你……”   他抵在我额头上,久久的,继而在我颊边落下隐忍而又无限落寞的一个吻。   “对不起……”   他埋头在我颈间,不再动了,只不依不饶的抱着我……   我哭着说:“拿了你的,我终有一日会还给你。”   他将我一只手放在胸口,喃喃道:“你可知从我这里拿走的是什么……”   他知我说的是内丹,我知他说的是一颗心……   这颗心我却是还不上的……   因我是要将它带走的,前路冰雪茫茫,我要带上这颗心取暖…… 第94章 远行   昨日一场心力交瘁,我身体好似陡然差了许多。   或者是死生泉的效用正在一点点深入骨髓……   今早睁开眼睛时,迟迟没有起身,小石榴和天青不知疯到哪去了,最后还是景旭师兄不放心进来探看时,才帮我穿好衣服,扶我下了床。   今日忽然来了倒春寒,房里觉得冷,外面天色阴沉,依然还是冷。   景旭师兄问我今日想吃些什么,我说这样的天气,吃一顿麻辣汤锅可好。   午饭时,小院里果然飘起浓郁的香气。   我和景旭师兄刚刚提起筷子,便来了一位出乎意料的客人。   星沉面无表情站在院门前,迟疑片刻,在我与景旭师兄沉默的凝望里走了进来。   “兄长……”   他垂着眼帘,淡淡叫了景旭师兄一声。   景旭师兄点点头,示意星沉同坐。   他便真的坐了。   我撑着桌子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出来,记得上次一起吃汤锅时,我夹给他的菜他全吃了,似是很喜欢这一口。   星沉接过碗筷,垂着眼睛向我拘谨的说了一声:“谢谢。”   我没有说话,只把煮好的青菜和肉夹进他碗里。   景旭师兄突然说:“你不爱吃这个,我煮碗面给你吃……”   他摇摇头,说声:“已经爱吃了……”   说完低头慢慢吃了起来,嘴唇瞬间辣得通红,连眼角也染上一层淡淡的薄红……   吃完一顿沉默不语的午饭,他起身告辞,临别前从袖中掏出两个小匣子。   他将一个匣子递给景旭师兄,淡淡的说:“这个是五行丹,你早些吃了它……”   又将另一个匣子递给我,淡淡道:“雪域仙胆,比千年内丹还有有助仙力提升……”   他始终不看我一眼……   他行至院门处,突然回身说:“我这两日便要出门了,你们大婚……怕是赶不上回来了……”   景旭师兄忙问:“你要去哪?”   他淡淡道:“不一定,出去散散心,想去哪便去哪……”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辗转半夜才睡着,睡着之后便陷入噩梦里。   我梦到他说要远行,此生再不能与我相见。   我说也好,于是站在晨钟峰畔看他背影渐行渐远。   可突然间,他化作万千细碎的光点,消失在我渐渐模糊的视野里。   我万念俱灰的想,这般痛,却还是未能帮到他……   于是我哭着去追那漫天细碎的光点,边哭边跑,跑着跑着只觉脚下疼得钻心,我茫然四顾,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跑来了晨钟峰,正赤着脚站在他院门外。   可他已经走了……   我头抵在院门上,开始无声的掉眼泪。   “你来这里做什么?”   不远处的孤崖畔,突然传来他幽幽的声音。   我忙回头,看到他在坐在崖边,转身一脸茫然的看着我。   我摇摇头,连忙擦掉脸上的眼泪。   他起身朝我走来,低头看到我赤着双脚,便将我抱进院中,放在石凳上。   他进房取来帕子和药膏,与我面的面坐了,将我伤痕累累的两只脚放在他腿上,小心清理干净了,再涂上凉凉的草药。   我问他:“你不是走了吗?”   他说:“想再看看你……还真看到了……”   涂完药,他淡淡道:“我送你回去……”   他抱着我回了小眉峰,轻手轻脚将我放回床上,帮我盖好被子。   转身离开前,对我淡淡道:“昨日……对不起……”   我摇摇头,在闪烁烛光里看着他修长俊逸的身影,还是喜欢的心痒……   他说:“我明日便走了……”   我说:“好……保重……”   与你缘深缘又浅,是我的幸与不幸,我却仍是欢喜此生能与你相识……   不阻止你伤心的久一些,日后你定是岁月静好,与天地同寿,是个顶顶有福气的人……   故而不妨碍你花个千年万年对我念念不忘……   直到别的温暖和抚慰走进你心里……   景旭师兄是个极温柔可亲的人,我想要搬回晨钟峰的小院里,他便同我一起住了回去。   小石榴和天青仍旧住在我那间卧房里,我与景旭师兄住在星沉从前的房间里。   为此,小石榴和天青还颇与我生了几日闲气,说我有了夫君便不要她们了。   我哄了她们好几日,两个小家伙才渐渐顺过气来。   毕竟我已不能行动如常,此事又不能让任何人知晓,只好景旭师兄寸步不离的帮我遮掩。   我躺在星沉床上,枕头被褥间留着他身上略带药香的熟悉味道,令我十分受用。   景旭师兄夜里宿在床下,我们睡不着时,常看着一窗星斗,聊天聊到我沉沉闭上眼睛。   这夜我说着梦话醒来,睁开眼睛时,看到景旭师兄正坐在床边,拿温水沁过的帕子给我擦额头和脖子上的冷汗。   我向他说了声谢谢,疲倦的闭上眼睛。   他问我:“怎样……能疼得轻些?”   我微微吃惊的睁开眼,他欲言又止道:“你梦里说疼……”   我有些无奈,能管住醒时的嘴巴,却管不出睡着时的嘴巴。   我带着倦意笑:“不然劳烦景旭师兄讲些星沉小时候的事给我听吧,十岁之前的……”   那时他还是个欢喜的孩子,我却在他回忆里见得极少……   景旭师兄便坐在床下的枕褥间,给我讲起了星沉很小时的事。   讲他挑食,顽皮,耍赖,与霁月争宠……   讲他喜欢小兔子,小狗,小鸭子,还有婉悦仙子那只小狐狸……   我听得心中欢喜,疼便好似真的轻了许多。   听到朦胧欲睡时,景旭师兄突然说:“谢谢你……”   我朝他摆摆手,迷迷糊糊说:“只这辈子这般对他,下辈子……打死都不喝死生泉了……”   太疼了……   只盼早些解脱……   白日里,我与景旭师兄一人捧着一本书,在满园芬芳中翻看。   我斜依在软塌上,景旭师兄总是拎把椅子出来,坐在我身旁,见我身上的毯子滑下来时,便伸手替我重新搭在身上。   慢慢师姐时不时来找我说话,对我和景旭师兄一同搬来晨钟峰的诡异举止,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渐渐不问了。   她知道,我有事瞒着,却不妨碍她对我一如既往的好。   慢慢师姐今日带了一篮新鲜的草莓过来,她见我近日越来越懒,懒到连伸手拿一颗草莓都不愿意,便自己动手喂给我一颗。   我笑着吃了,觉得甚是酸甜可口。   慢慢师姐看了看我手上的经书,啧啧道:“你这是准备嫁人的样子吗?我瞧着你离遁入空门不远了。”   说罢又伸着脖子看了眼景旭师兄随手搁在椅子上的书,更加惊奇道:“娉娉,景旭师兄这是在修炼什么邪门功夫,怎的还琢磨起吸走别人内力了……”   我无言以对,只好再问她讨草莓吃。   慢慢师姐老大不情愿的又喂了我一颗,喃喃抱怨道:“你们两口子,是我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对儿……”   我笑着说:“不然我们大婚时,你与霁月师兄的婚事一起办了吧,反正你们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慢慢师姐含嗔带怒的在我额头上敲了一指头,要命的紧,险些将我一指头敲晕了。   我眼冒金星了好一阵子,脸上还要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我开始认真考虑,再过几日要不要闭门谢客。   可我又看了慢慢师姐一眼,看一眼少一眼,算了,还是忍一忍她的聒噪吧……   我指着院子里渐渐颓然败落下去的牡丹花,杜鹃花,海棠花,风信子,颇有些不解的问她:“师姐不是说种缘之人芳心不死,这些花便不会枯萎吗?”   师姐也颇是不解,她想了想,迟疑着说:“倒是还有一种可能……”   我好奇的问:“什么可能?”   师姐道:“便是星沉师兄死心塌地钟情了谁,满园芳华感觉到无望了,便也能日渐枯萎。”   师姐见我脸色渐渐不好,忙又补上一句:“我瞧着不大像,你瞧这园子里不还有一半的花还活着吗……”   师姐走后没两天,园子里的花便尽数凋零了……   我靠在榻上,看景旭师兄自己动手清理院子里的颓枝败叶,心中默默的想,还有一颗生得顽固,怕是没办法枯萎了……   我摸摸自己日渐微弱的心跳,因为那颗种在了我心上……   景旭师兄忙完,坐在我身边喝茶,他突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拿出一片裹着一团真气的枫叶递给我。   “你说的枫叶,是在崖边一块石头下找到的……”   我小心将枫叶拿在手里,舍不得碰散叶子上那团真气。   他要说给我的话已当面说给了我,这叶子里的声音大概是他在这世上最后一丝残存了,我舍不得听……   我将枫叶小心夹在了扉页间……   抬头问景旭师兄:“景旭师兄学那些东西,当真无碍吗?”   他淡淡笑着说:“你可以叫我师兄的。”   我笑着摇摇头,依然叫他景旭师兄。   从前答应过某人,师兄二字只能叫他,袖子也只能牵他一人的……   景旭师兄说:“那真气在他身上,终究不能让人放心,虽说日后有了内丹可以压制住真气里的恶诅,但我母后仙力非同寻常,万一压制不住,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我不语,是这个道理。   他淡淡道:“我与他是血亲,转移真气大概不会惊动我母后,待一切稳妥之后我再告诉她,她自然就肯解开恶诅了……”   虽是这个道理,可还是有些冒险,我有些歉然的说:“拖累你与我一同冒险……”   他很有些哑口无言,半晌才默默说道:“他是我弟弟……”   我点点头……   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知道你对他的好…… 第95章 几时回   这几日除了手还能动,身子其他各处好似渐渐冻上了,好在老天开眼,留了一只手让我举杯喝酒。   嗯……我不知为何迷上了喝酒。   景旭师兄起初担心我身体,每日只许我喝上一两杯,我颇觉不过瘾,对他说:“这副身体,还讲什么养不养生,每日痛快些便是最好了……”   景旭师兄听罢说了句:“我陪你。”   于是端方雅正如他,每日只陪着我从早喝到晚,一身微醺的酒香。   他每每问我最多的,便是如何才能不疼。   我便问他要酒喝,好令他少些心焦。   身为紫微宫的大殿下,想要什么,便能要来天上地下最好的。   于是晨钟峰的小院里飘出来酒香,赛过瑶池仙宴上的味道,连整个东水都薰薰欲醉了……   景旭师兄或许对我感激抑或歉然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可只要我对什么东西稍稍多瞧了一眼,或是多尝了一口,即刻便有天底下最珍贵的极品被送上晨钟峰来。   于是我尝到了仙桃园里唯一一株万年开花结果的树上采来的桃子。   还有天山雪域绝峰上三千年才生一株的玉灵芝。   山海魔域里的火凤髓,紫微天池里的银鲈鱼。   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奇珍异宝,更是不要钱似的往院中送。   一日慢慢师姐来寻我说话,看到我手边扔着的一块碧血石,惊得险些跪在地上。   她说这是青龙玉胆,世间仅此一枚,被我这般随手扔在一边,实乃暴殄天物,难怪九重天上而今传言四起,说景旭殿下疼起老婆来,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我呵呵不语,一只手将吓到慢慢师姐的碧血石小心翼翼收进匣子里……其实我也吓到了……   慢慢师姐突然捂着胸口一屁股坐在软塌上,脸色有些发白。   我忙问她怎么回事。   慢慢师姐摇摇头,也是有些不解的说:“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在汴梁散播完心灯火种之后,胸口老时不时觉得有些异样。”   景旭师兄端着茶自房内出来,将一杯递与慢慢师姐,一杯端在手上直接喂给我喝,慢慢师姐呆呆看着我,一脸叹为观止。   景旭师兄说:“你心口的异样,大概是因为心灯的缘故,传灯使者散布完心灯火种之后,灯是留在心上的,留一簇光芒守护你终身,我也曾做过传灯使者,也曾像你这样过,后来渐渐就觉不出来异样了。”   慢慢师姐点点头,我亦放下心来。   头顶突然刮起一身乱风,我抬头看时,见是前阵子每隔几日便会给我送来一封信的雪鸮……   它在我头上盘旋一圈,将个小盒子扔在了我腿上,旋即展翅冲进了湛蓝的天空。   我迟疑着打开盒子看时,是一粒拇指盖大小血红的石榴籽,璀璨夺目鲜艳欲滴。   我怔怔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慢慢师姐突然嚎了一嗓子,“你夫君还有完没完了,他从哪找来的血凰泪?”   我茫然看着她,一半的心已随着雪鸮渐行渐远的身影飞远了。   慢慢师姐激动的说:“凤凰的血泪,一滴能抵五百年的修为,娉娉,景旭师兄这是要把你宠出九重天吗?”   我唇角动了动,捏起凤凰这滴眼泪,轻轻攥在掌心里……   他对阿负说过,要找比内丹还好的东西给我吃……   原来是真的……   楚遥仙君这几日终于闭关结束,刚从师父的小院里出来,便被酒香引上了晨钟峰,上次在阿负那里与他一同过上元节时,他大伤并未痊愈,脸色十分苍白,今日一见可算又是从前那个风流倜傥的小遥遥了。   楚遥仙君见我身旁的人换做了景旭师兄,又得知我们二人大婚在即,整个人懵了好一阵子,连酒都未想得喝上一口,便失魂落魄下了山。   过了半日又吊丧一般跑来,坐在我院中颇是一番伤春悲秋,怨我未在他闭关之时等他一等。   他觉得景旭师兄与他相比,风流倜傥差了一截,我若蹬了星沉,下家应该是他才对。   景旭师兄用一坛瑶池琼浆堵住了他的嘴,他喝到一半,突然非要向景旭师兄再讨一坛,说要给师祖送去。   我对他说:“师祖已改了隐居之处,我们断然再也寻他不到了。”   楚遥仙君怅然,问我这可如何是好。   我神秘兮兮的对他说,“我有办法把酒给他,你放心便是。”   于是楚遥仙君走后,我拜托景旭师兄帮我焚起三炷香,再把一坛酒倒在了地上,对着朗朗月光空空山谷说:“阿负,你徒儿请你喝酒了……”   我不知他是何时走的,也不知他是如何走的,就让师父和楚遥仙君只当他仍在这个世上,就像他希望他们认为的一样,同在一方苍穹之下,算不得生离死别……   今夜星光甚好,想到很久没有去院子外面的孤崖上看看了,我便央景旭师兄将我抱到崖上。   他将藤椅垫上软枕,又给我盖了一条厚毯子,本想坐下来陪我,我想独自呆一会儿,便让他先回去了。   崖上静悄悄的,眼前是黑魆魆的深谷,记得我最初住在狐狸洞那两晚,整夜都梦见星沉独自一人坐在孤崖边,而我就坐在不远处的草丛里静静瞧着他,一瞧便是整整一个梦。   也许那时我便是喜欢他的,只是被胆怯蒙住了心而已。   或许更早时候,早在被迷阵里的大鸟抛进他怀里时便是喜欢他的。   我仰望漫天繁星,点点烁烁都好似诉说着点什么……   或许还要再早些,早到我在霜花殿初见他那一眼。   窗外蓝天碧洗,白云如画,一大束明亮的晨光洒在碧青色的竹席之上,他孤零零坐在哪里,我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   记得看他第一眼,我心中想的是如此妙人,为何今日才初见……   隔了那么远的事,回忆起来却好似只在昨日……   我慢慢抬起还能动一动的手指,学着他从前帮我摘下一片雨后天青色的样子,驱动指尖微弱的灵力,试着摘下一片星光。   盈盈光点在我指尖渐渐汇聚起来,颇是有趣。   我慢慢划动指尖,用流光写出星沉的名字。   小小的两个字浮在空气里,久久不散……   我便久久望着……   一个细细柔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你是不是叫娉娉?”   我艰难的转过头,看到一个近乎透明的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那影子眉目模糊不清,看轮廓却是个纤弱的美人。   我其实有些被吓到了,可她声音轻柔,影子也曼妙,我渐渐不怕了。   我问她:“敢问这位姐姐是谁,你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影子在我身边坐下,轻轻挥手,夜幕好似陡然间物换星移,漫天星光婉转流动,最后凝结成两个字。   “星沉……”   我呆呆抬着起头,看着整个夜空都化作他的名字,星光映在眸子里,应是此生最流光溢彩的一瞬……   影子的声音轻柔而遥远,好似与我隔了一层生死,“我叫冷眉溪,从前也是流波弟子……”   “冷眉溪……”   我心中喃喃念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好似在哪里听到过……   “原来是位师姐……”   我亲切的说。   影子转过模糊不清的脸望向我,我虽看不甚分明她的目光,却能感觉得到她在仔仔细细打量着我。   我不禁好奇的问:“师姐在看什么?”   影子淡然的声音好似起了一丝波澜,“原来他用星光写下的是你的名字……”   我有些哑然的问她:“师姐说的是何人?”   影子淡淡道:“星沉……”   我以为自己已然冻僵的心忽的跳了一下,牵动全身的痛楚……   我喃喃道:“师兄啊……何时的事……”   影子轻叹一声:“前几日,我瞧着他夜里常坐在你坐的这个地方,偶尔会牵一丝星光,写下娉娉二字,我猜想这两个字应是一个女子的名字……”   我不是很想再听她继续讲下去了,便问她:“师姐认识我师兄?”   影子淡淡嗯了一声,沉默片刻才继续说道:“我一丝残魄时常不知怎的就回到这里了,大概是想看看他有朝一日会不会有钟情的女子,那女子长得是什么样子,是不是比我好看……”   我哑然,原来师姐已不在人世,可与她聊了这么多话,心中也不觉得害怕了……   我柔声道:“师姐……喜欢师兄吗?”   影子点点头,淡淡道:“喜欢,所以我用星光写成了他的名字,挂在夜幕上……”   我心中微动,觉得这件事听着似乎有些耳熟……   影子继续淡淡的说:“我便坐在漫天星光下,等着他来找我,那时我生得极美,见过我的男子都倾心于我,我便觉得他自然也会倾心与我……”   “冷眉溪……”   我努力回忆着这个名字,难道是慢慢师姐讲的那个故事,初来流波时慢慢师姐便告诉过我,星沉从前辜负过一个极美的仙子……   影子轻轻笑了笑,声音带着丝凉凉的缥缈,“我坐在星光下等他,后来真的有人来了,我起身看向黑暗中走出来的影子,登时心花怒放……”   我冻僵的心,不知不觉又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   影子凉凉的说:“他向我求欢,我便与他彻夜欢爱,一道结界为屏,幕天席地,足足一整夜……”   “第二日我在霜花殿遇到他,他却好似与我素不相识……”   “我愤懑不已,骂他是个禽兽,不曾想他听完我的痛骂,对我竟好似变了一个人,默许我走在了他身边,虽再没有那夜的干柴烈火,他连我手都再没有碰过,但我想,总归会一天好似一天的……”   影子的声音渐渐在夜风中化作丝丝缕缕冰凉的碎片,“直到有一日,我听到一个名为元笙的同门向人炫耀他与我一夜风流之事,我才恍然大悟……”   “原来那夜是有人化作他的样子……难怪他第二日与我形同陌路……因为原本就是陌路啊……”   我哑然……   半晌之后还是哑然……   影子凄婉一笑,淡淡的说:“我曾觉得他的心是石头做的,后来才知他是多好的一个人,他竟不忍将真相告知于我,于是默许我走在了他身边……   “我那时每日心中幽怨,恨他面冷心更冷,许我在他身边,却与我形同陌路,却不知他对我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已是交出了所能交出的全部温暖……”   我呆呆听着影子的话,眼泪不知不觉顺着僵冷的面颊淌下。   想起他在紫微宫仙祠被景旭师兄拿鞭子抽得半死,却不肯吐露一个字,想起他倔强的倒在血泊里……   原来他心底藏着那样一份从未宣之于口的善良……   影子说:“后来我去找了元笙,我活着无趣,想约他一同下地狱,他修为高我一层,我终是孑然一身去了……”   我突然开口说:“后来师兄在霜花殿赤手空拳将元笙打死了……他直到今日都不肯说是为什么……”   那影子微微一怔,继而嫣然笑了……   我虽看不清她的脸,却知她定是嫣然而笑的……   她伸出雾一般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   凉凉的,又好似有些温暖想要交托给我。   她说:“所以你要好好待他……”   我点点头,说会的。   影子柔柔的说:“你真好看,难怪他喜欢……”   我向她笑出一个甜甜的酒窝,“谢谢你……”   她渐渐淡去,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话,“我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我轻轻嗯了一声,我想我也是……   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了……   晨钟峰上群芳渐次绚烂,小院里却只剩窗前一丛修竹,院中亭亭一树。   好在我已看不太清什么了,故而不觉十分可惜。   一双温暖的手抚了抚我的额头,我朝床前模糊的身影笑了笑。   景旭师兄的声音温和如故,“外面阳光很好,要不要出去呆一会儿?”   我偎在软塌上,闻到一阵淡淡的芬芳。   勉强动了动手指,摸了摸他放在我枕边的东西,“是花吗?”   景旭师兄嗯了一声,“有桃花,还有杏花,桃花是粉色的,杏花有白色,也有粉色,还有几朵浅黄色的。”   我心中有些想笑,自从眼睛不太好用以后,景旭师兄明显比从前话痨了许多,事无巨细都要向我念叨一番,其实我还没有全瞎,眼前的事还是能看个大概的。   我闻到淡淡酒香,继而被人小心扶起来,靠在一方温暖的胸膛上。   耳畔传来景旭师兄温柔的声音:“我自己酿的杏花酒,你尝尝好不好喝。”   我浅尝辄止,因为着实不怎么好喝。   虽看不太清景旭师兄的面孔,耳朵却能清楚听到景旭师兄略略有些紧张的呼吸。   于是我说:“好喝,好喝,这酒有三春天的味道。”   景旭师兄淡淡笑了,“父皇从前喜欢自己酿酒喝,他酿的杏花酒比瑶池美酒还要醇香……我那时该向他学一学的……”   我连忙捧场,“再来一杯。”   景旭师兄摇了摇头,然后似是有些怅然的笑了。   他扶我半靠在软塌上,为我裹好毯子,然后温柔的说:“你等我酿出更好喝的……”   我嗯了一声,“等你酿出更好喝的。”   院子里除了偶尔有小鸟的叫声,就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响,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声音了。   一静下来,便觉身边少了什么。   我说:“不知小石榴和天青在慢慢师姐那里听不听话……”   景旭师兄说:“她们两个乖巧可爱,你莫要担心。”   我心中有些愧疚,眼看着再难瞒下去了,只好跟慢慢师姐说我与景旭师兄要出门一阵子,拜托她帮我照管几日小石榴和天青。   我说:“给她们两个做的几身小裙袄在卧房柜子里,每人四身,春夏秋冬都有了,回头你让她们自己挑吧,天青心眼窄一些,让她先选吧。”   景旭师兄在我模模糊糊的视线里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我说:“楚遥仙君上回来时说扇子丢了,我画了一幅扇面给他,不怎么好看……作画这门课业……他教的着实不怎么样……”   景旭师兄大概不习惯背后妄议师长,不过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说:“慢慢师姐和霁月师兄大婚的贺礼还要烦请景旭师兄日后代为转交,东西亦在柜子里,是两件婴孩的小肚兜,一件绣着朵浪花,一件绣着个月亮,愿他们儿女成双,欢欢喜喜。”   景旭师兄点点头,一滴什么东西悄然落在他衣襟上……   我自看不到之后,耳朵似乎好用了许多……   好在看不到了……   景旭师兄忽然开口说:“有什么要交给他的吗?”   我忽然无言,半晌才喃喃的说:“没有……”   耳聪目瞎了几日以后,耳朵似乎也渐渐不好使了,景旭师兄每每要凑到我耳边说话,我才能听到大概的意思。   我想,快要结束了吧,终于……   再也不疼了……   我躺在初夏的晴天里,暖风拂过面颊,冰凉的手被一双温暖的大手包裹着。   我问他:“景旭师兄,唤他回来的信寄出去了吗?”   温热的鼻息吹过耳畔,我却听不到他的回答了。   不知他写的是什么……   不知他几时回…… 第96章 身后事   我在黑暗中睁开眼睛,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是生是死。   死后难道就是永远躺在黑暗里吗?   可死生泉说过,似我这种油尽灯枯的死法,到最后三魂七魄也会烧成一把灰,剩不下什么的。   我静静躺着,心中涌上许多猜测,忽听一个声音幽幽响起,“你的上一世已经走完,可以出幻境了,有个人正在外面茶饭不思的等着你。”   我被吓得不轻,骇然问道:“你……你是谁?”   那声音幽幽说道:“我是鬓如霜,你初入幻境时我便与你说过几句话。”   我闭了闭眼睛,心道这是什么奇怪的梦,我怎么会在阿负的鬓如霜里,外面又是哪里。   我喃喃问道:“我记得自己在晨钟峰的小院里,如何会在鬓如霜里,外面又是什么地方,有何人在等我?”   那声音说到:“你初来时我提醒过的,入此门会忘记一切前尘往事。”   我努力回忆,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我迟疑着说:“前尘往事我未曾忘记。”   从初相见的那日起到现在,一点一滴都未曾忘记。   那声音却笑道:“你只是记得幻境中所历之事,找回了上辈子的记忆而已,这辈子的事却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刻忘干净了。”   我喃喃道:“上辈子……这辈子……都两辈子了吗……”   那声音边笑边叹,“你出了这扇门,自然就什么都明白了。”   我转头看向一侧,果然是一扇精巧的小门,恍然间才察觉到自己可以动了。   我迟疑着站起来,向那小门走了两步,忽而又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问我:“怎么不走了?”   我说:“万一出去之后不是什么都明白,而是什么都不明白了该怎么办?”   万一出去之后,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该怎么办……   那声音笑道:“你待要怎样?”   我说:“我还想看看他……”   那声音轻叹一声,“也罢,外面那人既等了你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再说有些过去的事,他不一定愿意向你提及,还是我带你瞧瞧吧。”   前面那扇门忽而隐去,四周的黑暗迅速退去,头顶忽又现出漫天星光,我懵懵懂懂向前走了两步,一条清浅的小溪渐渐浮现在眼前。   溪边有一个熟悉的背影,一袭白衫,临水而立。   我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师兄……”   我一边叫他,一边向他跑过去。   他却什么都听不到,我这才想起眼前只是幻境。   我走到他身边,试着牵一下他的手,可摸到的却是空空的幻影,心中难免也跟着空了一下。   一只雪白的鸽子远远飞来,他抬眸看着那鸽子,目光闪过一丝痛楚,终是没有伸手接它。   鸽子只好自作主张落在他肩头。   星沉在水边默默站了许久,才伸手解下鸽子脚腕上绑着的一个小纸卷,又过了许久,好似攒足了勇气似的才将纸卷慢慢打开。   他大概以为鸽子送去的是我与景旭师兄大婚的消息吧……   我踮起脚尖凑上去看他手里的字条,却是景旭师兄隽秀的字迹,“娉娉病危,速归。”   星沉怔怔看着纸条上的字,寥寥六个字,他却好似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亦怔怔看着他,忽而又想跟那声音说,不然算了吧,我不一定非要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晨钟峰清冷的小院里,一扇门隔着两个人,景旭师兄木然站在门外,门里的人颓然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个瓶子……   就这样僵持了多久,一日,两日,或是许多日,我好似记不太清了……   我轻轻摸了摸他瘦削到几乎凹陷下去的脸颊,对他喃喃说:“我还没有走,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可他听不到,也感觉不到。   我无奈的看了一眼他手里的瓶子,大概那是我飞升前的样子吧。   房门又被轻轻敲了两下,景旭师兄温柔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压抑的气恼,他沉声问:“你够了没?”   星沉垂头不语,好似抱着那瓶子坐化了……   外面又是长长的沉默,忽然哐当一声巨响,门被景旭师兄一脚踹开了。   他三两步抢进房里,一把抓住星沉的衣领,再也压抑不住满腔的怒火。   他手里攥着一颗圆圆的东西,笼着一层薄薄的金光,我知那应是星沉的内丹,在我肚子里半载有余,险些被我炼化成面目全非的一颗……   “吃了。”   景旭师兄冷冷的说。   星沉垂头不语,若不是他长睫偶尔还有微微的蹙动,真怕他已经变作了一块石头。   景旭师兄用最后一点耐心咬牙切齿的说:“你想让她白死吗?”   星沉面容微微一动,慢慢的,他动了动胳膊,将怀里的瓶子小心放在床上。   然后他起身,一把将景旭师兄扑倒在地,提起拳头朝他脸颊重重挥去。   我原以为他终于肯接过内丹,本想大大的松一口气,不想却是这个局面。   景旭师兄一动不动,任他一拳一拳打在自己脸上,身上。   我手忙脚乱的拉架,却只是徒劳,他们谁都感觉不到我的存在。   从未见过他在兄长面前如此忤逆,也从未见过温润如玉的景旭师兄如此狼狈。   星沉打着打着,渐渐打不动了,他松了手,颓然跪倒在地,肩膀轻轻抖动,眼泪无声淌了下来。   我亦跪在他身边,摸着他泪湿的脸颊,一遍遍的告诉他我在这里。   景旭师兄艰难的坐起身,将内丹递递在他嘴边,淡淡的说:“吃了。”   星沉攥起拳,又要扑上来,景旭师兄突然起身,三下五除将星沉双臂反剪在身后,冷冷的说:“我内丹已恢复如初,今日三个你一起也别想打过我,想揍我,养好身体再说。”   他忽然一巴掌朝星沉脸上挥去,指缝间有金光闪烁。   星沉的内丹就这样被他硬生生塞了回去。   他接着点了星沉身上几处大穴,旋即将掌心死死按在星沉额上,忽如其来的痛苦让星沉跪倒在地,他张口叫喊,却什么都叫不出来。   源源不断的真气从星沉额前涌出,尽数没入景旭师兄掌心里,星沉挣扎不得,渐渐明白了什么,骇然瞪着景旭。   景旭师兄淡淡道:“我没疯,你登什么。”   星沉痛不欲生又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最后一丝真气没入景旭师兄掌心里。   景旭师兄轻轻拭了拭额上渗出的冷汗,弯腰将星沉抱回床上盖好被子,放下厚厚的床帐,然后疲累的坐在椅子上,长长舒了口气。   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门外刺眼的天光,好似等着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院门咣当一声响,有人好似风风火火冲了进来。   帝后脸色煞白,喘着气看着房中正襟危坐的景旭师兄,一脸惊疑的问:“谁动了星沉身上的真气?不可能,除了我,没人能动他身上的真气。”   景旭师兄没有说话,只起身淡淡看着她,目光里是千山万水的隔阂。   帝后狐疑的捧起他的脸,怨毒的叫道:“你受伤了,他干得吗?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景旭师兄挣脱开帝后的手,淡淡的说:“我动的,真气似乎错把我认作了您,毕竟我是您的血亲,真气也不似您那么聪明。”   帝后大怒,狠狠说道:“这么大的事,你如何不先得我应允。”   景旭师兄淡淡道:“母后,您做那些事时,为何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   帝后厉声问道:“你动他身上的真气做什么?他在哪?他不是走了吗?”   院门再次响动,霁月师兄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继而是慢慢师姐,还有小石榴和天青。   霁月师兄无视帝后,只对房中的景旭师兄说道:“兄长这么急找我来有何事?”   慢慢师姐见帝后也在房内,忙低头施礼,往霁月身边蹭了蹭,似是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景旭师兄略簇起眉头问霁月:“你怎么带她们来了?”   慢慢师姐歉然道:“你们何时回来的?好久没见娉娉了,两个小家伙也想她了,吵着要回来……”   景旭师兄淡淡道:“你先带她们两个走,这里有些家务事要处理。”   慢慢师姐听话的点点头,悄悄与霁月师兄交换了一下眼神,拉起小石榴和天青朝门外走去。   以慢慢师姐的尿性,自然是乖巧懂事的阳奉阴违吧,果不其然,我跟着她走出去几步,却见她转过回廊,又带着两个小瓶子偷偷溜了回来,屏声凝气蹲在了窗户下面听起了墙角。   我无奈的拍了拍她清秀的脑门,复又走进剑拔弩张的房间里。   景旭师兄对霁月师兄说:“叫你来没别的事,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只管护好星沉,这是我们欠他的,你听明白了吗?”   霁月师兄茫然点了点头,竟没有反驳景旭的话。   我想起往日他与星沉见面就掐的情景,鼻子不由得一酸。   帝后却已发疯似的在房中翻找了起来,“他不是走了吗?你动他真气做什么?”   帝后忽然狐疑的四下张望,喃喃问道:“娉娉呢?你媳妇呢?”   景旭师兄淡淡道:“她不是我媳妇……从来都不是……”   帝后怔然看向景旭,半晌才喃喃念道:“你们……你们算计我?她在哪?你让她出来见我。”   她疯疯癫癫,一把扯下床幔,第一眼看到躺在床上的星沉,第二眼是放在他一侧的瓶子。   她怔然片刻,回头一脸难以置信的看向景旭,喃喃问道:“娉娉呢?她去哪了?”   景旭依旧淡然的说道:“母后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帝后怔怔看着景旭,继而全身开始微微发颤,她好似气得连话都说不甚明白了,指着景旭断断续续的质问:“你……你知晓多少?如何知晓的?”   景旭师兄回道:“母后知晓的,儿子全都知晓了,母后不知晓的,儿子亦知晓了,母后大概不晓得风陵上神与枫霜仙子的过往吧,那是一段足以让上神心甘情愿灰飞烟灭的过往……”   帝后踉跄一步,喃喃的说:“不可能,怎么可能……”   景旭师兄语气淡然,却字字诛心,“怎么不可能,你用无言帮我窃夺星沉气数的事,我不是已经知晓了吗?”   今日轮到帝后好似被人结结实实被人敲了一闷棍,她怔怔半晌才恍然问道:“你既已知晓……为何还要这样对我……你可知我为了你……做到什么地步了吗?”   景旭师兄再次问道:“您做那些事时,为何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   “您为何不问我,想不想要踩着他骸骨,登上帝尊之位?”   “您为何不问问我,余生只要想到他时,该要如何活下去?”   帝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咆哮,好似一只受了伤害的母豹子,“内丹呢,他的内丹呢?”   景旭师兄不紧不慢的说:“娉娉用死生泉逆转了两颗内丹的炼化,它们现已物归原主。”   帝后惨笑一声,拔剑便向星沉劈去,霁月身形一闪,须臾间已挡在床前,他横剑在前,空气中还回响着金石相撞的刺耳之声。   帝后凄然笑道,你们以为我杀不了他吗?   景旭师兄深深看着帝后,一字一句说道:“母后,回头是岸,你现在放手,或许我们都还有机会……”   我心中忽的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床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星沉亦露出骇然的神色,他拼尽全力挣扎着,额上青筋几乎炸裂,一双长眸渐渐浮起血色。   我拼命朝帝后喊着:“你听听他在说什么,不然你会后悔,你会后悔啊……”   帝后将长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上,拈起手指,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星沉眸子几乎滴出血来……   帝后朝他勾起冰凉的唇角……   我骇然大叫,涕泪滂沱……   景旭师兄就这样站在他身后,眸底是深深的凄凉,他开口,声音依旧宁静而淡然,“娘亲,你都做了什么?”   两行血泪顺着景旭师兄的眼角慢慢淌了下来,床上的星沉忽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吼,鲜血渐渐在他雪白的衣衫上一朵一朵晕染开来,沿着他被景旭师兄封上的穴位,一处一处的炸裂……   他强行用内力炸开了被景旭师兄封上的大穴,踉跄着跳下床,朝景旭扑去。   他抓着景旭的胳膊,模糊不清的叫了一声:“哥……”   继而双膝一软,抱着景旭师兄的腿跪在了地上,吐出一大口血。   霁月颤抖的声音也在房中响起,“哥,哥你怎么了……”   帝后木然回首,终于肯回首看一眼默默站在她身后的景旭……   她骤然停下口中的咒语,继而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   “为什么……”   她喃喃的问:“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鲜血自景旭师兄的眼耳口鼻汩汩淌下,他喃喃道:“因为这是你应得的……”   她大笑着扬长而去,院中忽的刮起撼天动地的狂风,庭中大树连根拔起,裹挟着万钧之力朝房子撞上来。   “我应得的,哈哈,我应得的……”   “你和她一起算计我……”   她的笑声渐渐远去,脚下地面却猛然摇晃起来,房中桌椅案几门窗屋瓦尽数稀碎,霁月师兄一手抱起景旭,一手拎起星沉,布下一个结界将三人牢牢护住。   星沉忽的回头看向四分五裂的床榻,艰难的朝已是稀碎的瓶子爬去,被霁月牢牢钳制在臂弯里。   我听到外面慢慢师姐带着哭腔的叫喊,“小石榴,天青,你们怎么了?”   俄而一阵苍龙般巨大的风柱山呼海啸而过,卷走了房子,卷走了人,卷走了我早已粉身碎骨的真身…… 第97章 尾声   孤崖畔,小院宁静如初,里面住着一个人,一只狗,还有一个缥缈的影子。   师父用仙力恢复了小院昔日的样子,有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到了。   比如我的真身,比如小石榴和天青。   比如星沉身上那一丝活着的气息。   乖乖无需再藏起来了,它如一座小山般盘踞在小院旁,日日陪伴着院中的星沉,就像我一样。   自它从谷底破云而出的那日起,天边挂起一道绚烂的彩虹,漫天紫气峥嵘,我听师父说,那是天地间的真龙气脉。   那气脉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点燃起漫天最明亮的火种,想要召唤那个迷失了自己的人踏上归途。   可那个迷失了自己的人,却枯坐在断崖边,一日比一日寂然,也一日比一日平淡。   他比我更像是一个影子。   我不知陪他在断崖畔枯坐了多久。   大概有十日,大概有二十日,大概……我也记不得了。   我不再试着想让他听到我的声音,我只把头靠在他瘦骨嶙峋的肩膀上,看着天边绚烂的彩虹与峥嵘气脉一日一日淡了下去。   身后原本小山一般雄伟的乖乖,在他一日一日的沉默消瘦下亦逐渐消瘦,直到化成一只苍青色的小蛇,钻进了小溪里。   彩虹最后一丝残影没入千载悠悠的白云里,悄然无迹。   紫微宫里那个终日疯疯癫癫,哭哭笑笑的女人再也不必担心他的真龙气数了。   那些气数,尽都埋入他心头的死灰里,化作了焦土万里。   我知道,这世上再无星沉这个人了。   我摸了摸他几乎陌生的面孔,喃喃的说:“我也想你啊……”   他垂下头,手心里躺着一块小小的碎瓷片……   霁月师兄每日都要过来瞧他一眼,他几乎不说话,大概是因为知道说了也没人理吧。   可他依旧每日都来瞧他一眼,默默无语陪他在断崖畔坐一会儿。   我知道他没有忘记景旭师兄的托付。   有一日,他对星沉说:“大哥真身养在玄冰棺里,魂魄已入轮回,在人间做了帝王,所幸他魂魄未有大伤,历一两世大概便能回来了。”   星沉点点头,寂然的眸子里终于泛起一丝波澜。   又过了几日,晨钟峰上来了一位颇是意外的访客。   陆白带着他的小狐狸出现在门前。   他从怀中掏出一本破旧的书交在了星沉手中。   星沉翻开发黄的扉页,不明所以的看向陆白。   小狐狸未待陆白开口,先自蹭了蹭星沉的腿,垂下两行眼泪。   陆白摸了摸小狐狸,将它拉到自己身边。   他说:“这是风陵上神临终前托我交给你的东西,他说这本鬓如霜,日后你大概会用得上。”   星沉茫然看向陆白,多日未曾开口,说话时嗓音有些沙哑,“风陵上神他……”   陆白黯然说道:“他破了自己的誓,娉娉走后不久便灰飞烟灭了,临终前他将自己最后所剩神识尽数倾注在了这本书里,重新修好了毁掉的鬓如霜,托我将书交于你,再向你说一句抱歉,一切疯魔皆因他而起,愿你有朝一日能再找到她……”   一日我陪他坐在悬崖边埋头翻看鬓如霜,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时,见是师父带着霁月师兄和慢慢师姐来了。   我连忙起身,却想起他们只是回忆,与我隔着时空,见不到的。   我于是复又在星沉身边坐下。   霁月师兄开口说:“师父来了……”   星沉木然回头,只向身后的人略略颔首,便又自顾自的沉默。   师父走过来蹲在他身边,温和的说道:“有件事要告诉你……”   师父转头看了慢慢师姐一眼,慢慢师姐上前几步,挤走了我的位子,小心翼翼对星沉说:“星沉师兄,娉娉大概还有一丝魂魄,没有灰飞烟灭……”   星沉脖子有些发僵,慢慢转过头,怔怔看向慢慢师姐。   慢慢师姐害怕他颓然又阴沉的目光,连忙垂下头指着自己的心口说:“我觉得她在我心里……”   星沉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瞬间颓然寂灭,他大概觉得有些恼火,却又懒得跟人说话,索性转回头,继续谁也不理。   慢慢师姐脸上一阵赧然,连忙解释道:“不是想念她……我确是想念她……可心灯……我心灯里似乎有她一缕魂魄,真的,我能感觉得到。”   星沉再次转过头,一把抓住慢慢师姐的胳膊,哑着嗓子问:“什么?”   慢慢师姐连忙语无伦次的解释:“其实我们在汴梁城那晚,师祖悄悄跟我说,娉娉瞧着印堂发黑,颇有些流年不利的面相,我听了心中很是担忧,师祖便告诉我有现成的东西可以帮娉娉消灾解厄,那便是我的心灯。故而我与娉娉在河畔放莲灯时,便悄悄将一缕心灯火种注入娉娉额间,并在心灯里发愿,让那火种保佑她平安顺遂。前些日子……就是娉娉……走后的日子,我便觉得心灯里好似多了什么,师父帮我看过之后,说我心灯里裹着一缕魂魄,我想大概……大概是那日发的愿应验了,娉娉最后一缕魂魄被火种携走,又飘回到了我的心灯里……”   我连忙隔在星沉和慢慢师姐中间,因为我瞧着星沉的眼神,好似想要一把将慢慢师姐抱进怀里。   好在霁月师兄眼疾手快的将慢慢师姐拉开了。   旋即又有人走上崖畔,是我许久未见的楚遥仙君。   这段日子霁月师兄每日都来,师父也时不时便来看望星沉,我却从未见过楚遥仙君的身影。   想不到他竟一身风尘仆仆,全无平日里风流倜傥的潇洒之姿。   楚遥仙君抱着一个小木匣子跑到星沉身边,小心翼翼打开给他看。   星沉死灰的眸子里突入泛起一丝亮色,他伸手去摸盒子里的东西,楚遥仙君忙连声叫着:“小心小心小心,找到这一个瓶底,可要了我半条老命了。”   星沉突然哑声说了句:“多谢。”   楚遥仙君将盒子搂回怀里,很不买帐的说:“又不是为你……”   星沉嘴角牵了牵,浮起一丝苦笑。   我看得几乎呆了,这么多日子,终于见他脸上有了一丝表情。   楚遥仙君啧啧两声,一脸八卦的说道:“你那哥哥有趣的紧,投胎养个魂而已,为何性情变那么多,不爱江山美人,只爱逼着官窑的匠人烧瓶子,不见哪个君王有他这怪癖,我看他十分是个昏君的好苗子。不过这样也好,我已令民间片瓷不产,十年八年里是烧不出新瓶子了,不若你去劝劝他别折腾了,只从民间搜罗碎瓷,倾全国之力,迟早有找全她,还有她那两个宝贝小瓶子那一天……”   我微微有些愣怔,记忆深处有些模模糊糊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修长的手指灵巧打磨瓷器……   清冷的眸子总时不时呆呆看着我……   长廊下风灯摇曳,我躺在松软的垫子上晒月亮……   不知为何,我突然喃喃念道:“仙官……”   晨钟峰上悠悠白云和眼前的人悄然退去,一扇门静静等在前面,我突然有些迫不及待,抬脚便迈了出去。   清风拂面,一阵熟悉的青草芬芳。   我惶然环顾左右,发现自己就站在晨钟峰畔,身后是一扇云雾缭绕的门,面前是一张淡淡笑着的面孔。   他笑,眼泪亦不煞风景。   初春的花开得漫山遍野,晴朗的日光照得我两眼骤然间有些发酸。   他披了两肩明媚春色站在眼前,眉目如飞,正如初时撞进心头的模样。   我亦笑,眼泪亦搅扰不了欢喜。   我说:“师兄,你再清瘦些,便不是四千年一遇的美男子了。”   他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是四千年一遇的美男子,你也只好认命了。” 第98章 番外一   皇帝寝宫的后花园有一处曲径通幽的花间小路,路的尽头是一扇垂花门,门的那一边是一处白日幽静,夜间充满离奇怪诞的园子。   那里便是我懵懵懂懂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风灯摇曳的廊下,我晒月亮的蒲团还摆在阶前,旁边散落着一地花生米,完好无损的花生壳盛在一旁精巧的小盒子里,一瞧便知是谁的手笔。   窗下有个声音幽幽叹道:“冬去春来,尤是深闺梦里人,娉娉那个小浪蹄子究竟去哪了?”   另一个声音憨憨的说道:“我可怜的娉娉啊,怕不是要用上我送的棺材板了吧。”   我唇角忍不住轻轻扬起,转头朝身边的人悄悄笑了。   他攥了攥与我扣在一起的手指。   我轻声说:“多谢师兄还有楚遥仙君帮我找回了她们。”   星沉淡淡道:“楚遥仙君那份让她们两个自己去谢,你要怎样谢我?”   我被他淡淡目光里不加掩饰的一丝风流轻佻撩红了脸,小声嘟哝道:“我随口一谢罢了……”   他浅笑,脸皮愈发厚了,“我听着不似随口一谢的意思。”   声音好似羽毛撩过耳朵,勾起一串细细的酥麻。   我深深觉得重新拼凑起来的真身不似从前好使了,就说这脸皮,就不似从前厚了,真是一件颇为不适的改变。   我转过脸不去看他,好在月光朦胧,我的脸颊也应是朦胧的。   “要不这样谢好不好……”   他俯身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我掀起眼皮瞪他,旋即又垂下眼帘害羞,廊上清风带不走脸颊上的热气。   他见我似是恼了,忙俯身又在我耳边说了句悄悄话。   我听完,抬脚重重在他脚面上踩了一下。   他笑着闪躲,复又欺身上前,低头在耳边说:“亲一下总行吧?”   我踮起脚尖,在他飞扬的唇角轻轻啄了一下。   他笑出了小虎牙,揉我进怀里,喃喃的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大婚……没有父母高堂可拜……有些委屈你了。”   我环上他,脸埋进热乎乎的胸口,忍不住嘴上讨些便宜,“谁说要嫁你了……”   院子里有一处不为人知的结界,结界里有一座孤冢。   星沉在晨钟峰上守着鬓如霜等了我半载,孤冢半载没有人陪了。   我们动手拔去坟头上的荒草,擦去无字墓碑上静落的灰尘,在坟前摆上阿负从前爱吃的几样果子和糕点。   星沉打开一坛春日的新酿,酒香顷刻间四溢飘散,他斟上一杯酒放在坟前,牵着我与他双双跪下,他说:“我找到娉娉了,带她回来看你。”   我伸手摸了摸冰凉的墓碑,还未开口,眼泪已先落下。   我喃喃的说:“阿负……我回来了……”   谢谢你,为我和他所做的一切。   黄土下静静躺着一片霜红的枫叶,叶子里有他留给我的话,我想那些话里定然有深深的祝福吧,我猜是峰回路转,平安喜乐。   因为平安喜乐,应是一个父亲对女儿一生最朴实诚切的期望。   而那条山穷水尽后的峰回路转,是他亲手开山填海,披荆斩棘,用余生为我换来的成全。   汴梁河畔慢慢师姐在我额间注入一丝心灯光芒时,他便已经开始为我铺就那条回家的路了。   或许更早时候,他在小河边与我初相见时,就已指给我一条回家的路,那条路遥遥连着流波,终点是我的毕生所爱。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坟前的泥土里,我说:“阿负,还有件事要劳烦你……”   星沉转过头,有些茫然的看向我。   我破涕为笑,牵住他的手对阿负说:“成亲要拜高堂,你且收一收没正经的模样,受我们两个一拜。”   星沉手指一紧,几乎攥折我的手。   他结结巴巴的说:“现……现在?”   我点点头,笑着问他:“你想反悔不成?”   他开始手足无措,掌心渗出一层薄汗,语无伦次的说:“没……没给你凤冠霞帔,聘……聘礼,鸳鸯锦被,喜……喜宴……”   我轻轻打断他,“拜是不拜?”   师兄凌乱了,连珠炮似的说了一串,“拜……拜……拜……拜……拜……” 第99章 番外二   星河寥落,天色渐晓,门外渐渐有丫鬟仆从晨起走动的声音。   我竖着耳朵听一串脚步声从星沉卧房门前经过。   然后红着脸,将他推远了些。   明明与他已是拜过堂了,为何我却感觉到一丝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局促……   直到此时才有些明白一场热热闹闹的喜宴原来并不多余,至少新郎官被人灌多了酒,烂醉如泥的回到房里,接下来的事谁说了算便由不得他了。   不像此刻,接下来的事谁说了算,似乎由不得我。   衣带不知何时松了,我拿胳膊肘推了推身后环上来的人,颇是没出息的紧绷了起来。   我小声说:“天亮了……”   他的吻轻如呵气,落在耳垂上,顷刻间又将我半截僵硬的身子变得稀软。   这厮似乎无暇用嘴做别的,只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挑,好似从沉醉中勉强分出一丝神志。   我强压如擂鼓般的心跳,正经八百的说:“你且松开我,一会儿有人进来怎么办?”   轻吻自耳垂落入颈侧,身后的人喉间发出一声含混的“无妨”,继而袖袍一挥,随手在门窗上加了一道结界。   耳畔低哑的声音好似带了钩子,“待会儿你叫破喉咙,外面也听不到了。”   我赧然又好奇,双修而已,为何会叫破喉咙?   有些跑神了……   正跑着神,裙衫不知怎的落在地上,肩头被人轻轻啄磨。   我大感不妙,强自镇定道,“大白天的……师兄这是想要洞房吗……”   环在臂膀上的手不知何时落在身前最柔软的地方,早知他手法如此娴熟,当初在大娘家包饺子时,就该让他去揉面团。   颈窝上的唇好似轻轻勾了勾,继而嗯了一下,声音如微醺之人带了几分薄醉。   我深觉不妥,十分的不妥,于是喃喃道:“有谁大清早洞房的……”   他漫不经心的反驳:“有谁大半夜在坟头拜堂的……”   此话令我十分无法反驳。   揉面团的手向下游走,我有些站不住了,忽觉脚下一轻,被人打横抱了起来。   我顺手环住他的脖子,这才看清一直在身后作乱的人,脸红成了什么光景。   当真助兴的紧。   本瓶子一到兴头上,话便有些多,于是我说:“师兄,你内丹还在我身上。”   他与我一同陷进被褥间,眼尾浸染一层迷离,十分无暇他顾的敷衍了嗯字,一只手温柔撩过我额前一丝乱发,一只手却有些下流了。   我心中真的起了几分焦虑,喃喃问道:“那你怎么办?这些时日如何过来的?”   他似是有些不满我话多,下流变作极尽下流,脸却红成了一派云蒸霞蔚,含混敷衍我一句:“兄长把五行丹给了我......”   于是我说了句令自己后悔了好几日的话,“那你身体行吗?”   他红霞半映的俏脸微微沉了沉,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于是那只极尽下流的手让了让位置,换上了另一个更下流的家当,师兄重拾晨钟峰上未完待续的那件事。   身体力行的让我明白了,他的究竟行不行。   我从担忧到慌乱,从慌乱到委屈,从委屈到迷乱,从迷乱到酣然,从酣然到虚脱……   窗外日影渐斜,房内令人脸红的气味渐渐浓郁。   他好整以暇的起伏,将几乎成了一滩水的我圈进怀里,在我耳边轻声问:“行不行?”   我清了清叫哑了的嗓子,气若游丝的说:“滚……” 第100章 番外三   有些事情,是成亲后才能晓得的。   比如一个男人,可以有多么斯文败类。   比如一个众人眼中万年不化的大冰坨子,关上房门之后可以有多烫人。   比如师兄这个昔日的高岭之花,有时候,尤其是在熄灭灯烛的时候,可以有多难缠。   嗯……其实是随时随地,只要无人旁观……   还有一件事情,也是成亲之后才晓得的。   便是慢慢师姐从前讲的公狗腰……果然妙不可言。   我抱着白瓷小碗喝粥,喝着喝着不知怎的,屁股下的椅子换成了他的腿。   我抓起一只小笼包回身塞进他嘴里,敷衍着问道:“你今日有没有什么正经事要办?”   他咬着包子,点头说有。   我大喜,一边算计着先美美睡上一觉,醒来去找小石榴和天青玩一会儿,再去池塘边看一看被我调戏了十年的乖乖,一边热切的说:“快忙你的去,快忙你的去。”   再被折腾一日,两条腿便真成摆设了。   他咽下包子,忽然有些害羞的问,“现在?”   我一脸热切的点点头。   他两手托起我的腰。   我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骇然问道:“做什么啊?”   他唇角勾起一丝坏笑,一脸欠揍的说:“试试这样……”   我手指蜷曲,不由自主掐在他漂亮的脖颈上,咬牙切齿的哄道:“臣妾做不到。”   他笑,眼角眉梢牵在我心上,恍然间不知牵了几世。   他将我气鼓鼓的脸揉成圆的,再揉成扁的,最后在揉得撅起来的两片唇上轻轻啄了一口,低低笑道:“今日饶了你。”   我松了口气,却也有几分好奇的问:“今日真的有事要办?”   他点点头。   我警觉的问:“什么事?”   他垂眸看着碗里晶莹剔透的米粒,淡淡的说:“就是些琐事。”   他话音未落,门口便有小厮来报,皇上宣他今日进宫觐见。   我几乎快要成了扭股糖,缠在他身上,连哄带吓带撒娇的说:“让我见见他。”   他把我从身上扯下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将我不安分的脑袋按在粥碗前面,淡淡的说:“好好吃你的饭。”   又是这样,从前是个懵懵懂懂的瓶子时,我好奇人间帝王长什么样子,他便不让我见。   而今记起了从前的事,他依然不让我见。   我临终幸得景旭师兄日夜相伴,这份情谊无论如何也是长在了心上。   于是回来后,我对星沉说,想要见见景旭师兄。   他初时只是沉默,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我再提时,他便好似听不到,总能找到点别的事搪塞过去。   眼下这么好的机会,他依然没有让我如愿以偿的意思。   我心中有些不悦,但忆起从前与景旭师兄一起将他伤得体无完肤,心里这一丝不悦便少了几分理直气壮,我知他仍有心结,便诚然对他说道:“我与景旭师兄那时当真是在骗你,你莫要放在心上好不……”   他垂眸一口一口喝粥,只淡淡嗯了一声。   结果依然没让我见。   不但不让我见,临走时还在门窗上加了三道结界,不带商量的禁了我的足。   午间他回来,轻手轻脚上了床,从身后将我搂在怀里。   我有些不想理他,闭着眼睛假寐。   他亦不说话,只静静躺在我身后,与我别着劲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叹一声,淡淡的说:“他对我有恩……”   他仍是沉默,胸膛贴着我的后背,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心跳沉稳而平缓。   他活着,此刻正将我搂在怀里,真好。   还有什么闲气值得与他置的……   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带了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与执拗。   “你欠他的,由我来还,我只是没办法再看你与他站在一起……”   他脸埋在我颈窝里,呼吸潮湿而温热。   “一眼也不行……” 第101章 番外四   人间光阴,好似流水。   又是一个雪花飘飞的除夕夜,星沉说要带我去送别一个人。   我们踩着园子里蜿蜒小路上薄薄的一层雪,走到池塘畔。   残荷寥落的池面上氤氲着淡淡的雾气,星沉对着静静的水面轻声唤道:“乖乖……”   水面登时漾起层层涟漪,小灰灰一个鲤鱼打挺越出了水面。   比之我千呼万唤才出来,当真是看人下菜碟啊。   我酸溜溜的说:“小灰灰,你今番怎的如此迅疾?”   乖乖不屑的瞥了我一眼,转过头眼巴巴看着星沉,目光里是浓浓的恋恋不舍。   星沉伸手将它托在掌心,温声对它说:“时候到了……”   小灰灰一双刻薄的眸子,忽而泪水盈盈,它尖着小嗓子喃喃道:“可是我舍不得你。”   星沉伸手摸了摸它丑乎乎的小脑袋,淡淡语气里带着一丝鼻音,“说好了的事,你要听话。”   我察觉到他似乎在忍着喉间一丝哽咽,于是诧异的转过头看向他。   雪花悠然轻舞,落在他长长的睫毛上,化作一片晶莹的水雾,俊逸的侧颜在幽暗的夜色中显得有些落落寂然。   我许久未见他这样的神情了,看一眼,便觉心中有些微微的刺痛。   他要把小灰灰送到哪里?   既如此难舍,为何非要别离不可?   小灰灰眼泪扑簌簌落下,委屈的说:“非去不可吗?”   星沉点点头,温柔的说:“我气数已尽,不是紫薇正主,你是神龙转世天命在身,跟在我身边这么久已是很不妥了。”   小灰灰将头抵在他拇指上,无限眷恋的蹭了蹭。   星沉亦眷恋的说:“兄长会是一代贤主,你好生辅佐他……不必再记得我……”   我与他并肩站在天子寝殿外一刻枯叶凋零的老树下。   我曾许多次缠着他带我来这里瞧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直到今日才得偿所愿。   可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景旭师兄。   因为我们到时,大禁宫中的丧钟刚刚敲响,皇帝的寝宫已响起哀戚的哭声。   虽然知道死去的人只是一具凡胎而已,他人间寿数已尽,魂魄要回九重天去了。   可不知为何,我却还是潸然泪下了。   星沉怀里裹着乖乖,默默牵过我的手,笼在他温暖的袖子里。   我贴在他肩上,听到禁宫外贺岁的爆竹声渐次响起,夜空不时绽开几朵璀璨的烟花。   人间总有,各自悲欢,各自离合。   霁月师兄亲自来接引景旭师兄的魂魄,他一袭青灰色长衫自寝殿中缓缓走出,留下身后绵绵不绝的哭声。   星沉与他见礼,最后一次摸了摸乖乖涕泪滂沱的小脸,将它交给了霁月师兄。   霁月师兄手中的引魂灯幽幽闪烁,冰薄的灯璧上映出一缕温润的剪影。   乖乖恋恋不舍的望了星沉一眼,渐渐化作一缕金光,投入引魂灯内。   我听到星沉呼吸微微一顿,知他心中难过,默默握紧了他的手。   从前,此刻,以后,我都在你身边,为你抵挡孤单,告诉你人生值得。   他对霁月师兄说:“他们两个拜托你了。”   霁月师兄说:“谢天谢地,再熬上些时日,我便可以离开紫微宫那劳什子地方,带着妻儿逍遥四海去了。”   星沉淡淡的笑,“这些年,难为你了。”   霁月师兄忽而有些赧然,低低的说:“是我母后不好,我们欠你太多……”   星沉摇摇头,“你和兄长……”   他说不下去了,太过温情的话,他似乎只对我说得出口。   我看着霁月师兄的目光渐渐温软了下来,他定是晓得那未出口的半句话是什么。   他问:“这样做当真行得通?”   星沉点点头:“乖乖既愿与兄长魂魄一同回归九重天,便是认了兄长的气数,假以时日它仙身恢复原貌,兄长气数便会日渐稳固,只是还需你再撑一段日子。”   霁月师兄爽然说道:“知道有卸掉枷锁那一日,我便有盼头了。”   分别前,霁月师兄对我说:“你师姐好几次闹着要来找你,因她产后身子虚,我硬是拦着不让,你得空去看看她可好?”   我点点头,景旭师兄既已回归九重天,我们也无需在此地久留了。   很想快点见到慢慢师姐和她的小欢喜。   送走霁月师兄,我与星沉牵手走在回去的路上,雪渐渐大了,空气中有霜雪清寒与炮竹热闹交织的味道。   这味道,让人有些想要亲吻。   于是我停下脚步,拽了拽他。   我们站在一地碎琼乱玉间,接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雪花溶化在唇齿间的味道,好似与他在屋顶上的初吻。   我喃喃道:“景旭师兄有紫微宫,霁月师兄有慢慢师姐和小欢喜。”   他喃喃道:“我有你。”   我蹭在他怀里无声的笑了。   是啊,我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