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死的他飘回来了》 作者:程十七   文案:   周月明讨厌纪云开,从小就讨厌。   纪云开喜欢周月明,从小就喜欢。   周月明没想到纪云开会在衣锦还乡后向她提亲,   也没想到他会在她拒绝后重返战场,然后战死,   更没想到的是他战死的消息才传回来,她一睁眼,他居然飘在她床前!!   阅读指南:   1、1v1   2、男主前期灵魂出窍,后期恢复正常   3、甜文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主角:周月明 ┃ 配角:纪云开 ┃ 其它: 第1章 重逢   承安十四年春,持续了两年的战争终于结束。沈大将军率军凯旋,京中百姓夹道欢迎。   周月明一大早就被表姐薛蓁蓁给拉了出来,一起待在京城望月楼二楼临街靠窗的位置。   就在表姐翘首以盼之际,周月明已经吃了两块榛子糕、一份芙蓉饼。她接过丫鬟青竹递来的茶水,轻啜一口:“表姐,你确定大军真的会从这儿经过吗?”   “嘘,别说话。”将脑袋探到窗外的薛蓁蓁回头,秀气的眉头皱的紧紧的,“我问过表哥,肯定会从这儿经过。他们等会儿还要去耀武楼面圣受封。不是这条路是哪一条?你没见下面还有那么多百姓吗?”   周月明“哦”了一声,她站起身,走到表姐身旁,向下张望,果见道路两旁的百姓甚是热情。   沈大将军是表姐薛蓁蓁的远房亲戚,英勇善战,此次出征大获全胜,更是受人敬仰。周月明也认为沈大将军是个英雄,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天不亮就被人从房间拖出来待在这儿,只为了沈大将军从这儿经过时看他一眼。要知道昨晚表姐拉着她的手说话说到大半夜啊。   周月明重新坐回椅子上,她以手撑颐,不知不觉困意渐浓。   正意识朦胧,忽听表姐惊喜的声音:“来了!来了!”   周月明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人也被表姐给拉到了窗口。她一个不注意,半边身子几乎都探出窗外,扑面而来的凉风唬得她连忙双手抓住了窗棂,脸色也变白了。   薛蓁蓁吓了一跳,懊恼不已,不过在确定表妹无事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转到了街上。   宽阔平整的街道上,以沈大将军为首的军士们正骑马行来。大概因为道路两旁有不少围观百姓的缘故,他们行的并不快。   一向冷面寒霜的沈大将军有意放缓了速度,有时也会冲热情的百姓挥一挥手。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身穿银甲的少年将军,离得远看不清面容,但银甲长.枪,英姿勃发,一看便知是谁。   “看,快看,是沈小将军!”薛蓁蓁心中激动,晃了晃一旁表妹的胳膊,“是沈表哥啊!”   周月明点点头:“嗯嗯嗯,对对对,沈小将军,你远房表哥。”她偏了头看表姐一眼,心里直犯嘀咕,是不是你想见的,不是沈大将军,而是沈小将军沈业啊?   她正这么想着,左手手腕已被表姐攥住了,不由自主地挥舞了两下。原本拿在手中的手帕没有握稳,轻轻飘了出去,在半空中转了一个圈,慢慢悠悠向下落。   “哎呀!”周月明低呼一声,矮身去捞,却捞了个空。她眼睁睁看着那手帕飘到沈业面前,被他一把攥住。   薛蓁蓁瞪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表妹:“你的,手帕?”   周月明机械地点了点头:“好像、大概,是我的吧?”   少将军沈业相貌出众,英姿勃勃,素有“玉面将军”之称。街道两旁向他投掷香囊荷包的少女也不少,被他接住的却只有从天而降这一方手帕。   他方才完全是下意识伸手接的,攥到手里后,就觉得此举不妥,但是若扔了,似乎也不好。他眼睛一瞥,看见手帕右下角赫然是一个浅黄色圆形花样,一时也想不出是什么,落后一步,问目不斜视的好友:“云开,你看这像不像一个烧饼?诶,你说怪不怪,别人家姑娘都绣花啊草啊的,哪个姑娘在手帕上绣个烧饼?”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头寻找手帕的主人。   不同于沈业的飞扬跳脱,纪云开虽相貌俊美,但周身都散发着冷意,教人难以亲近。或许就是这个缘故,所以一路上向他投掷香囊的还真没几个。   纪云开目光微扫,在看到好友手中的手帕后,他脸色微沉,劈手夺过来:“不是烧饼。”   这明明是一轮圆月。   “不是烧饼,那是什么?”沈业好奇,“月饼?没长籽儿没长叶子的葵花?”   纪云开没再搭理好友,他环顾四周,视线很快锁定了临街酒楼靠窗的那一抹窈窕身影。她身上的粉衣随风飘动,仿若盛开在三月的桃花。   他目光幽远,深如沼泽。果然是她!   纪云开很熟悉她的习惯。她生在八月十六,闺名叫作“月明”。她的随身之物上,大多都有一轮圆月。这手帕一看就是出自她的手。   时隔两年,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却是在这样的场景下。   她竟将她的手帕丢给了沈业?!   “我真不是有意的。”周月明极其认真地向表姐解释自己的无心之举,“呐,你就这么一伸手,我就那么一动,啪就掉了,我哪知道会掉在他手上啊……”   她也不认识沈小将军,又怎会将自己花了两天绣成的手帕扔给他啊?   “我明白。”薛蓁蓁此时的关注点已经不在这件事上,她轻轻推了推表妹,“先不说这个,你瞧,表哥旁边那人,是不是纪云开啊?我看着挺眼熟。”   “谁?”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周月明下意识偏头去看,直直地撞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里。   队伍越来越近,沈小将军以及同伴的面容已清晰可见。   那人一身黑色劲装,墨发高束,神情冷凝。他正抬眸向她看来,鼻梁挺直,薄唇紧抿,眸中翻涌的情绪甚是复杂。   两人视线交汇,周月明先移开了目光。她轻嗤一声,神情不耐:“我管他是谁?”   “诶,真的是他呀!”薛蓁蓁轻叹,“他跟着沈大将军出征,这回可威风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周月明有些心烦,轻轻扯了扯表姐的胳膊,“我有点乏了,想回去歇会儿。”   “啊?好呀好呀。”薛蓁蓁连连点头,“正好他们过去了,我也饿了。咱们先回去。”   也不去看沈小将军了,她小心翼翼觑着表妹的神色。那张容光艳绝的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但她分明能感觉到表妹好像并不开心。她想,或许她不应该多嘴说那么一句话。   周月明讨厌纪云开,这在亲友中不是什么秘密。   薛蓁蓁知道,纪云开也清楚。   在少女朝他看过来的那一瞬,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胸腔里心脏跳动的声音。他心底倏地浮上一些念头:或许是丢给他的呢,只是丢错了。她又没学过武,准头不好也正常……   这想法让他内心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然而不过是一刹那,她就收回了视线,仿佛从来没有看见他。   纪云开瞳孔骤缩,薄唇紧抿,脸上血色一点点淡了,一股莫名的酸涩在胸口萦绕。   “你还没跟我说究竟是什么呢。”沈业还在执着于绣样。   “没什么,就当是烧饼吧。”纪云开垂眸,驱马前行,“驾。”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我回来了。   有点冲动,在无存稿的情况下开文了。   如果另一篇能存住稿,我就试试双开。   啊,男女主是纪云开和周月明。   新文第一章 发几个红包吧。 第2章 提亲   回到安远侯府已经是晌午了,周月明草草用了午膳后,也不说话,直接除去衣衫鞋袜,躺在床上休息。   然而尽管她困得厉害,却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反而有些轻微的头痛。   “青竹,青竹!”周月明拥被而坐。   “诶,姑娘。”青竹就在外间,听到声音,连忙掀帘进来。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帮我点支凝神香。”   青竹听话照办,甚是利落。她又帮姑娘整理一下帐子,才悄悄退了出去。   大约是凝神香起了作用,周月明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渐渐模糊。   然而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旧事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梦里。   她五岁那年,母亲张氏因病离世。娘下葬不足一个月,父亲就领着一对母子进了家门,说是故人的妻儿,要好生照顾。   那是一个冬日,安远侯府的白事刚过去没多久,墙上贴着的白纸都还没有掉光。她站在兄长身后,看向父亲带来的美貌妇人和清瘦少年。   那少年就是纪云开。   关于纪云开及其母亲林氏的来历,安远侯府私下也有议论。或许是因为她年纪小,旁人没将她当回事,偶尔有风言风语传进她耳中。   有人说,这是她父亲安远侯在外面的女人和孩子。先时因为夫人张氏在世,不敢领回家中。   也有人说,这是她父亲准备续娶的妻子。本朝寡妇再嫁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周月明当时懵懵懂懂,又刚失去母亲,惊惶不安,大病了一场。   祖母刘氏怜惜她,将她带到身边亲自抚养。她待在祖母的暖阁里养病,将近一个月都没见外人。   她后来听说祖母训斥了父亲一顿,但那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就不得而知了。   父亲并未再娶,还整饬了府中流言。   林氏母子在安远侯府住了下来。   周月明起初还觉得欢喜,这个纪云开不是爹爹在外面的孩子,真好。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渐渐地就欢喜不起来了。   父亲对纪云开,远胜过对她和兄长。当然他不曾克扣他们兄妹什么,待他们一如既往。周家兄妹吃穿用度都不差,但是完全不能与他对纪云开相比。他会亲自指点纪云开功课,会时常陪同其用膳。   她的兄长周绍元生来就有不足之症,他犯旧疾时,恰巧纪云开身体发热。安远侯只打发了下人来看视儿子,自己则在纪云开身边守了一夜。   周月明讨厌纪云开,爹爹对他越好,她就越讨厌他。   当然纪云开曾向她示好,也曾打着父亲的旗号来关心他们。她有次甚至无意间听到他向父亲建议多关心他们兄妹……   但又有什么用呢?父亲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而她也不需要纪云开的假好心与怜悯。   ……   周月明昏昏沉沉,一个梦接一个梦。过了好久,才彻底清醒过来。   青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正坐在窗下,借着不甚明亮的光做针线。   周月明忍不住出声:“你仔细眼睛。”   “姑娘醒了?”青竹放下针线,起身走过来打起帐子,“可睡饱了?”   周月明闻言,不由地想起方才那接连不断的梦来,她揉了揉眉心:“还行吧。什么时候了?”   “快酉时了。”   “嗯。”周月明点一点头,“帮我打些水来,我梳洗一下,去春晖堂。”   简单梳洗后,周月明晃晃悠悠向祖母的春晖堂走去。   她原本一直与祖母刘氏同住,后年纪渐长,刘氏叹了一句“没道理外人独住一个院子,正经的千金小姐却跟我这老婆子挤在一起。”遂命人收拾了一个干净的院落,配齐丫鬟婆子,让周月明搬了过去。   尽管周月明住得离祖母远了一些,但依然天天请安问好,时常往春晖堂跑。尤其是近来表姐薛蓁蓁在侯府小住,她去得就更勤快了。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她一路行来见花红柳绿,心中郁气稍减。   刚绕过一丛翠竹,就有一只银线绣暗纹的黑色靴子闯进了她的视线。   周月明目光微凝,一抬头便对上了纪云开那张冷峻的脸。   她只当做没看见,身形微动,继续前行。   纪云开已经在这里等她很久了,却不想两人相距如此之近,她都能当做没看见他。   眼看着她即将从自己身边走过,纪云开猛地伸手,捉住了她的胳膊。   “你做什么?”周月明回头,乌黑透亮的眸子里满是怒火。   纪云开初时捉她手臂,是阻止她离去。但此刻心里却有些异样的感觉。隔着不厚的春衫,他似乎能感受到她的体温。   他缓缓松开手:“你今天在望月楼。”   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周月明瞧了他一眼,有些莫名其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你也在迎接回朝的大军。”纪云开神色莫名,他停顿了一下,“为什么要向沈业扔手帕?”   “你——”周月明神情有些慌乱。本朝民风开放,但是未婚女子当街冲适龄男子扔帕子并被人指出来,也是一件尴尬事,尤其是这人还是她最讨厌的人。谁知道他要来做什么?   她稳了稳心神:“你别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朝他扔帕子了?风吹掉了而已,你若胡言乱语,我就告诉爹爹去。”   她提步便走。   纪云开眸光一闪,身形微动,已拦在了她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他对她的说辞将信将疑,但他内心深处,希望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到底想怎么样?”周月明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一脸警惕地望着他。   纪云开抿了抿唇:“你是不是心悦他?”   “什么?”周月明微愣,很快明白“他”是谁。她轻嗤一声,“是不是跟你有什么关系?多管闲事。”   她不想跟纪云开多待下去,将身子一偏,就要离去。   然而她脚下乍一动,却觉手腕被人隔着衣袖拉住,也不知道他怎么用的力,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他按在了墙边,进退不得。   周月明又羞又气,胸膛剧烈起伏:“你到底想怎么样?”   纪云开薄唇抿成一条线,脸上无丝毫笑意,眸中墨色翻涌,沉声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不是心悦他?”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月明大声道:“不是,没有,可以了吧?”   她怒火高涨,将纪云开狠狠一推。   纪云开听到了满意的答案,顺着她的力道将身子侧开,任她离去。   周月明初时还是以正常的步子走着,行了七八步后,越走越快,再后来以至于拎着裙裾小跑起来。   她心中委屈至极,眼泪不自觉便掉了下来。到春晖堂时,虽然擦拭过眼泪,但还是被祖母刘氏给看出了端倪。   “我的卿卿怎么了?”刘氏招呼了孙女上前,“谁给你气受了?”   周月明刚止了眼泪,听了祖母的话,心里委屈更浓,却不好将实情告诉祖母,只轻声道:“没有,我梦到我娘了。”   刘氏轻轻叹一口气:“好孩子。”   她膝下三子一女,孙子孙女有十来个,最心疼的就是长房这两兄妹。母亲去世的早,父亲又偏疼外人。少不得她这做祖母的,多疼爱他们一些。   “你表姐今天亲自下厨,做了桃花糕,说是孝敬我的,你也尝尝。”刘氏说着指了指面前碟中的糕点,“可不许贪吃,等会儿还要用晚膳呢。”   周月明无心吃糕点,但不想拂了祖母的意,就尝了一块儿:“好吃,表姐手艺越发精进了。”   “是吧?”刘氏笑得眉目舒展,“你姑姑年轻那会儿就喜欢做这些。你表姐是随了她。”   她心说,其实你娘的厨艺也很好啊。想起早逝的长媳,刘氏心中满是遗憾。张氏是她亲自挑选的儿媳妇,聪明贤惠,心思灵巧,可惜福薄,早早便去了。长子又是个心思古怪的,既不续娶,也不纳妾,倒是将故人遗孀接进府里。家中内务全都交给了二房徐氏打理。   想到那位“故人遗孀”,刘氏不免想起那个故人之子。   纪云开八岁随母亲进安远侯府,深得安远侯的喜爱,两年前留书离开,今天倒是风风光光回来了。   “外祖母说我什么呢?”正端着一碟糕点走过来的薛蓁蓁笑问,“是不是说我坏话啊?”   刘氏一笑:“夸你心灵手巧呢。”   “那可了不得了。”薛蓁蓁笑得夸张,“外祖母夸我,我尾巴可要翘上天了。”   周月明初时委屈而愤怒,后来同祖母表姐一道说笑用饭,心里的不快渐渐退去。   想那么多做什么?那个讨人厌的纪云开难道还真能一辈子待在他们家不成?   用罢晚膳,她正要起身离去,忽然有人来报:“侯爷让姑娘去书房一趟。”   “咦?”周月明心下诧异,父亲不大管内宅之事,也很少过问她。忽然让她去书房,莫不是有什么事吧?   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告别祖母表姐,向书房而去。   天色已黑,书房里的灯还亮着。   下人通报后,她听到父亲的声音:“进来吧。”   “吱呀”一声,周月明推门而入,冲父亲施了一礼:“爹,你找我?”   “坐吧。”安远侯周彦年近四旬,相貌端方清正。他轻咳一声,打量着灯下的女儿。   十五岁的少女,明眸善睐,颜若朝华。透过她,隐隐可以看到亡妻的影子。轻叹了一声,安远侯道:“你今年要及笄了吧?”   周月明不解其意,老老实实回答:“还有五个月。”   安远侯的神情温和,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你刚出生的时候,就这么一点。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娘若是看见你出落得这般模样,不知该有多高兴……”   周月明心里一酸,眼眶有些发涩:“爹……”   “卿卿,今天有人来提亲了。”安远侯话锋一转。   周月明陡然一惊:“爹?”   她心念急转,暗想,不会是沈小将军吧?因为她的手帕掉了被他捡到,他查出她的身份,所以上门提亲?   ——若不是纪云开莫名其妙的那一出,她也未必会往沈小将军身上猜。   这可怎么办?表姐似乎心仪沈小将军啊。   安远侯笑了笑:“你跟云开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处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这次他随沈大将军出征……”   “纪云开?”周月明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发颤,“爹,你说谁来提亲?纪云开吗?我不同意。”   “你这是做什么?快坐下。”安远侯神色微沉,“爹已经答应了。”   他看着纪云开长大,对其感情很深,常常遗憾这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如今云开愿意娶了卿卿,做他的女婿,亲上加亲。为什么不同意?他回想着今日纪云开求亲时说的话,少年一腔赤诚,他听着都动容。他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你答应是你的,反正我不同意。”周月明眸中烛火跳动,明丽的面容此刻有几分苍白,“爹,我讨厌他。”   “胡闹!”安远侯轻斥,“历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这次提亲肯定要拒绝的啊 第3章 退亲   “我的婚姻大事,怎么就轮不到我说话了?”周月明毫不退让,“我不要嫁给他。”   安远侯双眉紧蹙:“云开哪里不如你的意?他这次随军出征,立下战功,皇上钦封他做宣威将军,又赐了府邸,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他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对你也有情意……”   “因为我讨厌他。”周月明强调了一遍,“我很讨厌很讨厌他。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嫁给他。”   纪云开年少有为,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胡闹!什么一辈子不嫁人?”安远侯眉间褶痕更深,神色却稍微和缓了一些,“你读过书,也明事理,应该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也听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娘去世的早,你的婚事本就该由爹做主。我看云开这孩子很好,你跟他不熟才会有偏见。多接触接触就好了……”   听他提到早逝的母亲,周月明心中怒火更盛,不待父亲说完,她就僵硬地福了福身,掉头就走。   安远侯止住话头,提高了声音:“你要去干什么?”   周月明站在门口,也不回头:“爹爹说我的婚事我说不上话,那我就去找能说得上话的。”   “你要找谁?”   周月明缓缓回身,灯下的她双眸似两潭盈盈春水,隐隐有泪光闪烁。她明丽的脸上满是倔强:“找我祖母,找我舅舅,找我哥……”她咬一咬牙,续道:“如果他们也说不上话,那我就去地下找我娘。她总说得上话吧?”言毕,她打开门,快步而出。   “你!”安远侯瞳孔倏然缩紧,有一瞬间的愣怔,待他回过神来,只能透过半开着的门看到女儿远去的背影了。   他知道女儿和纪云开不睦,但并不曾真正放在心上。在他看来,这只是小孩子闹脾气使性子罢了,又能有多大仇怨?左不过是因为他偏疼云开一些,卿卿就吃味了。云开还劝他,多关心她一点呢。反正他主意已经定了,胳膊扭不过大腿,她闹一闹也就会认了。卿卿不懂事,旁人可未必会跟着她胡闹。   但安远侯待在书房,眼前总浮现出女儿方才那倔强又伤心的面容,他心里刺得慌,高声道:“来人!去跟上姑娘。”   可别有个好歹。   周月明当然不会去做傻事,她离开书房,被冷风一吹,就清醒了许多,开始认真思索这件事。   她固然可以请祖母、舅舅出面,但如果爹爹硬起心肠,且此事已经定了的话,恐怕作用不大。一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压下来,在道义上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在她从小到大的记忆中,毫无疑问父亲是偏袒纪云开的。听爹话里的意思,竟然是纪云开主动提亲的?她反对无效的话,那么让纪云开反悔有没有用?   周月明内心波涛翻滚,是了,纪云开!他今日还特意拦住她,问她是否对沈小将军有意!她对他的讨厌,那样明显,他不是傻子,难道会看不出来?就这样还要娶她,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思!   夜风吹来,她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逐渐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都在隐隐发颤。   让她嫁给他?做梦吧!   周月明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径直朝书房附近的松涛居而去。   此时还早,松涛居尚未上锁。   纪云开坐在灯下,端详着手里的一方帕子。   这是他从沈业手中夺来的,是她的东西。他并没有还给她的打算。他打开书桌的屉子,将手帕小心翼翼放在第一格内。   那里除了这一方手帕,还有一个破损的珠花。她随手丢掉,他给捡了回来。   他们认识十年,其实交集少得可怜。   不过,以后肯定就会多起来。   纪云开轻轻摩挲着已经有些黯淡的珠花,想到今日周伯伯将她许给了他,心头如同拢了一簇小火苗,暖洋洋的。他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不安。   他想,初时她可能会不愿意,但他肯定会拼命对她好的。等时间久了,她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应该也就同意了。   “纪云开,纪云开!”   少女的声音忽然在黑夜中响起,纪云开怔了一瞬,眸中却漾起了笑意。他快速关了屉子,几步到门口,一把打开门。   周月明踏着月色而来,行动间裙裾晃动,仿若流淌的月光。   纪云开眉梢眼角的喜色在看清她的神情后冷了下来。他将身体微微一侧,低声道:“卿卿……”   “卿卿也是你叫的?”周月明在房门口三尺外站定。她抬眸,一双杏眸波光粼粼,头上玉钗微微摆动。   她的脸上分明带着怒意。   纪云开呼吸一窒,垂眸:“外面冷,进去说话。”   周月明身形不动:“你为什么要向我爹提亲?”   她不过来,那他过去。纪云开上前一步,直视着她,神色肃然:“因为我心悦你。”   他一字一字,说的清晰而坚定。   周月明却仿佛耳边炸了一个响雷,她好似见鬼了一般,一下子噎得说不出话来。她来的路上气势汹汹,也想好了各种应对之词,却不想对方根本没按她想的来。   过了一会儿,她才扯了扯嘴角:“你?喜欢我?”   这真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纪云开缓缓点头:“是。”   “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你。”周月明哂笑,“不但不喜欢,还讨厌得很。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   她将心里的话一股脑说出来,也不曾留意到纪云开的神情。   他薄唇紧抿,眸光沉沉,掺杂着压抑、恼怒和不甘……   她那张形如红菱的小嘴还在不停地说着,话语如同利箭一般扎在他心上。他知道这可能是她心里话,但他并不希望她再说下去。   周月明只觉得头顶阴影覆下,肩头竟已被纪云开按住。   夜风凉凉,廊下灯影微微晃动。纪云开的面容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他面无表情,幽黑的眸子像一潭水,深不见底。   周月明素来胆大,这会儿却莫名地有些惧意。   “卿卿。”纪云开声音低沉,“非要说这些吗?”   周月明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纪云开松开她的肩头:“我知道你对我有误会,但是婚事既已定下,反对也没什么用,不如坦然接受。我会对你好的,卿卿,我会对你很好的。”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   周月明后退了一步,抬眸直视着他:“我不需要你对我好。我不会嫁给你的。”她摇了摇头,认真而又固执:“我不会嫁给你的。”   “卿卿!”   “你别叫我卿卿。”周月明尽量平复心情,郑重提起自己的来意,“你把亲事退了吧。我爹最疼你,你去退亲,他肯定同意。”   纪云开神色古怪:“我今天刚去求亲,你就让我退掉。你觉得我会同意?”   周月明一噎,又急又怒:“你若真执意娶我,我会杀了你的。”   纪云开心中蓦地一刺,她就这么厌恶他?   “如果杀不了你,那我也会杀了我自己。”周月明眼中含着泪,“反正,我绝对不会嫁给你。”   “那你便杀了我吧。”纪云开却突然平静下来。   周月明双眼圆睁,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响来。   她想,她活了十五岁,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狠狠剜了他一眼,周月明转头疾走。   一出松涛居,就有人迎了上来:“姑娘?”   周月明停下脚步,瞧了一眼,见是父亲身边的人。她冷笑一声,怒火更旺,也不理会,大步往春晖堂而去。   这个时候,祖母肯定还没睡下。她方才真是气糊涂了,居然去纪云开那里浪费时间!   刘氏上了年纪,觉少,这会儿正斜躺在榻上听丫鬟念书,忽见孙女儿进来,小脸苍白,眼睛红彤彤的。她心里一咯噔,当即坐直了身体:“卿卿,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见到慈爱的祖母,周月明再也止不住眼泪,她上前几步,一把抱住祖母,哭出声来。   “到底怎么了?”刘氏挥一挥手,令丫鬟退下。她轻轻拍着孙女颤抖的肩膀,柔声道:“是你爹骂你了?你跟祖母说,祖母打他去。”   周月明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我爹把我许给了纪云开。”   “纪云开?”刘氏动作微顿。   周月明握着祖母的手,眼中满是恳求之意:“祖母,我讨厌纪云开,我不要嫁给他。”   刘氏略一沉吟,老实说,儿子做出这样的决定,也在情理之中。尽管不喜欢这个所谓的“故人之子”,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相貌资质都属上乘。年纪轻轻,建功立业,前途一片大好,又是在周家长大的,将来绝对不会亏待了卿卿。看上去,这似乎是一桩不错的亲事。   ——当然,这一切都要建立在卿卿愿意的前提下。   作者有话要说:   预估失败,明天退亲,接着战死。   很讨厌啊。 第4章 战死   刘氏轻拍孙女的脊背,温声问道:“你爹怎么说?”   周月明止了眼泪,将父亲的话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红着眼强调:“祖母,我是真的讨厌他。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嫁给他。爹要是逼我,我就去……”   “胡说什么!”刘氏急道,“不是还有祖母么?你既然不愿意,我去跟你爹说。”   “嗯。”周月明听了祖母的话,略略放心,将头枕在祖母膝上,“还是祖母最疼我。”   帮孙女顺了顺头发,刘氏笑笑:“不哭了,看这小可怜的,等会儿洗把脸,今晚你就在这儿歇下吧。咱们祖孙好好说会儿话。”   周月明点了点头,颇为乖巧,和在父亲面前的倔强判若两人。   次日刘氏唤了安远侯过来,说起孙女的亲事:“卿卿不愿意,就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安远侯神情严肃,“旁的事情都能听母亲的,唯独这件事恕儿子不能从命。”   刘氏耐着性子:“卿卿不喜欢他。”   “母亲这话说的,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感情不都是慢慢培养的吗?”安远侯轻笑着摇了摇头,“婚姻大事,历来父母做主。当初倩娘,也是母亲选的啊。后来不也挺好?卿卿是我女儿,我总不至于害了她。”   “卿卿的事,怎么能和你那时候相比?难道你也讨厌倩娘?”刘氏微怒,她当然知道儿子说的在理,但问题是卿卿自己不愿意啊。她最疼爱卿卿,又怎忍心看孙女受委屈?   “你是没看到卿卿昨晚哭成什么样子!你没养她,你不知道心疼是不是?还是你想看到他们婚后成一对怨偶?”   “不会成怨偶的。”安远侯解释,“云开对她情深义重,她闹会子别扭,时间久了,自然也就好了……”   刘氏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情深义重?”她恍然:“这桩亲事,是云开求的?不是你的主意?”   “我确实也有此意……”   刘氏冷笑:“所以还是他求的?卿卿是你亲女儿,她在你心里究竟有多少分量?连外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母亲!”安远侯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这件事情儿子已经定下了,还请母亲不要插手。卿卿一时想不明白,母亲不妨多劝劝她。”   刘氏恚怒,这是根本不把她的反对放在心上了?她端起已经冷了的茶杯,饮了口茶,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安远侯沉默了一瞬,缓缓说道:“还有,云开不是外人。”   刘氏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她这个儿子,这些年不是一直内外不分吗?   安远侯端方的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我欠他们家的,不只是一条命。”   “什么?”刘氏惊愕抬头,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一条命?   “母亲多劝劝卿卿吧。这婚事不错。”安远侯拱了拱手,“儿子还有些事,先告退了。”   刘氏回过神来,她站起身,提高声音问道:“你把话说清楚!什么一条命!”   但安远侯已经走远了。   刘氏重新坐下,心内疑窦丛生。   关于林氏和纪云开的身份,她不是没有怀疑过。她并不记得儿子有什么姓纪的故人。但不管怎么问,儿子给的回答都是:“故人.妻儿。”她曾疑心是长子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还曾劝他,如果确实是周家骨肉,那就认下吧。然而安远侯明确告诉她,真的只是故人之子,说他和林氏清清白白。   初时刘氏还不信,不过见林氏自从进府以后整日待在院中闭门不出吃斋念佛,而纪云开眉目间又没有一丝周家人的影子,她才渐渐信了。但对于儿子明显看重旁人胜过自己儿女,她依然不解。她多次提醒他,对儿女们好一点……   现在儿子忽然说什么一条命?刘氏想不明白,也没法深想。   不过她能确定的一点是,儿子不顾她的反对,坚持这桩婚事。   从祖母那里得知连她也劝说无用,周月明的心凉了半截,眸中却有火苗燃烧,她腾地站起:“我找舅舅去。”   她生母早逝,外祖母以及三个舅舅对他们兄妹都格外怜惜。   刘氏拉住了她:“你爹认准了,连我的话都不听,你舅舅们说了管用?”   而且这说到底也是周家的事。   “那我去找我哥,我再不回来了。”周月明急道,“他爱让谁嫁让谁嫁。”   她兄长周绍元自幼体弱多病,十一岁起,听太医建议,在读书的同时学武强身健体,过得五六年,身体渐渐康健。上个月刚辞别了家人外出游学。   “你这不是胡闹么?”刘氏皱了眉,“什么不再回来?”   周月明低着头不说话,她也知道这方法未必管用。但如果让她妥协认命,绝不可能。   刘氏宽慰她:“你先别急,慢慢来。”   周月明略一迟疑,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她一刻也等不得。拖得越迟,越难改变,若真三书六礼都下了,以爹爹的性子,还容她拒绝吗?   她回房之后,修书一封交给青竹,让她使人送给兄长。她又略微收拾了一下,准备出发去舅舅家。   然而,不多时,青竹一脸难色回来:“姑娘,不行。”   “怎么了?”周月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侯爷把信截下来,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青竹咬一咬牙:“还说不许姑娘出门,也不准递信出去,让姑娘老实一些。咱们院子里还多了一些人。”她脸上有些害怕:“姑娘,不然就算了吧?其实纪公子也……”   “别跟我提他!”周月明怒火蹭蹭上涨,直接打断了青竹的话。父亲态度越坚决,她心里反而越抵触。她打开窗子看了看,果真见到院子里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青竹,你去找根麻绳来!”   “好。”青竹下意识应道,话一出口,却忽的醒悟过来,瞬间面色苍白,“姑娘,你别犯傻啊,你要真不愿意,咱们再想办法啊。不要寻死,你想想老夫人,想想世子……”   周月明勾了勾唇角:“谁寻死了?我还没活够本呢。我这不就是想办法吗?我要真寻死,会让你给我找绳子?”   “姑娘的意思是……”青竹连连点头,“我明白了,姑娘稍等。”   其实周月明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父亲心里究竟有没有一丁点分量。但她还是挺爱惜自己小命的,可不想出意外。她掐着时间,做出要投缳的姿态,只等青竹的暗号。   此刻是申正时分,纪云开正在静心居陪母亲说话:“皇上赐了府邸,正在修葺。等修好,咱们就能搬过去了……”   林氏神色淡淡,脸上无喜也无悲,双目微阖,似是在念经。   纪云开对此早已习惯,他薄唇微勾,续道:“我求了周伯伯把卿卿许给我,不过她有点不乐意……”   “不好了!不好了!姑娘上吊了!”伴随着匆忙的脚步声,小厮紫毫一脸惊慌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纪云开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瞳孔紧缩,再也不复方才的淡然模样:“你,你说什么?”   她要寻死么?!是因为他的缘故?   从未有过的惊慌笼罩着他,他大步而出,向她所住的院子奔去。   远远的,就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低泣声,他心中惧意与悔意交织,直接闯入,见她已踢了脚凳,身体悬空。   将她从梁上救下来时,他的手都在发颤。   见她呼吸均匀,面色如常,颈中尚未有勒痕,纪云开提着的心终于放下。他紧紧抱着她:“卿卿,卿卿……”   周月明原本是做给父亲看的,却不想最先赶到的是纪云开。被人紧箍在怀里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这个人还是自己特别讨厌的人。她睫毛微颤,缓缓睁开了眼,心下微微一惊。   纪云开的神色是她从没见过的。那样的懊恼、挫败而又心痛,看得她心里发怵。   他艰难得动了动喉结,声音沙哑,微微颤栗:“为什么要这么做?”   “死了就不用嫁给你了。”   她声音很轻,却仿若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纪云开的心上,他嘴唇一阵阵发白:“你,就这么讨厌我?”   讨厌到宁愿去死都不愿意嫁给他?   其实倒也没到这种地步。如果不嫁给他就得死的话,她大概会选择保命,但这个时候,周月明自然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她双目微阖,只做是默认。   纪云开无声地张了张嘴,心针扎似的疼。良久,他才僵硬地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如你所愿。”   周月明怔怔的,这是成了吗?   纪云开果真去见了安远侯:“周伯伯,她不愿意,算了吧。”   安远侯已经知道了女儿今日寻死一事,他双眉紧皱:“你决定了?她就是小姑娘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知道。”纪云开声音很低,“但我不能赌。这件事是我不对……”   或许从一开始,他不该抱着一丝侥幸去希望她嫁给他。   安远侯静默一瞬,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既是如此,那就算了吧。天下好姑娘多的是,你们没缘分。”   纪云开没有应声。天下好姑娘很多,可都不是她。   周月明“上吊”不久,就得知这桩亲事不成了。她终于松了一口气,心说方法不在于新颖,管用就行。   再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没再见到纪云开。   又数日,她听说边关有变,纪云开跟随沈大将军再次去了边关。   不过这跟她就没什么关系了。   春去秋来,眼看着就到了八月中旬。周月明的十五岁生辰就在中秋之后,她甚是期待。   然而,八月十二,边关却忽然传来消息:纪云开与敌军将领在雁鸣山且走且战,斩敌军将领于马下的同时,力竭坠崖,尸骨无存。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第5章 阿飘   八月十二日,春晖堂。   周月明给祖母念了兄长周绍元寄回来的信,笑道:“我哥说他这两天就到家,我让人给他的院子好好打扫一下。”   刘氏笑着点一点头:“是该如此,他这一走也有大半年了。正好能回来过中秋,也能赶上你的生辰。”   她轻轻摸了摸孙女的头发:“十五了,是大姑娘了。”   周月明咯咯而笑,她与兄长自幼亲近,感情极好,想到即将见到阔别多日的兄长,颇为欢喜。   正说着话,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周月明抬头,见是父亲安远侯。   安远侯面色沉沉,眼睛微红,他手里捏着一封信,冷声道:“云开没了。”   “什么?”刘氏皱眉,疑心自己听错了。   安远侯深吸了一口气:“边关传来消息,云开,没了……”   “怎么会?”刘氏惊讶。   周月明也心里一咯噔,纪云开吗?他不是功夫很好,怎么会没的?   “沈将军修书回来,一个月前在雁鸣山,云开力竭坠崖,尸骨无存……”安远侯声音沙哑而颤抖,努力压抑着情绪。   周月明双目圆睁,心似乎被狠狠地揪了一下,耳旁嗡嗡直响。   她讨厌纪云开,可以说他是她最讨厌的一个人。但是当听说他死在战场后,她震惊之余,还有难受。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还连尸首都没留下?   刘氏沉吟:“既是不见尸首,那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呢,也未必就是……”   周月明暗暗点头,心说确实如此。   “那崖下是万丈深渊,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沈小将军也亲自带人找过……”安远侯几乎要落泪了,“我该拦着他的,我应该拦着他的……”   也许他就不该准许云开学武。如果没学武,云开就不会上战场,也就不会……   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按了按发痛的胸口,颓然转身。   周月明望着父亲的背影,仿佛也被他的悲伤情绪感染。她一颗心揪成一团,惶惶不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抬头望着祖母:“祖母,我……”   刘氏重重叹了一口气:“都是命。”   周月明心里乱糟糟的,因为收到兄长书信而生出的欢喜在听闻这噩耗后消失殆尽。她稍微缓了缓,才道:“祖母歇着,我先回去了。”   她固然讨厌纪云开,还曾暗暗想过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然而她从没想过他会在这个年纪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他到年底也才十八岁。   周月明回到房中时,眼角的余光掠过房梁,她心底一叹,不自觉回想起那次她要上吊被纪云开救下的场景。   她虽然讨厌他,但也承认,他其实并不是坏人。   闭了闭眼睛,她吩咐青竹:“你去把《金刚经》给我找出来。”   她素来不信神佛,顶多也只是在祖母跟前会陪着读会经书。可这个时候,她觉得她需要借经书来让自己平静下来。   青竹办事利落,不一会儿就拿了《金刚经》过来。   周月明没有午睡,她坐在窗下,翻了两个时辰的经书。   经文没看进去多少,倒是想起不少关于纪云开的旧事。说来也奇怪,她平时很少想起这个人,但这会儿一些散落在时光深处的有关他的记忆却不知怎么一点点浮了上来。   “姑娘,静心居那边出事了。”青竹端着茶水过来,声音压的很低。   “怎么了?”   纪云开的母亲林氏一直住在安远侯府的静心居,平时也不甚与人来往。   “听到消息就晕倒了,侯爷让人拿着帖子请了太医。”青竹白着脸,“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周月明“嗯”了一声,直到此刻,她心里都有一种浓浓的不真实感,不大相信也不敢相信那个讨人厌的纪云开已经不在人世了。   “姑娘看了那么久,让眼睛歇一会儿吧。”青竹说着关上窗户,并点燃了蜡烛。   周月明沉默着任她忙碌。   烛光将人的身影拖得长长的,随着蜡烛的跳动而晃动。周月明的心也晃晃悠悠,忽上忽下。   静心居里早就点上了灯,但住在此地的那个女人还没有醒来。   安远侯双手负后站在院中,双目微红,神情焦灼而痛苦。   今日他在静心居外徘徊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将云开的事情告诉林氏。   他话未说完,林氏手中的佛珠便掉在了地上。   安远侯动了动唇:“你要多保重……”   林氏的神色依然淡淡的,她甚至弯腰捡起了佛珠,低念一声:“阿弥陀佛,也是十八岁。”   “十八岁”三个字让安远侯蓦地睁大了眼睛,如遭雷击,他脊背挺得笔直,热泪瞬间涌出。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人似笑非笑的面容。他艰难开口:“我……”   他想他应该开口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但话语在此刻显得格外苍白无力。他嘴唇翕动,还未说出话来,就见面前的女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等林氏醒过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安远侯不方便去看她,只听她身边的人说,她一动不动,不吃不喝。   安远侯按了按眉心,好一会儿才道:“好好伺候,一定要让她吃东西。”   在静心居站了好久,安远侯才缓缓退了出去。   他没有回房,一个人待在书房里,望着一方不算名贵的砚台静静地坐了一夜。   这一夜,同样没有睡好的还有他的女儿周月明。   周月明中午没有休息,晚间躺在床上,脑袋隐隐作痛。尽管点着安神香,她依然睁着眼睛,清醒着,头痛着。   头顶上方青色的帐子在暗夜里仿佛一张网,将她牢牢束缚着,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清楚死亡的意义。五岁那年,她就知道了,这意味着从今往后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   周月明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迷迷糊糊,似梦似醒。   她醒过来的时候,口渴得厉害。她掀开被子,轻撩床帐:“青竹……”   刚唤了一声,发觉房中的光亮并非曦光,而是月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   这个时候,青竹只怕正在梦乡中,没必要再特地把她叫醒。   八月中旬,天气也不甚冷。周月明只披了外衫,趿拉着鞋子,几步到桌边,点了灯。   房间一下子明亮起来。   周月明伸手去拿茶壶和茶杯。   如她所料,茶壶里的茶早就冷了,周月明皱眉。她是候府千金,锦衣玉食,何曾有喝冷水的时候?   她放下茶壶,无意识抬头。骤然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的一道白影让她瞬间僵立在当场。   这是她的房间,夜里本该只有她一人。然而此刻烛光轻摇,一个白衣人正飘在她床头。   这个人是她所认识的,她今日才从父亲那里听到他的噩耗。   纪云开。   周月明瞳孔骤缩,不自觉尖叫出声。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   你们好皮啊   这里是不是女主吓死了,全文完? 第6章 见鬼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她身体僵硬得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想逃离却半分动弹不得,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兀自跳动得厉害。   “姑娘,怎么了?”   青竹的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周月明好似有了胆气一样,她依然不敢睁眼,急道:“青竹,青竹,有鬼啊!”   暗夜里,她声音发颤,还带着哭腔。   青竹是被姑娘的尖叫声惊醒的,姑娘好性厚道,虽然按规矩夜里也有陪夜的人,但很少在夜里支使过她们。   她只当是姑娘做了噩梦,连忙走了进来,见姑娘身上披着的外衫已经掉落,脸庞雪白,双眼紧闭,一看便知是被吓坏了。   青竹匆忙把外衫捡起,无意间碰到姑娘的手,凉冰冰的。她柔声道:“姑娘是做噩梦了吧?这世上哪来的鬼?”   她扶着周月明,想将其送回床上。   周月明睁开眼睛,看见青竹,心下稍安。她反握住青竹的手,也不说话,只点了点头。   她对自己说,是的,肯定是看花眼了。这世上是没有鬼的。如果有鬼,娘那么放心不下一双儿女,又怎会不回来看他们?   这么想着,她心里踏实了一些。然而一撇头,却再次看到了身穿白衣的纪云开飘在她床畔。   他双足离地面尚有半尺的距离,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   但是周月明此时已经没有心思去分辨他的神情。   他是飘着的!他没有影子!   如果说白天她还对纪云开的死有一些怀疑的话,那么此刻她一点怀疑都没了。如果人活着,魂魄怎么能飘到这里来?   她的内心被惊恐所笼罩。她不自觉抓紧了青竹的手臂:“青竹,鬼,是纪云开啊……”   手臂的疼痛让青竹秀眉微皱:“姑娘?”她耐心而温和:“姑娘,没有鬼的……”   周月明颤着手指了指:“真有啊,就在你身后,我床边,是纪云开啊!”   似是在应和她的话一般,白衣纪云开竟向她们飘近。然而他只飘了两步,又迟疑着停在那里,好奇而疑惑地看着她们。   “啊?”青竹也给姑娘的神情吓到了,她颤巍巍回头。床边只有衣架,并没有什么鬼。但姑娘如此认真说有鬼,也让人毛骨悚然啊。   “你没看到?”周月明有些懵。   青竹点一点头,如实回答:“姑娘,什么都没有啊。”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道:“姑娘是看岔了还是……”   魔怔了?   姑娘从得知纪公子的死讯开始,就有些异常。兴许是姑娘年纪小,被吓着了。   还是说,真的有鬼只是她看不见?   周月明神色古怪:“你看不见?他明明就在那里啊!”   这会儿还在呢!他正低了头,慢慢下降,你看不到吗?!   “姑娘怎么还不睡?”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周月明精神一振:“宋嬷嬷!”   夜里安静,周月明的乳母宋嬷嬷是被这边的动静惊醒的,看见灯亮着,就过来瞧瞧。   青竹也忙道:“宋嬷嬷,姑娘做噩梦了,您老人家也来帮着哄一哄吧。”   她心说宋嬷嬷毕竟是经事的老人,比她和姑娘都见多识广。   见到乳母,周月明急忙道:“嬷嬷,有鬼!”她说着指向床头,却惊讶地发现什么都没了:“鬼呢?”   宋嬷嬷吓得面无血色:“姑娘别吓嬷嬷……”她双手合十,低声祈祷:“佛祖保佑啊……”   或许是身边有俩人陪着壮胆,周月明惧意稍微减轻了一些,她四下张望,已经没有鬼影了,但她仍心有余悸。她同宋嬷嬷说方才的经历,宋嬷嬷震惊而难过,连声道:“我可怜的姑娘啊……”   见鬼这样的事情,宋嬷嬷也听说过,神乎其神,但她却从没见过。不过姑娘的见鬼和她听说的并不一样。宋嬷嬷轻声安慰姑娘:“姑娘不要害怕,嬷嬷在呢。”她又冲床头方向道:“纪公子,你有什么未了的心事,只管托梦告诉大家就是,别吓着了姑娘……”   周月明扯了扯她的袖子,悄声道:“已经走了,不知道去哪里了。”   天还没亮,但周月明不肯再待在房中,宋嬷嬷和青竹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待着。姑娘口口声声说见着鬼了,不管是真见鬼还是魔怔,都不能大意了。   周月明后半夜和青竹挤在一起,她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看花眼了,魔怔了,不可能是真的见鬼了。   然而到得天亮,她洗漱后,顶着眼下的青黑走出房门。   晨光熹微,一个白衣人双手负后飘在不远处的槐树下。   周月明只听得脑海里嗡的一声,昨夜里劝说自己的那些话似乎都成了自欺欺人。她只觉得寒意从心底生出,瞬间蹿至四肢百骸。她一把抓紧了青竹的手,牙齿不知觉碰撞,发出咯咯的声响:“他又来了!”   “姑娘!”青竹心里也充满了惧意,却硬生生打了个寒战。   周月明去春晖堂找祖母,尽量平静地讲述自己见鬼一事。   “啊?”刘氏讶然,她对鬼神一向心存畏惧,心中思忖,或许是因为纪云开死不瞑目,所以才会魂魄不安回到安远侯府来?卿卿曾拒绝了他的亲事,莫不是因为此,才会出现在卿卿面前?   刘氏不敢深想,她看孙女面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黑影,不免甚是怜惜:“你不要怕,请个高人做法超度一下就好了。这串佛珠你拿着,开过光的,能驱邪。”   周月明心中惧怕,也不再推辞,直接道了谢,接在手里。   “还有,这件事不要对旁人讲。”刘氏小心叮嘱孙女。   见鬼这种事,传出去,旁人不管信不信,都有损于卿卿的名声。   周月明胡乱点了点头,问:“高人什么时候来超度?”   在高人到来之前,周月明就待在春晖堂的佛龛前,她不敢去回想昨夜的事情,只翻来覆去念着《金刚经》,暗暗希望纪云开早些超度,去投胎转世,千万别让她再看见他。   阿弥陀佛。   安远侯看重纪云开,所以对他的身后事也格外上心,沈将军信中言到,大军即将还朝,他们会努力带“云开”回来。安远侯打算届时再为纪云开建衣冠冢安葬。   而刘氏担心孙女,特意请了高人,去帮纪云开超度。   周月明见高人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很有高人风范,一看就让人信服,不由略略放心。   高人施了一通法,周月明看不懂,只觉得虎虎生威,煞是厉害。   高人做法结束后,还画了一张符纸,使人递给周月明:“这符纸让有驱鬼之功效,只要贴身戴着,大小鬼怪近不得身。”   周月明小心收下,施了一礼:“多谢。”   她这声道谢情真意切,格外真挚,心说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啊。   高人走了以后,周月明揣着符纸回房。不管怎么说,那是她房间,她不可能不回去。   将近未时,太阳还算毒辣。   然而青天白日,她再一次看到了白衣的飘着的纪云开。   周月明怔了一瞬,高人没超度成功吗?转念一想,或许超度是佛家的,道家管不了?她迅速取出符纸,托在手心,口中念念有词:“退散退散!”   白衣纪云开并未退散,相反的,他“沉”下来,并向她飘近。   周月明想逃离,偏偏身体像生了根一样,双腿无法挪动半分,只口中说道:“纪云开,我知道你死的很惨,但你的死真的跟我不相干啊!我对天发誓,我从来没有盼着你去死过。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以说出来,我……”   白衣人在她面前一尺开外停下,把她未说出口的话生生逼了回去。   她瞪大眼睛,心说,完了,死定了。   纪云开看着她,微微偏了头,神情疑惑,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忽的开口:“你是不是认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  么么哒么么哒么么哒,明天再修 第7章 阿白   周月明愣住了。她的心狂跳着,刹那间思绪百转千回。   她下意识垂眸,地面上只有她一人的影子。她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额头上却冒出了汗。作为一个人,她对鬼的恐惧几乎可以说是与生俱来、深入骨髓。   阳光下,纪云开就站在她一尺外,一身白衣,面带疑惑。他极有耐心地又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认识我?”   如果是正常情况下,活着的纪云开问她这种问题,周月明大概会毫不迟疑地回一句:“关你什么事?”但此刻情况特殊,不辨真相的她选择了装傻:“没有,不认识!”   对方一怔,随即笑开了,他薄唇微勾,神情笃定而欢喜:“所以,你果真能看见我。”   “嗯?”周月明动了动唇,方明白过来,他就那么随口一问,只是想确定她是否真的能看见他。   纪云开看她神情变化,觉得很有意思。他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于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从他有意识起,他就是那么飘着,周围的人仿佛都看不见他一般。他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飘到这里来的,但是昨晚她大概看见他了。   这让他感觉很新奇,他饶有兴致地问:“你一看见我就大喊大叫,是因为什么啊?”   周月明睁大了眼睛,咬着唇不说话,心里却在呐喊:你是鬼啊,你是鬼啊!人见了鬼哪有不尖叫的?   纪云开又凑近了一些,继续问:“你怎么不说话?”   周月明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她以生平最快的速度转身,拎着裙裾拔腿就跑。   才跑了数步,就被白衣纪云开挡住了去路。   他飘在距离地面大约数寸的地方,低头俯视着她,有些不解的模样:“你跑什么?”   周月明瞳孔骤缩,惊惶无措到了极点。她思绪急转,将手中攥着的符纸贴向纪云开的胸膛,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退散退散!”   赶快让他消失!   然而,令她惊异的画面出现了。   她的手穿过了纪云开的“身体”,黄色的符纸缓缓飘落在地上。   纪云开已经到了一尺开外的地方,他偏着头看她,神情疑惑而无辜:“为什么要丢掉?你不要它了吗?”   他这副模样,跟活着时候大不相同。活着的他,整个人像是出鞘的利剑,冒着森冷的寒气。现在的他,或许是白衣柔和了他的面容,使他看起来更像个气质出尘的少年,清冽而干净。   但是周月明心中的恐惧慌乱并未因此而减轻,反而愈发浓烈。   纪云开弯腰欲捡起来,手却一次又一次穿过了符纸。   周月明身体发颤,才八月,她却觉得寒意阵阵,难以承受。她几乎要哭出来了:“纪云开,你别跟着我了好不好?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吧,我会逢年过节给你上柱香,给你烧好多好多钱。给你念经,请四十九个和尚给你做水陆道场。你要是怕孤单寂寞,我就让我爹给你埋个热闹的地方……”   她这会儿真的怕极了,一时间不管不顾想到什么就都说了出来。   纪云开从与符纸的“斗争”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她脸上,眸中闪过不解:“你很害怕我?”   周月明双目圆睁,眼中满是恐惧。怎么可能不怕?你是鬼啊!谁又能不怕鬼?   她看见白衣纪云开伸手摸了摸脸颊,听他问:“我很可怕吗?为什么要怕我?我又不会打你。”他似乎也意识到可能自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皱了皱眉,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   周月明身体发颤,咬唇不语。要她的名字做什么?做法杀死她么?   见她始终不答,纪云开换了个问题:“我听你几次说‘纪云开’,那是我的名字吗?”   虽然她否认了他们认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应该是认得他的。   “是不是啊?”纪云开还在追问,像是一个渴求答案的学子。   周月明颤声道:“我,我跟你说了,你可不能再跟着我。”   纪云开眸中漾起了笑意:“你先说。”竟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   周月明摸不准他的意图,她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我的确认识你,可那不是你的名字。其实,你叫……你叫阿白。”   “阿白”一听就不像人名。如果纪云开是假装不记事,那么听后应该会露出破绽吧?   “阿白?”纪云开拧眉,并不相信,“这真是我的名字?”   周月明见他并无怒容,心下暗暗纳罕。不知道为什么,恐惧却稍微少了一点。她大着胆子点一点头:“我骗你做什么?咱们说好了,我跟你说了,你不能再跟着我。”   她也不管还在地上的符纸了,反正也没用,捡它作甚?她故作淡然转身,慢悠悠离去。然则刚一转了弯,她就不管不顾狂奔起来。   纪云开遥遥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感觉像是一只落荒而逃的兔子。他摇一摇头:“阿白吗?”   周月明跑到春晖堂时,衣衫已经汗湿,她几步到祖母跟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怎么了?”刘氏惊问,她从未见过孙女这般狼狈。她又忙吩咐丫鬟上茶。   周月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嗓子里的那股灼热方减轻了一些。她深呼吸平复情绪,抓着祖母的手:“没用。高人没用,我又见到他了。拿符纸往他身上贴都没用。祖母,有没有更厉害的高人?”   刘氏愕然:“连道长是有名的高人,他的师尊是先帝金口玉言封的活神仙。他可尽得了他师尊的真传。他的符纸千金难求,若不是刘家与他有旧,他都不会出手。怎么会没用呢?”   “可是,就是没用啊。”周月明有点急了,“我不但看见他了,还跟他说话了。”   刘氏抽了一口冷气,她用手背挨了挨孙女的额头。可能是方才出了汗的缘故,凉凉的,并不烫。可她却更加惊慌。   其实今日连道长过府以后,就告诉她,府中清朗,并无鬼魅。卿卿身上也没有遇鬼之人有的鬼气。但是为了让他们放心,还是施法布阵,让任何鬼怪都进不了安远侯府的门。除此之外,连道长还特意画了符纸,让卿卿护身,驱邪除鬼,护她平安。   比起见鬼,刘氏觉得,更有可能是卿卿魔怔了。   额头上突如其来的暖意,让周月明瞬间明白祖母的心思,她哭笑不得:“祖母,我没病,我是真看见他了。”   她还撒谎糊弄了他。   刘氏点一点头:“好好好,祖母知道你没病。那这样,你还是先待在祖母这儿,祖母让人打听打听,看活神仙什么时候出关,他肯定有办法的。”   她心里想的却是,或许该请大夫给卿卿看看,是不是生了癔症。她听说人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会以为自己见鬼,其实不然。   道士也没用,那就请大夫。   周月明不知道祖母的这些心理,她内心被恐惧和无力感所笼罩,点一点头:“只能这样了。”   接下来,她便一直待在春晖堂,连房间也不回了,夜里就宿在暖阁中,倒也没再见到纪云开。   八月十五将近中午时候,周月明正同祖母用膳,忽听有人来报,说世子回来了。   周月明大喜,当即放下筷子,起身到外面去迎接,刚一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便红了眼眶,向他奔去:“哥!”   她的兄长周绍元一身青衫,站在台阶下。他身形清瘦,长相斯文白净,眉眼秀气。他笑了笑,目光清朗:“倒是长高了一些。”   “嗯。”周月明与兄长自幼亲厚,见他归来,喜不自胜,这几日的烦恼愁绪也暂时抛到了脑后。她拉了兄长的胳膊,撒娇:“你怎么才回来啊?今儿都十五了。”   “本来以为昨天就能到的,路上有事,耽搁了一天。”周绍元笑笑,“这不正好赶上中秋吗?不算迟。还能给你过个生辰。”   他低头在袖子里摸索一会儿,取出一个小匣子:“我偶然得到的,拿去玩儿吧。”他停顿了一下:“不算贺礼。”   周月明“哦”了一声,也不客气,接在手里:“我也有好东西要给你,我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你不知道,你不在家这些天,家里出了好多的事。纪……”   她那句“纪云开死了,你知不知道?”还未说出口,就被咽了下去。她嘴唇开开合合,盯着兄长身后的白色身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妹妹神情变化就在一瞬间,她那副活见鬼的表情让他惊诧莫名,忙问:“怎么了?”   周月明捉着兄长的手臂:“你,你身后有鬼。” 第8章 兄妹   她看见一身白衣的纪云开就飘在兄长身后不远处,旁若无人打量着院子里的桂花。   八月十五中秋,正是桂花开放的季节,满院馨香。   “有鬼?”周绍元一怔,继而轻笑起来,他与妹妹亲厚,只当她和自己玩笑,回头看了一眼,笑道,“哪里有鬼?我怎么看不到?”   周月明声音压得很低:“就是纪云开啊,在桂树旁边飘着,穿一身白衣裳……”   她描述得细致,周绍元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消失不见了。卿卿并不是在同他说笑!他已经知道纪云开战死一事,但是没想到妹妹会“见鬼”。他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臂,温声道:“不要害怕,有哥在呢。我不会让人伤你,鬼也不行。”   周月明听得眼窝一热,重重点了点头。   母亲去世后,也是兄长站在她旁边,对她说:“不要害怕,有哥在呢。”那时他也才八岁,又体弱,却一直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护着她。   周月明以前讨厌纪云开,未尝不是为兄长抱不平。她哥是世上最好的兄长了,在父亲心里却都比不过纪云开。   不过现在,纪云开已经不在人世了,想那些旧事也没什么意义了。   “先陪我去见见祖母。”周绍元沉吟,“等会儿我就去请连道长过来看看。”   周月明随着兄长一起去见祖母,口中将连道长曾经来过一事说了。   周绍元脚步微顿,神情逐渐凝重,轻声道:“我知道了。”   刘氏看见孙子,自是喜不自胜,周绍元也有些哽咽,祖孙细说别来之情。   周月明命人端了水让兄长洗手净面,又吩咐下人添菜加碗筷。她招呼兄长:“你也坐下吃嘛。”   周绍元笑笑坐下,问起家中情况。   很简单的一顿饭,他们三人竟吃了许久。   饭后,周月明兴致不减,仍同兄长说话。   周绍元只笑了笑:“你这几日都没睡好,先去歇着吧。反正我已经回来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不迟,不急在这一日。”他看一眼祖母,低声道:“我还有些事想问祖母呢。”   “哦。”周月明点头,“那我去歇着。”   她也不回房间,直接宿在春晖堂的暖阁里。   而周绍元则直接询问祖母,关于卿卿“见鬼”一事。   刘氏轻叹一声:“前天早上说是见鬼了,我下帖子请了连道长过来。连道长说咱们家没鬼,说卿卿身上也没有见鬼之人必有的鬼气……”   “嗯?”周绍元皱眉。   “我央着连道长做法,说是在咱们家布了阵,什么妖魔鬼怪都进不来。道长还给卿卿了一张符纸,卿卿说没用,说她又见着了……”刘氏犹豫了一瞬,又道,“我琢磨着,是不是她发了癔症……”   周绍元神情微变:“这话怎么说?”   刘氏略一迟疑,将先前纪云开求亲,卿卿不许的事情说了,末了又道:“昨儿你爹还在慨叹,说卿卿若是没拒绝这婚事,云开不去战场,就留在府里筹备婚礼,或许也不会……如果卿卿也这样想,难免会自责……”   周绍元哂笑:“生死有命,这也能怪到卿卿头上?”他缓缓站起身:“祖母,我先去拜访连道长,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好。”刘氏点一点头,继而又问,“你不先见见你爹?”   “回来再说吧。”周绍元含糊答道。   比起父亲,现在的他更担心妹妹。   他的妹妹周月明正在暖阁小憩。她这些天睡不好,特意点了凝神香,睡得还算踏实。醒来后,她梳洗好,去见祖母。   见祖母正在佛龛前祈祷,她不由放轻了脚步,缓步过去,听祖母声音极低,模模糊糊,听不甚清楚,只听得“卿卿”、“见鬼”、“安康”、“茹素”等语。不过稍一思索,不难猜出祖母的意思。   她不由地动容,自己见鬼惊恐不安,也没少给祖母添麻烦。   “祖母。”   刘氏听到她的声音,回头看她,笑道:“醒了?”   周月明点一点头:“嗯。”她到祖母跟前,也在蒲团前跪了,问道:“我哥呢?”   “你哥去找连道长了。”刘氏也不瞒她。   周月明不用细想,就知道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兄长一路奔波到家,也不休息,匆匆忙忙就又出了门。她心里微微有些发疼,又觉得阵阵暖意。她轻轻“嗯”了一声。   周绍元再次回到府中,已是黄昏时分了,他面色沉沉,回想着连道长的话。连道长很自信,坚称安远侯府没鬼,还建议他请个太医给妹妹看看。   他也想过再找术士来看,但本朝能强过连道长的,恐怕只有其师尊了。不过连道长的师尊正在闭关,一时也不出门。周绍元无法,只得回府,递帖子请太医。   卿卿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如果“被鬼缠上”这件事传出去,只怕名声也就没了。是以只说是妹妹近来失眠多梦。   周月明见兄长陪同着一个太医过来,心中称奇,但还是很听话任太医诊脉。   太医认真看诊后,只道:“小姐是心事郁结,所以才会少觉多梦,不妨事的,吃两剂药就行了。”   周绍元道了谢,收下药方后,送太医出去,问道:“失眠多梦,会不会看错东西?”   “看花眼吗?”太医略一思忖,“一直睡不好的话,倒也有可能。精神不济,看花眼,很正常的事情。”   周绍元点一点头,心说,或许真是这样的缘故?   今日是中秋佳节,不过因着府里纪云开一事,也不大过,就一家人简单在春晖堂的院子里拜月吃饭。   周月明再次见到了父亲安远侯。他容颜憔悴,见到儿子归来也不见多欢喜,只简单说道:“这次回来,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做,一天大过一天的,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了……”   周绍元垂头,做认真聆听状。   周月明心里却很不服气,哥什么时候胡闹过?他刚回来,爹爹就又这样说话!   安远侯心情不佳,勉强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你们慢慢吃,我还有点事。”   他一走,周月明就松了一口气,她担心兄长心里难受,有意讲起自己这大半年的经历,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周绍元含笑听着,不过他为了在中秋之前赶回来,接连数日都不曾好好休息。一回到府中,又为了妹妹的事东奔西走。这会儿实在是困得厉害,眼皮也越来越重。   周月明说着说着,留意到兄长脑袋一点一点,似小鸡啄米一般。她止住了话头。   虽然眼前的画面引人发笑,而她却笑不出来,感动之余,又有些许歉疚。她轻轻推了推他:“哥,累了就回去歇着吧。”   “嗯?”周绍元睁开眼,面上犹带一些茫然,“睡着了,你说到哪里了?”   周月明轻笑:“还说到哪里?我说你困了就回去歇着啊。我之前让人把你院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被褥也是新换的,还熏了香,你回去歇着吧。”她打了个哈欠:“我也困了呢。”   周绍元点点头,又辞别祖母,这才去歇了。   周月明在陪祖母回房的途中,再一次看到了飘着的纪云开。   月光融融,洒在他的白衣上。明明是鬼,却偏偏有几分仙姿。   周月明瞬间清醒过来,几乎要尖叫出声。然而瞥了一眼祖母,她又生生咽了下去,目不旁视,跟着祖母继续往前走。   这次看到自己,她居然没有大喊大叫,纪云开有些诧异。他犹豫了一瞬,缓缓“下沉”,向她飘去,开口问道:“你看不见我了吗?”   周月明恨不得闭目掩耳,她只装作没听见,走得更快了一些。她一颗心怦怦直跳,也不知道他会不会使些手段来对付她。   然而她这番举动,却让纪云开确定,她分明看见了自己。他回想着那个男子对她的称呼,试探着问:“卿卿?”   她耳朵微微一动,并没有作声。   周月明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看不见看不见,听不到听不到……”   似乎这般便可以当纪云开不存在。   路途不长,刘氏已经回了房间,周月明转身回暖阁。   纪云开神情茫然,又有一些不甘心。他飘着追上她,就悬在窗边:“你明明看见我了,也听见我说话了。为什么不理我了?你不是说你认识我么?”   周月明深呼吸尽量平复情绪,她佯做无意,关了窗,扬声道:“青竹,取些热水。”   然而一撇头,发觉纪云开并未被她关在外面。他飘在门边,正疑惑地看着她:“卿卿?”   周月明额角突突直跳,她瞪着他,壮着胆子,声音小而凶狠:“我要沐浴了,你到底想怎么样?”   然而一低头,她眼圈儿就红了,数日来积累的恐惧不安瞬间爆发。   因为这个“纪云开”,她自己有院子不能回,还连累折腾疼爱她的祖母和兄长。思及此,她不免觉得委屈。她自问除了拒婚以外,没有对不起纪云开的地方,为什么他做了鬼还要缠着自己?   纪云开愣了愣,随即笑了,笑得眉舒目展:“哈,你果然还是能看见我。”   他笑得舒心,周月明心里却越发不快。但是打,打不到。赶,赶不走。还怕他使些厉鬼的手段来报复她。   纪云开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欢喜:“那你沐浴吧,我先走了。”   竟是十分好说话的模样。   他身形一转,穿过了墙壁而不见。   周月明目瞪口呆。 第9章 约定   沐浴之前,周月明将门窗掩好,又搬了椅子死死顶着。不过她也很清楚,这些东西,防得人,防不了鬼。这么做不过是求个心安。   她沐浴时速度极快,一直提心吊胆,真有点担心白衣的纪云开会忽然从哪里飘进来。   还好,直到她换了寝衣上床安睡,都没再看见他。   床铺柔软,凝神香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周月明回想着这几日见到“纪云开”的场景,好像似乎也没多可怕?至少没勾她的魂,也没索她的命。反而是她自己见鬼之后的反应,让祖母和兄长担心。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心中满是茫然。   次日清晨,周月明早早醒来。   刚一出门,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纪云开。他同前几次一样,依然飘在半空,大约是看见了她。他迅速下降,向她飘来,眉梢眼角俱是笑意:“卿卿。”   纪云开这几日一直飘来飘去,但是能看见他的,只有卿卿一人。他有心想同她说说话,可她只要一见了他,就会失态,这让他很不自在。   周月明身体微微一僵,她看一眼身旁的青竹。青竹显然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她扯一扯嘴角,算作回应,继续往前走。   她这次没有大喊大叫,还冲他露出了“笑容”,纪云开心中舒畅,不由地随着她飘了一会儿。   周月明虽不回头,却知道他一直在身后跟着自己。她深吸一口气,猛地回头,直视着他。   他反倒像是受惊一般,向后飘了数尺。他指了指她的头发,神色如常:“你,你头上的簪子好看。”   “姑娘,怎么了?”青竹诧异地问。   周月明捏了捏青竹的手:“没什么,咱们走。”她冲他做了口型:“别跟着我。”   纪云开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自己试着重复了一遍。他皱眉,但到底是没再跟上去。   周月明拉着青竹,转身疾走。行得数十步后,到了拐弯处,向后望了一眼,见他仍飘在原地,没有跟上来。她莫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隐约生出一个念头来:好像真的没多可怕。   今天是她的十五岁生辰,然而因为纪云开战死一事,也就不再办了。   她暂时将种种思绪都抛之脑后,给祖母磕头行礼。   刘氏待她站起身来,命人将一套崭新的头面递与她,轻声道:“收着吧,我们卿卿是大姑娘了呢。”   时下规矩,生辰当天,要吃鸡蛋和寿面。这些刘氏早就准备好了,在一旁含笑看着孙女吃。待她吃完后,刘氏才压低声音,问道:“太医的药管用不?喝药以后,有没有再看见‘脏东西’?”   “我……”见祖母神情紧张而不安,周月明沉默了一瞬,轻声道,“还好,挺有用的。”   刘氏长舒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周月明动了动唇,心说,算了,还是别让祖母担心吧。反正他现在又没害着她。   兄长周绍元问了她同样的问题:“今日还见鬼不曾?”   不等她回答,他就又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妹妹道:“我今天又去找了连道长,从他那儿借了这个东西回来,你拿着,能驱邪避鬼。”   “什么?”周月明定睛看去,见是一只玳瑁手串。   “这是玳瑁精血凝固而成,是不可多得的辟邪极品。”周绍元笑笑,“你戴着,任何鬼怪靠近不得。”他有些赧然:“昨日也忘了这件事,今天才想起来向他讨要护身的宝贝。”   周月明盯着兄长手中的手串,视线渐渐模糊。连道长所住的清风观离安远侯府距离颇远,而他已经去而复返,定然是天不亮就出发了。他昨晚用饭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却一大早为了她上山求人……   她接过手串,“嗯”了一声,仰起脸,冲兄长笑了笑:“今天没见着。”   “是么?”周绍元点头,“那就好。快戴上吧。”   他担心妹妹被鬼缠上,也担心她生癔症。听她说“没见着”,他心里那块石头才算真正落地。   周月明低头戴上手串,打量了一番,由衷赞道:“好看。”   “这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周绍元笑了,“关键在于驱邪避鬼。”   周月明瞥了他一眼,有些任性:“就是好看啊。”   至于能不能避鬼,她还真不确定。连道长画的符纸都不管用,这玳瑁手串真的管用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答案。   晌午,她再一次看见了纪云开。   既然她已经“康复”了,不再见鬼了,也就没理由继续待在祖母的春晖堂打扰她老人家。她用罢午饭,就回自己的院子。   青竹抱着她的一些物品在前,她在后面慢行。   刚出春晖堂没多久,她就看到半空飘着的白影。   纪云开正专心致志看瓦上的青苔。听到动静,一低头,正好撞上她的视线。他犹豫了一瞬,向她飘来。他想了想,开口解释:“我这次没跟着你。”   ——虽然他觉得无聊,有意在她附近。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她,就控制不住自己想亲近她的念头。他们以前肯定认识,这一点,他深信不疑。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对于他的神出鬼没已经不意外了。正好四下没有旁人,她低头瞧了瞧自己腕上的玳瑁手串,扬起右手,问:“好看吗?”   “嗯?”纪云开有些意外。这还是近日来,她第一次主动问自己问题。   阳光下的少女偏着头看他,眸色似墨玉,明亮而干净,神情紧张而又期待。   纪云开莫名感到欣喜,上前来,凑得稍微近了一些,又不敢太近,低头去观察她的手腕以及腕上的手串。   少女手腕纤细白嫩,肌理细腻,他才瞧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有些心慌了。纪云开移开视线,一本正经回答:“手好看,手上戴的有点老气。”   他目光有意无意瞟了一眼她另一只手,甚是认真:“碧色的好看。”   她左手上是一只碧玉镯,晶莹剔透,更显得她肌肤如玉,比那个玳瑁手串要好看不少。   周月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方才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心理,想着玳瑁不同于凡品,又是兄长辛苦求来的,应该会有用。没想到还是奈何他不得么?他离得这么近,居然没被赶跑?   她犹不死心,将手伸向他:“你摸一摸。”   “摸?”纪云开愣住了。她怎么能让他摸一摸呢?   他隐隐觉得这是不大好的事情,他似乎不应该这么做,但是望着她伸到跟前的白皙纤瘦的手腕,他竟有些期待。   周月明小声催促:“你摸一摸呀。”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他会不会突然发难,用厉鬼的手段来对付她。   少女的声音软软的、糯糯的、带一些勾人的味道。   纪云开点了点头:“嗯。”他试探着伸出手,一点一点向她靠近。然而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手,便直接穿了过去。   不过是一眨眼间,纪云开就已经在她身后了。他这才想到发生了什么。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又回头去看仍站在原地的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名为“惆怅”的情绪。   他知道,他跟她不一样。他不敢看她,怕从她脸上看到失望。   周月明咬着唇,没用,一点儿用没有!她就知道会这样。   纪云开想了想,飘到她面前:“卿卿……”   周月明抬眸,清润的杏眼泪光闪闪。她不理会他,大步往前走。   “你别哭啊。”纪云开脱口而出,他有些慌了,就在她身侧,飘着随她前进。   周月明低头疾行,眼角的余光始终能看见他的白衣,无法摆脱。   她停下脚步,怒气冲冲:“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能不能别跟着我了?你去投胎,去转世,行不行?”   为什么一定要缠着她呢?为什么他人都死了,魂儿还不放过她?就因为她拒绝了他的求亲吗?   纪云开有点懵,但也能听出来她并不想看见自己。他抿了抿唇,执拗地看着她。   她的眼眸仿佛被洗过一般,亮晶晶的,然而眼中却没有他的身影,仿佛是在提醒着他:他们并不相同。他想了想,鬼使神差说了一句:“我变戏法给你看?”   周月明那番话出口,就隐隐有些悔意了。不管怎么说,他人已经死了。但是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纪云开笑了,午后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冷峻的眉眼都带上了融融暖意。   他右手微扬,说声:“起。”   周月明头上的发簪便悄悄飞了出来。她瞪大了眼睛,背后冷飕飕的。   她神情惊异,纪云开有些小得意,右手食指划了个圈儿,低念:“转。”   那簪子果然在半空中转了个圆。   周月明的眼珠随着簪子而动,心里越发笃定一点:这是鬼,还是一只顶厉害的鬼。   “回。”   纪云开声音刚落,簪子便稳稳地插在她发间了。   周月明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脑袋,还好,脑袋还在。   “心情好些没?”纪云开问,有些像邀功,但脸上又分明带了一些关切。   周月明心情复杂,她竟然从一只鬼的脸上看到了“关切”?!她低声问:“为什么要跟着我?”不等他回答,她就又道:“不准说你没跟着我。我一出房间就能看见你,你可别说是巧合。”   “只有你能看见我。”纪云开眼睑垂下,有些无辜的模样。他想了想,补充道,“我不打你,你别怕我。”   他的神情干净而认真,倒像是她咄咄逼人一样。可明明被鬼缠上的人是她啊。   “我……”周月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面前纪云开和记忆中纪云开重叠在一起,她想了想,再次问:“你真的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不记得了。”纪云开眼睛一亮,“你要告诉我以前的事情?”   那当然不会。要是让他知道,她一哭二闹三上吊也不肯嫁给他,他万一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加倍报复怎么办?方才他那声“回”如果换个位置,只怕她现在脑袋已经不保了。   周月明思绪急转,不管怎么说,这人都是鬼。既然是鬼,那终究都要去鬼该去的地方。虽然她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想,这样肯定不是常态。她一定会有摆脱他的法子。   在那之前,或许他们可以和平相处。   周月明咳嗽一声:“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些事情。” 第10章 避雨   纪云开闻言抬起头来,薄唇牵出一丝笑意:“你说。”   瞧了他一眼,周月明尽量自然地继续前行。她轻启唇,声音极低:“第一件事,在人前,你不要跟我说话。”   “哦。”纪云开就飘在她身侧,距地面极低,仿若与她同行一般,脸上倒没什么神情。   周月明想了想,小声解释:“你看啊,别人看不见你,只我能看得见你。他们也不知道你在,我要是跟你说话,落在别人眼里,岂不跟傻子一样?我要是不理你吧……”   “我知道。”纪云开打断了她的话。她说这些,他都明白。   “知道就好。”周月明边行边道,“第二件事,你不要经常跟着我。”   说话间,她已经拐到了她的院落。她本想说“人鬼殊途”,转念一想,按下了这些话。她指了指纪云开,又指指自己:“你是男的,我是女的。咱们男女有别。我更衣,我沐浴,我休息……”   她那句“你不能在跟前”还未说出口,纪云开就接道:“我明白。”   在听她讲到“更衣”、“沐浴”、“休息”时,他莫名有些心慌,想到自己有意识后第一次看见她,好像就是在她房内。   当时是夜里,整个院子只有她的房间亮了灯。他飘进去时,完全没想到她能看见他。   他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当时她惊得身上披着的外衫都掉了下去,脸庞雪白,尖叫出声。   唔,她那会儿似乎是穿的是寝衣。   想到这里,纪云开下意识看向她,漆黑的眸中无端闪过异色。   周月明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点一点头:“明白就行。”   “还有吗?”   “嗯?”周月明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她略一沉吟,“等我想到再说吧。对了,我没点头的话,你不要进我房间。当然,我会告诉你你生前的一些事。”她行了几步,又猛地停下来:“我现在要去休息了,你去旁边玩儿吧。”   纪云开怔了一怔,旋即露出笑意,却没有说话。   周月明快行几步后,回头见他仍在原地飘着,她冲他灿然一笑,转身暗暗点头,心说,如果一直这般听话,那倒也不是不能容忍。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不是长久之计,既是鬼,就得去鬼该去的地方,留在人间算什么事儿?   她回头看他,眸中盛满笑意。然而不过是一瞬间,纪云开还没来得及向她回一个笑脸,她便转身回房了。   纪云开收回视线,尽量忽视心头的懊恼。   她让他自己玩会儿,玩什么呢?她还没跟他讲他过去的事情。   纪云开在院子里飘了一会儿,将目光投向了那棵粗壮的槐树。他身形微动,飘向树梢。   在这个位置,可以俯瞰这个院落。   其实他可以飘得更高一些,但他内心深处,更希望自己是“站”在树上,而非“飘”在树上。仿佛这样,就能和别人一样。   周月明回到房内,洗手净面、卸下钗环。她站在窗口向外看了看,已不见纪云开的身形,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她就先搁下此事,上床休息。   或许因为是自己熟悉的环境,她这一觉睡得很沉,是被外面的风声吵醒的。   风拍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响。   周月明心里一惊,猛地睁开眼睛、坐直身体。   天阴沉沉的,想来是大雨将至。   她瞧一眼放在桌上的沙漏,穿衣下床,简单梳洗。   房间里有些暗,青竹点上了灯,她目光从姑娘脸上掠过,轻笑道:“世子一回来,姑娘的气色都比先时好了呢。”   “是吗?”周月明摸了摸脸颊,有几分不信,“哪会这么明显?”   她想,如果真的是气色好,那也是因为觉得变成了鬼的纪云开害不了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暂时落地了。   “外面看着像是要下雨了。”青竹将窗户关得更紧了一些,“姑娘还去老夫人那边吗?”   “先不去了。”周月明摇头,“青竹,你把鲁班锁给我拿来,正好闲着没事,我玩一会儿。”   鲁班锁是她小时候兄长周绍元送给她,让她解闷的。最初是常见的六柱鲁班锁,后来解得熟了,换成其他难解的。   “哎。”青竹应着,拿了十二柱鲁班锁过来,笑问,“姑娘怎么喜欢这东西?”   自己一个人抱着这家伙就能玩儿好久。   周月明手指飞快摆弄:“练手呢。”   她母亲早逝,格外依赖祖母和兄长。但他们都不能时时陪着她,周绍元因为体弱,听从太医建议,十一岁上开始习武,就更加忙碌了。他搜罗一些小玩意给她解闷,其中就包括鲁班锁。   起初她不懂鲁班锁的解法,自己懵懵懂懂,解了好久,不得其法。后来摸着窍门,上手就容易多了。   她有时闲着无事,就会拿开解闷。   青竹站在旁边看着,不多时就有些头晕了。她摆一摆手,自行去整理东西,口中问道:“姑娘晚膳在哪里用?”   周月明头也不抬:“下雨了就在这儿,不下雨就去春晖堂。”   似是应和着她的话一般,她话音刚落,大雨哗哗而下。   周月明抬头与青竹对视一笑,继续低头摆弄手里的鲁班锁。   待她将十二柱鲁班锁拆解好,雨还在下着,风却渐渐小了。   周月明喜欢下雨天,喜欢凝望雨幕,喜欢倾听雨滴落在屋檐的声音。   青竹搬了个小杌子,周月明就坐在门边,隔着竹帘,望着外面的雨。   忽然,竹帘外影影绰绰的一道白影让她瞪大了眼睛。   纪云开?!   她竟把他给忘了。   隔着帘子看不真切。雨声哗哗,他就那么站在外面,定定地看着她。   周月明心头忽的生出一丝不安来,他一直在雨里站着么?   她腾地站起,咬了咬牙,伸手掀开了帘子。   “姑娘!”青竹看在眼里,微微一惊,“怎么不拿把伞?”   周月明来不及回答,她掀帘而出,立于檐下。   看清眼前的画面后,她反倒松了一口气。先时的那些不安,也随之消散。   纪云开虽飘在外面,身上并无遮雨之物。但雨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印记。   他的头发仍是先时模样,白衣也像是会反光一般,干净清爽。他看见她,眸中闪过喜意。迟疑了一下,才道:“卿卿,我看见你灯亮,就过来了。但我没有进去。”   青竹拿着伞匆忙出来,见姑娘只是站在檐下看雨,便只说了一声:“姑娘往里面站些呗,仔细别湿了衣裳。”   周月明回头应了一声:“嗯,我知道。”继而转向纪云开,声音极低:“那你在这儿有一会儿了啊。”   她心说,倒还记得她说的话,没有直接飘进她的房间。   雨声哗哗,她声音又小,几不可闻。纪云开皱眉盯着她开开合合的唇,很快“听懂”了她的话,他点一点头。忽的想到她方才急冲冲掀帘出来,是因为看见他了吗?她莫名的有些紧张。   周月明立于檐下,指着雨雾:“你不怕水吗?”   不怕阳光,不怕水,不怕符纸,不怕玳瑁,鬼都这样的吗?   纪云开伸出手去接下坠的雨滴。   雨滴穿过他的手掌,直接落在地上,汇成溪流。   纪云开摊开手掌给她看,神情有几分无辜:“它不淋我。”   周月明知道雨淋不到他身上,但看他站在雨里,还是忍不住觉得别扭。她皱眉,冲他招一招收,声音极低:“你就站在檐下吧,别再站雨地里了。”   纪云开闻言眼睛一亮,双脚尽可能地靠向地面,如同寻常人那般,向她走来。他偏着头,有些好奇地问:“你要跟我说过去的事了吗?”   过去的事?周月明皱眉,过去的事那么多,她说哪一件?她上次还说他叫阿白呢。她抬起头来,叹一口气:“嗯。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小名叫阿白,今年十八岁。三月底四月初的时候,去边关打仗,战死了……”   “……没了?”纪云开神情茫然,就这么些?   “对啊,还能有什么?”周月明随口解释,“男女有别,我跟你又不熟,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纪云开盯着她,她一双灵动水眸正直直地望着自己,他心里有个声音说:“不对,不会是这样。”   周月明看他神情,也有点心虚,故意道:“你不信我,还问我做什么?”她转身就要掀帘回房。   纪云开一惊,下意识便要拦她:“卿卿!”   然而他的手径直穿过了她的肩头,在竹帘上显出半只手来。   目睹这一切的周月明瞳孔骤缩,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手心生汗。在这一瞬间,她清楚明白地认识到:这不是人。这是一个能控制她簪子“变戏法”的鬼。   对于鬼的惧怕让她瞬间僵立。   纪云开心下懊恼,他快速收回了手:“不是不信你,只是觉得奇怪。”   “哪里奇怪?”周月明转身,不再背对他。   “你都知道我的小名和年岁了,就不知道其他的吗?”   周月明脱口而出:“其他的,岂是人人都能知道?我就知道这么多,你不信就算了。哦,我还知道你以前被封作宣威将军,应该很威风吧?”   她说这句话时,不小心稍微提高了一些声音。青竹在房内,隐隐听得说话声,赶过来问:“姑娘是在跟我说话吗?”   周月明暗惊,连忙回道:“没,啊,是的,你给我一把伞,我要到祖母那里去。”   纪云开以为她生气了:“我没有不信你,你别生气。”   青竹递了伞过来:“姑娘,雨小些再去啊,冒雨过去,老夫人要心疼的。”   周月明“嗯”了一声,这一点她也知道。但是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纪云开。诚然,随着纪云开的死,她对他的讨厌淡了很多,可他毕竟还是纪云开。而且他是鬼,是一只挺厉害的,连道长都无法察觉并控制的鬼。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她很难毫无芥蒂地和鬼相处。   纪云开也跟着说道:“雨会淋你的。”   他说这话时,小心看着她,认真而担忧,莫名给人一种无辜又可怜的感觉。   周月明从未在活着的纪云开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她心里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她一个人活生生的人,跟一个鬼计较什么?   青竹一面撑伞,一面劝着:“姑娘,等雨停了再去吧,不急着这一会儿。”   她虽这么劝,但姑娘如果执意要去,她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去的。   “嗯,你说的是。”周月明冲她笑笑,“回屋去吧,我在这儿看会儿雨。”   青竹心里欢喜,脆生生应了,掀开竹帘重回了房内。   周月明握着伞,没有打开。深吸了一口气,她侧头对纪云开道:“要说你的事情,我确实还知道一些,但是知道的不多。你飘着的时候,有没有见到一个叫静心居的地方?”   不等纪云开回答,她就说道:“你母亲住在那里。”   她和林氏不熟,只记得林氏刚进门时,府里有种种流言。后来父亲整饬一番,而林氏则避居静心居,鲜少露面。有时候,周月明几乎都要忘了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第11章 安慰   静心居很安静。   这是纪云开对这里的第一印象。丫鬟仆人不多,走路动作极轻,说话声音也很低。   她们都看不见他。   堂屋里供奉着两个牌位。一个素衣女子低眉垂目,正在上香。   纪云开盯着牌位瞧了一会儿,一个是“先夫”,一个是“爱子”。他心里蓦地一酸,这就是他母亲吧?原来他的确是叫纪云开。   林氏在听闻儿子噩耗后晕倒,将养数日后,稍微有了些精神。儿子尸骨无存,现在连墓冢都没有。她能做的,也只是供个牌位,上一炷香。   纪云开接连在静心居待了数日,看着他母亲每日上香、念经。   他的母亲看不到他,唯一能看见他的周月明这几天则松了一口气。不过,并没有轻松太久。   八月二十一,年迈的皇帝驾崩,传位于太子萧准。   周月明得知消息时,不由地“咦”了一声:“真是太子啊。”   兄长周绍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是啊,太子是储君,自然是他荣登大宝。”   话是这么说,他们兄妹都很清楚,太子萧准这皇位来的不大容易。周月明不关心朝政,都听说过太子的艰难。   萧准是元后嫡子,十三岁上就被立为太子。不过皇帝子嗣众多,他的不少兄弟都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尤其是元后薨逝后,皇帝与太子之间也无调和之人,这对天家的父子之间既有亲近,又有猜忌。听说皇帝也曾动过废掉储君另立的念头,但到底是没有废黜。   在做了二十多年储君后,已年过三旬的萧准终于坐上了皇位。   太子登基,对周家来说,并非坏事。安远侯比萧准年长三岁,先时做过太子伴读,也算得上是太子一系。新帝继位后,提拔近臣,安远侯自然也得了重用。   但是安远侯并未因此而显得有多欢喜,反而郁郁寡欢。   无他,因为小将军沈业护送着纪云开的遗物回京了。他不得不面对纪云开已经离世的事实。   沈小将军一身素衣,命人将盛着纪云开物品的箱子抬了上来,神情肃穆:“云开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嗯。”安远侯点了点头,“有劳沈将军了。”   “我父亲已经上书朝廷,讲明云开的功绩……”   安远侯苦笑,摆一摆手:“人都去了……”   再论功行赏,又有什么用?新帝也说了,要追封云开的父亲,要厚葬云开。可是,他多希望他们能活着。   沈业与纪云开是并肩作战的好友,关系非比寻常。提起故人,也不免一阵心酸难受。他定了定神,提出想去看望纪伯母。   安远侯摇头:“你有这份心意很好,不过别刺激她了。她刚好一点,见了你,只怕又要伤心难过了。改日吧,过些日子,待她心情平复了,再探视也不迟。”   沈业略一思忖,没再坚持。他犹豫了一瞬,又道:“侯爷,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安远侯诧异:“沈小将军但讲无妨。”   沈业将心一横,直接道:“我想见一见周小姐,我有几句话,想对周小姐说。”   安远侯闻言一怔,当即婉拒:“小将军有什么话跟老夫说是一样的,老夫转告她就是。”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但是也没有这般大喇喇地提出要见人家姑娘的啊。   沈业也知道不妥,但这话根本就不能对安远侯说。他只得道:“既然不便,那就算了。”   还是另寻他法吧。   周月明尚不知道这些。纪云开的遗物被送回来后,父亲安远侯忙着准备纪云开的丧仪。听说新帝追封纪云开做了定远将军,要风光大葬。   安远侯府自然也要忙碌。周月明虽不管这些事,可家里忙着,她也难独自清闲。   出殡时,周月明不用跟着送葬。她坐在窗下念了一会儿《金刚经》,一抬头,就看到多日不见的纪云开正在那里飘着。   她暗暗一惊。不过有之前数次经验在,她这一次表现得淡然多了。四下并无旁人,她直接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难道不应该是去跟着看出殡或是随着下葬去自己该去的地方吗?她还以为他已经去投胎转世了。   纪云开直直地盯着她:“为什么要骗我?”   “什么?”周月明眨了眨眼,没听明白。她想起自己上次最后同他说的话,小声道,“我没骗你啊,静心居里住着的,就是你娘啊。”   “不是说这个。”纪云开皱眉,“我的名字。为什么骗我说我不是纪云开?”   而且这是一个很容易被戳穿的谎言。她撒这样的谎,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被鬼揭穿,周月明有点心虚:“哦,这个啊。我上次不都说了吗?你确实是叫纪云开。不过我还是更喜欢你的小名。你忘啦?”   她低下头,将目光转向《金刚经》上。   纪云开将信将疑,却没再就这个问题追问下去。他隔着窗子,低头瞧一眼桌上的书:“你在看什么?”   周月明头也不抬:“给你念经啊。”   安远侯请了七七四十九个和尚做水陆道场,可是纪云开的魂魄依然留在安远侯府,也是奇怪。   纪云开点一点头,他其实只是随口问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她在看什么。得到答案后,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好看吗?”   周月明瞧他一眼:“不好看。”真是,经文有什么好看的?她定了定神,认真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与此同时,纪云开问。   “啊?”周月明一惊,“什么忙?”   一身白衣的纪云开皮肤很白,睫羽甚长,看着比活着的他要小一些,也要单纯讨喜一些。他有点局促不安地请她帮忙时,几乎看不到以前那个纪云开的影子。   “我母亲……”纪云开声音很轻,“有时会咳嗽,她又不让人请大夫……”   周月明“啊”了一声,眼前恍惚闪过林氏的面容。纪云开没了,林氏就是继丧夫之后又丧子了。说到底也是个可怜女人。她点一点头:“我知道了,我让人请个大夫去看看。”   纪云开眸中漾起了笑意:“多谢。”   周月明起身去唤了青竹过来,低声吩咐去找大夫给林氏看看。   青竹瞪大了眼睛:“姑娘?”   周月明也不想解释,只点头:“对,你没听错。”   青竹领命而去。   纪云开犹豫着飘过来,再次道谢。   周月明望着他,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心酸。她想了想,小声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侯府不会亏待她。你现在这样,也能时常陪着她。”   纪云开冲她笑笑,算是认可了她的说法。   周月明垂眸,心说,奇怪真奇怪,明明又怕又厌烦,怎么现在反倒好言好语劝慰他起来了?她叹了一口气,自己在内心回答,大概是因为她活着,而纪云开已经离开人世了吧。   这么一想,她又很难对纪云开硬起心肠了。   她对自己说,如果他不害她,那她就对他好一点。   次日,周月明收到表姐薛蓁蓁递来的帖子,邀请她一道去上香。国丧期间,不能宴饮,但一起去寺庙上香,倒是可以的。 第12章 心事   听说妹妹要和薛家表妹一起去寺庙上香,周绍元也未多说什么,只命人准备了马车,并安排了一些仆从随她前去。   到了约定的日子,周月明用过早饭,早早出发。   刚一进马车,她眼前就有一道白影闪过。是纪云开。   他如同一个正常人那般,“坐”在她对面,有些好奇的模样:“你要出门吗?”   周月明近来对于他的突然出现已经渐渐能接受了。反正又伤害不到她。她神情如常:“嗯,去寺庙上香。”她眼珠微转,偏了头看他:“你这是想跟着去?”   “我不能去吗?”纪云开反问。   周月明摇头:“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去寺庙。那可是佛教圣地。”   纪云开只“哦”了一声,不以为意。他在安远侯府,这几日没少去母亲林氏的小佛堂,也不觉得如何。他一直闲着怪没意思的,难得她出门,还不如跟她出去。   周月明垂眸,不再说话。   马车飞速行驶,纪云开始终保持着先时的姿势,神情严肃,一动不动。   抬头看了他一会儿,周月明忽然想起一事,看向纪云开的眼神不自觉就有了几分古怪。   察觉到了她的视线,纪云开见她似是欲言又止,不由地好奇而期待,轻声问:“你是要同我说话吗?”   周月明点头又摇头,她定了定神,终是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就是有点奇怪。”   “奇怪什么?”纪云开喜欢她同自己搭话。尽管她看向他的时候,眼中并没有他的影子。   “你……你就一直这样吗?马车走着,你飘着?难不难?”周月明指一指他,又指了指马车。她知道,他是无法坐在马车里的,难道就这样保持着坐姿和马车同速飘么?   纪云开微怔片刻,露出了略带局促的笑容:“嗯。”   “你要是不飘呢?”   纪云开不说话。   马车疾驰,不过是一瞬间,已不见了纪云开的踪影。   周月明“咦”了一声。   “我在这儿。”纪云开的声音幽幽地在她耳畔响起。   一眨眼的功夫,他竟又追上了。难得她主动与他搭话,他的兴致颇高:“你要看小把戏吗?”   想起上次的事情,周月明毫不犹豫道:“你别动我簪子。”   “不动你簪子。”纪云开声音很轻,他眼中似有亮光,“我给你看好玩的。”   他手指指向她的鞋面:“起。”   “那你也别动我鞋子!”周月明以为他要故技重施,脱口而出。然而她话音未落,却发觉自己想错了。   马车里铺了松软的毯子,她嫩黄色的鞋子就踩在毯子上。此刻在她的脚边,开满了细小的花。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周月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一切如同梦一样。但她转念一想,她都能见鬼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好看吗?”纪云开隐隐有些得意,又有几分期待。   周月明“嗯”了一声。这画面太不真实,她自然也不敢去碰,只说了一句“厉害。”   数息间,盛开在毯子上的花已经不见。纪云开略带遗憾:“可惜只能看一会儿。”   周月明随口道:“那也很厉害啦。”   因她这一句夸奖,纪云开眸中笑意更浓,他唇角微微翘起,几分骄矜,几分谦虚,轻轻“嗯”了一声。   周月明瞅着他。他这种神情,让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这只鬼就是纪云开。   她记忆中的纪云开冷峻寡言,整日双眉紧蹙,看着就一副讨人厌的样子。她可从没想过,他脸上会有这么生动的表情。   哦,当然,她之前和纪云开接触也不多。   周月明与表姐在寺庙会合。年纪相仿的姐妹一段时日不见,难免格外想念。两人亲亲热热说话,周月明也就暂时将纪云开抛到了脑后。   纪云开倒也乖觉,在人前并不与她说话。他闲闲飘着,就在她附近。   薛蓁蓁与表妹上香过后,悄声道:“咱们去许愿池那边走走。许愿池你知道吧?据说投一枚铜钱下去,许个心愿,如果佛祖听到了你的心愿,这铜钱就不会沉下去。”   “是吗?”周月明有点诧异,“还有这说法?”   就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纪云开忽然开口:“我也能让你铜钱不沉。”   周月明只当做不听见,对表姐道:“可惜我身上没带铜板,我也没什么心愿。”   “那好可惜。”薛蓁蓁有些遗憾,“不过我有多的铜板,可以给你。”   “真不用。”周月明连连摆手,“我也没什么心愿啊。”她瞟了一眼纪云开,忽的改了主意:“行,那我也试一试。”   从表姐手中接过铜板,两人站在许愿池边,掷了铜钱下去,双目合十,同时念念有词。   周月明深吸一口气,默默祈祷:纪云开赶紧去投胎转世吧,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许愿池里已有不少铜钱了,她们两枚丢下去,竟未沉底。薛蓁蓁一脸惊喜之色,拽着表妹的胳膊:“没有沉,漂着呢。佛祖听到我的心愿了。”   周月明胡乱点头:“嗯嗯嗯,是是是,佛祖听到了。”然而她眼角的余光却看向纪云开。   他旁若无人站在那里,也不与她目光相触。   看来佛祖没听到她的心愿。   薛蓁蓁心情甚好,小声道:“我求的是姻缘哦。”   周月明面露惊异之色:“是么?我不是。”心里却说,我猜也猜到了。   “我们去那边。”薛蓁蓁拉着表妹,往竹林那厢而去。   竹林那边站着一个蓝衣公子,身形高挑,相貌英俊。一看见她们,便朝她们走来。   周月明下意识便要回避,却被表姐拉住。   薛蓁蓁小声央求:“卿卿,是沈家表哥啊。”   “哦。”周月明低声回道,“明白。”她心说,怪不得要约她上香,原来是为了见这位沈小将军。   薛蓁蓁声音极低:“卿卿,你别生气,沈家表哥说他想要见你一面,有话要对你说。”   周月明有点懵:“找我的?”   她和沈业的纠葛就那一次手帕啊。他找她能有什么事?   姐妹俩说话间,沈业已经到了她们面前。这位小将军冲她们行了一礼:“两位小姐有礼。”他冲周月明致意:“周小姐能否借一步说话。”   周月明不说话。老实话,表姐先斩后奏,因为一个男人而约她出来,让她很不喜欢。但此刻表姐推着她,小声央求:“好卿卿,你就帮我这一回嘛。”   眨了眨眼,周月明有点不明白,同样低声问:“他要对我说什么?”   还需要借一步说话?   “我也不知道,你听一听呗。”   周月明有些头大,敢情你什么都不知道?万一这是个坏人,万一他有什么阴谋……   薛蓁蓁似是猜出了她的心思:“沈表哥为人正直,不是坏人。他找你说话,肯定是有很要紧的事情。”   周月明挑一挑眉,不置可否。她心念微动,冲飘在不远处的纪云开招一招手。动作很小,但她知道他看到了。   沈业只当没听到她们姐妹的对话,很有耐心站在原地。   周月明见纪云开飘了过来,对沈业点一点头,随着他往前走了数十步。   沈业站定,离周月明大约尺半距离。他双目平视,沉声道:“今日之事是我冒昧,不过我思来想去,有些话还是想让周小姐知道。”   周月明讶然:“沈小将军但讲无妨。”   “我的好兄弟纪云开……”   骤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纪云开下意识抬头,瞳孔微缩。   周月明也愣了愣。   “他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姑娘。”沈业咬了咬牙,“我不知道那个姑娘有什么好,我只知道他始终放不下她,醉了也放不下,还希望那个姑娘能好好的……”   纪云开吃了一惊,视线在沈业和周月明之间来回变换。   周月明瞪大了眼睛,耳畔有一个声音不停回响:“我……”   纪云开说他心悦她,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然而此刻从一个陌生人口中听到纪云开对她的感情,她一时百感交集,反倒说不出话来。   “我在收拾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我想,应该把它给你。”沈业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向她。   周月明瞧了一眼,思忖着大约是本札记。但她迟迟都没有伸出手去接。   而纪云开却是在一瞬间明白过来。纪云开心里的那个姑娘是她。 第13章 札记   他自有意识以来,第一次见了她,就生出几分熟悉之意,会想见她,想亲近她。   他只当是因为只有她能看见他的缘故。原来不止这么简单么?他生前就已经很在意她了?他内心波涛翻滚,不自觉将视线转向了她。   周月明回过神来,前有沈小将军递过来的手札,后有纪云开复杂的眼神。她微微抬起头来,轻声道:“既是他的遗物,那要么交给他的家人,要么随他于地下。沈小将军给我作甚?”她福一福身:“我还有些事情……”   “如果不是这札记与你有关,我又何必给你?”沈小将军微恼,打断了她的话,“他对你一往情深,纵然你不能回应,也该珍视。”   纪云开神情不变,瞳孔倏然收紧。   如果刚才他还有一丝怀疑的话,那么此刻他完全能确定了。他对她一往情深?那她呢?她又是否知道?   周月明此刻思绪极乱,当着纪云开的面,被人指出他对她的情意。她尴尬无措而又懊恼,想否认,又唯恐沈小将军说出更多的事情来。她压低声音:“你不要胡说。”   她飞速从沈小将军手中抽出札记:“我还有点事……”   见她收下札记,沈业心头怒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歉意。毕竟对方是个姑娘,他这番话说出来也不甚中听。思及此,沈业面带歉然之色:“周小姐,请恕我方才失礼。不过,我真的觉得,你应该看一看。至少别让他的情意也跟着深埋地下,不为你知。”   周月明抿唇,良久方道:“这就不劳沈小将军费心了。”   她转身离去,心绪难安。纪云开曾亲口对她说过“我心悦你”,可那又如何呢?他已经不在人世了啊?她将札记塞进袖中,低头疾行,也不去看纪云开的神情。   纪云开则飘在她身侧,他不禁开口:“卿卿,我……”   周月明头也不抬,打断了他的话:“沈小将军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纪云开皱眉,其实比起她的话,他更相信那位沈小将军的说辞。他不认为对方特意约她出来,只为了撒谎骗她几句。   沉默了一瞬,他笑一笑:“不是说这个,我能看看那札记吗?不是说是我的遗物吗?”   遗物?周月明脚步微顿:“有什么好看的?你又拿不了东西,难道要我烧给你看?还是别看了吧?”   她心里想的却是,这札记是留不得了,也不清楚纪云开都写了什么,若真写了她一哭二闹三上吊拒婚的事情,谁知道做了鬼的纪云开会不会放过她?——即便是没写那些,真写点对她的情意或是其他,她再面对不记得前尘往事的纪云开时,也觉得尴尬啊。   好不容易她将眼前的纪云开和已经去世的纪云开给区分开来了,如今又不得不面对他们是同一个人的事实。   纪云开不语,他留神观察她的神色,忍不住想。他生前对她有情,那她呢?   他日前在安远侯府飘着,对自己的身世处境虽不尽知,也略微知晓一些。他的丧事是安远侯府办的,他的母亲也长居安远侯府内。所以,他应该是在侯府长大。他们年岁相近,难道是青梅竹马?   可她一开始看见他,眼中只有恐惧,而无一丝情愫。结合沈小将军的话,她可能不知道他的心事?   此时,他倒宁愿她永远不知道了。   他们人鬼殊途,即使是知道,也毫无用处。倘使她对他也有情意,岂不是徒增伤悲?   周月明不想在这件事上过多纠缠,她与表姐告别,却并未直接回家,而是轻声对纪云开道:“你跟我一起去见见苦智大师。兴许他有办法让你投胎转世。”   这也是她来寺庙的另一个原因。之前连道长看不见纪云开,兴许苦智大师可以呢。超度这种事,或许佛教更擅长一些。   纪云开不置可否。   要见苦智大师并不容易。在禅房外等了半个时辰后,眉须皆白的苦智大师宣一声佛号,出现在了周月明面前。   周月明上前一步,双手合十:“大师。”她停顿一下,眼角余光若有若无略过飘着的纪云开,轻声问:“大师能看到我身后的鬼么?”   苦智大师长长的白眉抖动了一下:“女施主说什么?”   周月明朝纪云开指了一指:“那边有个穿白衣服的鬼,大师瞧见没有?”   苦智大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面色微沉:“女施主是同老衲做耍子吗?青天白日,佛门圣地,何来的鬼?”   “我……”周月明皱眉,“大师看不见?那大师知道怎么让他投胎转世么?他一直跟着我。”   苦智大师缓缓摇头:“看女施主灵台清明,眉目纯净,根本是被鬼缠身的样子。又何必消遣老衲?”他宣一声佛号,转身离去。   周月明目瞪口呆,有口难言。她何尝消遣他了?真的有鬼一直跟着她啊!   她转头瞧了纪云开一眼,他也偏头看她,安安静静。   重重叹一口气,周月明也不想再待在寺庙了,干脆踏上了归程。   纪云开仍同来时那般同在马车内,他悄悄观察着她,见她秀眉微蹙,睫羽低垂,脸上一片沉静之色,莫名有些不安。   是因为忽然得知了他的情意吗?   他轻咳一声:“其实你也不必想太多的,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嗯?”周月明抬眸。   “那些事我都不记得。”纪云开尽量神色如常,“你也不用太往心里去。”他停顿了一下,试图揣摩自己活着时的心理:“我想,我那个时候,应该不希望死后再打扰到你。”   明知道不可能了,还给人增添烦恼吗?一定不会的。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不自在。他现在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是不是也算是一种打扰?   “唔。”周月明神情复杂,“你真这么想?”   纪云开看不懂她的眼神,有些心虚,他只点了点头:“当然。”   难道他还指望着他现下这情状再与她发生点什么吗?   周月明松一口气:“你能这么想,我便放心了。”   他如果能早些去转世就更好了。   他们不再提起此事,仿佛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是回到安远侯府后,周月明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手札。最后还是将札记给收拾起来了。——人都死了,看着又有什么意义?   而纪云开则在细细回想着这些天的事情。无疑,他好奇札记里的内容,毕竟是他生前所写。他对过去没有任何记忆,难免想了解自己。   但他又不想她因札记而烦恼尴尬。   沈小将军说,他生前对她一往情深,但因何而生情,他自己并不知晓。   不过,他对自己说,没关系,反正他现在就在她身边,要想解开心中难题,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平常心即可。   然而,他到底还是无法再以平常心对待她。   接连数日,周月明都很少再见到纪云开。对此,她倒也不以为意。她不知道纪云开是不是投胎去了。如果是,那她就能彻底松一口气了。   她一直待在书房,寻找一些志怪传奇笔记,可惜也没琢磨出来怎么才能让鬼早些去转世。   表姐薛蓁蓁使人给她送来了信件并一些小礼物。周月明清楚,这是表姐在向她致歉,因为上次寺庙一事。   虽然不喜欢表姐上次的行事,但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周月明按下旧事不提,认真回礼。   薛蓁蓁松一口气,在安远侯府做客时,提议与表妹一起于重阳日登高。 第14章 救命   京中有重阳登高的旧俗,周月明近来翻阅各种典籍数日,也想借机出去放松一下,便点头应了下来。   周绍元正好有空,提出陪同两个妹妹一起前往。   到得重阳日,兄妹三人带着一些仆从去京郊西山登高远眺。   为出行方便,周月明与薛蓁蓁具都换上了男装。   纪云开这段时日都没出现在周月明面前。骤然得知自己对她的情意,尽管他说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他心里并不能真的这么想。   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干脆去了别处。有时是在静心居,有时则是在松涛居。——他从别人的对话中知道那是他的旧居。   他离世之后,松涛居的所有布置仍同先前那般。他看自己旧物,想象着生前是怎样的情形。他有时也会悄悄去看一看周月明。   她近来不知何故,时常待在书房里,一待就是几个时辰。   纪云开好奇,曾在她离开后去看,发现她看的居然是一些志怪笔记。他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八成是因为他的缘故。   见小厮准备马车,知道她要出门登高,纪云开微讶,恰巧见她身穿男装而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穿男装。她容颜端丽,肌肤雪白,虽身着男装,却难掩动人韵味。   周月明正要上马车,忽然察觉到一道灼热的目光。她下意识回眸,看见了飘着的纪云开。她微微一怔,勉强扯一扯嘴角,就与表姐一道进了马车。   她上次出门时,纪云开也在马车里。但这回就不一样了,一则有札记一事,二则又有旁人在侧。纪云开瞥了一眼骑马跟随的周绍元,犹豫了一瞬,跟了上去。   难得穿次男装,薛蓁蓁兴致极高,故意粗着嗓子:“你瞧我这样,跟我哥像不像?”   周月明也不细看,连连点头:“像呢。”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薛蓁蓁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轻声问,“是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我的气?”   “嗯?”周月明摇头,“不是。我是在想,怎么样才能让鬼早些投胎转世。”   薛蓁蓁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你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想这些做什么呀?还不如想想,你今日上山,有没有力气下来呢。”   周月明只是一笑,她掀开车帘,果然看见了飘着的纪云开。   他似乎不大想飘着,双足离地面极近,如果不仔细看,和寻常人并无太大区别,只是走得快了一些。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回头看她一眼,嘴唇微动,他的声音便传入了她耳中:“卿卿……”却并未向她飘近。   周月明弯了弯唇角,放下帘子。其实他离她远一些,她反倒更愿意以平常心看待他。不是她厌恶的纪云开,不是鬼,而是一个普通的认识的人。   “你看什么?”薛蓁蓁好奇地问。   周月明笑笑:“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今天天不错。”   薛蓁蓁有点莫名其妙,却没再追问。   马车在西山脚下停下,周绍元面带微笑,协同两个妹妹一起上山。   重阳节本是登高的好日子,西山的红叶又开得极好。所以,今日山道上的行人不少。   他们这一行人也不赶时间,慢悠悠上山,走一会儿累了,还要在凉亭歇歇脚。   周月明平时不大走动,不多时,额头就有了细汗。她并不停下,仍继续走着。   纪云开离她不远不近,也不说话,见她两颊晕红,额边有一绺头发微湿,听她呼吸也比平时粗重一些。他低声道:“你要不要再歇一歇?”   周月明瞅了他一眼,又瞧瞧身后的兄长,她声音压得极低:“不用,我哪有那么娇气?”她三步并作两步,去追前面的表姐。   纪云开摇一摇头,不再说话。   周月明两腿发酸,再看飘着的纪云开,优哉游哉的样子,有那么一瞬间,竟生出一丝艳羡来。但很快,她就心中一凛,暗道不该。   真做了鬼,谁都瞧不见你,孤零零的,有哪里值得人羡慕了?更不要说与亲人阴阳相隔,再不得相认。   这么一想,周月明再看向纪云开的眼神,就多了一些同情。   他自己也想活着吧?她不喜欢纪云开老出现在自己面前,但是此时她转念想了想,如果是她死后,魂魄飘荡……   这念头刚一升起,她就打了个寒颤。太凄惨了一点吧。   她正在山道行走,这么一出神,没注意脚下就踩空了。等她意识过来时,已经迟了。她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完了!   偏巧周绍元正打开水囊喝水,眼见妹妹一个趔趄,他直接丢了水囊,倾身来扶。   然而在他还未靠近的那一瞬,他发现妹妹正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姿势。   她身体后仰却未摔倒,仿佛有谁在她身后托着她一般。   周绍元瞪大了眼睛,他也不多想,快步过去。   在他走到她身边之前,卿卿已经站好了。她紧抿着唇,苍白的脸上有一抹不正常的红晕。   “没事吧?”周绍元犹有余悸,懊恼不已,“我就不应该在那会儿喝水。我就该拉着你一起走的。”   “啊?”周月明被兄长拉着胳膊,似是才回过神来,“啊,我没事,哥,我没事。”她神情疑惑,又带着不安,四下张望。   “找你表姐吗?”周绍元忙道,“蓁蓁在前面。”   薛蓁蓁原本就离他们不远,听到响动,小心下来,一脸担忧:“怎么了?刚才怎么了?”   “啊?”周月明有点心不在焉,“嗯,没事。”   她要找的是纪云开。   方才她一脚踩空,惊惧到了极点,却见一道白影闪过,不知他是怎么使力的,竟稳稳托住了她。   他声音极低,就在她耳畔:“别怕。”   那声音仿佛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周月明迅速借着身后的力道站好,有惊无险。   一回头,哪里还有纪云开的踪影?   在她的记忆中,纪云开曾在她面前“变戏法”两次,但是他的身体从来都是没有实质的,不管是捡符纸,还是掀帘子,都是直接穿过那些东西。可方才,她分明感到是有手托住了她。   她想跟他道声谢,却已经看不见他了。 第15章 道谢   出了这么一件事,周月明自然也没了登山的兴致与胆量。   “我陪你回去。”周绍元当即道。   “没事,不用。”周月明勉强回过神来,面颊苍白,小腿犹在发软,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我去那边歇一会儿就好。”   她得找一找纪云开。   他不打一声招呼就突然消失,这是以前从未出现过的。再联系今日他易于寻常的行为,她不免感到不安。   周绍元见妹妹现在明显不适合上下山,干脆点头,小心护着她到凉亭。   周月明左顾右盼,仍不见纪云开的踪影。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偏生因为不放心她,兄长和表姐都在她身侧,她也不能出声唤他。   她对自己说,可能是先回去了?或者是隐身了?他不是还会“变戏法”么?兴许这就是一个戏法呢。   饶是她这般自我安慰,心头的不安也并未因此而退去。   回去途中,周月明依然有些神思不属。一回到安远侯府,她就同兄长表姐告别,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一进院子,她就看到了槐树上飘着的白影。   是纪云开。   周月明无意识轻舒了一口气。   他大约也看见了她,缓缓飘下来:“卿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周月明上前一步,纤长的眉微扬,“在西山,是不是你帮了我?我还没跟你说……”   一声“谢”字尚未出口,她的话语戛然而止。她这才注意到,眼前的纪云开,似乎有哪里不一样。   他依然是一身白衣,飘在距离地面数寸之地,但他的“身体”分明稀薄了许多,几近透明。   之前见到他的魂魄,虽是飘着,也不能碰触,然而看上去却是与寻常人没有差别的。这也是她偶尔会忽略他是异类的一个重要原因。   为什么现在忽然变成这个样子了?   “你怎么啦?”周月明没来由地一阵心慌,“纪云开,你怎么……你是要去转世了吗?”她思绪急转:“还是因为今天在西山?”   前几天翻过的志怪笔记里的内容骤然浮上心头。人死为鬼,鬼死为魙。鬼要死时就是一点点变淡,直至消失……   没看见黑白无常,他不会是要再死一次,连鬼都做不了吧?   他突然消失是在西山帮了她以后,会不会和那有关?   ……   短短数息间,周月明已经杂七杂八想了许多。她瞳孔微缩,脸色苍白。   诚然她暗暗祈祷希望纪云开的魂魄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但并不是因为她的缘故“死去”,而是去投胎转世啊。   周月明颤声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少女眸色盈盈,如深不见底的潭水,紧张和不安隐约可见。   纪云开很少见她这般。在他有意识以来,她的紧张和担心从来都没因他而出现过。这感觉还挺新鲜。   他怔了一怔,眉宇松弛下来,眼睛里蓄着笑:“说什么呢?我已经死了啊。”他停顿了一下:“应该不是去转世。”   “那你……”   “只是有些乏,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闻言略微松一口气,但仍有些将信将疑:“你乏的时候,都这么……”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说辞,皱眉想了想,才道:“透明?”   纪云开略一沉吟,如实回答:“以前变戏法,也会乏……”他笑一笑,宽慰她:“应该不至于死,都死过一次了。就是比较累。”   “……”周月明却笑不出来了。她抿了抿唇,所以说他现在会乏,身体会变得这么“稀薄”,是因为今天“变戏法”救了她的缘故?   认真打量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真的比平时虚弱许多。   一些杂乱的思绪浮上心头,有感激、有歉疚,也有后怕和不安。   她后退一步,也不顾自己身穿男装,直接福身行礼,轻声道:“纪云开,今天的事情多谢你。”她静默了一瞬,望着他明显变淡的“身体”:“我能帮你什么?”   纪云开一怔,随即变笑开了,他薄唇微勾:“不用你忙活,你今天登高也累了,快去沐浴歇着吧。我也回去歇一会儿。”   言毕,他转了身,轻飘飘的,不过是一瞬间,就到了十来步开外。   “纪云开!”周月明咬了咬唇。见他“身形”停下,她深吸一口气,续了一句,甚是郑重,“谢谢。”   周月明以为他会飘回到槐树上。因为她看的志怪笔记里说,槐木属阴,对鬼有益。然而纪云开却径直穿过了院墙,不知去了何处。   其实纪云开自己并不想多飘在树上,得知自己以前住松涛居后,他就经常歇在松涛居。飘在树上、挂在墙上,仿佛在提醒着他是个异端。今日特意留在槐树上,只是为了她回来后能看见他罢了。   他在西山那一托之下,耗尽心力。她站好之际,他几乎已经看不见自己。在那一瞬间,他第一反应时,唔,大约要结束这样的状态了,也挺好。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凝出了“身形”……   卿卿对他现在这样不了解,他自己又何尝能明白?   飘在槐树上时,他还在想着,他突然不见,会不会吓着她。   原来她也会紧张他,担心他。   周月明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房。   沐浴时,她一直回想着今天的种种情形,心内波涛翻滚。   纪云开生前,她最讨厌的人就是他。但此时仔细想想,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归根结底,是她将对父亲的不平迁移到他的身上。多年来,她不愿意看到他,见了他就当没看见,正面冲突的次数并不多。   他们之间冲突最严重的一次是他不顾她的意愿要娶她为妻,她也用上吊拒婚了。   她想,他们两人的恩怨应该随着他的离世而终止了。   他变成孤魂后屡屡出现在她身边,她怕他、恼他,到近来的默认他的存在。   今天的事情,不管怎么说,她都要承他的情。因为是他救了她。   如果没有他的突然出手相助,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她不敢想象。 第16章 寒衣   再次见到纪云开已经是五天后了。   周月明清早洗漱后,去向祖母请安。一出房门,就看到院子里的槐树下负手而立的白衣人。   大约是听到了她这边的动静,他缓缓转身,如同寻常人走路那般向她而来。曦光笼了他一身,他原本冷峻的眉眼多了些暖意。他挑眉,唇畔漾出若有若无的笑:“卿卿……”   他的“身形”仿若有实质一般,不再像数日前那般“稀薄”。   周月明看一眼身边的青竹,轻声吩咐:“青竹,你回去把我前几天做的那个抹额找出来,我等会儿直接给祖母。”   青竹不疑有他,应一声便转身回房。   四下无人,周月明这才轻声问纪云开:“你现下是好了么?”   “嗯。”纪云开点头,“本来也没什么大事。”   “我……”周月明略一沉吟,再次道谢,“那天的事谢谢你。”   “没什么。”纪云开神情诚恳,“真的没什么。”   反正对他也没什么损害,歇一歇就好了。   周月明心说,他可以不在意,但她不能。因为被救的人是她,她无法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弯了弯唇:“你这几天去了哪里?”她停顿了一下,换了个问法:“你平时都在哪儿?一直在静心居吗?”   她也是这几日没见到他才想起来的。她之前强调让他不要总跟着自己。那么不在她跟前时,他是飘在哪里的?   纪云开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隐约感觉到她对自己的态度好似柔和了许多。略一思忖,就知道是因为那日西山之事。他也未深想,只回答说:“我听说我以前住松涛居,我有时候会去那边走一走。”   周月明“哦”了一声,扯了扯嘴角,小声道:“你的确住那里。”想起先前他问她旧事,她含糊回答,她这会儿不免有些心虚:“你很早以前就住那儿了。”   说了这一句以后,她就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正思忖着如何打破尴尬,偏巧青竹握着抹额从房间出来:“姑娘,找到了。”   周月明松一口气,脸上不自觉露出笑容。她冲纪云开小声道:“我先去祖母那边。”就带着青竹前往春晖堂去了。   这抹额本就是要送给祖母的,不过是这一会儿提前拿出来罢了。   刘氏收下抹额:“非年非节的,怎么想起给这个?”   “孝敬祖母,还要特意挑节日么?”周月明轻笑,“可惜我不会裁衣裳,不然给祖母做件衣裳。”   “说起衣裳,这都九月了,你们的冬衣备好了没有?”刘氏问道。   周月明答道:“二婶婶已经让人准备了。”安远侯夫人早逝,府中内务多由二房的徐氏料理。近年来,周月明年纪渐长,也跟着徐氏学些管理家务。这些事,她还是知道的。   刘氏点了点头,略过此事不提。   周月明则想到了即将到来的十月初一寒衣节,也该给已经离世的母亲烧些冥衣了。她思绪转的快,不知怎么就又转到了近一个月来一直一身白衣的纪云开身上。   前几天他救了她,按理她也该给他烧些冥衣。   再次见到纪云开时,周月明正坐在阳光下看书。   午后阳光和煦,她持一卷书坐在院子里。连纪云开何时飘在她身边的,也没察觉。   她手里的书是她从书房新翻出来的志怪小说。她父亲安远侯素来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许子女们看这些邪书。周月明在书房翻了许久,也才翻出几本来。   她原本想着会有让人去投胎转世的方法,但是翻了好久,没见到怎么转世,反倒是女鬼和书生你侬我侬起来了。她还觉得有些奇怪:这鬼居然还能跟人肌肤相触的?纪云开好像不是这样。   周月明看书一向快,一目十行而下。不一会儿就看到女鬼含羞自荐枕席,要做鬼妻,书生应允,两人对月盟誓,结为夫妇。她再往后一翻,居然是简陋的洞房花烛,没有红烛鸳鸯帐,但描写得甚是香艳。   周月明一个闺中少女,何曾见过这些?看第一句时还不甚明白,后知后觉懂得后,当即吸了一口冷气,脸颊却不知不觉就变红了,烫得惊人。手里的书也在一瞬间变得灼热,让她坐立不安。   她心说,难怪爹不让他们看闲书,这都什么东西?她随手将书合上,偶一抬头,却看见纪云开就在她身侧不远处,不知已经待了多久。   “你什么时候来的?”周月明心里一咯噔,双目圆睁。她立时站了起来,卷着书就要往袖子里塞。   他是不是也看到了书里的内容?   这事儿要传出去,她也不必再见人了。周月明情急之下,一时竟忘了纪云开已经离世,无法将此事说给旁人听了。   纪云开神情如常:“我刚到。”   不过他心里并不像表面这样淡然。他过来有一会儿了,无意间瞟了一眼她手里的书,那一眼掠到的内容教他脸红耳热。——如果他还有身体的话。   这是他有意识以来第一次庆幸自己没有身体。见面前的少女脸颊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乌黑透亮的眸里写满了不安。纪云开虽然仍觉得不自在,但到底是镇定下来。他佯做不知,故意问道:“你是在看佛经吗?”   “啊?”周月明心内正天人交战,忽听这么一句,犹若天籁,她轻咳一声,点一点头,“是吧 。”她主动换了话题:“寒衣节快到了,你需要冥衣吗?还是我让人提前跟你烧?”她皱了皱眉:“烧了你能收到么?”   “冥衣?”纪云开双眉轻皱,下意识拒绝,声音冷硬,“不用。”   他知道自己不是人,是异类,但是他内心深处很排斥这一点,尤其是在她面前。   “哦。”周月明微微一怔,垂眸,不再说话。她也没有对纪云开示好的经验,被他一句话回绝后,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重新坐下,遥望院中栽种的花。   她垂眸不语,纪云开反倒懊恼起来,好不容易她对他态度柔和了,他自己倒像是在拿乔了。他轻咳了一声,缓缓下沉,半截“身体”在土里,与她视线平齐:“我的意思是,不用这么麻烦。我母亲烧了纸钱给我,我可一点都没收到。你给我烧冥衣,肯定也到不了我手里。”   周月明腾地站起,脸庞雪白:“你出来啊,别这么跟我说话。”   土里一半,地上一半,很吓人的啊。 第17章 柔和   纪云开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了,那不是在提醒她,自己是个异类么?听她这么说,瞬间拔地而起:“卿卿。”   见他不过一眨眼间已高出自己一头有余,虽然暗自一惊,但到底是正常多了。周月明松一口气:“这样就好啊。”   “刚才吓着你了?”纪云开声音温和。   周月明心说,这会儿才想起来?又不是第一次了。她只扯了扯嘴角:“还好。”   相对无言也太尴尬一些,周月明索性借着方才的事情问道:“纪云开,你这样遁地会不会乏?”   难得她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纪云开少不得要认真对待。他摇一摇头:“不会,小事。”   周月明“哦”了一声,心里琢磨,大概对他而言,使用不同的本事对“身体”的损耗程度不同吧?她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问:“你平时会不会饿?会不会渴?摆在供桌上的东西,你能吃掉么?会不会也有鬼差也来接你……”   纪云开脸上闪过诧异之色,如实回答:“不会饿,也不会渴。不能吃,没见过鬼差……”   他根据她提问的顺序,一个一个回答,神情认真。   周月明点头:“原来如此。”和她方才看的志怪笔记里还是有不少差别的。她想了想,继续问:“那你想去转世吗?”她压低声音:“你有没有见过其他的,和你一样的鬼啊?”   这世上每天都会有人去世,不会只有纪云开一个人变成鬼了吧?不知道什么缘故,她能看见纪云开,那纪云开呢?他是否看得见他的同类呢?   “没见过。”纪云开摇了摇头,至于“转世”那个问题,却被他略过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人,但是也不大相信自己是鬼。至于鬼差、上供、转世什么的,他自有意识以来,更是从未接触过。他轻声说:“这样也挺好。”   周月明略一迟疑,猜测他这句话可能是针对她前面那个问题,她点头:“哦。”   果然纪云开又补充了一句:“能不能投胎转世,随缘吧。”   “嗯。”周月明冲他笑了笑,心说他自己都这般想了,而且合上道士都没法子,那就先这么着吧。   纪云开活着的时候,他们关系不睦。他去世之后,接触虽多一些,但也从未有过言笑晏晏的时候。因着西山一事,周月明对他的态度柔和了不少,可也不可能一时半会儿便亲近起来。   不过对纪云开而言,这已经算是不小的变化了。   后来接连数日,他们再见面时,都能心平气和地说一会儿话,倒是比先时熟稔了一些。   转眼间就到了十月初一。   一大早,周月明就跟着兄长周绍元一起去郊外祭拜母亲。   母亲张氏离开人世时,他们兄妹年纪尚幼,然而这些年对母亲的思念却从未停止。   周绍元给母亲烧着纸钱,口中小声说着近来的事情:“……娘,我去了工部,卿卿今年也及笄了……”   周月明跪在兄长身边,眼眶微红,默默地将充作冥衣的五色纸放到燃着的火堆上。   兄妹俩在张氏墓前待了好一会儿。十月初天气已经微凉,轻风吹来,周绍元皱了皱眉:“卿卿,走吧。”   点了点头,周月明忽然问了一句:“哥,你知道纪云开葬在哪里吗?”   惊讶之色自周绍元脸上一闪而过:“你问他做什么?”话是这么说,他还是回答:“我知道。”   “也没什么,就是想着十月一,给他也烧些冥衣。”   周绍元细一思忖,想到纪云开刚过世时,妹妹自称见鬼一事。后来虽不再提了,但当时她分明吓得不轻。他皱眉:“这事儿你就不用管了,我让人去烧一些就是了。”   周月明摇头:“我也去吧。”在兄长惊诧的目光中,她小声道:“我昨晚梦见了他,不去一趟,心里有点不踏实。”   不管他能不能收到,总要试一试吧。眼看也是初冬了,他一直都是那身衣裳。她看着也觉得不舒服。说到底他还帮过她。   周绍元不再反对。   他们的父亲安远侯做主,纪云开的墓地离周家祖坟不远。这座新坟周围尚有一些破烂的白幡。   “那是引魂幡么?”周月明好奇。看来引魂幡也没什么用。   周绍元迅速回答:“是。他去世早,没有子嗣,引魂幡是爹让一个小厮扛的……这边冷,咱们回吧。”   坟地毕竟阴气重,他不想让妹妹在这里久待。   周月明原本就是烧冥衣而已,自然也没有久留的意思。不过她方才烧纸钱、冥衣等物,手上不知何时沾了一些暗金色的粉状物。她用帕子擦拭了一下,仍有痕迹,便皱了皱眉。   周绍元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你先回马车等我一会儿。我有点事。”   周月明不疑有他,先回了马车,不多时便听兄长的声音:“卿卿,水来了。”她“咦”了一声,颇觉意外。他们今日出门,只带了香烛纸钱以及贡品等物,水囊里盛着的水也用来擦拭张氏的墓碑了。   哪儿来的水?   掀开车帘,只见兄长持着水囊大步走来。他面露笑容:“我就说我没记错,附近有条小溪,我打了些水,你方才想洗手是不是?”   “嗯。”周月明重重点头,眸中蓄满了笑意。兄长对她,一向细心周到。她甜甜一笑:“哥,你真好。”遂干净利落跳下马车。   周绍元在她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含笑打开了水囊。   青竹帮她挽了挽袖子,周绍元倒水,周月明任由微凉的溪水浇在手上。   周月明生的好看,她这一双手也不差,手指纤细修长,肌肤白嫩细腻。她洗手之际,指尖沾了些水珠,宛如清早含露的白色山茶花。   青竹等人看习惯了,倒也不觉得惊奇,然而落在数十步开外的人眼中,便是一幅画了。   周月明察觉到有一道视线,她偏了头看去,见不远处有一行人骑马而立,想来也是到郊外祭拜亲人的。她并未多话,飞速用帕子擦了手,冲兄长笑笑:“多谢,咱们回吧。”就转身回了马车。 第18章 作弄   直到周家一行车马消失不见,马背上的少年公子才问身后的小厮:“阿来,我好像看见了周绍元,我如果没记错,周绍元还没娶妻。那姑娘是他相好还是他妹子?”   小厮阿来一本正经:“少爷,肯定是妹子啊,今天十月一,周公子总不会带着相好来祭拜先人吧?”   少爷合拢折扇,在小厮脑袋上敲了一下,点头道:“有道理,那就是他妹子了。”他将折扇反手插进衣领,沉吟:“既是侯府千金,那就不能收进府里了呀。”   阿来连连点头:“少爷说的是。侯门千金不是小家小户的姑娘。”   “现在是国孝期间……”少爷双眉紧锁,“走,回去,找老爷子去。”   他一甩马鞭,绝尘而去。   周月明并不知道这些,她乘马车回了安远侯府。一进自己院子,就看见仍是一身白衣的纪云开负手“站”在槐树下。   十月初,槐树的叶子已经掉落了大半,枝干光秃秃的,他一身白衣,无端增添了一些凉意。   周月明轻声对青竹道:“你先去忙吧,我在这儿站会。”   青竹应声离去后,周月明才低声问向她“走”过来的纪云开:“真没收到衣裳啊?”   “嗯?”纪云开略一思忖,瞬间明白过来,今日是十月一寒衣节,她去郊外祭拜母亲。听她言下之意,她给他烧了冥衣?他眉眼柔和,轻轻摇了摇头。见她面露失望之色,他反而安慰她:“没事。”   周月明叹一口气:“那你冷不冷?”   摇了摇头,纪云开忽然想到什么:“你在这儿站着,会冷吧?”   “我不冷。”周月明想了想,“那你自己能换衣裳吗?还是说鬼都穿白衣裳?”   她记忆中的纪云开好像从没穿过白衣。   纪云开勾唇一笑:“闭上眼睛。”   “什么?”周月明莫名其妙,但还是双目微阖。听纪云开说“好了”,她才睁开双眼。   不过是短短一瞬间,面前的纪云开已经换了衣裳。他一身玄色衣衫,眉眼冷峻,正静静地看着她。   这形容,这神情,分明便是活着的纪云开!一些久远的记忆倏地浮上心头。   周月明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小声道:“纪云开,你换回来吧。”   “嗯?”纪云开有些不解,不过她声音轻轻软软的,他没违拗她的意思,身形微动,恢复了先时模样。   “我觉得,你还是穿白衣裳好看。”   她声音很轻,纪云开没有认真去思索她话里的深意,耳畔只反复回响着她的“你穿白衣裳好看。”   好看么?他心情忽的轻快起来。   国孝期间,民间不得婚嫁,不得宴饮,日子仿佛都变慢了许多。周月明渐渐适应了纪云开的存在,既然知道志怪笔记没有介绍鬼投胎转世的方法,她也就撂开不看,而是专注于随着婶婶徐氏打理家务。   周家祖训不得纳妾,以和为先。多年来,周家上下一直和睦。二婶徐氏膝下无女,只有两个儿子,她也心疼侄女自小丧母,对其甚是亲切慈爱。   周月明看账簿,管理家务,或是看书写字、绣花弄草,日子倒比以前充实了许多。   不知不觉就到了十一月,天寒地冻,国孝已满。   表姐薛蓁蓁来周家做客,眉眼间沾染了淡淡的喜意。她将表妹拉到无人处,悄声道:“卿卿,我……”她到底还是嫌声音不够小,干脆附到表妹耳畔:“我娘在给我议亲。”   “沈小将军么?”周月明脱口而出。   薛蓁蓁脸颊酡红,轻轻点一点头:“我都不敢相信呢……”   周月明素知她的心事,见她如今心愿达成,也为其高兴,诚恳道:“那恭喜你啦,我就提前祝你和姐夫百年好合。”   “说什么呢?”薛蓁蓁羞红了脸,她轻轻叹一口气,“你我同年,我的事情有着落了,你的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可惜大舅母去世的早……大舅舅他……”   听她提到母亲,周月明不由心下黯然,强笑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不是还有祖母和婶婶帮我张罗么?倒是你,你跟我说一说,你的事是怎么成的?莫非是许愿池灵验?”   “你不说我倒忘了,你陪我一起去还愿吧?”薛蓁蓁笑了,“心诚一些,你上次许的心愿兴许也能成呢。”   周月明对许愿池已经不指望了,不过她想到自己一个多月没出门了,就答应下来。   次日清早,刚一走出房间,她就看见了熟悉的白影。三个多月的相处,如今她对此已习以为常。自从那次西山回来后,她每天清晨,都能看见纪云开。两人也能和和气气说一会儿话。   纪云开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见她并不是家常衣裳,心念微动:“你今天要出门?”   “是啊。”新的一天,周月明心情颇佳,她浅笑盈盈,“去金光寺,就是我们上次去的那个。”   纪云开只点了点头,并未多话,不过在她和她表姐乘马车出门时,他却飘着跟了上去。   或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今日金光寺人并不多。周月明和表姐上香以后,又在许愿池边歇了一会儿。刚出寺庙没多久,就听有人在身后唤道:“姑娘请留步。”   这是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周月明与薛蓁蓁对视一眼,继续往前走。   身后一阵脚步声响起,那人迅速追上她们,笑道:“姑娘,这是你掉落的手帕么?”   他堪堪挡在她们身前,周月明与表姐齐齐后退了一步。   周月明一脸警惕看着来者。瞧他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容貌俊秀,神态风流。他身后不远处跟着几个小厮,年纪不大,排场倒不小。   他举着一方手帕,笑道:“姑娘,在下谢锦城,当朝太傅谢渊是我祖父……”   太傅谢渊,周月明自然也是听过的。她轻轻点一点头,瞟了一眼他手里的帕子:“原来是谢公子,不过那帕子不是我们的。”   “不是吗?我分明看到从周姑娘袖中掉落的。”谢锦城挑眉,将帕子放在鼻下,深吸一口气,“还带着姑娘身上的幽香。”   周月明一张俏脸瞬间胀得通红,她哪里不知道这是遇上登徒子了?只是这人如何知道她姓周?她强忍怒气,轻哂:“那是公子看错了。”她不愿与他纠缠,拉着表姐就回了马车。   谢锦城盯着她的手,心中遗憾而艳羡,若是能被这小手摸上一摸,那该是何等滋味。眼看佳人已上了马车,他连声道:“姑娘,姑娘,相逢即是有缘……”   周月明人在马车里,怒气未消。听到谢锦城的声音,她怒火更盛,本要掀开帘子喝止他,然而刚掀起一角,就见谢锦城平地摔了一跤,口中的“姑娘”变成了“哎呦”。   她视线微转,见一身白衣的纪云开面无表情飘在谢锦城身侧。   谢锦城到底是惯常在外走动的,对这一变故,虽然懊恼,但是很快就轻松站起,轻咳一声。抬眼瞧见前面马车帘子掀开,蓝色的帘子上,玉手纤纤,映着佳人半张秀脸,他喉头一紧,快走两步。刚一抬腿,又是一跤。   方才周月明分明看到纪云开抬了抬手指,她心想,这大概就是他的“戏法”吧。思及此,她不自觉冲他粲然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没有男二女二,只有炮灰和助攻。   其实周月明一开始对纪云开的魂魄态度不好,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是鬼,人对鬼的恐惧让她很难一下子就放下戒备。 第19章 求亲   碰触到她的目光,纪云开薄唇微扬,回之一笑。   冬日的阳光下,他一身白衣,抱手而立,神情潇洒而随意。   周月明忽的心头一跳,知道他是为自己出气,她红唇轻启,无声道:“谢谢。”   读懂了她的唇语,纪云开只是挑了挑眉。   围观的路人越来越多,谢锦城在小厮的搀扶下站起,面红耳赤,低骂一声,匆忙离去。   见他如此狼狈,周月明先时遇见登徒子的气闷一扫而过。她舒展双臂,笑道:“真好。”   薛蓁蓁方才也通过帘子缝隙的看到了谢锦城连摔两跤的画面,由衷感叹:“真是连老天都看下去……”   周月明瞥了表姐一眼,心说,不是老天,是纪云开啊。不过这话她不能说出来,因为这是一个秘密。   一想到她和纪云开之间竟然有个秘密,她心里有种无法忽视的微妙感。   回府之后,在自己的院子里,待四下无人,周月明又小声对纪云开道:“多谢你了,不过你让他摔跤,自己会不会乏?”   这好歹也是“变戏法”啊。   纪云开只是一笑:“小事而已。你也别太小瞧我了,哪有那么容易乏?”   “还不是那次……”周月明脱口而出,“算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她记得他说过,“变戏法”后会感到乏。那次西山之行,他甚至“身体”都变“稀薄”了许多。   纪云开双眸流淌着淡淡的笑意,心想,如果他没想多的话,这应该算是担心他吧?他笑笑,声音透着几分慵懒:“好了,我真没事。你先歇着,我到外头转转。”   周月明刚点了头,他就飘远了。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回了房间。   本以为谢锦城的事情只是平静湖面的一层涟漪,很快就会散去,却不想这件事居然还有后续。   数日后,谢锦城竟然带着礼物到安远侯府拜访。   他来的不是时候,安远侯恰好不在府上,侯府世子周绍元接待了他。   周绍元平时与他没什么往来,是以简单寒暄几句后,就问起他的来意。   “其实我……”谢锦城微微一顿,摆手道,“还是等侯爷回来再说吧。”   周绍元心念微动,轻啜一口茶:“其实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谢锦城想了想,心说也是,都这个时候了,也没必要得罪周世子。于是,他轻咳一声,神态潇洒:“小弟此次前来,是想要与贵府结秦晋之好……”   “什么?”周绍元闻言手一抖,杯子里的茶溢出了两滴。他放下茶杯:“谢兄方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结秦晋之好,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谢锦城拱了拱手,甚是诚恳的模样:“那日在郊外,小弟对周小姐可谓是一见倾心。数日前在金光寺外再次邂逅,更是念念不忘,这不正是上天赐的缘分么?如此缘分,断不可错过……”   周绍元闻言胸口火气蹭蹭直冒,他虽与谢锦城来往不多,可也听说过这人喜好美色,年纪轻轻,房中已有数房姬妾。平时他或许还能勉强称一声“年少风流”,但要求娶卿卿,那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摇一摇头,周绍元当即说道:“可惜舍妹福薄,配不上谢兄。”不等谢锦城回答,他就又抢道:“谢兄可能有所不知,我周家有祖训,男子不可纳妾。舍妹自小耳濡目染……”他笑一笑:“只怕没有容人之量。”   谢锦城愣了一瞬:“这也没什么,侍妾之流完全可以先遣散啊,不妨事的。”   这般理所当然的模样让周绍元噎了一下,他轻哂:“谢家名门望族,舍妹顽劣,高攀不上。”也不想再与谢锦城纠缠,周绍元扬声道:“来人,送客!”   他放下茶杯,扬长而去。   就这样被拒绝,谢锦城颇不甘心。   他素来爱美,爱美衣,爱美食,爱美景,也爱美人。那日在郊外,他对那双手念念不忘。金光寺外,佳人素手纤纤,掀帘而望,让他思慕不已。如果是他府上的丫鬟,他早调到自己房里了。如果是小门小户的姑娘,多给些好处也能到手。可惜这周姑娘毕竟是侯门千金,他少不得要表现出诚意来。   难道他登门求娶还不够诚心么?还是说非要他祖父亲自出马?   至于周绍元拒绝的理由,他是不大相信的。又不是家家都有不可纳妾的规矩,难道周家的姑娘们就都不嫁了?   大不了再去求一求祖父,想来和周家结亲,祖父不会觉得他胡闹。   周绍元出面回绝了亲事后,根本没同父亲提起,而是去找了妹妹,说起此事。   待听得谢锦城求亲,周月明吃了一惊,她双目圆睁,不自觉提高了声音:“哥,不能答应!那个谢锦城,他不是好人。”紧接着,她说了前几天在金光寺外的事情,一张脸胀得通红:“他就是个登徒子,无赖!”   周绍元连忙宽慰妹妹:“你放心,我直接回绝了。”他笑一笑:“我们卿卿,怎么能嫁那样的人?”   周月明心中气闷少了几分,小声道:“我怕爹……”   “不可能。”周绍元当即道,“那谢锦城又不是纪云……”   他话说到这里,意识到不对,含糊道:“不会的。爹不会因为这么一个人不顾你的意愿。”   周月明能猜出兄长没说完的话,她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不过到底是放心不少。她想,她毕竟是周家的姑娘,父亲逼她嫁给纪云开,不管她怎么反对都没用,是因为那人是纪云开。如果换成旁人,爹应该不会逼她吧?   周绍元又同妹妹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天渐渐沉了,寒风呼啸,不多时雪花纷纷飘落。周月明笼着手炉,站在窗下出神。   忽的,眼前一道白影闪过。   纪云开飘在窗外。   周月明的视线刚移过来,纪云开就开口了:“你不高兴?”   “什么?”周月明没反应过来。   纪云开皱眉:“是因为谢锦城提亲的事情?”   周月明微讶:“你知道?”   “嗯,知道一些。”纪云开神情如常。当然他知道的并不仅仅是“一些”而已。他低声道:“这个人,不是良配。”   见他仍飘在外面,白雪纷纷,并无一片雪花落在他身上。不过他在这样的天气里,仍是一身单薄的白衣,难免让人感到分外清凉。   周月明后退了一步,秀眉微蹙:“纪云开,你先进来说话,外面挺冷的。”   虽然他可能感觉不到冷。   纪云开眸光轻闪。   周月明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他毕竟是个男子啊。转念一想,鬼和人不一样。 第20章 生辰   纪云开“嗯”了一声,一晃眼,已经穿墙飘了进来。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让他进入她自己的私人所在。他看着她:“卿卿……”   他们离得近,他声音低而慵懒,仿佛就在她耳畔。   周月明不知怎么,就有些不大自在。她后退了一步,轻咳了一声:“你方才说什么?”   见她脸上泛起粉红,如同扫了一层薄薄的胭脂。不知是因为他,还是因为方才的话题,纪云开忽的心头一跳,移开了视线。   “……哦”纪云开回过神,“我说那谢锦城不是良配。”   他跟着谢锦城飘进谢家,时间不长,但所见所闻,也足以判定那不是良人了。   停顿了一下,纪云开神情如常:“谢家看着高门大户,不过他房中,他房中美婢颇多……是个贪花好色的……”   听他提起谢锦城,周月明垂眸,闷声道:“我知道。那天在金光寺外,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还好我哥已经回绝了。”她忽的想到一事,有些奇怪地扫了他一眼:“这你也知道?你不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么?”   “嗯?”纪云开怔了一瞬,“是不记得,我就随便转了转,正好转到谢家。看到一些该看到,不该看到的东西。”   周月明将信将疑,有这么巧的事吗?不过既然纪云开这么说了,她也就没再多问,只是点一点头。她迟疑了一下,换了话题:“纪云开,鬼要过生辰吗?”   “什么?”纪云开微愣,心念急转,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果然,他听到她压低了的声音:“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   纪云开的生辰在十二月十九,周月明一直记得这个日子。在他留书出走之前,每年到了这一天,父亲安远侯必然在府中设宴,给他过生辰。   周月明话一出口,又隐约有些悔意,特意提起他的生辰,难道是准备给他庆贺么?可他人已经离世了,到了生辰这一日,应该不会有多开心吧?   “哪一天?”纪云开挑眉,“十二月十八?”   “十九。”周月明脱口而出。   纪云开微一沉吟,双眉不自觉皱起。他对他生前他们的关系越发好奇了,她知道他的生辰,他们应该不是不熟这么简单吧?他想了想,摇头道:“不过了。”   “……哦。”周月明莫名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几分尴尬。   还好,青竹的声音忽然响起:“姑娘。”   周月明应了一声,转而看向纪云开:“纪云开……”示意他离去。   大约是怕青竹听到,她声音极轻,眼睛也亮亮的,似乎还带着一些恳求之意。   纪云开心里蓦地一软,唇角不自觉扬起,哪里还有不应允的?他点一点头:“嗯,我先回去。”   他话音刚落,便穿墙而出,消失在茫茫雪地中。   这场大雪下了一天两夜才停止。   大雪过后,天更加冷了。   宋嬷嬷担心周月明受寒,将她的黛青色大氅找出来给她裹上。   清早太阳升起,积雪初融,积雪被清扫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周月明揣着手炉带着青竹前去春晖堂给祖母请安。一出房间没见到纪云开,她有些意外。以前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他的啊。   “姑娘在看什么?”青竹好奇地问。   “没什么。”周月明摇头,继续往前走。   给祖母请安后同她一道用了早饭。周月明在春晖堂略坐一会儿,才起身离去。   刚走出春晖堂没多久,青竹就和一个小厮差点相撞。   那小厮也不多话,匆匆忙忙就往前走。   青竹微恼:“跑这么快做什么?没瞧见姑娘也在么?撞了我事小,就不怕撞着姑娘?”   小厮瞥了一眼周月明,连忙告罪:“姑娘莫恼,不是小的不知礼,是谢太傅和谢家公子拜访,小的急着去请侯爷……怕客人久等,这才跑得急了一些,冲撞了姑娘……”   周月明心里一咯噔:“你说谁?谁来拜访?谢太傅?他来做什么?”   太傅谢渊曾是帝师,他亲自登门拜访,在她看来,大约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为孙子那日在金光寺外的失礼道歉,二是为孙子提亲。   她想,前者的可能性或许可以忽略不计了。   “不知道。”小厮挠了挠头,“带了好些礼物。”   “礼物?”周月明听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寒意穿过厚实的大氅浸入身体。她深吸一口气,挥一挥手,轻声道:“你去吧,以后小心些。”   那小厮刚一离去,周月明就吩咐青竹:“去打听打听,谢太傅来做什么。”   “诶。”青竹应一声离开。   周月明心头沉沉,一直在想着,如果真是求亲,父亲会不会同意。她心想,应该不会吧。哥都拒绝过一次了,父亲应该知道那不是良配。但她又忍不住想,万一父亲碍于谢太傅的面子呢……   万一父亲真应下来,她又该如何回绝?   直到她回了自己的院子,心里还全是这些担忧。   “卿卿……”   骤然听到纪云开的声音,她下意识抬头:“纪云开……”   纪云开“站”在她不远处,见她脸庞雪白,眸色盈盈,睫羽轻颤,不安与紧张清晰可见。他心里一沉:“怎么了?是冻着了还是……”   “谢太傅来了。”周月明补充,“就是那个谢锦城的祖父,还带着礼物……”   “提亲?”纪云开皱眉。   “我不知道。”周月明摇头,“反正我不要嫁给他。”   如果那谢锦城是个良人也就罢了,可他年纪轻轻房中已储着几个侍妾,而且初一见她,就语言轻浮放浪。这样的人,她怎么可能嫁?   纪云开安慰她:“别担心,也不一定就是提亲,再说,你爹也未必就会同意。天冷,你先回房歇着,我去看一看。”   不等周月明说话,他就消失不见了。   周月明没有猜错,谢太傅确实是来提亲的。他次子早逝,谢锦城是二房唯一的儿子,是以他对这个孙子极为宠爱。   两天前,谢锦城告诉祖父,自己要娶安远侯家的姑娘为妻,还曾上门提亲,可惜被拒,想请祖父出面。   谢太傅闻言即是一愣。他很清楚这个孙子喜好女色,房里已经有几个女人了。不过他怎么又周家姑娘了?还自己给自己提亲?哪有像他这样的?也难怪周家不同意。而且周家都拒绝了,他出马,难道人家就能改主意?   谢锦城祖父不同意,直接去了祠堂,哭起了自己的父亲,说若是父亲还在,自有父亲为他出面求娶……   次子聪颖,可惜英年早逝,一直是谢太傅心中一大遗憾。当即心里一酸:“罢罢罢,你也别哭了,老夫豁出老脸,试一试吧。” 第21章 拒绝   谢锦城闻言大喜,连忙道:“什么试不试的?祖父只要出面,肯定能成。”   谢太傅皱眉:“老夫替你出面,成与不成另说,你自己也须得表现出诚意来……”   “祖父放心,孙儿明白的,以前那些不好,都改,都改。”谢锦城忙道。   谢太傅盯着孙子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忍拂了他的意。是以,天刚放晴,谢太傅就亲自出面,带着孙子去了安远侯府。   简单寒暄两句后,谢太傅说明了来意。末了又不忘提起上次谢锦城自己前来,结果被安远侯府世子拒绝一事。谢太傅笑道:“也是他不懂事,哪有自己求亲的?我也是看这孩子心诚,才陪他来这一遭……”   安远侯讶然,不露声色打量着随行的谢锦城。见其相貌倒也过得去,但目光躲闪,并不大气,心下就有几分不喜。如果他没记错,谢太傅的这个孙子似乎不大成器,身上既无爵位,也无官职,仕途经济都不在行。若将来分了家,又该如何过活?这人比起云开,也差的太远了。也难怪绍元直接拒绝,连回禀他一声都不曾。   但是谢太傅是帝师,也曾指点过他功课,还帮过他不少。如今上门求亲,他一时也不好直接拒绝。   略一思忖,安远侯道:“竟有此事么?小儿居然从未提起过!这孩子也真是,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他随即吩咐小厮,去唤周绍元过来。   谢太傅含笑道:“兴许是世子觉得锦城胡闹,也就没有当真……”   谢锦城抢道:“伯父,小侄不是胡闹,小侄是真心实意,想娶令爱为妻。”   安远侯略一沉吟,冲谢太傅拱了拱手:“太傅有所不知,拙荆去世的早,只留下一双儿女。老太太心疼孙子孙女,接到身边抚养,难免娇宠一些,是以小女脾气坏得很……”   他话未说完,就见儿子周绍元大步进来。   周绍元冲安远侯与谢太傅各施了一礼,在一旁坐了。听父亲言下之意,想来不同意这桩亲事,他略松一口气,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果然听见父亲安远侯续道:“学生想着,多拘她几年,好好杀一杀她的性子。至于婚嫁的事情,倒也不急。”他又看向谢锦城,笑道:“谢贤侄一表人才,不愁没有名门淑女为配。小女实在是……”他摇了摇头,甚是惋惜的模样。   谢锦城有些慌了,他赶紧向祖父使眼色,希望祖父能帮忙周旋。   谢太傅轻咳一声:“子清过谦了,令堂出身大家,她教导出来的姑娘,又能顽劣到哪里去?我这个孙子才是被我宠坏了,比你年轻时候差远了……”他叹了一口气:“你年轻那会儿,老夫还曾想着择你为婿呢,可惜已经与张家姑娘定亲,没能成一家人……如今有个机会也不容易。你若是想多留姑娘几年,那谢家也能等。”   其实他也知道,安远侯已经是在婉拒了,只是他没法子,只能替孙子再争取一下。   听谢太傅提起旧事,安远侯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今上登基前,做了多年太子。先帝疑心重,太子的日子不好过,他作为太子近臣,当然也好过不到哪儿去。谢太傅没少帮过他……   纪云开早于周绍元来到正厅,原本看着安远侯并无答应的意思,还挺放心,但现在他却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安远侯总不至于改主意吧?   一旁的周绍元忽的站了起来:“不是等不等的问题,太傅可能不知道……”他无视父亲不甚赞同的目光,镇定自若:“周家祖上留下了规矩,不可纳妾。舍妹自小在周家长大,没有容人之量,当不得贤妻,自然也配不上年少风流的谢公子。”   他将“年少风流”四个字咬的极重。安远侯虽不赞同儿子忽然开口,但是却不反对他这番说辞。   谢太傅面露尴尬之色,正欲说话,却听孙子已然抢道:“我都改的。”他勉强一笑,对安远侯道:“锦城以前不懂事,自打见了令爱,也知道自己之前荒唐。他在他父亲跟前发誓,从此以后,将那些毛病都改了。”   谢锦城连连点头:“是啊,周伯伯,人都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觉得小侄哪里做的不对,小侄一一改了就是。其实,在来周家提亲之前,我已遣散了家中侍妾。周伯伯若将周小姐许我为妻,那我就守着她过日子。”   ——当然,他房里那几人,都是他的珍宝,他也不舍得赶走她们。不过周家难应付,只能先将她们送出去,待周家姑娘进门,再接回来就是了。   他的神情甚是诚恳,甚至还恭恭敬敬向安远侯施了一礼。   有那么一瞬间,安远侯仿佛看到了纪云开。但很快,他就苦笑,这人又怎能与云开比?   忽然,他眸光一闪,看到一个物件从谢锦城袖袋里掉了出来,滴溜溜滚到了他脚边。   安远侯“咦”了一声,弯腰捡起,欲递给谢锦城:“贤侄,你的……”   他目光不经意地一扫,额角突突直跳,这不像是个普通的香袋,这分明是个绣春囊。安远侯只觉得浑身血液上升,这就是谢锦城的诚意?来周家提亲,还带着这种东西?轻浮浪荡,由此可见一斑。   安远侯冷哼一声,转而对谢太傅道:“太傅,这是谢贤侄之物。”   谢锦城察觉到不对,脑袋里“嗡”的一声,他下意识看向祖父:“祖父……”   那绣春囊瞧着眼熟,确实是他的,可是怎么掉出来的?不对,是什么时候放进袖袋里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掉出来?   谢太傅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孙子掉了一个东西,怎么就慌成这样?他随手接过来,瞧了一眼,老脸瞬间红了,花白的胡须不停抖动:“你!”   有这么一出,这求亲也不必再求了,他哪里还有老脸张口?   他在孙子脑袋上拍了一下:“还杵在这儿干什么?还嫌丢人不够?走了!”   待谢家祖孙离去,纪云开才晃晃悠悠去找周月明。   周月明正听兄长讲方才的事情。   “……爹态度不明,我还担心爹真的会同意的,谁想到那谢锦城自己作死,竟然从他身上掉下来一个……”周绍元望着妹妹娇美的面孔,“绣春囊”三个字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咳嗽一声,含糊道:“从他身上掉下来一个脏东西。爹挺生气的。反正你放心,这事儿成不了。”   周月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待兄长离开后,她才看见飘过来的纪云开。心情甚好的她,忽的心中一动:“纪云开,是不是你做的?” 第22章 手帕   方才兄长周绍元曾经提到,那脏东西是莫名其妙滚到父亲脚边的,真有这么巧么?   纪云开挑眉,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淡淡地道:“那东西确实是他的。”   周月明眨了眨眼:“所以?”   “我只是让它在合适的时候掉出来,掉在恰当的位置而已。”纪云开停顿了一下,又道,“不过,就算没这么一遭,侯爷多半也不会同意。”   那个谢锦城一看就不是良配,应该没有父亲想把女儿许配给这样的男人。   周月明“嗯”了一声 ,心情莫名轻快了许多。她打量着纪云开的神色,小声问:“你变这样的戏法,对你影响大吗?是不是特别乏?用不用好好歇着?”   纪云开轻笑一声:“还好,没什么大事。”   看他神情如常,也不像虚弱的模样,周月明也就略过这个话题,改而问起另一个问题:“我哥说,那人掉下一个脏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竟有那么大作用?”   “是……”纪云开想也不想就要回答,然而一抬眸,刚接触到她的目光,他就怔住了,猛然意识到,这事儿说不得。   少女目光盈盈,好奇而又专注地看着他。   纪云开心中蓦地一动,那绣春囊上的图案不知怎的,就浮现在了眼前。明明已经没了身体,可他仍感到一阵燥热。他移开视线,不与她目光相对,只随口说道:“也没什么,反正不是好东西。”他咳嗽一声:“我就是来给你报信的,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就先走了。”   不等周月明应声,他直接穿墙飘了出去。   冬日凉飕飕的,纪云开仍觉得心烫得厉害。   他自嘲一笑,连身体都没了,还老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周月明有点莫名其妙,但并未深想,只琢磨着,兄长和纪云开都不告诉她,那么大约是真的不宜对她细讲。既是如此,她也就不再问了。不过谢锦城一事最终能如她所愿,不得不说,还得感谢纪云开。   一想到这里,她心尖微微发热,有感激,有歉然,还暖洋洋的。   她心说,其实纪云开待她也挺好的。可惜,他现下只有魂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能帮她,她却无法回报。她能做的也只是暗地里关照一下林氏。   绣春囊一事后,谢锦城再没登门。年关将近,安远侯府渐渐忙碌起来,周月明也跟着忙活。   转眼间到了十二月十九,这一天是纪云开的生忌。往年这个时候,安远侯都会亲自张罗庆贺,如今纪云开已经不在人世。安远侯想到他,难免黯然神伤,命人准备了香烛等物祭拜。   难得是个晴天。   周月明本想让人备些瓜果摆在院子里,想了想,又作罢。她自己拣了一些干果装好放在桌上,末了又拿出一个煮熟的白鸡蛋,正犹豫要不要涂点胭脂,使其变成红鸡蛋,一抬眼,看见在外飘着的纪云开。   她放下鸡蛋,冲他招了招手,声音小而轻快:“纪云开——”   “嗯?”她话音未落,他就出现在她面前。他视线扫过,挑眉好奇地问,“你在做什么?”   “做红鸡蛋。”   纪云开一怔,继而轻笑出声。   是因为今天是他生辰吧?   明明是挺好笑的举动,他却感到暖心。   周月明瞧了他一眼,小声道:“今天你生辰啊,我爹祭拜你的那些供品,你是不是都收不到?”   “是。”纪云开也不隐瞒,他想了想,补充,“什么都收不到,不用忙活了。”   周月明纤细的眉毛皱起:“可我总得做点什么啊。”   纪云开数次帮她,但是在他的事情上,她一点忙也帮不上。她总觉得,她会欠他越来越多,她不想这样。   少女乌黑透亮的眸中隐隐带着懊恼,她似乎因为这件事异常苦恼。纪云开唇角一勾,黑眸深不见底:“你帮我绣个东西吧。”   “啊?”周月明眼中写满惊诧,“你不是收不到吗?”   “是啊,我就是想看你绣。”纪云开神情坦然。   周月明犹豫了一瞬,点一点头:“也好。不过,绣什么?”   “什么都行。”纪云开倒也不挑。重点是出自她手。   瞧了瞧纪云开,周月明很快做了决定:“就绣一幅往生咒吧。”简单,对他或许也有益处。   纪云开挑眉:“你做主就好。”   周月明细细思量,往生咒字数也不多,一条帕子就足够了。如果顺利,今天就能绣好。一切准备就绪后,她心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给男子绣帕子是不是不大好?   但不过是一瞬间,这个念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对自己说:纪云开是不一样的。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纪云开饶有兴致看她穿针走线,纤细白嫩的手宛若跳舞的花,他看着看着,就有些目眩神迷。一时回过神来,他出声提醒:“歇一歇吧,当心眼睛痛。”   周月明从善如流,放下绣花棚子,到窗边远眺,同时舒展身体,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纪云开隐隐有点懊恼,他提出一个要求,辛苦的是她。   不过周月明并未想到这些,简单休息过后,她再次拈起了绣花针。   绣好最后一个字后,她仰头冲纪云开灿然一笑:“好了。”   “好了么?”   周月明将绣着往生咒的帕子举到他面前:“好了。”   白色的帕子绣的是黑色簪花小楷,布局大方,字迹娟秀,可见是用了心的。   然而纪云开却皱眉:“怎么没有月亮?”   “什么?”   纪云开心下遗憾,她绣的东西上都有一轮圆月,为何单单这个没有?   “这是往生咒,每天多念几遍,兴许就能早些超度,投胎转世。”周月明叹一口气,“可惜也没法给你。”   “你先收着就是了……”   说话间,青竹忽然进来,急道:“姑娘,不好了,侯爷训斥了世子,还说要动家法。”   “什么?!”周月明闻言大惊,只觉得浑身血液上涌,瞬间窜至脸颊,她急问,“出什么事了?”   青竹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只听说世子才回来没多久,就遇见了侯爷。说不到几句话,侯爷就恼了……”   周月明竭力保持镇定:“快去请老夫人。”   周家的家法她小时候见过,是一根黄梨木板子,很有些年岁了。不知道兄长做错了什么,父亲竟要动用家法。   “老夫人已经去了。”   周月明稳住心神:“我也去看看。”   等她赶到前院,那边已经安静下来。从小厮那里,她知道并没有真的动手。祖母训斥了父亲几句,并带走了兄长。至于为何要动家法,则是兄长周绍元今日醉酒而归,冲撞了父亲。   周月明听后心绪复杂,她心说,这件事大概和醉酒关系不大。周家的家训里并没有说不许饮酒。最根本的原因应该是今天是纪云开的生忌吧?   她正欲离去,一抬头,父亲安远侯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他面色沉沉:“卿卿,跟我到书房一趟。” 第23章 旧事   已经是日落时分,书房里的光线稍微有些黯淡。   安远侯点了灯后,瞥一眼垂手而立的女儿,他轻叹一声,指了指椅子:“你坐吧。”   待女儿坐下后,他才又道:“今日是云开的生忌,你也该祭拜一下他。”   周月明今日已经算是祭拜过纪云开,也依照他的要求绣了往生咒给他。但是被父亲这样提起来,她不免想起方才父兄之间的冲突,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   没有接父亲的话题,周月明皱眉:“不知道哥哥今天哪里做的不当?爹爹要对他用家法?”   她不说这话还好,她刚一提起,安远侯的神色就变了:“你提他做什么?我在说云开的事。”   哪里做的不当?今日是云开生忌,若真有心,自该祭拜悼念,儿子周绍元却醉酒而归,何曾有一丝放在心上?   他本就心情沉重,闻到儿子身上酒气,当然怒极,免不了一顿呵斥。往日周绍元被父亲训斥,都是默默承受,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竟出声顶撞。安远侯越发恼怒,当即教人上家法。不过到底是给刘氏拦了下来。   “我说的难道不是吗?”周月明抿了抿唇,声音小而固执,“爹爹对哥好一点吧,他是你的亲儿子。”她停顿了一下:“你再疼爱纪云开,他也没有了。”   “你——”安远侯目光锐利,掺杂着不悦、压抑和恼怒。女儿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神剧痛。他腾地站起,双眉紧蹙:“卿卿!”   周月明抬起头来,冲父亲笑了一笑,那笑容却未到达眼底:“我说错了吗?纪云开已经不在人世了啊。从小到大,爹爹最疼爱的就是纪云开。比起他,我跟我哥倒像是旁人家的孩子。你记得今日是纪云开的生忌,年初我哥过生辰的时候,你怎么就不记得了呢?小时候,我哥和纪云开同时生病,爹爹守了他一夜,可曾有片刻想到我哥?哪怕你去看他一眼都好啊。明明娘去世的时候,爹也答应过她,会好好待我们的呀……”   纪云开还没来周家时,父亲待他们兄妹也淡淡的。她那时小,听嬷嬷说严父慈母,只当本该如此。后来才知道父亲也会疼爱人。只是疼爱的不是他们兄妹罢了。   当然,父亲倒也没有虐待过他们,他们兄妹吃穿用度都是上乘,但态度对比明显,到底是意难平。   她吸了一口气:“如果今天不是祖母把我哥带走,爹爹你是不是真的要对他动家法?因为什么?就因为他今日饮酒了么?那你问过他,为什么饮酒吗?”   昨天在春晖堂陪祖母用晚饭时,兄长周绍元就曾提过,今日工部有应酬,兴许会晚归。   她无视滚滚而落的眼泪,低声道:“爹,你能不能稍微公平一点点?”   “卿卿……”安远侯动了动唇。   “我不求你对我们像对纪云开那样,稍微好一点就行。”周月明苦笑,“爹,不管怎么样,纪云开已经没了。纪云开在战场牺牲,我哥也很遗憾啊,还在寒衣节去祭拜他……你真的要为了一个不在人世的人,继续跟儿女离心吗?”   话一开口,她心里积攒的情绪便再也压不下去。但是当心里的话一股脑全说出来后,她又不免有些后悔。是啊,提纪云开做什么呢?他已经不在了,何必再提他?再者,严格来说,这也不关他的事。   周月明抿紧了唇,不再说话。   安远侯久久不语,过了好久,他才按了按眉心:“卿卿,这是你的心里话?”   “爹……”周月明声音很轻,“我以前讨厌纪云开,不是因为他不好,而是因为……”   她的话并未说完,但是话里的含义父女俩都明白。   安远侯艰难开口:“云开是我故人之子,你跟你哥都是知道的。可有一件事,你们不知道。”他双目微阖,许久才道:“他是因为我,才会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   “什么?”周月明惊诧莫名,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小时候也曾观点鲜明向父亲表达自己的不平之意,却被父亲告诫:“不要胡闹”。现在他竟是要告诉自己缘由么?   安远侯一脸痛苦之色:“我欠他的,自然要还他一个父亲……”   周月明心里乱糟糟的,她知道纪云开父亲早逝,但是“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他竟是遗腹子么?那为什么父亲要在母亲去世后接林氏母子进府而不是在最初就接进来呢?   她稳了稳心神:“怎么回事?”紧接着她声音渐低:“那我跟我哥欠了他什么?你对他视若己出,也不应该……”   不应该对他们兄妹那般冷情。哪怕是父亲待他们稍微好一点,她都不会多年来一直不平。   安远侯看了女儿一眼,默默移开视线,他盯着跳动的烛火,记忆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他仿佛看到故人年轻干净的脸上微微含笑:“……子清刚当父亲,我不一样……”   十多年来,午夜梦回,他时常会想起纪绥的这句话。周绍元和纪云开同年出生,一个年初,一个年尾。那时候他们都知道周子清儿子才三个月,尚不知道纪绥的新婚妻子腹中也有了胎儿……   安远侯自觉亏欠纪家,甚至在面对妻儿时,内心深处也有些若有若无的不喜。   他知道他们没错,但是一看见他们,他就不由地想到旧事。   再次按了按眉心,安远侯轻声道:“算了,你回去吧。”   竟是不想再交谈下去的模样。   周月明眸子冷下来,福一福身,出了书房。她并未直接回房间,而是去找了兄长。   周绍元已经梳洗过,又喝了醒酒汤,见妹妹眼睛红红的,忙问:“怎么了?是不是爹训你了?”   “哥……”周月明看见兄长,眼泪不自觉便往下掉,“爹说,他欠纪云开一个父亲。”   周绍元“嗯”了一声:“祖母方才跟我说了。”他取出帕子给妹妹拭泪,轻声道:“别想这件事了,以后咱们注意一些就是。”他有意转移妹妹的注意力:“我喝了醒酒汤,现在还有些头疼呢。你说我点些什么香好?”   “只点香可不行,你得好好睡一会儿。”周月明闻言,连忙点了一支凝神香,“那你歇着,我先回去。”   她也没久坐,匆忙离去。还未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了一身白衣的纪云开。   他一眼瞥见她,便迎了上来:“卿卿,怎么样?”   周月明倏然回想起父亲在书房说的话。她望着纪云开,心底一叹,一些杂乱的思绪浮上心头。   她想,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那纪云开也挺可怜。想到自己之前的讨厌,她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 第24章 新年   过去那么多年,她一直讨厌纪云开,但是仔细想想跟他又有多少关系呢?母亲临终的遗言、祖母的叮嘱以及她自己的诉求对父亲而言都没用,怪到纪云开头上做什么?她还记得她曾无意听到纪云开劝父亲对他们兄妹多些关心的话,那时她心中羞恼,反而对纪云开更加讨厌……   她想,也不能怪他,大概是她的父母缘薄了一些。   纪云开看她神情有异,不自觉飘更近了一些:“怎么了?”   “没事。”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很轻,“我就是有些累。”   “侯爷和世子那边?”   “还好,没打起来。”周月明微笑,“纪云开,我困了,要回去休息了,明天见吧。”她走了几步后,又忽的停下来,回眸望向仍飘着的纪云开,声音极低:“再见。”   她没有用晚膳,简单洗漱后,直接上床休息。   内心深处接受了自己父母缘薄这一点后,她反倒有些释然了。她对自己说,反正她还有祖母、有兄长,有其他疼爱她、重视她的人,父母缘薄就薄吧。   对父亲不再抱有很大的期望以后,她心态平和了许多,甚至开始期待即将到来的新年。   纪云开仍时常在她面前出现,有时默默地待在一旁,有时和她简单说上几句。不算亲近,也不算太疏远。   转眼到了除夕,安远侯府一起在春晖堂吃年夜饭并一起守岁。直到凌晨,才散了各自回去休息。   周月明稍微饮了几杯酒,身上暖洋洋的,也有微醺之意。   小丫鬟打着灯笼,她扶着青竹的手,一步一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远远地望见槐树下飘着的白影,她那点酒意瞬间就消散了大半。夜风微凉,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是了,除夕夜,阖家团聚,纪云开一个孤魂野鬼四处飘荡,也不知他在槐树下“站”了多久。   他不是在等她回来吧?   轻轻按了按眉心,周月明叹一口气,她自小丫鬟手里接过灯笼,又对青竹道:“我在这儿清醒一会儿,先帮我放些热水。”   “姑娘,外头凉,吹了风要头疼的。”青竹小声道。   周月明摆了摆手:“不碍事,只站一会儿,很快就回去。”   她态度坚决,青竹自然不再反对,匆忙回去备热水。   纪云开却皱眉:“卿卿,你饮酒了么?其实喝醒酒汤就好,没必要吹冷风饮酒。”   他原本是想等她回来,同她说几句话。然而此时暖黄的灯光下,她的鼻尖都微微有些泛红了。他不免有些后悔起来,寻思着自己行为不妥。   他这话说的倒也诚恳,然而周月明听后,却微觉恼火。她为什么这会儿忽然站在这儿醒酒?难道她自己不知道外面凉吗?还不是因为看见他在这儿杵着?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月明也不想再和他多说,她低声道:“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你也早点歇着吧。”   她言毕转身,走得极快。   这时是在夜里,檐下、她手中都有灯,但她走得急了一些,也未留心地面,匆忙行了几步后,脚下一个踉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几晃。   她正欲稳住身形,眼前一道白影闪过,她胳膊已经被稳稳托住。   “没事吧?卿卿。”   纪云开的声音很轻。   周月明回过神来,已经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她抬眸看向纪云开明显“稀薄”了一些的身形,心中五味杂陈。   又不是生死攸关,只是脚滑一下啊。他何必如此?不是说他变戏法对自己会有损害吗?   “我没事。”纪云开注意到她的眼神,抢先道。   他完全是下意识的行为,并未多想。但她的神情,是惊讶和担心么?   见他反倒安慰自己,周月明心里头更加不自在。她无声张了张嘴,良久才轻声埋怨:“你干吗这样?又不是西山那次。就算你不扶我,我自己站不好,也只是摔一下……”   “我不舍得。”纪云开唇边扬起极淡的笑意,“过年呢,摔倒多不好。”   周月明抿起唇,不知道是不是饮过酒的缘故,两颊浮现出一些不正常的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不用这样的。纪云开,你真不用这样。”稳了稳心神,她继续说道:“我听说连道长的师尊活神仙会在三月出关,到时候咱们去拜访他,看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助你早些转世,你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   纪云开只“嗯”了一声,似乎对这个话题兴趣不大。   周月明唇角微微翘起:“那我先回去啦?你好好养着,下次不要再这样了。”似是担心他记不住,她特意强调了一遍:“不要再随便变戏法了。”   纪云开挑一挑眉,不置可否,眼中却蓄满了笑意。   周月明冲他点一点头,低头疾行。   清晨,周月明是被爆竹声吵醒的,她按了按仍隐隐作痛的眉心,换上新衣衫,梳妆打扮后,向长辈请安问好。   大年初一,周家依着传统习俗,吃斋、祭祖、相互拜年。周月明也跟着婶婶徐氏忙成一团,直到傍晚,才有了休息的时候。   她刚坐下没多久,青竹就抱着一些名帖过来,笑道:“这是今儿送来的名帖,姑娘要不要看一看?”   初一有拜年的习俗,关系亲近的多当面拜年,不甚相熟的多写了名帖及贺词令下人送去。   “当然。”周月明接过来瞧了瞧,见是关系不远不近的几个好友,也有婶婶徐氏娘家的几个年纪相仿的亲戚。   周月明看着名帖,见多是些中规中矩的祝福,而且她自己也都有使人送了名帖过去。然而她翻着翻着,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姑娘,怎么了?”青竹好奇地问。   周月明也不说话,直接将那名帖推到她面前,微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青竹将脑袋凑过来,见那名帖上并不是常见的祝福词,而是一幅挺喜庆的年画。她跟着姑娘,也认得一些字,目光微移,看向落款,落款处也不是人名,而是一丛修竹。   “姑娘,这是谁啊?”青竹有点摸不着头脑。 第25章 名帖   周月明却笑了,如果她没猜错,这个名帖的主人应该是婶婶徐氏的娘家侄子徐文竹。   名中带竹,又喜欢绘画的,她也只知道这一个。   徐文竹跟她同龄,只比她大了一个多月,同她兄长周绍元关系不错,但跟她也只有数面之缘。她认真回想了一下,他们上次见面是去年二月祖母生辰,他跟着徐夫人来安远侯府祝寿,他们正好打了个照面,简单寒暄了几句。   以他们的交情,他使人给她送名帖,不得不说,很让她意外了。她琢磨了一会儿,心说,或许是给兄长和二房的堂兄弟们送的,顺带给她也送一份祝福。   不管怎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人家既然拜年,她也不好不回。反正也有拜晚年的,明日初二,婶婶肯定要回娘家,不如她现在就写几份,给徐家的几个同辈兄弟姐妹送去。   “青竹,点灯。”   周月明就着灯光,又寻了几份空白的名帖,想一些祝福词写上去。   她正写的认真,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一抬眸,见纪云开不知何时飘到了窗外。想到昨晚的事情,也不知他“身体”如何了,她干脆冲他招了招手,压低了声音:“纪云开,你进来啊。”   轻咳一声,周月明又提高了声音:“青竹,我嗓子有点干,你去帮我取些枇杷露来。”   青竹脆生生应了掀帘出去。   周月明则抬头看向已经飘进来的纪云开。他的“身形”看着似乎恢复了正常。   他冲她笑了笑:“怎么还在忙?”   “你好了?”与此同时周月明开口问道。   两人齐齐出声,周月明微微一怔,继而笑了,她指一指桌上的名帖:“忘了一些东西,现在补上。”她轻轻抚弄了一下微乱的鬓发:“纪云开,你还没回答我呢,是不是好了?”   “是。”纪云开垂眸,“你在做什么?”   周月明招呼他上前:“你来看我这个写的怎么样。”说着还将刚写好的名帖往纪云开面前轻轻一推。   她忘了将名帖反过来,所以纪云开一眼看到的是反的。他并未提醒她,而是瞬间飘到了他身后,略微俯身,去看名帖上的字。   周月明后知后觉意识到名帖反了,待要调整过来,但一眨眼间纪云开就不见了。   “行书?”纪云开的声音蓦地在她身后响起,“挺好的。”   上次她为他绣的往生咒是簪花小楷,没想到她居然也写的一手好行书。   周月明下意识回头,差点要“撞上”纪云开的下巴。   他“站”在她身后,稍微俯身,两人之间距离极近。乍一看去,就像是他把她半圈在怀中一般。   这超出了周月明可以接受的范围。   周月明的脸腾地就红了,高声道:“青竹!青竹!”   她忽然提高的声音让纪云开也吓了一跳,他意识到了自己方才行为的不妥,瞬间飘到了桌子的另一边,仿佛是坐在她对面一般。   “姑娘,在呢。”青竹拿了枇杷露过来,笑道,“姑娘是等急了?如果是嗓子干,就不该高声说话。”   周月明“嗯”了一声,接过枇杷露,重新坐下。她抬头看一眼纪云开,见他正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眼中的不安隐隐可见。   她心里有气,明明是他故意离那么近的,他还不安什么?她干脆低了头,不再看他。   枇杷露气香味甜,却不宜多用。周月明只喝了一些就放下了。   纪云开小心问道:“你嗓子不舒服?”   当着青竹的面,周月明并未回答,只是教青竹收起来。   青竹也笑问:“姑娘可好些了?”   周月明心说,如果真是嗓子干,哪能见效这么快?不过虽然这么想着,她还是点一点头:“好多啦。”   “那我再去给姑娘煮些清喉润肺的茶。”青竹笑嘻嘻地离开。   周月明仿佛没看到纪云开一般,重新提起笔,继续写方才还未写完的名帖。   纪云开有点讪讪的,隐约猜测可能是和他方才的言行有关,但又不能确定。他咳嗽了一声,小声道:“枇杷露可以止咳。”   周月明手中的笔顿了一下,抬眸看了他一眼,边写边道:“你不是不记事了吗?还记得这个?”不等他回答,她就又道:“哦,是了,你还记得行书。”   这态度不冷不热,教纪云开的心猛地被揪了一下。他抿了抿唇,低声道:“有些东西,还记得。”   周月明“哦”了一声,将写好的名帖放到一边,任墨迹干掉。   纪云开想了想,继续问道:“你前几天不是写过这个么?怎么大年初一还要写?”他回想起她之前说的话:“哦,是有人给你送了,你忘了给他送,是不是?”   他毕竟几次帮过自己,周月明也不好任他自说自话,就“嗯”了一声:“是徐家的一个表哥,我婶婶,你有印象么?她娘家的侄子,居然也给让人给我送了一个。明天我婶婶要回娘家,干脆让人帮我带过去。”   听到“表哥”两字,纪云开的耳朵微微一动。他佯做无意,问道:“你们以前不熟么?”   听她的意思,她并未给那个“徐家表哥”准备。   “又不是真的表哥,能熟到哪里去?”   纪云开“哦”了一声,略略放心,却听周月明又道:“不过他的名帖还挺特别的,我也不能马虎了。”   “什么?”纪云开心里一咯噔。   周月明绣艺好,对书画也有简单的了解,当即挑出徐文竹的名帖,特意调整方向,推到纪云开面前,指给他看。   纪云开的视线从她淡粉色的指甲转移到那幅挺喜庆的画上,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觉得闹哄哄的。他稳了稳心神,尽量若无其事道:“跟年画差不多,哪里特别了?”   周月明皱眉:“就算是年画,能想到在名帖上画年画,而不是写祝福词的,也很特别啊。何况这也不是年画。”   那些吉利的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徐文竹的祝福简单又有趣,还不够特别么?她暗暗瞪他一眼,心说,真没眼光。   纪云开胡乱“嗯”了一声,又状似无意道:“可是明天都初二了,再给这个不迟么?”   “不迟啊,有拜早年,也有拜晚年的。”周月明神态如常,“若是收到祝福,没有任何表示,才是失礼。”   想到这里,她抬眸看他,眼神复杂。   之前他在边关的两年,倒是每年都使人送了含有祝福的名帖回来,不过她从未接过,更没回过。   想到那些,她忽然就有点懒懒的:“纪云开,我困了,想休息,你先回去吧。”   她说完低头收拾桌上散着的名帖,不再看他。   纪云开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默默地飘了出去。   其实,特别的祝福名帖,他也会做。   次日清早,周月明将准备好的几份名帖交给婶婶,并简单说了缘由。   徐氏双目圆睁,她的视线在侄女和名帖上来回转换。   文竹和卿卿? 第26章 谜底   卿卿态度坦荡,徐氏却不免生出其他想法来。   文竹和卿卿,一个是她娘家侄子,一个是她夫家的侄女,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两人年貌相当,知根知底,若不论其他,其实还挺般配。   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徐氏只笑了笑:“知道了,婶婶一定给你带到。”   瞅着机会,徐氏将几份名帖分别赠与几个侄子侄女,又在私下问徐文竹:“你怎么想起给卿卿也送了一份名帖?”   徐文竹眨了眨眼,似乎有点发懵:“卿卿是谁?”   徐氏一噎,惊讶地望着侄子,疑心自己听错了:“安远侯的姑娘,你昨日才让人给她递了名帖啊,你不认识?”   “……哦。”徐文竹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姑姑说的是她,她叫卿卿么?”   徐氏失笑。   徐文竹又道:“我恍惚听说她是八月半出生的,比我小了一点儿,叫明月,竟是我记错了么?”   “记错了。”徐氏笑得更厉害了,“什么明月 ?她是八月十六出生,叫月明,卿卿是她的小名。不说这些,你怎么想起给她送名帖了?往年也不见你送过……”   徐文竹神情如常:“往年也不曾给表弟们送啊。以前都是当面祝福的,只不过年前绍平说想看点新鲜的,我就给他们看新鲜。周家大房的绍元兄跟我也熟,也就给他一份。”他停顿了一下:“周家跟我同辈的表姊妹只有周大姑娘一人,我也不好单单落下她……”   这番解释合情合理,并不掺杂任何私情,也没半分旖旎在其中。徐氏挑不出任何错来,但她不知怎么就有一丝丝失望。   她低声道:“原来是这样。”笑了一笑,徐氏又道:“她夸你名帖做得好,新鲜有趣。尤其夸你的画好。”   她回想了一下,是这么说的吧?   “是么?”徐文竹神情淡淡,眸中却不由自主漾起了笑意,他文章平平,不如周绍元,不通武艺,远逊已逝的纪云开。不过他善画,年少成名。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被一个年纪相仿的美貌少女夸赞,心里难免有些欢喜。   徐氏又道:“可不是?除了世子,还很少听她夸人。”   徐文竹唇角微翘:“绍元兄的文章做的很好,原本也该夸。”至于他自己,他并未提及。   初二回娘家,徐氏同侄子徐文竹说话的时间也不多。问明白后,她就去忙其他的事情了。徐文竹则在夜里又端详了一番周家表妹回赠的祝福名帖。   他顺带着一送,周家表妹居然还真认真回赠了,而且不仅是他,他兄弟姐妹几个都收到了。他们均感叹周家姑娘热情多礼,他心知他们是沾了他的光,却也不曾点破。   盯着又瞧了一会儿,徐文竹将名帖小心收了起来。   周月明将名帖交给婶婶后,也就不再惦念此事。只是她上午从祖母处归来后,竟见到自己桌上有份名帖。   “咦?”周月明心下诧异,看见上面是四个短句,诗不成诗,词不成词:“口上倒着干,二小羊边站。饶恕去心烦,曰在立心间。”   她略一思忖,知道是个字谜。这四个字倒也不难猜,只是她不记得曾收过这么一份名帖,什么时候放进来的?怎么也没人跟她说一声?   “卿卿?”纪云开的声音忽的响起。   周月明抬眸,看向半开的窗户外“站”着的白色身影。他认真看着她,眸中隐隐有些期待,他声音很轻,再次唤她:“卿卿?”   低头看看手上的名帖,再看一眼窗户飘着的人,周月明脑海里忽的闪过一个念头,她不可置信:“是你?”晃一晃手里的名帖:“你做的?”   “嗯。”纪云开轻轻点一点头,“是。喜欢么?”   她喜欢特殊的名帖,那他就给她特殊的。不过画画这一种,已经有人用过了,他再这般,就不特殊了。但他可以用字谜的形式啊。简单易懂,不也挺新鲜么?   然而周月明脸上并无喜意,她深吸了一口气:“纪云开,你明知道你变戏法会乏,‘身体’会变‘稀薄’,怎么还做这些?你前天不是还很虚弱么?”   纪云开脸上笑意微敛,轻声道:“不碍事的,我没你想的那么虚弱。”   “身体”稀薄,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并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   “你……”周月明皱眉,“咱们就这么面对面站着,有什么祝福,昨儿不是都说了么?何必再费心费神去做这些?”   纪云开觑着她的神色,明白她可能并不开心。他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道:“就是玩儿的,反正没什么损害。”稳了稳心神,他直直看她:“你不喜欢么?”   他费心费神做的,周月明自然也不好说不喜欢。她摇了摇头,并没有直接回答:“你下次不用这样了。”   “嗯。”纪云开低垂了眉,没再说话,心里却难掩失望情绪。   没有夸赞,没有欢喜,只有一句“下次不用这样了。”   隔着半开的窗,周月明清楚地意识到他现在情绪低落。   正月里天寒,他一身白衣飘在室外,眉目低垂,面无表情,让人无法忽视。   周月明有些懊恼,心说自己方才态度是不是不大好。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好意送她祝福。   她咬了咬牙,轻咳一声:“纪云开,要不,你先进来?”   在其飘进来以后,她又道:“你不是记得一些事情么?怎么这送名帖的规矩就不记得了?你见我给我薛家表姐送名帖不?”   不等纪云开回答,她自己又道:“没有吧?这几年的新规矩,初五以内,能当面拜年祝福的,就当面拜年祝福。只有关系不近的,又无法当面拜年的,才在名帖上写了贺词,让下人送到府上,权且当做拜年的意思,为的是不失了礼数……”   她斜了他一眼:“你说你天天都能瞧见我,你给我送什么名帖?咱们用得着么?”   她声音轻软,却仿佛拨开了笼罩在纪云开心头的阴霾。仿佛有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嗯”了一声,心气儿顺了许多。   周月明觉得他态度可能软和了一些,将名帖往他面前一递:“你是觉得我笨么?”   “怎么?”纪云开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出的谜也太简单了一些。”   “唔。”听着她似是抱怨的话,纪云开唇角上扬,“不是,是我笨,想不到难的。”   作者有话要说:   字谜大家都很熟悉了,肯定不是我原创啊。 第27章 花灯   对周月明而言,纪云开这个名帖的意义就是勾起了她对字谜的兴趣。她翻看了几天各种谜语后,忽的想起来,不是马上就要元宵灯会了么?   每年上元节,各处总要猜灯谜的。   当然,今年也不例外。而且这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上元节,格外隆重。   周月明提出想去灯市走一走,兄长周绍元当即点头:“行,我陪你一道去。”   正月十五天还未黑,周月明就早早吃了晚饭,随兄长一起出门。   她心知纪云开一路随行,倒也并未说什么。上元节嘛,人人赏灯,他闲着无事,也出门看灯,并不稀奇。   何况,她几次出门,他都喜欢跟着。   处处是灯,周家兄妹也就没去远处,只在附近转悠。   灯市人多,周绍元小心护着妹妹,同时讲各种灯的来历。   周月明一面听着,一面小声道:“这些灯都差不多,我想猜灯谜。”   上元节,当然也少不了灯谜。   西行数十步,一群人围在一起。摊主圆圆脸,一脸喜气,指一指各色花灯,再次向围观的百姓介绍规则:“只要买两盏灯,就可猜灯谜。只要猜准十个,就能再带走任意一盏……”   周绍元闻言一笑,伸手便去袖中摸银钱,冲妹妹问:“你要猜?”   “咦……”周月明眼珠转了转,小声道,“这人倒挺会做生意……”   周绍元笑:“好玩嘛。”   他正要买两盏灯,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来试试。”他偏头看去,灯光下,少年长身玉立,正是婶婶徐氏的娘家侄子徐文竹。   既然徐文竹抢了先,他也就不能与其相争,而是对妹妹道:“竟然是他,等一等吧。”   周月明也认出了这个人,她心里忽的浮上一个念头,难怪他名文竹,他身形修长,此时一身青衣,倒真有些像竹子。   纪云开眸光微沉,一时也没顾忌是在人前,他轻声问:“那人是谁?你们认得?”   “徐文竹啊。”周月明下意识小声回答。   周绍元皱眉瞧了妹妹一眼:“他长你一个多月,又是婶婶的侄儿,你该叫他一声表哥。”   “对对对。”周月明冲兄长赧然一笑,“是是是,我错了。”   他们兄妹说话,纪云开默默地“站”在旁边。   摊主出的灯谜,初时容易,后面渐渐复杂起来,甚至有的一盏灯上,需要答四五个物事。   “五月底,六月初,佳人买纸糊窗户,丈夫出门三年整,寄来书信一字无。”答四味药材。   周月明眼睛盯着花灯,喃喃低语:“半夏,防风,当归,白芷。”   这些都是她知道的。   果然,徐文竹也一一答了出来。   摊主甚是豪气:“这位公子一连猜中十个,可免费带走一盏花灯。不知公子看上了哪一盏?”   徐文竹环视四周,心里已有了主意,他指了指一盏方灯:“就它吧。”   “这一盏?”摊主诧异,“公子不再选一选?”   “对啊,公子,你不如要那个大鱼灯!”周围有好事者高声建议。   不只是他们,周月明也有点不明白,这盏灯平平无奇,形式一般,也没什么花样,怎么徐家表哥偏偏就看上它了呢?莫非他觉得这盏灯很美?   周月明又仔细瞧了瞧,的确是一盏普通的方灯啊。   “不选了,我瞧你那边有笔墨,可否借我一用?”灯光下徐文竹笑意盈盈。   “当然。”   周月明饶有兴致,她想她知道这个擅长作画的表哥要干什么了。   果然,徐文竹提笔,在那盏方灯上闲闲画了几笔。他将身体微微侧开,灯上一尾鱼活泼灵动。   周围人纷纷叫好。   周月明看的有趣,也跟着笑道:“好啊。”   徐文竹勾唇一笑,放下笔,冲摊主道一声谢,又转向周家兄妹:“绍元兄不来帮一帮我吗?”   他买了两盏,又猜谜得了一盏,三盏灯在手,确实不大方便。   周绍元笑着上前帮忙。   周月明也跟着冲徐文竹问好:“徐表哥。”   徐文竹思绪转的飞快,这个表妹是叫明月还是月明来着?他顶不准,寻思着如果叫错,那可就失礼了。电光石火之间,他想起了她的小名。于是,他神情如常,将那盏画了鱼的方灯递给了周月明:“卿卿,这一盏你拿去吧,我留一盏就够了。”   望着递向自己的花灯,周月明有些愣怔,连忙摆手:“表哥好意,原不该辞。可这是你赢来的,上面还有你的墨宝,我怎么能……”   “一盏灯罢了,自家亲戚,又何必计较这些?”徐文竹心说,你不是还夸我的画么?   他停顿了一下:“我和家人走散了,总不能提着三盏灯回去。正好遇上你们,一人一盏,不是正好?”   周月明还要说话,就听兄长周绍元道:“卿卿,收着吧。”她“哦”了一声:“多谢表哥。”伸手接过了方灯。   美人持灯,本是一道美景,然而纪云开却觉得眼睛刺痛。   他不能出现在人前,也不能为她赢一盏灯,甚至他连身体都没有。   和徐文竹既然是亲戚,那么碰上了,免不了要一起走一段路程。   先前身边没外人,周月明还同兄长说笑。这会儿有旁人在侧,她就安静下来,也不多话,手提着灯,默默走在兄长身侧。   有时也会偏头,去看一看飘着的纪云开。   他离地面很近,随人潮而动,乍一看去,和寻常人并无太大分别。   周绍元注意到了妹妹的安静,只笑了一笑,并不意外。不过,在他看来,这个徐二公子的表现就有些好玩儿了。   徐文竹今日似乎格外活泼些,同他探讨起花灯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周绍元略一思忖,也就明白了。这两人的异常都是因为有对方的存在。   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女,看到年纪相仿的异性,难免会格外注意一些。   这都是正常的。   他看一看左侧的妹妹,再看一看右侧的徐文竹,心说,或许亲上做亲也不错。   母亲早逝,父亲对他们兄妹并不算上心。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多为妹妹考虑一些。   卿卿已经及笄,近来首要考虑的就是她的婚姻大事,与其担心父亲胡乱许亲,倒不如他想法子给卿卿找个靠谱的夫婿。 第28章 终身   于是周绍元也有意无意同妹妹交谈几句,将她拉入谈话中。   面对兄长抛过来的话题,周月明少不得要认真回答。有时与徐文竹目光相对,她尚未开口,对方眸中就溢满了笑意。   她回之一笑,他先若无其事移开了视线。   徐文竹轻舒一口气,不想给人看出自己的异样。   不知是不是上元节的缘故,他总觉得今晚的月色分外皎洁,那个提着鱼灯的姑娘也格外美丽。他一时之间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幅画,热闹闹,活泼泼,让人心痒痒的。   临分别之际,徐文竹小声道:“灯上的这条鱼画的不好,改日我画幅好的,送给卿卿。”   “不必不必。”周月明连忙摆手。徐文竹的画颇有名气,价格不菲。竟要直接送画给她?   当然,这或许是客套话,她若当真,反倒是失礼了。   周绍元在一旁含笑看着,心说,徐家表弟对卿卿确实不一般。还是第一次见他主动要给人赠画。   徐文竹想了又想,还是避过周月明小声问周绍元:“绍元兄,我记得卿卿比我小一些,是吧?”   周绍元斜了他一眼,施施然:“她叫你表哥,你说呢?”   “她没有定亲吧?”   周绍元摇头:“没有。”   徐文竹点一点头:“我觉得也是,这么小呢。”   他虽然没再说其他的话,但周绍元却挑了挑眉。   周绍元与徐文竹作别,周月明则悄声问旁边的纪云开:“你怎么了?看你好像有心事。”   “没有。”纪云开脱口而出。   周月明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来,索性就不再追问。她提着灯,安安静静等兄长。   纪云开心里反倒不大自在了。   从灯市回来后,周绍元就佯做无意,问起妹妹:“你觉得文竹怎样?”   “什么怎么样?”周月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瞬,她忽然明白了兄长的意思,手里握着的方灯似乎显得沉重了许多。她眼角的余光依然能捕捉到纪云开的“身形”,心里甚是微妙。   这话题哪怕是与亲兄长谈论,也挺羞人的,更遑论还有纪云开在侧。   她低低地喊了一声:“哥,别说这些。”   “怎么了?”周绍元轻笑,“又没外人,咱们两兄妹,有什么话说不得的?”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到今年八月,你就十六岁了,有些事情也该想想了……”   “哥——”周月明打断了兄长的话,她有些慌乱地瞥了纪云开一眼。很好,他已经飘远了一些。但她仍心中不安,她同兄长撒娇,“我今儿走了好远的路,好累的,我想休息了。咱们以后再说好不好?”   周绍元一笑,点一点头:“累了?那你先歇着吧。”   少女心思,他不是很懂,但是从妹妹没有直接脱口而出“讨厌”、“反对”之类的话,应该没多抵触吧?她今日累了,不想说,那改日再问就是。   周绍元走后,纪云开飘了过来。他目光沉沉,低声道:“卿卿,你……”   他也很想问一问她,她是什么想法,却不敢问出口。   今晚在灯市,挥毫作画的徐文竹姿态闲雅,自信大方,又将赢得的花灯赠给了她。尽管他胸口窒闷,也不得不承认,才子佳人,颇为相配。   谢锦城来提亲时,他固然生气,但并没有多慌乱。因为他内心深处很清楚,谢锦城成不了什么气候。   可是,徐文竹令他不安。   周月明瞧了他一眼,也看不出什么,只轻声道:“我乏了,要去休息了,明天再见吧。”   纪云开抿了抿唇,视线在她手里的方灯上停留了一瞬,“嗯”了一声,飘然远去。   两日后,徐文竹赠给周绍元一幅鱼戏莲花图,他尽量神情自然:“如果卿卿喜欢,绍元兄给她赏玩,也不是不行。”   周绍元失笑,心说这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吧。不过徐文竹不挑明,他也就不说破,但是大概真的需要再试探一下卿卿的意思了。   园子里迎春花开了,周绍元叫了妹妹一起闲逛。四下无人,就又提起了徐文竹。   只有他们兄妹两人,周绍元轻声说道:“卿卿,今上登基后,爹的仕途比以前更好些。咱们周家只有你一个姑娘。如果想联姻,或是想拉拢……”   “哥……”周月明闻言惊慌。   摆了摆手,周绍元继续道:“当然,我不会让你联姻的。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妹妹,娘临终的时候,还把咱们的手放在一块,让咱们相互照顾。我自然是希望你过得好。”   周月明有些哽咽:“哥……”   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头,周绍元又道:“先前爹想把你许给纪云开,纪云开这人,怎么说呢?确实有能耐,对你也有几分真心。平心而论,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他一则短命,二则与你不睦。还好亲事没真正定下,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周绍元很清楚,纪云开对卿卿,并不是有几分真心这么简单。少年纪云开还不大会隐藏自己的感情,作为旁观者的周绍元都能察觉到他对卿卿小心翼翼的示好。   但这份感情注定是不会有结果的。   无他,卿卿讨厌纪云开。   忽然听兄长提起纪云开,周月明抿了抿唇,尽量忽视心头的异样。   “……我担心的是,爹哪天昏了头,把你许给一个混不吝的人。”周绍元看着妹妹,“如果真定下了,你不愿意,届时再请舅舅,请祖母出面,只怕也难让他改变主意。不如,先于他给你定下婚事。文竹对你有好感,不知道你能不能感觉到。上元节他把赢来的灯给你,又教人送来一幅画。我认识他许多年,可从没见过他对别人这样过。卿卿,咱们家跟徐家算是亲戚,家世上比咱们差一点,不过也勉强算得是门当户对。最难得的是知根知底,人品相貌都了解。哦,他母亲徐夫人你见过,也是极和气的一个人……”   兄长这样认真地同自己分析她的终身大事,周月明赧然之余,更多的是感动。兄长待她一向很好的,他也的确是为她考虑。   “……当然,我说这么多,最重要的还是你的意思。卿卿,你怎么想?”   “我……”周月明正要回答,刚一开口,就怔住了。   不远处梅树旁,纪云开一身白衣,冷冷清清,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第29章 突变   周月明心里没来由地有几分慌乱,她脸色微微一变,嘴唇翕动,却没有说话。   “怎么了?”周绍元看妹妹神色,皱一皱眉,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看到一株梅树,孤零零的,再无其他。   周月明回过神来,摇一摇头,冲兄长微微一笑:“哥,没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想当着纪云开的面谈论这些。   “卿卿,也不是非要你一时半会儿就做出决定来,不着急,你好好想想,这事儿也不急。”周绍元略一沉吟,续道,“你要是对他没恶感,我就想法子让你们多见几面,彼此多一些了解。反正都是亲戚,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周月明小声打断他:“哥,你是希望我答应么?”   再一抬眼,纪云开已经不见了,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周绍元愣了愣,缓缓说道:“我觉得合适,但主要还是你的意思。卿卿,这是你的婚事。两情相悦此情不渝并不容易,更多的是彼此有些情意,婚后互相扶持……”   周月明轻轻“嗯”了一声,她心知兄长说的有理,他也确实是为她考虑,但她却又无法立时点头同意,只觉得别扭。好一会儿她才道:“我,我先想想吧。”   回到房间后,周月明仍在回想着兄长方才的那番话。以她对兄长的了解,他能特意提出来,那肯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的哥哥认为徐文竹会是一个良人,和她也相配,那么这个人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她自己呢?她又怎么想?   周月明坐在窗前桌边,一手执笔,在纸上胡乱勾画着,从记忆深处一点点搜寻关于徐文竹的记忆。   他是婶婶的娘家侄子,她之前也曾听过旁人对他的评价,诸如性情温和、擅长绘画等等。毕竟不是正经亲戚,他们真正见面的次数也不多。不过她对他的印象还挺不错。正月初一他送过来的名帖以及上元节时他赠的那盏方灯,她都还保存着……   虽然对他谈不上喜欢,但也能看出他是个良配。   如果真的嫁给他,他们应该能把日子过好吧?   徐文竹比起谢锦城之流,简直好太多了。   ……   她正想着,偶一抬眸,见纪云开正飘在窗外,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她微微一怔,不自然地神情一闪而过,下意识掩了桌上的纸:“纪云开?”   “嗯。”   周月明伸手捋了捋额边的一点碎发,遮掩自己的不安。她随口问:“你方才也去逛园子了?”   纪云开飘在窗外,紧紧盯着她,却不说话。   他双目黝黑,深不见底。   周月明给他看的有几分不自在,她扯一扯嘴角,无意识解释:“我那会儿跟我哥说话呢……”   “你是要答应么?”纪云开声音沙哑,微微颤栗。   他那时在园子里,听到了他们兄妹的一些对话。他知道她兄长周绍元在她心中分量极重,周绍元的建议,她应该会往心里去吧?而且她好像和那个徐文竹相处也挺融洽……   他方才飘在窗外,见她时而垂眸在纸上勾勾画画,时而低头沉思,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   他这话问的没头没脑,不过周月明立时明白了他问的是什么。这一段时日,他们比先时熟悉不少,但是他问这个问题,还是让周月明尴尬又心虚。   她也不知道自己心虚什么,胡乱回答:“我哥让我想想,我还没做决定……”   “卿卿,不要答应!”纪云开脱口而出的同时飘了进来,他凝视着她,神情恳切,略带祈求之意,“卿卿,不要答应。”   周月明吓了一跳,她心思急转,小心问道:“为什么?纪云开,你是不是知道什么?”她稳了稳心神:“是你发现徐文竹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纪云开面色不易察觉地僵硬了一下,黑眸幽深似潭水。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   “是他表里不一?”周月明寻思,“还是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恶习?”   不至于啊,她周围的人对徐文竹的评价并不坏啊。   纪云开胸口一刺,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旋即僵硬地点头,继而摇头。   他此时此刻倒宁愿徐文竹有什么恶习了,那样他还能态度坚决阻止她点头同意。然而事实上,他并没有发现徐文竹有什么不当的地方。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月明皱眉。   纪云开一字一字,声音极轻:“卿卿,我不希望你嫁给他。你别答应好不好?”   他眸黑如玉,静静地凝视着她,眸中隐约可见恳求与哀伤。   他知道这话苍白无力,他毫无资格和立场要求他这么做。但一想到她会成为别人的妻子,他心里就刺得慌。   周月明一瞬的呆滞之后,忽然想到了什么。她的心似乎被什么狠狠揪了一下,她双目圆睁,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纪云开,你……”她声音渐低,慌乱而无措:“总要有个理由吧?”   她隐隐能猜到是为了什么,但她却不想也不敢深想下去。   她以为失去记忆的纪云开和他生前的感情是不一样的……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月明不等他回答,就语气生硬,匆忙说道:“纪云开,这是我的事情。”   她不能听他把理由说出来。   纪云开眸中的亮光顷刻间黯淡下来,他双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但他仍执拗地望着她。   周月明偏过视线,不与他对视,心中却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   她低下头,继续拿起笔,毫无章法地在纸上写写画画。她知道纪云开还在,但是从始至终,她都没再看他一眼。   直到纸张上密密麻麻,再无一丝空隙,她才懊恼地放下笔。   纪云开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房间里安安静静。   周月明从杂乱的涂鸦中,竟发现几个纪云开的名字,她心中越发懊恼,干脆将纸团成一团丢弃掉。   接连两日,周月明都没再见到纪云开。   她努力忽视掉心头的异样,和之前一样度日。然而也许是存了心事,她夜间总睡不好,导致白天精神也有些不济。眼圈上也出现一点青黑,敷粉后才压了下去。   周绍元看见妹妹后,眼中闪过诧异,悄声道:“怎么了?没睡好?”   “嗯。”周月明点一点头。   “是我那天的话,让你为难了吗?”周绍元思忖。他定一定神,“如果你对他没有其他想法,那也就算了。没必要因为我的一番话,愁得睡不着觉。”   周月明秀眉微皱:“也不是啊……”   她也不清楚她的愁绪究竟是不是因为兄长的建议。她咬了咬牙,决定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她抬头看着兄长,轻声道:“哥,我听你的。”   反正她也不像表姐薛蓁蓁那样有想嫁的人,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听从兄长的建议,找一个靠谱的郎君呢?   而且,她也不讨厌徐家表哥。   周绍元有些哭笑不得,听说去年父亲想把妹妹许给纪云开时,她强烈反对,为此不惜以性命想要挟。后来谢家来提亲,她也态度坚决,不肯同意。如今提到徐文竹,她既然犹豫,那其实也说明她有松动之意。   大约是姑娘家脸皮薄吧。   “不说这些,我过几天生辰。”周绍元岔开了话题。   周月明轻笑:“我知道呢。”   兄长的生辰,她一直记得的。   周绍元生辰,他的几个好友在安远侯府小聚,徐文竹也在侧。   待众人散去后,徐文竹佯做无意问道:“那鱼戏莲花,卿卿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周绍元失笑。上元节过后,徐文竹每每见他,都要把话题拐到卿卿上。这份小心思,可瞒不了他。   “咱们不是说好了,卿卿如果想赏玩,就给她赏玩吗?”徐文竹有点急了。   周绍元忍着笑意:“是啊,可是她也没说赏玩啊。”他停顿了一下,慢条斯理:“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她最近时常去看。你要不要也去看看?”   徐文竹闻言眼睛一亮,他咳嗽一声,尽量神情如常:“迎春花么?正好可以入画。”   兄长和徐文竹一起走过来时,周月明正百无聊赖坐在八角玲珑亭里。   一抬眼看见他们,她莫名紧张起来,低头看桌面的棋盘。   他们越走越近,她将心一横,站起身来,低头问好:“哥,徐表哥。”   徐文竹远远地看到她,心跳不由自主地乱了几拍。   她一身嫩黄衣衫,俏生生站在那里,仿若迎风舞动的迎春花,让他的心也跟着一晃一晃的。他“嗯”了一声,回之以礼:“卿卿。”   他如今已经记准她的名字了,但是比起“月明”,他更喜欢“卿卿”这个称呼。   他喜欢这种暗暗的亲密。   周绍元视线微转:“卿卿,正好你这边有棋,咱们手谈一局如何?”   周月明知道,这大概是兄长所谓的多给他们创造接触的机会,她眉目低垂,尽量忽视自己心里的不自在,小声道:“好啊。”   她幼时没少和兄长对弈,两人对彼此的招式和路数都极了解。你来我往在棋盘厮杀一会儿后,周绍元叹一口气:“唉,也没什么新意,不如让文竹替我跟你下一局。”   他说完就站起身,与徐文竹换了位置。   徐文竹一颗心怦怦直跳,他神情不变,从容坐下,在心里暗暗谢过周绍元,他主动拈起了白子,笑道:“卿卿先请。”   周月明脸颊发烫,低声道了谢,专注下棋,也不说话。   徐文竹一面与她对弈,一面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她。   她垂眸盯着棋盘,长长的睫羽如同蝶翼一般,在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   徐文竹分神的后果是,很快败于她手。   “咦。”周月明挑了挑眉,她还以为兄长让她和徐家表哥对弈,是因为他擅长下棋呢。原来不是么?   徐文竹耳朵微微一动,莫名的羞窘,也不知她是不是对他失望了。他忙挥一挥手:“再来一局吧?”   周月明“哦”了一声,点头答应。   这一次,徐文竹全神贯注,大开大合,周月明不敌,败下阵来。   如此便是一胜一负平局了。   徐文竹心念微动:“这般下着也没有意思,不如我们赢些彩头?”不等周月明回答,他就从怀中取出一个拇指粗细的玉葫芦:“卿卿如果赢了我,就把这个小玩意儿拿去吧。”   他发觉自己对这个姑娘有了好感后,也不知道自己做什么才是对的,能想到的只有对她好,多给她一些好东西。   周月明脸颊微红,连连摆手:“咱们就是下着解闷,不用要彩头吧?”   她用眼神向兄长求助。   徐表哥的棋艺不算稳定,她也不清楚第三局是输是赢,但是他从怀里取出玉葫芦,给她一种要交换定情信物的错觉。   这让她羞窘无措,难以接受。   这也太快一些了吧?   周绍元看妹妹神色,阻止徐文竹:“做什么呢?都是一家人,下棋解闷,还用要彩头?你就不怕卿卿把你这个玉葫芦给赢走?”   徐文竹神情不变:“她若真赢了,那送她就是。”   他原本就是想送给她的。不过周家兄妹都反对,他也就默默地收起了玉葫芦。   八角玲珑亭里,他们两人对弈,周绍元在旁边观战。   和谐美好,就像一幅画。   然而纪云开却觉得刺眼睛。他知道他应该立刻离开,但他的双足似是生了根一般,挪动不得。   他接连数日都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一是想着自己远离她,或许就能压下那种心思。另一方面,他也想知道,他一直不出现,她会不会有一丁点地想他?   然而他看到的是什么?   他看到的是她含羞带怯,和别的男子对弈。他瞳孔倏然收紧,咬紧牙关,勉强维持住神情。   周月明不傻,能看出来徐文竹棋艺远胜她,是在有意相让。她也承他的情,一局下来,她笑道:“多谢表哥相让了,我……”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徐文竹身后不远处,纪云开面无表情,抱臂而立。   周月明抿起唇,面色微微苍白,先前隐存的心虚和不自在瞬间涌上心头。她咳嗽一声:“哥,表哥 ,请恕我失礼,这边有点凉,我想先回去。”   其实今天虽是在正月里,但是阳光灿烂,并没有多少凉意。她不过是想寻个借口,早些摆脱这尴尬境地罢了。   周绍元微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点头:“好。”   徐文竹今日在衣衫外罩了一件银灰色大氅,方才觉得热,也没穿,就放在一旁。他心念一动,微微红了脸:“反正我热得很,卿卿如果不嫌弃,先披着我这大氅回去可好?”   说话间,他手心里已经沁出汗。   他也知道,这样过于亲近暧昧。但他心里又有一个声音,其实也没什么嘛。他可以娶她啊,如果娶了她,更亲近的事情都能做。   周月明一愣,视线飞速掠过那件银灰色大氅,又倏地收回,她开始后悔,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理由?还不如说自己乏了呢。   她连忙说:“不用不用,这儿离我的院子很近……”   “还是披着吧,着了凉就不好了。”徐文竹坚持。   徐文竹话音未落,那件银灰色大氅就“砰”的一声掉在地上。   这大氅是毛料所制,刚一掉到地面上就沾染了尘土。   徐文竹神色尴尬,匆忙弯腰捡起来,拍了几拍,他不能确保是否真的不染尘埃,也不好再提出让卿卿披在身上。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就手滑了呢?   周月明没有看他,她紧紧盯着不远处的纪云开,心头生出一股无名火,又隐隐有些无力。   如果刚才她没看错,纪云开分明是动了手指的。   她冲徐文竹歉然一笑:“徐表哥,不碍事的,我走几步路就回去了。”又冲兄长笑了笑,她大步离开八角玲珑亭。   行至纪云开“身边”时,她咬一咬牙,低声道:“纪云开,你跟我来。”   纪云开心头不安之余,又有些兴奋。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没接受那个徐文竹献的殷勤。   方才他确实动手了,他承认他生出了妒意。   周月明行得快,纪云开始终跟在她左右。   他回想起她方才的说辞:“卿卿,你是不是冷……”   周月明脚步微顿,她哂笑:“冷又怎么样?那件衣裳不是被你丢在地上了么?”   纪云开微眯着眼:“卿卿……”   周月明没再理他,直到回到房间后,她命丫鬟退下,指了指桌边的椅子:“纪云开,你先去那边,咱们好好说几句话。”   她这般严肃认真,纪云开也不免有些紧张。   他没有身体,自然是没法坐的,不过维持坐下来的假象,倒是难不住他。   两人相对而坐。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纪云开,在亭子里,徐家表哥的衣裳忽然掉在地上,是你动的手脚吧?”   纪云开并未否认:“嗯。”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答案,但周月明仍是有些气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说呢?”纪云开抬眸,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里。   周月明低头喝一口茶,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纪云开,他不是坏人,也没有惹你,你捉弄他做什么?那谢锦城,是因为人不好。可是徐家表哥……”   “他想娶你。”纪云开打断了她的话,“卿卿,他想娶你,对不对?”   “我……”   纪云开执拗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也想答应他?你陪他下棋,陪他说话……”他忽然合上双目,声音极低:“卿卿,不要答应好不好?”   周月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纪云开,徐表哥人好,对我不差,我并不讨厌他。而且,我哥也说他很好。”   所以,她如果要嫁人的话,无疑徐家表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今天的事情分明是纪云开无理取闹,但不知为什么,她这时竟没有了责怪他的心思,只是觉得有几分心累。   她虽未言明,但分明是拒绝了他的请求。   纪云开眸中的光亮一点点淡去,他语气古怪:“所以你要嫁给他?”   周月明默然不语。   “那我呢?”纪云开勾唇一笑,然而那笑容却透着一股子绝望和悲凉。他垂眸,“卿卿,纪云开生前对你有情,死后好像也没有改变心意……”   他觉得自己卑劣而自私,竟妄想他们一直是现在这般状态。他无法想象她欢欢喜喜嫁给旁人。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心说,果然如此。   上次她已经隐隐猜到了,没想到他今天竟直接说了出来。   所以,她并没有太吃惊,而是些许尴尬,些许无措,还有些为难。   纪云开生前,她因为父亲的缘故而讨厌他。他死以后,因为失去了记忆,性情也与她记忆中不一样。他们相处的多了,他又多次帮她,她渐渐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但她想,这应该不是男女之情。人鬼殊途,他们并非同类,她又不是艳鬼话本里的傻书生,绝不可能对他生出情愫啊。   而且,他也不该这样。   她的长久沉默,教纪云开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浓。他生怕从她脸上看到厌弃。   他低低地道:“卿卿……”   一瞬之间,他心头涌上浓浓的悔意。若是不揭破,她还能把他当朋友吧?可现在……   “纪云开……”周月明忽的开口,她神情平静,“……那又怎么样呢?”   纪云开心里一紧,不自觉有些结巴:“什,什么怎么样?”   周月明轻声道:“你说你对我有情,可那又怎么样呢?”她忽然向他伸出手去。毫无意外,她的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收回手,周月明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我是人,你是鬼。你碰不到我,我也碰不到你。我跟你说话,都要避过旁人,不然别人会以为我撞邪了。你说,这样的我们,怎么会有情?有情又能怎样?难道就这样不人不鬼地过着?”   她知道这话残忍,甚至她心里还有更残忍的话,但是望着纪云开黝黑的眸子,到底是没有说出口。   她想,能让他打消这错误的念头就行了,何必再出言伤他?   他自己应该也清楚吧?人鬼殊途,多想无益。早些抛弃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才是正经。   纪云开眸子冷下来,仅存的一些侥幸也瞬间消失殆尽,他声音低哑:“卿卿,你别这样,别这样……”   明明已经没了身体,可他仍觉得四肢百骸都痛楚异常,眼前的视线似乎也变得模糊了许多。她的身形在他眼中摇摇晃动。他好像听到有谁在呼唤他……   他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神,冲她勉强笑一笑。   周月明心头一跳,有一丝她尚未察觉的酸楚跃上心间。她继续道:“我想,你对我大概也不是真的什么男女情意。不过是因为只有我能看见你,能陪你说话。你才会觉得我特殊一些。如果看见你的是别人,比如说青竹,我大哥,或是我爹,你也会依赖他们的……”   她话未说完,不知怎的,就忽然发不出声响来。她嘴唇开开合合,一点声音也没有。   纪云开倏然飘近,声音低沉:“卿卿,不是这样。”   周月明心中大惊,是不是纪云开对她做了什么?她想询问,却说不出话。她想抬一抬手,然而却半分动弹不得。   纪云开抬手之际,她分明感觉到有什么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   她听到他的声音,平静而固执:“卿卿,我可以碰到你。”   像是证明自己的话一般,那犹如实体的“手”缓缓下移,将她额角的碎发撩到了耳后,仿佛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动作轻而温柔。   周月明瞪大了眼睛,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爆裂开来,好像被一只大手握住了心,轻轻柔柔地捏了捏,酸酸胀胀的,一瞬而过却难以忽视。   纪云开轻叹一声:“卿卿,你别怕我。”   周月明想回答,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面八方散开,直至消失不见。   良久之后,周月明才回过神来,她能动了,也能出声了。   恐惧后知后觉涌上心头,她心头被浓浓的不安所笼罩,“魂飞魄散”这四个字在她耳边一次又一次响起。   她声音发颤:“纪云开,纪云开!”   但是,早已经没有了纪云开的身形。   她摸了摸脸颊,湿漉漉的。   纪云开消失了。   从那天以后,周月明再也没有看见过他。   起初,她对自己说,可能他是“变戏法”太多,耗费心神,所以才会忽然不见。——就像那次在西山那般。他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养养就好了。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并非如此。   纪云开是彻底消失了。   整个安远侯府都没有他的踪迹。   周月明心中惴惴不安。她想可能是因为自己那天的话对他造成的打击太大,他干脆不辞而别?   其实她还有另一个猜测,但她不敢去想。只要一想起,心里就堵得慌。她焦灼不安而后怕,不知不觉竟比先时消瘦了许多。   二月初,连道长的师尊“活神仙”终于出关了。   尽管身边已经没有了纪云开的身形,但周月明依然前去拜访。   “活神仙”名头很响,他刚出关,拜访他的人极多,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   周月明接连去了数日,到第六天上,才得以见到须发皆白的“活神仙”。   她悄悄打量着他,见他鹤发童颜,确实极有仙风道骨,让人肃然起敬。   “活神仙”态度和蔼:“小姑娘是来求符的还是问道的?”   周月明恭恭敬敬:“小女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道长。”   “活神仙”笑了笑:“但讲无妨。”   “我……”来之前周月明心里已经反复说过无数次,然而此刻却有些语塞。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定了定心神,她才说道,“是关于鬼神之事,这事要从去年说起……”   她隐去了具体的人物和事件,将纪云开死后魂魄飘荡,佛家道家都均看不见,她却能听到,而且还能与之对话的事情缓缓将来。待讲到纪云开不同于之前的逐渐透明,而是四散消失时,她胸口发闷,停顿了好几次,才堪堪讲下去。   “他不见了,你不应该开心么?”“活神仙”忽然问,“没鬼缠着你了。”   周月明一怔:“我……”   她心说,她一开始是希望他早点消失的。可是他真的不见了,她并没有多欢喜,反而有点隐隐的失落,更多的是不安。   他若是去投胎转世,也就罢了。若是死后成魙,或是魂飞魄散,那她……   “活神仙”笑了笑:“不必担心,他是去他该去的地方了。”   周月明“嗯”了一声,略略放心一些,心想,他是去转世了吧。   她心说,这样也好。做人总比做鬼强些。   “活神仙”眸中浮现一丝笑意,又道:“以前也有个人,和你是一样的情况。旁人都看不见鬼,只有他能看见。而且经常与鬼打交道,他身上却一点鬼气都没有。你说,是为什么?”   “为,为什么?”周月明也不解。   “因为那是他自己癔症了啊。”“活神仙”哈哈一笑。   周月明却没笑出来。她只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是么?”   她想,她大概不是癔症,她确信那些事情是确实发生过的。   “活神仙”长长的白眉微挑,心说,其实还有另外一种情况,那就是她见到的或是不是鬼,而是有执念的生魂。 第30章 醒来   从“活神仙”那里回来后,周月明病了一场。先时她心里一直装着事,提着气。此时得知纪云开已经投胎转世,她一时间怅然若失,又像是松了一口气。   这样也好。   做鬼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确实应该去他该去的地方。这不是她最想看到的么?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   她想,这大概是一时的不习惯吧,毕竟相伴近半年。就像最开始她不习惯他的突然出现一样,后来也就慢慢习惯了。   时间久了就好了。   当天夜里,她忽然身体发热,迷迷糊糊,到次日清晨,已脸颊鲜红。   青竹发觉不对,禀明老夫人刘氏,请了太医过来,看诊开药,折腾了两日,周月明才渐渐好了。   周月明痊愈后,闲着无事,整理房中事物。她翻出了绣着往生咒的手帕,也翻出了被她束之高阁的纪云开的手札。   往事蓦地浮上心头。她将手帕平摊在桌上,又默念了一遍往生咒,心说,也不知道他去投胎转世和往生咒有没有关系。   她目光微移,视线掠过纪云开的手札。   那日沈小将军在寺庙中那句“你至少也该知道他的心意”倏地在她耳畔回响。她缓缓合上双目,眼前不自觉浮现出纪云开消失那天的场景。   他轻笑垂眸:“卿卿,纪云开生前对你有情,死后好像也没有改变心意……”   她胸口微微一窒,鬼使神差的,她竟然翻开了那本手札。   周月明干脆将心一横,看就看吧,反正都已经打开了。   她这般想着,干脆坐在窗下,慢慢去看。   她很少见纪云开的字,此时看去,见虽然字迹稍嫌潦草,但刚劲有力,一看就是练过的。   这手札大约写于他行军途中,或是简单见闻,或是他对兵书军法的了解记录。   周月明认真看着,忽然觉得他的一些想法,其实还挺有意思的。   札记的末尾,有一句“离京X日,愿卿卿安。”   她很清楚,这个“卿卿”就是她自己。   初时她还不觉得怎样,但她一路翻下来,见每一篇札记后都有这么一句话时,她多多少少有些触动。   那时她已经以死抗争,拒绝了和他的亲事,而他居然还在手札里日复一日愿她安好。   周月明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笑出来。   真是,怎么这么傻,这么执着?在他生前,她连个好脸色,都不曾给过他啊。   她往后翻着,在看到某一页时,视线不由地一顿,将手札拿的更近了一些。   这篇手札是由他的一个梦写起,而他的梦里有她。   他八岁那年第一次见她,她穿着素白的衣裳,怯生生站在她兄长身后,像一个精致的瓷娃娃。他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小姑娘,但是这个小姑娘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慌和不安。   一想到以后要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他紧张之余,又有丝丝期待。他很想在她心里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不过他在安远侯府的日子并不算好。   府中流言四起,母亲避居佛堂,他自己也在惊惶不安中突发高热,失去意识。   后来他知道,是周伯伯在他身边守了一夜,也知道那个叫“卿卿”的小姑娘并不喜欢他的到来。   她从未对他恶语相向,但她仿佛是看不见他一般,避他如避瘟疫。前一刻,她和她的兄长言笑晏晏,下一刻一看见他,她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初时不解,只觉得难受,很想让她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也跟他说笑……   后来他渐渐知道了缘由。——周伯伯对他过于偏爱。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长辈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幼时跟着母亲艰难度日,因为没有父亲,母亲又孱弱,他受了不少欺负。八岁那年,他跟几个孩子打架时,被周伯伯发现。他态度强硬,接他们母子进府,从此视若己出。   ——不,应该说是远胜亲子。   他最开始以为周伯伯对他这样一个“故人之子”都能这般疼爱,那对于自己亲生子女,肯定感情更深,然而他渐渐发觉并非如此。   安远侯对自己的子女似乎感情极淡,倒也供给吃穿,但很少有脉脉温情。   他曾听到那个小姑娘对自己兄长说:“我讨厌纪云开,他为什么要抢走爹爹?”   小姑娘声音婉转,但她口中的“讨厌”两个字,刺得他眼睛发酸。   被人讨厌已经难过,被她讨厌,更让人心里隐隐作痛。   他不想被她讨厌。   他没有要抢她爹爹,他把她爹爹还给他。   他那时九岁,同母亲说了一会儿话,悄悄背着行李回自己那个破旧的,勉强能遮雨的家。   是夜下着大雨,他一点也不怕,反而感到快意。   然而当夜,安远侯就红着眼睛找了上来,斥责了他一顿后,这个大男人居然落泪了,自责不已,要他回去。   纪云开无法拒绝脸上仍然淌着雨水的安远侯,只是告诉他,希望他可以对自己像对周家兄妹一样。侯府给他安身之所,他已很感激了。   安远侯自是答应下来,可到底还是不一样的。纪云开建议过数次,但他对子女一如既往,并没有太大改变。   纪云开有些失望,他自小没有父亲,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也怜惜那个小姑娘。怜惜之余,也有歉疚。   他能理解她对他的讨厌,甚至暗暗想把讨厌换成另一种情感,一种隐秘的,他自己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   那个时候的他,已经意识到他对她的在意,超乎寻常。   他把安远侯给他的东西,给她送去,结果被她原封不动地送回。   每每送去,每每都被退回。   他想,大概是因为她讨厌他,所以不肯接受他的示好。那不如换个方式,既然她爹爹不肯待她好,那他就假扮她爹爹,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哄她开心,让她高兴。——一想到这儿,他心里怦怦直跳。   可惜适得其反。她勃然大怒:“我才不要你假惺惺地做好人!”   她更加讨厌他了。   他想,或许等他离开周家就好了。   十四岁上,纪云开在沈家军营历练,回安远侯府的时候渐渐少了。   十六岁那年,他干脆留书出走,随沈大将军去了边关。   他原以为,如果他不在周家了,她可能会比之前得到更多的父爱,也会渐渐减少对他的讨厌。或许还会接受他的好。   望月楼下的一方手帕让他坚定了求亲的念头。他想娶她,想一辈子对她好。   然而她仍是拒绝了他的提亲,甚至不惜以死相逼。   他不想放她,可他更害怕她寻死。   他再次踏上征程。   大概只有他离开了,一切才都会好起来。   ……   周月明看着看着,不知怎么,视线竟然有些模糊。她合上了手札,许久沉默不语。她想象不出纪云开生前写这手札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场景,只是她自己如今看了,心里沉甸甸的,一时之间,想到了许多旧事。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父亲待他们兄妹不够亲近,其实和纪云开并没有太大关系。——在他出现之前,父亲待他们就是这般淡淡的。纪云开死后,父亲待他们也是如此。并未因为他的来去而改变多少。   只是她到底是不甘心有个同龄人在父亲心中有这样高的地位。所以她下意识去责怪、去迁怒纪云开,似乎这样便可以掩饰父亲对他们的漠视。   周月明双目微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一口气,声音极低:“不是你离开了,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不是……”   这日午后,周月明在窗下坐了好久,她没在往下继续翻,而是将手帕、那个写着字谜的名帖以及这手札一起收了起来。   这天夜里,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有两个她,一个是现在模样,一个是小时候。她仿佛是个透明人,又像是个旁观者。走马观花般,看了许多画面。   次来醒来时,梦里的场景已经忘记了大半,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脸上却有泪痕。   刚一坐起身,待要更衣洗漱,却听丫鬟青竹一脸凝重道:“姑娘,不好了。”   “怎么了?”周月明按了按眉心。   青竹小声道:“徐家一大早来报信,说是徐夫人不大好了,二太太正往那边去呢。”   周月明心里一咯噔,瞬间清醒过来。说不大好了,那多半是没多少活头了。她抓着青竹的手,小声问:“怎么会?我上次见她,还好好的……”   徐家表哥也要没有母亲了么?   “我恍惚听说徐夫人心口痛,半夜发病……”青竹声音渐低。   周月明怔怔的,是心疾啊。   她记得徐夫人,是个极其慈爱的妇人,爽朗爱笑,就这么没了么?   去年八月到现在,短短半年间,已有她认识的两个人先后离世。她感叹生命无常的同时,不由地想到:徐表哥没了母亲,肯定很难过吧?   徐夫人殁了。   她心疾半夜发作,大夫赶到时,已经昏迷不醒了,勉强灌了一些汤药,仍是没撑过去。   周月明去吊唁时,见到了容色憔悴的徐文竹。   有旁人在侧,而且安慰的语言也苍白无力,她半晌只干巴巴说了一句:“表哥节哀,保重身体要紧。”   徐文竹望着她,良久才点一点头:“多谢表妹。”   母亲去世,他也无心顾忌其他,面对自己挺有好感的姑娘,此时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他是家中次子,父母重视兄长,疼爱幺弟。他努力绘画,未尝没想过引起父母的关注。   可是,如今他母亲没了,他没娘了。   ————   雁鸣山下往西二百里,有两间并排的木屋。   木屋外的空地上,晾了不少草药。   一个梳着两个辫子的姑娘蹲在草药前,百无聊赖,翻检着草药。   忽然,她的眼珠转了转,大声吆喝:“下雨了!下雨了!收药材啦!”   她刚喊一句,木屋被人从里打开,一个高瘦的身形猛地窜了出来:“快收啊,别被雨——咦,雨呢?”   他快走几步,到姑娘跟前:“死丫头,你又说谎,当心长不高!”   “我叫桑桑,不叫死丫头!我这么高,够了,不用再长了!”姑娘站起身,“不说草药被雨淋了,你会出来吗!这么久了,你还盯着那个人看,还没看腻啊!”   “什么看腻?我是在看他什么时候醒来……”男人挥了挥袖子,“前几天,咱们一起看到的,他手指头动了,你忘了?”   桑桑摇头晃脑:“你眼花了,还神医呢。医了半年还医不好……”   “你,你,你……”   他们两人这般争执吵闹,与此同时,木屋里的那个人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第31章 亲事   “吴正业,你自己慢慢晒,我要去歇一会儿了。”桑桑做了一个鬼脸,蹦蹦跳跳要回木屋。然而行到门口时,她却忽的转身,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间木屋自然没她住的整齐,不过还算干净,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草药的味道。阳光透过木窗照进来,她一面拿自己需要的药材,一面喃喃自语:“冬虫夏草、红景天……”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隐约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这感觉异常明显,让她无法忽视。她下意识回身,只见原本躺着的“活死人”已经睁开了眼睛。   他墨玉般的眼眸深沉如海,璀璨如星,似是在凝视着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桑桑眼珠子转了转,随即清了清嗓子,高喊:“吴正业,醒啦,醒啦!你的人醒啦!”   少女声音高而尖利,吵得外面的吴正业直皱眉:“嚷嚷什么?死丫头又骗人是不是?”   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走进来,心里并没有多少相信,但是当他看到那人的情形后,他立时睁大了眼睛,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嗨,终于醒了啊!”   纪云开刚醒过来,四肢无力,脑袋痛得厉害,他动了动唇,刚要说话,却发现这个古怪的男子翻他的眼皮,又拉过他的手臂把脉。   嗓子像是在冒火一样,纪云开艰难开口:“这……是哪里?你们……是谁?”   他脑袋混混沌沌,勉强记得自己之前是在雁鸣山附近与人厮杀……   吴正业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沉吟道:“怪不得能醒来,脉搏确实比之前有力一点。”他瞪一眼干站着发呆的桑桑:“愣着干什么?你把冬虫夏草放下,赶紧煎药去!”   “又不是我捡回来的病人。”桑桑做了一个鬼脸,但还是很听话去煎药。   “呀,你睡了这么久,还醒过来,我真是了不起。桑桑那死丫头非说你没救了,说什么,兴许你五脏六腑都摔烂了。还是我英明……”   纪云开虽然强撑着,但还是在吴正业的絮絮叨叨中沉沉睡去。   纪云开再次醒过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一个身形瘦高的古怪男子站在床前:“醒了?醒了就喝药。”   纪云开微微眯眼打量着他,见这人面容不过是三十来岁,但两鬓已有银丝。他回想着上次醒过来时的场景,知道是他救了自己,轻声道谢:“多谢,不知恩公怎么称呼?”   他想要直起身,然而浑身无力,他也使不上劲儿。   “你别动,躺了半年了,哪还有力气?”吴正业连忙道,“当然,你也别太担心。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呢,我试过给你针灸,给你药浴。等你好一点儿了,还能继续。过得一段时间,估计就好了……来来来,喝药喝药……”   纪云开双眉紧蹙,半年?他已经昏迷了半年?战事结束了吗?沈业他们呢?有没有在找他?   吴正业似是才想起来:“你刚才问我名字是不是?我叫吴正业,口天吴,不务正业的正业。不对,是务正业的正业。”   他很熟练地端着药碗,就往纪云开口中送。   纪云开一不留神,被他咕咕咚咚灌进去大半碗。   这药极苦,也不知都是哪几味药,喝得他直皱眉。   “你是大周的士兵吧?”吴正业询问,“可能还是个将军?你别这么看我啊,我也是大周人。我要是想害你,不救你就行了,还用等到现在?”   纪云开垂眸:“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敢问恩公,这是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吴正业向东一指,“往东走二百里,就是雁鸣山啊。”   纪云开沉默不语,从这个吴正业的话里,他知道,去年七月底,吴正业在悬崖挖灵芝时,看见了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他。   当时他气息微弱,心跳也几不可闻。吴正业背他回来,各种方法都试了一遍,吊着他一口气,却无法让他醒过来。   谁想到都过了半年了,这个人居然清醒了,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吴正业一脸喜色:“看来我的医术又长进了不少。”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纪云开诚恳道谢。   他记得他当时手刃对方时,已经力竭。本以为是同归于尽,原来还能活着么?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吴正业继续问。   什么名字?纪云开眉心忽的一痛,眼前不知为何忽然出现一幅画面。   好像是在安远侯府,他竟然穿着一身白衣,饶有兴致地问卿卿:“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而画面中的她神色莫名。   他瞳孔骤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紧接着,许多古怪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见他皱眉不答,吴正业撇了撇嘴,心说,你也把人想的太坏了,我要是想害你,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不过是动动手指的事情,何必等到现在?他咳嗽一声,继续问:“方才我进来时,听你喊卿卿,卿卿是谁?”   纪云开神情微微一变,卿卿么?那是一个对他很重要很重要的姑娘。   他做了什么梦?竟在梦中喊她的名字么?   而如今这个对他很重要的姑娘,还不知道他已经醒来了。   周月明这两天正写金刚经。   徐夫人的忽然离世让她更加觉得人生无常,且先前因为纪云开死后魂魄出现在她身边,她对一向不相信的鬼神也有了几分敬畏之心。   毕竟是认识的人去世了,她心中不安,写几卷经书,一是为徐夫人祈福,二也是求个心安。   徐夫人下葬后不久的一日,兄长周绍元忽然来找她。   屏退下人后,他神色凝重:“卿卿,文竹想见你。”   “啊?”周月明讶然,“什么时候?他是有什么事么?”   周绍元咬了咬牙,含糊道:“是有些,让他当面跟你说吧。”   周月明初时有些莫名其妙,但很快,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不能确定。   次日午后,周月明刚午睡醒来,兄长周绍元要带她一起出门。   周月明隐约能猜到是去见徐文竹。想到他尚在热孝中,她就穿了件素净衣衫,发间也不饰金器,简单打扮后随兄长一道出去。   马车在一处颇小的宅子前停下。   周绍元介绍:“这是我年前新买的,刚收拾好,正好你今天也来看看。”   周月明并不意外,她去年也听兄长提过,在外面另买了一处小宅子。当时兄长还说笑,狡兔三窟,这还不够呢。   二月杏花开的正好。   杏树下有个白衣人负手而立,背对着他们。   虽然身形不一样,可周月明还是不由地心里一咯噔。   大约是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那人缓缓转过身。   是明显消减了许多的徐文竹。   周月明深吸一口气,福身行礼:“徐表哥。”   徐文竹拱手还礼:“表妹。”复又对周绍元行礼:“绍元兄。”   周月明默然,她自然能听出这次和之前称呼的差别。他如今唤她“表妹”而不是“卿卿”,这其中意味着什么,她能猜个七八分。   周绍元轻咳一声:“我去看看茶水好了没有。”   待他离去后,徐文竹才指了指石桌旁的竹椅:“表妹坐吧。”   周月明依言落座:“人的生死均有定数,还请表哥节哀。”   “我知道。”徐文竹只扯了扯嘴角,接着便是沉默。   周月明轻咳一声:“不知表哥找我,所为何事?”   徐文竹回过神来,他想起来意,心口微微一窒,但还是说道:“上元节的时候,我在灯市上,侥幸赢了一盏花灯,当时赠予表妹赏玩……”   周月明眨了眨眼睛,怎么又提到花灯了?总不会是让她还给他吧?   却听徐文竹续道:“将来等表妹出阁,用它来充作我给表妹的添箱,会不会显得我太小气一些?”   周月明一怔,神色微微一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先前他们虽然私下接触过,但并未捅破,而今天徐家表哥的意思似是在划清界限,表明他们之间绝无可能。   她不确定他为什么会忽然改变主意,自己寻思着或许是因为他母亲的离去。他主动解除约定,让他们的关系重新回到表兄妹,这让她意外之余,颇觉动容。   她想,徐家表哥是个好人。他大概是不想耽搁她吧?她想着着等三年也无妨,反正她并不急着嫁人。   而他并不想耽搁她。   徐文竹低头研究石桌花纹的纹路,并不与她目光相对。他心里不舍,可他必须得将这番话说出来。   无疑,他对她是有好感的,上元节同游让他至今回想起来心都怦怦直跳。他想可能是那夜月色太美,可能是因为上元节本身就有旖旎之意。   他也想将来禀明父母,娶她为妻。以后或是把臂同游,或是红袖添香,都是人生一大乐事。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就去世了,他身为人子,需要守孝三年。若是他们之前已经过了明路,那也就罢了。可之前什么都没说明,他又怎能要求一个姑娘为了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情等他三年?   他拿什么理由来要求她?   三年后她就十九岁了,已经过了议亲的最佳时期,若是再有丁点变故,比如八字不合,父母不允许等等,那岂不是他耽搁了她?   与其让她为难,还不如他自己提出来。   徐文竹笑了笑:“表妹如果觉得小气,那将来我再备一些贵重的。反正在我心里,你和我亲妹妹也没什么分别。”   他话说到这份上,周月明略一思忖,也就顺着来了。她笑一笑:“不会啊,表哥的画千金难求,用它做添箱,很贵重了。只是我如今还没定亲,表哥莫要打趣我。”   她这般回答,虽然是徐文竹自己想听到的,但他仍觉失落。他“嗯”了一声,勉强一笑:“我,我去看看绍元兄。”   徐文竹快走几步,径直去找周绍元。   周绍元抬眸看着他:“说完了?”   徐文竹沉默了一瞬:“绍元兄,其实我……”他“我”了几次,轻声道:“我并不是不中意她,我是不想耽搁她。如果三年后,我出了孝,她……” 第32章 报恩   周绍元默然,知道他的心事,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安慰的话,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徐文竹双目微阖,心中有几分茫然。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点反悔了,他想告诉她,让她等他三年。他想,如果他提出来,她应该不会拒绝吧?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对自己说,做人不能太自私了,退一步,还能做亲戚。   回到安远侯府后,周绍元同妹妹说起了此事:“你大概也能猜到缘由。徐家舅母过世,文竹要守孝三年。三年,变数太大了,谁知道三年后会怎样?文竹今日与你说清楚,也是他有君子之风,不想咱们为难……”他停顿了一下,轻声道:“不过,若是你执意要等……”   周月明轻笑,随即垂眸:“哥哥说的什么话?徐表哥说将来等我出嫁给我添箱,我自己巴巴地说要去等他,又算什么呢?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我知道他是好心,只是……”她抬眸:“哥,算了吧。”   徐家表哥都说了拿她当妹妹,根本不提那个没点出来的约定,她难道真能上前表示愿意等待?   周绍元“嗯”了一声,心知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到底还是有些遗憾。他安慰妹妹:“没事,哥再给你找更好的……”   斜了兄长一眼,周月明轻声道:“算了,哥,你还是先操心自己的事吧,你都十九了。”   周绍元屈起食指在妹妹额头上轻敲了一下,故意板起了脸:“多事。”   不过看妹妹神色,确实不像是失落的样子,他略略松一口气,还好,比他想象中要好一些。   马车缓缓行驶,一路驶向安远侯府。   此次见了徐家表哥,将事情说开,周月明也就抛却此事。她将没有抄写完的经书抄完,每日又恢复了从前的光景。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二月末。   雁鸣山附近比京城要寒冷不少。   桑桑抽了抽鼻子,蹲在门外翻检药材,她知道木屋内,吴正业正给那个男人针灸。   以她过去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说,这个姓纪的男人确实很好看。——至少比吴正业好看很多。但是她对他现在急于回家的行为并不赞成。   “……你受伤那么重,又躺了半年,骨头都快软了,应该好好活动、锻炼,至少也得三四个月吧?光靠吴正业给你针灸是没用的……”   纪云开双目微阖,任由吴正业施针。   他醒来已有数日,身上也渐渐有了些力气,每日除了自己锻炼,也要接受吴正业的针灸以及药浴等,已勉强能活动。   吴正业和桑桑这两个人,纪云开看不懂。从这几天的相处中,他知道他们既非师徒,又非主仆,偏偏也不是父女,不是夫妻。桑桑看着要比吴正业小不少,但时常直呼其名。而吴正业也不恼。   有时两人吵吵嚷嚷,可是分明又十分亲密。   纪云开留神观察,见他们虽然古怪,但对他并无恶意。是他们救了他的性命,他们是他的恩人。   他刚醒过来以后,就向他们打听了战事,得知战事早已结束,沈小将军等人已经回京。   他初时好奇,询问吴正业:“既然猜出我是周人,为什么不把我送到周军大营?”   居然把一个昏迷不醒随时有可能丧命的人带回家?   吴正业听后,略带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那万一你不是呢?我岂不是要被乱棍打出来?再说,就算你真是周人,你当时半死不活的,我给送回去,万一他们说是我把你害成这样的?我怎么办……”   不等纪云开说话,吴正业已然自顾自续道:“还有,你当时都那样了,不动还好,万一动一下,死了,怎么办?我不是白捡你回来了?”   当然,他不会说他那会儿根本就没想起这一茬。   纪云开垂眸,提出想请他们帮忙送信到周军大营。   他下落不明半年,不可能没人找他。他须得尽快给他们报讯,让他们知道他还活着。   然而吴正业却古怪地看了他一眼:“谁去送?我?还是桑桑?你知道这里离周军大营有多远么?这儿连匹马都没有。我们送这一封信过去,人家信了还好,如果不信呢?”   纪云开皱眉,也知道自己的请求确实让他们为难了,低声道:“抱歉。”   吴正业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纪,你听我说,你失踪不见了这么久,说句不好听的,只怕旁人都当你死了。那么你早回去一天,晚回去一天,差别也不大。”他想了想,又继续道:“唔,或许还有差别,万一有你的仇家,得知你还活着,偏生动弹不得,就伪装成你的好友,到这里来,一举杀了你……”   纪云开忍不住微微勾一勾唇,也不反驳。   这位吴大夫的医术很不错,汤药、针灸、按摩、药浴几样相互配合,他身体一天好过一天。   几场春雨过后,很快进入了三月。   周月明近来十分忙碌。   表姐薛蓁蓁与沈业的亲事定下了,今年的这个生辰,是她出阁前的最后一个生辰,她甚是重视。   周月明也翻了不少典籍,想亲自做些有意义的东西赠给表姐作为生辰贺礼。   周绍元见她一直低头忙碌,笑道:“小姑娘就是麻烦,你写一贴字,或是买些首饰送过去就是了。何至于如此?”   周月明抬头瞧他一眼:“那怎么成?”   见妹妹欢快地忙碌,周绍元含笑看着,心里原本的那些担忧消散了大半。看来与徐文竹之事没能成,对卿卿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   他略一沉吟,说明来意:“卿卿,你可否认得杜尚书家的小姐?”   “谁?”周月明放下手上的事情,抬起头来,望着兄长,很认真道:“见是见过的,只是不大熟悉,怎么了?”   她口中问着怎么了,心里却在想,兄长肯定不会毫无缘由地问起别人家的小姐。莫非是有什么情况?   周绍元脸上少见的露出一丝赧然之色,慢吞吞道:“其实也没什么。”   他数日前在书坊买书,当时书坊还另有一主一仆两人。   这主仆二人年轻漂亮,神情犹带一些稚气。   见他买治水的书籍,颇为好奇的模样,问了他几句有关治水的问题。   周绍元虽不认得他们,但见其眼睛干净,十分好学,就简单回答了几句。   没想到那个漂亮的小公子也有自己的见地,你来我往,他们谈的倒也投契。   小公子自称是杜尚书家的三公子,似是对他颇为佩服,还表示愿意为他引荐工部的杜尚书。   周绍元闻言哭笑不得,他身后的小厮已然抢道:“不用引荐,我们家公子就在工部啊。”还不顾周绍元连使的眼色,报出了他的姓名。   小公子微怔了一瞬:“原来如此,倒是我失敬了。”   他拱一拱手,携仆从离去。   起初周绍元并未在意,直到两日后,他得知杜尚书只有两儿一女,杜家根本没有什么三公子。那杜三公子是谁呢?   他略一思忖,回想起那位“杜三公子”的容貌,俊秀漂亮,眉眼间也有几分杜尚书的影子。他心头倏地浮上一个念头:是杜家小姐吧?他仔细回想一番,那人举止斯文秀气,确实有可能是姑娘。   不过这是旁人的事情,与他关系不大。   然而昨日杜尚书竟留下他,与他闲谈几句后,竟问起了他家中情况,隐隐约约似乎是有许亲之意。   周绍元敬佩杜尚书为人,但是对于杜小姐的了解并不算多,甚至他都不能确定那日见到的究竟是不是杜小姐。他自然得慎重考虑一番,了解清楚。   他也不好向别人打听一个姑娘,就只好来找妹妹了。   周月明觑着兄长神色,小声答道:“我虽然不熟悉,不过隐约知道是个很爽快的姑娘。哥哥怎么突然问起她了?”   “没事,就随口一问。”周绍元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随口解释,“我单知道杜尚书家的两个公子,他们家有个姑娘,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周月明点一点头:“这也正常,人家家里的姑娘,哥又怎会尽数清楚?”她停顿了一下,悄声道:“如果哥哥真的好奇,那我以后见了她,多多留心就是了。”   “不用不用。”周绍元匆忙摆手,“谁说我对她好奇了?”他轻咳一声:“我还有些事要去忙,你先歇着吧。”   他行了几步后,又忽的转身,有点别扭:“不要告诉别人,也别吓着她。”   周月明微微一怔,后知后觉意识到兄长口中的“她”是谁。她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她这个兄长在她跟前素来稳重,无所不能,竟也有他感到害羞的时候么?   难得能为兄长做些事情,周月明甚是上心。   当然,要想了解一个官家小姐,机会还是很多的。   昌平郡主在京郊有个桃庄,三月桃花盛开之际,便下了帖子,邀请年纪相仿的京中贵女,齐聚桃庄赏花作诗。   周月明知道,杜小姐极有可能也会出现。   她在京中准备去桃庄做客时,纪云开正在雁鸣山将养身体。   身体好转以后,纪云开向吴正业他们提出了告辞:“两位的救命之恩,纪云开没齿难忘。以后如果有需要效劳的地方,云开……”   “当真?”吴正业打断了他的话,他龇牙一笑,“还真有需要你效劳的地方。”   纪云开神情不变:“吴先生请讲。”   吴正业推了推桑桑,笑道:“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纪云开神色倏地一变:“抱……”   “当然,我不需要你以身相许。”吴正业眼睛眯了眯,“我要你办的事很容易。”   “什么?”   桑桑忽然紧张起来,她听到吴正业一字一字道:“回京的时候,带上桑桑。”   纪云开双目微敛:“吴先生?”   吴正业笑了:“带桑桑进京,把她送到她爹身边。” 第33章 亲近   刚听到吴正业说“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时,纪云开心里一咯噔,下意识便要婉拒,然而却听其话锋一转,让他带桑桑进京。他不自觉松一口气。   纪云开正要回答,却听桑桑叫道:“我不要爹爹,我只要你!”   她一把捉住了吴正业的胳膊,目光直直地看着他,眼中噙着泪,一字一字,大声重复:“吴正业,我不要爹爹,我只要你!”   吴正业尴尬地看一眼纪云开,暗暗去掰桑桑的手,轻斥:“什么只要我?我又不是不管你了,是让你去见你爹。你不想去找你家人吗?”   “不想!”桑桑两手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松开,“就是不想。你别想甩开我!”   纪云开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两个月的相处,他也知道这两人关系非同寻常。桑桑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听吴正业的话,相反更多时候,是吴正业拿桑桑没办法。   佯做没看到他们的争执,纪云开轻咳一声:“要不,你们慢慢商量,我先去周军大营……”   “别,你等会儿,很快就好了。”吴正业连忙说道,他大力拽着桑桑,压低声音,“跟我过来。”   桑桑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充满了恐慌,她不肯走,几乎是被吴正业给拖到旁边的。   吴正业刚一停手,就见小姑娘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这小姑娘凶巴巴的,说话也恶声恶气,他素来只觉得头疼,从没害怕过。可这会儿莫名地有点心慌。   “桑桑……”   “你别叫我。”桑桑抹了一把眼泪,神态凶狠。   吴正业面显无奈之色,他搔了搔头,努力做出一副严肃姿态来:“你别哭,你先听我说。你今年也十多岁了,是个大姑娘了,你必须得回到你爹身边。你爹在京城呢,那是好地方。兴许你爹还能做个官儿,你不是也能过上好日子……”   “我不!”桑桑抬眸,“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她上前去拽吴正业的衣服,神色软和下来:“吴正业,我只要你好不好?我觉得咱们现在日子就很好啊。”   “好什么好?”吴正业没好气道,“你一天大过一天,眼看着就找婆家了,雁鸣山这地方,你能见到几个好男人?你可千万别说要我把小纪留下来给你招赘……”   桑桑更急了,抡起拳头在他胳膊上锤了一下:“我才不要他!他医术还没我厉害!”   吴正业揉了揉脑袋,怎么就说不通呢?   “你听话一点……”吴正业叹息,“想想你娘的遗愿……”   “我娘的遗愿是让你好好照顾我,让你带我去找我爹……”桑桑脸颊鼓鼓的,“你别想把我推给别人……”她想了想,小声道:“要不,我嫁给你吧?你不也是好男人么?”   吴正业更头疼了,这小祖宗想起一出是一出。他伸出手指跟她比划比划:“你看我这两鬓白发,我都是老头子了!”   桑桑撇了撇嘴:“你以为我是那个不通医术的小纪么?你才比我大了九岁!这头发明明是天生的!你打小就这样了。用点梧桐子,捣成汁,抹到头皮上,就会长黑发,你偏偏不,非要装老成糊弄人……”   沉默了一会儿,吴正业又道:“桑桑,你娘临终前,我就说过,我不会离开雁鸣山。”   “那我也不离开!”桑桑高声道。   叹一口气,吴正业伸出手,在她脑袋上轻轻摸了摸。   桑桑瞬间安静下来,抬起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眼中写满了期待。   吴正业低声道:“你跟我不一样,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不该被困在这里。你该去好山好水,享用华服美食,而不是留在这里陪我。桑桑,你现在年纪还小,过去这些年一直跟我生活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依赖,什么是男女之情。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我不后悔。”桑桑神情倔强。   “可我会后悔。”吴正业笑了笑,“我答应你娘照顾你,不是给自己找童养媳的。而且,瞧你身上没四两肉的,我也看不上你这个丑丫头啊!”   “你……”   吴正业只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她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唔,听话一点。到京城以后,你会发现,好男人多的是。”   桑桑咬唇不语,心里却明白他主意已经定了。他平时或许会任她胡闹,但这会儿他露出这种神情,她就知道,她再哭闹都无法让他改变决定,还不如想其他办法。她点了点头:“好。”   以为她走了就没办法了么?真是小看她了。   纪云开离他们远,听不到他们的争吵,他只在思考着自己的事情,希望早日回到京城。   这么久了,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担心难过,也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个姑娘会不会有一点点地想他。   他养伤这段时日,偶尔脑海里会浮现出一些画面。画面中的他,一身白衣,就在她附近。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神平静,有时眸中也有笑意,浑然不似那般讨厌他的样子。   他想,这样的画面大概只出现在他梦里吧。   纪云开正垂眸沉思,忽听一阵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抬起头来,看那两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眼睛通红,却不知是哪一个妥协了。他轻声问:“商量好了?”   “你先回周营,我帮她收拾东西。”吴正业开口,“你能弄来马车吧?总不能让她走着回去。”   纪云开瞥了桑桑一眼,见其满脸不悦,他很快移开视线:“应该可以。”   “那你回来接她吧?”吴正业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要言出必行。我们救了你性命,不要你一命换一命,只要你把她平安带到京城,送到她爹那儿,你就不欠我们了。”   纪云开垂眸,指一指桑桑:“她父亲是谁?”   “她父亲姓李,名叫清丰。你听过没有?”   纪云开唇长眉微挑,缓缓说道:“我认得他。”   北乡伯李耀膝下子女众多,三子李清丰非嫡非长,为谋前途,十四岁就曾随军上战场厮杀,可惜失去了一条腿,已经十多年不曾去过边关。他的女儿么?   “你放心,我们有信物,你只要把人带到就行。”   纪云开慢慢点一点头:“好。”   桑桑不说话,只狠狠瞪着他,仿佛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让她不得不离开雁鸣山。   纪云开离开木屋,先去周军大营。   此地离周营距离不近,他一路疾行。也是他运气好,才行了数十里地,就遇见了一队巡逻的大军士兵。   “什么人?!”   面对询问,纪云开略微定了定神:“我是纪云开,我要见沈大将军。”   “纪将军?”为首的小队长闻言大吃一惊,“纪将军不是已经坠崖牺牲很久了吗?”他疑心有诈,提着兵器上前打量,待看清来者的相貌后,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人一身布衣,容貌俊美,气质冷硬,分明就是纪将军啊!可是纪将军已经牺牲了啊,皇上还追封了他。这……   他打量纪云开的同时,纪云开也在看他:“罗镇?你左臂的伤好了?”   小队长罗镇瞪大了眼睛,不自觉想起旧事来。   去年作战时,他与敌军厮杀,左臂中箭,眼看着敌人大刀砍来,他当时只剩下一个念头:“我命休矣!”千钧一发之际,是纪将军长.枪挑落敌人大刀,救下他的性命。   纪将军的身形相貌,他一直记得,绝不会认错。当时没发现纪将军尸首,难道说纪将军其实并未殒命?!   罗镇一颗心猛然跳动了几下:“是纪将军?纪将军,你还活着?!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说着热泪盈眶。   纪云开唇角轻扬:“不只是你,我也是这么以为的。”   他这条命是吴正业他们捡回来的。   “我带你去见沈大将军,大将军见了你,肯定高兴!”   这话倒是没错,去岁战事结束以后,沈小将军率部回京,沈大将军则留在了边关。如今骤然见到纪云开“死而复生”,惊喜交加。   沈大将军握着纪云开的肩膀,连声道:“好,好。”   能活着就好。   过了片刻,沈大将军才问起经历:“到底怎么回事?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   当时可是不少人亲眼看见他坠崖的。他们后来去崖下寻找,并未找到,只找到了一些衣服碎屑。   山中有豺狼,崖下又有深潭。所有人都以为他没了性命。   纪云开简单说了自己这一段时日的经历。   “如此说来,倒真的得多多感谢他们了。”沈大将军大马金刀坐下,“之前,你的功绩上报给了朝廷,如今你死而复生,我这就上道折子禀明圣上。”   “是该如此。”纪云开停顿了一下,问道,“大将军,现在边关安定,末将可否先回京一趟?”   “当然。”沈大将军毫不犹豫回答,“前番误传死讯,你母亲不知该有多伤心。你既然无事,原本也该当面告诉她,教她宽心。”   停顿了一下,沈大将军脸上露出了笑容:“你还不知道吧?业儿定亲了?”   纪云开有些诧异:“是么?那要恭喜他了?不知是谁家姑娘?”   说话之际,不知道为什么,他眼前居然浮现了一幅很奇怪的画面。   画面中有四个人,身穿白衣的他,沈业、安远侯府的表小姐以及卿卿。   他心里有个模模糊糊有个念头:是薛家姑娘吧?   果然,他听到沈大将军回答:“是薛家的姑娘。”   纪云开双眉紧锁,勉强回答一句:“挺好。”   沈大将军看了他一眼,忽的想起似乎听业儿说过,云开有个爱而不得的姑娘,只当是业儿定亲一事,引起了他的伤心事,就岔开了话题。   而这会儿,周月明正在昌平郡主的桃庄里。很巧的是,杜家小姐杜妍也在。   以前两人在这样的聚会上也见过数面,但是交情不深。此次留神打量,见杜小姐面若桃花,眉目喜人,也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可是还没等她靠近,杜小姐就满脸笑容冲她打招呼:“周家妹妹,你到这边来。”态度甚是热情。 第34章 活着   周月明微微一怔。   两人之前也曾在各种场合打过照面,但也不过是点头之交。杜小姐待她这般热情,还是头一遭。   周月明回想着兄长那日说过的话,心里不自觉又多了几分亲近的念想。她点头一笑:“杜姑娘。”   “叫姑娘多生分。”杜妍笑意盈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我比你年长几个月,唤你一声妹妹,你不嫌我托大吧?”   周月明回之一笑:“杜姐姐。”   杜妍眸中笑意更浓:“我从小没有姐妹,见了妹妹,就觉得亲近。”   周月明笑笑,默认不语。她心说,难怪兄长向她打听杜小姐,这杜小姐见了她也跟从前不一样啊。   昌平郡主今日宴请众人,赏花作诗,好不热闹。杜妍始终不离周月明左右,亲切柔和,有时也委婉含蓄问起周家兄长。话刚出口,她自己先红了脸庞,含羞带怯的模样。   周月明心中明镜一般,看杜小姐神色,和先前薛表姐提到沈小将军时,十分相似,多半是对兄长有意了。再想想兄长当时向她打探杜小姐的情形,未尝没有一丝情意。   她对杜小姐了解不多,隐约听说也是个爽快姑娘。如今对方有意示好,她也乐得与其亲近。越接触,越发现这姑娘还真不错,谈吐见地也都不凡。   晚间,周月明见到兄长周绍元,简单说了在桃庄的见闻后,笑道:“我今天还见到一个人。”   “嗯?”周绍元思绪急转,没来由心跳加快了几分,“什么人?”   “杜家小姐。”周月明轻笑道,“她今天见了我很亲热,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呢。”停顿了一下,她又道:“挺好的。”   周绍元松一口气,忽的又想起什么:“你没跟她说什么吧?”   “没有。”周月明连连摆手,“今天主要是她跟我说话,还说了她小时候的趣事呢。”   “什么趣事?”周绍元下意识问,“你来说一说。”   周月明视线在兄长脸上停留了一瞬,故意道:“这不太好吧?人家姑娘的事……”   周绍元“啧”了一声,有些急了:“卿卿!”   周月明忍着笑:“好了好了,我给你说就是。”她将杜妍今日告诉她的幼时看书的趣事讲给兄长听,同时留心看兄长神色。   周绍元神色淡淡,眸中却有极浅的笑意,他沉吟:“嗯,看来她从小就活泼胆大。”   周月明听兄长语气不像是不喜,反倒像是欣赏,她微微一笑,说道:“活泼归活泼,人前也是端庄大方的姑娘啊。”   周绍元“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不再问,周月明自然也就不再提了。她今日出门赴宴,颇觉疲惫。与兄长作别后,就回去休息了。   许是今日赏了桃花的缘故,她夜里竟也梦到一大片一大片的桃花。她独自一人在桃花林中穿行。   不知怎么画面急转,竟是纪云开一身白衣向她告别,说是自己已投胎转世到某地某姓人家……   次日醒来时,如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在梦里说的到底是何处何家了。   周月明拥着被子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怅然若失。   ——   纪云开没有在军营久待,他挂念京城人等,早早踏上归程。   沈大将军不放心,又特意派人一小队人马随行。   纪云开先拐回去接桑桑。   他这一行人刚到木屋外,吴正业就推着桑桑走了出来。   桑桑眼睛红红的,背着一个蓝色粗布包裹,站在原地不肯动。   吴正业皱眉:“桑桑,不要任性!”他又对纪云开拱了拱手:“小纪,这一路要辛苦你了。”   纪云开回之以礼:“应该的。”   “小纪,我信得过,也希望你别辜负我的信任。”吴正业认真道,“一定要把她平安送到她父亲那儿。”   纪云开点头,缓缓说道:“你放心。”   因为有桑桑,所以回去的队伍里,有一辆简单的青布马车。   桑桑已经很清楚这会儿不可能让吴正业改变主意,她一声不吭,自行抱着包袱爬上马车,看也不看吴正业一眼。   只是,等到了车马前行了许久以后,桑桑忽然掀开了车帘,望着越来越远的人影,以手为喇叭,高声喊:“吴正业——”   声音悠长,却不知他能否听到。   刚出发时,桑桑甚乖巧,然而远离雁鸣山之后,她开始使起性子,一时闹着要喝水,一时闹着要骑马,总之不肯老老实实待在车里。   纪云开吩咐了两个士兵照看她。这两人也缺少同小姑娘打交道的经验,一时手忙脚乱。   桑桑一点都不开心,她原本以为她随着小纪的人进京,吴正业会不放心,会悄悄追上来。   然而并没有。   在木屋,吴正业会由着她胡闹,回京路上纪云开却不肯由着她的性子来。   桑桑不想放弃,她想耽搁一些时间,好让吴正业追上来。   但他们已经离雁鸣山越来越远了。   “小纪,小纪,你教我骑马吧!”桑桑掀开帘子,冲骑在马上的纪云开摆手。   马车行驶的同时,纪云开也在驱马前行。他目视前方,声音淡淡:“李姑娘如果想学的话,等到了京城,我请师傅教你。当务之急是回京。”   “你真不教我?”桑桑深吸了一口气,压抑着怒火。   纪云开瞧了她一眼,神色不变:“到京城以后,会有人教你。”   桑桑重重地哼了一声,摔了一下帘子,小声道:“你真讨厌!”   纪云开神情微微一变,眸子像寒夜里的清潭。他双唇紧抿,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周月明的面容来。   少女发间玉钗微微摆动,“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了……”   她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畔回响,刺得他心里发痛。   纪云开缓缓合上了眼睛。   他忍不住想,真有那么讨厌么?   晚间,他们一行人就地安营扎寨休息。   桑桑心烦意乱,基本已经确定吴正业不可能追上来,她瞥了一眼旁边拿着水囊喝水的纪云开,向他凑近了一些,脸上带点讨好的笑意:“小纪,你明天给我一匹马,让我自己回去吧?然后就说你把我弄丢了,吴正业也怪不到我头上去。”   “这附近并不安全。”纪云开放下水囊,“而且,你也不会骑马。我答应把你送到你父亲身边,不会丢下你的。”   桑桑气急:“你是不是听不懂话?我没让你不丢下我!”她双手抱臂,难道真要先去京城,再赚他来么?   可是,她根本就不想进京啊。   她不高兴,也想让别人不高兴。于是,她故意问道:“小纪,我听吴正业说,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叫着一个姑娘的名字?”   纪云开微眯起眼,没有回答。他站起身,向他晚间休息的帐篷走去。   “喂,你急着回去,是不是怕她嫁给别人啊?”   桑桑撇了撇嘴,她记得,吴正业曾问纪云开,那是他妻子么?他眼神黯淡,摇了摇头。当时她就知道,肯定是他一头热。   纪云开脚步微微一顿,却并没有停下。   他听到那个叫桑桑的小姑娘在他身后继续道:“诶,你为什么喜欢她?她是不是特别漂亮……”   纪云开没有回答,漂亮么,肯定是漂亮的,她是他心里最漂亮的姑娘。至于为什么喜欢她,他自己想过这个问题。   明明她那么讨厌他……   大概从第一次见她,他就对她上了心,然而却不曾获得她的正眼相待。怜惜、歉疚、不甘……种种情绪交织,让他逐渐深陷,他想获得她的好感。等他明白自己对她的感情时,已经再难抽身。   “流星!”桑桑忽然兴奋起来,“快许愿!”   她希望明天一觉醒来,吴正业可以出现在她面前。   纪云开下意识抬头,果见一道流星划过天际。   如果有用的话,他希望她可以不再讨厌他。   大约是许愿真的有用了,这一夜,纪云开在睡梦中,看到自己一身白衣,与她相对而坐。   她正低头绣着什么东西,偶尔抬起头看他一眼,同他说一两句话。   阳光正好,气氛融洽,一如他想象的那般美好。   清醒以后,纪云开不由地想,如果那是真的就好了。   大概是已经对吴正业半道出现不抱希望,桑桑后来渐渐老实许多,甚至对照看她的两个士兵也是一口一个“大哥”、“大哥”的叫。   离京城越来越近,桑桑开始好奇京城是什么模样,她隔着帘子问照看她的士兵:“王大哥,京城是什么样?”   王大不善言辞,想了好一会儿,才吭吭哧哧道:“是个好地方……”   桑桑一愣,继而笑得直打跌。   她就是想知道怎么个好法啊。逗王大哥真有意思。   纪云开看了她一眼,垂眸:“你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呔。”桑桑放下帘子,觉得无趣极了。   他们还在途中,而纪云开没死的消息,却已经随着沈大将军的奏折传回了京中。   周月明起初还不知道这些。她单知道杜尚书将杜三小姐许给了兄长周绍元。父亲安远侯对此乐见其成,请了冰人到杜府正式议亲。   双方合了八字,大吉。   这就算是定下来了。   周月明见了兄长,笑得眉眼弯弯:“恭喜哥哥觅得佳偶。”   “嗯。”周绍元轻咳一声,一本正经,“也恭喜你即将有个好嫂子。”   周月明一愣,轻笑出声:“哥,你真是……”   变着法夸未来嫂嫂么?   周绍元略一沉吟,轻声道:“卿卿,你先坐下,我有件事跟你说。”   周月明从善如流,她坐下,轻啜一口茶,好奇地问:“什么事呀?”   “我也是今日才听说的。”周绍元看着妹妹,忖度着道,“沈大将军上书皇上,说宣威将军纪云开,还活着。”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你也知道父亲看重他,这几日在父亲跟前……”   兄长后面再说什么,周月明一句也没听到,耳畔只反复回响那一句“纪云开,还活着。” 第35章 重逢   周月明瞪大了眼睛:他还活着?!   她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吧?”他不是去投胎转世了么?先前他的魂儿还在她身边待了半年呢。怎么可能还活着?   但是哥肯定不会骗他啊!纪云开还活着么?他没死?   他若没死,那她过去几个月看到的“纪云开”又是谁?难道一个大活人还能魂儿跑到她身边?   不期然的,周月明想起那日“活神仙”的话来,她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难道说真是她生了癔症?   ……   她心里乱糟糟的,但无疑,她是希望他活着的。   不管是讨厌他时,还是后来把他当做自己人,她从来没有盼着他去死过。   “据说是误传消息。”周绍元解释,“他被人救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现在正在回京路上,不日就会回来。”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急急忙忙告诉妹妹,不想她骤然见到纪云开失态。   周月明勉强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   周绍元本想同妹妹好好说几句,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只低声道:“我提前跟你说一声,让你心里有个底,免得到时候失态,叫人看见不好。当然,你也不要想太多了。人没死,终究是好事。”   周月明“嗯”了一声,双手不自觉交握,勉强压下心头的杂乱情绪。   周绍元盯着妹妹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先皇曾赐予他府邸,他这次回来,肯定不会在咱们侯府久居,你……”   “哥,我知道的。”周月明打断兄长的话,“你放心。”   周绍元点一点头:“那你好生休息。”   周月明冲兄长笑了笑,待其离开后她并没有立即休息,而是翻出了被她收起来的东西:手札、绣着往生咒的帕子、以及那个写着谜语的名帖。   手札是沈小将军交给她的,帕子是她自己绣的,这两个也就罢了。可那个名帖,绝对不是她自己做出来的。   名帖的字迹和纪云开的手札上的字迹分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纪云开还活着,那么在她身边待了近半年的“纪云开”又是谁呢?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一颗心浮浮沉沉。   次日,周月明禀明祖母后,前去拜访“活神仙”。可惜“活神仙”极忙,她来的不巧,他在前日已被当今圣上召进宫中,至今未归。   听童子的意思,只怕三五日不会回还。   周月明也隐约听说过,今上做了多年太子,早年一直隐忍,登基以后,许多事情也看的淡了,颇有些信奉黄老之术,是以同他的父亲、祖父一样,也将“活神仙”奉为座上宾。   她叹一口气,虽然失落,却毫无办法,只得冲童子道一声谢,告辞离去。   周月明对自己说,算了,既然不知道缘由,那就先不要想了。反正他早晚都会回京,到时候不就知道了么?   一想到他还活着,他们还会再见面,周月明心头涌上一股难以忽视的期待与不安。   她倚着马车壁,思绪连篇。   去年他离京去边关前,她刚用上吊自杀的方式拒绝了他的提亲。而身穿白衣的纪云开消失不见前也刚被她拒绝。   所以说,如果真再见面了,应该很尴尬,很尴尬吧?   这么一想,周月明又有些不自在了。算了算了,再说吧再说吧。   或许他也觉得尴尬,有意回避,他们根本就见不到面呢。   不想了不想了,知道他活着就行了。   周月明深吸一口气,双目微阖,不再考虑此事。   然而等她回府之后,回了房间,又不免想起那本手札来。   当初沈小将军以为纪云开死在了战场,所以把他的手札给她,为的是让她明白他的心意。可如今他还活着,她拿着他的手札,就有些不对劲儿了吧?可若是直接还给他,又算什么呢?   周月明叹一口气,心头烦躁。她扬声道:“青竹!青竹!”   “哎,姑娘。”青竹掀帘进来时,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消散。她匆忙敛了笑意:“姑娘有什么吩咐?”   听闻纪公子仍在人世,侯爷心情大好,阖府上下,都得了赏钱。   周月明轻声道:“你帮我把鲁班锁找出来。好久没玩了,想玩一会儿。”   “哎。”青竹应下,匆忙去找。她知道姑娘喜欢解锁,闲着无事或是有心事时,就会拿来解闷,“还要十二柱的么?”   周月明点头,迟疑了一瞬,又摇头:“都拿来吧。”   阳光正好,温度适宜,周月明坐在窗边。阳光隔着窗子在她脸上投下光影,她神情专注,俏脸如同玉生红晕。   待她将所有鲁班锁拆解一遍,天早已经黑了。   周月明将鲁班锁往旁边一推,轻舒一口气,站起身来。   怕什么?没有解不开的锁。   纪云开离京城越来越近了,他神色淡淡对桑桑道:“进京以后,我先送你去见李大人……”   “那多不好!”桑桑想也不想,就打断了他的话,“我爹不知道我来找他,忽然看见我,肯定吓一跳,谁知道认不认的,拉拉扯扯,多耽搁时间。还不如你先去见你家人。哦,还有你的心上人。”   她说着冲他挤了挤眼睛。   纪云开皱眉,他寻思着 此刻奏折肯定已经到了皇帝手里,那么很明显母亲多半正焦灼不安等他回来。只是,他答应了吴正业……   桑桑继续眨了眨眼睛:“还是说,你把我送到我爹那儿就要走了?也不管他认不认我?”   纪云开略一沉吟:“也好。”   他如今归心似箭,确实可以先面见母亲报了平安以后,再专心处理她的事情。   回京前,沈大将军已经告诉过他,皇帝先时赐予他的府邸还没修葺完,他就“离世”了,后来便搁置下来,母亲林氏仍在安远侯府,并未迁居。   所以,他必须先去周家。   只是,不知道此番去周家会不会看见她。   不过,上天并没有给纪云开选择究竟先去哪里的机会,因为他们一行还未进京,就遇上了安远侯派去接他的人。得知母亲和安远侯正在府中等候,他加快了去周家的步伐。   ————   五月初五端午节,安远侯府门口悬挂着艾草、菖蒲等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艾草味。   门房小高正在打盹,忽然听到车马声至,他心里一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心说,肯定是大小姐回来了!   今日端午,有回娘家的旧俗。当然,周家姑娘尚未出阁,自然不是回娘家。只是夫人张氏早逝,张家舅老爷那边邀请了姑娘回外祖家中过节。   回来的这么早么?   小高待要上前迎接,刚拿起下马车时踩的小杌子,一抬头,看见马上的人时,眼珠子几乎要脱框而出:“纪,纪纪,纪公子……”   骑在马背上的那个人,一身玄色衣衫,墨发高束成髻,面容英俊,神情端肃,不是纪云开,又是谁?   纪云开翻身下马,冲其点了点头。   小高回过神来,连忙笑道:“纪公子回来了,侯爷在府上呢。”   数日前,侯爷大肆打赏,就是因为这个纪公子还活着。饶是如此,亲眼看见一个人“死而复生”,小高还是难免感到新奇。   再向纪云开身后看去,除了随行的人马还有一辆青布马车。车帘被掀开,只露出了一个脑袋。   小高愣了愣,马车里的那个人,虽然作男子打扮,可是容貌神情分明是个心思灵动的姑娘。他迅速在心底做出评价:有几分姿色,但脸儿不够白,眼睛不够大。等等,这是随纪公子回来的?还特意乔装打扮了一番?   他扫了纪公子一眼,心情顿时微妙起来。   纪云开并未多想,只点一点头:“这些人随我一起回京,先帮忙招待一下。”   小高不敢怠慢,阖府上下,谁都不知道,纪公子虽然不是府里的少爷,却一直很得侯爷重视?   纪云开归来的事情,很快传到了安远侯耳中。他大喜,一见到纪云开便笑起来,红着眼睛连声说好。   “周伯伯,我想见见我娘。”纪云开的神情倒还淡然些。   安远侯一路陪着他,点头道:“是该如此,是该如此。”   “这些年,多谢周伯伯对我们母子的照顾。”纪云开声音很轻,“只是我早已长大,该自行立业,不敢再叨扰周伯伯。我这次回来,除了感谢周家,还想把我娘接走……”   安远侯对他的恩情太重,但他不能一直寄居周家。早前他就数次提出过要搬出去,这回大概就是机会了。   “你刚回来,先不说这些,见你娘要紧。”安远侯摆了摆手,不欲继续这个话题。   静心居里,素来神色寡淡的林氏看到儿子,早就泪流满面。   “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纪云开心里发堵,袍角一撩,便跪了下去。   林氏呜咽一声,伸手就去扶他:“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曾经以为,儿子和他父亲一样卒于十八岁,没想到他又活过来了。这世上,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一个母亲开心?   她想,老天待她还是不薄的,至少没有在令她失去丈夫后,再失去儿子。   儿子跪在地上,一向在儿子面前很少有表情的她,也哭得不能自已。   她再也不怨恨老天了,老天还是眷顾她的。   林氏痛哭,一旁的丫鬟也无不淌眼抹泪。   —— ——   周月明刚回到府中,就听说纪公子回来了。她心头一跳:“是么?”   小丫鬟海棠连连点头:“可不是?”她哥哥在外院当差,她消息颇为灵通:“纪公子这次回来,看着没病没灾的,还带了一些人,威风着呢。侯爷还估摸着日子,让人到城外去接……”   “海棠,你今儿怎么这么多话?”青竹知道姑娘的一些心事,连忙喝止海棠。   然而,周月明却摆了摆手:“不碍事的。”她冲海棠笑一笑:“没事,你继续说,侯爷怎么了?”   海棠眼珠子转了转,也不敢说了,她想了想:“不是侯爷怎么了,是我听说啊,纪公子这次回来,除了带一些亲兵,还带了一个长得像男人一样的姑娘……”   周月明垂眸,“哦”了一声。   海棠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姑娘,午后老夫人使人过来说,让姑娘回府后歇一会儿就到春晖堂去,说是让姑娘尝鲜呢。”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海棠施礼退下后,青竹小声安慰:“姑娘也别生气……”她心说,反正侯爷重视纪公子,大家都知道。   周月明瞧了她一眼:“我生什么气?你帮我打些水来,我想梳洗一下,换了衣裳,去春晖堂。”   她心想,对于父亲,她已经看开了。   “哎。”青竹应着去忙碌了。   周月明收拾妥当后,让青竹抱着外祖母赠给祖母的一些小礼物同她一起前往春晖堂。   五月的傍晚热气还未褪,阳光把人的身影拉的长长的。   周月明心里种种情绪交织,面上倒是看不出喜怒。   不过青竹暗暗猜测,姑娘可能有点心不在焉。   她们两人刚走进春晖堂,迎面便走来一个人。   这人便是纪云开。   纪云开“死而复生”,于情于理,不能不拜见老夫人刘氏。   老夫人这些年待他一直淡淡的,见了他以后,简单问了几句,便露出了疲态。   纪云开不好久待,自然提出告辞。谁想,刚一出门,就看到了周月明。   她今日穿了一身嫩黄色的衣衫,缓步行来,婷婷袅袅。他的心狂跳着,一时间思绪百转千回,竟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她的面容太过清晰,告诉他这并不是梦境。   “卿……”纪云开动了动唇,“卿卿”两个字已在舌尖,却被他生生吞下。他眼前浮现的是另一幅画面:去年三月,她到松涛居找他,要他退亲时,在月下,她眉目清冷:“卿卿也是你叫的?”   思及旧事,他心中忽的一滞,抿了抿唇,低声道:“周姑娘。” 第36章 心事   今日甫一看到纪云开,周月明就有些愣怔,不自觉停下了脚步。   他逆光而来,一身玄色衣衫,神色冷凝,教她心里一咯噔,刚刚涌现出的雀跃在一瞬间退了大半 。   这并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永远穿着白衣、在她身边待了将近半年的纪云开。   事实上,在她心里,“白衣纪云开”是不一样的。除去消失前那会儿的无理取闹,他一直态度随和,性子偏软,单纯良善,还曾数次帮她。她后来习惯了他的存在后,把他划到了自己人的范围内。   他每每见了她,都是微微一笑,唤一声“卿卿”。   而眼前这个身穿玄色衣衫,称呼她为“周姑娘”的纪云开,对她而言,无疑是有点不习惯的。   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神情不改,声音淡淡:“纪公子。”   她略一点头,算作打招呼,从纪云开身边快速而过,一颗心酸酸麻麻,心情甚是复杂,有点失落,有点酸涩。   她勉强压下这些情绪,缓缓合了合眼睛,悄悄握紧了手里的帕子,不想自己的失态落在别人眼中。   他活着回来,很好,但他又成了先前的模样,她不免感到失望。   但很快,周月明又自嘲一笑,心说,周月明啊周月明,他变成什么样,又和你有什么相干?你先后拒绝了他,还想怎么样呢?   虽然这般劝说着自己,但她心里还隐隐有个念头:问一问他,“白衣纪云开”是怎么一回事。   纪云开偏头凝视着她的背影,眼中的光亮渐渐黯淡。   这是他“死后归来”第一次见她,她只看了他一眼,唤他一声“纪公子”,竟再无其他。   他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也不知自己方才在期待什么。   他咬一咬牙,大步离去。   周月明鼓起勇气,刚回了头去看,却看到纪云开渐行渐远的背影。她面无表情收回了视线,全当一切从未发生过。   “姑娘?”青竹莫名有点心慌。   “走吧。”周月明垂眸,“别让祖母等急了。”   她说着加快了脚步。   今日端午节,刘氏所谓的尝鲜是尝面扇子。一见到孙女,她就笑道:“今儿去张家怎么样?快来尝尝这个。”   周月明自然事事说好,又教青竹呈上外祖母赠的小礼物:“这是我外祖母赠给祖母的。”   “哎呦呦……”刘氏直笑,“你外祖母就是客气。”她命人收下后,观察着孙女的神色,悄声道:“纪云开刚从我这儿出去,你瞧见他没有?”   周月明“嗯”了一声,如实回答:“来的路上碰见他了。”   刘氏轻叹一声:“他也不容易,沙场凶险,差点丢掉性命。还好被人救了,才活下来。伤刚好,他就回京了。他这一回回来,不会在咱们家待太久,他方才跟我说,要接他母亲出去……”   周月明垂眸听着,心里乱糟糟的,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晚间周月明洗漱过后,躺在床上好一会儿,仍是睡不着,干脆披衣下床,去翻了鲁班锁出来反复拆解,直到很晚才去睡了。   当然,这一夜她睡得并不踏实。她竟梦到了还在西山时的场景,她一脚踩空,险些坠崖,身子被人稳稳托住。她在梦里隐隐约约知道是一身白衣的纪云开,然而转头去看时,他一身玄色衣衫,眉目清冷,隐隐还有点不耐。   她心中诧异,他却忽的将手一松,任由她坠了下去。   身体向下猛坠,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啊——”   周月明睁开了眼睛,光线暗淡,她长舒一口气,摸出帕子轻轻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心脏犹在怦怦直跳。   按了按眉心,借着夜色,周月明看一看沙漏,勉强估摸了一下时间,知道大约是五更前后。现在时间还早,但她却再也睡不着了。   纪云开甫一回京,就向皇帝递了折子表明情况。   他死而复生,皇帝自然要见一见他。   纪云开并非第一次面圣,也不是第一次见今上——去年三月,大军还朝,先帝在耀武楼论功行赏时,今上当时作为太子也在。   但这却是第一次在今上登基后见皇帝。   皇帝单独召见了他,端详他半晌后,笑道:“你长的还真像你父亲。”   纪云开心头一跳:“皇上见过家父?”   “当然。”年届不惑的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朕认识他时,他比你还要小一两岁。”   纪云开没有说话,他从小就没见过父亲,他听母亲说,父亲过世时只有十八岁,皇帝如果真见过父亲,那肯定比他现在小些。   皇帝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如同闲话家常一般说道:“给朕讲讲你是怎么死而复生的。”   其实这些沈大将军在奏折里已然讲过,但皇帝既然问起,纪云开少不得要一五一十再讲一遍。   皇帝饶有兴致地听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多亏了你的救命恩人了。”   “是。”   皇帝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朕听闻,你带着你的救命恩人回京了?怎么?莫不是想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用不用朕顺道下个赐婚的旨意?”   纪云开一怔,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连忙道:“谢皇上隆恩,只是那位姑娘虽对臣有恩,却无意。臣护送她回京,是受人之托,助她与家人团聚,并无结亲之意。”   皇帝“哦”了一声,做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也不再深问。   纪云开悄然松一口气,心底却忽的浮上一个念头:若是皇帝给他和卿卿赐婚,那她……   然而这念头刚一生出,就被他压了下去。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而感到惭愧不安。明知她讨厌极了他,还曾为了退掉和他的亲事而上吊自杀,他怎么还能这么想?   皇帝略一沉吟,又道:“朕先前误以为你牺牲在疆场,追封你为……”他思忖了一下:“定远将军。虽说是误传,可是君无戏言,也不好再收回来。但是,你一个活人,顶着追封的名头也不好听,就加授广威将军吧。”   纪云开匆忙谢恩,却听皇帝又道:“京卫指挥所缺个同知,你先去担任一段时间。有合适的缺,朕再给你。”   皇帝态度亲切和蔼,听他话里的意思,似是要将他留在京城。   纪云开不敢揣测圣意,只能再次谢恩。   皇帝挥了挥手,令他退下。   见过了家人,也见过了皇帝,纪云开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兑现对吴正业的承诺,将桑桑送到其父李清丰跟前。   想到这个小丫头,他不免有些头疼。   端午节时,安远侯的人在郊外迎接他们,将他们一行都接进了侯府。桑桑是个闲不住的,才几个时辰就和府里不少下人打成一片,有的没的,都同他们讲。   看来,他须得早些将她送到李府了。   —— ——   “你信物带了么?”纪云开再一次问桑桑。   桑桑扫了他一眼:“你当我是傻子么?再说,就算我没带信物,有我这张脸也就够了。”她戳了戳自己的脸颊,“我跟我娘长的特别像,他要认不出来,也没必要当我爹了。”   纪云开没再说话,只是向北乡伯府的门房递了名帖,提出要求见李三爷。   北乡伯府的门房也是见过不少世面的,如今见纪云开仪表堂堂,衣饰不俗,匆忙扫了一眼名帖后就去回禀。   不多时,他们就被迎了进去。   纪云开死而复生,刚从边关回来,京中知晓此事的人也不少。   李清丰虽然认得纪云开,但与他交集不深,如今听闻纪云开求见,李清丰微觉诧异,略一诧异,吩咐小厮:“推我去见他。”   他在沙场上失去了一条腿,这些年一直靠轮椅代步。   桑桑正在厅堂喝茶,她心里并不像表面一样淡然,从没见过父亲的她,虽然对其有怨恨,但此时此刻仍不免感到紧张。   直到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被人推了过来。   对方还未开口,她脑海里就有一个声音:哦,这就是我爹啊。   而李清丰则在刚看见她时,就瞪大了眼睛:“蓉蓉……”   桑桑放下了茶杯,挑一挑眉:“我娘已经死了,我叫桑桑,李桑桑。”她低头从颈中取下一根红绳,红绳上吊着一个玉戒:“我娘让我来找你,这个东西,还给你。”   娘还在世的时候,曾给她讲过父亲。娘口中的爹,是个顶天立地武功高强的大英雄,而眼前这个男人,皮肤苍白,腿有残疾,还对着她叫娘的名字……   “你说,什么?”李清丰耳畔嗡的一声,“孩子,你再说一遍!”他稳了稳心神:“你是谁?你娘是谁?她是怎么死的?你今年多大?你是谁的孩子?”   他心中疑虑极多,不知道从哪里问起才好,干脆一股脑全问了出来,眼圈儿也红了。   桑桑不说话,只拿眼睛瞅着纪云开,示意他开口。   纪云开轻声道:“这位李姑娘,从雁鸣山来,她母亲的生前好友于我有救命之恩,知道我要回京城,就托我带她回京,把她送到她父亲身旁。”   李清丰怔了片刻,眼泪便掉了下来:“蓉蓉,是怎么没的?”   “病死的。”桑桑神情安静,“医者难自医。她身体一直不大好,等我爹来接她,可直到她死,我爹都没来。不对,是尸骨都烂了,我爹都没来。”   她对素未谋面的父亲,心里是有恨的,就算是自己断了腿,动不了,还有家大业大的北乡伯府,命人去接她们母女过来,又有多难?肯定是没把她们放在心上呗。这会儿还哭得厉害,哭什么呢?要不是她找上门来,他还想不起她们吧?   “我,我就是你爹,我对不起你们……”李清丰艰涩开口,“我不知道你们,我以为她等不来我,就会……我成了废人,没脸见她……”   他年少参军,志向远大,一次外出送信受伤,被一个温柔的医女所照顾,朝夕相处,肌肤相亲。他想着他是家中庶子,功名利禄自己挣,可以决定自己的婚事。可是他重回军营后,在那场战争中,他除了失去一条腿,还伤了根本,心灰意冷,无颜再见她。   他没想到蓉蓉在等他,更没想到她还有了他的骨肉。他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   “桑桑,你叫桑桑是不是?”李清丰对她的身份无一丝怀疑,“你到爹身边来,爹好好对你,爹好好补偿你……”   桑桑撇了撇嘴,心说,她才不要相信他的话。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竟然酸涩得难受。在他又哭又笑说了很久后,她才决定认下他。   她对自己说,如果他有一丝怀疑娘对他不忠,怀疑她的身份,她就不要他了,她立马回去找吴正业。   现在,就姑且信他一次吧。   他们父女团聚,纪云开并未多留,告辞离去。   —— ——   周月明也知道这位叫桑桑的姑娘的存在。   “听说她就是纪公子的救命恩人啊,悉心照顾了大半年呢,要不怎么会带回京里来……”   周月明从春晖堂回来,刚进院子,就听到了海棠的说话声。   海棠正弯着腰依着周月明的吩咐在院子的空地上晒书。她一边将书认真摆放,一边同杏儿说话。   两人都没留意到周月明的到来,正说的起劲儿。   杏儿掩唇一笑,颇有些兴奋:“是吧?我听说的也是这样。”   周月明咳嗽一声,引得两人齐齐抬头,俱都缩了缩脖子。   做下人的,背后说闲话已经不该,居然还被主子听见,那就更是大忌了。更何况姑娘和纪公子还不大和睦。   然而周月明只说了一句:“小心些,别把书弄坏。”就向房间而去。   时值五月,院子里的槐树已经开花了,一串串洁白的花蕾挂在叶子中间。周月明停下脚步,盯着瞧了好一会儿。   然而槐树上、槐树下,都没有她熟悉的白色身影。   见小姐望着槐花出神,青竹有些奇怪,想了想,小声道:“姑娘,我听说槐花可以蒸着吃,挺新鲜的,要不要让厨房做些给姑娘尝尝?”   “啊 ?”周月明回过神,并未听清青竹说什么,随口答道,“好啊。”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那半年真是她的癔症?她不相信。可是,信或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回想了一下昨日看见纪云开时他的神情,自己给了一个答案:没区别。   虽然能想明白,可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皱了皱眉,周月明小声道:“青竹,帮我把鲁班锁找出来。”   青竹应下,心说,姑娘是不是有心事了? 第37章 卿卿   周月明纵然心里有事,也不会对青竹细说,只一遍又一遍拆解着鲁班锁。   兄长周绍元来看她时,她正坐在窗下全神贯注解锁。听到声响,放下手里的东西,站起身来:“哥?”   周绍元打量着妹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妹妹好像长大了许多,人也比先时更加沉静。他欣慰之余,又难免有丝丝心疼。他自行坐了,接过茶水,笑问:“怎么又在玩儿这个?”   “闲着没事呗。”周月明随口答道,“这还是你给我的呢。”   “见过他了?”周绍元边问边留神妹妹的神色。   他虽未指明,可他们兄妹都知道,“他”指的是纪云开。   周月明垂眸,长长的睫羽在脸上覆下一层阴影,她“嗯”了一声:“他回来那天,我去春晖堂,正好碰到他出来。”   周绍元点一点头:“没事儿,你现在跟他什么关系都没有。他这几天就会搬出去,对你不会有任何影响。”他停顿了一下,又问:“我这几天忙,也没问你,你去外祖母家里,她老人家身体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啊,很精神,骂起人来中气十足。”周月明一笑,同兄长说起在外祖母家的见闻,不再谈论关于纪云开的话题。   而纪云开则在静心居同母亲说话。他在讲了面圣的经过后,又提起搬走一事。   寄人篱下终究不是长久之法,他早先便提出过搬出去,被安远侯拒绝。如今他年纪渐长,又有皇帝御赐的府邸,搬出去也顺理成章。   林氏对此倒也并不反对,只是她神情有些怔忪,良久才轻轻点一点头:“好。”   然而,当他们向安远侯提出告辞时,不出意外,又遭到了他的反对。   安远侯急问:“好好的,为什么要走?是谁说了什么吗?还是有哪里不如意?”   “不是。”纪云开摇头,“周伯伯一直关照我,在府上,我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是我自己的缘故,我毕竟姓纪,皇上御赐的宅子也已经修葺好了,我没有理由继续赖在周家。这些年,我们母子多亏了周伯伯照顾,大恩大德,将来必报。”   安远侯摇了摇头:“我不要你报恩,你也不必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恩德,你只要能好好的,我就比什么都高兴。”他定了定神:“你要真想报答我,那就别说什么离开的话……”   纪云开沉默了一瞬:“周伯伯,这一点,恐怕我难以从命。”他停顿了一下:“皇帝赐的府邸离侯府不远,我们搬出去,也不是再无往来,还能常常见面。周伯伯对我的恩德,我不会忘记。”sxmd   只是,没有人愿意一直寄人篱下,他也想有自己的家。   见他态度坚决,安远侯又确实没有挽留的理由,只得点头答应:“罢了,既然你已经这么决定了,那就随你吧。”   但他心里到底空落落的,有几分强颜欢笑的模样:“我听说你带那个姑娘去了北乡伯府找了李三?是把她记在李三名下吗?”   云开和他提过自己重伤被救的经历,他知道那个小姑娘也算是纪云开的救命恩人之一。在他看来,朝夕相对大半年,又都是年轻人,还千里迢迢带回京城,未必没有一些情意在。还特意记在一个无子嗣的身份相当的男子名下,或许还有其他意图。   先时他因为卿卿拒绝了云开的提亲而心中不自在,若是云开现在另觅所爱,他也能放心。   “嗯?”纪云开有些诧异,“李姑娘?她原本就是李家失散多年的女儿。我带她回京,就是因为受人所托,把她送到她父亲跟前。”   安远侯点了点头,暗暗有些失落:“原来是这样啊。”   —— ——   向主人表明了辞别之意后,林氏母子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   他们母子当初进安远侯府时,只带了小小的包裹,这些年吃穿用度皆由侯府所出,离开时能带走的属于他们的东西,少之又少。   纪云开只带了自己读书时的一些札记以及素日用的衣物。靠军功赢来的东西以及皇帝的赏赐,他都留了下来。   母亲林氏和他的情况差不多,除了衣物,只带了手写的佛经以及绣品。   除了安远侯,他们还要辞别老夫人刘氏。   刘氏知道他们要走,并不意外,不过还是礼貌性地挽留几句,又笑道:“云开刚来时,也不过才这么高,一眨眼,都已经建功立业,撑起门户了,好,很好。”   她心里感慨颇多,尽管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对母子,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纪云开确实有些本事,在军营里靠自己走到今天。他“死而复生”,被皇帝留在京中,也算是有福之人。   看见他,她不免想起卿卿来,心中微觉遗憾。可惜卿卿很讨厌他。   —— ——   周月明知道纪云开与其母林氏要搬走,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才回京数日,就匆匆忙忙搬了出去。   “姑娘,我听说,他们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青竹一边做着绣活,一边悄声说道。   周月明“哦”了一声,心说,倒是他会做出的事情。   “侯爷吩咐说他们的院子先不让动……”青竹觑着姑娘的神色,见她似是没什么兴趣,心思一转,换了话题,“姑娘去金光寺穿哪身衣裳?”   “啊?”青竹话题转的太快,周月明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还沉浸在方才的思绪中,“你说什么?”待青竹又重复了一遍后,她才回答:“挑件素净的就行。”   表姐薛蓁蓁自从与沈小将军定亲后,就坚定地认为金光寺的许愿池异常灵验,婚期将至,她则又邀请了表妹周月明一起去金光寺上香。   周月明同这个表姐最要好,而且这几日也心烦意乱,略一思忖就答应下来,正好可以出门散散心。   不过要去金光寺上香的,并非只有他们。   纪云开的母亲林氏早年并不信佛,因为在她最艰难时,救助她的不是佛祖,而是那个笑容温暖的男人。可惜他早早离世,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间挣扎。后来她知道,他给她留下了一件珍宝——他们的孩子。   在静心居吃斋念佛十年,她渐渐有些相信了,儿子噩耗传回后,她日日在佛前祈祷,求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如今搬出了安远侯府,住进新宅院,面对着儿子特意布置的佛堂,林氏缓缓合了合眼睛,低声道:“撤了吧。”   “娘?”纪云开不解,“是哪里准备的不对吗?”   “没有。”林氏摇了摇头,半晌又道,“挺好的,不必改了。”她停顿了一下:“就是我也想去外面寺庙上香。”   纪云开并未多想,只点一点头:“我去安排。”   他的母亲已经有许久不曾出门了,这会儿想出门到外面上香,他自然要好生准备。   一说到上香,他脑海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金光寺。他皱了皱眉,眼前倏地浮现出一幅画面:她站立在一个池塘边,双手合十,闭目祈祷,而他竟一身白衣飘在不远处静静看着。   是的,是飘着而不是站着。   他心里隐隐约约有个念头:那是金光寺。尽管在他记忆中,他从未去过那里。   纪云开有点头痛,他深吸一口气,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他很清楚,他从安远侯府搬出来,以后和她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少。想到这里,他不禁心下黯然,却又忍不住想:这样一来,她对他的讨厌会不会稍微减轻一些?   什么时候她才能待他如他梦中那般?   是夜,纪云开又做梦了。梦和现实相反,梦里的他依然穿着一身白衣裳,站在她院子里的槐树下,腼腆温和,在跟她说话。   纪云开醒来后,怔了一会儿,才更衣洗漱。   鬼使神差地,他问身边伺候的小厮:“有白袍吗?”   “白袍?”小厮愣了愣,很快回过神来,“我这就去找找。”   纪云开双目微敛:“算了,不用麻烦了。”   小厮不说话,心里暗暗记下,要白袍。   —— ——   纪云开确实从未来过金光寺,但是他对这里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一转头就能看见她的面容。   身边是失而复得的儿子,林氏今日上香拜佛前所未有的虔诚,末了又问儿子:“听说金光寺有许愿池异常灵验,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纪云开微讶,他略一沉吟:“去看看吧。”   心愿嘛,肯定是有的,只是不知道怎么才能实现。   站在金光寺的许愿池前,纪云开一言不发,眸中墨色翻涌,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与他梦中场景一般无二。   如果真的是梦,那也太巧合了一些。可如果不是梦,那又该如何解释?   “怎么了?”林氏察觉到了儿子的异样,轻声问。   “没事。”纪云开摇头,继而又道:“只是觉得此情此景,似乎在梦中见过一样。”   “是吗?”林氏轻笑,“这没什么奇怪的。你……”   你爹在成亲当日,也曾说“此情此景,似是梦中经历过一般。”   林氏轻轻叹一口气,学着周围其他香客的样子,摸出一枚铜钱,投掷下去,同时闭目,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   而纪云开则抬眸,向远处望去。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确切地说,那一行过来的人不少,但是他一眼看到的只有她一个。   她正偏头和她表姐说话,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白得仿若透明一般。他听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他知道他自己应该收回目光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紧紧盯着她,再也移不开视线。   那目光太过灼热,让周月明忽视不得,她抬眸望去,只见纪云开目光沉沉,正盯着她。   周月明的脸腾地就红了,莫名地心慌。她深吸了一口气,若无其事偏过了头。   薛蓁蓁正听表妹说话,听着听着没了音,她有些奇怪,转头一看,见表妹两颊微红,奇道:“你是觉得热了吗?要不,咱们歇一歇?”   五月的天,确实热了。   “好啊。”周月明点头,尽量自然道,“许愿池咱们去了那么多次,今天就不过去了吧?”   纪云开在那里,她这般过去,感觉怪怪的。但是哪里怪,她又说不上来,下意识便想逃避。   “为什么不去?”薛蓁蓁不解,“很灵的啊。你忘啦?我……”   表妹这么一提,倒像是提醒了她,她看向围着好些人的许愿池,一眼就看到了面无表情的纪云开。   这世上总有人在人群中能被人轻而易举地发现,纪云开应该就是这样。   薛蓁蓁“咦”了一声,心说,好巧。   她虽然近来不出门,可也听说了纪云开死而复生之事。如今骤然看见,她难免好奇。纪云开从小在安远侯府长大,她又是安远侯的外甥女,说起来跟纪云开也算认识。她视线微转,看到了纪云开身旁不远处的妇人,心想,这是他母亲吧?   有那么一瞬间,薛蓁蓁想上前打个招呼,但是一瞥眼,瞧见身侧的表妹,她心中一凛,压下了这个念头。   卿卿讨厌纪云开,还曾用上吊方式拒绝嫁给他。   她固然对纪云开的经历好奇,但她更在意卿卿的感受。上回帮沈表哥见卿卿,还算事出有因,这一次可不能了。   于是,薛蓁蓁似是回过神一般:“好啊,那咱们去碑林看看。”   她挽着表妹就要离去。   纪云开眼神微黯,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卿卿现在已经不愿意看见他么?   已经睁开眼的林氏看了一眼远去的人,又看看儿子,慢悠悠道:“是卿卿吧?”   她对这个姑娘并不熟悉,但是看儿子的反应也能猜出一二。她先前久居佛堂,可是对儿子的心事并不是一无所知。   纪云开“嗯”了一声,心中微觉酸痛。   “说起来,我倒是欠她一声谢谢。”林氏轻声道。   “什么?”纪云开微讶。这从何说起?   林氏低头一笑:“你走以后的那段时间,她帮了我不少,还替我请过几次大夫……”   听着母亲的话,纪云开眼前忽的浮现出一幅又一幅画面,都是她低头吩咐丫鬟去请大夫的场景。   无一例外,画面中都还有另一个人。——一身白衣的他。   “咱们走的急,我也没来得及跟她当面道谢……”   耳畔听着母亲的话,纪云开脑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他眼睛一亮,熠熠生辉,唇畔也扬起了极浅的笑意:“道谢这种事,什么时候都不迟。娘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回。” 第38章 怀疑   周月明和表姐一起往外走。   薛蓁蓁有意讲道:“我听说金光寺后面有很多石碑,都是名家所作,想来你应该有兴趣……”   她话音未落,就听身后语声朗朗:“请留步。”   说话间,纪云开已经追上了她们。   周月明心头一跳,下意识后退一步,偏过视线。然而不过是一瞬间,她又觉得不妥。又不是怕了他,躲什么躲?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凝视着他。   他正看着她,眼睛里蓄着笑,眼眸黑如墨玉。   周月明怔了一瞬,莫名有些紧张。   薛蓁蓁瞧一眼表妹,又看一眼纪云开,率先开口问道:“何事?”   纪云拱一拱手,双眸直直看向周月明:“我是来向卿卿道谢的……”   道谢?为什么要道谢?周月明第一反应就是她与“白衣纪云开”相处的那一段时日,她心里一紧,心跳不自觉快了几分,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她缓缓开口:“谢我什么?”   纪云开见她神情平静,听她语气也不像是着恼,他心中欢喜,唇角轻扬:“谢你对我母亲的照顾。她一直想向你道谢。”   “……”周月明睫羽低垂,心说,原来是为这件事。虽是在意料之外,却也是在情理之中。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竟隐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她稳了稳心神:“没什么,举手之劳而已。”她停顿了一下,意有所指:“我也是受人之托。”   她和林氏原本没什么交情,第一次让人帮忙请大夫,则是因为穿白衣的纪云开请她帮忙。   他不记得么?还是从没发生过?   纪云开一直留神观察着她的神色,确实没从她眸中发现诸如厌恶之类的情绪。他漆黑的眸子里再度闪过惊异,脸上却还是带着笑。   他不清楚具体缘由,但是分明能感觉到,她不像从前那样讨厌他。   这个结论让他欣喜。——其实方才母亲提到她的照顾时,他就隐隐猜到她可能已经没那么讨厌他了。此时只不过是让他更加确定了这一点而已。   他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是举手之劳。”   于她可能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对他而言,意义非比寻常。   先时他曾祈祷让她不要再讨厌他,但此刻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想要更多。   不过,她说什么?受人之托?受谁所托?他这么想着,也就问了出来:“不知是受谁所托?”   周月明眼里的期待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失落与懊恼。她低声道:“没什么。”她扯了扯嘴角:“我们还有点事,就先不奉陪了。”她扯一扯表姐,大步向前走去。   “卿……”纪云开懊恼,却不能上前拦她,唯恐惹恼了她,这一丝丝的和睦都不复存在。   他双眉紧蹙,颇有些无可奈何。他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薛蓁蓁被表妹拉着往前走,走出好远后,才小声道:“卿卿,你是生气了吗?哎呀,你不要生气。反正他们也搬出去了,以后一年半载,未必能见到一回。你讨厌他,大不了以后不搭理就是了……”   周月明停下脚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表姐讲自己这会儿的心情,有点心酸,有点失落,又有些烦闷。   “我没有生气。”周月明叹一口气,也没有很讨厌他了。   只是,她不清楚究竟该怎么面对他,所以选择了躲开的方式。   她们在石碑前观摩时,周月明仍有点心不在焉,她回想着纪云开来找她道谢时的场景,他眸中蓄着笑意,有那么一瞬间,让她以为他仍是一身白衣,飘在他跟前。   但是她知道这是不一样的,如果一样,那他自己就会知道,她最初是受他所托,才会帮忙照顾他母亲。   —— ——   林氏等了一会儿,才看见儿子回来,好奇地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为什么看着并不是很开心?   纪云开按了按眉心:“没什么,只是找人说几句话。”   方才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在他脑海里浮现,他甚至开始怀疑,她那会儿的态度软和,是不是他的错觉。   他们母子回到家中,得知已有客人等候多时,不是别人,而是好友沈业。   沈业这几天不在京中,得知了纪云开的事情,刚一回京,就直接来见他了。   看见活生生的纪云开,沈业伸出拳头在纪云开胸前不轻不重锤了两下:“你果然没死,我还以为你真的……”   两人并肩奋战多年,感情深厚。   沈业说到一半,就红了眼圈。   纪云开心中也颇多感慨,在沈业肩膀轻轻拍了拍:“你还说呢,连我尸体都没见到,就敢上报朝廷,说我没了,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呢。”他笑笑:“算了,不提这些,喝酒。”   沈业来了精神:“喝酒就喝酒,论喝酒你能喝得过我?”   沈小将军号称千杯不醉,据说五岁时,就曾偷喝过父亲藏在地窖里的酒。今日故人重逢,他心情甚佳,更是把佳酿当做清水来喝。   喝的多了,就不免话多起来。   “……我当时带着人找了好久,只找到了你衣裳的碎屑,和你用的兵器,我也不愿意相信的……”   沈业又饮了一杯酒,思绪转的甚快:“对了,我定亲了,你知不知道?说起来跟你还有点渊源,是安远侯的外甥女……”   “恭喜。”纪云开喝的少,此时还保持着清醒,他冲沈业举了举酒杯。   “对了,我想起来一件事。”沈业的神色忽然严肃起来,他眯着眼睛看着纪云开,在其疑惑的目光里,慢悠悠道,“你有一本札记,我交给了她。”   “札记?哪一本?”纪云开霍地站起,瞬间清醒,“你交给了谁?卿卿?!”   沈业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点点心虚:“是啊。就是那一本。”   他当时没别的想法,只想着好兄弟已经不在人世了,不想让他的一腔情意不为她知。所以他拜托了远房表妹薛蓁蓁,通过他的关系,见了周姑娘一面,将纪云开留下的札记亲手交给了她。   ——纵然她不能回报他同样的感情,也该知道云开的心意。   他替好兄弟不值。   纪云开额角突突直跳,他缓缓坐了下来:“你为什么要……”   “我不是想着让她知道你的心思嘛,反正那时候你人都没了,也不在意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沈业觑着好友的神色,继续说道,“当然,你也不要太紧张了,或许她根本就没看。她当时很不情愿的……”   “沈业。”纪云开忽的打断了好友的话,他异常冷静,“我来问你,你把札记交给她时,是在什么地方?”   “怎么了?是在……”   不等沈业说完,纪云开就问:“是金光寺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沈业讶然,他神色古怪,“哦,是周姑娘告诉你了?她是不是把札记还给你了?哎呀,我就说嘛,周姑娘多半不想……”   纪云开摇了摇头:“不是,她没有跟我提这些。”   事实上,他这次从边关回来,他们前前后后才说了不超五句话。   “那你怎么知道的?”沈业瞪眼。   脸色微沉,似暗夜笼着淡淡轻雾,声音也像是罩了一层薄雾一般,浅浅淡淡的:“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别的他或许不知道,但是沈业提起亲自把札记交给她,他眼前不受控制地就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   耳畔仿佛是沈业的声音:“他对你一往情深,纵然你不能回应,也该珍视。”   而她则低声回道:“你不要胡说……”   她匆忙地、不情愿地从沈业手里抽走了手札。   ……   清晰、明了,仿若亲身经历一般。   一个疑念在他脑海深处冉冉浮现,逐渐清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然而他再凝神细想,却都又想不起来了。   沈业不清楚缘由,只接了一句:“哦,那你做梦还挺厉害的,梦的跟真的一样。”   纪云开不说话,而是在想:会不会那不是梦,本来就是真的?如果是巧合,那也太巧了吧?   但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事情发生时,他人还在雁鸣山昏迷不醒,又怎会出现在隔着千山万水的京城?   纪云开按了按眉心,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约是白天去了金光寺,晚间,纪云开竟梦到了金光寺。   不同的是,梦中,他是在金光寺外。   在这个梦里,他穿了一身白衣裳,飘在半空中。   他是个旁观者。   一个神态风流的少年公子拦住了她的去路,出言调笑。   而身穿白衣的他,不过是抬手间,那少年公子便摔倒在地。   周围人哈哈大笑,但他们好像都看不见他。   ……   纪云开心中一凛,猛地惊醒过来。   月色微凉。   纪云开望着头顶的床帐出神,久久没有入睡。   梦里的他不认识那个少年公子,但他醒来后却很快想到了那人的名字:谢锦城。   那是谢太傅的孙子,和他有过数面之缘。   他心想,不妨从这谢锦城入手,好好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心里隐约有种预感,真相可能比他以为的更离奇一些。   他开始期待了。   刚安排了此事没多久,桑桑就找上门来。她做男装打扮,一见了他就问:“小纪,那天你说我在李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来找你,你说话作不作数?”   纪云开皱了皱眉:“你想做什么?”   “你先别问,你只管说作不作数!”   纪云开只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好吧。”桑桑自己先认输了,“我爹要我学好多东西,这些我都能忍,可是,他居然要让我嫁人!”   纪云开神色淡淡:“为人父母,有这样的想法,很正常。”   “所以,小纪,你帮帮我。”桑桑眼珠子骨碌碌直转,面上却是可怜兮兮的。   “你想要我怎么帮。”纪云开素知这个小姑娘鬼主意极多。   “我也不用你做太多。”桑桑龇牙一笑,“你帮我送一封信就行。”她眼睛弯成了月牙状,“对,就是送给吴正业。我在李家,没什么自己人,一举一动,都被小老头管束着,可是你不一样啊。对我来说很难的事情,对你而言,肯定容易得很,那句话怎么说呢?就是伸伸手指头的事儿……”   她急急忙忙说了一通,末了又道:“我也不会让你白帮我是不是?我会给你好处的。”   纪云开哭笑不得:“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桑桑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那能给的好处可多了。比如说,我堂姐的小姑子的未来小姑子,姓周,住在东大街,小名就叫卿卿……”   纪云开瞳孔倏地收紧:“李姑娘,不要乱说话。” 第39章 婚事   “凶什么凶?”桑桑撇了撇嘴,小声嘟囔,“难怪人家不喜欢你。”   这句话戳着了纪云开的痛处,他双唇紧抿,没有说话。静默了一瞬后,他才轻声道:“我没有凶你。只是这样的话,不要再说。周姑娘和我……现在没有什么关系。”   “我说的是事实,又不是乱说。我这不也是想帮你嘛。”桑桑斜了他一眼,懒洋洋道,“呀,我才知道你们是青梅竹马。认识这么多年还能一头热啊?要不,你换个人喜欢?”   纪云开黑眸幽深似潭水,心中升腾出莫名的怒意,还夹杂着浓浓的酸楚与不甘。然而他无法反驳她,半晌才道:“你还有事么?”   “没有。”桑桑笑了笑,心里却有些发怵,她小声道,“其实这有什么难的呢?左不过是他喜欢什么样,你就装成什么样好了……”   她哪里喜欢医术啊,不过是因为吴正业喜欢罢了。   这小姑娘的歪理,纪云开听听就算了,并没有往心上放。他伸手:“你写好的信呢?”   说到正事,桑桑粲然而笑,小心翼翼摸出一个信封来:“切记,切记,一定要让人交到吴正业手上,当面交。”   纪云开只“嗯”了一声,接过信件。他们到京城已有数日,也确实该写信给吴正业报个平安。   此行目的已经达到,桑桑也就不久留了:“我得走了,小老头看的可严了。切记,切记,一定要送到啊……”   她就不信了,吴正业看了这信,还能继续心安理得待在雁鸣山。   纪云开自己又修书一封,使人一并送往边关。   他此次“死而复生”回到京城,皇帝新授了他职位,看来是想让他长留京中。简单交接过后,纪云开便忙碌起来。   而这个时候的周月明也在忙碌中,她父亲安远侯生辰在六月初。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今年特意提出来,说是想借此机会与好友小聚一下,并让女儿着手安排。   “我?”周月明诧异,父亲还没到过寿的年纪。不过她倒是曾跟着二婶徐氏一起张罗祖母刘氏的寿宴。   安远侯点了点头:“嗯,你简单安排一下,这事儿也不好让二太太帮忙。”   周月明应下,略一思忖,干脆与兄长一起商量如何操办,却仍是想不明白父亲这么做的缘由。不过她也很清楚,许多事情,她终归是要学着单独去做的。   她自然不知道父亲安远侯的心思。   卿卿今年十六岁,论理也到了该许亲的年纪。只是她母亲早逝,他又没有续娶,真正能操心她婚事的人也不多。先时,他知道云开对卿卿有意,也确实希望他们能成。可惜卿卿对此异常抵触,最后只得作罢。   后来今上登基,也确实有不少人表明想与周家结亲的意思,但他都没有立即应允。一则那些人并不靠谱,二则不管怎么说,那日女儿的眼泪让他多多少少有些触动。   如今长子的亲事无需他操心已经定下,他想他可能真的需要在女儿亲事上多费点心了。   罢了,原本儿女的亲事就该由父母操心的。不然怎么会说儿女的婚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而且,他自觉还想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他毕竟在朝为官,每日接触到的后生比女儿能接触到的多太多了。寻个名目让卿卿悄悄看一眼,她选了哪个就定哪个行了。   ——她自己选的,总不至于再一哭二闹三上吊吧?   安远侯即将作寿,纪云开也是知道的,他微觉诧异,但还是认真挑了贺礼。   而他先前派去细查的事情,这会儿也有了名目。   他派去的人名叫王征,先前在军中做斥候,办事细心,是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   “他确实曾在金光寺门口连摔两跤?”纪云开沉吟。   原来他梦中那幅画面是真的。可是,如果那是真的,其他的呢?是不是也是确确实实发生过的?   “是的,当时很多人都看到了。而且……”王征停顿了一下,神情有点古怪,“而且,他回家以后就去了周家提亲,后来还带了祖父一起去……当然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   “竟有此事?”纪云开双眉紧锁,眸光沉沉。   “是。不过没成。”王征摇头,心说,但凡正常点的人家都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一个去求亲时还带着绣春囊的男子吧?   纪云开垂眸,心想当然不能成。那个谢锦城生性风流,如果真把卿卿许给他,那岂不是推她进火坑?   他心里不可避免地生出阵阵担忧来,谢锦城求亲不成,不能保证旁人求亲也不成啊。她不可能永远不许亲,永远不出嫁。   想到这里,他心口蓦地一痛,眼前浮现出一幕很奇怪的场景。梦中他一身白衣,眼中满含期待:“卿卿,不要答应,好不好?”   他内心波涛汹涌,眼睑却慢慢垂下:“辛苦你了。”   “还有一件怪事。”王征笑了笑,有些犹豫的模样,“是关于您让打听的周姑娘的……”   “说。”纪云开眼神转深。   “去年中秋,周家姑娘自称看见鬼了,请了‘活神仙’座下大弟子连道长上门驱鬼……”   纪云开神色微变,电光石火之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却难以深想下去。他急问:“然后呢?”   他心中那个猜测越来越明晰。   “连道长说没鬼,多半是休息的不好,看错了。后来请太医开了几贴药,见鬼的事儿也就没声儿了。”王征一笑,“这事儿没几个人知道,周家瞒得很紧。”   当然这也好理解,不管是谁家的姑娘,都不想沾个见鬼的名声吧?   纪云开双眸微阖,一颗心狂跳着,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他低声道:“这种事传出去不好,是该瞒着,你也莫向旁人提起。”   王征抱拳:“我知道的。”   他没有久待,将自己打探到的尽数告诉纪云开以后,就告辞离去了。   纪云开并不像表面那般淡然。他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是不是他受伤之际,一分为二,一个“他”在雁鸣山昏迷不醒,一个“他”飘到了京城,就陪在她身边?   但是这想法太过匪夷所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是夜,纪云开又一次做梦,梦到谢锦城与祖父一起到周家求亲,他挥了挥手,让谢锦城携带的绣春囊当众掉出,滚在安远侯脚下。   安远侯大怒,态度冷硬,回绝了这婚事。   ……   梦里的这一切合情合理,就像是曾经发生过一样。   他心想,是真是梦,试探一下也就知道了。   六月初八,安远侯做寿。   纪云开携带着礼物到周家拜寿。   安远侯年纪尚轻,远不到大摆宴席来过寿的时候,是以此次虽说过寿,其实出席的人也不多,只有几个安远侯的好友以及若干后辈。   看了一眼坐于席上的纪云开,安远侯再度遗憾起来,可惜卿卿性子别扭,不愿意嫁给云开。不然,多合适啊。   不过,想到他今日的一个主要目的,他低声吩咐了身边的亲信几句。   亲信闻言一愣:“侯爷?”   安远侯皱眉轻斥:“还不快去!”   “是是是。”下人领命而去。   —— ——   父亲安远侯的寿宴比她想象中要简单许多。周月明先前卯足了劲儿,这会儿骤然松一口气,放松归放松,难免觉得有些无聊。   “姑娘。”青竹匆匆忙忙过来,“侯爷说让你去无为轩一趟,最好乔装打扮成丫鬟的模样。”   “什么?”周月明目瞪口呆,“我爹真这么说?”   她一时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家里不缺下人,哪用得着她上前伺候?彩衣娱亲也不是这般啊。   青竹猛点头:“是啊,侯爷就是这么说的。”她也十分不解:“会不会是传话的传错了?”   周月明摇了摇头,略一沉吟:“不会。”   她长这么大,安远侯府还没出现过下人传错话的情况。   “那姑娘去吗?”青竹好奇地问。   “去啊,为什么不去?”周月明勾唇一笑,她还真想看看,父亲究竟要做什么。   等她真的乔装打扮去了无为轩后,发觉根本不需要她出现在人前。安远侯的亲信引着她,让她又内室而入,悄悄站在屏风后面,隔着两架屏风的间隙打量来客。   到了这个时候,去年曾翻阅不少鬼怪话本的周月明哪里还不明白父亲的用意?她一瞬间红了脸颊,又气,又想笑。   他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是想让她隔着屏风相女婿吗?他不是说什么儿女的婚事父母说了算吗?这又是闹的哪一出?   周月明当即就要拂袖离去,但转念一想,来都来了,那就看一眼。看看父亲想让她看的人究竟都是什么样。   她定了定神,悄悄看去。   从她这个角度来看,她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面无表情的纪云开。   周月明眼皮跳了一跳,一时怔在那里。   屏风后的动静很小,几乎没有声响,但是纪云开不经意抬眸时,还是看到了影影绰绰的身影,以及缝隙里的那双眼睛。   这是他异常熟悉的。   他心口一紧,再环视今日席上的几个俊秀青年,脑海里似乎有一道亮光闪过。再看看正与人说笑的安远侯以及含笑聆听的周绍元,他双眸微阖,脸上血色尽褪。   这不是简单的寿宴。   纪云开放下手里的酒杯:“周伯伯,我想离席一会儿。”   安远侯并未多想,只笑着点了点头。   纪云开施了一礼,暂时离席。他心头乱糟糟的,穿白衣的他究竟是真是梦,他还没能确定,如今又有了新的危机。   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合上双眼。   —— ——   从两架屏风的缝隙中看到纪云开,周月明微微一怔,莫名感到心虚。与他目光相对,她更是下意识收回视线,脸颊烫得厉害。   她轻轻抚摸了一下胸口,对自己说,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心虚什么啊?   她鼓足了勇气再去看时,他的位置已经空荡荡的了。   周月明的心似乎被揪了一下,扫视了一下其他人,都是陌生面孔,没有纪云开的身影。   她甚是懊恼,心说,或许她今天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这儿,也不该去看什么人。   反正她现在没有嫁人的心思。   她稳了稳心神,悄悄离去。   六月天热,周月明步履匆匆离开清凉的无为轩。   刚走数十步,忽见那边道旁一个熟悉的背影。   白衣人负手而立,站于树下。   周月明心头一跳,有一瞬间的恍惚:“纪云开?”   对方缓缓回头,容貌英俊,眉目冷然,正是纪云开。   然而周月明的神情却微微一变,清醒了几分。 第40章 证据   这感觉不太对。   她记忆中的“白衣纪云开”绝对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尽管他的模样打扮教她心里软和了一些。   周月明不着痕迹后退了几步。   纪云开将她的恍惚和迟疑尽数看在眼里,他抿了抿唇,本想问她梦境之事,然而问出口的却是:“卿卿,你怎么在这儿?”   她今日的装扮与平日不同,分明是乔装打扮过的,是怕被人认出来吧?   一想到她躲在屏风后的缘由,纪云开心里又是一阵酸涩。   周月明闻言,不由得想起方才在无为轩的场景,她脸颊微红,有些尴尬。   她知道他也看到了屏风后的她。   她不用对他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愿意他乱猜测,就轻咳一声:“我爹让我过来一趟,我来之前也……”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只觉得甚是尴尬。   她对自己说,心虚什么呢?她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什么要管他怎么猜测?   她心头乱糟糟的,竟又生出了逃避的心思。她垂眸:“我还有点事……”   “你有什么事?”纪云开脱口而出,打断了她的话,他猜到她要走,莫名烦躁,上前一步,虚虚拦住了她,“卿卿,先别走,我有事问你。”   他这般阻拦,语气冷硬,让周月明脑海里瞬间浮起一些不太愉快的旧事来。她皱眉,略带警惕:“问什么?”   她神情变化如此明显,纪云开又岂会察觉不到?他抿了抿唇,努力缓和了神色:“那些人,你没有中意的吧?”   这是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他能猜到安远侯的意图,她自然也清楚。诚然他现在没有资格,但他仍是担心她会真的点头,看上她父亲中意的人。   周月明羞窘异常,还夹杂着浓浓的尴尬与心虚。他凭什么这么问她?   她咬了咬牙:“你胡说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转身欲走,却被他攥住了胳膊。   周月明心里一咯噔,心脏剧烈跳动,猛然想起去年三月的事情来。她下意识便要挣脱。   纪云开情急之下拦她,见她恼了,匆忙松手,他心下懊恼,低声道:“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吗?我以为经历了那些以后,我们是不一样的……”   周月明眼皮一跳,她后退了两步,问:“经历了哪些?纪云开,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眼皮跳的快,心脏跳的更快,心里隐隐有种预感,又不敢确定,紧张而又不安。   纪云开正要开口,忽听一声冷喝:“你在做什么?”   是周绍元的声音。   周绍元多饮了几杯酒,有些微醺,同父亲告罪一声,出来吹吹风清醒一下。   夏日炎热,他不自觉多走了几步,本欲回去,却远远看见纪云开堵住了一个女子说话。   虽然同在一个府中长大,但他和纪云开并不算亲近。对于纪云开的事情,他也不想多管,只匆匆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然而就是这一眼,让他大惊。   那个做丫鬟打扮的姑娘,不是他妹妹卿卿又是谁?   他知道纪云开对卿卿有意,可他也清楚卿卿厌恶纪云开,甚至为了退婚,不惜自杀相逼。   周绍元酒意蹭蹭直冒,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纪云开不顾卿卿意愿,强行阻拦她。   他当即冷喝一声,大步上前,站在周月明前面,将她护在身后。   “哥?”周月明也没想到兄长会突然出现,也不知道方才她和纪云开说话,他听到了多少。   周绍元皱眉,低声问:“你到这里做什么?”   “爹让我来的呀。”周月明小声回答,“又不是我自己非要来的。”   “爹让你来的?”周绍元神色微变,心想,爹还没死心么?明知道卿卿宁死都不愿意嫁给纪云开,还要这般安排?他按下心头怒意,宽慰妹妹,“卿卿,你别怕。”   去年是他不在家,如今他既然在京城,绝不会坐视不理。   周月明瞧他一眼:“嗯,我没怕。”   她从来没有害怕过活着的纪云开,以前是讨厌,这会儿主要是尴尬。   周绍元的突然出现,让纪云开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他拱一拱手:“绍元兄……“   “云开不是出来醒酒么?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去,还拦着卿卿说起话来了?”周绍元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觉得你们还是尽量少见面比较好。”   他说的客气,可他的神情分明是告诫纪云开,不要再打他妹妹主意。   纪云开胸口一滞,抿了抿唇。   周月明有些心虚,悄悄扯了扯兄长:“哥……”   “卿卿,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就好。爹那里,我去说。”周绍元看着妹妹,声音温和。   周月明也有心想问纪云开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当着兄长的面,她又没法问出口,只低声道:“哥,那,那我先回去了。”   纪云开忽然开口:“卿卿,我今天其实还有一件事。”   不等她开口,周绍元就皱眉问:“什么事?”   纪云开心知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但是时机一旦错过,想再找可就难了。他定了定神,找了一个理由:“我有件东西在卿卿那里,想拿回来。”   周绍元愣了愣,并不相信,妹妹拿纪云开的东西?不可能。他偏头去问她:“你拿了他什么东西?”   纪云开抢道:“当初沈业以为我战死,把我的一些东西当做遗物,交给了她……”   周绍元看向妹妹,用眼神询问她,是否有此事。   周月明反应过来,知道他说的是手札,她想到手札里的内容,一时有些无措。她“嗯”了一声:“确有此事,是他硬要给我的,我没什么兴趣。你既然要,那我还你就是。”   她此时心情甚是复杂,纪云开拦住她,不会就为了讨要他的手札吧?不过这样好像也能理解。如果她写满心事的札记落在别人手里,她也会坐立不安。   周绍元不知事情始末,只轻声对妹妹道:“随便找个人送来就行。你快回去吧。”   他不知道父亲还有什么安排,但是他心想反正让卿卿和纪云开少接触就行了。   按了按眉心,他心说,等会儿还得与父亲再谈一谈。   周月明“嗯”了一声,又看一眼纪云开,转身离去。   她一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青竹就迎上来问:“姑娘,怎么样?”   周月明也没细说,只吩咐道:“帮我打些热水,我要收拾一下。”   在青竹离去之际,她取出了手札以及与纪云开有关的另外两件物品:绣着往生咒的帕子和那张谜底是吉祥如意的名贴。   这三样东西一直放在一起,她亲自收着,从不假手于人。   她盯着瞧了一会儿,忽听竹帘响动,她迅速收起来,神情淡淡:“把这个送给纪云开。”   “送给谁?”青竹疑心自己听错了。   周月明扫了她一眼:“给纪云开,这是他的东西。”   青竹心念急转,暗想,肯定是纪公子不死心,又给姑娘送什么东西了。姑娘讨厌他,又怎会愿意收下他的礼物?   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送的,她怎么没有印象呢?   青竹应下:“是。”   周月明洗手净面,又坐在镜前,卸下钗环。   ——她方才扮成丫鬟,特意伪装了一番。   青竹见姑娘更衣,自己也帮不上忙,就抱起了匣子,笑道:“那我这就去了。”   周月明只嗯了一声:“去吧。”   青竹离开后,周月明摸了摸袖子,触手软滑细腻,是绣着往生咒的帕子。她轻轻叹一口气,心头微乱。   纪云开那会儿是要跟她说什么吗?还是她想多了?   她继续在袖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名贴不在袖中。   她立时站起身,去桌边查看,桌上也没有。她顿时明白,定是青竹进来时,她慌乱之下,将名贴和手札一起放进了匣子里。   “哎呀……”周月明秀气的眉毛皱起,现在要追回青竹,已经迟了。但她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反正那名贴上也是纪云开的字迹。她内心深处隐隐约约有个想法,也许这是一个机会呢,正好可以借机试探一下……   但很快,她又心生懊恼了,试探什么呢?有什么意思?难道如果“白衣纪云开”是真实存在的,她还要再做点什么不成?   周月明深深吸了一口气,随手抽了一本书去看,试图赶走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另一厢,周绍元则对纪云开道:“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她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改变。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纪云开瞳仁黝黑,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周绍元笑了笑,又道:“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不试一试,又怎么会知道是不是白费力气?”纪云开忽道。   他这次回京,自觉看到了一点点希望。   “嗯?”周绍元挑眉,目光却冷了下来,“是吗?”   两人的交谈并不愉快。   青竹抱着匣子匆忙而至,看见世子,愣了一瞬。   周绍元并未多说什么,示意她上前。   青竹素知姑娘和世子亲厚,也没有要避开世子的意思,她大步走到跟前,施了一礼,对纪云开道:“纪公子,这是你的东西,还你。”   纪云开眸光微闪,缓缓接过来,直接打开了匣子。   映入眼帘的是一本手札,他心跳停止了一瞬,仿佛看见她低头翻阅,思及手札里的那些话,他不可避免地一阵耳热。   他手指微动,竟又翻到一张名贴。   名贴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而落款的时间却是今年的大年初一。   他的心狠狠跳动了一下。   半年之前的新春,他还在雁鸣山昏迷不醒,又怎会写下这个?   他脑袋一阵晕眩,眼前忽的浮现出一副画面来:他一身白衣,手指就那么动着,笔自动在名贴上写字……   他那时候是想给她一份特殊的名贴,不想落了俗套。   大约是看到了“证据”的缘故,短短数息间,他眼前居然浮现了大量的画面,与名贴有关的一幕幕涌入了他的脑海。他脑袋剧痛,脸色煞白。   “怎么了?头痛?”周绍元看出了他的不对劲儿,“喝多了?”   纪云开仿佛没有听见,他心尖微颤,忍不住想,那不是他一个人的梦境,名贴是真实存在的,卿卿还特意把名贴给他。岂不是说明卿卿也是知道的?   这想法让他心里一暖,先时的种种情绪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兴奋。他恨不得立时走到她面前,把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都理清楚……   然而此时,他只是双眉紧蹙:“头疼,不过不要紧。”   周绍元讶然,心想纪云开在战场多年,刀光剑影里打过滚,他既然说头疼,那多半是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咬一咬牙,周绍元对还站着的青竹道:“快去请大夫。”   不等青竹应声,他就又道:“算了,你回去吧,我再派人去请。”   一个丫鬟,要支使外宅的人也不容易。   而纪云开虽脸色苍白,却精神十足,他在周绍元离开后,对青竹道:“青竹姑娘,这东西错了吧?”   “不是吗?”青竹不解。   纪云开笑了笑,眸中光华流转,他拈着名贴:“这个错了,回去问问你家姑娘,是不是不够特别?” 第41章 特殊   “什么不够特别?”青竹莫名其妙。   纪云开微微一笑:“你回去只管这么跟你家姑娘说就是了,她自然晓得。”   青竹不甚明白,却还是接过了名贴。她看着纪云开煞白的脸色,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纪公子还好吧?”   纪云开的头痛已经被兴奋所取代,他轻轻按了按眉心:“无碍,你去忙吧。我歇一会儿就行。”   青竹只当他是喝酒太多的缘故,点一点头表示知晓,福身告辞离去。   她回到房间时,周月明正在发怔,听到脚步声,抬眸问:“送过去了?”   “嗯,亲手交给了纪公子。”青竹上前,略一迟疑,将藏于袖中的名贴取出来,递到周月明面前,“姑娘……”   周月明心头一跳,立时站起身:“这个,怎么回事?”   青竹如实回答:“纪公子当面打开匣子,说这个给错了,还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让我转告姑娘。”   “什么很奇怪的话?”   青竹依着回忆,模仿纪云开的语气:“这个错了,回去问问你家姑娘,是不是不够特别?”   周月明蓦地瞪大了眼睛,声音因为震惊而微微打颤:“他,他果真这么说?”   “是不是不够特别?”这句话一下子勾起了她的回忆。年初那会儿,他因为她夸赞徐家表哥所赠的名贴特别,他就用小戏法做了一张名贴出来,不是常见的祝福语,而是一个谜底为“吉祥如意”的谜语……   她此刻已经能够确定,他也知道这些。那不是她一个人的癔症,那是确确实实曾经发生过的。   怪不得他破天荒穿了白衣,怪不得他会说那句“经历了这么多”……   只是,她还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他明明没死,怎么会有魂魄在她身边?活人也可以灵魂出窍吗?   青竹认真点头:“是啊,他就是这么说的。”   周月明按下心头复杂情绪,急问:“他还说别的没有?他人呢?”   “没有再说别的了。”青竹想了想,“纪公子人在无为轩外,姑娘是……”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姑娘是要去找他吗?”   她寻思着是不是她转达的纪公子的那句话有问题,看姑娘的神色不大对劲儿。   “我……”这一句话提醒了周月明,要去找他么?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不是,我没有要去找他。”   先时的那些兴奋与欢喜在顷刻间尽皆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措与茫然。   知道了那些并非她的幻觉,然后呢?   她忍不住去想,在“白衣纪云开”消失前,她刚拒绝了他,他们不欢而散。他现在是什么意思?而她自己又该怎么面对?   “姑娘,姑娘!”青竹看姑娘又在出神,“我也觉得姑娘这会儿不该去见他。他喝了酒,正头痛呢,脸都白了。”   周月明“哦”了一声,心中微觉诧异,她只知道有人喝酒后会脸红,怎会脸色发白?那是不是很痛?   “请大夫了吗?”周月明定了定神。   “世子让人去请了。”   周月明点头,似是放下心来。她随手取了一本书翻阅,却并没有看进去多少,一时想着纪云开的情况,一时猜测着缘由,一时又想着以后该怎样面对他……   胡乱翻了一会儿,她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心说慌什么?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   纪云开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卿卿或是她的人,而是等来了周绍元。   “头还痛吗?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你要不要先歇会儿?”周绍元问。   一声“没事”就在嘴边,却被他咽下,纪云开勾一勾唇角:“也好。”   周绍元目光在小匣子上停留了一瞬,虽好奇究竟是何物,却没细问。   纪云开一心想知道卿卿的反应,然而她那边却一丝回应也没有,让他满怀期待之余又焦灼不安。   安远侯见他们久久不回,使人出来询问情况,得知纪云开不舒服,不免担心,让人先带他前去休息,又催人请大夫。对于快结束了的寿宴,他也没了太大的兴致。   纪云开初时头痛,这会儿已经好很多了。大夫也诊脉说并无大碍,而安远侯却不放心,要留他在府中歇息,又命人回纪家报信。   纪云开本想拒绝,转念一想,暂时留下也好,或许能早些得到她的回应。   他真想知道她此刻的神情。   周绍元冷眼看着,对自己先前的猜测又相信了几分。   寿宴结束,宾客散去。周绍元则去找了父亲。   “怎么了?有事?”   周绍元直接讲明来意:“是卿卿的事。”   “哦?”安远侯有些意外,颇感兴趣,“你说。”   他还没询问卿卿的意思呢,这是她直接让她哥来告诉他?   “卿卿性子倔,她认定的事,很难改变……”   “哦,那她认定了哪一个?”   周绍元平复心情,缓缓说道:“她和纪云开不和睦,父亲还是不要再撮合他们了,也别再逼卿卿。”   “什么叫别再逼卿卿?我何时逼迫她了?”安远侯微怒,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儿子话里的意思,声音稍微低了一些,“我没有再撮合他们。难道云开还不能上咱们家门?不能给我过寿了?”   周绍元分辩:“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是不是看到了卿卿在屏风后?”安远侯道,“那是让她相看云开的吗?她难道不认识云开?我分明是让她相看别人的!”   他心头不可避免地感到郁闷,他难得替女儿操心一次,却换来了儿子的质疑。   周绍元怔了一怔,后知后觉意识到今日宴席上客人的特殊,讶异非常。他这父亲,竟有这样的想法?   “……这些人都还不错,让她隔着屏风看一看,相中哪个就是哪个了,我也算是费了一番心思……”   周绍元皱眉:“婚姻大事,岂能这般草率?只凭一面就……什么都不了解……”但是想起之前父亲不顾卿卿意愿逼她嫁给纪云开,已经算是不小的进步了,至少还给了她选择的余地。   也不知道卿卿是否知道的父亲的意图。   他有点后悔了,没能早点帮妹妹选个合适的。   安远侯不悦:“这还草率?云开倒是了解的多……”   可是她不愿意。   周绍元认真道:“事关卿卿终身,还请父亲慎重。我去看看她。”   他出现在妹妹的院子里时,她正在树荫下纳凉,看见他进来,她直接站起身来:“哥。”   周绍元叹了一口气,看见妹妹,心不自觉软了几分,他指了指竹椅:“你坐啊。不必管我。”说着他自己也坐了下来。   “客人都走了?”周月明主动问。   “嗯,都走了。”周绍元回答,“只除了纪云开。”   他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好好的。提纪云开做什么?他匆忙换了话题:“父亲今天……”   “他没事吧?很严重吗?”周月明没留意到兄长后面的话。   “什么?”周绍元微怔了片刻,继而意识到她问的是纪云开。他忽略心头的讶异,回答,“大夫看了,开了点药,说没什么事,歇歇就好了。”   听兄长这么说,周月明悄然松一口气,也算是放下心来。   周绍元眯了眯眼睛:“你担心他?”   周月明眼中闪过一丝不自在,很快又消失不见:“也没什么,就是问一问。”   周绍元眼眸低垂,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才知道,父亲今天让你躲在屏风后面……”   “我什么都没看见。”周月明脱口而出。   周绍元失笑:“你慌什么?我是问你,有看中的没。”   周月明抬眸看了他一眼,复又垂眸:”没认真看,都差不多吧。”   这话倒也不是撒谎,她一眼看见了纪云开,心里不自在,其余等人也就没再细看。不过应该都大差不差。   “你,你人都去了,怎么也不……”周绍元似乎感到惋惜。   “哥!”周月明分辩,“我原本就没这个意思,是爹硬要我过来的,我当时心里有事,哪有心思看?”   “你就不怕他胡乱给你许个人?”周绍元皱眉。   “随他吧,反正只要不是……”周月明忽然说不下去了。   “不是纪云开就行?”周绍元双眉拧在一起,“卿卿,你这样的想法不对。”   周月明脸色微微一变,小声道:“我不是这意思,也没这么说。”她想了想,轻声强调:“哥,我现在并没有很讨厌他了。”   相反,曾经有段时日,她把他当做了自己人,当成是特殊的存在,就像那张名贴一样,是特别的。   “嗯。”周绍元自觉失言,他按了按眉心,“抱歉,我喝了点酒。”他偏了头,回想今日客人们的模样:“先不急,我去打探打探。”   周月明心里一暖,又有些歉疚,低低地喊了一声“哥——”   周绍元只笑了一笑,也没有久留,略坐一坐,起身离去,留下周月明轻轻叹了口气。   纪云开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卿卿的回应,那张名贴以及他那句话犹如石沉大海一般,让他焦灼不安。他想了很多,还是决定当面问问。   次日清早,周月明去向祖母请安时,还未进院子,就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是纪云开。   他一眼看见了她,低声唤道:“卿卿!”   周月明身形微顿:“你,没什么大碍了?”   听着她状似关切的话语,纪云开心头仿佛笼了一簇小火苗,暖洋洋的。他“嗯”了一声,唇角不自觉勾起:“没什么大碍。” 第42章 坦白   他笑容温暖干净,虽然不是一身白衣,还是让周月明不由得想到了那个一身白衣的纪云开。   她愣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竟对着他出神了。她匆忙移开视线,甚是懊恼。   稳了稳心神,周月明尽量自然道:“如果没有其他事了,我要先……”   “谁说没有其他事?”纪云开毫不犹豫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严肃,“我有很要紧的事问你。”   他看出来了,她这是在躲他。   这让他不解,在他的“记忆”里,他们相处的挺和睦啊,为什么要躲他?如果要躲他,又何必将那张名贴给他?   她想躲躲闪闪,可他偏要问个明白。   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周月明四下张望,见并无旁人,将心一横,干脆跟着他避在一棵树后,也不与他目光相触,只问:“你有什么事吗?”   “你在躲我。”纪云开一字一字道,语气甚是笃定。   “没有啊。”周月明下意识否认,“我为什么要躲你?”   “这我就要问你了。”纪云开缓缓开口。   “没有,我没有躲你。”周月明脸不红心不跳,说的跟真的一样。   纪云开并不相信,他皱眉,随便寻了一个理由:“是因为我现在变不了戏法了吗?”   “这跟戏……”周月明蓦地睁大了眼睛:现在变不了,也就是以前能变了?他这是在承认“白衣纪云开”也是他?她动了动唇,良久才道:“不,不是……这和戏法有什么关系?”   “那是什么?”纪云开追问,“以前我会变戏法的时候,咱们不是挺要好的么?”   “要好”这个词让周月明愣怔了一瞬,他神情不解,又隐隐有些委屈,倒教她想起他刚变成魂魄时,追着她同她说话的情形。她静默了一会儿,才想起去否认,但是她心念微转,又想到另外一件事:既然他知道那些事,那他会不知道她为什么躲避他么?还是说他要装作“白衣纪云开”消失前发生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见她垂眸不语,纪云开心里有些烦躁,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失落:“卿卿……是我又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还是说,你现在还讨厌我?”   他紧紧盯着她,不想错过她丝毫的神情变化。   这神情,这语气,和当初一身白衣的纪云开何其相似,周月明一时心软,不自觉轻叹一口气:“没有。”   “没有什么?没有生气?还是没有讨厌我?”   她定了定神,干脆将心一横,摊开了说:“纪云开,我没生你的气,也没有……也没有讨厌你了。当初大家都说你没了,你穿白衣裳,魂儿飘在我跟前,只有我一人能看见你。那段时间,咱们确实挺熟的,经常会说一说话,你还帮过我好多次,我非但不讨厌你,还……”   说到这里,她脸颊微红,尽量忽视纪云开眼中忽然迸发的光芒,极认真道:“还把你当成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纪云开心头一跳,唇边漾出若有若无的笑意:“卿卿,我很欢喜。”   他目光诚挚,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尽管他从没想过做什么“可以信赖的朋友”,但是得知她并不讨厌自己,也足以让他心花怒放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她不再讨厌他。   然而周月明没有回应他,只继续道:“你忽然消失不见,我担心也害怕。后来得知你活着,我也很开心。”她抬眸望着他,一字一字道:“纪云开,你能好好活着,我很高兴。还有,我不讨厌你了。”   听她认真而诚恳地说“我不讨厌你”,纪云开唇角上扬,勉强按下想要抱一抱她的冲动。他眸中漾起极淡的笑意:“那为什么还躲我?”   她先时讨厌他,所以一看见他,掉头就走,连个眼神都欠奉。如今既然高兴于他活着,也不讨厌他,为什么还要躲他?   周月明狐疑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你看见我的时候,不也叫我周姑娘么?而且……”她停顿了一下,神情古怪:“我当时以为你死了,魂魄不散,可是你既然活着,那又怎么会魂儿跑到我跟前?我都在想,那些是不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   “不是臆想!”纪云开脱口而出,有点赧然的模样,“卿卿,我一开始也以为那是我在做梦。”   周月明“哦”了一声,轻声道:“这样啊。”   如果这么说的话,倒也能理解。因为那些事情太过匪夷所思了一些。她自己都不敢确定,何况他呢?   她先前心绪复杂,此时倒奇迹般的安定下来。原来她也有和纪云开心平气和说话的时候。   “改天去问问‘活神仙’,他可能会知道原因。”   纪云开黑眸盯着她:“那现在知道了不是臆想,你还要躲我么?”他降低了声音,认真看着她:“卿卿,不要躲我好不好?”   ——当他发觉他一露出这样的“白衣纪云开”的神情,她就会降低对他的防备时,他不自觉地就柔和了神色。   周月明皱眉,有些为难,又有点不解。他是怎么做到完全当那天的事情从未发生过的?   “卿卿……”纪云开抿了抿唇。   周月明咬一咬牙,点头:“好。”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些时光都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秘密。她看见了一个魂魄,那个魂魄帮她许多。现在有一个人和她共同拥有它,那个人还是她曾经很讨厌很讨厌的人。这感觉有点奇妙。   既然他不提那些事,那她也就不提好了。不过不躲他么?周月明秀眉微皱,他已经搬出了安远侯府,以后见面的机会肯定不多,其实也无所谓躲不躲了。   纪云开望着她平静的侧颜,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从小到大,她每每只要见了他,就神情不悦,掉头就走。有时迫于无奈和他说话,也说不上几句。像此刻这般剖心谈话,以前也只在梦中出现过。——唔,他穿白衣那会儿,好像也出现过。   他很享受这样的时光,但对于另一件事的担心让他不得不轻咳一声,问道:“卿卿,昨天寿宴上那些人……”   不等他说完,周月明的脸就腾地红了。躲在屏风后面相看男人,对她而言,是件挺丢人的事情。被纪云开当面提出来,她觉得尴尬。这会儿重提,她更觉尴尬羞窘。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是我爹叫我去的,我事先并不知情。”   话一出口,她又有些懊悔,怎么像是跟他解释一样?她好像没有和他解释的必要。   纪云开唇角微扬,黑眸盯着她:“是吗?”   周月明脸颊微烫,也不看他,小声道:“是啊。”   “那你没有中意的吧?”纪云开仍不放心。   “我……”周月明心说,这其实跟你关系也不大。她轻声道:“纪云开,你别问了。”   她是不讨厌他,还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但这不代表她能毫无芥蒂地和他谈论这种事情。关于婚姻大事,她跟自己亲兄长谈论都会不好意思,更何况是和他。   纪云开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回答并没有让他放心。他不死心地追问:“卿卿,到底有没有?”   他眼中的焦灼隐约可见,周月明压下心头的烦躁,不自觉声音提高了一些:“没有。”她皱一皱眉,续道:“我根本就没仔细看,我只看清楚你了。纪云开,不说这个了,我不想跟你说这个。”   她声音很轻,说着话时,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带了一些央求的意味。   “好好好,不说不说。”纪云开黑眸沉了沉,声音很低,唇角却忍不住翘起。   她说她只看到了他。   这种好似哄小孩子的语气让周月明越发不自在了,甚至有点手足无措。这感觉对她而言是陌生的,她何时在纪云开跟前这般局促过?   她一定要改变这种状态。   于是,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我今天是来跟祖母请安的……”   “嗯。”纪云开点头,“我知道。”   她每天清晨都会给老夫人请安,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堵她。   斜了他一眼,周月明一字一字道:“你已经耽误我很长时间了。”   纪云开唇角微勾:“抱歉,我很欢喜。”   周月明没去深想这两个短句之间的关系,只觉得莫名其妙。她清了清嗓子:“所以,你让一让,我该走了。”   纪云开心中不舍,但还是侧开身子,轻笑:“嗯。”   周月明收敛情绪,冲他点一点头,抬脚离去。   刚行数步,就听到纪云开在身后唤她:“卿卿——”   周月明脚步微顿,回头看他,眼中写满诧异。   清晨的阳光洒落在她脸上,白玉般的脸颊隐隐有些红晕。她微偏着头,就那样认真而又好奇地看着他,似是在等他接下来的话。   纪云开的心弦被猛地拨动了一下,已经到嘴边的话就那样硬生生卡了壳。   周月明眨了眨眼睛:“怎么了?还有事?”   “我明天能继续来见你吗?”纪云开问,他念头转的极快,短短数息间,已经找到了理由,“我有东西要还你。” 第43章 欢喜   “什么东西?” 纪云开微微一笑,也在思索她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儿,然而他说出口的却是:“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这般神秘,周月明心里却没多少好奇,不过见他心情甚好,也不想扫他的兴,只“嗯”了一声,点一点头,转身离去。   行到拐弯处时,她无意间回头一看,见他仍站在原地,目视着她。   阳光照在他身上,给他原本冷峻的眉眼添了一些暖意。   她心头一跳,不动声色移开了视线,大步往前而去。   刘氏看见孙女,有些意外,笑道:“今儿怎么来迟了?昨晚没睡好?”   周月明摇一摇头:“不是,是在外面看到纪云开,说了几句话。”   “哦。”刘氏沉默了一瞬,轻声道,“卿卿,你要是不待见他,还跟以前一样,就当没看见他,别跟他起争执……”   “祖母,我没有很讨厌他了。”周月明小声打断了祖母的话。   “啊?”刘氏疑心自己听错了,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周月明灿然一笑,眉目舒展:“真的,不再讨厌他了。”   像是对祖母说,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话说出来,她也松了一口气,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放下,心情轻快了许多。   刘氏心思转了几转,暗自猜测是不是因为林氏母子搬出去的缘故,她笑了笑,甚是慈爱:“这样很好。无关紧要的人,无关紧要的事,原本就不值得我们卿卿上心。”   其实孙女对纪云开的态度如何,刘氏并没有真正放在心上。不过卿卿心里的不平减少,刘氏也为她高兴。   周月明不赞成祖母那一句“无关紧要的人”,她动了动唇,却没有反驳。   今日心情很好的,不只是她们。   纪云开一直沉浸在兴奋中,见到安远侯时,他脸上的笑意也未敛去。   安远侯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云开好些了?”   纪云开双目微敛:“谢周伯伯关心,好多了。”   “何事这般开心?”安远侯实在是好奇,他很少从纪云开脸上看到这般明显欢喜的神色。   “嗯?”纪云开微眯着双眼,坦然自若,“也没什么,想起来昨夜做了一个好梦,所以难免开心一些。”   ——其实在安远侯开口询问的一刹那,他几乎要将缘由合盘而出。他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早已不再讨厌他,甚至是把他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很快被他压了下去。   她和她父亲的关系不算多好。若是周伯伯知道了她的态度转变,再拿婚事逼她,她因此而着恼……   他好不容易才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若再因此而招来她的恶感,那真是得不偿失。   不过……   想到昨日安远侯寿宴上的屏风,纪云开心知不能任其发展下去。   他轻咳一声,问道:“周伯伯,昨天我在屏风后……”   他说到这里,眼神微黯。   安远侯一怔,猛然忆起昨天的事情来。卿卿刚到屏风后没多久,云开就放下酒杯说出去走走,莫非是因为看出了他的意图,所以黯然伤神?   云开还没放下?这次他死而复生回京,没再提起过卿卿,他还以为,云开的感情已经淡了许多呢。   望着面前的纪云开,安远侯忽然就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不禁解释:“是我的意思。你们俩没缘分,我很遗憾。只是她今年也十六岁了,是该说亲事了。她母亲过世的早,我这些年……”摇了摇头,他继续道:“云开,天下好姑娘多的是……”   “我知道。”纪云开神色平静,“周伯伯,她的亲事,还是多听听她的意见吧,不要逼她。”   他心想,以如今的他来说,他努力一下,也不是没有任何机会。   这么一想,他心尖微微发烫,心跳也不由地加快了一些。   安远侯拧了眉,没有说话,眼前不自觉浮现出昨日儿子周绍元找他时的情形,他叹一口气:“好。”   这两人的目的倒也一致。   纪云开勾一勾唇:“多谢周伯伯了。”他想了想,忍不住再次提醒安远侯:“周伯伯不妨多关心他们……”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安远侯的态度也一如既往,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纪云开心知安远侯近期内大概不会再为她安排亲事,微微放心。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回到家中的书房,看到抽屉里的“宝贝”:珠花、手帕等。   这些都是他偶然得到后珍藏许久的东西,毫无例外,原本都归她所有。   他今天随口说有东西要还她,可是,这几样,他一样都不舍得啊。   纪云开心思转了几转,一个念头已经浮上心头:嗯,可以还她一个错的,被她指出来,称自己拿错了,那就能再找她一次。   在他为数不多的关于自己飘着时的记忆中,他们可是时常见面的。   唔,这方法会不会有点傻……   纪云开正出神,忽听一阵敲门声。他迅速合上抽屉,站起身:“谁?”   “是我。” 是母亲林氏。   纪云开理了理情绪,打开门,只见母亲端着一碗汤,含笑站在门外。   “我好些年没下厨了,试着煮的,你尝一尝。”林氏望着儿子。   纪云开心中一动,连忙接过来。   他年幼时和母亲相依为命,很熟悉母亲的手艺。只是后来他们被安远侯接进府,母亲避居佛堂十来年,再没给他做过羹汤,待他也冷冷淡淡。   如今他们搬出周家,林氏对他倒是热络起来。   “怎么样?”沈氏眼巴巴看着他。   纪云开心底一片柔软,他将母亲让进来,自己尝了尝:“很好喝。”   林氏闻言松一口气:“你喜欢就好。”   她打量着儿子,“咦”了一声:“你心情很好?”   明明眉眼还是熟悉的眉眼,但是暖意融融,和平时并不相同。   纪云开手上动作微顿,不答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心说,很明显么?周伯伯这样说,娘也这样说。   林氏笑了:“都写在脸上了,还问我为什么这么说。”她思忖了一会儿,轻声问:“是因为周家的姑娘?”   纪云开垂眸,含糊道:“算是吧。”   林氏笑意微敛,慢悠悠道:“其实一开始我不喜欢这个姑娘……”   “娘!” 纪云开皱眉。   林氏只作没有听见,继续道:“我虽然待你不好,可我希望能有个姑娘可以一心一意对你,而不是一次又一次伤你的心……”   “娘——”纪云开有意打断母亲的话,替卿卿辩解,“这不能怪到她头上。”   更何况,她现在让他欢喜而不是伤心。   林氏笑了笑,温柔美好,继续道:“不过后来我不这么想了。”她凝视着儿子,一字一字道:“只要你好好活着,你做什么选择都行。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开心。”   说到这里,她又笑了笑:“当然,我想她能很容易地让你开心。”   她不知道他在安远侯府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明显,他眉眼里的笑意遮掩不住。她已经很久没看到儿子这般开心过。   纪云开垂眸:“嗯。”   林氏收止了笑,又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和儿子活着回来相比,其他的都不重要。当然是他越开心越好。   纪云开点了点头:“我知道的。”   不过他到底的是没有胡乱给卿卿“还”东西,而是取出了一枚簪子。   去年八月十六,她及笄,他早早就准备好了给她的及笄礼物。然而,先是她以死抗争拒婚,后是他“战死沙场”,他备好的礼物根本就没有送出去,而是一直放在周府的松涛居。   本就是给她的,说还给她,不为过吧?   他对即将到来的见面越发期待。   周月明心里并不安生。   当纪云开说有东西要还给她时,她鬼使神差答应下来,但过后静下心想想,又有点犯愁了。   他怎么给她?她不免有些后悔,当时应该问清楚的。   万一他当着旁人的面,直接给她,会不会尴尬?会不会让别人多想?   而且她自己也想不起来,到底有什么落在了他那里。   周月明有些心烦,干脆随手抽了本书看。然而一打开,发觉是本志怪故事,她正好翻到女鬼投胎转世那一块儿。   不由自主地,她眼前就浮现出“白衣纪云开”消失前的场景。   深深洗了一口气,她劝自己镇定。他不提,她也就当做不曾发生过,免得更加尴尬。   清晨周月明收拾好后,离开房间,准备去春晖堂去给老夫人刘氏请安。   夏日天亮的早,朝阳初升,温度适宜。   周月明偶一抬头,却愣住了。   她的院子里有一棵槐树,枝干粗壮,枝叶茂密,夏日里郁郁葱葱,覆下大片阴影。站在树下,颇为凉快。   然而此刻,满树的绿叶中却有点点白影。   周月明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噗通噗通跳的厉害。   现实和回忆交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神色如常。她以手为扇,扇了扇风:“哎呀,怎么一大清早就这么热?青竹,你去找找我那把湘妃扇,对,就是画着竹影的那一把。”   热吗?青竹诧异,但还是点头应下:“是,姑娘稍等。”   待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周月明才压低声音:“纪云开,你下来。” 第44章 心迹   这声音很低,软软的,却成功让槐树上的身影僵了一下。   躲在树上这种事,纪云开很少做,但是在他朦朦胧胧的记忆中,他还是一缕幽魂时,似乎经常“飘”在槐树上。他们相处的很融洽。   他也渐渐察觉出来了,她更能接受幽魂时的他。   那个桑桑的小姑娘说,“她喜欢什么样,你就装成什么样好了”,虽然有点不甘心,但其实也并没有多难。   纪云开从树上跃下,微一勾唇:“卿卿。”   周月明指了指槐树后,又环顾四周,确定并无旁人,她稍微松一口气,皱眉问:“你怎么跑树上了?”   而且,还是这么一身白衣裳,让她恍惚间以为他还是那个旁人都看不见的魂魄。然而阳光下的他,分明也是有影子的,而且他双足踏在地上,和先时飘着完全不同。   纪云开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见眸色盈盈,看不出喜怒,就如实回答:“以前不也是这样么?我以为这样你会高兴一点。”   他说这话时,神态诚恳而无辜,让周月明方才那一点点不快也在瞬间消散。   她斜了他一眼:“你现在跟那个时候一样么?那时候可没人能看见你。”   纪云开挑眉,又看一眼槐树,小声道:“现在也可以。”   如果她不想给人看到,他可以直接跳到树上藏起来。   周月明担心青竹回来,连忙问道:“东西呢?你说要还我的东西是什么?”她想了很久都没想到,看纪云开两手空空,他不是在哄骗她吧?   “这儿呢。”纪云开说着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一个扁扁的小黑匣子,递向她。   “什么?”周月明好奇,接过手中。   忽然听到房间那边青竹的声音:“姑娘,没找到有竹影的,兰花的行不行?”说话间还伴随着竹帘晃动的声音。   周月明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便要去推纪云开:“快躲起来啊!”   至于那小匣子则被她匆忙塞入了袖中。   纪云开也未多想,直接依着她的话,纵身一跃,藏身于树上,看她似是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他心里痒痒的,心想,倒有点像是私会。   这念头让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站在树上,俯视着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发间微微晃动的玉钗,他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周月明心说,他行动倒挺快。她对上已经走过来的青竹笑一笑:“兰花就兰花吧。”说着接过了画着兰花的湘妃扇。   她这会儿也不好再支开青竹,就轻声道:“走吧,去春晖堂,今儿祖母肯定要留饭的。”   ——这话也是对纪云开说的,老夫人留饭,那她自然要在春晖堂多待一会儿,他还是早早离去的好。   “可惜竹影的没有找到。”青竹有些遗憾,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徐家少爷很爱画竹对不对?”   周月明神色微微一变,没有应声。她抬眸状似无意扫了一眼槐树,又若无其事收回了视线:“走吧。”   虽然没看到纪云开,但她莫名的一阵心虚,也不知道他听到没有。   等周月明从春晖堂回来时,槐树上已经没有人影了,她心知纪云开已经离去,也未多想,回房之后,悄悄取出匣子,打开一看,却愣住了。   扁扁的小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   “咦。”周月明小心取出来,仔细打量,心里十分笃定这并不是自己的所有物。她虽然簪子多,但一直有好好收着,且这种坠着圆月的碧玉簪,明显就不是她的风格啊。   她寻思着,是不是因为簪子上有月,所以纪云开误以为是她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将簪子重新放入小匣子里,心想下次见了他,还他就是了。   不是她的东西,她才不要。   将东西成功送到她手上,纪云开心情甚好,也不知道她是否注意到簪子上的小心机。这两日来发生的事情对他而言,如同梦境一般。他心想,就这样下去,假以时日,她未必不能尽数接受他的示好。   她终究还是心软的。   只是,徐家少爷是谁?为什么听着有些耳熟?他皱了皱眉,很快想到一个人来。   纪云开在周家长大,对安远侯府的亲戚也不算陌生。姓徐、擅长绘画,想来也只能是周家二太太徐氏的娘家侄儿徐文竹了。   想到徐文竹这个名字,一些莫名其妙的画面倏地在他脑海中闪现。   有卿卿,也有徐文竹,有上元节的场景,也有他认真恳求她:“卿卿,不要答应好不好?”   纪云开脑袋隐隐作痛,胸口也酸涩得厉害,那种绝望和悲伤同时袭来,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双目微阖,好久才缓过劲儿。他端起茶杯,将已经冷掉的茶水一饮而尽。   原来他醒来前,还发生过这么一桩事啊。   纪云开忽然一激灵,瞳孔骤缩。   已经过去半年了,卿卿和徐文竹?   不对,如果卿卿和徐文竹有了婚约,安远侯也就不会安排她在屏风后相看人了。   这么一想,他又冷静下来,对自己说:莫慌莫慌。   她现在身上并无婚约,而且她还说了他是她“值得信赖的朋友”,她一点都不讨厌他了。   稳了稳心神,纪云开心说,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朋友。   —— ——   周月明还在发愁该怎么把这簪子还给纪云开。如今他已经搬出安远侯府,她如果想见他,并不容易。但是如果让她主动去找他归还,那可真是为难她了。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等纪云开来找她了。   周月明暂时放下此事,却不想次日居然又在槐树旁看见了槐树上的他。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她从槐树下经过时,会习惯性地抬头看一眼,这一眼不要紧,惊得她差点低呼出声。   他怎么又跑树上了?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居然还冲她笑了一笑,活脱脱便是先前“白衣纪云开”的模样。   周月明心头一跳,吩咐青竹:“你先去春晖堂,跟老夫人说一声,就说我临时有些事,会晚点过去……”   青竹不疑有他,应声离去。   周月明则迅速转身回房,将藏起来的盛有玉簪的小匣子放在袖中,匆忙来到院中,站在树下,定了定神:“纪云开,你——”   她话音未落,他就从树上落下:“卿卿!”   周月明来不及问他怎么又来了,而是直接拿出了匣子:“还你,这不是我的。”   纪云开眸光微动,却没有去接:“这是你的。”   “什么我的?”周月明打开匣子,露出玉簪给他看,“你拿错了,我自己的东西,我能不认得么?这不是我的。你从哪儿得来的?”   纪云开摇头:“卿卿,这是我两年前就为你准备的及笄礼物,怎么不算是你的?”他说着拿起玉簪,上前一步,一手轻扶她肩头,另一只手却将小心翼翼将簪子簪在了她发间。   他靠过来时,周月明微微一怔,还未彻底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手轻扶肩头,一手簪发。她待要挣脱,却挣脱不开。   他动作很轻,眼神温柔,低头凝视着她时,仿佛她是他的珍宝。   “好看。”纪云开仔细端详着她,由衷称赞。   也不知是夸簪子,还是夸人。   周月明脸颊微烫,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因为他那句“这是我两年前就为你准备的及笄礼物”而心情复杂。   她去年八月及笄,两年前她十四岁。   他那时还没有受伤成为幽魂,还没失去记忆,还没跟她熟稔起来……确切地说,两年前还没发生他提亲被她以死抗争着拒绝的事情……   经这一提醒,她想起来不少旧事。   她心说,及笄送簪子,太过于亲密了,尤其是他们之间还发生过许多事情。   眼前这个人是陪伴了她半年、帮了她许多的那个“白衣纪云开”,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跟她差点有婚姻之约的男人。   周月明退了两步,抬手取下簪子,一字一字道:“纪云开,这簪子我不能要。”   “为什么?”纪云开眸中笑意敛去,他抿了抿唇,“不好看么?”他停顿了一下:“我可以换其他的。”   周月明摇头:“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是你不应该送我簪子。”   “为什么?”纪云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   周月明避开了他的视线:“簪子太亲密了。当然也不只是簪子,你不用送我什么,也不该送我什么。我们……”   “可是那张名帖你就收下了……”纪云开打断了她的话。   周月明脱口而出:“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因为我现在是人,而那时是鬼吗?”纪云开不紧不慢道。   “我……”周月明否认,“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什么呢?”纪云开微微眯起眼睛,“卿卿,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周月明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自觉向后退去。   纪云开却微微一笑,向她走近:“你那时说,你是人,我是鬼,人鬼殊途,有情又能怎样?那现在我不是鬼了,你的答案呢?” 第45章 主意   “我……”周月明怔住了,有意外,有茫然,还有一些杂乱的思绪浮上来。她一颗心砰砰直跳,莫名的慌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我……”   等等,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她的原话不是这样吧?怎么他这会儿提起来,倒像是说她当初是因为“人鬼殊途”才不得不压下对他的感情一样?   “不是这样的。”周月明精神一震,摇了摇头,小声解释,“没有情。”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那时的确把你当成自己人,并不是男女之情。”   她声音降低,似是想说服他,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鬼,又怎么可能会对你有情意?”   她从小讨厌他,后来以为他死了,她感到唏嘘,渐渐能以平常心来看待他。他变成一缕幽魂在她身边陪伴了半年,帮过她不少次,她确确实实习惯了他的存在,也为他的突然消失而怅然若失,但还不到有情的地步,可以说,她从未对他动过那种念头。   “对啊,我知道啊。”纪云开脸上并没有多少失望,他反而笑了笑,“不过那时候没有,现在呢?卿卿,你现在是什么想法?”   他含笑望着她,眼中有期待,也有鼓励,一颗心却高高提了起来。   现在?   周月明有点慌了,脑袋发懵,脸颊温度渐渐升高。   面前的人墨玉般的眼眸深沉如海,璀璨如星,眸中漾着清浅的笑意,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她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有他对她的帮助,有两人的和睦相处,也有她之前态度坚决拒婚,宁死也不肯嫁给他的场景……   周月明脸颊的热度瞬间退去,她定了定神,避开他的视线,尽量自然道:“没,没有想法。”   纪云开唇角的笑意僵住了。他皱眉:“卿卿……”   怎么会呢?她方才眼中明明有亮光。   短短数息间,周月明已经理好了情绪,她垂眸,也不看他:“纪云开,你活着我很开心,但我对你没有别的情意。对,就是这样,没错。”她深吸一口气:“你以后不用经常到这边来了。祖,祖母还在等我,我先过去了。”   不等纪云开回答,她就迅速转身,行的极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纪云开目光幽远,嘴角崩得发直。虽然早就想到可能不会如愿,但是这般被她明确拒绝,他仍难免神伤。   然而目视着她的逃也似的离开的身影,他忽而精神一震:不对。   之前她也曾两次拒绝他,然而无一例外,她当时都是冷静而坚决地拒绝了他,为了让他死心,甚至不惜拿话往他心上戳,何尝是今日这般模样?   他细细回想着她方才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反复咀嚼着她的每一句话,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笼罩在心头的乌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点点光芒。   纪云开低头看看手中已经空了的小匣子,勾唇一笑,眸中再度漾起了笑意。   周月明走出许久以后,才发现自己手里仍攥着那支簪子。——方才她被他的问题惊住,也忘了还他。   她心中懊恼,丢了不对,返回去还给纪云开也不对。她只能停下脚步,用帕子包了,塞进袖袋里。   她耳畔犹自回响着纪云开问的那个问题,心脏噗噗通通直跳。   也许是夏日的缘故,她脸颊发烫,心里也莫名有点慌。她慢慢深呼吸,回想着自己的回答,心想,没问题,就该这样回答。   反正她从没想过嫁给他。大家都知道的,她死也不要嫁给他的。她怎么会同意和他在一起?不可能的。既然没有这种想法,也就不能再给他希望,所以,他们不应该再见面。   她的回答一点毛病都没有,如果鸡蛋里挑骨头,那也是措辞不够严谨,态度不够直白……   不过虽然这样拒绝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月明心里总有点不踏实,甚至在和祖母说话时,也频频走神。   “怎么了?”刘氏看在眼里,关切地问。   “没什么。”周月明笑笑,“可能昨夜没睡好吧。夜里太热了,我被子都不想盖。”   刘氏不甚赞同的模样:“卿卿,这就不对了,再热也不能贪凉不盖被子。仔细着了凉,你又该嚷着头疼了。”   周月明一笑:“祖母放心,我就是这么一说。今晚肯定能睡好。”   话是这么说,然而她到了晚上,在床上躺了很久,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周月明睡不着,索性不睡了。她悄悄将那枚簪子用绣着往生咒的帕子包好藏起来,又取出鲁班锁,拆解着打发时光。   她经常拆解鲁班锁,这对她而言不仅能解闷,还能宁神。可她拆解了好一会儿,依然没有睡意,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青竹起夜,见这边灯还亮着,吓了一跳,隔着窗问:“姑娘怎么还不睡?”   “睡呢,睡呢。”周月明胡乱应了一声,收起鲁班锁,再次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手,闭着眼躺在床上。   她有意入睡,但是白天发生的事情总是不受控制地往她脑海里钻。她自认为没什么毛病的回答,让她在夜深人静时感到心慌。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睡去。   但是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一睁眼,居然又到了西山,一脚踩空的她双腿发软,眼看就要跌入深渊,斜刺地忽的伸出一双手,有力的臂膀揽住了她的腰身,待她站稳后,依然紧紧拥着她……   她抬头,撞入一双幽深如潭的眸子里,她脸颊微微发烫,只听他低低一笑:“救命之恩,是不是该以身相许?”   她双眼圆睁,耳畔听到不知是谁的声音:“你不是宁可死都不想要嫁给他吗?”   她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却见他的神色蓦地变了,冰冷可怖,默不作声松了手。   她陡然向下跌去。   急速的坠落感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周月明睁开眼,摸了摸额头,凉凉的,已有一层薄汗。   虽然是夏日,但因为是在夜里,所以并不是特别闷热。只不过夜黑沉沉的,让人心里发闷。   周月明拥着薄被坐起身,擦拭了额头的汗,重重叹一口气,对自己说:别想了,不准再想了。这事儿已经过去了……   这样的夜里,纪云开睡得同样不安稳。他思索着让她改变主意的法子。——虽然她说了,让他们不要再见面,他却不能这样做。   次日沈业前来拜访,刚一看见他,就一脸惊讶地问:“你干什么去了?是不是去干偷香窃玉的勾当了?”   沈业是无心之言,而纪云开却神色微微一变,抿了抿唇,并没有回答。   “不是吧?真给我说中了?”沈业神情古怪,啧啧了两声。   纪云开皱眉:“不要乱说。”   沈业抽了口冷气,他抬手指了指安远侯府的方向:“还是周姑娘?”   纪云开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你这……”沈业的神色颇为复杂,他知道好友与周家姑娘的一些纠葛,不过他没想到好友都“死”了一次了,还对其念念不忘。他摇了摇头:“真是……你就不能换个姑娘?”   纪云开抬了抬眼皮:“不能。”   他早认准了她,而且现在还看到了曙光,怎么可能放弃?   “可是,她明明不待见你啊。”沈业替好兄弟抱不平,“你都不知道,当初你出事,大家都以为你没了,我把你的手札给她,想让她知道你的心意,可她连收都不愿意收,还是我硬塞给她的……”   一想到这些,他不免心疼好友,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抱怨。   然而纪云开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知道。”   当时他也在金光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又怎会不知道?不过他这时回想起来,并无多少不平,而是感到唏嘘。   “啊?”沈业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知道。”纪云开掀唇一笑,“那是因为她那时讨厌我,不过现在已经不讨厌了。”他看着沈业,眼前浮现的却是她那有些羞又有些慌的神情,心底蓦地一软,声音渐低:“她很信赖我,又不想再跟我见面……”   他心里有些怅然,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如他想的那样只是在别扭。   “她很信赖你?你怎么知道?她亲口跟你说的?”沈业眨了眨眼睛,忽觉有戏。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要不你跟我说说?我给你出个主意?”   “你?”纪云开轻嗤,不以为意,“你能有什么主意?”   “我好歹也是快要娶亲的人,难道不比你强太多?”沈业来了精神,“要我说,你就该直接越过她,管她想什么,先娶过来再说。她能一辈子不愿意?”   纪云开眸色转冷:“别说了!”他定了定神,缓缓说道:“这条路行不通。”   一开始他就用的这个方法,想着先和她有婚姻之约,然后再在相处中,对她好一些,再好一些,让彼此多些了解。时间久了,她未必不能将他当成可以依靠一生的良人。   可惜最终以她的以死抗争结束。   “行不通?”沈业讪讪的。   纪云开瞧了他一眼,慢悠悠道:“你不了解她,她吃软不吃硬。”   其实,他自己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主意。 第46章 动心   大约跟纪云开说的话起了作用,次日他果真没继续出现在她面前。   周月明清早经过槐树下,抬头看一眼,枝叶茂密,并没有白影。   她轻舒了一口气,也说不上来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快步离去。   这日午后,周月明正在窗下纳凉,兄长周绍元过来找她:“卿卿,换身衣裳,收拾一下,咱们出去。”   “哦。”周月明丢下书,随口问,“去哪儿?”   “到了你就知道了。”周绍元一笑,轻声叮嘱,“换上男装。”   “咦?”周月明有些意外,但还是依言去了内室更衣。   她并非没有穿过男装。本朝民风开放,她有时图方便也会穿了男装随兄长一道出门。   周绍元站在院子里,双手负后,等了片刻,听到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妹妹虽做男子打扮,但明眸皓齿,肌肤如玉,一看就知是女娇娥。他皱了眉,不甚满意:“卿卿,你稍微装扮一下,这样看着可不像书童。”   周月明“哦”了一声,转身回房,坐在镜前,脸上涂了一层黄粉,眉毛也加粗,原本的花容月貌经此一遮掩,显得普通了许多。   她走到院子里,冲兄长笑笑:“这样行吗?”   声音娇嫩,虽然刻意掩饰过,但如果仔细听,也能听出不妥来。   对她此刻的装扮,周绍元颇为满意,声音这种小细节也就不甚在意了:“不错,你到时候不要说话,待在我身边就行。”   他早早教人准备好了马车,与妹妹一起从角门出去。   兄长这般神秘,周月明不由地越发好奇:“到底是去做什么啊?”   “去纳凉。”   见问不出什么,周月明索性不再问了。   夏日马车里热,她摇着折扇,唯恐汗水花了脸。   周绍元初时不解,见她不停地扇风,才猛然意识到不妥,从她手里取过扇子,大力扇风:“我来我来。”   周月明瞧他一眼,道一声谢,将车帘掀开。   本以为外面会凉快一些,然而刚一掀开,就有热浪扑面而来。幸喜有些微凉风,也算减缓暑气。   “快到了,快到了。”周绍元再次叮嘱妹妹,“不用说话,跟在我身边就行,到时候留心看一下,不要想太多,就当是多认识人。”   “啊?”周月明怔了一怔,隐约猜到了兄长的意图,有点哭笑不得,“哥……”   周绍元并未点明,料想妹妹能猜出来他的意思。他先时认为徐家文竹是良配,且对卿卿也有些好感,大家都是亲戚,亲上做亲,未必不是一桩不错的婚事。然而徐夫人亡故,徐文竹要守孝三年,主动断了关系。也是他们没有缘分。   数日前,父亲安远侯做寿,安排卿卿在屏风后相看,当时他有些误会,后来也曾打听了一下,知道品行不错。但是不管如何,作为兄长,他到底还是希望卿卿可以自己点头的。   在婚姻中,女子多不易,他母亲早逝,又只有这一个妹妹,自然在她的事情上格外关注。   今日成王世子萧晏合办诗会,他的若干同窗好友以及那日父亲寿宴上的几个青年都在。周绍元心念微转,便动了心思,带上妹妹,小心一些,神不知鬼不觉。   下车之际,周绍元低声道:“你今儿就当是我的书童,别说话,也别乱动,跟在我身边就行。”   周月明虽然觉得兄长此举不太妥当,比父亲让她在屏风后相看人还要胆大,但并未提出反对意见。——她素来很听兄长的话,也知道他是为她着想,他替她妥善安排,她不能惹他不快。只是心里头觉得甚是别扭。   萧晏合举办的诗会,邀请的俱是青年文士,他本人也好风雅,所以这诗会办得甚是体面。   周月明极老实地待在兄长身后,如同寻常小厮一般,低眉顺眼,不多话,不乱动,也没有细细观察的心思。   客人们休息时,三三两两交谈。   周绍元见妹妹始终眉目低垂,轻轻咳嗽了一声,暗示她要珍惜机会。——之前父亲让她站在屏风后,她没看。这次都到跟前了,还不认真瞧瞧么?   接收到兄长的暗示信息,周月明有些烦闷,莫名焦躁心慌,还有丝丝抵触心理。   她又不是皇家的公主,这般相看,难道人家还能任她挑选么?   但她到底还是不想辜负了兄长的好意,脸上并未流露出不满来。   周绍元声音极低,以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这个沈运,新科进士,年纪很轻,为人正直,颇有才华,跟父亲走的很近,父亲过寿那天,他也在。”   言下之意,如果她点头,那么此事不难成。   周月明匆忙扫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也没看清他的容貌,只瞧着身形修长。她心里浮上的第一个念头是:跟他走的近?跟他走的近有什么好?再近能近过纪云开么?那才是父亲真正看重之人。   一想到纪云开,她刻意画过的眉便拧在了一起。怎么又想起他了?   说话间,一个衣饰华贵的圆脸青年笑嘻嘻过来同周绍元寒暄:“绍元,你今日这一首诗做的好……”   周绍元笑笑,应答了两句,待其离去后,才轻声对妹妹道:“顾祎,是我的老相识了,他知道咱们家有未出阁的姑娘,也知道咱们家的规矩,前不久还问过我,他给我做妹夫怎么样。他是黑了一点,不过可能是他学武的缘故……”   周月明脸颊发烫,心里别扭极了,羞窘而无措,还有点烦。还好她脸上涂了一层粉,遮住了相貌,看不出红晕来。她感觉自己像是穿了荆棘衣一般,全身上下都刺得慌。   她胡乱看了一眼顾祎,见其圆圆脸,长的很和善,说话时眉眼蕴着笑意,脸颊还有俩酒窝。确实如兄长说的那般,肤色较黑。想着兄长说的原因,她皱了皱眉,心想:那也不一定是练武的缘故,纪云开不只练武,还在疆场待了好几年,可比这个人白多了……   等等,她怎么想到纪云开身上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摒弃乱七八糟的念头,将视线投向了别处。   她很清楚,兄长此次带她出来,是想让她自己选个满意的夫婿,可她就是觉得不自在,哪里都不自在,也提不起什么兴致来。   这日的诗会上,周绍元前后共给妹妹指了三个人。   诗会散了,他们回去时,已经是黄昏了。   黄昏时分不复午后的燥热,但天依然沉闷。   回去的途中,周月明将帘子撩起来透气。   周绍元在诗会上喝了几盏酒,有些微醺。他倚着马车壁,含笑问妹妹:“怎么样?可曾中意?”   周月明抬眸看了兄长一眼,或许是天热的缘故,她身上燥热,半晌才干巴巴道:“这是我中意就行的事么?”   “嗯?”周绍元一怔,继而失笑,用肯定的语气道:“是,这就是你中意就行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慢悠悠道:“他们要么跟爹,要么跟我提过结亲的话。基本上只要你点头,就能定下来。这几个人品行都不错,家境也殷实。”   “我……”周月明闷闷的,她知道这些人大概都挺靠谱,但她就是觉得不自在。   “你今日也见过他们,看他们作诗,你不妨比较一下,看中意哪个。”周绍元按了按眉心,不等妹妹开口,就又继续说道,“卿卿,再过一个多月,你就十六岁了。婚姻大事,也确实该考虑了。今年定下来,张罗准备一两年,十八出嫁,不早不晚。”他叹一口气:“父亲那里你不用管,我替你跟他说。现在主要是看你的想法。”   周月明垂眸,不知怎么眼前却浮现出纪云开的面容来。她心中一凛,带着心慌和心虚,胡乱道:“我没什么想法,哥做主就好了。”   周绍元皱眉:“是都不满意?还是无从选择?卿卿,你可以比较比较嘛!”   他怎么觉得妹妹好像对她自己的亲事不怎么上心呢?是他的错觉吗?   他双目微阖,也不再看她。   周月明“哦”了一声,也将脑袋靠在马车壁上,她心里想的却是:要是纪云开知道她去相看人,是不是会神情恳切地看着她:“卿卿,不要答应好不好”?   不对不对,她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他,他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   马车行驶中偶然地一颠簸,她身体不受控制晃动了一下,脑袋磕在马车壁上,脑海里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震得她头脑发懵,耳朵也嗡嗡直响。   周月明猛地睁大了眼睛,也不顾后脑的疼痛。她神色古怪,一如她现在的心情。   兄长让她比较那三人,从中选择一个,或许会成为她的夫婿,她为什么不知不觉就想到纪云开身上去?还要去考虑他知道以后是什么心情什么反应?   她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一颗心好像被什么给捏住了,攥得她难受。一个念头,悄然浮上她的心间。   她可能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对纪云开存了一些不可言说的心思?   周月明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47章 喜欢   她的脸色瞬息间精彩纷呈,眼神却直愣愣的。   怎么可能呢?她对纪云开?   周月明的第一反应便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她自小就讨厌他,虽然说后来想开了,跟他也熟悉了,不再讨厌了,甚至把他当朋友,当自己人,但也不可能有什么旖旎的心思啊。   谁会喜欢上一个自己讨厌了很多年的人呢?而且,她昨日还格外认真地告诉他,自己对他并无情意,希望以后不再见面……   可是,若非如此,又怎么解释她的心理?   短短数息间,周月明的脸色变了几变。   因为她脸上涂了粉,周绍元看不出她的神色变化,但是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对劲儿。他连忙问:“怎么了?是碰着脑袋了?疼么?肿了没有?”   他说着倾身过来,一脸关切想要查看。   周月明却伸手挡了挡,同时悄悄后退了一点。她摇摇头:“哥,我没事。”   疼么,倒是疼的,只是她此刻一颗心都被自己刚生的心思给缠住,无暇顾忌后脑的疼痛。她只伸手摸了摸:“没肿,回去歇了就好了,你不要担心。”   周绍元闻言担忧略减,但仍是不放心,再次确定:“真没事?”   “真没事。”周月明唇畔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心里想的却是,脑袋上没事,但是别的方面有事啊,而且还是大事!   她居然在她也不知道的时候对纪云开生出了别样的心思?!!   周月明拿着折扇遮住了脸,心情异常复杂。   马车继续行驶着,周月明微微低垂了头,面上虽不显,可心内早已波涛翻滚。那个念头如水泡咕嘟咕嘟在她脑海深处缓缓浮现,越来越清晰。   她双目微阖,潮汐退去,记忆里的一颗颗鹅卵石便清晰地显露出来。   五岁那年的冬天,她第一次看见他。后来的十年中,她因为父亲的缘故,心存不平,一直讨厌他。他们同住长宁侯府,抬头不见低头见,然而她只要看见他,就远远避开。她没有找过他麻烦,但是不愿意见他,不愿意同他说话,似乎这样,他这个人便能不存在一般……   她记得,他曾数次向她示好,还曾打着父亲的名义……但她那个时候一直态度很坏,她几乎是将讨厌他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   在她的记忆中,与她年纪相仿的男性,能牵动她情绪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待她甚好的她最亲近的兄长周绍元。另一个就是她最讨厌的纪云开。   说起来,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但是真正熟悉起来,她习惯并接受他的存在,还是他变成幽魂以后。   长达半年的朝夕相处,由害怕厌恶,到后来的渐渐习惯。她不想承认,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这世上跟她纠葛最多的人,也不止一次在她心里留下明显的印记。   所以,她对他有了其他心思,并非毫无缘由。或许在很久以前,他在她心里就已经不一样了。是她不曾察觉而已。或许是他的魂魄消失后,或许是他们重逢时,抑或时他从槐树下跳下来的时光,阳光洒在他脸上……   只是,怎么偏生她是在这个时候发觉的呢?   周月明按了按眉心,不轻不重叹了一口气。要知道,她昨天才非常认真地拒绝他啊。哪怕是她早一天察觉,都不一样啊。   她一时欢喜,一时轻叹,虽不说话,却再次引起了兄长周绍元的注意。   “怎么了?”周绍元问,并又提起了方才的话题,“你想的怎么样了?”   “我觉得很难。”周月明脱口而出。   “什么很难?比较不出来么?”周绍元皱眉,“这三个人各有各的好,也各有不足。其实我自己私心里比较偏向于……”   “哥——”周月明眼皮一跳,猛然意识到兄长问的是什么。她打断了他的话,小声道:“我说的不是他们。”   “那是谁?”周绍元神色微微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一个也不中意?”   周月明盯着兄长,她将心一横,干脆如实说道:“我知道你对我好,这三个人肯定都不错,但是我……”她咬一咬牙,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道:“我,我心里可能有人了。”   “卿卿,你别胡闹,要是三个都……”周绍元双眼圆睁,不自觉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你心里有什么?”   在兄长的目光中,周月明瑟缩了一下,她低垂着头,也有些后悔自己冲动之下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但是话都说出来了,也就没有反悔的余地了。她拉了拉兄长,悄声道:“小声些,你是不是想让外面的人听到?”   “不是,我刚才没听清。”周绍元仍是不大敢相信。妹妹甚少见到男子,认识的多是亲戚家的表兄弟,不过都不算太熟。唯一相熟一些的徐文竹,还是因为他的缘故。他思绪转的极快,心想,如果是亲戚,卿卿肯定也不会瞒到现在。看她此时这般为难,多半是今日诗会上的人。   数息之间,他脑海里已闪过了许多人的面容,几乎将诗会上的人想了一遍。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种种情绪,尽量温声问:“是谁?”   “我……”周月明抬眸看着兄长。——尽管是亲兄妹,但是她也无法做到毫无芥蒂地和兄长谈论这些,而且那人还是纪云开。   周绍元望着妹妹,眼神中满是鼓励:“卿卿,虽然说,我跟你说的那三个人可能性更大一些,不过你若真中意其他人,也不是毫无可能。你先说是谁,我以后慢慢打听打听。对了,你知道那人的名号么?”妹妹还未回答,他先自言自语:“得先看看有无婚配,已经议亲的也不行,家风不正的也不行,公婆难相处的也不行……”   见兄长兴致满满格外上心,周月明心里情绪甚是复杂。她冷静下来后,心虚之余,又感到愧疚。眸中的光亮也在不知不觉间黯淡了不少。   她幼时讨厌纪云开,也有为兄长抱不平的意思。她能自我安慰,父亲待她远不如待纪云开是因为她是女子,父亲不愿留恋内宅,与女儿生分些。但是兄长呢?他可也是男子啊。   这会儿她看着兄长全心全意为她打算,她竟有种背叛了他的心虚感。   周绍元此时虽觉得棘手,不过还是欢喜多过担忧的。在他看来,中意和满意并不一样。之前的徐文竹也好,这次的三个人也罢,都是他或者父亲认为的良人,未必是卿卿心中的。他含笑问:“到底是哪个?你若是记不得名字,说他的衣衫服饰,外貌特征也行……”   “都不是……”周月明声音很低,“我今天并没有见到他。”   周绍元心里讶然:“那是谁?”   周月明心里乱糟糟的,小声道:“哥,你先别问了,我也就想想而已,过几天就不想了。”   她怎么跟他说,她发现她心里那个人,是她最讨厌的纪云开?是那个她宁可上吊自杀也要拒婚的纪云开?而且,她昨天才明明白白拒绝了他。加上他是幽魂时,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就算纪云开对她有点情意,这也该被磨光了吧?   想到这儿,她颇为懊恼,将头转向了一边。   周绍元看她神色不对,也没再追问,心想待回府以后,悄悄向她身边的的丫鬟打听一下也就是了。卿卿从小到大,也没接触过几个男子。   周月明一直到晚间休息时,都提不起精神来,她既不好拉下脸去找纪云开,也不好向兄长坦诚自己心里的人是谁。   她拿出鲁班锁拆解,只是锁好拆解,心里的思绪却难理清。   真是,喜欢谁不好,怎么偏偏是纪云开呢?而且还是这个时候。   周月明叹一口气,安远侯府的大小姐头一次觉得男女之情真是一件烦人的事情。   临睡前,周月明心想,实在不行明日就拿一枚铜钱,让老天来做决定。   然而次日还没等她询问老天,就得到消息,纪云开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周月明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青竹。   青竹小声道:“说是昨夜旧伤复发,现在昏迷不醒……”   “什么?”周月明一张脸瞬间变得苍白,瞳孔微缩,“怎么会呢?不可能吧?”   她前天见他时,还好端端的啊,上树下树都很灵活啊,怎么会旧伤复发?他伤很严重么?她想,应该是很严重的吧?不然也不会被人以为死了那么久,连魂魄都出来了……   周月明勉强稳住心神:“请大夫没有?侯爷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我就不知道了。”青竹觑着姑娘的神色,小声道,“是二门外的平安说的。今日沈小将军来做客,特意叫人将此事告诉姑娘,为的是向姑娘借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是姑娘的玳瑁手串。”青竹笑了笑,“就是姑娘前些时候戴的那一串,说是想驱邪。姑娘不是说这是世子特意求来的么?”   周月明点一点头,神情怔忪:“是啊。”   她刚拿到玳瑁手串时,还在纪云开身上尝试过。但是现在他昏迷不醒……   想到这儿,她心里一紧,仿佛被狠狠揪了一下……   他现在又是昏迷不醒!   青竹忖度着姑娘的心思,继续道:“这位沈小将军也有点不知礼,哪有问一个姑娘要这种东西?也不怕别人知道了编排。再说了,姑娘和纪公子又不和睦……”   “他人在哪里?”周月明忽然打断了青竹的话。   “什么?”   “我问他人在哪里。”周月明重复了一遍,“沈业呢?沈业在哪里?”   昏迷不醒不是小事,她得问一问他,纪云开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突然昏迷不醒。还有,如果那玳瑁手串有用,她肯定会给他啊。 第48章 探视   周月明迅速取出了珍藏着的玳瑁手串。   这还是去岁她兄长周绍元求来的,那时她自称看到了鬼。他可能不大相信,但还是一大早就去山上找了连道长,求了这辟邪的玳瑁手串。   当然这手串并没有起到作用,纪云开的魂魄并未因此而受到任何影响。   握着玳瑁手串,轻声道:“你随我去找平安,咱们去见一见沈小将军。”   沈业是纪云开的好友,还曾私下将纪云开的“遗物”给她。此时又为了纪云开来找她借玳瑁手串,那么纪云开的情况,他肯定知晓。   周月明稳了稳心神,由青竹带着,去找传送消息的平安,在松涛居外看见了负手而立的沈小将军。   沈业乍一见她,愣一会儿,才拱了拱手:“周姑娘。”   周月明匆忙而至,走得急了一些,光洁的额头渗出了些薄汗,瓷白的雪肌已然生出了丝丝红晕。然而她神情焦急,纤长的眉皱在了一起。   她停下脚步,冲沈业福一福身:“姐夫。”   “啊……”沈业眸中闪过一丝尴尬,他扯了扯嘴角,咳嗽一声:“周姑娘,上次在金光寺,是我太冲动了,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我当时也是不知道他还活着……”   周月明听他一直在提往事,耐心一点点流逝,她耐着性子听着,终于寻着机会问:“他怎么样了?他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会昏迷不醒?他的伤不是好了么?怎么复发了?”   她目光灼灼凝视着他,清亮的眸子里担忧隐隐可见。   “他……”沈业呆了一瞬,神情有些古怪,“你说云开么?这,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眼眸低垂,避开周月明的视线:“他当初坠崖,被人所救,昏迷长达半年之久。醒过来后,为了早点回来,逼着大夫用了不少狼虎药,当时看着是好了,没事了,其实身体早就……”   他说到这里,似是哽咽了一下,声音也有点异常:“他刚回来也没什么事,可惜昨天不知怎么,旧伤复发,就,就昏迷不醒了……”   “啊?”周月明脸色发白,一双美目也在不知不觉中有了泪意。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原来是这样……”   沈业悄悄瞅了她一眼,心中啧啧称奇。他初时真以为这姑娘对纪云开冷情,连纪云开死了都不会皱一皱眉头的,不过现在看来,显然并非如此啊。   “请大夫了吗?”周月明追问,“既是重伤复发,就应该请大夫啊。”   “请,请了啊。”沈业神色不改,“就是大夫说的,是旧伤复发。哦,还说,为防万一,还要拿点驱灾辟邪的东西。可能是为了留魂续命?听说姑娘有,所以想借姑娘的用一用。”不等周月明开口,他就又道:“姑娘放心,此事绝不会传出去,也不会损了姑娘清誉……”   有借嘛,自然也要有还。这一来一回的,不都是见面机会么?他心说,说得严重一些,借到的可能性也就更大一点。   周月明闻言不疑有他,反而更加忧心焦急。在她看来,沈小将军说话都带了哭腔,纪云开昏迷不醒到了需要驱灾辟邪的地步,那定然是很严重了。或许和去年差不多,或许比去年还要严重……   周月明心里乱糟糟的:“手串我有,不过这手串真的有用吗?”   而去年那次,能驱灾辟邪的玳瑁手串都起不到一点作用……   “什么?”沈业的脊背挺直了一些,心想,原来这姑娘不愿意借啊,少不得要说的更严重一些。他咳嗽了一声:“应该有用吧?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太医院的院判都摇头了,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他的这番话让周月明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站立不稳。太医院的院判都没办法?死马当作活马医?已经严重至斯吗?她脱口而出:“请活神仙!大夫不行,就请高人啊。”   “请了啊,没请到。”   周月明抬眸直视着他:“手串给你,我随你走一趟。”   “反正我也没……什么?”沈业眨了眨眼,易信自己听错了,“你要跟我走一趟?”   “嗯。”周月明点了点头。其实有些话开了头以后,后面的也就容易许多了。她声音很轻:“我去看看他。”   她不知道纪云开昏迷不醒究竟是什么情况,会不会也和那次一样,魂儿都出来了?是不是也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她左思右想,心中不安。她想,她必须去看一看,看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业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心中讶异更重。这有点超出了他的预期,不过是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一笑:“好啊。”   周月明同祖母打了一声招呼,胡乱寻了一个理由备马车出门,就跟在沈业的马后。   她手里死死攥着玳瑁珠串,一颗心被巨大的不安所笼罩,还夹杂着浓浓的担忧和懊恼。   她从没想过纪云开会旧伤复发,昏迷不醒。在她的记忆中,从来没见过纪云开有生病或是受伤的时候。他“死而复生”回来,在她面前也是健康的,上树下树易如反掌……不对,那天在无为轩外,他好像就有些不对劲儿……   她那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留意认真留意他,也不知道他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周月明心里沉甸甸的,懊恼而后悔。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她和他说的最后一番话居然是跟他说,让他们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就一揪一揪的疼,也不知怎么马车就停了下来。   周月明定了定神,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姑娘,沈小将军马太快,追不上。”车夫回答。   周月明皱眉,如果不是得知纪云开昏迷不醒,生死未知,她大概会直接教人掉头回去。但此刻担心明显占了上风,她轻声问:“那你知道路么?就是纪……”   她话未说完,只听得马蹄哒哒,沈业纵马而来,面带歉意:“啊呀,这马太快,我也是着急,竟然忘了你们还在后面呢。”   他心说,好险好险,还好周姑娘并未立时调转方向回去。   “这次我慢一点。”沈业连忙保证。   周月明没多话,只点一点头,放下车帘。   有沈业带路,他们一行很快到了纪家。   这是周月明第一次来这里,双足第一次踏进纪家的大门时,她心里忽然生出浓浓的不安来,甚至想转头离开,逃出此地。她前几天刚说了不要再见面,怎么又……   这么想着,她脚步便有些迟疑。   “怎么了?”沈业暗叫不好,面上却不显露一点。   “没事。”周月明咬了咬牙,“走吧。”   纪云开从小在周家长大,但是对纪家,她是全然陌生的。她跟着沈业走在这里,全身上下都不自在。但她此刻无暇去想太多,她想知道纪云开究竟怎么样了。   “好了,他就在里面。”沈业停下脚步,“周姑娘同我一起进去吧。”   房间里安安静静,毫无声息。   周月明脸色发白,一颗心高高提起,她点了点头:“好,烦请姐夫带路。”   沈业心里暗暗啧了一声,也不说话,掀开竹帘,大步走了进去。   周月明紧随其后,刚一进去,就闻到浓浓的药味,她心里一咯噔,先前的那些不自在和别扭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和焦急。   这房间很干净,家具极少。她远远看见床上床幔遮掩,隐约可知是有人躺在那里。她如遭重击,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沈业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慢慢向床靠近,口中说道:“周姑娘,你人都来了,不来看看吗?”   周月明此时心绪混乱,听了这话,神情怔忪,依言上前。   床上躺着的,确实是纪云开。   他双目紧阖,脸色是不正常的白。他的呼吸似乎也停止了,胸前不见起伏……   周月明何曾见过他这般模样?她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母亲临终时的场景,也是这般床幔掩映,床上人脸色惨白。母亲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她压下快要溢出喉咙的呜咽,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   在来的路上,她还想过自己这么过来是不是不妥。然而看到眼前的场景后,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千万不要有事啊。   沈业低声道:“我去门口看看,怎么伺候的人一个都没了?是不是去煎药了?”   他闪身出去。   周月明并未注意到,她轻唤:“纪云开,纪云开。”   没有人应答,也没有魂魄回应。   床上躺着的人一动不动。   周月明擦拭了眼泪,小声道:“你要是魂儿在这儿,你就出来一下。你醒过来好不好?我说了不想再看见你,其实是假的。”   她很想告诉他,其实她看见他以后,也会很开心的。她是乐意看见他的。   她低头取出玳瑁手串,也不知他能否戴得上,想放在他手里。同时,她轻声说道:“有句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发现我对你也……”   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第49章 生气   纪云开很不安。   这不安在周月明还未踏进房间前就开始了。随着她的走入,以及她隐隐带着颤音的轻唤,他只觉得头皮发麻,脑中似乎有什么爆裂开来。   他知道沈业退了出去,也知道她就在床边。   当他听到她轻声说:“……你醒过来好不好?我说了不想看见你,其实是假的……”他脑海里的最后一丝清明沦陷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好。”   然而还未等他有所行动,他就手上一热,那软滑的感觉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知道是她碰着了他的手,他的耳根不由自主地就红了,手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他听到她的声音情真意切:“有句话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我发现我对你也……”   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几乎能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巨大的狂喜笼罩着他,与此同时袭来的还有浓浓的不安。   —— ——   周月明忽然丢开手,心内疑窦丛生。   她初时听了沈业的话,以为纪云开真的昏迷不醒,命在旦夕。短暂的脑海一片空白之后,她心头烦乱,也没有细细思索这中间的不妥之处,只顾着担忧焦急了,甚至将藏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然而当她伸手想将自己的玳瑁手串给他戴上时,却惊讶地发现了不对之处。   旧伤复发的人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反而是在她的手碰触到他的时候,耳根红透,手还躲了一下。   她怔了一瞬,咽下已经到嘴边的话。昏迷的人也会这样么?   冷静下来后,周月明发觉了其他可疑之处。如果纪云开真的严重至斯,偌大的纪府,会没有一个人照顾他?就任凭他一个人躺在这里?看来真是把她当成傻子了……   她冷笑,看着他睫羽轻颤,气得胸膛剧烈起伏,先前的那些羞涩、甜意、酸楚和懊恼顿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怒意和委屈。   她话说到一半便无声无息,纪云开已经察觉到了不对。果然,他听到她一字一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声音:“纪云开,骗我有意思?”   纪云开心里咯噔一声,知道大事不妙。他猛然睁开了眼,掀被而起:“卿卿!”   原本还躺着“昏迷不醒”的人这会儿精神十足在她面前,仿佛在告诉她,她方才所做的一切是多么的愚蠢。周月明忍不住冷笑出声,鼻腔却有点发酸。他没有事,他是健康的,她应该开心才对。的确,她也为此感到庆幸,但是想到自己之前的担忧,想到自己情不自禁说的那些话,想到自己内心深处种种天人交战,她只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是个笑话。   “卿卿……”纪云开从未见过她流露出这种神色过,心中惊慌害怕又感到后悔。他抿了抿唇,试着解释:“其实我……”   “骗我有意思?”周月明打断了他的话,“很好玩儿是不是?看我像个傻子似的被你们玩儿团团转,很好笑对不对?”她将手串向他脸上掷去:“你想要这手串,你直接说就是!何必兜这么大圈子来骗我!”   她努力憋着眼泪,不想让眼泪掉下来。她那时担忧害怕,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原来只是他设下的骗局。   玳瑁手串被她劈头扔过来,纪云开不敢躲,被结结实实砸了一下后,才伸手接住。只盼她能消气。然而却见她转身欲走,他顾不得多想,连忙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急道:“卿卿,你听我说……”   手臂被人禁锢,周月明脱身不得,她深吸了一口气,抬眸冷声道:“你放手!”   “你先听我说。”纪云开哪里敢在这个时候松手,他神色柔和,带着恳求之意,“这件事是我不对,你先听我说两句好不好?”   “好,你说。” 周月明一双眼睛如同被水洗过一般,清亮透彻,却满是怒意。往常见他这种表情,她心里会不自觉软和一些,但这会儿看到却更添怒意。   纪云开心想,肯听他解释就好,证明还有回旋的余地。他尽量平复心情,也觉得自己之前是被蒙了心,竟想出这么一个鬼主意。他面带惭色,轻声解释:“我不是要骗你。我怎么舍得?是你说不想再见到我,我才……”   “好了,两句话说完了。”周月明面无表情,打断了他的话。   “卿卿!”纪云开抿了抿唇,“你听我说完好不好?我想见你。我担心你不肯,才想了鬼主意。借你的东西,想着还你的时候,自然会见到你。其他东西,旁人都有,我怕被你拒绝,才想到了这玳瑁手串。我没想到沈业会说这么严重,也没想到你会……这么担心难过。”   在他原本的计划里,只是由沈业出面,向她借玳瑁手串,为将来归还时再见面创造机会。但是两刻钟前,沈业忽然喘着粗气告诉他,她已经在来的路上,他必须“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他隐约觉得不妥,却得知她很快就会赶到。他没太多的选择。   他想着等她到来后,他找个机会,顺势“醒过来”,让她知道,他并没有多严重,是沈业夸张了而已。   然而却给她早早看出了破绽。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卿卿,你担心我,我很开心。你来见我,我也很高兴。”   她的那番话,对他而言,更是意外之喜。   周月明垂眸,只是冷笑,却不说话。是啊,她担心,她难过,在他眼里就是个十足的傻瓜。他是不是捏准了她的心思,所以才会用这样低劣的方法来欺骗她?可怜她居然还傻乎乎地上当了。看她中计,他心里很得意吧?要不也不会说自己高兴了。   纪云开看不清她的神色,也不知她是喜是怒,他不敢松开她,继续说道:“你进来以后,我想告诉你真相的,但我担心你生气。没想到你自己发现……卿卿,你说你其实也想见我,说你对我也……我……”   “你听错了。我没说我想你。”周月明猛然抬头,她扯了扯嘴角,“你那时昏迷不醒,你能听见什么?”   “卿卿……”纪云开无奈。她番话,他怎么可能听错?虽然当时如同做梦一般,可是她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记着。   周月明盯着他攥着她胳膊的手,声音很轻:“松手。”见他岿然不动,她低声道:“纪云开,我再说最后一次。”   纪云开只得先松手:“这件事是我错了,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周月明声音很轻,她甚至还勾唇笑了笑,“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她虽然带着笑意,但纪云开心中却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垂眸一笑:“你没错,错的是我,我说了不再见你,却因为你们的谎话,巴巴地来见你,言而无信的是我,死皮赖脸的是我,你们有什么错?”   “卿卿,你没有言而无信,也没有死皮赖脸,是我,一直都是我。”   周月明不再看他,抬腿就走。   纪云开急了,下意识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他神色懊恼:“卿卿,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他回想着她那时几乎是哭泣着说的话,心里发堵的同时,又生出阵阵怜惜之意:“卿卿,你也说了,你是想见我的。你心里也有我的,对不对?”   面对着他这温和得好似诱哄一般的话,周月明有一瞬间的动摇,然而也仅仅是刹那之间。想到自己今日发生的一切,她原本已经柔和的心又变得冷硬。她眨了眨眼,轻声道:“是有过,但是现在没有了。”   “卿——”纪云开话未说完,门被推开,沈业一边走进来一边道:“哎呀,周姑娘,你……”   他的话语在看到房中的一切后戛然而止。他眨了眨眼:“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啊呀,周姑娘知道了?”   有外人在侧,纪云开手上动作微松。   周月明瞅准时机,也不说话。她将身一矮,灵活逃出他的禁锢,大步离去。   纪云开待要去追,却堪堪被沈业拦着路。他将沈业推开,再跟上去时,周月明已经走远了。他一言不发追了上去。   “喂,喂,到底怎么回事啊?”沈业在他身后追问。   纪云开这会儿哪里有心思搭理他?他人高腿长,熟悉地形,还没出纪府,就追上了周月明。   周月明对纪府并不熟悉,这也是头一遭来,她循着记忆走的极快。在纪云开面前时,她心中怒火滔天,这会儿独自疾行,更多的是委屈和憋闷,眼泪不知不觉就掉了下来,渐渐模糊了视线。她想,她再也不要喜欢他了。   快走几步后,她居然撞上了一堵温暖而坚硬的人墙。   “抱歉……”周月明泪眼朦胧,下意识出言道歉,一抬头,朦胧视线中,看到那个害得她伤心难过的元凶。她的神色便冷了下来,心里却越发委屈,眼泪掉的更凶了。   她一摸袖子,没带手帕,索性用袖子胡乱擦着眼泪,瓮声瓮气:“你让开!”   看她哭成这般,纪云开心疼而懊悔,他连忙将手帕递过去。   周月明并不接,只固执地道:“你让开!”   纪云开心想,如果今天让她就这样离开,日后想再求得她的原谅,可就难了。他叹一口气,身子不动:“卿卿,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哭,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我哭不哭跟你有什么相干?”周月明脱口而出。   纪云开苦笑,无奈而涩然:“我心悦你,你心里也有我。是我糊涂,是我混蛋,害得你生气难过。”   周月明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第50章 道歉   她慢慢移开了视线,任泪珠划过脸颊。她声音很小,似是自言自语:“没有了,再也没有了。纪云开,我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纪云开心神一震,胸腔内酸甜苦涩交集,他几乎是恳求:“卿卿,不要说这样的话,不要因为这件事改变对我的情意。”   天知道在他听到她那句未说完的话时,心里有多欢喜。可惜他犯了一个大错,惹得她伤心难过,甚至可能还要动摇她的感情。   如果能重来就好了,那样他绝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周月明不说话,先前有多担心害怕,现在就有多伤心失望。她不想跟他再缠歪下去,冷着脸:“我要走了,你别再缠着我。”为防止他再跟上来,拦着她不让她走,她又续道:“你今天要是敢拦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看你一眼,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我说到做到。”   纪云开抿了抿唇,收回拦在她身前的胳膊。他知道她性子倔,此刻又在气头上。他如果真的一味阻拦,只怕会火上浇油。而且听她话里的意思,并非完全跟他断绝来往。   他后退一步,声音极低:“好,我不拦你,但卿卿,你消消气,别因为我的错气着了自己。”   周月明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理了理裙裾,转身疾走。   她能听到纪云开在她身后发出的脚步声,连头也不肯回,只大步往前走着。   行了数十后,见一中年女子迎面走来,眉目瞧着有些面熟。   那人愣了愣,有些讶然的模样:“是……周姑娘?”   周月明怔了一瞬,循着记忆,认出这是纪云开的母亲林氏。她脸颊发烫,羞窘而难堪,自己骤然出现在纪家,不管找什么理由,她那点小心思以及被哄骗的愚蠢都显而易见,无所遁形。她木着脸,略微点一点头:“沈夫人。”随即就偏了身,从其身侧绕过。   她听到纪云开低声打招呼:“娘……”   “周姑娘什么时候来的?这就要走了么?”林氏语带惊讶,“你送送她呀。”   “我知道。”纪云开闷声回答。   “不用了!”周月明才不给他送自己的机会,她行得更快了,出了纪府后,直接进了等在纪府外的马车。临上车之际,她扫了一眼追上来的纪云开,很快放下车帘:“走吧,回去。”   纪云开犹豫了一瞬,知道她在气头上,并没有追过去。   车夫从纪云开身上收回视线,不甚确定问道:“姑娘?”   周月明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回去吧。”   “好嘞。”   马车行驶。周月明重重呼了一口气,心中怒火犹未散尽。方才的事情一点点浮上心头,她憋闷、委屈而又懊恼。但是见纪云开真的没跟过来,她不知怎么,居然更恼怒了。   她刚回家,就瞧见了迎面走来的兄长。她要躲避,已经来不及,只得上前:“哥。”   两人刚打一个照面,周绍元就皱了眉:“你去做什么了?怎么哭了?”   周月明心里一惊,又莫名心虚,她垂了头,低声道:“没做什么,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碰了哪里?”周绍元闻言便要来查看。   “也没哪里。就是不小心碰了一下而已,已经好了。”周月明下意识后退一步,赧然而笑,“让你看见,怪不好意思的,我先回去拿帕子敷一下,别给旁人看见了。”   周绍元不疑有他,点一点头:“也好。”   周月明刚一告别兄长,脸上的笑意便收敛了,唇角也垂了下来。不过经这么打岔,她怒火不似初时那般旺盛,当然也并未彻底消散。   她回房之后,翻出了当初为纪云开绣的往生咒。那时她是盼着他早点投胎转世,去他该去的地方。而现在他自己倒为了那点小心思,咒自己昏迷不醒。她也不知道她是气他欺骗多一些,还是气自己傻乎乎地上当多一点。   她好不容易理清自己的心思,却被他骗着踏出那一步,让她又想缩回去。   端详着自己亲手绣的帕子,周月明忽然有种把它毁了的冲动,但是想了想,到底是狠不下心。毕竟是自己花了心思做的,干嘛要毁掉?   她将帕子丢开,自己翻着一本书,却看不进去多少。   从她意识到自己对纪云开的心思开始,也没过去多久,但是经历了今日的事情,她那刚生出的心思凉了大半,只觉得委屈而又气闷。她心说,这或许就是天意,她本来就不应该对他动心。老天是在告诉她,是她错了,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没意思起来,草草用了饭,就去歇着了。   而另一厢,林氏等了好一会儿后,才等到儿子回来,看他神色黯然,她忍不住问:“到底怎么回事?那是卿卿吧?她怎么过来了?没待多久吧?她是不是哭了?”   她记得那姑娘似乎并不待见云开,但是又怎会登门造访?看那姑娘眼睛红红的,似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是她。”纪云开不想说太多,只轻声道,“我犯了一个错,是我把她骗来的。”   “你……”林氏不解,“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还是赶过来的沈业大致猜出缘由,简单讲了:“……她可能是发现了,就生气了吧?真没想到她这么大气性……”   “别说了!”纪云开神情不悦,“不怪她,是我错了。我不应该骗她。”   他心中满是懊悔,明明她已经对他动了心,而他却用这样的方式将她推远。   林氏微微睁大了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你们也是傻,多少好方法用不得?非用这样的?说自己昏迷不醒命在旦夕?人家姑娘听了该多担心啊。也不怪人家生气,要是我,我也气。”   纪云开抿唇,良久才道:“我会想办法求得她的原谅。”   这段感情里,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禹禹独行,近来终于能看到亮光了,却因为他自己的错误让他重陷黑暗中。不过他曾经见过光明,并不会失误而放弃。   林氏只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倒是沈业有些讪讪的:“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当时就是想着越严重越好……”   “是我的错。”纪云开打断了他的话,“和你无关。”   他心说,往好处想,今天的错误也不算毫无用处,至少知道了她对他动过心。   这是他过去十多年,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傍晚周月明在院子里纳凉。青竹抱着一个木盒子匆忙行来:“姑娘,姑娘。”   “怎么了?”周月明抬眸看了她一眼,不懂她为何踌躇。   青竹确实感到为难,在她的记忆中,姑娘跟纪公子不和睦,不过沈小将军来借东西时,姑娘的反应来说,又不像是那样。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纪家送来的回礼,点明给姑娘的。   “什么回礼?”周月明没弄明白。   “前几日纪家不是乔迁么?咱们府上也送了贺礼过去。”   周月明没什么兴致,懒洋洋的:“那又不是我备的,给我回礼干什么?”她视线扫过青竹手里的木盒子,哂笑:“我不要他的东西,你也别再我跟前提他。”   “那这回礼……”青竹猜不透姑娘的心思。   “还回去。”周月明移开目光,“我才不要。”   她心说,把她当什么呢?小孩子么?骗了她以后,送点东西哄一哄以为她就会笑呵呵地忘记前事?   “哦。”青竹想了想,“姑娘,好像是鲁班锁啊。”   周月明一怔,心想倒会投其所好。然而她却是冷笑一声:“当我稀罕么?”   青竹这才意识到,姑娘是真的在生气。她不知道缘由,只点一点头:“好的,我这就去处理。”   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这样的场景对她而言,并不算陌生。姑娘小时候也经常这样,不管那东西有多好,只要听说是纪公子送来的,她就会坚定决绝,或者是直接让人丢掉。她还以为姑娘对纪公子态度改变了呢。   她福一福身,抱着木盒子离去。   周月明自言自语:“难道我自己就没有么?”   她喜欢用鲁班锁解闷,从小到大,收集了很多,大多都是她兄长送她的。她不会嫌鲁班锁少,但她也不想接受纪云开送来的。   —— ——   尽管猜到了她可能不会接受,但在面对被退回来的礼物时,纪云开仍难免感到挫败。她连打开都不曾打开吧?如果真打开了,她肯定会发现他放在里面的信件。   纪云开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并未多说话。   低落的情绪并未持续太久,他知道自己应该做的是什么。   次日周月明经过院子里的大槐树,习惯性地抬眸,看到了枝叶间的白影。她很快移开了视线,佯做不曾看到。   以前每次看到他在树上,不管是飘还是站,她都会支开青竹,同他说两句话。然而这时,她根本没有这个兴致,看都不看,继续带着青竹往前走。   待她从祖母那里回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又抬头看了一眼槐树上。此时只见枝叶繁茂,已不见白影。   她不自觉撇了撇嘴,心想,也不过如此。还以为他有多诚心呢。   “咦,姑娘,你看,那是什么?”青竹眼尖,发现树下的东西,快步过去,捡了过来,“姑娘,是鲁班锁啊。好精致,是十二柱么?诶,不对。”   周月明忍不住瞧了一眼,确实精致。她摇摇头:“是二十四柱。”   “谁放在这儿的?”青竹疑惑,四下张望。   周月明目光幽幽,瞧了瞧院墙,答非所问:“院墙该加高一点了。” 第51章 和好   话虽这么说,安远侯府的院墙到底也没加高。不过这天发生的事情,在翌日又大差不差重现了一次。   “姑娘,是本游记。”青竹觑着周月明的神色。她记得姑娘还是挺喜欢看游记的,以前世子没少给姑娘带。   周月明只“哦”了一声,也看不出喜怒:“你拿去处理吧。”   不过在晚间,她忽然取出了自己的鲁班锁,兴致勃勃拆解。未几,又丢到一边,翻出了一本志怪话本翻看。   “姑娘仔细眼睛。”青竹小声提醒,“我再多点一盏灯吧?”   “不必了。”周月明懒懒的,“这就睡了。”   然而躺在床上时,她翻来翻去,难以入眠。事情过去几天了,事实上她已经不像刚得知真相时那般惊怒交加了,心态也平和了许多,但到底还是感到意难平。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会收到来自神秘人的“小礼物”,也不算贵重,但大多都是她喜欢的,很明显在投她所好。   青竹初时还吃惊讶异,后来见那人似是没什么恶意,姑娘也没告诉别人,她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而是好奇猜测每天出现的会是什么。   周月明虽不说话,但心里的不平已在不知不觉间淡去了许多,但是到底还是有些不自在。   夏日多雨,这日还未起床,就听到外面雨声。周月明怔怔的,有些恍惚。她梳洗打扮后撑着伞去向了春晖堂,跟祖母说话时也有点心不在焉。   回来时小心翼翼,她行得很慢,唯恐雨水淋湿了衣裳。途径大槐树下时,她有意无意看了一会儿,并未像平时那般发现什么。   雨大,青竹的声音也比平时高一些:“姑娘,可能那人没来。这么大雨呢。”   “嗯。”周月明神色淡淡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轻松多一些还是失落多一些。她轻声道:“就这样吧,可能以后也都不会……”   “咦,姑娘,那边窗下好像有东西。”青竹指着远处的窗子。   周月明闻声望去,隔着雨幕,果然看到了窗外一把油纸伞,伞下放着一物,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她心中一震,酸酸甜甜,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下这么大雨呢,他居然还来?还真当他是做魂儿的时候么?以为雨淋不到他身上?而且连伞都一并留下。   她鼻腔有点酸,却移开了视线,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青竹快步走过去:“姑娘,还用油布包着呢。”   连日来,姑娘都是让她处理,是以这一次她也直接打开了油布:“咦,好像是本手札。”   “手札”两个字让周月明微微一怔,她撑着伞快步走过去:“给我看看。”   若真是纪云开的手札,那里面说不定会有关于她的部分。青竹粗通文墨,不能给她瞧见了。   周月明迅速从青竹手里接过来,往身上一扣,低声道:“我先进去了。”   她速度极快,青竹刚反应过来时,她已经进房间了。摇了摇头,青竹草草收拾一下,也跟着进去。   这一天雨下了很久。   伴随着雨声,周月明坐在窗边拆解鲁班锁。未几,她放下鲁班锁,默默打开了刚带回来的手札。   这不是她上次见过的那一本,看日期,分明是他这次从边关回来后写的。不出意料,札记中提到次数最多的人就是她。大约是对他动过心,所以当她这时看写着他的心事的札记时,她的感触要比上次多得多。一颗心像是被泡在水里,酸酸的,胀胀的。   真是的,明明她以前那么讨厌他,他为什么还要喜欢她?   她抱着看了好一会儿,取过一支短笺,磨墨提笔,良久才写下“大骗子”三个字。待墨迹干后,郑重地放进手札里。   次日清晨,再度看见枝叶间的白影后,周月明将帕子往袖子里塞了塞,皱眉对青竹道:“我的新帕子好像落下了,你去帮我取过来。”   “是绣着兰花的吗?”   “嗯。对。”周月明点了点头,待青竹离去后,她才按了按眉心,语气沉沉,“你还不下来么?”   她话音刚落,白影闪过,纪云开纵身从树上跃下,站在她面前。他脸上带些笑,薄唇微微扬起:“卿卿……”   周月明垂眸,目光不与他对视,只咳嗽了一声,恶声恶气:“你明天不要来了!”   “什么?”纪云开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不见了,他抿了抿唇,“是我给你造成困扰了么?我明天……”   “你日日奔波,风雨无阻,如果真损了身体,昏迷不醒,怎么办?”   纪云开怔了一瞬,后知后觉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他眼中的笑意遮藏不住,似是有星子浮动:“你是在担心我吗?我有分寸的,而且我身体好得很……”   他话未说完,就偏过头,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周月明瞪了他一眼,声音很低:“大骗子。”   收了她一记眼刀,纪云开非但不恼,心里反而甜滋滋的。她声音偏软,这句话,虽是嗔怪,却只让人心痒。   一直悬在心里的石头掉下来,他正要说话,鼻腔一阵发痒,不得不偏了头,又打了个喷嚏。   注意到周月明幽幽的目光,他神情有些不自在,且不自觉红了耳根:“我真没什么事,卿卿,你是不是不恼了?”   他目光殷切看着她,看向她时有几分小心翼翼。   周月明给他看的有些不自在,她避开了他的视线,小声道:“你还是养好身体再说吧。”   “我身体真的很好……”纪云开神情认真。   “大骗子。”   纪云开有些尴尬,他郑重其事:“我发誓,我以后绝不会骗你。”   周月明显然不信,她撇了撇嘴:“你刚才还说你身体很好。”   ……   青竹在房间里姑娘常待的地方细细寻找了一会儿,并未找到。她想问一下姑娘究竟将帕子落在何处了。然而一掀帘子,却见立在槐树下的姑娘对面站着一个白衣人。   那身影甚是熟悉,不是纪公子又是谁?   青竹瞪大了眼睛,大感意外。她跟在姑娘身边多年,何曾见过她与纪公子和睦相处?姑娘哪一次不是见了纪公子就即刻离开的?   她掩住口,不让自己低呼出声。   清晨的阳光洒在那两人身上,她离得远,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这一幕美好得仿佛一幅画。   青竹默默放下帘子,悄悄退了回去。其实那些投其所好的“小礼物”是谁送来的,她大概也能猜得到。   这许多年来,孜孜不倦,致力于给姑娘送东西的,也只有纪公子了。以前他还在安远侯府时就这样,现在估计是搬出去了,不方便了,是指使某个下人送的吧?   ——青竹之前从没想过他会亲自过来。   她更想不明白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娘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   为什么她作为跟姑娘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青竹有些惆怅。   ……   周月明担心青竹回来,匆忙道:“你赶紧走吧,明天不要再来了。”   好不容易得她原谅,还没说上几句话,她就让他离开,纪云开很是不舍:“那后天呢?”   “后天也别来。”周月明神情有几分不耐,但是一瞥见他抿了唇,眼角微微下垂,似是极失落的模样。她不知怎么,心里蓦地一软,神色不自觉柔和了一些,“我知道你的心意了,不用再这样。”   “那你是不是原谅我了?”纪云开一双眸子写满了喜悦与期待,“卿卿。”   周月明担心时间久了给人看到,又被他这模样磨得硬不起心肠,只得随口道:“好了,好了。原谅了,原谅了。你快一些,别给人看见。”   纪云开大喜,想伸臂抱一抱她,又唯恐她再着恼,只冲她笑了一笑:“好,这个给你。”他将手里的东西往周月明怀中一塞,几个纵身,消失不见。   周月明盯着手里骤然多出来的物件儿瞧了瞧,低声道:“谁稀罕呢。”可到底是没有扔掉。   青竹是在纪云开走后,才掀帘出来的。既然姑娘不想她知道,她也就装作不知,只说道:“姑娘,那绣着兰花的手帕在哪里啊?没有找到,我随手拿了一块儿,姑娘看可还成?”   周月明接过来,似模似样地瞧了瞧:“嗯,还行吧,就先用着,辛苦你了。”   青竹觑着姑娘的神色,胡乱应了一声,心里着实好奇。姑娘到底是因为什么对纪公子改变态度的?还真奇怪。   得到卿卿亲口的一句“原谅”,纪云开很轻松,也很欢喜。尽管额头有些发烫,仍然无损于他的喜悦。   她让他养好身体,他就很快请了大夫诊脉开药。   沈业来探视他时,见他眉梢眼角俱是笑意,一时好奇,问:“这么高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了?不使性子了?”   纪云开斜睨了他一眼:“本来就没使性子。”   是他做错了事,怎么怪她使性子?   沈业啧啧两声,慢悠悠道:“我还想着实在不行,请人帮帮忙说和一下,看在别人的面子上,说不定她就……”   “你是说薛姑娘吗?”纪云开打断了他的话,“不用。这件事给别人知道了,她会更不高兴。”   沈业再次啧啧两声:“你对她倒是了解。”   纪云开没有理会好友的揶揄。   “对了,既然和好了,那你什么时候提亲?”沈业一本正经问道,“总不能一直没名没分吧?这回你去提亲,她应该不会再以死抗争了吧?”   纪云开眼睛微微一眯,看向沈业的眼神里带着寒意。   沈业知道戳着了他痛处,当下便有些讪讪的,小声道:“我又没说错。”   纪云开收回视线,缓缓说道:“这事儿不急。”   “还不急?不怕跟人跑了么?”沈业摇了摇头,不甚赞同。   在这方面,他可是过来人。去岁他刚回京没多久,就隐约听闻薛家表妹很仰慕他的风姿。在记忆里搜寻了一圈儿后,记起来是哪个表妹。小时候不懂事时,还一块儿玩过,长大了见的少了。   回京后偶然见了一面,还未说话,薛姑娘先红了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沈业瞧着有趣,渐渐也上了心。然而等他后来再度回京后,却听说她母亲在给她议亲。嗯,议亲的对象并不是他。他当时便有些急了,不是很仰慕他么?又怎么跟别人议亲?仿佛是自己的宝贝被人抢走了一般,他心里酸得难受,先是自己上门拜访薛家长辈,后是请了母亲出面提亲,以最快的速度将婚事定了下来。   沈业认为,在男女婚事上,他比纪云开有经验,也有资本对其进行指导。   然而纪云开并未看他,只慢悠悠说了一句:“不会的。”   他有这个信心,只不过他刚得到她原谅,贸然提起亲事,只怕会逼急了她,使得她再缩回壳里去。更重要的是小姑娘脸皮也薄,当初明明白白拒了婚事,这件事单单周家就有不少人知道。他这一次得给足她面子啊,让她不感到难堪还不够,须得让她脸上有光才行。   这一次,他希望她能欢欢喜喜地嫁给他。   这个时候,周月明在忙另一件事。先时,她因为想知道“白衣纪云开”究竟是不是纪云开,便去拜访“活神仙”,可惜“活神仙”被皇帝请进宫中,她自然见不到。数日前,“活神仙”从宫里出来了,不少达官贵人争相求见,她的心思也活泛起来。   虽然说已经能确定了,可是她毕竟先前排了很久的队呢。好不容易机会就在眼前了,不可错过。 第52章 避雨   次日一大早,周月明就同祖母打一声招呼,带着青竹等人,乘马车去拜访“活神仙”。   道观建在山上,马车在山脚就停下了。   青竹等人陪着周月明上山。   他们一行出发早,此时还不算太热。   周月明平时不经常出门,难得在山道间行走,是以尽管双腿发酸,但依然兴致十足。   她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活神仙”,施了一礼后,尚未开口,“活神仙”已经笑道:“是你啊。”   仿佛是故人重逢。   周月明微惊,脸上微微露出笑容:“道长还记得我?”   “活神仙”捻须一笑:“我还没老糊涂。你几个月前不是来过一次么?”   “原来道长还记得。”周月明赧然而意外。   “活神仙”笑了:“你这回来是为了什么?”   沉默了一瞬,周月明才道:“我就是不大明白,原来人活着也能给旁人看见魂魄吗?我是说,人在这里,别人却在千里之外,看到他的魂魄,这是因为什么?”   其实对现在的她,这个问题已经不算很重要了,但到底还是有些好奇。   “你说的那个人,当时毫无意识吧?”“活神仙”略一沉吟,“人活着,生魂离体,被有缘人给看见了。”   “有缘人么?”周月明小声嘀咕,答案跟她猜测得差不多。她点一点头,默认了这个说法。她皱了眉:“为什么会生魂离体?”   “受重伤或者生大病,人在鬼门关徘徊。”   周月明心里一紧:“那以后还会这样吗?会对以后有不好的影响吗?”   “康复了自然就不会了。这种情况也很少见啊。”“活神仙”笑了笑,意有所指,“看姑娘最近红鸾星动,似是有大喜之事。提前恭喜了。”   “红鸾星动”四个字让周月明蹭的红了脸,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纪云开的面容来。回过神来的她心中满是不自在:怎么想到他头上去了?她匆忙赶走乱七八糟的念头,否认:“不是,没有这回事。”   “活神仙”只似笑非笑看着她,并不反驳。   周月明给他看得不好意思,脸颊发烫,想再否认一次,然而动了动唇,却没发出声响。   她没在这儿待多久,郑重道过谢后,她辞别“活神仙”,和在外面等候的青竹等人一起下山。   腿还有点酸,又不用赶时间,所以他们慢悠悠行着,顺便欣赏沿路风光。   不想,夏日天气多变,他们行至半途,便雷鸣电闪,大雨将至。他们上山时天气正好,自然也没带雨具,当下只能想法子避雨,一时之间,颇为狼狈。   —— ——   纪云开初时并未想过去拜访“活神仙”,他是偶然得知周月明来了此地,才动了这念头。他心想,只要他行得快一些,偶遇并不难。   一路疾驰。   刚到山脚下,天色就沉了下来,电闪雷鸣。他心知是要下雨了,可是卿卿还未下山。   如果她还待在道观里,倒还好,怕就怕她人在山道中,连个避雨的所在也没有。小姑娘身子骨单薄,哪能吃得消?   纪云开一手持伞,一手拿了油毡布,沿着山道前行。   天下着雨,山道崎岖,并不好走。   纪云开一步一步,走得又快又稳。   —— ——   雨滴还未落在身上时,就有下人要解了外衫给她挡雨。周月明摆了摆手:“不必了。”她估摸了一下距离:“我记得那边有歇脚的凉亭,比山上山下都近。咱们去那边躲一会儿。”   青竹点头,其他人也不反对,他们一行快速下山往凉亭而去。   这雨来得急,和他们一样没带雨具的并不少,有上有下,山道上并不安静。   一时雨至,豆大的雨滴落下。好在已经远远看到凉亭了。   青竹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周月明,另一只手护着头脸,几步跑至凉亭。   两人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脸上的雨水,不知怎么,竟然一起露出了笑容。   周月明原本还在暗自后悔不该今日出门,或者出门也该带雨具。明明马车里备的就有。但是此刻不知怎么,竟觉得异常畅快。   这还是她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对她而言,甚是新奇。   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妥当之处。在凉亭中避雨的,并非只有他们一行人。她毕竟是个千金小姐,也不想这般狼狈的模样落入旁人眼中。   青竹知她心思,有意遮挡。   雨越下越大,哗啦啦作响。   周月明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停……”   青竹搓着手安慰:“姑娘别担心,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视线一转:“咦,姑娘,那边是不是纪公子?”   周月明闻言心中一动:纪云开?她顺着青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真见他擎着伞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   隔着雨幕,她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她知道是他。   他向她走来时,她分明感受到心在悸动,雀跃不已。与此同时,不知怎么,她竟又隐隐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她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只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纪云开远远看见了凉亭下的她。凉亭中人虽多,可他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站在凉亭下,鬓发微乱,神情茫然,像是在看他,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戳了一下,心疼极了。不过看看雨幕,再看看凉亭,他略微松一口气,还好有这么一处遮雨的所在。   纪云开大步走了过去,收了伞,也站在凉亭下,有意无意,就站在周月明附近。   青竹想起那天清晨看到的一幕,转了转眼珠,状似无意,向旁边闪避,口中问道:“好巧啊,纪公子也在这儿……”   “不巧。”纪云开视线在周月明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移开,“我是专门过来的。”   周月明一颗心怦怦直跳,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他只身一人,却带了不止一把伞,还有一块油毡布,此举是为了谁,她也能猜出来。   她视线微移,只见他的靴子上、袍角上不知何时沾染了一些泥渍。知道他是匆忙赶来。山路本就崎岖,下着雨更不好走,也难为他冒雨过来给她送伞。尽管她并不一定用得到。   纪云开笑笑:“不过现在看来,可能用不上了。”   话虽如此,对她有避雨的地方,他还是感到庆幸的。   青竹觑着姑娘的神色,笑道:“谁说用不上?雨要是到了晚上还不停,我们难道还要在这里一直被困下去吗?”   纪云开只勾了勾唇,并未说话,视线仍停留在周月明身上。   雨后微凉,周月明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目光。当着外人的面,她不想跟他说话,但是一味避开,又像是落了下乘。于是,她轻咳一声,用青竹先时的话回答青竹:“不会下到晚上的,夏天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可不是?”纪云开自然而然接道,“我在路上时还好好的,一到山脚下就下雨了。”   青竹本要回答,却被纪云开抢了先。她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默默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她心想:纪公子倒挺会见缝插针接话。以前姑娘可是懒怠理他的。   然而这一次,姑娘却“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姑娘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自然也不像先时那般隐约可见不耐的神色。   纪云开很认真,又问了一句:“你们这是下山吧?什么时候下山的?”   周月明原本不想回答他,不想给人看出他们关系不同以往,可又觉得充耳不闻显得欲盖弥彰。于是,她轻声回答:“有一会儿了,行到半路下雨了,还好这边有个凉亭。”   纪云开点头:“这雨确实来的突然。”   当然,去的也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雨越来越小,终至停止。   在凉亭下避雨的人也先后继续赶路。   纪云开冲周月明笑了笑:“下山么?”   “你不去见见‘活神仙’?”周月明不答反问。   纪云开挑眉:“下一次吧。”   周月明瞧了他一眼,故意道:“我不下山了,我想再去见一见‘活神仙’。”   纪云开有点意外:“那行,我陪你一起。”   “可你方才还说下一次再见他呢。”周月明眼中不自觉漾起了笑意。   纪云开一怔,旋即笑开了:“要不,我这次陪你。下次再去专门拜访?”   “不用了,我今天刚见过他,要问的也问清楚了。” 周月明摆一摆手,回想起今日“活神仙”说的话,再瞧一眼站在跟前的纪云开,不知怎么,就感到局促起来,竟不敢再看他,“下山吧。”   有道是,上山容易下山难。雨后的山道更不好走。   周家侍从开道,周月明与青竹等人走在后面。纪云开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   周月明一面下山,一面回想着“活神仙”所说的“红鸾星动”,便有些心不在焉。   青竹小声同她说话:“姑娘,纪公子还在后头跟着么?”   “嗯。”   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传进纪云开耳中。他笑笑,轻轻摇一摇头,偶一抬眸,却瞳孔骤缩。 第53章 甜意   一块巨大的山石正从山坡上滚落,朝着周月明所在的方向。   山石下落的速度极快。   “卿卿!”纪云开神色急变。   周月明听到响动,下意识将青竹推远,自己脚下打滑,要躲避已然来不及。眼看着越来越近的山石,她暗叫不好,心里冰凉一片。   “轰”的一声巨响。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落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身体犹在发颤。   “姑娘,姑娘!纪公子!”青竹在一旁急得染上了哭腔。   周月明惊魂未定,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纪云开略显苍白的脸,他双目黝黑,认真地看着她,这会儿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声音低而温和:“卿卿,没事了,没事了。”   山石坠落之际,是他丢掉手上的伞、油毡布等物,以几乎不可能的速度纵身而出,抱了她闪避开来。   “你没事吧?”周月明回过神,从他怀中抬起头来,急切地打量着他,“你有没有受伤?”   纪云开尚未回答,青竹就在一旁低泣:“纪公子,你的腿……”   “腿?”周月明心里一咯噔,大惊失色,“你的腿怎么了?纪云开,你的腿怎么了?”   她急急忙忙便要查看,见他袍角似是有血迹,她眼泪不受控制滚滚而落。   一想到他因为自己而受伤,她心里就一抽一抽疼得难受。   “我没事。”纪云开低低一笑,见她为自己担心,他心中甚是熨帖,他摇了摇头,唇角微微勾起,“只是不小心勾了一下,没大碍。”   “可是,流血了啊。”周月明指着他身上的血迹,红着眼眶,“怎么可能没事?”   “只是流点血而已。”纪云开不以为意,“敷点药就好。”   他随身带的有金疮药,也不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可是看她哭得梨花带雨,仿佛他受了多严重的伤一般。这感觉对他而言,甚是新奇,他却丝毫不觉得讨厌。   他冲她笑了笑:“卿卿,帕子借我用用,好不好?”   姑娘家的帕子一般随身携带,且这世上有不少姑娘会用帕子传情。青竹看看姑娘,心想,姑娘应该会同意吧?   果然,周月明毫不犹豫取出一方绣帕:“给你,新的。”   纪云开低头,见雪白的手帕上绣着兰花字样,手帕的右下角,又有一个圆圆的浅金色物事,知道是一轮圆月。他一时间心情激荡,慢慢接过来,仿佛接的是她沉甸甸的情意,而非一块普通的手帕。他心口一热,眸中漾起笑意:“多谢。”   周月明眼眶微热:“该道谢的是我才对,傻子。”   她只是借给他一方手帕,而他却是因救她而受伤,还不止一次。他这个人,到底多容易满足啊。   这一声“傻子”似嗔似怪,竟然让纪云开身体微微一麻,浑身的毛孔似乎都舒张开来。   “卿卿,你能不能先闭上眼睛?”纪云开忽然问道。他不想让她看见血污,也不想吓着了她。   周月明愣了一瞬,知道他的意思,小声道:“不,我不怕,我想看看。”   纪云开失笑,也不再坚持,俯下身,给自己裹伤。   他腿上添的新伤虽然长,但并不算深,只是瞧着吓人罢了。   周月明养在闺中,何曾见过这种场景?当下脸色便有些发白,但是见他神态如常,毫无痛楚之色,心里讶异的同时,又颇为心疼。是习惯了受伤还是不想她担心?她心中一阵酸涩。   纪云开简单包扎了一下,一抬眸,见卿卿正怔怔地望着自己,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心疼与担忧。他冲她安抚性地一笑:“没事,就是看着严重而已,其实没什么影响。”   “真的没事么?”周月明并不相信。   “当然。”纪云开一笑,“我骗你做什么?真不算严重。”   周月明闻言想起去年在西山的场景,那时他还是飘着的,在她危急关头,奋力一托,自己则变“淡”,几乎消失不见。那次对他的损害也很大吧?她轻声道:“第二次了。”   “什么?”纪云开心念微转,只当她说的是他第二次骗她,连忙澄清,“这次真没骗你。一点都不痛,真的。”   周月明鼻腔一酸,眼泪差点掉落:“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因为我受伤,两次了。我……”   原来是这个。纪云开笑了笑:“都是小事。”他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周遭:“卿卿,咱们先离开这儿。这边不安全,指不定山石什么时候掉下来。”   “嗯。”周月明咽下了到嘴边的话,又盯着他的腿瞧了瞧,“你能走路么?腿上的伤真的不碍事?”   “对啊,对啊。”一旁的青竹连忙道,“咱们府上今儿来了好几个人了,要不,找人背着你?”   纪云开目光扫过不远处站着的周府下人,笑着摇头:“不必,只是小伤而已。”他说着走了几步,行动如常,丝毫看不出是受过伤的。   “真没事?”周月明神色犹带一些狐疑。   “真没事。”   周月明看他行动如常,这才略略放心。   刚下过雨,又有山石滚落。他们唯恐山道不安全,一行人匆忙下山。   在山脚下,周月明望着纪云开,轻声道:“你回去好好歇着,注意养伤。不要再爬高上低了。”   她本想直接说“别再上树了”,但是似乎又有一些刻意,话到嘴边又修改了以下。   “爬高上低”四个字,叫纪云开神情有些哭笑不得,他又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   他“嗯”了一声,声音极低:“你放心。”今天人多,原本不是说话的好时机,但有些事在他心里已经转了好几转。他终是忍不住,小声问道:“卿卿,我请皇上赐婚,好不好?”   这声音虽小,可周月明还是听到了,又不能确定。她心中莫名慌乱:“什么放心?”   见她略过了他的后一句话,纪云开不知她是没听清,还是刻意回避,如今时机不当,也就没再提起,只笑了笑:“也没什么,改天再说吧。”   周月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隐隐约约有些失落。她“嗯”了一声,带着青竹等人匆忙离去。   纪云开望着她的背影,笑得有几分无奈。   周月明出门时,心情轻松,到了回去的时候,则带了满腹心事。她坐在马车里,双目微阖,眼前却有一幅又一幅的画面闪过。   时而是“活神仙”似笑非笑,说她“红鸾星动”,时而是她被纪云开抱在怀里,时而是他受伤的腿,时而是他从树上跳下,一身白衣,眉目含笑……   她能清楚地听到自己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她脸颊隐隐发烫,即使不揽镜自照,也知道此刻必然两颊鲜红,面压桃花。   她轻抚一下胸口,重重叹一口气,无端有些惆怅。   周绍元到了傍晚才听说妹妹今日进山却遭逢大雨的事情。等传到他耳中时,许多细节已经有些失真。   他匆忙赶到妹妹的院子时,见她正在石桌旁拿着鲁班锁拆解。看她情况,显然没什么大碍。他略微松了一口气。   周绍元行得急,这时额上已经有了细汗:“卿卿。”   “啊?哥。”周月明回过神,“哥,你先坐,我去倒茶。”   “不用,我来时喝过了。”周绍元一把拉住想要起身离去的妹妹,他在石桌旁坐了,“我是有事想问你。”   “哥,你问什么?”周月明扬声唤道,“青竹,上茶。”她随手拿了搁在石桌上的折扇,盖在拆解到一半的鲁班锁上。   黄昏夕阳西下,映得人脸颊红红的。周绍元视线从妹妹脸上移到折扇上:“你今天去拜访活神仙了?”   听兄长发问,周月明有些不自在,她轻轻“嗯”了一声:“回来的时候,下了大雨。”   周绍元皱眉:“我听人说,有山石掉下来,差点砸着你?”   在安远侯府,他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妹妹,往常她出门,他能陪着就尽量陪着。当然,他也知道自己不一定每次都能抽开身,所以在妹妹身边安排的也有妥帖的人。   “唉。”周月明叹一口气,现在提起来还后怕不已,“可大的山石了,就那么直接滚下来,我当时都吓傻了,腿也软了,只知道把青竹推开……”   “我听说是纪云开救了你?”周绍元眉间的褶痕并未淡去。   “嗯。”周月明重重点了点头,她垂眸,也不看兄长,“是他啊。”   “那可得好好谢谢他。”   “是啊。”周月明轻声附和,她当时大惊之下,也只说了一声“谢谢”,再多的就没了。这时兄长提起来,她心里颇为懊恼,应该再郑重道谢的。   周绍元笑笑,看着妹妹意味深长:“倒是巧了,正好碰见他。”   周月明垂眸,她因为心虚,总觉得兄长这话是在试探她。她小声道:“其实也不算是正好。”   “是么?”周绍元又道,“我听说他因为救你,被石头砸伤了腿,行动不得?”   光线虽黯淡,周绍元还是看到了妹妹通红的脸,他想到今日听到的话语,心念微动。   “不是不是,他说没有那么严重。”周月明匆忙摆手,“他包扎了以后,还能正常行走来着。只是我看了伤口,应该受伤不轻,还流血了……”   “卿卿……”周绍元含笑望着妹妹,那双眼睛,似乎能洞察一切,“你好像很担心他,是因为他救了你吗?我听说你们在一块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还挺亲近……”   兄长这句话声音不高,然而听在周月明耳中,却似炸响了惊雷。   说了好一会儿话,亲近……   他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还是一知半解?   她抬眸,扫了兄长一眼,复又睫羽低垂,内心深处的秘密好像在这一刻无所遁形。她有点懊恼,又有些负气一般:“是。”她小声而清晰地道:“哥,其实,其实,我那次跟你说的那个人就是他啊……”   “你说什么?”周绍元瞪大了眼睛。那日他带着卿卿从诗会回来,她告诉自己,她心里有人了。至于是谁,她却不肯细说。今天山道一事,他隐隐怀疑那人是纪云开,却不敢相信。   无他,因为之前妹妹讨厌纪云开,后来长大了,厌恶之情消了,她曾对他坦言,能用平常心来看待他了。这他都不算意外。但是,喜欢么?他是不敢想的,也想不到。   他颤声问:“你是说你心里的那个人?”   周月明不敢看兄长的眼睛,自己也觉得难为情:“嗯。”   “天。”周绍元倒抽了一口冷气,“什么时候的事?你不是骗我吧?” 第54章 心结   那不是妹妹曾经最讨厌的人么?   “我骗你做什么?”周月明小声嘀咕,却不敢与兄长对视。   她此刻心情甚是复杂,有羞窘,有不安,有难堪,甚至还有一丝愧疚。   她幼时讨厌纪云开,主要是因为父亲的态度。她为自己、为兄长抱不平。那时她能自我安慰,或许父亲待她冷淡,是因为她是女子。但是他对兄长的冷淡,让她找不到理由为他辩解。   虽说年前她从父亲那里知道,他的偏心是因为对故人的感激和亏欠,而她自己也已经能用平常心来看待自己父母缘薄这一点。但她如今对纪云开动心,依然有种背叛了兄长的感觉。   “是他啊……”周绍元倒也没什么表示,只笑了一笑。   夕阳洒在他脸上,为他的眉眼染了一层红光。他双目微敛,看不出喜怒。   周月明心里倏地一沉,那种不安和愧疚感更浓了一些,她悄悄拉了拉兄长的衣袖,小声道:“哥,对不起啊……”   “嗯?”周绍元一愣,“为什么要道歉?”   周月明半垂着头:“因为那个人是纪云开啊。”   她对一个和他们纠葛很多的、她曾经讨厌了很多年的人动了心。   想想都就感到慌乱无措。   周绍元失笑:“那也没必要对我道歉啊。你的心是你自己的,不要被别人左右你的情感。”当然,那个人是纪云开,确实让他震惊。静下心来想想,他倒也能接受。只要他这妹妹开心就好。   周月明看了兄长一眼,小声解释:“不是说这个。我本来跟你是一派的,对他动了心,你不会觉得我跟他一派了么……”   她不知道兄长怎么想,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   这话说的有点莫名其妙,不过周绍元却是听懂了。他不禁失笑出声:“傻卿卿,你不管对谁动了心,都是我妹妹啊。怎么会跟我不是一派?”他停顿了一下:“不过我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的态度居然有了这样大的变化。去年你不还……”   “哥——”周月明脸上一热,有必要提她旧事让她尴尬吗?她就知道,得知她对纪云开动心以后,熟悉的人都会提起她去年拒婚一事。现在兄长是这样,等将来表姐知道了,只怕也会拿来取笑她。   周绍元望着她,但笑不语。   周月明垂着头,用手绞着帕子。   这对她而言,是极少见的动作。   周绍元看着又有些想笑,心知她此刻心中大约是一片乱麻。   偏巧这时青竹端了茶盏过来:“世子,姑娘,请用茶。”   待青竹离去后,周绍元才缓缓端起了茶杯,含笑问妹妹:“怎么了?为什么发愁?”他想了想,忖度着道:“莫非是你对他动心了,他自己反倒没了这心思?”   话虽这么说,他却很清楚,这样的可能性很小。纪云开对卿卿有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这么多年了,未必这短短时日就死心了。   周月明以手支颐,想到纪云开对自己的情意,脸颊不自觉生出两片红晕:“不是啊。”   “那你愁什么?安心等他来提亲就是。”周绍元看妹妹这模样含羞带怯,一时猜不到妹妹的种种心思。   周月明幽幽地看了兄长一眼,不轻不重叹一口气。   “怎么?”周绍元心念微动,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妹妹,“你不想嫁他?”   周月明放下手,胡乱绞着帕子,没有说话。其实从“活神仙”提到“红鸾星动”时,她就在琢磨这件事了。到山脚下时,纪云开提了一次,她当时没有回答,但并不代表她没有听到。   周绍元更加意外:“为什么?既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不成亲?”他想到纪云开,笑道:“据我所知,他可是一直想娶你。”   “也不是不想。”周月明秀气的眉毛皱的紧紧的,“跟他也没关系。”   “嗯?”周绍元神情温和,目光隐含鼓励。   周月明和兄长最为亲厚,原本这种女儿家的心事,也不好对他说的,可这时已经开了头,说的不清不楚反倒容易让他多想。于是,她干脆将心一横,说道:“哥,我这么跟你说吧。是因为爹的缘故。”   “你担心爹……”周绍元话说到一半,即刻咽下。想什么呢?他们的父亲怎么可能不同意卿卿嫁给纪云开?他心念转了又转,只问了一句,“这话怎么说?”   “他当初逼我嫁,我不肯。他要是知道我现在同意了,他会怎么想?”周月明也知道自己是在钻牛角尖,但就是觉得不自在,“是不是觉得他的决定特别正确?是不是觉得我当初不该瞎闹,应该乖乖听话?我心里不舒服,我为什么要让他如愿?”   周绍元怔了一瞬,没想到妹妹居然是这样的心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原来你担心的是这个……”   不过以父亲的性子来说,他确实极有可能会这般。   周月明垂眸不语,她也清楚自己这样显得孩子气,不通透,但就是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当然,纪云开人很好,对她也很好,她愿意和他一辈子在一起。可她一想到将来真和他成亲时,父亲有多欢喜,多么称心如意,她就浑身不自在。自己之前的反对、之前的抗争仿佛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意义。   周绍元喝了一口茶,慢慢放下茶杯:“卿卿,你不要这样想。”   “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在钻牛角尖?觉得我拧巴?”周月明有些赌气一般,将手帕重重搁在石桌上,“觉得我每天想东想西,没个正形?我心里有他,算是我言而无信,我不怕别人笑话。可是,我就是不想让爹……”   她是跟自己较劲儿,也是跟父亲较劲儿。   “不会啊。谁说我们卿卿拧巴?”周绍元笑得温和,“我们卿卿明明是最宽厚通透的姑娘,哪里拧巴了?”   “你是我哥,当然不会说我不好。”周月明瞧了他一眼,神色却明显柔和下来,“你肯定会哄我啊。”   周绍元低头饮了一口茶:“不想让父亲如愿,其实也不难,我就有方法,你要不要听?”   “什么方法?说来听听。”周月明好奇而兴奋。   “你嫁给别人。”周绍元不紧不慢道,“他也另娶他人。”   “这……”周月明唇畔的笑意瞬间僵住了,脱口而出,“这怎么行?!!”   她如今明明情系纪云开,她又怎能嫁给别人?而且,她也不同意纪云开娶别人。   “我不同意。”周月明态度坚决,小声而又固执地补充,“他也不会同意。”   周绍元笑意微敛:“呐,你看,有方法你也不愿意采纳。”   他也看出来了,妹妹对纪云开是动真格的。不等妹妹说话,他就又道,“要是这个不行,那我还有另一个方法。”   “什么办法啊?”周月明兴致已经大减。   “厉害一些。”   “什么?”周月明没听明白。   “做个厉害的妇人,让云开以后畏你如虎,供你驱使。”周绍元笑吟吟道。   周月明怔了一会儿,才明白兄长的意思,她顿时两颊鲜红:“哥——”诚然她和兄长亲厚,但是谈论这样的话题,也难免羞窘。   周绍元无视妹妹的羞窘尴尬,一本正经道:“我说的不对么?”   “不对不对。”   “怎么不对?”周绍元一笑,“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一直有桩心病,其实还是你没找对药。父亲最在意的就是纪云开,你要是成了云开最在意的人,让他事事以你为先。到时候,父亲听他的,他听你的,你觉得父亲算不算称心如意?”   周月明心说,这是什么歪理?如果真成了亲,夫妻过日子,又不是一方驱使另一方。不过听着倒是怪吸引人。等等,怎么想到夫妻过日子了?羞不羞?   她小声嘀咕:“才不会呢。我嫁他,也不是图这个。”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周绍元止了笑意,“卿卿,两情相悦不容易,要珍惜。”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改了心思,但是我想说,他对你情意不浅,值得你托付终身。”   “你知道?”周月明狐疑地看着他。   “只有你不知道吧?”   周月明垂了头,不再说话,心里却颇觉酸涩,堵堵的、胀胀的。   “卿卿,他不欠咱们家的。”周绍元神态温和,“父亲做事不公允,容易教人受委屈。这是他的错,不是你的,也不是纪家的。纪家从来都没欠过周家。”   他幼时也因为父亲的态度而伤心难过。他知道纪云开人不错,但是无法与其做朋友。后来年岁渐长,听说的多了,他也就看的淡了。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父母都爱子女,父母也不是会爱自己的每一个子女。人心没长在中间,注定了大多数人都会偏心。只是不被偏疼的人,会难受罢了。   虽然是两兄妹私下谈话,但他竟然直接说了一句“这是他的错”。周月明愣了愣,小声道:“我知道,我那次听爹说了。他说,纪家长辈是他的救命恩人,是因为他而离世的。他说他欠了纪云开一个父亲。”   困扰了她十多年的问题,在那时终于有了答案。   “卿卿,往前看吧。”周绍元抬手,在妹妹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你长大了会发现,很多事情,不必太在意的。”   “哥……”   “因为在意了也没用。”周绍元一笑,“好好歇着,别想乱七八糟的。我们卿卿要快快乐乐的,嫁人也嫁自己想嫁的人,才不会因为别人委屈自己呢。”   不过他到底还得要再探一探纪云开的态度。   周月明“嗯”了一声,只觉得这话甚是贴心,每个字都说到她心坎里去。   她和兄长亲厚,也最听他的话。今日和他的一番谈话使得她心里的那些别扭消散了七七八八。对啊,为什么要在意父亲的看法?反正他也不在意她。何必再为了他而不痛快?   这天晚上,周月明心情甚好,不知不觉就想起兄长说的那句“让他畏你如虎,供你驱使。”她倒也不想变成母老虎,不过若真能让他在意她,似乎也不错?   她夜里睡得很好,而纪云开却到深夜才勉强入睡。   回想着今日的事情,有后怕、有欣喜,有遗憾。总之算是比较圆满的一天。   迄今为止,他手上已经有两块她的手帕了。   ——他白天回府以后,就解开了手帕,另寻了干净的、合适的布包扎。他小心翼翼清洗了手帕,晾在窗下,在他入睡前,手帕已经干了。   她白天特地叮嘱他,“不要再爬高上低”。他也不想违拗她的意思,不过后日就是七夕了。牛郎织女都要见面,他们总不能再隔着天河吧? 第55章 求娶   次日纪云开刚一回府,就得知安远侯府世子来访,已经等候多时了   “好生招待,我这就过去。”   他素知周家兄妹亲厚,怠慢了谁都不能怠慢周绍元。   周绍元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便是替妹妹答谢纪云开的相助。简单和寒暄和诚挚的道谢后,他慢慢放下茶杯,不紧不慢道:“我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云开能答应。”   纪云开不敢大意,略微颔首,示意他讲。   “昨日之事,多谢云开相助,我已告诫府中下人,不可外传,还请云开也不要轻易告诉旁人……”   纪云开点一点头,心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然而却见对面的周绍元长眉微挑,续道:“虽说当时云开是为了救人,才有了一些亲近之举。可到底是男女有别,传入旁人耳中,不知该怎么编排。”周绍元摇了摇头:“我们家卿卿还要嫁人呢。”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纪云开额角突突直跳,声音不自觉有些涩然:“什么?”   周绍元佯做未曾看见他的神情变化,自顾自道:“姑娘家大了,自然是要嫁人的。咱们不在意这些,别人家未必不在意。”   纪云开双眉紧锁,不知怎么就想到安远侯过寿那日,她躲在屏风后。她是侯府千金,尚待字闺中。来求亲的人定然不少,他也知道的。周绍元强调“别人家未必不在意”,是什么意思?是特指还是泛指?会不会是近来又有人提亲而周绍元也不反对的?   这么一想,他顿时紧张起来。   周绍元再度端起茶杯,扫了纪云开一眼,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面带歉然之色:“啊,我倒是忘了,你们没缘分。”   “不是没有缘分。”纪云开几乎是脱口而出,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了抿唇。扯一扯嘴角,尽量若无其事道:“缘分这种事,谁说得准?以前没有,不代表一直没有。”他冲周绍元笑了笑:“我心没变过,只要她点头,我随时能奏请皇上赐婚。”   “咦。”周绍元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是么?”他不甚赞同的模样:“卿卿性子倔,如果她不愿意,谁逼她都没用。”   纪云开不说话,心里却想:她也未必不愿意。   “而且,你在周家待过几年。”周绍元笑笑,“想来也知道周家的一些规矩。”   周家男子不可纳妾,周家女出嫁时,也多有父母会这样要求男方。这对纪云开而言,并非什么难事。他心里本就只有她一人,又怎能容得下别人?   纪云开抬眸:“若真能娶她为妻,我必将一生呵护,视若珍宝。”   周绍元只是笑了笑,却没有表态。   他这般云淡风轻,可纪云开神情不变,可心里却无法真正淡然。他不知道周绍元此刻的想法,只觉得烦躁而无力。   拖不得,需要早些把事情定下来。他担心迟则生变。   次日是七月初七乞巧节。   太阳还没落山,青竹等人就准备乞巧用的各种事物。   周月明也拿出了几件新做的小巧饰物,命人摆上瓜果。只待入夜乞巧。   夜幕降临后,周月明抬头找了找牵牛织女星,复又看针影来判断是否得巧。于她而言,年年如此,也无甚新鲜。连身旁的丫鬟们说的讨巧话,也和往年大同小异。   不过青竹她们倒是很雀跃的模样,周月明索性让她们各自去玩儿:“好了,你们不用在这儿陪我了,我一个人歇会儿就行。你们或是去找相熟的姐妹说话,或是去找人斗巧都行。我今儿放你们的假。”   “多谢姑娘。”几个小丫头笑嘻嘻道了谢,结伴斗巧。   周月明坐在院子里,手摇纨扇,抬头望着星空。她看过几本闲书关于天上星星的,此时依着记忆对照,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   正自出神,忽听一声轻响。她循声望去,见是拇指大小的一只圆圆的珠子滚落在她脚边。她“咦”了一声,四下张望,却并无人影。莫非这珠子是从天而降的?   周月明摇了摇头,她忽的心念一转,心怦怦直跳,看向院子里粗壮的大槐树。   树影婆娑,期间有白影隐约可见。   如自己想的那般,周月明深吸了一口气,也不知是惊喜多一些还是生气多一些。她清了清嗓子,却压低了声音:“纪云开,你下来!”   她话音刚落,就有白影一闪,他瞬间落在地上,含笑望着她。   “你怎么来了?”周月明问,“我那天跟你怎么说的?你腿全好了?”   “想你了,就来了。”纪云开神情如常。   其实太阳刚下山那会儿,他就过来了。院中诸人,居然无一人发现他。起初他是想看看她,后来他见她遣散众人,只当她发现了他的存在,已经做好了要出来的准备。然而她却开始望着星星发呆了,好像并没有看见他一般。   星光璀璨,她仰头看天,背影在漫天星光下,美好而寂寞。   他看不清她的神情,可她这孤独的姿态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让他心里酸酸涨涨的,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她身边去,给她依靠。   七夕佳节,他们同在一个院子里。她看着天,他看着她。距离不远,却像是隔着一道天河。   纪云开略一沉吟,随手拽了荷包上坠着的珠子,控制好力道,掷到了她脚边。   那珠子不算是什么好物,但是骨碌碌一转,倒是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时她问起来,他不免有点心虚。   “我没有爬高上低。”纪云开咬重了“爬”字,神情无辜,“我是跳上去的。”   周月明瞪了他一眼:“有什么区别吗?”不过这时看见她,她心里还是欢喜多过生气的。她眼睛瞄过他的腿:“你腿好了?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   听她嗔怪,纪云开也不恼,反而添了些甜意:“本来就没什么事。”   “这是你的?”周月明摊开手掌,她白嫩的掌心赫然躺着一颗珠子,正是他方才丢下的那一颗。   “嗯。”纪云开指了指自己的荷包上不甚明显的缺口,“这上面的点缀。拽的急了,破了。”   他望着她,眸中隐约闪过期待。他荷包破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亲手为他做一个。   他眼睛亮晶晶的,小心思那样明显,周月明岂会注意不到?她眼珠子转了转,故意当成没看见,只感叹道:“呀,那你也太不小心了。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   纪云开扯了扯嘴角,干脆换了话题:“你方才是在看星星吗?”   “是啊。”周月明点头,怕他多想取笑她,特意补充了一句,“我是在看北斗星,像勺子一样的。”说着她还抬手胡乱指了指。   她只是表明自己在看,而非真的要指给纪云开看。所以指的时候,并不准确。她想着纪云开不会在意,却不想她手未放下,就被包裹在一个温暖的掌心里。   夜色迷人。   那温热的触感在此时变得异常清晰,脉搏随着心脏而跳动,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瞬间变得异样。   “是这边。”纪云开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缓缓移动,遥遥指点,“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和摇光。其实也很好辨认。我们以前行军的时候,夜里看它们来辨别方向。”   周月明“哦”了一声,脸颊滚烫,他说什么,她其实并没有听得太清楚。她试图抽出手,却被他轻轻一动,换成了两人手指相握的姿势。   指尖粗粝的触感那样清晰,带着滚滚热浪从指尖直到心尖儿。明明是七月的夜里,凉风阵阵,她却觉得热得厉害。   “我,我看书上有写的。”周月明声音很轻,不敢去看身边人,也不敢看两人交握的手。可手上的感觉她想忽略也忽略不到。   “嗯。”纪云开忍着笑,“我最开始也是在书上看的。”   周月明忽然松开手,扯了扯纪云开的衣袖,掩饰性般:“来,我给你看乞巧的东西。”   忽视掉心头淡淡的失落,纪云开随她上前,看摆在石桌上一应物事。   “你看清水里的针影没?”周月明问,“这说明我是个巧姑娘。”   纪云开盯着瞧了一会儿,其实看不大明白,但还是一本正经点头:“嗯,是巧姑娘。”   他还藏有她两块手帕,绣工很精致,说是巧姑娘不为过。   周月明斜了他一眼,扁了扁嘴,不大相信:“你根本就没看。”   “看了啊。”只不过看不懂而已。也不算骗她。   周月明将信将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纪云开离她很近,能清晰地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非兰非麝,是属于她的味道。   他想抱一抱她,但又怕吓坏了她、惹恼了她。   周月明一回眸,见他目光灼灼,正盯着她出神。她给他看的不自在,偏了偏头,躲开他的视线,疑惑地问:“你在想什么?怎么发起呆了?”   纪云开目光幽远,像是要望进她心里去,在心头盘桓了许久的话就那么说了出来:“卿卿,我们成亲好不好?”   不等她回答,他就抢道:“你先别急着拒绝,如果你点头,我会奏请皇上,请他赐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给我。谁都笑你不得。”他压低了声音,似诱哄,似承诺:“卿卿,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不想错过她细小的表情变化。   “纪云开,你……”周月明闻言情绪复杂,鼻腔微微有些发酸,心里却满当当的。他那句“我会对你好的,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他曾经对她说过。   听她轻声呢喃他的名字,纪云开一颗心提的高高的,不知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   周月明眸色盈盈,唇角微微勾起:“纪云开,你说话算不算数?” 第56章 答允   “什么?”纪云开微微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就将话题转到了这里,“当然算数。”   “是吗?”周月明轻笑,眸中闪过狡黠之色,“可你前天还答应我不爬高上低呢。”   纪云开皱了皱眉,她是在跟他翻旧账,还是转移话题?可她的神色又不像是恼了。他想了想,试图辩解两句,下一瞬,却听她说道:“唉,我怎么知道你方才说的那几句话算不算数?你说你对我好,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星光下,少女笑语如珠,美目流转,眸中光华浮动,有笑意,也有羞意。   纪云开怔了一瞬,心脏剧烈跳动起来:这不是拒绝。他执了她的手:“当然是真的啊!我的心,你还不知道么?”   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心脏的位置,一字一字,诚恳而郑重:“卿卿,我绝不负你。”   周月明只拿眼睛看着他,清亮的眸子里尽是他的身影。她的手掌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噗通,噗通,和她心跳的步骤渐趋一致。她的脸慢慢变热,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虽轻,听在纪云开耳中,却犹如天籁一般。他大喜过望,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啊。”周月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抱着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儿。双腿骤然离地,吓得她慌忙去捉他的肩头,“纪云开,纪云开,你放我下来。”   纪云开原本只是一时心情激荡之下抱起了她,然而此刻心爱的人就在自己怀中,把他的心塞得满当当的。他又有些不愿意松手了,甚至还又转了一圈儿。   她声音软软的,就那样连名带姓唤着他的名字,他心中欢喜,有什么似乎破土而出。   周月明害怕之余,还有若有若无的兴奋:“纪云开,纪云开!”见他不肯松手,她视线微转,伸手去扯他耳朵,可又不敢使力,怕扯痛了他,力道极轻。   忽然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捏了捏自己的耳朵,麻痒之意瞬间窜至全身。纪云开身体轻轻一颤,神色也变得古怪起来。他迅速安安稳稳放下了她。   周月明呼了一口气,见他神情古怪,忙问:“疼么?我很小心的。”   “不疼不疼……”纪云开连连摇头,“你小猫一样的力气,哪里会疼了?”   “才不是,我力气大得很。”周月明下意识反驳。   纪云开冲她笑笑,很好说话的模样:“是是是,你力气大得很。”   周月明故意板起脸,想让他态度诚恳一些。可是还没绷起脸,自己倒先笑了。   见她发笑,纪云开也跟着笑。两人就那么相视而笑,任时光静静流淌。   周月明心说,真奇怪,以前看见他时,她就来气,恨不得躲得三丈远,连话都不愿意跟他说。现在看见她,就觉得心里甜甜的。   明明面对的是同一个人,却有不同的感觉。   她不免感叹世事无常。   “你要喝水么?”周月明忽然想到,他来这么久,她居然还没给他水喝。   纪云开摇了摇头:“不用。”   “哦。”周月明摸了摸已经冷掉的茶盏,估摸了一下时间,“纪云开,你是不是该走了?啊,我不是要催你,我把她们打发出去玩,也不知她们什么时候回来。要是她们看见你,那多……”   那多难为情啊。   纪云开也知道自己不该久留,但是两人刚正式明确了心意。他自然感到依依不舍。他“嗯”了一声:“我知道,我改天再来看你。”   周月明只静静地瞅着他,也不说话。   纪云开心中柔软一片:“我很快就请皇上赐婚。”   “好。”周月明点头,脸上漾起笑意,但很快她又皱了眉,“会不会太早了一些?”   他们两人互表情意,说起来也才没几天。她确实不反对嫁给他,不过这也太急了吧?   “不早不早。”纪云开摇头,一脸认真,“卿卿,我怕太晚了你会嫁给别人。”   “不会。”周月明下意识道。   纪云开低头一笑:“我怕。”   周月明愣了一愣,继而轻笑,心里却暖融融的,她不轻不重“嗯”了一声,脸颊早已红透。轻轻推了他一把,她声音轻而软:“走啦。”   “那我真走啦?”纪云开犹自不舍,却还是冲她挥了挥手,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离开周家很久,他还沉浸在欢喜中,眉梢眼角的笑意,许久未曾散去。   回到纪家,纪云开才调整了表情。   小厮冲他施了一礼:“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嗯?”纪云开挑眉,“好,我这就过去。”   他很快去了母亲的院子。   檐下的灯笼散发着暖红色的光芒。院中摆了一张木桌,木桌上也放了几样事物。   纪云开匆匆扫了一下,冲坐在一旁的母亲抱拳施礼:“母亲。”   “你去哪里了?”林氏含笑问他,“方才怎么找不到你?”   “就随便走了走。”纪云开,“母亲是有什么事么?”   “也没什么……”林氏视线掠过儿子腰间的荷包,皱眉,“你荷包上的珠子丢了?咦,还破了?”   纪云开忽的一阵心虚:“嗯。”   “改明儿我给你做一个吧。”林氏有了决定,“你这些年也没怎么用过我做的东西。”   听到母亲后一句话,纪云开已经到了嘴边的拒绝的话语,就这么咽了下去。他点头:“好,那多谢母亲了。”   他心里颇为遗憾,在安远侯府时,居然忘了向她讨要荷包。不过转念一想,她同意嫁给他,已经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至于荷包什么的,其实没那么重要。   略一沉吟,纪云开郑重道:“我有件事想告诉母亲。”   “嗯?”林氏好奇,“什么事?”   “我要娶卿卿为妻。”纪云开一字一字道。   “我知道啊。”林氏笑笑,有些不解,“你很早以前就说过了。可惜她不同意。”   “她同意了。”纪云开眼中的兴奋遮掩不住。   “啊?”林氏意外,很快回过神来,笑了笑,“那很好啊。你也算得偿所愿。”   那次在金光寺,她就觉得儿子和周姑娘之间有些异样。更不要说那次周姑娘红着眼睛离开纪家了。儿子的心思,她一直都知道,周姑娘怎么想的,她并不清楚。   不过在她看来,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好好活着就好,能开心活着,自然更好。   “我会请皇上下旨赐婚。”纪云开定了定神。   林氏笑了笑,甚是慈爱:“好。”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放心,既是你心尖儿上的人,将来等她进门,我一定拿她当亲女儿来对待。”她一脸期待:“那我是不是该好好准备了?”   这可是大事啊。   纪云开笑笑:“那就有劳母亲费心了。”   夜色渐浓,凉风习习,纪云开抬眸望了望天上的繁星,觉得从未像今天这般满足过。对于未来漫长的人生路,他更加期待了。   今晚心情激荡的,当然不止他一个。   纪云开走后没多久,青竹她们就陆陆续续回来了,收拾了石桌上摆放的东西。周月明也沐浴洗漱,换上了寝衣。   然而她丝毫没有睡意,而是问青竹:“青竹,你帮我把鲁班锁找出来。”她想了想:“要二十四柱的。”   不多时,青竹拿了鲁班锁过来。她不着痕迹打量着姑娘,灯光暖黄,美人如玉,白皙修长的十指在鲁班锁上翻飞,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心想,不是她的错觉,姑娘这几天确实很开心。她想了想,小声问:“姑娘?”   “嗯。”周月明仍在忙活,头也不抬。   “姑娘,前段时间,不是有人往咱们大槐树下放礼物吗?”   周月明闻言动作一顿,脸颊微微有些发烫:“怎么了?”   青竹神情赧然:“当时姑娘让我去处理,我都不知道是谁的,所以我就……”   “就怎样?”周月明这会儿心里有点不自在了。她那时和纪云开闹别扭,对于他日日送来的东西,她尽管好奇,却也看都不看一眼。   “就全都收了起来。”青竹小声问,“姑娘觉得该怎么处理比较好?是都丢掉吗?”   周月明闻言松了一口气,她轻咳一声,尽量自然:“先别扔。拿来给我瞧一瞧。等我瞧了以后,再决定扔不扔吧。”   青竹忍着笑意,应了声:“是。姑娘稍待。”   她转身掀帘出去。   周月明面上不显,可心里却难免有些期待,甚至放下了手头的鲁班锁,望着竹帘。   然而,当竹帘响动时,她又匆忙低头,摆弄鲁班锁。   青竹只抱了两个比较大的木匣子过来,笑道:“东西太多,把它们放在一处了,还有一点。姑娘先看着,我等会儿再来一趟。”   “不用了,不用了。”周月明摆了摆手,“怪累的,别再跑一趟了。你把那匣子打开,给我瞧瞧就行了。”   其实这些礼物,她虽然没仔细看,可都见过的。清晨见了它们以后,青竹都会惊喜地告诉她,究竟是何物。   东西都不算贵重,不过都是她喜欢的。只不过当时她在气头上,也在闹别扭,就没有仔细看过。这会儿两人已经互明了心意,再看到这些,她的心境和当时已经全然不同。   摸了摸小巧精致的二十四柱鲁班锁,周月明轻舒一口气,自言自语:“也很好解的,不是么?”   青竹盯着姑娘,藏住笑意:“是啊,姑娘经常解这个。”   周月明视线微转,落在那本游记上:“这个也有意思。”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也向往外面的山水。   再看看其他东西,无一不得她心。   她唇畔忽然漾起了浅浅的笑意:他这是把她喜欢的捧到她面前啊。 第57章 赐婚   这么一想,她心中甜蜜的同时,又颇觉动容。他能投她所好,一方面是在乎她,另一方面,他也挺了解她的吧?或者就是曾留意过她的喜好。   他是真的很在意她啊。他心里有她很多年,而她是最近才回应他的感情。也难为他这么多年一直没改变心意。   轻轻叹一口气,周月明继续翻看。她冲青竹扬了扬游记:“这个我先看看。其余的都先收拾起来吧,我都不舍得扔了呢。”   青竹抿唇一笑:“那就先留着。都听姑娘的。”   她手脚麻利,很快将东西收拾好。一转头,只见姑娘正捧着那本游记,在灯下看得入神。   青竹笑着摇一摇头,又点了一盏灯,默默送到姑娘面前。   “啊?”周月明抬头看她一眼,随手合上书,“不必再点灯了,睡呢谁呢。”她说完还打了一个哈欠,起身将书小心放好,又简单收拾了一下,俨然是要入睡的模样。   青竹也不多话:“那我也回去啦,姑娘有事叫我,我就在隔壁。”   灯熄灭了以后,周月明躺在床上,白天的事情走马观灯一般在她脑海里一一闪现。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将头埋在枕间,却因为兴奋而迟迟难以睡着。   如果是一年前,她绝对想不到,她居然会和纪云开牵手、笑闹,甚至是私底下互许婚约。要是那时候有人告诉她,她会对纪云开动心,只怕她打死都不会相信吧?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月明尽量去想一些能让她平心静气的事情,终是慢慢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日,她的注意力都被纪云开送来的小物件所吸引。闲着无事就拿着游记慢慢翻看。   这天正看的入神,青竹忽然过来:“姑娘,姑娘,春晖堂那边来人,说让姑娘收拾一下,有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周月明呆了一瞬,放下手上的书,快步走到镜边,揽镜自照。   “是老夫人那边的亲戚。”   “是惠仪来了吗?”周月明好奇。   刘惠仪是她祖母刘氏的侄孙女,也曾到周家数次做客。   “来的确实有刘姑娘。”青竹想了想,“不过也不止刘姑娘。算了,姑娘到那儿见了就知道了。”   “这话有理。”周月明点头,左不过是那些亲戚。她看镜中自己雪肤乌发,唇红齿白并无任何不妥,也就没多收拾,带着青竹径直往春晖堂而去。   刚到春晖堂,就听到爽朗的笑声,周月明暗暗纳罕,进去一看,见厅堂坐了好几个人,除了祖母刘氏和刘惠仪,还有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男子。   中年妇人她认得,是刘惠仪的母亲马氏,她跟着叫一声表婶。至于那个年轻男子,看着也挺眼熟,她猜想,多半是刘惠仪的胞兄。   果然,刘氏含笑招呼她:“卿卿,快来见你刘家的表婶、表哥还有表妹。”她问马氏:“我记得,惠仪比卿卿小,是吧?”   马氏笑得温和:“是呢,惠仪是腊月生。”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打量着周月明。   周月明稳了稳心神,匆忙一一施礼问好:“表婶,表哥,表妹。”   “不必多礼。”   马氏拉着周月明的手,冲刘氏笑道:“姑母就是会调理人,看我们卿卿,一天比一天标致。”   这话刘氏喜欢,但还是摆了摆手:“什么标致不标致?也就是看得过去罢了。”   周月明安安静静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知道这种环境下,自己不用开口,只管静静听着就是了。   然而下一瞬,却又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卿卿,你刘家表哥这次来,是跟你哥探讨学问的。你哥在书房吗?你带你刘家表哥过去吧。”刘氏忽然发话,含笑看着孙女。   她此刻有其他心思,卿卿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又失了生母,她也想多多帮衬孙女。本朝民风较为开放,青年男女在旁人的陪同下见面,也很常见。她这个侄孙,年纪不大,性格也宽厚,只是不知和卿卿有没有缘分。   周月明抬头,视线飞快地掠过刘家表哥,回答:“这会儿多半还没回来。”   “是吗?”刘氏叹了口气,转向二儿媳徐氏,“老二老三他们在家不?”   徐氏笑笑:“都在学堂呢。”与老夫人相处多年,对方的心思,她也能大致猜到几分。   不只是她,周月明自己也猜到了一些。不过有客人在侧,且并未挑明,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寻思着找了机会委婉跟祖母提一下。   刘氏皱了皱眉,看向孙女:“那就先去你爹那儿吧。你爹年轻那会儿,文章还是做得不错的。”   马氏也笑道:“可不是,智儿也该跟侯爷请个安。”   刘表哥称是,又冲周月明笑了笑:“那就麻烦表妹了。”   周月明站起身,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刘表哥,请。”   两人离开春晖堂。   周月明安心做自己的领路工作,也不多话。   倒是刘家表哥主动问她一些诸如“表妹平时都做些什么”之类的问题。   周月明的回答客气有礼,倒也教人挑不出错,只不过刘家表哥听在耳中,就觉得有那么一点疏离冷淡了。   他是聪明人,对母亲这一举动本就不甚赞成,看了周月明的态度后,微微一笑,不再发问。   而留在春晖堂的刘氏等人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马氏笑呵呵道:“卿卿这孩子,从小就跟我投缘,跟惠仪也相处得好……”   她这次来,自然是有目的的。安远侯府只有这么一个小姐,去年就已及笄了,听说还未定下亲事,到底是没娘的孩子,无人操持。他们家虽然家世上差一些,可到底是亲戚,亲上做亲也不错。她自认是个厚道人,卿卿自幼丧母,虽有祖母婶婶,可到底比不得母亲教养长大的孩子。将来如果真能成,她少不得多教教就是了。   “也是。”刘氏笑笑,“蓁蓁、卿卿、惠仪,她们三个都是同一年的,小时候也一起玩过,是处的不错……”   她对于娘家人还是有很深的感情的,看着侄孙刘智也顺眼。即便不能亲上做亲,以后该多走动。   正陪着说话,忽然有人匆忙来报:“老夫人,老夫人,有圣旨,有圣旨!”   在场诸人闻言俱是一惊:“圣旨?”   刘氏稳了稳心神:“快,快去准备接旨!”   平白无故,怎么会有圣旨?她此时也顾不得招待客人,连忙召集家人,焚香布案,严肃以待。   安远侯心中惴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他同宣读圣旨的李公公打招呼:“李公公,敢问这是……”   “侯爷莫急,是好事啊。”李公公笑得异常灿烂。   安远侯闻言略微松一口气,只要不是坏事就好。   周月明听见“好事”两个字,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心想,不会是赐婚的旨意吧?这也,也太快了一些。   “……兹周氏女温柔敦厚,品貌出众……纪云开为妻……”   内侍独有的尖利声音在院中回荡,圣旨宣读完毕时,在场诸人大都目瞪口呆。   皇上下旨给卿卿和纪云开赐婚?   天子赐婚是极其荣耀的事情,但是把卿卿许给了纪云开?   安远侯意外之极,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上前领旨谢恩,又亲自送李公公离去。   这边渐渐散了。   刘氏这才去看孙女,见其低眉垂目,看不清表情。她心中百感交集,只轻声唤道:“卿卿,到祖母这边来。”   周月明抬眸,应了一声,上前:“祖母。”   仔细打量孙女,见其脸上干干净净,不像是哭过,只脸颊微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刘氏默默一叹,心中满是怜惜。她轻轻握住了孙女的手:“陪祖母走一走吧。”   “哦。”周月明点头,扶着祖母的手,慢慢行着。   “原本祖母想着你刘家表哥性情尚可,他母亲和妹妹也跟你合得来,可惜……”刘氏心中充满了懊悔,要是早早定下来就好了,也不至于被皇上突然赐婚,还是赐婚给纪云开。   虽然那次孙女自称已经不讨厌他了。但是两人中间隔着那么多事,又怎么能……   卿卿这会儿越平静,刘氏心中越不安:“卿卿,要不,你哭一场吧。圣上的赐婚,听着风光,只可惜委屈了你……”   祖母刚一开口,周月明就知道她是误会了。可是这样的误会让她心里阵阵暖流涌动。她轻轻摇了摇头,柔柔一笑:“不是的,祖母,不委屈。”   “卿卿……”孙女懂事忍让顾全大局,刘氏反而更加心疼,她伸出手,轻轻碰触孙女的脸颊,“到头来居然还是……”   想到去年孙女为了这一桩亲事,哭也哭过,闹也闹过,好不容易才拒了这亲事。可偏生这一次是皇上亲自下的旨。   周月明红了脸,连忙解释:“祖母,真的不委屈,我愿意嫁的。”她停顿了一下,续道:“本来我正想跟祖母说的,刘家表哥虽好,但我心里已有了非嫁不可的人。那个人就是纪云开啊。”   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大,刘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说你想嫁给纪云开?”   周月明满脸羞意,点了点头:“嗯。”   “你,你不是哄我?”   周月明垂眸:“我哄祖母做什么?我的性子,祖母还不了解么?要是我不想嫁,谁逼我都没用。我是愿意的呀。”   刘氏认真看着孙女,半晌才点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如此一来,她也可以放心,但她到底还是想不明白,忍不住问:“我想不通,你怎么就同意了呢?是因为前些天,他在山道上救了你?” 第58章 相见   周月明微微皱眉,具体原因说起来就比较复杂了,她也不好将细节说与祖母听。正好祖母提起那日之事,她就顺势点头:“是啊,我感觉他人还挺好的。以前是我年纪小,很多事情看不明白。”   刘氏轻舒一口气,可仍有点不放心:“你不觉得委屈?”怕就怕卿卿是安慰她啊。   “不委屈啊。”周月明笑着摇头,“我要是委屈,还会这般乖乖的?”她将心一横,干脆在祖母耳边轻声道:“其实赐婚这事,我猜到了。他跟我说过的。”   见孙女两颊晕红,眼波流转,羞羞怯怯,刘氏怔了一怔,心中的惊讶比刚接到赐婚圣旨时更甚。可是孙女的模样,又不像是撒谎。好一会儿,她才轻轻摇了摇头,心说,年轻人变得真快。不过卿卿不觉得委屈,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握着孙女的手,刘氏连声道:“好,好啊。”   周月明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皇上赐婚,是极其荣耀的事情。”刘氏笑道,“你虽然没了娘,可还有祖母,祖母帮你好好张罗,定然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   周月明脸上泛起粉红,眸中也漾起清浅的笑意。她甚是乖巧地点头:“嗯。”   祖孙俩正说着话,忽听一道声音插进来:“卿卿,你跟我到书房一趟。”   周月明抬眸,看向面无表情的父亲,她“嗯”了一声,又冲祖母点头致意后,随父亲而去。   进了书房以后,安远侯随手指了指椅子:“坐吧。”   周月明道了谢坐下。   按了按眉心,安远侯道:“这次是皇上的旨意,我知道你不愿意……”   “我没不愿意。”周月明小声道。   “嗯?”安远侯愣了愣,见女儿面无表情,他胸口微滞,“你愿意?那这样更好,卿卿,你们都是好孩子,其实想开了也能过日子。咱们家只有你一个姑娘,给你的嫁妆肯定不薄。云开钟意你多时,你们真成了夫妻,他也会好好待你。不要闹别扭,跟他处的久了,你会发现,他确实挺不错的。皇上圣旨都下了,也不能让他收回去……”   他絮絮叨叨说着,看似和天下所有普通的父亲没有什么分别。   周月明鼻腔微酸,轻声打断了他的话:“爹……”   “嗯?”安远侯下意识看向女儿。   在这一瞬间,周月明很想问一问他,儿女于他,究竟是什么。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她只笑了笑:“没什么,你说的我都知道。”   安远侯点了点头:“知道就好。”女儿的态度和他想象中不一样,他原本想好的规劝的话这时也说不出来了。   “除了这些还有其他的吗?”周月明抬头看着父亲。   女儿的双眸清凌凌的,干净澄澈。没有哭,也没有闹,安安静静,可不知道为什么,安远侯忽然就有些不自在了,心里闷闷的,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他咳嗽了一声,不去看她的眼睛:“没了,你出去吧。”   周月明福身告退,还未走到门口,就被父亲叫住。   “卿卿!”   周月明回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爹?”   安远侯稳了稳心神,良久才道:“好好过日子吧,放宽心,这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真的。”   方才望着女儿的背影,他心里沉甸甸的,突然酸得厉害,情不自禁叫住了她。然而她真回过头时,他的话却又说不出来了。   周月明抿了抿唇:“嗯。”她大步离去,因为赐婚而生出的好心情这一会儿也消散了不少。   她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除了青竹,其余人等俱是小心翼翼,唯恐姑娘发怒。天子赐婚,何等荣耀,可偏偏是纪公子。可是看姑娘的神色,又不像是生气了的样子。   还是青竹小声问:“姑娘还看游记么?”   “看啊。”周月明不解,“为什么不看?”   她抱着游记看,好一会儿才看进去。   周绍元还未到家,已经听说了皇上赐婚一事,心中感叹:纪云开动作还挺快,就是不知道家里人收到圣旨会怎么想。   他直接去见了妹妹,刚一见她,就笑道:“来,哥哥给你道喜了。”   海棠正在院子里浇花,听见这话,下意识去看姑娘,心想,世子这般说话,姑娘会不高兴吧?   却见姑娘懒洋洋放下书,雪肤生出一抹红晕,眼中泛着浅浅的笑意:“哥,你也来取笑我。”   海棠心中暗暗称奇,寻思着,这不像是恼怒,倒像是害羞啊。   “这也算取笑?”周绍元在妹妹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我真没想到,他出手这么快。”   “嗯。”周月明红着脸,“是有些快。”   她给兄长倒了水,想起那天纪云开声音极低的“我怕”,心说看来他是真的怕。   周绍元意味深长地看了妹妹一眼,伸手接过茶杯,放到一边,慢悠悠道:“这样也好,省得时间久了,你担心。”   “才不会。”周月明小声嘀咕。   “好了,我就是来看看你,跟你道声喜。”周绍元站起身,“今儿还有客人,我得过去了。”   周月明也跟着站起身,点一点头:“好。”   “乖乖等着做你的新娘子吧。”周绍元又冲妹妹笑笑,才大步离去。   海棠收了水壶,回头观察姑娘的神色,想了一想,福一福身:“给姑娘道喜。”   周月明一怔,继而轻笑:“嗯。”   海棠大喜,心说姑娘果真没恼,她嘻嘻一笑,心情甚好。   姑娘素来好性,她们也不想姑娘因为皇上赐婚的事情而难过。姑娘没有不开心,真是太好了。   傍晚,周月明在院子里纳凉,几个小丫鬟各自忙碌。忽然一颗珠子,滴溜溜滚到了她脚边。   周月明眼皮一跳,有七夕那天的经验在,她不用细想都知道是谁。深吸了一口气,她佯做无意弯下腰,捡起来。过了片刻,才又轻咳一声,冲院子里的几个小丫鬟招了招手:“你们先歇一会儿吧,去园子里逛会儿,或者去找小姐妹说话都行,不用在跟前候着了。”   几人对视一眼,应一声“是”,齐齐退下。   周月明这才慢悠悠走到槐树下:“纪云开,下来。”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形。   纪云开眉目间隐含笑意:“卿卿。”   周月明却没有笑,她板起了脸:“你不忙吗?”居然三天两头出现在她院子里的大槐树上,真当还是做魂魄的时候么?   “还好。”忙自然是忙的,不过抽出来一些时间来看她,还是能做到的。   “你是喜欢上白衣裳了么?”周月明忍不住问。这个问题她好奇很久了,在他变成魂儿之前,她可从没见他穿过白衣。但近来,只要看见他,他就是一身白衣。   纪云开笑了笑:“我以为你喜欢。”   他还没想起那段时间的事情前,在他模糊的记忆里,她对待他和穿白衣的他,完全是两种态度。虽然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但鬼使神差的,他再见到她时,就有意换上白衣。   周月明指了指槐树:“你是爱上这棵树了么?”   纪云开摸不准她的心思,只回答说:“待的久了,也待出感情了。”   扁了扁嘴,周月明小声嘀咕:“这也能待出感情?”   难道不是因为这棵树躲着方便?   “你要不要感受一下?”纪云开忽然问。   “什么?”周月明还没反应过来,就身体骤然一轻,双足离地,被纪云开揽着肩头,跃上了树干。   她白着一张脸,怒视身边人:“纪云开,你——”   纪云开神情无辜。   周月明火气减了一些,轻声嘟囔:“你是要吓死我啊。”   “我怎么舍得?”纪云开几乎是脱口而出。   周月明脸上一红,没有说话。她脚踩着树干,小心翼翼,动也不敢动,只动作极轻探了头看周遭的一切。   树枝粗壮,枝繁叶茂,她一伸手就是一片翠绿的叶子。她手心攥着叶子,小声问纪云开:“会不会掉下去?”   “不乱动就不会。”   “那要是乱动了呢?”   “我接着你。”   周月明说着得趣,继续追问:“那要是接不住呢?”   纪云开想也不想:“我不会接不住。”他有这个自信。   周月明扁了扁嘴,却听纪云开在自己耳畔小声道:“真接不住,我就垫在你身下,反正不让你受伤就是了。”   这对话很傻气,周月明有些想笑,可心里却暖暖的。她想了想,又问:“这树干禁得住我们么?”   “禁得住。”   “唉。”周月明叹一口气,“我小时候都没上过树,长大了到上树了。”   这感觉倒还挺新奇。   “皇上今天赐婚了。”纪云开望着她的侧脸,“我明天就让人上门商量婚事,最好年内就成亲。”   他忽然提起婚事,周月明不自觉有些紧张,心跳似乎也漏了一拍。她轻轻“啊”了一声:“也太快了吧?”   “那就明年春天,卿卿,我们都认识十多年了。”   周月明垂眸:“我哥还没成亲呢。”   站在树上对周月明而言,到底是不如在地面上安心,她扯了扯他的袖子:“咱们下去吧?”   纪云开瞧了她一眼,见她脸庞雪白,睫羽轻颤,他心中一软,再次揽了她的肩膀:“好。”   这次周月明提前有了准备,紧紧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松开。   纪云开低头看了一眼,嘴角噙着笑意。他手上微动,直接握住了她的手,直到两人都稳稳落在地面上时,也没松开。   “卿卿,你今天没受委屈吧?”   今天皇上赐婚的圣旨到了周家,周伯伯肯定也知道了。他担心他们父女会闹不愉快,她性子倔一些,可别藏了委屈在心里。 第59章 婚期   周月明略一思忖,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她笑意微敛:“也还好,没人给我委屈受。”   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她想抽出来,却被他紧紧攥着。   周月明想了想,干脆就随他去了。   “那就好。”纪云开似是舒了一口气。   傍晚,夕阳西下,周月明偏了头看他,见阳光洒在他脸上,为他的眉目增添了一丝柔色。   周月明忽然笑了笑,轻声道:“我以前见你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啊。”   现在两人关系已经确定,她也能大大方方地提起旧事了。   “不是怎样?”   周月明轻轻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眼珠转了转:“呐,我以前每次见你,你总是板着脸,皱着眉,嗯,就这样,苦大仇深的模样。”她说着还自己模仿了一下,双眉紧锁,目光冷然。   纪云开只笑一笑,神色温和:“是么?我以前是这样的?”   周月明的“苦大仇深”没有维持多久,紧绷的唇角不知不觉松懈下来,一双眉目流淌着笑意,就那么瞅着他笑。   那笑意似乎直接躺到了纪云开心里去。他轻轻“嗯”了一声,心说,那个样子,你不喜欢啊。   周月明抬头看了看大槐树:“唉,现在是夏天,枝繁叶茂的,你躲在槐树上还行。要是等冬天来了,叶子掉光了,你往哪里躲去?”   纪云开正要答话,却听她续道:“所以说,你以后不要再来啦。”他当即反对:“这怎么行?卿卿,我们已经有婚约了。”   周月明轻笑:“就是有婚约了,才更加不能经常见面啊。宋嬷嬷以前说过,定了亲以后,就不能经常见面了。”   “这是什么道理?”纪云开略一沉吟,认真道,“那就更应该早些成亲了。”   他才说几句话,就又把话题扯到了这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明明都是些没什么要紧的话,可两人偏偏说得认真而又开心。   不知不觉时间过得飞快,纪云开虽然不舍,却也知道不好多待:“卿卿,我过两天来看你。”   周月明垂眸,“哦”了一声。   “还有,我能不能托你一件事。”纪云开犹豫了一瞬。   “嗯?”周月明好奇,“什么事?”   纪云开指了指腰间的荷包:“荷包。”   周月明目光低垂,她早注意到了,也猜出了他此举的用意,但仍是佯作不知。她举着捡起的珠子,神情茫然:“你是讨要这个么?”   纪云开目光掠过珠子,落在她脸上:“珠子不要紧,是我的荷包破了,要漏财的。”   “不会的。”周月明状似认真看了看,“里面没破,银子漏不出来的。”   “卿卿——”纪云开抿了抿唇,眸中隐约闪过一丝委屈。   周月明见不得他这般,翘唇一笑,安抚一般:“好了,好了,给你做就是。不过——”她话锋一转,故意板起了脸,“你可不准再弄坏了。要是再故意这般扯坏,我就……”   看她故意做出凶巴巴的姿态,纪云开心中怜意大盛,他低低一笑:“你就怎样?”   周月明一噎,一时还真没想好。她眼珠子转了转,恶狠狠道:“那我就把它剪成稀巴烂,一辈子都不要再给你做东西!”   “我怎么舍得?”纪云开勾唇一笑,“卿卿,我怎么舍得?你给我的东西,我怎么舍得扯坏?”   他盼了十多年才换来她的真情相待,她的心意,他自当视若珍宝,又怎舍得毁坏?他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轻轻抱了抱她,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几个纵跃,消失不见。   周月明红着脸,好一会儿心跳才逐渐恢复正常。   她坐在院子里,以手托腮,方才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里浮现。她心说,其实早点成亲也没什么不好。这念头刚一浮上心头,她就忍不住红了脸,又羞又喜。   次日一早,纪家果然请人上门商议成婚事宜。   刘氏虽然交代了要儿媳徐氏来处理,但毕竟是卿卿的婚事,她免不了上心,给了不少意见,也提了不少要求。   周月明不好仔细打听自己的婚事,不过青竹和周绍元都时不时地来跟她说一声细节。她只做不甚感兴趣的样子,但是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答应给他做的荷包,她做的很用心。他名字中带一个云字,她特意用银线绣上了云纹。周月明平时做着给自己用的绣活儿,总会习惯性地绣一轮圆月。这次明明是给他用的,可她想了想,仍在隐蔽处加了一轮圆月。   银色的云纹、淡黄色的圆月,一个荷包上暗含两个人的名字,她端详着就红了脸。   正要先收起来,青竹端着茶过来,瞥了一眼,随口问:“姑娘,是给姑爷做的么?”   “什么姑爷?”周月明脸上一烫,脱口而出。   “我听说婚期在明年三月,不是姑爷是什么?”青竹凑趣。   周月明尽量自然道:“那也是明年三月的事,现在你还是叫他纪公子吧。到时候再改口也不迟。”   青竹掩唇一笑:“姑娘说的是。”   跟在姑娘身边多年,看姑娘高兴,她也开心。   周绍元与杜妍的亲事定在腊月,纪云开和周月明的婚期经两家决定选在了来年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   周月明有足够的时间给自己绣嫁衣,一针一线,倒是极其认真。   皇上赐婚以后,安远侯担心女儿闹将起来,不安了好几日。然而女儿始终不吵不闹,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竟莫名多了一些心虚,甚至还几次梦到亡妻。   其实刚成亲的时候,他对于那个叫倩娘的女子,不是毫无感情。少年夫妻,新婚燕尔,两人也曾有过温柔缱绻的时光。可惜后来,他只要看到他们母子,心里就难受。她大概到死都不知道他日渐冷淡她的原因。甚至她在临终前,还将一双儿女的手放进他手里,嘱托他好好照顾他们……   他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秋日多思的缘故,他经常想起往事来。他破天荒抽出时间,叫了儿女一起来用饭。   周月明不知道父亲的心思,明明是小时候期待过的场景,可此时她只觉得满满的尴尬和不适,还有些若有若无的厌烦。她低头吃饭,也不多话。   匆忙吃了饭,周绍元有事,率先离去。   周月明跟着站起来:“哥,我跟你一起。”   安远侯却叫住了她:“卿卿。”   周月明抬头,脚步微顿,听他示意。   安远侯犹豫了一瞬:“改天给你母亲上柱香吧,我昨晚梦见她了。”   “哦,知道了。”周月明点了点头,“父亲还有别的吩咐么?”   这一声“还有别的吩咐么”让安远侯皱了皱眉。这话听着恭敬,但不知为什么让他感到一些疏离,他一时有些悻悻的,也提不起别的兴致来:“没了,你回去忙吧。”   周月明点头,福一福身,快步离去,追上在不远处等候的兄长。   “说什么呢?”周绍元停下脚步,等妹妹上前,略微低头问。   “说他梦见娘了,让我抽空去上柱香。”周月明扁了扁嘴。   周绍元略一沉吟,在两人之间指了指:“咱们兄妹的终身大事,都算是定下了,是该到娘的坟前,跟她说一声。”   周月明大力点头:“那哥你什么时候休沐,咱们一起去啊。我先准备一些祭品。”   周绍元微微一笑:“好。”   ……   兄妹俩亲近自然的互动落在安远侯眼中,他皱一皱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对他们而言,有点多余。   皇上这次赐婚极其突然,不过在外人看来,也算是理所应当。纪云开和安远侯府的关系不少人都知道,旁人不清楚细节,只当是两家彼此本来就有结亲的意思,皇上赐婚增添一层荣耀。而且这还是今上登基后第一次下旨为臣子赐婚,其荣耀更是不言而喻。   周家和纪家陆陆续续收到不少人的道贺。纪云开最意外的是来自北乡伯府的。   北乡伯府来道贺的不是旁人,而是乔装打扮的桑桑。这小姑娘高门大院养了一段时间,皮肤比在雁鸣山时白了不少,扮成男子,看着不免有些滑稽。   她笑得异常灿烂:“恭喜啊恭喜,没想到你居然这么狠,竟然直接去皇帝那儿求了赐婚的旨意。这一招,绝。”她夸赞着,还竖起了大拇指。   纪云开眼皮狠狠一跳,双眉不自觉皱起。   “你不怕你的姑娘恼了你吗?”桑桑有些好奇,“我记得你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不是。”纪云开打断了她的话。   桑桑眨了眨眼睛,有点不信:“什么意思?”   纪云开微微一笑:“意思就是两头热。”他停了一瞬,神情诚恳:“谢谢你了,李姑娘。”   他犹记得当初是她说的“她喜欢什么样,你就变成什么样,不就好了?”   他没有变成她喜欢的样子,却成了她喜欢的人。   “你,你的意思是,两情相悦?”桑桑震惊之余,又生出些许艳羡之情来,“真没想到,你居然都能两情相悦。我还以为,还以为你要一直一头挑子呢。”她叹了一口气:“我还不知道,吴正业什么时候才来。”   给吴正业送信的人已经出发两个月了,算算时间,如果不出意外,吴正业也快该到了吧。   “你确定他会来?”纪云开皱眉,“他不是说他永不离开雁鸣山么?”   “所以我才要给他写信啊。你怎么这么笨?”桑桑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不主动来找我,我只能想办法逼他过来了。吴正业啊,吴正业,你可别让我失望啊。”   她这回是借机跑出来的,也没兴趣在这边久待,略说了两句,就匆匆告辞。   纪云开知道她父亲李清丰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唯一的女儿甚是疼爱,她在北乡伯府过的不错。其余的,他也没就没太关注。他近来关注的是即将到来的几场婚事。 第60章 成亲   沈业和薛蓁蓁的亲事定在了八月。   纪云开是沈业的好友,自然要参加他的婚礼。而周月明作为薛蓁蓁的表妹兼手帕交,在成亲的前一天,就陪在表姐身侧。   薛蓁蓁乖乖地任丫鬟仆妇摆弄,还不忘凶巴巴地对一旁笑吟吟看着的表妹道:“你仔细看着,也别笑,你也有这么一天。看你到时候还笑不笑得出来。”   她敢这样说,自然是已经知道了表妹对与纪云开的婚事非但不抵触,还有一些期待。   周月明微微一笑,也不反驳,反倒是在旁边的姑姑——即薛蓁蓁的母亲薛周氏,伸出食指点了点女儿的肩膀:“别乱动,老实一点儿,你凶卿卿做什么?”   冲表姐做了个鬼脸,周月明抿着唇笑,却听姑姑叹了一声,续道:“一转眼,两个小丫头,都到了要成亲的年纪。”她说着说着不自觉红了眼眶。   周月明匆忙去安慰姑姑。   这场婚事极为顺利,周月明跟着忙活,虽然也不觉得做了什么,可是到了晚间仍觉得疲惫,早早洗漱睡了。   次日一大早,她途经槐树旁时,偶一抬头,看见了枝叶间熟悉的身影。   轻咳一声,周月明正要开口,忽听青竹道:“啊呀,姑娘,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这鞋子不大合脚,我回去换一双,姑娘等我一会儿。”   周月明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一低头,见青竹裙裾下露出的鞋子分明是她平时穿惯了的。再看看青竹古怪的神色,她瞬间明了,羞红了脸颊,胡乱点一点头:“嗯,你去吧,快去快回。”   青竹一溜烟儿跑远。   周月明咬了咬牙,低声唤他:“纪云开,你下来。”   他从善如流,从树下跳下,腰间坠着的,正是她新绣的荷包:“卿卿,我想你了。”   两人已有数日未见,昨天沈业的婚礼,他原以为他们能见一面的,但很显然,他想错了。   周月明本想恶狠狠说一句:“可是我不想你。”好让他以后少来。但这话一来违心,二来她也不想他难过。于是,她平复一下呼吸,轻声道:“青竹都知道了呢,咱们私下见面,你就不怕别人笑话?还没成亲呢。”   纪云开抿了抿唇:“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对啊,你也说了没过门。”周月明忍着笑意,小声道,“我想起来,我以前在金光寺许愿池那边许愿,可惜没成。我打算以后多去两次,每月都去,就选在休沐的时候,你觉得怎样?”   纪云开心念微转,唇角不自觉翘起:“我觉得挺好。”他停顿了一下:“金光寺的许愿池么?我也在那里许过愿,很灵验的啊。你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也应该经常去还愿。嗯,休沐的时候,确实不错。”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笑了。   “你快点走啦。”周月明轻轻推了推纪云开,“一会儿青竹就回来了。”   “嗯。”纪云开后退两步,再次冲她一笑,“你做的荷包,我很喜欢。”   “我知道啊。”周月明眸中笑意盈盈,又故意凶巴巴道,“不喜欢也得说喜欢。”   纪云开一笑,几个纵跃后消失不见。   青竹隔着帘子看了一会儿,才做出急急忙忙的样子跑了过来:“姑娘等急了吧?”   周月明瞧了她一眼,又低头看看她的鞋子,嗯,还是那一双。做样子也不做的像样一点。清了清嗓子,周月明一脸正经:“还好,走吧。”   青竹心里痒痒的,她觉得姑娘应该察觉到她方才离去是故意寻了借口,可是姑娘一直不点破,她也就只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眼观鼻鼻观心。   接连数日,姑娘清晨去请安时,途经大槐树旁,再也没有支开过她。如此一来,青竹不免想得多了一些,莫非姑娘不想她知道,而她偏偏知道了,姑娘感到难堪,所以就不再跟纪公子见面了?   这可如何是好?   青竹清楚地记得,当初姑娘和纪公子之间闹得有多不愉快,两人现在是和好了,而且还有了婚约,可谁知道,那些往事会不会成为横亘在两人心中的刺?就这样时不时地见一两面,联络一下感情还好。长时间不联络,会不会将来夫妻不睦啊?   她的胡思乱想,终结于一个休沐日。   她和一些仆从随姑娘去金光寺上香,姑娘提出去许愿池边走一走。谁想在许愿池边遇见了一个熟人。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姑娘未来的夫婿纪公子。   未婚夫妻,意外相逢,免不了要打个照面。   青竹不远不近跟着,见两人斯斯文文说话,明明姿态也不算多亲近,但自有一种默契和熟稔在其中。   青年男女,年貌相当,分明是一对璧人。   后来几次休沐日,姑娘又去金光寺上香,每每到了许愿池边,都会见到纪公子。   青竹再迟钝也能想明白了,这是两人约好的吧?这么一想,她莫名放心下来。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秋去冬来,很快到了腊月,周绍元迎娶杜家小姐为妻。安远侯府甚是热闹。周月明与兄长素来亲厚,兄长成亲,她自然也十分欢喜。   杜小姐热情爽朗,和小姑子相处倒也和睦。   家中多了一口人,终究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刚过了年,周月明的嫁衣就已经做好了。她绣工本就不错,这次又花费了不少心思,成品更加令人惊艳。   “真好看。”青竹连声称赞,“姑娘试一试啊。”   周月明略一犹豫,轻轻点了点头:“好。”   少时她换了嫁衣,还未揽镜自照,青竹已惊叹连连:“好看,真好看,仙女一样。”   周月明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见过仙女?”   “没见过仙女,不过想来仙女应该就是姑娘这般。”青竹嘻嘻一笑。   周月明轻笑一声,缓缓走到半人高的镜前。她平时很少穿红的,如今红衣潋滟,不施脂粉,就已雪肤乌发,娇艳动人。   她上下打量自身,见这衣服做的甚是妥帖,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真合身,姑娘身格儿真好。”青竹继续称赞。   周月明对这件嫁衣很满意,她点头道:“是啊,太合身了,所以在三月之前,不能胖一分,也不能瘦一分。”   青竹掩唇一笑:“真瘦一点点或者胖一点点,也是无碍的。”   话虽这么说,真等到了婚期,这嫁衣依然十分合适。   周月明虽然做足了思想准备,以为自己丝毫不会紧张,可真到了出嫁的前一夜,她仍是紧张得睡不着,内心深处还有些不可置信。   她居然要出嫁了么?还是嫁给纪云开?想想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躺在床上,浮想联翩,一时想到两人之间的种种过往,一时又想象将来之事。时而欢喜,时而期待,时而感慨,时而又有些对未来的惧意……   如此翻来覆去,不知过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天还没亮,她就被人叫了起来。   “姑娘,先沐浴。”   “哦。”周月明瞬间睡意全无,猛然意识到,今天,她就要出嫁了。   这一天的她,格外忙碌。   和表姐薛蓁蓁出嫁时一样,她沐浴之后,就开始安安静静由人摆弄:梳头、绾发、上妆。   梳头娘子在她脸上敷了一层细细的粉,感叹道:“年轻就是好,新娘子的脸融融的,一丝毛孔都看不见。”   周月明不说话,双目微阖,默默任其捯饬。   梳头娘子动作很轻,周月明颇觉舒服,甚至还有些出神。   直到梳头娘子笑道“好了”,周月明才睁开了眼睛。   “新娘子快瞧一瞧。”   周月明向镜子望去,耳畔是此起披伏的夸赞声:“从没见过这般好看的新娘子”、“新郎真是有福气”……   她脸颊一阵发烫,不过好在涂了胭脂,还看不明显。她将视线转向一旁坐着的祖母:“祖母?”   刘氏眼眶微红:“好看呢。”她轻轻拉了一下孙女的手:“我们卿卿本来就生的好看,这么一打扮,更好看了。我都不舍得你嫁出去了呢。”   周月明心里一酸,反手紧握祖母的手,轻声呢喃:“那我不嫁了,我陪着祖母。”   “说什么傻话?”刘氏嗔道,“姑娘家哪有不出嫁的?你嫁的好,过的好,祖母才会放心。”   周月明重重点了点头:“祖母放心,会好的。”   她生母早逝,未几便被祖母接到了春晖堂,可以说是在祖母身边长大,和祖母的感情自然深厚。她出嫁,最舍不得的就是祖母了。   接亲的队伍还没到,周月明已经被收拾好了,她同祖母说一会儿话,复又轻声道:“我去给我娘上一炷香。”   母亲去世时,她才只有五岁。其实她对母亲的印象已经不是很深了,记得最深的是母亲离世时的场景。那样一个温柔可亲的女子,被病痛折磨,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在后来的十多年里,周月明时常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不知有多幸运。   望着母亲的牌位,她的眼泪不自觉就掉了下来:娘,我要成亲了。我要嫁的是纪云开,我们以后会很好很好的。   “姑娘,大喜的日子不能难过。”青竹连忙道,说着匆忙递上手帕。   周月明翘了翘唇角,小心擦掉眼泪:“我知道的。走吧。”   她又看了一眼母亲的牌位,心说:娘,你一定要保佑我幸福啊。   她重新回到房间等候,因为刚才落泪的缘故,又略微补了一下妆。正自出神,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不知是谁高喊着:“迎亲的队伍来啦。”   周月明心头一跳,原本已经放松了的心顿时紧张起来。 第61章 洞房   关于婚礼的具体流程,周月明事先已经了解过,所以虽然紧张,倒也没有出错。   反倒是祖母刘氏,这位经历过不少事情的老夫人看着比出嫁的孙女更紧张一些。尽管知道姑娘家长大了,都是要成亲的,可刘氏在孙女拜别自己时,仍是忍不住心里发酸。她强忍泪意,说了几句勉励的话,就再度湿了眼眶。   旁边的孙媳妇杜妍连忙递上帕子。   周月明恭恭敬敬施礼:“多谢祖母教诲。”   兄长周绍元背了妹妹上花轿。   刘氏又是欢喜,又是不舍,脸上虽带着笑,可是眼睛通红。   杜妍在旁边不停地安慰:“祖母,这是喜事啊,要开心才对。”   “对对对,是喜事,要开心。”刘氏闻言连连点头。道理她都明白,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养了这么大的姑娘自今日起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又怎能压得下心里的不舍之意?   刘氏瞥了一眼人群中的长子,见其眼眶居然也有些红,她不免感到诧异。她素知儿子对一双儿女冷情,这会儿竟然见他流露出不舍之意?她摇了摇头,缓缓移开了视线。   周月明坐在花轿里。   她素日出行,很少坐轿,多是乘坐马车。抬轿子的显然都是老手,花轿稳稳当当行着,而她的一颗心却颠来颠去,颇不平稳。   真的要成亲了吗?   周月明悄悄掀开了盖头的一角,又匆忙放下,留神细听外面喜婆子的喜庆话,心里除了茫然,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期待与憧憬。   周纪两家离得并不远,但是一来图热闹,二来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一桩婚事,是以接亲的队伍特意绕远了路程。   不知过了多久,一行人终于停下,然而唢呐声却似乎更大了。周月明头上仍盖着盖头,虽然隐约能猜到一些,但因为看不清此时的状况,紧张极了。她交握的手不自觉地轻轻发颤。这个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取笑自己:干吗这么紧张?周月明你也有今天。   她正胡思乱想,忽然听到极轻的声响。她心头一跳,知道是轿帘被踢开。   “卿卿,握着我的手。”   伴随着熟悉的属于纪云开的低语,周月明视线下垂,眼角的余光隐约看见一只伸在她跟前的手。   那只手修长有力,令她心安。   深深吸了一口气,周月明将手小心搭在他手上。   两人的手交握的一瞬,周月明分明感觉到了他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她瞬间明了:原来紧张的不止她一个啊。   这么一想,她居然踏实了许多。   不过两人不会就这般手拉着手拜堂,很快他们中间多了一根红绸手牵。   “不要怕,万事有我。”   周月明记得他这句话,所以无论是接下来的过门槛还是跨火盆,她都毫无所惧,镇定异常。   只是到了拜堂的时候,紧张陡然来袭,她攥紧了手里的红绸手牵,目光不受控制地去寻找他,但有盖头挡着,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她几乎是机械的、根据旁边主婚者的吩咐一拜再拜。终于听到一声“礼成,送入洞房。”她才蓦然松了一口气,紧握着手牵,随他往洞房而去。   纪云开眉眼含笑,举止异常,然而心里的紧张并不亚于周月明。   “新郎官,挑盖头啊。”   纪云开定了定神,手执喜秤,轻轻一挑,盖头随即被掀起。   三月的天气不冷不热,新娘子盛装打扮,这一通折腾下来,幸喜妆还未花。周月明缓缓抬眸,美目流转,杏眼桃腮。她只看一眼同样是一身红的纪云开,倏地又垂下了头。   纪云开怔了一瞬,见她乌发如云,后颈雪白,又是为了他而穿的嫁衣,他心尖儿一热,冲她施了一礼:“娘子。”   周月明脸颊发烫,蹭的站了起来,她咬一咬牙,将心一横,待要回一声“相公”,却听喜婆子急急忙忙催道:“来来来,新娘子尝一尝。”   说话间,她面前已经多了一只碗,碗中盛了几只颇为小巧的饺子。   周月明的脸颊更烫了,她不用细想,都知道是什么。   她接过碗筷,小心尝了一个,果真是生的。她逼着自己咽了下去,耳边已经是喜婆子笑呵呵的声音:“生不生?生不生?”   周月明脸颊滚烫,视线微转,见纪云开也正含笑望着自己,她匆忙移开视线:“生。”   喜婆子一笑,高声道:“新娘子说了,生。”   周围一阵笑声,周月明下意识抬眸去看纪云开,只见他眼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她脸上更热了。   饮了交杯酒之后是坐床撒帐。   好不容易终于礼成,旁人退了出去,只余下他们两人。   周月明动了动微微发酸的脖颈,伸手便去摘头上的凤冠。   “别动,我帮你。”纪云开低头,小心帮她拆解。   卸下凤冠时,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周月明摸了摸后颈,小声同他撒娇:“这个可沉的,我脖子都酸了呢。”   “我给你揉一揉?”纪云开说话间,手掌已经放在她脖颈上。   周月明怕痒,当即笑得瑟缩了一下身体:“痒呢,我自己来就行了。”她伸手想将他的手拿开,正好按在他的手背上。   她捏了捏他的手,笑道:“快拿开,快拿开。”   纪云开正要说话,只听沈业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人呢?新郎官快出来喝酒了。一桌客人等着呢。”他当即便皱了眉,低声道:“不去管他。”   “新郎官,快出来!新郎官,快出来!”沈业的声音渐大,居然还喊得颇有节奏。   纪云开按了按突突直跳的眉心:“这个沈业。”   周月明咯咯直笑:“去吧去吧,我也正好收拾一下。”   “嗯。”纪云开低头在她脸上轻吻一下,“我很快回来。”   周月明点了点头,神情乖巧而略带羞涩:“好,我等你。”   纪云开勉力压下心头涌上的燥意,冲她笑一笑:“等我。”继而大步离去。   周月明今天早早便起床了,折腾了这么久,这会儿也累了。   门从外面打开,青竹小心走了进来:“姑娘,姑爷走不开身,让我先陪着你。我还给你带了些吃的。”   周月明看向她拎着的食盒。   打开一看,见是两样精致小菜。   周月明今天本就没吃多少东西,此时也真的饿了。她简单洗手净面后坐在桌边吃着。   “姑娘,这是纪家那位姓林的夫人准备的。”青竹小声道。   周月明筷子微顿:“她有心了。”   她和林氏交集不多,也不知这个婆婆究竟是不是好相处。   勉强吃了一些,周月明放下筷子。   “姑娘要不要先去沐浴?”青竹很体贴道,“姑娘忙了一天,也该累了,先沐浴,歇一会儿,反正姑爷被他们叫过去,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周月明点头,深以为然,她也觉得自己身体酸软,是该先沐浴一下。   青竹调好了热水以后,周月明缓缓褪下嫁衣,将身体浸泡在热水里。   她沐浴时,不喜欢有人在跟前。所以,青竹调好水,将干净寝衣放在一旁的衣架上后,就悄悄退了出去。   热水有效地缓解了疲惫,周月明待了好一会儿才出浴。   青竹留在这儿的干净寝衣很应景,是红色的。   周月明换上寝衣,一面用巾帕擦拭着头发,一面说道:“青竹,你来帮我擦一擦头发。”   她清早已经洗过头发,这会儿已是晚间,头发厚重,一时难干,所以也就没有刻意清洗,但是沐浴时难免会沾湿一点。   说话间她已经走出了浴房。然而一抬头,却愣住了。   青竹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反而是纪云开正握着一本书坐在床边。   听到她的说话声,他飞速放下书,站起身来:“我已经打发她去休息了,要擦头发?我来帮你擦。”   他衣衫微微敞开,露出颈下锁骨以及一片肌肤,且头发微湿,分明是刚刚沐浴过。   大约是在热水里泡的时间久了一点,周月明此刻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擦头发的动作也停下来了:“你,你不是去陪人喝酒了么?怎么,怎么像是去洗澡了?”   “哦,这个啊。”纪云开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干净的巾帕,“喝醉了,酒洒在衣裳上,就顺势洗澡换了衣裳。”   “你醉了么?”周月明看他眼神澄澈,不像是喝醉的模样,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托辞,总不能成亲当天喝的烂醉吧?   他拉起她的手,指向床边:“走,先去这边。”   见他指的是红纱掩映的床,周月明的一颗心猛然提了起来,脸颊热度惊人。   不过她很快发现,纪云开此举,只是他坐在床沿边,而她脑袋搁在他腿上,方便她擦头发。她悄然舒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瞬,她分明感觉到纪云开身体一僵。   纪云开慢慢吸了一口气,他后知后觉发现两人现在的姿势不大对劲儿。他原本是要帮她擦头发的,但是此时她脑袋枕在他腿上,呼吸间喷出的热气那样的明显,他想忽视都难,而且更要命的是,他喝了酒在先,又翻了沈业递过来的册子在后。   一直沉默着也不好,于是周月明轻声问:“那他们,就愿意这么放你过来?我以为要留你好久呢。”   “嗯……”纪云开声音有点不自然,慢吞吞道,“不怕,有沈业替我挡着呢。他酒量好得很。”   周月明笑:“是吗?那可得谢谢他啦。不过我管他叫姐夫,我们成了亲,你以后是不是也得跟着我改口?”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纪云开的回答,周月明微觉诧异,她抬头一看,只见他红着脸,神情甚是古怪,甚至听他呼吸声也极粗重。 第62章 花烛   周月明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朦胧的预感来:“纪,纪云开……”   “卿卿……”纪云开喉头滚动,“沈业方才拿了一本册子给我看。”   听到“册子”两个字,周月明的脸颊腾地热了,脑海里似乎有烟花炸开。   表姐出嫁时,姑姑给她取了册子压箱底,也特意把她叫过去看了看。甚至昨夜婶婶还有意叮嘱了她。她并非什么都不知道。更何况她之前翻阅志怪小说时,也曾无意间看到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我,我……”她动了动唇,一下子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口渴得厉害。   地转天旋,也不知纪云开是怎么动的,她刚一回过神来,就被他平放在了床上。她禁不住惊呼一声:“呀。”   紧接着脚下一凉,竟是被他一下子脱掉了鞋袜。   “卿卿……”纪云开撑着手臂,虚压在她身体上方,衣衫微敞,目光深沉。   这眼神和平时不同,隐含侵略,这是周月明所陌生的。不知是恐惧是还是紧张,她的身体不自觉轻轻颤栗。   他微微颤抖的唇先后吻上她的额头、鼻尖、脸颊、嘴唇、下巴,那滚烫的热意隔着薄薄的肌肤,传到她心窝深处。方才喝的交杯酒这会儿好似起了作用,周月明意识渐渐模糊。   直到后背被硌了一下,她才猛然清醒过来,一低头,纪云开已吻上了她的锁骨处。她轻轻推了推身上的人,见他不动,她干脆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   纪云开身体一僵,果然松开了她。他抬头看她,眸中好像多了一丝清明:“卿卿?”   他尾音上挑,说不尽的缠绵意味。   周月明小声道:“床上硌得慌。”   纪云开一把抱起了他,将她放在自己腿上,他则迅速清理了一下床上的花生枣子等物,将这些尽数扫在了地上,在她耳畔轻声道:“是早生贵子呢。”   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声音随着呼吸进入她耳朵,痒痒的,麻麻的,她身体不自觉轻颤了一下,下意识揽住了他的肩头……   身上的衣衫不知在何时消失不见,只有那一对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还在不停地淌泪。   周月明一觉睡醒时,龙凤喜烛还未燃尽,她一偏头,看向枕边男子的面孔,有些欢喜又有些不敢相信:原来他们真的已经成了夫妻啊。   纪云开双目紧闭,眉峰微微蹙起,好像还在睡着。   她一时顽皮心起,伸手去摸他眉间,仿佛这样就能将他眉心的褶皱抚平一样。但是指尖刚一接触到他的肌肤,她脑海里就不自觉浮现出昨晚的记忆来,脸上一热,手上动作渐渐放轻了。   其实,纪云开根本就没睡着。想了十多年的人,终于成了他的妻子,就躺在他身侧。他心中的激动难以言说。她困极睡去时,他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仿佛只要一闭眼,再一睁眼,这一切就会像梦境一样,消失不见。   看到她手指微动,他知道她是醒过来了,匆忙闭上眼睛。他能察觉到她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他眉心柔软的触感告诉他,是她在轻抚他的眉心。   他以为她接下来会有别的动作,然而等了好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他倏然睁开眼睛:“卿卿!”   周月明微微一惊,尚未来不及收起情绪,就撞进他黝黑的瞳仁中。她像是做错事被抓包的小孩,急急忙忙欲抽回手指,却被他一把捉住。   “睡不着?”纪云开幽幽地问,“要不咱们再做点什么?”   “睡得着,睡得着。”周月明连声道,“我已经睡着了。”说着匆忙闭上眼睛。她现在身体还酸软呢,哪还能再做什么?她本以为她会黑甜一觉到天明呢,只是不知忽然醒来。身体困得厉害,可精神却异常亢奋,很不应该。   纪云开失笑,见她睫羽轻颤,脸庞雪白,心中怜意大盛。他不过是逗一逗她罢了,毕竟是初次,他不敢也不能由着性子来。   “我真睡着了。”周月明抽回手,将眼睛闭得更紧了一些。   “是吗?我本来还想着同你说一会儿话呢。”纪云开枕着手臂躺下。   过了一会儿,周月明仍没睡着,冷不丁问了一句:“说什么?”   纪云开怔了一瞬,继而轻笑:“说怎么样才能睡得着。”   周月明睁开眼:“你也睡不着?”   两人鸳枕相连,此时并排躺在床上,目光相对。两人的面孔相距不过寸余,彼此呼吸交缠。再仔细看的话,有几绺头发似乎也缠在了一起。   纪云开到唇边的话就这么咽了下去,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嗯。”   “原来你也睡不着啊。”周月明轻轻叹一口气,一颗心却不自觉放松下来。   纪云开只笑一笑,便伸手将她揽在了怀里。   “诶。”周月明一惊,伸手去推他,没推动。她想起之前的经验,索性去捏他耳朵。   她动作极轻,可他的身体却几不可察地一颤。两人离得近,又曾缠绵许久,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异样。她有点慌了:“纪云开……”   “别怕,我只抱一抱。”他将头埋进她颈窝,声音低沉,带着隐忍之意。   “哦。”周月明缓缓点一点头,初时还有些担心,后来见他果真只是抱着,她又不免心软。   她很少与人同床共枕。他们这样的人家没有这样的规矩。她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次是在她母亲去世后,惊惧不已,生了病。祖母刘氏怜惜她,把她接到春晖堂后,曾抱着她入睡将近半个月。   如今再被人抱着入睡,居然是自己的夫婿,而夫婿竟是纪云开。   周月明初时以为自己睡不着,但是听着他的心跳,伴随着两人的呼吸声,她渐渐意识模糊,不知不觉睡着了。   纪云开见她躺在自己怀里熟睡,嫩脸微红,呼吸均匀,唇角犹带笑意,不知是做了什么美梦。他心中甚是满足。怕惊扰了她的美梦,他一动不动,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居然也睡了过去。   两人再度醒来时,已经天亮了。   周月明惊呼一声:“啊呀,糟了糟了。”   “什么糟了?”   “天都亮了,怎么没人叫我们呢?”周月明有些懊恼,她在娘家时,还没起的这么迟过,这新婚第一天居然睡过了?“今天还要认亲呢。”   纪云开低低一笑,匆忙安慰她:“没什么亲可认,只有娘一个人。再说,也不算迟。”   “我们要的不是不迟,是要早,不能让长辈等着。”周月明匆忙起身收拾。下床之际,双足刚踏到地上,腿一软差点跌倒。她扭了头,狠狠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动作更快了。   纪云开收了她一记眼刀,有些莫名其妙。不过他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也跟着起身,迅速收拾。   两人收拾好后,一起去给林氏敬茶。   周月明走的很快。   纪云开轻声宽慰她:“不必太在意,不迟,而且,都是自家人。”   两人到了厅堂后,却不见林氏的踪影。   周月明正纳闷,忽然一个面生的丫鬟一脸笑意上前冲他们福了福身:“夫人昨晚饮了几杯酒,睡得迟了,这会儿刚起身。还请公子和少夫人稍待。”   “嗯,知道了。”纪云开点一点头,又转向周月明,“看,我说了没事吧。”   周月明悄然松了一口气,心说好险好险。   纪云开却轻轻笑了笑,母亲素来觉少,也不知今天到底是意外还是她特意为之。   说话间,林氏已匆忙而至,一脸歉意:“是我迟了,你们没有久等吧?”   其实她早就起来了,不想他们尴尬,才假称起迟了。看他们的反应倒也好笑。   周月明不知始末,只摇了摇头:“没有,没有。”   随后的敬茶异常顺利。周月明唤林氏为“婆婆”,并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了上去。   除了按规矩做的一双鞋子,还有一串金光寺的大师开过光的佛珠。她与林氏相处不多,但也知道林氏居于佛堂十年,心想定然是笃信佛教的,这礼物想来也算投其所好。   林氏微微挑一挑眉,有些诧异,她飞快地扫了周月明一眼,继而笑道:“多谢卿卿了,我很喜欢。”她摸了摸鞋面,轻声道:“卿卿的绣工真好,这鞋做的真精致。”她抬起头看,看一看儿子,似笑非笑:“怪不得那个荷包,他一直戴着。”   周月明下意识回眸,果见纪云开腰间坠着那只荷包。被婆婆当面点出来,她不免羞窘,脸颊也微微发烫。   纪云开倒很坦然一笑,附和道:“是很精致。”   林氏她让人将鞋子和佛珠收起来,冲周月明笑道:“好了,这茶也喝了,亲也认了,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卿卿,能和你成为一家人,我很高兴。以后云开有哪里做的不好,或是欺负了你,只管跟我说就是,我帮你教训他……”   周月明尚未回答,纪云开已然低声道:“谁说我会欺负她了?我不欺负她。”   林氏微怔,继而轻笑:“是,是,是,你怎么舍得?”见儿媳面带羞态,她轻咳一声,对儿子道:“反正你今天也没事,带卿卿在家里转转,认一认人。怎么说也是咱们家的女主人。”   纪云开点一点头,携妻子离去。   周月明跟着他在府中走着,看似闲逛,却也在暗暗记住每一处。   “不用担心我娘,她很好相处的。”   周月明停下脚步:“你娘和我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她见林氏的次数不多,但是寻思着能静下心在佛堂待十年的人,应该很内敛,但今天看着,不像是很内向的。   不过想想也能理解,寄人篱下与在自己家,又怎能相同? 第63章 结束   在后来的接触中,周月明发觉她以前可能还真不了解林氏,这个婆婆亲切和善,和她记忆中静守佛堂的似乎不是同一个人。不过也还好,她们的相处并不算多,林氏也从未为难过她,这让周月明松了一口气。   转眼到了三朝回门时。林氏已经提前帮他们备好了礼物。周月明与纪云开收拾妥当,乘马车回了安远侯府。   已经出嫁的姑娘回门,这也算大事,安远侯府诸人早就做好了准备。   刘氏更是从大早上就开始问:“卿卿回来了没有?”   周月明回到安远侯府最先去见的就是祖母。   在春晖堂等待他们的,不止有刘氏,还有二婶徐氏以及嫂嫂杜妍。   刘氏看见他们,自然欢喜。她留神看着,小夫妻言行中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近之意,是骗不了人的。见他们这般,她也就放心了。——虽然之前卿卿曾告诉她自己愿意这桩婚事,可总得她亲眼看到了他们的相处,才能真正放下心来。   “人都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能做夫妻,也是缘分。以后一定要相亲相爱,相互扶持。”刘氏说着将目光转向了纪云开,“云开,卿卿脾气倔,又想的多,她小你几岁。她日后若有哪里做的不好,你多多担待。”   “祖母……”周月明小声道,“我哪有那么不好?”   纪云开冲她安抚性地一笑:“卿卿很好的。”他对刘氏抱拳行礼,郑重道:“祖母放心。能娶她为妻,是我的幸运。我们在一块,是她受了委屈,是她一直在担待我。”他衣袖下手掌微动,已然紧紧握住了妻子的手。   刘氏只笑了一笑。纪云开之前就曾求娶过卿卿,这次又是皇上赐婚,想来不会薄待了她。而且,不管怎么说,两人都算是相识多年,好歹会有些旧识的情分在。而且看纪云开看卿卿的眼神,分明是情意不浅。   这样就好,这样她也能放下心。   徐氏和杜妍都有不少话想问周月明,就单独留下了她,纪云开则先去见了安远侯父子。   “怎么样?怎么样?”杜妍拉着小姑子的手,连声问,“他待你好不好?家里的下人是不是都听话?婆婆是不是好相处?”   徐氏虽没发问,但也眼巴巴看着,很是关切的模样。她膝下只有三个儿子,对这个自幼丧母的侄女也有不浅的感情。   周月明心窝一热,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已经生出了红晕:“都挺好的。”   杜妍也是新婚不久,看她神色,知道应该不差,笑了一笑:“那就好。他们若是敢欺负你,就跟你哥说。有咱们跟你撑腰呢。”   徐氏也道:“是啊,不止是绍元,婶婶这里,你还有三个兄弟呢。”   周月明只是笑:“我知道的,他没欺负过我,他对我,挺好的。”   刘氏看着孙女,忽然说道:“卿卿,他对你好,你可也要对他好。感情这种事情,是相互的,不管是谁,对一个人长久得不到回应,也会心冷的。”   周月明扁了扁嘴:“我对他也很好的。”一副小儿女情态。   刘氏笑笑:“那就好。”   几人又说一会话,不多时,有人来报,说是父亲安远侯要见她。   周月明并不意外,既是回门,少不得也要去拜见父亲安远侯。   只是到了书房,竟看到纪云开也在。   周月明扫了他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和纪云开一起见父亲,周月明心里顿起尴尬情绪。   “既然已经成婚了,那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别再动什么乱七八糟的心思!云开是个好孩子,你要有心的话,日子不会过不下去。”安远侯双眉微蹙,说话间瞧了女儿一眼,见她安安静静垂眸而立,也不知听进去没有。他那些想说的劝导的话,不知道怎么就说不出来了。   周月明神色不改,只是点了点头:“嗯,女儿记下了。”   安远侯对她这反应不甚满意,但又不好多说什么,他心里隐隐有些难受,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他轻叹一声,按了按眉心,良久才道:“去吧,开心一点。”   周月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福了福身,和纪云开一道离开。   原本因为回门见到祖母等人的喜悦而减少了许多。   离家书房后,她走得极快。   “怎么了?”纪云开追上去,看出了她神色的不对。   周月明本想回一句:“没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临时改了主意,她也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小声嘟囔:“我有点不高兴。”   纪云开隐约也能猜到她的心思,一时有些忐忑,下意识去握她的手:“卿卿,是因为岳父的缘故?还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他的神情带一些不易察觉的小心。   周月明蓦地心里一软,反握住了他的手:“跟你没关系,但你要对我很好很好。”   这话没什么因果关系,纪云开一怔,继而失笑:“那是自然。”   他们直到申正前后才离去。   周月明有些累了,到纪府后,直接回了现在居住的院子。   纪云开紧随其后,然而他刚进门没多久,小厮就上前给他递了一张喜帖。他打开一看,挑了挑眉:居然是他们?   接过喜帖,他轻轻说了一声:“知道了。”   他握着喜帖回到院子,见妻子并未进房间休息,而是正站在院子里的花圃前。   “怎么了?没去休息?”纪云开走了过去。   “我看这花像是要开了。”周月明抬头看了一眼,指一指花圃里的花苞。   纪云开上前细看,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要开了。”他指了指院中的那棵桃树:“桃花不是开了很久了么?你等一下。”   他向桃树行去,周月明在他身后好奇地问:“你拿的是什么?喜帖么?”   纪云开停下来,将喜帖递给她:“嗯,两个老朋友的,你看一看。”   周月明接过喜帖,打开细看,见是吴正业和李家小姐,她皱了皱眉,有些不解:“这是……”   “我在雁鸣山时结识的朋友,那个李小姐就是当初随我一起回来的小姑娘。”纪云开摘了一朵花,托在掌心,向妻子走来。   周月明恍然:“哦,是你的救命恩人?”   纪云开点了点头,意有所指:“不错,确实是我的恩人。”   他心说,桑桑这个姑娘确实有几分本事,一封信递过去之后,竟然真能诈得吴正业不顾誓言,从雁鸣山急速赶来。也不知道那姑娘又做了什么,现在居然要成亲了。   周月明对纪云开在雁鸣山的事情略微知道一些,却不是特别了解。她点了点头:“既是恩人,那就得好好备一份大礼。”   纪云开点头:“你说的很对。”   说话间,他将新摘下来的花簪在了她发间,仔细端详:“嗯,鲜花配美人,好看。”   周月明忍不住笑:“才不信,镜子呢?”   “何须镜子?”纪云开指了指自己的双眸,“这难道不是最好的镜子?”   周月明一怔,随即轻笑,还真的凑近他,盯着他的双眼瞧。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两只眼中各有一个小人。   她知道这是他,看着看着她就有些出神了。   四目相对,暧昧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涌动。   纪云开喉头滚动,动作极轻,吻上了她的唇。   周月明怔怔的,下意识回应他。过了片刻,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她用手推他胸膛,挣脱开来。她脸颊胀得通红:“别闹了,这是在院子里呢,给人看见多不好,会笑话的。”   纪云开倒是神色淡然:“谁敢笑话?我们可是正经夫妻,有哪里不好了?”   周月明瞧了他一眼,想起一事:“纪云开,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她扯了扯他的手,“过来呀。”   纪云开任她握着手,跟她一起回了房间。   妻子的手刚碰到书桌的屉子,纪云开的神色就有些不自然了:“卿卿,我准备在院子里住一棵槐树,你觉得怎么样?夏天的时候,到树上玩儿肯定不错。”   “很好啊。”周月明也不反对,而是轻轻拉开了屉子,指着里面并排放着的两块手帕以及旁边坏了的珠花,“纪云开……”   “嗯?”纪云开神色如常,过去的一些事情,他并没有刻意瞒她,但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   “这块手帕,绣着兰花的,我记得我是那天给你包扎用的,它在你这儿,我不意外。但是——”周月明停顿了一下,“这块是哪儿来的?我可不记得我给了你。还有这珠花是谁的?”   这珠花看着很眼熟,像是她的旧物,但是怎么会在这里?她已经许久不用珠花了啊。   纪云开摸了摸鼻尖:“就那么来的啊。”他停顿了一下:“这珠花是你的。”   周月明瞪了他一眼:“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就……”   “你就怎样?”   “我就……”周月明一时也想不出凶巴巴的话,正要说一句“我一天都不跟你说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他从背后拥住,抱进怀里。   纪云开将头轻轻搁在她肩上,慢慢说道:“你不记得珠花了吗?那年你在园子里放风筝时珠花坏了,你让丫鬟去拿去丢掉处理,我给捡了回来,一直收着。最开始我想着能不能把它修好了,修好了你会不会高兴一点?不过很可惜,坏了就是坏了……”   他悄悄把坏了的珠花保存起来,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些。   周月明怔怔地不说话,在园子里放风筝?她十岁以后就没这么做过了。她知道他很久以前就开始对她上了心,原来比她以为的还要早。   “至于手帕……”纪云开笑笑,“是前年春天,大军班师回朝的时候,你记得不记得,你有一块手帕,掉在了沈业手里?”   “啊……”周月明低呼一声,想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那天她被表姐薛蓁蓁叫去看回朝的大军,不想先是不小心掉了手帕,后是看见纪云开,心情极差。   是了,那个时候,她还很讨厌很讨厌纪云开。   真没想到,两年中发生那么多事,他们如今居然做了夫妻。想起往事,周月明百感交集。   “卿卿,那时候我还真担心你是要把手帕丢给沈业,我从他手里抢了过来。我想娶你,我不想你嫁给别人。”纪云开声音很低,带着一些回忆,又带着一些满足,“不过还好,现在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卿卿,能娶你为妻,我很欢喜。”   周月明反手抱住了他,良久才道:“我也是。”   他说和她成亲是他的幸运,而他又何尝不是她的幸运? 第64章 番外:桑桑   自从那封信送过去以后,桑桑就开始扳着手指头数日子,也不知道吴正业会不会看到那封信,更不知道他看到那封信会不会如她所愿,找过来。   夏去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七月中,桑桑得知纪云开被皇帝赐婚。高高在上的皇上把纪云开喜欢的姑娘许给了他做妻子,而且据他所说,他们还是两情相悦的。   桑桑真的很羡慕纪云开了,甚至还在想,皇帝老爷会不会也做主,把她喜欢的吴正业许给她做相公?   刚认识吴正业时,她才七岁,他才比她年长九岁,那时就已经两鬓斑白了。她傻乎乎的,也看不出他年纪不大,只看他白着头发,就管他唤老伯,气得他差点跳起来:“什么老伯?我才十六岁!十六岁!你得叫我大哥哥。”   她记得那个时候,他的脾气很坏,凶巴巴的,但还坚持认为两人是同一辈的,只是年龄有差距。   他还指了指自己的头发:“天生的,天生的,懂不懂?用点梧桐子、何首乌、捣成汁抹一抹就好了。你得叫我大哥哥。”   桑桑年纪小,又有些怕,一个劲儿往娘身后躲。   娘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桑桑,不要不懂事,这是大哥哥。”   那时候娘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桑桑还不很明白,但是也知道娘会经常难受。她不想让娘生气,就从娘身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喊了一声:“大哥哥。”   吴正业哼了一声:“这才对嘛。”   母亲去世时是在她七岁那年的冬天。她也是在娘永远离开她的时候,才明白她为什么没有爹,以及娘为什么要吴正业照顾她。这个苦命的女人自知时日无多,已经等不来那个等了八年的男人,只能把女儿托付给自己曾经帮助过的少年。   ——一则是她信得过吴正业的人品,至于二么,她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帮桑桑安排后路了。   她知道她强人所难,然而但凡她有更好的选择,她就不会让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去照顾她的女儿。   那时候吴正业挠了挠头:“照顾桑桑可以,但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雁鸣山的,我不可能把她送到她爹那儿。”   “我知道……你能照顾她,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母亲去拉桑桑的手,“你跪下,给大哥哥磕个头吧,以后要听他的话。”   桑桑怕极了,只知道哭,娘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仿佛这样娘就永远不会离开她一般。   但是不管她怎么哭求,母亲还是去世了,手中一直握着那块玉佩。   母亲刚刚去世后,桑桑沉浸在悲伤中,是吴正业在旁边照顾她,好脾气地包容她。雁鸣山少物资,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来的东西,每日给她做好吃的。他自己对吃穿上并不上心,但为了哄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姑娘,也费了不少心思。他笨手笨脚学着给她缝补衣衫,还教她写字、识别草药……   他自己也才十六岁,一路摸索着照顾这个比他小了九岁的小姑娘。   她有时叫他师傅,有时叫他大哥哥,后来干脆“吴正业”、“吴正业”地喊他,没大没小。   他初时还很不高兴地纠正、强调,后来实在拿她没办法,索性随她去了。反正这边也没旁人笑话他们,她开心就好。   一晃数年过去,桑桑渐渐长大。   吴正业捡回来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打破了他们的平静生活。   桑桑不喜欢纪云开,因为以前吴正业围着她转,事事以她为先。捡回来一个受伤的人后,吴正业不仅把床让给了他,自己打地铺,还把注意力都转到了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悉心照料,长达半年。   不过也就是这半年里,已经不再是小孩子的桑桑明白了自己对吴正业的心思:这个男人于她而言,亦父亦兄,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她想和他一直在一起。   但是很明显吴正业不想这样。   纪云开离开雁鸣山回京时,吴正业让她也跟着回去,而他自己则要留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好多年的地方。   他希望她去京城做大小姐,而她却只想做雁鸣山的桑桑。   吴正业因为誓言,不想离开雁鸣山,又非要她回京城,那她就想办法,把他引到京城来。   也不知吴正业看了那封信后,究竟是什么反应。   事实上,吴正业一看到来自桑桑的信,就紧张起来。   这是桑桑的亲笔信。她的字是他教的,他再熟悉不过,可这信里的绝望让他不敢相信是出自桑桑之手。   他记忆中的桑桑热情娇气,还有些坏脾气,小姑娘活泼泼,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怎会绝望得仿佛随时都会枯萎一般?   她在信里说,她进京以后,日子过得并不好。父亲倒也认下了她,只是家中规矩多,长辈以及姐妹们难相处。她来自乡野,不懂京城规矩,常常受人嘲笑,有次跟长辈顶罪,还被请了家法……   她在信的末尾对他说,希望她死以后,他能把她的尸骨接回雁鸣山……   吴正业的心当时就被揪成了一团。他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进了京城回到父亲身边,就是为了受人磋磨的么?   桑桑时常跟他顶嘴,他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她在京城里,居然还要被家法处置么?那个李清丰凭什么?养都没养过她几天,就因为她叫他一声爹?   他开始怀疑自己让纪云开把她带进京城,究竟是对是错了。她在京城里是有锦衣玉食,可是从她的信里来看,她一点都不快乐。   吴正业开始后悔了,如果在一开始就决定了让她回京认亲,他应该多想法子教教她京城大户人家的规矩,而不是一味地宠着她。   收到信后,他初时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因为他发过誓,他永不离开雁鸣山。她在她亲爹那儿,肯定比跟着他强。   但是晚间他在梦里,却看到桑桑形容枯槁,一脸泪痕,哭着唤他的名字:“吴正业,吴正业……”一声一声,喊得他的心也一抽一抽的。   吴正业猛地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息。   他怎么能忘了,那个李清丰能抛下他们母女一去不回,十来年不闻不问,对桑桑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女儿又能有几分真心?   他真傻,怎么就稀里糊涂地让人带她去认亲?她如果真有三长两短,那就是他亲手把她推进了火坑。   吴正业很清楚,他之所以急着让纪云开带她回京城,并非是因为她母亲的遗愿,而是在逃避桑桑的心思,也是在逃避自己。   其实对桑桑的小心思,他也很清楚。他拉扯着长大的姑娘,动一动手指,他就能猜到她要干什么。   但他不敢回应,也不能回应,他比她大了九岁,他看着她从一个孩子长成大人。刚见她时,他能理直气壮让她喊他“大哥哥”,把她当小妹妹一样逗她。可他答应了她母亲好好照顾他以后,他逐渐以她的长辈自居。   他不能对她动不该动的心思。   收到信的第三天,吴正业终于做了决定:他要去京城看看她。   早年立下的誓言在桑桑面前,似乎根本不值得一提。他自己也很清楚,在他心中,没有什么比桑桑更重要。   他对自己说,先看看再说,如果她真的过的不好,他再做其他打算。如果她过得好,那他就连夜赶回雁鸣山。   他到京城以后,真正见了她,才知道她的生活比他想象中要好的多。她父亲并未再娶,对她甚是疼爱。她顶撞她父亲,堪称家常便饭。她父亲每每叫着要动家法,可是却没有一次动过……   而她那封信,只不过是为了赚他进京罢了。   说不生气是假的,只是那时他已经落进这个叫桑桑的姑娘编织的情网中,再也没能逃开。 第65章 番外:文竹   得知周家表妹被皇上赐婚给纪云开时,徐文竹正在临窗画画。   听到这个消息,他手上动作微滞,白色的宣纸上多了一滴墨汁。他晃了晃神,提笔微动,转瞬间,纸上已多了一抹竹影。   慢慢放下笔,徐文竹拿起巾帕轻轻擦了擦手:“知道了。”   他跟纪云开不算相熟,但也见过几次,印象还不错。当初纪云开的死讯传回来,他还遗憾了很久。纪云开“死而复生”,他也为其高兴。但是他没想到,纪云开会和周家表妹在一起。   其实想想也不难理解,纪云开从小在周家长大,跟周家表妹算是青梅竹马吧。或许安远侯在一开始接了纪云开进府时,就动了这样的念头。兜兜转转,也不过是好事多磨而已……   而他和周家表妹到底是没有缘分,这也怪不了旁人。   徐文竹一时间想了许多,一时是那次上元节重逢,一时是他主动保持距离时……   他轻叹一口气,赶走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翻出了过年时的那张名帖。   过年时,他没去周家拜年,就给周家的几个表兄弟以及大房的周绍元和他妹妹卿卿各送了一份名帖。   当时不过是随手为之,是顺带的事情,而她居然给他的和他的兄弟姐妹各送了一张……   他盯着瞧了好久,慢慢走到灯边,一手除掉灯罩,另一只手将名帖放在了燃烧着的火苗上。   名帖在他眼皮子底下慢慢化成灰烬。   轻轻掸了掸手上的灰,他心想:他们之间的缘分起于他送给她的那张名帖,那也就终于名帖吧。   他们相处不多,他也早想到他们之间没有缘分。如今得知她被赐婚,他说不上有多难过,可到底是颇觉惆怅。   次年三月,她出嫁时,他早已出了热孝,不过也没有亲去,只是托人带去一份贺礼。   后来听说她婚后日子过的不错,他也就渐渐淡了,放下了那一丝念想。   待三年孝满,他已经十九岁了,他的亲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刚一出孝,他父亲就告诉他:“我给你寻了一门亲事,是梁翰林家的姑娘。梁家有意跟咱们家结亲,我听说那是个很文气的姑娘,人也贤惠,还读过一些诗书,也会做文章,就想着跟你也般配。你要是不放心,改明儿就让你姑姑或者谁帮你打听打听。”   徐文竹微微一怔,点了点头:“父亲做主便好。”   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我如今年近半百,也不会再续娶了,没的耽搁了人家小姑娘。现在你们出了孝,你大哥已经有了缺,过不了多久就会外调。这一去至少也要三五年,总不好让他们夫妻两地分离。你大嫂肯定得跟着过去,到那边三年五载,生俩孩子,也算是给家里添丁……”   长子娶妻不足一年,就开始了三年的孝期,他们夫妻俩到现在膝下犹虚。他也有些急了。   徐文竹有些心酸:“嗯。”   “你也十九了,今年定下,最好年内就能把媳妇娶过来,家里没个掌事的人也不行。”   徐文竹稳了稳心神:“父亲说的是。”   本朝民风较为开放,青年男女在有旁人的陪伴下见面也属正常。所以,三天后,当徐文竹听说梁家姑娘想见见他时,他丝毫不觉得意外。   只是等他真到了梁家陪梁翰林赏画时,不免感到新奇又紧张。   他现在是在等人相看么?却不知相看他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   “贤侄看看这幅古画如何?”   徐文竹低头细看,见这画虽然故意做旧,但仔细看来,可是幅新画,且笔触有些稚嫩。他不知是何人所做,心说不敢妄评,就含糊道:“挺好。”   梁翰林皱眉:“贤侄心中想什么,只管说出来就是,不必遮掩。”   徐文竹心中一凛,如实回答:“这画似旧实新,不像是古画,应该是新人练习所做。而且,这里不对……”他想了想,又道:“当然,以后多多练习,未尝不能成为一代大家。”   梁翰林含笑听着,不停点头:“贤侄说的是。”至于徐文竹后来的“成为大家”之语,他不置可否,似是没听见一般。他看一看沙漏:“庭前的芍药开了,贤侄同我一起看看?”   徐文竹自然点头应下。   梁翰林好花木,梁家各个院子都有不少花花草草。   徐文竹一眼就看到了芍药旁站着的一个姑娘。他心头一跳,暗想,大概就是她了。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那姑娘穿了一身藕荷色衣裙,此时正低头赏花。他看不清她的容颜,可也能看出来这姑娘身形纤瘦袅娜。   大约是听到了响动,那姑娘抬起头,向他们这边望来。   徐文竹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是该避开,还是大大方方任其观看。这一踌躇间,两人的视线就已经对上了。   如父亲所说,这确实是一个文气清秀的姑娘,皮肤白皙,容貌清丽,安安静静站在那里,让人好感顿生。   梁姑娘柔柔一笑:“爹,有客人啊。”   徐文竹心说,这声音倒也好听。   梁翰林捻须一笑:“是啊,这是徐家二公子,极善画竹。”   “既然爹有客人,那我就不打扰了。”梁姑娘福了福身,翩然离去。   徐文竹收回视线,心想,这就是要和他共度一生的人么?如无意外,他们会一起相互扶持,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他正自出神发怔,连梁翰林唤了他两次都没听到。   梁翰林暗暗点头,心想看来对这亲事,徐文竹也是满意的。他就说嘛,他的女儿样样出色,没道理徐文竹看不上。   两家合了八字,大吉。这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选在十一月的一个吉日。   徐文竹亲自去周家报喜,也是巧了,正好那一日周月明也回娘家探望怀孕的嫂子。   他去给老夫人刘氏问好时,他们好巧不巧打了个照面。   意外相逢,两人俱是一怔。   徐文竹先笑了,神情自然:“表妹。”   周月明后退一步,福了福身:“表哥。”   客气自然,看上去和之前也没什么分别,还是亲戚。   徐文竹扬了扬手上的喜帖,微微一笑:“我是来送喜帖的。”   一旁刘氏含笑问道:“定下了?定的谁家的姑娘?什么时候成亲?”   徐文竹看了一眼周月明,回刘氏:“是的,梁家的姑娘,婚期就在冬月。”   刘氏笑笑,连声说好。   徐文竹也跟着笑。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婚期。他将梁家姑娘娶进了家门。   他的妻子名叫梁秀,是个文气好学的姑娘,从去年开始学习书画,成亲后也时常向他请教。两人随着相处,感情渐浓。他心想,就这样一辈子也很好啊。 第66章 番外:梦境   周月明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明明睡觉前还好好的,怎么一睁眼手和脚都缩了一圈?   她睁开眼又闭上,周而复始好几次,仍是这般。掐了掐自己的手心,是痛的。她小声喊:“纪云开,纪云开!”   “姑娘!”有人应声进来,却分明是小时候的青竹,“姑娘怎么了?”   周月明心里一咯噔,迷惘间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她又打量自己的手心,小声问:“青竹?”   “姑娘是做噩梦了么?”青竹不解,怎么听到姑娘在喊纪公子的名字?   周月明胡乱点了点头,慢慢下床,走到镜边。   镜中人雪肤乌发,容貌稚嫩,正是小时候的她。她吸了一口冷气,好一会儿才抬头问青竹:“青竹,我几岁了?”   “姑娘忘了么?今儿是姑娘十一岁生辰啊。”   周月明有些恍惚:十一岁啊,怎么一觉睡醒回到十一岁了呢?她心说,这大概是一个很怪诞的梦。   “姑娘要去给老夫人请安么?”   周月明怔怔地点了点头:“要。”   她恍恍惚惚收拾好,走出了房间。是了,在她十岁生辰前的三个月,祖母刘氏做主,给她配齐了丫鬟婆子,让她住进了现在这个院子。   梦里是八月,院子里的大槐树枝叶繁茂,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比她熟悉它时,要低矮一些。   她循着记忆去了春晖堂,给祖母请安问好。   祖母看着年轻一些,但慈爱仍同以往没什么分别。   还没搞清楚现状的周月明同祖母一起用了饭以后,又略坐一会儿才起身告辞。   刚离开春晖堂,行到拐弯处,视线里就突然多出来一只靴子。   周月明心头一跳,视线缓缓上移,最终落在纪云开那张熟悉而青涩的脸上。   她今年十一岁,他年长她三岁,如今应该是十四岁吧?   他眸光微闪,定定地望着她,良久才低声道:“卿卿……”   周月明有点懵,她还没想好,该怎样面对纪云开。睡前还躺在一处的人,醒来后竟回到了还不和睦的时候?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她这会儿对他应该亲近一些?还是像她十一岁时那般看见他掉头就走?   “今天是你的生辰,这是我赢来的,我赢来给你。”纪云开抿了抿唇,将一个打开的黑匣子递给她。   周月明扫了一眼,见黑匣子里躺了一朵金色的花。脑海里似乎有什么闪过,她神色微微一变,想起来了。   纪云开十四岁那年已经跟着沈大将军在京城大营了。她生辰的前一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从军营回来,次日给了她一样东西做生辰贺礼,但她并没有接受。   她也是后来和纪云开成亲以后,有一次帮他清理旧物时才偶然看到。问起他,他告诉她,那是他在军营中的第一年,军营新人比试中他夺魁赢来的。   那是一朵黄金打造的花,未必有多贵重,却是他的汗水和荣耀。   莫非就是这个么?   周月明的视线落在金花上,久久没有移开。   纪云开眸中闪过一丝喜意:“你喜欢?”   青涩的少年尚且不知道讨自己喜欢的人欢心,他能想到的是努力对她好,想同她分享自己的喜悦,也希望她能高看自己一眼。   周月明犹豫了一瞬,心想不管到底是不是梦,至少这一刻,她不希望他伤心难过,不想他眼中的希冀和光亮消失不见。   于是她点了点头,小声问:“这是什么呀?”   纪云开努力不让喜悦泻出来,他清了清嗓子,神色如常:“这是一朵金桂花,是我在军营里赢来的。我拿着也没什么用,正好你生辰,你拿去当花戴在头上。”   周月明轻笑一声:“这个东西怎么戴头上啊?”   她说话间伸出手,接过了木匣子,认真打量着这朵金色的桂花。   她第一次真正见到桂花的时候,它的颜色已经有了一些变化,不若此刻这般金光灿灿。   她白嫩的手心里握着黑色的匣子,黑匣子里躺着金色的桂花。   纪云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啪”的一声,周月明合上了匣子,抬眸直视着他:“纪云开,你说你是赢来的,你赢这个,费了很大的功夫么?受伤没有?”   “没有,那些人根本不足为惧。”纪云开心里欢喜,“在我手下走不了几个回合。”   她这次没有看见他,掉头就走,居然还好声好气同他说话。这是他记忆中她第一次用关切的语气同他说话,他眉目间不禁染上一些得色。   他从第一次见到她起,就格外关注她。知道她讨厌自己后,他更是难受不甘,一心希望她不要讨厌自己。希望她对他也能像对她兄长那般亲近,甚至要更亲近一些。可偏生他努力了很久,只是徒增她的厌烦。   虽然不知道什么缘由,但她今天的态度分明有了很大变化。   周月明点一点头:“是么?那你很厉害啊。”   纪云开耳根微红,脸上却没太多表情:“也不是,都是些新人。”   “那也很厉害了。”周月明垂眸一笑,“不过你赢来的东西,怎么不自己收着,反而给了我?”   “你生辰。”   周月明这时看着他,不是看自己讨厌了很多年的人,而是看自己的恋人,自己感情正好的夫婿。她想了想,轻声道:“那我收下了,谢谢你的寿礼,我很喜欢。”   “哦,好。”纪云开稳了稳心神,“你喜欢就好。”他随手指了指旁边的道路:“那,我先过去。”   “等等。”他刚一抬腿,周月明就叫住了他。   纪云开心头一紧,她是不是后悔了?她会不会把他刚送她的东西直接丢进他怀里?说一声才不要他的东西……   短短数息间,他脑海里涌上了许多念头。然而下一瞬,他听到她含笑的声音:“你什么时候回军营?”   “明天辰时之前到就行。”纪云开如实回答。   周月明点一点头:“今天我生辰,宋嬷嬷会做桂花糕,你要不要也尝一尝?”   纪云开怔了一瞬后,才去认真思考她的话。她这是在对他示好?他点头,声音几乎不是自己的:“好。”   两人分开好一会儿,纪云开还如同在梦里一般。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是不是昨晚月亮娘娘听到了他心里的话,所以她才会一夜之间态度软和下来,没有再拒绝他的示好,还邀请他吃桂花糕?   她居然知道他喜欢桂花糕?连他母亲都不知道。   这一天,纪云开吃到了十四年来最甜的桂花糕。   他们相处自然,仿佛之前数年的不睦根本不存在。她会听他说军营里的生活,会跟他讲自己最近新看了什么,新学了什么……她在给兄长求护身符时,也给他求了一个。   周月明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着。长大后的她已经看开了,自然不像她小时候那样因为父亲的冷情与偏心而对纪云开产生不平之意。   和她记忆中一样,纪云开十六岁时随纪大将军回京,两年后班师回朝,两人许下婚约。数月后重返战场,因为她事先的提醒,有惊无险,八月回京……   她心想,其实如果不是父亲的缘故,他们大概就会这般吧。   ……   周月明刚一睁开眼睛,就对上了纪云开的眼睛。她一时有些恍惚:“云开?”   他们不是还没成亲么,怎么就在一张床上?   “醒了?”纪云开温声道,“还早呢,再睡一会儿。”   周月明摇摇头,看清房中装饰,是她和纪云开成亲后在纪家的房间。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只不过就这醒来的一会儿功夫,梦中场景已经忘记了大半。   “什么梦?”纪云开饶有兴致。   “梦到我们从小相亲相爱啊。”周月明将头靠在他怀里,有些遗憾,“感觉好像错过了很多年。”   “没关系,咱们还有一辈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