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有条红线成了精 作者:温翡烟儿 文案: 了不得了!告诉大家一个大号外—— 月老的那一卷红线,它成精了! 红线精不光坏了天规 还逼着天帝天后来打赌! 带着四只鸳鸯、一个道士、一个和尚 专管世间稀奇事,纵横三界拆官配! ps: 1.本文又名《纵横三界拆官配》或者《猜到剧情算我输》~伪悬疑,逻辑并不严谨,请勿较真! 2.本文架空,也算高魔,但满篇私设,请勿考据!文中许多涉及中国结的描写,都是按现代中国结的编法描述的哦! 3.单元文,主角不变,配角不停变化哟。 4.情路略艰难,但绝对he,绝对1v1!!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前世今生 大冒险 史诗奇幻 主角:织萝,元阙,玄咫 ┃ 配角:连镜,聆悦 ┃ 其它: 第1章 其一   “跳马!”   “将军。”   “飞象!”   “将军。”   “我……上士!”   “将军。”那白衣胜雪的年轻男子望着棋盘微微一笑,轻轻落下棋子,“承让了。”   那须发皆白却面如稚童的红衣老者却不干了,一下子从石凳上跳起来,挽起袖子就要去动棋盘,“不算不算,你又欺负人!方才小老儿一时想岔了,才教你占了便宜。小老儿要重新走一遍!”   男子也不恼,只是温和一笑,“哦?哪一步走错了?”   “错在三……不,是七八……不对九、十步之前!快,复十步棋,这次一定赢你。”   旁边观棋者都看不下去了,纷纷道:“你要不要脸?看着人家脾气好就这样欺负啊!”   男子摇手,“无妨无妨,请吧。”   但……棋力的悬殊,还真不是再来一次便可以弥补的。   片刻之后,那男子再次略挑了嘴角,把自己的那一枚“車”往前一推,轻飘飘地道:“将军。不好意思,我又赢了。”   “你!我……”老者再次气得跳脚,又想悔棋。   但那年轻男子却忽地扬了扬下巴,看向老者背后,“今日到此为止了。再下下去,只怕连司法天神都瞧不下去了。”   听他这样一说,原本看热闹看到了兴头上的众神都不由得一僵,缓缓扭头去看,见到站在老者背后一身银甲笔挺却面无表情的俊朗男子,纷纷脸色一白。   偏偏老者一心沉浸在棋盘里,一面数着棋子一面随口道:“瞎说!不就是下棋么?又不是闹事不是赌博,他通钺管得着么?这才什么时辰……吓!亥时……几刻了?”   “四刻了,还有一个多时辰,不知月老的五百对泥人绑得怎么样了?”老者身后那浑身都散发着一股疏离的冷面男子一面缓缓说着一面走上前来,向那白衣男子行了一礼,“见过祁钰殿下。”   白衣男子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通钺又转脸看向边上一群看热闹的神仙,冷声道:“想必诸位今日的任务都完成了?竟有心思在这里看下棋。”   “呀!我还有六七八场雪没下,马上就去!”   “哦!好像有三四十个婴儿该降世了,这就去看着!”   “咳咳,月老棋艺这么臭,还老不修,谁要看他下棋啊!还不是被他拉来的!司法天神来得正好,救我等脱身啊!”   “就是就是!”   一转眼,几个看热闹看得起劲的神仙就这样溜走了。   月老一见势头不好,转身就要跑。但他穿着一件红色的外衫,实在太过扎眼,都不需要通钺回头,只消他一动便能被注意到。   “月老要去哪里啊?”通钺淡淡地叫了一声。   被叫到名字,月老一张光滑细嫩的脸瞬间皱成一团,但转回去面对通钺之时,又不得不换上一副笑脸,“不拦着大人您去检查他们的工作啊。今日又要完了,是该赶紧检查了哈哈。”   通钺微微一皱眉,“既然都到了月老的殿,当然要先看看月老的泥人了。别的地方还不忙。”   “别别别!小老儿这儿还有几对没绑完,您先别处请。您寻一圈回来之后,小老儿保证绑完,您看……”   “还剩几对?”   “五……十。”   “五十?”这次悠悠地接口的却是方才一直负手旁观的祁钰,“原来这么快啊。那便不忙。月老,方才看你似乎还不尽兴,不如咱们再杀一盘?”   月老闻言,简直要哭了出来,“殿下别开玩笑了!其实……也不止五十,是一两百……啊,是一两千……”   “唔,那就是还差了一小半,也不忙。”祁钰又笑。   觑着通钺那越发冷硬的脸色,月老不敢再解释,只好连连作揖,“二位……小老儿今后再也不敢了!小老儿这就去,这就去!”   “还有一个时辰,若是今日的姻缘数没定下,便等着挨罚吧!”通钺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月老,只是向祁钰行了一礼,便拂袖去了。   送走通钺,月老拔足往回奔,一面跑一面向身后不紧不慢却始终没跟丢的祁钰道:“殿下啊殿下!您倒真是……小老儿不就是缠着您下了几盘棋么?至于这么把这事都捅给通钺么?哎您跟来干嘛?”   祁钰气定神闲地道:“不干什么,只是觉得三界姻缘都在月老手中握着,所以好奇来看一看罢了。”   “那财神掌管天下钱财、谷神掌管丰收与否、食神主凡人厨艺天分……哪一个不比小老儿我天天绑泥娃娃有趣?”月老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莫不是……殿下也觉得该给自己找位娘娘了?”   祁钰哂道:“罢了,这个节骨眼,我就不给你添乱了。说起来……方才月老没给那通钺说实话吧?你从昨日通钺查完一走便把我拉来下棋,一直到了现在,片刻没有稍离,真的还只剩两千?谁帮你的?”   月老一张脸憋得通红,“殿下小声些!让那通钺听见,小老儿还要不要在天庭混了!”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月老殿。   月老也顾不上礼仪顾不上形象,提起衣角跨过门槛,将祁钰丢在身后,便开始一跌声地喊道:“童儿,童儿!速速去将我的红线找出来!还有那泥人盒子,只要是适龄婚配的全都给我搬过来了!祁钰殿下来了,上茶!不要太好的……啊殿下您别误会,只是昨天考核之时通钺给我评定得太差,没有额外的奖赏,换不到好茶,真不是小老儿抠门!”   祁钰轻笑,“说起来月老年年考核都是垫底的,稳得不能再稳,也是非常不易了。既然这样,月老就不能为了换点好茶而做得好些?”   冲进那放了红线与泥人盒子的房间,月老已急得没工夫答话,找到那一卷线,熟练地找到了线头,使劲一拉,便扯出一长股,又从写着“女妖”和“男妖”的盒子里分别取了个泥人,用红线胡乱地套在一起,便算是成了,随手丢到一边,又摸出两个泥人如法炮制。   月老打结的手法倒是极快,挑泥人更是看也不看,眨眼间就绑了数十对。   只是祁钰在一旁看着,面色越来越凝重,两道剑眉也慢慢纠结在一起。良久,他才出声问道:“月老……这两个人,你是随便挑的?”   “挑?都这个时候了,哪有功夫?自然摸到谁是谁了!”月老满不在乎地道。   祁钰的眉头皱得更紧,“若是拿到一人一妖或是一人一魔呢?”   “天帝陛下又不禁人妖、人魔相恋,殿下怎么这么古板?”月老摇摇头,一脸惋惜——可惜了我们这么英俊风流的殿下哦,惹得这么多神女妖女魔女垂涎,偏偏是个不接受他族的,得伤碎多少芳心啊!   祁钰自是不知道月老心中所想,只是冷着脸问:“那若是忙中出错,拿到两个男泥人或是两个女泥人,也照绑不误么?”   月老向他扬了扬手心里并排躺着的两个泥人:“这不就是两个男的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真是……实在过不下去,也只能怪他们命不好呗!殿下哎,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这些!天帝命我一日要绑五千对泥人,若是完不成,那三界一年之内便会有多少男女不能成亲啊!有时还不止一对,毕竟......凡间多的是男子三妻四妾嘛!”   冠玉一般的面上蒙上一层寒气,若是此时月老回头看,便一定能发现祁钰是在生气了。可惜他忙着完成任务,是看不见了。   祁钰刚想说什么,却忽听月老一声惊呼:“哎哟!谁啊!谁打我?”   啪——   他刚喊完,便又是一声脆响,带着破风声,这一声之后,月老的手背上便多出一道又细又长的红印,也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出来的。   祁钰眼尖,一下子就看见了那作怪的东西——原本被月老捏在手上绑泥人的红线,却如同活过来一般,高高扬起,一下又一下地往他手上抽去。   一次两次看不见,但被打得多了,月老也看清了是什么在抽他,却又惊又怒,瞪大眼睛,哆哆嗦嗦地指着那一卷红线骂道:“了不得了!竟敢打我!放在天宫里的东西,难道还能成精了?”   似乎是在回应他一般,被他捏在手上的那一股红线忽地奋力一振,从他手里挣脱出去,往虚空中扬起。而原本绑了泥人那一段段红线也纷纷松脱,跟着飞了起来,首尾相接,又接回了那一卷线的线头上。   眼见着成果全毁了,月老心疼得哇哇直叫,跳起来要去抓那红线。   只是红线灵活得很,在空中左绕右扭,上下盘旋,偏不叫他抓住。   祁钰一直凝神看着那红线,渐渐看出些端倪。见月老被戏耍得吹胡子瞪眼,祁钰连忙一把拉住他,“别动,仔细看看!”   月老急着完成任务,原本想拨开祁钰的手,但无意间扫了一眼那红线的走势,也不由愣住。   就像是有人在刻意摆弄一般,那红线并非在空中乱舞,而是渐渐地勾勒出一个形状来,然后慢慢往里填补细节,竟仿佛……工笔白描一般!而被描画出的那图案,却是个仕女的模样!   终于,一卷红线都被抽开,全在虚空里盘好,首尾相接。   就在那一霎,一道刺目的红光闪过,逼得月老与祁钰都不得不以袖掩面。   待他们再次放下袖子去看时,面前却站了个红衣女子,如墨的青丝倾泻在身后,只在尾端用一截红线松松一束;肌肤如雪如玉,眉眼宜喜宜嗔,模样倾国倾城,神态难描难画。   只是那女子此刻正高高扬起一双细细的柳眉,怒道:“谁许你这样胡乱安排姻缘的?六界众生岂容你随意搓圆捏扁?”   月老惊呆了,张着嘴呐呐不成言。   但祁钰却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子,眼中似是有火花在闪动。 第2章 其二   浓得如有实质的雾,从四面八方漫了过来,重重叠叠地将他包裹其中,竟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他慌乱地四下张望,但及目之处都是一片血红的雾,仿佛置身于修罗地狱。   偏偏那血雾中还传来张狂的笑声——哈哈,既然你来了,那就在这里陪我,不要想出去了!   笑声忽高忽低,男女莫辨,有时仿佛是个轻佻的女子在他耳边低语,有时又仿佛是个阴鸷的男子躲在暗处一边偷窥一边蛊惑人心。   为什么找不到那个躲在暗处的魔物?   只要找到他,就能……   “闭眼莫看,闭耳莫听!这里是三生池畔!”忽然,有个女子的清叱清晰地响起,直击内心。   不论这是何人,总归不是坏心,于是他连忙封闭五识,默念佛偈。   果然,这么一来,方才那些怪声怪相甚至是那一股异香都消失了,只觉得浑身都暖洋洋的,仿佛受到洗礼。   好一阵后,他才小心翼翼地睁眼,那一片血雾果然散开了,露出此地本相。   三生池畔果然是美不胜收的。   一片横无际涯的湖,却如江海一般微微起着波澜。湖面开着不知名的花朵,红得仿佛是水面上燃起的朵朵焰火,映着天幕投进湖中的星子,美得不可方物。   只是更夺人心神的,却是远处的一名红衣女子。   她静静地立在那儿,远得让人看不清样貌。但只看那身形,便会不自觉地认为那是个风华绝代的女子。   “回去吧,你问了不该问之事,才会被血魔蛊惑。”她没有过来的意思,只是清泠泠地说着,“但你所问之事,我仍有一句话送你,不过‘心无挂碍’罢了。”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   一双清亮的眼睛陡然睁开,却是目光涣散的,许久也没聚焦。   那眼睛的主人正伏在莲台上大口地喘着气,眉心的一粒朱砂痣红光大盛。晶莹的汗珠便顺着他清瘦的面颊滑下,一直滑到尖削的下巴,毫无留恋地滴落,滴到莲台之下的水面。   原本他所出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泽,湖水澄澈纯净,湖面上盛开着大大小小的数朵金莲。但他的汗珠落在水面的一霎,这画面便忽地散开了,慢慢变作清净光明的琉璃世界,而他所坐的莲台,也散作一朵金云。   边上盘坐的沙门感受到他的异动,连忙睁眼,纷纷围拢来,“师兄怎么了?”   “无妨,不过是修为不够,压制不住心境罢了。”他温和一笑,连忙摆手。   只是面上虽然在笑,心下难免有些焦急——分明修为已然到了顶峰,眼见就可以再突破一个境界,奈何心境迟迟不得突破,如何能不急。   又是那个女子……不过一面之缘,怎的就成了魔障?   众沙门宽慰道:“师兄若是修为不够,我们就全该贬下去了。师兄不要着急,过些时日总能参破的。”   “谢各位师弟吉言了。”他神色淡淡地点头,“诸位师弟继续打坐冥想吧,我……去求释尊解惑。”   ——————————————————————————————————————————   穿过那一片七宝所成的殿宇,踏着琉璃地砖金绳道,终于走到一棵巨大的桫椤树下。   那棵桫椤树也不知生长了多少年,树干粗得数十人都难以合抱,恣意伸展的树冠更是荫蔽千里。正是花开的时节,朵朵白花如塔矗立,又如烛台长明。   传闻琉璃世界尊者释迦乃是其母手扶桫椤所生,故他成道建立琉璃世界后,也将那桫椤树一道移了上来,种在琉璃世界的尽头。而释迦自己,素日也爱在这桫椤树上冥想。   “师兄。”还待走的时候,便有个貌若稚童的小沙门叫住他。   竖起单掌还礼后,他温声道:“释尊可在?”   小沙门竖了一指比在唇上,“天后来访,与释尊论道。”   天后?虽然从来不问俗事,但也知道天后长居九阙天,同天帝一道处理三界之事,但极少外出,与释尊几乎也无甚交情,怎会突然来访?且一个修释道一个修天道,若真要论,只怕也很难论到一块儿。   好在一向没有多口多舌的习惯,虽然心里疑惑,也只是淡淡一笑,“那我不打扰了。”   转身,却不是离去,只是绕着桫椤树信步走了起来。琉璃世界的桫椤树十年一开花,满树花开时如白鹤停栖,又如漫天飞雪,乃是难得的景象,好不容易得见一次,断没有只看一眼便走的道理。   但看得忘我,无意间便多走了几步,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天后要与我说什么?”   另一个陌生的女声,自然是天后。踌躇片刻,才低声道:“释尊可知……她,又化形了!”   “她?什么人?”释迦波澜不惊。   天后有些急了,促声道:“三生池畔……”   “真是她?”释迦有些诧异。   “的确是她。前日终究是在月老殿化形了,模模糊糊的没什么记忆,却……与孤平白争执一场,竟还蛊惑许多仙人。孤硬拿不得,只好许她一个赌约,放她下界去了。”   释迦顿了顿,才道:“因果轮回,本该如此。天后不必担心。”   “释尊难道不怕她想起什么来?”   “本该是她的记忆。”   “那本该是她的身份呢?释尊也要一道还给她?”   “这话……该问天后。”   天后有些愠怒,“释尊,莫怪孤说得不好听。但她是如何落到今日的局面,是为何,又是谁出手的,释尊不会不知道吧?”   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三生池畔的女子?他听过的,三生池畔似乎是有两个女子,一个便是如今的天后,另一个便是在他成道前一语让他顿悟的那个红衣女子,只是她后来却又不知何处去了。听这口气,却似乎与释尊有关?   释迦没有说话,天后却是轻轻笑道:“释尊莫忘了,若不是为了高足……”   “住口!”千百年来,他第一次听见释尊发怒。   只是听到此,他却再也按捺不住,出声道:“弟子敢问释尊,究竟是因弟子何事而伤害了那女子?她又是谁?眼下如何?”   桫椤树叶一阵颤动,两串白花便飘落下来,他伸手一接,仿佛接住了两只落在掌心的白鸟。   两道人影从树上飘然而下,宝相庄严的沙门是释迦,另一个红衣端华的女子当然是天后。   “为何在此?”释迦喝问。   好奇胜过了恭敬,他两声道:“请释尊告诉弟子。”   释迦只是拧眉,“怪道近日他们说你心境不稳,本尊还在想究竟是为何,原来是封印松脱,压伏不住你的心魔了。”   “弟子有何心魔,弟子自己竟不知?”心中疑惑更盛。   这时天后却轻轻巧巧地道:“既是心魔,还是不要知道得好。只需知道,是魔,便务必要除去!”   “三生池岂是魔物可以随意去的?”他脱口道。   此言一出,释迦勃然色变,“你……竟知道了?”   到底是他视作尊者又视作师父的,对释迦,他没有半点隐瞒,“弟子不过远远见过一次,而后便再无音信,无从查证。弟子只知道,若不是她,弟子倒想不明白,无法成道。”   “胡言乱语!”   天后闻言一笑,“若非自己机缘修为到了,谁说也无益。只是……尊者不过见了一面,便如此念念不忘,不是魔障,却又是什么?”   “释尊也是这样想的?”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   释迦却是真的动了怒,“天后说错了么?”   “是不是心魔,原该是弟子自己体悟,哪里该由旁人告诉?便是释尊……释尊不是弟子,终究也无法替弟子参悟。”清秀的眉紧紧蹙起,他十分自责,且眉间那一粒痣再次红得发亮。但他感受不到,只是向释尊行了大礼,“释尊担心弟子,姿势感激不尽。但释尊既然冤了那女子一次,便不该有第二次。弟子欠那女子的,也该由弟子偿还。”   “你说什么?”   “释尊稍安勿躁!”天后连忙阻止,“这位尊者所言不错,既然是他自己的因果,便改由他去了结。释尊插手了一次,便……不必再有第二次了。”暗中,却向释迦摇了摇头。   他看不见天后的动作,但见释迦不曾发难,到底舒了口气,“谢释尊,谢天后。”   但天后眼波一转,摊开手心,“这位尊者且慢!如今你自己心底隐约有了判断,却到底不知真相,难免会行事偏颇。不如……重新体悟一回呢?若不是心魔便罢了,且当去下界走一遭。若真是心魔,自然……还会再起纠葛的,那时便只能由尊者自行伏魔了。”   “多谢天后。”他接过天后手中那流光溢彩的珠子,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然后向着释迦行了大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是他不知道,只待他走远,释迦便不悦地道:“为何应了他?”   “释尊放心,吃了那东西,可保一切无虞。”天后高深莫测地一笑。   “那是什么东西?”   天后微微扬了扬唇角,淡声道:“洗却前尘,绝情断欲。是好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亲们不好意思啊,上班族啊,年终……大家都懂的! 这章和上章说的是两个事,但是仔细看也有联系的哦!保证在后面的正文里一定能连起来的!希望大家不要因为这个就弃坑,留下的都是小天使!爱你们! 还有就是……愚蠢的我忘记了申榜,所以这周要缘更压字数了,非常抱歉!等有榜之后一定好好更! 解释一下设定,私设的神仙系统,道系的还是神仙,就是大家都很熟的那种。但是佛界这边不叫佛界,我给取名琉璃界,释迦是琉璃界的老大,地位相当于如来,但是绝对不要和如来划等号啊!这么改,是因为避免宗教问题啊大家懂的! 第3章 其三   “小姐小姐,同你讲个好笑的事吧。那位连镜殿下,听说三日前在灵霄宫遇到了牡丹仙子,也不知牡丹仙子是怎么了,反正就是脚下一滑就向殿下倒过去了。你说一般只要是个男神仙都会怎样?肯定是扶一把啊!何况那牡丹仙子还那么漂亮。可连镜殿下倒好,一转身便避开了,然后还和牡丹仙子讲……哈哈哈!连镜殿下讲……既然身子不好,就不要扑粉扑得那么白,看着脸色更差了!”身着彩衣的少女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一边捧着肚子大笑起来。   倒是那坐在妆台前把玩玉佩的黄衣少女,直听得皱着一双眉头。良久,她才抬头望向另一名与那乐不可支的少女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少女,“好笑吗?”   另一名少女觑着她的脸色,连忙摇头:“不好笑。”暗地里却向那少女使眼色。   那少女却没看懂,只是挠头道:“不好笑啊?那就换件事吧。还是连镜殿下,时间要久一点,是上个月了,说是在瑶池,遇到了涂山氏的小公主掉进水里。连镜殿下二话不说便跳进水里,将小公主救了起来,于是你们说会怎么样?当然是涉世未深的小公主一下子便对殿下芳心暗许了。你们又猜殿下说什么了……殿下说……哎呦真是笑死我了!殿下说了,瑶池之水乃是天下至清至净之水,实在不忍公主脸上的脂粉污了池水……殿下还说,公主还是这样清水出芙蓉的模样好,描画得那样实在不好哈哈!”   一见就是时常饶舌的,那少女模仿起旁人说话当真是绘声绘色,惟妙惟肖。   黄衣少女的面色面色愈发不好,“啪”的一声将手上的玉佩拍到了桌上。   “滟滟住嘴!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说给小姐听!”另一名少女忍不住出声斥责。   但滟滟十分委屈,“不好笑么?我真是没见过比连镜殿下更傻的男子了!哪有这么跟女孩子说话的?白瞎了他那么好的一张脸!难怪这一百多年来只听说过他的笑话却没听说过一桩韵事!”   “难道你还想听说他的韵事?”黄衣少女咬牙切齿地道。   迎着另一名少女责怪的眼神,滟滟终于想起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声道:“小姐别生气!滟滟不是故意的!潋潋你也是,为什么不早点提醒我?”   那个叫潋潋的少女恨铁不成钢地道:“是你自己太笨!我都给你使了多少眼色了?眼珠子都差点转出去,就你看不见!”   “我……”滟滟瘪了瘪嘴,“是我错了嘛!我这不是看着小姐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想给她讲点笑话开心一下么。”   潋潋忍不住扶额,“素日我就说你蠢你还偏不信。连镜殿下是什么人?那可是我们鸳鸯族唯一一个登上仙界美男榜前二十的男子,你怎能因为这些小事就时常嘲笑殿下呢?那是殿下看不上那些庸脂俗粉!”   滟滟闻言,险些被呛到。   黄衣少女倒是轻笑道:“你的意思是,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便可以原谅这些言行?”   于是潋潋迅速肃容道:“不不不,潋潋绝不是这个意思!潋潋的意思是……那位连镜殿下再怎么蠢,到底也是我们小姐的未婚夫婿,有你这样天天拿姑爷当笑话讲的吗?对得住小姐吗?”   “是,滟滟知错了!”认错的速度就和翻书一样快。   看着一对姐妹花同时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黄衣少女也无法再生气,挥手道:“都下去下去!你们站在这儿就是安心要气死我!过半个时辰再回来,今天天气这么好,听说宫里还要举办赏荷大会,我想去看看。”   潋潋与滟滟闻言不由得对视一眼,然后同时做出个抿嘴的动作,半晌才道:“好的,小姐。”然后迅速转身走了。   只是还没到半个时辰,两姐妹又一起跑了进来,连声道:“小姐小姐,有大事!”   “有什么大事?天天听你们两个这样叽叽喳喳地喊,吵死了。”黄衣少女还在对镜梳妆,金簪子只挑着长发绾了半圈,还没绾出个形状来。   “我们本就是禽鸟啊,难道不该叽叽喳喳吗?”滟滟很是不服气。   潋潋再次生出一种为什么我跟她竟然是同一个母亲生出来的的无奈,却还是没忘了解释道:“宫里来人了!听门口报信的人说,是连镜殿下亲自带着礼官来了。现在夫人去招呼去了。”   “连镜殿下?”黄衣少女很是诧异,插簪子的手一抖,就这样乱糟糟的绾了个髻子垂在脑后,“他不是在九阙天听学吗?”   “方才想跟小姐讲的,被潋潋骂了就忘记了。听说是咱们王后的意思,说是殿下都二百岁了,就算按照凡人的算法他也早该是成年的了,所以命他回来成亲。”滟滟邀功一般地道。   黄衣少女却拧眉道:“所以他这是……来过六礼了?”   “大概是的吧。”   “快快快,看着门口,母亲的人来了就说我今天病了,不能见客!”黄衣少女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粉盒,胡乱往脸上拍了一层粉。   潋潋与滟滟俱是一惊,“小姐啊,你这是干什么?殿下第一次登门,怎么不见呢?你平时不是……”   “叫你们去就去!”也懒得管头上歪歪扭扭的发髻了,黄衣少女连忙脱了外衫,快步爬上了绣床,踢掉绣鞋,抖开被子给自己盖上。   姐妹俩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依言去了。   却说那黄衣少女虽躺在床上,但一双灵动的杏目却骨碌碌地转个不停。   倒是盼了许多年了,终于等到连镜亲自上门拜访的一天。只是他不是自己想来的,是被王后逼着来的……去了九阙天这么久,他传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故事,虽说都被人当成了笑谈,可故事的主角每次都不一样……真是桃花繁盛啊!   一面想着,一双素手就忍不住揪紧被角,真是第一次觉得潋潋与滟滟那一对活宝时时在身边吵着也是挺好的。   过了许久,两姐妹终于叽叽喳喳地进来了。   黄衣少女忍不住一下子坐起来,问道:“怎么样了?”   “真是气死我了!”滟滟抬起纤足往地上一跺,粉面涨得通红,“小姐,我真是没见过像连镜殿下这么蠢的鸳鸯!”   黄衣少女与潋潋对视一眼,尽管没说话,但那眼神已经出卖了一切——不不不,你绝对比他还蠢!   但想归想,黄衣少女还是问道:“又怎么了?”   潋潋摇头道:“夫人是派人来请小姐来着,我和滟滟也说了小姐今天身子不大爽快,那位姐姐却不信,非得让我们去和夫人当面说。和夫人当面说,那不就是告诉连镜殿下了吗?殿下既然是来谈亲事的,听说自己没过门的娘子病了,他不该来瞧瞧吗?小姐这都扮上了……咳咳,就算不来看看,多问两句也好嘛!但是连镜殿下,只是说——既然聆悦仙子不方便,那就不打扰府上了,晚辈先告辞……”   “他只怕是……就等我这句话呢!”贝齿轻咬樱唇,聆悦那一张被扑得几乎都要看不出五官的小脸上,却交替闪过懊恼与悔恨。   “小姐,我这就去把他抓回来!”滟滟绾了绾袖子,就要往外冲。   潋潋连忙一把拽住她,“小姐还没说话呢!你激动什么!小姐莫要着急,潋潋听殿下和夫人说了,婚期其实是定下的,就在五日后……”   “堂堂鸳鸯族的太子殿下出行,身边没有高手跟着,你……”聆悦轻轻笑了一声,“很好,既然他这个样子……定了婚期有什么用?潋潋滟滟,快去给我收拾收拾!”   “小姐要做什么?”两姐妹都愣住了。   聆悦翻身下床,一把拔下发间摇摇欲坠的金簪子,重重磕在妆台上,“既然他不愿意娶,我还不愿意嫁呢!”   ——————————————————————————————————————————   五日后,鸳鸯族王宫。   一名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穿一袭大红喜袍的男子,带着和煦的微笑,在一众鸳鸯的注目下走到停稳的花轿前,恭身行礼,然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要去掀轿帘。   原本行礼之后,他本就微微扬起的嘴角逐渐扬起了更加灿烂的弧度,只是在掀开轿帘的那一刹,立刻就落了下来。   花轿里哪有什么新娘子?就只平摊着一张大红的盖头。   好巧不巧,那张盖头上,绣着一对戏水鸳鸯。   被三界用来祝愿夫妻和睦恩爱的鸳鸯族……竟然会发生逃婚之事!   连镜莫名觉得脸上一疼。   “彩夫人,这是怎么回事?你家的女儿呢?”高高站在玉阶上的鸳鸯王忽然对着观礼人群中发出一声严厉的质问。   那位被点名的彩夫人连忙摆手,“我、我不知道啊……早上可是亲手送小女上的花轿啊!总不能……在我们结双城转了一圈就丢了吧!”   “人还没进王宫就丢了,总不能是我们宫里的过错吧?”鸳鸯王怒道,“念在你夫君生前为保卫我们结双城不被绿头鸭一族攻破而以身相殉的份上,孤钦点你女儿做连镜的太子妃。可你们……真是丢尽了我们王族的颜面!”   “父王!”握着盖头的连镜忽然出声,“请父王莫要责怪彩夫人,今日之事是个意外。”   鸳鸯王后道:“虽然是个意外,但这样的媳妇……是不能要的。今日就当宴请咱们结双城一起玩乐一番,成亲之事作罢,母后再给你找个好的!”   “父王,母后,连镜不要旁人。既然大礼都过半了,只差一顶轿子抬进宫……那聆悦仙子就是我连镜的夫人了,一生一世都不能改的。”   “你……”   “请父王母后……允准儿子去把她找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真是忙成狗了,大半夜飞速地码了一章…… 昨天追《琅琊榜》的更新,真是被昊然“靠实力单身”萌到了!于是…… 又是另一个支线加进来了,希望亲们没被混乱到……明天(如果能有时间敲字的话)开始走正文,会串起来的!信我! 话说求亲们不要大意地收藏啊,有大红包掉落哟! 第4章 新邻   “豆浆、白粥、油饼、寒具、欢喜团哎——”天色还未完全亮起来,各色早点铺子就忙忙碌碌地开张了。而那些没财力买不起铺子的货郎,则开始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叫卖。   街右边的铺子开了门,从里头出来个身材修长的蓝衫男子,递给小贩一只白瓷碗,“要一碗豆浆,一张油饼。”   小贩连忙站住,接过碗欢喜地要去打豆浆。   恰在这时,对面未开门的铺子打开窗,一名样貌明丽的少女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出头来:“四碗白粥四个……呀!”话还没说完,却一下子瞪大眼睛,忽地缩回屋中,任那窗户自己落下,在窗棂上砸出重重的声响。   小贩吓了一跳,差点把碗都扔进盛豆浆的木桶里。勉强定了定神,他朝那蓝衣男子那里望了半晌,疑惑道:“没什么东西啊,这是怎么的?莫不是……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公子,给吓到了?”   蓝衣男子闻言眉心一抽,僵着一张脸道:“大约是姑娘胆小,害羞。”   小贩将信将疑,但见了那男子递上来的铜板,连忙闭嘴,专心替他盛豆浆去了。   而那隔壁的铺子,虽合上了窗,里头却并不安静。   少女砸窗户的动静,一下子吓到了两名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孩子,原本正在用阳尘扫拂去木架上灰尘的二人动作一致地回过头来,诧异地道:“小姐这是怎么了?见鬼了?白粥呢?没白粥吃什么?潋潋/滟滟要饿死了!”   一面腹诽二人就知道吃,少女一面大步往屋里走一面没好气地道:“没鬼,有……阴魂。”   “阴魂不就是鬼吗?”潋潋放下阳尘扫,好奇地往窗边走去。   “天都要亮了,还敢在外面乱跑吗?”滟滟把阳尘扫一丢,也凑了上去。   窗户再次被打开,两颗小脑袋凑到了窗口,一下子便看见了那蓝衣的男子。而那男子见了她们,便友好地一笑,于是姐妹俩不由得眼神一亮。   “啊!好俊俏的鬼!”滟滟面泛红晕。   “哎,真是可惜,年纪轻轻,还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说死就死了?”潋潋则托腮叹息。   原本都要走到内室的少女闻言,又连忙跑了回来,一手一个地将两颗小脑袋按了下来,也顾不上礼貌与否,再次任那窗扇自己掉下来砸在窗棂上,只是低斥道:“要死了!”   潋潋见人有些生气,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也识趣地闭嘴了。   滟滟却还在傻笑。“嘿嘿,要死了要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帅的小哥哥!”   看着自家小姐越来越黑的脸色,潋潋忍不住给妹妹在心里点蜡烛。   只是那一个爆栗到底是没落到滟滟的小脑袋瓜上,内间却有个慵懒的女声道:“我这儿的窗子,虽然不是什么好木头做的,可窗纱值钱啊,那可是用鲛绡糊的,用了一次,再拆下来,就完全不能用了。聆悦,你该不是想……因为躲个人就躲得在我这儿卖身一辈子吧?”   聆悦连忙松了手,潋潋和滟滟便一溜烟地窜过去检查窗户了。仔仔细细看了半晌,两人开心地道:“姑娘放心,没事儿!窗子好着呢!”   “那可恭喜你们,自由有望了。”里间的女子一面说着话,一面便打起帘子出来了。   那女子身着红缘白衣,肌肤白皙欺霜胜雪;额前耳后的发丝一缕一缕地拢在一起绾成发髻,用红线装饰,剩余的青丝则随意披散在身后;眉眼五官虽单看没什么值得称道的,但放在一处,却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织萝姑娘。”聆悦向她行了个礼。   凤目微微眯起,随意一点头,织萝的随意一个神情都是风韵,媚骨天成。偏偏她讲出的话,却十分俗气:“早饭呢?这个小哥卖的早饭是最便宜的,要是放他走了,多出来的钱就从你们仨的工钱里扣了。”   聆悦还没说什么,潋潋滟滟却一下子捂紧荷包,连忙推开窗户,高声道:“小哥你等一等!”   “又不是见不得人,挤在窗户里喊是什么意思?开门去。”织萝似笑非笑。   于是两只小鸳鸯连忙一左一右地开了门。织萝抬了抬下巴,示意聆悦去说话,但聆悦却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   好在织萝也并不是很执着此事,见她不愿意,自己便婷婷袅袅地走了出去,笑道:“小哥且稍等一等,我这儿还没买呢。”   到底是熟客,那小贩也笑,“哪儿能呢,织萝姑娘日日都要在我这儿买东西,不会忘了的。白粥加欢喜团么?”   “是呢,不过以后都要四份了。”织萝解下腰间那坠着精致红穗儿的荷包,从里头数了铜板递给小贩,“店里新添了人手,又是三张嘴呢。”   “姑娘一个人打理店铺辛苦得很,是该找人帮忙的。只是这三位姑娘……”小贩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潋潋与滟滟就躲在门后面听着,自然是不服气,要出去理论。   织萝却道:“不过为了混口饭吃,谁都不容易,只要不闹出事端来,就随她们去吧。小哥,你不觉得她们……挺可爱的吗?”   模样……是挺可爱的,小贩在心里说着。但到底是别人的私事,他也没有多嘴。   倒是那蓝衣男子一本正经地拱手道:“姑娘真是心善。”   织萝先前在里间早就听见了潋潋与滟滟的大呼小叫,现在一看,倒真是很清秀干净的一个后生。只是这后生还十分脸熟……“连公子?你还在此?你要找的……呃……”   织萝是见过这人的,就在三日前。   那天夜里,她打烊关门后在店里清点货品,外头忽然有人拼命地拍门。因懒得去拆那厚重的门板,她便开窗去询问,见到了这男子。   ——这位公子有何贵干?   ——在下……请问姑娘,有没有看到一位姑娘进了这店?   ——没有。   ——那……有没有看到一只鸳鸯进去了?   ——嗯?鸳鸯?怎么会往小店里跑?   ——姑娘误会!在下是认真的!在下连镜,不是什么歹人。在下真是来寻人的!   当时还以为遇到个疯子,三言两语打发了。谁知一回头,还真在柜台上见到了一团瑟瑟发抖的……鸳鸯,然后,鸳鸯化形变作了小姑娘。只是鸳鸯不是一只,姑娘不是一个,而是三啊公子!   只是三只小鸳鸯化形求织萝不要把连镜叫回来之时太过激动,不慎打碎了她正要用的一对玉环。那玉环玉质一般,倒不是很贵,只是好巧不巧,是织萝亲手雕的,还颇得她自己喜欢。于是那三只闯了祸的小鸳鸯,如愿以偿地留在了店里……靠卖身为奴的。   连镜见织萝还记得,十分开心,“劳姑娘挂怀了。在下……还没找到想找的女子。只是她最后的踪迹是在此,想必也不会离得太远,在下决定在此等候,于是就盘下了姑娘对面的一间铺子,准备一边做点小本生意一边等。”   “看来这姑娘对公子是十分重要了。”织萝微微眯了眼,目光流转,不经意地在连镜端着豆浆的手上略停了一停。   连镜诚恳地道:“的确十分重要,若是找不到她,在下便不回去了。”   这么严重?织萝微微一挑眉,唇边的笑意不堕,问出口的却是另一句话,“不知公子打算开的是家什么店呢?”   “说来也是很巧了。在下准备开一家玉器首饰店,兼卖胭脂水粉的。”连镜的笑容干净而纯粹,自然地露出两颗小虎牙,“盘下铺子的时候,在下听说了,织萝姑娘的‘千结坊’是手艺铺子,专卖些自己打的络子、结子和绣的荷包一类的物事,倒也不会有‘同行相见分外眼红’的隐患,相反……咱们两家还可以互帮互助呢。若是能将在下这边的小物件套上姑娘的结子,想必更惹人喜欢,而姑娘的结子若是能配上珠玉配件,定然也会更招富贵人家喜爱。”   织萝面上笑意更盛,“那倒真是巧了。”   “姑娘也这么觉得就好。”连镜很开心的样子,却又遗憾地道:“可惜在下才盘下铺子不久,还没来得及收拾整理,就不能与姑娘细聊了。待在下弄好了,一定邀姑娘来详谈。”   织萝礼貌地一颔首,“好啊。”   得了她的同意,连镜便告辞回去。而小贩这里也给织萝盛好了一大碗粥,又装好四个欢喜团,织萝便也转身回去了。   “怎样怎样?那位小哥哥什么来路啊!”滟滟一下子便扑了过来。   潋潋虽然乖巧地接了织萝手上的东西拿去摆桌子,却也竖起了耳朵等下文。   聆悦绞着衣角站在角落里,惴惴不安地偷偷打量织萝,却不敢问一句话。   织萝用筷子戳起一个欢喜团,捏在手里,却不吃,只是似笑非笑地问聆悦:“那个人,你是认识的吧?”   挣扎了半晌,聆悦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滟滟瞪大双眼又要喊,却被潋潋一把捂住嘴按到一边。   “连镜是冲你来的,你也知道吧?”   “连镜?”这下,连潋潋都有些惊讶了。   但聆悦也只是点了点头,仍旧不说话。   织萝咬了一口欢喜团,漫不经心地道:“那你说吧,你究竟是自己过去呢?还是我把你们仨捆一捆一起送过去呢?”   “他认出我了?”聆悦杏目圆睁。   “人家说了,他要找的姑娘在此地走丢了,他就在这儿等着,要是等不到,他可就不走了。”织萝不置可否,只是道:“说吧,为什么躲他?”   潋潋和滟滟都沉浸在一派震惊中,还没来得及插嘴。聆悦拧起了秀气的眉,犹豫半晌,才道:“他……是我未婚夫。我逃婚了。”   “逃婚?你是鸳鸯,他是什么?”织萝觉得很新鲜。   “他是鸳鸯族的太子。”   织萝有些嫌弃又有些幻灭地道:“咦,神不可貌相啊,想不到传说中最恩爱的鸳鸯,竟然还有逃婚的。”然后,就开始专心致志地吃早饭了。   对话忽然就这么结束,连聆悦都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织萝都吃得差不多、准备收拾东西开张营业的时候,潋潋与滟滟终于弱弱地举手问:“小姐……那真是连镜殿下啊?你……见过他吗?”   聆悦瞪了她俩一眼,忍无可忍地吼道:“笨蛋!被人追着跑了这么久,你们都不带回头去看看是被什么人追的吗?!你们俩不是在跟母亲回话的时候就见过他吗?难道还没记住他长什么样子?”   “小姐……夫人会见男客的时候都是要架屏风的,我们哪里看得见?”   “……”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开始!今天暂时还是甩个过度吧,我都要爱上这群蠢萌的鸳鸯了!今天单位聚餐,喝了点小酒,整个人晕乎乎的还坚持日了一章,我都这么有诚意了,大家就不要大意地收藏一下吧!么么啾! 单元名字是随便取的,暂时先这么着吧,等更完这单元有更好的想法再换掉。 发现一个大bug!修掉! 第5章 生意   红线裁半尺,对半折好打个结子,穿一枚玉珠,再打个结子,然后随手一抛,那红线定定浮在空中,任凭主人搓圆捏扁。   随着那纤指的引导,浮空的红线右边竖着弯出两个套,然后转出一耳,横着又做两套,分别穿进竖套;左线先是横着弯了两套,在右线之上,包住竖套,再转出大耳,竖着做套,遇右套则穿,遇左套则包。   走线完成后,那红绳又落回莹白的掌心,被指尖捻着线绳顺势理好,一枚精致小巧的结饰便打好了。   织萝没有继续处置那枚打好的结子,只是将它放到一旁,然后伸手一点,架上的红线便自己伸出一个线头,由线头引着窜到半空,半尺一断,一共断了十段。这十段线整齐地在空中排好,也不需要织萝再引导,自己便整整齐齐地在空中开始打结,然后自己飞到织萝摊开的掌心中,挑起一粒玉珠穿好,又飞回刚才的位置,再打了个结。十个结都打号,十条线如同收到指令一般,在空中散得更开,而后按照第一个结子一般,自己便开始走线,分号不差。   只是这十个结子到底没能自己完成。   右线尚未走完,房门便被敲响,然后滟滟焦急的声音响起,“姑娘姑娘,你快来看看啊!”   那十条线仿佛受到惊吓一般,不约而同地颤抖了一下,瞬间坠落在地,散作一摊。   织萝恨铁不成钢地瞪了满地红线一眼,一挥手将它们召回桌上,然后才道:“出什么大事了?前面不是有你们小姐看着吗?”一面说着,一面走过去开了门。   滟滟扭着衣角站在门口,难得面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姑娘的结子……打得太精巧了,还有各种样式,我们从前见都没见过……有客人来问起,我们什么名头都讲不出来……”   也怪自己大意,什么都没交代就叫她们几个来看店。织萝摇着头微微一笑,“罢了,今天关门之后我还得教教你们。是什么人来买东西?”   “是个很漂亮的夫人,只是……脸色看着不大好,白得很。”滟滟老老实实地说着,眼睛却在放光。   织萝微微有些诧异——鸳鸯一族虽然法力都不太高,但因寓意甚好,也被编入神族的,平日应当是见惯了仙妖两族许多美人的,既然她都这样讲,那这位夫人该是多好看啊!皇都虽然美人如云,只是能达到这个程度的,织萝自问见过的很少,且非富即贵,怎么会到她这小店里来买东西?   不过既然生意上门了,想这么多干什么?   于是织萝一颔首,让滟滟带着自己到前面去了。   掀开了早间盖在架子上的白布,露出里头颜色形状各异的结子,每一个都十分细巧精美,真个琳琅满目,能叫人挑花了眼。   也幸而架子上的结子够夺人目光,让进店来选购的客人无暇关注其他,才让垂手僵立在一旁的潋潋与聆悦显得没那么尴尬。   二人见到织萝,都露出一副欣喜的神情,被织萝用眼风一扫,又连忙低下头,与滟滟一同挪到一边去让出位置。   虽然低头在挑东西,只露出小半张侧脸,衣着打扮也十分素雅,但整个人就这样立在那里,便让人在心里断定——这一定是个出众的美人。   “这位夫人想挑点什么?不如让小女子为您介绍?”织萝含笑道。   那妇人闻声抬头来看,露出一张略施粉黛的脸。鹅蛋脸,柳叶眉,杏眼桃腮,瑶鼻玉口,鬓如绿云,肤若凝脂,果然是个美人。   只是织萝再仔细一看,那脂粉之下的脸,的确白得有些吓人。滟滟她们好歹是神族,能看透这点是轻而易举的。   “姑娘是……”柳眉微微一蹙,愕然的模样也很美。   织萝敛衽一礼,“小女子织萝,乃是这千结坊的主人。”   “原来是织萝姑娘,失敬。”妇人还礼,“早就听闻织萝姑娘心灵手巧,做出来的璎珞结子整个皇都都是独一份的,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没想到,姑娘的容色竟也是独一份的好。”   “与夫人相比,织萝自惭形秽。”织萝淡淡一笑,又引回话题,“不知夫人想买做什么用的结子?若是这里挑不出合意的,您言语一声,织萝重新做了给您送到府上也是可以的。”   那妇人亦笑,“见了姑娘太过惊艳,险些忘了正事。姑娘这里可以铃铛挂饰?”   织萝略略想了想,歉然道:“皇都的风气,装饰铃铛一般都是在发簪或手钏上,倒极少见有挂起来的。夫人想要,织萝给您做一个就是。只是不知……夫人做什么用呢?”   这倒轮到那妇人有些赧然,“说出来还请姑娘不要见笑……妾身想买些铃铛,作护花铃用。”   护花铃?开了这么久的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堂。织萝不知道,她身后的三只鸳鸯也面面相觑。   见她们都一脸疑惑,那妇人便解释道:“一般种瓜果的农人会在枝头藤蔓上挂一枚铃铛,待鸟雀来啄食时,就会发出声响,将鸟雀惊走,以防瓜果被偷食。最初这是没有名字的,不过后来有贵人听闻此法,就将做得十分精巧的铃铛悬在用来观赏花果的树枝上,防止被鸟雀啄伤品相,故而取名护花铃。”   织萝闻言一笑,“真真是玲珑心思,倒是小女子孤陋寡闻了,多谢夫人解惑。只是不知夫人想要什么样的护花铃呢?”   “其实护花铃还有一个用处,便是在花果未熟的时候悬在枝头上做个装饰。妾身觉得外头卖的那些铃都不好看,便想到从前听人说织萝姑娘这里的挂饰都很好,所以登门。织萝姑娘尽管做,只要穿一枚铃铛,别的都无妨。”   眯眼略微想了想,心里大概有了计较,织萝便道:“夫人喜欢穿流苏的还是不要的?”   “有无皆可,各自一半吧。妾身要三十枚,不知多久能做好?”   想着自己方才在房里的行径,织萝暗道只要片刻就好,就算剪流苏费事些,也最多不超过一炷香的功夫。但此话不能告诉旁人,织萝只是问:“夫人喜欢什么样式的呢?要普通的结饰还是某一种呢?”   那妇人抬眼在摆放结饰的架子上看了一圈,忽然眼神一亮,抬手取了一枚淡青的,“就这个样子的吧,流苏可以短些。”   缩在后面的三只鸳鸯纷纷探头来看,不由暗暗咋舌。那枚结饰做的是双蝶纹样,上头一只蝴蝶是用线绳盘成的,朝着下方,而下头那一只朝上的,却是用的比线绳颜色稍深的岫玉雕件,下面坠着两条长流苏,用了水绿、铜绿、樱草色与竹青四色,只有缠流苏的线是缃色的,十分别致。   果然是好眼光,一来就挑了最难的。这一架子的结饰,就这一个耗时最久。   织萝想了想,问道:“这个结子太繁复,需得大些的配饰与长流苏衬才好看,只怕铃铛太小不相配。夫人是只喜欢这一枚呢,还是……喜欢蝴蝶纹样的?”   那妇人得了提醒,竟道:“劳烦姑娘将店里所有蝴蝶纹样的结饰都拿与妾身瞧瞧吧。”   虽然说不出什么名头,但总归是认识东西的,于是织萝回身一抬下巴,示意聆悦带着潋潋滟滟两姐妹去取结饰,然后又向那妇人道:“妇人且稍坐。”   只坐了片刻,闲聊两句,聆悦便呈上一个托盘,上面放了大大小小数十枚结饰,虽然编织手法不同,但都无一例外地是做成了蝴蝶的纹样,此刻放在一只托盘里,便如一盘五彩缤纷的蝴蝶,只待轻轻吹一口气,满盘的蝴蝶便会振翅飞去。   “呀!真是……巧夺天工!”妇人惊讶,拿起这只看看,又捻起那枚瞧瞧,想一想竟是都爱不释手,便数了一数,喜道:“刚好十五种!那妾身……想每一种两枚,凑足三十。将上头的配饰都换做铃铛便好。”   这还怎么一气做出来啊!织萝嘴角抽了抽,却暗暗告诫自己这是金主得罪不起,极力保持笑意不坠,“夫人喜欢什么颜色呢?”   “蓝色。”这次妇人倒是很干脆,“不论深浅,只要是蓝色便好。若能有各样的蓝色便更好了。”   织萝眯了眯眼,“夫人想要铜铃还是金铃呢?”   “铜铃便好,但不要太大的,一般那种龙眼大小的虎头铃便好。”   “没有流苏的二十文一个,短流苏三十五文,长流苏五十文。这里一共七个没流苏的,短流苏五枚,长流苏三枚,结子一共是九百三十五文。铃铛小店从没买过,需得买了再另算。”织萝一口气报出价钱,都不带一点结巴的,“不知夫人是先给了结子钱后算铃铛,还是……先给定钱再补剩下的?”   三只小鸳鸯全都被织萝这不打算盘便一气算好的本事吓到,连那妇人也半晌没回过神,许久才道:“妾身出来……一共带了二两银子,就先给姑娘一两,也免得数铜板麻烦。剩下的,待姑娘送来的时候再结清,可好?”   “好说。”织萝这才笑得发自真心,“聆悦,收钱去。”   “啊?哦!”聆悦连忙答应一声,接过银子,去柜台兑换。   织萝又叫潋潋拿了纸笔来,“还未请教夫人住在何处?三日后小女子定当亲自送到府上。”   “这么快?”妇人有些不信。   “就靠这门手艺安身立命,自然要快些。”织萝自信一笑。   妇人便点头道:“也对。妾身住在城南永乐坊安平巷,姑娘一进去便能见到一座门口摆了对石狮子的人家,姓花。”   “城南永乐坊安平巷花府?那可是内供花草的人家!花夫人,失敬失敬。”织萝有些惊讶。   妇人淡淡一笑,“妾身……娘家姓韩,行三,名小怜,姑娘以后叫我韩娘子、三娘子、怜娘也都可以的。”   嫁人了却不愿被人冠着夫姓叫?倒是有些稀奇啊。   恰好此时聆悦取了银子来,织萝便笑道:“小女子记下了。韩娘子慢走,织萝……便不远送了。”   韩小怜亦含笑福了福身子,“织萝姑娘留步。”   只是没多会儿,织萝还是被惊动出去了,连带三只鸳鸯也一同出门来瞧热闹——   外头的人大呼小叫——哎这和尚不长眼的,专往人家小娘子身上撞?就是,长得俊就能随便撞人了?你们别说,这和尚这么俊,竟年纪轻轻便遁入空门了?我才不信,多半是个假和尚……   “花夫人,没事吧?要不要进来看看伤势?”说得太不堪入耳,织萝忍不住皱着眉出声打断。   韩小怜理好衣角,摆手道:“无妨无妨,多谢姑娘好意,就先回去了。”说着随意福了福身,转身便走。   虽然她看不见了,但织萝还是认认真真地还了礼,才转头打量起那被人指点的和尚。   恰巧那和尚也抬头望来,四道目光相接的瞬间,织萝只觉得似乎时光都静止了。   “哎哟!小姐你看!这和尚比连镜殿下还好看!”滟滟压低声音激动道。   “你小声点啊!不过……的确是英俊!”潋潋亦十分惊喜。   聆悦倒是没说什么。不过不出声斥责,便是意味着,她也觉得事实如此。   在世间行走许多年了,各种皮相出众之人也见了不少,这和尚倒真是毫不逊色。面部轮廓十分柔和,下巴也比寻常男子要尖一些,双眉浓黑如燕翅,双目灼灼若桃花,眉心还生了一枚小小的朱砂痣,这委实不像一名出家人的样貌。只是这和尚面上与眼底的那一份清澈,却是她从未见过的,真是不染尘埃,是以织萝有些出神。   但那和尚也愣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别开眼,竖起单掌向织萝行礼。虽然一语不发,神色仍旧是平静的,但低头那一瞬间,织萝却见他的耳尖有些泛红。   莫不是害羞了吧。织萝在心底暗笑。   不过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只是在和尚抬头的时候,织萝才还了礼。   之后那和尚也没与她说话,微微皱了眉,回头看了一眼韩小怜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最后还是转身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当事人都走了,围观的人觉得没了意思,也渐渐散了。   唯独织萝仍旧站在原地,望着那和尚走的方向,有些出神。   “姑娘,我们回去吧?”聆悦出声问道。   织萝这才微微挑起唇角,气定神闲地道:“不忙,既然都出来了,就去对面打个招呼。”   潋潋与滟滟都有些尴尬,聆悦更是黑了脸,直截了当地道:“那……姑娘去吧,我回去继续守铺子了……”   “终究是订了亲的,又是对面开门,他迟早也能知道。”织萝淡淡地道:“你难道还想躲他一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实在太累了,并没码字。今天出去浪了一天,十点半才开始写,尽量粗长,希望大家喜欢~~ 开头那个编结的方法,编出来是二道盘长结,也就是联通标志那个样子。那个动手做了一次就能批量自动生产一堆的操作,灵感源自……ps里面的动作处理~~ 这里的风俗基本还是参照唐朝,一贯(吊)钱=1000文=1两银子,坊市名称用的是唐代长安的名称。 关于护花铃,确实是拿来惊鸟的,至于说挂着好看,纯属胡说八道。 最后,那个关于蝴蝶结的描写,是写的我自己以前做过的一个结子,现在挂在笛子上。如果有兴趣的亲,欢迎看我微博上的图啊~(微博@温翡烟) 第6章 非人   “连镜公子,你这边收拾得如何了?可需要帮忙?”织萝一走进对面的耀灵轩就开始四处打量,越看越觉得这个新邻居倒是很有点意思。   没有把所有宝贝都一股脑地摆在架子上陈列给所有人看,陈列架都做得错落有致的,上头只挑看起来最别致的东西摆,却不由得勾得人想看看这里究竟还有多少新奇的东西。   于是织萝回头对被她硬叫来的三只鸳鸯道:“好好瞧瞧这边的陈设,回去我们也把柜子架子都调一调。”   滟滟满脸惊讶,“姑娘,你这……怕不是剽窃吧?”   织萝却十分淡然,“不调也没关系,不过你要等着多待一段时间接更多的生意才能走人了。”   “是织萝姑娘吧?”滟滟刚要还嘴,连镜的声音却从一架大柜子后面传来,紧接着,他人也从里面转出来,看到自己店里立着的四个人,倒有些惊讶,“姑娘今天不做生意了?怎么都舍得到这边来转转?还没全部收拾好,乱糟糟的,让几位见笑了。”   织萝还留心看了看连镜的神情,却见他看到聆悦几人时都是神色如常的,目光也未在她们身上多做停留,大约是没认出来的,这才放心些。只是跟着她的三只鸳鸯却都十分丢人,聆悦便罢了,自从知道了连镜的身份,潋潋和滟滟也不敢直视他了,两双眼珠子在店里四处乱看,就是不看连镜。   心里想着回去定要好好调|教一下这仨上不得台面的,面上却笑道:“送客人出去,想着既然都出来了,不如到这边来看看,若是有能帮得上的,也好帮一把。”   连镜连忙摆手,“岂敢劳烦几位姑娘?不过是最后把东西摆出来罢了,不费神,再说若不是自己亲手安置的,日后也怕找不到呢。”   于是织萝十分心安理得,“连镜公子说的十分有理。对了公子,其实我们此来,还有件事……”   “在下能帮忙吗?织萝姑娘但讲无妨。”   “公子这里卖小玩意儿,可有铜铃卖?”也是织萝一抬眼见到了被连镜放在盒子里展示在架上的小玉件,心想他这里可能会有铃铛。   果然,连镜点头道:“见有人用铃铛做装饰,便直觉该是有人喜欢的,倒是买过一些。姑娘想要多大的?”   “还请公子拿出来看看才知道怎样的合适啊。”   连镜当真放下手上的事,去里头搬出个木盒,打开一看,却是分成许多格子的,每一格里都放着大小一致的虎头铜铃,而不同的格子里铜铃尺寸不同,最小的只有石榴子大小,最大的却如同龙眼一般。不过不管尺寸如何,铜铃上的花纹都是十分细致的。   织萝很是满意,从里头挑了三种大小的交给聆悦,“这个用来做没流苏的,这个用来做短流苏的,这个做长流苏。各是几个来着?”   聆悦没想到织萝忽然跟自己说话,一时愣住了。   “刚刚谈好的生意都记不住,怎么做事的?”织萝随口数落了几句。   没想到潋潋忽然接口,“姑娘姑娘,我还记得的!大的六枚、中的十枚,小的十四枚。”   算数记账收钱的时候潋潋都没插手,没想到她竟一气记住了,倒是让织萝有些意外。只是一瞬之后,她又恢复如常,向聆悦道:“跟着连镜公子去结账吧。”   “我?”聆悦再次惊讶,几乎就要当场问织萝一声为何事事都要提到她。   织萝却瞪她一眼,“我把账目交给你管,自然是你去。难道还要让我去?”   聆悦没柰何,别扭一阵,到底是把目光正正放在连镜身上,小声问道:“公子的铃铛……怎么算的?”   连镜没接话,反倒是疑惑地看了织萝一眼。   于是织萝指着身后的三只鸳鸯道:“忘了介绍,这是我们千结坊新招的,这是聆悦,以后要是有什么东西要买的,大约都是她来买了。这个是潋潋,这个是滟滟,姐妹两个,偶尔可能会来传个话。”   连镜了然地点头,跟几人见礼后,才对聆悦道:“聆悦姑娘这边请。”   待他二人一进后面,滟滟便忍不住问:“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呀?万一他知道我们小姐……岂不是很惨?”   “我做了什么?不就是让她去付钱吗?这都能认出来?”织萝无辜地摊手。   “姑娘你知道他是谁、跟我们小姐什么关系,你还这样……”潋潋也忍不住指责。   织萝有些好笑,问道:“你们小姐为什么要逃婚啊?”   潋潋与滟滟面面相觑,想了许久,才道:“大概……因为殿下太蠢?”   “蠢?就因为那句话?”织萝笑得有些玩味,“还没过门,就登堂入室地探望,只怕不大合适吧。从前你们认识连镜?”   两只鸳鸯摇头如拨浪鼓。   “这便是了,既然不认得人家,只是道听途说,如何能断定一个人究竟如何?我看这连镜倒是还不错,既然还有婚约在身,不如就试试,万一……就看对眼了?”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一瞬犹豫都没有,两只鸳鸯便倒戈到了织萝这边。   恰好这时候,连镜与聆悦也出来了,连镜倒是没什么,只是聆悦的脸上有些泛起粉色,似乎在害羞。   织萝假装没看到,只是对连镜福了福身,“多谢公子了。多有叨扰,请公子不要见怪。织萝这就先回去了,若是公子有空,尽可以到小店来坐坐。”   “姑娘稍等。”连镜却忽然叫住她,往门口看了一眼,才小声道:“姑娘刚刚……店里是不是进去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这是什么诡异的形容?   见几人一脸诧异,连镜这才换了个说法,“呃……在下是说……刚刚姑娘店里是去了什么人吗?”   “不过是有位夫人来买东西。有何不妥吗?”织萝微微挑了眉梢。   连镜吞吞吐吐,到底是小声问:“姑娘可信鬼神?”   “信,我们后堂里不就供了一尊财神像么?”   “那……在下在几位姑娘身上……感受到了鬼气,不是几位姑娘自己的,就……只能是沾上的。方才……几位姑娘怕是……”   见鬼了。   话没说完,但都能猜到他接下去的一句是什么。   聆悦与潋潋滟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离连镜远了些。织萝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公子这笑话可真没诚意。青天白日的,哪里有鬼?只怕被一晒便灰飞烟灭了吧?”   连镜皱了皱眉,凑近一步,那三只鸳鸯又集体退后一步,不得已,他只好停在织萝身边,认真地感受了一下,“的确是鬼气无疑。”   “可小女子与刚才那位买东西的夫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她找我做什么呢?”织萝负手在后,望着连镜微微一笑,“遇到就遇到吧,只要不是想加害小女子,给钱就行,管她是人是鬼呢?”   三只鸳鸯都被噎了一噎,连镜更是一阵语塞。   但织萝却还笑吟吟地道:“说到此,小女子要给公子一句忠告。走南闯北做生意久了,小女子也遇到过许多身怀异术之人,他们最爱把妖魔鬼怪这一类非人非神非释之物以‘东西’相称。只是你们能看见,普通人却看不见,而寻常人一般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所以在想到法子让常人看见之前,莫要随意称呼,免得惹了人不快。”   连镜被她说的一愣一愣的,拱手道:“在下受教。”   织萝这才心满意足地要走,不过跨过门槛,却又停下了,朗声道:“聆悦,再买五十枚铃铛,不拘大小。我们就先走了,等你回来吃午饭。”   聆悦愣了愣,方认命地折了回去。   ——————————————————————————————————————————   吃过午饭,织萝在店里待客的八仙桌上伏着小憩,聆悦负责核对上午的账目,剩下潋潋与滟滟在收拾早上被韩小怜挑乱了的结子,千结坊里倒是难得安静。   不过这宁静也没持续多久,便被滟滟的大呼小叫扰乱,“哎呀你们快来看看,这里有个香囊啊!”   清梦被扰,任谁也不会心情好,不过织萝倒是不会无端发火,只是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道:“看清楚了,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吧?”   “当然不是。”潋潋一本正经地道:“我、妹妹还有小姐都不会带香囊的,看姑娘一向打扮朴素简单,连发钗都不爱用,自然也不会带香囊,肯定是客人遗留下来的。”   闻声赶来的聆悦点了点头,示意潋潋所言非虚。   接过滟滟递过的香囊,是个蝶恋花的纹样,织萝又细细闻了闻,只觉得香味很是奇特,却又混杂了别的气息。她将香囊拿在手里轻轻掂着,淡声道:“这个是韩小怜的,和她身上的香味一模一样。”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先前连镜说的话,三只鸳鸯齐齐往后退了一步。   织萝有些啼笑皆非,“你们可是神族,也怕鬼么?”   “当然……不是!”滟滟撇了撇嘴,“只是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想碰罢了。”   “不怕?那你们之前在连镜那里,也这么退开却是为什么?”   这次回话的却是潋潋,“连镜殿下既然能察觉鬼气,难保不会察觉我们身上的气息啊!我们是同族,他应该格外熟悉,察觉起来很快啊!”   织萝若有所思地点头,“那你们的确要小心了。”   一直没说话的聆悦却忽然道:“说来……我有一事不明,还望姑娘解惑。”   “讲。”织萝饶有兴味地道。   聆悦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斟酌道:“姑娘……怎么就知道我们是……神族?”   织萝掩唇一笑,“你们三位,可是当着我的面从鸳鸯活生生变成了人形,我为什么不知道?”   “可我也是现在才想起来……姑娘当时见我们化形,竟然半点也不惊讶!”   忍住扶额的冲动,织萝只是笑,“你们三个呀,能顺顺当当逃到此处还没被卖了,可真是老天长眼了!既然我见你们化形而不惊讶,便是我从前就见过,所以见怪不怪了。我乃非人,你们都看不出来?”   三只鸳鸯面有惊讶,齐齐摇头。   “都是同族,连镜……其实他也没瞧出来。”织萝摇头,“枉你们还是神族,竟然连我是什么都瞧不出来,真是……算了算了赶紧做自己的事去,待会儿还有正事要做。”   “什么事?”滟滟果然一下子就将探究织萝原身为何之事忘到了九霄云外,顺着她的话问。   织萝打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卷红线,眯眼道:“挂铃铛。”   “为什么要挂铃铛?”潋潋也被绕了进去。   “今天那韩小怜倒是给了我不小的启示。咱们四个都不是普通人,聚在一处便会吸引更多的非人。可这是人界都城,多少能人异士汇集于此?若是被他们察觉有这么多非人聚集在一处,必然会惹麻烦的。”织萝将红线捻在指尖绕来绕去,“待会你们将买回来的铃铛都用红线穿起来,像张网一样拉满所有门窗。”   潋潋与滟滟目瞪口呆:“这……还能进来人么?”   织萝终于崩溃地扶额,“你们……到底是神族,怎么连隐形的法术和阻拦其他非人的法术都不会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一定上重要剧情!今天走一走感情线吧QUQ 第7章 幽夜   用来阻拦非人的红线与铜铃,在第三日晚起了作用。   距约定好去花家送东西的时间还有一夜,织萝自然是连夜挑灯赶制。聆悦她们虽然还不会打结子,但织萝自然是不会让她们闲着的,押着她们用冰丝缠流苏。   为了图方便,织萝只做了几种长度的模板,将长长的一卷丝线在模板上缠绕,绕到想要的粗细再剪开,系到结子上,再用另外的丝线绑好,修剪长度,流苏才算挂好了。织萝也不想显得太没有诚意,便选了三个长度的模板,刚好她们三人各绕一种,然后按照流苏线对应的颜色绑到打好的结子上。   自坦白了自己非人的身份,织萝便不再避讳在她们三个面前用法术。   青葱指在空中虚虚描画,那水蓝的玉线便有如活物一般,跟着她的指引在空中左穿右绕,不到一会儿便有了个蝴蝶的雏形。织萝拍拍手,轻轻吹了口气,结子便开始自己整理线条,变成一枚精致的蝴蝶,直看得三只鸳鸯啧啧称奇。   “姑娘怎的这样,许自己用法术,却不让我们用。这一圈一圈地绕,也不知要到几时去了!”滟滟有些愤愤不平地抱怨。   织萝微微一笑,穿好一枚大铜铃,将结子丢到拿着长模板的滟滟面前,“谁不让你们用了?若是你能做到,自便就是。”   得了她首肯,潋潋与滟滟都喜不自胜,将模板丢到一旁,连忙调动起自己的灵气与法力,去指挥那团冰丝。   不过那团冰丝也不是全无反应,倒也是浮了起来,慢慢悠悠地往模板上缠,却缠得歪歪扭扭,一看便是不能用的。姐妹俩急得满头大汗,使尽浑身解数,那团冰丝却仍旧不听使唤。这样费力又费时的,还真不如她俩直接动手来得痛快。   织萝原本还想嘲笑她俩一番,却忽地听到一阵急促的铃响,一下子就变了脸色。   叮铃——   连镜卖的铜铃都是上好的,响动起来声音十分清脆。只是这样密集的响动,实在吵得人心烦。   滟滟也忘了管乱成一团的流苏,只是惊奇地道:“咦,竟还真的网住了!”   聆悦放下手中的事,捏了个法诀,向声音来处一指,一团华光飞出,那个地方便显现出一把密密匝匝的红线和一枚疾速摇动的银铃。且那团华光落到红线上之后并没有消失,而是顺着线的走向流散开,所过之处便显现出被法术隐去的红线与铜铃。华光流遍房间,整个房间就呈现出一种被红线层层叠叠缠起来的模样。   潋潋打了个寒战,摇头道:“看不见还好……这么一看,就仿佛自己被囚禁起来似的。”   织萝原本是要去查看究竟何物闯入的,闻言却转身微微一笑,“这算什么囚禁?给你体会一次实在点的。”说着便一挥手,原本绑在窗户上的红线便一股脑地松脱了,朝着潋潋劈头盖脸地兜下来,将她网在其中。   “救命呀!”无论是水生动物还是飞鸟,对网都有种天生的畏惧,眼见线网劈头盖脸地落下,潋潋不由得放声尖叫。   那团线到底没落下来,织萝一挥手,便又好好回到了远处。任由聆悦和吓得有些同手同脚的滟滟上去扶住潋潋,织萝握住扔在震颤的线网,一点一点地解开,放出里面被兜住的东西,一边闲闲地道:“下次记得,话多没有好下场的。咦,这么小的蝴蝶,竟然这么大劲?”   不得不说,两姐妹的好奇心真是天大的,一听说有新奇的东西,连害怕都顾不上了,连忙探头来看。   一只不足巴掌大小的蝴蝶扑闪着翅膀从线网中飞了出来,仿佛一团幽蓝的光晕,蹁跹飞舞之时,隐隐还有细碎的磷光落下,美得十分梦幻。   几人还没回过神来,那蝴蝶便落了地,一下子化作一名浅蓝衣衫的女子,站都不曾站稳,脱口便道:“救我!”   织萝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只觉得这眉眼恍惚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是像谁。   “你是谁……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聆悦到底胆子大些,还敢上前一步问话。   毕竟这蝴蝶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化作人形也是十分惹人怜爱的,只怕也没什么威胁的。   她只盯着门口,急道:“我只是出来找东西的!并没想过要害人!可不知怎么就被一个和尚给盯上了,一直追着我跑,我……我也是感受到这里有同类的气息,所以才……”   同类的气息?算上织萝一共四人都面面相觑,同类的气息……就是说她们这里头有妖?   但还不等她们问出什么,那蓝衣女子忽然惊叫一声,现出原形,直往织萝怀里扑。   原本还想斥责一句“放肆”,但已然有金光透过门缝刺了进来,逼得人睁不开眼。这样强横而纯粹的修为,许多神仙也没有,织萝等人实在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凡人所拥有的。   金光越来越盛,几乎盈满整间店,而就在这时,“笃笃”的叩门声响起,却就是敲的她们千结坊的大门。   织萝整了整精神,上前去拔了门栓,一下子拉开门,便看见门口站了个和尚。   这和尚还算得十分熟悉,前天才打的照面说过几句话。只是那天见到的和尚平和宁静,雪白的袈裟一尘不染,眉心一点朱砂痣红得仿佛珊瑚珠子;而今日这和尚,总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袈裟上生出些金色的梵文符号,眉尖的红痣成了金色的莲纹,手上还握了一根纯金的禅杖。便是织萝站在他面前,也不由有些心悸。   “这么晚了……大师有何事?”织萝笑得有些勉强,却偏偏观察到自己身后的三只鸳鸯仍旧一副懵懂的模样,似乎没受到任何影响。   和尚只是皱着眉打量了织萝半晌,眼底有疑惑闪过,最终才淡淡地开口:“小僧法号玄咫,叨扰姑娘了。不知姑娘这里,有没有闯进什么东西来?”   玄……咫,玄妙道法近在咫尺。只是常听人说“咫尺天涯”,便是可望而不可即。这法号,真是相当有意思了。   织萝出神片刻,才笑道:“不知大师指的什么东西?小女子在此一夜,除了大师,什么都没见。你们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话却是转过身对后面的三只鸳鸯讲的。   潋潋和滟滟忙着打量和尚那难得一见的清俊容貌,只有聆悦认真地配合她道:“的确没有的。”   四道灼人的目光落到身上,玄咫当然是有感觉的,只是他也不好跟两个小姑娘计较,只是微微别开脸,一本正经地道:“不瞒几位姑娘,小僧方才在追的,乃是一只女妖。若是赶得及时还好,若是几位姑娘知情却不说……为祸不小。”   女妖又如何?无端端地心头腾起怒火,织萝却侧了侧身子,勾起嘴角,“那些东西,我们只怕是看不见的,不如大师入内一观?”   玄咫却没半点扭捏犹豫,点头道:“甚好。”   话都出口了,断没收回来的,织萝也只好拉着聆悦让了一让,同时以眼神示意潋潋和滟滟不要挡路,顺便再把口水擦一擦。既然他爱看,那就看去吧,除了色彩缤纷的结子,大约他还能看见那些密密匝匝的红线与铜铃,只希望他自己别被绕进去才好。   转了一圈,什么发现都没有。   这也是自然的,罪魁祸首便在织萝的心口藏着,连身上的磷光都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唯恐被发现。除非……分开她的衣襟,还真发现不了。   可他敢么?明明心存疑惑,却连多看她一眼也不好意思,哪里能发现什么?   “大师,这是个什么妖怪啊?可是为非作歹杀人害命了?”织萝还故意问他。   玄咫正色道:“妖,有几个不害人的?不知姑娘可否听说了,这几日,城南有几位少女惨死在家,身上一点伤口也无,只是浑身的血都被吸干了,小僧前去探看过……确是妖物所为无疑。”   听见这话的时候,织萝明显感觉到怀里的蝴蝶抖了一抖。   聆悦却有问:“此事当真?怎么一点……没听说?”   “妖邪作祟之事太过骇人,想必是怕皇都人心惶惶,便将此事压了下来。”织萝了然一笑,又向玄咫道:“我们一个店里都是年轻女子,岂不正是这妖物的下手对象?哎呀,还请大师尽快收伏这妖孽啊!”   玄咫淡淡地看了她们几人一脸,平声道:“几位姑娘不必担心,目前那妖孽只在城南作祟,还不曾听闻到宫城外附近。何况宫中有高人坐镇,寻常妖物不敢。”   “话虽如此,但毕竟是一些弱女子受害,实在于心不忍。”织萝垂眸,不敢让玄咫看到里面的笑意。   “姑娘真是宅心仁厚。”玄咫竖起单掌,“叨扰各位姑娘了,小僧告辞。”   “大师慢走”。织萝与聆悦都松了口气,潋潋与滟滟却有些不舍。   关上了门,也顾不上说潋潋与滟滟的事,织萝连忙放出那只蝴蝶,厉声道:“是不是你?”   就躲在她怀里,还明显感受到她的异动,织萝不得不怀疑。但那蝴蝶却忙不迭地摇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姑娘相信我!你们……你们闻,我身上没有血腥的!”   神族妖族对血腥味十分敏感,与时间无关,与禀赋高低也无关,只只要沾上了杀业之人,就能闻出他身上的血腥。不过四人都上前轮番闻过了,也不曾察觉半点血气。   不是她,却还有另外的妖在作祟。   却也无妨了,明日就要去一次城南,正好瞧瞧。   于是织萝伸手一捞,又将她装进怀里,自己开门走了出去,才又将她放出来,轻声道:“去找你的东西吧。小心些,莫要再被抓住了。”   “兰夜……多谢姑娘大恩!”那蝴蝶说完后便振翅飞走,只在漆黑的夜色里留下了淡淡的幽蓝痕迹。 作者有话要说:  玄咫大师是不是有点凶噢?反正我是很爱他的~~~ 还有就是关于他叫姑娘……因为感觉施主女施主的不好听,反正设定都不是佛教了,就改吧! 另,缠流苏真的是个苦活,又累又费时!!! 第8章 符箓   三日之约已到,织萝便包好了三十枚结子去花家。   聆悦还算靠得住了,便被留下来看店。潋潋与滟滟吵着要跟去看看热闹,却被织萝无情拒绝——带着你们俩,除了丢人和添乱,还能干什么?   不过织萝也不是一个人去的,一出门便遇上了连镜,说是要去城南看看,正好顺路。   “连镜公子店里可是要开业了?”一路上就这么走着也无味,织萝便与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连镜笑得十分开心:“快了。不过开门之前,我还想去那些有名的珍玩铺子里看看,就当偷师了。听闻皇都有间很出名的珍宝铺就是城南的荣宝斋,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织萝到皇都的时间是比连镜长的,闻言有些疑惑,“最出名的不是宫城外的聚珍阁么?听闻那是个被恩赦放出宫的老太监开的,镇店的宝贝便是别处不能比的,何况老太监人脉广,所以生意很好。荣宝斋的确出名,却也不能与聚珍阁相比。”   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连镜支支吾吾地道:“聚珍阁……去过了……”   一见这架势便是有些不对,织萝更是好奇,“为何非去城南不可?”   “织萝姑娘……不是知道在下身怀异术么?”连镜有些不好意思。   仔细想了一想,织萝微惊,“你……是因为城南有女子被害?却与荣宝斋有什么关系?”   “自然是有的啊。听闻城里有人传,这些姑娘都是去荣宝斋买过首饰之后才遇害的,所以就有人说荣宝斋的首饰来路不正,多半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附着了怨灵,专挑活人下手吸食血气呢。”连镜绘声绘色地说着。   织萝忽然想到——不愧是同族,这点习惯真是再像不过了!不过面上还要保持镇静,“公子信这话吗?”   “当然不信!”连镜一脸不屑,“姑娘你可能不知道,人一向喜欢‘妖魔鬼怪’连着说,但其实这是几样不同的东西,他们说会吸食人血气的,一般都是妖或者魔,因为者一是活物所化一是活人所化,吸食进去的血气也只对这二者才有用。但他们说是首饰作祟……若真是首饰,那就是死物,是为怪;若是说其上有怨灵,则是死人,是为鬼,此二者,不食血气。”   “小女子受教。”织萝从善如流地道,“不过空穴不来风,话越是这么传,便越是说明,其实此事和荣宝斋倒真是有些关系。”   连镜很是欣喜,“果然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也是这么认为的!”   至于和荣宝斋究竟有什么联系,二人却是一时想不透。   一边说话一边走,很快就到了永宁坊。而他们二人很惊奇地发现——原来荣宝斋也在安平巷,还是与花家对门而开,两扇大门中间不过隔了一条街。   正要与织萝道别,连镜却觉得肩上被人一拍,“二位,这地方不太平,还是别去了呗?”   织萝也听到了动静,也回头去看,面色却不自觉地沉了沉。   说话的是个年轻道士,脚下踏着芒鞋,身上穿着一件灰扑扑的道袍,腰间挂这个各色花布拼成的“百宝囊”,背上背着一把空剑鞘,手上握着一把毛参差不齐的拂尘,头发歪歪斜斜地绾着个凌乱的髻子,用布条扎紧了,发髻间还插着一把发簪大小的桃木剑。   但尽管乱糟糟的发丝都要挡去半张脸,织萝还是看出这不修边幅的道士其实很是英俊,却与她这几日见到的容貌出众的连镜与玄咫都不相同。   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寒星似的眸子仿佛汇集天地灵气,鼻梁高挺,嘴唇纤薄,面庞棱角分明,实在是难得的俊朗。只是这么俊的一张脸上,却堆着讨好与畏缩的神情,实在是......暴殄天物!   “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法?”织萝勾了勾嘴角,饶有兴致地问。   见织萝有兴趣,那道士便凑上前来,认真地道:“二位只怕不知道,这里头……有妖怪啊!专门吃人的妖怪!”   这事……我们真知道。且这里就算真的有,那也是妖而非怪。   不过织萝还是配合着做出个很惊讶的表情,“竟有这事?荣宝斋开了这么多年,一直平安无事,怎么会突然……”   “不是荣宝斋。”道士神神秘秘地说着,抬手指了指花家大门,“是这儿!”   织萝与连镜闻言便对视了一眼——似乎,有些道理!如果那些出事的女子都是来荣宝斋买过东西的,那势必会路过花家门口。只是……花家到底有什么东西会作祟呢?   “道长何出此言?”连镜忍不住与问道。   那道士得意地挺了挺胸,将拂尘一挥,指着花府画了个圈,“贫道开了天眼仔细看,这家里……妖气弥漫,定有古怪!”   忽然想起前些日子韩小怜来买东西的时候,连镜便说感受到了鬼气,比起这邋遢的道士,织萝还是更愿意相信连镜的话。妖与鬼很难共存,既然是鬼,便不会吸人血气……应该与此事无关吧?   连镜应当也是同样的想法,恰好他又不去花家,便趁机道:“在下还是多谢道长了。不过在下要去的是对面,又不是年轻女子,倒是不必担心,就先走一步了。”   好歹都是同一条街对向开门的,居然说走就走!织萝不答应,连那道士都不答应,“且慢且慢!妖怪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且遇害的姑娘也不是在花府里面遭难的,说明它还是会找准目标后再伺机下手的,千万不能大意!”   “那道长有何高见?”   道士似乎就等着这句话,闻言连忙打开自己的“百宝囊”,从里面掏出一把朱砂描过的黄符,献宝一样地凑到二人面前,连声道:“这可是茅山张天师开过光的灵符,配在身上,驱邪避鬼,挂在家里,妖魔退散。二位,不来点么?”   “张天师?”织萝斜睨他一眼,“怕是作古多年了?小女子隐约记得,张天师是龙虎山的开山祖师?”   “咳咳……”道士噎了一噎,旋即改口道:“是张天师的后人,小张天师!”   看这架势,只怕是不掏钱买符就不放人了,织萝无奈地道:“既然这符这么灵验,那就……一人一张,怎么卖的?”   “二位不再来点?镇宅呢!”   “不必了,家里有尊金麒麟呢,专门请的。”开玩笑,原本她自己就不是个善茬,现在还镇了三位神族,哪个不怕死的敢随意来闯?   于是那道士有些泄气,“两张符,十文钱。”   原本织萝是站定了不动的,就等着连镜掏银子。谁知连镜是个铁了心不想买的,一副“大爷我接下就是给够面子了休想让大爷掏钱”的模样,织萝只好告诉自己破财消灾才是硬道理,掏出十文钱给了道士换了两张黄符。   道士离去之后,连镜却私活不肯接,织萝也不好当街就丢了,便随手折了一折塞进荷包。   只是在进花家之前,织萝忍无可忍,好心地提点道:“我说连镜公子,若是下次真的叫聆悦跟着你出来,她就算想拿银子抛着玩你也得给,明白吗?”   “她为什么要跟我出来?”连镜很是耿直。   “那若是……公子等到了自己想等的那个姑娘……若真是想让她跟你走,该花的银子就得花!”真是孺子不可教!织萝咬牙切齿地说完话,便头也不回地进了花家,剩连镜站在那里老老实实地想自己到底干了什么才惹人生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跟了我四年的笔记本电脑,终于凉了……已经拿着手机在戳字了,希望大家看在我如此顽强的份上,就把我收了吧! 耿直boy连镜诶,追妻火葬场了! 第9章 花木   因有过了约定,织萝只报上了名头,家丁便请她进去了。且家丁说因府里布局太复杂,一般人容易走迷路,还特意送了她一段。   早听过花家的名头,心里也知道能给宫里供花草的人家,一定是有些本事的,不过亲眼见到之后,织萝还是感到万分惊讶——这样新巧的奇珍异卉,竟被一名凡人给种出来了,还这样随意地栽在自己院中。   见她留意,那家丁便自豪地道:“姑娘也觉得好看是吧?每个到我们府上的客人,尤其是女客,都十分喜欢我们府上的花木呢!”   “花先生……果然是圣手。”织萝由衷赞叹。   谁知那家丁摆手道:“我们家先生倒是真的手巧,不过也只是能打理寻常的花木罢了,这些奇异的新品,是夫人亲手培育的。”   织萝倒是有些惊讶了。前些日子见韩小怜,也没见有什么特异之处,何况她在京城也呆得时间不短了,没听说过还有什么栽培花木十分厉害的韩家。看来回去之后,还要打听打听这韩小怜的家世了。   “花先生与夫人倒真是志趣相投,想必是一对神仙美眷。”织萝想起前事,便试探着问道。   那家丁摇头,“虽然领着花家的月钱,但小人真不得不说一句——我家先生啊,真不是个东西!放着这么温柔贤惠又漂亮的夫人不喜欢,成天在外面拈花惹草!自从夫人大病一场之后倒还好些了,出去得没那么频繁,在之前……几乎是十天半月都不回家一回。”   这自己打自己脸的话,也真有意思,要是让韩小怜或是那位花桥花先生听见,只怕当场就该结钱让他走人。不过幸好织萝不是个嘴碎的人,听过也就罢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内院门口,那家丁不好再送,就告辞去了。   一个丫鬟将她引到被开着淡紫、淡蓝、雪白、嫩粉几色小花却不生一叶的花木藤蔓包裹的水榭旁,一身水蓝轻纱衣裙的韩小怜便在那里等候。   二人互相见礼后,织萝才由衷赞道:“早就听闻花府便是奇花异草,比起宫里也不遑多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织萝姑娘谬赞。”韩小怜执着团扇,掩口轻轻一笑,“其实这话,倒是第一次去千结坊时,妾身想送给姑娘的话。”   倒是一句话转到了正事上。于是织萝将手里的盒子递了出去,由着丫鬟接手后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里头的结子,笑得十分含蓄:“东西都做好放在这里了,三娘子先看看,若是有不满意的,织萝带回去改过。”   韩小怜也不客气,真的一枚一枚地捻起来拿在手心里翻看。   不过就算是赶制的,但到底不是凭借人力所成,怎样看都是十分精致的。三十枚大小不一的结子,从最浅的霜色到最深的黛蓝,形态各异,却都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停栖在盒子里,衬着柔顺的流苏和大小不一的铃铛,实在美丽不可方物。   趁着韩小怜验看,织萝也在观察韩小怜——连镜说她身上有鬼气,但她几乎察觉不到,却感受到另外的奇异气场,说是妖怪的气息也不像,但的确有些与生人不同。   果然是太懒了……修为差到竟连气息都无法分辨了。   “织萝姑娘果然手巧!”韩小怜满面欣喜,“哦对了,铜铃的钱……”   “一两银子刚好。”其实连镜算给聆悦听的时候真的很便宜,聆悦对银钱是没什么概念的,但织萝知道自己是捡便宜了。既然赚到了,那就默默地捂着吧,何必四处宣扬呢。   好在韩小怜也不是十分在乎钱,闻言也就换了话题:“这一枚真是好看,这么淡的鸭卵青,配明黄应该不错。织萝姑娘,妾身这里有两枚黄玉蝴蝶,一直想用来压裙,却不知道做成什么样子的好,看起来倒是与这一种很配,可否劳烦姑娘再做一对?”   看来韩小怜是真的很喜欢蝴蝶,既然都做了这么多护花铃了,却还想要一对压裙的禁步仍旧是蝴蝶的。   但生意送上来,哪有往外推的?织萝颔首笑道:“三娘子是想随便用,还是配某一身衣服?”   韩小怜想了想,站起身来,转了一圈给织萝看,“就这一身吧。”   她身上的衣裙颜色本就清浅,选中的那一枚结子颜色更浅,就这般配在一处,单是两枚黄玉是压不住的。反正禁步的流苏都长……微微一思量,织萝便有了计较,“若是小女子将流苏的尾端染上一小段与蝴蝶同色的明黄,三娘子喜欢么?”   “只要好看就是。阿舞,你去把我妆台上放着的那对黄玉蝴蝶取过来。”韩小怜吩咐完,又对织萝道:“姑娘今日忙不忙?若是不忙,就请姑娘与妾身一起到后院挂铃吧,也顺便瞧瞧……妾身的得意之作。”   其实这一府的花木都已然十分让织萝震撼了,但韩小怜却告诉她,还有得意之作。织萝忽然有些理解韩小怜为什么要买这么些护花铃了——费尽心血栽培出来的花木,却让不长眼的鸟雀给啄了,只怕她会立时勒死那只鸟。   穿过水榭,韩小怜又带着她左饶右拐往前院走了许久,终于走回先前织萝看到那个花木繁盛的园子。织萝四下打量,笑道:“府上的格局布置……倒真是别致啊!”   韩小怜的脸色不自觉地僵了一僵,旋即又笑,“姑娘见笑,实在是……各类花木习性相似的放在一处又不搭,外形相配的天性却又南辕北辙,为了好看又为了养活,就把院子布置得……”   “原来还有这样的门道,难怪我在店里面养茉莉栀子都总是养不活。”织萝点头。   “姑娘这是花没选好,茉莉与栀子都喜阳,不宜养在室内。若是姑娘喜欢,兰草、玉簪、瑞香这些耐阴的盆栽妾身这里还有两盆,姑娘挑喜欢的带走便是。”   织萝想了想,“这次三娘子连最贵的玉件都是自己给的,小女子替三娘子打好结子便是了,也便用来换几盆花。算起来,倒是三娘子亏了。”   “不过是几盆寻常花木,多少都是有的,若是要拿我呕心沥血养出来的珍品,我才不答应呢。”韩小怜浅笑。   说笑间,便走到了园子正中,织萝抬眼便见到一株一人多高的花木。   这花木十分繁茂,枝叶参差,荫蔽之处近一间房那么大;树叶细长,色如碧玉;花苞累累,形如珍珠。而就是这株花木上,几根比较粗壮的枝干间都挂有一枚铜铃,若是不仔细看,倒以为是树上结出的果子。   织萝数了数,一共二十九枚。   只是仔细一看,有一枝较粗的树干上没有挂铜铃,却绑着一截红线,线头随风飘飞,织萝暗中捏诀使那线头定住不动,发现那线头的断口有些磨损,应当是叫那铃铛磨断了绳子,所以叫铃铛也滚下去了。   所以这树上,原本也是挂了三十枚铃铛的。   “姑娘觉得如何?”韩小怜笑问。   “恕织萝愚钝,这树……与那些花草相比,似乎太过平常了些。”织萝歉然一笑。   韩小怜愣了愣,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光顾着献宝了,竟忘记了要事!这乃是一株夜来香,夜开朝合,白日里只能见到一树花蕾,到晚上才能看见花开的盛景。这一树的花都开起来,密密匝匝的仿佛满树白雪,香气十里可闻。”   “倒真是不巧了。”又不是什么至亲好友,自然不会邀请夤夜过府的,织萝一摊手表示惋惜,“不过夜来香小女子也是见过的,花蕾纤长,成簇而生,只是花色淡绿,与叶无异,故而不作赏玩只用,只闻香就是了。三娘子的夜来香单看花蕾便这样晶莹饱满,又这样繁密,定然不是凡品。”   韩小怜这才又添了一脸得意之色,却还夹杂着几分惋惜,“到底是夜来香……若是能白日开花就好。”   织萝淡淡一笑,“海棠艳而不香,丹桂香而不美,玫瑰虽色香兼具却遍生尖刺,可见没什么花是能样样好处都具备的,三娘子何必强求?”   “姑娘说得很是有理。”韩小怜点头,“对了姑娘,妾身说要挂护花铃的便是这一棵树,还请姑娘帮我。”   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花苞,织萝从心底里就有些拒绝,只好笑道:“小女子一向下手不知轻重,唯恐碰落了三娘子的花,还是莫要插手得好。”   “无妨,姑娘只需帮妾身递一下铃铛便是。”韩小怜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矮墙边搬来了梯子,自己将裙角一系,又将袖子绑了起来,便爬上了梯子。   果然是得意之作,这样宝贝,都不愿让旁人经手的,还愿意花大价钱订制护花铃。不过织萝还是暗暗地希望,被韩小怜放在心坎里喜欢的花树能多几株,这样她就又能多花一笔银子来订制更多的护花铃。   “挂好了,妾身去换身衣裳梳洗一番,姑娘先去吃茶点吧。”韩小怜轻盈地从梯子上下来,一面拍着手上的浮灰,一面向织萝道。   织萝却连忙摇手,“不了不了,叨扰许久,也该告辞了。毕竟看店的几个姑娘,都是小女子新找来的,什么东西都不熟悉,实在怕她们照看不住。”   韩小怜也不是认真要留客,闻言只是道:“那妾身也不强留了。妾身叫丫头们送姑娘出去,顺便搬几盆花木去姑娘店里。那玉蝴蝶……这次姑娘不必着急,过三日再给便是。”   “多谢三娘子。”织萝欠了欠身,不经意地一回头,却有些吃惊。   三十枚崭新铜铃挂在树枝上,与绿叶白蕾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格外显眼。   只是那铃铛的摆位……似乎是,一个阵法? 作者有话要说:  啊,终于到申榜字数了~生平第一次体会赶榜的赶脚~~~ 第10章 赠钗   韩小怜果然让花府的下人将兰草、玉簪、瑞香各抱一盆,跟着织萝出来了。   只是出了花家却没见连镜,想着是一道来的还是一道回去的好,织萝只好给了花府下人一些碎银子,请他们先去千结坊,自己则在连镜回去必经街口的茶摊上等他。   分明有免费又精致的差点请她吃,她却拒绝了,如今却要自掏腰包吃这街边的,织萝不住地懊悔自己真是太傻。   好在连镜也没让她懊悔太久,很快就出现了,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看他的神色,似乎也没打算一定要与织萝一道走,只是他眼尖,一下子看见了捏着点心玩的织萝,本着守礼的原则,才上去打了个招呼,“原来织萝姑娘还没走啊?姑娘饿了吗?这么早就开始吃东西了。”   咦,看来聆悦选择逃婚真是太明智了。只是点头之交,都能被他气到日常想吐血,若是真做了夫妻,真是要出人命了。   “我在等你。”织萝直截了当地道,“毕竟一块出来的,又是对门,顺路。”   连镜恍然大悟,“是在下考虑不周,织萝姑娘是个女孩子,独身出门的确有些不安全。”   好吧,觉悟还是有那么一丁点。   织萝不跟他计较,只是问道:“发现什么异常之处没?”   “的确是有些非人的气息,但不是死物,确定是活物的。几乎可以确定……是妖。”连镜认认真真地道,“不过那气息很淡,应该不是常在里面的,而是不小心留在里面的。”   “连镜公子还真是深藏不露,这也能感受出来。”织萝嘴上夸奖着,脚下却是轻轻巧巧的几个旋步,一下子闪到了连镜的另一侧,伸手一抢,拿过连镜手里的盒子,“哟,公子还没开张便开始花钱了?荣宝斋的东西都不便宜,公子买了什么?”   连镜倒是大大方方地任她拿,还解释道:“一支钗,用来送人的。姑娘想看随意便是,别碰坏了就好。”   盒子打开,柔和的珠光溢出,织萝也忍不住惊艳了一瞬。荣宝斋的东西果然做得好,一支造型如此简洁的珠钗,但因用料和做工而显得十分华美。这东西别说是一般的女孩子,便是织萝也有些动心。   “送人?连镜公子准备送给谁?”   “给聆……待我找到那位姑娘,我就送给她。”连镜笑得有些腼腆。   织萝笑容一僵,“公子知道那位姑娘喜欢什么吗?”   “不知道,不过掌柜说是送给姑娘的东西,如果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送发钗是准没错的。”连镜自信满满地说着,“将钗子分作两股,一人持一半……”   “你知道送发钗是什么意思吗?”织萝扶额,“还想玩‘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这套!”   “对对对就是这句。”连镜十分欣喜,“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   织萝其实很想将连镜就这样丢在街上然后扬长而去的,但想了想被她以莫名的理由扣在店里的三只,不得不耐着性子道:“你知道这几句什么意思吗?这是《长恨歌》里的句子,讲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你要是这都不知道……就简单告诉你,这个故事挺惨的,是唐明皇明明海誓山盟最后却因为自己活命而杀了杨贵妃的故事。所以啊,你对姑娘念这样的诗,是逼着人家打你?”   “那……我不念了还不行?”   “人家男女之间分钗是赠别用的,你要是一见面就送上半支钗……”咦,那画面真的很美,简直不敢想象。   连镜却很是不服气,“可掌柜的却告诉我,最近老有人去他那里买发钗送给女子呢,都是男女一块去的,听说那些女子可高兴了。”   那……只能说要么人家是真的要分别,要么是因为真爱啊!   “织萝姑娘你看,那位大哥刚才和我一起买的发钗呢,你看那个姑娘,收得多开心!”连镜眼神一亮,伸手往前一指。   这条街是邻水的,街口有一座桥,桥边还有一棵大柳树,而那柳树下便站着两个人,看着都是青年男女。那女子背对这边站着,不过看身形便知是窈窕佳人;那男子就面向他们二人,生得还算英俊,但面色有些发白,一定要说……就是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   这男子生得有些面熟,织萝仔细一想才想起,两年前皇都赏花会,她倒是跟这男子有过一面之缘,这可不就是她刚刚造访过的花家的主人花桥么?   分明家里有个这么好的夫人,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勾搭其他女子,难怪家丁都会说他的不是。   “织萝姑娘,你看我没说错吧?”偏偏连镜还执著地道。   “快,回荣宝斋去,打听个事情!”织萝转身就要走。   “什么事情呀?姑娘你不问我,怎么知道在下没问过?”   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织萝只好满足他的心愿,随口问道:“这位……先生是常去那里买发钗吗?还总是带着姑娘去的?”   没想到连镜认真地道:“掌柜说了,花先生是常客,几乎隔两日就去。”   “隔两日就去?”织萝有些惊讶,“在出事前就去?”   “是啊,听说那位花先生在没成亲之前就常去买些女子的饰品,不过从前还不曾带人上门去,倒也不知道送给谁的。只是近段时日起,才总是带着女子登门去的,据说每次带的姑娘都不是同一人。”   就在自己家门口,还敢公然领着其他女子出入,这位花先生真是……让织萝控制不住动手的冲动。   “有句话还是要问。他几时开始这样的……”   连镜一把拽住她的袖子,为难道:“到底是人家的私事,不好这么打听吧?何况我们又不是官府之人,掌柜只怕也不会说啊。”   看不出来,到关键时候,这位鸳鸯族的殿下也不傻的。   织萝细细一想,一双好看的柳眉微微蹙起,半晌后才拂开连镜的手,“公子说得有理。”   但连镜又开始不怕死地问:“姑娘为何想问这些?莫不是……早就瞧上那花桥先生却不敢开口,然后……恼羞成怒了?”   哎,果然还是没救的!   思忖片刻,织萝还是决定将自己想到的东西告诉连镜,只是有些不方便透露的,还是隐去了。“近几日总有年轻女子莫名殒命,几乎可断定是妖魔所为。而这些女子恰好又去了荣宝斋……这话到底是官府说的还是私底下流传的?有没有人看见?且花家就在荣宝斋对门,上次花夫人韩氏到我们这边来买了点东西,公子便说察觉到鬼气……”   “姑娘的意思是……”   “我只是猜测,那些姑娘到荣宝斋是确有此事,不过并不是她们孤身前往,而是和别人一块去的,而这人我怀疑是花桥。害了她们的性命,那些姑娘的冤魂不散,缠在他身边,所以花桥身上也沾染了鬼气,而韩氏与他同住一屋,自然身上也就沾染了些许。”   连镜顺着她的话想了半晌,有些惊诧,“听起来是很有道理。只是……大部分都是姑娘你自己猜的吧?怎么能做得准?荣宝斋的古物太多,许多都有器灵,虽还不能化作人性,但灵力强盛可以干扰视听,方才在下也没仔细查探,并不知道那花先生身上有什么异常的气息。”   不全是猜的。那夜来香上的铜铃,组成了个镇压的阵法,通常这么布阵的,几乎都是拿来压伏凶灵……   “还有可能,就是花桥浪荡成性,他的夫人韩氏心怀不忿,对这些女子暗下杀手,所以她身上沾染了鬼气……”   连镜摇头道:“织萝姑娘只怕是戏文话本看多了吧?这事太过离奇,在下实在不能相信。”   “呵,活得久了,什么怪事没讲过?有时候,世事却比故事更离奇。”织萝轻笑一声。   连镜想反驳,但织萝却径自走了,到底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走回去的路上,织萝一直在同连镜东拉西扯,却就是不提花家与荣宝斋的事,一直到她进了千结坊。连镜无奈,只好憋着一肚子话,回了自己店里。   织萝一进店,只觉得十分安静,不由得奇道:“怎么都不说话呢?”   前面只有聆悦一人在看店,她见了织萝,有些歉然,“潋潋与滟滟笨手笨脚,刚刚打翻了一架结子,流苏都缠到一起了,我怕影响生意,叫她们到后面去解。”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消一挥手便处置好了,但能叫那两个活宝住嘴,织萝也乐得清静。   “姑娘今天早上走得急,方才花家的人送来盆花之时还有客人在也忘记了,上次花夫人掉了个香囊在我们这儿,还没给她还回去呢。”聆悦有些着急。   织萝满不在乎,“过三日我还去,一并给她就是了。对了,你先把香囊拿给我看一看。”   “这……拆别人的东西,不大好吧?”与连镜如出一辙的语调。   反正都和聆悦基本交代了身份,织萝也不隐瞒,“我今日在花家,在一棵花树上见到了镇压的阵法,这本就十分古怪。连镜去城南……”   “他那里做什么!”聆悦蓦然拔高了声音。   织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悠悠地道:“听说城南的荣宝斋生意做得好,他想去瞧瞧究竟是怎样,我只是碰巧遇上的。”   聆悦这才红着脸“哦”了一声。   分明就是喜欢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连镜真的送了发钗之后,还是不是这样。   “城南女子被害之事,传闻是她们买到了荣宝斋被怨灵附着的古饰才遇害,这是无稽之谈,不过连镜以为其中有什么线索,便去查看。这一去便发现荣宝斋与花家原来就是对门而开的,花家的主人花桥还时常带着不同的女子去买首饰。”织萝正色道。   聆悦却是一脸懵懂,“这和韩氏的香囊有什么关系?”   织萝又仔仔细细地说了自己的猜测,然后总结道:“花桥与韩小怜,总有一人不是好东西。她家遗落的东西,说不定还有些线索。”   蹙了眉咬着唇挣扎半晌,聆悦到底是交出香囊,任由织萝拆。   “你看,这是什么东西?”织萝抽开线绳后看了一眼,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聆悦。   聆悦只一看便认出了是什么东西,失声道:“这是……镇魂珠!” 作者有话要说:  基友对连镜的形容,是……没有求生欲~ 确实是钢铁直男,凭实力单身,用生命找死! 第11章 夜探   越发断定花家有问题之后,织萝便决定趁夜去查探一番,还是带着聆悦一起去。   潋潋与滟滟两姐妹也吵着要去,却被织萝以除非封住嘴否则绝不同行为由拒绝。在好奇心和说话之间,两姐妹果断选择了能自由开口,挥别二人。   不过在出门时,聆悦顿了一顿,小心地问:“不用……叫上连镜?”   织萝闻言,微微挑眉,笑道:“你想叫他一道?”   聆悦摇头如拨浪鼓,慌忙解释:“不不不!只是本来连镜都知道这个事了,也是他先起头查的,现在我们自己去了却不告诉他……我是说,呃……姑娘大概不知道,连镜作为我们鸳鸯族的太子,从小就被送到九阙天的学宫去学术法,要是真的打起来……”   “你是信不过我的武力值?”织萝微微眯眼,笑得很是危险。   长得这么好看的姑娘……就算是女妖吧,再厉害能厉害到哪去?聆悦心下想着,却连忙摇头。   织萝没与她计较,只是道:“若是动起手来,能占我便宜的人还没几个。我带上你,只因你是神族,你往那里一站,许多修为不够的便已经不敢站出来了。”   聆悦心里十分悲愤——敢情是被当吉祥物利用了。可是还欠着人家钱呢,不敢反抗。   ——————————————————————————————————————————   皇都是有宵禁的,不过对于非人来说,这点巡街的金吾卫还真是不放在眼里。只要不是脑子让门挤过硬要想不通去闯宫触发高人布置的大阵,几乎可说是整个皇都任意来去的。   白天当着连镜不敢暴露身份,故而一路都是靠着双腿走的,晚上就随意许多了,织萝叫聆悦与自己一道缩小了身形,又捉了一只修为低微的猫妖,逼着它当了坐骑,一路坐着猫过去的。   猫虽身形矫健,动作灵敏,但到底城南远,要跑过去也需要许久,不过织萝一点不在乎时间,且她们出门时间尚早,赶到城南之时,也不过三更。   “辛苦你了。”织萝拍了拍那累得快要倒下的小猫的头,捏了捏它的耳朵,最后干脆拉起它的爪子看了看,才笑嘻嘻地道:“日后若是有看上的……不论男女,来找我,一定帮你撮合。”   那只猫“喵呜”叫了一声,扭头便跑了。一张猫脸上虽看不出情绪,可聆悦觉得它是要多委屈便有多委屈。   聆悦忍了忍才没指责织萝连猫都欺负的行径,只是问道:“我们……直接进去吗?”   “先不忙。”织萝拉着聆悦,轻轻一跃便站在了屋脊上,变回了正常的人身,“白天我就觉得这园子有点古怪,待我看看是个什么模样。”   “呀!”顺着织萝所指之处看了过去,聆悦便忍不住轻轻惊叫一声。   行走在其间,不能窥见全貌,只知道这园子建得仿佛迷宫一般。而站在高处俯瞰,便会发现,这园子里的草植花木,却是按照花色来分的类,不开花的观叶植物种在一处,位于园子的东面;另外的花草,则分作三块栽种,一块是开蓝紫色花的,位于北面;一块是开红花或结红果的,在园南;开着白花的花木则在西面。   不过有一点例外,就是白日里她见到的那株夜来香。夜来香到了晚间果然开出了繁密的花朵,仿佛落了满树的白雪。但这株夜来香的位置,却是在园子中央。   织萝皱着眉还没看出个门道,聆悦就已经飞快地道:“这是个聚灵阵!”   “当真?”   “我在书上看到过这个阵法,的确是个变体的聚灵阵。”聆悦满脸笃定。   “原来你在这方面还有些研究。”织萝淡淡一笑,“聚灵阵里套了个伏压阵,还有镇魂珠在手……这却是在干什么?我怎么看不明白呀!”   聆悦不置可否,只是问:“还要进去么?”   “进,为何不进。”织萝从屋顶飘然而下,抬头去看聆悦,“来了便是要好生查探消息的。对了聆悦,你既然认得这个阵法,想必也是认得路的吧。花桥的屋子我不知道,韩小怜的屋子就在聚灵阵后头那个院子靠西的水榭旁。”   聆悦有些无语,“方才我都没有仔细看这里面的路。既然是要穿过聚灵阵,姑娘为何不从屋顶上过去呢?”   织萝却义正言辞地道:“我看潋潋记性不错,想着什么样的主子调|教出什么样的丫头……想来你的记性应当也是不差的。”   “真是……好有道理。”聆悦也下了房顶,越过织萝便往前走。   事实证明织萝的推断果然很有道理,因为聆悦的记性真的很好,只看了那么一会的阵法,便知道该怎么走,即便有的地方一时忘了,也还能当场推演出来。   “果然我带你是个明智的选择。”韩小怜的房间近在眼前,竟是真的走了出来。   聆悦面无表情地道:“如果姑娘涨工钱就好了。”   织萝假装没听见的样子,神色淡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只是刚刚走到窗前,又立刻神色不变地走了回来,小声对聆悦道:“不好,出门忘了看黄历,今日原不适合夜行的。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聆悦很是无语,却不信邪地走上前去,也不顾耳畔回荡着的压抑而奇怪的声响,抬手在窗纸上捅了个洞,凑过去就往里看。织萝原本想拉她,却愣是没拉住。   只一眼,聆悦便吓得一下子弹开,脸上青红交错,神色相当精彩。   “你……”怎么不早说啊!   透过那个小孔,便能正正地看见床榻上两条交缠在一起的雪白身影,虽然聆悦不认得那男子是谁,但那女子就是韩小怜。夜深人静闯人家闺房,当然是会撞见人家的好事的。   哆哆嗦嗦地划出个结界,保证二人闹出再大的动静也不会有别人听见,聆悦才恼羞成怒地嚷道:“不是你说韩氏跟她相公……这怎么算?”   织萝却淡定地道:“早跟你说别看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哪里好去看这些东西的。”说着还凑上去又看了一眼,奇道:“竟然真是花桥……是他手段太高还是韩小怜太傻?白天刚出那样的事……虽然韩小怜不知道……”   “姑娘,只怕是你想多了吧?或许与他们二人都没关系。”   织萝还没说话,便有一阵劲风从身后袭来,二人连忙错身一躲,跃到另一间屋子的屋顶上站稳后,才有空去看那紧追而来的人是谁。   额上有金色莲纹,袈裟上有梵文符号,手持金禅杖,不是玄咫又是谁。   “妖孽!”玄咫当先喝道。   聆悦闻言便有些不服气——她堂堂神族,竟然会被人叫妖孽?原本还以为是个得道高僧,原来是个眼瞎的!   谁知玄咫的下一句,却是冲她来的,“想不到神族也会与妖女同流合污!”   不是眼瞎,却是脾气太大,一句话都不问,就扣了个同流合污的帽子。   “大师怎么这么大火气?难道非人夜游,就一定是在作孽?”织萝笑意不坠,语气却不复平日的轻松。   玄咫肃然道:“前日小僧追逐那蝶妖,为何要包庇她?”   “蝶妖身上没有血腥之气,便是她从未杀生过,大师又为何要捉她?”织萝好不避让地望了过去。   稍稍愣了一愣,但又恢复如常,玄咫道:“在那些女子遇害之处残留着她的气息,即便她不是凶手,也定是知情的,难道捉不得?”   出现在命案现场?织萝大惊,脱口问道:“为何不早说?”   “为何要告诉你?”玄咫皱起一双浓眉,偏偏还火上浇油地道:“小僧怎会将妖物的行迹告诉另一只不知底细的妖?”   “妖女?”织萝忽地轻笑一声,转头问聆悦:“你说,我是妖女么?”   聆悦一下子被问住了。   她倒是也很有好奇心,但既然知道织萝乃是非人,又知道她没什么坏心,干嘛还要去追究她是何物所化?   见聆悦也一脸茫然,织萝反倒笑意更甚,“好,就让你们看看我到底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织萝便倏尔腾空而起,化作一道红光,向玄咫扑去。   玄咫连忙一挥禅杖,去挡,谁料那道纤长的红光并没有被挡下,反倒是在杖身上一绕,折成两段,双双向玄咫面门弹去。   不得已,玄咫伸手去抓,但这一抓之下,却觉得抓住了一条十分奇怪的东西。他连忙摊开手掌一看,只见掌心里竟躺了一段鲜艳的……红线?!   趁他松手,那段红线又弹了起来,却没再表现出要攻击玄咫的意图,只是直直地往回飞去,在空中盘旋缠绕,勾勒出一幅奇特的仕女像。   “看清了么?我乃是怪,并非妖。”红线勾勒的仕女像甫一变回织萝的模样,便冷冷地开口,“被死物骗了,是不是很不甘心啊?大师不是看不上妖魔鬼怪么?竟被我给迷了眼,却哪里有脸瞧不上?”   玄咫没有说话,但聆悦眼神还算好,一眼便见到了他那白玉一般的脸颊上暗暗浮起红晕,也不知是羞是恼。   织萝也没想跟他多说,“既然大师不想跟我们说,那便自己去查。今夜便罢了,明日打听清楚受害的姑娘家住何处,咱们夜里再去。”   “姑娘……小僧不是……”玄咫别扭地出声,想要解释。   他最终也没有解释成。   倒不是织萝不给他这个机会,而是从花府里忽然飞出一物,周身包裹着银白的华光,势若流星一般向远处飞去。   织萝凝神一看,竟是支被对半分开的一支珠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公司年会,没时间写来着,晚了点。 大师就是稍微嫉恶如仇了点,还是个好和尚!反正我最爱他了~ 昨天基友跟我聊天—— 基友:话说那个红线勾的仕女图。。。是不是眯眯眼啊? 我:你记不记得早上怎么评价我头像了?像仕女图? 基友:哦,那就不是! 于是,再次写到织萝显形,我是万分心理阴影的!以及,织萝不是个暴躁易怒的姑娘,这次发火是有原因的! 第12章 幻形   “快追!”织萝拉了一把聆悦,跟着那半支钗便冲了出去。   “做什么?”聆悦有些懵。   白天一块出来的是连镜,晚上换了个人,自然是要解释一番的,“听荣宝斋的掌柜说,花桥近来很喜欢带着不同的女子去买发钗,然后一分为二各留一半,我不知道这支是不是他今天买的。不过这半支钗飞出去会怎样……你觉得呢?”   玄咫一见她二人追着发钗跑,自己也跟了上来,此刻还接口道:“会去找另外半支?”   织萝余怒未消,还并不想理会他。   聆悦见着场面有些尴尬,便道:“可是这本来就是一支整钗,硬生生被人掰成两半,很可能是拼命要找另一半汇合啊。”   虽然不想理会玄咫,但聆悦是自己带出来的,也不能不理,织萝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这钗虽然不是那女子亲手分的,但总归是花桥为她分的,自然是有些怨气的。若是分开还好,要是合在一起便是怨气灵力都成倍增长,对那女子下手……”   “可你们不是说……吸食血气的不会是死物吗?”聆悦有些愣。   玄咫一直板着脸赘在旁边听,此时却忍不住插话:“小僧去发生命案的人家查探过,的确是妖气而非死气。”   这话不是没道理的,织萝倒也是听了进去。   想来也对,死物成精怪的时间远比活物要长,若真的是能熬到成怪的年岁,这钗子即便能随意售卖,花桥只怕也舍不得花这么多银子买。何况哄年轻女子,多半用的也是时新花样,应该打制的时间也不长,还不能有灵识。   这倒有些复杂了。   脑子里虽然闪过了好些念头,但脚下却不慢。织萝使出全力御风而行,倒是比聆悦还快得多,玄咫追得都有些勉强,不由得暗暗打量她几眼。   终于,快到街尽头之时,那半支钗忽地转了个弯,朝一户人家里飞快地射了进去。几人连忙翻过屋檐追了进去,停在发钗消失的那间房屋前。   玄咫将禅杖一挥,就要破门去捉那发钗。   织萝终于忍不住,伸手将他一拦,“先看看能闹出什么动静。做和尚的,做得如此暴躁粗鲁,只怕日后进不了琉璃界吧?”   修天道的日后必定想飞升九阙天,修释道的自然希望有朝一日能度化琉璃界,织萝这句话自然是惹得人老大不痛快。但玄咫好歹记着自己先前说错了话有些理亏,除了耳根子烫了烫,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收了禅杖往后退开一步。   织萝伸手捅了窗户,又要去看,聆悦却先捂了脸,用后脑勺对着窗。   “你看,这里头好好的,这是做什么?以你为谁都能做那没羞没臊的事?”织萝有些好笑,一把拉了聆悦凑上前,还不忘调戏一把玄咫,“大师一起来看看?”   聆悦将信将疑地挣了眼。玄咫也忍不住近前一步,却没有捅破窗户,而是闭了双眼,抬手在自己的眼皮上一抹,再睁开时,双眼却亮了不少,仿佛镀了一层金箔。   好厉害!年纪轻轻便开了天眼。织萝在心里暗暗赞叹一声,又转回去看屋里的动静。   那间屋子看陈设便是女子的闺房。窗户正对着的仍旧是床,不过却是放了床帐下来,仅一条嫩白的藕臂从帐子间探出,手上还握着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是半支发钗。   咦,倒是个痴情的女子。   另外半支飞进来的发钗围着女子手上半只钗绕了一绕,但手上那半支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只是飞来的半支似乎志不在此,并未多做理会,在空中停留半晌,慢慢化作个人性。   “花桥?”织萝有些惊讶,低呼一声。   聆悦听得分明,微微转过脸,以口型问道:“他也是非人?”   织萝想了想,轻轻摇头,抬手指着房间,示意她继续看。   花桥显了身形后,只是站在原地扭了扭身子,习惯之后,才轻轻掀了帐子,凑到熟睡的女子身边,几乎是唇瓣贴着耳廓,唤了一声“柳妹”。   本来是柔情款款的一声,却听得织萝与聆悦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玄咫也不易觉察地皱了眉。   一连唤了几声,熟睡的女子终于睁了眼,迷迷糊糊地看了看眼前之人,反应一阵,忽地满面惊喜,扑到眼前人的怀里,“桥哥?真的是你么?不是我在做梦吧?你怎么来了?”   花桥竖起食指凑到唇边,示意那女子小声些,然后才道:“你家的墙好高,翻过来真是好生不易,几次差点脱手掉了下来。”   那女子立时一脸心疼,捧着他的脸道:“桥哥没摔到吧?痛不痛啊?”   “没有没有,要是摔了害柳妹担心,岂不是在下的不是?”   聆悦忍无可忍地扯了扯织萝的袖子,以口型问:“还要看多久?”   织萝勾起嘴角,瞥了一眼玄咫那纠结的神情,好整以暇地道:“别急,看这种戏就要有耐心,还早着呢。”   “桥哥,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了。”屋里那缠缠绵绵的剧情还在继续。   “好,我答应你。只是我抑制不住地就是想见你。”花桥深情款款地道。   聆悦一脸不忍直视的神色,就要扭过头去,但就在这时,织萝忽然清叱一声:“凝神!”   已经悄悄别开眼的玄咫也为之精神一振,抬眼一看,当即神色大变,一掌劈开房门,挥着禅杖便要打过去。   不过他的动作快,一条红线比他更快,一下子就擦着玄咫的脸颊飞出去,套住花桥高高扬起的右手,然后一下子收紧绷直,扯着他的手被迫举起不能落下。顺着那条红线望过去,另一端却是从织萝的指尖生出来的。   “啊!”门被破开时发出的响动惊到了那女子,使得她发出一声尖叫。   聆悦倒是很聪明,连忙一挥衣袖,将那女子打晕过去。   见女子倒下,花桥竟然还想着要继续下手,右手不能动,便左手成爪,一把朝女子雪白的玉颈抓去。   玄咫又要去救,织萝却冷笑一声,将捻在指尖的红线一甩,甩出一道鲜红弧度,将花桥的那只手也套住,使劲一拉,让他两只手直接绕过头顶,反缚在身后。   寻常人被这样对待,早就痛叫出声了,但花桥却一声不吭,甚至连面色也不曾改变。   “花先生倒是精力旺盛,方才与夫人亲热过,现在还能应付情人。”织萝凉悠悠地说着,“却不知这位姑娘究竟如何得罪了花先生,一面哄着还要一面下这么狠的手!”   花桥一言不发,只是眼神森冷地瞪了织萝一眼,忽地将身一扭,也不顾被缚的双手,狠狠往前挣去。   织萝当然不会任他挣扎,只是将手上的红线收得更紧,力道大得让那纤细而坚韧的红线都深深勒进了花桥的皮肉。   但花桥却如浑然未觉一般,只顾挣扎,将手臂都扭出了奇怪的形状,终于,“啪”的一声后,花桥整个人扑了出去,织萝手上一松,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   “呀!”聆悦以为要见到血溅当场的残忍场面,不由得捂脸尖叫一声。玄咫也忍不住别开脸。   织萝却轻笑一声,“都看清了,分明还好的很。想不到却不是同类!”   听她那么一说,聆悦与玄咫都忍不住睁眼来看,只见面前只剩了织萝一人,花桥已然不见踪影。而她手中的红线上哪里是什么血肉模糊的断臂?却是两段枯枝。   “树妖?”聆悦大惊。   “说不好,总要抓到了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织萝将两段枯枝取下,并没丢掉,而是小心地藏进袖中,快步向花桥逃窜的方向追去。   只是刚出了门口,织萝又停下脚步,向玄咫一脸无辜地道:“大师,这门可是你踹坏的......”   玄咫难得面露窘色,伸手到怀里摸了摸,却没拿出任何东西。   “聆悦,半吊钱。”织萝伸手。   聆悦果然听话地摸出钱袋,取出半吊钱。   织萝接过来掂了掂,便随意扔在了被踹坏的门口,提步又往外追,一面跑一面道:“大师,这次小女子便替你还了,下次可别这么大火气。”   这次不止耳尖,连那干净白皙的脸都涨红了。憋了半晌,玄咫终究只说出句“阿弥陀佛”。   耽误这回功夫,花桥便没了踪影,织萝不由有些懊恼,暗道不该去管闲事。   恰在这时,远处忽地传来一阵呼救声。   几人倶是神色一凛——若是被凡人撞上那妖物,只怕要遭!   于是三人加快步子向声音来处追去,近了之后,却见一幅令人啼笑皆非的画面。   一名面容英俊却形容狼狈的道士跌坐在地,却死死抱着一名白衣女子的双腿。这道士却是织萝白日里遇到那个卖符的。那白衣女子面上有银白色的纹样,眼神阴鸷凶狠,一见便不是善类。而她的宽大白色衣袖飘飘荡荡,看不见手臂的存在。   “姑娘是你啊。这里危险,你别过来啊。”道士见了织萝,又惊又喜,然后又转头高声道:“救命啊——”   若不是那白衣女子没了双臂,只凭她居高临下的位置,怕是早就一掌往道士的天灵盖上拍过去了。   玄咫立在一旁面有疑色,织萝则是看热闹的模样。只有聆悦实在忍不下去,嫌弃道:“你放开手不就好了?”   “哦,姑娘说得有理。”道士竟还傻乎乎地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然后放开双手。   白衣女子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见自己半点好处都讨不到,丝毫不作逗留,化作一道白光便飞走了。   玄咫连忙要追,织萝却淡淡地道:“不必追了,她还会出来的。”   “等到下一人受害之后?”玄咫微微皱眉。   织萝胸有成竹地道:“我知道她是谁了。”   “谁啊?”聆悦连忙问。   “还待我最后去确认一番。”织萝说话的时候眼神却飘向玄咫,“折的虽是枯枝,可用来充作四肢的枝干想必也是非同小可,此番定会有个三五日不敢再出来作乱。”   玄咫还要说什么,织萝却看向了那小道士,“道长好雅兴啊,这么晚出来赏月?”   小道士挺了挺胸膛,“夜里出来活动的妖物多,小道我出来捉妖的!”   “哦?真的不是险些让妖捉了?”   “姑娘说的什么话?我元阙的名头,不说别的,但在皇都还是响当当的!”   织萝点了点头道:“原来道长......号为元阙,真是好名字。”   元阙瞪大双眼,懊恼道:“呀!一不小心随意讲出来了!不过还好,生辰八字未泄,不怕什么。姑娘,公平起见,你也告诉小道你的芳名呀!”   大喇喇地问女子的名字本就与无赖行径无异,只是织萝混不在乎,笑道:“好说,小女子名叫织萝,这是聆悦,这位大师......法号玄咫。”竟是将在场诸人名号俱报了一遍。   偏偏元阙还认真拱手行礼,“小道这厢有理了。各位,夜还长,小道要继续去捉妖了,就先别过了啊。”   “道长慢走。”织萝这番却未生气,只是笑得清浅,大约是不相信这三脚猫道士真能捉到妖。   待元阙走远,织萝才打着哈欠道:“时辰也不早了,聆悦,咱们回去睡了吧。”   “好啊!”聆悦求之不得。   “玄咫大师,就此别过。”织萝潇洒地挥挥手。   “织萝姑娘!”玄咫忽然开口。   织萝顿住身形,回头认真地看着他。   耳尖又红得仿佛要烧起来,但玄咫的神色却很认真,“方才......实在对不住......”   “无妨,”织萝开口打断他,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写那一段黏黏糊糊的台词是个恶趣味,不过真的是恶心并欢乐着~~~ 第13章 绘影   “姑娘你为什么不带我们去啊!一晚上发生那么多精彩的事,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一大早,听了聆悦转述的滟滟便吵个不停,深觉遗憾。   潋潋倒是没吵,只是手上缠着的流苏线松一阵紧一阵,很是不成样子。   聆悦丢人都丢成了习惯,也没呵斥她们,只拿过潋潋手上的线一边调整一边道:“姑娘与玄咫说知道是谁在捣鬼了,是谁啊?”   织萝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两段枯枝放在桌案上。   恰好这时店里进来一名年轻女子,织萝便道:“你们先仔细看看这是什么,我去接待客人。”   潋潋与滟滟一下子就凑了上来,趴在桌前瞪大双眼打量那两段枯枝,但因着从前在结双城被聆悦纵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当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是聆悦自己,也仅仅是觉得有些眼熟,却叫不出名字。   原本想叫织萝,却见她十分殷勤地与那姑娘介绍:“妹子想买什么样的配饰呢?是只需要挂着好看还是别有深意?”   “我……”女子略有些紧张地绞着衣角,“相公要出征了,想送他一物保平安的。”   织萝了然地点头,反身在架子上取了一对平安扣挂饰递给那女子看,“妹子你看,这一对挂饰乃是平安扣,光听名字便知道寓意甚好。且这平安扣用的是缠丝玛瑙,而缠丝玛瑙有一特性,便是这一块分作两半,不管做成任何东西,两半的纹路都是可以严丝合缝地对上的,一般都是夫妻或姊妹各持一半,倘若离别,还可凭此相认。”   那女子很是动心,捏着那对淡紫色的玉佩只犹豫了片刻,便掏钱买下了。   滟滟很是惊讶,“织萝姑娘好厉害!三言两语就卖出去了一对这么贵的!我和潋潋这几天说破嘴皮了也不会有人理的。”   织萝毫不留情地道:“谁让你说的都是些无用的废话?我让你们去背的每个结子的寓意,背熟了几个?哦,现在还要加上每样配件的寓意,这个我不大懂,连镜不就是要做这个生意吗,改日请他给你们讲讲。”   “找在下讲什么?”说来也是巧,连镜忽地串门来了。   “说是找公子请教玉器的事。”织萝一句带过,又去问潋潋和滟滟,“看出这是什么东西了吗?”   三颗脑袋整整齐齐地摇了摇——聆悦看了许久也没看出门道来。   织萝顺势把枯枝拿了回来,递给连镜,“那公子认识这是何物么?”   连镜接过来看了几眼,便歉然一笑,“在下一向对莳花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天赋,就算是繁华满枝也认不出来,何况是两截枯枝?姑娘见笑了。”   “也罢,那就让它自己说吧。”织萝拿回枯枝,轻轻往空中一抛,屈指一弹,一根红线便从她指尖飞出,缠在了枯枝上,将原本要落下的树枝拽住,停在了半空。然后那红线开始围着枯枝盘旋,却不是胡搅蛮缠,而是如同被谁执在手中的笔一般,慢慢勾勒出某种花枝的轮廓。到最后,浮在空中的,几乎就是一幅朱砂色的白描,且还是立体的。   “这……”连镜惊得瞠目结舌,却是指着织萝的。   不光是他,潋潋与滟滟也活脱脱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哎呀,怎么就忘了,还不曾在这几人面前显露过,这一来可不就吓到了?   只是这两只小鸳鸯的反应……未免也太大了!   “哎,你们不是早就知道我是非人?”   潋潋与滟滟双眼依旧直愣愣的,“可我们没想到……原来红线也能成精啊!”   织萝难得好脾气地没有骂他们,只是指着浮在空中的红线,问道:“如今都给你们勾出模样了,还不认识么?”   这次是四只鸳鸯同时摇头。   “好吧,毕竟是韩小怜自己呕心沥血培育出的得意之作,旁人几乎也没见过,不认识也没什么好奇怪。”织萝抱臂,“反过来说,这枝夜来香,只有可能出自花府。”   “所以……花桥是夜来香变的?”滟滟大惊。   潋潋的神情与她如出一辙,“花桥是韩小怜亲手种出来的?”   聆悦好歹正常些,但纠结半晌,却道:“可是……传说中花桥跟韩小怜关系那么不好,甚至大晚上的还跑到别人家去恩恩爱爱的,怎么还会在家……跟她……这样那样?”   织萝皱了眉——这是怎么个关注点!   只有连镜满脸疑惑,“你们……在说什么?花桥怎么了?”   哦对,这里还有个新进来的人,不明白状况是很正常的。于是织萝收了红线,又耐着性子跟连镜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昨晚经历之事,一点细节都没放过。   连镜略微想了一下,才道:“织萝姑娘不是说……一开始是看着半支钗从花家飞出来才跟着追,一直追到那户人家去。然后那半支钗变成了花桥,跟那个女子浓情蜜意,又要加害于她。但是你们进去之后……怎么就掰下来两段……这是什么东西的树枝?”   “夜来香。”织萝随口道。   “好的,在下记住了。不过这不重要,在下只想问,这个花桥究竟是人还是非人?如果是非人,那他是死物还是活物?”连镜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天我去买发钗的时候,花桥离我很近,可我没觉察到非人的气息啊。最重要的是,按照织萝姑娘所说,夜里遇到那个道士……抱着一名白衣女子的大腿……自己的相公是男是女韩氏总不能一直没有觉察吧。”   织萝与聆悦都是见过他的,尤其是织萝,还与他交过手,自然更有感触。她也想了一想,才道:“非人受了伤,都是会现原形的,所以……就是妖无疑了。那半支钗只是障眼法而已。”   “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滟滟认真地问。   聆悦白了她一眼,“你是觉得一株夜来香在街上走比较吓人,还是半支钗飞过比较吓人?何况发钗不大,又是一晃而过的,顶多会让看见的人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已。”   “可是如果看清了,半支钗和夜来香都很吓人啊。”潋潋有些无语。   织萝眯起眼想了半晌,“那也未必,使障眼法,许多时候都是为了……栽赃嫁祸。”   “嫁祸谁啊?”滟滟又问。   潋潋无语地瞥了她一眼,“变的是花桥的样子,当然是要嫁祸花桥。”   “那只怕是……花桥的仇家?”滟滟皱着眉,一副认真思索的模样,“什么人会跟花桥有仇呢?他们家是给大内供花的,是不是惹了很多人眼红?一个一个数起来,真是太累了。”   织萝失笑,“这次你这小脑瓜子怎么想得这么复杂?外人怎么陷害他,也不能从他的宅子里放出半支钗来吧?尤其是这支钗,还是花桥自己买的,亲手分的,还留在身边的。”   连镜终于插上了话,“所以姑娘还是坚持认为……这是花桥的夫人韩氏做的?”   “聆悦你以为呢?”织萝不答反问。   被点了名,也不得不说句话,聆悦想了想,“虽说这夜来香是韩氏种的,可感觉韩氏也不像非人,并且姑娘不是说……韩氏在夜来香上设了个压伏的阵法吗?原本夜来香就算化形了,也该是不得自由的。何况姑娘是怎么认识韩氏的?不是因为她说要买护花铃吗?姑娘也看到是花树上的铜铃掉了一枚,韩氏才换了一批新的……她如果知道夜来香有灵,该是不愿意放它出来的吧?”   偏偏在这时候,潋潋又插了一嘴,“对了……前些日子从韩氏身上掉的那个香囊还在我们这儿,听说是颗镇魂珠。那天晚上,不是还有只蝶妖闯进来,说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线索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甚至还互相冲突……这事倒是真的错综复杂了。不过织萝现在唯一确定的一事,就是近些日子在城南为非作歹的东西,大概就是蛰伏在花家的。   花家知不知情这事,是一定要去查探的。只是他们没这个身份,更没这个权利上门逼问,只能先私底下搜集些证据,将事实真相理清之后,才好去问个始末。   “既然想不明白,索性就不要硬想,还是多找写线索后再议吧。”织萝拍拍手。   “怎么找线索?”滟滟脱口问。   织萝慢条斯理地道:“在人间就要学会人间的规矩,既然做不到将疑凶抓回来严刑逼供,那就像他们正常审案那样,先从受害人那里下手,一点一点地问,总能问到的。”   “问死人?”潋潋那本就圆溜溜的杏眼睁得更大,“怎么问?招魂吗?可就算没投胎,没被无常拘走也便罢了,若是……强行提到人间是犯了天条的!”   织萝的神色有些不以为然,但口中还是道:“玄咫说他在案发的地方感受到了那蝶妖的气息,意思就是他是去查探过的,不管有多大的收获,总归是比我们先去,发现的最新鲜的东西也比我们多。更何况……不是还放着一个才救下来的大活人吗?难道还不能问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把文名改了……虽然好多小伙伴表示更喜欢《情有千结》这名字的QUQ 希望这么掉节操又欢乐的名字,能吸引更多的点击和收藏 第14章 行骗   潋潋与滟滟又被留下来看店,且反抗无效。   织萝带着聆悦又出门了,这次是和连镜一起。   只是晚上是跟着半只钗跑出来的,一路上只顾着追,也不知道是究竟跑到了哪里,出门之后,三人才有些窘迫。   连镜自不必说,本来晚间出门的时候就没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是找不到地方的。聆悦记性还算不错,但天生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若不是跟着织萝,她都不会单独出门。织萝虽在皇都久了,也没有方向感问题,却也实在记不得地方。   不得已,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织萝放出一条红线,绕出只传信纸鹤的形状来,轻轻吹一口气,那只有红线勾勒内里却一片空白的鹤便飞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去了。   “这……能行吗?”聆悦有些惊讶。   织萝却满面自信,“幸亏我昨晚上在那儿动手了,我的线总该能循着气息找到之前用过线的地方。”   既然有了法子,就总该去试一试的。三人便跟着那只被施了隐形术的鹤在城中绕来绕去,最后却终于找到了晚上翻进去的那户人家。   但光天化日之下,两女一男到了人家门外,然后二话不说开始翻墙,这叫个什么事?堂而皇之地叩门拜访人家又凭什么放人进去呢?   织萝心下微恼,面上却十分淡然,负手在后,围着院墙慢慢踱步。另外两人不得不跟着。   只是这一走,忽然就遇到个熟人——玄咫竟然也来了。   “大师早啊。”织萝微微一笑,颔首示意。   玄咫原本见到她心下就不由一凛,只是见她这副毫无芥蒂的模样,又一瞬无措,半晌之后,才合掌还礼,“二位姑娘早。”   分明后面还站着位公子,却不曾招呼……“哦,这位是连镜公子,就在我们千结坊对面开了家铺子,名叫‘耀灵轩’,若是日后大师缺了念珠,不妨去看看。”织萝笑着介绍。   店铺的名字是才定下的,还是织萝帮忙改的,连镜一时是记不住的,被织萝一口念出之时,他还有些恍惚,然后傻乎乎地拱手:“玄咫大师好,早就听织萝姑娘提过,幸会。”   待他二人相互见礼过了,织萝才道:“大师似乎比我们先来,可有什么发现?”   “说来惭愧,小僧虽是先来,却也没想好如何才能进去相询。”玄咫轻轻摇头。   聆悦忍不住问,“不是说大师都查探过之前那些姑娘遇害的现场么?那又是如何进去的?”   玄咫面色一僵,有些不自然地道:“家里有人遇害,官府是会派衙役仵作来验看的,还会有许多邻里街坊前去围观……这种时候,是可以一道去看一眼的。”   织萝与聆悦、连镜对视一眼,有些明白过来——这家的姑娘还活着,又没伤着,顶多是以为自己发了梦,还是个……不太光彩的梦,自然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   “难道……要趁夜来查探?”连镜试探着问。   “既然都来了,总是要得到点消息才好回去的。一般骗人开门都是怎样的来着?”织萝微微眯了眼,“皇都乃是天子脚下……当今天子十分迷信,崇信道法,底下人自然有样学样。要不……扮作云游道士?”   这话还没说完,玄咫就变了脸色,“阿弥陀佛,小僧绝不能对不起释尊。”   忘了这儿还有个大和尚在。织萝一手横在胸前,支起一手点着下巴,略略思索一阵,便颇为遗憾地道:“既然如此,大师,咱么做个交换如何?”   “怎么说?”玄咫仍旧皱着眉,显然是真的恼了。   “这一回大师就不去了,我们三个去,问到什么消息,就出来和大师讲。”织萝笑得狡黠,“作为交换,大师要先告诉我们,你之前去瞧的那些地方都有什么发现。”   玄咫垂眸认真思考。织萝这才发现,原来玄咫的睫毛是真的很长,还十分浓密,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都投出一片淡淡的阴影。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也不知该惹得多少少女心神难宁,修了释道挡了和尚,还真是可惜。   织萝还在胡思乱想,玄咫却抬头飞快地道:“好。小僧这几日去看的那几家,受害女子都是在自己卧房中罹难,没什么外力痕迹,屋子里就只有一些残留的妖气。受害的女子身上衣服完好,仵作验尸说看起来没有外伤,神色十分平静安详,但小僧用法眼看,能看到颈后有淤青的指痕,应该是被捏出来的。”玄咫一边回忆,一边抬手比了个掐的手势,恰与昨晚上那幻形花桥的姿势一般。   聆悦几乎就没怎么动过武,对伤势一窍不通,只能一脸茫然地盯着连镜与织萝。连镜仔细想了想,“若说掐的是颈后……是捏断了颈骨么?”   “不,受害的女子的确是被稀释了血气,且除了那几个指痕再无别的伤。”玄咫说到后头有些不忍,微微闭眼,别过脸去。   织萝低头想了想,忽地想起一事,凛然道:“后颈有一条大的经络,若是使劲一捏,能让人昏过去。若是按照昨晚那夜来香的举动,搂着面前的女子亲热,一手托着她的头,在慢慢滑到颈间,只需一点力气,那女子就失去了知觉,便可任她为所欲为。”   “夜来香?”玄咫有些不解。   枯枝是随身携带的,织萝取出来递给玄咫,相信他能认出来夜里的花桥其实只是个障眼法,“我在花家见过这东西,是花夫人韩氏亲手培植的夜来香。”   玄咫捏着枯枝看了看,神色有些不解,“那是个女妖……她为什么会化作花先生的扬起去欺骗别的女子?或许只是偶尔一次,却恰好被我们撞见了?”   “应当就是她。”织萝肯定地道,“方才大师说了什么你自己还记得吗?衣服完好,没有外伤,神色平静安详。皇都宵禁,能在夜间来去自如而不被发现的,多半都是异士或非人。若是陌生人闯入,没惊醒便罢,惊醒之后,那些女子为何不呼救?这么多女子都认识的异士,不论男女,都该是十分有名了,可我实在想不出最近皇都有哪位独领风骚的高人,只能是非人。若是男子……深夜私会,又是在深闺,面前的女子还如此柔情款款……大师说那些女子衣裳整齐,且仵作没查出异样,这意思就是,那位只是转成跑来杀个人便走了,放着眼前这温香软玉不去享受……这还是男人吗?”   一面说着,一面暗中去看连镜,倒是希望他能反驳一句,即便不是斩钉截铁地,开口就好啊,怎么就一脸赞同呢?看到聆悦嫌弃的表情了吗?   倒是玄咫,咬牙切齿地道:“姑娘慎言。”   咦,要完!当着聆悦的面,对这种话非但不反驳还赞同……连镜你是真心想把逃婚的夫人给追回去的吧?   “好,这等事情当着大师讨论的确不大好,不过大师只要知道杀人的当真是个女妖就好。”织萝淡淡一笑,“时辰也不早了,大师就先随意找个地方歇一歇,我们也该准备准备了。聆悦,你说我们该去哪里找身道袍来穿呢?”   “道袍?织萝姑娘要道袍做什么?莫不是看破红尘要遁入空门?这可使不得啊!”忽然有个轻快的声音插入,众人转头一看,却是那穿得破破烂烂的小道士元阙。   “遁入空门说的是入了大师的释道,小道长可千万别乱讲。小女子爱美,绝不剃度。”织萝还有心思与元阙开玩笑,“昨晚道长忙到几时啊?收获如何?怎的今日这么早就出来了?”   元阙仿佛没听到前几个问题一样,只是道:“织萝姑娘也早啊,不过女孩子休息太少很容易憔悴的,虽然姑娘天生丽质,可若是精神奕奕的,也更漂亮不是?不知道姑娘一早出来是为什么呢?”   微微眯起一双丹凤眼上下打量了元阙几眼,忽地喜逐颜开,织萝指着元阙对连镜与聆悦道:“看,这不是个现成的?”   聆悦死活不愿与连镜打照面,只是点了点头。   元阙有些惊恐地瞪大双眼,“姑娘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只是觉得道长招摇撞骗得如此得心应手,可以替我们打个头阵。”织萝不容置否地道,“就算请道长帮忙好不好?你还剩多少符,小女子这里全都买下了。”   原本对“招摇撞骗”颇有微词的元阙闻言双眼一亮,也顾不得生气,只是连声道:“姑娘当真的?需要做什么?”   “姑娘……”玄咫忽地出声,皱着一双浓眉,薄唇也抿成一条线,“此人只怕不可信。”   一把拉住元阙的袖子阻止他上前去理论,织萝笑嘻嘻地问:“大师何出此言?”   “油嘴滑舌,吊儿郎当,轻浮。”玄咫一脸平静地说着。   织萝淡淡地看了元阙一眼,“正好,天生骗人的料。道长还有多少张符?数一数,当面结清的好。”   元阙瞬间安静下来,连忙掏出荷包里的符纸,粗略数了一数,“三百文可好?还有多出来的。”   “好。”织萝一面让聆悦掏钱一面去瞟连镜,可惜后者正无知无觉地与玄咫讨论元阙到底可不可信,全然没觉察到织萝的目光。   这倒霉孩子……   不过元阙顺着织萝的目光看了一眼,忽地指着连镜问道:“织萝姑娘,这位是你的朋友么?”   “算是吧……”织萝不知他为何作此一问。   元阙撇了撇嘴,“哎,一般和朋友出来闲逛,不都是男子掏钱吗?若是有心爱的女子在,更是要抢着掏钱的。织萝姑娘,你交友不慎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报告!我我我……我想站佛道cp! 另,赶脚织萝的技能真的是——神(神)线(笔)织(马)萝(良)! 第15章 冷语   好不容易用银钱让元阙住口了,玄咫却又出了问题。   口口声声说害怕他坏事,一心向着释尊的玄咫不得不忍痛妥协,幻作道士的模样。   原本都可以用幻术应付,但只怕五个人聚在一处施术,法场太强会惊动宫里的术士从而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故而其他人都是花时间去乔装改扮的。   不过元阙大概是真的缺钱,换洗道袍一件没有,自己身上穿的也是又脏又破,就这样子走出去,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位仙风道骨的高人。没奈何,织萝只好又自己掏了腰包,买了四身簇新的道袍,配了四双芒鞋、四顶莲冠、四柄拂尘,好在捉妖的道具元阙有不少,否则织萝这铁公鸡都要被拔毛拔碎了。   不过说来也奇怪,织萝这么爱钱的人,竟然会因为元阙破财这么几次,每次都还是心甘情愿,说出去她自己都不信,真是奇也怪哉。   卖道袍的成衣店本就不多,好容易找到一家配齐了,便各自找里间更换行头。   只是织萝换好衣裳出去后,光是连镜等三名男子,就连聆悦也看直了眼。   “我……衣服没穿对吗?”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便是淡定如织萝也不由有些紧张。   其余诸人没说话,只有被玄咫评为“油腔滑调”的元阙上前来,十分诚恳地道:“织萝姑娘……你这么好看的道姑,在哪座观里修行……我,我能心甘情愿在那里待一辈子!”   织萝的容貌昳丽,眉目浓丽,哪怕素日都只爱穿镶红缘的白衣,也仍旧显得十分明艳。可她换上蓝白相间的道袍、束起发髻、戴上莲冠之后,那从骨子里透出的艳色与妩媚却如同被缚住一般,倒是显出几分清冷与凛然。   “都做了道士,难道你还想叛出道门不成?”织萝淡笑着正了正发冠,举步就往外走,“快些,已然耽误许久了。”   这一行五人里没有一个五官不整的,偏偏还个顶个的出众,一出那成衣店,便引得众人轰动,纷纷上前来围观。织萝与元阙要的就是这效果,趁机又将手上的符给转卖出去。连镜毕竟是连九阙天都去过的,见惯了大场面,而聆悦也在结双城中参加过许多大集会,虽然不习惯去骗人,但还十分淡定。唯独玄咫,又是紧张又是羞涩,险些脱口念出“阿弥陀佛”。   织萝一边卖符,一边暗中观察玄咫,心道——这小和尚还是十分可爱的,何以动不动就板着一张脸要打要抓的?   一路上声势造好了,所以当元阙喊着“无量天尊,驱邪除毒”路过早先那户人家门口的时候,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出来一名中年妇人,连忙把他们请了进去。   这倒让织萝有几分意外。   “几位法师,真的能驱鬼捉妖吗?”那妇人一脸期待。   元阙装腔作势地咳了一声,“贫道师兄妹师从龙虎山,此番下山,专为驱邪。”   “求几位法师救救我家那苦命的丫头吧!”妇人也不知是不懂还是故意,执拗地一定要叫法师。   织萝本来也是不放在心上的,只是问:“不知令千金怎么了?”   妇人拉着织萝的袖子就开始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几乎都往那崭新的道袍上抹,织萝不得不使了个法诀,保持袖子不被抹脏。“我家丫头昨天都还好好的,今天早上也不知道怎么了,起来就开始说胡话,喊什么桥哥什么娶她的话,我问她桥哥是谁,她也不理我,自顾自地乱喊一气……她爹去得早,就剩我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要是这丫头再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大娘……大娘您先别哭,小道……一定好生想办法!”织萝连忙抽回手,却以目示意聆悦——不过是被她甩了一袖子,怎么就疯了?   聆悦连忙低下头,窘得无以复加,以法力传音道:“昨晚……好像下手太重。”   这倒是好办,织萝向元阙一点头,元阙连忙道:“大娘,姑娘在那儿?贫道与几位同门去看看。您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保证一会儿就好。”   那妇人看他半晌,却露出信不过的神色,又去看玄咫。   玄咫被她看得耳根都红了,还是织萝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才连忙点头。   妇人一面领着几人往里走,一面与几人讲述自己家里的情况。这户人家原本姓叶,不过当家人五年前跟人去西域做生意的时候路上遇到了马匪而惨遭杀害,只留下了妻子刘氏与女儿叶青柳。刘氏倒还有些手艺,起初还能凭着卖布匹绣品过活,但如今眼神越发不好,做活越来越慢,就不得不靠叶青柳来赚钱。叶青柳别的不会,但身段好嗓子也好,就去了皇都最大的花楼倚红楼做歌舞伎。   原来是时常出入花楼的,难怪会认得花桥。也大约是因为家里当真缺钱了,才这么容易被花桥这多金的浪荡子骗到手。   “桥哥,你来看我了是不是?好久都没见你来这儿了。”果然,站在门口,便听到了叶青柳的胡言乱语。   “大娘,请您先回屋去歇息吧,待会我们几人做法,会惹得邪灵乱窜,只怕会伤到您。”织萝柔声劝慰着,然后回头道:“连镜,聆悦,你们到大娘房前去照看着。”   这话分明是在赶人了。连镜很是郁闷,原来叫他出来是在当人墙背景啊。但聆悦跟了织萝好些天,对她也大约有了些了解,知道这是要做些不方便外人在场之事,便径自请那位妇人走了。   “多谢元阙道长了,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可以先去。”待连镜与聆悦将刘氏送走,织萝便直截了当地与元阙说。   元阙目光闪了闪,不忿地道:“织萝姑娘这逐客令是不是下得太早了?贫道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留着贫道,定会有大用。”   “那就随你了。”织萝又转向玄咫,“那大师就赶快四下查看吧,小女子先唤醒这叶青柳,问她几句话。”   玄咫颔首,便在屋子里四下查看起来。   织萝也不管元阙,只是并起二指,在叶青柳的眉心重重一点,叶青柳当即双眼一翻,软到在床上。   元阙惊恐道:“姑娘你这是在干嘛?杀妖?也不用连人一起杀吧?姑娘你也会法术啊?”   “闭嘴。”织萝干脆利落地说着,手上也干脆利落地结了印,飞快地按在叶青柳的周身大穴上。这一套法印按下去,叶青柳也悠然转醒了。   “你们……”看着眼前的几个陌生人,叶青柳瞪大双眼,险些喊了出来。   “姑娘莫慌。”织萝对她淡淡一笑,“方才姑娘被妖邪附体,令堂便请我们几人来捉妖,现在没事了。”   叶青柳非但没被安抚到,反而更惊慌,“有妖?什么妖?我们家怎么会有妖?你们……骗人的吧!我家没钱,你们出去!”   “只是道行不够的小妖,已经收伏了。”织萝掌心一翻,变出个透明的水晶瓶,瓶中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在摇晃,以示自己所言非虚,“师兄正在四处查看,倘若还有妖物也一并捉了,免得姑娘依旧家宅不宁。”   只是素日不爱撒谎,不过真是要说起来,一套一套比元阙还溜。正在一旁查看的玄咫闻言不由得眉心一皱。   叶青柳慢慢冷静下来,却冷着一张脸道:“这是我家祖屋,世世代代住了多少年,从不曾听说过闹什么妖鬼。怎的今日一有道士登门就闹妖?”   “原本我们师兄妹几人是在街上游走的,若不是令堂相邀,我们也不会上门,至于令堂为何相邀,叶姑娘可以问她。为何会有妖邪作祟……就要看姑娘近日里见了什么人了。”织萝语速平缓,语气也很温和,但说出的话,却总有种摄人心魄的意味。   “见了什么人……”叶青柳忽地杏眼一蹬,“不,不可能!他绝不是……”   织萝欺身上前,不容置否地道:“绝不是妖吗?对,给宫里供花木的人,若是妖,连宫城都进不了,即便勉强进去也早该被发现了,花先生当然不是妖。但你见到的……真的是花先生么?”   玄咫闻言,微微侧目。   元阙是并不知道关于花家这些事情的,只是有些疑惑,指着织萝,用口型问玄咫——她会读心术吗?   见元阙与他说话,玄咫当即转过脸去,半点不想答理。   织萝没注意到身后两人的动静,只是对叶青柳步步紧逼,“花先生在皇都的风评的确不好,可他要钱有钱,要身份大小也有点,出入的都是什么地方?来往的都是什么人?姑娘又是什么身份?他怎么会与你倾心相恋?你怎么就信了他的海誓山盟?”   “你住口!桥哥是真的喜欢我的!他不在乎我是什么身份,他只是喜欢我这个人……”叶青柳状似崩溃,说话声音越来越低,仿佛是要说服织萝,又仿佛是要说服自己。   织萝直起身子,负手在后,慢慢展开五指,似乎是要把方才抹掉的记忆从指缝中丢弃。她微微眯了眼,淡声道:“花先生家有美眷,虽说不甚恩爱,但温婉贤淑。你说花先生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弃自己的娇妻于不顾,大半夜里冒着犯夜被抓与败坏风俗的险,来你这儿?”   叶青柳不说话,元阙听出了些门道,连忙接道:“姑娘啊,那可不是什么翩翩公子,那是化了人形的妖,夜深人静上门来,借着恩爱的名义,是要加害你啊!”   哎,这种时候,小骗子倒是比这法力高强的和尚好使。   “你们说的……倒是没错,但只一点,说我比不上那韩氏,我不信。她也只不过是命好罢了!”叶青柳咬牙切齿地道。   “她如何命好?”织萝有些费解,花夫人的名头有这么重要吗?   果然,叶青柳道:“她不过也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儿,竟然能嫁给桥哥!本来上天都瞧不上她能享这泼天的福,就要收她归天的。偏偏她自己命硬,竟咬着牙又熬过来了。要不是看在她实在是命好,桥哥早就休了她了!”   花桥又不傻,家里放这个手艺超群的夫人会随便休了?只是她方才那句……   “什么叫要收她归天?”   叶青柳也没注意到织萝的语气变化,冷嗤一声,“道长知道恁多事,竟没听过这个?三年前,那韩氏……患了重病,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花家连后事都备好了,谁知她又挺了过来,原本都病得奄奄一息了,第二天一早竟然就能下地了……”   织萝直直地等着她,促声道:“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骗你们做什么?”    第16章 伏妖   “姑娘,姑娘!一气花掉这么多钱,最后那些酬劳怎么还让那个猥琐的道士一个人拿走了呢?”织萝在前面走得飞快,聆悦在后头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难得连镜看懂了一回眼色,连忙拉了她一把,“织萝姑娘在想事情,还是别吵她了。”   玄咫原本落在几人后头,闻言便加快了步子,紧着追了几步,走到织萝身边,低声问道:“织萝姑娘可是想到了什么?”   织萝如同才回过神一般,将还来不及换过来的拂尘一甩,问道:“大师方才发现了什么?”   一见二人好好说上话,聆悦连忙撇下连镜,凑上去听。连镜无奈,也只好跟了上去。   玄咫倒是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不过白日里走在街上,又不需要跟谁动手,他眉心仍旧是一点朱砂痣,袈‖裟雪白,亦不曾拿禅杖,只是拨弄着一串念珠,“屋子里的确有妖气,与当夜逃脱的女妖一样。只是那屋里,还有另一种妖气。”   织萝微微挑了眉,“另一种妖气是那只蝶妖的?”   “不错。”玄咫淡淡地说着,“姑娘有什么发现么?”   织萝的嘴角慢慢勾起,“若我没想错,便猜到了一半。只是这另一半……还需得查证。”   “一半是什么?”聆悦好奇地插嘴。   “大师在捉拿蝶妖的当日,韩氏来过我们千结坊,然后聆悦在店里捡到一只香囊。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香囊,里头装了一枚镇魂珠。今日叶青柳说,韩氏在三年前大病一场,在濒死之际,却又忽然活过来了。”织萝每说一点便掰开一根手指,然后竖着三指,肃然道:“所以我猜,在韩氏病笃之际,遇到一只妖灵,与她有了交易,条件多半是同意让那妖灵附体。大家以为呢?”   玄咫先是一愣,然后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小僧不曾见过花夫人,不敢妄下断言,不过若真如姑娘所说,倒是八|九不离十。”   “那姑娘的意思是……现在的韩氏,其实是只妖?”连镜问道。   “我可没说过这话。”织萝睨了他一眼,反而问聆悦,“还记不记得昨夜我们在花府里头,确切地说是韩氏的房间看见了什么?”   聆悦当真顺着她的话想了想,但脸色却越来越红,几乎要滴出血来,最后忍不住低喝一声,“要死了!青天白日的,说这些做什么?”   连镜还傻乎乎地凑上来问:“看见什么了?”   含羞带怨地瞥了连镜一眼,手臂一横,似是要打过去,聆悦几乎当街恼羞成怒。   “没什么,妖精打架而已。”织萝淡淡地说着,“只是我发现……在床|上的韩小怜,和平日里的,不太一样。”   玄咫双目紧闭,眉头皱起,下颌线绷得死紧,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凑近去听,还能隐隐约约听到:“……舍利子,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织萝不由得莞尔,好心提醒:“大师,你念错了。”   双眼闭得更紧,玄咫飞快地念道:“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   唯有连镜面色如常,还特别认真地问了一句:“怎么不一样呢?”   织萝在心里默默对连镜说了句节哀,面上却笑嘻嘻的,“韩小怜素日是端庄得体落落大方的,但晚上……真是格外妖媚热情。”   “姑娘,你看就看了,但就那么一会儿,你竟然看得这么仔细!”聆悦有些崩溃,“还有和尚在啊,好歹说话遮拦些……”   玄咫生得白净,此时满面通红,就仿佛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所以我只是想说,韩小怜如今并非是一只妖,至少……白日与夜间总有一个不是。”织萝想了想,“韩小怜以前这么不得花桥喜欢,但夜里所见……我猜白天还是韩小怜。”   连镜煞有其事地点头,“也对,换了个人,无论如何也不能伪装得这么好。”   原来织萝只是在分析事实。玄咫这才松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道:“姑娘说猜到一半,那还有另一半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现在附身韩小怜的是谁。”织萝直视这玄咫的眼睛,淡淡一笑,“大师,你说是那只蝴蝶呢,还是……夜来香呢?”   ——————————————————————————————————————————   下午大约是刚过了常人午睡的时辰,织萝便领着聆悦去了花家。   叩开花家大门的时候,家丁还有些惊讶,“姑娘这个时候来……和夫人说好了吗?”   “难道三娘子不在家?”韩小怜的确说过是三日后,莫不是这几日她真有什么急事?   家丁摆手道:“夫人倒是在家,只是不巧得很,今日一早起来,我们先生就病了,起不了床,夫人正在照顾呢。”   花桥病了?昨晚出来作恶的难道还真是他本人?   织萝很想去验看一番到底花桥受的是什么伤,但她原本没这立场开口,只好笑道:“既然府上不方便,那就不叨扰了。”说完转身便走   聆悦十分惊讶,悄声问道:“就这么走了?”   “难道你想留下来吃饭?”织萝随口道。   “不查看一番?”   “光天化日之下,强闯民宅?”织萝轻笑一声,“且等等,看看什么情况。”   ——————————————————————————————————————————   织萝果然耐着性子又等了三日。   不过这三日里,她也没忘暗中打听消息。   玄咫上门来过一次,说是这三日没有再出现少女被吸食血气的惨案,也没再遇到那声称要出来找东西的蝶妖,更没见着那受了重伤的夜来香。而托连镜去打听的,却是花桥的病情。但问过城南好些大夫,都说他只是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也说不出话,除了还能小弧度地动一动之外,与死过去没什么两样,实在瞧不出是什么病。   到第三日的时候,又听连镜说,城南传出留言,讲的是花家因种了太多的花木而养成了花妖,而那花妖反噬,才会害得家里男女主人都染了病,如今花家出高价聘请法力高强的和尚道士上门去捉妖。   被妖附身的人家竟然请人捉妖,实在是有趣。   织萝难得让潋潋和滟滟出了趟门,将挂落在城西慈安寺的玄咫请了过来,简要说了情况,让玄咫与她同去。   “韩氏怎会忽然生病?”玄咫有些疑惑,“难道是受伤后法力大减所以维持不住人身了?”   言下之意,便是他以为附身的那妖物是夜来香。   织萝摇头,“韩小怜在我的店里丢了镇魂珠,自己一句也不曾问过,也不曾遣人来找过,倒是有一只蝶妖在夜里闯进来说是要找东西……我修为如何大师即便不知根知底也心里有数,蝶妖修为如何大师与他交过手也明白,她说是觉察到同类的气息,我不信。所以她究竟找什么,也可猜出个一二,为什么要找……镇魂珠是干什么用的,大师不知道?”   “夜来香伤人之事……”玄咫微微拧眉。   “查探一番,真相自会水落石出。”织萝不经意一回头,忽然笑道:“大师不要总愁眉深锁的,眉心压出个‘川’字,日后就再也展不开了。”   “姑娘莫要随口玩笑!”玄咫别过脸,恰把红透的耳根露了出来。   行至花家,却见好几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门口说着什么,另一边还站着好些年轻女子,织萝前去一打听,原来道士都是想上门捉妖的,那些女子则是声称要去探望花桥的,家丁不知该放谁进去。   织萝不想在门口浪费时间,只是道:“这位小哥,除妖之事,自然是多多益善,既然大家都来了,也没有白跑的道理,又不是上门就拿钱,只要最后能有人拿住那妖物就是。至于这些姑娘……主母卧病,就有这么些年轻女子来探望花先生,这是要气死三娘子吗?”   这话倒是大家都爱听,于是家丁便开门放了所有道士术士一道进去,至于那些哭着闹着只求见花桥一面的女子,则统统拦下。   “姑娘是为了找个借口混进来才叫的小僧?如今这样,似乎不必了……”玄咫说话的语气有些恼,但织萝也不知道他究竟生的哪门子气。   “花家的院子里有阵法,寻常人走不过去,小女子不敢硬闯,故请大师带路。”织萝随口胡诌。   玄咫的神色这才缓了缓,大步往里走去。   以前是被人领进去的,但织萝的记性实在不佳,竟是半点都记不住是怎么绕行的,不得已只好硬着头皮闯。   但人家修的释道,讲求四大皆空,成日就知道打坐冥想,便是捉妖的武僧也只会用无刃无锋的金刚杵或是禅杖,更别提被视作旁门左道的阵法了,玄咫也是指望不上的。   不过织萝仗着自己修为高,半点犹豫都没有,几乎可谓横冲直撞。   这阵法果然有些厉害,分明是一道进来的,眨眼间几个道士便不知走到何处去了,只能听到隐隐绰绰的说话声。   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这些道士也不是什么有真才实学的,只是抱着骗点钱用的心思便上门来了,一旦遇到危险,便开始慌张。又哭又喊的便罢了,还有人拿出宝剑与符箓来乱丢乱砍,弄得满园狼藉。   这花木如此难得,随便拿什么出去卖都该是许多银子,骗几个捉妖的钱倒不如挖一株出去卖,偏偏还傻兮兮地弄坏了。   织萝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巧巧地躲过了几个方向刺穿过来的剑锋。玄咫也游刃有余。   要走出那一片红花之时,忽地从斜里刺出一把长剑。玄咫本想如之前一般轻巧躲开,但那持剑之人似乎料到了他躲开的方向,剑芒一转,竟比他身形还快,一下子封了他的退路。   “小心!”织萝忍不住叫了一声。   玄咫神色一凛,低喝一声,掌心一翻,禅杖便出现在手上,用力一挥,挡住来势汹汹的一剑。   趁这机会,织萝也跃到半空,反手甩出一条红线,套在了剑锋上,狠狠一拽。   好凌厉的剑气!   也不知能使出这样剑法的,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要说:  那么问题来了,是蝴蝶呢,还是夜来香呢?用剑的是谁呢~~~ 第17章 争锋   “哎哟!”   织萝这一使劲,那边却忽然撤了力道,竟被她真的拽出个人,跌跌撞撞地踩过花木,蹭了一身的落花与枯叶,狼狈得紧。   这人……“怎么是你?”织萝皱眉道。   玄咫也看清了来人,生生收住雷霆万钧的一杖,神色却不怎么好看。   “织萝姑娘,这么巧啊,你们也来捉妖?”元阙看清来人后,连忙收剑回鞘,脸上挂着讪讪的笑意,“还好二位身手好,要不就误伤了,这诊金贫道就赔不起。”   织萝似笑非笑地道:“想不到道长的身手这么好,若是换个人,只怕现在都已经躺在这儿了吧?这你就赔得起了?”   “这里的花草这么邪门,贫道真是怕得很,一急起来就……还好没误伤到人哈哈。”元阙腆着脸,“姑娘,大师,既然咱们都是认识的,也都走到这里头了,不如一道?互相也有个照应。”   对于元阙所说的情急之下所以剑法格外凌厉织萝是不信的,看玄咫的神情,他也是不信的,不过织萝也不想多问,毕竟她也不是为了调查玄咫而来,白白在他身上浪费时间实在是不值当。玄咫也不是个多嘴多舌的人,见织萝没问,他也缄口不言,只是手上的禅杖却也没收起来。   于是一阵静默后,心思各异的三人便开始结伴闯阵。   元阙是自告奋勇走在最前头的。也不知是他真的懂些阵法,还是运气实在太好,这一路再走过去,竟是没再遇到什么异动,一路平平安安地走到了后院门口。   在后院门口看到韩小怜贴身丫鬟的一瞬间,织萝便认定她是故意用这个阵法来试探上门的道士的。只是她大张旗鼓地请了这么多人前来,又费尽心力把他们困在前院不许入内,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织萝也只能按下满腹的疑惑,与那丫鬟点头示意,然后拿出自己一早备好的蝴蝶络子,笑道:“看来小女子与夫人的缘分实在是太薄,上次来的时候夫人不在府上,今日府上又不方便……”   “姑娘说哪里话,夫人遣婢子来迎之时,就说了——总是劳烦姑娘空跑,实在是过意不去,若是还有下次,一定叫人到姑娘店里去取。”   还有下次?只怕她都不一定有活到下次的机会。   手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织萝对身后的玄咫与元阙摇了摇,面上却是笑嘻嘻的,“不妨事,就当出来走走了。夫人与花先生的身子……还好吧?”   “夫人只是照顾先生太累了,不过先生……对了姑娘,你身边这二位,可是来捉妖的法师?”丫鬟看着织萝身后的二人,颇有些惊喜。   “啊是的……贫道听闻贵府被妖孽困扰,特来相助。”这种时候,元阙当然不忘上前一步来行欺世盗名坑蒙拐骗之事。   但这种时候,好歹大家都算是一伙人,织萝与玄咫也不好出来拆台,只是悄悄摇头。   丫鬟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连声道:“道长,你可一定要救救我们先生啊!”   这倒是有点奇了,花家的家丁提起花桥都十分不齿,但作为韩小怜的贴身丫鬟,竟还如此关心花桥的身子。看来花桥还真是对付愿意讨好的姑娘家很有一套。   “好说好说。”元阙大概也七七八八听说了花桥的一些事,又听丫鬟这么说,实在有些无语,回答得很是敷衍,“姑娘,还请带路。”   那丫鬟没再说什么,领着三人就开始往里走。   只是在接近韩小怜房间的一刹那,也不知是何处涌现出了一股雾气,浓得仿佛化不开,竟一下子就遮蔽了视线,几人就算是对面而立,也看不清彼此的脸。   “这位姑娘……你没带错路?”织萝出声问了一句。由她发话,是断然不会引起误会的。   然而回答她的只是一阵静默,那个丫鬟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所以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织萝微微皱眉,有轻声道:“二位,还在吗?”   “在在在!姑娘你在哪儿啊?贫道什么都看不见了!”元阙咋咋呼呼地回答。玄咫静默了一瞬,淡声道:“小僧也在。”   织萝这才松了口气,“二位,劳烦伸手。这雾气蹊跷得很,若不这样牵着一道走,只怕真的会走散。”   “好啊好啊!”元阙在那边答了一声,听起来十分愉悦。   玄咫却过了半晌才道:“……男女授受不亲!”   迂腐!织萝心里暗骂了一声,有不能真的把玄咫怎样,只好双手一弹,一手分出一条红线,分别向她左右飞了出去,各自缠住一物。   “这样总可以吧?”织萝随口问了一句,但显然是没想着让他们答话,只是自顾自地牵了线就往前走,“赶紧想办法找出去吧。”   三人在雾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进,耳边却忽然传来不属于他们三个任何一人的说话声,“你曾答应过我不伤害桥郎,为何还要损他元气?”   “谁?”玄咫喝问一声。   没有人理会他,另外有个女子的声音轻笑道:“兰夜,你损的是什么?是修为还是脑子?我几时答应过你不伤害花桥?你别忘了我至今还留在这里是为的什么!你也别忘了你是为什么才会去买铜铃布阵,又是为什么丢了镇魂珠!”   “但你我最初可是有过盟誓,如今你怎好出尔反尔?”   “说什么盟誓?不过是你一厢情愿,还想要挟我罢了!你若是不丢了镇魂珠,我又何至于此?找了这么久,你找到了吗?说起来若不是你找了几次都不知道丢在何处,也不会惹出这么些麻烦事。”   似乎是两个女子旁若无人地一问一答,而那语气,更像是在对峙。   左边的红线动了动,织萝感觉到是元阙在拽,便侧头问道:“怎么?”   “这是……谁在说话?”元阙小心翼翼地问。   织萝凝神听了片刻,又问玄咫:“是不是蝶妖与夜来香?”   玄咫那头沉默一阵,才道:“的确是。”   那倒真是有意思了,被他们列为怀疑对象的两只妖精都在花家也就罢了,看起来似乎还是互相认识的,还因为某事而吵了起来。按照她们这话的意思,吵起来是因为……镇魂珠丢了。丢镇魂珠的是蝶妖,但杀人的……似乎是夜来香?   对话至此忽然就戛然而止,那一阵遮天蔽日的白雾开始慢慢散去。彼此能看见之后,织萝便收回了红线。元阙的红线是套在手腕上的,忽然消失的时候,他还摸着手腕,神色有些恋恋不舍。而玄咫的却是套在禅杖上的。   红线只会追着活物去套,绑在禅杖上显然是玄咫自己动了手脚,织萝眸光一闪,到底还是咽下了嘴边的话。   原来走了许久,他们还站在原地,半点也没挪动过。   织萝稳了稳心神,上前去敲门,“三娘子,我来给你送络子,可以进来么?”   本以为里头是没人能回答的,便可以顺理成章地破门去查看。没想到韩小怜却在里头道:“是织萝姑娘啊,妾身实在不方便起来,门没锁,请姑娘进来吧。”   织萝提步要进去,元阙拉了他一把,“姑娘,我们怎么办?”   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玄咫一眼,织萝轻轻摇头,低声道:“稍安勿躁。”然后大步走上前去,推门进去。   韩小怜半躺在贵妃榻上,面色如纸,见织萝进来,才有气无力地撑起身子,强笑道:“姑娘来了,坐。”但那眼角眉梢,却带着异样的风情,与素日的神色语气不甚相同。   “不坐了,只是给三娘子送东西来的,就不劳再耗费心神招待小女子了。”织萝直截了当地拿出那两枚早就做好的蝴蝶络子,“三娘子说是想要蓝色的流苏,但小女子以为,纯蓝色的流苏与这黄玉蝴蝶不是十分相配,便自作主张地在这流苏的末端染了点明黄色,若是三娘子不喜欢,重做便是。”   谁料韩小怜接过那一对络子,神色却十分激动,素手抚摸那上头的结子、玉蝴蝶、玉环、没用完被顺手传上去的铜铃以及那分作三缕的长流苏时,竟在轻轻颤抖。织萝实在摸不清她在想什么。   良久,韩小怜才道:“好,很好……多谢姑娘了。”一面说着,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一滴泪。   她不想多说什么,织萝也只作不查,状似不经意地问:“花先生……究竟如何了?真是妖邪侵体?”   韩小怜一瞬间收了眼泪,连连摇头:“不妨事,就是风寒而已,我们两人相继病倒,府里才多了些流言。花家的布局,是个阵法,放些欺世盗名的人进来,困他们一困再放出去,也就自己破了。”   府里有迷阵,进来的术士几乎都迷了路,这话传出去只怕是有更多人会议论花府妖邪之事吧?真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没事便好,那织萝不打搅了,三娘子好生歇息。”织萝欠身行礼,然后转身出门。   元阙本来是在院中四下踱步,见织萝出门,连忙迎上来,问道:“姑娘,那韩氏可有什么古怪?”玄咫虽没说话,却也抬眼望着织萝,就等她一句话。被织萝发现自己在看她时,玄咫连忙别开眼,一点红晕悄悄爬上耳根。   织萝忍笑,“走吧,这里没什么妖可捉。”   元阙有些急了,“怎么没有?那方才……”   “即便真的有,也不该是现在捉。”   “那什么时候可以?”   织萝停步,略略回头去看他,神色十分认真,“等我……去过一个地方之后。” 作者有话要说:  织萝给韩小怜的那个蝴蝶结,是我去年还是前年做的一对长腰佩,感兴趣的亲……我就放微博上晒一晒了~~ 这个配色是当时买了《古剑二》的美术企划集,里面有个小饰品,貌似是个荷包,那个配色就是黄色私带的末端有一丢丢灰蓝色,真是觉得好看得不要不要的。只是明黄色丝线上蓝色不如淡蓝色丝线上黄色方便,所以就倒过来配色了。 第18章 盗书   “姑娘你说什么?你要去哪儿?”   “滟滟你是不是聋啊?刚刚姑娘说得这么明白了,她要去阎罗殿啊!”   “潋潋你是不是傻啊?我能没听清是哪里吗?但是阎罗殿啊!那是什么地方啊?是能随便去的吗?”   是夜,千结坊里的两姐妹再次叽叽喳喳地吵了起来。   “闭嘴!吵死了!”织萝倒还没什么,先忍不住的反而是聆悦,她喝止了两姐妹,才不无担忧地问道:“姑娘真的要去吗?天帝定的规矩,神族……未经允许,不得去阎罗殿、无念宫和紫霄宫。”   若说九阙天乃是神族与仙族的“皇都”,那么阎罗殿则是鬼界的中心,无念宫是魔界的中心,而紫霄宫则是妖界的中心。神仙界与魔界、鬼界、妖界一向不大对付,有这样的命令也实属正常。   织萝闻言只是淡淡一笑,“谁说让你们去了?我自己去啊,我是精怪,不必受天帝的规矩管束。”   “自己去?”聆悦险些惊脱了下巴,“姑娘,听闻鬼界虽不太危险,但阎罗殿到底是有阎罗大人坐镇的,若是有他族擅闯……下场很惨的。”   “每天死的男男女女那么多,阎罗忙得很,还有空理会我?难道我会怕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保证打得他们想赶紧去投胎。”织萝不以为意,信口胡说,“何况我作为一条红线,打不过想跑的时候,岂不是十分方便?”   听起来织萝是去意已决,聆悦知道自己劝不住她,也挥手阻止了潋潋与滟滟的七嘴八舌,但犹豫片刻还是道:“若是姑娘遇到危险……”   “难道不能盼我点好?”织萝佯怒,“若是道明日午时我还没回来,那你们就自行离去好了?反正你们也没来干几天,又捅了这么多篓子,工钱就别想要了。”   “……”   织萝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带,两手空空,便趁夜出了门。只是刚刚跨出殿门,便见到个意想不到的人。   “……大师,这么晚了还在这儿,有什么事?”织萝摸不准玄咫是为何而来,打招呼的时候笑意都未达眼底,有几分防备,也有几分疑惑。   那双平静的眼眸认真地看着织萝,玄咫淡声道:“小僧……愿随姑娘一道前去。”   “去哪儿?”织萝装傻打哈哈。   “阎罗殿。”玄咫毫不避讳地说着,仿佛是在讨论晚上的斋饭是该炒青菜还是炖萝卜。   织萝索性不与他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大师可知道阎罗殿是什么地方?凡人若是去了,几乎可谓有去无回。”   玄咫竖起单掌,微微合眼,“释尊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为了找出真相,为了还那些枉死的女子一个公道,小僧愿意走这一遭。”   原来他也看出什么了吗?修释道的人啊,还真是以拯救苍生为己任。织萝微微挑了挑唇角,也不再说阻止的话,只是道:“看来大师……不日便要得道啊。”   “承姑娘吉言。”   ——————————————————————————————————————————   人界与鬼界联通之处在酆都,距皇都甚是遥远,织萝与玄咫都不会什么神行的法子,且如今既不是清明又不是中元,唯一能想到的法子,便是——生魂离体。   然而生魂离体又是个极其凶险的法子。毕竟神识远去,倘若肉身因无人照看而受损,就意味着永远都回不去了。   原本千结坊里有三个神族镇守,应当说是十分安全。只是鉴于那三位实在是太不靠谱,织萝还是叩响了连镜的大门,简要交代后请他代为护法。   生魂离体后,二人便能看见皇都里游荡着的许多刚离体的魂魄。这些魂魄刚刚化鬼,几乎还不适应自己眼下的状态,不能自如地行动,却仍旧挣扎着想回自己的肉身上。而稍微尝试过几次、发现复生无门的新鬼,则开始放声大哭。鬼的哭声十分凄厉,只哭得织萝脑仁儿疼。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织萝听到玄咫念经的声音,有些哭笑不得,“大师,你现在自己也是魂体,《往生咒》再多念几遍,将自己身上的人性给洗干净了,只怕是一会儿就回不来了……”   “《往生咒》全名‘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能灭五逆、十恶、谤法等重罪,姑娘莫要误会了。”玄咫头也不抬,又开始继续念。   好得很,居然学会说冷笑话了。织萝别过头去不再理会玄咫,开始四下寻找勾魂使的踪迹。   不过勾魂使每晚出没的时间是十分固定的,也没要织萝多等,一黑一白两名勾魂使便出现在皇都的朱雀大街口,一个舞着招魂幡,一个摇着摄魂铃,散落于皇都各处的魂魄便乖乖地跟着召唤凑了过去,依次排好。   织萝其实是不受影响的,看样子玄咫也是神识无碍的,倒是让织萝十分意外。   只是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何况织萝其实也不算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也没多问,只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勾魂使往前走,穿过二使来勾魂时阎罗临时开出的结界,一脚踏进鬼界。   天底下的鬼魂全都集中在此,浑浑噩噩没有意识的比皇都的之多不少,一路上哭声震天,织萝要耗尽所有的耐性,才能克制自己不出手打散几个来震慑他们闭嘴。   而这状况,玄咫更是不忍看,一直闭着眼,默念了不知多少遍《往生咒》。   走过开满曼珠沙华的黄泉路,乘船渡过三途川,终于到了阎罗殿。   三途川虽说是条河,但十分宽广,船行许久才能看到边际。在多数时候,河水是平静的,水面浮着一朵朵红得仿佛烧起来的花朵,映着穹顶用来装饰照明的珠子……这幅景象让织萝十分眼熟,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在何处见过。   看着无数生前作恶多端的魂魄自己便摔入河中,被忽然变得湍急的河水冲得踪迹全无,织萝心想——幸好身边的玄咫还真是个难得的好人,如若不然,还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好好地稳坐船上。   到了阎罗殿,各路新鬼又开始排队,湿淋淋地被冲上来的也好,干干净净坐船来的也好,依次进殿,然后由判官根据功德簿定出考语,由坐镇主殿的阎罗定夺,恶鬼分别发往各间地狱,余者送去忘川河畔,喝孟婆汤过奈何桥,然后去自己该去的轮回。   织萝与玄咫又不是来投胎的,且并非寿终正寝,判官也是拿不出功德簿的,自然没有在这里排下去的必要,于是趁着监督的牛头马面不注意,便从队伍中溜了出来,悄悄潜入殿中。   世人皆知鬼界阎罗大名,但很少人知道其实阎罗本是一体双魂一对兄妹,一面为男身,一面为女身,兄管男魂,妹管女魂。故而大殿里其实是有两名判官的,进来的为男魂时便是左边的判官查找功德簿,阎罗转至男身朝前,若进来女魂则是右边判官考功,由女身转过来。   织萝想也不想,径直往右边去了,而她从未知会过的玄咫,也自然而然地跟上了。   一连进来数个男魂,都是男身在处置。好不容易进来个女魂,阎罗终于开始转身,而织萝便趁此机会,从袖中弹出一条红线,套住书案上的一卷册子,用力一拉,便将那书册拉到了自己手中,藏入袖中。   “快走!”织萝也不顾玄咫谨守男女大防,一把拉了他便要走。   玄咫一把抽回手,面上的神色却不是厌恶嫌弃而是惊恐,“走?姑娘要就这样走?那可是……”生死簿啊!   生死簿是什么东西,六界之中不管是谁都知道那是多重要的东西。只要是活物,不论哪一届,生死都可以在生死簿上查到,生者的名字是楷体誊写,死者便用朱笔划掉,直到再次转世为人后,名字才会在生死簿上消失。但反过来说,只要是将生死簿上的名字勾掉,无论阳寿如何,被勾掉名字的那个就会立毙。   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拿了生死簿……后果不堪设想。   但织萝却浑不在意,“这么厚一叠,还在不在上头都说不好,难道还要在这儿慢慢翻完?天亮之后鬼界关闭,大师不想回去了?”   “生死簿一旦丢失,将会引起鬼界大乱,何况阎罗法力无边,你我……不是对手。”玄咫坚定地摇头。   织萝发誓,刚才还在庆幸玄咫善良,现在就多痛恨他刚正,都这个关头了,不知坚持原则有什么用。又不是拿去做什么坏事,更不是拿走了就不还了。   “干扰六界秩序,即便不降天罚,小僧也过意不去,请姑娘放回去。”玄咫向织萝逼近一步,伸手来夺。   织萝自然是不会给的,一个错身躲过,低喝道:“大师莫不是想与小女子在阎罗殿动手?”   玄咫也知道此举的确不妥,皱起好看的眉头。   只是二人对峙耽误的这一会儿,阎罗便已决断完毕,就要拿起生死簿勾去名字。只是这一摸却摸了个空,阎罗瞬间便发现生死簿已然被拿走。   判官就在身边,又再无旁人近前来……   “谁躲在这儿?速速现身!”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鬼界的设定,其实民间传说蛮复杂的,我是参考了一些设定然后加了很多私设的。 设定:人界酆都通鬼界,每年七月半和清明开门,其余时间凡人不能打开,阎罗可以随时从鬼界打开。鬼界能在人界的各个城市开个口,每天晚上固定时间由两名勾魂使(黑白无常)去勾魂,下去之后是同一个地方。 到鬼界后,先走黄泉路,然后坐船过三途川,其中许多恶鬼会在三途川就掉下船,按照罪孽不同等级,水流急缓程度会分省三种速度,最后也会冲到阎罗殿外面。排队进去听候发落,恶鬼下地狱受刑,好人到忘川河边喝孟婆汤,然后过桥投胎。 阎罗是鬼界最高领导者,民间传说是阎罗有两个,是兄妹,哥哥管男魂,妹妹管女魂,这里改成是一体的。阎罗手下有十殿阎王,分别掌管各间地狱。判官负责评判前生功果等级。牛头马面……兼具交警、公安、城管的功能。 大概就是酱~ 第19章 阎罗   偷东西被抓了个现形,任谁的第一反应都是快跑。   只是阎罗在觉察生死簿失窃后,便放开自己的法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间阎罗殿,织萝这一动,就撞到了用法力凝成的细网上,显出了身形。   阎罗何等修为?自然一眼就看出面前这二人并非寿终正寝的魂体。阎罗殿闯入强行离体的生魂,这个时候生死簿被盗了,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盗取的。   发现不对之时,开口说话的便是阎罗的男身,现下索性整个人又转了过来,用男身交涉,“何方宵小,竟敢擅闯阎罗殿!”   织萝还在飞快地思考改怎么脱身,玄咫却无惧无畏地站出来,双手合十,施了一礼,神色平静地道:“小僧与……这位姑娘,无意冒犯阎罗大人,也并非想在鬼界兴风作浪,只是为了……求一个真相。”   “你……”原本阴沉着的脸的阎罗看清玄咫的脸后,不由得一惊,哪怕很快就恢复如常,但终究露了形迹。沉默片刻,阎罗才道:“什么真相,须得闯入我阎罗殿才能找到?生死簿是什么东西?岂容尔等随意碰?还不速速交出来!”   织萝眼珠一转,问道:“若是交还,那阎罗大人可否容我们查找一人?”   阎罗立刻竖起浓眉,喝道:“大胆妖孽,这是什么地方?凭你讲条件?”   “既然阎罗大人原本就不想叫我们翻,生死簿眼下就在我们手上,不如……查好之后再归还,阎罗大人就当没看见可好?”织萝勾唇一笑。   “岂有此理!”阎罗怒不可遏,抬手就要打。   说了几句话,织萝发现男身的阎罗脾气十分暴躁,随便说点什么都能将他惹怒,便早就防着他暴起发难,见他一抬手,便轻飘飘地退到一丈外,举着用红线缠着的生死簿道:“阎罗大人稍安勿躁,生死簿在此,切莫冲动啊。”   “姑娘!”玄咫显然是不太赞同织萝的行径,不由得皱了眉头低喝一声。   “若是生死簿有损,本座就让你陪葬!”阎罗吼道,“牛头马面,文武判官,拿下!”   “是!”   阎罗殿的牛头马面几乎可谓随处可见,浩浩荡荡地冲过来,阵仗还是十分惊人。只是阎罗殿里还有许多其他魂体,都是要等候审判发落的,其中为恶的也不算少数,若是趁乱逃逸几个,便是后患无穷。故而牛头马面怎么追,总还有一队是不动的,看管着那一队等候发落的新鬼。   这样明显的空子,织萝自然是要钻的。何况她本就身形灵活,在众多牛头马面与两名判官的追逐下,还能游刃有余地在人群中穿梭,一面跑一面飞快地翻着生死簿,闹得阎罗殿人仰马翻一片狼藉。   “快走啊!大师难道要站在这儿当靶子?”织萝见玄咫站在那里几乎可谓不动如山,不由得气极,连声呼喝。不过也很是奇怪,不管是牛头马面还是文武判官,放着一个定了不动的目标都如同视而不见一般,只知道追着织萝到处转。   “够了!”阎罗见手下人这般不顶用,不得不出声喝止,亲自出手捉拿。   阎罗一出手,织萝面上轻松的笑意便一下子消失无踪——阎罗的修为,就是放眼六界都少人能敌,而作为鬼界之主,阎罗对魂体有着一种天然的威压,即便是强悍如织萝,用着原身都不能与阎魔一战,如今更是不敢正面迎敌,连忙抽身要走。   然阎罗殿是什么地方?一向是阎罗说一不二唯我独尊的,别说有人敢那生死簿、敢戏弄牛头马面,就算有人回话时高声些都是没有的,织萝却在这儿如此任性妄为,实在是惹恼了阎罗,这一出手便携着雷霆万钧之势。   勉强避过几次,后头阎罗出手便越发凌厉,织萝只觉得越躲越艰难,几次被劲风扫过脸颊,打散了发髻,万分狼狈。   “阎罗大人!请阎罗大人高抬贵手!”玄咫也想要过来帮忙,但那些牛头马面虽说不攻击他,却死命拦着他,不让他靠过来,他又不是个好武之人,若不是面对凶邪,是绝不愿动手的,无奈何,他只好少有地高声说话,“小僧与姑娘绝无恶意,不过是想求证一事罢了!”   阎罗双掌齐出,吐出两道劲力,逼得织萝避无可避,正正中了一掌,一下子摔出很远,却因为是魂体,连血也吐不出一口。   “姑娘!”玄咫大惊,想冲过去扶她,却被牛头马面死死拦着。   “不知天高地厚!”阎罗冷哼一声,才缓步走了过去,居高临下地望着织萝道:“是你自己拿出来,还是本座动手?”   织萝伏在地上,许久都坐不起身,却笑意不堕,“阎罗大人若是好意思,请便。”   阎罗倒也没生气,只是就地一转身,露出女相来,半蹲下身子,轻声道:“这样呢?”   怎么女相的阎罗……这么……温柔?织萝有些奇怪,但鬼界的一干鬼魅早就见怪不怪了。   但这女阎罗无疑就要好对付得多,织萝强撑一口气,不顾浑身的剧痛,从指间弹出两根红线,逼得阎罗不得不向后一仰避过,然后趁此机会就地一滚,又远远躲开几丈,抓着生死簿赶紧又翻了几页。   被这样作弄之后,便是女相阎罗也有些不能忍受,她怒叱一声,又转回男相,快步追了过去,手上的攻势一阵快过一阵。而织萝因有伤在身,躲避不便,又被扫到一掌,伏地不起,被赶过来的阎罗掐着脖子拎了起来。   “本座给过你机会。”阎罗咬牙切齿地道。   “求阎罗大人恕罪!”玄咫连声哀告。   阎罗哪里听得进他的请求,没牵连到他身上便是给足了面子,当然不做理会,只一心想捏碎织萝的魂体。   见求饶不能,玄咫也急了,不管不顾地在牛头马面的包围中挣扎起来,竟是强行突围的意思。   雪白的袈|裟慢慢爬满金色纹路,手中的禅杖光芒夺目,眉间的朱砂痣华光一闪,化作一朵小小的花苞,然后,一瓣一瓣地慢慢绽开成一朵金莲;燕翅般的浓眉高高挑起,面相无端添了几分凌厉。   不过玄咫这幅模样也只是看着唬人些,下手也不曾伤人,哪怕将牛头马面击飞也不曾,最多只是远远推开。牛头马面虽然也有些顾忌,但平日镇压不听话的鬼魅习惯了,下手没个轻重,倒是误伤了玄咫不少。   在阎罗眼皮子底下动手,说是放肆撒野都不为过,但现放着个被掐着脖子拎起来的织萝为例,阎罗却没如法炮制去收拾玄咫,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连掐着织萝的手都放松了。   “咳咳……”甫一落地,织萝就开始剧烈地咳嗽。   阎罗没有理会她,只是望着玄咫,身子有些不自觉地扭动,似乎是女相想要转过来主宰身体而男相拼死不让一般。   玄咫终于闯到阎罗面前,也不管自己周身的狼狈,平静地与他对视片刻,然后上前一步,将织萝挡在身后,屈膝跪下,重重磕了个头,“请阎罗大人息怒,高抬贵手。”   “你以为阎罗殿是什么地方?撒了野伤了人,本座还要丝毫不追究?”   玄咫神色平静,“小僧自知罪业深重,只是姑娘并非有意作乱……若是阎罗大人要责罚,小僧愿一力承担,姑娘身受重伤,还请阎罗大人不要为难……”   于是阎罗抬了点下巴,问织萝:“你有什么非要看生死簿不可的理由?”   织萝勉强支起身子,慢慢站起身。玄咫见状连忙去扶她,织萝倒是很意外一向严守男女大防的玄咫竟会主动碰她,但也只是一瞬,她的目光落到了那一队等候宣判的鬼魂中,细细观察许久,指了两个年轻的女子,对阎罗道:“劳烦判官大人先断一断她二人生平。”   判官有些疑惑,以眼神请示阎罗。   阎罗倒是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又转了女相出来,那好整以暇的模样,大约是想看织萝能闹出什么花样。只是那一双妙目,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玄咫那方流连   于是右判官上前问了名,认真查了生平记载,才肃然道:“横死。”   “横死?”阎罗有些意外地挑了眉,“因何而死?”   “妖孽作祟。”   阎罗有些不明所以地望向织萝,织萝强撑着身子,目光不避不闪,“这一月,接连横死五名无辜少女,前些日子被我们救下一名,却在阎罗殿还能一气遇上两名还不曾审判发落的,若是不及早抓住那妖孽……人间的事情不归阎罗大人管,妖界大人也不能随便插手,但在鬼界……不过是一抬手的事,大人也不愿意帮忙?”   “请阎罗大人慈悲!”玄咫亦道。   “生死簿拿来,你要找谁,我来翻。”不知是女相阎罗好说话许多还是因为玄咫开口求情,亦或是阎罗其实还是有些善心的,总之她答应了。   织萝轻轻吐出个名字。   “三年前就死了。”阎罗查看一番,淡淡地说着,“只是不知何故至今还滞留不去。”   “那我们……能不能见见她?”   这次阎罗却是一口回绝,“不能!你们既是要还阳的人,如何能随意见鬼魅?”   好在织萝也不是一定要见,只是笑道:“多谢阎罗大人。”   “天就要亮了,若是再不走,就要等到明晚勾魂使去人界才能出去了。”阎罗别过脸去,但织萝能看见她的目光其实还缠在玄咫身上。   玄咫却浑然未觉,只是有些惊讶,“阎罗大人……这便放我们回去?”   “非我鬼界之人,本座无权处置,自然是从何处来便放归何处去,本座只需如实上报便是。”阎罗语气冷淡,“何况从鬼界穿梭人界,本座即便强行开出结界,但两界之间的罡风却不是好受的……鬼界的定风珠,非勾魂使不得佩戴。”   难怪不追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   但织萝仍旧微微一笑,“多谢阎罗大人高抬贵手。”   阎罗只是略一颔首,目光又在玄咫身上转了一圈,然后道:“去吧。”   ——————————————————————————————————————————   穿过漫长的甬道,织萝与玄咫总算走到了阎罗所说的两界之间的罡风口。那罡风之凛冽,威势实在是肉眼可见。   织萝倒是无所畏惧,只是淡声道:“走吧。”   但真的快要穿过去的时候,织萝却觉得自己身形有些不稳,被一股大力拽了过去,然后眼前一黑,被带着往前跨出一大步。   眼前再能视物之时,织萝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皇都的朱雀大街上了。   就这么……回来了?那刚才……   织萝眼睁睁地看着玄咫后退一大步,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面色苍白,耳根却红得要滴血。   所以刚才……是玄咫用自己挡了罡风将她护在怀里穿过来了?她刚刚撞上的,是玄咫的胸膛?可惜只是魂体,感受不到他的胸膛到底是怎样的。   “姑娘……没事吧……”玄咫感受到织萝的目光,抬起头来向她虚弱一笑。   “大师为何救我?”   “姑娘身上有伤,小僧不忍。”   真是好一句不忍!   织萝沉默片刻,忽然道:“大师……劳驾伸手。”   玄咫不知她为何有此一说,却仍旧伸出手。织萝便盯着他的手腕仔细看了半晌,久得连玄咫都要忍不住问她在干什么的时候,织萝才抓住玄咫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平声道:“天就要亮了,快回去吧。”   罡风的威力非同小可,玄咫本来在阎罗殿又受了些伤,如今自然更是虚弱。织萝想扶着他,但到底男女体力有别,而织萝自己其实也伤得不轻,也扶不住他。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恰在这时,坚持要在夜间捉妖的元阙出现,腰里还别着个葫芦,看那葫芦晃晃悠悠,应当是个空葫芦,织萝不由得一喜。   “道长,元阙道长!”织萝小声喊着,希望元阙道行够,还能听见。   元阙过了一阵,终于转过头来,悚然道:“织萝姑娘!大师?!你们……”   “此事说来话长,容后再解释!道长,可否借你葫芦一用?”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明显开始偏心了~~~ 关于阎罗那个转来转去的,灵感源自打仙五前传时那个超级难搞的三皇一体和阴阳师手游里头的业原火,也是蛮好玩的。 第20章 旧宅   静夜,平湖,落星,红花。   在熟悉得很的场景里,面对着一块样式古怪的巨石,梳理着石头上纠结缠绕的红色暗纹,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涉水声,却懒得回头,只是微微侧了小半脸,轻叱一声,是谁?   ——无意冒犯……只求,能看一眼三生……   ——不许,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那……可否问过仙子后请仙子代为解惑?   ——不可以,天机不能泄露!   ——只是一个小心愿而已。   ——再小也不可以……   “啊!”织萝倏尔睁眼,几乎是从床上弹了起来,额间挂着涔涔冷汗。看着熟悉得床帐纹样,织萝才慢慢安下心来,还好还好,只是做梦。   只是她坐起来时动静太大,惊动了那个正要开窗透气之人,连忙过来查看,一见之后便连声道:“潋潋滟滟快过来!姑娘醒了!倒杯茶过来!把白粥再热一热……”   “聆悦。”织萝淡淡地打断她,“我不渴,也不饿,就是不想听她俩吵。对了,玄咫呢?”   “姑娘躺了三天了,可把我们都吓坏了。”聆悦拍着胸口道,“大师虽然是出家人,但也是个男子啊,我们这边不便容留,就……丢在连镜那边了,也不知道醒没醒。”   织萝微微一惊,“三天?这么久?我是怎么回来的?”   “姑娘不记得了呀?是那个叫元阙的道士用葫芦盛了你们二人的魂魄送到连镜那边的,连镜一直在等你们俩的消息,一见你们不是自己飘回来而是被人装回来的,没意识了,慌得赶紧施法让你们魂魄归位,然后把你抱了过来……”   “你看见了?”   “我们在探查姑娘身子的时候能看见是怎么治的呀。”   “他一个人做到的?”   “他又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也不敢跟我们多说什么呀。”   “想不到这个连镜倒是挺厉害。”织萝饶有兴味地说着,忽然问聆悦,“现在对他的印象有没有好些?”   “原来姑娘对元阙的印象好些了。”聆悦脸色发红地别扭了一阵,却被滟滟的咋呼声打断,她左手提着一壶茶,右手却端着一瓶插得井然有序的莲花,摆到织萝床前的矮柜上,神神秘秘地笑道,“难怪这几天那个小道士天天都来送一瓶鲜花呢,说是姑娘醒来看到心情会好些,我还笑他说省省吧姑娘定然不会要的,原来还有这一出在里面!”   滟滟一出现,潋潋自然也在的,她端着一碗白粥,指缝间夹着一张薛涛签,下头系着一枚精致的小银铃。放下粥后,潋潋将那小笺递给织萝,“不光有花,还有这个。”   眼看着就要诈出的聆悦的真心话咽回去了,还把自己搭了进去,索性低头认真地看那小笺,只见上头写着“天佑安康”几个飘逸灵动的行书字,倒真是与元阙本人不怎么联系得起来。但这字体……莫名有些眼熟。素日也没见过元阙提笔写字吧?   “他人呢?”织萝随手把小笺放在花瓶边。   滟滟晓得见牙不见眼,“被我们打发走了呀。他说还有生意,自己也不愿意多留。”   走了就好,若不然……还要当面问一问为何送花来?织萝松了口气,又问道:“玄咫大师如何了?可是醒了?”   潋潋摇头,“今天还没问过呢。不过玄咫魂魄伤得比姑娘重,又是个凡人,想来是……”醒得没这么快。   这一下织萝觉得万分过意不去,翻身下床,又嘱咐道:“去仓库里的紫檀小柜子最下面一层找一个烟青色的瓷瓶,给玄咫带过去把。”   “那是什么呀?”滟滟随口问。   织萝也满不在乎地答:“固魂丹。”   固……固魂丹!三只鸳鸯面面相觑,固魂丹是多难得的宝贝,普通的神族还拿不到一颗,织萝怎么一拿就是一瓶,还不带上锁的!还随手就送人了!   不过既然她自己都不在意,别人还能说什么呢?潋潋和滟滟只好把粥和茶水收拾了,去库房里取了药,乖乖跟着去了对面。   玄咫没醒,织萝也没有多坐,只是留下了丹药便要告辞,任连镜怎么问他们去了哪儿,也一个字都不说,还交代说少问几句算是给自己省了麻烦。   从耀灵轩出来,织萝又打发潋潋滟滟回去守店,自己则带着聆悦外出。   聆悦很是不解,“姑娘这要是用凡人的话来说就是大病初愈,不好好在店里巩固元气,怎么想着出去?这次又要去哪里?”   “这几天我睡着的时候花家情形如何?”织萝不答反问。   “倒是奇怪得很,一时叫人去请大夫来医治花桥,一时又请法师上门捉妖。只是听去过的法师说,花家实在邪门,进去便找不到北,迷糊一阵又自己出来了,实在是看不出什么东西在作怪。”聆悦其实也机灵,知道织萝很是关心花家的情况,故而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还留意着花家的消息。   织萝点点偷,加快了步子,“如此说来,这地方非得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去哪儿?”   “韩家。”织萝想了想,又补充道:“韩小怜的娘家。”   ——————————————————————————————————————————   韩小怜娘家不是什么望族,若不是嫁了个在皇都还有点名气的相公,只怕带着聆悦在街上问一天也问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韩家的老宅不在皇城中心,甚至去了城西还要往城门方向走上许久才能找到,隐在深巷中,若不是听说她家门口放的是一对螭而不是石狮子,织萝想就算她与聆悦挨家挨户敲门也不会找到的。   “请问……是韩家吗?姑爷姓花的那家。”织萝问那年迈的看门人。   “是,请问二位有何贵干?”看门的老人眯着浑浊的眼看了看她们,但开口说话时,头脑与口齿却还十分清晰。   来得急匆匆的,路上甚至没想好借口,织萝愣了一愣,才硬生生地道:“只是……偶然路过,走得渴了,想讨口水喝。我们两个女子出门在外,在城西又人生地不熟,不敢随意敲门,怕是遇上待人。不过花夫人名声在外,想必家风严谨,所以才……有此一问。”   老人低头想了想,还是开门让出路来,“而为姑娘里面请吧,走了这么久,想必也累了,先歇歇脚吧。”   竟然如此容易!织萝心头一喜,与聆悦谢过那老人便进了门。   看韩家院落构造,似乎从前也是个体面人家,但如今已然没落。不过院里的花木倒是十分茂盛,想来被照料得十分精心。这里的花木大多普通,但偶尔也有几株名品,丝毫不比花家那院子里的逊色。   织萝与聆悦坐在花厅,喝着老人递来的热茶,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贵府上的花木好生漂亮,是从姑爷家移过来的?”   老人轻轻一哂,“姑爷除了三朝不情不愿地陪着回门一次,几时上这儿来过?难道天底下所有的奇花异草都是花家种的不成?这些都是我们小姐出阁之前自己种的。”   “花夫人真是手巧。”亲眼见过韩小怜种的夜来香,织萝对此也不是特别意外。   “我家小姐的确手巧,只是不在外头显摆罢了,若不然……还有花家什么事?”   聆悦有些不解,“所以花夫人嫁入花家,是因为和花先生志趣相投么?”   “婚姻大事,哪能让小姐自己决定呢?”老人喟叹一声,“若不是夫人去得早,上头两个姑娘早夭,老爷又欠了许多债,被逼无奈到要卖儿鬻女,恰好我家那姑爷……顶着花家的名头却没有一点本事,也需要我们小姐帮着操持。所以……几乎是一拍即合。可笑我们老爷拿着这笔钱,不出一年就又输光了,还又欠了一大笔,被人当街打死!”   啧,早知道花桥不是好东西,原来竟然这么……不是玩意儿。   “想不到花夫人……唔……这茶……”话还没说完,织萝便猛地发现不对,正准备站起身,却觉得浑身一阵酸软,提不起一丝力气。看聆悦的模样,似乎比她还严重。   聆悦虚弱地道:“老丈……你为何……”   “为何?对你们这种心比天高又满怀恶意的人,难道还要手软?”老人厌恶地道,“世上的好男子何其多,怎的都要抢有妇之夫?干这种不要脸面的事就罢了,却还要道人家家里面来耀武扬威!”   不,老丈,你误会了,花桥这样的人,送我都不会要的啊!织萝在心里咆哮。   但面上还不得不维持平静,织萝直视那老人,“所以老丈现在准备对我们怎样?”   “杀人本是要偿命的,但……对于你们这样不知廉耻的,还害了我们家小姐的……就算是拼了我这把老骨头,也不会放过!”老人说话的语气与神情开始变得有些狰狞。   什么叫“害了我们家小姐”?他怎么会说出这话?   正在织萝惊疑不定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疾呼:“韩伯且慢!误会,都是误会啊!”   这声音好生耳熟,哦……是元阙。他怎么在这儿?似乎还和这韩伯很是熟识?   但那韩伯听到这喊声却果然顿了一顿,转过身去看了来人一眼,恶声恶气地道:“你来干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叫你办的事你办成了多少?要不就是银子筹足了?还敢替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求情?”   织萝与聆悦听得一头雾水,元阙顾不上解释,只是一个劲赔笑,“韩伯您息怒,真的是误会了!这二位姑娘的确不是坏人……至少绝没有爱慕花桥那厮就是了!真的!这二位姑娘也是身怀异术的,而且目下正在查探三娘子的事……”   “他所言不假?”听到最后一句,韩伯才有了点反应。   没了生命之虞,织萝与聆悦才松了口气。保证自己平安无事之后,织萝虽然浑身无力,却恢复了素日的淡定,慢悠悠地问道:“方才听老丈说……害了三娘子?她这不是还好好的?即便真有人敢如何,老丈怎么就断定是‘这些’女子?还有这位元阙道长,他欠您什么钱?又要替您做什么事?”   韩伯未必深信元阙的话,自然不想回答。   元阙赔笑道:“生平窘迫事,不足为外人道……姑娘身子大好了吗?怎么刚醒就出来走动?那花儿……”   “不足为外人道也要说,要不我哪知道你怎么就正好掺和进来了?”织萝决口不提花与小笺之事。   “哼,这臭小子坑蒙拐骗,声称自己会除妖,老朽就花重金请他起查探我家小姐的事。谁知查了快一年了,还没个头绪。老朽这辈子也没多少积蓄,先后被多少和尚道士骗走了,这一个尤其可恶,自然不能放过,叫他还钱他说花光了,那就只能叫他查到底了!”韩伯冷着脸开口。   “咦,你这人果然是个骗子!”聆悦嫌弃道,“连老人家都不放过!”   织萝一下子捕捉到话中的重点,“查你们小姐的事?什么事?”   许是信了织萝没有恶意,又许是觉得自己已没什么好挂碍的,韩伯忽然打开了话匣子,“小姐嫁到花家快五年,虽然从不曾跟老朽说过花桥半个不字,但小姐很少回门,外头的传言也不大好听,老朽还是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大概在三年前,老朽还是听路人议论,说我们小姐病得很重,都在准备后事了,花桥却仍在外头花天酒地,当真是气了个倒仰,准备第二日去看望,谁知当晚便做了个梦,梦到小姐回来了,和老朽说了很多话……”   “什么话?”   “都是些有的没的很不吉利的话……什么阴阳两隔善自珍重的话……”韩伯重重叹了口气,眼角有些湿,“第二日去花家,却看到小姐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老朽才松了口气,说是外头那些人乱嚼舌根。只是后面有几次小姐回来……说句不要老脸的话,老朽看着小姐长大的,当做自己的孙女在疼爱,神情举止都再熟悉不过,可是后面她回来,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于是老朽奇了疑心,才想着找人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生魂离体还没被勾魂使带走的时候,的确是会去瞧瞧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人,只是又不敢直接显形,一般都选择入梦。原来那时候韩伯就知道韩小怜已然不测。   织萝不敢直接说实话,只好安慰道:“韩伯您放心,小女子……此番一定会查个清楚的。”   “老朽先谢过姑娘了!拿不出重金酬谢,但有什么是老朽能帮上忙的,姑娘尽管提就是!”韩伯十分感动。   织萝想了想,问道:“三娘子以前在家最爱做些什么呢?有没有养过什么东西?比如鹦鹉金鱼……蝴蝶什么的?”   “小姐最爱莳弄花草,别的也再没什么。以前家里蝴蝶多,倒不是小姐故意养的,而是花开得好了,自然就飞来了。”   “那三娘子出嫁的时候,从家里搬了什么花木吗?”   “都说花家是种花的一把好手,我们这边带多也不合适啊。小姐就带了一盆过去。”   “一盆什么?”   “一盆异种夜来香,小姐亲手种的。” 作者有话要说:  织萝收获鲜花+情书(我说是就是!)*1,by一个欠了巨款的邋遢道士! 其实走到这章答案基本已经清楚了呢~~尽量赶紧揭秘,啰嗦是病,得治! 再给大家推荐一篇基友的文文 《傍上太子爷的递烟日常》 by 且墨 太子爷被我掰弯又掰直 第21章 破阵   “姑娘慢些走啊!姑娘留步!姑娘等等贫道啊!”织萝恢复体力后前脚刚出了韩家,元阙便忙不迭地住了出来,一路上大呼小叫。   看他那张牙舞爪的模样,一点不在乎自己其实还顶着一张特别英俊的脸。若不是织萝确定他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鬼气,几乎就要以为这是一只蜈蚣精夺舍了个俊俏的小道士但又改不了自己猥琐的习性了。   “道长有什么事吗?”聆悦先开口了。   元阙巴巴地凑到织萝面前,问道:“姑娘要去哪儿?现在要去韩家吗?”   “不急,还是先回去一趟。”织萝淡淡一笑,“不过小女子要问问道长,韩家给了你多少钱啊?怎么还能花完了?”   “这么丢人的事……姑娘还是别问了。”元阙扭捏道。   “丢人这事呢,你都没把脸丢到我面前,当然就算不得丢人。不过既然道长都已经说了自己丢人了,这脸……不丢还不行了。”   聆悦面无表情地听着,内心悚然——姑娘,胡搅蛮缠的功力真是日渐精深啊!   难得元阙不以为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说来惭愧……贫道虽然是在茅山长大的,但师父师叔一直要我好生读书,如果能考上个进士榜眼什么的……”   “所以?”   “所以贫道一年前又去考了一次,为了能多些保证还特意去……去贿赂了几个主考官,没想到……哎……”元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但织萝和聆悦敢打赌,他绝不是在心痛自己白读书这么些年,而是在心痛银子。   “又?”聆悦果然抓住了重点,“难道以前道长也考过?”   “咳……两次……”   织萝有些惊讶,“科举三年一次,道长至少都考了七年了吧?今年贵庚?不过这不打紧,考了三次还不中,想必也是没什么盼头了,就算了吧。”   元阙异常坚定,“不,这是师父唯一的遗愿,我一定要做到!人家十三岁开始考,今年才二十,哪里有很老?”   织萝也不关心他到底多大,只是问:“道长跟着我们干什么?”   “姑娘今天是一定要去花家的吧,去花家是要了了韩氏的事情吧?这事最初是托在了我头上,贫道总是要看看最后到底真相如何吧?”元阙认认真真地道。   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织萝也不置可否,只是加快了步子往回走。   ——————————————————————————————————————————   “潋潋,把那个香囊给我。”人还没进屋去,织萝便开始吩咐。   潋潋和滟滟勉强熟悉了业务,正在分门别类地摆柜台,忽然听织萝这一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香囊”。   “韩小怜的香囊,装着镇魂珠那个。”   “姑娘要那个干什么?还给她?”潋潋现在学会了一边说话一边麻利地做事,三下两下翻出香囊递给织萝,顺便过了下嘴瘾,“姑娘都不让我们到处跑,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完事了,能不能跟我们讲讲?”   “好,等这边解决了,就跟你们讲故事。”织萝随口应了,转身就走。   只是刚刚跨过门槛,她又站住了,定定地望向对面耀灵轩的大门。   耀灵轩门前站着个白衣如雪的僧人,眉目清秀,眉间一点朱砂痣,也认真地望着织萝,一眼仿佛千万年。   到底是元阙先打破平静,“哟,大师这是大好了?”   白袍僧人这才束起单掌见礼,“多谢道长援手,多谢姑娘的固魂丹,小僧无碍。不知姑娘行色匆匆,是要去何处?”   “大师应该知道的。”   玄咫微微垂眸,低声道:“姑娘可否带小僧同去?”   织萝还没答应,玄咫身后便钻出个人来,连声道:“还有在下!在下也想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妖孽这么大胆,竟敢把咱们耍得团团转!”自然是耀灵轩的主人连镜。   “好啊。”   织萝的笑意一向是充满玩味与嘲讽的,只略略勾起嘴角,笑意未达眼底。而唯独这一次,她是真的在笑,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啊……姑娘们,这位道长,这位大师,这位公子……我们家先生我们家夫人都不太方便,不能见客,几位还是……先回去吧!”五人一行齐刷刷地站在花家门口,当然是把门房吓了一跳,哪怕是没病都得说出有病来,何况家里的人是真的有病。   织萝轻笑,“谁是做客的?不过听说贵府上妖孽作祟,特来相助。”   门房的目光在元阙与玄咫身上转了一圈,结结巴巴地道:“他们……上次不是来过吗?”   “上次来的这两位道行不够,所以今日特地推荐了一位高人,别的都只是来做副手的。”织萝往旁边让了让,露出了连镜来。   连镜有些发懵,“啊?啊!是是是……是我!”   腰里蓦地横过一只纤纤素手,拧着腰间一块软肉便是狠狠一拧,疼得连镜不得不耗费了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强装的镇定像那么回事。   亲娘哎,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又迷迷糊糊的聆悦姑娘,手这么黑呢!   而听见连镜配合承认之后,聆悦便不着痕迹地收了手,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门房纠结了一阵,还是道:“算了算了,大不了就是骗几个银子,要是能治好先生和夫人,多少人也得让进啊!”   “什么?有钱?上次……怎么没给……”元阙本来要大声嚷嚷,但在触及织萝警告的眼神后,还是乖乖闭了嘴,只敢小声嘟囔着跟在后面。   得了韩小怜的吩咐,家丁也没引路,而织萝自然也没什么耐性去记这院里的阵法究竟是怎么走的,一踏进去便放出几条红线,灌注了真气,扬手一挥,红线便在空中发出尖锐的嘶鸣,如同精铁兵刃一般,劈开了身侧几株花木。   “姑娘……你要干嘛……”没见过织萝动手的,在场也就只有连镜了,于是他成功地被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问。   织萝难得冷了脸,“这阵法留着也是害人,及早毁去为是,各位有什么家伙都拿出来,这时候就别藏着了……聆悦,你去边上站着就好。”   “我?”聆悦有些没反应过来。   “难道还要让你一个弱女子动手?”嘴上说这话,手上的动作不停,眨眼间又绞死了几株花开得正繁的树木。   连镜原本还有些犹豫,但见玄咫都祭出了禅杖,也只好拿出了法器。这还是织萝第一次见他的法器,却是一把白玉骨的折扇,上头浮着一层金光,一看就是上品灵器。连镜只是随手一丢,那扇子便径直飞了出去,折了个弯又飞回连镜手上。而那扇子飞过的地方,一大片花木都应声而倒。   “好宝贝!”织萝眯着眼夸了一句。   元阙站了出来,将自己发髻里插着的桃木剑一拔,握在手里晃了晃,便成了一把长剑。他双手握剑向两边一拔,竟真的拔出寒光凛凛的剑锋来。   “几位都是金贵人,还是在旁边歇着好了,都交给小道。”元阙将剑一挺,便冲了出去。   那日在迷阵里元阙刺出凌厉又惊艳的一剑,一直都在织萝心头萦绕。能使出这样剑法的人,定然不是泛泛之辈。只是也不知为何,元阙素日表现出来的,却一点也不像个身怀高超剑术的人。   “大师……上回我们遇到的,的确是元阙道长吧?”看着看着,织萝觉得有些不对劲,忍不住侧身问玄咫。   玄咫倒是认真地回答:“的确是。”   织萝微微挑眉,“这剑法……有可能几日之内退步这么多吗?”   “不可能。”这次倒是连镜在回答。   也罢了,还有连镜和聆悦在,不方便深讲,织萝也就住了口,专心去看元阙在茂密的花木中上劈下砍。   其实平心而论,元阙所展现出的剑法,绝不能说低劣,相反还十分精妙,但比起那一剑,也没什么好看的,也不知是他刻意隐藏实力还是如他所说真是临危时用尽全力的爆发。   不容织萝想明白,就已经到了后院门口。除了那棵异种夜来香,花家几乎可谓……片甲不留。   韩小怜的贴身丫鬟阿舞守在那里,不知道是恭候多时还是听到动静赶过来的,张口就开始斥责,“织萝姑娘,你也知道这园子是我们夫人精心打理的,不请自来就罢了,还带着一群身份不明的人大肆挞伐,这却该怎么说?”   织萝只是冷冷一笑,“门房不愿通禀,只好擅闯。只是小女子在店里捡到一样东西,是三娘子不慎落下的,总不能据为己有吧?”   “既然这样,就多谢姑娘了。只是我们夫人抱恙不便见客,姑娘就给婢子吧,婢子一定代为转达。”阿舞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做出个讨要的姿势。   “哎,这可是重要的物件,只能交到三娘子手上。”织萝一扬下巴,“你自去问三娘子,就说她上次在千结坊掉了个荷包我们给送回来了,问她接是不接。”   阿舞是个谨慎的人,低头思忖片刻便有了计较,草草行了礼,“几位稍等,婢子先去问问三娘子……”说罢便离去了。   唯有连镜还不清楚状况,迷迷糊糊地问:“什么东西这么金贵?病着还要亲自来取?织萝姑娘就这么笃定?”   “韩小怜早就是个死人了。”织萝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   不多时,韩小怜还真的出来了,也没要人跟着,自己惨白着一张脸,脚步虚浮地踱了过来,望着织萝浅浅一笑,“织萝姑娘,劳您亲自跑一趟,实在是过意不去,多谢了。”   织萝却并没有给她的意思,只是笑道:“三娘子身子都这样了,还亲自来迎,也不知这香囊到底是多金贵……”   “香囊……是妾身自己做的,不值钱……”韩小怜的脸色更白了些,强笑都快挤不出来。   “不值钱?”织萝转向玄咫与元阙,“大师,道长,你们说说,镇魂珠……怎会不值钱呢?” 第22章 真相   “姑娘……在说什么……妾听不懂!”笑容都变得苍白,韩小怜还在强辩。   “听不懂是吗?无妨,只当是小女子来错了地方,这就回去了。只是你要想好,镇魂珠我带走了,然后你想怎么办。”织萝淡淡一笑,作势就要走。   韩小怜咬了咬唇,“姑娘留步!姑娘既然今日终于带着镇魂珠来了,自然也不是白来的,还请姑娘明示,妾能为姑娘做什么。”   “这才是说话的语气嘛。只是在聊之前,小女子想问个问题……姑娘改怎么称呼呢?是兰夜,还是……夜来香?”织萝看着仍旧在笑,但那笑意未达眼底。   连镜真是觉得自己在来之前应该先问个明白的,现在织萝与韩小怜的一问一答对于他来讲仿佛天书,偏偏那位大师与那位道长还这么镇定,似乎也早就知道的,他想问还被聆悦暗中狠狠掐了回去,这种感觉真是一点也不好。   好在本就是为揭秘而来,总是要把话说明白的。“韩小怜”听了这话,也就不再故作姿态,只是微笑,“姑娘这么说可就伤心了,记得住兰夜的名字却叫人家夜来香。人家也是有名字的……虽然,人家就叫夜来。”   “好的,夜来姑娘,我记下了。”织萝亦笑,“那兰夜呢?现在还是白日,怎么不见她?”   夜来微微一抬下巴,点了点园里还仅存着的那一株夜来香,“在那里头埋着呢。”   旁人还好,连镜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斥责道:“你怎么这么残忍?好好的人埋在树下!是死是活啊?”   “这位公子倒是很怜香惜玉,只是人家埋着的是妖,又不是人,没什么打紧的。”夜来撇了撇嘴,想了想又补充道:“人家自己也在里面埋了好几年,不也照样活蹦乱跳的嘛。”   “那就劳烦夜来姑娘把兰夜放出来,我们有话跟她讲。”织萝一挥手,聆悦连忙又掐了连镜一把阻止他再说下去。   夜来却摇头,“不要,那铃铛好生厉害,会伤灵体的,绑一次都足足让人家把花桥摁在床|上足足吸了三天的阳气才恢复回来,现在他剩的已经不够再吸三天了。”   玄咫闻言眉头又是一皱。而元阙却是嫌恶地摇了摇头,“都这个样子了还不忘寻欢作乐,也真不怕死于马|上|风!啊,夜来姑娘,该不是你……逼着他……”   “这位道长聪明。”夜来掩口娇笑。   原本的韩小怜从长相到心性都是十分端庄的,但夜来似乎不是这样的人,用着这幅身子做出这样的动作却没有一点违和。大约也是因为没有违和,花桥才没发现自己结发多年的妻子竟换了个芯子——虽然更大的可能是,花桥本来也没在乎过韩小怜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织萝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抬手放出红线,去解那棵夜来香上拴着的铃铛。但前一刻还在跟夜来开玩笑的元阙动作更快,一把掷出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长剑,仍它在空中自行走了个来回再飞回。只听一阵“叮叮当当”的响动,那些铃铛便尽数落下了。   “大树底下好乘凉,也来姑娘,咱们……大树底下好说话呗。”织萝负手而笑。   夜来也不说什么,提步就先走了。   兰夜的灵体甫一放出来,便直扑韩小怜的身体,想要再把自己送回去,但夜来定是不让的,差点又打起来。   到底还是玄咫看不下去,低声道:“阿弥陀佛,不是自己的身子,争来争去又有何益。”   二妖听了这话,倒是愣了片刻。但旋即夜来便不屑地撇嘴,“三娘子走得这么冤枉,人家是要留下来替她报仇的。不像这忘恩负义的兰夜,被三言两语勾得神魂颠倒,竟还处处护着花桥那混账,拼尽全力把我封在原身里封了三年!”   玄咫皱了眉,“冤枉?莫不是韩氏乃是枉死的?你们这般行径……却是花先生暗害了韩氏?”   兰夜抢着道:“先生何曾害过三娘子?他虽风流成性,却也从不伤人。”   “不是他亲自动手,也与他害死的无异!”夜来难得冷了容色,“谁家的丈夫会把妻子丢在家里是若无物,整天只知道在外头花天酒地?谁家丈夫会一边享受着妻子劳心伤神给自己带来的好处一边嚷着要休妻?又有谁家的丈夫……妻子卧病在床了仍旧不闻不问,摆足了架势是任她自身自灭的?”   “夜来。”织萝冷不防打断她,淡淡地道:“你就这么确定三娘子想让花桥死?人间自有律法在,鬼界还有阎罗审判是非功过,轮得到妖界来插手?”   “三娘子含恨而去,花桥却仍旧逍遥,如此不公,有谁来管?”夜来十分不忿。   玄咫轻轻摇了摇头,神色很是慈悲,“夜来姑娘,三日前小僧与织萝姑娘一道去了阎罗殿,打听韩氏的下落,你知道阎罗大人说什么吗?阎罗大人说……她现在整日在忘川之畔徘徊不去,不得转生。小僧曾听前辈说过,人死之后魂归忘川,原是要在人间再无挂碍之后才得轮回。韩氏从不曾向阎罗大人提过有什么心愿未了,那么小僧以为,她不入轮回,只能有一个原因……”   元阙忽然抢着插了一句话,“因为她的肉身还在人间,做着一个活死人,她没法投胎去!”   夜来与兰夜俱是神色一震,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其实聆悦对此事也是一知半解的,一时间听得入迷,便松了对连镜的辖制,连镜终于趁机问道:“各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织萝望了望兰夜与夜来,似笑非笑地道:“二位,事到如今,说说吧。”   “织萝姑娘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其实也很简单,我是三娘子升迁亲手栽的花,兰夜是某一次偶然落到韩家的蝴蝶,身上还有伤,被三娘子捡到之后精心治疗,终于好了起来。后来三娘子被迫嫁到了花家,过得十分辛苦。那时候我们虽然化了形,也无能为力,实在不知道如何才能叫花桥改过自新。终有一日,三娘子病重,不久撒手人寰,临终前却仍旧心心念念替花桥培育的新品还没成功。那时我就与兰夜决定——用三娘子的身子替她活下去。只是兰夜是为了正大光明地接近花桥那混蛋,我却是为了报复。我们俩法力都不够,也恰好蝴蝶好白日里活动,而我是晚上开花,正好一个管白日一个管夜里。”夜来仍旧抑制不住地愤恨,说得咬牙切齿。   连镜愣愣地问:“说起来倒是分工明确……怎么忽然就成了现在这样?”   “你该问她为什么把我埋起来!”   于是连镜又望向了兰夜。兰夜似乎法力损耗太大,身形都是半透明的,说话也很虚弱,“她……想伤害先生……不得已我……只好求了个法子封印她的法力,仅让她能维持入夜后临睡前那一阵的状态。”   元阙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支着下巴,学着织萝最爱的那个姿势,对夜来道:“这倒是也没错,若是妖族害了人命,是会受雷刑的。虽然……这目的不大纯!只是可惜,到底还是没拦住你。”   夜来冷哼一声,老大不愿意,只是道:“后来……有只鸟落在树枝上,抓松了一枚铃铛,这个阵法也就破了,我趁机收回自己的法力。恰好兰夜去买铃铛修复阵法之时,又掉了镇魂珠。这是三娘子的身子,而她的生魂又早就离体了,我们想要强行用,只能靠着镇魂珠来固魂,否则就要消耗大量的法力来操控或是……靠吸食其他女子的阴气来维护这身子还能保有一丝生机。被你们所伤后,我敢再随意外出,三娘子的身子……”   “我为了找回镇魂珠,白日里消耗法力操控肉身,晚上还要偷偷四下奔走,终于一个不查露了破绽,让夜来将我锁在了树中。”兰夜黯然摇头。   聆悦终于忍不住弱弱地问:“可是夜来姑娘只是想报复花桥罢了,分明有无数方法,为何要选……”这么猥琐的一个?   夜来十分不屑,“对于花桥来说,难道这不是最合适的死法?见异思迁,□□熏心!你们说,是花桥死于勾三搭四掏空身体让人信服,还是别的意外让人信服?”   众人都是一阵沉默,显然是赞同夜来的话。   待元阙回过神之后 ,又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要对外宣称家里有妖呢?兰夜该是不愿意身份暴露而被驱离的吧?至于夜来……大仇未报,心有不甘。”   兰夜却摇了摇头,“叫下人请道士和尚上门捉妖的是我,因为……夜来再这样下去,先生就要没命了,拼着我也被捉了,也总好过先生就这样送了命。可是夜来不愿意,便千方百计阻挠,调动了园里的花木大阵,将上门来的法师全都拦住。若不是姑娘一行本领高强,这秘密大约会被藏一辈子。”   “你对花桥还真是一片痴心。”元阙一哂。   兰夜面有愧色,但也带了几分娇羞,“先生他……那样好的一个人……”   无论怎么看,花桥除了长得还英俊些,几乎哪里都和“好”不沾边,何况兰夜一直跟着韩小怜、又用了韩小怜的身子,哪怕花桥有片刻怜惜,也多半是对着夜来的。众人实在是想不明白兰夜何来这一腔深情。   思忖片刻,织萝忽然厉声道:“你们二人……快把手伸出来!”   夜来与兰夜有些懵,却还是依言伸出手。   并指在雪白的皓腕上一抹,兰夜便赫然出现了一段红线,夜来的腕上却有两道,一道虚一道实,无一例外的都是一端在腕上打了个结,另一端延伸出来,但三条红线却交汇在一处,牢牢系在一起。在三条线一起打结的地方,还向远处延伸出另一条线,远远地飘开,也不知延伸去了何处。   旁人还不曾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织萝却是神色一变,伸手捉住线头交汇处,然后顺着延伸到远处的那条线一路顺下去。   “快,跟上。”元阙低喝一声,率先追了上去。   玄咫莫名想到那夜里织萝叫他伸手,细细观看一阵的情形,心底有些异样的感觉,但到底忍住了,也随众人一道跟了上去。   那条线一直延伸到了内院,最终探入一闪紧闭的房门。   “这是……先生的卧房。”触及织萝的眼神,兰夜小心翼翼地道。   连镜都看出来了,织萝现在的脸色很不好,似乎在压制翻涌的怒火。他难得在开口之前思忖片刻,才试探着道:“姑娘,这是什么?”   织萝冷笑一声,在兰夜的惊呼声中抬手推开房门,顺着那道红线找进去,众人跟上一看,原来那红线的另一端,却是在花桥手腕上。   “你们……”花桥病中垂死惊坐起,却又被织萝的一道袖风扫的白眼一翻,昏倒在床。   “大师,你这根禅杖,可是纯金的?”织萝忽然问了一句。   玄咫愣了愣,才点头道:“是。”   织萝微微扬起嘴角,指了指禅杖上端的金环,“那小女子就先借用一个,一会儿就归还。”说罢也不给玄咫说话的机会,凭空就摘下一枚,在手里掂了一掂,那金环便忽地变作一把金剪刀。   “你们且过来。夜来,从三娘子身上下来,自己伸手。”织萝不容置否地道。   肃容说话的织萝还是很有几分气势的,不单被点名的几人老老实实地走上前去,旁人还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让出路来。   织萝左手捻了几人手腕上的红线,右手操起剪刀,干净利落地就剪断了红线,然后又将剪子变回金环,挂回了玄咫的禅杖上。一气呵成的动作完成后,她才淡淡地道:“走吧。”   “走?就这么走了?”连镜一脸懵逼,聆悦也有些糊涂。这到底是干什么来了?   织萝又恢复了往日似笑非笑的神情,“来龙去脉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都在这儿,还不赶紧问了?”   “没有吗,都听明白了……”连镜摇头如拨浪鼓。   “故事也听完了,难道还要留下吃饭么?”   “姑娘留步!”这次开口叫她的却是夜来,“我……我犯了杀业,你们……就这样走了?”   织萝头也不回,“妖界自有妖王统御,更有自己的法则,我并非妖族,亦不掌刑罚,岂能越俎代庖?我会修书一封送与妖王,至于该如何发落,那是你自己的运气。”   但走了几步,织萝却又忽然停步转身,望着还不曾反应过来的兰夜道:“兰夜,你细细想想,你说喜欢的,究竟是花桥这人呢?还是……你只是喜欢上了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言尽于此,今后该当如何,你要自己想好。”   走出好远,玄咫才肃然问道:“织萝姑娘,你方才剪的……是什么东西?”   织萝回头向他淡淡一笑,“姻缘线。” 作者有话要说:  揭秘在这里,应该是补全了坑的吼~~~ 晚点大概还有一章扫尾,然后,要歇几天理下思路开下一单元。 第23章 扫尾   六七月的天气,有雷雨是常事,干打雷不下雨也是常事,故而皇城中人对半夜闪下几道惊天动地的霹雳却滴雨未落的事一点没感到惊奇。   不过如果有人在那时清醒着看到几道闪电落进街边某个院子里并且化作人形,就一定会惊掉下巴了。   只是很不巧,那几道霹雳恰好落进了织萝的后院。   如此异象,院子里栖着三个神族自然是有所察觉的。但此刻,三只鸳鸯压根不敢出来查看,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竖着耳朵听动静。   霹雳化作一名样貌英俊面若寒冰的男子,旁若无人地走到织萝的房间前,对房门视若无睹,直直地穿了过去。   屋里的织萝还未安寝,只是坐在镜前用玉梳一下一下地梳着长发。感觉到有人进门,织萝也不回身,只是轻笑道:“司法天神可算是来了,害小女子等了好些天了,不知司法天神最近忙着在哪儿发财呢?”   男子本就严肃的面相变得更加冷硬,却还是开口解释:“近日为天后所遣,去东海除妖。”   “哦?东海能有什么了不得的妖物?竟还劳动了司法天神亲自出手?”   男子闻言不由皱了眉,却不答反问:“红线,你每每都知道自己犯了天规,还自己老实地等着我来降雷刑,为何屡教不改,还愈发变本加厉?擅闯阎罗殿就罢了,还剪断了月老所系的姻缘线!”   “姻缘线?凡人都说,月老会将天命所归的两个人系在一起,便是促成了一段姻缘。通钺,你见过月老是怎么绑红线的吗?一男三女强行绑在一起,你说是怎样的后果?不能断么?不该断么?”织萝绝口不提擅闯阎罗殿之事,却对姻缘线一事反应激烈。   通钺也不由一惊,“月老他……是我失职!”   织萝不欲多言,只是平静地道:“几道天雷,来吧。”   “这又是……何苦?”话音刚落,外头的雷声却响得更加恐怖。   * * * * *   “潋潋滟滟,不是总说我不让你们出去玩吗?今天放你们一天假,让你们好好逛逛皇都。”织萝从后院进到前头店面的时候,手里还提着一只食盒,“不管你们今天去哪,先去一趟城西慈恩寺。”   刚刚听到放假,潋潋与滟滟高兴坏了,但听到后面一句,又垮了脸,“去那里干什么?”   “找玄咫大师啊。这是我亲手炖的补汤,一点荤腥都没有,全是放的滋补仙药和各类山珍,对大师调养大有裨益。”织萝喜滋滋地说着,“哦对了,前几天大师换了间寺庙挂单,就是这慈恩寺。”   滟滟立刻嚷了起来,“放这么多的好东西啊!”   潋潋也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大师跟我去了一趟鬼界,因为我受的伤,难道不该有点表示吗?”织萝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摸着下巴。   “那……按照凡人的说法,岂不是要以身相许?”滟滟惊恐道。   潋潋与刚从后头走过来的聆悦一听这话,都倒吸一口气,偷偷为滟滟默哀,谁知织萝只是笑道:“倒是个好主意。”   这……织萝姑娘是想嫁人了呢还是看上人家大师了呢?人家可是修释道的出家人啊!   滟滟还在不知死活地问:“那姑娘怎么不亲自送过去呢?这种事是要诚意的”   “看样子……你们今天是不想放假了?”织萝面带微笑。   “啊不不不!这就走这就走!”潋潋一把从织萝手中接过篮子,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滟滟便火速遁走了。   待她们走远,聆悦才小心翼翼地问:“姑娘……昨晚司法天神……”   “因为阎罗向天帝告了一状。”织萝淡淡地道。   聆悦斟酌片刻,又道:“擅闯阎罗殿,天规上所写乃是四道天雷之刑,但昨晚我数了,却是足足九道!若是那日我没听错,姑娘说被你剪断的红线乃是姻缘线……姻缘线是月老所系,寻常人别说碰到,就是看也看不见……”怎么你就看见了?   织萝满不在意地一笑,随口胡说道:“许是因为我就是一条红线,所以我的同类给我面子?”   见着聆悦还想再问,织萝便敛了笑意,“聆悦,有的时候,不知道反而比较好。你只是想逃个婚,可别把自己卷进别的事里了。”   其实聆悦还想再问,但后来她问不出口了,却是因为店里来人了。不过这上门来的生意,并不是她想接待的——花桥这种人,查探凶案之时碰上便够了,还闯进自己店里,真想拿扫帚撵出去!   但织萝却笑嘻嘻地迎了上去,“花先生啊,您是来买东西的?”   “我不买……我买!”曾经那个惯会温柔款款说情话的花桥如今一有些神志不清,“姑娘我求你们,求你们了!把我的夫人还给我!”   “夫人?不知您说的是哪一位呢?”织萝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我……我要……我不要晚上那个!我……不要韩小怜!”花桥疯疯癫癫地道。   不要晚上那个夜来,不要韩小怜,那就只剩下兰夜了。这人倒还有些眼光,如今韩小怜重入轮回,夜来自己回妖界领罚去了,就只有兰夜还有迹可循。只是那天兰夜悄悄来道别,只说已经把所有真相都告诉花桥,便飘然而去了。   织萝抱臂道:“花先生,你若是要找人,去官府报案就是,找我们做什么?”   “你们能的……他只要看到这个,是会回来的!”花桥从怀里摸出一物,捧到织萝面前,“她看到这个,是会回来的!她是喜欢我的!我跟你们说,这东西,从前是韩小怜随身配着的,还是我送给她的,因为我那天喝多了回家,看到韩小怜在家修建花木时有一只蓝蝴蝶停在她的裙角特别好看,就想让她的衣裙上一直有蝴蝶……找不到蓝玉蝴蝶,黄玉也好看的。你看……要不是她也在意我,后来怎么会把这个重新修好呢?”   聆悦在边上听着,白眼都快翻上了天——这两件事有什么因果关系呢?   织萝笑着打断:“所以先生想小女子怎么做?”   “求姑娘做五十……不,要一百枚!做一百枚蝴蝶络子,蓝色的就好,我……我拿到小树林去,挂给她看,再诚心求她,她一定会回来的!”   织萝不置可否,只是抬了抬下巴,“这可不便宜。”   “多少钱都可以!只要姑娘肯做!”   “好,三日后,先生来取就是。”   * * * * *   “姑娘,你才受了雷刑,身子还虚着,怎么敢用法术?”面对一屋子自己跳起来的丝线,聆悦只惊讶了片刻,便开始关心起织萝来。   天雷加身是怎样的重刑,何况一连九道,倘若修为低微的,当场就会被劈得灰飞烟灭。   织萝却轻轻摇头,“无妨,这不是法术,只是本能。”   聆悦想着自己与潋潋滟滟怎么施法也不能操纵细线而织萝却能毫不费力地将它们摆成任何形态,慢慢信了几分。但她还是有些不平,“姑娘为何要帮花桥?”   “帮?我可没帮他,只是他找我买东西,我卖给他罢了。”织萝勾唇一笑,“你以为兰夜真的能被他召回来?从前或许有,但现在……没了那根该死的线牵绊,是绝不会了!”   这一百个结子织萝做得很敷衍,全都比着一个模子一个颜色做,自然是飞快的,只花了几个时辰,她就送去了花家。只是收好钱之后,织萝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找了个茶摊坐下慢悠悠地品茶,一直等到花桥出了门,才慢慢地跟上去。   花桥这厮在城郊找了个小树林,将那一百个蝴蝶络子挂了满树,然自己跪在那里声泪俱下地诉说自己对兰夜的深情,织萝躲在一棵大树上听着,只觉得鸡皮疙瘩乱掉,强忍了几次才没冲下去将他痛打一顿。   姻缘线已断,该有的情愫也该断得干干净净了,只是花桥这……织萝只能理解成凡人常说的那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东西也卖了,钱也收了,剩下的事都与她无关,眼看天色也渐渐黑了,织萝没兴趣再看,转身便走了。   只是到了城里,路过闹市,织萝隐约见着有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那里,便径直走了过去,仔细一看那人果然很熟,正是形容狼狈的元阙,身前还摆了个“卖身葬父”的牌子。   “道长……令尊他……还没葬呢?”仗着这儿没人围观,织萝说话也不压低声音,“还是道长忽然认了亲,找到了那座坟,挖开了准备迁葬?”   元阙大骇,连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姑娘哎,你这样跟别人讲话,是会被打死的!”   “放心,我戳穿一个骗钱的,其他人只会拍手称快的。”织萝还是压低了些声音,“道长这是缺钱了?”   “可不是缺钱了?韩家给钱查真相,但又不是我查出来的,韩家那老头逼着我还钱……”   织萝玩味一笑,“你欠了多少?”   “姑娘这是要买?”元阙双眼放光。   “不,”织萝摇了摇手,“我只是想算算,你得卖几次才还得上。”   “姑娘怎么这样说话?贫道怎么就不值价了?贫道长得好、认得字、会画符会捉妖、会武功、吃得苦耐得劳……怎么就不值钱了?”元阙很是不服气。   织萝摸着下巴想了想,“多少钱?我买了。”   元阙大喜,“怎么样,姑娘也发现贫道的许多好处了吗?”   “买回去看门!”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单元终于圆了,长舒一口气,感谢各位不嫌我啰嗦! 其实第一单元主要还是走的主线剧情,单元男女主的故事都是浮云,设定什么的事要说清楚的嘛。 这个女主的人设包括大故事的设定,其实是我高一(大概2011年的时候)喜欢上玩中国结时候的脑洞,很简单的,就是月老绑姻缘的红线成精了,但是不满月老乱绑姻缘,所以就下界了。 第一单元的故事当时也是有个雏形的。那时候的手稿还叫《蝶恋花》(没错我就是个上课不听讲就喜欢在小本本上涂涂写写还传阅的无良少女),是因为当时重新看了仙剑一,被刘晋元和彩衣这一对虐得撕心裂肺,所以写的时候基本就是个仿写。但是现在如果还这么写的话,看着就很老套了,而且不算抄袭也算借梗,说不清楚的,于是就脑洞大开,成了现在这样。写的时候还是开着各版的《蝶恋》找灵感。悄悄说一句,夜来其实是喜欢韩小怜的,只是不敢写的太明显了~ 以后的单元故事都会尽量短一点,并且我会把自己曾经开过脑洞且坑掉的故事都融进来,所以这基本是个长文,希望各位亲能爱我,陪我一起走下去~~~ 最后,再次求一波收藏~~~鞠躬~~~~ 第24章 中元   “姑娘你怎么能这样呢?贫道辛辛苦苦起了个大早做的汤饼,姑娘就吃了几口还准备偷偷倒掉,有这么欺负人的么?”一大早,千结坊就传出元阙喋喋不休的埋怨。   “说了多少次了,现在你是个读书人不是什么道士,就算自称也该是‘小生’!听得我头疼!”织萝无语地道。   “君子远庖厨,若是真的以读书人自居,还有谁给你们做饭?姑娘别扯远了,你就说说我做的汤饼哪里不合口味了?哪里不好你说就是,毕竟我还要一直给你们做饭。但是姑娘偷偷倒了的行为,不仅不诚信,而且浪费!聆悦姑娘,你说说,咱们店里还有多少钱可以随便让姑娘倒?”元阙一改往日唯唯诺诺的模样,气呼呼地叉腰道。   “钱……还是够的。”聆悦说了句公道话,却又马上话锋一转,“不过元阙做的汤饼比皇都名店天香楼的还好吃,姑娘怎么就不满意了?”   织萝见聆悦也胳膊向外拐,不由有些愠怒,“我说了多少次了,胡萝卜不吃,胡瓜不吃,芫荽不吃,葱不吃姜不吃蒜不吃……你看他,什么都放了!”   “这些东西吃了对身子好,姑娘怎么这么挑?”   织萝一阵头痛,忽然开始后悔把元阙买回来了。   还以为五十两能买回个壮劳力,兼跑腿的、迎客的、做文书的兼搭伙夫,大不了两年后再出点钱送他去秋闱罢了。谁知元阙别的都做得差强人意,唯独这伙夫……当得太有个性了吧?说好不吃的东西怎么还非得做了往面前端?虽然闻着是挺香,可说好不吃就是不吃啊!   不得已,织萝只好扬声叫潋潋滟滟过来,“若是一上午你们一人能卖出十样东西,下午就带你们出去玩去;若是不能,那就我们出去,你们和元阙留下来看店。”   滟滟欢喜得很,忙问道:“去那儿?”   “去慈安寺。”织萝笑眯眯地道,“你们赶紧去。元阙,今天早上你就不用干活了,做一大锅斋饭就好。”   “慈安寺有什么好去的?姑娘想去见玄咫大师,也犯不着拿我们当借口啊。”潋潋撇嘴。   织萝毫不尴尬地扬了扬下巴,“我好心带你们去听俗讲看法会,你们理解成什么了?慈安寺的《目连救母》乃是一绝,你们这次不听就要再等一年咯。”   元阙这下不干了,“姑娘,你明知我是修天道的,还要带我们去寺庙里看什么盂兰盆会,斋僧的斋饭还要我做?我不干,说什么都不行!”   “……”没奈何,织萝只好答应了元阙去听完俗讲之后再去曲水放河灯,也算是全了元阙想过中元节的念想。   * * * * *   织萝本是想找玄咫说话的,但他虽不是慈安寺的僧人,却因为悟性颇高精通释道而被央着去上台俗讲礼佛。   织萝捐了斋饭,便寻了个蒲团坐下认认真真地听讲。   玄咫高坐化台上,一身僧袍仍旧洁白如雪不染尘埃,一边数着念珠一边轻声吟诵《大目乾连冥剪救母变文》,虽不如素日听到的那些俗讲那般绘声绘色,甚至可以说是语调都无甚起伏,但织萝仍旧听得津津有味。   “铁轮往往从空入,猛火时时脚下烧。心腹到处皆零落,骨肉寻时似烂燋。铜鸟万道望心撠,铁汁千回顶上浇。借问前头剑树苦,何如锉硙斩人腰……女卧铁床钉钉身,男抱铜柱胸怀烂,铁钻长交利锋剑,馋牙快似如锥钻。肠空即以铁丸充,唱渴还将铁计汁灌。蒺蓠入腹如刀擘,空中剑戟跳星乱……”哪怕就是这样一段描述地狱惨相的词句念来,也让人觉得异常平和,无有畏惧。   他这样一个僧人,哪怕是坐在闹市高台上看起来也是那般清冷出尘,合该寻一处灵气充裕的深山,然后参读经文,了悟释道,最终飞升琉璃界,却不知为何要踏足红尘,且还拿起法杖做了个降魔僧。   “哎你这姑娘……光天化日之下投怀送抱成何体统?你……要睡不知道回家去睡吗?《大目乾连冥剪救母变文》都能听睡着,《佛说盂兰盆经》可怎么办?”一阵吵嚷声吸引了织萝的注意力,转头一看,却是个士子打扮的男子嫌弃地扶着睡得不省人事口水横流的滟滟在数落。   扶着是好事,如果闭上嘴就更好了。   织萝看看了一眼身边坐着的几个人,滟滟不必说了,潋潋坐得笔直地睡着却保持身子不动;聆悦与被邀来的连镜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快碰到对方的时候却又立刻惊醒;元阙还算好些,没有睡过去,却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玩着衣带。总之一句话就是,除了她,没人对玄咫的俗讲感兴趣……如果非要说,织萝也只是对玄咫感兴趣。   “我家小妹搅扰公子雅兴,实在是过意不去。”织萝在那男子惊艳的眼神中凑了过去,接过仿佛昏死过去的滟滟又火速推到潋潋怀中,吓得她险些一声惊叫,然后又道:“只是说出去都是听的慈安寺俗讲,谁又跟谁不一样呢?”   不待那男子有所反应,织萝便招呼了自己这一伙人,迅速走了个干净。   都是一群修天道的,果然是听不进俗讲的,还是顺其自然,去放河灯吧。   但现在就去放河灯时间还有些早,织萝又拉着众人在慈安寺转悠到天色擦黑才去了曲水边。   中元放河灯,是为了悼念逝世的亲人并祝愿活着的人,但这一群老神仙老怪物,除了元阙,几乎也没什么亲人可悼念,至于活着的那些亲人也不是这点念力能保佑的,所以放河灯纯属找个乐子。   只是找乐子他们也是认真的,买河灯也不是随意买的,非得挑了一家做工精致花样新巧的,去买了许多莲花灯。   不过再漂亮的花灯,也只是放个热闹。放进曲水里只一眨眼的功夫,灯就飘远了,与沿岸投下的千万盏河灯汇集在一起,随波飘远,渐渐远成一团光晕,再分不清美丑。   “元阙,你许了什么愿?”织萝已经放完了自己所有的灯,觉得很是没意思,也懒怠同兴冲冲的四只鸳鸯一起再去买灯,看元阙在认真撰写挂在灯上的纸条,便凑上去看。   元阙连忙一把捂住,结结巴巴地吼道:“没……没什么!姑娘,中元放河灯不同往日,不是能随意许愿的!不过就是……祝我师父师叔在早点投胎……投个好人家罢了!”   恰巧这时,一盏与他们所放样式一般无二的精致莲灯被一个小浪头推到了岸上,恰好落在织萝脚边,织萝捡起来一看,不由得笑:“惟愿夫君早日平安归来……好啊元阙,你看这是什么?欺负我不懂不是?谁说不能随意许愿了?快说你写了什么!”   “真的没什么!就是……就是希望我下次去考一定能考中罢了!”元阙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剩下的莲灯全都推下水,顾不上再写纸条,也全当放个乐子了。   织萝不由得掩口一笑,“都说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别的都没什么好见不得人的,看你这么害羞……好了你放心,以后要是看上哪个姑娘,千万告诉我,保证帮你娶到手。”   元阙没有如预料一般激动,只是摇头,“谢姑娘的好意了。只是……你帮不了。”   “你不说怎知我帮不上?”   “这都是看缘分的,哪有谁说帮忙就能凑成的?”   “缘分?”织萝蓦然冷笑一声,“你以为如今成亲还靠缘分?不过是一群神仙自以为是地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罢了。”   看织萝忽然动了气,元阙也没想着解释,一时间气氛有些冷了。   好在那四只鸳鸯放河灯也是放得飞快,有呼啦啦地围过来问接下来干什么,织萝便清凌凌地道:“天色晚了,该回去了。”   滟滟第一个不依,“这才出来多久啊,怎么说走就走?”   “七月半鬼门开,想见鬼么?”   “可是我们是神啊,难道不该是鬼怕我们?”潋潋小声地道。   织萝眸光一转,看着河边逐渐散去的人群,淡淡地道:“中元节大半夜在街上晃悠的,除了路祭的,就只有鬼魂。那你是愿意蹲在路边烧会纸呢,还是......被人当成鬼呢?”   只要哄人的时候,织萝总能找到许多千奇百怪的理由,单纯的鸳鸯姐妹又哪里是她的对手?连镜都被说动,不住点头称是。   于是一群游兴未够的人被织萝赶着往回走。一路上所见尽是在街边祭祀先人烧冥纸的人,而所有人都只是在街边占据了小小一隅,宽阔的大街反而空荡荡的。   元阙解释说那是留给还阳的鬼灵走的路,四只鸳鸯也就不敢再随便走,只是小心翼翼地躲在织萝身后跟着她慢慢走。   只是织萝忽然停下了步子,指着前头不远处两个同样避着人在街角行走的女子问:“那姑娘......咱们是不是见过?”   “自然见过,”说话的是潋潋,织萝发现她的记忆力还真是超乎寻常的好,“刚刚咱们不就是在她们那里买的莲灯吗?”   “不,我是问她们是不是来我们店里买过东西。你看左边姑娘腰间佩的那平安扣,那个结是我打的,别人学不来。”织萝的语气里透露出一丝骄傲。   潋潋想了想,“还真是,那个是缠丝玛瑙吧?姑娘说那种玛瑙有灵性的,而且紫色的还极难得。”   “你还记不记得她说是为什么买的?”   这下聆悦也想起来了,“说是夫君要出征了,要买个信物。姑娘,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只是中元夜两个女子相伴行路,有些担心罢了。不过还不到子时,应当无碍。”织萝摆摆手,又提步走了,众人不得不跟上。   只是一边走,织萝一边在胡思乱想——夫君出征,赠缠丝玛瑙做信物......   那张纸条写的什么来着?   哦,惟愿夫君早日平安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好基友考雅思还是托福来着(我不是个合格的基友QAQ)给她喜欢的连镜也拉出来遛一遛,就当加油^0^~ 汤饼就是面条(也有说是面片汤)。在宋代之前,都没有面条这个称呼,面食全是各种饼,比如馒头叫蒸饼或炊饼(和现在的不一样),面条叫汤饼或煮饼,馓子叫环饼等等。胡瓜就是黄瓜,芫荽是香菜。 煮夫元阙和挑食织萝真是萌哭自己啊! 本来只是想写个节日应景,但是一查就发现鬼节这个东西真是复杂了。道教一般叫中元,是要放河灯的。佛教是盂兰盆会,源自《目连救母》的故事,一般要斋僧,庙里会举行活动,讲《目连救母》的故事。 文里面提到的变文、俗讲,是一种唐代兴起的文学形式,可以理解为说书。文里的选段出自《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是唐代敦煌变文作品。共有三种写本﹐除本篇外﹐还有一本称《目连救母变文》﹐一本称《目连缘起》。这三种写本都是据《佛说盂兰盆经》演绎而成。词句繁简有别﹐情节结构大抵一致。《敦煌杂录》﹑《敦煌变文汇录》﹑《敦煌变文集》及《世界文库》等都收此变文。 还有更多相关的知识……感兴趣的亲可以查一下资料的。不过这个不影响阅读的哈,毕竟只是背景。 第25章 剑穗   七月的皇都几乎就是一个火炉,热得人都要融化了。织萝懒懒地坐在柜台前,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看了眼与前几日出去游玩放灯时判若两人的三只鸳鸯,终于开口道:“元阙,去买几碗甘草绿豆沙来,冰要多,还要多放点糖。”   “虽然是暑日,但饮冰到底伤胃,对女孩子更不好。外头的冰也不知是怎么存的,不过基本上都是凿的河上的冰,脏得很,喝了闹肚子的。”元阙应声从后园挑帘而出,手上还端着个托盘,“姑娘还是尝尝蜜瓜吧,小生刚刚在井水里湃过,还浇了梅子粉与甘草汁,可好吃了。”   “拿走,这个怎么能跟绿豆沙比甘甜?”织萝不耐地挥了挥扇子。   “这个真的很甜,小生仔细挑过的,蜜瓜没有熟到翻沙小生也不买的,梅子粉与甘草水也是小生特调的。姑娘赏个脸尝一口,不好吃就拿走好不好?”元阙用竹签戳了一块,递到织萝嘴边。   织萝被他念得没法,只好就着他的手张嘴咬了口蜜瓜,只觉得一股馥郁的甜味在口中炸开,带着点梅子的酸与甘草的涩,凉沁沁地散入四肢百骸,十分舒坦。吃净了一块瓜,织萝才道:“留一半下来我们分吃,剩下一半,你自己端到后面吃去吧。”   “今天不要小生迎客?”元阙叉起一块蜜瓜就往口中塞。   “你没听说吗?今年皇帝开了恩科,十月就有一次秋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你还是赶紧温书去吧。”织萝将团扇往柜台上一扣,扬声道:“你们仨还不赶紧起来,吃点蜜瓜凉快一下好干活了!”   “姑娘你是捡了个大爷回来供吗?光花钱不干活!”滟滟哀嚎道。   滟滟有气无力地在她头上拍了一把,腹诽——傻子,要是没元阙,谁给做饭啊?   元阙听见“秋闱”二字,面色变得十分纠结,但到底还是道:“小生……这就去温习。”   不过天气实在是太热,在外头走动的人也不多,到了日落西山之时,挂在门口的一串铜铃才响了起来。   这一串铜铃还是经过花家之事后留下的。织萝倒是不太介意有非人进店里来,毕竟也不是所有非人都是抱着恶意来的。于是她拆了满屋的红线阵,只在门口留了一串分辨。   织萝随手一指,那串铜铃便安静下来。而后织萝催着三只鸳鸯准备迎接今天的第一拨客人,未曾想这一气竟是走进了四个人来。   这四人不是一起来的,而是先进来三人,紧跟着又进来一人。先进来的三人是一男两女,一对青年男女打头,一名紫衣女子稍稍落后一步。而后头进来那人大热天还穿了一身黑衣,头上带着幕篱,进了屋也不肯摘下来,垂下的长纱便遮去了脸,看不清年岁。   好巧不巧,先进来的三人里头,有两名女子,就是前些日子织萝他们出去放河灯的时候卖莲花灯的摊主。   “两位姑娘真是巧了。”织萝示意聆悦去应酬那带着幕篱的怪人,自己则迎上了结伴而来的三人。   与那男子十指相扣的女子见了织萝还有些惊讶,“原来前些日子就见到姑娘了,竟没有认出来,还与姑娘照常算价,实在是对不住。”   与此同时,聆悦也问那带着幕篱的黑衣人:“客人要买点什么?”   黑衣人朝着另外三人的方向愣了愣,才道:“我……先自己四处看看……”声音低沉嘶哑得仿佛被砂纸狠狠打磨过。   织萝一边留心听着那边的动静,一边笑道:“一码归一码,上次也没给姑娘便宜啊,扯平了。这位想必是姑娘的夫君吧?看来是已经得胜归来了,恭喜恭喜。”   那女子娇羞一笑,“还……不曾成亲,这次就是和铉哥还有丫头一起来置办婚礼物件的。”   “真是大喜啊,如此喜事,少不得今日只能收姑娘半价了。”织萝笑道。   那女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听一边的聆悦道:“客人您慢点,当心摔着……”不过看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是吞下去了一段话——碰倒架子摔坏东西是要赔的。   倒是那男子,淡淡地回头瞥了一眼带着幕篱的黑衣人,才回头笑道:“姑娘也是小本生意,哪里能让你如此破费?毕竟一生就成亲一回,怎能如此小气?”   “哦?听公子这口气,想必是立了军功的?”织萝微微一挑眉。   男子连忙摆手,“姑娘莫要取笑,不过是侥幸活得出一条命来,哪敢肖想什么军功!”   织萝也不是着意要打听,闻言只是淡淡一笑,扭头道:“潋潋滟滟,把婚嫁可用的那一套都搬出来,让几位好生选一选。”   这几日每每遇到这种事都是元阙在做,她们两个已经乐得清闲许久了,忽然点名点到头上,自然不是很乐意的。不过织萝发话了,她俩也不敢反驳,只好撇着嘴去了。   “流夕,你来陪我一起挑吧。铉哥,你觉得这个好不好?”一个卖花灯的女子,若是家境宽裕自然是不能的,自己也该是没多少积蓄,素日买来装饰用的东西不能说没有,但决计没有织萝这里卖的精致,也难怪她满面惊奇,摸摸这个又看看那个,对什么都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样子。   男子宠溺一笑,“阿荧看中的,我都喜欢。你随意挑,看中的都买下来就是。”   “小姐左手那个不好,样子有些繁复,与嫁衣样式搭配不上。”那名叫流夕的紫衣女子却上前一步取走了女子左手上的那枚结子,清泠泠地说着。   只这一句,便引得织萝暗中打量她一眼,暗道这气度神态不像是一般的女子,和那卖花灯的姑娘就算身份颠倒过来也是配不上的,怎么会做了丫鬟。   不过那女子似乎真的很喜欢那一枚结子,从流夕手中又接了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几眼,有些不舍,“这个结……心心相印,寓意很好……流夕,用这个来做结发的那一个,倒是很合适的吧?”   “若是单独用倒是没什么的。”流夕淡淡地说着,目光不经意从那男子身边转过,“横竖是姑爷掏钱,姑爷要是没意见,婢子便没意见。”   男子讪讪地笑了笑,并不说话。   只是不知为何,那个黑衣人听到女子说“结发用”的时候,拿着结子查看的手一下子就握成了拳,手背青筋暴起,可见用力之大。   那女子却对周遭的一切都一无所觉,只是低头认真挑选着结子,时不时还会纠结一阵,“究竟是这个好看呢,还是这个好看呢?似乎都还不错……铉哥,我想都要了呢。”   流夕冷眼看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出声道:“小姐,用不着这么许多,已经够了。”   “这就够了呀?可是我都很喜欢呢……织萝姑娘,这一种能不能再做许多呢?我想……拿回去挂床帐子。”   织萝微微一笑,“可以的,姑娘想要多少我们都能定做,想要什么样子的也能做。二位的婚期是什么时候?保证在婚期之前送到府上。”   “那真是太好了。这一种我要五对,这一种七对,这一种三对,这一种两对,这一种……十五对,这一种八对,这一种和这一种都是九对……”那女子一边说,潋潋便自觉地站在后头开始记。饶是她过目不忘,但这女子说话速度有些快,指的东西也实在多,看得她都有些头昏脑涨,写单子的时候几次都险些写错。   织萝倒是很开心,毕竟有生意上门,不赚白不赚。“滟滟,你把元阙叫出来算账。几位,请这边稍坐,一会就好了。”   元阙很快被叫出来,算好了账,那男子便爽快地付了钱,并告知了地址,“安平坊永元巷李家,姑娘报李铉的名字便是了。若是在下有时不在,那就报内子的名字,穆荧。”   “好,我们记下了。不知二位的婚期是哪日?”   “就在月底,不过姑娘若是能快些……自然是更好的。”穆荧有些娇羞。   又寒暄几句,李铉与穆荧带着流夕离去,织萝才腾出空来去招呼那带着幕篱的黑衣人。   “这位客人,您想买些什么?”织萝笑盈盈地问。   “剑穗!”那人短促地回答了一声,将手里的那一枚胡乱递了上去,“就是这个了。”   潋潋、滟滟与聆悦凑上去一看,立刻相互对望一眼,并且不出意外地在彼此脸上看到了风中凌乱的神情,“您……没有说笑?”   “就是这个,多少钱?”那人催促道。   “二十文。”织萝淡定地说着,“要给您……熨一熨么?”毕竟在手里捏了这么久,流苏都皱了,就这么拿出去,真是丢了千结坊的脸啊!   那人却摆手道:“不必了!”   “只需片刻就好了。”织萝仍旧笑着,语气却是不容置否的,“连家住何处都听见了,您何必急在这一时?”   “我没有!”那人急急地辩解了一句,又仓促地住了口,但捏着衣角的手却暴露了内心的不安。   织萝却不理会他,硬是叫元阙重新生火烧炭再放进铜炉里,又慢慢洒水理线,非将那一枚穗子熨得一丝不苟的才交给那个男子,看着他甫一拿到手,便拔腿就跑。   待他出去好久,潋潋与滟滟都没回过神来。   直到织萝叫元阙去准备晚饭,聆悦才愣愣地道:“他……没事吧?那个穗子……这么……粉嫩的渐变颜色……他竟然买那个!” 作者有话要说:  元阙真是贤惠啊~~~ 话说古代也是有冰饮的,都是冬天制冰窖藏起来夏天取用,基本都是有钱人家能用的。宋代的时候民间也有卖冰饮的,不过需要专门的地窖来存冰。一般差一点的就是把瓜果泡在井里晚上取出来食用,也是很清爽的。 幕篱就是古装剧里常见的带着长纱的斗笠。 至于那个剑穗……丢微博了。真是超级想笑的喂~~~ 第26章 慈安   “元阙,叫你烧几个斋菜烧好没有啊?磨磨唧唧的!”织萝难得毫无形象地一边疾速打扇一边跳脚,恨不能拎着元阙马上出门。   元阙这才满头大汗地提着食盒从后院出来,委委屈屈地道:“姑娘,昨儿你还说天气太热不想出去走动,连买绿豆沙都要让我去,今天日头更毒,怎么还兴冲冲地想出门呢?”   织萝飞快地吩咐了聆悦看好铺子督促潋潋滟滟做流苏,又扭头横了元阙一眼,“许久不曾见过玄咫大师了,自然是心急。”   聆悦因为“自从有了元阙姑娘出门都不带我了虽然天热我并不想去但是很不爽”,说话也不太客气了,“姑娘几时和玄咫大师这么熟悉了?你这么巴巴地去人家大师恐怕还避之不及吧?姑娘去了和大师聊什么呢?禅意?茶道?”   “姻缘。”见元阙出来了,织萝也不急了,慢悠悠地打着扇子,朝聆悦淡淡一笑。“一会儿要是有客人来了你还这么能说,我一定给你涨工钱。”   “姻缘?”滟滟很没形象地掏了掏耳朵,“姑娘要跟一个和尚谈姻缘?你没事儿吧?”   织萝眼波一横,“你懂什么?我看玄咫那和尚,六亲缘薄,命犯孤鸾,你说我们要是能把他都促成姻缘了,日后岂不是名声大噪?”   潋潋好不容易咽下都到了嘴边的“还是放大师安安静静得道去吧”,有些为难地道:“姑娘以后是要改行去算命呢还是做媒呢?打结子勉强可以学一学,这个……还真是学不会了。”   聆悦则没好气地文:“谁家女儿这么倒霉?”   “我呀。”织萝嫣然一笑。   “什么?”三只鸳鸯险些惊掉下巴。她刚说什么?风太大有点没听清!   元阙没有说话,头微微低着,看不见他的神色,只是拎着食盒的手慢慢捏紧。   织萝却恍若未觉,招手道:“快别愣着了,走吧,斋饭都要凉了。哦对了聆悦,平安扣快要用完了,你去连镜那里买点,青玉和南红的都要。”   * * * * *   城西,慈安寺。   皇城脚下,名刹众多,慈安寺不过是众多寺庙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香火也一向不大旺,何况天气燠热,可谓门可罗雀。因此织萝一出手就添了一大笔香油钱,就引得住持亲自招待,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玄之又玄话,才放他们去找玄咫。   借口要在寺里走走,织萝婉拒了住持提出的遣一名沙门引路,自己带着元阙去往玄咫的禅房。   慈安寺大殿后头便是一方荷塘,要通过一座弯弯曲曲的玲珑桥,才能走到后山的禅房。   这个时候的荷花,已经快要开败,但在暑气的蒸腾下,那一股独特的清香便格外浓郁。织萝深吸一口气,放满了步子,尽情赏玩盛放的莲花。   元阙跟在后头,却超乎寻常地安静,连织萝摘了几片荷叶交给他“藏好了带回去煲粥喝”也只是闷闷地应了,却不多说设么。   织萝也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问道:“这是怎么了?不乐意出门?”   元阙并没有嬉皮笑脸,只是沉声问:“姑娘管玄咫的事不说什么,可为什么……是你自己?”   什么是我自己?严肃正经的元阙就仿佛是变了个人,可就是这样的神情,才对得起他端正清隽的长相,织萝隐约觉得,这才是他天生该有的神态。愣了片刻,织萝才淡淡一笑,“年龄大了,该嫁人了。”   “那我呢?”仿佛是怕织萝听不懂,元阙又重复一遍,“姑娘觉得我如何?为何要去折腾一个和尚?”   织萝“噗嗤”一笑,“你又不是什么天煞孤星的命格,哪里需要我操心?”   “真的?”分明是被拐着弯敷衍了,元阙还满脸放光,一副喜不自胜的模样。   “等你考中了,以后就不知是哪个大官家的贵婿了,到那时你再考虑不迟,免得现在早早地娶了妻那时候后悔。”织萝朝他眨了眨眼。   元阙知道自己被作弄了,很是愤怒,“小生岂是那等无情无义之人?”   “嘘!”织萝忽然竖起一指比在唇边示意他噤声,“释家清静之地,勿要高声喧哗。马上就到了,快别吵。”   也不管元阙会有什么反应,织萝一扭头便下了桥,走到那一排禅房前,按照住持所说,找到了玄咫那间,轻轻叩门,温声道:“玄咫大师可在?”   房门很快打开,扶着门框的玄咫仍旧一身雪白的袈裟,眉间一粒艳丽的朱砂。他愣了一愣,才合掌施礼,“阿弥陀佛,原来是织萝姑娘。不知姑娘冒暑前来,有何贵干?”   “给大师送些斋菜。”织萝自然而然地从元阙手中接过食盒递了上去,“原本盂兰盆会来施斋一次,但送来的斋菜少,寺里的僧人又太多,只怕大师不曾尝到,便再送一次来。”   燕翅一样的浓眉微微一皱,玄咫倒是有些明白了,却很是诧异,“姑娘缘何要单独给小僧送斋菜?”   “就当为了感谢大师上次相护的恩情?”   “但姑娘给了小僧千金难求的固魂丹,算起来还是小僧亏欠了。”   织萝柳眉一挑,“大师一点要与小女子理得一清二楚么?”   “小僧不想欠任何人。”玄咫的语气疏离得有些冷漠,“姑娘有话不妨直说吧。”   “倒没什么话,只是上门致谢罢了。”   玄咫微微垂眸,思忖片刻,才道:“那小僧有一言要与姑娘讲。释尊一向是慈悲为怀救济世人的,身为出家人,理当同释尊一般。那夜姑娘伤重,小僧不能见死不救,原也不该让姑娘道谢,受了姑娘的丹药已是不该,如今更不该再受斋饭。慈安寺好歹供奉释尊,姑娘……也不方便出入,日后还请莫要再来。道不同,何必来往?”   话再说得透些,便是——你是非人,而我是释家弟子,我不愿与你来往,你也不配踏足我们释家的地方。   “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元阙跳了出来,恶声恶气地道:“我们姑娘好心好意地来看你,你怎么说话的?我们姑娘怎么就不能来这儿了?姑娘虽然身怀异术且不是你们释家弟子,你们就可以瞧不起人了?倘若进了天帝天后殿、三清殿你被打出来,你心里乐意么?什么四大皆空慈悲为怀?说话恁地难听,释迦还会放你入琉璃界?”越说越激动,竟是要动手拽玄咫衣襟的阵仗。   织萝喝道:“退下!”心下却不由自主在想——他竟不知道么?   “姑娘,你任由他这么胡说八道?”   “与你无关,退下吧。”织萝轻叹一声,却保持着嘴角上扬的弧度,向玄咫敛衽一礼,“大师所言,小女子都记下了,今后也绝不来扰大师清净。只是这斋菜带都带出来了,断没有拿回去的道理。元阙,放下咱们回去吧。”   说完,也不看另外二人的反应,当真是转身就走。   元阙连忙将那食盒塞进玄咫怀中,还不忘狠狠瞪他一眼,然后连忙转身追上。   只是二人谁也没想到回头看一眼。   若是回头看一眼,便会看见那袈‖裟如雪的僧人愣怔地望着女子远去的身影,目不转睛,许久不曾回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只飞累的蝉一头撞在他肩上,他才连忙伸手接了,待那蝉歇息够了,重新飞走,才重新双手合十,叹息一般地道:“阿弥陀佛......”   * * * * *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早就看那和尚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还非得往上凑,这下……哎,是我不会说话,掌嘴,姑娘就当没听见罢了!不过姑娘犯不着为了个不识好歹的臭和尚生气,像姑娘这么好的女子,也只有他那样的瞎眼和尚才……”   “别说了,吵死人了!”织萝嫌弃道。   “好好好,不提那臭和尚。姑娘,你昨天不是想吃甘草绿豆沙吗?前面的宋氏食铺据说可是整个皇都凉饮甜点做得会好的了,不光是绿豆沙,药木瓜、荔枝膏、甜雪、卤梅水也都很好吃,咱们去……”   “花着我的钱,请你吃?”织萝睨了他一眼。   元阙堆笑,“这么热的天,吃两口也消消火嘛。”   织萝慢条斯理地道:“我生什么气?曾经遇到多少个说话比玄咫难听多少倍的,我生谁的气了?若是他真将我惹恼了,他这辈子都没再说话的机会!”   “是是是,姑娘厉害。是贫道渴了,想喝水,也请姑娘喝好不好?”元阙摸出自己干瘪的钱袋双手奉上。   织萝矜持地一点头,口中仍道“你个假道士,叫什么贫道?现在是读书人了,要叫小生。”   “不,才不要和那个臭和尚一样喊!我也不是假道士”元阙坚定地摇头。   织萝闻言,微微皱眉,“你很讨厌玄咫,为什么?”   “没什么,他修释道我修天道,我看不惯他不该是很正常的?”   一定有什么。似乎从最初的相识,元阙就对玄咫有着莫名的敌意。在花家院子里,元阙刺出那么凌厉的一剑,大概是......故意的?   织萝还想问什么,却忽然被元阙扳着肩膀推到一边,然后就听见一群人呼呼喝喝地从她方才站的地方冲过去了。   “让开让开,发皇榜了!”她听到那一群兵丁打扮的人如是嚷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走感情!(这个就是感情戏,反驳不听!) 写和玄咫对话那段,单曲循环《剑三.皈依》的剧情版,然后想想后头的剧情,简直要泪奔了,然后忍不住动手翻了,依旧丢微博,简直是车祸现场啊!求轻喷! 第27章 皇榜   “去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织萝扬了扬下巴,神色不辨喜怒。   元阙还在纳闷,“姑娘不是去吃绿豆沙么?这有什么好看的?”   “万一是有关今年恩科的呢?要是看掉了什么你又考不上,就后悔去吧!”织萝不由分说,拽着元阙的袖子往前走。   宫里不常发榜,毕竟在皇帝眼里,能惊动他老人家颁下旨意昭告天下的事情没那么多,因而每次发皇榜,最不缺的就是围观的人。织萝已经抢得够快了,却还是被人潮挤在了外头,勉强能看清里头官兵贴榜的动作,却实在看不清榜上写了什么。   “哎,这上面写的什么玩意儿?”   “老子像是认字的人吗?王五,你不是个秀才吗?离这么近还不认识?”   诚然,每次发皇榜赶来看热闹的人都多,但认识字的人却少之又少。   但好在每次人群里都恰好有一两个有些学问的,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开始摇头晃脑地卖弄,将那辞藻华美的骈文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至于旁的人能不能听懂,那就管不着了。   幸而织萝还是有那么些文采,勉强听懂了内容,才向元阙道:“原来是说北面打了胜仗,大军不日归朝啊。与咱们没关系,咱们走……等会!哪里?”   “北面啊。”元阙很是惊诧。自己说过的话还能一眨眼就不记得了?   但织萝那一双柳眉却慢慢蹙起,凝神想了一阵,才缓声问:“最近……除了北面还有哪里在打仗?”   元阙还没说话,边上却有看热闹的人不满地接口,“你这女娃娃怎么不盼点好呢?我朝国富民强,兵强马壮,除了那尚不开化的北蛮子,哪个敢这么不长眼地来找咱的麻烦?”   那意思就是,最近也只有北边这一场战事。   元阙赔了笑,拉着织萝挤出人群,忍不住又碎叨起来,“好端端的,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你记不记得前几天来买东西的客人?”织萝不着痕迹地抽回袖角。   元阙有一瞬的失落,旋即又若无其事地道:“李铉和穆荧?说是出去参军然后得胜归来所以准备成亲的?”   织萝指了指攒动的人群之后的那份皇榜,“参军,不是征丁,还是得胜归来,那他得的是哪里的胜?征北的捷报传到宫里再发榜的时间再长也绝不会比大批军士长途跋涉回皇都的时间更长……”   “所以姑娘的意思……李铉是逃兵?”元阙抓了抓发髻。   织萝眼疾手快地打掉他的手,“好不容易梳利索的发髻,别再抓得跟以前似的一窝草了!多俊的一张小脸,就该露出来。李铉只怕不止是个逃兵那么简单。你听说过哪个逃兵不是在外头躲个一年半载再悄悄潜回祖籍,而是大张旗鼓回家且宣称自己是得胜归来的?”   “原来姑娘也觉得我俊啊?嘿嘿,我也这么觉得……哎玩笑而已啊!”元阙见织萝脸色要变,“不过也确实没见过。姑娘,这事和我们没关系,再怎么稀奇古怪也无妨啊,走吧,咱们去宋氏吧。”   原本织萝觉得自己已然很抠门了,可元阙来了之后,织萝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功力还不够。而元阙这么个不仅抠门还总爱念叨女孩子不要吃冰,连织萝自己掏钱买也不许。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自然不会放过。于是织萝欣然点头,把李铉的事忘在了脑后。   * * * * *   排队到宋氏买凉饮的人一点也不比看皇榜的少。暑气正盛,又遇到这么多人挤挤挨挨地待在身边,织萝的火气也不住地上升。好在宋氏食铺的东西也的确做得很好,一碗添了桂花蜜的卤梅水便让织萝又心满意足了,什么意见都没有了。   善心大发地又买了四份作为招牌的药木瓜,织萝便催着元阙回去温书。至于为什么是四份——织萝倒是很看好连镜与聆悦这一对,虽然,这个过程可能会十分曲折。   然“事与愿违”这个词总是出现得那么巧。   再次路过贴皇榜的地方,围观的人群也早就散去了,只是织萝一眼就见到个分外眼熟的人。她问元阙,“你看那个穿紫衣的姑娘,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元阙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名身着淡紫衣裙、手上拿着七八盏花灯的女子就站在皇榜前,望着榜文怔怔出神。   “那不是穆荧身边的丫鬟吗?好像叫流夕是吧。这姑娘又漂亮看起来又有股脱俗的气质,怎么就是个丫鬟呢?啊织萝姑娘不要生气!她比起你来真是差太多了,真的!”元阙连珠炮似的道。   织萝没理会他拍马屁,只是疑道:“这皇榜有什么好看的?难道……她也起疑了?对了元阙,你有没有发现……她也是个非人。”   “但是穆荧却真的是个人啊。李铉……好像也是人。”元阙回答。   这倒是让织萝有些意外,“原来你还是能看明白的。曾经我遇见过因为恩情而甘愿留在人类身边报恩的妖物,像夜来与兰夜严格说来也是如此的,倒也不算十分稀奇。只是若她都在看这皇榜,那李铉……可能真的有些问题。”   刚刚还想说这是别人的家事,也不便插手太多,织萝与元阙就见流夕抬起手来,在皇榜上轻轻一抹,然后抱起那七八盏花灯快步走了。   “姑娘去看看吗?”元阙一脸好奇。   织萝本就心中存疑,自然是要去看看的。   如今人群散去,皇榜就这样贴在墙上,织萝这才发现原来那张榜不光是个宣布北境胜利的告示,后头却还附了长长一串名单,都是此役阵亡将士的。   陈三、张阿大、冯全、周福……   每个名字都是那般朴实,一看都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甚至很可能不是皇都城中人,家人或许一生都没机会踏足皇都。难怪方才那么多人看皇榜,却没什么悲戚之情。   织萝认认真真地从第一个名字起往后看,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暗想——若是玄咫那老实和尚在,大约会一遍又一遍地念《往生咒》来超度亡灵吧。   忽然,织萝在榜上看到了用过法术的痕迹。有一个本该落着名字的地方,却有一团墨渍晕开,乍一看还以为是誊写名录之人一不小心沾污了纸。但织萝仔细一看,却发现这处是被法力强行盖过去了。   刚才流夕站的地方……可不就是这儿?   织萝轻轻一拂袖,墨迹渐渐散去,露出个清晰的名字——李铉。而这名字前头的职务,却是个将军。   “姑娘这……”元阙十分惊讶,“难道是同名同姓?”   “铉者,可以举鼎也,喻国之重器,寻常人谁敢这么取名字?”织萝撇嘴,“成日叫你温书,温的都是什么?”   元阙自知理亏,不敢作声。   织萝一手环胸一手点着下巴,“一个死人,号称自己得胜归来?这倒是有些稀奇了。”   “姑娘不会是又想去一次阎罗殿吧!”元阙一脸惊恐。   “他又不曾作恶,只要不伤到穆荧,我也懒得管闲事。”织萝轻笑一声,“走吧,赶紧回去温书,若是考不上,只怕你是要签个死契给我了。”   元阙闻言,笑道:“求之不得啊!”   织萝想说什么来骂他一顿,元阙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袖子,指了指后头,“姑娘你看拿儿!”   虽然暑热天气里穿黑衣戴幕篱到处走的人的确很少,但皇都这种地方,什么奇怪的人都有,尤其是那些身怀异术的高人,为了彰显自己的与众不同,总爱怎么奇怪怎么来。只是那人背上还背了一把剑,用黑布裹了,看不出全貌。   但坏就坏在……那把剑上还挂了个剑穗。   试问一个身材高大、一袭黑衣、身背长剑、戴着幕篱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大汉,却在剑上系了枚淡粉色的团圆结套淡青色琉璃平安扣还缀着渐变五彩流苏……谁见了不想笑。   “做的时候我倒是觉得很好看,卖出去怎么就觉得……后悔做了这么个东西?”织萝看着那剑穗,头一回觉得原来好好把东西做出来但是卖给了不合适的人也是一种错误。   元阙连忙安慰,“不是姑娘的错,是他的问题……咦,他也去看榜?看的还是阵亡名录?他抠什么?损坏皇榜是重罪。”   织萝微微皱了眉,思忖片刻,才道:“前一次见到他……是不是跟着李铉和穆荧就进来了?我随口说了句住址都听见了不必着急他也没有反驳是不是?”   “算是吧。毕竟李铉和穆荧他们前脚先进门。”   “他跟着这两个人做什么?”   元阙想了想,忽然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姑娘……这一位,只怕是我的同行。”   “同行?”织萝愣了愣。   “就是当云游道士啊。”元阙解释道,“其实也算不上是真正的道士,毕竟我们也不遵守道家的规矩。只是我们修的是天道,会些法术,穷困潦倒的时候便以捉妖糊口。”   “糊口?你都穷到卖身了。”织萝微微挑了嘴角。   “姑娘!能不能不要提这事!”   于是织萝一瞬间就换了一副严肃的面孔,“所以你的意思是……他盯上这两人了,因为这家有妖鬼?” 作者有话要说:  苏苏的剑穗穗又躺枪了~~ 第28章 疑窦   元阙终于发现了,织萝虽然举手投足只见总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的力量,但本质上与一般的少女其实也算是一般无二了,好奇心很重,还非常八卦。   在皇都见到非人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是,早在李铉他们进店之前织萝就知道他们之中是有非人的,但只要不犯事,她也懒得去管。只是眼下一看就是会闹出些事情的样子,免不得要去了解原委。   那个黑衣人浑身都包得严严实实的,但看他走路的姿态,听步履的轻重缓急,也知道此人身手十分不错。   但这么个人却鬼鬼祟祟的跟在一个姑娘身后,哪怕这个姑娘本身是个非人,也是十分过分的。织萝与玄咫就远远地缀在黑衣人后头不远处,看他到底耍什么花样。   流夕毫无知觉一般地走着,一路穿过各坊市,一直进了一条小巷。织萝是认得路的——安平坊永元巷,再走下去,岂不就是回李家了?   元阙都急得几次要冲出去动手了,好歹是被织萝拉住了,示意他不要妄动。   就在元阙都要不顾一切挣脱织萝的阻拦时,流夕终于发挥了她身为非人那异常灵敏的感觉,猛地刹住步子,一个旋身,裙摆撒成一朵盛开的紫花,然后一盏精巧的花灯便被猛地掷了出来。流夕轻叱一声:“谁!出来!”   猜出黑衣人身手不错,却不知他身手这样了得。轻轻一跃,轻松躲开那个砸来的花灯还不算,竟还轻易地把那快要飞远的花灯给捞了回来,还顺便避过了好几盏流夕因为一击不中而接二连三掷出的花灯,又固执地一盏不漏地如数接回来。   “你家姑娘耗费多少心力才做出的东西,就这样随手丢了?”黑衣人哑声问。   流夕神色一变,连声喝问:“你究竟是谁?跟着我做什么?为何如此了解我们家里的事情?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黑衣人一句不答,却反问:“你又是谁?怎么成了这家的丫鬟?”   “你跟着我们许多日了,究竟是因为何事,还望痛快说句话!”   “你进李家也有一段时间,即便不算知根知底,但有如此明显的异常也不曾觉察?”   谁也不愿意回答谁,还不住给对方抛出新的问题,自然不是能谈事情的进展,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僵持住,站在巷中对峙,双方都绷直了身子在暗中蓄力。   只是黑衣人这一句话,倒是勾得织萝抓心挠肝地想知道,究竟李家有何异常。多了个非人不算,就只是男主人归家而已。莫不是上了战场的人,便合该一辈子回不来了么?   “姑娘,那个流夕似乎不是什么坏人,多半是那黑衣服的是非不分了,咱们要不要帮她啊?”元阙看了一会儿,忽然小声道。   织萝似笑非笑地回望他一眼,以口型道:“不是坏人?因为漂亮么?”   “姑娘你怎么记仇啊?方才我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心要夸她的,还是姑娘最漂亮的!”   夸人还不是真心的……那就是习惯的呗。油嘴滑舌,吊儿郎当,轻浮!   听着着随口说出当时玄咫骂他的话,元阙脸色微微一沉,却没有反驳,只是忽然抬手一指,“不好!打起来了!姑娘,我们帮不帮啊?”   织萝连忙凝神去看,见那二人当真是打了起来,黑衣人都出剑了,那颜色十分娇嫩的穗子就随着他的动作四处飘舞,看着十分滑稽。   这二位一言不合,还是真的开打,一点都不作假,上蹿下跳,你来我往,除了还带着几分试探外,比织萝见过的、亲身经历过的许多场打斗都要惊险。尤其是那黑衣人,也不知究竟是有多大的仇怨,才会对着一名至少外貌看起来是娇弱的女子下这么狠的手。   “这位流夕姑娘还挺老实,这个黑衣人似乎不会法术,真刀真枪地跟她动手,她就也不用法术……这是要吃亏啊。咦,瞧着都不是对手了,怎么还发愣呢!”织萝将红线扣在指尖,准备见势不好之时帮一把。   元阙本来就是用剑之人,看他人用剑颇有些心得,渐渐就发现了有些不对。“我似乎……猜错了,这个穿黑衣服的不是道士也不是捉妖师。”   “何以见得?”   正好那黑衣人一剑刺出,变式剑花一概没有,就是那么朴实无华的一剑,却十分凌厉,擦着流夕的腰侧刺过去,一下子削断了她的几缕发丝。若是他想,剑势反向一偏,伤到的就一定是流夕了。   元阙便指着这一剑道:“姑娘你看,这人的剑法毫无花巧,但威力惊人,一看就跟那些所谓高门的唬人剑法大不一样……啊我是说大多修天道的门派,即便是剑修也注重剑法的实用性,但非得让着剑法看起来有那么些仙气,怎么也会加点花架子进去。”   织萝仗着本体方便,若真是动起手来就使红线,怎么顺手怎么来,也没想过什么章法,对剑法就更没研究了,但听元阙这么一说,似乎十分有道理。“那依你之见,什么人才会学这样的剑法?”   看神情织萝不是在揶揄,而是认真询问,元阙当即亮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肯定地道:“这种剑法最大的功用,是杀人。”   “杀人?”织萝若有所思地盯着黑衣人看了看,“大白天里也穿黑衣,莫不是穿夜行衣成了习惯?杀手还有白日里乱窜的习惯?”   “不是杀手。杀手的手法不但求一击毙命,还刁钻古怪,但这人的剑法沉稳大气……一般军士才会学这样的剑法的。”   “军士……李铉不就是个军士么?还是个将军的。”织萝微微一惊,摸着下巴道:“这人莫不是与李铉有什么渊源所以专程来找他的?连头脸都不愿意露,多半还是有仇的。元阙,上次李铉的钱是结清了的吧?”   “啊?”实在是这最后一句话离题万里,元阙一时半会没能反应过来,“结清了,一文不少啊。”   织萝满意一笑,“那就好,私仇不管。”   两人聊了一阵,视线也就从那两个相斗的人身上稍离,再望回去的时候,却不料一瞬间便是变故陡生。   也不知流夕的本体是个什么,动起手来不用法术就罢了,连法器也没有,仅凭一双肉掌就敢对上明晃晃的长剑,难怪一直都处于下风。   只是那黑衣人也不是全无短处,如不然流夕也早就坚持不下去了。而令元阙与织萝惊讶的是,黑衣人的短处,竟是他单手抱着的那一摞花灯!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些花灯还是被流夕顺手砸出来的,是李家的东西,大约是穆荧扎的,却不知他这么宝贝做什么。   趁着黑衣人护着花灯的功夫,流夕一掌劈向他面门,掌风竟吹飞了他头上的幕篱。   “你……”黑衣人背对着织萝与元阙站立,他二人自然看不见长相。但与他对面而立的流夕,却是大惊失色。“你,你怎么……”   一句话在嘴边千回百转,如何都说不出来。   “你认识我?”黑衣男子那沙哑的声音不知怎的似乎一下子就带了杀气。   流夕只是呆呆地望着他,半晌后,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又忽然摇头如拨浪鼓。   “你到底是什么人!”黑衣人出剑飞快,眨眼间剑锋便横在了流夕颈间。   但流夕竟没丝毫反抗挣扎,只是轻轻咬唇,良久之后,才低声道:“我……曾经是与将军朝夕相伴之人啊!”   将军?织萝蓦然想起方才那皇榜上看到李铉之名的时候,前头的头衔可不就是将军么?   有将军名头的人固然不是十分西柚罕见,但北境弹丸之地作乱,再怎么悍勇也不会派出太多的兵马,这其间有几位将军便是屈指可数。北境一场胜仗,作为将军在外行走也不至要伪装到如此。莫不是……此人也是逃兵?   而流夕那话又是什么意思?和这黑衣人朝夕相处,就意味着她从前一直待在军中,但军中明令不许容留女子,流夕怎么待下去的?何况看黑衣人那反应,并不像是见过流夕的样子……难道曾经流夕是以另一种形态待在他身边的?   不止是织萝与元阙有疑惑,黑衣人同样有。但他张嘴欲问之时,流夕身后有一户人家忽地开了门,走出来两个人,似乎是要外出。   “接着!”黑衣人短促地低喝一声,将自己手中的花灯全都抛了过去。   流夕还在出神,接下花灯全是下意识之举,口中还在问:“你去哪儿?”   黑衣人愣了愣,却没回话,转身捡起自己被劈飞的幕篱扣在头上,又将剑插回背上,快步离开了。   虽然他转身戴幕篱的动作很快,但还是有那么一瞬,织萝与元阙看见了他的样貌。   十字交错的两道伤疤几乎张牙舞爪地爬满了整张脸,破坏了原本还算英俊的五官,无端添了几分凶悍与骇人。   只是这脸,他们二人都还是见过完好无损版的——   这可不就是李铉么? 第29章 冰释   出门之前放了话, 少不得回去之后要被那几只鸳鸯抓着问长问短。好巧不巧, 对门那最没眼色的连镜正好窜过来说是想买些璎珞绳挂长命锁用, 一听另外几个同族提起,好奇心便万确被勾了起来, 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元阙想拦都拦不住。   织萝语气平淡, 但她轻飘飘地说出“再多问一句就扣光工钱”时,还是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其实潋潋滟滟几乎没什么出门的机会, 聆悦即便是出门织萝也是让花的“公款”, 她们几个完全就没有用钱的时候, 可在织萝的积威之下, 一听这话几人还是忍不住开始害怕,连忙闭嘴作鸟兽散。   连镜一见没人陪着打听了, 才意犹未尽地闭嘴, 嘱咐织萝一定要将绳子编得好看些,才慢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店, 顺便带走了织萝带回来的药木瓜去解暑。   “都散了,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看书?”织萝翻出玉线缠在手上飞快地编织,趁着捡珠子的间隙,才抬头对元阙道。   元阙搬了张小凳子, 坐到织萝对面, “姑娘没有生气吧?”   “我生什么气?连镜口无遮拦你也不是第一天见识,聆悦也强不到哪去,至于另外两个……”织萝垂眸看着手上的璎珞绳, 十指如飞地绾好了最后一个收尾的结,用小剪子剪去线尾,在特意点起的蜡烛焰上轻轻一掠,将线尾烧实。   元阙加重了语气,“我是说……姑娘没有……生玄咫的气?”   织萝终于抬眼,面露奇色,“我又为什么要生他的气?视非人与女人如洪水猛兽,这不是他一贯的态度?”   “那姑娘为何要与他说姻缘?”   织萝伸手将璎珞绳绷直,确保没有编错的地方,才轻轻丢到一边,低声道:“因为合适。”   * * * * *   侧面得知玄咫成了个不能提的人,这几日三只小鸳鸯嘴都很紧,尽管好奇心都要炸开了,也始终不敢多问。   但今日,这个提不得的人却主动上门来了。   分明是个看起来干净而纯粹的人,却吓得滟滟一个哆嗦,跌跌撞撞地扑进去叫织萝。   谁知原以为会有一场大戏要看,但这戏中的主角却并没有演一出的意思,织萝与玄咫见面后两人都只是稍微愣了片刻,旋即有恢复如常。   织萝扬起唇角,挂上素日里招呼客人的招牌笑容,“不知大师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捉妖。”玄咫言简意赅地说完,见那三只鸳鸯面露震惊之色,而元阙隐隐有挽袖子将他打出去的趋势,才悟到自己似乎引起了误会,连忙解释道:“前几日有人请小僧去捉妖,但这出面相邀之人,本就是妖。”   织萝笑意更深,“大师现在是名满皇都的高僧,还怕这区区一点古怪?”   这倒也算是织萝揶揄他。花府事毕后,虽没有女子再遇害,但官府处没有一点消息,始终也不好轻易结案。织萝不愿出面交代,也不许元阙去,便推玄咫去领功,找了个托词借口,只说是穷凶极恶的妖物作祟,现在已被镇伏;又从连镜那里借了颗成色不好的珠子加了点障眼法,充作是“妖丹”,让玄咫当着官府众人的面一把捏碎,这事才算完了。不过经此一事,玄咫的名声便在皇都传扬开去。若不是因此,慈安寺在盂兰盆会的时候也不能那般热闹。   “小僧去过那家了,果然有妖。只是那妖孽似乎与姑娘有些渊源,故而……来问问姑娘的意思。”玄咫双手合十,淡淡地说着。   元阙当场就跳起来了,“你这秃……和尚什么意思?与我们姑娘有渊源……你这是拐弯抹角地骂我们姑娘呢!”   “大师这话,小女子倒是有点听不大懂,与我有何渊源?”也不呵斥元阙,织萝只是淡笑着问。   玄咫眉心拧起一个细微的疙瘩,“小僧不是有意冒犯,还望见谅。只是小僧在那事主家看到了几个十分别致的配饰,似乎是姑娘的手艺。故而小僧以为,姑娘与那一家人已然有过接触,想问问姑娘对那一家有什么看法,是真的该诛灭还是可以渡化。”   织萝的关注点却被带偏:“我的手艺?何以见得?”   “姑娘能打的结子固然是种类繁多,不过姑娘打结的时候有个习惯,便是不论什么结子,所有走线包套……从来都是右线压左线。”玄咫淡淡地说着,耳尖不由自主地开始泛红。   所有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就近抓起身边的一个结子观察,除了元阙根本看不懂之外,其他人都惊奇地发现……玄咫竟连这些细节都注意到了。   一瞬间,织萝连日以来的无名火忽然消弭无踪,笑意也多了几分真诚,“大师去了哪家?”   “安平坊永元巷,李家。”   “这么说请大师去的人,名叫流夕?”   “不错。”   纤指有节奏地点着下巴,织萝微微蹙了眉,“他就这样请大师上门去的?难道李铉与穆荧都没起疑?”   元阙是跟着织萝一道出门的,听闻此事还不大惊讶。但连日来始终不曾出门的三只鸳鸯却如同晴天里听到一声惊雷,神情有一丝凝滞,“他们家除了流夕还有谁是妖?难道我们法力竟然差到了这个地步,连人和妖都分不清了?”   “流夕姑娘借口说成亲之前图吉利,所以特地找人上门测凶吉的。”玄咫面无表情。   织萝有些哭笑不得,屈肘捅了捅身后的元阙,“我觉得……这种事比较适合你去。这借口找得还真是稀烂,难得他们没起疑。李铉究竟是妖还是鬼?”   还不等玄咫开口,元阙便抢着道:“大概是鬼吧!姑娘记不记得,中元节那天晚上咱们放河灯回来的路上,就见她们两个姑娘结伴在街边走。中元鬼门大开,许是被什么东西趁虚而入了。”   “是精怪。”玄咫淡淡地开口,“是何种精怪小僧看不出来。不过他身上的气息,似乎与流夕姑娘的系出同源。”   织萝却有些奇怪,“为何最初我竟没看出半点古怪?”   “小僧看李铉与流夕都修为不高,道行似乎也很浅,按理说是不能成精怪。只是他二人身上似乎有念力的痕迹,而李铉身上,似乎又要重一些。”   所谓念力,其实指的就是万灵的意念之力,因万灵有心愿而生出,本来只是一股微不足道的力量。但玄咫的意思,几乎就是指李铉与流夕因念力加持而化形,而李铉身上的“人气”更重一些,所以这一股念力大概就是来自某人身上。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人因何才生出这么强的念力。   织萝思忖片刻,缓缓开口,“此事也是巧了,小女子这里也有些消息。几日前我与元阙看到外头行走时看到官兵发皇榜,说的是北面战事得胜之事。前些日子李铉与穆荧到千结坊来买东西,李铉自称是战胜而归。既然北面刚刚获胜,皇榜上也说军士不日凯旋,他怎么就先回来了?”   “姑娘的意思是,有精怪冒名顶替?”元阙恍然大悟的模样。   织萝却没理他,只是对元阙道:“这还不算最奇的。后来我与元阙要走,恰好有看到那位流夕姑娘前去,在皇榜前徘徊许久,然后布了个法术。待她走后,我们上前去查看,发现她竟在皇榜上动了手脚。”   三只鸳鸯听得一愣一愣的,此时不由异口同声地问:“什么手脚?”   “她把皇榜上牺牲军士的花名册涂了,涂掉了一个名字。”   “李铉?”玄咫试探着答。   “大师聪明。”织萝赞许一笑。   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还猜不到,那真的是蠢了好吗?三只鸳鸯默默对视一眼,明智地将吐槽憋在心里,却没注意到元阙灰败下去的脸色。   不过元阙回复嬉皮笑脸的模样,也就只有一瞬。“那我来捋一捋,李铉出征,被人暗害或是重伤,其他人都以为他死了;这时候有个……精怪,冒充他的身份要去代他成亲;跟这精怪同源的女精怪不愿意看着他们成亲,所以请人来除去他,对不?”   “大概是这个样子。”聆悦掰着指头数了半天,点头表示赞同。   元阙又道:“那好,现在需要弄明白几件事。第一,是何人、因何给出的念力让李铉与流夕提前化形;第二,李铉为何要顶替这个身份;第三,流夕为何要找上穆荧;第四,流夕和李铉究竟是什么关系;第五,流夕为何要找人除去李铉……”   “好了你快住口。”织萝颇有些嫌弃地挥挥手,“问题基本是找在点子上了,不过问出这么多,几乎也没什么用。还有一点,你漏了那个奇怪的黑衣人。”   玄咫当即一愣,“什么黑衣人?”   于是元阙又原原本本地将日前的见闻说了一遍。滟滟听罢一脸嫌弃,“当大将军的人,竟然会买那么……的剑穗!”   潋潋的关注点相对而言要正常多了,“流夕叫他将军?还说跟他朝夕相处?”   “这是她亲口所说,不能不信。”织萝摊手,“所以……真想要弄明白究竟怎么回事,问流夕便是了。”   “怎么问?”   织萝微微勾起嘴角,“元阙你来,有个事情要交给你去办了。”   * * * * *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在下出门太匆忙,竟忘了把姑娘点名想要的那枚结发用的带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要不……在下回去取?”   “怎好这样麻烦元公子?小女子跟你一道去吧。”   “阿荧你这风热还未疏散好,外头日头又毒,怎好出去走动?流夕,你代姑娘走一趟吧。”   “……是……”   “流夕姑娘怎的来了?是为了结发绳?元阙你这是什么记性?被我收起来了么?不好意思啊流夕姑娘,请跟我来一下吧。”   立在织萝的卧房门口,流夕本能地感到一阵不安,一步也不想再往前走。偏偏织萝在前头请,元阙在后面催,她又说不出个不去的理由,只好慢腾腾地挪进去。   只是在房门合上的那一刹那,流夕听到一阵急促的铃响,瞬间意识到不对,转身就要逃。   在她触碰到房门的一瞬,指尖下红光一闪,一团光晕便在屋中贴着门窗开始流窜,所过之处显现出密密匝匝的红线,而交叉缠绕的红线上还缀满了精巧的铃铛。   这个捉妖阵灵力强盛,对于流夕这样修为不够的精怪来说已然是很要命了,何况这屋子里……前头并肩站着玄咫与织萝,后头还站着抱剑的元阙。   “流夕姑娘,别想着跑了,你是跑不出去的。”织萝笑吟吟地道。   流夕又哪里肯听她的?扭头就往没人把守的窗户上撞,似乎是抱着一线闯出去的希望。   但满屋的红线终究不是摆着好看的,当下就把她缠得死紧,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个茧子。   挣扎半晌,流夕到底没了力气,任由红线缚着,身形越变越小,最终紫光一闪显出了原型,从红线的间隙间滑落下来。织萝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抄,抓在了手中。   “大师还说得真对……”织萝握着那物事喃喃地道,“与我的确有些渊源。” 第30章 紫玉   织萝的手很漂亮, 掌心莹白, 五指如削葱根一般纤细修长, 衬着一枚淡紫色的玉饰,更是赏心悦目。   那一枚玉饰不单中间的平安扣是淡紫色的, 玉线与流苏也是清浅的雪青色, 只有几颗小配珠是剔透的白。玉线打的结子规规矩矩, 没什么花巧,流苏也不甚亮眼, 故而所有人一眼看到这玉饰的时候, 目光都是先落到那平安扣上的。   皇都盛产缠丝玛瑙, 这平安扣是上头的纹理虽然独特, 但也没独特到惊艳的地步。不过紫色玛瑙极为少见,一般还都是极为艳丽通透的紫色, 如这一枚一般仿佛裹了一层糖霜似的淡紫色缠丝玛瑙连宫里都不会有多少。   “这么稀奇的玩意儿, 难怪这么容易就成精了。”织萝轻轻啧了一声。   玄咫还有些愣,“姑娘与这……有什么渊源?”   织萝没答话, 只是支使着元阙去把聆悦叫过来,指尖绕着那玉饰把玩,“你看这东西,眼熟吗?”   “熟吧……这不是从我们这儿卖出去的吗?”聆悦有些莫名其妙。   “还记得这是什么东西吗?”   聆悦不知道她这是怎的忽然又想起考校功课, 吓得一个激灵, 脑子飞快一转,连声道:“只是缠丝玛瑙,是蓝田玉的一种, 皇都特产的。”   织萝满意地一点头,“还有呢?”   “缠、缠丝玛瑙……上的花纹形似木纹,同一块石料切……切开之后两边的花纹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所以常被做成成对的东西,母女、姐妹、妯娌或是婆媳各执一枚,如有分离……可以相互辨认。”聆悦艰难地说着。   “很好,这个月涨一百文。”织萝在元阙与玄咫愈发迷茫的眼神注视下,终于问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记得是谁买走的么?买回去干什么?”   聆悦额间沁出一层薄汗,“是……穆荧来买的,说是夫君出征,想买一个保平安的。”   “大师,”织萝转向玄咫,“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过还是要验证一下。”   玄咫微微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捻着玉饰线绳的指尖忽地松开,玛瑙疾速落下,眼见就要摔个粉碎。但那玉饰到底是开了灵智的精怪,当然不会任自己的原身摔碎。在离地还有几寸的时候,玉饰上再次闪过一道华光,流夕又站在了原地。   看着她又想逃,元阙眼疾手快地一挥剑,将剑锋横在了她细白的脖颈上,如织萝一贯的语气一般,缓缓地开口,“流夕姑娘可要当心,玉石最怕刻划了,是不是?”   流夕脸色一白,脚步生生顿住,只是怨愤地瞪了玄咫一眼,“大师为何要将此事大肆宣扬?”   “语不传……我们屋里四人外头还有两个,就这十二双耳朵听见了,怎么叫大肆宣扬?”织萝一手环胸一手托腮,“若是大师不说这一嘴,只怕连你也一块收了。此事并非不可转圜,只要你说明白,还可以大家一道想法子。毕竟……缠丝玛瑙成对而生,若是损了一块,只怕你也不好受。”   “你们……知道?”流夕错愕道。   玄咫淡声道:“小僧今日去李家之时,感受到姑娘的气泽与那位李公子实在太过相似,大概是同源之物。起初小僧以为是因为姑娘与李公子都是借助念力化形才如此,如今听织萝姑娘一说,方知道原来如此。”   “流夕,你早就知道李铉不是李铉,还知道他就是另一块玛瑙,怎么一直都没说?又为何现在想着请人去降伏?”元阙终于听明白了,连忙见缝插针地接了一句。   织萝却挥手打断了他,“没头没尾地从中间插一句是怎么回事?她说得明白,你还不见得能听明白呢。流夕姑娘,你是我从外头淘回来的,若真是块古玉只怕不止这个价了。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化形的?”   * * * * *   塞外,残雪未消。然旷野却并非一片洁白。   折断的卷刃的刀枪、惨不忍睹的残肢断臂、干涸的血迹大片铺开,零星的火苗缀在其中,顽强地跳跃着。极目可见之处,竟没有一处是净土。炼狱……大抵如是。   这是哪儿……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新生的紫衣丽人在尸山血海间茕茕孑立,茫然不知所措。   “我……我不想死!我想回去……阿荧、阿荧还在等我……我答应过,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的!”恍惚间,也不知是谁濒死的粗重□□响起,一时间竟辨不出到底是在耳畔还是在脑海。但这声音是异常熟悉的。   对,这是将军的!她日夜陪伴的将军。   尚在懵懵懂懂的时候,她就与兄弟分离,被一双灵巧的手系在了一把冰凉的长剑上,然后被剑的主人带着,翻山越岭,上阵杀敌,日复一日地,直到他成了将军。将军对她倒很是怜惜,每经一役,便会将她带出去仔仔细细地清洗,一定要洗得沾染上的血迹半点都瞧不出来之后,才会被小心翼翼地挂起来晒干。   不,将军怜惜的不是她,是买她的那个人罢了。   四下环顾一周,也顾不上污秽,她蹲下来在尸堆中疯狂地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个几乎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熟悉的人。   她的将军双眼紧闭地趴伏在地,浑身是伤,后心还插着一支穿出前胸的箭矢;一条胳膊拼命伸了出去,佩剑就落在手边折作两段,手掌保持握紧的姿势,但掌心空空如也。   那里头本来是有东西的——一枚淡紫的玉饰。只是现在,已经变成了她。   我不能死,阿荧还在等我!   一句话反反复复在脑中回荡,看来将军的执念还真是十分深重,若非如此,只怕修为尚浅的她大约也是没机会得人形的。   将军给了她新生,她也不能随意就生受了人家那样深重的念力,至少这个心愿,是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的。   塞北到皇都的路程,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依着她的法力,其实施个神行之术只消半日就可以回去找到穆荧。但她选择像个正常人一样,靠着车马与双腿,硬是走了两个月才到了皇都,因为她想像个正常的人类女子一般,至少行为举止都无破绽,才能名正言顺地留在穆荧身边。   编了两个月又翻来覆去修改过的悲惨身世自然没什么大破绽,穆荧又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女子,心肠也软,没费什么口舌就留了下来。   若不是将军的嘱托,她其实是一点都不想留在穆荧身边的,除了扎花灯的手艺好些,为人善良些,其余时候真是耳根子又软又有些娇气,实在很难想象她孤身一人究竟是怎么活到这么大的。不过将军大约也是因为她简单纯粹,才会格外喜欢她。   又一日,她如往常一般出去摆摊卖花灯,回去之后却敏锐地感觉到屋中多出一人……似乎还是个同类。   “流夕你来,铉哥他……他终于回来了!”穆荧欢喜地将她拉过去,指着那个顶着她万分熟悉的面孔的年轻男子介绍着,却丝毫没发现身边两个人眼神相对的一瞬间,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氛便在屋中爆发开来。   * * * * *   “当时你没拆穿……事后有没有问过?”织萝听得意犹未尽,“不过穆荧也的确……一双玉拿在手上,竟分不出雌雄的!”   玄咫都听得有些惊奇,忍不住问了句题外话:“玉也分雌雄?”   “同一块缠丝玛瑙切开,如何能分?不过我在打结的时候,故意把一边的结子调的左耳长些,另一个右耳长些,取的是男左女右的意思。”织萝闲闲地一摆手,“这都无关紧要,流夕你说便是。”   流夕刚刚从“自己为何会成女身”这个问题的奇怪答案中回过神,便听到了织萝的追问,定了定神,才道:“我私下找过朝晖……便是现在的李铉,还动手打了一架,才彼此弄清身份。朝晖化形所承受的念力,一半是因穆荧姑娘太过思念将军,另一半……却是因为朝晖恰好在穆荧身边,将军许愿要保护好穆荧时,朝晖也受到念力感召。他身负两份力量,自然比我强横,我打不过他,也觉察到他没什么坏心,才一直没有告诉穆荧。”   这个说法倒是合情合理,也找不出什么破绽。   聆悦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忽然想起要找人去捉妖呢?”   贝齿紧咬着樱唇,直到将唇上咬出一个白印,流夕才道:“朝晖与我化形,甚至与穆荧成亲,都是因为将军不在之后需要有人来照顾穆荧。可是将军尚在,朝晖怎能霸着他的身份、娶他的妻子呢?”   四人都有些意外——提起李铉的时候,流夕的爱慕之情毫不掩饰地溢于言表,倘若李铉真的还在,有人替他接手了穆荧她不是该很开心么?这样也就没人跟她抢李铉了。现在请人去捉妖又是唱的哪一出?   这也真是……大公无私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玉佩,老规矩丢微博。 这里特别要说一下,虽然全程都叫的是缠丝玛瑙,但所有属性都是缠丝玉的,这两个东西都缠丝,但是特征完全不同。缠丝玉是我高三去西安考试的时候顺便逛了一圈的时候认识的,觉得那个纹理能完全对上的属性很有意思,就记住了。而这篇文的脑洞,是在大学买到一对淡紫色的缠丝玛瑙,觉得特好看,就做了对小挂饰,然后嫁接了缠丝玉的属性,开了这个脑洞。 第31章 两心   震耳欲聋的嘶喊声铺天盖地而来, 与浓重的血腥气一道, 如狂潮般席卷, 逐渐吞没了他的意识。   但他倔强地不肯就范,偏要挣扎着让自己清醒过来。   实在杀不动了, 马也乏了, 刃也卷了, 身边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再也起不来了。何不如他们一般睡去?此生从不曾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哪怕浑身浴血, 也是为了家国, 行得正立得端……做了鬼也是不会下地狱的吧?   何不长安息?   不, 不能!北蛮未退,家国不安;此身未归, 阿荧她……还在牵挂。   恍惚间也不知是托了谁, 那人答应了要好生照顾阿荧。可他仍不放心——这是修罗战场,全身而退并非易事, 也不知答应他的是什么人,若是因他一点私怨而陷入险境,他真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不行,要醒过来……亲自去看看才好!   * * * * *   从过军上过战场之人, 警觉性远比常人要高, 哪怕是在睡梦之中,也能觉察到危险逼近,抓过不曾离身的兵刃, 在睁眼之前就拔出鞘来,一剑刺向危险的来源。   “锵——”   一股大力袭来,震得他虎口发麻,手上的剑险些脱手飞出。   来了个厉害的角色。他暗暗加强了防备,握剑不动,想看看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出乎意料的是,来人却并没有继续动手,同他一样提剑而立,似乎也是在等他的反应。   “将军稍安,他们没有恶意,还请放下剑来。”破庙门口忽地奔进来一个淡紫衣裳的女子,正是上次跟他在巷中动手的那个。上次她说……   藏在幕篱之下的眼眸忽地一凝,长剑在掌中一翻,再次狠狠刺出,却是朝着后来之人。   “喂你这人可是有点不要脸了,竟然对一个小姑娘下手!快住手,否则我不客气了!当心你想知道的所有东西都听不见了!”甫一开口,元阙便恢复了被织萝评价为“被张牙舞爪的蜈蚣精夺舍了”一般的本性,先前凝神用剑时的气度荡然无存。   瓦片疏落,墙有裂缝。这破庙用来容身尚有些艰难,何况是两个剑法身手都不俗的人在里头动手,那阵仗几乎就是要将这庙拆到连渣都不剩。   忽地一道红光闪过,又飞快地分作两股,一边缠在了元阙的剑锋上,一边拉住黑衣人的手腕。元阙还要挣扎,耳边清泠泠地响起一声呵斥:“住手!元阙,叫你出来是打架的吗?”   织萝都发话了,元阙不得不偃旗息鼓,退到一旁。玄咫也正好在此时提步进了破庙。   黑衣人绷紧了身子,沉默地打量了四个不速之客许久,才沙哑地道:“不知几位……有何贵干?”   “李将军,去北面打仗的军士就要回来了,这你该是知道的吧?”织萝笑吟吟地开口,“听闻阴山一战,国朝兵马损失惨重,数千将士马革裹尸,却也重创了北蛮子。若不是这一战,朝廷后头派去支援的人,只怕也不会如此容易就胜了。”   黑衣人立刻张嘴打断,“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织萝没有理会他,只是自顾自地道:“立下如此战功,全军都该重赏。将军明明尚在人世,却不得不隐姓埋名藏头露尾地过活,别说是论功行赏了,连自己原本定好的妻子如今都成了别人的,将军……甘心么?”   “够了,你住口!”黑衣人一个翻腕,掌中利剑便如毒舌吐信一般,向织萝当胸刺来。   元阙站得远了些,而黑衣人离得又着实太近,一时回援不及。   织萝本就是个法力高强的老妖怪,这点威胁全然不放在眼里,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只等剑锋近了才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但在那剑锋到不了她面前——因为在黑衣人离她还有一步远的时候,她身边的玄咫忽然动了,也不见祭出禅杖,仅仅是一串三十六子的念珠,便架住了那气势汹汹的一剑。   怎么办,硬要算的话……玄咫可是又救了她一回呢!   织萝尚在胡思乱想,流夕便忍不住急道:“将军稍安,织萝姑娘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黑衣人低沉地笑了一声,嘶哑而古怪,“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站在你面前将你最怕旁人知道的过往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你会以为她没有恶意?”   玄咫刚刚张口要解释,织萝却微微一抬手,扬起唇角,慢条斯理地道:“李铉,你为了她什么都不要了,名誉地位不要了,身份也不要了,怎么就不敢找她说个明白呢?”   “凭我现在这幅模样么?”李铉霍然一把掀了幕篱,露出一张原本十分英俊清秀如今却被一道上至眉梢下至颌角的伤疤破坏,就仿佛一块温润的玉石被狠狠划了一刀。   元阙猝不及防地见他掀了幕篱,还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玄咫也微微侧目,轻声念着“阿弥陀佛”。更别提流夕那盈盈欲泣的模样了。   但织萝却恍若不见,玩味地道:“你就这么肯定她会因为相貌而嫌弃你?”   “即便我没有坏了脸,她也……放弃我了。”李铉痛苦地闭眼。   这话是怎么说的?连织萝都有些惊讶。   趁着这一众人沉默的空挡,李铉才又机会问一问流夕,“这位姑娘,前几日你说你曾经……军营是何等地方?从不容留女眷。何况在下……的确没见过你。”   “将军为何换了剑穗?”流夕抬手一指那花花绿绿的剑穗,看得织萝又是面上一抽。   粗黑的剑眉慢慢扬起,眉心压出一个“川”字,李铉沉声道:“从前那个……大概是丢在了阴山,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看着这个与那个还有些相似,便顺手买回来替代。”   想想大半个时辰前看到的流夕的原身,再看看李铉剑上那一枚……单看那从上到下由淡粉过渡到浅紫再到湖蓝、翠绿的流苏,怎么就能说出“相像”二字的?   流夕表情僵硬地略站了会,到底还是现了原型,飞到李铉的剑柄处,与那枚五颜六色的剑穗一道挂好。   李铉惊愕地看了一会儿,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且他就是皇都土生土长的,对皇都盛产的蓝田玉很是熟识,一见那缠丝玛瑙的纹路,就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小心翼翼地问织萝,“所以……那个冒充我的人……和她……”   “硬要按照人的辈分来算,便是姐弟吧。”织萝略略扬了下巴,示意元阙告诉李铉此事的前因后果究竟为何。   李铉许久不能回过神,“所以你们的意思……是我自己的念力,要与我抢人?”   织萝笑而不语。还是玄咫开口道:“若是算念力传承,流夕姑娘才算头一个。至于那位朝晖……也就是如今顶着李公子的身份的人,多半还是承受了穆荧姑娘的念力,李公子的念力,他最多只承袭了一半。”   “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李铉忽地轻笑一声。   元阙摸了摸头,“这是什么意思?你明白什么了?”   李铉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却一直勾着嘴角,有条不紊地道:“方才姑娘问我,为何不敢跟她说个明白?我倒是觉得,就让阿荧一直这样迷迷糊糊地,或者是永远不要戳穿真相好了。否则……她只怕是要寝食难安。”   “难道终于找到情郎,她不该欢喜?”元阙更加闹不明白。   “这位穿紫衣的姑娘,”李铉握着剑穗轻轻叫了一声,流夕便应声又化作人形,“姑娘既然时时刻刻与在下待在一处,该知道在下是怎样的为人;如今姑娘又日日与阿荧作伴,也该是看到了她如今是怎样与那个‘李铉’相处的。姑娘我问你……倘若以阿荧如今的模样与我说话,我会是怎样的反应?”   流夕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愣愣地站在那里。   李铉轻叹一声,“阿荧从小与我一道长大,我是怎样为人,她是十分清楚了。我们二人又有婚约在身,她当然知道与我怎样相安无事地相处……从小邻里亲友、之后上司同袍,不止一人这样说我——古板严肃,不知变通,倔强固执。”   织萝回忆起穆荧与朝晖来买结子那日的语气神情,只觉得明媚娇憨,与千万个在心上人面前撒娇的热恋中少女无异,朝晖对她也是相当纵容的。   是了……纵容!撒娇须得有人买账才能继续得下去,若不然就是单纯地在讨人厌了。   若按照李铉所说,他那样性子的人,只怕是忍不了谁在他那里撒娇卖痴腻腻歪歪的,而他说穆荧是知道如何与他相安无事地相处……那就意味着穆荧与他在一处之时,是不会这样讲话的。   “李公子的意思,是穆荧姑娘已经知道身边人不是……”玄咫微微一惊,一双桃花眼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织萝点着下巴,“看穆荧说话的语气神态,娇憨俏皮浑然天成,毫无作伪的痕迹,想必是天性如此。是不是李公子离家太久,她……”   “不会。”李铉干脆利落地打断,“我去北地,不过一年。但阿荧与我……七岁相识,至今已是十年光景。”   元阙觑准机会,连忙插嘴,“等会,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李铉不想认穆荧是吗?因为她对着替身撒娇了?”   “不是,只是因为……李铉忽然发现,穆荧其实并不爱他。”织萝淡淡地说着。   流夕有些急了,似乎是在劝李铉,又似乎是在说服织萝等人,“怎么会呢?姑娘日日都盼着将军安全归来,中元放河灯的时候,每一盏灯上他都写的是……”   “‘惟愿夫君早日平安归来’是吗?”织萝挑了眉,“姑娘别误会,只是那夜我们也在河边,捡到了被冲上岸的莲灯罢了。流夕姑娘,是夫君而不是……她素日如何称呼李公子的?哦,铉哥,能感受到有什么区别吗?”   流夕想了想,仍旧一脸迷茫。元阙都忍不住问道:“什么区别?”   倒是李铉自己说话了,“她想要的,不过是个能让她依靠的夫君,至于此人是谁、是不是原本定好的我……没有任何不同。” 作者有话要说:  原本早能写完的,结果有事被叫走,下班又被上司抓去帮他扛麻包,在公交上拿手机敲完的,堵得略晕?_? 第32章 慧剑   安平坊, 永元巷。   叩——叩——   短促而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旋即有人在里头应了一声:“谁啊?”   “过路的人, 想讨口水喝。”   “您稍等片刻,水马上就来。”   果真是只过了片刻, 宅门便开了, 在紫衣女子的陪同下, 身着淡黄色衣衫的少女捧着一只盛满水的瓷碗开了门。   “多谢两位姑娘。”光天化日下人就穿着黑衣、戴着幕篱的男子接过碗,却是当着两个女子的面, 从容地掀开障面的幕篱, 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一双水汪汪的杏子眼在幕篱揭开的一瞬便倏而瞪大, 黄衣少女如遭雷击般倒退一步, 颤声道:“流、流夕……”   紫衣女子却淡淡地道:“原来是公子来找姑娘了。打扮得这般掩人耳目,想必是有要事要讲, 婢子还是先回避得好。”说罢, 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流夕!”穆荧急促地喊了一声,但那紫衣女子并不回头, 于是恐惧感瞬间合围,穆荧踉踉跄跄地退到大门之后,抬手就要关门。   李铉轻叹一声,笑得有些无奈, “阿荧, 看见我,你有这么害怕么?我何处如此可怕?”   * * * * *   “阿荧,你想喝卤梅水, 我给你镇好了,快来尝尝……流夕,去请阿荧出来。”后院里,那假的“李铉”捧着搪瓷碗,四下在寻找着穆荧。   流夕立在廊前石阶上,看着朝晖寻找穆荧,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尖削的下巴微微扬起,冷冰冰地道:“姑娘正在见客,不方便过来。”   朝晖一时没反应过来,“见客?阿荧会有设么客人?难道有人上门要买花灯。”   “除了花灯,难道姑娘便不能有别的旧识?公子这是想将姑娘圈起来,息交绝游的吗?”唇角略略扬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那嘲讽的模样,倒还有些得了织萝的真传。   “你……”朝晖隐隐觉得不对,皱起一双剑眉。   流夕这才顺着石阶慢慢走下来,“趁着姑娘与人叙旧,公子,咱们二人也叙叙?”   “我……我与你素不相识……在我回皇都前,从没见过流夕姑娘,有什么好叙的?”朝晖不由自主地退了几步,心虚得有些结巴。   “素不相识?朝晖,你我一体同生数百年,你会不知道我是谁?”流夕渐渐逼近。   * * * * *   安平坊,永和巷,尚书别苑。   “姑……姑娘,杨尚书也是皇都城里数得着的大官,大白天里堂而皇之地坐在人家别苑的屋顶上做‘非礼勿视’的事,这样……不大好吧?”抱膝蹲坐在屋顶的元阙仍旧改不了话多的本性,一边窥探着李家四人的动静一边念叨。   一旁的玄咫盘腿打坐,手里还拨弄着念珠。虽然口中不说,但看他压出一条浅浅痕迹的眉心,也能发现其实他是赞成元阙的话。   “元阙,你可是过几个月要去参加秋闱的人,‘非礼勿视’是这么用的么?”织萝十分鄙夷地嘲笑一句后,又注意到玄咫的神色不佳,这才正色道:“杨珪乃是吏部尚书,家底殷实,别苑有七八座,眼下指不定在哪里住着,不会轻易被发现……难道你们还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来盯梢?”   元阙并没有移开目光,“既然要盯着,想来是姑娘也觉得让这几个人凑到一块是十分危险的……那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凑到一块?”   织萝轻笑一声,却转向玄咫,问道:“大师,倘若有朝一日你远行一趟,回来却发现有个来历不明的人顶替你的身份,哄得你的未婚妻要与他成亲,你会告诉她么?”   “不会。”玄咫干脆利落地回答了一句,过得片刻才想起这一句似乎有些歧义,才补充道:“小僧乃是出家之人,不会有未婚妻。”   “若是心上人呢?”   “亦不会。”这次玄咫双手合十,“小僧一心向释尊,再无心上人。”   好一个一心向释尊。织萝无声一哂,原本嘴角扬起的弧度却一下子掉了下去。   元阙见状,连忙道:“姑娘问我啊,我是火居道士,可以有心上人也可以有未婚妻的。不过……若是她要是没觉察出那人不是我,便是意味着那个人也让她觉得安全可靠,甚至比我更好,我又何必……啊姑娘我方才胡说的,其实我会嫉妒得发狂,不单会一五一十地说明真相,还会把那个冒名顶替的人揪出来痛打一顿!冒名顶替算怎么回事?若是真的那么喜欢,有本事就用自己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去接近啊!”   “有的话,不说开就会变作一个结,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系越紧,最终将牵涉其中的人全都勒得窒息。”织萝沉默了片刻,忽然说道。   * * * * *   “你……你怎么……回来了?”站在门口说这样的事,被旁人听见了,对谁都没有好处,穆荧不得已,将李铉拉近府中,一把关上了大门,却不肯再往里走。   你怎么回来了?   不是“你几时出去的”,不是“你为何与我夫君长得一模一样”,穆荧知道面前之人才是真正的李铉。并且……她的语气神态,都表现出对李铉回家之事的恐惧与不甘,若是再问得直接一些,那就是——你不是该死在战场上的么?怎么还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李铉越过穆荧望向她身后的前院,淡声道:“这是我家,我为何不能回来?”   对,这是李家,李铉该在这里的,如今她不过是鸠占鹊巢罢了,与另一人一起。穆荧十指紧紧绞着衣角,全然不知所措。   “阿荧,你送我的剑穗,我在北地的时候一个不慎弄丢了,回来之后便去重新买了一个,也是你喜欢的那样。只是我在买结子的地方听闻一事,很是有趣,想向你求证。”李铉收回目光,却是紧盯着穆荧那一双躲躲闪闪的眼睛,“我听那里的掌柜说,你要成亲了,连婚礼上要用的各项物事都买好了?”   穆荧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李铉也不在意她是否开口,只是接着道:“我并没有给你寄书信说我归期几何,你如何定下的吉日?”   贝齿咬得更紧,在唇边留下一圈白印。   “但凡大战得胜,宫里必定会发皇榜。我打听了一番,据说这皇榜发出来的日子,比你去采买的时日要晚的。”   那个时候,谁还记得有皇榜的事?   李铉的眸色渐渐冷下去,“你不知道我的半点消息,忽然见到‘我’归家,连真假都不辨了,急着就要成亲。从前我还不曾参军的时候,也问过你数次成亲之事,那时你为什么从来不曾松口答应呢?”   因为不曾尝过害怕失去而提心吊胆的滋味,所以不知道着急啊!   李铉又逼近了一步,“方才你问的那句话,原本是知道我不曾回来的,或许也知道我极可能回不来的,见了我却不问别的,只那样一句。阿荧,你是不是盼着我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战场上再也回不来了?”   “不,不是的!”沉默许久的穆荧忽地爆发似的喊了一声。   “不是?那我现在回来了,你是要跟我成亲呢?还是跟你现在的‘夫君’呢?”   * * * * *   与流夕对峙许久,朝晖终于先一步移开目光,“对,我也早知道你是谁。你为何会在此?”   “你是为何化形难道心里不知道么?将军既然是对着我许下的‘照顾好她’的愿,你为何要扮成他来横插一手?”   朝晖愣了片刻,才轻声笑道:“既然你同我说起来历,那你也该知道,你一直忌惮着我没有对我出手,便是因为我的法力其实在你之上。而我们既然曾经同在一体,出现这样的情况原是毫无道理的,但事实如此……便是因为我比你多得到一份力量,这便是穆荧的念力。”   因为穆荧的心愿而化形成人,自然也要竭力去完成她的心愿。   “李铉原本是要死的,总归要有人来照顾穆荧。但你并不是最佳的托付者,毕竟你也是女身,两个女子待在一起,怎能比得上夫妻之间的相守?若不是李铉凭着执念撑了过来,这原该是最好的结局。”   “你的意思,是将军不该活?”流夕挑眉。   朝晖摇头道:“不,李铉不该死的,只是他也不该与穆荧成为夫妻的。你不觉得由穆荧心念而生的我才更合适么?”   * * * * *   “阿荧,既然都决定好要与他成亲了,那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吗?”   “我……我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托付终身,这是多不愿意靠自己来照顾自己?李铉忽地释然一笑,“那我告诉你,我的剑穗不见,是以为我在快要死的时候对它许了个愿,因为想着留下你一个人,只怕没人照顾,所以它因为我的执念而成了流夕,千辛万苦从北地赶到皇都,就为了要好生照顾你。你摸一摸自己的玉佩,却与从前的那一枚还一样么?”   迷迷糊糊之间陡然接近真相,穆荧心神剧震,下意识地就去握悬在腰间的玉佩,却觉得自己委实不像是握到了实物,但低头一看,那玉佩又的确在手上。   “想必自我走后,你也总是在祈祷我早些回来吧?念力足够强盛,又得了些我的执念,才成了我的样子,口口声声说回来娶你。”李铉淡声道。   穆荧轻声解释:“我……我的确是盼着你平安归来的,别无他想。”   “你是盼我归来么?你不过是盼着一个能护着你的人归来罢了,至于那个人是不是我、是人是鬼是妖是神都不重要了,只要他叫李铉就行,是不是?”   “不是!”   穆荧还想再说,李铉却打断道:“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   愣了许久,才想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穆荧声音更低,“其实……第一日就发现不对。你从来不与我这么说话的。”   自幼就父母双亡,被李家好心收养,才得以长到这么大,可以说没有李家穆荧便活不下去,所以李铉当年问她愿不愿意嫁入李家为妇时,她才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也正是因为自幼相识,彼此太过相熟,她也很清楚李铉的脾气——他不喜欢女孩子太过娇气,不喜欢让她做一株只能攀附大树的丝萝。   然而她已经做得太习惯,逼着自己改过来本就很痛苦,如今还有了因着她的心意而成人男子愿意照顾它,不带丝毫恶意……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铉哥……对不住……”   “没什么好对不住的,当初你无依无靠,我骤然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本就是在逼迫于你,那时你答应我,本就做不得数的。是我不对了。”   “你……”穆荧很是吃惊,拿不准李铉是什么意思。   这原本不是个适合他的女子,曾经一时不知为何的怦然心动也就罢了,毕竟谁年轻的时候不曾如此过?既然如今已然看清,就不该再这样莫名其妙地纠缠下去,她有了更合适的归宿,便放她去吧。   “阿荧,你我婚约作废,五日后,我将以嫁妹之礼送你出阁。” 作者有话要说:  要过年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搞得一地鸡毛。但是断更是不对的,我检讨!以后熬夜修仙也要赶上! 本来想说给穆荧洗白的,但是想了想,也没啥好洗的,因为这样的人还是蛮多的,有的女生愿意做独立自主的女强人,而有的女生就愿意依附别人。只是三观不一样,其实也没啥好槽的。不过要不是因为朝晖是精怪,基本上也能养活,要不然现实中也没法和穆荧这样的姑娘凑一对的,毕竟不好养活~ 第33章 扫尾   “不知小女子这次又做错了何事, 要惊动司法天神亲自跑一趟来降罚?”   “你!明知那姻缘红线不得擅动, 为何还三分五次地犯?”   “两道红线相绕, 我不过是动手分开也有错?难道就任由月老这般搅和下去?”   “擅动红线便是犯了天规,不得不罚……”   ……   天雷加身, 修为高些的神仙扛下来也是十分不易, 若是修为低微的, 当场被劈得灰飞烟灭的也实属寻常。这种时候,织萝还暗自在庆幸——还好她只是一条红线, 也不怕被劈散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 房门被推开, 元阙无声无息地摸进来, 连灯都没点,探头来查看, 却恰好对上织萝一双漆黑晶亮的眼。   “咳, 姑娘……方才我起来……刚好就看见院子里闪过一个人影,所以来查看一番。”元阙打着哈哈, 手舞足蹈地说着,“那个人,是谁啊?”   “说了你也不认识,放心好了, 不是歹人。”若是司法天神都不是好人了, 六界之中只怕也没个人敢说自己好了。   元阙也不好再问,只是道:“那……姑娘还是早点睡吧,明□□晖和穆荧成亲, 还请了姑娘去观礼呢。”   待身上的麻痹与灼痛之感减轻后,织萝才翻了个身,避免用趴着的姿势与元阙对话。“有什么好去的?他们两个凑一块也就罢了,别再连累旁人便阿弥陀佛了。”   “这话怎么说呢?”元阙有些奇怪。   “一个什么都不懂,存在的最大意义便是哄她开心;一个什么都不愿意会,只想找个依傍罢了。倒不是伤天害理,只是说起来总觉得不让人舒服。不过也难得能找出如他们一般这样相配的。”织萝说话的语气有些嘲弄,“但愿这二人婚后……还能好生过下去。”   元阙沉默了一阵,又道:“姑娘,方才你关起门来待客之时,李铉上门来辞行了,说是皇都已然没有容身之处,亦不想在此长待,故而想去游历天下。”   织萝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那流夕呢?”   “李铉走之后,流夕也悄悄来辞行,看样子应该是追着李铉去了。”   “追不追得上就是她的造化了。”织萝懒懒地挥手,“罢了,你也赶紧回去歇着吧。大半夜的还在我房里待着,被人看见指不定要怎么说闲话呢。”   元阙微微张了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只好胡乱应承一声,便转身离去。   李铉与流夕之间……原是没有那姻缘线的。   不过是穆荧与朝晖之间那可笑的红线与李铉手上伸出来的那一根缠在了一起,中间有带上了一个流夕的,一点一点地捋开之后,却发现李铉与流夕的红线,虽说离得极近,却是不相交的——终端却也是飘散在空中,没有绑上别人。   李铉与流夕,算起来也是十分相配的,依着如今的身份还是心性都是的。   但愿不久之后,能传来这两人的好消息。   这样的话……也不算白白挨了一顿雷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先上个少的,晚上还有一更。 这一篇的灵感,来自一对玛瑙。原本是用来做摄影文案的,现在改成这样,有点魔幻,感觉不是很适合文字版,以后要注意啦! 第34章 求学   “元阙, 快些起来!把自己收拾得周正些, 这可是入学第一日!若是因衣冠不整而被书院拒收, 我看你怎么办?”   一大清早,最爱赖床不起的织萝便在院子里高声催促着从前都是第一个起来给几位大小姐准备口粮的元阙, 吓得那三只鸳鸯也纷纷从床上跳起来, 趴在窗户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元阙被喊得无奈了, 火速穿戴收拾好,出去拉走织萝, 酝酿半晌, 却只是问出一句——真的要去书院上学啊?   于是又被织萝提着耳朵一顿数落:“你看看你这书读的, 什么样子?再有两月不到就是秋闱, 不去书院里临阵磨枪,你这次就等着继续落第吧!”   咦, 竟然有朝一日会被逼着去书院, 早知如此,就不找这么麻烦的借口了。   元阙讪讪地笑道:“只是不想……浪费姑娘的银子。”   “那你就好好学啊。”织萝宽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 “我瞧你画还算画得不错,多练一练,能考入画院也是不错的。走了。”   织萝一面往外走,身上便随着她的步子发生着变化——整个人先是渐渐褪去了颜色, 只剩了红线勾勒的轮廓, 然后这个只有轮廓的人先是身高凭空拔高了半尺,然后身上衣袍的样式从女式襦裙变作男子的学士服,长发整齐地绾起, 又裹上幞头,最后五官也有了细微的调整。待一切都变化完毕之后,那个以红线为轮廓的人才又慢慢生出血肉,与身旁之人看起来一般无二。   变作男身的织萝摸了摸自己的面皮,笑道:“你看,给我画出来的假相还挺好的。”   乍一看的确是个英俊的男子,不过仔细一看,长相与织萝自己还是十分相似的,若让不明内里真相的人来看,还以为织萝有个同胞的兄弟。   这倒是真的出自元阙之手——头一日织萝也懒得出来守着外头的生意,只管吧自己闷在屋里,也不知是在捣鼓什么,连午饭的时候元阙做了她喜欢的龙井虾仁也不曾将她请出来,元阙忍不住进去看个真切,才发现原来织萝是躲在里头画画。织萝这般心灵手巧的人,却实在没有画技上的天赋,废了也不知多少纸,却始终描不出个人形。元阙问明白后,要过她手里的画笔,三两下便画出一个男子的形象,竟有七八分像织萝。   织萝大喜,一弹指挥出一道红线,沿着元阙的白描笔迹,用红线勾勒出个形状,然后浮了起来,又套在了织萝自己身上,她便成了男身。   元阙当时还问她,为何要做出个男身,织萝说是为了出门方便,毕竟书院也不许女子随意出入,还是不要讨人嫌的好。   书院?什么书院?元阙有点懵。   织萝笑着告诉他,城西的桐山书院今日在广招学生,束脩还十分便宜,便做主给元阙报了名,第二日便送他上山去。   听到这话的下一刻,元阙是万分悔恨帮了织萝这一个“大忙”,不过看到她如今用着自己画出来的“人身”四处行走,心里又是说不出来的熨帖。   出门的时候,恰好还撞见了对门的连镜,寒暄两句才知道他这么早起来是因着店里新进了一批玉镯子准备接手。听闻元阙要去书院上学,连镜还有些惊讶。   但连镜的关注点一向有些异于常人,他所关心的才不是一个店的主人为何会主动掏银子送自己的伙计还是卖身的伙计去读书,而是他所去的书院。“前些日子听一个陪着夫人来买发钗的人提起,他就是桐山书院下来的,正要找另一家书院去求学呢。”   “哦?都要秋闱了,这时候换书院只怕有些不妥,难道他是想找个门路更好的?”织萝倒是颇有兴趣地打听。   连镜摆手道:“不是的。他说桐山书院有古怪,不能长待。”   元阙听了这话,伸长脖子问道:“什么古怪?”   “听那个人讲,桐山书院就像是撞邪了一样,一到春闱秋闱的时候,就会有很多书生陆续病倒,找大夫来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最奇的是,这些病了的书生,有的自己在床上躺两天,就莫名其妙地自己好了,有的却是一病不起,怎么治都没用。”连镜凭着记忆描述道。   织萝仔细想了想,“若是真如他所说,这倒是个大事,怎么没听说过?”   连镜摆手道:“只此一家,又只是在春闱和秋闱发病,找人来查看也不是什么瘟疫,不会传染,所以也多半只当是那些书生考前有些想不开,自己把自己愁出病了。”   “就算是自己愁出病,那也是一件大事,毕竟那么多书生在,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的。”   “也就近两年的事,可能是还没被声张开吧。”连镜摊手道。   织萝抿嘴一笑,“好的,我们知道了,多谢连镜公子了。元阙,时间也不早了,造门赶紧出门吧。”   元阙露出一脸不可置信,“姑娘,都说了那是个不祥之地了……您这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读书而已,还是我掏银子,难道还要请个先生回来测测风水再请你大少爷动身前去么?”织萝凉凉地扫了他一眼,“你自己就是个道士,怕什么古怪啊!”   “……”怎么这种时候就想起我是个道士了?道士可以不去书院吗!   元阙也只敢在心里无声地咆哮一阵,脚下还是乖乖地迈步跟着织萝走了。   * * * * *   桐山书院在皇都城郊的一座小山上,距皇城也并非太远,但这书院名气实在不大,织萝与元阙在城郊问了许久才问到该如何上去。   上山一看,织萝才知道了这书院为何没什么名气——因为地势实在不算得好。   这小山孤零零地杵在一片低洼地中央,三面都被一片湖泊围绕,而那湖泊也不曾连接任何一条活水,至今还能有这么一大片也实属不易。   按照织萝的经验来看,这一座小山连带周围的地势,皆是因为天上掉落一块陨石而成。巨石从天而降,滚出很远才停了下来,将四周都压得低洼;石头停下后便成了山,而山周因冲击与重压,便凹陷得更深,破了地脉,涌出地水,这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神界原本是建在几块漂浮在空中的巨石上的,而经历千万年,有的石块松动,掉下界来也是常有的。不过既然一块松动了,想必周围的石块也不再那么结实,极容易随之便再落下去一块,而人类害怕哪日再天外落石砸到自己,是极不喜欢在曾经就落下陨石的地方建址生根的,所以也怪不得桐山书院一带人迹稀少了。   “从风水上看,这处虽不是什么宝地,但也算不得大凶大险,你也不亏的。”织萝在当地观察一番后,如是安慰元阙。   都走到书院门口了,元阙也知是“在劫难逃”,索性也不再说什么企图劝解织萝的话,只是闷闷地跟着走了进去。   这日进学的书生还不少,看起来都是岁数不大的,活生生在岁数上又鄙视了元阙一把。旦织萝也不知哪来的信心,硬要觉得元阙一定能中,对此丝毫不在意,只是领着元阙去完成一系列手续后,便兴致勃勃地在这小书院闲逛起来。   只是想不到这书院不大,也不是什么财大气粗的地方,但这里头的路径却修得十分复杂,尤其是那后山,几乎就与山下的湖相连,湖边还有水上栈道,曲折蜿蜒,走着走着就把两人绕晕了。   不在千结坊里,织萝又是以元阙表哥的身份来送他入学,元阙对她也没那么客气,忍不住就数落道:“我说先去放了东西再出来走动吧,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迷路了吧?还得背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找路!”   织萝脑中飞快地闪过一句“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正要说什么,身后却是一阵窸窸窣窣草动,然后有人温声问道:“不知这位兄台的住处在哪里?小生或许还能指上一指。”   两人连忙转身去看,却见身后占着个穿青衣的年轻人,面相十分和善,手里拿着一本《中庸》,一见就不是什么歹人。   于是元阙飞快地问道:“敢问兄台知道义园二舍怎么走么?”桐山书院的学子住处分孝悌礼义廉五处园子,每园分别有五舍,元阙就在义园二舍。   那学子愣了愣,笑道:“在下就在义园二舍住,不如就与二位同行吧。”   “如此甚好,多谢兄台。”织萝抢着道,“这是在下的表弟元阙,今日是头一次入学,还十分不熟悉,既然这位兄台与他同住一舍,也算是一场缘分,不如交个朋友?”   “在下苏文修。”书生向二人拱了拱手。   元阙还礼,“原来是苏兄。对了苏兄,此处十分偏僻,苏兄却选择在此读书……莫不是书院没有可以用来温书的屋子了么?”   苏文修好脾气地解释:“这倒不是,桐山书院倒是准备了许多空的书斋供大家温书用。只是明日小考,这些书斋人满为患,在下出来躲个清净罢了。”   什么?小考?明天!   元阙只觉得眼前一黑,恨不能一记手刀劈晕织萝,然后马上逃下山。   当然,也就只是想想而已,才是个小考而已,苦日子还在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的凌晨,出去团完年然后还送两位帅哥回家,回家洗漱完都是一点半了,困到懵圈身残志坚的我坚持码了一章,感动! 第35章 花妪   “苏公子, 你来这里几年了?”织萝一边跟着走, 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打听消息。毕竟听说此处有古怪, 不打听明白,总是不能安心。   苏文修倒是毫不防备, 大大方方地道:“学生到桐山书院半年余。原本两年前那次就该来的的, 不过那时家里出了些变故, 便错过了,平白又多等了两年。”   “桐山书院开馆收徒还分时间的?”元阙有些不解。   苏文修耐心解释:“原本是的, 跟着科举来, 在大转之年的春闱后开始招收学生, 一般的学生都是学上三年算期满。不过也有屡试不第的, 六年九年地一直待在书院。”   于是织萝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既然如此,眼下秋闱在即, 本不该是书院收徒的时候, 怎的……”   “这个学生就不知道了。”原本因为书院多名学子接连病重下山、书院学子数量锐减而导致书院的夫子杂役无钱供养的传闻甚嚣尘上,连皇都的人都知道, 但苏文修大概是个将圣贤书独透了的人,以“背后不语人是非”为行为准则,硬是客客气气地绕了过去。   不过也好,书院要是有这样好的氛围, 也不怕把元阙放这儿给学坏了。织萝只是淡淡一笑, 转过话头,开始了解书院的其他掌故轶事。   不知不觉就从后山绕了下来,走到了义园二舍。   苏文修的确是个热心的人, 还多问了一句:“不知元兄住的是哪一间呢?”   “申字号。”元阙随口说道。   “原来是在下的新同窗,难怪这么巧。”苏文修发自内心地一笑。   织萝不由得脚下一顿,挑眉问道:“苏公子,学生的住处,一般是几人共住呢?”   “四人。不过在下的一名同窗前些日子突发急症,送回家去养病了,这才空出一张床。另外两人一人名叫陈宇一人名叫郭昊,都是性情开朗之人,极为好相处的,元兄不必担心。”   急症,又是急症。都已然如此蹊跷了,苏文修都没有惊慌,只是如常地说起,还顺带介绍了同住的人。他到底是不知道织萝想问什么呢,还是本来就不觉得考前有人病倒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织萝有些拿不准,也不好多问,只是催着元阙赶快去安置自己的行李。   在苏文修的帮助下七手八脚地摆好东西,又去书院的伙房简单吃了午饭,织萝就要下山去了。不过鉴于这二人还没摸熟书院的路径,苏文修仍然是陪着的。   路过专供学子温书的那幢小楼时,元阙与织萝只觉得眼前一道光闪过,便有个东西扑出来,正正撞在苏文修身上。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准备去扶,但在看到撞到苏文修的东西后,二人又成功地傻了眼。   准确地说,撞到苏文修的不算是个东西,而是个人,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人。身材矮小,穿着大红的上襦配翠绿的裙子,腰上束带是宝蓝的,裙下露出的一点点鞋尖又是鹅黄的;一把掺了银丝的长发乱蓬蓬地绾了个堕马髻,上头插了朵艳粉色的绢制大牡丹,缀着几枚做工粗糙的黄金缕;面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全然遮住了自己的本来面目,双眉被剔去,画的一对蛾眉又被晕的乱七八糟,至于那脸上的胭脂……织萝只怀疑她是将自己所有的脂粉全都糊到了脸上,一点也没剩下。   见自己撞了人,那老妪也不曾道歉,只是茫然地伸出一只枯瘦的脏手,向苏文修“啊啊”地叫唤着,也不知是想说什么。   但苏文修却一下子懂了。他略带歉意地一笑,然后温声道:“婆婆,在下不是从书斋里出来的,身上没什么稿纸书简,实在对不起了。”   那老妪却不依不饶,口里胡乱喊着,扯着苏文修浑身上下扒拉了个遍,见果然是什么都没有,才拖着自己手边的大麻布袋子摇摇晃晃地走了。   “她……”元阙拼尽全力,才使得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点,却问不出个所以然。   苏文修却很了解,大概也是被问得太多,便轻声解释,“这是花婆婆,看着是古怪了些,不过没有恶意的,是个可怜的人。”   这只怕……不是古怪了些吧?   “花婆婆怎的在书院里来去?”织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像苏文修这么正经的人,其实不是很适合从他处打听这些有的没的。不过对于花婆婆的事,苏文修还愿意多说几句,大约是因为觉得她真是不幸,希望有更多人知道后能动恻隐之心。“在下来书院晚,从前的事情知道得也不清楚。只是听说花婆婆的相公,从前是书院里的一位夫子,屡试不第,郁郁不得志,但为了糊口才在书院里谋了差事,一面教书一面参加科考。大约六七年前,那位夫子又落榜了,一时想不开,在后山投湖自尽了,被捞起来的时候……”   许是想到要给那位夫子留最后一点尊严,苏文修匆匆截住话头,没有细细描述他的遗容,只是道:“师兄说花婆婆见到夫君遗体后当即昏了过去,醒来之后便……神智全失。山长看她孤身一人挺可怜的,便许她在书院里行走,素日里各位夫子力所能及也还接济些,别的学生也会将写废的文章书简送给花婆婆。”   “送那个给她干什么?”元阙一愣。   苏文修被问住了了,大概是送了这么久的文章书简还从不知道花婆婆拿去是干什么的。   织萝笑着解围,“有的印馆是收这些东西的,用来做字帖或是裁下空白处来裱字画。至于竹木书简,做成各种小玩意也是很好的。”   两个大男人其实也不懂,只是觉得织萝说得有些道理,便胡乱点头。苏文修道:“大概就是这样。元兄日后在书院里,有什么写废的稿子或是书简,便送给花婆婆吧。我们现在的各位师兄师弟都是将她当做自己的长辈在供养。”   柳眉微不可查地一挑,织萝有些疑惑,“看起来花婆婆岁数不小了,六七年前也该年过不惑了,难道……没个子女在世么?”   “听说夫子曾经也是有个儿子的,天资聪颖,是个读书的料。可惜后来也不知为何,不曾考中,倒是比夫子还先一步……投湖了。”苏文修低头叹息。   莫不是投湖自尽还能代代相传的?织萝与元阙面面相觑。   还不待他们想明白,苏文修又交代道:“对了元兄,若是日后花婆婆向你兜售什么东西,买下就是,不值什么钱,但多少是个心意,心诚则灵。”   “什么东西?”元阙有点懵。   “看起来想是护身符一类的小玩意儿。”   织萝闻言眉眼一弯,瞥了元阙一眼,虽然没开口,但元阙意外地看懂了那个眼神的意思——看你以前拦着人兜售破符吧,现在总知道这行为是多讨厌了吧?   “苏兄你买了吗?”元阙不甘心地问。   苏文修愣愣点头,“这个自然。”   “那……你佩了么?”   这回苏文修笑得有些赧然,“说了是个心意……那个符的价钱……何况又这么多,也佩不过来啊。”虽然说得支支吾吾,但那意思却很明显——这个价钱的东西,做工外观必然是十分难看的,而看苏文修周身的衣饰,怎么也是个衣食无忧的人家出身的,当然是瞧不进眼里的。   “苏公子有没有看过这符上写的什么?”织萝冷不防地问了一句。   表情空白了一息,取而代之的是更明显的尴尬,苏文修捏了捏衣摆,低声道:“似乎是学业有成、金榜题名一类的话吧。”   织萝见过最迷信的两类人,一类是有钱的人,一类是有权的人,而读书人虽然可能暂时还不属于这两类中的任何一种,但大多数读书人原就是为了求前程名利,故而一旦迷信起来也是十分可怕的。苏文修不会佩戴,但总有想金榜题名的士子是把这当做一种寄托与希冀,佩戴在身上……   眼看到了山门,织萝也不便再问,只好收了话头,自己在心里琢磨。   见元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显然是不想就这般放织萝走的。苏文修也看了出来,知情识趣地道:“时间也早了,明日还有小考,在下就先回去温书了……回去的路,元兄记得吧?”   “方才过来,如何不记得?”元阙闷闷地道。   于是苏文修顺势告辞离去。   织萝一见元阙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笑道:“怎么,你又不是什么第一次离家在外的人,竟还如此舍不得?”   “我……只是舍不得姑娘,舍不得店里……”   “无妨,若是日后高中,谋个一官半职,我们这小店还求你帮扶呢,有什么可舍不得的?”织萝嘻嘻一笑,拍了拍他的肩,“明日还有小考,你赶紧回去温书,仔细不当心就考个丁可就丢人了!我下山去找大师了。”   原本还好好的,听到最后一句“找大师”,元阙的脸色就沉了下去。但他不能说什么,只好低声道:“那……姑娘下山小心些,我……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书房与卧室的空调都坏了,家里管事的人就是不报修,基友穿走了最厚的家居服,重感冒的我昏昏沉沉地和表妹坐在路边吃烧烤的时候手机敲了一章。。。给自己点蜡 第36章 青乡   “这位小师傅, 请问玄咫大师今日可在?”织萝果然是言出必践, 从桐山书院上一下来, 就直奔慈安寺去了,半点犹豫都没有。   小和尚老老实实地道:“大师在, 不过公子一时半刻见不着他, 因为法会刚刚开始。”   织萝还保持着男相, 那小和尚一时没认出来——毕竟上一次去给玄咫送斋饭,几乎都算是闹得不欢而散了, 她还真怕玄咫给守山门的小和尚说再看见她就不放进去了, 故而特意还保留了男身。不过如今看来也是没必要了。   “法会?什么法会?”织萝在心里暗暗一算, 也没想起近日有什么节日或是神佛诞。   小和尚倒是十分热心, “公子大概不知道,近日有些读书人一股脑地病了, 送到大夫处医治也瞧不出什么所以然, 便有人疑心是撞了邪祟,所以才请大师作法的。”   织萝眼珠一转, 瞬间有了计较,“那倒是巧了,我家恰好有个兄弟今年也要参加秋闱,昨日才送到书院去。既然是读书人病了, 那……在下代替兄弟去参加法会也是可以的吧?”   小和尚不疑有他, 当即点头道:“公子这边请。”   这是织萝第二次见到玄咫在重大场合登台,一贯的雪白袈|裟换了正红的,倒是映得眉心的一粒朱砂愈发鲜艳夺目。但他的神态却永远都是淡然而宁静的, 做着救苦救难的事,然并未将众生放在心上,仿佛此举……不过是理所应当。   慢慢别开眼,目光落到一旁或坐或躺的几个人身上,织萝的眼神一下子就变得犀利起来。这些大约就是他们所说的患病的读书人,虽然“病”的程度不一样,但都无一例外的脸色与嘴唇发白,一点精神也没有。   这症状,与其说是病了,倒不如说是,损了元气。   玄咫的修为,定也是会看出来的。只是前来求助之人如此之众,也不知是因何所病,只怕他一人本事再大也是救不过来的。   即便再加上一个织萝也是不能的。   趁着玄咫还在查探他们身上是否还有妖气残留,织萝便凑上去找到一个看起来还算康健的,低声问道:“兄台,您这病……大概什么时候开始的?”   织萝的本相十分美艳,作了男装看着也很是养眼,问起话来也叫人不是很想拒绝。那人看了她一眼,便道:“大概一月。”   “有什么症兆呢?”   “起初只是精神差些,然后渐渐开始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嗜睡、多梦。听人说,到最后……会一觉不起的!”那人的语气有些惊恐。   果然是损了元气的症兆。   织萝暗自记下,面上却不露声色,“敢问兄台从前在哪家书院读书呢?”   “青乡书院。”   不是桐山书院?织萝有些惊讶,抬眸间却刚好对上玄咫望过来的视线。   * * * * *   是夜,桐山书院,义园二舍,申字号房。   “苏兄,明日有小考,怎的还不早些歇息?”元阙看书看了一阵,只觉得头昏脑涨,便不管不顾地把书丢开,准备上床就寝。同屋的陈宇已然睡了,屋里的任何动静都不能影响到他。但苏文修还在挑灯夜读,元阙委实有些不好意思。   苏文修手不释卷,连目光也不曾移开,只是道:“郭兄还不曾回来,在下先等一等,元兄要是困了就早些安睡吧。”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推开,进来个拎着书箱抱着藤球的男子,衣衫下摆扎在腰里,袖口用布条收紧系好,额上还挂着汗珠。元阙凝神一看,那男子手上抱着的藤球,似乎是蹴鞠专用的那种。   “阿修还在用功呢……哟,这位兄弟是谁?”这个时候还能进这间屋的,必是郭昊。似乎这个郭昊天生开朗外向,一点都不认生的模样。   于是元阙连忙起来见礼,“在下元阙,乃是今日新入学的弟子,还请各位师兄日后多指教。”   “咳,指教什么?哪怕是再晚十年进门的弟子,都只有他指教我的份。”郭昊满不在乎地一摆手,丢了书箱,忽地将那藤球一抛,恰好对着元阙的方向。元阙一惊,连忙伸手去接,然后恭恭敬敬地递还回去。郭昊见状一喜,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哈哈,小兄弟身手不错,前途无量啊。”   元阙刚要答话,苏文修便低声斥责道:“都是什么时候了,还在胡闹!广泽睡了,若是把他闹醒,可有你好受。”广泽表示陈宇的表字。   郭昊一脸不在乎,声音却压低了些,“他不是次次都跟你争呢么?怎么今天睡这么早?不多看几眼?”   苏文修嗔了他一眼,然后才向元阙歉然一笑,“表兄……一向如此,元兄莫要见怪。”   表兄吗?怎么一点都不像呢?元阙小小地惊讶了一下,面上却笑意不堕,“郭兄心直口快,倒很是难得。”   郭昊大约很少被人夸,乍听元阙这样一句,愣了片刻,才笑道:“这小兄弟我喜欢,以后跟着哥,保证你在桐山书院哪里都玩得开。”   “玩?表哥,明天的小测,你不放在眼里就罢了,还有不到两月可就是秋闱了,你若是再这副模样,可真是诚心要气死姨夫姨母?”苏文修板起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郭昊撇嘴道:“我像是能考中的人吗?有你一个考中就够了,我才不稀罕呢。”   “你……”   见势不好,元阙连忙插|到两人中间,弱弱地道:“二位可别吵了,一会儿陈兄该醒了。有什么话不能好生讲么?”   郭昊自知理亏,也弱了声气,“总之……阿修你别担心了,我自有办法的,这次保证不像上次考得那么难看。”   苏文修轻叹一声,也不追问是什么办法,想来是并不准备相信的。末了,他才轻声道:“都这么晚了,快些睡吧。表兄,你明日一定要跟着我去温书,若不然……我就告诉姨夫姨母去。”   “嘿你这小屁孩,还告诉我爹娘呢,我告诉你,我……好好好,我明天跟你去就是了小祖宗,这下满意了吧?”   * * * * *   千结坊,一灯如豆。   聆悦理好货架上的结饰,正要扭头吹灯,却见织萝坐在角落,手里把玩着什么。她犹豫了片刻,才道:“姑娘……还不睡么?”   “聆悦,你来瞧瞧这个。”织萝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   翻来覆去看了一阵,聆悦没看出个所以然,一头雾水地道:“这是什么?有什么不对的么?”   “这是个平安符。”   “那还真是做得够糙的。”聆悦嫌弃地放远了,“姑娘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织萝无所谓拍拍手,“是我捡回来的,在慈安寺。”   “是……大师给的?”聆悦觉得很惊奇,毕竟玄咫之前几乎都不愿给织萝好脸,怎么还能送她东西?就算要送,这做工,实在是没眼看了。   织萝白了她一眼,“当然不是,这是我从今天参加法会的人身上捡的。”然后又简要地与她说了从送元阙上山一直到去慈安寺的经过。   话还未说完,店门又被人敲响了。这个时候早就宵禁了,能在外头转悠的必定不是常人。不过这敲门的频率,倒是让织萝觉得十分熟悉。   聆悦小心翼翼地开了门,果然门外站的是玄咫。   “大师。”聆悦与他见礼。   玄咫随意点了点头,越过她望向织萝,“姑娘,今日可是到慈安寺了?”   “正是,大师好眼力。”织萝淡淡一笑。   “小僧见姑娘那时候与人说话,似乎还捡了什么东西……姑娘是对这些学子集体生病之事有什么发现么?”   织萝将那粗糙的平安符递过去,“这些人是病了还是如何,大师会看不出来么?”   玄咫微微垂眸,“倒似是元气有损。”   织萝一手点着下巴道:“今日小女子才送元阙去城外的书院,听闻那桐山书院近段时日总会有学子病倒,有的可以病愈,有的却会不治身亡。而这些人发病也大多集中在考前。小女子没看到过病患,也不知是不是这般症状。只是下午在慈安寺问过两句,却有许多学子……不是桐山书院的。”   “难道最近皇都里有妖物专门针对读书人?”聆悦疑惑地挠头。   织萝瞥了她一眼,“那得是多大一群妖物才能祸害这么多读书人?何况我见桐山书院虽病倒的人多,但没病的人更多,也不见得是妖物作祟。”   玄咫默默地听着,忽然问道:“姑娘问到的那位学子,从前是在哪里进学的?”   “青乡书院?”织萝回忆了一下。   “当真?”玄咫微微睁大双眼,有些惊讶的模样。   织萝不知究竟什么说错了,有些愣住了:“似乎是青乡书院啊,我没记错。这书院难道有什么不对的么?”   “若是小僧没记错,这青乡书院,其实据桐山书院不远的。桐山书院背面有个死水湖,那青乡书院,也就在那湖的旁边吧……” 作者有话要说:  吃饭之前赶一章,祝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第37章 恶疾   青乡书院就在桐山书院边上, 走个来回至多一个时辰。不过青乡书院要比桐山书院小多了, 自然也就没什么名气。   织萝原本怀疑是桐山书院有问题, 但一听那个法会上的学子说自己是青乡书院的,一时又犯了糊涂, 只疑心自己猜错了。玄咫这样一说, 又把方向给圆了回来, 于是织萝决定第二日幻了男相与玄咫一道去青乡书院探个究竟。   只是他们二人身份尴尬,也不知问谁才比较合适, 在书院墙外商量片刻, 没想出办法, 倒是等来了几个下了早课的学子。   这几人一边走一边商量, “哎,看着时间还早, 咱们去桐山那边蹭午饭吧。”   “正合我意, 咱们这边的饭实在不是做给人吃的,还是桐山那边的合口。”   最初那人的提议迅速得到了其他人的赞同, 这几人一边走就一边开始讨论两家书院吃食,听那口气,一点也不见外。   织萝连忙眼疾手快地上前地拉住一人,“这位兄台……你们说的桐山书院, 难道这边不是桐山书院?”   “桐山书院在湖那边, 我们这儿是青乡书院。”织萝拉住的那个人比较健谈,答完问题还絮絮叨叨地跟了一句,“桐山书院的名气怎么也比咱这儿大吧, 这也能走错?算了算了,反正顺路,就带你过去了。咦,那个和尚……”   玄咫愣了一愣,在织萝的眼神示意下,才连忙道:“小僧……小僧一个俗家表弟在那里读书,听说他马上……秋闱了,所以来瞧瞧。”   “原来是这样,那也走吧。这个时间来挑的是真对,走过去还能蹭上一顿饭。桐山书院的饭,可是太好吃了!”   织萝敏锐地发现了有一丝的不妥,“兄台,你们这样熟,是常去桐山书院么?”   “咳,离得这么近,桐山书院饭又好吃,风景也好,还有空出来的书斋给大家温书用,我们这些其他书院的人想进去也没人拦着,当然是常去的。”   这书生话还不曾说完,织萝就变了脸色……常去!   * * * * *   早上的小考一塌糊涂,考卷上的题几乎没几道会做。元阙想,这样去考科举,大约都考不到春闱上。   虽然不是真心要考,但好歹是织萝出了钱的,即便因为最近书院频发恶疾而减了许多项款项,但光是束脩也不是一笔小数,织萝这么财迷的人能一口气掏出这么多钱,委实是太不容易了。即便最后真的考不上,成绩也不该这么难看的。   于是小考之后,苏文修问他要不要与郭昊一道去温书时,元阙也只好捏着鼻子答应了。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德,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入目尽是些子曰诗云,晦涩难读佶屈聱牙,元阙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并万分好奇苏文修是如何读得这般津津有味的。   这间书斋的人还不算多,但几乎可谓全都是在认真温习的,或复习诗文或练习文章,放眼望去也便只有两人在走神——一是元阙,另一个就是郭昊。   若说元阙是单纯地走神发呆,郭昊就是在私底下小动作不断了。也不知他是在看什么,一手虚虚地将书册抬高一点,另一手紧紧地攥着什么东西藏在下头,偷偷摸摸地往下看着。   大概是觉得郭昊这副模样十分有意思,元阙呆也不发了,就开始观察他的举动了。   不过郭昊再怎么好玩,直直盯着一个人看上许久也会倦的。于是元阙的目光也就不由自主地开始乱转,扫到了坐在郭昊前头、他的另一个同屋的陈宇身上。   仅仅一夜半日、两顿饭的功夫,郭昊就已经和元阙混熟了,还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了许多关于陈宇的事——当然基本上没什么好话。   看得出来郭昊对苏文修还是十分崇拜的,因为他这个表弟虽然出身富贵却并没有纨绔习气,反倒是十分上进,人又聪明,几乎就没有他学不会的东西。可以说,在郭昊眼中,苏文修便是最能干的人。而与他们同屋的陈宇……家境贫寒,为人执拗,只知道埋头读书,虽然不如苏文修聪明,但比苏文修刻苦,故而成为了这个书院里唯一一个可以与苏文修一较高下的人。   对于一心向着苏文修的郭昊来说,当然是万分讨厌陈宇。   之前没什么机会,现在总算可以好生打量他这位要同屋住上几个月的同窗了。   在书院里,大家穿的都是统一的学士服。但就是通过这一件衣服,元阙也能看出陈宇的家境着实不大好——比如苏文修的衣服,干净而整齐,熨烫得笔挺;而陈宇这身衣服,已然浆洗得发白,袖口与肩头还有磨破的痕迹。苏文修与陈宇大概是同一时间进书院的,倘若是一身衣服一直这么穿,也该是陈宇那模样。像苏文修这样,大概是有几套备用的衣裳在轮换吧。   而陈宇的身形也十分消瘦,套在书生服里总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的下巴也尖得厉害,之前总是觉得玄咫的下巴已经够尖了,但是在看到陈宇之后,元阙才觉得自己应当给玄咫道个歉。   看得再仔细些,还能发现陈宇眼下有很大一片青黑之色,却不是休息不够的疲态,毕竟他昨天夜里这么早就歇下了。脸色也苍白得厉害,和他手上的一沓白纸一般无两。而他的嘴唇也几乎没什么颜色,显得十分病态。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元阙越看越发觉得陈宇的神色十分痛苦,额上也开始沁出细汗,翻书的手不知怎的开始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这是……怎么了?   元阙几乎都要忍不住上前去问一声他究竟如何了,陈宇却一下子攥紧了手中的书页,将他素来十分珍视的书本揉得一团凌乱。   然后,“砰”的一声,陈宇直直地扑倒在面前的书案上,再没抬起头来。   因为一直关注着陈宇,元阙的反应可以说是最快的,在他倒下去的那一瞬,元阙就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冲上去扶他,“陈兄,陈兄……这是怎么了?”   陈宇砸下去这一声动静还没这么大,但元阙这一嗓子喊出来,便惊动了整个书斋的人,全都围拢来看热闹。   “哟,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是不是因为太累了?”   “我看像,陈宇一向读书用功,大概是把身子熬坏了把。”   一群书生,大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骤然发生了这样的事,除了围在一起看热闹,谁也不知道该怎生处置。   元阙十分无语,连忙挥开四周围着的人,抱着陈宇扳成仰躺的姿势——毕竟不管是因着什么而骤然昏倒,趴着总归是没什么好处的。   鼻息……感受不到,脉搏……几乎没有!   元阙吓了一跳,呼吸脉搏全无,莫不是当场死过去了?毫无外伤,是因病猝死?   苏文修就坐在陈宇背后,此时也绕了过来,急问道:“出了什么事?陈兄他……可有什么大碍?”   元阙有些反应不过来,愣了片刻,才指着陈宇道:“再……来个人看看,我怎么觉得,陈兄好像……过去了?”   众人闻言都耸然一惊,齐齐后退一步,没谁愿意上前来。   也只有苏文修,尽管不是很会,但还是凑上前来,手忙脚乱地来检查陈宇的生命体征,完事之后神色却比元阙还惊悚,只会指着陈宇哆哆嗦嗦地道:“他他他……之前有做什么?”   郭昊胆子大些,见一向很有主见的表弟忽然被吓成这样,有些看不过去,连忙把他扶到一旁,问元阙,“真的没救了吗?死透了吗?”   “郭兄说话当心,死没死还不一定,应当还是有救的,只是……我们这儿有什么大夫吗?在下是不会看的。”元阙摊手。   旁边有一人连忙接口,“有有有,近段时日总有人病倒,山长便请了位大夫常住山上了。我这就去请他过来。”   大夫来得飞快,挥手叫一众学子退开,上前来如元阙方才一般检查了一遍,然后立时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针囊,在他周身的几个要穴上施了几针。   救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陈宇才猛地呛咳一声,胸脯开始起伏,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尽管依旧没睁眼,但无论如何也算是活过来了。   “大夫,他怎么样了?”元阙问道。   那大夫原本是在收拾药箱,闻言却是沉着脸一摆手,“病发了,准备通知家人抬下山吧,我是没办法了。”   “什么?病发了!”仿佛在滚油里掺了一勺凉水,众人一下子就炸开了,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两步,并没谁上前来帮着搀扶陈宇。   甚至还有一人因为后退的时候太过慌乱,带倒了陈宇的书桌,桌上的笔墨纸砚便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一同掉下来的,还有个毫不起眼的物事。   做工粗糙,造型怪异,下头还拴着参差不齐的流苏。   用尽全力仔细看,才能大约认出那是个……平安符。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出门之前感觉人都不大好了,所以大年初一进了趟医院,发现好像心脏好像有点问题,被勒令以后绝对不能熬夜了……明天又刚好需要走个亲戚,实在是没法更新了,所以就休息一天,不好意思啦。 第38章 激愤   “陈宇是哪里的人?谁能帮忙通知家里?”有慌张不已学子连声道, “郭昊, 苏文修, 你们和他住一起,肯定知道!”   郭昊愣了愣, “这我哪知道?难道没事还问人祖宗八辈?”   “表哥, 怎么说话的!”苏文修不得已斥了他一声, 又软了声气,“各位, 不是我们不顾忌同窗之谊, 只是陈兄……素来不爱与我们提及家中之事……”   有性急的人挥手道:“那就问山长, 总会知道的。”   “不, 不许告诉山长……我不回去!”正当众人七嘴八舌争执之时,陈宇却已经醒了过来, 说话虽气息不足, 语气却是不容置疑。“我没病,过些日子便是秋闱, 我不回去!”   郭昊却比谁都激动,“你不回去?谁知道这个病究竟会不会传染,我和阿修还有元兄弟跟你住一屋,要是也病倒了, 你保证治好吗?”   “你要是这般容不下我, 随意找个地方,可遮风避雨便是,柴房亦可, 绝不连累你们,也不妨碍苏大才子读书!”陈宇梗着脖子道。   苏文修大急,“陈兄说的哪里话,苏某何曾说什么?表哥一向说话太直不讨人喜欢,陈兄也是知道的……”   但郭昊的话却仿佛是个提醒,立刻有人高声道:“郭昊说的对,谁知道这病会不会过人的?还是早些把陈宇送回去,不会过人就算了,权当养病。若真是会过人的……难道要让整个书院陪葬?”   “对!抓住陈宇,把他送下山去。”有人高声响应,袖子一卷就往上冲,全然不复素日的斯文。   陈宇虽然还体虚,但也绝对不想落到这群人手上任其拿捏,当即从地上一跃而起,推开率先扑上去的几个人,夺门而逃。   元阙原本一直在边上站着,没有说话的机会。但此时变故陡生,元阙连忙高声喝道:“都住口!先拦住陈兄,他还病着,别再受伤了!”   此言一出,众人如梦初醒,连忙涌出书斋,去抓陈宇。   而这间书斋闹将起来动静不小,早就影响到旁边的书斋,里头的人纷纷出来看热闹,听说陈宇跑了,竟还有不少人加入了追逐的队伍。   元阙一见这个阵势,暗道不好,当下便拨开前头的人,冲到了最前头,朗声道:“陈兄,我们没有恶意,你先别跑了好吗?”   看不出来陈宇虽然还有些体虚,但跑起来还是很快的,也还有力气冷嘲热讽:“没有恶意?方才那些话都没恶意,那还想如何?非得把陈某人刺死在当场才好安心?”   “陈兄你莫要多心,咱们书院考前抱恙的并非只有你一人,大家也没有一定要病患如何,你……哎呀!”原本落在后面的苏文修不顾斯文扫地,高声解释着。但话没说完,却忽地发出一声惊叫。   与陈宇不同,苏文修在桐乡书院的人缘不错,听他这样一喊,许多人都不由得脚下一慢,回头看他如何了。   只是这一看,众人又有些啼笑皆非。   原是那终日在书斋徘徊着收取废旧诗文的花婆婆不知从何处蹦出来,懒腰抱着苏文修不撒手,口中含混不清地嚷着什么。苏文修既不好直接推她,又不好掰她胳膊,只能僵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还险些让花婆婆的脂粉糊了一身。   “花、花婆婆,您先放手可好?”苏文修期期艾艾地道。   “啊,啊啊!”花婆婆摇头如拨浪鼓。   这样一耽搁,陈宇又跑出很远,连分神回头来看的元阙都有些跟不上。   “表兄,元兄,快救我!”苏文修狼狈不堪。   郭昊自是觉得苏文修更为要紧,当即回转来救。   元阙想了想,仍旧追陈宇去了,只是喊了一声“郭兄,交给你了”。   经历这一番混乱,掺和进来的人更多,却还有人被扰了温习,十分不悦,从书斋探出头来谩骂。   于是陈宇竟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后山,直到跑到湖岸,实在无路可逃,才不得不停下。   “陈宇,你快些下山回家去,不要连累了整个书院!”后头的人老远就开始大喊大叫。   “你站住,不要过来,否则我就从这儿跳下去!”陈宇却是吼的元阙,然后才抬起头来对着后头诸人轻蔑一笑,“连累整个书院吗?从前有人病倒的时候怎么没听你们说这话?陈宇何德何能,竟被这么多同窗一起扣上了这么大顶帽子!若是嫌我陈某人碍事,大可自己好生温书啊,眼红何用?苏文修比陈某人书读得更好,怎么不见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他?”   这是什么意思?元阙有些纳闷,不敢轻举妄动。   被陈宇一股脑骂进去的人当即就有听不下去的,高声道:“你胡吣什么?怎的还把苏文修一道骂进来了?我看是你嫉妒他吧!”   “我为何要嫉妒他?自从苏文修进了桐山书院,一共考了大小四十八次文试,有二十六次是我第一他第二,我有什么好嫉妒的!”陈宇轻笑。   记得这么清楚,说明他对苏文修并非口头上那般不屑一顾,反倒是有些如临大敌的意味,元阙暗想。   陈宇却不在乎区区一个元阙怎么想,而是道:“苏文修家世不错,叔父又是兰台要员,你们也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满,便瞧不上家境平寒的我罢了。可你们也不想想,区区桐山书院,又没有什么名气,便是苏文修都远不能与来自四境的才子相较。科举考试又不是只有这一个书院的人参考,你们挤走我有什么用?”   “你胡说八道什么!”有人气急败坏地吼着,冲上去就要抓陈宇。   元阙也顾不上别人,只是道:“陈兄你冷静一点,有话好好说。据说患了这个病,还是能治好的。但是你掉下去……”   “新来的,你怎么还帮着他?没听他刚刚怎的骂人的?”有人十分不满。   元阙没有理会那个人,只是认真对陈宇道:“陈兄,大家都是读书人,明理的要比不分是非的多,或许会有那么一些想不明白的人犯傻,但你信我,还是有许多人不会如此的。你先过来好不好?”一面说着,一面还伸出手向他走去。   陈宇向后退开一大步,喝道:“你站住!别过来!”   “好,我不过来。只是陈兄你千万别激动,不值当。”元阙果然停下步子,却仍旧伸着手。   “姓陈的你快些滚回来,没谁想要你的命,别让大家一起吃了挂落!”这时,也不知是谁又吼了一嗓子。   一向猥琐又有些怂的元阙竟忽地怒道:“住口!陈兄若真是出了什么岔子,也是被你逼出来的!”   这一声呵斥十分有气势,竟吓得一众人不由自主地噤声。   元阙不在乎旁人如何,只是对陈宇道:“陈兄,现在你放心过来吧。”   陈宇站在原地思索半晌,到底还是向前迈出一步,也向元阙伸出了手。   但变故就在此刻忽然发生。   到底是刚刚昏迷过的,能一气跑这么远本就是凭着心中一股激愤,现在这一口气泄掉,陈宇忽然就双腿一软,整个人往后仰去,就如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直直栽进湖中。   “呀!那个新来的,都是你!谁叫你跟他说这些?”立刻有人指着元阙喊了起来。   “快救人啊!”更多的人还是比较清醒。   只是一群读书人,身子不如脑子发达,让他们跳下去救人,大约是下去一个就搭进去一个。好在这群人也比较有自知之明,都纷纷站在原地不敢妄动。   元阙没那么多顾忌,当即纵身一跃,跳进湖里去捞陈宇。   这湖看着平静,水色也比较通透,却没料到湖中竟是暗流涌动,深不见底。陈宇掉下来之后,便一股脑地往下沉,元阙伸手去抓,扑空几次,什么也没抓到。   陈宇身子太差,在水里待得越久就越危险,元阙不由一急,再顾不得其他,双掌一分,拨动水流,想借水之力将他托起来。   眼见就要成功了,却不知从哪里蹿出一道白影,细细长长的一条,身子一弹,又带起一股急流,将陈宇卷了过去。   元阙神色一凛,反手一握,也不见抓住什么东西,但位于他掌心里的一道水流却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推了出去,将那白影掀出数丈。   大概是被元阙吓到,那白影没再钻出来捣乱,于是元阙也顺利地游了过去,将无知无觉的陈宇拉住,托出水面。   好在上头等着的一群人也算是没傻透,还知道搭把手,将他二人拉上岸去,又把陈宇翻过来控水。   正在忙乱的时候,却有个样貌威严、胸前留着长髯的中年人走过来。众人一见他,便吓得手忙脚乱地行礼,“学生见过徐夫子。”   那位徐夫子目不斜视,也不看陈宇,也不看元阙,甚至似乎没看任何人,只是硬邦邦地道:“方才之事,山长已然知道了。山长的意思,念在众学子也没有什么恶意,便算是揭过,不可再提。陈宇一心求学,许他留在书院,旁人不许有微词,不许以讹传讹。秋闱在即,山长希望大家好生温习,切不可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分神。”   一众学子噤若寒蝉,只能小心地答了个“是”。   待那徐夫子走远了,元阙才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扯住身边一个人问:“这位徐夫子,你们怎么都这么怕他?”   “你可不知道,徐夫子不光是长得凶,他还是山长最信得过的夫子,平时山长有什么话都是让他传的,可以说书院里所有的事,无论大小,都要问过徐夫子才能行的。”   嗯?一个夫子,竟有这样的权势?   * * * * *   待人群散了个干净,湖边的树林里才慢慢走出两个人,一个头顶光溜溜,自是玄咫,而另一个,则是作男相打扮的玄咫。   “织萝姑娘,这就回去了?不见见元公子?”   织萝理了理袖子,一派云淡风轻,“见了他难道有什么好说的?”   玄咫认真地道:“问问元公子——书院里众多事宜要靠一个夫子决定,那么山长又做何事?”   织萝摆手:“书院里谁掌权都极有可能,说不定这个山长便是一心治学不问俗世呢。不过我更好奇的,却是另一件事。”   “何事?”   “元阙……不在我跟前的时候,原来是这样子的。素日倒是小瞧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纯手机戳完的一章,在走亲戚的路上加班加点。 本章写的同学关系问题,抽象于自己初高中日常,以及一些新闻报道的各类杀室友的案子。其实学校就是个小社会呐! 第39章 野祭   陈宇最终因山长发话得以留了下来, 仍旧住在义园二舍申字号房。苏文修与元阙是没意见的, 郭昊本有些微词, 也被苏文修劝了回去。除了陈宇只能卧床静养,倒是与从前的日子没什么差别。   但除了先前两日总是嗜睡外, 之后的几日, 陈宇的脸色看起来竟还是十分不错, 半点没有还要发病的症兆。而那日小考的成绩贴出来,陈宇又是第一, 苏文修第三, 中间还压了个人, 自那日之后, 陈宇的病就彻底好了,每日除了能走去书斋温书之外, 他偶尔还能出去跑一跑。   书院里的人都说, 陈宇只怕不是病了,是嫉妒疯了。   但元阙没有心思去管关于陈宇的事。那日小考成绩贴出来, 他看见自己在整个书院里都是算是排名垫底的,而他底下那几个,无一例外都是家里有权有势给硬塞进来读书的纨绔子弟。   织萝姑娘最近还是别上山来了,要是看到这名册, 该有多失望啊。元阙暗暗叹了一口气, 扭头从成绩榜前离去,发誓要好生温习,至少下次考得没这么难看。   他其实是不喜欢在书斋里待着的, 因为那些书他是真的不喜欢,看不到两眼就会开始走神,待在人人都聚精会神专心致志的书斋里,元阙只会觉得心里怪不痛快的。屋里多好啊,也清净,更没人盯着。   苏文修在出门前还特意问过元阙要不要一起,也被礼貌地拒绝了——有什么不懂的,等着他回来再问也好,免得当着这么多人还丢人。   只是这几日一贯会跟着苏文修去书斋的郭昊,却在夫子宣布散学之后便瞬间溜了个无影无踪,招呼也没同苏文修打一个。不得已,苏文修便告诉元阙,若是见到郭昊回房了,叫他等一等,午饭一道去吃。   元阙在自己屋里勉勉强强看书看到快正午,才终于有人进来了,他定睛一看,原是郭昊。   郭昊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如同做贼一般地打量着屋里,恰与元阙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当即尴尬一笑,然后站直身子,推门进来,从自己的书箱里摸出个藤球,随手一抛。   “郭兄又去蹴鞠了?”元阙顺势接过藤球,在之间滴溜溜地转动。   郭昊讪讪一笑,“咳,跟着阿修老老实实温习几天了,实在是累得很,难道还不能去玩一会放松一下?咱又不是陈宇那种书呆子,一天不看书就要死人的。”   见他这样都不忘损陈宇一把,元阙不由皱了眉,“陈兄家境不好,不比得郭兄,若想出人头地,他就只能靠着科举,然后入仕。陈兄不过是执拗了些,也孤僻了些,但并不是个坏人,郭兄还是莫要如此了。”   “呵,你看看隔壁屋里的王松和张郊,谁不是家境不好的?也没见他们天天想陈宇似的拿着端着的,聪明了不起么?阿修也聪明,家境还好,也没像他似的眼睛长在头顶上。活像我们欠了他似的。”郭昊说完,起身又要出门去。   元阙连忙叫他,“郭兄你等等,苏兄特意嘱咐了,说是过会等你一道吃饭去呢。你这是要去哪里?”   郭昊愣了愣,旋即不自在地摆摆手,“罢了,你们自己去,不必等我。今日和他们约好了,要吃顿好的。”语毙,也不待元阙答应,便转身走了。   桐山书院也够偏僻了,四下不着村落,能有什么好吃的?   元阙正疑惑着,陈宇却是温书回来了,推门进来后与他点了点头,也无他话。   屋里正诡异地沉默着,却忽然有人来敲门。   这屋里的四个人,陈宇不必说,元阙又是个新来的,苏文修虽脾气好但一心扑在读书上,也与同窗们没有过多的交集,而郭昊虽耿直大方,但实在是一根直肠子通到底,有时说话忒难听,也不太讨人喜欢。这样算下来,这时有人,无论找谁都有些奇怪。   元阙与陈宇对视一眼,分别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与自己想同的疑惑。但元阙还是站起身来,一边朝门边走去一边问:“您找哪位?”   “苏文修在么?”   元阙一下子顿住步子,与陈宇再次对视一眼,面上的表情变作了惊诧——不是因为对方找苏文修,而是这门外说话的,分明是个妙龄少女!   声音清脆仿佛银铃,语气也十分欢快,是绝不容错识的。只是这书院,哪有什么少女?   元阙仍旧开了门,瞬间眼前一亮。   门外站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少女,身量娇小,身段窈窕,头上用金环束着百合髻,耳边晃着一对精巧的金坠子,此外身上再无多余的配饰。一张不施脂粉的瓜子脸不如巴掌大,两弯细眉仿佛柳叶,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却笑成月牙的形状,鼻子小巧而挺俏,樱桃小口只有一点点,唇边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真是万分亮眼。   “你是苏文修?”少女脆声问。   元阙拱了拱手,“在下是苏兄同屋的,姓元名阙。苏兄还在温书,不曾回来。不知姑娘有何贵干?”   少女微微歪了头,“是这样啊。他在哪里温书呢?你告诉我,我自己去找他。”   虽然来历不明,但只是一个女子而已,书斋又这么多人……“在书斋里,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遇到第三个岔道的时候往左。只是……在下也不知道他在哪一间。”   “无妨,我自己去找就是。”少女笑嘻嘻地道,“元阙是吗?谢谢你了。”   眼见少女轻轻巧巧地走了,元阙只觉得莫名其妙,关门回身走到自己的桌边,却又见陈宇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了一张脸,重重地哼了一声,也起身出去了。   奇怪,莫不是今天大家都吃错药了?   眼见时间也不早了,元阙索性将书本都收拾起来,等着苏文修回来一道去吃饭。   不过半柱香之后,他等回来的又是郭昊。而郭昊进屋的第一句话,便是:“阿阙啊,今天只怕是你要自己去吃饭了。堂妹来了,阿修得陪着。”   堂妹?那也应该是郭昊自己的亲戚啊,苏文修是他表弟,为何要去陪着?   好在郭昊还想起来解释了一句,“是这样,姨夫姨母觉得我小叔家的闺女还不错,前年给阿修定下了,考完就成亲的。”   难怪呢。方才来敲门的女孩子,大概就是郭昊的堂妹、苏文修的未婚妻吧。只是……长得真是一点都不像。   郭昊说完话,也没有立刻就走,只是坐在椅子上在柜子里翻找东西,这架势似乎并不是只为回来传句话的。他找东西也没避着元阙,于是元阙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从柜重找出小小的一枚竹片,仔细揣进怀里,才急急忙忙地走了。   那枚竹片下端系着一枚鲜红色的小结子,元阙记得很清楚,这还是郭昊问他要去的。原本因着是织萝给的,元阙还十分舍不得,但郭昊说了,他随身的东西上挂了这么许多个,也不差用来捆笔的这一个,才解下来给他的。   郭昊还是十分喜欢那枚结子,否则也不会死皮赖脸地要过去。但看他方才拿的东西,破破烂烂的一块竹片,也不像什么名贵的东西。好不容易要到的东西,还颇为喜欢的模样,会这样随意用了?   那竹片乃是十分眼熟的模样……前些日子从陈宇身上掉下来的平安符,可不就是那样子的?难道郭昊还稀罕那种粗制滥造的东西?去见堂妹还需要揣个平安符么?或是说郭昊原就不打算去见堂妹?   也是奇怪,都进桐山书院好些日子了,也遇到那花婆婆好几次,怎的不见她给自己兜售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元阙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劲,想着今日横竖也是他一个人去吃饭,早晚都没关系,而郭昊的行迹也委实也有些奇怪,便想跟上去瞧瞧。   郭昊并不曾离开多久,追上他还是十分容易的。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去打个招呼的时候,元阙见郭昊忽地停下,站在原地走来走去,似乎是在等人的模样。   好像方才他是说过要出去吃顿好的……所以才没工夫见堂妹。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郭昊与他等到的两个人一道,行迹有些鬼祟,竟是开始往后山走。元阙不由得一惊,也不知后山能有什么吃的,这时候钻过去能干什么?   跟着他们走到后山,一直到了湖边,这几人才停了下来。身上背着书箱的那个,将书箱放在地上,四下张望一圈,才小心翼翼地从里头开始往外拿东西。元阙只看了一眼,又开始云里雾里。   书院里的读书人,还是号称要出去吃点好东西的读书人,怎的一抬手,就从自己的书箱里摸出一大堆……香烛纸钱?他们三个就算互相认识,又能一起拜祭谁呢?何况桐山书院距皇都不远,风俗应当也差得不远的,怎么会有白天祭奠的?   不,民间风俗,素来是白天拜神晚上祭鬼的。却又是哪路神仙,在人界混得连庙宇都没有的?   燃了烛点了香,纸钱也焚上了,郭昊与另外两人一边烧着纸钱一边不住地磕头,口中念念有词,也听不明白到底在念什么,但看起来神态好似癫狂了一般。   倘若心底埋下了一颗疑惑的种子,便会飞快地生根发芽,茁壮生长。元阙耐着性子看了一阵,越发想上前去,拍着肩问面前的几位究竟在做什么。   只是他刚抬起头来,就忽然神色一凛,又蹲了回去。   元阙揉了揉眼,瞪大眼睛凝神一看,确定自己没有眼花——那水下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游弋,白花花、细细长长的一条,身形庞大却十分灵活。   这东西,可不就是那天他在湖里救陈宇的时候看到的那个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不用走亲戚,简直太开心~ 第40章 姹女   祭拜仪式元阙见得多了, 郭昊这一出又搞得实在简陋, 委实没什么好看的, 只待了一会元阙便悄悄地回去了。   草草地去伙房赶上了最后一波放饭,元阙本拟回屋去继续温书, 奈何望着那书上的一行行文字, 元阙只觉得眼前有一大串蝌蚪在游弋, 委实不能集中精神。   大概是方才看到的事情太奇怪了?元阙有些懊恼地自责着,却忍不住越想越入神。   罢了, 还是去书斋吧, 大家都在温书, 待在里头也不好意思走神的。   收拾好书册纸笔去到书斋, 元阙本想选个人少的屋子悄悄进去,但在迈步进去之时, 眼角余光却又瞥到个花花绿绿的身影。   翠绿的对襟衫子下是一痕榴红的抹胸, 裙子是湖蓝的,绣鞋是鹅黄的;头上大概绾了个堕马髻, 旁边簪着朵描金边的芍药旧绢花,配了两簇稀拉拉的黄金缕;面上仍是全卸下来称一称大约有二两的粉,一双眉毛描得极细,长得要飞上太阳穴, 胭脂几乎匀了满脸, 红唇米有涂成时下风靡的唇形,而是用口脂糊满了,还有些出了边, 看着便是一张血盆大口。   元阙只觉眼睛一疼,连忙转回目光。   “啊!”花婆婆却是发现了元阙,迈着小碎步扑了过来,伸手要抓他手上拿着的东西。   也顾不上她能不能听懂,元阙慌忙退了几步,低声道:“婆婆,我方才来的,还不曾有用废的,您……找别人吧!”   花婆婆却是一把将元阙拦腰抱住,不依不饶地去抢他手上的纸笔书册。   原本花婆婆岁数不小了,身子不甚硬朗,腿脚也不方便,元阙想挣脱她是轻而易举的,不过在书斋门口,这么多眼睛盯着,元阙实在是下不去手,生生被她拖住。   虽然极力减小动静,但也并不是毫无动静,且书斋中像元阙一样原本无心温书只是为了感受下氛围的大有人在,一下子就被吸引了目光,望得元阙脸都要烧起来了。   拉拉扯扯之间,花婆婆腰间有东西滑了出来,发出“哗啦”的声响,元阙循声一看,却是串成一串的竹块。竹块系着做工粗劣的流苏,上头还画着什么东西,元阙见过许多次了,就是他们常说的平安符。   大约是感受到了元阙的目光,花婆婆也回头看了看自己腰间挂着的平安符,却是愣了一晌,才想起解下几个,奋力伸到元阙面前,口中含含糊糊地喊着。   这……还真是尴尬了!上个书斋,谁还带钱呢?   “婆婆……在下真没带钱……下次多买几个好不好?”元阙连声解释。   “啊啊……”花婆婆又是摇头又是跺脚。   不同元阙一般还知道收敛一些,花婆婆全然是放开嗓子叫喊,一下子就引得了更多人关注。有些嫌吵的人甚至不耐烦道:“这才多少钱?舍不得掏?看在花婆婆这么可怜的份上,赶紧买了吧。”   “在下……是真的没带钱!”元阙连连摆手。   立刻有人嗤之以鼻,“这点钱都没有,唬谁呢?便是你这品行,还想考秋闱?德行欠佳的,考神都不会护佑。”   考神?什么玩意儿?元阙自问从前待的那道观已然很不讲究了,哪路子神都在供奉,就差没把释道尊者算进来,却也没听过考神这一尊。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人干预,花婆婆的动作顿了顿,竟有往回缩的趋势。   元阙还没开口问考神到底是哪路神仙,便有其他人道:“王兄算了,这人好像是那天跳进湖里救陈宇的那个,也是个热心肠,德行想来也坏不到哪去。或许是真的忘了拿钱呢?”   好在那位姓王的仁兄也不是故意想找茬,听别人这么一讲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从腰间解下钱袋,摸出几枚铜板,往元阙这边一抛,“拿着拿着,赶紧买完别吵了。”   元阙连忙伸手一抄,赔笑道:“多谢,改日一定还上,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免贵姓王,你不是听见了?单名一个朔。就这么几文,不必还了。”王朔不耐地摆手。   有了铜板递过去,花婆婆反倒松开了元阙,往后退了一步。   “婆婆,您……还卖吗?”元阙小心翼翼地道。   许多人都密切关注着这边的状况,花婆婆又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接了元阙的铜钱,将几个平安符一股脑地塞到元阙掌心,连收废纸都没顾得上,就倒腾着小步子急匆匆地走了。   好不容易消停下来,元阙才坐下来勉强看了一个多时辰的《中庸》,就无论如何都集中不了精神,便收拾了物件,准备去外头走走。   起身的时候,从花婆婆那里买的平安符一股脑地掉了下来,摔出“啪”的一声,又引来几人的怒视,元阙大窘,连忙捡起来走人了。   这东西,留着也是碍事,不如……丢了。   元阙出了书斋,装作不经意,手指一松,那几块竹片便漏了下去,落在地上。   “元阙。”没走出几步,忽然有人叫他,声音清脆如银铃,一听便是个妙龄少女。   书斋这里竟有女子走动?元阙一惊,连忙回头去看,果然是上午去他们房里找苏文修的那名白衣少女,便不由得一笑,“姑娘是你啊。”   白衣少女甜甜一笑,弯腰从地上拾起他刚刚丢下的平安符,上前来递给他,“你的东西掉了。”   当着陌生女子的面,元阙实在不好说是自己丢的,只好尴尬地摸摸头,“多谢姑娘……对了姑娘,你在这里,苏兄他……”   “苏兄?什么苏兄?”少女一脸疑惑,不似作伪。   元阙也愣了,“便是苏文修苏兄啊。”   原以为提醒一句她就能明白过来,谁知她仍是茫然,“苏文修……他怎么了?与我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未婚夫妻的关系啊!元阙有些无语,“姑娘不是才找过他么?”   “哦,我找错人了嘛。”少女俏皮地冲着元阙眨了眨眼,“我以为……你叫苏文修呀。”   “我?”元阙呆呆地指着自己,“姑娘为什么会有这个误会?”   少女绕着元阙转了一圈,笑嘻嘻地道:“听他们说苏文修念书念得很好啊。”   苏文修不用听说念书念得也很好。可是……和他有什么关系?元阙皱起眉头,以示不解。   “我看你长得这么好看,不,应该说是十分英俊,所以肯定念书也念得很好啦。”   “唔……”这是什么逻辑?然而元阙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毕竟人家姑娘夸他长得好,他也不想反驳。虽然长得好看和念书好真的没什么直接的联系。   元阙抿了抿薄唇,忽然岔开话题,“那姑娘不是……”   “不是什么?”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仿佛星子掉落其间。   “不是郭昊的堂妹,也不是苏文修的未婚妻子?”   秀气的眉头微微一蹙,白衣少女疑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哪里像了么?”   元阙潋潋摆手,“不不不,在下不曾见过。只是上午姑娘说要找苏兄,然后郭兄便告诉在下说今日郭姑娘来看望苏兄……在下就误会了。”   “原来是这样呀,我就说嘛,我这样的野丫头,怎么能和他们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相提并论?”少女摊手,“你记好了呀,我是这附近农户家的女儿,叫做阿盈。”   乍一听她这么说,元阙瞬间就想起了穆荧,虽然她们二人也并不相似。元阙试探着问:“荧光之荧?流萤之萤?晶莹之莹?”   “非也非也。”少女竖起一指在元阙眼前轻摇,“盈缺之盈,因为我生那日,正是满月。”   元阙连连点头,心下却道——这如何像是个农户家的女儿?名字不像,谈吐不像,穿着打扮更不像,没见过哪个农户家的会穿一身白衣啊,下地干活岂不是很容易就弄脏了?   见元阙神色古怪地不说话,阿盈微微撅起小嘴,“怎么,你是觉得我的名字不好听?”   “不是不是,这名字很好。”元阙连忙笑道,“对了阿盈姑娘,书院一向不许女子随意出入的,你怎么进来的?”   “我呀,从你们后山的湖里游过来的,我水性很好的。”   又不是一句真话,从湖里游过来,早该发髻凌乱衣衫湿透了,何况书院也没有能让她梳洗打扮的地方啊。   元阙不动声色,“那姑娘到书院来是因为何事呢?”   “我想读书啊,女孩子要是认得字明得礼,家里人也会待她好些。”阿盈歪着头道,“所以我今天一来就找苏文修啊。”   这个女孩子到底什么来路?满嘴没有一句真话,偏偏都是一听就能拆穿的拙劣谎言。元阙忍不住仔细打量阿盈,还暗中调动灵识来观察,却没觉得有半分不妥。   阿盈却浑然不觉元阙对她的怀疑,只是天真烂漫地一笑,“元阙,你读书也很厉害吧?可不可以教我呀?”   可别了!就我这书,念得连稀松平常都算不上!元阙在心里大声反驳,却说不出口,只余满脸尴尬。   “不可以么?”阿盈有些失望。   “可……可以……”罢了罢了,教人读书,还能逼着自己多学一点,倒是个好主意。   阿盈闻言大喜:“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后天再来找你!”说完也不待元阙答应,又道:“今天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说完便蹦蹦跳跳地走了。   元阙有些哭笑不得——这算是什么事啊!   而更让他有些想哭的,却是身后忽然传来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因为长得好看,所以书一定念得好?元阙,漂亮姑娘这么一说,你就这么认下了?”这声音熟的不能再熟,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果然,他慢慢地转过身去,便见了化作男相的织萝。她的身边还有一身和尚打扮坚决不改的玄咫,以及……连镜和男相装扮的聆悦。   “姑娘……我错了……下次再不敢了……她不漂亮,一点不漂亮,没有姑娘你漂亮……真的差远了呢!”元阙连声大喊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姹”的意思是美好的美丽的,所以姹女的意思就是美女。 表示从小到大班上名列前茅的同学都长得很好看,不论男女,而且是各方面都好,就很气人了! 另,明天上边非得组织我们去远地方植树,大概是来不及了码字的,望大家谅解一下! 第41章 神息   连镜嘴上一向缺个把门的, 偏偏又是最爱说话的, 不假思索地便接了一句:“织萝姑娘, 在下听聆悦说您最近不是想把大师拿下么?怎么又吃上这元阙的醋了?”   玄咫面色铁青:“……”   元阙十分尴尬:“……”   偏偏连镜丝毫诶顾及到身边聆悦的怒视,自顾自地道:“不过在下怎么看, 也还是元阙好些。长得好看就不说了, 当然也不是大师不好看, 但您看,连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小姑娘都说元阙好看了, 那就是真的了。且玄咫大师是个出家人, 但是元阙不一样啊, 他以前是火居道士, 现在干脆连道士都不当了,合适。再说了, 您都愿意替元阙出钱送他来书院了, 那您自己心里偏袒谁自己还没数吗?”   织萝轻轻挑了唇角,只是阴侧侧地道:“聆悦, 最近倒真是越发会做事了。”   “我没有……”打从连镜一开口就知道要遭,聆悦便一直满心忐忑,这会终于点名数落到她头上,记得要跳起来, 不由分说地在连镜腰间拧了一把, 咬牙切齿地道:“要死了?会不会讲话?”   元阙深觉连镜的最后一句还有些道理,但也不敢表现在面上,只好扭头问玄咫, “大师,你们忽然到书院来……有何贵干?”   态度如此良好,玄咫也不好冲他生气,深吸一口气,就要作答,织萝却忽地开口道:“不干什么,秋游。难道桐山书院我们来不得?”   “来得来得,姑娘想去,哪里都使得!”元阙笑开了一张脸,恰似一朵花儿迎风怒放。   聆悦有些看不惯他那狗腿的模样,忍不住轻哼一声,“书院有古怪,姑娘说来看看。”   好不容易引入正题,玄咫才轻叹一声,接道:“近日有许多书院学子病倒,大夫瞧过后疑心是撞了邪祟,便送到慈安寺做了场法会。织萝姑娘起初只疑心是桐山书院不妥,但问过那日法会上的病患,却是青乡书院的学生。”   “所以并非是书院有古怪啊。”元阙口里说着,却又忽然想起方才离去的那阿盈,暗道这书院中的古怪其实也真是不少。   织萝双臂环胸,语气漫不经心,眼眸却是认真望着元阙,“你知道青乡书院在哪么?”   “何处?”   骨节修长的手随意往后一指,“就在这湖的那一面。前些日子我跟大师才去过,听说青乡书院的学生倒是很喜欢道你们这边来。”   “难怪我总是见到一些不是自己书院的人在晃荡。”元阙若有所思,“可这病虽然古怪了些只过给读书人,但也不能说跟桐山书院有关系啊。”   玄咫双手合十,温声道:“阿弥陀佛,那法会做了三场,小僧倒是仔细问过那些患病的书生,元公子,你猜如何?所有患病的学生,除了两间书院的,还有的是在族学里读书。而那几家族学,也就恰好在这湖的附近。”   “这几家族学我也去问过,得知里头许多人还时常跑到桐山书院来偷听的。”织萝微微一笑。   元阙有些愣住,“这……又能说明什么?”   玄咫轻轻摇头,“元公子,你也应当是见过病发之人吧。”   “见过,我们同屋的前些日子就病了一个。”   织萝与玄咫那日就在这儿默默地看着,当然是知道的。织萝上身微微前倾,离元阙近了些,眯着眼问:“既然就是你们同住之人病倒,你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   一张俊俏的脸在眼前陡然放大,元阙有些吓到,下意识便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道:“若真说不妥,也只是陈兄……也便是病倒的那人好得实在是快了些,看来并不如传闻中那样可怕。”   “元阙,”织萝忽然打断他的话,“看来你果然是个假道士,竟是半点也不曾看出来?”   元阙闻言不由得瞳孔一缩,双手暗暗握起拳头。   织萝在叫他之后便侧了脸,自然是看不见他的神情体态,还慢悠悠地道:“所谓病了,不过是个幌子。我与大师都仔细瞧过了,那些人不是病了,而是失了元气。吸食元气与吸食阴气异曲同工,花家的案子你能看出来,这却不能了?”   聆悦却是见着元阙脸色不大好了,连忙道:“元阙也说了,那人病得不重,不多时便病愈了,许是来不及了仔细瞧呢。”   “不多时便病愈……那便是所损的元气并不多。”织萝与玄咫交换了一个眼神,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既然这样,元阙,麻烦你去带我们去看看你那位病愈的同窗如何?”   元阙克制地摇了摇头,“陈兄脾气有些古怪,又最讨厌人家讨论他生病之事……还是不要了,又不是他一人病倒,旁人不能问么?”   从认识以来,特别是到了千结坊之后,元阙几乎是没拒绝过织萝什么要求的,无理的便罢,何况织萝眼下说的这事又不是胡搅蛮缠,元阙还找了借口回绝,大约是……真有些不快。   一时两人都没说话,玄咫察觉有些不对,想说什么来缓和一下,却不知道有何好说。   但事实证明,有时候缓解尴尬的最佳方式,还真就是连镜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才能一下找准。他疑惑地看了众人一眼,没有觉察到任何不妥一般,愣愣地道:“所以……当真不是来秋游的?这么好的地方,可惜了。”   众人:“……”   然而接下来,连镜又忽然说了句出人意料的话:“不过这地方也的确没什么好看的,因为确实古怪,尤其是后山的湖……元兄,你在这儿读书,没事还是别来了。”   “怎么?有什么古怪?”织萝接口比元阙还快。   连镜难得认真,微微侧头,凝神感受了一下,“这湖里……有神息。”   “什么!”众人闻言异口同声地惊呼。   世人常“神仙”“神仙”地叫,但只有极少人能分清,神与仙乃是全然不同的。仙乃是灵根极强的人、妖、怪修行满了且得了认可才算得上,即便能飞升也只有极少的一部分能上得了九阙天,别的几乎就是在人、妖两界寻一处灵气充沛之处作为自己的道场继续修行。神却是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可,因为他们的血脉是天生的。好比织萝万分嫌弃潋潋滟滟甚至有时连带聆悦一起嫌弃但也不妨碍人家就是神族一样,因为人家鸳鸯一族乃是神族,鸳鸯族人天生便是神。   鸳鸯一族之人大多喜爱人世浮华,故而时常在人间现身,六界早已见怪不怪了。但大部分的神族都因自己的血脉自傲,多半都聚居在神仙福地,譬如龙族镇四海、白虎踞仙山、麒麟隐仙岛、九尾白狐居青丘。   桐山书院只是一家有些名气但也实在不足挂齿的普通书院,后山的湖水也只是因着陨石落下而被砸出来的大坑蓄上水而成的,说这里头有神息……谁信呢?   “你没感觉错?”织萝虽然在问连镜,眼神却在示意聆悦。   聆悦轻轻摇头,只对织萝一人传音入密——连镜修为远比我高上许多,我没有觉察,但他从前长居九阙天,应当不会错。   难得玄咫做了一回耿直人,“连公子如何肯定?莫不是从前……见过神?”   织萝与聆悦这才有些暗悔,不好,方才表现得太过淡然,别不是让连镜觉察到什么吧?   好在连镜自己也有些心虚,只顾着偷偷观察聆悦的神色,哪里顾得上玄咫问了什么。   元阙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连忙道:“我想起来了!前几日……陈兄因为病了,与书院里的一些人发生了口角,一路到了这里,失足跌进了湖里,我跳下去把他捞起来,似乎看到湖里东西。”   “什么东西?”织萝连忙追问。   “姑娘,这湖里深浅莫测,我在你眼里既然是法术修为稀疏平常,就这么跳下去是极有可能出事的,你一点不担心就罢了,怎么连惊讶也不曾?莫不是,你早就知道了?你说你和大师曾经来探访过,是不是那天你们就在边上?你们不救我就算了,怎么练招呼都不与我打一个?”元阙忽然悲愤地转过脸来,向着织萝一跌声地质问。   织萝也是难得窘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后才故作凶恶地道:“打什么岔?你在这里活蹦乱跳的,质问起我来还如此中气十足,能有什么事?你快说,水里有什么?”   元阙瞬间焉了,老老实实地道:“我也没看分明,隐约记得是白色的长长的一条。”   玄咫低眉思索一阵,神色十分严肃,“水生妖物虽多,但据元公子所说,还身有神息的,小僧只能想到……”   “龙族?”聆悦试探着回答了一句,神色却十分敬畏。   不过也不难理解,毕竟是时常待在水里的,而但凡水生水栖的仙妖神魔都以龙为尊,难怪聆悦会害怕。   柳眉微微一蹙,旋即又分开,织萝竖起一指摇了摇,“也不尽然。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再五百年化角龙,千年化应龙。此外还有人面蛇身的烛阴、无角的蟠龙与虬龙,都是上古异种,论起来还是当今神族龙脉的始祖或近支,身上的气息自然也是与神息接近的。”   “织萝姑娘……若真是普通龙族大约还好,可你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更可怕了呢?”连镜也有些畏惧的模样。   织萝却是无所谓地一笑,“水虺化蛟的不少,化龙的却不多,化角龙的可谓是百里无一,至于应龙,千百年来也便有此一也,与烛阴一样,早就神隐了。至于别的,在那些神族的眼里其实算是妖兽。你不必害怕。”   元阙站在织萝身后,听她这样轻描淡写地说着,不知为何,五指关节又渐渐收紧了。 作者有话要说:  后头关于龙的描述,参考中国古代神话。表示中国神话体系蛮混乱的,因为也不算特别重要,所以就随意参考了。 关于元阙,开始留坑。他才不弱呢! 第42章 平湖   就“到底是查看湖水还是查看书院其他地方”这一问题, 几人是有分歧的。   连镜与聆悦都表示神族天生血脉天赋强悍, 不需要再吸食人的元气来求长生或是增进法力, 元阙也表示赞同;但玄咫却以为,只要有不妥, 哪怕只是蛛丝马迹, 就一定不能放过。   玄咫说的话, 织萝自然是同意的。而织萝一点头,元阙便立刻倒戈。故而争了许久, 几人到底还是去了湖边查看。   鸳鸯的水性自然是比其他人好的, 自然是连镜与聆悦打了头阵下水——当然连镜一口咬定自己从小就谙熟水性。不过想着这两只还未见其形便莫名有些惧怕的“龙”, 元阙表示他自己也可以下水, 全然是把先前自己对织萝的血泪控诉忘到了脑后。   三人下水后,织萝在岸上等得有些百无聊赖, 随口与玄咫道:“鸳鸯就算是水栖的, 但到底也是羽禽,就算是怕, 也该怕凤凰才对啊,这算怎么回事?”   玄咫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有些疑惑地望着织萝。   织萝这才想起,自己似乎说漏嘴了。不过既然都漏了, 漏一点和全漏了也没什么区别, 反正也无事可做,织萝索性就将这两只的故事简要地和玄咫一说。   饶是玄咫一向波澜不惊,也忍不住嘴角一抽, 无奈地摇头,“阿弥陀佛,人……神不可貌相。”   “咕噜”一声响动,织萝登时警觉,咽下到了嘴边的话,扭头一看,却见是聆悦湿淋淋地破水而出。为了方便在水下活动,聆悦现出自己的法相,眼尾与颈后生出五彩的羽毛状纹饰,平添了几分美艳,倒是盖过了此时的狼狈。   聆悦毫无形象地吐了一口水,才道:“什么东西都没看到。”   就知道……她是指不上的。   但嫌弃归嫌弃,织萝还是伸手将聆悦拉了上来。就在聆悦要上岸之时,忽地浑身紧绷,尖叫一声,狠狠地挣动了一下。   柳眉高高挑起,织萝只来得及叫了句“大师”,扬手就把聆悦丢了过去。好在玄咫反应够快,一把将她接住了。而织萝手腕一翻,一道红线便从她袖中飞出,飞快地扎进水里。   只觉得手上一沉,织萝便知道是套住了什么东西,连忙攥住线尾用力上提。但水下却传来一股巨力,拉得织萝一个趔趄。于是玄咫也顺手丢开了还不曾站稳、甚至还惊魂未定的聆悦,也来不及有什么男女大防的顾忌,一把握住织萝的手腕,帮着她一起拽。   玄咫的掌心很烫,烫得织萝一颤,霍然回头去看玄咫。   但玄咫应当是心无旁骛的,目不转睛地望着没入水中的红线,一双燕翅浓眉不自觉地皱起,在眉心挤出一个浅浅的“川”字,薄唇轻抿,哪怕眉间有一粒朱砂,也不沾染红尘气息。   也对,若是玄咫真的有什么,那才真是奇怪了。   织萝收敛了心神,用力拽着红线,却听见一声异常熟悉的“哎哟”,然后她与玄咫同时倒退几步,拉起一蓬四溅的水花。   “谢……谢谢姑娘。”连镜一边抹眼睛一边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成功地把织萝与玄咫逼退了几步。待他们再次上前查看的时候,发现连镜还是平日那个连镜,脸上身上什么多余的东西也没有。   果然是修为要高些的缘故?   织萝下意识回头去看聆悦,却见她身上彩色的纹饰也小时不见,瞬间便明白过来——原来是怕彼此看见所以借此掩饰。不装会死么?   只是这不是当务之急,织萝也懒得去拆穿,紧问道:“发现什么了?”   “水下死寂一片,连鱼都没见到。”连镜忙着拧衣裳,“是不是元兄弟看错了?织萝姑娘,您这样可不大好,元阙说什么就是什么……日后可怎么得了?”   元阙……元阙呢!织萝这才发现有什么不对。两名神族,还是两名水栖的神族都先后撑不住上岸了,元阙还没起来……不会是有什么意外吧?   织萝的神色陡然一变,一句话也顾不上说,双臂一振,双袖中便各自飞出七八道红线,分作几个方向扎进水中。   “哎,湖里真的没有鱼,对吧聆悦姑娘?”连镜转头瞥见浑身湿透聆悦,难得说了句人话:“聆悦姑娘你冷不冷呀,在下……衣服也湿透了。织萝姑娘,大师,你们真是太过分了,放着个女孩子湿透了坐在这儿,你们都不带管的?”   织萝没工夫理他,任他嚎去了。玄咫却是才意识的确做得有些不妥,再一次不顾男女大防,解下袈|裟递了过去。   聆悦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一愣,神色别扭地望了连镜一眼,轻声道谢,接过袈|裟披上。   处置好这边,玄咫才顾得上问一句织萝,“姑娘这是……”   “元阙还不曾回来。”柳眉越蹙越紧,织萝一扬手又抛出更多的红线,在湖中上下翻搅,大有要将这湖搅个天翻地覆的架势。   奈何这湖再小,也不是几道红线就能探完的,织萝召出的红线都快绕成一个红色的茧子将她自己包起来了,仍旧没有缠住什么东西。   “元阙,元阙!”织萝忍不住喊了一声。   聆悦在水里过了一遭,有些筋疲力尽的,坐在地上懒怠动弹。玄咫虽然法力强盛,但似乎水性不佳,站在湖边束手无策。只有连镜搓了搓手,试探着问:“织萝姑娘,要在下去找一找么?”   织萝眼眶有些发红,咬牙斥道:“你退开,出了意外没谁救你。”   “好心不得好报啊。”连镜套了个没趣,摸着鼻子往旁边踱了一步,却也清了清嗓子,高喊道:“元兄弟,你听得见么?快些上来啊!”   玄咫也回过神来,跟着道:“元公子,你怎样了?快些上岸来!”   “元阙!”因为声音太尖利,织萝的嗓子有些哑了,“你若是再不上来,这个月的工钱就全给你扣了,再把你赶出去,我看你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还怎么活!”   这可是元阙最听不得的话,素日里织萝只要起个话头,他就忙不迭地打岔了。但这次,一大串话都喊完了,却是毫无动静。   “元阙……”仿佛喉头被塞住,织萝忽然喊不出来了。更要命的是,织萝觉得自己被塞住的不光是喉咙,还有心口,闷闷的,堵得难受。   一向跟在她身边油嘴滑舌却又对她万般迁就的元阙……就这么,没了?   不,这绝不可能!   就算是真的没了,那也无妨,晚上再潜入阎罗殿一次,将他的魂魄抢回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去了,至于身子么……自己能用红线缠一个,元阙也能!织萝恶狠狠地想着,甚至有些不讲道理。   忽然,织萝只觉得手上一沉,当即反手一拉,又被水下那东西拉着往前跌了几步,就与方才拉连镜时一般。   不用她开口,玄咫与连镜赶紧上前来,分别拽住那条绷得笔直的红线,合力往上拉。   袖子一挥,乱七八糟散开的红线汇聚成一股,顺着绊住东西的那一根伸到水中,将那个被卷住的东西缠得更紧,方便几人拉扯。   “好沉啊……织萝姑娘,您真的确定是一个人?”连镜龇牙咧嘴地道。   织萝沉着脸不说话,只是拼尽全力向上拽,虽然她自己也觉得,相较方才的连镜,这次拉住的实在是要重太多了。   “是元阙,他的衣服就是这样的,姑娘你看,他腰上的配饰还是你亲手打的。”聆悦也加入了拉人的队伍,在看到水面飘起的物事时,就开始连声安慰织萝。   四个人折腾得筋疲力竭,总算是把元阙拉了上来,待看清他的模样,众人才知道为何会如此费劲——元阙双眼紧闭咬紧牙关,双手还紧紧环着一块石碑不放,怎能不重。   织萝自己还有些手脚发软,却勉强站起来,冲过去掰开元阙的双手,将那石碑掀到一边,捏着他的下巴迫他张口吐出口中污物,又将元阙的身子翻过来放在自己膝上,在他的后背上一阵按压,倒出腹中积水。   直到元阙再也吐不出水来,也没有转醒的迹象。玄咫替他把了脉,又探了鼻息,面色一沉,“脉息十分微弱,鼻息……已无。”   一双美目倏尔睁大,织萝显然是被吓到了。聆悦一怔,连忙组织了些安慰的话,磕磕巴巴地要讲,却见织萝又一把将元阙翻过来,一手捏了他鼻翼,一手握了他下巴,也顾不上污秽不洁,在另外三人惊恐的目光中,俯下身去,用自己的唇瓣贴上了元阙的。   玄咫:“……”阿弥陀佛,非礼勿视……   连镜:“???”现放着我们这里两个男的,织萝姑娘还亲力亲为?女孩子看到这个都不觉得脏么?   聆悦:“!!!”姑娘你说好的妖拿下大师,现在当着大师的面和元阙有了肌肤之亲,这样真的好么!   但织萝已经没有功夫去顾及另外三人在想什么了,只记得将悠长的一口气息尽数渡给元阙。   失色的薄唇这样冰冷,怎么才能暖过来呢?   一连换了六七口气,当织萝再一次直起身子深吸一口气准备俯身渡过去之时,低头却对上了一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   织萝:“……”   元阙慢腾腾地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你这……莫不是终于发现我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又心疼自己的银子,还知道我根本就还不上这些钱,所以准备……逼着我卖身了么?”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的另外三人听到这话,又瞬间石化。   元阙只视作不见,有些为难地想了想,又豁出去一般地道:“姑娘,你要知道我不是个随便的人,欠了再多的钱都会想办法还上,绝不会卖身抵债。可如果是姑娘想要……我还是很愿意的!姑娘,怎么现在立刻回去么?这里多不方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是觉得这单元缺点啥,仔细一想好像是谈恋爱,那就。。。来一发! 现在,男主是谁还用问吗? 第43章 石碑   睁开眼就知道胡说八道了, 看来是没有大碍的。于是织萝轻笑一声, 一把将元阙从自己膝头上掀了下去, 咬牙切齿地道:“没事装什么死?”   “我是不是装的姑娘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元阙倒是对织萝恼羞成怒早有所料,在她动手之时顺势往后一退, 自己坐到了地上, 并不怎么狼狈。   玄咫愣了一阵, 觉得此时有必要缓和一下气氛,才一本正经地插嘴, “元公子, 方才救你之时颇为困难, 就上来才发现是因为公子抱了一块石碑。敢问公子, 那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元阙一拍脑袋,“对对对, 为了那么个东西险些送了小命。姑娘, 石碑呢?”   方才织萝真的只是随手一扔,也不知道哪里去了。何况方才她一心只想救元阙, 眼前立着的几个都成了闲杂人等,哪里还有工夫去记无关紧要的东西?于是当即就愣在了那里。   还好聆悦留了心,抬手一指,“在那里, 还不曾滚回水中。”   “那可是要紧的东西。”元阙一骨碌爬起来, 也顾不上整理衣裳,只是快步走到石碑旁,双臂用力一翻, 将石碑翻了过来,指着朝上那一面道:“姑娘您看。”   织萝闻言连忙上前去查看,玄咫、聆悦与连镜也围了过去,只见那块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但大约是在湖水中泡了太久,字迹都变得模糊,仔细辨认,也只能看清上头第一个是“镇”,第三个字是“石”,至于中间那个,却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了。   但中间那一字,才是最最关键的一字。   “你就为了这个所以抱着不撒手?”织萝忽然有些生气。这石碑几乎可以算作是毫无线索,元阙竟还险些因此丧命!   元阙愣了一愣,没料到织萝会生气,片刻后却又嘴角微微一扬,声音轻快地道:“后头还有字呢,姑娘先看看。大师,帮个忙。”   于是玄咫也蹲下身来,与元阙一道抱着石碑犯了过来,露出另一面同样斑驳的字迹。   前半部分于是损毁得厉害,只有后头几句话还勉强可辨——   “杀十数人,生啖其魂魄,令永不超生……穷凶极恶,为祸人间,故镇于此间……”   但令人惊奇的是,碑文最后还附着一个古怪的符号,用金粉勾勒出的。原本金粉比篆刻脱落起来不知容易了多少倍,但篆刻的字迹都已然模糊了,那符号却如同才勾画完毕一般洁净如新。   这符号……元阙定睛一看,一双剑眉便不易觉察地扬起。   连镜却是直接叫出声来:“坏了,惹出大麻烦了!”   “怎么……”织萝随口问着,面色也渐渐变了。   只有玄咫还十分疑惑,问道:“这有何不妥?”   连镜心直口快,竹筒倒豆子一般道:“元兄弟你曾经还是个道士,认识这东西吧?看着眼熟总是有的吧?这是镇灵符,但又与一般的镇灵符不太一样……准确地说,是人界用的镇灵符其实都是画虎不成反类犬的。这个,这个是……神界、神界的武神才用的!”   方才织萝才与玄咫透了连镜的身份,玄咫对他索然自然是信的。而连镜说得这般支支吾吾,玄咫甚至猜测,这个镇灵符只怕是九阙天才会用那种。偷偷觑了织萝与元阙的神色,见他二人也轻轻点头,玄咫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测。   “一般要镇压邪祟之时,我们修习天道之人都是用阵法的。因为阵法可以借助四方灵气来压制邪祟,哪怕修为差一些的也能用。但如果修为够高的,都喜欢直接画一道镇灵符来,因为方便,威力也更强。”元阙适时解释。   聆悦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慢慢地理着思路:“所以神界的镇灵符应当比人界的更厉害……意思是这湖里镇着一只十分厉害的邪祟?”   元阙与织萝神色都十分严肃,出人意料的是连镜的神色也是如此。只有玄咫觉得不给个回应未免有些失礼,才冲她轻轻一点头。   “所以这书院里是因为有这东西作祟了?织萝姑娘,要不要将它拖出来杀掉?”连镜忽地亮出自己的法器,将一把折扇不断开合,飒飒生风。   这小鸳鸯几时变得如此好斗了?织萝有些意外。   然而不待织萝开口,元阙抬手制止他,沉声道:“镇灵符完好无损,这东西应当还是被镇住的,许是与它无关呢?”   “能惊动神族亲自动手镇压的东西,必定非同小可。”织萝亦道,“方才还是连公子你自己说这湖里有神息。如今我们还不知湖里有什么古怪,就贸然动手……万一放出个饕餮穷奇什么的,这后果由谁来担?”   上古凶兽威力无穷,制服一只万分艰难。何况皇都人口众多,毫无防备地放出一只大凶之物,只怕不到顷刻皇都就会化为人间炼狱,届时九阙天追究起来,莫说是连镜一人,只怕是将鸳鸯族从神族中除名也不能平息此事。   连镜也不是真的傻,自然能想明白其中的关窍,只好收起扇子,闷声道:“那接下来……”   “这书院没有别的什么古怪之处,小僧以为多半是因后山镇着邪祟之故。不过要除去邪祟,只怕要先弄清水中所镇那是何物。”玄咫肃然道。   想知道水里面是什么,自然是问九阙天的神将最容易。可谁又能去开这个口?   元阙捻着下巴思忖一阵,忽地眼前一亮,“我想起来了!前几日苏文修与我说,若是想知道书院的各类掌故,尽可以去藏书楼借阅。不过听说所有要去藏书楼的人,都须得去山长处报备。”   织萝闻言眉梢一挑,“你们山长还管这事?”   “姑娘误会了,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山长要管的事。”元阙似笑非笑地道,“说起来我们山长也有些奇怪,听说他平日里都不会露面,有什么事全靠一个夫子管着。这么一个山长,大概就是万事不放在心上吧,可他偏偏还要管这事。”   “元兄弟,这你就不懂了吧。有的……人,就是书呆子,什么都可以不顾,但书是他的命。我猜你们山长就是这样,什么都可以不管,但是书不许乱碰。”想不到一向讲话都遭人嘲笑的连镜却颇为鄙夷地说了一句。   玄咫抬头看了一眼渐渐西斜的日头,平生道:“既如此,就先去拜会山长吧。”   * * * * *   因着山长素日并不管事,而元阙自问也确无什么要求到他头上的事,自然也懒得去打听山长居处。骤然要找,元阙竟是一点线索都想不起来。   大约是到了吃完饭的时候,书斋里温书的学子三三两两地走了出来,元阙逮着一个便问,很快就问出来了。   只是被他拉住那人临走前与他同伴看元阙的眼神都十分古怪——   你看这人,连山长居处都不知道在哪,大概是从不曾去过藏书楼吧?还读什么书呢!都这时候了怎么想着去呢?哦,想必是亲戚来探望,想着好好显摆一把了。啧,这种人竟然跟我一个书院,丢人!   很不幸的是,织萝竟然看懂了这几人的眼神,当即狠狠瞪了元阙一眼。   我……很无辜啊!元阙心里呐喊着,却充分发挥了厚脸皮的功力,嘻嘻一笑,“姑娘这边请吧。”   山长的居处,自然是离书斋与学子居处很远,毕竟一院之主,与旁人不同。   只是高高在上的山长边上,却还一直跟着个暗中掌管大权的徐夫子,这就有些奇怪了。   看架势徐夫子刚从山长房中出来,一见这一行人,有些奇怪,“你们是……”   元阙上前见礼,“学生元阙,见过徐夫子。这几位……是学生远房的叔伯兄弟,慕名特意来借阅书册,望山长应允。”从前苏文修还说了,山长为人豁达大气,周遭有人想来借书看,只要登记好名录,也是可以的。   徐夫子顿了一顿,见房里没人回应,才道:“藏书楼快要落锁了,快些去,莫要耽误人家休息。”   “多谢徐夫子。”元阙大喜,招呼织萝他们就要走。   也不知徐夫子是不是心情不错,横竖板着脸是瞧不出情绪来的,但在元阙转身要走之时,他忽然出声问道:“借那几本书?这个时候应该许多书都被借出去了。”   元阙愣了愣,随口道:“地理县志,应当……不会借出去了吧?”   “嗯——”一直安安静静的山长房中却忽地传出一声短促的咳嗽,隐隐有些严厉。   徐夫子一惊,拔高声音问道:“借那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所以想看看。”山长咳嗽那一声,元阙也是一惊,自然不能说出实话,张口便开始胡编乱造。   徐夫子愠怒道:“那他们呢?也陪你看地理县志?”   织萝暗暗与玄咫对视一眼,心道——查看地理县志如何不妥了?莫不是这山长知道什么?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徐夫子便一跌声地训斥道:“好你个元阙,到书院里不想着好生读书明理,整日净喜欢研究些旁门左道,成何体统?还有一月就是秋闱,你看看你的文章,还如何去参加秋闱?”   唔……这真是个好理由,竟不知道反驳什么! 第44章 廿日   “夫子对不住, 我这位表弟……从小就不好学, 被叔叔逼着读书也不上心, 回去我们一定好生教育他。”织萝连忙上前一步,抓着元阙的袖子, 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徐夫子板着脸上下打量了织萝一遭, 眉心那道原本就深如刀刻的痕迹不由得又往下陷了些, 又飞快打量了一圈后头的聆悦、连镜以及仓促化装为年轻士子的玄咫,略微顿了一阵, 又不依不饶地道:“为何无缘无故地要借阅地理县志?”   “因为晚生对桐山书院倾慕已久, 好不容易来看一次, 想了解得更多些, 又听表弟说可以借阅相关书籍,才想着借来一看。若有冒犯, 还望山长与夫子莫要介意。”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织萝一上来就把桐山书院狠狠夸了一通。   但徐夫子的脸色并没有因此缓和些。又是一阵静默后, 他才对元阙厉声道:“我看你家兄弟各个都比你更合适上书院,偏你身在福中不知福!天色不早了,速速送你兄弟回去吧。若是再有下次,休怪老夫不客气!”   点头哈腰伏低做小对于元阙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 徐夫子话音未落, 他就连声道:“学生知道了,学生下次再不犯了,请夫子放心!”说罢连连鞠躬, 然后不待徐夫子再说话,扯着织萝就转身跑了。玄咫与反应慢半拍的连镜、聆悦还是看着徐夫子的脸色慢慢涨成了猪肝色才想起来要告辞。   一直到了伙房附近,元阙看着成群结队一起来吃饭的人,才猛地一拍脑袋:“哎呀,忙活了一下午,大家都饿了吧?书院的饭还不错,大家……凑合一顿?”   “累了一下午,也该去吃点好东西补补,为何要在书院将就?你自己赶紧去吃吧,再不去就没了。”织萝颇有些嫌弃。   元阙不可置信地道:“姑娘,你摸着良心讲,今下午是不是我最累了?你们去吃好的,竟然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织萝轻笑一声,“良心?你几时见过我有了?认认真真地读书吧,一月之后待你考中,我出钱在天香楼摆三天流水席,任你吃个够。”   “织萝姑娘,我也可以去吃吗?”连镜忽地凑过来接了一句。   “我可以不要那三天流水席么?”元阙自动忽略了连镜,眼巴巴地望着织萝,“我不考了,只求今天能吃顿饱饭。”   玄咫微微皱了眉,忍不住插嘴道:“织萝姑娘,就这样走了么?”   织萝还真的只听玄咫的话,他一开口,织萝便一下子变得严肃,“既然藏书阁不能进,也不知这湖里镇着的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书院里到底是什么东西作祟,几乎算作是全无线索,留在此处也无甚益处。”   “姑娘……你们就这样走了……要是邪祟再出来……你也知道我法力低微,应付不过来可怎么办?”元阙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你可是够了,这个样子怎么能打动姑娘芳心啊!聆悦暗暗翻了白眼。   谁知织萝并没有生气,却是用食指点了点下巴,认真地思考片刻,才轻轻一努嘴,“伸出手来。”   元阙自然奉为玉旨纶音,双手摊平,险些伸到织萝脸上。   屈指轻轻一弹,一条红线飞出,在空中绾了一圈,然后开始迅速地盘旋缠绕,一瞬间就盘出了好几个小东西,依次落到元阙的掌心。   聆悦与连镜好奇地凑过来一看,却发现元阙掌心里躺着几只红线绕成的小鹤,之前还见织萝用来追踪用过。   “这个留给你,遇到危险就放一只,收到了立刻来救你,收好。”织萝笑吟吟地道。   元阙小心翼翼地捧着几只仿佛轻轻一碰就要散架的传音鹤,神色又惊又喜,旋即又疑道:“姑娘……这东西飞得快么?”   “怎么?”   “我怕到时候遇到邪祟,这东西飞得太慢,找到姑娘之后再过来……我可能就等不到了!”元阙诚挚地道。   玄咫倒是认真地点头,“元公子说的有理……小僧这里还有一串佛珠,与小僧常用的念珠倒是一对,若是公子拨弄念珠一圈,小僧这串便有感应。”   元阙剑眉微簇,上下打量了一周,还未说接不接,织萝便就着他的手将佛珠推了回去,轻笑道:“大师何必理他呢?没的糟践了东西。就这几只,不要我就收回去了。”   “别别别,这个挺好的。”元阙双手一合,死死地捂住。   “天色也黑了,就不与你闹了,早些吃了东西回去歇着吧。这个天气也不太热了,那湖水还十分寒凉,若是可以,熬些姜汤喝吧。”织萝淡淡地说着。   元阙双眼一亮,“啊,劳姑娘挂怀了。姑娘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直到走回义园二舍,元阙才有些懊悔——竟然因为织萝一句不知是真是假的关心就这么把他们放回去了,可真是亏大发了!以后可不能这么容易就被打发了。   一边想一边推门进屋,谁知里头却是灯火通明的,让原本以为没人在的元阙吓了一跳,“哎……陈兄、苏兄、郭兄你们都在啊……”   元阙对人一向十分友善,加上还有救命之恩在,陈宇也不好对他甩脸子,便随口道:“看了一日的书,有些疲倦,今日要歇一歇。”   “陈兄可是身子又不舒服了?找医士瞧过么?”毕竟是病倒过的人,马虎不得,元阙连忙问道。   陈宇最听不得有谁说他病的事,幸而知道元阙没有恶意,也只好敷衍着点头。   “我说元兄,你自己浑身都湿透了,夜里风一吹才是最易患病的,不想想自己怎么一进门就开始问些不相干的人啊?”郭昊忽然开口了,元阙也就顺势转过头去看了他一眼。这一看才发现,郭昊的头发也是湿透的,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布巾子在擦拭。   “表哥……好好的一句话怎么被你说成这样了?”苏文修轻叱他一声,才转向元阙道:“元兄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你也刚从湖边回来?”   是从湖边回来不假,却不是刚刚,去一趟山长居所又送织萝他们到山门,再去吃了顿饭,怎么也有大半个月时辰了。但元阙准确地抓住了苏文修话中的一个字,“也?刚刚苏兄去了湖边?和郭姑娘一起?”   苏文修闻言不由得俊脸一红,连连摆手,腼腆道:“不是和阿绯一块,是和表兄。”   和郭昊一起……郭昊下午是去过湖边来着,自己还跟过去了。但他都遇上织萝一行人又折腾出这么许多事了,郭昊难道一直待在湖边?会不会今天下午的事也被他看到了?元阙脑子在飞快地转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声问道:“你们……一块去后山干什么?那里又不好玩。”   郭昊的眼神有些躲躲闪闪的,难得没有心直口快地接话。   苏文修却不觉有异,温声解释道:“我送阿绯出了山门回来的时候,见了好几人都急急忙忙地往后山跑,一问才知道下午有几名同窗在湖边温书之时忽地病倒,一个不慎掉进了湖里,大家都在尽力施救。我去的时候,表兄刚刚救了一人起来。”   元阙总觉得有些不对,刚想开口问话,便听陈宇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道:“哦?这次又是谁病了?”   “杜平、胡松。”苏文修略略想了想,还征询了郭昊的意见,“表兄,是他们吧?”   郭昊胡乱点了点头,没说别的话。   陈宇闻言又是一声嗤笑,“呵,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两位少爷。现在这几位怎样了?没被七嘴八舌地闹着要轰出去吧?”   这话却是在记恨前几日的事了。但那日许多人的确做得也不妥,也不能怪他。苏文修觉得有些羞愧,红着耳根别过头。倒是郭昊怒道:“你不还好好在这儿吗?阴阳怪气地做给谁看?”   等等……杜平、胡松。下午和郭昊去湖边野祭的可不就是这两人么?   眼见陈宇双目一瞪,就要还口,元阙连忙插嘴道:“郭兄是刚好赶上的么?”   “我……”郭昊支支吾吾地道,“今儿……不想闷在书斋里,所以就去了……湖、湖边温书,他们两个也是……所以……”   陈宇没有说话,只是撇了撇嘴角,一脸不屑。如果他说出话来,想必也不外乎是这四个字——装模作样!   元阙又奇道:“他们两人掉进湖里,郭兄是在救人的,那其他人是怎么知道后山发生的是的?那个时候大家应当都在书斋吧?即便不在书斋也多半是在自己屋里,可不管在哪儿,去后山都有些远,怎的就赶得这样及时?”   “唔……当时湖边有好些人的,大家都在温书。”   元阙心中一惊,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郭兄,你们在湖的哪个地方啊?竟还坐得下这么些人?”   “就是对着后山亭子的那一块,因为那边的地势较平,好坐。”郭昊搓着衣摆。   还好,下午怕撞到书院的学生说不清楚,元阙还特意带着织萝他们绕了一段路,到了个相对僻静一些的地方,大约是没撞见他们的。元阙暗暗松了口气,随口道:“今天什么日子,怎的都到后山去了。”   没想到郭昊还老老实实地答道:“廿日啊。”   “什么?”元阙闻言一愣。   郭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恨不能一咬舌头,却也只能结结巴巴地道:“那个……文、文殊菩萨诞不是……二十么?所以……”   倘若玄咫在这里,便会立即纠正他——文殊菩萨圣诞乃是四月初四、出家十月二十、成道腊月廿二,与九月廿压根没关系。   元阙不懂这些,但听他一提到文殊,心里忽然有了些计较。   下意识地提到菩萨做什么?自然是要掩饰参拜的事实。但读书人拜文殊有什么好遮掩的?想必拜的是个见不得人的野路子邪神。这么多人一起参拜,其中便有两个一齐病倒,而这参拜与病发之处又恰好在湖边……   “元兄想什么呢?”苏文修忽地叫他一声,“看你也浑身湿透了,要不要泡个澡暖和一下?方才烧的水还有多的。”   “哦,谢谢了。”元阙漫不经心地应着,脑子里乱成了一团浆糊。 作者有话要说:  元阙心里苦,姑娘你别走啊!! 第45章 夜游   “不……不是!我没有!你、你别过来!”   原本白日里累着了, 夜里应当是睡得十分酣熟的, 奈何流年不利, 夜里苏文修居然做了噩梦,大喊大叫, 别说是元阙, 整个屋的人都被闹醒了。   陈宇不悦地点了灯, 睡眼惺忪地道:“吵什么吗?大喊大叫,有辱斯文。”   然而回应他的, 却是苏文修的两声哭叫, 两条胳膊也举在空中徒劳地抓扯着。   “阿修, 阿修!你怎么了?”郭昊慌忙披了衣裳, 过去查看。   元阙也凑上前去,对郭昊道:“郭兄, 还有水么?给苏兄倒一杯吧。”郭昊忙不迭地去了。元阙这才小心翼翼地拍着苏文修, “苏兄,苏兄快醒醒!”   “啊!”苏文修忽地大叫一声, 猛地坐了起来,紧闭的双眼倏尔睁开,失神片刻才慢慢聚焦,胸膛剧烈起伏着, 仿佛一尾失水的鱼。   郭昊倒水回来, 忙小心地递给苏文修,“阿修你没事吧?”   苏文修缓了一阵才接过水杯啜了一口,还险些被呛道。“抱歉各位, 打扰你们安寝了。我没事,只是做了噩梦。”   陈宇抿了抿薄唇,别扭地道:“没做亏心事还会做噩梦?不会是撞着什么了吧?”   “你住嘴!”郭昊回头怒视。   元阙有些无奈,“好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大家赶紧早些休息吧。好在明日一早没有课要上,还能多躺会。”   见苏文修都虚弱地躺下掖好被子,郭昊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瞪了陈宇一眼,才慢腾腾地回床上,却是一沾枕头又睡着了。陈宇见没人再理会,也吹灯躺好。而元阙则是见众人都睡下后,才慢慢地回了自己的被窝。   但元阙一向浅眠,醒过来之后便很难再睡着。   陈宇倒好,没什么让人受不了的习惯,郭昊却是磨牙打鼾都占齐了,虽然动静也并不很大,但对于一直睡不着的人来说,这一点动静便足以闹得他脑仁疼了。   偏偏在郭昊制造的动静里,元阙还捕捉到一丝小心翼翼额辗转反侧。   不是陈宇的,他已经睡着了。郭昊就更不会讲究了。难道……是他自己?元阙有些无语,屏息凝神地僵硬地躺着,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块笔直的木板,一动也不敢动。奈何没过多久,他还是听到了床板发出的“吱呀”声。   哦,那只能是苏文修了。   “苏兄,”元阙忍了许久,到底还是压低嗓子喊了一声,“苏兄还醒着么?”   翻身的动静戛然而止,但那越发急促的呼吸声还是出卖了苏文修。   “苏兄,还在想那个噩梦?”元阙有些好笑。   “唔……是不是吵到元兄休息了?”苏文修的声音细如蚊呐,不用看也能想象出刺客他是一副什么表情。   元阙没答他的问,只是道:“很可怕么?”   “也……不是太可怕,就是……太过真实,所以……”   “梦到什么了?难不成是自己名落孙山了?”   “倒不是关于秋闱的。”苏文修低声说着,迟疑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道:“元兄,我们这么聊天……会不会吵醒表哥和陈兄啊?”   说得有理。元阙忽地坐起来,往窗外望了一眼,“今夜月色甚好,不知苏兄是否愿与在下把臂同游呢?不过在下才疏学浅,与苏兄对文联诗是不能了。”   大概苏文修是真的有些怕了,对于元阙这么一个看起来有些荒谬的建议,他竟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当即翻身起来,拿过一旁的衣裳往身上套。   元阙见他当即就开始行动,不由有些吃惊。不过这建议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如今也吞不回去了,哀叹一声今夜怕是不要想睡觉了,也认命地开始穿衣。   其实月色好那一句是元阙随口诌的,但想不到今夜的月色还着实不错,虽说不比得十五日的明亮,但也十分皎洁通透。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苏文修走着走着忽生雅兴,不由得吟哦一句。   元阙想都不想地接道:“盖竹柏影也。”   苏文修有些吃惊,望了元阙一眼,才小心翼翼地道:“元兄读过苏子的《记承天寺夜游》,对里头的句段张口就来……怎的背不下四书五经呢?”   “我还就喜欢看看杂书罢了。”元阙一点也不尴尬,“那些圣人之言之乎者也看得我真是头昏脑涨,多看一眼都觉得会短寿,更别提记下来了。”   大概从来没人对四书五经如此大放厥词过,苏文修愣了一愣,才略有些愠怒地道:“既然这样,元兄为何要到书院来呢?”   苏文修都有些不客气了,元阙还依然镇定自若,淡淡一笑,“我是不想来的,可是……有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一定要我来,为了让她高兴,我只好捏着鼻子来了。”   “这个人……”   “是个姑娘。”元阙坦坦荡荡地道。   读书人大都含蓄,哪怕是对自己的妻子也只是“内子”“拙荆”地含糊过去,元阙这般直白,倒是吓了苏文修一跳。好半晌,他才问道:“那元兄……原本是想做什么呢?”   “她家是做生意的,我就想跟在她身边,当个帮手罢了。”   “元兄这是要入赘?”苏文修更是吃惊,隐隐还有些抑制不住地鄙夷,“男儿志在四方,即便为了图个安稳不求大功业,也要靠自己去赚取,岂能依靠旁人?尤其是……女子!”   元阙哈哈一笑,“若是苏兄日后不想做官了,改行去写传奇戏本也是不错的。我倒是想入赘,也要人家点头同意才是啊。”   月色实在太过皎洁,连苏文修脸上慢慢爬满红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苏文修讷讷道:“原来……那女子也不是心仪元兄啊?元兄沉稳又能干,日后何愁没个好前程?如何要为了一个女子而束手束脚?她也不知道元兄为她做了什么啊!”   “总会知道的。”元阙淡淡地打断,“苏兄,你不明白这女子于我而言究竟有多重要。曾经,因为我的疏忽与懦弱,没有保护好她……故而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折磨。如今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仍不算过得很畅快。我想好生偿还,将她失去的全都弥补回来,却实在无能为力。那我还能如何呢?除了陪在她身边,好生护着她,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元兄……”苏文修一脸茫然,显然是不知道元阙到底是在说什么。但元阙说这些的时候,脸上虽然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眼底的哀痛与落寞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倒是看得苏文修十分震惊。   然而元阙旋即又恢复如常,“在下实在胸无大志,让苏兄见笑了。好了,我的事都交代完了,苏兄也说说吧,到底是什么噩梦,吓得苏兄竟夜不能寐了。”   苏文修脚下步子一顿,脸上再次爬满红晕,“在下……哪里敢笑话元兄?毕竟元兄是个性情中人,苏某佩服。何况苏某方才所梦到的,也……也不外乎是男女之事。”   一般来讲,谁与元阙说梦到男女之事,他也只能想到那些非礼之事。这样的梦难道不该是十分香|艳么?怎么就变成了个噩梦?但元阙还是十分厚道,面带关切地问:“哦?是郭姑娘下午与苏兄说了什么?郭兄知道么?”   “不,不与郭姑娘相干!”苏文修连连摆手,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迷茫,“我也不知怎的会做这样的梦,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   “哦?竟这般复杂?”元阙一挑眉,不由得有些心生警觉。   苏文修难得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正要说什么,忽然又瞪大了眼睛直视着前方,神色可谓是惊恐万分,哆哆嗦嗦地道:“花、花婆婆!”   元阙顺着他指的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到远处站了个人。   那人手里还提了盏灯,映出自己的翠绿衫子大红裙,脚蹬一双绛紫绣鞋,头上簪了一朵明黄的菊花。如此打眼的装束,除了花婆婆实在不能再作第二人想。借着灯光,元阙甚至能看清花婆婆左边脸上用的是清丽的远山眉配飞霞妆,右脸却是个性的蛾眉配浓郁的酒晕妆,嘴唇画的是樱桃样式,倒比平日的胡涂乱抹更吓人。偏那皱如橘皮的额上还贴了一枚描金翠钿,而脸颊上还点了两枚朱红的面靥。   徐妃的半面妆,原来如此瘆人!难怪在她死后萧绎还要休了她!   “花婆婆?”元阙腹诽归腹诽,却还是拉着吓得瑟瑟发抖的苏文修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打着招呼,“这么晚了,您……还不回去歇息么?”   “啊!”也不知是终于看清了人还是元阙忽然开口打招呼吓到了花婆婆,她尖叫一声之后便一把丢了灯笼,迈着小碎步跑开了。   元阙有些哭笑不得——我有这么吓人么?他拉着苏文修追了过去,只是看到掉落在地的灯笼之时,元阙还是蹲下身去拾了一把,毕竟有一盏灯提着总比抹黑去追要强上许多。   只是这一蹲下,元阙就看到一样东西。   还是花婆婆的平安符,但元阙是第一次看到背面,毕竟从前不曾仔细看过。   平安符的背面画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十分狰狞,却是细长一条。下头还隐隐约约的有几个小字,不过目下实在太昏暗,只能看出其中一个字是“考”。   元阙还待细看,却忽地觉得自己后颈剧痛,而后就眼前一黑,便是人事不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元阙再次深情表白~ 第46章 梦魇   “元兄, 元兄你没事吧?”迷迷糊糊之时, 元阙听到有人在叫他。费力睁眼一看, 却是苏文修。   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睡在这儿?苏文修……他那柔弱的小身板,怎么会比自己还先醒过来?元阙摸了摸酸痛的后颈, 在苏文修的搀扶下慢慢坐了起来, 问道:“我这是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苏兄没事吧?”   苏文修拉着元阙站起来, 一边帮他拍身上的浮土一边答话:“刚刚只是觉得脖子后面被谁劈了一下,然后就睡过去了, 睁眼一看竟然天都亮了。我也不知道这地方是哪儿。不过……有些眼熟就对了。”   听他这么一说, 元阙才凝神一看, 果然是天都亮了。但他们所在的, 却不是失去意识前所在的书院小竹林,而是……一间茅屋外。   苏文修也开始四下打量, 这一看之下, 却是一个机灵,不自觉地拽住了元阙的袖子。   “苏兄怎么了?”元阙放柔声音安抚着他。   “这……这是我梦里的地方……”苏文修哆哆嗦嗦地指着那茅屋, 声音有些颤抖。   茅屋?有什么好可怕的?元阙心里存疑,口中却还安慰道:“苏兄宽心,在下陪着呢。这地方环境优美,十分幽静, 在下并不觉得如何可怕。”   苏文修张了张嘴, 还没说什么,便见一人从他们面前走过。那人负手在后,愁眉紧锁, 也不知是没看见眼前两个大活人还是并不想在意,径直就走了过去。然那人路过之后,苏文修与元阙便满面震惊——除了衣着打扮不同,那个人可不就是苏文修么?   “苏兄从前来过这里吗?再细看看?”元阙瞬间想到一个可能,急着问苏文修来确定。   但苏文修脸上的茫然却不似作伪,“元、元兄……不瞒你说,在下家里还算……殷实,父母自小管束得严,等闲不许我出门与别家孩子胡闹。这地方……一见就不是皇都城中所有,在下自然是没来过的。”   话虽然说得并非十分透彻,但元阙还是听明白了。这茅屋一见就是乡下所有,金尊玉贵的苏文修如何能来过?   这边两人正说着话,那个“苏文修”却已经走到茅屋门前,伸手去推门。没想到门却自己打开了,从里头走出个穿白衣的少女,喜道:“耀轩你回来了?”   这茅屋看起来虽然干净整洁,但也的确称得上贫寒,但那少女的一身白衣的材质,却是非绢非帛,轻灵柔软仿佛云朵,一看便价值不菲。而那少女容貌娇俏神情灵动,一看就是难得的美人胚子。这一身衣裳,穿在那少女身上,竟是十分相得益彰。   “我……阿盈,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回来。”那个被叫做“耀轩”的青年不自在地别开目光,语气生硬。   阿盈?元阙有些惊奇,走上前去打量,却见那白衣少女正是他那日在书斋外遇到的阿盈。   但阿盈与耀轩并不曾发现元阙。阿盈只是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耀轩,疑道:“你说什么?什么叫最后一次回来?耀轩,这是你家,你不回这里还能回哪里呢?”   “很快就不是了。阿盈,这个……你签字画押吧。”耀轩从怀里摸出一张纸。   阿盈接过来细细一看,一弯新月眉却忍不住高高挑起,“放妻书?你要与我和离?”   耀轩不自在地搓手,目光根本不敢往阿盈那边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但念在你嫁入我张家三年,从前母亲还在时你也对她十分孝顺,我不写休书。你我以后……各自婚娶,两不相干!”   “你……我三日前诊出有了两月的身孕,你怎能说出这样的话!孩子怎么办?”阿盈瞪着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张耀轩,只怕一眨眼就让里头蓄满的泪水落下。   “孩子……”张耀轩别开脸,狠狠地闭眼,“趁着还小,一剂汤药便好了。”   阿盈沉默了许久,想平静地开口,但那颤抖的嗓音却出卖了她的哀伤,“耀轩,你是认真的么?”   张耀轩眼神乱转,忽地瞥见自己腰上一枚做工有些粗糙的结子,连忙解了下来,递给阿盈,“千真万确。这同心结还给你,从此你我再无纠葛。”   顶着苏文修那样纯善的一张脸,却讲出这般狠心绝情的话,元阙在边上看着都有些难受,更遑论苏文修本人。他十分难得地做出斯文扫地的举动——几步走上前去,揪住张耀轩的衣襟,怒叱道:“世上竟有你这般无情无义狠心无情之人!”   只是在他一抓之下,元阙只觉得眼前的所有景物都开始飞快地褪色,然后融化,变作墨汁一般的黑色,四下逸散,将周遭的一切都染作浓黑。   “元、元兄!”苏文修被吓得不轻,当即惊叫一声。   元阙揉了揉自己被震得发疼的耳朵,淡声道:“我在,我在呢。苏兄,不必惊慌。”   只是落到一个未知的地方,眼前还是一抹漆黑,苏文修这样的寻常人自然是十分害怕的,他死死拽着元阙的袖子,低声道:“元兄,这是怎么了?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若我没猜错,只怕我们是落入你自己的梦境里了。晚上你梦到的就是这些是不是?”元阙十分镇定,就着苏文修拉在他袖上的胳膊抬起手来摊开掌心,另一只手在上面飞快地画了个东西,一团火焰便浮现在元阙的掌心。虽说不算十分明亮,但也足够照路所用。   苏文修顾不上回答元阙的问话,只是指着那团火焰惊讶地道:“这……元兄你……”   元阙淡淡一笑,“莫怕莫怕。忘了说一声,在去那姑娘那里帮她之前,在下是做道士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但苏文修已经没有精力去分辨,只是愣愣地点头,然后才道:“方才那个,确是在下的梦境。但是元兄信我,我真的不是那种冷酷无耻的人!”   “那人不是叫张耀轩么?苏兄不必担心,在下分得清楚。”元阙柔声安抚着,“苏兄,你还记不记得……接下来你梦到了什么?”   苏文修仔细想了想,忽地一把抱住元阙的胳膊,元阙猝不及防被扑,掌心的火焰也跟着剧烈摇晃,险些熄灭。还不待出声问他,苏文修便声嘶力竭地尖叫道:“不要去那边!快、快回去!”   “怎么了?”   “杀、杀人了!”   话音未落,元阙只觉面前灵气波动,凭空面前便出现了几个人影,三个站着的,还有一个伏在地上的。   “元兄,别看了!快离开这里!”苏文修掌心全是黏腻的汗,将元阙的衣袖都濡湿了,浑身抖得厉害,说话的声音也几不可闻。   元阙拍了拍他的手背,沉声道:“无妨,这个梦境应当是梦貘所织,我们可以看见里头的幻象,他们却看不见我们,有什么话你尽管大胆说。不过我们既然是被困在梦境中,便要想办法出去,若是不去看看,便会困死在此处。”心中却在暗想:貘者,象鼻、犀目、牛尾、虎足,其皮毛黄黑,生于蜀中,不该是自己在湖中看到的那东西。   “杀、杀人啊!张耀轩被杀了!”苏文修歇斯底里地哭喊着,拼命想挣脱元阙的手。   但一听这话,元阙将他拽得更紧,几乎是拖到了那几人面前。   站着的三人中,两男一女,一个中年男子作道士打扮,另一个则是书生装扮;那女子身着一袭红裙,头戴赤金冠子,仿佛新嫁娘一般。而躺在地上那个人是个男子,仔细看脸乃是张耀轩,他身上也套着一身红衣,看纹样却是与那女子身上的一般无二。只是张耀轩被五花大绑着,头上未束冠,发髻也十分凌乱,衣袍多处揉皱与刮破,十分狼狈。   “馥儿......”张耀轩哑着嗓子叫了一声。   那书生打扮的男子立刻上前来,照着张耀轩狠狠踹了一脚,骂道:“馥儿也是你叫的?”配合着那男子的话,红衣女子略略扬了扬下巴,满脸高傲与不屑。   “为什么?”张耀轩咳出一口血。   红衣女子微挑唇角轻轻一笑,纡尊降贵地俯下身子,在张耀轩耳边道:“七月十四,大吉大利,诸事皆宜。宜嫁娶,宜......杀人!”   张耀轩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地道:“我可是你的夫君!”   “我的夫君叫林松涛,你是谁?”红衣女子满不在乎地一笑。   林松涛……张耀轩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扭头望向那书生,果见他满面得色。张耀轩怒道:“梁馥儿!你既然属意的另有其人,当初我向你求亲,你为何要答应?又为何要做这个局害我?”   “我喜欢松涛,可我父亲喜欢你啊。谁叫你是新科状元呢?”梁馥儿直起腰来,“怎么,难道你能娶过妻,我便不能有心上人了?你想要一把能让你从此平步青云的登云梯,而我想要的这是个既有本事又合心意的丈夫,原本是自愿交换,很划算。”   “梁姑娘,”那道士忽然开口了,“时辰已到,可以开始了。”   梁馥儿与林松涛对视一眼,方点头道:“那就有劳道长了。”   那道士立即从袖中掏出一把符纸,只是迎风一晃便烧成了灰,一把撒在张耀轩身上。而后那道士又让林松涛拿出两个小布袋子,从地上拾起两大块土,分别放入袋中收好,再系到张耀轩腿上;接着向梁馥儿要了一对金镯子强行戴在张耀轩的胳膊上;最后拔了自己发髻上的木簪子,慢慢向张耀轩的心口刺过去。   “啊——”张耀轩高声尖叫,拼命挣扎。   不过那簪子没扎透,只没入胸口一半。道士指着身边的一口水井,连声道:“林公子,快将他丢入井中!”   林松涛慌忙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与道士一同将痛晕过去的张耀轩抬起来,头向下扔进井中。   金镯子、木簪、井水、红衣与符灰、土块……这是五行封印术!上不见天,下不着地,永不超生!元阙一下子明白过来。   “元兄……救他!”苏文修抖得仿佛筛糠一般,几乎要哭出声。   元阙冷静地道:“没用的,张耀轩早已死了,你看到的,不过是幻象。”   这边两人说着话,那边道士双手凌空一抓,一道白色的虚影便从井中飞出,被道士眼疾手快的一道符“贴”在了半空。那符兀自一卷,将虚影包裹其间,凭空燃了起来。被裹住的虚影不断挣扎扭动,却始终挣脱不得,最终还是燃烧成一撮符灰。   “今夜子时,用无根水送服,便是成了。”道士将符灰交给林松涛,长舒一口气。   林松涛连忙接过,与梁馥儿千恩万谢,拥着道士走远了。   苏文修一下子扑到井边,伸长脖子往下望,颤声道:“那是什么?”   “张耀轩的……命格。”元阙也来到井边往下望,只觉得无边无际的黑暗在眼前铺开,一时间竟让人浑然不知置身何处。   “元兄!”忽然胳膊一紧,耳边传来一声惊叫,元阙连忙回头去看,只见苏文修满头大汗地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臂不放。   这是……书院的竹林?已经走出梦境了?   元阙正四下打量着,冷不防一张脸在眼前放大。   寻常人忽然被贴这么近,定然还是被吓一跳的,何况眼前这张脸还画着一半飞霞妆一半酒晕妆。   “啊!”见人醒了,花婆婆退后一步,提着灯笼直叫。   看着画素妆的半张脸,元阙只觉得万分眼熟——这眉眼,若再年轻几十岁,实在像极了梁馥儿!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凑表脸立个flag——猜到剧情就是在下输了! 不好意思啊今天更晚了,因为搬办公位,兵荒马乱的,还有人不断来挑战我容忍下限,想起来今天还没更新就已经现在了。。。 今天整改线路,没电没网,还好早就放在手机上了。不过本来关于食梦貘的一段材料就没法贴了,感兴趣的亲可以百度一下,不过那个不重要,真的! 第47章 桃源   元阙还能清楚地记得方才梦里发生的内容, 记得张耀轩、阿盈、梁馥儿、林松涛与那道士的容貌, 说明他与苏文修方才是真的在这里睡了一觉。可在他睡过去之前, 花婆婆已经溜得没影了,怎么会又跑了出来?   这深更半夜的举着灯笼到处跑已是很奇怪, 如今又站在这儿……元阙可不相信那是因为见到两个大活人忽然齐齐倒下害怕出意外所以守在此处的话。   “花婆婆, 这么晚了, 还不休息?”也不知苏文修是不记得前事还是自小的教养礼貌使然,此情此景竟还问出这么一句话。不过也正中元阙下怀。   但不出所料, 花婆婆的回答也不外乎就是“嗯嗯啊啊”, 别说一句完整的话, 就连有意义的字句也说不出。   哦对了, 装傻也是个好法子,谁会跟一个傻子认真计较什么呢?   碍着苏文修在场, 元阙没法抓着花婆婆使出百般手段逼问, 只好道:“婆婆不必担心,我们二人无碍, 这就回屋去了。婆婆也早些休息去吧。”   “唔……”花婆婆连忙摆手,又是比划又是叫,大约是让他们二人先走的意思。   苏文修先拗不过了,只好拱手道:“那……晚辈先回去了, 婆婆一路小心……”   既然都有人开口了, 元阙也不好再坚持,只好也一道告辞回去了。不过一边走一边悄悄分神去看,花婆婆还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二人, 似乎是要确定他二人真的回去了才会离开。   “元兄……”苏文修忽然战战兢兢地喊了一声。   “嗯?”   “元兄还记不记得方才……”   元阙见后头花婆婆还在,也不好就这么站着与苏文修说话,只是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无妨,不过是又做了个梦而已。”   苏文修却惊得非同小可,“可我们……方才不是在散步么?怎么会忽然做梦?”   “苏兄,你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素日这个时候可不是正躺在床上睡得正想么?如今却硬要起来走动,能不累么?自然是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元阙眼也不眨地信口开河。   “真的么?”苏文修不信自己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来。   元阙自己也没弄清到底刚才在他后颈上敲了一记手刀让自己强制入梦的是谁,说起来方才四周也没别人,苏文修的嫌疑看起来还是最大的。于是元阙敷衍道:“要不苏兄试试,看看回去是不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   “说起来……还真有些累了。”苏文修深以为然,心下却迷迷糊糊地想——可这样我也不能走着走着就睡着啊!   好在苏文修一点也不蠢,看得出元阙其实并不想聊此事,便也闭嘴不提了。   好容易回屋安顿好,苏文修果然睡得很快,想必是已经消化了刚才看到的关于张耀轩的一切。但元阙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睡意全无。   在入梦前他是捡到一枚平安符的,醒来之后那符仍在他手里握着,他也就带了回来,此事正好借着月光好生看看。   那平安符背后画着一只身体细长的怪物,虎头、鱼眼、鹿耳、兔唇、牛角、蛇身、鹰羽、驼蹄、马尾,怎么看怎么别扭,元阙别说见过,就连听都不曾听说过。   再仔细一摸索,元阙才惊觉那看似做工粗糙的平安符其实暗藏玄机,竟然是从中剖开的,只有一侧还连在一起,翻开一看,却是一句似通非通的话——考神护佑,逢考必过。   什么乱七八糟的!   考神这种从未听过的野路子神还有人信就罢了,看这符的意思,难道就是背后那长相丑陋而古怪的东西?按照《山海经》等诸多古籍的记载,长得越丑越奇怪的,可就越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阵也没想出什么眉目,元阙反倒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最后五指一松,趴在枕上睡着了。   * * * * *   翌日,元阙才惊觉自己又起晚了,一屋子的人又走了个干净。翻了个身,原本还想再睡一觉,但忽然又想到头日下午徐夫子在织萝面前痛斥自己的模样,便一下子翻身坐起,匆忙洗漱整理完,抱着书箱出门去了。   不过元阙还没顺利走到书斋,就被人叫住了,“元阙,元阙!”   这声音清脆动听——元阙扭头一看,果然是一身白衣的少女阿盈。   昨晚在苏文修的梦里也见到一个白衣少女阿盈,她的相公是与苏文修长得一模一样的张耀轩,然后她被丈夫无情休弃,那时候她看起来也不如现在岁数小……难道苏文修还会做梦而未卜先知?   只是既然是未卜先知,那眉目与梁馥儿几分相似的花婆婆,怎么却老成了如今的模样?   “元阙,你在想什么?啊,莫不是……不认识我了?”阿盈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问道。   元阙惊觉自己走神,忙笑道:“是在下失态了,还请阿盈姑娘见谅。”   听见元阙叫出自己的名字,阿盈心满意足地一笑,自顾自地道:“你是要去温书吗?带我一块去可好?”   元阙慌忙摆手,“这恐怕不行!要是让其他人看到姑娘在书院乱跑,然后告诉徐夫子甚至告诉山长,那可就惨了。毕竟书院的规矩,是不许女子随意出入。”   “那好吧。”阿盈微微嘟起红唇,不过片刻,却又眉开眼笑,“哎,我不能进去,但你可以出去啊。”   “什么?”   “要不你今日和我去外头转转吧,读书也不缺这一天的功夫的。”   其实元阙对这话是深以为然的,但这话从一个不太熟识的女子口中这样说出来,元阙哈市不太想答应的,何况早上才想着要好好读书,怎么能一个时辰都没过完就变卦了呢?   他礼貌地一摆手,“姑娘说笑了,圣人之言,百读不厌,不可一日不读。恕在下……不能从命。”   “可是你看那满屋的人,多少是能静下心来读书的呢?不如换个地方,心情好了,自然读书也就更度的进去了。”阿盈拉了他的袖子,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意味。   她……难道不该是缠着苏文修去的么?对了,一开始她也是找苏文修来的,怎么转脸就成了找自己了?   阿盈看与元阙发愣,还在一个劲地道:“你别看我们村子穷,也没什么名气,但我们这里可是个几百年的老村子了。村里人代代相传的酿酒之法很是精妙,酿出来的酒可是香洌甘甜回味无穷的……”   “你说什么?几百年?”元阙忽地打断。   阿盈连忙点头,“是啊,据说我们这个村子前朝就有了,一直依湖而建。”   数百年历史,且一直在这湖边……这样的古老村落里往往会口耳相传一些传说。而传说一向都不是空穴来风,哪怕最后被描述得再离奇,起初都是一件真人真事,只是叙述的人在讲的时候会牵强附会一些自己的想象与见解,至于后来人能不能辨出这故事的真面目,那就全看听故事之人究竟有没有这智慧去抽丝剥茧了。   于是元阙含蓄地一拱手,“既然姑娘诚心想邀,在下岂能如此不知好歹?还请姑娘引路。”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我们村里的米酒的。”   嗯?姑娘你对在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 * * * *   甜水村果然就在湖边离桐山书院不远的地方,只是隐在一座小山后头,故而最初织萝与元阙一道来的时候也不曾察觉这里还别有洞天。   这村子碍着地势,也并不大,远远一眼望过去便能看出果然不是什么富裕的地方。难得的便是这小村子却如五柳先生《桃花源记》所载一般,“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且这村子真的如阿盈所说,空气间都飘荡着一股醇厚的酒香。   “阿盈,这后生是谁啊?好生英俊!”村口有淳朴的村民与阿盈打招呼,一见元阙便愣住了,因为他们的确是少见见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子。   “是我刚认识的朋友。”阿盈笑着回答,又问道:“二叔,村长在屋里吗?”   “在呢,不过现在没工夫见你。”   “为什么呢?”   “咳,村长在见外来的客呢。”   阿盈有些奇怪地皱了眉,“咱们村子如此隐蔽,外人几乎找不到,如果不是咱们自己领进来的,外人怎么找得着呢?”   “这我哪知道?反正今天就是有人来了就是了。我还纳闷呢,咱们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怎么一气就来了这么写长得好看的后生呢!”   “很多人吗?”   “也不是,是年轻的一男一女。那女娃子长得可是又水灵又漂亮,那男娃也很俊……不过比这个还是要差些。”   元阙几乎是立刻在心里就定下一个猜测,听了二叔最后一句话,心里还有些暗爽——哈哈,果然还是小爷我长得俊些!大叔好眼光!   只是到了村长家,被传话人以“既然都是客不如一起坐坐”为由请进去时,元阙有些傻了——猜错了?为什么来的人是连镜和聆悦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更新拖到了晚上,因为这两天事情有点多还把自己搞成了重感冒,精力有点跟不上,还请大家谅解一下~ 第48章 旧闻   “咦, 元兄弟, 你没好好待着温书听课, 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连镜一如既往地开口如捅刀。   元阙摸了摸鼻子,盘算着找个好听的借口, 免得传回织萝那里又被记上一笔。没等他想好, 一旁的阿盈却笑着开口, “是我邀请元阙来做客的。呀,你们认识呢?元阙, 他们是谁啊?做什么的?”   像阿盈这么好看的女子, 走到哪里都会吸引目光。连镜与聆悦其实在她走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 虽然和元阙走在一起, 但还不知道这二人为什么会走到一起,如今她这么熟稔地一开口, 连镜与聆悦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有些古怪。   元阙一看, 哪还不知道他俩在想什么,额间当即沁出一层薄汗, 决定先发制人,“你们俩怎么在这里?”   “村长见笑了,其实这就是我们家……主人的表弟。开始还想麻烦您送我们出去找那什么书院,不过如今机缘巧合之下, 竟是不用了。晚生在这儿谢过村长收留解惑之恩。”连镜这一番话说得有礼又得体, 与平素那个一张嘴就能气得人吐血的傻孩子判若两人。不过想想也是,作为鸳鸯族的太子,又在九阙天待了这么多年, 若真是又傻又粗鲁,只怕早就被撵下去了。   “原来是表哥叫你们来的。”元阙自然是听懂了这番话,连忙顺杆子爬,“你们两个傻瓜,好好的大路还能走迷了。也是你们运气好,这么个桃源似的地方竟被你们误打误撞地找到了。”   那边的村长自然也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闻言摆手笑道:“这位小兄弟夸得老头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们甜水村许多年也不曾见过外人进来了,既然几位能找进来,也是缘分,不能就这么走了,少不得要留下来,让我们村里人尽一尽地主之谊。”   “这怎么好意思……”聆悦半真半假地推脱着。   “岂有让客人空着肚子回去的理?你这女娃再推辞老头子我可是要生气了!”村长一敲拐棍,不容置疑地吩咐道:“阿盈,你去告诉村里,说是今天有贵客,叫家家户户都准备些好吃的,不许藏着掖着。”   阿盈微微一皱眉,“村长,这可是我请回来的客人……”   “难道不许大家一起招待?”村长一瞪眼。   阿盈不敢与村长顶嘴,只好飞快地与元阙道:“那你在这里等一会,我去去就来。”然后转身去了。   村长见阿盈真的去了,才请他们三人坐了,言说自己去拿酒来让诸位稀客尝尝,便不顾众人的阻拦径自去了。   待村长走了,元阙才有机会和那两人说话,“真是姑娘叫你们来的?她呢?怎么不过来?”   “昨天本来是文殊诞,但姑娘不知道,还请玄咫大师跟着一道来查探了一番,回去的时候知道了,很是过意不去,坚持要去慈安寺帮忙,一直忙到深夜,眼下还在店里歇着呢,自然只能叫聆悦出来,看看附近能不能打听到关于湖里这东西的一些事。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在外头跑多危险,我就跟着来了。”连镜理所当然地道。   咦,用心险恶!元阙暗骂玄咫。有事就忙去呗,干嘛要硬出来呢?不过   聆悦一见元阙这神情,不由得有些鄙夷,“刚刚那个姑娘是谁?你怎么认识她的?”   该来的还是要来,元阙已经十分淡然了,“在书院里认识的姑娘,她想找个人教她念书,但是就找上了我……”   “你?”聆悦明显不信,眉梢轻轻挑起。   元阙自己都不信阿盈说他念书好,但阿盈说的那个理由实在是太过让人开心,于是元阙下巴一扬,“怎么,像我长得这么好的人,难道不像是读书好的?”   连镜闻言摸着自己的脸,却没反驳,只是捡了句要紧的说:“那位阿盈姑娘……好生面善,好像一个人。”   “谁?”聆悦当即垮了脸,面色不善地问。   元阙见势有些不对,试图打圆场,“连镜,你要夸人家姑娘得当面夸,这话放在人后说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不能当面说。”连镜认真地摇头,却在聆悦发作前自然而然地接道:“我总不能当着一个陌生的姑娘问——你认不认识敖珊、和她是什么关系吧?”   元阙闻言霍然变了脸色。聆悦却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听到另一个女子的名字,越发不畅快:“敖珊又是谁?”   连镜欲言又止,一脸“我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元阙也不忍心为难他,便接口道:“东海小龙女,龙王的第二十八女。”   聆悦本想追问元阙为何会知道这些,没想到此时村长就搬着一坛酒出来了,朗声笑道:“几位久等了,快来尝尝我们甜水村自酿的酒。”   原本元阙以为阿盈说的她们村里自酿的酒好喝,是与世隔绝毫无见识的小女子对自家东西的吹捧,谁知尝了一口之后,竟发现这酒的味道也着实不错,不由得多喝了几口,然后半真半假地道:“这酒味道醇香甘甜,比皇都那些‘斗酒十千’的珍品还强些,可惜从前竟没听说过,白白蹉跎这么多年!村长,怎么不把这酒运出去卖呢?”   听他夸奖这酒,村长高兴得无可无不可,捋着胡子道:“这后生不光长得俊,还这么会说话!好酒啊,是要留着自己喝的,要是拿出去卖就不值钱了。再说了,咱们这地方如此偏僻难行,把酒运出去也不方便啊。”   “既然如此,村长……就没想过迁移么?”   村长出乎意料地没用什么不能忘本、不能忘了祖宗之类的话来斥责他,只是道:“在这儿住得好好的,也没什么外头的脏事烂事来打搅,干嘛要搬?我们甜水村在这儿只怕都有一百多年了,依湖而居,都习惯了。”   “一百多年?”元阙有些惊讶,“这样算起来这村子岂不是都经历了几代皇帝了?”   “那可不是?”村长颇有些得意地道。   聆悦有些明白了元阙的意思,便试探着接口:“所以这一百多年来着湖边发生的所有稀奇古怪的事,村里都知道是吗?”   “不说所有吧,但基本都是知道的。普通的说过就忘了,要是太过离奇的,那几乎就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故事了。”   连镜闻言不由双眼一亮,抢着问道:“村长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什么镇妖的故事?”   村长眯眼想了想,“镇妖?我们这小地方哪有什么妖……啊好像还真有一个!”   “什么?”三人异口同声地问。   村长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良久后才缓声道:“这话说来可就长了。听我爷爷说,那大概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们这里还没有湖,都是因为天神在此镇压了一个妖怪,所以在这里砸了个巨坑,然后灌了水,所以才成了这个湖。”   元阙当即反驳道:“这个湖不是被天外陨石砸出来的?”   “自然不是——谁敢四处宣扬此处镇着一个妖怪呢?”村长失笑。   连镜微微挑眉,“所以这里到底镇压的是什么妖怪?又是因何所镇、刑期几何呢?”   村长倒是不太懂那些文绉绉的话,更不知道这里的妖怪到底要镇多久,只是捡自己所知道的说:“什么妖怪不知道,咱也没见过根本不认识不是?只是听说着妖怪可厉害了,不光吃人,还能吃人魂魄,让人再不能转世为人,在这世间永远地没了!”   杀十数人,生啖其魂魄,令永不超生……穷凶极恶,为祸人间,故镇于此间……三人同时想起那石碑上的字句,心道——可是对上了!   “村长,您有没有听老人说过,那东西长成什么样子呢?”连镜想着自己毕竟是神族,见过的异兽繁多,从前在九阙天上看过的札记书谱也不少,说不定听描述就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村长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钻进里屋,留三人面面相觑一阵,又拿着一张泛黄的纸页走了出来,指给众人看:“这是我们村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画像,听说我们仙人在镇妖那天所看到的,就是这个东西。”   元阙凑过去一看,脸色就有些变了——这东西身长似蛇,有角若牛,有蹄像驼,遍身羽毛如鹰,鼓眼如鱼,虎头鹿耳兔唇马尾,可不就是他昨天在花婆婆的平安符上所看到的怪物?   然连镜与聆悦看了半晌,却也始终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东西,能长成这种古怪而丑陋的模样。神人伏妖岂会让凡人轻而易举地看见?这多半是杜撰的吧?   不过当着后人的面说先人的不是,大概是皮痒了在找打,哪怕是连镜也懂得这个道理,于是三人很有默契地选择了闭嘴,将画像交还给村长。   想了想,元阙又问道:“村长,您可听说过这怪物吃的是什么人么?”   “咳,说来也很是奇怪,这怪物吃人吧,吃的还是当时都城里的人,听说是十分显赫的一家。不过也很奇怪,也就只吃了这一家,不曾祸及旁人。”   元阙心里一动,追问:“那村长知不知道这一家是谁家里?”   “这不是为难小老儿么?小老儿只知道这家是大官,好像……姓张?”   “村长,都准备好了,可以吃饭了。”正当这时,阿盈走了进来,笑嘻嘻地请众人用饭。   村长的热情劲又来了,连声道:“哎,那些陈年老黄历打听来做什么?走吧,咱们先去吃饭去。”   三人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都看到了疑惑。只是这并不是说话的地方,也就只能先行压下,等有机会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写错了,对怪物的描述不是鱼尾是马尾,改正了。 这一章更正一下时间,这个村子是一百多年的时间不是七百多年,时间太长就太夸张了! 第49章 端倪   在甜水村吃了一顿席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期间一群不认识的男女老少前来灌酒, 简直推都推不掉。好在村里的酒后劲不大, 喝一些也还能适应。   不过想问的东西都问明白了,也没什么逗留的必要, 何况元阙已经跑出来一天了, 没有好生看书, 不能再无所事事地混下去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三人才脱身出来, 甩脱了追了半晌让元阙有空的时候一定要教她读书的阿盈。   “元兄弟你快回去吧, 要是让织萝姑娘知道你今天又出来跑了一天, 大概是要气死的。”连镜摆摆手, 一副轰他赶紧走的模样。   元阙想了想,还是道:“你们慢些走, 我有东西要交给姑娘……你们有没有什么法子, 让我想说的话记下来然后姑娘能听见的?话有点多,要一气写下来需要好久。”   聆悦刚刚往头上一模, 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不耐烦地道:“那就长话短说!”   “再怎么短,也总是要写上两句的。何况这荒郊野外的,要铺纸研墨蘸笔, 也不方便呐。”元阙万分委屈地道。   连镜闻言, 认真想了想,阻止了聆悦打断他,“元兄弟, 那天织萝姑娘不是给了你几只鹤吗?你对着它们说话,我有办法替你保存下来。”   元阙大喜,从心口处小心翼翼地摸出一物拢在掌心,但红光却从他的指缝间透出。摊开掌心一看,果然是织萝独有的以红线勾勒轮廓的“鹤”。   按照连镜的指导,元阙说完了话,连镜将那些话封存好,几乎是墨迹了半柱香的时间,元阙才恋恋不舍地交出了那只传音鹤,直看得聆悦一阵一阵牙酸。   送走了那两人,元阙才慢腾腾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酒意到底有点上头了,迷糊得很,若真是想看书只怕也看不进两行就要睡过去。只是元阙进门后,破天荒地发现这个时候陈宇竟然还在房中,在房中温书也就罢了,但陈宇此刻竟在床上蒙头大睡,这让元阙十分震惊。   如陈宇这种将学识看得比天还高、比命还重的人,但凡有一个眨眼的空闲,也是要捧着书看两眼的,如今正式该温书的时候,他醒过来只怕是要悔得捶胸顿足吧!   元阙本想叫醒他,但又见躺在床上的陈宇面容清瘦,眉骨与颧骨都高高地凸起,更显得眼窝深陷,而眼下的一圈乌青色显得十分浓重……若不是累得狠了,谁也不会是这等憔悴模样吧?   算了,还是让他好生歇一会儿吧……我也歇歇!元阙这样想着,便摸到了自己床边,将鞋子一蹬,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不消片刻便睡了个人事不知。   迷迷糊糊之间,元阙似乎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   ——为何要让他娶只相柳为正妻?你分明知道相柳一族最近与九阙天关系紧张,极有可能交恶。   ——所以正好啊,他身份地位都算高贵,笼络相柳不是再合适不过了?   ——方才处置了他的妹妹,如今又把他当做棋子摆布,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说他妹妹?呵,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放着堂堂九阙天公主的身份不要,却与妖魔厮混在一处,还生下一双儿女。帝父宽宏大量不予追究,将他们接回九阙天并委以重任,可他们做了什么?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偏要重蹈覆辙。怎么,不该罚么?你说他做错了什么?他没做错,这几百年来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倒是该好好赏。若是真要怪罪……就怪他身体里流淌着的,有一半是妖兽的血!   ……   “元兄,元兄!”   “啊!”元阙惊叫一声,从床上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蓦然睁眼,目光犀利得有些吓人,直到看清眼前的人是苏文修和郭昊,目光才慢慢柔和起来,低声道:“对不住啊二位,方才做了个噩梦,没吓着吧?”   “昨天是阿修,今天是元兄,做噩梦还有轮流来的?”郭昊随口说了一句,“元兄,你背后都让冷汗浸湿了,要不要洗个热水澡?”   元阙这才感觉到背后有些黏黏腻腻的不舒服,当下歉然一笑,“麻烦郭兄了。”   郭昊此人,其实再是耿直不过,闻言只是摆手,“客气什么?昨晚上阿修做了噩梦不也全是靠你安慰么。”说着就起身去了。   方才有两个人坐在跟前没觉着,如今郭昊一走,元阙才发现那边床上的陈宇竟还躺着一动不动,三人都弄出不小的动静了他也没反应。   便是再累,谁被这么闹也该醒了吧?元阙陡然一惊,探出半个身子去高声道:“陈兄!快醒醒!”   还留在床边的苏文修有些不解,“为何一定要将陈兄吵醒?素日他也够累了,让他多歇歇不成吗?要是他一睁眼看到我在这儿……”也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呢!   元阙心急地解释道:“苏兄,你知道陈兄什么时候开始睡的么?我从外头回来的时候,也就是午休时候刚过一点,如今你们都回来了,时间也够久了。但在我回屋的时候,陈兄就已经开始睡了……若是一直这样昏睡不醒,只怕是会出事的!”   苏文修闻言大惊,连忙扑过去查看陈宇的情形。元阙也连忙趿了鞋跟过去。   呼吸心跳具无,没有外伤,原因不明……这不就与他前些日子忽然在书斋“病发”的症状一模一样么?   “陈……陈兄这是……”苏文修吓得跌坐在地,话都说不大利索了。   元阙眉头一皱,“苏兄莫慌,莫慌!陈兄并无大碍,你忘了上次在书斋的事了?”   “哦,对……”苏文修喃喃地说着,眼神迷茫,“上次陈兄是病了……可他不是病愈了么?怎么会复发?这到底是什么病?”   这哪里是什么病,分明是撞邪了!被妖邪吸食了元气,一两口是不打紧的,缓一缓就挺过来了,倘若及时驱邪,也就无事了。上次陈宇莫名其妙地好了,大概就是因为这个。但如今……他怎么又撞上了那个邪祟?有自己在身边,什么妖魔鬼怪敢这么胡来?活的不耐烦了是么?   心下这样想着,元阙仍是问:“陈兄这些时日可是遇上了什么大事?”   苏文修被问住,“元兄,我们住在一个屋子,倘若陈兄有什么事,该知道的我们大家都知道。既然你不知道,那我自然……”   “也不见得,若是陈兄有什么特别在意的呢?”   “陈兄在意什么你还不知道吗?除了读书还能有什么?”   元阙心念一动,追问道:“最近书院可有什么大事?”   “大事?你说明日小测?”   “……”什么?明天又有小测?几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元阙只觉得被一道天雷劈中,徒劳地张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苏文修见他满面疑惑,便好心地道:“昨天下午夫子每间书斋都说了一声,元兄不是听掉了吧?”   必须是啊!元阙悲切了一阵,到底没忘了正事,又凝神来思索此事,顿觉豁然开朗——小测!陈宇如此看重,必然会祈求考个好成绩。而前些日子,总是听旁人提到的,是考神。这种野路子神,其实也多半是以法力欺压凡人……在没有别的线索的情况下,这算是个最可靠的猜测。   但元阙很遗憾,就算他猜到了,按照陈宇的个性,他也是不会说的,若是问多了,反而会把他惹急,得从长计议。   主意打定,元阙扶了苏文修一把,淡声道:“苏兄,烦你先回避什么?明天又有小测?几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为什么?”苏文修大惑不解。   “我知道怎么救陈兄了,只是祖传之法,不可外泄,还请苏兄见谅。”元阙笑着拱了拱手,又嘱咐道:“还请苏兄去得远些,莫让陈兄一会撞上了。”   苏文修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想来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元阙不会轻易开玩笑,便胡乱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元阙与昏迷不醒的陈宇,元阙也不再掩饰,扶着陈宇靠着床头坐起来,摆出个五心向天的姿势,然后自己坐到陈宇对面,双掌一合,再分开时便分抵陈宇两肩。不多时,一股淡得几不可见的轻烟便从头顶逸出。   大概过元气给他半盏茶的功夫,元阙感受到掌下的身躯轻轻一动,一面暗道这么快就醒了看来是中邪不深,一面飞快撤了掌,扶他躺好。   见陈宇迷迷糊糊睁眼,元阙连忙作出一副关切的模样,连声道:“陈兄快醒醒,该吃晚饭了,仔细错过了。”   一听元阙提晚饭,陈宇一下子坐起来,险些把元阙撞翻在地,但他根本没顾得上,只是面色阴沉地问:“这已经是晚上了?”   “对啊,我刚刚吃完回来就……陈兄你干什么去啊!”看着陈宇一骨碌爬起来,匆匆抓了几本书便夺门而去,元阙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若真是如他所想,天底下如陈宇这般将读书视作终身唯一出路、将成绩视作命根的读书人何其多?倘若真有那考神,岂不是短短数年就会变成为祸一方的邪神?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晚了,非常不好意思。 另,明天老爹要做个手术,要去守着,不能码字,所以。。。请个假啦。 第50章 轮回   “……梁氏、林松涛伙同一妖道于新婚夜设计杀张耀轩, 夺其命格与林松涛, 张耀轩被锁于井底不得超生。命格被夺之人, 音容笑貌无一不为对方所夺。依甜水村村长所言,七百年前食人之妖邪, 所害之人姓张。故, 我怀疑被生啖魂魄之人, 乃林松涛与梁氏。”   玄咫进到千结坊的时候,便见织萝一手微微向上托举, 掌心里有一团红光在飞舞, 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红线勾勒的传音鹤。传音鹤一边飞, 元阙的声音便从鹤身上流泻而出。待最后一句讲完, 传音鹤便化作一缕轻烟。   正欲说话之时,玄咫却见织萝的指尖下意识地一拢, 似要握住什么。   是元阙的声音吗?   玄咫这一迟疑, 织萝便已发现他,因为听元阙讲话时而不自觉蹙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 喜逐颜开地向他招手,“大师来得正好,这里似有些线索,需得好好参详。”   “是元公子发现的?”玄咫慢慢往里走着, 轻声问道。   织萝随意一挥袖, “他也不只是运气好还是太倒霉,这些稀奇古怪的事还总是被他撞上了。聆悦,你去对面把连镜也叫过来吧, 若是听漏这一次下次又是一堆为什么。”   “好。”聆悦一听这话便欢欢喜喜地去了。   玄咫沉默片刻,还是轻声问道:“从前聆悦姑娘不是不太喜欢与连公子亲近么?这是……”   织萝掩口一笑,“这就不知道了。不过见面亲热些,也比一见面就吵好呀。”   许是一听到有了线索连镜就有些激动,竟是一溜烟地便窜了过来,织萝与玄咫话还没说上几句,就见连镜熟门熟路地从滟滟手上接了个凳子,往玄咫身边一安,连声道:“元阙说什么?要我帮他传话还神神秘秘不告诉我说了什么,真是气人。”   聆悦也自觉地站了过来,潋潋和滟滟也竖起耳朵听动静。   传音鹤已然消散了,又只有织萝一个人听了那些话,少不得要她复述一遍:“元阙昨夜回去,听说我们在探湖之时便又有人发病,并跌入湖中,幸而被他同屋的另两人救了起来。当晚,一人做了噩梦,然后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元阙便陪他去散步,谁会在路上遇到了那个花婆婆。花婆婆遗落了提灯,元阙去拾,不想就着了道,一下子就人事不知了。”   “花婆婆是谁?”在千结坊关了太久,根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滟滟听到什么不清楚的都要插嘴问一句。   织萝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一边嘴角微微翘起,笑容里的恶意几乎就要溢出来。滟滟心知不妙,连忙往后退,但还是晚了,织萝一挥袖,一道红光闪过,站在一旁的潋潋忽然惊叫起来。   “嗯?”身上什么感觉都没有,滟滟只觉得是不是织萝施法施错了人,便见潋潋一脸惊恐又一脸恶心地望着自己,还抬起手来哆哆嗦嗦地指。   聆悦只看了一眼便扭过脸去,抬手对着连镜的茶杯一指,将杯中的水引到半空,画成一道水镜推到滟滟面前。   “啊!”滟滟捧着脸崩溃地大叫,“这是谁啊!丑死了!姑娘我怎么得罪你了,怎么要这样整我?这红衣服绿裙子黄鞋子粉牡丹是要闹哪样啊!”   织萝好整以暇地拍拍手,笑道:“不是你好奇花婆婆是谁么?就让你看看呀。”   “呜……可怜我天生的花容月貌,就这样被姑娘毁了!”滟滟捶胸顿足地大哭。   连镜还认真地补充了一句,“的确是太丑了。”   玄咫有些不忍,低声道:“织萝姑娘,莫要再开玩笑了。”   “我听大师的。”织萝一挥手,空中的水镜便陡然破开,瞬间洒了滟滟满头满脸。不过这一下虽然狼狈,但那一言难尽堵的丑陋模样却被这一下洗去了。   滟滟如同刚从水中钻出来一般,使劲甩了甩头,气呼呼地去了后院。潋潋当然是与自己妹妹一条战线的,自然也跟着去了。   “旁人说话随意插嘴不是什么好习惯,聆悦,虽然你是她们的主子,但这次我替你管了,以后要你自己看着。”织萝面上的笑意隐去,淡淡地说着,然后不待聆悦回答,便又绕回方才的话题,“元阙说他与那苏文修,也就是与他同住一屋的书生似乎是走进了他的梦境。在梦境里,他二人先是见了一个名叫张耀轩、与苏文修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对自己的发妻始乱终弃,而张耀轩的发妻又很像昨天下午我们看见的那个穿白衣的女子。后来,他们有看见那张耀轩被自己新婚妻子与妻子的心上人林松涛合伙暗害,夺取命格,并封住魂魄,令其永不超生。然后二人醒了过来,发现先前原本已经离开的与那张耀轩原本想娶过门的梁氏长相相似花婆婆站在身边……当然,是问不出什么的。”   鉴于方才滟滟插嘴被织萝整的太惨,连镜一直等织萝说话这段话,才小心翼翼地道:“今天上午在下和聆悦姑娘也见到那个穿白衣的小姑娘了,元阙说是那姑娘把他带进甜水村的,还说是因为他长得好还念书好所以那姑娘才请他去的。”   “这话昨天我当场就听见了,不是元阙编的,他不敢。”织萝说得十分笃定,“那姑娘应当是另有目的才接近元阙的。不过为什么也不重要。好了,聆悦,你说今天上午你和连镜见了什么。”   聆悦被点名之后连忙道:“今日我与连镜原本是想去湖边周围村落打听一下这湖的有关传闻,却发现湖边的村落并不多,而这一个特别隐蔽,是在两座山丘之间的山谷里,山外只有一条窄路可以出入,几乎算是与世隔绝。村长说这村子一百年前就有,先祖曾亲眼见过一只怪物被神族镇压于此并成了一汪湖泊。村长给我们看了一张那怪物画像,不过大概做不得准,因为实在是丑陋非常,并不是任何神族,甚至妖族中也不见得又这般长相的。最后元阙又问了两句话,村长说一百年前诶怪物吃掉的那一家人姓张。”   到后面几乎就是刚刚玄咫在门口听到的话了。   织萝还是耐心地与他解释道:“传闻曾经有个修天道的道士因为自己天资不够不得飞升,而自己的同门有一个天资出众的,于是他十分妒忌,便创出一门十分阴毒的法子,夺取旁人的命格为己用。但他怕那个天资出众的同门骤然失踪被人怀疑,而自己原本在门派中并不打眼,于是他连同门的音容笑貌一并剥夺了,自己顶着同门的身份活了一世,还得到飞升的资格。不过也算那道士倒霉,他的同门也是有仙缘的,曾经见过神族某位殿下一面,说了几句话,颇为投契。飞升后再遇那位殿下,道士露了破绽,就被贬入十八层地狱了。”   如玄咫这样心性纯净之人,自然是想象不到一个人恶毒起来究竟能恶毒到什么地步。听完这个故事,他双眉紧蹙,却强迫自己认真思考:“所以元公子的意思,那位张公子原本要娶新妇了,但新妇却心有所属,并伙同那位林公子一起害死了张公子还剥夺了他的命格,于是那位林公子之后便是顶着张公子的身份在活,村长说湖中妖孽吃掉的是张府之人,其实应当是林府?”   “这也不对啊,元阙不是自己也说那个花婆婆跟梁氏长得很像么?一般说来,转世投生后与自己的前世生得有些相似也是应该的。所以那梁氏大概是重新轮回投胎的呀……那怪物可是生啖魂魄的,怎么就放过了梁氏?”连镜摇头。   织萝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梁氏若能去投胎,除非她自己又去抢了个福泽深厚的命格。”   “什么意思?”连镜与聆悦都有些不明白。   织萝恨铁不成钢地道:“你们以为阎罗手上的生死簿是放着好看的么?若是犯了这样重的业罪,早该下地狱了,永生不得释放的那种。”   玄咫疑道:“那姑娘怎么看呢?”   “我倒是觉得元阙说的大概是真的。且这个吃人的妖怪,应当是为了替张耀轩报仇——既然林家让张耀轩不得超生,他便干脆让这家人魂飞魄散。不过还有几个疑点,我还没想明白。”   玄咫微微侧头,以示洗耳恭听。   “一便是方才我自己说的那梁氏如此罪大恶极,究竟花婆婆是不是她转世托生。二是苏文修为何会与那张耀轩长得如此相似?三是那位阿盈姑娘,七百年前她叫阿盈,七百年后她仍旧叫阿盈,样貌也不曾稍变……”   织萝还在罗列疑点,连镜却是双眼一亮,“罪人投胎的似乎也是可以的……除非罪人的魂魄已经是残破不全了,残魂转世之后便会成为一个天残地缺,命格也不会太好。最重要的是,残魂不比三魂七魄健在的,受不住阴阳两界的罡风,每轮回一次,就会变得虚弱几分,知道最后消散,所以判官与阎罗都会对残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花婆婆……可不是天残地缺么?这样一想似乎很有道理啊!   但凡事不能凭空臆测,须得找到证据才行啊。织萝想了想,对玄咫道:“大师,劳烦您今晚陪小女子去验证一下此事,如何?”   玄咫原本正在苦苦思索,闻言便是一怔,“去何处?”   “阎罗殿。”   * * * * *   再次渡过三途川站在阎罗殿外之时,玄咫的脑中竟忽然冒出个突兀而好笑的想法——原来一回生二回熟这说法,竟是放之万事皆准的,闯阎罗殿也是一样。就是不知这样一来他辛辛苦苦积攒的功德又会被扣去多少。   这次织萝也不打算偷偷摸摸了,从渡船上下来之后便直接现了身形,在一干魂体中穿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然后在阎罗殿门口站定,高声道:“阎罗大人,小女子织萝求见!”   一连喊了三声,几乎从不开启的阎罗殿正门轰然洞开,女相阎罗气势汹汹地从里头走了出来,吓得一干魂体不由得退出好几丈。   “又是尔……等。”说到最后一字之时,女相阎罗看见了一旁恭敬对她施礼的玄咫,语调便一波三折地软了下来。   织萝见状,往边上让了一步,才笑吟吟地道:“阎罗大人,别来无恙啊?”   女相阎罗往玄咫面前走了一步,也不看织萝,“尔等又来做什么?又是何人暴毙?”   玄咫有些不自在地后退,“小僧……恳请阎罗大人查一查某几人的前世。”   “好,且等等……你说什么?”轻软的声音到最后忽然变得粗犷,竟是男相阎罗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大概是真的看不惯自家姐妹那丢人的模样了。   见玄咫不好用了,织萝才走了回来,不着痕迹地将玄咫挡在身后,“小女子想劳驾阎罗大人查几人的前世之事——阎罗殿的规矩我懂,出去之后自会领罚的,大人不必担心。”   阎罗冷哼一声,“这罪名你想担却也担不到——生死簿上只记人一生功过,待人死之后便会自动消散,若有转世便由转世之人的功过补充,哪里去查前世?”   “阎罗殿掌生死轮回之事,竟看不到前世来生?”织萝吃惊到失态,一双美目倏尔瞪大。   阎罗却是十分不耐地道:“本座骗你作甚?若是真的不想给,本座大可直言,你二人联手来抢本座也不放在眼里。”   按照阎罗的修为,又是在阎罗殿上,的确没有撒谎的必要。织萝盯着阎罗看了许久,终究是信了,却又不甘心地一咬唇,“那可否请阎罗大人告知,何处可查?”   “呵,区区红线,胆量倒不小。若是在九阙天上,尔岂不是要上到天上?”阎罗轻慢地道。   织萝也不恼,只是认真地道:“这便不劳阎罗大人挂心了,只求阎罗大人告知一二便是。”   男相阎罗的样貌委实不算英俊,甚至有些凶恶,那一双眼睛瞪起来约摸有铜铃大,“无处可查,穷尽天上地下,尔等也查不到。”   “什么叫查不到?”织萝蓦地冷笑一声,“六界之中,竟然没有一处可以查到亿万生灵的前世记载?人界尚有史书,难道神妖鬼魔竟不愿记上一笔?哦对了,阎罗大人虽为鬼界之主,却还要听命于九阙天上那二位……他们命大人不许记录的吧?无有前世,也便无法测算来生,然众生总对未来感到惶恐,不知自己将走到怎样的境地。既然如此,神族想怎样摆布就怎样摆布了是吗?反正……总是查不到的。神族的意思,便是天命了!”   “姑娘……”这话太过惊人,玄咫忍不住拉了拉织萝的衣袖。   “住口!此等大逆不道的话,岂容尔乱讲!”阎罗一声暴喝,“红线,你这话是在污蔑天帝!”   织萝满不在乎地拂开玄咫的手,“是污蔑还是事实,他自己心里知道,不需要阎罗大人来替他操心。”   “口出狂言!红线,你可知该当何罪?”   “这不是我第一次讲,是什么罪名我早知道,也不劳阎罗大人挂心。”织萝向阎罗行了个礼,“既然大人这里查不到,那就告辞了。哦对了,今日之事,大人尽管派人通报九阙天,一字一句都不要错才好。”说罢转身便去了。   “大人息怒,织萝姑娘她……恣意随性了些,并非存心污蔑天帝,请大人见谅。”玄咫也连忙行了一礼,然后跟上织萝。   直到又渡过三途川、一脚踏在人鬼两界的交汇处,织萝才忽然挺住,轻声问玄咫,“大师,方才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大逆不道?”   玄咫愣了愣,双手合十,微微垂了眼眸,“若小僧说……其实小僧以为姑娘讲得有些道理呢?”   “嗯?”原以为玄咫这么正经又正直的人,会对她一顿痛骂,再不济也是一顿说教,但织萝设想了千百种结局,却实在没想到玄咫会这么与她说话。   玄咫似是豁出去了一般,低声道:“释尊说,人此生的际遇,源于前世的因果积累。今生来世或许是可以测算的。小僧以为释尊说得很是,原本命运应当是在自己手上的,知道也罢不知也罢,都是要靠自己去参悟的,而不是……按照旁人的言语去改变。”   “哦?想不到大师还会又这样的觉悟。”织萝忍不住笑道。   玄咫看了织萝一眼,神色有些复杂,叹了口气道:“小僧在下山前,方丈曾再三告诫小僧,决不可轻易下山,因为山下有今生最难破除的业障,若是破不掉,今生便不能参悟琉璃界。”   “那大师遇到了吗?”织萝小心翼翼地问着,语气里有着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希冀。   “何谈遇到?”玄咫沉默片刻,才微微挑眉,“是否是业障,旁人说了都不算,只有小僧自己猜知道,如若不然,小僧也不会下山。何况小僧以为,倘若连业障都参不破,哪怕修为功德再高,今后入了琉璃界也是会堕落下来的。”   织萝闻言一笑,“就凭此话,大师也不该被心障所困。”   “但愿承姑娘吉言。”玄咫亦笑,旋即又有些苦恼,“可是阎罗殿一行毫无线索……姑娘有何打算?”   织萝心情大好,只是挥手道:“无妨,船到桥头自然直,且再看看吧。我就不信此事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肥不肥?给力吧!织萝好久不在线了,应该带着阎王强势刷一波存在感! 另,明天三八有个活动,全天的,所以。。。更不更待定哈。 第51章 相持   “大学之道, 在明明德, 在新民, 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静而后能安, 安而后能虑, 虑而后能得……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 意诚而后心正, 心正而后身修, 身修而后家齐, 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郭昊拖长了调子, 摇头晃脑地念着书, 勉强使自己不打瞌睡,却让元阙听得脑袋一点一点地险些趴到了桌上。   陈宇一直精神不济, 晚上只在书斋待了一个多时辰便回来安寝了,剩下三人还在挑灯夜读,也不敢闹出太大动静——好在念书是不算吵人的。   苏文修又飞快地翻过一页,然后搁下书, 对郭昊叹了口气, “表兄,若实在困得紧了,就早点睡吧, 要不明日起来之后望着卷子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   “不,我不困!谁说我困了?”醉酒之人从不承认自己真的喝醉了,一般驳人的时候就是这一句话,过好张口就来,一点说服力也无。   元阙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你们不困,我可是太想去找周公了,就不陪了。”说着便随手将书一合,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闭着眼扑了上去,便一动不动了。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郭昊念书的声音更大了,还紧闭着双眼侧过脸去,一副“我看不见就是看不见”的姿态。   权当郭昊是在念经,元阙闭眼开始酝酿睡意。可惜刚要睡过去的时候,却觉得右眼皮一个劲地在跳动,直跳得他心神不宁。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民间是有这个说法的吧?   元阙猛地睁眼,直挺挺地坐起身来。苏文修被他吓了一跳,望过来正要问他怎么了,却听见“咚”的一声闷响。两人一道望过去,却是郭昊忽地趴在了桌上,额头在桌面重重地撞了一下。   苏文修不忍直视,哭笑不得地道:“这都能睡过去?”   元阙凝神瞧了两眼,觉得有些不对,“苏兄,快把他叫起来!”郭昊今天也没怎样,这么重地撞上了桌子却没把自己撞醒,那他大约该是一头死猪了。   “表兄,快起来回床上睡!”苏文修没好气地推了郭昊一把,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元阙连忙穿鞋下床,走到郭昊边上,高声道:“郭兄,快起来!该去小考了!”   这一声没把郭昊叫醒,倒是吵到了陈宇,他掀了被子坐起来,浓眉一挑,怒道:“深更半夜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们自己不想睡吵别人做甚?”   郭昊没醒着,也就没人与陈宇顶嘴,苏文修还赔着笑说了好几声抱歉,陈宇觉得没意思,便又倒了回去。   元阙试了试郭昊的鼻息,又把了脉,神色有些凝重,对苏文修道:“苏兄,依我所见,郭兄只怕……也是得了那怪病。”   苏文修脸色一白,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陈宇却又坐了起来,面上带着古怪的快慰,“那还不赶紧把他抬出去?”   “陈兄你……”苏文修被陈宇的反应吓得目瞪口呆。   元阙头也不抬,淡声道:“那陈兄的意思,是我们可以连你一道撵出去?”   “你又是什么意思?”陈宇脸色剧变。   “陈兄,”元阙头也不抬,只是认真地查看着郭昊的情况,口中不停,“下午你为何一觉睡到了日暮、若不是在下叫你一声你还不起来?就算我不说,你心里应该也是有数的吧?”   苏文修一心只为郭昊着急,连声道:“元兄,下午你不是说有办法吗?你不是把陈兄治好了么?我求求你,快救救表兄!”   元阙冲他露出个稍安勿躁的神情,“苏兄莫急,治这病倒也简单,稍后就为郭兄诊治。只不过……你也看见了,陈兄是自己好过一次,也被我治了一次,但难保不会再次病倒。若是不找到这病的根源,难说以后会如何。”   “病来如山倒,难道是我不想病就能没事的?”陈宇有些急了。   “陈兄你可曾见过什么人或是得了什么病都已经失了脉息却还能救回来的?”元阙轻笑,“不才真是半点医术都不通,倒是好巧不巧,从小就被几个道士收养了,跟着一群神棍好歹也混了个半吊子。陈兄,你能被我救回来,你说……是为什么?”   额头上沁出细汗,陈宇的眼神开始飘忽,开口却是一句不相干的,“你……为何会到书院来读书?”   “这个很重要么?”元阙轻笑一声,“陈兄读书的目的,难道还能与苏兄一样?”   陈宇面色一白,却未出言反驳。   “陈兄,趁着郭兄还没醒过来,希望你原原本本告诉在下,若不然……难道陈兄想听郭兄说些不中听的?”   “元阙!”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几个字,陈宇眼眶有些发红,“你究竟要我说什么?还有,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偏偏苏文修还特别配合地拉了拉元阙的袖子,轻声问道:“元兄,你到底在问什么?”   元阙倒是没理会他,只是慢条斯理地道:“陈兄想必知道,在下的意思是,你与郭兄,甚至这书院里许多学生,其实都不是病了,而是……撞邪了。这邪祟总不至是大喇喇的就在书院里飘荡见谁害谁吧?总该有个缘由的不是?”   “莫说你此话毫无根据,就算真有邪祟……我素日从不做亏心之事,怎知那邪祟为何要找上我?”陈宇仰头冷哼。   “若说不是撞上的,那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自己请回来的?”   陈宇已经顾不上斯文,捶床大怒:“这种歪门邪道,我陈某人不屑为之!何况此举于我而言,有何好处?元阙,你莫以为我是唯一一个病愈又再犯的便对我疑神疑鬼的!既然你说你是个半吊子道士,我还怀疑你呢!”   元阙淡淡一笑,“陈兄何必如此激动?将那日你自己说的一句话还给你——又不是只有桐山书院这一院之人参加秋闱,就算把他们都杀光了,难道就能保证考上状元的人是你了?不过陈兄也该知道,民间有句话,远乡的神佛拜不得,因为……请神容易送神难。”   陈宇闻言忽然脸色一白,死死瞪着元阙,但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看来陈兄是不想说了。也罢,还有个郭兄在呢,问他总是好的。”元阙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又对听得云里雾里的苏文修道:“苏兄,劳驾把郭兄扶起来,摆成五心向天的姿势。”   骤然被点名,苏文修还有些反应不过来,被元阙叫了好几声,才慌忙过去帮忙把郭昊扶好,期间眼神却几次偷偷瞄向面色逐渐阴沉的陈宇。   郭昊失的元气却比元阙想象的要多,一起送给他这么多,元阙收势的时候有些头晕。   但郭昊到底是踢惯了蹴鞠的,身子强壮,一口气缓过来之后便“腾”地爬起来,中气十足地道:“我刚刚是睡过去了?”   “不,你只是病了。”元阙神色平淡地说着。   “病?什么病?我好着呢!”郭昊皱着眉就反驳了一句,旋即又愣了愣,试探着问:“你说的……是、是那种病?”   元阙拼命不让自己想歪,一本正经地点头。   郭昊大怒,跳起来对着软在床上的陈宇痛骂:“一定是跟着个遭瘟的待久了,所以才会被过上的!我说什么来着?就该把他送走的!”   这一句苏文修都有些听不过去了,连忙低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与元兄同样住在这间屋,几乎同食同寝,我们怎么还好好的?”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这家伙对我格外看不顺眼,自然先过我。”   “哈,你也太瞧得上自己了,我瞧你什么时候不顺眼了?我可是从没把你瞧进眼里。成日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只是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便不思进取。我真是瞧不顺眼的,那夜只有一个苏文修罢了。”   “你!”郭昊暴跳如雷,就要冲上去和他理论,被苏文修死死拽住。   同样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元阙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却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淡定,“郭兄先坐,容在下把话说完可好。其实郭兄与陈兄都不是病了,依在下所见……二位乃至那些病倒的同窗,都只是撞了邪祟而已。”   “撞了邪祟,而已?元兄,你这话说得也太轻巧了!”郭昊惊道,“可也不对啊,如果真是能让这么多人撞到,他又是怎么藏在书院里的?我们又是在哪里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就要问郭兄你自己了。”元阙微微扬起嘴角,“我们这间屋里四人,你与陈兄撞了邪,而在下与苏兄却好好的,其间必有什么你们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而我与苏兄却是没有的。”   郭昊一脸茫然,“这不可能啊,我和阿修一直待在一起,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能有什么事是我做了而她不知道的?”   “真的一直在一起?苏兄总有什么不方便的事是需要回避的吧?”元阙感觉自己已经是在“循循善诱”了。   “嗯?见我堂妹?”   “这时候郭兄做什么去了?说实话。”元阙嘴角扬起的弧度更高了,“郭兄你要记得,凡事真神,是有庙宇神殿的,否则就受不到香火供奉。反之,那些没有庙宇甚至牌位都没有的所谓野路子神,多半都是心怀不轨的邪物……”   余光轻轻一瞟,元阙便发现陈宇不由得双手抓紧了被衾,手背上青筋暴起。   而这厢郭昊也终于有些怕了,结结巴巴地道:“那、那天……我和几个……几个朋友一起……在后山拜神,拜的是……考神。” 作者有话要说:  可以说……这是寝室撕×现场了! 第52章 考神   果不其然, 叫自己猜对了。元阙唇角微扬, 不紧不慢地道:“什么考神?怎么从前没有听说过?若真是有这尊神, 普天之下学子何其多,怎么如今还这般名不见经传?”   “可是文曲星和文殊菩萨名声虽大, 但信的人太多, 那么多人一起发愿, 他们也顾不过来啊,不如信自己这一方神灵, 说不定还能一一照拂。”郭昊小声反驳。   苏文修不由有些愠怒, “表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倘若真是成了神, 那为何在我们书院这一带也没什么名声?”   元阙也道:“既然没什么名声, 郭兄又是如何知道的?”   “你们孤陋寡闻,可不是说考神真的没什么名声吧。”郭昊不服气地一指陈宇, “这小子够‘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心只读圣贤书’吧?怎么连他都听说过呢?”   陈宇面色惨白,却扭过脸去, 不欲与郭昊说话。   但郭昊素来就是最不喜他这副模样,见状当即拍桌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说不得了?看着平日一副清高的模样,最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经典背的不熟、文章做得不好的人,你有什么好瞧不上的?难道你的学识就是你自己的?”   “我没有!”陈宇忽然开口, 怒视着郭昊, 眼神如刀一般锋利,倒逼得郭昊不自觉地往后退了退。   元阙扫了陈宇一眼,轻飘飘地道:“二位, 现在起口舌之争没有任何意义,咱们现在是在说这考神的事。郭兄,你是怎么知道考神的存在的?”   陈宇的神色有些不自然,别过脸去又不答话了。郭昊却是愣了一愣,才道:“我也是听人家说的……第一次去祭拜,还是跟着他们去的。”   这种以讹传讹道听途说的事情最愁人,要查清这话从哪里传出来的可谓难如登天。元阙当然不愿意给自己找不痛快,反正这话从哪里传出来也并不重要。于是元阙问道:“既然是拜神,总该有点讲究吧,若是太过随意便不会灵验了。你们一般在什么时候拜?都是怎么拜的?”   郭昊也不知元阙为何问这事,却也老老实实地道:“带我去拜的那人跟我说,考神诞是在十月二十日,与文书撒出家日是一日。但每年祭拜一次实在太不心诚,故而我们都是每月二十却拜一次。如果近来有小测,还会去加拜一次。就跟去庙里拜佛一样,点上香烛烧了钱纸,把自己的心愿一说便是了。”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还敢妄称与文殊同日诞,难怪能骗了那么多读书人。元阙心里默默鄙夷着,然后又问:“随便什么地方拜都可以么?我听说拜释迦的人只要在家里设个神龛神位就行,也不必一定要去庙里。”   “也没有这么不讲究啊。听说考神住在水里,我们就去后山湖边祭拜。”   这次元阙还不曾说什么,苏文修便将自己的风度与修养全都抛到一边,忍无可忍地道:“表兄,你还记得《陋室铭》么?”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郭昊竟跟着就背起书来。   “既然你会背,怎么不想想这话什么意思呢?”苏文修忍不住拔高了音调,“又不是拜龙神,怎么会拜水里的东西。”   等等,他说……龙神?元阙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脑中一闪而过,却又来不及抓住。   水中那细细长长的一条,还带有神息,之前他们就猜测是龙,但听甜水村的村长所言,再看到花婆婆护身符上的画,实在是怪模怪样无法辨认,即便是龙生九子,也和其中任何一样对不上。   从未见苏文修发这么大的火,郭昊竟被镇住了,呐呐不成言。   倒是沉默许久的陈宇蓦地冷笑一声,“苏大才子倒真是头脑清明啊。岂不闻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苏文修怔了怔,“此事如此明显,一位从不曾听说的神明,谁敢放心大胆地供奉?”   “那在下问苏公子一句,‘饮鸩止渴’这话是知道的吧?明知那是一杯穿肠蚀骨的毒酒,未入肠胃,已绝咽喉,但渴急了,也就顾不得后果了,拼死也要试一试。这种心情……在下却是忘了,苏公子得天独厚,怎么会理解呢?”陈宇轻笑一声,“何况我等肉眼凡胎,哪里分辨得出什么是神明什么是妖邪呢?”   郭昊皱了皱眉,不满地道:“陈宇你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分明就是做了错事,竟还如此理直气壮,你的礼义廉耻呢?都学到狗肚子上去了?”   陈宇直直怒视回去,“什么礼义廉耻?那不过是你们有钱有权的人用来巩固自己地位的工具罢了!你自己想想最初礼乐制是如何来的、用来做什么的?”   如郭昊这样学问稀疏平常的,自然是不知道如何反驳。但苏文修却不敢苟同,“礼乐只是为了使国家有序罢了。春秋时,礼乐崩坏,国家成了什么样子?各诸侯征战不休,民不聊生,难道陈兄不记得了?”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元阙不耐烦听,连忙出声打断:“二位,此乃学术之辩,还是留待有夫子在场时再行论断吧。陈兄,既然你都以饮鸩止渴来形容了,那元某少不得就要问上一句,你究竟是遇上了何种迫不得已之事?”   陈宇仿佛是一只正引吭高歌的鹅被骤然掐住脖子,余下的话语散在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声,却始终不肯吐露一字。   不得已,元阙只好转向被两人说得一愣一愣的郭昊,“陈兄为什么会去拜考神在下心里大致其实是有数的。不过郭兄你……就实在是想不通了。”   不光是元阙想不通,连苏文修都想不通,要不然……他何至于如此生气?   听说郭昊的父亲乃是礼部要员,舅舅——也就是苏文修的父亲乃是乌台高官,家里还有做着皇商的大伯和戍卫边陲的叔叔,这样的家世不可谓不煊赫,许多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只要他不去杀人放火作奸犯科,这辈子就算是游手好闲也能衣食无忧直到寿终正寝。事实上郭昊自己似乎也挺沉醉于身份为他带来的优越,哪怕和苏文修一道来书院里读书,也不过是当做完成家里交给他的一向不可抗拒的任务,自己并不怎么上心,虽然成绩不是垫底,但实在稀松平常拿不出手。   所以当得知郭昊竟然也去拜考神、尤其是还损了如此多的元气也就是说他拜的次数还不少的时候,莫说是元阙,连苏文修都有些惊讶。   而郭昊自然是知道他们心里是作何想,便微微扯了扯嘴角,成了个讥讽却又无奈的弧度,“阿修,是不是连你也以为,我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不思进取的人?”   但凡是个男人,其中任何一个词放在身上已经是不能忍受了,何况一连用了三个,如何能叫人不愤怒?苏文修自然是知道的,连忙摇头否认,“不不不,修……觉悟此念。”   “是不是只有你心里才明白,也不必分辨得如此清楚。”郭昊无所谓地一笑,“不过你就是真的作此想,那也是应当的,毕竟你从小就是天之骄子,有与我相类的家世,却还有我没有的天赋与智慧,更有大多数人所不具备的刻苦与认真。所以你学什么都快,是大家眼里的神童,更是家里人的骄傲。你家与我家都算上,也再找不出一个比你更出色的子弟。”   “我……不是的……”苏文修急急想要辩解,却不知说什么,毕竟郭昊并未说错,事实便是如此。   郭昊也不理会众人的反应,连陈宇面色隐隐发白也顾不上去嘲笑,只是自顾自地道:“我父母长辈每每教训我,总是说‘你看人家阿修……’,句句都是阿修,仿佛世间除了阿修,便再没别人一样。其实我也不喜欢读书,我只想像小叔一样做个武将。可父亲与舅舅都不同意,大伯也不愿意,毕竟小叔远在边关,远离皇都,更碰不着权力中枢,我们家要想继续这样荣耀下去,必须得有人在朝为官。不得已,我只能来读书。最初我的确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想着得过且过敷衍了事,想着让家里看到我真不是这块料,说不定便放过我了。可是呢?并没有!因为阿修你实在太优秀了,优秀到我与你一比就仿佛是萤火之光比皓月。都是差不多大的孩子,又都是亲戚……我家里该怎么嫌弃我呢!”   世间所有人心里都会深恨一个人,这个人还是个孩子,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总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比你好看,比你聪明,比你能干,比你刻苦,比你能说会道,比你多才多艺……在他面前你永远就如同地里的污泥一般,怎么都扶不上墙。   苏文修闻言愣了,他怎么都没想到原来与他如此亲近的郭昊原来是这样看他的。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道:“对、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我自然之道你不是。”郭昊无奈地一笑,“不过你仅仅是无心之举,便让别人输得如此无地自容……我也总不能太让人看不上啊。我自知天资不佳,即便去参加科考也不会考出什么好名次,但至少要让家里看到,我可是努力过了……当自己力不从心之时,可不就是要寄希望于神佛么?”   一直缄口不言的陈宇闻言忽地插口了,“苏文修你看,连你兄弟都这般厌烦你,更何况我们这些人呢?郭昊好歹是名门之后,哪怕一辈子坐吃山空也有得吃,可我呢?我家境贫寒母亲病重,就连来书院也是问村里各家各户借遍了银子才勉强凑足了束脩。我自认天资不比你差,且我定然是比你更努力的,但又许多时候,我仍旧考不过你!”   苏文修没想到陈宇也一道开始“讨伐”他,更加慌乱,“陈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不、不是,都说文无第一,其实谁也不比谁厉害……或许只是某位夫子比较喜欢在下的文章呢?”   “苏文修,难道你不觉得……夫子喜欢你的文章,都是一类的么?”陈宇轻笑一声,“你乃是诗礼世家出身,家里又有亲朋长辈混迹官场,自小耳濡目染,眼界自然是与我等寒门子弟不同,我所不能见、不能想之事,于你而言则是寻常。倘若文章考题于此相涉,对你而言岂不是得心应手?我自问别都不比你差了,甚至有的比你还强些,但出身是我所不能选的,却偏要在这儿输你一头……我怎能不恨!”   看着陈宇眼眶发红的模样,元阙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陈兄,考中考不中,难道真的有这么重要么?”   “你也不是个要靠着科举来翻身的,说什么风凉话?”陈宇瞪了元阙一眼,“若是考中,哪怕我不能一步登天,但至少……我家的处境便会比如今强上百倍。”   “哪怕是付出性命为代价也在所不辞?”   陈宇露出个古怪的笑容,“那你呢?你愿意让自己的子孙后代永远这么蒙昧贫困下去,还是……甘愿以一身做赌,挣一个远大的前程?”   元阙沉默了。   诚然,别说是天底下,便是在这小小一间桐山书院里,如陈宇一般出身贫寒的学子便不知凡几,如郭昊一般家境殷实禀赋普通却又不甘心平庸下去的学子也不在少数,他们都想在秋闱中考出个好成绩。投机取巧也好,力有不逮也罢,但有这么多学子都对一夕之间提高自己的文采有着强烈的渴望与追求,听说世间还有“考神”的存在,自然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怕真的不能将自己救上岸却也要试一试。   只是这“考神”……利用人心而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实在可诛! 作者有话要说:  妇女节单位组织春游,然后把自己晒伤了,脸疼得要死还坚持码字到半夜,有木有感动!感动就请不要大意地收藏我吧! 这一章后头写陈宇和郭昊的心理,一部分是对身边一直以来见得比较多的两种同学的心理的归纳,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工作关系,旁听了一个论坛,讲的是关于高考改革和高校招生的问题。许多专家教授讲得眉飞色舞,兴高采烈,讲的是如何让招收到的学生有渊博的学识和更强的综合能力,而不是一些高分低能的高分生。说实话,这个出发点倒是很好,但是这就对贫困地区的学生和在学习上没那么有天赋的学生不太友好了。因为地区贫穷,师资力量不强;因为家庭贫穷,接收不到更好的教育,也不能有更广阔的眼界;因为天赋不高,不能适应灵活多变的考核形式……这都是很不公平的。公平和效率其实从来都是难以两全的,只能说对此感到有些不平罢了。 第53章 遇袭   哭过了闹过了, 两个损了元气的人便很快累得睡着了。苏文修也不是铁打的, 尤其是听了这一晚上的控诉之后更是身心俱疲, 没多会儿也进入了梦乡。剩下一个元阙仿佛没事人似的,他们说的那些都离自己太遥远了, 半句没往心里去, 待大家都睡着了, 他也开始会周公了。   只是吵归吵闹归闹,又不是一个发狠后连秋闱都不参加了, 相反郭昊与陈宇还十分看重, 连第二日的小测都不敢怠慢, 第二日还是起了个大早, 挑灯看了一会书,才惴惴不安地去了书斋考试。   元阙答卷之时倒是心无旁骛, 反正是没咂摸出自己到底写了个什么玩意, 交上去便是万事大吉。至于下午,对于他一个本心不改的道士来讲, 温书什么的自是大可不必,去看看那个传闻中庇佑一方的“考神”是个什么德行才是正经。   忽然想起花婆婆给的护身符上有与甜水村一致的“考神”画像,那天郭昊出门的时候还特意带上了一块,元阙也问他们要了几块在身上揣了, 想着若是旁人问起他为何会在那时候偷偷摸摸去后山, 这也算是个借口。   不过这个时候后山上也并没几个书生在晃荡,有的也多半是那些明知考中无望就索性在书院里自暴自弃的。后山地势宽敞,这些人想在这儿蹴鞠、投壶、捶丸……只要不弄出人命干什么都行。他们也才不会管旁人来这儿做什么, 大不了就是与他们一样的来找乐子罢了。   一路走到了湖边,元阙本想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忽然被人拽住了袖子。   猛地回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张浓妆艳抹又脂粉斑驳的脸,配上一身大红大紫的衣裳,实在是太有视觉冲击力。元阙慌忙侧了头,才道:“花婆婆您干什么啊?”   “唔啊……啊!”花婆婆含混不清地喊着,拽着元阙的袖子就是不松手,还拼命把他往岸上拽。   这……该不会是把他当做要轻生的了吧?元阙哭笑不得,想把自己的袖子抽回来,好声好气地道:“婆婆放心,小生不是想投湖,只是有……有一物件掉下水去了,要去捞上来。”   花婆婆却拉得更紧,说什么也不放手,一边摇头一边胡乱比划,急得隐隐有跳起来的趋势。   元阙忽然想起曾经听苏文修说过,花婆婆的丈夫与孩儿是因为科举失利而投湖自尽的,所以必定是对投湖的景象格外敏感,几乎一看到就会受刺激——若是正常情况下应当是这样的。但那天夜里他可是与苏文修在后山遇到古怪之时碰上了花婆婆,怎么看怎么觉得此事不简单,毕竟三人在场,两人被强行拉入梦境,只有一人安然无恙,若说没有古怪只怕也没人会相信的。   不过……花婆婆的痴顽即使不是天生的,但也总归与常人不同,听说痴人的心思格外简单,不被梦魇困住也是十分说得过去的。   元阙心念急转,没留神便被花婆婆拽着后退了几步,等他反应过来,连忙又去甩脱。   真是麻烦啊!   心下一烦躁,元阙手上便用了几分真力,袖子倒是抽出来了,但花婆婆却是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径直仰倒下去。   这倒是让元阙始料未及,他虽说用了几分力气,却也有分寸的,花婆婆被推出去后站不稳是可能的,但一下子就倒了下去却是出乎意料了。   但再怎么不可能,人终究是倒下去了,元阙又不是狼心狗肺的人,终归是要上去扶的。他一面扶起花婆婆一面连声道歉:“不好意思啊婆婆,小生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   后半截话忽然卡在喉咙里,元阙扶着花婆婆的身子,双眼一下子瞪大了——就这么,晕过去了?这也太干净利索了吧!   元阙想着民间的土法子,有人晕过去了就掐人中,于是赶紧伸手去掐,但一掐之下,又刺激得元阙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说晕就晕,还没了气息,这症状要不要这么像被吸了元气啊?   陈宇和郭昊拜拜考神中邪也就罢了,但花婆婆是为哪般呢?她也又不考试,拜那玩意难道是指望考神庇佑整个书院么?   昨日连着救了陈宇和郭昊两个,给出去这么多元气,要是再救一个,元阙觉得自己就需要人救了。只是这里人烟稀少,只怕在这里躺到人都冷了也不见得能被发现,他又不是修的释道,什么舍身饲魔割肉喂鹰的事可做不来!   就是这么一犹豫,元阙就听有人叫他,“哎,你怎么在这儿呢?这个老婆婆怎么了?”   声音清脆动人,衣裳洁白如雪,在元阙认识的人里,也就只有阿盈一个了。   好了,当着一个不知深浅的人,就不要暴露身份了。元阙这样想着,便抬起头,略有些尴尬地与阿盈打了招呼,“姑娘……又是来读书的?”一个女孩子天天溜进书院却没被人发现,这书院的守卫都是摆着看的吗?   阿盈却没回答元阙的问题,只是盯着花婆婆道:“这位老人家……怎么倒在这儿了?”   别问我!我哪知道!元阙心里在咆哮。   “你怎么不救她?听说这位老人家好生可怜,夫死子亡,孤苦伶仃,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也没谁帮扶着,你一定要救救她啊!”   听说?听谁说的?姑娘你的消息还真是好灵通啊!不过你竟然连寻常人见到才会想起见不到就当没这个人的花婆婆都了解得如此清楚,怎么会不知道大名鼎鼎的苏文修是何许人呢?难道跟你八卦的人没告诉你?若是能展现出来,元阙的内心活动一定是丰富得令人叹为观止的。   许是见元阙一直没讲话,阿盈有些迟疑,不知是想到什么,阿盈忽地后退一步,大惊失色,“你……你不救她,该不会就是你下的毒手吧!”   “什么?”到底是什么给了她这个错觉?   阿盈却认真地道:“这里人迹罕至,这个时辰大家也基本上都待在书斋里,你怎么会恰好就出现在这里?啊,这里倒是有好大一面湖,村长还说了湖里镇着怪物。你要是想杀人灭口,这里倒是最好的地方,想沉尸湖底也很方便,那怪物都能帮你一口吃了。”   还真是有理有据啊!元阙抬起头,微微勾了嘴角,“姑娘,你把这些都说出来,就不怕说对以后,我立刻给你上个全套?”   “你为什么要杀我呢?”   “那我为什么要杀她呢?”元阙笑着反问,“阿盈姑娘,你都没近前来看过,怎么就知道婆婆是死是活?”   什么看你长得好看读书就一定很好就是一句笑话。他怎么就忘了,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多半脑子也不太正常了,难怪能想出他杀了花婆婆然后想毁尸灭迹的故事。   阿盈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没说出什么,就听后头有人叫他:“元兄,你与这位姑娘在争执什么?”   怎么会是苏文修?他来干什么?元阙只觉一阵头疼,却不得不转过头去笑脸相迎,“苏兄这个时候怎么没去温书呢?”   “看得有些头疼,想出来走走。”苏文修随口答了一句,又探头往元阙怀里一望,疑道:“花婆婆这是怎么了?你因为这个和这位姑娘吵起来了?她和花婆婆怎么认识的?”   这话问得元阙有些迷糊,什么叫这位姑娘和花婆婆怎么认识的?谁说他和阿盈争起来就一定是因为花婆婆?阿盈和花婆婆就一定认识吗?   看元阙有些疑惑,苏文修才又问了一句,“元兄,这位姑娘是……”   这才是该问的话嘛。元阙勉强一笑,“这位阿盈姑娘,是住在旁近,是来书院……想学读书识字的。阿盈姑娘,这位才真是被你错识的那位苏文修苏公子。”   原以为阿盈会很热情地迎上去与苏文修说话,但元阙一回头,却发现阿盈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双眼直愣愣地看着苏文修,神色十分激动,若是再看得仔细些,还能看见她的眼眶有些发红,一双杏子眼里盈满泪水。这神情……却与那晚他在苏文修的梦境里见到的那个接到张耀轩休书的那个阿盈一般无二。   “在下苏文修,见过姑娘。”苏文修倒是十分平静地与阿盈见礼,似乎浑然没发现她的失态。   阿盈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慌忙敛了神色,“原来……这才是苏公子,是我失礼了。”   元阙这才随口问道:“苏兄,你来这里做什么?”   “昨晚郭昊不是说那考神在这湖里吗?我……想来看看。”苏文修小声地道。   这不是胡闹吗?元阙有些头疼地道:“苏兄,这邪祟害人无数,定然早已功力大涨,没点道行的术士都不见得是它的对手,何况咱们……”   苏文修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那元兄的意思是……”   “苏兄你看,花婆婆昏迷不醒,也不知是因何,要不……你就先送她去大夫那里?”元阙用商量的语气问着。   苏文修却是有些为难,“元兄,你知道我的,一向手无缚鸡之力。花婆婆虽然年迈,但我一个人也是背不回去的……”   读书人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这是常态,何况苏文修还是富贵人家的读书人,若是真的做得来,才真是出人意料了。元阙想了想,只好道:“走吧,咱们一道把花婆婆送回去。”   末了,元阙还想着边上站着个阿盈,耐着性子与她道:“不好意思阿盈姑娘,你也见着了,今日实在有些不方便。倘若日后得空,你还是请苏兄教你读书吧,他的学问要比在下好千万倍。”   “哎……”阿盈想叫住他们,但二人却是背着花婆婆头也不回地走了。   * * * * *   说是一起,其实也就元阙一个人在背,苏文修空着手在前面走着。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今天合该倒霉,两人走着走着,竟然撞上了徐夫子。那老学究黑着一张脸,打量了两人一眼,怒道:“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背着什么人?”   “学生……去后山散心,看到同屋的元阙守着昏迷不醒的花……啊是梁夫人,便建议将她背回来找大夫瞧瞧。”苏文修连忙接话。   梁夫人?原来她夫家姓梁。苏文修刚这样一想,猛然惊觉——这不对啊,苏文修这是在推卸责任?分明是他叫苏文修带人走的。对徐夫子隐瞒一些不方便被人知道的事便也罢了。但这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元阙,怎么又是你?鬼鬼祟祟到后山去做什么!”徐夫子吹胡子瞪眼,“苏文修你先回去,元阙,你跟我来!”说罢便转身走了。   “夫子,学生也有错,当罚。学生也去。”苏文修也连忙跟上。   等等!难道还要背着花婆婆去受罚?   元阙一边走,一边觉出有些不对味来。   苏文修哪怕之前不认识阿盈,但上次可是在他的梦境里一起见过的,而他一个梦接连重复两次,定然是印象深刻的,岂能说不记得就不记得了?何以今日见到阿盈他这么平静?就算抛开阿盈的不妥之处,苏文修也是嫌疑不浅。   脚下猛然站住,元阙不可置信地望着苏文修的背影道:“原来是你!”   “什么是我?”苏文修转过身来,笑嘻嘻地回答。   不,不对,苏文修胆小而腼腆,但他今天的表现……“你不是苏文修!你是谁?”奇怪,怎么没发现他身上有什么法术与易容的痕迹?   走在最前头的徐夫子忽然出声:“元阙,不得无礼!”   不得无礼?虽然他的态度算不上客气,但对苏文修需要多礼么?徐夫子管的也太多了……不对,冒充苏文修不怕被发现,还有徐夫子帮衬……   元阙只觉醍醐灌顶,脱口道:“你是……山长!”   难怪山长从不露面,有什么事问他也都是徐夫子代答,试想一个声音容貌都与名声在外的苏文修一模一样的人,若是让旁人见了,还不知会生出什么波澜来!   但这山长和苏文修有什么关系?怎么会长得一模一样?   苏文修闻言,有些惊诧地挑了挑眉,“你倒是聪明,竟连这都猜到了。我等了多少年,就是在想谁会第一个认出来。没想到,竟然是你。”   他的笑容越发阴沉,元阙暗道不好,也顾不得别的,一把从怀里摸出织萝给的所有的传音鹤,一股脑地放了出去。   果不其然,下一刻,元阙只觉得脖子一疼,仿佛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然后眼前一黑,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再爬不起来了。 第54章 勘破   “姑娘, 姑娘!”潋潋忍不住伸出手在织萝勉强晃了晃, “人家要的是四季平安, 姑娘怎么打的是同心结呢?”   织萝回过神来看了看自己手上已然成型的结子,仿佛被烫了一般, 远远地丢开去。但面颊却是不可抑制地烫了起来。   偏偏滟滟说话最不讲究的, 直愣愣地道:“这两个也差太远了, 怎么会弄错的?姑娘你在想什么啊?错成什么不好,竟错成了同心结……”   突然好怀念那两只什么都不认识的蠢鸳鸯是怎么回事!织萝佯做镇定, “今天的活都弄完了?卖出去多少?再偷懒仔细我扣你工钱!”   滟滟却是无所畏惧地一摊手, “扣就扣啊, 反正也没发过。”   她说的这也是事实。原本织萝给她们算的工钱就不多, 还隔三差五地因为各种由头要克扣一些,连饭钱住宿也是另算, 这样一来就几乎发不出工钱来。   织萝哽了哽, 眼珠一转,却又笑道:“无妨, 不够扣的就让你们另赚了再补上就好。实在不行,就写张欠条,我送到鸳鸯族里去讨要。我相信各位长老还是通情达理的。”   潋潋滟滟被织萝的无耻程度惊到,半晌, 才道:“自从我们来了店里, 姑娘隔三差五就出去管闲事,这千结坊至今还没关门也真是奇迹了,还指望能赚钱?”   “既然你们这么说了, 那我就偏管了。你们随便出去谁,把你们小姐换进来。”   两只鸳鸯几乎是形影不离的,听了这话便是一同出去的。末了织萝又补上一句,“你们分一个到对面去帮忙看着点,请连镜过来。”   “不去,卖出去东西他又不给算钱。”两只鸳鸯头也不回。   织萝失笑,“早晚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斤斤计较?”   两只稍微合计了半晌,觉得也是,便让滟滟去对面叫人了。只是等聆悦和连镜都进了千结坊的后院,两只鸳鸯才想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千结坊是织萝的地方,耀灵轩是连镜开的店,一家人能是这么算的?咦,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待两只鸳鸯放好了茶水退出去,连镜才矜持地捧了一杯呷了几口,然后问道:“姑娘这是有何事?”   “那日我夜闯阎罗殿,虽早有准备却还是受了些伤,昨日一整日都精力不济,只顾着休息却没来得及细想。今日是想问你们,关于甜水村所听说的怪物一事。”织萝缓声道,“既然你们说瞧过画像……聆悦你记性好,快画给我看看。”   之前已原原本本地描述过,织萝也不是什么健忘之人,怎么过了一天还要看画像了?聆悦与连镜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都看到了疑惑。不过织萝还不曾有过什么无礼的要求,两人疑惑归疑惑,却仍旧是找了纸笔,由连镜主笔,聆悦修正。   未几,画像完毕,织萝接了过来,问道:“确认无误?”   “是这样的,元阙还说他在那什么护身符上见过这东西。画个害人的怪物,这到底是护身符还是索命符啊!”连镜随口说道。   织萝双目微微瞪大,从袖中摸出一物递到连镜面前,“是这样的?”却是一枚粗糙的竹块,上头有些凌乱的刻画痕迹。   聆悦和连镜都凑上来仔细看了一眼,同时点头确认。   织萝也不顾这画中的东西委实是丑陋非常,连那护身符一道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起来,时时相互参照对比。   聆悦到底忍不住,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发现?”   织萝摊开画像递到二人面前,“你们看这东西,究竟有何特征?”   “蛇身、牛角、驼蹄、鹰羽、鱼眼、虎头、鹿耳、兔唇、马尾。”连镜勉强看了一眼,又连忙别过头去。   聆悦不由得有些好笑,“躲这么快干什么?这东西再丑,能有他们说的那花婆婆丑?”   织萝没理会他二人打岔,只是将这十八个字写下来,又问:“你们能想到什么?”   “什么?”这两只鸳鸯一脸茫然。   于是织萝又重新誊了一遍,只是这次只写了九个字——蛇、牛、驼、鹰、鱼、虎、鹿、兔、马。但二人思索半晌,仍旧摇头。   织萝倒是一点没着急,提笔将“马”字涂掉,又补了个“蜃”字。   连镜双眼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暗恋不可置信。   又依次写了“头、角、眼、项、腹、鳞、爪、掌”等字,却不是与先前那般一一对应,但又成了另一种排列。织萝写完后便随手掷了笔,淡声道:“《本草纲目·翼》云:龙者鳞虫之长。王符言其形有九似:头似驼,角似鹿,眼似兔,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是也。其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其声如戛铜盘。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   聆悦却十分耿直地道:“姑娘,人间的这些书,我是没读过的……”   “那你总该见过龙吧?画像没见过?”织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道:“龙有九似听说过吗?”   聆悦到底不是全然无知,连忙点头道:“听过。可这跟这怪物有什么关系?虽然这都是九样东西。”   “偷偷换了一两个词句,又重新组合一遍,就成了个无迹可查的怪物,真是有意思。”织萝勾起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连镜也有些不解,“姑娘为何肯定就是龙?”   “那日你说湖中有神息,大家猜是因为湖中有龙,却又被否决了。但后来我仔细一想,虽系出同源的东西,但因天帝天后金口玉言,便硬生生从神族名录中剔了出去成为妖魔。这事很早了,但你才多大?既然你说是神息,那必然是‘真正’的神族。”唇角的笑意隐隐有越来越盛的意思。   这话说得……仿佛你就活了多大似的。连镜腹诽着,却又不敢说出来。   聆悦却问道:“不管这护身符哪里来的、因何画错了,但那甜水村的村长可是说了,那是他的先祖亲眼见到的,所以才画了幅图做纪念的。难道是他的祖先看错了?”   织萝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又问道:“若是让你改掉一个凡人的记忆你有法子么?”   “天规明令禁止这么做的!”聆悦立刻摇头。   “不问你能不能这么做,单问你会不会!”   聆悦沉默了片刻,到底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连镜还补充道:“若是法力足够,一气抹掉数十人的记忆也是可以的。”   “那不就完了?你们想想,一个村里最多能有多少人?且还不是所有人都目睹了天龙下坠。”织萝轻笑。   这次确实连镜也不解了,“可这么做的是谁?又为什么要这么做?”   织萝不紧不慢地道:“一般来说,各族之人犯了戒,自有族规惩戒,再者各界也会有专司审判刑罚者。可是六界之中,但凡有罪大恶极之人,也必定是由神族来最终裁决的。龙原本就是神族,所以于情于理,最后镇压这孽龙的都是神族。那么熟手篡改周遭凡人记忆的,自然也不会有别人了。至于为什么……难道神族掌权者是什么德行,你们不知道?”   因为一时不痛快而忘了替彼此隐瞒身份,导致聆悦与连镜都有些尴尬,相互对望一眼,又飞快地扭过头去,默契地当做方才织萝那句话并没说过。   “既然裁决其他五界之事神族都是拿捏在手中的,那便是说神族是将自己凌驾于六界之上的。要管束别人,自身又怎能有这等丑事传出?与其留着一个高高在上却身犯重罪的龙族来毁了名声……不如生造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妖魔来。哪怕有朝一日这件事最终浮出水面,也不会堕了神族的威严。”   聆悦与连镜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因为织萝所言,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但织萝却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方才所说之话给二人带来了怎样的震撼,只是语气如常地道:“当年花了这么大力气来混淆视听,便是不愿意让太多人知道,如今要追查,恐怕这事还是太难了。连镜,你……”   忽然反应过来直问一句“知不知道四海龙族谁家有忽然销声匿迹的子弟或旁支么”又会让连镜暴露,织萝只好生生止住了。   好在这时屋里平白响起一阵铃声,惊动了三人,才算化解了眼下的尴尬。   凭肉眼看去,织萝的房间里是并没有悬挂铃铛的痕迹。不过用来阻挡非人的铜铃红线阵却是一直没拆过,故而这一响,便引起了三人的警惕。   但最后,飞进来的却是织萝自己的传音鹤。只是那红线勾勒的小鹤飞得跌跌撞撞,颜色也十分黯淡,一点光华也无,线上的红色也淡得几乎要褪干净。   织萝双眉一挑,神色有些严肃,连忙伸手让那传音鹤飞到自己掌心,捏了个法诀,那传音鹤便一下子化作一道轻烟。但几人的对话声却蓦地在三人耳边响起。   “为什么要对他下手?”   这声音织萝不太有印象,聆悦却知道,“这是那个阿盈,也就是那天叫元阙教她读书的那个姑娘。”   织萝面色一沉,却没说话,只是凝神细听接下来一个男子说出来的一句,“他都知道了,还任由他这么乱跑,迟早会坏了大事。”   这次是聆悦和连镜不太熟悉但织萝却有些耳熟,略一思索,她才道:“是元阙同屋的一人,叫做苏文修。”   “他知道什么了?你又是如何知道的?”阿盈问。   “老夫昨晚巡夜之时路过义园二舍,恰巧听到一耳朵。”这声音刻板而苍老,几人都知道,是那个总爱黑脸的徐夫子。   “那如今……你想如何?”   “还能如何?他既然不肯老老实实地来拜你,那只能硬把他请过来了。果然是苏文修一屋的,连这假清高的臭德行也是一样的。”   他口口声声叫人苏文修……难道他自己不是苏文修?   另外两人没人答话,于是那声音与苏文修一般无二的人又道:“这人是修道的,一连救了两人还元气这么足,若是被你吸个干净,恐怕你身上那个劳什子锁立刻就能冲开吧?”   和苏文修同屋的修道之人……除了元阙还能有谁?聆悦与连镜都大惊失色,织萝也瞳孔骤然一缩。   “这枷锁是谁下的难道还需要我再提醒你一遍?若是我冲破的了锁,他立刻就会有感知,届时不单是我,还有你,和你的伥鬼,谁也别想走脱。”   从始至终,阿盈说话的对象似乎都只有那个假苏文修,没有理会徐夫子的意思,谁是谁的伥鬼也就不难猜了。既然徐夫子只是一只伥鬼,那么他的主人的什么……织萝只觉得脑中灵光一闪,面色却更加难看。   “还废话这么多做什么?你看这小子放出的满天红鹤!他法力低微不足为据,但他身边的那几个,尤其是那个女人与和尚,都不是什么善茬。若是把他们惹来,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你现在知道怕了?”   “我怕什么?吸人元气的是你,动手弄晕这小子的也是你,你说他们找来会找谁算账?”   对话声戛然而止,但脚步声与尖细而痛苦的鹤唳却是此起彼伏。   聆悦与连镜惴惴不安偷觑着织萝的脸色,只见她冷笑着五指一抓,似乎将传音鹤带回的无用消息一把掐灭,那些杂乱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连镜难得开口之前斟酌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接下来打算……那可是神龙啊,我们……”   “要找神族来主持公道?”织萝轻笑一声。   连镜被织萝那亮得可怕的眼神所震慑,连忙摇头。   织萝举起自己的一双素手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神色漫不经心,语意却万分森冷,“敢动我的东西,活腻味了吧?凭他是谁,都别想好过!” 第55章 困龙   看着织萝叫滟滟火速去请来玄咫又立时上了桐山书院, 在路上一边走一边与玄咫飞快地解释, 也不管他是否听得明白。   聆悦与连镜对视一眼, 不由得想——姑娘这是真的动了真火了呀!   至于说是她的东西,区区几只传音鹤大约她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这么说该是把元阙也算作“我的东西”了吧……上次在湖边以口渡气, 这次又因为元阙大动肝火, 姑娘你可就承认了吧,分明你看元阙看得很重啊。   不过聆悦与连镜也只敢腹诽, 若是让他们当着织萝的面去说……想想都很可怕的!   大概是因为火气上来, 织萝连乔装改扮都忘了, 而他们又不像苏文修那般家世显赫说进去就能进去的, 但织萝想着前来兴师问罪总得以本来面目示人,硬是不许聆悦退到一旁去换装, 到最后, 几人只能绕道青乡书院从湖边潜了进去。   桐山书院离皇都还是有一段路程,元阙放出的传音鹤又是下午才到的, 几人赶来的时候天色都有些晚了,正好赶上一些学子出来吃完饭,这向来不许女子出入的书院里骤然出现两名容色惊人的女子,当即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不过学子们也有些奇怪——怎么一向将风纪看得比天还高的徐夫子这么久了还没出来说句话呢?   “玄咫大师, 您怎么带着两名女子擅闯书院呢?桐山书院的规矩是……哎, 这位是……”好巧不巧,几人在书院里走着走着,正遇上了苏文修与郭昊, 待人待己都颇为严格的苏文修自然不会对有违规矩的事视而不见,当即就出声制止。不过当织萝回头来看时,他显然是下了一跳,说话也有些结结巴巴的,“您是……元兄的表姐?”   “是。吓着二位公子了,实在不好意思。”骤然被人叫住,织萝也冷静了些,向着几人微微一笑。   苏文修有些不好意思,连忙向玄咫道:“学生冒犯大师……”   玄咫倒是没有生气,只是竖起单掌颔首一礼,示意无妨。   如此织萝不好再直挺挺地杀到山长居室去,何况这遇到的又是险些让她错认的苏文修,自然要好生询问一番。于是织萝装作不经意地问道:“二位公子是去用饭么?怎的不见元阙?”   苏文修迟疑了片刻,但郭昊却是个直肠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谁知道呢?今早上小测完了他就没见了。阿修出门前还多嘴问了句他要去哪儿,但元阙什么都没说。”   “或许元兄现在在屋里呢?元兄一向也是喜欢在屋里温书的。”许是觉得郭昊所说的话没的惹人担心,苏文修连忙打了个圆场。   但织萝却没理会,只是问:“也就是说你们其他人都比他先出门是么?”   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苏文修与郭昊都点了头。织萝与玄咫对视一眼,对彼此的神色都很明了——也就是说,没人说得上了元阙究竟去了何处。   不过这也不难猜,毕竟他们几人都知道,是湖里有古怪,想来他也不会去别处。   于是织萝顺带转移了话题,“二位公子,你们可曾见过山长?”   这倒是把两人问住了。其实不光是他们二人,连带周围许多路过而因美色耽搁了脚步的许多书生也犯起了嘀咕——要不是被这么问了一声,我们也忘了入院这么久却从没见到过山长的庐山真面目甚至没听他说过一句话的事实了。   “姑娘找山长,可是有什么要事?”苏文修小心翼翼地问。   其实也怨不得他多想,毕竟织萝带着这么几个人气势汹汹地上门,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事。何况他虽然常在书院,但也隐隐听说了玄咫的名声。一个擅长伏妖的和尚出现在自己就读的书院,仔细想想也让人不寒而栗呢!   织萝却没想这么多,因为……她本来就是来捉妖的。但苏文修语气不无惶恐与担忧,织萝少不得还是要解释两句:“是这样,苏公子与元阙同住一屋也有些时日了,大概也能看出……他委实读书不大好。可他的……先父临终唯一的遗愿就是要让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总不能让先人失望不是?为了此事小女子真是愁得焦头烂额。但贵书院名声在外,能有那么多学子高中,那山长也定然是有些法子的……”   只是这样一解释,苏文修便不由得想到那晚他被噩梦所困、元阙陪他夜游时所说的一番话。那样的深情款款,全然不似作伪。他说是一个极重要的女子希望他高中……等等,女子!和他亲近的还一门心思希望他好好读书的女子,可不就是织萝么?那抬出元阙的先人,多半也只是个借口吧?   苏文修想了想,几乎是生平第一次答非所问:“姑娘可有问过元兄平生所志为何?”   织萝被问得一愣,心想这和我要问的有什么关系呢?但面上却仍旧在笑,“苏公子此言小女子不甚赞同。难道一个人胸无大志,便要由着他一辈子这样下去么?”   苏文修噎了一噎,不知说什么好。   这么多人围着,聊这些事不大好。玄咫便插了句话,“既然山长不爱见客,那么书院一众事宜是不是都由徐夫子全权处理?”   不等着苏文修和郭昊回答,围观的一众学子便能替他们说了,“没错,书院大小适宜皆由徐夫子定夺,山长从无只言片语的。”   织萝向玄咫轻轻点头,自然地接过话头,“那么徐夫子可是山长的亲眷?”   这一次周围的人齐齐失声,只能茫然地摇头。   苏文修回过神来,才沉声道:“学生在书院的时间不算长,实在不知山长的师承来历如何,对徐夫子所知也不多,且做学生的断没有随意打听师长家世的道理。故而他们二人之间是否有亲缘关系,学生实在不知道。”   “徐夫子是一直都在这里教书么?”织萝又问。   有在书院时间长些的人答话了:“应当是的,听说徐夫子之所以甚得山长倚重,便是因为自从山长建立起桐山书院后徐夫子便一直跟在山长身边,数十年来忠心耿耿,一直为了山长鞍前马后。”   但凡讲不清来历及经历的人,多半都是有古怪的。山长与徐夫子其实几乎在几人面前暴露干净了,之所以织萝还会问问书院的人,也不过是想求个佐证罢了。如今看来,事实差不多就是如此的。   于是织萝向众人一拱手,“多谢各位了。元阙生性有些贪玩,这会指不定在哪玩得天昏地暗乐不思蜀了,我们先四处找找了那小女子先告辞了。”   * * * * *   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软绵绵地抬不起手脚,眼皮也仿佛被绑了铁块,沉甸甸地掀不起来。   元阙迷迷糊糊地瘫在原地半晌,才勉强聚拢了意识,强迫自己睁开眼,没想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模糊,颜色昏暗而单调,及目的景物还是晃动而扭曲的。反应了半晌,元阙才迟钝地想到,他大概是被拖到了水里。   这样一想,元阙用舌头在口中扫了一圈,果然碰到个坚硬的珠子一样的东西,想来是避水珠。   但他这小动作刚做完,就听有人焦急地道:“别吐!”   虽然声音在水下变得有些古怪,但元阙依旧听出来这嗓音原本应当是清脆而悦耳的,莫名有些熟悉。   元阙正想扭头去找声音的主人,然刚刚别开眼,就惊了一惊——在不远处的地面上还躺了个人,如破麻袋一般地随意堆在地上,让元阙看不清那人的头脸。不过看不清不要紧,凭着这一身花哨的打扮,元阙也能认出那个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是花婆婆。   “你们……就这么丧心病狂么?她一个又痴又傻的老人家,经不起折腾,拖到湖里来几乎就等同于直接沉尸了。”元阙有些愤怒。毕竟早些时候,他还被指责对花婆婆不利了。   “不会有事的。”那声音下意识地接了话,“一时顺手就给带过来了,无碍。”   元阙顺着这声音的来处去看,隐隐看到有一团白光,眯着眼睛凝神打量,才发现那里也躺着个人,如花婆婆一般的一动不动,不过刚好面朝元阙,能看清那人是阿盈。   但让元阙最震惊的还不是地上躺着的两个人,而是阿盈身边,有一庞然大物,驼头、鹿角、兔眼、牛耳、蛇身、蜃腹、鱼鳞、鹰爪、虎掌,活生生就是一条龙。这龙身上的鳞片乍看上去是毫无生气的惨白颜色,但仔细一看却隐隐泛青,只是已经淡得几乎要褪尽颜色。   元阙双目瞬间瞪大,“你……原来这湖里果然是一条龙!请问,你是东海龙王的几公主?”   那龙微微往前探了头,缓缓地道:“我叫敖盈,东海十六女。你又是如何认出的?”   “敖盈,阿盈……难怪呢。”元阙轻声念叨一句,到底还是没忘了回答,“虽然你的鳞片几乎都要变成白色,险些让我认成西海龙女,但西海白龙的华光却不是这样的,这才让我注意到原来你的鳞片还有些未褪尽的青色。东海青龙,西海白龙,南海赤龙,北海玄龙,江河皆是黄龙,这倒是不难。”   江河湖海的龙族是什么颜色的鳞片倒是不难得知,稍微道行深些所阅的书籍多些便能知晓。只是元阙方才说……西海白龙的华光不是这样……敖盈有些震惊,“你果然不是普通的凡人!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这次元阙并没有回答她,只是轻笑一声,“画一幅将龙族特征打乱后再重新排列的图便能混淆视听长达百年,一身鳞片的颜色又差点嫁祸西海……真是好生巧妙的心思。”   敖盈将头一摆,“我并非故意嫁祸西海。只是龙鳞的颜色深浅、华光的亮度都与自身修为相关,我被困了百年,修为几乎要散尽了,身上的鳞片也就自然要褪色了。”   “哦?那你吸食的那些元气呢?”元阙直视着她,不误嘲讽地一笑,旋即目光又落到她龙爪套着的金环上,“哦,都是用来冲破封印了吧?只是在下很好奇,你都有了两具肉身,可以随意操控,为何要费尽心思去挣脱神族的封印呢?这封印一破就会立刻惊动神族,到时候就可不是加固一道这么简单了,何必呢?”   敖盈一下子缩了回去,盘坐在一旁,并不说话。   元阙也不是真心要与她讨教,只是自顾自地道:“我说花婆婆为什么整天连一个字都不说,听说从前她也不是哑巴啊,原来是因为怕一张嘴声音就把你出卖了。花婆婆……梁夫人的身份不方便么?为什么还要选阿盈?梁夫人或许从前得罪过你,被你选中了报复也只能说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但阿盈这么个青春年少的小姑娘又做错了什么?”   “我并非夺舍!”敖盈打断了元阙的话,“甜水村有一家大娘的女儿,一出生便早夭了,家里人都伤心得很,我那日正好元神出窍去,只是不想让他们伤心,便借用了那女婴的肉身。只是女婴早逝,自己的形貌都还来不及长出来,我用的便是我从前自己的模样。”   “既然女婴已死,身体便是再也长不大了,但如今这模样……是你用法力养着的吧?难怪被抽干得那么快。”元阙摸着下巴道,“不过话虽如此,你用着梁夫人的身份在书院里晃着便是了,让阿盈去干什么?”   敖盈又不说话了,甚至将龙头都别开去。   元阙又问,“那你为什么要引苏文修入梦呢?引他就罢了,扯上我做什么?苏文修和那张耀轩有什么关系么?又与那个神神秘秘的山长又什么关系?”   “这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这位……龙公主,你这话就有些不对了。”元阙撑不住笑了起来,真是英俊得动人心魄,“最初,不是你先透露给我的么?说话留一半露一半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敖盈一下子游了起来,绕着元阙游了一周,才停在水中静静地望着他,“你真的想知道?你可知这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不后果的,难道还有比葬身龙腹更惨烈的么?   元阙云淡风轻地一笑,“你把我带到湖底,却没吸干我,不就是要留着我跟你聊天的么?这是水底,想必耳朵都已经洗好了,就请开始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元阙阙乃这么调戏小龙女是会被萝总抽死的啊! 第56章 神降   织萝与玄咫带着连镜与聆悦一道赶去湖边之时, 那里已经不太平静了。   湖边密密站着数十人, 且并非三三两两随意排列, 而是隐隐排列出一个阵法。一见四人靠近,这数十人便齐齐望过来, 神色丝毫说不上友善。   书院本是山长的地方, 有任何风吹草动他都该是知道的, 何况他手下还有个伥鬼徐夫子替他做眼线。   但一看这阵仗,织萝就忽然想到——既然他能猎到一只伥鬼, 自然就会有二只、三只。看着湖边这许多面无表情、了无生气的人, 织萝有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轻敌。只是那也是一瞬间的事, 织萝自问生平不会写个“怕”字, 便是天雷加身也只作等闲,何况几只不成气候的伥鬼。   若是还有个学生在这儿, 也不需要资历太老的, 就能一眼认出,在场所站的, 大半都是现在在在书院任教的夫子或是曾经的同窗,还有小半虽说不能叫出名字,但总有些眼熟,可以肯定是在书院的某处见过的。   只是织萝他们不知, 也便不能深觉其中的可怕。   织萝环视众人一周, 拢在袖中的素手悄悄对身后三人打了个手势,面上却浮现出清冷的笑意,“不过是随意到湖边来走走, 却不想山长竟携诸位如此整齐地列队相迎,真是令人受宠若惊。”   既然放出这么多伥鬼明目张胆地围在湖边,山长定是明白自己的身份早就被看穿,也便不再装腔作势,只是排众而出,轻笑一声,“送人去见阎罗,还是几位身怀异术的高人,总不至太寒碜不是?”   尽管都已知道真相,但看着那人顶着苏文修那张真诚和善的脸却说着狠绝森冷的话,连玄咫在内的几人都不由得一阵恶寒。   “阿弥陀佛,山长身边的诸位其实早该入阎罗殿了吧?忠心耿耿跟着山长一场,怎的山长不想着他们倒是先便宜了旁人?”玄咫忽然开口说了句话,但语气措辞全然不是素日那个悲天悯人的大师,连织萝都吓了一跳。   聆悦与连镜对视一眼。聆悦以口型示意——近墨者黑。   山长却没注意到后面两人的小动作,只是讥讽地道:“果然是高僧,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担心旁人,在下佩服。”   原本唇枪舌剑之事对于织萝来说是小菜一碟,但她今日意外有些心神不宁,总是感到莫名地焦灼,压根没心思与山长闹这些虚文,只是双手一分,指尖绕上数条红线,冷笑道:“山长口气不小。如此,且来看看是你先送我们见阎罗,还是我们先送你下黄泉!”   玄咫与连镜没想到织萝竟然说翻脸就翻脸,也忙不迭地亮出禅杖与折扇。   聆悦反应总归要慢半拍,待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总该预备点什么的时候,织萝却轻叱一声:“聆悦退后!你一个姑娘家跟着瞎掺和什么?”   “……”众人都是一阵无语,暗想——莫非你是个乔装改扮的汉子?   但也就恍惚了那么一瞬,一场混战一触即发,双方迅速战至一处。   从人数上看,山长与他的伥鬼们显然是占尽了人数上的优势,但只是几下交手,他便发现其实自己并没有讨到丁点便宜——织萝与玄咫、连镜三人围城一个小圈子,将聆悦围在中间,却是坚不可摧。   且不说那无坚不摧的禅杖与那神出鬼没的红线,便是连镜手中的折扇,扬手甩出便带倒了一片道行浅薄的伥鬼,飞回来的时候还能抹杀几个不知躲闪的,所过之处尽是一片惨叫。   织萝游刃有余地破着这个不算严密的阵法,还能分出心神去观察连镜,暗道这小子虽然一张嘴恨得人时时想上去动手撕掉,但总算还是有靠得住的时候,聆悦跟他的婚事也委实不亏了。   仅仅三人便一路势如破竹,打得一众伥鬼抱头鼠窜。   山长其实自己的修为也不高深,而这一众伥鬼全靠他驱使,人数如此之众,早就有些力不从心,如今却是连勉力支撑也做不到了,惶急之下,口不择言地道:“你还想不想知道元阙的下落了?”   “除了这面湖,还能有什么地方?”织萝嘴上满不在乎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是不由得一慢。   趁着这个间隙,山长连忙把自己的伥鬼都召了回来,总觉得底气足了些,扬头笑道:“是,他的确在这湖底。只是这湖里有什么你们知道么?我手下何来这么多伥鬼,你们又知道是为什么吗?”这言下之意却是,那湖里的怪物到底是帮着自己的。   织萝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道:“若是山长连神龙都驾驭得住,怎的连区区一群伥鬼都无法用的得心应手?”   山长噎了一噎,到底还是没准备理会织萝,只是道:“那东西脾气不大好,寻常人到了她嘴边,连人带魂一道生啖活吞。你猜……现在元阙还剩点什么?”   “大胆,东海神龙,岂容你这区区一团怨气随意污蔑?”织萝还没说话,头顶上便蓦然响起一道威严的声音,仿佛黄钟大吕,震得人心底发颤。   众人不由得抬头往天上看,只见一身着银甲、容色俊朗却气质冷冽的男子从天而降,手中还持着一柄仿佛冰雪铸就的长枪,周身肃杀之气不敛,几个修为较差的伥鬼几乎当场便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聆悦与连镜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一步,往织萝与玄咫的身后夺,心道:坏了,怎么区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山长,却把这杀神给招来了?   但织萝却丝毫不畏惧,只是抿嘴一笑,淡淡地道:“哟,竟是司法天神大驾光临。不知这句话又是什么了不得的罪过,竟劳动您老人家亲自下来降罚?”   原来这从天而降的人竟是令六界闻风丧胆的司法天神通钺。传闻司法天神法力高强且能征善战,为人又十分不近人情,等闲是不能轻易招惹的。   通钺稳稳落地后,一眼也懒得看山长与他身后的一众伥鬼,仿佛那边只是一团污秽,多看一下都会脏了眼睛。他先前居高临下的时候便看清了织萝这边的人,站稳后先是扫了一眼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连镜与聆悦,神色倒是淡然如常,目光又扫过玄咫,眼底微微闪过一丝惊讶,最后才看向了织萝,眉心皱起浅浅一个“川”字,竟颇有些无奈的模样。   “此处莫非也有机缘?竟一头搅和进来。”通钺威严惯了,开口就有些训斥的意思。   织萝却只是挑了挑嘴角,半点畏惧与恭敬也无,“我不来就山,山却偏来就我,我能如何?”   通钺有些不明就里,而他也知道方才两人的对话让其余人也有些不明就里,索性不再理会,只是轻咳一声,厉声呵斥山长:“汝乃何人?竟与神龙有些瓜葛!”   也不知是短短的一息之间山长便想通了什么,得司法天神如此对待,竟然面不改色地道:“方才司法天神也说了,小可只是区区一团怨气罢了,姓名何足道哉?至于那东西……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滥杀无辜、作奸犯科,也配称神龙?”   “你……”通钺闻言气急,原本一片冰雪样的面皮一下子便涨得通红。   “司法天神以为小可很是稀罕么?原不是小可死皮赖脸地搭上她,而是她一定要帮我,那我又能如何?”山长学着织萝的语气将这句话还给通钺,末了还补了一句,“不信司法天神可亲自去问她,看看小可是否有半句假话。”   这一句倒似是提醒了织萝一般,她忽然插口道:“敢问司法天神,这湖中之龙,当年可是您亲手镇于此?”   通钺脸色变了几变,有些犹豫。   织萝拔高声音逼问道:“是或不是?”   “是……”   织萝这才松了口气一般,勉强恢复了些笑容,“那可否劳烦尊驾,将那龙提到湖面来。小女子的……一位朋友被拖到湖底,但这里并没有谙熟水性之人可以下去相救,还望您看在一条人命的份上,能不吝出手相救。”   通钺眉心的褶痕皱得更深,却迟迟不动。   一旁的玄咫与连镜、聆悦还有些不解,织萝却有些明白了,旋即轻笑一声,“啊,我竟忘了,区区一条人命而已,与神族的颜面比起来,不足挂齿。”   “住口!”通钺蓦地暴喝一声。   织萝却毫不畏惧,语气反倒有些挑衅,“说错了?这湖里镇着伤人害命的东西不假吧?缘何不树立碑文让人退避却还任由毫不知情之人在此时代长居?这穷凶极恶的东西是龙族吧?难道承认一声就有这么见不得人的?却还得大费周章地篡改旁人的记忆,让人以为这湖里镇的是个稀世难寻的怪物。司法天神,这手段着实厉害啊。”   通钺双目泛红,死死地瞪着织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话。   玄咫见势不好,上前一步,斟酌着开口,“阿弥陀佛。司法天神,虽说小僧乃是释家弟子,更无权置喙神族之事,但这湖底的确困着一人,还望司法天神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将他先行救出来。这山长与他手下众多伥鬼作恶多端,横竖是走脱不得的。小僧愿意代织萝姑娘与另外二位起誓,今日所见之事,绝不外传半个字,不知司法天神以为然否?”   “大师,你求不动他的。”织萝轻声笑着,“罢了罢了,既然元阙是我坑到此地来的,少不得还是要我亲手将他带出来。”   “红线你站住!”通钺呵斥一声,到底是双手捏了个法诀,做出个向上托举的动作。   湖水依旧平静,也不见什么波澜兴起,但众人就是见到有道细长的白影渐渐从湖底升了上来,然后破水而出,落在地上。而与那白影一道落地的,却还有三个人,一个是阿盈,一个是花婆婆,最后一个自然是元阙。   阿盈与花婆婆都昏迷不醒,元阙是毫发无损的。   织萝不由得神色一松,半晌后,才上前几步,将元阙从地上拉起来,问道:“你……还好吧?可有受伤?”   元阙四下大量一周,在看到通钺之后,两人的神色都有些异动,却又飞快地恢复如常,彼此错开目光。元阙向织萝笑道:“得姑娘一句垂询,元阙便是只剩一口气了,也能立刻站起来活蹦乱跳。”   “还能贫嘴,可见无碍!”织萝轻轻地骂了一句,耳根却忽地红了。   元阙一直望着织萝,自然没漏掉这一点小小的变化,一双凤目中不由得光华大盛,温声道:“姑娘亲自来救,倘若元阙真的有什么,岂不是给姑娘添堵?索性这位敖盈姑娘不是真心想将我怎样,姑娘放心便是。”   一听元阙叫出“敖盈”二字,通钺便神色剧震,然话已出口,再也咽不回去了,也只能无奈地闭了闭眼。   织萝也听见了,尾音上扬地重复了一遍,“敖盈姑娘?”   “是,她亲口说的。之前连镜曾说她像东海二十八公主敖珊,我还以为那只是他一个错眼恍惚了,没想到还真是。”元阙淡淡一笑,“其实在我们被拉上来之前,我一直在听敖盈姑娘讲故事,前头都无关紧要,但眼下却正是说到最精彩的地方,姑娘要不要一同听一听?”   堂堂东海龙公主竟在人间做出生啖十数人、连魂魄都一并不放过之事,怎么想怎么不怎么光彩。且既然都已被压伏了,还不消停,与一团怨气一道装神弄鬼、吸食生人元气,传出去简直就是丢尽了神族的面子。用脚趾头想,通钺都不想让她当着这么多无关之人讲。   可偏偏此时虽然他双手握拳都握得骨骼在铮铮作响了,却并未说出一句阻止的话。   织萝颇有意兴地扫了通钺一眼,神色有些愉悦,与元阙说话之时语调也就格外地轻柔,“好,你先坐下,慢慢把这故事听完,我也十分好奇。至于别的事,且容后再议吧!”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揭底了,老怀宽慰啊! 第57章 娓娓   敖盈被通钺从湖里升了上来, 却因龙爪上的禁制之故, 还一直保持着龙身。好在敖盈的岁数应该不算太大, 身形也不长,还勉强可以在这人满为患的地方摆一摆。不过通钺到底看着不对劲, 想了想, 还是撤了禁制, 允许敖盈作人身,横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也掀不出什么风浪来。   换了人身的敖盈果然还如那个阿盈一般的模样, 可见真的不是夺舍。只是毕竟揭破了龙女的身份, 敖盈现给众人看的乃是自己的法相, 鲛纱衣裙乍一看洁白飘逸仿佛天边的云朵,但迎着光再瞧, 却有一层青光浮动;头上梳着高髻, 但云髻掩叠之间却见一对淡青的龙角。   连镜仔细看了几眼,暗道她这个样子倒是更像敖珊了, 果然他之前是没有看走眼的。   因为神龙现身、通钺破禁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惊动了当时离后山不远的一些学子,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现在几乎整个桐山书院的学生都干了过来。   通钺起初是想阻止的, 但织萝硬是将他拦下了, 并告诉他说一整个书院的夫子一夜之间消失大半,势必会引得书院人心惶惶,还不知道会传出怎样的流言。大不了就是洗去这一书院人的记忆, 也总比费尽心思去控制走向难测的流言强。通钺一想却也是这个理,便不再据理力争。   一时间,原本重做咒水之用的湖边围了不少人,众人都伸长了脖子在看,最近惹得书院多人病倒的“病灶”到底是什么。   苏文修与郭昊也来了,站在人群之外,猛地见了敖盈回头来,不由得双眼圆睁,捂着心口连连退了几步。   “阿修,你怎么了?”郭昊连忙扶住苏文修,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你该不是……被那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山长吓到了吧?”   郭昊嗓门大,这么一喊便惹得众人纷纷扭头来看。众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山长”,本是有些将信将疑的,但见自己所认识的夫子大多都在此,又不由得信了几分,一时间议论纷纷。   苏文修摆手示意自己无妨,小声道:“人有相似,我与山长模样相似也没什么惊奇的。只是不知为什么,见到那姑娘,忽然觉得有些……心悸。”   郭昊闻言更急,“心悸?了不得了,果然是个妖女,看上一眼都这样,怪道还有人因为她的妖术送了命呢!”   “什么妖女?表兄你看,她头上的角……那是与画上的龙女一样的啊。”苏文修只是随意解释了一句,但还有句很重要的没有说出口——他的心悸,非观妖术,他自己知道的。只是为什么会是因为这个龙女呢?   而被团团围在人群中的敖盈也发现了苏文修,也就不再掩饰,直直地向着他望去,目不转睛,眼神里是掩也掩不住的温柔与……眷恋。   通钺见人群越发骚动,不由重重咳了一声,厉声道:“龙女,此时不说,你究竟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于是就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敖盈收回自己的目光,开始将这背后的因果娓娓道来。   * * * * *   其实也不是个复杂的故事。   与千百个被说烂了的民间故事一般,故事的女主角都是个貌美而多情、却又耐不住仙乡寂寞清冷的神女,因为对人间充满了好奇,便忍不住要来游览一番,而这一遭,便遇上了自己一生的劫难。   那一年的三月,桃花盛放,敖盈独自赏春,不经意见到了与自己的同窗好友们雅集小聚的张耀轩。席间有人提议要诸人或赋诗或抚琴来助兴,张耀轩便接了那把七弦琴,信手抚了一曲。   抚的是什么曲子已经不记得了,敖盈其实自己对音律也不甚熟悉,叫不出那曲子的名字。但她只是觉得那个抚琴的人温润如玉,神采飞扬,修长的十指下拨撩的仿佛不是琴弦,而是她一颗芳心。   好女慕少艾,古来如此,其实也怨不得她。   为了引得张耀轩回眸看她一眼,敖盈开始逼着自己学音律。但怎么学也不像样子,总是拨错琴弦。但错有错招,有一次偷偷瞧着张耀轩在人前演奏之时,敖盈十分懊恼为何一首如此简单的曲子,在张耀轩手下便如此优美动听,在她手下……一个走神,敖盈便不自觉地幻出了一把琴,想跟着张耀轩一道弹,不料一出手便勾错了弦,发出“锵”的一声杂音,引得众人来看,自然也包括了张耀轩。   四目相对,便是一眼万年。   敖盈自己编造了个凄楚可怜的身世,而张耀轩家里其实也十分贫寒,谁也不能嫌弃谁,或者说敖盈并没有想过要嫌弃苏文轩,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结为夫妻。   起初也是好得蜜里调油的,就连敖盈暗中窥得张耀轩其实是终生名落孙山的落魄命格,也默不作声地逆天替他改作了小圆满。   但渐渐地,敖盈便发现凡人夫妻间的日子,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过的。   最初她还会与张耀轩争吵,后来张耀轩与她相对无言,连吵也吵不动了,开始终日不归家。   婚后第三年的三月,二人难得同时外出,路过一家茶肆,楼上飘出一阵悠扬的琴声,张耀轩便不由得驻足观看,却见楼上有个美貌的少女,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少女抬眼与楼下的张耀轩对视一眼,还十分大胆地顺手摘了一枝楼外桃花,抛到了张耀轩怀里。张耀轩握着桃花,痴痴地看着那少女。   敖盈想——大约曾经自己看张耀轩的眼神,也便是这样了吧。   是谁说过一句话,谁要是先动心,谁便一败涂地了。敖盈以为这话说得很对。看着张耀轩那样的眼神,她却连多问一声也不敢,因为她害怕张耀轩顺势说出让人难堪的话。   后来果然有一次,她去卖自己辛苦织出的布,在街上却又不经意地遇见了张耀轩与那少女。少女举着一串红艳艳的山楂送到张耀轩嘴边,硬要叫他尝,还问他,甜不甜?   张耀轩是极不爱吃山楂的,说那东西顶酸,倒牙得很。但对着那少女如花的笑靥,张耀轩竟能昧着良心笑着说,真甜。   她打听到那个少女名叫梁馥儿,乃是兰台要员的掌上明珠。于是敖盈便想,阿轩不过是因为她家世好,能助他金榜题名,倘若阿轩考中了状元,便再也求不着她了。   自欺欺人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开始疯长,很快就长成了一片毒草。   逆天改命之事,一回生二回熟,早晚都是要遭天罚的,不如趁着众神没反应过来之前先偷偷享受一阵。   张耀轩考中了,却仍然给她送来一封休书。毕竟新科状元正是朝中各方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而要想笼络一个穷小子的最好方式,便是将他招为东床快婿。张耀轩哪敢“成过亲”呢?   不光如此,敖盈擅自给张耀轩改的命格,反倒成了他的一道催命符——梁馥儿早就有了心上人,不但家世不好,才学也是稀疏平常,不过惯会说甜言蜜语罢了,就将梁大小姐迷得是非不分了。为了锦衣玉食的后半生,用谁的面皮身份活着都无所谓了,那林松涛便伙同一个心肠歹毒的道士用了邪门歪道夺了张耀轩的命格,害得他也不得善终。   自己哪怕不惜为之犯了天条、放在心尖上来疼的人竟被人如此对待,敖盈怎会不疯狂?   什么不得草菅人命、不得插手人间之事的规矩,全都忘到脑后去了,想着不过是日后受罚之时再添一道罢了,敖盈盛怒之下,竟现了原型,一口吞了那“张家”府上数十人,生啖魂魄,让他们也尝尝永世不得超生是个什么滋味。   不过那林松涛对梁馥儿到底还是有两钱真心的,大祸临头之时,还是将她往自己身后藏了藏,阻了敖盈那气吞山河的一口,让梁馥儿的魂魄逃逸出去,自己则当场灰飞烟灭。   只是他大约没想到,梁馥儿的魂魄到底还是被伤着了,变得残缺不全,从此生生世世轮回都只能做个天残地缺的废人。   毕竟是数十条人命,当即就惊动了九阙天。天帝震怒,偏东海龙王也没有出面,便由通钺来将敖盈镇在此地。但天帝又交代了此事决不可外泄,通钺不得已,只好压下消息,还混淆了周遭许多人的记忆。   通钺将敖盈镇在湖底,不想从前林松涛与梁馥儿抛尸张耀轩的水井也被一并收了进来。于是不见天日的敖盈便与逃脱无能的张耀轩在这样狼狈的情形下见了面。   最初固然是尴尬的,但偌大的湖底终究也只有他们二人,总要面对的。   好容易两人又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张耀轩有一日无意提起,之前被镇井中时,其实满心都是对敖盈滔天的恨意。   敖盈这才反应过来——张耀轩虽说本来命格不算很好,但也绝不至差成这样,他能有今日的后果,大约还真是因为遇见她,倘若她不曾出现,或许张耀轩如今会娶一个模样家世普通但绝对贤惠的媳妇,做一个小吏,平平安安一辈子便过去了。   都是因为她……那么,她该救他的。敖盈下定决心。   被镇在湖中,但通钺其实是没封住她的法力的,她还可以渡化张耀轩的。   张耀轩之所以不得超生,便是因为被压上五行之毒,污了魂魄,连黄泉也渡不得他,敖盈倒是可以拔出他魂魄中的怨毒与污秽,让他干干净净地去轮回。   那个干净的魂魄便成了苏文修。家世甚好,天资出众,难得连本人品行也不错,还早早地定下个与之相配的女子,想必今生是十分圆满了。不过这是后话。   拔除了张耀轩魂魄中的怨毒与污秽,敖盈也几乎耗尽了法力,连人形也维持不住,显出原型便昏睡了一百年,至于那一团怨气,实在是无暇顾及。   待她一百年后醒来,那上天入地皆无门的怨气竟然有了人形,与张耀轩一模一样,有时说话的神态与动作也与他从前发火之时一般无二。敖盈又舍不得将他除去了,便一直留在了身边。   就这样安生了十几年,敖盈本来也想在此静思己过,说不定有朝一日上头还会念在她安分的份上将她放出去,好让她去看看张耀轩的转世,或是转世的转世。   可那团怨气却不愿意好好待在湖底——他总觉得自己是无辜被牵连的,被张耀轩与敖盈所牵连,他总想出去瞧瞧。   敖盈简直将他看做了张耀轩的化身,舍不得训斥他,也舍不得违逆他,便任他出去游荡,甚至因为张耀轩从前很不喜欢敖盈打听他整日在外头做什么,便也问都不问一句。   若不是那日花婆婆——也就是梁夫人因夫子接连自尽而受不住打击、跑到湖边来哭天抢地,敖盈只怕永远也想不到这团怨气在外头做什么。   不得不说他还算是有几分清明的,知道自己——或者说是张耀轩是为什么沦落至此的,便恨上了天下读书人。若不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只知道读书的人吵着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何至于为了金榜题名而招惹梁馥儿?又何至于被同样渴求功名的林松涛所算计?既然你们要读书,好啊,我就开一家书院供你们尽情读书,三天一测五天一考,让你们争得头破血流!争不过的怎么办?没关系,你们听说过有位神明叫做考神么?诚心信奉考神,保管你们成绩突飞猛进……如果你们还有这个命来享受的话!   所有被他坑害过的书生,最后都成了他的傀儡,就如同被老虎咬死的伥鬼一般。   起初敖盈也是想过要管的,但因为那团怨气吸食了太多元气,敖盈发现自己制不住他了,却又不忍心同他翻脸,只好同意由她来做那个吸食元气之人,多余的再分给他——没有直接手染血腥,将来被神界发现,也能减些刑罚。   花婆婆天生有些痴傻,又丧夫丧子,被徐夫子代传山长的意思,让她留在书院,倒是留出了具可让敖盈在书院随意行走的身子,以便搜罗到更多可以用来吸食元气之人而不必每一个都闹出人命。   敖盈自然认出花婆婆是谁的,也不是没想过人都这样了何必紧抓不放。但只要一想到这是害死张耀轩的罪魁祸首之一,敖盈就硬起心肠,不光捏碎了花婆婆仅剩的一缕残魂,还如此丑化她的形象,令她死后也也受到如此奇耻大辱。 作者有话要说:  失算了,还有一章多啊……忧伤。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少女千万不要恋爱脑啊! 第58章 断情   别说是众学子, 连镜与聆悦都被这背后的真相震惊到了。   对于苏文修来说, 这震惊来得格外厉害, 简直不啻于在他心上炸开一道霹雳。他推开郭昊,跌跌撞撞地越众而出, 走到山长面前, 期期艾艾地道:“山、山长……方才敖盈姑娘的意思, 是不是就是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山长原本已听得面无表情, 此事又忽然变得神色狰狞, “我没你这么假正经的半身!”   元阙轻嗤一声, “半身?你不过是一团怨气, 人家却是整个魂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苏兄, 你不必在意, 你与张耀轩,其实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这个所谓山长,其实只是张耀轩遗留的怨气。”   苏文修懵懵懂懂地点头,又走到敖盈身边,打量她半晌, 不知为什么, 忽然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低声道:“姑娘,是、是在下不好……把你害成这个样子, 我……实在是对不起……我要怎么才能救你?”   敖盈闻言瞪大眼睛,愣了半晌,暗想这样大的罪过,连司法天神都惊动了,还能怎么救?不过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来,只是道:“与你无关。都是我贪心太过了。”   众人都没听明白她所说的贪心究竟是什么。   是贪恋人间情爱?是想将张耀轩占为己有?还是什么令他们意想不到的?   但没想到敖盈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是我太贪心,耽误了你的前世,此生却还想看看你,甚至还想让你记起从前那些事,才设法令你和元阙公子陷入迷梦中。扰了你原本平静安逸的生活,实在是对不住了。”   苏文修摸了摸后脑勺,不知说什么好——能说什么呢?对于前世之事他的确也是不想记得的,可敖盈口口声声说都是她牵连了他,但平心而论,张耀轩就真的无辜么?   “阿弥陀佛,龙公主,其实你这样做,不光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吧?”不知是不是决定跳出红尘之人便格外清醒些,连织萝都望着这二人不知说什么是好之时,玄咫却忽然出声。   敖盈微微一怔,问道:“大师此话何意?”   “若是只想让苏公子知道,大可托梦与苏公子便是了,又何必再给元公子看呢?”玄咫温声说着,“公主原本就是识得苏公子的,绝不会错认元公子。除非……姑娘接近元公子别有目的。”   众人又被这和尚的话惊了一惊。   元阙抬起手肘撞了撞玄咫的后腰,低声道:“我说大师,人家见我长得好,一时将什么张耀轩苏文修忘到脑后偏偏想与我搭讪两句怎么了?何必当众拆穿?人家姑娘脸皮可薄呢!”   人家脸皮薄,就你的厚!比城墙还厚!连镜与聆悦无声地腹诽,面上也露出鄙夷。   很显然,书院里其他学子有此想的还不止一人——长得好看怎么了?苏文修虽然没有那么好看,但人家整个人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啊!   织萝嘴角一抽,凉凉地扫了元阙一眼,示意他闭嘴,很快又恢复仪态端方的模样,问玄咫:“那么依大师之见,敖盈公主有什么目的呢?”   “小僧原不是龙公主,自然是不能全知她究竟作何想。不过话头是小僧自己提起的,少不得要斗胆猜测一番。若有不对,还望公主见谅。”玄咫微垂了眼,一派宝相庄严的模样,看得元阙有些牙疼。   敖盈浅笑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玄咫便倏而睁眼,直视着敖盈的眼睛,眉间的朱砂痣仿佛都跟着他的眼神亮了一亮。玄咫认真地道:“听织萝姑娘说,其实公主借着梁夫人的身份时,便是见过她与元公子的。公主乃是天生神族,自然能觉察到他们二人不是普通人。但公主不但没有稍稍忌惮,反倒一定要引元公子来看,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揭破这方静湖之下的腌臜之事……小僧说得可对?”   敖盈脸色一白,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张耀轩的怨气却蓦地嗤笑一声,“揭破此事?你这和尚莫不是在说笑话?她为什么要揭破此事?引人上勾的是她,伤人的也是她,揭破了真相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活的不耐烦了?”   玄咫并没有笑,神色却越发严肃,“公主,小僧是否说对了?”   “还以为大师化外之人,看不懂人情世故,原来是我孤陋寡闻了。”敖盈与他对视片刻,到底撑不住,别开眼去,扬唇笑道:“我原是东海龙女,不但是天生的神族,更是水中万鳞之主,如今却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地被锁在不见天日的湖底,做着人神共愤之事,大师以为很有意思么?”   玄咫连忙念了几声佛号:“阿弥陀佛,若有朝一日小僧沦落至此境地,既放不下屠刀,便会将刀锋对准自己。”   众人一叠声地称赞玄咫仁德,只有元阙轻声道:“这和尚假惺惺的,谁叫你拿刀来着?”直到被织萝狠狠剜了一眼,才悻悻住嘴。   那怨气却怪笑一声,“这和尚,说的比唱的好听,每回俗讲都是你登台的吧?我不信了,如有一日你被一群人欺压致死、永生永世不得翻身,你还能轻飘飘地说出一声原谅来!”   “张公子原本也可以选择不去考这科举的。”玄咫叹息一声,“若是张公子并不将人言放在心上,何至于种下这样深的执念?”   敖盈却摇头道:“这却是大师看不破了。我在这书院待了这些年,见过的学子太多,他们或许也有家人迫着来读书的,或许也有自己拼了命想来的,但总而言之便是一句——只要能读书能科举入仕,便决计不肯做旁的打算。‘士农工商’叫了千百年,士子才是众人眼中的人上之人,若是有机会,谁又想屈居人下?”   玄咫原本觉得此话荒谬,但又见身后那一众学子都是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要出口的话又卡在了喉间,不上不下地堵得难受。   这事原没个定论,个人有个人的看法罢了。   织萝其实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不在乎结果如何,最关心的还是方才玄咫问了一半的事,遂插口道:“公主明知那怨气才是万恶之首,怎的先想着了结自己了都不想法子想处置了这团怨气?若是你不在了,他还要不知怎样的无法无天呢!”   敖盈望了那怨气一眼,见他一脸不屑,也只是无奈,“说来惭愧,生平懦弱惯了……”   懦弱?生吞林家满门数十人、吸人元气的时候可不见懦弱呢?织萝扬了唇角,不动声色地道:“公主,劳烦您伸手让小女子一观可好?”   大多数人还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敖盈也是懵懵懂懂地伸出手来。   织萝在她手腕上虚虚一捻,一条鲜艳的红线便凭空出现在她莹白的指尖。稍用力拽了拽,红线便延伸开去,另一端,却系在了那怨气的腕子上。   “难怪呢!”织萝轻笑一声。   元阙忽然明白她要做什么,连忙扑过来拉住她的袖子,忙不迭地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可万万使不得!”一面念叨着,一面还不住使眼色,示意织萝去看面色发青发黑的通钺。   织萝却仿佛没看到一般,指尖用力一捻,将敖盈手腕上的红线捻断。   “这……这是什么东西?”敖盈很是惊奇。   “世间万灵都会有个泥人替身放在月老殿,由他挑出两个,用红线绑在一起,这两个人便会一生一世永不分离。原来公主不知道啊?”织萝把玩着手上的线头,似笑非笑地说着。   但这句话一出口,围观的学子们都仿佛炸锅一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又胆子大些、外放些的,都已经按捺不住地问起来——这话真的假的?姑娘你怎么能看到月老的红线呢?姑娘能不能帮在下看看今后的姻缘在何处吧?   通钺终于忍无可忍,冷着脸斥道:“红线!”   织萝充耳不闻,只是叫了一声苏文修,“苏公子,这事情闹大了,神族要亲手清理门户了,实在不宜让外人看到。劳烦苏公子请各位大才子都先回避一下吧。”   苏文修愣了愣,又扭头看了一眼敖盈,问道:“那她……会怎么办?”   能怎么办?人界还有杀人偿命的规矩呢,何况是神族无端戕害凡人。不过织萝什么指示一笑,神秘莫测地留下两个字——放心。   苏文修将信将疑,却不知道还能问谁,最后也只好犹犹豫豫地喊道:“各位,这是……神族的机密……咱们就……还是先走吧……”   要说苏文修人缘好那是真的,不过说起威信,却也没那么好,何况他只是弱弱地喊了一声,几乎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之中。   但好在他有个虽然有时候对他嫉妒得不行但也决不许别人说他半句不好的表兄郭昊,见状连忙高声喊道:“哎,都散了散了!他们神仙的事咱们普通凡人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免得不小心窥见天数,折寿啊!”   读书人果然还是迷信的,要不然随意诌出个莫名其妙的考神也不至于有那么多人就信以为真了,此时听到会折寿,多少人都开始心有戚戚——拼死拼活地读书,不就是为了日后能过得好些吗?犯不着为了看个热闹而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啊。   有一个人开始退缩,就会带动一群人,渐渐地,后山黑压压的一群人都作鸟兽散了。   通钺皱着眉,手上却结出个法印,放出去之后,那金光便铺满了半个山头。连聆悦和连镜都知道,这个法印放出去,今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再记得后山上的所见所闻。 作者有话要说:  编编昨天提醒我说,开v是要日更一万的,要准备好。我拍了拍存稿说——有!不怕! 然后,到晚上才发现,有是有,剧情接不上啊!还得现写。 于是从昨晚上七点半到十二点,一边水群一边码字,整出了七千,今天晚上还要继续。 不作不死,说的就是我嘿! 第59章 消弭   “红线, 你好大胆子!当着本尊的面都敢破了月老的姻缘线!”通钺作为司法天神, 其实也是天界战神, 体格自然是十分可观的。倒不是说他是个肌肉突出的大块头,而是他身长九尺, 但是冷冷地站在那儿, 居高临下地看着谁, 便足以吓得人腿软。   但偏偏织萝从不吃他那套,依旧巧笑嫣兮, 用下巴点了点张耀轩的怨气, “不管司法天神准备怎么处置, 那东西都是留不得的了。您对姻缘线所知想必还不如小女子多吧?那小女子便告诉您, 除非是线上连着的两个人都死了,这线才会自动松脱, 要不就得收回去, 否则这线只要一端连着人,另一端就也会追着人跑, 生生世世地纠缠下去。想必……您也是不愿看到的吧?”   通钺被气得哑口无言。   倒是那怨气闻言,指着敖盈质问道:“我留不得?那她呢?她的罪孽比我更深重,敢问司法天神想要如何处置?”   通钺又被问住,往织萝他们这边望了一眼, 却说不上是望的是谁, 硬要算的话,说是织萝、玄咫、元阙哪怕是连镜、聆悦都有可能。不过没等几人琢磨出来,通钺却破天荒地解释起来, “这可是东海的龙女,东海龙王所辖乃是最大的一片海域,天帝需多倚仗。且……东海龙王的先祖曾在释迦坐下听法,与琉璃界关系匪浅……”   “说来说去,便是动不得她是吧?”元阙出乎意料地应了一声,“常听说司法天神铁面无私,今日倒是第一次见了——不是以天条论罪,而是以关系亲疏。有意思。”   织萝有些意外,却颇为赞同地望了元阙一眼。   玄咫听他提到释迦,也有些按捺不住,低声道:“阿弥陀佛,释尊有言:众生平等。”   连镜与聆悦也想旗帜鲜明地站个队,奈何自己又人微言轻,还要为鸳鸯族着想,到底是不敢轻易插嘴。   公然被如此挑衅,通钺本该毫不留情地用武力镇压,但此时却仿佛投鼠忌器一般,尽管气得面颊发红,到底还是没有发作。   敖盈都不由得轻叹一声,“敢问司法天神一句,这一百多年来,东海龙王可有只字片语相询?”   通钺愣了愣,却老老实实地摇头。   敖盈便笑,“我行十六,上头压着十五个姐姐,下面还有十二个当然将来还会更多的妹妹,母亲不是得宠的,甚至龙王都不见得能记住我这个女儿,敢问司法天神这样护着,可有谁念半句好么?说句忘恩负义的话,连我自己,也是不会的。”   那团怨气见缝插针地道:“你看!我就知道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却没人理会他。通钺到底还是嫌他烦,从袖中取出个乾坤袋,将他与手下一众伥鬼尽数收了进去,准备容后发落。   敖盈盯着那乾坤袋看了半晌,幽幽地道:“从前嫁给张耀轩,我也便只过了很短一段好日子,再之后……可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回东海呢?便是因为在人间无论如何也比在东海水晶宫强得多。若是今日司法天神真将我放了,龙王大约会当面致谢一顿,然后呢?他会把我关在东海之渊一百年一千年,说不定哪日心情好了再把我放出来,不过若是记不得了,那里便会是我永远的归宿。但我只要有一日养回了法力,便是注定不会安静地留在那里。我会再逃出来,去追寻我觉得新鲜有趣的事物,然后任性胡来,用尽一切办法抓住我觉得十分重要的东西,有什么后果都在所不惜,或许又惹出什么大祸引得司法天神来降服……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你不会厌倦么?”   几人都沉默了,开始细细回味着话中的意思。   敖盈忽然双膝一弯,向通钺跪了下来,又磕了几个头,“敖盈不求宽恕,但求一死。我实在……倦了。”   再是天真任性,也知道天条不可违反,否则必遭重罚。但敖盈仍旧明知故犯。或许有几分是因为红线作祟而牵扯了张耀轩,但又有几分是为了求死……没人敢细想。   通钺连忙将她扶了起来,眉头锁得更紧,“公主真是折煞人了。龙王与天帝处,委实……”   “堂堂司法天神,素日依凭的究竟是九阙天的法度,还是人情的轻重?”元阙冷不防地开口,神色竟是十分肃然,与在人前那不着四六的模样相去甚远,倒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通钺只是失神了一瞬,旋即自嘲一笑,又道:“那便……由天帝天后亲自定夺后再行处置。”   “分明是昭然若揭,却要拿去麻烦天帝天后,要你这司法天神有何用?既然你不愿,那就……让我来代劳!”开口时的语气还是十分嘲讽的,但到了句末,却凛冽起来。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发现有几道红线从织萝袖中飞了出来,分封敖盈周身几处要穴。   而敖盈,却是眼一闭头一仰,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姑娘不要!”连镜与聆悦连忙一左一右地扑出来去拉织萝的胳膊,希望能将红线的走势带偏,连镜还不忘扔出他的折扇去阻上一阻。   反倒是一向以慈悲为怀的玄咫,一动也不动,只是转身闭眼,默默念出往生咒。   通钺当然不会坐视不理,在手上提了许久的长枪终于化作一道银芒,又快又狠地截向那些看起来轻软风流的红线。   “锵”的一声轻鸣,一柄长剑出鞘,连一朵剑花都没来得及绾,便迎着长枪斩落,发出一声刺耳的撞击。不过有着一下,也到底是将那几条红线阻住了。   织萝指尖一弹,刚要操纵红线再来一击,却见寒芒一闪,那剑锋便如迅雷一般没入了敖盈胸口,甚至在通钺的长枪还来不及反应之前。   时间仿佛静止,除了闭眼不忍看的玄咫,其与众人都瞠目结舌地盯着这电光火石般的一幕,连呼吸都忘了。   敖盈自己也惊得双眼圆睁,连利刃穿胸而过的剧痛也似乎感受不到了,良久,她才放松了神情,面上慢慢绽出一抹清淡的笑意,望着自己面前放大的一张神色冷峻的脸,朱唇轻启,“谢谢你……元公子。”   元阙!在通钺雷霆一击之下全身而退还赶在他动手之前出剑的……竟然是元阙!   织萝猛地回过神来,也顾不得收回红线,只是甩开架住她的连镜与聆悦,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一把揪住元阙的领子将他拽到一边,也说不出是愤怒还是后怕,只是高声道:“你干什么!你疯了么?”   以凡人之身,做出弑神之事,将会有怎样的后果……谁也不敢想。   “姑娘,无妨……”元阙露出个轻松的笑容。   但织萝明显没听进去,只是自顾自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谁?连司法天神都不敢碰的人!你竟敢……竟敢弑神!天罚与龙王之怒你承受得起什么?”   “我是七尺昂藏都承受不起,难道要姑娘一介弱质女流来承受?”元阙强硬地握住织萝揪着他衣襟的双手,待织萝不再剧烈挣扎后才改为松松拢住,认真地望着织萝的双眼,柔声道:“我何尝不知道弑神该当天罚?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一道下来便能劈得人骨酥肉烂。还有那东海龙王,听说脾气大得很,当年因为自家儿子无礼而遭杀身之祸便水淹了陈塘关……”   “你既然知道还敢这么胡来!司法天神乃是神界第一战神,你竟敢拦他的银枪,嫌自己命太长么?”织萝拔高了声音。   元阙面上的笑意更深,双眸亮得仿佛是落入了天河里的万千星辰,“正是因为知道凶险,才更加不能让姑娘沾上一星半点。万事有我,姑娘不用担心。”   有你……有你一介凡人有什么用?织萝心里骂着,却怎么都带不出嗓子眼,仿佛那里被什么东西牢牢堵住,若真是强行要流露出什么情愫,便只能是哭音。   “大师……我怎么觉得你要地位不保了?”偏偏这个时候,连镜又开始尽心尽责地煞风景。   “阿弥陀佛……”玄咫别开脸去,仿佛被封闭了六感五识,只知道默念经文了。   聆悦连忙踢了连镜一脚,低声道:“大师是要修成正果飞升琉璃界的,什么叫他地位不保?能在司法天神手下抢人,我看元阙不错!”   这时候,敖盈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司法天神,这原本是我自己选的,与旁人无关……还望莫要牵连无辜。”   在生死面前,其实神与人也没什么不同,从前人们总觉得神不畏死,只是因为他们法力太高深、寿命太漫长,极难碰到命悬一线的险象。真的在面临死亡的时候,神其实也逃不过。   敖盈的面色迅速灰败下去,人形也维持不住,现出龙身,却越来越小,从之前的数丈青龙缩小得只有筷子长短,然后,消失不见。   百余年的恩怨纠葛、爱恨情仇,便真的消弭不见。   众人愣了良久,元阙才放开织萝,转身朝前走了两步,负手在后,整个人的姿态都十分轻松,然后,似笑非笑地问通钺,“司法天神,这又怎么算?”   织萝一步跨到前面来,伸出一臂拦住元阙,一副回护的姿态。元阙愣了一愣,然后在织萝的胳膊上轻轻一拍,示意无妨。   通钺神色古怪地别过脸去,半晌才道:“弑神原是重罪,该当天雷加身。然东海龙女本就有罪,功过相抵。何况……他是一届凡人,神界不该……插手太多。”   莫说是织萝,便是聆悦与连镜都松了口气,玄咫又念了数声“阿弥陀佛释尊保佑”。   偏偏元阙还嬉皮笑脸地道:“可惜,此事连人皇都管不了。”   “百年后……自有阎罗来断!”   虽然这么想有些大逆不道,但聆悦与连镜隐约觉得此时的通钺脸色有些发青,一口雪白的钢牙有咬碎的趋势,然而他们还觉得实在过瘾。   织萝彻底松了一口气,竟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面上却是笑意不堕,“这么说来,算是此间事毕了?”   通钺扭头来看她,睚眦欲裂。   织萝却一点也不介意在他的怒火上再添一把柴,“红线我又出手截了,永绝后患,您看这顿天雷该怎么算?”   永绝后患啊,这也算是件功劳,倘若真让龙女与一团怨气纠缠下去,便是东海龙王不记得有这么个女儿,听到传言后也会来兴师问罪的。劈什么劈?劈他自己从前没善后才是吧!   万分没眼色的连镜居然破天荒地说对了一句织萝爱听的话,“那……司法天神是不是该归天了?”   通钺一刻也不想多待,挥手招来一朵祥云,不过临去之前,又望着织萝道:“此次算你走运,若再有下次,定然严惩不贷!”   织萝也不答话,只是认认真真行了个万福礼,笑意盈盈地道:“恭送司法天神。” 作者有话要说:  给我的小阙阙打电话!长途的! 第60章 扫尾   “元阙, 快点!还在磨蹭什么呢!这宏安书院可是我求苏家和郭家找了多少人才硬是把你塞进去的, 花了多少银子你知道么?难道你想去的第一日就迟了不成?”   “姑娘, 难道您还没死心么?您还没发现我……就是个做道士的料,压根读不进去书么?”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你师父师伯师叔师兄师弟都盼着你能正经读书去, 如今我也不要你自己掏银子, 就帮着你找了书院送你去,哪有这么多废话?”织萝站在门口不耐烦地催促着, “你再学上个把月, 去把秋闱考了, 若是考不上也就罢了, 我可没那么好的耐性让你年年考次次考的。要真是找了个正经书院学了一阵那是你自己不行,怨不着别人。可要是你不去, 就是你没把你们整个师门的殷切嘱托放在心上, 是你的态度问题。元阙啊,你愿意被人说不行呢, 还是不孝啊?”   咦,对于一个看着也就二十出头的大好青年来说,难道不是说不行的效果更加惨烈么?不孝是态度问题,可以改的。但是不行……这要怎么解释!   但这话元阙也就敢在心里想想, 压根不敢当着织萝说出口来。   末了, 元阙终于认命似的叹口气,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去,口中懒懒散散地应道:“来了来了!”   聆悦领着潋潋滟滟坐在柜台前, 以手支颐地看着热闹,见元阙出来了,还伸出另一只闲着的手挥了两挥,“元公子加油哦,希望明年可以吃到你带回来的樱桃。”   “哎你们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撑不到明年买不起那二两樱桃了?”元阙愤然道。   滟滟闻言忍不住掩口一笑,“完了,姑娘的钱真的要打水漂了!他口口声声号称是读书人,还要去参加秋闱,竟然不知道考中的士子才有资格去参加樱桃宴的。”   元阙实在不能对着几个女孩子发作,索性拂袖出门。   不过对面的连镜又挑准了时机跑出来讨嫌。他巴巴地递过来一枚玉件,“元兄弟,这个你可一定要拿好,这是和阗进贡的玉料,可难搞了,这么油润的红玉更是千金难买。我专门挑了个雕成笔状的送给你,还是雕工最好的一个,祝你朱笔题名。”   “消受不起,辜负连公子一片好心了。”元阙嘴上说的还算客气,面上却已然是摆出一副“拿走拿走快拿走”的神情。   连镜却嘿嘿一笑,拨了拨上头吊着的穗子,“那好吧,我就拿回去了。可惜了织萝姑娘这么好的手艺,竟然送不出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元阙最听不得这话,连忙又扑了过去,“连公子我错了,快给我吧,多谢你一片心意。”   但连镜注定是说不出两句好话的,但凡有一句好的出口,下一句的杀伤力便一定是巨大的,“织萝姑娘拿着这高升结来找我,叫我一定要找最好的,挑挑拣拣多少都不满意,好不容易找到可心的,却还险些没送出去。元兄弟你也是,一双眼够拙的,连织萝姑娘的手艺都认不出来了……”   这话算是把织萝与连镜都得罪透了。   于是元阙一把拿过那玉坠,隔着里衣收在衣襟里,与织萝连忙走了。   * * * * *   事情还得从那日司法天神通钺从天而降、元阙一剑斩了龙女说起。   桐山书院的山长是团作古多年的怨气,一众夫子大多还是他手下的伥鬼,书院后山的湖里镇着个兴风作浪还害人的妖怪,多少在这里读书的学子都遭了毒手……这书院要是还能继续开下去,简直就是个大奇迹。   可惜这个奇迹并没有发生。   桐山书院有妖害人、被慈安寺的玄咫大师一举擒获的消息传开之后,除了慈安寺的香火更加鼎盛之外,桐山书院也不出所料地被官服查封。有一大批书生须得换个地方继续读书,而桐山书院教出来的学生也是出了名的好,于是许多书院就开始疯抢学生——当然,抢的都是那些资质不错学生,如元阙这样的,几乎是无人问津的。   若不是因为元阙还认识苏文修这么个读书相当出众的朋友,且还算是这个朋友他表兄的救命恩人,恰好这两家人的家里又还有那么些权势地位,元阙是怎么都进不去宏安书院那么厉害的地方。   虽然元阙本人,其实并不怎么太领情。   于是在去书院的路上,元阙真是少见的无精打采,一句话也不想说。   织萝觉得气氛有些尴尬,便清了清嗓子,问道:“那天你是故意的吧?”   “嗯?姑娘说的什么?”元阙是真的没有意识到织萝在问什么。   织萝脚下不停,慢慢地往前走着,看也不看元阙,“你知道通钺不会对你怎样,所以才敢放心大胆地拦我吧?”   元阙眼神黯了黯,旋即又笑,“原来我在姑娘心目中也不是那么蠢啊,很好,我心甚慰!”   “你怎么会蠢?元阙,有多少事你瞒我瞒得滴水不漏的,若你也叫蠢的话,我岂不是蠢到家了?”织萝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   元阙呼吸一紧,却让自己神色如常,“我有什么事敢隐瞒姑娘的?”   织萝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打量了元阙一阵,嘴角一直弯成一个讥诮的弧度,直看得元阙背脊一冷之后,才轻快地道:“敖盈的事,你究竟替她隐瞒了多少?”   原来是为这个。元阙暗中松了一口气,又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尴尬,“这话又要怎么讲?”   “张耀轩……听着就不是好东西,哪怕曾经有一段对敖盈还不错,但也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何况之后再无悔意。敖盈是有多傻,才会主动替他扛下这么多事情?又是有多傻,才会因为这人而心甘情愿送了一条命!”织萝的语气渐渐变冷。   “敖盈其实挺可怜的。因为东海龙王子女众多,她实在分不到多少宠爱,所以才会对偶然对她流露出善意的人如此在乎。”元阙认真地道。   但看过人间太多丑恶的织萝却不相信仅仅是如此而已。细长的眉尾轻挑,织萝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此话当真?”   “我何必替她隐瞒?我与她也不算熟识啊!”元阙哭笑不得。   织萝忽地一笑,一脸揶揄,“不熟?我可是记得有人说过,因为你长得好看,所以读书一定很好,是不是有这么回事?”   元阙不料她又提起此事,脸色瞬间变得青红交织,“怎么无端端地又提起这事了?哎……姑娘看看这个吧,看完之后就明白了。敖盈真的十分可怜了。可叹……造化弄人呐。”   元阙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织萝,看大小是一本书折。织萝接过来仔细一看,却见封皮上写着“小札”二字,展开一看,却是满篇勉强只能算上工整的字迹。一目十行地扫到字尾,有个勉强可辨的“盈”字。   “敖盈这是给谁的信?真是长得离谱。”织萝微微有些震惊。   “姑娘看了就知道了。”元阙负手在后,却又走到了织萝的前头,一面走还一面回头叮嘱道:“回去再看吧,一面走一面看书很是伤眼的。”   织萝也不是一定要知道,只粗粗扫了一眼大致内容,便将那小札收进袖中,跟上了元阙的步子。   二人沉默着又走了一段,元阙又忽然开口,“姑娘,我能问一个问题么?”   “什么?”   “那天……我听那司法天神叫你红线……姑娘是非人么?司法天神怎么认识你?”语气与措辞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怒了织萝。   但织萝却浑不当一回事,“我以为你跟着我这么久了,早该知道我不是人的,又高估你了。至于为什么认识司法天神……你知道我几次三番当着你们的面弄断的那红线是什么吗?”   “姻缘线。”元阙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们能看见那东西吗?不必答了,我知道你们看不见,这东西就连神族也不是全不能看见的,而能摸到的,除了月老,也就只有我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元阙瞪大双眼,摇头如拨浪鼓。   “因为我原本就是一卷姻缘线啊,要不你以为通钺为什么会叫我红线。我知道你还想问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对吧?因为我跟人打了个赌。”   “什么赌?”   “你知道月老掌管天下姻缘吧?但凡是被月老用姻缘线绑了的一双人,便逃不出羁绊了。只是你也看见了,月老绑的那红线……我就和人做赌,有朝一日,我一定会找到心有灵犀的一双人,手腕上却没绑姻缘线的那种。”   元阙脚下步子一滞,“那……姑娘找到了吗?”   “算是……找到了。”织萝的神情变得松快起来。   “是大师对吗?”元阙用的是肯定语气。   织萝愣了一瞬,又笑起来:“你倒是很聪明。大师似乎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腕子上空空如也,而我自己……我本来就是姻缘线,谁还能绑住我?只要能引得玄咫动心,我就稳赢了。”   “姑娘。”元阙忽然沉声打断了她,望过去的时候面上竟然还展开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如果……我也是天煞孤星、手腕上没有姻缘线,你选玄咫还是选我呢?”   这次轮到织萝愣了一愣。   但这愣怔却并没持续多久,织萝满不在乎地一挥手,“如果你真是天煞孤星的命也没关系。以后瞧中谁家的姑娘就跟我说一声,我来帮你牵上。哎呀你看,时辰也不早了,还不快点走!都这个时候了,不想着怎么好好读书,成天瞎打听什么呢!”   不是因为情有所钟,而是……理所应当。若是这样,那倒是好办了。   元阙忽然心情大好,再不提这话,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单元真是前所未有的长啊!后边还会更新一个小外传,关于敖盈的。 这单元的最初的灵感来自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别的年级都放暑假了,我们还被关在教室里补课。那年夏天连连大雨,江水涨潮长得厉害。然后坐在教室不好好学习,就开始胡思乱想——有个人不想上课,于是就乞求神灵,神灵听到他的心愿,于是发了大水阻断道路。于是最初这其实是个关于一个不爱学习的人和一个邪神的故事。 然后想到高一高二的时候,每逢考试□□空间就会出现各种转发拜考神逢考必过的说说(那时候还没有微信这玩意),所以那个邪神就被具体成考神。 而花婆婆,也借了当年学校一个老婆婆的原型。身世半真半假,打扮绝对还原。当时学校里的人都叫她花婆婆。一个特喜欢看武侠的中二少女,听到“花婆婆”这么个名字,总会联想到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于是考神和花婆婆又有了有机融合。 上了大学,每逢考试的时候就会有人转发锦鲤,偶尔还有说考神的事,这个脑洞就再次被提了出来。当年拍微电影作业,一度为剧本焦头烂额,于是当时终于把这个故事脑补得差不多了,只不过是个校园北背景的灵异。不过因为灵异类的电影真的太难拍了,最后它还是没变成剧本,就想着还是当成故事写出来吧,还可以写成一个系列的校园玄幻。然而最后都毕业了,还是没构思出整个系列,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于是再次搁置。 到我今年开了这个坑,整理文档的时候找到了那个没写完的,就想着顺手融合进来算了。不过当时也只有前半部分,至于揭秘之后考神为什么要作祟,还是没想明白为什么。直到有一天逛微博看大神拍的片,看到一组夜景一组水边龙女,忽然想拍一组夜景的小龙女放孔明灯,然后开始构思这一组剧情。虽然这组片子大概又变成了有生之年系列,但是忽然就把整个故事补全了,也算是融合了两个故事。 这个单元想表达的东西有点多,挑挑拣拣之后还有这么多,详略的处理上可能没这么恰当,自己的某些想法表达融合可能也不是太恰当。不过大家没有槽我,真是万分开心了! 感谢大家的阅读,感谢大家的包容,鞠躬,感谢! 第61章 外传·龙女手札   足下:   开头要写点什么呢?   从前看耀轩与友书信往来, 提头一句总是见信如唔。但我断定能得见此信之人, 定然与我素不相识, 写那些虚文,反倒徒增尴尬。   无论因何, 当足下看到此信时, 我大约都不在了。   不要惊讶, 这不是我的绝命书,不会记载我究竟因何而死, 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将来还会发生怎样离奇而荒诞的故事。   凡人说人死如灯灭, 死去之后万事都变成了空。   可有些事情, 我又着实想找人说一说。湖底无日月, 更没有别的生灵,思虑再三, 只好学着耀轩那样, 用笔记录下来。若是此信终没有公之于众的机会,那便留待我自己做个回忆吧。   若足下能读到最后, 不求能为我掬一把同情泪,但若能反思一二而引以为戒,余愿足矣。   {一}   我叫敖盈,是东海龙王的第十六女。我的上头压着十五个姐姐, 下面还有十二个当然将来还会更多的妹妹。   父王的女儿太多, 多到他自己都认不清楚,排行中间的姊妹更是。但我知道,我不受宠, 不单是因为我的排行。   我的母亲,是一尾白鱼。我不曾见过她,只是听人说起,她并没有高贵的出身,也没有高强的法力,甚至连出色的容貌都没有,但她有着优美动人的歌喉,才会在某日随口吟唱的时候被路过的父王看中带回龙宫。但父王身边的美人太多了,他又不是个长情之人,只新鲜了几日,便把母亲抛在脑后。母亲本想悄悄离开龙宫,找一个并不嫌弃她有过去的水族嫁了,却意外发现有了我。   既然走不了,便只能将我生下来。但失了宠爱的低等水族本就不受照拂,还时常遭遇那些得宠美人的欺凌,而我母亲的修为又格外低微,承受不了腹中孕育着神龙的强大血统。至临盆前,母亲变得格外虚弱,只能坚持着把我生下来,不久便与世长辞。听说父王最后也不曾来看她一眼。   听照顾我的虾嬷嬷讲,我的名字是母亲临终时取的,因为那是七月十五,天上的月光格外皎洁,竟透到海底的水晶宫来,照得四下一片晶莹,就仿佛屋里面摆满了夜明珠一般,所以母亲才为我取名敖盈。   只是这个日子注定不祥。七月十五,原是鬼门大开的日子。   我生于这样的日子,母亲又因生我而死,即便我是龙宫里最得宠的美人生的,旁人也会对我多出几分嫌恶与忌惮。父王听闻之后,更是连见我也不愿。于是我从小便生活在龙宫的角落,身边只有年老的虾嬷嬷照顾。   因为母体太过虚弱,血脉力量又不强,我生下来看着格外弱小。其他的龙子龙女五十岁便可化出人形,我却足足等到一百二十岁。在我化形之前,也并不是龙身,而是一尾长着犄角的龙头青鱼。   不过我很喜欢躲在龙宫角落又疏于看管的日子。听说别的兄弟姐妹化形之后便要日日去听龟丞相讲学,什么天规秩序什么神仙氏系,我都很不喜欢,不听也罢。虾嬷嬷老眼昏花耳朵又背,更遑论四处走动,我便有很多机会能够溜出去与其它水族一道玩耍。   东海里的水族大多很有趣,也有许多绝技。我住的地方离龙宫的酒库很近,那里面藏着许多父王从天宫带回的佳酿。我时常偷偷游进去,用小海螺偷偷地盛一螺,带给我新结识的朋友。与它们熟识之后,它们也并不嫌弃我是一尾连化形都做不到的小鱼,便将自己的本事一一教给我,虽然我也只能等化形之后才能使用。   有些法力精深的老妖,时常去陆上游玩,他们每次回来都会给我讲那里的有趣故事,关于“人”的有趣故事。时间久了,我对“人”的生活欣赏向往,很想去看看。我想看看朝霞与夕晖,看明星与皓月,看云舒云卷花开花落,看烟花璀璨看人世繁华;想去听雨打芭蕉听雪落竹林;想去尝一尝光是听一听名字就馋得直流口水的点心……尽管我只是一条小白鱼。   人间有句话,叫做初生牛犊不怕虎,对于我来说,便是未曾化形的小白鱼不知世事险恶,只一心想游到外面去看看。   当然,第一次我未能如愿。   我拼尽浑身本就为数不多的灵力,游到了靠海的浅滩,本是等着日落十分静静看夕阳,却不想原来人间还有一种叫做“渔网”的东西,一下子便将我与许多水族一起捞上了岸,丢进一只大水桶里。   我生而异象,听老墨鱼说人最喜欢这些生得奇怪的东西,尤其是我头上还有龙角,若是让人看到,轻则会被关起来供人赏玩,重则会被那些渴望长生的术士抓去炼丹。于是我用尽了所知的所有法术,只求能让自己变得不那么扎眼。万幸,这次我成功了,我把自己变成了一尾普通的白鱼,只有巴掌那么大一点。   将我打捞起来的这艘船是专门给皇都一家酒楼送海鲜的。我与许多水族一道被送到那里,但掌柜却嫌我太过瘦小,退了回去。船主也不愿意要我,顺手将我丢给一家专卖花鸟鱼虫的铺子。   那家铺子的主人也不太喜欢我,毕竟我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尾普通青鱼,而没有哪位贵人会放着色彩斑斓的锦鲤不要而选一尾青鱼。和我放在同一个水缸的鱼儿都被陆陆续续卖了出去,只剩下我一个。我知道如果再没有人买,我就会被无情地丢弃,于是我想趁夜逃走。   就在那时候,我见到了张耀轩。   那时候他还不叫张耀轩。他是个和尚,没有法号,别人都叫他莲生。   莲生是普陀山慈航寺的和尚,那次本是受一个贵人之邀下山来讲经。在回山的路上,他看到了水缸里孤零零的我,一时慈悲心动,才想救我。   他身上分文没有,不过好在铺子的主人也并不指望我能卖出去,见有人讨要,便顺手把我送出去了。   莲生把我带回慈航寺,养在了他种碗莲的大瓷盆里。   他似乎真的很喜欢莲花,自己的禅房里就养了许多碗莲。不过听他的师兄弟们讲,莲生是个弃儿,被住持从荷塘边抱回来的,认为自己与莲十分有缘。难怪他会叫莲生。   在慈航寺里的这段日子,其实比龙宫里更无聊。我待在瓷盆里,哪也去不了,也没人陪我说话解闷。每日莲生都会来看看我,并对着我讲经。我听不懂这些佶屈聱牙的文字,也一定兴趣都没有。我还不能与莲生说话,因为还怕吓着他。实在闲得狠了,便开始每日回想我曾经学过的法术,但苦于没有人身不能施展,便对着那一盆碗莲撒气——我对着那碗莲施了缩时之术,一旦花落了,便催着它飞快地重新生长,第二日便能开出新的花,一年四季都不间断。   莲生似乎并不惊奇他房中的碗莲再也不会枯萎,倒是这消息传开后,许多好事者都竞相来观看,后来倒成了慈航寺一大奇景。   就是在那时候我发现莲生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他的眉眼生得清淡,不带半分烟火气,真个叫做慈眉善目,嘴角又是微微上扬的,什么时候看见他都是一副悲天悯人的笑颜,根本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于是到后来,我每日最大的愿望,就是打破他那面具一般的平静。   我出不了鱼缸,却能闹出些许动静。最初只是拼命让屋中的陈设猛地掉下来砸得粉碎,然后开始在屋里制造幻象,夜叉修罗,罗刹恶鬼,但凡是他经文里提到的可怕的东西,我能想到的,都在他的房中造了一遍。可他浑若不见,无悲无喜,无惧无怒。   再到后来,我的法术愈发精进,修成了入梦之法,便每每趁他打坐冥想之时闯入他的梦境。听闻出家人视女色如洪水猛兽,而我刚刚学会制造人形幻影,便在他的梦境里做出各式各样的女子,由我自己的幻象带领,对他百般诱惑,万般拨撩。   小和尚,经有什么好念的?听说那西方琉璃世界无聊的紧,不如跟着姐姐一道去做一对逍遥快活的神仙眷侣?   只有最初的一次,莲生浑身一震,连忙闭上眼,默念心经,许久之后才吐出一口浊气,睁眼之后又恢复了那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是第二日清晨,他照常来鱼缸边对我讲经之时,有两三次微微走神了。待到他自己觉察之后,忽然望着我轻声叹息。一瞬间,我有些心虚。转念又一想,不可能啊,他只是肉身凡胎,能看出什么来呢?   自此以后,不管我如何在梦中对他恐吓引诱,他都再没有别的反应,只是渐渐地,他在鱼缸边发呆的时间越来越久。   那时候,戏弄莲生是我唯一的乐趣,一直持续了许多年。 作者有话要说:  札的意思是书信,手札的意思就是手书。现在好多亲都把手札理解为笔记,这是不对地。这个外传,就是敖盈的一封长信,讲的是她和张耀轩的故事。 第62章 外传·龙女手札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多少年, 只是我恍然惊觉的时候, 发现莲生的眉毛都变白了, 皮肤也开始松弛,脸上生出了道道皱纹。他讲经的声音越来越苍老, 行动也越来越迟缓。但他那一双眼睛, 却始终清澈如溪水, 不沾半点杂质与污浊。   慈航寺又来了许多小沙弥,而一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也渐渐消失不见, 我想这大约就是凡人的生老病死吧。我有些惊慌——会不会有一日, 莲生也会如他们一般消失不见呢?   莲生做惯了的一些事, 比如挑水劈柴, 都已经被旁人接手,不再需要他去做。但有些习惯他却始终没有改掉, 比如傍晚时分打坐念经半个时辰, 比如早上起来对着我讲经。   我虽然知道他不怕,却也不再幻化出地狱景象吓唬他, 只怕万一吓出个好歹提前送他归西。但夜夜入他梦中戏弄他却是改不掉了。   那时我已经可以勉强化形,但终究不敢当着莲生的面变成人给他看。   听了几十年的经,我再怎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知道他们一向是将女子视为洪水猛兽的, 避之不及。若是有朝一日让莲生知道他与一个女子, 不,是女妖精同处一室朝夕相对这么多年,我真怕他当场气出个好歹来。   但我越发喜欢在他的梦里现出原形。   从前是我幻出许多女妖一道来戏弄他, 搔首弄姿,放浪形骸。后来便不再愿意再变出其他幻象,有我一人就够了。同他讲笑话,追着他玩闹。   莲生在梦里也是一本正经的。   初次见到梦境里群魔乱舞,他还惊了一惊,后来便几乎是熟视无睹了,坐下便开始念经。我甚至怀疑他在释道上造诣这么高,纯属日夜不停念经念出来的。   单是我一个人胡闹,日子久了其实也无聊得紧。奈何我也是在不知还能翻出些什么既不吓到他又好玩的法子。   那夜里我有些急了,见他岿然不动地默念经文,胸中有些气闷,便凑到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眼轻轻吹了一口气。   莲生浑身一颤,熟稔于心的《观音心经》都念错一句。   我还从未见过他失态的模样,心下一阵大喜,没了骨头一般倚到他肩上,轻声说道:“和尚,你还真是铁石心肠。”   虽然隔着他的僧袍与我的纱衣,但我也能感受到他的身子绷得很硬,仿佛一块铁板一般。   但他仍然紧闭双眼,一跌声地念着咒。   不过能引得他失态一次,便总有法子慢慢攻破。   我想了想,又道:“你既然养了我这么多年,为何始终不愿看我一眼?”   “红颜弹指老,转眼成枯骨。不过是皮相,看又怎样?不看又怎样?”莲生终于把我当做人一样,同我说了第一句话。   虽然开口就是句教训罢了。   “你同旁人讲话,无一不是认真看着他,仔细倾听的。怎么看我一眼也不敢?莫非在你心里,我便是这般比不上旁人么?”我无师自通地开始无理取闹。   莲生回答我的又是沉默,长长久久的沉默。   但我并不曾放过他,一步步咄咄逼人,“你说话呀!既然你这般瞧不上我,又养我这么多年做什么?”   “阿弥陀佛!”莲生忽然重重吐出一口气,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到底是一条性命,总不能放任不管。送佛尚要送到西,却叫小僧……半途丢了?”   “哪有一条鱼能活这么多年的,难道你半点都没起疑?”我忽然想起种种不妥之处,怒道:“和尚,你分明就知道我是什么对不对!”   “阿弥陀佛。”莲生又开始紧紧闭上嘴不说话。   我却仿佛是将一枚育有稀世东珠却始终闭得死紧的蚌壳撬开一条缝,窥见了隐隐的珠光,便越发生了贪念,逼问道:“你早知道入你梦中捣乱的是我了对吗?又怎的一句不说?是默许了对吗?既然如此,你又何必不敢看我?”   那是我第一次见莲生如此痛苦地皱眉。   他道:“人心太小,装下了释尊,便再不能装下红尘。”   这话也成了他那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我听不懂。   但任我一再逼问,他也再不肯开口,连经也不肯念,如坐化了一般。   与他对峙一夜,我那本就不太深厚的法力几乎就烧得一干二净,再不能幻出人形。   翌日,莲生捧出一只小瓷盆,将我舀到盆中,然后捧着我走到慈航寺后山的莲池,也就是老住持捡到他的地方。我大约知道他想做什么,但是实在是无法反抗,只能在盆中安安静静地待着。   他把我放在莲池旁,破天荒地没有讲经,只是枯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从旭日东升一直坐到夕阳西下,他似乎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捧起瓷盆,深深凝视着我。晚霞给他镀上了一层金光,乍一看仿佛释迦降世。那时我就想,他这样的人,大约是真的会成得入琉璃界的吧?   “以后,莫要再淘气了。”他看着我,认认真真地说。   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我又惊又愧,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一直过了这么多年。   我忽然深恨自己没有人身,什么都说不出来;又庆幸自己没有人身,什么也不必说。   他忽然一翻手,将我倒入莲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想追上去,但无论如何也翻腾不出去。   他不要我了……骤然间觉得心里一痛,仿佛有什么被人硬生生地摘走一般,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原来他忍了这么些年,终于忍不下去了,终于不愿意再要我了。   敖盈,你还真是在哪里都惹人嫌弃啊。   一时间理智尽失,我在莲池里胡乱游弋,只想把满心的失落与难过化作力气发泄掉。   但我不知道那个莲池竟然是连通钱塘江的。我漫无目的地游,不知怎地就游进江中,又随着波涛被冲回东海。   我一走就是几十年,虽然对于海底有灵力的水族来说,这只是弹指一挥间,但虾嬷嬷到底发现我走失了,报给了龙宫管事,最后龙宫派出兵将前来寻找。我一入海便被他们发现,然后带回龙宫。只是我那父王也懒怠管我,仍旧将我扔回虾嬷嬷那里。   虾嬷嬷望着我老泪纵横,一跌声问我去了哪里,我却只对她说了一句话——他不要我了。   说完那句话,只觉得浑身发软不受控制,便失去了意识。醒来也不知是多久之后,只是听过往的水族都在讨论一件事——在我归海后不久,普陀山慈航寺一名高僧圆寂了,在他圆寂之前,曾经举行过一场声势浩大的放生法会,数以万计的水族被放回江海之中。那名高僧,似乎叫做莲生。   原本感觉到轻松一些的心忽地又如同被重击一般——他真的不要我了,因为他已经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听闻莲生圆寂的那一日,慈航寺有一年轻的僧人不请自来,在莲生的舍利子面前站了一阵,说了一句“可惜,到底是参不破”,便飘然而去,慈航寺其他僧人还想寻他,便已是杳无踪迹了。   有去看热闹的水族带回消息说,那个莫名其妙来又干脆利落走的僧人,像极了琉璃界之主释迦。   后来又听说,他们在整理莲生的遗物之时,发现了一支被珍藏了许多年的旧签,上头刻着的一句话都已然字迹模糊,一寺的僧人辨认了许久,才认出几个字——命中大劫、终成魔障、属水。   莲生在世之时,几乎算是一生都顺风顺水,众人都说他是一定会入琉璃界的。   可惜没有,最后他死了。他死在我归海之后。   若说他一生中真的有什么魔障,还是属水的魔障,那只能是我了。   释迦既然现身,便意味着其实莲生是他看好的妖迎入琉璃界的弟子。   而能够给莲生批命的,大概也只有释迦。   若是莲生的心魔能勘破,那他便能得道。然而他没有勘破。   他的心魔是我,而我能带给他的阻碍,便只有……情障。   忽然想起他将我放回水中的前夜曾说过一句话——人心太小,装下了释尊,便再不能装下红尘。   原本莲生心中是不想沾染红尘的,若不然他也不会在与我朝夕相对又安然无恙地想处数十年之后又忽然将我放回水中。   从前我怎样胡闹他都忍了,就仿佛青鱼是青鱼,幻象是幻象,之间从无联系。   他是在自欺欺人。   但我却执意要戳穿他自己一厢情愿的谎言。   然后,莲生心中的释迦便再也坐不稳了,慢慢被万丈红尘所掩埋,从此万劫不复。   忽然产生了一种嫉妒厌倦嫉妒懈怠的情绪,只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地躲起来,谁也不要见,谁也不要理我。于是我学着那些水族大妖开始闭关。我并没有计算日子,还是后来接替虾嬷嬷的蜃姨告诉我,我出关那一日,是我一百二十岁的生辰。   从那日起,我才能稳定地维持着人身而不担心有一日会因法力耗尽而又变作一尾龙头青鱼。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子。   龙宫最不乏的便是倾城角色。我的人形或许在凡间能算得两眼,但在龙族只能算作是平平无奇。   被这样一张脸而骗得万劫不复……   莲生啊,你真傻! 第63章 外传·龙女手札   我忽然不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法术, 我开始四处寻求招魂之法。   只因莲生是受我拖累, 才进不得西方琉璃世界。那时也真是傻得紧, 满心只以为我需只要将莲生的魂魄找回来,他便能再次存活于世, 继续未竟的修行、   东海水族大多都很有些道行, 能活百年千年, 几乎没有还想着寿终之后再多活一阵的。我也不敢潜入龙宫的书库翻看,只好去了陆上四处寻找, 听闻陆上的妖族与人类的术士总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法术。   听闻姑苏云台山上有一只九尾狐狸擅长此术, 便赶去向她求学。她见了我, 没有说教, 却也没有说不教,只问我愿不愿意陪着她玩上一段时日。为了她那精绝的引魂术, 我哪里能说不, 只好日日留在她的洞府,看她每日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引诱许多年轻英俊的后生回洞府里。   九尾化形之后的容貌十分美艳, 又每次都能给自己编造出一个动听的名字,那些后生自然被她迷得服服帖帖,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那些后生来打洞府里,多数都还是彬彬有礼老老实实的, 只有几个, 看着我的眼神实在让我恶心。但那些起先规矩的后生也撑不了多久,几杯果酒饮下去,嘴里吐出的话也开始变得污秽, 渐渐与九尾开始动手动脚,共赴巫山。   大约是与和尚待在一处的时间久了,我十分看不惯这些场景,即便是从前捉弄莲生,我亦不曾造出这样大尺度的幻象。渐渐九尾再领回后生来的时候,我便避到一边。   九尾最初还会邀我一同玩耍,后来也只是嗤笑一声任由我去了。   我躲到最远的地方,假装听不见那些放浪的声响,集中精神一遍又一遍地试验那些我从各处学来的招魂引魂的法术。但无一例外,从未成功。   我找不到莲生的魂魄,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   我渐渐疑心九尾到底会不会引魂术,但她只是笑:“教你的时候你只躲得远远的,如何学得会?若是受不了,你大可以走啊。”   但真的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胡天胡地,我却实在不能。   每次我躲清静回去之后,都没有看见那个与她一道回来的后生,一次也不曾。若说我实在是与他们离去错开前后脚,未免也巧得太过离谱。   后来,有个号称是身着淡青道袍、头戴莲花冠的道士,持一柄秋水似的长剑携风雷之势而来,与我照面之后,只寒着一张脸喝了一声“妖孽受死”,便向我一剑劈下。   那道士的样貌比从前九尾带回来的后生都要英俊,白净的脸庞轮廓分明,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一双眼睛亮得仿佛寒星掉落其中,两片薄唇抿得很紧,面色冷得仿佛海底深渊的寒冰。他与莲生的样貌生得并不相像,但却莫名地让我有种熟悉感。   我与九尾看到他都有些恍惚,我是因为那莫名的熟悉,九尾却在盘算,如何能将他勾|搭到手。   那长剑照着我面门劈下,却在离我眉心还有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住,再不能落下分毫。   道士的神色惊疑不定,向着我怒声道:“妖孽,你玩了什么把戏?”   九尾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那柄剑,一向带着妩媚笑意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恐惧的神色,惊叫道:“却邪!是却邪剑!”   却邪的大名我隐有耳闻,传说这是一把极有灵性的剑,专饮魑魅魍魉与妖魔鬼怪之血,若是遇到无辜,却是刺不下去的。   我并不喜九尾素日所为,亦不喜多管闲事,但九尾还未告诉我引魂术的秘密,我不能让她被诛,便推了她一把,扑上去将那道士抱住,“这里有我,你快些走!”   那道士的身子瞬间变得僵硬,仿佛铁板一般。直到九尾都逃得没了踪影,他才猛地一把推开我,声音不稳地骂了一句“妖孽找死”,又是一剑劈下。   我却不慌不忙地道:“小道长不要白费力气了,我不是妖,却邪伤不了我。”   他的动作果然一滞,又从怀里摸出一面精巧的铜镜,咬破食指在镜面上画了一个古怪而繁复的符号,那镜子泛起一层红光,他便举起镜子,将我从头照到脚。   这面镜子不是什么高阶灵器,顶多能辨识妖物,但我的真身是龙,他照不出来的。我便稳稳地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着他。   见果然照不出原型,道士眉头紧锁,将镜子收入怀中,转身准备离开。   他应该还是要去追九尾的,我要绊住他。于是,平日听九尾用来调戏后生说惯了的话竟是想也不想张口就来,“小哥哥,慌慌张张地是要去哪里?舍得这样撇下奴家么?”话一出口,将我自己都恶心得打了个寒战。   果然,那小道士持剑的手抖了一抖,险些将却邪都丢掉。他忍了片刻,到底年轻气盛,扭头与我道:“不知廉耻的妖女!”我却眼尖,瞧见他的耳垂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粉色。   “小道长此言差矣。”我朝他的胸口努了努嘴,“却邪伤不了我,方才镜子也验过了,我不是妖,怎的叫我妖女?”   他的眉宇似乎泛起一层黑气,冷声道:“伴妖为伍,纵妖为患,与妖何异?”   当龙当了将近两百年,还是头一次有人骂我是妖。于是我问他:“妖又如何?同样是天地生灵,又是用了千百年才修成人形的,你做什么瞧不起妖?”   “妖物残忍嗜杀,为祸人间,当诛!”他的声音如同寒冰一样冷。   “可她不曾杀生。”九尾的修为应当是很高了,与她待了那么些时日,除却每次款待后生的蜜饯酒水,她便不曾吃过什么东西,更不会杀生为食。   他的目光忽然变得犀利,“若杀人都不算杀生,那还要怎样才算?”   “她几时杀生了?”我很是疑惑。   “妖女休要狡辩!”他冷声呵斥。   我有些无奈,“这如何是狡辩?我不过是真心实意地在问你。”   英挺的剑眉抽了一抽,我猜这道士本是不欲与我多言的,但又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忍耐着与我道:“山下五六个村子,有数十个青壮年男子只因上山一趟,回家后几日便忽地变作一具干尸。师兄们瞧过了,那是精气与魂魄被人吸干的症状!这云台山上再无其他妖物,不是这狐妖却又是谁干的?”   他说的是真的吗?想来没有撒谎的必要。可我没亲眼见过,终归是有些不信的。   见我不语,小道士终于失去耐性,不想再理我,提剑便追。   “菡净!”我连忙叫他。   笔挺的背影僵了一僵,小道士伸手在腰上一摸,自然是摸了个空的。他豁然转身,看着我捏在指尖缠来绕去的玉佩,两道剑眉终于竖了起来,怒道:“妖女快还我!”   “原来你真的叫菡净。”我望着他笑,“老是妖女妖女地叫也忒难听,人家不也有名字的吗?礼尚往来,我也告诉你我的名字吧。你记好了,我叫敖盈。”   他大约是没有在意我说了什么的,只是死死盯着我掌心里刻了他名字的玉佩,低喝:“快些还我!”   我却把那玉佩放入衣襟,“若我偏不呢?”   菡净忍无可忍,脸色铁青地提剑向我刺来,又快又狠,一下子刺破了我的衣袂。只是我游荡人间这么多年,也不是没遇到过这阵仗,有时候在山里碰到穷凶极恶的妖魔,少不得是要动手较量一番的,因而对于打架这种事,我是十分擅长的。   看起来菡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即便天资出众功力精深也不能与我这样将近两百岁的修为比,何况他是人我是龙,天赋血脉便是不同的。我轻而易举地将他制住,在他心口一拍,他便动弹不得。   “你想做什么?”受制于人,菡净的脸上并不是害怕,而是难以掩饰的厌恶。   其实我也并不想做什么的,只需要拖住他,亲自去山下看一眼再听九尾亲口讲一句便够了。可我大概是天生的顽劣吧,从前对莲生百般戏耍捉弄,现在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忽然就生出恶劣的心思。我用浮空之术将他移到素日九尾与那些后生颠鸾倒凤的美人榻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一分,剥出他雪白的肩膀与大半幅胸膛,在他羞愤与惊恐的延伸中,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笑道:“你且好生躺着吧。”   他瞪我的眼神真可谓睚眦欲裂,因为说不出话来,便把所有的恨意都融入目光,如果这目光能有实质,估计早就将我扎得千疮百孔了。我不理会他的愤怒,只是理了理发丝与衣裳,便转身出了狐狸洞,往山下去了。   菡净当然是没有骗我的。云台山下六个村子,近几个月来一共死去了二十七个青年,且无一例外都是失了精魂而死。   我知道拘死魂尚且不易,否则也不会耗费这么多年也不曾寻到莲生的魂魄。这样想来生魂则更是难得,毕竟还有活人的肉身作为屏障。能一举取了这么多人的魂魄,还不曾经历过鏖战,也未曾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的,只能说这人或是这妖很有本事。   这样的本事,不难让我想到九尾那名噪一方的引魂术。   我须得找她问个明白!   即便我本事什么以降妖除魔为己任的正神,但也不能看着有人在我身边作恶,万一她惹了天罚,我也是会受到牵连的。   只是我在想可以去哪里找九尾的时候,忽然想到了被我丢在洞府中的菡净。我施术的时候是没什么分寸的,那定身术大约会持续一个多时辰。万一那一个时辰中九尾折了回来……菡净眼下是没有半分抵抗之力,又是修道之人,魂魄之力比凡夫俗子强大多了,九尾很难不会出手取了他的魂魄。   一念及此,我连忙施展御行之术,将方圆十里的风全都召了过来,托着我疾速往九尾的洞府飞去。   “哟,这俊俏的小道士却是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远远地便听到了九尾的声音,“这眼神真是好凶呢!小哥哥,别这样瞪着奴家,奴家害怕。来来来,让奴家带你体会……什么叫极乐……”   “快住手!”双脚沾地还不曾站稳,我便连忙奔了进去,然后感到两记眼刀飞到了身上。   九尾皱眉打量我一番,强笑,“怎么,盈娘终于想着来分一杯羹了?”   “你放了他,我陪你去找多少个年轻后生都好。”我试探着道。   “山野村夫,哪里去找像他这么俊的?”九尾眼波流转,却开始透出狠辣,“我险些忘了,你们神族天生血脉强大,不需要修行便能长生不老。可我们妖族哪里能够呢?要经历多少次雷劫才能位列仙班!若是法力不够的,少有不慎便会灰飞烟灭。我修了一千年,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眼见我天劫将至,却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扛过去,我只能靠着吸人精魄来增长功力啊。这小道士的精魄可强过寻常人十倍,若是吃下去……”   “你……”我一句话还没问,她便这样爽快地承认了。   九尾嫣然一笑,“告诉你也无妨,反正……我也要当着你的面,把他吃掉了。”   “我听说云台山栖云观是道家圣地,你残害乡民他们便已经要找你的麻烦了,若是你再害死他们一个弟子……”我很是惊讶,不知道为何九尾会这样直接。   九尾纤细的手指在菡净心口划过,那里便显现出一个金色的符文,我先前贴在他心口的符文。我忽然明白了她的想法——栖云观的人找到菡净的尸体,便会看到他心口的符文,那是我从茅山学来的法术,用的是龙神之力,怎么也算不到她头上。   这如意算盘打得响,只是我不能白白叫她冤枉了。于是我飞快地在掌心画出一个咒,一掌向她打去。   她大概早就知道我会骤然发难,一个闪身便躲了过去。但我却并不是冲着她去的,只是等她躲开以后,便迅速将菡净身上的定身术解了,同时伸腿将跌落一旁的却邪剑用脚尖挑起,一股脑推到他怀里,道:“你快走!”   菡净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拔剑在手,毫不留情地向九尾斩去。   “你要和这道士一起杀我?”九尾敢把话挑明,大约是以为她握着我最想要的引魂术,我不敢与她为难,却没想到我这么快便与她反目了。   我没给她说出其他话的机会,只是拔了头上的簪子,化作兵刃向她刺去。我身上没什么法宝,这两支簪子还是我从前在龙宫里捡的珊瑚自行炼制的兵器,是轻便的分水峨眉刺模样,只是威力远不如菡净的却邪。   九尾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若不是因为却邪,她连菡净也不会放在眼里。   本来两人联手,擒下九尾不是难事。但我既不想帮着菡净杀了九尾,也不能看着九尾伤了菡净。三人各自为战,谁也讨不到好。但九尾到底修为又好比我们高上许多,好几次我为了帮菡净,不得不以身去挡九尾的利爪,身上落了好几道抓痕。   “你究竟想做什么?”菡净忍无可忍地呵斥。   我不答,只是看准了九尾的后颈,将峨眉刺刺了下去。当然,九尾吃痛之下凶性大发,一爪子拍在我的后背,若不是龙鳞够厚,只怕我要当场肠穿肚烂了。   看我鲜血直流的模样,九尾不由得大笑:“还有什么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吧。”   菡净抿紧薄唇,仍旧挥动却邪向九尾刺去。不过没过多久,洞外便传来了一阵高高低低的呼喝,“妖狐就在里面”、“别让她跑了”之语此起彼伏。连我都能感受到外面灵力的波动,看来是栖云观的道士赶来了。   两个人可以不放在眼里,但许多道士一同前来,九尾不敢托大,思量片刻,不欲久战,觑准机会就要逃脱。   菡净不愿放过她,提剑便要追,我不能让他追上去,又是想也不想一把将他抱住,我身上的血将他一件干净的青袍污得斑驳。   也不知是生气还是受不了血污,菡净终于神色大变,“你究竟想做什么?”   “别追,方才我在她体内种了咒,很快她的一身功力便废了,别杀她。”方才我用峨眉刺刺入她颈后之时,便种了一个化功咒,不出三日,九尾便会被打回原形,变成一只仅能口吐人言的狐狸。   菡净的眉宇一阵抽搐,几乎是咬着牙道:“什么下三滥的法子都使出来了,你……也算是神族?” 第64章 外传·龙女手札   栖云观的道士涌进来时没有看到九尾, 只看到菡净拖着我拉起来也不是, 丢下也不是, 神色纷纷变得十分古怪。   菡净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亦怕说出九尾下落我会当众做出什么来, 只能与师兄师弟们解释——我是路过的术士, 在斩杀九尾之时受了伤。   众人听闻九尾已死, 又听说我是同道中人,便要邀请我去栖云观养伤。我自是不愿意去的, 只道还要赶着与同门汇合不敢领受, 辞了许久那群道士才作罢。他们见没别的事便自行散了, 只是硬要留下菡净, 一定要他送我一程。   “出去溜达一圈你就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实在没力气动弹了。”我往美人榻上一趴, 连打坐疗伤都不想,更别说在意形象。   菡净眉尖抽了抽, 冷声道:“你究竟还要做什么?”   “留下来养伤啊。难道真的要随你们会道观?”我舒舒服服地摊开四肢,“万一哪天我一不留神现了真身,怕吓着你们。”   “你……坐好。”菡净为难了片刻,到底一撩袍在塌边坐下了。   我倒是不知道他这是何意, 只是道:“这位道长, 为了救你我收了这么重的伤,就不能让我好生休息会儿?”   “你既然知道伤重,就该马上疗伤!”菡净冷着一张脸, “坐好,我来助你。”   “哟,小道士一片好心,真个叫奴家受宠若惊。不过,你也听到了,我是神族,经脉骨血与你们不同,你帮不了我。”   菡净默了默,“你是故意示弱的?”   “九尾的修为比我多了数百年,我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谈什么示弱不示弱?”我望着他笑,“不过最后那一下,倒真是送上去的。如若不然,我也不能往她身上种咒。”   一双剑眉忽地竖了起来,菡净似是有些动气,“此等作恶多端的妖孽,为何不杀了?她法力虽然废了,可难保不会继续作恶!”   我敛了笑意,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九尾不能死。”   菡净气得发笑,“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还有杀人害命的妖物是不能死的,且这话……是从一个神族口中说出,真是好笑。”   “能搏小道长一笑,也算是我功德一件了。道长若是笑够了,便请回去吧,我实在是没力气作陪了。”   大约菡净没见过我这般怙恶不逡且油盐不进的,一时间竟被我噎得无话可说,终于拂袖而去。   走了也好,不让那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一直牵着,我也能安心一些。   九尾并不会因着她与我相识一场便对我手下留情,毕竟本来也不是十分深厚的交情,何况我又是帮了菡净一把的,与她而言便是大敌。这一场伤一养便是好几日。   但也不知是为何,在我养伤的时日,菡净还总是到我面前来晃悠。   口里总是催我告诉他九尾的下落何处,但也没见他做出什么,每次他走的时候,坐过的地方还会突然出现一大堆东西,或是他们门派自己炼出来的丹药,或是一些补品。   凡人总爱炼些丹药,修天道之人更是如此。但若是这种用凡火炼出的丹药有用,只怕人人都能成仙了。   这话我是没有与菡净说的,毕竟是他一番心意,总不好一盆冷水就浇得火星都不剩的。   如果……他没有那么嘴上不饶人就更好了。   终于等到我伤好之后,趁着菡净不在,我便循着自己种下的符咒的气息去寻九尾。   三日早就过了,九尾早就被打回原形,成了一只普通的狐狸,除了……还会说人话。   她不是天生的青丘狐族,九尾乃是储存法力所生,如今功力褪去,另外的八尾也消散了,看着只是瘦小的狐狸一只,十分可怜。   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被山中一头猛虎追逐,眼见就要成为猛虎的口粮。   从前这种灵智未开的畜生,她是决计不放在眼里的,连指头都不需要动,便有千百种方法让山中之王悄无声息地毙命。从前她连我也是不放在眼里的,毕竟我这点法力远不是她的对手。   如今她被我从虎口中救了下来,也不知心中作何想。   “九尾,看在我方才援手的份上,你今日就不能说一句实话么?”我将受了伤的九尾带到临终僻静处,自己则蹲下身子,与它认真对视,“你的招魂术,到底是真是假?”   一只狐狸对着我用嘲讽的语气说话,还是十分别扭的。她道:“援手?呵,若不是你,今日我也不会这般狼狈。这时候还想装好人,可惜那傻道士没有在边上看着。”   无端端地扯上菡净有些让我不悦。于是我说话也并不客气,“若不是我出手,此刻你也没命在这儿说话了。”   九尾沉默了一阵,难得没有反驳。   然而只过了片刻,她却如同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忽地开始大笑起来。如今人形也没了,自然也不需顾忌着还要矜持着优美着以便引诱那些年富力强的汉子,九尾笑得满地打滚,险些崩开了伤口,好不容易才收敛了些,愉悦地开口道:“你好歹也是神族,还是东海龙族,怎么这么蠢?”   此等毫无意义话语,根本没有理会的必要,我只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好在九尾也不只是想嘲笑我而已。   从前她比我强,大约有一种身在上位的优越感,觉得戏弄起我来十分有意思。但如今势比人强,再不说实话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难道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我的招魂术,什么招魂术?那不过是勾魂之术罢了。”九尾慢条斯理地说着,大约是在等着瞧我究竟会不会恼羞成怒。   “你说的,是吸人元气?”我问她。   “吸元气算什么勾魂?难道不该是怎么吸到元气的比较重要?”九尾眯着现出本相之后就显得更为狭长的眼睛,“男人嘛,总是那副臭德行,撒句娇发个嗲,有的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便被勾得神魂颠倒,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难道这不就是最上乘的勾魂术?”   若是那时我眼前有一面镜子,我一定能看见自己的脸色都是发青的,“当真如此?”   “难道骗了你我就能恢复从前的样子了?”九尾不屑地翻了白眼。   我隐隐感到自己气得有些发抖,“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早些说实话?”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难道你不觉得,把神族耍得团团转、还骗着东海龙女如我们这些低贱的妖物一样去做不知廉耻之事……很有意思么?”九尾放肆地大笑起来。   很好,倒真是个好理由。   九尾的笑声未竟,最后几声却陡然断在喉中。   她以后再也不能笑出来了,因为她的喉咙已经被我扭断了,就用我这一双看起来纤细柔软的手。   那是我第一次杀生,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若非要说,也只能感受到生命的确是太过脆弱,经不起命运大掌的轻轻一折。   我再次回到蛰居多日的山洞时,菡净又已然在那里了。这一个照面打过去,我与他都有些尴尬。   “今日……怎么想着出去了?”我一向不爱动弹的,骤然出去一回,也难怪他吃惊。   我却没回答他这个无关紧要的小问题,只是道:“菡净,以后你也不必问我那九尾的下落了。她……没了。”   “没了?”菡净愣了一瞬,显然是不知道我说的没了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伸出手,一直递到了菡净面前。   过了片刻,他才明白了我的意思,却很是震惊,“你……方才把那狐妖……杀了?”   “就用我这双手。”很意外地,我还笑了起来,心里只觉一阵快慰。   若我还有什么牵念之人,便只是莲生罢了。她竟拿莲生之事来欺瞒于我,还只以为是个玩笑,我委实是万分痛恨的。   菡净忽然板起脸来教训我,“你乃是神族,怎可随意杀生?”   “我为何就不能杀生?小道士,你大约是没见过我们神族的司法天神和他手下的那一帮人,手起刀落,毫不含糊,已然不只是杀生,而是要杀到魂飞魄散了。”那时我还并不曾见过司法天神,甚至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见到司法天神却是因着自己触犯了天条,只是将从前在其他水族处听到的传闻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他。   他的剑眉高高一挑,怒道:“你又不是武神,怎能与司法天神相提并论?”   “是是是,比起司法天神我的确弗如远甚。”口中说着,我心下却在想,司法天神之母虽说是上一任天帝之妹,但他父亲却只是一条竞神失败的妖蛟,神族看重的是父亲的血脉,因而他在多数神族眼中只是妖族的孽障罢了,倒是远不能与我这正经的东海龙王之女相比。   但我又扫了菡净一眼,轻笑道:“你一介凡人尚对那妖狐喊打喊杀,何以我就不能?”   菡净沉默片刻,只好松口道:“是,这妖狐作恶多端,早该诛杀。但你……不是一向护着她么?今日怎的……”   从前我竟不知怎的看着菡净会与莲生相像的,分明性子脾气相去甚远才对。   但我还是耐着性子答道:“她欺我瞒我,将我当做傻子一样戏弄,险些坏了我的大事。”   想不到菡净听了这话,立刻又肃容斥道:“若你是因此才对它痛下杀手……你也该当受罚了!斩妖除魔该当是为了匡扶正道,而不是因着一己私欲。”   啊,我知道为甚会觉得他们二人有些相像了,这一本正经说教的模样,委实是一模一样。   我没说话,菡净却又自己转换了话题,“它骗了你什么?”   “她说的招魂之法,都是骗我的。”   菡净双眉一拧,似乎是气得哭笑不得,“多少邪门歪道都说自己会招魂,愚昧凡人信了也就罢了,你身为神龙,竟然也信?她到底有多大能耐,敢从阎罗手中抢人?”   “阎罗?”我第一次听到这名字。   “你竟不知阎罗?”菡净震惊至失态,“难道你不知鬼界之主乃是阎罗?”   鬼界之名我是听说过的,只是也仅仅是听闻大名而已。   神魔两族连同西方琉璃世界无一不是寿命漫长得不知几何,身死之后便直接进入归墟,几乎算作消散不见,是不需入鬼界的。   既然与我毫无关系,我自然也不会去刻意打听,自然不知这鬼界之中到底是有何种魑魅魍魉。   “你要找的……魂魄,可是凡人?”菡净问我。   我也不必隐瞒他,便点头。   “人死之后魂归忘川,然后进入阎罗殿,有判官念其一生功过,再由阎罗大人判定究竟是打入地狱受刑还是去转世轮回,是投入仙道还是畜生道,无一例外。”   我连忙问他,“若是让其投胎转世,会等多久?”莲生这么好的人,是释迦中意的人,差点就要就如琉璃界的,自然不会被打入地狱的。   菡净涵养尽失地白了我一眼,“投胎转世前必定要喝一碗孟婆汤忘却前尘才行,今生我尚不曾死过,前生早已忘却,我哪知道?”   我沉默了片刻,最后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人界与鬼界相通之处在何处?”   “你……”菡净想到什么,双眼圆睁。   我不耐烦地问道:“何处?”   “酆都。”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神魔佛不归阎王管这茬,是我自己胡诌的。因为真的是想不起来有这几族的人死了之后要被鬼界审判的例子了。 第65章 外传·龙女手札   云台山在中原, 酆都却在巴东。听起来两地有万里之遥。哪怕是腾云驾雾而去, 也须得耗费数个时辰。   何况我所认识之人也没有会驾云的, 我自然就学不会这法子。   不过龙乃是水中之主,在水中来去也没有谁敢说比龙更加自如。云台临河, 酆都靠江, 只需借道东海, 便能飞快地到达酆都。   主意一定,我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云台山, 连菡净都不曾告诉一声。   其实仔细想想, 也没什么好告诉他的, 非亲非故, 他还看我不顺眼,我也有些受不住他总是忽然莫名就一本正经地开始说教, 有一天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吧?   我到酆都之时是七月十一。   阎罗殿只有魂体才能进入, 但我莫说是酆都,便是在整个人界都人生地不熟, 找不到可信之人替我看管肉身,实在不敢行魂魄离体之术。   好在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我还能找到机会混进去。   几乎事坐立不安地等待了四日,期间无数次想起若是见到阎罗该怎生与他说话, 若是真的寻到了莲生的魂魄又该与他说点什么……但脑子却还总会不受控制地去想, 菡净又是哪一日心血来潮之后去到那山洞里,却发现我不在里头了,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大概……会如释重负吧?   七月十五, 入夜,路上行走的人已经几不可见,还能看见的,也就只有蹲在路边烧纸钱的人在召念家里已经过世的人。   或许在凡人眼里,街上已是冷清清、空荡荡的了。但在我的法眼看来,在街心某处,却忽地冒出许多灰扑扑的影子,在街上乱窜起来,一个个都欣喜若狂。   那里……便是联通人鬼两界的鬼门。   我趁着一众鬼魂迫不及待地往外涌,连忙逆流往那里挤去,准备趁乱混进去。   但忽然有人拽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吓得连忙回头一看,却见到了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菡净。   “敖盈。”很久之前我就告诉他我的名字了,但这还是第一次听他叫,之前他叫我都从不带称呼,配上那不耐烦的语气,便与随意叫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忽然被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我倒十分惊讶。   “小道长怎么来此了?几时来的?”   菡净眉峰高挑,唇边扬起清冽的笑意,“我是追着你来的。可惜学艺不精,又没有天生会御水而行的本事,紧赶慢赶却终是在今日赶上了。”   菡净只是个普通凡人,驾不得云游不得水,唯一能做的就是御剑。但御剑到底比御风慢得多了,而菡净也做不到不眠不休地赶路。能在这个时候赶上来,已然是大大出乎我意料了。   一双清冷的凤目里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血丝,也不知他这几日究竟休息了几个时辰。   我莫名有些心虚,小声道:“为何要追着我到此?”   “鬼界,绝不是可以擅闯的地方,以魂体混进去,被抓住之后尚要招致恶果,何况你以真身如此大摇大摆地闯进去。”菡净有些愠怒,“你到底要找什么人,重要到你这般不管不顾地孤注一掷?”   “这似乎……与你没什么关系。”我别开目光。   菡净神色一冷,还没说出什么来,我却发现那鬼界之门在慢慢地合上,便再也顾不得别的,快步迈了进去。   可我忘了菡净还一直拉着我的胳膊没有放手,我跨进鬼门关,菡净也跟着进来了。   “你跟进来做什么?凡人入了鬼界,就不怕再也回不去么?”我有些急了,想把他一把推回去。但到底有些迟了,我只能看着鬼门在他身后慢慢合拢。   我气结,“你为何要跟着进来?”   “既然你不想告诉我你为何执意要到阎罗殿来走一遭,也莫要问我为何会来。”菡净轻哼一声,一副打定主意绝不开口的模样。   我叹了口气道:“我……是为了寻我爱人的魂魄。原本他的寿数不该如此的,都是因为我才……我需得寻到他,给他道一句歉,看看他这一生又会去到何处也好。我说完了,你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菡净沉默了一阵,才面无表情地道:“走不了了,非得等到明日鸡鸣时鬼门再开了。”   我看着身后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还妄图尝试着用自己的法力去开门。   “若是你也能打开这鬼门,阎罗的位置便合该让给你了。”菡净难得用讲风凉话的语气开口,“中元节鬼门只开一夜,也并无多少时辰,再多站会,便可直接出去了。”   听菡净这语气,竟是要与我一道去阎罗殿走一遭?   我不解地道:“你为何要与我同行?”   他别开目光,语气冷淡地道:“既来之,则安之。”   中元节鬼门大开之时,除却罪无可赦的恶魂会继续在地狱里受刑,大部分不曾转世的鬼魂都会回到阳间去看一眼自己生前的亲友,毕竟人与妖总是有比神魔丰富得多的七情六欲,让他们对阳间还留着许多牵念。只有少数无可挂碍的鬼魂,才会在这一日还待在阴间。   我与菡净渡过了空荡荡的三途川,在仅剩的几个鬼魂木然的注视下来到了阎罗殿外。   还没等我开口说话,阎罗殿里边忽地传出一声威严的问话:“来者何人?”   到底是阎罗的地盘,就这般就有了觉察。   好在我也不是想着要悄无声息地潜入,便朗声道:“东海敖盈,有一事求教阎罗大人,还望阎罗大人能给几分薄面。”   里头忽然传出轻轻的一声“咦”,然后我面前便出现了一个人,还是个算得上漂亮的女子。   方才开口说话的……难道不是阎罗?或者,阎罗殿里的判官难道是个女子?   我还在胡思乱想,那女子便飞快地扫了一眼我身边的菡净,才勉强笑道:“不知龙女今日驾临阎罗殿,有何贵干?”   传闻阎罗十分盛气凌人,不可轻易招惹,但我却觉得……意外有些温柔。   大约是因为我无论生前死后都不受她管束且我那父王在神族的品级要远远比她高得多吧。   “为一些私事叨扰阎罗大人,实在过意不去。但……此事十分重要,还请大人务必相帮。”   阎罗秀眉一蹙,却还是耐心道:“何事?”   “可否请大人为我查一人魂魄的去处?”我自己都知道,说此话时我的语气神情有多么迫切。   阎罗愣了一愣,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菡净,才道:“姓名为何?是男是女?”   “他叫莲生,是个男人。”   余光能看到菡净的神色忽地变了,却不知他对这名字有什么意见。   听说鬼界查一人的去向,须得让判官根据男女来翻生死簿,但今日连判官也不在,我原以为要阎罗亲自动手,谁知阎罗却袖着手,施施然转了个身,赫然又是一个一看便脾气急躁的男子。   “他数日前便投胎去了,是个凡人。”说话的声音却与最初时问来者何人的一样。   阎罗竟是男女同体,我从前还不曾见过。   但那时我也没顾得上惊奇,只是关心莲生的下落去了,“此话当真?”   “他原本是不该入我鬼界的,却不知为何落到如此境地。释迦尊者亲自来了一遭,言明一定要将他送往人界,吾这才记忆犹新。”   果然又是释迦插手了。   我又连忙问道:“那他托生何处?姓甚名谁?是男是女?”   阎罗古怪地看我一眼,“数日之前的事,吾实在记不清了。何况送他去轮回,原是鬼差引渡的——鬼差每个时辰都要引渡千万魂魄,也不记得送往何处了。”   “阎罗殿……难道不能查看转世?”一直默不作声的菡净忽然开口,我都有些惊奇。   “阎罗殿的文书,好歹也是用神力造出来的,总有个限制,若是无休无止地记录下去,迟早有一日连阎罗殿也放不下。”阎罗对菡净并不十分客气,冷哼一声,“故而生死簿上对某人的记载,也仅有一世而已,从出生开始,到他下到阎罗殿接受审判之后便一笔勾销。”   我心下陡然一沉,“难道无处可查么?”   阎罗欲言又止,菡净却忍不住拔高了声音,“烦请阎罗大人直言。”   “龙女可曾听说过三生石?”   或许凡人不知道的多,但神界大多是知道的。   三生石乃是从混沌中化出的灵物,自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便矗立在天地间的某处。传说三生石上会有极其繁复的花纹,数年一变,而这些花纹便预示着天下大事的走向,而正是由六界中无数生灵的命运线构成了三生石上的图案。当年伏羲创立河图与洛书其实并不是像民间传说那样是见了黄河龙马与洛水神龟,而是观摩三生石所悟。   只是三生石上纹实在太过精妙,寻常人是瞧不懂的,然天道怜悯众生,不忍使其永存混沌中,便令三生石畔每隔数百年而生出一人,精通参研石纹之法,却绝不轻易向人透露,更不许旁人随意揣测自己的命运。唯独当天下有大劫之事,那三生石的守护人才会与当时的天帝送信,将天下大势透露一二,令天帝有个提前准备罢了。   这传说可以说是耳熟能详,但也只是听听就罢了,毕竟三生石究竟在何处,一直以来都是众说纷纭的。何况就算有人机缘巧合找到了,三生石的守护者也不会轻易泄露天机。   不过数万年来,也还是有人从三生石的守护者处打听出只言片语的。   我怀着试一试的心情,急问道:“大人莫不是知道三生石在何处?”   阎罗踟蹰了半晌,才道:“鬼界其实有两条河,一条三途川,一条是忘川。传闻忘川无尽头,其实阎罗殿才是忘川的尽头,而忘川的源头……却是在三生石畔。”   这话倒真是出乎意料了。   不过想想大约也能理解了,毕竟三生石的下落非同小可,若真是传扬开去只怕会引起轩然大波,想必是天帝告诫过阎罗不许说的吧。   不管他为何又忽然松口了,我都只能千恩万谢,并许了他一个与我那父王说项的诺——当然,我也并没告诉他,我在东海究竟是如何无足轻重。   别过阎罗,我行至忘川河畔,正要现了原形渡河而去,却发现菡净依然一言不发地跟在我身边。   我不由得有些惊奇,“你为何还在此?”   “既然都跟到鬼界来了,不继续跟着,难道我要独自待在鬼界?”菡净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在鬼门等候,待鸡鸣时分便自行出去。”好好的一个凡人,硬是跟我一道来地府转了一圈,该是损了不少阳气的,不如早些离去的好。   菡净执拗起来倒是与往日一模一样,“我也有话想问,难道不许?”   不得已,我只好驮着菡净一道游去了忘川源头。   忘川之水是带有浊气的,会污人魂魄,使人沾染贪嗔痴,若不然阎罗也不会命组织那些罪无可恕的恶鬼在河上架起一座桥供那些要转世投胎的魂魄行走。   可当时我是毫不知情。   若是一早知道,我当时说什么也不会让菡净跟着去,哪怕硬把他绑在鬼门关前也行。   但我也不是什么先知,不懂得测算命数,更不懂得揣度人心,去思量菡净为何一定要跟着去。   也便是因着一生中充满无数未知又充满无数选择,命数才会如此跌宕起伏,让人永远不知道究竟会去向何方。 作者有话要说:  外传不能更长了!最多再写两章! 关于三生石与河图洛书部分都是我编的,为了剧情服务,请不要当真!! 以及……敲黑板,这一章和下一章有个很重要的剧情点!请记住哦! 第66章 外传·龙女手札   沿忘川溯洄, 也不知游了多远, 终于看到一处与鬼界似乎有些不同的地界。   鬼界处于地下, 阳光也照不进来,全靠几步一颗的夜明珠照明。此处虽说也不见日月, 但头顶一片蔚蓝的天幕上却密布着闪烁不定的星辰。   原本忘川算不得宽广, 与人界的大江相差无几, 但到了此处,却是宽广得根本忘不见边际, 恍惚是一汪湖泽, 却泛着波涛。水面上生长着不知名的红花, 如同随波漂流的盏盏灯火。   这里的水与别处不同, 我几乎不是在水中游,而是轻松地飘在湖面上。   菡净似乎也觉察出不对来, 自己翻身下地, 却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果然是神物护佑之地,若是在别处, 是想也不敢想的。”菡净四下打量一周,由衷地感叹道。   我变回了人形,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不好,随口问道:“你怎么了?可是阴气蚀体了?”   菡净略皱了眉, 有些不悦, “我也是修道之人,若真有什么不妥,早该自行觉察了。”   “这一路上并不曾与人交手, 何以你的脸色会这么差?”原本没放在心上,但听他这么一说,我忽然有些担忧,“快过来让我瞧瞧。”   “真的无妨,不劳费心。”菡净往边上避了一避,“离天亮没几个时辰了,你莫不是想永远都待在鬼界?”   他既然真的不愿意让我瞧,我有何必巴巴地凑上去讨嫌?何况菡净说得对,离天明没几个时辰了,如今还不知三生石在何处,更不知那守护人愿不愿意替我查看,不宜在这等小事上浪费时间。   若真是阴气蚀体,在鬼界即便强行将鬼气逼出体外,也总会再染上,不若回了人界再一并处置。   起初在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乱走,毫无头绪,可以见得我二人都有些焦急。   不过后来,菡净发现远处有一道华光,与星辉和湖光都不相同,便觉有异,自己便朝那处走去。   他不愿意叫我,但脚下的步子却重了些,踩出不少水花,自然是惊动了我。   这人,也不知闹的什么别扭。   不过他都这样示意了,少不得我也只好跟上去。毕竟此地深浅莫测,若是单独走动,要是遇上什么变故,就麻烦了。   只是不得不说菡净的方向还真是对的,越往那面走,那道华光便越强。到最后,我抬眼便能看到一块高耸的巨石。   此石本身是晶莹剔透的,周身却包裹着五彩华光;石身上盘旋缠绕着密密匝匝的红色纹路,粗细不一,走势奇特,想必便是传闻中说的天下大势的走向。   我竭力凝视了一阵,却委实看不懂。   不过也对,若是我都能看懂三生石纹,还要那守护人何用?   心下不由得一阵大喜,我加快了步子就要走上前去,但眼前却忽地出现了一层浓雾,将我包裹其间,极目远眺,所能看清的也不过五步。   “菡净!”原本我与他站得便不算很近,这一下便更见不到人影,我脱口喊了他一声。   然而我却没听见任何回应。   菡净他……莫不是出事了?   “何方神圣在此?”到底是三生石畔,住着能解六界命运的守护人,我不敢造次。只是忽地遇到这样一手,我也实在客气不起来。   “阿弥陀佛,阿盈,为何这么大的火气?”忽然间,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虽然语气十分温和,但在我听来却仿佛是一道炸雷。   莲……莲生!   我豁然回头,当真见到那个身着洁白僧袍的小和尚站在我身后,面上带着和气的笑意。   “你……为何在此?”我倒是十分惊喜,但问出的话却不似旁人久别重逢时的那般。   莲生面色不变,甚至更加温柔,“你因我闯了阎罗殿,泅渡忘川,若我再不出来一见,岂不是太辜负了你的一番心意?”   这话我是真的爱听,但总觉得有些不对。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生怕自己一个眨眼他就消失不见。   莲生也就这样站着,任我打量。   “你现在……”半晌,我才想起自己究竟是干什么来的,连忙问他,“是要入轮回了么?”   “自然不是,我不走了,永远都不走了。你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这儿,我自然是不忍再见你继续受苦的。”   他不去轮回……释迦愿意么?   我也不觉为了寻到他我受了多少苦,左不过耗费的时间长了些。   但龙的寿数太长,一百年于我而言也只是弹指一挥,我耗得起。   就在我想说什么之时,耳边又忽然响起一声暴喝:“敖盈退开!”   这个声音……是菡净。   莲生听了这话,面上的神色陡然变得狰狞起来,先前的宁静与庄严却是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胳膊上传来一股巨力,也不知是谁在后头拽了我的胳膊,拼命一扯,拉得我急退几步。偏偏那人抓得太紧,捏得我胳膊都生疼。   后仰的力道太大,我几乎站不稳,险些就要摔倒在地。抓着我胳膊的手连忙松开,又将我的腰一揽,带着我转了一圈,在我站稳之后才撤走。   我的身边是菡净,对面是许久不见的莲生。   “阿盈,这是谁?”莲生勉强恢复了脸色,不紧不慢地开口。   菡净的眉头紧紧拧成疙瘩,手中的却邪剑尖指地,手腕却隐隐有上扬的趋势。他冷冷地开口问道:“这就是你要找的人?是个和尚?”   两句话虽然都是问句,但前半句的语气是肯定的,后半句……万分嘲讽。   莲生亦脸色微变,“这位道长此话何意?小僧如何不能是和尚?”   菡净没有回答他,却只是向我冷笑了一声,“好的很,你堂堂龙女被一只九尾妖狐耍得团团转,便是为了个和尚!和尚最是假正经,讲什么看破红尘四大皆空,你还这样……”   他说什么?假正经?不,莲生是真的正经,他可是释迦瞧中的人。   但这个莲生他刚才……   “莲生,你把方才的话再说一遍。”我打断菡净,对莲生说道。   莲生愣了一愣,“什么?阿盈,你……让我当着他说?”   “怎么,说不得么?你觉得是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方才莲生说的几句话,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多少人会赞一句“情深义重”,但唯独对于他,是万万说不得的。   莲生也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的。   在他心里,大约最重要的,还是释迦。   看着他别扭的神色,我轻轻一笑,“莫要装了,你不是他。你究竟是谁?”   我的话音还未落,菡净掌中的却邪便已然带着一阵劲风向“莲生”刺了过去。   当然是刺不中东西的。   莲生早已圆寂多年,他的舍利便存放在慈航寺,白瓷坛子小小的一坛,我当年还偷偷的潜进去抱了好久。   却邪何等威力,一剑下去,那“莲生”惨叫都来不及,便逸散成了一团黑烟。   凡人的魂魄是白色的,若是能化作一团黑烟的,便只能是魑魅魍魉了。   “哈哈哈,须得旁人提点才能看穿,这可是不算的呀!”张狂的笑声忽然从四面八方一齐响起,忽远忽近,仿佛身边围了千百个人在窥伺,一见我这里出了岔子,便如狼似虎地涌出来。   早就知道这地方不会太平,我的峨眉刺早就藏在袖中了,变故一生,便立刻亮了出来,喝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这儿装神弄鬼?”   “你得了那小道士的提点才看破,是不作数的,不许再往里去了!”那一群面目不请的黑影似乎并没听到我说话,只是执拗地说着他们关心之事。   但想不到就算到了目下这时候,菡净还不忘与我过不去。   他轻笑道:“你费尽心思找的人,却还将他认错了。若不是我偏偏在那时候出来坏事,你大概是要跟着他去了?”   “住口!”   初初见到莲生之时,我无疑是十分惊喜的,但后来也渐渐发觉有些不妥了,若是再多说上几句话,不需菡净打断,我也知道面前的人是假的。   只是……这一群究竟是什么?我一句话不曾说过,他们却能大致猜到我究竟是来做什么的,这未免有些可怕。   但听他们所说,我看不破便不许我过去……大约是三生石的守护人放在此处考验要前去相见之人的?   我握紧峨眉刺,语调神态却不得不放得客气些,“诸位,我们并无恶意,只是确有要事求见上神,还望诸位能网开一面。”   “我们都进不去,你还想进去?凭什么!”一声尖利的咆哮几乎要刺破耳膜,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   原本蓄势待发的是我与菡净,但不知为何,倒是那些身份成谜的黑影先按耐不住,一窝蜂地朝我二人扑了过来。   却邪一剑便刺散了一个,便觉得这东西也不是很可怕。但待他们一股脑扑过来的时候,我才知其中的厉害。   或许一两只并不可怕,但成百上千的一起发作,这力量却是骇人的。   我们只有两人,我倒是天生龙脉不怕邪祟,菡净却是个凡人,邪祟最爱欺负的凡人,哪怕手持却邪,也不敢说一定能全身而退。   “你……快走,我还能拖一会。”我都因着自顾不暇而被那些黑影抓伤几处之时,菡净却说出额一句这样的话。   我现出原身,一尾巴扫开几只不知死活的,怒道:“你说什么大话?”   “离天亮也不剩什么时间了,难道你准备在这里和一群杀之不尽的东西一直耗下去?三生石你还去不去?”菡净干脆利落地舞着却邪,说话的时候气息还是有些乱了。   他这话说得很对,我是来问莲生的下落的,又不是来练法术的。   可是……“要是有人先走,也该是你先离开,我殿后。”   菡净剑锋一横,眉梢轻挑,“又不是我有话要问那守护人。”   菡净再三坚持,我也知道时间不能容我在拖下去,只好先行离去,并告诫自己只问一句话,不管有无答案都要速速赶回来。   逃出那一团黑影的追逐,忘川之源当真是安静得可怕,我一路走来的踏波之声都格外明晰。   然而那三生石虽说看着就在那处,却仿佛远在天边,怎么走也走不到。   总想着或许再走几步便到了,费劲波折寻到了三生石却在它面前就折回去了,委实是不甘心。但我又清楚地知道,天亮……就快了。即便我不急着回去,菡净一个大活人却等不得。   就在我左右为难之时,我的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女子。   她穿着一袭红衣,一头青丝只是挑起颊边几缕用红线束在脑后,其余的都披散在身后,仿佛一把上好的生丝;肌肤白皙如雪,眉眼浓丽妩媚,樱唇娇艳欲滴。   她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柳眉微微一挑,淡声道:“执念如此,你是如何过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昨晚上家里长辈大寿,没时间码字,今天搬砖,搞到现在终于弄完一章,实在不好意思啊! 还有最后一章,外传就过去了! 第67章 外传·龙女手札   这样问话的, 也只有三生石的守护人了。   但凡一说起守护人, 世人总会觉得是个男子, 毕竟男子比女子更加强壮,更能承担起守护的责任。   所以我不曾想到, 这位守护者竟是如此美丽不可方物。   “虽说你的确走过来了, 可你并非勘破执念才闯过那迷阵, 还是请回吧。”那女子语气清冷淡漠。   我连忙叫住她,不敢直接问在心底翻来覆去咀嚼了多少遍的话, 只是小心地问:“那迷阵之中是什么东西?似乎还能看透人心。”   “那是从前来闯阵之人。”女子淡淡地道, “之前这里的阵法当真只是个普通的迷阵, 可来闯阵之人多少都是执念太过闯不过来的, 却也不肯走,一意等在那处, 等到自己油尽灯枯, 却连魂魄也不愿离去。等到魂魄都被执念吞噬了,也就成了那副模样, 恨不能让所有想来问自己运势的人都留在那里陪他才好。”   我想起那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影。   这么大一片,也不知是多少人的执念在此堆积,最后都变成了邪念。   多说了两句话,那女子大概是心情好些, 也没有再一意赶我走, 而是问道:“你不曾勘破幻象,却没被那些怨灵吞噬,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谁助你进来的?该过来说话的, 原本是他才对。”   “我的……一个朋友。”   那女子低低笑起来,“朋友?那你这朋友与你的交情该是很深了。”   不,菡净与我的交情……大约就是见面之后谁也看不惯谁,然后开始唇枪舌剑地互相讥讽。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的。   我还没说什么,那女子又道:“上一次我见到这样的事,大约已是数百年前了。有一对夫妇千辛万苦渡了忘川来问我一事,但在过迷阵之时,丈夫醒了过来,妻子没有。丈夫将妻子唤醒,还自己留下来绊住了怨灵,让她的妻子过来。”   “后来呢?”我下意识地问。   女子外头想了想,“后来他们都死了。”   数百年之前,倘若是一对凡人,走到生命尽头也是寻常之事。   但我觉得,事实并不如此。   果然,她补充道:“外头那么多怨灵,便是天帝或释迦亲临,也不敢说自己能一举将那些怨灵全都渡化,何况只是一个凡人。他为了护住自己的妻子,本来就生了执念,最后也被吞噬了,与那些怨灵一道,将什么都忘了,只知道千方百计要阻住来去之人。后来他的妻子问完了话出去,被虎视眈眈的怨灵困住。她本就执念深重,自然是再也挣脱不开,被千千万万的怨灵一起噬咬而死。似乎……啃噬得最起劲的,就是她的丈夫。”   三生石畔其实气候很好,仿佛春日。   但听完那女子的话,我忽地打了个寒颤,只觉得汗毛倒竖。   菡净……我与他才相识多久呢,我才不会成为他的执念!   “既然来了,不妨说说你想问什么,若不是什么人心不足的言语,我便与你透露一二。”   听她这样一说,我也顾不得想别的,连忙道:“求神女帮我寻找一人的转世,只要知道今生他生在什么人家、过得好不好,也就够了。”   “什么人?”   “他叫……莲生。”   三生神女反身向那巨大的三生石走去,挥袖一拂,那石上的红线就仿佛活过来一般,从石上漂浮起来,舒展延伸,在半空中构成一幅繁复的线图。   素手虚虚一捻,其中一条红线就仿佛被捻住一般,从密密麻麻的线图中被抽出,独自悬在空中,却是以生在石上的形态。   三生神女看了片刻,又是一挥袖,那些红线便又回到三生石上。   “你要问他这一世还是再下一世呢?”大概是见惯了生死,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神色是平静的,没什么波澜。   什么叫再下一世?   “他……寿终了?什么时候的事?”能问出这话,便是他刚刚寿终不久还不曾再转世为人。   大约是我的神色太过震惊,三生神女的眼底浮现出几丝悲悯,“就在方才。”   “寿数几何?又是因何而死?”我追问。   她没计较我的失礼,只是道:“时年廿四,自尽而死,用自己的佩剑。”   “为何?”   三生神女顿了一顿,忽地看了我一眼,笑道,“与你同来的那一人,几乎对你是以命相护。若让他知道自己拼命护着的人心心念念地却是要打听别人的消息,你说……他能瞑目么?”   “什么瞑目不瞑目的?你说什么!”我已不在乎自己是在与谁说话了,几乎是咆哮着问出口的。   “区区一个凡人,哪怕心志坚定,不被迷阵困住,可这些千百年的怨灵又岂是好对付的?一人对千万怨灵,岂不要被生吞活剥了?”三生神女摇了摇头,“他倒是意志坚定,不愿沦为怨灵,便横剑自刎了。”   菡净……今年年岁几何我不知道,不过看上去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后生。   他怎么会自刎了?他的佩剑可是却邪——威力无匹,却伤人魂魄。   “你是说……”   我没说完的话,被三生神女自己补完了,“你费尽心思要寻的那个人,其实一直在你身边,而因着你的执念,他现在……死了。”   前世他是莲生的时候,原本是要入琉璃界的,却因我的缘故,最终入了轮回;也不知是轮回几世之后,他成了菡净,道法精神,心思单纯,若是不出岔子大约能得道成仙,却又遇上了为了寻找莲生魂魄的我而害他再次身死。   后来有一段时日的事我委实记不得了,据说是因为我悲伤过度而发了失心之症。   听后来照拂我的人说,我因擅闯鬼界还妄图寻找三生石而惹下大祸,阎罗一状告到天帝处,我那父王便终于舍得管束于我,将我送上九阙天去挨了十道雷劫,又在东海深渊看管两百年。   不过天帝只字未提三生神女之事,想必是真的被瞒下了——她不许,阎罗也不敢提。   那么这样,她也应该是完成了与我的约定,护着菡净的一缕残魂送去转世,且逼着阎罗答应菡净转世之后,他的容貌不变。   只是我从东海深渊被放出之后,听闻老天帝神寂,长子扶舒继任,三生石畔的神女携着三生石嫁入九阙天,成了新一任的天后。   我没有神职,又不是东海得宠的公主,是不能随意出入九阙天的,却是没有这个机会去向她道谢了。   待我能自由走动后,我又去了凡间,执拗地寻到了菡净数世之后的转身——张耀轩。   这一世的他未曾修道,不过是个普通书生,家境也很贫寒。但我仍旧设计嫁给了他,一直对他百依百顺,哪怕他病重的母亲对我百般挑剔,我也忍了下来,还想尽办法替她治病,一直恭恭敬敬地伺候她到过世。   毕竟张耀轩到了这步境地,都是拜我所赐。   我以为只要对他好,也便足够了。   只是我没有算到人心与世道。   菡净在忘川里便伤了魂魄,又被却邪刺伤,那魂体便不再如曾经一般洁净无暇,而是与寻常人一样,生出了贪、嗔、痴、爱、恶五毒,对权力富贵也开始比从前变得向往。   我虽是东海龙女,但在人间却是不敢表明身份的,只好说自己是一介孤女,编没了家世背景的帮衬;而我这数百年来,仔细想想多半时候都在胡天胡地与山精水怪厮混,乱七八糟的法术学过不好,但对人界的风雅之事却半点不懂,张耀轩是个文人,自然希望自己抚琴作画之时妻子能在侧红袖添香。   作为一个妻子,我没有半点能帮衬到他的地方。   除了悄悄地替他改了命格,当然此事也是决计不能让他知道的。   也难怪他最后会变心。   只是他虽说是始乱终弃,但也算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这世间比他更阴毒之人比比皆是,最终他也遭到了反噬。   得知他遭了报应,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反倒心痛如绞。   他原本是那样干净纯粹的一个人,因为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插手,最后却落到了这个下场!   大约是因着从小便没人管束我,我对天条律法其实并不放在心上,没有什么能不能做的事,只有我想不想做。而我那时唯一想做的,就是报复害了张耀轩的人。   后来我也的确做了,一家十数口人,一个不留,包括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女孩。   他们让张耀轩永世不得超生,那我便让他们连被解救的机会也不给,连人带魂一道咬得稀烂,即便走脱的一个,也永远成了个天残地缺,最终还是了解在我手上。   犯下此等大罪,一顿重刑是免不了的,司法天神将我镇在湖底,不知几时才能释放。   不过我也不在乎,外头再没什么能让我留恋的了。   镇伏我的湖水联通了困住耀轩的水井,他被水流推挤着来到我面前,相见的一眼,感慨万千,却相顾无言。   我耗费了半生法力解了他身上的咒,又拔除了他身上的恶念,送他去转世投胎。   而那恶念自己得了人形,不依不饶,逼着我与他一道作恶。   我没有拒绝。   如何能开这个口呢?算起来,这还是我自己亲手造出的恶念,我须得亲手了结。   浑浑噩噩又是许多年,直到有一天我借着梁馥儿的身子,又看到了他。   这一世他叫苏文修,仍然是个书生。但我看他的心性谈吐,却仿佛看到了那一年将我从酒肆买下的莲生。   苏文修的屋里,来了个气息莫测的人。我忽然执拗地觉得,数百年来的纠葛,终于可以了结了。   我一点也没害怕,反倒生出些期待。   委实是太累了,终于可以求个解脱。   我自问不是个好神仙,活了一世就几乎没做过什么好事,人神共愤的倒是做过不少。但一定要仔细算,勉强可以数出一件,便是——送张耀轩干干净净地离开而换来了苏文修。   苏文修,希望这一世……你可以成圣。   敖盈 绝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真的是最后一章了,大家不爱看,我自己也不想写了,因为真的是悲催又黑暗的,简直作了个大死。赶着再更一章,希望能火速赶出下一单元。 但是从内心来说,我本人还是很喜欢这个故事的。 去年九月想着拍片的事,脑补出几个情节,然后又听了《画皮2》的主题曲《画心2》(调和歌词还是一样的,但是伴奏什么都改了,完全是另一种感觉),一下子来了灵感,包括在写感情戏的时候也一直是《画心2》单曲循环,一边写一边脑补画面。 外传的主角其实就是个敖盈。这个人设说真的一点都不讨喜,但是我坚持还要这么做,因为当时听说了有亲戚家的小孩因为从小就没人管教最后惹出大祸把自己作进去了,很是有些感慨,想通过一个故事来表达一个从小没人疼没人管的孩子究竟有多可怜。如果有亲读了之后能有一秒钟关于这方面的思考,我觉得这个外传就算成功了。 最后,感谢阅读,鞠躬!! 第68章 赴宴   “姑娘, 有请帖给你, 好像写的是……苏什么什么……”滟滟的嚷嚷声每日比必在千结坊响起, 一惊一乍,从不收敛。   潋潋闻声也凑过去看了一眼, “这个纸还是烫金的, 应该不太便宜, 这一看就是好人家啊!姑娘,你什么时候傍上的豪门世家啊?”   正在算账的聆悦闻言忍不住眉尖一抽, 将算盘一推走出柜台, 劈手夺了那张请柬, 嫌弃道:“会不会讲话呢?姑娘, 这是请您和元阙呢,苏文修, 不, 应该说是御史中丞府上有请。”   “请我们做什么?”织萝忽地打起帘子从后院探出半个身子,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段红线, 编着半个结子。   “请您吃樱桃。”聆悦将帖子递了过去。   织萝没有接,只是下巴一点,示意她放在柜上,又转身朝后头叫道:“元阙, 明儿少买点菜, 晚饭不必做了,赴樱桃宴去。”   “我不去!”元阙闷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织萝不由笑道:“这成绩是你自己考的,卷上写得出, 如今还不远认了不成?你本就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不该意外才是啊。”   “姑娘……这话心里想想就好了,讲出来做什么!”元阙恼羞成怒地从庖房冲出来,手上还举着根擀面杖,满身满脸的白面,“仔细晚上没饭吃!”   “不过是把管后厨的大权交给你,就长本事了不是?好好好,不说你,赶紧把今天的饭做出来,我要吃梅花汤饼,要冬天蜜渍的白梅和檀香末和面,还要用鸡汤勾底,面片也要做成梅花样的,若是不像样子,以后……就不许你上桌吃饭。”说完便径自转身去了。   外头那三只鸳鸯笑成一团,丝毫不顾及元阙发青的脸色。笑够之后,还是该做什么便去忙什么了。   元阙握着擀面杖悲愤了半晌,只丢下一句“早知如此还不如好好读书”,也悻悻地回去继续烧饭了。   * * * * *   却说桐山书院的事一了,一转眼便是秋闱,元阙即便是万分不情愿,到底还是被织萝押着去了考场。   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近段时间苏文修教得上心,元阙竟然一气考过了,虽然是贴着最后一名过去的。   这一下更不得了,织萝还要逼着他考春闱,说是既然秋闱时能撞上这么大的运气,说不定春闱的时候他们满门的师父师伯师叔师兄师弟保佑,护着他一路考中状元呢。元阙叫苦不迭,日日都要毁上三次当初为什么要说去科考的事。   但元阙那几斤几两,纵使运气再好,文墨到底差了,春闱是不出所料地名落孙山。   而苏文修却是高中了,是当今皇帝御笔钦点的探花。值得一提的是,今年的状元,却是死活要与苏文修争个高下的陈宇。如今终于压过苏文修一头,想必这口气也该是顺了。   自从桐山书院散了,都说是玄咫的功劳,但苏文修与郭昊还是私底下告诉了家里人元阙施救之事,于是两家人自心底便万分感激元阙,总说是要请他过府好生吃顿饭,不过一直忙着科考之事,拖到放榜后才有空闲;又碍着元阙是织萝手底下的人,便要将织萝一道请了。   织萝其实是不耐烦参与这些应酬的,奈何苏家人实在太过热情,都送了三五回请柬,她一介小小的经商女子,也不好太拂了御史中丞的面子,总算是松口答应了。   * * * * *   第二日刚吃了午饭,织萝便拉着聆悦一起关在屋里梳妆打扮,还吩咐潋潋滟滟死守在元阙房门口,若是不收拾个人样出来,就不许放他出门。   逼不得已,元阙终于换上一身当下时兴的小翻领胡服,绑好革带踩上皂靴,一向乱糟糟的头发终于梳顺绾了个髻子用金冠束好,露出那张若是好好收拾收拾绝对能倾倒半城少女的俊脸,看得潋潋滟滟都不由得呆了半晌。   可惜织萝还没出来,等不来一句赞叹。   又坐了近一个时辰,织萝的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元阙迫不及待地扭头去看,却见一身鹅黄坦领襦裙的聆悦当先走了出来,不由得有些失望,当即垮了脸。   潋潋滟滟却是双眼一亮,“哇,小姐好好看呐!元阙你这是什么表情啊?难道不好看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元阙一点都不想给自己找事,连忙摆手,“我只是在看织萝姑娘……她还没打扮好么?”   听着自己的两个蠢丫头夸奖,聆悦怎么也是十分欣喜,捧着脸就要找镜子去好生看一看,但听元阙这么一说,又当即沉了脸色,都顾不上仔细打量元阙,冷哼道:“后头呢,马上出来。”   她这么一说,元阙又来了精神,专心致志地盯着大门看。聆悦简直怀疑,若不是因着   “这么迫不及待了?”织萝戏谑的声音从门后传出,而后才见一人从门后婷婷袅袅地走出来。   一袭绯红的薄罗齐胸襦裙仿佛桃花幻梦,衬着半含半露的一痕雪脯,更显得肤若凝脂。一向随意披散的长发松松散散地绾着堕马髻,面上用淡红的胭脂晕成桃花妆,更显得整个人慵懒而妩媚。   “姑、姑娘……这都……让我不敢认了!”元阙结结巴巴地说着。   “你这样一去,才是叫苏文修他们真的不敢认了吧?”织萝浅笑着说了一句,旋即又抬手拨了拨垂到颊边的珠穗,“这流苏也太重了,坠得脑袋疼。连镜就不能买点又好看又轻便的东西来卖?”   “姑娘,你一下午都换了七八根了,再没有比这根还轻便的了。你这堕马髻原本就是歪着的,自然坠得脖子疼,与步摇没关系的啊。”聆悦扶额,有些无语。   织萝扫了她一眼,没再说步摇的事,只是正了正髻边的绢纱白牡丹,叹道:“到底是不如红线那么轻便灵巧。要不……我还是去换过来吧。”   聆悦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拦,“可千万别!姑娘自己说的,御史中丞府上,来往的都是显贵,不该太随意了,就这样挺好的。何况……时间也不早了,再耽搁下去咱们就该去得迟了。”   “就是,姑娘好不容易仔细打扮一回,端的是国色天香,别就这么换了啊。”元阙也双眼发光地道。   妙目一转,目光在元阙身上停驻片刻,织萝才点头道:“罢了,那就赶紧去雇车吧。”   * * * * *   苏文旭到底是家里的宝贝,郭昊也是,故而对他们的同窗兼救命恩人,两家人还是很重视,两家的男主人竟携着儿子竟亲自出来相迎。   幸而织萝早就准备了一柄团扇障面,隔扇答话——在其他地方再怎么随意都无所谓,可这毕竟是朝廷大员、还是个老学究府上,还是不要太出挑得好,若不然,只怕第二日便会有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满城地乱传了。   寒暄之后,新科探花苏文修亲自领着元阙入席,苏中丞也叫人带着织萝与聆悦入席,却是中丞夫人、苏文修的母亲与礼部侍郎夫人、郭昊母亲所在的那一桌。   主母所在的一席,必定都是贵客,怎么把她带到这儿来了。织萝心里暗暗叫苦。她算起来只是陪着元阙来的,随意找个角落把她塞进去也便完了,如此郑重其事却是为了什么?   心里有些不痛快,织萝还是笑着与众位夫人见礼,才款款落座。   只是这一坐下,织萝斜对面坐着的那位夫人便迫不及待地开口了。她用手绢掩口轻咳一声,见一桌人都望了过来,才放下帕子,温声细气地道:“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知是哪家的千金?”   方才不是见过礼了?难道没听清么?   织萝面上笑意不堕,“小女子出身乡野,目前自己经营个卖小东西的店子,不足挂齿。”   原来是个商户。在座的几位夫人脸上或多或少神色都有些变了,或惊奇或鄙夷,有的还开始交头接耳起来。   苏夫人与郭夫人对视一眼,想要开口解围。但先前开口的那位夫人却是轻声一笑,又道:“姑娘叫织萝?姓甚呢?”   “织萝不过是个假名,毕竟在外行商,总不好把自己的私隐却都大喇喇地叫旁人知道吧?”织萝不以为意地一笑。她本就是精怪,无父无母的,哪里有什么姓氏?名字也是自己胡乱取的,不过为了叫着方便,却还有人说三道四。   “自己的名姓也不要了,还成日在外头抛头露面,成何体统?”那夫人轻蔑一笑。   “三妹你住口!这可是哥哥请来的贵客,容得你在此出言不逊?”郭夫人忍不住底喝一声。   苏夫人一看就是个性子软的人,身为主母也不敢开口斥责,只是对织萝陪着不是,“让姑娘受委屈了,是我们疏忽了……啊,今日办的便是樱桃宴,姑娘尝尝这樱桃甜不甜。”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织萝实在不好发作,只好淡然一笑,“夫人客气了。”然后用面前的银汤匙舀了几粒樱桃,慢慢地吃了,就着聆悦递来的瓷碗吐了核,才笑道:“中丞府上的东西果然是比别处好些,连樱桃都分外地甜。”   其实皇都时下的风俗,吃樱桃要用乳酪浇着吃,桌上的每个位置边上都有一只盛了新鲜乳酪的琉璃盏,供女客调和味道。   织萝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喜欢这样的吃法,觉着那乳酪太过甜腻醇厚,全然破坏了樱桃的清甜。   不过此举落在旁人眼里,却又成了另一番意思。   “哟,这上好的樱桃竟不配乳酪吃,真是糟蹋了好东西。”那位三娘子、不知是谁家夫人的女子又嗤笑了一声。   再好的脾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嘲讽,也会窝一肚子火,何况织萝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只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闹起来,谁的颜面都不大好看,织萝也不会蠢到在此得罪官家太太。   她拉住险些要一步跨出去的聆悦,四下打量一周,目光定在苏夫人头上,开口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夫人今天的发式好生特别,真是手巧。这步摇是黄大师最新的作品吧,听闻整个皇都加起来不过十支,一流入市面便被各位达官贵人哄抢一空,想不到今日竟在夫人处一饱眼福,真是不胜荣幸。”   “哪里哪里,我这算什么稀奇?姑娘头上那一支步摇,是出自上官大师之手吧?听闻天下仅此一支,才是真的难得。”苏夫人连忙摆手。   一共十支与一共一支的区别有多大,只要不是傻子便能算得明白。何况黄大师虽是天下闻名的首饰师傅,但上官大师却是他的师傅,名气更大,谁的步摇更值钱便是一目了然了。说人家身份不高、有伤风化、未见过世面,人家却能弄到天底下独一无二的步摇……只简单说了几句话,倒叫一桌上有些夫人不敢再轻慢她。   三娘子不甘地撇嘴,小声道:“谁知是真是假呢?”   织萝不理会她,只是保持着柔和的笑意,对郭夫人道:“不过夫人的步摇更衬今日的发髻服饰,织萝却要逊色多了。”   “让诸位见笑了,其实我这发髻,原不是自己梳的,而是在外头请的一位梳头娘子。”苏夫人面色微红。   一群夫人聚在一处,除了夫子可做谈资,说得最多的也便是胭脂水粉、首饰衣裳,若有时兴的装扮花样,也是要一道分享的。苏夫人今日梳的发髻果然是与众不同的,简单大气又别具心思,一下子吸引了众位夫人的目光。   这下也便没人再记得挑织萝的不是,全都顾着去询问关于那梳头娘子的事了。   织萝乐得没人答理,自己坐在那里悠然地吃着樱桃,还趁着人不备,顺手抓了几把又红又大的塞给聆悦,遭了她大大两个白眼。   拗不过一众叽叽喳喳的夫人,苏夫人命人去请来了那位尚不曾离去的梳头娘子。   那位梳头娘子样貌倒是平平无奇,不过清秀而已,如别的梳头娘子一样,腰里别着一套梳头的器具,最大的一把梳子柄上还系着一枚精致的挂饰。   只是这挂饰,并不是如寻常一般,是用彩色的璎珞线编成的,而是……两缕发丝。   而织萝一见那挂饰,面色便有些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真是活生生写到了凌晨,干脆直接更新好了~~新的一单元,是个简单的过度单元,不会很长。 写被人怼了但是又没法怼回去可以说是很痛苦了,但是遇到这种,我还真是选择不理的。 后头关于那个梳头娘子,其实就是借用了“插戴婆”的概念。 明代的笔记小说《留青日札》对此项职业有较明确的记载:“富贵大家妇女赴人筵席,金玉珠首饰甚多,自不能簪妆,则专雇此辈…即一插带,顷刻费钱二三钱。”这里插戴婆大概就是帮人戴首饰的,以前也看到过资料说是可以帮人梳头。 这里的设定是会帮人梳头的那种。 第69章 玉牌   “昨天在苏家有人骂你了?”   “她敢!都是官家太太, 也不会做出这么丢人现眼的事。”   “可我听聆悦说她们讲话可难听了!姑娘不是一向厉害得很?怎么会被一群妇人这样欺侮?”午饭刚刚吃过, 元阙连碗都不想去洗, 便把织萝堵在屋角一顿训斥。三只鸳鸯见状也懒得去收拾东西,透过镂空的货架子等着看好戏。   真是要反了天了?织萝一个不查叫元阙堵住, 然后便因着体格差距再也挣不出去了, 被迫老老实实地站在墙根里。本想指着元阙一顿斥骂再扣光工钱, 但看着元阙因生气而有些发红的眼角,织萝准备好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只好一口咽下, 又安慰道:“你先……冷静一点。那可是苏文修家里, 我们是他们家真心实意请过去的, 若是闹起来了岂不是让他们家难看?又不是什么大事,说几句风凉话而已。若是真的犯着握了, 看我不把她们揍得亲娘都不认得了?”   元阙闻言, 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抬手正了正织萝髻边的白牡丹——自从赴宴一次换了身装束, 织萝便觉得自己从前似乎太没追求,简直对不起这么一张好脸,也染上了如其他女子一样喜欢打扮的毛病。光是今天一个灵蛇髻,就绾了小半个时辰才成样子。   “是我考虑欠妥, 下次再有这样的事, 我就推了。”元阙叹了一口气。   织萝有些震惊,“这与你何干?难道推不推了不是我这做老板的说了算?元阙,莫不是你今天病糊涂了忘记吃药吧?还不赶紧起开!”   被她这么一吼, 元阙只好退了两步,嘟囔道:“外头最时兴的传奇话本是假的么?都说小姑娘都吃这一套的呀……”   “小姑娘?”织萝的耳力惊人,自然是听见了元阙的低语,闻言不由得轻笑一声,“可惜我不是什么小姑娘,却是个老妖怪。传奇话本看的这么起劲,没见你这么认真地读书呢?整天都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聆悦,昨天拿回来的樱桃还有多少?全都给元阙,看着他全做成樱桃煎,一粒都不许少!潋潋滟滟,去请大师来尝樱桃。”   “现在拜姑娘所赐,整个皇都的人都知道是大师捉住了那个吸人元气的妖怪,苏家当然也是知道的,连苏文修自己都是这么以为的。这些天放榜下来,不知道多少上榜的学生挨着做东请大师去吃樱桃,只怕他都吃腻了。”元阙不甘心地道。   “若是所谓樱桃宴上的樱桃,自然是吃腻了。不过友人相邀,小僧自不会推拒。”元阙的话还不曾说完,门口便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惊得元阙暗骂几声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先前元阙是退开两步,但仍旧在织萝跟前不远处,何况玄咫从外头进来,只透过了两架柜台瞧了过来,与那三只鸳鸯的视角一样,仿佛二人是紧紧贴在一起的。   织萝抬眼便对上了玄咫强作平静又惊讶尴尬的眼神,便顺势抬手推开元阙,神色如常地从里头走出来,笑道:“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也不过如此了。可惜樱桃煎还不曾做好,大师又不吃什么乳酪酥油的,只好……请您有辱斯文地生啃了。”   玄咫迅速恢复了神色,“一定要用乳酪配樱桃的规矩也是近年才兴起的,从前也不是没开过樱桃宴,莫不是满席的士子都斯文扫地了么?”   潋潋与滟滟愣愣地看着二人一问一答,几乎没有让元阙插嘴的余地。半晌,滟滟才拉着潋潋的袖子道:“你说……大师是不是学坏了?以前那么严肃正经的,现在居然还会跟姑娘开玩笑了。”   偏偏那边元阙又听见了这话,隔着货架狠狠瞪了她一眼,吓得两姐妹都不由一抖。   聆悦看了看元阙又看了看玄咫,才回过头去认真告诫那两姐妹,“如今……形势有些复杂,你们俩没事还是少说两句,免得惹火烧身。”   “啊?什么意思啊?”滟滟有些没明白过来。   潋潋都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姑娘的意思是,傻没关系,但你要少说话!”   滟滟一下子生气了,“你说谁傻呢!你妹才傻!”   “……”对,说的就是你!聆悦与潋潋对视一眼,有些无奈。   “你要是不傻,会在客人面前这么吵吵嚷嚷的?”方才滟滟的声音大了些,便惊动了织萝,便得了一句凉悠悠的嘲讽。   滟滟本想回嘴,聆悦就连忙斥道:“还不赶紧去给大师倒茶啊!”然后潋潋忙拉着她道后头去了。   到最后,元阙还是被发配到了庖房去做樱桃煎,潋潋和滟滟则用刚刚出过还冒着热乎气的樱桃汁子煮了茶水呈上去。   喝上了热乎茶水,织萝才问道:“大师今日怎么有空登门?”   玄咫的确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织萝,能不见面就不见面,便是织萝去慈安寺也总有五次推三次说是不在的,如果不是真的又大事发生,他才不会往千结坊跑。   但心照不宣是一回事,织萝自己问出来又是另一回事。玄咫有些尴尬,又不好意思说出来,憋得耳根都有些红了,才从怀里摸出一物递到织萝面前,问道:“姑娘认识此物么?”   织萝接过那东西,都没有仔细看,只是粗粗扫了一眼,便道:“此物我见过,下头的同心结原本还是我做的。这东西……怎么在大师手里?”   玄咫倒是愣了一愣,“近日来寺里……祈愿之人不少,总是会送上许多小物,推却不掉,只能留下。但这物件实在太过独特,总觉得有些不妥。凡间新人大婚之时喜欢在房里贴上红纸剪的双喜,即便拿来做定情信物,若非金银所制,也多半会选红色的饰物。似这般用绿玉做的‘囍’字牌,小僧是第一次见。”   “大师对尘世的婚俗倒是挺了解的。”织萝笑着打趣一句,便又接道:“只是我见到此物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如今半点都记不起来了,若不是有这穗子,也不会记得我竟见过。于金玉珠宝我是并不了解,对面倒是有个行家。要叫他来看看么?”   对于自己不懂的东西,玄咫一向不会逞强,便从善如流地道:“也好。”   “聆悦,请连镜过来掌掌眼。”   话音未落,滟滟便道:“刚刚一提起我们小姐就过去了。”   织萝忍俊不禁,不过片刻后,她的笑容又敛去了,惆怅地道:“哎,这几个帮手虽然蠢是蠢了点……但也比没有好啊。可惜啊!”   玄咫原本想问一句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那厢连镜实在来得太快,到底让他把话咽了回去。   “听说织萝姑娘请在下吃樱桃?不应该啊,这樱桃不该是元兄弟买的么?难道……姑娘啊,这便是你的不对了,听聆悦说你几乎没给她们发过工钱,在下还在想着几乎是多少,没想到啊,竟然是连樱桃都买不起了!哎聆悦姑娘,如果这边实在是太穷,你不妨到在下的耀灵轩去,工钱翻倍,正好我还缺个帮手。不过潋潋滟滟就别带了,实在是……太笨了。”   好样的,果然是连镜,一开口能把一圈除玄咫外的四个人外加不在场的一个元阙得罪得透透的,除了连镜也没别人能办得到了。   “大师,我忽然想起皇都里开珠宝行的也不少,大不了再舔点钱,总能请到一人帮忙看看的,不一定非得请连镜的。”织萝将玉牌作势往玄咫那里一递,就要还回去的样子。   连镜自然不会让她递回去,连忙一把拦了下来,飞快地扫过几眼,开口却又让人气得吐血,“天竺的东陵绿玉,颜色暗淡不鲜亮,光泽干涩不油润,泛白还有黑点,杂质太多,也不太透亮;雕工粗糙,造型……竟有人用绿玉来做‘囍’字牌!白送都没人要,难道二位以为是什么宝贝么?”   看着连镜一副被大材小用的委屈样子,玄咫都忍不住皱了眉。   在织萝发作之前,连镜却又记着接了句话,“这东西是谁的啊?上头又沾着神息啊。”   又是神息?织萝与玄咫对望一眼,不由想到了一个人……神族的东西不会轻易掉落到人界来,除非是他们自己走动的时候落下的,而他们最近见到的在人界行走的神族,也便只有一位罢了。   一时间屋里众人都变了脸色。而好不容易做好樱桃煎的元阙从后厨慢慢走出来,全然游离在状况之外,见到那镂空的玉牌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哪里来的玉牌,真是太……大师,近来是去了那个姑娘家捉妖么?”   “嗯?”玄咫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东西不都是拿来送心上人的么?大师……别告诉我这是个男子送给你的啊。”元阙笑得堪称猥琐,将一张俊脸毁得惨不忍睹。   织萝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问连镜:“你且看看这是不是被割下来的半块玉?应当还有一半吧?”   连镜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玉纹是被切开了没错。不过这种料子的玉,又是这么惨不忍睹的雕工,都是做得很随意的,才不讲究是不是切断了玉纹呢。”   “我说,这玉牌有什么好看的?”元阙挠头。   织萝与玄咫都顾不上答话,还是连镜好心,顺口说了一句,“因为这上头有神息啊。”   元阙咂摸了一阵这句话,勃然色变,“呀!大师,您这是……让司法天神给瞧上了?啧啧,这口味,还真是够奇特的。”   “住口!”柳眉微微一蹙,织萝轻叱一声,想了想还是解释了一句,“这下面的同心结一看就是我打的,帮谁做的却是记不起来了,或许是很多年前了。只是这个东西,一做就一定是成对的……”   元阙不等织萝说完,便一惊一乍地道:“那……这是司法天神想始乱终弃呢,还是他被戴了绿帽?”   “……”苍天在上,这话可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说的,和我们没关系,如果司法天神您老人家不小心听见了……冤有头债有主,可千万别找我们,就指着元阙找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樱桃煎是一种古人保存樱桃的做法,可见《山家清供》,做出来和果酱差不多。 那个玉牌……本单元最初的灵感真的源于当年买材料时顺手买回来然后死活不知道怎么用的绿玉牌= = 第70章 金枝   “这儿还有人么?大白天的要不要做生意啦?”众人躲在柜台后头闹成一团, 外面却忽然传来了女子清脆的声音。   不等织萝吩咐, 聆悦便连忙迎了上去, 笑道:“有人在呢。二位姑娘想买点什么呀?”   门口的确是站着两名女子,一个大概二十四五岁, 装束干练看起来英气十足, 另一个面相虽然看着有些稚气未脱, 但又自有高贵气韵,令人不敢小瞧。   “你……不是这里的老板吧?”看起来岁数小些的那个女子开口问话, 下巴还是微微扬起的。   聆悦本能有些不喜她的语气。看她俩的衣着首饰也知道是非富即贵的, 但身份再怎么贵重也不过是个公主吧, 人家还是神族未来的太子妃呢!   就这么想着, 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聆悦还是面带笑意, “二位姑娘找我们姑娘有什么事么?”   “久闻大名, 不如一见呐。”少女满面骄矜。   这似乎是来找茬的啊。聆悦不由得皱了皱眉,语气却还十分平和, “店里有贵客到访,姑娘正在待客,若是二位姑娘没有别的要事,只好委屈一下由小女子招待了。”   “阿婉。”少女还想说什么, 另一个女子却开口叫了她一声, 然后向着聆悦略带歉意地一笑,“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想随便看看罢了。阿婉被……家里人宠坏了, 若有得罪姑娘之处还望多多担待。”   “阿昭!”被唤作阿婉的女子有些不服气,樱桃小口微微嘟起,撒娇似的叫了一声。阿昭没有训斥她,却也没纵着她,只是别过头去不做理会罢了。   又不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甚至连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都算不上,何况人家还真心道歉了,聆悦也不能咄咄逼人,只是侧了侧身子,“二位姑娘里面请。”   两名女子在各个货架前都流连了一圈,看了许久。阿昭倒是不太感兴趣的模样,只是随便扫了一眼便过去了。阿婉却是瞪大了双眼,一副好奇的模样,偏偏又不好开口问什么。   末了,阿婉还嘴硬道:“哎,好歹都是朝中高官的亲眷,怎么这样没见识?吹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样一看……也不过尔尔,嗯,一点都不好看。”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那阿昭都连忙去拽她的袖子,又向着聆悦连连赔笑,仍旧气得聆悦十分想当场发作。   不过在她发作之前,货架后头忽传出个慵懒的女声,“民间的粗野之物,自然比不得宫里的精巧,污了公主的眼,实在不好意思了。”   阿婉与阿昭都大惊失色,尤其是阿昭,一双浓丽的眉不由自主地蹙起,似乎在飞快地盘算接下来该怎么办。   不过阿婉只愣了片刻,气焰便更加嚣张了,斥道:“什么人在哪儿装神弄鬼?既然知道本公主驾到,还不快出来?”   她话音刚落,货架后头的几个人便鱼贯而出,由织萝打头,一直走到聆悦身前,不着痕迹地将她挡在身后,才向两个女子款款行礼,“民女见过临阳公主,见过广平郡主。方才不知是二位贵人驾临,多有怠慢,还望见谅。”   后头的一个人也一一见礼。   “不知者不罪,何况是阿婉出言不逊在先。”广平郡主笑着应了一句,同时手上暗中拉了拉临阳公主的袖子,示意她赶紧回神。   “啊……啊!你是怎么认出我们来的?”临阳公主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神色有些不虞。   织萝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沿着方才临阳公主目光的方向望去,妙目在一脸惊恐的元阙脸上转了一圈,才摆手让潋潋滟滟去准备座椅茶点,最后才向临阳公主笑道:“其实这也不难猜。陛下膝下九子一女,十岁赐号临阳,从前听说身边的人都以‘婉公主’呼之,故而民女虽不知公主闺名如何,但斗胆猜测名中有婉。而定北侯长孙女广平郡主顾昭因十六岁随父从军、大破敦煌在皇都可是很有些名气的,且与临阳公主私交很好。方才听二位互称,民女便有几分猜测,后来公主那句话……就确定无疑了。”   “姑娘聪慧,名不虚传。”顾昭大大方方地一笑。   临阳公主却下巴一扬,朝着元阙的方向,“他是谁啊?你的客人吗?”   织萝淡淡一笑,指了指玄咫,“这位才是民女的客人,慈安寺的玄咫大师。这个……是我们千结坊的帮工,元阙。”   一听帮工二字,临阳公主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小脸皱成了一团。   潋潋滟滟飞快地摆上茶点,织萝只是招呼着二女吃,还不住地说着东西粗陋希望贵人不要嫌弃,决口不问她们来究竟是想看什么。   倒是顾昭被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有些不要意思,问道:“阿婉,时间也不早了,待会敲了闭门鼓宫门就该落锁了,若你有什么要买的……”   “嗯……把你们这儿最贵的都呈上来我瞧瞧。”临阳公主下巴一扬,又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织萝不由得戏谑道:“公主是送人还是自用呢?若真是贵起来,小店里很多结子都能卖出天价,各式各样的都有,单看做什么用。”   临阳公主撅了撅嘴,“……送人的。”   顾昭也有些听不下去了,替织萝问道:“是给陛下还是娘娘呢?”   “自然是给父皇了。”临阳公主有些不悦,“母妃哪里瞧得上这些不值钱的东西呢?还不是因为父皇最近龙体欠安,吃药做法都不管用,我想给他求个平安嘛。”   “公主一片孝心,陛下自然会早日痊愈的。”织萝忽然又指了指玄咫,“不知公主有没有听过慈安寺玄咫大师的名声,大师精研释道,又能降妖除魔,每日排着队求大师赐个平安符的达官贵人都不知凡几。若是公主待会儿有瞧得上的,让大师开光如何?”   临阳公主一脸将信将疑,显然是久居深宫并不曾听说。   但顾昭却是总在宫外走动的,自然是比临阳公主熟悉世情,便向她点了点头。   “那……也要有本公主瞧得上才行。”看神情,其实临阳公主已然是很愿意了,嘴上却不肯服软。   织萝轻轻一笑,挥手让元阙去端了一个托盘来,里头放着的全是平安结。这一盘结子全是仅仅用颜色庄重的线绳绾出上头的主体却还没上配饰与流苏的,便是怕临阳公主再挑剔什么配件太寒酸。   头日在苏府赴宴,一桌子的夫人见过了苏家请来的梳头娘子之后便有聊起了时下最流行的衣裙装饰,有个夫人瞥见了织萝挂在裙带上的压襟,只觉得十分精巧,便要过来看了看,旁人看见之后也都凑上来问饰何处买来的,连隔壁几桌的人都惊动了。最后告辞的时候,织萝还拿下了好几个订单。   虽然织萝发誓,当时那个压襟只是随手从架子上取了一枚结子,不过是因着与裙子的颜色特别搭罢了,连那个结子是什么样的都没看清便挂上了。   就是这么一枚压襟都引来了这些个夫人的追捧,还把名声传到宫里去了,可见织萝的手艺是何等精湛。临阳公主虽然嘴硬,但架不住织萝给她看的一盘结子都十分精致,委实没什么能挑剔的。   不大会功夫,临阳公主便选出了好多个结子叫元阙放到一边。   “阿婉……”顾昭有些看不下去了,“这么多?都是送给陛下的?”   “哎呀,心诚则灵,我多送给父皇几个,他就好得快嘛。”临阳公主不耐烦地挥挥手,旋即又想起一事,“你这些结子都是没做完的,配什么东西好呢?”   织萝拉了一把连镜,“这是对面耀灵轩的掌柜,手里倒是有些好东西。上官大师打制的天下独一无二的步摇他手里便有好几款。公主要不要从他那里挑?”   连镜反应飞快,连忙要回去拿东西。   外头的闭门鼓恰在此时响起了第一声,临阳公主与顾昭对视一眼,都有些惊慌。   临阳公主摆手道:“算了算了,看这些东西,想必你的眼光也是不俗的。这样吧,本公主先放一部分定金在此,你赶紧做完,然后……送到阿昭她们府上,她会拿给我看的,有什么不喜欢的,我也会请她带话给你们。这样可好?”   织萝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也好,听凭公主吩咐。”   “你可得上心点,若是做得不好,我可是会叫阿昭给你们打回来拆了重做的!”临阳公主气势汹汹地放下了一只荷包,听动静大约是有十两银子,然后赶紧拉着顾昭跑了。   好不容易等两人都走了,连镜才唏嘘道:“织萝姑娘,这位小公主如此嚣张跋扈……你竟然没教训她,真是难得啊。”   “人家可是金枝玉叶呢,我哪敢?”织萝白了他一眼。   元阙摸着下巴道:“不是吧,姑娘连司法天神都不怕,却怕一个区区小姑娘……便是皇帝也管不着你啊。”   “人家只是被宠得娇了些,又不是做出什么人神共愤的事来了,为什么要跟人家过不去?何况人家本来就很惨了,还不许家里人纵着些?”   连镜一听,立刻伸长脖子,“哦?这位公主怎么就惨了?”   织萝却没理会他,只是对一直都沉默不语的玄咫道:“今日时间有些晚了,也赶不及一气做出这么多来让大师做法开光。要不……改日做好后我送到慈安寺来?”   玄咫眉心一蹙,显然是不那么愿意的,但也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毕竟是方才当着临阳公主的面说好的,不好出尔反尔,便点了点头,又匆匆告辞。   一下午就牵扯出两桩秘闻,偏偏哪个都没讲明白,连镜只觉得抓心挠肝的难受,哼哼唧唧不想回去。司法天神的事他不好打听,也不知道向谁打听,便只好一个劲地求着织萝说说关于公主的事情。   聆悦与潋潋滟滟虽然不说,但看眼神也是一脸渴求。   织萝见了,不由得失笑,吩咐道:“元阙啊,出去订一桌菜回来,就当对自己好点。晚上咱们且边吃边讲故事吧。”   元阙闻言,喜得眉开眼笑,自觉地从柜台数了银子,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 第71章 翠涛   元阙动作很快, 不一会儿千结坊里便摆好了饭菜, 飘出一阵异常诱人的香气。   光明虾炙、小天酥、白龙臛为主, 辅以丁子香淋脍、逡巡酱和玉露团,再打一壶翠涛酒, 配上元阙做的樱桃饆饠, 简直是一桌难得的珍馐。   连镜喜得慌忙回去关了店门, 便急急扑到了饭桌上,举着箸一阵疯抢, 将碗里堆成了小山, 才开始品尝美味。至于他闹着要听织萝讲秘闻的事, 早就忘到了脚后跟去。   织萝以袖掩口轻咳几声, 连镜也没觉得有丝毫不对。   这种时候元阙竟是异常靠谱的。把桌上的菜都大概尝了一口,元阙便举起杯中的绿酒, 遥遥向织萝致意, “这酒清冽甘甜,需拿轶事来佐才是, 姑娘以为呢?”   霜雪凝成的皓腕轻轻晃动着玉杯,里头的酒液漾起一道道碧波,恰如织萝那勾人的眼波。几杯酒下了肚,颊边眼尾便泛起了一层薄红, 便是上好的胭脂也晕不出那样的风韵, 织萝的姿态也愈发慵懒,嗓音略略有些喑哑,“元阙……你在皇都待了多久了?”   元阙愣了一愣, 持杯的手一顿,旋即又笑,“左不过三五年,是没有姑娘久的。”   “那也难怪了,当年这可是在皇都轰动一时的大事,我说你们怎么都不知道呢。”织萝笑着将酒杯凑到鲜艳欲滴的红唇边,浅浅啜了一口,细细品了品,才道:“你们大概听说过这位临阳公主是当今圣上的独女故而十分得宠吧?要是公主的生母是个普通宫女,哪怕就这么一个公主,皇帝只怕也不会如何在意。”   聆悦听出话中之话,便问道:“公主生母是谁啊?很是得宠么?”   织萝向她一笑,“还是你聪明,问道点子上了。你们猜呢?”   “徐贵妃?”元阙不假思索地问道。   其时元阙在千结坊除了打杂做饭,还负责给那些不是十分重要的客人家送货去。这个不重要只是织萝不怎么放在眼里的,并不是指这些人家不煊赫不富贵,皇都城东有一家号称富可敌国的皇商家的主母便特别喜欢买千结坊的东西,织萝每次一出新东西她都会千方百计地买到手,不过织萝很是看不上这家人的做派,送东西的时候从不亲自登门,都叫元阙去了。这样的人家元阙去过不少,每次去总能听到有人在底下嚼舌根,下至贩夫走卒,上至皇亲国戚,便没有他们编排不到的。这些消息半真半假,却也绝不是空穴来风,只要认真想想便能推测个七七八八。   如今的元阙,自号是千结坊的“百晓生”也不是不可以的。   只是织萝听他这么一说,便嗤笑了一声,“徐贵妃?你可听他们胡噙吧!赏赐的金银珠宝多便是得宠了?真是笑死我了。你知道皇帝一个月宠|幸她几回么?”   “吓?织萝姑娘还知道这个?莫不是你……没事爬过宫里的房顶?”连镜正从聆悦的筷子下头抢到了一只大虾,听了这话,吓得虾都掉进了酒杯里,自然是酒液喝不得了,虾也吃不得了,气得聆悦想将那翻了油星的残酒教到他脸上。   元阙都听得眉尖一抽,纠结道:“如今中宫空悬,多年无人入主。既然陛下不喜欢徐贵妃,何以还许她后宫之首的名位?听说徐贵妃的家世不好,曾经还是某位贵人身边的梳头宫人罢了。”   “哎,你说到点子上了。”织萝夹了一筷子鹿肉放到元阙碗里,“若徐贵妃不是这么个身份,只怕陛下连多看她一眼也不会。”   聆悦见织萝的酒杯空了,连忙催潋潋滟滟,一个在左边取了酒觞给她斟满,一个在右边拉着她的胳膊催促道:“姑娘快别卖关子了,告诉我们好不好?”   织萝阳春一笑,便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当今圣上其实险些就当不成皇帝了,因为……先帝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而是他的叔叔。先帝的皇位,却也不是从他父亲那里接过来的,而是从他兄长那里夺过来的。”   “啊,是惠王之乱么?”元阙福至心灵,脱口道:“三十年前,还是惠王的先帝因不满父亲传位于兄长,便发动了叛乱,夺得了帝位,当时的太后、现在的太皇太后看在都是自己亲子的份上,也便默认了惠王的帝位。先帝登基后将还是太子的今上废黜为长信王,并勒令年仅四五岁的今上南疆之蕃。不过大概是老天都瞧不上先帝篡位,故而先帝在位多年,膝下别说是皇子,就连公主都不曾得一个。后来先帝病笃,药石罔灵,由太皇太后做主,迎长信王回宫,重新册立为太子,继位便是今上。”   织萝点头,“不错,真是如此。”   连镜已然有些微醺,说话都开始大着舌头了,“这、这和临阳公主有什么关系?”   织萝不理他,对兴致勃勃的另外三只鸳鸯道:“太皇太后虽说默许了惠王登基,对他废太子为长信王并远远发配南疆之事也无力阻止,可到底是她的亲孙儿,太皇太后怎能不心疼呢?但当时惠王继位之后,因怕太皇太后坏了他的事,几乎是将她老人家软禁起来,什么都做不了。无奈之下,太皇太后只好让自己的一名心腹宫女胡氏跟着今上去了南疆,并一再嘱咐她要好生照顾好今上。胡氏自然是答应了。当年胡氏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岁,懵懵懂懂,自保无能,却是拼了命地保护今上。而才登基的惠王并不会未卜先知,没料到自己今后会一直无所出,只是把今上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让他死在途中。莫说是派人一路保护,便是不曾自己遣出杀手去截杀便已是天大的恩赐了。故而一路上胡氏与今上相依为命,今上待胡氏自然会有些不同。”   “什、什么意思?”最近跟着织萝实在是见到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聆悦不由得想得有点多,一下子便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   “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织萝一手托着下巴,向她莞尔一笑,“若是你从小到大身边一直都只有一个男子,且这个男子对你十分温柔、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将你的性命看得比他自己还重要,你难道不会动心么?”   连镜忽然不高兴地一拍桌子,“胡说!难道她被人关起来了?见不到别的人了?”   “自己酒量差还贪杯,真是丢死人了!”聆悦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旋即又向织萝低声道:“姑娘不必理他,喝醉了。”   喝醉的人绝不会承认,尤其是在聆悦面前,连镜凑过来大声地道:“我才没醉!”   元阙干脆走过来,将抓着酒杯不愿放手的连镜架了起来拉到一旁的躺椅上放好,才向织萝淡淡一笑,温声道:“姑娘继续讲。”   “我讲完了,现在是聆悦不能理解。”织萝拿起一只酒杯在手中晃着玩,显然也有点不甚清醒了。   聆悦忙着看连镜的状况,还是滟滟抢过了话头,“这不可能啊,那个胡氏十六七岁,皇帝四五岁,胡氏比皇帝大了十二三岁,放在急一点的人家里头,胡氏都可以做皇帝的娘了!”   “可胡氏又不是他亲娘。”织萝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们知道从前的顺圣皇后文氏么?她的侄子可是和她的母亲有些瓜葛呢。”   潋潋惊得眉毛都要飞出头皮去,“谁的侄子?谁的母亲?”   “文皇后的侄子,和文皇后的母亲。”织萝笑得天真无邪,“据说当时小伙子才加冠不久,老太太……大概八十。”   “那可是亲祖孙!”滟滟掰着指头算了半晌,惊呼道。   织萝摊手表示同意,身子却软了一下,险些摔下去。   元阙连忙上前去一把扶住,见织萝没有挣扎,便索性让她靠在自己怀里,低声道:“不是在说胡氏与今上的事么,怎么扯到了顺圣皇后身上?”   “哦,他们俩。”元阙说话的时候胸膛亦是跟着一起震荡的,织萝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些酥痒,便撑着身子坐了起来,若无其事地道:“今上被重新立为太子之后,便向太皇太后请求,立胡氏为太子妃。太皇太后怎么可能同意呢?别说胡氏从前只是一个梳头的宫女,便是从岁数上来说……太皇太后也不能接受啊。今上回宫之时,胡氏都年近四十了,又因着从前跟着颠沛流离而坏了身子,太医都说很难有孕,怎么能立为太子妃?”   连镜被挪到了一边,却还竖着一只耳朵在听,还不忘插话道:“所以胡氏被处死了?”   “闭嘴!”聆悦不耐烦地斥道。   “难道我说错了?从前在我们宫里,不都这么处置的么?”连镜委屈地呢喃道。   “……”要是你醒着听到这话,大概是肠子都要悔青的我跟你讲!   织萝一摆手,继续道:“胡氏没有计较名分的事,只求能一直跟在今上身边伺候便足矣,太皇太后自然求之不得。后来今上登基,胡氏忽然有孕,产下一女,便是临阳公主,你们说……今上如何不宠她。”   “今上既然如此宠爱公主,也如此喜爱胡氏,为何此前却从不曾听说过此人?”元阙问道。   织萝有些不耐烦,“这我哪知道?只是听说胡氏似乎是一夜之间便消失了,凡是跟她有关的记档也全都收起来一把火烧了,谁都不许提这名字。之前今上迫于太皇太后与群臣的压力,是立过皇后的,可惜没两年就病逝了,公主也就记在了皇后名下。”   聆悦将信将疑,“既然这些事全都被抹掉了,姑娘怎么知道?别是编出来开玩笑的吧?”   “我当然知道!这可是我听胡氏亲口讲的!”听到有人反驳,织萝有些生气,也学着连镜方才那样一拍桌子,“虽然今上不能立胡氏为妃为后,但他们俩是私下许过终生的,还像模像样地走了个拜堂的过场。胡氏拿着她和今上各一缕发丝,因为嫌自己打结不好看,还是找我打的同心结!”   元阙见她醉得都有些性情大变了,连忙道:“好好好,姑娘说得不是假话。”   好在织萝比连镜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要撑不住了,便挥手道:“故事讲完了,天色也不早了,赶紧散了吧。聆悦……你和潋潋滟滟一起把连镜弄回去,晚上别回来了,好好照顾吧。”   聆悦疑心自己听错了,一双圆溜溜的杏眼瞪得更大了。   滟滟也道:“我们小姐去照顾连镜?美得他的!”   “难道……不应该么?你、你以后……这机会可多了!”连镜话都说不明白了,却在关键的时候接上了一句。   织萝顺势往元阙身上一靠,“元阙,走了,进去就把后院锁上……不许她们进来。不送也行,今晚上就一起在大堂里将就将就吧!”   这……这不是耍流氓吗?三只鸳鸯惊得目瞪口呆。   聆悦见势不好就要往后院里跑。   但元阙动作却比她更快,将织萝的胳膊拉到自己的脖子上环住,又在她的后背、膝盖处一抄,将她打横抱起,却仿佛空着手一般轻松地抢着先去了后头,又抬脚一踹,将那两道门踢拢,就这抱人的姿势,从衣襟里摸出两道封门符,反手甩在门上。   “太……太不要脸了!”潋潋与滟滟怒道。   滟滟一挽袖子,就要施法强力破门。   “算了算了……门坏了不赔钱啊?”聆悦无奈地一扶额,又看了一眼已经昏昏欲睡的连镜,没好气地道:“元阙也是够惨了,就当给他个机会。你俩过来,赶紧把他抬回去。”   神族自有法力傍身,没什么因为男子喝醉了太重而抬不动的说法。潋潋一边抬一边摇头叹息,“小姐你也忒善良了,难道你不惨?”   “……闭嘴!”聆悦瞪了她一眼,“都已经这样了,就别再提醒我了。快走快走!”   潋潋滟滟连忙咬紧嘴唇,抬着连镜就往对面去了。   聆悦跟在后面关门,面上毫无表情,内心却怒火滔天——德行!喝两杯就醉了!如果再有下次,看姑娘我怎么收拾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光明虾炙、小天酥、白龙臛、丁子香淋脍、逡巡酱、玉露团和樱桃饆饠都是菜名,出自唐代韦巨源的烧尾宴菜单,光明虾炙是烤活虾,小天酥是鸡肉与鹿肉同炒,白龙臛是鳜鱼羮,丁子香淋脍是丁香油淋过的腌制鱼脍或肉脍,逡巡酱是鱼鮓和羊鮓拌成的酱,玉露团是玉露(多肉植物)样的雕酥,有资料说饆饠和现在的煎饼果子很像,但是完全无法想象樱桃饆饠是什么玩意,只是见过这个名字。 关于绿酒,古人酿酒技术有待提高,蒸馏除菌做得不好,酒纯度不够,大多呈绿色。 关于皇帝和胡氏的故事,原型取自明宪宗朱见深和万贵妃的故事,有改动。 顺生文皇后的原型……是顺圣则天皇后,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则天,里头提的她母上荣国夫人杨氏和她侄子贺兰敏之的事野史有提过,真伪待考证。 第72章 柔情   “元阙, 你去崇善坊安和巷, 找一户姓李的人家……就是这家只住了位姓李的姑娘, 莫要找错了。”   “嘿嘿……”   “元阙?元阙!你在听我说话么?”织萝见元阙一直在低头傻笑,浑然是神游天外的模样, 忍不住拍了一把柜台。   “啊!有啊……那个姓李的姑娘。”元阙回过神来, 脸上却忽地浮现出一团可疑的红晕, 眼神躲躲闪闪,就是不往织萝那里落。   织萝忍不住来气, “鬼鬼祟祟, 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天地可鉴, 绝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元阙表忠心一般抬起头, 目光在织萝面上转了一圈,也不知是看到了哪儿, 又飞快地移开, 这回却连耳根都有些红了。   “你……今天叫玄咫附身了?怎么动不动就耳根子红?”织萝有些奇怪,“是不是病了?要是不舒服我就去吧聆悦叫回来让她去。”   昨天把人家这么摆了一道今天还想叫人家跑腿?姑娘你莫不是在说梦话?   元阙连连摆手, “别别别,姑娘这会把聆悦支走,连镜当然是万分不愿的。还是我去吧。找那李姑娘做什么?”   “问她五日之后有没有空来帮我梳个头。说话的时候对人家客气一点记住没?”   元阙怀疑自己听错了,“姑娘自己梳头不是挺好的么, 干嘛要花这冤枉钱?还一约约到了五天之后, 这么急做什么?”   织萝只扬起了一边唇角,露出一个“你懂什么我懒得跟你计较”的笑,只解释了最后一个问题, “李娘子手艺很好,深得各家夫人小姐的喜欢,要想请她来梳头,有钱不够,还需得人家愿意才是,说不定五天之后人家还排不出空闲来呢。”   “姑娘,这么郑重其事,是有什么大事么?”元阙到底还是不傻。   “临阳公主不是要要了些东西么?我需得送到定北侯府上请顾昭过目吧?若是她看着还行,说不好还会跟她去宫里一趟。难道不该打扮好些?”   “这……姑娘已是这般国色天香,若是再好生打扮一番,遇上了皇帝,岂不是……”   “闭嘴!”织萝瞪了他一眼,“放心,皇帝又不喜欢我这样子的。”   元阙不依不饶,“姑娘怎么知道?”   “你还去不去了?一大清早的,话恁地多!”织萝奇怪地扫了他一眼,目光无意间落到他唇上。   元阙一下子仿佛被烫了一般,转身就要往外走。   “你等等。一会记得给我买些去火祛瘀的药回来。”织萝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摩挲着自己花瓣一样的唇,喃喃自语,“昨天也不知道怎么的,怎么一大早起来……就有些肿了。”   元阙一下子又憋得满脸绯红,头也不敢回,唯恐织萝发现他的异常,一溜烟地便跑了。   织萝还有些奇怪,抱臂不解地道:“今天这是发的什么疯呢?”   “昨天姑娘是发什么疯呢?硬把我们推到连镜那头去了!那家伙酒品太差,喝多了还不消停,一晚上都在大喊大叫,要不是我们小姐拦着,我就一棍子把他敲晕过去了。”滟滟忽然气势汹汹地接了一句。   织萝先是吓了一跳,回头看到身后站着的三只乌青眼圈都要挂到下巴上的三只鸳鸯,又难得有些自责,“你们……可算回来了?都日上三竿了,才记得要回来,是乐不思蜀了吧?”   “要是昨天元阙喝醉了姑娘一个人照顾一宿,只怕这风凉话也没有这么凉快了吧?”潋潋也是一脸怏怏不乐。   聆悦难得冷笑了一声,“但很明显,喝醉的是姑娘,她被照顾了一宿。”   平时扣扣工钱其实都是小意思,但这次看起来聆悦是真的被惹着了。想着素来聆悦听话懂事还能弹压这傻乎乎的姐妹俩还能勾|搭着隔壁连镜,实在不能得罪狠了。   于是织萝亲亲热热地将聆悦牵了进来,柔声道:“好好好,是我的错,今后再不会了。原以为能借机让你们俩玉成好事,谁知那连镜……这么不中用。”   聆悦上下打量了她一周,目光还在那两片红唇上停留了一阵,然后才不屑地道:“这种时候,姑娘就不需要推己及人了吧。”   推己及人,她在说什么?织萝愣了一愣。   “姑娘就别拿我寻开心了,这种事不需要先声夺人反咬一口,我又不会觉得怎样。”聆悦一脸痛心地摇着头,“不过也好,能把大师放下也是一桩好事,省得伤了三个人的心。这样很好。”   怎么又扯到玄咫身上了?   看着潋潋与滟滟都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嘴唇打量,织萝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声音有些她自己都没能觉察的颤抖,“快……快拿镜子来给我瞧瞧!”   聆悦难得见织萝紧张成这样,心情一阵大好,拦住了身后的潋潋和滟滟,笑道:“早上姑娘起来梳洗打扮不该都瞧过镜子了么?难道不曾发现么?啧,都肿成了这样……”   “你在想什么?分明是今日有些上火了!”织萝咬紧牙关,就是不松口。   聆悦一耸肩,“这个样子……毒虫咬一口也不会咬成这样子吧?哎,元阙也太不像话了,都肿成了这样,看来昨晚上有点……激烈啊!”   织萝的神色难得一见地扭曲了,半晌,才哆哆嗦嗦地吼了一句——“元阙!你敢死回来就有你受的!”   “阿嚏——阿嚏——”已经远远走出去的元阙猝不及防地连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耳根子也跟着一阵抽痛。   偏偏还有路过的大婶见他皮相生得甚是唬人,还拿他打趣,“哟,小公子这是叫人背后骂了?这是惹了谁的不高兴啊?快回去赔个不是!”   惹了谁的不快?元阙自问又不是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人,从来最不想惹却又偏偏会惹到的,也便只有织萝一个人了。但赔个不是……这恐怕没什么用吧。要是织萝反应过来他昨晚上干了什么,只怕会被大卸八块吧。   元阙顾不得还站在街上,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自己的薄唇,而后便再也舍不得拿开,细细摩挲起来。   可惜,自己因握剑而生了茧的指腹,如何都比不得女子那柔嫩的唇瓣。   原本逼着自己一夜加一早上不去想,此刻却如同坚固的大堤忽然裂开一道口子,那些旖旎的记忆便争先恐后地涌出,密密匝匝地包裹着他。   织萝量浅,却还比连镜强些,酒醉之后没有胡言乱语也没有大吵大闹,只是浑身软得仿佛没了骨头,非得元阙撑着才能勉强离住,一双凤目水汽氤氲,比素日不知多了几许温柔。   “姑娘头疼不疼?要不要给你兑点蜜水?”轻轻将织萝放在她的绣床上,元阙又有些手足无措——他能做什么呢?帮织萝脱了绣鞋都已是越矩,更遑论是帮她换掉满是酒气的外衫或是打水帮她擦洗了。   “不用,又不是第一回喝多,让我躺躺就好了。”织萝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恍惚间觉得屋里点起的那一茎灯火有些刺眼,便将胳膊横在脸上,用衣袖挡去光亮。   她的衣裳多是广袖,能覆住整张面。元阙怕她闷着自己,连忙吹了灯,将织萝的胳膊拉下来放好,想着春夜里还有些冷,便抖开床角的被子替她盖上,又细心地掖好被角,温声道:“要是躺着不舒服,姑娘就叫我,我听得见的。”   织萝侧了身子,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满不在乎地道:“哪有这么娇气?从前我一个人的时候都应付惯了。”   “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明明身边还有我啊。”   “现在是还有一个你,那又怎样?你能跟着我一辈子么?”   “为何不可?”   “元阙,你是个凡人,要娶妻生子,有生老病死。而我就是个不老不死的妖怪,到人间来只是为了寻个机缘,或是就在顷刻,或是三五百年,也是会离去的。”   元阙只觉得有些话一股脑地从肚子里一直冲到了喉咙口,只消一张嘴,便会倾泻而出。但他好歹是忍住了。   不可说,还不是说的时候。   织萝听他不说话了,也安静了下来,又翻了个身,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听着她的呼吸变得绵长,元阙才敢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借着透进屋中的月光打量着织萝那轮廓完美的侧颜,最终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在她脸颊上抚了抚。   织萝迷迷糊糊之间,却还给出了回应,在元阙的手掌上舒服地蹭了蹭。   绷成一根线的理智仿佛被架在了烛火上煎烤,在这一刻终于被烧断,忍不住也顾不得了,元阙终于俯身扳住织萝的肩,将她放成平躺的姿势,然后轻轻含住她的唇瓣,不管不顾地攫去她的气息。   春花一般的樱唇,果然如想象中一样柔软,且异样甘甜,勾得人如上瘾一般,含住便开始拼命吮吸,用牙齿轻轻噬咬。   我的,这是我的。   几乎是花光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元阙才克制住自己更可怕更暴虐的念头,最终只是在唇上留恋。   “唔……”一时没控制住力道,许是咬得织萝有些痛,她轻轻嘤咛了一声。   只是比蚊呐大不了多少的一声,却吓得元阙陡然一惊,理智迅速回笼,连忙放开织萝,也顾不得去查看她的唇瓣如何了,只顾得落荒而逃。   已然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即便是被发现了……真是被大卸八块,也值了! 第73章 绯闻   不过到底元阙还是没被大卸八块的。   一来是因为织萝实在不好当着聆悦她们的面跟他发作, 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样就会让聆悦以为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二来么, 是因为元阙带回来一个很刺激的消息。   他说, 在那位李娘子那里见到了和玄咫送来的绿玉牌上挂着的一模一样的同心结。   起初织萝是不信的。“同心结其实是个很普通的结子,四处都有卖的, 偶尔见到一两个, 没什么好稀奇的。”   “不不不, 我认得姑娘的手艺的!”元阙认真地辩解道。   织萝嗤笑一声,“你?快别玩笑了, 你个大男人哪认得这个?”   元阙有些着急, “别人或许不认得, 我也不认得别人的, 可姑娘的手艺我是一定认得的。为了不认错,我可是将店里的所有结子都仔仔细细看过的, 记住了姑娘打结子的的一些习惯。”   织萝愣了一愣, 忍不住微微抬眼打量元阙,对上他灼灼的眼神, 蓦地没来由觉得唇上一烫,连忙转了目光,干咳一声权作掩饰,“竟有这等耐性。不过我从前卖出的同心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远的不讲, 单说最近,便是那穆荧与朝晖的亲事,便一气卖出去不少。偶尔在外头见到一两个, 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元阙摇头,“真的与那玉牌上的一模一样,丝线都是有些陈旧褪色的,线的纹路也一般无二,应当是一对的。姑娘仔细想想,真的不知道这一对卖给谁了?”   “那玉牌如此独特,绿色的双喜字玉牌,见一眼便不能忘怀,若我真是给这玉牌做了个结子,便是真的忘不了了。但我真的不记得。”织萝摇头,“你见到李娘子家的那同心结系在什么东西上了么?”   “她收起来的,无意间露出个穗子,也不知是系在哪儿的。”   织萝觉得有些没趣,“那你瞎激动个什么劲?问到李娘子几时有空闲了么?五日后有没有功夫来帮个忙?”   “李娘子说可以的,钱就不要了,希望姑娘多赠她几个新结子,要外头从不曾见过的。”元阙见她转了话头,也有些悻悻的,不过还是有些不死心地蹭过去,“可我觉得那就是一对啊,不然也不至如此相似。姑娘你想想,那个玉牌的主人,可是司法天神啊!”   织萝白了他一眼,“司法天神又如何?何况连镜只是说这上头沾染了神息,又没说那神息便一定是通钺身上的,不过是我们胡乱猜的。听说司法天神如今别说是家室,便是连个红粉知己都不曾有,这话我们私底下自己说说也就罢了,若是传扬出去,小心你吃不了兜着走。”   “外头编排神仙的流言蜚语可是多了去了,难道个个都要计较?能计较得过来么?”元阙嘴硬道,“何况那位李娘子似乎真的就是个凡人,而司法天神……却是在神界都地位非凡呢!谁说司法天神没红颜知己了?姑娘这都没听说过?如今又扯上了一个凡人……还真是够花心的啊!”   “什么?司法天神几时有红颜知己了?”聆悦和那两姐妹一直就躲在货架后面,装着忙碌的模样,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外头的动静,特别期待看到织萝和元阙能弄出点什么事来。只是听了半天,他俩倒是没怎样,却牵扯出司法天神的一些流言,便忍不住从后头探出头来。   织萝吓了一跳,恨道:“你几时在这儿的?”心下却想,亏了方才没发作元阙,否则还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聆悦假装没听到这句责问,只是追着元阙问道:“快说快说,司法天神怎么了?”   元阙故作高深地一笑,“你们竟然都不知道啊?从前司法天神其实恋上了一个女子,险些就要娶她过门了。”   “嗯?真有这事?”潋潋滟滟也从后面冒出头来,“听说司法天神铁面无私,又眼高于顶,别说是神女,便是那些辈分高些的男神仙,见到他也多少人便不自觉发憷的。能被他看进眼里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的?”   元阙笑嘻嘻地道:“这我哪知道呢?毕竟我也没见到过不是?”   柳眉轻轻一蹙,织萝打断道:“后来呢?”   自然是没娶过门的,若不然就该有位司法天神夫人了。凭着通钺的名气,不该是如今都寂寂无闻的。   只是许多故事,结局是谁都知道的,但也没人在乎结局怎样,因为大家都是想听过程的。   “后来……没娶进门啊。听说是司法天神大义灭亲,将那女子给……杀了。”   “杀了?”三只鸳鸯惊恐万分。   杀妻啊……就算没过门,定下婚约也算是妻子了。若不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放在神族里杀妻也是个大罪,谁也不能例外。如今通钺还稳坐司法天神的宝座,说明那他还是事出有因的。   织萝的眉头皱得更紧,“大义灭亲?不知那女子到底所犯何罪?”   元阙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在织萝的眉心揉了揉,将那浅浅的痕迹揉散开去,然后在四人惊呆的目光里,神色如常地答道:“听说那女子不是个普通女子,而是一只狐妖,修行千年法力极高那种。”   “你打量我不知道呢?”原本就被他略显轻浮的举动给惹怒,如今听了这么不靠谱的回答,织萝自然事有些生气了,说话声音也拔高几分,“便是如蓝夜那样连害数条人命的,也是发回妖界让那边审判,大概也便是打回原形。那狐妖既然已修习千年,自然也该体会过修行不易,绝不会轻易做什么招来天罚的事而自会前程。让司法天神亲自动手杀了……难道她大闹了九阙天不成?谎都编不圆还敢在我面前胡说八道?赶紧滚去把今天的午饭做了,若不然,我立刻把你的东西卷一卷丢出去,让你今晚开始就无处可去!”   元阙还不曾说什么,惊呆了的滟滟便愣愣地脱口而出:“哎呀,姑娘恼羞成怒了!”   “聆悦还不曾嫁过去呢,你就先跟着学会了?”既然滟滟话都放出来了,那织萝还真得恼羞成怒给她看,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训斥。   聆悦也不敢出言护着,只是连忙道:“这事我也没听说过啊!元阙,你可不要乱讲。玩笑也不是真么开的。”   谁知元阙把聆悦递到面前的台阶就这么一脚踢开,梗着脖子道:“真的有这事!那狐妖从前是生活在人间的呀,司法天神遇上那狐妖也就是在人界。这事也算是丑闻一桩,神界自然不会大肆宣扬,能遮掩便遮掩,鸳鸯族又不在九阙天上,被瞒下了不是很正常么?反倒是在人界的,神族或许是清理过一部分人的记忆,但就如敖盈一事一般,总还会有遗漏的,不管走不走样,这事还是传出来了,你们想想是不是这样?”   织萝也不是个火气上来便理智全失的人,细想想元阙所说的话,并不是毫无道理,便强迫自己压抑着怒气问道:“你听谁说的?”   “从前我在山上学艺的时候听师傅师伯师叔师兄师弟讲的呀。”元阙暗暗松了口气,“司法天神是谁啊?虽然号为司法,却是公认的神界第一战神,咱们这些修天道的,如何不对他推崇备至?有他的流言蜚语,自然是传得飞快。”   “既然你是修天道的……那你可听说过天后的只言片语?”织萝冷不防问了一句。   元阙并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面上神色一僵,下意识地道:“谁?”   “天后?”织萝直视着他的眼睛,不容他闪躲。   “这个么……”元阙扯出个笑意,“天后掌管一众神女,又不过问别的事……我们师门也不拜神女……哪里听说过这些?”   天后不问别的事么?织萝可是记得从前她随口问通钺为何在她解了旁人姻缘线来降罚之时晚了些时间,通钺说是奉天后之命去除妖。既然天后只一门心思管着一众九阙天上的神女,又怎么会命通钺去除妖?莫不是有哪个狗胆包天的女妖精敢恬不知耻地觊觎天帝不成?   滟滟一点教训都不长,趁着两人沉默的间隙,便问道:“姑娘怎么对天后的风言风语也感兴趣啊?”   “什么风言风语?又有故事听?”方才还被织萝拐弯抹角骂傻的人如今却是大喇喇地出现在了千结坊,无视了六道犀利得要杀死人的目光,笑嘻嘻地问织萝。   元阙连忙岔开话题,“在说司法天神的事。”   “司法天神?他怎么了?”连镜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在说他的艳史。连兄有兴趣?”元阙似笑非笑地问。   连镜当即肃然道:“不可能!你就算是在这儿讲太上老君、太白金星,哪怕是说出天帝的艳史我都信,但是司法天神……绝不可能!”   “啊,连公子也是会些法术的,难道你们师门就没有流传过司法天神杀妻的故事?”元阙几乎是在循循善诱。   连镜将“杀妻”二字咂摸两遍,忽地神色一变,“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当时我还在九……学艺,对学艺的时候,听说似乎司法天神除去了个大妖,理当褒奖的。但司法天神却坚决推却了天帝天后的奖赏,反倒恳请天帝天后降下八十一道天雷作为刑罚,以赎自己的罪孽。”   关于连镜在哪儿学艺之事,众人都很有默契了,谁也不去问他到底是个九什么,只是异口同声地问道:“赎什么罪?”   “这事能公开到处讲嘛?那只能是有小道消息说,司法天神杀了妻,很是过意不去,故而才请降罚的。但天帝天后不愿啊,争执半晌,最后也只降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不过四十九道的威力也不同小可,司法天神因此闭关了好几天……年啊!”连镜绘声绘色地说着,“听说都是很早的事了。司法天神闭关的那几年,众神失了督促,也便越发惫怠起来,所以人间在那几年里便格外动荡,天灾人祸不断。司法天神出关之后,便严惩了十几人呢!”   “呵,神族偏要自以为凌驾于六界众生之上,却因一人的好歹而行出这样枉顾生灵安危之事,真是可笑!”织萝轻哼一声。   聆悦吓坏了,连忙道:“连镜所说也不见得是真的,姑娘可不要这样讲啊!”   连镜却难得没有反驳,只是一脸懵懂地问:“你们……忽然说起司法天神做什么?他又来了?是不是因为上次我们乱猜那个玉牌是他的……”   “好玩而已。”织萝冷淡地打断他,“连公子这遭过来……又有何事?”   “啊!”连镜下了一跳,连忙从袖中取出一支长木匣子,恭恭敬敬地递过去,“昨天多谢各位款待,小小意思,不成敬意。听说姑娘挺喜欢上官大师的步摇,在下手上还有几支,若织萝姑娘不嫌弃,还请笑纳。”   一顿酒菜多少钱?上官大师的步摇又是什么价?这笔账傻子都能算明白。不过连镜嘴上说着感谢织萝款待,眼神却不住地往聆悦那里瞟,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谢的却是织萝将聆悦洗干抹净送上门去。   若是放在平日,织萝免不得要好生抓着连镜好生调侃一顿了。   只是她今日有些心虚不佳,只是敷衍地笑了笑,“那就多谢连公子,我不客气了。元阙,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做饭去,是要饿死我们一屋子人么?”   “啊,我这就去!”元阙当然比连镜有眼色多了,转身就跑。   “昨晚上多喝了几杯,现在还有些头疼,想回去躺会,就先失陪了。潋潋滟滟,你们俩把店看好。聆悦,你好生陪着连公子。”说完,便随意欠了欠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什么陪不陪的?这话听着……怎么就不像是该在这儿说的呢?还有,几支步摇就把我卖了!在你们眼里我就这么不值钱?   一屋子人很快散了个干净,只剩聆悦与连镜大眼瞪小眼,聆悦忍住了一巴掌扇在连镜那挂着傻笑的脸上的冲动,在心底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 第74章 青丝   元阙没有当场被大卸八块, 却不代表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织萝自诩不是个暴力的人, 若想收拾人, 兵不血刃的法子可实在是太多了。   对付元阙这样的,大可以逼着他天天烧出一顿丰盛的好菜, 却不许他上桌来吃, 只许用锅底的锅巴就着涮锅水凑合;亦或是织萝在接生意打结子的时候逼着元阙在一旁缠流苏, 不能估么着粗细剪线,而是随口报上几千几万的数字, 让他比着数缠, 反正织萝自有方法查验, 片不许元阙蒙混过关。   织萝自以为就这样把元阙收拾得服服帖帖, 但就算是潋潋滟滟都看出来了,元阙其实压根就不当回事的。   元阙其实并不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 能把肚子填饱就万事大吉了, 至于吃的是什么,那不重要。至于缠流苏么, 元阙开心都来不及呢——也不是数不对,就是偏偏要错漏几回,让织萝多数几次,便多说上几句话。   不过三只鸳鸯难得很有默契地死死封住了嘴, 原因无他, 姑娘恼羞成怒了么,让她寻个法子消遣有什么不好呢?   何况被消遣的那个人还乐在其中。   咦,这猝不及防就塞了一嘴的狗粮啊, 竟然还天天撒!   就这么过去了四日,要到了约定好去定北府送东西的日子,织萝还特意头日叫元阙去递了个帖子,又去梳头李娘子家去确定了,才算是放下心来。   第二日一大早,李娘子便如约而至。   聆悦她们都还在睡觉,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还在心中暗骂这不长眼的扰人清梦之人,但看到门外那个背着大包小箱的纤瘦妇人时,才想起织萝说是今天有梳头娘子上门,连忙好声好气地迎了进来。   织萝早就起来换了衣裳,只是披头散发地等着。本想请李娘子去屋里,但三只鸳鸯软磨硬泡,说是想学学手艺,一定要请李娘子在大堂里给织萝梳妆。   “织萝姑娘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软硬适中。”李娘子本性应当十分温柔,说话的时候声音十分轻软,语调不疾不徐,听着便让人生出些好感。   前头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元阙自然也睡不着了,便也披衣起来,在一旁抱臂看梳头,听了这话,便笑嘻嘻地接了一句,“若是以后谁娶了姑娘,岂不是很有福气?”   三只鸳鸯被吓到,悄悄交换了眼神,心道——完蛋,大清早的不就是想学个手艺么?这时候还不放过我们啊!   原本以为关着店门没外人瞧见也就没什么妨碍,谁知这待在屋里的人更让人受不了。发尾被李娘子拎在手里,织萝不能起身去对元阙怎样,又不好再外人面前露了法术,连开口斥骂都有些不好意思,织萝只觉得一阵气闷。   忍了半晌,织萝到底还是将原本帮李娘子捧着的工具匣子往桌上一磕,向聆悦道:“快把这登徒子丢出去!若是你们三个抬不动,就请连镜来帮忙!”   不,还是别了,让他在这儿站着挺好的!聆悦在心里接道。   倒是李娘子一点没计较自己的工具匣子被磕,反而笑道:“妾身看这位公子便是很有福相的。”   元阙听得开心,巴巴地上去接了工具匣子,在李娘子手边不远处捧好,眉开眼笑,“那就……托娘子吉言了。”   这明明是自己的地方,怎么里里外外的人都在给元阙说话?织萝挑了挑眉,又无可奈何。   恰好这时李娘子分了她的一缕青丝,三两下绕了一个环,用小钗绾好,看着十分别致精巧,织萝有心岔开话题,便道:“李娘子的手这样巧,可是从何处学的?”   “梳头也是门手艺,自然是要学的。”李娘子和和气气地道。   织萝还没说什么,潋潋便双眼一亮,问出了她滚到嘴边的话,“娘子的师父是谁啊?”   “妾身当年拜师之时,师父的年纪也不小了。如今妾身都快四十了,师父她……早已不在了。”李娘子轻轻摇了摇头。   “四十?”滟滟大惊小怪,“一点也看不出来呀!”   织萝瞪了她一眼以示不得无礼,然后才道:“娘子真是保养得宜。”   李娘子道:“姑娘说笑了,我们穷苦人家的人,日日要忙着替各位夫人小姐梳头才能维持生计,哪有这个功夫?不过是从前师父说了,女子的三千青丝,又叫三千烦恼丝,对待之时不可有半分懈怠,否则便梳不出一个好头。三千烦恼丝打理起来委实太过麻烦,须得心静才是。想来……便是因为心静,故而面上也老得慢啊。”   “令师这话倒很是。”织萝淡淡一笑,“可惜,无缘得一见。”   几人一边说话,李娘子手上的事也没耽搁,很快便打好了底子,“姑娘想梳个什么髻子?”   “我一向懒惯了,平日只是将头发随意一束也便是了,倒真叫不上几个名字。娘子捡顺手的梳便是。”织萝不以为意。   李娘子想了想,又问:“姑娘是要做什么去?”   织萝看了一眼元阙,那意思十分明显了——请人来的时候怎么连这都没说明白?但少不得还是要解释一句,“去定北府,若是事情顺遂……大概是要进宫的,但也不要太招摇了。”   “进宫……”李娘子面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在此时有些散了。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才又道:“好,妾身就给姑娘梳个简单大方的。”   说话间,李娘子从元阙捧着的匣子里挑出一把大梳子。   从菱花镜里,织萝看见了拿梳子柄上系着一枚结子,正是她在苏家樱桃宴间见到的那个用两缕发丝绾成的小同心结,脑中只觉得有什么一闪而过,却一时没有抓住,只好问道:“娘子有收徒弟么?”   “妾身这手艺,去各个府上替人梳头实属为了生计,也算是迫于无奈,哪敢误人子弟!”   为了生计……寻常人家里都是男子在养家糊口,看李娘子的岁数,在旁人家里便是儿子都该能赚钱了,即便她生的不是儿子,也该有丈夫,不说靠丈夫养活,好歹也是互相撑持的。怎么听她这口气……却是她一个人在忙活呢?   于是织萝试探着问:“那……娘子可以传给女儿或媳妇的。这么好的手艺,令师大约也不想失传了。”   “说来惭愧……”李娘子的神色明显一僵,“妾身至今仍未嫁人,身边也无一亲故,实在是愧对师父之至。”   织萝连忙道:“是我失言了,还请娘子……不要怪罪。”心里却想:这梳子上怎么还挂得有同心结?   聆悦在人间待了一些时日,也知道夫妻成婚当夜,会各自剪下一缕头发绾在一起,寓意结发一生白头偕老。李娘子既然不曾嫁人,怎么会有个用发丝绾的同心结?何况这一缕头发又黑又硬,另一缕夹了几根银丝,一见便不是同一人的,断没有什么打着好玩的托词。   李娘子并不知道这边几人在想什么,只是淡淡一笑,“不知者不怪,姑娘无心之语,妾身哪里回去计较?”   这时元阙忽然插口,“娘子这脾性真是好,温和沉静,想来令师从前也是十分看重您的吧?若不然,也不会传把梳子给您了。”   话音还不曾落下,织萝便觉得梳齿在头上划过的频率忽地变快,力道也重了些,明显说明此时握着梳子的那人心绪起伏。   不过也就是片刻的事情,梳头的力道又变得温和,李娘子温声道:“师父只有我这一个徒弟,对我也是极好的。不过我还不算是全然传承了师父的衣钵,师父对我也不算十分满意的。这梳子不是师父传下的,是我恬不知耻地硬要用的,就当存个念想。”   作为李娘子的师父,只能也是个梳头娘子,那梳子也算是个十分重要的遗物,她想拿走便能拿走,她师父的家里人都不曾阻拦的吗?还是……她师父的家里也没别人了?   总不会……她师父是从她师父的师父手上接过这梳子的吧?   不,木纹没有这么老,看那两缕头发,也实在不像是这么久之前的。   在一把梳子上挂着也不知是谁的头发绾的同心结去给旁人梳头,说起来还真是够不吉利的。大约也都是看在李娘子手艺不错且脾气温和的份上才不同她较真的吧!   又有一搭无一搭地聊了一阵,李娘子收拾好了最后一缕青丝,自己先上下端详了片刻,才道:“姑娘且看看,有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妾身给您拆了重新绾,若是没有,好戴上首饰上妆了。”   “这个髻子真好看!”潋潋滟滟早就被那复杂的手法炫得眼花缭乱,方才他们打听李娘子的家事都顾不上接话了,一听说梳好了,便一齐拍手叫好。   元阙一手环兄一手摸着下巴道:“姑娘果然怎么打扮都好看,淡妆浓抹总相宜啊。”   “住嘴!”织萝蓦然觉得耳根一烫,连忙叱了一声,自己对着镜子端详片刻,才道:“这发髻好生别致,还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   “这髻子是师父教我梳的,不过有些挑人,妾身也是第一次见到姑娘这个适合的。”李娘子也凑近来端详了几眼。   这么多人一起夸,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足够让人动心了,于是织萝道:“这样很好,请李娘子戴首饰吧。”   梳头很麻烦,戴钗就很快了。且织萝本来样貌就极其出挑,也不需要过多的脂粉来修饰,这个妆面也画得很快。   收拾停当之后,织萝谢过李娘子,起身便要去拿上准备好了的结子出门,聆悦却一把将她拦下,眼巴巴地道:“姑娘今天准备带谁出门啊?”   “嗯?”织萝有些没反应不过来。   聆悦只好把话挑明,“这次去的可是定北府哎!打扮得不像样子可就丢人了!”   这下潋潋滟滟也明白过来,明知几乎出门无望,也作出一副可怜相望着织萝。   织萝恍然大悟,眼珠一转,一个鬼主意忽然涌上心来,连忙扬声道:“李娘子请留步!这里还有一人要请娘子费心!”   “是哪位啊?”李娘子笑吟吟地回问。   三道目光热辣辣地望过来,几乎要将织萝烧个对穿。   但织萝却岿然不动,伸出修长的纤指虚虚一点,“就是他。”   “什么?!”千结坊里忽地响起一声惊叫,险些掀了屋顶。   半晌,元阙才哆哆嗦嗦地指着自己道:“是、是我……吗?” 第75章 望仙   元阙的身形样貌, 其实是半点都不适合作女装打扮的。   肩宽腰细, 身材颀长, 放在男子身上便是令人艳羡,但要是放在女子身上……怎么看怎么古怪。   再则元阙的喉结凸得厉害, 面上的轮廓也仿佛剑削刀刻的一般, 不似玄咫那样尖削, 男儿气概倒是很够,但与女子面相实在是相去甚远。   织萝自己的本体便是红线, 幻化人形还可用红线如绘画那样随意组一个好看的样貌, 但元阙又不是, 再加上个袖手旁观绝不帮忙的织萝, 这打扮实在是进行得万分艰难。   索性李娘子不如那一群四个看热闹的玩心重,到底还是给元阙梳了个单螺髻, 随意点缀了一枚简单的金饰, 又换了身当下男女皆爱穿的小翻领胡服,里衣的领子高高拉起护住喉结, 面上的粉也没打得太白,别的什么都不添,单把那一双浓黑的眉遮了一些,又用青黛画成细长的女子剑眉, 这才勉强把他妆作一个英气勃发、雌雄莫辩的“丽人”。   看边上四人一直笑得直不起腰, 元阙崩溃得险些大喊大叫,但看着织萝兴致如此之高,到底还是忍了。直到最后八道惊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元阙还颤颤巍巍不敢借她们递过来的铜镜,小心翼翼地劝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毕竟是定北府,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打扮得怪模怪样的,是大不敬啊!”   “就是因为去定北府,要是随意带着外男去见郡主……叫老侯爷知道了,是打断你的腿呢,还是打断我的?”织萝笑吟吟地问。   元阙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我的!”   “我还懒得花这冤枉钱给你治呢!”织萝白了他一眼。   “那……不治也行,但姑娘可一定要答应,若是我残了,千万别把我赶出去啊!就算是腿断了,我也能烧火做饭打扫屋子的!”   聆悦笑得前仰后合,好半晌才示意滟滟将铜镜压到他脸上,不屑地道:“无端端地自己咒自己。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别辱没了李娘子的手艺!”   李娘子也笑,“这位小公子倒是十分有趣。”   元阙下意识地要闭眼,聆悦来那名一把抓过铜镜,让潋潋滟滟上前去一左一右将他眼皮撑开。这下他是不想看也得看了。   只是一看之下他就有些呆住了。   半晌,元阙才摸着脸,有些别扭地道:“时、时辰不早了……去得太晚让郡主等着可不好,还是……快些出门吧。”   * * * * *   给李娘子结钱的事自然甩给了聆悦,织萝带着元阙便出了门,直奔定北侯府。   不是什么达官贵人,自然是走不得正门的。顾昭之前特意遣人给织萝传话之时便说了,去的时候走侧门才能放行。   因为一早就通了消息,定北府的门房也没有为难,之时核过了身份便放他们入内,一直领到后院外,再由丫鬟领着到了顾昭面前。   织萝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那领路的丫鬟一直在悄悄地回头看什么。只是那目光方向却不是冲着有些蹊跷的元阙,而是……织萝的头顶。   果然是因为连镜送的步摇太过招摇了么?哎,早知如此,便该多换些普通的才是。织萝一面走着一面暗暗地想。   顾昭早就等在房里,迎织萝与元阙进去之后,便屏退了丫鬟。   其实一到定北府,织萝便有些后悔——顾昭之前在千结坊是见过元阙的,不是换了女装就能糊弄过去的,悔不该玩心太重,硬要让他扮个女装,若是顾昭生气了……   但顾昭第一眼却没有看元阙,而是盯着织萝的头顶,神色微变,半晌才问道:“敢问织萝姑娘的发髻……是自己梳的么?”   李娘子的手艺再怎么精巧,也不至于让顾昭也这样失态吧,毕竟是定北府的嫡孙女,要什么样的梳头娘子是找不到的?何况她还时常出入宫中,见惯了各式各样精巧的物事,怎么会把这点把戏放在眼里。   除非……是这个髻子本来有古怪。   “是……民女这发髻有什么不妥?”织萝小心地问。   顾昭连忙摆手,“不不不,只是这望仙髻……许久不见有人梳了,骤然一见,有些惊奇罢了。”   织萝面上神色平静,只是淡淡地道:“原来这叫望仙髻,民女着实是不知道呢。”   “原来姑娘不知道这是望仙髻。姑娘是自己梳的还是请人梳的?”顾昭也笑了笑,神色却并没有真的松下来。   织萝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民女手笨,对梳妆打扮一道也一向不太上心,所以才从外头请了个梳头娘子来的。”   “那梳头娘子多大年纪,姓甚名谁?”顾昭急问。   堂堂定北府的郡主竟会对这留心,委实有些异常。   但织萝还是据实回答,“是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不曾出嫁,本家姓李。”   “三四十岁……姓李……”顾昭喃喃念叨几声,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   这一来元阙也发现了有些不妥,也顾不得自己还在扮女装,只是尽量捏着嗓子开口问道:“可否请郡主明示,这发髻究竟如何不妥了?”   从前没做过这事,元阙捏嗓子委实说不上好,顾昭一耳朵便听出不对,便抬眼看了看元阙。   元阙惊得慌忙低头,连织萝也不由得捏了把汗,在思索着究竟该怎么解释才好。   不过大约是因着心头在想事情,顾昭只是看了一眼,也没说别的,只是道:“不知二位可曾听说过……胡娘子?”   元阙一下子变想到那日织萝叫他买了酒菜又叫上连镜一边吃酒一边说故事,想到那晚上织萝与连镜都有些醉了的事,想到那晚上……女子温软的唇。   思绪一飘远,元阙便抑制不住地有些脸红,忍不住频频抬眼去看织萝的唇。   倒是织萝还没想过来他究竟是为何脸红,只是有些奇怪地望了回去,然后才对顾昭道:“是……从小照顾陛下的那位宫人胡氏么?”   顾昭先是愣了愣,旋即失笑,“我倒忘了,陛下如今已将她褫夺了名位,并下令宫里不许再提起了。”   “莫不是这望仙髻……与胡氏有关?”织萝试探着问。   若是今日只在这定北府待一晌便罢了,若是要进宫,而这望仙髻又与如今讳莫如深的胡氏有关……哪怕是在宫里不会遇上皇帝,也不会有人认出来再传到皇帝那儿去。   顾昭微微皱了眉,点头道:“这望仙髻真是胡氏第一个梳出来的,当时在宫里很是风靡,很快便流了出来,皇都城中多少女子都竞相效仿。可惜,后来胡氏……陛下便下令从此禁了望仙髻,不单是宫里人,连外头也不许人梳,入画也是不许的。”   织萝其实也不是怎可怕皇帝,但在定北府,又在郡主面前,样子还是要做的,连忙诚惶诚恐地道:“郡主恕罪……民女委实不知这发髻是何,只是对那梳头娘子讲,选一个不失礼的发式梳好就是。若民女知道这是梳不得的髻子,是万万不敢这样到定北府来的。”   顾昭倒是没有要耍威风的意思,只是淡淡一笑,摆手道:“陛下禁了这髻子大概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我也才几岁,看起来想必织萝姑娘那时也不过是个懵懂孩童罢了,不知道也是有的,不怪你。”   “多谢郡主,民女这便拆了重新梳一个。”织萝与元阙对视一眼,都松了一口气。   顾昭去摆手道:“也不必如此。你这发髻虽然与望仙髻的确十分相似,但细微之处还是有许多不同的,若说是飞天髻其实也是说得过去的。织萝姑娘倒是也配这发髻,何况是请了个梳头娘子辛辛苦苦做的,拆了实在可惜。”   织萝不由得想——虽然郡主在皇帝面前也还是十分得宠的,但到底不是皇帝本人,郡主说无妨是她觉得无妨,又不是皇帝觉得无妨,还是……不能大意了。   然这时,顾昭却扬声对外头喊道:“小环!”   一个丫鬟应声推门而入,“郡主有何吩咐?”   “你来替织萝姑娘重新带一下首饰,若是可以,稍微把这髻子改一改,做成飞天髻最好了。”然后顾昭又对织萝解释道:“你放心,小环的手艺很好,定会给你改得不让人误会的。”   “劳烦郡主,民女实在是过意不去……”织萝委实有些汗颜。   顾昭却摆手道:“无妨,横竖此时进宫去也见不到阿婉的,她这人懒得很,这个时候只怕还未睡醒,起来还要梳洗打扮很费些事,也犯不着在她宫外站得腿酸。”   这个时候其实真的算不上很早了,但临阳公主却还没起来……   只是好歹是个公主,金枝玉叶,又得圣宠,顾昭敢肆无忌惮地嘲笑她,织萝和元阙是不敢的,连赔笑也不能。   好在顾昭也不是真的要找谁来一起笑话临阳公主,话锋一转,又道:“二位用了早饭不曾?匆匆忙忙赶过来,定然是有些饿了,正好我也还没吃东西,叫她们一起送过来吧。”   有小丫鬟在场,元阙不敢轻易说话了,织萝便道:“如此……民女多谢郡主好意。”   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郡主虽然身份地位颇高,却难得是个好脾气又没架子的,既然如此,就不要跟她客套了。   虽然顾昭说了让小环给织萝梳妆打扮的话,但又说了先吃早饭的事,而定北府的早饭也不至是主子吩咐了才现去准备的,所以不过片刻,琳琅满目的小点心就摆了一桌子,小环也只好先放织萝吃饭去了。   在点心摆好之前,元阙便给顾昭看了织萝带来的结子。顾昭对这些物件一向不上心,而织萝的手艺本来也没得挑,当即便决定吃了早饭梳好头之后,便即刻进宫去。   别看定北侯府一门皆是武将,但规矩却是极大的,食不言寝不语便是首要一条。顾昭还是从过军上过沙场的人,又不因说话而耽误,一顿饭便吃得飞快。织萝和元阙其实是随意吃了些东西才出来的,也不是很饿,故而顾昭一搁了筷子,二人也就再趁势多吃了一口各自觉得合口的点心,便也相继放下筷子。   待底下人将杯盘碗盏撤下后又带上了房门,这一屋子里算上小环一共四人,一时间竟寂静得可怕,只能听见木梳穿梭在发丝间的“沙沙”声。   小环因为手上有事,有事在主子面前,自然是不敢轻易开口的;元阙怕露馅,也恨不得缩到一边当自己不存在;织萝也不知道顾昭究竟爱听什么、什么又是不能讲的,一直沉默着专心看小环究竟如何通过插首饰来把这望仙髻改成飞天髻。   最后,还是顾昭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织萝,你对那胡氏知道多少?”   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织萝琢磨不出顾昭究竟是想问什么,只得秉承少说少错的原则,轻声道:“民女那时候岁数小不记事,家里也不是什么有钱的有权的,即便真的知道些什么,也不过是些坊间做不得真的传闻,不敢深信。何况这是陛下亲口下令不许再提的人,都是些升斗小民,没人嫌命长的,不敢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送了全家的前途性命。”   顾昭倒是愣了愣,旋即摇头道:“原来民间竟是这样的……真是可惜了。”   但元阙知道织萝说的不是实话,毕竟织萝就是一段红线,还是月老手上的姻缘线,当然不会是人间长大的。这谎话也说得太利索了!简直与他自己的功力有得一比。   从织萝的角度看,元阙的模样其实是映在镜中的,他的神态动作一丝一毫也逃不脱她的眼睛。当织萝看见元阙因为自己说谎而忍俊不禁时,织萝气得有些牙痒痒,在心里就开始盘算回去之后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收拾了这可恶的元阙。   不过元阙自己不知道罢了。   而顾昭自然是看不见这二人眉眼处与心底弯弯绕绕的官司,只是道:“那位胡娘子小时候我经常进宫见到,因为过了许久了,也记得不是很分明,只是隐约能想起,她是个很温柔很漂亮的人,手也很巧。”   手巧是真的,心思只怕也是七窍玲珑的,若不然,世间千万女子都在梳头,这么复杂的望仙髻,怎么就单她一个人想出来了呢?   不过……顾昭这是要与他们说胡氏?   小环是她自己的人也就罢了,对着两个不知底细的外人便开始说皇帝亲口下令禁止提及的人,是不是……胆子也太大了!   顾昭却很是无所谓,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阿婉刚刚出生的时候,瘦弱得不得了,而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其实陛下就已经有些开始疏远胡氏了,连她生产之后,也并不是时时来看。我记得那时候阿婉虽然体弱,但哭起来却是不得了,那么小的身子里也不知怎么就会爆发出那么……震耳欲聋的哭声,且一哭起来竟是谁也劝慰不住。宫里有经验的娘子不少,没有一个拿阿婉有办法,胡氏便自己去哄。小孩子么,半夜啼哭是常事,胡氏白日里哄孩子亲力亲为便罢了,夜里还要自己起来去照看。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血崩了,多少御医使劲浑身解数也没救回来,父亲与爷爷对我又严厉,身边的乳母娘子也不敢惯着我,还疏离得很。我看到胡氏哄阿婉的时候,就在想……若她是我娘就好了。”   织萝与元阙没敢答话,心绪却并不平静。   且织萝从梳子在头发上滑动的频率和力道上感知,小环也有些激动。   原以为一个能得到皇帝多年的信赖与宠爱的女子,多少会有些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但这胡氏却似乎与这些字眼半点不沾边,反倒是十分温柔贤惠。   不过也对,若不是这样,只怕当初皇帝也不会不顾世俗的眼光而一定要留胡氏在身边了。   但既然当初皇帝不惜与太皇太后、满朝文武做对也要将胡氏留在身边,后来为何又说散就散了?   顾昭感慨了一阵,忽然又道:“对了,既然织萝不知道这望仙髻的典故,那我就跟你讲上一讲。”   “既然郡主愿开金口,民女自然洗耳恭听。”坐着也是无聊,有人愿意主动讲故事,有什么不好呢?   顾昭想了想,才道:“我也是听宫里人说的,至于真假就不知了。说是有一日陛下在胡氏殿里安寝的时候,胡氏夜梦金甲神人,身边还有个一袭红衣的女子,看样式却是一件嫁衣。那女子头上所梳的,就是望仙髻,虽然不饰金银珠翠,却美得光艳夺目。胡氏醒来之后,便按着梦里的那女子的发饰梳了发。因为是夜梦神人而得,故名‘望仙髻’。”   织萝忽然想起,那怪这发髻虽说在人界没见有人梳过却并没觉得有什么奇怪……从前九阙天上,似乎是有仙子是喜欢这样梳头的。   至于夜梦金甲神人……织萝忽地玩笑似地问道:“是不是胡氏梦到金甲神人之后就……有孕了?”   顾昭愣了一愣,“你听说过这事?”   “话本里都这么写的啊,不是金甲神人便是什么龙啊、异兽的。”织萝不以为意地一笑,心下却有些冷了——她大概是知道胡氏最后为何会与皇帝分离了。   不过恰好就在这时,小环也终于梳头梳好了,不管是织萝揽镜自照还是在元阙和顾昭看来,终于像个飞天髻了。而这个时候估摸着临阳公主也该起身了,顾昭便招呼下人准备车辇,进宫去给临阳公主看结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晋江推出的活动,每月一号到五号日更一万会有自然榜,我……尽量日一下!!虽然岁数大了真的经不起折腾啊嘤嘤嘤! 晚上还有一更。 第76章 国师   顾昭怕麻烦, 便吩咐底下人准备了一顶大些的车轿, 让织萝同乘。而元阙从进府开始也没说过他的事, 这时候忽地叫人再准备多的车轿也不合适,也只好叫他一同坐了进来。   织萝是因着朝夕相处熟识了故而也没觉得有太大的不方便。   但顾昭就不同了, 虽然是异姓, 但好歹也是皇帝亲封的郡主, 再怎么和一帮粗汉子一起打过仗,但和一个陌生男子一同乘骄仍是感觉很是别扭。   “实在对不住, 是民女一时玩心起了, 想和他开个玩笑……冒犯郡主, 还请郡主责罚。”织萝也不能装作无事发生, 连忙道歉。   “无事,听说这位元阙元公子很是风趣, 织萝姑娘又是一个人到我们府里来, 带个人回护又顺道解闷,倒也有些意思。”人都来了, 顾昭也不是个会随意发脾气的人,宽慰了一句,便打起轿帘去看街上的景致。   元阙与织萝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都看到了些许尴尬, 旋即又别开脸去, 一同望向街上。   本来街上行人许多,但织萝本就是在市井中做生意的,这样的情形日日都在看, 也不能看出什么新意来,只觉得有些无聊。   但就在这时,路边有个挑担卖樱桃的老汉忽地把胆子一丢,一脸兴奋地往前跑去,高声道:“乾坤院!是乾坤院的马车啊!”   虽然这时节正是产樱桃的时候,但樱桃也不是什么好得之物,所以市价不菲。这老汉出来卖樱桃,担了如此大一担,与怀揣巨宝无异,但他就这么随意丢下而迎向别处,却也不知那边有什么东西能惹得他如此不管不顾。   这一声之后,越来越多的人一起往那边跑去,阻拦到了定北府的车架前行。   顾昭听到动静之后,把帘子起得更高些,扬声问赶车的人,“乾坤院?果然是乾坤院的车么?”   “回郡主的话,正是。”赶车的人答道。   织萝与元阙都不曾听说过乾坤院的名声。但因为一辆马车出现便引得百姓如此疯狂,竟至于阻塞道路,这里头的人……织萝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但出人意料的是,顾昭竟有些脸红,腼腆道:“我们往边上躲一躲,让他们先过去。”   外头的车夫叹了口气,还是道:“小人遵命。”   织萝与元阙有些震惊了——郡主要给乾坤院的马车让道?那边究竟是什么来头?是贵妃还是丞相的亲戚么?   “郡主,咱们先来的,为什么要让他们?”外头的小丫鬟替织萝问出了关键的一句。   顾昭不由自主地扬了扬唇角,一脸娇羞藏都藏不住,所幸外头的人是看不见的。修长的手指捏着衣角揉了半晌,顾昭才道:“乾坤院的人一向不会随意出来走动,一去……多半也是去宫里。最近陛下龙体欠安,他们大概是瞧陛下去了。若是因为咱们耽误了陛下的病,你担待得起么?”   好生厉害!这么一会的功夫还能耽误皇帝的病了!到底是多重的症候?   织萝实在忍不住,便小声问道:“郡主……这乾坤院的主人……是个大夫不成?”   顾昭回头来瞪了她一眼,含瞋带怨的,看得织萝一个机灵。好在顾昭自己也知道自己失态,连忙别开目光,问道:“你竟然不知道乾坤院?难道……连国师承华先生的名头也没听说过?”   一向能挂上“国师”名号的,定然是个神棍,和尚有,道士居多。织萝对朝中政事和宫中轶事知晓不多,但毕竟对皇都中的术士尤其是修天道的人了解要多些,那位承华先生的名声她也还是听过的。   据说这承华原本是天下道门之首的蜀山派的弟子,入门时间不算很长,但天资颇高,甚得掌门与各位长老的喜爱。有次蜀山长老下山云游时便是带着承华一道的,路过皇都城郊,便听说有一处宅邸闹鬼,便遣他前去探个究竟。承华轻而易举地就捉住了作祟的邪物,那户人家自然是千恩万谢的。承华自报师门之后,那户人家十分欣喜,也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原来那宅邸的主人,从前乃是帝师,历经几朝,教过数位皇子,其中便有两位先帝。帝师一生清正,皇帝便下旨将城郊的一座旧行馆拨给他老人家颐养天年,谁知这行馆中曾经闹出过命案,便留了个作祟的邪物。承华解决了这邪物,老帝师自然是千恩万谢,先是向皇帝举荐了这年纪轻轻便法力惊人的道士,又几次三番写信给蜀山邀请承华出任国师。承华本人是不愿的,但不知为何,蜀山掌门与各位长老竟都劝说他莫要推辞,于是他就下山来做了这个国师,一做便是三年。   至于承华的道法究竟如何,织萝是不知道的。   毕竟是做了国师的人,几乎都是在给宫里贵人和高官皇亲作法祈福,寻常人家是接触不到的。   但因为老帝师的名声太好也太响亮,故而承华的名气还是传扬开去。   “莫非乾坤院便是陛下赐给承华先生的宅邸?”织萝虚心地问。   顾昭理所当然地道:“承华先生难道不需要住处的?”   那便是了,既然乾坤院是承华的住处,难怪这些百姓一听说是乾坤院的车架到了,就这般疯狂。   但顾昭这反应……元阙仿佛与织萝心有灵犀一般,开口便问:“敢问郡主,承华先生如今……是不是还很年轻啊?”   “这是自然,承华先生三年前到皇都出任国师之时也便只有二十几岁。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心肠又好,前途不可限量。”顾昭十分开心。   前途不可限量是什么意思?仕途么?国师之上还能怎么升迁?但顾昭大约不是个把权势放在心上的人吧,难道她指的是修炼?顾昭知不知道一个人的法力究竟怎么评判么?还特意提了一句心肠好,这有什么用呢?心肠好是会多一些福泽,但与能不能位列仙班可是毫无关系的。   等等!年纪轻轻、心肠又好、顾昭这反应……   织萝与元阙飞快地移开目光,觉得自己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很快有一辆马车与这边飞快地错过。   两车相错时,一阵风带起了那边的车联,露出了里头坐着的人——一个是个绾着双螺髻的少女,另一个……面相老实,五官与气质也平平……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承华?   但看顾昭瞬间暗淡了的眼神,织萝与元阙很快又知道,这马车里坐的并不是她想见的那个人。   “郡主,就这两个人,咱们也为他们让道?您要是说他们是去诶陛下瞧病的,婢子说什么也不信!”外头的婢女有些愤愤不平,“乾坤院来头能有多大?背后有蜀山撑腰便怕了他么?咱们定北府的威名又是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不说贲威将军为了将突厥逼回阴山为国捐躯,便是咱们老侯爷,如今不良于行,难道不是因为为国征战而留下的旧伤么?”   “好了,住口!”顾昭忽地叱了一声,神色十分严肃。到底是上过沙场的人,发起脾气来还是很有些震慑力的,“这话若是我再听到一次,不管是你说的还是府里其他人说的,我都只会找你,记住了么?”   外头的侍婢显然是被吓到了,声音都小了许多,“婢子知道了……”   大概是被影响了心情,顾昭一把甩了帘子,一扭头就与元阙正正打了个照面,这才想起原来自己车里还有两个外人,不由得有些尴尬。   “郡主聪慧,治家有方,民女十分佩服。”织萝玩儿一笑。   顾昭勉强一笑,“治军便是如此。治家与治军其实并无什么不同。”   “郡主这话不错。”织萝自然地接过话,“不过如郡主一般以女儿之身却上阵杀敌的,除了本朝开国公主,民女细细一想,也就只能想到木兰了,实在敬佩得紧。”   “敬佩?嘴上这么说着,心里不一定怎么想的,你也不必恭维我了。”顾昭轻笑一声。   织萝正色道:“民女为何要无端端地提起这话再恭维郡主一把?这话的确是发自真心的。若不是郡主力挽狂澜,令尊为国捐躯之后,突厥的铁蹄便长驱直入了。”   顾昭愣了愣,“若你这话的确是发自真心的,我倒真是十分欣慰了。毕竟……陛下再怎么给我们家敕封奖赏,也换不回我阿爹来了,更不能叫那些个醋缸子里泡涨的措大面上对我百般恭敬心里不骂我伤风败俗了。”   “所以,承华先生也是真心实意地夸赞过郡主了?”元阙冷不防问了一句。   顾昭这么骄傲的人,读书人、甚至是那些高居庙堂的读书人其实都是有些看不上的,那些“不问苍生问鬼神”的术士大概是更不放在眼里了。这承华如此得她青眼,想必是在她最过不去的事情上为她说过好话吧。   “嘴上抹蜜的人,我理都懒得理会。”顾昭冷哼了一声,“说句好话便是心肠好了?”   元阙讪笑,不敢接话。   但顾昭也不是真的恼了,只是随口叱了一句,便道:“我父亲过世之后,有数次都是由我自己领兵出征的。但胜败乃兵家常事,我曾经有一次因为错判了敌情而导致战败。虽然吃了败仗,但其实那边也几乎是要攻下来了,朝里多少人也是看出来了。于是,觉得女人打仗有伤风化的、想让家里的草包儿孙去捡个现成便宜的百年纷纷上书要求撤换主帅并将我提回皇都治罪。承华先生一向是不参与政事的,那次却破天荒地向陛下进言,痛陈利害,求陛下让我继续领兵、虽然临阳公主与我私教尚可,我又是个女流之辈,但为君者,有几个不忌惮手握兵权的呢?若不是因为承华先生,我家……只怕就要万劫不复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那也难怪了。   一个超然世外的人为自己仗义执言,于是便动了心,虽然有些俗套,但这样的故事也委实不少。   车里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好在也到了宫门口了,车轿一停,便有太监道了声“得罪”,掀帘来查验轿内。   寻常皇亲贵戚的车轿,大约报上名字也就完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毕竟也都是得罪不起的人。这好歹也是郡主车轿,却正儿八经地掀起帘子要搜查,生怕里头有什么兵刃或是刺客。若皇帝不是这个意思,只怕底下人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糟践人。   哎,所以就真的瞧上承华咯。   * * * * *   在宫外避让乾坤院马车耽误了些时候,故而到了临阳公主所居的含露殿时,她也收拾停当了,正拿着团扇在逗鹦鹉玩。   宫里的鹦鹉,即便真是个蠢货,但为了讨主子欢心,底下人也会挖空心思调教得与众不同,含露殿的鹦鹉便是个会说话的,不单是会说话,还是用的文绉绉的言辞,“禀公主,有客来访——”   织萝原本还想趁机瞧瞧皇宫里究竟有多富丽堂皇,但被这么一喊,自然是不能了,之劳拉着元阙跟着顾昭见礼,“见过公主。”   临阳公主与顾昭也的确是关系甚好的,一见顾昭来了,便开心得很,一把将她拉起来,“你来找我还行这一套干什么?想要折煞我么?哎,这两个人是……”   织萝微微抬起脸,让临阳公主看了个大概,又行了一礼,“民女见过公主。”元阙也有样学样,不过是嘴里没说话罢了。   临阳公主当然是看清来人是谁的。不过一见元阙那打扮,她不由得一呛,咳了好一阵才挥开上前来搀扶的宫人,强装震惊地道:“原来是你们?怎么今天才想起给我送过来?都做好了?”   “让公主久等了,是民女不是。”这么些平安结,若是让凡人来做,也需得好几人同时做上十几日了,也亏得她是精怪才能如此迅速地做完,还莫名被嫌弃太慢,然而又不能反驳,倒还要笑嘻嘻地说自己的不是。   不过临阳公主也是脾气如此,并不是真的想要怪罪,闻言便挥手道:“你们先起来,把东西给我瞧瞧。我这里现在也用不着这么多人,都先出去吧。”   “是。”一众宫娥连忙告退。   待屋里的人都出去了,临阳公主才毫无形象地开始捶床大笑,险些岔了气,指着元阙道:“你……你怎么打扮成这样?虽然……也很好看就是了。阿昭……你的主意?”   顾昭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也没给织萝好脸色,“都说宫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人家一个样貌不俗的姑娘孤身进来,难道不想着防身的?”   “本公主像是会吃人的?”临阳公主有些不乐意了。   织萝连忙告罪,“公主和蔼可亲,自然不是!是民女过虑了。坏了宫里的规矩,是民女的不是,请公主降罪。”   “罢了罢了。看在……这位郎君也算……赏心悦目的份上,本公主就不与你计较了,你起来吧。”临阳公主又打量了元阙几眼,笑嘻嘻地道。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着个男的进宫啊?被发现了可是死罪!   不过……我就知道,公主殿下贪恋我们元阙的美色啊,带着他可是能免罪的。   织萝一面谢了临阳公主起身来,一面有些得意地想。   也不知元阙对他的想法心有所感,忽然扭过头来,趁人不备之时,胆大包天地瞪了她一眼。   但也是她自己理亏,任由元阙瞪了。   打完眉目间的官司,织萝与元阙一道将带来的结子在案子上一字排开供临阳公主检查,自己则默默退到一边。   临阳公主一边查看,顾昭便一边与她聊天,“陛下这几日怎样了?吃了太医开的药可有好转?”   “没多大起色,听说晚上还是睡不好,频发噩梦,要不今天怎么会把乾坤院的人都叫来了?”临阳公主摇头道,“最近好像皇都里有个和尚名声很大,几个名声骇人的妖物都是他擒住的,那一帮爱拍马屁的唯恐父皇是中了邪,就把那和尚也请进来了。我倒是要看看,那一个道士与这一个和尚碰在了一起,到底是尴尬是不尴尬。”   最近皇都里名声很大的和尚……除了玄咫还能有谁?织萝与元阙都有些震惊,私底下交换了个眼神。   莫非……宫里也有什么作祟的妖物?   就在他二人还在思索的时候,外头忽然传来内监又尖又细还拼命拖长的嗓音——“陛下至,临阳公主接驾!”   这……真有这么巧的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想了想,还是早点更新了吧~ 话说最开始这文设定仿唐了,虽然后面就变成了大杂烩。但是这里“本朝平阳公主”还是指的是李渊的女儿那位平阳公主。 第77章 至尊   公主和郡主其实也不算是什么不好打交道的人, 尤其是临阳公主, 对元阙的皮相还是十分瞧得上眼, 就算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但皇帝就不一样了,没有哪个当爹的会在自己女儿的闺房里发现了两个来路不明的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年轻男子还能放心得下, 何况是随随便便进了皇宫。   所以早上是为什么脑抽一定要带上元阙啊!   织萝心下一急, 背手抛出一条红线, 看也不看就在身后开始画形,然后估摸着是成了一个人形, 便往惊呆的元阙身上一套, 才匆匆忙忙地跟着去迎驾。   “拜见陛下。”满满一屋的人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这场面看起来实在让人看着有些头皮发麻。   但在场也还有敢站着的, 便是临阳公主。她快步跑到皇帝身边,拽着他的袖子撒娇, “父皇今天觉得好点了吗?怎么有空到嬿婉这儿来了?父皇要是想见嬿婉, 就叫小安他们过来叫我过去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的?”   “今日天气好, 朕听说御苑里的花也开了,就像出来走走。在床上躺得久了,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要锈了。”皇帝笑着与爱女闲聊家常,然后才道:“你宫里今天怎么有这么多人?”   “是阿昭今天进宫了呀。父皇, 你让人家跪了这么久, 也该起来了吧?”   皇帝默了一阵,大概是在打量在场诸人,然后才道:“平身吧。”   织萝这才与众人一道起身来退到一旁, 暗自打量皇帝。   只见皇帝大约是四十岁的模样,因为保养得宜,头发不见花白,皮肤也不见多少沟壑,只是精神不济,看着憔悴得很。皇帝五官端正俊朗,可见年轻的时候也是十分英俊潇洒的。但织萝横看竖看,总觉得这皇帝长得真是十分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何处见到的了。   皇帝后头还跟着两个人,一个身披羽衣,头束高髻,面色冷峻,五官深邃,大概就是他们路上听说的那位传奇国师承华,而另一个……可不就是面相不染尘埃却总在红尘里穿梭逡巡的玄咫么!   玄咫也看见了织萝,向她轻轻点头致意,目光望向她身后之时,却掩饰不住有些失态。   唔……看来果然是不该带着元阙出来到处乱走的。   恰在这时,织萝只听皇帝加重了语气道:“顾昭,你把什么人带进宫来了?”   织萝一个激灵,连忙拉着元阙跪了下来。顾昭亦跪下,却不敢说话。   不论男女,但凡出入宫闱都是需要记档的,还须得层层审查,确认此人无妨才能出入。织萝自己是没有去记档的,看样子……顾昭也是没去的。大约是觉得当做自家丫鬟,也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道就会撞见皇帝呢!   顾昭暗暗回头,想确认一下皇帝是不是发现了元阙,但一看之下,险些笑出声来。幸好她是上过沙场的,控制情绪还是比较容易,连忙在自己手心掐了一把转过头去,才避免御前失态。   临阳公主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只是一门心思想要救场,便将那纤足往地上狠狠一跺,噘嘴道:“父皇你凶什么凶啊!阿昭还不是对您一片忠心嘛!”   “忠心?那你倒是说说,私自带人进宫,怎么还成了对朕的一片忠心了?”皇帝在桌案前坐下,好笑地问了一句。   “父皇你看这里,全是平安结,都是阿昭带来的。”临阳公主连忙把织萝他们带进宫来的结子如同献宝一般地拿给皇帝,“这些都是阿昭那天在外头看见了觉得精巧而我也看着很好才叫她们做了许多来给父皇祈福的。人家一片好意,难道还要受罚么?”   皇帝轻笑一声,“顾昭,你还带着嬿婉私自出宫了?”   顾昭连忙叩头告罪,“臣……罪该万死。”   “父皇你怎么一点也不讲理啊!分明是我想出宫去玩,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才逼得她松口,怎么就变成了还她带我出去了?”临阳公主急得跳脚,“嬿婉是出宫胡闹么?还不是为了给父皇祈福嘛!”   皇帝板着脸道:“宫里什么没有?需得你到外头去。”   “这不一样么!”临阳公主忽然看见了玄咫,连忙跑过去将他拉出来,推到皇帝面前,“父皇,您现在不是挺信得过这位大师的么?这些平安结子,可都是大师开光做法过的,阿昭为了见大师一面,可是在寺外站了好几个时辰呢!宫里总是找不出来的吧?”   看起来玄咫现在也是甚得皇帝信任了,临阳公主张冠李戴夸大其词,一听便是漏洞满满,但因为提到了玄咫,皇帝也不计较了,只是缓声道:“原来是替你办事。顾昭起来吧,后边这两位也起来吧。下次记得按规矩办事。”   “谢陛下。”织萝松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   但皇帝的下一句话,却让她一个没站稳,险些又跪了下去,“这一家卖结子的老板……手倒是很巧,就是这看人的眼光实在不太好。招进店也就罢了,还敢让她进宫来……”   皇帝这么一说,众人便都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当场便有几人撑不住笑了出来,织萝也有些不忍直视,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玄咫也是笑容满面。   织萝将红线随手抛了出去,也不知在自己身后是个什么情形,这下忽然扭头看见,只觉得倒不如让元阙就保持方才那副模样罢了。   一张小脸只有巴掌大,但五官却又打得几乎撑满了整张脸,不光眼睛大,鼻子嘴巴都很大,看着实在不甚协调,只有回忆着元阙平日的打扮再去看那张脸,才能勉强看出一点点他的影子;而这么小的脸,还配上了一副这么丰满的身子……难怪皇帝都亲自点名批评了。   织萝忍笑忍得浑身发颤,对上元阙羞愤哀怨的神情,勉强生出几分愧疚感,用口型向他道——对不住,下次再不会了。   临阳公主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最终还是忍不住拍桌笑了起来。   皇帝有些诧异,“她不是在你宫中待了一阵了?”   “哈哈哈……原本笑过了……只是父皇一说,又觉得更好笑了!”临阳公主伏在案上揉着肚子。   顾昭不得已,有些尴尬地上前道:“是臣失察,请陛下恕罪。”   “罢了罢了,容貌都是天生的,也没说谁比谁就强上许多。”皇帝随意一摆手,却又指着织萝道:“只是这个才是你真的失察。”   众人又不约而同地望向了织萝,一时间几个在笑的宫人愣住,连忙收敛了笑意,大气也不敢喘。   坏了,到底还是被觉察了。   皇帝近前一步,打量了织萝一眼,有些不悦地道:“这个飞天髻,有些走样啊。”   配上那有些轻蔑的语气……织萝只觉得火气乱冒。皇帝怎么了?很生不得了么?还真当是谁都要削尖了脑袋都要往这宫里钻么?   “民女原本想着不要御前失仪,便去请了一位梳头娘子来,却没想到更是失仪了,还请陛下恕罪。”织萝轻声解释着。   皇帝一听梳头娘子,忽地浑身一震,连声问道:“哪里请来的梳头娘子?多大岁数?长什么样子?姓甚名谁?”   “是民女在新科探花苏家蒙苏夫人介绍认识到的娘子,姓李,大概三十多岁,样貌平平家住崇善坊。”织萝不卑不亢地道。   便是临阳公主也觉出有些不对了,悄悄问了身边的宫人,那发髻究竟有什么古怪。她身边的宫人全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连忙摇头后退。   “姓李……三十多岁……”皇帝失魂落魄地重复着,“他们家还有什么人吗?”   织萝如实回答:“李娘子讲她至今尚未婚配,孑然一身罢了。”   “父皇怎么问起一个梳头娘子来了?宫里的人梳头梳的不好么?”临阳公主见皇帝脸色不大好,连忙上前去宽慰。   顾昭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让她莫要说话,省得多说多错。   皇帝却还在喃喃自语,“不是,不是她……”   “陛下。”一直默然无语地站在门口的国师承华忽然开口了,声音有些缥缈,如大漠飞沙一般,“贫道与玄咫大师都曾劝慰陛下,莫要多思多虑,若不然,夜里便不得安稳。”   临阳公主立刻就有些不爱听了,“你说什么呢!”   “公主!国师不是有心的!”顾昭连忙劝了一句。   皇帝却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道:“朕……有些乏了,先回含元殿去歇息了。嬿婉,你就与顾昭在此好生待着,只要不过分,怎么玩都是可以的。”   “父皇您怎么了?要不要请御医啊?”临阳公主有些急了。   “没事,不过是乏了,不必怛心。承华,玄咫师傅,你们也不必再跟着了,让朕自己先好生静一静。若是没什么大事,你们便各自出宫吧。”皇帝站起身来往外走,步履有些踉跄。   临阳公主追上去要搀扶,“哎父皇!我……我给您求来的平安结,您还要吗?”   皇帝顿住步子,向她勉强一笑,“要,怎么不要?好歹是我们嬿婉的一份心意。高无忧,你替朕收好,拿回含元殿去挂起来吧。”   * * * * *   皇帝都走了,承华和玄咫当然跟着告辞,织萝和元阙也算目的达成,也不再久留。顾昭要陪临阳公主坐一阵,也知道织萝他们其实与玄咫十分熟识,便同意他们坐玄咫的马车一道离开了。   刚一上车,元阙便不满地道:“姑娘,快把我这一身的玩意儿弄下来!真是丢死人了!”开玩笑,若是在旁人面前也就罢了,反正都不怎么熟。但是玄咫不行啊,怎么能在他面前丢人呢!   偏偏织萝还在捧腹大笑,“挺好的。看都没看一眼,至少我还给你留了个人样……”   “你……”元阙气结,一双大得过分的眼睛简直要瞪出眶来。   玄咫有些于心不忍,便道:“阿弥陀佛,织萝姑娘还是莫要开玩笑了。”   这话倒比玉旨纶音还还用,话音未落,织萝便抬手一引,从元阙身上收回一条红线,去了这可笑的伪装。   只是元阙似乎忘了个事实——他出来的时候也不是以本来面目示人的,而是穿了女装绾了女子发髻的。   于是,看着玄咫惊诧的眼神与织萝不怀好意的表情,元阙更加羞愤欲死了——在情敌面前接连丢人,谁能告诉我怎么办!   但玄咫这和尚当得一向厚道,见状也只是轻叹一声,“元公子原本十分英俊,又是七尺男儿……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这样拿他打趣了。”   这一刻,元阙决定先原谅玄咫一炷香的时间,先夸了再说:“还是大师厚道!”   织萝没有犟嘴没有争论,因为她本来也不占理。她只是笑着岔开话题,“大师什么时候进宫里来的,怎的不曾听说过呢?”   “昨日忽然有人到慈安寺来,点名要找小僧,不由分说地便将小僧带到宫中面圣,也没说几句话,陛下便龙心大悦,叫小僧今日再来一次。原本是与国师一道瞧病,但后来忽然有人来报说是广平郡主带着外人去了临阳公主处,陛下便不管不顾地过来了。”玄咫一五一十地交了底。   元阙一时又忍不住嘴贱道:“哟,大师要改行做大夫了?”   织萝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然后才问道:“那依大师来看,国师……是欺世盗名呢,还是实至名归?”   玄咫愣了愣,“小僧不曾见国师动手,也说不上来。不过既然能在陛下身边待了三年还颇得信任,想必不是滥竽充数的。”   “那大师既然说是瞧病……让和尚道士来瞧的病,只怕不是普通病症吧?”织萝眼波流转,看得元阙有些牙痒痒,恨不能马上扯出一张面纱来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御医看不出病灶,才请了国师来瞧。但国师……似乎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织萝莞尔一笑,“大师发现了什么?”   “说来惭愧,小僧也是一无所获。”玄咫大大方方地摇头。   元阙不由得有些好奇,“这倒是奇了。陛下到底是什么病症?”   “神思不属,夜不能寐,总是梦到不该梦到的人。”玄咫摇了摇头。   看皇帝今天的面色,大约也知道他是近来休息得不好的。结合他今日无意间吐露的话和从前那个传闻,为什么会神思不属夜不能寐,也是不难猜的。   “因为……胡氏?”元阙试探着问。   玄咫却认认真真地道:“小僧不知这位娘子姓甚名谁,但陛下说……是他的发妻。”   发妻?这么深情的?好吧,皇帝可不就是以痴情而闻名的么?虽然最后也没什么好结局。   织萝眨了眨眼,问道:“陛下因为太过思念么?”   “至少陛下是这么说的。听几位中贵人说,近些日子陛下将一些封存已久的旧物全都找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大概是在睹物思人吧。”   对于人故去才知情深的,织萝一向没什么好感,对此也不做品评,只淡淡一笑,“若只是思念成疾,何须找法师进宫去?”   “因为陛下最近多梦,总是梦到些旧事,只怀疑是有妖邪作祟。”玄咫道。   元阙不由失笑,“这话稀奇得很,若是梦到旧事便是有妖邪作祟,岂不是连梦也做不得了?”   织萝已经懒得理会他,只是道:“莫不是频繁发梦?”   “是,日日不曾间断,有时一夜之间还会辗转反侧梦到数次,尽是……陛下此生最不愿忆及的事。”玄咫有些于心不忍。   元阙立刻问道:“大师有没有打听到是什么事啊?”   玄咫一愣,“这算是陛下的阴私,又是伤心之事,既然陛下不提,小僧自然也不能随便问。”   阿弥陀佛,真乃是当世一代高僧,我等凡人自叹弗如啊!   织萝问道:“不是食梦貘?”   “应当不是,此前国师曾经设下法网捕捉过,什么东西都没有。”   想来也是,食梦貘这东西民间传得神奇,但别说是在他们这些大妖精眼里,便是在道行稍微高些的术士眼里,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东西。整座皇宫内外其实早就布满了各式阵法与法网,一般的非人是根本走不进宫门,便是一些大妖,若是一个不慎也会被发觉。幸好今日织萝是跟着顾昭来的,若不然也难蒙混。那食梦貘委实弱小,想要不被觉察地潜入宫中,几乎毫无可能。   这么说来,宫里有冤魂作祟的可能倒是不小的。   虽说宫外有法网,但若是那鬼魂本就冤死在宫中又不肯离去,也是不能觉察的。皇帝号称是九五之尊真龙天子,身上原本就有紫微帝星庇佑,所以就算他手上染了无数鲜血,真的能缠上他的也是少数,一般来说都极其凶残。   愿意替旁人伸冤的魂魄不能说没有,但绝对是极少的,通常他们作祟害人,都是为了自己。皇帝既然接连梦到了胡氏,那么是胡氏本人出手的几率是极高的。   胡氏的下落至今不明,都是说是消失了,生死一概不知……莫不是她从传说消失的那一日便死在了宫里?若不然也委实不好解释了。   正当三人一齐胡思乱想之时,马车忽地一震,陡然停下。   玄咫倒没生气,只是温声问道:“发生何事?”   “大师,有人找您。”赶车的人恭敬地道。   玄咫虽有些奇怪,但还是与织萝和元阙说了声稍等,便自己掀帘下车去了。   车帘子打起那一角,恰好将外头那个说要见玄咫的人露出来。   金甲……神人……绿玉牌!   这可是惊天的八卦啊! 第78章 诱哄   在看到通钺的一瞬间, 织萝才明白为何自己看到皇帝会莫名觉得眼熟——他和通钺在五官上实在是长得太像了。   织萝看了一眼元阙, 用口型问道:像不像?   元阙也是知道她在问什么的, 当即毫不犹豫地点头,像!   玄咫下车之后, 织萝与元阙也没放下帘子, 掀起一角, 躲在里头听通钺说话。   “不知司法天神找小僧,有何贵干?”玄咫虽然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但对着通钺说话却也是不卑不亢的。   通钺倒不如他这么坦荡, 掩口咳嗽几声, 才问道:“近日……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玉牌?”   “什么玉牌?”玄咫猜到几分, 仍在明知故问。   通钺便更有些无奈了,神色十分不自然, 眼神也不敢落到玄咫身上, 只是道:“就是……一块绿玉牌子,上头刻着喜字的。”   玄咫淡然一笑, “是见过的。”   “麻烦大师将那玉牌给我,那是……本座的。”   “可惜啊,很是不巧,现在玉牌不在我手里。”   通钺愣了一愣, 却没有多想, 只是道:“无妨,随大师去慈安寺拿也是可以的。”都能打听到玄咫今天进宫来了,那么打听到他的落脚处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玄咫却摇头道:“慈安寺也不会有的, 小僧将那玉牌送出去了。”   通钺一听便急了,“给了什么人?”   虽说有时候通钺的脾气真的不大好,但也多半是因为“怒”才失态,这一次却是织萝见到他因为“急”而失态。   玄咫也不打算隐瞒,据实回答:“给了织萝姑娘了,毕竟那玉牌非同寻常,小僧对此并无研究,好歹上面有个结子,想着姑娘能知道得多些,就送给她了。”   见通钺转身就要走,玄咫还老老实实地道:“您请留步!织萝姑娘现在不在千结坊!”   通钺有些暴躁,“那她在哪里?”   “在小僧的车里。”玄咫欠了欠身子,将身后的马车让了出来。   一直躲在里头听壁脚,织萝当然是第一时间就知道动向的,且因为玄咫交代得太突然,她还来不及将车帘放下,玄咫让开身子之后就恰好与通钺目光对接。   躲是躲不下去的,织萝便大大方方地掀了帘子款款下车去,走到通钺面前盈盈下拜,柔声道:“见过司法天神。今日真是好巧,是什么风又把您吹下界来了?”   通钺没说话,目光直愣愣地望着织萝身后,嘴角不住抽动。   呀,忘记了,后头还有个元阙,事事喜欢跟着的。   元阙与通钺对视片刻,面上的神色很是淡定,内心却如同一锅烧开的滚油,翻来覆去地冒着泡——这下可好,丢人都丢到天上去了。   通钺勉强别开眼,咳嗽一声,让自己语气如常,“听说大师捡到那绿玉牌,在你手里?”   “没错。”织萝笑得恰到好处。   “你……给我。那是本座的东西。”通钺低声说着,神色掩饰不住的有些古怪。   织萝故作不懂,“虽然您是司法天神,位高权重,小女子是拗不过您的。不过……您有什么证据说那就是您的东西呢?红口白牙的,您说了我就给,若是日后它真正的主人找过来,小女子又该给个什么呢?”   “你……”通钺气结,不知道说什么。   元阙本是被他瞧了笑话,却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之快,连忙上前道:“难道……司法天神近来是喜欢上收集那些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了?那您的眼光有些太差了,这东西不值钱的。”   通钺咬牙道:“那是一块绿玉牌,圆的,镂空阳刻的一个双喜字,下头缀着一枚同心结,是也不是?”   东西原在织萝手里,能说上来这些细节,便真的是这玉牌的原主人了。还真叫他们猜对了,这果然是通钺的东西。如今通钺还为了这东西亲自下届来找,足见其珍贵与隐晦。   织萝点头道:“果然是您的东西。只是小女子总不会将那么个莫名其妙的东西整日揣在身上不成?玉牌如今是在千结坊里放着。您看是您就在此处等着小女子给您取过来,还是您亲自跟我们走一趟?”   别说司法天神当街这么杵着等织萝跑个来回也委实太傻了,他也还担心织萝一去之后还能不能回来,于是果断地道:“本座随你们去。”   织萝笑得眉眼弯弯,抬手指了指身后的马车,“不过真是非常不好意思了,大师今日也没想到碰上我们,宫里去接他的马车就这么一点大,装上我们两人已然是十分拥挤,何况您……身材高大,委实也挤不下了。只好……委屈您自己走过去了。”   通钺的目光在那三人之间转了一圈,一时间竟说不出能把谁给换下来,也只好认命了。   好容易回了千结坊,恰好看到连镜自己家的铺子不管却在这边跟着聆悦团团转,织萝不由得有些好笑,迎上去道:“连公子今日过来是要买东西么?”   “啊……买,有几块新到的玉,需得买几个穗子配。”连镜一边说着一边往门口溜,就想回自己那边去,没成想一眼又看到了元阙,便站在门口笑得直不起腰来,“天呐元兄,你这是……怎地就想不开了?啊你不像是个想不开的人,毕竟读书读了这么久科举没考上也不见又一点不开心的样子。这个应该是织萝姑娘的主意对不对?她才这么磨人的。”   “……”这位兄台,就你还能平安活到这么大,真是个奇迹。   连镜丝毫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一边打趣一边往外走,却正好撞上通钺阴沉着脸走了过来,吓得非同小可,又一溜烟地钻回了千结坊,还拉着聆悦道:“快到后面去!”   聆悦原本在后边的柜台上,看不见门口,被拽了之后还一脸莫名其妙,“你发什么疯?”   “玉牌在何处?快些给本座。”通钺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在外头响起。   于是聆悦也大惊失色,跟着连镜便窜到了后头去,任凭织萝怎么叫她拿东西去也假装听不见了。钱财乃是身外之物,没什么好留恋的,还是小命要紧。   不得已,织萝只好自己去找来玉牌,又叫元阙烧好茶水后再去换衣服,却又不立时把那玉牌还给通钺,只拿在手上慢慢把玩,笑道:“听说司法天神一向是公正严明的,为了维护九阙天的法度,连成家都耽搁了,如今却忽地多出块喜字牌……不知司法天神是什么时候有的红颜知己呢?什么时候可以喝一杯喜酒啊?”   “此事与你无关。”通钺压着火气低声说着。   “当然跟我无关,不过小女子只是好奇罢了,既然司法天神都已经在这儿了,就不能跟小女子多聊两句?”织萝将那玉牌套在指尖绕得滴溜转,“说起来也是十分奇怪,神界是不禁嫁娶的,就算是成家了也不耽误司法天神做正事啊,这么多年来,您就没遇到一个动心的?”   “快些还来!”通钺忍不住伸手去夺。   这还是第一次见通钺这么失态,织萝也愣了片刻,才一下子夺了过去,将玉牌塞到衣襟里,继续接了方才没说完的话,“是没有瞧得上眼的呢,还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玄咫没回慈安寺,因为原本打算说一说皇帝的事,不料半途忽地杀出个司法天神。还想着打发完通钺再继续说未竟之事,就一道来了千结坊,谁知却听到了这么大个消息。他只是让自己不能妄动凡心罢了,却也不是不懂这诗句什么意思。他心下大惊,不知织萝怎么忽然问了这样的话,连忙冲着她摆手。   不过织萝也只作不觉罢了。   “这是我的东西,快些给我!”通钺眼角有些发红。   “哎呀,现在只是四月,司法天神怎么就这么大的火气?要不要在下去买一碗绿豆汤来消消火呢?只是不知道外头有没有卖的。”元阙终于换回了素日的衣裳,又变成了玉树临风的好儿郎。   织萝托腮笑道:“若是找得到便买吧,自己掏钱。”   元阙果断搬了张凳子在织萝边上坐好,再不提绿豆汤的事,只是道:“姑娘,司法天神不说,我说怎么样?给不给钱啊?”   “要是说得我开心,就给你发钱。”织萝难得大方。   阿弥陀佛,你们两位……这是嫌命长了?玄咫听得心惊胆战,已经开始暗暗在心中念佛,乞求司法天神莫要当场暴起。   然而通钺还是有些忍无可忍,“这是本座个人的私事,与你们有何干?”   “因为这结子原本是我打的呀。”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的,但眼底的笑意却已经敛了,织萝坐直了身子,“看这绳子,似乎也经历了几十年了,那么久远的事情我记不太清楚,不知究竟卖给谁了,但肯定不是给了司法天神本人。一般买同心结的有两种人,一是家里有钱有势的大小姐,自己不会做,便花钱来买一个送给心上人,另一种……则是要成亲的。”   玄咫不由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那……姑娘怎么知道这结到底是被什么人买去了?”   “若是富贵人家的女儿买去,定然是会挑材质上乘的买。这玉牌玉质不佳,线绳也不大好,已然不像是有钱人家愿意买的东西了。何况这同心结是挂在了一块双喜牌上,双喜什么意思……还有人会不知道吗?”织萝眯了眯眼,神色狡黠。   通钺的脸色有些难看,语气也放软了,“可这也与你毫无关系,为何一定要打听得一清二楚?”   织萝大笑,“回回都要被司法天神追着行雷刑,这次好不容易抓到个把柄,不好好威胁一番怎么好呢?说不得……还能免去几回。”   “你休想!天帝天后亲口定下的天雷之刑岂是儿戏?”通钺疾言厉色地道。   “果然是司法天神,刚正不阿呀。”织萝莞尔,“却不知道您杀妻之事……天帝天后知道么?”   “你……”通钺瞳孔一缩,旋即又转向元阙,神色十分痛心。许久后,他才将头一拧,“此事不劳你费心。既然敢做,本座就敢当,此事早就了解,本座该领的罚也早就领过了。”   元阙身子微微前倾,低声笑道:“不是吧?您数十年前就算是领了罚,也只是了了当时的业障,是杀妻的。那您……又悄悄地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还投去了一户好人家,这事天帝天后知道么?”   织萝心念一转,连忙接口道:“还把这玉牌又给她了?”   玄咫忍不住变了脸色,“你们……在说什么?”   通钺霍然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们如何知道的?”   “所以这个意思是,我们猜对了。”织萝轻松一笑,抬手示意通钺坐好,“其实也真是巧合,前些日子这家伙出去,在一个女子那里也见到了这么个东西而已。”   其实也不是见到了一块玉牌,只是见到了同样的结子罢了。   通钺疾步走到元阙面前,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她在哪里?”   “我能在何处见到么?自然是在皇都了。”元阙倒是有些惊疑。   玄咫亦问道:“既然是司法天神亲自将那女子送入轮回,难道您自己不知道将她送到何处了?”   这次接话的是织萝。   “阎罗虽说也受神界辖制,但并不受司法天神的管束。他能悄悄将那女子的魂魄送到阎罗殿去并求着阎罗让她投生为人,已然是冒了天大的险,欠了天大的情了,怎么还敢问阎罗究竟把她放到何处去了呢?”   通钺没有说话,只是默认了。   于是织萝得寸进尺,又道:“司法天神啊,您看我们都知道这么多了,再讲两句甚至把整件事情讲出来也是顺理成章的对不对?”   “休想!”仿佛是毕生之耻,多提一个字也是不愿的。   织萝也不生气,只是笑道:“您不说也可以,那小女子……就开始慢慢猜了。在人界,修天道的门派里都传开了,说是被您狠心杀了的那女子是只妖狐,而且是一只法力高强的狐妖。那我猜……莫不是您原本觊觎她的法力,所以才想方设法接近她,然后趁她不备……”   “胡言乱语!”通钺怒而拍桌。他手上的力道显然是压制了几分,若不然,这桌案早该被他一掌拍裂了。   连元阙都有些看不过去了,“话不能这么说啊姑娘,若是司法天神是这样一副德行,也做不到这个位置了。”   “那好吧,将他讲得好一些……”织萝一手点着下巴,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又道:“司法天神又被称作是神界第一战神,自然是总要与各类妖魔鬼怪斗法的,那也难免要受伤。难不成是因为司法天神有一次受伤之后被一女子所救,日久生情,就要谈婚论嫁,却在这时发现原来那女子是一只狐妖,于是恼羞成怒,干脆杀了那女子?”   “放肆!天规里何曾有过只要是妖便该杀的规矩?”通钺咬牙切齿地道。   玄咫则双手合十,微微阖眼,“阿弥陀佛,姑娘,搬弄口舌生是非,将来……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织萝难得没有理会玄咫,只是向通钺认真地道:“您不愿意说,其实谁也勉强不了。不过您也不算做得天衣无缝,漏了痕迹,凡间许多人都有所耳闻。凡人爱搬弄口舌的太多,若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便罢了,可一味刻意隐瞒,只会让人生出无限猜测与遐想,届时便会生出许多难以预料的传言。最后这话会传成什么样子,小女子就真的不知道了。”   通钺静默良久,忽地崩溃一般地道:“好话歹话都让你说尽了……好,我就讲与你听便是。但你要发誓,绝不对旁人透露半个字!”   “等等,先别忙着讲!”织萝忽然摆手。   元阙与玄咫都一脸惊奇地望着她,不知她又要玩出什么花样。   织萝神秘地一笑,对着后头朗声道:“探听司法天神私密之事的机会可只有这一次,若是错过了……日后他向你们家里透露出原来你们藏在我这里的时候,你们就只能乖乖地被抓回去咯!” 第79章 有狐   “通钺郎君, 这是天后的玉旨, 请您去青城除妖。”神使踏着翔云从天而降, 送来的却是通钺最不爱见到的东西。   随手接过玉旨,连翻都懒得翻, 通钺眼皮也不抬, “知道了。”   神使讨了个没趣, 只留下一句“天后希望您尽快办妥”,便连忙离去。只是行到再无人迹之处, 他才嘟嘟囔囔地道:“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半妖, 也敢这样拿乔!我呸!”   * * * * *   人人都道司法天神通钺法力高深, 又甚得天帝天后信任, 加之自己脾性冷傲严厉,算是六界之中最高不可攀的存在。   但很少人知道, 其实通钺的出身, 原是让一众神仙都瞧不上的。   通钺的母亲乃是再上一任天帝的亲妹妹、如今这一任天帝的亲姑姑,也算得上是十分高贵了。但他的父亲, 却只是一条竞神失败的妖蛟。   蛟所化的角龙原本就比不上天生的神龙那般高贵,何况是化形不成。神族一向将自己视为六界之主,虽不禁婚配,却总是在神族里头找自己的另一半, 哪怕是与人妖鬼三界修成的仙族相配都被视为自降身份。天帝之妹委身妖蛟, 当真是惊落了不少眼球。   老天帝觉得面子挂不住,在得知妹妹瞧上妖蛟之后,便派了不少人去追杀他, 而天帝之妹自然是倾力相护。及后来,天帝之妹有孕,天帝也怕伤了女儿,便不再命神将一位穷追猛打,而是想法子智取。   先代天后哄骗女儿说既然都已经有了身孕,也不能让孩子没了父亲,准备叫妖蛟上九阙天来,只要他能承住十八道天雷表其决心,便接纳了她。   一段婚姻,若是能得到父母的首肯与祝福,自然是比单单两人情投意合要好。天帝之女大喜过望,也并不曾怀疑他的父母兄弟会害她,便欢欢喜喜地待着妖蛟上了九阙天。   天雷掌握在天帝手里,自然是他想怎么施为便怎么用了。天帝之女被两个兄长牢牢按住,又被天后困在法宝乾坤罩里,眼睁睁看着天帝对妖蛟施了八十一道天雷。那原本是渡劫成应龙才该受的劫,妖蛟还不曾化龙,自然是承受不住的,当场便被劈得灰飞烟灭。   原本天帝天后还想除去女儿腹中的孽障,奈何她受了刺激,情绪波动太大,竟当场产子,留下一儿一女后便神寂,去归墟陪伴丈夫了。   所以通钺兄妹从出生起是不得外祖一家待见的。   但好歹是两条性命,身上好歹有些自己的血脉,何况逼死女儿又不是真心的,老天帝可算是大发慈悲,将这两个孩子留下,却又不想自己抚养,而是送到了一位早已隐居避世不问俗务的老神仙处照管。   老神仙寂寞惯了,忽然送来两个孩子做伴,很是开心,对他们也照管的十分上心,将自己的平生所学倾囊相授。所以后来,通钺与其妹的法力修为都是那一辈小神仙中的翘楚。   * * * * *   后来,老神仙寂灭了,天帝天后也寂灭了,兄妹二人无处可去,便决定去人间走走看看,总好过待在无情的九阙天上。   又是机缘巧合,他们二人在人间遇上了一只作乱的大妖,联手降服。那大妖却是当时新任的天帝遣了许多人也不曾降服的。   到底是自己的侄子侄女,上任天帝虽然打心眼里也瞧不上他二人的血统,却不能瞧不上她们的本事,便轮番派了能说会道的神族前往,劝说他们到九阙天来任职。   天帝天后承诺让他做个战神,专门捉拿违反天规、恶贯满盈的妖魔,而他的妹妹则是做个守护一方的元君。   通钺原本是不稀罕这个位置的。   可他又不得不接受这个位置——他的师父一直都教导他,学会一身高强的本领,不是为了让谁惧怕,不是为了征服谁,而是要保护他想保护的人。在人界游历之时,他得见各式风俗人情,见到了身为人族,虽比之神族而先天弱小,但他们却为了让血脉精神延续而拼尽全力。他喜欢人族,喜欢六界生灵,想要保护他们。   战神这个位置,实在是太合适了。   后来上一任天帝天后也神寂了,换了现在的天帝即位,又取了这一任的三生神女为妻,通钺却觉得事情开始变了。   三生神女以三生石为陪嫁,又带了一身能解天下大势的本事,便似乎有了未卜先知的能力。   从前的天帝让他去诛灭某只妖魔,那一定是那邪物犯下了滔天的罪孽,当诛。   将那妖魔毙于枪下之时,他总恨不能自己能早知道此事,这样便能使更多无辜的生灵幸免于难。   如今天后密旨命他除去的,倒有一大半是他从不曾听闻恶名的。   天后说,若是不趁着未成气候之时除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   修为尚浅的妖物杀起来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每每通钺将自己的银枪从那妖魔的心脏抽回之时,却总能想到他们惊恐而不能置信的眼神,想到他们的苦苦哀求——求求你不要杀我,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是啊,因为修为尚浅,所以还什么都不曾做过。若不是因为天后有旨,那业债便该算到了他的身上。   但那些被他一枪毙命的妖魔,日后一定都会为祸苍生么?   通钺越想越觉得烦躁,索性强迫自己不要再多想,只是将神使送来的玉旨打开,随意看了一眼——青城山,九尾狐。   那小小的一方绢帛上有简略的画像,自然不会十分细致,但通钺还是记住了,那妖狐浑身火红,唯有尾尖有一点雪白。   除此之外,便再无半点多余的讯息。不知生平为祸几何、法力高低,甚至不知她的洞府究竟在何处。青城山何其大,上上下下搜寻一只狐狸并非易事。   如果通钺也有天后那般能看透未来的本事,对于这一道旨意,哪怕他是拼死不尊,也总好过日后换个两败俱伤的结局。   可他不能,他又不是从三生石畔化生出的,手上没有三生石,更看不懂那纹路,只能老老实实照做了。   * * * * *   因着他所知的消息是在是太过模糊,不能入往常一般提了银枪便直接杀上门去,思来想去也只好给自己做了伪装,进到青城山细细搜寻。为了不让自己浑身充沛的灵气暴露了身份,他还特意将自己的一部分修为封了起来。   那九尾狐便是他命里的大劫,躲也躲不过。   他一入青城山便遇上了妖狐,只是当时自己不知道罢了。妖狐的修为也不低,自然不会整日以自己的原型示人,而是变作了一个美貌的妙龄女子。   妖狐那时只是一心想着修炼做个妖仙,低调惯了,在整个青城山也算是籍籍无名的,而她的人形化得又十分漂亮,便总有不长眼的妖精想着要去欺负一把。   通钺一下去,便见了几个耳朵尾巴还收不好的妖精围着一名女子,张牙舞爪地要行凶。他做战神斩妖除魔惯了,自然是看不下去这般行径的。不过他的修为被封印了一部分,银枪也因名气太大而不敢随意使用,换了把道士常用的铁剑,一时间用不顺手,又是孤身一人,反倒让那几只妖物占了上风,自己受了伤。   妖狐一向是孤零零一人的,遇到了什么难处也都是自己解决了,忽然冒出个人来,哪怕是不自量力地救她,也觉得十分感动,便趁乱将通钺拉走,一直带到个安全的地方才停下。   “你是这山里的道士么?为什么救我?”妖狐直视着通钺的眼睛,十分认真地问道。   “在下……是云游的道士。”通钺连忙编织着借口,“修道者本就该惩奸除恶,见姑娘受了欺侮,本该出手相助。可惜在下学艺不精,反倒是让姑娘来帮我了,惭愧。,对了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山里走?这山中不光有许多毒蛇猛兽,还有山精野怪,还是当心些为好。”   妖狐忍不住“扑哧”一笑,与天上的神女相比,这一笑几乎可算是毫无仪态,却胜在天真不做作,已然是美得不可方物。她道:“这山中如此可怕,竟是不能让人住了么?何况青城山是什么地方?恐怕全天下也找不出几座山的道观比这儿还多了吧?有这么多牛鼻子镇着,还有什么妖怪能掀出风浪来?”   “啊……是在下失礼了。”原本是好心提醒,却被人一顿调笑,通钺有些脸上挂不住。   妖狐看了看他肩上被虎精抓伤的地方,秀眉一蹙,“你的伤口不浅,须得马上敷药,我带你去……我就是在山上采药为生的。”   “多谢姑娘了。”通钺道了谢,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姑娘高姓大名呢?”   狐妖愣了愣,“我没有名字。”   “嗯?”通钺疑心自己听错了。虽然他一生下来便父母离世,但好歹有师父照拂,师父还给他与妹妹取了名字。他法力高强又擅长使用刀兵,师父便给他取名“通钺”,而妹妹擅长音律,法器又是一把玉箜篌,便得名“闻音”。   “我没有名字。”妖狐又重复了一遍,想了想,还补充道:“没人给我取名。”   如此美好的女子,怎么会没有名字呢?这个问题在他跟着妖狐去采药疗伤时便一直占据了他的脑子。   当他看见妖狐采来的草药里有着杜衡与杜若时,他不由得脱口道:“蘅若!”   “什么?”妖狐正在细细分辨药草,听他忽然这么喊了一嗓子,不由得有些愣住。   “啊,在下是看到姑娘采来的采药里有杜衡与杜若,又想起姑娘说还不曾有名字,便随口那么一叫,若是姑娘不喜欢……都是在下信口胡说的,姑娘不要放在心上。”通钺连连摆手,面上有些发红。   “蘅若……”妖狐手上的事情停了,开始细细咂摸这名字。   通钺见她不是很排斥,便道:“对,蘅若。杜衡又叫楚蘅,杜若之若,皆是香草,恰好配姑娘。”   妖狐闻言一笑,眉眼弯弯如月牙,“这名字好听,我喜欢。今后我就叫蘅若了。”   至那日妖狐替他敷好草药包扎好伤口之后,通钺也不曾知道那女子便是他要找的大妖。更是因为他之前与几只精怪打斗时见了血,感受到妖气之时都以为那是那几只残留在自己身上的气息,压根就没往蘅若身上想。   * * * * *   怪也只怪他多事,却又托了这多事的福,通钺因记着蘅若说她是孤身一人,待自己身上的伤好些,通钺便又去了那日他遇到蘅若的地方——希望她一向都在那一片地方活动。   那日他倒是没遇到蘅若,却等来一群术士,气势汹汹地往山里走去。   作为神族,哪怕只是半个,他也是天生就与术士有些亲近的,于是又多事地拦下一人问道:“兄台这是做什么去?”   “捉妖去。”那人原本有些不耐烦,只是扭头一看通钺的打扮,见是个道士,才勉强生出几分亲切之心,问道:“道兄你也是来捉妖的么?”   “不错。”这话却不是胡说,他原本就是为了捉妖而来,却不知这妖精如今在何处罢了,“你们要捉的是什么妖啊?”   那人随口道:“是只狐妖,听说勾魂摄魄的,凶得紧。”   通钺一听是狐妖便心生机警,问道:“是九尾红狐么?”   “不知道,还没见过原型,只是听说的而已。怎么,你也要捉狐妖?看你孤身一人,遇到危险也没个照应,不如随我们一道?”   “自然求之不得。”   最终通钺与那道士一同围住的,却是那日才让他取了名的蘅若。他自然是不愿意相信的。   “兄台,你们……是不是弄错了?”   几名术士不耐烦地挥手,难得还有人愿意亮出一卷画卷与他看,“你瞧,可不就是这副皮相么?她就是只狐妖,专挑年轻英俊的后生下手,道兄别是被这妖精给迷住了吧?”   迷住自然是不能的,虽说蘅若真的很漂亮,但是他通钺见过的美貌神女委实不少,不说天后,便是他妹妹闻音,都是六界之中难得的绝色。   蘅若自然是发现了站在人群中的他,却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便望向那些术士,眉峰高挑,神色十分厌恶,冷冰冰地道:“我不曾下山,又从未伤人,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呸,谁说你从未伤人?快把那后生的魂魄交出来!”有术士高声斥道。   这回不用蘅若辩解,通钺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对。魂魄使归鬼界的,除非是怨魂自己不愿离去,能拘禁魂魄的,非法力高深莫测不能为。蘅若或许修为不俗,却也不至到了这个地步。   蘅若冷冷地扫了说话之人一眼,问道:“什么后生?”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先前说话的术士气得跳脚,就要拔剑冲上去,却有一年长的神兽拦住他让他不要妄动,然后才沉声道:“给姑娘一个提示,山下锦官城陈家的独子……”   说得有名有姓的,看来竟不是胡说八道?   “陈家独子……什么人?”蘅若微微侧了头,似乎是在思索,面上的疑惑不似作伪。   “师兄,我就说这妖女不会承认的吧!还与她废话做什么?直接拿下便是!”几名术士“蹭蹭”拔出剑来,不由分说地就扑了上去。   通钺原本还想劝一劝,问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却不料变生腋肘,他一个人是拦不住这三五个年轻力壮的汉子的。   他也不知帮谁才对——按说本该是帮术士的,但这一群人实在是不分青红皂白,不值得一帮;但这蘅若却又似乎是妖物,还极有可能是他本来就要杀的那只妖,若是帮了,日后还怎么下得去手?   就是这一踟蹰,那边有个术士便一剑刺中了蘅若的肩。   “我说我不曾伤人,更不认识你们说的那位什么陈家的独子,若是你们再这样,休怪我不客气!”蘅若盛怒。   但术士中立刻有人怪笑道:“哪有妖精害人之后还承认的?你说的,我们一个字也不信!”   解释无用,何况连分辨的机会也没有,蘅若自然是十分生气的。眼见那些术士的攻势越来越猛,蘅若也不再忍耐,忽地长啸一声,双手成爪,就近抓住身边的两名术士,使劲一划,两名术士便当场被开膛破肚。   “师弟!”剩下的几名术士长声惨叫,便是站在一旁左右为难的通钺也被吓到,不料蘅若原来还真的有这样一面。   先前还算冷静的那个年长的术士怒道:“还说你不曾还人么!”   “你们不先动手,难道我会平白无故地招惹你们?”蘅若冷笑一声。   “好一个冥顽不灵的妖精!就让你给我的师弟们陪葬!”那术士悲鸣一声,招呼另外几名术士向蘅若围了过去。   通钺大急,连声劝道:“几位先住手!将话说明白不迟啊!”   只是几人都被血激红了眼,谁也听不进通钺的话去。通钺只恨自己下界之时为何要将自己的法力封了部分。   那些术士到底不是蘅若的对手,很快便都倒作一团,一个个都是死不瞑目状。   蘅若被彻底激起了凶性,以至看着通钺之时,双眼还是血红的,双爪横在身前,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通钺估量了一下现在自己还能调动的法力,是决计不能与现在的蘅若相抗的,便放弃了动手的念头,只是双手微微抬起,示意自己手上并没有任何兵刃。   平复了好一阵蘅若目中的赤色才算消退干净,迟疑着问通钺:“小道士,我……没伤到你吧?”   望着一地狼藉的尸身,通钺不由得怒意上涌,“你知道问我是不是有事,可难道他们就不是人了?”   “分明是他们毫不讲理,要取了我的性命。”蘅若愣了一愣,似乎不知道通钺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   见她一副浑然不知错的模样,通钺更是恼怒,“他们无礼在先,小惩大诫便是,何至于取了他们性命?”   蘅若也被激起了几分火气,面容越发冷了,“方才动手,你也在边上看着。他们用的什么招式你不知道么?他们招招毙命,但求一击绝杀。难道我就不能用上杀招了?”   “他们不是你的对手。”通钺道。   “我也当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只是他们已然动了杀心,我为何要心怀仁慈?”蘅若冷笑一声,目光灼灼地望着通钺,“就因为我是妖,所以他们杀我天经地义,我动了他们便是法力难容么?真是好笑!”   妖就是妖,野性难驯,都知道那几人不能把自己怎样了,还是痛下杀手,难怪天后要下令诛杀。通钺暗自摇头。   他完全没有伪装自己的神色,心里在想什么简直是一目了然。   蘅若见状后,面上的神色更冷了,“怎么,这位道长现在要亲自动手替天行道了?”   他原本也倒是想,何况这本就是他的任务,他也不想耽误,但并不是现在。   于是通钺一言不发,既没说句软和话,也没留下什么“好自为之”的狠话,转身便走了。   蘅若自然也没去留他。   * * * * *   又过得几日,通钺再次见到了蘅若,却不是在青城山上,而是在锦官城中。更巧合也更是讽刺的是,他本是在那陈家外头打听消息,抬眼便看见了蹲在墙头上跃跃欲试的蘅若。   无语了片刻,通钺还是肃容道:“这里是正经人家,受不得惊吓,还是走正门得好。”   蘅若大约是觉得有理,从墙上一跃而下,落到了通钺身边,然后也不同他说句话,便径直越过他,抬手敲响了陈家的大门,让通钺根本就来不及阻拦。   哎……这胆子也真够大的,明知陈家都已经派人去搜寻她的踪迹了。   不过如此的坦荡,倘若真是做了什么亏心之事,也是难有这般做派的吧?   朱门终于打开,站出个干瘦的老头,眯眼打量二人许久,才问道:“两位……有何贵干?”   “你们家公子……在哪儿?”蘅若倒是开门见山。   “公子病了多日,现在不能下床见客,姑娘……”老者话说了一半,那双浑浊的眼却忽然一亮,高声道:“啊!原来是你这妖女!你竟然还敢上门来!快来人呐,捉住这妖女啊!”   老者这么一喊,宅子里便流水般地冲出一群年轻力壮的家丁,各个操着儿臂粗的木棍,气势汹汹地围拢来。   好好的,怎么又要动手?   通钺害怕蘅若再次凶性大发,连忙拉住她的袖子,将她往后拽了拽。   好在这场冲突最后也没起得来,因为忽然有个打扮富贵、保养得宜的妇人从屋里走出来,喝道:“吵什么吵?安儿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不给他留点清净么?”   “夫人……这妖女上门,说是要见公子……”有个家丁小心翼翼地道。   原本还慈眉善目的妇人听了这话,霍然抬起头,目光如电般落到蘅若身上,然后浑身一阵,一点仪态风度也不顾了,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如泼妇一般扯住蘅若,又哭又喊,“你还我儿子来!”   通钺先前还紧张了一阵,好歹蘅若也知道这妇人不过是撒气,并不是想真的杀了她,也没这个本事,便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任她搓圆捏扁。   反倒是通钺有些看不下去了,出声道:“这位夫人……令郎不是还在屋里么?”   妇人听见有人说话,百忙之中还不忘抬头看了一眼,声音便更加尖利了,“好你个不要脸的妖女,竟还带着姘夫上门来!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安儿还剩一口气,所以安心要气死他啊!”   这话说得忒难听,通钺好歹也是一介战神,怎能让一介无知妇人如此污蔑?于是他怒道:“住口!你把人家的清白都当什么了?岂容你随意污蔑?”   “你若是清白的,怎会跟她在一起?”   蘅若忽地回头,似笑非笑地望了通钺一眼,眉眼又弯成了月牙,一见便是十分愉快的模样。   然而通钺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愉快。   “方才你说你儿子,也就是陈家的公子还有一口气在,那便是我不曾害死他的意思。既然是这样,我就是来与他对峙的。”蘅若气定神闲地道。   妇人状若疯癫一般,“你是真的要害死他才甘心么?”   “见我一面便是害死他了,那你们先前还费尽心思想抓住我?”蘅若不由得有些好笑。   “母亲……是、是那位姑娘来了么……”屋里忽然传来一声虚弱的声音,若不是蘅若与通钺耳力惊人,只怕都会把这一声忽略掉了,“快!快请他进来!”   “你真想死在她手上么?”妇人怒道。   陈安却坚定地道:“母亲!”   不得已,那妇人只好让开身子,咬牙切齿地道:“安儿想见你。不过我警告你,若是你敢对安儿不利,我就……”   就能怎样呢?区区一介凡人,还是一名年纪不轻的妇人,能对一只能顷刻间杀死几名术士的狐妖如何呢?不过是出于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维护罢了。   * * * * *   通钺跟着蘅若进到里间,一股浓郁的药气便扑面而来,熏得通钺不由得皱了眉头。   只是比这药气更有冲击力的,却是那床上躺着的年轻男子。衣带宽松,形销骨立,皮肤苍白,嘴唇干裂,偏偏一双眼睛却大得出奇也亮得出奇。   但通钺细细查探,却不觉得那陈安是失了元气。   陈安大约是久病而无力,但一见蘅若,却惊喜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吓得陈夫人连忙要上前来搀扶,但陈安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满心满眼都是蘅若的模样,喜道:“姑娘,你终于来了……这次,在下可以冒昧一问姑娘芳名么?”   “我叫蘅若。”她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却又瞥了通钺一眼。   那眼神仿佛小钩子一般,勾在了通钺心上,竟有些发痒。   陈安却没注意到他们眉眼间的官司,只是为自己得知了姑娘芳名而狂喜不止,又问道:“姑娘……还记得在下么?”   都想了几日了,足够蘅若想起许多事,何况她已然找了过来,想必是已然记得了。   于是蘅若点头道:“你是那日在山瀑边弹琴的那人。”   “真是在下。”陈安点头如捣蒜,“自从那日一见姑娘的芳姿,在下便难以忘怀,以至魂牵梦萦,再难忘却。这么许久过去了,姑娘吹木叶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只是……再也找不到木叶吹得如姑娘一般的人了。”   陈安说得忘情,手舞足蹈,蘅若却是木然听着,时不时点头。   待他说完,蘅若才挑眉道:“这样说来,我也不曾害你。”   “姑娘哪有害我?”陈安连忙摇头,却又怅然若失地道:“不过是将在下的魂魄也一道牵走了。”   这话真是听得人牙酸。蘅若与通钺对望一眼,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告诉他魂魄离体便不得活的事实。   “陈公子还见过蘅若姑娘么?”通钺忍不住问。   陈安摇摇头,却又道:“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蘅若忽然很后悔来了这个地方。   其实类似的故事她也不是不曾听说过,有奸人盗匪伤人害命,却推却得一干二净,非要称作是妖鬼所为。默默替人背了黑锅的同伴不在少数,怎么她就这样斤斤计较?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忍一忍也就过了。   只是忽然有些不甘心,不想在这给了自己名字的小道士面前受了委屈。   偏偏陈安并不曾理会母亲的歇斯底里,反而好死不死地问了句话,“蘅若姑娘……你呢?”   “我怎样?”   “你有没有一点点……”陈安满怀希冀又小心翼翼地问着。   为一人犯了相思,将自己折腾得病入膏肓,眼见就要一命呜呼,若说不是盼着那人有些回应,那一定是假话。   但蘅若却冷面冷心,一语戳破他的幻想,“不曾。”   陈安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连通钺都有些不忍心。但蘅若却又补了一句,“半点也不曾。”   陈夫人一下子跌坐在地,放声大哭。   若是希望蘅若说是有过,那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是不能接受自己的独子与一只狐狸精两情相悦日后还卿卿我我的;可是这狐狸精一口回绝了,却又觉得于心不忍——独子为了她要死要活的,她竟是一点不领情的么?   “陈公子莫要伤怀……毕竟……你们只见了一回……”通钺一向是冷着一张脸喊打喊杀惯了,让他说句安慰人话,真是比登天还难。   蘅若倒是十分冷静地与他分析,“陈公子,我那日便是与你见了一面,随口说了几句话,几乎连你的样貌也记不清的。就算是我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但也仅仅是一面而已,又能怎样?你们常说女子要贤淑端庄,若是我为了只见过一面便要死要活,你们又会怎么讲?”   这话倒是把所有人都镇住了,竟没谁开口反驳。   良久之后,陈安重重叹了口气,勉强提了提嘴角,对通钺道:“这位公子……您、您是蘅若姑娘的心上人么?”   唔,这怎么可能?原本我还要杀她。   通钺没说话,蘅若居然也没出言反驳,只是静静地望着陈安,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陈安见两人没有反驳,连眸子都黯淡了,却始终不堕嘴角的弧度,“啊……这样也很好,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也便到此为止了。既然二位……很好很好。”   通钺觉得心里好生不是滋味,想劝慰,却又不知说什么好。谎已经撒了,要圆便要撒更多的谎,他实在做不来。   蘅若也只是冷眼旁观,没有解释的意思。   好在陈安忽然重重往枕上一躺,将被子蒙头一盖,闷声道:“我乏了……劳烦母亲替我送客吧。”   陈夫人自然巴不得送走两尊瘟神,当即转身走了出去。   蘅若也暗自舒了口气,步伐轻快地跟了上去。   通钺思前想后,干巴巴地留下一句“陈公子保重”,逃也似的离去了。   * * * * *   大约五日之后,锦官城里传出个大消息,说是陈员外的独子病死了。至于什么病,陈府上下都讳莫如深。   但街头巷尾一向都是小道消息广为流传之地,陈家人不说,却不代表是没有消息流出来的。没几日之后,“陈安死于相思病”的消息便不胫而走。   有闺中女子听闻,不由掬了几把同情泪,同时也希望自己将来能觅得一个如此痴情的夫婿。   只是更多的人提起陈安,却还是一脸不屑——那个傻子,为了个女人把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听说那女人还是只见过一面的,这天底下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然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新鲜一时,当了几日饭桌上茶馆间的谈资后,便也很快就淡下去了。   很快,连陈家的人都疏于来打理他的坟茔。   所以也就没人看见,那日陈安的坟前,来了个容貌极美的女子。   这女子的眉眼浓丽,一颦一笑之间尽显妩媚风姿,原本穿红衣是更为合适的,但或许是为了表示对逝者的尊重,她选了一身白衣。   女子按着礼节祭拜过,却没有立时离去,而是从怀里摸出一片木叶,凑到朱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尾音飘飘悠悠,迟迟不肯落下,但还是被人打断,一下子变消散不可闻。   “这就是你第一次见到陈安之时所吹得?”后头忽然走出个人,是仍作道士打扮的通钺。   那女子便是蘅若。   她收了木叶,坦然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那天是他在瀑布边抚琴,我听着好听,便忍不住摘了叶子应和。我也记不得他究竟弹的是什么了。”   通钺不由得扶额,暗道好歹是在人家墓前,说不定在天之灵还能听见,就不能挑他爱听的说么?   “若是知道以后会惹出这么一件事,当初我就该扭头走开的。”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若是当时知道面前这个并不是什么弱女子而是自己奉命要诛杀的狐妖,就说什么都不该动恻隐之心,与那几只山精野怪合力除了她才是正经。也省得……现在竟有些不忍下手了。   但鬼使神差地,通钺问她,“那你当时为何要应和?”   “因为他的琴声十分纯粹。”   “想不到你还懂这个?”通钺十分惊奇。   蘅若却是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们人族的东西,实在是太过复杂,规矩又多,你说他弹的好坏,我还真是听不出来。可是乐者,心之声也,世间万物之声皆可为乐。我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纯粹。”   “仅仅是为此?”   “虽然陈安这人,纯粹到有些傻,竟然会为了一个和了他琴声的陌生人而送了性命,可他这为了心之所向之事可付出一切的纯粹,却是我羡慕不来的。”蘅若正色道,“狐族,不,是我们这些食肉的妖族,天生便向往血肉,但我又想修炼成仙。我既要想因修仙而摒弃一切杂念,却又抑制不住生而有之的凶性与杀性……有时候,我倒是想干脆就做一只随心任性的狐狸罢了!”   通钺冷着脸接话,“只怕你早已被我……同门杀了千百回了。”   这狐妖竟是要修仙的么?为何天后还要下令诛杀她?莫不是因为这狐妖的杀心太重而一直遏制不住,故而以后会造成大的杀业么?   通钺一面想着天后玉旨,一面又忍不住去想蘅若方才所说的“纯粹”之事。   诚然,斩妖除魔是他所愿,但如这蘅若一般而斩去那些也不知将来如何、会不会走上歧路的妖,却是大大违了自己本愿的。   既然不快,他原本是该拒绝的。偏偏他又做不到。   说到底,嘴里喊着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但到底还是将自己的这一本事当做了筹码——换得了九阙天的大小神仙高看一眼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蘅若这个角色,最初的设定是山鬼,“织萝”这个名字本来是给她的。后来……因为一时脑抽写了个狐妖,后面一直都在狐妖,发现之后也懒得改了,就这样吧。“蘅若”这个名字还是写的是临到用了,从《九歌·山鬼》篇里临时挑出来用的。 回忆杀么……就这一章,真的! 第80章 羽林   “所以呢?然后呢?”通钺忽然缄口不言, 在座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敢这么拍着桌子逼问的, 也仅仅织萝一人。   通钺面色铁青, 犟了一阵,就逼出了一句话, “后来她死了, 被我亲手杀的。”   这还需得说么?这话一早谁都知道, 若是不知道这结局也不会有三堂会审这一出了。   更让人捉摸不透的是,通钺只讲了一半, 讲的是如何认识蘅若的。但全是他们如何恩爱的内容也就罢了, 这怎么听起来……   “通钺!”司法天神乃是六界之中只消报出名字便能震慑绝大部分人的存在, 敢这么指名道姓地叫他的, 放眼六界,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而在这个店里, 也就织萝一人耳。她眯起狭长的凤目,“我们只是想听你与那位姑娘的事, 你说她相好做什么?”   “你……”通钺额角青筋暴起,“好歹是个女妖精,说话就不能注意些?”   元阙也诚恳地道:“司法天神,大家都知道的结局您就不必再重复了。我们只想知道这个经过而已, 比如……为何杀妻。”   “她是狐妖, 为祸一方的狐妖,该……”通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   织萝灵光一闪,想起他一开始就讲的几句话, “是天后让你杀了她,对么?”   “你休要胡乱揣测,天后也不过是为了六界众生!”通钺连忙接口。   蘅若为祸不为祸他们是都不知道了,但仅凭通钺讲过的几句话,她似乎也不是个滥杀无辜之人,那次杀了几个术士,也还是因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而动手在先的。因为天后一句话,她就非死不可了,凭什么?   还没待织萝说什么,千结坊却忽然进来几个人,织萝抬眼一瞧,是几个常来的妇人,也只好把差点就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腹中,打叠起笑容,亲热地上前道:“李夫人张夫人钱夫人,可有阵子没来了。”   那几个妇人也不同织萝见外,只是笑着道:“所以对织萝姑娘的手艺还怪是想念的呢。最近有什么好东西上了架呀?”   “东西倒是有,就是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就等几位夫人来掌眼呢。”织萝扬声道:“聆悦,你去把我屋里那小箱子里的几个彩络子拿出来。”   这回聆悦也不能再装不得不存在了,勉强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那几位夫人却摆手道:“不急,慢些找就是。我们也是顺道走到这儿,歇歇脚,避避乱。”   “避乱?外头怎么了?”皇城,天子脚下,还有谁敢作乱?就算有,那也估计是一些个纨绔子弟仗势欺人。只是这几位夫人家里也都算得上有些权势,没道理怕这些的。   “姑娘不知道啊,那也挺好的。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忽然出来一大队羽林军,披坚执锐,声势惊人,呼呼喝喝地要去什么崇善坊,看这架势竟是要去抓人。谁都知道羽林军是皇帝的贴身护卫,如果羽林军要去抓人,那多半就是陛下的意思。只是崇善坊离宫城远,也没听说过什么贵人住在那儿,怎么会惊动了羽林军的?”   羽林军代表着皇帝,而皇帝现在要去崇善坊抓人……为什么偏偏是崇善坊?   织萝神色一凛,“几位夫人确定真的是崇善坊?没有听错?”   “当然没有,羽林军几个都尉从队头跑到队尾,连着重复了几次崇善坊,不会听错。”   元阙也觉察到了不对,连忙以眼神询问织萝该怎么办。   “聆悦,快出来招呼一下几位夫人!”织萝当机立断,把鸳鸯姐妹再加一只倒霉的连镜叫出来陪客,自己则歉然一笑,“不好意思各位夫人,小女子忽然忆起还有要事不曾办妥,须得立刻出去一趟,少陪了。大师,快走!”   玄咫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忽然被点了名,神色还有些懵懂,却出于绝对的信任,一句也没多问,站起身来就跟着往外走。   通钺本是来拿回自己的玉牌的,却被强按在这儿讲了一阵故事,眼下留他不许走的人自己却忙着要出去……哪有这样的道理?于是通钺不悦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去?羽林卫拿人,和你们什么相干?”   织萝恍然大悟一般,头也不回地道:“司……先生,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做什么?”   “若是我没猜错,他们要抓的……便是那另外一块绿玉牌的主人。你去是不去?”通钺最关心的,不就是那绿玉牌的事么?这下他就不会不跟着了吧。   果然,通钺一听“绿玉牌”三个字,眉头就再也展不开地拧在一起,快步跨出了门。   * * * * *   织萝一行四个人,个个身怀异术,全然没有谁能拖累谁,自然比一队要讲求规整法度的金吾卫要快得多。   待到他们到了崇善坊安和巷李娘子门口,却听到里头传出人声。   李娘子不是至今未嫁、孑然一身么?怎么里头还会传出两个人的对话?   织萝摆手示意众人稍安勿动,当先便趴在门上开始听动静。她一带头,元阙便有样学样,也开始偷听,丝毫没有半点愧疚不安。然而玄咫是个规矩惯了的,一见这情形,两道浓眉一拧,满面别扭。通钺更不必说,身为司法天神,自身仪态修养也是不能差了的,让他这样胡闹,他是做不出来的。   不过织萝也懒得理会他们,爱听不听,她自己听到就好了。   “师父,今日感觉如何?”这个声音还算耳熟,是与她有过几面之缘的李娘子。   “我究竟是个怎样的情形,难道你还不知道吗?不过是咬牙熬日子罢了。”这个声音十分苍老,想必是李娘子口中的“师父”了。不过她从前不是说师父早就过世了?却是有几个师父?   “都是弟子无能,不能保护好师父。”   “又说孩子话,当年那样的情形,你能做得了什么?”   “师父放心,这一次……弟子应当是能成事的。”   “哦?你做了什么?”   “那日有位姑娘说是要进宫的,找弟子去梳头。弟子……给她梳了个望仙髻,皇帝看见后,当然不会无动于衷。”   “你给她梳了个望仙髻?不是说这发髻都被禁了十多年了?你这样……岂不是害那姑娘遭了无妄之灾?那姑娘现在怎样?”   “师父放心,弟子先前打听过了,那位姑娘已然平安离宫,皇帝倒是不曾为难她。弟子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果然那位李娘子是故意的,带着点不可告人的目的。难得她师父倒是明理,不愿牵连无辜。   不过李娘子,你有没有想过,皇帝倒是放过我了,却只怕不能放过你了。织萝暗暗想着,手上轻轻推开了院门,没惊动里头的人,却叫外边瞧见了里头的情形。   在织萝预料之中,李娘子站在那里,与空中一团白发如雪的虚影在说话。那虚影看起来大概是五十多岁,大概就是她的师父。   原本通钺站在门外有些不耐烦的,但在开门的一瞬间,他却愣住了。   “让开,都让开,羽林卫办事,闲杂人等都给我让开!”就是扑在门外偷听的这会功夫,那群羽林卫竟然就已经追了过来,正在远处吵吵嚷嚷地肃清闲人。   通钺忽然勃然色变,连忙就要往门里闯。   织萝连忙去拉他,奈何通钺冲得太急,一把没拉住,还是元阙与玄咫反应过来之后帮了把手才把通钺拽了回来。   往墙根一躲,织萝低声道:“你做什么?”   “不是说那些人是冲着她们来的么?难道要见死不救?”大概在通钺的脑子里,就没有见死不救、袖手旁观这一类词的存在。   元阙愤愤不平地道:“她之前可是算计了我们姑娘,险些让她被皇帝责罚,如今……算是报应来得快啊。何况人家本来就想着要把皇帝引来,也算是求仁得仁,呸,是得偿所愿了。你这横插一杠子干什么?”   就说几句话的功夫,羽林卫便到了门口。   皇帝的近卫是何等的威风,寻常的百姓那里会放在眼里?于是为首的一人上去就照着大门狠狠踹了一脚,喝问道:“李氏可在?”   “妾在此。”李娘子原本就与她师父在院里讲话,离门又不远,自然是一喊就应声,连忙站了出来。织萝他们躲在一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出来的时候就她一人,身边没有她师父。   那一枚两缕发丝绾成的同心结就挂在她的梳子上,而梳子被她别在腰侧。那同心结也便随着她的走动而摇曳生姿。   “羽林卫校尉何勇,奉陛下之命,带犯妇李氏回宫去问话。”为首的羽林卫从腰间掏出腰牌,在李娘子面前晃了一晃。   李娘子大约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局,既没有因为见到羽林军而慌乱,也没有因为听说是皇帝要问她话而惊讶,只是淡淡一笑,“不知妾所犯为何,竟要劳动九五之尊遣一队羽林卫来兴师问罪?”   “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心里不清楚?留着去和陛下讲吧。带走!”校尉一挥手,一群羽林卫便如狼似虎地冲上来,抓起瘦弱得李娘子,不由分说地拽了出去。   通钺见状,连忙要追,织萝却拉了他一把,半是戏谑半是疑惑地问:“你做什么去?趁着没人……那绿玉牌你不进屋找找?”   “我要那玉牌做什么?难道我自己没有么?”通钺不耐烦地道,“分明是持玉牌的那个人比较重要!”   司法天神发起威来,也是没什么人能拦得住的。   眼见他跑远了,织萝只好对玄咫歉然一笑,“大师,真是不好意思,这短短一日之内……竟要劳您二进宫。”   玄咫好脾气地笑了笑,温声道:“无妨。正好姑娘与小僧讲讲,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呸!难道小爷我不会讲?小爷我还讲得绘声绘色呢!单找姑娘,也不知你是个什么居心!什么高僧大师啊!元阙腹诽得欢快,却还是认命地跟了上去。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仍是自己尽职尽责地摆了一路的脸色。 第81章 旧人   非人若是要强闯皇宫的结界也不是不可, 只是定会惊动戍卫宫城的术士, 若是想进去, 跟着几个人族混一混也能勉强。   但通钺可是堂堂司法天神,法力充沛, 神息浓郁, 跟着他一道闯阵, 哪怕是化出原型大喇喇地从宫墙上越过去也不会被人拦住。织萝原本都想好让玄咫利用身份之便将他们夹带进去,没想到还能遇到这样的好事, 当然是欢喜得紧。   尾随着那一队特意出宫拿人的羽林卫, 织萝他们一路跟到了皇帝休息的含元殿。织萝与通钺施了个锁骨的法术, 又一个带一个地将玄咫与元阙变小, 一道进了宫殿,在房梁上躲好。   织萝当然是选带着玄咫的。元阙一直在给通钺使眼色希望他能开口提出换过来, 奈何通钺心思不在此, 根本就看不见元阙对他“暗送秋波”,挟着元阙便进去了。   皇帝早上才走动了一番, 现在是在是精神不济,委顿在龙床|上,由着一名身着宫装、年轻艳丽的女子给他细细喂着汤药。   但羽林校尉进来给他通报了一声“人已带到”后,却又不知是如何生出了一股力气, 竟一下子坐了起来, 也没要人搀扶。那宫装女子连忙撂了药碗,从一旁抽过软枕垫在皇帝腰背后头,给他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出宫的时候就觉着皇帝和通钺有些神似, 如今本尊往这儿一站,两相对比之下,便更觉得相似了。   织萝压低声音一笑,“司法天神,莫不是……你还有个兄弟流落人间了?”   通钺最恨人拿他身世来打趣,但此刻是在宫殿的房梁上,哪怕他并不将这一干侍卫放在眼里,也不想在这儿闹出什么动静——没的辱了自己的名声。   皇帝坐起来之后咳嗽了几声,摆手道:“贵妃辛苦了,先回去歇着吧。”   贵妃却只作未闻,笑吟吟地娇声道:“陛下,是什么人到了?您这几日不宜劳累,若不是什么要紧的人,便打发了吧。”   倘若那李娘子真与胡氏有什么关系……这贵妃也委实算不得什么了。   皇帝没有理会她,只是吩咐左右:“将贵妃送到自己宫里好生歇息。快些把人给朕带上来。”   莫名受了冷落的贵妃有些惊诧,在内监上来相请之时也在奋力挣扎,但皇帝却并不想顾惜她,连目光也不曾分过来半分。贵妃心知不妙,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内监去了。   也就是在这时,羽林校尉带着李娘子进殿来。   还不等羽林校尉和周遭的宫娥内监说什么,那李娘子便自行开始行礼跪拜,“妾李氏见过陛下。”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行了千百次,若说是临时学的,绝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皇帝眯着眼打量了她一阵,眉头慢慢皱起,半晌才道:“平身。”   “谢陛下。”李娘子端端正正地站好,不见半点扭捏与羞怯。   皇帝又打量了她片刻,才沉声问道:“李氏,你年庚几何、故居何处、家中人口如何、以何业为生?”   李娘子不慌不忙地道:“妾丁酉年三月生,今年三十七,祖上居住皇都城郊,现在妾孤身一人独居,此前也从未有过同住之人,现以梳头为业。”   “以梳头为业,很好。朕听说你这门手艺很是精湛。”   “陛下谬赞,妾愧不敢当。”   “那么不知李娘子的这门手艺,却是从何处学来的?”   织萝在梁上听着两人对话,几乎要以为皇帝有毛病了。若不是了解到李娘子的身世背景,他会派出羽林卫这般明目张胆地去抓人么?人家靠着手艺吃饭,师承何处很重要么?皇帝大概是怀疑她与胡氏会有什么瓜葛,不过看岁数也不像……   不对,李娘子不是还有个师父么?看起来五十多岁,若是因为保养得宜便是六十多岁,身份年龄完全是能对上的!   李娘子仍旧十分镇定,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宫里。”   “你说什么?”皇帝大惊失色,一拍床榻,似乎是想站起来,只是因为久病无力,刚一用力,又跌坐了回去。   “妾年幼时家贫,父母爱重幼弟,无力供养八个女儿,而妾恰好行五排在中间,最不受宠爱,便被卖到宫里做宫娥。妾当年是在江太妃身边侍候的,做的就是个梳头宫女。后来太妃六十大寿,大发慈悲放了一批宫娥出宫,妾那时又恰好年满二十五,便被放出宫去了。”李娘子的语调不疾不徐。   “江太妃……”皇帝喃喃地重复了几遍,颤声问道:“你那时……叫什么名字?”   李氏淡淡一笑,“回避下,奴婢原来是没有名字的。后来在宫里蒙贵人惠赐,改名绾华。”   皇帝神色骤变,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是你……竟然是你!”   “是奴婢。”看着内监宫人七手八脚地扶皇帝,李绾华仍旧不为所动,还保持着端庄沉稳的仪态,“这名字还是当时胡娘子给的,陛下也在边上,听着觉得耳熟也是有的。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有重见陛下的一日。”   皇帝忽然一把挥开身边的宫人,气息不稳地道:“对!朕早该想到的!若不是阿蘅的弟子,怎么还能梳出那样的望仙髻?”   李绾华摇头道:“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当年望仙髻风靡皇都,几乎是满城的夫人小姐都在模仿,会梳的人不少。”   “可阿蘅的手法太独特,寻常人都是正着绾过去的,阿蘅喜欢反绾。反绾太难,旁人学不会,一般不会有人轻易尝试!”堂堂一国皇帝,却对梳头之道如此熟稔,张口就来,也不知是不是该夸他一句爱屋及乌。   李绾华无声地笑了笑,忽然道:“望仙髻已然失传许久了,整个皇都再也见不到,真是可惜了,而关于师父的所有消息,也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成了不能提及的禁忌。对了陛下,妾离宫太早,而宫墙森严,故而这十多年来,妾全然打探不到师父的消息,妾在此斗胆问一问陛下,师父她老人家如今还好么?”   公主生母、曾经皇帝最宠爱的无冕之后,却一夕之间销声匿迹,任谁都知道好不好。这话问得……还真是刻意啊。   皇帝面色发白,双眼失神,“她、她……”   “哦,妾明白了,师父年纪不小了,想来也该是仙逝了。那妾再斗胆问一问陛下,师父是怎么去的?去的时候还安详么?”   “朕……朕不记得了!”皇帝腾地站起身来,狠狠一拂袖,同时怒吼一声,震得躲在房梁上的四人也耳朵发麻。   织萝静静打量半晌,忽然又歪头向通钺嫣然一笑,“瞧这神态瞧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司法天神几时在外头添了一个私生子呢!可惜这儿子看上去……竟比老子还大!”   通钺气急,拎着元阙衣领的手便不由得收紧了几分。   元阙吐舌瞪眼的,双手连摆,示意织萝少说几句。   “不记得了么?陛下对师父一向深情,就连晨起咳嗽几声也会将头夜的饮食寝具事无巨细地问个遍,竟连师父怎么去的都不记得了?”李绾华蓦地嗤笑一声。   “朕、朕那时真是伤心糊涂了,浑浑噩噩人事不知……”皇帝的解释听起来十分软弱无力,大约连他自己也是不会信的。   李绾华点头道:“既然陛下都伤心到什么都记不明白了,也是足见一番深情了。既然这样,陛下为何还没去陪着师父,反倒是一个人这样了无生趣地独活着?”   “放肆!”皇帝身边的内监忍不住高声呵斥道。   “够了。”皇帝却又喝住了那个想要下了金阶去收拾李绾华的内监,再次跌坐回床榻上,有些心力交瘁的模样,挥手道:“好了,你们都下去,朕与这李氏单独说会话。”   内监大惊失色,“陛下,这妇人出言不逊藐视陛下,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呢?您不不把她轰出去也就罢了,却还要单独留在身边,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奴婢们可怎么与贵妃交代?”   “与贵妃交代?你是朕身边的人,却要与贵妃交代?”皇帝瞪了他一眼。   内监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下叩头请罪,“陛下息怒,奴婢胡说八道,请陛下责罚!”   然而皇帝这时候一点都不想与他计较,只是高声道:“还不快滚!”   “奴婢告退!”有了皇帝最宠幸的内监作筏子,旁人岂有不怕之理?于是一殿里的宫娥内监都连忙走了个干净。   待殿里再无别人,李绾华才嗤笑一声道:“哈,这些年陛下倒是长本事了。从前被太皇太后、太后拿捏得不敢动弹,如今还有个贵妃在身边安放眼线,真是好得很。”   “你……今日是故意给那个女子梳望仙髻的?”皇帝惊疑不定问。   李绾华顾左右而言他,“妾还以为广平郡主是绝不会允了织萝姑娘就这样进来的。”   “她倒是不敢,还特意改了飞天髻。可惜这反绾之法,朕绝不会认错。你故意梳望仙髻,便是希望朕找你罢了,现在朕把你找到宫中,你还不想说这是意欲何为么?”   “妾不图什么,请陛下尽管放心。”李绾华扬唇一笑,“妾只是想问陛下一个问题。”   “何事?”   “妾的师父胡娘子,现在人在何处?”   “方才不是你自己都猜到了,胡娘子已然仙去了。”   “那师父究竟是因何过世的?是寿终正寝的么?”   “对对对,阿蘅她是……”   “真是寿终正寝,陛下为何方才不说?寿终正寝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羞于启齿之事么?还请陛下告诉妾一句实话。”   “朕是真的记不清了,你为何要苦苦相逼?”   “妾以为,陛下不是记不清了,而是根本不敢说吧?”李绾华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温婉大方的,然而此刻,她的神色却变得有些狰狞,“陛下亲手置师父于死地,封锁了消息,还抹杀了一切有关于师父的痕迹,如今却连弟子相询都不说一句实话,还真是……情深似海呀!” 第82章 遗梳   含元殿里忽地一片寂静, 呼吸可闻。   躲在房梁上的四人, 玄咫与通钺不知前情, 皆一脸茫然,元阙与织萝却是面面相觑, 仿佛在比谁的眼睛更大一般。   不过玄咫够聪明, 联想到先前看到李绾华叫师父的事, 又见了皇帝,猜到了个大概, 却不敢置信, 磕磕巴巴地问:“织萝姑娘……那位李娘子的师父, 从前……是宫里的妃嫔?”   织萝连忙回过头, 冲他嫣然一笑,“大师当真聪明, 不需提示便猜到了。”   元阙气得翻了个白眼, 暗道——都这么明显了,他要是再猜不到就真是脑子坏了!   一直不爱参与几人对话的通钺忽然破天荒插了句嘴:“他们……差几岁?”   “不多, 也就十几岁吧。”织萝满不在乎地道。   通钺闻言神色大变,似乎万分不能接受。织萝便嘲笑道:“不过十几岁而已,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神族寿数长,几千岁的嫁给几百岁的也不是没见过。”   但这一点没安慰到他, 通钺只是双眼放空, 久久回不过神。   逗他没意思,织萝也懒得跟他继续说话,仍把注意力放到皇帝与李绾华身上去了。   皇帝歪在床榻上, 好半晌,才声嘶力竭地咆哮道:“放肆!”   “妾不是从今日一进殿就在放肆妄为么?难道陛下才发现么?”李绾华忽地掩口一笑,“妾记得陛下从前一向都还算宽忍,今日妾也犯上多回,但独独这回陛下忍不住了,这是为何呢?”   元阙不由得震惊道:“难道她犯上还有理了?”   然而没人理会他,余下个个都在专注地看着下头的两人针锋相对。   李绾华好整以暇地道:“陛下想必是听说过一个词的,叫做色厉内荏。方才陛下若是真的认为妾是在胡说八道,便该叫左右进来将妾拿下了。然而陛下没有。为什么呢?妾猜,陛下是不敢。”   “荒唐,捉拿你一个胡言乱语的妇人,朕有何不敢?”皇帝冷哼一声。   李绾华微微一笑,“陛下不敢让旁人进来,因为陛下怕他们知道一个真相——一个关于胡娘子之死的真相。”   皇帝明显不信。“你离宫多年,难道还能知道?”   这显然是个激将法。但李绾华没有中计,只是微微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皇帝,神色十分讽刺,“敢问至尊,胡娘子下葬的时候,可有清点过遗物?”   “这个自然!”皇帝拿不准她要问什么,然而又不得不答。   轻轻点了点头,李绾华大约心中有数,又问道:“敢问这不是陛下亲自动手的吧?”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又恍然大悟一般地笑道:“也对,不过是个区区没有封号的娘子,怎么需要劳动陛下亲自动手?”   皇帝忍无可忍地问道:“你究竟什么意思?”   李绾华立刻道:“难道陛下没觉得胡娘子的遗物有缺么?”   “你说什么?”皇帝浑身一颤,显然是惊得非同小可。   李绾华忽然取下自己一直都别在腰里的玉梳子,举起来对晃了晃,“陛下认识这个么?”   “我想起来了,梳子上那个同心结,就是我打的——帮胡氏与她心上人结发所打的那个。”织萝灵光一闪,忽然招呼梁上趴着的几人,“当时我还有些惊奇来着,怎么这个女子的发丝摸起来不像人发,倒有些像狐裘似的。”   然而谁也没注意到,通钺的神色倏尔一白。   皇帝眯眼看了许久,忽地起身来,跌跌撞撞地往李绾华扑过去,伸手便要抓那梳子。但李绾华又如何能让他轻易得逞?脚下轻轻一旋,将梳子往身后一藏,便把皇帝远远甩开去。   或许是近段时日真的身子不好,皇帝只扑腾了这一下,便有些气喘吁吁,扶着桌案,断断续续地道:“那……那是阿蘅与朕的……”   “原来陛下只认得这个。”李绾华抚了抚那同心结,“这梳子从前师父日日都用的,先给陛下束发,再给自己梳头,此外便再没碰过第三人的头发。玉梳子可以用许多年,想来陛下小时候就是用的这个吧。这么多年,竟然不记得……想必是新梳子用着更合心意也更舒坦吧。”   皇帝怒道:“怎么会在你手里?”   “自然是偷偷拿的呀,若是光明正大地问陛下讨,想必早被拖到暴室去毒打一顿了吧?”李绾华失笑,“大约陛下有些奇怪,明明师父死后陛下就一直待在边上,第二日夜里便叫人拉出去葬了,遗物还是亲自盯着收拾的,怎么还会丢东西是不是?”   皇帝后退一步,惊恐地看着她。   李绾华慢慢逼近,“因为那日我原本有个问题不懂,特地来请教师傅,谁知陛下忽然怒气冲冲地往里闯,师父便不由分说地将我藏在了柜中。我在柜中,什么都看见了!”   “你看见了什么?”   “陛下与师父一开始便在对峙,说什么处心积虑、骗的好苦,说什么形貌不变容颜不老,陛下还给了师父一巴掌,又扼了她的脖子,将一杯酒给灌了进去,然后师父就……”   “胡言乱语,你给朕闭嘴!”大袖一拂,桌案上的珍稀瓷瓶玉器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一地。不过眼下皇帝在乎的不是这些摆件,而是李绾华如刀的话语。   李绾华并不理会他,只是神色平静地道:“师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之后,陛下也吓着了,瘫在一旁坐了许久,不知道如何是好。许久之后,才抱着师父又推又揉,确信真的再也喊不醒之后,陛下后悔了,开始抚尸痛哭。内监宫娥听到动静后,想进来查看,也被陛下悉数赶了出去。陛下一个人在师父房中哭了整整一日,水米不进,不曾稍离,以至数度晕厥——妾那日也跟着被饿得头晕眼花。直到夜深了,师父的尸身不成人形,陛下连忙去找了自己的心腹内侍,连夜拉出去葬了,然后才慢慢收拾遗物,后头才立了个衣冠冢。”   “住口!不要说了……”皇帝几近崩溃,却不再是趾高气昂地呵斥,而是仿佛哀求一般地软语。   于此同时,趴在房梁上的几人都在想……什么就叫不成人形了?皇帝是抚尸痛哭,难道还能一边哭一边毁尸灭迹不成?若是做得出这种事的人,一般都格外心狠手辣才是,怎么会被这么几句话就吓成了这样?   “陛下想知道这梳子几时丢的么?就是您开门叫人的时候。”李绾华微微扬着唇角,但任谁看来这都不是个愉悦的神情,“原本妾也害怕呀,也不知道您几时便回身了,万一看到了妾,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您猜妾怎么又敢了呢?便是因为妾再柜子里躲着,忽然又看到了师父。妾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倒在地上了无生气,忽然又从她身上坐起来一道白影,飘飘悠悠地冲着我来,和我说——绾华,求求你,带我出去。”   所以她师父的魂魄,至今还附在那把梳子里。   “陛下,过去十几年,可曾后悔过?”李绾华笑意冰冷,向着吓破了胆的皇帝凑过去,“听闻您最近总是梦到旧事,便如此寝食难安的,想来是……呀,妾也想不明白陛下究竟是悔还是怕了。”   皇帝惊恐地看着李绾华,说话哆哆嗦嗦的,早没了高高在上的气势,“你究竟想做什么?”   李绾华笑出声来:“难道陛下害怕妾为了给师父报仇而在这儿给您一刀?您想岔了,弑君之罪太重,妾实在是背不起。何况活得好好的,却为了您干的这种事赔了条命……不值当。若不是为了师父的一个心愿,妾也不想把人家无辜的姑娘也搅进来。”   “阿蘅她……如今还在?”皇帝原本是惧怕李绾华的,一直呈现出一种后缩的姿态,但一听这话,整个人都扑了过来,也说不出是惊还是喜。   “尸身是您亲自嘱咐人埋的,难道还能有人敢挖出来不成?”   “那你是说……”   李绾华双手捧了那玉梳子,正色道:“陛下,师父有一句话想和您说,亲口说,您只告诉妾,你愿不愿意?”   皇帝犹豫了。   其实他此刻的犹豫才是常人所该有的情态——明明是亲密的爱人,最后却死在了自己的手上,还苦苦隐瞒天下人许多年,令谁也不许提及。抹杀一个人的存在,其实就意味着是在竭力否定此人,也在否定自己与此人的诸多过往。皇帝大约是有些后悔了,不该将自己的一腔真情错付给那人。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还相濡以沫十数年后忽然不能接受曾经视若珍宝的人开始老去?似乎不是,因为方才李绾华提到了什么形貌不变容颜不老。还能因为什么呢?   不知为何,织萝忽然想起来曾经她自己说到的那句——夜梦金甲神人。   李绾华托着梳子等了一阵,始终等不来皇帝的决断,神色一沉,竟有些孤注一掷的意味,将下唇狠狠一咬,留下一个白印,然后高声道:“师父……您快些出来吧!”   话音刚落,那玉梳子便化光一闪,一道白影便从里头逸出,慢慢在空中凝出个人形。   自然是他们起先在李绾华的小院里见到的那人。   “端平,许久不见了。”老妇人面上带着微笑,却是说不出的沧桑。   皇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了许久,面上的神情仿佛走马灯在交错,震惊有,欣喜有,慌乱有,恐惧亦有。   半晌之后,皇帝忽然直起身子,接连后退几步,嘶声叫道:“承华!你还要在里面躲多久?一定要等着朕被妖孽害死才肯出手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这一万日得真是万分痛苦,完全没给明天存。所以……明天更新时间就随缘啦!但是肯定有的! 第83章 同心   法器的华光朝着胡氏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李绾华大惊失色, 自己张开了双臂就要扑上去替她挡一挡。   但只听“叮”的一声之后, 那法器华光又陡然灭了,连点余辉都没余下。   水晶瓶子掉在地下, 绽出一地细碎的晶莹。而就在碎晶崩裂的中心, 却正正插着一柄还在兀自震颤的银枪, 若再往前半分,那位国师承华就会被扎个对穿。   这一屋子里的人, 皇帝与李绾华都是凡人又手无寸铁, 织萝使的红线, 元阙用剑, 玄咫作为释家弟子当然是禅杖不离身,承华又不会自己打自己, 这长}枪……可不是司法天神的标志么?   “通钺, 你疯了?”织萝不可置信地问。   但通钺没有理她,将元阙往织萝那边一推, 自己从梁上潇洒跃下,半空里显了身形,一身金甲刺得人睁不开眼。他大步朝着皇帝走去,眉目冷峻, 沉声问道:“她到底是你的妻子, 曾经也是恩爱的,究竟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让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下杀手!”   好嘛, 连重大场合觐见天帝天后的金甲都显出来了,通钺这是要玩大的呀。   只是你司法天神不就是身背杀妻恶名的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别人?先把你自己的问题交代明白都不愿意。   通钺从头到脚的衣饰看着都不像是凡品,皇帝是坐拥天下宝物的,眼力自然又比寻常人好上太多。连承华看到通钺都忍不住脸色一变开始计较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皇帝却仿佛不觉,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着通钺打量。   这两人站在一处,倒还有几分照镜子的意思。   “你究竟是何方妖物,竟敢冒用朕的样子!”一直在李绾华面前都不敢高声说话的皇帝也不知是哪来的底气,竟敢这样同通钺讲话。   元阙也不知是不是起了玩心,扯了扯织萝,让她给自己解了缩小之术,从梁上跃下去,笑嘻嘻地道:“陛下慎言,这位可是堂堂司法天神、忠义显圣郎君通钺,如假包换。”   虽然神族总爱叫他司法天神,但通钺最初在人界声名显赫却是在他做战神的时候,忠义显圣郎君的名头,大概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皇帝愣住了——他怎么就一骂骂到了这位真神头上。只是不对啊,这位真神……怎么还能跟他生得一模一样?   “忠义显圣郎君?”一直默默浮在一旁的胡氏忽然轻轻开口,“我是不是……从前认识您?”   这话一出,元阙神情夸张,织萝暗中打量一眼玄咫,虽说他一向是很从容淡定的,但隐约可见眼底的一丝惊愕——当着自己曾经丈夫的面,问另一人他们是不是曾经认识,尤其是这人和自己的丈夫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还极有可能是曾经入她梦的人。   所以皇帝的脸色,自然也是肉眼可见地随之一绿。   通钺没有理会胡氏,只是五指虚张,凌空一抓,将入地四五寸的银枪收回袖中,仍旧盯着皇帝,问道:“为何杀妻?”   这事原不该通钺管,皇帝明白。何况就是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皇帝怎么也不愿意松口,“不知这与通钺郎君有什么相干?莫不是阿蘅乃是什么了不得的神仙下凡来历劫,而朕区区一介凡人竟敢弑神,所以犯了天规是不是?”   织萝很奇怪,先前李绾华道出皇帝杀妻真相的时候,皇帝是十分害怕的,可换了个人来问,这人还是身份极高的司法天神,他怎么就忽然变了个人似的?   通钺答不出来,只是将脸板得更紧。   李绾华没说话在旁边观战许久,见气氛僵了下去,冷不防开口道:“陛下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不是因为我师父是妖么?”   皇帝脸色剧变,承华站在他身后的阴影处暗中打量着胡氏,通钺皱起眉头。倒是玄咫豁达,忽地轻声道:“难怪……容颜不老,死后不成人形。”   可不是么?万物皆会老,但人族寿命太短,与其他几族比起来,自然是老得太快的,在人族面前,妖族当然担得起一句容颜不老。且妖族身死之后必定会现出原形,藏不住的。   “你这一世,仍是妖?”通钺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被问的人与旁听的人自然都懂他在跟谁说话。   “仍是?”胡氏微微一愣,旋即又笑,“看来从前我的确是认识通钺郎君的。”   皇帝忽然受不住了,憋了许久宁死也不肯说的话忽然如岩浆一般喷薄而出,带着灼人的恶意,“你终于承认了吧!朕就说你怎么会好端端的夜梦金甲神人?朕自小弓马拳脚都不谙熟,与金甲神人搭不上半点干系,你梦那个做什么?原来是一早就想好的托词!这么多年,你就是把朕当做傀儡、当做替身来看待了?”   这话仔细一想竟还有些道理,一只狐妖,自然是配不上司法天神的,悄悄仰慕着便罢了,但除了将自己那些旖旎情思尽数掩藏外也做不出什么。遇到一个相似的,便总以为找到了慰藉,哪怕这人如今岁数尚小也不足惧,横竖养个几年便熟了,何况岁数小的心智不稳,也好操控的不是?   但再一想,又有些不对——若真是奔着司法天神的皮相去的,胡氏接手当年的小皇帝之时,他才三四岁,能瞧得出个什么?总不见得是无心插柳的巧合吧?   “原来陛下是这样想的。”胡氏忽然笑了一声,“妾身便说呢,多年之前陛下就知道妾身是狐,却还仍旧不计较,只是一心信赖。后来陛下成了皇帝,也没有提过要让妾身走的话,还私底下说过几次想让妾身当皇后的话。太皇太后与满朝文武必不答应的,妾身更不稀罕皇后之位,劝了陛下许久,才松口的。原本妾身还在想,怎的有了嬿婉之后陛下就开始慢慢转变了态度,却不知由头在这儿呢。”   皇帝神色复杂,但话已出口,便如覆水难收,只好梗着脖子道:“难道朕说错了?”   胡氏轻轻一笑,“很是,陛下半个字都没说错,妾身还就是看上了这副皮相而已。为了这皮相,妾身不惜跟随千万里去了南疆,一路上吃尽苦头;为了这皮相,妾身好几年来连夜里休息都不曾好生合过眼,防备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一拨刺客;为了这副皮相,妾身总要在陛下吃东西之前试一试是否有毒,若不是仗着自己有颗内丹能解毒,早就死了千八百次了;为了这副皮相,陛下每一次有病痛,哪怕只是因着春日里百花盛开陛下因受不住花粉而起了几块红疹,妾身都要整夜整夜地在旁边照顾,恨不能自己就是个绝世神医;为了这副皮相,妾身要在陛下为了自保或是拉拢旁人的时候眼睁睁看着陛下左拥右抱,将一个有一个新鲜的女子留在身边,然后掰着指头数陛下什么时候能抽出一点点时间来看妾身一眼……还真是值当啊。”   这话什么意思,任谁都听得出来。   所说只是几件小事,却都是繁琐而危险的事,若不是真的饱含极深的情意,谁也坚持不了几日。更何况胡氏跟着皇帝去南疆的时候,皇帝三四岁,回来登基的时候却都二十三四岁了,二十年的光阴不曾变更,这是何等情意!   通钺脸色有些发白,拢在袖中的双手暗暗握成拳。   从玄咫那个角度,恰好便能见到通钺私底下的小动作,还有些疑惑:“司法天神为何……动了这么大的气?”   元阙难得正经,下颌线绷得很紧,一双剑眉也皱着,竟是很能唬人的模样。沉默片刻,他道:“这个胡氏……大概就是那位蘅若吧。姑娘,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我不曾见过司法天神的红颜知己,说不上来。”织萝轻轻摇头,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但看他这样子,多半是了。成日说我坏人姻缘有违天规,这次可是他自己主动去管凡人的事。我看他下回执雷刑的时候还好不好意思劈我了。”   玄咫有些愣,“什么雷刑?”   哎呀,说漏嘴了!   这小和尚要是知道我其实是因为跟人打赌才找上他的,岂不是……织萝心思千回百转,却始终拿不定该怎么办解释。   元阙终于有些快慰了——哈,这事就我知道,玄咫那和尚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的真话?”皇帝有些将信将疑。   都说位高权重的人都爱疑神疑鬼,但偏偏放在这皇帝身上却格外惹人讨嫌。   织萝都还记着,那胡氏小心翼翼地揣着两缕发丝来央她做个同心结的时候是怎样的娇羞与欣喜,那样的幸福,绝不是作伪的。   一枚同心结在只有他们二人可用的梳子上挂了这么些年,胡氏的心思已然很明白了。而李绾华自己大概也是没兴致设这么个局的,想必也是因为胡氏,才拉着人冒了天大的风险想要再送她见皇帝一面。   可惜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话。   胡氏自然是被伤透了,慢悠悠地想往承华那里飘去。   通钺忽然出手一拦,认真地问皇帝:“若是她告诉你这话是假的,你是不是心里会好受些?”   做皇帝的,九五之尊,日日被人端着捧着,从不会承认自己的过失。   但通钺却冷笑,“既然你定要这么想,那就权当是这位胡娘子承认过她只是在撒谎罢了。当皇帝这么久,治理的是天下,分辨是非大约是会的。其实你自己心里早就有答案了,但定要自欺欺人,谁也管不了。”   皇帝不死心地问了一句,“那你告诉朕,你本是狐,却为何会进宫里来?”不剖个明明白白便怎么也不得安心的。   胡氏愣了,竭力一想,才道:“从前在外头看到一块玉牌,很是喜欢,就想拿到手。但有人先我一步买走了,我便跟了她一路,一直跟到她进了宫,才知道她是个被放出宫去会亲的小宫女。跟着人我能过宫外的大阵,自己却不能,在宫里也不能随意用法术,就这么待着了。本想等个合适的时机跟着别人混出去,这机会没等来,却跟你一道诶放去了南疆。”   “玉牌?什么玉牌?”皇帝拧眉。   这话怎么听都不像真话,倒似是个编造不周全的拙劣借口。   通钺原本想从衣襟里拿东西,但想了想皇帝可能的反应,还是忍住了,沉声问道:“是不是一块绿玉牌?阳刻的镂空双喜字。”   “你怎么知道?”胡氏和皇帝异口同声地问。   不过……这胡氏就是蘅若没得跑了。   哪怕是过了忘川河饮了孟婆汤,将前尘往事望得一干二净,但遇到从前的旧识与旧物,却总还能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胡氏无意间见到了曾经她自己的玉牌,便魔障了,愣是义无反顾地追了过去,然后又惹下了一段孽缘。   只是不知这皇帝究竟与通钺有什么干系,倘若真的有,那便是在同一人身上接连栽了两次跟头。   “是你问朕特意要的那一块么?当时朕还问过,为何想要一块看起来便是寓意不吉利的玉牌,你只和朕说是因着合了眼缘。”皇帝细细回忆。   “正是。”   可以找的借口都找尽了,该问的话也问完了,皇帝终于有些崩溃了,后退几步,跌坐在床,摇头道:“阿蘅,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呀!”起先仿佛是在喃喃自语,而后声音渐渐放开,从腹中移至喉口。   元阙轻轻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你瞧司法天神有没有后悔的?”织萝忽然接了句话,“他跳出去一拦,我便知道他其实也内疚得很。既然如此喜欢,当初为何要杀妻?就为了天后那一道可笑的旨意?”   元阙有些不服,“可皇帝是什么人?难道在人界还能有人敢命他动手?何况他自己都说了,是因着自己的一点疑心病。”   织萝轻笑道:“你以为所有的帝王都跟天帝似的?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想如何便如何?”   元阙还想反驳,那头皇帝却道:“阿蘅……我只以为所有人都信不得了,却忘了自己已经信你这么多年,你是不会变的。”   疑了便是疑了,就在方才,还振振有词咄咄相逼,如今扮可怜也是没谁愿意例会的。   皇帝也知大概是不会有人愿意搭腔的,李绾华那厮,不冷嘲热讽已然算是给了胡氏面子。但他仍是恳切地道:“我与你刚回皇都那年,远不知比在南疆危险了多少倍。皇叔口里说着要立朕为太子,但到底还是想着有朝一日能把帝位传到自己亲子手上,私底下也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折腾朕。太皇太后虽说对朕还是有几分怜惜,但父皇也过世许多年了,朕从小又没有养在她身边,哪怕有些情分也是寡淡的,倒不如朕的几位堂兄弟亲。还有那些大臣,试探的、观望的、意欲拉拢的,真真假假,饶得朕实在不胜其烦,竟不知何人该信了。原本朕与你相依为命,是信你的。但……”   说到此,皇帝深吸一口气,才自嘲一般地笑道:“有一日,朕耐着性子要去安抚各方势力安插在朕身边的美人,却见、却见有位美人……光天化日之下与朕的堂兄厮混在一处,高声调笑,放浪形骸,打的却是首鼠两端的主意。那时候,你告诉朕……你夜里梦到了一位金甲神人!朕起初也只是疑惑,朕毕竟与金甲神人半点干系也没有,可也就仅此而已。后来朕登基,想立你为后,没有一个人应允。朕又退而求其次,说是只要给你个名分就好,但你告诉朕,你不要名分。”   不要名分有什么问题呢?皇帝立足未稳,实在不宜与群臣闹得太僵。   可在皇帝眼里,不要名分便成了——“你倒是安然置身事外了,想抽身而退的时候随时都可以,不带半分留恋,也没有一点拖累。此事之后,你告诉朕了几次你又梦到了金甲神人,描绘得越发细致,是不是有朝一日连他身上何处有颗痣也能讲出来了?朕越发觉得匪夷所思之时,你便有孕了!”   对于一个寻常男子来说,妻子总是想自己提及另一个男子,然后妻子有了身孕——倒也的确会疑惑妻子究竟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   胡氏静静地听皇帝说着,见李绾华气得双手握拳,还向她摇了摇手,对皇帝古怪地一笑,“原来你这么早的时候就对我起了疑心。那么杀心呢?”   忽地别过脸去,皇帝不敢再面对胡氏,“你记得么,嬿婉出生那年,南方大旱。朕原本是在南疆封地,那里也被视作是朕龙兴之地,龙兴之地大旱,不是吉兆。司天台连夜测算,又请了当时久负盛名的天使张衍看过,与朕说是……后宫有妖,阻碍龙脉,必除之。”   先变心,再生疑,最后事关权势与身家性命,原来是不得不杀。   什么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光阴,原来都是假的。   “原来如此,妾身知道了。”胡氏很平静地点点头,对通钺道:“强行滞留人世十多年,也该去森罗殿了。不知可否劳烦通钺郎君押送?”   “师父!”李绾华高声唤道。   胡氏冲她笑笑,“因为我,耽误了你十多年,一直没有婚配,师父很是不好意思。如今师父要走了,以后若是遇到了合适的人,可千万别错过了。”   “弟子谁都不要,弟子只想……永远侍奉师父身边!”李绾华急道。   “阿蘅,你……”皇帝艰难地叫了她一声,末了还是弱弱地道:“不去瞧瞧嬿婉么?”   胡氏笑道:“嬿婉是我女儿不假,但我知道如今她过得很好,又何必打搅?原本无忧无虑的,为何要知道父母之间的糟心事?”   皇帝一哽,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通钺干咳一声道:“滞留人世原本是该处置,但本座也不会插手鬼界之事,待本座禀明之后,自会有鬼差前来接应。”   “多谢郎君。”胡氏安然行礼道谢。   “阿蘅……你执意要走?”说到底还是不死心,皇帝又叫了一声。分明是她苦苦熬了十余年,想尽一切办法只为来相见,如今竟然这般潇洒,说走便真的走了?他不敢信,也不甘心。   但胡氏却只是淡淡一笑,“这十多年我哪也不能去,只能待在梳子里,许多事情,早就想明白了,我自问不曾有半点对不住之处,但你却一意至此,总不能是一蹴而就吧?今日问了,果然与我所料相差无几。我也不过是想听你亲口说一句罢了。还好,你不曾骗我。”   “阿蘅,我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打我也好,骂我也罢,莫走可好?”皇帝有些惶惶然。她这一走,便是半点恕罪的机会都没了。   李绾华抢先道:“陛下是会什么起死回生之术不是?当着忠义显圣郎君的面,说什么留不留的,也不怕糟了报应。”   胡氏没有说话,是默认了这一通抢白的。   修炼化形的狐妖,如何能没有一些本事?若不是对他这个枕边人毫无防备,怎么会轻而易举着了那符水的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好东西。若说不恨不怨,她又不是傻子,更不是那割肉喂鹰舍身饲魔的释迦,怎的可能?   想了想,胡氏与李绾华道:“绾华,我走之后,那玉梳子你若是喜欢便留下,但有一点,把那同心结……拆了吧。”   “不……”皇帝急忙阻拦。   胡氏却淡淡看他一眼,“端平,若是我没料错,你那个……早就烧了吧?”   孤零零的一个留着还有什么意思?   曾经万般誓同心,唯恐不能表深情。到如今,恩义断,各自飘零。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今天真是写得相当痛苦,毕竟大家都玩去了。 想想四十多岁的汉子和看起来六十的老阿姨因为“你爱不爱我”“为什么不爱我”“什么时候不爱我了”等问题吵起来……画面真是美啊! 第84章 青城   该交代的后事算是交代完了, 至于皇帝是个什么反应, 那就不在几人的考虑范围内了, 通钺护着李绾华捧着玉梳说走就走,织萝也连忙叫玄咫和元阙跟上。   原本还想着再偷偷摸摸跟着人出去, 但最后却是一行几人大摇大摆地一起走——毕竟有承华这个国师在, 他身边出现几个人那些守门的军士也是不敢问太多的。   至于怎么忽然又冒出三个人来, 承华并没有多问。大概都是见过的,确定这几人也不会干出什么来, 才这样放心。   临别之时, 承华还邀玄咫得空的时候去他们乾坤院坐坐, 多交流一些见闻。玄咫不好反驳, 一口应下。至于去不去的事,那就日后再说也不迟了。   一路送李绾华回了自己的院子, 一行无人总觉得有数道目光黏在自己身后, 但回头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   织萝在人间待得久,自然反应也是最快的——羽林卫大张旗鼓地上门来抓人, 抓进了宫里,也不知是犯了多大的罪,哪怕是最后无罪放回来,也免不了日后总是被人指指点点, 捕风捉影地说些闲话。   这皇帝呀, 高高在上,哪里会考虑寻常百姓的死活?   还是请玄咫和承华说一声,由乾坤院找个由头遮掩一下吧。   由司法天神亲自护送回家, 李绾华自是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还说日后定要常去忠义显圣郎君的庙宇,多添些香油钱。   通钺却道:“香油钱就不必了,本座现在只想跟娘子求一样东西。”   “求不敢当,不知郎君想要什么?但凡民女能拿得出来的,一定不会吝啬。”李绾华连忙道。   “本座只想要那绿玉牌。”通钺想去摸怀里,却忘了那物事一直在织萝手上,被她挑在指尖晃了一晃,有些气结,却仍旧忍耐道:“就是与这块一模一样的。”   这个李绾华不敢一口答应,只是捧着玉梳子问道:“师父,忠义郎君想要那玉牌,您看……”   元阙忽然侧身一挡,“几位,进屋再说此事好吗?如今李娘子正被这么多眼睛盯着,当街又搞一出大变活人,还过不过了?”   “元阙说得对,难得说句中听的。”织萝倒是有些意外。   原本通钺便是不太想进人屋子,故而才站在门口讨要东西,没想到还有这个机会,也只好进屋去细说。   一关上木门,胡氏便又从梳子里飘了出来,缓声道:“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去阎罗殿了,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你都可以全权处置。不过容小妖大胆问一句,忠义郎君,您为什么会有另一块玉牌?从前小妖从来都不曾听说过那玉牌还有一块的事。”   “这东西原本就是我的。”通钺沉着脸道,“这玉牌原本就是一对,一块一直在我这儿,另一块……原先在我妻子手上。后来她身死,便一并遗落了。”   这是通钺第一回主动提起蘅若。   胡氏却问:“倒是从未听闻忠义郎君有妻室。却不知您的妻子如何罹难的?”这话原本问着十分失礼,寻常人都不随意问,何况问话的对象是通钺。但胡氏就这样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浑不觉自己其实问了句不该问的。   织萝这边三人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   却没想到通钺干脆利落地道:“为我所杀。”   “什么?”李绾华大惊失色,手上一抖,险些把整筒茶末都投进沸水中。   但胡氏却神色平静,似早有预料一般。   之前通钺一直咬死了不愿说后头发生的事情,大约是觉得不足为外人道,尤其是面对那个专门拆人姻缘的红线。但如今眼前这个,却本就是他的妻子。   通钺沉默片刻,终于缓声道:“我……受命去诛杀妖孽,但只觉得那妖物并不如我所想一般穷凶极恶,反倒是外冷内热,十分善良。于是我寻了个由头,在她身边待着,只对自己说,等她露出一点恶迹,便立刻将她诛于枪下。可我一直都没有动手的机会,反倒与她联手杀了一次山妖——那山妖作恶多时,欺到了她的头上,自然是不能忍的。我那时是封了法力下界,而那山妖也委实有些道行,我们二人联起手来都有些不敌。”   “所以后来她因为救你而受伤了,是么?”胡氏问道。   玄咫仍然认认真真地听着,织萝与元阙没有搭腔,互相换了个眼神——真是……好俗套的故事!   “是,她为了救我而受了重伤,险些性命不保,我自然又狠不下心来杀她了。”通钺摇头,“她那样的性子,素来对那些修为不如她的小妖都十分张狂,而对大妖也毫不畏惧,冷冰冰地不搭理,井水不犯河水罢了。故而一直以来,整座青城的妖除却狐族一脉,都有些不喜她的行径。此次一受伤,狐族便遭了秧。   “我其实也是有些于心不忍的,却又向着——为何要庇护妖族?因此只要没有闹出性命,我都是不愿意插手的。只是欺软怕硬乃是认得本性,更是妖的本性,见狐族一味退让,各族便觉得狐族软弱可欺,越发变本加厉。她几乎是求我了,求我帮她看顾着狐族,我口里答应了,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她也没有强求,毕竟我那时的身份,是个云游的道士。修天道的人没有见妖便喊杀已然是十分不易了。期间……神使催促我几次,问我为何此次磨磨蹭蹭久不决断,我却实在说不出——我不忍心。   “终有一日,与她最亲近的一只小狐妖被虎妖所杀,她身上的伤也好了许多,便忍无可忍,出手收拾了几只修为尚低却仗势欺人的精怪,吸了元气,夺了法力,然后去杀了那些更厉害的妖,也夺了法力,再去找更厉害的。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大开杀戒。血花四溅,将我送她的白衣都染红了。素日她算不得温柔,有些清冷,但那时……眼底弑杀的火焰勃勃跳动,真是看得我胆战心惊。我告诉自己说,看,这妖狐如此凶残噬杀,几乎屠了半座山,罪大恶极,该杀。但我又知道,她不是有意的,她也是被逼出来的。我站在暗处,看她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手上的银枪亮了又收回去,再亮出来,却始终没有在她身后狠狠刺出那一枪。直到后来,再也没有不服她的,她才回过头,一身狼狈地朝我走来,浑身浴血,也不知是她自己的多还是旁人的多。她问我……小道士,你在后面看了那么久,那么多机会可以出手,怎么一次也没有动?不怕神使知道之后,就再不许你位列仙班了?   “我倒是很庆幸,她其实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但当时的情形,与我自报家门之后的针锋相对也还差不多了。我也没问她是如何知道的,大约是神使来催问的时候被她或是其他狐族瞧见了吧。她问我是不是其实一开始在她身边就是想着要取她性命。我很想说不是,却说不出口,我不想骗她。她又问我,怎么又不动手了?   “我想了想,只问她一句,如何才能让你不再杀生?这话其实毫无道理,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就那样嗜血无情。但她竟然认真想了想,笑着问我,要不你娶我?日日夜夜把我看着,保证我再没作恶的机会。   “她说的本是玩笑话,我却当了真。我不想杀她,更不想留个借口让别人杀她,最后终究是答应了。她倒是惊讶了许久,怔了许久,才开始反反复复地问我,是不是真的,答应了便不能反悔了。”   这哪里是什么玩笑话?不过是借着开玩笑的由头,试探着将自己的一颗真心掏给通钺看,若是他愿意接着,自然是好的。若是他不愿……还可以若无其事地收回来,反过来嘲笑他两句,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   织萝暗暗在心里叹息着,竟然还想胆大包天地瞧一瞧通钺的姻缘线到底系在了哪里。   通钺觉察不到织萝的想法,只是对着仿佛入神一般的胡氏继续道:“答应之后,她便很欢喜地回狐族去准备,还告诉我说新人成亲之前不能见面,让我几日不要找她,等狐族长老测出个吉日再通知我。她回去之后,我就有些后悔——虽说神族不禁嫁娶,亦不问婚配何人,但我在九阙天领职,若要婚娶是要上报天帝天后的,若是告诉他们我要娶一个上头命我诛杀的妖孽,他们会作何想?   “且那几人我还反反复复地在想,我母亲因为爱上了我的父亲,一条竞神失败的妖蛟,落了那样的下场,还连带我们兄妹许久都不受神族的待见,若我还要娶妖狐……究竟值不值,我对她的真心有这么坚定么?   “一直浑浑噩噩过了几日,狐族请我去。因为久居人界,狐族的婚丧嫁娶之俗与人族是差不多的,须得六礼俱全。几只老狐狸认认真真地在哪儿问名,我才惊觉原来我竟然从来没告诉她我的名字,一直让她小道士小道士地叫了。我没想取假名,痛痛快快报上通钺之名,倒是把几位长老吓着了。许久之后,一位长老坚决不同意,说是绝不能与神族结亲,何况我的父母便是前车之鉴。   “她……其实一直躲在旁侧偷听,听长老说绝不允婚,便急着冲出来,只说问我几句话。她先问我为何娶她,我答因为当日她提娶她为妻的时候我竟觉得十分心动。她问我是以通钺的身份娶她还是忠义显圣郎君的身份娶她,我答要娶她的就是我,与身份无关。她问我若日后神族容不得她是妖族该当如何,我答既然我领职于九重天,便会一直护卫神族,但她……永远是我妻子。于是她对长老说,不论长老点不点头,她也一定要嫁给我。   “又过了几日,我想着须得送她一样定情信物,便去了锦官城。路上有位老妇将我拽住,硬要送我一对玉牌——便是这对绿玉双喜牌了。我看着有些奇怪,想递还回去,但那老妇却变了模样,竟是天后乔装亲至!天后问我可还记得我父母的后果,我请求天后务必允准我的婚事,天后看了我许久,说婚姻之事她本不想干涉,只要我自己决定就是,末了还问我婚期是哪日,而后飘然而去。我心神恍惚,也不愿再逛,就把这一对绿玉牌取了一枚送给了她。她却十分欢喜,还特意找人打了同心结来配。   “狐族原是不同意她嫁与我的,但她一意孤行,到婚礼那日,我在月城湖畔的小桥前等她,看她穿着如火的嫁衣,梳着高髻,带了一头珠翠,盖头也不盖,慢慢朝我走来,身后只跟着为数不多的狐族。她原本就十分美艳,作新嫁娘的打扮更是如此,一颦一笑都叫我移不开眼。她将那绿玉牌递到我面前,与我道,我们互换这玉牌,从此便是夫妻了。   “我答应一声,正要伸手去接,怎料天兵神将忽然落下,扬言要捉拿作恶多端的狐妖。她大惊失色,手上的玉牌没有收回去,却问我,是你引来的?我连忙摇头,却不料那个领头的神将向我拱手一笑,此次通钺郎君居功至伟,若不是您,小的们还找不到这妖孽究竟躲在何处。   “他这一语,我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她起先是不信的,但那群天兵不问青红皂白地便开始射杀那些狐族,她也不得不信。一顶华丽的凤冠被她毫不留情地掀了去,满头青丝如飞瀑般倾泻而下;嫁衣被她脱下,仅凭一双素手,便瞬间撕得稀烂。她看着我笑,通钺郎君,我到底是错信了你。只是她的眼角分明有一滴泪,却绝不肯任其坠下而已。   “第二次大开杀戒,杀的都是天将,若是论罪,便是打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到底没有动手,因为不知道帮谁。但那时,天后忽然又从天而降,与我说,通钺,这狐妖的下场已成定局,但你,却还待定论。若你这样看着,便是从犯,下场只怕惨过你父母百倍;可若是诸了这妖孽,便是大功一件,封赏绝不会少。末了还加了一句,只怕你妹妹闻音也不愿见你走了父母的老路不是?   “我不愿伤害她,可更不愿让闻音失望。从前神族瞧不上我们兄妹俩,我便咬牙发誓,总有一日,我要成为让他们不敢轻视的存在。我还没做到,可是也快了,我不想让自己数百年的辛苦毁于一旦。   “所以后来……她死了,死在我手上,一枪穿心,当场毙命。我收枪便走,也不知她最后将那绿玉牌怎样了。”   在外人眼里,司法天神通钺在还是忠义显圣郎君之时便是冷心冷面的,见人不爱多言语,如今却说了这么一大番话,却是例数自己的罪证。   李绾华已吓得久久不能回神。元阙与玄咫各自背过身去,不胜唏嘘的模样。   织萝又是一向不甚喜欢通钺的,因为她实在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会如此衷心拥护天帝天后那些可笑的旨意。但如今却又动了恻隐之心——会不会都是逼不得已呢?既然选了站在天帝天后身边,要做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族,许多事便没了可以商榷回环的余地。   但只有胡氏,一直端端正正坐在原地,神色淡淡的。   直到通钺说完,她才微微扬了扬唇角,缓声道:“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日万活动终于完成,张嘴吐出一缕魂烟…… 明儿恢复日三,就这么愉快滴决定了! 第85章 扫尾   司法天神在神界的地位, 不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绝对算得上是十分超然的。他手下也养着一帮小神将替他处理一些琐事。原本送一个鬼魂去森罗殿的事, 只消一纸书信发回神界便可办妥,但通钺竟有亲自走一趟的打算。   “司法天神, 请留步啊。”织萝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通钺自李绾华的院子里出来之后便是魂不守舍的, 织萝叫他, 神色也很是不耐烦。   织萝莞尔一笑,将另一块绿玉牌绕在指尖甩啊甩, “您的东西忘了。”   通钺深吸一口气, 有些无奈地摇头, 伸手便去拿。   织萝却一把攥住玉牌, 往怀里一收,笑道:“方才找胡娘子要这玉牌, 司法天生可是讲了好大一通故事才拿到手的。怎么到了小女子这儿……竟是伸手就要?”   “你待如何?”通钺眉头紧锁, 一见就是一副快要压制不住脾气的模样。   玄咫有些担忧地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织萝往后挡了挡。元阙也抬眼打量着通钺, 看他究竟会不会爆发。   但织萝却一点也不紧张,只是笑嘻嘻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手环胸一手托腮,“不待如何, 只是有几个问题, 想请司法天神解惑而已。”   “你不是仅凭只言片语便能窥一斑而知全豹么?如今什么都说了,难道还有什么是你一定要问本座的?”通钺没有发作,但语气十分不耐。   “司法天神行事, 小女子不敢胡乱揣测。”织萝轻笑,“这位胡娘子,便是当年的蘅若?”   通钺还不曾答应,而他话语间的意思也本就是不想告知,织萝却毫不顾忌地就把自己想问的话尽数问了出来,半点也没顾忌可能的后果的模样。   不过通钺也只是冷哼一声,“难道你没瞧出来?”   “不过是有些好奇罢了。既然是天帝天后点名诛杀的妖孽,身死自然是不够的,连魂魄也该好生处置,否则便是过了忘川河饮了孟婆汤,也总有触及旧事的时候,对不对?”织萝依旧笑意盈盈,“只是蘅若被司法天神亲手刺死,便是司法天神不过问,也总该有人处置魂魄的,就这么好端端地又送去轮回了?好生大方啊。”   通钺脸色越发不好,“是我偷偷送到阎罗殿的。”   织萝却笑,“不对吧,不是说司法天神自请雷刑,足足挨了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很长一段时日都伤重难行,难道这么长时日,都任她随意飘荡不成?”   “难道本座手下没个可以托付的人了?”   元阙见通钺虽然生气,但也没有发作的意思,才开口问道:“那您……怎的还让她做了狐族啊?不怕重蹈覆辙?”   通钺望了他一眼,眼底恨意涌动,“我……本是让底下人好生保护她的魂魄,待我出关之后亲自去阎罗那里走一遭,千叮万嘱将她送入人道,谁知……竟还是去了妖道。”   “哦,那阎罗也真是办事不力了,连得罪司法天神都不怕。”元阙轻轻点头,面上神色浅浅,也不只是什么情绪。   织萝却道:“阎罗怕什么,司法天神偷偷藏下本该严加处置的魂魄求他送入轮回,他即便办得再杂,司法天神也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追究,只好捏着鼻子认了。说起来,倒是司法天神白白欠他一个人情。”   玄咫一直静静地听着,这个时候,才终于想起插了句嘴,“阿弥陀佛。”   通钺的剑眉高高竖起,飞扬入鬓,语气也冷得仿佛三九严霜,“问完了吧,问完就把玉牌还我。”   “慢来,司法天神莫要这样心急嘛。”总是被通钺冷着脸降罚,织萝想报复想了很久,难得有了这么个好机会,自然不会轻易放过。   “还有何事!”绝不是错觉,而是通钺的语气间真的带上了杀意,仿佛织萝再问一句不应当的,他就真的会拔枪将她刺死当场。   织萝却一点不将的反应放在眼里,笑问:“那么宫里的皇帝……该不会是司法天神私生的吧?这鼻子眼睛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姑娘慎言,莫要妄生口舌业!”玄咫一直在边上看得胆战心惊,终于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毕竟织萝句句都往通钺的死穴上戳,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能忍到哪一句。   咦你这臭和尚,就你会讲话是吧?元阙气得牙痒。   于是元阙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挡在织萝与通钺之间,以一个大无畏的姿态张开双臂,将下巴一扬,“姑娘有什么话尽管问就是,你开心最重要。若是司法天神真的不爱听了要暴起伤人……我就替你拦下来!要伤害姑娘,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只是姑娘啊……日后每年的除夕与清明,还望您能给我上柱香烧点钱,今生我真的很穷了,我真的不想做个鬼也这么穷啊!”   上下嘴皮一碰便扯了这么长一串有的没的,仿佛真事似的,玄咫目瞪口呆,织萝忍俊不禁。   “……”通钺的脸色更黑了,额上的青筋狠狠跳了跳,张嘴想说什么,但到底是忍了回去。   元阙便又道:“司法天神,你做都做出来了,承认一句没什么的。那可是蘅若姑娘唯一的遗物,还要不要了?”   威胁人一套一套的,究竟是跟谁学的?通钺恨恨地道:“是我做的傀儡。因我对不起蘅若,将她的魂魄送入轮回之后,我想偿自己罪业的万一,便做了个傀儡送去阎罗殿,嘱托阎罗将他送到蘅若身边去。”   这一世的胡氏仍是狐妖,修成人形少说也需得一二百年的光阴,而皇帝至今才四十多岁……就算投胎有先后,但阎罗再怎么疏忽也不至差了这么多年才想着要把傀儡也放进去吧?   看起来,是通钺过了一大阵才想起将傀儡送过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啧,这愧疚,来得还真是一点都不及时。   于是织萝毫不遮掩地嗤笑一声,“难怪皇帝做了这些事……却是与他主子一模一样啊。”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通钺打断织萝。   似乎也没什么想不通的了。于是织萝大大方方从怀里取出那绿玉牌,一边饶过元阙往那边递,一边又道:“司法天神,你睁只眼闭只眼,我帮你个忙如何?”   竟然还跟他讲条件的?当他什么人?通钺怒极反笑,“你究竟还想耍什么花招?”   “这哪敢?不过是真的想做件好事罢了。”织萝无所谓地一笑,“两世纠缠,大约您也是叫那糊涂月老绑了姻缘线吧?要不要让小女子给您解开?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好啊,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明目张胆地违反天规,偏偏还是为了他的事,不敢与她计较是么?   通钺心底愈怒,面上倒是愈平静,绕开元阙,大大方方地将手腕伸到织萝面前。   这么好说话?织萝有些惊愕,却还是抬手在通钺手腕上虚虚一捻,忽然又神色大变——这么乱的一段纠缠,本是笃定他腕子上一定是有一条线的,谁知竟让她捻了个空!   “你……”难怪这么大方让她动手,却是本就没有。   通钺憋屈这么久,总算是扬眉吐气一回,“本座一早便知道被月老忙中出错胡乱套了姻缘线,便在做傀儡之时逼着月老移到傀儡身上了,也正好是方便了他将蘅若找到。那傀儡不过是得了我几滴心头血,无魂无魄的,过了此生便再无轮回,这乌糟糟的孽缘便算是彻底解了。”   乌糟糟的孽缘?你还好生得意是么?织萝气得要咬碎银牙。   不过她本来也管不着通钺的私事,怎么选是他的自由。于是织萝还是打叠起笑脸,“原来如此,是小女子多管闲事了。这是您的玉牌,您可千万拿好,别再丢了。”   难得翻身回本,通钺不想就此放过织萝,“慢着红线,本座也有一言非说不可。”   元阙脸色一变,深怕通钺暴起发难一般,再次将织萝挡在了身后。   织萝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无需紧张,“请司法天神训示。”   “你毁人姻缘,是有违天规之事,天帝命本座好生盯着,本座便绝不会懈怠。若是还有下次,本座绝不会手软。”通钺板着脸,又成了素日那个高高在上威风凛凛的司法天神。   姻缘?这算哪门子姻缘?折腾着两人尝尽苦楚,生生世世纠缠不休,通钺他自己便深受其害,却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妥,反倒还要护持着这荒唐的规矩,坚定不移。   织萝不想理他,敷衍一声道:“小女子受教了。天色这么晚了,我肚子饿,元阙,回去烧饭了。”   元阙一听织萝说饿了,当即也不管边上还有脸色铁青的通钺在,连忙问道:“姑娘想吃什么?今天本来想做白龙臛的,可是匆匆忙忙就跑了几趟,那鳜鱼还没来得及杀,只怕要等得久些了。”   “那就养着吧,等到明天再杀。做点快的就是。你那天做的冬菇笋片汤饼很香,就是那个了。”织萝当真一心就去想着吃的事情,转身便走,也不管后头还站着个通钺,末了又忽然回头,对的却是玄咫,“大师,这时候只怕慈安寺早就吃过晚斋了,不如去千结坊将就吃点,那冬菇笋片汤饼恰好是素斋。”   元阙气的不轻,当即反驳道:“没有!冬菇笋片都没买!”   “那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还不买去?”织萝恶声恶气地对元阙吼完,又对玄咫笑吟吟地道:“大师,走啊。”   玄咫愣了一阵,似乎在思考,良久才想通了一般,向通钺行了个礼,才对织萝淡淡一笑,“姑娘盛情,小僧却之不恭。”   ……   等到三人都走出很远了,通钺还立在原地出神。   终于,连那豆子大小的背影都看不见了,通钺才轻叹一声,御风回天。   这个……无法无天的红线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单元终于完了,只想咸鱼瘫。 原来这是三个故事的,但是基友跟我说感觉支线太多太长,看着不舒服,于是就……三合一了,所以刀片真是一把接一把的。 三个故事合在一起,保留最多的一个就是原本属于通钺个人的那个,因为这个真的是很久远的脑洞,能追溯到初中去,到了大学还重新写了写,所以私心给加戏了。 不知道大家看出来没有,通钺这个角色的原型,其实是二郎神杨戬。 当年初三,正好浙江版西游记(师徒四人都不大出名诶,只能说沙僧是蒙丹演的!)和《封神榜之武王伐纣》(林心如演妲己那个)陆续播出,再加上《封神榜之凤鸣岐山》《宝莲灯》《宝莲灯前传》的加持,印小天、韩栋、焦恩俊真是个顶个的帅,于是就有了个脑洞。当时的“司法天神”还只是个深情款款的美男子而已。 高三的时候无意间买了《悟空传》,新增杨戬和哪吒的番外,那时候又正是中二叛逆的时候,然后故事走向就变了,成了蘅若那一段的雏形。 今天写完之后,表示有点后悔——我深情款款又武力爆棚的英俊司法天神啊!竟然成了反面角色啊!对不起中二的少年时期啊! 最后,做个预告,“二郎神”的故事有了,“三圣母”还会远吗? 第86章 修缮   四只鸳鸯忽然不见了。   据织萝与元阙认真分析之后所得的结果是, 这四只应该是被抓回去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织萝、元阙、玄咫和通钺听到羽林卫大张旗鼓来抓捕李绾华而匆匆赶过去折腾了一大下午之后, 回来便再没见这四只的踪影。   起初包括玄咫都没觉得这是个什么大事。   毕竟织萝不在,四只鸳鸯也就没人再管束了, 如果当天下午生意不好, 早早关了铺子再相约着出去玩一会也是常事。织萝自问是个开明的老板, 手底下的人出去玩一玩这种事,她也不会认真计较的。   但直到那日玄咫待金吾卫寻街后悄悄回了慈安寺, 他们都没回来;织萝熬的撑不住了给店门落锁睡觉也没等回人;第二日一早起来查看, 一根鸳鸯毛也没见到;甚至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四只。   店里没人打下手, 织萝每次下意识喊聆悦的时候都要反应一阵原来已经没人了, 少不得亲自去待客。   从前织萝自己开店的时候,也不是应付不来, 但这阵子使唤惯了, 只觉得自己去应付万事真是太头疼了,为此还与元阙感慨了几次——真是由俭入奢易, 由奢入俭难啊。   于是织萝便与元阙认认真真分析了这四只究竟为什么会不见了的事。   时间太久也太平静,以至于织萝都开始忘了其实聆悦带着潋潋滟滟到了她这儿,其实是因为逃婚来的,而连镜则是为了将她们追回去。   最初连镜不是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一定能哄得聆悦回心转意的么?怎么忽然就变卦了?这是见着司法天神都动了凡心所以按捺不住了?   不过如果连镜真的按捺不住了, 大可以不管不顾地表白心迹啊, 按照他的个性,做出这样的事才是最正常的嘛,何必告诉族里让他们来抓人呢?难道是怕聆悦不愿意所以想做派强硬些?这个傻孩子哟!   转念一想, 似乎也不是,连镜之前还没有半点症兆,不对,连镜表现出来的症兆是尽力在讨聆悦的欢心,怎么会转眼又做出这样不入流的事?   那就是鸳鸯族自己找来的了?隔了一年多找上门来了?   也对,如果办事效率不是这么慢,鸳鸯族也就不是那个被讨论了多次到底要不要踢出神族的鸳鸯族了。   如果是被鸳鸯一族抓走了,那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连镜再怎么傻也终究是鸳鸯族的太子,而聆悦则是功臣的遗孤,又没犯什么天理难容之事,只是逃个婚而已,最多也就挨两句骂,潋潋滟滟都不太可能会受到太重的处罚。   所以织萝与元阙放下心来,开始努力适应没人可以支使和身上胆子加重的新生活。   李绾华那边有乾坤院出面解释了几句,也没谁敢说闲话,请她去梳头的人家反倒更多了。她腰里别的玉梳子换了一把,上头系的穗子是织萝送的,多少大户人家见了之后都赞一声精巧,因而织萝这里的生意也跟着火热不少。   “李家,团锦蝴蝶大结子四对,要宝蓝;陈家,团员节,最大的那种,两个,朱红;孙家,同心结二十对,最小的那种,大红;刘家……”   “织萝姑娘在么?”   “刘家……在呢,您请进来。”一日,织萝将近日的订单说给元阙让他记下来,外头忽然有人叫了一声,便不得不终止此事,起身去外头查看。   店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名少年人,穿着乍一看十分朴素,但细细看下来,却不得不感叹一声那衣料的上乘。大生意来了,须得仔细应对。   这少年生得并不十分英俊,方面阔耳,鼻子微塌,嘴唇略厚,却是老实人的模样。那少女也没十分出众,圆脸大眼,却也讨喜。大户人家的下人吧。   不对,这二人……有些眼熟啊。   元阙也从后头走出来了,只略略瞧了一眼,便做出一副十分恭敬的模样,“是承华先生要买东西么?”   织萝恍然大悟——哦,那天随顾昭进宫,路遇乾坤院的车驾,惊鸿一瞥罢了。   少女没有反驳,只是问道:“请问……织萝姑娘管修东西么?”   说话倒算得客气,织萝暗自点头,面上打叠起笑意,“是乾坤院的什么配饰坏了么?若是不打紧,不如重新买一个。毕竟结子络子什么的损了,就需得重新打一个,连带上头的玉饰也要再穿上去。”   少女笑着解释道:“是个很要紧的东西——师父的剑穗用得太久,便将绳子磨断了,一边流苏掉了。师父说这剑穗他用了许久了,不舍得换,只要找地方修。师父还说,若是能修得好,多少钱都无所谓的。”   乾坤院财大气粗,留给人这么大个把柄,若是织萝漫天要价,他还修是不修呢?   只是看不出来,承华看着年纪轻轻,却有两个这么大的徒弟了。   心里稍微一计较,织萝便拿定了主意,笑道:“可否让小女子先看看残件呢?”   “合勒,拿给织萝姑娘看看。”少女招呼一声,旁边的少年便连忙从怀里摸出一只稍大的锦囊递过来。   织萝接过锦囊,小心地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一边查看一边随口问:“合勒?这位小兄弟的名字好生奇特。”   “我是胡人。”合勒飞快地答了一句。但他的汉语说得十分流利,一点也听不出口音,何况胡人高鼻深目的特征他一点也没占,若是不说,谁也瞧不出来。   元阙插嘴问道:“那你是承华先生的弟子么?”   “他可是我师弟呢。”少女有些得意地道。   这下元阙十分惊奇了,“蜀山……会收胡人为弟子?”   这话问得无礼,连织萝都瞪了他一眼。   合勒没有生气,那少女却不愿意了,撇嘴道:“胡人怎么了?师父说蜀山上还有妖修呢!何况我们是师父来皇都之后才收的弟子,跟蜀山有什么关系?”   承华是蜀山弟子,收的徒弟当然和蜀山有关系,没有禀明师门便随意收的么?   但织萝懒得解释,只是道:“我们店里这帮工,别的倒好,就是嘴欠,希望二位大人不记小人过,权当他方才没开口罢了。难怪承华先生如此稀奇这剑穗,这块玉真是好物件。”   少女露出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然后问:“怎么样,织萝姑娘能修么?”   “这玉线磨损得厉害,不知承华先生是想全都换一遍还是单把流苏续上?”   这话好像师父出门没说过呀?要不要回去问一问?少女露出一脸纠结的神色,将自己的内心所想全都卖了。   一直不爱开口的合勒却忽然道:“玉线都泛白了,换上新的一定会特别明显。还是都换了吧。”   少女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当即做主道:“那就都换了吧。多少钱?”   “这个结子大,手法似乎也挺复杂,修起来有点麻烦,与之相似的玉线也不好找,一百二十文。”   合勒闻言微微皱了眉头,似乎在嫌贵。但那少女却直接从荷包里摸出一吊钱,“这里只有一百文,剩的二十文你送回来的时候再给吧。直接送到乾坤院来吧,到时候说我的名字,他们会让你进来的——我叫珞儿。若是那天我不在,你找合勒也行。”   “好的,三五日之内,一定给珞儿姑娘送回来一个新的。”织萝大大方方地接了钱。   生意谈妥,元阙便送二人出门。一直到两人走远了,元阙才敢冲织萝竖了拇指,“姑娘你胆子好大,连乾坤院的人都敢宰!”   “什么宰不宰的,他们心疼这几个钱?”织萝仍旧在把玩那损了的剑穗,气定神闲。   元阙趁势坐到她身边,“虽然乾坤院有皇帝撑腰不缺钱,但又不是各个都像那个珞儿似的那么傻,刚才连合勒那胡人都知道一百二十文太贵了。若是承华知道之后生气了,会不会派人来砸店呢?要是店被砸了,咱们要上哪儿去栖身呢?不过姑娘放心,只要有一张床,我都一定让姑娘先睡!”   织萝对元阙逮着一个机会便一定要胡说八道一番的做派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淡声道:“你以为我混得有这么差?连栖身之处都找不到了?”   “哎呀,那到时候姑娘可一定要带上我一起!我会做饭会劈柴会算账会捉妖……”   “算账?捉妖?你还真好意思说。聆悦管账的时候可比你明白多了!”至于捉妖的事,就别提了吧,讲出来就仿佛是个笑话。末了,织萝忽然转了话题,“你还真以为我是乱喊的?先前我告诉珞儿那几句话,没一句是假的。”   元阙愣了愣,飞速将织萝先前说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满不在乎地道:“结子再复杂,难道还有姑娘对付不了的?”   “这打结的手法不是常见的那种,用的也不是普通的线。你瞧这断口,像是普通的玉线么?分明是用绢帛卷成的一股。我没用过这种线,要试过才知道好不好打。再说你看,这剑穗上这么多珠子,并不全是穿上去的,有的还是缝上去的……”   “姑娘这么一说,这剑穗真是奇怪了。”元阙随手一比划,凝出自己的剑,将上头鲜红的穗子递给织萝看,“剑穗挂上去不过图个好看,有时候还真不如不挂,所以一般做剑穗的都会做得十分轻巧不是?但是这块玉……这么大块古黄玉璧,不沉么?不怕一不小心就磕坏了?还有这么多珠子缀在上面,又重又容易碎的。”   织萝凝神看了看,忽然灵光一闪,“这配色也很是古怪……这根本就不是中原常见的结子。”   “那是……”   “敦煌一带的风格。”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单元所有关于敦煌的描述,基本都是瞎写的,找不到根据,请不要当真! 关于后面说的敦煌的风格会用很多珠子,说的都是各种壁画上的珠串璎珞! 第87章 和亲   “什么敦煌的风格?”两人正说着话, 忽然有个略微低哑的女声插了句嘴, 仔细一看, 却是顾昭带着一个青衣小婢走进店里来。   “见过郡主。”二人连忙见礼。   “不必多礼。元阙公子还是男装比较英俊。”顾昭随意一摆手,还毫不见外地开了个玩笑, 又问道:“织萝姑娘这是做了敦煌风格的饰物了?”   织萝连忙笑道:“小女子可没有这个能耐。不过是今天有人送了个物件来修缮, 看着不像是咱们中原常用的样子, 胡乱猜测是敦煌的样式。至于究竟是不是,还要请郡主来掌眼。”   顾昭可是当年带兵大破敦煌之人, 若真是要辨认, 问她是最合适的。   然顾昭只看了一眼, 神色就有些变了, 连声问:“这可是乾坤院的人送过来的?”   “正是啊,郡主眼力真好。他们前脚刚走, 郡主后脚就来了。”织萝察觉有些不对之时, 元阙便毫无防备地讲出实话来了,拦都拦不住。   “是谁来的?”   织萝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意, “这种小事,当然不是国师自己来的。是他弟子珞儿与合勒来的。”   顾昭恍然大悟一般,没再问下去,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反应有些激烈, 欠妥了, 神情逐渐变得羞愧,半晌才道:“看这用色与用料的确像是西域那边东西,不过这样式又仍是按照中原的样式来的。我第一次见到承华先生把它挂在剑上的时候, 便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缺个剑穗然后随手抓了个禁步挂上的。”   可惜连镜不在,否则还可以就这用料怎么就是西域的好生说道说道。   不过中原用玉,青色白色居多,再排下来有各式绿色、红色和墨色,黄玉的确少见。何况这黄玉璧上的回环卷云纹刻得十分简单,线条也不像皇都甚至附近几城所崇尚的那样流畅。   “蜀山离西域其实也不算太远了,何况昆仑上的修仙门派也不少,互有来往再互赠东西也是有的嘛。”元阙揣测道。   织萝恨不能回手捅元阙一肘子。   上次看顾昭的神色,便觉着她对那国师承华很是有些不一样,方才一眼就认出乾坤院的东西,也是个极好的佐证。她提起第一次见承华用这剑穗的情形,织萝都不难猜出……因以为承华是真的没有剑穗可用,顾昭便以道谢的名义送去不少,却一次没见他用过,单单挂着这看起来最碍事的一枚。   而元阙又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关于互赠之事,倘若真是互赠礼物还一直带在身上,那么赠礼之人是个男性挚友也是可能的。但一见这华丽的模样,也只能是个女子才会送出的……   顾昭与他们远没有这般熟稔,何况人家还是个皇帝亲封的郡主,轮不到他们来说三道四。于是织萝连忙岔开话题,“郡主今日是得空顺路来坐一坐,还是想挑点什么东西呢?”   “瞧我,正事都忘了。”谁料顾昭的神色更暗淡了些,“我是来买同心结的。小霜,把单子拿给织萝姑娘看看。”   她身后的青衣小婢依言而动,将一张纸条递给织萝。织萝接过与元阙一道看了一眼,却有些奇怪。   特大同心结一对,大型十对,中型五十对,小型一百对……能这样大规模地采买同心结,那便只能是成婚这一个用途。   织萝小心翼翼地问:“府上……近期有喜事?”   “定北府没有。”顾昭微微扬起唇角,那弧度堪称嘲讽。   定北府顾家如今似乎没有男丁了,好像也的确不会办喜事。那么能让她亲自来买同心结又不算是定北府的喜事,便是顾昭本人要出嫁了。   只是这么煊赫的人家,顾昭又是有战功在身的郡主,夫家的地位也不会很低才是,哪怕因为皇帝忌惮着顾家的兵权而不敢赐一个身居高位的,明面上也总要过得去才是。这么大的事,皇都应该早就传遍了才是,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呢?   幸而元阙也不是真的傻,见织萝沉下脸色,也噤若寒蝉,仔细想了想,到底想出个门道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一时间千结坊里寂静得有些诡异。   忍了一阵,织萝到底是笑着打圆场了,“郡主用的东西,自然是要上好的。不知这上头的配饰,是要用金的还是玉的呢?”   谁料顾昭的态度更是厌烦,“月氏人习俗同匈奴、康居、乌孙、大宛,与中原相去十万八千里,不管金的玉的,他们都看不明白,拘泥这做什么?”   月氏?!   织萝与元阙对视一眼,忽然想起一事。   几日前,有一队西边的使臣来皇都,似乎就是月氏人,领头的便是他们的王子。而坊间传说,那王子是来替他父亲求娶一续弦的。   月氏国力不如中原,又是他们国主续弦,原本是该随便打发个大臣的女儿嫁过去也就完了,连嫡庶都不必讲究。但月氏国主摩罗又不是个好打发的角色。此人骁勇善战,前不久才吞并了龟兹国,实力大涨。而这龟兹……却又是皇帝的心腹大患。   五年前,奉皇帝之名,顾昭领军进攻夹在中原与西域诸国之间却遗世独立的敦煌城,传回来的消息是顾昭大破敦煌。但围困敦煌的,却不止是顾昭一人的军队,还有月氏国的,而月氏领兵之人便是国主摩罗。   敦煌虽独立数百年,俨然自成一国,但那时城中刚刚发生了旱灾,又是两大强国合力围攻,怎么看也不是对手。城主自知保不住敦煌,又不忍子民受戮,便以全城财富相托,求相对和善的龟兹国主接手满城百姓。   如今龟兹新破,摩罗在龟兹的威压自然是正盛的,而此时距敦煌城破也不过才五年,当年的年轻人仍旧身强体壮,而最先出手攻打敦煌的又是中原,故而就算摩罗先合围敦煌再破龟兹,在敦煌遗民的心目中,也远不如中原皇帝来得可恨。   又传说,近年摩罗野心渐长,大有觊觎中原的势头,此次求亲,便是一次试探。若是皇帝随意打发惹恼了他,摩罗一怒之下将敦煌移民遣散,也能为西疆造成极大的麻烦。   身份低了显得太轻慢,身份尊贵又堕了中原皇帝的面子,顾昭这个异姓郡主……很是合适。何况顾昭曾与摩罗打过交道,算是旧识,还是个在皇都也难找婆家的烫手山药,这一遭扔出去似乎很是合适。   更有甚者,织萝都在怀疑,皇帝是不是因为顾昭把他们引进宫去从而惹来了通钺又让他在一介民妇面前威严尽失偏偏还不能耐她何从而记恨上了顾昭,正好趁这个机会打击报复。   “真是卑鄙无耻!”织萝咬牙,“随了主子。”   “谁的主子?”元阙知道织萝骂的是通钺,但顾昭不知道,一头雾水。   织萝连忙摆手笑道:“那……郡主什么时候要?”   顾昭轻哼一声道:“朝中还未完全定下来,但这人一定是我,先备着吧,免得临到了日子手忙脚乱的忘记了。”   到底嫁人是女子最重要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哪怕是被迫嫁给了一个岁数比自己大了不少、彼此毫无情感的异族人,也要将自己婚礼的细节准备得一丝不苟的。   织萝心里暗叹,面上却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那好,这几日民女便着手开始做了。届时还是送到定北府上去么?”   看神色顾昭大概是想说随意的,不过大概是别开目光之时瞥到桌面上放着的剑穗,顾昭又改变了主意,“罢了,待你将这剑穗修好之后使人来找我吧,我自己来领。”   然后与这剑穗一道出门,也不知是不是顺路地在去一趟乾坤院么?   但当着顾昭的面,也不好就这么问出来,织萝只是答应了一声好。   送了顾昭出去,织萝在店里一边支使着元阙将损了的剑穗收起,一面感叹道:“你说凡间的女子,为何一定要成亲呢?仿佛不成亲便是罪大恶极了一般。”   你倒是不想成亲,但是你不也存了心思想拿下玄咫那个木和尚么?元阙腹诽着,嘴上却说,“聆悦不是神族么?照样被抓回去成亲。”   “聆悦姑娘被抓回去成亲了?”外头蓦然响起一声疑问,却是刚刚被元阙念叨过的玄咫。   织萝一见玄咫便格外温柔,“大师今日怎地有空过来了?”   “聆悦姑娘和连镜公子那天之后一直没回来么?他们是真的被鸳鸯族带回去逼着成亲了么?”玄咫没有回答织萝的问题,只是认真地问道。   奇怪,玄咫与四只鸳鸯都算不上十分熟识吧?怎的这么关心?   织萝也没有太过在意,只是笑道:“他们二人本有婚约,如果成亲,谁也不委屈。”   两道浓眉骤然竖起,将眉间那一点朱砂挤得都有些变形了,“有婚约又如何?若是聆悦姑娘满意,也就不会逃婚了。”   大师您是真的不懂啊!聆悦逃婚并不是因为她不喜欢连镜,而是因为她觉得连镜不喜欢她啊!您看看平时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候,连镜那样子就不说了,聆悦嫌弃归嫌弃,也只是嘴上的嘛,私底下难道不够关心么?   织萝颇有些无奈地望了元阙一眼,却被他无声地嘲笑了——姑娘你这是瞧上了个什么人啊!   但玄咫显然是没领会到他们的意思,反倒因为二人这混不在乎的态度而更为恼怒,一本正经地道:“莫说是有婚约,便是已然成婚的,又有多少是一对怨偶,难道织萝姑娘见得少了?聆悦姑娘好歹也在织萝姑娘身边跟了许久,如今被强行带回去成婚,姑娘就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好吧,早就知道大师一向都很正直,却没想到已经正直成了这样?聆悦被带回去成亲,她会偷着笑的好么?有这个功夫去关心她,还不如去帮顾昭一把呢!   见织萝仍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玄咫几乎是动了真怒,与从前追随兰夜而来一般,几乎是毫不客气的一顿斥骂,见讲理无用,便拂袖离去,快得连织萝都没反应过来。   “今天……大师被谁得罪了?”织萝有些不可置信。   元阙莫名地开心,捧腹大笑,“这还用问么?我确定大师在迈进门之前心情还不错的。”   “我惹他了?我怎么就惹他了?难道我对他态度还不够好么?”织萝目瞪口呆。   “大师这么……正义的一个人,姑娘又是这么的不正经,他看不惯不是很正常么?”难得逮到机会,元阙便开始大肆打击报复,“话都谈不到一块去,姑娘何必勉强呢?世间无数大好青年,难道还找不到一个合心意的?姑娘你看啊,你说什么的时候,我有反驳过么?你想干什么的时候我有阻拦过么?就是姑娘今天说想点把火把房子烧了,我也只会赶紧抱一床厚被子浸湿了给姑娘披上说一句可千万别烧着自己了……”   “闭嘴!花我自己的钱盘来的铺子里头还放满了我的心血,我一把火把房子烧了?元阙你皮痒欠收拾了?”   “不不不,姑娘听我解释,我就是打个比方而已!好好好,我不说了,这就闭嘴,我把这个剑穗收起来!哎哟别打了,这玉璧一看就是贵的很,摔碎了没得赔啊!啊……我赔我赔,卖身一百年来赔……” 第88章 出塞   “吉时到, 郡主出降——”   “送君千里, 终须一别。王子, 朕就送到这里了,请王子代为转达朕对摩罗大王的问候。也望大王好生对待广平郡主才是。”   “请皇帝陛下放心, 我父王一定会好好对待远道而来的中原郡主。”   过了四五日, 广平郡主顾昭和亲月氏的逐项事宜才正式确定下来。根据司天台与乾坤院的共同测算, 一月后的五月初九是个黄道吉日,这日子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到底是国婚, 皇帝就算不是很待见定北府不待见顾昭, 但也不能在月氏面前堕了中原的面子, 仪仗倒是准备得很齐全, 几乎是公主下嫁的规制。   顾昭成婚这日,来看热闹的百姓不少, 皇帝也亲自登上城门相送, 与月氏王子说起了场面话,而前来送别的临阳公主因不舍顾昭哭得一塌糊涂, 还需顾昭翻过来安慰。   终于到了吉时,多少话也只能咽下,送嫁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打头的是月氏王子,后头是一名将军, 再后头是顾昭的车辇, 跟着顾昭的陪嫁数乘,紧接着又是乾坤院的车驾两驾。不过值得一提的是,顾昭的陪嫁里, 有一乘里坐着织萝与元阙;而乾坤院的车驾里,后头坐着合勒与珞儿,前头坐的却是承华与玄咫。   郡主出降,怎的会有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员混杂其中?   说来这找出的理由还真是千奇百怪。   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被玄咫斥责一顿有些过不去,织萝到底是生了去瞧一瞧连镜与聆悦的想法,多半是顺便喝杯喜酒,如果他二人实在有危险,再救也不迟。而神界与人界的交界处比鬼界还少,多半都在高山之上。不是没有前往之法,但织萝懒又舍不得花钱,更不想太过招摇用法术,一想到顾昭和亲月氏会经过昆仑山,那里恰好就有个神界入口,织萝便厚着脸皮去求随行。顾昭不明所以,但也明白织萝不是坏人,何况她的送亲队伍人员庞杂,塞进区区另个人也不是难事,便一口答应了。   至于千结坊,在织萝清点手上的订单加紧完成之后,便吩咐元阙写了个告示,不再接上门的生意。铺子的租金却足足交了半年,地主也不好意思随意把店面处置了。   说到这,却还有一桩趣事。   织萝只说让元阙写一个歇业告示,也没说用什么理由,元阙便是随手一写——店主回乡成亲,不日即归。   你才成亲!难道没什么理由好写了么?织萝气得将元阙撵出了店门还不算,又十分“大方”地砸了好几样陈设摆件。   元阙振振有词地解释:女店主与手下的小厮一道不见了,难道大家都不会猜是因为一道去生米煮成熟饭了么?换回来的便是数十条细红线的一顿抽打。   不过织萝这一顿气来得快去的也快,没多久还是把元阙放回来了——到时间了没人做饭呀!   却又说乾坤院那边。   皇帝愿意信,承华便是国师;若是没有皇帝撑腰,承华估计混得还不如元阙,毕竟他有没有元阙那样油腔滑调还没脸没皮。郡主出降这样的事,跟乾坤院是没关系的,就算顾昭再怎么属意承华,也不敢随意带一个男子去和亲。   但承华与皇帝进言,说是测算出敦煌一带不日会有大变,他放心不下,想亲自去看一看。   皇都的百姓可能不知道,但皇帝本人队敦煌的状况却是却是心知肚明。   自五年前敦煌城破,大部分敦煌移民都已迁至龟兹避祸,剩余少部分战死。顾昭当年围城,却不是第一个冲进城门的。摩罗遣人先冲了进去,顾昭紧随其后,还没看清是什么情况,便听到那些已经进城的人一阵惨叫,却又问不出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能看清了,顾昭便发现那些先进去的月氏人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死状凄惨,无一幸免。顾昭连忙制止了手下人,派人请了摩罗来商议。二人合计好再探之时,却发现……无论如何也进不去敦煌城门了!   敦煌偌大一座城,自然不止一座城门,但无论是中原的军队还是月氏的军队,想尽办法,都不能入城一步。   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什么法师术士道士和尚都来瞧过,也瞧不出什么名堂来,敦煌城真的就仿佛自行闭城一般。   虽然是因为敦煌的富庶在加上城主的孤傲态度才惹得两国联手围剿,但居民已然迁走,城主又战死殉城,留下一座空城也没什么意思,好生治理重建还得花大量的人力与财力,这样闭着也似乎没什么的。   但这时,国师向皇帝上报说,敦煌可能有变,皇帝自然不敢怠慢,连忙遣承华随行查看。   至于玄咫么……他知不知道昆仑山颠有神界入口织萝不确定,但释迦成圣前乃是天竺人,天竺在中原以西,释道也便是从天竺一路东来的,玄咫多半是想访一访西边的释宗以证大道的。   不过恰好这段时日他与承华有了写私教,请承华顺便带上他一个也不是什么难事。   于是就是这样,这一群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便聚在一处,一同远行,一走便是一个月,才终于出了阳关。   阳关距皇都也没有那么远,实在是顾昭的陪嫁队伍太过庞大,又不能像行军一般紧赶慢赶,才慢得这样可怕。   在出发三日之后织萝便后悔了。请个车夫去一趟昆仑还能贵死她了,为什么非得蹭顾昭的队伍呢?一天走不了十来里,还人多规矩大,若不是还有元阙跟着一路讲笑话和定北府的马车实在很舒服这两个优点,织萝一定早就跳车逃走了。   出了阳关,顾昭倒是认认真真对着城门拜了拜,又因自己曾经再次领兵作战过,还摆下酒菜好生祭祀了一番自己曾经手下埋骨于此的弟兄。   顾昭是个很刚强的人,在临走蹬车前,却忍不住眼圈一红,还遣人请织萝去陪她坐一段。   不过织萝真的不是特别会劝慰别人,这是元阙的强项,哪怕换玄咫也比她合适,而顾昭最想要的,大约是承华。   好在顾昭心宽,默默坐了一阵也便好了。   这时候,织萝才敢胆大包天地问:“郡主可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领兵打仗?答应和亲?”顾昭不以为意地一笑,“不后悔,我也没得选。守护家国,是我身为顾家后人的职责与使命。至于摩罗……从前见过一次,也不是那种相对无言的人,不算太坏。”   趁着那日去给顾昭送同心结的机会,织萝便悄悄看了她的姻缘线,似有牵绊,但一直延伸向远方,大概是套在摩罗身上的吧。   被迫与一个不爱的人牵在一处便已是十分痛苦了,顾昭这人,却还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诚然自己的家国需得爱护,当家国有难,必慷慨以赴。可如今中原还算强盛,地位安稳,即使有窥境宵小也不敢妄动,远不到老弱妇孺都不放过的地步。这么多年,几乎都是靠着顾昭再南征北战,难道一国的武将都死绝了?倘若满朝文武都真心钦佩尊重顾昭就罢了,偏偏一个个道貌岸然的,平日里嫌弃顾昭有伤风化贻笑大方,一旦有事又恨不能以顾昭的血肉筑起高墙,将强敌外虏挡于墙外。   凭什么?   织萝正在出神,马车又是一停。顾昭打起帘子问道:“发生何事?”   “回禀郡主,前面便是沙漠,是否要就地歇息?”前方有斥候回报。   织萝闻言也打起帘子,只一眼,便暗暗赞叹一声。正值日暮,极目所见的天际都是彤红的,连稀疏的几片云也勾勒上一道金边,一望无际的黄沙也染上了橘红色,而背光的丘壑却成了一道道黑影,错落有致,端的壮丽无比。   顾昭看了一阵,连忙收敛心神,沉声道:“沙漠边缘应当是有人家的,且先找一找,若是有城镇最好,先将粮草水源补给充足,若明日天晴,便一早出发,毕竟沙漠里多凶险,也更难找到落脚之处,要小心才是。”   “郡主说得极是。”月氏王子原本是要打马来问顾昭的意见,恰好就听到她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不由得暗暗赞赏,暗道不愧是他父王点名说可以求娶的。   顾昭只是笑笑,然后朗声吩咐道:“沙漠夜里极可能会起风沙,极难穿过,还是赶在日落之前抓紧赶路吧。”   有顾昭的命令,底下人也不敢怠慢,加快速度向前行进。   又过了一阵,队伍又停了下来,这次顾昭帘子也没打,问道:“又是何事?”   “回禀郡主,前头发现一座城。”   “既然是一座城,拿出通关文牒进去便是,不让过去么?”   “不是。那座城……看起来有些奇怪。城墙破烂,好像是一座废城。”   废城?运气这么差?顾昭与织萝对视一眼,当即一道下了车。而听闻郡主下车,其余人也不好再坐着,也纷纷下来查探。   迎着落日的余辉,顾昭眯起眼去看前头矗立着的那座城。   城头上似乎是没有站岗放哨的军士的,这个时候了,也没见有升起的炊烟,着实有些诡异。   沉吟片刻,顾昭道:“先原地歇息一阵,待我前去查探。”   月氏王子与承华是想阻止的,但护送的军士却都知道顾昭带兵打仗一向身先士卒,拦她反倒会惹她不快,也没有一个人说话。这样一来这二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任由顾昭去了。   织萝有些好奇,也跟了上去,元阙当然不会落下;犹豫了一阵,玄咫到底也提步跟上;承华略站了站,还是提步往前走去;他一走,合勒与珞儿便自然不会留在原地。   一行七人一道走到那座似乎是凭空出现的城池前,望着紧闭的城门,都有些疑惑。   这个时辰便关闭城门了么?   顾昭凝神想了想,伸出手来,正要去推那厚重的城门,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对话声。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引到正文上了,费劲! 织萝:旅游,公费的,很好~ 第89章 蜃影   “展白, 快些, 马上就要起风沙了, 再不进城今晚就等着在沙漠里过夜吧。”这里的沙地还不算十分松软,马儿还是可以随意奔跑的。城门前的七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便听见了远方忽然响起的马蹄声与对话之声。   众人一齐回头望去, 却见身后的夕阳比方才的更加绚丽壮美, 彩霞将整个天空都铺成变幻莫测的丽色, 穿透云层的落日余晖将大漠中所有人与物都镀上一道金边,在地上拉出一道狭长的影。   那是一支满载货物、中间还夹了一辆小车的马队, 骑马之人各个体型剽悍, 模样也不善, 而方才说话之人声音低沉而有磁性, 却不像是这一群人中任何一个发出的。   不过只片刻之后,这一对人马之后又窜出两骑, 去势如风。   策马狂奔的是两个青年人一个骑枣红马, 是个斯文的男子,身着广袖青衫, 头束青玉小冠,模样周正而清隽,虽驰骋在大漠中,却是一派中原文士的模样。另一个则骑一匹通身毛色乌黑而四蹄如雪的高头大马, 身着一袭华贵的玄色锦袍, 一头乌发却只挑了鬓边两缕用一根与衣裳同色的发带在脑后随意系了,此刻那墨缎一样的发便在风中恣意飞舞,竟是说不出地张扬。那男子的样貌也十分出色, 面若刀裁,飞眉入鬓,一双眸子黑沉沉的仿佛和田墨玉却又泛着寒星一样的光芒,紧抿的嘴唇较常人更薄却异常好看。   只是这人……   众人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头戴高冠、广袖博带的国师承华,又看了眼那玄衣男子,心道:这两人真是太像了!   那两骑本是落在马队后面的,转瞬却追了上来,隐隐还有超过去的架势。玄衣男子大马经过那马车时,几不可见地皱了眉头,飞快地向马车扫了一眼,转瞬又若无其事地继续驱马向前。只是那青衣男子却觉察了他的动作,在经过马车的时候也透过车帘往里面望了一眼,一下子却变了脸色。   “不要多管闲事!”玄衣男子头也没回,只是压低了声音暗暗警告。   青衣男子却狠狠一拂袖,而后挥鞭在马臀上重重抽了一记,催马奔到马队前头,勒马于领头人面前,生生将马队拦了下来。   “妈的,哪里来的小兔崽子,竟敢拦你大爷的去路,活的不耐烦了吗?”领头一人仓促停下,朝地上啐了一口,操着浓重的西北口音高声叫骂。   这……面前停着这么大一队人马,且一小半是月氏人打扮,剩下的另外一大半则是朝廷军士的服制,各位也太彷若无人了吧?   织萝原本正惊叹于这两伙人的大胆,忽然又发现送亲的这一大队人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这边,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的动静一般。若是是军士训练有素绝不轻易左顾右盼就罢了,可还有定北府那么些陪嫁的丫鬟,这些小姑娘总不至一点好奇心也没有吧?   略一思索,织萝微皱柳眉,低声道:“几位小心,这是沙漠中大蜃吐出的幻象,并非实景,莫要糟了算计。”   海市蜃楼这话听过不少,但皇都城中却无缘得见,几人都觉十分惊奇。   倒还是承华摆手示意无妨,轻声道:“似乎没什么而已,戒备些不错,也不必太过惊慌,还是先看看再说吧。”   这边还在议论着,那厢青衣男子却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一个令牌,在那人面前晃了一晃,在看到那人又惊又惧的神色后,淡淡一笑道:“你们是哪里来的马队?做什么的?”   “我们……我们是陇西来的,想去西域做生意。”那人也知道自己的口音藏不住,索性报上家门。   “车里的是什么人?”青衣男子似笑非笑地问。   领头之人犹豫片刻,小心地道:“那是我闺女……”   不知何时,那玄衣男子也赶了上来,闻言便冷哼一声道:“头一遭听说……有人把自己女儿绑着外出行商的。”   那人望了这忽然杀出多管闲事的两人一眼,眸中的凶光一闪而逝,神色依旧小心翼翼地,还可以带了几分讪然,“媳妇儿……死得早,就留了这么个闺女……我们兄弟外出跑商,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实在不放心,就想着带着她在身边。谁知道这死丫头一点不懂事……不得已只好……”   青衣男子含笑听完他的解释,忽然伸手摊在那人面前,那人一下子就愣住了。只见青衣男子修长的手掌上,静静躺着一支造型简约而别致的白玉簪,玉料油润通透,一见便知价值不菲。青衣男子慢慢把玩着那玉簪,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倒是很有本事啊,竟然能弄到刻有洞庭江家家徽的簪子给女儿……”   那人的脸色如遭雷击,一双粗糙的大手慢慢按倒了腰间的弯刀上,而他身后的一队人马也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将腰间的刀柄紧紧握住。   青衣男子倒是镇定自若,冷冷地扫了那队人一眼,忽地笑了起来,“敢对敦煌城主动手,胆子不小啊。”   敦煌城主?是哪一个?众人纷纷望向顾昭。   然顾昭却轻轻摇头,解释道:“围城那几日,敦煌城主不曾露面。后来攻城,我……不幸染恙,是摩罗领兵与城主决一死战的。”   带兵破了敦煌城的主帅,却连敦煌城主都没见过……也真是独一份了。   那一队人显然不很相信,却还是被这个名号唬得手上的动作一顿。领头之人不自在地咳了几声,粗声粗气地道:“少他娘的吹牛,你以为老子是吓大的吗?”   “你可以不信,那就尽管动手试试。”玄衣男子忽然开口,语气里满是森冷与威严,“不过还是劝你们想好——如果你们还想活着从敦煌城里出来。”玄衣男子一面说着,一面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来细细把玩。   那边的领头之人与他们本就离得很近,自然看见了短刀的鲨皮刀鞘上的古篆小字——藏锋。那人吓得瞳孔一缩,连忙翻身下马,向着那玄衣男子抱拳一揖,连声道:“小人不知是城主……多有得罪……”   马队中的人见自己首领都对眼前之人行此大礼,自然纷纷跳下马背,对着仍旧端坐马上的玄衣男子与青衣男子行礼。   “车里的女子……”青衣男子笑着凑上前,居高临下地问。   那人额上沁出细汗,颤声道:“是、是小的们……劫道的时候……抢来的……想着、想着卖到西域去……”   玄衣男子冷哼道:“留下马车立刻滚。若是再出现在敦煌地界……”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多谢城主手下留情……”那人几乎要跪下,诚惶诚恐地道谢,然后招呼着手下的兄弟把马车驾到二人跟前停稳,便立刻跑了个干净。   青衣男子这才翻身下马,上前打起马车帘,将里面一个五花大绑、口塞胡桃的黄衣女子松绑,然后慢慢将她扶出车来。   那黄衣女子生得恍若天人一般,样貌精致难描难画,肌肤白净如脂如瓷,可谓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虽然衣衫发髻稍显凌乱,却难掩通身那名门望族之女才有的清贵高华气质,就这样立在夕阳下,周身上都散发着余晖所镀的柔光,仿佛随时都可乘风而去,羽化登仙。待自己手脚的酸麻好些后,黄衣女子便轻轻挣脱了青衣男子的搀扶,仪态万方地向着二人盈盈下拜,“奴谢过二位救命之恩。”语速语调都十分平稳,倒看不出是个刚刚从贼人手中脱身的孤身弱女。   “她……”在看清那黄衣女子样貌的一瞬间,元阙便呆住了,无意识地发出个音节。   织萝扭头看他,戏谑道:“怎么,你认识?”   “我……”元阙一向能言善道,难得迟疑。   边上还有好几人,不光顾昭和承华在,玄咫也在,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的。于是织萝就此放过了元阙,准备等过一阵子找到地方休息再说。   玄衣男子不动声色,青衣男子却是深深望了她一眼,才托着她的手臂将她扶起,然后轻轻地将适才用来逼问那一伙马贼时的白玉簪子簪到她的云鬓上,柔声道:“事出紧急,唐突姑娘了,在下给姑娘赔个不是,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奴感激二位来不及,哪敢怪罪。”黄衣女子又福了一福,倒是十分落落大方。   青衣男子淡淡一笑,“姑娘是洞庭江家人?”   “是,先父乃是江家家主江琮,只因触怒天子而被下令满门抄斩。先父不忍让奴……故事前安排心腹护奴远盾西域……”黄衣女子的声音低了下去,剪水秋瞳也被泪水洇湿,只是强忍着不让珠泪滚落下来。   青衣男子闻言沉默许久。倒是那玄衣男子慢慢将短刀收回袖中,不带情绪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黄衣女子愣了愣,然而碍于他敦煌城主的身份也不敢斥他无礼,只是不卑不亢地道:“奴名叫……江芷阑。”   “芷兰?哈,沅有芷兮澧有兰,果然好名字。”玄衣男子微微扬了扬唇角。   “城主谬赞了,奴眼下家破人亡,已改作……‘灯火阑珊’之‘阑’。”江芷阑垂眼,如扇的长睫掩去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郡主……郡主!”大概是瞧着这几人在那儿站了好一阵,也不知齐刷刷地在看什么,不说进也不说退,月氏王子有些忍不住了,连忙上前来叫了几声。   被他这么一喊,幻象忽然消失,众人都回过神来。   顾昭抱歉一笑,“抱歉,是我失态。”绝口不提方才看见蜃影之事。   月氏王子似乎不是什么细心之人,闻言也只是摆手一笑,“郡主莫要如此。不过这座城……进是不进?”   “进,先探个虚实再说。”顾昭伸手去推城门。   “小心!”玄咫与承华忽然不约而同地低喝一声。   织萝连忙抬头一看,却见城门上那原本斑驳得看不分明的匾额,忽地一下亮了起来,上头显出两个古朴的大字——敦煌!   还不待众人有所反应,蓦地面前便一股巨力传了过来,无人能够与之相抗。只是眨眼之间,这八个身手法力都不俗的人……便被掀飞了出去。 第90章 客栈   “方才这么久, 你去何处了?”   “我……我只是在忘川随意走了走, 见景致不错, 一时看得入神,便……”   “你我在这里多久了?千百年了吧。这里的一草一木还没有烂熟于心么?你喜欢看忘川里开的红花么?”   “怎么, 难道我不能么?”   “你爱看什么, 原也不是我改管的。不过你只怕不是去随意走动, 而是见什么人去了吧?”   “你莫要血口喷人!这里除了我们,还会有什么人能随意出入?”   “这却要问你了。三生石畔, 原本就不许生人随意出入, 千辛万苦闯进来的就罢了, 赶出去不是什么大事, 但频繁出入便是违了祖训。何况你我是什么人,生于三生石畔, 将来也是要在这里消散的, 旁的事便莫要想了。”   “你是什么意思?”   “情爱之事,原本就不是你我该有的。”   ……   * * * * *   “姑娘快醒醒!你没事吧?姑娘……”乱梦一团, 没头没尾,织萝本就瞧得有些头疼,偏偏元阙又仿佛喊魂一般在那儿咋咋呼呼,织萝烦不胜烦, 只得一气坐了起来。   睁眼看到的便是一张放大了数倍的一张笑脸, 有些傻乎乎的。元阙巴巴地问:“姑娘醒了?可有受伤?要不要喝口水啊?”   “你都活蹦乱跳的,我还能有什么事?”织萝受不了地将元阙推远了些,这才看到他身后一脸关切的玄咫, 愣了一愣,才放软口气道:“你们两个都是凡人,被那古怪的结界一下子弹开,没事吧?”   一听她说“你们两个”,元阙的笑意便垮了下去,敷衍地摇了摇头。玄咫也示意无妨。   织萝站起身来,一边拍着身上的浮土一边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在那边躺着呢。周围一片黄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元阙没好气地道。   织萝很想照着他的脑门弹一指头,“堂堂一国郡主、王子还有国师顶着烈日躺在沙漠里昏迷不醒,你都不知道去叫一声,若是出了事……你跟哪边交代?”   元阙撇嘴道:“先把姑娘叫醒再去看他们也无妨啊。”   瞧着玄咫在后头微微皱了眉,织萝瞥来元阙,向玄咫道:“大师,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阿弥陀佛。”玄咫对这话还算满意,轻轻一颔首,便转身去了。   装什么大尾巴狼?元阙翻了一个大白眼,到底还是跟上了。   都是上过沙场的人,再不济也是学法术的,总该练过基本功的,底子还是好的,在毫无荫蔽的沙漠上躺了一阵,也没谁伤着或是怎样,几乎都是一叫就起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送亲的队伍呢?”顾昭刚清醒,便发觉自己所处之地有些不对,身上虽未佩兵器,但那眼神便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般。   元阙摊手道:“这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们醒来就一字排开躺在这儿,先挨个叫起来,还没来得及细想这是何处呢。”   先前是因为顾昭碰了莫名出现在眼前的那座城的城门,才会触碰了不知是什么的结界,一下子就被弹开很远。元阙这话一说,顾昭有些愧疚,态度也软了,还与众人道歉,尤其是望向承华之时,眼神更是忧虑。   承华却没有太过在意顾昭的态度,只是对月氏王子道:“归靡王子,您自小在大漠中生活,想来是比中原人更熟识沙漠。如今咱们这处境……不知您有何高见?”   原来月氏王子明教归靡。   归靡冷哼一声,用半生不熟的生硬汉话道:“我们月氏,有半数是沙漠不假,但,半数是绿洲与草原,谁住沙漠里?你们皇帝陛下会忍心把郡主送到沙漠中去?”   他原本只是好心上前来探问,却因为别人的一时莽撞而被卷入险境,而这个别人,又恰好是要做他继母之人,比他自己还小上几岁。而在场八人,七个都是“中原人”,就他一个是月氏人,怎么看怎么觉得是中了算计,谁知道是不是因为中原皇帝后悔了想胁迫他来威胁父皇所以想了个什么损招。也难怪归靡开口没好气。   问话的承华有些尴尬,他的弟子合勒与珞儿脸色不好,珞儿大概是想反驳来着,却被合勒按住。顾昭是闯祸的人,自然更不好说什么。   但一路上几乎都是不声不响的玄咫忽然开口道:“从前小僧云游之时曾经来过沙漠,向当地人学过些如何分辨方向。此时近夏,风从东南方来,故而沙丘倾斜之处便是西北方。小僧不知如今身在何处,然送亲队伍一路行来是向西北方向,渐次见了戈壁而终会入沙漠,故而若想出去……便向沙丘相反方向去。”   “大师好生厉害啊。”织萝一手托腮,笑吟吟地道。   啧,又是好生除了一趟风头啊!元阙在心里哼了一声。   顾昭、承华与归靡三人沉吟一阵,似乎觉得玄咫所说很有些道理,只好暂时放下成见,“这位小师傅所言有理,先走走试试吧。这沙漠里又热又晒还找不到水,再不快些出去,只怕悬了。”   只要说得上话的几人不再别扭,也就好办了,几人当机立断,朝着东南方向行去。   约摸走了半个时辰,八人忽见远方一处静谧而澄澈的湖泊,静静卧在沙海中,形如月牙一般。而那月腰处,便有几座尚算的高大的土屋矗立着。   “四周都是漫漫黄沙,此处却有湖泊与人家……”归靡远远地瞧着,迟疑不肯上前。   然一向比玄咫更沉默的合勒忽然出声道:“也没什么稀奇的,敦煌月牙泉便在鸣沙山一侧,仿佛凭空出现一般。”   “你怎么知道?”好端端地提起敦煌,顾昭与归靡都如临大敌,承华也变了脸色。   合勒却大大方方地道:“我是西域人,从小随父母在西域诸国之间辗转,偶尔来过敦煌,觉得沙中见泉十分有趣,就记住了。有什么不对么?”   这话倒是没什么错,于是几人也就不挑了。   珞儿忽然道:“师父,咱们蜀山弟子,区区魑魅魍魉还不放在眼里。既然陛下排遣咱们来查看此地异香,遇上了随手解决便是。若是……旁人怕了,咱们先去解决。”   承华瞪了她一眼,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好道:“那在下先与两个徒儿先去探看一番再做定夺吧。”   玄咫忙道:“小僧与先生一道去吧。”   元阙也道:“国师,贫道好歹也是龙虎山门下的弟子,法术也会个一二,恰好最熟捉妖的,不如一起?”   不是茅山么?何时又改投了?织萝轻笑一声,没当着人落了元阙的面子。   “不必。”归靡很是不喜欢珞儿先前那句话,“本王随父王这些年南征北战,什么场面没见过?难道会怕了?就怕两个姑娘不愿留在原地。”   顾昭又何曾不是南征北战的?何况织萝还是个老妖怪,连司法天神都不怕的,还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   于是众人很快又达成一致,一起去瞧那客栈。   走近那几座土屋,众人这才看清最高的一座土屋门楣上原来还挂了一块木匾,上书四个大字——流连客栈。   一家取名“流连”的客栈?开在沙漠里?   从前的敦煌虽然地处丝路要塞,是中原与西域行商的必经之处,可自从敦煌城破败后,据说那些商旅宁愿绕远路也不愿意从此处经过,在这里开一家客栈又是给谁住的呢?又为什么要取名“流连”呢?   承华站在客栈门口,剑眉微皱,眉心显出一个浅浅的额“川”字印。他缓缓闭目感应片刻,才睁眼道:“没有妖气……不过还是要小心些。”织萝与玄咫也暗自查探,的确没发现什么异常。   身份贵重的自然不用亲自动手,先前又是珞儿自己说的蜀山弟子不怕有古怪,也只好是她上前敲门。   许久不曾有人应答,更没人开门,珞儿只好自己动手推门。   “吱呀”一声响过,门户大开,众人只觉得尘灰扑面而来,也不知这里有多久没有进过人了。挥袖拂开乱舞的浮土,才看清这土屋里面的构造。正对门的便是一架楼梯,用的木料并不好,不过也还没腐朽;楼下则是许多矮矮的木头长桌,没有配凳子,只是在地上搭了半旧的毡毯。大堂里一位客人也没有,安静得有些可怕。   “师父……”珞儿心里没底,忍不住回头去征求承华的意见。   无人的空屋么?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荒废于此的。   “几位可是要住店?”一个微微喑哑却十分有磁性的男子嗓音忽然响起,吓得珞儿连忙抽出佩剑回身去看,却一下子愣在原地,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本来空荡荡的大堂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而且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青年锦衣男子,浓黑燕翅眉,狭长丹凤眼,鼻梁高挺,薄唇微扬。这男子……却让八人瞧着都有些面熟,珞儿与承华面露疑惑,合勒竟有些眼角发红。   这男子却是坐在轮椅上的,行动都靠着双手去推动轮椅,腿上也搭着一层薄毯。生得这样好的人却是身有残疾,就仿佛一块上好的美玉却被人狠狠划了一刀,不能不让人惋惜。   那男子看了珞儿一眼,微扬的唇角有些落了下来,而后目光越过她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了承华身上,面上的笑意在一点点淡去,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良久,那男子的唇角再次慢慢扬了起来,笑意却未达眼底,目光也依旧牢牢定在师兄身上,却向珞儿道:“原来姑娘是要劫店……可是如您所见,小店一贫如洗,生意不好也没什么值钱的陈设,这些桌子您要是看得上就尽管搬走吧。或者……姑娘要是不嫌弃在下是个残废……要劫色也无妨。”   乾坤院地位超然,珞儿又是承华的弟子,从前又身在蜀山,自然是不会有人这么和她说话的。她的脸一下子烧起来,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珞儿,还不收剑?”承华低斥一声,旋即又向那男子拱手道:“小徒第一次出门游历,大惊小怪的,冒犯公子,还请公子见谅。”   我慌忙收剑回鞘,却听那男子笑道:“无妨无妨,女孩子机警一些是好事。几位是要住店吗?”   “我等急着赶路,打个尖便是。要些茶水干粮,是有的吧?”   锦衣男子笑意更浓,“贵人说笑,您看小店……像是生意兴隆的样子么?”   “在下不过是一云游道人,道号承华,这是……在下的诸位同门与挚友,不敢劳公子‘贵人’相称。”承华行了个抱拳礼,众人也不是傻子,自然也都随礼。   那男子闻言,神色不自然地僵了一僵,不过快得几乎是错觉一般,下一刻却又笑吟吟地道:“道长客气,在下沉璎,是这流连客栈的掌柜。”   “又有人来投宿?”伴着一阵旧楼梯“咯吱咯吱”的响动,一道清泠泠的嗓音响起。众人抬头往上一看,只见楼梯上正姗姗走下一名女子,美得仿佛不是世间之人;一袭黄衣飘逸灵动,长发随意一绾,只别了一根白玉簪,项上带着多宝垂珠璎珞,当中的一枚红宝石鸽子血似的耀眼。却是中原女子的装扮。   织萝站在后面,直觉那女子一抬眼便往承华看去,脸上虽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神……却是一眼万年的架势。   沉璎回头望了她一眼,眼神里全是让人沉醉的温柔,“打尖而已。这几位……是云游到此的贵客。”   “原来是……老板娘啊。”承华抱拳,语气却有些淡淡的失落,“在下承华,这是在下诸位同门与好友。”   “我没那么好的福气,不能娶到阿阑为妻。”沉璎笑得有些酸楚,“不过,阿阑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人。”   那黄衣女子端端正正地与众人行了个万福礼。   朱唇轻启,织萝听到她的声音与识海中的另一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奴名叫……江芷阑……”   芷阑,不是岸芷汀兰之“兰”,而是……灯火阑珊之“阑”。 作者有话要说:  凑表脸地给自己的新坑求预收~~ 《轻拢慢捻抹复挑》,咸蛋娱乐圈文,民乐全员拟人拉郎配,主二胡(外表忧郁深沉实则鬼畜腹黑攻)×琵琶(外表霸气风骚实则少女心的炸毛受),还有各种副cp!求各位爸爸收一下啦!笔芯! 第91章 异象   原本只想打个尖的, 但到了最后, 这一行八人还是在这流连客栈住了下来。   不仅是因为天色已晚行动不便, 更是因为他们若是执意要走,便需得连夜穿越沙漠了。   承华问沉璎, 此地势何处, 沉璎答是敦煌旧城附近。顾昭又问他, 是哪一处城门附近,沉璎答是西门。   西门, 便意味着这是靠近西域的一面。尽管他们最终都要到西域去, 但并不意味着是要自己走过去。   回到原处, 是穿越敦煌废城还是从沙漠绕行, 只要脑子没坏掉的人都知道怎么选。   但敦煌虽说只是一座城,却是一座相当宏伟庞大的城池, 哪怕是从西门直接到东门去, 骑马也需得用上大半日,何况现在八人只有十六条腿, 一匹坐骑也无。   有人要留下来过夜,按说这一看就生意冷清的客栈老板应当会十分开心,但很奇怪,江芷阑与沉璎几乎都是面无表情, 一副你们住不住都无所谓的模样。   这沙漠里放眼望去也就这一出有墙有瓦, 尽管主人的态度不怎么让几位久居上位的住满意,但也别无选择。   不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流连客栈的晚饭竟然还准备得十分丰盛, 有馕有菜便罢了,还烤了半只羊。沉璎行动不便,一直坐在大堂里陪着客人就罢了,只有江芷阑去了后头的,但她这副模样,又的确不像是个会下厨做饭的模样。   大概,这就是人不可貌相?   饭菜准备得丰盛,哪怕一行有八个人也实在吃不完这么多东西,由顾昭与归靡点头,合勒便招呼沉璎与江芷阑一道上桌吃饭,席间还问了许多问题。   归靡似乎有些来者不善,“敦煌城成了一座空城大概也有四五年了吧,别说没人住,连过往的行商都少了吧?在这里开客栈会有生意?”   “不是也等来各位贵人了?”沉璎淡淡一笑。   这么问下去只怕要谈崩。织萝给元阙使了个眼色,希望发挥他插科打诨的强项。但也不知怎的,自打进了客栈,元阙便有些魂不守舍的,捧着一大块馕怔怔出神,偶尔想起来咬一口,却含在嘴里半晌也舍不得嚼一嚼。   这人,想什么呢?   不得已,织萝只好自己开口了,“听说从前敦煌是丝路上最大的一个供给站,还有不少商旅直接在此交换货物的,在这儿开客栈,那时候的生意一定是很好的。不过现在人去城空,别说是揽生意,二位自己的生活所需之物也不易得吧?”   话音未落,江芷阑的面色便沉了一分,甚至公然不快地扫了织萝一眼。   只是承华的座位就在江芷阑的正对面,但凡她抬眼看人,不管是看谁都会先看到承华,因而有目的地瞥人不算,但收回目光之时,却不可避免地多看了承华一阵,面上显出些迷茫之色。   承华礼貌地一笑,但也眼底也露出了同样的情绪。   啧,单看这眼神,织萝几乎要觉得什么敦煌有变都是借口,承华就是奔着这人来的。   那边沉璎却仿佛没看见这几人的眉眼官司,只是笑道:“虽说现在走的人少,但总有不怕死的、爱钱如命的要冒险走一遭。从上一座城开始算,方圆数百里便只有这一个客栈,只能来投奔。在下也不图挣什么银子,只请他们将干粮衣裳留下一些来,让我们也有条活路。时间久了,这也就成了个规矩,但凡路过的行商都会带足货物来换。”   珞儿嘴快,“可我们什么都没有,莫不是要被你们赶出去?”   “珞儿姑娘又说笑了。几位又不是行商,为何要守行商的规矩?”沉璎大方一笑。   玄咫又接着问道:“沙漠穿越不易,只有大商队才肯走这么远吧?”   一直对众人冷冰冰的江芷阑却又忽然哂了一哂,“这大师就说错了,恰恰相反,但凡路过此地的行商,都是小股人马。大商队都走官道去了。”   “哦?却不知小股行商能贩些什么?”织萝饶有兴致地托腮问道。   沉璎神秘一笑,“没本的买卖。”   没本的买卖……在黑话里的意思,可不就是专指烧杀掠夺么?但敦煌不都是空城了?还有什么是值得冒险来走一遭的?   所有人都默了一默,细细思考城里有什么事能吸引盗贼的。   偏偏沉璎还十分好心地提醒了一句,“抢活人还是很有些风险的,毕竟要是遇到身强力壮或是身边有高手护佑的,弄不好还将自己搭进去。不过死人就不会了,早就成了一堆白骨,岂不是任人摆弄?”   玄咫是最听不得这话的,连斥责都顾不上,一个劲地念着“阿弥陀佛”。承华与珞儿、合勒到底还是蜀山弟子,也面露愤慨之色。便是连顾昭与归靡都有些不忍。唯独织萝与元阙,一个顾着发呆,一个却是这样的玩笑自己也开惯了,倒还神色如常。   “阁下可是敦煌遗民?”合勒忽然开口,倒是把所有人都吓到了。因为一向眉目温和、看起来憨厚老实的合勒,此时却是面容严肃的,眼底隐隐有火光闪动。   江芷阑立刻嫌恶地皱了眉。   沉璎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一笑,“勉强算是吧。”   “既然阁下也是敦煌遗民,如何能安然坐视自己的家园被盗贼糟践、先祖被盗贼凌辱?”合勒说得义愤填膺。   然沉璎却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一般,朗声大笑起来。待他笑够了,才沉声道:“这位小兄弟,你看在下这副模样,能阻止得了谁?你还要说阿阑么?她一介女子,还要与那些为了财物不择手段的凶恶之人以命相搏么?”   合勒被噎住,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半晌后,才咬牙切齿地道:“那你们为什么要让他们住店?”   “小兄弟说得倒是轻巧啊。不让他们住,谁来与我们换生活所需之物?方才在下也说了,方圆数百里,只此一家客栈,倘若不让他们落脚,难道让他们露宿沙漠、任由他们冻死或是被夜风卷走么?虽然他们是盗贼,但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沉璎挑眉问道。   一双大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可见合勒气成了什么样子。但他到底没有发作,以来是脾气使然,二来……沉璎说得也是实话。   虽然先祖的安宁很重要,但连人都保不住了,还哪有功夫顾及其他。   沉默半晌,到底还是承华开口了:“在下这徒弟心直口快,没有恶意。若是冲撞了沉璎公子与江姑娘,在下在此替他赔个不是,还请二位见谅,莫与他计较。”   江芷阑深深打量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这一眼却是太过明目张胆,沉璎到底是注意到了,为此眼神黯淡了好一阵,才强笑道:“无妨。事在下只想着苟延残喘地惜命,倒不如高足大义了。”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顾昭却在此时终于说话了,“既然沉璎公子与江姑娘在此开客栈,便是对此地十分熟识的。在下想问一件事。”   “姑娘但讲无妨。”   顾昭悄悄瞥了承华一眼,轻声问道:“在敦煌城破之后的几年中……此间可有发生过什么怪事发生?”   “怪事?”沉璎轻轻咂摸一番,忽然笑道:“难怪会有一群修行之人忽然出现在此,原来是为这个。但凡生事之地,必得有人,此处几位也看见了,定然是出不了什么大事的。不过一定要讲,也不能说没有……前往敦煌的商旅进去之后就再也没见出来算不算?”   “什么意思?”玄咫竟与珞儿一道脱口问。   沉璎微微挑了嘴角,笑得有些轻佻,“在下在此开客栈五年多,见了去敦煌的小商队虽算不上多,但几年加起来怎么也有数百人,只见着进去,却从不曾见到有人出来,几位,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织萝连忙用眼神示意众人稍安勿躁,然后笑道:“的确有些奇怪。不知沉璎公子与江姑娘知不知道其间的缘由呢?”   “我们又不是什么和尚道士,不知道什么捉妖捉鬼,无端端地跑去看,难道嫌命长?”江芷阑难得说句话,却十分刺耳。若不是因为她实在生的太美,只怕暴脾气的都会忍不住想一耳光甩过去。   不过织萝是谁啊?怎么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元阙一直不在状态没顾得上替她说话,她也就当没听见这话,只是玩味地挑了嘴角,“这样说来此处也不安全。诸位……要不我们还是继续赶路?”   “姑娘还是莫要开玩笑了,夜间沙漠里风险四伏,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下居于此数年,从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可见只要不轻易去那敦煌废城,便也是无妨的。”沉璎连忙摆手。   顾昭也道:“沉璎公子说得不错。”   最后归靡看了一眼承华,见他也没什么异议,才道:“不错,我从小在沙漠边上长大,从不敢在夜里出去乱跑。既然那些人都是因为乱闯废城才消失不见,咱们不去那里,也就没什么关系了。今天累得很,要是吃饱了就早点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对,赶路才是正事。   于是一顿饭草草收场,胡乱分了房间,便各自去歇息。   流连客栈实在太空,一行也就来了八个人而已,一人一间自然是绰绰有余的,何况其中几位又金贵,不喜欢和人挤,自然是没人异议。   众人次第回房,玄咫也在临回房前对织萝低语了一声万事小心。   终于等着所有人都走干净了,江芷阑也冷这一张俏脸走了,织萝才伸手在元阙眼前一晃,喝道:“回神了!人都走了,还在想入非非呢?”   “没有的事!就算要想也只有姑娘一个人!”元阙立刻恢复了正常。   要是放在平时,就算无事也能逼出他一长串话,今天织萝主动调侃了,竟被他这么轻易地放过了。织萝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今天又被夺舍了?”   就像才认识元阙时,织萝一度怀疑元阙是一个被蜈蚣精夺舍了的英俊道士一样,今天织萝格外怀疑是那个道士又锲而不舍地将自己的身体抢回来了。   元阙无奈地一笑,“我话多的时候,姑娘不爱听,我闭嘴了,姑娘又觉得不是了。哎,女人心海底针,古人诚不我欺也!”   嗯……还是熟悉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味道,道士没有夺回来。   于是织萝笑道:“也对,今天折腾这么久,也累了,赶紧回房休息去吧。”   “好的,姑娘也早些休息。”元阙温和一笑,拿了留在桌上的房门钥匙,便转身找房间去了。   * * * * *   流连客栈背靠月牙泉,水源还是十分充足的,人人都沐浴一遍也能匀得出水。   洗去了一身沙尘,人也松泛许多,但织萝躺在床上,却怎么都睡不着。   不过奇也怪哉,玄咫今日主动提醒她小心了,她竟一点没觉得兴奋,反倒为了元阙的反常而有些耿耿于怀。   江芷阑漂亮么?当然漂亮。   皇都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吗?当然有!元阙也是见过的。   但是以前见到那些绝色美人织萝调侃的时候元阙都是怎么应对的?都是把自己夸一通啊——当然,织萝觉得自己是担得起的,绝非厚颜无耻。   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承华见到江芷阑有些古怪就罢了,合勒也有些不对劲,现在还算上个元阙……当道士的都跟她过不去么?   正翻来覆去地想着,隔壁的房门忽地吱呀一声响了——元阙不就住在隔壁么?   织萝一咕噜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门缝处,悄无声息地站好,聚精会神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脚步声远去,不过不妨碍身为非人的耳目灵敏。织萝听到元阙似乎是在身上取出什么东西,然后点火焚了,口中念念有词。   这是在做什么?   织萝忍无可忍,推门走出去,扣住听到动静就开始慌忙吹灭火光的元阙的肩,低声喝道:“你在搞什么鬼?”   “没、没有……姑娘还没睡啊?是我太吵了所以吵得姑娘睡不着么?实在是对不住了……”元阙慌忙道。   “闭嘴!手里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没什么……”   “乖乖拿来吧!”织萝一把夺了元阙手里还没烧完的黄纸,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只觉得一头雾水,“这是什么玩意儿?”   元阙小心翼翼地觑着织萝的神色道:“请神符……”   “好端端的请什么神?你要请通钺?”织萝看清了纸上所写的“忠义显圣郎君”的字样。   “咱们认识的神仙里面,最厉害的不就是司法天神么?”   织萝险些要气笑了,神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连镜聆悦之流在她眼里真的算不上神仙,而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天天追着要拿雷劈她的司法天神通钺,元阙竟然还要主动去招惹,还把她放在眼里吗?   见织萝的笑容变得有些阴测测的,元阙连忙道:“姑娘别误会!我只是想请司法天神来帮忙的!”   “帮忙?他除了武力还说得过去之外,能帮什么忙?”   “捉妖啊!姑娘你看,这不是敦煌废城有异么……” 第92章 废城   一夜安然无事……唔, 如果排除织萝辗转反侧了大半晚的话。   至于为什么失眠, 还不是因为元阙那厮。   好端端地烧符请什么司法天神?脑子被风吹走了?不过是听闻敦煌废城有古怪, 便忙不迭地求援了?顾昭与归靡要去月氏,他们要去昆仑, 只有承华会领着徒弟去敦煌, 至于玄咫……算了, 他爱跟谁跟谁。既然自己又不去,操那份心干什么?何况照面还没打, 又不知道那边是个什么底细, 连能不能比之前遇上的更凶险都说不上, 急什么?   除非……是他们现在认识的某个人与通钺有什么瓜葛。   别人都认识好几日了, 想通风报信一路上有的是机会,只能是才见到的两人了。   若说不好奇, 那一定是假的。织萝拆了这么些年的姻缘线, 凭的就是一颗好奇心,才能发现这么多亟待解决的夫妇。   不过这里不是她的地盘, 还是在疑似有问题的人的地方……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   于是第二日一早,织萝尽管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还是如同没事人一般出了自己的房间,面色如常地和众人打了招呼, 吃了江芷阑与沉璎备好的早饭, 然后与众人一道辞别客栈的两人,开始找回去的路。   嗯……一切如常,除了元阙上来跟她说话权当没听见一般。   谁让你揣了一肚子事偏不给说清楚的?什么时候想交代了什么时候再说吧。   * * * * *   承华与归靡在离开客栈之时, 还想着花些银子从客栈买些食水,不过后来还是罢了,毕竟这二人在这儿开客栈,也不缺银钱,拿着也没地方用。后来又与顾昭、玄咫商量,用一打辟邪的符纸换了些干粮与盛水的皮囊,自己去客栈后头的湖边装了一袋水带好上路。   按照沉璎所指,据客栈不远处有一处城墙,那便是敦煌遗址。顺着城墙找过去,能见到一座城门,那是敦煌的南城门。虽然与他们预料的西门有些差异,但好歹是进了敦煌城,进去之后再找东门应当也不是什么难事。   “诸位,按照乾坤院收到的消息与那沉璎所说,这敦煌废城中大有古怪,待我们进去之后,一定要多加小心。行动要与众人一道,切不可落单。”承华站在城门口,神色十分凝重。   “进去之后,一切都听先生的。”顾昭点点头,满面的信赖与崇敬。   归靡忍不住冷哼一声,“都是传说,也不知道真的假的,至于这样么?”说着抬手就推门,显然是忘了因为顾昭莽撞而将众人引至此地后他是最不满最生气的一个。   见他不知轻重地动手推门,众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连玄咫这样素日十分温和的,都将禅杖取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   承华也亮出剑来,那枚才被织萝修好的华丽却古怪的剑穗便赫然摇曳在剑柄之上,引得织萝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暗自猜测着剑穗到底是怎么来的。   好在归靡这一掌推下去,斑驳的厚重城门应声而开,露出门后一条宽广平坦的道路,除此之外,便无任何异常。   归靡听到身后剑出鞘的声音,神色有些不快,“你们做什么?等我先进去,然后在背后一人一剑是吗?最后还可以嫁祸到敦煌有鬼上。我父王本来就与敦煌有些过不去,这样一来说不定还会一怒之下发兵吧这座废城夷为平地,正好省得你们中原皇帝动手了是吗?”   “姑娘,这人的想法好生清奇啊。”元阙忍不住凑过来在织萝耳边啧啧叹道。   这厮凑上来的动作太过迅捷,织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得一道温热的气息喷在而后,痒酥酥的,下意识地偏开头,低声斥道:“这是什么地方?开什么玩笑?站好!”   元阙“哦”了一声,悻悻地退开,神色还颇有些遗憾。   老实说,皇帝怎么想的织萝并不知道,不过看起来他对敦煌也没什么特殊的兴趣,要不也不会任由这曾经繁华至极的城池荒废了整整五年而不闻不问。   顾昭也连忙解释道:“王子莫要误会!先生不过是想着你我都是凡夫俗子,虽然会些拳脚功夫,但没学过玄门法术,若是遇到什么妖魔鬼怪……”   “偏你们中原人事多,在我们月氏二十多年,我就没听过什么鬼怪伤人的事。”归靡不屑地冷哼一声,忽而又如同发现什么一般,指着承华与顾昭道:“哦我知道了,你们中原郡主根本就不想嫁给我父王,你喜欢这个小白脸是吧?那也难怪了,能借着有怪事的名头。想办法让我父王解除婚约是吗?”   “番邦蛮子,你胡乱编排我师父什么?”珞儿很是不快,拔剑就要往上冲。   合勒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低声叫她莫要任性。   不过这蛮子倒是聪明,竟一眼看透了这层。顾昭脸上有些挂不住,连声道:“王子莫要随意揣测,先生可是我们陛下最倚重的国师,绝不会做出此等破坏我们两方情谊之事的。”   归靡听完之后却是一副更为火大的模样,“那你敢不敢说你不喜欢这个小白脸?”   自然不敢,不说仿佛是铁了心要破坏联姻,说了又实在对不起自己的本心。   但这王子……似乎有些太天真了吧?自古两方和亲,哪有全然是心甘情愿的?顾昭能老实跟着来便已经很好了。   织萝轻咳一声,不得已插了句话,“敢问归靡王子,您现在站在此地……究竟是为了找到自己的手下人,还是为了弄清郡主到底属意何人?”   归靡仿佛被点醒,连忙闭嘴,背着手就往城里走去,头也不回,连句交代也不给。   倒是顾昭,还对织萝感激一笑。   织萝淡淡地回了个礼,“天色不早了,再拖一阵只怕日头就要升起来了,还是走吧。对了郡主,方才您自己有句话说得极是,您并非玄门中人,倘若真的遇上什么妖魔鬼怪也委实不好应对。玄咫大师法力高深,又甚得陛下信赖,定会护好郡主周全。”   方才说了她与承华之事,此时若是硬把顾昭往那边推也实在是尴尬,让她跟着自己又难免有些托大之嫌,玄咫倒是个最好的选择。   不过玄咫闻言之后微微有些诧异,不由得扭头望了织萝一眼。   织萝微有些不自在,只好对元阙轻叱道:“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莫要乱跑,跟紧我知道吗?”   “啊?”元阙先是愣了一愣,明白过来后便有些受宠若惊,喜不自胜地道:“好好好,我一定会跟紧姑娘的!”   就这么三言两语地把人员分派好,众人便向着敦煌废城中出发——那个倒霉的归靡,之后由承华领着两名弟子接下了,尽管珞儿万分不愿意。   就在这一行人都进了废城之后,身后忽地响起“吱呀”一声,众人连忙回头去看,却只见那厚重的城门竟自己合上了,也没有任何人去碰!   众人呆了半晌,还是合勒先走上前去,双臂运足了力气,将那城门用力一推,但之前被归靡轻而易举推开的城门,却是纹丝不动。   玄咫的眉头皱了起来,将自己的禅杖一挥,暗蕴劲力,狠狠击在城门上,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然禅杖飞回玄咫手上后,城门依然没有打开的意思,甚至在受了这么重一击之后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难怪说那些为财而来的盗贼只听说进去就没见出来,这城门自己闭上了,哪有出来的机会?   “这……”归靡没想到还有这一出,一时间眼神都直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承华一向都爱皱着眉头,显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见此情形,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不过这一行人中,法力与地位合起来论,第一个就要数到他,此时该他讲话。于是,承华沉声道:“各位不要乱!既然此门已闭,便是后退不得了,不若去找另一处城门,还能抢出一线生机。”   这话十分有理,没人反对,于是几人火速按之前所说的阵型站好,承华打头,合勒与珞儿一左一右将归靡夹在中间紧随其后,玄咫带着顾昭跟上,织萝与元阙殿后,然后开始慢慢地往前走去。   废城之中,便是再无居民的。偌大的一座城池之中,竟是安静得可怕。   只是走出不远,众人又觉得有些不对——倘若说起废弃的城池,最先想起的一个词便是“断壁残垣”。只是看这地方,却哪有半点废弃的模样?阡陌通达交错,店铺屋舍俨然,路边的摊子上甚至还整齐地摆放着货品,除了城中无人,除了摆放的货品蒙了尘,竟是与一般的城镇一般无二。   即便当年因月氏与中原的军队怜悯而不曾出手破坏,但一处无人久了,总是要生蛇虫鼠蚁的,久而久之也就破败了;何况敦煌地处沙漠,时有风沙,若是来得急,哪怕是因为城墙厚重而卸去一部分威力,由狂风卷起的黄沙也该落下厚厚一层,五年来积累的黄沙,也该将这空城掩埋了才是……   这敦煌废城,果然暗藏玄机。 第93章 伎乐   一路往前走去, 织萝总觉得身后有人, 但不管怎样回头去看, 却都一无所获。不过那种被窥视的怪异感总是如蛆附骨,始终甩不脱。   “姑娘怎么了?”元阙见她频频回头, 连忙凑过来低声问道。   若是让元阙知道了, 他会不会怕?算了, 还不确定的事,何必说出来白白让人担心。于是织萝摇头道:“无妨, 走吧。”   又走了几步, 织萝再次感到身后有人, 且这次那人还胆大包天地凑上前来, 在织萝耳边嘻嘻一笑。   念在你们没有主动伤人才放了一马,但如果主动招惹……织萝头也没回, 只是双眉一扬, 挥手便抛出四五条红线,灌注了劲力, 破风刺了过去。   “啊——”一声惨叫蓦然在身后响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身后果然是有人的。准确的说,这也不是人,因为没有哪个人会悬在半空中漂浮不定。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尚轻的女子, 头上绾着双鬟, 发环上缠着宝石璎珞,插了数支精巧的金簪;项上带着数条珍珠串子,最长的一串光是珠子都垂到了小腹, 上头的流苏则扫到了腿上;上身只穿一件紧身抹胸,看看束住高耸的雪峰,露出精巧的锁骨、春藕一般的双臂与杨柳一般的腰肢,胳膊上各套一串臂缠金,腕子上戴三圈珠链,手上还握着一支筚篥;下身穿一条宽松的褶裙,却露出一双霜雪般的玉足,点着足尖的一朵金莲。即便那女子的模样生得并不十分出众,但因着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太过出挑,引得在场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瞧。   良久之后,珞儿小声嘟囔了一句——不知廉耻。   倒是玄咫,盯着那女子看了几眼,小心翼翼地问道:“乾达婆?”   乾达婆在梵语中又是“变幻莫测”的意思,是他们释道中所尊的香神与乐神。只是看这女子,周身没有庄严之气,实在难让人与西方琉璃世界联系起来……   元阙哂笑一声,“大师你什么眼神啊?难道琉璃世界会有这种东西?”   织萝淡淡扫了他一眼,“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元阙瘪了瘪嘴,有些不满织萝此时拆台。   承华拔剑在手,在后头高声道:“大家小心,只怕来着不善。”   仿佛是为了应和承华所说一般,话音刚落,那女子背后忽然又一左一右地出现两个女子,打扮与她一般无二,手上拿的东西却不尽相同,一个是龙笛,一个则是凤笛。   还不止这两个,一行人的四面八方也同时出现了好几个浮在空中的女子,手上拿着莲花阮、手鼓、碰铃、排箫、杖鼓、琵琶、芦笙等各式乐器,不一而足。   “各位姐姐,莫不是我们私闯你们的奏乐之所而惹了你们不快啊?如果是这样,那我们马上走好不好?”元阙嘴甜,连忙上前赔笑。   铮——   位于众人左方那个抱琵琶的女子忽然素手一挥,纤指在弦上一扫而过,发出金石一般的乐音,只让人觉得“四弦一声如裂帛”全然不能比拟。   见乐声震住了众人,那女子才冷冰冰地开口:“敦煌重地,不得擅闯!”   敦煌都荒废了,什么重地不重地的?这话若是让守在城门口的一群兵丁来讲,众人听了虽会嗤笑一声,却也不会像听到这女子莫名说出这么一句话那样震惊。   “敢问诸位姑娘是什么人?”承华喝问道。   “敦煌重地,不得擅闯!”拿着莲花阮的女子纤瘦一拂,拨出一个稍微柔和些的调子,但说话的语气却是冷冰冰的,甚至与方才那个女子一般无二。   虽说这一圈十来个姑娘样貌都是不一样的,但这打扮、神情、行径举止却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敦煌重地,不得擅闯!”打着手鼓的女子附和了一声。   “敦煌重地……”拿着各式乐器的女子都开始张嘴,机械地重复着那句话。   承华座下的两个徒弟,合勒沉默内敛,但那个珞儿却是爱说爱动,脾气也火爆。一句有用的信息没问到,还接连被魔音穿耳,珞儿忍无可忍,拔剑刺出,喝道:“什么劳什子在此装神弄鬼!”   这是织萝他们第一次见珞儿使剑。   以前见承华动手,不过一两招便再无然后,也不知他道行深浅,只觉身手还不错。不过看珞儿这一剑,自然是能瞧出她师父应当是剑术高超的,那么又快又准的一剑,若无名师教授,很难领悟。   剑尖刺穿了莲花阮,却去势半分未减,一直将那女子刺了个对穿。   但收剑回来时,却并不见剑锋染血,反倒是多了些五颜六色的痕迹,胡涂乱抹的一般。   “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归靡惊呼一声,大着胆子上前去,在地上胡乱掏摸了一把。   他手上攥着一把五彩的粉末,色泽光艳耀目,朱红藤黄翠绿宝蓝胶着一处,却又各自闪耀着各自的光辉。这是方才被珞儿刺了一剑的那女子所留,她被刺中要害之后,当即散开去,身上所有的明丽色彩都各自分崩离析,哗啦啦掉了一地。   大敌当前,不能自乱阵脚,所有人还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曾挪动,不过是远远地望了一眼。   “是颜料,用矿石磨下来的。”顾昭到底是多次出入宫闱之人,见过的奇珍异宝无数,知道有的画作是会用矿物粉末来描绘,红黄绿蓝不过是最常见的几种,用的是朱砂、雄黄、孔雀石与青黛。   珞儿瞪大一双杏子圆眼,“这些……莫不是画上的精魅?”   “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都围上来了,小心啊!”元阙也亮出自己的佩剑,抬手横削,两名朝他扑过去的女子便一忽化为齑粉。   既然已经交上手,就谁也不需要再和谁客气,双方当即战作一团。   乐音飘散,华光乱舞,在这废城之中显得分外诡异。   那些女子也不知是何处冒出来的,悄无声息,却还源源不断——不是说不断有新的的女子出现,而是明明被他们打散的女子,却又会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比如那个抱着莲花阮的女子,是最先被珞儿刺成一团粉末的,但不过片刻又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怀里抱着的仍旧是面上绘着天女像的那把阮。   凭法力论,这些女子实在是不值一提,连顾昭都能光凭剑法将她们杀得七零八落。但这些奇怪的女子却总是能接连不断地出现,烦也烦死人了。   而众人也想不明白,这些女子出现在此的目的究竟为何。口里喊着不得擅闯,但又做不出来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是奏着自己手上的乐器,在空中飘来飘。这乐声虽然算不得十分精妙,但调子却与中原甚至西域都大不相同,十分新奇。   因为那些女子在空中穿梭飘舞,八人先前排好的阵型早就被冲得不成样子,不过是原本还站在一块的人还能勉强不被冲散罢了。   织萝与元阙站在一处,背心相抵,全神贯注地望着眼前群魔乱舞,偶尔出手打散一个主动扑上来的。   “姑娘,这么打下去不行啊,几乎都是肉体凡胎的,迟早会累,谁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后面还有没有别的。”元阙在织萝身后出声,语气竟是少见的严肃。   织萝却在此时愣了一愣——这语气,分明与素日那个元阙相去甚远,竟让她莫名感到十分熟悉。不光如此,这二人携手御敌,毫不防备地将自己的背后空门交给对方的情形,也让织萝一时怔忪。   元阙没得到会有,有些紧张,不由得提高嗓音叫道:“姑娘?”   “这些虾兵蟹将,一见便是出来试探的,不必与她们纠缠。”织萝将满把红线一舞,交织穿梭,挥得面前几个女子一瞬间便成了彩色粉末。织萝还有闲暇去喟叹一声,“啧,这么多呢。别的不说,青黛最贵了,拿着钱都买不到,这儿竟然磨了这么多用来画像……败家子。”   “要是姑娘喜欢,待此间事了,我也给姑娘弄些去画画玩。”元阙的剑法十分凌厉,织萝是知道的。但他这般干净利落地刺着妖魅还能游刃有余地与织萝玩笑,却是在人意料之外。   织萝眼底泛起一丝惊艳,旋即又是轻轻一哂,“是准备把这些沫子扫一扫给我包回去吧?我还不稀得要呢!你看那个拿筚篥的。”   “啊怎么了?比姑娘差远了!”元阙想也不想张口就来。   好在织萝都已经听得耳朵起茧了,早就自动免疫了最后一句,低喝一声“看好了”,便抬手将她打散,又催动红线在空中盘旋,搭出个蚕茧形状的东西,将二人护在里头。   有这么个东西的护持,元阙暂时收了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被打散的女子,直到她再一次出现在二人面前。   “看清楚了么?”织萝口中问着,又将拿龙凤笛的两个打散。   如此几次之后,元阙低声道:“够了,我看清了。她们是从那边来的。”说着抬手便指了个方向。   织萝微微扬了唇角,“那还等什么?去瞧瞧那边有什么幺蛾子!”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补齐了,晚上还会有今天的更新。 关于莲花阮、筚篥、龙凤笛等等,这个是无意间看到《天天向上》里面一期,请的是王潮歌和中央民族乐团几位演奏家,介绍《印象国乐》这一场呃……算是演奏会吧,里头有提到这些乐器,是照着敦煌壁画复原的乐器,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看一看的。 然后我好不容易在网上搜到了《印象国乐》完整版的现场录音,翻来覆去听了很多很多遍,真是太好听了! 放个链接在微博里哈,大家喜欢的话可以听一下,太棒了!给我们传统民乐打国际长途电话!打爆!!! 第94章 画壁   元阙盯着那几个女子看了一阵, 便发现当她们化为一堆彩色的宝石粉末掉落在地之后, 远处便会有另一团粉末飘飘悠悠地过来补上, 一边飘那一团粉末就一边在空中变幻组合,各个颜色自行排列调和, 慢慢显出一个人形。   因此元阙还不忘与织萝玩笑道:“姑娘你看, 她们这凝砂成画, 却比舞线成画有意思。”   织萝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步往前走了。许是后来还觉得不解气, 回手将红线一甩, “啪”的一声打到元阙面上, 留下一道鲜红的印子, 恰在嘴边。   元阙比连镜不知眼色好了多少倍,当然知道是织萝生气了, 连忙闭嘴不再提起。只是不一会, 又不由得一喜——从前织萝不过就噎他几句,克制的很, 如今都好直接动手了,几乎是没考虑过失礼或是开罪人的,这说明织萝与他更亲密了不把他当外人啊!   啧,好兆头啊!   于是元阙屁颠颠地跟了上去, 连一路打杀那些烦死人的颜料精也不觉得十分讨厌了。   杀虽杀不尽, 但要从那一群法力低微明显灵智也不甚高明的精魅的包围中脱身却还是十分容易的。   当然,这一行人被冲撞得七零八落,最后一块走脱的只有织萝和元阙二人而已。   “是救还是先找到这些东西的来处?”元阙指了指那些一边攻击一边奏乐的女子。   织萝站在原地看了一阵, 一双凤目不自觉地眯了起来。然后她叫元阙,“你看,围着珞儿的是两个,合勒三个,归靡六个,承华九个,顾昭……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七八个都是围着顾昭在转,大师不过是为了保护顾昭而被附带进去的。”   一听她提到玄咫,元阙就有些紧张,“所以?”   “你看我们现在已经脱离那边了,也没人来追,说明这一群东西原不是冲着你我来的,甚至不是冲着玄咫。那么剩下的五个人,总有一个……是格外地欠揍。”织萝托腮,认真地道。   这话说得,难道不是你比较欠揍?元阙有些无语。   那厢织萝却当机立断地道:“快走!”   真的就这么走啦?玄咫是无辜的就不要啦?元阙在心里问着,不敢出声。   织萝一边向着那些彩色粉末飞来之处拔足疾奔一边解释道:“趁着还有靶子在这儿顶着,赶紧破了这邪术才是。”   “好!”既然她自己都不提,元阙自然乐得装傻,连忙跟了上去。   顺着踪迹追过去倒是容易,但织萝与元阙是逆着粉末的来处追溯,要那边杀一个这边才能隔阵子飘出一个,追起来并不是那么地容易。二人找错了几次,才终于七拐八绕到了一处石窟前。   戈壁沙漠中的石头极易被风化,因而他们在敦煌城中见到的石头大多都是十分粗粝的。但这一处石窟却又不同,连外头墙体的石头都十分光滑,隐隐泛着光良,似乎用的是品相不好的玉石堆砌而成。   虽然品相不好,终归也是玉石,不是那么易得。能弄到这么许多玉石并砌出一个石窟,可见是倾注了多少财力物力与人力的。   这石窟里有什么呢?   织萝刚想拉元阙进去,忽听里头有人厉声道:“什么人在外头?”   有人?说着是一座废城,但一日之内竟接连在此见了许多“人”,倒真是有意思了。   织萝正要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与里头那人打个照面,但一个拐角处却忽然走出一个身形纤细的黄衫女子,怯生生地道:“城主,是我,阿阑。”   原来说的是她。于是织萝又示意元阙站了回去,静观其变。   石窟里头的人沉默片刻,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此处的?来此做什么?”   “是陆公子叫奴来此找城主的,说是月氏王求见。”外头那黄衣女子轻声道。   “不见!”里头那人有些暴躁地打断,“告诉陆展白,如今我们敦煌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不需要外人来可怜。谁知道那摩罗安的什么心!”   这却是什么意思?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敦煌早已破城,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垂死挣扎的余地?   这话说的不中听,若是传回去几乎就是当面打脸了,黄衣女子知道不能轻易传,只是站在石窟外,扭着衣带不说话。   许是石窟中的人没听到人离去的脚步声,有些奇怪,问道:“你还在外头做什么?”   黄衣女子小心翼翼地道:“听说城主忙了一日,奴送了些茶水点心来……”   又是一阵沉默,那石窟的大门却轰然洞开,然后里头的人道:“你先进来吧。”黄衣女子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拎着自己一直抓得紧紧的篮子走了进去。   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此时不去更待何时?织萝使了个眼色,拽着元阙一阵疾奔,跟着黄衣女子便进了石窟。   石窟里头自然不比日头底下光亮,仅点了急盏油灯照明。借着灯光,元阙看清了墙上的模样,连忙捂住嘴,好一阵,才拉了拉织萝的袖子,“姑娘你快看!”   织萝闻声去看,也大吃一惊。   灯光映亮的一处地方,墙上用墨线勾勒出飘逸流畅的形状,还有浓郁的颜料填充的大块图案。这颜料大约是刚上上去,还有些湿润,颜色有些偏深。   抬头往上看去,那一处的颜料大概是干了,显出应有的颜色。织萝猜也知道,这用在墙上的并不是普通的颜料,而是用宝石研磨淘澄再熬煮阴干的矿石粉,在烛火的照耀下隐隐泛着荧光。   退开几步看,织萝与元阙才看清原来他们方才所站之处的墙面上绘着的是一个女子,打扮与先前他们在外头所见的一般无二,这一个手上捧的事一把芦笙。   这画像与真人等高,所以织萝与元阙望过去之时,就仿佛是在与一个女子对视一般。   那一双眼睛的眼白大约用的是白玉,眼珠则是黑曜,看上去熠熠生辉。   大约是察觉到了旁人的目光,那副画像忽然对着二人俏皮地眨了下眼睛。   “啊!”一声短促的尖叫声响起,织萝与元阙都不由得心道要遭,但仔细一听,却又并不是对方——哦,原来是那个姑娘。   “怎么,不好看么?”先前在石窟里说话的那个人又开口了。   洞中有人在说话,自然是活人比死人更重要,于是织萝勾了勾手指,示意元阙跟她过去,在一处墙壁凸起后躲好,只探出头来查看外间的情形。   “不不不……城主的画工自然是极强的……”黄衣女子连连摇头。她的脸正好正对二人藏身之处,借着烛火二人总算是看清了她的样貌——这可不就是江芷阑?虽然神态大不相同,但五官却是一模一样,与客栈里那个冷漠孤僻的不同,倒与在古城边见到的那个被人所救的一般无二。   被称作城主那人逼问道:“可你在害怕。”   “我……方才……看到那画像……在眨眼。”江芷阑小声地道。   “什么?”城主陡然拔高了嗓音,“你说你看见了这画像在眨眼?”   这样的语气,若是一个胆小而柔弱的女子对上,多半是要害怕的。于是江芷阑连忙道:“不不不,是我看错了!没有眨眼,壁画怎么会眨眼呢!”   城主不依不饶,“你看那一幅,没有上色只勾了线那幅。仔细看,有眼珠么?”   那城主背对着二人,但不妨碍看清他手抬起的方向。于是织萝与玄咫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然后才发现这石窟中原来并不全是色彩浓郁的神仙图,更多的还是线稿,线条空灵飘逸,却因没有眼珠而显得呆板。   “没、没有……”江芷阑的嗓音有些发颤,似乎要被吓哭了。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几月几日几时?”城主紧问道。   江芷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四月十四丑时……”   “四月十四丑时,四月十四丑时!”城主喃喃地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大,道最后竟有些狂喜,“竟然如此巧合!”   “城主?”江芷阑越发害怕,却还不放心地叫了一声。   不愧是做城主之人,方才还欣喜若狂,却又在一瞬间收敛了情绪,沉声问道:“展白有没有说,那月氏国主要来做什么?”   见城主恢复如常,江芷阑才松了口气,“听说是要来求亲。”   “求亲?我并无同胞姊妹,连叔伯家也没有。何况他岁数比我大上许多,我也没有女儿,姑母也尽数出嫁,他求的哪门子亲?”城主有些不悦。   月氏国主……不是已经求娶了中原的广平郡主了?如今还要到敦煌来求亲……不对啊,敦煌城早就破了,听说城主早就战死了,这里又冒出的什么城主?   方才城主的话,江芷阑是不能回答的,只是站在原地不曾说话。   当然,这话本来也不需她来答。   于是那城主只嘱咐她日后不要再随意出入这石窟,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临出去之前,却又有些不放心,回头来瞧了一眼。这一回头,正好让织萝与元阙看见了他的脸。   这……倒是那日在城外看见的蜃影里的敦煌城主的脸。   只是这张脸真的不是承华的么?   那城主走了出去,江芷阑也跟了出去,织萝与元阙这才在石窟中四处走动起来,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只是走了几步,二人便立时发现了不对劲。   石窟中不是点的油灯么?几时变得这么亮了?且这壁画上不是有许多女子是没有填色的么?怎么忽然这一个个都变得光艳夺目了?   织萝猛然抬头去看,却见面前所绘的那个反弹琵琶的女子,忽然对着她眨了眨眼。 第95章 画魅   “姑娘小心, 画上的人妖活了!”元阙自然也见到了画中人眨眼, 连忙一把将织萝揽在身后, 几乎可算是下意识之举。   织萝怔了片刻,才拍了拍元阙的胳膊, “你是不是站错位置了?要是这里头真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你这样可第一个就扑你。”   元阙头也没回, “那就让她们冲着我来好了。只要我在,她们就别想伤到姑娘!”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织萝失笑, “要想伤我, 也太不容易了。听话, 站回来, 要是你伤了,我可怎么把你带出去啊?”   听了这话, 元阙本就挺得笔直的脊背绷得更直, 迟疑了一阵,见壁画上的许多女子都还是眨动眼睛、摇头晃肩了, 才往后退开几步,却并不曾站到织萝身后,而是与她并肩站在了一起。   这傻道士想什么呢?就他那三脚猫一样的功夫……   只是群敌环伺,织萝没多余的心思去研究元阙到底怎么想的, 当即朗声道:“各位朋友, 还是现身一见吧。”   哗啦——   仿佛砂砾倾倒而下的声音,壁画忽然开始斑驳失色,而那些落下来的颜料却并没有掉落在地, 而是扬起来漂浮在空中,飞舞盘旋着,自行组合,再次组成一个个女子的形象。   这些女子,与方才壁画上的一般无两,与先前在外头包围他们的那些也是一模一样。   画上的颜色全都脱落后,元阙发现整面墙都薄了好几寸,可见这壁画是用多厚的矿石粉涂抹的。而先前在外头的那些女子,被打碎之后一直有小小的那一把粉末……故而他猜测外头的那些其实只是眼前这一群的分|身,有一个便掉一点颜料下来,这样一算,一幅画像可以分出成千上百个人来,哪怕攻击力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这么这么源源不断地来,也委实烦死人了。   从画上飘下来的女子全都凝聚成型,其中正中间那个抱着琵琶的冷冰冰地开口,“什么人,竟敢擅闯禁地!”   禁地?好好的一个石窟,满满地绘了画技高超的壁画,还用宝石做颜料来填充,竟被列为禁地,也不知这修建石窟的人是怎么想的。   而这修建石窟的……刚刚好像看得到是敦煌的某一任城主?   甚至从他与江芷阑的对话看来,那是最后一任城主。   “过路之人。”织萝拿不准面前的这些是什么东西——毕竟画魅这种东西实在太少,非百年古画不能有,也不是每一幅古画都会生,敦煌不过破了五年,即便是城破前许多年就开始绘制这壁画,这壁画也绝不会超过百年,如今却从里头一下子冒出这么多女子来,定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不管尔为何至此,擅闯敦煌者——死!”语调渐渐扬了起来,到最后一字之时,已然是杀气外泄了。   这是什么道理?难道连路过都不行?从前的敦煌那么多行商又是怎样来去的?何况如今只是一座废城,有什么过不得的?   织萝心里有些疑惑,更有些不忿,且看那些女子目露凶光的模样,一见便是不能细细讲明道理的,当即双手一分,将几条红线在指尖绷直,轻笑道:“好大的口气!那就来呀,且看看是你先将我杀死,还是我先把你们打得粉身碎骨!”   “这么可怕呢?”元阙愣了一愣,手上却没闲着,跟着便绾了个剑花。   谈不下去便只有打了。   只是这一窟里的全是那精魅的本体,远不是外头那些边角碎料组成的化身可比。琵琶弦响,凤箫声动,便吵得织萝头疼脑涨,而这石窟又几乎是封闭的,那尖锐的乐音便在石窟中回荡,弹回来的遇上还没撞上去的,成倍叠加,威力不可小觑。   织萝只觉得意识都有些模糊了,狠狠甩了甩头,一个弹着阮咸的女子便觑准机会挥手一幅,四弦响动间凝成的那实质一般的乐音便飞快地向织萝面门冲过去。   “小心!”元阙恰好瞧见了,挥手一勾,揽在织萝柔软纤细的腰肢上,脚尖一旋,抱着织萝将她藏到身后,然后横剑一削,那乐音与剑锋相碰,发出断金裂玉一般的声响。不过那一声乐音到底是被他斩破了。   又是一剑逼回了龙凤笛联合起来奏出的一声,元阙才稍有机会喘息,问道:“姑娘没事吧?”   “没事。”织萝有些还没回过神的模样,脱口道:“你的剑法原来这么好。”   这大概是织萝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夸元阙,但元阙一点没有欣喜的模样,反倒是将那犀利剑眉微微一皱,反手又接连破了数声乐音,不管是冲他来的还是冲织萝的,来者不拒,大有要将织萝护于怀中的模样。   这还是元阙么?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油嘴滑舌毫无正形整日就知道溜须拍马的疯疯癫癫的元阙么?   但不管怎么说,元阙忽然发威,织萝省事不少,只需要偶尔弹出红线将元阙拦截不及的乐音大破便是。   人一松懈下来,就喜欢胡思乱想,织萝手上拦着那些如刀锋一般的乐音,心下却想——方才背心相抵的时候便莫名觉得有些熟稔,此刻元阙护着她的模样,更与她脑中的一些模糊景象开始重叠。   ——你何必如此?我又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自保无碍。   ——姑娘这么不愿意给在下一个机会?   ——你这人,身份贵重,要事伤着一星半点,就会有无数人跑到我这里来声讨。   ——谁这么无聊?姑娘告诉在下,以后定然不会了。   ——背后嚼人舌根不好,还是不说了。   ——男子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乃是天经地义的,谁敢说半句不是?姑娘,给在下一个机会,好是不好?   ——哎你这人……   “姑娘当心啊!”元阙焦灼的声音将织萝拉回现实,一抬眼,却是数道乐音同时向她饥冲而来。   来不及了,攻击近在眼前,她没时间抬手打落了。   而元阙在几步之外,更无力来援。   罢了罢了,这几声吹的拉的弹的打在身上能如何?她又不是什么肉身凡胎,哪有这么娇气……哦对,元阙这厮是个凡人,他可经不起这么几下呀。   于是织萝尽力往后一仰,张开双臂,将元阙护在自己身后。   “钉——”一连串密集的响声响起,仿佛暗器丢在了铁盾上一般,却不是入肉的动静。   那几道乐音同时在空中凝滞,再也不能前进分毫,然后慢慢地消散成烟,一下子飘开去。织萝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半透明的金色光罩笼罩了她与元阙,与此同时,她忽然感到心口一热。   那光罩似乎一时半刻不会散去的模样,而那些女子也不能近前分毫。   元阙连忙起身,扶着织萝坐好,面上焦急的神情绝非作伪,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急问道:“伤着没有?为什么要替我也挡了?”   但织萝的面色却有些古怪,慢慢地将元阙推开一臂远,伸手慢慢从怀里摸出一物,并指夹了,递到元阙面前,似笑非笑地问:“这是什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工夫问这些?元阙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耐,只是在看清织萝手上物事的一瞬间,脸上的血色登时退了个干净,眼珠乱转,似乎是想究竟该怎么解释,但在看到包裹着二人的光罩之时,嘴角的弧度又慢慢缓了下来,十分欣慰的模样。   ——这可是茅山张天师开过光的灵符,配在身上,驱邪避鬼,挂在家里,妖魔退散。二位,不来点么?   莹白的指缝间,一张明黄色的符箓格外显眼。元阙哪里不认识呢,这是织萝与连镜第一次见了他时,他死皮赖脸地卖给织萝的。   啧,那时候装疯卖傻的,真是丢死人了。   但这符箓又的确是护住了二人,丢人也值了。   “元阙,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仗着有光罩的护持,织萝也不管身边群魔乱舞,只是逼近了一步,大有元阙不交代她就不罢休的架势。   元阙扯了扯嘴角,慢慢退了一步,“符……符啊,张天师亲手画的,镇宅保平安的。”   “你给了我两道符,我随手一放就丢进了随身的荷包里。如今只剩了一道,恰好身边还多出了这么个结实的结界。”织萝下巴一抬,虚虚点着身周的光罩。   “哈哈,想不到这符还这么厉害,早知道就贵些卖了……”   “你再编一句试试!”织萝极少动这么大的火气,更是第一次这样怒形于色,眼神亮得仿佛恨不得将元阙刺个对穿,“方才你自己和那些东西都交手了,有多难对付自己心里明白。你这一身功夫的事我不与你计较……这符所成的结界能轻而易举地挡住那么多精魅,岂是能随意得到的?”   真是好得很啊,如此厉害的角色在眼皮子底下装傻充愣,自己却一无所觉!   元阙觑着织萝的神色,嘴唇翕动,似乎就要交代。不过恰在此时,石窟外头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唤,“织萝姑娘,元公子,你们……在里面吗?”   “大师小心,这里头有好多精魅,远比外头那些厉害,你莫要妄动!”元阙连忙高声回答,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阿弥陀佛,小和尚你来得真是太是时候了!释迦叫你这时候来的吗?元阙真是从未如此发自内心地喜欢过玄咫。   但玄咫此人,一向是慈悲为怀的,关切他人远胜自己,一听二人有危险,连忙道:“小僧这就来相助!”   “那……大师当心啊。”元阙连忙道。只是一别眼,对上织萝的神色,心头却不由得“咯噔”一声。   从前织萝似笑非笑的时候很多,但多半是因为嘲弄,如今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完了,闯祸了!把她惹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掉马?不存在的! “男子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乃是天经地义的,谁敢说半句不是?姑娘,给在下一个机会,好是不好?”写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在回荡《仙五前传》龙溟对凌波说的那句“给我一个保护心爱女子的机会”,哥嫂啊!!配上杰大的声线,真是苏到爆啊!!! 第96章 命格   玄咫的修为的确很高了, 至少在凡人之中, 织萝还真是没怎么见过比他更厉害的。但就刚刚元阙显出的那一手来看, 他却是不如元阙的。这石窟之中如此凶险,方才他们二人联起手来都险象环生, 玄咫还领着个不通法术的顾昭往里走……无异于送死。   于是织萝略一权衡, 便慢慢往入口处挪动过去, 准备去接应。   而护持在她身周的光罩,也随之一起移动。   那些精魅都被甩在织萝身后, 光罩便忽然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事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那是乐声与元阙的剑锋相击之声。   织萝只管放心大胆地往前走去, 元阙在身后替她挡去了所有伤害!   好容易接到玄咫, 他一挥禅杖挡开几道音箭,见织萝还在往外看, 便道:“小僧听闻此间凶险, 便请郡主在外面等候。”   石窟里都是些凶恶的精魅,外头空空如也, 最多也便是些分‖身罢了,哪里更安全一目了然。织萝点点头,安心开始对付那些精魅。   玄咫事后头来的,几乎全然不了解状况, 还是问了一声, “这些姑娘是……”   “都是画上飘下来的。这才是本体,方才外头的,不过是身上的一点碎沫子凝成的化身。”织萝飞快地说着。   修释道之人, 其实并不喜欢打打杀杀,最爱讲的便是一个“渡”字。而玄咫显然是掌握了其中的精髓,除了他认定凶恶的,其他的都要先去讲讲道理。于是他一边挡去各种攻击一边问道:“各位姑娘,我等只是途径宝地,只欲借道而已,为何痛下杀手?”   “擅闯敦煌者——死!”回答他的仍旧是冷冰冰的一句。   织萝摇头道:“原本我还以为这些都是画魅,只是看年头又不像。何况这么一大群,灵智全无,倒像是一群傀儡,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主人的命令。”   “什么命令?”元阙忍不住插了句嘴。   几乎是下意识地皱了眉,织萝的语气也冷了几分,“没听见么,闯敦煌者死,就是要守住敦煌,不让外人进来的意思。”   玄咫倒是没觉察到二人之间有些古怪的氛围,略略一思索,若有所悟,“这傀儡……莫不是用来守城的?是敦煌最后一任城主所创?”   “先前倒是一不小心中了招,看到一些幻象,应当就是敦煌城主所创。为了什么还不知道,但大师所说很有道理,我看十有八九是真的。”织萝抬手甩出两条红线,没有迎向两枚势如破竹的音箭,而是直取面前那吹筚篥的女子,不是冲着人,却是冲着筚篥管。至于那两道音箭,自有元阙解决。   那女子显然是没料到织萝会有这么一下,一时不及反应,生生让她将筚篥管击得粉碎。   这些傀儡之所以厉害,便是因为她们能化乐为箭,乐声不止而攻击不停,失了自己的乐器,自然就减了威力。那女子捧着一堆碎竹片,愣了一阵,不知该如何应对。   织萝微微松了一口气——少一个是一个,也挺好的。   然而这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却又提了起来。   失了乐器无妨,那女子在同伴的手鼓被元阙一剑刺破之后,忽然发了狂,双手鲜红的指甲暴涨,竟生生长了半尺长,抬手就往织萝脸上挠。   不管威力如何,这一爪子若是挠实了,一张脸便毁了。织萝连忙往后一躲,露出一个空当。   但元阙自是不让她受伤的,回手一剑削断那十根刀片似的长指甲,向正挥杖要击向琵琶面板的玄咫道:“莫要打琵琶!若是琴碎了,她就要动手挠了!这可比她的乐声吓人!”   玄咫生生住了手,将禅杖一横,又挡去两道音箭,“无法破解么?”   织萝退后一步缓了一缓,心念急转,“自然是有的。眼前的都是傀儡,没有灵智,虽然看着吓人,但只要破了,也就没事了。不过关键是如何破?她们手上的乐器原不是命门。”   乐器不是命门,打破之后还会惹得她们直接近战肉|搏,远比音箭更可怕。只是乐器不破,她们就攻击不止,除非面前这些擅闯者立时毙命。   可是不对,但凡是傀儡或是阵法,总有一处是死穴,戳不得碰不得,一旦碰到,便会失去效力。却是哪里呢?   莫名地,元阙想起方才所见的,那敦煌城主问了江芷阑一句话——你见她是有眼珠还是没有?   “眼珠!戳她眼珠!”元阙忽然大叫起来。   “阿弥陀佛!”玄咫骇然。眼珠的确是人体死穴之一,虽不一定要命,但眼睛被生生戳瞎确实是生不如死。   织萝略一沉吟,点头道:“不错,我倒是忘了,这样的傀儡,多是点睛则成!”说着就是数条红线去势如风,分取数人双目。   不过先前被元阙叫破了,织萝意欲何为那些女子都知道,连忙往后躲了一躲。   但那些红线对于织萝来说,就仿佛是在操控她自己的本体一般,想让它们往哪里就会往哪里,有几条硬在半空中打了个弯,紧追不舍。   “啊!”一声惨叫尖锐地响起,失了筚篥的那个女子到底是被两道红线打中,当即散成彩色的粉末跌落在地,再也凝聚不起来。   元阙不由得一喜,“好,就打眼睛!”   知道了命门在哪里,动起手来也就快了许多。   那些女子飘在半空中,织萝的红线长,倒是能随意去打;玄咫也有一串一百零八子的佛珠,撤了线之后珠子能当暗器用。唯有元阙,仅一把长剑在手,远不能够到那些女子的衣角,便只好站在一边为二人护法,将那些还在密密麻麻落下的音箭挡下。   “擅闯敦煌者——死……”最后那抱着莲花阮的女子顽强地吐出这句话,也化作一团彩色粉末,整个石窟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场鏖战,费了不少力气,三人都站在原地喘息了一阵,才能继续动弹。   玄咫将散落的佛珠一一收回,仔细用一个小袋子装好,才轻声问道:“出去么?”   “不急,咱们在这石窟中九死一生,却又不是奔着打架来的。这里头必有古怪。”织萝摆了摆手,当先就在石窟之中四下翻找起来。   这话倒是提醒了二人,于是他们俩也开始有样学样地四下找寻,看石窟中有没有密道或者夹层。   画中的颜料都脱落下来变成傀儡又被打散,整个石窟的墙壁变得空荡荡的。   但唯独中间那个女子,原本是反弹琵琶且歌且舞的模样,赤足踩在一朵莲花上,如今人没了,只剩脚下一朵红莲还仿佛灼灼业火一般。   元阙上前去屈指叩了叩那多莲花,面色一变,“空心的!”   织萝当真是一点也不客气,红线一甩,便将那朵莲花击破,露出里头的暗格来。那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本小册子。拿起来随手一翻,却见纸张暗黄发脆,应该是有些年头了。   “第一窟:古丽曼莎,年十七,七月十四日申时生,阴;热迪娜,年十四,九月初五寅时生,至阴;王玉莲,年十五,十月廿卯时,阴;张秋娘,年十九,元月初七子时,上阴……这都是什么东西?还有第二窟、第三窟到第八窟。”元阙在边上看着,不由得跟着念。   织萝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从名字上看,大约是有中原人也有西域人,岁数都在双十以下,这个年纪的女子大约都是云英未嫁的……大师,方才围攻我们的一群是多少人?”   这倒是一下子把人问住了,毕竟谁也不会在大敌当前之时还能分出神来认真去数敌人究竟有几个。略微想了想,对比壁画上留下的印迹,玄咫不确定地道:“十六?”   “十六,恰好与第一窟的名册数相同……不,每一窟都是十六。十六乃是阴数,双八相逢,乃是大阴,而这些女子的命格,也都是属阴的……”   “什么人!”织萝还在仔细地分析,元阙蓦然回头,厉喝一声。   织萝与玄咫听到动静,也连忙回头去看,却见一道惨白的虚影在身后一闪而过。   “厉鬼?”织萝眼神一变,有些惊讶,不过看着手上这一本名册,又有些想明白了。   女子本就属阴,命格又都是属阴的,去大阴之数聚集在一起……用后脚跟想也知道这个人究竟想干什么。自古就有人用聚阴邪术行不可告人之事,却不知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   “这上头,哪一个是你的名字?愿意出来指一指么?”织萝将手中册子高高举起。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一人,或是说任何一只鬼回应她。   不过离几人不远处,仍有白影隐约在涌动,似观望又似试探。   “这是怎么回事?”元阙持剑,蓄势待发。   织萝没有说话,只是固执地举着手中的册子。   玄咫终于觉出了一点不对,试探着问:“姑娘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被封在这画中大概非你们所愿吧?毕竟你们有的是中原来的,有的却是更西之地来的,但你们守住的却是敦煌——你们客死的异乡!眼下就有这么个机会,能将你们从这里带出去。你们愿是不愿?”   这一番话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却听得玄咫与元阙大骇。    第97章 解脱   又是一阵寂静, 元阙与玄咫几乎都以为织萝说话是无人愿意听、准备以武力来解决石窟中的厉鬼了, 耳边却忽然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她说能带我们出去?”   “不, 怎么可能,她只是骗我们, 好将我们一网打尽呢!”   “留在这里也是死, 过去也是死, 我倒想死得快些,也好过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着!”   “回家, 我要回家!”   原本只是耳语一样的呢喃, 但说话的人越发激动, 抑制不住自己的嗓音, 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放声嘶吼,尖利的嗓音仿佛两片金属剐蹭, 刺得耳膜生疼。   玄咫一见有些转机, 连忙气沉丹田,朗声道:“烦请各位姑娘稍安, 告诉我等究竟真相如何,我等才好想办法才是。”   “那个杀千刀的骗子!我要杀了他!”   “快带我出去!我要回家!”有激动的厉鬼已经显出了身形,惨白的一团,面目模糊不清, 身周环绕着几点幽蓝的鬼火, 尖尖的指爪就要碰到玄咫的衣角。   啪——   一声尖利的破风声响起,撞到石壁上,将一处石头击得粉碎, 一下子便震慑住了躁动不安的一群厉鬼。   “都闭嘴!若是说不清楚,你们谁也别想出去!”织萝将一段红线绕回指尖,鲜艳的红衬着莹白的纤指,端的是说不出的旖旎动人,只是织萝如今的神色,却是难言的冷厉。   道行高深的精怪,刻意释放出威压,又动了真火,还是十分唬人的,连玄咫都忍不住往旁边退开一步,有些担忧地看了织萝一眼。   “姑娘别气,想问什么我来就是。”元阙连忙劝了一句。   织萝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地平视前方,“你们都是这石窟之中的精魅?此地是不是有一十六人?”   白影一个接一个地在空中浮现,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个。   被围在中间的那一个道:“是我们,一直被锁在壁画中的生魂。”   “如今壁画已破,再不能复原,为何还徘徊不去?”织萝问道。   岂止是徘徊不去?倘若真是被那壁画所困,织萝他们却是打破壁画之人,给了她们自由,但方才……她们却似乎是要对元阙下杀手!   众女一齐摇头,“不是,虽说我们以壁画为形体,但真正能困住我们的,却并不是这壁画。”   这话有些绕,元阙一时没想明白,当即反问:“那你们是为何被困在此地的?”   “是她手上那册子。”有一女子道,“那生辰八字乃是用掺了我们生前心头血的墨汁所写,落笔便是一道封禁,困住魂魄不得稍离。至于那壁画……不过是用指尖血点了眼珠,将魂魄引到壁画中去罢了。”   “谁将你们封禁于此,意欲何为?”玄咫最是容易心生不忍的,听闻此法阴毒残忍,当即冲口问道。   那女子摇头道:“被封进壁画之中后,其实我们浑浑噩噩一段时日,不知为何身在此地,也不知将我们封在此处是要作甚。直到有一日,我们被唤醒,她告诉我们,我们生生世世都被困此地,再无脱身的机会,甘愿也罢,不服也罢,今后也只能与她一道护卫敦煌。”   “她是谁?”虽然是个问句,但其实织萝心里大概有了个猜测,单等印证。   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那个女子摇摇头,“她……那个穿青衣的叫她阿阑。”   竟不是敦煌城主?三人惊诧地对视一眼,但织萝在触及元阙的目光后,又飞快地别开。   那日江芷阑受人之托,来找寻敦煌城主,城主当时却是正在填色作画的,那么这几面壁画是他所创无疑。瞧着江芷阑那模样,对上敦煌城主都是小心翼翼的,也绝不会有敦煌城主听命于她才创了这壁画一说。   不过她们说守护敦煌……“这城早就破了,你们却还在守护什么?”   “阿阑说,这敦煌乃是城主的敦煌,绝不能让月氏人或是中原人随意毁去,哪怕这里今后再没敦煌子民,城主也战死了,她也绝不许有旁人靠近一步。这是城主的心愿,城主不能实现,她就来替城主完成。”   “疯子!”莫说这偌大一座城到底能不能算在某一个人头上,可全城的遗民都迁走了留下一座空城来严防死守又是为何?一城之主竟会有这样的想法,实在荒谬至极!更可笑的是,竟还会有人愿意替他完成这个心愿,真是……无可救药。   不过再怎么荒谬,也成了这样一个事实——在敦煌城中分别有八座石窟,困住了一百二十八名命格属阴的女子,这些女子会无差别地攻击贸然踏入城中的外人。   也难怪那些来敦煌冒险寻宝的人会有去无回。   不过……他们一行八人自踏入城门之后,大门便自己合拢,如何也推不开了,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元阙也想到了这一点,问道:“若是有人擅闯,撵走便是了,为何要杀戮殆尽?”   “阿阑吩咐我们一定要杀掉。”那些女子木然地回答,仿佛自己了结的并不是一条生命,而只是随意吹去了落在衣裳料子上的浮尘。   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织萝冷声道:“她叫你们杀掉你们就杀?这么听话?”   虽然面容模糊根本看不见表情,但三人还是能感受到这些女子提起江芷阑时的恐惧,幽微的鬼火在空中颤了几颤。   “她……若是不按她的话去做,是要受罚的!”   “不给我们养料,我们会痛死的!”   织萝敏锐地抓住了关键字眼,“什么养料?”不过她自己隐隐也知道,但凡用邪术养了阴毒之物为非作歹,总是需要有东西来供养的,否则宿主也要被反噬。既然她们听命于江芷阑,那么江芷阑自然是要给她们供养。   而江芷阑眼下正在城外的流连客栈——敦煌附近唯一一家客栈,倘若真有人路过,她自然有的是法子将人拿下,毕竟活人乃是邪物最好的养料。   自己丧心病狂就罢了,还要拉着这么多人一道陪葬,实在罪不可恕!   不过在收拾她之前,还得先把眼前这十六人,不,是满城一百二十八人全都安顿好。敦煌城无端端锁闭起来,想来与这八窟壁画脱不了干系。   还没等织萝开口,玄咫便已经问道:“敢问各位姑娘,如何才能将你们放出来去转世托生?”   一窟的白影又开始激动地舞动,“就是那册子,烧了它,烧了它!”   “直接烧了么?”元阙有些迟疑,“各位姑娘是因画被打破才从中脱出,若是直接烧掉,你们倒是自由了,但其他几窟的姑娘呢?”   “管不得了,快放我们出去!”一个个急不可耐地说着,似乎全然未将元阙那话听进耳中。   织萝淡淡扫了元阙一眼,又提高声音喝道:“住口!你们平白做了这画中厉鬼可怜,难道她们与你们不是一样的么?你们运气好叫我们撞见了得以脱身,她们就合该永生永世地困在此地么?若今日遇到我们的不是你们,而是另外随意哪一窟里的人说了这话,你们也会觉得是应当的么?”   “命数如此,怪不得人。要是你们愿意,顺手一救便是。”有个女子很是不以为意。   相传虎啮人死,死者不敢他适,辄隶事虎。名为伥鬼。伥为虎前导,途遇暗机伏陷,则迁道往。人遇虎,衣带自解,皆伥所为。虎见人伥而后食之。(1)   织萝听过人间无数关于伥鬼的故事,最著名的要数《太平广记》里的一则,且还有许多文人以伥鬼的故事借题发挥而讥讽时事,亦亲眼见识过伥鬼,总以为不过斥一句“糊涂”便罢了,却不料一群为虎作伥的庸人,原来可以因可怜而可恨到这样。   若是如此,救来何用?   元阙与玄咫都察觉了织萝的怒意,其实也觉得这一群女子实在是自私太过,若是救下实在是白白给自己添堵。   然世间总有人是这样,原本是可怜,遭了他人的毒手,受尽折磨,却因痛苦而心性大变,失了良善,最终也变成了面目可憎之人。   只是这样的人太多,劝告无用。   玄咫连忙低声道:“姑娘莫与她们一般见识,送她们前去轮回转世,也算是积了福报。喝过孟婆汤重新为人,或许就改过了。”   于是织萝强压怒火,冷冷地道:“我再问你们最后一遍,如何才能将另外几窟的人都救出来?要先打破壁画是么?倘若你们不愿意说,那就谁也别出去了!”   重见天日的诱惑到底太大,而众人又可算作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互相为难是不行的。   到底还是有人开口了,“是,需得先将壁画打破,魂魄才能活动自如,否则即便是将这魂契一把火烧了,也只能被困在彩塑之中。”   “早说不就完了么?又不是她们出去之后便没你们的容身之所了。”织萝轻笑一声,将第一窟的名单撕了下来,夹在指尖,却不立刻焚了,只是道:“方才你们的所作所为,我的确是不想救的,但玄咫大师一向慈悲为怀,不忍看你们在此受苦,给他一个面子,我便放你们这一回,倘若你们能立时去阎罗殿听候审判也就罢了。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在外头为非作歹……”   “这位姑娘,我们……有个不情之请……”有个女子怯怯地插言。   都这个时候了,竟还想讲条件?织萝眉峰一挑,睨了她一眼。   那个女子连忙往后飘开一尺,不过又立刻飘了回来,小心翼翼地道:“我们……也并不想惹是生非,只是实在离家太久,而家人尚在,想回去看看。只一眼,看一眼马上就走!横竖……我们如今这模样,他们也早就认不出来了,没有逗留的必要。”   元阙忍不住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先前开口的那女子低声道:“我……家住河西。我是家中长姐,下头还有个弟弟。我们家原本就穷,那一年大旱,更是断了生路。那天敦煌城主路过,在我家讨了一碗水,问过我的生辰八字,便花钱将我买了回来。我被他带到敦煌后,便被锁了起来,直到取了心头血,封进画中……”   “我家里是行商的,路过此地,夜里被偷偷绑了来的。”   “敦煌城主身边那个汉人英俊得很,我瞧他顺眼,自己跟他来的。谁知道……”到底是胡姬,大胆而热情,说起这样的事也没有一点扭捏与避讳。   “我……”   十六个女子渐次开口,寥寥数语,却道出一个个辛酸悲惨的故事。   如今眼前这十六只厉鬼,生前无一不是个鲜活可爱的妙龄女子,或许有的本就遭逢不幸,而有的却原本生活顺遂和美。然而遇见那敦煌城主之后,却仿佛落入了一个无边无际、用不能醒来的噩梦一般,从此万劫不复。   若不是织萝他们找到此处而破去那些壁画,只怕千万年之后,她们还仍然在此沉沦。   织萝沉吟片刻,指尖一晃,那一页纸便自己燃了起来。火舌慢慢将一个个名字舔舐干净,织萝轻声道:“去吧,若是家人还在便去吧。你们之中也无龟兹人,除却龟兹之外,你们去哪里都行。”   敦煌城主早就战死,敦煌遗民迁去龟兹,想要复仇却是不能了。至于江芷阑……吐过她们说得那个阿阑便是流连客栈的江芷阑,她们去寻仇织萝不想拦着。   纸页化作一缕轻烟,面前一群惨白的厉鬼才才慢慢显出些轮廓,面目变得可以分辨。   她们欢呼着,在空中飘来飘去,似在庆贺自己的新生。   “多谢几位相助,大恩大德,来世必当报答!”十六个女子齐声道。   但织萝这边的三人都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前尘往事一并忘了,哪里还记得上辈子恩人是谁愁人是谁。   重获自由的十六只鬼魂争先恐后地往石窟外飘去,高呼道:   ——爹,娘,弟弟,如今你们过得可好?该不会再吃不起饭了吧?   ——孙郎,我回来看你了!我希望你已经找到了心仪的姑娘娶回了家。   ——阿母,女儿不孝,不该不听您的话而执意跟着一个陌生人去了。阿姐应该嫁人了吧?她一向比我听话,但愿她以后也能好好照顾您!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十七·义理类·虎伥亡 话说,今天是某只的生日,希望大家多多留评呀(不用祝福,评文啥的就很开心啦),有红包掉落哦! 以及,剧情有点沉重,一定会赶紧走走感情戏,所以他俩冷战快完了,真的! 第98章 释疑   一窟厉鬼尽数放出, 加上还有玄咫在一旁念诵《往生咒》, 很快便消解了。   三人出了石窟与顾昭会面, 但何去何从又成了个问题。   织萝一心向出去,元阙自然是她去哪就跟去哪, 玄咫又是个只想着救人的, 当然目标一致地去寻另外几个石窟。但顾昭心里挂着承华的安危, 嘴里又说着月氏王子归靡出不得危险,而她又是个不会法术的, 带着一道去破画壁是强人所难, 但随意丢在原地又是万万不可的。   好在他们也没纠结多久, 因为这时又多出一人, 且是绝对值得信赖的一人。   这人并不是他们一道进敦煌的八人之一——司法天神通钺恰在此时从天而降。   “看来方才我们又犯了大错,竟把司法天神都惊动了。”织萝轻嗤一声。   通钺却有些疑惑, 眼神忍不住往元阙处飞去, 敲了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何事找我?”   昨天夜里, 元阙的确是在客栈里焚了副,就是召唤司法天神的。若不是织萝忽然打断……只怕他当时就把通钺招来了。   多新鲜呐,区区一个凡人小道士,想找堂堂司法天神竟是说找便找了!   他能有这么厉害的护身灵符, 一给便是两道, 本来就绝不是什么普通人。还能随意招来司法天神,想必身份不低。   能使唤这么个人给自己打杂,一年的时间, 啧,真是赚大发了。   元阙闻言就知道不好,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却不好当场甩脸子,只是僵着嗓子道:“此地有意向,想请司法天神来保个平安罢了。”   织萝微微挑了嘴角,“既然元阙公子这么大本事,区区一道符都能拦住那些精魅,又何需请司法天神呢?”   骤然发难,让那些先前不在的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玄咫与顾昭不过是单纯地震惊罢了,而通钺的神色却十分值得玩味。惊讶有之,担忧有之,隐隐还有些责怪的意味。   “姑娘消消气啊,之前对姑娘有所隐瞒是我不对,姑娘骂我两句打我两下也是应该的。只是姑娘千万信我,我没有恶意,对姑娘的一片心意也是真的,天地可鉴!”元阙无奈苦笑。   这人也真是不要脸了,当着这么多人,如此直白地就开始诉说情意,他不害臊,旁人还不好意思听呢。   面颊不可抑制地开始发烫,织萝强装镇定,维持着嘴角的弧度不堕,“小女子哪敢生公子的气啊?冲撞了贵人还不知是为何呢。”   “我不是什么贵人!”元阙连忙摇头,干脆一跺脚,“与姑娘说句实话……”   通钺听到这话,耸然一惊,一双锋利的浓眉几乎要飞入鬓角。   然元阙不理会旁人,只是竹筒倒豆子一般地道:“我的确不是什么道士,那龙虎山茅山师父师伯师叔师兄师弟的话也都是编的,要去考个功名的话也都是编的,只是想找个借口留在姑娘身边罢了。我……其实是个神族,普通神族。”   “还真是不敢当呢。”织萝面上笑着,眼底却划过一丝嫌恶,“也不知小女子何德何能,就让您给瞧上了。”   元阙神色一沉,眉心拧成了“川”字,却并没有急得手舞足蹈,只是沉声道:“我真是因为倾慕姑娘,所以才想尽法子要留在姑娘身边的!因着姑娘与天帝天后作赌又有……司法天神时时纠察,我知道姑娘是不喜与神族接触的,所以才隐了身份。有所隐瞒是我不对,可我真的知道错了,希望姑娘明察啊!”   果然露出真面目了,什么疯疯癫癫不要脸不要皮的,全是这人的伪装,可笑从前竟是半点也没看穿。   织萝定定看了元阙片刻,却是问的通钺:“敢问司法天神,既然他说他也是神族,那他究竟是哪一路神?”   这题……有点超纲了啊!通钺一向严肃正经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我并没领什么神职,不归司法天神管束,骤然这么一问,他自然是想不起来的。”元阙急着解释。   这话该是真的了,倘若真是有神职在身的,一年的时间也没见他处置事物或是述职,早该受了重罚了。而通钺对元阙的态度,虽然刻意改变了,但总是隐隐透出些恭敬与关切,元阙的身份应当是不低了。而他又说自己没领神职,那必然……   织萝似笑非笑地问:“令尊是谁?”   “我的祖父……与天帝是血亲。”元阙十分诚恳地道。   天帝的亲戚,便是神族最高贵的一脉。   其实织萝对天帝是没什么好感的,连带通钺这既是天帝得力左右手又是天帝亲眷的也十分不喜,元阙与天帝也是血亲,织萝本以为自己应该是万分讨厌的。但当元阙说出那话的一瞬间,织萝却险些笑了出来——光明正大地给神族最高贵的血脉丢人,你这样子,天帝知道么?不会收拾你么?   “通钺,你倒是说句话啊!”元阙见织萝表情古怪,连忙叫通钺表态。   但通钺愣了片刻,才道:“此言不虚。”   这一瞬的愣怔织萝其实是看在眼里的,但她并不准备计较。既然通钺愿意帮他作证,说明他即便撒谎也并没有太过离谱。横竖自己也没什么好骗的,既然他有这个闲心,那就当陪他玩吧。最重要的是,元阙一直以来都对她很好,也不像另有所图的样子。   其实织萝方才那一瞬怒意上涌,也不是害怕元阙要对她怎样,而是气元阙骗了她。   一句实话都不愿意讲,旁的话也不必多说,哪怕蜜语再甜,也终究是假的。   但织萝又很诧异,元阙如今仍没有和盘托出,但织萝莫名就消气了。大概……是因为他还是照顾到自己的情绪而愿意吐露一部分真相?   这可是天帝的血亲,不能就这样轻易原谅啊!织萝暗暗告诫自己。   但开口之时,织萝却道:“这废城之中危机四伏,我们也没多少食水补给,不宜久留,还是快些破了那四处壁画比较要紧。承华他们都是蜀山弟子,自保应当不难。这城太大,找人太难,不若一边破了石窟壁画一边找。司法天神,这里的邪祟不难解决,您也要一道么?”   算了算了,这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还是等出去之后再好生问个究竟吧。若是他再隐瞒不说,那就……永远别再进千结坊好了!   这话都直接去问通钺的意见了,全然是代顾昭做主的口气。   不过顾昭也明白,这里有个司法天神,有个天帝的血亲,恰好这位还对织萝姑娘死心塌地的,顾昭区区一介凡人招惹不起,只能乖乖听话。   “既然有司法天神在,何必再让我们自己动手?”元阙也代通钺做了决定,末了似乎还觉得自己说服力不够,扭头问道:“对吧大师?”   玄咫似乎还在消化被他一见面就下了“油嘴滑舌,吊儿郎当,轻浮”评定的人竟然与天帝又亲缘关系的事实,神色木然,只是下意识地点头。   元阙连忙道:“看,大师都同意了,就这么定了。姑娘,天色不早了,咱们快走吧。哎刚刚打了这么久,姑娘还差点受伤了,渴不渴?有没有饿呀……”   “闭嘴!”刚刚露出那么点不予计较的意思就开始得意忘形了,这可怎么了得!织萝撇开元阙,倒是与玄咫、顾昭并肩走到一排,开始询问顾昭有没有受伤去了。   见织萝铁了心要躲他,元阙倒是没有强求,只是拉着通钺走到前头,问了句:“奇怪,这城不是闭起来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区区凡人所设迷阵,可堪一提?”通钺冷嗤一声。   织萝在后头听了个正着,很是不以为然。通钺诚然是法力高深,但她也算是精魅中的佼佼者,玄咫的修为也在人间难有匹敌,再加上明显是刻意隐藏法力的元阙,织萝真的不信他们三个合起来还比不过通钺。方才他们三个破掉一个石窟就很是费了些力气,遑论这八个石窟组成的大阵的威压。   不过织萝笑过之后,却敏锐地听见通钺压低声音问了一句:“究竟何事召我?”   召我。通钺用的是“召我”二字。   在织萝面前,通钺一向自称“本座”,显然是久居上位成了习惯。元阙既是天帝血亲,身份是有的,但到底只是个闲人,通钺若是再傲气些,其实也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可他说得却是“召”。这只能说明,元阙或是地位超然,或是……曾经他有过这么高的权利。   好好的一个神族,何必到她跟前来装疯卖傻呢?   织萝还问玄咫道:“大师,你觉得元阙是个什么人?”   “小僧不知,不敢妄下定论。”玄咫垂眸,遮去了眸中的情绪,“不过元阙公子对姑娘,应当是没有恶意的。”   特特加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织萝有些无奈,正想说什么,却又在前头元阙与通钺的对话中捕捉到新鲜字眼。   元阙隐约提了一句……闻音。   闻音是谁?这名字……好生熟悉的! 作者有话要说:  小阙当然……还是没说实话。不过他的确不是恶意隐瞒,对萝总也是一片真心!这个不要怀疑呀! 第99章 故梦   有了通钺的帮助, 第二三四窟一直到第七窟破下来都十分容易, 这几人还在路上捡到了珞儿、合勒与归靡。   唯独承华迟迟不会见踪影。   但越是如此, 众人就越急着要去找承华。因为有个疑惑在心底,随着破去的石窟越多, 这疑惑也便如同滚雪球一般, 越来越大。   在第三窟破窟之前, 他们忽地又陷入幻象,看到一个青衫男子与一个玄衣男子在此发生了争执。玄衣男子便是在第一窟时织萝他们看到的城主, 有着和承华一模一样的面容。而那个青衣男子, 乍一看却与流连客栈的沉璎面目一般无二, 只是气质又不尽相同。沉璎一直都是笑面对人的, 带着说不出的邪魅;而这青衣男子,也常笑, 却是如春风化雨一般温暖舒适。   不过青衫男子的温和都是对着江芷阑的。在江芷阑闯入石窟之前、他与承华争执之时, 眼神却一片冰冷。   ——你疯了么?你竟然选中了阿阑?   ——江芷阑命格乃是大阴,若不是她自己撞了上来, 就算是跑遍了整个西域,只怕我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合适的。   城主回答得轻描淡写。   ——这阵法只需阴人命格便是了,谁说一定要大阴的?   ——若是从前只专心对付中原,也便够了。现在不同, 我们与月氏交恶, 而摩罗此人最是心胸狭窄,必然会报复。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合该她自己偿还。   ——但开口拒亲的是你, 若你不点头,哪怕是阿阑架着刀在脖子上哭着喊着不嫁也是无济于事的。你倒是答应她不让她嫁给摩罗,却要用她去填了阵!   说到这话之时,众人都不由得用怪异的眼神去看归靡。   你这位父王可真是厉害,就算这是十年之前的旧事,那时候他也岁数不小了吧?怎么老想着要娶人家小姑娘回去呢?亏了仍让顾昭站在外头,否则该多难堪。   城主眼神闪了闪,神情严肃起来——她不想嫁,我便满足她,不让她嫁到月氏去,若是折在摩罗手里,你也是不愿的。谁知她天生命数如此。   ——她几时所生那是天定的命数,你又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去向?对,你是敦煌城主,全城的子民都要听从你的指令,可阿阑她是中原人!   ——她是中原人又如何?孤苦无依地讨到此地,受我敦煌庇佑,你看她究竟愿意认敦煌还是中原!难道填进去的中原女子少了?单她有什么不同?   ——原是我看错你了!没想到我陆展白竟会认你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为友!   ——哈,那你倒真是瞎了眼,不光自己稀里糊涂地就被骗来一同作恶,连未婚妻子也偏偏对我死心塌地……   ——你住口!若是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禽兽不如之事,那日我就算拼着被她恨一辈子,也要强拉她离开此地!也总好过被你甜言蜜语地骗了!不,我现在就要带她离开……   嗯?这事似乎有点复杂,江芷阑原本是这穿青衣的也就是陆展白的未婚妻子,而喜欢的却是敦煌城主,摩罗大概是因为江芷阑样貌美艳而前来求娶,城主拒了婚,并以此要挟江芷阑让她填了这邪门的大阵?   这位敦煌城主还真是坏得……不可多得啊!   恰在这时,石窟的大门被推开,进来的正是方才被二人私底下便定了结局的江芷阑。   四道目光死死地锁在她身上,江芷阑似乎很是激动,气息还未喘定,便连声道:“我受敦煌护佑,自然是敦煌子民。因我之故,敦煌与月氏交恶……若能弥补,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辞!”   似乎单数的石窟中都留了一段旧日的残影,而在第五个石窟,看到的景象是陆展白与江芷阑。   ——这才六十人,也不知何时才能凑齐人数。江芷阑手里拿着一支大笔,细细修补着壁画上的各处细节,连一点小瑕疵也不放过。   她专注地看着壁画,而陆展白却专注地看着她。听了这话,陆展白不由得双眉一皱,痛心疾首地问道——阿阑,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口中剩下的六十八人,可是活生生的人命!   ——正因为是活人,所以才格外难找。   ——你……你几时跟他学得这样了?敦煌一城的命是命,难道这些无辜女子的命便不是命?   ——敦煌子民五万,这你比我清楚。一百二十八人换三万,你说,值是不值?   ——还不曾到山重水尽的地步,为何要如此?我当初真是疯了,竟会把这煞阵当做救命之法交给他,由得他越用越暴戾!   ——展白,你看,他无情,我心狠,倒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在一处的。   第七个石窟,幻象则成了敦煌城主与江芷阑。   ——一百一十九,还差九人,如今中原与月氏的大军兵临城下,将敦煌围得水泄不通,再没有行人过往,你也是出不去的,却去哪里寻这九人?   ——我不信……敦煌城中,寻不出愿意以身相殉的八人。   ——八人?莫不是最后一人你早有人选?   ——不……我方才口误罢了。   ——你不必和我装了,原本是为了护住敦煌与子民的大阵,如今都逼得要对城中之人下手了,难道你还不敢跟我说一句实话?   ——我哪一句话不是真的?   ——你说这大阵要用阴数来填,人数需得阴数,石窟需得阴数,还要用命格属阴的阴人,若是由大阴之格来执笔绘形则效力倍增。其实你还漏了一句吧?那就是这压阵之人,必得是大阴之格,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力。   ——这话谁告诉你的?陆展白么?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傻呢?啊,我倒是真的傻,竟然对你的鬼话深信不疑!你是谁啊?你是敦煌的城主,敦煌三万子民的性命安危才是你最重要之事,其余什么事都可以放一放。乱局之中,若有一个能保全敦煌的法子,哪怕豁出你的命去你都不会迟疑,是不是?   ——不错。   ——我只是一个外人,你会因为我不愿而就这样与大有助益的月氏交恶?   ——你不是外人,你是我心爱之人。   ——住口!是不是谎话说多了,连你自己也要相信了?那日我见壁画眨眼,你就知道我是大阴之格了吧?与你来说当然有大用。月氏与敦煌相隔千里,且摩罗也并不是个全然值得信赖之人,你不敢把敦煌的未来全然赌在他身上,还是得全部攥在自己手上,对不对?   ——我……   砰——   巨大的声响将众人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异动的来处,却见通钺双目通红地一拳砸在了石壁上,将那粗粝的玉璧都砸出一个凹陷来。   “你……没事吧?”元阙连忙将通钺的胳膊拽回来,也不查看伤势,只是顺便将他另一只手也捞到背后锁死,显然是防他再发狂。   织萝指尖一弹,两条红线便自己飞过去,在通钺的胳膊上自行缠绕,紧紧束住,将元阙解放出来。然后织萝才拍了拍手,问元阙,“他发的哪门子疯?”   虽然神色瞧着是漫不经心的,但元阙知道织萝是在试探他——试探他到底愿不愿意讲实话。   悄悄抬头打量了通钺一眼,只见他正奋力挣着那红绳,似乎没注意到旁人的动静,元阙才小声地道:“姑娘知道通钺其实是有个妹妹的吧?”   “闻音?”先前听他们提到这个略微耳熟的名字,织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元阙点点头,又小声地道:“若是有人这么算计我妹妹,我也生气,非得剥皮拆骨才行。”   “什么意思?那个江芷阑……”织萝有些不能相信。那分明就是个凡人,怎么会是通钺的妹妹?通钺这么高的身份,想必他妹妹也是该有神职的才是。   “珞儿姑娘,合勒兄弟,在下有一言,也不知当问不当问。”元阙没有立时回答织萝,只是扬声叫了旁人,待那二人示意他有话尽管问时,才飞快地对织萝道:“此事说来话长,有机会再说。”   呵,又是静待时机么?自己的事也不曾解释清楚,却看你怎么解释通钺的事。   元阙朝她歉意地一点头,然后才问道:“不知二位是否知道,承华先生在拜入蜀山之前,却是有些什么经历呢?”   “此话何意?”珞儿挑了眉,神情不虞。   合勒愣了愣,方赔了个笑,“几位莫要与珞儿计较,她也并无恶意的……只是我们做弟子的,总不好对师父的过往打听得太细,不像话。”   织萝福至心灵,接话道:“不需要太细,大致便可。比如,承华先生是何方人士?”   珞儿更是不悦,“这与你们何干?”   “姑娘想必也看见了,那位敦煌城主,可是与尊师一模一样呢。”织萝笑道。   “那又如何?世间相识之人千万,却能说那就是我师父么?且不说那人如此丧尽天良我师父绝不会做出那样的事,便是他们说话的神态语气,也是全然不同的。合勒,你说是不是?”珞儿针锋相对。   合勒迟疑了片刻,才道:“师父……平时的确不这么说话。”   见织萝还要说什么,玄咫便向她摇了摇头,然后缓缓开口道:“眼下并不是讨论此事的时候,还是等先脱身之后再从长计议得好。”   旁人倒还好,其间一颗也忍不下去的事通钺。倘若那江芷阑就是他得胞妹闻音……   不论下场如何,但总归是助那敦煌城主害了人命,可是大大地违了天规。   真是好一场热闹可看! 作者有话要说:  先跟大家道个歉,今天整个系统运动会,老胳膊老腿的不敢直接上去硬刚,所以昨天做锻炼去了,木有更,今天完了回来挺尸一下午,晚上终于能爬起来更点了TAT 江芷阑和城主最后一段对话,写的时候忽然又想起《仙五前传》的龙溟,想到他的一段经典台词,然后就打开龙溟的角色主题曲《龙影随风》单曲循环,忒难受了嘤~ 第100章 雪霞   因着在第七窟时元阙与织萝问话让承华的两个弟子不喜;顾昭认识承华也比织萝元阙久, 自然也是跟着珞儿与合勒走;通钺一股火气无处发泄, 一个人健步如飞地抢在了最前头;玄咫想了想大概自己也不受承华那一派人欢迎, 所以在去第八窟的路上,仍是织萝、元阙和玄咫这三个老相识裹成了一团。   不过这也好, 倒给了三人私下说些小话的机会。   “你说那江芷阑怎么回事?她的确是通钺的妹妹?”织萝一瞬不瞬地盯着元阙, 就瞧他敢不敢说出一句实话来。   通钺走得太快, 横竖也管不住他们殿后的三人,元阙才小声道:“昨日在沙漠里见了那蜃影, 我就觉得有些眼熟, 后来在客栈见了江芷阑, 就更是惊讶。只是她毕竟不是我的亲妹子, 我瞧着像也不顶用,这才叫通钺自己来看看的。姑娘看他如今这反应, 十有八九就是了。”   饶是玄咫一向都平静淡定得, 也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可……司法天神的胞妹怎么会是个凡人?”   “咦, 这事莫非民间没有传说故事?”元阙奇道。   织萝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望得元阙一愣,半晌才体会到那意思——从前说的那些什么九阙天的秘辛,哪里是师门传出的?只怕是自己瞧见的吧。   元阙讪了一会儿, 摸着下巴笑道:“也对, 通钺这么好面子的人,这事哪能随意乱传呢?不过这事我真的是听说来的,并非亲眼所见, 所以……做不做得准也就不知道了。”   “你没见着?”织萝有些不信。看起来元阙与通钺其实关系尚可,倘若通钺那边出了什么事,他如何能不去帮忙?   元阙望着织萝的眼神闪了闪,神情有些古怪,有些自责,却又隐隐带着些旁人看不懂的愤恨,“因为那时我在闭关。”   玄咫敏锐地感觉到元阙其实并不想多提,连忙接过话头,问道:“不知元阙听来的又是怎样的消息?”   “我还好好在外头的时候,通钺的妹妹闻音,其实在九阙天也是领了神职的。她被封为雪霞神女,掌管的便是布霞与施雪。闻音的法器是一把白玉竖箜篌,十指一拨,彩霞满天,素手轻拂,白雪纷飞。当年多少男神仙都爱在日暮时分下到人界去,只为一睹雪霞神女的芳容。”   织萝笑吟吟地扫了他一眼,搞得元阙以为织萝又要拿他打趣而搜肠刮肚地想说辞,织萝才道:“可如今朝霞晚霞却是由推云童子和布雾郎君在掌管,至于霜雪,由掌雨的四海龙王一并管了。”   元阙轻叹一声道:“的确如此。因为闻音……不在了。”   “不在了?雪霞神女……去归墟了?”玄咫又吃了一惊。看通钺的岁数便知道,闻音倘若还在也应当正值壮年,哪怕法力差些,寿数还是有的,断不会是自己便这样没了。   沉默了片刻,元阙才摇头道:“很惨的,听说闻音是自己从九阙天上跳了下来。”   身为神族,就这样活活摔死是绝不可能的。   可九阙天作为神族与仙族居住之地,为了彰显其庄严与高贵,又防止其他几族擅闯,九阙天外是布了几曾结界的。而这结界却不同于普通的法障,乃是用了极厉害的罡风与煞气炼化的,除了几处特意留出来的通道,这罡风与煞气是将九阙天团团包裹起来。而这罡风煞气的厉害,连天帝天后也不敢领教,哪怕是天生血脉再纯粹的神族,法力再如何高强,若是与这罡风煞气硬碰,也都会在魂魄上留下重伤,药石无灵。   闻音从九阙天上跳下来,大约是不会特意去挑几界之间的通道的,只能是穿过了层层罡风煞气而落下。这一层层领教下来,只怕是要……魂飞魄散的。   “为什么呢?”虽然她的确不喜九阙天,且这里头的大小神仙也的确让她万分厌恶,但要脱离这地方,有万千种方法,为何要选玉石俱焚的纵身一跃呢?   “大概是觉得没脸活下去了。”不知何时,一路领先的通钺忽然退到三人身边,冷不丁地开口,这话怎么听怎么有个……咬牙切齿的意味。   当着哥哥的面说人家妹妹的闲话,的确是尴尬。何况……斯人已逝,还是嘴下留德吧。   织萝没见过闻音,亦不知道她是怎样一个姑娘,的确不好再多说,便扭过脸去,状若认真地道:“走了这么久,还没见道第八窟,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原以为,这样的耻辱与痛苦,体会一次便够了,却没想到……早知如此,就不该给她这机会!”出乎意料的是,通钺竟自顾自地接了一句,恨与悔都痛彻心扉。   “我说司法天神,好歹也是你的亲妹子,还是你费了这么大劲救回来的,有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么?”既然从九阙天上跳下来会魂飞魄散,而如今闻音又成了个凡人,织萝便猜测是通钺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去收回她的魂魄碎片,拼凑完整后再送到了阎罗殿。既然自己付出这么多,只为了把妹妹救回来,如今说这些却又是为什么?   通钺睨了她一眼,“你知道她为何会堕天么?”   织萝心道难道你愿意讲么?   也不知通钺是不是被刺激过头了,竟然真的说出口来,“因为她为了一个魔族中人而罔顾苍生!”   但织萝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别别别,千万别把神族说得这么伟大。凭着一己好恶而决定其他几界的生灵该当如何,我还真得替苍生说一句——求你们了,千万别顾我们,任我们自生自灭,或许还能活得舒坦些。”   “你!”通钺的双眉高扬,斜斜飞入鬓角,显然气的不轻。   元阙与玄咫连忙上前一步将通钺隔开。玄咫还重复了一句:“魔族?听闻神族乃是六界之主,有四界都是真心臣服,唯独一界不服,便是魔界?”   “不错。”通钺神色生硬,“昔年魔界与神界夺六界之主,魔界败了,心生不服,总想颠覆六界秩序,自然不得不防。”   织萝不由一笑,“可你妹妹却与魔界之人搅在一起。容小女子问一句,此事发生在司法天神杀妻之前还是之后?”   通钺的脸色愈发难看。   还是元阙道:“之后。”   “那便是司法天神自己犯错在前,妹妹又犯了大忌,难怪这般生气。”织萝迎着通钺能刺死人的目光,反倒笑得越发欢畅,“元阙,你说,闻音到底做了什么。”   不问当事人,却去问一个道听途说的,原本是不太妥当的。只是通钺这半个当事人太过激动,自身的好恶表现得又太过明显,问他倒不如问元阙可信。   元阙看了通钺一眼,才道:“闻音虽是雪霞神女,但因其法力高强,偶尔也是兼任战神之职的。传说有一日闻音奉命下界降妖,遇到一个隐匿身份的魔族。那魔族的法力也十分高深,闻音没有看穿他的身份,只以为那是个普通修士,又因性子十分投契……后来闻音知道他是魔族,反倒跟着他去了魔界。那一年,六界无雪无霞。”   “这便惹了天帝天后的不快了?就因为闻音恋上了一个魔族?天规不是不禁嫁娶么?可见这话信不得。”织萝冷嗤。   元阙摇头道:“也不尽是如此。因为魔族败于神族之手后,便被驱逐到极南赤炎之地,而那几年却不知为何,魔族境内几座火山格外躁动,致使整个魔界都炎热非常。而魔族的雨水神族是不管的,听凭天数的。不巧那几年魔界的雨水也格外少,致使许多泉眼都开始干涸,许多魔族都活不下去了。闻音遇上的那一个,恰是魔界的一个王子,传闻魔界之主其实最是中意他,而他前往人界,其实是想寻找水灵至宝。人界其实是没有的,早就被九阙天收回了。闻音便提出,她乃是司雪之神,倒是可以一试将火山封住来延缓魔界水源干涸的速度。”   织萝不由皱眉,“这不是大功一件?为何要罚?魔界帮不得?”   “九阙天……怎会如此?”元阙艰难地摇摇头,“只是闻音法力虽高,却也不能以自己一己之力压制魔界数座火山。魔界水源干涸暂缓,却也日渐困顿。那魔界王子便想到了自人界抽调水源区魔界之法。这样一来人界水源也开始减少,气候变得炎热,旱魃、瘟神那一伙依附了魔界的邪神也开始兴风作浪。其实疫病横行,到了冬天会好些,因为冬日落雪,疫源被封冻。坏就坏在闻言擅离职守,致使六界无雪,疫病便更加猖獗。”   那这么说来……九阙天上要惩罚闻音其实也不算冤枉。一个魔界与人鬼妖三界想比,且是一个有宿仇的魔界与对神界言听计从的人鬼妖三界,神界会偏心哪一边,不用问也知道答案。   “司法天神亲手抓回来的?”织萝肃了神色。   闻音本没有坏心,也只是为了就人——魔界的生灵亦是生灵,难道因为曾经他们与神界不对付,就能弃之不顾了?但她因为这些人而致使更多人受难,孰是孰非,的确难断。织萝实在笑不出来。   通钺面若寒冰,“那时候若真是我去,我会想方设法地将她藏起来。可惜那时候我刚受了雷刑,行动不便,不是我去的。我能出关之时,连罪名都定好了,就差行刑了。大约天帝念在我们兄妹多年兢兢业业,即便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判得还算比较轻,只是命药王配一副‘洗尘’,饮下之后忘却前缘,再打入冰牢百年,也便完了。”   一百年对于神族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眨眼便过去了,这也委实算不得什么重刑。   “那她为何……”玄咫也忍不住问。   通钺摇了摇头,“我赶去的时候,药王正将那药呈上来。闻音看了我一眼,用口型与我说——兄长珍重。然后就忽然暴起,打伤了一众神将,连药瓶也打翻了,然后纵身一跃……”   光是听他这么说,织萝便觉得心生不忍,“这是多深的情分,宁死也不忘的。”   “那魔族不配!”通钺忽然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道。   元阙连忙解释,“我也是听月老说的,在天帝定罪前,闻音从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那一日,魔族的王子去暂时收押她的天牢走了一遭,闻音便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不再辩解,任凭处置了。”   “他说了什么?”织萝敏锐地感受到究竟是何处出了问题。   “他说……他从不是认真的,不过是因为知道了闻音雪霞神女的身份,才处心积虑地去接近,只是为了骗她去魔界封冻火山罢了,从不是为了真心。”元阙摇头。   那便是了,哀莫大于心死,闻音一直坚持的,却不过是个笑话。天帝倒是给她一盏‘洗尘’从头再来的机会,她不想要,或许是不愿意让自己今后迷迷糊糊地沦为九阙天上的笑柄,才选了从九阙天上跳下,一了百了。   至于那洗尘也不愿意饮下,大概是想让自己清醒着,再不忘那耻辱罢了。   “那魔界的王子后来如何了?”织萝又问。   看通钺一副恨不能剥皮拆骨的模样,元阙连忙抢着开口,“魔界之主大概是和天帝秘密定了个契,将那王子逐出魔界,并罚入轮回,永生永世皆为不得善终的凡人,而后便由天后亲自取了水灵至宝,替魔界修复水源。”   “呵,还真是好手段!”织萝忍不住冷笑。   她不认为闻音临刑前那王子与她所说的话是真心的。   倘若真的是想玩弄闻音,原也不必告诉她。何况九阙天是什么地方?未得应允,魔族怎么能进得去?多半是天帝天后为了逼着闻音死心才使出的手段。   而那位王子不过是为了给魔界寻找修复水源之法,又不是诚心招惹闻音,最后不单被逼着做了负心人,还被自己深爱的魔界所逐出,生生世世不得善终。   这下场太惨,没道理通钺至今还恨得牙痒。除非……   织萝霍然抬头,直直地望着通钺,“那敦煌城主,就是那位王子吧?” 第101章 玉璧   “几位, 大敌当前了, 闲天就先别聊了可好?”通钺的身份到底是没透出去的, 而珞儿又还记恨着织萝和元阙,说话真是一点都不客气。若是让她知道自己当着忠义显圣郎君这么讲话, 只怕肠子都要悔青。   但眼下并不是讨论她说话语气的时候, 毕竟她说“大敌当前”, 应该是不会谎报。   暂且按下闻音的事不提,织萝上前几步去, 却见方才还一片空旷的街道上忽地凭空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   这个人恰好除了通钺大家都认识, 是流连客栈的老板沉璎。   “你怎么在这儿?”珞儿原本也不是很喜欢沉璎, 语气就更不客气了。   沉璎却只是扬唇一笑,全然不计较珞儿的态度, “各位还真是比在下想象的有能耐多了, 仅仅半天的时间,就连破七窟。”   “若是你不挡在这儿, 第八窟也该破了。”珞儿剑尖指地,手上却早就摆出了起手式,单看怎么用比较顺手罢了。   “那不好意思,诸位请等会儿再去破吧。”沉璎笑容可掬。   要不是合勒拦了一下, 珞儿只怕早就冲上去给他一剑了。毕竟在这危机四伏的古怪废城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常年定居城外的一个……残疾人, 怎么看怎么不像吉兆,该先下手为强。   织萝眯着眼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沉璎,越发觉得他有些不简单。   目光落到他项上的赤金璎珞圈时, 织萝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这璎珞圈好生熟悉,却是在什么地方见过?那璎珞圈……似乎又不是这样的。   “阁下……可认识陆展白?”不管那项圈是谁的,但沉璎与陆展白就和承华与那敦煌城主一般,几乎就是用着同一张脸。很难让人不相信这不是同一个人。   沉璎听到“陆展白”这名字,果然愣了愣,旋即又笑,“自然是认识的。曾经敦煌未破,陆展白便是城主的左右手,称一句‘军师’也是不过分的。”   “那你与他……”玄咫试探着问。   “毫无关系。”沉璎打断道。   通钺因着方才提起闻音,心情很是不佳,又听几人在此就这莫名其妙的问题纠缠半晌,不由得更是火大,冷冷地开口道:“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要阻拦在此?”   对上满腔怒火的通钺,沉璎却淡然许多,只是笑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请见谅。”   “谁?”通钺更是不耐。   “这个无可奉告。”沉璎神秘地摆手,“在下只能说,是有二人在此解决私人恩怨,也不需要太久,各位且耐心等等吧。”   解决私人恩怨?谁和谁有怨须得在这石窟中解决?   对了,他们在前几窟中看到的景象,始终只有三人,城主,江芷阑,陆展白。这三人之间确也有许多恩怨情仇,真该好好坐在一处理一理。如今神似陆展白的沉璎坐在这儿,江芷阑本该在他身边,而与那敦煌城主几乎一模一样的承华又不知所踪……   “这里头是江姑娘和承华先生对吗?”元阙比织萝反应还快。   珞儿连带归靡与顾昭都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沉璎,希望他能开口反驳一句,也就只有合勒还算沉稳些。沉璎却淡然一笑,“织萝姑娘既然知道,就不要插手阻拦了吧。”   织萝报之一笑,“旁人的恩怨,小女子当然不想插手,也犯不着去插手。只是他们自己的事,扯上我们这些无辜的人算怎么回事?”   “这倒真是不好意思了,原本只想将相关人等聚在一处一并了解,谁知一不当心牵连了四个无关人等。”沉璎道歉半点诚意都没有,反倒有些耍无赖的意味,“不过这大阵已然开启了,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何况还被几位毁得差不多了,眼下有些失控,只能请见谅了。”   只有四个人无关?   顾昭与归靡当即面色一白,合勒忧心忡忡,珞儿却是忿忿不平——那是一种无辜受了牵连之后的气愤。   织萝敢肯定她、元阙还有玄咫与此地没甚关系,玄咫是被承华请过来的,而她与元阙本就是要借道去昆仑。还有一人……大概是通钺,他更是元阙昨天见了江芷阑后才召来的,但江芷阑自己应当是不知道的。   顾昭当年参与围城,归靡是破城的摩罗之子,他们要算进去报复倒也说得过去。但珞儿与合勒却又怎么算?因为他们是承华的弟子?但承华又不是自己开山立派,不过是挂了个名头,带的却是蜀山弟子。   元阙与织萝对了个眼神,轻轻一点头,便上前一步,笑嘻嘻地道:“沉璎兄弟,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这恩怨情仇了结起来,想快倒是很快,但若是真的慢起来却也是很慢的,三天三夜都扯不完。但我们身上也就带了一天的食水……”   “诸位都是身怀异术的高人,在下相信你们能撑过去。”沉璎的回答几乎可谓无赖。   元阙忙摆手道:“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只是想说,有时候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许多理不明白的事,说出来让旁人一论断就明白了。您说是吧?”   沉璎有些诧异地打量他一眼,“诸位一路过来不是都看见了?”   自然是看见了,只是也就几个细碎的片段罢了,连猜带蒙能看出些名堂,也不知对不对。   站在外头废话这么许久,也不知窟里是个什么光景,通钺神色越发冷了,至今还没动手,大约是觉得对一个坐轮椅的人动手似乎有些胜之不武。   不过沉璎应当是去过那些石窟许多次的,知道那些幻象分别有些什么,也知道这些个人在想什么,当即微微一笑,“其实在下也有几件事没弄清。不如等在下理清之后一并告诉几位?”   看样子沉璎即便不是始作俑者却也差不多,他还有什么弄不明白的?   但织萝他们也没说什么,只是微微一颔首,示意沉璎有话尽管问。   于是沉璎目光灼灼地望向合勒,沉声问道:“承华是不是城主?他为何会成为蜀山弟子?”   语气严厉,全然不像是询问。且他既然问出了第二句话,便意味着承华果然是敦煌城主!敦煌的最后一任城主!   他为何问的是合勒?   “那日城主身受重伤,我正好在他身边,也替他当了许多刀剑,却以为活不出来了。因为失血太多,我撑不住昏了过去,醒来之后才知道大局已定。正好有个蜀山的道士云游到此,就一并把我和城主……还有珞儿带回蜀山。”合勒老老实实地道,“只是城主好像是失忆了,关于敦煌的种种,一点也想不起来,只以为自己是个孤儿,承蒙蜀山的道士搭救收养,才成了如今的模样。”   “便宜他了!”沉璎气得在轮椅扶手上重重一拍,有些咬牙切齿地道。   “合勒!”珞儿神色大变,高声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就算师父不是被师祖收养的,可我怎么会是从敦煌带回去的?”   就算承华真的失忆了,珞儿却在来到敦煌之后没表现出半点熟悉感。珞儿的个性心直口快,最是藏不住事的,应当不是在撒谎。   合勒无奈地摇头,“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我当了这么久的同门,却还不曾好生了解对方的来历。你为何会出现在城主身边我是不知道了,但我的确是敦煌遗民,从前随城主一道上过战场的。”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师父说我是在山下捡回去的……”珞儿疯狂地摇头。   “我且问你,你是不是只记得近五年的事,在之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接话的却是沉璎,一脸看好戏的模样。   珞儿没有说话,但那惊恐的眼神,分明就是在说——你怎么知道?   “难怪他还能保得一条命,原来是有玉髓在。”沉璎摇了摇头。   自从沉璎问合勒关于承华之事开始,顾昭与归靡就一脑袋浆糊,根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但绕到现在,就连织萝都有些糊涂了。   按照沉璎言下之意,似乎是暗指……珞儿是玉髓。但织萝自己作为一只精怪,只想说在她化形之前还是有些意识的,若不然也不能甫一得人形便与月老做对、要与天帝天后打赌了。至于精怪不知道自己就是精怪的,更是从未见过。   “你身上现在是不是有块玉璧?黄色的古玉。”这话是对着珞儿说的,神色十分古怪。   珞儿后退一步,却不自觉地握住自己腰间的荷包。那荷包鼓鼓囊囊的,一见便知里头装了一大块东西。   也不见沉璎有什么动作,似乎就是凭空随意一抓,珞儿的荷包便飞了起来,落在了沉璎手上。   “你!”珞儿连忙要去抢。   沉璎却打开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大块玉饰。   细碎的珠子穿在一大块云纹黄玉璧上,下头缀着两排深浅黄色长流苏,正是先前之前修好的那个若是不说根本就看不出来的剑穗。这原本是承华的东西。   大家都是认识的,望着珞儿的目光有些奇怪。   合勒连忙解释,“方才我和珞儿就在城主身边。后来凭空起了一阵大雾,将城主卷进去,珞儿想去拉他,却只拉住了剑穗,一把拽了下来,所以就在她手上了。”   “若不是被她拉住,只怕现在她就跟着承华一道去了。”沉璎漫不经心地说着,也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把小刀,看着不盈尺,那锋刃却如同一泓秋水,一见就是一把利刃。   还不待众人有所反应,沉璎握着刀在指尖一转,忽地在玉璧上狠狠划了一刀。   “啊!”珞儿随机痛叫一声,捂住右臂。然而还是有殷红的血从她的指缝间汩汩流出。   但凡是精怪,本体即法相如织萝一般也就罢了,将本体放一旁的,只要本体受了伤,法相也会呈现出同样的伤势。沉璎此举,无疑是揭露了珞儿的身份。   “哎呀!”众人还没理出个头绪,却又听顾昭叫了一声,指着沉璎盖在腿上的衣服叫的——   沉璎因为双腿不便,腿上便盖了一件衣服,算是个掩饰。而此时那件衣服上,却也洇出血迹来,说明他的腿上也受了伤。   真是奇了,若那玉璧真是珞儿的本体……沉璎怎么也会跟着受伤了? 第102章 敦煌(一)   “我不是常人, 阿阑也不是, 若不然……我们如何能在此活下去?至于那些心怀侥幸前来探宝之人, 是我们故意引来的,也是我们困在城中悄悄处置的, 全都叫阿阑吸干了——你们一路上见到的那些画魅, 全都靠阿阑以一己之力供养。”迎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 沉璎淡淡地开口了。   小和尚慈悲为怀,更嫉恶如仇, 闻言便面色铁青, 斥道:“此等阴毒之术, 损人亦伤身, 为何要用?”   “西域传来法子,说是此法所成的结界坚不可摧。”沉璎无所谓地笑笑, “中原与月氏联手, 都是兵强马壮的大国,敦煌超然世外, 但到底也只是一座城池罢了,怎能与之相抗?城主……你们习惯叫他承华,那就叫承华吧,他不愿意见敦煌别这两国所灭, 这是他能唯一想到的保全敦煌的方法。”   且不说这阵法十分伤阴鸷, 单看此阵成功后需得供养且许进不许出……即便成了,又有什么意思?这就算保全敦煌了么?   但通钺更关心的却是另一事,“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助那江芷阑……作恶?”   若是没出岔子, 江芷阑便是他的妹子,和他血脉相连的妹子,曾经与他相依为命的妹子,是他费劲千辛万苦才拼齐她七零八落的魂魄的妹子。用这话去说她,只怕往通钺心上捅一刀也不过如此。   沉璎只是向着他一笑,指了指自己项上的璎珞圈,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遍,问道:“眼熟么?”   是有一些……却不知道是在哪里见到的了。   于是沉璎将璎珞圈摘下放在腿上,又将自己狠狠划了一道的玉璧放在那项圈的缺口处,再次问道:“这样呢?”   似乎是谁戴过。   “难道你还记不起来么?”沉璎忽地一眼扫向珞儿,眼神锋利如刀。   “我……”珞儿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双手捧住头,一副痛苦而混乱的模样。   沉璎微微扬起唇角,但眼底却一点笑意也没有,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既然你记不起来,那也无妨……且让你再看一次!”说着便咬破手指,回手在眼前抹过。而随着他的动作,珞儿浑身一震,双眼开始发红。   与此同时,空中又忽地出现了一副画面——珞儿的双眼所见的画面。   * * * * *   ——你在哪里弄来的玉璧?竟还是块古玉。   ——沙漠里捡来的。   ——那你的运气还真不赖。听说古玉璧能护人平安的,是个好东西。   ——那我希望……它能护佑敦煌平安。   起先只是一片混沌漆黑,渐渐地,画面亮了起来,开始显现出零星的人影。   “摩罗前来求亲,点名求娶阿阑,你应是不应?”陆展白一开口,人影便出现在画面之中。与他对话的便是敦煌城主承华。   听二人说话,这一段应当是接在第一窟所见的幻象之后——摩罗亲自来拜会,并提出求亲的意图。   “若是用一个女子便能换来月氏的支持,很是合算。怎么,你不愿意?”承华微微挑眉。   “你愿意么?”陆展白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承华似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我愿不愿意?敦煌的前途,轮得到我愿不愿意?”   “那……若是摩罗能松口改求其他人,你能不能把阿阑给我?”陆展白小心翼翼地问道。   承华神色僵了一僵,才淡声问道:“为何?”   陆展白低头忖了忖,才道:“你从前不是问过我一次我怎么认识她的么?我们两家本来是世交,而我与她……原本是有婚约在身的。”   “她也这么想?”承华的脸色有些阴沉。   “她还不记得,不过只要你点头,我便告诉她。”   “那你以为……她会同意么?”承华忽然冷笑一声。   陆展白面色一僵。   “你们在说什么?”江芷阑的声音忽然传来,两人转头一看,便见她俏生生地立在那里。   承华神色一松,话头一转,“你……是不是不愿意嫁到月氏去?”   一开口便是这话,江芷阑不由得神色一僵,步子也停了,怔了片刻,她才淡淡地道:“城主待奴恩重如山,若是城主开口,奴必不辞的。”   于是陆展白的神色又随之一沉。   承华不由得皱了眉,“与我怎么想的有何干?我只问你愿是不愿?”   “奴与那月氏国主不过是一面之缘,且他岁数比奴要大上许多,何况……奴心有所属,若奴说愿意,只怕城主也是不信的吧?”江芷阑一面说着,一面小心地觑着承华的神色。   这含羞带怯的神情其实便说明了一切,江芷阑就差将她心上人的名字叫出来罢了。陆展白如何看不懂?当即便道:“我还有些事情没处置完,就先去了,你们聊着吧。”   陆展白说走边走,承华也不曾去拦,于是江芷阑也就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自行去了。   沉默了片刻,承华忽然开口道:“若你真的不想嫁……我便去回了摩罗。满城的女子,我就不信他挑不出一个可意的。”   江芷阑神色讶异,看神情似乎是觉得自己听错了,然后苦笑道:“对……奴又不是敦煌之人,自然是不配的。”   “若你想做敦煌的子民,有的是机会。”承华忽然一笑,“只是我的心上人,怎能再嫁了旁人?”   一语仿佛石破天惊,砸得江芷阑有些不能置信,“城主是说……”   “阿阑,我心悦你。”承华抬眼望向别处,似乎是有些害羞。   神色几经变换,惊讶有之,喜悦有之,不可置信有之,但都叫江芷阑仔细地压了下去,最后,只是小心问道:“奴……能不能问一句话?”   “此心天地可鉴。”承华也没问江芷阑想问什么,自顾自地便答了。   江芷阑面色一红,微垂螓首,轻声问道:“中原六礼……却是要问名的。奴到了敦煌许久,只听大家都叫城主,却不知城主名讳……”   承华愣了一愣,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我没有名字。”   “什么?”江芷阑瞪大了一双杏子眼。   “我没有名字。”承华重复了一遍,似是耐着性子解释,但眼底到底是沉淀了几分不屑于痛恨,“我父亲不曾给我取名字,他说我是敦煌的城主,几万敦煌子民的存亡、敦煌城的兴亡全在我一念之间,我的每一念都需得是为了敦煌着想,我就是敦煌的化身。若是起了别的名字,我便会生了私心。若真的要起个名字,就以敦煌为名。”   这是什么意思?便是中原皇帝,也没有哪个就以天下或是社稷为名的。   江芷阑歪头想了想,“那……奴给城主取一个好不好?私底下偷偷叫的。”   “你想叫我什么?”承华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   沉吟片刻,江芷阑缓缓开口,小心中带着希冀,“叫承华好不好?既然老城主希望您能一肩担起敦煌的安危,而敦煌又是繁华之城,便以‘传承繁华’为名,可好?”   承华低吟几声,露出一个真心的微笑,“好,今后你便叫我承华吧。”   原来这名字是如此来的,怪道顾昭是围攻过敦煌的人却也不知承华便是敦煌城主,没见过就罢了,连名字也不曾听闻。   倒也难得他一直用着,应当是十分喜欢了。   * * * * *   然后画面忽地戛然而止,又转到了另一处。   “你这禽兽!明知阿阑是我未婚妻还与她表明心迹就罢了,她心里的是你,怨不得。可你与她说这话,却是因为她的命格属阴,且可以是压阵天女的最好人选!”陆展白一向温文尔雅,难得有这么气急败坏斯文扫地的时候。   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的却是承华。但承华却神色木然,颇有些八风不动的意味,只是由着他骂够了,才道:“若不然,她就跟你去了。你舍得将她送去填了壁画?”   “难道我见她跟了你又转手被拿去填了壁画便能好受?骗了人家一颗真心,下作!”   承华嘴角微扬,“我可记得,有好几个都是你用这法子骗回来的,你使得我就不可以?对旁人使得江芷阑就不行?什么道理?”   陆展白气结,却无言以对。   “说那话的时候,我是认真的,并没有骗她。我一向满心里想的都是敦煌,难得被其他占了些许位置,偏偏很不巧这女子却是救敦煌的关键……我这么说你能不能好受些?”   陆展白愣了愣,气势忽地弱了些,“你……怎么忍心……”   “我同你说过许多次,也不介意再多说一次,劝你死心,也劝我自己死心。我是敦煌的城主,为了敦煌而生,故而于我而言,此生最重只能是敦煌。绵延数百年的繁盛,不能毁在我手里。但中原与西域早就不满敦煌从不依附任何一国,几代之前便生了觊觎,不过是还不曾拿下罢了。到如今……敦煌实在撑不住了。而这是唯一的办法。”承华认真地说完,然后仿佛是问陆展白又仿佛是问自己,“你明白吗?”   * * * * *   话音未落,但人影就开始消散,又换作另外的情景。   夜凉如水,月朗星稀。   一袭黑衣几乎要与无边夜色融为一体的承华出现在画面中,抬手敲了敲那紧闭的房门。   开门的是江芷阑。只是她望着承华的眼神十分漠然,全然不带半点情意,“这么晚了,城主有何贵干?”   “阿阑……展白说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有一物要送给你。”承华无奈地苦笑。   江芷阑的神色有一瞬的凝滞,半晌之后才道:“城主的心意奴这就领了,东西便不必了。城主的礼物太过贵重,奴受不起。”   承华的面上划过一丝慌乱,“我……听说古玉璧能护人平安的,便将这玉璧做了个璎珞项圈。你日日养着那壁画,于身子有损,希望这玉璧能护佑你不遭反噬。”   说话间,承华从袖中取出一个赤金璎珞项圈递到江芷阑面前。众人凝神一看,只觉得有些眼熟——可不就是沉璎方才拼起来的那个么?不过承华手上的璎珞圈却更为华丽,玉璧上缀着的不是普通的冰丝流苏,而是宝石与金线穿就的华丽珠串。   “呵,”江芷阑第一次在承华面前如此放肆地冷笑,“用我的精气供养那壁画,这玉璧就能给我补回来么?总有一日,我也是要生祭那壁画的,这东西也就用不着了,倒是浪费。”   难怪江芷阑与承华这样说话,原来是她与承华对峙过了。   承华忽地同她表明心迹,说什么此心天地可鉴,不过是个幌子,为的是让她死心塌地地留下来,听凭摆布罢了。   那厢承华尴尬非常,而躲在角落里的另一人,却也暗暗握紧了拳,手背上骨骼嶙峋,青筋暴起,连带掌中的一支金簪,也被握得有些变了形。   金簪是多宝攒珠的,上头镶嵌的各色细碎宝石,从光泽与成色上来看——却与那璎珞上的十分相似,倒像是从一块母石上切割下来的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又见回忆杀,做个预警吧——四章左右(只会少不会多!) 这一段自我感觉写得还是带感的,搭配闫月的《敦煌》食用效果更佳。 第103章 敦煌(二)   大漠一向干旱, 等闲连雨水也少见, 然不知是不是上天也感受到了人间的异动, 那一年的敦煌,竟然落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纷纷扬扬, 如絮如蝶, 万里黄沙都披上了一层银装。   风雪再大,也阻挡不住中原帝王与西北霸主踏平敦煌的决心, 迎着风刀霜剑, 剽悍的十万铁骑到底还是攻到了敦煌城下。连日的战争早已消耗掉了敦煌城的大部分精锐, 也消磨了敦煌军民的信心, 事关敦煌存亡的背水一战,城主承华不得不亲自出战。   几位高阶将领还在紧锣密鼓地点兵, 承华身着玄衣银甲端坐于那匹跟随他多年的黑马上, 神色凝重地望向城门外密密麻麻的敌军,而他身后, 则是满面惶急的陆展白与一脸漠然的江芷阑。   “承华,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中原与月氏的联军是敦煌不能相抗的,就算你亲自出征,也无异于以卵击石!”陆展白越说越激动, 白净的脸也涨得通红, “你饱读史书,我不信你不记得,与强敌相抗, 鄯善下场怎样?婼羌下场怎样?小宛下场又怎样?为什么不先离开敦煌再作打算?”   “离开敦煌?那我又能去哪里呢?让我像丧家犬一样地东逃西窜、仰人鼻息而活,我做不到!我是敦煌城主,生来就是为了守护敦煌,城在人在,要是有人想得到敦煌……那也必须是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承华冷笑一声,勒马转回来看着自己的毕生挚友与最在意的女子,又忍不住放软了语气,“我此去,也不知能撑多久,不过……也足够你们沿着丝路北道远去龟兹。龟兹国主虽然是断断容不下我的,但我以敦煌全城的财富相托,他定会好好照料我们敦煌西迁的子民,也一定会……好好安顿你们。敦煌的子民,就拜托你们了。”   陆展白怒极攻心,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半晌才平复下来,向江芷阑急道:“阿阑,你说句话,若是有人劝得动承华,那人一定是你……”   绝美却淡漠的脸上终于慢慢有了生动的颜色,江芷阑神色变了几变,到底是轻笑一声,讥诮道:“展白,你以为我是什么?堂堂敦煌城主,凭什么会听我的话?”   “芷阑……”承华闻言忍不住剑眉一蹙,将眉心压出一道深深的印迹。   江芷阑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只是兀自道:“我不会走,我走了就连一个给你收尸的人都没有了。”   “你想抗命?”承华瞳孔一缩,语气却是冷冷的。   “不错,我就是想抗命。”江芷阑无所谓地一笑。   承华定定地看了江芷阑片刻,沉声道:“江芷阑,你听好了,当初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拿命当儿戏的!”   苍凉的笑意浮现在唇边,江芷阑也毫不避让地望了回去,“承华,你敢说……从没有过要了我的命的念头?”   “江芷阑,你敢这样和我说话?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承华变了颜色,咬牙低斥。   “我的身份?呵,也不知道还过得几个时辰,连敦煌城都要不复存在,你自然也不再是城主。你说……你想以什么身份来命令我?”   陆展白闻言一怔,忙道:“阿阑,你在说什么!”   承华却挥手制止陆展白继续说下去,只是冷笑道:“至少现在,我还是敦煌的城主!还是救了你命的人!”   “你救我,不过是一时兴起顺手救下一个玩意儿,若不是我还有些用处,你会让我留在敦煌?若不是我的极阴生辰,你会让我活到现在?会如同眼下这样看重我?”剪水秋瞳中慢慢浮现了一层水汽,但江芷阑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我是你救的,所以我的命就是你的,容不得自己做半点主,你想要我死,我就要自觉等到该死的那一日;后来你又忽然不想让我死,我就要按着你的命令好好活下去……承华,你也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既然你都要死了,我为什么还要听你的话?”   “阿阑,快住口!”陆展白只觉得胸口有重锤击下,还不得不上前去拉她的衣角。   承华默了半晌,蓦地大笑起来,“很好,我竟不知,原来你竟是这样的恨我。那你想怎样?除了我的命,你想要什么?我的命还有用,眼下不能给你。”   “自由,我只要自由。从现在起,你的话,我半个字也不会听。”江芷阑垂眸。   “好!”承华大笑起来,“待我出城,你尽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愿形式。不过……算我求你,不要伤害我敦煌的子民。”承华别开脸去,不让人看到自己的情绪。   江芷阑冷笑一声道:“放心,都是你欠我的,我分得清楚,不会找上别人。只是,我也不想让你还。不过,你的子民,我不会再守护——我不会去龟兹。待你一死,我还是会开启壁画,不会让任何人再踏入敦煌!”   “你这是做什么!”承华与陆展白都是一惊。   “这是我从前的承诺,我不会失信。”江芷阑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物抛给承华,“虽然我知道你此去定无胜算,但还是……哪怕有万一的希望,也祝你平安。”   承华反手将那物抄在手中,展开掌心一看,却是一枚剑穗,大大小小的珠子串成的线绳上穿着一枚古黄玉璧,璧上雕镂着首尾相连的回云纹,下面坠了三色六枚长流苏,一为秋香色,一为缃色,一为鸭黄,分列两边。待看清那物之后,漫说是承华,便是陆展白也忍不住变了脸色。良久,承华才哑声道:“我送给你……是怕你伤了阴鸷,想保你平安。你竟然……将这玉璧拆了下来!快拿回去,展白会帮你恢复如初的。”   “不必了,我再也不需要了。”江芷阑说完已经转身,向陆展白淡淡地道:“展白,我们回去吧,让他安心地走。你也该看看其他人都迁得怎样了。”   包裹在白色衣袍中的身影异常纤细,却异常挺拔,所以如此让人心折。承华与陆展白想唤住她,却有将领前来禀报承华,言说兵将已经点齐,可以出城迎战。   承华重重叹了口气,向陆展白道:“展白……一切小心。记得明年今日,在我的坟头上浇一壶烈酒。”   “胡说什么!若是实在不敌,你尽可以逃走……你的子民都在龟兹等着你!”陆展白忍不住轻斥,声音却越来越低,忍不住哽咽了。承华是什么人?宁愿埋骨黄沙,也不愿意苟且偷生。如此一句,也不过是寄托他对挚友的不舍与留恋罢了。   已经走出好远的江芷阑忽然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承华与陆展白都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她用那清冷的嗓音淡淡地道:“我想此生,我们不会再见了。希望来生……也不要再见。”说完,便加快步子离开了。   “展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带她走!无论如何也要带她走!”承华目光灼灼地望向陆展白。   陆展白苦笑,“放心,我不会让她有事……承华,再见了。”一壁说,一壁摘下了腰间盛酒的皮囊,自己先饮了一大口,然后递给承华。   “再见!”承华接过酒囊,仰头将残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空酒囊往地上狠狠一掼,拍马转身往城门去,一边策马一边拔剑指天,高声道:“将士们,关乎敦煌存亡的一战就看你们了,冲啊!”   “誓死追随城主!”被承华的长啸所感染,仅剩的敦煌将士一下子士气大涨,跟着承华振臂高呼,如潮水一般涌出城门,迎向数倍于己的敌军。那种孤勇,就仿佛……扑火的飞蛾。   陆展白目送他们出城,不觉眼眶发热,却又无能为力。城门在眼前慢慢合上,他只能喃喃道:“再见,承华……愿我们来生,不要再生在……这般情境下的……敦煌……”   * * * * *   雪始终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越发密集。江芷阑与陆展白并肩立在城头看城下的鏖战,只见苍茫的雪地上,玄衣银甲的敦煌将士被红衣联军的方阵冲得七零八落,然后分团包围,最终一团一团被渐渐地蚕食。陆展白仍是一袭青色大氅,江芷阑却换上了一袭飘逸的鹅黄色汉家衣衫,仿佛他们三人初见时的模样。二人并肩立在城头,仿佛两名仙人,傲然出尘地立在血腥残酷的修罗场。   陆展白看得心中发痛,抬眸却见江芷阑始终一脸淡漠,忍不住问道:“阿阑,方才……为何说这样决绝的话?”   “那就是我的本意。”江芷阑别过脸,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承华已经不能知道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就算天下人都恨透了承华,你也不会恨他。”陆展白却继续逼问。   江芷阑狠狠闭眼,许久后才慢慢睁开,轻声道:“我只是希望他……心无挂碍……” 第104章 敦煌(三)   这本就是一场实力悬殊、胜负早决的战争, 不用交手, 也知道敦煌必败无疑。可看着敦煌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倒下, 承华还是感到心如刀绞的疼痛。可是当疼痛持续传来,慢慢也就变得麻木, 到最后, 承华耳边再也听不见兵戈与呐喊声, 眼前也仅剩一片血红,他只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一面不断地挥剑砍杀一面护住自己手中的大纛, 片刻也不能停, 因为只要停下, 他就会倒下。而他不能倒下, 他是敦煌的城主,一旦他倒下, 这些可恶的人便会涌进那凝固他毕生心血的敦煌。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感到面前的敌人忽然有序地开始后撤,正在茫然间, 忽然听到有人用生硬的汉话笑道:“不愧是敦煌城主,竟能坚持到现在!”   激战多时,也不知身上有了多少伤口,新伤叠旧伤, 还来不及合拢又被他的动作给崩开, 鲜血便如同疯了一般地流淌。与鲜血一同流失的,还有他全身的力气,他不得不以剑支地, 来支撑自己全身的重量。勉强分辨半晌,承华才听出方才说话那人,却是月氏国主摩罗。承华费力地扬起唇角,冷声道:“谬赞了!”   “可惜你宁愿自己豁出命再搭上一城人的姓名,也不愿意嫁一个女子到月氏来与本王结盟。本王是该说你有血性有骨气呢,还是该说你……贪图美色呢?”摩罗得意洋洋地道。   承华立刻反驳道:“一个女子都护不住,何以护我敦煌子民?何况国主想要的,真的只是区区一个女子么?”   “城主就不要再为自己找借口了。事已至此,本王只问你一句,你降是不降?”摩罗不紧不慢地问着,神色就仿佛正在戏耍老鼠的猫。   “不降!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也绝不降!”承华咬紧牙关,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剑。   “哈哈哈哈……”摩罗突然大笑,“你竟不知道?你放眼看看,此间除了你,可还有半个敦煌人?若是你现在求饶,本王或许还会考虑留你小命。”   承华心神巨震,半晌,才高声道:“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敦煌将士都是好样的。至于我……国主要杀便杀,何须多言!想要进城,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好,你想死我就成全你!弓箭手……”摩罗怒极反笑,抬手指向承华心口的位置,表情阴冷又狰狞,咬牙切齿地道:“全都给我往这儿射!”   * * * * *   在城上观战的两人自然不知城下之人在说什么,只是一见到那些红衣将士忽然散开围成一个大圈,将一个玄衣银甲、手执大纛的人围在中间,便心知不妙。   “展白……”江芷阑忽然抓住陆展白的衣袖,用力之大,青葱十指的关节处都隐见青白之色。平复了许久,说话的调子也还是颤抖的,“救他……求你快救他……”   陆展白目不转睛地盯着城下,忽然痛苦地摇头,“已经……来不及了……”   江芷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他,却一下子看到映在他眸中那漫天箭雨夹杂在飞雪之中铺天盖地而来的景象,便霍然回头往城下望去,只见密密麻麻仿佛飞蝗一样的羽箭,势不可挡地朝着一个地方飞去。而那处,正立着一个人,形容惨淡浑身是伤,若不是靠着长剑的支撑只怕已经站立不住,却还紧紧护着一面残破的大纛,不让它倒下。   箭雨持续了好一阵才停歇,不必去看已能想象那人此刻究竟是何种惨状。陆展白已不忍去看,背过身去,在眼中蓄了许久的热泪才争先恐后地恣意落下。江芷阑却一瞬不瞬地望着承华所在之处,眼眶慢慢变得血红,贝齿紧紧咬着樱唇,却始终没有掉泪。   又过了许久,那面大纛才依依不舍地倒了下去。   雪落得越发密集,渐渐将那落地的大纛掩埋。江芷阑这才收回目光,再说话时,已是冷静得可怕,“展白,你快走吧,兴许还能赶上那些西去的人。”   “那你呢……”陆展白大惊,连忙拉住江芷阑。   敦煌最后一人已经战死,城下的军士都兴奋不已,慢慢地涌向城门,只待一声令下就要破门而入。江芷阑轻轻拂开陆展白的手,云淡风轻地道:“我答应过他不会让一人踏足敦煌,此刻不兑现还待何时?”   “你想做什么?”陆展白大惊,“你一个弱女子,想做什么?那么多男儿都不是摩罗的对手,何况后面还有中原的军队虎视眈眈,你又能做什么?”   江芷阑微微一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哪有这能耐上阵杀敌?只是不让外人踏足敦煌,却远不知止将来人全都斩杀这一个法子。”   “你……”陆展白隐约想通关窍,神色大变。   “花了大家一年多心血又填了一百二十八条名的画壁……此时不用更待何时?”江芷阑的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   “不行!一旦壁画开启,你就……就将成为不死不灭的画魅,只能等魂魄之力耗尽才会有解脱之日,且……画魅没有来世,入不得轮回!我不许你去,不许你去!”陆展白大急,竟抽出腰间素来只是用来做装饰的佩剑横在江芷阑面前,一副若她要过去就会动手的模样。   江芷阑有些无奈,“展白,我意已决,别再拦我了。”   “不!我已经失去了此生最在意的朋友,不想再失去此生最在意的女子!”陆展白连连摇头。   江芷阑却是一愣,仿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陆展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脱口说出了什么,不由得面上一红,却只能破釜沉舟,“阿阑,当初救你的分明是我,与你有过婚约的也是我,为何你会对承华一见钟情?他是敦煌的城主,有太多的放不下、太多的身不由己,在他心目中,最重要的永远是敦煌。可是我不一样,我孑然一身,流落到敦煌,不过是承华于我有恩而我们又实在投缘,所以才选择留在这里辅佐他。与你一样,敦煌与我并无干系,不能成我的牵绊我的阻碍,我所珍视的,除了与承华的友谊,便只有一个你罢了……你明白吗?”   沉默片刻,江芷阑才无奈一笑,“我明白。展白,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只要你不执意寻死,便足够了。”陆展白眸色深深地看向她。   “这是我的承诺,我不能失信。”江芷阑神色决绝,举步就要离去。   陆展白不得已,横剑拦在江芷阑身前,“舍生取义是君子行径,你是个小女子,不需要用命去践诺!敦煌失守与你何干?承华也阻挡不了,何必你如此?你看这敦煌,大多城民都西迁龟兹,少数留了下来,却也折在了战场上,这里可还有半个人影?你开启那大阵又有何用?守住一座空城么?”   “只要敦煌还在,若是有朝一日敦煌的子民还愿意回来,这里便永远是他们的家。”   “已经没有城主了,他们回来干什么?”   江芷阑深深看他一眼,忽地指尖一动,陆展白便动弹不得。他挣扎两下,回眸去看,只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身影半透明的女子,神色呆滞双目无神,却紧紧地压制着他。   “别再挣扎了,你是挣不过用上古邪术养出来的画魅的。你放心,待我完成血祭,她们自会放了你,届时你便自行去吧。不过你要快些,在壁画完全开启之后,敦煌将会被封印起来,外面的人再也进不来,而里面的人也出不去,只能生生困死城中。”江芷阑淡淡地说着,仿佛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很惊讶吗?这壁画里的所有画魅都是我用血供养的,她们食我精血自然要听我调动。虽然在血祭完成前我还不能号令所有画魅,但就这几个还是足够的。我的精血已要被这壁画耗尽了,所以展白,我走不了,我早已走不了了……”   陆展白大为震惊,已经说不出话来。   “展白,好好活下去。”江芷阑向他莞尔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残破的璎珞圈,放到陆展白手中,“这个璎珞虽然被我摘了玉璧,可到底……很重要。希望你替我带出去。”   江芷阑说完,便决然转身,朝着城内飞快地走去。   “阿阑,不要!”陆展白睚眦俱裂,却苦于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抹鹅黄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   任凭陆展白在她身后撕心裂肺地嘶喊,江芷阑也只充耳不闻。   敦煌能绵延数百年的繁荣,绝不只是因为有一个个贤明的城主罢了。若是没有满城的百姓支持拥戴,城主也不会有这么高的地位。   吾心安处是吾乡。   从前的敦煌是个让她喜欢的地方,今遭离乱,可她仍旧希望……这里会是那些敦煌子民永远的故乡。    第105章 敦煌(四)   敦煌, 第八窟, 飞天壁。   江芷阑在那一面蒙了红布的石壁前伫立良久, 才抬手正了正自己云鬓上插戴的簪钗梳环,然后扯下画壁上的红布, 缓缓露出一壁惊艳的画。   壁上画着一名风华绝代的飞天, 凌空而舞, 怀抱一把精巧的玉石竖箜篌;梳着三鬟飞仙髻,带着髻上饰着许多光彩夺目的珠宝, 上身只穿了一件紧身的薄抹胸, 露出大片如雪的肌肤, 项上带着古黄玉璧璎珞, 臂上琳琅地带着臂缠金、玉跳脱、珠钏儿、绞银镯,胳膊上挽着的披帛宽大又飘逸, 仿佛飞散的云霞;下身则是一条宽大的长裙, 质地似乎十分纤薄,隐约可见其间两条修长玉腿与一双纤巧莲足;身周尽是飞花与流云, 仿佛置身西方琉璃世界。而那飞天的样貌,竟是比照着江芷阑的样貌而画,十分传神。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江芷阑轻叹一声, 拔下头上一支尖利的金簪, 照着自己的晧腕狠狠一划,凝脂般的肌肤上立刻便划出一道口子,血珠子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青葱指蘸了血迹, 仔细地涂抹在那飞天画像还未点墨的眸子上,为画像添了一双血红的眼,虽也不损飞天的美貌,却平添了阴森诡异的气氛。待双眼画成,画像忽然发出了血红的光芒,仿佛活过来一般,要立刻挣脱墙壁,去外界择人而嗜。   江芷阑望着渐渐生动起来的画像,慢慢举起自己受伤的手腕,送到画像的樱唇边,画中的飞天就如同活物一般,开始自行吮吸她的血,而吸血越多,画像上的红芒也就越强盛,好似要滴出来一般。   意识随着血液在流逝,江芷阑觉得身上一阵发冷,脑中也是一片混乱,恍惚间,从前的一些片段在脑中划过,来来去去,却都是那个人。   他说——芷兰?哈,沅有芷兮澧有兰,果然好名字。   他说——阿阑,你于我、于敦煌而言,真的很重要,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他说——我本不想瞒你,也不想走这条路,可是敦煌岌岌可危,我别无选择。   他说——我知道你不屑于听,也知道这几个字说出来于事无补,可我还是……代表敦煌的子民,谢谢你!   他说——你的命是我救的,没有我的准许,你别想着轻生。   他说——你不想出嫁就罢了,敦煌还不需要靠着一个女子来救。   他说——这个璎珞给你,展白说古玉璧可保平安,我希望你……在余下的日子,可以安康无忧。   他说——我已与龟兹王商量好了,以我敦煌全城财富交换,他护我子民安稳。待他们西迁,敦煌便是一座空城,再也不需你来祭奠,你也与他们同去吧。   他说……   ……   原来她的一世这样短暂,须弥之间便已回忆完。只是不知道若是未遇上那个人,会有什么不同?   眼皮越来越沉重,江芷阑慢慢闭上眼,委顿于地,如同失去生气一般。而壁上的飞天却是越来越亮,渐渐地,周围所有的壁画都开始发出血红的光芒,越来越亮,红得刺目,红得惊心动魄。其他壁画上的飞天也逐渐生动起来,似乎马上就会从画上飘然而下一般。   所有的壁画都如同被鲜血浸透之后,地上的江芷阑忽地睁开眼,只是眼神却是涣散的,再也找不到从前的灵气。她慢慢站起身来,双手结印,轻启朱唇,一串佶屈聱牙的古老咒语便慢慢从她开合的唇瓣间流泻而出……   * * * * *   陆展白被几个画魅按在原地动弹不得,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敦煌那道斑驳的城门马上就要被入侵者撞破,而他身后的几个洞窟壁画却忽然开始散发出耀眼的红芒,陆展白便心知为时已晚,江芷阑已然开启了血咒。   壁画上的红光大盛,桎梏他的几个女子也仿佛得到了生气一般,纷纷露出兴奋的神色,一下子丢开了陆展白,向着洞窟的方向飘去,一忽便消失不见。而就在此时,城门也发出了最后一声残破的呻吟,然后……轰然倒塌。   甫得自由,陆展白便握紧了掌中的三尺青锋,快步跑下城门,迎向潮水般涌入的敌军。   原来……这就是他的选择……也罢,全了他的义,也全了他的情,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 * * * *   摩罗满以为敦煌已是一座空城,可以任他的铁骑自由来去,却不想将将踏进城门,却见一青衣文士模样的男子提剑守在城门口,满面肃杀之气,不由得大为光火。他拍马上前去,这才看清来人相貌,不由得冷笑一声,“原来是陆先生。数月不见,陆先生别来无恙?”   “要想进城,除非踏着我的尸体过去!”陆展白并未与他寒暄,一开口便是杀意十足。   摩罗怔了一怔,然后大笑:“你以为本王不敢么?陆先生想必还不知道,你们的城主承华……已经被本王的铁骑踏成了肉泥!”   陆展白强迫自己不要露出半点痛心的神色,泠然道:“那又如何?承华不在了,敦煌便由我来守。”   “本王似乎记得,陆先生不是敦煌人,为了一座空城豁出命去岂不可惜?”摩罗暗暗有些纳罕。   “那又如何?我不是敦煌人,可敦煌收我容我,如同我家一般;我的挚友为此献出一切,我的挚爱更是为此以命为祭……我护着他们以命相搏的东西,有何不可?”陆展白傲然仰起头。   摩罗体悟片刻,才知道陆展白所指,不由大笑,“那位江姑娘倒真是……用你们的话来说,那叫红颜祸水。你说她已经死了?真是可惜。既然陆先生的挚友挚爱都已经先走一步,想必陆先生的黄泉路走得也不会太孤单。既然你自己找死,好,本王就成全你!”   陆展白会武,但到底更爱文事,又因身体文弱之故而并无大成。摩罗此刻没有用弓箭手,而是让腰佩弯刀的士兵合围上去,陆展白就对付不了。   全身无一处没有伤痕,一袭青色大氅支离破碎,被鲜血浸得殷红,陆展白再也支持不住,缓缓倒下。只是即便已经躺倒在冰冷的红色雪地上,陆展白也始终闭上双眼,死死盯着城中藏有壁画的地方,嘴唇翕动,似乎在呼唤什么。   摩罗大感奇怪,忍不住下马,走到他身边仔细去听,才终于听清了他所说的两个字——   阿……阑……   “又是一个情种。”摩罗冷哼一声,翻身上马,高声道:“儿郎们,进城!”   想着难缠的敦煌终于被他们攻克,不管是中原士兵还是西方将士都顿时神色一怔,高喊着往城中冲去,想着即便是没人,也能劫些敦煌人西迁时来不及带走的财物。   只是他们没有兴奋多久,便惊恐地发现——天空不知何时,竟然变了颜色,连同天上飘落雪花也是红的,就仿佛他们方才杀戮时所见惯的、鲜血的颜色!   “擅入敦煌者,死!”清脆如玉石玎玲一般的声音,却带着十二万分的寒气与杀意,骤然在每个人耳边响起。人们想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   摩罗连忙厉声喝问:“什么人?竟然在这里装神弄鬼!”   那个声音再也没有想起,回答他的,唯有颜色越发诡异的天空与越发密集的红色飞雪。   惧意在人群中传播开去,也不知是谁领头,所有人便一窝蜂地往城门口涌去,争先恐后地要往外逃。只是更让他们净距的是,明明大开着的城门,他们却无论如何都出不去,仿佛撞在了无形的墙上。   “嘻嘻……”银铃般的笑声从四面八方响起,空中忽然浮现出无数女子的身影,做音乐神紧那罗打扮,各自手上还捧着不尽相同的乐器,看着一派祥和模样,然她们看着城中人的眼神却仿佛盯着猎物的恶狼,直让人胆寒。也不知是谁率先而动,那些女子便接连着俯冲而下,扑向那些方才还是满手血腥、现下却已经吓破胆的入侵者。   啊——   啊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渐渐停歇下去。待城中再安静下来时,那些凭空出现得女子又凭空消失,而那些入侵者也不见了,唯余遍地残骸与足以漂橹的鲜血。   江芷阑的身影慢慢在空中浮现,怀里抱着一把竖箜篌,面无表情地在城中逡巡着,似在查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明明是一副为佛陀讲经时施香伴奏的音乐之神的模样,却行修罗恶鬼之事,实在让人不寒而栗。大约是见城中再无幸存者,江芷阑才慢慢降下,信步往飞天壁的方向走去,行走之间环佩轻响,如同仙乐,渐渐远去。   天上诡异的红色慢慢褪去,飞雪也恢复了苍白的颜色,愈发密集,一层又一层地把敦煌城铺满,掩去了所有过往的痕迹。   敦煌,真的荒废了。 第106章 守护   “你们这敦煌城主……也真不是个东西。”眼前的画面渐渐消失, 众人都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最先开口的, 却是归靡,“我父王攻下多少城池, 也从不曾薄待过城民, 归附的城民还盛赞父王比他们从前的国君还好。”   这言下之意便是, 即便敦煌被攻下后落到了月氏手上,满城百姓的日子也会照旧, 全然犯不着用这么阴鸷且杀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   元阙开口反驳, 神色是少见的认真, “话不可如此说。真要指摘, 却也该说那老城主不是东西,把好好的儿子教成了这样。守护敦煌是承华的执念, 他必须要做的便是将敦煌城守住, 至于留下的城市怎样的……他不知道,也不愿去想。”说完还转头去看织萝, 大约是想求一个赞同。   织萝有些出神,因为她想的是——分明都有机会逃出去了,却非得留下开启大阵,通钺的妹子莫不是个傻子?一面想还一面觑了一眼通钺铁青的脸色, 心下又默默加了一句, 看来承华得死的很惨。   顾昭与珞儿、合勒神色十分激动,但总归离不得“触景生情”四个字,至于生的什么情, 三人自然不是同一种。   然而玄咫却是个最冷静的,片刻的怔忪之后便清醒过来,认真求证道:“敢问沉璎公子,方才我们所见的,究竟是你的记忆,还是珞儿姑娘的记忆?”   “有什么区别?”沉璎饶有兴致地问。   “因为小僧只想知道公子究竟是不是陆展白。”   有什么区别么?从前陆展白因着与承华的友情而助他,想来也是做了一些恶事,后来又因江芷阑之故而一发不可收拾。倘若沉璎真的是陆展白,那他如今还在帮着江芷阑残害无辜路人,岂不是更惨?   沉璎默了一默,才道:“方才诸位所见,既是我的记忆,也是珞儿姑娘的记忆……我与她,其实本来该是一体的。”   “你什么意思?”蜀山的弟子,没有几个不是嫉恶如仇的。忽然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族还与那作恶多端的承华关系匪浅就罢了,这个助纣为虐的沉璎又说出这样的话,激得珞儿一下子跳了起来,险些一剑向沉璎劈了过去。   但沉璎却连眉毛也不曾抬一下,只是问道:“诸位知道在下的腿是怎的没了么?”   似有一丝灵光在脑中划过,但实在是太快,一时竟没抓住,织萝便也忍住了不曾开口,单等他自己说。   见没人答话,沉璎也觉得没趣,便不再卖关子,而是指着承华剑穗上的黄玉璧对众人道:“这玉璧灵气充沛,不但能养人,自己也到了年岁。与这玉璧套在一处,哪怕是一对黄白俗物,也该沾染灵气通了人性了。不过是在不巧……这玉璧却被拆了下来。”   难怪他说什么本该是一体的!原本这玉璧被做成了璎珞,该成精的也是璎珞,可后来江芷阑将这玉璧拆下来做了剑穗,剑穗便独立一体成了珞儿,失了灵气的璎珞挣扎着也化了形,却因为没了最关键的一块,而没了双腿!   织萝终于开口了:“是江芷阑将玉璧拆了,害你连囫囵人形都没有,怎的你还死心塌地地助她呢?不恨么?”   “织萝姑娘这话可就不对了。”沉璎浅笑着摇头,“玉璧在璎珞之上其实前后算起来还不到一月,哪能使这一排金银宝石就一同有了这些灵气?何况在下并不是精怪,而是念气啊。”   众人被他绕了这么半天而搞得有点糊涂,理了一阵,元阙忽然想起方才所见的——“你是因为陆展白的执念才化形的!”   “没错。”   这就说得过去了。若沉璎的意识全是他自己的,不可能不会对自己失去双腿之事心无芥蒂,除非是因为江芷阑于他而言实在太过重要,哪怕是自身残缺也要护着她的安危的。这样的人,想来想去也只有陆展白一个了。   于是织萝与元阙又暗暗看了通钺一眼——闻音也不算是太惨。   谁知这一眼却刺激到了通钺,他双眼赤红,低喝一声:“够了!你快让开!我要将那丧尽天良的承华碎尸万段!”先前元阙多半是说给他听的话,显然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的了。   沉璎眉目间全无惧色,反倒笑意盈盈,“在下恕难从命!”   手腕一翻,一柄精光打制的长枪忽地出现在通钺掌中,只见他随手一抡,长枪仿佛白龙游弋,绾起几个漂亮的枪花,一点寒芒便停在了沉璎咽喉五寸开外。   沉璎将脖子一扬,虽身处下位,却挑衅一般地朝他扬了扬下巴。   几道红线倏尔弹出,却不是缠向沉璎的轮椅,而是在空中飞速盘旋,一下子化作几个面目不清、真人大小的人影,不顾沉璎的挣扎于反抗,径自将他推到了一旁。   织萝收回红线之时,才轻描淡写地道:“沉璎公子,你已仁至义尽了。只是接下来的事情,却不是你能管的。”   自古以来,大舅哥这一关是最难过的,可不能让承华轻易躲了——虽然下场显而易见,通钺是绝不会让承华过关的。   长|枪如苍龙出海一般猛然射出,重重击在石窟大门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显然这门是保不住了。   而烟尘散尽后,众人又是一惊——盛怒之下的司法天神还真是惹不得,这一枪掷过去,不单是石窟大门,竟连那一壁墙都一道不见了!   这一下便将石窟中的二人暴露在众人面前。   其中一个直直地跪在地上,绣着金纹的玄衣有些凌乱,束发的冠子也不知何处去了,一头长发随意披散着,只有小半苍白的脸从发丝间露出。而另一个漂浮在半空中的女子,打扮与那些画魅差不多少,却更华丽些,项上戴着那个众人在回忆中所见的那个黄玉璧璎珞,左臂上抱着一把玉石竖箜篌,右手却拽着一条绷紧的披帛。那披帛的另一端便是套在地上那人的脖颈上。   “闻……”通钺冲口而出,却只说了一个字,剩下的半个吞没在喉间。通钺站在原地,细细一看,却发现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连自己的法器都忘了召回,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女子,神色几近崩溃。   织萝猜,方才他是想喊闻音的。不过看着面前女子的模样,却又真的喊不出来——是与他记忆中的妹妹相去甚远吧?   那僵持的两人正式承华与江芷阑。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从前对承华言听计从唯唯诺诺的江芷阑,如今竟敢勒着承华的脖子,一副不扼死他不罢休的模样。   只是石壁倒得猝不及防,江芷阑飞快地躲开碎石,扭头看了沉璎一眼,责怪之意十足。   昨天大家就是在一处坐着吃过饭的,江芷阑对众人的实力也该是有个了解的。就算少了个承华,沉璎也绝不能以一己之力拦下眼前众人,何况还多了个通钺。沉璎几乎是豁出命去在帮她,却没想到只换来这么个眼神。   “你放了我师父!”珞儿是最先开口的,提剑就要冲上去。   沉璎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却有些奇怪地望了珞儿一眼。   那眼神的意思织萝隐隐猜到了。那璎珞原本是承华为了护佑江芷阑平安,才托了陆展白动手打制的,含了两个男子对江芷阑的庇佑之愿,于是残损的璎珞得了陆展白的执念,拼死也要护得江芷阑的周全。而珞儿的原身原本是璎珞上最重要的一块,如今怎么会胳膊肘向外拐地护着承华?   这个答案织萝也猜到了。因为化形珞儿的剑穗却是江芷阑亲手做的,为的是保护承华平安。话虽说得决绝,然情谊却做不得伪的。   想那摩罗命人将承华万箭穿心,原本他是绝无可能走脱的,但后来却成了蜀山弟子,乃至成为中原国师,大概就是因为那玉璧护住了承华。   不过这话还是不要告诉沉璎得好。   两边僵持一阵,顾昭却忽然走上前去,倒是吓了众人一跳。毕竟自从进入敦煌以来所见之事,几乎可谓是“神仙打架”,她这样一个凡人实在是无力插手。   而在客栈见到的江芷阑便已然是一副十分不好相与的模样了,做画魅打扮这个,称作满身煞气也不为过。饶是顾昭已算是见惯生死,但对上江芷阑的时候,却还有些畏惧。只是她强作镇定地开口了:“江姑娘,你放开他吧,你下不了手的。”   众人这才顺着江芷阑手上的披帛去看,却见她攥在手里的那一端捏得虽紧,但套在承华脖子上那一端却还算的宽松,若不然,承华早该被勒得面色绀紫了。   但江芷阑却十分不满,暴躁地将手上的披帛又绾了一圈,做出一个用力拉扯的动作。   不过承华脖子上的那一端却依旧没有收紧。   “郡主,莫要多言,这是我应得的下场,就让阿阑动手吧。”承华摆了摆手,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师父(城主)!”珞儿与合勒却不能眼睁睁看着,毕竟一个天性使然,一个却是尊重他许多年,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   沉璎的脸色却变得十分古怪,“你……恢复记忆了是不是?”   “不错。”承华坦然点头,却大概是将沉璎当做了陆展白,“对不住,我回来晚了,害你们吃了许多苦。”   “一句对不住便轻飘飘地抹过去了?你倒好,成了天下第一正派的弟子,还做了国师,受尽万人敬仰。可……阿阑呢?她究竟做错了什么?从前陪你做了哪些丧尽天良的事就罢了,如今她……阿阑什么心性你不知道么?杀人对于她来说究竟是多大的折磨!”沉璎忍不住怒斥。   而他说一句,通钺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一双拳头捏得骨骼“喀啦”作响。   “你们在说什么?”江芷阑却是忽地蹙起秀气的眉头,“我……认识他?” 第107章 盛大时节   在场诸人看过那一段回忆之后, 没有一个不心疼江芷阑的, 且都隐隐盼望着她能自己亲手了结了承华, 也算是出一口恶气。但她露出一脸迷茫之后,众人却有些撑不住想笑——大家都在替你抱不平呢, 你却仿佛置身事外?   “他是敦煌城主, 也是建造这壁画之人。”沉璎看似平静, 但这话却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江芷阑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收回绕在他颈上的披帛, “原来你还没死。那这城, 究竟是守还是不守?”   这倒是奇怪了, 既然不记得他是谁, 为何要做出一副要杀他的模样?   沉璎见承华又是心痛又是惊疑地望过来,实在是忍不住心头的轻蔑与嘲讽, “这阵法乃是城主所设, 难道城主不该比在下更了解么?一百二十八人,只有一人是阵眼, 其余都几乎可谓无关紧要。阵眼不成,这八个石窟上的也就不过是壁画而已。而阵眼一旦成了,她一身精血便要被这一百二十七人争相吸食。你试过被一百二十七人吸食骨血的滋味么?痛,且全然不能避开, 最后痛到……神智全失。”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跟着沉璎所说之话去想象当时的场景, 却吓得有些不寒而栗。   旁人若只是怕,承华便是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该悔还是恨。   而还有一人, 虽也情绪复杂,却要比承华单纯许多,也仅仅是气就罢了,至于还有些纠结,也无非是想——这人到底该不该就地革杀。这人不消说,只能是通钺。   织萝瞥了他一眼,趁他心神剧震,悄悄用红线缚住他手脚,低声道:“司法天神,容小女子提醒一句,您眼前的可是凡人,若是私下行刑,可是要遭天罚的。”   “罚便罚,又不是第一回!护不住自己的妻儿家眷,也合该受天罚!”通钺咬牙切齿地道。   呀,刺激大发了,先有妻子的事,那好歹是他自己一手做出的,怨不得别人;现在又有妹子的事,却是被旁人折磨至此,若是视而不见,堂堂司法天神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元阙连忙开口问道:“承华先生,既然您是布阵之人,那就应当知道如何破阵吧?如何才能把江姑娘救出来?”希望这小子还能将功折罪。   “不能。”承华却僵着脸摇头,“你们既然能一路到此,想必前面的石窟都被你们破了,也该当知道那些怨魂厉鬼是重入轮回去了。”   玄咫闻言松了口气,“这……也还算得是个好结局。小僧……定为江姑娘多念几遍往生咒。”   谁知沉璎闻言又是一阵冷笑,“你以为阵眼能与其他人一样么?若是将里头所有的怨魂都放出去,这阵便算毁了。而阵眼是这大阵之魂,阵在人在,阵毁……”   “怎样!”通钺厉喝道。   沉璎没有说话,但众人多半也想到了。阵在人在,阵毁人亡。   “没有别的法子么?”玄咫很是不忍,连忙追问。   承华脸色灰败,摇头道:“这阵法一旦启动之后,只要阵眼还在,哪怕余下的一百二十七人都魂飞魄散了,阵法也已然还在,不过不复从前那般坚固罢了。而要彻底毁去这个阵,一定要……灭了阵眼。”   换句话说,江芷阑没得救,哪怕其他人都能救下来,她也一定得死,不光是身死,连魂魄也一并保不住。   江芷阑听着众人这般讨论,艳丽的面庞上不由得染上了几分煞气,却问承华道:“怎么,难道城主想毁阵?那敦煌城还要是不要了?”   “是我错了……以为只要留下城池,就一切都有挽回的机会……”承华却不敢直视江芷阑,连忙别开脸去。   一阵可怕的沉默之后,顾昭忽然开口道:“城主,从前你是真的喜欢过江姑娘的么?”   “我……”承华支吾着给不出答案。   “其实是有的吧?”顾昭不等他回答,淡淡一笑,“当初月氏国主求亲之时,您也不单是因为江姑娘生辰命格之故才回绝的吧?毕竟能用一个女子出嫁就解决的问题,为何一定要用一百二十八人来换呢?想必城主是因为喜欢江姑娘而有些不甘心吧?既然如此,您……还真是好狠心啊。”   其实多的不必说,单凭他一直用着江芷阑所取的名字,哪怕在记忆尽失之时也还记着这个名字,便是最好的证明了。   顾昭的表情似是自嘲,又似是庆幸——曾经她也是爱慕过这个人的,好在泥足深陷之前,她终于看清了此人。   承华却忽然肃了神色,“那时我以为我是能保护好她的。谁知天意如此。我曾经是真心喜欢阿阑的,可我更爱敦煌,为了敦煌,一切皆可牺牲。若不是这大阵只能用极阴命格的女子去填补,我恨不能以身相替。”   “您爱敦煌么?”合勒忽然开口,“当年全城子民被告知需得西迁龟兹之时,已然是敦煌被围之后的第十日傍晚,全城的百姓只有一日一夜的时间去收拾家当,还要连夜迁出。而在这之前,从未听到过任何安排。这是您临时起意的吧?是到了最后您于心不忍了吧?您是不是因为不想让江姑娘做了那阵眼才改变主意的?在此之前,您打的大概一直都是大阵成后将整个敦煌全都罩得密不透风的主意吧?您还真是爱煞了敦煌。”   众人是见识了这大阵的威力的,许进不许出,或许在法力更足的情况下,是进出皆不能的。就像一个偌大的罩子照在敦煌城外,想侵占敦煌的外人绝对进不来,而敦煌的子民也再也出不去,活生生困死在里头!   承华爱敦煌么?他只是想“守住”敦煌罢了。   但从来没人与他说过这话。   “合勒。”良久之后,承华忽然叫了他一声,“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我自问也有几分了解你,你是个可以托付之人——从今日起,这大阵破除,我将敦煌交给你,无论你是继续让他独立一国也罢,还是依附哪边也罢,希望你能好好守护它。”   “什么?”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交给我?我……我从前只是个普通的子民,什么都不懂,如何担得起这个重任?”合勒连连摆手。   承华却是望了一眼沉璎,“有他在,不懂的尽管问便是。”目光中隐隐含着乞求之意。承华却以为那是陆展白,那个曾经站在他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的陆展白。   江芷阑却是目光一寒,那披帛又绕在了承华颈上,“城主果然要解了这阵法么?”   “你敢!”通钺睚眦欲裂。   织萝连忙将缚着通钺的红线紧了紧,“容我提醒您一句,这阵法要是不破,敦煌便永远是一座死城,说不定还会像引诱我们一样再引诱些无辜路人来汲取力量,这也算下界一大异兆,上头真的不会着人查看么?”一个查不出便会有两个,秘密迟早会揭破,而隐藏这秘密的通钺……绝不会有好果子吃。   除了织萝、元阙与玄咫三个,旁人也不知通钺为何如此激动,只是惊疑不定地瞧着这边,连江芷阑也开始思索曾经是不是见过此人。   “其实破阵还有一法。”承华忽然平静地开口,“布阵之人,可以身相替。”   “师父,断断不可!”珞儿下意识地反驳。   承华却淡淡一笑,“有何不可?我素日是如何教你的?自己亲手造下的孽,合该自己还了,牵连无辜算怎么回事?”   其实整件事理清脉络之后,任谁都觉得该是承华以命相抵的,珞儿想拦也没有拦着的立场。   江芷阑惊疑不定地望着承华:“你究竟想做什么?”   做出决定后,承华就如同放下一块在肩上压了许久的巨石一般,连整个人的姿态都放松不少,忽然对江芷阑张开双臂:“阿阑,过来,我欠你的,通通还给你。”   “你做什么?”   承华却是向她粲然一笑,“我是个混蛋,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不单辜负了你的一腔情意,还将你变成了这副模样。你恨我么?如今我就在此,不躲不闪,你尽可以把我欠你的全都讨回去。来呀!”   也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江芷阑神色一滞,忽地伸手在箜篌上一拨,甩出五道音箭,势如破竹地刺向承华。   而承华不躲不闪,生生受了,被打得连退两步,吐出一口鲜血,却仍旧含笑道:“不够,还不够,我欠你多少?这怎么能偿清?”   “师父!”珞儿红着眼叫了一声,那架势,几乎是恨不能以身相替。   “站好!”沉璎忽然低斥一句,脸上还带着莫名的快慰。   只是说也奇怪,被沉璎叱了,珞儿还当真听话,站在原地,虽神色间的焦灼不减,却不再敢轻举妄动。   五道音箭深深刺入承华体内之时,江芷阑有些怔忪,但听承华说“不够”之时,却又下意识地去拨动琴弦,接二连三地甩出犀利的音箭——再是怎样的深情,经历这些,说是不恨,却是假的。   承华却一直在哈哈大笑,大呼“痛快”。   众人都有些不忍看,归靡还摇头叹息,用生硬的汉话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这一开口,通钺倏尔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如电,直看得人胆寒。   “你……什么意思?”归靡有些色厉内荏。   通钺又飞快地扭过头去,看那边承华的下场。   江芷阑指下拨弦越发疾,几乎将承华刺成筛子,而她离承华也越来越近,终是忍不住丢了箜篌,伸出修长而苍白的素手,一把掐住承华的脖子。   承华却面露笑容,大张双臂,把江芷阑拥入怀中。   二人忽然一同飘至半空,而先前承华所站之处忽然涌起数丈高的黄沙,将二人严严实实地卷在了里面。   “你放开我!”江芷阑惊觉不对,想要推开承华。   但承华是铁了心思要将她锁在怀中不许挣脱,双臂仿佛铁锁一般收紧,不可撼动分毫。   “阿音……”通钺别过头去,低低叹息一声。   偏这时候,还有人不让他安生,“司法天神,要解了么?”原是织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莹白的指尖绕着一截红绳,玩似的绕来扭去。而那红绳的另一端,却是在抱成一团的江芷阑与承华身上。   对,这该死的姻缘线需得解了,否则再有来世,又是一团浆糊。   从前追着这该死的红线,一见她解了姻缘线便要降罚,如今却还要求着她……这算怎么回事!   通钺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求你……解开!”   “好说”织萝嫣然一笑,五指凌空一收,飘在空中的那一段红线便不见了踪影。   风沙越来越大,将两人的身影淹没,连人形也看不见。但里头却传出承华的叹息:“从前不想骗你,可为了我的族人,我不得已。你我已然受了重罚,为何又让我遇见你再骗了一次?也罢,过了今日……再没有下一次了。”   “放开我!你想干什么!”   “别怕,一会就好了……我亏欠你太多,竟不知如何偿还才是。一条命给你,虽难抵万一,但我……却再无其他了。”   “放手!谁要你还?去魔界是我自己选的,没谁逼着我;开启这画魅大阵的也是我,谁也拦不住!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有什么好还?”   “你……你在说什么?!”承华的语气有些惊疑不定,又带着几分急切,“阿阑,你知不知道自己再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就好。”江芷阑,不,应当是闻音淡淡地说着,“不是你害我,也不是你连累我,都是我自己选的,我谁也不怪。你又有什么错呢?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子民……万不得已,无路可走,最后落了这样的结果!”   通钺神色剧变,就要扑上去,被元阙一把抓住,“你做什么?后悔了?”   “是他!是那个魔族的王子啊!”通钺激动地道。“阿音想起来了!”   闻音是如何被贬下界来的,几人也是才听闻,还记忆犹新,他这么一说,众人便知道他指的是谁。   “阿弥陀佛,事情就要结束了,司法天神不必耿耿于怀吧?”承华都选择以命换命了,通钺还想怎样?玄咫连忙劝道。   “你不知道!我”将闻音的魂魄凑齐之后,曾嘱托过阎罗,让他将闻音送到一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生安稳无忧。他明知那魔族也托生为人,却还将他二人送至一处!”通钺怒极。   织萝一壁听着他们说话,一壁指尖飞快地拨动,那姻缘线便如活了一般在她手上起舞,最后成了个同心结的模样。织萝将那同心结向着通钺掷了过去,笑道:“闻音姑娘到底是神族,这姻缘线在她身上绑久了只怕也生了灵性,小女子索性就拆了下来。司法天神拿好,可保无虞了。”   通钺闻言眼神忽然一亮,十分骇人,“姻缘线?神族手上为何还有姻缘线?”   “这却不知道了,该问月老。”元阙亦皱眉摇头。   “师父……师父!”   “城主啊……”   一阵哭声打断了几人的计较,回头看去,却见风沙已定,承华与闻音都消失无踪。   而通钺知道江芷阑记起一切,却一句话也不曾与她说过。   不是因为气急攻心顾不上,更不是因为生闻音的气,而是……不敢。   江芷阑其实早已身死,如今正是承华用命给她换一个轮回超脱的机会,不过数息,闻音便又要去阎罗殿饮下孟婆汤,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除了顾昭与归靡,在场的修道之人都见了方才二人所在之处,有一团白色的灵体静静地躺着,闪着微弱的光。   那是……江芷阑,或者说是闻音的魂魄。   通钺连忙疾步上前,用乾坤袋小心翼翼地将魂魄装好,仔细收在怀里。那双力降千斤的手臂,此刻却轻柔得仿佛鸿羽。   织萝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阵,才道:“难道司法天神也有不那么讨嫌的时候。”   元阙深深地望了通钺一眼,才低声解释道:“其实在做司法天神之前,通钺一点也不讨嫌。”   阵法破了,敦煌的结界便解了,又可以任意来去了。通钺收好乾坤袋,面色阴沉得可怕,招呼也不打一个,腾身而起,一眨眼便御风去了。   “他……”到底是凡人,归靡与顾昭都吓得不轻。   元阙顶着通钺去的方向凝神望了一阵,轻声叹息,然后才与顾昭道:“郡主,大概您……也不必嫁了。”   没等顾昭反应过来是怎么个意思,那边的沉璎忽然开口了:“既然此间事毕,也该散了。告辞。”   “沉璎公子且慢!”珞儿忽然叫住他。   沉璎微微扭头去看她,神色有些复杂。   “沉璎公子……我把自己还给你!”珞儿的神色有些羞涩,但目光却十分坚定,见众人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还重复了一遍,“我把自己,还给你。”   “还给我?你如何还?”沉璎轻笑一声。   珞儿看了他的腿一眼,“我是从你的身上拆下来的,才害你成了这副模样。现在我就把腿还给你。”   众人都是一惊,沉璎也肃了神色,“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若是我找回了腿,就意味着那璎珞恢复了原状。你是因着剑穗化形,剑穗没了,你也不复存在。明白吗?”   “这个师父从前教过,我明白!”珞儿坚定地点点头,“只是我觉得,你需要腿,比我存于人世更重要。”   “胡说!”沉璎低叱。   珞儿却道:“听我把话说完好吗?你说得对,我所有的记忆,都停留在这五年,从来不知道我是谁、从何处来、有没有父母亲人。师父师兄说我是捡回来的孤儿,我便信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干什么,只需要好好跟着师父便是了。可现在师父没了,我还能跟着谁呢?”   “这与我何干?”沉璎随口说了一句,见众人都露出责怪之色,才不得不改口,“你的师兄弟做了敦煌的新主人,难道还会弃你不管?蜀山也不会不要你的。”   珞儿摊手一笑,“你看,你也觉得我只是个闲人。”   沉璎面露不耐,“我可没这么说,却是你自己讲的。”   珞儿摇摇头,“只是你不一样,师父把合勒都托付给你了,你要是愿意的话,还得帮他照顾敦煌……”   “怎么,你是觉得一个瘸子不配?”沉璎挑眉。   “不不不!只是我觉得……若是你做个健全之人会好上许多的。”珞儿摇头如拨浪鼓。   沉璎噎了一噎,目光在众人身上转过,最终落到合勒身上,“你的同门一门心思要求死,你也不拦着?”   合勒别开目光,“我……尊重珞儿的选择。”   “那你们几位呢?见人执意寻死,总该劝两句?”沉璎转向织萝等人。   织萝与元阙笑而不语,归靡与顾昭不知说什么才是。末了,玄咫道:“珞儿姑娘并非一心求死,不过是想做她愿意做的事情罢了。”   沉璎以手支颐,沉默半晌,才向珞儿认真地道:“你果然想好了?不会后悔?”   “绝不后悔。”   于是沉璎朝她举起那一枚剑穗,口中念念有词,忽然又高声道:“回来!”   话音刚落,方才珞儿站立之处便空无一物,却有一道白光划过,落在了那玉璧上。   沉璎将那玉璧与膝上的璎珞收起来,又问合勒:“这几日你住哪里?”   “啊?”合勒愣了愣。   沉璎却自顾自地道:“目前整个敦煌只有我那儿还能住一住。待过几日这璎珞修好了,我便给你送回来。记得寻个地方好生放弃来。这玉璧都能救承华一命,那对敦煌也是有些裨益的吧。”   元阙忍不住道:“你这是……准备当个吉祥镇宅,啊不,镇城啊?”   “有何不可?”与他有牵连、有瓜葛的人尽数在此了,别处,也没什么好去的。   “这也太委屈……”   “有什么好委屈的?原本我就是做这个的。”沉璎深深看了他一眼,“你且记住,日后敦煌就由你打理了,希望你……不负敦煌之名。”   何谓敦煌之名?   敦者,盛也;煌者,大也。   只愿敦煌能早日迎来新的盛大时节。 作者有话要说:  本单元灵感源自闫月的《敦煌》。 第一次听到这首曲子,是仙五前传的大神自制mv《自是有相逢》里面,剧情本来就很虐啦,BGM加成效果更是暴击。于是回去下下来听,感觉真的很好听。 某天在回学校的地铁上,一直单曲循环。因为当时下的版本有问题,是两遍剪在了一起,于是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个关于前世今生的故事——故事的起源是沙漠中的一场跋涉,而后世再次穿越沙漠去找寻记忆;高潮部分,无疑都是漫天黄沙翻卷,一对有情人紧紧相拥。 至于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家长。承华之所以一意孤行建了画壁,是因为他的使命就是守护敦煌,他觉得只要让敦煌永不毁灭,至于留下的敦煌是什么模样都可以的。这个设定源于我的父母总是打着“我是为你好”的旗号,做出一些我无法接受的事,甚至有时候他们觉得很好的事情就会逼着我去做,最后却给我带来很多麻烦需要善后,烦不胜烦。 写出这一篇,是希望“为你好”这个词不要成为某些过分行为的遮羞布。在行事之前,还是要多考虑一下,别人到底需不需要、他本人站的什么立场。 第108章 扫尾   敦煌封印破除, 众人也便顺利出了城——只是比来时少了三人。   出城向东, 直到天黑, 终于找到了几近崩溃的送亲队伍。因为一国郡主与一国王子同时失踪,两边的人马都把责任归到了对方身上, 气氛可谓剑拔弩张。见二位主子终于回来了, 才松了一口气。   至于承华等人不见了一事, 直到第二日才有人发现。   但这却难倒了顾昭——承华代替江芷阑魂飞魄散,自然是再也回不去了。但他眼下正得皇帝器重, 骤然就这么没了, 要怎么交代呢?原本顾昭就不是个受皇帝待见的。   顾昭几乎一夜没睡, 坐在书案前写写画画, 也不知揉碎了多少张纸,也仍旧没有写出一封完整的信来, 寄给皇帝的。   而第二日一早, 愤然西去的通钺又回来了,只为告诉顾昭一句话, 她不必再嫁了。   因为摩罗死了,不是通钺亲手杀的,也差不离。通钺煽动了许多对摩罗心怀恨意的亡国遗民,趁着摩罗出游之时这些遗民联手刺杀了他。   敦煌城破、逼死江芷阑, 摩罗算是“主力”, 通钺找他寻仇也是意料之中的。   提前知道了结局的顾昭更是矛盾了,承华的事已经很难交代了,现在她要和亲的对象又死了, 还真是一锅浆糊。   不得已,顾昭只能勒令整个送亲队伍放慢行程,死活拖到了摩罗的死讯传到皇都然后皇帝下令让顾昭返程。   思虑再三,顾昭隐去实情,只说是承华师徒三人与敦煌城中作怪的妖人同归于尽。   难得皇帝没有责怪顾昭,还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过些时日再给她选一门好亲事。后来顾昭才知道,大概就是承华身陨那两日,承华与皇帝托梦,说是遇到劲敌抵挡不过,再不能回转,实在辜负皇帝的厚爱云云。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而那日通钺现身之后,便被元阙拦住,问他带着闻音的魂魄意欲如何。   起初通钺是不想说的,但织萝也很好奇,与元阙一道将他拦下来逼问,趁着通钺不备用红线将他五花大绑。   原本通钺也是不将这些红线放在眼里的,轻轻一挣便能尽数挣断,但只因抬眼与元阙对了个眼神,便忽然老实了,仿佛木桩一般,站着一动不动。   元阙这厮,身份定然是比他所说的更高,若不然,通钺怎么会对他如此言听计从?仅仅一个眼神就让他老实了。   而元阙也意识到自己忘形了,干咳两声,连忙道:“你准备如何安置闻音的魂魄?”   “自然不会送去归墟。”通钺脸色铁青。   魂魄既然不去归墟,便是要去阎罗殿了。通钺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做。   于是织萝不无揶揄地笑道:“那司法天神准备给闻音姑娘择一户怎样的人家呢?最好是打小就修道的,说不定有朝一日还能再次位列仙班,让你们兄妹再次团聚呢。”   “闻音今生今世所为,自然排不上这样的命格。”通钺冷声道,“我去一趟阎罗殿,不过是有话要问阎罗。”   “哦?”   通钺狠狠握拳,“闻音原本是由天帝亲口下的旨,饮下洗尘思过百年便是,不必到人界历劫的。她虽堕天,是我自己将她再送入轮回,但按照天帝的意思,他们二人原本是不该再见的。可阎罗安排的轮回……他二人不光再见了,且在此纠缠不清,闻音还又是因着承华之故而造下这么多业障!我不信阎罗是无心的。”   何止是闻音之事,还有蘅若。   原本说好是将她送入人道,但阎罗仍旧让蘅若入了妖道,且还是一只狐妖。   虽不说是重复了一遍前世之事,却也是被通钺所做的傀儡所伤害,最后不得善终。   阎罗再怎么是天帝亲封的鬼界之主,在神界之人面前也总是不那么上得台面,何况通钺在神界的地位不低。他是哪来的胆子,一而再再而三地与通钺作对,还违背了天帝的意思?   的确是要好生问上一问。   * * * * *   闯阎罗殿之事,一回生二回熟是一回事,跟着司法天神放心大胆地闯又是另一回事。这次再去阎罗殿,连最是“遵纪守法”的玄咫也没说什么,二话不说地便跟着去了。   听闻是司法天神大驾光临,阎罗亲自出殿迎接,撩袍就要下拜,只是真的双膝点地了,阎罗又是向着元阙的方向,口中高呼:“见过祁钰殿下!不知殿下光临敝处,有何贵干?”   “你……认错人了吧?”元阙艰难一笑。   通钺一脸不忍目睹的模样便佐证了其实阎罗说的是实话。织萝与玄咫都愣了一瞬,然后,织萝趁着阎罗还没回过神来,厉声道:“祁钰是谁?哪里的殿下?”   阎罗果然没反应过来,反倒一副看傻子的模样,认真地道:“祁钰殿下乃是天帝的胞弟,你竟连这都不知?”   天帝的……胞弟……   ——自古来三生石畔之人无一不是凭自己本事闯过来的,为何要独独对你例外?   ——在下不是例外,只是前来求见三生神女的。   ——那你问问其他人,谁不是来见她的?   ——在下问的不是个人私事。   ——你想问什么?   ——问天下苍生。   ——你是什么人,竟这么大的口气!   ——在下祁钰,天帝次子。   似乎一根又长又尖的细针刺在脑中,织萝不由得双手捧住头,低低呻|吟一声。   玄咫见她神色痛苦,连忙伸出手想扶她。只是元阙,不,是祁钰比他动作更快,在他还没碰到织萝衣角的时候,祁钰便自然而然地将织萝揽进怀里,神色焦急,声音却十分轻柔,“姑娘没事吧?”   织萝却强忍疼痛,将祁钰推开,扶着玄咫的手才勉强站稳。   一时间这二人都有些尴尬。   但通钺却顾不得,趁这个机会,他取出盛了闻音魂魄的锦囊,递到阎罗眼前,厉声道:“你且仔细瞧瞧,认得这是什么吗?”   “这是雪霞……”阎罗看了一眼,由迎客时的男相一下子便转到了女相,下意识就要答,却忽然住了口,有些胆怯地望了通钺一眼,不敢再说。   “难得阎罗大人好记性,每日发落那么多魂魄,还能记得舍妹。”通钺冷笑一声,“却不知阎罗大人是否还记得……舍妹上次轮回之时,被发落去了何处呢?”   阎罗为通钺的气势所摄,只知道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过不说话,却不代表她不记得,一见阎罗这模样,任谁都知道她是记得的,且还知道通钺为何会突然前来兴师问罪。   通钺怒极反笑,“我竟不知从前行事是有何处得罪了阎罗大人,竟让大人这般报复!”   “不是……”   “不是?那阎罗大人为何要公然违抗玉帝的旨意?当年舍妹之事并非悄无声息,阎罗大人莫不是不曾耳闻?天帝的意思,是让舍妹与那魔族从此不再相见,却不知大人缘何还将他二人送至一处?”   “这……”   “这什么这,现下还让你好生说,若是你不想……”感受到织萝忽然而来的明显的疏离,祁钰心情不佳,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有些重了。   这一声呵斥端的是神色肃然、神清气正,与素日的那个吊儿郎当的元阙判若两人,却更对得起他那张英俊非凡的脸。   到底是天帝的胞弟、神界高贵无匹的二殿下,这才是他应有的样子。织萝在心底轻笑一声。   阎罗一吓,小心翼翼地瞥了祁钰一眼,才低声道:“是……天后的意思。”   “你说什么?”通钺与祁钰不约而同地道。   阎罗更是害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末了又飞快地扫了玄咫一眼。   “天帝天后夫妻一体,她为何要如此?”织萝尽量让自己的神色语气显得亲切和蔼一些,浑然不觉从前是她见了阎罗比较恭敬。   “这……就不知了。”   也对,天后是何许人?交代底下人做个什么事,难道还要解释为什么?便是让通钺去除掉那些所谓“日后必成大患”的妖邪,也不曾告诉他这些妖孽日后究竟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于是祁钰软了口气,问道:“那你又是为何要帮着天后违背天帝的旨意?”   “天后……答应帮小女子实现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这么重要?”   “她……她说,若是我乖乖听话,她会让我与心上人……终成眷属……啊!”阎罗的女相生得还是清秀,提起心上人时一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还是十分惹人怜爱,只是说着说着,忽地花容失色,似乎是被强行扭了过去,然后,那个男相的阎罗额上滴着冷汗,面上却赔着笑,“小妹胡言乱语,还请殿下与司法天神见谅……”   祁钰却饶有兴致地问:“倒是第一次听说阎罗的心上人。也不知是谁?”   阎罗兄妹二人虽各有一个身子,但却是黏在一处,无论如何也不能分开。任何一个阎罗有了心上人,那另一半……   而男相阎罗自己也是知道的,闻言只是苦着脸一笑,“小妹真的是胡说的。我们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只有彼此,绝不会有旁人介入。”   “不,你妄想……”女相阎罗拼命转过身来,却又被兄长强行压制。   祁钰见阎罗公然在自己面前做出这样的举动,自然是有些不悦,“哦,却不知究竟是什么人?”   阎罗原本是想装作满不在乎的模样,最后却按耐不住,到底扫了玄咫一眼,“不是什么人,从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 * * * *   出了阎罗殿,几人本是要回去的。只是祁钰与通钺由鬼差引着往三途川去,玄咫紧随其后,织萝却转身要往相反的方向去。   “姑娘……那边可是忘川。”见祁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玄咫便替他喊出了声。   织萝看见了祁钰的眼神,却只是对着玄咫莞尔一笑,“小女子正是要去忘川呢。”   通钺不由得皱眉,“红线,你去那儿作甚?忘川却不是可以随意乱闯的地方!”   “都说忘川的源头有三生石,小女子正好有些不解之事要问问三生神女呢。”   祁钰与通钺都不由得脸色剧变,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僵了一阵,祁钰才生硬地道:“织萝姑娘也该知道,我的嫂嫂……当今的天后,便是这一任的三生神女。那三生石……也被她当做嫁妆带到九阙天了。”   “那也无妨,到底是神迹,总该去瞧瞧的。”   “如今那里空旷一片,没什么好瞧的。”   嘴角慢慢地扬起,织萝歪头看着祁钰,“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吧。说来小女子与天帝作赌,多少也算是有个过节,而殿下却是天帝的胞弟,又匿名来到小女子身边,为的是什么小女子是不敢考量的,只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单元,都是主要人物的了。先把鸳鸯的婚事解决了。 以及,下一单元,是本文开文一来……第一个he的单元 第109章 悔婚   “是不是到时辰了呀?宫里的人该上路了吧?”   “呸!提这个干什么?”   “这么大的事, 应该算是结双城里这么多年来最盛大的一件事了吧?应该会很热闹吧?对, 肯定的!好想去看看啊!”   “让你闭嘴你怎么还起劲了?一会儿小姐该打你了!”   “她才没工夫打我呢!哎, 为了这么个人伤心得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着实在是太不值当了!要是我呀,送给我都不要。”   “胡说八道什么呢!就你?做梦呢!”   “你才做梦呢!我清醒得很!本来我这话也没说错嘛, 你说那个连……啊, 应该叫太子殿下, 从前就听说他蠢,可是一见面才发现, 这人是真的蠢!话都不会说, 总能在千万句话里准确无误地找出最难听的一句。”   “少说两句, 诽谤太子, 你要死了!”   “不光很蠢,还薄情寡义, 要是因为听不得别人说实话就要杀人, 那就是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刚潜到窗外,织萝便听到滟滟在喋喋不休地骂人, 而她骂得对象很好猜,除了连镜,实在不作第二人想,于是忍不住笑道:“不说他是你们姑爷, 到底也是太子, 背地里这么说他真的好吗?”   “谁是我们姑爷啊!”一直在劝和的潋潋闻言十分不屑地顶了一句,说完之后才发现似乎是第三人在跟她们说话,连忙探头去看究竟是谁躲在一边。织萝并没有刻意隐匿身形, 她自是抬眼便看见了,不由得十分欣喜,连忙道:“啊!织萝姑娘来了!小姐小姐,真的是织萝姑娘来了!”   滟滟一探头,当然也看见了,张嘴便是:“姑娘一个人吗?那个傻道士呢?”   傻道士,去你的傻道士!你知道你在说谁么?   织萝嘴角微微一抽,神色古怪地道:“他啊,上天了。”   与此同时,织萝口中那个“上天了”的“傻道士”祁钰,正和温和无害敦厚老实的玄咫一齐闪身躲过了五六个又狠又准地从房中飞出的花瓶,并迎接了劈头盖脸的一句“都给我滚我不想见到你们要去你们自己去要娶你们自己娶”,才缓步踱进鸳鸯族的太子殿,看着那个裹在锦衾中仿佛一只华丽春卷的人,似笑非笑地道:“好好地办个喜事,怎么生了这么大的气?下聘都不去?”   “你……”虽然不是朝夕相处,但好歹抬头不见低头见,相处一年多,连镜对“元阙”还是很熟悉了,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于是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却被那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绊了一跤。但欣喜之情显然盖过了疼痛,连镜七手八脚地爬起来,“元兄弟,大师,你们怎么来了!”   玄咫对他的狼狈模样有些不忍直视,微合双目,竖起单掌行了个礼,“阿弥陀佛,原来连镜公子竟是鸳鸯一族的太子,失敬失敬。”   连镜猛然想起自己一直“隐瞒”身世,歉然一笑,“唔……让你们见笑了。我也不是刻意要隐瞒,只是不想让……不想让聆悦知道。”   “哦?”祁钰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想听听连镜的说法。   “因为她和我有婚约,但是她却逃婚了!她都不知道我是谁!”连镜咬牙切齿地道。   祁钰挑眉道:“原来是这样。不过这有何难?将她抓回去便是了。”   玄咫闻言不由得抬头打量了祁钰一眼,眼神暗含责怪。   连镜也十分亢奋,连忙摇头道:“这成什么了?强抢民女么?难道我堂堂太子,娶妻还要靠用强的?婚嫁之事,总要两人都心甘情愿才好。”   “太子此言有理。”论身份,祁钰的身份自然比连镜高多了,毕竟是天帝一支的血脉,神族里再找不出更高贵的。但他就是仗着连镜不知道自己是谁,不动声色地揶揄他。   玄咫皱着眉,温声问:“连镜公子与聆悦姑娘是自己回结双城的么?”   “当然不是!就算是我自己要走,也总要和你们道个别的。”连镜气道,“说了我自己可以解决的,父王母后非得横插一手,这下好了,聆悦终于知道我是谁了。”   祁钰笑道:“这不是好事么?”   “元兄弟,你讲点道理啊,如果一个人隐瞒身份处心积虑地在你身边待着,你愿意毫无芥蒂地与她在一块么?”   “……”很好,连镜再次一语中的。   玄咫再次轻飘飘地扫了祁钰一眼,嘲讽之意掩饰不住,全然不似他素日的做派。   好在祁钰很快找回重点——聆悦又不是不知道连镜是谁,当然不会觉得是他处心积虑。“好生解释一番,聆悦姑娘是会理解的吧?毕竟她通情达理,不是蛮不讲理的人。都要成亲了,有的是机会。”   连镜却再一次暴跳,“有什么机会啊!我是妖成亲了,聆悦也要成亲了,可是我不娶她,她也不嫁我,我跟谁解释?”   “啊?”祁钰与玄咫交换了个眼神,不出意外地在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惊讶。   * * * * *   “你们俩的婚约解除了?为什么?”在聆悦的闺房里,织萝问出了与祁钰、玄咫一样的问题。   这是怎么说的?两人自小就有了婚约,期间两边没什么来往,却没有解除婚约;后来聆悦逃婚,连镜亲自来追,还是隐姓埋名地来追,也不曾提解除婚约之事;好端端地,怎么就被抓回去了?一被抓回去还就提起了解除婚约之事,若说没鬼,谁也不信。   滟滟一提这事就火气直冒,推开姐姐要捂嘴的手,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地将自己的不满倾泻而出:“哼,还不是连镜这人始乱终弃!有我们小姐这么个未婚妻还不够,到了人界还……呃,就算他不知道小姐就是小姐,也不能胡乱示好啊!示好就示好吧,最后却一句准话都没说出来。如今被抓回结双城了,二话不说就与我们家退了婚,然后立刻与另一家订婚了。这还不算,怕人家说他薄情寡性见异思迁还是怎么地,自己找了新人就罢了,还给我们小姐硬塞了一个不仅从没见过而且家世不好的郎君,真是气死人了!”   “连镜亲自来退的婚?”织萝真是很佩服自己,她说得这么快,竟还能听明白她到底说的什么。   “呸!”这次滟滟直接把潋潋推到一边,好生声情并茂地施展起来,“他要是这么不要脸敢踏入这个门槛,我一定左手擀面杖右手扫帚乱抡一顿把他打出去!打断他的腿!”   “吹吧你就,你要是敢打太子,也等不了多久,一定扭头就把你扔到人界历劫去!”潋潋有些哭笑不得。   滟滟却脖子一梗,“只要他敢来,我就真敢打!”   织萝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哟,要不要我去把你们太子请过来呀?你放心,我自有办法,绝对一请一个准。”   “这……”滟滟的气焰一下子熄灭了,连一丁点火星子都不剩。   “好了!”一直抱膝面壁沉默不语、只在织萝进屋后简单打了个招呼的聆悦忽然开口,语气十分冷静,“今天是什么日子?还在这儿耍嘴皮子。去看看下聘的队伍到了没。”   潋潋滟滟都大吃一惊,“什、什么……”   “未来姑爷前来下聘,母亲又该一阵好忙,你们不去帮衬着,养你们干什么?别让人家觉得我们家没有男主人就缺了人手又短了礼数!”   两只小鸳鸯捏着衣角犹豫了一阵,支支吾吾地问:“小姐,咱们真的要接受聘礼啊?”   聆悦总算是转过脸来,斥道:“你敢退回去么?那好啊,你们马上去找王上与王后,告诉他,这亲事我们不结了。你敢吗?”   “这……”   看戏看了好一阵的织萝忽然插话了:“所以你答应这门亲事,不是因为你愿意,而是因为你不敢抗婚?”   “既然人家不愿意娶,何必巴巴地咬着不放呢?”聆悦自嘲地摇了摇头。   没可能啊,连镜那样子,要说不喜欢聆悦,那是没人信的。怎么就忽然悔婚了呢?   这里头……一定有隐情!   * * * * *   而就在织萝细细思索悔婚背后缘由之时,祁钰、玄咫那边与连镜寒暄也被打断。   “王儿为何不去下聘?婚姻乃是人生大事,岂能由你任性?”一个似乎是中年女子的声音响起。能这么称呼、又敢这么称呼连镜的,大概也只有鸳鸯族的王后了。   果不其然,一抬眼便见外头一男一女并肩走了过来,看岁数看打扮看样貌,定然是鸳鸯王夫妇。   不好,又是一通麻烦!祁钰一见来人便往后退去。   只是不巧,鸳鸯王眼尖,一下子便见到了祁钰,一眼大惊失色之后,再看便确定了,连忙上前见礼,“见过祁钰殿下!”   流年不利,绝对流年不利!隐藏身份好好的这么久,忽然接连被人叫破,不要面子的啊?   但祁钰面上还是一派镇定,在连镜惊愕的眼神注视下淡淡地道:“鸳鸯王不必多礼。”   “殿下与犬子这是……”   “啊,我在人界之时与令公子相识,住得地方就是对门。这位是玄咫,在人间皇都也是一名高僧,也与令公子私交甚好。听闻连镜要成亲,我等特来道贺。只是为了给友人贺婚,不想兴师动众,鸳鸯王与王后不会怪祁钰不请自来吧?”   鸳鸯王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殿下肯赏光,结双城真是蓬荜生辉。您不嫌简陋、不嫌怠慢就好。”   祁钰笑了笑,却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听闻连镜早就有了婚约,但这次要成亲的……却不是原先那一人?”   “这个这个……”鸳鸯王夫妇对望一眼,额角不约而同地开始滚下汗珠。 第110章 闹剧   “聆悦你出来!”   “哎呀太子殿下!你干什么?”   “那是我们小姐的闺房, 您去是不是不大方便?”   “起开!不要叫我太子!快把聆悦叫出来!”   一大早, 聆悦她们家就被闹得鸡犬不宁, 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他们尊贵的太子殿下、也是差点成了他们姑爷最后又始乱终弃的连镜忽然疯了一般地闯进来要找聆悦。   因为在场的大都是鸳鸯族的子弟, 面对他们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太子, 实在不敢放手阻拦。   好在借住在太子府的祁钰与玄咫闻讯飞快地赶来, 暂时稳住了场面,没让连镜再继续往里闯。   “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我要去见聆悦!”被一左一右地架着, 连镜还有余力扑腾挣扎, 中气十足地咆哮。   祁钰只有在织萝面前装傻的时候疯疯癫癫不顾及形象, 如今恢复了身份, 却还这般架着连镜,又是无奈又是生气, 不由得加重了语气, “你见她做什么?好,即便你真的要见, 到底也是你们从前的大功臣大将军的府邸,你又是什么身份?好生递个帖子不会让你进来么?非得硬闯?”   “我……我要是走正门他们就不会放我进来了。”连镜恼道。   玄咫不由得皱了眉,“但连镜殿下此等行径,与宵小何异?”   连镜有些不耐烦地想甩开桎梏, “为了见到聆悦, 身份脸面什么的……我就不要了吧。”   在场围观之人不少,听连镜这样讲话,都不由得一惊, 有些没什么城府的,当场就背过身去,无声地笑起来。   “太子殿下昨日下聘,聆悦也于同日订婚,今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知殿下如今这般又是为何?”慵然的声音由远及近,引得众人一同扭头去看,原是织萝婷婷袅袅地来了,纤指上还缠绕着一段红线,隐约能看出是半个没打完的结子。   好歹也是数月不见的老熟人,怎么着见面也要打个招呼。但连镜的重点却放在了“同日订婚”上,一下子跳了起来,“什么?她竟然订婚了!谁让她同意的?”   “连镜!”这般无理,祁钰忍不住低喝一声。   但织萝也不曾理会他,只是向玄咫点头致意,才笑道:“鸳鸯王亲自指的婚,敢不同意么?”   “从前父王还让她嫁给我呢,她怎么不遵从?”难得连镜一开口竟堵得众人都哑口无言。   织萝不为所动,掩口笑道:“所以太子殿下是觉得被拂了面子,心里头有些不舒服是么?”   谁知连镜不假思索地道:“没错。”   “若是换个人如此,你也会跑去大闹?”   “没错!”   没错?没错你个大头鬼啊!难怪聆悦要逃婚。   笑意僵了一僵,织萝摊手道:“那这样算吧。这婚事原本是鸳鸯王、王后和聆悦的母亲一同订下的,所以聆悦逃婚,先拂的是鸳鸯王的面子,是各位长辈的面子。不过鸳鸯王都已经不追究了,太子殿下还是不要再给父母丢脸了。”   丢脸?我怎么就给父母丢脸了?连镜气得一愣,冲口而出:“可她同样对不起我了!她没给我道歉,我不能原谅她。你让她出来!”   织萝笑意更盛,“太子殿下,男人么,要大度些。”   “大度?祁钰殿下我问你,有人给你戴了绿帽子,你大度得起来吗?”连镜抬手一指,不辨方向,说是指的织萝也可,说是指的玄咫也未尝不可。   织萝一直是煽风点火不错,可玄咫就是为了劝架来的,真是无妄之灾。   偏偏连镜指向不明,玄咫辩驳不得,只好默念阿弥陀佛。   被点了名的祁钰摸了摸鼻子,只是看了织萝一眼,淡声道:“孤不曾婚娶,也没有定亲,目前还没人有这个能耐。”   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婚娶没有定亲便能跑到人界胡作非为了?   连镜噎了一噎,“心有所属的也算!”   “太子殿下,”织萝忽然叫了连镜一声,下巴一点,“你自己摸摸,脑袋上早就绿了,还需得旁人来?”   在结双城中,连镜自然是以自己的法相示人,面上有五彩纹饰,额顶与发丝分界之处还翘着几缕翠绿的绒毛,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不服帖的额发。   只是这样一看,可不是头上一点绿么?   可不是不要别人也绿了。   “连镜啊,你在人界大概听过一句话,叫强扭的瓜不甜。既然人家不把你放在心上,你又何必自讨没趣?”祁钰清了清嗓子,还若有似无地扫了织萝一眼。   啧,真是深情款款。   “亏你说得出口!从前你吃大师的醋还少么?”连镜果然还是那个连镜,出口就伤人,无论如何都要伤人。   玄咫有些听不下去,轻咳一声道:“太子殿下,还记得在和谁说话么?”   原本是在劝诫连镜注意言辞,顺带也想转移话题,但此言一出,织萝也变了脸色。   他在跟谁说话?那可是天帝的胞弟、堂堂聆悦殿下!鸳鸯太子算个什么,能与天帝一脉比尊贵?   可就是天帝的胞弟,竟隐瞒身份、纡尊降贵地跑到她身边听候差遣,不比得连镜,一族太子与他说话,都还得拿捏着小心。   “太子殿下,若说您真的见到聆悦,您想和她说什么?”织萝冷不丁开口。   连镜难得愣了一愣,“说……说什么?”   “您一大早地在这里发疯,却连为什么都不知道?”织萝轻笑。   连镜怒道:“我如何不知道?我只是要聆悦出来说清楚,为什么要和野男人订婚!”   这话方才就解释过了,连镜也是气昏头了,才会这样胡搅蛮缠吧?   但还没等谁开口教训他,忽然有个醇厚的男声开口道:“殿下这话怎么说的?在下好歹家世清白为人端正,从前也不认识聆悦姑娘,还是奉大王旨意来求亲,怎么就成了殿下口中的‘野男人’?这话有失公允,还损了在下的名誉与聆悦姑娘的清白。”   这人……模样不说十分英俊,那也是相对祁钰、玄咫这样难得一见的男子而言,与连镜倒是可以一较。只是这谈吐,却比口不择言的连镜不知强出了多少。   连镜脸上青了又红,红了又白,却还色厉内荏地喝道:“你是和何人?怎的擅闯人家姑娘的内院?”   你讲点道理,先大吵大闹着要进去的可不是你自己么?众人又是嫌弃又是好笑。   那男子却只是彬彬有礼地道:“在下陶泽。”   “宰相的外孙?”连镜挑了眉。   这不废话么?赐婚的时候便会点明家世身份的。   然陶泽也只是笑着颔首,“正是。”   “听闻宰相诗礼传家,女婿也是个文官,没想到你竟喜欢这些夺人妻室的下作勾当!真是败坏门风!”连镜咬牙切齿地道。   胡言乱语也是要有个限度的!   在场的都是老相识,丢人次数太多,也不差这一回。可当着外人就这样……   祁钰与织萝都想喝住他,然而这时,潋潋却忽然出现,认真地道:“太子殿下,还请您慎言。小姐说了,您方才所说的那些有损她清白的话,她听听也就罢了,毕竟她先行逃婚,有错在先。可陶泽公子是无辜的,又与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倘若您再这般含血喷人,可就别怪她告诉大王与王后了。”   “她还学会告状了,我竟还不知道呢。”连镜显然还是有些怕父母,一听聆悦可能会把她的所作所为告诉鸳鸯王夫妇,连镜的气焰便一下子矮去一截。   潋潋又道:“人界成亲后还有和离,人家写放妻书里还有‘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这样的话,我们小姐说了,她与太子殿下到底还没成亲,又是在人界相识一场,还是好聚好散吧。”   连镜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胸口起伏不定,仿佛一口气上不来。良久之后,他才问:“她真这么说?”   “难道奴婢还敢胡乱传话不成?”潋潋暗自翻了个白眼,“小姐也不想在自己家里闹得太难看,毕竟传出去,也不是看的我们家的笑话。”   连镜一下子变得失魂落魄,在原地站了半晌,才自嘲一般地道:“原来她看我这般上蹿下跳地,竟是如笑话一般。那好,我也不在这儿惹人嫌了。”   这死活劝不走的牛皮糖,竟然自顾自地便去了。   连镜走了,玄咫连忙跟了上去,祁钰却站在了原地。   陶泽松了口气,就要往里去。   潋潋却拦住了他,“我们小姐说成亲之前是不宜见面的,还望公子留步。”   陶泽好脾气地笑道:“好,在下也只是听说这边有些麻烦便来看看,现下无事了,在下也该回去了,告辞。”说罢也行礼去了。   直到陶泽也走了,祁钰盯着织萝,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   织萝却先发制人,“主角都走了,某些人还杵在这儿作甚?”然后也不待祁钰反应,先行回后院了。   哎,果然是气得狠了……   祁钰摸了摸鼻子,也只好灰溜溜地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真是写得万分艰难啊。 30号那天存的稿。当天约了妹子去拍照,出门前写了五百,到地方等妹子写了五百,下午妹子化妆间隙写了五百,收工已经十点多了,找到地方吃饭又抓紧写了三百。然后回家洗了澡躺床上十二点多了,累得要死要活还坚持写完了…… 都这么艰难了还没放弃,亲们难道不爱我一下么~~~ 第111章 赌约   “看够了?有什么想说的?”终于把那些个不速之客轰走了, 织萝施施然回了聆悦的闺房, 笑嘻嘻地问聆悦。   聆悦面无表情地道:“能有什么想法?姑娘不也看到了, 连镜那副样子,再看陶泽, 该选谁不是一目了然么?”   织萝在她对面坐下, 把玩着手上的红线, “可你的表情,一点也不像是在开心啊。”   聆悦依旧木着一张脸, “有吗?”   “滟滟, 把镜子拿来。”织萝摇摇头, 也不知是好笑还是不忍, 还是将菱花镜推到聆悦面前,“你自己瞧瞧, 皱损春山, 眼含秋水,像是开心么?你们两个来说说。”   潋潋滟滟正要说话, 聆悦却忽然扭头扫了二人一眼,于是姐妹二人连忙摇头,“像!当然像!我们小姐开心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昧着良心。”织萝啐了一声,又肃了神色, “这么喜欢连镜呢?”   聆悦扭过脸去不说话, 但耳根却爬上了一抹薄红。   于是织萝托腮问道:“那你还由着你母亲和鸳鸯王退婚呢?”   “王命难违。”聆悦生硬地扯了扯唇角。   “鸳鸯王这么蛮不讲理呢?连镜是不想悔婚的,要是你也不想,你又不是犯了什么了不的大事, 鸳鸯王会坚持退婚么?”织萝似笑非笑地睨她一眼,“你对他到底哪里不满意了?虽然说话是讨厌了些,但对你对朋友却是不差的。”   聆悦很是不愿回答这问题,被逼问急了,竟道:“那祁钰殿下如何又让姑娘不满意了?祁钰殿下身份高贵,对姑娘又真是一往情深,怎么如今见着……竟仿佛是个陌生人似的?”   织萝倒是没有回避,只是淡淡一笑,“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的,也是知道其实我是与天帝天后作赌才来了人间的,他是天帝的兄弟,又隐姓埋名地跟在我身边,死皮赖脸,轰都轰不走,我当然是要怀疑他是不是别有所图了。”   “等等!”聆悦满脸错愕,潋潋滟滟更是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秘密,“打什么赌?”   没有说过吗?好吧,似乎是的。   织萝倒是一点都不隐瞒,淡声道:“那想必你们也不知道,其实我是姻缘线化形的。”   “姻缘线?月老殿那个?”几人更加惊愕,有一种我在大人物身边待了这么久我却不知道的感觉。   稍微缓了缓,聆悦道士想明白一点,“难怪姑娘能看见旁人腕上的姻缘线,还能毫不费力地解开。”不是她的同类便是她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可不是轻而易举么。   织萝点头,以示她所言不错。   “可是姑娘为何要将那些姻缘线解开呢?那可都是月老承天命所系。”潋潋不解。   “承天命?”织萝蓦然尖锐地冷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拆线是什么时候么?是韩小怜那次,四个人绑在一处,生死不论,你会觉得这是一段好姻缘?难道是天命让月老这么绑的?”   三人低头一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织萝又道:“第二次是那一双玉佩,暂且不提。第三次,那龙女与……究竟该叫他什么呢?算了,这不重要。四世纠葛,可有一世是得了善终?若是韩小怜命数不好,那敖盈呢?天生的龙族,还是四海龙族这一支最尊贵的,又怎么说?”   剩下的便是通钺与闻音兄妹二人。身份不高么?却也不比凡人好到哪去。   见三人不语,织萝又道:“都知道司法天神的老底了,得空倒是可以去问问他,月老的红线到底是怎么绑的。一日里有十一个时辰都在四处与人下棋,元……祁钰是最闲的,当然是他作陪的时间最多。剩下一个时辰,司法天神来要查了,不能再拖了,就胡乱从两边抓起泥人,然后用姻缘线捆了也就了事了。”   “这……月老怎么这样啊!”滟滟气得跺脚。   “你以为哪个神仙靠谱么?满天神官各司其职,掌的却是其他几界的命数,原本是该管得风调雨顺的。可你们看看,人间的灾祸可是少了?不过月老是里头最不像话的罢了。”   虽然都是神族,但聆悦自己心里也清楚,九阙天上的那些人压根也不把她们当同类看待,还是少说些为妙,免得传了出去招灾。   于是聆悦岔开话题,“这和姑娘与天帝打赌又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赌的这个呀。”织萝一摊手,“原本我就是姻缘线,自然瞧不上月老胡乱凑配。月老能居其位而多年不改,自然是天帝睁只眼闭只眼的缘故。这个赌约就只能与天帝定了。”   滟滟忍了这么久不插嘴,此时终于忍不住了,“所以到底是什么赌啊?”   “就是我需得找到一对腕子上没绑姻缘线却终成眷属的有情人。”   “那……找到了吗?”三只鸳鸯竟隐隐有些希冀。   织萝忍不住笑道:“自然是没有的。如今这世道,但凡没被姻缘线绑住的,必定不会在一处。”   聆悦有些不忍又有些疑惑,“那姑娘为何不放弃呢?既然知道这个赌约是一定赢不了的。”   “不,尚有一丝变数。”织萝微微扬起唇角,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姻缘线,谁还能把我给绑了?”   聆悦忽然福至心灵,“大师六亲缘薄,是不是腕子上没有姻缘线?”   织萝愣了一愣,才道:“的确如此。”   “难怪呢。可是姑娘也不喜欢大师啊。”潋潋撇嘴。   一室寂静。   良久后,织萝才道:“玄咫怎么了?小和尚一本正经、嫉恶如仇,一点也经不得拨撩,最是好玩了。比元阙那厮可爱。”眼神有些飘忽不定,语气说是在说服三只鸳鸯,倒不如说是在劝她自己。   一说起祁钰,聆悦又道:“明面上讲神族都是不系姻缘线而是任凭自己去找终身伴侣的,虽说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仍旧是逃不过,但祁钰殿下身份高贵,借给月老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随意把祁钰殿下给绑了吧?姑娘你看,这个是不是更合适?既然与天帝赌,不如就把他弟弟给拐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最开始我们在说什么?滟滟你还记得么?”织萝仿佛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就跳了起来,。   滟滟忽然被点名,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一般,“刚刚在说的是小姐到底喜不喜欢太子殿下!”   “就你记性好!”聆悦气得照她额头戳了一指头。   不说自己的事,就可以随意些。织萝又找到那种游刃有余的感觉,指了指聆悦的手腕,“刚才你倒是没说错,你手上的确是有一段姻缘线的。知道那一端系在什么地方么?”   潋潋凑上来道:“总不能是在连镜手上吧?”   “呀,倒真是要恭喜你,一开口就答对了。”织萝抱臂笑道。   聆悦的脸色变得有些复杂,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开心还是不开心。“那既然姑娘知道……为何不给我解开呢?”   织萝有些哭笑不得,“咦,难道在你们眼中,我就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只知道随意坏人姻缘的人?世间夫妻情人那么多,都是靠姻缘线套起来的,就没有一对还挺幸福的?便是瞎猫也能撞上死耗子吧?”   “可是我不觉得我跟连镜合适。”聆悦生硬地道。   “你们这样的呢,人间管这个叫欢喜冤家,总是喜欢吵吵嚷嚷的,却偏偏永远都吵不翻脸,反而吵得感情越来越好。有什么不好的?”织萝托腮道。   “可……可是他……他又不喜欢我。姑娘也听到了,连镜他方才在院里说了,他之所以会跑来大闹,是因为他觉得我损了她的颜面,所以心里有些不舒坦。若是换个人做出这样的事,他照样会十分气恼的。”   织萝仍旧托着自己的香腮,神色语气却认真起来,“聆悦,你在我那里住了一年多,总该知道连镜这人其实对情感方面有些……迟钝吧?就连素日与人说句话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合适,又好面子,要他认识到自己的心意,与登天差不多难。何况你也没告诉他你的心意呀。”   “哎呀,那小姐是不是要马上去给太子殿下告白啊?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我看这两天外头的桃花开得可好了,要不要折两枝带上?”滟滟莫名地兴奋。   “闭嘴!”潋潋先瞪了她一眼,阻止了她的上蹿下跳。   聆悦终于没有再找千般理由,只是道:“我不敢。若是连镜当真没这个意思呢?”   什么叫连镜没这个意思?你是不是傻啊?只要不是个瞎子,都能看出其实连镜是有这个意思啊好吗!人家到人界的第一日就说了,要在那儿等一个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子,可是那姑娘不想嫁给他,所以他要在那儿等着姑娘回心转意。虽然鸳鸯族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族,但连镜好歹是个太子,别的不说,整个族里的女子却是随他挑选的,且还听说他在九阙天的时候,许多仙子也对他颇有好感,若不是真心喜欢,犯得着吗?   这两个人啊,真是别扭得紧。   劝很显然是劝不动了,倒不如想点别的法子。   织萝点了点下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连镜的?”   “小时候……”聆悦别过脸,留给织萝一个微红的耳根。   果不其然。聆悦早就认识连镜,却不让自己表现出来,且认为连镜是不认识她的;而连镜其实也该是认识聆悦的,却不知道聆悦也认识自己。照这样来看,只能是这二人其实是小时候见过,但在长大的过程中就不再见面,所以会有一些认知的偏差。   于是织萝又问道:“为什么呢?”   “这个……”聆悦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了,不太想回答。   但实在架不住她有两个心直口快的丫鬟啊。滟滟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当时我们家将军才捐躯,虽然整个鸳鸯族都对将军和我们家万分尊重,但总有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不知道将军到底多厉害我们家又是多不容易,只知道我们家小姐没父亲了,便总是欺负她嘲笑她。然后……”   “哦,我懂了。”肯定是连镜出来说了两句公道话。   聆悦忍无可忍,“这些陈年旧事了,问这个做什么?”   “看来连镜从小就品行端正且热心正义,是个好人啊。”织萝笑得眉眼弯弯,“哎,若是我有法子还能把你的亲事救回来,你想不想啊?”   “什么?”聆悦意识到自己反应太快,到底还是先矜持了一阵,才道:“姑娘没药开玩笑了,事到如今,已然无甚好说了。何况那陶泽……”   “你莫管那陶泽了,且说你想不想?”   “自然是想的……”聆悦的一张俏脸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那好,我自有法子帮你。只是这几日……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第112章 试探   “禀殿下, 昨日聆悦姑娘晨间让自己的丫鬟给陶泽送了个信物。看样子应该是张手绢。”   “禀殿下, 那丫鬟回来的时候拿了把扇子, 上头有题字,是陶泽的字。”   “禀殿下, 下午的时候, 聆悦姑娘自己在家里做了一篮子点心, 遣人给陶泽送去,还附了一张帖子。”   “禀殿下, 晚上陶泽给聆悦姑娘回话了。”   “禀殿下, 聆悦姑娘与陶泽约定好明日下午去赏春, 地方就在……”   “好了闭嘴!天天就知道聆悦陶泽的, 没有别的正事了?”连镜忍无可忍,将捧在手中的茶杯狠狠地掼在地上, 道把那几个暗探吓得有点懵。   祁钰正好走进来, 若不是身手够敏捷,就要被砸个遍身开花了。他有些好笑地道:“这可奇了怪了, 不是你自己要底下人探听这两边的消息么?还说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得给你报上来。人家倒是事无巨细地告诉你了,你又不乐意听了,还怪人家不干正事,这是什么道理?”   连镜理亏词穷, 挥退了那些个底下人, 自己偏过头去生闷气。   祁钰便在一旁顺势坐下,“我说连镜兄,眼见着没有几日就要成亲了, 你怎么还一门心思管你的前未婚妻呢?这要是新娘子过门知道了,指不定怎么跟你醋怎么跟你闹呢。”   “她敢!说得好像我很稀罕娶似的。”连镜拍桌,一股脑发作后,气焰渐消,有些蔫了,悻悻地道:“你说那聆悦,不,应当是那个陶泽,怎么这般不知检点?成亲之前不是不能相见么?还约着一道出去赏春!有什么好赏的?”   祁钰略一挑眉,“这是人界的规矩,图个吉利。可我看你们鸳鸯一族也已经够吉利了,还管这些作甚?至于同游之事么,赏春是假,赏人是真。毕竟成亲之后就是要过一辈子的伴侣,早些了解清楚些没有坏处。”   “她真这么想?”连镜的一双眉毛挑得都要飞入额角。至于没有指名道姓说那个“她”是谁,也不需要问,任谁都心知肚明。   祁钰玩味地一笑,“这我就不知了,不如你亲自去问问?”   “我要是进得去干嘛还在这儿干坐着?”连镜更是生气,还把怒火撒到了祁钰身上,“你是堂堂九阙天的殿下,怎么也进不去这一个小小的院门?”   这话说的,真是一把寒刃扎了个透心凉。   但祁钰与元阙大不相同,不会随意发火,只是淡笑道:“织萝往那里一拦,谁敢造次?”   连镜不由斜睨了他一眼,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你堂堂九阙天的殿下,怎么会怕一卷红线啊?”   “谁怕了?为了织萝,我无可畏惧。但若是织萝不开心,那就要让我大大地头疼了。”   咦,真是没出息。连镜摇头。   枯坐了半晌,连镜忽然哀叹一声,“哎,这身份拿来有何用啊?连小小的一座宅院都进不去!”   “我有个办法,包你能行。”祁钰扬唇一笑。   “你快说你快说!”连镜立刻凑过来讨好地说着,连方才嘲笑过祁钰的事也忘到了脑后。   祁钰笑得更是狡黠,“你只消去聆悦她们家门口,大喊三声——聆悦我心悦你,我是真的想与你共度一生的。保证她立刻跑出来见你。”   连镜目瞪口呆,用一副“这人莫不是疯了”的神情看着祁钰,显然是不愿意这么做的。   祁钰倒也不强求,只是笑道:“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什么?”   看着缓步朝二人走来的玄咫,祁钰下巴一扬,“你觉得咱们这儿还有谁能往那边去而绝对不会被打出来的?”   当然只有玄咫。   于是连镜欢欢喜喜地扑上去,满脸仿佛见了亲爷娘的谄媚,“大师啊,大师请坐,大师喝茶。大师住得还习惯吗?吃的合不合口味?”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玄咫虽没说什么,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但连镜浑然不觉啊,他笑得更是亲热,凑上前去,“大师,您行行好,帮我个忙呗?”   * * * * *   “粉色!小姐皮肤白,这个最衬肤色了!”   聆悦的闺房里,琳琅满目的衣饰摆了一床一桌子,滟滟还拎着两套在那儿比划来比划去,活像成衣店的掌柜娘子。   织萝歪在软榻上,只扫了一眼,便笑道:“桃花林都是粉的,再穿上粉衣服,还找得着人么?”   “那绿色!万红从中一点绿,绝对显眼。”潋潋从衣服堆里连忙翻出一身绿罗裙。   “你这话说反了,人家是万绿丛中一点红,那才是最显眼的。你这在红花中硬要穿一件绿衣,岂不是自降身价当绿叶么?”织萝又笑。   那边聆悦实在听不下去了,“好了好了,不就是赏春么,搞得这么隆重干什么?”   “自然要隆重,要盛装出席。”织萝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你该不会没觉察到吧,连镜在你们家门外放了探子,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眼皮底下。要是知道你们要去赏春,你猜他会不会去?”   “什么?他竟然在我们家门口放探子?要不要脸了!”滟滟气得一把丢了衣裳,丝毫不顾那可是她们家小姐才新做的一件衣裳,一次都不曾穿过。   聆悦只是扶额,“他真是好生无聊啊。”   要不是因为在乎你,才不会这么无聊呢。织萝在心里补充道。   刚这样想着,外头就有人来报:“小姐,外头来了个和尚,说是想见您。”   和尚,这个时间点来的,除了玄咫之外不作第二人想。这是这些日子玄咫一直住在太子府,那么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来的,也是一点悬念都没有。   聆悦无力地道:“好生请他回去吧,我不见客。”   那人就要去回了,织萝却叫住她,“别忙,请他进来。”又与聆悦道:“大师一向不爱掺和这些红尘俗事,来一趟必定是受人所托,何必让人家回去之后交代不了呢?”   得了吧,大师现在看你的眼神,简直是要被滚滚红尘熏染透了!   不过既然织萝公然心疼,聆悦也只好把玄咫请进来了。   小和尚不紧不慢地与众人见礼后,忽然闭口不言,倒把这几人都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就是单纯来打个招呼的吗?   滟滟嘴上就是没个把门的,张嘴便问:“大师,那俩叫你来,为了什么事?”   尴尬,真是好生尴尬。   但难得玄咫不以为意,只是为了自己所身负的“使命”有些难为情,斟酌片刻,方才道:“听闻结双城的桃花开的甚好,小僧想……想邀织萝姑娘去赏春踏青。”   哎哟真是可怕了,难得一本正经的玄咫大师能讲出这话来。织萝愣住了,虽然知道是假的。   聆悦却是有些无奈,“那大师找我做什么?”   玄咫一下子红了脸,补救道:“啊,几位姑娘一道出游。”   “大师,这不好吧?您一个出家的僧人,邀几名女子一道出去游春,外人看来像什么话?”织萝掩口笑道,“怎么,他们二人不愿意相陪?”   “这……”玄咫支支吾吾,羞涩非常。   滟滟更加口无遮拦,“其实大师就是想邀请织萝姑娘吧?没关系,我们都懂,大师不必拿我们作掩护。”   聆悦连忙瞪了她一眼,笑道:“这几日我在备嫁,潋潋滟滟也是脱不开身的。但姑娘是客人,也断没有叫她陪着忙碌的道理。大师便与姑娘一道去赏春吧,正合适。”   这小妮子,分明是探那边的口风,怎么开玩笑把她也算进去了?   织萝有些恼怒地睨了聆悦一眼,“这些事原也不需你自己亲力亲为的,交给底下人便完了。听说成亲之后闲暇的日子也就不多了,不如正好趁此机会出去走走?”   聆悦见好就收,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那好吧,就与姑娘一起出去玩一玩,潋潋滟滟也去。大师,您想什么时候去呢?”   “桃花期短,转瞬即逝,自然隔不久的。不如……”玄咫低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地砖,眉间的朱砂痣更是红得鲜艳欲滴,声音小如蚊呐一般,“不如就明日吧?”   果然是那边派出来刺探情报的。   织萝忍不住有些心疼。   虽然这玄咫对待妖精的时候都是横眉冷目不近人情的,但他到底只是个小和尚,身为一个人族,无父无母地活了二十多岁,且一心想要登得琉璃界,与男女情事可谓一窍不通。让他纠缠到这对冤家中来,真是难为他了。   连镜那不转弯的脑子,定然是想不出这主意来的。不消说,定是祁钰那厮。   有本事借刀杀人,没本事自己来吗?织萝一时间都忘记了若是他亲自前来,一定会被她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的事实。   恍惚间,织萝听聆悦道:“真是不巧呢,后日我约了陶泽出去赏花,实在不能应约了。”   “不不不,是小僧孟浪了,还请聆悦姑娘莫怪。”玄咫连忙摆手,憋了半晌,到底还是道:“不过……小僧斗胆问一句,聆悦姑娘是要去哪里赏花呢?小僧……小僧对结双城不甚熟悉,不知道去何处……”   大师你也真是太敬业了,自己都这么不愿意了,还是把最关键的话问出来了!   织萝刚要说,聆悦就飞快地扫了她一眼,生硬地道:“地方是陶泽选的,我也不知道,他说到时候会来接我去。结双城里赏花的圣地,连镜一定是知道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玄咫也不好再厚着脸皮多待,连忙道:“多谢。小僧叨扰了,告辞。”   送走了玄咫,织萝才嗔怪一般地道:“哎,你怎么为了逞一时之气而坏了事呢?若是连镜说的地方与你所说的不同……”   “他知道的。”聆悦语气十分肯定,“结双城就这么一处盛景,他不会不知道。” 第113章 冶游   第二日一早, 聆悦收拾停当, 在潋潋滟滟与织萝的陪同下上了陶泽派出来的云车, 晃晃悠悠到了位于结双城最大的湖泊边上的绯梦林。   此时正是桃花繁盛的季节,连绵的桃林放眼望去, 就仿佛是一片落在树梢的彩霞。   而这片桃林也的确是结双城最负盛名的景致, 来往游玩的人群团团簇簇, 因而有几个家境殷实的人便自发出钱在桃林中修了长亭与步道,可供游人休憩。   香风亭便是这片桃林中最好的一处凉亭。这个“好”不仅表现在建筑材质与建筑工艺上, 更因为这座凉亭的选址是最好的, 位于整座桃林的最上方, 居高临下可以将这一片的景致尽收眼底。   因此这个亭子成了游人最爱争也最争不起的地方——好地方谁都想去, 却也不是谁都敢去的,遇上那些身份高贵的人, 平头小老百姓自然是没有一争之力的。   不过此时聆悦与陶泽就带着一干随行的人坐在里头。   毕竟一个是宰相的外孙, 父亲也是个有名的清官,而聆悦的父亲名声又实在太大, 这二人凑在一起,其他人不好意思,也不敢去争。   只是占了这么个好地方,聆悦却不太高兴——这处盛景, 若是连镜要来, 是谁也争不过他的,只是现在却让她轻而易举地得了,想必是连镜没来了。   果然是把他看得太高, 这地方,想必他也是不记得了。   正想着,却听见外头游赏的人群似乎一阵骚乱,显然是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怎么回事?”陶泽问自己的手下人。   被问的那个人连忙出去探了一探,然后飞快地跑回来道:“是太子殿下领着彩衣小姐来赏春了。”   哦,到底还是知道的,还不算太蠢。只是带着个人……是存心与她做对么?   毕竟新定下的太子妃名字就叫彩衣,父亲是鸳鸯族里正掌权的将军。   眼见聆悦脸色不好,滟滟便道:“这些人好生没见识!难道从前没见过太子出游么?竟然这样大惊小怪的。小姐,要不要咱们先走啊,免得一会儿被挤着。”   陶泽探头出去望了半晌,方似笑非笑地道:“太子倒是见过,只是这样的太子……没有。”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都连忙跟着去看。织萝也随大流地扫了一眼,旋即笑出了声。   滟滟更是笑得直拍大腿,“哎哟我的天哪!原本太子殿下身上的纹饰就已经长得很鲜艳了,现在还穿一身五颜六色的衣裳,挂这么多配饰……他以为自己是孔雀呐!啧,那位彩衣小姐也是好生没见识,竟然还陪他这么穿了一身!”   织萝一面笑一面打量,暗想连镜这厮该不会是为了向聆悦展示自己的英俊潇洒所以可以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把?滟滟说得还真对,这可不就是一只花孔雀么!相比之下,旁边一身白袈|裟的大师真是太养眼了。   还有那个……白衣胜雪、头束玉冠、手拿折扇的祁钰……真是占尽了皮相的便宜。   这两人都穿的白衣,玄咫干净清澈如冰霜,而祁钰则穿出潇洒风流如春雪的效果,各有千秋,不分好坏。   于是衬得站在两人中间的连镜和那位彩衣小姐,还真是惨不忍睹啊!   聆悦脸色不虞,起身想走,织萝却拉了她的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还与潋潋道:“你家小姐昨天做了这么多点心,不就是为了与陶泽公子出游时给他尝的么?快拿出来呀。”   “啊?哦……瞧我这记性!陶泽公子稍等。”潋潋到底比滟滟会看人眼色些,连忙去拿食盒,一面在亭中的小桌上摆开,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道:“陶泽公子你看,这都是我家小姐亲手做的。她听说您爱吃雪花酥,特意去学的。这雪花酥制作不易,她也是试了好多次才做出这么一份满意的,您尝尝吧。”   陶泽是亲眼见了那天连镜在聆悦家闹事的,听闻聆悦特意为他去学做雪花酥,倒真是十分意外,“给我的?现在就吃了?”   大概他是不想与连镜正面对上的吧?免得尴尬。   接了织萝眼神的鼓励,聆悦倒是有了些底气,向陶泽淡淡一笑,“这雪花酥现在袋盖还是热乎的,若是放凉了,就真的不好吃了。”   好吧,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显然是真的没有在怕的。反正又不是做了什么坏事,男子汉大丈夫,行得正坐得稳,他来就来吧。   于是陶泽报之一笑,“多谢了。”   正在分食点心之时,守在外头的人便有些为难地通报了:“公子,聆悦小姐,太子殿下和彩衣姑娘来了,说是想在这亭中歇歇,您看……”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身份高的人来了,里头若是坐的人地位不够又休息好了,其实是该相让的。于是陶泽尴尬了一瞬间,低声道:“聆悦你看,太子殿下……前头还有数方凉亭,走一走再歇可好?”   到底还是仗势欺人了吗?聆悦的嘴角又垂下几分,却是通情达理地站起来,拍了拍手,“好,咱们不与太子殿下相争。潋潋滟滟,收起来吧。”   这次织萝倒是没有阻挡,反正人都在外头了,出去就会碰上,要是连镜不拦……不拦也无所谓呀,说明他也不是真心的,就这么把他放下了也是好事一桩。   飞快地将东西收拾好,几人出了凉亭,正好见了连镜携着一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子上来,身边站着祁钰与玄咫。聆悦倒是带着陶泽大大方方地上前行礼,织萝也跟在后面随礼。   大概是在织萝眼里,连镜傻惯了,而鸳鸯族的太子也不是个多高的身份,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出于礼貌跟着行礼之后,便挪开眼去,任由他们寒暄。只是不一阵,她就觉得有灼热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回头一看,正好对上了祁钰的目光。   嘶,这人的身份可是比连镜要高多了,之前知道的时候怎么一点肃然起敬的感觉都没有呢?   不是因为厌恶天帝。毕竟天帝最多只是个用人不当的,月老、通钺相较之下都要讨厌多了。何况听起来天后比天帝更加可恶,她也没理由对天帝这般厌恶,更不会连带祁钰一道怪罪啊……   没容她多想,那边连镜便道:“原来是你们二位。是孤夺人所好了么?”   “殿下,人家真的走不动了,脚好痛啊。”一听连镜这样讲,旁边的彩衣便开始撒娇发嗲,身子也没骨头似的开始九曲十八弯,就差直接挂在连镜身上了。   出外赏春登山,穿薄底绣鞋,这人莫不是疯了吧?脚不打算要了吗?   不过这也算是聆悦和织萝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他们太子殿下连镜还真的还是个香饽饽,就算她们万分嫌弃,却还有大把的女子愿意不计后果地贴上来。   连镜不愧是连镜,听了彩衣撒娇,竟是眉头一皱,“这才走多大会,怎的就受不了了?”   彩衣的粉面一下子变得有点不大好看。偏偏连镜还无知无觉地嘟囔道:“以前聆悦上山下水地折腾半天也没听她说过什么啊。”   当着自己现任未婚妻和前任未婚妻的面,说前任未婚妻的好,却是用来衬托现任未婚妻的不好,织萝敢保证,如果连镜不是太子,也没长一张看起来还能唬人的脸,这句话说完之后就该被两个姑娘联起手来揍得鼻青脸肿了。   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   而在场众人中,真的按身份数起来,还是祁钰身份最高,连鸳鸯王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于是祁钰轻咳两声,“大家都是旧相识,何必这么拘谨?陶泽公子,聆悦姑娘,不知几位能不能赏孤一个薄面,一同进来坐坐?”嘴上这么问,目光却还是落在了织萝身上。   不,不要,看着这人我很尴尬!织萝在心底否决。   但此地不是她的千结坊,她说了是不算数的。   聆悦神情纠结,也不知想不想。但陶泽可是听人说了,天帝的胞弟祁钰殿下这几日就在太子府做客。自家太子的面子不给,也不能不给九阙天面子。于是他淡淡一笑,“殿下相邀,却之不恭了。正好我们这边带了些点心,请几位一同尝尝吧。”   看起来彩衣并不是很愿意。不过她同织萝一样,也是人微言轻,何况最初还是她先喊累的,倘若此时反口,还指不定要被人怎么笑话呢。于是她也捏着手绢,一步三摇地跟着进了凉亭,只是在落座之前,还恨恨地瞪了聆悦一眼。   真是莫名其妙,这架势,就像是护食一样。   聆悦懒得理会,只是挑了个离连镜最远的座位坐了,把陶泽顶到前头去应付了。   陶泽都把话放下了,潋潋滟滟就只好将那个刚刚才封好的食盒又拿了出来,分到了众人面前。   彩衣是不想吃的,但碍于面子也只能咬了几口,满脸不堪忍受的模样。除却她,其余人都还是吃得津津有味的。   连镜更是道:“这雪花酥做得倒是不错,哪家铺子买的?”   “听说陶泽爱吃雪花酥,小女子才学来的,手艺生疏,倒让太子殿下见笑了。”聆悦淡淡地道。   “什么?!”连镜没当场跳起来,全靠玄咫与祁钰很有先见之明,一左一右将他拽住了。饶是如此,他手上的力道却也没控制住,一下子将剩下的半块点心捏得粉碎,脸色也阴沉得可怕,一字一顿地道:“他喜欢吃雪花酥,你特易学的?”   聆悦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横竖嫁过去之后也是要学的,不如早一些,免得日后手忙脚乱。”   连镜没有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盯着聆悦。   我喜欢吃什么你知道吗?怎么不见你去学?难道之前我不是你的未婚夫婿?   “若是太子殿下喜欢吃什么,也尽管告诉彩衣小姐啊。听闻彩衣小姐心灵手巧,想来一定也比小女子做得更好。”聆悦见势不妙,连忙将祸水东引。   彩衣很意外地被点了名,明明万分不情愿,却只能撇嘴道:“是呢,太子殿下喜欢什么请告诉我,我一定会去好生学习的。”   “谁要你学?太子府上下难道还找不出个做饭的?”连镜恶声恶气地道,“却不知道陶泽公子家中竟然连厨子都请不起,父王这亲事,指得真是草率了。”   这连镜啊,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点心!   祁钰连忙道:“这可不一样,妻子亲手所制的与外人所做的还是有天壤之别的,这其中情意便不同。”   “哦,原来这才短短几日,聆悦便对陶泽生出深情厚谊来了?那还真是要恭喜了。”连镜咬牙切齿地道。   陶泽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绝不轻易说话,唯恐哪里不对便得罪了太子,得不偿失。   祁钰轻叹一声道:“既然这么巧碰在一起,不如大家一起走,路上也多点乐趣?”   不要!织萝与聆悦在心里默默地拒绝,看陶泽的脸色大概也是不想的。   但是出人意料的事,连镜都气成这样了,却还是脱口道:“好啊,正好叙叙旧。”   太子殿下发话了,一锤定音,再不高兴也得一起走了。   大概……浩浩荡荡一行人走出去,只有祁钰与玄咫事真心高兴的吧。 第114章 遇险   商议定了, 一行人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只是虽说是同游, 但各怀心思, 又彼此有龃龉,一路上除了潋潋滟滟还在无忧无虑地叽叽喳喳之外, 其他几人竟是始终都很少说话, 只顾埋头往前走。   这绯梦林也不大, 若是不走走停停地观赏景致而只是一味地赶路,便一会儿就走了出去。   而祁钰又好死不死地提议, 这林边有湖, 租条船来在水上赏花, 顺便尝尝当季最肥美的鲈鱼, 也是美事一桩。   连镜却又作死地应了。于是这一队人还是得往前走。   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在场的大多数都是鸳鸯族人, 这个季节就该下水去游玩, 想游湖跳下去就是了,坐什么船啊。   但最说得上话的两人都拍板通过了, 其他人也不能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去了船上。   同一路上一样,几人坐在一起游湖也没有多余的话,只能听见连镜点的丝竹班子还在隐隐约约地奏乐。   这么无聊, 可赶紧散了吧!几人都在无声地腹诽。   但就在这时, 湖心里却传来一阵尖叫。众人还没来得及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听“嘭”的一声巨响,紧接着船身就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站也站不稳,坐也坐不住。   “怎么回事?殿下救我啊!”彩衣尖利的嗓音几乎要划破人的耳膜,刺得人脑仁儿疼。   “救、救命啊!”潋潋滟滟也不遑多让。   织萝还算清醒,当即甩出几条红线栓在窗棂上,勉强稳住。   只是这一稳似乎也没什么用,因为就这一瞬的时间,仿佛天与地都颠倒了过来,冰冷的湖水灌入船中,竟是小船被陡然汹涌起来的湖水掀翻了。   明明身边就是彩衣,连镜却一把将她掀开,反倒是向聆悦扑了过去,一副要将她护在怀中的架势。   聆悦自己都有些无语了——你清醒一点,大家都是鸳鸯,谁还不回游泳啊!   然而那个被吓懵了的彩衣却一下子被推到了织萝身边,加上她自己脚下没站稳,于是一下子又把织萝扑倒了,一同翻入水中。   织萝其实是不会水的,早在探桐山书院那片湖的时候她就说过。   于是见着织萝被推入水中,祁钰真是心急如焚,原本都已经从敞开的窗户游了出去,又义无反顾地游了回来,伸手去抓织萝。   最终织萝是被他拉住了,只是带出水面的时候,祁钰却发现……织萝另一只手上的红线,却还套在玄咫的手腕上,他一口气救上来两个人!   阿弥陀佛,算了,就当给释迦卖了个面子吧!   所幸祁钰反应快,将两个不会水的一气拉了上来,而入水也就那么一会儿,顶多呛了两口水,拍拍背吐出来也就罢了。剩下的全都是鸳鸯,哪怕是现出原形也能扑腾着上岸。   一边抖水一边数人,只见岸边站着的全是一身狼狈的鸳鸯,或是人形或是原形,真是蔚为壮观。   “快!快跑!”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嗓子,一片惊叫声又开始此起彼伏。   织萝闻声去看,不由得一惊。   只见方才还平缓如镜的湖面此刻且仿佛海面一般波涛翻涌,而搅动一池春水的,却是湖心一条通体漆黑的巨大怪兽。那怪兽遍身鳞片,身体细长,生有四爪,头上有短短的一寸灰色的角,竟是一条妖蛟。   而妖蛟身边,却还有一银甲银枪的神将架着云在与之搏斗。这身装扮太熟悉了,不需费神,织萝他们便认出了这是通钺。   哦,原来是通钺追着妖兽追到了此处,将那妖兽打落湖中,才引起了这么大的阵仗。   司法天神法力高强,而这妖蛟一看就道行不够。结局一点悬念都没有。   只是鸳鸯们并不这么想啊。这一族天生就不是什么好战的,偶尔有几个上进的,与其他族的佼佼者相比,也是实力平平。这么大一头妖蛟落在湖中,自然是把这一群小东西胆子都吓破了。   织萝虽然并不害怕,但她也委实没有在此观赏通钺杀妖英姿的爱好,又因被祁钰所救而不能再视而不见,便与他淡声道:“都没事吧?司法天神在此公干,咱们还是不要打扰了,都先回去吧。”   祁钰哪有不愿意的,当即就答应了。   然事与愿违,刚准备走,潋潋滟滟便叫了起来:“小姐呢?小姐不见了!”   太子府的手下也不甘示弱,高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在哪里啊?”   织萝一听,便觉得一个头两个大。这么多鸳鸯在水里,指不定干什么的都有,别人都好好地上来了,他们这边怎么会一口气就丢了俩?丢谁不好?偏偏还丢了最麻烦的两人。   不得已,众人又只好停在原地,开始寻找连镜与聆悦的踪迹。   那个彩衣忽地尖声道:“哎呀不好了!太子殿下被妖兽叼走了!”说着两眼一翻,不管不顾地晕倒在当场,留下一众人面面相觑。   在鸳鸯族的地盘上,当着司法天神的面,鸳鸯族的太子被妖兽叼走了,这怎么得了?   一众吓人吓得心惊胆战,顺着彩衣所指去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连镜才不是被妖兽叼走了,而是被妖兽掀起的风浪卷到了湖心去。鸳鸯是不会淹死在水里的,何况他们太子殿下如今正威风凛凛地耍着自己的法器折扇,怎么看也没危险。   更让人欣慰的是,聆悦就被连镜护在背后,也不怕她受到伤害。   “这样吧,陶泽公子,你看彩衣小姐这样……还是麻烦您先送回府上。聆悦这边您放心,我们会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去的。”祁钰对陶泽诚恳地道。   陶泽权衡了一下,觉得祁钰所言不错,便也不推辞,只好自己抱了彩衣,辞了众人向将军府赶去。   “你去救还是你送我过去?”玄咫事北方人,怕水得很,从湖里被救上来之后便一直没缓过来,肯定是不适合去救人的,因此织萝一点也没与祁钰客气。   祁钰被这个说话的态度取悦,笑得眉眼弯弯,“姑娘莫急,有通钺在,不会出事的。何况连镜其实修为不低,能自己应付的。”   织萝闻言挑了挑眉,细细思索一阵,低呼一声,“通钺……是你安排的?”   祁钰只是矜持地笑笑不说话,显然是默认的意思。   看样子他大概是想求一顿夸,但织萝却陡然变了脸色,“殿下还真是厉害呢!在结双城里也敢使这般翻云覆雨的手段!鸳鸯一族本就温和胆小,万一吓到了,出了危险怎么办?”   “姑娘放心,那妖蛟……并不是真的。”祁钰连忙解释,语气还有点委屈。   织萝凝神一看,又看出点门道——这妖蛟看着委实凶猛,但行动却似乎太过灵便了些,且通钺的枪尖……从它的头顶上穿透了三回。   “通钺正好在附近降妖,知会了我一声,于是我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个法子,让他收了妖,用这妖蛟的元神做了个幻象。不会伤人的。”   “那你还真是心思缜密咯。”织萝有些哭笑不得。   果不其然,那“妖蛟”在几人说话间便被连镜几扇子挥“死”了,庞大的身躯如同毫无支撑的烂泥往下倒,又被通钺及时收回了锁妖囊中。   待三人上了岸,通钺还一本正经地向连镜道:“多谢连镜殿下出手相助。”   这戏做得好啊,果然是全套的。   聆悦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声向连镜道:“多谢太子殿下相救。”   连镜明明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却还强作一派云淡风轻,又语不惊人死不休,“要是在人界,我救了你的命,你可是要以身相许的。”   “咳咳……”玄咫肺中的积水一直没太咳干净,闻言不由得咳得更厉害,险些一口气背过去。   聆悦面无表情地道:“可是小女子已经许了人家了,还是您父亲亲自指的,以身相许是不成了。您的大恩实在无以为报,要不……我这条命您拿去,毕竟是您给的。”   “唔……我要你的命干什么?”连镜自己亲手刨了个坑,到底是把自己坑进去了。   织萝实在看不下去了,便插嘴道:“太子殿下,方才船翻之时可是彩衣小姐离您最近呢,她也吓得不轻,您倒先救了最远的聆悦。”   这一提连镜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毕竟是爹妈亲自指的婚,又是他自己把人带出来的,要是回去的时候只有他一个,倒真是交代不过去了。于是连镜不耐烦地道:“她人呢?”   “被吓晕了,陶泽公子正往回送呢。您要是赶紧的,还能追上呢。”潋潋绘声绘色地道。   连镜却是一副很为难的模样,“可是聆悦要以身相许,我很想答应,那彩衣的婚约便要作废了。她与我毫无关系,我管她做什么呢?”   什么叫我要以身相许?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聆悦被气的不轻,冷声道:“到底是你们未来姑爷,怎么能让他送别的女人走?”   潋潋滟滟非常委屈,“这可是祁钰殿下吩咐的。”   “哦,那现在太子殿下没事了,换回来吧。我还受惊不小需要安慰呢!”聆悦没好气地,转身就走。   祁钰、织萝、通钺与玄咫相互交换了眼神,无奈地摇头。   路都给你铺好了,你偏偏不往上面走,谁还能帮你呢? 第115章 禁足   在遇袭之后的两三日, 连镜都把“我救了你所以你要以身相许”挂在嘴上, 再次试图闯入聆悦家。当然, 是没有成功的。   于是连镜改变了方向,又几次三番找上陶泽, 反复强调他与聆悦相识在先, 而陶泽是个无端插足的人, 一定要让他自己去提请退婚。   陶泽脾气再好,也架不住连镜牛皮糖似的贴着闹, 几次都险些动手, 若不是祁钰玄咫拦得快, 只怕早就闹得天翻地覆。   听说自己的未婚夫逼着他自己的前未婚妻的现任未婚夫去退婚, 而理由则是他救了自己的前未婚妻,要她以身相许, 这事放哪个姑娘身上都受不了。而彩衣又不是个特别大方的, 更不能容忍这事,当下又开始追着连镜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   而结双城就这么大, 这事也就闹到了鸳鸯王夫妇跟前。   看得出来这二位其实是很想包庇儿子的,毕竟再傻也是自己生的。但陶泽与彩衣的家世都很明显不允许这么做。于是合计许久,鸳鸯王终于下令,把这惹是生非的孽障拖出去重打二十, 再禁足太子府, 不到成亲那日不许出来。   都到了这时候,连镜还没消停,还成日里想着要翻墙出去, 被鸳鸯王派来看着他的侍卫都叫苦不迭。   鸳鸯王一气之下,将连镜的禁足圈子缩得更小,只许他在自己的书房卧室活动,来会有人看着,食水一律让人送进去。   鸳鸯王遣族中几位高手所布下的结界不一般,连镜果然跑不动了。   “你说你这是何苦?成亲乃是大喜事,就你还把自己折腾得关起来了。”祁钰见连镜被关得实在有些可怜,便亲自给他送饭去了,顺便跟他聊天散散心。   连镜十分不服气,头顶上的一撮绿翎支棱着,显出桀骜不驯的模样,“若是天帝天后给你指婚,新娘不是织萝姑娘,你愿意么?”   “他们怎敢!”祁钰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神色又冷又硬,倒是把连镜都吓到了。   祁钰也意识到自己失态,缓了缓神情,又笑道:“你的意思是,非聆悦不娶?”   其实一直以来,连镜表现出的就是这个意思。但话都问到他嘴边了,他又开始不好意思,选择闭口不答了。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说与聆悦和你父母知道?”祁钰很是不解。   “哼!”   好吧,活该被嫌弃。祁钰暗自啧了一声,却仍旧好脾气地问:“你什么时候开始非聆悦不娶了?是在人界待着的这一两年么?”   “才不是呢!”连镜别别扭扭地道:“难道我像是娶不到媳妇的人?若是个不相识的女子,悔婚也就悔婚了,正好把这个婚约给解了,皆大欢喜啊。但是这个聆悦,我从小就……要不然我追什么追?”   刚还想嘲笑他的确像是个娶不到媳妇的人,但一听最后一句,祁钰有些愣了,“小时候?你从小就认识她?那她怎么会觉得你其实认不出她是谁呢?”   连镜气愤地道:“那我哪知道?她不认识我,难道我就一定不认识她么?”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耍的手段都是一模一样的,或许因由也是吧。于是祁钰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装作不认识她?”   “毕竟也就小时候见过一次,也不是当面互通姓名,都是我后来私底下打听的,后头也是我找人暗中打探她的消息,她都不一定知道我是谁,我难道要直接告诉她‘你好我是你订了婚的丈夫我来抓你回去成亲’?”连镜摊手。   说不定……聆悦也是这么想的呢?   “所以你们到底怎么认识的?”   连镜想了想,“和那天差不多吧,也是大家都在外头胡玩,忽然闯入战败的绿头鸭一族,慌不择路,见人就打,还想抓个人当人质。这个人质应当是我的,毕竟身份摆在那里。谁知那时候聆悦忽然扑了出来,和那几个人说,我父亲就是击败你们的将军,你们要抓就抓我,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不要牵连无辜。那时候就觉得,这个女孩子还真是勇敢,这种时候竟然敢站出去。”   嗯?这个故事似乎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啊!   通常来说,都是英雄救美,连镜却是被美人救了而一见倾心。   祁钰忍住笑,一本正经地道:“那后来呢?”聆悦也是喜欢连镜的,却不知道她是为什么。   “她是个小姑娘,我是个男子汉,还是太子,怎么能看着她被抓走呢?于是我就站出来了,倒也没说我是谁,只是告诉他们要抓就抓我别为难女孩子。耽搁了一会儿,就有大人来了,很快把那几个绿头鸭族的人押走了。然后我们这一群小孩儿也分别被带回去了。从那之后,我就没再见过聆悦。”连镜叹了口气。   哦,原来还有这样的反转。祁钰默了默,方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要让聆悦回心转意,其实只要一句话就好了。”   “什么话?”连镜几乎凑到了祁钰身上。   “你告诉她你喜欢她啊。”祁钰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想想啊,女孩子都是心软的,甜言蜜语什么的,她们最喜欢了。”   连镜却嗤之以鼻,“得了吧,说得一套一套的,你要是能耐,早该把织萝姑娘拿下了!”   “你……”祁钰气得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是悔恨交加——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这人说话讨厌,干嘛非得跟他说这些呢?一片好心还遭了这样的对待!   但连镜却忽然来了兴致,“对了,你好歹也是天帝的亲弟弟,怎么想着扮成个傻道士去缠着织萝姑娘呢?从前你认识她么?还得化名叫元阙,这名字有什么深意么?”   “这名字……是一个故人送我的。她说,世间之事,变幻无常,如月有阴晴圆缺一般。后来想想,果然如此。遂拟了个谐音,就叫元阙了。”祁钰淡淡地说着,不辨喜怒。   “故人?什么故人?”连镜双眼放光,仿佛只要一遇到不是自己的事情,他就开始变得聪明了,“既然你都有这么个故人了,还缠着织萝姑娘做什么?啊!她就是那个故人对不对?”   祁钰的脾气也算好了,但此时也忍不住低喝一声,“够了,不要再说了!方才不是在说你的事情么?”   “我的事情就这样吧,还是你的比较有意思啊。”连镜扬了扬眉,一脸不忍直视的猥琐,“快说是不是啊!”   重重叹了口气,祁钰睨了他一眼,“你觉得我像是花心之人么?”   “哦,那就是了。怎么,织萝姑娘不是第一次化形么?”一般精怪有了人形便会一直有,即便受了重伤会有一段时间现出原形,也不会是连记忆都消除了的第二次化形。这样看来,果然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化形算起来是第一次。”别的就说不定了呗。   连镜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好又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织萝姑娘你从前就认识她呢?哦对了,她为何不记得了?”   “你没听我从前说过吗?因为我的疏忽,没有保护好她。”祁钰深情变得越发晦暗。   “织萝姑娘的性子……不像是愿意乖乖地接受保护的啊,和聆悦小时候一样。难怪呢……”   正说着话,忽听外头“啪”的一声响,把屋里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外头有人!   什么时候来的?待了多久了?怎么一点都没让人觉察!   连镜不能出屋子,祁钰便起身出去查看。门外自然是空无一人的,只是门口正正地放着一只食盒,上头摆着一枚精致的鲜红结子。   完蛋了……   祁钰一把抓起食盒,快步走到连镜面前,将那食盒重重墩在连镜面前,没好气地道:“看你做的好事!”   “我?我怎么了?”连镜无辜得很,转眼又瞥到了那个结子,再不知道来的是谁就真的是猪脑子了,于是连忙解释道:“你冷静一下,事情不是这样的!织萝姑娘怎么会主动、专门来看我呢?一定是有误会的对吧哈哈……而且这东西万一不是给我的呢?”   “东西当然是给你的!”祁钰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顿了一顿,才道:“除了聆悦,谁还愿意给你送东西?”   连镜脸上方才还布得满满的惊恐一下子全都剥落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事惊喜,“那……刚刚是聆悦来了对不对?”   “你想得倒美。她难道很愿意见你么?若是愿意,早就放你进去了,用得着在这儿做不留名的好事?”祁钰冷嗤一声,“当然是她想送东西给你,又不愿意自己跑这一趟,所以请织萝帮她走的。”   “哈哈你看,聆悦还是放不下我嘛!”连镜的表现,几乎都称得上是欢呼雀跃了,祁钰看来真是格外刺眼。   祁钰神色平静得很,却仿佛蕴含了万年寒气的坚冰,语气也是十分平稳的,但每句说出来的话都仿佛是冰渣子掉了下来,“好得很,你倒是开心了,我方才所说的,却全都让织萝听去了!”   “啊?有这么见不得人么?”连镜愣了一愣,难得在这个时候他还肯动脑子想了一想,才恍然大悟,“哎呀!那你快追啊,追上去解释,肯定还来得及,反正也还没跑多远。”   祁钰怒极反笑,“说得很好,你怎么不跟聆悦解释呢?”   “这个这个……”连镜又开始别扭了,最后竟强词夺理地道:“先逃婚的是她,先做错事的也是她,我为什么要先给她解释?难道不是她先认错么?”   说句实话,祁钰一直觉得聆悦逃婚的理由其实也挺奇怪的。她与织萝说的是,因为她自己倒是对连镜一片痴情,却又不知道连镜究竟喜不喜欢她,不想一腔真情错付。但讲道理啊,连镜虽然打死都嘴上不说,然而一看这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聆悦怎么就是不松这个口呢?   不过有时候再想想,又觉得很有道理啊——连镜这厮蠢起来真是令人发指,也怨不得人家会自我怀疑自己怎么会看上了这人。   “我们费了多少心思,只是为了帮你把与聆悦婚事挽回来,好话歹话说尽了,能想到的法子也都用完了,你自己不愿意配合,就怪不得我们了。”祁钰大概真的是被惹着了,说话语气很是不客气,起身就往外走。   “哎,我怎么又……”连镜有些委屈,“难道只是我一个人错么?你们都不觉得聆悦做的不对吗?好好的,我在人界的时候也没怎么她,她还说逃婚就逃婚,说悔婚就悔婚,能怪我吗?”   理不清,都是别人的事!   祁钰只觉得一阵气闷,甩袖出了门,任连镜独自关在室中捶胸顿足。   没走两步,祁钰又迎面撞上玄咫。玄咫竟一副懵然不知的模样,问道:“昨日才见殿下与织萝姑娘好些,怎的方才又见她如此生气?”   “你遇到她了?”祁钰顾不得别的,连声追问。   “擦肩而过。”玄咫神色淡淡的,“隐约见织萝姑娘眼神冷得很。从前她也只有遇上穷凶极恶的妖邪才会如此。”   祁钰不由得更加烦躁,轻笑道:“哟,大师竟知道这个?”   “与姑娘也算并肩作战多回了,的确是见得多了。”玄咫竟不咸不淡地顶了回来,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若非气急了,织萝姑娘断不会如此。”   嗯?这算是挑衅?玄咫……找他挑衅!好稀奇啊!   但祁钰此时无心应付,因为他自己便是方寸大乱的,只是匆匆丢下一句“大师若是实在瞧不下去,尽可以追上去问问”,便狼狈地离去了。   这可怎么是好?   也不知道织萝听去的到底是哪几句话,又是哪几句话让她生气了。从何开始解释呢?   对,解释。   祁钰仍旧没准备好将一切都和盘托出。 第116章 骤雨   三月初九, 黄道吉日, 诸事皆宜。   连镜与彩衣的婚事便定在此日, 而聆悦与陶泽的亲事也为了讨个好彩头而跟在了此日。   天色还没亮,太子府、将军府、聆悦家与陶泽家纷纷忙乱起来, 准备应付两边千头万绪的亲事。   聆悦的嫁衣与陪嫁上的细节配饰自然都是织萝带着潋潋滟滟亲手做的, 看上去十分精致。为了配得起这些个配饰, 织萝与聆悦的母亲一致认为,聆悦也需要梳个繁复的头、画个浓艳的妆, 要是能将那个彩衣比下去才是最好的呢。   新娘子自己倒是没这个想法, 但架不住身边一群人按着她张罗, 不答应也答应了, 比预计的时间还早起了半个时辰来梳妆打扮。瞌睡还没清醒,坐在原地便能睡过去, 更没工夫去想今天连镜也要成亲, 他那边会怎么样了。   而连镜那边则是一如既往地混乱。   在禁足期间连镜就一直没放弃闹腾,到了婚礼当日则更是大吵大闹, 甚至摸出自己的法器折扇,扬言谁敢给他换喜服他就跟谁拼命。   不过有祁钰和玄咫在,还真没有在怕的,相互对视一眼, 一同出手将连镜拿下, 用捆仙锁五花大绑了扔给底下人,让他们拖出去随意折腾。   “你们不能这样!我不成亲,绝不成亲!”连镜还在嘴硬。   祁钰冷笑一声, “你这么想你媳妇儿知道吗?人家早就做好进门的准备了,有本事你先把她劝回去啊。连退婚都不知道怎么退,你好意思吵么?”   看着太子府的下人把连镜拖走了,玄咫才低声问祁钰:“殿下那边准备得如何了?可保万无一失么?”   “大师放心,无妨的。”祁钰面上虽然在笑,但那笑意却是未达眼底的,“如果不成,这儿媳妇是鸳鸯王夫妇自己选的,连镜不能不认啊。”   过了一个多时辰,聆悦上好了妆,连镜换好了衣服,听说陶泽与彩衣也准备好了,就该是两位新郎出门迎亲去了。只是去迎亲的人走到门口,却发现外头的天色依旧黑沉沉一片。   “别是看错了时辰吧?”太子府有下人嘀嘀咕咕。   “你自己睁大眼看清楚,现在到底什么时辰?要不是真的时间到了,我会催太子出门么?”立刻有人不服气了。   于是先前说话那人静默了片刻,才又小声地道:“看样子这是要下大雨啊。什么黄道吉日啊!”   祁钰与玄咫就在他们后头站着,闻言但笑不语。   * * * * *   “请姑娘通传一声,小僧玄咫,有要事请见聆悦姑娘与织萝姑娘。”   “你回去吧,说了不想见的,这位大师你也别为难我呀。”   “小僧所言之事事关聆悦姑娘的婚事,若是耽搁了……”   “好吧,我们小姐请您进去叙话。”   “大师有何事?”   “小僧其实还是来传话的……祁钰殿下问,姑娘前头计策皆不奏效,可还有别的法子?”   “难道他有什么高见?”   “殿下告诉小僧一句话——黄道吉日不祥,大凶。”   * * * * *   因怕下雨太子府的迎亲队伍与陶泽家的迎亲队伍出门时都带上了雨具。但迎亲所需的倚仗都是分量十足的,携着雨具再拿倚仗就显得有些滑稽。   那些同样拿着雨具来观礼的百姓,就免不得又对今日到底是不是黄道吉日开始议论纷纷。   鸳鸯王夫妇自然是听到这个消息了,自然是不能容忍儿子的婚事被人说不吉利,便相携出去查看。   这一看之下,便见了一条通体漆黑的巨龙在密布的乌云间盘旋缠绕。   结双城虽不算是人间的地界,但也处在九阙天之下,按照神界划分的范围,结双城地处北方,降雨由北海龙王负责。而北海龙族,龙身玄黑。   “北海龙王!鸳鸯族隅旻携妻拜会!”鸳鸯王连忙唤了一声。   那条黑龙的身形顿了一顿,从云间探出个硕大的龙头,盯着鸳鸯王夫妇看了一阵,示意他们有话直说。   鸳鸯王连忙道:“龙王容禀。今日乃是犬子成亲之日……”   “哦,那就恭喜鸳鸯王了。只是本座还要布雨,这喜酒就不喝了。”北海龙王慢悠悠地道。   鸳鸯王夫妇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额后悔——对啊,请他下来喝喜酒是多好的理由啊,刚刚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过人家都说了不喝了,又不是什么熟人,强请就不好了。找什么理由呢……算了,硬着头皮也要说!   “犬子娶亲,几经测算方知今日是难得一见的黄道吉日。”鸳鸯王诚恳地道。   龙头偏了一偏,北海龙王似是在认真思考,好一阵之后才道:“的确是个好日子吗,鸳鸯王有眼光。”   哎,看来是不懂这哑谜了,还是直说吧。鸳鸯王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只是天气不好会影响新人行走,您……”   “哦,那你叫令公子赶紧去吧。”北海龙王漫不经心地道。   这老龙,怎么抢话比谁都快呢?鸳鸯王有些郁闷,王后捏着他的手示意他要冷静,于是鸳鸯王才继续赔着笑道:“敢问龙王,这场雨……是几时下呢?”   “天帝旨意……不可随意泄露,鸳鸯王莫不是不知道这规矩?”北海龙王说话之时稍稍顿了顿,没什么气势,倒是不具备什么威慑力。   于是鸳鸯王有些得寸进尺,“可否请北海龙王无论如何都等到犬子迎亲之后再降雨?算是小神求您了!倘若天帝责问起来……”   “你担待得起么?”北海龙王不满地道。   问也问不到,说也说不通,鸳鸯王真是一阵气闷。   然而鸳鸯王后却是不死心,仍旧在试图勾兑,“就是一小阵而已……您就高抬贵手,放宽一会会吧?这一点延误,天帝不会知道的。”   北海龙王一下子从云间探出大半个月身子,怒道:“莫要再说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是不会帮着你们欺瞒天帝的!”   到底是水中王者,鸳鸯对上没有任何优势,只是被吓得瑟瑟发抖,心中再有不满也只能自己憋了回去,只希望千万不要在吉时下雨。   * * * * *   却说连镜那边。他被祁钰和玄咫联手制住换上了婚服,又联手押出门走上迎亲之路,心里自然是有十二万分的不愿意,到了将军府外,见了门外一群拦门的红妆女子,便索性不动了,站在门外看着她们。   祁钰气得不行,低声喝道:“这么多人看着,你干什么呢?”   连镜却理直气壮地道:“她们不让我进去啊。”   “太子殿下莫不是不记得了?昨日王后特意派了宫人将所有流程讲了一次。”玄咫平心静气地道。   “不记得了,七嘴八舌的,比你们念经还吵。”开玩笑,原本就不想成亲,听这个干什么?如果能闹出乱子弄不下去才好!   这话就有些瞧不上释道之嫌了,玄咫脾气再好也有些不悦,皱眉道:“经文清心平气,绝不会聒噪。如果太子殿下不记得了,那小僧提醒一句,新妇的亲眷家少女拦门,是要考校新郎诚心与否的。太子殿下理应上前去,由新娘的姊妹制杖打上三下方可过关。”   连镜自然不干了,“她们敢打我?”   “别以为你是太子就了不得了,今日你是新郎,在这规矩面前,一概平等。”祁钰轻哼一声。   “我不,凭什么打我?我才不诚心呢!”连镜有开始犯浑。   今日一大早起来,祁钰就格外地不好说话,行事也十分强势,任凭连镜说什么都不管,只是一挥袖,施了个咒术,让连镜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不听使唤地往前走去。   见他同手同脚地走上前来,彩衣的那一群堂表姊妹都不由得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二姐姐你来打么?”   “哎哟人家可是太子殿下呢,我可不敢下手。四妹妹你来?”   “我……”   “来嘛!”在连镜抓狂的眼神注视下,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被推了出来,满面不知所措。   那群姊姊妹妹有开始催了,“快打呀,莫要误了时辰。”   于是那个女孩子战战兢兢地从旁边铺了红布的太子上挑了一根手指头粗细的荆条,道了声“太子得罪”,紧紧闭了眼,扬手就要打。   “慢着。”那些姊妹不满意了,“怎么选了这么细一根?也太便宜了!要是让太子殿下这么轻易过关,日后便会觉得我们彩衣好欺负呢。不行不行,换最粗的!”   这些日子连镜的所作所为其实也是瞒不住的,在结双城中也算“广为流传”,这些个姊妹听说连镜一心一意喊着不娶还去纠缠自己的前未婚妻,自然是有些不忿的,借此机会收拾他羞辱他当然也是有的。   而祁钰与玄咫也完全没有组织的意思——这傻小子,合该被收拾。   于是那女孩子越发不知所措,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拿那根最粗的木杖,因为太紧张,第一次还没有抓起来,而是又拿了一次才举起。   儿臂粗的木杖举起,女孩儿闭了眼,再次喊了一声“太子得罪”,才高高扬起木杖,迎着连镜不可置信又惊恐的眼神,缓缓落下。   噗——   那么粗的木杖落在连镜身上,就这么点动静。   连镜送了口气,那些姐妹却不乐意了,“哎你这打的是什么啊?这叫什么打啊!早上吃饭了吗?要是肚子饿没力气就赶紧去端一碗面条来吃完再打过。”   “你们有完没完!”连镜有些怒了。   “当然没完,祖宗定下的规矩,是要打三杖——刚刚那一杖打了跟没打似的,不过就算了,太子殿下身娇肉贵,免去一杖。却还有两下呢。”起哄最厉害的那个女孩伸出青葱纤指比了个二。   其余人则附和道:“就是,别说这是规矩,太子殿下大人有大量,不会跟你计较的,放心大胆地打就是了。”   那个女孩子被逼得无奈,只好再次举起木杖,紧咬银牙,似乎使出了浑身的力气,狠狠地挥了两下,让木杖结结实实地打在连镜身上。   “啊!”一声惨烈的咆哮划破长空。   哗啦——   仿佛应和一般,一道惊雷接踵而至,倒似是被连镜的喊声引下来的一般。   * * * * *   “黄道吉日不祥,大凶?什么意思?”   “凶吉之说难以界定,何况婚事方成,如何知道吉凶与否?然成亲当日骤降暴雨,迎亲队伍狼狈不堪,耽误了吉时”   “一时不成这亲还能永远不成了?祁钰……想得倒是真简单。”   “非也非也。两户人家同时成亲,行至半途,为暴雨所阻,定然是要寻一避雨之处。两家新妇都盛轿、障面……”   “这人……真是够损的!”   “姑娘以为如何?”   “倒是可行。”   ……   “姑娘,姑娘?在想什么呢?”聆悦见织萝坐在一旁怔怔出神,连忙出声叫她。   织萝收回神思,细细打量了装扮停当的聆悦一眼,笑道:“嗯,新娘子今日真漂亮。”   聆悦却并没有露出娇羞的神色,反倒是有些不虞,“那又如何,横竖不是给想看的人看到。”   “放心,保证他今天一定能看到。”织萝扬唇一笑。   其实之前织萝就说能帮着聆悦挽回亲事,然而许多日子过去了,连镜禁足,现下又到了马上要出阁的时候,聆悦已经有些绝望了。   但她又仿佛是个溺水之人,但凡有一线希望,便要伸手紧紧握住,又不由得问道:“真的么?”   “真的,不过你一定要看好我的暗示,我说什么你要照做才是。”   “嗯?”   织萝狡黠一笑,“等会走到半路,会天降大雨,然后你的轿子与彩衣的轿子会同时道路边的破庙避雨。这雨下得略久,坐在轿子里难免发闷,总要下来透气的。待回轿的时候,你一定要看我的手势,我让你去哪边你就去哪边,放心大胆地去,要理直气壮地。”   聆悦听得心惊胆战,“姑娘怎么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什么时候雨停?”   “多大个事儿啊,天帝的胞弟在此,他想知道什么不能?”   * * * * *   好容易挨完打,连镜只觉得直不起腰来,祁钰却毫不怜惜地一把将他架起来,直直就往府里推。   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彩衣的闺房门口,又被拦下了,一群人只言说彩衣还在梳妆打扮。   连镜全然是不疑有他,当真在院中找了块合适的位置,大大咧咧地坐下了。   “快起来!”迎着一院的人诡异的目光,祁钰忍无可忍地去拉连镜。   “干什么?”连镜十分不满。   祁钰当着人不好发火,只能按捺着火气道:“你说吧,你什么时辰就起来收拾?新娘比你还早些!你都出门走了一遭还折腾这么久了,新娘能还未梳妆完么?”   “能啊,脸大如盆的人,敷粉都要敷一个时辰。”连镜随口胡说。   他又没有刻意压低音量,这话自然是被许多人都听了去,便一齐投来了不满的目光。   这厮……在门口还没被打怕呢?玄咫都忍不住摇了摇头。   好在连镜被看得有些心虚,弱弱地解释道:“开个玩笑呢……只是你们想啊,彩衣这么挑剔的人,平时出门戴什么簪子都能选上一个时辰,花些时间来梳妆岂不是十分正常么?”   “好吧,那我再告诉你一次,新娘这样讲,就意味着,你要写催妆诗了!”祁钰都要被折腾得没了脾气。   “写诗?我才不会呢。”连镜忍不住抱怨道:“咱们分明是神族,为什么成亲却要按着人界的规矩来?”   祁钰扶额,只想掐着他的脖子吼——要不是因为人界觉得你们鸳鸯恩爱而把你们当成了吉祥物甚至都与龙凤相提并论了,你以为你们还能成神族吗?做梦呢吧!   只是当着一众鸳鸯,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不过玄咫好像都已经见怪不怪了,默默地从怀中取出一叠手稿,递到连镜面前,“太子殿下,小僧替您准备好了,您选一首喜欢的吧。”   * * * * *   “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著双眉待画人。(1)”同样是念催妆诗,连镜这边状况百出,陶泽却是脸不红气不喘,张口便是一首。   这陶泽倒真是个良人,看那墙头草潋潋滟滟,此刻看着陶泽的眼神都几乎能变成小星星了。   但织萝摇头笑道:“这个却不好,若是满面浓妆却只留双眉不描,瞧着真是太吓人了。聆悦自己就把眉毛画好了,没给公子留这个机会。”   陶泽也不恼,反倒认真地说:“姑娘说的是,在下对女子梳妆之事不大通,日后还得多学上一学。”   看热闹的人哄笑成一团。   陶泽却是低头沉吟片刻,又道:“天上琼花不避秋,今宵织女嫁牵牛。万人惟待乘鸾出,乞巧齐登明月楼。少妆银粉饰金钿,端正天花贵自然。闻道禁中时节异,九秋香满镜台前。(2)”   好嘛,绝句不成就换律诗了,倒还真是有些文采。   只是织萝又摇头了:“牵牛织女是个什么下场陶泽公子是知道的吧?这个寓意不好,且再换一个来。”   陶泽好脾气地笑笑,又吟出一首:“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3)”   织萝翻来覆去咂摸了一遍,方含笑点头,“这首却是真的好了。聆悦,出来吧!”   “多谢姑娘高抬贵手。”陶泽轻吁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   * * * * *   这厢陶泽几乎是顺风顺水地迎新娘出门,那边连镜还在和自己人内讧。   “云安公主贵,出嫁五侯家。天母亲调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4)……”连镜一边念一边嫌弃,忍不住想玄咫道:“啧,这是什么东西啊?要找也别找这么明显的吧。还云安公主贵……云安公主是谁?”   玄咫自然是不会还口的,低眉垂首,心下却是有些不快的。   到底是谁成亲呢?自己不早些做准备,还让一个张口“阿弥陀佛”闭口“如是我闻”的和尚来找催妆诗,有脸嫌弃呢!   而那边连镜还在挑剔:“ 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烟树迥垂连蒂杏,彩童交捧合欢杯。吹箫不是神仙曲,争引秦娥下凤台(5)……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们结双城还分什么北府南郡的?”   轰隆——   连镜还在嫌弃着,天生的乌云也也越来越浓,雷声也越发密集。   而这时,宫里也忽然来使,说是传鸳鸯王与王后有令,恐大雨阻路,特传旨阻止一切繁文缛节,只求尽快将新娘送到太子府。   连镜自然是松了口气,但彩衣一家尤其是其父自然是不开心的。毕竟是掌上明珠,又是嫁给太子,明媒正娶的,不出所料还会是以后的王后,排场还没摆够了,怎么能就这么草草收场了呢?搞得这么仓促这么偷偷摸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什么见不得人呢!   只是但凡有眼睛的人看看这天气,也不得不承认这话一点都不错,眼见就是一场大雨,而雨天有多麻烦,又是谁都知道的。   于是十分神奇的是,分明是两支进度明显不同的迎亲队伍,却在同一时间迎到了新妇子出门,又在游街时相遇——在城口的破庙处相遇。   哗啦——   好巧不巧,积蓄了许久的雨,就仿佛忽然得到了某种命令一般,终于撑不住了,铺天盖地地砸落下来。   大雨仿佛是九阙天上所有的神女在同一瞬间都挣断了自己的珍珠链子,雨珠大而密集,砸得人生疼,更是迅速卷起一层白雾,令人完全看不清前路。   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说了,什么吉时不吉时的,还是先躲雨吧! 作者有话要说:  (1)《催妆》·徐安期,见《全唐诗》第七六九卷 (2)《云安公主出降杂咏催妆二首》·陆畅,见《全唐诗》第四七八卷 (3)《友人婚杨氏催妆》·贾岛,见《全唐诗》第五七四 (4)《云安公主下降奉诏作催妆诗》·陆畅,见《全唐诗》第四七八卷 (5)《催妆》·黄滔,见《全唐诗》第七○五卷 第117章 却扇   一般来说, 来得疾的大雨去得也快。这次的雨也没让人失望。   这雨停的时间卡得非常之妙, 停在了距拜堂吉时还差刚好赶一程路的时候。   于是之前还在焦虑的一群人现在全都忙了起来, 催着下来透气、又互相看不顺眼的两位新娘赶紧回轿上去,然后匆匆忙忙地赶路了。   候在太子府门口的喜娘原本都记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了, 渐渐不抱希望能赶得及了, 因此在看到送亲队伍的第一眼, 喜娘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直到太子府的管事搡了她一把,才反应过来, 高声喊道:“吉时已到, 新郎新娘拜堂成亲!”   什么三箭定江山、跨火盆之类的仪式都省去了, 一切只奔着拜堂去。   执着长柄团扇的新娘和满脸不情愿的连镜被推到蒲团前, 当着鸳鸯王夫妇和大将军的面,按着头就是三拜, 总算是掐着吉时的最后一刻成了礼。   众人同时舒了口气。   喜娘又道:“新郎官, 该念却扇诗了。”   连镜原本就烦躁的神情更加不悦,“又要念诗?却什么扇?”   “就是请新娘拿下团扇, 让大家一睹真容啊。”不知什么时候,织萝也溜了进来,还用看热闹不嫌事大一样的口吻给连镜解释。   连镜自然是觉得十分诡异的,“你……怎么在这儿?”   织萝笑吟吟地道:“怎么?大家好歹像是一场, 你成亲, 我还不能来喝杯喜酒么?”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连镜也懒得解释,不过冲口问道:“聆……陶泽那边呢?礼成了么?怎么不去那边看着?”   “自然是这边更有意思咯。”织萝笑道,“太子殿下别耽误了, 新娘还等着您却扇呢。”   连镜神色更加阴沉,说话语气也不大好,“我的新娘,为何要给这么多人看?自然是要等晚上我一个人看的。”   “这是规矩,破不得。”喜娘连忙道。   什么规矩破不得的?先前还说催妆诗规矩呢,不也因为一场雨就废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连镜不以为意。   但王后有些不悦,皱眉道:“连镜,不得无礼。”   看鸳鸯王神情也有些不快,连镜实在不敢造次,站在那新娘面前,盯着团花扇面看了许久,张了张嘴,还是颓然道:“我哪会作诗啊?”   玄咫又如同老妈子一般,掏出一叠诗稿塞到了连镜手里。   当着许多宾客的面,连镜不好明着嫌弃,只是念诗的时候就不是那么地利落了,磕磕绊绊地道:“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何如花烛夜,轻扇掩红妆。良人复灼灼,席上自生光。所悲高驾动,环佩出长廊。(1)”   一首诗念罢,无事发生。新娘牢牢地握着团扇,不为所动。   连镜还不知就算如陶泽那样态度脾气都好的都被织萝拦下两次,一次不成便有些恼怒,将此篇狠狠甩开,,去看下一篇。   织萝还不忘打趣道:“太子殿下,可不能因为现在姑娘过门了就这般态度呀。大将军可是眼睁睁地看着呢。”   鸳鸯族原本就不尚武,能出一个大将军实属不易,自然不能轻易得罪。于是连镜只好选择忍气吞声,又念了另一首诗:“洛城花烛动,戚里画新娥。隐扇羞应惯,含情愁已多。轻啼湿红粉,微睇转横波。更笑巫山曲,空传暮雨过。(2)”   这次那团扇略略往下移了移,又遮了回去。   只是就这么一下,却让连镜感到有些不妥。   新娘头上的那一串围髻……有那么一点眼熟啊!细碎的红珠子串成多层璎珞,下头缀着几枚珊瑚水滴珠子……很像聆悦在人界之时总在过年过节拿出来戴的那串。   那一串围髻还是连镜卖珠宝的时候随手送的一串,所以连镜记得很清楚。怎么彩衣……还能有一串一样的?   祁钰这厢又带头起哄道:“还是不行啊,连镜,你这有点尴尬了。”   连大将军都不敢随意给脸色,对上九阙天上的殿下,连镜自然更不敢在众人面前造次,又翻了翻,才念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3)”   团扇颤了几颤,连镜觉得她是想拿下来的,但到底最后又遮了回去。   于是连镜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了,也顾不得众人在场,只是不耐地道:“我说大小姐,您究竟是想拿下来还是不想呢?这颤来颤去地,逗我难道很好玩么?”   “连镜!”鸳鸯王连忙轻叱一声。   但新娘的双手却颤抖得更厉害。因为团扇是长柄的,那扇面便摇晃得更厉害。   祁钰站在观礼的人群中,大约是有些瞧不下去了,微微摇了摇头。   恰在这时,一阵狂风忽然平地而起,吹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背过身去。织萝也是背过手去用双袖护住后脑,才没让狂风吹乱长发。   但新娘便没有这么好运了,一柄团扇是不挡风的,要想护住头脸,就只能……把扇子丢掉。   于是风止之后,织萝转过身去,惊奇地叫道:“咦?聆悦?”   “这……怎么会是聆悦呢?”鸳鸯王夫妇也见着了,不由有些愣神。   “我女儿呢?”大将军一见人不对了,不由有些心急。   连镜听见众人的惊呼,也霍然转身去看,恰好撞上聆悦四处躲闪的眼神,只觉得心中一悸,似有什么东西复苏之后开始嚣张地宣布自己的存在。   不过鬼使神差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难怪死活不愿意把扇子拿下来,原来是是因为掉了包啊。”   这话委实不怎么好听,聆悦原本还有些娇羞的面庞一下子褪去血色,衬着大婚装束脸上抹的厚厚的粉黛,更显得苍白如纸。   “这是怎么回事?”观礼的宾客窃窃私语,鸳鸯王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掉包?好吧,虽然事实如此,但是这个时候绝不能承认啊。于是织萝连忙道:“方才雨太大,两边送亲的队伍又恰好在同一个地方避雨,后来雨停了,两边又为了赶吉时,匆匆忙忙又上轿走了。忙中出错,两边上错轿子了也是有的。”   因为织萝一直都住在聆悦家而不往太子府往来,鸳鸯王夫妇并不认识她,只是迷迷糊糊地问:“这位是?”   祁钰轻咳一声,“这位是织萝姑娘,在下在人界结识的朋友,也是聆悦的朋友,以前就在连镜的对面开店,都是老相识了。”   既然是祁钰称朋友的人,自然是怠慢不得的。于是鸳鸯王耐着性子问道:“那……织萝姑娘怎么没去聆悦那边观礼?”   呃……心虚。   织萝还在搜肠刮肚地想对策,祁钰却道:“聆悦不是在这儿么?织萝姑娘一直跟着聆悦姑娘的花轿,又没来过太子府,连轿子抬错了地方也不知道。等发现不对的时候,他们俩都已经被按着头拜堂了。”   “殿下怎么知道?”大将军自然不信。连织萝自己都不信。   祁钰却是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摸出一物摊在掌心,众人一看,却是红线勾勒的小鹤,从前织萝传信所用的那种。其他人就算没见过吗,也大概能猜出是干什么用的。再加上这话是从祁钰口中说出,可信度原本就比旁人莫名要高几分,一时间众人基本上都信了。   织萝摆明了是看热闹来的,当然不会给祁钰传信解释什么,这小鹤也只有他孤身去探桐山书院的时候织萝给过一次,想不到他还留着!   连镜总觉得自己被骗了,又怪不了别人,只能对着聆悦撒气:“你怎么不早说?”   当然不能早说,要不然看什么热闹呢?   见聆悦为难,织萝连忙道:“她遮着扇子不辨方向,顶多听着大家起哄才知道念却扇诗的不是陶泽,却还要她怎么说呢?”   “姑娘你也不提醒她!”连镜气焰弱了些。   看鸳鸯王夫妇和那大将军的神色,似乎也是同样的想法。祁钰不得不又站出来说话了,“几位息怒啊,织萝姑娘其实有些爱开玩笑,不过没有恶意。想必她是觉得这事无伤大雅,所以……起了促狭的心思,倒也不是真想如何的。若是此举让几位不快了,那在下替姑娘道歉了。”   “小女子不好,对不住各位,还请责罚。”   祁钰都伏低做小代替请罪了,谁还敢说什么?   不过鸳鸯王后有些不开心地小声嘀咕道:“可是拜完堂礼成了……那就已经是夫妻了嘛!”   仿佛一语点醒梦中人,连镜指着聆悦,神色十分激动,又是别扭又是有些隐秘的欣喜,“你……和我……现在都是夫妻了……”   聆悦也有些愣住了,只是那神情也说不上是欢喜,更多的倒是怅然,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你和我……如今是夫妻……”   嗯?好像状况有些不对啊!不能前功尽弃啊!   于是织萝笑眯眯地添油加醋:“还没有送入洞房,也不算晚,来得及。这样吧,赶紧通知那边,把两位新娘……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1)梁·何逊《看伏郎新婚诗》 (2)唐·杨师道《初霄看婚诗》 (3)唐·李商隐《代董秀才却扇》 第118章 心迹   什么?送回去?不是说礼成之后就是夫妻吗?那现在这么做岂不是无异于换妻?   不行, 绝对不行!   于是连镜高声道:“不行, 我不愿意!”   “你不同意有什么用?还想将错就错不成?”当着大将军的面说这话, 鸳鸯王当然是很不高兴的。   玄咫出人意料地认真问了一句:“太子殿下为何不愿意呢?”   这个问题倒是真的把连镜问住了。他想了想,才道:“这都算是过门了, 怎么还能换妻呢?”   “换妻怎么了?换夫换妻难道是很新鲜的事么?”宾客里蓦然有人嗤笑一声。   其实这倒是句实话。凡人见鸳鸯总是出双入对地, 才会觉得鸳鸯十分恩爱, 将它们当成深情的象征。其实不然。鸳鸯只要一出现便是一雌一雄这不假,但只要有心人往它们腿上绑红线做标记再观察就会发现——每次鸳鸯出现之时它身边那只公鸳鸯或是母鸳鸯都不是同一只。   不过后来好歹成了神族, 鸳鸯王便下令, 未开灵智不成人形的也就罢了, 但凡是有人形的鸳鸯, 这一辈子就只能嫁或是娶一人,实在是感情不和再另当别论。与人一样, 和离是可以的, 再娶或是再醮也是可以的,但是必须保证, 与同一人在一起的时间不得少于一日,也便是人间的一年,否则一经发现就必遭重罚。   这俩人拜完堂才多久啊,半个时辰都没过去, 就说要换妻, 有点过分。   连镜身为太子,自然是不能带头破了这规矩,于是鸳鸯王很是尴尬地对大将军道:“将军, 你看这……”   大将军到底是见过不少世面之人,一看连镜这模样,就什么都明白了。   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又是一回事。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平心静气的,“敢问太子殿下,您不愿意将新娘换回来,是不是因为……您觉得聆悦姑娘比小女更适合当您的妻子?”   连镜充分发挥自己的耿直,片刻的犹豫也没有,连连点头道:“没错。”   “为什么呢?”大将军实在被连镜的坦诚给惊呆了,愣了好一会才问出下文。   聆悦有什么好呢?总是嫌弃他,嘴上不饶人,还总喜欢带着那个陶泽来气他。如果真要和那个彩衣比来衬托出聆悦的好处的话,那就是……“聆悦她从不娇气,也一点都不黏人的。”   大将军知道自己的女儿秉性如何,这点也的确是无法反驳。   但身为连镜“好友”的祁钰却居心叵测地提醒道:“可是连镜你别忘了,聆悦倒是不黏人,但她……曾经因为不愿与你在一起而逃婚了呀。”   来观礼的宾客都是结双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于大王家的事情自然也是听过一耳朵的,只是当面绝不敢提。不愧是九阙天上的殿下,尽然这般口无遮拦!众人虽然震惊,但不敢表现太过,只好在底下挤眉弄眼。   连镜似乎是被提醒了一般,对着聆悦高声道:“哦对了,你现在总该给我句实话了吧?为什么要逃婚呢?我究竟是何处对不住你了?”   聆悦立在当场,只觉得自己仿佛是众矢之的,双手紧紧攥住衣袖,双肩微微颤抖,一望便知此刻的她其实是十分害怕的。   只是她与织萝对了个眼神,见织萝眼中满是鼓励,才深吸一口气,用不大但是十分清晰的声音道:“因为……你在九阙天上受到了许多神女仙子青睐,能上九阙天的,必不是等闲之辈,与她们一比,我就什么都不是了,我怕你明明心里十分嫌弃我却还不好意思宣之于口。”   “就这样?”连镜只觉得莫名其妙,其他人也哗然,连鸳鸯王夫妇都不知道原来逃婚的隐情是儿子受欢迎。唯有织萝觉得……九阙天上是多缺青年才俊啊,或者这些神女仙子到底是有多瞎,竟然会瞧上连镜!   只是祁钰也是九阙天上的人啊,那么他身后……   恍惚之间,织萝只听连镜气急败坏地道:“如果是因为这个,我真是太不服了!”   “不,不仅如此。”聆悦想起在上轿之前织萝对她交代的话。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若是这次再不成,那只能说月老的红线系得实在是太烂了。   ——可我觉得,不会有用的。   ——如同之前一样,连镜觉得是你违约对不住他,你却气他总是说不出一句你爱听的话,这样下去自然是永远都没用的。   ——那……请姑娘赐教。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两个人,一个傻,一个痴,却都骄傲得很,始终不想先低头,更不愿意先开口。可是在爱情里,总有一个人要主动的。若是你们顺顺当当成了亲,日后一直在一处,那也便罢了,天长日久,总有把话说通的那一天。可是你……太有个性了,非得逃婚,弄得骑虎难下。连镜是什么性子你也看见了,若是你不喜欢,潇洒地转身就走也罢了,可逆喜欢他啊。既然是你先坏事的,那你先低个头服个软也是应该的。   ——姑娘是什么意思?   ——聆悦啊,你告诉他一句你喜欢他,能要了命么?   对啊,告诉连镜自己喜欢他、从小就喜欢他难道能要了命么?按照他的性子,顶多也就是当着众人的面嘲笑一顿也就了不得了。就凭她逃婚的“壮举”,也够在结双城里沦为笑柄并且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既然如此,那最后一次机会,当然要握紧。   平复了一下情绪,聆悦将莫名就想落下的眼泪用力压下,然后才缓缓地道:“连镜,你大概不记得了,在小时候,其实我是见过你的,就在绯梦林。那时候忽然闯入几个外族作乱者,想要绑走几个小孩子当人质。于是当时有个小女孩站了出来。可是你说你身为一族太子,绝不能见自己的子民受欺负,何况还是个小姑娘,于是你又挺身而出。那个小女孩就是我。我……在见到你的第一眼,其实就喜欢你了。后来大王与王后遣使来我家指婚,我兴奋得好几夜都睡不着。这些年,我一直在悄悄地打听你的一切,你长高了长大了,也变得十分英俊,还十分好学,法力也是难得的高强,还入了九阙天学艺……我却只是一只普通的鸳鸯,不能干,也不好看,只是默默地喜欢你。都说在爱情里,谁先动心谁就输了。我真的害怕我的真心会变得一文不值……”   在心底压了很多年,准确地来说,是伴着她长大的秘密终于一股脑地倾倒出去了,聆悦只觉得浑身轻松。   但轻松一阵之后,却又觉得更加紧张——连镜到底是怎么看的,她并不知道。   偷偷去看连镜的神色,只见他几乎可称为呆滞,聆悦只觉得心里一凉。   但在她的一颗心沉到谷底之前,连镜忽然开口了:“啊,原来你也记得啊,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早知道这些,我干嘛兜这么大的圈子啊!”这声音……竟然还有些欣喜。   连镜虽然平日里看起来不像祁钰还是元阙时那样吊儿郎当油腔滑调,但他总能一本正经地让人笑破肚皮。只是此刻的连镜,看起来与平日完全不同了。   他认真地凝视着聆悦,柔声道:“如果说喜欢,大概是我先喜欢你的,因为你比我先站出来的。我知道你们一直都觉得我傻,说话不中听,可这一半是我天生如此,一半是我故意的,因为我要是这样说话,就不会又许多莫名其妙的女子缠上来了。只是久了之后,也就习惯了,所以很多时候说话让你……还有各位不舒服了,真是对不住。   “当时听说你逃婚,我是很生气的——我想再成婚之后告诉你,聆悦,我喜欢你,我见你第一面就喜欢你了。可是你竟然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追到人界之后,甚至我还在想,我一定要让你先喜欢上我,然后再对你爱答不理,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当然……最后还是被我搞成了这样。   “父王母后说是既然你不愿意,那就让这门婚事作废的时候,我其实特别后悔,所以这段时间才拼命闹腾,只想逼出你一句话,却弄巧成拙。我就像被猪油蒙了心一样,总想等你先说一句喜欢,我才肯告诉你我也是……”   可算是说出来了!织萝只觉得自己一颗心都要操碎了,却总算不是瞎操心。   当场静默了一阵,忽地响起一阵掌声,回头一看,却是玄咫。   啧啧,连一个跳出红尘外的和尚都感动了,还真是十分不易啊!   有了一个人带头,其余人也如梦初醒一般,跟着开始鼓掌——真是不容易啊,你俩折腾这么久,居然还没折腾死,还有互相表明心迹这一天!   一见众人这个反应,聆悦有些不好意思了。连镜倒是看得开,也不管众人的反应,只是上前几步,一把将聆悦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其实如果不是聆悦害羞了而坚决不同意,连镜还想当场亲上去的。   好吧,这一对小鸳鸯是修成正果了,但是爹妈可就非常不好意思了。鸳鸯王小心翼翼地与大将军道:“将军呐,你看这……”都是犬子的错啊,犬子真的不是有意悔婚的。要怪就怪我这老糊涂吧……   谁知大将军让鸳鸯王的一肚子腹稿一句都没说出口。   他直接一挥手道:“大王还等什么?赶紧送入洞房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我见过的最典型的两种表白障碍——“我喜欢你但是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我所以我不告诉你”和“我喜欢你好像你也喜欢我但是你都不先说喜欢我所以我也不会先说喜欢你”。这样干的结果,一般都是错过了。因为并不是谁都能找到萝总和小阙阙再加上大师这样的神助攻来撮合的。 所以旁友们,如果你有喜欢的人,只要不是有什么硬伤,那就大胆告诉TA吧,要不就是别人家的了! 第119章 扫尾   按照大将军的说法,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皆大欢喜, 甚好。   于是太子府这边的宾客都纷纷知情识趣地提前离去,把地方交给太子殿下和新走马上任的太子妃。   只是还有问题没解决啊——这一对是好了, 那边陶泽与彩衣又该怎么样呢?   跟着大将军一块, 连带鸳鸯王夫妇和祁钰、织萝、玄咫都一道去了陶泽那边。前三个是解决问题去的, 后三个,则主要还是赎罪去的, 毕竟这场面是他们仨一手造成的。   而完全没有让他们失望的是, 陶泽那边果然闹得沸反盈天了。   当先发现不对的就是彩衣本人, 一听对面的人说话声音都不对了, 急得一把丢了扇子,高声问太子在哪。   织萝与聆悦交代的时候, 其实是瞒着潋潋与滟滟的, 她们俩一心一意跟着轿子走,也是直到却扇之后才发现面前站的这位美娇娘不是自己小姐, 于是慌得不能自已,哭天抢地要找小姐。   聆悦的母亲倒还是镇定,见女儿不在,而在场的却是另一个今日该出嫁的女子, 又听说两边的轿子曾在同一处避雨, 便知道大概是中途弄错了人。只是那边是有鸳鸯王夫妇与大将军坐镇的,发现送错了人自然是会第一时间换回来的,也就无需担心, 单等他们找来便是。   而陶泽的父亲文官,母亲也是个大家闺秀,自然也是同意聆悦母亲的做法的。   果不其然,没等多久,那边便急忙忙找来了。   但众人都涌上去找聆悦的时候,却发现……聆悦不在这儿。   聆悦母亲终于急了,跌跌撞撞地上前问道:“大王……王后!聆悦呢?聆悦在何处?她不是成心欺君的。您看在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份上,请饶恕她吧!一切罪责,都有老身一个人承担!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太子殿下也成亲,实在不宜降罚啊!”   潋潋滟滟也一齐扑上来哭道:“求大王王后高抬贵手,放过我家小姐。”   大将军越听脸色越差,鸳鸯王夫妇夫妇互相对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都看到了尴尬。   最后还是王后上前来,将聆悦的母亲扶起,小心地道:“亲家母快起来,不必如此……”   “亲、亲家母?”聆悦的母亲神色一震。   虽然这声音并不大,但陶泽与彩衣其实也是法力不弱的,一听这话都纷纷变了脸色。彩衣更是连忙冲到前头来,拉着大将军道:“父亲,这是怎么回事?”   王后更加尴尬,只是笑笑,却不知道能说点什么来化解,只能扯了一把鸳鸯王的袖子。   鸳鸯王上前一步,不自然地咳了两声,才道:“其实吧……之前决定取消两个孩子的婚事又随意指婚,是本王考虑不周,还请夫人与大将军见谅啊……”   大将军全程见证,都没什么脾气了,只是淡淡地道:“太子殿下与聆悦两情相悦,本该如此。”   聆悦的母亲闻言怔了一怔,却没说什么,显然是知道聆悦的心事的。   这么多年的心愿终于成真了,想必母亲也是替她开心的。   陶泽只是低头微微一笑,还向父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生气,想必也是不太在意这亲事到底能不能成。   最不淡定的当然是彩衣,尖声道:“可是现在有婚约在身的是我与太子!聆悦之前自己逃婚,现在又想把太子抢回来,凭什么?我不服!”   女儿当中失态,大将军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连忙呵斥一声。   但这时候,织萝忽然站出来,轻声道:“彩衣小姐不服是么?请问彩衣小姐与太子殿下认识多久了?”   “认识……喂,你是聆悦的朋友,当然是帮着她说话的。我为什么告诉你?”   织萝也不生气,只是淡淡一笑,“彩衣小姐与太子殿下见面、相识大概也就一两个月,换算成神界的时间,最多也不过是一个时辰。而聆悦与太子殿下……自小就相识,且互相倾心。”   彩衣更加恼怒:“这还能这么算的么?许多人认识了一辈子到头来也不会相互喜欢,这又怎么说?”   这倒是说得很对。不过织萝本来也不指望就这么一句话能把她劝服,也就只是淡淡一笑,抬手虚虚一捞,指尖便出现了一条闪闪发光的红线,“彩衣小姐可知道这是何物?”   这一手露出来,别说是彩衣,就连鸳鸯王夫妇和在场一些地位颇高的长老要员都震惊了,失声道:“姻缘线!这女子竟然能看见姻缘线!”   看见姻缘线有什么好稀奇的,姑奶奶自己就是一条姻缘线。织萝在心中冷笑一声,手上略微用力,那姻缘线便显现出更多的形迹,其中一边却正是系在彩衣的手腕上。织萝又道:“彩衣小姐想知道……自己的姻缘线连着的是什么人么?”   彩衣嘴硬道:“你会看什么?我怎么能信你?”但她的神色却出卖了紧张的内心。   织萝当然不会认为她是真的不想,闻言只是扬了扬嘴角,然后捻着那红线慢慢地往前顺去。   鲜红的姻缘线在空中慢慢显出形迹,不紧不慢地往前眼神。而众人的心也仿佛是被织萝这一只捻线的素手所揪住,随着她一点点往前而越揪越紧。   最后,姻缘线终于到了尽头,众人伸直了脖子去望——呀,真巧!竟然在陶泽手上。   原本织萝就笃定彩衣的姻缘线绝不会系在连镜身上,好歹也算是神族的,月老再怎么糊涂再怎么草率,也不敢把神族的好几人胡乱绑在一起。只是没想到这么巧,原来彩衣的姻缘线……就在陶泽身上。大概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吧。   “你……是使的什么障眼法?”彩衣神色慌乱。   祁钰还没说话,玄咫却认真地道:“彩衣小姐,在场的都是神族,还有许多高手,当中玩弄此等法术,岂不是很容易被拆穿?”   臭和尚,又抢风头,祁钰心下恨恨。   大将军与陶泽的父母起先都有些震惊,低头琢磨了半晌,彼此抬头对了个眼神,点了点头,似乎就在一瞬间确定了什么。   “彩衣。”大将军叫了她一声,“既然太子殿下的良配另有他人,而你……陶泽公子温文尔雅又稳重大方,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为父很是满意。既然已经成了礼,不如……”   陶泽的父亲也道:“吾儿,既然是命定之人,又已经拜堂成亲,自然不能违了天数与礼数。”   陶泽略略垂眸想了片刻,神色依旧一派淡然,却点头道:“父亲说的是,孩儿听凭父亲安排。”   “哎,还真是天定良缘啊,上错了花轿抬错了门都还能遇到姻缘线那一端的人,可见就是命数如此啊。”   “我看挺好啊,郎才女貌,门当户对,很好很好。”   “宰相姻亲,也不必太子差了。”   周围观礼的群众开始窃窃私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   有时候旁人的三言两语,就很容易让一个意志不甚坚定的人动摇。何况其实旁人分析的,还是十分有道理的。   原本彩衣也不是真心喜欢连镜的,就如同织萝问她的话一样,本来认识也不久,不了解连镜的脾性和他的兴趣爱好,除了他的身份,也就是他的一张脸还很是吸引人了。何况自从认识以来,连镜就在和聆悦闹别扭,不光对她不耐心也不看重,还闹出许多笑话,实在不是作为夫君的最佳人选。   反观陶泽,就很是不一样。陶泽在九阙天素有美名,多少人提起他都要赞一声翩翩公子,而就上次游春之时见到的,陶泽温和而体贴,实在不错。   彩衣虽然娇气,可又不傻,自然想通了其中的关键,最后也羞羞答答地点头同意了。   于是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又是一对新人被送入洞房。   新人自有自己的重要事情去做,而来宾只需吃饱喝足尽欢便是。   织萝放下一桩心事,也就心满意足地饱餐一顿,原本还想主动去找祁钰,夸一夸他倒是出了了绝佳的主意,只是一抬头,神色就变了。   玄咫就坐在织萝身边,自然是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便问道:“姑娘怎么了?”   “大师,你知道那边坐着的几位是谁么?”织萝望向祁钰身边的几人。   玄咫仔细辨了辨,还真的不认识。只是其中一人头上巨大的金角就这样大大咧咧地显现出来,倒也不难猜。于是玄咫试探着道:“那是……龙王。”   “是。”织萝面上的笑意渐冷,一一指着与玄咫介绍,“那两位就是接替了闻音之职的推云童子与布雾郎君,旁边是雷公电母,再就是风伯,挨得祁钰最近那个就是北海龙王。”   祁钰身份太高,自然是坐上席的。而刚刚织萝点名的那一堆人,虽然也是有神职的,惨除了北海龙王也是天生的神族,另外几位却都是由凡人修成的仙,算起来其实是比鸳鸯族的几位身居高位的还矮上一级的,原是不能坐上座的。   只是这几人都堂而皇之地坐在那里,没有半点不适,而鸳鸯王夫妇对这几人还挺客气的。   再一想这几人的职责……合起来刚好便凑出一场雨。恰好方才这一场雨,这些个要素一一俱全……   “大师,聆悦与连镜的事了了,咱么也该回去了。”织萝冷不防地道。   玄咫愣了一愣,诚然他也是想回去的,毕竟一个凡人待在神族的地界上,也是有些不适应的。只是怎么这么急?玄咫便问道:“那……去与鸳鸯王道个别……”而还有半句没问出来的话是——要叫上祁钰一起么?   “今天族中两件喜事,又有大人物驾临,自然是要好生应对的,哪里顾得上咱们?”织萝轻笑一声,起身就要走。   玄咫正要跟上,却忽然感到身边一阵疾风过,然后祁钰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来找织萝的。   “姑娘去哪儿?”祁钰巴巴地问。   织萝不意他这么快就过来了,愣了一愣,又别过头去,“我想去哪里,似乎还不劳殿下过问吧?”   祁钰当然敏锐地感觉到织萝又生他的气了,自然是心急,“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一次织萝没有与他绕弯子,只是道:“那边一桌人都是你请来的吧?若是真的来简单降雨,还险些坏了鸳鸯族两场重要的亲事,鸳鸯王人微言轻,怪罪是不敢的,但是不满定然是有的,怎么会宴请他们?一次能请到这么多大人物,自然是有更大的人物卖面子,这个人……只能是殿下您了吧?”   原来是因为这个。祁钰苦笑道:“一点也瞒不过姑娘。”   “今日本不该降雨的吧?”织萝轻笑,“那日你说算到今日又大雨,是假的吧?今日的一切,都是你策划好的!”   原来是你一手策划好的。亏我……还信了你。 第120章 重开   “热乎的油条、包子、肉饼嘞!”巷子里, 再次响起了那熟悉的叫卖声。   那挑着担子的小贩在路过千结坊之时, 如往常一般, 没有丝毫的停留,甚至连看都没看上一眼。   但出乎意料的是, 一向都没有动静的千结坊忽然开门了, 身着红衣的女郎扬声道:“老板, 一碗豆浆两个包子。”   “好嘞。”小贩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忽地醒悟到是谁在跟他讲话, 不由得有些惊讶:“哟, 织萝姑娘回来了?完婚了?”   完婚……嗯, 不是第一个人这么问了, 都怪祁钰那厮写的告示!   织萝当然懒得解释,胡乱点了点头。   那小贩一边麻利地替她舀豆浆一边好奇地问道:“就一份么?没别人了?姑娘的夫婿呢?哎对了, 以前店里不是好些帮忙的人吗?一个都不见了。”   什么夫婿?对于那种没有的东西, 织萝自然回答不了,也不想多说, 只是胡乱地道:“都回去了,现在就我一个人。”   小贩有些不甘心地“哦”了一声,旋即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以前姑娘店里不是有个帮忙的小伙子么?他也回去了?”   “当然回去了, 我一个成亲了的人, 留个大小伙子,逗人闲话?”织萝眼也不眨地撒了个谎,又岔开了话题, “还是八文么?”   “哎哟,姑娘这是许久没在我这儿买过东西了吧?早就涨价了,十文。”一提起钱的事,那小贩就什么都忘了。   织萝也不在乎两文钱,给过之后便端着东西回了店里。   虽说这小贩一向是担着担子走街串巷,但手艺却是极好的,许多大户人家都还特意遣下人一大早堵在他叫卖的必经之路上买些早点回府去的。只是不知为何,那新鲜的包子咬在嘴里,织萝却觉得索然无味。   许久没吃,不习惯了吧?   对,一定是这样,都已经一年多没自己掏钱守在门口买早饭了,换了胃口,当然有些不习惯了。不是因为祁钰那厮做饭做得有多好,而是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   不过无妨,习惯也是可以慢慢改掉的。   比起最初两日在店里打扫收拾时动不动就像叫人,但等喊出个“元”字才忽然想起如今千结坊里就剩了她一人。   至于为甚会张嘴就像喊元阙,织萝不愿深想,硬是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前段时日店里的三只鸳鸯忽然失踪身边只有他一个帮忙的所以喊习惯了的缘故。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织萝想看看一大早是谁这般行色匆匆,抬眼却见了方才过去不久的小贩急匆匆地往来的方向小跑去。   “老板,今天这么早就收了啊?”织萝随口打了个招呼。   不过那个小贩一见就是天生的健谈,脚下步履都如此匆忙了,听人叫了,仍不忘停下来闲聊,“哎,过会儿就该下雨了,特意少做了些,赶紧卖完赶紧回家么。”   织萝闻言看了一眼天色,却见东边的旭轮慢慢破了云层,稳稳地往中天升去,哪有半点下雨的迹象?于是织萝淡淡一笑,“不知是何方高人预测今日有雨?”   “这还用人预测么?”那小贩摇头,“都好多日了,姑娘不知道么?”   这个么……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虽说四五日前她就回了皇都,但一回到千结坊,织萝就倒头睡了一觉,不知今夕何夕。睡醒之后,见离开近一年的店里生了蛛网灰尘,自然是看不下去,需得打理一番。原本她一挥手做出几个红线小人都能帮她处置干净,但织萝不想让自己闲得厉害,便如同凡人一般自己亲自动手,且是当成了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完成得一丝不苟,全然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若不是因为她是非人,可以不食五谷,这样熬过来早该饿晕过去。   “才回来,自然是不知的。莫不是皇都接连下了数日雨?”织萝敷衍着笑了笑,却又有些奇怪,“不过雨下得再久也终有停的一日,看样子今日天气很好啊。”   小贩连连摆手,“这话却不是这么讲的。起先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连日下雨么,咱们也不是没见过。可这雨蹊跷啊,早上怎么看都觉着是大晴天,一点征兆也没有,晚上也能看到满天的星星,可都是假的!姑娘瞧好吧,一到辰时,就一定会开始下大雨!非得下到戌时末亥时初才会停!”   “这么巧?老板骗我呢?”这小贩又不是神族人,更不是神族那些位高权重的人,当然不会准确地知道天帝的命令到底是几时下雨。更何况就算是天天都有雨,也不会是这么巧的,说在哪个时辰还偏偏在哪个时辰。   仿佛受到天大的冤枉一般,那小贩跳起来,“骗你做什么?天地良心,姑娘你看我这几年做生意有作假的时候吗?”   “自然没有!”也对,商人最怕被怀疑信誉,即便挑担子走街串巷还不能完全算是个商人,但织萝还是好言安抚了一番,才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这样子多久了?”   小贩认真掰着指头数了数,“说来也奇怪啊,大概都要半个月了。”   半个月?这肯定算是天生异象,没有地仙发现然后上报九阙天么?   “姑娘我跟你讲,这雨啊,不是一般的雨,听说又好几次都有人看到……那云里盘着一条龙!一条奇长无比的龙,浑身青甲呢!”小贩绘声绘色地道。   嗯,这不是废话吗?龙王要不在云里窜,还能下得来雨么?   何况皇都在中原来说虽然位置偏西,但放在整个人界,却是在东方,降雨之事当然由东海龙王来负责。   看小贩越讲越来劲,隐约有要与那茶馆的说书先生一较高下的架势,织萝连忙道:“老板,快到辰时了……”   一听这话,方才还眉飞色舞唾沫乱溅的小贩一下子神色剧变,如同火烧屁股一般,连道别都来不及好好说,撒腿就往回跑,不一会儿就连影子都不剩了。   织萝倒是觉得有些好笑——这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真事一般。   然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却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天幕就如同撒开一张黑布一下子蒙住了一般,由霞光万丈一下子变得晦暗不明,竟真是下雨的前兆。   莫不是……小贩没有诓她?   紫电如快速挥动的光鞭,倏尔在空中拉出一道曲折蜿蜒的痕迹,又转瞬即逝;惊雷仿佛神祇乘坐的云车驶过,车轮碾出惊心动魄的声响。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密实的雨幕牵扯得天地间一片模糊。   啧,所言非虚啊,果然是辰时正!   若是阴雨天,想必出行的人也不会太多,出行的人能有闲心来买结子的就更不会多了,看来是没生意上门了。织萝想了想,搬了把小凳子坐在了门口,理了两条线开始打新结子。不是用法术让线自己飘起来舞动,而是自己用手指勾来绕去地编。   只是织萝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总是做错套,不停地拆开重新打,一个多时辰过去,竟是连一个都不成。   明明是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胡思乱想,却总是控制不住。   而织萝更不想承认的是,是祁钰这厮惹得她心烦意乱的。   或许他是因着其他要事到人界行走的,而他的身份又非同一般,自然是要想办法遮掩一二,倒不一定是冲着她怎样的——这人不正经的时候就满嘴胡说八道,即便恢复了身份也不能保证他所说的都是实话呀。   平心而论——丝毫没有动心么?似乎不是的,虽说自己也不是那种小气而自矜身份的女子,与三教九流之人都能结交,但他还是元阙的时候,亲昵得却绝非旁人可比,只是织萝觉得自己从不曾讨厌过。从前一直告诉自己,命中便没有姻缘线那个,那是玄咫,不该动这份心思。后头得知原来祁钰也是命中无姻缘线的时候,说不开心是假的。   可就在织萝都准备原谅他的隐瞒的时候,他却做出了自己绝不能接受之事……   正在出神,织萝只觉得一股湿气扑面而来,茫然抬头去看,却见一白衣僧人正撑着伞,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自己。   哦,玄咫来了。   “大师……”织萝木然地打了个招呼,慢慢地让自己的脑子活过来,然后发现玄咫虽说撑伞而来,但他的肩头、袖角、袍摆和芒鞋都湿透了,才惊呼一声道:“这么大的雨,怎么过来了?可有什么要事?”   这是过了多久了?织萝不知道。   但她也隐约明白,自己在门口坐着的时间不短了,毕竟这玉线做个结子再拆开花的时间就不少,而她在这里已经来来回回拆了好几遍了。   这样的大雨,往外只是一阵便过去了,哪怕下得久些,也该是稍稍弱一阵再卷土重来,但就她所听到的,似乎就没有歇下去的时候……   且织萝离开之时是开年不久,过了快一年了,自然也是二月,这时候……哪有下这么大的雨的!   于是织萝收了凳子,让开了门,“大师快进来坐坐,我替你生个暖炉,再烧点热茶。”   玄咫一身狼狈,却是从容不迫的,收伞倒放在门口,然后温声道:“给姑娘添麻烦了。小僧此来……不过是想看看姑娘是否安顿好了,有没有……能帮上忙的时候。”却是一本正经地回答了织萝随口问出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俺肥来了!同卷标,这个单元先解决大师!但是元阙阙同志不会下线太久的,真的!!! 第121章 潮生   口中说着是生炉子替玄咫烤衣服、再替他煮一壶热茶, 但织萝其实真是做不来事的, 毕竟从前要么就是用法术解决, 要么就是有人替她做了,全然没有她亲自动手的机会。可现在她又委实想自己动手试试, 毕竟……玄咫到底是个凡人, 肯定不大喜欢万事都用法术来解决了。   只是这女妖怪到底不是做粗活的料, 生个火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添柴的时候又烫到了手, 最后还是玄咫自己来才捧上了手炉喝上了茶。   庙里头的僧人, 哪怕是名气很大的古寺, 喝茶也只是为了提神醒脑的, 故而玄咫煮茶的时候也是依了自己的习惯,往沸水中投了茶末后就只放了青盐而已, 别的一概不放, 一口饮下去,除了能尝到清香, 更多的还是苦涩。   不过织萝不喜欢吃苦味的东西。   茶她也是喝的,但是从前的元阙知道她嫌弃那一股苦味,会特意往里头放点蜂蜜与乳酪。哎……玄咫不知道她嗜甜吧。   “姑娘这边打理好了么?要不要小僧帮忙?”玄咫认真地问到。   玄咫的神情太过认真,以至于让人产生一种他所问之事十分要紧的错觉。事实上, 就她这么个小店, 有什么打紧的呢?愿意的时候就开一开,不愿意就关起门来睡两天,反正她也不靠这个养活。   而织萝还想起一事, 她们出皇都之时,玄咫是被承华邀请同行捉妖的,但承华却折在了敦煌,而后玄咫和他们又一道去了结双城,人间之事一概不知。但顾昭到底是回来了,承华临去前编造好的借口也是由她代为转达,也不知皇帝信没有。这个时候,玄咫哪怕是进宫去解释一声,也比来瞧她重要。   不过玄咫还是来了……   于是织萝笑道:“多谢大师一番好意了。只是这几日天气不好,外头也没人走动的,我这里收不收也无妨,横竖没有客人上门。”   玄咫闻言皱了皱眉,顺着她的话道:“是啊,这几日一直在下雨……”   织萝心中一动,忽然想到——玄咫其实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从来学不会祁钰那无事献殷勤的一套,而最近的雨又的确古怪……所以他大概是为着这事来的吧?   刚要说什么,却听见密集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一声异响,然后隐约听到一声高喊——小姐姑爷你们快看,对面姑娘开门了!   小姐、姑爷、对面、开门?织萝把这句话合起来慢慢咀嚼一遍,怎么听怎么觉得是在说自己,便与玄咫一道走到门边去往对面看,一下子便愣住了。   雨幕仍旧是铺天盖地的,哪怕只隔了一条街也无法看清对面的具体情形。   但到底是熟人,仅凭一个模糊的身形,织萝便完全能认出那边的四个都是谁——连镜、聆悦、潋潋、滟滟,一个不多,一个也不少,全都集中到了那边的耀灵轩,自己的千结坊里一个都不剩了。   而那边的四个也一下子认出了这边的是谁,不由都有些惊讶,“大、大师?”   大师怎么了?难道大师不能来坐坐了?   不过比起他们,织萝更是好奇,“刚成婚,你们怎么不在家里待着又跑回来了?”若说此前这四只鸳鸯一半是为了逃婚一半是为了追妻所以滞留人间不去,这次无端端地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连镜自然而然地紧紧握住聆悦的手,笑道:“新妇娶进房,却也不能把媒人扔过墙嘛。姑娘上次都没等到喜宴散就不辞而别,我们放心不下,总是要来看看的。”   织萝吓得瞪大了眼睛。   刚刚是不是她的耳朵幻听了?有人说话么?   就算是有人讲话,也绝不该是连镜那厮吧?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么?他什么时候竟然能说出这么……不说多好听但一点都不得罪人的话了?好吧,或许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待了。这成了家的男人呀,果然不一样。   压根没料到这四个还会追过来,织萝也从来没想过说辞,抬头又望了一眼雨幕,方道:“雨声太大,我懒怠费嗓子。你们且先安顿着,容后再叙。”   原本只是想把对面那一拨人打发进去的,谁知这一个个的竟反手就把自家店门一关,接二连三地冲了过来,带来一大股潮气。   不过人都来了,织萝也不好意思打出去,便与玄咫一道又烧了一壶水,与那四只鸳鸯分热茶。   “还不曾向太子殿下与聆悦姑娘道贺呢。”玄咫仍旧是一本正经的。   连镜却有些不高兴了,“大师你寒碜我呢?在结双城当着这么多人无法,你叫我一声太子殿下我也就生受了,在人界你还这么叫……是不把我当朋友了?”   “小僧并不曾……”玄咫摇头。   “那就从前怎么叫现在还怎么叫,不许改口。”连镜说完之后又在店里望了一眼,果然是很不讲究地问道:“哎,元阙不在呢?”   好端端的,提这厮做什么?织萝面色一沉,只还有嘴角是保持微扬的,“人家可是天神贵胄,待在我这么个女妖怪的破地方作甚?”   “可是元阙从不觉得姑娘是什么女妖精啊。”连镜理直气壮地道。   “难道我不是吗?”织萝似笑非笑地望了他一眼,又向聆悦道:“这回你们可不是又偷着跑出来的吧?”   聆悦连忙摇头:“真的不是!同父王母后说清楚了,是想帮着姑娘完了和天帝的赌约才出来的。父王母后知道姑娘对我们二人照顾颇多,当即就点头同意了。”   “与天帝的赌约?”玄咫一向是静静听人说话的时候远多于开口,这倒是难得插嘴。   只是众人并没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就给足了面子——连镜与聆悦同时用眼神在问织萝“难道大师还不知道”,而织萝,则是在考虑怎么把这话给圆过去。   原因很简单嘛,不管对象是谁,乍一听这个曾经对自己表现出有意思有暧昧的人忽然说出“我没有真心喜欢你只是跟人打赌说一定要找个人而你很合适”,只怕脾气再好的都会生气吧?   心念急转,织萝只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从前瞒着大师,是我不对。其实我也不是普通的红线,毕竟死物化形所需时间更长,如红线一般的,还不到时间便自己先腐朽了。我原本是月老手上的姻缘线化形,与天帝有了赌约才下界来。”   想必玄咫也该隐约知道她不是普通的红线了,这次也算正是给他个解释。至于什么赌约的事,含糊其辞,想必玄咫也就不会再多问了。   其实聆悦原本说起来也不是十分聪明的,但被逼急了,忽地就灵光一闪,连忙道:“姑娘,我险些忘了!其实我们今天跑过来,也不全是为了谢媒……来日方长么。我还有个重要的事情和姑娘说……”   “嗯?”织萝挑了一边眉毛,看似并不在意,其实也暗中担心,不知聆悦到底能说出什么来。   聆悦抬眼看了外头仍旧还声势浩大的雨,连忙道:“是这样的,这么大的雨,就算是下也不过最多一炷香就会变小,能下上一个时辰便是异象,而这雨不光是几个时辰,能足足下上大半日。这也就算了,可是这么大的雨……一连下了好几日,也太不寻常了。”一面说,她还一面伸手在连镜的腰上掐了一把。   连镜会意,咬着牙眼泪汪汪地点头,倒是看得潋潋滟滟姐妹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玄咫被这话吸引了心神,早忘了什么打赌不打赌的,只是一脸严肃地道:“不错,其实……小僧来找姑娘,也半是为此。”   她就知道,玄咫当然不会为了看看她就这么上门来。   当然,不是说玄咫是个无情无义之人,只是他也不必冒着这么大的雨前来。   但玄咫当真是个单纯之人,一旦集中精神说什么事,就再也顾不得别的。他没注意只落得眼神,只是认真地道:“小僧所居的慈安寺,原是在城郊山坡上的,诸位也是知道的。那座山也算是整个皇都周遭最高的一座山,登临顶峰,便可远眺……泾渭二川。”   “有异动?”织萝眼神一变。   其实也不消问,连下数日大雨,自然是容易引发水患的,何况泾水渭水一向不甚太平。   玄咫点头道:“水位上升不少,再涨下去,恐会形成洪潮。”   水位高涨么?这是肯定的,只是怎么觉得有什么地方还是不对劲?   这个时候,连镜终于表现出了与他一族太子身份相称的常识与敏锐来,“这可就不对了,若是在平常,别说这么大的雨,便是阴雨缠绵上十多日,也早该传出水患的消息了。或许先受灾的事附近的村镇,消息滞缓没这么快传到皇都,但也不该只是才涨水啊。除非……在连续下雨之前,这两条河本来就快干了。”   泾水渭水也是放眼中原叫得上号的江河,绝非那些浅溪可比,若是要干到连下十多日暴雨还不会发水灾的程度,至少也要连旱数月。   这却就说不准了,毕竟那个时候谁也不在皇都,也不知道这几个月的情形究竟如何。   不过织萝在心底暗自一推算,却有了不祥的预感。   人间数月前,他们正在结双城里为了连镜和聆悦的婚事急得焦头烂额,而最终这事,却是被一场大雨解决的……   但按照时间来算,这降雨的时候,或许就是皇都遭旱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鸳鸯才不会狗带呢,他们还得助攻一把! 第122章 犯夜   这雨果然是“不负众望”, 足足下到夜间才停下。   而这期间, 雨势一直不曾减小, 密密麻麻的雨珠砸落在地上,将积水一层层溅起, 散成一片氤氲的水雾, 更加遮蔽了视线。   玄咫本是不曾在意的, 撑了伞就要回去,但其余五人却是说什么也不让他走——慈安寺离千结坊也是不近的, 来一趟已然浑身湿透了, 再走回去, 岂不是白烤了一遭衣裳?何况如今走在街上, 五步之内男女莫辨,十步之外人畜不分, 如何能走?   只是硬生生留了下来, 众人也尴尬。玄咫也不知能说些什么,织萝差不多也是如此, 连镜与聆悦自己躲到一旁去了,剩下两只鸳鸯……倒是还好剩了两只鸳鸯,这两姐妹真是奇女子,没人答理, 就这么自己与自己叽叽喳喳地也能说个痛快。   不过再怎么能说, 也总有口干的那一阵,当两只鸳鸯终于停下来喝水之时,这一屋子的人终于感到了尴尬, 只能大眼瞪小眼了。   似乎是经过了半晌的思想斗争,连镜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道:“姑娘,容我问一句不该问的……那天你忽然不告而别……究竟是为何呢?”   “你们都是成亲了,还留在那里干什么?结双城又不是什么有名的仙境。”织萝面上满不在乎,心底却是一疼。还能为什么?可不是为了那混蛋么!   连镜却充分发挥了自己脸皮够厚、眼色够差的“优势”,问道:“只因为祁钰么?前几天他是真的惹着您了,可司法天神来降妖那日,看着你们还挺好的啊,怎么忽然又不好了?他又干了什么,您说,我帮您教训他!”   真个大言不惭呐,你教训他?他什么身份心里还没数么?你敢?   只是玄咫也认真地望着她,神色纯粹就是一片好奇。   算了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说了吧。于是织萝淡淡地道:“那天你们俩是忙着洞房去了,自然没注意到来观礼的宾客里到底有谁。推云童子、布雾郎君、风伯、雷公电母、北海龙王……”   先前听织萝说“忙着洞房”,聆悦还羞怯不已,一听到后面,却又忘了害羞,只是问道:“这些个大神……竟然愿意动趾驾临……”   “父王母后自然是不够分量的。莫不是……祁钰请来的?”连镜倒是想通了关窍。   “那你以为,祁钰请这些人来做什么?”织萝似笑非笑地问。   连镜认真思索的样子看起来还是有那么几分一族太子的架势,“这几位神仙凑在一起,便能降下一场大雨,花样俱全,一步不缺。而我们成亲那日……也是这么大的一场雨,晨起乌云密布,而后狂风大作、雷电交加……祁钰请他们来降雨的?”   “所以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织萝仍旧笑着,只是笑意慢慢从眼底褪去,只是在嘴角还残留了几许。   “为什么?”连镜与聆悦理所当然地问着,潋潋滟滟自然也凑了上来,连带玄咫也是满面疑惑的。   竟然没人能明白?难道她辛辛苦苦所坚持的,竟不过是一场笑话而已?   神色略黯了黯,织萝还是解释道:“难道你们不曾听过一句话——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众人面上疑惑更盛,“自然是听过,那又如何?”   “那便是了,何处几时该如何降雨,天道早有安排,一年该有多少雨来降,也是有定数的。我问了祁钰,那日究竟该不该降雨,他说……并不是天帝所安排。那也就是说,是他利用自己的身份,让龙王擅自降雨的。”织萝越说,眼神便越发犀利。   但众人却没理解到她的意思,连镜更是道:“等一下,既然说是天道……难道天帝便是天道了?他说该下雨便下雨,别人就说不得了?姑娘在人界的时间是比我长多了,还请姑娘细想想,若真是天道的意思,那么人间何来这么多水患与旱灾?”   织萝不想与他争论天帝说了到底算不算的问题,只是道:“天帝之所以为天帝,便是因为一年有多少雨水,他是能看见的,至于如何分,却是要看他心意去安排了。不管他安排妥当与否,但一年的雨水总是都分派下去了,总有定数。现在祁钰却让北海龙王多下一次雨,你说……这雨水何处来的呢?”   “这……”众人都答不出来,然无一不在心里道:我的天啊,看不出来织萝姑娘总是与天帝做对,将月老签出的姻缘线都随手解开了,却还是个卫道士啊!   众人都等着织萝解答,但她却站起身来,拍拍手道:“好了,雨停了,咱们也出去走走吧。”   回头一看门外,却见那铺天盖地的大雨果然是停了,但外头的街道却还是湿漉漉的。   四只鸳鸯不是人族,也对人间的规矩不放在心上,但玄咫却迟疑道:“这个时辰……闭门鼓该是都响过了,再出去游荡,不好吧?”   “大师难道是第一次么?”织萝揶揄一笑,“大师可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小女子是什么时候?”   记得这事的自然不止一人,尤其是记忆甚好的潋潋更是随口道:“白天啊。”   呃……好像还真是啊。织萝有点尴尬。   聆悦连忙瞪了潋潋一眼,笑着解围:“可是第二回第三回都是在夜里啊!大师从前不也经常夜行么?”   “那、那是因为有要事需得查证……”玄咫的耳尖泛起一片可疑的红色。   织萝得意地一笑,“谁说这次又是出去闲逛了?”   连镜一头雾水,“那却是干什么去啊?”   “我要去求证一事。”织萝神秘一笑,“等这事问明白了,我大概也就能告诉你们……北海龙王从哪里借来的雨水了。”   “问谁?”连镜只觉得脑子里打翻了一锅粘稠的白粥。   织萝仍旧在卖关子,“这皇都城中咱们都认识的、一别许久、需得上门问候的……”   “苏文修?”也不知连镜怎么想的,忽然报出个织萝几乎都要不记得的名字。也对,还有这么一号人,相识一场,是该抽空去瞧瞧的。   只是她这次说的还真不是这个人。   织萝望了一眼玄咫,“难道大师不觉得,我们更该去瞧瞧那位被退婚回来的郡主么?毕竟她返回皇都,有一半也是因为我们的缘故。”   玄咫似乎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闻言倒是愣了愣。   按说玄咫与连镜、聆悦也不算深交,当初他二人被捉回结双城之时,却能急着要去救他们,怎么如今对上顾昭的事,竟是这般反应?   疑惑归疑惑,但织萝是个只要心念一动就会马上去做的人,见众人没有异议,便立刻收拾停当出门去了。   当然,潋潋滟滟又被留下了。   原本白天大雨就少人外出,而夜里天黑路滑,就是连外出的心思也歇了。或许正是这样想着,路上连寻街的金吾卫也几乎见不到。这几人又各个身手不凡,且“负债累累”经验丰富,一路行到定北府几乎是闲庭信步一般。   织萝是进过顾昭房间的,此时仍有些印象,便循着记忆里的方向摸了过去。只是远远一看,那边连着几间房都黑灯瞎火的,哪一间都不像是有人在里头休憩的模样。   顾昭不在府上?这么晚了,她却能去哪儿呢?莫不是那薄情寡义的皇帝又把她派出去打仗了?   织萝还没想明白,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呼喝声:“小贼哪里跑?快追啊,他在郡主房间那边!”   郡主房间那边?这边不就只有他们几个么?了不得,定北府的下人都如此厉害,连他们的踪迹都能发现了?   不过眼下却不是多想的时候,要赶紧找地方藏起来才好。   织萝也管不了这么多,招呼几人随便找房间躲进去。只是待最后进门的连镜也关上门,织萝一转身,却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眸子。   这屋里有人!   一个念头还没转完,织萝只见眼前寒光一闪,又听玄咫压低声音喝了一声“当心”,才发现原来站在她面前的那人手里还握着一柄短剑。   眼睛适应了一阵夜色,织萝也看清了面前的人是个高挑的女子,身量与顾昭相似,连面上肃然杀气也与顾昭相差无几。   不过一个凡间的女子,她倒不放在心上,随手制住,一手掩了她的口,低声道:“姑娘莫要声张,我等绝非歹人,却是郡主的旧识。此番……我等也是来找郡主的。”   还不待那女子有所表示,外头的呼喝声却一下子进了,“南风,南风在不在?刚刚府里进了贼,往这院里来了,你看见没?”   于是那女子朝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示意他们自己要出去说话。   织萝与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放还是不放?算了吧,区区一个凡间女子,哪怕身手有顾昭那样好,也不放在眼里。   松了手,南风也没有大声呼喊,只是对众人仓促地低声道:“郡主嫁人了,不在府中。你们快走,此地不宜久留。”然后推门走出去,朗声道:“虽说郡主如今不在府里,规矩还是在的,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定北府规矩大,顾昭又是素有威名的,南风这么一说,众人都噤声。   只是安静了片刻,却还是有人道:“可府中真的进了贼,朝着郡主的院子来了,大家都看着……”   “定北府岂容小贼随意冒犯?尔等还不快找?”南风怒道。   哎,还真让人找啊!不就是她自己亲手藏的贼么?   要说躲避一群凡人的追查,实在是易如反掌。只是织萝却暗中嘱咐众人趁机离开——顾昭既然都不在,那夜没什么好问的了,趁早回去歇着才是正经。   不过顾昭嫁人……她从敦煌回来,少说也要走一个多月,然后皇帝在安排婚事成亲,也太快了吧!却不知顾昭嫁给谁了……   织萝一边想着一边偷偷往定北府外走,不过翻过墙之前,却见那边墙头倏尔闪过一个黑影。   哎哟,果然有贼!   只是这个贼……怎么有些眼熟呢?   不,不可能!那人……如今怎么会在这儿三更半夜地翻人家闺房呢! 第123章 水患   晚间既然雨停了, 玄咫也就可以慢慢回慈安寺了, 不接受任何挽留。剩下织萝与连镜、聆悦各回各的地方。   从前都是自己这边叽叽喳喳, 连镜那边孤零零的一个人,如今境况完全颠倒过来, 织萝有一丝的不习惯, 愣了一阵才告诉自己——他们才是一家人, 从前只是借你的地方,你就是个个形单影只的老妖怪。   大概是因为莫名把自己想得有些难过, 织萝夜间破天荒地有些睡不着了。   而睡不着的后果就是……第二日她也就没能按时起来, 一睁眼, 便见外头又已经开始下雨了。   得了, 这么大的雨,又是不能出门的了, 歇着吧。于是织萝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睁眼又是天大黑了。   白日睡了一整日,夜里自然是睡不着了。织萝闲得无聊, 在千结坊中信步走来走去,不知不觉走到祁钰曾经住的那间房门口。   走的时候也没想过会去太久,屋子的陈设自然是一切如旧的,织萝也就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还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太无聊了, 晚上做结子又费眼睛,以前元阙又是上学读过书的,他屋里该是还有许多书的, 看看解闷也好。   却也不想想,读书人所研究的四书五经,有哪一样是她喜欢的。   不过好在祁钰从前也真的不是个正经书生,四书五经都是摆出来装样子的,真正柜子里藏的,却是写坊间传奇与话本子,数量多得让织萝瞠目结舌。   好你个元阙,难怪读书读得一塌糊涂,原来都读到这儿去了!   织萝一面心疼她曾经给祁钰交过的书院束脩,一面忿忿抱了一摞闲书回自己的屋子看,这一看,却就是手不释卷了。   哎,怪道他爱看,倒也有些意思。   看了一整夜的话本,眼睛自然是酸得紧,眼见着东方晨光熹微,织萝随手将本子一丢,翻身便躺下睡了一觉,睁眼又是日暮。   如此又过了三四日,过得日夜颠倒,织萝也不以为意,全然沉浸在那花妖狐鬼的世界里,忽然觉得人间的情情爱爱还真是有些意思。   第五日上,织萝终于将那些个话本都看罢,竟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因着是最后一本的最后一点点,织萝也懒怠等下次再看,索性一鼓作气熬了一夜又多了半日,放下书后抬头往外看了看,忽地惊觉外头的雨竟比前几日小多了。   虽然仍在下雨,但这雨……却是可以出行的程度了。   都辐辏了这么些天,也够了,该问的事总是要去问出来的。   于是织萝简单地梳洗打扮一番,另换了一身绯衣,寻了把伞准备出去,却在推开门的一瞬间,就见到对面的两只小鸳鸯搬着小凳子坐在自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千结坊,活像一对望夫石。   还不等她出言调侃,对面的两姐妹便兴奋起来,一边往回跑一边高喊道:“小姐姑爷!姑娘可算开门了!”   嗯?敢情是等她?有什么好等的?   连镜与聆悦闻讯而出,都是一副松了一口气的神情。聆悦笑道:“姑娘可算是出来了!”   “难道你们害怕我出什么事?”织萝无所谓地一笑。   那可难保啊,谁让你那天又提了祁钰呢?聆悦与连镜对视一眼,这话也只敢憋在心里,万万不敢当着织萝宣之于口。   织萝也没心思管这些,只是道:“我要出去一趟,你们去么?”   “去哪儿?”连镜倒是有些惊讶——想不到织萝姑娘在屋里关了几天,却也知道外头究竟是个怎么情形,着实是厉害。   “去打听一下顾昭究竟嫁到何处去了。”   唔,似乎想多了。连镜嘴角一抽,“姑娘很关心此事?”   织萝倒是无所谓地一摊手,“倒也不是,只不过我想问问她之前皇都是否有大旱过。”   聆悦有些哭笑不得:“这事何必要去问郡主?但凡在皇都住了一年之人,问谁不知道呢?这个我们已经打听过了,在半月之前,皇都真的有过一场大旱。”   “多久?”织萝眉心一凝。   “应该是三四个月,滴雨未落。”连镜认真地道。   织萝想了想,又问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成亲那日……那场雨下了多久?”   于是二人都开始仔细回忆,潋潋滟滟也不例外。   到底是人生大事,又才过去不久,自然是记得十分清楚的,连镜与聆悦异口同声地道:“半个多时辰!”   “神界一个时辰,人界便是一月。而结双城……大约有皇都六个大。”织萝若有所思。   四只鸳鸯却一头雾水,“姑娘在算什么?”   常年翘起、哪怕只是弯成一个讥诮弧度的嘴角第一次抿得死紧,织萝的眼神亮得可怕,“记得我那日问你们,每个龙王手上的雨量是有定数的,北海龙王却奉祁钰之命私自给结双城降雨,雨水从何处来的?”   记得是记得,只是……有什么关系呢?   看着这边四脸茫然,织萝有些无奈,却也只能耐着性子道:“结双城下了半个时辰的雨,皇都便三个多月滴水未降,难道还想不到?”   “什么意思?”连镜前几日表现出的见识与智慧仿佛也是借来的,如今一并还了回去。   “北海龙王那些多出来的雨水,自然是问东海龙王借的。而东海龙王处,也没有多余的雨水,自然也是要找地方挪用的。所以就挪了皇都的雨水。”织萝一字一句地道。   连镜却不信,“为什么一定是东海龙王?”   “南海龙王所辖之地炎热少雨,一年也下不出这么多来,若是借走,南方就会变成千里赤地。至于西海龙王么……我隐约是听说北海龙王与东海龙王私交更好。”   聆悦又问:“可皇都乃是中原皇帝所居,身边自有许多能人异士,倘若数月不雨,皇帝自会使人作法上达天听,东海龙王就不怕么?”   “我又不是东海龙王,他怎么想的我不清楚,不过我猜……皇都被泾渭二川所包围,不远处还有汾水甚至是黄河,水源算得充足,而冬春之交原本也不是雨季,就算雨水少些……也是无妨的。”   但连镜还是不信,“既然如此,最近为何又会如此异常。”   织萝轻笑一声,“你以为天道对六界之事真的一无所感么?皇都本该降的雨,却并不曾降下,天道便知皇都缺水,会让天帝今年额外补一些。天帝晓不晓得这是为何我不去猜,但东海龙王自然是知道为何会多出雨量来,自然是要快些用完的,省得天帝发现不对。”   夫妻二人想了一想,好像真的没什么能反驳的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织萝这才问道:“你们俩让潋潋滟滟盯着我这儿作甚?有大事?”   “自然有!”不知为何,这夫妻二人都极其容易被旁人三言两语绕进去,几句话之后便不知道自己本来想说的是什么,如此一提,才恍然大悟:“下了这么多日的大雨,旁边又是几条大河,当然是发水患了!”   这是早就料到之事,但前几日过得日夜颠倒,竟把这事抛到脑后去了!   织萝脸色不由得一白。   如此重要之事,如何就因着自己一人的心绪起伏而忘记了?   恍惚间,织萝听见自己还很是冷静的声音问道:“何处受灾?情况如何?”   “皇都大雨,泾渭二水暴涨,都城自然是遭灾的,但更严重的还是下游。便是皇都,水都快淹到城门口了!”到底还是在此住了一年多,即便连镜并非人族,说起皇都遭此大灾却还有种感同身受的悲痛。   “皇帝是什么反应?可有遣人赈灾?”   连镜第一次觉得用看傻子一般的眼神看旁人倒是很爽,只是对象是织萝……这感觉有些微妙。他轻咳两声,“我说姑娘,皇都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水都淹到城门了,难道皇帝还不着急,却要等着自己被水一道冲走么?满朝文武就没一个敢掉以轻心的!”   织萝白了他一眼,“你会不会听话?这话的重点难道是在后半句么?”   聆悦自然是与连镜同仇敌忾,但织萝真是积威甚重,等闲不好随意驳斥,只是道:“如今是京兆府在负责此事,已经有一个少尹几乎就住在河边了。只是这大雨不停,河水就会继续上涨,也不知这雨会下到什么时候去。”   “只有一个少尹而已?”织萝因着胡氏与顾昭之事,本就对皇帝颇有微词,一听这话便先入为主地觉得是皇帝昏聩。   连镜解释道:“这位少尹虽说年轻,又是初登仕途,但为人正直,又十分能干,所以皇帝才放心啊。”   “说得仿佛你认识一般!”织萝很是纳闷,连镜还有给人说好话的一日?   “自然是认识的。”谁知连镜一本正经地道,“大家都认识的,要是祁钰还在,他一定说最熟悉的……这人就是苏文修啊!”   年轻,初登仕途,为人正直,聪明能干……好吧,苏文修的确是如此的……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今天更晚了,因为发生了点意外。 下午去买了支口红准备当母亲节礼物。当时就给柜姐说了,送人的,希望不要拆开,她非得拆了说是要核对,还拔了盖子整根拧出来,期间还拿着拧出来的口红手舞足蹈的给别的客人介绍东西。当时就觉得很不爽了,但是也没说什么,让她装回去结账,然后回家。后来从包里拿出来,觉得晃荡得很,打开一看,盖子没盖好,口红芯子从壳子里□□了,就很生气了,重新装好,然后拧出来一看,真的要气晕了。柜姐当时装回去的时候,没把口红完全拧回去就盖盖子,结果把尖尖的地方戳断了! 由于买完就把小票丢了,再找过去的时候那个柜姐也下班了,所以拒绝调换,还耽误不少时间,所以写得有点晚了……真的不好意思呀…… 顺便,丝芙兰一生黑!买了这么多次口红,从没遇到过这么奇葩的事情! 第124章 再会   京兆府的少尹, 乃是制授的从四品大员, 寻常人熬资历熬上去都需得多少年。苏文修家中是数人在朝不假, 却又都不是什么一呼百应的权臣,皇帝当然不会是因为照拂家里而给了苏文修高位。这样一想, 倒也能说明他的确是勤恳而能干, 深得皇帝青睐。   不过他再能干, 一年多以前却也还是个读书读愣了的毛头小子,论起经验和手段, 大约还是有些不足。   京兆府又是拱卫京畿的重要部门, 而此番水患在织萝记忆中也大约是百年一遇, 光是想想也知道是万分棘手的, 大概苏文修处置起来也是十分麻烦的。   到底相识一场,何况织萝本来就是要插手的, 于是几人出门查探自然是说走便走。   听说近日泾渭二川的水位高得离谱, 似乎不日就要涌到城下,城门早已戒严, 不许城中百姓随意出入。但这也难不倒三个非人,偷偷从某处翻墙出去,实在是轻而易举。   只是还没翻过墙头去,织萝便听到墙外的一片嘈杂——快!这里不够牢固, 再补一补, 出去的那一小队回来了么?沙袋可是灌好了?   发布指令的听声音是个女子,还是他们熟悉的人。   织萝愣了一愣,才翻上墙头, 站在上面居高临下地往下望。   及目所见之处似乎就是一片广远的湖泊,从前出城便能见到的野地与阡陌已然被潮水淹没,只有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杂物还有那些破出水面的树枝树冠,才能隐约看见这是何处。   潮水离城墙大约只有十多里的距离,皇帝排遣来处置水患的兵丁与官员就在水边安营扎寨。大多数时候,都是所有人一起齐心协力地想办法遏制潮水蔓延,仅有几个实在累得站不起来的兵丁坐在旁边休息。   这几个非人的眼神都是格外好的,略微一找便见了方才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撑着一把大油纸伞,一头长发高高束起,用普通皮冠别住,身穿浅绯色小翻领胡服,脚蹬皂靴,却是那晚他们寻而不得的顾昭!   不过一年不见,顾昭似乎有些发福了,腰肢显得有些臃肿,脸也圆润了些。   也对,治水是要动用官兵的,威信高的都镇守边疆,皇都里待着的那些又怕经验不足积威不够,想来还是顾昭最合适。不过这皇帝还真是……人家都嫁人了,还不让消停,又把人家扒拉出来丢在风口浪尖。   就这样想着,织萝招呼连镜聆悦下了墙,准备摸过去找苏文修。   想找苏文修也容易,在场的大多都是武将,不上朝自然就是着戎装的,文官本就不多,品级也都不高,一片愁青惨绿,就苏文修一个五品以上大员,自然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十分显眼。   苏文修身边还紧紧跟着个人,穿绿袍,也是个熟人——苏文修的表兄郭昊。眼见着一身狼狈的郭昊连伞也顾不上撑,快步跑到顾昭身边,织萝还以为他会说什么郡主千金贵体不宜操劳请去一边休息之类的话,顺便也做好了现场看他被顾昭义正言辞教训的准备。   但郭昊上前去,只说了一句话——夫人,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推却,但也请你,顾惜我们的孩儿。   什、什么?夫人?我们的……孩儿?   郡主嫁人了,原来是嫁的这个人!   也对,郭昊家世虽然也不算差,姻亲苏家算是官宦世家,但几乎都没出过什么高官,一家人所做的几乎都是不掌实务的文官,仅有一个出任京兆少尹的苏文修比较出挑。门第算高,但绝对不算显赫,皇帝倒是放心。不过看样子……这两人似乎也十分恩爱,倒是个好结局。   可惜当时也没想着看过这两人的姻缘线,不然还能早些撮合了。   但就这样,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难得月老做了件好事。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织萝,回头拉了一把还在惊讶的小夫妻,“走了,没见过人家成亲啊?还记得是干嘛来了吗?”   那头顾昭还在跟郭昊再三表示自己无碍,然后又问苏文修那边抢险与物资的情况,冷不防就听到有人叫,“郡主、苏少尹、郭公子,别来无恙啊。”   那三人俱是一愣,然后才又惊又喜地打招呼:“原来是你们几位。连镜公子和聆悦姑娘想是好事成了?”顾昭是知道织萝辞了他们便由敦煌去了昆仑,说是要去看看连镜与聆悦的亲事到底如何。   织萝便笑,“郡主都身怀六甲了,他们要是再不成,也太不该了。”   顾昭闻言,难得显露出一点羞怯来,还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郭昊笑得更是傻乎乎的。   原本还想问一句苏文修的亲事,但想着自己又不是为着这事来的,这里也不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织萝硬生生地岔开了话题:“苏少尹,你在此几日?进展如何?”   叫的是官衔,便是不论私交的意思。苏文修便也认真地道:“在下奉帝令来治理水患,今日是第三日。虽经官兵与百姓全力抢救,但收效甚微。好在这水来得也不算太急,一些百姓早有预料,及早撤离,伤亡倒是不多,目前已经联系户部的同僚处置了。”   “不知苏少尹是如何抢险的……”   丝毫不觉得对面是一介女流有何不妥,苏文修认真得仿佛是在给自己的上司汇报公务,“皇都选址原本就是经过了多番考量与讨论,自然是选了个等闲不会有危难发生的地方。这么多年来,皇都内也不曾有大灾,故而就是在城外,其实是不曾修筑堤坝的,有也是在上下游。此番连月降雨的,恰就是皇都城内,上游无碍,下游因着有堤坝,也没太大损害,但皇都城内……”   连镜忽然插嘴道:“水都涨到这么高了,就算是修了堤坝也是没用的。岂不闻大禹治水之时有一言,叫堵不如疏么?”   苏文修倒是没有表现出被人指责后的不悦,反倒是恍然大悟一般,连连点头,“这话很是有理,待我马上拟个折子呈给陛下,请陛下遣工部的同僚前来襄助。”   织萝有些无奈地皱了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这般不客气地指责,难为苏文修竟然没生气,连一点不悦都没有。但苏文修的脾气未免也好得太过分了吧!连镜的话是有些道理,却并不是全然正确的。   堵不如疏是对的,只是如今的皇都……似乎也找不到什么可以修水渠的地方。总不能将堂堂都城的城门外挖的千沟万壑吧?更何况,如今仍在下雨,也不知这水究竟会涨多高,所需的水渠也就不同。若是估算有误,往大了算还好,要是算小了……岂非白费了那些人力物力财力?   织萝略略一想,又问道:“苏少尹可有记录过这几日水的涨势?”   这倒像是一句废话,毕竟说是要治水的人,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开始瞎忙活。只是这是苏文修不是亲力亲为,是交给郭昊去做的,答话的人也就是郭昊,“这水涨势不算凶,一日三丈左右。但也要看地势,陡峭些的地方或许一日涨不到三丈,但若是平底,一日十丈也是有的。都城选址,自然是以平坦宽阔为主……”   这话的意思大家都懂——一旦水势蔓延,淹没皇都或许就在顷刻。   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重。静默半晌,顾昭忽地轻声道:“若是国师还在……国师在的时候皇都一向都是风调雨顺的。”   这话语气平平,顶多有些惋惜,看样子是真的把承华全然放下了。   不过顾昭这话……却是给了织萝启示。   历代皇帝愿意用大笔的银子养着所谓的国师,除却为了自己长生不死的野心,还因为这些修道之人能做到凡夫俗子想都不敢想之事。比如,祈雨。   虽然承华没了,但皇都城里绝对不缺能沟通神明的大能,别的不说,她自己作为一个非人,是从九阙天上下来的,与司法天神都算有些交情,想见到龙王也不是不太可能。   恰好苏文修也想到此,不由得也满怀希望地向织萝望去一眼。   这个时候,再推辞就不大好了,于是织萝点头道:“你们放心,我定要马上去看看,不让皇都遭受无妄之灾。”   又聊了几句,织萝才带着聆悦与连镜告辞离去,去前仍嘱咐了顾昭一句要好生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还约好带水退之后,要好生聚一聚。   待织萝走远了,先前在人群中忙着搬运沙包的一个兵丁打扮的男子才丢了手上的东西,慢慢走了过来。   “元兄,怎么不出来说话?”苏文修有些奇怪。   那人只是随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污渍,露出一张英俊逼人的面孔,却是祁钰。祁钰摇头道:“不了,我才惹了她,正在气头上,还是不要相见得好。”   后头的事情苏文修一概不知,却只记得当时他做了噩梦,与祁钰也有所说的一句话,说是他喜欢的女子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待在她身边,只想偿还一二罢了。苏文修不由得摇了摇头,“元兄啊元兄,不是说是为着好生偿还么,怎么还总是惹人生气啊?”   苏文修说得无心,祁钰却仿佛如遭雷击——我,为什么总是在惹她生气呢? 第125章 遇龙   见龙王其实比见阎罗要容易, 毕竟见阎罗一定要去鬼界阎罗殿, 而见龙王, 只需要上天。   虽然对于凡人来说,上天等于痴人说梦, 但这里又不是一群凡人。   只是虽然不是像去鬼界那样, 需要站在一个特定的位置才能被鬼差发现带走, 但上天这种事情,也不是说站在那儿都行的, 毕竟青天白日之下飘然升天, 也不知会引起多大的乱子, 保不准就会有人一直守在此处……却还让人下来么?   织萝是想回自己后院去的, 私密,安全, 上上下下都不会惹人围观。   要去见的是龙王, 连镜与聆悦都不太敢,毕竟之前就是见到个敖盈这两只小东西都被吓得够呛, 这次要去见的可是敖盈的爹、堂堂东海龙王,只怕会吓得直接从云上掉下来。   将夫妻二人轰走,织萝先找了家还开着门的食铺买了点东西吃,才慢悠悠地往回走去, 只是快到门口之时, 又见了那雪白挺拔的身影。   步履原本是很轻的,但满地积水,无论如何都会带起水花溅起的声音。足音由远及近, 与袈裟同色的纸伞满满转过来,带起一小串细碎的雨珠,然后慢慢扬起,露出伞下那张不染尘埃的脸。   “姑娘回来了。”玄咫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关切与温柔。   织萝愣了一愣,一时没想过来玄咫为何会在这时候过来,但面上还是浮起一个真诚的笑意,“大师来了啊,请进。您稍等等,我去烧水。”   玄咫轻声道:“不敢相扰,小僧此来,是有事相求。”   这小和尚除了偶尔会生气,其他时候几乎都是不苟言笑的,更不太会说稍重的话,能说出个求字也不太容易。织萝微微一惊,连忙摆手道:“大师何必如此言重?咱们也算是朋友,有事但说无妨。”   “是……朋友……”玄咫微微垂了眼,似是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来淡淡一笑,“那就先多谢过姑娘了。”   都不曾说过是什么事,怎知我一定会应下?织萝有些好笑,不过转念一想,玄咫自有分寸,应当也不会提出什么很是过分的要求,方道:“大师遇上什么难处?”   玄咫认真地道:“小僧在山上所观,潮水已升至城外数十里处,且还在不断上升,极有可能危及皇都,治水势在必行。”   到底修的释道,悲天悯人,能说出这话倒是意料之中。于是织萝颔首道:“这个大师倒是可以安心,皇帝已经遣了官员去着手处理了。那人大师也是认识的,就是在桐山书院结识的苏文修,此子品性如何大师也是知道的。”   这般解释却并没有让玄咫觉得放心,他慢慢地皱了眉,那一粒朱砂痣也被压出些褶皱来,“只是姑娘也知道……此次水患乃是连日暴雨所致。虽说这两日雨势有所减缓,但仍旧是在下的。雨水不止,水患不止。这雨原本也是不该下的。”   织萝眉梢一挑,惊道:“大师想去面见龙王?”似乎是与她所想一般无二。   玄咫会些法术不假,也会御行之术,但终归是不能飞到云上的,难怪要来找她。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织萝就一口回绝了:“不行!莫要多言,我不会同意的!”   “为何?”玄咫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为什么?虽然素未谋面,但之前在了结敖盈之事时,织萝对这位龙王的印象甚为不佳,且觉得他似乎有些刚愎自用,若是身份不够之人去商讨,只怕会适得其反。织萝目前的身份是精怪,但她并不以为意,毕竟连天帝她都顶撞过了,还有什么好怕的?玄咫却不同,他只是个凡人,东海龙王只怕不会放在眼里。   “大师心系苍生,这我是知道的。但此事不是凡人能插手的,大师莫要以身犯险。”织萝冷着脸拒绝。   玄咫固执得出乎意料,“所以姑娘准备孤身前往?小僧又如何能坐视姑娘置身险地?”   “我是妖,你是人,旁的不说,单论去面见龙王,我比你就合适。”织萝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开了大门便往里大步走去,还不忘要顺手把门关上。   只是这大门到底没能让她如愿关上——玄咫似乎是第一次这么失礼,竟伸手将门抵住,不让织萝关上。   “大师放手,若是夹住了,小女子可概不负责。”织萝有些哭笑不得。   “求姑娘开门。”玄咫认真地望着织萝,阗黑的眸子仿佛是一汪深不见底的墨泉。   二人隔着门缝对峙半晌,到底是织萝先败下阵来。决定开门的一瞬,织萝还愤愤不平地想——不就是仗着我从前还尝试着去喜欢你所以现在仍不忍拂逆么?这个时候,却去凑什么热闹?   开门便是意味着她同意带着玄咫一道去了。   只是带这个凡人,到底不能纵身一跃的,毕竟织萝自己原身只是一段姻缘线,轻飘飘的,根本拉不住一个成年男子的重量。不得已,她只好开了自己存放红线的箱笼,从里头取出两轴半个指头粗细的大线。   并指一点,那红线便随着织萝的指示浮到了空中,然后慢慢勾勒,最后两轴红线首尾勾连,成了一只振翅高飞的镂空大鸟形状。   “大师,坐稳了。”织萝招呼一声看得有些愣怔的玄咫,自己先坐了上去。   若是让玄咫坐在身后,也显得太过暧昧,织萝坚持坐了后头,由玄咫坐在前头。好在织萝特意将那鸟的尾羽做得十分纤长,也还能好好保持平衡。   红线大鸟载着二人,稳稳地穿过雨幕,腾空而起,仿佛一道赤红的流光,扶摇直上,转瞬便破开了云层,飞到了人界与神界交汇之处,快得根本没让地下的人看清。   这几日雨小了,也用不着雷电,雷公电母不必再来;而眼下又要到了雨停的时候,推云童子和布雾郎君也先行离去;剩下还有风伯,此刻也在和龙王辞行。   等风伯离去之后,织萝才现身去与龙王说话,不在风伯跟前损他颜面。   “龙王大人,小女子有一事想与您商榷,不知可否赏光?”织萝指挥着鸟儿飞上前去,说话语气还算恭敬。   东海龙王漫不经心地回头来,却是一副饱受惊吓的神情。   这是怎么的?难道他们二人的形貌十分古怪么?   织萝腹诽着,面上却绷着微笑,“龙王大人?”   啊,这神态语气都这么恭敬……东海龙王定了定神,打量了面前二人片刻,才冷哼一声,“一个凡人,一只妖精,却想与本座商谈?你们也配?”   果然是眼高于顶,却比想象中更是不善。   “阿弥陀佛,释尊曾道,众生平等。”玄咫站起身来,平静地望着东海龙王,不卑不亢。   龙王受惯了人界的香火供奉,连皇帝见了他也没有不伏低做小的,还从没人敢跟他这么说话,怒极反笑,“既然如此,那还请这位小师傅去找释尊,本座并不信奉释道。”   即便没有当面辱及释迦,但这话别说玄咫,连织萝听着都很不舒服。   看来是不能与东海龙王好生交谈了。于是织萝轻笑一声道:“龙王不信释尊没关系,天帝总是信的吧?那小女子能聊一聊与天帝有关之事么?”   “你……一只精怪,化形不过百余年,敢妄言天帝?”龙王依旧吹胡子瞪眼,之事不知为什么,织萝觉得他气焰没这般嚣张了。   织萝不紧不慢地道:“天帝的话龙王是要听的吧?如今龙王欺上瞒下,难道还不许告诉天帝知道?”   “胡说八道,本座一向是按照天规和帝令行事,几时欺上瞒下?你这小怪敢信口胡说,不要命了?”龙王大怒。   “敢问龙王,帝令上说,去年人界雨量几何,今年又是几何?”   “问这个作甚?你凭什么问?”这话哪是能随意往外说的?便是严格按照天帝的旨意行事也不能四处透露,何况他本就心虚。   织萝却是淡淡一笑,“龙王不说也无妨,小女子自然有办法知道——司法天神处想必也有详细的记载,若不然,他如何检查呢?”啧,却不知这司法天神去年检查的又是什么?得过且过,好不负责!也不对,算起来去年检查的时候,大概也就是通钺刚经历过妹妹二次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想必是不好过的,也就暂且原谅一回。   旁人听到一个陌生人竟然能查到自己的底细之时,大概都是十分惊愕的。但龙王又格外不同,只是嗤道:“你这小怪好生不要脸!你是什么身份?还妄想面见司法天神?”   “请龙王慎言!”玄咫忽然抬眸,毫不避让地望了过去。   织萝却是拉了拉他的袖角,示意无妨,才对着龙王嫣然一笑,“曾经司法天神伏妖之时遇到一个难处,是九阙天上一位身份贵重的神官的女儿犯了大错,按照天条是该处死的,但其间关系错综复杂,司法天神很是为难,所以……”   龙王又不傻,自然是听出织萝是在暗示敖盈之事——毕竟他在九阙天上也算是地位超然,倘若真有谁家的女儿犯了事他是该听说的,可是很不巧,最近犯事的女眷,还真是只有他们东海一家。   “原来杀了小女的是你!”龙王双眼发红,面容有些狰狞。   这反应倒是有些奇怪了,不是从来都把女儿丢在一旁不闻不问么?怎的这么生气?说什么血浓于水,织萝还真不信。   而在看看龙王的反应,织萝又猜出几分来——女儿怎么管、他在不在乎,大概是他们东海的家事,若是让外人插进手来,那就是损了东海的颜面。何况这人不过是个不入流的精怪,哪来的熊心豹子胆?   想通此节,织萝不由得冷笑一声。   这小妖怪竟然还敢笑?龙王不由得大怒,咆哮一声:“纳命来!”双手现出龙爪的形状,携着可以摧山裂石的力道与杀气,毫不留情地向织萝挥去。   织萝虽没想到龙王反应会有这么大,但毕竟是她先挑衅,自然做好了准备,一下子便朝后飘出了三丈。   只是龙爪的威力,却远不及此,需得再往后退开三丈。   想着能少受些波及,织萝奋力往后退去,同时抛出几条红线拴在玄咫手足上,拉着他就要一起后退。   但就在此时,织萝忽然觉得面前的威压忽然消失了!   就像……被凭空截断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欲知出手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从昨天开始给母上妆造拍片修图到今天陪她出去过节,真是累死了,抓紧时间码了一章,瘫倒。最后一会儿了,还是要祝天下母亲节日快乐~ 第126章 止雨   一道凌厉得几乎要化出实质的剑气划过, 截断了龙王的威压, 而后便飞出一柄长剑,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形,又飞回主人手中。   织萝对刀剑其实没什么研究, 但这把剑委实眼熟, 因为她见过许多次了——祁钰的佩剑。   竟然又被他救了一次, 还这么及时……织萝也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而龙王显然也是认得这把剑的,忙不迭地收回爪子, 恭敬地道:“小神……见过殿下。”   一道白影从天而降, 恰好便落在织萝与玄咫面前两步外, 却将他二人密密实实地拦在身后, 只略略偏了半张脸,温声问道:“二位还好吧?”   “多谢殿下。”织萝撇了撇嘴, 不太情愿, 玄咫倒是发自真心的。   龙王受不了此等冷遇,忍不住开口道:“不知殿下此来……”   “方才吾听龙王说, 要拿了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的性命是么?”祁钰似笑非笑地说着,那神态语气与从前织萝说话时的模样几乎一般无二。   其实算起来敖盈也算是罪有应得,通钺不敢得罪,但不代表祁钰就怕他。龙王可以向其他人寻仇, 却不敢在其余面前说这话, 不由得满面通红,想着能找句什么话来搪塞。   偏偏祁钰似是没有发现他的窘迫,仍是笑嘻嘻地道:“那好啊, 吾就在这儿,龙王尽管动手好了。”   “殿下莫要开玩笑,小神不敢!”龙王的额角简直要滴下汗来,同时心里还在想——亏了当年不是这位殿下即位做天帝,为了个女妖怪都能说出这种话来,却把六界众生置于何地!   祁钰却是肃了神色,“吾没有开玩笑啊。正好织萝姑娘和玄咫师傅就在这儿,当时令媛罹难之时他们也是亲眼目睹,真相如何,龙王尽管一问就是。若是龙王不愿信他二人说话,没关系,吾这就把通钺喊来,他的话总不会是假的吧?”   难怪当时他执意要自己动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有这么个身份,除了天帝天后,谁还敢跟他计较?何况龙王应该也是不敢去找天帝天后做主的。亏得自己还替他担心了这么久!织萝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   “祁钰殿下……还真是一心为了姑娘。”冷不防玄咫在旁轻叹一声。   嗯?一向不问红尘俗事的大师怎么会忽然说起这话?听着语气还有些羡慕与……自愧弗如是怎么回事?织萝不由得望了他一眼。   玄咫却眉目淡然地道:“此前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他自然也能坐视姑娘动手之后开罪龙王。即便他是天帝的胞弟,却无甚实权,名位虽尊,实则难与龙王一较高下,若是龙王一心要复仇,闹到天帝面前,他是承受不住的。可即便如此,他仍是毫不犹豫地替姑娘挡了下来。”   这话竟然是玄咫说的?莫不是他也被夺舍了?   织萝的表情太过明显,玄咫无法忽视,亦不避讳,只是淡淡一笑,“只是小僧有时候在想,这样的事……小僧不敢。”   什么叫不敢呢?所有的事,首先要想做,才会去考虑敢不敢。玄咫有什么敢不敢的?   只是这里不是想事情的地方,也没有给织萝想事情的时间,只听龙王痛心疾首地道:“殿下这是怎么的?为了包庇一个小妖怪,还是个忤逆犯上的女妖怪,竟然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若是让天帝知道,该是何等失望呢?”   若是此时织萝能看见祁钰的表情,就能发现他的眼底划过一丝显而易见的厌恶,虽然很快就压下,却是不容错识。沉默片刻,祁钰才忽然笑道:“让天帝知道?好啊,那就让天帝知道吧,吾并不怕他知道,正好也算个明白,到底谁是谁非。”   龙王脸色一沉,显然是不愿意的。   祁钰却也不愿就这么放过他,步步紧逼,“也正好……把龙王身上的所有事都好生理一理,都算个分明才好。”   “殿下什么意思?”龙王咬牙切齿地道。   “没什么意思,只是最近龙王做的让天帝与苍生失望的事太多了,吾实在看不过眼罢了。”祁钰凉凉地道。   在时间行走也有百余年了,织萝从不曾听说过有关于这位祁钰殿下的一星半点传说,从前在九阙天迷迷糊糊的时候,也只是知道这位殿下成日就与月老厮混在一处下棋,没有半点可以称颂的功绩。再看他当元阙之时那不求上进得过且过的模样,织萝推断祁钰其实是个不爱管闲事的人。怎么忽然跟龙王较起劲来?   龙王也是又惊又怒,“不知小神何处得罪了殿下,让殿下一定要与小神过不去。”   “是龙王先与苍生过不去,又与织萝姑娘过不去,吾才不能坐视不理的。”声线渐冷,祁钰的神色也开始变得严肃。   思量片刻,龙王大约觉得与祁钰撕破脸不是上算,到底还是忍气吞声,“不知殿下想要小神如何?”   站在背后,织萝明显看见祁钰绷紧的肩线柔和不少。他放缓声音,“人界有句话,叫做亡羊补牢犹未晚也。虽说龙王眼下已然波及百十人身家性命,但也不算酿成大错,现在收手,吾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了。”   “然天帝予小神的雨量,至今还有剩余……如何交代?”龙王仍不死心,搬出命令来压人。   织萝实在听不下去,上前几步,嗤道:“东海龙王所辖之地何止千里?难道这些雨水一定要全都用在皇都才是?”   其实他不说织萝能猜出几分——全都洒在皇都,免去奔波之苦;一口气全都用掉,也省得多次来去。其实可以归结为一个字,懒。就如月老非得等到通钺去检查了,才慌忙拴了泥人,却凑出许多怨偶。毕竟从前雨水也不多,一个地方待一会还能歇上许久,东海龙王还愿意跑动,现在平白多出许多的雨量要分掉,他嫌麻烦……   见着龙王神情不虞,祁钰又把她拦回身后,说出的话却比织萝更不讲情面,“为何会平白多出许多雨水,龙王心知肚明,若是在天帝面前说个明白,只怕又罪加一等。”   织萝简直目瞪口呆——这人怎么说得如此大义凛然的?为何会平白多出许多雨量,旁人不清楚,难道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不让北海龙王降雨,他会找东海龙王借?会平白出现这么大的缺口?   不过好像东海龙王自己都不知道北海龙王为何会无端来借雨,听祁钰这么说,便显出一副明显是心虚的神情。   祁钰便趁势道:“龙王司雨数百年,自然是比吾更明白中原一带素日需多少雨水才正好,如今连降大雨十数日,已然造成了水患,龙王也该知道这水患需得多久才能平息、中原又是需得多久之后才该在此下雨吧?”   龙王显然有些心有不甘,嗫嚅着还想说什么。   祁钰却是眼风凌厉地扫了他一眼,“龙王也该知道,中原人信咱们神族仙族的数量远比别处的多,倘若这大雨迟迟不停,水患造成严重的后果,使得中原、尤其是皇都的百姓不再信任神仙,天帝知道后会是什么后果,罪魁祸首又该如何处置……想必龙王心中是有数的吧?”   一时间织萝忽然觉得有些茫然,这才是个身份高贵的上位者该有的态度与风范,却与从前那个元阙大相径庭。   龙王到底是晓得厉害的,只好万分不甘地道:“小神……谨遵殿下之命。”   祁钰下巴一点,龙王会意,一挥袖将那还在施雨的宝器收好,小心揣回袖中。   于是祁钰一下子又笑得十分客气,“龙王深明大义,吾先替中原百姓谢过。”   龙王面子里子都很是挂不住,尤其是在先前他准备出手收拾的妖怪和凡人面前落了下风,只觉得讪讪的,胡乱应付几句,便腾云去了。   祁钰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重新挂起笑意,想与织萝说什么,回头却见织萝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下意识地一低头,紧张地道:“怎么了姑娘?是我哪里……”   得,两副面孔转换自如,从前怎的半点都没发现?   “殿下别这样,小女子实在是当不起,毕竟刚刚龙王都被您收拾得灰头土脸的。”织萝连连摆手,后退一步,又与玄咫站到一处去了。   祁钰看着织萝的动作,神色不由得一黯,“姑娘还在生我的气啊……”   “小女子哪敢啊?何德何能呢?”织萝还是有点缓不过来。   玄咫都有些看不过眼了,轻轻拉了拉织萝的袖子,叹息一声。   祁钰万分诚恳地道:“姑娘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的确不该私自让北海龙王降雨的,这样也就不会让他去借了东海龙王的雨,天帝也就不会硬生生给东海龙王多分这么些雨……可我当时真的没有想到,不是故意的……我已经想办法补救了,姑娘就原谅我这一回可好?”   别说得这么可怜兮兮的好不好?堂堂天帝的胞弟,轮得到她来原谅?   织萝有些无奈了,“东海龙王脾性如何?不过从敖盈之事看来,只怕他是个小肚鸡肠的。如今他只是还不知道此时的起源与你有关,一旦他明白过来……”   “到底是我自己惹出的祸事,岂能怕他去状告就撒手不管?终究该我自己处置了。”祁钰认真地道。   “那你私底下与他讲明白便是,何苦当着……折损他的颜面?”   祁钰肃了神色,也不管玄咫还在场,直视着织萝的双眸,温声道:“可他与姑娘过不去啊。此事若我不知道便罢了,日后知道了也会算回来的;既然是在我面前发生的,我便不能坐视不管!姑娘是什么人?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人,是我倾心喜爱、想永远守护的女子……哪怕是我自己受辱,也不会让姑娘受到半点伤害,岂能让那东海老龙气着了?不过姑娘放心,虽说近来姑娘正在气头上我才不得已避而不见,但其实……只要姑娘需要,我就一定立刻出现。只是如果姑娘不愿意……那我……我就、就远远地护着便是,在姑娘察觉之前便解决好了。”   哎哟!   织萝蓦然觉得双颊都要烧起来了。要死了,这人怎么随时随地都能这般口无遮拦的?   只是织萝也知道,她怕是不愿在责怪祁钰了,毕竟说这话让她脸红心跳的,也就只有祁钰一人了。至于再多的东西,譬如祁钰到底是几时认识她的、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要改换身份接近她,此时也没那个精力去细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今天小阙阙是表了个白,大家是能看出来的呗~~ 至于织萝原谅太轻易的话,本来织萝也喜欢他,而且祁钰是知道自己为什么把织萝惹到了,还毫不避讳地承认了,所以还是……现在是在一起了~~~ 第127章 洪波   “阿萝, 今日想吃点什么?要冷蟾儿羹还是汉宫棋?”织萝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 忽然有人在耳边叫她, 那语调简直甜得发腻。   原本还睡眼惺忪的,却在看见那一张灿烂的笑靥之后, 惊得一下子坐了起来。织萝拥着被子缩到床头, “你方才叫我什么?什么时候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昨天打发了龙王之后, 三人也就散了,玄咫回了慈安寺, 织萝是推着祁钰回了九阙天自己才回了千结坊, 这一大清早的, 怎么就冒出来扰人清梦了!   “叫的阿萝啊, 不能么?”祁钰笑嘻嘻地在床尾坐了,“你看, 昨天我说了那些话, 你一个字也没反驳,可不就是认了?那我再住进来……也没什么不妥吧?”   不妥!大大的不妥!从前还是老板和帮工的雇佣关系, 给间屋子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现在……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何体统啊!并且以前不在乎,是因为只觉得元阙是个傻兮兮的凡人小道士,武功不错, 法术却稀松平常, 要把他拿下简直轻而易举,根本就不放在眼里。但祁钰这厮却是扮猪吃老虎啊,就他所显现出来的修为, 是在织萝之上的……谁知这人到底是不是个正人君子?   织萝皱眉,呵斥道:“你想得倒美!没把话说清楚之前,你最好还是回九阙天去吧。”   祁钰略略一僵,小心翼翼地问:“姑娘还想听什么话?”   想听什么话?难道我看着像是个只爱听甜言蜜语的傻姑娘?你自己有什么话没交代自己心里没数?织萝一时间有些气闷。   至于该不该告诉他呢……先前她也生气了,祁钰是自己就想明白到底为何。只是织萝现在在意的这些事,却是祁钰一直避而不谈的……   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他,隐隐约约就听到敲门声,伴随着高声呼和:“有人么?这家的主人在不在?”   看来是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了。织萝叹了口气,又等了祁钰一眼,“开门去!”   祁钰似笑非笑地道:“阿萝可是想清楚了,外头找的……是这家的主人。”言下之意便是,你要是推我出去,便是认了我是这户的男主人了。   不点而翠的秀眉微微一蹙,织萝有些恼羞成怒。只是看着祁钰那得意的申请,忽然又计上心来,大大方方地一掀被子,踩着绣鞋下了床,作势就要往外走,“既然这样,那我还是自己去好了,只要……你看得下去。”   方才起床的女郎,只着素白的中衣,一把青丝略微凌乱地披散在身后;面上不施粉黛,却依旧白皙细嫩,眼底还含着朦胧的水光,颊边仍有还未消退的红晕……这么一幅活的“美人慵睡起”随意放出去,织萝自己不介意,祁钰却是气得脸都绿了。   “我去,我去!”祁钰一把扛起织萝放回床上,咬牙切齿地道:“掌柜的不得空,自然是帮工服其劳!姑娘慢慢收拾,我去去就回。”   这才像话么。织萝掩口一笑,目送祁钰出去,估摸他已经寒暄了一阵,才屈指一弹,用红线给自己重新做了个已经梳妆打扮好的身子,换好之后迎了出去。   登门的是顾昭,一脸惶急,半点仪态气度也没有,织萝都不由得担心她这样会不会动了胎气。   “郡主何事着急?”织萝示意祁钰去给她倒杯热水定定神。   “求姑娘救命!”顾昭却是一把抓住了织萝的素手,用尽全力,偏偏自己还浑然不知,“昨夜里洪水冲破新修的堤坝,数百官兵被冲走!那洪水直扑地势最矮的定远门,附近百户人家与睡梦中便被浪头卷了去。而那水势仍旧不止,还在上涨,沿途冲毁房舍……”   到底是出身高贵又见过大世面的,虽然着急,但还没有语无伦次,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一幅人间惨相。   但织萝与祁钰俱是一惊——昨日方劝走了龙王,一直到现在也不曾再降雨,怎么会突然发了洪水?莫不是……东海龙王心怀不忿,所以连同几位江河龙王兴风作浪?   织萝肃了神色,“可知为何涨水?”   “因为上游忽然涨潮。”顾昭很是无奈。   上游涨潮?总不至于是东海龙王因为不能在皇都继续降雨了,但又不甘心剩的那点一直捏在手里,所以换个地方继续了?才警告过他,不至于这么蠢吧?   见织萝面色不佳,顾昭连忙解释道:“上游倒是没有降雨,不过这个时节,上游的冰川解冻,原就是要涨潮的。只是眼下我们这处本来就发了水灾,再让上游的春|潮一冲,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   不是人祸,那还好说。   但既然不是因为某个神仙玩忽职守或是滥用职权,只是江河春汛,织萝也管不着。她倒是十分冷静,“不知郡主想让小女子如何帮?”   也顾不得还有不相干的外人在场,顾昭急道:“织萝姑娘,我知道你不是凡夫俗子,是身具通天本事的高人。今日雨停,想来也是因为姑娘施展了手段。”   “所以呢?”织萝大概明白她的意思,全装作听不懂,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那眼神清澈且平静,看的顾昭心下一惊,要出口的话就这么哽了一哽。只是又想到什么,才坚定地道:“民间话本里说,那青城山下修炼前年的白蛇与青蛇,为了夺回自己被僧人拐走的夫婿,引钱塘之水淹了金山寺,后见生灵涂炭,有设法把水退了回去。姑娘也有这本事的……对么?”   她自己也说了,那是修行千年的白蛇,便是那小青蛇,也有五百年的道行。织萝想想自己……算满了也就一百多年。却也不知道那祁钰今年到底几岁。   “郡主记错了,青蛇白蛇水漫金山不假,但后来却是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请西方琉璃界的观世音才止了水。”织萝凉凉地说着,“何况我道行不够,更不会操控江河之水。不过若是苏少尹那边须得人去筑堤修渠,我倒是可以尽绵薄之力。”   顾昭显然是不死心,“织萝姑娘……”   但织萝却冷声打断她:“小女子并没有撒谎,更不是在敷衍搪塞郡主。连日奔波劳累,郡主且多歇歇吧,等身子养好了……那边还需要郡主呢。”   逐客之意很是明显,顾昭也不好意思多待了。她阻止了底下人发火,只是认真地向织萝与祁钰行了礼,“叨扰了。”   待这一行人呼啦啦地离去,祁钰才认真地道:“方才阿萝怎的不答应?”   “答应什么?难道你以为我还真能有翻江倒海的本事?或者……你有?”织萝扫了他一眼。   祁钰愣了一愣,旋即摇头,“我是不能,但我能找到可以人来……”   “这件事你究竟想让多少人知道?东海龙王已经对你怀恨在心,再迫他做事,只怕他就算把自己搭进去,也要到天帝处去告你一状,何况他只管布雨,水患还真管不着……至于泾、渭河龙王,是东海龙王的旁支亲戚,未必肯向着你。推云童子、布雾郎君、雷公电母还有风伯也是没用的。剩下一个知晓内情的便是通钺……他一个司法天神,还是武神,有什么用?”织萝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这家伙真是不让人省心,惯会惹麻烦的。   祁钰挨了一顿数落,却并没见颓丧,面上反倒绽出些笑意来,“阿萝是在担心我?”   织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这么叫我了?自己惹的事自己摆不平,还牵连无辜,你很得意的是么?”   “不敢不敢,我这就去想办法处置!”祁钰略忖了忖,“我还是得去找一趟通钺,阿萝且等我一等。”   看来是执迷不悟非得叫这个名字了。但也不能为了这么个小事在眼下这个时候打他一顿。织萝简直有些无奈了,只好摆手道:“你找通钺借天兵用是么?别太多了,闹出太大动静对你不利。借到人回来了,别回这儿来,我去外头看看了。”   “果然还是阿萝了解我。”祁钰展颜一笑,“我知道劝不住你,但也要嘱咐你一句千万小心。”   “我知道。你也小心,莫要走漏消息。”织萝淡淡地答道。   祁钰往外头走了两步,复又倒回来,“阿萝,离玄咫远些!”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诚心找打么?”从前总是胡言乱语就罢了,如今还说这话,未免太小肚鸡肠了!她与玄咫清清白白,祁钰自己又不是不知道,还需得避讳么?   祁钰做了个举手投降状,“我没开玩笑,玄咫他……你莫坏了人家的修行。”   织萝有些哭笑不得,“你的意思是,我是主动勾人、毁人道行的妖精?哦对了,我还真的是妖精。”   “我若有此心,天打雷劈!”祁钰也管不得如果他自己愿意其实也能动用雷刑的事实,只是认真地解释,“阿萝,玄咫他……近来有些……都是男人,我不会看错的。”   织萝仍旧没有放在心上,只是想着照顾一下祁钰的自尊心,便敷衍着点头道:“你快走吧,免得通钺又去了哪里捉妖,等你找到他就晚了!”   通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去捉妖了,每每天后有旨,便已旧伤复发伤了根本为借口,拒不接旨。但祁钰没说这个,只是道:“只是我听说……释迦的大弟子到人界历劫来了。从前在琉璃界,他的尊号就是玄咫。”   历劫么……织萝笑意一僵,不过又释然了。   那又如何?玄咫是什么人,到人界来做什么,其实她也是管不着的。现在她只要管好祁钰这厮到底为什么来招惹她就够了。   “好,我知道轻重的。”织萝轻声说着,神色语气都十分平静,不起波澜。 作者有话要说:  织萝已经把玄咫完全放下了。 其实本来还想写个织萝喜欢玄咫要死要活但是玄咫不领情等错过了玄咫才发现自己喜欢人家的虐心线,后来想想,完全没必要啊。大师还是让他真爱我佛去吧,织萝是元阙的! 第128章 接踵   祁钰和通钺的关系应当是真的还不错, 只短短一个多时辰, 祁钰就回来了, 不光带着几十个司法天神麾下的天兵,还把通钺本人也带来了。   虽然织萝认为, 在治水这事上, 通钺一点也不擅长。   待通钺他们赶到的时候, 织萝和玄咫连带皇都中许多排得上号的修士都亲自下场了,会水的就下水去四处捞人, 不会水的则在城门口用浑身解数做结界, 决不让洪水漫进来。   通钺没有下去与众人见面, 毕竟他与当今皇帝有着几乎一模一样的面孔, 下头的凡人只要是见过皇帝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少不得又要引起骚乱。于是通钺安排了手下的天兵在暗中救助被水冲走的百姓, 自己则顺着河水往下,去查看水势究竟如何。   “现在情况怎样?伤亡如何?”祁钰找了个还算隐蔽的地方降下, 穿过因为担心大水淹城而出门查看的百姓组成的人流,终于在积水最深的城门口找到了织萝,连忙上前去查看。   织萝的道行在这群人中间很是亮眼,但她也不会什么防御的法术, 倒不如玄咫丢出一张袈|裟撑开后如同坚盾一般挡住洪水, 也只能抛出红线牵住袈|裟的四角,牢牢固定在墙上,让这边的防护再牢固一些。   见祁钰终于来了, 织萝松了口气,“如今都忙着堵住城门不让洪水入城,也没工夫四下走动查看。不过因为有了准备,除了最初大水来临的那一刹损了些人,眼下还好。”   “如此甚好。”祁钰也跟着松了口气。   织萝却又瞪他,“你好什么?祸是你闯的,想好了怎么解决了么?”   祁钰正色道:“水势太大,而皇都其实也不是十分平坦,即便这水会蔓延开,也不会全都散在皇都,还是会顺流而下。皇都以东是洛城、汴梁,最后经齐鲁入海,所过之处皆一马平川,大水蔓延毫无阻隔。且中原一带河流水系不比南方,更少湖泊,想开挖渠道引水也没什么好去处,只能一鼓作气往东海引。只是皇都距东海数千里,等这渠道挖通……”   那洪水早就一路淹下去了。祁钰的话没说完,但是织萝心里明白。   有在场的术士并不知道祁钰是何许人,只是对方才出了大力的玄咫和织萝还有些敬佩,见他二人都与祁钰致礼,估计这人是他们好友,这才耐着性子听他说了许多。奈何祁钰一开口便摆上了所有的困难艰险,一句比一句骇人。于是有术士十分不满,高声道:“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如今我们要的只是个治水之法,谁要你动摇军心的?”   “诸位,听祁钰……公子把话说完可好?”玄咫提高了嗓音,语气还是十分温和。   祁钰也不含糊,向他感激一笑,才道:“两个法子。第一便是施法将多余的水运至东海;第二便是拓宽河道。”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狗屁法子!”立刻有人不瞒地嚷嚷起来。   其实也不怪那人生气,祁钰说的两个法子都委实太过艰难。五鬼搬移之术倒也不是什么艰深的法术,多少人都会,但也仅限于搬运一些小物。这洪水的体量又不是开玩笑的,更不知春汛来临还会陆续冲下多少水来,哪怕众人一齐施法,也奈何不了这么大量的水。而拓宽河道……泾水渭水本就流程不短,且联通黄河,那更是一条放眼天下都数得上的长河,就算是用法术来破土,也不知要挖上多久。   “其实也没这般严重。祁钰公子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玄咫冷静地开口,“在连日大雨前,皇都曾经数月大旱,几条江河水位本就下降不少,且大旱并不止皇都一处,自然是整个中原的江河水位都有所下降。如今看来接连暴雨的只有皇都,即便是加上春汛,大量的洪水下涌,下游的河道却不满,应当不至于引得下游处处洪灾。”   拜织萝所赐,玄咫近年来在皇都很是有些名气,加上他说话一向不疾不徐的,很有安抚人心之效。这边的几个修士冷静了些,问道:“大师有何高见?”   玄咫摇头道:“如何防水救灾,我们在底下如何讨论也没用,须得陛下下旨才好。如今小僧只希望诸位能先守住这城门不被洪水冲破,保护百姓不受其害,旁的也无暇细想了。”   玄咫这话其实很有道理。毕竟在天子脚下,如何治水当然是由皇帝来拿主意,岂容一群玄门中人置喙?于是众人也不再说什么,纷纷御起自己的法宝升到半空,去看哪里需要人帮忙了。   打发了这一群人,祁钰才飞快地道:“此番通钺带来的都是他自己的亲兵,捉妖驱邪各个都是好手,但不擅救人,更不擅水战,只怕与凡人也没什么差别。真的不需要劳烦其他仙家么?”   “似乎还不到那个时候,且在等等吧。”织萝摇头,有对玄咫道:“大师方才所言的确有理,只是皇帝端坐宫墙之内,岂能比我们更了解这水的走势?便是苏文修等人就在河边驻扎,所见也不过那一小片,少不得还需给他们些建议才是。”   正说话间,通钺忽然从旁边冒出来,面色不善地望了祁钰一眼,“这次麻烦大了。”   “这话怎么说?”对于通钺,织萝很难说出个“好”字来,毕竟无论是他对自己曾经所做之事还是对蘅若所做之事,都让织萝十分不喜。所以听到通钺这般冷面冷口地说话,还是指责祁钰的意思,她自然是不悦的。   通钺一点都没在乎织萝是什么情绪,只是将眉心都皱出一个深深的“川”字来,“方才我沿周遭查看,却见洪水承四面合围之势,马上就要将整个皇都都包进去了。”   “不可能!”织萝想也不想便反驳,“皇都北邻泾水渭水,一旦有水患,也是那处,剩下几面如何会被水包围?”   玄咫却轻轻摇头,“也不尽然,皇都内城只邻着泾渭二川,但皇都外城在算上所辖之地,却是水网密集,大小河流共五十四条。由于地势,皇都的河水大多是由东南流向西北,不巧的是……内城便在西北方。倘若大小河流受雨水影响,同时涨水……司法天神所言非虚啊。”   话说完后,一片寂静,织萝还神色诡异地打量了他两眼。   玄咫有些惶恐,“姑娘看什么呢?小僧……哪里说的不妥?”   “没什么,只是觉得大师要是还俗了去考个科举当官,就没有钦天监那些个人的事儿了。”织萝微微一笑。   好端端的,开玄咫的玩笑就罢了,提什么还俗啊!   祁钰轻咳两声,又道:“这却也不对,即便皇都水网密布,水流也总是从东南向西北,再加上北面有泾水渭水,但西面总不该有洪水吧?”   通钺冷着脸道:“难道我还骗你不成?若是不信,自去看看便知道。”   看是一定要去的,毕竟大家都是为了治水,自然是要将水势看个明白才好斟酌对策。站在高处便能望见水势,这次玄咫倒是可以自己用禅杖做御行之物,不需织萝帮忙。不过祁钰却坚决不让织萝自己用线画飞鸾,一定要让她一同来乘剑。好在织萝也是懒人,能省事绝不自己出力,才让祁钰得逞。   只是升到空中后,织萝才在祁钰耳边笑嗔一声:“好歹当着的都不是什么外人,你也顾及一下人家的心情好么?”   “我只是怕你累。至于别人怎么想……与我不相干。”祁钰愣了一愣,才蛮不讲理地道。   咦,这人怎么的忽然变得跟个小孩似的?果然是隐藏得太深了,竟一直没有看穿。   升至皇都的上空,果然见了四面的洪水都逐渐在向内城合围,素日里看起来还算气势恢宏的都城,如今却仿佛是浩瀚沧海中的一粒孤岛。   不,比孤岛还不如。看那洪水的势头,是要将整个皇都都淹没才肯善罢甘休的。   只是洪水是如何从西面围过来的?这浪潮也没有汹涌到可以逆势而上的程度啊……   织萝立在祁钰的佩剑上凝神观望良久,只觉得从西方涌来的潮水似乎与别处的有些不同,不像是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推动,却是整片水域一道在移动。   “祁钰,你会分水么?”织萝头也不抬,只是轻声问着身边的人。   祁钰没有马上回答,神情有些纠结。倒是通钺见了,也不说什么,抬手作势一分,便如同当时在桐山书院后山分开那湖面一样。   水面骤然分开,露出里头一片狼藉的地面。若是寻常人来看,大约也就会觉得此处是一片荒地罢了,但有修为的人看来,却能看见那一片氤氲不散的黑气,粗粗一看竟有五六尺!   “此处原本为何地?”织萝的神情是少见的大惊失色。   玄咫略略看了看,也皱了眉,“是古战场!”   所谓古战场,便是从前有过大战的遗址,尸横遍野,白骨如山。而皇都因其地理优势与历史沉淀,已然做了数朝都城,但凡改朝换代此城就是必争之地,大小战役不知凡几,自然会遗留下无数怨魂。   历代开国皇帝总会遣人在古战场遗迹处作法,或渡化或镇压,为的就是不让怨灵出来作祟害人。只是一场来历有异的大水……却把这封印破了!   怨灵噬杀,也不管对象是谁,而洪水助他们重见天日,他们便反过来帮着洪水肆虐。   “你这都是什么运气!”通钺没有看人,但这话一定是对祁钰讲的。   想了想,通钺又补充了一句,“还好你机灵,出来的时候拿上了她给的宝贝。”   她给的宝贝?她是谁?又是什么宝贝!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要弹,副本也是要打的!元阙还真是在老婆面前什么都能忍,一旦有人欺负老婆就立刻变身 第129章 法器   祁钰从天上带下来的法器, 其实是段红绫。   也不知是材质的, 恍惚看起来是一种特殊的红丝线, 密密麻麻地编织起来,原本是无形无状的, 却是伸缩自如, 还能随意卷曲盘旋, 真个仿佛十丈软红。   随手一卷,裹成个罩子的形状, 倒是正好把皇都包在里头。   虽然叫不上名字, 但织萝也知道这的确是个宝贝, 只是祁钰从不曾拿出来用过。   细细一想, 却也释然。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是不能随意拿出来用的, 万一损坏了, 修都没法修,为了旁人用也不值当, 至于他自己……大概是没有遇到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候。   织萝唯一能确定的是,能送出这样法器的人,总不至是个男的。   “眼下便将整个皇都罩起来么?”通钺终于出了声,拉回了织萝的心神。   于是织萝仿佛看傻子似的睃了他一眼, “只要一罩下去, 皇都便是许进不许出了吧?如今还有许多人在城外开挖水渠,这些人便合该被水冲走么?”   织萝对祁钰一向不太客气,但这次的语气又比从前哪次都重些, 祁钰自然是感觉到了,却是有些忧心忡忡地思忖了一阵,才道:“古战场的封印被破开之后,涨水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快多了,以凡人之力开挖河渠是不能了,为今之计,只有将所有人都护在城中,然后想法子将水运往东海。须得及早告诉苏文修,把他们底下的人全都召回城中。”   “甚好,你是他的同窗,这事就交给你了,就算是骗也要将他骗回来。”织萝意味不明地忘了祁钰一眼,又对玄咫道:“大师,咱们去找那些修士,分头告知百姓吧。”   玄咫深以为然,想了想,又对通钺道:“此事只怕还需得皇帝点头下旨才是。司法天神……劝说皇帝,您去最合适。”   这小和尚还真是学坏了,竟然都知道指使人了!只是……他这么说,也没有不妥啊。   飞快地做了决定,几人便分头行动。进宫是要回城的,通钺也就是和玄咫、织萝同路的。偏偏通钺今日格外讨嫌,冷不防地问道:“红线,你这是吃醋了?”   “哟,今天司法天神想吃酸的?”既然通钺主动挑衅,织萝更没好脸色。   通钺不以为意,只是笑道:“不好直接问祁钰?那你可以直接问本座啊。”   最近都是怎么了?先是祁钰变了个身份,所以脾性有些变了也是可以理解的;玄咫也有些和以前不同了;但通钺这是从以前那冷面冷心的模样直接变成现在这……破罐破摔的无赖德行了!织萝已经不敢怀疑到底是不是身边的人被夺舍了,反倒是比较怀疑是不是被夺舍的是自己,所以才觉得其他人格外不同。   随意扯了扯嘴角,织萝连敷衍都不想,只是道:“祁钰要是想告诉我,自己会讲。若是我想知道,我也会直接问祁钰,不需要司法天神辛苦在中间传话。”   “和尚想不想听?本座告诉你好了。”虽然是个问句,但通钺完全没有留给玄咫插嘴的余地,只是飞快地接道:“那红绫是一个女子赠给祁钰的,亲手所织,用的还是用天地灵气凝成的天丝所织,不说心意,光是价值都十分珍贵了。祁钰得到这红绫几百年了,一直都珍而重之地藏起来,绝不轻易拿出来。”   织萝只是面无表情地斜了通钺一眼,心下却想——这些我早就瞧出来了,还要你说?   一句话没达到效果,通钺只好有补充道:“说起来从前祁钰总是冒冒失失的,做事只凭意气,不计后果,也不知闯了多少祸。若不是这女子相帮,早就被收拾惨了。”   难道现在祁钰做事就计后果了?这次的水患,可不就是因为他不计后果惹出来的?这么大的人了做事还这么冒失,可见是从前没被收拾够。织萝愤愤地想着。   “既然那姑娘对祁钰这么好,这次捅了天大的篓子怎么不见她出手?”织萝轻哼一声。   通钺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有些悻悻的,旋即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恶劣地一笑,“可惜啊,死了!”   死了?帮得上天族最尊贵一支嫡系子弟的女子,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定然是不差的。却不知究竟是哪一位……也没听说过有哪位和祁钰大概年岁相当的神女陨落的消息啊。哦,闻音陨落的消息也不曾传出,可见是死得不太光彩了。   “一般来说啊,能在旁人心上留下最深印记的,总是死人。难怪祁钰这么念念不忘,连再喜欢上一个人……”通钺还在不厌其烦地絮叨。   织萝不知道自己现在面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不过想想也该是挺吓人,看玄咫有些担忧的神态就该知道的。   就在玄咫准备上来劝解的时候,织萝却蓦地轻笑一声,“司法天神这话说得很是,能让人记一辈子是死人,更甚的……大概是自己亲手害死的人,对吧?也难怪现在司法天神连自己公正严明的假面也不要了,这副做派,大概是见不得别人好吧?”   “你……”血色一瞬间褪去,通钺一张脸变得煞白。   织萝并不打算放过他,谁让他先挑衅呢?眼神变冷,织萝抬手一指地上,“皇宫到了,司法天神也该下去了。”说罢,头也不回地御着自己的红线飞鸾带玄咫离开了。   一直飞出好远,玄咫方小心翼翼地问道:“姑娘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大师没见被气得说不出来的是通钺那厮?”织萝清泠泠一笑。   都这般不留情面了,显然是被气着了。玄咫想了想,又道:“小僧以为,祁钰殿下一心为着姑娘,并不似假意……”   “多谢大师开解,祁钰没有二心,我是知道的。”织萝望着远方翻卷的云朵,轻声道:“至于通钺说的那个人,我也没放在心上。”   “真的?”玄咫显然是不信的。   也不怪他不信,织萝自己也并非自己所说那么坦然。但她仍旧不紧不慢地说着,似是在劝玄咫,却更是在劝自己,“你以为祁钰是怎么长大的?是关在高塔里终生不得出么?大师在世间行走数年,也遇上形形色色不少人吧?凡人数十载尚且如是,更何况祁钰活了几百年。凭他的出身、样貌、脾性,若是从前……没有遇上那么一两个能倾心相许之人才是奇怪了。既然通钺说的,人都没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   通钺还有半句话没说完,但织萝其实是听懂的——连再瞧上一个人,也还是那位姑娘的样子。   曾经没这么怀疑过吗?当然不是的,毕竟他堂堂一个神界的殿下,隐姓埋名装疯卖傻地跟在她身边,到底是图什么呢?总不能是一时兴起吧?   但后来她又想,或许真是祁钰一时兴起到了人界,只是想找个落脚的地方,机缘巧合就叫她遇上了呢?毕竟祁钰对她一向真诚,也从不提她何处像极了从前认识的某人。而织萝自认为这般特立独行的一个女子,怎么会与旁的什么人如此容易地便相似了?   罢了,这都是她自己的猜测,无凭无据,捕风捉影,皆不是祁钰自己所想。还是要听他说一句才做得准。   玄咫却是有些惊讶,“姑娘原来是这样看的?小僧还以为……”   “以为什么?”织萝是真的有些好奇。   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玄咫的耳尖红了一红,才道:“小僧还以为姑娘是姻缘线化身的,一共两端,一端一人……所以认准了一双人便是一生一世的……”   织萝失笑,“大师,你这样以为……那我曾经倒是对你心怀不轨,想着要用你去完成天帝的赌约,转眼又认了祁钰,岂不是要被你恨死了?”   “小僧、小僧不是这个意思!”玄咫慌得连忙摆手。   这小和尚这般单纯,全然经不得一逗,当年竟还没被她骗得晕头转向,倒也是难得。不过也正是说明了,玄咫不是适合她的。   织萝心情好了些,轻轻舒了口气,才道:“你看月老绑的姻缘线,几段纠缠的、数人绑至一处的也不是没有,原本就做不得准的。何况祁钰是出生注定他不会被月老的姻缘线绑缚的,本就该他自己喜欢谁便选谁。之前他选谁我管不了,除非是他一出生我就在他边上守着。不过现在么,既然他现在招惹我了,那我只能……让他逃不出我的手掌心了。”   玄咫微微低了头,神色尽隐在暗影中,织萝一时看不分明,而她的确也没去注意。   “大师,和你说一件事,在弄清事实如何之前,烦请莫要告诉别人好吗?”织萝兴之所至,想要一股脑全都说出来,而玄咫自然是不会拒绝的。见玄咫点头,织萝才道:“其实我也隐约觉得,这不是我自己第一次化形,哪有妖精一化形就什么都知道的?如今我能想起的也不过是些模糊的片段,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看不清样貌,也记不得身份,不过大概是个年轻英俊的公子哥。至于发生了什么,就不记得了。”   “姑娘,”玄咫难得出言打断,却是认真地指着下头道:“到了。”   哦,好像真是的。织萝也便住了口,御着红线飞鸾俯冲而下。   什么情情爱爱的,都是虚妄,还是先把祁钰捅出的事情了了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感情走向,还在憋大招,时不时会揉碎了放一点。 以前跟有的人聊天,总觉得女生谈过几次恋爱就断定这女生怎么怎么样,就像大吼一声——醒醒吧!大清亡了多少年了!关于恋爱这种事,总是要接触磨合之后才能断定这个人是不是能跟自己一直走下去的。如果运气好,可能第一次就遇上了;运气不好,需要试很多次,根本就不是女生怎么怎么样的事儿啊。当然,如果真的是人太渣,另当别论。 另外,通钺不算是崩了,只是……自己不爽,开始报复社会了。但是他还会变成好同志的! 第130章 怨灵   也不知是通钺的威逼利诱外加劝解起了作用, 还是皇帝本来就是个英明神武的君主, 反正最后她是下旨将外头修渠的官员和将士都撤了回来。   不过将人撤回来也有个问题——整个皇都幸存的人, 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聚在了城里, 有祁钰法器的保护, 倒是不担心被淹死, 但除此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凡人力弱, 也帮不上什么大忙。别说送走洪水, 便是真让外头的怨灵闯进来, 他们也是束手无策的。   简单地商议之后, 暂时拿了个方案——皇帝只需要携百姓维护好城中秩序便是,趁着大水还不曾漫到城下, 先囤积好粮食与日用之物, 一旦真有洪水围城之日,也要告诫百姓切莫惊慌;至于通钺带来的天兵天将, 哪怕是再艰难,也需得想法子将洪水安全地送入海中;天兵天将人数不多,一些本事不错的修士也可以前去相帮。   只是红绫是祁钰的,他不能随意离开;织萝不会搬运类的法术, 去了也是无用的;玄咫又委实不会水, 也不能白去冒险的,仍旧留下。至于鸳鸯那边,连镜所学也多为攻击类法术, 救灾无用,聆悦带着潋潋滟滟则被派去结双城求援——这件事说到底,还是为了帮他们的太子和几位贵人解决终身大事才惹出的乱字,他们必须要负责。   有了怨灵推波助澜,洪水涨得很快,仅三日,便大水围城,从城墙上往下望,积水竟有半尺厚。   也幸亏有祁钰的红绫护着,洪水怒涛翻卷,却是一滴也不能入城。   当然,那些天将与修士夜以继日地忙着运水也不完全是杯水车薪,至少也在一定程度上延缓了水位上涨。   也只是延缓而已。   又是一日平安无事,整个皇都都早早地歇下。   从前虽有宵禁,但犯夜之事却是屡禁不止。便是不逾越坊市间的女墙,就在自己家中,也有许多人家笙歌乐舞、通宵达旦。然自从被洪水围困以来,莫说是犯夜,连在自家寻欢作乐的也几不可见了。毕竟谁也不知明日一早睁眼自己身在何处、还是不是活着,谁还有心思想这些?   无人犯夜,连金吾卫都懒怠巡街。可织萝不敢掉以轻心,仍旧夤夜巡视,只怕有妖邪趁机作祟。   “织萝姑娘,今日你帮着劝和了几户生事的,也累了吧,还是早些去休息,我来巡夜便是。”如玄咫这般慈悲为怀心系苍生的大和尚,自然是再苦再累也要坚持巡夜的,好巧不巧便又遇上了。   织萝抬手将被夜风撩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又抬眼望了望空中那凡人看不见的一层薄薄的红晕,说了句不相干的:“这法宝……也不知是它自己便能保护全城还是靠着祁钰的法力作为支撑……若是前者便罢了,若是后者,却不知还能支持几时。”   “这话……姑娘改文祁钰殿下的。”玄咫淡声道。   “我不想问,万一他要与我追忆过去,我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闹。”织萝难得如此任性,“换谁问都比我妥当。”   玄咫微微低头,淡声道:“那明日小僧见着殿下,问一声便是。”   “有劳大师。”织萝慢慢往前走了两步,似是想起什么一般,回头要与玄咫说什么,却忽地瞳孔一缩,喝道:“小心!”一面出声示警一面抛出红线,系在玄咫手足腰身处,将他往自己这边拉。   好歹也是有些功夫在身的,玄咫当然不会傻站着等着织萝将他随意拉随意放,那也太没安全感了!于是玄咫凌空一转身,自己落在地上站稳,足尖一旋,回身去看。   只见他方才所站之处,现下凭空出现了几个面目不轻的人影!   说是人影,是因为忽然出现的影子从身形来看与人无异,手里还拿着如枪戟一般的长兵器。但这几个“人”周身缠绕着黑气,若是不细看,只怕就要当做夜游的鬼魂。织萝却可以肯定这不是鬼魂,因为在月光之下,这几只怪物的身后都有一个半透明的影子。更诡异的是,几只怪物站立之处,地上开始慢慢洇开一团水渍,就仿佛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   “何方邪祟,报上名来?”织萝将红线缠在指尖,摆出个迎战的姿态。   “杀……杀……”怪物艰难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久不开言,连话也说不清,嗓音更是粗粝得仿佛被砂纸打磨过。   玄咫灵光乍现,想到个可能,“不好,这是古战场的怨灵借洪水做了个身躯!”   水原是无根无形的,又总是在变换形态,原是定不会修炼成精怪的。但雨水落到地上,沾染了泥土的浊气,就比不得无根之雨雪纯净。而这一场洪水,冲过了古战场,裹挟了被镇压千百年的怨气,更是沾染了邪性。若说有些强大的怨灵从此可以操纵这洪水,也不是不能。   想通此节,织萝眼神一冷,笑道:“拉着洪水狼狈为奸便好厉害么?战死沙场,原本也是可怜,但人死后就该老老实实投胎去,怨气如此深重,还妄想为祸人间?以为谁怕了你?”   “杀!”经过漫长时间的消磨,怨灵是没有神志可言的,只是心中充满杀欲,只想杀净所见的一切之物。既然遇到的这两个人的态度也不大好,那就犯不着再客气,当即挥着兵器就扑了过来。   “大师小心了!”是她自己出言挑衅,织萝自然是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只是提醒了玄咫一声,就迎了上去。   不过这红绫罩着皇都,并不曾渗入洪水,这怨灵……是如何钻进来的?   然而眼下也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织萝只是运足了灵力灌注在指尖的红线上,让那看起来温软柔顺的红线坚韧得仿佛刀丝一般,抬手一甩,便将一只怪物手上的长|枪切作几截。   可有一句话说的是——抽刀断水水更流,哪怕是织萝一舞之间将那身子削得七零八落,怪物也能重新聚拢身形,再次挥着兵器抢攻过来。   相较之下,反倒是玄咫那边还好些,毕竟他的禅杖也是一样重型兵器,用尽全力一击之下,那怪物也要倒退几步,更有站不稳的会直接摔倒在地,身形会有一瞬的碎裂。那飞溅的水珠落在地上,倘若是聚拢不及,便会渗进土里,再也收不回来。   这也算是那怪物的弱点之一,但知道归知道,处置起来却难。除非把那怪物一直按在地上只等着它完全渗进去,否则就弄不死它。但怪物也知道自己的命门所在,怎肯老老实实地任织萝与玄咫收拾?   眼看着相比之下织萝更不占优势,玄咫当机立断,“姑娘快走,请祁钰殿下和其他人来!”   织萝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略一衡量便知玄咫所言是最好选择,便点头道:“大师保重,我马上回来!”   那几个怪物当然是不会放织萝走的,拼命来拦。   但织萝的原型乃是红线,细细的一根,还十分灵活,抓也抓不住,还会一不留神将某只怪物搅得粉碎,漏下许多水去,再聚拢时,那怪物的身形就小上一圈。   就在此时,也不知是不是外头的洪水感受到了城中的异动,忽然开始拼命翻涌,一下重似一下地拍打着城门。那红绫感受到了攻击,也显出形来,一时间红光大盛。   不过也好了,动静这么大,倒是省得织萝派去叫人。   于是那段飘在半空中的红线飞快地一阵盘旋,又显出人形来。织萝还没站稳,便奔向城墙边去查看形势。   有了城中忽然出现的这几只,织萝再见到那水为形体的怪人也就一点也不惊奇了,反手一挥,让一段红线在空中盘出一只用来施用“金瓜击顶”极刑的大锤形状,用灵力控制着大锤砸向怪物。   这些天织萝早就发现了,祁钰的红绫设阵倒还很人性,许出不许进。   织萝是女子,力气远不如玄咫来得大,这也不是真正的金瓜锤,没有自身的重力加持,一次顶多砸一人摔进水里。但这并没影响到那些怪物,摔落之后也是在洪水之中,即便是散了,也能马上聚拢。   怪物很快越聚越多,帮手仍没有赶来,而那罩住皇都的红绫也有些难以为继之态,被一众怪物挤得向城中凹陷,甚至几乎就要碰到织萝。   都已经被挤得这般了,那些怪物也仍然没有进得来,那方才的几只……   “姑娘小心!”玄咫忽然大叫一声,惊得织萝心神一震。   但他喊出这话为时已晚,有一名背着弓的怪物,凝水为箭,觑准一个空隙,一箭疾射而出,带着红绫裹挟其上,却结结实实地从织萝的左边锁骨下方穿透过去,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阿萝!”好巧不巧,祁钰终于带着援手赶来,却正好见了这一幕,当真是睚眦欲裂。   红绫沾了织萝的血,一下子便从她的伤口退了出去,将那一支水箭震得当场化作水雾。红光大盛,整条红绫,猛地向后一弹,将几只怪物当场拍的粉碎,没有被打个正着的也被逼得连退数步,再想往前逼近却是不能的了。   祁钰红了眼,将召出佩剑疾刺而出,飞快地在几个怪物剑穿梭绞刺,将几只怪物都打成一片破碎的水雾。怪物有心再凝聚成形,但剑势一刻不停,哪怕凝聚出一点点形体,也会被剑气绞碎。   一剑解了玄咫的困局,他便趁势抽身而退,要去扶织萝一把。   祁钰又怎会把这机会给他?自然是留下佩剑御敌,本人则飞奔过去,将织萝揽进怀里,柔声道:“阿萝,你怎样了?”   红绫的光亮越发耀眼,但红绫的光芒越盛,织萝面上的血色便淡上一分,到最后几乎苍白如纸。   艰难地咽下一口血沫,织萝却目光灼灼地望着祁钰,轻声问道:“祁钰,你说实话,这红绫……究竟是谁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征求一下一见呢,话说亲们是想看和尚剧情跑完了再交代织萝元阙的故事,还是把他俩过去的事情揉碎了放在这一部分慢慢来呢? 第131章 瘟疫   织萝到底是没问出给祁钰红翎的人到底是谁。   夜里被红绫裹着的水箭伤了, 织萝便觉得自己的灵力与体内的血一道流了出去, 根本克制不住, 最后实在精疲力竭,便昏了过去。   原本想一醒来就揪着祁钰问个明白, 睁眼却发现——原来人家根本就不在这儿。   “姑娘醒了呀!”赶在织萝发火之前, 就有个丫鬟打扮的少女迎上前来。这少女看着有些眼熟, 圆脸圆眼睛,所说看着不是特别漂亮, 却是一脸喜气。   于是织萝生生把火气压了下去, 轻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睡了多久了?”   “这里是郡主府……就是广平郡主成亲后陛下赐予的府邸, 就只有郡主和郡马住。姑娘昏睡了一日两夜了, 先前那位祁钰公子一直守着,不过今日一大早苏少尹带着那位玄咫大师过府来, 说是有要事与祁钰公子商议。谁知这般不巧, 他刚出去,姑娘就醒了。姑娘还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呀?要不要婢子去请大夫?”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丫鬟, 眼力见惊人,嘴也是一等一的巧,织萝还什么都没问,就把什么都交代明白了。   这么一看, 潋潋和滟滟这俩丫头当得也太不称职了。   运气在周身的经脉游走一遭, 并不曾有凝滞,织萝便翻身下床,随口道:“无妨, 姑娘费心了。你们郡主近日还好吗?前些日子为了那水患劳心劳力,也不知身子受不受得住。”   小丫头一边帮着织萝打水梳洗,一边笑道:“多谢姑娘关心,郡主自小就是当男孩子养的,身子骨十分健壮,郡马也对对郡主很是着紧,这两天郡主就一直在家养着,倒也无妨的。”   得知顾昭无事,织萝飞快地转移了话题,“苏少尹来找祁钰什么事啊?这几日城中可还算安定?”   一张小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担忧,那丫鬟摇头道:“不大好……苏少尹找祁钰公子便是为着这事。听说今日城南一大早就有人来报,说是发现几人因为高热而昏迷不醒。找大夫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怕是时疫犯了,便要请过去瞧瞧。”   有病找太医去啊,叫祁钰有什么用?苏文修这是太信任他了吧。   只是水灾之后往往会有重大疫情不假,但这水正淹在城下,怎么会灾情来得这么快?   织萝也顾不上让那丫头给自己梳个什么发式了,只是随手取了一段红线将长发绑了一绑,便急匆匆地出去了。   “时疫之事可大可小,还是要请太医先去看过才好定论,找我去……恐怕作用不大。”织萝走到会客厅后头,便听到祁钰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竭力维持淡定冷静,却让织萝听出一丝心不在焉。倒是难得他们二人想到一处去了。   紧接着又是苏文修压低了的声音,“苏某虽不懂医术,却也是知道些常理的。那一片的里正来报,说是几家老人并妇孺,家里人起来一看便觉得有些不对,高烧,且昏迷不醒,请大夫来看过,不知为何,只是随意开了几副药说是吃了瞧瞧效果。可是后来啊……有个妇人醒了,却是神志不清的,见人就要扑上去抓挠,仿佛疯了一般,力大无比。到了夜里,另外还有两家妇人也有同样的症状。从前只是听人说被疯狗咬了会如此,这几个人总不至是都被咬了吧?苏某密奏陛下,与太医商议过,太医说从不曾见过如此古怪的病症,大概是中邪了。于是在下特意请了玄咫大师去看,大师说……”   “患者面带黑气,似有邪气侵体之兆。”玄咫的声音依旧仿佛河上浮冰,虽说声线清冷,却也带上了关切与愠怒之情。   织萝现身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道:“那日我们遇到怪物的地方也是在城南,若说患者是因邪气侵体才会有此表现,也不是不可能。”   织萝的出现让厅中议事的五人一惊——这原本就是郭昊与顾昭的府上,自然知道织萝是受伤了的,祁钰与玄咫当时就在旁边,连苏文修也是听说了的。前一刻知道的消息还是织萝重伤昏迷不醒,下一刻人就站在跟前说话,自然是惊讶的。   “我无妨,大家不必担心。”一句话阻止了可能发生的没完没了的问候,织萝直截了当地道:“倘若真是邪气侵体,倒是比瘟疫更加严重,需得早些想法子防范。事不宜迟,应当马上去看看。”   在座的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说去便全都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   织萝有些头疼,连忙道:“郡主身怀六甲,不宜四处走动。”   顾昭很是不甘心,但也知道逞强无益,只好悻悻地坐了回去。   “郡马,难道你还要点名吗?仔细沾上什么不干净的回家过给郡主。”苏文修就算了,毕竟作为朝廷中的人,根本就没有阻止他的理由。但郭昊又不负责此事,也不会玄门法术,去凑什么热闹。   最后四人一道上路。走出一阵,苏文修还问道:“邪气侵体也是会过人的么?”   “一次有数人都出现相同的症状,即便不会过人,也足以说明这邪气在极容易被碰到的地方,还是小心些为妙。若是苏少尹怕了,就先行回去吧,有什么发现,会遣人来转告的。”织萝半是揶揄半是认真地道。   苏文修倒是没生气,只是迟疑着问:“织萝姑娘的伤……真的无碍么?”   祁钰了解织萝的脾气,知道硬要劝她回去当然会把她惹怒,当下便道:“无妨,就算那邪祟真有这么厉害,难道我会坐视姑娘身陷险境?”   眼下不是讨论红绫的时候,织萝也不想跟祁钰过不去,只是转了话题,“那晚上的怪物最后都怎么样了?查到死何处来的了么?”   祁钰一听织萝主动问话,欣喜之情全都挤在了脸上,“恰好遇到通钺带人回来运水,一番恶斗,那些鬼魅见占不到便宜,也就乖乖地遁走了。城中那几只是被活生生打散后放火蒸干的。却还是不知道它们是如何闯进来的。”   “小僧与那几只交手之时发现,那几只也不是十分厉害,至少城外就还有许多更厉害的,故而此事真是十分蹊跷。”玄咫摇头道。   织萝皱了柳眉,“我倒是有个猜测,但要等此番去城南看过了才有个印证。”   “姑娘不妨先讲一讲,在下凡夫俗子的,不比得几位有见识有胆识。”苏文修下意识觉得不妙,连忙告饶。   “从前听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人从外头钓得一尾红鲤鱼,身不得杀来烹制,便养在了自家井里。过了几日,那人打水之时忽然想起水里还有他养的鲤鱼,便想捞上来看看那红鱼养得如何了。谁知他怎么捞都找不到那尾红鱼,反倒是捞上来……一只龟。”织萝忽然开始卖关子,还耐心极好地讲了个故事,“苏少尹,你猜是怎么回事?”   漫说是苏文修,便是玄咫与祁钰也没想明白,三人面面相觑。   织萝才笑嘻嘻地道:“后来那人去江边垂钓,再次钓上一尾红鱼,左边的鳍缺了一半。之前他养在井里的那一尾也是缺了左鳍,因为他在钓的时候,红鲤鱼拼命挣扎,蹭在了一块大石上,将鳍蹭坏了。”   苏文修到底是金榜题名考中三甲之人,脑子聪明,理解能力更强,“所以姑娘的意思是……那水井与江水是相连的。”   祁钰也恍然大悟,“若说江水之中裹挟了怨灵,而江水又可联通井水,那喝了井水之人便会沾染怨灵的邪气!”   玄咫垂眸想了想,“那前日小僧与织萝姑娘遇上的几只怨灵也便是因此了?怨灵从江水飘到井水中损耗了不少灵力,加之井水虽然通江,但也有一部分乃是地水,比江水干净,怨灵驾驭起来也便没这么容易。”   “目前我是这么猜的。”织萝难得面容十分愁苦,“只要我们去验证一番那几个发病之人是否都加重有井、井中是否有邪气,便能大致得出结论。”   苏文修却又想到一事,“可又不是人人家中有井,许多人家吃的却是江水。这么说起来江水比井水更危险……”看井又能证明什么?   这回解释的是祁钰,“怨灵为攻陷皇都而死,怨气冲天,徘徊不去,江水却是流动的,打的时候能顺便捞着一只怨灵的可能太小。更何况,如今大水围城,还有胆子再去打江水的人,少啊。”   说话间,几人终于到了城南,按照里正的指引,找到了那几个患者。   情况倒与之前所描述的差不多,年老体弱的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个别身子健朗些的,却是一副癫狂的模样。家人不得已,只好把他们绑在床上、椅子上,用的还是最粗的绳索,避免他们挣脱。   而织萝、祁钰与玄咫分头查验的结果,倒是真与织萝的猜测一般——井水中有邪气。   城中现在药材不多,也没什么药是驱邪特效。好在眼下患者不多,祁钰留下一些符,说是烧成灰后送服可解,若是再有类似的情形,用桃木熬煮药汁也可。玄咫身上有一串菩提木佛珠,驱邪亦有效果,他便将佛珠拆开,往每家井里放了一粒。   毕竟让人家不喝井水,这也不大可能。   离了城南,祁钰倒是有些犯愁了,“从前真不知道这怨灵远比洪水更麻烦。如今这般,总要想个法子灭去才好。怨灵躲在水中,也不知如何才能一一灭去。”   “这你不用操心,其实想找人管……倒是件易事。”织萝忽然扬唇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苏文修与玄咫都很是疑惑,“如何能管?上报与天帝知道么?”   若是要平了此次的大难,上报天帝是最容易的,毕竟神族仙族无数,总能应付的来。但织萝到底是心疼祁钰的,迟迟不愿。   此番织萝仍旧是没想松口的,只是道:“怨灵么,人死之后的魂魄滞留阳间不去,只是因为怨念深重,所以才被称为怨灵。说穿了,也就是一群鬼魂……你们说,应该找谁?”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那个井水通江的故事,是前段时间单位文化活动出去参观的时候听的,改了一下。 原版本是传说合川钓鱼城里有口井通嘉陵江,有人在鸭子的腿上绑了红布放进去,几天之后那只鸭子出现在江的下游。不过后来据证实,这个传说是假的,因为建国后组织对那口井旁边开挖,只有几十米,不通江。 第132章 威胁   诚如织萝所说, 怨灵本质上还是鬼, 而管鬼界之事的, 自然是阎罗。   因为最近皇都大水,虽然有各位修士与上下官员的着意防范, 但还是有些人死于非命, 或是被水冲走, 或是因为饮用水受到污染而病死。   总而言之,便是最近皇都的亡魂略多, 鬼差有些忙不过来, 阎罗再怎么交代一旦看到织萝等人一定要就要立刻拦下决不许他们进入阎罗殿, 但织萝还是混进了阎罗殿。   当时正在看功德簿的事男相阎罗, 脾气火爆,看见打头的织萝就仿佛看到了瘟神一般, 就要亲自动手将她打出去。亏了祁钰现身得快, 才让阎罗那蒲扇大掌在离织萝心口还有不足一指那么远的时候生生停住。   “见过祁钰殿下。”阎罗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眼角在瞥到更后面的玄咫时, 不由得嘴角一阵抽搐——这是造了什么孽,怎的这一群煞神又结伴来了?   当着外人,祁钰该摆的排场还是有的,连说话的语气神态也像模像样, “阎罗大人有礼了。适才吾见阎罗殿外人头攒动, 似乎新魂颇多,阎罗大人可还忙得过来?”   阎罗再发配亡魂之时总要问过因何而亡,也是知道近来枉死之人不少, 那就该追究是为何枉死的,问来问去,自然能隐约猜到。   只是出去拿人的不是他自己,计算功德也是判官,阎罗也就动动嘴皮子发配一番就完了,何况捅娄子的事祁钰,就算天帝会因此重罚他,但那也不是区区一个阎罗能怪罪的。于是阎罗只好打叠起笑容道:“殿下言重,都是小仙的分内之事,岂敢说个‘忙’字。”   “阎罗大人能这么想,吾心甚慰。”祁钰笑眯眯地说着,一手环胸一手撑着下巴,像极了织萝打坏主意的模样,“吾正好也有些事,需得阎罗大人相助,不知……”   此人也忒不要脸了!说声不忙也只是客气客气,你咋还当真了呢?还好意思给我加工作?阎罗的笑容垮了些,“不知殿下有何事?小神人微言轻,也无甚本事……”   “阎罗大人莫辞,此事只有您能帮得上忙。”织萝嘻嘻一笑,“您乃是鬼界之主,六界之中的鬼魂都得听您号令,这事非您莫属。若是办得好了,嘉奖是少不了的。”   阎罗闻言一噎,有种不好的预感。而祁钰也果然没让他失望,笑道:“阎罗大人想必也知道了,近来皇都枉死之人不少,皆因突发大水。而这大水来的不妙,冲破了附近古战场的封印,导致镇压千百年的怨灵四散……”   镇压了千百年的怨灵……阎罗眼前一黑,几乎是下意识地道:“殿下您想……”   祁钰和织萝都没说话,玄咫等了一阵,有些纳闷,却还是道:“这些怨灵神智尽失,仅存杀念,已然在人界引起了轩然大波。而这些怨灵数量太多,法力也十分高强,人界无法超度净化。如今只有阎罗大人您有能力处置了。”   男相的阎罗格外不待见玄咫,闻言也不管还有祁钰在场,当即怒道:“你这和尚说得轻巧,皇都是什么地方?数千年来经历大小多少场战役?怨灵又囤积了多少?一气将这些怨灵全都捉拿回来,是想撑破我这阎罗殿么?”   “这……”玄咫本不是能言善辩之人,又被一个神族如此抢白,当即面颊涨得通红,不知如何应对。   见了玄咫这副模样,阎罗身子微动,似乎就要转过身来。但男相阎罗很快回过神来,连忙稳住身形。   织萝却不如玄咫这般好脾气,闻言便冷笑一声,“所以阎罗大人为了阎罗殿安稳,便要弃皇都数万平凡百姓于不顾了?那阎罗大人可否想过,倘若怨灵与大水一道沿河而下,危害的可是人间的整个中原!事情闹大了,天帝自然也会下旨让阎罗大人去处置,那时候您告诉天帝说怕阎罗殿被撑满?”   “这个问题阎罗大人不必担心,若是真的撑破阎罗殿,吾保证着人给您修缮的。”祁钰说得特别诚恳。   阎罗却是冷哼一声,“殿下,这怨灵之事您还是有些不了解,那小神就先与您解释一番。数百年前,鬼界就与各界有过约定——各界之中除神界亡魂去往归墟外,皆由鬼界的鬼差引渡到阎罗殿审判功过,可鬼界人手有限,鬼差法力也不高,有些因为怨气深重而滞留不去的魂魄鬼界实在是力不从心收伏的,也只好请各界担待,自行想办法处置,镇压也好,捉拿之后押往鬼界也好,反正是轮不着鬼界出手的。此乃先代天帝默许,即便现在的天帝陛下下旨,小神也还是这话。”   难道先代天帝默许了此时就是应该的?织萝不由得怒火中烧,“可是滞留人间的怨灵都是些什么人变的,难道阎罗大人心里没数么?”   “怨气深重不愿离去之人。”阎罗撇嘴道。   “若说是一些高阶军官因着心中有怨不想离去而一心报仇便罢了,可哪些普通的士兵难道还想着留在人间做些什么不成?但凡在皇都四周发生战争,无不是到了改朝换代的最后一刻,多少军士都是被迫参战,想的却是早些回家与亲人团聚,身死之后即便有什么放不下也顶多回家去看看。”织萝直视着阎罗。   织萝的眼神太亮,竟瞧得阎罗不自觉地别开脸去,语气也不复先前的强硬,“这只是你的猜测罢了。何况此事与我们鬼界无关,说这些干甚?”   “沙场之上煞气太重,可能会损了魂魄,一些魂魄之力不强的基友额能会被困在里头。鬼差若是要引渡这些魂魄,也不是难事。可惜……没有。”唇角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织萝慢慢逼近阎罗,笑意更甚,眼神却是寒冰一般,“那么小女子斗胆一问——阎罗大人放任鬼差不去,也是怕这些战场上的亡魂太多而撑破阎罗殿么?”   “胡言乱语!”阎罗呵斥一声,神色却有些慌乱。   祁钰却笑道:“既然阎罗大人不愿意帮忙,吾也收拾不了眼前的局面,只好向天帝求助了。阎罗大人说是帝父默许的,吾也会把方才阿萝所说传达给天帝,到时候就全凭天帝公断了。”   帝父……大约是说得先代天帝。既然如此,他为何称呼如今的天帝也与旁人一样就是天帝而非兄长?织萝有些奇怪地看了祁钰一眼,却没当场问出来。   阎罗闻言十分惶恐——因为织萝所说不错,真的理论起来,却是他不占理啊。   讨价还价这种事,谁表现得更急切,谁就输了。织萝与祁钰都摆好了架子,只看什么时候能拖得阎罗松口。可是二人有些失算,玄咫是个心肠软的,自顾自地开口道:“阿弥陀佛,阎罗大人,此事若是闹到天帝面前,便是两败俱伤,您有事何必……”   哎,忘了捂上他的嘴!祁钰后悔不迭。   而那边阎罗却是浑身一震,不情不愿地挣扎着转过身去,让女相阎罗面对几人。   “哦,不知这位阎罗大人有什么指教?”织萝微微一挑眉,神色还是十分淡定,却飞快地与祁钰交换了个眼神,暗自猜测她这是在玩什么把戏。   “殿下,”女相阎罗好不容易将自己的目光从玄咫身上拔下来,恋恋不舍地挪到祁钰身上,“方才殿下所提之事,小神愿意。”   “大人不可!”一直都缩在角落里装透明的左右判官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也丝毫不顾及祁钰在场。   织萝迎着她的眼神,似笑非笑地问:“却不知您能做了那位的主么?”   女相阎罗愣了愣,然后神色坚定地道:“小神会说服兄长的,殿下不必担心。”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了,祁钰点头道:“那吾就先谢过阎罗大人高义了。”   “殿下且慢。”果然,世间哪有这么好的事,总是有个“且慢”在那儿等着。阎罗微微低了头,一张惨白的脸上却硬生生地浮起两朵红云,“殿下也知道,此次洪水,却是把皇都附近的所有封印都一并冲开了,放出的怨灵不计其数,阎罗殿人手少,哪怕是竭尽全力,却也十分艰难……”   祁钰有些不虞,皱眉道:“阎罗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阎罗咬了咬下唇,又抬眼看了玄咫一眼,在玄咫惶恐地注视下,缓缓开口,声如蚊呐,“小神想请殿下答应一事,若是殿下答应,小神便一定相帮。”   有什么话你倒是说啊!织萝与祁钰都有些不耐烦,但到底还是有求于人,不能贸然翻脸。   “若是我阎罗殿派出人手去收伏那些怨灵,可否请殿下在释迦尊者面前美言几句……”下唇几乎被咬出个白印,阎罗还真是一副豁出去的模样,“请释迦尊者同意我与玄咫尊者的亲事!”   等会儿,她刚刚说什么?是我脑子出问题还是耳朵出问题?   让祁钰去求释迦同意她和玄咫的婚事?是这意思么?   织萝与祁钰都不淡定了,险些把眼珠子瞪出眼眶,玄咫本人则是表情一片空白,满是“我是谁我在哪阿弥陀佛我这是四大皆空了么”的疑惑。   不是大家太不淡定,而是阎罗这要求,实在是……太匪夷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今天520诶,昨天都忘了,在这里给一直追文的小天使们表个白,么么哒~~ 明天521也是好日子,明天留言就发红包哈~ 顺便,今天总评论条数达到520了,好应景,开心~ 第133章 痴人   传说大约是往前回溯两任天帝、也便是当今天帝的爷爷, 有一个血缘既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表妹。这位表妹同他女儿一样, 冒天下之大不韪, 喜欢上了一个所有人都不看好的人。   老天帝之女其实也还算好,不过是看上一条竞神失败的妖蛟罢了。可这位表妹, 却是看上了曾经六界之中风评最差的一族——秽魔。   说是魔, 其实都算是抬举了, 因为六界之中,没有任何一族是愿意认下秽魔是同族。据上古传闻, 秽魔生于幽冥, 简单来说便是黄泉之下的极污秽之地。而秽魔一族除了出身污浊外, 天性也是出了名的凶残冷酷且诡计多端。而据说老天帝的表妹也算是个美人, 故而她是如何看上秽魔之事,至今还是个谜。   但不管怎么说, 那位表妹就是一意孤行与一只秽魔在一起了, 还生下了一双儿女。   秽魔寿数不长,那位表妹也没什么修为, 很快也身陨了,只留下姐弟二人。这姐弟二人不受神族仙族待见是必然的,单看通钺与他妹妹闻音就知道了。没人待见,这姐弟便幽居于九阙天上的一隅, 与世隔绝, 相依为命。坏就坏在这姐弟俩不单是天赋不出众,还因着是继承了秽魔的血脉,竟是毫无廉耻, 做出了悖德之事!   老天帝也便是因此,终于忍无可忍,派兵直下幽冥,一举灭尽秽魔一族。   这姐弟二人最后又生下一对儿女,却因血脉之故,是一对天残地缺——兄妹二人连成一体,一面为男一面为女,共用一个身子一副脏腑,无法分离。   其实按照老天帝的想法,这一对孽障是合该处死的,但在众神的劝阻之下,到底是忍住了。   后来,老天帝发现这一对畸形的兄妹不仅比寻常的神仙更适应幽冥之境,也比他们不成器的父母强多了,至少分析处置的能力甚好。而那时虽有轮回,鬼灵却无人照管,在天地间随意飘荡,愿意投胎的便自行去轮回,再由轮回自行判断该去那一道;若是不愿的,也可以尽管在世间飘荡几年。于是老天帝便着人在黄泉之境建立阎罗殿,并封兄妹二人为阎罗王,专司鬼界之事,掌管轮回。   自阎罗殿立,世间生老病死变得有序且高效。故而即便鬼界中人包括阎罗自己也偶有失职、出格之举,却始终没谁愿意认真治罪。   但且不说出身如何,就是这样一个永远也无法与自己兄长分开的人,说想要嫁人,嫁的这人还是玄咫……这未免也太痴人说梦了!   消息出自祁钰之口,十有八九是真的,何况看玄咫素日的行径做派,说他是释迦的弟子下来历劫也完全说得过去。毕竟修释道就讲究五蕴皆空,所求的除“空明寂灭”外不外乎是一个“净”字,大约世间的洁净之体,除释迦本人之外,他的弟子们也算是翘楚了。阎罗这样一个……天生污秽的女子,怎的会一开口就要求着嫁给玄咫?   看着众人变得有些精彩的脸色,阎罗有些失望又有些生气,“看来几位是不愿意了。”   祁钰忍不住笑出声来,“阎罗大人,您自己想想,这可能么?”   “有祁钰殿下说情,为何不能?”阎罗瞪了回去。   这次确实织萝抢在祁钰之前开口了,“他说话有这么管用?释迦是什么身份?连天帝都要敬上几分。何况祁钰要是真的有能耐,只怕早就身兼要职了,却还有这闲情逸致四处闲逛?天帝与天后情分不浅,天后也地位超然,连天后都办不到的事,你觉得祁钰能做到?”   阎罗神色剧变,惊道:“你……你怎么知道?”   “猜的。”织萝笑得很是恶劣,“鬼界诸事,虽说通钺插不上手,但他总是会定时来瞧瞧是否出乱子。他不能耐你何,但一句话告诉天帝了,也够的你受,你怎么敢拿着蘅若与闻音的魂魄胡来?从前大人似乎说是奉天后之命。可天后对于鬼界来说,远没有一个司法天神可怕吧?那就只能说明,阎罗大人有求于天后,才甘愿俯首听命了。其实我一直在想大人会有什么把柄捏在她手上……然后这就知道了。”   阎罗神色迅速灰败下去,身子颤了颤,似是那边的男相想转过来,却被拼命压制住。   但祁钰不会放过这个嘲讽的机会,“你看,连你哥哥也不同意了。”   “这是我的事!与他无关!”阎罗蓦地尖叫一声,倒把众人吓了一跳,“我喜欢谁,那是我的事,他凭什么管我?”   织萝凉凉地在她身上扫了一眼,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你们共用一个身子,你说与他无关?旁的不说,我就只问一句话——莫不是你想洞房花烛的时候,还让他在一旁看着?”   原本都已经惨白如纸的一张小脸瞬间又涨的通红,阎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阎罗大人,小僧从前……可有何处得罪?”玄咫似乎是才反应过来一般,却不敢靠得太前,大概停在五步开外,有些心有余悸。   可不是开玩笑么?被一个与兄长无法分开的女子瞧上,绝不会感到受宠若惊,只会让人认真反思自己究竟是何处得罪了她。   然而被心上人这样问了一句,就无异于用一把尖刀狠狠捅进心口,绞了两绞,再若无其事地拔了出来。阎罗的神色几乎可称得上是泫然欲泣,再也无力压制兄长,被他将身子转了过来。   男相的阎罗很是当得上一句“黑口黑面”,如今这个境况下,更是想一掌向玄咫劈过去,被织萝与祁钰拦下之后仍在怒骂:“何处得罪?当初在忘川河畔,谁要你假好心?”   忘川河畔?玄咫一个凡人,没事往那里跑做什么?   可也不对,在织萝记忆之中,玄咫每次见到阎罗几乎都是和她一起的,几乎都为了某些人间的琐事;第一次见面,则只是在一年多前,女相的阎罗与天后交易则至少是数十年前了……那么阎罗所说的大约是还在当释迦弟子的玄咫。   难道玄咫下来历劫便是因为这个?   祁钰与织萝心念急转,玄咫本人却是一头雾水,“小僧……从不曾去过忘川之畔。”   “哦,本座倒是忘了,你现在只是一个封闭了七情六欲的凡人。”男相阎罗桀桀怪笑起来,十分瘆人,“妹妹啊妹妹,你仔细看看吧!你心心念念这个人,从来都没把你放在心上!哪怕是到凡间来历劫,也不过是为了另外一人。”   这话说得可就是大有深意了。   织萝隐隐觉得有什么熟悉的片段在脑中划过,却始终想不明白,便也不出口详询,只是等着阎罗一个激动之下自己说出口来。   而阎罗也果然没让她失望,冷笑一声,便向祁钰道:“如今的天后乃是三生神女,那想必殿下也知道,在天后还不曾嫁给天帝之时,其实三生石是矗立在忘川之源的。而三生石畔数千年会由天地灵气孕育出神女,守护三生石的。”   不知为何,祁钰的脸也一下子褪去了血色,却是皱起剑眉点了点头。   阎罗又道:“殿下也该知道,我们兄妹二人的身份不是秘密。您的祖父,曾经还想过要处死我们兄妹二人的!可我们不想死,却更不知道我们不死还能做什么,便如同曾经的千百人一样,想求三生神女替我们看一看命数。也就是那时,我们兄妹发现自己泅渡三途川与忘川都毫不费力,天帝这才发现了我二人的用处。”   原来是这般个场合,织萝还在想这兄妹二人是如何接触到黄泉之境的。   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阎罗的表情有些模糊,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天生我们这般二人同体的实在是少数,何况当时我们兄妹的传闻也不稀奇,走到何处都有人指指点点,更有甚者……还会主动上前来欺侮。但唯独有一人不同,便是玄咫。”   玄咫不意忽然被点名,满面错愕。但祁钰与织萝都还算淡定,猜到了一二分。   “那时候的玄咫也只是个普通的僧人,还不曾飞升琉璃界。出现在忘川之畔,也不过是因为他也想问一问三生神女——此生此世,他是否有机会成圣。”   自然是成了,否则也就不会有道人间历劫这一说了。   阎罗笑得苦涩,“我们兄妹二人天资不够,道行亦不够,没能勘破幻境,自然是见不到三生神女的。非但没能见到,还被几个因为心术不正而被驱逐出的几人围起来羞辱了一顿。那几个恶人见我妹子模样还算得不错,竟然……”   其实这个经历也的确很可怜了。但只要看上阎罗一眼,织萝就忍不住有些想笑。原因无他,这都能下得去手,那些人也真是不挑的。难怪会被丢出来。   “从小我就与妹子相依为命,无人照拂,受尽欺凌也无人关心。但那一次,却第一次有人,出手相助。恶人被悉数赶走,他还伸出手来,问我妹子——姑娘,你没事吧?能得释迦尊者的青眼,必然是个天生清净纯粹之人,而我们兄妹天生污秽,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有这样一个人会对我们出手相帮,还问我妹子是否有事。”阎罗也是性情中人,对着玄咫的时候大多都是咬牙切齿的,然提及救命之恩,却仍旧是满怀敬意的。   玄咫全然没料到有这一出,愣愣地问:“后来呢?”   “我兄妹二人为人所就,自然是要去问救命恩人的名姓的,可惜他说什么都不愿讲。我妹子是从不曾遇到对她好的人,一旦遇上,便一心爱上了。我也知道我们二人的情况,并不奢望能让那小和尚取我妹子,只求能问到恩人名姓,此后哪怕是当牛做马也当报还。”阎罗自嘲地一笑,“没过多久,六界便传开了人间一名发号玄咫的小和尚得三生神女一语点拨而飞升琉璃界的美谈,我们兄妹二人闲得无聊,便去瞧了个热闹。一见之下……我就知道一切都晚了。”   “小僧……曾经飞升琉璃界?”玄咫显然是没消化过来这个消息,惊得双目圆整,当真是无辜又可爱。   但祁钰也答不出来。虽说琉璃界与九阙天的地位相当,平起平坐,但两边其实来往不多的,他也不知道更多的消息。   阎罗淡淡扫了他一眼,“其实我倒是想,既然没这个报答的福分,便只好欠着这个情分罢了。可我妹子并不这样想,越是得不到的,她就越想要。以至于后来老天帝要封我二人做着鬼界之主,我倒是想推辞的,但妹子却是一口答应了。因为她觉得,这便是多了一个与玄咫平起平坐的机会。可真是妄想啊,他在琉璃界吗,我们在阎罗殿……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啊。”   织萝忽然觉得笑不出来了——又是个可怜人的痴情故事。她虽见得多了,却是最听不得的。   “最初我便不愿接下阎罗王的职务,便是因为我知道哪怕是神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藏污纳垢,我不喜欢。其实我妹子也不喜欢,可是为了玄咫……为了玄咫,她连帮着天后坏人轮回之事都做了出来!都是为情所伤的可怜人,她又如何对旁人下得去手呢!”阎罗露出个痛悔非常的神情,“也便是那时候起,我真是恨透了玄咫——妹子变成如今这模样,也全是因为他!倘若那日在忘川之畔,他就如同没看见一般,径直走了过去,没有停下来相帮,或许之后的事也就不会再发生了。”   原本还在同情他二人的织萝听了这话,怫然不悦,“玄咫帮你们他还做错了是么?救不救是他的事,怎么做却是你们的事。难道是玄咫逼着你们去喜欢他的么?你自己管不住妹子就罢了,竟还好意思推诿道旁人身上,阎罗大人,还真是敢作敢当啊!”   都已经做好了承受阎罗怒火的准备了,谁知他却露出伤感的神色,“是,都是我无能,看不住妹子。从小我们身边便没有亲眷,只有兄妹二人相依为命,到底是我舍不得对她狠心,总想着只有这一个妹子……”   阎罗此举,便是天帝亲临也很难说出句对错来。   织萝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轻叹一声,“阎罗大人,请令妹出来说话吧。”   “你们要做什么?”阎罗满脸警惕。   “不做什么,只是令妹都当着玄咫本人把话挑明了,难道还能躲得过去么?想来玄咫大师也是不愿意迎娶令妹的……对吧?”   玄咫至今有些神思恍惚,愣了一阵才连连点头,“阿弥陀佛,小僧一心修习释道,只想早日登得琉璃界,接受不得阎罗大人的一番心意。”   尽管时间与场合都很不对,祁钰还是轻嗤了一声。假正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我们阿萝不怀好意!   阎罗低头思量一阵,浓眉大眼却都皱到一处去了,“只是我妹子为人执拗,若不是因着实在不方便,我都想动手教训她了。如今就这么说,她肯听么?”   “凭她不肯听,还能怎样?”柳眉高高扬起,织萝厉声道:“一厢情愿,且以之为借口做出许多错事,没有处置她便是念着她也是个可怜人了,却还有她说不愿的份?”   反驳不得,阎罗到底犹豫再三,还是转过身去,放出女相阎罗来。   兄妹一体,和男相阎罗所说之事女相阎罗也是知道的。然她却并没被劝服,甫一转过身来,却还在垂死挣扎一般地道:“我、我能调动整个阎罗殿的鬼差,若是要了结怨灵之事……”   “怨灵之事就不劳阎罗大人费心了。”嘴角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织萝抱臂冷笑。   阎罗愣了一愣,“你们……怨灵肆虐,当真不管了么?”   “适才阎罗大人说得很是在理,鬼界人手不足,倘若都去追怨灵去了,别处的亡魂还要不要引渡?”织萝耸了耸肩,“何况请阎罗大人自己想想,您所请之事,谁能答应?倘若天后真的能请动释迦……你都替她做了这么多回事了,她都不可怜可怜你?”   “我……”阎罗有些慌了。   玄咫忽然上前一步,朗声道:“祁钰殿下,织萝姑娘,到底是小僧之事,可否让小僧自己与阎罗大人讲?”   织萝与祁钰当即点了头,往后退开一步。   玄咫仔仔细细盯着阎罗看了一阵,才垂眼道:“阿弥陀佛,小僧冒犯了,还望阎罗大人不要见怪。”   “不不不……你……你还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我!”阎罗十分激动。   完了,这可是没救了。织萝摇了摇头。   玄咫亦皱起燕翅般的浓眉,“抱歉,小僧……实在不记得曾经见过大人。按照大人所讲,小僧乃是为历劫而来,于前尘往事一点也不记得,阎罗大人何必执着?”   “可你还记得她!”阎罗很是激动,抬手一指织萝。   说得好好的,怎么扯到了旁人身上?织萝与玄咫都不由得一愣,祁钰的神色变得有些晦暗不明。   “小僧不懂阎罗大人在说什么。为捉拿妖邪,小僧与织萝姑娘相识,结为挚友……”   “你敢说你对她一点想法也没有?指天发誓!”   “我……”玄咫刚一开口,却被呛住一般猛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抬手按住胸口缓了一阵,才恢复如常,只是眉心却是不易觉察地拧在一处,“小僧一心向道,此生唯一的愿望,便是飞升琉璃界,绝无男女私念!”   “你怎能……”阎罗满面不可置信。   “阎罗,”祁钰忽然冷着脸打断,“玄咫说不喜欢你是因为从不曾有这个想法,与让他承认他不喜欢你是因为心里又别人,有什么区别?好像后者更伤人。有的人啊,注定就不是你能去肖想的。”   阎罗的身形摇摇欲坠,“玄咫……我喜欢你,从我第一眼见你就真的喜欢你,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不是每一段付出的感情都能得到回应的,可是却有许多人都不明白这道理。   织萝都忍不住要发火了,玄咫却还是一脸平静,淡声道:“阎罗大人,小僧斗胆问您一个问题。您到底喜欢小僧什么呢?您看,您犹豫许久也说不上来。您说从您见小僧第一眼便喜欢,可那时候您对小僧知道多少呢?姓名不知,身份不知,仅仅是因为小僧救了您。所以您看,您并不是喜欢小僧,只是喜欢上了……被人救助、被人帮助、被人保护的感觉。因为从前不曾有过,所以您格外珍惜罢了。”   忽然就想起了他们曾经拆散的李铉与穆荧。   又有多少人,其实是如穆荧那样,只是爱上了她们心中所幻想的爱情的模样?   “此事毕了,小僧再也不会来阎罗殿。小僧会潜心修行。既然大人说小僧乃是从琉璃界下来的,那么小僧便要今早回归琉璃界。望大人珍重。”玄咫认真地道,“阎罗大人或许不爱听这话,但小僧也要说一句——其实一直在您身边的,是您的兄长,他才是世间最关心您的人。您在行事之前,万望您为他想想。”   幻象与梦境在迅速地灰飞烟灭,阎罗忍不住要哭出来。   但男相阎罗自然不会让自家妹子在玄咫面前嚎啕大哭,连忙转过身来,向三人拱手道:“多谢几位。怨灵之事,鬼界一定会竭尽全力襄助。”   “倒也不必,只需抽调腾挪得开的人手便是了。”织萝随意摆手,却又忍不住好奇地道:“只是先前令妹说,玄咫到人间历劫,乃是为了另一个女子……”   阎罗被问得愣住,打量织萝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天后嫁入九阙天,难道连祁钰殿下也不知道此事?三生石的守护神女一向是一辈只生一个,只是上一次有些奇怪,竟一次生出两个。而天后,便是其中之一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爆了个字数,不容易。 全程单曲循环剑三佛秀同人曲《隔世信》,里头几句词真是大爱——你是此生甘之如饴的劫难,是我一厢无事生非的情愿,是求不得的缘,也是放不下的执念。很适合阎罗对玄咫,其实反过来……玄咫对织萝也合用(嗯,我自己剧透了!) 阎罗这个男女同体的灵感,源自《东邪西毒》(就是王家卫的作品!)里的慕容燕和慕容嫣。只是蠢作我没这么大的脑洞,也没这么深的立意,只是单纯的字面意义上的男女同体,哥哥唯一在乎的就是妹妹,妹妹喜欢上了其他人,哥哥不待见那个人。 另外还要说一下的就是,阎罗对玄咫的感觉,其实和敖盈那个是不一样的。 在当和尚当道士的时候,莲生和菡净都是喜欢敖盈的,张耀轩也喜欢,但是败给了现实。敖盈是觉得因为自己,让小和尚功亏一篑,所以一世又一世地追,因为她想要补偿想要挽回。阎罗就是纯粹自作多情地单相思,反正玄咫不喜欢她。如果说相同点的话,就是都是因为缺爱,恰好在这个时候得到了一个适龄男生的关心而已。 第134章 求援   阎罗当真是说到做到, 遣了数十鬼差前来缉拿怨灵。   虽不算是大凶之物, 但怨灵数量庞大, 且借着洪水之威,连鬼差也不能耐他们何。   祁钰思虑良久, 到底是与织萝商量:“阿萝, 这场浩劫因我而起, 须得由我来终结。我想……回九阙天向天帝求援。”   其实这是最好的法子,但起先织萝并不同意。   “你从不曾叫过天帝一声兄长, 却还呼老天帝为帝父, 想来你们兄弟之间是有些龃龉的。你开口, 他会帮你么?”   说是与织萝商量, 但事关重大,在场的绝不止他们二人, 连玄咫与通钺也在。   通钺张了张嘴, 就要说什么,却被祁钰一眼瞪了回去, 然后轻描淡写地道:“好歹都是天帝之子,从前总是为争天帝之位闹过的。不过现在他是天帝,在其位便要谋其政,眼见黎民有难, 他敢坐视不理?”   这个说法倒是很合理, 但织萝又觉得,似乎不是那么简单。   商议得差不多了,通钺忽地问了一句, “玄咫……是怎么回事?在琉璃界待得好好的,怎地想着到人界来历劫?”   玄咫怔了一怔,一脸茫然。   “既然是下来历劫的,还能记得什么?”织萝嗔笑,“何况您堂堂司法天神都不知道的事,却还有谁能知道?”   祁钰也连连摇头。   玄咫的神情,看起来是好奇的,但也实在问不出口,最后只是道:“小僧去瞧瞧外头的情形。听苏少尹说,还有人因为饮了井水而中邪。”   他要走,一个留的人也没有。等他走得看不见影了,织萝的笑意才渐渐敛了,冷嘲热讽一般,“当着本人就问出这话来,司法天神还能干出这么蠢的事?把一切都说破了,这劫还有什么意思?”   祁钰在这儿镇着,通钺不敢造次,只得忍气吞声。   但下一刻,织萝自己却又饶有兴致地凑上去问:“所以玄咫到底是为什么下来历劫的?”   祁钰有些无奈,望了织萝一眼,宠溺之情根本就没打算去掩饰,“此事我也不太清楚啊,还是听月老嘴碎说的。为的是什么就不太明白了,隐约只知道是在天后去了一趟琉璃界之后,玄咫与释迦起了争执,然后就下界来了。”   “和释迦相争?”玄咫其人,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在他下界之前大概也不会差到哪去,织萝实在是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会与自己的恩师起争执。   而阎罗所说的为了一个女子这话,连他都知道,想来是在神界流传已久了。忘川源头的三生池里化生出两位神女,一位成了天后,那么另一位呢?三生神女地位超然,总不能莫名其妙地便销声匿迹了吧。   看织萝的神情便知道她在想什么,然而没有一个人能给出一个答案。   祁钰摸了摸鼻子,含糊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去向天帝陈情。”   一见祁钰溜了,通钺自然也不会傻到留下来当靶子,只说要赶着去治水,也连忙追了出去。   啧,这一个两个的,到底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却是没留多少时间让织萝胡思乱想,因为祁钰请天帝的速度,着实快到让织萝瞠目结舌。堂堂天帝这么闲的么?竟是想请就请到了。   不过天帝下降得也比较憋屈。不敢大肆宣扬,也就没有万人迎接跪拜,悄悄地落下不提,所到之地还满目疮痍。这大概也是天帝出场得最憋屈的一次了吧。   但天帝显然没顾得上嫌弃,更美顾得上第一时间查看人间的灾情,只是死死地瞪着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挤过来的织萝,神色似是震怒又似是惊恐,“你……你为何在此?”   这是个什么态度?莫名其妙。但织萝没有多想,只是理解为因为她自己和天帝提出个赌约,天帝大概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挑战权威,所以对她格外不待见。于是织萝矜持一笑,“见过天帝陛下。小女子客居皇都,如今皇都遭灾,到底也是九阙天上下来,能帮便帮一把,总不能给九阙天丢人不是?”   天帝忽然想到了什么,阴沉着脸问祁钰,“你在人间的时候……都是与她在一处?”   “自然是的,同食同宿。”祁钰一派淡然,那神情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挑衅。   于是织萝很是好奇——既然祁钰连天帝都敢这么轻慢,又是如何对自己如此俯首帖耳的?不过祁钰这表现,当真是个熊弟弟了。   天帝脸色又是一沉,余光瞥到通钺在场,便厉声道:“你说你给她降罚数次,也就是说……你知道祁钰和她待在一起?”   通钺就要比祁钰恭敬许多了,毕竟只是表兄弟,“知道。”说话的尾音略略扬起,怎么听怎么不服帖,倒是让织萝又感到惊奇。从前哪怕是在私底下,一提起天地天后,通钺都是一副恨不能立刻供起来的样子,怎的当着天地的面反倒不是了呢?   果真是因为他知道了天后私底下做的那些事?却为何对天帝这般态度?   更重要的是……天帝说起她的语气神态,绝不仅是厌恶,更像是在怕她。   织萝假装没看懂天帝的态度,只是微微一笑,主动上前去拉起祁钰的手,又给了他个安抚的眼神,巧笑嫣兮,“对了天帝陛下,小女子素来是上不得九阙天的,哪怕是赌约完成了,也不知怎样与您汇报。恰巧您今日纡尊降贵地下界,便与您说一说,小女子可算是找着了那腕上没有姻缘线却……心心相印的一双人了。”   两手十指交握,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天帝面色变了几变,蓦地喝道:“朕下界来,是为着救灾,此等小事,容后再议。”   织萝从善如流地道:“天帝高义。”却是没放开祁钰的手。   但天帝却看不下去了,冷声道:“与朕说话,拉拉扯扯成何体统?祁钰,还不把此事的始末原原本本地告诉朕?”   这二人真不是父子而是兄弟?看这态度,委实奇怪了。   但祁钰也不曾理会他,只管握着织萝的素手,扣得越发紧了——毕竟素日从没这么好的机会,送到眼前的,不要白不要。“陛下容禀,此事的起因是去岁臣在结双城向北海龙王借了一个时辰的大雨,而北海龙王则是找东海龙王相借。今岁陛下因皇都大旱而多拨给东海龙王的雨水,却被他一股脑全都放下,这才致使江水猛涨,又冲破了古战场封印,放出无数怨灵。那怨灵借助水势,想一举冲破皇都。”   “这个蠢材!”天帝低声骂了一句,才肃了脸色,沉声道:“那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   谈起正事,可算有些天帝的样子了。   “臣请通钺调了数十天兵,原想帮着人间开挖水渠,却不及水势来的快。眼下也只好与通钺一道,设法将洪水运至东海。水中怨灵不少,臣去阎罗殿走过一遭……只是并无太大用处。”祁钰微微垂了眸子,看着是一副恭敬的模样。但织萝却发现他的眼神在四下转动,似乎并不耐烦与天帝讲话。   “越发放肆了!”天帝也不曾指名道姓,但在场几人都知道他是想把这几个相关之人一道骂进去的。一口气出了之后,天帝才认真打量了附近,一眼便见到了笼罩整个皇都的红绫,先是眼底闪过一丝错愕,又狐疑地看了织萝一眼,略想了一想,才想祁钰轻笑道:“你倒是舍得,竟把它都拿出来用了。”   祁钰怒目而视,又悄悄觑了织萝的神色,才道:“若不是这红绫,皇都便是一片废墟了。”   天帝没再把话接下去,只是道:“但凡你们任何一人及早将此事上报,也不会发展的眼下这样的局面。朕会让相关水域的龙王前来襄助,将洪水尽早引流。至于那些怨灵,朕也会就全权交给通钺负责,天河水军也尽可调遣。”   “臣遵旨。”通钺恭敬得真诚了些。   但祁钰却冷不防地问:“陛下,天后娘娘可是以三生石作为嫁妆的。三生石有什么用,陛下可是比臣更清楚吧?昔年亦是人界大水,三生神女都遣使示警,若非如此陛下也做不了天帝。怎的如今地位稳固了,便无需再示警了?”   “胡说八道!”天帝怒目而视,印堂一团青黑。   祁钰却是毫不畏惧地道:“此次水患,若不是臣用了这绫,人界便是伤亡惨重了吧?而这一切的起因,皆在臣身上。若是偏要株连,便也在鸳鸯一族身上。据臣所知,陛下其实一向是看不上鸳鸯一族的,认为它们不配做神族。那么这样一来,由臣与鸳鸯一族共同引起了人间浩劫,陛下若是要责罚,也没人会说个不字。”   天帝气得面皮涨紫,怒喝道:“住口!在你心中,朕这兄长如此不堪?”   “陛下做过的更不堪之事,还要臣在讲一遍么?”祁钰勾着嘴角,神情堪称恶劣,“陛下高义,臣替皇都的百姓谢过了。此事因臣而起,带事毕之后,臣一定回九阙天领罚,绝不逃避。阿萝,我们走吧。”   祁钰拉起织萝说走便走,气得天帝怒道:“站住!”   然没人愿意理会,祁钰拉着织萝步履不停,一会儿就不见了身影,通钺也是一溜烟便点兵去了,只留天帝一个人站在原地。   反了你的!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天帝怒不可遏,却也无可奈何。 第135章 圣血   “妖孽哪里跑!”   “仙师且慢, 他只是个普通凡人……”   “被怨灵附体, 哪里还算得上凡人?玄咫大师莫要慈悲太过了!”   “剑下留人!”   “哎呀!我说什么来着?被怨灵附体的怪物, 就该一剑劈了!被咬了吧!大师有事没有?噫,你这和尚怎么这么……都叫这东西咬了一口了, 怎么还护着他?”   “别吵, 都别吵了!你们看这个人, 眼神好像开始清醒了!”   眼皮仿佛灌了铅似的沉重,拼尽全力才抬了起来, 倒在地上的那人使劲甩了甩头, 勉强恢复了些神智, 却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一群道士和尚打扮的人将他团团围住, 那神情全然担得起一句“虎视眈眈”。   这是什么情况?莫不是——看他根骨清奇,要抓回去炼丹炼药?   于是瑟缩着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哆哆嗦嗦地道:“你、你们……要干什么!”   那群人的眼神变得十分热切, 更是让人害怕。但有个大嗓门的道士却高声道:“哎呀,这小子竟然清醒了!小子,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小爷我好得很!倒是你们……我看你们才有病!”那人骂道。   “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我们哥几个为了……救你,花了多大力气?再来晚点,你老娘都叫你掐死了!你看看玄咫大师,都被你咬成什么样了!”那个大嗓门的道士在他头上糊了一巴掌, 手劲没有刻意收敛, 打得他一阵发蒙。   他们在说什么?说我……要掐死我我老娘?简直胡说八道,谁不知道我黄三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孝子?还咬人,他又没疯, 做什么咬人。   只是在看到面前那个身着白色僧袍、面色惨白、眉间一点朱砂痣的僧人之时,又忽然傻眼了。那和尚捂着脖子,还有鲜血从指缝间渗出……看别人都一身干净整洁的,好像就唯独他自己的嘴角湿乎乎的,伸手一抹,还真是血!   “大、大师……您没事吧?真是我咬的?”那人又吓着了,话都说不利索,却一股脑从地上爬起来,东张西望,“我、我娘呢?她她她老人家……没事吧?”   那面庞清瘦眉目干净的和尚淡声道:“令堂无事,被救下安置了。”绝口不提自己的伤势。   直到这时候,才有一个老太太疯了一般地冲了过来,奋力扒开围在黄三周围的几个修士,嚎啕大哭,“三儿啊,你没事吧?”   “娘哎,我没事。让您老人家担心了。”黄三一把扶住老太太。   老太太喜极而泣,拉着黄三要给众人下跪,“快,谢谢各位恩人!要不是各位恩人,你就要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怪物了。”   周围的修士连忙七手八脚去拦,又再三确定黄三无事了,才交代了些注意事项,送母子二人回去了。   “大师没事吧?被怨灵咬了一口,大意不得,快上点药吧。”周围的修士又乱起来。   但玄咫一点也没在意自己脖颈上的伤,只是暗自沉思——那黄三,却是这段时日以来遇到的唯一一个痊愈之人,却是为什么呢?   “这儿怎么了?”一把清越的女声插进来,玄咫是十分熟悉的,抬眼一看,果然是织萝来了,身后跟着祁钰。织萝一见玄咫的模样,不由愣了一愣,关心的模样绝非作伪,“大师受伤了?怎么伤到的?快上点药啊!”   玄咫不由自主地扬了嘴角,轻声道:“无妨,只是方才被发狂的患者咬到了,伤口不深。”   这话却是把祁钰惊到了,“被患者咬了?那本事这么大?”   “是小僧拦着大家莫去伤他,一不留神才被咬了。”玄咫依旧十分平静,“不过现下那患者已经没事了。”   织萝与祁钰闻言交换了个眼神,在彼此脸上看到了惊疑。   自从那日天帝下降后,东海龙王、黄河龙王、泾河龙王与渭河龙王立刻就来帮着运水,通钺也从九阙天调出许多天河水军帮着处置怨灵之事。多数怨灵只是因为被禁锢久了而生出许多怨气,但并无神智,更不是天兵的对手,很快也就被制服了。但也有不少怨灵因为千百年的被镇压而变得穷凶极恶,也有了些许法力,还能再天兵与修士的围捕之下负隅顽抗。   皇都被祁钰的红绫所罩,普通的怨灵进不来。但这红绫似乎不是先天至宝,可以自行抵御攻击,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些细微的空子,有些胆大心细的怨灵也便趁机闯了进来。还有就是因着城中一些水井通江,有些怨灵便顺着井水进到城中。   怨灵的本质其实就是鬼魂,是见不得炎阳的,若想在白日里行走,就需得附在凡人身上。   因着城中的天兵与修士早有防备,倒是没有大范围的凡人被怨灵趁虚而入。只是现在还能在城中流窜的怨灵,自然不是等闲之辈,实在防不胜防,因而城中每日也总是有几个被附身作乱之人。   这怨灵着实厉害,也便不那么容易被收伏。而这些怨灵还会快速汲取被附身之人的精元,直到被榨干之后再继续换个目标。故而被怨灵附身之人,一般是不能幸免的。   可那个黄三……竟在众人眼皮底下就这么好了?   就因为他咬了玄咫一口么?   织萝与祁钰还在思索,玄咫却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动,走到几具被暂时被堆放在一起的尸|体前,双手合十行了个礼,然后口中念念有词。   是《往生咒》。听了太多遍,织萝都觉得有些耳熟了。   那几具尸|体,有的是被怨灵吸干了精气,有的却是被怨灵操控着作恶的时候被修士斩杀的,死状凄惨,不忍卒睹。   也难怪玄咫不忍心。这个小和尚在三途川见到鬼魂都要念一念经的,看到这样的情形,若是不念了,倒还真不是他了。   黑沉沉的死气从那几具尸身上一丝一缕地浮起,慢慢在空中凝聚,不断往尸身上撞,却始终不能得逞,最后变得越来越透明,然后消失不见,却是被渡化了。   “圣血!”织萝与祁钰忽有所悟,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怎么就忘了呢?他们修天道的,遇见妖魔便一剑斩之,必要的时候,还得打个魂飞魄散才算完。可修释道的不一样,释迦便讲究慈悲为怀,遇到妖魔,却不认为是天生该杀,而是误入歧途深陷苦海,想要引渡他们回头。   简而言之,修天道之人诛邪讲的是个“灭”,而修释道的,却讲究一个“净”字。   似乎是听说过,修释道的大能在过世之后的舍利有辟邪之效。想必那些登了琉璃界的尊者浑身的血肉也有驱邪之用。   玄咫虽然下凡历劫来了,可到底是释迦的弟子,这一世又是个高僧,他的血……   和尚的血可以驱邪,二人似乎是看到了那些令人头疼的怨灵的克星。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万万不行。为了收伏恶灵,便要牺牲许多和尚,莫说是不划算,日后算起来,也是十分丢人的。   “圣血是何物?”玄咫心平气和地念罢往生咒,还记着方才二人心神激荡之下喊出的那一句,便顺口问了一句。   “大师听错了,方才我们说的是……正定胜邪。”祁钰想玄咫认真地点了点头。   好在玄咫似乎天生就欠缺了点好奇心,对祁钰的说法竟然深信不疑,还跟着点头道:“是啊,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总有解决的时候。”   第一次听玄咫闹出这样的笑话,织萝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这秘密可得好好地瞒起来,若是让玄咫知道……他要是知道之后,定然是会奋不顾身的。   * * * * *   祁钰与织萝这边还在小心翼翼地隐瞒。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全皇都又不是只有玄咫一个和尚,这秘密迟早会被人知道。   即便其他和尚不像玄咫这样是释迦下凡历劫的弟子,也没他那般修为高深,但心思单纯一心向道的却不少。而既然有一个玄咫因为不忍伤人而被怨灵咬伤,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哪怕不是当场便恢复了甚至,但那效用也是聊胜于无的。   很快,“和尚血肉能克制怨灵”的说法便在皇都流传开去。   最初的时候,也仅仅只有几个和尚在自己修为不高的同伴法器上抹上了自己的血,让同伴不被那些怨灵伤到而已。   后来,就有家中有被怨灵附身之人跑到各大佛寺去长跪不起,请寺中和尚赐血,拿回去给家人饮。   出家之人太过慈悲为怀,就有和尚当真给了,那些人也欢天喜地地拿着去了。   只是不久之后又出了新的问题。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即便是出了家剃了度也不能免俗,真的能参悟释道之人实在是少之又少,大部分和尚的血,其实与凡夫俗子的无异,饮下之后毫无效力。被整个皇都的百姓疯狂地验证一轮之后,便发现,包括玄咫在内,只有几个和尚的血饮下之后能解怨气。   皇都数万人口,哪怕被怨灵附身的只是百分之一,也是一个很可怕的数字。而因着先帝不喜释道还俗了一大批和尚,整个皇都加起来也便只有不到一千的和尚,而其中也就只有数十人的血有用;这数十人中,有的却是用尽全身血肉才能救一人的。   蝼蚁尚且贪生,和尚也是惜命的。上门来求之人越来越多,却没有这么多血用来救人。   也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却都知道玄咫的血最灵验,便聚集到慈安寺来请愿。初初只是家中真有病患的,渐渐的便有了许多好事之人,以“存着圣僧的血以防万一”为由,一道去慈安寺请愿,竟造成万人苦求的局面。   “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玄咫大师啊,老朽这小孙儿今年才三岁,什么都不知道,就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附了身。求您垂爱,救救他吧!老朽愿意余生吃斋念佛,在家里供奉释迦尊者,给您点个长明灯……”   “玄咫大师,我爱妻生性善良,走路不伤蝼蚁命的,却被那东西附了身,她命不该绝的!求您大发慈悲。”   “大师,我父亲可是个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年事已高,求您赐血相救。”   “哎你这李有财,你老爹李富贵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奸商,怎的还能讲出大善人之类的话?也忒不要脸!”   “孙秀林你这穷措大!就你老婆,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她是个悍妇?周围邻居谁又没被她给欺负过,你少在这儿装可怜!”   “释尊有云,众生平等。偏你能为你那钻在钱眼里的老父求大师赐血,我孙某人便不能?你看那个胡庸医,都医死多少人了?最该死的就是他!你怎的不去说他,却要盯着我不放?我可是与你无冤无仇……”   祁钰与织萝闻讯叫上通钺赶到慈安寺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众人七嘴八舌,呶呶不休,将庄严的佛寺都吵得如菜市一般。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织萝心下生厌,喝问一声。   可惜外头的人吵得太厉害,竟把织萝的声音全然掩盖住,根本就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甚至都没有多少人发现寺门口多了几个人。   祁钰自然是见不得织萝受委屈,连忙气沉丹田,用法力将声音送了出去,“释尊清静之地,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众人终于被镇住,沉默了一瞬,抬头一看却是寺门外多出三人,自然是不往心里去,嗤了一声便要继续拌嘴去。   但有人眼尖,一下子便发现了通钺——当今皇帝便是通钺的傀儡化身,那些眼尖的能把他认成什么人……   “哎呀是陛下!五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当着皇帝的面,没人敢放肆,除非是活腻了。   通钺原本还愣着,祁钰却是反应过来了,连忙朝他使眼色。通钺有些不情愿,却还是拿腔拿调地道:“平身。”   既然有人吧通钺认成了皇帝,事情反倒好办了。祁钰轻咳一声,问道:“尔等聚在慈安寺外,意欲何为?”   “启禀陛下,臣听闻慈安寺玄咫大师的血,可破那些邪祟,故而想来求大师赐血,以防万一。”人群中还是有一两名在朝为官之人,官阶不高,只是远远地站在殿尾,勉强认得皇帝的样子,却不知皇帝身边跟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只是觉得眼下是个露脸的机会,便忙着开了口。   “以防万一?”织萝有些忍不住了,冷笑一声,“却不知这万一要防到什么时候?这位大人莫不是不知道血放久了是会干的?”   那人闻言讪讪的,却自作聪明道:“娘娘教训得是。”   通钺差点撑不住笑了出声,祁钰却是气得不轻,呵斥道:“蠢钝不堪,自私自利,简直丢尽了朝廷的颜面!陛下……此人还能在朝为官……”   “回头告诉……吏部。”通钺随口应了一句,算是给了个面子。   发落了一个喊着以防万一的,却还有另外的人喊道:“陛下,小人家中可的确是有人遭了罪……陛下爱民如子,定然不会坐视不理的吧?”   眼见织萝脸色不好,祁钰知道她气得不轻,却又不能放任她发作,赶着便道:“在场除了那些要防患于未然的,有多少人是家中真的有人遭难的?”   犹豫了一阵,有近一半的人往前走了一步,口中喊着“我”。这阵势,粗粗一看却有近千人。   祁钰便道:“这样看来,即便是每家一个,也有近千人。那玄咫和尚难道有三头六臂,能让你们这么多人排着队要血?”   “除了玄咫……还有其他和尚!”也不知是谁在底下喊了一声。   “放肆!难道有几个和尚的血能用,你们便要将多少人都生啖了不成?吃着他人血肉换来的平安,你们又与那作恶的怨灵有何区别?”织萝冷声道。   底下的人哪里受得住这般嘲讽?叽叽喳喳地就骂了起来。   “姑娘这话说重了。”织萝还待再骂,耳边却传来一声叹息。   厚重的寺门慢慢地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人来。一身不染尘埃的僧袍,眉目也不染尘埃,唯独那眉间的一点朱砂痣,红得有些灼眼。 作者有话要说:  破50w了,快了快了! 入坑总字数也破了100了,震惊! 第136章 劫数   玄咫一出现在慈安寺门口, 底下那些暂时被震慑住的人便又开始骚动起来。   如果说方才所有人群情激愤, 却有逼人就范之嫌, 那么现在当事人自己走了出来,几乎就可以确定他自己其实是愿意的。   于是有几个心思活泛的人当即又高声喊了起来:“求大师救命。”   “住口!你们如今还能在这儿中气十足地大喊大叫, 需得谁救?”织萝怒声斥骂。   也是不巧, 因着去疏浚河道而许久不曾见到的最没眼色的连镜那厮这时候找了过来, 也没分清情况,张嘴便道:“我说通钺啊, 你怎么在这儿凑热闹?快去看看吧, 外头又打起来了。”   他没有刻意压低音量, 立时便有人听见了, 喊道:“各位,这几个人胆敢冒充圣上阻挠咱们求大师赐血, 也不知是个什么居心!咱们一起把他们抓起来!”   诚然, 当今皇帝当然是不叫通钺的。   只是这些人激动之下竟然忘了……他们素日供奉的忠义显圣郎君究竟是谁。   但织萝显然不是吃素的,柳眉一扬, 抬手就甩出红线把冲的最快的几人打下了台阶。   玄咫自然不会做事不理,连忙道:“姑娘手下留情!”   “哎……你们这是什么情况?”连镜虽然还迷糊着,但也无条件地站在了织萝他们这边,毕竟还是大媒人呢。只是他那法器一展, 却不知道对着谁才合适。   通钺近来几乎是看谁都不顺眼, 自然是遇上谁都要嘲讽几句,当下就不客气地道:“怎么,玄咫大师做好准备要献身了?真是好生感人!”   祁钰既要防着下头的人冲上来, 又要防着自己人内讧,真是好生头疼。但他又不能坐视不理,只好劝道:“大师你看清楚,这阶下究竟站着多少人。哪怕你一人只给一口血,又能给多少人?”   “即便一腔血没了,却还有一身骨肉,若是有用,大约也能帮到不少人。”玄咫淡淡地说着。   通钺冷笑一声,指着那些模糊而又狰狞成一片的面目,“不愧是释迦尊者的弟子,倒是够豁的出去啊。只是大师你看看,你想要救的都是些什么人,愚昧、无知、贪婪、人云亦云,值不值?”   “阿弥陀佛,当年释尊割肉喂鹰、以身饲魔,倘若小僧真是释尊的弟子,就该将释尊的衣钵传承下去才是。”玄咫双手合十,前程无比地念了声佛号,“或许这底下的许多人,只是贪生怕死才想来要小僧的一碗血。但诸位请看,前来求血的人中,又有多少是因为自己的家人遭受了苦厄呢?普渡众生出苦海,原本就是释家道义。小僧不敢自称是普渡众生,却只想救能救之人。”   好大一顶帽子,这样一扣下来,谁还好说什么?   底下也有耳聪目明之人,听到了玄咫方才所说,仿佛抓到把柄一般,大声道:“人家大师自己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拦什么?你们几个……该不是想独吞了吧?”   这话说得难听,织萝忍不住,翻手一甩,将玄咫牢牢地绑起来,然后拎着红线,挑衅一般地道:“便是独吞又如何?”   “姑娘这是干什么?”玄咫自己都吓了一跳。毕竟认识这么急,织萝是从不曾对他动手的,便是对祁钰有时候都会斥责反驳几句,但对他玄咫却是极少说重话。   下头的人愣了愣,而后更是群情激愤,“妖女,快放开大师!否则别怪我们不客气!”一个个大义凛然义愤填膺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群热心的百姓来解救一位被几个歹人绑架的高僧似的。   祁钰闻言脸色一变,上前一步就要驳斥。但织萝却是一点都不在乎有谁骂她妖女,毕竟她本来也是。一把拉着祁钰,给了他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织萝笑得很是无赖,“哦,你们要不客气?无妨,那就来吧,是一起来还是一个个来呢?对了,动手之前先跟大家讲明白了,各位以为为何城外洪水顺着城墙淹了近一丈,却没有漫进城中来?是因为有人借了神界的重宝将整个皇都罩了起来,而这宝贝的主人,却就是站在小女子身边这位……诸位动手之前,可要先掂量清楚。”   “真的假的?”“不要听她妖言惑众!”“可我怎么觉得像是真的……”织萝所说的话冲击力太大,成功地把许多人都吓懵了。   扯了这么久,总算是等到了一个该来的人——苏文修与郭昊一起带着顾昭的亲兵终于感到了。   “京兆府公干,闲杂人等肃静!”郭昊大着嗓门呵斥,“天子脚下,又是佛门清净地,聚了这么多人是想干什么?”   京兆府在皇都中还是颇有些威名,来的又是京兆少尹,震慑力还是很强的,原本还吵嚷不休的人群一下子就安静了。   “苏少尹。”织萝抢在所有人之前开口,“进来皇都有邪祟作乱,诛灭甚难,而邪祟又时常危急人命。而大家为了救自己的家人,又听说玄咫大师的血有奇效,便想用大师的血来救自己家人,不知苏少尹怎么看?”   此举若是真的有效,也是用一人之命换百十人之命……倒是很划得来。   但苏文修不敢随意说话,毕竟他也是知道玄咫和织萝、祁钰的关系的,更知道织萝是个护短的人,何况这里还站着个和皇帝陛下模样相似的人……只怕是不能随便说话了。   思忖再三,苏文修才小心地道:“此事欠妥……事情还没到这一步……”   “好,既然有苏少尹这句话,那我们也放心了。”织萝笑着打断他,“聚众闹事到底该是怎样的罪责,苏少尹比我们清楚,我们也就不在这儿随意出主意了。只是大师,我们就先带走了,免得还有人贼心不死暗地里算计。”   “姑娘……”玄咫又是惊愕又是无奈。   这哪里是带走啊?简直堪称绑走。可是玄咫说话无用,另外还有几个看着,苏文修和郭昊也阻止不了,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人带走。   害怕有人半路拦截,又暂时不知道能去哪儿,这几位神仙妖怪就不走寻常路,竟一起到了云头上去。   玄咫有些无奈地道:“织萝姑娘,都到此处了……可以把小僧解开了吧?”   如今玄咫还是凡人之躯,在云端立不住,即便放开他也不能去哪儿。   可是织萝偏偏不放,确定一般地问了一句,“大师不会想着再回去做傻事了吧?”   “姑娘,这不是傻事。”玄咫坚定地道。   连镜在看了一阵,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闻言便劝道:“大师你不是在说笑?你看看刚才那些人,大有你一点头就往前冲、就算你不点头也要冲上来一人一刀把你生剁了的架势!有这个必要么?”   祁钰也趁势劝了一句,“大师,不管你自己记不记得,可你终归是释迦尊者座下的弟子下来历劫的,若是为着此事……就不怕释尊失望?”   “殿下既然提起此事,小僧只好说一句,小僧下来历劫,症结不在于此,若为救人而殒命,释尊定然不会失望的。”玄咫坦然直视祁钰,清秀的面庞上写满坚定。   祁钰与通钺都是一惊,“大师记起来了?”   入轮回历劫的,几乎都是会封存记忆的。若是玄咫真的想起来了……那就意味着他的劫数快要度过了。   玄咫却轻轻摇头,“不曾。只有个模糊的影子,却想不出究竟为何。”   “那么大师有如何干断定此举无妨?”织萝微微蹙了眉。   玄咫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历劫之人虽然记忆封存,但心性大概是不会变的吧?这一世小僧心性如何,大约也是心中有数的。若说小僧从前究竟为何勘不破,总不会是因为见死不救罢了。”   连镜有些纳闷,“那既然不是因为这个,大师现在因为此事折了进去,岂不是白白历劫一世?”   “若不是因为心魔而身陨,大概是还有重头再来一次的机会的吧?”玄咫的嘴角竟然慢慢弯成一个浅浅的弧度,“即便不管此事,小僧自问今生也是勘不破这心魔了。与其白白让释尊失望,不如为了苍生而献身,大约会让释尊不那么失望。”   通钺忍不住打趣道:“大师倒是知道得很清楚。既然如此,那大师知不知道自己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两道清亮的目光落到了织萝身上,上下打量一遭。   织萝隐约觉得不妙,开玩笑一般地道:“司法天神说的这事什么话?大师还能未卜先知不成么?若是他真的知道了,今日却还站在这里?不该早就归位了么?”   织萝这话的意思,便是不想让玄咫说出来。不知道更好,即便是知道也不要说出来。   但玄咫却认认真真地道:“小僧以为……左不过是个情字。”   通钺疑心自己听错了,当场愣住。织萝下意识便去看祁钰的脸色,果不其然,便见了一张阴云密布的俊脸。   唯独连镜这缺根弦的,还反问一句,“什么?”   今日玄咫也只怕是傻了,压根没看旁人的反应,只是对织萝认真地道:“大概……是因为一个情字。” 第137章 情衷   虽然说不上是个规矩, 但总是民间约定俗成的——哪怕在喜欢某人, 但这人已经有了两心相悦之人, 这一腔情意也只能自己咽下。   玄咫倒是不曾挑明是谁,可在场的也就一个女子, 且按照常理和逻辑推断, 玄咫说的也不能是别人。   这还当着祁钰的面呢, 说起此事不合适吧?   但祁钰又能怎样呢?当然是……听他说完咯。   织萝和连镜、通钺都有些神色古怪地望了祁钰一眼,一个是因为怕祁钰生气, 另两个则是纯属看热闹。不过见祁钰不说什么, 这二人也就安安心心地等着玄咫自己说了。   “不知几位是否有觉察, 小僧……其实对人间情意的感知, 几乎是没有的。”玄咫平静地说着,又似乎觉得哪里没说对, 而后补充了一句, “不单是指男女,还有关于亲情、友谊等等所有的。”   另外三人很是吃惊——这是什么套路?先说自己理解不外乎一个情字, 然后又说他其实是感知不到情意的。这都不要紧了,关键是我们看着,也不觉得你是这样的人啊!   玄咫似乎早有所料,笑着解释:“各位不必惊讶, 小僧没有说谎。只是各位没有这样的感受, 是因为小僧尽量在避免让自己做个无情无义之人。有时候小僧所做的对人关切之举,的确不是情不自禁,只是因为……小僧觉得必须这么做才是对的。”   将这话细细回味一番, 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味。所以玄咫本来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只是这人太过理智,又被教育得是非观太正,所以才一直没让人觉察出来。   不过仔细想想,又有迹可循。   比如才认识不久的那段时间,织萝的拨撩之意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玄咫还照样有了麻烦就找上来帮忙。他大概也是没感觉到织萝本来是真的有点喜欢他的,只是不喜欢织萝去撩她的行为,却并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祁钰心有余悸,暗想幸亏我够不要脸,赶去死缠烂打,要不然夫人就是别人的了!   惊讶之余,三人又有点惭愧——原来人家要说的是这个意思,都想哪儿去了!彼此对望的眼神都开始传达一个意思:你看你,想什么呢?心真脏!   不过接下来的一句话,又一下子冲散了三人的愧疚。因为玄咫说:“可直到后来,小僧见着犯险,会愿意陪同前往,虽然知道这么做是违了规矩的,却是不由自主地想去;见到织萝姑娘受伤会比曾经师兄圆寂更难过;后来见着殿下……释尊与师父教诲的八戒便全都抛诸脑后了。”   刚刚还放晴些的脸色一下子又阴沉下来,祁钰用尽了所有涵养才按捺住自己没发火,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道:干嘛要说出来呢?   玄咫似乎一点没觉察到自己被嫌弃了,仍旧不紧不慢地道:“所以小僧便知道,自己不是个天生便缺了七情六欲之人,只是对……比其他情绪的感知要强上许多。从前小僧还在担心,会不会因此酿成大祸。但诸位既然说小僧是到人间历劫来的,便自行揣测,是不是小僧在下界之前便被释尊封闭了七情。但……的确压制不住。那么小僧所历之劫,便是情劫。”   连镜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问道:“这跟你想放血救那些人有什么关系呢?”   “大师方才不是说过了吗?”祁钰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却对玄咫仍然生不起气来,想来想去,十分别扭地问:“你对自己这般没信心?宁愿死都不愿继续渡劫?”   这个情况对于祁钰来说委实太过闹心——要是玄咫选择再历一世,算起来就是他和织萝逼死了玄咫,释迦肯定会来找麻烦;要是鼓励玄咫继续渡劫,真的渡过了固然是皆大欢喜,但要是没有……   通钺从祁钰那里听说了阎罗的事,得知自己和闻音的悲剧一半是因为阎罗想嫁给玄咫从而接受了与天后的交易,对玄咫也不可抑制地游了怨气。劝还是在劝,但通钺的语气却是相当的阴阳怪气,“就是啊,大师你想想,如果你选择再经历一世,就需要道阎罗那处去经历轮回。阎罗对你什么心思你也清楚……大师就不怕被阎罗扣下?”   “阎罗大人……应当不会如此不知轻重。”玄咫果然有些迟疑。   做都做出来了,你说她会不会呢?如果她哥哥劝不住的话……   到最后,沉默许久的织萝终于开口了,“你再想想呢?即便真的是要经历情劫,或许这人不是我呢?我也不知道大师前世的经历如何,但唯一听说有纠葛的女子,阎罗不算,剩下的一个便是忘川源头三生池的三生神女了。大师,您看我像么?”   祁钰与通钺闻言都不由得脸色一白。唯独连镜无知者无畏,当即笑道:“自然不像!姑娘的举止做派啊,十足十的就是个妖女!”   玄咫更加迟疑,不知说什么才好。   而连镜又毫无知觉地接道:“而且谁说经历情劫非得是和同一个人才算啊?从前我们结双城出去两三个历劫的,回来的时候都带的另一个姑娘,从此过上了幸福的日子,所以……唔?嗯!”话音戛然而止,却是通钺都实在听不下去了,随手用他降罚时让妖邪或是犯了事的神仙闭嘴的神叶封了连镜的口。   这蠢货,到底是想帮谁说话啊!   看着玄咫又渐渐明朗起来的脸色,织萝有些无奈,难得一见地面飞红霞,却示意祁钰过来,挽着他的胳膊,想了想,又靠在他的肩上,语气都有些羞涩,“可是大师,如今我……最在意的人、准备与他相伴一生的人,是祁钰。”   最初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然而祁钰有些受宠若惊,干脆喜不自胜地将织萝揽进怀中。   “哎哟!”通钺猝不及防,又不好在这时候拆台,只好背过身去,还拉着一脸看好戏神情的连镜一道转过去,心下则是对玄咫万般同情。   玄咫微微垂了眸,眉心微蹙,倒是显得那一粒朱砂痣愈发鲜艳。“小僧知道,小僧其实早就知道了。”难得他说话的语气还十分平稳。   想了一想,玄咫才道:“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小僧修习释道,原就是要断情绝爱的。那时候听姑娘说,是想找一对不为姻缘线所困的有情人,反倒有些放心了。姑娘心里是祁钰殿下……最好不过。”   好像……把人刺激大发了?织萝愣了愣,想从祁钰怀里钻出来。而祁钰也有些自责,生怕真的把玄咫刺激到了,连忙放了手。   祁钰心念急转,不管有的没的都在往外说,“所以大师你看啊,你都已经想明白了,以你的自制力,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过分的事,这个……即便真是个劫,也就这么过去了对吧?大师,关于怨灵的事总有办法,你也犯不着……对吧?”   “不,这个劫不算渡过了。”玄咫正色道,“之前在连镜殿下成亲之时,织萝因着殿下私下请了龙王降雨而有些生气,一言不发便离开结双城,那时候小僧其实是有些庆幸的。甚至,小僧还希望,殿下与姑娘因着所思所想不同而……”   背着身子挺热闹的两人几乎要感动得泪流满面——天呐,怎么会有这么老实的人?人家不问就算了,还上赶着自己讲出来。然后又自我反思,要是当年我也这么老实,说不定什么事都没了呢!   织萝与祁钰也有些不自在,“事情都过去了,大师不用耿耿于怀。”   “姑娘还记不记得,那日天降大雨,小僧冒雨前来……”玄咫没有听织萝和祁钰在说什么,只是一股脑地把自己想说的话往外倒,仿佛不这么做那一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孤勇就会从此逸散开去,“其实那日小僧是做好了准备,向告诉姑娘,若是小僧愿意还俗,姑娘会不会……后来连镜殿下与聆悦姑娘出来了。”终究是上天不给他这个机会。   织萝越发不好意思,“大师……你不是早就知道,最初我找你,只是看中了你腕上没有姻缘线?”   “知道,可那又如何呢?”玄咫慢慢勾起嘴角,笑容苦涩,“你看,小僧什么都知道,也知道姑娘心里的人是祁钰殿下,可仍然忍不住会想去试试。小僧也不知道,若是姑娘与祁钰殿下再闹什么别扭,会不会再抛却所有的戒律与尊严,再问姑娘一句愿不愿意。”   祁钰有些尴尬,口中却道:“大师放心,不会再有这个机会了!倘若我以后再惹了姑娘生气,一定二话不说先认错道歉!”   “可是小僧……不敢再试了。”玄咫轻轻摇头,“小僧原本可以选的,一个是心爱之人,一个便是释尊。可心爱之人所爱非我,便只能选择潜心向道。这原本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可如今……道心有痕,却不知还能不能心无挂碍地继续修行。小僧不敢试。”   细细琢磨一阵……织萝忽然觉得,此事好像还真该怪她?若不是她先去招惹玄咫,却哪里还有这些事?   一个眼神祁钰便知她心中所想,忍不住将她揽得更紧,低声安慰着。   看,眼下这情形,多好。就他一个是多余的。   “既然小僧的血渡化怨灵有奇效……就权当小僧不想让自己错得太离谱而做出的补救吧。若是小僧将一身血肉散入洪水中,想必藏在水中的怨灵也都该消解了。”玄咫也不知是何处摸出的一把盈如秋水的匕首,在掌心一划,鲜血便疯狂地涌了出来。然他却仿佛根本感觉不到痛楚,只是笑道:“诸位,小僧去了,切勿牵念。还请转告释尊……弟子不孝!”   “玄咫!”织萝与祁钰都意识到有些不好,急得直呼他的法号,伸手便要去抓。   原本玄咫离他们二人还有些距离,而此刻他又义无反顾地从云上往下一跃,快的仿佛是一颗洁白的星辰陨落。   通钺作为战神,自然五识十分灵敏,听得有些不对,连忙转过身去查看,却只来得及见到玄咫后仰下坠那一瞬的残影。   “救他!”织萝抓着祁钰袖子那只手十分用力,手背上都已暴起股股青筋。而另一只手上的几条红线却是迅速挥下,循着玄咫下坠的轨迹要去拉他。自然是追不上的。   通钺御着云极速下落,祁钰也带着织萝降下去,终于反应过来的连镜赶紧跟上,最终也无济于事。   红线套住一物,织萝使劲一提,却轻得令人心惊。拉上来一看,原是一件袈|裟。   那袈|裟洁白如雪,只是原本该用环扣合起来的地方,却有一处断口。断口十分整齐,一见便是被锋利的兵刃削断的。那附近还晕开一点殷红的血迹,应当是兵刃上沾染的。   大片的雪白色衬着一点点鲜红,忽然让织萝想到那天她第一次见到玄咫,也是一身白色的僧袍,一见便是个洁净不染尘埃的高僧,唯独眉心的一点红痣,才给他沾上了一点红尘气息。   汹涌的洪水上忽然掀起巨浪,无数怨灵冲天而起,向玄咫坠落之处扑过去。因为太久没有血肉可食,忽然送上来一个,这一群怨灵中便爆发出一阵刺耳的欢呼。   只是欢呼声才响起,便生生止住,紧接着,刺破耳膜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血光大盛,而先前还黑压压的一团怨灵,却渐渐变得透明。   最终血色褪尽,怨灵消散,唯独洪水波涛汹涌。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玄咫……玄咫啊!”织萝自问脸冷心硬,这辈子是绝不会哭的。但看着一位被她视为至交的有人却因着她的一时任性而在她眼前消失不见,她还是一下子便跪倒在云上,爆发出一声恸哭。   祁钰难得不吃醋,只是静静地揽着织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神色酸楚。   良久之后,祁钰才听织萝轻声说道:“我原本以为,他是我与天作赌的命中注定,到头来,我却是他成圣路上的……情劫。”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死!没有死!没有死!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最开始写的时候还在烦,这一章一点感觉都没有课咋整啊!后来忽然开始下大雨,就一下子想到,玄咫终于下定决心,冒着大雨,坚定地想去找织萝表个白,结果终究是错过了。然后就难过的不要不要的。心疼大师三十分钟! 按照当年中二期的设定,其实是玄咫从来没对织萝动心,一心只想成佛,从头到尾都是织萝喜欢玄咫,后来遇到大难,玄咫选择成佛,从不考虑织萝的感受,这时候祁钰全程陪伴,织萝终于发现祁钰真好。现在一看这设定,简直槽多无口(说得好像现在这个很好似的= =),就改了。玄咫是除了通钺之外第二个虐点担当。从做人方面来说,通钺有时候还很欠揍,玄咫……是真的惨TAT 第138章 释迦   有个人从天而降, 落入满是怨灵的洪水之中, 变成一蓬血光, 最后消弭了所有怨灵。这动静不可谓不大,引得不光是皇都众人都出门来围观, 连正在与洪水作斗争的天兵、修士包括几位龙王都惊动了。   “怎么回事?刚刚是谁啊?”   “厉害了啊!愁了这么久都没法解决的事, 竟然一下子就好了!”   “云上有人啊, 好像是祁钰殿下、司法天神、鸳鸯族的太子和那个妖女,那刚刚掉下去的是……”   底下的各路人马都在议论不休, 但处在被讨论中心的几人却充耳不闻。连镜与通钺都是一脸痛惜, 祁钰则专注地安慰着织萝。   所以最后发现下头洪水中有异动的, 还是织萝。   一点金色的荧光从江面浮起, 慢悠悠地往空中飞来。紧接着便是两点、三点,越来越多, 渐渐变作金光耀野, 然后金光浮动变幻,变成一个人的模样。   而就在此时, 天边原本还十分厚重的云彩似乎被一下子劈开一般,露出了一道狭长的口子。霎时间耀眼刺目的金光便从云端倾泻而下,似于地面上的金光相呼应。而后,云端飘下万千飞花, 一阵香气弥漫开来。随着香气飘散开的是直抵人心的梵唱, 庄严而祥和,直让人摒弃一切杂念。   “好大的阵仗。”织萝也不知为何会莫名感到一阵厌恶,轻轻冷笑一声。   祁钰见状便知是还有转圜的余地, 不由得笑道:“毕竟是释迦的得意弟子,如今终于归位了,人家高兴,阵仗大些也是应当的。”   通钺却忍不住要泼凉水,“你怎知是来接弟子的?万一是兴师问罪来的呢?”   “表哥,”祁钰摇了摇头,“你这算怎么回事?以前总是板着一张脸,了无生趣的模样。如今是发现人生的真谛在于嘴贱了么?”   织萝也忍不住凑趣道:“嘴巴这么毒,你心里一定很苦吧?”   只是事实的真相是,通钺原本就心里苦啊,如今还被这两人轮番嘲笑,实在是太过分了。当然,这个时候,通钺已经自动忘记曾经他自己毫不放水地对织萝行雷刑的事。   不过通钺没抓住反驳的机会,因为释迦携着座下的香音神与舞乐神出现在云端,底下那些修士、天兵与几位龙王都忙不迭地开始见礼,在云上的几人却是离释迦最近的,自然不好毫无表示。毕竟释迦地位超然,连天帝天后对他也要敬上几分,祁钰与只有执小辈礼。   “不肖弟子玄咫归位,叩见释尊。”一道温和清润的男声在云下响起,于祁钰等人来说,自然是万分熟悉的,只是碍于释迦在,不好回头去看。   倒是看得出来,释迦是真心看重玄咫这个弟子,一见他重塑金身,那一贯都是淡淡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竟浮起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不过又因为不好太过冷落祁钰他们,才只是指意不明地道:“诸位,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劳释尊垂询。”祁钰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恭喜释尊爱徒归位。”   释迦招手示意玄咫近前来,口中还是客气道:“本座在琉璃界看着,倒是要多谢几位对小徒在人界的照顾。”   此言一出,织萝与祁钰都忍不住后脊一凉——释迦说他全看着呢,那织萝撩拨玄咫不算,还几次三番待他破禁下到阎罗殿,掺和鸳鸯族的婚事,最后人家归位之前还玩了一把尸骨无存……这口口声声地说照顾,该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吧?   好在释迦也只是随口跟他们客套,没想等他们回答,便问玄咫:“此番,你可是都想明白了?”   玄咫的本相也是眉心有一点朱砂痣的,但此刻他的神情却似乎并不开心,眉头微蹙,将朱砂痣挤得十分紧凑,红得耀眼,“释尊让弟子参悟之事,弟子明白;然弟子原本的疑惑,其实并非此事。”   什么?刚刚玄咫是在顶撞释迦是吗?没有听错?   “你原本何事不明?”释迦一点也没生气,反倒十分和蔼地询问,那样子倒与一个关心徒弟遇到什么困惑而要倾尽全力去帮助的师父没什么两样。   玄咫四下看了一眼,闲杂人等甚众,实在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只是释迦都不在意,他也不好再纠结,只是淡声道:“弟子那时心境不稳,无法再勘破更深一层的道法,总是想到从前自己参悟时三生神女一语道破时的情形。弟子所牵念的,只是那句‘心无挂碍’罢了,却并不是……三生神女。”   释迦也微微皱了眉,神色却还是十分坦然,淡淡地道:“原来如此,果然是本座算错了。”释迦也看到了玄咫的眼神,知道在此地谈此事有些不妥,便抬手画出个结界,地上众人全被隔绝在外,唯独他、玄咫、身边的香音神与舞乐神及云头上的四人能听见。   众人的神情十分精彩——释迦让弟子去渡劫,却连弟子为什么要渡劫都不清楚?那就奇怪了,这次玄咫又是怎么渡劫成功的呢?   “只是既然弟子所应之劫并非此事,又是如何能重新归位的?”玄咫一气将众人都十分好奇的事一并问了出来。   释迦倒是认真想了一阵,才道:“本座明白了。从前你参悟之前,一直是在佛寺中修行,所历的最大一次艰险,也不过是是去了一次三生池问自己是否能飞升。那时你最大的恐惧,也就莫过于无法飞升,而三生神女一句‘心无挂碍’,倒是让你放下执念。只是这样的参悟来得太轻巧,如浮萍无根,自然无法再进一层,入世来再历劫一次也是势在必行。只是这历劫的时间,却因为本座的误会而提前了。而在这一世,你真正遇上了命中之劫……好在你最后终于参透了。”   释迦你会不会太任性了?幸好还误打误撞给撞上了。   “道貌岸然,厚颜无耻。”织萝忍不住在底下轻轻说了一句,“难道玄咫提一句哪个女子,就是要去堵情劫么?思想真是……龌龊!”   连镜居然还饶有兴致地接道:“大概……是因为三生神女太漂亮了,是那种所有人一见都会把持不住的?”   织萝显然是不信的,却还笑嘻嘻地问通钺与祁钰,“天后很漂亮么?”   “与天后何干?”通钺没想明白其间有什么联系。   织萝还好心地解释道:“都是同一个地方生的,想来两个人模样脾性什么的也不会差多少吧。”   这次没人再答话。祁钰与通钺只是不约而同地望了织萝一眼,眼神十分复杂。   “三生神女。”释迦忽然出声。   织萝其实不知道他叫的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叫一声,但释迦看的方向是他们几人这处,而这边站着的四个人里头,还有一个能被称为“神女”的……也只有她自己了。于是织萝扬了眉峰,不确定地问:“叫我?”   释迦愣了一愣,低声叹道:“原来还不曾记起。”   刚才的释迦的意思是……织萝其实是另一个三生神女,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消去了记忆是么?却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也是历劫?   织萝有一瞬的混乱,似乎有许多记忆碎片山呼海啸一般向她扑来,但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记不住。   “祁钰殿下,本座……欠你一句道歉,实在万分对不住。”当着这么多人,释迦居然大大方方地给祁钰道了个歉,没头没尾地。   祁钰也愣了一阵,又忽然反应过来一般,一脸不可置信,“释尊是说……你当时,是骗我的!你是故意支开我的?”   释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祁钰好不容易维持住的温文有礼的面具一下子崩裂开,他怒道:“所以释尊其实并不是因为什么想下棋才来九阙天的是么?是有人一早就请你来的吧?他与你说你随意找个借口把我支开就是了……不对,释尊出琉璃界一趟十分不易,怎么会如此大材小用?当年动手的是释尊对不对?释尊法力无边,倒有一试之力……”   旁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唯独释迦的神色越发尴尬。   玄咫重新归位之后也恢复了记忆,忽地想起他在下界之前天后忽然来了琉璃界,与释迦说起什么化形不化形的,不由得神色一凛,“释尊是说……那位三生神女之事?”   “为什么?她何处又得罪了释尊,竟让您不惜亲自出手?”祁钰神色激动,若不是被通钺及时拉住,只怕都要扑上去拼命了。   脑中嗡嗡作响,吵得织萝忍不住闭眼强迫自己冷静了一阵,再睁眼之时,面上却是一片冷淡。她先问祁钰,“从前你就认识我是不是?但我问什么你都不说,是因为你觉得我下界之事你难辞其咎,所以不愿说?”   祁钰的神色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到底还是轻轻点头。   “释尊方才所说之人是我么?若真是我……现在我什么都不记得,诸位又这般语焉不详,实在叫人听不明白。不如就请释迦说个清楚?”看向释迦之时,神色便堪称森然了。尽管不记得,但还是隐约有些感觉,难怪织萝一直对释迦都有些没来由的不喜。   释迦倒是没有抵赖的意思,满面愧疚,“是本座的不是。当年天帝天后秘密相邀,说是邀请本座出手镇伏一人,却也没说究竟是何人,只说极有可能颠覆了九阙天之人。天后还说,此人极谙……魅惑人心之术,祁钰殿下已然是对此人言听计从,需得暗中调离才是。”   织萝忍不住冷笑,“天后这么说,释尊便这么听了?”   释迦面上的惭愧之色更浓。   “只怕……天后还与释尊说,这个人,是玄咫尊者的命中大劫,需得除之而后快吧?”   “……是。”   玄咫没想到这其中还牵涉到了自己,愣了片刻,又连忙道:“织萝姑娘……莫要怪释尊,若不是因为我……”   织萝向他淡淡一笑,“玄咫尊者不必紧张,我不会怪在释尊头上,更不敢。释尊只是……太关心自己的弟子而遭了蒙蔽。冤有头债有主,究竟是谁出的主意,我迟早,会找她讨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要大起底了,感动!千头万绪的,一定会先理明白再下手~ 话说求不讨厌释迦,这老和尚也只是太护短了,怕徒弟受到伤害所以就先把这个害除掉…… 第139章 初见   三生石上的红纹走势诡异得不成样子, 她一见之下不由得吓了一跳, 连忙用灵力去验看究竟发生了何事。而这石纹预示只表示两个字——大水。   能让三生石的石纹有预示的水患, 定然不是普通的水患,而是多条河流同时发难, 最严重的时候, 几乎是整个大地都会变成汪洋一片。   这一百年应当是由红轻看守的呀, 为何旁边空无一人?   飞快地放出灵鹤向九阙天报了个信,她才开始四下寻找那个本该守在三生石旁的人, “红轻, 红轻?去哪里了?”   然而三生池附近一片寂静, 只有外头靠近忘川之源的地方还不断传来妄图打探自己命运的贪婪人的打斗声与叫喊声还隐隐约约地穿透结界传了进来。   真是奇怪, 不在三生池,红轻会去哪儿?看这样子, 只怕她离去的时间已经挺久了。   噗——结界被穿破, 虽然动静很轻微,但她依然听见了, 连忙回身去看,却见一名红衣女子在轻手轻脚地往里走,力图不惊动她。这女子与她一样,额间有一枚形似彼岸花却又更加舒展的红色纹样, 却是每一代三生神女的象征。   “红轻!”她连忙出声把人叫住, 神色十分严肃,“你去哪儿了?”   那个名叫红轻女子步子一顿,面上有些讪讪的, “我只是随意出去走走,就在忘川之源,却没想到你这么早就醒了……”   “在忘川之源么?”她轻挑嘴角,似笑非笑,“去忘川之源能走一整日?你看看这石纹,人间大水能到这程度,只怕有一年多了。你一点都没发现么?”   红轻也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去查看,见她所言非虚,不由得有些慌乱,“我……我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   也不管这相依为命的女子是如何慌乱尴尬,她却是毫不留情地道:“这么说你连预兆也没瞧见,至少也出去了三五日了。红轻,你这是擅离职守。”   “通知九阙天了么?”红轻不欲讨论此事,连忙岔开话题。   “自然是通知了。”她淡淡地扫了红轻一眼,却没准备就此放过,问道:“你究竟做什么去了?”   红轻有些动了气,“此事很重要?”   她点头道:“自然很重要。因为你的一个疏忽,也不知有多少凡人要承受灭顶之灾,若是我再晚出来两日,还会更惨。倘若你真是有要事离开便罢了,若不是,自然是要挨罚的。”   红轻终于变了脸色,低喝道:“织萝,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如何欺你?”织萝不避不闪地回望她。   红轻原本是理亏的,只是怒意上头,也顾不上许多,怒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说罚我就罚我?我们同为三生神女,你没这个资格!何况论化形时间,我却还比你早上了十个时辰,按照六界里的规矩,你该叫我姐姐,岂有妹妹责罚姐姐的道理?”   织萝只觉得红轻不可理喻,“三生神女行事,岂有按序齿长幼论对错的?你只说你此事错是没错便是了。”   “我……”红轻眼珠一转,忽然软了语气态度,拉着织萝的袖子道:“好织萝,我知道我错了,你看在我这么多年也就疏忽这么一次的份上……我会好生补救的。”   织萝其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这脾气却早就被红轻摸透了,当下也软了神色,“那你说,你究竟做什么去了?竟许多日都不管不顾的。”   红轻低头思量半晌,似乎是在考虑措辞,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道:“我去了一趟魔族……”   “你去妖族……”织萝原本还没有在意,只是忽然想到一事,不由得双眼圆睁,“你去妖族,该不会是为了那只阿修罗吧?他现在如何了?”   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红轻也不知织萝为何就知道那阿修罗一定就怎样了。但她还是老实地道:“的确是为了聿泽……”   “这阿修罗心术不正,还包藏祸心,那日他前来三生池问自己的命数时我便告诉你了,且不让你与他算,你怎的又找他去了?”织萝有些急了。   她所说的是上一个百年前她与红轻交接事物之时所遇之事。   按说三生神女应当永生永世守在三生石畔,密切关注六界动向,不过因为这一代有两个三生神女,便说好两个人轮番值守,百年一换,另一个三生神女不当值之时可以随意来去。   那时正好是织萝换红轻,正在交代她当值时所见的有可能发生的异动,便听外头有人说要求见。正是一只阿修罗男。   传闻阿修罗一族十分古怪,男性身形丑恶,女性则端正美貌。但那只叫聿泽的阿修罗则不同,他虽身为男性,却是十分地俊美,美得甚至有些邪魅。   织萝一向就待在三生池,不当值的时候便沉入池中休眠,而红轻却喜欢在六界之中游走,只是她游走六界这么多年,也几乎没见过眉毛能与聿泽比肩的男子。   样貌俊美,阿修罗一族又是与生俱来的能征善战,再加上因为有求于人而格外谦逊,几乎便使红轻一见倾心。   只是织萝对他十分不喜。无他,因为她在聿泽的眼中看到了算计。织萝倒是真替聿泽查看了他所问的运势,但因结果太过骇人,她拒接透露。   从三生石上看命数,哪怕是三生神女也只能看一次,织萝已经查看过了,红轻便无从查看,聿泽败兴而去,红轻还因此事生气许久。   原以为红轻气过了也便不再记挂那阿修罗,谁知此次竟借着当值的机会跑了出去!   织萝不由得摇头,“红轻,我曾与你说过,身为三生神女,便关系着六界众生的安危,一辈子都摆脱不得,除非地到了魂魄消散的那一日,是断不可生出要与人产生情爱之念的。我与你说过许多次,你都不记得了?”这语气这神情,活脱脱才是长姐的模样。   红轻咬着樱唇,有些恨恨的,“我知道自己错了!那聿泽果然不是好东西,野心大得很。他与我说他们那一脉的阿修罗王凶狠残暴,视子民如草芥。因此他使手段对付那阿修罗王的时候,我还……帮了他一把。谁知他志不在此!做了阿修罗王还不算,还想一统整个阿修罗族,然后做魔界之主!因此他四处挑拨离间,惹得魔界纷乱四起……”   这似乎是在预料之中的事。织萝轻叹一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我亲手了结了他,也算阻止了魔界内乱。”红轻似乎有些骄傲。   也是早已预见的结局了。   织萝想起那一日聿泽前来询问自己命里结局之事,三生石上的石纹给出一句暗示——亡于三生神女之手。起初她还以为是聿泽会作恶多端然后引发天谴所以自己会下界去杀了他,原来指的是红轻。   “既然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也还好不算酿成了大错,就不必自责了。只是我与你说过许多回了,身为三生神女,情爱之事果然如洪水猛兽,是半点也沾不得的,这下你可记住了?”织萝想了想,还是安慰了一句,虽然说的都是红轻最不爱听之事。   但红轻有不得不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我知道了。我会尽力帮着九阙天的人去遏制人间的水患的。”   织萝一板一眼地道:“如今是我提早出来,却仍是你当值的时间,若说是要去,自然是我去的。”   红轻心头有气——本来闯祸的就是她自己了,却还不给一个补救的机会,若织萝跟着去了,救了人名声是她的,自己什么都没有。   还待说什么,结界外头却忽然传出一阵格外响亮的吵闹,“喂!三生神女何在?还不速速现身!”   外头那些为了争得上前来问问题的人都呆住了。因为他们实在是没见过敢在三生神女面前如此嚣张之人。   当然,红轻与织萝也是没见过的。   起初是没打算理会的,毕竟如此无理之人,就算能闯过阵来,也是绝不会回答他的问题的。但这人却不停地喝问,中气十足,似乎不觉得累。   不得已,织萝只好扬声问道:“何人在此喧哗?”   “吾乃天帝次子,祁钰。”外头那人带着几分得意地回答。   那就难怪了,身为天帝之子,应当是从小就众星拱月的,大概真不知“客气”二字怎写。   就在织萝准备原谅他的时候,祁钰又道:“什么三生神女,如此装神弄鬼!既然有要事要告诉帝父,便该一次性说明白。硬是要人来一趟,却又避而不见,还耍尽威风,是什么道理?”   虽然这话是外头那帮人一直都想骂的,但好歹是有求于人,谁也不敢得罪掌握天下命运的三生神女。天帝之子倒是有身份也有立场骂出这话,倒是真让人觉得狠狠吐了一口心中的恶气。   红轻有些不快,织萝却觉得这话也是有一点道理的——只说有事相商而不说何事是为了不走漏消息,但将人拦在外头却的确是自己不对。   按住了红轻,织萝将结界移了一丈,将祁钰也罩了进来。   只是这祁钰虽然是天帝之子,但好歹也是九阙天的使臣,虽然一张脸真是俊美无俦,但相比之下这打扮可就太随意了,一身并不整齐的盔甲实在有失礼数……果然是任性得很。   默念几遍打扮不重要,织萝才勾起嘴角,缓缓开口,“怠慢祁钰殿下,是吾等失礼,还请勿怪。”   那边祁钰也在仔细打量面前的两名女子。一样的飘逸红衣,一样的额间纹饰,只是一个随意披散长发,一个却绾着精致的发髻,还戴了几支金钗;一个眉目淡然恬静,一个却是美艳中透着精明……还是问话的这个看着比较舒服。   当着美人的面,祁钰也不好造次,收敛了脾性,还礼道:“是小子莽撞,还请二位神女勿怪。不知二位神女传讯帝父,有何见教?”   原来规矩还是懂的,早这么说话不就完了么?织萝也对祁钰稍微满意了些,态度越发客气,“三生石上石纹示警,人间将有大水,需得天帝早作打算。”   祁钰岁数不大,身份又高,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眼底当即便闪过一丝不屑,尽管面上还端着礼数,“多谢神女相告,帝父早已知晓此事。吾方才就是在助人皇治水之时收到帝父传讯,才匆匆赶来,有失仪态。”   “既然如此,人间水患情况如何?”红轻插了句话。   祁钰有些不耐烦,“情形很不好,多条江河水患齐发,往往顾此失彼。”   织萝不由得有些心急,“那便请带下带路,我与殿下同去。”   “去做什么?”看热闹么?祁钰撇了撇嘴。   织萝倒是已经顾不上去看祁钰的脸色,只是正色道:“因我们三生池之误,未能及时向九阙天示警,自然是要尽力补救。”   祁钰顶着一脸“真的不是添乱”的嫌弃,又想到帝父再三嘱咐决不可顶撞三生神女,最后只好点头道:“若是神女不嫌太过艰苦,便请吧。” 作者有话要说:  年轻的时候,谁还没中二过啊? 只是祁钰格外的中二,织萝中二得没那么明显罢了。 第140章 分食   三生石能预示六界大难不假, 但也仅仅能预示出确有此事, 却不知此事从何而起。织萝到人界看过之后, 才知道这事原是红轻间接惹出的。   原来是那聿泽得了红轻的帮助,一气拿下了阿修罗王之位, 几乎就一统整个阿修罗族, 还妄图称霸魔界, 不过到底没得逞,却叫红轻亲手了结。但他的族人就没这般幸运, 代替聿泽承受了整个魔界其余几族的怒火, 几乎被赶尽杀绝。   不过聿泽还有个弟弟聿渡, 是与兄长一同长大的, 年纪尚轻,手段却了得, 娶了一名法力高强的罗刹女为妻, 二人一道带着剩余的族人一道躲藏奔逃,退至魔界与人界的交汇处的大雪山, 与魔族中人恶战一场。魔族所辖之地本就炎热干燥,魔族所用的法术自然也就偏向火系。这一场大战下来,致使积雪大量融化,尽数人界几条大江大河迅速涨水, 成了一场大水患。   祁钰查明来龙去脉, 安排了自己的表兄、九阙天赫赫有名的战神通钺带着底下人想法子去治水,自己则去找那些因为惊动了神族而开始躲在暗处、实则仍在争斗的魔族余孽。   原本祁钰是要孤身一人去的,因为他在年轻一辈的神仙中法力的确算是十分出众的, 又甚得天帝喜爱,总以为自己便是天下无敌了,找区区几个魔族,压根不是难事,哪里还需得别人跟着?   旁人不敢不听帝子之令,但总有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织萝。   这么大的天灾都没预测到,害得他辛辛苦苦跑下界就算了,反正天帝也言明此事是个历练,他将从此次救灾时两个儿子的表现中确认下一任天帝的人选;可凡人是无辜的,平白遭了灾,实在是无妄。   但他不敢对着织萝发作,不光是因为织萝一直都很客气,更是因为她乃是三生神女,连天帝都要礼敬几分,他哪敢得罪?   织萝说要随他一起去寻找藏在大雪山附近的魔族之时,祁钰真是一句反驳的话都想不出来,只能同意。   不过一道走了几天之后,祁钰又觉得带上织萝也不是个累赘。   倒不是因为被以势压人压着压着就习惯了,而是他见织萝出手除妖惩恶之时实在是身手了得,仅凭几条红线,便将那些恶鬼妖邪打得魂飞魄散,干净利落。且织萝性子好,平素都是冷冷清清不爱开口,倒是比那些缠着祁钰撒娇发嗲的聒噪仙子让人安生多了;而织萝也心善,一路上见着受苦受难的人,一定会出手相助。   最重要的是,元阙发现这位高高在上的三生神女似乎是从不曾到过人界的,不,应当是从不曾出过三生池,知道的东西不少,但见着什么都是一脸新奇。   又一次,二人联手救下一个被妖物掠走的小孩,直到送回家中仍然哭闹不休,直到祁钰买了一串糖葫芦去哄才破涕为笑。   那妖物濒死反抗之时抓伤了祁钰的后背,留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直到离了那户人家,祁钰才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疼得龇牙咧嘴。织萝大概是看祁钰用糖葫芦哄小孩子有奇效,便也买了一支,送到祁钰面前,学着他哄人的语气,神色还依然冷清,“很疼吗?吃一口吧,吃了就不疼了。”   祁钰让那根糖葫芦吓得半晌都没回过神来,只是直愣愣地盯着织萝看,仿佛从不认识这个人,直到织萝被盯得有些不虞,才笑道:“姐姐,刚刚那小姑娘只是被吓着了,又没受什么伤,哄哄就罢了。我可是被抓伤了,这东西有什么用?就算不用法术来治,给抹点药也行啊!”   “哦……”织萝一手握着糖葫芦,另一手捏了法诀与祁钰治伤,耳根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却恼道:“你叫我什么?”   “姐姐啊。帝父说这一任三生神女诞于六百年前,区区不才今年才一百六十岁……难道你想让我叫妹妹?”同行几日,又并肩作战许多次,也算是熟络了,祁钰便也随便多了,一点也看不出九阙天帝子的痕迹。   织萝不欲与他辩,只是道:“买也买了,你好歹吃一口……别再说话了。”   原来是嫌他讲话不爱听了。祁钰倒是无所谓,就着糖衣便咬了一口——三生神女给买的糖葫芦,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伤口在法术的作用下很快愈合,织萝站到了祁钰对面,却又忍不住偷巧他啃着那带着糖浆的艳红山楂。   到底是个美人,目光又太过热烈,尽管她看的是糖葫芦,也实在让人吃不消。祁钰不好意思再吃,却也改不过嘴坏的毛病,将咬去一个的糖葫芦递了出去,“姐姐想吃呀?给你好不好?”   织萝从不下界,当真是没见过又没吃过的,只是捡祁钰吃着似乎滋味不错,说不好奇是假的,几乎只犹豫了一刻,好奇便战胜了矜持,她是真想尝尝。她久居三生池,身份又在那里摆着,从不曾有人向她提过男女大防之事,也便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祁钰递过来的糖葫芦,真心诚意地道:“谢谢。”然后就小心翼翼地咬了上去。   直到手里一空,然后耳边传来轻轻的一声“喀嗤”,祁钰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她她……她竟然真的接过去吃了!这行径,到底是他调|戏了三生神女还是三生神女把他调|戏了?   祁钰眼睁睁地看着那花瓣一般的樱唇略略分开,然后丁香小舌微微探出一点,飞快地在糖衣上舔了一口,嘴角便向上扬起一点,一副餍足又愉悦的模样;整齐的贝齿咬了下去,咬开糖衣,带着一点山楂的果肉,一起进到口中。   啊!她咬的是我刚刚咬过的地方!祁钰只觉得视觉上的冲击直冲脑中,瞬间炸开一把烟花。   糖衣的碎渣沾到了唇边,织萝便飞快地舔去,给樱唇打上了一层润泽的水渍。   这唇、这舌,看起来真是十分柔软,不知道尝起来……   要死了祁钰,你到底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家只是吃个糖葫芦而已,没吃过而已,你就……下次可再不能跟着东海的那几个龙子去酒肆花楼乱逛了,耳濡目染的都是什么东西啊!   “你……伤口还疼吗?”织萝再怎么迟钝,也该察觉到了祁钰不自然的目光,随口便问了一句。   “啊……啊?!”祁钰没反应过来她为何会有此一问。   织萝举着糖葫芦指了指他的脸,“脸红成这样,是不舒服吗?”   “不是不是……”祁钰拼命摇头。   “那……”织萝自以为悟透玄机,嫣然一笑,“那你是馋了么?正好我只咬了一个,还剩了五六个,都给你好不好?”   一点都不好,谁馋了啊!   祁钰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谁会馋这种小孩子才喜欢吃的东西啊?我一点都不喜欢!就算是人家买上十多二十根送给我我也不吃,何况还是被人咬过的。”   “小孩子喜欢吃……”织萝愣了一愣,想起他方才哄小孩的行径,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行为有些欠妥,不由得俏脸一红,嘴上却不服输,“那你也吃过了。”   这样羞恼却又不好发作的反应……竟然意外有些可爱。祁钰忍住笑,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刚刚神女姐姐也吃了,就算不得是小孩子吃的东西了,是大人物吃的。”   一听他提到这事,织萝才反应过来方才祁钰还说了,被人咬过的,他十分嫌弃。这样一想,不由得有些恼怒,冷着脸道:“既然你如此嫌弃被人咬过的东西,却还给我?”   “冤枉啊,不是神女姐姐自己接下了么?”祁钰辩解了一半,才想起来其实是他先把糖葫芦递出去的,欺负人家单纯又毫无芥蒂,才连忙改口,“唔……是我错了。姐姐要是不高兴,那就……”   “就怎样?”   “这大概是姐姐第一回在人界买东西吧?还挺有纪念意义的。要不……姐姐带回三生池供起来?”祁钰笑嘻嘻地道。   织萝当然听得出祁钰是在开玩笑,她也不是很讨厌这个玩笑,于是只凉悠悠地扫了他一眼,也不说话,神色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   祁钰连忙告饶,“姐姐我错了,无意冒犯的!要是姐姐不高兴了,就打我骂我吧!”   “哎……”织萝忽然叹息一声。   祁钰愣了愣,慌忙问道:“为何叹气呢?”   “无事,不过是想到几日前祁钰殿下还在三生池畔一脸不耐、不可一世地与我说话,现在却一口一个姐姐,又是赔不是又是开玩笑,真是判若两人。”织萝笑着摇头。   也是开了个小玩笑,真是难得了,毕竟这几日织萝给祁钰的印象便是不苟言笑的。祁钰这才放下心来,又连连告饶,“当日是我不对,惹姐姐生气了。姐姐大人大量,就不与我一般见识了好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织萝倒是无所谓,“其实你那日的样子,倒是才符合我对一个帝子的想象。”   “谁说帝子就一定是嚣张跋扈的?”祁钰很是不服,“姐姐所说的那种,一般都是废物,可我不是啊。我也就是……脾气急了些。因为那日我就在人间治水,却忽得帝父传召,非得让我去忘川源头走一遭,还不知是为何,我有些急……”   “我明白。”相处几日,织萝也大概摸出祁钰的脾性,“你是一心一意为了黎民苍生的。若是你能接任天帝之位,倒是六界之福。不过你听到的好话总该比说的多,怎么……张口就来?”   “不说好话,有的时候就问不到许多事啊。”祁钰闻言神色一凛,“我倒是……不太想当天帝。”   “哦?”   “因为……当天帝就不能四处去游玩了啊。”祁钰一摊手,“高居九天,无论如何也不会比真真切切去看过了更了解苍生疾苦。可是天帝却不能四处出去走动。姐姐说我会说好话……其实我也不是天生就会的,只是隐瞒身份到人间行走,碰壁多了,才学着说好话的。要是姐姐不喜欢,以后我就不这么说话了。”   织萝不由得莞尔,“别了,你端着架子讲话……一点都不顺耳。” 第141章 逾矩   祁钰与织萝在大雪山附近找了几日, 总算是找到了躲藏多日的一众魔族。   只是因为逃窜久了, 一听到有人来, 便下意识地要躲。织萝与祁钰找到人的时候,却只见聿渡孤身一人守在原地, 身边是几具被吸空的凡人的尸身。   原是聿渡之妻有了身孕, 他不愿让妻儿与同族留下犯险, 便将他们一并赶走,自己留下来应对, 却又担心自己法力不足, 便去抓了几个山下的住户来吸食元气。   祁钰见状便怒不可遏, 提剑便要上去打。   聿渡却还不堕气度, “来着何人?我阿修罗族聿渡绝不与无名之辈交手。”   “你倒是名气大,惹得天下大乱, 还得吾一个堂堂帝子来亲自捉拿。”祁钰气不打一处来, 又要往上冲,“既然这么威风, 怎么还孤身一人沦落得如丧家之犬?”   织萝暗叹这人真是几副态度切换自如,到底还是拉住了,“你做什么?”   “心狠手辣的魔族,人人除之而后快。”祁钰不耐烦地想挣脱。   到底还是年轻, 脾气大。织萝手上加了力道, 问聿渡:“你的族人呢?魔界的其他族有在何处?”   一听织萝提到族人,聿渡几乎是不分青红皂白,张口便骂道:“你这神族的走狗, 休想知道!”   “放肆!”祁钰怒火中烧,不顾织萝的阻拦,便与聿渡战作一团。   聿渡奔逃已久,哪怕是吸了几人的精气也仍旧修为大减,祁钰一路追踪,却也不曾好到哪去,谁也占不了谁的便宜。织萝恐他们在大雪山打出雪崩,连忙上前去将二人分开,又到底觉得祁钰更像自己人,便用红线捆了聿渡,喝道:“动手也不看看地方!”   “姐姐,他对你说话不客气!”祁钰一脸委屈。   当着外人的面,织萝没来由地觉得面上有些发烫,却强撑着问聿渡:“再问你一次,魔族其他人在何处?”   “我们一心躲着走,哪里知道他们在哪里?”聿渡十分不服气。   织萝想想也对,便与祁钰商议着要带着聿渡一道上路,有他这个活靶子在,不愁引不来其他魔族。   事实上聿渡还真是充分发挥了活靶子的功用,没多久就引来了大队的追兵。   找不到阿修罗族其他人,但有个领头的人在也是十分不错的。魔族生性好战,却至今还没攻陷其他五界,便是以为大多数时间他们都在内战,一族不服一族,总想着互相吞并。眼下有个吞并阿修罗族的机会,又有谁不想要?   但织萝原本就是为了止战来的,不能坐视他们再在大雪山混战,便以只要她还在世便一百年与魔族透露一次运势为交换,勒令这些个魔族退回魔界,且不得为难阿修罗族人。不过魔族讨价还价后,说是两百年一问也可以,但聿渡必须要带走,因为尽管引起魔族打乱的虽然不是聿渡,但他是得力干将。   祁钰是不同意的,只想将这些惹出乱子的魔族一网打尽,但织萝苦劝他说天帝还不想跟魔族撕破脸面莫要横生枝节,才勉强克制住。   不过他是真的看不惯聿渡,在讲他交给魔族之时,出剑如电,竟是一剑毙命。兔起鹘落之间,直把在场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原本魔族要回聿渡,他的下场也几乎就是个死,动手的换了人,他还是死了,魔族不好食言,只能按照约定退回魔界。不过自家的叛徒,自己清理门户那是理所应当,让神族插手了……自然心里是不舒服的。   碍着三生神女在场,又实在不好发作,只好又给神族记上一笔。   但织萝就没这么容易揭过,难得对祁钰动了一次真火,“你这是做什么?魔族的事,需要你一个神族帝子插手?”   “可他引起了天下浩劫……”祁钰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但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傲气,却让他始终不肯服软。   于原则之上的问题,织萝绝不退让,“引起此事的分明是聿泽,他也只是被牵连的。”严格算起来,这里头其实还有红轻的分,不能让聿泽全都背了。   “可他……他在人界杀了凡人!”祁钰忽然想起最开始她就忍不住动手的原因。   “那也自有魔界与人界的规矩与约定在,原是不该由你一个神族插手的。”   祁钰火气上头,说话一点轻重也没有,忍不住道:“五百岁于神族来讲,也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你年纪轻轻一个神女,怎么如此不懂变通,老气横秋?”   不懂变通?老气横秋?可天道规矩不就是如此么?织萝一下子变了脸色。   不管她是为什么生气,祁钰都知道自己闯祸了,又不想道歉也不知道为什么道歉,索性装作怒气冲冲的模样,一扭头便溜了。   到底是个小孩子,又是帝子,果然骄纵,同他一般计较做什么?织萝劝了自己一句,到底是远远跟在了后面,继续去找聿渡的族人了。   聿渡的族人不是他们二人找到的,却是自己找上门来的。毕竟魔族追兵已经退走他们是能感觉到的,而聿渡又一直都联系不上,到底是为了什么任谁都能猜透几分。   罗刹女性情直率,爱憎分明,得到消息之后,知道自己就是率领族人返回魔界大约也不得善了,倒不如殊死一战,至少还有为丈夫报仇的机会。   彼时祁钰已经冷静了下来,知道织萝就跟在身后,但她既然不主动现身,他也不好倒回去找,只能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继续寻找阿修罗族人。他想好了此次决不可造次,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将这一群煞神劝回去,却没料到原来对方早已存了必杀必死之心,没有任何防备地便落入阿修罗的合围之中。   “你们要干什么!”明明都已经决定不找人麻烦了,却反被对方找了麻烦,祁钰可以说是什么不悦了。   但罗刹女的神色比他更凶狠,“干什么?你杀了我夫君,我要你纳命来!”   纵然聿渡罪不至死,但让祁钰偿命,那也是不可能的。他怒道:“倘若聿渡落到魔族手里,被你的同类所杀,你也要手刃同族么?”   “同族?我所有的同族如今皆在我身后,他们岂会拦着我为族长报仇?”罗刹女举了自己的灵蛇剑,就要刺向祁钰。   原本还觉得是自己错了,祁钰想耐着性子与她说理,却不料罗刹女比他还蛮横,祁钰当然受不了,亮了兵器便迎了上去。   “住手!”织萝看不下去,当然是现身阻止。   “什么人?”阿修罗族一路逃窜至此,无论如何小心也都是伤亡惨重的,能剩到现在的,无不是身强力壮的战士。众人一齐用兵刃指着织萝,目露凶光,这场面也是十分可怕了。   人界一点都不好,魔族更是如此,不知道红轻为何总喜欢往外跑!这个时候,织萝还有空闲默默嫌弃。   但面上,织萝却是一派镇定的,“各位,劝你们莫要轻举妄动,毕竟你们围住的那个,是当今天帝的次子,而你们面前的这个,是生自忘川之源的三生池。”   阿修罗众面上都闪过一丝惊慌。   罗刹女高声喝道:“那又如何?就凭你们两个,难道我们还怕了不成?”   “各位都是阿修罗族的血性男儿,这位罗刹姑娘也是难得一见的女中豪杰,怎会怕了区区二人?”织萝淡淡一笑,却掩不住眼底的矜傲,“只是诸位想想,天帝之子意味着什么便不说了,魔族一向不信三生石的预言但其他五界却是深信不疑的,神族有多看中三生神女诸位也可自行掂量。诚然这一次从三生池里生出二人……但若是我二人接亡于一支被魔族所弃的阿修罗,你们说,神族会有什么反应?”   “你……”一番话说完,织萝果然见了许多阿修罗的脸上已然显现出迟疑。   罗刹女显然也掂量出大概,却不愿露怯,色厉内荏地道:“住口!即便把你们放走,难道我们就有活路了么?”   “几日前我与魔族有约定,若是你们回到魔界,也绝不会为难你们。”织萝郑重地道。   “哈哈哈哈……”罗刹女却忽然仰天大笑,可谓花枝乱颤,生生把自己眼泪笑出来,良久,才一抹眼泪,“人都说神族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但我看三生神女才真是。你却以为你是谁?你凭什么保证他们不会为难我们?魔界之事,你们三生池管得着,还是神界说了算?”   “魔族与我定约……”   “若是定约有用,那天下便不会有出尔反尔之事!”罗刹女冷声斥道,“你跟他们开除了什么条件?”   织萝并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沉默了一阵。   “不必说我也知道,三生神女还能给出什么条件呢?他们食言,也便是你不为他们测算罢了,很稀罕么?从前千万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三生神女还能为了我们闯到魔界去兴师问罪么?”罗刹女冷笑一声,神色越发阴冷,“既然难逃一死……不如临死也拖个垫背的,好歹报了夫君的仇……啊!”   话音戛然而止,织萝便见一柄长剑从她的胸口洞穿而出。原本应该雪白的锋刃,却被罗刹女的血染得嫣红。   而她身后站着的,却是已经挣脱陷阱的祁钰。   长剑就握在祁钰手中。而他的面色,冷硬如玄铁。 第142章 苗头   传说从九阙天出来往西去, 几乎要走到天尽头, 那个地方唤名琉璃界, 那里的主人名曰释迦,从前是个天竺人, 于菩提树下参悟坐化。释迦教导座下弟子, 如遇妖魔, 除非是冥顽不灵大奸大恶,否则便以“苦海无边, 回头是岸”相告, 妖魔若是能大彻大悟, 总也好过灰飞烟灭。   虽然祁钰不是释家弟子, 而是讲究除恶务尽的天道传人,却也不该有如此深重的杀心。   “祁钰!”织萝双眼发红, 叫他的时候, 竟没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听到织萝叫他,祁钰一双发红的眼才渐渐恢复平静, 握剑的手松了一瞬,却又握紧,再毫不犹豫地将佩剑拔出,剑尖指地, 任由淋漓的鲜血如断线的赤珠一般往地上滚落, 面上却笑,“姐姐莫怕,她不会对你怎么样了。”   谁又何曾怕了?   但先前准备好了的话却又忽然骂不出口, 织萝愣了一愣,方才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这罗刹女准备带着阿修罗族将我二人拉去陪葬,可我还不想死,更不想姐姐死,所以……我先下手为强了。”祁钰语气平静。   织萝忍不住清叱一声,“她还怀着身孕,腹中的孩儿何其无辜?”   “难道我不无辜?你不无辜?我们做错了什么,就要随她一起去死?”祁钰手腕一抖,用法术消去了剑锋上的血迹,那剑身又如秋水一般澄澈。   罗刹女忍着剧痛,怒喝一声:“你无辜?那我夫君又是谁杀的?”   祁钰居高临下地睨了她一眼,“若不是你夫君想对我们下杀手……”   “住口!他等在那处也不过是因为并不知道前去的人到底是谁、会不会对他的妻儿与族人不利,他只是……想守护身后之人罢了。”织萝阻止祁钰将剩下的话说完。   但织萝方才所说的话激起了祁钰的气性,怒极反笑,“姐姐,你到真是心怀苍生的三生神女,我真是比不来。你倒是能为想要杀了你的人说话。他想护住他身后之人,我想护住我身后之人,只是一争之下,他输了。”   织萝直到祁钰是在强词夺理,因为事实真相并非如此。可她又不想再当着阿修罗一族之人继续争辩下去,只好别过脸去,盘算着如何安抚住剩下的人。   但显然阿修罗族众人并不是这么好打发的,毕竟他们的族长被眼前的神族害死,而这个神族的帝子还当着他们全族的面杀了族长的遗孀与他的遗腹子。   “我等原本在魔界安居乐业,奈何族中出了个野心勃勃的聿泽,得人指点,妄图一统魔界,最后却被反噬。听说起初帮他一统阿修罗族的,还是你们神族中人。聿渡本无野心,却因其兄之过,被追得逃到了人界。为了我们阖族的安危,他与魔族同胞大战,最终身死。而你们神族,却又当着我们的面杀死了她的妻儿!”一个看起来在族中地位颇高的中年男子沉声历数罪状,然后将兵器一扬,喝道:“为族长报仇!”   站在一个神族的角度,尤其是天帝之子的角度,魔族与神族即便不是势不两立也总是不太对付的,祁钰所为也无可厚非。   可谁又说阿修罗族不可怜呢?织萝想劝都劝不出口。   罗刹女因剧痛与失血而摔倒在地,祁钰便后退了几步,为了不波及她,剑尖指天,张狂一笑,“来啊,你们都来啊!难道怕了你们?”   织萝此前长居三生池,除却极少几个撒野的狂徒,她几乎都没与人动过手;之后需要动手的机会也不多。因而与阿修罗的那一战,几乎就成了她记忆中所有比试中排行第二惨烈的一场。   紧紧她与祁钰两个人,与阿修罗众战作一团,她还因着不想伤人而未尽全力,祁钰对于攻向他的阿修罗也不曾狠下杀手,却单单不放过趁织萝之威的。   若说仅凭他们二人便大杀四方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那阿修罗一族也未免太过无能。   到最后,还是逼得天帝现身调停,才让剩余的阿修罗众安然退回魔界,而魔界其他几族也暂时休战数百年。   而等到阿修罗全都退走之后,织萝才发现她和祁钰与阿修罗一战,导致整个大雪山大面积崩塌,不光使得原本被治理得有些起色的水患更加严重,还使得大雪山一带地脉不安,频发震动。   “你是怎么做事的?听闻你早就知道人界水患灾情并组织底下人去治水,朕还十分欣慰,想着或许是从前真的错看你了,倒是不必你大哥差。可你看看你做的事……”待祁钰闲杂人等都退去后,天帝便开始斥责祁钰。   恰好织萝还没退走,闻言便忍不住替元阙辩解了一句,“还请天帝勿要生气,此番是我与祁钰一同处置此事,也是我没考虑周全。”   “神女不必替他说情,这小子的脾气朕这个做父亲的知道,他要是冲动起来,谁都劝不住。”织萝是什么身份,天帝岂敢怪罪?自然是又往祁钰头上加罪。难得祁钰老老实实听着教训,一句都没顶嘴。   但也好不容易趁着织萝解围,祁钰才有空插嘴问道:“现在人界的水患如何?”   天帝不好甩脸色甩得太明显,只是冷哼道:“却好意思问!若不是你大哥在那儿看着,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子呢!”   祁钰悄悄撇了撇嘴,有些不服气。若不是他跑的太快去追查魔族之事,治水之事哪有大哥插手的余地啊。不过本来也是他自己做的决定,怨不得人。   天帝仍不打算就此饶过祁钰,尽管魔族的内耗他并不想计较甚至有些暗中叫好,但人界的浩劫也是祁钰加剧的,不罚有失公允。于是天帝便道:“自己去雷神哪里领八十一道雷劫,不许他手下留情!否则让朕知道,便将他打入水牢!”   祁钰不敢反驳,怏怏不快地领了命,却还没忘要与织萝道别,“姐姐要去哪里?我先送你回去吧?”   虽说自家儿子与三生神女亲近天帝还是乐得见到的。但张口就叫“姐姐”却是把他吓到了,立刻就要叫祁钰闭嘴。   谁知织萝一点都没计较称呼的问题,一副被喊惯了的模样,“我原本就是随你出来治水的,如今又惹了祸,自然更是要去人界看上一眼的。天帝,不如让祁钰也去看看,他一路挂念着,倒是让他放心。”   既然织萝都开口了,天帝当然不反对,又耳提面命一番,才回了九阙天上。   直到天帝走了,祁钰才放松一些。不过也就放松了片刻,却又立刻苦了脸。   同行几日,织萝见他不是在费尽心思逗自己开心便是在抖威风耍脾气,几时见过这个模样?于是织萝有些好奇又有些好笑地问:“你怎么了?”   “姐姐,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做错了?”祁钰认真地问。   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所问何事,“你说哪一样?”   “就是关于聿渡和那个罗刹女。”   织萝想了想,“若是在我看来,的确是不妥。否则这水患也就不会愈发严重。只是我有想过,你是个神族,原本就不与魔族亲善,何况在你看来那聿渡兄弟又是引起此次大患的罪魁祸首,人间有句话叫父债子偿,你记恨聿渡也情有可原。”   祁钰皱起飞扬入鬓的剑眉,细细一想,小心翼翼地问:“所以姐姐的意思是……”   “世间似乎没有绝对的对错,不过是站在不同的立场去想罢了。我在三生池见多了前来求问自己命数之人,这些人中做出什么事的都有,有的不止在我眼里,即便是在一个凡人眼里也是罪大恶极,偏偏一个个都理直气壮,能说出一些将他们自己都骗过去的由头。”织萝淡淡一笑,“日后行事,只要你自己想过此举无愧于心便是了,旁人的对错都不算对错。”   正说着话,便到了人间。   织萝此前倒是来匆匆看过一眼,却并不熟识。祁钰带着她找了通钺,又问过进展,最后由于天帝长子云晔打过招呼,祁钰才一脸不舍地回了九阙天领罚。   原本与云晔就不熟识,而织萝本性有些偏冷,更不知与他寒暄什么,便要告辞离去。谁知此时忽然从一群神仙安营驻扎之处婷婷袅袅地走出一个女子,十分不见外地道:“阿晔,我与你煮了些茶水,快来喝些解乏去暑吧。”   听闻天帝长子云晔现已六百多岁,早是该成家的年纪,身边带着不管是妻妾还是红颜知己都是十分正常的,织萝对旁人的私事不感兴趣。   只是这女子的声音太过熟悉,织萝绝不会错识——抬头一看,那身着红衣,额间花纹未退的绝色女子,不是红轻又是谁?   红轻一抬眼自然也见到了织萝,神色有些尴尬,却又不好当即扭头就走,何况方才云晔便在与她闲谈,想来也是知道她身份了,躲却是躲不过的,只好上前来打招呼,“阿萝,你也来了?”   想到修罗族的惨事,又见到人间大灾的情形,织萝便不由得想起其实此事的罪魁祸首是红轻。   因为她玩忽职守,不单是迟报了水患,更是因为她才间接惹出这桩祸事。织萝心里有气,说话也就一点不客气,“也?我怎么记得是我先来?”   “哦?”云晔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便出声询问。   通钺老老实实地道:“启禀大殿下,织萝姑娘的确早就来过,是二殿下去三生池领信那日与他一道回来的,后来便去了大雪山寻找魔族的踪迹,如今才回来。”   云晔面上的微笑僵了一瞬,旋即又变得毫无破绽,“倒是二弟比我快些。”   因着不熟识,织萝也懒怠搭理他,只是望着红轻道:“我还记得,百年未过,三生池处应当是你当值,如今你怎的在此处?”   这才真是神仙打架,凡人无从劝阻。通钺见势不好,一边还在想他们那位眼高于顶的二殿下为什么会对这位讲话毫不留情的织萝姑娘十分亲昵的模样,一边暗中招呼底下人撤出去,免得一个不对便抓去作筏子。   红轻咬着樱唇,自然是十分难堪。   云晔见状,硬着头皮开口打圆场,“织萝姑娘莫急,是我请红轻姑娘下界来帮着治理水患的,毕竟三生神女神通广大……”   “你请?你凭什么请?”织萝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冰冷,“三生石何等重要?如今却无人守护,若是出了岔子,莫说你是帝子,便是天帝亲至,这个干系他也担不起!”   身份尊贵如斯,自然是没有其他人敢给云晔甩脸色,更不用说是劈头盖脸地斥责一顿,云晔的笑容终于如同泡沫一般破裂消失,一张与祁钰五分相似却显得更温润内敛的俊脸黑了许久都不曾缓过来。   当着外人受了排揎,红轻自然也是心中不快的,当下冷了眉目,“我在离开之前,于三生池设了十道禁制。”   “难道你的法力便是天下无双了?当真任何人也不能破除?”织萝微挑了眉。   红轻狠狠瞪了她几眼,那神情大概就是“要是担心那你自己回去看着好了”,但到底还是忍了下来,轻声道:“三生石本就有灵,并非所有人都能带走。何况三生石偌大一块,至少需得十人才可合抱……”   织萝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气急道:“这场水灾也不知几时才会治退,你准备在人间待到什么时候?”   “自然是水退之日……”红轻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答。   织萝立时冷笑一声,“若是这大水半年才退,那便是说你也要在人界待上半年。有半年的间隙,难道还没人能参透禁制的法门并闯入三生池?有一个便能有两个,若是真的凑齐了人手,将三生石一并搬走……”   “够了!”红轻终于抑制不住怒气,“祸是我闯的,却不许我戴罪立功了么?难道一定要是你做了这个好人你才满意?若是放心不下,那你便自己回去看着啊!倘若真是有人胆敢偷窃三生石,他又偷去做什么?难道想被六界通缉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能知道为啥了吧? 话说我这几章三观还是正的吧?为啥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呢…… 第143章 花腔   “早饭做好了, 新鲜樱桃做的樱桃饆饠, 快来吃饭啊!”   “啊!”仿佛落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 又从四面八方涌来许多莫名其妙的人或事,挣脱不开, 只能被迫接受, 织萝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头紧蹙, 额上冷汗淋漓。直到楼下传来一声喊,才惊呼一声坐起身来。   方才她在梦境中所见, 究竟是真实还是臆想?她果然认识天后?从前她是这样的脾气?   不过那个元阙虽说是傲气了一点, 但油嘴滑舌与傻却是不变的, 又似乎是真的……   哦, 真不真,试试不就知道了?   织萝翻身下床, 嫌换衣梳洗太过麻烦, 索性又用红线重做化身,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跳了出去, 直奔刚刚开街的早市。   而还在忙着摆桌的祁钰一无所知,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絮絮叨叨地念着:“真的是累了么?前几日还需出门去驱邪治水都能那么晚睡那么早起, 如今终于不用操心了, 就起不来了?正是一点都不好……”   暂时无处可去就寄居在千结坊的通钺实在是听不下去,将筷子一把丢在桌上,“堂堂九阙天的祁钰殿下, 洗手作羹汤就罢了,还变得如此啰嗦……织萝竟还没把你撵出去,真是出乎意料啊!”   “就是因为我会洗手作羹汤她才舍不得把我赶出去。”祁钰不以为耻,只是喜滋滋地道:“你大约是嫉妒吧?毕竟你想洗手作羹汤也找不到人啊。”   “司法天神哪里是嫉妒?他像是做得了这事的人么?”慵懒的女声从门外飘来,吓得祁钰与通钺都不由得一愣,相互对视一眼——她几时出去的?   这两人还没回过神,织萝便是嫣然一笑,将背在背后的手探了出来,举着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对祁钰道:“吃么?”   祁钰更是又惊又疑,“这……还没吃早饭,就先放着吧。山楂性凉伤胃,不宜饭前用。”   “无妨,一颗而已。”织萝织萝坚决不松口。   通钺有些同情地望了祁钰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祁钰想着也不是什么太过为难的事,虽然满心疑惑,却到底是就着织萝的手咬了一口。   织萝笑得眉眼弯弯,又将糖葫芦收到自己跟前,颇有些深意地看了祁钰一眼,“我也想尝尝了。”   “我咬过了……”祁钰终于变了脸色,还暗自思量织萝这是这么了。   织萝对他这回答并不是特别满意,眨眨眼道:“又不是第一回了。”   哎哟没眼看了,你们说话的时候有考虑过还有我这么个外人在么?通钺虚虚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祁钰却是若有所悟,“阿萝,你……”   “你叫我什么?”织萝问得很是认真,却不是真要他回答,然后又问通钺,“祁钰年岁几何?”   “五百?”通钺猝不及防被点了名,也没算得太明白,张口便报了出来。   “天后呢?”   “一千多岁。”   织萝点头,面上笑意更甚,“天后比我大一百岁,我也该是九百多岁了,你说,你该叫我什么?”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化形那日我就在边上,满打满算百余年,你……呃,忘了释迦已经告诉你身份了。”通钺显示嗤之以鼻,而后有些尴尬。   祁钰却是心神巨震,“你……你说什么?”   织萝微微仰起脸,直视这祁钰的眼睛,嘴角却是不由自主地慢慢上扬,“我五百岁的时候,你一百六,你说你应该叫我什么?”   “你想起来了?”先是不可置信,紧接着狂喜之色在脸上迅速蔓延开,最后却又带上了些不安与愧疚。短短一息之间,祁钰的神色就变了几变,都叫织萝尽收眼底。   那一闪而逝的不安自然是被她看见了。诸事已毕,她也没打算在放过祁钰,便逼问道:“你似乎不愿意让我想起来?”   刚刚还是甜得掉牙的恩爱日常,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通钺一时间想不到该如何应对,只好往后退了几步,假装自己并不在场,又仔细瞧了瞧路线,准备赶紧溜回自己的房间。   “通钺。”织萝倒是眼观八方,开口叫住快要摸到门口的通钺,“我记得上任天帝还在位的时候,你还不是司法天神,似乎你妹妹闻音也还在。云晔与你不过点头之交,祁钰蔡玉你是真正的亲厚,为何云晔登位后……还升任你为司法天神?九阙天没人了么?”   通钺不似祁钰,开得起玩笑,也不把自己的面子当回事,当即就有些沉了脸。   不过想来想去也不是天大的事,为这个撕破脸也着实不智,一垂眼就见了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樱桃饆饠,当即夹了一个在碗里,硬邦邦地塞到织萝手上,“听祁钰说你喜欢吃这个,特意一大早去买的新鲜樱桃做的。樱桃籽还是我陪他一颗一颗地取出来的,一点法力也没用。还热乎呢,你要不要尝尝?”   织萝和祁钰都没想到这话能从通钺嘴里说出来,一时撑不住都捂着脸笑了起来。   这一笑,方才有些紧张的气氛便消弭无踪了。织萝捧着碗,有气也只好先咽下,只好将手里的碗塞到了祁钰手里,“好,吃饱了才有力气吵架不是?既是你特意做的,这头一个,合该由你先尝。”   “没有毒,不消试的。”祁钰下意识地道。   嘴角扬起的弧度更明显,织萝嗔道:“体察你辛苦,领你心意,便让你先吃第一口,你倒是不领情。”   “既然是阿萝给的,包了穿肠毒药我也要吃的啊!”祁钰欢欢喜喜地接了碗,坐在凳子上抄起筷子就开始吃饆饠。   通钺忽然觉得自己用来转移话题的话头子找得一点都不好,莫名其妙地就又被闪瞎了眼,还得被按着坐在这俩旁若无人丧心病狂的家伙旁边,艰难地吃了顿早饭。啧,食之无味,硌得胃疼。   饆饠本来个子就大,早饭也不宜吃的太饱,这顿饭也没吃多少时候,该谈的话还是要继续的。   吃了人家辛辛苦苦做的饆饠,转过头来便怀疑人家是不是要害过自己,这种事情织萝是真的做不出来,也就不好问祁钰什么,只是不放过通钺。“几百年你真的没有参与其中,但你总是知道些什么的,对不对?”   通钺看了看祁钰的脸色,拿不准该说什么,索性闭嘴不言。   祁钰按着织萝的肩,温声问道:“阿萝,你到底想起了什么?又想知道什么?”   “不过一夜的时间,你以为我能想起多少?做不过是刚认识你的时候。不过祁钰,前几日我还在怀疑,你是不是为了不让我对你的身份起疑心而刻意做出一副咋咋呼呼疯疯癫癫的模样,可好像你一如此?”现在只要是一抓住机会,织萝便会调|戏祁钰几句,看他窘迫的样子,还真是挺有意思。   通钺愈发觉得实在是待不下去,还不得不坐在此处,便提高音量道:“你们认识的时候,也便是一次大水。说起来……那次也是祁钰惹的祸。”   “你少血口喷人!当时是我带着你去治水,还记得么?”自己装疯卖傻就罢了,但旁人来污蔑他却是决不能忍的。   织萝也正色道:“虽说后来的确是他让水患愈发严重,但最初却不是因他而起。他也不该帮你们天后替罪。”   都顾不上去计较织萝说的是“你们天后”,通钺惊得非同小可,“什么?因为天后?那时候天后还是三生神女,怎会惹出这样的事?”   “原来你们都不知道。也对,此事她自己定然是不会大肆宣扬的。”织萝轻轻一笑,眼底划过一丝讥讽,遂把她所记起的事情经过简略说了一遍。   虽说时移事迁,但这笔账到底是记在魔族头上,还一度导致神魔两界关系紧张,倘若此事传扬出去,天后的地位不被动摇那是假话。   但织萝说完之后却没有跟人背后分享小道消息的愉悦,而是不满道:“是我在问你们,怎么你们先把我的话套走了?你们老实告诉我……红轻是如何做了天后的?”   通钺与祁钰对视一眼,俱是有些疑惑。通钺知道祁钰不愿提及,便道:“云晔做了天帝,红轻又嫁给了云晔,还带上了三生石做嫁妆,自然就是天后。”   且不说三生石原本十分庞大是怎么带走的,更不说三生石原是天地圣物事关三界命数如何就能做了红轻的陪嫁之物被带到神族,织萝只是冷着脸问:“红轻嫁给云晔的时候,我还在不在?”   “这……”   “有话就直说,两个神族还是青年男子,吞吞吐吐成何体统?”织萝忍不住轻斥一声。   若是额上再加个纹样,就是活脱脱的三生神女的样子了。虽说是重新化形记忆不复,但许多东西都是与生俱来的。若是连镜他们还在,想必也会暗自道——难怪我这么怕她,三生神女啊,谁不怕?   面上流露出一丝神往与惋惜,摇头道:“是我不好……”   “如今我什么都不记得,你一个劲地认错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做了什么,是非曲直难断。你只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事便是了。”织萝认真地道。   通钺却是十分纳闷,“她当天后,与你还在不在有什么关系呢?我记得云……天帝一向便与天后比较亲厚,跟你连话也不曾说过几句的……”   看他这样子,便是忍不住想到一出离谱的爱恨情仇,织萝白了他一眼,“我像是眼光这么差的人?竟能瞧上云晔?”   “是啊,阿萝眼光这么好,自然只能瞧上我了。”祁钰喜逐颜开。   通钺只感到比伏妖受伤还难受——好好说话不行么?一定要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  狗粮满天飞 第144章 缘定   到底是在说正事, 与祁钰闹过两句也便完了, 织萝复又正色问道:“你们谁先告诉我, 云晔当天帝、红轻当天后与我出事,孰先孰后?”   二人想了一想, “是当年的大殿下先做了天帝, 然后你出事, 最后才是天后带着三生石嫁入九阙天。”   这就对了,若是她还在, 必定是不会同意红轻嫁人的, 即便之前她不惹出聿泽之事, 三生神女原本也合该孤独一生的。既然受到了六界的尊敬, 掌握了六界的秘密,便也就失去了嫁人的资格。   但祁钰又是怎么回事?按照那一段会议看来, 从前的她应当是个十分循规蹈矩的小古板才是, 怎么会前面刚刚训斥了红轻不可随意动情转头又勾搭了元阙?   于是织萝大大方方地问道:“祁钰,你先告诉我, 我当年与你是怎么回事?”   问话猝不及防,祁钰仿佛瞬间被蒸熟煮透,满面通红。   通钺实在有些忍无可忍,“你们两个故意的是不是?借着打听消息的名义, 刺激我好玩是么?”   “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织萝一手托腮, 十分淡定地将通钺顶了回去,“你们且想一想,除了这一任的三生神女出了变数, 竟从三生池中化生出二人,再往以前追溯,可还听说过有两人共任的?那你们又可曾听说过从前有什么三生神女出嫁的消息?”   “这……”被如此义正言辞地一教训,通钺为自己的肤浅感到汗颜。   织萝忍不住道:“通钺是怎么当司法天神当了这么久的?从前月老还很怕他,说他是冷面煞神……”   “做的都是些糟心事,若不板着脸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去做,只怕我一日都坚持不下来。如今好了,我也知道了其实天帝天后并不是什么好人,连那样心狠手辣之人都能在神界身居高位,那我苦苦求神界众人高看一眼也就一点意思都没有,实在不必勉强自己了。”通钺摊了摊手,复又一指祁钰,“你是没见过他在九阙天是什么样子,装得仿佛雪山奇葩一般,啧,不服不行啊。”   所以这两只就开始……随心所欲了?好歹也是有身份的人,一点都不讲究!   织萝还在想祁钰究竟是为什么要在九阙天装模作样,祁钰却似乎想到什么,“三生神女若是不可出嫁不可动情……难怪天后要对付你!”   “你是说当年对我下手的是红轻?”织萝大惊,“按照我对她的了解……”   唔,什么了解呢?过去之事早就烟消云散,今生又与她云泥有别,单只是听说了几件事罢了,谈什么了解?   按照她梦里偶得的记忆,那个时候她是与红轻相依为命的,又各自当值,能碰面的时候委实算不上太多,即便有时候对红轻的所作所为有些微词,也对她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但红轻……似乎对她有些不满。   为何会如此?   织萝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暗道好好地问个话却又不小心跑题了,而最先拉开话题的,却还是她自己,不由得有些汗颜,连忙道:“祁钰,问你话呢。”   “若是这么说,我心里还好受些。”祁钰有些悻悻的,“当初……咳……就是我到三生池一趟之后便与你一道去治水,然后寻到大雪山去,后来帝父让我回去挨了雷刑,我养了两天便又下界了。那时候你也还在,却与天帝天后相当疏离,独来独往的,有事要请人帮忙都没人答理。所以我还是留下来了,你想做什么也是我帮你传话的。日久……那个什么嘛,水患消除之后,你要回三生池,我也要回九阙天,所以临走之前我就……我当初可是找许多人都请教过,怎么说女孩子才不会拒绝,连通钺都不放过。稿子打了十多页纸,但只说了几句话便被你一口回绝了,一点情面也没留。”   看祁钰一副委屈的模样,织萝忍不住又逗他,“我说了什么?”   “你……嫌我太小了!”祁钰似乎只觉得是奇耻大辱。   织萝努力把自己当做是个不通人情世故又涉世未深的人,沿着这个思路想了想,才安慰他:“大概我当时觉得这是最体面的借口吧。”   “这个借口其实是挺体面的,不过那时候帝父还在犹豫立太子之事,我其实对天帝之位也不算很有兴趣,可就是受不了一群老神仙成日说我乳臭未干、心智不成熟、做事冲动,你也这么说……”祁钰撇了撇嘴。   织萝掩口一笑,“后来呢?”   “后来……因为你一向在三生池待着也不愿意出来,我也没有什么想问的事情所以也没借口进去,很是蹉跎了一段时日。不过我还真是要感谢帝父感谢天帝。因着你们下界帮忙救灾,帝父便知道其实你们也不是永远那般高高在上的,就开始着意拉拢。尤其是天帝,自从下界一次,便似乎与天后……他倒是总喜欢往三生池跑,引得天后在帝父设宴相邀之时也时常会来赴宴,似乎也就成了个规矩。”   祁钰叫云晔的时候一直以“天帝”相称,但他的父兄都是天帝,他却仍是称父亲为帝父,可见他与云晔实在是有些龃龉的。   “这是个什么规矩?”织萝摇头。   “是啊,”祁钰也摇头,“三生神女地位超然,帝父为表尊重,邀请赴宴也都是遣我与天帝来的,且是叫我们一人跑一次以示公平。轮到我那一次,恰好你们轮换,是你下值,便该由你去赴宴。我把来意一说,你也这么说我的。若是请不去人,我是又要被帝父责骂说不如天帝能干的。所以我就死缠烂打连哄带劝,你才肯可怜我。”   织萝大概明了,“难怪从你扮道士想方设法住进来以后就一向把颜面踩在脚下。”   “谁说的!那个时候……”毕竟是天孙贵胄,偶尔做事冲动便罢了,但还是个出类拔萃的人,为了自己喜欢的人数次低声下气是有的,但是全然不要脸皮那也是不可能的。   通钺难得良心,“祁钰小时候还是要脸的。所以第一次在这个院子里我看到他怎么跟你说话的时候,实在是吓了一跳。”   好的,那就给要脸的祁钰一点面子,织萝强忍笑意,“从前……我曾与你表明心意过么?”   “算是有吧?毕竟你那时候还挺害羞的,而且为人又板正,什么话都是不会说得太过直白的。”祁钰一副缅怀的模样,“后来天帝生辰,帝父又设宴,你不当值,也被请来了,而天后也是赴宴了的。你有点不高兴,就在九阙天的后花园里与她争执两句,我正好路过,怕你们相争却被旁人看了去,就说我的府邸上昙花开了,邀你去赏花。其实我一点也不爱侍弄花草的,不过是因为从前在人界的时候,你我一道出去巡夜,无意间见了一株白昙盛放,你说喜欢,我才在自己的府邸上种了几铢……”   先前祁钰说得含糊,织萝也就当听故事一般听了就罢。可这事说得太细,她却是想起一些事。   * * * * *   “姐姐你看,昙花极难开花一次,恰好被你遇上了,这事多大的机缘啊。看在这个大机缘的份上,就不要生气了吧?”   “我哪里生气了?不过有些失望罢了。”   “怎么了?是我养花养得不好么?”   “不,与你无关。这花很好,你是费了心思的。”   “可昙花花期太短,又并不是定期开的,此次姐姐遇上了,下一次来的时候却不见得它也恰逢花期呀。”   “我……只怕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为何?”   “原本是三生池中化生的,属六界之外,本来也不该在六界太多走动。”   “可就来看看昙花,也不算随意走动吧?姐姐,三生池万物不生,你又十分喜爱这昙花,常来看看不好么?何况若是你不来,这花又开给谁看呢?”   “这花是你种的,不该是给你看的么?”   “可我是为了你才种的。”   “我……”   “姐姐,我希望昙花每次开的时候,都是我们二人守在一旁共同观赏的,你愿不愿意?”   “我又不会长住九阙天……”   “那你愿不愿意长住呢?姐姐,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我……我与你旁敲侧击提起过许多次,你总是装作没听懂的样子,便将这话避过了。可我是真心的。我从小到大,不说是目中无人飞扬跋扈,但说一句众星拱月却是真的,我从来没有对谁这般耐心地确认过一件事,更不要说是求人。我只求你,认真想想这事,不要搪塞了好么?”   “我……不愿意。”   “你骗人。若是你一早就厌恶我,大可不必拖到今时今日。按照你的性子,不管我是不是帝子,只要惹得你烦了,一次两次便罢,时日一长,只怕你会直接打走的吧?可你没有,说明其实你也并不讨厌我啊。”   “那又如何?”   “既然你不讨厌我,那给我个机会又何妨呢?如果之后你发现我不好,我也不是一定就要怎样的,至少是试过之后才知道原来是真的不合适,不给自己留下遗憾么。”   “那你先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我且问你,你方才对我所说,是你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过?”   “是不是兴起难道你觉察不出吗?我不是第一次与你说这话了。”   “一次两次可能是一时兴起。而你们这样的身份高贵的男孩子,几乎是从小到大就不曾被拒绝过,若是偶尔遇到一两次,反倒会越挫越勇,势要得手才是。”   “我……像是这么无聊的人?”   “那你告诉我,你对我说这话,究竟是因为我的身份、我的脾气还是我这个人?”   “自然是因为你这个人了!虽然你一向自矜身份,表现得从容淡定,但其实你初到人界,几乎算是万事不知,却硬是将一切都应对过去,只是私底下会流露出一丝无措,真是十分可爱。而你又善良、大方、冷静、爱憎分明,几乎占尽了世间的一切美好……祁钰,心所向之。”   “可是我……”   “夸我自己似乎也太厚颜无耻了,那就说点别的。我知道包括你在内,都觉得我骄傲、冲动、有些自以为是、行事不计后果,可是为了你,我愿意去改。你真的不能给我一个改正的机会么?”   “……”   “啊,好吧……说了那么些不爱听的,都耽误你看花了。可现在……花期已过……”   “无妨,下一次花开的时候,我会看见的。”   “什、什么?”   “我是说,等我几日,我会一直陪着你看花开花落的。”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一把糖,顺便……flag立好 第145章 九阙   “我说你们怎么能这样呢?偷偷躲起来就把早饭吃了, 有考虑过你们对面还住着个独守空房的我么?”外头忽然传来个委屈的声音, 抬头一看, 自然是连镜那厮无疑。   “连镜殿下想必是忘了,您是神族, 吸风饮露也就够了, 吃什么早饭啊?”被这活宝一搅和, 织萝顿时心情好些,似笑非笑地与他道。   连镜指着一屋子的神仙妖怪道:“那你们是怎么回事?早该都辟谷过的, 吃什么吃?”   祁钰笑得特别欠揍, “这种为所爱之人洗手作羹汤的乐趣, 你怕是体会不到了。”   通钺真的忍不住想拍桌, 你们这一伙子人,就是故意的吧?   然而被成功刺激到的连镜与通钺还没说什么, 天色却忽然变暗了。乌云团团聚拢, 越压越低,最终落了一朵进了千结坊的后院。   为何会落进千结坊的后院, 结果不言而喻。   “回去。关门。”织萝肃了神色,招呼了连镜一声转身而去。   祁钰也没理会连镜的心思,也转身去了,还快走几步, 将织萝挡在了身后。通钺也连忙跟上。连镜愣了一愣, 也意识到发生何事,却压根没有回去的意思,门倒是真的帮忙关上了, 却是提步走向了后院。   那朵落下的乌云果然是天兵天将,密密麻麻地站了一院子。为首的一个是个面目普通的天将,神阶也不高,他倒是恭恭敬敬地与在场众人一一见礼。   “不知这位大人有何事?竟一下子全都落到了小女子的院中。看这乌泱泱的人马,比外头救灾的还多,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小院子里藏了什么穷凶极恶的大妖。”织萝扬着嘴角,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那为首的天将没把她放在眼里,只是对祁钰道:“传天帝陛下谕旨,皇弟祁钰,违反天规天道,私自借雨,引发人间浩劫,其罪当罚,故命其速速返回九阙天听候发落,钦此。”   省减嫁接,这就全成了祁钰一个人的错,再没旁人什么事的,这谕旨也真是让人不得不服。通钺想着此事从前大多都是他干了,原来在旁人眼中他的形象是如此欠修理,幸亏现在他想通了,也不爱接这事了,否则迟早被心怀怨气的人打死。   祁钰倒是一派坦然地接了旨,没打算与那天将理论。毕竟他也只是个传话的,跟他计较无用。   但织萝还是有些气不过,“原是为了这事。敢问您为何还带了这么多天兵前来?是怕祁钰抗旨不尊呢?还是……天帝就盼着他抗旨?”   “大胆!”那天将大怒,取了腰间的长鞭一甩,就想要去教训织萝。   不过织萝还没动手,祁钰便先伸手抓住了鞭尾,神色虽然还算冷静,但一双剑眉却扬得越发高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并没有抗旨的打算,莫要为难他人。”   “这妖女出言不逊……”   “住口,妖女也是胡乱叫的?”祁钰沉声呵斥一声,又不得不放缓神色,“既然天帝有召,那便速速去复命才是,纠缠这些无关紧要之事作甚?”   那天将到底不敢与祁钰做对,只好道:“殿下请。”   “慢着!”想不到出声阻止的却是通钺。   那天将似乎从前是通钺的手下,看他的眼神便带着敬畏。通钺却是微微勾了勾嘴角,“放心,本座也不想为难你。只是本座身为司法天神,龙王之间相互借雨且胡乱布雨之事应当是本座检查的,责无旁贷。但本座却一无所觉。此事只处罚祁钰殿下一人,未免有失公允。何况殿下近日来一直身先士卒救人救灾,将整个皇都护得滴水不漏,功过相抵……”   “这……属下只是传旨,旨意却是天帝所颁,属下不敢置喙。”那天将有些为难。   通钺扬了扬下巴,“本座自然知道你做不了主,不过是与你说一句,带上本座一道,本座想去向天帝求个情。”   “这……”天将有些为难。   通钺便加重语气道:“怎么,难道天帝陛下颁了不需求请或是不许本座回九阙天的旨意?”   天将连忙道:“没有没有。”   “通钺,”祁钰终于忍不住摇了摇头,“不必如此,有我一人承担便是了。”   “殿下此言差矣,天帝一向赏罚分明,有功当奖有过当罚,而属下身为司法天神,自然不能带头违反天帝之命。”通钺说得异常严肃认真,若不是这几日见识了他的本性,都要以为他是认真的了。   那天将本也不敢开罪通钺,更觉得他所言不错,便点头道:“那就恭请司法天神一同回九阙天去说个明白。”   “慢着!”织萝也不是个能袖手旁观的,连忙也叫了一声。   但她身份特殊,在普通天兵天将眼里就是个妖物罢了。领头的天将也并没将她放在眼里,只是轻蔑地道:“莫不是你也想说水患与你有关?”   天地良心,此事真的跟她一点关系,只是她倒霉催地看上了那个与此有关的人。   织萝还没来得及解释,那天将就不耐烦地道:“你以为九阙天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想去就去?妖物犯了事,自然有妖界公断,天帝陛下日理万机,哪有功夫理会你?”   老实说,九阙天织萝还真不稀罕去,毕竟曾经是人家求着她她也不见得愿意去的。   只是看着祁钰一副气愤的模样,似乎那天将再说两句他就要发火,织萝又连忙对他摇了摇头,然后笑道:“小女子也自知是没资格随意出入九阙天的。不过小女子曾经与天帝天后立下赌约,如今胜负已定,自然是要向天帝复命的。”   “你……”   “请神将帮个忙。”织萝笑靥如花。   那天将愣了片刻,却又摆出一副嫌恶的神情,“凭什么?”   “你们殿下在人界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住我的,一点报仇都没有,难道让你带我去九阙天面见天帝都不行?”织萝佯怒,“你说呢殿下?”   祁钰没有片刻迟疑,立刻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罢了,谁让吾与她有亏欠呢?”   那天将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十分嫌恶,却又不敢对着祁钰表现出什么异样,到底是答应了。   看着别人都接二连三地出声阻挠并且成功地把自己也捎了进去,连镜清了清嗓子,也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织萝却赶在他开口之前打断:“闭嘴!你就留下来好好处置铺子的事。”   连镜有些懵,自然就错过了插嘴的最好时机。   “店里的许多结子都是新做的,从前在皇都还不曾见过这个样式,过几日水患平了,自然是不愁卖的,你就替我卖了,银子拿给聆悦,算是我给她结的工钱。剩下的,你们自己喜欢留下也好,送人也行,都自己处置了便是。至于这铺子……我租赁到年底,剩下时间你一并用了也行,转手也可以,也随你了。”   这怎么弄得跟交代后事似的?难道是准备一去就不回来了?不能吧,九阙天难道还能让你们待着就不走了?   连镜脑中一团浆糊,还没理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那边的天兵天将便又领着祁钰、通钺和织萝三人重新驾了云,直奔九阙天去了。于是连镜就莫名其妙地应下了织萝所请。   居高临下,三人在云头便见几位大小龙王施法将大股洪水运往东海的情形。通钺还不由得感叹道:“从前咱们对付水患,都全靠天兵天将自己运,哪有龙王这样司水的神官啊!”   织萝闻言脸色一凛,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不确定地问道:“难怪我说有哪里奇怪,原是为此。从前既无龙王,却又是何时所设?”   祁钰与通钺对视一眼,才道:“是天帝登位之后所设。龙本水中生,兴风作浪是易事,只是太过桀骜不驯,反倒多生灾祸。故而天帝与天后商议过,遴选法力高强的角龙,送至西方琉璃界释迦座下去聆听梵语纶音,收敛心性之后才封为大小龙王。”   倒是好事,毕竟从前司雨的只有雨师一人,难免无法兼顾,何况雨师垂垂老矣,却找不出天赋出众的传人。   “这主意到底是天帝的还是天后的?”织萝问得就仿佛是顺口一般。   “九阙天的大小政令皆由天帝亲口颁布。本任天后的确是强势些,也时常交代底下人去做些什么事,只是事关神官任命,天后一人所言是无用的。故而底下人只知道是天帝颁旨,却不知这主意究竟是谁想出的。”通钺摊手。   织萝看了一眼押送他们的天兵,似乎没有格外留心他们在说什么,才压低声音道:“不过我想,大约是天后的主意。毕竟九阙天的天帝历任许多人,一直也都这么延续着过去了,这一任天帝却忽然大改神职。能这么做的,要么就是天赋异禀德才出众,要么就是……外人。”   当今天帝……虽说没犯过什么打错,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政绩,许多还都是代天后颁布的。   “只是你问这个干什么?”通钺疑惑道。   唇角挑了一个讥诮的弧度,织萝抱臂,冷冷地道:“我大概知道……当年他们为什么要联手对付我了。” 第146章 堕纹   薄如蝉翼的红衣一层一层地缓缓褪去, 露出凝脂一般的滑腻肌肤, 这画面, 端是一幅香艳的美人图,如果……忽略隐藏在后背、腰侧的狰狞红斑的话。   铜镜之中, 柔荑慢慢在那连绵成片的红斑上抚过, 指下越发用力, 变轻抚为揉搓,最后又似是实在不能忍受, 竟用修剪得有些尖利的指甲去抓挠, 一挠便是几道血印。   “红轻, 他们几个都被带回来了, 你……”珠帘一响,一个男子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 然后声音戛然而止。   秘密被窥破, 女子有些恼羞成怒,一把将纱衣好, 眉宇间却生出几分冷厉,“谁让你进来的?”   来的那人一袭绣着金龙的玄黑袍服,头戴十二旒冕,又敢只闯天后寝宫, 不是天帝云晔又是谁?天帝闻言眉尾一扬, “整个九阙天,朕想去哪里不能?倒是你,悄悄躲在寝宫不成体统, 是在作甚?”   “既然不成体统,还请天帝陛下非礼勿视。”天后低头整理衣带。   天帝却是大步上前来,拽着那红衣的衣襟用力一分,露出大半娇躯。但天帝望着天后的眼神,不带半点欲|望,却是又惊又怒,“这是什么东西?”   他所指的事那些可怖的红斑。然天后却混若不觉,从他手中夺过衣角,在慢慢理好,额头的花纹愈发鲜艳,“天帝陛下见多识广,认不出来么?”   “朕当然认得出来!但你给朕解释一下,堂堂天后凤体,怎么会出现堕纹?”天帝狠狠一拂衣袖,连带面前的十二旒也晃动起来,五彩的珠子杂乱无章地飞舞撞击,发出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响声。   所谓堕纹,便是指六界众生为心魔所侵蚀前生出的纹路,走火入魔得越厉害,那堕纹也就越明显。神仙被心魔吞噬也不会成为魔族,而是一具只为欲念所支配的行尸走肉。生出堕纹,往往是修为不够、道心不坚的象征,若是堂堂天后浑身生满堕纹……传出去岂不是要沦为六界的笑柄。   天后并不惊慌,也不曾羞愧,匀满朱红色胭脂的唇慢慢勾起,眼波流转,“陛下乃是六界之主,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您说呢?”   天帝气得一双眼赤红,怒喝道:“什么时候的事?”   “容臣妾想想,”天后认真地用纤指点着太阳穴,笑道:“也没有多久,不过是臣妾嫁到九阙天不久之后。”   天帝的神色惊疑不定,“你撒谎……朕怎么不知道?”   “一向都是臣妾独居寝宫,连侍候的人也没有,陛下怎么会知道?”   帝后本为夫妻,哪怕是天帝天后也不例外。而天后这由来已久的堕纹天帝竟从不曾见过,足见这对夫妻之间是何等名存实亡。   “不可能,朕起初……”   “陛下也说了,那是起初。”天后笑吟吟地打断,眼底却尽是冷色,“若不是臣妾不许,只怕陛下所册立的天妃,要塞满整个九阙天吧?”   “你在怪朕?”天帝往前逼近一步,眼底闪耀着异样的光芒。   天后微微蹙了柳眉,“臣妾不敢。”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的?你……朕当年娶你进九阙天,你便说要与朕约法三章,朕可以随意宠幸别的仙娥,你不会管;而朕也不能管你的所作所为。这话都是谁说的,难道你忘了么?”仿佛压抑在寒冰之下的一丛烈火,只要将冰层灼出一条口子,那火焰便会焚毁一切可以被它席卷到的一切。   神色是有些厌恶的,天后的声音已然温柔,“这话倒是臣妾所说,只是臣妾倒真不敢与陛下相比。这些年来陛下宠幸过的仙娥数不胜数,臣妾倒一向洁身自好呢。”   “那通钺呢!你数次私下召见通钺,一待便是许久。”天帝几乎有些口不择言。   “通钺?”天后忍不住大笑起来,还抬手拭了拭眼角笑出的眼泪,“通钺可是陛下的得力干将,陛下还是不要胡乱攀扯以免自斩臂膀了。如今通钺也知道是我对他与她妹妹动了些手脚,只怕恨不能将臣妾除之而后快。到时候……陛下可要护着臣妾啊。毕竟臣妾也是陛下的妻子,更是九阙天的女主人,若是被通钺轻易就怎样,只怕丢的是陛下和九阙天的脸呢。”   越说越乱,几乎可谓离题万里。天帝听得厌烦,却仍是忍不住道:“那你堂堂天后竟堕纹缠身便没丢了朕与九阙天的脸?”   天后掩唇一笑,“陛下真是不分青红皂白。您也从不曾把臣妾当妻子疼爱,如今却拿此事当借口。陛下是不是想废臣妾想了许久了?”   这话委实诛心,天帝气得紧握双拳,生怕自己抑制不住便是一声咆哮。   到底是身居高位多年,总该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天帝眉头深锁,胸膛起伏不定,神情却渐渐冷静下来,“朕却不信,你会因为这个生出心魔来。”   “即便真的是,陛下也不稀罕啊。”   忽然狠狠地别过头,天帝闭了闭眼,倏尔睁开,原先里头还如巨浪翻涌一般的情绪却已经慢慢平复了。他沉声道:“究竟为什么?”   天后终于理好了自己的服冠,从容地道:“陛下掌管六界这些年,做了不少大动作呀,重立神官,又每日与他们定下任务再遣通钺去一一检查。敢问陛下是凭什么定下的任务来?还不是靠着三生石的卜测么?难道这九阙天上还有第二个会驱策三生石之人?人心不足蛇吞象,天道怎么会不做出些惩戒?”   “你……”天帝将天后言下之意消化了一番,神色变得十分复杂,“你说你这身堕纹,却是为了朕才……”   “怎么,陛下不信么?”天后似笑非笑。   天帝竭力想平复,但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数次上扬,良久,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既是如此,那今后你也不必再问计与三生石了,横竖已然这般许久,凡事都有了定例,朕会让他们按照往常的规矩去办事……”   “成例?”尾音高高扬起,天后挑了眉,“陛下还真是做久了天帝,以为世事尽在掌握中了么?岂不闻有句话叫做天道无常?即便是同一个地方,每年所需的雨雪风霜也是不同的。按照所谓成例……陛下是想让天下大旱还是洪水漫天呢?”   这话可算是十分直白也十分伤人了,天帝听得满脸赤红,面子上自然是挂不住的。他不由得高声斥道:“住口!”   天后却仿佛十分愉悦的模样,“这就不爱听了呢?陛下,你又可知,你说做过的蠢事,还远远不止这一桩呢。”   “朕叫你闭嘴!”天帝怒吼。   “哟,陛下脾气好大呢!却不知你究竟如何有脸冲我发脾气!”天后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嫌恶之情,冷声道:“若不是靠着我与三生石,你能坐稳这天帝的位置?哦,别说坐稳,你连坐都坐不上吧?”   天帝怒不可遏,抬手便打了天后一巴掌,出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荒唐,朕乃是帝父的长子,这天帝之位自然是帝父亲传,其实靠着你这妇人才得到的?”   天后倒是没料到天帝会忽然动手,被一巴掌扇得偏过脸去,却又不曾动气,只是笑道:“谎话说久了,竟连自己也骗过去了不是?你且好生想想,你帝父当年真心看重的,到底是你,还是你的好弟弟祁钰?”   “是朕!帝父最看重的儿子明明是朕!”天帝揪着天后的衣襟,双目赤红,仿佛要滴下血来。   “好,即便老天帝真心看重的果然是陛下,那么臣妾再请陛下想想,当年三生石纹又是怎样的?若真如陛下所说,怎的连你一见难忘的织萝都最后跟着祁钰去了?陛下不想想为什么吗?”   “胡说!朕何曾对那女子一见难忘了,朕从始至终喜欢的都是……”名字呼之欲出,但天帝却猛地醒悟,紧紧地闭了嘴。   天后还火上浇油,“原来织萝也并非陛下挚爱,果然是多情呢。”   “红轻,你嫁给朕数百年,朕心中所装的到底是谁,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清楚?”天帝咬牙切齿地说着,“朕一去三生池便见到了你,从此之后魂牵梦萦,想尽办法与你多说几句话。朕能与你说什么?问朕今后命数如何?你们三生神女不是最讨厌有人问这话了?朕不过是想聊聊你我都认得的人罢了。朕的一片真心,你倒以为朕是在与你开玩笑?起初朕求娶你当天后,是真心喜欢你。可你与朕说了什么?”   “我说嫁给你可以,帮你做天帝也无妨,但此后你要听我的话。臣妾记性不差,陛下不用回忆了。”天后后退几步,抱臂冷笑,“若不是因为你是帝子,也是有机会扶持上帝位,我会理会你?资质平庸,野心倒是不小,祁钰哪点不强过你?哦,也不尽然,至少他眼光便比你差,瞧上了自命清高的织萝。”   “你……”天帝气得手抖,不过旋即又想起一事,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轻笑道:“那又如何?如今高居帝位的是朕,祁钰……不是早就一蹶不振了么?正好祁钰被押回来了,听说你的好妹妹织萝也自告奋勇地跟了上来,许久不见,不去叙叙旧么?”   “她竟然还真的又……”天后眸光一闪,又笑道:“去,自然是要去的。”   款款走到天帝面前,一双素手温柔地整理着方才天帝与她争吵时弄得有些凌乱的旒冕与衣袍,天后曼声道:“走吧陛下,当着臣妾失态也就罢了,切莫当着这二人露了怯才是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还蛮喜欢这种调调的情节的……信息量很大有木有~~~ 第147章 际会   被重重天兵天将押上了九阙天, 织萝只觉得眼都要被闪花了。   九阙天既然是神仙云集之地, 就应当是大气庄重的吧, 弄得这么珠光宝气的,倒是让织萝误以为自己进入了人间哪个品味堪忧的皇帝的宫殿。   别过脸去看了看祁钰, 织萝才长舒了一口气, “还是你看着顺眼。”   回了九阙天, 祁钰自然是显出了自己的本相。倒是没有乱七八糟的纹饰,不过是墨发束于头顶, 用白玉冠子别住, 身上换了一件绣着银龙纹的墨蓝袍子, 越发显得英俊非凡。   祁钰也望着织萝, 柔声道:“你这一来,可要羞煞九阙天这诸多仙子神女了。”   都已经是姻缘线化形了, 额间不复从前那一朵红纹, 织萝的模样倒是与她在人界之时看起来一般无二,气韵天成。   通钺默默地在旁边翻了个白眼, 倒是没有说什么。一来是习惯了,这二来……到底是在九阙天上,过往多少都是他手下的人或是教训过的人,本性万万要藏好, 切不能叫他们看了笑话。   行至凌霄殿门口, 天兵天将都止步。但守殿的神官把祁钰与通钺拦在外头,也就连带织萝一并放了进去。   星辰为顶,玉砖铺地, 纯金大柱耸立,怎么看怎么都是一副威严的气象。但织萝环视一周,脸色却越发苍白。   祁钰一眼便看出她的不对劲,连忙温声问道:“怎么了?”   织萝缓缓摇头,“此地,不祥。”   作为九阙天的中心、天帝会集众神议事的凌霄殿,竟然会有人说此地不祥……若是让历代天帝听到,只怕一个个都会气得从归墟跑出来。   四下无人,通钺原本可以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却并没有嘲笑织萝,而是不自在地别过脸,假装在欣赏金柱上装饰的夜明珠。   “天帝天后到——”上头站着的神使忽然拉长嗓子喊了一声,倒是让所有人都不由得一凛。   尽管心里不太乐意,但势比人强,几人也只好对着天帝天后行了大礼。   “平身。”天帝将袍摆一甩,大马金刀地坐上殿前的龙椅,天后也仪态万方地在旁边的凤座上坐好,天帝才漫不经心地让众人免礼。   不等三人站直身子,天帝便道:“祁钰啊,人间水患之事如何?”   “启禀陛下,释尊座下高徒舍身成道,使水中怨灵尽除,如今四海龙王正合力送洪流入海,想来人间水患不日必除。”祁钰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情绪。   天帝却微微向前倾身,沉声道:“不日?朕遣诸位龙王助你已有多日,水患却迟迟未除,你办事如此不利,却是想罪加一等了?”   倘若天河水军尽数派去,或许也只消几日便能将怨灵尽数杀灭。可到底是人间,天河水军也不敢随意调动,就那么一小股人马,尚不如人间的修士有用,若不是圣血发挥了大用——这却是在怪罪玄咫死得不够早么?   但祁钰没有顶嘴,只是道:“臣无能,请陛下责罚。”   “无能?朕看你厉害得很嘛,竟都知道找龙王借雨了……”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哪里还收得住?天帝开始一跌声地数落起祁钰的“罪状”。   左右暂时还没有她的事,织萝便开始四处打量。天帝自是没什么好看的,织萝的目光也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天后身上。   前几日做了梦,除了祁钰,梦到最多的也就是天后红轻了。再对比眼前这人,织萝只觉得十分陌生。且她分明也不记得更多,却莫名对天后翻涌气一股恨意,恨不能处之而后快。即便是知道自己从堂堂三生神女变成如今姻缘线化生的小妖女极有可能便是这位天后的手笔,可她究竟怎么做的、做了多少却仍旧不知,是不该如此的呀……   “陛下容禀,臣以为,此事不全是祁钰殿下的过错。”通钺忽然开口,一下子拉回了织萝的神智,“臣身为司法天神,有督查不力之责,未及时发现昨日东海龙王手上雨量有异,还准许他今日继续胡乱布雨。”   “东海龙王今日手上雨量的多少乃是朕亲笔御批,司法天神莫不是在指责此事错在朕?”天帝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通钺连忙道:“微臣不敢!”   天帝睨了他一眼,“不敢?朕看你与祁钰待久了胆子也越发大了,还有什么不敢的?这段时日你去了何处?九阙天上的事物不管便罢了,连天后召见也敢推诿了。”   “陛下莫要生气。”天后原本一直坐在旁边静静地听天帝撒气,忽然插口,“这也怪不得司法天神,原是臣妾安排不妥当,惹了司法天神不快罢了。司法天神有气也是应当的。不过九阙天上的诸事,司法天神还是懈怠不得的。”   织萝听得险些要笑出声来——红轻说话倒是真有意思,这般一说,究竟是想劝解呢,还是想煽风点火呢?   果然,天帝听罢火气更盛,“天后惹你生气?那你倒说说,天后究竟做了什么,才让如此记恨,竟连九阙天诸事都抛在脑后了。”   这话却是不好答了。一来是空口无凭,二来……在许多人眼里,天后干的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牵涉甚广,还请陛下听臣说完再做定夺。”谁知通钺竟一点也不曾犹豫过,张口就把天后使得手段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天帝天后的脸色固然十分精彩,织萝也十分惊讶——天帝到底是帮天后还是帮通钺自然是一目了然的,要不也不会让天后在背地里使了这么多手段还安然无恙,通钺是怎么就想不通要与他们公然撕破脸?然而祁钰还偷偷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稍安勿躁。   事情说得越多,天帝的脸色就越黑,不过出乎意料的是,天后还面色如常。   后来织萝也想明白了,既然都来了此处,想必是不能善了,大概许多事今日都会做个了断。于是赶在天帝发作之前,织萝又补充道:“不错。据小女子所知,天后之所以能让阎罗为她所驱策,实则是许了那女相阎罗一个好处。女相阎罗曾经见过得道前的玄咫尊者一次,从此便不能自拔。恰巧玄咫尊者近日下凡历劫,天后便许诺阎罗,待事成之后,便促成她与玄咫尊者的婚事。此举岂不是要坏了玄咫尊者的道行?听闻释迦尊者最喜爱的弟子便是玄咫尊者,如此一来……九阙天便是狠狠开罪琉璃界了。”   因为玄咫历劫红轻才许诺此事全然是织萝颠倒了时间因果,毕竟阎罗对蘅若与闻音的魂魄动手脚怎么也比玄咫下界早。不过事情大概是如此,红轻狡辩不得,织萝才放心大胆地扭曲了。   谁知天帝并没有追究她到底说了什么,反倒是追究起她这个人来,“大胆!区区红线精怪,也敢踏入九阙天?还敢在凌霄殿上插嘴?”   织萝的确是不能理解天帝的想法,却只是笑道:“小女子原本是月老殿中的姻缘线所化,生于九阙天上,回九阙天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何况天帝陛下贵人事忙,那还容许小女子稍稍提醒。小女子曾经与天帝天后定了赌约,如今赌约已完,自然是要复命的。只是天帝天后千金贵体,总不能劳动大驾请二位去人界走一遭吧?那就少不得只能小女子自己死皮赖脸地跟着上来了。”   “即便如你所说……阎罗殿非死不得入,你又是如何见到阎罗、如何得知此事的?”天帝的问题一个接一个。   天帝天后绝不会放过她,织萝早就也准备,于是不慌不忙地道:“小女子自知触犯天条,不敢求得原谅。”   “大胆!通钺,在你面前知法犯法,你……”   “启禀陛下,此事臣知道,也早已处以雷刑。此时不仅祁钰殿下知道,还有鸳鸯族如今的太子与太子妃也知道,陛下若是不信,尽可查问。”通钺说得语调平静,眼底却隐隐有一丝笑意。   天帝噎了一噎,颇为恼怒地瞪了通钺一眼,又不甘心地道:“方才你替通钺作证。朕且问你,你又是如何识得那狐妖与闻音的?”   织萝有些好笑,“原来天帝陛下已然不记得与小女子所赌为何了,无妨,小女子便再斗胆提醒陛下一句。当日小女子初化形,便毁去当日月老所有牵出的姻缘线,被司法天神拿下,押送至天帝天后面前。天帝天后说小女子胆大妄为,原本是要处死的。小女子倒也果然胆大,与天帝天后争辩,说月老此举只是徒增孽缘,不如不牵。但月老牵红线之举,也是帝后授意。故而小女子便立赌誓——定要寻得一对腕上没有姻缘线的有情人。故而这一百多年小女子在人界四处游走,也不过是为了找出一对有情人而已。”   “你找到了?”出乎意料的是,天后忽然饶有兴趣地接了一句。   织萝故作羞涩地道:“对不住啊天帝天后,祁钰殿下……已经被小女子拐了去了。” 第148章 诈供   “荒唐!”想不到拍着扶手斥责祁钰的不是天帝, 却是天后。她满面肃然, 沉声道:“祁钰啊, 虽说神族的情爱婚姻之事皆由自己做主,可我身为你的大嫂, 有的话却不得不提点你。你可知道你眼前的女子是什么身份?”   是什么身份你心里没数么?祁钰心下不屑, 面上却笑得和煦, “臣知道的。那日阿萝化形,臣不就在一旁瞧着么。”   天后也不是认真想问, 不过是起个话头罢了。笑意更深, 天后漫不经心地道:“天规倒是没有不许与外族联姻之说, 只是心里怎么想的, 你也知道。何况你还是天帝的胞弟,更是多少双眼睛瞧着。并不是大嫂危言耸听, 不信你瞧瞧通钺便是。”   当着通钺说神族恋上妖族之事, 无异于指着和尚骂秃驴,便是连织萝都听不下去。   不过通钺大概是已然被明里暗里嘲讽惯了, 只是一脸漠然,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天后此言差矣。当年帝父格外不满意姑姑的婚事,不是因为她瞧上的事妖族,而是不满姑父是化龙失败的蛟, 觉得他无法保护姑姑罢了。”既然天后都把这事都摆到明面上来说了, 祁钰无法,也只能尽量说得委婉些,“可这回是臣要娶妻, 自然也该是臣来保护阿萝。臣自信还是可以护住她的。”   织萝如何又不知天后不安好心,自然是不能放任天后这般问下去,便插口道:“天后殿下,小女子的赌约只是说了寻得不为姻缘线所困的有情人就是了,却没说一定要在一处吧?合不合适这话,可否容后再议?”   “放肆!”天帝冷不防出声呵斥,“堂堂天后与朕的胞弟讲话,岂有你插嘴的份?”   还真是好害怕呢!且不说从前她与红轻之间如何,便是自她化形之后在人间遇到祁钰,几乎对他不是斥责便是挖苦,怎么那时候不见天帝出头?这时候倒记起自己还有个弟弟了。织萝偷偷翻了个白眼。   天后倒是没趁机卖弄权势,只是温声道:“我问的就是此事,你且耐心听着就是了。祁钰,你可想好了,你是真心喜欢她的?”   “此心天地可鉴。”祁钰答得很是不耐烦。原因无他,只是觉得对着天后说这话莫名恶心。   天后却摆出一副伤心又无奈的神情,“原本你能再找到倾心之人,做嫂子的该为你高兴的。只是有句话,嫂子却不得不问——你是否还记得我那苦命的妹子?不过一百多年,你便将她忘了是么?倒是真该为她掬一把泪。”   说着说着,眼圈便真的开始发红,可谓唱作俱佳。   织萝、通钺大约是站在一条线,便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毫不意外地在对方眼底见到了惊叹。这话听着,不明真相的人还真以为天后与她妹子究竟是怎样情深、祁钰又是如何喜新厌旧了。   不就是仗着织萝记忆不全么?   只是记忆缺失却并不是一点都没有啊!何况还有释迦亲口作证,就算一点都不记得也该信了吧。释迦现身人间这么大的事,天后都一点不知道么?   祁钰明知天后是在挑拨离间,却容不得有人玷污他的感情,不由得怒道:“祁钰铭记于心,从无一刻忘怀!”   天后便露出一个嘲讽的微笑,对织萝道:“你看,祁钰心里还挂念着另一个女子,并不是全心全意爱慕你,诚然你二人一个是神族一个就是姻缘线化身,并无外物羁绊,却并不算一对有情人。所以……你这赌约可不是输了么?陛下可还记得,若是红线输了赌约,应当如何处置?”   天帝仔细想了想,笑得有些如释重负,“夺去神智,重新炼化,送回月老殿,永生永世不得再化形。”   “既然通钺就在此,便立刻去办了吧。”天后随意一挥手,似乎并没将织萝放在眼里。   织萝不由得勾起一边嘴角,“这么迫不及待么?不知小女子如何成了天帝天后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天帝十分轻蔑,“笑话,就凭你一个小小妖女,也配做朕的眼中钉肉中刺?”   织萝认真地想了想,“天帝不这么觉得么?”   “通钺,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拉下去?”天后有些不耐烦,语气也不由得急躁了些,“速速处置了,也好商议你与祁钰之事。”   通钺自然是没有动的意思。但祁钰却是连说说也不能,直视着天后,“却不知与天帝天后作赌原是这么大的罪过。便是私通魔族或是为祸人间一般也不是这样罚的吧?”   天帝更听不得这话,怒道:“你是在质疑朕的决定?”   按照祁钰对天帝的一贯态度,总是用“臣不知”“臣不敢”等等来搪塞,只是因为他不想与天帝多话。如今织萝就在他身边,他一无所惧。   于是祁钰轻轻一笑,“天帝却能保证自己每一次所做的决定都是对的?”   “你……”   “远的不说,就说此次人界水患,倘若天帝若是查明东海龙王手中的雨水为何会有欠缺再行决定,或是在给东海龙王增加雨量之时多嘱咐几句,或许就不会惹出此事了。”既然大家都在强词夺理,祁钰也就不客气了。   天帝自然是被气得倒仰,一拍龙案,咆哮声震耳欲聋,“此事你还好意思说?若不是你恣意妄为,还会有接下来的事发生?”   “陛下息怒,注意气度仪态。”祁钰答非所问,“既然并不是陛下的所有决定都是对的,臣为何就质疑不得。”   “祁钰!”天后忽然插口,“你却为了这个妖女顶撞你的皇兄?若是我那苦命的妹子瞧见,指不定会怎么伤心了。”   织萝全然想不出天后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从一个对情爱充满好奇的略有些执着的女子变成了如今这么个假惺惺的模样,或者是她真的从来没了解过红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她实在是瞧不下去了,便出声道:“可小女子就在这儿眼睁睁地瞧着,心里畅快得很,并无半点伤感,天后真是多虑了。”   天帝天后同时脸色大变,对视一眼,半晌没说出话来。   一看这神情,织萝便确定了——她变成如今这样,当然是这二位一手促成的。   趁着高高在上的二位失神,织萝便抓紧时间道:“三生神女实在是六界之中的一个异数,生自三生池中,无父无母,与谁都无血缘之亲。只是这一任三生神女有些不同,竟接连化生出二人,中间相差一百年。可不管怎么说,也轮不着天后来叫我一声妹妹吧?”   “祁钰教你说的?”天后倏尔站起身来,双眸亮得可怕。   织萝倒是气定神闲,“瞧天后这话说的。从前我是绝不会往外透露三生石和三生池的秘密的,半个字也不曾。倘若真有一个爱往外讲的,只怕是……怎么,天后从前与祁钰说起过此事?”   天帝的脸色变得有些灰败,“你都想起来了?”   “天帝陛下以为呢?”织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强行逼着自己莫要慌乱得失去理智,天帝逼问道:“那你待如何?”   织萝摊手道:“天帝这话问得真是新鲜。您说,一般人遇到此事,应当怎么办呢?”   祁钰自然而然地接话道:“自然是先查出害自己落到如此境地的凶手,然后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咯。要不然还能怎么办?看他们继续逍遥自在么?”   “你敢?”天后十分激动,竟从金阶上快步往下走了几级,整个人提着一口气,嘴角维持着一个僵硬的弧度,语气硬作不屑,却又流露出一丝紧张,“从前你还在巅峰修为之时也不是我们的对手,如今就更不是!我贵为天后,身后有天帝和整个九阙天,你却有什么?想靠祁钰么?不妨告诉你,祁钰百年前自行抽离出一半法力,修为十分平庸,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从前出力最多的,难道不是释迦么?莫不是天后觉得自己坑了他最看重的弟子之后释迦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来出手相助?”青葱一样的纤指摩挲着自己尖削的下巴,织萝只觉得十分好笑,“不过方才似乎是天后自己承认了,当年是您与天帝陛下一道……联手害了另一位三生神女。”   天帝天后闻言脸色又是一变。   织萝却恍若未觉一般,面上笑意更深,“所以我真的是另一个三生神女?”   “你诓我?”天后双目圆睁,一阵风般行至织萝面前,恶狠狠地盯着她,“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略略退开一步,织萝笑意不变,“莫不是天后没听说,前几日释尊到凡间历劫的弟子玄咫归位,释尊亲自来迎。恰好那时我也在场,释尊也是认得我的,便与我多说了两句。”   天后原本堪称狰狞扭曲的脸一下子僵住,目光空洞,连连后退,若不是天帝及时下了金阶将她扶住,只怕都要摔倒在地。只是对于天帝纡尊降贵的搀扶,天后一点都不领情,一把将他挥开,神叨叨地重复着,“释迦告诉你的?他怎么敢?怎么敢!分明就全靠他出手的!”   祁钰却抱臂道:“释尊一向安居琉璃界,一心悟道,不问六界之事,若不是天后拨弄是非,释迦怎么会管这事?”   “你住口!”天帝怒斥一声,又要上前去搀扶天后,“红轻,你没事吧?”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天后用力一拂袖,将自己挥得一个踉跄,漏出一些脖颈上的狰狞红纹。但天后却浑然不觉,只是指着织萝,怒道:“通钺,还不将她拿下?”   通钺也如祁钰一样抱臂而立,仿佛在看戏,“天后以为,你做下这些事,还凭什么能让臣死心塌地地为你卖命?”   “来人!”天后蓦然拔高声音,“速速将这妖女拿下!”   一面招呼着天兵天将进来,一面却是亲自下场,探手如爪,直取织萝咽喉。   变故陡生,织萝倒是有些意外——不是没想到会激怒天帝天后,却没想到天后会亲自动手。但她反应不慢,脚尖一点,便倒飞出去。   凌霄殿的陈设在飞速倒退,这情形倒是……似曾相识。   混乱之中,惊呼、咆哮、冷笑如潮水一般裹挟而来,吵得织萝脑仁疼。   但有些东西,却在这一片喧嚣中变得渐渐清晰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在看TVB的《宫心计2:深宫计》。虽然不喜欢里面太平公主的人设,但是陈炜老师的颜和演技却是让我深深拜服啊!一写天后就想到了她表演的画面,真是有毒了…… 第149章 星陨   星陨   “新帝继位, 我已选好礼物送了过来, 还有你亲自前来, 为何要叫上我一道?我还要当值,不可远离。”   “天帝新旧交替乃是六界头等大事, 与往日的宴席不同, 自然是要更加重视的。这宴席再怎么折腾也不会太久, 不耽误你上值的。你我二人一道前来,也是对新任天帝的尊重不是?”   脚下的步子猛然一顿, 织萝抬眼打量红轻一眼, 正色道:“天帝无论换谁来做, 都与我们无关。你这般在意今日的宴席, 不过是因为继位的事云晔罢了。他为何会继位我不计较,但替他立威的事, 我却不耐烦做。”   “阿萝你别走!”红轻连忙拉住她的袖子低声道, “这里已经是九阙天凌霄殿门口,来来往往的神仙甚众, 人多口杂,倘若你就此拂袖而去,今后传出三生神女不认新天帝倒是其次,若是传出二位三生神女不和的消息……”   “既然你能做出扶持云晔登位之事, 就别怕六界之中流传你我不和的说法, 也不算是流言。”织萝嘴上说着气话,却还是迈开步子往殿中走去。路上有几个也不只是什么神职的小神仙满面谄媚地上前来问安,也一并不做理会。   红轻叫她一席话气得双手握拳立在原地, 但见有别的神仙上前来问安,少不得又摆出一副随和的模样一一招呼过了。   到底是天帝继任大典,仪式繁多又隆重,站得人腿麻了才算过去。   好容易挨到宴席,众人可算是松了口气,也便没太注意仪态礼节,怎么舒服怎么来。一开始只是有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到后面酒酣面热,便有人还是三五一群聚起来划拳。   织萝嫌吵,便想提前离去。   谁知这时新上任的天帝云晔又端着酒樽来一一敬酒,织萝又只好坐了下来,勉强应付了天帝,还给他身后跟着的祁钰一个安慰的眼神。   场面话说完,云晔却依旧没有走的意思,反倒是将祁钰支开,自己则放了酒樽,就在这一席坐了下来,摆出一个还算亲和的笑,“织萝神女,朕有一事想同你商议。”   “可惜如今身在九阙天,无法卜问三生石。”织萝淡淡地挡了回去。   天帝不以为意,只是笑道:“无妨,并非六界之事,而是朕的私事。”   “我与天帝非亲非故,天帝的私事更是问不着我。”织萝十分不耐。   “话是这样讲,但总是无巧不成书。朕想与神女所论之事,乃是朕的终身大事。而朕想册立的天后,乃是红轻神女。这总是要问过织萝神女的意思不是?”   “此事绝对不行!”织萝断然否定。   这个反应也在意料之中,天帝倒也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   但与织萝同坐一席的红轻却有些愠怒,“你为什么说不行?”   “我与你说过数次,身为三生神女,便该忘情弃爱,莫要奢望嫁人。”织萝神色冰冷,粉面罩霜。   红轻一指祁钰离开的方向,“那你与他又如何算?”   “前些时日我与你说过什么,你还记得么?若是做不到,这些话就莫要再让我听到。”织萝一点情面都不留,站起身来拂袖便去,倒把许多前来赴宴之人都吓了一跳。   而下一次她再进到凌霄殿,却当真是天帝大婚之时。而即将登位的天后自然还是红轻。   “呀你们看,织萝神女竟然来了!是来抢亲么?”   “抢什么亲?不是听说她与二殿下祁钰才是一对么?原来她喜欢天帝陛下?”   “天帝即位那日你不在吧?听说那日在席上,织萝神女与咱们未来的天后为了天帝陛下而大吵一架,天帝陛下自然是帮着未来天后的。于是织萝神女一怒之下便当着众神仙的面就甩脸色走人了。啧啧,想不到三生池出乎意料地化生了两位神女,便是用来二女争夫的。”   “可我怎么听说的是,织萝神女不愿放红轻神女离开三生池?”   “什么?你的意思是……”   不堪入耳的窃窃私语到底是传入了织萝耳中,只是对于这些无稽之谈,她浑然不在意,只是缓步走入凌霄殿。   三生神女身份太高,而织萝周身生人勿近的气场又太强,殿中的一众神仙都不由得让开一条路,让她旁若无人地走入殿中。   三生神女的衣饰原都是用三生池中开满的红花做的,自然是赤红的颜色。而织萝为了不与天帝天后的喜服相冲,特意换了一身只有红缘的白衣,如霜似雪的颜色衬得她的背影十分肃杀。   “阿萝,你能来婚宴,红轻定是十分高兴的,快请坐。”天帝几乎是亲自来迎。   “吉时已至,怎不见天后?”织萝微微往后一避,却是改了口。   天帝倒没觉察什么,眉梢眼角都带着喜色,“许是还在梳妆。毕竟是出阁的大日子,总是怕哪里欠缺吧?阿萝还是先入席吧。”   织萝冷冷地扫了天帝一眼,倒让先前信誓旦旦地说她对天帝苦恋不得的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但旁人的反应并不在她眼中,织萝只是直视着天帝,“坐就不必了,织萝并非诚心来参加喜宴的,却也不想恶意搅局。还是请天后出来,我只与她说几句话便离去。”   这么说……有这样那样关系的不是织萝神女与天帝,而是两位三生神女了?   这口气一点也不软,天帝自然是受不了的,便忍不住道:“阿萝,事已至此,你便莫要再执着了……”   “谁许你这么叫了?红轻嫁入九阙天,爱怎么叫她随便天帝,但于我……”   “阿萝你来了?我真是好开心。”织萝话还未说完,殿外便有人出声打断了她。   众人便循声去看,便见了一袭火红嫁衣、头绾高髻、戴凤冠的红轻,美艳不可方物。而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却又与一脸冷色的织萝成了鲜明的对比。红轻大大方方地一抬手,“坐呀。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既然你也说也不是来恶意搅局的,那有什么话不如等喜筵之后再说?”   “等不及了。”织萝不为所动,只是伸出手去,“将三生池的印信交出来,伺候莫要在入三生池,我立刻就走。”   三生池畔有历任神女共同创立的结界,便是违了阻止外人进入。而三生神女自己要进出其中,还须得有一枚印信,权当是一枚钥匙。这印信在三生池化生出新一任神女之后便由上一任交托。这一任三生池化生二位神女,那印信便制作了一枚副本。   那印信也算是三生神女身份的一个象征。如今织萝此来口口声声要收回印信,岂不就是意味着要红轻的神女身份收回?   “就凭你?你说想要回便要回?”红轻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大发雷霆,但一双柳眉也几乎扬得要飞入鬓角。   “认真说起来,我也没这权利。只是在六界之中,若不是我还能站出来说上一句,却还有谁能管得住你?”织萝不避不闪地直视着她。   眼见四周的神仙又开始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红轻忽然软了神色,有些委屈地道:“可我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劳你不惜在我出嫁这日也要出手?”   不管对错究竟如何,旁人是看不见的,但同情弱者几乎是天性。红轻倒是能屈能伸,说扮可怜便果真活生生地扮了出来,反观织萝,从头到尾态度都十分冷硬,倒是让周遭围观之人明里暗里都开始指责起她来。   织萝心下烦不胜烦,连闹出这么大动静都不见祁钰出来也不曾注意到,却到底做不出来当场喝出一声“住口”之事,只想速速了结眼前之事回三生池去。于是她逼近一步,“这两个身份你只能选其一,你也早就选好了,那就速速交出印信来,只要你拿出来,我立刻就走。”   “织萝神女,”天帝被忽视半晌,有些气不过,便扬声道:“我们夫妻二人好心好意请您来做客,以上宾之礼相待,可您做了什么?还说不是恶意搅局?究竟有没有把九阙天放在眼里?”   “我本无意冒犯,奈何天后冥顽不灵。”织萝也有些恼怒,“许久之前我便与天后讲,早些将印信交出来,可她不愿,一直拖到了今日成亲,我才不得不追到此处所要印信。天后交出印信之前,只怕这礼还不能成。”   天帝霍然色变,“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朕的婚礼成与不成,却还要你一个外人点头?”   织萝眉头深锁,“自然轮不到,我也无谓这礼是否能成。不过如今看起来,却是天后不想成这个理。”   “三生神女咄咄逼人,如何又怪罪到了天后身上?”浑厚而祥和的声音从殿外传来,仿佛黄钟大吕齐奏,使人先前心下所积压的郁结与烦躁都一扫而空。   织萝回头一看,便侧身让出一条路,躬身行礼,“释迦尊者。”   “之前三生神女如此盛气凌人,眼下这礼,只怕本座不敢当。”释迦下了莲台,缓步走入大殿。   这话不怎么客气,但织萝也不知自己是何处开罪了释迦,也就并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对红轻道:“速速拿出来吧。”   红轻忽地往释迦身后一躲,“不给。”   闹了许久,连释迦都惊动了,这笑话也闹得够大了。织萝心下一急,弹指甩出一道红线便要去拉红轻。   谁知站在前头的释迦忽地出手,将红线拽住,“三生神女这可是一言不合便要大打出手?”   天帝如梦初醒一般,喝道:“来人,请织萝神女出去!”   变故陡生,大小神仙都不约而同地往殿后退,深怕波及自己。   天兵天将飞快地涌入,竟是十分训练有素,举起手中的兵器。   一时间,织萝被刀枪剑戟团团包围,面前还有个岿然不动的释迦。织萝环视周遭,面上毫无惧色,只是固执地道:“拿来!”   “拿下!”天帝一挥手,下了个短促的命令。   经天帝天后下命,六界无人敢提起这一战。只是见识过的人都知道,这一战又是如何惊心动魄,无论是织萝凭一己之力打到了数千天兵天将系多名天界战将,还是释迦那深不可测的法力,都令所见之人毕生难忘。   据说,那是释迦尊者成圣之后第一次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存完正文了,这里正式做个统计呀。 亲们想看番外咩?如果想的话,看谁的呢?ps,婚后生活这样的……我不太会写所以不会有的(别打我) 第150章 谋位   如百年之前一样, 她在凌霄殿, 贴着玉砖倒飞而出, 面前是劲敌,背后是源源不断涌入的天兵天将。   不过还是有些不同的。百年前她面对的是释迦, 而如今, 她面前的是红轻。   是养尊处优、浑身堕纹缠绕的天后红轻。   “禀司法天神, 末将等听候调遣。”外头的天兵天将还不是特别弄的情状况,只是习惯性地去问通钺的指令。   通钺取出长|枪, 枪尖指地, 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微笑, 缓缓开口, “听候调遣?那好,若本座让你们拿下……他呢?”手腕一翻, 枪尖朝上指去, 正正对着天帝,简直大逆不道。   “这……”众天兵一惊。   赶在天帝发作之前, 通钺的枪尖偏移,指着亲自下场天后,喝道:“那她呢?”   “放肆!”天帝大怒,“朕召你们前来擒拿逆贼, 你们就这般听话地投了逆贼!你们将朕放在眼里了?”   “末将知错!”一众天兵天将惊得非同小可, 连连告罪。   天帝知道如今紧急,也顾不得追究,只是道:“将他们几个逆贼拿下!”   逆贼……虽然不知道那女子到底是谁, 不过敢与天后动手,实在是胆大包天。可这里一位是身居高位尽忠职守的司法天神,一位是天帝的胞弟,这些难道也能是逆贼?实在是太可怕了。   只是疑惑归疑惑,但天帝亲自下令了,谁也不敢无动于衷,便也只好战战兢兢地拿起兵器对准祁钰与通钺,却不敢真的动手。   天后那边却没这么客气,当真是对着织萝狠下杀手。   原本通钺以为织萝是因由姻缘线化形所以才会以红线作为兵器,却不料天后也是用红线作兵器。只见数道红线在空中飞快地穿梭交缠,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若是一不留神打到大殿上的金柱,便会留下几乎能把金柱切断的印迹。   不过织萝因重新化形也不曾聚拢多少法力,而天后虽身覆堕纹却到底多出几百年的修为,织萝竟是应对得险象环生。   “怎么,你还想赢过我去?只劝你趁早放弃吧!百年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你依旧不是!”天后出招依旧狠绝,面上却笑得十分温和。   织萝一语不发,觑准机会将红线一甩,缠住了天后右手边的几道红线,另一手就要操纵红线将天后绑住。不过天后早有准备,将身一拧,到底是躲过去了。   于是天后面上的笑意越发轻柔,“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你不是我的对手,祁钰也算是半废,剩下一个通钺……难道还能挡得过满天的天兵天将么?你的下场,终究是会与从前一样,被打得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身来,然后乖乖被押入天牢。”   “仅仅只是押入天牢?天后对我恨之入骨,难道这么轻易就放过了?”织萝看着天后的语气神态都与平日大不相同,便知道她其实已然有些疯癫了,便故意用话去激她。   果然,天后的面色越发狰狞,“自然不是!岂能这么便宜你?”   织萝扬唇笑道:“既然如此,天后不如让我要死也死个明白?”   “你以为你的原身是怎么没有的?”天后似乎想起什么愉悦之事,神色十分得意,“三昧真火可真是好东西,若是有足够多,便是焚尽六界也是能的。虽说三生神女也不知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号称超脱六界,但到底也寄身六界之中,自然也能一把火烧个干净!”   好在这段记忆都已经模糊了,织萝倒是没觉得有多可怕。   只是想想烈火焚身的痛苦,织萝便不得不佩服天后的凶残。   “既是如此,天后何不把我的魂魄也一道焚了,倒也干净,省得惹出后头的麻烦不是?”织萝讥讽道。   白净的面颊上不知何时也生出堕纹,仿佛鲜红的胎记一般,在面上蔓延伸展,硬是让一张美艳的面孔变得狰狞可怖。   天后自己却浑然不觉,只是恨恨地道:“你以为我不想?若是没了你,世间便再没谁敢对我指手画脚了!我想干什么便干什么。”   “我不让你干什么了?你想当天后,难道我是活生生拆散了你与天帝不成?”织萝觉得十分冤枉。   天后闻言愣了一愣,旋即又讥笑道:“你看看你,从前总是自诩正义,还得逼着别人同你所想那么做,倘若有一点不是,便要板着脸说教。可如今你却成了这副模样,啧,真是……”   织萝将她的嘲讽全盘接下,心下却想:我又不是傻子!若是现在的她遇上从前那些事,只怕也不会落到如今的下场了。   因为织萝没有还嘴,天后格外畅快,便“大发慈悲”地道:“是你逼着我在天后与三生神女的身份之间择定一个。可我告诉你,我不想选!你看看我今日,既能用三生神女的身份卜测六界之事,还能用天后的身份发号施令!也就是你自己傻,瞧上了个分明是有天帝之命的祁钰,最后却落到了如此下场。天后做不了便罢了,竟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   “你说什么?”准确地捕捉到她所说之话中几个关键的字眼,织萝连忙追问。   “哦,你又不记得了,死到临头,我便告诉你好了。”天后手上的攻势果然放缓了些,“你知道你曾经和我说过什么蠢话么?那日你将进出三生池的印信交于我,还说你再也不会回三生池了。我问你要去哪里,你说你要到九阙天去,与祁钰永生永世在一起。从前你总是对我耳提面命,说身为三生神女不能动情,可你却瞧上了未来的天帝!我问你凭什么可以而我却不行,你说你要放弃三生神女的身份,以后便是我一个人守着三生池了!”   回忆一下子有了连接,难怪那日分明都是下定决心了,却还与祁钰说且等一等,原是等的此事。   大概也能想象出红轻当时的反应。   ——你要做什么?   ——我想长居九阙天,嫁与祁钰。   ——三生神女不得动情,更不能嫁人,我问你,这话都是谁说的?你用这话将我拦住,自己却偷偷违背?真是好生不要脸。   ——所以我甘愿放弃三生神女的身份,印信交于你,从此再不踏入三生池,更不再用灵力窥测六界只是。从今后,三生神女便只是你一人。   ——我不许!   ——为何?你虽不说,但我也知道,其实你一直觉得我是多余出来的那一个,分了你的权,还总是自以为是地教训你。今后我便离去了,再不碍你的眼,岂不是遂你心愿?   ——你……你以为谁愿意做着劳什子神女?倘若可以,我倒宁愿去游历六界!   ……   织萝思绪渐渐清晰,便不由得勾唇笑道:“既然天后也不愿意做三生神女,当日与天地大婚之时,我请天后拿出三生池的印信,天后又为何不愿呢?既要牢牢抓着三生神女的身份不放,又想将天后之位收入囊中……未免有些贪心不足吧?”   “那又如何!”天后高声呵斥道,“如今这两样不是都被我抓在手里了?”   那倒是……一向循规蹈矩的自己却落了个如此凄凉的下场,真是老天不长眼。   就在织萝以为天后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却阴测测地笑道:“偷来的东西到底不是真的,总是怕有朝一日主人来寻么。”   她这么一说,织萝大概就懂了。   方才她说天帝之位本该是祁钰的,且她这么说应当不是随口一说,而是私底下卜算过二人的命数。不过是因着云晔苦苦相求也好,还是两人一拍即合也好,总之最后这二人合起来耍了些手段,便天帝之位纳入囊中。但他们心里也知道,云晔终究不是天命所归,祁钰也尚在人世,又不好轻易除掉,自然是一直都提心吊胆的,生怕祁钰有朝一日要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要想知道天帝之位究竟是否会易主、什么时候易主,自然是要靠着三生石才能看出门道来的。   不过织萝忽然怀疑……天帝天后究竟是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啊,就这么果断地把人家身上的秘密与软肋当着众人说出来,怎么看怎么像是想置之于死地。   好在边上的天兵天将听了天帝的命令,一门心思都在如何捉拿祁钰与通钺上了,都不敢也无心去管天后这边的事。   “好了,如今你又知道了这个秘密,自然是该死了。”天后笑得有些满足。   于是织萝不得不开始怀疑,天后是不是真的有些疯了。明明她一直就想杀自己,随随便便也能找出千儿八百条理由,莫名添上这么一条是要做什么?   但天后真的是说到做到,说好了要织萝的性命,便是半点也不曾犹豫的,手腕一抖,抛出十余条红线,仿佛天女散花一般,直直向织萝周身各处要害招呼而去。   “阿萝!”一个错身,祁钰恰好就看到了此处,不由得肝胆俱裂,高喊一声,却苦于无法脱身来援。   唔,不是这么惨吧?真要又结果在天后这个疯婆子手上?   一条红线率先到了,朝着织萝的胸口刺去。倘若真是被这力道打中,织萝少不得要被刺个对穿。   嘭——   又是一声炸响,似曾相识。不等织萝反应过来什么时候听到过这声音,面前却忽地有什么东西迅速铺开,仿佛屏障一般将她护在了中间。   哦,这东西啊,真是见过的,之前在敦煌不就被这么救过一次么。   祁钰倒真是抽出一部分法力了,却都去哪儿了呢?都被他封印在符箓中,死皮赖脸地塞给织萝,希望能护她平安。倒真是做到了。   只是祁钰你这傻瓜,一半的修为换来这么两次机会,真是不值啊!    第151章 情分   在场的人即便是修为不那么高, 但眼力见还是有的, 自然一眼能看出忽然炸开的东西是什么, 不由得有些惊疑不定——这个敢跟天后动手的女子竟然有祁钰殿下的法力做的护身符,说明他们二人关系匪浅啊, 所以刚刚天帝所说的一伙人肯定是包括她的!要不要给天后去添乱呢?   天帝天后的神情也很精彩, 不知在想什么。   唯有通钺是一脸悲愤——这两个人也太过分了, 求你们高抬贵手好不好?不要在这种时候都让你们俩的深情都如此高调地展露无疑好么?   趁着众人都在发呆,祁钰横剑一扫, 将身边的几名天兵天将挥开, 然后伸出左手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正在众人苦苦思索他究竟会抓上什么东西来的时候, 一条红绫忽然飘飘悠悠地游了过来, 稳稳落在他手上。旁人不知道,织萝与通钺定睛一看, 却知道这是前些时日他用来保护皇都的那红绫——传说中他的旧爱所赠。   “你把这东西召回来做什么?难道想看着皇都被淹?”织萝有些急了。   祁钰却将红绫一抛, 那红绫便自动寻着织萝来了,稳稳落在她臂弯, 安安静静地绾好。祁钰才笑道:“怨灵已除,若是几位龙王仅是处置洪波便要花上这么些时日,他们也倒真是不想好好干了。”   那红绫认她,织萝一早就发现了, 若不然也不会再沾了她的血之后变得灵气更加强盛。何况如今弄了个明白, 祁钰的旧爱是她,新欢还是她,说明那红绫真是她的东西。   当时通钺说什么来着?从前祁钰莽撞, 性子又太直,总是闯祸不说,还将自己惹得一身是伤,故而那时的织萝心疼,便用注入灵气的天丝亲手织了这红绫给他。不过如今看来,这东西应当不是天丝,而是比天丝更加珍贵的东西。   果然,下一刻,天后便酸溜溜地开口,“哟,我说当年你怎会取了三生池中的灵气炼了许多极细的红丝而不是自己的法器,却原是做了这个。但送给男子的东西,做成这个模样,岂不是笑死人了?”   天后这话,忽地让众人明白了为何织萝与天后都用红线做兵器,原来都是用的三生池的特殊灵气炼制的。只是炼制法器也是要耗费灵力的,不过有了趁手的法器之后也能弥补灵气的消耗。但织萝炼制那红丝却是给祁钰的,与祁钰抽出法力给织萝做护身符的行径简直如出一辙。   通钺忽地觉得又遭到了无形的伤害。   唯有织萝还见缝插针地回忆起自己当时织红绫的心态——传说仙界有个叫哪吒三太子的神将,因为各种原因而只能用莲藕塑身,保持他幼时的模样,成仙之后也不能改变。而他幼时得到师父所赠的两样神器,乾坤圈是手镯的模样,混天绫展开是一条红绫素日却是肚兜的模样。而哪吒成仙之后,那混天绫也仍旧适用。至于织萝为什么织一条红绫……似乎还真是像接混天绫来嘲笑祁钰幼稚。不过没有直白地做个肚兜罢了。   不过看样子祁钰还是不知道的。   那就好,可千万不要说漏嘴了,就让他一直蒙在鼓里吧。   只有天帝还记着自己起初是想干什么——让天兵天将拿下这三个让他心气不顺之人。如今他还仍旧清醒底下人却开始看热闹。这让他一个自己为运筹帷幄之人情何以堪?于是天帝怒道:“都在做什么?朕方才说什么你们都忘记了?”   众人这才想起在那符箓炸开之前,大家还战作一团来着,不该忽然停下。   织萝想着自己想知道的事还不曾全打听出来,自然也不想放走天后,就当试试自己送给祁钰的红绫究竟好不好用。于是织萝将红绫握在手中,迎风一抖,挥手便向天后扫过去。   事实证明当年织萝在做这红绫之时的确是用了十二万分的心思的,所蕴灵气丰富,加之织萝本来就是这绫的主人,用起来得心应手,倒把天后逼得节节败退。   然而天后明明见着自己讨不到便宜,却仍旧不放弃要用言语去刺激织萝——她所认为的刺激,其实与织萝与祁钰来说倒是喜闻乐见的。   “你知道为何你去了人界许多年祁钰才找下来么?因为他一直在自己的府邸里养伤。”天后勉强躲开那红绫,却被扫落了一支凤钗,几缕青丝散下,显得十分狼狈。然天后自己却浑然不觉,笑得十分诡异。   “原来是这样,我说他为什么没事忽然强行抽出自己的一半法力呢。”通钺实在忍无可忍,竟连天后说话也插嘴了。话从自己嘴里说出去,总比听旁人说出来让自己难受的好。   织萝忽然有些心疼,却也十分欣慰。她倒是没看错人。而一个激动之下,她又顺口问道:“所以你总是找月老去下棋,也是因为知道我便在那里?”   祁钰挽了个剑花,向织萝一笑,“如若不然,谁愿意去受月老那个臭气篓子的摧残啊?”   通钺十分悲愤——躲得过初一,终究躲不过十五。这两个丧心病狂的人想恩爱给你看,总会找到机会的。   谁知这话却连天后也刺激到了。   她脸色忽然一沉,抬手便将红线如同不要钱地往外抛,仿佛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将织萝笼罩其中。“凭什么!天地间生我一个不够,还生出一个你来分我权力!你比我晚生一百岁,我却要处处看你脸色;世间好处都被你占尽了,随意瞧上个人却是……天生的好命,对你还这般深情,不似我……你说,凭什么!”   天帝的脸色阴沉得更厉害——天后说织萝遇到一个对她万分深情的男子,也便是说天帝对她不好了。   织萝很是疑惑,祁钰也愣了一愣。   与天帝接触不多,说话几次都仿佛在对峙。织萝的确是不太喜欢天帝,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对红轻还是不错的,至少她每次与红轻起了争执,天帝都是无条件地帮着红轻说话。   至于祁钰,兄嫂成婚之后他就几乎与这两位断了亲缘,但到底是同在九阙天,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也能瞧见些什么的。他也觉得自己那为了天帝之位而兄弟手足之情都不在乎了的兄长,其实对天后还是有几分情分的。   毕竟那时不管织萝的脾性为她惹来了什么非议,但治水之时就为她积累了些美誉,都道是织萝神女比红轻神女能干;虽然织萝与祁钰两情相悦,但云晔也不是不能违了天帝之位而使些手段与弟弟抢人的。但他没有,他只是选择了相对更加弱势的红轻。几分出于形势所迫不得而知,但要说全然不是因着情分,那也是无人信的。   天后全然没顾忌天帝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道:“你瞧瞧我亲眼瞧上的人!一心一意只是为了权势罢了!为了他的野心,害了自己的族人便罢了,全然不顾我的处境,险些让神魔两界交恶!”   织萝一下子便想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可不是聿泽么?   看天帝还一脸迷糊,织萝暂时将红绫一收,勾唇笑道:“你怕不是忘了,当年我便告诫过你,此人不足信,野心太大,能力不及。却是你自己说的,你会帮着他的。话已出口,你自己也是这般做的,便莫要后悔呀。”   想了想,觉得这话对于天帝来说似乎也挺合适,织萝又补充道:“何况你自己亲手杀了他,若说对不起……似乎你更对不起他?”   “我是替天行道!他那样的大魔头,人人得而诛之!”天后双目赤红。   若是再听不懂这是在说谁,天帝便真是傻子了。可正是因为听懂了,天帝的脸色就变得异常精彩。   不管天帝对天后有多少真心,但到底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无比体面无比尊贵,此时当着一众人说她自己遇人不淑,怨念的却并不是自己,天帝真是面子里子都挂不住。   而一般能怨怼自己对他付出真心他却不屑一顾的,都是自己真心在意之人。也就是说,天后其实在意的人是那个恶名昭彰的聿泽。   不,也只是相对在意罢了,既然狠得下心将他置之死地,便意味着红轻更在乎的其实还是自己。   “天帝陛下,”织萝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去试口风,便趁热打铁道:“您与小女子倒是并没什么深仇大恨,所以要一定要小女子的命的……不是您吧?”   若是天帝真的要采取什么手段去报复,也应当选祁钰下手才是。毕竟祁钰才对他威胁最大。可祁钰还能活蹦乱跳到现在,只能说天帝也并不想将他怎么样。反倒是红轻对她……   天帝又不蠢,自然知道织萝问这话其实是存了陷阱,于是也只是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见天帝不上当,织萝又去逗已然有些神志不清的天后,“你看,谁说没人对你死心塌地呢?三生神女是怎样的身份,你比我更清楚,甘愿与你承担戕害三生神女的大罪,可见天帝陛下对你倒是用情至深啊。”   “他?你莫要说他!”天后的反应十分激烈,阴森森地笑了几声,“你说他对我用情?不,你以为他还真对谁用情?说这话……真不嫌恶心!” 第152章 憧憬   天后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 天帝当即神色剧变, 忽然喝道:“都给朕退下!”   并不曾指名道姓, 却也没人听不明白。各路天兵天将愣了一愣,都有片刻犹豫, 但到底是天帝下令, 不得不遵, 也就纷纷退了出去。   到底是人多势众,祁钰与通钺再是厉害也有些不支, 负了伤, 如今天兵天将终于退了出去, 他二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祁钰自己不好过, 也不想让天帝好过,便道:“陛下让人都出去了, 莫不是要亲自来捉拿逆贼?”他将“逆贼”二字咬得很重, 嘲讽之意甚是分明。   天帝自己也愣了愣——且不说谁的法力更强,也不说他那边只有二人这头却有三人, 单是让帝后亲自下场便已然是丢尽了颜面。只是他又不得不将人都一并遣了出去,毕竟天后如此口无遮拦,更是惹人笑话。   天后似乎一点都没觉察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仍旧口无遮拦地道:“就凭他?不过是为了求我替他谋得天帝之位罢了, 也配说什么真心?好笑!”   “你再说一次!”天帝双目圆睁, 逼近天后面前,一副想对峙的模样,“朕只是为了求你谋得天帝之位?你还记不记得是谁当年自己主动来找朕, 说是测算出朕日后是没有天帝的命数却能施展手段帮朕一把的?朕起初也是没想信你,谁知你还主动跟着朕到人间去治水,期间还几次三番与朕提起此事的?”   “胡说!分明是你邀我一道来人界的!”   织萝其实对他们二人究竟谁先找惹谁的一点也不感兴趣,更不想看着他俩当面内讧,毕竟对于她来说,这二人谁都不是好东西。于是她笑着开口,“二位,当真想闹给我们看笑话么?”   天帝只是目光阴冷地扫了她一眼,又对天后道:“你莫不是当当年一道治水之人都死绝了?朕还能随便找出一人来问询当年之事!”   织萝有些郁闷,不由得望向祁钰,“你只是不要脸,你哥……莫不是连面子也不要的?”   祁钰拉了她一把,低声道:“这你就不懂了吧?她不是不要面子,却是太要面子才是。我……兄长,涨到这么多岁从不曾对谁动心,就连曾经为了让帝父相信他是个正直老实的好人,也并不曾与哪位神女仙子来往过密,如今好不容易动心,可在那位眼里……却连大罪人聿泽也不如,你说他会不会难过?”   织萝深以为然,“那也是蛮惨的。啧,为着一点虚荣一点野心,给自己找了多少不痛快,何必呢?”   “且让他们先吵着吧,咱们也正好歇歇,方才当真是打得累了。”祁钰微微一笑,又想起一事,旋即认真地对织萝道:“阿萝,我一直觉得能遇上你是我的荣幸。从前你不嫌我莽撞冒失,不嫌我心高气傲,一直默默包容我。如今下界之后,我第一次出现在你面前还是那副样子,你一点都不觉得我邋遢不觉得我聒噪,还好心好意送我去书院读书,我真的……”   “说得仿佛你为我做的事情就很少了一般。”织萝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嘴角浅浅上扬,“你也知道我就是这性子,不管你是六界中的那一族,我喜欢你便是喜欢了,若是不喜欢你……哪怕你如天帝一般权势滔天我也一样不与理睬。我喜欢你,喜欢的是你纯粹可爱,喜欢的是你正直善良,喜欢你嫉恶如仇,也喜欢你……为了我不顾一切的模样。”   祁钰十分惊喜,不顾织萝还有些羞涩,只是握着她的手,“阿萝,从前都是我一遍又一遍地向你表明心迹,你听着就罢了,左不过会‘嗯’一声。这次却是你……”第一次说你也喜欢我。   通钺在旁调息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差不多得了啊!要腻歪且等下去之后再腻歪不行?每次都非得当着我的面,很有意思么?”   二人对视一眼,很没诚意地道了个歉。然后织萝认真地问道:“其实你也不是一直以来都孤身一人的啊。如今蘅若重入轮回,虽不知又托生做了什么,但总归是还在的,数百年之后你还是能去找她的吧?或是如果你怕被人捷足先登,那就抱回来自己养啊,朝夕相处日久生情……”   “然后等她想起来之后恨我么?”通钺凉凉地道。   有一瞬的词穷。然后祁钰又接道:“这本来就是天后让你做的好事。马上天后就要倒霉了,传遍六界是肯定的,你同她解释便是。”   “若不是我自己为了个‘司法天神’的虚名,为了让这满天的神仙高看我一眼,我也不会……可算是我自找的。”通钺自嘲地摇了摇头,“可惜等我将自己从前不屑一顾的所有都亲手葬送之后,才发现原来我拼命追求的东西是如此不值一提!”   织萝有些恨铁不成钢,“你这人……不去试试怎么知道呢?谁没有苦衷?你瞧瞧祁钰,就为了他被支去叫了释迦而释迦又将我镇伏这点事,内疚了多久?怎么问都不愿往外说。要是他早一点说给我听,我就……”   “你就怎样?”祁钰连忙凑了上来。   “所以你看,你耿耿于怀的,或许人家压根就不曾放在心上,有什么可担心的呢?”织萝自然而然地避开了问题,权当方才根本就无人说话。   通钺若有所思,眉头不易觉察地蹙起,仿佛在思索织萝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否可行。   祁钰还待问她,织萝却蓦然肃了神色,扫了他一眼,眼风如刀,示意他去听天后与天帝的纠葛。   鲜红的堕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得十分放肆,天后几乎是面目全非。她微微仰着头,下颌线绷得很紧,语气轻蔑地对天帝道:“若不是我与你出主意,只怕你就是九阙天上最没有建树的一任天帝了吧?使四时气候、姻缘功德都有人掌控,六界灾祸少了许多,婚姻之事也开始变得有序,多少人都称道过天帝贤德?如何布置都是我花力气用三生石算好的,再让你分派下去罢了。可是你呢?你就是把命令传下去都错了几回!”   她在说什么?织萝忽然有些听不懂。   祁钰便连忙与她解释,“自天帝天后登位以来,便改了九阙天上许多神职。龙王你是知道的,其余的也便如龙王那样了,至于姻缘……便是设立了月老殿,让月老取其他五界生灵的灵气做成泥人,再双双绑在一起。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从前人界都是一个男子同时有一群妻子或是一个女子同时有一群丈夫,自从设立月老殿之后,尽管还是有许多男子会纳妾无数,但正妻却只有一个了……”   织萝却笑,“旁的倒罢了,可姻缘测算起来极其麻烦,需得算过一人三生的功过,才能与另一个功过相当之人勘合。月老一日要绑数千泥人,且不说他会不会算、天后又会不会花心思算,这么快又能算出什么来呢?何况月老那模样……”   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刚化形时月老那副样子,织萝十分嫌弃。   “不只是凡人,神仙也懒。”接话的是通钺,“哪怕每日我都要去查上一查,也总有企图蒙混过关的。六界之事繁杂,所需的神仙也就多,我一个人去检查,时常还要去除妖,防不胜防啊。”   织萝低头沉思了一阵,忽然对祁钰道:“旁的也就罢了,姻缘与命数乃是天定的,不需旁人插手,还是任它自己发展的好。倘若真的有出格的,却不还是有掌纪司法之人去纠察么?”   “怎么,现在就开始盘算掌权之后的事了?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天后原本与天帝吵得起劲,但也不知怎的,对这一句反应很大,当即就转过身来驳斥了一句。   既然天帝天后又想起了眼前还有麻烦没解决而重新重视起来,织萝他们也就不好再胡乱聊下去,勉强打起精神来应对。   织萝皱眉问道:“天后不是不知道测算姻缘有多难,为何还交给一个什么都不懂、也无心与此的月老去做?”   天后撇下天帝,行至织萝面前,“哟,你还记得此事,我还当你忘了呢。不过……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将你的魂魄塞进了姻缘线里么?”   织萝愣了一愣,却又诚恳地道:“你一向的想法都不能用常理去揣度,可实在不巧,我只是个正常人,所以……我怎么能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祁钰与通钺闻言都赶紧别过脸去,免得自己当场笑出声来。唯独天帝一人站在一旁,一脸茫然却又愤怒的模样。   然天后并不将织萝所说的话放在心上,面上依旧是一副轻蔑又得意的模样,“对了,你怎么不问问之前你是怎么死的呢?别告诉我你一直以为是释迦所杀,若是修释道的人造了杀业,是要下地狱的。释迦乃是琉璃界之主,他要是滥杀无辜,琉璃界便该一同坠下去了。”   任何人在听到这话的时候都不可能会是毫无芥蒂的,织萝面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藏在袖中的双手却是倏尔握紧了。而祁钰也看出她的愤怒与紧张,默默地靠过来,握住了她袖中的双手,同时用指腹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别怕,有我在。   待堕纹爬满全身,这人也就会被欲望所控制。天后身上的堕纹虽说还没全然爬满,却也影响了她的心神。此刻在她眼里,最重要之事莫过于将欲望一吐为快了,“你还记不记得你是什么时候自己送上门来的?不,不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是我设局把你诱过来的。若是我一定要嫁人,却不将三生池的印信还给你,你难道不会追着我到天涯海角去么?果然,我要当天后了,你便坐不住了。”   天帝的脸色倏尔一白,喝道:“你说什么?你是为了设计她才同意嫁给我的么?”   “若不然呢?”天后咯咯一笑,“虽说天后的名位尊贵,但你别忘了我是谁?我是能看透六界命运的三生神女,天后的名头对于我来说难道很稀罕么?”   眼见天帝气得又要发作,祁钰连忙按住他,只轻声说了一句“是你自己选的”,然后示意织萝继续问。   炫耀的快|感被打断,天后有些不悦,神色更加阴冷,“可那天到底也是我嫁人的日子,尽管我选了个并不中意的人,却也不能让你败了兴致。释迦将你拿下之后,我们也只是把你打入天牢容后再发落。既不让释迦起疑,也不坏了我的好事。”   “难怪,如今六界之中极少知道本来三生神女有二人的少之又少。”通钺感叹道。   织萝忽然觉得脑中如千百根细针在同时戳刺一般,却不得不打起精神问道:“打入天牢之后你们又坐了什么?”   天后似乎就在等她问出这话,竟笑得十分满足。笑够了,她才轻启朱唇,语气温柔,却说出了一个可怕的真相。 第153章 炼化   “你在天牢里, 也不过是待了三日。因为那三日里, 我与他在商议……不, 其实也不是在商议,毕竟我早就想好了, 不过是要让他点头同意罢了, 三昧真火我却还不能所以动用的。杀了一个三生神女可是大罪, 谁也不愿背上这样的罪名不是?还是我再三保证绝不会被外人知道,他才点头同意的。对外, 我们商量的借口是你不容同族还不敬九阙天, 要将你永禁三生池, 绝不许外出。实际上……你自己也知道了。”   记忆虽然是模糊的, 但织萝仍旧感到了痛苦排山倒海地压来,让她喘不过气。   也幸好是祁钰站在她身边, 才让她还有强作镇定面对天后的勇气。   此时也懒怠计较天帝究竟做了什么, 织萝只是道:“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我也不想知道你是为什么要对我下手。后来呢?姻缘线又是怎么回事?”   “你在求我讲给你听, 还副嘴脸却是什么意思?”天后很是不悦,还仍旧自顾自地道:“既然都号称把你囚禁在三生池了,那里又还供着三生石,谁知你会不会因心怀怨恨而趁机对三生石不利呢?我都嫁人了, 却没件像样的嫁妆, 自然没有比三生石更合适的东西了。”   “三生石什么时候成了私人所有了?当真是不要脸!”织萝不得不愤然感慨,“难道整个九阙天都没有觉得不妥的?”   天后眼波流转,下巴一点, “自然是有的,你身边不就站着么?他倒是很不愿参加我的婚礼,又有释迦留给他参悟的棋局,自然很是消磨了一番时间才慢慢回到九阙天,可惜啊,一切都晚了,他回来的时候,已然听说了剧变。他倒是想找我对峙,可我那时候哪有功夫理他?当然是让云晔想办法把他大发了。不过云晔也真是做得出来,不光说了实话,还趁着人家心神剧震把自己的亲兄弟伤得养了数百年才缓过来。”   天帝已经对天后这张嘴不抱任何希望,只能庆幸如今在场的人不多,他的面子与名声还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三人……杀了便是。   织萝自己受苦其实也没那么大的反应,毕竟就算不记得也是经历过了,过去之事也就不要再计较了。可这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些年来祁钰的处境,闻言便怒不可遏,“你们将我视为眼中钉就罢了!祁钰又做错了什么?因为三生石上的命数时祁钰才是有天帝之命的人么?但你们知不知道曾经祁钰与我说过什么?”   显然祁钰都记不得自己曾经说过什么相关之事,愣愣地望着织萝。   * * * * *   轻轻阖上眼,织萝仿佛又看到那个与自己一道拼命救灾的神族青年。他才挨了雷刑,浑身筋骨酥软,却一声不吭,每日跟着天兵天将去救助被水围困之人,遇到趁势作乱的妖物,便亲自执剑斩了。   织萝曾经问他,既然有伤在身,为何还这么奋不顾身。他说的是,因为帝父说了,此次大灾也算是对他们兄弟二人的一个考验,倘若表现得好,便是离天帝之位进了一步。   其实织萝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听了这话便有些不悦,只是冷冷地甩出一句,你就这么想当天帝?   祁钰有些被侮辱的模样,当即就跳起来反驳,我都是帝子了,想要什么没有?哪里还需要更进一步去获得那些权势?我一点也不想号令六界,只是觉得身为天帝,六界大事都会汇集于此,我只是想有个帮助更多人的机会。   织萝沉思片刻,又问,如果最后做天帝的是你兄长呢?   祁钰那时真的可谓是满不在乎地一挥手,那又何妨?大哥比我温和稳重,好像真的更适合做六界之主。他当天帝,我便求他将最棘手的事交给我,我一定给办得漂漂亮亮的。   * * * * *   曾经祁钰是真心将云晔这个大哥当做手足,万般信任,万般依赖。可还真就是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最后给了他致命一击。   一瞬间,织萝一点也不想将这话转述,因为讲给天帝天后听太过讽刺。他们既不在乎,也永远不能理解为何还会有傻子会这样想。   于是织萝真是好生自然地带过话题,“其他人为何也坐视不理?”   “原本三生神女超然六界之外,但六界却又无一不对其万分敬重。得了三生神女襄助,神族便如虎添翼,凌驾于其他五族之上,更别说还加上一块三生石了。”祁钰低声解释。   哦,原来不是因为天帝天后坏透了,而是如她们两个这般好得无私的才是异类。   织萝不由得轻笑道:“所以三生石应当是由大队天兵天将大张旗鼓地运回来的吧?生怕六界中有谁不知道一般。”   其余几人都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等会,方才不是在说我么?怎么又扯到了三生石上?”织萝拧眉。   再开口,祁钰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不,这其实就是一件事!”   “他说得不错,所以我就并在一起告诉你好了。”天后似乎非常开心,笑得越发甜蜜,“你被炼化后的魂魄被我禁锢在自己寝殿,却没时间去研究究竟如何才能将你打得灰飞烟灭。因为那时我在思索,如何才能让三生石为我所用。”   织萝拼命压抑着自己的怒火,“我一死……咳,真是找不到个吉利的词了,那时天地间能看懂三生石示警的也就唯独你一个人而已,还想如何为你所用?”   “难道从前你一直没发现么?”天后又是惊讶又是得意,“虽说三生石示警的大事你我都能看懂,但若是测算个人的小事,你和我能看懂的石纹其实是不太一样的。我更擅长的事看一个人生平的起落沉浮,而你所长……却是看他命中的亲缘与情爱!”   难怪……织萝一度以为自己看姻缘线十分敏感是因为自己本来就是此物。   “你不是也不在乎这个么?”织萝有些奇怪。   天后却怒道:“从前只是粗略一看便罢了,可我既然建议云晔改过九阙天的神职,所需不算之事便太多了。若是事无巨细都去看,有的事……其实我是看不透的。”   既然看不懂还以三生石的名义发布了这么多命令?!这下连天帝都露出一个被坑到了的神情。   织萝却忽地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把我吃进去,让我与你融为一体呢。”难怪三生池会生出两个三生神女,不是多出来一个,而是天有所感,第一个化生的……有所缺憾,需得第二个来补足。   “六界他人生死,与我有什么相干?难道你不觉得,让六界众生按照我的心意去行事会更痛快么?”天后长声大笑。   不不不,并没有,我不比你那么变态。织萝默默在心里补充。   笑够了,天后才拭了拭自己眼角笑出来的眼泪,继续道:“至于你么……从前你最在意的就是三生石的旨意、三生石不容亵渎、世间真情美好可贵不可辜负,那好啊,我便偏要让你亲眼看着你最在乎的东西被自己一样一样地毁去!我秘密找了几位法力高强却濒临神寂的几位老神仙,让他们助我将三生石上关于情缘的部分分离出来,并炼化至红线的形态,再炼入你的魂魄……这样的红线两边一系,两边的人便会不可抗拒地产生羁绊。而那几个老神仙,恰好也能用大限已至为借口,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掉。而月老么,我也知道他便是那样的人,用来系姻缘却也正合适。我就是要让你看看,你自己……做出了多让自己讨厌的事!”   这些事大概连天帝都是第一次听见,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   “看来……让我去除掉那些说起来会危害六界的妖物,已然算是很仁慈了。”通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还有什么手段,能残忍过让一个心怀正义之人却向自己曾经立誓要好生保护的人举起屠刀呢?   织萝在此时却异常冷静,面上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原来你真么恨我。”   不想生气,不想辩驳,不想劝解。在一个恶人眼中,任何一个阻止他去作恶之人都是该千刀万剐的。   也是在那一刹那间,织萝忽然悟到了红轻为何作为一个几乎坐拥天下的天后却会浑身生出那么些狰狞可怖的堕纹了——因为她的欲望,不光是要让那个总是义正言辞教训她、让她自惭形秽的织萝永远消失不见,她还想要支配众生的权利。   野心太大,永远也无人可以做到。   平静了一瞬,织萝的笑意便越发真诚,“可我现在又好好地站在这里了,不知天后殿下还待如何呢?”   “杀!”天后将广袖狠狠一拂,狠意十足,“既然能杀了你一次,便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你化形一次,我便杀了你一次!还有祁钰,这次我绝不会给你让他再帮你找回记忆的机会!”   祁钰满脸“怎么还能算到我身上”的神情,语气却是十分坚定,“此前只是阿萝不信你真的会对她下手,全无防备,才会如此轻易地被算计。这次我与她站在一起,你以为还会有得手的机会?”   “还有我。”通钺缓缓抬起长|枪,枪尖指天,恨声道:“若是不手刃害我妹妹与亡妻的恶人,我日后却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们?”   够了,如今还有爱人与朋友站她身边。于是织萝勾起唇角,问天帝:“天帝陛下,您看天后如今这模样……您是继续留着呢,还是想大义灭亲?”   其实按照织萝的想法,天帝这么好面子的人,既然知道天后一向不将他放在眼里,又做出这么多恶毒之事,应当是顺势便答应大义灭亲的。谁知天帝沉着脸,手腕一翻,掌心便出现了一把长剑,与祁钰拿把的模样几乎是一般无二的。   这意思,不言而喻,他还是要继续帮天后帮到底的。   好吧,天帝一点也不可怜,并不是被骗的,而是他甘之如饴。   织萝静气凝神,手上捏了个法诀,之前被她搭在臂弯上的那条红绫便一下子飘了起来,展开有十数丈长,将祁钰与通钺也一道围了起来。面上的神色平静中透着坚定,织萝缓缓地道:“虽说没有必胜的把握,但还是要尽力一试,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所受的苦,也要为那些无辜枉死的人、为六界众生讨一个公道!”   天后的神色变得狠戾,“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么?便是这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六界苍生?你凭什么顾着他们?还是先保住你自己吧!”   素白的掌心向天一翻,一块约摸鸡蛋那么大小的石头便出现了。天后手腕轻轻一晃,那石头便大了些。   旁人可能不认得,但织萝一见便是瞳孔一缩,失声道:“三生石!”   “知道我有三生石在手,还要负隅顽抗么?”天后冷声笑道。   顾不得计较三生石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织萝喝道:“你想用三生石做什么?”三生石虽说因为能看见六界众生的三生百态而有着无上地位被视为至宝,只是到底不是兵器,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情况下,她却把这个拿出来作甚?让织萝投鼠忌器?   谁知天后笑得更加放肆,“你看,你做了这么许久的三生神女,却连三生石一点都不了解。三生石乃是天地混沌之际生出的灵物,自然蕴含着无上灵气。倘若这些灵气都能为我所用……”   “你敢!”织萝怒喝一声,催动红绫便要去卷三生石。   天后自然早就防着她骤然发难,飘然后退,“忘了告诉你,既然我能将三生石分割出一部分,自然也能将剩下的半块炼制成我的法器。”一边说话,一边催动法诀,三生石上的红纹忽然灵光暴涨,仿佛活过来一般,从石身上脱离下来,在天后的操纵下变成一张鲜红的大网。   真是丧心病狂啊!   织萝怕三生石又损,自然不敢硬碰,只好撤回红绫,卷着祁钰和通钺一同倒退了数丈。   那头的天帝也终于加入了战团,举着一柄宝剑便朝祁钰刺了过去。看样子他对祁钰也有很深的心结,几乎就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而天帝的不要脸程度也真是再一次改变了几人的认知。说秘辛之时便让天兵天将都退了出去,生怕伤了自己的颜面,可动手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把人都叫进来了。   幸好这边还多出一个通钺,织萝便对他道:“司法天神,麻烦你拦一拦?”   通钺原本是要去的,只是听织萝那么一说,语气还不是那么正经,瞬间有些无语,狠狠瞪了她一眼,才举枪飞身扑了出去。   不过还没交手几次,殿外忽然又传来一阵洁净心灵的梵唱——就和他们在云端看着玄咫跌落之后听到的是一样的。   还不等织萝回头去确认,就听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兴奋地道:“哎呀打起来了!祁钰兄弟,织萝姑娘,我们没来晚吧?”   呃……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混入了严肃的复仇现场?   织萝趁着变招的过程回身去看,当真是又惊讶又无奈——果然是释迦亲临,还带着归位的玄咫。只是他们身边还站着连镜和聆悦这两个活宝却又是什么意思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比较擅长写打嘴仗啊,动手就……就当打了一打架吧。 第154章 激战   释迦还是那般法相庄严, 面上天生带笑。他缓缓走进凌霄殿, 向众人颔首, 又向天帝天后打招呼:“诸位,别来无恙。”   天帝惊疑不定地望了天后一眼, “是你又请释迦来帮忙的?”   织萝忍不住笑出声来:“天后骗着释尊险些害了人家最疼爱的弟子, 天帝陛下又对龙王的恶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致使人家的另一名弟子如今还在人间轮转,不知何时才能归位。莫不是天帝陛下以为释尊真被你们夫妻二人蒙蔽了不成?到如今却还帮着你们?”   天帝闻言脸色一白, 却都有些不好意思去看释迦的眼神。   然释迦却忽然笑道:“阿弥陀佛, 倒是要谢过天后。若不是天后出手, 只怕玄咫的心境还远不能提升得这样快。”   于是天帝天后神色又是一松。   连镜大惊, 感到自己似乎是被愚弄了,忍不住数落聆悦:“我说什么来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你还不信!现在看见了吧?释迦与天帝天后根本就是一丘之貉, 你竟然还让我请他来帮忙!我看你是诚心要害死祁钰和织萝吧。”   那日在云上匆匆与释迦说了几句话,织萝只觉得释迦似乎不是这样的人。毕竟玄咫是他最看重的弟子, 为了他的前程不惜亲自出手毁了个三生神女,那天后这个简介促使玄咫顿悟之人,不论是不是大奸大恶,她都是该诚心道谢的。   她还没开口, 祁钰便道:“你闭嘴!释尊也是你能随意污蔑的么?还不快道歉?”   “难道我说错了么?”连镜竟是十分倔强, 也很是有骨气。   聆悦一副丢死人了的模样,实在很不好意思,连声道:“释尊莫要跟他一般计较, 连镜他一向口无遮拦……玄咫尊者也是知道的。”   自从一进来,玄咫的目光就落在了织萝身上,似乎有些魂不守舍。听到聆悦叫他,才回过神来,面容十分平静,“释尊息怒,连镜殿下也只是担心挚友,心直口快罢了,他不是存心诋毁释尊……”   释迦朗声一笑,然后又肃容道:“可要本座说出天后的好处,也便只有那一点误打误撞的功德,若是论起其他……实在是罄竹难书。”   这可不同于方才他们三人与天帝天后对峙,毕竟通钺之前懈怠已久,天帝天后逐渐削了他的权柄,从前又是黑口黑面的得罪了不少人;而自从织萝遭了毒手,祁钰对天帝天后可谓积怨甚深,在他二人的刻意打压之下也不太在九阙天露面,几乎无威严可言;至于织萝,天帝天后着意抹杀她的存在,那些天兵天将更不把她放在眼里。就算他们三个当面揭穿了天帝天后的阴谋,他们也并不太在意,毕竟相比之下……到底还是天帝天后的权势更盛。   可现在站在殿前的不是别人,却是释迦啊……连老天帝在世也会给上几分薄面的释迦。   若是让释迦洞悉了这些龌龊事,这天帝天后也便做到头了。   可听释迦说话这语气……却分明是已经知道了!   天帝下意识地望了天后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谁知天后压根没在意天帝的反应,只是张狂大笑:“释迦又如何?好厉害么?不照样被我耍得团团转?”   一时间,在场的天兵天将都觉着自己今天当值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释迦都亲自来了,听说他法力高深,万一天帝天后真的不是对手,他们会不会被灭口啊?   不过释迦却神色不变,只是道:“这话却也不错,本座可不是被天后骗着做下了天大的错事?幸而三生神女命不该绝。”   连镜与聆悦忙着去请释迦来相帮,自然是听掉了双方对峙最精彩的部分,仍旧只知道天后是三生神女。聆悦不由得皱起了柳眉。连镜却再次不满地道:“三生神女命不该绝?你看,释迦果然是帮着天后的!”   织萝忍不住扶额,“聆悦我真是对不住你,竟想方设法让你嫁给了这么个蠢货……”   聆悦翻了个白眼,倒也没说什么。连镜却很不服气,一张嘴敌我不分,“怎么说话的呢?谁蠢?你才蠢呢!”   “你又是怎么说话的?”祁钰自然也不乐意了。   通钺不得不默默地把涌到喉口的鲜血又默默咽了回去——好么,一对没完没了的,二对又来了,果然是从前自己造孽太多,变着花样遭了报应。   不行,不能我一个人这么难受。于是通钺不怀好意地道:“好了住口吧!本来这一任三生神女是有两个的,织萝是另一个。”   “什么?两个?她不是红线吗?”聆悦惊得非同小可。   只是因为释迦的降临,天帝天后都如临大敌,织萝又忌惮天后手上的三生石,谁也没工夫去解释这段来龙去脉,就且让那两只误入修罗场的小鸳鸯先傻着吧。   天后情绪稍稍稳定些,便妩媚一笑,“这可是释迦自己说的,三生神女命不该绝。”   不承想一向慈眉善目的释迦却忽然化身怒目金刚,喝道:“天后即便没有交出印信,又独霸三生石一百余年,却是早已放弃了三生神女的身份!”   “胡说,历任六界中都会生出一个三生神女,我已经炼化了织萝,便只剩我一个!除了我,还有谁能操纵三生石?”   “不错,从古至今,却也只有天后一人能操纵三生石,其余得三生神女,却不错是传递三生石的神谕罢了。”释道有一门功夫名为狮子吼,今日释迦倒真是给众人开了眼界,“莫非天后就当真以为自己成了三生石之主了?”   天后愣了愣,又疯狂地大笑:“我算是听懂了,释迦是对三生石有兴趣,想拿过去是么?”   “本座无心插手六界之事!”到底是释迦的徒弟,难怪玄咫格外正经,一点玩笑开不起,一旦被人用自己在意之事开了玩笑便会格外恼怒。   “既然不想管,却来插手九阙天之事?”   释迦不避不闪地直视着天后,“本座今日来,只为将自己从前做错的事了解。”   一双美目毫无征兆地变得血红,天后怒道:“都是借口!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得逞!”话音未落,便骤然发难,将那鲜红的线网挥向释迦。   这一众在人间结实之人见状,都想上去援手,但玄咫却将众人拦了一拦,摇头道:“别去,释尊说三生石威力巨大,寻常人受不住。”   织萝从释迦与天后的态度便可推断出,其实当年将自己炼化的就是释迦本人;也自己从前法力并非十分强悍,但因着体质特殊,极少能有人能奈她何。那么释迦能将她炼化,却也不知修为究竟强大到了何等境界。   的确是不需要她操心的。   于是织萝望着一会儿跃跃欲试一会儿又踌躇不决的天帝,笑着向众人使了个眼色,“那我们……就先将他拿下好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那些事天后一个人能完成了!”   玄咫并后来的聆悦与连镜都是一脸茫然,祁钰与通钺却对视一眼,笑得奸诈,将灵力灌注到手中的兵器上,缓步便朝天帝走去。   “哎你们到底要干嘛啊!那可是天帝啊!弑君是大罪!”连镜抓着织萝的衣袖,满面惊恐。   织萝无奈地皱了皱眉,又笑道:“你说我从一个好好的三生神女却莫名其妙变成了一卷红线,中间到底经历了什么?还有人间的大水、玄咫尊者你的……不知道是师兄还是师弟至今还在不断经历轮回之苦,都是这夫妻二人从中作梗……”   话尚未说完,连镜便义愤填膺地摸出自己的法器,将那镶了一圈薄刃的扇面在指尖转了一圈,怒道:“那他还有脸做什么天帝啊?且先把他的罪行好好审个明白才是啊!”冲出去两步,又不放心地回来,“聆悦你站着别动,看我去打人就好了。”   唯玄咫一脸担忧,轻声问道:“织萝姑娘你……”   “无妨,都过去了。”织萝满不在乎地向他粲然一笑,“从今往后,再也没人敢这么欺负我了!”就算有,也有祁钰同她一起面对。   有了祁钰与通钺一道围攻天帝,织萝也就不去凑那个热闹,带着玄咫与连镜一道,分散在天后与释迦周遭,绝不让任何一个天兵天将有可以混进去援手的机会。   倒也不是怕援手,只是释迦与三生石都太过强横,任谁靠过去都讨不了好。   鲜红的线网仿佛吸饱了鲜血,红得令人心悸。而天后的本来面目也几乎被浑身的堕纹所覆盖,状若癫狂,将大网拼命张开,企图兜头对着释迦罩下。   但就在这时,释迦的身周忽然泛起一层金光,凝成一只金色的巨大手掌,将那线网一把撑住。天后又试着将线网下压数次,却难以撼动分毫,反倒让释迦将线网慢慢地托了起来。   那头的天帝有心来援,却被祁钰与通钺双双缠住,脱不开身。   天帝抖动手腕,使了个虚招,逼得祁钰后退两步,想了想,又挺剑来追。但通钺却在这时举枪杀到,一枪挑飞了天帝的十二旒冕。   织萝心情大好,手中的红绫在一群天兵天将中翻飞缠绕,所过之处便是一片惨叫。   那边连镜将飞出去的扇子又接回手中,回头惊讶地对织萝道:“哎哟这红绫好眼熟啊!你的呀!原来你用红绫比红线用得更好!”   聒噪!织萝翻了个白眼,翻手一指,红绫又掀翻一队天兵。   而她身后的释迦,已然让那只金色的手掌呈现出掌心向下扣的姿势,最终连带那张黯然失色的红色大网一道扣下,淹没了天后的踪影。   而与此同时,祁钰用尽全力横剑一削,竟将天帝的佩剑削断,断刃飞出,擦着天帝的玄色衣袍,竟将他的衣袖划出一道大口。而祁钰的剑趋势未止,看看指在了天帝毫无防备的咽喉前。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要完结了……我居然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 第155章 尾声(上)   “李府送金钗一对, 贺姑娘大婚。”   “苏少尹府、公主府各送白玉瓶一对, 祝姑娘与祁钰永结同心。”   “敦煌城主赠金臂钏一对, 恭喜姑娘出嫁。”   “宫里送来珠宝首饰两套,祝姑娘新婚和美。”   “慈安寺住持……”   “等等!”一直歪在美人榻上一边假寐一边听潋潋滟滟念礼册的织萝忽地坐起身来, “你们刚刚念的什么东西?确定没看错?”   滟滟立刻噘嘴, “姑娘自己看!这里可不是这么写的?”   潋潋亦点头, “那两串菩提念珠是我亲手接的,姑娘要不要看看啊?住持送来的时候还说, 他夜梦玄咫尊者托梦, 请住持代他给姑奶送上一份新婚贺礼。玄咫尊者还说自己近日事忙, 抽不出身来道贺, 还请姑娘不要见怪。”   织萝认真地听着,又静坐片刻,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旋即她又懒懒地歪回榻上, “琉璃界易主,自然需要他费些心力, 难为他还记着,这份心思已然十分难得。”   “要说是新近登位收拾局面的,祁钰难道就不是?这次天帝天后闹出这么大的丑闻,九阙天可谓是风波平地起, 祁钰岂不忙坏了?姑娘就这么看他忙着不去相帮?”聆悦从里间走了出来, 手上捧着个托盘,上头是一叠崭新的红衣。聆悦将托盘放在织萝身旁的桌案上,办事打趣办事嗔怪地道。   但织萝却是理直气壮, “谁叫他偏偏那时候提亲啊?凡间男女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不吉利。”   聆悦与另外两姐妹当即就甩给她一个“看把你懒得”的眼神。   “好了,你们也别忙了,婚期尚有几日,不急。你们先回去谢谢,免得连镜生我的气。”织萝随意挥挥手,从袖中取出一块丝绢蒙在脸上,显然不欲多谈。   于是另外三只难得识相,将手上的东西一放,愉快地回了对面。   * * * * *   “天后,你败了,还不快放下三生石?”原本只是想躺一会儿,谁知却是真的睡着了,一闭眼便又想起在九阙天上险象环生的一日。   被释迦的金色大掌压得无法动弹,天后却并不服软认输,一双眼憋得血红,堕纹疯狂地在脸上蔓延,喉中咯咯有声:“你……休想!三生石是我的!我是三生神女!这六界……尽在我的掌握之中!”   “闭嘴吧,都一败涂地了还猖狂什么?”连镜一壁斥责着一壁回头去看,猛然惊呼一声,“呀,了不得了!堕纹满了,没救了!”   织萝闻言也回头去看,果然见释迦掌下只剩一个面目全非奋力挣扎的女子,渐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若不是亲眼所见,织萝还真不相信这样一个狼狈的女子就是她认识的那个红轻。   “啧,永远都在争,永远都在好强。没想到啊,最后……却败在了自己手上。”织萝不忍再看,回过身去,闭眼冷静了一阵才淡淡地道:“堕纹缠身,神智尽失,救不得了。释尊……送她一程吧。好歹是天后,荣光无上,求释尊体面些。”   释道不杀生。但让欲|望侵蚀心智之人谁都难救,而天后的欲|望又是掌控六界且让织萝永世不得翻身,实在是太过可怕,倘若对她手下留情,反倒是对六界众生的残忍。   “你们……你们怎么敢……”天帝都已经刀剑加身,却仍然分出心神留意这一边。   祁钰将剑锋压得更低,“怎么,难道你们还以为恶事做尽之后能全身而退?”   不过最后天帝当然还是全身而退了。毕竟天帝并不算十分天资出众之人,贪心了些是真,但也不能单独做出什么神憎鬼厌之事,罪不至死。将天帝天后二人所做之事公之于众,至少还能找出几位神仙说出天帝的一些好处以此求情,但对于天后,却是众口一词地请求释迦将她处置了,以免再为祸患。   最终,天后当真是处置妥当了,天帝则是经九阙天众神仙商议后决定废黜后囚于荒芜已久的三生池,倒是应了之前他们安在织萝身上的谎话。   而天帝退位,剩下最合适继任的,就只剩下了祁钰——天帝唯一的胞弟。祁钰是想辞的,满天的大小神仙却坚决不许,于是也定下了接任的日子,倒是真的应了三生石曾经不算出的命运,有天帝之命的是祁钰。   原本天后人选这帮老神仙还在面红耳赤地争执着,祁钰忍无可忍,当着一众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齐活,拉着织萝开始诉衷情,并趁机提出成亲。正当那时候,织萝哪里会反对呢?当即点头就答应了。因为织萝身份也很高,还是祁钰认准的,扬言要是有人敢不同意这个天帝的位置他就不要了,于是一众神仙也就捏着鼻子点头了。   祁钰虽然对织萝在小事上可谓是百依百顺,但他自己其实是个有主意的,又自小聪慧能干,而织萝本来也懂分寸又没什么野心,故而最后众神仙也没提以后天后不得干预天帝决定或是不能越过天帝私自下旨的事。   不过最令人意外的却是释迦。   众神仙安排好祁钰的继任事宜后,一致来拜谢释迦。而释迦却在此时宣布一个令人震惊的决定——将琉璃界交给玄咫主理。   玄咫自然是拒不接受的,毕竟他也是才归位,莫说服众,便是对琉璃界诸事也感到了万分陌生,只怕处理不来。   但释迦却说他因私心太重而遭受蒙蔽,酿成大祸,原本就不该再做琉璃界之主。加之因他之故,三生石受损,对六界安危造成威胁。他想要恕罪,用自己的灵力来弥合三生石。   原本琉璃界与九阙天都是不同意的,但释迦心意已决,而三生石也的确是六界至宝,却被先代天后残损至斯,也真的该好生修补。   总之最终释迦舍身补了三生石,而玄咫也真的成了琉璃界的新主人。   不过因为先代天后割裂了一部分三生石炼制成姻缘线,做了织萝现在的身体,却也不好再融回去,三生石便缺了姻缘部分。   织萝却觉得无妨,姻缘乃是天定的,能不能被人看见其实都不重要。   而祁钰登位之后,之前九阙天的积弊也该得到修正。因着这位天后还是三生神女,看三生石的示警练练也就回来了,倒还是如之前一样,每日之初布置一日的总量,由各个神官自行去分配,却不是日暮再检查,而是一个时辰一次。至于检查的人选,一个自然是不够的,应当几个类目增设一名。至于通钺,对司法天神的职位其实并不感兴趣,仍又让他去做了战神。月老之位也没撤去,不过不再由他定姻缘,而是一对有情人订下鸳盟之后再由他系好泥人。   琉璃界与九阙天的风貌都焕然一新,想必人界不久之后也会风调雨顺。   至于祁钰,接任之后的千头万绪都处理干净了,后来的当务之急……自然是迎娶天后了。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不好意思啊亲们,本来今天是该把正文写完的,但是由于我个人情绪原因,渣了个十面埋伏平静一点又遇到炸毛的事……所以……就…… 真诚道歉! 明天就洞房惹! 第156章 尾声(下)   “姑娘快起来了!明天就要出阁了, 这嫁衣还一次都没试过, 要是不合身, 是要让六界笑话的。”聆悦将织萝硬从美人榻上拽起来,一边念叨一边指挥着潋潋滟滟给织萝套礼服。   织萝闭着眼任其折腾, 最后实在烦不胜烦, “我说聆悦, 你现在可是一族太子妃了,怎么越发爱念叨了?”   “不, 只是因为姑娘太不争气了!”聆悦一手叉腰一手给自己扇风降火, “都是要当天后的人了, 还这么懒懒散散的, 怎么得了。”   织萝不由得好笑,“那你觉得天后应该是个什么样子?难道向红轻那样威风八面盛气凌人的就很好么?要不是祁钰非得去继任天帝, 这劳什子天后, 你以为我很愿意做么?还不如待在我的千结坊好好卖结子呢。”   漫说是聆悦,就是潋潋滟滟都气得在一旁翻白眼, 无他,六界多少女子都削尖了脑袋往那个位置上挤,却还是第一次见这么不愿意的。   嫁衣终于穿戴完毕了,聆悦逼着织萝转了几圈给她看效果, 又让她去照镜子, 终于承认祁钰命人送来的婚服真是十分合身,却又坏笑着感慨:“啧,连姑娘穿多大的衣服都这么知道, 祁钰怎么这么了解啊?”   “去!”织萝难得不好意思,嗔了聆悦一眼,又对着镜子来回看了几眼,才道:“你们几个在我那柜台上挤成一团的事情还好像是昨晚上发生的事一样,结果一转眼你都嫁人了,玄咫也归位了,连我都要嫁人了。”   听她这么说,聆悦也十分感慨,“是啊,一年多了。感觉我这辈子过得最精彩的时候就在这一年多了。”   织萝这才笑嗔道:“瞎说什么呢?身为神族,寿命十分漫长,你这辈子才过去多少?”   既然衣裳试过无差,聆悦也就放心了,又开始絮絮叨叨地嘱咐:“姑娘今天下午好生把东西收拾一下,睡一觉也是可以的,因为今晚上几乎就不能睡了,要很早起来梳妆打扮。哦对了,要是姑娘愿意,去买点方便入口的点心也行,因为明天折腾起来就是不能吃饭的了。还有就是今天最好敷点珍珠粉……”   “停!”织萝只觉得头大如斗,“要不要跟您强调一遍,区区不才也是个神仙,这些凡人才需要主意的事就别告诉我了好吗?”   聆悦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放织萝去休息,自己也去找连镜恩爱了。   织萝没有立刻将嫁衣换下来,而是对着镜子又细细看了几圈。   嫁衣如火,除了上头有精致繁复的刺绣,倒是与此前她还是三生神女时的模样十分相似。只是到底过去百余年,物是人非,终究回不去了。   不过,她往后的日子却也还长。   * * * * *   “我觉得飞凤钗好看!”   “胡说,这飞凤衔的珠串真是太丑了!还是栖凤钗的细玛瑙珠子更配嫁衣。”   “全身都是红红火火的,生怕别人看不出是要嫁人么?”   “不跟你吵,就你没眼光!姑娘,你自己说……”   长发被绾成复杂的高髻,织萝只觉得脖子都被压得麻木了,再戴上分量十足的珠宝首饰,更是连晃一晃脑袋都不敢。偏偏一大早潋潋滟滟两姐妹又总是为了配什么首饰吵吵嚷嚷,闹得人脑仁发疼。   终于点到了她的名字,织萝伸手就拔下了头上的飞凤钗,看了不看就在潋潋滟滟惊愕的目光中将珠串摘了下来,然后又摘了那栖凤钗的珠串安了上去,再插入鬓边,揽镜自照后才道:“你们姑娘我天生丽质,戴什么都行。”   这……果然是要嫁给祁钰的人,够不要脸!鸳鸯姐妹默契地翻了个白眼。   正了发冠,插好左右步摇,又配了数支金簪珠钗,拢上围髻,戴了璎珞,坠上耳环,潋潋滟滟才终于退到了一边。不过织萝还没缓口气,就见聆悦捧着粉盒子上前来,拿起粉扑往她脸上招呼。   真可怕!   织萝认真想了想,“聆悦,我要跟你道个歉,我真的错了。”   “嗯?”聆悦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你成亲那次,我就不该答应祁钰出的主意,让你顶着这么一套行头风里来雨里去的。”织萝说得十分真诚。   聆悦面无表情地道:“那我还是觉得折腾这么一趟比较划算。”   哎哟,这孩子真是……那连镜有什么好啊!居然甘愿去受这么大的罪。   好不容易折腾得差不多了,院子里也喧闹起来,不消说,自然是祁钰来迎亲了。   要说织萝还真是有些惨,孤身一人,要找些兄弟姐妹来拦门都不容易。好在她也算广结善缘了,除了顾昭有孕在身不便出来折腾,朝晖与穆荧、李铉与流夕、郭昊与苏文修夫妇、连镜都主动前来帮忙,便是临川公主也派了人手来使唤。一排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口,看着也很是威风。   织萝与三只鸳鸯就躲在屋里听动静。   祁钰倒是很有眼色,一来就催着通钺并几个还算有些身份的神族子弟派发红包。红纸包成的红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一望便知是分量不轻的。   “各位,就别拦着了吧?”祁钰亲自出来撒娇卖蠢,将天帝的威严和九阙天的面子一并踩在了脚下。   连镜是在成亲之时被祁钰狠狠折腾了一番的,眼瞅有了个绝佳的机会,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呢?于是连镜狞笑一声道:“陛下怕是忘了什么吧?”让你们逼着我念催妆诗,好啊,现在你自己来一个!   祁钰很是从容淡定,“催什么妆啊?阿萝天生丽质,便是素着一张脸出来都行。”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是一家门,这两位竟然在不要脸的境界上达到了高度的统一。   连镜哪里甘心?当即叫道:“不行!入乡随俗,这诗非念不可!”   “怎的不行?我嫁的是天帝,又不是穷酸秀才,为什么要作诗?我已经梳妆好了,还须得催?”织萝的声音冷不防便从后头的窗户里飘出,聆悦想去捂嘴都来不及。   外头拦门的一众人都不由得有些脸色古怪——这是个什么套路?   祁钰却十分得意,“你们看,新娘子自己开口了,还有什么好拦的?”   僵持片刻,连镜只好带头认输,“行吧,诗就不作了。不过……”说着他又露出个诡异的笑容,也不知是从何处摸出一根成年男子手臂粗细的木棍,“这三杖依旧是逃不了的吧?”   祁钰仍旧没慌,只是装模作样地问通钺,“表哥啊,当初六礼是你与我一起行的对吧?”   这几日通钺被祁钰折腾得心力交瘁,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是。”   “那你还记得天后可有什么没出阁的姐妹么?”嘴角微微一勾,瞬间让祁钰今日格外英俊的面容填上了几分邪魅。   众人都不由得傻了眼——这就是传说中的新任天帝啊!脸呢?   于是连镜期待已久的项目都落了个空,目瞪口呆地看着祁钰大摇大摆地将织萝接出来上了云车,启程回了九阙天。   由于那时天已经开始亮了,祁钰又没刻意遮掩,于是当日有不少皇都百姓看到一道红光从千结坊的后院升起,一直飞上了天际。于是千结坊老板嫁与天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直接导致千结坊的结子身价大涨,从前那些买过的妇人就别提有多得意了。   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天帝娶妻的排场甚大,礼节也十分复杂,足足折腾了一日,最后送入洞房之时,织萝已经满脑子只剩下“我是谁我在哪儿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十分值得一提的是,琉璃界的新主人玄咫不仅十分给面子地来参见了新任天帝天后的大婚,还一本正经地做了主婚人。   织萝在他的主持与见证下终于嫁给了祁钰,也算是终于平复了曾经在他心上泛起的几许微澜。   还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却是堂堂天帝再一次在六界代表的眼皮子底下,结结实实地丢了一回人。   新妇子下了云车,仍是以团扇障面的。而新郎则需吟却扇诗请新妇露面的。   祁钰什么也没念,只是从怀里珍而重之地取出一枚鲜红的结子递上去,略带羞涩地道:“这是我自己打的,还请娘子过目。”   堂堂天帝竟然会做女工,委实是令人震惊。   聆悦面目扭曲地将那结子呈给织萝。那是一枚很是复杂的结饰,是两枚心嵌套在一起的形状。织萝只看了一眼,便要拿下团扇。   这次聆悦眼疾手快地拉住她,低声道:“姑娘三思啊!这不合规矩?”   “合什么规矩?从前教你们最简单的同心结,一个个到现在都没学会!你知道这个多难么?祁钰有这份心思,不必念几句诗有诚意?”织萝音量不小,坚决放下了障面的团扇。   好么,天帝天后鹣鲽情深的名声彻底传开了。   一切琐事都忙完了,寝殿里只剩下帝后二人,祁钰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深吸几口气,才慢慢踱步走到床边坐下,执着织萝的双手,柔声道:“阿萝,我终于……”终于娶到你为妻了。   织萝也深深地望着他,“原本我还以为若是我要与你在一起,须得经历千难万险,舍弃自己的一切……好像也确实经历了这么一遭。”   祁钰十分心疼,“都过去了!从现在起,有我照顾你,再没人能伤你分毫了。”   “好,我相信你。”织萝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靠在了祁钰怀里。   二人静静相拥一阵,终于缓过劲来,祁钰才嘿嘿一笑,“夫人,天色不早了……该做什么还是赶紧吧。”   织萝耳根子发烫,低声道:“不要脸!”   “要不是我够不要脸,还娶不着你呢。”祁钰权当是夸赞手下,凑到织萝耳畔低声道:“夫人放心,为夫还能……更不要脸呢。”说罢不带织萝有所反应,便轻轻托起她小巧的下颌,朝着那朝思暮想的柔软唇瓣吻了上去。   织萝只象征性地躲了躲,便在祁钰怀里化作了一滩春|水,任他为所欲为。   红烛高照,殿内一派缱绻。   再多的波折与苦难都已是过去,从今以后,只有幸福与甜蜜。再也没人能将他们分开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写在最后 写了五个多月,终于写完了正文。这是我完结的第二篇文,也是第一篇he。 每次都是在写的过程中有无数的想法,想着在“写在最后”的时候一并写出来。结果敲出“全文完”几个字的时候,内心毫无波澜,只觉得是水到渠成的,所以这里就想到什么写什么吧。 (一)关于本文 本文的灵感真的是非常的久远了,可以追溯到七八年前才接触中国结的时候,那时候就超想写一个关于中国结的神话,还有个十分中二的伟大愿望——弘扬传统文化。最后,写出来就理所当然地走样了。又因为这些年积累的脑洞实在是太多了,于是这里就来了个大杂烩,做了个一并的呈现,删改不少,好多脑洞包括主线都已经不是最开始想象的那样了(最开始设计是be的),大概是岁数大了心境也变了吧。不过织萝和元阙倒是比我最初设计出来的时候更让我自己喜欢了。 包括最后一单元,其实本来是想先写全部回忆杀再打boss的,那样就是一把四十米长刀了,还是算了吧,生活已经这么苦了,写文就开心一点吧。 (二)感谢 虽然我是个糊穿地心的透明扑街,但还是有好几位小天使一直以来在追文评论,虽然有的小天使半路也离开了。在这里,要跟一直以来支持我的小天使们郑重道谢,尤其是特别鸣谢浓眉和芜柒童鞋,鞠躬!每次不想写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还是有人等着看的,加油,坚持写完!爱你们! (三)一些不足 这篇文可以说是写得非常……随意,因为……没有拟大纲。就是一种大纲在我心中的状态,没有仔细理过,剧情走向知道,具体些什么看当天心情。这样写肯定是有一些问题的,首先就是节奏掌握不好,显得有些拖沓。再就是我个人写法,很喜欢用对话去推剧情,也会显得有点单调拖沓,得改。还有角度选取、人物塑造、细节塑造等等方面,都需要仔细打磨。这么一说貌似哪哪都是缺点,所以,回到上一个主题,在此感谢小天使的包容!! 不过这才是第二篇文,在以后的写作中,我会尝试不同的题材和不同的写法,努力摸索出一种我自己去习惯大家也喜欢的。 (四)其他 首先是关于番外的问题。本来这周申请了一个完结榜,想了想还是取消了,因为时间不够写番外。我是个写正文的时候爱插播番外但是正经写番外就不知道写什么的人,所以真诚地征求大家的意见,写点什么番外好呢? 第二就是关于再开文的问题。从上一本连载(去年9月初)到现在,几乎是无缝衔接,每天下班回家就是开电脑码字码字,久坐时间绝对超过了十小时,整个人都挺累的,而且!最重要的是!长胖了!很多斤!所以番外完结之后,我要休息一个月到两个月,最迟八月初开新文。 最后,打一发广告。本文接档:现耽娱乐圈《轻拢慢捻抹复挑》,当传统民族乐器化身当红男团。以及有可能双开的古言《王爷!王妃要凉了!》,今天王妃作死了吗? 再次,鞠躬,感谢阅读! 第157章 离思(玻璃渣慎点)   (一)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殿下,您醉了, 快别喝了。”   “起开!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 鬓如霜……”   “殿下啊!”   看着那个被九阙天的御酒灌得酩酊大醉进而开始大哭大笑的人, 老天奴忍不住背过身去抹了把泪。祁钰殿下是什么人呐?曾经那可是天帝最喜欢的儿子,天资聪颖, 法力高强, 嫉恶如仇, 心思单纯。到如今, 却为了个女子把自己折腾得这般狼狈,不值啊。   发冠歪了, 衣袍也污了, 面颊上生出了点点胡茬,与从前那个英俊潇洒的小殿下判若两人。可祁钰一点也不在乎, 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终因为酒力而摔到,却一把挥开争相上来搀扶的天奴,低声笑道:“人死之后尚有一方孤坟。可是阿萝, 你又给我留下点什么?”   “殿下, 老奴求您别喝了,这般糟践身子,倘若……有知, 也不会好受的。”老天奴小心翼翼地蹲在一旁劝解。   祁钰略略抬眼,满是讥诮地扫了他一眼,分不清这个跟自己说话的是谁,却直觉不喜他所说之话,“有知?神族陨落,你让她如何有知?”   老天奴噎了一噎,到底还是放不下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仍旧道:“殿下也要为自己着想啊。”   “为我想什么呢?天帝的位置是兄长的,好,我不与他争,毕竟我也不想抢。阿萝也不在了,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   (二)   祁钰知道织萝没了的那日,听说人界下过一场大雨。   而他离开九阙天去琉璃界那日,也是在下雨的。   兄长亲自来见他,言说想在大婚之日请西方释迦来赴宴,恐遣人去身份轻了,怠慢释迦,想来想去只有祁钰合适。   毕竟只是兄长登位而不是他而已,若是换过来……说不定兄长压根就不会生气。祁钰也不曾多想,一声应下便去了琉璃界,还想着再回程之前能去一趟三生池,听说织萝与他未来的嫂子生了些龃龉,若能好生劝劝是再好不过的。   释迦倒是满口答应了,却要祁钰留下与他手谈一局。   到底是久居琉璃界的,又没有旁人能陪他练手,释迦的棋艺不高,至少前几局在祁钰看来是这样。   一心想着织萝之事,祁钰是不耐烦久留的。   但此时,释迦却提出要与他战最后一局,一局定输赢,谁输了谁救要答应另一人去做一件事。   若是神仙真的能未卜先知,祁钰说什么都是不会答应那个要求的。   可因着前几局实在赢得容易,祁钰亦想着能得释迦一诺十分难得,不假思索地便答应了。   大网已然撒开,而他这无知无觉的傻鱼儿也已经钻了进来,释迦这捕鱼人只需将网收拢,他便逃脱不得。   修长的手指捻着晶莹剔透的棋子,却迟迟不敢轻易落下。额角的汗大滴大滴落下,坠在棋枰上。因为二人坐在桫椤树下,一朵白花恰落在那处,汗珠打花瓣便是“嗒”的一声。   这一声原本极是细微,但于凝神思索的祁钰来说,却是格外惊心动魄,惊落了指尖的棋子。   “还下么?”释迦笑吟吟地问。   祁钰拾起那枚棋子放回盒中,苦笑着摇头,“原来释尊之前是在试探晚辈。却不知释尊有何吩咐?”   释迦笑而不语,伸手在空中做出个接的姿势,头上的桫椤树便在那一刹落下数朵白花,仿佛白鸽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掌心。但释迦又毫不在意地挥手一撒,那十数朵白花便一道罗落去了下界。   “劳烦殿下,拾回来吧。”释迦淡然一笑。   虽说感到一丝奇怪——释迦此举与耍弄人何异?但祁钰也不敢反驳,一是愿赌服输,二来他是晚辈。   十朵桫椤花落在人间,要一一寻回,却也要些功夫。待祁钰捧着十朵白花欲完璧归赵时,玄咫却告诉他,释迦已动身去了九阙天。   啊,是他哥嫂的大婚!只顾着忙寻回桫椤花,却忘了这么件大事。   不过他兄长成亲,本来也与他无甚干系。只希望他们不要太生气才是。   刚回到九阙天,他便听到有人在讨论日前帝后大婚。原本也是不以为意的,可听着听着,却忽地有些不对劲了——释迦出手拿下了三生神女?   天后顺顺当当地娶进门了,那么众人口中的三生神女,除了织萝还能是谁?   祁钰连忙拦住那些还在摆谈的神仙,想要一问究竟。   不过那时候祁钰一点也不知收敛,他倾慕三生神女之事可谓是人尽皆知。一见祁钰出手拦人,众仙都有些尴尬,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求着他去问天帝。   听说织萝可能出事了,祁钰自然是万分惶急的,仪态礼数都顾不上,一路冲进了天帝所在的漱香殿,底下人拦都拦不住。   彼时天帝正揽着一名绝色的仙娥正欲快活,被祁钰撞破,自然是衣衫不整的。他匆忙遮掩了,才怒道:“你做什么?”   才娶了天后,却揽着其他人……还有这样的?祁钰又一瞬傻眼。   但于他而言,织萝才是最重要的,他回过神来,连声问道:“大婚那日……阿萝来过?”   天帝的脸色有一瞬的不自然,下意识地反驳:“不曾。”   “不曾为何那些人传出风言风语来?”祁钰连客气也不想了,快人快语,“听说释迦将她拿下了押入了天牢?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三生神女……”   “放肆!三生神女又如何?身为三生神女便能目中无人?便能恣意搅乱朕的大婚了?”天帝怫然不悦。   祁钰愣了一愣,“搅乱婚礼?她怎么会这么做?”   “此事朕怎么知道?”天帝不欲多提,只是道:“出去!”   “好,那我去天牢问问她。”祁钰一面往外跑一面说着。   天帝许是太过得意,当即便道:“她早就不在天牢了,被送回三生池囚起来了。”   直到此时,祁钰才发现此事有些非同寻常。   (三)   忘川之源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一个外人也没有。   上一次去的时候,祁钰还见了许多在此徘徊不去、想要问三生神女一些问题的人。   没有人设禁制,祁钰便一路畅通无阻,直直闯到了三生池畔。   “阿萝,阿萝你在么?”祁钰站在结界外,放声叫着她的名字。自然,是无人会应的了,无论他怎么叫。   祁钰原本是想找天后求情,要来法子破解三生池的结界,让他与织萝见上一面便是。   问明了方向往天后的寝殿走去,祁钰还在纳闷为何天帝天后分殿而居,却冷不防听到里头传出二人说话的声音。   “成了?”   “算是成了,却也不算成了。身子毁了,但我没想到那死丫头的魂魄竟然无论如何都打不散。如今我却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哦,你们三生神女竟这般神奇?”   说话的人声音很好辨认,正是天帝天后,那提到的三生神女自然是织萝无疑。可什么叫做身子毁了魂魄打不散?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祁钰忍不住撞开殿门,闯进去斥道:“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里头的人唬了一跳,抬眼一看是祁钰,更加有些回不过神,便由着祁钰一跌声地喝问:“你们把阿萝怎么了?为何要如此待她?说什么她扰乱大婚,这也是你们的借口吧?”   “殿下,当时大婚情形如何,九阙天诸位神仙有目共睹,倘若不信,您大可随意找人一问,为何要撒谎?”天后先缓过神来。   “阿萝不是这样的性子!”祁钰怒道,“你们如何刺激她了?”   天帝自然容不得旁人这样与他讲话,暴喝一声:“放肆!朕是你的亲兄长,一母同胞,一起长大,你不信朕却要相信一个相识不久的女子?”   是啊,都是一起长大的手足兄弟,你明知道我对她情根深种,又如何对她下得去手?   祁钰看向天后,目光如刀:“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天后不自然地别开脸,强笑着想装傻。   “阿萝人在哪里?又做了什么才让您这般想要置她于死地?”祁钰痛心疾首地问。   天后愣了愣,才道:“她让我交出三生石的印信,放弃三生神女的身份,否则就别想嫁给云晔。你莫看我,此事整个九阙天的神仙都可作证,释尊也能。若不然,释尊何必出手?”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祁钰自然是不信的。   天后见他有迟疑,底气更足了,“这却要问她自己了。许是三生池多年来总是只化生出一个女子,而我却是与她一道化生而出,她嫌我妨碍了她。”   祁钰闻言便皱眉道:“不可能!”   “如何便不可能?你只见过她几次?对她的为人秉性又有多了解?难道能比我更多么?”天后不甘示弱地道,“她时常说起三生池同时化生我们二人,原本是不该,她想取而代之……”   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哪里容许旁人诋毁?祁钰一怒之下,几乎没了理智,祭出自己的佩剑,便要向天后刺去。   天后没料到他会骤然发难,匆忙躲闪,险些受了伤。   “你做什么?反了你的?”天帝勃然大怒,高声道:“来人!将这犯上作乱的贼子拿下!”   好个兄长,方才还口口声声兄弟情深一母同胞,如今便称作贼子了。   未等祁钰一念转完,殿门再次洞开,一队天兵天将便出现在了门口,而为首的一个,却是身着银甲的通钺。   “通钺你……”   “拿下。”通钺不待祁钰把话说完,便是一声令下,不待半点情绪。   那时祁钰还不曾想到,自己会与织萝遇到同样的劫难,以同样的方式苦苦挣扎。只是织萝遇上了释迦,自己只是遇上了通钺。于是,一个身死,一个重伤。   (四)   近日常饮酒,半梦半醒,不知星辰之变幻。   饮罢则奏箫管,呜呜咽咽,呕哑嘲哳,终难成曲。怪道卿不闻此《招魂》而相见。   余不擅音律,而愿为卿习此曲,不过有未竟之言待相询。今尚在?可安乎?今何在?可归欤?歧路耶?不欲耶?   俱无消息。   与卿过往,不敢稍忆。然解忧之杜康,总勾人愁肠。   余知卿喜静而不擅出,欲望三生池探看,然无印信,不得入。若卿重归三生池,可托梦以告焉?百年无一梦。   近来十载,余离九阙而访人间。故因兄嫂皆非同路人,两看相厌,更因此间或寻卿芳踪耳。   往大雪山,闻魔族内乱之消息,阿修罗为众所不容,渐至式微。   往姑苏,糖糕老妪过身数载,其子继。   往皇都,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凡卿与吾共适,悉一一重访,然物是人非,不复当年风貌。   院中白昙枯死已经年,盖余疏于照料故。自卿别后,竟无复花开。   食不知味,寝不安席,所思所见皆是卿,盼卿复来。   魂兮,归来。   一丝凉风拂过裸露在外的脖颈,冷得祁钰打了个激灵,撑着如同灌铅的眼皮坐了起来。   一眼便见到了眼前写满字迹的纸页,祁钰也顾不上宿醉后头疼得厉害,拿起那张纸细细看了起来。   字迹潦草,若不仔细分辨根本就辨不出那是他自己所写;毫无逻辑的字句密密麻麻地占据了整张纸,直至再无处下笔。有些许字迹晕开模糊了,却不知究竟是酒渍还是泪痕。   祁钰毫不犹豫地挥手招来灯火,面无表情地将那页纸焚尽。   绝不能教人看见。   只是阿萝,我真的好想你,你究竟在何处呢?   (五)   “司法天神日理万机,怎么有空理会我这九阙天第一等的闲人呢?”   “原只有一句话,你不想听我便立刻走了。”   “既然你都来了,但讲无妨。”   “姻缘天定,但六界之中唯有三生石是测姻缘的。月老他……”   “为何与我说起这个?良心不安了?”   “既然是我自己选的路,便不会后悔。话已带到,信不信由你。”   “多谢。”   自那日起,许多会些棋艺的神仙都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月老那臭气篓子,可算高抬贵手放过我了。转念又一想——却是哪个倒霉鬼又被他盯上了?   众神仙结伴去一瞧,心道还真是个倒霉鬼。做不成天帝、心上人忽然失心疯了搅扰帝后大婚被释迦出手擒住便已经够惨了,还被月老抓去下去……哎,还是死道友不死贫道吧!   月老的棋艺是真的烂啊,偏偏棋品更差,每日与他对弈,祁钰都觉得生不如死。   但听闻月老殿可能藏着织萝的消息,祁钰又不得不一遍一遍地往月老殿跑。   直到有一日,用来绑泥人的姻缘线自然跃起,抽了月老一下子,又慢慢变成了一个女子的模样,斥道:“谁许你这样胡乱安排姻缘的?六界众生岂容你随意搓圆捏扁?”   阿萝……真的回来了!   不敢就这般找过去,只怕是引起了他那心怀鬼胎的兄嫂的怀疑,便忍痛抽出自己一半法力,封印成符箓,送给她防身也好啊。   因着抽取法力,祁钰不得不在自己的府邸修养数日。   但终有一日,他还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她面前,笑着与她说话。   虽然,说出的第一句话并不是那么美好——   二位,这地方不太平,还是别去了呗?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的番外拼命撒糖,我的……放刀。 蓄谋已久的四十米长刀,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求不要打死我! 保证后面的番外是糖! 今天高考,试试文言文,虽然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玩意儿……但是写这段的时候是真难受啊TAT 第158章 口腹之欲(上)   (一)   “姐姐, 你饿了吗?走了这么久, 要不要吃点东西啊?姑苏的蟹粉小笼很有名的, 蜜汁豆干、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枣泥麻饼、猪油年糕也很好吃的。”   大街上行走着两名极为亮眼的男女,样貌俱是一等一的好。那女子一直神情冷淡、目不斜视地疾行, 而那男子则缀在她身后, 带着点讨好地询问。   终于, 那女子有些受不住,脚下略略一停, 转头认真地看他, “祁钰殿下, 你不是天生的神族么?餐风饮露都是多余的。何况就是个寻常人, 都一百六十岁了,也该辟谷了吧?”   到底年轻, 身份又高, 被这么一说,祁钰也有些讪讪的, 隔了许久才道:“我只是怕你饿了嘛……”   能让祁钰这般跟着叫姐姐的,自然也只有织萝一人耳。   织萝一向也不屑看人脸色行事,头也不回,“殿下早就说过, 我都六百岁了, 若是再不会辟谷,就该笨死了。”   “姐姐我最近怎么惹着你了呀?要是不高兴了你骂我就是,何必这般说话呢?”祁钰有些生气了, 但尾音微微上扬,又带着一点他自己都觉察不到的撒娇意味。   即便没有觉察到,织萝也不由得心软了,缓声道:“作祟的妖魔与水患相比,实在是小事。既然亲自动身来了,也就罢了,还须得速战速决的好。待这妖邪除去了,你若是真的馋,便带一些回去吧。”   祁钰撇了撇嘴,终究还是点了头。   可心里的话始终还是没说出来。   姑苏他一早就来过,这里什么好吃的他没尝过啊?就是他觉得的确是值得一尝,猜想让织萝也尝一口。   也是怪他,怎么能奢望高高在上的三生神女理解他所想呢?   (二)   这次姑苏城有人来求援,说是有几户人家接连丢了闺女,过个几日便会在城外的小河边捡到闺女从前的贴身之物,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捕快查过了,并非是歹人,而几班道士和尚夜来看过,说是有鬼气残余。   可查来查去,却总也查不到那怪物出没的规律。毕竟丢失的女子有大家闺秀也有小家碧玉,甚至还有在外头抛头露面的商人之女。   祁钰按照求助的道士给的线索,去了就近的受害人家。   只是巧得很,这一家恰是卖粥面点心的铺子。   听闻二人是来帮忙的,又见祁钰小小露了一手隔空取物的本事,店主夫妻简直要把祁钰供起来,领着他与织萝去了店里最干净的桌子坐了,又赶紧赶制出两份鳜鱼羮呈上。   这下,不想吃也得吃了。   织萝不好拂了人家一片心意,便用勺子舀了半勺放进口中,却被鲜得睁大双眼。看着平平无奇的一碗羹汤,白花花的似乎是没放什么佐料,却更是凸显出鳜鱼本来的鲜美,与为佐的莼菜相得益彰。且这鳜鱼肉细细剔去骨刺,又炖得几乎成了胶冻,入口即化,细滑无比。   面上的神色变化虽然细微,却叫祁钰看在了眼里。   既然织萝满意,祁钰便十分开心,喝了大半碗羹汤,方才问道:“二位,请问令媛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丢之前家中可有什么异象?”   一提起爱女失踪之事,夫妻二人便不由得悲从中来,“玉莲是四日之前丢了。那天我们照常开了店,玉莲帮了一天忙,我们三个一起关店回去的。之前一直都好好的,什么事都没发生。但是第二日一早,我们却没见玉莲起来,叫门也没人答应,进屋一看,没有人。起先我们以为是她先动身来店里了,还笑她忙糊涂了,连被子都不记得折。谁知我们到了店里之后也没见着人。等了一天……可算知道是人丢了。你们二位可一定要帮我把玉莲找回来啊!”   织萝一向不会安慰人,也没这个耐心,只是抓着自己存疑的一点,问道:“被子没折?意思是玉莲姑娘是在家歇到半夜丢的?”   夫妻二人哭得投入,谁也没理她。   祁钰想了想,点头道:“似乎是如此。若不是在梦中被掳走,便是一个熟悉之人夜里忽然找上门来将她哄出去了。二位,半夜没有听到什么不同寻常的动静吧?”   “没有,我们一向睡得浅,要是真有什么事,早该觉察了。”夫妻二人竟然会理祁钰,倒是让织萝十分意外。   织萝想了想,又问道:“玉莲姑娘有没有……唔!”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口中,却是祁钰忽然捂了她的口。织萝惊得双目圆睁——这小子,怎么敢?!   其实祁钰反应过来之后,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了。原本他只是猜到了织萝会问什么,也知道按照织萝的个性会怎地来问这话,更知道这话问出来会怎生刺激那两夫妻,便下意识要阻止她说出口,谁知道……   掌心下的肌肤一片细腻光润,几乎让祁钰生出爱不释手的感觉。那两片红润的唇瓣更是软得一塌糊涂,带着点湿意,混着呼出的气息轻轻地打在他的手心,生出酥酥的痒。   只是织萝开口之时便惊动了那两夫妻,此时二人愣愣地望过来,闹不清到底是要问什么。   四个人就这般面面相觑。   祁钰反应过来,连忙撤了手,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玉莲姑娘定亲了么?”   “还没说亲。这几年店里忙,一直叫她来帮忙,倒是忘了这事……”   祁钰又问:“那玉莲姑娘有没有瞧着中意的少年郎?”   “没有。咱们玉莲这么老实……你们不要红口白牙地败坏我们玉莲的名声啊!”   似乎真的是想错了。   织萝终于不那么窘迫了,除却耳尖泛起一层薄红之外,神态语气倒是与素日一般无二,“玉莲姑娘平日里不帮着店里的时候自己喜欢做什么?”   夫妻二人认真想了想,“也就没什么了。玉莲一向不爱说话,也没什么玩得好的朋友,要是店里不忙,她就喜欢去书市瞧瞧。”   “会不会是在书市遇上……”书市是什么地方?难道青年文士会少了么?年轻的读书人,若是再生得好些,嘴巴再甜些,妙龄小姑娘最是抵抗不了的。   但夫妻二人却坚定地摇了摇头,“若是如姑娘所想也就好了。只是街坊四邻都知道,我们玉莲一向去书市都是为了买食谱。那些个读书人,成日里说什么‘君子远庖房’,怎么会愿意与玉莲搭话啊?何况不怕两位笑话,我们家玉莲生得又不是顶好看的,那些个读书人怎么会瞧在眼里?”   食谱?这倒是个奇特的爱好。   于是祁钰顺口问了一句:“玉莲姑娘的厨艺如何?”   提起这个,夫妻二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色,“不是我们自夸,小店的生意一向还不错,就是因为我们家的菜做得好。其实从前我们夫妻一起开店的时候生意差多了,还是玉莲开始帮忙之后才好起来的。玉莲这丫头,什么都不爱,就喜欢钻研厨艺。刚刚二位尝的这道白龙臛,便是玉莲细细研究过后改良的,若非如此,这羹也不会这般细腻鲜美了。”   一个擅长厨艺的女子在自家后院失踪了,现场还有鬼气留下……总不会是哪个鬼差鬼仙抓人回去做饭吧?阴鬼又不能食阳间之物,抓回去有什么用么?   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祁钰与织萝换了个眼神,便要告辞离去。   临走之前,那家的女主人还十分不好意思地问:“这位法师,你有没有……成亲啊?”   祁钰愣了愣,旋即悟到她的意思,又下意识去看了一眼织萝的面色,却见她满色如常,一点好奇也没有,才有些无奈地道:“在下又心上人了。”   女主人十分失望,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进到屋里去抓了一把松子糖,不由分说地塞到了祁钰手里,大概是想当个赔礼道歉的。   原本是不想收的。不过又想着织萝没吃过,一旦捉鬼忙起来可能就没这个时间了,祁钰还是替她接下了。   一路走了好远,织萝一直都神色淡淡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是祁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问道:“姐姐,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奇我的心上人是谁呀?”   织萝有些惊讶地扬了眉,“哦?真的有?我还以为……是你编出来搪塞的。”跟着祁钰在人间辗转许多时日,织萝渐渐也开始明白些人情世故,看出刚刚那女主人问那话是什么意思了。   祁钰嘻嘻一笑,“可是我真的有啊。”   “哦,那你……开窍好像还挺早的。”一百六十岁,对于人来说实在是高寿,可对于神族来说,却是十足的少年。   玉面上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红晕,祁钰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还在酝酿织萝问下一句话的时候他该怎么回答。   谁知织萝问过便罢了,又开始目不斜视地赶路了。   祁钰有些傻眼了,不甘心地问:“没有了?”   “嗯?”还要问什么吗?   “姐姐真的不关心你以后的……弟媳妇会是谁?”   若不是真的熟络了,祁钰又委实不讨人厌,再换个人来问这话织萝一定赏他一记如刀眼风便走了。想了想,织萝才认真地道:“你又不是我亲弟弟,只是因为你比我小才叫我姐姐了,怎么能算弟媳妇?”   “啊?”这次轮到祁钰说不出话来。   织萝又道:“何况九阙天的神女仙子我也不熟识,其余五界的女子便更是不认得,问了也无用。”   这话真是……无从反驳。   祁钰忽然有种胸口一滞的感觉。   怎么办,似乎自己把自己坑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有个大活动,累得简直不想更新。现在继续番外走起。 这个番外的时间是中二期两只刚刚见面不久、还在一起治水杀妖的时候。 内容为祁钰是怎么从一个娇生惯养眼高于顶的帝子变成厨艺超群的痴汉好男友的~~~ 第159章 口腹之欲(中)   (三)   一连走访许多户人家, 得到的结果着实让人意外。   杨员外家大小姐珍儿, 其貌不扬, 别无所长,唯独会做一手好菜。   商人齐富之女金娘, 针织女工、烹调酿酒是一把好手。   孙秀才家的闺女秀娥, 秉承“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家训, 精通一切家务,其中当然就包括下厨。   刘木匠之女小红, 才说了一门亲事, 正被母亲逼着学做饭。   ……   虽说丢了女儿的人家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 丢了的这些闺女也互不认识, 看似这失踪一事十分随意,也没个规律可循。可细细一看, 这些丢了的女子, 都或多或少与厨艺扯上了联系。   所以,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 会厨艺的女子都很危险。   只是人间的女子,尤其是家境不那么好的,下厨几乎算是必备技能,这样算来范围也太大。织萝起先还提出过, 捉人那只鬼大概也是会挑一下的, 比如长相什么的。后来要过丢失女子的画像一看,却不得不收回自己的想法——好像还真是不挑。   不过祁钰又分析许久,又有了新发现。   所有的失踪的女子里头, 没有一个是嫁过人的。   但细细想来,但凡有妖物伤人或是人口失踪的案件,几乎受害的都是未婚的少女。一来是未婚少女独处的时候远比妇人多,一个错眼看顾不到的时候太多了;二则未婚少女掳去做妻妾或是转手贩卖甚至是吸取精气逗比妇人要强。   没有更多的线索,也不知道那鬼物掳人是为何,只能沿着仅有的线索查下去。   祁钰又想出一个主意——既然那鬼物要掳会做饭的未婚少女,眼前不就有个现成的织萝么?不会做饭没关系,可以现学么。   织萝想也不想一边一口拒绝了。   “为什么呢?”祁钰十分好奇。既然织萝急着要抓了作祟的鬼物回去治水,如今找到一个最可行的法子,怎么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呢?   织萝愣了一愣,显然她拒绝只是因为不愿意。不过既然已经拒绝了,少不得也要说出至少一条理由来。于是织萝慢吞吞地道:“你与我一到此地就开始大张旗鼓地打听少女失踪之事,难道那鬼物不知道么?”   “这……”还真是很有道理。不过祁钰还是不死心地道:“青天白日的,鬼哪敢肆意出来活动呢?就算他听说了此事,却也不知道打听的人就是我们啊。”   织萝斜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就知道你没见识。   因着连续走了许多受害人家去打听消息,总会摆出茶果点心来招待,织萝倒是意外地尝到了许多祁钰推荐的美味。只是一口两口还好,多了便有些腻味,何况苏式点心本就偏甜。于是一回到客栈,织萝便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捧着不肯撒手。   呷了一口清茶,织萝才淡声道:“万一这鬼物法力高强,又或是附在凡人身上,白日里偏偏就可以出来行走呢?”   “那……姐姐你说呢?”祁钰有些无奈。   垂眸又呷了一口茶,眉尖微微一蹙,似乎是想到了一个主意,织萝抬起眼来望着祁钰,那一霎的眸光流转,直看得人心弦发颤。织萝噙着笑,“倒是可以……你扮女子,我扮男子。想来他也不会看得十分仔细,应当认不出来。”   “不行!”祁钰甩了甩头,干脆利落地拒绝,心下还想,好在本殿下我心性坚定,没被美色所迷惑。   “怎么?”织萝挑眉。   祁钰走到织萝面前,一站一坐,便显得祁钰本就颀长的身材更加高大。而祁钰也没有附身相就的意思,只是笔直地站着,居高临下地道:“姐姐你有多高?我又有多高?就这么站在一起……也不像啊。”   织萝只是将凳子往后头移开些许,让自己不必仰脖子仰得那么累,并没有站起来自取其辱。托腮思忖了一阵,织萝道:“这岂不是更好惹他上当?”   “嗯?”祁钰有些傻眼了,这话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呢?   纤长白净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尖削的下巴,织萝笑道:“你想啊,若是身材像你这般高大的女子,一般是很难嫁出去的吧?你找了个未婚夫,可是这未婚夫别说没你高,就连跟一般男子比也差了一大截,那你必定是不满意的吧?这时候,有一个稍微条件好些的男子来对你表达倾慕之意,你能不动心么?”   祁钰闻言便怒道:“什么叫我动心?我哪来的什么未婚夫?我有这么水性杨花?我有这么肤浅?”   织萝眼唇笑道:“我只是打个比方啊。你且说有没有道理?”   “我……”   “嗯?”眼尾微微上挑,暗含威压之意。   祁钰想了想,瘪嘴道:“姐姐,你学坏了!”   “是么?这样的馊主意,我见以前你也没少出啊。”   就算是有那也是让通钺去做的啊!我有这么坑过你么?摸着良心回答我!   只是祁钰再怎样不甘,再怎样生气,织萝也一概不予理会,就这么定下了计划。   (四)   三日后,姑苏最有名的的食铺天香楼外头一大早就跪了个身材高挑、容貌昳丽的女子。   伙计开门之时便吓了一跳,连忙叫来了掌柜。掌柜出来一看,也吓得不轻,连忙要去服。奈何那女子跪得太过结实,怎么都扶不起来。   掌柜差点给她跪下了,一跌声地问道:“姑娘,您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么?一定要这么折煞小人?”   其时,天香楼外已然聚起了一圈又一圈的看热闹的人,扰得掌柜实在无法做生意。   而那“女子”便是乔装改扮的祁钰,若不然凭他再怎么健壮,也不至让好几位壮汉合力也拉不起来。   “奴家……请掌柜的相救!”因为不敢胡乱使用法力,祁钰只能拼命捏着嗓子说话。   只是他这一嗓子便让掌柜觉得更加不好了,“姑娘有话慢慢说,慢慢说……”   “实不相瞒,奴家……父母早亡,举目无亲,也便只剩一个未婚的夫婿在世。前些日子奴家来姑苏投奔他家,他、他嫌弃奴家粗陋,什么都不会,想毁了这门亲事。奴家求了他许久,他才答应若是十日之内奴家能做出一道让他满意的菜,他就娶我过门……听闻天香楼是姑苏第一楼,师傅们各个身怀绝技。奴家只求学个一招半式的,您看……”祁钰忍着恶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完了他们编好的台本。   “哟,这姑娘好可怜,掌柜的,你就点个头吧?”   “就是,不需要看家本事,随便一两样,让她回去交个差就是。”路人都开始七嘴八舌地求情了。   掌柜实在是怕了祁钰在门口长跪不起,便胡乱道:“好好好,就让大师傅挑一样简单的让你学。之前会做饭么?”   祁钰摇头如拨浪鼓。   掌柜的更头疼了,“姑娘,在下都答应了,您赶紧起来可好?有什么话咱们里面去说?”   祁钰自然从善如流。   叫来了大师傅,两人合计一会儿,掌柜才道:“如今正是樱桃开始上市的季节,就教姑娘一道甜点吧?既简单又别致。”   其实祁钰一点也不挑,毕竟这只是个借口,他堂堂帝子也不是认真要学做饭的,当下便道了谢,跟着师傅进了后厨。   乳酪浇樱桃,怎一个简单了得。   甜酪、樱桃、蔗浆都能买到现成的。手擘才离核,匙抄半是津——将樱桃刨开、去核,盛在盘碗中,浇上乳酪、蔗浆,用小匙舀食。   樱桃酸甜可口新鲜多汁,乳酪醇厚,蔗浆甜蜜,十分美味。而水晶的盘儿衬着樱桃的莹红与乳酪的凝白,也实在赏心悦目。   祁钰千恩万谢地捧着盘子去了,献宝似的给织萝尝。   周遭没有感受到鬼气,织萝才放心大胆地舀了一小匙送入口中,却有些意外:“乳酪与蔗浆添得恰到好处,再多就甜了,少些则有些发酸。想不到你于此道上很有些天赋么。”   “多谢夸奖。”祁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着,面色黑得仿佛锅底一般。   织萝只作不见,笑道:“甚好。今日你出门之后,我还在想这几日会不会因为你做饭太过难吃而死,现在看来,原是我多心了。”   她说的这话委实是在逗着祁钰动手打人。只是织萝这么个向来严肃的人却笑得眉眼弯弯,祁钰一时看住,竟忘了反驳。   等他答应了织萝第二日继续去学做菜之时,才恨恨地想——美色误国,古人诚不我欺也!   无奈何,都答应下来了,祁钰第二日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天香楼故技重施,以至于道最后骗着骗着都习惯了。   于是在祁钰好演技的发挥和围观人群的好心劝解之下,祁钰一连学会了天花饆饠、橙玉生、荷香鸡、蟹酿橙、白龙臛、松鼠鳜鱼等菜式,且由易到难,还越发复杂。   偏偏祁钰天生就聪颖过人,学什么都是一点就通,做出来的菜竟然连天香楼的大师傅都赞不绝口,还扬言说若是那个男人再无理取闹不肯兑现婚约,就要收祁钰为徒。   祁钰丢开始思考怎么编个借口将大师傅搪塞过去。   好在他们寻找已久的鬼物终于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了,祁钰终于可以脱开身去了。   因为祁钰为了嫁人而去学厨艺此事在姑苏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那鬼物不可能没听说过,自然是勾起了好奇心,也便暂时没有去下手伤害其他的无辜女子。大约观察许久,觉得祁钰此事为真,才终于在某一个无星无月的夜里摸到了织萝临时赁下的宅子里。   鬼气忽地扑面而来,祁钰一下子惊醒,又连忙闭上眼装睡,心下却在冷笑。   什么小鬼,也敢让殿下我吃了这么久的苦头,看我抓住你之后不把你打个魂飞魄散! 第160章 口腹之欲(下)   (五)   “姑娘, 姑娘?睡着了吗?”到底是鬼物, 悄无声息地便潜进了祁钰的房间。   只是这只鬼的行为有些诡异啊。按照祁钰的想象, 应该是直截了当地进来该动手就动手。不过看这架势……是想跟他聊天?   心念急转,祁钰最终还是决定先跟他聊一聊, 至少先搞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吧。   于是祁钰做出一副被叫醒的模样, 睡眼朦胧地看了来人一眼, 只觉得一片漆黑,根本看不清来的这人长什么模样。不过看身形, 明显与织萝不同, 就算是个寻常人也知道来的是不速之客。   祁钰拥着被子往墙根里缩了缩, 一副又惊又怕的模样, “你是谁?为何会在半夜出现在奴家的房中?”   “姑娘,同在下成亲吧。”那鬼物幽幽地说着。   这是什么情况?就算是花妖狐鬼要勾搭书生, 不也是该先半真半假地诉说身世或是孺慕之情再春|宵一度么?张嘴就说要成亲的算是怎么个情况?   “你到底是谁?再不说, 奴家就喊人了!奴家可是有未婚夫婿的!”祁钰拼命想象一个正常的凡间女子此时应当有怎样的反应。   那鬼轻笑一声,“就你那未婚夫婿?呵, 矮得跟豆芽似的,还有眼无珠,如何配得上姑娘你?”   好吧,他所说出的嫌弃的话, 几乎都被织萝猜透了。   “你怎么能这么说!”祁钰又羞又愤。   “难道在下说错了?他不仅身量矮小有眼无珠, 还不懂姑娘一番情意,更不珍惜姑娘的手艺。若是姑娘与在下成亲,在下一定会好好待你的!”那鬼物一面说着, 一面便往床上飘。   嗯?还有这一出?这是要……真是猥琐至极!   祁钰心中暗怒,却不得不摆出一副又惊又急的模样开始踢打,“你走开啊!我与你素不相识,说什么情意不情意的?救命啊!”   “你怎么这样不识好歹?”鬼物有些愠怒,粗声粗气地说着,同时动手来掀被子。   可以确定,这鬼物的思维不同于常人,没必要讲道理。既然他先动手,祁钰也就不打算客气,准备拉回被子再来个“被穷剑见”。   只是他动手一拉,却一下子怔住——这是个什么鬼?手劲够大啊!   就在他愣神的那一瞬,鬼物真的一把将他的被子掀开,随手丢到一旁,然后欺身而上,一把将祁钰按倒,同时俯身而上。   那一霎,祁钰只觉得自己是被一道天雷从头顶心到脚底板劈了个透彻——本殿下的清白啊!竟然要被这鬼东西给糟蹋了吗?   “救命啊!你放手啊!”呼救已经不是伪装了,而是真的被吓到。   那鬼物不管不顾地握住祁钰的衣襟,用力往两边一分。   “啊!”   “你……你竟然是个男的?”那鬼物有些傻眼了,足足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旋即又怒道:“既然你是个男子,怎可随意穿女装?还扭扭捏捏如此作态?实在是恶心!”   那一瞬间,祁钰只有一个想法——你这小鬼,只怕是死得也不大耐烦了!   啪——   房门被一脚踹开,光亮也随之盈满整个房间。祁钰这才看清那鬼物的模样。面色青白是肯定的,除此之外,这鬼生得五大三粗还满面虬髯,就不是个讨喜的长相,祁钰不由得更加嫌恶。   织萝举着灯站在门口,随意披着衣衫,长发如瀑倾斜,懒懒地道:“是什么鬼这么厉害?竟逼得我们祁钰殿下叫救命?呃……你这也的确太惨了点……”终于看清屋里是什么情况之后,织萝愣了一瞬,说话也有点打结。   祁钰崩溃地大叫:“姐姐你还不快帮我!”   那鬼物若有所悟,直起身来,大喇喇地坐在祁钰腰上,“你们……故意下的全套?”   祁钰终于忍无可忍,拼尽浑身力气,将那鬼物掀下去,摸出自己的佩剑,指着他的时候手却有些哆哆嗦嗦的,“你说呢?就你这丑样子,还想娶上媳妇?做你的春秋大梦去!”   “你说什么?”那鬼物似乎被猜到了尾巴,一下子暴起,再次向祁钰扑过去。   (六)   其实结果是没什么悬念的,自然是祁钰与织萝联手将那鬼物拿下,绑得结结实实押到一旁审问去。   “最近城中总是有姑娘失踪都是你搞的鬼?说,那些姑娘现在何处?是死是活?你又为何要对她们下手?”祁钰将自己收拾停当,却还恼怒的很,问话就如连珠炮似的,恨不能将拳脚一起往那鬼物身上招呼。   谁知那鬼物也硬气,竟张嘴便招了,“就是我。那些女子都太不顶事,我一现身就吓得不是哭就是闹,死活不肯答应嫁给我。”   祁钰翻了个白眼,意思很明显——就你这样,人家凭什么同意?   织萝抿了抿唇,神色还算肃然,“你将她们怎样了?”   “软的不行自然就来硬的。直接扛走太麻烦了,还容易闹出动静。本来以为生米煮成熟饭她们就会同意,谁知……这些个女子,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一般人家的,都跟纸糊的似的,根本就经不得碰,一碰就……”那鬼物不以为意地道。   织萝闻言柳眉一蹙,祁钰便知道她是动怒了。   只见织萝屈指一弹,一道光晕便拢在了那鬼物身上。光华一敛,那鬼物便换了衣服模样——周身黑气缭绕,七窍流血,面目狰狞。   “你一身煞气甚重,即便是阳气充沛的青年男子与你待久了也会受不住,何况只是弱质女流!”织萝粉面含霜,双拳紧握,“那些女子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你要这么对待她们?”   那鬼物明显怔了一怔,“你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我只是想找个媳妇而已,有错么?”   “就算你不知凶死之鬼煞气甚重,难道你还不知阴阳殊途么?”祁钰也怒不可遏,看那神色,只想拔剑劈了眼前这鬼物。   “难道我就这么白死了?”鬼物也变了脸色,“都说做鬼之后要了结自己生前所愿才去转世投胎,我到死都没娶上媳妇,难道不该去找一个?”   原本人死却未成亲,可托梦家人,让他们去寻一个年岁相仿性别相异的新死之人合葬也就罢了,当然,也需得双方家人同意才是。可祁钰不想告诉他,只是脱口道:“就你这德行,活着娶不上媳妇已经是报应,你还不知悔改,非得去残害其他无辜女子,是想遭到天谴么?”   “我这德行,我什么德行?”鬼物十分激动,“你以为我就没有女子喜欢么?”   祁钰哼了一声,不予回应。   织萝隐约觉得还有些内情,不得不压抑怒火,问道:“你姓甚名谁?为何而死?”   “为何要告诉你?”   “好生问话你不愿意讲,是不是要一剑将你劈得魂飞魄散才高兴?”祁钰作势就去拔剑。   那鬼也是知道轻重的,连忙道:“我叫杜永才,祖上三代从商,家里也算有些积蓄。我爹娘去的早,临去之前给我定下一门亲事,姑娘姓李,名秋娘。李秋娘生得一般,却做得一手好菜,后来她家道中落了,我也没想过要退亲,因为我天生就喜好美食。虽然我的样貌粗陋,但因我家中颇有些积蓄,当时争着要嫁给我的女子也不少,可我嫌她们不会做菜,都比不上李秋娘。但那李秋娘后来却瞧上了个读书的小白脸!那小白脸家里一穷二白,还一肚子坏水。他们二人若是来告诉我说他们情投意合想白头偕老,我也不会不放他们去。可那小白脸挑唆李秋娘假意与我成亲,还让李秋娘在新婚当晚亲自下厨做了点心,并在点心里下了剧毒……合力倾吞了我的家产!”   祁钰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觉得杜永才蛮惨的。   至少他没有因此就立誓说要杀尽天下奸|夫|淫|妇。   可他后来的行径……又似乎没有强到哪去。   于是祁钰恨铁不成钢地道:“阎罗手下有判官,自会判定人一生是非功过。待百年后那二人身死,自会下地狱受罚。”   “我知道,所以我才没去找那两人!”杜永才十分生气,“可是我不甘心,我竟然还不曾真正地成亲就被人害死了!从小我就有个心愿,希望找一个能干贤惠、能给我做出许多美味的娘子,在心愿达成之前,我不想去转世投胎。”   “你想就一定能实现么?皇帝高高在上又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多少人想做?难道个个都能当?”祁钰恨不得一巴掌打醒这个傻子。   也不知是祁钰的那句话触及了杜永才,他一下子便泄了气,“意思是说我命中注定没有那个能让我满足口腹之欲的人了?”   人都死了,织萝也懒怠替他去算,只是道:“今生如此,必是没了,但来生或许还可以盼一盼。”只是杜永才犯了大戒,手上还握有人命,需得在地狱中忏悔恕罪多久才能去转世,却不是织萝可以掌控的了。   不过杜永才却没想那么多,十分欣喜,“那好啊,赶快送我去转世投胎吧!”   织萝和祁钰对视一眼——这人是猪么?为了吃竟然还求着要下地狱?不过这本来也是他二人的目的,祁钰便发了消息通知鬼界来接人。   在等鬼差来的时候,杜永才又提了个要求,“这位公子,我知道你最近学了很多菜式,瞧瞧都觉得十分美味。能不能……哪怕是看一眼也成啊!”   啧,果然是头猪!   不过想着他马上就要去地狱受苦,织萝倒是心软了,催着祁钰去做了许多菜,烧给了杜永才,让他在上路之前饱餐一顿。   (尾声)   姑苏女子失踪一事真相大白,丢了女儿的人家无一不感到了晴天霹雳。家中还有其他子女的尚好一些,只是那点心铺子的玉莲却是家中的独女,满心盼着女儿回来的夫妻二人闻此噩耗,双双病倒。   祁钰于心不忍,替所有罹难的姑娘都做了法事,并摆出身份给鬼界施压要让这些女子来生去个好人家。最后祁钰还不放心,偷偷在点心铺子放下一大包银子才离了姑苏。   原本织萝也心绪不佳,只是看着祁钰的做法,不由得又笑:“这般不放心,不如就留下来做个上门女婿?”   “姐姐莫要乱讲,我真的有心上人的!”   “好,不讲了。”   真等织萝闭口不言了,祁钰又觉得心里痒得仿佛猫抓一般,“姐姐你真的不好奇是谁吗?”   “想说你就自己说,不想说便罢了。”织萝仍旧兴趣缺缺。   “算了!”祁钰赌气一般地道,“总有一日她会知道的。”   “还需总有一日?你看那杜永才,你又学了这么久的手艺,随意做点什么送去,把人哄开心了,不就大事可成了么?”织萝随口说着。   哦,那她已经吃过许多次了。   可惜还是没领会到我的一片心意啊!   不过祁钰一点都不气馁,只是笑道:“那可不,一天一点,总能让她动心的。看来我这手艺也是没白学的,总有一日……可以做给心上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完啦,这次是全文真的完了。 感谢大家的观看,鞠躬! 写一篇文大家有缘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