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天也很美味》 作者:遥情八遐 文案: 王子殿下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小吸血鬼。 小吸血鬼身娇体软,脸颊白嫩嫩,笑起来尤其惹人喜欢。 这么可爱,当然要好好宠着了。 毕竟……养好了,才能吃。 内容标签:西方罗曼 血族 甜文 西幻 主角:贝茜,赫恩 ┃ 配角:弗雷德,丽塔,希里兰德 ┃ 其它:遥情八遐 第1章   贝茜沉浸在一个柔软又漫长的梦里。四肢懒懒地下沉着,偶尔翻身,在周围漾开小小的柔波。   长长的金发散在丝绸的枕上,打着鬈儿,因她睡梦中无意识的一动,也跟着滑落了些,没入枕被的缝隙。   梦境实在太漫长,长得连她自己也忘记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腹中空空,被扰人的饥饿感催促得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房间里几个高高的烛台上静静地燃着火,映照出那垂落的纱状床幔里一个慢慢坐起的小人儿的身影。   贝茜抬手揉眼睛。   身下那蒙了丝绸的大床实在太软,躺上去整个人都往下陷,容易惯得骨头娇软。   她是已经睡得太够了,小脸却不见带着饱眠后的淡粉,肌肤白得雪一般,干净又柔弱。   待那揉眼睛的小手放下来,便看见她滴翠一样漂亮的绿眼瞳,长睫一耷,眼帘垂敛了一半。   贝茜去摸她的肚子,感觉到前胸贴着后背的空虚感。   她很饿。   再望望四周,只看见被床幔遮掩着的朦胧的房间布景,用黄金雕的荆棘与花从墙壁蔓延到天花板,富丽堂皇,却十分陌生,即便在困了她许久的梦境之中也从未见过。   她再动一动,掀开被子,直起腰身。   金发便垂落到了腰际,身上柔滑的方领丝绸睡裙领口开得有些低,兜着两团生长饱满的白皙软嫩。   贝茜本想慢慢地滑下床去,却连脚也还没伸出,便听得房间门轻轻响了一声,随即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人的脚步很稳,走得也很快,不一会儿便到了床前,那纱状的床幔被轻轻一撩连开了,露出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贝茜抬起头。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有着俊美的面容,发、瞳、身上的军装皆纯黑如鸦羽,鼻梁直挺,唇形优美,领口的双剑红宝石勋章一晃一晃,格外醒目。   看起来是个贵族。   他看着她,眼瞳中情绪莫辨,须臾缓缓俯身凑前了,伸手来摸她的颊。   贝茜没有动。   她并不抗拒这个陌生男人的靠近,甚至还有些自己也说不出的隐隐的期待——他出现之时,她分明在空气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属于食物的甜美气息。   大手在她脸上轻轻抚了抚,指腹有薄茧,蹭得她脸上微微发痒。   他军装袖口的银袖扣离她的肌肤不过两指的距离,但她只是眨眨眼,什么异常反应也没有。   这下子,那男人眼中便流露出几分诧异,微微地张了张唇。但这诧异很快收敛了,于是什么话也没从那薄唇里吐出来。   贝茜忽然生出几分难耐,小脸往旁边一避,离了他的掌心。   倒不是惧怕,说出来怕吓人一跳。   可因为他的触摸,她是确确实实生出强烈的对食物的渴盼,睡了那么久,上一次进食已成为遥远得模糊的记忆,腹中里空无一物的肚肠在蛊惑与催促她,使得她下意识舔舔唇,小嘴带了几分湿润。   被贝茜躲避,那男人便垂下了手,本想说些什么,床上坐着的小人儿却是先开了口,一点儿也不见外地:“我肚子饿。”   倒是不认生。   他闻言,不知想什么,随即一扬唇,在她身侧坐下了。   这下离得她反而更近。   那股缥缈的甜香一下子浓郁起来,直窜入鼻腔,每一次呼吸都在告诉她,香气的来源便是身旁坐着的这个男人。   他闻起来……如此美味。   贝茜甚至不敢呼吸得太用力,因为冰凉的四肢分明已经开始升腾起微微的热度,而颊上那股喝过酒一样微醺的迷醉感,已经开始往她大脑蔓延了。   她真的好饿。   “那。”那男人终于开口,声音温温,贴心地询问道,“你想要什么?”   再正常不过的询问此时在贝茜耳中也成了邀请。   她又舔舔唇,往他身边挨得更近了些,欲言又止地,那挥之不去的迷醉感已令她双眸都有些水润润地起雾,直盯着他宝石勋章下被军服领子包裹的脖颈,差点儿便忍不住把手探过去。   贝茜不说话,那男人又轻轻问了几句,提到她的名字,她就如实道:“叫贝茜。”   “伊丽莎白。”他就笑起来。   再然后……不知经历了怎样的一番折腾,她已给饥饿熬得如堕梦中,晕晕乎乎,碧眸中浮起迷离的红,只瞧见他抬手将领口的红宝石勋章解了,连带着军装外套也褪下放在一旁,洁白衬衫下的脖颈看着便令人垂涎欲滴。   金发的小人儿蠕动蠕动,几乎已攀附着他的肩贴上来,小手去摸他的脖子。   真的是很香。   胃肠里的饥饿强烈渴盼着,她一推就将他推倒了,凑过去碰到他脖上热热的皮肤,轻轻启开两片嫩粉的唇,露出隐藏着的小尖牙。   贝茜贴近他。   倘若有人在旁,此刻怕是要捂嘴尖叫,屁滚尿流地唯恐逃之不及。   那男人却相当顺从地放松了身体,只是在体验了冰凉而软的触感之后,被两颗尖牙迅速咬破了颈,还是稍微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血液流出来。   殷红又香甜,吮进嘴,酒一样醇美的口感,令贝茜无比享受地嘤咛一声,浑身的骨头都软绵绵起来。   她的小手原本按在他胸膛上,此刻用了力,抓得那衣衫起皱,表现出极强的占有欲,倒又令他愉悦。   床幔不知何时又滑落下来,遮掩了床上的隐秘,不知情的人,单看那偶尔动一动的两个影子,还以为在做什么羞羞不可为人道的事情。   但于血族而言,此刻吮血给身体带来的快感,其实也与人类之间的相互取悦差不了多少了。   被压着咬的男人动一动手,将贝茜滑下的金发在指间绕了绕。另一只手伸去搂了身上那小人儿的腰。   她很软,肌肤凉凉,被他一触,便染了点他的体温。   贝茜实在很饿,尝到甜头就不愿意松口,潜意识里担心他挣扎,小牙便越发地咬紧了。   这使得那男人忍耐片刻,终究忍不住地低低叹一声,安抚道:“不用着急,都是你的……”   夜越发沉了。烛火在烛台上摇曳两下。   不知过了多久,那睡着贝茜的房间门才又一次打开,黑军装男子缓缓走出,眼神倒是清醒又冷静的,倘若忽略他有些凌乱了的黑发与领口。   等在门外已久的侍从一听动静便迎上来,刚抬头看了一眼,马上有些赧然地低下脸去,口中唤了一声:“殿下。” 第2章   一面说着,一面又把头低得更下些,不知想到什么,倘若“殿下”不在身旁,此刻便要欣慰地慨叹出声。   真是不容易。   国王的独子赫恩在军队摸爬滚打大,虽顶着那张漂亮的脸,却是出了名的自持禁欲,拉拉女人小手这种事情从前虽也做过,带回城堡独处一室这样长时间,出来时还衣衫微乱,却是只有今晚这一次。   那房间里的女人还是殿下亲自抱着回来的……   王子的贴身侍从维克托开始浮想联翩。   前几日王子带亲卫队出游,按照惯例,最迟第二天也该返回,这次却足足晚了三天。   待马队裹着薄雪,风尘仆仆出现在城堡下,他领着人上去迎接,却见领头的殿下怀中抱了个用长绒斗篷包得严严实实的小身子。下马时殿下还不必他人接手,稳稳地搂着她便快步进了城堡。   他倒是想看看那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探着脖子却连一寸肌肤也未见着,只于殿下将她放到床上时瞧见了一缕打卷的金发。   不久之前,殿下沐浴换了衣服,猜想她醒了,便进房间里察看。出来时就……   维克托嘿嘿嘿笑出声,一抬头正对上赫恩的双眼,马上牢牢地闭了嘴。   他自然不知道殿下抱回来的是什么珍宝,给多十个脑子,也生不出足够丰富的想象力猜测房间中那少女是个睡了许久、将将醒来的吸血鬼。   毕竟吸血鬼在这个世界已经销声匿迹许多年,被公认为灭绝生物了。   各人有各人的秘密。   又不知贝茜晓得那被她压着半天轻薄了脖颈的人,血管里流淌出的殷红如此高贵时,会作出什么样的表情。   此时她在软床上坐着,实在是享受得很。   不久前小人儿终于满足了口腹之欲,舌尖伸出来轻轻舔了舔唇角,食饱餍足的一张小脸便懒懒的,倒还记得顺便将身下那男人的脖吮干净,一滴残血也不放过,最后两只手在他胸膛上一撑,自己滑坐回床上。   身旁的人跟着坐起来。   他的名字叫赫恩。他在被她咬得有些气喘时低声说。   赫恩的血中仿佛融了过量的罂粟,迷人得过分,令贝茜吮完后整个人都飘飘然,双眸水汪汪,这么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活动着修长的手指将领口的扣子慢慢扣好,末了黑军服加身,被扑倒时那种慵懒又迷人的诱惑力一下子便收束了去。   贝茜吸吸鼻子,知道自己正在这个人的地盘上,倒也不害怕,抿抿小嘴,意犹未尽地道:“你好香。”   这话什么情况下听起来都有种调戏人家的感觉,两个人刚结束了某种秘密的事情坐在床上,更有些暧昧起来。   被夸耀香香的王子殿下有瞬间的愣怔,随后欣然接受了贝茜的夸奖,坐正了好整以暇道:“我把你带回来的。不害怕?”   “如果害怕,刚才我就吸干你的血了。”贝茜诚实地道。   他就又笑。笑的时候眼睛亮亮,尤其好看。   赫恩抬起手,修长的食指轻轻贴上她的唇,一挑便将那两片嫩粉的唇启开了,指尖碰到她尖尖的牙,没有用力,否则又要再出一次血。   “我在山洞里发现你时,你正躺在密闭的水晶棺里睡得很熟。”赫恩问,“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她摇头。   他又问:“不记得沉睡之前发生的事情?”   这回是点头。   这么一问三不知,赫恩似乎也放弃了从贝茜口中获知些什么的打算,将手指从她口中撤了,起身撩开床幔,道:“我睡在楼下。如果想要什么,可以来找我,也可以管这里的人拿,这里的多数房间你都可以进出,只是暂时别离开城堡。”   他说城堡,她眼神便动了动,倒没多说,站在床上扯着床幔道:“我要洗热水澡。”   金发的小人儿站得高高,裙摆遮不住两条白嫩的腿,他视线从她肌肤上一掠而过:“可以。还要别的么?”   贝茜要的不多,想一想,暂时没有了。   于是王子殿下出了房间,吩咐人准备热水,令得维克托望来的眼神越发暧昧,两相对视,维克托赶紧收了慈母一般的微笑,微微躬身道:“弗雷德大人先前来过,听说您在忙,就又先回去了。”   “知道了。”   弗雷德是王国威名赫赫的铁腕将军,终日冷着一张脸,却依然拥有相当庞大的粉丝团——其中一半是男粉。男人敬仰他的军功,女人热爱他的皮囊,人气直逼王储赫恩,虽然当事人自己毫不关心。   他是赫恩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出入王宫的频率很高,刷脸刷到卫兵看见他那张脸就主动放行的程度。   赫恩离开,维克托听从吩咐等在房门外,倒如愿以偿看见了殿下从外头带回来的少女。   她没穿鞋,光着脚打开门走出来,好奇地在满是浮雕的墙上摸了摸。丝绸裙子遮不住的肌肤白得雪一般,许是方才受了血液的滋润,唇瓣显出娇嫩的玫瑰色来。   外头比房间里要亮许多。通道开阔,地板由光滑的大理石铺就,从镂空花纹的窗户望出去,天幕一片漆黑,纷纷扬扬地落着雪。   赫恩离开的时候,她分明听见维克托称呼他为殿下。贝茜暗道,碰上了个了不得的人物。   维克托领着她去了浴室。浴池大得令人咋舌,能养一条人鱼。奶白的浴液里漂着新鲜花瓣,白孔雀雕像的喙中缓缓流出汩汩温暖的细流。旁边倒是没有候着侍女,因为殿下发话,让她自己洗澡。   贝茜本来也不喜欢陌生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待维克托离开,慢慢地褪了裙子,泡到浴池里,轻轻拨了拨水。   热水熨帖得她的肌肤微微发烫,现在摸一摸,触感体温与正常的少女没什么两样。   可惜她不是普通少女,是生命永远静止了的吸血鬼。好在是个漂亮的吸血鬼,走到哪里都很吃香。   贝茜拢了一手的花瓣,低头望着,微微出神。   她实在是睡得太过久了。接受初拥成为血族的那一天,回忆起来像是隔着整个世纪。   那个银色头发的男人吸干了她全身的血液。她倒在铺满柔红的冷棺里,似一尾涸辙中奄奄一息的鱼。他的尖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深深扎进血肉里,传递进来冰冷入骨的刺痛感。   然后他搂着她,把脖颈送到她唇边,一面亲吻她的发一面道:“享用我吧。”   那是贝茜第一次知道,交换血液在带来肉体痛苦的同时,还能产生令灵魂震颤的……极致的快感。   浴室门被突然敲响,惊走了她的回忆。   “谁?” 第3章   “小姐,您在里面洗的时间有些长。”门缝中递进来一个轻柔的女声,“只是确认一下您没有在浴池里睡着。需要进去服侍您吗?”   “不。”贝茜马上道,“不要。”   她哗啦从浴池里站起身,裹了绵软的浴巾,待将身子擦拭干净,换上整齐叠放在台阶、细腻柔软的高腰长裙,披散着湿漉漉的发走过去打开浴室的门。   原本以为等候在门外的只有方才说话的那一个女人,一抬眼,实在要因眼前的大阵仗而停滞脚步——十几个排列整齐、服装统一的女仆静静站立着,脸蛋一样好看,胸脯一样高耸,腰肢一样纤细,连低头行礼的动作都无比统一。   “这是做什么?”贝茜问。   小脸上倒平静的,似对这种恭敬顺从习以为常,只是不喜欢被太多人围绕,微微地扬起眉。   为首的女人长得最好看,目光与她身上淡蓝的裙一般温柔似水,闻言微笑道:“这是殿下的吩咐。每个人都做了细致的分工,一定照顾好您的饮食起……”   她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此时贝茜一边伸手拧着湿发,一边摇了下头。   摇头就是拒绝。   周围的女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将目光放回笑容不变的领头那女人身上。见她默了一下抬起手,登时如同听见什么无言的命令般转身秩序井然地退下了。   不过眨几次眼睛的工夫,走道里只剩下两个人。   “容我报上姓名,小姐。我是安娜贝尔,殿下的内务官。”一对一的时候才发现,安娜贝尔比贝茜还要高一个头,但她目光温柔,给这么俯视着,倒生不出不舒服的感觉。贝茜听见安娜贝尔继续道,“您不想要她们服侍,那要我好不好呢?”   “这么说安娜贝尔陪着她在城堡里逛了一个晚上。”   晨光透过窗户洒落在卧室的白长绒地毯,倚靠着床头黑发凌乱的男人闭目缓缓说着话,褪到腰间的被子遮不住光裸胸腹上紧实有力的曲线,往上单看一张脸,实在很容易生出“此人无害”的感觉。   谁知道是不是无害。   “是的,殿下。”维克托慨叹道,“安娜贝尔大人是内务官,对您也不必亲自服侍,却听说昨晚是她自己主动提的要求……伊丽莎白小姐的魅力真是很大。”   他一面说,一面偷偷看赫恩的表情,见殿下竟还颇为愉悦地弯了弯唇,心里不由再度掂一掂贝茜的分量:能不大吗,殿下亲自带回来的人。   “伊丽莎白小姐逛了大半个城堡,天快亮才回西塔。”维克托接着道。   “睡了么?”赫恩问。   他掀开被子下了床,维克托赶紧拿衣服过来替他拢好,低着头答道:“并没有。小姐要了一些书,正在房间里看,安娜贝尔倒是遵照她的吩咐回去休息了。”   那少女的精力充沛得惊人,不过这样正好,殿下的精力也充沛得惊人。   国王和王后甚至不在城堡里,借微服私访的名头去外面旅游——赫恩处理起国家政务游刃有余,还有弗雷德辅佐,几乎没有什么压力。   即便如此,维克托还是经历过殿下连着两天一夜不休息的时候,最苦的居然是从旁侍奉的他,呵欠连天双目无神,殿下却仍旧精神焕发,还有力气跟弗雷德大人出去射箭。   赫恩随意用过早餐,到西塔去看贝茜。   他抬手敲门时,贝茜正向外坐在窗台看书,下着雪没有太阳,不怕晒伤肌肤,小身子裹了斗篷,摊开在腿上记载王国历史的大部头翻到一半。一片雪花落下来,原本要落在书页上,被小手接了去。   这真是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堡,用很大很大这个词也不足以形容。尖尖塔顶耸入天际,即便天幕沉沉,成百上千支不灭的烛火映照到水晶、宝石与金银器皿上反射的光芒能使整个宫殿亮如白昼。她走够了台阶与桥,终于打算停歇时,听见安娜贝尔说还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地方没去,摆摆手宣告了放弃。   安娜贝尔就弯腰替她束紧了斗篷的带子,柔声道:“那我送您回去休息,好吗?”   这个内务官很容易令人心生好感。贝茜的肌肤凉凉,她的手却很温暖,偶尔触碰着,倒也没叫贝茜心生抵触。   城堡外还有占地面积极广的花园,因着是冬天,目光所及之处便尽是雪树银花,中央一座巨大的喷泉,四周还缀着不同设计的小喷泉与雕塑,大道两旁守卫着制服整肃的士兵。   赫恩还说不要离开城堡,守卫这样森严,就算她插上翅膀,恐怕也飞不出去。   贝茜无意识地将书翻过一页,碧眸放空地,分明已经出了神。   她暂时没想过离开的问题,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去思考——她遗失了一部分记忆。   能留在脑海中的过往都无比清晰,却偏偏不完整,她记得自己如何成为的血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为谁、发生了什么而沉睡至今,好似有人擅自抹去了一部分,这令她感觉很不舒服。   还有这个王国……她也完全不了解。   身后的门被轻轻敲响,贝茜回神,转头道:“请进。”   赫恩于是走进来。他身上穿的还是同昨晚一样制式的黑军装,颈上摘除了宝石勋章,不知是否贴心地顾着她腹中饥饿时解扣子方便。   “安娜贝尔陪你参观了城堡。”他走近她,抬手替她别起落在颊边的一缕发,顺带着望了一眼书中的内容,微笑道,“还喜欢这里吗?”   随即见贝茜眨眨眼,往空气里深深嗅了一下,小脸便往他手掌心挨过来,叫他触了一手的柔软。   “喜欢。但我明明不饿。”小人儿有些疑惑,目光在他身上溜一圈,“真奇怪……”   这个人什么时候都闻着很香,吸引得她口齿生津的那种。昨晚除了他,还见过维克托,安娜贝尔还跟了她一整夜,都不曾有这样的反应。   赫恩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伸手取过她腿上的书,臂弯一揽将这绵软的人整个抱起,转身放在大床上:“饿了?”   贝茜摇头拒绝:“不是。”从他怀里爬出去,想了一想,“我睡的那个水晶棺,你带回来了么?”   赫恩顺从地收回搂她的手臂,有些惋惜地道:“很遗憾,我把你抱出来之后,山洞就开始塌陷,即便挖出来,怕是也破坏得差不多了。”   他顿一顿,补充道:“那副棺做得无比精致,很像是配给某位公主的。”   贝茜就笑起来,大概笑他想象力太丰富。从来没听说过那位王公贵族是吸血鬼,即便写在童话书里,也未免太魔幻了些。   赫恩才陪着她说了一会儿的话,维克托就很不好意思地进来打断,躬身行礼道:“殿下,弗雷德大人已经来了。”   昨天夜深之时他来了一回,今天起早又过来,应该是有事情要说,赫恩示意维克托在门外等着,轻声对贝茜道:“听说你不喜欢别人服侍,但是我想你对这里还不很熟悉,总归需要一个人跟着。安娜贝尔你喜欢吗?”   他说安娜贝尔,贝茜脑海中便浮现出昨晚那高挑而温柔似水的美人儿,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下意识地道:“她长得太高。”   赫恩扬了扬眉,待要再说什么,维克托已经顶着锅盖又进来提醒:“殿下,弗雷德大人已经进城堡大门了。”   他就点头道:“好,你再看看喜欢谁。”又瞧见床上那本大书,重复了昨天的话,“想要的东西管这里的人拿。事情处理完我就来找你。”   抬手在她软滑的小脸上抚了抚,王子殿下便先前去见将军。   他刚走没多久,床上的小人儿便滑下来,穿上鞋子快步走出门去。   贝茜刚刚考虑清楚,与其让赫恩再派别人跟着她,不如直接选安娜贝尔,至少安娜贝尔的长相和性格都很对她的口味。   料想赫恩现在走不远,她脚下便加快了些,打算追上去说清楚。   只是下了一层旋转楼梯,将将拐过转角,迎面便撞上个硬邦邦的男人胸膛,鼻腔内扑进那人的气息,夹杂着一点子凛冽的雪的味道。   “抱歉。”她站稳脚步,眸光往上,首先望见他领口与赫恩一般的银双剑勋章,更繁复精致些,只是没有宝石点缀,再往上望进一双冷漠的灰色瞳人中,突然身子一抖,被冷风灌入脖似的,瞳孔瞬间缩了缩。   贝茜后退一步,隔开了与那陌生男人之间的距离。   此刻站在她跟前的男人身形颀长,银色发丝被风微微吹动,容貌雪一般漂亮,神情也似雪一般冷,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却又像什么都没看见,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但于贝茜而言,他的脸分明与记忆中某张脸完全重叠了,耳畔似乎仍低低响起他如同情人私语的“请享用我”,令得她惊疑不定地将那个名字唤出声:   “希里兰德——” 第4章   声音倒是又轻又软,随时能化在裹挟着雪花的风里一般。   但她看着他,碧眸中除了惊诧,分明还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憎恶,倘若此时手中有刀,怕是会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干脆利落地将刀光送进他胸膛。   被唤希里兰德的男人原本面无表情,觉察了贝茜毫不掩饰的情绪,轻轻一挑眉,却非意外,缓缓地流露出一丝轻蔑来。   这副模样她一点儿也不陌生。   彼时他强制性地坐拥着她,姿势亲昵,怀抱却无比冰冷。   希里兰德抬手要抚她的唇,被尖锐的小牙狠狠咬破了指尖,不怒反笑,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涌出的鲜血抹到她娇嫩的唇瓣上,化开绮丽的殷红。   “要是置身人群中。”他低声道,“你该知道把这两颗牙齿藏得好一些。”   “你说血族高贵,却要我在人类面前畏首畏尾吗。”贝茜扭开脸,用手去擦嘴巴,擦了一掌心的红。   那时候他也是这么样,捉起她不安分的手贴吻一下,笑容轻蔑,似众人皆为他指掌间的蝼蚁:“这是狩猎的乐趣。”   此时此刻,他又重新出现在贝茜面前,借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末了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贝茜原本绷紧了身体每一寸神经,提防他突然发难,这个举动却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待上前一步,还没开口,先瞧见随赫恩离开的维克托去而复返,一边躬身行礼一边道:“弗雷德大人!他们说您转道来了西塔,殿下正在前面等您。”   贝茜听见维克托叫那人弗雷德,小脸上顿时有些古怪,追赶的脚步停了,站在原地瞧着他们。   随即见弗雷德回头朝这边望了一眼,也不知是在看她,还是越过她去看别的什么,冷冷道:“我不想在会客厅等。”   维克托赶忙又迎了迎:“走吧,大人。”   弗雷德往前走出几步,桥的另一头又现出一个人影来。   安娜贝尔一身淡雅的水色长裙在飞雪中格外显眼,款款而来,将将好与他擦肩而过,脚步一顿,目光交汇之际低声道了句:“弗雷德大人。”   弗雷德没应,连步伐也不曾停一停,大踏步离开了西塔。他走得太快,维克托要小跑才能跟上。   所以维克托还是更喜欢跟王子殿下一块儿走。一路上陪着笑到处扯话题,也不见这位将军应一两句。   “伊丽莎白小姐怎么在这里站着?”安娜贝尔微笑着问。   她天蒙蒙亮才回去休息,现在竟又过来服侍贝茜,茶色长发整齐地挽在颈后,面上倒是一丝倦意也不见,本要去拢贝茜捏着裙子的手,到底没这么做,只柔声对还盯着弗雷德离去方向看的贝茜道:“外面冷,不如先进去吧。”   “他是什么人,安娜贝尔?”贝茜问。目光仍是惊疑不定的。   她记忆中的血族希里兰德莫名有了另一个名字、另一重身份,还与赫恩搭上关系。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他竟不认她。   “弗雷德将军是殿下的挚友。”安娜贝尔道,“他经常进王宫找殿下,刚才恐怕是听说殿下在西塔才过来。”   不。贝茜在心里默默道。   他不是什么弗雷德,就是对她进行过初拥的希里兰德。她虽睡了许久,不至于连一个人的脸与动作特征都忘得精光,何况她恨他。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转身沿着楼梯慢慢回塔楼上的房间去了。   安娜贝尔跟在她身后。瞧着这金发的小人儿回房之后便踢掉鞋子爬上床,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王国历史的书页,体贴地没有打扰,俯身将窗台底下她乱放的书一本一本拾起叠好,放在房间的桌上。   梳妆台上堆放着珠宝首饰,圆润洁白的珍珠穿成的项链堆了一截在珠宝盒子外头,所有东西都是赫恩吩咐了送到贝茜这里来,可惜收礼的人并不是很感兴趣,拿在手里玩一玩,知道在城堡也花不出去,干脆放在一边。   “从昨晚到现在您都还未用餐。”安娜贝尔问,“想吃点什么吗?”   内务官自然不知王子殿下昨晚已经身体力行地将这小人儿哺得小脸透粉,来之前便让厨房备了菜,想着让她吃一点。   但即便贝茜肚子饿,吃人类的食物也不顶用。听安娜贝尔这么说,她想一想,道:“我要喝水。”   水是盛放在透明水晶杯里送过来的。   贝茜低头饮了满满的一口,感受着那无色无味的液体流入咽喉,未觉满足,只觉空虚。小嘴被水沾得湿润润,再喝两口,就将杯子放回去,接了安娜贝尔递过来的手帕,在唇上擦一擦。   端水来的女仆候在一旁,瞧见内务官细致入微的侍奉,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随即接收到安娜贝尔似不经意瞥过来的一眼,马上端正姿态,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用托盘接了水杯,快步退出去。   安娜贝尔收回手帕,仔细收好,看着贝茜,不知想到什么,脸上表情越发柔和了:“我听殿下说,您同意让我服侍。”   “你不愿意吗?”贝茜问。   “怎么会。”安娜贝尔从梳妆台取了梳子,过来替她梳拢一头柔滑的长发,笑道,“我非常高兴。”   赫恩说处理完事情就过来找贝茜,但一直到了中午也没再露面。   雪渐渐停了,笼罩在穹顶的阴沉沉的云逐渐散去,阳光普照,唯独西塔的房间拉上了厚厚的窗帘。   贝茜昨晚逛了一整夜,此时说想睡觉,安娜贝尔便收拾走床上的书,待她躺下,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被角。   小人儿的半张脸都埋进了被子底下,半闭着眼,眼睫耷下来,一动一动似微扇的蝶翼。   “我随时在。”安娜贝尔道。听见贝茜轻轻地“嗯”一声,才直起身,放轻脚步出门去。   但门关上之后,床上一团的被包分明还动来动去,完全没有睡着。   贝茜又跑下床,小脚踩在地板上,没发出声音。   她根本一点也不困,只是不喜欢雪后灿烂得过分的阳光,觉得空气都轻浮地喧闹起来,还不如拉上窗帘,在暗光线里静静坐着,将没想明白的事情不受打扰地想下去。   安娜贝尔说随时在,但到底内务缠身,此时料想贝茜刚刚睡下能抽出点空闲时间,低声吩咐两个女仆在门外守着,便暂时离开。   那两个女仆倒是安安静静没有说话,仔细听着房间里头的动静。   片刻,实在无声,其中一个按捺不住内心八卦的火苗,轻轻地开了话匣子:“安娜贝尔大人果真对这位小姐上心的。”   “还亲自找了殿下说想过来服侍。”   她们说话的声音其实很小,耐不住血族听觉敏锐。   房间一片昏暗中抱着膝盖坐的贝茜本来对门缝里传递进来的夹杂着八卦与兴奋的窃窃私语不感兴趣,忽然又在女仆的话语中捕捉到“弗雷德”这个名字,不由伸长了耳朵。   “安娜贝尔大人之前遇见弗雷德大人了。但他们两个,看起来很疏离啊……”   “不是说他们是情人吗?”   那小团的身子便一动,眸光渐渐散了开去,似陷入未知的遐思。   贝茜将脸埋进臂弯里。   赫恩抬手解开了军装靠近领口的两颗扣子。   弗雷德坐在软软的红绸缎圆椅上,取过盛着金黄酒液的高脚杯,将杯沿凑到唇边轻轻抿一口。   这已经是他喝的第三杯。   “谁说王室不出臭虫。你们家那个亲王想探听侄子的隐私,未免做得太大张旗鼓了些。”   冷漠的灰瞳微微眯着,出卖了弗雷德此时不大好的心情。   赫恩却笑。   王子殿下的亲和力明显比将军强太多,他好似也不太在乎弗雷德口中的亲王,修长的手指在领扣上抚一抚,难得地在对话时出神,想到此刻待在西塔里的贝茜。   太阳已经出来了。   与将军的议事已近尾声,本来是说王国边境最近有些乱,扯来扯去,又扯到亲王身上。   所谓亲王是指国王的弟弟、赫恩的叔叔卡特,弗雷德一向与他不对付,明里暗里都不掩饰对这个王室宗亲的厌恶。   就像贝茜对希里兰德那样。   弗雷德眸光闪了闪,喝光高脚杯里的酒,起身准备告辞,临了面无表情地问:“我听说你从外面带了个女的回来。”   “伊丽莎白。你已经在西塔见过她了。”赫恩道。   “她是什么人?”弗雷德又问。   这个问题却没有马上得到回复。   弗雷德见赫恩转脸望窗外,似没听见一般,冷冷一笑:“你从来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不如我替你回答。”   他顿一顿,语气仍是淡淡的,却语出惊人:“她是一个血族。” 第5章   赫恩闻言回过头,眸光闪烁一下,却好似并不是很意外,随即微笑起来:“不枉你研究过那么久的灭绝生物。我还觉得伊丽莎白不饿的时候看起来跟常人无异,不过是肤色白了些。”   这是坦然承认了。   “哪里带回来的?”   “山洞里。”   弗雷德视线在赫恩微微敞开的领口停顿一下:“来路不明的危险生物……你难道还用你自己的血喂她。”   “现存的最后一个血族,有什么不可以。”王子殿下回想起贝茜腹中饥饿时水雾蒙蒙的眼,那小脸娇嫩的,我见犹怜,温声道,“她看起来很喜欢。”   将军唇畔那抹笑意便越发冷,手指在桌案敲了个响:“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个宝贝?”   “你干脆杀了我。”贝茜道。   她仰面躺着,被压得牢牢,身上那副躯体在被她用手推了数次仍纹丝不动之后,倒是体贴地抬了抬,但那人的手分明还流连在她纤颈上,冰冷修长的手指触碰着那细嫩的肌肤,似琢磨何处下口。   希里兰德只要她一个人的血,每一回她都要反抗,久而久之,这么压制着这小人儿也成了他恶劣的爱好。   “如果我想让你死,当初就不会对你进行初拥。”希里兰德弥漫上一抹猩红的灰瞳瞧着格外妖冶,唇贴过来,在她耳畔放轻了声音道,“你喜欢这种感觉,伊丽莎白。所以你害怕了。”   “我没有。”   “不如让我试试……”   贝茜又开始挣扎,一抬手扇到那男人脸上,却没有清脆的耳光声,反而被一只温热的手握在了手心。   “伊丽莎白小姐。”安娜贝尔见床上的小人儿一下子睁开眼睛,还有些余悸未褪的样子,温柔笑道,“做噩梦了么?”   贝茜的手又软又凉,体温却是有些过于低,安娜贝尔的体温或可传递些给她,但下一秒贝茜就缩回了手。   重新聚拢眸光的碧眸凝了安娜贝尔一眼。身下是软软的大床,她睡过去之前虽坐在地板上,既然安娜贝尔在身侧,被她抱回来也不奇怪。   贝茜摇头:“没做梦。”抬手去揉眼睛。   这个谎撒得真不高明——她刚才分明从梦中惊醒,但内务官顺着她的意,旋即转移了话题:“殿下临时有事出了城堡,走前说尽快赶回来。现在已快傍晚了,您需要先用晚餐吗?”   王子果真忙碌。   安娜贝尔操心贝茜的饮食,却不知贝茜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小人儿在房间里坐了许久才闭上眼迷迷糊糊入梦,梦里回忆起些遗忘的片段,此时还有点想继续睡,看看能否回忆起更多。   幸而也不饿,又喝了两口水,自己主动盖上被子,任安娜贝尔放下床幔,临了道:“给我留一支蜡烛就好。”   安娜贝尔依言留下一支柔柔燃烧的烛火在墙壁烛台,无声地退出去。   钟塔敲完第六下的时候,赫恩披着星光回到城堡,下了马便长靴踏雪脚步不停地赶往西塔,维克托在后面追:“殿下等等我啊!”   奈何腿实在没有王子长,可怜地被抛在了后头。   赫恩不太清楚一个雌性血族的进食规律,猜想即便不如人类这样一日三餐,也该一天喂一点。   贝茜沉睡了许久,昨晚喝的血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多,倘若每次的食量都固定,倒也不难养。   只是上了塔楼,先看见守候在外头的安娜贝尔。   赫恩的脚步便放缓了。   “伊丽莎白小姐还在睡。”内务官道,“她一整天都不曾用饭。”   赫恩就笑笑:“这个不用你操心。”   安娜贝尔低头应声是,再抬眼时,殿下已轻轻推开门走进房间。   纱状床幔里一只若隐若现的小小的被包。走近看,随轻柔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显然睡得香甜。   赫恩撩开幔帐。   小人儿蜷了身子侧躺着,放在枕上的小手缠了柔滑的金发,嘴唇花瓣一样,在微亮的烛火下看格外漂亮。   他的眸光温柔起来,俯身替她将被子掖了掖,轻声道:“伊丽莎白。”   赫恩没有在贝茜的房间里逗留多久。   她既然不饿,他也不必扰人清梦地叫醒她喂食,只可惜今天有些忙,没能跟她待多少时间。   “你主动请缨来服侍她,那就服侍得好一点。”赫恩出了门,对安娜贝尔道,“不要随便让人靠近她。”   安娜贝尔正轻轻掩上房门,视线在那床幔后朦胧的小身子上停顿几秒,随即垂眸道:“是,殿下。”   赫恩没料到的是,他走后没多久,贝茜便醒来了。   她后来睡的这一觉毫无收获,什么梦也没有做,只觉隐约嗅见在赫恩身上闻过的香甜气息,肚子渐渐饿起来,那股子想要血的欲望终于生生将她从睡眠中催醒,坐起身,空气里分明还残留着一丝食物的芬芳。   小人儿舔舔唇,掀开被子滑下床。   然后见光影一动,门打开,安娜贝尔闪身而入。   她一听见动静就走进来,却不知道赶在一个血族饥饿之时出现,跟主动献身没什么两样。   “您醒了。”   安娜贝尔还未走近,便有些惊奇地瞧见贝茜黏过来,小手搂抱了她的腰,踮起脚小声地道:“下来一点。”   卧房里只有一支蜡烛,光线不好,那小脸又埋在她的衣服里,她没看见贝茜微微漫开了红的眼睛,顺从地屈膝降了高度。   贝茜一饿便同喝醉酒般醺醺然,碧眸微眯地凑近安娜贝尔的脖颈,正待下口,突然轻轻嗅了嗅,小手上力气松了些,眼中那抹红也褪下去。   “不是你。”   她轻飘飘说出这么句,安娜贝尔没听清,柔声问:“您说什么?”   贝茜摇摇头,后退离了她,眼睛湿漉漉水润润,所幸还余些理智:“我要找赫恩。”   安娜贝尔一怔。还没等应答,那金发的小人儿自己就先走出门去,她赶紧起身跟上,顺带拿了鞋与斗篷。   王子殿下说他就睡在楼下,但要到一座城堡的“楼下”,得先从西塔过一座桥,下了楼梯再从十数个金碧辉煌的房间找他的卧房,倘若不熟悉这地方的吸血鬼,恐怕还没找到人就已经饿死了。   有安娜贝尔在,贝茜倒是不用发愁迷路,只不过赫恩并不在房间里,待再转过一个拐角,找到的却是维克托。   贝茜整个人都罩在毛绒绒的雪白斗篷里,小手捏着衣摆,并不说话。   维克托见这两个人突然前来,料想是有什么事情,上前行了个礼:“安娜贝尔大人,这是?”   安娜贝尔眼睛往他身后那紧闭的门一瞟就知道赫恩在干什么,淡淡道:“小姐找殿下有急事。”   维克托很为难:“但是殿下正在沐浴……”   话音刚落,身后浴室的门却是响了一声,维克托见安娜贝尔马上垂落了眼帘,下意识回头,登时觉得自己脸被啪啪打得有点儿疼,目光幽怨起来。   赫恩站在门边,浴袍虚虚敞着,蕴蓄着力量的紧实胸肌真是诱人。水汽漫出来,熏蒸得他好看的眉目都有些朦胧。那黑发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分明是听见外头的对话随便穿了浴袍便出来。   他看着贝茜。   那股香味自他一出现便闻得清清楚楚,小人儿不用叫,自己越过安娜贝尔与维克托走来,待赫恩抬手拨下她的斗篷帽,瞧见那雾蒙蒙的眼和给舔得粉润润的唇,知道她是饿了,弯眸笑出声,抬臂搂抱起她进了浴室。   那扇门又严严实实地关上。   维克托跟安娜贝尔对视一眼,怨妇一般窝到墙角去抠墙壁。   浴室里的水正热,赫恩本来也才没泡多久,这要喂的就起了床。   他抱着贝茜坐在台阶,倒是不介意上头还有水,刚把她放下摘了她的斗篷,她便攀着他的肩膀爬到他腿上来,跪坐着,绵软的小身子整个儿都偎在他的胸膛。   倘若是正常女人,此刻应该仰面瞧着唇红齿白的王子殿下那张脸迷醉不已,贝茜虽也仰着小脸,眸中也醉意醺然的,却不是对赫恩本人,是对他那优美的散发着迷人气息的颈。   倒是连移开眼睛来看一下他表情都不,叫人颇有些无奈。   “还挑食么。”赫恩揽了她的腰,瞧着她双眸浮了红,小尖牙又露出来,话语间又带点愉悦,“安娜贝尔和维克托都能做你的食物。”   贝茜正伸了手去摸他的脖子,指尖给他头发上滑落的水珠沾得湿润,收回手来看,伸舌尝了尝,也觉得很甜,闻言终于迎上他的目光,想也不想,摇头道:“只有你很香,我想要。”   作者有话要说:半年后王子卒于贫血。 第6章   赫恩跟贝茜在浴室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关着门什么也瞧不见,叫维克托在外面等得很心焦。但旁边还有个平静等待的安娜贝尔,他也只能假装无事发生地干站着。   待大门打开,终于现出人影来时,维克托发现他的王子殿下怀里仍抱着那用斗篷裹起来的小人儿,两个人的衣服都有些给水汽沾湿,连带着贝茜的发尾都是润润的,不由越发浮想联翩,咳嗽一声想迎上去,却被赫恩轻飘飘一个眼神止住了脚步。   贝茜的脸在赫恩胸膛前埋着,小身子一动不动,一只手紧紧揪着他的衣服,他低下头轻声跟她说什么,她也只摇摇头,似有些给折腾累了想睡。   殿下果然神武,维克托暗暗道。心里为赫恩啪啪啪鼓起的掌声经久不息。   无偿供血的赫恩却知道怀里这绵软的分明半点儿睡意也没有,不过是太陶醉于他血液的滋味懒得动弹罢了。   那小脸粉粉、眼神湿漉漉的模样他并不想叫旁人看见,再搂一搂,贝茜便主动攀得高些,枕在他颈弯闭了眼,满足地小小叹息了声。   倘若所有血族吸完血都同她这般惹人怜爱,这个种族大概就没那么快灭绝。   赫恩被贝茜享受的叹息弄得一时间倒也有些想尝尝自己的血究竟什么味道。回忆起方才在浴室里给她的小手紧紧搂抱着腰,怕他跑了一般,便有些想笑。   她一吸血就软绵绵的身体反应似乎不受控制,小牙却无比锋利,扎进皮肤带出血液,末了颈上的伤口经这一番吸吮,在她撤离之后竟奇异地愈合了大半,只是仔细看还能看出咬痕。   他看贝茜眸中迷醉的红逐渐褪去,知道喂饱了她,才抱着她出来。   赫恩抬头对候在一旁的安娜贝尔道:“伊丽莎白在我这里待一会儿,再晚些她要是想回西塔,我会送她回去,你可以先休息。”   安娜贝尔应了一声,没有看赫恩,视线在贝茜身上稍稍停留,转身离去。   赫恩的卧房比贝茜那个要大上许多,白长绒地毯铺满整个地板,蒙了紫罗兰色绸缎的床又大又软,对着床的那面墙壁上开了个不大的门,倘若拧转把手走进去便会发现,里面是个连通了的带壁炉的小书房,书架比城堡里其他书房要矮些,不至于一直高到天花板,却也塞得满满当当。   赫恩将贝茜放到床上,瞧着她脱掉斗篷,翻身又下来,显然不乐意在上面待,便由着她自己慢慢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放进裹挟着雪花的夜风。   血族栖息在夜里,夜色越深沉越迷人,越发令得沉睡在血液里的不安分蠢蠢欲动。   于是有了血族的夜宴。   希里兰德带她参加过几回,前两回都是品血,他自己并不喝,也不准她喝,只让她闻闻,看血液的色泽,看得意动,便拨开她的发咬她的脖子,因此她很不喜欢这种场合。   更多是狩猎。   强大的吸血鬼需要大量血液来获得力量,人类血的质量虽然远远比不上血族自身的,也还算得上不错的选择。希里兰德在贝茜出现以前也相当热衷于狩猎。只是这种狩猎往往发展为竞赛,也很容易闹出人命——血族内部并不鼓励将人类吸血至死。   对于贝茜这种没什么追求的来说,能够饱腹已经满足,对于狩猎没什么兴趣。何况她在被希里兰德初拥成为吸血鬼之前也是人类,有固定的血源就不想再对人类下手。   狩猎她也不喜欢。   这么多不喜欢,却依然半被迫半主动地融入血族群体中,因为她偶尔会觉得孤独。   孤独同样令人不舒服。   贝茜在窗台上趴了好一会儿,并未被赫恩打扰。   听得耳畔一声拧把手的“咔哒”声,她转过脸去看,正看见赫恩打开小书房的门。   他大概是想进去看书或者处理些文件,忽有觉察,回头看见贝茜,笑了一下:“想进来看看吗?”   小人儿想了想,撑着窗台直起腰身,慢慢地走过来。   她是娇小了些,光着脚站在他身侧,发顶才到他肩膀。   贝茜随赫恩一同进了小书房,四角燃着烛火,视野明亮,首先看见的是略有些凌乱的书桌。   她似被桌上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径直走过去,拿起压在书上的一把雕了花纹的半银筒手枪看。   贝茜说不上不记得有这样的东西,只是记得的火器与眼前这一把长度大小都不一样,一时间有些新奇,转着玩了片刻。   “你不怕银器。”赫恩道,“跟我了解的有些不同。我以为血族多少都会在触碰银器时感到不适。”   “谁跟你说血族怕银器。”贝茜目光还是胶着在那柄枪上离不开,很想开一枪试试,知道不现实,只是用食指虚虚搭了一下扳机。   赫恩总能被她的小动作取悦,走前来,倚在桌边道:“下次带你出去玩,教你用枪,好吗?”   贝茜就有些高兴,却并非因为能玩枪,主要是为了他口中的出去。   “你现在想做什么?”赫恩又问。   他本来也有点空闲,如果她想,倒是可以陪她在城堡继续逛。   贝茜就去看他塞得满满的书架:“我自己找书看。”说着放下枪,自个儿走到书架前对着书脊一本一本地挑,打着卷的金发在身后一晃一晃。   倒是半点不麻烦人。   赫恩生起壁炉中的火,过不多时,书房内便又是暖意融融。   小人儿抽了一本书,打开来看几页又放回去。   赫恩书房里的书倒很杂,什么类型的都有,她昨天看了一半的历史书在这里也能找到一本一样的,就拿出来放在一边。   她这样安静,赫恩也很体贴地没有去打扰她,替她拉了一张靠椅过去,自己坐在书桌边,提笔处理文件。   王子殿下微微侧着头认真看文件的模样倒是出奇地好看。   他本来生得很好,烛火投映下来,将五官都映得温柔,偶尔微微一拢眉,薄唇抿得紧些,也很动人。   贝茜没听见身后有什么响动,回头望时就望见赫恩此刻有些严肃的样子,默默地多看了两眼。   扭脸收回目光,不经意瞥见书架上一本书的书籍写了“血族”字样,心里一动,抬手取下来。   其实是一本很薄的书。里面的书页有些褶皱,显然被翻阅过不少次。   她不知道人类什么时候还写了关于血族的书,登时很有些兴趣,坐在地上翻开第一页开始看。   上面画着一个长獠牙、瘦骨嶙峋的可怖吸血鬼形象,只吓得到小孩子。她是从来没见过长这样的血族。   贝茜又翻过一页。   看着看着,小脸上的神情便渐渐有了变化,睫羽颤动着,最终竟成了难以置信。   赫恩刚用羽毛笔蘸了墨水,在纸上签自己的名字,余光里便递进来一本书,再抬头贝茜已经站在面前,盯着他道:“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他手抬得迟了一瞬,笔尖停留在纸页,晕开淡淡的圈。   赫恩觉得贝茜的脸色有些古怪,搁笔示意她坐下,见她仍坚持站着,倒也不再勉强,温声道:“你问。”   贝茜又将那本写血族的书往他面前推了推:“这里面说的是真是假?”   他早已看到封面,自然知道里面写的都是什么,很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随后做了补充:“在发现你之前,我以为这本书记录的是事实。但从你身上我发现了很多不同点,所以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它说血族怕银器,你却不怕。”   贝茜放在书上那只白白的小手用力蜷了蜷:“那……书后面说,血族已经灭亡,也是假的吗。”   赫恩一贯带笑的眼眸此时却敛了笑意,同她对视,终于还是叹息道:“我很遗憾,这件事情是真的。血族已经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近半个世纪了。”   他原本以为给了肯定的答复贝茜会很伤心,但说出这几句话,那金发碧眼的小人儿却异常平静,不过慢慢地道:“这么说我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血族。”   是唯一活着的血族,却遗失了许多记忆,连最重要的都忘得一干二净。   血族已经灭亡了。   贝茜又问:“你想把我怎么样,解剖了研究吗?”   这个问题跟弗雷德的如出一辙,赫恩不假思索,给的答案也一样:“倘若我说想把你养起来呢?”   贝茜没说话。   她心里在说话。将方才“血族灭亡了”延续下去,声音响起时,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男人的脸。   希里兰德。   “他也已经死了。”   她随即才回过神,重新去看赫恩的脸,碧眸中情绪莫辨的,轻轻“嗯”了一声:“那你养吧。” 第7章   贝茜伸手将棋盘上一颗白色的兵往前放了两格。   缀满白钻石的棋子在纤细的手指上被拈动,将烛火投来的光折射出细碎的璀璨,小巧玲珑又亮晶晶,很是漂亮。   对面一只修长的手也随即往棋盘中央放下颗黑棋。   她低头想了想,拿出一颗象,斜上放在c4格里。   这小人儿下棋倒是很认真。   她今天穿了一条纯黑的裙,脖上黑颈圈缀着红宝石,同赫恩军装领口的红宝石银双剑勋章一对照,居然很配。   贝茜没注意这一重,颈圈不过随便拿的,也暂时分不出精力去注意——赫恩有样学样,看出她要用象威胁他的兵,也出了一颗象,走的是差不多的路数。这下子她的兵也很危险了。   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只余彼此轻轻的呼吸声。   赫恩见她思考得认真,弯唇笑一笑,没有打扰,抬手取了维克托送来的酒,轻轻抿一口。   他并不经常喝酒,即便喝,也不过像现在抿一点,醇红的酒液润泽了薄唇,瞧着格外诱人的。   冰凉的酒滑进咽喉,慢慢融进血液里。不知道若赫恩喝醉,贝茜再吸他血的时候是不是会一同醉去。   傍晚时候又喂过了她,食饱餍足的小人儿从他身上撤下去时,难得地说想下棋玩,他就将旁的事情推了推,拿出时间跟她待一会儿。   这几天下来贝茜对赫恩更熟悉了些,咬他吸血的动作明显轻柔许多,知道他不会走,小手也不再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任他抬了手臂来揽着腰,身子软绵绵,抱着其实很舒服。   维克托在一旁瞧着赫恩弯唇微笑的模样,又悄咪咪抬眼去看正思考着的贝茜,心里就有些嘀咕开。   殿下愿意碰女人自然是好事,但这段时间的频率……未免太高了点。   每隔一两天殿下就要屏退众人跟这位小姐进行些不为人知的羞羞活动,作为一名合格的侍从,他在欣慰之余,实在很担心殿下的肾。   倘若赫恩知道候在旁边看似安静的维克托有这样的心理活动,漂亮的脸上怕是也要现出点儿古怪来。   此时他凝神看贝茜又有了动作的手。   她拿起放在棋盘边缘的皇后。   小手在半空中犹疑一下,她抬了眼来看他,见他正饶有兴致盯着自己,随即就下了决心,将皇后放在最右边的h6格。   外头又开始下雪。冰雪笼罩的城堡跟童话书插图上的一模一样,梦幻又浪漫,但最梦幻的恐怕是面前坐着一个货真价实的王子。   赫恩为什么愿意养着她,贝茜不问,同时也不太愿意回答他的问题,比如她的来历,再比如血族究竟为什么灭亡。   记得起来的她不想说,记不起来的无从说起,干脆摇头以沉默作答。   赫恩倒是只问过一遍就不再追问了。   “到你。”贝茜道。   他下棋很快,这会儿拿起一颗马,不过用了几秒时间思考,随后便放到f6格,紧挨着外头一排整齐的黑钻石兵,对她一摊掌。   贝茜就笑起来,将皇后移到f7格吃了他的兵,斜上角就是国王,他没有任何一个棋子可以救,明摆着就是她赢了。   “你赢了。”   赫恩道。他并不意外,见她笑,反而颇为愉悦,往后靠了靠,舒展了四肢:“还来么?”   贝茜原来还有些高兴,看他这样子,分明是故意在让,小脸上便有些兴致缺缺,摇头道:“我要回去。”   回去其实也无非是看会儿书随便玩点什么,等天一亮就睡觉。   书看得越多,就这个王国的了解就越多,但睡得再怎么沉,丢失的记忆也没办法一下子全回来。   贝茜最近已经很少在梦里想起从前的事情,缺失的空白便一直在脑海里搁着,平白缺了许多块,有时候觉得眼前一切才是梦。   赫恩原本要送她回西塔的,不成想安娜贝尔提前过来,在外头等着,就直接将她交给了内务官。   安娜贝尔俯身将斗篷给贝茜穿上,除一开始叫了一声“殿下”,便再没将目光往赫恩身上放。   她似乎永远是一身端庄优雅的长裙,抬手替贝茜拢了斗篷时,能叫人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味。   自然不是血液的味道。   “我们走吧,伊丽莎白小姐。”安娜贝尔轻声道。   赫恩倚靠在门边瞧着她们。见贝茜临走之前回头来看,弯了眼眸道:“晚安。”   他的眼睛总是很亮,似藏了永不熄灭的光源。明明那样沉的瞳色,该像窗外落着雪的漆黑无光的夜。真是特别。   贝茜往前慢慢走着。   夜晚还很长,她并不急着回去。她的时间是颠倒的,待明天一早太阳出来,照亮大地上的一切时再入眠不迟。   因而刚刚走出两步路,便听见身后维克托用正常音量对赫恩说的:“殿下,明晚弗雷德大人的宴会当真不去么?”   弗雷德经常在晚上于他自己的宅邸之内召开盛大的宴会,通宵达旦,往往叫达官贵族酩酊才想起返回。   这一点跟他冷漠的脾性倒不是很符合。   赫恩不觉得奇怪,同他自己比较起来弗雷德反而更喜欢热闹。   那位将军不关心虚无又花哨的王国人气排名,却不排斥被众星捧月般环绕,反正再怎么冷着一张脸,依旧会有无数女人前仆后继扑往他的怀抱。   赫恩同他一起长大,他的宴会自然参加到腻人的地步,向来是可去可不去,如今大概还有几分心思想着要喂贝茜这小吸血鬼,不假思索地:“明晚不去。你代我跟他说一声就好。”   说着便要转身回房,不想余光里一双小脚又踏进来,愣一下,转回脸对去而复返的贝茜道:“怎么?”   安娜贝尔也不知贝茜怎么走没两步便回头,话已有人替她问,只安静跟在贝茜身后。   贝茜看了维克托一眼,叫维克托有些受宠若惊——这一眼看的时间着实长了些。   赫恩听见她开口道:“你说有宴会。”   小人儿又把视线放到他脸上来,抿抿嘴唇,道:“什么宴会?”   赫恩看她分明生出了一点兴趣的样子,倒是很难得,他让她暂时别出城堡,她就没提过一句要到外头看看,这会子却主动问起外面的宴会。眸光一动,饶有兴致地道:“喝酒跳舞的宴会,想去么?”   贝茜没说话。但看她的表情就是想了。   果然,下一秒小人儿就坦诚地道:“想。”   “这样。”赫恩想了想,不犹豫地就推翻了之前叫维克托转告弗雷德的话,“那我们就去。”   既然她自己提了要求,反正宴会晚上举行,也可以带她出去外面看一看,赶在天亮之前回来就好。   他不是不愿意贝茜出去,只是不想她一个人离开城堡,如今自己带着,自然是同意的。   贝茜仰着小脸看赫恩,得了他的允诺却也不见得有多兴奋,不过轻轻“嗯”一声,道了句“好”,便又同安娜贝尔原路回西塔。   礼裙是赫恩亲自替贝茜选的。   层层淡金纱堆叠的裙低调又轻盈,包裹了小人儿的肩头,露着纤细的锁骨,柔滑的金发给挽在颈后,当真赏心悦目。   穿黑礼服的王子殿下在马车外等着,发上、肩头落了些雪,见贝茜出来,瞳人中流露出些许温温的笑意,替她打开车门。   她一低头就钻了进去,赫恩跟在后面,马车内很大,对坐着倒不觉得拥挤。   比起坐车赫恩显然更喜欢骑马,穿着礼服不方便也就作罢,如今瞧着启程之后一直趴在车窗上往外头看的娇小身影,觉得也不算太过无趣。   安娜贝尔留在城堡里。   有赫恩在,她不跟也可。   “还有些事情等我处理。”她替贝茜整理头发礼服时笑道,“希望您有个愉快的夜晚。”   马车里只有两个人,赫恩身上那股香气便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地萦绕着,想忽略都难。   贝茜扭头看了他一眼。   赫恩正要闭目养会儿神,见状眉头一动,轻声道:“怎么了?”   礼服的领结不如军装扣好解,出发之前他想过要不要先喂一口,怕她在宴会上饿,她摇摇头说不要,也就随她。   贝茜现在也是摇头,又回过头去看窗外。   真变了许多。   眼前所见的人事物全然换了样子,建筑与道路都陌生,唯一觉得亲切的只有抬眼望去沉沉的夜幕。   马车驶达一处奢华无比的庄园,镂花栅栏门大开,顺顺当当地进了去。   赫恩下车时,有个年轻的大臣正携女伴从旁经过,特地迎上来打招呼:“殿下……”   话说到一半,瞧见赫恩打开的车门内提裙走出来的贝茜,惊诧之下,舌头也有些打卷,被赫恩一瞥,遂讷讷地住了口,只是管不住目光还在贝茜脸上放。   王子殿下竟带了个金发雪肤的小美人儿来。   那小脸娇美精致的,不过看他一眼,却令他脸微微热,有些狼狈地别过脸去。   另有一人也撤回了落在贝茜脸上的视线。   那高窗前的男人面色冷肃,听得身后毕恭毕敬的“弗雷德大人”,抬手放下软红的帘,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第8章   缓步上台阶时,赫恩与贝茜已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   金发的小人儿伸手虚扶着大理石的扶手,指尖偶尔触到,冰凉又光滑,同她戴了宝石指环的小手一般,只是缺失了那份柔软的触感。   赫恩低头在她耳畔说了句话,她便转过头来,揽住了他的臂弯。   除开要喂的时候,贝茜很少主动碰他。绵软的手真是小,倘若放在他掌心,手指一合拢就包住了,此时感觉她屈指轻轻抓住他衣袖的小动作,他面对大臣时那份略带亲切的疏离才褪去些,轻声道:“害怕吗?”   “怕谁?”贝茜反问,顺带着将某些好奇心旺盛的女眷藏在扇下的窃窃私语听得清楚,唇边浮起浅浅的小笑涡,“我还没吃饭,该让他们小心一点。”   赫恩笑起来。   他并不担心旁人识破贝茜的真实身份。唯一一个能够一眼看穿她是血族的人无意将这件事情说出去,要是还有眼神如此锐利的,倒叫他感到意外了。   在弗雷德认出贝茜是血族这件事上,赫恩确实没有多大反应。心细之人在瞧见贝茜找到那本讲述血族的书时就能看出端倪——书封上写着的作者名赫然就是弗雷德。   这也是贝茜想来这个晚宴的原因。   待两人走进大厅,情绪各异的目光更是聚光灯一般打过来,却都又在赫恩淡淡的一扫中收回去,有些权贵要上来见礼,也在王子的抬手示意下心领神会地退开。   宴会的主人拿着酒杯站在旋转楼梯的台阶上,冷眼瞧着,对于好朋友的到来没表现出半点热情。   弗雷德的银短发随意梳拢到耳后,滑了一缕出来,他并不抬手去拂,状似无意地瞥正盯着他看的贝茜一眼,仰脖喝光所有的酒,喉结滚动着,末了将酒杯递给什么人,连句话也不说,便转身上了楼。   “他这个人是这样的。”赫恩习以为常,“下来打个招呼就顾自己玩,不用理会。”   再看周围的人,确实也对东道主这样的态度很习惯的,或坐或站,来去都很随意。   贝茜不想聊天,也不想喝酒,赫恩伸手过来请她跳舞,她却只伸着脖四处张望打量,摇头道:“让我自己坐一会儿。”   倘若维克托在这里,又要心底碎碎念好久:从没有女人会拒绝殿下的邀请。   但她不去,赫恩也就随了她,叫住拿着花篮到处走的女仆,取了一朵去刺的白玫瑰,放进她手里:“我不走远。”   “这是什么意思?”贝茜晃晃手里的花。   娇花嫩蕊也没这小人儿漂亮。   赫恩伸手抚抚她的脸,又软又嫩,手指滑下她面颊时顺势摘了一瓣玫瑰,笑道:“名花有主,别人就不会再邀你进舞池。”   既然这么样,贝茜就拿好了那朵花。   赫恩果然没有走远,就在她视线范围之内活动。奈何王子殿下太过抢手,不过稍稍离开一会儿,便有妆容打扮都精致的女人试探着凑过去,说没两句话,怏怏而返,随即又换上几个男人。   那些是熟面孔,朝臣与军官,倒是终于能跟赫恩说上话,人高马大的,将不远处贝茜的身影挡住了。   贝茜确实安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段时间,瞧着那舞池里的男人拥着女伴,原本搭在腰上的手逐渐下滑,终于在旋转时滑了个彻底,按在某处,惹来一声会意的娇嗔。   这一幕倒是与她沉睡之前见过的一般无二。   小手捻着花,不知过了多久,她似终于感到无聊,站起身,却并非转头去找正被包围着的赫恩,而缓缓朝着那旋转楼梯走去。   弗雷德自顾自离开之后,只有个女人从这里上去,到现在也没下来。   这里的宾客很有默契地几乎只在下面活动,也没谁主动上去找东道主玩。   贝茜沿楼梯往上,没有人阻拦。身后裙摆曳地,金纱漫过铺着红毯的台阶,仅有的一点声响也被觥筹交错淹没了去。   “殿下?”大臣正滔滔不绝,忽见赫恩转了头去望那旋转楼梯,也跟着看过去,却半个人影也没瞧见,不由问,“怎么了?”   赫恩眼神闪了闪,笑笑道:“继续说。”   大厅里几位新来的贵族小姐,从舞池出来,拿了酒兴奋地说话。   “我以为殿下今晚不来呢!”其中一个碰着脸,无比陶醉,“刚才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迷人得像北极星。”   “可他带了女伴。”另一人道,“不是说他几乎不带女伴吗?那位小姐是谁家的?”   无人知晓。   “弗雷德大人大概认识,他是殿下的好朋友……他为什么不出现?”   然后有男人嗤笑一声,似从旁经过,无聊加入了话题:“从那个楼梯上去,你就能看见他了。”   “真的呀?”显然这几位里不乏弗雷德的倾慕者,说话的棕发姑娘眼里亮晶晶,“冒冒然上去,会不会太失礼了?”   她话说完,才意识到方才接话的竟是个男人。再看周围站着的贵族小姐们,一个个脸色都有些古怪,或惊或羞赧的,只是还没等她转头去看说话的男人是谁,先被从旁两根手指捏了下巴,被迫地转过脸去。   “长得漂亮,胸也够大,那就不失礼。”那人略带轻佻的目光从她颈下滑过,似未看见她已经满脸惊色,好整以暇地,“你如果上去,那我就得恭喜你顺利成为弗雷德……”   他的眸不无恶意地狭了狭:“混乱私生活的一部分。”   棕发小姐哪儿还顾得上弗雷德,往后退一步脱离了那男人手指的钳制,慌忙行礼:“亲、亲王……”   贝茜上楼之后,并没有马上见到弗雷德。   大厅里有人奏乐为权贵伴舞,她越往上,乐声反而越清晰,一时间以为幻听,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才发现是有人在弹钢琴。   颀长而沉默的男人身穿礼服,背对着她,弹出的琴声与楼下传来的曲调无比合拍,似隔空合奏。   只是他一个人在这里弹,大厅里大概无人会发现多了一道乐声,有什么意思。   贝茜走过去。   她并未刻意放轻脚步,那男人该知道有人靠近,却连半下停顿也无,仍旧沉浸在琴键里,以背影拒绝打扰。   贝茜没有打扰他,拐个弯,往走廊里面走。   弗雷德的所在并不难找,纵观整条走廊,这样多的房间,也只有尽头那一间房门微敞着。   她走前去,抬手准备敲门时,还能在通廊的乐声中听见里头女人的低声调笑。   那小手便顿了一顿。   最终还是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等在门外头。   只是等了一会儿,里面仿佛没听见,笑声也不曾歇。大概这宅邸里的人都有个选择性失聪的毛病,只听喜欢听的声音。   小人儿在门口默默站着,突然抬手一下子推开门。   里面的笑声终于停了一瞬,而贝茜的眼也瞬间睁圆了,随即碧眸一闪,对上那男人瞟过来的视线,分明又有些嫌恶。   眼前这景象真是旖旎。门开的一瞬间,甚至能闻嗅到喷薄而出的欲望的味道。   弗雷德正坐着,低头与坐在腿上的女人接吻。   他身旁还卧了两个,脚下也有一个,都很漂亮,软似无骨。   而一贯冷脸的男人薄唇上已蹭了红,尽管仍旧没什么表情,眼角眉梢却透出点意犹未尽的慵懒来,此刻抬眼瞧着贝茜,动作却没有停,原本整齐的礼服扯乱了,领口半敞,如果叫底下那位棕发的贵族小姐看见,怕是要给诱得失了魂。   贝茜不出声地看了一会儿。   她看他,他自然也在回看她,忽然扬唇笑起来,眼神却无比冰冷。   她转身就走。   贝茜不动则已,一动便听见身后的女人痛呼一声,似突然滚落,随即是弗雷德微哑地道:“站住。”   那几个女人往外跑的步子倒是比她快许多,跑出去了带上门,临了在门缝里狠狠瞪她一眼,大概恨她搅扰好事。   贝茜去拧门把手,身前阴影一罩,背后就凑近了个高大的男性躯体,手臂撑住了门,呼吸之间还带着不知哪个女人的香水味道。   他力气很大,即便她扳下把手也打不开门,小手里还拿着赫恩给的白玫瑰,冷不防他另一只手伸过来抽掉了花。   柔嫩白皙的花瓣在弗雷德手里给毫不怜惜地揉碎成了残损的香魂。   小人儿身体一绷,口中尖尖小牙在弗雷德看不见的角度危险地开始伸长,只是还未转身,纤颈上先横了一把从后头过来的银匕首。   刀刃随时舔血的冷意就如他凑近她低声说话时的语气。   “吸血鬼。”他道。 第9章   小小的身子给他落下来的影子完全笼罩住了。他靠得这样近,不知情的人一眼望来,还能咀嚼出几分诡异的亲昵。   只是美人难消受,弗雷德的手一动就能要了她的命。   贝茜很配合地静静站着,放在门上的小手也收回去,交握着放在身前,末了眼一闭,抬起头,将纤细柔弱的脖完全交给了刀刃。   一时间无比安静。   她不动,身后的男人说完那句“吸血鬼”后也没了动作,因着受匕首钳制,没法转过头去,所以也瞧不见弗雷德正垂眸打量她,视线抚过目光所能及的每一处,眼神便同冬日山间的迷雾,越发令人捉摸不定起来。   赫恩确实将贝茜养得很好,连血都用他自己的来喂,在衣住行上更是娇惯,要什么也给,维克托从前没见过赫恩身旁有女人,生怕他在军队混成了个不解风情的钢铁直男,眼睁睁瞧见贝茜出现之后他做的种种,她一来找,他就抱着人回房间,倒是放下了一颗老妈子的心,又开始担忧是否太过宠爱了些。   男人的心思真是复杂。   但赫恩这么养也是很有成效,小人儿又香又软,重要的是习惯了他,说的话渐渐多起来,笑的时候尤其惹人喜欢。   如今贝茜全身上下由发梢到裙摆的装扮,也仿佛都带着赫恩的影子。   这是实话。发饰与礼服本就是王子殿下送的。   弗雷德的眸光幽深了些。   他倒是收了冷笑,开口正要说话,却见身前的贝茜突然有了动作,掌中攥着的匕首一沉,却是她抬起手,将锋利的刃直接握在了手心。   再一用力,指缝间便见了血,啪嗒掉下来,滴在光滑的地板上。   她这种空手接白刃的行为令弗雷德始料未及,大概也存了两分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的心思,在她用带血的小手推开匕首转过身来时,他手腕卸了力,由着这小吸血鬼面对自己。   只是他冷漠漠地不退让,贝茜转身之时,额头险些擦着那薄唇,她不悦地往后退了退,却退无可退——身后就是门板。   将军大人衣衫不整,微敞礼服下的强健躯体散着似有若无的邀请信号,即便手持武器,也更多了一重危险而禁欲的诱惑力,可想方才那些女人对坏了好事的贝茜怨念有多深,跟生生被夺了到嘴边的肉也没什么两样。   她不在乎,此时看着弗雷德,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将那只受了伤的手伸到他面前,问:“披着这层皮有意思吗?”   她这也是邀请——希里兰德对她的血没有抗拒力,倘若她再主动些挨近他,下一秒就要被压着咬了。   当然这样的邀请少之又少,若非为了达成某样目的,她绝对不会这样做。   弗雷德看了一眼贝茜的手,瞳人中毫无波动,沉默一下,手上随即有了动作。   匕首尖轻佻又轻蔑地从她的颈缓缓上滑,如冰冷的蛇信,一直舔到下巴,忽而轻轻一挑,令她头仰得更高些。   “你想确认什么?”他问。   贝茜有些诧异。   这个反应不对。   这诧异入了将军的眼,聪明如他,马上便揣摩出点潜藏的意味,轻慢之色更甚,大概因为被她当作了头次遇见时那叫“希里兰德”的不明人物,脸更冷了些:“希里兰德是谁?”   “那本关于血族的书,是你写的吗?”贝茜问。   流了血的尝试竟以失败告终,她不得不相信哪里出了问题,但对着面前这张脸,以及他说话时的神情语态,要说他不是希里兰德,她实在不能相信。   什么地方不对?   弗雷德似完全没听见她方才的问题,仍旧以匕首胁迫她维持仰着脖的姿势,重复道:“希里兰德是谁?”   贝茜以抗拒的沉默回答他。那受伤的小手再举着也是无意义,正准备缩回去,却腕上一紧,被他原本撑着门的手捉住,毫不留情的力道捏得她很疼。   血淌到他手上。   弗雷德还要再问,忽觉察到什么,警惕地抬起头,将贝茜身后的门盯了一盯。   倘若门有知觉,怕是已经被他目光冷得骨骼发颤,要缩成一团了。   传遍整个走廊、甚至能传到这房门前的钢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   几乎在弗雷德抬头的同一时间,自跟前传来轻而清晰的敲门声,不急不躁的“笃笃”两下。   贝茜一扭脸偏开弗雷德的匕首,去抽牢牢握在他掌中的手腕,奈何力气没有他大,纹丝不动。   弗雷德没有动作。   外面的人倒是很有礼貌,敲门不见开,也未强行闯入,只隔着门温温叫了一声:“伊丽莎白。”   赫恩。   贝茜一怔,小脸上很有些意外。反观弗雷德却没什么表情,盯着门,末了低下头又来看她,冷笑一声,迤迤然收回匕首,将拿捏着的小人儿往后一拽扯,刷一下打开门。   门开那瞬间,站在门口的王子殿下眸底似滑过抹暗色,看见站在弗雷德身侧、小手出了血的贝茜,原本要出口的话便停在了唇畔,对她伸手:“来我这里。”   贝茜向他走过去时,他视线一扫,便将房中凌乱的床榻、地上的白玫瑰同弗雷德身上未抹去的旖旎痕迹都收入眼中,并不很吃惊,只在低头将贝茜的小手放在眼前看了看,确认摁出的伤口不深时低声道:“是我没看好你。”   “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护短。”弗雷德抱臂冷眼瞧着,出言嘲讽道。   “我当然很护短。”赫恩对他这话不以为然,却连个眼神也没再给,取出手帕来,“否则不会特地通知你我叔叔不请自来,正在下面喝酒。”   赫恩口中的叔叔正是与弗雷德不对头的亲王卡特了。   这句话一出,显然很见效果,弗雷德几乎抬腿就走,似连贝茜也全盘不在意,脸色难看地要下去找卡特的麻烦。   他走,赫恩也不拦,将手帕叠了两叠,包覆在贝茜柔软的小手上,动作很轻柔,一点儿也没有弄疼她。   旋转楼梯口前那弹钢琴的男人此时正沉默地站着,看见走出来的弗雷德,终于出声道:“弗雷德大人。”   弗雷德已在走过来时略整理了一番礼服,转眼瞥见另一只手上沾着的贝茜的血,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回头又望了那两人一眼。   贝茜并不在乎手上的伤——血族伤口痊愈的速度比人类要快很多,只安静地瞧着赫恩敛眸包扎时颤动的睫毛,在他问“疼不疼”时,终于忍不住反问:“你不问我么?”   他“嗯”了一声,鼻音温柔得令人骨头酥软,更甚于弗雷德接吻后色气满满的模样:“问什么?”   “问我上来做什么。”贝茜顺着答。   她主动提起,又是取悦了王子殿下。他抬手将这小人儿因先前挣扎而微微乱了的发拨一拨,倒好好地思考了一下:“我猜你看到了那本书上的作者名,想来找弗雷德问清楚,是不是?”   这个人要是不当王子,去做侦探大概也饿不死,一下就猜对了一半,省了她说话的功夫。   没猜到的另一半……贝茜现在还不想告诉他,就这么点了头。   “你以后要是有疑问,不妨先来问我。”赫恩道,“不过那本书确实是弗雷德写的。”   赫恩带着贝茜下楼时,大厅里的气氛已经变得有些微妙。   弗雷德与卡特面对面站着,不知之前都说了什么话,总之友好不到哪里去,东道主想要赶人,但这不请自来的亲王似乎对将军的宴会情有独钟,非但不走,还要人给他再来一杯酒。   实在有些为难这座宅邸里的仆人。   旁边的权贵也不好受,尴尬地站在一块儿,帮谁都不是,只好低着头当鸵鸟,盼望这两个赶快搞完事自己好回家,哪里还有喝酒与跳舞的兴趣。   当然了,小姐们看这两个人倒是看得很享受,男色可餐,一下子有了两个,只怕眼睛看不过来。   唯一不受影响的大概只有赫恩。   他瞧着贝茜下楼梯时那只受伤的小手不好扶扶手,就问:“要不要抱?”   还在想今晚出了血,回去可能得多喂一点才够她补回来。   贝茜摇头说不用,一抬眼便看见大厅中被吸引了注意力、正好整以暇投了目光过来打量自己的亲王卡特。   这个王国的王室显然都有一副好皮相。卡特是赫恩的叔叔,虽也是黑发,却有一双湛蓝的眼瞳,瞧着竟还很年轻,说是赫恩的哥哥也不为过。   但这位亲王的目光紧紧黏过来,令贝茜不太舒服,偏转开脸去不看他。   卡特眉一挑,显然生了兴趣,狭眸微笑起来,口中轻轻说了句话,却是对着赫恩:“哎呀,好漂亮的小东西。” 第10章   旁人不敢走,赫恩却是带着贝茜视若无睹地准备离开弗雷德的宅邸。   全王国最好看的三个男人齐齐出现在同一个晚宴上,当真要耀眼得令人捧脸尖叫。   虽然弗雷德与卡特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格外严肃,架不住脸蛋漂亮,就算打起来也是观赏性极强的。   一边是好友一边是叔叔,斗起来偏帮谁都不太好,赫恩向来不掺和他们的事情,不作声地从这两个人中间走过去,表情再自然不过,叫人取了贝茜的斗篷,弯腰替她拢上。   马车已在外面等候。   纵使贝茜安安静静地不说话,因跟在赫恩身旁,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方才卡特说的那句话意味深长,赫恩不接,贝茜不理,吃瓜群众也只好当作自己耳聋什么都没听见,眼珠子却早已跟着贝茜走了一遭。   众目睽睽,倒真如赫恩所料,除了弗雷德没有一个人认出贝茜是血族。   应当算是好事。   “先回去吧,下次再带你出来。”赫恩道。   小人儿点了点头。   今晚因着弗雷德,想必她玩得并不尽兴,下回再补上。   原本要向人介绍她的。赫恩站直身,瞥见自己叔叔意趣盎然的目光,唇畔笑意微微淡了些。现在看来确实还不到时候。   贝茜踏出门之前,倒是还回头看了一眼。   她看的是弗雷德,弗雷德却没有看她。瞧着那张希里兰德的脸,她越发觉得匪夷所思,终归很沉得住气,小脸上不显山不露水地,最后跟着赫恩离开了。   王子殿下一走,大厅里僵持着的两个人终于有了动作。   卡特来本来是为了隔应弗雷德,如今似有了更感兴趣的物事,不想再耗时间,一转头却见弗雷德飞快将视线从闭拢了的大门上移开,若有所思,最终只横眉道:“办晚宴……我看你是太闲了,将军。”   他语焉不详,当事人却再清楚不过。   这个亲王从来不掩饰自己的野心,想在赫恩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却马上被弗雷德发觉拔了内线,他自然非常不高兴。   弗雷德回了个冷笑。   卡特再不轻不重不痛不痒地刺两句,对方不接茬,实在没有意思,慢悠悠地再喝一杯酒,转身走人。   今晚受邀而来的权贵们不欢而散,却都不敢有怨言,瞧着弗雷德将军那张漂亮的冷脸,一个接一个退出去,坐上了马车,才由小声哔哔转为大声逼逼,最终都成了八卦,将弗雷德同卡特的恩恩怨怨拿出来炒冷饭。   这两个人从彼此还小的时候一见面就看对方不顺眼,长大了更是针尖对麦芒,好几回都险些动武。   “小时候一起玩过?”那被卡特捏过下巴的棕发贵族小姐在马车里托腮听着好友的私料,想到什么,“亲王果真还很年轻。”   “他只比殿下大八岁呀,连妻子都没娶。”   “殿下也还没有王妃。”同伴吃吃地笑起来,随即叹了口气,“今晚那位小姐究竟是谁?殿下好像对她很亲昵。”   另一位同伴也跟着叹气:“殿下多好。在这位小姐之前,他只出过一次绯闻呢。”   贝茜要是在旁边,说不定愿意凑过来跟这几个不熟的听上一耳朵,但此时她已回了城堡,正在西塔楼睡房的床上摊开手心给安娜贝尔看。   血族的愈合力果真很强,原本还流着血的伤口待回到王宫,便成了道浅浅的小口子,手上的血已经被赫恩用手帕蘸着水擦拭过,此刻瞧着完全不吓人。   她只说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并不疼。安娜贝尔要给上药,也摇头说不用了。   小人儿已洗了个澡,淡金纱的礼服丢在一旁,散着湿了发尾的金发,给柔软的毯子裹着,眼看夜渐渐深了,小脸上却半点儿睡意也没有。   赫恩不久前才回去。   他倒是心心念念着要喂她,解了领结坐在她床边、任凭采撷的模样恐怕整个王国也难见上一回,但贝茜不知是不是因为手受了伤胃口不佳,竟是说不想要。   候在门外的维克托伸长耳朵听见了卧房里两人的对话,待赫恩出来时,发现他竟难得的有几分脸红。   任谁听见也要脸红的。   他听得赫恩问:“今天不要了么?”   然后有一下子的沉默,大概是贝茜在摇头,随后听见她小声地道:“不要。”   “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有……”   听到这里,维克托已经热气蒸腾地捂住了耳朵。   哪里是伊丽莎白小姐缠着要,分明是殿下食髓知味,反过来缠着人家,小姐拒绝,他还要耐心地再问一次。   可以说非常不矜持了。   当然,如果贝茜此时说的是要,那赫恩就要过来关门了。   不明所以的王子殿下哪里知道维克托心里暗暗脑补出了离现实天那么远的剧情,瞧见他五味杂陈的模样只觉有些新奇,并未多问,贝茜不要血,自然顺着她自己的意愿,整理了衣领温声道:“走吧。”   贝茜虽不是因为受伤而没胃口,但心里确实想着事情,否则送到口边的香甜也要尝一小口当睡前点心。   安娜贝尔替她放下床幔,熄了蜡烛,她拥着被子在软床上躺着,双眼盯着天花板出神,将脑中有些乱的思绪理一理。   “弗雷德以前就对血族很感兴趣,那本书也是他搜集了资料编写的,只印了几本,我拿过来看一看。”在返回的马车上赫恩告诉她。   “你真跟他从小一起长大么?”她问。   他点头说是。   贝茜已相当不确定弗雷德等于希里兰德的猜想,但如果说是巧合,在吸血鬼灭绝之后人类里有个长得跟希里兰德一模一样的人,她又觉得太过巧合了些。   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更多关于希里兰德的记忆,硬要说一些,那就是凭着她对希里兰德那个吸血鬼的了解,他占有欲那样强,如果死,肯定要带她一起死。   她忽然有些心悸,在被窝里侧过身,蠕动一下,闭目小小地喘了一口气。   这么一闭眼却是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昨晚拒绝了王子殿下主动供血的后果是,即便她几天不喝也不会死,肚子到底会饿,天才大亮没多久,那床上的小被包动一动,里面裹着的小人儿睁开眼睛,还未从睡梦中完全清醒,已迷迷糊糊地舔了舔嘴巴,慢慢地坐起身。   贝茜醒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赫恩,不知道是不是件能令他开心的事情。   待她穿了裙子,拿梳子梳一梳头发后打开房门走出去,很有些令赶来的安娜贝尔吃惊。   安娜贝尔知道贝茜生活同常人比不太规律,白天睡的觉比晚上多,但这么多天很少见她这时候起来还想到外面去,问一问,听见她说要找殿下,便转身遣了个女仆去告诉一声。   “殿下现在应该在训练场。”安娜贝尔道,“我陪您到殿下那里等等,好吗?”   赫恩之前说过要是贝茜找便马上通知他,安娜贝尔自然没有维克托那样八卦,知道这样是宠了些,却只点头应下来,旁的话一句也没说。   贝茜本以为赫恩现在还在睡,却不想他习惯了军队的作息,往往很早便起床到训练场去。   只是那里离西塔实在远了些,安娜贝尔估下时间,想着还不如等赫恩赶回来。   好在贝茜此刻并不是特别饿,应一声好,让内务官陪着到赫恩的房间去。   今天的天气实在很不错。没有下雪,清晨还带着冷意的阳光洒落下来,唤醒每一处罅隙。   贝茜把手往外面伸了伸。   她不喜欢阳光。   安娜贝尔见状,想要寻个连帽的斗篷替她拢上,一转眼,她却是已经慢慢地走了出去。   柔滑的金发在这样的光线下尤其好看,但贝茜垂敛着眸,低头只看地面,又有些令人遗憾:倘若她在这么好的阳光下展颜笑一笑,小脸上的神采必定很动人的。   安娜贝尔陪着贝茜到赫恩卧房前时,正赶上赫恩从外面回来。   他刚踏上台阶便遇到了安娜贝尔派下来的女仆,知道贝茜这时候竟醒了,笑一声,让维克托将早餐时间往后推一推。   他本来想简单洗个澡,冲了身上的汗,但上来看见等候在外的安娜贝尔,循着她望向房间的视线走过去,瞧着坐在白长绒地毯上的小人儿,莫名很有些愉悦,靠近贝茜道:“早上好,伊丽莎白。”   训练归来的王子殿下无疑也是极俊美的。他颊上沾了些薄汗,黑发随意往后一拢,优美的五官鲜活而富有朝气,因着将将停下脚步,说话还有些微微气喘的撩人,这么一副模样在早晨瞧见,能受用一整天。   贝茜回头时,便看见房门外几个女仆微微红着脸颊偷瞄,不由得跟着将赫恩多看了两眼,才道:“早上好。”   不同种族看人的角度怕是不太一样。她只觉得刚激烈运动完的赫恩香气散得更浓了些,本来还不是特别饿,此刻闻见,便同酒徒嗅了酒香,又要微微地醉起来。   “我陪她待一会儿。”赫恩道。   安娜贝尔心领神会,很顺从地上前关了房门,留几分遐想给外头什么也瞧不见的女仆,知道贝茜他会照顾,便转头去忙自己的事情。   只有以赫恩为轴转的维克托的背影看上去有些空虚寂寞冷。   卧房里赫恩先拢了窗帘,留着一丝丝光线,才又到贝茜身侧坐下。   “昨晚果然应该喂一点,是不是?”他笑着问。   贝茜没有回答,小手已是伸过来,有些生疏地解他的扣子。   往常都是赫恩自己事先便解开了的,今早见她主动,他就由着她,借着光线看她的手,可惜看不太清楚,便抬手摸了摸,发觉伤口完全愈合,倒是有些放心。   王子殿下美好而热气腾腾的躯体怕是不该只有一种享用方法,但对于贝茜而言,在脖子上下口便已经足够了。   她一开始原本都只扶着赫恩肩膀的,但嫩唇凑近了他的脖颈,用小牙咬下去,尝到第一口血之后便享受地眯了眼,意念遵从本能地叹一声,小手下意识地要抓他的衣服,又想到他任凭施为地,又放松了身子。   只是到后来不知怎么,小身子竟是趴在了他怀里,满足地住了嘴时已经给他抱到床上坐着。   他身上烫烫,肌肤贴着肌肤,也叫她汲取了体温。   贝茜蹭了赫恩颈上的汗,小脸有些润润,觉着不太舒服,转去他衣服上又蹭一蹭,倒是毫不怜惜那布料。   放眼整个王国,能对王子妄为的也就这么一个了。   贝茜只头几次咬着让赫恩感到疼,后来刻意放轻了力度便没什么感觉,本来还有些担心三天两头要他的血弄垮他的身体,后头才发现这位殿下的身体之强健也是远远超乎其他人。   比如她在他脖子上咬出的那一口,也愈合得很快。   贝茜疑心赫恩有古怪,他却解释说是天生的体质。   今天早上这一回喂得比以往要久些。小人儿趴在他怀里,难得地在陶醉之余,抬眼去看他那一张漂亮的脸。   许是给女仆们满怀爱慕的目光传染了的缘故。   赫恩也觉得很难得,见贝茜望着自己有些出神,弯唇轻声道:“想什么?”   轻声细语,实在很温柔的。   他一说话,贝茜的视线就又转到他线条色泽都很优美的唇瓣上,联想到昨晚瞧见的弗雷德那果真很混乱的私生活,同他对那些女人的亲吻,再看看眼前这个,一样是靠脸就不缺床伴的,听见他问话,脑子里念头忽然一转弯,顺着就说了出来:“你也喜欢跟很多女人接吻吗?”   作者有话要说:论撩王子的正确方式=3= 第11章   赫恩给她问得有瞬间愣怔,大概没料到她想着这个,下意识在她吮血后湿润而沾红的嫩唇上盯了盯,随后才转脸去看窗外,仍旧抱着怀里这团软的,缓缓道:“我不喜欢。”   他说得淡淡,但这问题倘若让维克托听见了,必定要冲进来吐槽:王子殿下分明在贝茜来之前,连女人的脸都没有亲过,更不要说亲嘴巴。   当然现在也是没有。   贝茜还在看他,不知想什么,小脸上添了思忖的神色。因身上酥酥的感觉还未褪去,总是不爱动,倒显得很乖。   贴得这样近,身上就沾了他的味道。   被这小人儿发软而湿漉漉的眼神瞧着,任谁也要有些血脉贲张、心猿意马,倘若抱她的是希里兰德,此时怕是已经将她好好地揉搓了一番。   赫恩未必不喜欢她这副模样,却始终只低眉敛目地看着,见她小脸贴着自己的胸膛,眼眸渐渐要阖上,知道她是吃饱了趁着这股满足劲儿继续睡,低声道:“暂时先睡我这里?”   贝茜的手稍用些力抓了抓,没有说好也没说不好,小猫爪轻轻碰一下似的。   赫恩就起身将她放到软床上,拉了被子替她盖着,走去打开房门,开口道:“水。”   那立马道一声“是”的缺失不知何时又赶回来的安娜贝尔。   维克托不在。平时总等在门外,这回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着淡蓝长裙的内务官应完这一句,并没有马上退开,略微有些诧异地看向赫恩的脖颈。   尽管那抹异色很快叫她遮掩了下去,仍然晚一步,落进赫恩眼中,令他想起什么,抬手将贝茜扒乱了一时忘记整理的衣领拢一拢,面色不改,笑道:“去吧。”   他第二次催促,安娜贝尔再不敢耽误,转身叫人取水。   水拿了来,由她递到赫恩手上时,那纤手临到跟前,却微微滞了一下。   安娜贝尔抬眼瞧清楚赫恩眼角眉梢里还未褪去的慵懒,他眼里有笑意,大抵还是愉悦的,愉悦是因为此时在卧房里的小人儿。   赫恩倒是好脾性,东西不到手,便很耐心地等着。   彼此静默一下,最终是安娜贝低头笑了笑,将水奉上,柔声道:“殿下如果还需要别的,请随时吩咐。”   赫恩回到床边时,贝茜将将要入梦,忽听得耳畔温温道“喝一点水,伊丽莎白”,眼皮动了动,到底是睁开眼,困意朦胧坐起身,就着他的手含了一口,慢慢地咽下去。   她自己原本无所谓喝不喝水,只是赫恩每次喂完血都要让她喝一点,渐渐地便有些养成习惯,即便想睡,听见他这么说也起来了。   赫恩取了手帕,伸手将她唇边的湿润拭干,笑道:“好孩子。”   贝茜钻回满是他气息的被子要继续睡,听见这一句,揉揉眼睛,倒是减了几分瞌睡虫的困扰,半张小脸藏在被里,说话便有些闷闷的:“我比你大很多很多。”   即便按被初拥那时的人类年龄来算,也已经十八岁,早就可以成婚了。   可惜变成了吸血鬼。如今还是最后一个吸血鬼。   很久很久很久之前的那点子少女心事,早就被突变的命运与漫长的时间磋磨得近乎荡然无存,她也完全不去想那种事情。   “是吗?”赫恩顺着她的话问,“很多是多少?”   “我没睡之前,都没有现在这个王国。”贝茜道。   不过这个王国确实还很年轻,到现在也才有过两个国王,第一任是赫恩的爷爷。   贝茜伸出小手。   先是竖起一根手指,慢慢地加成两根,三根,最后两只手都摊开了给他看。   “说不定是一百岁。”她道。   她说话的时候,赫恩的眸往往都弯着的,听得也很认真,随即抬手将那软而凉的小手握了握:“这样。”   王子殿下的掌心总是很温暖。   他见她抽了手,又去揉眼睛,知道是开始犯困,任她闭目去睡,自己站起身将外套脱了去。   倘若贝茜这时候再睁开眼,就能将赫恩紧实有力的身体线条看个饱,或许开口说声要,还能伸手去摸一摸。   但她隔一两天都能抱着他的,大概对此时的眼福也不太感兴趣。   赫恩要去洗个澡。   待坐在了宽阔温暖的浴池中,旁侧无人,他才抬手抚一抚颈上未完全消隐的咬痕,那处仿佛还残留着软嫩的触感,不知想到什么,身体有些紧绷,缓缓阖眼,颇无奈地叹了一声。   发梢晶莹的水珠抖落下来,沿鼻梁而下,滋润了那微微启开的薄唇。   水波荡漾起来。   赫恩一身清爽回到卧房时,贝茜已睡得很熟,小手松松握成拳,脸颊粉嫩的。   他倒是想留在这里再陪她一会儿,可惜还没在床沿坐多久,再度出现的维克托就小心翼翼敲门,得到同意后微微开了一道门缝,小声道:“殿下,您该用早餐了。晚些还要出门。”   已是事先安排好了今天去军营,不知何时能赶回来。   赫恩嗯一声,佩上勋章:“叫安娜贝尔过来吧。”凝了睡着的贝茜一眼,“看好她。”   维克托赶忙应是,待殿下走出来,快步跟在后头去了餐厅。   不多时王子便率亲卫队离开了城堡。   贝茜不知这一切,她睡醒的时候太阳已西斜,阳光照不进房间,厚厚的窗帘便不知被谁拢起了一半。一眼望出去,很漂亮的晚霞,晕了一大片,似错彩的锦缎。   同往常一般,她刚坐起身,发出些响动,房门外便有了动静,安娜贝尔走进来,缓步到床边,俯身替她梳拢了头发,举止无异,视线却是在那小脸上停留得久了一些。   贝茜觉察,抬头问:“怎么了么。”   说话时那粉唇间白白的小牙倒是同常人无异的。   本来现在该是用餐时间,自赫恩说过不用操心这小人儿的吃饭问题,安娜贝尔就没有主动问过贝茜是否要用饭。   内务官听见问话,笑了笑:“没事。”   目光又转去贝茜身下的床。   整个王国,睡过王子殿下大床的除了他自己,也只有眼前这一个了。   当真不同。   贝茜睡这么长时间,洗过一把脸后无比精神,安娜贝尔问她是否要会西塔去,她想一想,望见外头渐渐翻蓝转黑的天幕,便说要去看星星。   她愿意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当然很好。今天没下雪,花园的道路也好走些,安娜贝尔陪着她下楼,往城堡大门去。   一路上的男仆女仆同士兵都对贝茜眼熟得很,这位小姐来了这么些天,王子异常宠爱,却又不知道她究竟什么身份,都很好奇,奈何不能一直盯着看,否则要受到安娜贝尔大人亲切的目光扫视。   贝茜换了一件粉粉的新斗篷,因着缝制精巧,兜帽上有两只白的兔子耳朵,赫恩拿给她的时候她非常喜欢。   安娜贝尔给贝茜披上斗篷,想到这一点,不禁微笑,惹得贝茜仰起脸问:“笑什么?”   “我是现在才发现。”安娜贝尔道,“殿下其实也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   贝茜不明所以,她却没有再往下说,只低头系带子,再问,就巧妙转移了话题。   顺当地出了城堡大门,小人儿瞧见花园里雕刻得宏伟的天鹅喷泉,水池里竟亮晶晶,似装满宝石,难得有些兴奋,跑着过去趴在池边看,见果然是石头在反光,不由得伸手去,想捞起一颗来看看。   “水很冷。”安娜贝尔道。   但说这话的工夫贝茜已探身从水池里拿了一颗,放在空中瞧,但离开了水的石头跟普通石头也没什么不一样,小手捏着转了转,她就要把它放回去。   不料一只大手毫无预兆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贝茜抬头去瞧,那人正笑眯眯看着她,见她小脸竟没什么表情,唯恐天下不乱地挑了挑眉。   本来是很好看的人,做这种表情就有些像耍流氓了。   贝茜拧拧手腕要挣脱,偏偏他不肯放,还开口道:“也让我看看?”   话音未落,却是被安娜贝尔伸手过来,也不知怎么一捏,迫得他收回手。   温柔如水的内务官难得有冷脸,将贝茜护在身后,连说话也是冷冷的:“亲王。”   卡特的效率倒是很高,昨天碰见贝茜,今天就找上门。   与赫恩长得有五分相似的卡特受了冷遇也不生气,见安娜贝尔这种反应,若有所思:“我侄子把你宝贝到这种程度,干脆藏进王宫里面来了。”   他眸中分明兴致高涨,连带着语气也热情起来,无视阻隔的安娜贝尔,对贝茜道:“你叫伊丽莎白,是吗?” 第12章   贝茜没有回答他。   不必安娜贝尔介绍,她也知道他是谁,赫恩在宴会归来那晚便同她说过。   “我叔叔闲了一点。”赫恩道,“他感兴趣的往往要拿到手,但世界上哪有那么多能实现的愿望。”   “他都想要什么?”贝茜问。   夜风有些大,但她还想看看外头灯火辉煌的夜景,便开了车窗,趴在窗沿上。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时碧眸里流光倒转,连带着倒映的他的影子也璀璨起来。   赫恩就笑笑,伸手过来将她给风吹乱的发别到耳后,温声道:“你要是再遇见我叔叔,别理他就好。”   现在贝茜确实是没有理人,任卡特说着话,只管将手里的石头放回水池里,末了把斗篷的毛绒帽子往上一拉,转身就想走。   这小人儿冷淡,卡特却不过站在原地兴致盎然地瞧着,也不生气,倒显得安娜贝尔太过紧张了些。   安娜贝尔不这么认为,仍旧冷冷:“殿下现在不在王宫,亲王还是先回去吧。”   这里不是卡特自己的宅邸,自然没有强留的权力,但他是亲王,随意进出倒还是得到准许的,所以才能任何人也不惊动地就到了这花园里。   “你好不知趣,安娜贝尔。”卡特挑眉,随即见贝茜已走出好几步,才不紧不慢扬声道,“我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小贝茜。”   这话倒真让贝茜住了脚步,飞快转过头来看他。   “你那天晚上去找的那个男人,他的秘密我都知道。”他道。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故意没有点明弗雷德的名字。   这个人跟赫恩长得五成相似,笑起来却完全不同,眼梢上挑,眼神都能飞出淡淡的桃花色。   “你过来我告诉你。”卡特对贝茜勾勾手指。   这样哄小孩子的话,说出来也不怕白担了亲王的名头。但倘若安娜贝尔不在跟前,只怕他已凑得极近。   “伊丽莎白小姐,我们先回城堡去,好不好?”安娜贝尔转身问贝茜。   怕贝茜当然是不怕他的,彼此的身份都亮出来,要害怕逃跑的大概只有旁人,此时盯着卡特,对他口中弗雷德的秘密其实真有些兴趣。   她在想他是否知道些弗雷德不为人知的底细,毕竟赫恩说过这两个人不对付。   卡特噙在唇边的微笑还没等到在贝茜朝自己的方向迈出一步时完全舒展,便先凝固起来。   身后道路上守卫的士兵突然都有了动作,低头行礼,再听得不远处马蹄踏地的声音同他们口中齐齐唤的“殿下”,便知道谁回来了。   从高大黑马上翻身而下的王子头发微微有些凌乱,穿着马靴的长腿一迈,不多时便走到这几人跟前,并不惊讶于卡特的出现,想是在外头已看见了亲王那辆奢华的马车。   亲卫队队长也跟着上前来,对卡特唤了一声亲王,得到个轻飘飘的眼神回应。   赫恩第一眼看的是贝茜。   她穿了他让人缝制的斗篷,果然很可爱,尤其她看见他,还下意识走前来,更令得他脚步未停便先流露了笑意,道:“回来得晚了一点,但还赶得上用晚餐。”   待到了跟前,整个人都挡了她,将将好隔断卡特的视线,只对着这小人儿道:“在城堡里觉得闷么?”   “我想出来看星星。”贝茜答。说着仰起小脸往上看了看,群星闪烁,天幕泛着明亮的蓝色,当真漂亮。   但卡特突然跑出来,今晚恐怕不能在花园里看星星了。   她收回目光时,探出脸去看了一眼不出声的卡特,这才仿佛提醒赫恩,令他转头对卡特笑道:“叔叔也过来看星星?”   卡特被突然回来的赫恩扰了跟贝茜说话,料想会不太高兴,但从他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见赫恩一回来就护着那小东西,反而笑意更深,闻言倒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应下了:“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这叔侄微笑以对的融洽场面在亲卫队队长看来未免太过和谐了些,对旁边偷看的士兵一挥手,叫他们都垂下眼去。   强行尬聊不能长久,卡特显然知道有赫恩在,要套贝茜的话并不容易,来这一趟看见了她也不算没有收获,至于旁的事情,他自己心里有打算,终于是没有跟着赫恩进城堡去蹭饭,在花园里绕一圈,便打道回府。   贝茜本想回西塔,却被赫恩叫住,一道去餐厅用晚餐。   她当然是不用吃东西,今天早上吃得很饱,一整天都不必再进食。   因而佳肴摆上桌,她面前虽然也有一份,但愿意拿过来抿一口的不过是杯里的清水。   赫恩坐在长桌对面,很安静地用着晚餐。维克托安娜贝尔等一干人都退出去,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两个人,于是除了呼吸声,便剩下偶尔刀叉碰撞的声响。   殿下那双手生得好看,用什么都赏心悦目的。即便用餐,他也是坐得端正,举止优雅,即便不冲脸,光看他动作也很享受。   他方才已从安娜贝尔口中得知卡特对贝茜说的所有话,对所谓“那晚找的男人”是谁自然也心知肚明,末了只淡淡道一句“知道了”,直到现在,晚餐用了一半也没跟贝茜提起。   赫恩不主动说话,对面那小人儿倒也安安静静,拿着刀叉在摆弄,顺顺当当地切下一小块肉,并不吃,叉起来在鼻下嗅了嗅,又放回盘子里。   赫恩一抬头瞧见她的小动作,眸中不知何时浮起的不明之色渐渐散去些,放了餐具,拿起餐巾擦擦嘴,再拿了水喝一口,缓缓起身绕过长桌,最后站在了她身旁。   他大概有话要问,将将俯身,话还未出口,贝茜便突然抬头,动作之间她额上一软,却是给他薄唇轻轻蹭了一下,似蜻蜓点水,极轻极快的,令那小身子微微一颤。 第13章   这感觉不知如何形容,似一瞬间酥到尾椎骨,贝茜下意识往座椅里缩了缩,不太习惯,再仰起脸去看他,他却面色如常,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垂眸笑起来,低声道:“卡特有没有吓到你?”   她就摇头:“吓不到我。”   赫恩仍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军装收束了的腰线紧窄流畅,一丝累赘也无。   因着凑得近,倘若贝茜这么仰着脸坐直腰身,都能直接亲上去。   当然她没有。   此时这么看着赫恩,眼前一晃,似时空交错,竟有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重了他的,也是这么半圈了她,低头下来,距离近得同她睫毛相抵,一呼一吸都缠在一处。   她想扭脸避开,奈何那人的手指早钳牢了她的下巴,扫视如煎熬,熬得她小脸愤愤,怒目而视。   手脚早被锁牢,再怎么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再愤怒的目光投到希里兰德冷漠的灰瞳里也化作无物。   贝茜试图逃离他,起初倒是顺利地溜了出去,可还没逃出多远,便被他轻而易举抓回。   料想希里兰德该恼怒,至少要比她更生气,但彼时他瞧着她,倒是难得地起了几分意趣,拇指刮擦着她的唇,渐渐用力,蹭得嫩嫩的唇瓣起了几分红肿,才附在她耳畔冷冷笑了一声:“你怎么逃得掉?”   “伊丽莎白。”   只是希里兰德的话说到最后,竟又换作轻声细语,贝茜过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并非是他,而是赫恩的声音。   游走的神思才回归,眸光聚拢,眼前又是王子的脸。   她小手里抓着的叉不知何时换作了赫恩的衣袖,此时赶紧撤回来,小嘴动一动,终究什么也没说。   跟希里兰德相比,赫恩实在太温柔太温柔了。   赫恩早已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见状知道她必定想起些什么:“怎么?”   贝茜先是摇头,沉默须臾,放下手里的叉子,捏捏裙摆,问:“那个弗雷德……他为什么对吸血鬼感兴趣?”   倒是又主动来问他。   赫恩道:“个人兴趣,并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他小时候就喜欢听血族故事,在军队也没有别的事情,研究这些当作消遣。”他笑笑,“为什么这样关注弗雷德?”   贝茜看他一眼,慢慢地道:“他有一点像我从前认识的一个人。”   不是人。是吸血鬼。   希里兰德没那么容易死。   她心跳得有些快,涌动着的说不出是害怕抑或别的混乱情绪,联想起方才那段回忆,耳畔响起的声音越发清晰。   那声音对她说,希里兰德绝对没有那么容易死。   如果他没死……就会回来找她。   贝茜低着头不说话,旁边的赫恩也不作声,只默默瞧着她,不知想什么,黑眸中光影沉浮,明灭不定,也似隔着迷雾,看不清楚起来。   这么过了片刻,小人儿主动往前面挪了挪,手伸过去在赫恩手背轻轻碰一下,没再提弗雷德,只道:“我想去你的书房看书,晚些再回西塔。”   她的主动无论何时何地都很能取悦人的,此刻也不例外,自然得到了赫恩的应允。   待等候在餐厅门外的维克托终于看见门开,一招手叫同样等着的女仆们进去收拾,却见先出来的不是赫恩而是贝茜。   赫恩放慢了脚步走在她后头,军装外套解了搭在手臂,走到门口,见维克托迎上来,便抬手给了他。   “殿下……”维克托正打算又开始喋喋不休汇报今晚同明天的安排,一抬眼睛却是不由自主地噤了声,面色有些古怪。   王子殿下此时的表情,饶是他跟在他身边十多年了也没有见过。   赫恩走出来望着贝茜那小小背影的一瞬间竟有些恍惚,似想起什么,抬手用手背在唇上碰了一下。   大概是维克托眼花,他看见一贯冷静又果决的王子殿下眼中飞快浮起的除了恍惚,竟还有些孩子样的迷茫。   但下一秒,赫恩突然转过脸来望他一眼,险些惊得他咬了舌头。   “明天……”赫恩淡淡道,“明天晚上我出去一趟。”   维克托自然忙不迭点头称是,只顾看地板。   后来再偷着瞟那张俊美的脸,哪里还找得见迷茫的踪迹。   如今迷茫的只有抱着赫恩外套站在原地的小侍从罢了。   安娜贝尔过来,看他这副神情,没有多话,径直进了餐厅。   待看见贝茜位置上那份晚餐原封不动,她的表情就有些微妙,最终不过静静看着女仆将那些佳肴都收下去。   贝茜已是赫恩小书房的常客了。再过些时日,怕是他什么东西放在哪个地方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平日里赫恩看文书,她就在旁边做自己的事情,安安静静,半点儿不扰人。   因而书房里也有些她的东西,偶尔进来收拾的维克托见怪不怪。   今晚两个人的话都有些少,贝茜找到一本民间故事,翻一翻,里头也讲了吸血鬼,跟弗雷德编写的那本书有些重合之处。   她坐在地上看,偶尔抬手翻书,颈项下的宝石坠子就一摇一晃。   安娜贝尔将她的服装首饰搭配得很好,因赫恩吩咐,很少用金银,今天给她戴的宝石也不过用丝绳穿起,格外简单。   简单是简单,但宝石价值不菲,在有光的地方尤其闪耀。   赫恩随手将看过的一份文书放在一旁,习惯性往贝茜那头看了一眼,自然也看见那颗宝石。   宝石下团着两团娇娇的白嫩,因着是方领的裙,不过掩了大半,即便那小人儿的生命停在了十八岁,该长好的地方却是已经生长得很饱满了,要吸血的时候抱着他,有时候也觉得胸前挤挤。   赫恩视线一掠而过,并未停留,转回面前新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上,提笔写了几个字。   窗外的夜幕倒是越发地清朗起来。傍晚时还能望得清楚的群星此刻稀稀疏疏,似悄悄隐了踪迹,被夜风一吹,刷一下突然辽阔。   贝茜给安娜贝尔接回西塔时,听得赫恩在身后问:“还想出去吗?”   “我以为你很忙。”贝茜说。   说归这么说,那踩在白长绒地毯上的小脚还是转了个方向,又走回王子身边,听得她问:“要去哪里?”   果然是在城堡里待得有些闷。   她本不是笼中鸟,不能总拘在一个地方。倘若不是她不太喜欢太阳,随时都能带着出去的。   “你今天说想看星星。”赫恩拈起她胸前那颗宝石看了看,笑道,“如果明天不下雪,我带你到外面看星星,好吗?”   这样的安排显然很得贝茜的心,一个“好”字应得很快,碧眸里分明也多了几分熠熠的神采。   果然比起宝石,还是那双眼睛更漂亮。   第二天果然没有下雪。连着两日都放晴,地上的积雪融化了大半。   贝茜难得掀开窗帘,顶着日光看了看外头,见这样的好天气,想到晚上要出门,即便后来到床上睡了一觉,醒得也比往常要早。   暮色四合,果然有一队卫兵在城堡大门外等着出行的赫恩与贝茜。安娜贝尔依旧没有跟着出来,却想到上次参加弗雷德的晚宴贝茜划伤了手,将贝茜送到赫恩身旁时柔声道:“出去时小心些。”   马车夫已经将车门打开了,但贝茜看看车子,再看站在黑马旁高大而身形修长的赫恩——其实是看马,还未说话,一直瞧着的赫恩已走过来,将她的斗篷又拢了拢,低声问:“想骑马?”   她就“嗯”一声,诚实地道:“我想骑。”   士兵里有几个不由得互相看了看。   毕竟贵族小姐出行,很少有说要上马的。   随后却是见殿下笑了笑,毫不犹豫地便抱起那小人儿,一蹬马镫上了马背,始终将那绵软的搂在臂弯,待她在身前动了动调整好坐姿,低头问:“会不会不舒服?”   贝茜觉得有些不平衡,因面对着他坐,小手便抓了他军装上的腰带,遂道:“不会。”   赫恩将自己身上的斗篷拉到前头,将她又围了一重,周身暖暖的体温都裹上来。   亲卫队队长看得眼睛有些发直,给维克托用胳膊肘一怼才觉失态,握拳在鼻下咳了一声。   维克托见得多了赫恩同贝茜相处,此时只觉得这位队长少见多怪:他还没见过殿下沐浴着顺带将人抱进去一起洗呢。   但这些八卦却是不能外传。   马开始走起来。   贝茜从前没有骑过马,一开始觉得晃,坐得久一些,倒越发稳了,大概也有赫恩将她搂得牢牢的缘故。   她扭头看看,不过才将将走出城堡前的那片花园。   赫恩双目平视着看前路,知道怀里有些窸窣的小动作,都由了她去。忽然听得贝茜叫自己的名字,才垂眸去看,温温道:“怎么了?”   “那天你说要把我养起来。”贝茜问,“养起来之后呢?” 第14章   她说话时仍低着头,他只瞧见她柔软的发顶,鼻端萦绕着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都是已经相当熟悉了的她的味道。   真是令人喜欢。   赫恩搂抱得紧,贝茜蠕动蠕动,始终离不了这温暖有力的怀抱,甚至不用附耳去听,彼此紧贴着,他一下一下的心脏跳动便顺着她放在他胸膛上的小手都传进脉搏里,似完全同步了一般。   吸血鬼也有心脏,她的在接受初拥那一瞬间静止,又在尝到第一滴血族的血液之后死灰复燃般恢复跳动。   有时候静静听着,都感觉不太真实。   当初赫恩知道,有些惊奇,因为那本血族之书中并未提及这一点。   此时他轻轻笑了一声,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这两个人当众说悄悄话,轻声软语,令得围绕在四周的亲卫队悄然竖起耳朵,却什么都没听着。声音都散在了夜风里。   “没有。”贝茜道,“随便问一下。”   她不想回到希里兰德身边,说什么也不想。从前千百次想要逃离而不得,如今沉睡醒来终于自由,但如果希里兰德真的没死,又把她抓回去,那沉睡抑或不沉睡都没什么意义,还不如干脆睡死过去,叫吸血鬼灭绝个彻底。   她生出一个小心思。只是不能对赫恩说。   这会子问了这么个问题,静静地等着回答,小手抬起来,将赫恩颈上的宝石勋章拿了,就着月色看了看,随后听见他反问:“你觉得呢?”   这个回答跟没回答也没什么区别。   贝茜的睫毛轻轻往下一扫,对甩回来的问题避而不答,换了个新问题:“如果有人要抓我走……你会发点善心帮我吗?把我藏起来也可以。”   她这指向不明的话却是让赫恩唇边的笑意渐渐减淡了些,拿缰绳的手稍稍用力,黑马的步伐便慢下来,连带着整个队伍的行进都开始缓慢。   “你在害怕什么,伊丽莎白?”他问。   说话时却是没有再瞧她,只望着前方冷冷夜色中的灯火,灯火点亮他的瞳人,一瞬间似燃烧作沉默的烈焰。   错觉罢了。   马背突然一晃,赫恩便又下意识揽了偎在怀里的小人儿,低低叹一声,温温道:“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   她的话是越来越多,可最重要的东西,却紧紧捂在了幽匣中一般,还什么都不愿意对他说。   如今只差小半的路便可到目的地,再往前走一些,天幕浮起的颜色便同天际线处有了层次,由黑翻蓝转紫,前方的一小片天上仿佛染开夜虹,美得静谧又绚丽。   那样的夜空当真格外动人,星光饱满得像闪烁一下就能坠落,一落就落进童话故事里。   赫恩要带贝茜来看的就是这个。   方才的话题倒是暂时揭了过去,贝茜给他提醒,转头去瞧那令人惊艳的夜空,眼睛一下子睁大了,眸光亮亮,看着是非常喜欢的样子,这就算没有白来一趟。   她想下马,赫恩却道要再等片刻。   “带你到山坡上去看,能够看得更远些。”他这么说。   王子殿下自然知道什么地方更适合看夜景。他这无意带点小浪漫的出行没迷晕跟前坐着的金发小美人,却是已经迷得亲卫队七荤八素,都暗暗盯着看,倘若不是他不允许,口哨都要吹起来。   但所有的嬉皮笑脸在被赫恩默默看一眼后都成了无比的正经。   贝茜兴致正高,小脸上便带了笑,点点头要说好,但话还未出口,身后先响起个陌生的女声:“殿下?”   她的身后自然是赫恩的马前。   马蹄本来前进得很缓慢,现在干脆停下来。   贝茜对说话人是谁不太感兴趣,但听得赫恩说了一声“难怪这两天没看见人”,才起了几分好奇心,又转过脸去看。   只是这一看,那点子笑意却是倏然淡去了,嫩唇冷冷地抿起来。   那出声唤赫恩的贵族小姐她并不认识,赫恩自己看着也有些脸生,不知道名字,却还想得起来是在弗雷德上次的晚宴见过。   倘若卡特在场,必定马上能辨认出这位被他捏过下巴的幸运儿,心情再好些,还愿意回忆回忆,最后狭眸抚掌道:“原来是斯丹利家的女儿。”   斯丹利是王国的财政大臣。   但财政大臣的女儿显然并非这场偶然碰面的中心人物。   赫恩与贝茜的目光都投向那从马车上下来、提裙行礼的褐发姑娘身侧,高马上坐着的银发男人脸庞甚至比那姑娘还要漂亮,可惜冷若冰霜,还习惯居高临下地看人。   不知谁总结的一句话倒是相当正确,弗雷德凭着那一张脸,身旁从来就不缺女伴。   上回舞会他怕是连见也没见过这位小姐,今晚却已经走在了一起。当然从那小姐的角度想,必定是很开心的。   “我也在想。”弗雷德不必对赫恩见礼,面无表情地将原话奉还回来,“难怪这两天都不见人。”   赫恩就笑,本来多余的时间也是给了贝茜,弗雷德没来找,这两天就没跟他见面,“我带伊丽莎白出来散散心。你跟这位小姐要去哪里?”   “我想跟弗雷德大人去那里看夜景。”褐发小姐指了个方向。   想是知道哪里看夜空的不止王子殿下一个人,赫恩一怔,仍旧弯眸道:“好巧。”   贝茜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只安静地听着。除开起初望向弗雷德的那一眼,再没看过他,目光倒是给了那特意打扮过的褐发姑娘。   听见她说要去同样的地方,小人儿似少了些看星星的兴致,这么扭着脖子看人也累,就转过脸,偎在赫恩怀里。   因而没看见弗雷德坐在马上往这边扫来的视线。   情绪莫辨地,分明在她身上停了须臾。 第15章   “为什么城堡里看不见这样的星星?”贝茜问。   马慢悠悠地行进着,踏在雪融化后的道路上,有节奏的马蹄敲击声,周围也安静,很是催人入眠。   但赫恩怀里抱着的这个显然无比清醒,坐直了腰身仰着小脸一眨不眨地盯着天际,看见有一颗星星闪烁着闪烁着竟真滑落下来,下意识随着动了动,一缕软滑的金发从斗篷里溜出去。   “好东西也不是处处都有。”赫恩握缰绳的手松开一只,将她的发拢回去,见她这样喜欢,心情莫名地越发好起来,笑道,“以后可以经常带你出来看。”   贝茜刚要说好,一转脸瞧见了旁边高头大马上坐着的银发男人,同他目光接触的一瞬间,恍惚又看见了希里兰德,只觉下一秒那冷漠又危险的视线便要围着自己的脖颈打转,随即就会听见他说惯了的两个字:“过来。”   即便心生反意不肯过去,那也不过是无谓的挣扎,越拖延他越要惩罚,最终落回他手里,往往给折腾得只有小口喘息的力气,脖子上的齿痕深得就算有很强的痊愈能力,也要留一整天的印子。   此刻弗雷德虽然没有同希里兰德一般欺身前来,目光却也同样令人不舒服,令她飞快转回脸去,兴致突减地只“嗯”了一声。   赫恩就也看了弗雷德一眼。   他什么都没说,但弗雷德同他一起长大,哪里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收回视线冷笑道:“你总不可能护她一辈子。”   “那不一定。”赫恩道。   如果没有旁人在,弗雷德说不定还要冷冷嘲讽“你死了这个吸血鬼都未必会死”,此时很难得地没有接话,唇角绷紧,一拉缰绳,他的马又往前头走了些。   通往山上的路本来不狭窄,只是突然多了一队同行的人,一下子塞得满满当当起来。   先前那位褐发的贵族小姐——后来知道她叫酒杯——说也要到山坡上去,两队人便走到了一起。   丽塔自己很知趣地回到了马车上,从窗户里看见能够跟赫恩一起坐在马背的贝茜的小身影,再看看没回过一次头的弗雷德,心情有些难以言说,叹了一口气,又高兴又失落地低下头去玩手。   说是山坡,其实也并不难爬,赫恩在军队里更难走的路也走过,这一点子等同平地,完全不放在心上。   待下了马,他抬手将还坐在马背上的小人儿抱下来,她此刻是一点儿都不依赖他,脚一沾地就往上走,一边走一边抬头看天,似得了机会便可毫不犹豫从他身边远离的模样。   赫恩突然道:“伊丽莎白。”   贝茜闻声,回头看他,他眸光仍是柔和的,道:“看着路。”   这样欣赏夜空的兴致,弗雷德却是没有。   除了赫恩,他并不跟什么人说话,丽塔从马车下来,想问他要不要一起上去看看,但先瞧见他冷冷的漂亮脸蛋,心里就开始打退堂鼓。   得到弗雷德的邀约时她确实非常高兴,纵使别的小姐说他不过想找个新的床伴尝尝鲜她也很高兴,平日里只能仰望的人一下子触手可及,做梦似的,心跳都没有减过速。   出来走走是她提的,弗雷德大人竟也同意,只是这一路上他不说话,想尬聊也无从尬起。   丽塔又想叹气。   她是太嫩——倘若跟贝茜一样也看过这位将军眼下飞红、双目迷蒙的动情模样,怕是要少一点矜持与紧张。   当然现在看着那张冷脸是无论如何联想不到的了。   弗雷德不理人,跟殿下又不熟,丽塔站在原地纠结一下,眼睛移去看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的贝茜。   赫恩叫亲卫队就地歇息,视线却始终没有离开贝茜,见丽塔朝她走过去,倒是没有阻止,待身侧沉下一块阴影,知是弗雷德过来,便笑叹道:“我早该想到……她睡了这么久,醒来总是一个人,也要有些朋友。”   弗雷德没说话,眸色深了些。   两人相对站着,男色当前,当真是比璀璨的天幕更加吸引人眼球。这样的眼福,走开了的两位小姐没有看见,反而便宜了亲卫队的一群大男人。   丽塔走到贝茜身边时,裹得毛绒绵软的小人儿正盯着星星出神,慢慢地抬了手,往上一抓握,只握到满手心的冷意。   夜渐深,周围也是渐渐地又冷起来了。   其实赫恩不用给她穿这样多,她的皮肤都是凉的,就算赤身裸体站在雪地里也不见得会冻死。   但她并未拒绝。大概因为这样子更像人。她自己也曾经是人。   “你在干什么?”丽塔问。   贝茜回头来看了她一眼,碧眸滴青翠一样好看,没回答,只是将小手收了回去。   “我们在弗雷德大人的宴会上见过,我叫丽塔。”财政大臣家的小姐面对的不是弗雷德胆子便大许多,又往前几步,离贝茜更近些,随即有点赧然,“我不好意思跟弗雷德大人说话……你是谁家的女儿?”   “不是谁的。”贝茜道。眼睫一动,想起什么,居然主动接了她这个话头,“你很害怕他吗?”   “不。”丽塔道,下意识地回头看弗雷德一眼,见他跟赫恩说话,薄唇一扬,终于流露了笑意,即便蔑笑也很动人,“只是大人太难接近了。”   她再看始终微笑着的黑发的王子殿下,又温柔又好看,不由得非常羡慕:“你就没有我这样的烦恼,殿下这样宠爱你。”   “跟弗雷德走得近算不上什么好事。”贝茜小脸平静的,想起上回看见那四个女人,“你……”   或许她说话声音小了些,话还没完,就又听得耳旁道:“殿下从没有对哪位小姐这么上心过呢。”   贝茜不说话了。她仰头往天上看一看,原本绚丽的天光渐渐黯淡,群星也往云丛里隐蔽起来。   丽塔等一会儿等不到应答,暗暗想是不是把天聊死了,正要再找个话题,忽觉鼻尖上一冷,伸手指一摸,发现是天上落了雪。   然后听见贝茜低声问:“那他对我上心,为的什么?”   飘落的雪花有要下大的趋势,天空阴沉沉,也没别的可看,自然要打道回府了。   丽塔跟贝茜站着说话,贝茜的话本来就少,说到最后,更是一声也不吭,只静静地听着,末了转头见赫恩朝这边走过来,丽塔唤了“殿下”,贝茜主动地迎过去,小手拉了他的斗篷,一头扎进那温暖的怀抱里。   “聊得还开心吗?”赫恩黑发上也落了雪,微微沾湿发梢,低头问她,“现在下雪,回程坐马车里好不好?”   弗雷德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路,原本要走过来,突然停了脚步,好容易因与赫恩说话而和缓些的脸色又笼了冰霜,只盯着眼前人。   赫恩怀里的小人儿抱住他的腰,难得地表现出些热情,这热情在赫恩看来很是熟悉,果然下一秒,贝茜就踮起脚,在他颈弯轻轻蹭了一蹭,嫩嫩软软的唇抿紧了,那碧眸也阖起来,睫毛一颤一颤。   “昨天睡得晚,现在果然犯困。”赫恩道。   知情人怎么可能相信这句话——分明是这小吸血鬼饿了,要张开獠牙饱餐。   奈何贝茜的动作在旁人看来更有些亲昵撒娇的意味,赫恩又配合,令得跟上来的亲卫队一众彼此看看,都会心又暧昧地一笑。   贝茜的小牙这回没有露出来,大概还没到非喂不可的地步,听见赫恩问话,小声地说了好,由着他抱起身。   “我先回去。”赫恩转身对弗雷德道。   他不过打个招呼,也不一定要求弗雷德应声,越过他抱着贝茜慢慢下山去。   这里便又剩下丽塔跟弗雷德两个人。   丽塔有点慌,知道弗雷德要带自己回府邸,可等待片刻,仍然不见对方发话,连个眼神也没给她,只能鼓起勇气问:“弗雷德大人,我们也回去了吗?”   弗雷德在看赫恩同贝茜离去的方向,即便人早走得远远再看不见背影也紧盯着,灰瞳中情绪翻涌,一时间似掀起暗浪,背在身后的手也攥紧,瞧着分明有些不对劲。   但他转过身,终于看向她时,脸上神情如初,冷冷道:“走吧。”说完就走。   丽塔在后面提着裙子:“弗雷德大人……”一边叫一边小小地吞了口口水,心里紧张得不行。   将军这个晚上是独自一人回的宅邸。   他回来得很早,叫仆人们都很吃惊,偷偷往他身后看了看,也没见跟着女人。   谁都想知道今天是怎么了,却也都不敢问,只当什么都没瞧见,自己做自己的事情去。   唯独一个人不同。   楼上一段旋律已反反复复弹了好几遍,跳动在琴键上的手指修长白皙,实在是很好看的一双男人的手。   待弗雷德的影子出现在身后,琴声才戛然而止,坐在琴凳上的男人缓缓起身,转过头去,仍是那么一句:“弗雷德大人。”   弗雷德没理,径直要回房,却听得他道:“您心情不好。”   顿一顿,补充一句:“您嫉妒了。为什么?” 第16章   那日之后一连下了好几天的大雪。纷纷扬扬,鹅毛般飘落下来,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白皑皑一片,花园中央的城堡仿佛冰雕雪砌,连塔尖也冻结成笔直的冰柱。   但垂落着金边刺绣窗帘的窗户里却暖意融融,将凛冬完全隔绝在窗外。壁炉里柴火燃烧得正旺,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颗火星,热度转瞬即逝,都熄灭作了灰烬。   贝茜蹲在地上,长长的裙摆拖在身后,因她手肘拄在膝盖上托了腮,衣袖便滑落下来,露出一截白嫩的肌肤。   这个城堡实在太大,光建造就花了十数年。即便已经跟安娜贝尔逛过一遍,但对于没经常走动的地方她还是很陌生。好在处处都有人,倒也不怕走丢。   她走了几层楼,不想再走,就在这里停下。   一同停下、正在旁边喋喋不休的却是之前一起去看夜景的丽塔。   赫恩想着贝茜这几天在城堡里没有出门,恐怕有些闷,便问她想不想邀请丽塔进城堡来玩。   彼时贝茜正拿着笔在纸上写字。   时代不同,用语也有变化,虽然能沟通,但新的词汇她也该学一学。   赫恩站在旁边看。   除开肚子饿主动挨近他要搂着吸血的时候,平日里她总是不黏人,即便在同一个房间也只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专注得有时候忘了他在。   不知该笑还是该叹气。   这几天下雪倒也有下雪的好处,太阳不出来,她便精神一点,白天睡觉的时间也短,能从卧房里出来同他多待一会儿。   小手捏着羽毛笔往瓶子里蘸了墨水,仔仔细细地在纸上抄写单词,许久不动笔手生得很,写出来的字扭得可爱,胜在能够认清。   贝茜往摊开的书本上看了一眼,正要继续写下一个,手背却被伸来的温暖的掌心包覆了,身后躯体贴近,闻见的就都是赫恩的气息。   很香。   就算此刻不渴血,这股香味也很诱人的了。   “拼错了。”赫恩道。大手带着她将方才写的单词改了一个字母,“是宁芙。”   “宁芙指什么?”贝茜转头问他。   他温声道:“宁芙是我母亲的名字。”   赫恩往窗外望了一眼。天空仍阴沉沉,雪没有要停的迹象。这样的天气行路艰难,倘若到偏僻之处,要找个歇脚的地方都不容易。   维克托不在,如果在必定要感叹:国王和王后旅游到现在不见踪影,整个王宫,最让人省心的就是王子殿下了。   提到王后,赫恩的目光便很柔软。见小人儿抽了给他握在手心的小手,转回身去翻翻书,又问自己“上面说宁芙是个节日”,便道:“父亲娶了我母亲之后,用她的名字定下一个新节日。算算日期也快到了。”   贝茜闻言默了一下,小手握着笔将宁芙这个名字又抄一遍,问:“什么样的节日?”   “情人节。”   往后又或多或少地说了些闲话,贝茜抄着字,赫恩开口她才接一两句,说到后头,赫恩就问:“你想请那位叫丽塔的小姐来玩吗?”   不过才几日,贝茜对丽塔这个人自然有印象,并不讨厌她,正好还想问关于弗雷德的事情,便顺着赫恩的意思点了头。   假如知道丽塔一兴奋话就这样多,她当时大概会考虑得久一些。   收到来自王宫的邀请,丽塔很高兴。以往即便能进来看一看,那也是沾了自己父亲的光,这次报的却单单只有她的名字,一下子便将她从那晚被弗雷德送回家什么也没发生的沮丧中拉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飞扬的神采。   此时贝茜蹲在地上默默地听着,对什么公爵什么小姐的事情完全不感兴趣,越听越生出昏昏欲睡之感,又换个姿势抱膝坐在了地毯上,一抬手止了丽塔的话题,想一想,道:“不如跟我说说弗雷德。”   “弗雷德大人……”丽塔一半诧异一半迟疑,想到贝茜已经是殿下的人,终究放下了独占倾慕对象的微妙心理,“你想知道什么?”   “你这么喜欢他,难道他就没有缺点吗。”贝茜问,“或者什么特别奇怪的地方。”   丽塔低头笑了笑:“其实我并不经常能看见弗雷德大人,对他还不十分了解。知道他很厉害,女伴换得也很勤快,通常都不长久就是了。我还以为……”她往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幽幽叹一口气,“以为上一次能跟他滚床单的。”   “你自己说了不长久。”贝茜道。   “是啊。都说弗雷德大人真正喜欢的是……”丽塔压低了声音,“是王宫里的安娜贝尔大人。这次来看见了,她果然很漂亮。”   “但很久之前弗雷德大人跟殿下一起出行,我在马车上看见,立刻就喜欢他了,就算得不到心,得到身体也可以,毕竟他又没结婚。”   贝茜对丽塔要人还是要心的态度不很感兴趣,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见弗雷德与安娜贝尔的亲密关系,在城堡这么久,除非她主动问,安娜贝尔连弗雷德半个字也不提。   有这样奇怪的情人关系吗?   正垂眸思忖着,身旁安静不了多时的丽塔见她又沉默,猜想是否讲得无聊,便很贴心地将话题一转,绕到她身上:“这次进城堡来,我大概猜得到是殿下想让我陪你解解闷。但我很乐意。”目光在贝茜娇美的小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浮想联翩地,“今年宁芙的节日,殿下的亲吻就要给你了。”   “嗯……”贝茜在想问题,下意识应了这么一句,随即反应过来,眸光一闪,“你说的什么?”   这个问题却是没有得到回答。   因为丽塔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眼角一晃,随即发现面前站了个人,待看清楚那身形颀长的男人是谁,赶忙从地上起来,整理整理裙子,总算没有太失礼,唤了一声“殿下”。 第17章   通明的烛火照下来,笼了一层柔光在王子殿下的黑发上。赫恩真是怎么看都很好看,黑眸里总是盈着笑意,那扬起的薄唇透出迷人的润泽来,令丽塔在礼貌性移开目光时想到,这样的男人亲一口必定美滋滋。   曾经有人在宁芙的节日兜售赫恩的初吻,起价千金,打包票说一定能亲到本人,于是炒出天价,总额夸张到能买下一个小城镇。最后反而是那起头的人没了踪影,据说因为冒犯王室被抓进了监狱,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不知道碎了多少少女的希望。   但每次看见赫恩,丽塔都只感叹:那些钱要真能换殿下的一个吻,实在是不亏。   此时瞧见了,又再叹一遍,真的不亏。   穿靴的长腿迈出几步便到了贝茜身前,赫恩低头看地毯上坐着、全然不因他到来而动弹的小人儿,心情颇好,笑道:“事情处理完,过来陪你们坐坐。”   贝茜往旁边挪了挪,挪出一个空余的位置。   殿下亲自招待,丽塔还有些受宠若惊,见到赫恩果真上前坐在了贝茜身侧,顿时觉得自己很多余,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终是给赫恩觉察了她微微的窘迫,他抬手道:“坐吧,不用太拘束。”她才在两个人对面坐下来,将裙子拉了拉。   于贝茜而言,她是不太想继续坐下来聊天,赫恩在旁问话不方便,她早上也没睡多久的觉,这会儿丽塔没有吧啦吧啦地再讲一通,听着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声音正正好催眠,小脸也埋了一半进肘弯里。   赫恩没有让丽塔太尴尬,主动找了话题,问问她家里最近的一些事情,说到斯丹利雷厉风行的办事态度,两个人都很有同感,不知不觉消除了丽塔的紧张。   只是这样的话题,即便贝茜想说,也插不上话。   她自然也无暇插话,耳畔赫恩低低的说话声是她已经相当熟悉了的,耳膜酥酥,越发令她舒服得发困,渐渐地眼皮合了起来,跟睡意拉扯之时想到丽塔还在这里,强撑着又睁开眼,小脸在手臂上蹭了蹭,正逢赫恩跟丽塔说弗雷德,倒是打起点精神又听了一耳朵。   赫恩向来不干涉好友的事情,跟丽塔谈及,也只说“他自己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并未多加评判。   根本不含一点子信息量。   丽塔已经心满意足,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赫恩一个噤声的动作止住了话,再往旁边一瞧,贝茜又碧眸半阖地点着脑袋,小鸡啄米一样,赫恩伸手过去抱她,她又恢复了几分清醒,待看清眼前人是谁便道:“我还想洗个澡……”   贝茜原本今天早上要泡她喜欢的热水澡的,逢着丽塔来访便往后推了推,这会儿倒是想起来,要泡得热热了再睡。   这话对着赫恩说,听在旁人耳朵里登时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意味,再看赫恩敛了眸瞧着贝茜,手臂一揽,小人儿就入了怀,当然对她说声好,不免越发想入非非。   这种情况,要是赫恩没发话,维克托就会臊眉耷眼地站在旁边继续偷偷看着,换了更加识趣的丽塔,则起身说想先回去,恰好雪停,赫恩也没有拦,叫维克托送一送她,顺带着赠了很多的礼物。   “丽塔进来陪你,你开心吗?”丽塔离开后,赫恩起了身带贝茜回西塔,一面走一面问怀中这半睡半醒的。她脖子上今天又换了一颗宝石,宝石蓝得剔透,尤其衬肌肤白皙。   贝茜的脸给他军装上的扣子硌着不太舒服,扭动一下,小声道:“我不用别人陪。”   眼皮动了动,她又睁眼来看他:“但她性子活泼,人也很好,听她说话很有意思。”   这就是开心了。   “那还有什么能让你开心?”赫恩问。   “现在洗澡。”贝茜说。   知道贝茜想泡澡,水一早就备下,如今进了浴室仍是氤氲着温暖的水雾,除掉衣物泡进热水里,肌肤烫烫的,倏然驱散了几分睡意。   困倦时洗个热水澡提神解乏,倒也不是没有效果。   待贝茜光着小脚打开门出去,早等候在外头的安娜贝尔迎上来,替她将散在身后沾湿了发尾的金发拢一拢,只是手刚刚绕过她的脸,却见她往旁边一避,似闻见什么,小手抬起来轻轻抓握了安娜贝尔的手:“你受伤了。”   再一看,内务官手背上果然有一道新鲜的划痕,伤口有些深,虽已经处理过,但那股子血腥味嗅进原本敏感的贝茜鼻腔里就浓郁起来,难怪连看也没看见便觉察了。   赫恩昨天没有喂她,今天也还没来得及喂,新鲜血液对于两天未进食的血族而言实在很有诱惑力。   幸而贝茜并不很饿,也很认人,习惯了赫恩的血对旁人的都很挑剔,小手握了一下安娜贝尔也就放开,表情也跟平常无异。   安娜贝尔原本望着那小脸,眼底情绪莫辨的,闻言“嗯”一声,并不关注手上的伤口,继续着方才没做完的事情,将贝茜的发梢用软毛巾吸掉往下掉的水珠,一边动作一边轻声道:“不小心被钩子划了一下,不碍事的。”   身后慢慢走来的一个女仆已见惯了安娜贝尔面对贝茜时这样的温柔,没同其他人一般目不斜视地离开,安静地候在那儿,大概有什么事情要找。   果然安娜贝尔一转身看见人,那女仆便上前一步:“安娜贝尔大人……”   却在安娜贝尔一个眼神就没了声音,只得继续等着。   贝茜动动唇,本来想要问问弗雷德同安娜贝尔的事情,有人在旁却是不好开口,任着安娜贝尔将自己拾掇好,摆摆手让她先去忙,一个人慢慢地回了卧房。   她喜欢赫恩卧房里的长毛地毯,赫恩在她房间也铺了一块,小脚踩上去软绵绵,很是舒服。   但贝茜踏进房门,抬眼望去,那放了床幔的软床上分明坐着一个人,身体线条修长又好看。   赫恩将她送来西塔楼后并没有回去,靠着床头假寐了一会儿,此刻听见声音便睁开眼,对站在门口穿了丝绸睡裙的小人儿伸出手:“来。”   倘若评个感动王国奖,王子这主动献身的精神不知道能感动多少人,拿个头等奖也未可知。   贝茜没主动开口说要,但这送上来的食物哪里有放走的道理,正好同上次一般吮了血可以睡觉,安眠效果极佳。   小人儿乖乖地依了赫恩的话爬上床,身上沐浴后柔而甜的香味便弥漫开,那唇瓣沾了水汽润润的,被赫恩的手指轻轻抚着也不躲,稍稍一用力,两片粉嫩就启开了,露出里头有些伸长了的雪白的小尖牙。   贝茜洗得热热后稍稍退去的睡意还未再度蔓延,因而不急着开餐,待赫恩收回手,便坐在他身边,要说一说话。   “你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先问你。”她道。   赫恩“嗯”了一声,靠坐在床上,眉目间渐渐有了几分慵懒,瞧着她将被子拉了拉,饶有兴致地问:“你想知道什么?”   “安娜贝尔跟弗雷德果真是情人么?”贝茜问。   赫恩伸来摸摸她小脸的手便稍稍顿了一下,转念一想便知她这个疑问从何而来:“你听见别人说的八卦了?”   他熟门熟路地解开军装领扣同衬衫扣,露出竟这小人儿饿时垂涎的优美脖颈,再往下,连锁骨也若隐若现,摇头道:“安娜贝尔喜欢的并不是弗雷德。至于弗雷德他自己……”   他倒是认真地想了一下:“他好玩惯了,并不见得对谁真正上过心。”   贝茜听得他前半句话里有话:“安娜贝尔不喜欢弗雷德,那她喜欢谁?如果没有这段关系,怎么又会传出流言。”   “安娜贝尔来王宫之前遇难,弗雷德救过她。”赫恩道,“弗雷德性格冷了些,却也不是铁石心肠,不用太害怕他。”   贝茜没应。   坐了一会儿,终于觉得赫恩身上飘来的味道馋人,挪过去给他抱了,小脸凑过去,用唇在他脖子上碰一碰。   大概有些痒,赫恩笑起来:“今天还是脖子么?”   同样是吸血,这小人儿偶尔会缓缓地方下口,习惯咬脖子是因为那儿血液流动快,旁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前一回咬的肩膀,进食就慢一些,相应迷醉的时间也更长,等到舔舔嘴唇摇头说不要,浑身都软绵绵,那时候倒是很依赖他,任由他抱着,但倘若换了别人就不可以,安娜贝尔伸手来接,她便搂了他的脖子,从他的角度,还能看见那原本褪了红的眼睛又危险地浮起些颜色来。   陶醉归陶醉,防御心一点儿也不少。   贝茜不伤人,并不代表不会伤人。   按理说赫恩该有些警惕,但看后来的表现,却像越发地娇宠了。   这会子贝茜听见赫恩这么说,将将贴在他脖子上的嫩唇就撤了去,问:“你不想要这里吗?”   给这么湿漉漉地瞧着,不好也好了,赫恩本不是不愿,将她搂了搂,温声道:“你喜欢哪里就哪里。”   话这么说,贝茜还是动一动小身子,趴在他肩膀上,慢慢地将小牙扎进去。   殷红的血涌出来,她小猫吮奶一般含进口中,卧房里安静,仿佛只余彼此的心跳声。   才喝了一点点,贝茜想起什么,将嘴巴里含的一口吞下去,又问:“宁芙的节日都干什么?”   也不知赫恩听没听见丽塔跟贝茜说的那些话,此时听见贝茜突然问起宁芙的节日,面色如常,答道:“会举行很盛大的宴会,如果有心仪的人,在宁芙这一天可以向他索吻。”   丽塔说“今年殿下的亲吻要给你了”原来是这么个缘故。贝茜又问:“亲了呢?”   “如果亲,说明接受示爱,当然被索吻那一方也有拒绝的权利。”   贝茜抿抿唇,就没再说什么,专心享用王子殿下血管里涌动着的美味,咬痕渐渐愈合的时候,她也饱了大半,意犹未尽地直起腰身,小手下意识地又抓了抓他的衣服,颇有些小猫踩奶的可爱。   “以前有人在节日的时候跟你索吻吗?”她今天的好奇心真的难得地有些旺盛。   但更难得是赫恩在听见她小脸粉嫩地问出这个问题时,向来温柔又平静的俊脸上一瞬间竟掠过一丝不自在,可惜怀里双眸水蒙蒙的那位没有看见,只知道他沉默一会儿,才笑道:“有。”   “你给了吗?”   贝茜问完,便觉他修长的手指落到了唇边,轻轻一揩,却是揩走了唇角残留着的一点湿润的红,收回手去,指尖落进了他口中,那敛眸舔了一下的模样,叫人看了简直血脉贲张,嗷嗷地要上去将殿下扑倒。   “那是我的。”贝茜道。小牙已然收回去,这下又有要伸出来的趋势。   对他也很护食,明明他自己已经是她的食物。   他的手倒是又依言伸到了她面前,但指尖已干净得一点子残血也无,末了停留在她唇瓣,轻轻地揉了一揉。   赫恩的身体忽然有些僵,闭目低低叹了一声,侧身将贝茜放在了床上,拉过被子给她盖着:“睡吧。”   贝茜的脊背碰到软床,倒确实是渐渐地又开始犯困,澡也泡过,喂也喂过了的,再没别的事情要做,一合眼就要睡。   赫恩先前那个问题还没有回答她,此时倒也不至于将她摇醒特地说一次,抬手撩了一下她长而翘的睫毛,见那小脸动了一下,转到另一边去,不由又笑起来,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如果我给,你要吗?” 第18章   贝茜睡得很沉。   这些日子以来很少有睡得这样晕晕乎乎的时候,就像一下子回到结束了漫长沉睡的那一觉,眼前所见、耳畔所闻、身体所感知的都不真实,一翻身似坠入幽暗的无底洞。   有梦境。   如果能够让她选择,大概宁愿撑开了眼皮熬着也不愿入睡。   因为又在梦里看见了希里兰德,像铺天盖地的魇,怎么样也逃不过去。   是在所有事情发生之前,见到他第一面的时候。   来到王宫受男仆女仆服侍贝茜很习惯,赫恩给那样多的珠宝也不见她特别宝贝,因为很久很久以前她已经是给娇养着,放在手心里面疼爱的小姐。虽然不是贵族,除了头衔和特权,拥有的也并不比贵族少。   父亲是富商,母亲早逝,对待唯一的女儿贝茜如珠如宝,但凡能到手的好东西,必定想着带回家,面对贝茜几乎从来不说一个不字,只有一个愿望满足不了:他太过忙碌,长年累月在外奔波,没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她。   “这一次也不能带着我一起去么?”少女扒在马车车窗上问,小手伸进去握了坐在马车里那男人的手不肯放,“你说等我长大就可以出去看看,我已经长得这么大了,父亲。”   马车夫有些为难,频频回头,怕再晚些耽误了行程,奈何主人没有发话,只得耐心地等着。   她继承了母亲的漂亮的金发,美貌却是远远胜过母亲,笑的时候碧汪汪的眸弯着,光彩如同天幕将亮时最开始闪烁的晨星。   车里褐发的中年男人探出头在贝茜脸上亲了一口,自然很不舍,但再不舍,也要同以往一般温声劝她回去:“我很快就回来,好吗?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一颗明珠,颜色蔚蓝得像大海一样。”   贝茜宁可不要珠子也想让父亲在自己身边多待些时间,然而即便不要珠子,父亲不过再温柔地亲亲她,就抽走了那只大手,让女仆带着她回家里去,自己踏上奔波的旅程。   他自然不知道这一离开就要永远失去最宝贝的女儿了。   贝茜一个人在家里闷着很无聊,倒不是没有得到应允出去玩,城镇很小,能逛的地方也很有限,并没什么新鲜的玩意儿吸引人。   直到某天城镇里来了一批遥远地方的商人,带着很多新奇货物,暂时在这里歇脚。   很多人赶去买东西看个热闹,消息传开,贝茜自然也知道了这么回事。   “我们一起去看看好吗?贝茜。”彼时交好的一个姑娘兴冲冲跑到她家里来约,“晚上还有一场,再过两天他们就要出发离开,要趁早呀!”   她跑到家里来的时候,贝茜正在花园里晒太阳。   她的花园四季都开花,正是春天里最好的时候,一树沉甸甸的粉的白的香雪,抖落下来打个滚,金发上就沾了许多香香的花瓣,浑身都散发着香气。   她曾经很喜欢阳光,金灿灿的一层薄薄洒落在大地上,仿佛每一个角落都能生长出希望。   这个年纪本来就很好玩,有人邀着一起出去看看贝茜自然答应,从地上爬起来就要去换衣服。   夜市很热闹。因着有了外头来的一群商人,街道里更是月上云丛也熙熙攘攘,小酒馆里的酒悄悄提了价钱。   贝茜身后跟着家里的胖女仆,她同好友走得很快,像滑滑的小鱼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时还要回头去拉一拉女仆,叫她不要跟丢了自己。   异域商人贩卖的东西里有一些是已经在父亲手中见过了的,并不能吸引她,所幸还有很多造型奇特的首饰与用具,号称效果等同迷情剂的香水和丝绸尤其受欢迎,居然还有珍奇异兽——巴掌大的小狗,装在笼子里小小的一团,可惜要价太高,即便顾客有心,听到价钱也只能遗憾地再看几眼就转身去了别处。   贝茜很喜欢那只小狗,白白的蜷在笼子角落,呼吸时小身子一动一动,偶尔转过头来看她,小黑眼珠亮得很,很精神的样子。她手里的钱要买下它来也完全足够,正趴在笼子边看,还想伸了手指去逗一逗,却突然眼前一晃,视线里倏然跳进一团簇着的花瓣,再抬眼时只见长小胡须的商贩手里拿着花递过来,他看她不接,手又伸得长了一点:“不喜欢吗?”   他怪怪的口音惹得她有些想笑,想一想,慢慢地伸出小手去,将那枝娇艳欲滴的花拿了过来。花枝上的刺被细心地削掉了,免得扎到她的手指。   这个陌生人倒是友好又细心。   “谢谢你。我想要……”贝茜刚开口想要下那只小狗,衣袖却是给轻轻地一拉,一同来的那个姑娘一面带她往外走一面道:“贝茜,帮我看看哪个发饰适合我?”   她来不及说等一等,只能匆匆看那笼子一眼,暂且跟着出去,待好友买完再赶回来。   其他摊子上的东西也确实都很好看,奈何贝茜心心念念着想要小狗,心思完全不在旁的东西上,替好友挑完等她结账的时候都还不住回头去看原来那个摊子。   再回过头去时,却隔着人发现笼子好似一动,紧接着便确认了不是幻觉——那被关起来的一小团动作飞快,一下子便从不知为何打开了的笼子门里钻出去,呲溜一下便撒开了小短腿跑。   她轻轻“啊”一声的时候商贩已有觉察,跟在后头追出去,一人一狗随后钻进了一条窄巷里。周围人声攘攘,并没其他人发现少了一个商贩。   贝茜回到摊子上去等,但等待许久也不见商贩带着狗回来,人也干脆完全不见了踪影。   “我们回去吧?”女仆在身后道。   贝茜不想。这样久没回来,她疑心他是出了什么事,低头望望手里那枝花,便往身后去央了个人高马大的男人一起进小巷里看看。   几个人慢慢走进小巷。   前半截靠近街市并不觉得如何,待走到后头,一个人影也没看见,光线越发暗下来,才感到有些阴森。   贝茜的手给女仆攥在了手心里,热热的,倒不是非常害怕,只是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拐过转角时骤然得到了证实。   她的手突然一下被女仆捏得很紧,咚咚咚响着的像是鼓声,后来才发现是停了一瞬之后加快的心跳,快得想要破开胸脯冲出去一般。   没有人说话。暗巷里安静得除了心跳与呼吸声,便只剩下一种极其惊悚的细微吞咽的声音。   眼前的一幕要成为许多人的噩梦,也成了贝茜的噩梦。   小狗脏兮兮地在地上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断了气。而追过来的那个商贩,此时正双目圆睁地往上仰着脸,张大嘴巴无声喘息如同濒死的鱼。   而他身侧有个黑影,正埋头如饥似渴地大口饮着从商贩被咬开的喉管中流淌出来的血液。   地上已滴落了许多的血。因光线昏暗,成了一个个湿漉漉的黑斑。   有人过来,那黑影便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猩红可怖,瞟过来数了数人头,贪婪眯起,伸舌舔了舔嘴唇。   吸血鬼。   这种通常在恐怖故事里扮演主角的生物,此刻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出现在了贝茜眼前。   尖叫声首先从好友的口中发出来,叫到一半便赶紧捂住嘴巴,浑身都打着颤。   一同来的那个男人虽然也极度害怕,竟还想得到让女人先走,胖女仆拼命拉拽着贝茜,将她的手捏得很疼很疼——很久以后的梦里,也能很神奇地清晰记得这时候的疼痛感。   贝茜给拉着跑了几步,又听得一声尖叫,好友已经是被追上来的吸血鬼揪住了裙子。   眼看着那獠牙眨眼间便要扎进她脖颈里,还没等她再度挣扎,吸血鬼自己却先一颤,抬头往贝茜来时路上望着,须臾,竟缓缓松开手,如临大敌地往后退了几步。   倘若是日后的贝茜,从动作里便能看出他在害怕什么。   但那时她只是又惊又怕地一把将好友拉到身侧,虽白着小脸,到底没有叫出来,还敢顺着那吸血鬼的视线回过头去,看是什么令得他放弃到了嘴边的新鲜血液。   出乎意料的是,站在身后的竟是个相当漂亮的男人。   那张脸令月光也黯然失色,竟还有一头流银的发,冷冷的目光轻轻扫来,扫过那吸血鬼的脸,令得那吸血鬼再一抖擞,顿生轻蔑,最后却放在了贝茜的小脸上。   贝茜也是一抖,马上移开视线。   那个人除了一张好皮囊外手无寸铁,却随即开了口,冷冷道:“真难看。”   眼锋一挑,却不知冲谁:“还不走?”   女仆最先反应过来,拽着贝茜便往外逃,连带着剩下的两个人脚步飞快,生怕晚走一步就没了性命。   脚步最缓慢的就是那个银发男人。   他悄无声息走出巷口的时候,贝茜已经快淹没进人群里。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正与他四目相对。   突然心悸得很厉害,胸腔闷闷的,好似连呼吸也呼吸不过来,要开口叫人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声,明明名字已经到了嘴边,张口就能连同满心的恨意一同喊出来。   希里兰德。   贝茜倏然睁眼。   一只手伸过来要碰她,她还有些恍惚,下意识说声“不要”,飞快坐起身往床里面缩了缩,小脸上分明惊魂未定,似还未完全从梦境中拔足。   “做噩梦了么?”安娜贝尔柔声问。   听见是她的声音,那有些恍惚的碧眸才回了神,贝茜紧绷着的神经一下子松了去,往后靠坐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旁人不知底细,只道她刚醒来时那一脸吓坏了的表情真是有些小动物一样惹人怜的。   穿蓝色常服的内务官再伸手来碰碰贝茜脸颊时,她就没有再躲,任那还带着伤口的手背俘获软滑的小脸,确认没有发热之后收回去。   她现在这样的身体已经不可能发烧了。   小人儿不出声地坐了一会儿,精神又恢复大半,才从爬到床边,往门口看了一眼,小声地道:“我想喝水。”   赫恩不在。   她记得睡着之前他还陪着在床上,如今醒了也没看见他,大概又有事情要忙。   本来即便他不忙也不必一定要在西塔楼待着,只是自贝茜来了之后就这样,渐渐地就有些让她养成习惯,醒来之后总要往门口看看。   安娜贝尔递来水晶杯,杯中透明洁净的水在烛光下漾开一圈一圈小小的波澜,荡漾时还带着光。   贝茜低下头去喝了一大口,含在嘴巴里慢慢地咽下去。   水滋润了咽喉,顺带将那股莫名的焦灼与不安暂时压了下去。   她这回将水喝了小半杯,才交回到安娜贝尔手上,摇头道:“我不要了。”   说着转过脸去,看了看窗外的天。   已不是白日那般阴沉沉的天色,睡一觉醒来倒泛着很亮的黑,甚至能隐隐约约看见有星星。   是夜晚。   第二次看见希里兰德,也在一个夜晚,确切地来说是在遇见那恐怖吸血鬼的第二天夜里,从此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   碰见吸血鬼贝茜很害怕,一整天都没有出门,窝在房间里裹着被子,胃口也不大好。   她倒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吓得哭起来,只是很希望父亲在身边,倘若抱抱她,多少能减缓心头的恐惧。   但身旁没有人。   天渐渐黑下来,胖女仆开门劝她下去吃点东西,给她摇头拒绝,只得又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贝茜坐在床上抱着枕头翻自己的小盒子,里面有父亲外出时寄回来的信和小礼物,展开来一张一张地看,大概有些抚慰心灵的作用,小脸渐渐平静,褪了些惧色。   精神松懈下来,再晚一些,她开始犯困,收好盒子想睡觉,听得窗边响动,看见窗户没有关好,但记得窗户之前一直是密闭着的,有些犹豫,探着头盯了那扇窗许久,最终还是滑下床去,想要关一关,否则夜里风吹动了吵闹也睡不了安稳觉。   关窗子时平安无事,怕就怕在掩窗户那一下,贝茜不经意往窗上望了一眼,身子霎时便僵住不敢动,心肝又加速跳起来,小手抓得紧紧。   那烛光映照在窗子上,分明还映了一个人的影子。   这简直是恐怖故事的开头,在她经历过昨天惊心的一幕之后尤其吓人。   贝茜还背向站着,紧盯那身影,辨认是否昨夜那个吸血鬼的轮廓。   那人表现出点儿耐心,见她不动,就在原地等她转身。   可还是春季,小人儿却似冻在了那里,无声僵持中他耐性耗尽,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   贝茜熬不住,小脸雪白地回过身去,随即却很惊诧地微微启开了唇,脱口而出:“是你!”   眼前站着的赫然是帮助她逃离了吸血鬼魔爪的银发男人,穿一件镶嵌了银扣的黑袍,长得很高,走前来影子能完全笼罩她。   他闻言挑了挑眉,莫名地表现出几分愉悦。   这样的笑意出现在他唇角自然很动人,然而即便这个男人再漂亮,入夜时分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她房间里,还是很令人害怕,完全生不出欣赏之心。   贝茜相当警惕,悄悄往后面挪了挪。春天很暖和,她穿的睡裙并不厚,裙摆下露着白白的小腿。   任谁也知道不能这么给一个男人盯着看,她抱着手臂,鼓起勇气又说了一句:“不管你怎么进来的……请你现在从我的房间出去,否则我要叫人了。”   他闻言嗤笑了一声,自然笑她的威胁,那紧盯着她脸的灰瞳缓缓下移,在纤细白皙的颈上打转。   倘若贝茜知道这是吸血鬼在渴望她的血,必定夺路而逃,但即便此时她想,也已经没有了机会。   希里兰德动作得太快,离她话音将将落下也不过瞬息的时间,几乎还没看清便到了身后,她本来离墙没有多远,挤进来一个人,贴得太近,很方便地就禁锢了她,凉凉的呼吸喷在颈上,惊得她一缩,但獠牙入肉的痛感下一秒便透过皮肤传来,随即就闻见血的味道。   是她的血。   他咬得并不深,淌出了颤悠悠的血珠便收了力,伸舌撩一下,那已经泛起猩红的眸难以自抑地眯了眯,将怀中颤抖的小人儿搂得紧些,低声道:“是这个味道。”   贝茜无论如何想不到他也是吸血鬼,脑中一片空白,脖上的疼终于刺激了求生本能,令得她开始挣扎,但箍着她的手臂根本铁一般,怎么也挣不开去。   她开口要叫,他却似早料到会有这么一个举动,大手先抬起来捂了她的嘴,唇碰一碰她嫩嫩的颊,道:“别害怕,伊丽莎白。我会给你最好的。”   贝茜无暇探究他怎么知道的自己的名字,命悬一线的窒息感卡在喉头,还没等喘一口气,便觉一阵眩晕,好似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整个人闭了目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是在一座软红的棺里,希里兰德对她进行了初拥。   在经历一番夹杂着血族初拥的极度快感的痛苦之后贝茜恢复清醒,伸手摸一摸,肌肤已然失去了温度,一张口,触在手指的牙尖锐得令人胆寒。   再回不去了。   想来不过短短一天时间,就天翻地覆地将她整个人生都改写成一出可笑的荒诞剧。   甚至没人问过她的意见,自始至终,希里兰德也没告诉过她为什么将她变成血族,后来想一想,除了为她的血,也没有别的理由。   他才荒谬。   贝茜觉得脸上有冷意,抬手抚了一下,不是眼泪,是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   方才为了透气便下床打开窗户,不想看着雪停了,夜空也晴朗起来,风却很大,吹得面皮绷紧,眼眶也有些干涩。   入夜才没多久,城堡里还很热闹,敞着窗子,依稀能够听见从塔楼其他地方传来的男仆女仆们的笑声。   一天工作结束之后,他们经常会坐下来说笑,很是热闹。   这种热闹自然没有她的份。   贝茜揉揉眼睛,蹲下去在地上捡了原先乱放的一本书,想着看一看打发时间,不必再去回忆已经想起来的乱糟糟的从前。   需要记起来的东西,却仍是空荡荡,故意作对一般,连个蛛丝马迹也找不着。   她拿着书本,要将窗子合上,小手却是一顿。   从窗户里望下去,一个穿着黑军装的人缓步由中庭走向宫殿大门,离这边越来越近。   谈及穿军装的男人,她下意识会想到赫恩,但眼帘中那男人因着被风吹而拂动的发丝却是冰雪一般的银白色。   守在正门两旁的士兵远远就看见他,待走到近前,都唤了一声“弗雷德大人”。   倘若丽塔还在这里,必定会很激动。   贝茜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毫不犹豫地关上了窗子,仿佛什么也没瞧见,转身回到了床上。   外头弗雷德走到大门前,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停住了脚步。   士兵目不斜视,感觉到将军在门外很久不动弹,也不出声,终于忍不住斜过眼睛去看了一眼。   却见漂亮的将军抬起头,正盯着西塔的方向出神,冷不防往这边望过来,眸中的冷意令得每个人心肝都是一颤,忙收回眼神,假装无事发生。   “伊丽莎白。” 第19章   弗雷德来王宫找的必定是赫恩。至于入夜时分前来为了什么事情,贝茜并不感兴趣,趴在床上看书,小手翻过一页,轻轻地哗啦一声。   胸口两团娇娇的白嫩便随呼吸缓慢起伏,拢在她肩头的金发滑下来,堪堪遮挡了去。   一本书才看了十来二十页,听得门响,她就抬头说了一声“进来”,门开后外头站着的却不是别人,而是本该在同弗雷德说话的赫恩。   小人儿睡醒后的一段时间里最是娇软可爱,嫩滑的小脸透出经了安眠后饱满的神采来,心情通常也很好,小声地叫他的名字,便同羽毛在耳膜上轻而快地滑了一下,令人心头泛起莫名的愉悦来。   “傍晚的时候斯丹利进王宫里来议事,刚才才走,所以过来得晚了一些。”赫恩走近,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香味便似有若无地游过来,待人站到跟前,已是每吸进的一口空气里都有他,贝茜坐起身,他正好将垂落了一半的床幔撩起,挂在挂钩上,垂眸瞧见那张精神了的小脸,又很想伸手去抚一抚,到底是没有,只低声道,“安娜贝尔说你做了噩梦。想起从前的事情了么?”   贝茜“嗯”一声,没有多话。   这种时候又是成了小刺猬,旁的什么都不主动对她说。   软软的大床往下陷出阴影,是赫恩在床沿坐下,离得她更近些,手往前伸一伸便能拢到她放在腿上的小手。   “斯丹利刚走,弗雷德来找我。明天我要跟他出去一趟,大概要一两天才能回来。”他道,“弗雷德没有走,他在会客厅里。”   提到弗雷德名字的时候,贝茜的眼睫颤了颤,仍旧不作声。   赫恩也似没有发现她极其细微的情绪变化,顿一顿,继续道:“他想见你,说是有问题要问。”   话音刚落,却见贝茜摇摇头,考虑也没考虑,很干脆地道:“我不想见。”   先前她为着确认弗雷德是不是希里兰德主动说要去他的晚宴,得了个否定的答案,虽心里还有疑惑,但因今天的噩梦,实在不是很想马上又见到那张跟希里兰德一模一样的脸。   赫恩一怔,随即笑道:“那好,不想去就不去了。”   “你之前说他跟你以前认识的一个人长得像。”她既然不想,他也没有强迫她的意思,思忖一下换了个问题,说话时仍是温温的,“你害怕那个人么,伊丽莎白?”   贝茜沉默一下。随后才慢慢地合上书,抬眸来看着他,那纯黑的温柔的眼瞳中只倒映着她自己的脸,耳边听见她自己的声音响起来:“我不喜欢他。”   “你沉睡那样久,跟那个人也有关系?”赫恩又问。   这个问题贝茜回答不了。   她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但答案分明同她的记忆一起沉睡在了大脑深处,不愿意醒来。   “我知道了。”弗雷德说。   赫恩从西塔楼回来时,银发的将军正站在窗边看底下的积雪,开着窗户,任夜风吹进来,好似并不觉得冷。   待听见赫恩说贝茜不愿意来时,面上却也没什么表情,不过笑一声,眼底晦暗不明:“你就打算一直把她留在身边?”   “没什么不好。”赫恩道,“她很惹人喜欢,跟王宫里的人相处得也很好。”   “惹人喜欢。”弗雷德将这句话在嘴里咀嚼了一下,冷冷道,“包括你么?”   赫恩笑一笑,想到那绵软的小人儿,目光有些柔软,却对好友这个问题答非所问:“你未免太为难她了。”   “我在说实话。”弗雷德眯了眼,“吸血鬼藏在王宫里,这个消息爆出去,你最好还能保得住她。”   “这是我的事情。”赫恩道。   对话一时间便有些僵。   所幸两个人这么久的交情,赫恩对弗雷德也很了解,他对谁脸色都一样冷,也是一样的说话态度,遂缓了一下语气,道:“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别的话不如等你回去把这两天的事情都先处理好了再说。”   他这么说,弗雷德倒是不客气,转身就走,连个招呼都不必打。   候在门口的维克托险些给突然打开的门撞到脸,一看出来的是弗雷德,连忙笑道:“弗雷德大人,我送您出去。”   将军闻言看他一眼,他怀疑是刚刚打开窗子,外面的夜风便干脆住进了这位大人的眼睛里,否则怎么会令他不由自主打个冷战。   弗雷德不表态,维克托刚要硬着头皮再说一遍,便听得眼前的男人道“我自己走”,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面上当然仍是恭敬地道一声好,目送着那高大身影远去,才搓搓胳膊,又抖了一抖。   穿黑军装的将军目不斜视地大步走到中庭,巡逻的士兵见礼,也不过抬一下手,这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已是标配,旁人不在意,自顾自地仍走自己的路。   转身得比较快,所以没瞧见弗雷德突然停下来,又转头往西塔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镂花窗户里透着温暖明亮的烛光,只是不见人影晃动,不知道里头的小吸血鬼正在做什么。   他大概无暇想贝茜在做什么,目光也不过停了一瞬,随即望见西塔楼外小桥上站着的一个纤长的人影,脚步便一顿,换了方向,往城堡边缘走去。   弗雷德没有等待多久,身边便挨近了方才在桥上看见的身影,回头去冷漠地看着,跟前人面对贝茜时的温柔已收敛了去,低头唤了一声:“弗雷德大人。”   弗雷德没有说话。   风越发大起来,挑起发丝,顺带着将安娜贝尔的话送到他耳边。   “无意打扰您,只是有件事情想问。”她说着,拂一下落到颊边的发,无声地笑了笑,“我总觉得……伊丽莎白小姐很特别。” 第20章   第二天一大早用过了早餐,赫恩的亲卫队便在城堡门口整装待发,一水儿整齐挺拔的军装,令女仆们从窗口经过时悄悄看了好几眼。   最好看的当然还是王子殿下。   赫恩佩了剑,抬眼瞧见站在跟前默默看着自己动作的贝茜,她刚才陪着他用饭,喝了一点水,粉嫩的小嘴便润润的,似沾了晨露的花瓣,便笑道:“你要是想,可以跟我一起去。”   阳光进窗,正是她平时要睡觉的时候,倘若一块儿出发,可以在垫好了软被的马车上睡,到傍晚醒过来,队伍也已经停下歇息了。   贝茜摇摇头。   只跟赫恩出去她当然愿意,然而这次同行的人里还有弗雷德,便打消了这回出外头看看的想法。   这回不是出去玩,赫恩也觉得贝茜在城堡里待着要好些,只是担心她的进食问题,如果她想跟着出去,他自然也是同意的。   “不是说最迟两天么?”贝茜仰起小脸看着他道,“两天而已。”   她不为口腹之欲担忧,赫恩倒是比她操多了一倍的心,早上起来已抱着这香软的喂了一口,待她满足地往他怀里轻轻地蹭一蹭小脸,他便抬手去抚她的颊,垂眸低声道:“其实是不是非我不可?……”   贝茜没听清,懵懵地“嗯?”了一声,随即感觉他将她搂紧了些,叹道:“没什么。”   这会儿赫恩同贝茜说着话,维克托走进来,手里拿着厚厚的黑斗篷,道:“殿下,可以出发了。”   赫恩任由侍从过来将斗篷拢上身,刚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脚下一顿,转头问贝茜:“要不要出去送送我?”   他本来也只是这么想到就说出了口,倘若贝茜说不,其实也在意料之中——外头有阳光,她不喜欢。   没想到贝茜看看他,竟往前一步,是要跟着出去的意思。   赫恩一怔,随即笑起来,因着发自内心的愉悦,双眸亮亮,看谁一眼也要叫对方脸红心跳的。   他唤了安娜贝尔,也拿连帽的斗篷替贝茜穿上,免得待会儿出去披一身的阳光。   但贝茜随赫恩走到城堡大门,却意外发现除了他的亲卫队,不远处还等着另外一队人马。   昨晚说不想见弗雷德,结果今天在城堡门口还是碰了面。   马上的银发将军背脊挺直,冷冷望着这头,乍看以为在看赫恩,然而脸上突然一僵的分明是贝茜。   她对上弗雷德的视线,陡然有种希里兰德就在眼前的怪异而惊心之感,立即很不舒服地移开目光。   而贝茜身后的安娜贝尔却是抬了眼去看弗雷德,沉默地若有所思着。   面对贝茜时她的笑容明显要多些。   “回来给你带礼物,好吗?”赫恩提身上马,待在鞍上坐稳,拉起缰绳,低头问越发惹人喜爱了的小人儿,“想要什么?”   她帽子上缝的两只毛绒兔子耷下来真是可爱,惹得人想伸手去揪一揪。   这话问出来,贝茜有些发愣,碧眸放空了似给牵扯起些回忆,随即又摇头:“什么也不要。”   这两个人小声说话的模样真是赏心悦目,亲卫队队长笑眯眯地瞧着,刚要转过头去对旁人传递个眼神,却不经意瞧见弗雷德将军也同样盯着赫恩与贝茜看,那脸色……似乎不大好。   虽然弗雷德这个人向来对谁也不容易给好脸色,但此时他眼角眉梢的情绪分明很有些微妙。   亲卫队长下意识咳了一声,道:“殿下,我们走吧?”   赫恩应声好,勒绳令马掉个头,对贝茜道了再见,便缓缓走在队伍最前方,与弗雷德并成一线。   他未必就没有如同亲卫队长那般看见弗雷德的反应,依旧面不改色地,转脸对好友笑道:“让你久等。”   “走。”弗雷德道,才将目光从贝茜脸上收回,冷漠漠地同赫恩对视一眼,望到道路前方去。   马蹄踏积雪而去,达达声重叠着,渐渐从跟前远离了,待人影淡出眼帘,站在后头的安娜贝尔上前几步到了贝茜身边,轻声道:“回去吧,伊丽莎白小姐。”   贝茜拉一拉斗篷,慢慢地随她回了城堡。   出门两天,这是她来之后赫恩离开最久的一次了。   一开始不觉得如何,然而睡了一觉,醒来见外头漆黑的天幕,贝茜却有些觉出习惯潜移默化的影响来。   她低头翻了几页书,文字如乱码,嚼而无味,掀开被子溜下床,难得地去梳妆台前,小手打开了装满珠宝的匣子,拿出一串珍珠出来玩。   那手背的肌肤竟是比珍珠还要白皙些。   再漂亮的珠宝把玩久了也会发腻,贝茜拿着珍珠渐渐有些发呆,须臾回过神,将原物装回匣子,轻声地走到门边,打开门往外头看了看。   走廊里候着的两个女仆马上迎过来:“小姐?”   其中一个机灵些,想去找内务官,被贝茜叫住:“不用找安娜贝尔,我只是出来瞧瞧。”   往常的这个时候醒了,赫恩会过来陪她坐一会儿,待晚些他用过晚餐,贝茜可以到他的小书房里去,或看书或下棋,他偶尔会给她讲几个亲身经历过的故事。   但今天晚上没有人过来找她。   贝茜又回了房间,打开柜子抽屉,取出棋子和棋盘。   镶满钻石的棋子自然是上回下过棋之后赫恩送给她的,说是放在这里,偶尔她想自己解解闷也方便。   她摆了一颗棋子在棋盘上。   第二个夜晚过去,赫恩与弗雷德都没有回来。   维克托在城堡门口等到黄昏暮色四合,仍然不见归来的队伍,眼看着好不容易晴朗了两天,此刻又快开始下雪,有些担心。   赫恩很少做计划外的事情,毕竟现在整个王国数他的时间最宝贵,说了两天之内返回一般都会回来,最近一次延缓行程还是带了贝茜的那一回。   奈何直等到雪花飘飞也没见人,维克托只得带着其他的仆人先回城堡里去。   第三天仍旧不见人影,雪从冰花飘成鹅毛,维克托又是等到了黄昏才返回,伸长耳朵还盼着身后有马蹄的动静,终归什么也没等到。   “伊丽莎白小姐还在睡么?”是夜,安娜贝尔站在走廊询问守在门外的两个女仆。   女仆看看紧闭的卧房大门,点头小声说了是。   “小姐这两天睡的觉实在有点多……”   原本晚上还好动些,这两天赫恩没有回来,贝茜便连门也不大出,如今更是吩咐了不要随意进去打扰。   一墙之隔,门虽封得严密,却还是穿过缝隙将外头人的谈话声传递进了贝茜的耳朵里。   小小的被包在软床上裹得很严实,只露着一个脑袋,金发散了一枕头。   小人儿的呼吸有些不稳,小口喘息着,迷迷糊糊地舔舔唇,两片粉嫩启开时,两颗伸长了的小牙分明已经无比尖锐,往上瞧,一双碧眸正无法自抑地泛起红。   几天不吸血,她不至于饿死,但分明有些虚弱,身体里的渴盼弥漫到四肢百骸,似小火煎熬着,即便在被里扭转了身子,也如同隔靴挠痒,难受得很。   想咬一口。   贝茜难耐地往枕头上蹭了蹭小脸,小手揪紧被角,低声地叫了个名字。   倘若赫恩在,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唤出来,不知是否会感到愉悦。   此刻他连半个影子也无。   贝茜很不舒服地又喘了一口气,仍是忍住了没有奔出房间去咬候在外头的女仆的脖子——她竟不想。   这时候听见门轻轻地被敲了一下。   她正渴血,五感本来便很敏锐,听见食物挨近的声音,本能地提起些精神,脑子快成了浆糊,听那人说话的一瞬间竟没反应过来是谁,随后才分辨出是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敲了几下门,不见贝茜回应,柔声道:“伊丽莎白小姐,睡着了么?”   还是安静地一片。   她便去握门把手,却发现房门从里面上了锁,眉心一蹙,接着道:“我有些担心,请您开一下门——”   话音未落,里头倒是终于小小地应了一声“没事”,声音却隐约有些异样,哪里是真没事的状态,越发令安娜贝尔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劝哄道:“让我看一眼就好。”   贝茜又不应了。   安娜贝尔不知道她那股煎熬的火已经快烧到了心头,分不出多余的精力与注意力来说话。   正要转身去寻找多出的房间钥匙,忽听得塔楼下面一阵喧闹,原本该休息了的仆人们声音一下子大起来。   “殿下回来了!”   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安娜贝尔走到走廊窗前,确实看见维克托领着一群人经过中庭往外面去,刚走到一半,便迎来披戴着雪花的黑发青年。   穿马靴的腿走得极快,斗篷带起小小的一阵风。   赫恩面上难得没有笑意,双眸纯黑如渊,却要更亮一些。   待走到维克托跟前,手一抬免了侍从的礼,只道“好好犒劳我的亲卫队”,便风卷一般,旋即往西塔楼的方向去,维克托连句“殿下”也没来得及出口,眼睁睁看着等了一天的殿下不回头地首先要去抱他的小美人,不由抹一把心酸泪。   他转过头去,看见完全不同于赫恩、缓慢自城堡门口往这边走来的一群人,目光一闪借着光看到了他们身上的打斗痕迹,愕然道:“这是怎么了?”   谈话间赫恩已经畅通无阻地上了西塔楼,脚步迈进走廊时,身上黑斗篷的系带也给解了去,随手交给迎过来的安娜贝尔,听她说贝茜将自己反锁在房间,愣怔一下,随即道:“我知道了。留一个人在这里就好,没有吩咐不必进房间。”   女仆们闻言互相看了一眼,再看看安娜贝尔,很自觉地都走向楼梯口。   安娜贝尔等在贝茜卧房门口好几步路开外,平静地看着赫恩抬手敲一下门,如她方才那般低声唤了一句“伊丽莎白”。   这回门飞快地就打开了。   安娜贝尔有几分诧异,随后想到什么,移开眼去,弯唇笑了一下,笑着笑着便叹出一口气。   刚一进门,赫恩便将扑进怀里甜香绵软的小人儿抱了个满怀。   他刚从雪夜中来,身上的雪还未完全抖落,冰凉得很,但抬了手一抚贝茜的脸才发现她的肌肤竟还要冷上几分,俯身抱了她:“我回来晚了。”   贝茜给稳稳地抱起来,趴在赫恩肩头,嗅一口,嗅得满满都是他的味道,本来饿得不行,如今他回来,更是有些急不可耐,小手去截他的领扣,解得不顺畅,软嫩的颊便凑过去蹭他的脸。   赫恩没有躲避,只是抱着她要走向床的中途,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小人儿碧眸水蒙蒙地要喂,那娇软的唇瓣到处乱蹭,找地方下口,一不留神蹭过了他的唇角,还差一点点便要亲上来。   但她立即发现赫恩的军装领子已经敞开,小脸埋下去,咬了一口,舌尖触到温热血液那一刻终于舒服地闭上眼,乖乖地再没有别的小动作。   一瞬间要叹息出口的快感……仿佛灵魂也得到了抚慰。   赫恩抱着贝茜坐在床沿。   一路奔波,此刻才算真正歇下脚,提了许久的心总算放下,紧绷的脑神经也松懈大半,只是脖子上有些疼——她很久没这样用力咬过他,真是饿得狠了。   “我的错,没及时赶回来。”待贝茜渐渐放松了小身子,吮血也小口起来,他便知道她饱了大半,低声同她说着话,手指拢了垂落到她背后的柔滑的金发,身上残留的风雪早消融了去,此时垂眸瞧着她的脊背,长出一口气,眼睛里默默泛起些温柔,“倘若真非我不可……那我会非常非常地高兴,伊丽莎白。” 第21章   贝茜闻言,捏着赫恩衣服的小手松开些,连带着慢慢撤了牙上的力气,将他脖上伤口处的血舔了舔,被他臂弯搂抱着的腰肢纤细柔软,她往后借着他的力气坐直身子,抬了双眸同他对视。   小嘴给他的血染上了饱满的玫瑰色,诱人采撷的,立时令人回想起方才她轻轻擦过他唇角的触感。   怕是一不小心要上瘾。   赫恩被这么水雾蒙蒙的碧眸瞧着,不由温温笑起来,和颜悦色道:“怎么?”   王子殿下现在已是半坐半躺在了床上,任凭推倒的样子,领口的银扣子开了两个,再往下解恐怕也无妨。   旁人不敢设想,但倘若换了坐在他怀里这个要伸手来扒他的衣服,全过程畅通无阻也未可知。   贝茜坐在赫恩腿上,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双颊浮上淡淡的粉,吃饱了精神头也足起来,忽然伸出小手,去抚他的头发。   发梢上的薄雪化后成了剔透的水珠,手指摸上去也有些沾湿。   赫恩纵容地放任了她的小动作,挨得这样近,视线难免落在她长裙领口嫩嫩胖胖的两团上,随即转过脸去望别处。   小人儿分明还微醺地陶醉着,即便听见,此刻也分不出神去回应他的话,挑着他的头发玩了一会儿,又软软地偎过来,道一声“还要一点”,小脸便又埋去了他颈弯。   赫恩便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整个人都躺在了床上,头枕着她的枕头,轻轻一嗅都是一枕的香气,才缓缓地闭上眼睛,眉梢流露出几分淡淡的倦意来。   这次出行不太顺利,他回来时赶路赶得急,并没怎么休息,不过是在停下用餐时稍稍阖了会儿眼。   如今抱着了怀里的这个,倒没其他要牵挂的,别的事情不急着处理可以暂且缓缓,闭目养着养着神竟渐渐入了梦。   贝茜因一连三条为进食难受得很,白天也没有闭眼,待又尝了最后一口,舒服得浑身酥酥软软,心满意足,便在他怀里动一动,小声地叫了一下“赫恩”,没有人应,她在他怀抱里又很温暖,不知不觉也一同睡去。   维克托归置完手头的事情,脚步不停地又跑到西塔来。可惜还没能看见赫恩,便被安娜贝尔拦在了贝茜的卧房外头。   “殿下晚了整整一天才回来,出什么事情了么?”安娜贝尔问。   提到这件事情,维克托的表情便严肃起来:“格林说回来的路上队伍遭到袭击,幸好殿下冷静,又有弗雷德大人在,总算有惊无险,没人受伤。”   格林是亲卫队队长的名字。   “袭击。”安娜贝尔将维克托的话咀嚼须臾,“哪里派过去的人?”   “暂时还不知道。”维克托叹了一口气,郁闷就郁闷在这一点上,但随即一扫丧气的神色,“弗雷德大人已经接手过去,费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查出来的。”   他伸长脖子,视线越过安娜贝尔往贝茜卧房的门缝里钻,奈何眼力有限,什么也看不着,伸长耳朵听更是一点儿动静都听不见,只能小声问安娜贝尔:“安娜贝尔大人,殿下什么时候出来?他还没有用晚餐。”   安娜贝尔就笑了一下:“不清楚。”   结果等了大半个晚上。   赫恩这一觉睡得比以往要熟,因而从不曾怀里抱着人一起睡的,睡梦朦胧中也没觉得如何不习惯,最终是贝茜放在他胸膛的小手动了一下,才令得他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同他自己卧房完全不同的装饰与跳动的烛火,赫恩低头望去,金发的小人儿睡得正香。   甜美又无害的模样,任谁看见也不会联想到吸血鬼。   但对于他来说,她是不是血族都没什么关系。   赫恩抱着贝茜缓缓起身想坐,然而他一动,胸膛前趴着的这个更加警醒,眼睫颤颤,眼看就要醒过来。   倘若维克托这时候开门,必定惊诧得整个下巴都掉落到地板。   因为他的王子殿下正搂了搂贝茜,拉过被子裹住她,觉察到她要动,低低哄了一句“继续睡吧”,倒是神奇地有了安眠作用,没将她弄醒。   待贝茜睡得更安稳些,赫恩便把她放回床上,并未马上离开,站在床沿默默看她一会儿,顺带将领口微乱的军装整理整理,末了伸手去抚一抚那酣甜的小脸,指尖游移着,停在了嫩嫩的唇上。   贝茜大概是不喜欢在睡梦中被人乱碰,无意识地往被子里一缩,避开了他的手。   这小动作引得赫恩笑出声来,俯身替她掖掖被角,才抬腿缓缓走出房间。   维克托还在外面等着,顺便将安娜贝尔的差事也领了一起做,反正外头只要一个人候着就好,但赫恩再不出来,他就真要站着睡着了。   一早就备好的晚餐此刻怕是也已经成了残羹冷炙,被撤回厨房,孤独地躺在长桌上。   “殿下……”维克托正要再度闭眼,忽然听得门响,强打精神一看,被走出来的黑发青年振奋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赶忙迎上去唤了一声,“格林已经带人回去休息了。”   他手里已是备了一件新的斗篷,正要给赫恩披上,赫恩却先一步伸过手来,自己拿了去:“一起回去吧。”   王子在出巡途中被袭击的事情听起来很严重,但在赫恩这里仿佛轻描淡写,人没有受伤,偷袭的人要跑也跑不出手心,交给弗雷德不过两三天便有了结果。   令人有些吃惊的是,那群人的目标并非赫恩,半路袭击纯粹为了找弗雷德麻烦。   与赫恩比较起来,弗雷德那样的脾性与作风,结下来的仇家竟还要更多些。奈何没人能杀得了他,这回也不例外。   最后弗雷德怎么做的处理,赫恩没有多问,得了个结果说已经解决,就也随着他去。   赫恩在小书房将事情始末说给贝茜听时,贝茜没有什么反应,不过“嗯”一声,便继续埋头写她的字。   抄写片刻,她抬眸去看摆在前方的书本,眼角余光瞄见他惯常放在书桌上的银筒短枪。   这把枪几乎每次来都能瞧见,这样小巧精致的火器还不多,赫恩出门也不怎么带,倒是给她把玩着,教她熟悉了开枪的步骤。   “不写了么?”这几天的事情又很多,赫恩好容易有闲下来的时候,陪她在这里待着,偶尔抬眼看看她,正好看见她有些发呆,便开口问。   贝茜闻言,视线倒是动了动,转过来瞧他的一双手。   皮肤很白,指骨修长,手上有薄茧,但依旧很好看,也非常有力。   她想到赫恩方才说的袭击,便问:“你也会杀人么?”   赫恩原本收回了视线在看书,听见这个问题,浏览着的目光一顿,随即弯眸笑起来:“如果会呢,你害怕我么?”   贝茜摇头。   他便放了书走过来,俯身看看她抄写的字,比上次更有了不少的进步,又捉了她的手将其中一个改一下,慢慢道:“平心而论,我并不喜欢杀人。”   说起来也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   而此时此刻贝茜坐在窗台上,听身旁人三句话不离弗雷德,就想还是不要将弗雷德遇袭的事情说出来好些,否则依照丽塔的个性,恐怕要惊得大呼小叫,便仍旧很少说话,只默默地听着。   丽塔进城堡来找她,只要不是逢着赫恩跟贝茜独处一室的时候,一般都能得到放行。   她一来贝茜身边就热闹很多,赫恩知道这一点,每次丽塔回去都送很多礼物,有几分鼓励下次再来的意思。   今天又是有些阴阴的,明明前两天已经开始放晴,天气变化无常,同命运线一般没有定数。   没有太阳,贝茜倒不是不喜欢的,至少她现在面朝外坐着,不必拉起斗篷上连着的帽子来遮脸。   “这一件好看吗?”丽塔问。   她这回来,带了一大包衣服和首饰,想让贝茜帮忙挑最好看的一套。   但贝茜说了好的,她自己又有些不满意,贝茜说不好,她就觉得更加不好,这么挑了有大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合心意的。   女孩子的衣服总是不够穿,想来不是没有道理。   “弗雷德大人会喜欢白色吗?”丽塔又问。   贝茜没有说话。   即便她不说,丽塔也会自问自答,接着拿下一套在身上比。   这么又听了一会儿,她终于是扭头回去,瞧着已经拿上一条蓝裙子的丽塔,问:“你这么隆重是要去哪里?”   丽塔没料到她这么问,吃了一惊:“怎么你不知道?”   她盯着贝茜平静的小脸看了看,确认是真不知道,才道:“宁芙的节日!可以向弗雷德大人索吻的,就在后天了。” 第22章   丽塔上一次进城堡来找贝茜玩的时候就对这个以王后名字命名的情人节表现出了极度热忱,心心念念着终于要到这么一天,此刻兴奋地同贝茜说着话,淡褐色的眼眸里都亮晶晶,似盛满了碎星与桃花,晕染得眼下也有些飞红。   这样小鹿乱撞的少女模样真是有些可爱,情绪本来容易传染人,但她想亲吻的对象是弗雷德,叫贝茜完全无法感同身受,小脸上的表情也仍旧是淡淡的。   贝茜“嗯”了一声道:“我不知道。”   随即便对丽塔手里拿着的裙子失了兴趣,又将头转回去看外边。越过城堡外广阔的花园和小树林,隐约能瞧见王宫外普通居民的身影,各自忙碌着,有几个人在扫积雪。   中庭里巡逻的士兵偶尔抬起头,能瞧见西塔楼上坐着的小人儿,都已经是见怪不怪,看她坐得稳稳,也就收回了视线去看别的地方。   贝茜喜欢坐在窗台上,一开始被女仆发现,惊得女仆还端着水盆就跑进来,暂且不论一般的贵族小姐会不会这样往窗子上坐,塔楼这样高,掉下去可不得了。   “我不会掉下去。”贝茜说。   这件事情自然要汇报给处理完事情就到西塔来的王子殿下,赫恩听完不过笑一笑,道:“她喜欢就随她。”   他知道她不愿意老在一个地方闷着,上回带她出去看星星,她便难得地兴奋起来,倘若有时间是要多带她出去玩的。   但一个王子的空余时间总是有限,今天放了丽塔进来,也有他外出没能陪着贝茜的缘故。   丽塔抱着裙子凑到贝茜身边,终于将注意力从衣服跟首饰转移到她身上来,颇好奇地问:“为什么会不知道,难道你以前都不过宁芙这个节日吗?”   好似有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这位贵族小姐要是知道贝茜活了多久又睡了多久,大概就不会问这个问题,此时只觉得诧异。明明这样洋溢着粉红少女心的节日,在王国里没什么人会不喜欢,国王当初是昭告了整个王国,说不知道才稀奇。   赫恩上次倒是告诉过贝茜有这么个节日,只说快到了,没提具体日期,贝茜自己也快忘记有这么回事,今天丽塔说才想起来,并不觉得有什么好激动。   如果到后天能够出去玩,可能还有些吸引力。   她慢慢道:“没有算日子。”   丽塔想想也有道理,趴在她身旁空出的位置上,叹了一口气:“你确实也不必像我这样期待了,殿下就在身边,想什么时候亲怎么亲都可以。”   这句话贝茜没有接。   她转过脸来看看丽塔,见那脸上的兴奋不知何时又悄悄隐匿了去,取而代之的是要将眉梢都拉低的郁闷,就问:“除了想着怎么去亲别人,这个节日就没有其他有意义的事情了吗?”   “宁芙这个名字本身就够有意义的了。”丽塔道,“国王陛下超级浪漫,跟王后是初恋,还制定了个节日做礼物送给她,每每到那个时候,整个王国的人都要羡慕这段婚姻。”   贝茜听着听着就往后缩了缩身子,小手扳着窗沿要站起来,丽塔赶紧去扶了她一把。   “赫恩……”她从窗台上慢慢地回到房间里,小脚踩着了地毯,继续将没说完的话问出口,“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贝茜曾经在王宫里看过宁芙王后的画像。同她以为的不大一样,同国王单人像的数量比起来,王后的画像实在不能算多,挂在显眼处的也不过宫殿正厅里的一幅而已。   如旁人口耳相传的那般,王后非常漂亮,黑发如缎,身材高挑腰肢纤细,天然雕饰的漂亮五官要引得无数人嫉妒,隔着画像也能觉出那双眼睛里的温柔。   据说国王看见王后第一眼就很喜欢,追了很久才追到手,一点儿也不奇怪。   国王是蓝眼珠,赫恩的黑发黑瞳便尽数遗传自母亲,美貌也是遗传得一点不漏,他性格又好,自然就相当惹人喜欢。   不排除还因为他是王国未来的继承人。   “王后吗?”提起宁芙,丽塔就很憧憬,托腮回忆道,“我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她……前几年的节日她会跟国王一起参加王宫外的庆典,跟我们一起过节,是个相当相当漂亮的大美人,还非常温柔,总是笑。”她想到了同王后最相似的例子,“殿下跟王后的脾气就差不多,但他是王子,肯定相对强势一点了。”   比如她自己面对赫恩的时候,明明不害怕他,却总还是要小心翼翼地说话,本能地感到紧张。   丽塔转念想到弗雷德,又是心头塞塞:她面对弗雷德就更加紧张,站在跟前也不敢看他的脸。   “我看书里说,王后并不是贵族。”贝茜道。   “确实不是贵族,所以相当励志,对不对?”丽塔回神想了想,点头说是,“国王在出游时碰见的王后,至于在什么地方碰见的却成了秘密,也不见有谁提过王后的故乡。”   贝茜就没有再问下去。她因为后天的节日对宁芙王后起了些好奇心,听到这里,好奇已解了大半,便爬上床去,将别了书签的书翻开来继续看,仍旧让丽塔在旁边挑衣服。   拿书的时候手碰找了枕边的一个什么东西,滚铃一般清脆地响了一声,将丽塔的眼睛又勾过来。   赫恩既然宠爱贝茜,好东西自然已经是给了一堆,放在梳妆台的珠宝盒子沉甸甸,拿出来简直要晃花了眼珠。   丽塔今天第一次进贝茜的卧房,征得贝茜同意将一些宝石拿出来看了看,很是羡慕,却并不嫉妒,毕竟她家里也有钱,在物质上什么都不缺。但王宫里的宝贝胜在稀罕,就想看个新鲜,满足一下好奇心与求知欲。   这会儿听见响动,丽塔探着脑袋瞧了一眼,发现贝茜枕头边放着一个雕镂得相当精致的小圆球,又觉得很新奇:“那是什么,能借我看看么?”   贝茜拿了那颗球递过去给她看。   上次赫恩出巡,临行前说要给她带礼物,她当时说了不要,但他回来第二天还是给了这么个东西给她。   “我想着你应该会喜欢。”赫恩看她伸出手来接住了,圆圆一颗球躺在她小而软的手心里,莫名惹人怜爱,她的手放进他手心里,一合拢手指就包住了,“那个工匠的手艺非常好,做的东西也都很有趣,在那个城镇非常受欢迎。”   贝茜低头摆弄那小玩意儿时,他就抬了手去轻轻抚一抚她的脸。   这回不是在睡梦中,她倒没有闪避他,也有着习惯了的缘故,他并不是第一次摸她的脸,因着他身上总是很温暖,手指也成了热源,动作轻柔,她并不抗拒。   于赫恩而言,那小脸上嫩滑的肌肤接触指背总是很令人愉悦,偶尔有几根金色的发丝滑落下来,便顺带着替她别到耳后。   这个球并非做得特别完美,虽然隐藏得很好,但用手摸一摸还是能摸到细细的接缝。   接缝并不是为了让人将球从中间掰开,贝茜不过玩了两下,便发现这球的新奇之处——轻轻旋转一下就旋开一层,变幻了个图案,再旋一下又开一层,这么转几下,图案的镂空越来越大,渐渐露出了里头隐藏着的一颗明珠。   珠子玲珑剔透,才是真正贵重的东西,显然不是什么工匠能够提供的。   “珠子不重要。”赫恩见坐在床上的小人儿给这份新奇逗得微微睁圆了眼睛,唇边有笑意,分明是喜欢的,便跟着弯了眸,“这个球很奇巧,每次旋转都有惊喜,是那位工匠的得意之作。当然要你喜欢才最好。”   此刻这所谓的得意之作也得到了丽塔的惊叹。   她站在床边玩,一度忘了要挑选裙子的事情,直至看见明珠才意犹未尽地收手,末了仰头叹一声:“殿下真好!”   这样疼爱,只差一些便能与国王陛下对王后的宠爱比肩。这个王室的血统之纯简直都不用质疑,该有的好基因全遗传给了下一代。   当然说着话的时候要除开赫恩那不太靠谱的叔叔卡特。   所以后天必定又要有很多人为得不到王子殿下的吻而神伤的。   丽塔还在脑补节日当天赫恩会不会当众亲吻贝茜,殊不知贝茜完全没想这种事情,宁芙的节日跟她关系也不是很大,因为白天的时候她在睡觉,醒来一天已经过了一大半。   那日丽塔不会来找她,也就不必强撑着不睡。   但节日前一天,贝茜确实看见了王宫里的女仆们也在兴奋又紧张地作准备,往空气里一嗅,能同时嗅到三四种不同的香水味,熏染得空气也仿佛成了粉红色。   太阳将将出来的时候,贝茜换了睡裙,爬到床上盖了丝滑柔软的被子,蠕动蠕动,身体每一处都放松了准备休息。   她转过小脸,瞧着正在窗边放下窗帘的安娜贝尔,内务官身上还是平常的打扮,那淡蓝色今天看来是有些太素了。   贝茜问:“你今天不打算过节么,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将窗帘拢了拢,彻底隔绝了外头的阳光。   今天果真是个好日子,昨天还在下雪,如今已经是停了,都能在洒落下来的太阳光里感受到无比热闹的暖意。   贝茜不喜欢。   安娜贝尔知道她不喜欢,从来也不过问。   听得贝茜问话,安娜贝尔便转过头来看她,笑道:“我并不想向什么人索吻,倘若要实话实说,这个节日更能令我想起王后。国王同她出去旅游已经有一段时间,不知现在在什么地方。”   “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么?”贝茜道。   “陛下是那个性格,要等到在外面转腻了才会回来。他隔半个月会给王宫里来一封信,但总不说在什么地方,殿下是已经习惯了。”   要不然怎么说是兄弟。国王陛下略微有些任性的作风,跟弟弟卡特还真有些相似。   安娜贝尔说着话,见贝茜渐渐地合上了眼睛,便很配合地安静下来,过去将她的被角掖一掖,顺带着整理了傍晚她醒来时要换穿的衣服,放在软床旁的高凳上。   掖被角时她的手轻轻碰着了贝茜的肌肤。这小人儿的肌肤什么时候触碰都很凉,体温不似常人。   安娜贝尔的眸色深了些,却没再有旁的动作,整理过衣服之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出了西塔,内务官往赫恩的卧房去,正碰上刚从浴室里出来的赫恩。   他发梢还在滴水,一张俊脸经了水雾蒸腾,颊上浮起层淡淡的红晕,水珠沿着头发淌下了脸颊,经由锁骨沾湿了微敞领口里紧实的胸腹肌肉。   有小女仆在偷看,遇见安娜贝尔,赶忙加快脚步从走廊上离了去。   今天是情人节,王子殿下却还待在城堡里,没有要出门的意思。   赫恩从不开口提,但作为贴身侍从的维克托却知道缘由,好几回挑在这一天出门都未免发生些乱糟糟的事情,最严重的一次,因为那个“必定能得到亲吻”的谣言,赫恩甚至刚刚出了花园便被迫返回王宫。   如果换作是弗雷德,即便有女人索吻,被他拒绝之后也只是怏怏离去,连近身也不敢。   “她睡了么?”赫恩接过维克托递来的毛巾,在发上揉了揉,吸干些水,边走边问安娜贝尔。   “已经睡熟了。”安娜贝尔道。   “她很喜欢热闹,本来白天要是没有太阳,带着出去看看也好。”赫恩想想西塔睡得正甜的贝茜,低低笑了一声,示意安娜贝尔与维克托不必跟着,推开卧房的门走进去,从靠墙的柜子抽屉里取出一封信,展开看了一遍。   那是国王的信,今天刚到。   无非是报个平安,顺带说一声暂时还不打算回来云云,将整个王国交托给独子,国王明显非常放心。   贝茜睡醒的时间跟她自己估计的差不多。   安娜贝尔没有关严窗户,留了一丝透气,有风吹进来,微微掀开窗帘,什么声音也没有,却是掀得床上小人儿眼睫颤一颤,随即便醒来了。   这一天要比预想中热闹,其实途中已经是醒来过一次的,她给外头的笑声与欢呼声吵醒,在被窝里等了一会儿,仍然听得见声音,终究是揉揉眼睛下了床,去拉开窗帘看。   下面有人在亲吻。   大概是像赫恩说的那样,其中一个主动索吻示爱,另一个当场就接受了的,那羞涩的小女仆紧张得手都在抖,不得不揪紧裙子,但她脸上分明又很幸福。   自然了,这样的好事是很值得欢呼来庆祝。   贝茜默默看了一会儿,阳光实在很灼眼睛,便又放了窗帘,爬回床上继续睡。   后来的一觉安稳许多,也没有做梦,饱饱地睡到现在,小手拢一拢散在身后长长的金发,贝茜就下了床,刚走没有两步,便听见卧房的门给轻轻敲响了,外头低低响起的男人声音再熟悉不过:“伊丽莎白。”   她原本并不觉得饿,昨天晚上刚给喂了些,但听见赫恩的声音便下意识舔舔唇,马上走过去开门。   今天这样的节日,她以为他要出城堡去的,没想到刚一睡醒便见到人。   “我想你这个时候差不多该醒了。”赫恩今天没有穿军装,换的是常服。领口的扣子倒是不用解,根本没有扣上,方便了贝茜的小手伸过去摸他的脖子。   赫恩将她抱起来。   上一次那小奶猫急吼吼扑过来缠着他要喂的模样真是难得才见一次,赫恩自然也不希望再饿着她,如今瞧着小人儿乖乖地在他腿上坐好,小身子贴过来,下牙咬的动作轻得几乎没有痛感,不过是感觉肩头被轻轻扎了一下,小牙很快便收回去,只用嫩嫩的唇蹭一蹭。   常喂的好处大概是省时间,贝茜今晚也只喝了一点点便说不要,又舔舔嘴唇,将湿润的殷红都舔干净,随即感觉赫恩手一动,便贴了手帕的一角到她唇边,轻轻地擦拭干净。   那两片软软的粉嫩即便隔着手帕触碰,也能碰出些似有若无的微微悸动来,最后贝茜一抿唇,往后退了退,赫恩便将手帕收回去,放进口袋里。   “你今天不出去过节么?”   喝的量少,那种醉人的醺醺之感便也没有持续多久,贝茜在他怀里靠一靠,渐渐地便缓过神来,爬回到软床上,问了一句。   “今天外面确实很热闹。”赫恩笑道,抬眼瞧见了安娜贝尔给贝茜准备的一身衣服,“太阳就快落山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这回没有旁人在,又可以出去玩,贝茜当然不会说不好,马上地回答了要,便溜下床,自己去梳头发。   期间安娜贝尔进来送了一杯水,等她含一口摇摇头便收了杯子退出去,并没有管坐在贝茜床上的赫恩。   今晚小人儿脖子上又是戴了那条黑色丝质的颈圈,缀在颈圈中央的红宝石颤悠悠地晃着,很是漂亮。   因着要出去,她收拾得很快,太阳刚刚落山,四周亮起灯时,已是跟着赫恩一起走到了城堡门口。   亲卫队没有出现。   赫恩只备了一匹马,不打算带更多的人一起去,否则任谁用眼睛一看也知道是从王宫里出来的人。   维克托有些不放心:“可是殿下,天已经黑了……”   天是黑了,节日还没过去,虽说这回殿下很难得地拉上了斗篷的兜帽,但出去要是依旧给认出来,再有人蓄谋一亲殿下的香泽,单枪匹马要怎么对付。   他正紧张激烈地脑补,脑海中自导自演出一幕荒诞剧,却听得赫恩说了句“不妨事”,抬眼便见王子殿下将贝茜抱上马,随即提身坐在她背后,空出一只手来将那绵软的搂了搂,低头对她说些什么,看她点头,就笑笑,一拉缰绳掉转马头就往城堡外去。   离城堡最近的小城镇还很热闹。上回去弗雷德的宅邸绕了路,没有经过这里,才知道这里的夜市也相当繁华,并不输给白天。   又因着是情人节,走在街上的人多是一对一对,手拉手非常虐狗的,马蹄踏过来,便避开了往两边走。   贝茜显然很高兴。小脸扭到左边看了一会儿,不多时又转到右边去。   货摊是相当精彩的生活集合地,王宫里的东西外面没有,但外面的小玩意儿瞧着也很是新鲜。看归看,她始终没有说要买,赫恩问她想要什么,也是摇头说买回去没什么用,看看就好,倒很为他省钱。   之前赫恩对她说不方便下马,也就一直安静地在马鞍上坐着,小身子扭转的时候轻轻蹭过他的胸膛,似小猫爪子揉了一揉。   赫恩让马走得再慢些,好让她看仔细。   不知不觉已经是逛了好一段时间。   贝茜开始是看货摊上的东西,后来也看人,瞧着也有像赫恩抱她一般抱着女友的男人,举止很亲昵,偶尔凑过去亲一亲脸。她没有说话。 第23章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轻飘飘,落进耳中,却有些令人耳垂微微发烫的,再看那一双碧眸不闪不避盯着他看,   分明问得很认真。   那对情人的热吻还未结束,这样氛围之下问出这样的话,很有些借着节日名头要亲的意味。   任凭谁给怀抱里娇软的这个问了也要心猿意马,哪里会说半个不字,要什么便给什么了。   赫恩愣怔一下,随即笑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即便给兜帽投下来的阴影遮挡了半张脸,可在夜市灯光映照下,王子那形状优美的薄唇仍透着漂亮鲜润的   色泽,想必用唇瓣轻轻地碰一碰,也是很柔软的。此时他唇角微微扬着,眼睛里也带了笑,怎么瞧都很好看。   他只问不答,贝茜就不说话,维持着仰起脸看他的姿势,但大概并不是特别舒服,扭转一下身子,随即感   觉放在腰上的大手搂得更紧了些。   两人鞍下的马觉察到缰绳放松,便渐渐止住脚步,在路中央站定了,摇头打个响鼻。   给小人儿这么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赫恩面色未变,眼底却是微微泛起些热度,瞧着她无意识地抿一抿   唇,那粉嫩便藏了一半,诱人伸手指去勾一勾地。   对视片刻,他移开目光,望着前头,轻声道:“带你去别处继续玩,好么?”   随即感觉怀里的贝茜动作越发大了些。   她小手揪了他的衣服,身子偎近,那股淡淡的甜香骤然扑过来,连带着空气也给染成了香的。   赫恩倒是任她动弹,手臂已将她揽得稳稳,怎么样也不会掉下马去。   贝茜往上攀得高些,坐直腰身,鼻尖险些触着了他的鼻尖,那嫩嫩的唇离他脸颊不过一指的距离,倘若想   亲,往前凑一凑就亲着了。   这么乱动,她头上毛绒绒的兜帽拨开来,滑出几缕柔软的金发,小半张侧脸也是叫人瞧得清清楚楚。   人群外路过的一双眼睛原本漫不经心地扫过来,随即发现什么,目光在贝茜脸上黏紧,饶有兴致地狭了狭   眸,轻轻笑出声。   身后跟随着的人打马上前来,低声唤了个称呼,还未等问怎么突然在这里停下,便见那人抬手摇了摇,登   时闭上嘴。   贝茜问出想不想亲那句话不是没有缘由。   当然倘若丽塔此时在这里,瞧见她问话,再瞧见赫恩的反应,大概要背脊一凉,连连摆手道与她无关。   终究还是有点关系。   节日前丽塔带着衣服去找贝茜挑选的那一回,把玩过赫恩给贝茜昂贵又稀罕的小玩具,慨叹了“殿下真   好”之后,想到今天,便有些兴奋,趴在贝茜的床沿问:“你猜宁芙的节日那一天,殿下会什么时候亲你?”   “为什么要亲我?”贝茜反问。小脸上没什么表情。   “为什么不亲。”丽塔觉得她这话才奇怪,“殿下这么喜欢你。”   贝茜没有说话。   丽塔跟贝茜玩过几次,虽然贝茜话不多,渐渐也叫她摸索出些规律来。   比如说的事情贝茜不感兴趣,或者并不赞同的时候,她就不太喜欢说话。   谈的是跟她有关的事情,自然不大可能不感兴趣。丽塔再看看贝茜的脸色,只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不是   吗?殿下对你这么好,怎么会不喜欢?”   说喜欢当然最合理。   但丽塔不知道贝茜是吸血鬼,赫恩知道。   如果说赫恩养她是为了研究,贝茜还更相信些。   如今看来,猜得果然不错。   贝茜眨了一下眼睛,眼睫毛在赫恩脸上撩一下,似蜻蜓点水,撩得皮肤微微发痒。   “你不想么?”她问。   这小人儿真是难得这么主动了。软软地问着话,叫人立时便要将她按进怀里揉搓揉搓。   赫恩垂眸来看她,抬起手,将那毛绒的兜帽替她拢上,眼睛里燃起的热度溺进沉沉如鸦羽般的黑里,按在   她腰上的手已是克制着不能再用力,否则要勒疼了她。   他摇摇头,笑叹道:“伊丽莎白,我只是有些担心……”   这种似是而非的回答将将说到一半,便听见耳畔有些喧哗,有人叫了一声“亲王”,霎时间将周围人的注   意力全吸引过去,一时间都对不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黑衣男人行起礼。   贝茜也是跟着望过去,看见卡特那张漂亮却略显轻佻的脸,四目对视,他挑一挑眉,毫不意外的样子,分   明已经盯着她有些时间。   她很不喜欢,身子一缩,却是离得赫恩远了,扭过头去看别处,一时间也没听完赫恩方才那句话。   这样特殊的节日,亲王自然也该很受欢迎,即便不靠身份,凭着那张皮囊得个香吻哪里会有难度。   卡特今晚出现在这里,身旁却没有女人,不过跟了几个仆从,实在很稀奇。   他既然看见贝茜,不可能不知道她身后坐着的男人是谁,没有马上开口点破,只是众人行完礼直起身时,   他已经翻身下了马,缓缓分开旁人走到赫恩马前打了个招呼:“王子殿下。”   说并非故意怕是没有几个人相信。卡特什么时候这样认真叫过赫恩殿下,本来两个人年纪差不了多少,他   还是叔叔,对旁人提起赫恩,一贯以“我侄子”代称,此刻这样毕恭毕敬,倘若不是故意,那就是晚餐把药当   饭吃才转了性子。   卡特的声音不大不小,注意听的人自然将他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窃窃私语里便夹杂了不无惊诧的“殿   下?”,目光就都抛过来,一半看赫恩,一半看坐在他身前的贝茜。   女人们也开始往这边挤了。   赫恩似并不很在意给当众点破身份,却也没有抬手摘掉兜帽,因坐在马上比卡特高了几个头,视线便往下   去,瞧着搞事的亲王,面不改色,温温笑道:“你好,叔叔。”   “要不要我抱你下来,小贝茜?”   卡特说出这话时,包括赫恩与贝茜在内的一行人已经进入了他名下的庄园,马蹄正磕在宅邸前带粗花纹的   地砖上。   才知道同这位亲王的宅子相比,弗雷德的房子实在算不上过分奢华。   要更确切一些说,卡特更加奢侈些。   这种奢侈不单单体现在无法复刻的宅邸装修上,还关系着一种更重要东西——土地。   卡特的庄园占地比弗雷德大很多。当然跟住在王宫的赫恩是没有办法比,毕竟王位之下是整个王国的版   图。   倘若丽塔在,在将赫恩住的城堡与亲王宅邸比较之时,说不定要小小声地实话实说:“也不是特别大。”   如今坐在马上、裹在绵软斗篷里的小人儿并不说话,看一眼卡特伸过来的手——他食指上戴了个湛蓝湛蓝   的宝石戒指,映着月辉,闪闪发光——随即便收回目光去,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不回应其实就是不好。   “她自己来。”赫恩道。   卡特被拒绝也不见生气,站在旁边好整以暇地瞧着赫恩下马之后贝茜也动一动,抓着马鞍翻转身子,那穿   了鞋子的小脚踩着马镫,轻轻地跳落在地板上。   这两位客人是他请回来的。   宁芙的节日还没过,如维克托所说,周围没有护卫,真有特别疯狂的人想冲上来亲王子殿下一口,十匹马   也拉不住。   赫恩倒不担心拉不拉得住的问题,本来一拉缰绳,要带贝茜到别的地方再走走,卡特却盛情邀请说到他家   里去坐坐,一双眼睛笑盈盈,很是有几分诚意。   自家叔叔的宅邸,赫恩之前当然是已经来过,熟门熟路,带着贝茜从大门进,径直往正厅方向去。   卡特同这两个人并肩走,跟侄子自然不用尬聊,不说话彼此反而更舒服,便只兴致盎然地转了脸去看默默   走着的贝茜。   小人儿进屋摘了斗篷,露出纤颈上戴着的颈圈,红宝石正正好衬她雪白的肌肤,往下兜得满满的领口也很   怡人,可见给喂养得很好。   贝茜在看卡特挂在走廊上的画。   这位亲王似乎不是非常钟爱肖像画,也不喜欢把自己的画像挂在外头,反而更欣赏些非人主题的画作。   她现在正看着的风景画就很好,画风细腻,色调、光影的组合令人愉悦,一时间竟感觉不大像卡特的品   味。   毕竟画和人的两种风格实在不太搭。   卡特跟赫恩的画风也并不很搭,除开发色相同、五官有些相似之外,性格上找不出共同点,笑起来给人的   感觉也完全不一样。   “也就国王的发色耀眼一些。亲王是黑发,因为前一个王后也是黑发嘛——”丽塔有一次托着腮道,“同   样是黑发,我当然更喜欢现王后跟王子殿下。”   “你可以到处走一走。”进入正厅,女仆端过来的甜点贝茜不感兴趣,酒也不喝,只站在窗边看庄园里的   植物,卡特见状便道,“或者我叫人带你参观。”   他不知道唯一能够让这小吸血鬼动动小嘴说要尝一口的目前就只有坐在扶手椅上的他侄子,瞧着漂亮的小   东西趴在窗台上,很有种过去伸手捏一把的想法,当着赫恩的面自然不能,又道:“你看看这里,都喜欢什   么?全部送给你。”   贝茜道:“我不要。”   如果留在这里,听这个男人说话耳朵恐怕要起茧,她看赫恩一眼,听得他道“你逛一会儿我们就回去”,   才慢慢地走出门,自己一个人参观。   贝茜走之后,正厅里安静了一段时间。   叔侄两人或坐或站,彼此不说话,也没有眼神交流,心思各异地想了一会儿事情,随后终于听见脚步声,   卡特开了瓶盖,醇红的酒液汩汩流进透明高脚杯里。   赫恩面前被放了一杯酒。   “我听说你出门被偷袭了。”卡特道。   赫恩拿起酒杯,轻轻晃了晃,瞧着杯身拂过一层红,又渐渐褪下去,不知想到什么,看得有些入神,须臾   笑起来:“你的消息真灵通,叔叔。”   距离被袭击的上次出巡已经过去了快十天,现在才关心,多么令人动容的塑料叔侄情。   卡特嗤一声,将杯中酒喝了一半,放下杯子时赫恩才将将抬手把杯沿凑到唇边抿了一口:“他们想杀的其   实是弗雷德,怎么就没有成功?”   赫恩不爱喝酒,浅尝辄止,酒杯在手里玩了一会儿,没有说话。   贝茜的参观没有得到打扰。   此时此刻,这座宅邸又有了个能与城堡匹敌的优点:没人跟着她。   于是觉出些小小的自由感来。   虽然在城堡里安娜贝尔也不是时时跟着,她要独处,跟内务官说一声就好,但周围总有人或明或暗地候   着,这也是每回醒来,赫恩都能很快赶到的缘故。   就这样,也没什么人发现她是血族,除开血族销声匿迹已久的原因,必定也还因为赫恩的保密工作做得相   当好。   如今她走在又一条陌生走廊里,凭着敏锐的感官能知道周围并没有旁人,至少暂时没有,她说想自己一个   人走走,果真没有人跟来。   这么放心一个陌生客人在房子里乱窜。   然后贝茜知道,这么听话果然是有原因的。   当她拿了一个漆金描彩的精致瓷器起来看一看,正准备放回去的时候,若有所感,转过身看见站在后头的   卡特,小脸上并没有多少意外。   这样冷静,无比取悦了这位亲王。   他对贝茜感兴趣一开始自然因为赫恩,但这么瞧着,小东西本身也很有意思。   “怎么,你好像不太喜欢我。”卡特道。   他那双蓝眼睛明明是很纯净的颜色,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这么面对面,仿佛看进暗藏波澜的深海,深   海里倒映着她的脸。   更取悦他的是,贝茜居然点点头,还“嗯”了一声。   卡特很想笑,也果真笑出声,见她转身就要走,又开口道:“我不好看吗,还是不比我侄子温柔?如果你   喜欢,我当然也可以很温柔。”   他这么问,可惜没有人理,说话间贝茜已走出几步,眼见是要原路返回,大概想回去找赫恩。   卡特这时候体现出难得的好脾气来,三番两次受了这小东西的冷遇也不觉得有多恼火,跟着走上前去,步   速比贝茜快得多,拦在她身前,更觉凑近了看那小脸白嫩,唇瓣也很娇软,俯身逗道:“你都不叫我一声。”   贝茜小脸就有些冷,这回倒是如他所愿开了口,说的却是:“不要挡我的路。”   她的脸色不好看,对方却完全不以为意的,缓缓抬起手,仿佛还想在她脸上摸一摸。   卡特原本还要说句什么,还没等再度开口,抬眼时唇角的笑意快速沉了一下,随后就没了声息。   这么眼神对峙了不知道多久,终于他撤下手,方才笼罩上来的不悦顷刻间烟消云散,变脸变得非常快,还   又笑起来,配合地往旁边让开位置:“当然可以。”   事不寻常必有妖,然而贝茜往身后一看也就明白,卡特这样转变态度,不过是因为他顾忌的人在身后而   已。   而那令得亲王也要顾忌的黑发青年脸上的表情她再常见不过,那人瞧她转过脸来看,温温笑道:“想回去   了么?”   其实不用他说,贝茜也已经慢慢地走过来了。   赫恩手臂上已是搭着她来时拢的斗篷,待她走近,俯身替她罩上,她自己抬手去系袋子时他很顺手地便握   了她的小手,觉得掌心凉软,方才与卡特对视时眼瞳中浮上来的那抹暗色才彻底沉淀了去,此时再抬眼看卡   特,便似无事发生:“再见,叔叔。”   卡特勾勾唇回了个笑,没有说话,转身就走。   于是送赫恩到大门口的就成了庄园里的管家。   这么坐了一会儿,夜色渐深,再出去逛人已是渐渐地少了,正好回城堡去。   贝茜如出发时那般被赫恩搂抱到了怀里。   他喝了酒,呼吸之间有股淡淡的酒气。但面色不改,若不是酒量过人,就说明并没有喝多少。   又只有他们两个人,贝茜却没再问如今晚“要不要亲”之类的问题,偶尔抬头去看一看星星,只觉马奔跑   的速度比出来时要快许多,回到城堡也不过看几回星星的时间。   维克托担心王子殿下被人包围得扯烂了衣角、抓乱了头发,早早便在大门口等,好在虚惊一场,马在跟前   停下时,殿下不过头发给风吹得乱了些。   他看看贝茜,又偷偷去看赫恩的嘴唇,想着是不是在外面偷偷地亲了——这回的偷看又是被抓了包,赫恩   瞄一眼,他浑身如同过了电一般,汗毛都要悄悄竖起来。   但也只有一眼,赫恩随后便抬了手去抱坐在马上的贝茜。   敢情在自己的地盘与别处就不同,到城堡便直接抱着回去了,也不必让她下来走路。   贝茜自己要走。   走到中庭时安娜贝尔迎上来,要将她带回西塔,赫恩却道:“上次的书还没有看完,不如到我那里坐坐再   回去?”   现在还远远不到贝茜要睡觉的时候,回西塔也不过是自己看书,同他待在一块儿她并不是不喜欢,想一   想,终归是点头说了声好。   安娜贝尔张张嘴,还未开口,赫恩便笑道:“你不必总这样操心。”   他已这么说,内务官便止了话头,上前将贝茜的头发拢一拢,柔声道:“那我先回去。”   贝茜随赫恩回了他的卧房,脱掉鞋子,小脚踩在那长绒地毯上,心头泛起些触碰熟悉之物的舒适感。   她也不急着进小书房里去看书,因赫恩取了热水来,便爬上床,依他说的伸出小手,瞧着那热热的软毛巾   放上来,将手心轻轻地擦拭着。   之前还抹了一把脸,小脸湿润的,睫毛上还有小水珠轻轻地颤。   赫恩离得她很近。   不知是不是那几口酒在作祟,往常闻着他身上便很香的,现在更添了几分难以言说的香气,酒一样只吸了几口,唇舌还未碰着血,晃神间已经是醺醺然。   明明今晚出门之前已经喂过了她。照理说现在还不到饿的时候。   贝茜有些困惑,小脸凑过去,在他颈弯嗅了一口。越发地香了。   这个动作赫恩很熟悉,倘若她再舔舔唇,那就是要喂的了。   他的视线落在她唇瓣上,凝视须臾,突然垂了眸。   热毛巾已然撤了去,贝茜的手正握在他手心里,反手抓紧了他,越发地凑过来。   小人儿果真舔舔嘴巴,轻声地道:“要一点。”   即便没要别的什么,已叫人呼吸有些粗重起来了。   赫恩任由她凑近,只是在她快碰着他的时候,微微往旁边避了避。   贝茜第一次扑了个空,额头轻轻磕着了他的下巴,虽然不疼,还是抬起眸来看他一眼,有些疑惑:“做什   么。”眼睛已有些水润润,拿脸蹭了一下,还想要。   这小动作越发使得身前的男人眸色沉了些。   “节日快过去了,伊丽莎白。”他低声道。   声音仍是温柔的,此刻听来,却有些换了种味道。   黑发的王子殿下抬手摘了贝茜颈上缀着红宝石的颈圈,那缠着项圈的手又缓缓伸去抚了一下她柔嫩的唇瓣,气息渐渐发烫,离她愈来愈近,身影已完全笼了身下这娇软的,一阖眼,眼睫撩了她的眼睫,“我只是有些担心吓到你……” 第24章   贝茜给他烫烫的呼吸灼得小身子一缩。   即便是非常熟悉了他,平常给喂的时候自己就会伸手去抱的,现在也莫名地觉得有些压迫,压了压想要血   的那股子微醺的冲动,想往床里面退一些。   小吸血鬼大概还没意识到赫恩方才那句话是在回答今晚出去时她问的那个要不要亲的问题,倘若丽塔或者   维克托暗戳戳瞧见这一幕,恐怕已经是激动地要咬了舌头。   因为……王子殿下在索吻。   这么轻声细语地,与其说索求,更像诱哄,眼下飞了薄薄的红,一张脸本来漂亮,此刻瞧着更是格外令人   想扑倒了。   贝茜将将往后退了一点儿,随即却是被揽了腰抱起来,身子贴了他的胸膛,只觉小手按住的他的心口砰砰   砰跳得飞快又有力。   随即感觉额上给柔软轻轻一碰,知道是他在亲她,点一点,随即便离了去。   肌肤相贴,本来不是没经历过,这会子给他碰过的地方却跟着微微发起烫来,催生出些难言的悸动,令她   呼吸也乱了几分。   他身上的香味越发浓郁起来,周身氤氲了一层,吸引得她想抱着他的脖子咬一口,两相抉择,终归是没有   挣扎着要下来,抬起眼睛去看他。   那双纯黑的眼眸里仍旧带着笑意,因她的不抗拒而分外愉悦,低声道:“不讨厌,是不是?”   贝茜没说话。   已是给亲了一口,料想他大概满足了,在他怀里动一动,本来要搂住他的脖去咬,却随即给他用额头抵住   了额头,那润泽的薄唇近在咫尺,下一秒便落下来碰了她的唇。   小手倏然抓紧了他。   那低低的一声喘只出了半声便给含在舌尖吞吃入腹,似醉非醉时她想,这里……竟也是很香的。   赫恩的亲吻跟他本人一样温柔,夹杂着些颇为可爱的生疏,胜在耐心,慢慢地诱得小人儿启了唇。   卧房里很安静。   因而倘若有什么声响,马上便听得清清楚楚的了。   蒙着软滑丝绸的大床又往下陷了陷。   贝茜觉得很舒服。   倘若要比喻,大概是有人也轻轻用牙抵了她的颈上肌肤,血液互换,流淌过唇舌之间卷开愉悦了身体每个   细胞的快感。   她往上蹭了蹭,手下稍稍用点力,将无限顺从的赫恩推倒在了床上。   推倒归推倒,想爬到旁边去却是不行,这时候她不护食,占有欲极强的人反而成了他,手臂牢牢护着,渐   渐地给她无意识的小动作撩得难耐,抱得紧了些,便听得她小小地“嗯”一声,抬起小手想推,被他分出一只   手握了去。   颤颤眼睫下那碧眸已陶醉成了淡淡的红,贝茜只觉那香气在舌尖缠着,却好似怎么也尝不够,按耐不住,   要从赫恩手里夺回主动权。   随即便觉抱着她的男人身体微微一僵,终于舍得离了她,转过脸去,低声笑起来:“伊丽莎白……”   那因亲亲而湿润润的薄唇上分明带了点小吸血鬼最爱的殷红,他笑着叹息时,一颗血珠正滑落下来,给贝   茜抬手揩了去,飞快放在唇边舔了舔。   这小人儿眯眸享受的表情真是令人爱得半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尽管知道她这样乖乖地给亲恐怕有一半是   因为馋了他的血,赫恩仍是相当餍足,眸里透着些意懒,瞧着她尝了一点,竟主动又凑过小脸来还要,难得地   抬手挡了她的脸,不打算给的样子。   维克托若早知道贝茜是血族的内情,此刻看着赫恩终于对这小吸血鬼说不,只怕要无比欣慰地点点头。毕   竟老这么宠着,迟早是要把人惯坏的。人惯坏了尚且头疼,何况一只吸血鬼乎。   赫恩觉得掌心触着的小脸真是软。   他这会儿不给碰,才吃到一点甜头的贝茜不知这是要干什么,绕过他的手仍旧凑前来,令得他好笑地抱着   她坐起身,只能哄道:“先解扣子。”   隐约听得有钟声敲响,数一数,到最后一声刚好十二下,这么折腾,节日已经是过去了。   所幸怀里这个还乖乖地给抱着,小手解他扣子的动作是越发地熟练,末了在他脖颈咬上一口,算是又尝到   了熟悉的香甜,才反抱了他,安安静静地享用今夜的小点心。   如果不是姿势不允许,这种时候赫恩要低头去在她小脸上亲一亲偷个香,应该顺利得很。   贝茜给他勾得很馋,然而最终也不过才喝了几口,咂咂小嘴从他怀里爬到床上去,摇头说不要了。   维克托候在房门外不远处,听得门响了一声,望过去,见赫恩正站在门口,又是领口微乱的,好似连嘴唇   也红了许多,赶忙过去:“殿下?”   “水。”赫恩道。   他唇上的伤口本来也不深,经了这么一会儿快速愈合,只剩一点点残留的痕迹,还是落在侍从眼里,暗道   不想这样激烈,点头应是的时候心里已经脑补了一大堆有的没的画面。   床上坐着的小人儿捧着杯子喝了满满的一口水,慢慢咽下去,还很懒得动弹,赫恩便道“在我这里睡一会   儿”,看她在自己床上蜷了小身子,给她拉上被子,待她睡意渐起闭上眼,才伸手摸摸那柔嫩的唇,指尖一   触,便觉身体某处又要发烫,随即收回手去。   非常甜。   她对他的血着迷,却不知她自己给尝一口,也是无比令人上瘾的。   其实还是怕太吓着她。倘若第二回 她主动上来亲着了……   赫恩在床畔站一会儿才去了一墙之隔的小书房,在贝茜没醒的时候处理些大臣递交上来的文书。   今天傍晚才出去的,积存的文件并不很多,剩余几封,正好一并看完。   他伸手在书桌上抽了一封,看得很快,末了提笔写几行字,再在日程上添些安排,转手放到旁边堆起的一摞里,再去看下一封。   展开第二封不过看了几行,赫恩的神色便立时有些微妙。   再继续往下看,眼眸中的笑意飞快地隐匿了去。   他将折叠的文件完全展开,手里的笔顿一顿,在纸上晕出由浓渐淡的一滴墨水。   遮盖了这里头提到最多的一个词。   吸血鬼。 第25章   赫恩在小书房里坐了一段时间。   那封提到吸血鬼的文件被他折叠起来,收进抽屉里,不知道究竟写的什么内容,叫他在收起之前盯着还看   了许久,若有所思地,指尖搓了搓纸页,提起的羽毛笔倒是又放回去,一个字也没有写,任由那张纸沉默地躺   进黑暗里。   窗外有月亮,光辉柔和,却明亮得很。   最冷的时候快过去了。   眼看着眠于冬日严寒中、藏匿在大地心脏里的生机即将复苏,慢慢抽出新生的嫩芽,令人心里生出几分期   盼与舒适来。   倘若城堡前的花园里开满花,盈盈落下来,伸手去便能接一手心,贝茜应该是很喜欢的。   想到在外头软床上睡得正香的那团绵软,赫恩眉梢便有些放松,抬手抚一下脖子上浅浅的齿痕,只觉那嫩   嫩的脸颊仿佛又过来蹭了一蹭,残留的触感还格外清晰。   然后听见外头什么东西轻轻响动起来。   他料到是贝茜睡了一会儿醒过来,夜里本来是她活跃的时候,不过喝了一点血才小憩片刻,现在醒来倒也   跟他预想的差不多。   只是往往一个人想了许多,终归还是会有没想到的事情。   待王子殿下起身拢了领口缓缓走过去拧转房门把手,门打开后抬了眼睛去看,却是一时间有些意外,很难   得地一天之内愣了第二次,随即也不知是否真觉得有些好笑,身体后靠倚了门框,转过脸去,情难自禁地笑了   一声,唇畔起个浅浅的笑涡。   照往常的情况,贝茜刚刚睡醒,是要揉揉眼睛在床上再坐一会儿的。   倘若候在附近的是安娜贝尔,这时候进来替她梳拢梳拢头发,或者端了水给喝一口,她都是无比配合。   大概因为睡得非常舒服,她从来没有起床气。   这样好脾气又香软的,被搂在怀里揉一揉大概也肯。   但此刻那张大床哪里还有人,不过留了个有些凌乱的被窝,床沿那几道褶皱便是她溜下床走时留下的痕迹   了。   不知道要不要怪赫恩香气惑人,让她给引诱得迷迷糊糊就给亲了嘴巴。   贝茜倒没有这样想。   迷醉归迷醉,终究不是做梦,不久之前发生过什么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回忆得清清楚楚了。   金发的小人儿从床上坐起身,低头拉了拉被子,抬起手用手背在唇上碰一碰,小脸上居然没什么表情,知   道赫恩在书房,却没有找他,不过溜下床来,开了门走出去,斗篷也没有拿。   维克托还在外面。   自从赫恩带着唇上暧昧的小小咬痕出来要了一杯水,他十八禁的脑补便没有停止过,夹叙夹议图文并茂,   还自带排版。   这样的人才不去写小说真是可惜。   但过了还不到一个小时,贝茜居然自己光着小脚出来,颈圈摘了,低着头左右看看,没找到鞋子,就打算   这么直接踩在外头的地板。   维克托赶忙转身去找,总算在她走了小半条走廊的时候送过去给她穿上,瞧着她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殿   下也没有出来看一看,心里的好奇越发地发酵成了八卦,待目送她离去,又窜回赫恩卧房门口等着。   等一会儿,果然等到了开门出来的王子殿下。   赫恩脸上倒不像不高兴的样子,看了看早已经没了贝茜身影的走廊,只道:“伊丽莎白回去了么?”   维克托点头称是,他也就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回房间。   这样是更加令人挠心挠肺了。   那边正慢慢走着的贝茜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外头起了夜风,吹开云丛,难怪月光这么好。   她走在桥上也不觉得冷,远远地便看见安娜贝尔迎出来,摇头示意她不用走近,脚下倒是走得快了些,待   走进西塔,仰起脸来对内务官道:“我想泡澡。”   安娜贝尔在贝茜脸上扫了一眼,自然看见她给品尝过而润润的唇,不用猜也知道在赫恩那里发生过什么,   当然没有维克托那样八卦,什么都没问,只说洗澡水是一早就准备好,随时可以到浴室去泡了的。   已是夜深,女仆们大多睡下,贝茜本来也不需要旁人服侍着沐浴,自己抱了衣服去浴室。   满室弥漫开的淡白色水汽,一进去便沾湿了肌肤与头发,再亲昵不过地依偎上来,因着那温暖的湿度,她   一直都很喜欢。   水波漾开,往外扩出一圈圈堆叠着的波澜,最终都成了小小咕噜的水花,在那小手拨弄之时滑过指缝,悄   悄地又融在一起。   仍然有很多花瓣,今天是粉粉的,柔嫩得用手指捏一捏就能融化一般。   贝茜趴在浴池边,小脸枕着手臂不知想什么。   她现在的表情也是有些奇怪,碧眸里充盈着的除了水雾,分明还有些茫然。   小手在水里捞起一片花,拈着放在眼前看了看,鬼使神差一般凑了唇去贴一下,随即回神,赶快又丢回水   里去。   贝茜的半张小脸也沉进了水里头,吐一口气,金鱼呼吸一样地冒起泡泡。   “所以昨天殿下亲你了吗?”   这样充满了期待与八卦的话自然是从丽塔嘴巴里问出来。   倘若叫维克托知道在问这个,想必他很乐意过来也听上一耳朵。   只是在贝茜回答之前,他自己就可以先抢答说,天雷勾动地火,当然亲下去了。   这位财政大臣家的小姐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城堡里来,迫不及待要跟贝茜分享昨天听见看见的各种啵啵   ——当然更为了一探王子殿下的究竟。   贝茜昨晚在赫恩那里睡了一会儿,早上太阳出来也并不很困,棋盘上的棋摆了几局,她自己觉得没意思才   爬到床上去睡,哪里知道睡不过两个小时就来了客人。   这会儿她一面听丽塔说话,一面穿着滑滑的丝质睡裙,站在床上抬着手将床幔拢了挂在挂钩上,安安静静   地,并不怎么说话。   丽塔问完,还没等贝茜回答,却是叹了一口气。   她这么叹气通常都只为一个人,用膝盖猜也猜得出来。   “弗雷德大人昨天根本没有出现。”她说着,低下头去,心有不甘地挤了挤胸前两团肉,“我昨天特地穿   了一件领子很低的……”   丽塔的懊恼全写在脸上,半点儿不掩饰,随即托了腮,闷闷道:“听说他生病了。但哪里有这样巧的事   情,明明前天我还看见他龙精虎猛地去军营。”   谁要是不想做什么麻烦事,都会用生病做借口,三岁小孩都知道。   贝茜看她一眼,仍旧没有说话,低头去把赫恩给她的那个球拿着玩,小手扭了几下,很熟练地就扭到最后   一层。   丽塔却不是专门来看她玩球,靠在窗边咬着唇踢踢地毯上的毛:“不说就算了。我只是想知道跟殿下……   啊,殿下。”   她马上住了口,从窗户里往外头望,一眼就看见路过中庭、此时又换了黑军装的王子殿下,长风猎猎,吹   动他的发,一张脸漂亮又英气。   她要是能跟贝茜一样被赫恩抱过,该知道那副年轻力壮的躯体蕴蓄了多少的力量。   赫恩身后跟了一队人,看着又是要出城堡去的样子。   想一想,他也该是没什么空,已经将丽塔放进来陪贝茜,早上她醒的那会子他也没有出现。   贝茜听丽塔叫了一声赫恩,倒是终于有了点反应,小脚踩着地毯走到窗边去,同她站在一块儿,视线投下   去,第一眼就看见了他。   格林原本好端端地跟在赫恩身后走着,正同亲卫队里其他人说话,冷不防前方的殿下脚步一顿,险些令得   他一个趔趄,忙问:“怎么了殿下?”   赫恩抬了头,往西塔的方向看着,不知看见什么,扬唇微笑起来,须臾才道:“没事。”   穿长筒马靴的腿便踏过中庭往外去。   “殿下他刚才好像在看这边啊,贝茜。”丽塔道,说着转过脸看看趴在窗台上不知想什么的金发小美人,   笑眯眯地,“是不是?”   哪知道这些话都风一样轻飘飘过去,根本没有进贝茜的耳朵,就算听进只字片语,现在她大概也没有空   想。   贝茜的眼力很好,经了漫长的沉睡醒来之后似乎更好些,所以即便隔得很远,仍能捕捉到赫恩那双亮亮的   眼睛。   四目相对,晃神间还能想起她抬手去解赫恩的扣子,意犹未尽地小声说了句“要”,然后趴在他肩头将那甜甜的殷红吸吮吸吮时,他也不像往常那般全无反应,而是动了动,抬了她的手,用唇轻柔地贴一下她手背。   耳畔响着他那咬着点愉悦、令人耳膜发酥的低语:“不讨厌等不等于喜欢,伊丽莎白?” 第26章   丽塔似乎有些误会了她的弗雷德大人。   她还留在城堡里缠着贝茜想问王子殿下的亲吻什么感觉时,另一头将军宅邸的大门却是已经为来自王宫的   尊贵访客打开。   穿军装戴双剑红宝石勋章的黑发青年抬手免了迎出来那男人的礼,看见大门里头没有旁的熟悉身影倒也不   意外,对他笑道:“有一段时间没来,写新曲子了么,苏?”   那沉默地用手贴了腿侧站立着的男人看着很是眼熟。   如果赫恩这回带了贝茜一起来,她大概还有印象,能想起是上次去找弗雷德时碰见的弹钢琴的男人。   他的琴声悠扬又流畅,手指尤其灵动,弹奏时仿佛有点石成金的魔力,将每个琴键都点出无比蓬勃的生命   力,如今瞧那一双手,也是格外地秀气好看,指甲修剪得平整,指尖还泛出淡淡的粉色来。   赫恩显然跟这个叫“苏”的人很熟,这样亲切随意地问话,跟与朋友交谈也无甚区别。   只是被问话的男人虽有一双善于弹奏的手,却惜字如金,大概不是特别喜欢说话,到现在也不过才摇摇头,   面上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启唇说了“没有”两个字,继而道:“弗雷德大人在里面等您。”   待他抬头,望过来那一瞬间令人不由自主觉得异常惊艳,要微微地睁圆了双眼,仿佛给勾魂夺魄一般。   苏虽然并非有张特别好看的脸,五官也还算得上清秀。   只是旁人给一双宝蓝浅碧相辉映的眼睛夺走了过多的注意力,一时间便陷进那对异瞳里,愣怔一下,才能   反应过来这样看人并不礼貌,赶忙收回目光。   难怪那天的晚宴那样热闹,他也不下去同贵族们共饮,先不论是不是原本性子有些孤僻,知道会被盯着   看,自然谁都不乐意露面。   赫恩笑一笑:“我前些时候收到一张很好的琴谱,下次给你带过来。”   说着抬腿先进了门,因着在好友的宅邸也是熟门熟路,招呼都省了,径直地从大厅旋转楼梯上去。   苏跟在后头。   这个男人在宅邸的地位也很特别。   弗雷德有他自己的管家,仆人也很充足,并不需要更多的人手料理家务事。   如果说苏是将军为欣赏音乐专门请来的钢琴师,却又拥有旁人所有没有的高度的自由,想离开随时都可以   离开。   宅邸里的人除了弗雷德,大约都不知道他的底细,他的开路是个谜,去处也不定,旁敲侧击摸索不出个所   以然,也就都放弃了。   谁还没有个秘密。   有些出乎赫恩意料的是,弗雷德竟像真的在家里养病,卧房里安安静静,连个女人的影子也没有。   丽塔知道的话,心里头那股子丧气可能会消散一些,一转眼又是活蹦乱跳的。   赫恩开门走进去时,银发的将军正靠坐在床头,睡衣向两边敞开着,袒露出大片健壮贲起的胸肌,灰瞳里   的光有些散,显然正在想事情,听见响动便聚了视线,抬眼看向站在门口的赫恩,立时又恢复了往常冷若冰霜   的神情。   生病也生得这么漂亮,命运当真很不公平。   赫恩打量他几眼,弯眸笑道:“我快不记得你上次生病是什么时候了。这回什么毛病,断了胳膊还是折了   腿?”   弗雷德就道:“死不了。”   他说话时带着些轻微的鼻音,再细看两侧脸颊,分明也有些微微泛红,便知确实死不了,不过是普通的发   烧罢了。   他睡过一觉,烧已经退了大半,这会儿说着话,精神得很,半点不见病中的虚弱,若非今天不必前往军   营,早已从床上起身换了衣服骑马出去。   赫恩身后的门响了一声,回头去看,却见那双弹钢琴的白皙修长的手缓缓将房门关上。   弗雷德跟女人睡得很多,却从来不允许不相干的人进他卧房,房间里的摆设也根简单,一股禁欲的格调,   跟本人的混乱私生活不太搭。   他驳了赫恩的话,但对赫恩再了解不过,便又冷冷道:“你有什么事要说?”   赫恩近前来,倒也无须太多铺垫,从上装口袋里取出一张纸,仔细瞧去正是昨晚看过之后折叠起来的关于   吸血鬼的文书。   弗雷德接过看了一下。   他的浏览速度很快,也并不像赫恩那般考虑得过多,看完便丟回去,神色却同赫恩那晚一样微妙。   王国西边一个小镇出现了吸血鬼的踪迹。   不知从哪里出现的皮肤苍白的青年在雪后阳光下突然狂躁,四处乱撞,待被人齐力捕捉后揭了他披盖在头   上的破布衣服,便见他张开嘴,露出两颗又长又尖的獠牙。   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吸血鬼,但事情从目击者口中传出去,渐渐地便言之凿凿,可怕的灭绝生物神不   知鬼不觉地又重返人间,引起了城镇里很大一片的恐慌。   好在消息封锁得很及时,向上传递得也很快,不至于疯狂扩散,赫恩收到消息的时候文书里告知已经将那   疑似吸血鬼的男人牢牢看管,因为他见了阳光便失去理智要伤人,不得已锁在铁笼子里。   剩下的事情,要等着上头来处理。   “我料理完军械,明天就赶过去。”赫恩道。   “我过去。有一个先例在,吸血鬼重现不是不可能。”弗雷德道,说得颇斩钉截铁,尤其在咀嚼“吸血   鬼”这个字眼时,眸中冷意渐深,“你最好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他从床上起身,抬手将松松的袍拢了拢,随即想到什么,鼻端似乎又萦绕起某日刀刃的金属味道,同那刃   上附着、给握在了手心里的血腥味。   “但有个前提条件。”   弗雷德瞧着赫恩,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突然提了这么个要求:“把现在在你城堡里的那个‘先例’给我。” 第27章   赫恩没有说话。   弗雷德的话他听得很清楚。虽然没有提名字,但彼此对“先例”是谁都心知肚明。   贝茜。   他眼里的笑意慢慢褪去了些,面上仍是平静,与弗雷德对视着,沉默须臾,淡淡道:“不可以。”   弗雷德对他的回答完全不感到意外,这会儿收了视线,唇角一提起了个冷冷的笑澜,道:“吸血鬼销声匿   迹大半个世纪,她首先漏了踪影,如今又有新的血族出现,你怎么知道跟她没有关系?”   “这是我的事情。”赫恩道。   弗雷德眯起眼:“你恐怕昏了头——”   “弗雷德。”赫恩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脾性好得到现在也没流露出多少不悦,将方才的回答重复一遍,每   个字咬下来都带了无形的力度,“不可以。”   金发的小人儿站在床边。   白白的小脚踩在长绒地毯上,不知为何一动也不动,这么站了片刻,才慢慢地走前去,掀开那软软大被子   的一角,爬到被窝里头。   倘若往周围看一看,便可知这里并不是她的房间。   枕被上沾染了的淡淡香气是她平时闻嗅得很习惯的,往常闻见,下一秒便要给搂进个温暖的怀抱,待解了   那人领口的扣子,咬一口吮血,舒服得头发丝也要软了。   丽塔实在很能聊天,问了许久赫恩究竟有没有亲,终于发现贝茜很没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便转移了说别   的,吧啦吧啦说到中午,瞧着贝茜起了睡意才起身告辞。   赫恩却还没有回来。   贝茜泡了热热的澡,原本回了卧房要睡觉,在床上滚一滚,却似只有眼皮沉重,脑子分明还清醒着,一闭   眼便想到落到唇上柔软的触感,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又漫上心头,本能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   床幔里的被包安静地窝了不知多久,突然又给掀开来。   小人儿坐起身揉揉眼睛,遂爬下床去拿斗篷,安娜贝尔敲门进来问,她只抿了唇,说想换个地方睡。   赫恩自然是已经默认了他的房间她可以随意进出,但往日他要是不在,她也不过来,今天这样说想到他卧   房睡却是第一次。   赫恩的床比她的床大很多,被子厚厚地盖下来,如同臂弯揽了她一般。   贝茜半张脸都藏进被子里,闭了眼睛,睫毛颤一颤,小小的呼吸声倒是没一会儿便渐渐均匀平稳起来,很   快入了梦乡。   赫恩今天又是忙碌到傍晚,太阳都落山了才披星戴月地回到城堡。   一批军械出了问题,本来不必他亲自过问,但牵扯到某个据说从中贪了一笔钱的大臣,消息递上来,理所   当然地要弄清楚来龙去脉。   翻身下马,将摘下的斗篷随手交给弗雷德,赫恩边走边抬了头去看西塔,发现贝茜卧房里仍是昏暗地留着   大概几根蜡烛的光亮,不由多看几眼。   毕竟按照她平时的作息,现在应该是醒来,喝点水陪着说说话便渐渐活跃了的。倘若新翻开的一本书看得   差不多,还愿意跟他一起用晚餐。   小人儿虽然动也不动面前摆着的佳肴,不过偶尔伸了小手拿起水杯抿一口,但还算喜欢看他吃东西,安安   静静地瞧着那修长好看的手指动作流畅又斯文地切开食物,用叉子叉起一块送进薄唇之中,无声咀嚼,喉结滚   动着就用完一口,倒也觉得很有观赏性,能一直这么坐到他吃完晚饭。   “还没醒么?”他问。   旁边去伺候着的维克托顺着赫恩的视线也往西塔望了望,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赶忙道:“今天丽塔小姐   来,伊丽莎白小姐跟她说了会儿话,到中午才睡下。不过睡的时间不长,晚饭时候就醒了,此刻正在……”   他嘿嘿地笑起来,吊人胃口般停顿一下才道:“在您房里。中午就在了。”   赫恩的脚步便顿了顿。   维克托只觉殿下弯起眸来的愉悦模样简直男女通吃地迷人,听得他轻轻“嗯”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   么,跟前斗篷一展,人却是已经大步走了开去。   走廊里黑长靴靴跟踏着地板的声音刻意放轻了些。   赫恩不急着用晚餐,接过女仆奉上的毛巾擦了手便过来卧房看看,开了门走进去,哪想仍如昨日一般,映   入眼帘的不过是张空空的大床。   这回倒是还知道睡醒了将被子叠一叠。   他低头看看给放在了地上的一双鞋子,继续往里面去,抬手敲一敲小书房的门,不多时便听得里头扭转把   手的声音,门打开来,露出一张漂亮的小脸。   果真如维克托所言,已经醒来有一段时间了,瞧着那扒在门上的小手还沾了一点黑,应该是起床了在抄写   每天晚上要写的字。   “你回来了。”贝茜道。   她瞧着他,很快又转开脸,小小声地说了句话便走回书桌,仍旧去写她的字。   昨天喂的那一点子血居然很管饱。   倘若放在异样,贝茜只喝几口,第二天早早地就已经要伸小手来拉他衣服。   赫恩摘了颈上的勋章,随手放在靠墙的书架上,跟着过去看看她今天写的内容。   写了这些天,那原本扭扭的字漂亮许多,有写错了的词她自己会圈出来,很耐心地在下面又重新写上两   遍。   既然是凑前来看,他自然贴得她有些近,大手按在桌沿,将她整个人都笼进怀。   同被子相比还是他身上更香些,贝茜本来很喜欢这味道,然而脊背给他俯身下来轻轻碰着了的时候却下意   识往书桌里缩一缩身子。   动作虽小,因着挨得近,仍然全收进了赫恩眼里。   他垂眸去看贝茜柔软的发顶,视线往下去,那小身子绵绵的,浑身每一处肌肤都是又凉又娇软,箍得用力   些都不忍,恐怕要弄疼了她。   静静看了须臾,赫恩也不说话,令得贝茜心生疑惑,虽仍有些莫名的不自在,忍一忍,还是慢慢地扭了头   来瞧他。   四目相对,便听得他温温地笑道:“你怕我么,伊丽莎白?”   她眸光一闪,觉得那黑眼眸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令人生出紧张来,便避开他的视线,随后才   道:“没有。”   这句否认出口,身后的男人便默了默,缓缓撤了按在桌沿的手,站直腰身离她远些,低声慨叹:“果然吓   到了。”   这句话其实说得不对。   不过碰一碰嘴巴,贝茜的胆子还不至于那样小。   她张张嘴又想否认,然而话还未出口,赫恩的身影却是到了身侧,伸手将她抱起,放在了书桌上坐。   赫恩的动作来得突然,双脚踩不到地这么悬空着,令得贝茜下意识要撑着桌子跳下去,小手一动便给捉   了,指尖落到他薄而软的唇瓣上。   真的是很软。   尤其在她难耐地咬了一口,尝到血的味道时,还伸舌去舔了舔,咂咂嘴,只觉得这里更是美味。   贝茜顺着他的力道将那唇蹭了一蹭,再要抽手就顺利许多,腰已是被赫恩另一只手伸来揽住,再退也无处   可退,敛眸盯着他军装上的银扣子看,慢慢地说:“我不明白。”   赫恩便“嗯”一声,顺着她的话道:“我之前说过,你有不懂的都可以问我,对不对?”   这小人儿低着头,说话时发丝滑了几根下来,含在嘴角,他抬手替她拨开去,手指碰着了嫩嫩的颊,这回   她倒是乖乖地没有再躲开,将两只小手搅了搅,问:“你为什么亲我?”   赫恩就笑,反问了一句:“不舒服么?”   其实很舒服。   他这个人本来温柔,连带着亲吻也很温柔,轻轻的触碰比起索求来更像抚慰,令人情不自禁便闭了眼睛,   凭着本能想贪心地多要一些。小手抓了他,这种念头给觉察之后,他也是予取予求的。   但想要归想要,给亲了之后再看见他,贝茜本能地就想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   哪里有她怕他的道理。   赫恩见她想一想,很诚实地说了声“舒服”,便眼睛里都是笑。   这样的小东西任谁也要好好宠着的。   “这样的‘舒服’给你不好么?”他问。   他总是反问,也不正面回答,贝茜这会儿反应过来,抬了眸直视他,颇有些茫然地道:“我还是不懂。”   她既然这样说,赫恩就非常配合地认真想一下,手心覆了她的手背,半点儿不闪避她的目光,答道:“我   想你别怕我,还想你依赖我。”   他完全贴近了她,手臂一搂将这绵软的抱起来,唇在她耳畔轻轻碰一碰,吐露了剩下的半句:“能够毫无   顾忌地索取我……好吗?” 第28章   最后一个“好吗”的咬字轻而又轻,却似咬在了她耳朵尖上,磋磨得当的力度柔得令人发痒,似肌肤也给   挑弄得浮起一层薄薄的粉。   因着他的体温与气味都是她非常习惯了的,而且往常给这么抱起来都是要解开领口喂食,贝茜这回终于没   有乱动,更没有挣扎着要从赫恩的怀里出去,小脸埋在他颈弯,借机躲了躲那低低说着话的薄唇。   身子被赫恩搂得很紧。   虽然他把控好了力气并不会让她不舒服,但从前顾着要满足了口舌之欲没有注意,如今她低下头去却是看   得一清二楚,这么抱着,衣领里兜着那嫩嫩胖胖的两团避无可避地挤了他,连他胸膛前最后一丝缝隙也剥夺,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在心头撩一撩,一时间有些忘了要回答他的问题,什么话也没有说。   维克托听见这几句话可能要当场晕过去。   用自己做诱饵慢慢地哄劝,亏赫恩想得出来。   一个王子的美人计——那句“毫无顾忌地索取我”直击心脏,这时候哪怕贝茜不应,他也很想冲进来替她   说一声好的了。   赫恩无所谓维克托冲进来不冲进来,此刻只觉得颈弯那轻轻浅浅的呼吸真是惹人怜爱,说完那两句话,等   了一会儿没等着贝茜回答,很耐心地也不催她,垂眸望见搭在自己胸膛上的小手,手指上还残留着黑黑的墨水   痕迹,便抱着她绕过书桌,往小书房门口去。   回了卧室,给轻轻放到床上之后,贝茜倒是很快地往床里面爬了爬,转过身来看赫恩,见他坐在床沿,正   从军装口袋里掏出手帕,末了朝这头伸出手,犹豫一下,还是乖乖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了他掌心里。   赫恩的手隔着手帕,将贝茜纤白的手指缓缓搓了搓。   洁白的手帕上便沾了一点黑,他再起身出去将手帕沾湿了回来,细致地擦拭一会儿,小手便渐渐地干净   了。   一时无话。   贝茜不主动开口,只低着头瞧赫恩的动作。   起初是看他的手,不知怎么分了神,注意力给他扫下去的睫毛给吸引了去。   他很认真,一开始还没觉察她在看,后来抬了眼正看见贝茜怔怔的表情,就笑起来:“怎么?”   贝茜这才收回目光,侧过脸去小声道:“没有怎么。”   她自然知道他这张脸生得很好,但她自己本身漂亮,也不至于看他看得发呆。   明明刚才就是在发呆——忽然觉得他这么专注的模样,连微微抿唇也是非常好看的。   小手已是给拾掇得白白净净,他叠起手帕,正要转身放到一旁,将将抽回手时却感觉那凉软的肌肤又贴过   来,小手握了他一根手指。   赫恩回头去看,那团绵软的竟主动偎过来,抱了他的腰不让走。   方才还小心地躲远些,这会儿的举动实在令人受宠若惊。   赫恩却不是很意外。   贝茜既然过来要抱,他便顺从地重新又搂了她,听得底下小小一声“要”,便知心里猜得不假,顿觉好   笑,抬手去解领口。   恐怕怀里这个因着给他亲了的那一点茫然和不自在是忍了许久没来碰他,昨晚喂的那一点血哪里够,看这   终于忍不住的急切样子,该是他回来之前便有些饿了的。   挑食未必不是好事。   至少她迷恋他的血,暂时还离不开他。   王子殿下那握什么都修长好看的手指顺着怀里小人儿的意缓缓解了扣子,敞开领口,锁骨便若隐若现,贝   茜的小手再往下,就能摁一摁那紧实的胸肌,底下有力的心跳声贴着她的,尤其令人安稳。   待贝茜尝了今天的第一口血,双眸浸了水一般湿漉漉时,再要低头去亲近亲近她,难度必定要小许多。   任谁尝了那粉嫩嫩的唇都要食髓知味,倘若如昨晚那般逗得她馋了,转开小脸喘气时低低地嘤咛一声,便   更令人上瘾的,越发放不开。   然而此刻赫恩不过抚一抚贝茜的长发,瞧着那几缕淡金缠着他的手指,眸中思绪莫辨,任由她慢慢地享用   自己,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明天我要出门一趟,伊丽莎白。”   贝茜正含了一口香甜在嘴巴里,倒是将他的话听进耳朵,往后坐出一点位置,转过小脸去看他,不明所以   地轻轻“嗯”了一声。   赫恩抬手将她成了玫瑰色的柔嫩唇瓣一揩,揩下一撇红来,还未用手帕擦去,便给这护食的抱了手臂,方   才淡去了些的笑意又蔓延上唇角,接着方才的话道:“要出门好几天,是在王国西边的一个小城镇,路途遥   远,这次恐怕得带着你一起去。”   手指给她小猫般伸了一点丁香将那残血都卷走,留下些撩人的湿润。   他这句话却没得到回应。   小吸血鬼渐入口舌的佳境,又趴回去吮一口血,此刻分不出心思注意他说的什么,小手抬起来拨了拨他的   衣领,大概是嫌军装外套碍事。   这么扒了两三次,赫恩便很配合地抬手脱掉外套,里头衬衫的扣子快解到了腰,终于是能让这待哺的舒服   一点,放松了身子安安心心趴在他胸膛前用餐。   等到贝茜慢慢地喝完最后一口,小脸透出饱满的神采来,半阖了眸在他怀里,小脸蹭一蹭,又是另一副惹   人喜爱的样子了。   赫恩拨了拨她的发,因心中思忖,便有些分神:“你还记得多少事情?是不是还有别的吸血鬼——”   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   王子殿下的身体明显有些僵,喉结滚动几下,将怀里乱蹭的小人儿一只手从某处拿了开去,眼下飞了红,   大概蹭着的那处实在过于撩火,忍耐须臾,还是没奈何地叹一口气,将她那只手放在唇边亲了亲,低声笑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第29章   他的床如今都要成了她的床。   虽然还喝了酒一样陶醉得小脸透粉,但贝茜从赫恩怀里转移到大床上时倒是马上很自觉地往上边又钻了钻,   找到枕头将脑袋靠过去,随即才慢慢地彻底阖了眼。   她无意撩起来的小火苗,却是叫赫恩用了好些时间来平息。   那放在枕上松松握成拳、刚给亲了一口的小手越见白嫩,再看小吸血鬼的唇,也被方才甜甜的血滋养得娇   艳欲滴,显然是这段时间精心喂养的成果。   仔细再看看竟不像错觉,贝茜是确确实实褪了一开始吸血鬼式的雪白,脸上神采饱满,刚刚餍足,肌肤也   带些人类一般的血色。   真是放在手心里揉搓都怕要搓化。   这股舒服劲儿还要好一会才能过去,看她现在的模样能睡上一觉也未可知,赫恩收起继续谈话的意图,拢   一拢被扒得凌乱的衣服,照惯例叫维克托送了水来,趁着贝茜还没完全睡着喂了几口,末了才利用空当去餐厅   用晚餐。   这时候距离正常的饭点早已过去好几个小时了。   赫恩用过晚餐,脚步不停地又往卧房的方向过来。   房子大也有房子大的烦恼……至少普通人家吃完了饭要回房休息就不用下几个楼梯再穿几个长廊,倘若到   陌生人家这么走还要迷路。   当然于赫恩而言,因为是自己家的餐厅与卧房,从很小就习惯了的,也不觉得非常远。   他将将走到卧房前,一抬眼便看见了早候在门边的安娜贝尔。   深蓝长裙曳地的美丽内务官安静站立着,某个瞬间入了画一般,也是颇赏心悦目。   可惜她虽也温柔,对旁人却免不了带几分疏离,仆人们对她是尊敬多过亲近。   而安娜贝尔在这个王宫里愿意主动亲近的除了王后,大概就是里头正睡着的金发小美人。   有赫恩在,她其实不必这样一丝不怠地守着,更何况她手上负责的事情本就不止伺候贝茜这一件。   “殿下。”安娜贝尔远远地就看见赫恩,待他走得近些,提裙行了个礼。   “我以为现在是你的休息时间。”赫恩笑道。   她也笑一笑。   “你对伊丽莎白这样上心,确实替我省了不少麻烦。”赫恩道,并不急着伸手去开门,站定跟她说几句   话,“明天我要带她去西边走一趟,一起去吗?”   安娜贝尔眸光一动:“去哪里?”   “纳蒂。”   她一贯平静的脸上才有了几分诧异:“凤凰城……去那里做什么?”   “为什么叫凤凰城?”   这句话此刻是从贝茜口中问出来的了。   赫恩跟安娜贝尔说了不过一段时间的话,里头睡着的这个就睁开眼睛坐起身,待他开了门走进去,小小的   一只正抱着枕头发呆醒神,转脸瞧见他,开口便是这句话,显然已经听见方才他在门前说的那些。   清醒时有她清醒时的可爱,虽然不同喂了血以后那样缠人,这会儿小脸平静地说着话,也是有种诱人去捏   捏脸,让她表情更丰富些的冲动。   赫恩反手关门,没太听清贝茜的话,走近来伸手拨了拨她散在娇小脊背上的金发,温温问了句“什么”,   得到她重复,就笑道:“据说那里是凤凰出生的地方。”   “真的有凤凰么?”贝茜问。   她自然知道凤凰是什么——在她成为血族之前,就听过神鸟凤凰的传说。   跟吸血鬼这种靠其他生命来维持永生的物种不同,凤凰鸟生即灭灭即生,连名字本身都带了种神圣感。   很多人不相信凤凰的存在,如同她以前也不相信有吸血鬼。   世界是多面镜,能照进眼睛里的不过是放在跟前那一面罢了。   “我相信有。”赫恩道,觉得身旁小人儿如初醒的花骨朵,舒展开来全是香气,眼见夜色越来越深,用晚   餐时已经吩咐了准备明天出行的马匹、车辆同其他必备物件,此刻她饱了也很清醒,便将先前没说完的话说出   口,“如果有个血族混在人群里,你能够一眼认出来吗?”   “可以。”贝茜不假思索,答完将他的问话咀嚼一遍,抬了眼又去看他,“问这话什么意思?”   “纳蒂有人发现了血族的踪迹。我想带你过去看一看。”   贝茜刚刚已经生疑,现在听见赫恩这么说,不知想到什么,原本便白皙的小脸一瞬间又白了几分,将怀里   抱着的枕头推到一旁去,下意识地挨过来抓了他的衣袖,语速也有些快:“那个血族,他长什么样子?”   那碧眸里一掠而过的一丝惊惶赫恩看得清清楚楚。   除了要喂的时候,贝茜在他面前向来很安静,偶尔还逗得开心了会弯起眸来笑一笑,模样极其可人,他又   将她保护得很好,如果说有什么令她感到害怕,大概不在当下,而关乎从前。   赫恩记性很好,记得贝茜曾经说过有个跟弗雷德长得相似的吸血鬼。   那时她说了句“不喜欢”。   他分神思考时眸色往往有些发沉,似染了子夜的颜色,但目光聚拢时,子夜分明又泛起光亮来。   明灭之间的这一点儿变化有种不可说的诱惑力。   “还不清楚,所以我们过去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好吗?”赫恩的手掌将贝茜一只小手包起来,他凑前   她,轻轻贴了一下她的额,“不用怕。”   感觉她手指在他掌心里轻轻动了动,虽没有说话,也很令他愉悦,仍低声道:“本来这次带着你去,更多   也是为了不让你饿肚子……”   王子殿下临时决定要出行,城堡里忙碌了大半夜。   贝茜本来没有旁的东西要收拾,关于她的事务已经由赫恩安排妥帖,主食与零嘴也由他一力供应,她所需   要做的事情不过跟往常一般待在赫恩那里玩半个晚上,再回去看看有没有其他喜欢的衣服跟首饰要带而已。   她不说话,但仍然有些不安,站在窗前看月亮,末了抬手将窗户关得紧紧,一丝风也透不进来。   翌日天晓,王子的亲卫队便已经在城堡门口等候着了。   安娜贝尔到底没有同行,仍旧留在王宫里,也同每回赫恩带贝茜出门一般,将小人儿拾掇得很好,末了不   忘柔声叮嘱“路上要小心”,才看着贝茜慢慢地上了马车。   贝茜自然更喜欢骑马,奈何马的吸引力输给了阳光的灼眼,但也正好差不多到她睡觉的时候,马车上给铺   了厚而软的一层垫子,还有小被子,舒服地入睡总没有问题。   维克托这回终于能够跟赫恩一起出发,坐在马背上无比兴奋。虽然还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已是险些将口哨   都吹起来。   “我就在旁边跟你一起走,有事情随时叫我。”赫恩道。   得了贝茜的一声“嗯”,他才笑一笑,出了马车,长腿跨着马镫旋身上马,带着一队人离开城堡。   原本预料今天的路程该很顺利,到傍晚停下来歇息时将将好抵达王宫所在地与纳蒂的交汇点,哪知道刚走出城堡外的花园,赫恩便勒马停了下来。   贝茜在马车里还没有睡意,拿出一本书要看,翻了几页,感觉车子一顿,随即便听见车外头有人唤了一声:“弗雷德大人。” 第30章   太阳光正好。   斜斜映照下来,洒落在那军装笔挺、正坐在马背冷脸等待的男人发上,仿佛耳畔垂落下来的是一缕雪色,   干净又禁欲,配那冰冷却依然漂亮的五官正正好,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岭之花模样。   自然了,贝茜从来不这样想。   知道弗雷德私生活如何的人也不这样想,军队里受过将军不近人情整顿的士兵更加不这样想。   这个男人不好惹,因而没别的朋友,唯独跟王子殿下交情深而已。   即便此刻弗雷德抬手掩唇低低咳嗽一声,眼下、鼻尖有些发烧后残留的薄红,难得表露了一分弱态,然而   那灰瞳冷冷扫过来,还是令看的人背脊一凉,马上低下头去,哪里还敢同他对视。   赫恩就敢。   王子殿下不仅对视,还拉了缰绳,驱动马匹踱到弗雷德跟前去,对他等在王宫外面并不很意外,看看好友   的气色,微笑道:“你身体还没好。”   “已经好了。”弗雷德道,“与其跟我争论不如继续赶路。我知道你已经计划好今晚在哪里落脚。”   他说着话,眼神却从赫恩脸上滑开,越过跟前人落到后头停着的马车上。   赫恩觉察,也跟着回过头去。   马车原本关紧了的窗户此时打开一扇,探出来的正是贝茜那张脸。   阳光照在她金发上果然也非常好看,碧眸粼粼,仿佛光彩都住进去一般。   但随即便见小人儿拿起手里的书本顶在了头上,不习惯这样明媚的光线,没什么表情地看弗雷德一眼,便   耷下长睫,整个人又缩回车里面去。   传说吸血鬼怕阳光。   然而她白嫩嫩的肌肤在太阳底下却无一丝灼伤的痕迹,看样子也不过不喜欢太阳才躲闪,跟以往了解的完   全不同。   纳蒂发现的那个据说是吸血鬼的东西,反而碰见阳光就失了人性。   弗雷德灰瞳漠漠,这时候倒是跟赫恩很有默契地谁也没提昨天给不给小吸血鬼的话题,若有所思地再没说   什么,调转方向在赫恩前头开了路。   骑马出去玩跟长时间赶路是两种性质的事情。   维克托平日都在王宫里侍候,因着是贴身侍从,赫恩不在王宫时少不得交待些事情让他处理,所以这样跟   出来长途跋涉的机会并不多。   这位侍从一开始自然跟南方人见了雪一样兴奋,催着马走快些,同亲卫队队长格林走在一线,嘴巴简直停   不下来,说到最后,格林的耳朵简直都要起茧,不得已转过脸去,用手指往耳朵洞里掏了掏。   丽塔要是在,这两个话唠应该很能聊到一块去。   随着在马上的时间越来越长,维克托的话终于越来越少,最后干脆闭了嘴,偷偷地伸手去揉腰。   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不免腰酸背疼。   再看赫恩,仍面不改色地同弗雷德说话,线条优美的腰身挺直有力,完全看不出不舒服。   这时候维克托就有些羡慕一开始就坐在马车里的贝茜。   同侍从的喋喋不休相反,贝茜非常安静。   本来是在看着书,发现这次前往纳蒂弗雷德竟也跟着一起来之后,她就更加安静,也不想说话,走了这么   一路,马车像有太好的隔音效果,什么动静也没往外传。   赫恩说话的声音便不知不觉放轻了些。   他大概以为车里面那个已经睡着,但倘若打开车门去看,会发现那绵软的一团还背靠枕头坐得端正,小脸   精神得很,膝盖上的书倒是翻了三分之一,这会儿突然没有兴趣便不打算再看下去,正用手捏着一张纸在折。   纸页给从不同方向反复对折几次,渐渐有了个小鸟的雏形,待她将翅膀又对折,却是叠出了一双好几折的   羽翼。   从不知道有这样奇特的鸟。   贝茜折得很认真。她手指灵活,将半成品翻转看了一下,再在它头部捏一捏,捏出两只尖尖的角。   这时候这所谓的“鸟”便显露出真实身份来了。   蝙蝠。   这种生活在黑暗里的动物并不讨喜,传闻是吸血蝙蝠变成的吸血鬼,提起它时就又添了些神秘与恐怖的色   彩。   蝙蝠喜不喜欢黑暗贝茜不知道,但她知道这种动物在不见天日的地方生存了这样长久的岁月,已经完全适   应了黑暗。   她大概也是这样。   贝茜盯着手心里造型精致的纸蝙蝠看了半晌,突然合拢手指,将它揉作一团,扔在马车不知道哪个角落   里。   她把垫在身后的枕头抽出来,随后拉开马车里的抽屉,放进还没看完的那本书,末了将携带的小被子展   开,和衣躺了下去。   马车是之前就改过了的,原本两边对着的座椅给改成了平平的一整块,又铺了柔软的厚毯子,跟床也差不   多。   本来贝茜更喜欢骑马,坐在马车上要么是睡觉要么饿了抱着赫恩啃一口,总归躺着方便些,这么改完全属   于贴心之举。   实际操作的工匠并不这么想,拿着工具站在马车边,心情有些复杂。   “殿下真是懂情趣……”   马行进得很稳,虽有微微摇晃,倒也暂时充当了摇篮,贝茜在被窝里蜷一蜷身子,闭上眼睛,没一会儿便   悠悠进入了梦乡。   入睡之前她在想,倘若纳蒂那个吸血鬼是晚她一步醒来的希里兰德,到时候应该怎么办。   她有些害怕。   还有一些……想逃跑。   赫恩将她带回来这么久,她不是没想过离开。   从前是知道只剩她一个血族,加上跟希里兰德长得一模一样的弗雷德不过是个人类,即便觉得诡异,还不   至于对她造成多大的威胁。   但现在又说出现了新的吸血鬼。   小手揪紧了被角。   贝茜前半段时间全用来想如何悄悄从王宫逃出去不牵扯到旁人,想着想着,耳畔却是响起赫恩昨晚对她低   声说的那句话。   他说不要怕。   曾经有个人也对她这么说过,“不必害怕,伊丽莎白”。   而后伸了手来摸她的头,掌心尤其温暖,一面安抚一面笑:“我很快就回来,我保证。”   “真的保证吗?”贝茜去拉他的手。   此彼时她比现在更小些,脸上还有娇娇的婴儿肥,趴在父亲腿上听故事。   父亲第二天又要出远门,这样亲近的时刻于她而言真有些奢侈了。   然而即便得了保证,贝茜也还是有些不开心:“我一个人害怕。”   父亲略想想,勾了她的小手指:“那我这回争取再提前一点儿回来,好不好?”   贝茜就“嗯”一声,露出唇畔小小的笑涡来。   她不很贪心,再得一个“提前”的承诺就够,施魔法般在心里头又播种了多一点点的勇气。   然后贝茜想起来,其实在变成吸血鬼之后,是还见过父亲一面的。   在求了希里兰德许久之后,他终于答应带她回原来住的地方去看看,正赶上傍晚父亲出门。   父亲突然就变老了。   一头金发白了一半,脸颊消瘦得第一眼她甚至没能认出来他。   小花园里的花因无人打理而一片凋败,房子外头的车夫在套马车,脸上笑嘻嘻,待转身看见收拾好了的雇   主,很快地伸出手去:“今天要去的地方稍远些……”   贝茜站在阴影里,瞧着父亲往车夫手里放了一袋子钱。   胖女仆还留在家里工作。   她脸上也憔悴许多,站在大门口送主人上车,欲言又止:“先生,只怕这次说看见过小姐的人也是骗   子……”   却被主人抬手止了话,只能转身回房子里去。   太阳快落山了。   父亲上车之前擦了一下眼睛,同马车夫说话,尽管马车里心不在焉,光顾着低头数钱袋里的钱。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贝茜却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要去接我的伊丽莎白回家了。”   她眼睫一颤,在原地默默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说。   希里兰德在她身后道:“跟我走吧。”便来拉她的手。   这时候马车夫扬起手里的鞭子,抽打了一下马匹。   车轮缓缓动起来。   贝茜一个激灵,才好似猛然有了反应,拼命挣开希里兰德的手,他力气太大,她挣脱跑出去的时候,马车   已经驶出一段距离。   贝茜跟在车后面跑,开口道:“父亲,我是……”   她不敢大声,怕父亲觉察要惹怒希里兰德,忍一忍,眼泪掉下一颗,又道:“我被变成了……”   她哪里追得上。马车越来越快也越来越远,车里的人甚至不知道女儿在后面追,被载着拐过一个弯,就彻   底跑丟了她。   贝茜的脚步慢下来。   她找不到人了,也终于不再跑,在路上慢慢走着,低头看见马车印在路上的车辙,蹲下去摸。   摸一下再摸一下。   再摸一下。   眼泪掉下去,车辙就成了湿湿的。   “我被变成了吸血鬼——”贝茜低声道,终于哭起来,“我很害怕。”   害怕也没有用。   再回不了家了。   “殿下?”维克托诧异地叫了一声。   他不大明白为什么好端端走着,眼看就要到目的地,最前面的赫恩却突然勒马,翻身下来便走向马车。   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令得维克托讪讪噤声。   弗雷德在原地冷眼看着。   赫恩命人退远些,踏上马车,轻轻打开车门。   贝茜在哭。   她仍躺着,双目紧闭,分明还没有醒来,脸上满是泪痕,即便在梦里也拼命蜷缩身子,蜷成小小一团,对梦魇避无可避,却仍然不敢哭出声。   “爸爸怎么死的,伊丽莎白?”   马车夫起贪念杀了他。马车推进山崖,摔得支离破碎。   就在那一天。   是最后一面,她追不上。 第31章   这段忽然苏醒的记忆太过疼痛,深刻如剜心,令得贝茜在被赫恩叫醒后还分辨不清现实与梦境,抽泣着用   力去抓赫恩的手。   一张小脸此时尽是泪水涟涟,压抑着的哭泣声很低,却紧紧揪住人的神经,一时间话全堵在舌尖不知如何   出口,赫恩过去搂了她入怀,只觉怀里的小身子颤抖着,可怜得还不知怎样,伸手在她颊上一抚,手指都沾得   湿湿。   贝茜从被他带回城堡到现在都没有哭过。一来没旁的事情惹她掉眼泪,二来他虽娇惯,她自己本身并不娇   气,身外之物有则有无则无,除了必要的隔一两日喂一点血,旁的不给也不会不高兴,更不会哭。   车门已是又关了起来。   外头的人得了赫恩“我在马车上坐一会儿”的话便继续赶路,纵然好奇也不敢探着头去窥探马车里的秘   密,唯独弗雷德冷哼一声,盯着马车看了半晌,勒紧缰绳,使得马越走越慢,渐渐落到队伍中央。   赫恩不在,更没有人敢主动上前跟将军说话,便任他冷冷地沉默着。   “伊丽莎白。”赫恩轻声道。   不知道已经这么叫了多少次,直到这一句,怀里绵软的小泪人才冷静些,小手还紧紧抓着他,渐渐从情绪   中拔足,止住了抽泣,他拿手帕过去替她擦眼泪,也乖乖地没有躲开。   往常她刚刚醒来最是惹人喜爱的,裹着小被子,这会儿虽没再哭,眼睫上还挂着泪,实在令人心疼。   外头暮色渐沉,眼看太阳要落山,马车里的光线也越发暗起来。   赫恩将手帕在贝茜眼下轻柔地抹了抹,并不追问究竟做了怎样可怕的噩梦,只突然道:“你看这个。”   贝茜正抬手揉眼睛,闻言倒是顺着他说的方向看过去,见他抬手在马车壁上一敲,“咔”一声轻轻响起,   便落下一道巴掌大的小门来,里头是个格,装着盏小灯,忽的一下就亮起来,连点火的程序都省了。   待看得清楚才知道,灯里头没有火,发光的是颗小石头。   赫恩见她怔怔地瞧着,经光亮这么一照,眼下却是有些发肿,心里不是滋味,话语越发柔了:“拿下来看   看么?”   贝茜在他怀里转了一下身子,小小地“嗯”一声,伸了手去接,待赫恩递到她手里,便低下头去拿着看了   片刻。   “这种石头会发光,有些人凿开拿来镶嵌在戒指上。”赫恩道,“喜欢吗?”   他说着话,觉得那微微沾湿了的柔滑的金发实在可怜又可爱,用唇轻轻贴了贴,被亲的那个不知没觉察还   是如何,竟也没有躲开,而是拧开灯盏将里面的石头,握在手里冰冰凉凉,然后默默点了头。   但赫恩说要送给她时她却是不要的。   贝茜不太喜欢在旁人跟前掉眼泪,已经明白过来那梦境是丢失了又找回来的记忆。   过去太久太久了。   她吸吸鼻子,情绪还有些低落,更生出几分不自在,只是不愿意说出口,看着就还是郁郁。   吸血鬼的体温很低,平时盖着被子睡觉不过催眠自己一般,完全不保暖,想想其实还有些可笑。   唯独这会儿给赫恩抱着了,他身上的体温隔着衣物也传递到她肌肤上来,热热的呼吸轻轻吹在她颈弯,莫   名很有些安全感。   小人儿还在垂着眼不出声地看手里的石头,听觉却很敏锐,听得赫恩在背后窸窣一声,随即闻见了弥漫在   车内狭窄空间里香香的血味。   她还以为自己闻错,但转了头借着石头的光去看,竟真看见赫恩伸过来那只手的食指上开了个口子,缓缓   冒出一点诱人的殷红血珠来。   修长好看的手放在了她唇畔,任人采撷的意味。   贝茜又去看他,那黑眸里似盛了温柔的一汪夜色,繁星落在那里,暖意就递给了她。   “不要么?”他问。   这样用零嘴哄孩子的方式真是许久不曾有。叫外头的人知道,要掉一地的下巴。   贝茜被初拥的那年十八岁,记忆散乱,并不记得陷入沉睡之时离初拥过了多少年,如今醒来这样久,虽然   性子安静,左右也不过大概十八九岁的心境。   赫恩……听见说是已经二十四了。   很小的时候食物诱哄就对贝茜没了作用,因而她现在看看赫恩,再看看他的手,并没有什么动作,仍维持   原样坐在他怀里。   赫恩的手也就仍然这么抬着在她面前。   等待片刻,看她似真不感兴趣的样子,他也不很挫败,缓缓收回手去。   那小脸早就用手帕擦拭过,大约没有拭净,这会儿瞧着眼角还是有道浅浅的泪痕,她若趁他垂眸看她泪痕   的时候提要求,什么都能得到应允的了。   何况她不想要血,哪里有硬给的道理。   赫恩正想转身去看看马车上哪一处还放着干净帕子可以拿来擦手,却觉手上一软,随即叫怀里这个握住   了,视线过去,见她凑过小脸,吃糖一般在那食指上用舌尖舔了舔,伤口本来不深,这会儿血珠进了她的口,   再看时已是开始痊愈,再没有冒血。   所以哄人也要趁热哄,不是没有道理。   贝茜尝了那一点零嘴,不像往常那样从他怀里出去,倒又往他怀里坐了坐。   军装裹覆的健壮躯体虽然不如软垫舒服,但确确实实又香又温暖。   不知道她是否这样想,但即便有其他原因,愿意亲近她,也已经很令赫恩愉悦。   “我的血什么味道?”他问。   从前逗她时取了一点进口尝尝,不过淡淡的血腥味,并没有什么特殊。   胜在她喜欢。   贝茜听见他问,默了一默,手指在他刚刚充当了小甜点的食指上一碰,本来一直不怎么愿开口,这会儿终   于回答他,声音还带一点点哭过的痕迹,轻轻的还有些软颤。   “是甜的。”她道。 第32章   这样慢慢地说着话,她自己也是甜极了。   赫恩就笑,一手仍旧搂了她,另一只手探出去,又在马车壁上摸索,随即轻轻敲击两下。   特地改过的车里惊喜实在是多。   贝茜先前要是知道,大概就不必那样无聊地看书,将整块板子都撬开来,能找到很多宝贝。   这回王子拿出来的倒不是宝贝。   贝茜掉了那样久的眼泪,又是才醒来不久。少不得喂她喝一点水。   赫恩从另一个活动格里取出的小瓶子是一早就装好水了的,连外面的人也不必叫,单手拔了瓶塞,瓶沿送   到她唇边,喂她喝了几口。   贝茜要自己拿。   她两只手捧着瓶子喝了一半的水,那小嘴润润,赫恩不出声地瞧着,想起她方才凑过来小猫一样舔手指的   样子,眸光便闪了闪。   “如果有别人不开心了,你也这样么?”忽然听得她问。   那小人儿说着便探身,要将塞好瓶塞的水瓶放回原处,顺带着从他怀里离了些,待她关上活动格,虽不像   刚才那样乖巧地坐回他怀里,倒也是坐在了旁边,触手可及的。   她身上原本还裹了被子,这会儿也给拉下来,放到一边去。   那裙摆遮不住的小脚伸在外头,没有穿鞋袜,脚踝莹润可爱,一点瑕疵也无。   赫恩知道她口中“这样”指的是方才他哄她。   他是王子,又在军队摸爬滚打过,平时哪里有更金贵的人物需要他去哄,即便他自己,因着地位与好脾气   也不需要别人操心,但刚刚转移注意力同喂点心的方法竟很奏效,瞧着眼前擦干了眼泪还愿意主动问话的小东   西,大概很能生出几分成就感来。   赫恩往后坐了些,脊背靠在车壁,头微微仰着,下巴到颈的线条很是优美。   他想一想,看着贝茜道:“要看是谁。”   他坐的那方向恰好对着车窗,车窗自然没有打开,他也不很想看外头,有弗雷德在,路上不需要太多担   心,只是盯着那窗户出了一会儿神,随后才道:“最冷的时候快来了。今夜恐怕要下一场大雪。”   这句话有些突兀,贝茜听着,没有回答。   赫恩便又笑道:“天气不好的时候大概更容易想起不太好的回忆。你心里的事情不想说出来,那就不   说。”   他见她这会儿又抬了眸来看自己,唇角舒缓些,伸手在她脸颊上抚一抚:“我只希望无论如何,在我身边   你可以少一点担忧和害怕,完全信任我之前,至少不要……”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不要想着自己离开,好不好?”   贝茜碧汪汪的瞳人颤了一下,随即转到一旁去望马车里其他东西,其实很意外,也又升腾起些迷茫来。   不出声地思索一会儿,到底还是问出声:“为什么?”   赫恩就笑,给出的答案听着并不很像答案,只是道:“我在山洞里发现你的时候,你还闭着眼睛在睡   觉。”   “面容鲜活,穿着白裙子,隔着一层水晶棺能够听见你很轻的呼吸声。后来我把你带回去,那天晚上到西   塔看你,你已经苏醒,坐在床上望着我。”   “我觉得很漂亮。”他的声音越发轻,闭了目说着,仿佛怕惊醒正做着的一个梦,“从没见过……这样漂   亮。非常干净。”   “干净么?”贝茜反问他。   见赫恩又睁开眼睛,黑瞳人中光影浮沉,一瞬间如同盛着幻梦,她就说:“你错了。”   那小脸上难得这样认真。   赫恩一怔。随即笑起来,极其畅快,从认识他至今未曾有。   队伍行进得很快。   虽然刚出王宫外花园时给弗雷德拦了一会儿路,但王子跟将军带出的人效率一向很高,前半段提了速度,   如今看着跟原计划的进度也差不多,远远有赶超的趋势。   这种趋势在赫恩坐进马车关上大门之后成为了现实。   弗雷德大人貌美如花,那冷冷的气场却并非谁都能欣然承受,维克托累则累,还是会抽出点儿力气跟格林   说说话,现在连话也不再说了。   因为弗雷德看着心情并不是很好。   维克托偷偷打量骑马走在左前方的将军。   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偶然看见正面,像是在思考问题,思考着思考着眼神便凌厉起来,像是陡   然想起谁家欠了他巨款还没有还。   弗雷德自然从不关心旁人如何揣测他,倘若知道维克托脑补出来关于他脸色不好的重重,恐怕会扬唇露出   个招牌的蔑笑,令得人不寒而栗。   他面冷归面冷,方向感一直在线,顺带着还提高了队伍行进效率,暮色四合,他终于伸手拽扯缰绳时,跟   前不远处已经是一片灯火辉煌的城镇了。   胖胖的城主一早知道王子跟将军要来,带着人在那儿等着,看见一群高头大马与那上头坐着的一个个大长   腿,高兴得搓搓手。   目光落在弗雷德脸上时,那咧到嘴角的笑容倒是本能地收了收,随后再笑时就总觉得有些僵硬。   赫恩说得不错,今夜恐怕要下一场大雪。   天暗得很早,原本该浮着深蓝翻着暗紫的,现在抬头望去却连星星也没望见,漆黑的穹顶沉沉笼罩着,似   随时会掉一块乌云下来。   穹顶这样沉寂,同地面就差敲锣打鼓的热闹倒是形成了很大的对比。   马蹄慢慢踏到城门口,略带着矜持停下的时候,城主便忙不迭迎上来,对最前面的银发将军笑道:“弗雷   德大人。”   这位城主长得其实很可爱,像猫一样。   更贴切一点来说,用橘猫比喻可能更加恰当。胖胖的笑起来很仁慈,要真有尾巴,恐怕此时已经猛烈摇晃   着,可以晃出虚影。   弗雷德看他一眼,翻身下马。   待长靴踏地,一双腿站在了地上,两相对比,城主便很可爱地矮了一截,这会儿要仰着头来看人。   他叫完将军,当然没忘记更重要的人物,笑眯眯一双眼往后面瞧,要看看赫恩在哪里。   被队伍包围的那辆大马车非常醒目。   城主见过赫恩,不大相信王子殿下喜欢坐马车,因而虽然疑惑,目光在马车上绕一圈,也就要溜到后头去   继续找人。   不想这时候车门从里面开开了。   低头正下车来的那位黑发青年面容之俊美独特,相当有辨识度,即便不看脸,看他一身挺拔肃穆的黑军装   与那领口戴着的独一无二的红宝石双剑勋章,即便傻子也该马上知道他是谁。   “王……”城主有些迷茫,往前走了两步,一声“王子殿下”还没出口,便瞧见赫恩下车后转身往车门里   面伸了手,却像接什么人的样子,显然还没有空看这头,马上默默地闭了嘴,只拿眼睛看着。   那修长的大手上很快搭上来一只白皙绵软的小手。   城主的眼睛很戏剧性地睁圆了。   这个小城离王宫那一片比较远,离中心远而传播媒介不发达的其中一个结果是八卦也传播得比较慢,王都   里的人自弗雷德那场晚宴之后便知道王子殿下有了个很宠爱的小美人,外头的人此刻瞧着,只觉震惊诧异又新   鲜。   城主在看,弗雷德也在看。   他方才想的问题大概是有了结果,脸色不那么臭,却依然面无表情地,视线在贝茜放在赫恩掌心那只手上   一扫而过。   从马车里出来的金发小美人穿了件带兜帽的粉嫩毛绒斗篷,帽子上有兔耳,很是可爱,可惜半遮半掩了她   的脸,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   即便如此,瞧着那小小的侧脸,也看得出是个很漂亮的了。   围观群众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倘若叫维克托现场直播,他首先要说的第一句话大概是“她拒绝了殿下的怀抱”。   不过同以前诧异的语气相比,因为在王宫里见得习惯了,此时说起来也只是淡淡的而已。   赫恩确实问了要不要抱下去来着,如果贝茜喜欢,叫他背他也不会不愿意。   贝茜不要。   她倒是肯拉他的手,借他的力气踩着脚踏从马车上下来,小脚跳到地面,马上知道觉察出有人在看自己,   转了脸过来,却不看弗雷德,径直对上城主的视线。   城主虎躯一震。   这么看正面倒是看得更清楚,那位小姐脸上平静地,半点不躲闪,反而打量起他来,目光也淡淡的,却不   叫人觉得冒犯。   只是她现在不笑,倘若笑起来,想是更加可爱了。   不知道她跟殿下什么关系。   城主到底还知道他这么大张旗鼓地是接谁来了,屁颠屁颠又过来些,对赫恩笑道:“王子殿下,该安排的   都已经安排好了。赶路辛苦,不如早点进城里去休息。”   赫恩笑笑说了好。   城主给王子殿下随后的一句劳烦夸得有些美滋滋,赶忙转身去坐上他自己的马车给众人带路。   城主一群人,加了赫恩这一队,已经浩浩荡荡了。   维克托已经牵了马过来,赫恩正待将贝茜抱到马背上去,转脸却见那毛绒的一团正仰起小脸望着天上出   神。   她颇有些专注,不知究竟在看什么。   赫恩没出声打扰她,顺着她的视线往上望,正望见一点雪花悠悠飘落,后头跟着更多细碎的雪白,带着零   星冷意如约而至。   贝茜伸出手去,指尖刚刚好接着了一点新落下来的雪。   她刚才在车上给赫恩搓了搓手,身上还暖烘烘地有他的体温,这么一接触,倒是觉出雪的冰冷来。   赫恩见眼前娇小的这个将雪在指尖轻轻捻了一下,本来以为她要拿帕子擦擦手,眨眼的工夫,她却是手一   抬,将那一点子雪放进了嘴巴里。   他哑然失笑。   不过薄薄小小的一点冰凉,随即就在舌尖融化了去,寡淡无味,什么也没有尝出来。   贝茜也只是心血来潮吃了雪,变成吸血鬼后味觉也跟着改变,除了血液以外吃别的东西几乎都一个味道,   当然现存的记忆里希里兰德并未曾让她乱吃过东西,都是拿他自己的血喂她。   她将手放下来,指尖沾了一点湿润,不经意转头却发现赫恩正抱臂微笑着看自己,显然已经将方才那一幕   收入眼中,小脸上不由得掠过一丝赧然,闭了嘴巴,往旁边站过一些。   这么耽搁了一会儿,雪却是渐渐下得越来越大了。   城主趴在马车车窗上眼巴巴瞧着那不知为何还站在原地不走的一群人,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正赶着下   雪,忙不迭借机会喊道:“殿下,将军,我们赶快先进城里去吧?”   弗雷德的烧不知退了没退,骑马奔波一路,被风吹刮着脸,倒是将眼下的浮红吹得无影无踪,头发上也落   了雪,同银白的发丝融在一处。   他面无表情地咳嗽了一声。   城主这样小心翼翼地问,赫恩随即便抱了贝茜上马,将她的斗篷拢了拢,带着一干人跟在城主那辆马车后   头进了城门。   他感觉怀里小人儿进城后又是扭着头左右看,便低头道:“这里的民俗和特产跟王都不同,也很有趣,如   果看见喜欢的东西就告诉我,让我也看看。”   给王子殿下看看的结果当然就是买买买了。   贝茜“嗯”一声,就仍然去看两旁或坐或站、或做生意或围观的人。   围观当然是围观从王都来的尊贵王室同将军,恐怕真正还有心思做买卖的也没几个。   她看见很多穿着美丽的少女挤到路边来看,目光间或在赫恩与弗雷德脸上停留,还有些在看年轻的亲卫队   同弗雷德的士兵,兴奋地窃窃私语着,即便顶着雪,热情也是完全没有消退,反而越发高涨起来。   贝茜耳力很好,不需费力也听得清她们在说什么,殿下或者将军果然很英俊云云,脱口而出的爱慕之词大   多相似,没有新意,也不是在说她,就没多少兴趣听。   其实也是有谈到她的。   大家都看见了王子殿下身前坐着的那一位金发小姐,却不知道是谁,转身互相询问,都想知道贝茜的身   份。   人大概是缺少了好奇心就会死掉的动物。   维克托在后面骑马跟着,瞧见这么多的姑娘,也很心花怒放,但转眼看见前头的王子殿下,秉承着一个忠   实侍从的职业操守,他还是庆幸了一下今天并非宁芙的节日。   否则靠贝茜那小小的身板如何守卫得了殿下的亲亲。   这么看人与被人看地走了一路,终于抵达城主一早就拾掇好了给贵客住的宅邸。   这是城主名下的最好的一处房子,常规配置了小花园,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缺。   给王子住的地方自然首先要求安全,宅邸里的仆人都经过精挑细选,生怕出一点差池。   于赫恩而言,城主实在是过于紧张了。   想是这么想,他到底没说什么,带着贝茜将宅邸上下走一圈,走完便已经快到晚餐时间。   弗雷德没有跟上去。   仆人们面对他总很小心翼翼,他也不需要多的人服侍,要了酒,一个人慢慢地喝。   “你大概还不能喝这么多酒。”不知这么细嘬慢饮了多久,听得门响,随即便有人倚在门上这么道。   弗雷德手一顿,仍旧将凑到唇边的酒饮了一大口,唇缝溢出些带着酒气的醇红,最终都顺着他的喉管流淌   入腹。   他知道过来的是谁,眼睛也没抬,取过酒倒一杯新的,往门口那人的方向推了推。   “那只吸血鬼呢?”他问。   赫恩倚着门站了一会儿,到底过来接了弗雷德的酒,坐在他身侧,轻轻抿一口,将酒杯拿在手里把玩,听   见提贝茜,自然也听出弗雷德话语中淡淡的烦躁,笑道:“她愿意自己待一会儿。”   弗雷德嗤了一声。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颊上的红又飘飞回来,薄唇湿润,乍看竟有种艳丽无匹的美感。   他的感冒是还没有好,如今喝了半瓶的酒太阳穴其实隐隐有些发胀,脸颊发烫,自己也知道这种样子不适   合出去见人,手却还没停,又往杯中续酒。   “我很愿意帮你跟城主说一声你今晚直接睡在这个会客厅。”赫恩道,“又或许是我不知道,酒最近居然   成了治疗感冒的良药。”   这个人在贝茜面前是一个样子,在好友面前又是另一个样子,此刻这样开玩笑,倒也叫人品出几分王子殿   下的兴致。   一样迷人就是了。   弗雷德仿佛没有听见,抬手放手之间,那新倒的酒又喝得一滴不剩。   赫恩将酒瓶拿走了。   “这么多天,查出你那小宝贝的底细了么?”银发的将军就狭了眸,唇畔勾起一丝笑来。   “她忘了很多事情。”赫恩道。   对弗雷德话中“小宝贝”一词倒是没有否认。   弗雷德就刺他:“她记得的事情你也未必知道,好可笑。”   赫恩又喝了一口酒,低头想想,莫名笑起来,顺着他的话道:“未必。”   “你不查,那就让我查。”弗雷德道。   话题似是突然回到了那天要不要将贝茜交给他的问题上。   赫恩已经明确说过不,这会儿虽如上回一般没有变脸色,但也没有变态度,不假思索道:“不用。”   他倒是有些疑惑:“你为什么对伊丽莎白抱这么大的敌意?”   他说话向来是温温的,从不惹人讨厌,弗雷德却被他这个问题问得骤然有些添了几分烦躁,拿起酒杯才想   起酒已经给赫恩放开,随手将杯子丟回桌面,抬手拽扯颈间的勋章,扯开了让领口透透气。   须臾才冷冷道:“不是敌意。她让我有些不舒服。”   赫恩有些不解,正待再问,却见门前出现个人影,刻意打扮过了的女仆低着头,羞涩道:“殿下、将军,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会客厅里便沉默下来。   女仆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动静,不由有些惴惴不安,羞涩早从脸上褪了去,正疑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话,   大着胆子抬头去看赫恩,却见他一笑:“知道了。”   话题便搁着,暂时没有继续。   赫恩同弗雷德走着,看见维克托,问他贝茜在哪里,维克托往阳台的方向示意了下。   金发的小人儿离了赫恩,倒也没有乱跑,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在阳台边看雪。   一开始还只是小小一朵的雪花,飘飞到此刻已经成了鹅毛般大小,阳台上铺了薄薄一层雪,照这个势头下   去,恐怕要下一晚上。   倘若积得太厚挡了路,行程可能就要缓一缓。   这会儿还起了夜风。风有些大,刮在脸上冷冷的。贝茜在屋子里早就摘了斗篷,金发给吹起来,她自己抬   手拂到耳后去。   她自然是不用吃普通人的晚餐的,之前赫恩跟这里的人提过不必打扰她,因而并没有人来请她过去餐厅用   饭,乐得清静。   只是看着看着雪,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那步子跟呼吸都是听惯了的,一时跟弗雷德有些相像,都不必转   头抬眼去看,就知道来的是赫恩。   “晚餐大概要耽搁一些时间。”赫恩走到跟前,也看了看外头的雪,倘若不担心明日的路怎么走,这样安   静地看着落雪成白其实也是件颇令人享受的美事。   但在欣赏之前,最好先把这个让人惦记的喂饱些。   赫恩去握贝茜的手,只觉在马车上用了些时间焐热的绵软此时又是冰冰凉凉,还在外头吹风,更是吹得跟   雪一样没了温度,便将她两只小手都拢在掌心,低声问:“现在先给了你么?”   话说出来,便知即便听着不像要喂血的意思,也得压低音量。   否则一个“给”字生动形象,含义丰富,听在过路的仆人耳中,很容易就有些令人想入非非的意味。   贝茜顺从地让他握着手,目光落在他佩戴了勋章的领口,略想一想,觉得还不是很饿,便摇头:“出来之   前吃过一点了。”   维克托又在外头弱弱地唤:“殿下……”不知道赫恩跟贝茜在做什么不可为人道的事情,并不敢近前来。   他也不想催,但不得不出声,因为餐厅的人都在等着赫恩入座开席。   早知道便让格林跟着殿下了。   夜晚正是贝茜活跃的时候,赫恩见她眸中确实还平静的,往常肚子饿时的小动作一概都无,便等她的手再   焐得暖一些,告诉了她随时可以过去找,才走出去,带着维克托回餐厅。   这样吃一顿晚餐确实要很长时间。   长餐桌上很快摆了第一道菜。   虽不如王宫里做得精致,但胜在造型独特,很吸引人眼球,也算有趣。   弗雷德跟这些人不熟,在餐桌上并不怎么说话。   他那半因酒半因感冒而起的飞红总算在用餐前消退了些,不至于让人看呆了去,将平时冷肃的将军形象推   翻重塑。   想太多。即便敢看他的人因了那点薄红而惊艳,给他的视线一扫,什么绮念都没了大半。   还是王子殿下更温柔些,也更好说话。   城主是餐桌上最大的话匣子,想在赫恩面前刷个好印象,他本身健谈,并不难找话题,赫恩时不时会回   应,气氛倒也还算融洽。   座钟的指针又往下一个数字轻轻拨动了一下。   贝茜在阳台看雪看了许久,后来出了神,更多是在想事情,反而没怎么留意外头雪花如何堆积起来。   待缓缓从天外回神,她又去别的房间里转了转,觉得摆设还不如卡特府邸里的有意思,没觉出多大趣味,   想一想,还是回了这座宅邸的她的卧房。   站在卧房里她想,这位不知道名字叫什么的城主其实已经很有心了。   先前他不知道赫恩要带一位金发雪肤的小美人来,但在外头迎接时一见,应该转头就吩咐了这里的仆人,   特地将其中一间再拾掇拾掇,让贝茜晚上睡。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派了什么人来收拾的房间。   贝茜看看这一间布满每一处的粉的白的绸缎的蕾丝的,面上有些古怪。   那桌子上一大束白玫瑰她还是喜欢的,只是周围那些粉得冒泡的装饰,还有那极软但用蕾丝绕了床脚、床   单被单都是粉色的大床,令她不由得有些怀念城堡西塔的房间。   若再问有什么令她满意些的,那便是这个卧房连着浴室,虽然不大,但泡了热热的澡就可以回床上睡觉。   贝茜白天已经睡了许久,不必再积蓄睡眠,此时无事可做,赫恩又不在,便觉得泡澡也能够打发时间。   衣裙是从城堡里带出来的,安娜贝尔悉心整理过,晚上的睡裙也备着,她坐在地上从箱子里翻出睡裙,便   起身去浴室,关上了门。   这里的浴池没有花瓣,但水里不知放了什么,散发着柔香,泡一泡,肌肤也很滑,水温适宜,舒服得令人   闭眼。   贝茜在池子里泡了一段时间,出来时整个人都是香喷喷的,小脸嫩滑,诱得人去咬一口。   她穿了绵软的裙子便不打算再在外头乱走,出来之前她自己往箱子里放了纸笔,这会儿拿出来可以写一写   字。   总不要闲着。   一旦闲着,很容易将今天复苏的那段记忆反复想。   她心里知道想了没有用。再恨希里兰德父亲也不会活过来,更何况……   贝茜伸出两只手来,放在眼前。   已经过去很多很多年,两只手都数不清了。   手握成拳,用力捏了捏。   她仰起脸去看天花板,直看得眼眶里涌起来的湿意褪下去,才坐回床上,默默将书本摊开。   但翻到之前抄的那一页,还不等再去找墨水瓶子,便听得门响了一声,贝茜滑下床去想开,门外人开口叫   了一声“伊丽莎白小姐”,却是个女的。   她脚步便一顿,还是慢慢走过去开了门。   女仆手里端着一盘小点心,旁边附带了白瓷的壶和小杯子。   贝茜没让她进来,只道:“我不吃东西,谢谢你。”   女仆很听话,客人不吃东西哪里还有强迫的道理,送过来是主人贴心,贝茜要不要又是另一回事。   她低头说了声是,转身端着托盘要走,贝茜想到什么,回头往房间里望了望,倒是走出来,拿了她手里的   水。   其实不是水。   刚凑近她便闻见那壶嘴里飘出来的浓浓的牛奶味。   碰一碰那壶,还是热热的。   她到底还是拿着回了房间。   小人儿将壶放在桌上,慢慢地倾斜了,瞧着细细的壶嘴涌出来一股奶白,全倒进了杯子里。   她以前很喜欢甜甜的牛奶,还喜欢跟茶一起泡,变成血族之后便再没有碰过。   在城堡里安娜贝尔往往给她喝水,也不曾端牛奶过来。   因着除了血喝什么都是一样的味道,她也从来没说过想要,今晚正正好碰上,虽然暂时不口渴,还是倒出   一杯。   闻着确实是很香。   贝茜捧着杯子在鼻子底下又闻了闻,片刻,才将杯沿凑到唇边,小小地喝了一口。   没有味道。   “味同嚼蜡”大概说的就是这种状态吧。   没有味道,那就跟喝水差不多。   她又喝一口。   粉唇边沾了白白的奶渍,给她伸出小舌舔了去。   她忽然觉得有些奇怪:明明酸甜苦辣咸都没有尝出来,就这么喝了两口,竟还想继续喝。   贝茜有些警惕,将喝了两口的牛奶放回桌上,便不再去管,咂咂嘴巴,转身继续去翻墨水瓶子。   赫恩的晚餐时间应该比想象中短一些,并未磋磨太久,享受过食物的美味便下了餐桌,但还跟城主说了一   会儿话,来找贝茜便来得晚了点。   弗雷德跟城主没有共同语言,早就已经回房。   赫恩站在贝茜卧房门前,抬手轻轻敲了一下门。   里头没有人应。   他料想这时候她一般不在睡觉,便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但里面便像空气都睡着了一般,什么声响也没有。   他就又叫了一声:“伊丽莎白。”   倘若那小人儿经了这段时间肚子饿,很快便会扑过来开门,扎进他怀抱里怎么揉搓都可以了的,嫩唇乱蹭   着,很是惹人喜欢。   王子殿下大概是许久没有吃过闭门羹,叫了贝茜一声又继续等,等待片刻里头还是没人应,眸光一转,抬   手去拧门把手。   幸好门没有锁。   赫恩将将开门,便看见那绵软的坐在床后头,正低着头不知干什么。   他的眉头才算又舒展开,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笑道:“怎么不应我?”   但还没等贝茜回答,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笑意又敛了几分。   能叫赫恩短时间内情绪这样多变的也是不常见。   贝茜在写字。   按理说在外头还用学习来打发时间,这种学习精神应该很值得表扬同鼓励,多喂她一口也无不可。   只是跟前几天在城堡里写的比起来,眼前这个的退步不可谓不大,起初还端正的字母没过一行便歪扭起   来,再往下面看,就都成了鬼画符,即便医生也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要研究还得请文字学家先翻译。   但再厉害的文字学家,遇见最后面那干脆直接用墨水糊出来的印子,也应该束手无策,连连摇头的了。   贝茜还在糊。   赫恩刚一靠近她,便闻见她身上一股香香的奶味儿,转头去看桌子,那上面有个壶,还有个空杯,他虽不   清楚壶里还有多少奶,但显然那杯子里的存货是后来又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伊丽莎白?”赫恩又叫她一声。   这回伸了手去碰,一碰贝茜便歪过来,直接进了他怀里。   这股奶香真的是很馋人。   他再看她的脸,便一时间不知道好气还是好笑,难得地又更换了温柔的新表情,想一想,还是低低笑出   声。   那一双小手沾满了墨水,黑乎乎一片,十分精彩。   但再精彩也精彩不过这小东西的一张脸。   那长睫毛颤着,碧眸半睁半阖,颊上浮了桃花色,即便喂饱了没有这么红过,摸一摸那肌肤,竟是温温   的,也不像平时那样凉。   小嘴边还有点湿润的白没舔干净,用手一揩,再一嗅,便知道那是残留的牛奶。   护食的习惯倒还是一点没有变,感觉赫恩在碰自己的嘴巴,贝茜便赶紧舔舔唇,将残留的那一点全都吃了   下去。   赫恩揽了她的腰,将她在怀里换个姿势,面对着自己,末了凑过去用额头抵了她的额,只觉得那额上也是   温温,如果换了正常人,大概要提个些温度。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问。   贝茜这时候终于找回一点点清醒,听出是他的声音,强撑着睁大眼睛来看他,随即便觉得这么给抵着额头   不舒服,将脸往旁边一转,低头缩回他怀里去,舒服地喟叹一声。   看这样子,什么情况便很明了了。   聪明如赫恩,一开始便有些猜想,只是感觉不可思议,现在又抚一抚怀里这人的脸,笑着摇头叹一声,抱   着她站起身,做的第一件事情是走到卧室门边,将门上了锁。   “咔哒”轻轻的一下。   他又去那放壶的桌上看了看,揭开盖子,壶里的牛奶一开始大概是八分满的,这会儿剩了一半,喝得并不   算多。   贝茜很乖地在他怀里,只是偶尔用小脸去蹭一蹭他的衣服。也是给军装上的扣子硌得不舒服,这个他已经   很有经验了。   赫恩餐前跟着弗雷德喝了一点酒,餐桌上再用了一杯,于常量来说已经算有些过了,却也没有上头。   他虽漱了口也擦过脸,身上还残留些淡淡的酒味,回来之前想贝茜会不会不喜欢,但此时真觉得是想得过   于多。   因为他身上的味道全给怀里这团散发着的奶味儿给遮掩了去。   养着小吸血鬼的王子殿下也算有些经验,如果弗雷德要再出那本吸血鬼之书的修订版,他大概能有些话语   权,在上面填补些信息。   比如,吸血鬼竟然……醉奶。   真是可爱极了。   贝茜显然自己并不知道,否则她不会碰牛奶,还喝下去小半壶。赫恩再晚些回来,恐怕剩的那半壶也要给   统统喝进肚子里。   赫恩将壶盖又盖回去。   动作很轻柔,不过轻轻碰一下,奈何贝茜听觉敏锐又在这时候发挥了作用,晕晕乎乎红着小脸睁开眼睛,   看见桌上那个壶,在他怀里想坐起身去够。   当然不能再给她喝,否则不知道还要弄成什么样子。   贝茜扭了一下小身子,口齿清晰地说了一声“要”,伸长手去,奈何给抱着,行动不由己,眼睁睁看着赫   恩远离了那放牛奶的桌子,要带她进浴室去洗洗弄脏了的手,垂下眼去,没有说话。   这时候安静些倒也有好处。   赫恩是想不到自己还有失算的时候,否则他现在就应该更警惕一点。   但他没有。   因而那长腿刚刚迈进浴室,便立即停顿下来,手臂也收紧了些,似给什么弄了一下,军装收束着的腰线本   来紧窄,此时更是绷直。   王子殿下漂亮的脸上抹了两道黑,拨开氤氲的水雾仔细看,还能看清那黑乎乎一团末端小小的手指印。   任赫恩怎么在军队与王庭游刃有余,也没处理过这样的事情,即便儿时也没有人这样搞偷袭地抹脏他的   脸。   偏偏怀里这个醉醺醺的小吸血鬼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倘若真想要,倒不是不可以,只是他舍不得下手   罢了。   醉奶的小吸血鬼这会儿将安静全抛在脑后,瞧见赫恩脸上也黑了一片,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手,恶作剧得   逞一般弯眸笑起来。   贝茜笑的时候最招人疼,此刻将以往的束缚全忘了,一瞬间恍惚成了当年还没遇上希里兰德那会儿,神采   是赫恩从未见过的,真如彼时形容的那般,美丽得如同拂晓时天边第一颗晨星。   赫恩将她往怀里揉了揉,隔着衣物,他的心跳飞快的,与她醉酒后也飞快的心跳同步了。   呼吸缠在她颈间,也逐渐有些滚烫。   哪里还想什么生气不生气的事情,他本来是好脾气,面对这一个,就连脾气都快没有了。   他脱了鞋,走到浴池边,俯身将怀里这闹人的放下去,任她将一双小脚浸在了还热热的浴池水里,握了她   的手放到水里头去洗。   湿湿的小手在他十指间慢慢地搓着,墨水真是好墨水,遇到水也不容易褪,好在赫恩很有耐心,取了毛巾   来一点一点地擦,比上次亲亲后替她擦手还要更温柔些。   也不知这么擦拭了多久,那一双手才又干干净净。   期间存在着些不可抗力。   贝茜总要玩水,水花溅起来,不可避免地落到他身上,那身军装沾湿了好几处。   待赫恩再将自己脸上那些黑给擦洗掉,又是过了好一段时间了。   忙里偷闲,还要再庆幸一下不是在外头给她喝的牛奶。   贝茜闹一些赫恩都纵容的,只是这醉后的小脸实在很有些可爱,叫旁人看见,目光恐怕要紧紧地黏上来。   “殿下其实也是个占有欲很强的人。”安娜贝尔曾经这么说。   是或者不是,当事人自己才知道。   赫恩自然不会说。   他这会儿擦完脸,不过刚走开几步,贝茜便要扶着浴池边缘慢慢地滑进水里去,当真一眨眼的功夫都马虎   不得,他又将她抱起来,出去掩上了浴室门。   “你平时要是像现在这样活泼些,其实也是很好的。”赫恩道。   不知道是醉意逐渐褪去还是又上涌了些的缘故,贝茜出了浴室倒是安静一些,待赫恩将她放在床上,便依   着平时的身体记忆往里面爬了爬,把叠得整齐的被子打开来。   赫恩的夜晚怕是要全给了她。   小人儿坐在那里,默默看着赫恩将地上的墨水和纸笔都收拾起来,目光一直跟着他走,期间倒也有开小差   的时候,转开去看放在桌上不动如山的牛奶壶,终于没再跑下来说要。   睡衣里兜着胖嘟嘟的两团该是要比牛奶更香软些。   劳动模范王子殿下终于把地板恢复了原貌,自然没有忘记那壶香甜的罪魁祸首,当着贝茜的面将它拿进浴   室,倒了个干净。   浪费。   赫恩再出来的时候,黑军装外套便已经脱下来,搭在臂弯,那红宝石勋章自然也给摘了。   同含在嘴里没有滋味的牛奶相比,肯定还是他更秀色可餐。   只是不知道这肚子里灌了小半壶牛奶的还需不需要喂。   他这个问题随后便得到了回答。   赫恩在床沿坐下,抬手将给贝茜折腾得有些凌乱的黑短发往后拢了拢,发现贝茜一直在看自己,脸上的红   晕褪了些,小嘴却越发娇艳欲滴起来,向她伸出手:“来我这里。”   醉的人千姿百态,状态也时时不同,劳累了那样久,此刻终于觉出点她喝醉的好处。   因着贝茜听见他这样说,就真乖乖地出了被窝,慢慢挪过来。   “清醒些了么?”赫恩问。   贝茜点头。   他好奇,又问:“我是谁?”   对面也是回答得又快又准确:“赫恩。”   赫恩就笑,眼里亮晶晶,再好看也没有了,抬手拨一拨她的头发,凑近鼻端一闻,这里似乎也染了淡淡的   奶香,便顿了一瞬才又道:“下次喝牛奶之前先问过我,好不好?”   就听得轻轻一声“嗯”,贝茜往他这边一挨,竟是答应了要求之后又主动过来要他抱。   黏人糊糊的小奶包,在赫恩抬臂揽了自己的腰后,调整一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比正常故事发展走向要更特别一些的是,赫恩怀里这个还有白白的小尖牙。   他说为什么现在这样听话,敛了眸去看,正看见贝茜双眸浮起淡淡的红,也开始舔嘴巴。   分明闹腾了这么一阵,牛奶不顶饿,要在他身上找吃的。   赫恩相当配合,因为她喝完血之后可以趁着迷糊劲儿睡一会,如今喝了酒,睡醒起来大概也正好过渡完后   劲,便不用再折腾了。   倒不是怕她缠人。她要是再缠人些,他的呼吸只怕要更炽热,真将她揉揉捏捏起来。   赫恩抬手去解扣子。   除掉了外衣,衬衫的扣子好解很多,动作之间那诱人的颈同锁骨便呈现眼前,无声邀请着那小醉猫下口去   啃一口。   贝茜凑过去。   她已经贴得他非常近,小手也是抓在了衣服上,但预想中那小牙入肉的触感竟迟迟没有来。   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就在咫尺之间,撩得人心肝发痒。   赫恩随即闭上了眼睛。   他恐怕一睁眼,眼里的错愕与不可言的暗色便要溢出来。   柔嫩的唇在他脖子上轻轻碰了碰。   某一瞬间简直要怀疑他自己也醉了,但触感清晰得很,告诉他此时此刻经历着的并非错觉。   这小人儿哪里是要咬,分明亲了他一口。   贝茜隐约记得上一回赫恩亲自己也是先这么轻轻地碰了一下,原本抓着他衣服的小手这会儿放到他肩头,   攀着往上探了身子,脸正对着他的脸。   那股醉意还真是顽固地不肯离去,醺醺然正上头,旁的什么没注意,也没有去看赫恩现在的表情,耳畔鬼   使神差一般想起上次给亲了之后他问她的那句“不舒服么”,只当他现在说出口,就点头应了一声,还是照着   上次的回答说:“舒服的。”   圈着她腰的那条手臂便渐渐收紧了去。   贝茜觉得荡秋千一般,突然之间好像给掉了个方向,身下是柔软的床,眼前水雾蒙蒙,看得见赫恩的轮   廓,却有些瞧不清他的脸。   最神奇的地方是,脸都瞧不清,却还知道他嘴巴在哪里。   “现在呢?”   贝茜听见他这么问。   然后唇上给轻轻碰了一下,又是蜻蜓点水一般,触一触就远离。   她似懂非懂地伸手去摸嘴唇,想一想,问:“就这样么?”   赫恩的笑声又轻又柔,得了这么个回答,反问道:“还要么?”   小人儿一头金发都散开在了枕头上,香气都从发间升腾起来,萦绕在鼻端,真要埋下去吸一口。   她这时候回答问题倒是很积极也很认真,明明已经连睁眼也有些懒洋洋,还肯煞有介事地思考一下,然后   说:“还要一个。”   随后给的这一个实在有些漫长了。   贝茜将赫恩往自己这边拉了拉,迷迷糊糊之中分神去想,牛奶闻着很香,但现在尝起来一点味道也没有,   赫恩的唇闻着也是很香,哪里想到尝起来其实更香的。   她很是喜欢。   一时间浸在水里一般。   她有些口渴,掬起一碰水喝,舌尖触到,那水荡漾着,竟是温软的,甘甜可口,漾开小小的波澜,轻轻撩   拨着,连呼吸也险些忘记了。   她逐渐逐渐入迷。   但耐心诱导着的王子殿下大概还忘记了一件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抱着的这个喝了牛奶醉过去,啵啵的时候顺带着将那醉意过给了他,直到唇上一痛,而   那熟悉的痛感传达到神经,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终于离了她,抬手擦拭一下唇瓣,果不其然见到一撇新鲜   的殷红,低声笑道:“下次不要咬这里了……”   这么给品尝到现在,贝茜才算真正心满意足,再给放到床上躺好,也是乖乖地蜷了身子,任由他将被子盖   到身上,看着是准备好好睡一觉的了。   却不知道平时给伺候惯了的殿下反过来伺候她,身上收获的种种痕迹简直可以留下来当纪念。   比如弄湿弄脏的军装外套、唇上浅浅的牙印、凌乱的发同侥幸存活下来的洁白衬衫。   她后来倒是又伸了小手来解他的扣子,可惜中途已经餍足,便很知足地停了手,没有再继续下去。   外套可以清洗,唇上的伤口因着他的痊愈力也是很快便能好的。   这么一想,似乎也没什么能留下来作纪念。   赫恩好似并不怎么在乎,将衣服整理一下,并不打算将她一个人放在这里,瞧着她乖乖抱了被子缩在床的   一侧,便和衣躺下去,躺在她身旁。   这么安静地闭着眼睛,没有之前淘气的样子,倒是又叫他想起白天时候那蜷缩着无声哭泣的小脸。   眼泪落在他手上,明明很凉的,一瞬间滚烫得有些灼人。   赫恩默默地看了贝茜一会儿,眼里的温柔倘若可以具象化,那就应该是跟他的吻一样,又轻又软,非常容   易令人上瘾的。   “伊丽莎白。”他看着看着,不知道想起什么,轻声叫了她一下。   贝茜其实还没有完全睡觉,迷迷糊糊又听见他的声音,居然抵抗了袭来的浓浓睡意,还是睁开眼睛看了他   一眼。   这又有些令赫恩愉悦,前前后后加起来,能令他开心的时刻实在是很多的。   他问:“今天找回来的那段记忆……里面那个对你很重要的人,如果现在有机会对他说句话,你想说什   么?”   贝茜闻言皱了一下眉。   她的反应来得这样快,一瞬间要以为她其实醒了大半。   倘若真的醒来,恐怕又是闭紧嘴巴什么也不肯说,要将那苏醒的记忆这么一直在心口埋着。   会很疼很疼。   赫恩没有说话。   这么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突然见贝茜又缩一下,好似有些冷一般蜷着身子,那紧闭的眼睛动一动,睫毛耷   下去,随即沾了些晶莹的细小的水珠。   “我很想我的爸爸……”她轻轻抽噎了一下,并没有哭出来,停顿一下,然后道,“我很害怕。”   赫恩便知道个大概了。   他躺过去,挨近了她,手臂一揽将这娇小的一团揽进怀里,闭了眼睛,用唇在她额上贴一下,觉得她小手   又摸过来,又捉了放在唇边亲一亲,低声道:“有我在这里,不用害怕。”   刚才那个问题真是惹得她又开始陷进那段回忆里,这会儿半梦半醒,也有些不安地动来动去,大概感觉他   搂得有些紧,桎梏一般,小手收回来,去推一推他的胸膛。   赫恩并没有放,仍旧搂了她,只是低声重复方才说过的话,手轻轻拍着,终于是令得这小小的身子渐渐减   少了抗拒,往他温暖的怀里又靠一靠,显出几分依赖来,便没有再动弹,等待片刻,底下传出了平稳又均匀的   呼吸声,小动物一般,令人心里揉了一把,不知什么情绪在涌动。   他便也放轻了呼吸,赶在睡意来袭之前,再低声说一句:“晚安,伊丽莎白。” 第33章   贝茜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以往被赫恩喂饱了也就小小地憩一会儿,夜晚本来是活跃的时候,很快就醒来了。   这次因着喝了奶的缘故,倒是醉醺醺地睡了久一点,赫恩怀里又温暖,烘得她很舒服,小手搭在他胸膛上,   呼吸声柔柔,安安静静地也不乱动。   等到那香软的终于动了一下,却是倏然睁开眼睛,醉意褪去,挣脱了黑沉沉的安眠,回到现实来。   喝牛奶上头,所幸不会宿醉。   贝茜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懵懵地看着赫恩衬衫上的扣子,手还放在他身上,摸一摸便能摸清楚那胸腹   肌肉的紧实线条,隔着躯体,他稳稳的心跳声有力地传递到她手心里去。   她有点发呆。   不知道赫恩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给他抱到床上,还睡到了一块儿。   喝牛奶醉了的事情以及醉后怎么缠着赫恩捣乱倒是忘得一干二净,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碧眸中的水雾渐渐褪去,两道细眉却蹙在了一起。   咂咂嘴巴,仿佛还能尝到点熟悉的甜甜的味道。   是赫恩的血。   他什么时候又喂了她?不解之谜。   揽在腰上的那条手臂守护得实在太好,既不会收拢得太紧令她不舒服,也让她尝试着在他怀里扭动扭动身   子,却发现钻不出去。   贝茜此刻已经完全清醒过来,轻轻地动一动没有得逞,忽听得赫恩呼吸声一变,随即便转了脸去看他,不   知怎么生出点心虚,一时怕将他惊醒,屏着气停了动作。   赫恩没有醒。   昨晚又是睡得晚了些,今天赶一天的路,本来也没怎样休息,睡得很沉也不奇怪。   贝茜眨一下眼睛。   上回赫恩抱了她睡觉,却在她醒来之前就已经离开,因而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睡着的样子。   王子殿下沉睡的五官透出一种安静又无害的美感,皮肤很好,成天在外头跑居然仍旧很白,微红的薄唇因   不久前给这小醉猫讨要着亲了又亲,此刻瞧着水水润润,倘若伸手去摸一摸,手感也是很好的。   这么无声地诱着人去亲一口。   小人儿看得有些出神,莫名觉得脸颊发起烫,但抬手去抚一抚,其实还是凉凉的。   她再努力一把,慢慢地在他怀里翻了身,想伸手去推开他的手臂。   离得太近,转身时胸前那两团白胖的便软绵绵蹭了他,睡着的黑发青年若有所感,眼皮轻轻颤动了一下。   贝茜翻煎蛋一样翻过另一面去,背对着没瞧见赫恩随后就睁开了眼睛。   之前那样小心翼翼真是有些白费。   那黑眸中残存着些迷蒙的睡意,感觉到怀里这团软的在动之后便飞速消失得一干二净,下意识收拢手臂将   贝茜又搂得更近些,登时能清楚感觉她小身子僵了僵,觉得好笑,便低低笑出声。   将将睡醒的嗓音还带点低哑,迷离如似花非花的晨雾。   男人醒来时身体格外精神的某一处也跟着苏醒,他无意令她太抗拒,便任由她马上又往外面挪,只是趁那   之前亲亲她的长发,道:“不多睡一会儿吗?”   “你为什么在这里?”贝茜反问。   她倒还有几分体贴,顺利从赫恩松了桎梏的怀抱中出去,往外边坐一点,没忘记将被子扯了给他盖上。   虽然粉嫩嫩的被单颜色跟王子的气质并不很搭。   赫恩没有说话,抬眸凝了她一眼。   他向来温柔,此刻看人的眸光也一样温温的,却叫贝茜瞧出些古怪,心头涌上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   似又心虚,将视线转开了。   她这样的反应,联系上方才问出那句话,想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   只是没料到醉奶也让人断片,她小脸飞红地缠着说要亲亲那一幕实在可爱,本人却忘得干净,很有些可   惜。   “以后尽量不要乱喝东西,伊丽莎白。”赫恩道,“不然会睡着。”   他说着就闭了眼睛,似睡意又起,打算在贝茜这里继续睡到天亮。   这回轮到贝茜一怔,转头去看桌上已经空了的杯子,轻轻道:“……是牛奶么?”   赫恩不答。   她也不是小气不愿意让他在这里睡,但这里明明是她的卧房。   城主总不可能那样小气,安排两个人睡一个房间。   贝茜到底没想要赶人,舔舔嘴唇,瞧着赫恩逐渐逐渐就要入睡,慢慢地往他那边探过身去,意识还清醒,   就生出点不好意思来。   不好意思归不好意思,胃里闹腾着,身体还是随了需求,她趴到赫恩身旁,小手去拨他的衣领,正酝酿着   如何开口,却无防备地一下又给抱过去,让她美美用完今日的香甜。   待吃饱了小嘴红润,贝茜又精神得很,放赫恩一个人在床上睡,自己溜下床去,裹了斗篷,走到门边开门   上的锁。   门打开一道缝。   夜深,外头并没有人,各自在各自的房里睡觉,也就她还精神奕奕。   贝茜往外面看了看,本来推开门便想走,想一想,还是转头道:“我出去看看雪停了没有。”   出去转悠知道跟赫恩说,不可谓没有进步,很值得欣慰。   外头的雪没有停,反而下得越发大,庭院里已经铺了厚厚的一层白。   也不错,干干净净。   贝茜仍旧站在去过的那个阳台看雪,小手握着围栏柱,蹲在那里不过小小的一团。   直看到斗篷帽子也沾了不少的雪花,她才站起身,想着要不要在这宅邸的图书馆拿一本书回房间去看。   这么思忖着往回走,出了阳台踏进走廊,抬眼那一刻,她的脚步却停下来。   风吹雪都吹到她脸上,使她神情有些发冷,看人的视线也骤然冷漠几分。   走廊上分明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灯光很亮,映照在那人无感情的灰瞳里,竟似也在里头点起了光源。   弗雷德为什么半夜不睡觉,抱臂在走廊站着贝茜一点都不想知道,他只这么冷冷看着她不说话,她就也不   说话。   气氛有些僵。   对视片刻,贝茜看那张脸看得太够,偏转了视线,抬腿朝他走过去。   其实不是走向他。   走廊这样大,她不过走她自己要走的路,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挨近弗雷德时连脸色也没有再变。   终于擦肩。   弗雷德眸光一闪,身形未动,看着是要让贝茜就这么离开。   贝茜不这么想。   将将远离他那一瞬间,她倏然回头,抬起来那只手的手腕,分明已经被弗雷德抓得紧紧。   “你想做什么?”她冷声道。   弗雷德手上未松,慢慢凑近了,居高临下俯视着,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不知究竟在看什么,末了突然扬唇,笑了一笑。 第34章   他这么笑起来越发像希里兰德。   不同于赫恩春风拂面细水慢流一般的温柔,温暖得要让人在他低低的说话声中安心眯眼睡去,这位将军原   本冷若冰霜的漂亮面容上浮现一抹笑意,即便冷笑也如同冰雪消融,堪称惊艳的了。   也有一点不同于希里兰德——希里兰德并不很经常笑。   贝茜记忆里的这个吸血鬼十分强大,强大到动动手指就能要人命的地步,很少有物事能够取悦他,倘若他   流露了笑意,要么出于两分对蝼蚁的蔑视,要么是终于来了兴趣,愿意同挑起他兴趣的人周旋些时间,借以打   发漫长又无聊的时日。   他在她面前倒不太吝啬扬唇的动作,大概因为翻覆她于股掌之间有那么点儿意思,直到她最后一段记忆   里,这种兴致也还没有退去。   被变成吸血鬼的最初一段时间里,贝茜痛恨他,连带着抵触他的血,逃跑几次失败被抓回来之后终于放弃,   将自己关在房间不愿意出来。   希里兰德的住宅又大又空,房间里阴森森一口棺材,即便铺了厚厚的软红,看着也很怕人。   贝茜只蜷缩在角落里。   血族一段时间不喝血是不会死的。   这当然是后来的总结。   对于彼时还是血族新生儿的贝茜而言,身体的急剧转化更需要新鲜血液帮助适应,她意念里不愿意喝血,   本能却叫嚣得越来越厉害。   希里兰德没有出现。   一门之隔,他仿佛耐心最好的猎手,奢侈地消磨大把时间,愿意就这么无言地等着,直到贝茜那一点子无   意义的坚持都磨成妥协为止。   他并非不在,他无处不在。   饿意熬得贝茜很痛苦。她闻嗅着空气,能够清晰闻嗅见自己对血的渴望。   这种渴望越发强烈,甚至要挠破血管流出皮表对她咆哮。   好似身体里住了只可怖的野兽。   终于忍不住的时候,贝茜开始咬自己的手臂。   尖牙入肉格外轻易,但自她身体流出的血又回到身体里,非但没带来饱足感,反而陷进一种更为致命的隔   靴搔痒的空虚。   贝茜躺倒在地上,眸光涣散,渐渐没了意识。   然后感觉唇上碰着了一股暖流,张开唇缝,让那暖流缓慢进了咽喉,满足的叹息涌上来那一瞬间,她流出   泪来。   希里兰德抱起她,用因着划开伤口而沾满血的手拨一下她的唇,在她耳畔低低笑:“这就对了。”   贝茜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入了回忆。   碧眸一动回了神,因想起过往,更加不喜欢被弗雷德这么看,马上转开脸去,手腕拧转一下想挣开,不想   那男人一只手如同铁做成的桎梏,怎么扭也是徒劳,他手再攥紧些,就捏得她疼起来。   这么僵持着,弗雷德看不见,但在贝茜紧闭着的粉唇之内,一对小牙分明已经缓慢又危险地伸长了些。   她面对他,毫不掩饰自己强烈的敌意与抗拒,但那投过来的目光一半在看他,一半却是透过他,在看另一   个什么人。   弗雷德唇角的笑终于又抿紧成冷漠,开口道:“希里兰德……”   话说出口便感觉攥在手心里那截腕又是一缩,他眸光多了几分微妙的变化,那股莫名的不适感连同低烧的   余热一同漫上来,令得额角闷胀。   他今晚倒是没有了晚宴那时拿着匕首抵住贝茜脖子的狠劲,只问:“他是谁?”   这个问题听起来十分耳熟。算一算,已经是他问的第二次。   贝茜本不想答,当初看见弗雷德时的十分惊疑已有五分转为抗拒,但他再三追问,又不能不令她起疑心,   小俩上也是冷冷的:“我不知道。”   弗雷德眼中浮起些嘲讽:“你对我叫过这个名字。”顿一顿,随即道,“他像我。”   这个结论得出得并不突兀,稍稍一猜就能猜出来,然而将军不知道的是,这个像字在他与弗雷德之间可以   约等于一模一样。   唯独差一对獠牙,以及对贝茜强烈的占有欲。   “我拿你有用,暂时不会动你。”他另一只闲置着的手抬起来,捏了贝茜的下巴,令她看向自己,感觉到   她的挣扎就又用了几分力气。   手指磋磨着的那肌肤很凉,也很细腻。如果他想,只要手指往下移一些,立时能够拧断她的脖子。   “实在很有迷惑性……赫恩能容你什么都不说地留在王宫,我却要让你把全部秘密都吐出来。”   弗雷德这么说。   贝茜管他怎么说,只觉得厌恶,手上又开始挣扎,这一次竟没有费什么力气就成功了,桎梏突然解除,她   挣得太快,不由往后退了两步。   弗雷德放了她。   不知该不该说他幸运——他要是再晚放手一些,蓄力已久的小吸血鬼尖牙如利刃,是真打算欺身而上给他   一口。   而他放了手之后便这么冷漠漠看着她,似如方才所说暂且不动,就真的没了别的动作。   贝茜转身就走,脚步很快,须臾已是在走廊转角,料想该回头来确认一下他是否突然改了主意追上来,居   然没有。   大概多看一眼也不愿意。   她身影一消失,抱臂站在墙边的将军脸色便倏然又冷了几分,抬手去摸别在后腰的银柄匕首,并不拔出   鞘,手上一用力,道:“我看你是太闲了一点。”   身后缓缓走出一个人影来。   那衬衫的领口微微敞着,还能看出些经了折腾的凌乱,配他微红润泽的薄唇,实在很引人遐思。   倘若贝茜还在,看见原本该在自己床上睡着的赫恩此时十足清醒地站在这里,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赫恩欣然接受了好友这句很闲的评价,唇边噙着笑,走过来将弗雷德的匕首抽离了,握在手中看着,慢慢   道:“我了解你,当然知道你会做什么。但之前大概已经说过一次了……不要欺负她,弗雷德。” 第35章   原本以为大雪会一直下到第二天,但早上睡醒了一看,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下来,虽天色还阴沉着,地面也   积了一层白,所幸远远不到阻碍通行的程度。   卧房里赫恩正往颈上佩着勋章。   他眸子里温温地漾起点笑意,显然一大早醒来心情就很不错,再转头去看坐在床上背对着这向、不知正低   头做什么的贝茜,越发舒心起来。   那绵绵的睡裙裹着小小一个身子,背后一头打着卷儿的金发是已经挽起来的,垂落了一缕在颊边。   床自然还是贝茜的床。   赫恩在这上头睡一晚,枕头被子都沾了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味道,她不排斥,反而有些喜欢的,也就还愿   意跟他一块儿在床上待着。   待着就是待着,并没有做什么不可告人的羞羞事情。   昨天晚上贝茜出去看雪,心情本来还是好的,中途遇上弗雷德,说话间将她出去走走的兴致败个精光,径   直回了房间。   但打开房门,却没有看见先前躺在她床上闭目睡觉的赫恩。   贝茜往外看了看,左右两旁都没有人,打算关门落锁,却听得一声“伊丽莎白”,在夜晚静寂中格外清晰,   再探出头去瞧,就看见赫恩拿了一杯水过来。   她就没有说话,顺从地接了他手里的水,小脸埋过去饱饮一口,慢慢地咽下,再喝一口,摇摇头不要,把   杯子还给他。   赫恩的领扣没有扣上,锁骨若隐若现着,倘若啃一口,在上头流连些红痕,应该更是诱人。   “我想着出去找找你。”赫恩道,这是解释怎么不在房间,见贝茜喝完水,伸手过去擦掉了她唇边一点湿   润,顺带着将还笼在她头上那兔耳的兜帽拨下来,笑道,“夜雪是不是很漂亮?”   贝茜想一想,道:“下得很热闹。”   她脸上平静,也不打算将遇见希里兰德的事情跟赫恩说,末了抬手去扳门,眼看着是要将赫恩关在门外。   关不上。   她动作还是慢了一步,眼明手快的王子殿下抬手撑了门板,带几分意外几分好笑地叹道:“不要赶我走,   伊丽莎白。”   “你不回去睡觉么?”贝茜问。   她眼神坦荡荡,倒不是不愿意分享一半的床给他,只是不认为他既然起了,却还要回来睡她的房间。   他自己明明也有房间。   赫恩只说要的,走前来带着贝茜进了房间,反手关门,仍旧这么和衣躺上她的床,眼眸半阖地要睡。   贝茜跟到床边去,见状张张嘴,到底也没有再拦着他,拣了一本书坐到地板上自顾自看,直看到床上男人   的呼吸渐渐平稳绵长起来,才扭身去扒着床沿看了几眼。   目光在赫恩睡颜上扫一扫,似藏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书是看了一晚上。   早晨赫恩起身,贝茜才又回到床上去坐着。   这会儿他正了军装外套的袖口,走过来瞧一眼,看见她拿着羽毛笔在用枕头垫了的本上写字,倒勤勤恳   恳,抄写的是上次没有抄完的内容。   “外头没有太阳。”赫恩道,“要不要跟我一起骑马?今天路过的都是些小城镇,想来你会喜欢沿路看一   看。”   他说得不错,贝茜确实很喜欢。   她人是安静,但总喜欢热闹些,即便远远看着,也能够收获些满足感。   此刻听见他问,马上放下手里的笔,溜下床去要在箱子里找条适合骑马的裙子,一面翻找一面问:“待会   儿就出发么?”   “用过早餐就出发。”赫恩道。   厨房里早为早餐忙碌得热火朝天,今日出发是赫恩计划之内的事情,唯独城主对这既定的安排有些遗憾   ——他还想着能多献些殷勤。   心知王子殿下要走拦不住,就在早餐下了功夫,盘子一直从长桌这头排到另一头。席上他倒是说了很多   话,赫恩面色如常,仍旧很体贴地会接几句,弗雷德将军却越发不愿意开口,冷冷扫过来,往往令城主一个激   灵,方才说的什么全给吓忘到脑后去。一顿饭要吃饱实在没那么容易。   但胖胖城主这样一个精明而善于审视夺度的人,哪里止在早餐下功夫。进行之前,他送了贝茜很多赏玩的   小东西。   小东西美其名曰“小”,都是镶嵌了黄金同宝石的。   贝茜不要,赫恩替她收下,道了声谢。   维克托在一旁看得咋舌:显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殿下如今最宠爱的是谁,也帮着一起娇惯起来。   再娇惯也娇惯不过王子殿下。   此刻赫恩又是抱着那绵软的上了马,阴天起风,便将斗篷给贝茜裹得紧些。   弗雷德在一旁默默看着,并不说话。   贝茜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两张脸因不同原因都拉下了几分,但弗雷德勾唇冷笑时,贝茜就马上转开   了头。   仿佛什么也没瞧见。   今天又要赶一天的路。   贝茜本来白天要睡觉,既然有马骑,晚些睡也无不可,坐在马背上瞧着道路两旁变幻的景色,再看看同王   都不同的风土人情,终于越发兴奋,在赫恩怀里动来动去,某一瞬间成了束缚不住的猫,倘若不是牢牢揽在臂   弯,恐怕就溜下去到处跑了。   “喜欢的么?”赫恩问,“喜欢以后经常带你过来玩。”   贝茜没有应。   队伍这么一走便走到日落西山,太阳从东到西移了一遭,眼见队伍行程也推进一半,今晚又在另一座城里   歇脚。   仍然是那些习惯了的程序,赫恩只说不必太铺张,略略用过晚餐,便回房沐浴,好待会儿喂那就睡在隔壁   的小吸血鬼,她白天没阖眼,正好喂完了睡一觉。   王子刚刚除了上身的衣物,再没旁的遮拦,那身体曲线有力又流畅地滑入腰际,简直令人垂涎三尺。   配那一张脸刚刚好。   他的手正放在腰上,要抽去腰带,忽听得门敲一声,原本要取了衬衫再拢上,指尖碰着衣服,不知想到什   么,轻轻笑了一声,撤回手直起腰身,便这么走过去打开了门。   门开那一刻,屋内的光照到了外头一双白白的小脚。   贝茜站在那儿,闻声抬眼来瞧他。   她怀里抱了一个枕头。 第36章   这副模样真是惹人怜。   贝茜今晚穿的睡裙有些长,裙摆拖到地板上,给她的脚踩住了半截。   那白白小小的脚趾精致可爱,微微地蜷缩着,倘若肌肤上再添点淡粉该是更加好看。   当然于赫恩而言,面前这个不做声的金发小美人已经是相当漂亮的了,要再喜欢也没有。   见她抱着枕头站在门口,他起初有些意外,随即侧身让出进门的路来,笑道:“睡不着么?”   贝茜就“嗯”一声,再仰起脸看看他,视线在他脖子往下溜了一遭,很快便移开,见他没有旁的反应,但   是很顺从地进了卧房,径直去了那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的大床边,将枕头放上去。   赫恩随手关了房门。   “我今晚不想一个人睡。”贝茜仍旧站在床边,知道他往这里走过来,低头拨弄一下手指,慢慢地   道:“在你这里躺一躺行吗?”   她只这么说。但细细想一下,大致能够猜到几分缘由:今晚几个人睡的房间都在同一层,隔得也并不很远,   贝茜那儿再过两间就是弗雷德的房间。   那位将军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再靠近她。   赫恩总陪着,想靠近也没有机会。偶尔目光交汇,两个男人都面色如常,只弗雷德先转过头去,神情漠   漠,终究什么也没说。   风平浪静自然再好不过。   但贝茜晚上独自回卧房的时候,正逢着弗雷德站在不远处跟手底下人说话,四目相对,他的眼神看得她不   太舒服。   其实即便贝茜今晚不过来,赫恩也是要主动过去的。闻言便走得更近些,大略是一低头就能闻见她发顶香   气的距离,随后伸手将她抱起放坐在床沿,取了手帕将那一双莹白的小脚擦拭擦拭,笑道:“当然可以。”   贝茜已经洗过澡,得到应允便乖乖在床上侧了半边身子躺下,也不闭眼,就这么瞧着他。   不着上衣的王子殿下浑身散发的诱人荷尔蒙大概在这小吸血鬼面前才减了几分诱惑力。   倘若目光放在他身上,情不自禁便要沿着那蓄满力量的蜂腰下滑,一呼一吸之间渐渐地令人红了脸。   赫恩放了手帕,在床上这香香的一团旁边坐下来。   贝茜见状,便往床里头又挪一些,见他向自己伸过手来,倒没有从前那般下意识要躲,由着他的指尖在她   唇瓣上轻轻地抚。   他动作轻柔,并不会不舒服。只恐怕要这么轻揉慢蹭地蹭出些难言的悸动来。   在那之前赫恩就撤回了手,望着她,越发愉悦,低声道:“我先进浴室。”便拉过软被给她盖肚子,起身   往浴室里去。   贝茜在床上滚了滚。被子在她腰上缠裹一圈。   她听着浴室的门开了又关,安静须臾,漫开了一片水声。   这时候未免就觉得听力太敏锐也不大好——尽管隔了一道门,那浴池中热水撩拨的动静一样听得清清楚   楚。   想象力丰富些的,一闭眼睛就能脑补出些该有的不该有的旖旎画面。   床上那绵软的由侧卧改为趴着,小手揪一揪枕头的两只角,也不知想什么,把小脸埋到枕头里去。   听力敏锐,于是还能听得清更多声音。   昨天晚上贝茜给弗雷德拦路时,赫恩前来的脚步声虽然轻,却也还没轻到连她都听不见的程度。   贝茜实在睡不着,又把脸抬起来,叹了一口气。   赫恩今天还没有喂她。   虽然不至于眼巴巴地就等着那一口血才能入睡,但嘴巴寂寞,还是想再含一点温温的香甜。   再说夜晚本来就是她精神的时候,白天不睡,到点了依旧活蹦乱跳的。   被子里裹着的小人儿坐起身,从床上溜到了地板。   她看见赫恩放在床边柜子顶上的一把枪,墙上还挂着他出门经常佩的剑。   小手伸过去拿了枪起来放在眼前看。   这东西她已经相当熟悉,赫恩手把手教过她怎么用,就差实际操作打出一发实弹。   如今这枪膛里自然没有子弹,拿着把玩也不必担心误伤。   都说吸血鬼怕银器。贝茜不怕,但其实带了银的东西碰到皮肤还是会微微地发热,只是这一点热度不足以   构成威胁,即便放了纯银器具在手里,也不过如同冬日里捧了个半热的暖手炉一般。   她敛眸瞧着那把枪,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   “伊丽莎白。”   身后蓦地响起赫恩的声音。   王子殿下不知何时出浴,此时正拢了浴袍站在浴室门口。那黑如鸦羽的短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   俊脸经过清水的浸润,越发显得白皙可口,薄唇染了淡淡的一层红,因着正同贝茜说话,唇角已是带三分   笑地弯起来。   幸而是已经知道那把枪没装弹的,否则一出来看见贝茜这样的举动,任谁也要大惊失色。   “你在做什么?”赫恩问。   贝茜转头看他那会儿就已经把枪掉了个个,仍旧在手里头拿着,手指扣下扳机,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看一看。”她道。   说话间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感觉那随浴室氤氲着的水雾一同散出来的香气越发浓郁,再看赫恩走过来,很   是自觉地就把枪放回柜子上,他走前了抱起她,也没有抗拒。   饿的时候最听话。   赫恩虚虚拢着没有系带的浴袍在这时候就提供了很大的便利。那小手一拨,软软的袍子便滑下露了半边肩   膀。   有时候贝茜想,赫恩不单单好看在脸上,他的骨头其实也是很好看的。   好看得覆了一层皮囊,眼里瞧着、用手抚摸过去时,依旧喜欢那优美的骨的线条。   也可能是她给馋得又开始醺醺然了。   赫恩抬了一下胳膊,想着把怀里的这个放在床上喂,不想贝茜有些误解了他的意思,嫩唇正碰着他的肩,   忽觉身子往下坠,赶忙抱得他紧紧,小小声地说了不要。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同她争抢什么。   这样软声软气地说不要,真听着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即便并非真的撒娇,但已经是令人心里发软,要什么   也答应了。   “我不动。”赫恩道,“你继续吧。”   贝茜才将唇又往他肩上蹭了蹭,待咬了一口,舌尖沾着一点温温的殷红,享受得碧眸眯起来。   他发梢滴落的水落在她脊背上,在绵软的裙面开了一朵小小的花。   渐渐地饱了七八分,抓着他浴袍的小手也松掉些力气。半醉半醒间,发觉赫恩正俯身将她重新放回床上,   只是他放在她背上的手臂已然抽走,却并不急着起身,维持着他上她下的姿势瞧她,她想躺到旁边,却给堵住   了去路。   “做什么?”贝茜问。   她说着话,那玫瑰色的小嘴便一张一合,配着粉嫩的脸颊,十足可爱。   赫恩不说话,眼里泛起些莫辨的情绪来,她分辨不清,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回答,就伸手去摸他的脸。   手伸到一半,却是给半途捉了去,被热热的手心包裹着送到他唇边,轻轻贴吻了一下。   贝茜觉得手背肌肤发痒,连带着心里也有些痒,正想抽回手,笼罩了她的身影骤然又凑近些,印了轻柔的   一个吻在她额头上。   除去醉奶要了许多亲亲的那一回,前几次的亲吻贝茜都记得很清楚,即便现在迷迷糊糊地躺在漂浮的厚厚   云层上一般,身体却还有记忆,知道他亲了额头,再亲亲鼻子,最后就要亲在嘴巴了。   这回却没有。   赫恩不过点到为止地碰两下,感觉手心里握着的那只小手还勾了勾他的小拇指,登时失笑,知道她现在对   他更亲近一些的接触也不排斥,到底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将她的手放回身侧,低声道:“趁着吃饱了刚好睡   一觉。”   贝茜起初还等着那可能落下来的一个亲亲,也不知怀了怎样的情绪等待着,左右没等来,渐渐地给袭来的   睡意笼罩,闭上眼睛。   瞌睡虫当真厉害,尤其还有洗了热澡跟喝了血的双加成,更是在耳边轻轻吹一口气,便令人堕进梦中。   赫恩说这话的时候,小吸血鬼将将好睡熟,身子随着呼吸平稳地一起一伏。   他直起腰身坐在一旁,正要找条毛巾擦擦还很湿的头发,她就难得有些不安分地扭转了身子,侧到他这边   来睡。   那睡裙并不贴身,这么侧躺着,领口微微敞开了些。   目光无声滑过去。   赫恩有些出神,不知想什么,待放空的眸光重新聚拢,就以手背抵了额,想是体温有些升高,但后来一   想,分明是心头那股热小火一样燃起来。   倘若再凑近些看,透过那只手的指缝,还能够看见王子殿下那双纯黑的眼瞳里悄悄地又浮上些暗色。   只是怎样的光影浮沉,再又转过脸去看那睡熟了的小人儿时,都化作温柔,含在舌尖,大概是甜的。   贝茜没有做梦。   白天一路走一路看,没有合过眼,因而入睡非常快。但醒来的速度也比想象中快许多。   长而翘的睫毛颤动几下,她便缓缓睁了眼。   房间里暗了许多。落地的厚重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摇曳着的烛火在墙边,只留了几根,静静燃烧成照亮黑   暗的一点光明。   身旁有呼吸声。   四周再没有别的声音,那呼吸传在她耳朵里便越发清晰。   这回醒来,腰上没有手臂搂着。   贝茜转过身去。   不知赫恩什么时候擦干了头发,又是什么时候睡下,统共一条被子,大半都盖在她身上,他不过和衣而   眠。   灯下看美人更添美感,看王子殿下就知道这句话果真不假。   他五官投下柔柔的阴影来,这么面对她侧躺着,压了一半的脸,还是让人觉着很好看。   因着今晚贝茜不在他怀里,她扭过身子时也没有惊动他。再者扭过身去之后她便没了动作,盯着他的侧脸   瞧,眸光颤几颤,再动起来时就抓了被子,慢慢地拉过去盖在他身上。   夜深人静之时最适宜思考。   贝茜有许多谜题未解,丢失了最重要的那部分记忆,再探究,脑内也还是许多问号。   有变化的是她心里头那潜伏着的不安。   不安生根发芽于苏醒那一日,渐渐如同滚雪球,滚一下,便多积攒几分沉重。   现如今她又想到那关在纳蒂被称为吸血鬼的男人,只觉思路艰涩难行,想多了心里很乱,不安便趁虚而   入。   它最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不继续睡么?”耳畔的男人说话声吓了她一跳。小手一躲,正要远离,身侧却贴过来个温热的躯体,将   方才要盖到他身上的被子一掀,再落下来时,两个人都被笼罩在里头。   这时候的被窝才是温暖的。   赫恩的睡眠很轻,翻身没吵醒他,被子拉过去,到底还是将他弄醒。   这会儿跟她说着话,声音也是低低的。   “我睡得很饱了。”贝茜道。   她被圈在他怀里,仰起头来说话时,柔而凉的气息就吐在他下巴,仿佛一根羽毛轻轻地撩,撩得人意动,   马上就要收回去。   赫恩还闭着眼睛。   贝茜答完那句话就没了动静,他也不开口,一时间房间里静悄悄,像两个人都同时睡去了一般。   那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很快。一下又一下,令人想起按耐已久即将动手的猎人。   贝茜以为是赫恩的心跳很快,后来发现自己的也跟他的一样快。于是收回放在他胸膛上的小手,放到自己   心口摸了摸。   果然如此。   “你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在想,是不是不应该答应你进来一起睡?”赫恩突然道。   之前凉凉的被子现在已经变得很温暖,被窝里隆起的其中一团又动了动,是贝茜听见他这么说,想离远一   点,好睡得上去些,能看见他说这话时的表情。   但他没什么表情。若不是方才开了口,语言清晰也很有逻辑,此刻瞧着那张闭目沉静的俊脸,还以为在说   梦话。   赫恩这回没有松开贝茜,反将她搂抱得更紧些,低头又亲亲她的额,睁眼笑叹道:“但我确实不放心。后   来再想,你不过来,我未必就不会过去,结果大概都是一样的。”   “什么是一样的?”她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其实也无须听懂。   脑子里的轴还没转,嘴巴先给那今晚已经亲了她三次的薄唇贴了贴。   大抵所有的食髓知味都由浅尝辄止起,一次可以忍,再碰一碰,整个人都陷进去了。   赫恩怀里抱着的这个现在没有渴血,也没有喝怪东西,意识清醒,很知道他在做什么。   但当他想采撷那两瓣玫瑰色中撩人的柔嫩,贝茜舔舔唇,随后也是肯了的。   由着他亲了好一会儿。   待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地分离开,小吸血鬼一双眸子已经是碧汪汪的一片,整个人都往被窝里缩了缩,要独   自品味品味那种魂魄都好似飞出身体的舒服感。   赫恩却笑起来。   贝茜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倘若知道,恐怕也觉得这次的自己很值得表扬——前两回都没有忍住那香甜的   纠缠,亲得晕晕乎乎本能就开始作祟,没能忍住,都咬了他的唇。   今晚终于没有。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来夸奖她。   贝茜并不在乎什么表扬不表扬。她这会儿将脸都埋进被子里头,不知道的说是在害羞,但其实是在摸她自   己的嘴巴。   小嘴又添了几分润润的红。   方才那舒服的感觉她真是不讨厌的。   非但不讨厌,因着是赫恩,她还有些喜欢。   不知王子殿下这样算不算是养着养着终于养出了点儿成果,一开始抱回来还生疏得很,除了要喂,旁的时   候也不愿多说两句话的小吸血鬼,如今已经可以亲亲抱抱了。   她摸着摸着唇瓣,突然发现赫恩往旁边挪了一挪。   被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只裹了她,她抬起脸来,瞧见赫恩又闭上眼睛,一时间仿佛知道了什么,心里想到,   口中就问出来:“不继续么?”   赫恩“嗯?”了一声,大概没料想她这么说,反问道:“继续什么?”   “后面的步骤。”贝茜道,“我知道还有。”   赫恩不知道今晚还要失笑几回,不得不又睁开眼睛,对上她平静又坦荡的视线,没忍住伸过手去抚了抚那   一张小脸,道:“你真知道吗?”   “知道。”   但他盯了她须臾,却没有答应要进行所谓的“后面的步骤”,眸中的笑意未减,只是掺杂了些旁的情绪,   末了道:“你还没想明白。要不要喝水?”   最后一句的转折是在转移话题了。   贝茜摇摇头说不要。   经了这么一遭,睡意彻底走得精光,在被窝里胖虫子一样蠕动蠕动,只是再怎么动也睡不着。   她是夜行生物,大晚上不睡没关系,赫恩却还是要睡觉的。   于是给这么抱着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儿话,贝茜就爬起来,要溜下床去找点消遣。   左右不出他的房间。   瞄来瞄去瞄了一圈,书倒是有几本,桌子上也不缺纸笔,还有好几份赫恩已经看过并批改了的文书,只是   她一时提不起兴致,拿起来看一看便又都放回去。   最终还是拿了那把枪。   赫恩在床上瞧着贝茜将枪的扳机扣得嘎达嘎达响,一时半会儿也不很想睡,饶有兴致地问:“怎么就对它   感兴趣?等回了城堡,送你一把好不好?”   送她东西,问十次有八次都是不要,倒不如直接放在她卧房,像她珠宝盒里的珠宝,即便她不去动,安娜   贝尔每日也会选了合适的给她戴上。   这次问,贝茜倒是很快就点了头说想要,把玩着又是将那枪口对准她自己,若有所思,抬眸问他:“你觉   得吸血鬼会不会死?”   赫恩不假思索:“会。”   “为什么?”   这个问题更像是没过脑子就问出来,他就笑:“如果血族真像民间传说里一样拥有永恒的青春与生命,恐   怕就不会集体销声匿迹了。”   “那我呢。”贝茜又问,“我的外表一点也没变。”   赫恩这会儿又闭上眼睛在养神,闻言慢慢道:“能够被死亡终结的永恒,大概不能叫永恒。”他想到什   么,眼睫一颤,又道:“我很愿意也很希望你成为例外……伊丽莎白。”   贝茜拿着枪走过去,又爬上床,她凑近时赫恩便伸手臂将她揽进怀里,任凭她低头鼓捣,随后听见她   道:“想要杀死一个吸血鬼其实很简单。”   也不知她今晚为什么会主动提起这些。   赫恩不问,既然她说,便睁开眼睛瞧着她如何操作。   只见那握着枪的小手缓缓抬起,枪口上移,直至对准她心口处才停下。   贝茜利落地扣了扳机,不过在那之前,赫恩的动作更快些,伸手过去捂住了枪口。   其实没有子弹。   他知道没有子弹。   “吸血鬼一段时间不吸血也不会死。但如果心脏死掉,他也就死掉了。”贝茜道。   她垂了眸:“只是在那之前,先要抓得住他。”   赫恩沉默着。   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相对无言片刻,到底还是他先动作,修长的手指将贝茜手里拿着的枪抽走,触碰着,那枪筒冰凉得很。   “我的睡意到现在也没有起来。”他笑道,将这有些沉重的话题揭过去,“先前发现了一本不错的书,你   能替我念几页吗?”   这样深沉的夜晚,还留着下过了大雪的余寒,被窝里温暖却未必每个人都睡得着。   宅邸里有个小女仆睡着睡着被推醒,看看时间,是已经到了她晚上当值的时候。   无论什么时刻,宅邸里也要有醒着的人,为防主人与贵客突然有吩咐而应付不急,手忙脚乱不说,还要受   罚。   但起来了也无须时时刻刻在外头守着,待在那些猫头鹰一样精神奕奕的士兵身边,能听见说话也就是了。   她原本也这么想,抖抖擞擞地想要找个能烤火的地方坐下,脚还没踏在楼梯,忽然听见楼上的楼上有响   动。   那里睡着今天来的贵客。   王子殿下跟弗雷德将军是已经见过了的,不想还有位漂亮的小姐。   小女仆本来以为听错,就把脚往楼梯上踩了一格,但手刚刚放在扶手上,好似又听见有奇怪的东西响。   她犹豫一下,鼓起勇气轻手轻脚攀上两层楼梯,想看看究竟什么在乱动,却不料走到楼梯口,转一个弯,   迎面便碰上仍旧穿着军装、一点睡意也没有的弗雷德。   不知道将军大晚上不睡觉,站在这个地方是要做什么。   除了吓到别人,好似就没什么旁的效果。   当然了,要不是这么猝不及防地瞧见,他又一张冷脸的话,还是很赏心悦目的。   只是此刻已然将小女仆吓得刷一声白了一张脸,赶忙提裙道:“弗雷德大人……”   弗雷德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同样是沉默,他不声不响起来真的有些吓人,白白浪费了那一张漂亮的脸蛋,连一个指头都没有伸出去戳   那女仆一下,已经叫她开始怀疑她自己犯了什么错误,弯着腰不敢站直。   这么一比较,丽塔的表现实在也好太多,尽管她这样一个爱叽叽喳喳的人在弗雷德面前如同温顺的小羊   羔,至少还敢开口说两句话。   女仆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终于等来弗雷德言简意赅的一句话:“酒。”   说话的时候,还是能听见他的鼻音。   昨天赶路之前他还低烧着,路上奔波没有休息,待到了那胖胖城主的宅邸却还饮酒,这会儿听着鼻音加   重,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情。   “是……是。”小女仆此刻哪里还去想那怪声音——明摆着是弗雷德的走路声,忙不迭应了声是,便急急   忙忙下楼去拿酒。   她应归她应,那说着要酒的男人却已经转过头去,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看着什么。   倘若视角转换一下,换作他的,大概就能够清楚知道他并非在看走廊,而是看那并排着的好几间卧房的其   中一间。   房门紧紧关着。   里头没有人。   其实原本应该有人的,只是那卧房的住客已在傍晚时分便抱着枕头去了另外一间房,到现在也不见回来。   将军一贯结着冰霜一般的灰瞳闪烁几下,渐渐地又冷了几分,倘若滴一滴水进去,立马就成了冰。   他抬手掩唇咳嗽了两声。   小女仆战战兢兢端着酒跟酒杯回来的时候,弗雷德已经不在楼梯口。   她见有间卧房的门开着,便赶紧送过去,所幸这回将军是站在窗边看夜景,无暇用冷冷的视线扫她,总算   不必再那样紧张。   这样的庆幸不过才维持了俯身与站直两个动作的时间。   她放下酒壶,斟了一杯,正拿起托盘要退出去,抬眼便见弗雷德已经转过身来。   转身的那一瞬间倒真是令她觉得这位将军长得实在令人惊艳,要想想冰山美人这种类型的,放眼整个王   国,首屈一指的也就是跟前这位了。   如果笑起来该有多动人。   但这个画面她不敢想。因为在想之前,便又紧张地低下头去,不知道他还有什么吩咐。   弗雷德仍旧没有说话。   但小女仆低着头,可以看见他逐渐靠近的靴尖,这么踏着地板,简直像踏在她心头的鼓上。   咚咚咚,咚咚咚。   然后是当的一声。   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发觉托盘上落了个东西,随即听得弗雷德道“出去”,便更来不及细看,飞快地退出   卧房,还关上了房门。   直到脚踏在往下的楼梯,她才没再回头,将托盘上的东西拿起来一看,一时间又惊又喜。   那圆圆的是一块钱币。   金子做的。   酒杯里才斟的酒此刻已经空空,一滴也不剩。   窗外又开始飘雪,同昨晚的阵仗相比,大概不堪一提,不过飘落些柔柔的小雪花,打开窗户伸出手去,要   等好一会儿才能接到一朵。   他又倒了一杯酒。   弗雷德的手型也很好看,骨节分明,只是手掌上的茧要比赫恩厚许多。左手手心还有个小小的伤疤,那是   以前在战场上留下的。   但说实话,能伤到他的人实在不多。因而那一场仗,他赢得相当尽兴。   眼下又是浮了淡淡的一层红晕,眨眼闭眼之间,透出一点小小的媚意来。   他的发色与瞳色都接近白色,其实仔细看去,连那垂扫着的眼睫也是银白的,精致到每根睫毛里,着实令   人有些嫉妒。   杯沿凑到唇边,又是一饮而尽。   弗雷德喝酒有些凶,赫恩知道,同他熟悉点的人也知道。   却没什么人知道他睡眠不大好,因而夜晚经常属于酒或温柔乡,除开这些,就靠苏的琴声来催眠。   贝茜昨晚那样晚了还能撞见他,不是没有原因。   当然即便不睡觉,将军白天也一样精神,这点同赫恩倒是很相似。   否则体质不好的人要如何在军队里混。   酒一连喝了好几杯。   送酒的小女仆也实在是体贴,酒壶很深,足够把人喝醉。   好在接下来这一杯弗雷德没有再仰脖倒进喉咙里,拉了椅子在桌前坐下,一双着长靴的腿修长笔直,腰上   的腰带将军装收束出些褶皱,他大概觉得这么坐着不舒服,伸手去将腰带抽了,随意丢在地板。   手指在杯中蘸得湿润,末了落到桌面,游移几下,就写出了字。   写的第一个词居然是贝茜的名字。   “伊丽莎白”,写得很漂亮。当然他写其他字也一样漂亮。   弗雷德曾经跟赫恩说过贝茜令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此刻写出名字,也能瞧见他的眉皱了一下,眸光陡然锋利,却并非完全是敌意,也不见贝茜面对他时那种   嫌恶。   因着酒意,那灰瞳中还显露出些许茫然。   这个血族……他一见她便觉得有些古怪。   她古怪,他自己也很古怪。   弗雷德又蘸了一点酒液,在桌上继续写。   这回写的是个地名。纳蒂。   纳蒂是这次行程的终点,赫恩之前提过,别名叫做凤凰城。   只是他跟贝茜说了那么多,最重要的一点却没有提及。   算算时间,贝茜从被发现到带回王都到现在,已经过去有些久了。   期间当初她被发现的经过,几乎没有人提及,但没人提,不代表就查不到。   弗雷德是一开始就知道了的。   贝茜沉睡在一个山洞里。那山洞自她被抱出就坍塌,却并非无迹可寻。   因为发现贝茜那一回,赫恩去的地方就是纳蒂。 第37章   一晃又过去几天。   眼见离纳蒂越来越近,第二天便可抵达目的地,贝茜的话也渐渐少起来,即便给赫恩抱着坐在马上走,也   时不时会神游天外,问她在想什么却又摇头不说。   大概知道说了也不顶用。   心里头那股不安越发强烈,闭上眼睛睡不着觉,清醒时还感觉有些胸口发闷。   弗雷德的感冒一直没有好,平时面冷寡言,现在也是沉默着,倒果真没再如那天晚上一般拦住贝茜说些威   胁的话,只是偶尔会盯着她,看得一双灰瞳里升腾起些古怪情绪才转开视线。   他转过脸,贝茜就反过来看他。   那张面孔是她不安的源头,是枷锁,梦里也想逃离得远远。   却也是钥匙。   她的过去成了一团乱麻,不解开来,整个人都不是完整的。   因而自己也要迫着自己去面对。不确认那所谓的吸血鬼是不是希里兰德,光不安有什么用。   “小心手。”赫恩道。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然伸手过来,将贝茜正放在壁炉边烤着的小手拢在掌心,发觉她肌肤都给烤得暖暖。   但方才她的手离壁炉实在太近了些,再往前伸就要送进火里。   “在想什么?”他在她身旁坐下,温温地问。   今天的休息时间并不多,前半夜睡觉,后半夜便要起身赶路,天一亮就能够赶到纳蒂。   旁人都去休息,唯独王子殿下还穿着军装,看样子也是不打算睡觉,陪着这不爱说话了的小人儿在壁炉前   坐一坐。   贝茜身上裹了毛毯,毯子边角上还缀着小铃铛,动动身子便轻轻地响一声。   他问了话,她并没有马上回答,低下头去看他握着自己的手。   有力又温柔的指节,握着武器的时候尤其好看。   这么低着头不出声,赫恩也不催她回答,探身过来,在她额头上以唇轻轻地蹭了一下。   那晚在被窝里给他亲了以后,这几天倘若要像现在这般动作轻柔地亲近亲近,贝茜是乖乖肯了的。觉得喜   欢还会主动亲回他,小小一点的舌尖甜得很。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血族……”贝茜在感觉到额上温软的触感时便闭了眼睛,这会儿终于开口,小小声地   问,“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她顿一顿,又道:“你能养得起多少个。”   赫恩对她这个问题并不意外,正准备回答,却是给她后面补充的这句话逗得笑起来,认真考虑后才回   答:“大概养不起……养一个就已经足够了。”   平心而论,光养怀里这一个就耗费了许多的人力物力财力,他虽完全不觉得养她是件费力的事情,但也不   是对每一个血族都感兴趣。   “你觉得我会怎么做,杀了他么?”赫恩道。   贝茜抬头来看他。   “血族消亡并非源于同人类的冲突,不越过难以容忍的底线,共存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回答有些   出乎她意料,黑眸中平静的,显然早就已经有了想法,“见过那人之后再谈不迟。”   贝茜就“嗯”一声,想抽回自方才一直放在他掌心的小手,他却不让,反倒攥得紧些,不至于捏疼了她,   手臂揽过来,将这小毯子里裹着的一团抱进怀里。   “快到出发时间了。”赫恩一手搂着她,撤了另一只手去军装口袋里摸索,末了掏出一条亮晶晶的银链   子,链坠是蓝宝石,替她戴在了脖子上。   倘若安娜贝尔在,大概会觉得这条链子眼熟——她进王宫之后,赫恩的财务也一并交由她打理,她记性又   很好,经手过的东西通常都能认出来。   这条项链赫恩很喜欢,收在宝库里已有很久一段时间。   当然了,也非常贵,可以拿来换个小城镇。   一个小城镇就这么挂在了贝茜脖子上,她不见多欣喜,反有些不习惯,低头将链子摸了摸。   赫恩知道她的身份,不怎么给她银质的首饰,这会儿戴在脖子上散着微微的热度,倒也说不上难受,便任   由他给自己戴着。   “不用怕。”赫恩道。   贝茜正研究新项链,忽听得耳边来了这么一句,又仰起脸看他,他不过微微一笑,再没说什么。   后半夜如期而至,队伍行进得比前几天更快,周围的夜色还未苏醒,在照亮前路的火光之中只听得见马蹄   飞踏的声音。   这么赶路,很顺利地在东边日出时便赶到了冠以凤凰城美名的纳蒂。   贝茜坐在赫恩怀里,小脸给斗篷的兜帽遮挡了一半。   看见眼前越来越近的城门,她显然有几分诧异,转头对赫恩道:“这……”   出发之前想象过凤凰城是什么样子。神鸟降生的地方应该神圣又美丽,还要有巨大恢弘的塑像。   即便现实中不比想象的那般壮观,也不该是此时此刻眼睛里瞧见的这样。   这样荒凉,毫无生气,一点也品味不出神鸟传说带来的希望与喜悦。   城门口有人在迎接,看见王子与将军的队伍远远地就行了礼,只是脸上也没有笑容。   “这里真是凤凰城吗?”贝茜问。   赫恩知道她在诧异什么,抬手替她将动作时有些掀开了的兜帽又往前拉一拉,低声道:“凤凰重生的地   方,也是凤凰死去的地方,对不对?”   “凤凰确实是凤凰,放在这里,大概要说黑凤凰更恰当些。”   旁边有人咳嗽。   贝茜转头去看,是弗雷德。   他掩唇咳嗽的模样真已经不陌生,她望过去时有人正递了水过去给他,他不说话,只摇一下头,手下人没   奈何,只得拿着水退开在一边。   太阳已完全爬出了远处绵延的群山。今天应该有个晴朗的好天气。   凤凰城的城主将从王都来的一行人迎进城门,直接便去了关押那疑似吸血鬼之人的地方。   赫恩没让太多人跟着一起去,格林也没带,加上城主、贝茜与弗雷德不过四个人,长靴靴跟在地砖上磕出   清晰的声响。   他这会儿带着贝茜走在后头,前面的弗雷德与城主并肩而行,正在问话。   “关押在这里的这么多天,那男人倒是表现得跟正常人无异,没有獠牙,眼睛也没变红……”城主   道,“我让人每天给他送点水跟食物,除开水偶尔会少些,吃的东西半点没动。”   他一开始也不是没注意到与赫恩一起来的贝茜,表露出几分意外,并不敢多问。何况凤凰城里出现了吸血   鬼是件大事,哪里还分得出精力去八卦王子殿下的感情生活。   “你说发现他的时候他正暴露在阳光下。”弗雷德道。   面对将军的冷声冷调,这位城主居然也不露怯,点头道:“对,会发狂,已经伤了两个人。”   “恐怕不是发狂。”弗雷德冷笑一声,“不过回归本性罢了。弄清楚他从哪里来的么?”   “还没有。”   说话间已经进了藏在底下的一间隐蔽牢房。   关押犯人自然有旁的地方,这么个小黑屋是在发现吸血鬼之后匆匆忙忙由地窖改造的,墙面黑漆漆,光线   也不怎么好。   走道在昏暗之中显得有些漫长。   尽头有光源,能看见一扇带窗的铁门,门上锈迹斑斑,还扣了个大大的锁。   钥匙在靠近之前便递到了弗雷德手上。   “你出去。”弗雷德道。   他说话的对象自然是带路的城主。   城主看看赫恩,见他没有反对,再多看他身旁一直不做声的贝茜一眼,虽有疑惑,还是顺从地照原路退了   出去。   一直到背后的人没了踪影,弗雷德才上前几步用钥匙打开囚室的门。   锁打在门上铛铛地响。   三个人走进去。   里头也有光。一眼便能看见蜷缩在墙根的一个灰扑扑身影。   那身影毫无生气,仿佛被捕捉了濒死的野兽,只身体一呼一吸的颤动说明他还活着。   他四肢都上了镣铐,镣铐连着墙,即便站起来,要再走得远些也不能。   贝茜看见镣铐里头都涂了一层银,再看看那人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手腕处给烙出了一圈的疤痕。   她捏了捏手。   听见这三个人进来的响动,那身影安静片刻才缓缓抬了头。   一张脸埋在乱发中,几乎看不清真实面目。   但那双眼睛却是将面前几个人看得清清楚楚,在看见弗雷德的脸时便骤然睁大了,再一转视线看见贝茜,   更是目眦欲裂,难以置信的样子,整个人几乎立刻从地上扑飞起来,动作时扯得镣铐哗啦啦作响。   赫恩面色如常,往前一步抬手护住了贝茜。   贝茜却一动不动。   她心跳得越来越快——看见这人的一瞬间便急速飙升了速度,砰砰地响在胸腔,只觉血液也加速流动。   眼前这个就是吸血鬼。   她清楚对视上一双发红了的双眼,那眼中的震惊与惶惑,一时间都有些感染了她。   然后听见对面开口,嗓音因久未进食水而粗粝沙哑,却仍竭力扯喊:“你没死——你竟然没死?” 第38章   震惶的目光在贝茜与弗雷德之间游移着,一时间竟不知他说的到底是谁。   但即便这么样,从这吸血鬼口中传出来的质问也很匪夷所思——明明在场几个人中谁也没有见过他。   乱发下苍白的面孔此刻显得有些可怖,他野兽一般龇着锋利无比的獠牙,仿佛下一瞬便要冲过来咬断跟前   人的脖颈。锁在手腕涂银的镣铐将他灼得血肉模糊,再用力些怕是要深深勒出骨来。   耳畔武器声铮然,是弗雷德拔了剑。   他脸上的表情相当不好看。说得更细致些,从进门看见这吸血鬼的第一眼开始,灰瞳中便蒙了霜雪,手脚   紧绷,却不是紧张,也不知出于怎样的身体本能反应,对暗室中的囚徒起了这样大的杀意。   “伊丽莎白。”赫恩突然道。   他第一反应是护住贝茜,这会儿却发现她往后退了一步,回头去看,只见她双目发直,柔唇微微颤着,一   双碧眸不知何时也转了红,瞳仁收缩,一眨不眨地,好似看见什么极度恐怖的物事。   面前再没有旁的人了。   赫恩说话,贝茜也如同没有听见一般毫无反应,只在那镣铐锁链哐当作响之时又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出一   步。   心脏给无形的手攥得紧紧。过于仁慈的揉捏,不至于叫她失了意识,却仍旧逼迫得呼吸都困难起来。   她是血族。   这是早已知道了的事情,却在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同类时又乍然沸腾了血管中流淌着的红,每个细胞都疯狂   叫嚣着。   叫嚣着呼应他……真可怕。   那吸血鬼还在挣扎,手腕滋滋作响却好像没有痛感,这样强烈情绪作用下又睁着那通红的眼去看弗雷德,   神情一动,蓦地发现了些异常,又沙哑出声:“希里兰德大人……”   话到一半,惊而改口:“你不是。你是谁?”   同类威胁,贝茜已然伸长小尖牙,完全恢复了血族模样,弗雷德却连表情也没变,这么面对面近距离地对   峙着,那种感觉根本一点也不对。   他是人类。   “你是谁?”问题得不到回应,吸血鬼简直要扑飞到弗雷德跟前,却连将军一根指头也没碰着,反而让突   如其来的冰冷剑尖抵住了喉咙。   他终于停下动作。   “好吵。”弗雷德道。   那吸血鬼愣愣看着他,逐渐没了表情,探到半空中的手也收回去。   沉默。整个牢房里的人都沉默。   赫恩还顾着状态异常的贝茜,握了她的一只手,只觉那五指都是冰冷的,眉头紧皱,已在打算带她暂时离   开这地方。   但那之前便听见冷静下来的吸血鬼一声嗤笑,语带嘲讽道:“你是冒牌货。真的希里兰德大人在哪里?”   “轮不到你问我。”弗雷德的剑又逼近几分,令他喉咙见了红,压抑着额角太阳穴狂跳的不适,语气冷   冷,“吸血鬼消失多年,你怎么会突然出现?”   “什么叫消失多年?”那吸血鬼问。他久不见天日,大概还不知道时移世易,听见弗雷德的话表情又是多   变,收敛脸上的嘲讽,将手背到身后去,到底没有先前那样激动,“其他血族呢?”   他这句话问的是贝茜。   贝茜哪里还听得见他说话,眼神空洞洞,无意识的一眼扫过来,竟令得他背脊一凉,反应过来时两腿都微   微战栗着。   这是一种近乎出于本能的生理恐惧,便如蝼蚁面临庞然大物践踏之前,先由四肢百骸都升腾起逃无可逃的   冷意。   某一瞬间,甚至觉得膝盖一弯,要冲她下跪。   吸血鬼陡然明白什么,脸上经历极度震惊、平静、嘲讽多种色彩后,终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腾腾杀意,欺   身而上,獠牙森森:“你偷了他的……你怎么敢?”   万万没想到这次的欺身竟没了锁链的桎梏——那沾血的镣铐不知何时拆解开,当啷落地,代价是他几乎磨   掉了一层的手指。   他的动作如此之快,迅比疾风,不过眨眼间便出现在贝茜跟前,夺命是分秒的事情,纵使弗雷德与赫恩反   应再快也来不及护。   那一只血淋淋的手直冲贝茜心口,要活生生破开胸膛剜出她的心脏。   弗雷德脸色突变,刷一下白了一层,大脑如受钝击,电光石火间一片混乱,下意识过来要挡。   他的动作突兀,但一时没人注意。   赫恩还要更快些,那吸血鬼到跟前时他已经攥紧了贝茜的手,那只小手却突然发力,力气出奇地大,一下   子将他推开几步。   饶是王子殿下平时处变不惊,此刻也被贝茜的举动惊得失了镇定,待要再将贝茜拉开,却还未伸手,便给   眼前所见的一幕逼停了脚步。   俊脸上也出现几分同那吸血鬼当初一般无二的难以置信。   开膛破肚的情节没有发生。甚至来不及发生。   因为在飞身而上那吸血鬼的利爪触碰到贝茜之前,他自己已经被贝茜伸出的右手食指轻轻松松抵住了额   头。   贝茜一张小脸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危险迫近连眼睛也不眨一下,那双已经转为猩红的眸子死水般平静。   这么一下就制住了扑面而来的危险,旁人不知,唯独那吸血鬼知道,此时此刻她才最危险。   周身的空气都化作利刃,刀刀入肉,一瞬间闻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不过沉闷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伴随着一点甜的血味。   他突然笑起来。   贝茜再看他一眼,那抵着他的右手转了一下腕,慢慢收拢五指,最后一根手指也握紧掌心时尤其用力,似   将空气狠狠抓握,随即听得清清楚楚的骨骼碎裂声从他身体传出。   这么一幕谁都没想到。   那吸血鬼濒死之际,眼中猩红飞快消退,仍旧紧盯着贝茜的一双眼,仿佛隔着她在看另外一个人。   唇边还残留着些痛到极致反畅快的笑意,他对她道:“你都苏醒了,他醒来的时候必定不远。偷过来的东   西,总有一天你要还回去——”   话未说尽,便给厉风卷成粉末,骤然碎在空气中,散开一大片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再没留下什么东西,死得干干净净。   贝茜那一只手还紧握着,若抓握流沙,实则什么也没捏住,都从指缝里流逝得干干净净。   “伊丽莎白!”赫恩近前来扶住她的肩,抿紧唇线再没说别的什么,抱起她要离开这地方往外去。   否则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一个吸血鬼在几双眼皮底下被碎得连骨头也不剩,但还远远不及这表现异常的小人儿来得让人惊心。   贝茜眼神还涣散着,这回却总算没像方才般推开赫恩,乖乖地给抱进他怀里。   越过他的肩头,她对视上一双眼睛。   冷漠漠的浅灰里锁着她的面孔,锁是强烈交织着的复杂情绪,忽而闪过一丝极其熟悉的强烈占有欲,看得   她一个激灵,神识归位如大梦初醒,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   弗雷德低头扶住额,表情有些痛苦。手中剑已不足以支撑躯体,唯有斜斜倚靠在墙面上。   那身军装都沾了脏污。   方才那的对视仿佛是错觉,贝茜还被围困在莫名其妙换了场景的不真实里,扭头看见赫恩已经快迈出牢   门,抬手搭了他的肩,问:“怎么要出去?”   只是话音刚落,脑子里头翻页一般飞速闪回了之前杀那吸血鬼的经过。   翻手生覆手死的人长着她的脸,那双手明明还干干净净,转瞬间便沾了许多的血。   贝茜眨了一下眼睛,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赫恩怀中抱着的身子在瞬间僵直之后马上颤抖起来,她没有哭,只颤着手问已然停下脚步的他,声音再轻   不过,仿佛怕惊动了噩梦要卷土重来:“是我吗?”   “我们出去再说。”赫恩温声道。   抬手握了她的手在面颊上贴一贴:“没事,不要怕。”   贝茜又颤一下。   眼中握了她的手的哪里还是赫恩,分明已经是个银发的强大吸血鬼,一张漂亮的脸让冰雪也黯然失色。   彼时希里兰德握着她的手,往外伸直了,叫她看清楚他同她交缠着的五指。   “你身体里有我的血,自然也有我的力量,该认清楚自己的与众不同,伊丽莎白。”他将她的手凑到唇边   亲,字字句句说得很慢,再想一想便想起来,他那时候是在教她,遇到敌人,即便夺了他的性命也不必害怕。   “杀人不见血,那才最漂亮。”   他见她不说话,也不喜欢这个话题,终于懒洋洋地住了嘴,将她揽抱在腿上:“如果实在怕,就躲到我怀里。没人能碰你一根手指头。” 第39章   王都来的贵客在纳蒂逗留了好几天。   关押在地牢的吸血鬼死无全尸这种事情实在匪夷所思,所幸还只是个封存于几人之口的秘密,虽不知赫恩   同弗雷德是如何跟当时候在外头凤凰城的城主解释,但那日之后关于吸血鬼的一切便没了下文,不懂内情的人   不关心,懂内情的人已经整装,准备踏上回王都的行程。   本来以赫恩的处理速度当天就能离开这座城,贝茜的状态倒也不至于太差,上路完全没有问题。   意外起于弗雷德。   见到无名吸血鬼那日他的脸色一直不大好,走出地牢,晚上便发起高烧。   仿佛潜伏在身体里迟迟不愿意好的感冒得了助力,一下子如野草疯长之势肆虐起来,以至于到了昏迷不醒   的地步。   卧床的将军难得表现出几分平时从未曾有的羸弱,俊脸掩了一半在被下,一呼一吸间两颊都浮起淡淡的病   态的红,额头覆了薄汗,用浸泡过冷水的手帕去贴一贴时,眉头都聚拢着。   请人来看过,沉吟半晌,末了慢慢说出两个字:“梦魇。”   只是不知道什么梦魇竟这样厉害,仿佛铺天盖地的网,桎梏得神识也无力挣脱,连睁眼返回现实来的力气   都给剥夺得一干二净。   医术再厉害的人也诊断不出来。   “先退烧再说。”赫恩道。   历经一番周折终于令得弗雷德退烧醒转,已经又是两三天之后的事。   “殿下。”维克托站在门边,原本垂着头发呆,看见踏入眼帘的黑军靴,忙抬起脑袋来,压低声音道。   他说话颇有些小心,怕惊动了那紧闭房门内的人。   赫恩走近,并未急着去开房门,站定了问维克托:“她醒了么?”   门里头是谁自然一清二楚了。   维克托下意识扭过头去看了那扇门一眼,才点点头,不无担忧地道:“已经醒了。送了水进去没有动,也   不怎么说话。”   赫恩是一忙完手头的事情便赶过来,手套也没有摘,闻言沉默须臾,令维克托很有些紧张,但随即便见他   眼眸笑了笑,仍旧是很温柔的模样:“好,我知道了。”   他让维克托先回去休息。   那双指骨漂亮的手这会儿缓缓从手套中脱出,放到了门上。门板触手冰凉,一时间有些像那日握着的贝茜   的手一般,令赫恩出了一下神。   待他终于推门进房间,一抬眼便看见裹着毛毯坐在窗台上的小小身影。   今晚的夜风不减寒冷,这么吹着,面皮也好似紧绷着的,稍微动一动,风便要趁势钻进衣物缝隙中,令人   浑身一个哆嗦,纵使有铅块沉的睡意也马上精神起来。   贝茜这么一动不动地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软床旁的小桌子上放着维克托方才送进来的水,确实是一口也没有喝过。   她听见门开的声响,倒是回头来看,瞧见一声黑军装的赫恩,眸光动了动,开口道:“你都忙完了么?那   么多文书。”   王子殿下的出宫远行远远不如甩手就走人的国王那般轻松。一路上仍然要抽出时间来看从各地送到的文   件,纵无名吸血鬼的死亡与弗雷德的病也不能阻断。   因而他白天能够与贝茜单独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很多,赶路的时候逢着阴天还能带她一起骑马,现下歇脚   在纳蒂,多的是需要赫恩亲自过问的事务。   连向来精力旺盛的弗雷德都因病倒下,维克托与亲卫队们便非常关心赫恩的身体,倘若知道自家殿下夜晚   还要负责喂饱他的小吸血鬼,想不出会是什么表情。   所幸赫恩的精力一直都是满溢着,昨晚熬了夜,今天也一样精神。   还一样温柔。   亲眼见过贝茜杀人眨眼间,他却好似什么反应也没有,更谈不上惧怕,这会儿缓缓走到那绵软的一团跟   前,依然如同平常一般,抬手去摸一摸她的脸,才道:“我看得很快。”   手心里触摸着的软嫩的颊果真给夜风吹得冷冰冰,贝茜一开始想躲,但抬眼对上赫恩的视线,抿抿唇,还   是放松了身子没有动。   也没有挨近他。   无意杀了个血族对她的影响用肉眼便能看出来,这么几天她总跟维克托说的那样不爱讲话,偶尔有肢体接   触,起初都会身子微僵,虽然什么事情也没再发生。   不知道该不该算好事——贝茜虽少了话,倒也不如预料中那般消沉,发呆的时候会看她自己的手,但没有   掉眼泪。   赫恩抬手解开军装外套的扣子。   再厚的毛毯裹在贝茜身上都没有温度,待他抽了她的毛毯,将外套裹上来,一时间温暖的体温骤然贴近,   才觉出今夜高楼大风里刺骨的冷意。   “来。”他道。   那怀抱对她敞开着,往常偎习惯了的,知道那种手臂围拢了腰的安全感。   贝茜看看他,终究慢慢地从窗台站起身,伸手去搂住赫恩的脖子,让他将自己抱了下来。   “路上看的那本书还记得么?上次你念得很好,今晚换我给你念怎么样?”赫恩问。   说着话的时候已经走到床边,抱着贝茜坐在了床沿,将她胸前一缕发拨到后头。   她不应答,他就很耐心地等着,果然没等多久便等来她的开口,只是有些答非所问。   “我杀了一个血族。”贝茜道。   赫恩眸中幽光一闪,没有说话,只低头去看她。   “但这不是我的力量。”她摊开两只手在跟前瞧着,已在心里确认过千百次,希里兰德对她说过“你身体   里有我的血”之类的话,但绝对不可能给她这样强大的力量。   作为唯一被希里兰德初拥过的血族,她不同于普通吸血鬼的地方也就只在于不怕阳光也不怕银器而已。   当然贝茜见过一层银对那吸血鬼的伤害之后,大概便多多少少不再以为这样的好处只是“而已”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相信吗?”她问。   顿一顿,又道:“你怕我吗?”   赫恩握了她的手,食指慢慢游着,将她小手上的每道线条都描画过一遍,垂眸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也   当然不怕你。在弄清楚真相之前,我想你也不必太畏惧突然苏醒了的这股力量。”   “它会使你不再害怕从前害怕着的东西……对不对?”他的脸凑过来,唇便印在她脸颊上,低语无比清晰   地传进她耳朵里,“我的伊丽莎白变得很强大了。”   “所以不必害怕。”   女仆端着一盆水进了将军的卧房。   雪一般剔透的短银发散在枕上,那闭目睡着的男人给高温熬得嘴唇都有些干涸,眼睫颤着,显然梦里相当   不太平。   这样被病折磨着的将军该虚弱得令人心疼,女仆靠近他时也确实觉得很心疼,不知手抖还是如何,盆里的   水突然漾了一下。   手帕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将弗雷德额头上的汗水都一点一点擦拭干净,手无意中触碰着了他的皮肤,还   是烫得惊人。   药已经喝下去许多,还是不见效果。   女仆身上突然一个激灵,觉有人在身后窥伺一般,下意识转头去看,却居然真的瞧见一个人在门口站着。   只是那人看得光明正大,见她受惊地转头来,也不过抬手以食指抵唇,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惊扰了病人。   女仆果真乖乖地没有说话。   除开下意识服从了那人,失语还因为被那人妖异璀璨的异瞳晃得出神,待反应过来,哪里还敢停留,赶紧   将东西收拾收拾,脚步轻而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到走廊上,她有些不放心,走前去问守卫着的其中一个士兵:“刚才进去的那个男人你认得吗?”   “是苏大人。”对方这么说。   倒真不是擅自闯进来的人。   苏明明不在弗雷德的出行队伍中,不知怎么竟然出现在这里,四下无人,他关了房门,缓缓走到弗雷德床   边。   床上那男人病中不适的模样映照在他流丽的异瞳中,一瞬间仿佛那痛苦也刻印进去,只是再眨眨眼去看,   又是一片平静,什么都没有。   苏在弗雷德床边拉了椅子坐下。   他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儿,眼见不知身外事的将军额上又给滚烫的体温熬出薄薄一层汗,面色平静地将手覆   了上去。   那是一双能弹奏出天籁的手,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驱除疾病的作用,这么用掌心贴着弗雷德的额头,不   过片刻,弗雷德竟长舒一口气,双颊病态的红也仿佛褪了些许。   这一幕如神如妖如幻,让旁人看见,大概要惊得叫出声。   苏仍保持着这个姿势,此刻瞧见弗雷德的反应,视线终于移开去,不知在看空气,还是在看旁的什么。   末了低低开口,打破这卧房里的沉寂:“大人。” 第40章   “我还是更喜欢你叫我的名字。”那人这么对她道。   同以往带点迷雾般朦胧的梦境不同,此刻所见梦中人的眉眼格外清晰,能够清楚看见他唇角舒展,末了缓   缓漾开一点点饶有兴致的笑意来。   搭在软椅上那只手白得雪一般,触碰时非常冰冷,然而她也冰冷,在他探过来抚摸自己脸颊时什么感觉都   没有。   心里是想躲开的,忍耐一下,还是忍住了乖乖地没有动弹。   知道梦见的是哪一幕——记忆缺口因那神秘力量的涌现而终于又开始填补了些,隔了许久再度回忆,仿佛   在经历别人的人生。   除了吸血的时候贝茜向来不让希里兰德省心,总想着要远远地逃离,是一次又一次给捉回他身边才终于断   了这个念头。   刚开始希里兰德很生气。   但后来习惯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便渐渐地没了怒意,尤其每次又回到他空而大的宅邸贝茜都能听话一   些,这么不出声地留在他身旁,伸过手去抚一抚那小脸也是肯的,抱在膝上格外惹人疼,他就也不是不愿意偶   尔让她出去散散心。   只是这次回来,小人儿乖巧得过了头,途中并不挣扎,回到宅邸里,还会同其他血族一般称呼他为“希里   兰德大人”。   贝茜记得这些,但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   想一想,她与希里兰德是地与天的两种心境,经历了反复多次的失败之后终于认清不是没有希望,但希望   攥在他手里,反抗无用,大概那时已经快放弃了。   希里兰德未必就不知道。   他没有对贝茜的这种妥协表现出多少得意,实际上还更喜欢她活泼一些的样子,哭闹或者怒骂也不是不可   爱,待哭过了给他抱在怀里慢慢地擦眼泪,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   可惜贝茜哭的次数越来越少,小姑娘越发坚强起来了。   “你喜欢外面,我可以陪你一起出去玩。”他抚摸着她的脸颊,指尖一滑,要转而触碰到她的柔唇上,被   一扭脸躲开了去。   指尖连停顿也没有,似无事发生,仍旧退回去享受那白嫩脸颊的柔滑触感,他思忖得竟有几分认真,末了   道:“等我得到我该得的,就一直陪你。”   他不是终日闲暇以至于初拥了个人类来取悦自己的血族,血液养出了他的强大,自然也一并养出了他蓬勃   的野心。   无论人类还是血族,大概都要贪个万人之上的位置。   希里兰德或许不出于贪,而不过认为那才是最好的。   他一贯喜欢一个“最好”,允诺出的也是最好。   “我要的‘最好’你给不了。”贝茜道。   他就又弯唇,气息凑得极近极近,尖牙抵在了她纤细的脖颈,带着几分懒意道:“既然方才已经叫了声弗   雷德大人要哄我,怎么现在又直白得不得了?你大可说我已经就是最好。”   他的脸已经埋到了她颈间,进食的时候无比专注,自然停了说话。   待按着怀里身子紧绷的小人儿狠狠餍足,才低低喘一口气,乍听没头没脑,实则接着先前的话道:“那样   我会很开心,伊丽莎白。”   “为什么是我?”贝茜被咬开肌肤吸取了些活血,身上不由自主地便流失掉几分力气,这会儿说话也不很   大声,推他的手软绵绵,所幸还能够转过头去,不看希里兰德迷离如探雾的双眼。   这个问题问了不止一次,希里兰德一次也没做过明确的答复,此刻仍旧不例外,起身抱了她去棺里让她陪   着躺一躺,待搂着她调整了安睡的姿势,闭上眼睛时才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根本算不上回答。   “我也这么问我自己。”他道。   话音刚落,外头便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希里兰德大人”的呼喊,打扰了他的安眠,也一并打碎了   贝茜的梦。   她醒来的时候还在想,在那梦的尾声,究竟还发生了什么?   心脏倒知道一般狂跳着。   赫恩是在将贝茜哄睡了之后才离开的。   贝茜这两天都没有合过眼。   问她,她只说不困,就还是出神地盯着她自己的手看,仿佛这么瞧着就能瞧出力量的源头一般。   谁知道呢。   赫恩同她说的那一番话,也不知道有没有给听进耳朵里,但说完之后贝茜确实是转了脸去看他,若有所思   地“嗯”了一声的。   “弗雷德是怎么回事?”她问。   将军病倒不起的事情即便她不关心也有旁人说,一清二楚传进耳中,只觉发现无名吸血鬼不是希里兰德之   后暂时压下去的不安的第六感又隐隐开始作祟。   尤其当日含笑的那句“他将苏醒”,比起威吓,更像预言。   “他的烧还是没退下去。已经叫了另外一个医生来看。”赫恩道,“等他状态好一些,就带回王都。”   他这么淡淡地交待两句,向来不怎么表露负面情绪的,此刻也能够听出几分担忧。   好友莫名其妙的病缠绵着,想必赫恩的心情也好不起来。   不过是在贝茜面前才稍稍放松些。   他放了她在床上,和衣陪着一起躺下来,即便隔着一层被子也是靠得很近,见贝茜睁着眼睛一眨不眨看自   己,抬手轻轻覆在了她眼上,能觉出那睫羽在掌心一下一下颤动着。   “睁着眼睛怎么睡觉?”他问。   贝茜没有说话。   “这样久没有闭眼睛,暂且休息一下。”赫恩道,“今晚没有下雪,如果想到再到外面走走散心,我过一   会儿就叫你起来,好不好?”   贝茜这才点了头。   在他掌心笼罩下来的一片黑暗中她闭了眼睛,待那大手慢慢地拿开去,便侧转一下小身子,面对着他睡。   这么样离那沉稳的心跳声就更近一些。   扑通,扑通的,数着那心跳的频率,倒终于暂时抛开了这两天一直在想着的事情,放空头脑,逐渐逐渐就   入了梦。   却不知道睡着也只是片刻安生,梦境裹挟着从前不期而至,直搅扰到她再度睁开眼睛。   当然那已经又是一段时间之后的事情了。   今晚大概注定不大太平。   这宅邸里还有许多人的心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仍昏迷不醒着,见不着面,能清楚他此刻状况的怕是只有独自一人赶来、径直进了卧房闭门至今的钢   琴师。   “苏大人在里面待的时间也太长了些。”有个士兵道。   但没有人去请他出来,以免扰了病人的安眠。   苏便也就一直在弗雷德床边坐着。   他的姿势自将手放在弗雷德额头上开始至今便没有变过,面色沉静如水,偶尔抬了眸去看沉睡着的将军的   脸。   实在很想抬起他的手看看那掌心究竟有怎样的神通。弗雷德的状态明显比褪了双颊的红还要好上几分,不   再出汗,呼吸也顺畅起来。   本以为弗雷德不醒,苏便要一直这么搭下去,这么想的下一秒,他却终于收回手,还从座椅站起了身子,   脚步无声地退开些,候在床前。   等待是件非常熬耐心的事情。但苏仿佛最不缺的便是耐心。   脊背挺直地站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是被什么惊动一般,轻轻地一颤。   倘若多出一双眼睛在房间里看着,这时候该又惊又喜地睁圆起来。   因为床上躺着的将军眼皮动了动,下一秒便悠悠醒转,张开了眼睛。   那双灰瞳难得地充满茫然,随即竟有难言的惊惶,令得弗雷德登时从床上坐起,被子给大手揪出了翻涌的   涟漪。   他原本应该是在找什么,看着除开他便空荡荡的大床,掀被翻身要下,但一抬眼就看见站在不远处面无波   澜的苏。   弗雷德脸色有些变化。   “您醒了,大人。”苏道。   也无特别的狂喜,仿佛弗雷德不过小小憩了一会儿,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弗雷德的表情却与平时大为不同。   他看着苏,眼底记忆并情绪掺杂着几番浮沉,终于将瞳色都沉淀成了无声又入骨的冷意,抬手将身上衣服   一拢,顺着方才的势下床站直,缓缓走到苏的面前。   两相对视,苏的视线一开始还与他的持平着,后来便转开去,渐渐有些散了眸光,不知在想什么,仿佛神   思已经离体,飘到用口不能言的从前去。   弗雷德定定看他,却不出声,视线要是成了实物,应该都能化成针直接钉在苏的脸上。   半晌,他突然笑起来。   那一声轻轻的嗤笑在一片静寂中这样突兀,也终于有些出乎苏的意料,令得他转回脸来看弗雷德。   但脸将将转回来那一瞬,便见弗雷德一抬手,“啪”地给了他个无比干脆的耳光。   十分响亮。 第41章   弗雷德的苏醒无疑令凤凰城内上至王子下至庶民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最高兴的大概还是医生——没亲眼看见,无人相信钢琴师的一只手放在将军额头上便驱除了疾病,功劳自   然归在他头上,领取奖赏的时候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苏匆匆赶来风尘仆仆,事成之后却格外低调,不过轻轻掩上弗雷德卧房的门,说一声“暂时不要太过打扰   大人休息”便退在一旁,垂敛那双流光溢彩的异瞳如敛去他通身光芒,安静得仿佛都没有了存在感。   倘若有心人凑近这位长相清秀的钢琴师看仔细些,还能够看清他一边脸颊上没有完全消退的红,轻微浮肿   已经没了,如同他本来就不多的言语。   弗雷德的病一下子好起来,但跟着到来的似乎还有异于平常的沉默。   他性子冷,本来话就不多,如今将将从病榻起身,更是厌恶同人说话,倒掉女仆送过去的药之后便吩咐了   不要任何人打扰。   除了赫恩。   将军的门阻拦许多人,唯独不阻拦好友。赫恩当晚得知消息赶过来,一路畅通,推开门就看见了背对着这   头站在窗前看夜幕的弗雷德。   那夜是转晴了的夜,难得有月亮,拨开淡薄烟灰的云层中,弯弯似一勾唇那美妙的弧度。   天幕上的星光仿佛都落下来点缀了那流银的短发,发下一截优美的颈,再往下是未收拢扣好的衬衫领。   那几日的病令弗雷德瘦了些,风度却不减,即便一抬眸也增添些比以往更凌厉的美感。   这种观感在他转身望过来时越发强烈。   不知赫恩有没有这样的感觉,单看他无表情的表情什么端倪也看不出,四目相对,对方不说话,他也不说   话,眸光渐渐如层层叠叠染般深了些,末了一动,旁的情绪沉下去,泛起几分笑意来:“偶尔一病,滋味如   何?”   弗雷德还在看赫恩,听见问话,终于也是一笑:“睡觉而已。”   这时候他的目光才慢慢从赫恩脸上移开,越过肩膀,放到身后去。   身后是关上了的门。贝茜没跟着来。   “她呢?”弗雷德问。   一病莫非连说话也能礼貌许多。他对贝茜的代称不在乎“小吸血鬼”或半揶揄半讽刺的“你的宝贝”,此   刻单单一个她字还剩了双唇触碰的力气。   赫恩却似没有注意,再自然不过地答道:“那日之后不单你病,伊丽莎白也有些不舒服,两天没合眼,这   会儿才睡下。”   他念伊丽莎白这个名字时咬得很温柔,其实平时对旁人也已经足够温柔,但分明还是能够咀嚼出几分不同   来。   “歇多一天我们再赶回王都。”赫恩道,“你刚刚醒来,还需要休息。”   “不需要。”弗雷德却想也没想便开口回绝了好友这份好意,同往常一般心里有了主意便听不进话   的,“我提前赶回去。有事情要办。”   这么聊天,倘若对面不是已相识二十多年的朋友,很容易把天聊死。   弗雷德不在乎,赫恩也不在乎,略想一想,低眉笑道:“刚才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了苏。”   “他为你千里迢迢赶过来,真是令人感动。”   “这句话你应该对他说。否则怎么知道你感动?”弗雷德道。   夜风经了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将他银白的发轻轻拂动。   已经不像前几天那样冷,似寒冬将去,也终于懂得显露出几分好让人留恋的温柔。   但这温柔真是廉价——一次风雪入骨寒便轻轻松松抵了过去。   “我在想那天的吸血鬼。”弗雷德抬腿从窗边离开,到桌旁取了一只高脚酒杯。   他总算还知道节制,给自己的一只里头不过晃荡着无色无味的水,推到赫恩面前那一杯才盛着金黄的酒   液。   赫恩不喝,单单坐下看着他面无表情地将水喝了大半:“他有什么好想?”   “他说话乱七八糟,却也并非全是废话。”弗雷德道。   他靠站在桌沿,做支撑的那只手曲起食指,在桌面轻轻叩了一下。   才注意到那双惯常要握兵器与带手套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戴了个冰白宝石的戒指,恰好在食指的指节。   “他认识伊丽莎白。”弗雷德道。又叩一下桌子,令得人眼睫一颤,“并且将她跟个男人捆绑在一处。”   他银白色的眼睫果然颤一颤,情绪跟逻辑思维能力都相当稳定,冷冷道:“所谓男人……大概也是个吸血   鬼。”   “说得很有道理。”赫恩点头表示同意。   “于是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弗雷德歪了头,略起些兴致,眼睛却只盯着手中把玩的酒杯,不紧不慢   问,“发现她的那时候,山洞里除了水晶棺除了她,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王子一直弯着的眸才平缓了些,这么平静地看人好似还更加省事,减少了眼部肌肉的负担。   但他笑容一直都是亲切又好看的,因着那副温温的脾性,即便不苟言笑也不会令人觉得压迫,此刻倒是认   真地依照弗雷德的问题去想了想,半晌重新对上他的视线,终究摇了摇头。   “没有。”赫恩道。   弗雷德眉一扬,完全不意外,又伸手去倒了一杯水,豪饮得薄唇边溢出些水泽,末了低声道:“好,我知   道了。”   将军的病刚刚好就要赶路,王子殿下不劝,任旁人磨烂三寸舌也无法阻止第二日天刚蒙蒙亮,士兵已在宅   邸外整装待发。   弗雷德的马仍旧是最好最快的那匹,军士唯恐他病后虚弱,然而看着此刻腰身挺直坐在马背上,连淡淡一   眼扫过来都令人发怵的将军,只觉重新找回同他面对面时那种背脊发凉的感觉,甚至还更强烈些,一颗心原本   要放下去,因为被看了又提上来,这么不上不下,倒也已经很配合地愿意护航出发。   弗雷德的身边没有苏。   钢琴师不知留在宅邸里抑或先走一步,居然没有人过问,弗雷德也不问,只当昨日没有来过这个人。   纳蒂的城主很恭敬地领着人送别将军。   他跟前有更重量级的王子殿下,因而这一份送行意看起来有些薄了。   赫恩原本要骑马送弗雷德一段路,被弗雷德拒绝。   这会儿除了路上小心也再没有别的话要嘱咐弗雷德,但站在那里看着他手握缰绳,万事俱备却还暂时又不   打算启程的模样,赫恩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仍旧这么跟他说两句话。   “我落下东西,叫人回去拿。”弗雷德淡淡道。   只是那拿的人还没回来,他先抬了眼睛,将将好看见宅邸第二层楼卧房的方向开了一扇窗。   窗口站着的娇小身影正抬手揉一揉眼睛,望过来时发现底下坐在高头大马上那将军似乎在看这边,脸一紧   绷,手就放下去。   贝茜半夜给带着过往回忆的梦折腾得醒来过一次,睁开眼赫恩不在身边,她走出门去,便从维克托口中听   到弗雷德已经醒来的消息。   后来又说他一大早就要先离开,她莫名有几分在意,回床躺到天亮,此刻听见送行的动静,知道弗雷德已   经上马要走,便打开窗户来看看。   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能看得见身形,未必看得清眼神。   但贝茜是怎样的眼力,不过一瞥便发现那银发的将军同样在看着她,远远对视,他眸中情绪难懂,似水一   样平静,眨眼间便忽然炽烈起来,将她整个人都卷进去。   那种炽烈她半点不陌生,名字含在舌尖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在下一秒瞧见弗雷德扬了缰绳,驭马如飞,旋   即离去,连头也不回。   贝茜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出不来回不去,便咳嗽起来。   下面的维克托抬头看见她咳嗽,贴过去告知赫恩,见殿下“嗯”一声便迈了长腿返回宅邸,心里想少不得   要抱着喂两口水喝,一时表情少女起来。   弗雷德走了一段路。行至路口,勒马减速。   路口骑一匹黑马正等待着的人面孔再熟悉不过,一双异瞳更是好辨认,正是早上不知到哪里去了的苏。   他这会儿见弗雷德放慢速度,很配合又默默地加进队伍里来,就走在弗雷德身旁。   昨晚吃下那带了狠劲的一巴掌,苏在弗雷德面前也不见卑微,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过,抬眼打量一下   将军的脸色,明明那俊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却眉尖一动,末了低声道:“好熟悉的嫉妒,大人。”   弗雷德怀中空空,这么望过去,前头再坐个小身子最合适。   苏的话传进耳中,他转脸看一眼,冷冷道:“嫉妒什么?”   “她始终属于我。” 第42章   王子殿下并不经常来纳蒂。他很忙,整个王国的版图都盖上王室的纹章,天高地阔,哪里都是他家的后花   园,但不见得每一处都能走遍。   今年算是特殊。有人记得,他两三个月以前来过一回,这次不知为了什么事情重返凤凰城,还带来个娇娇   软软的小姑娘。   八卦传播如流水,一时间这荒凉小城里不多的居民难得起了好奇心,咀嚼那点莫须有的王室绯闻,仿佛日   子也有趣过起来。   都不知道贝茜是什么身份,但赫恩对她宠爱是真的宠爱。   在城主安排的宅邸住的这么几天,女仆经常能看见王子将贝茜抱在腿上说话,薄唇含笑,任由怀里那人的   小手抬起来拨弄自己的领口,待贝茜不声不响地仰起脸要亲时就带着她回了卧室,关起门来挡了旁人的目光,   挡不住越发暧昧的遐思。后来门开,贝茜已是在床上拥着被子半梦半醒,吃饱餍足了的甜美模样,水也由赫恩   亲手端了送到唇边喂着喝。   至于奶或甜者茶一类女孩子喜欢的饮料,赫恩却一应不肯让贝茜碰,不知情的人说是怕小了他六岁的小姑   娘甜坏牙齿,却不知贝茜喝奶喝醉之后是怎样的情状。   当然了,非常惹人喜爱。   只是给这么娇宠着,也不见得贝茜有多受用。近几天总不爱说话,赫恩不在的时候就看着外头发呆,睡觉   也少。   她不过脑子里要想的事情太多,烦乱如理麻,还想迫着自己能回忆起些更关键的线索。   不要总是希里兰德那张脸。   但想着想着,她就有些发笑,带着几分嘲意——沉睡之前的生命,生生给希里兰德强势占掉了一半。   他用血养出她的恨意,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   还有一天便要返回王都,赫恩趁着贝茜白天睡着转身去忙他自己的事情,不想才将将离开还不到两个小   时,贝茜就又揉着眼睛坐起身。   没有梦也醒得突兀,再躺回床上去还是睡不着,干脆下床来拿一本书看。   当地小作家写的故事书,用来给孩子当睡前读物,她翻一翻前几页,发现讲的是凤凰,也就慢慢地看下   去。   人只见神鸟不死不灭,不想它向死而生,未必能有选择的权利。   凤凰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熊熊烈焰围城,火光几乎要焚到天际。在火焰中脱皮去骨,将自己揉碎成最混沌的模样,顺应既定的命运   去迎接必然到来的重生。   不知幸福还是痛苦。   贝茜的手指在书页上停顿下来。指尖抚过薄薄纸页上说来轻描淡写的死亡,忽然想到那天无名吸血鬼见到   她,震惶脱口的那句“你居然没死”。   心脏一跳。   在他的认知里,她是死了的——就算不死也该到了濒死的地步。   说记错也牵强。毕竟希里兰德身旁除了她,并不经常有其他吸血鬼。   她慢慢地合上书本,将手抬起放在心口。   感受到掌心心脏跳动节奏的那一瞬间分明有些恍惚,继而想,难道她真死过一次吗?   如果真死过,为什么没有干脆死得透彻,反而睡一觉睁开眼睛还是活生生的,就算轮回也还带着血族的身   份与从前的记忆。   真是不太公平。   如果真死过……又是谁杀了她?   一点感觉也没有。   赫恩推门进来时,正看见贝茜摸着心口发呆的这么一幕。   他有些意外,脚步一顿,随即瞧见贝茜望过来,倒笑一笑走近她,在她身旁坐下了,问:“又睡不着   么?”   “我睡了一段时间了。”贝茜道。   她欲言又止,自然被赫恩看在眼里,低头看一眼放在她腿上的那本故事书,面色如常,又道:“有心   事?”   贝茜就摇头。   “你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并不擅长藏心事。”赫恩道。   她如果能依赖他,自然令他很高兴,他也喜欢她遇到事情便挨到他身边来小动物寻求庇护一般的模样,只   是真正遇上事情的时候,她不见得马上就愿意向他求助,明明小小的一团,总要把担忧与顾忌的憋在心里,才   真有些叫他想低低叹一声。   不说未免表露出些不信任。   只是这么想着,却感觉胸膛上隔着军装贴上来一点柔软的触感,垂眸去看,小而白的五指,指骨纤柔,一   瞬间瞧出些单薄来。   贝茜在摸他的心。   她原本在干净的地板上坐着,此时做出这么个动作,自然往前探着身子,然而这姿势太难受,专注地感觉   了一会儿便将手收回去,仍旧坐回原来的位置。   同样的跳动……他却是鲜活的,透出蓬勃的年轻的活力,正是生命最好的时候,凭空令人生出几分莫名其   妙的向往。   “我在想心跳停了是什么感觉。”贝茜道。   这话说得奇怪。   “什么感觉?”赫恩顺着她的话问。   便见这小吸血鬼再度摇头,扭过脸去看窗外,大概什么都看进眼里,大概什么也看不进,张口的声音在耳   边听着也是缥缈如呓语。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想我曾经体会过。”   她忽然又想起个关键的事情,其实一开始就应该问,只是当时觉得没什么意义便抛在脑后,这会儿回头去   看赫恩,挪动挪动膝盖,坐得离他更近些,问:“你说当初发现我的时候,我在一个山洞里。”   “那山洞呢,山洞又在哪个地方?是王都吗?”   赫恩唇畔的笑意便微不可察地淡了些,直视贝茜的眼睛,沉默须臾,才道:“不是王都。”   贝茜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即便局外人也知道如弗雷德当日想的一般,赫恩没告诉过她那山洞的具体位置,   即便前几日到了纳蒂也没有说,大约藏着些不可告人的隐秘,此刻贝茜问起,想必还是隐瞒。   “那在哪里?”贝茜又问。   坐在她跟前的王子眸底如沉潭,瞳人里映着她的一张脸。   然后他抬手往外面一指,居然很诚实地道:“就在纳蒂。”   弗雷德的队伍在行进没多久就转变了方向,由去往王都的大陆掉头改道,看着不是要离开,竟要返回原路   的样子。   没有人问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将军带着走的士兵都很忠诚,一贯听从弗雷德吩咐,往东绝不往西的。   只是这回所谓的“急事”,即便他们也好似不能参与,绕过城中心往北行进得深入些,在还有民居的地   方,弗雷德便勒马停了步,不出声地抬手令身后跟着的一队人马也跟着停下来。   “在这里等着。”弗雷德冷冷道。   连回头也懒得回头再看一眼,至多不过转脸传递给苏一个无感情的眼神,再听见马蹄奔踏的声音,便只有   他与苏两个人扬长而去。   不知去往什么地方。   银白发丝在风中撩动着,将军的眼神同他本人一样沉默,不过在那沉默底下,还潜藏着压抑已久了的夺人   命的怒意。   这样漫长的时间……   改变了太多事情。   但总有些连时间也抹不去的东西,因着无人知晓,便一直封存着成了秘密。   苏不声不响地跟在弗雷德身后,任由他速度越来越快,再一抬眼,不知不觉已经驰出很长一段路,钻进一   片淡雾与枯树围绕的山野中。   这是一座山。   倘若抓个王子的亲卫队队员来看,大概很快便能辨认出,这地方就是当时赫恩发现了贝茜的。   荒凉至此,无人问津。   弗雷德下马往前继续走。   攀爬上坡似方向自在心中一般,周周转转,终于在乱石堆积的一处停下。   从两旁残根还能看出半截山洞的影子,然而果真像赫恩说的那样,已经坍塌得不成样子,连所谓睡着贝茜   的水晶棺,也碎进乱石泥地里,再难找到踪影。   弗雷德弯腰去捡了一块石头起来看。   那一双灰瞳狭着,不知从石头里究竟能看出什么东西,眨眼之时那股颤搅着的情绪简直成了滔天骇浪,下   一秒便要夺眶而出。   他知道谁曾经躺在这里。   如果没能活下来,就都成了任人践踏的尘土。   苏站在弗雷德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脸色变得很难看。   被吩咐将埋在上面的一层乱石拨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来,那脚步分明踉跄了一下。   废墟下面仍是废墟,尘土埋着的还是尘土。   乱石除去,苏的一双异瞳竟无比黯淡,泛起痛苦的泪意来。   “我不知道。”他扑过去跪在弗雷德面前,一双干净修长的手摁进泥里,脏污不堪,“我当时不知道,大   人……”   弗雷德仍旧没有说话,好似也没看见跪在跟前的人,越过他,从那水晶碎片旁边抓握起一抔土,忽而一   笑,扬在了空气里。   苏面颊落下两行泪,以头点地,泣不成声:“希里兰德大人——” 第43章   弗雷德——大概要改口叫希里兰德——带苏去过的那个坍塌了的山洞,赫恩后来也带贝茜去看过。   山路难走,干枯树影之间总还缭绕着淡雾,往远了看遮挡视线,怕一不小心就要走错了去。   赫恩虽不怕走错,但前面慢慢地挪着个小身影,也就跟着她的步子放慢了速度,面色平静地抬腿走着。   亲卫队就在下面,他没佩长剑,后腰有把镶嵌了红宝石的匕首,往后一伸手就能摸到。   贝茜视迷雾如无物,怎样挡眼在她看来也不过透明的一般,赫恩说了大概方向她就知道具体往哪里走。   之所以走得慢,是因为软软的小鞋子不适合攀爬这样乱石嶙峋的山路,先前赫恩问了要不要背,给她摇头   拒绝。   又不是小孩子。她有时也觉得他对她有些娇惯了。   贝茜回头望一眼。   走得慢还因为身后跟着的黑发青年走得慢。她心知自己体质特殊,赫恩原本不迷路的,架不住雾渐渐厚起   来,他该是看不清,脚步一直迈得很小。   各人有各人的心,哪里知道对方想的与自己半点儿不相同,她倒是误会了赫恩,想一想,还是停下来,慢   慢地挨近他。   赫恩没料想她突然停下,“嗯”了一声低头问:“怎么?”   话音刚落,手指便给一个凉凉软软的物事握住了,她自然而然来牵他的手,小脸上平静的,只在给赫恩意   外之后笑起来时才移开视线,转身继续走,一面走一面道:“你走得好慢。”   方才那嫩嫩的唇一抿,花瓣似的。   不怪赫恩这么娇惯——谁得了这个宝贝,也想时时刻刻搂抱在怀里,揉一揉能将她揉得软成一团。   这么一前一后牵着手慢慢走着,到底走到了那坍塌的山洞旧址。   原先给苏挪动过的石头与土仿佛施了法术般回归了原位,看不出有人来过。   贝茜牵着赫恩的手不知何时反被赫恩握在了掌心,只是那纤柔的五指还没来得及烘暖,便从他手心里抽离   开去。   赫恩颀长的身影停下来,在离那堆混乱几步远的地方等着贝茜。   他不做声,只看着她走过去,裙子一拂蹲下了,手往满地狼藉里一伸,抓了满满一把土。   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赫恩先前不说在纳蒂发现的她,原因是“再没什么线索可挖掘”,如今看一看,仿   佛是真的。   贝茜把那抔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她的记忆如果有味道,除了血腥味大概也没其他。   此时闻土的动作好似没有意义,但她眉头一皱,不知究竟闻见什么,将土洒落在地上,站起身又挨过来。   赫恩顺从地给贝茜抱住了腰,任由她的手在腰后摸索,也知道那把银柄匕首被她拔出鞘,只在她拿着匕首   要回去时笑着说了声“小心手”。   贝茜蹲在地上往土堆里挖坑。   动作生疏,明显不经常做这些,但她一点一点挖着倒是很耐心。   途中不是没想过借着身体里那股莫名其妙出现了的强大力量将坍塌的石块都掀飞起来,但背对着赫恩悄悄   往前一伸手,张开了五指什么也没发生,回头看看还好他没有发现,难得地觉得有一点丢脸。   于是继续挖。   起初还好,久了那硬硬的匕首便磨得手疼,她停手转一下腕,忽觉身旁一阵小风,鼻端又萦绕着很熟悉了   的气息。   赫恩接过贝茜手里的匕首继续挖,转脸看她一眼,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用沾了泥的小脏手摸过脸,一边脸   蛋上留了块黑黑的痕迹。   倒像某天她用墨水抹他的脸那般。   只是哪怕贝茜一身脏兮兮,跟泥坑里滚过一般,他也是觉得好看的。   若还添几分可怜,更是令得他心生怜意,疼她疼得还不知怎样。   以往将贝茜打扮得漂漂亮亮也不过觉得正好配她那张姣美的脸,这会儿她脸上脏脏手上也脏脏地蹲在他身   旁,却忽然叫人心里有些发热。   人的心理真是奇怪。   赫恩伸手去捉了她的手看一看,见那肌肤上磨得有些粗糙,也无大碍,便仍旧低头去继续她要继续的事   情,一面动手一面道:“你想找什么?”   得到的回答令人诧异,不过一句:“我不知道。”   贝茜往赫恩身边又挪了挪,看他一双修长的白白的手也沾了泥巴,将半张脸埋进臂弯里:“我只是觉得底   下该有点什么。”   这叫她要怎么说。毫无理由的,凭着希里兰德那点占有欲就觉得即便死了他也该是在旁边让她殉葬的那一   个,心里想着总会有他身上的一点东西在。   她既然这么说,赫恩也就不再问,低头专注挖掘着。   倘若那镶嵌了宝石的精致匕首有思想,知道自己给用来刨土,眼泪都要流三斤。   一个人恐怕要挖到天荒地老去,最后还是将整个亲卫队都叫过来,一群男人一脸懵地刨地,几乎要掘地三   尺,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   还指望发现什么。   “还继续找么?”赫恩问。   他半点没有不耐烦,已是取了手帕将贝茜的一双小手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见她垂眸凝视着越发狼藉了的一   片地许久,除了能辨认出来的水晶的碎片再找不见旁的东西,末了动一动嘴巴,终究是放弃了:“大概是我想   错……什么都没有。”   果真最后一点线索也在这里断了。   那天晚上打道回府,贝茜的精神似比之前好了许多,坐在马上也愿意主动同赫恩说话,晚些她饿了给赫恩   抱着喂的时候,被他轻轻拍着脊背,也肯松松抓着他衣服半合着眸睡去。   又是日夜颠倒的一天,所幸一夜无梦,醒来的第二天天气晴朗,是出发赶路回王都的好时候。   若非没有太阳,贝茜还是很愿意继续骑马,远远地快要看不见纳蒂城门的时候再回头看这荒凉的凤凰城一   眼。   马车车窗关得严严实实,她到底没有放下正在叠着的纸去推开来看一看。   城主告别赫恩的时候她心头涌起些怪怪的情绪,一瞬间便消失不见,仿佛都是她自己的错觉,也就没有再   回头仔细去想。   来的时候是一条路,回去的时候却又换了另外一条路。   赫恩在外面也是一样的处理国事,最近除了吸血鬼这一桩也没其他要紧事情,可以陪着贝茜再看看王国里   其他的地方。   还有很多新鲜的小玩意,想着她大概会喜欢。   出来时装着她东西的行李箱不过一两个,来的这一路虽然不主动要买些什么东西,但她感兴趣又被赫恩看   在眼里的,事后往往都买了好几个下来,慢慢地积累,也是又凑足了一整个箱子。   赶路赶了大半天,外头的日光一直不见躲进云层里去,贝茜也就坐在马车里玩了大半天。   所幸车里那些精妙设计的暗格很有意思,她拿了里面的东西出来看,还有书可以读,不算太过无聊。   太阳终于渐渐地向西边移,随手抛到天边的一团红一般,正往遥远地面线缓缓下沉着。   沉进去,压起另一头的漫天星光。   周围也渐渐热闹起来,听着是又进了个城镇,抵达今晚落脚的地方。   王子殿下的队伍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瞩目,如果没有亲卫队护着,恐怕早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车行驶的速度慢下来,周围人的声音却不见离去,忽然一声惊呼,又是掀起了一场全新的声浪。   也不知究竟看见什么东西。   车轮终于随这声浪掀起到顶峰的节奏停下了。   贝茜觉得奇怪,又听得有几个陌生的声音走近来叫了一声“王子殿下”,不由将裹在身上的小被子一掀,   慢慢地靠近了车门,想拉开窗户的帘子看一眼。   然后感觉那些声音近了这辆车子,随即又被什么抵挡着似的止步不前。   赫恩已然下了马,声音正透过车窗很近地闯进来。   他说话淡淡,但熟悉他的人都听得出来那里面几分再明显不过的拒绝意味。   他叫道:“叔叔。”   能让王子殿下叫叔叔的整个王国恐怕也只有一个了。   贝茜眸光一动,已经碰到窗帘的手往旁边拉了拉,拉开一半,望出去,借着周围通明的灯光火光,隔了赫   恩的肩头看见正站在他跟前那黑发蓝眼珠的英俊男人的脸。   不是卡特还有谁。   她不知道卡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卡特却知道自己侄子马车里坐的一定是他近来娇宠的小东西,此刻给   拦了路也不过懒意洋洋地抱臂站在那儿,忽一抬眼看见那车窗里正露出来的小脸,心情大好,狭眸笑起   来:“哎呀,小贝茜。” 第44章   在围观的平民们将道路彻底堵塞之前,赫恩终于带着贝茜离了那块地方。   尾巴一样跟在后头的还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亲王卡特。   用他的话来说,不过出王都游玩散散心,哪里知道这么巧就在这里遇到了侄子。   说这些话的时候,几个人已经在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坐定,面前摆着酒水点心。卡特一面有一搭没一搭跟赫   恩说话,一面拿了新鲜欲滴的圆溜溜的小红果去逗贝茜。   “来,叫叔叔。”   梳洗过新换了一身裙子的贝茜坐在赫恩身旁,手指缠着裙上的系带,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瞧着卡特伸到   跟前来的手,任他怎么逗也不说话。   这淡漠的态度配了一身娇软,再看那长长的睫毛弯弯翘着,嫩唇抿出粉润,怎么样都漂亮的,越发令得人   心里痒痒,一时间有种逗猫的意味,猫儿越不理人,就越发地引人去招惹,要是惹出贝茜一点小小的怒意,也   算满足了闲得发慌亲王的恶趣味。   可惜没成功。   贝茜看看卡特的手,倒是很给面子地没有转开脸去,反而抬眼在他面颊上扫了扫的。   这个王室的基因很好,叔叔跟侄子都生得非常出色,不禁有些好奇国王长得又是什么样子。   赫恩因为有了王后基因的加持,眉目要更优美些。   即便长得都一样,贝茜想,她大概还是愿意往赫恩身边靠。   小人儿无视卡特的话,在赫恩递了水过来时却是乖乖捧着喝了两口的。   卡特看在眼里,也不觉得自讨无趣,懒洋洋往椅背上一靠,将手中红果凑到唇边咬了一口,果然香甜饱满   得很。   “不是说弗雷德跟你们一起来的么?好像还生了一场大病。”他似有意似无意道,“人呢。”   前几日在小城发生的事情,游玩着的亲王随随便便就拈了来说,消息果真灵通。   赫恩未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心中所想不形于色,脸上温温的,伸手去将贝茜喝过水之后沾了水泽的粉唇   一揩,手感想来是很好,他也就笑起来,答道:“他说有事,先一步回王都。”   卡特就嗤一声,很不屑的样子。眯着眼睛看赫恩跟他的金发小美人亲近的那一副情态,也不知心里想什   么,在赫恩看过来时才移开视线:“正好我也玩腻了,跟你们一起回去。”   他倒是好脾性,对侄子说话端着小叔叔的态度,但面对不理人的贝茜又是另一副面孔,笑眯眯人畜无害的   模样,瞧着贝茜脸蛋时搭在椅上的手指搓了搓,不知是否在猜想那白嫩的脸颊轻轻掐一把是什么滋味,和颜悦   色道:“路上给你买了很多礼物,吃过晚餐让人送到你卧房去慢慢看好吗?”   说着便抬了手叫侍从去取,大概不想给贝茜开口拒绝的机会。   晚餐已经在准备着了。   贝茜对人的食物不感兴趣,本来可以让赫恩跟卡特说话,她自己到外头走走,或者干脆回卧房去玩。   今天这么乖地陪着坐还是头一回。   赫恩知道为什么。   毕竟方才他替她擦嘴巴的时候,已经看见那一点小舌伸出来舔了舔唇,湿润润的还无意撩过他的拇指,勾   出心里头一点不可言说的奇怪滋味。   今天饿得早了些。   于是借故带着贝茜回了趟私人的卧房,刚刚好也将赶路一天经风尘洗礼的军装换去,穿了另一身衣服。   赫恩对着镜子整理袖口的时候,床上那绵软的已经是从浑身酥酥中缓过来,抱着被子翻了身,也不想睡   觉,伸长手臂从堆放在地板那许多包装精美的礼物里抽了一样,坐起身慢慢地拆。   卡特手下的人办事效率真快。   待外头包裹着的纸剥了去,就看见躺在盒子里一个五官栩栩如生的发条小人,穿漂亮的裙子,是很常见哄   姑娘的小玩具。   但贝茜又不是孩子。   显然卡特也知道她早已过了收到玩具就开心的年纪,因而将小人拿起来时她觉得有些重量,拧转发条,看   见小人嘴巴大开,从里面“噗”一声掉出一块雕琢成花骨朵的宝石来。   在出手大方这一点上,这对叔侄倒是很相像。   赫恩看她给这小玩意提起些兴趣,也省得她再闷闷想些有的没的,过来附身在她额头轻柔地用唇贴了一   下,再直起身,便看见她习惯性地耷了睫毛,安静受用的样子,笑得弯了眸:“我用过晚饭处理了手头的事情   就回来,好吗?”   如今这两个人晚上都待在一个房间,赫恩睡觉的时候贝茜倘若没有困意,自然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情,看书   写字,他虽睡觉虽轻,也不至于被她搅扰了睡眠。   如果喝饱了殷红的香甜想要给他抱得热热的睡一会儿,也随时有个被窝可以钻,他伸手臂搂她,并未贴得   太紧,从来没弄得她不舒服。   贝茜就说好,坐在那儿看着他转身出去关了门,才将手里的发条小人随手放在桌上,溜下床去找本书来   看。   卡特早已经坐在餐厅里,周围除了侍奉用餐的仆从再没别人,看见赫恩进来,他托着腮拿起餐盘旁边一根   银叉子,轻轻敲了一下空空的高脚酒杯。   “小美人哄睡了么?”他问得饶有兴味,看赫恩笑笑不答,只在长餐桌另一头落座准备用餐,又道,“王   后当年对你都未必有你对她的耐心。”   前菜在这时候送上来,赫恩吃了第一口,道:“味道不错。”   他不跟卡特谈论贝茜,卡特却偏偏要提,他侄子就像水,在什么地方就变什么形状,面上总温温,也不轻   易动怒,仿佛万事都好商量。   就是这样才令人忌惮。   毕竟这种遇形化形,无孔不入的处事方式实在不好拿捏,相处久了叫人觉得也不太舒服。   当然这个“人”,主要指的还是他自己。   “她是谁家的女儿,怎么肯让你贸然带进王宫,又是不是真能适应王宫这样的环境?”卡特问,最后一句   脱口而出,尤其直白,“你想娶她么。”   赫恩才停了手上用餐的动作。   看看两个人的盘子,卡特说话的功夫,赫恩已经是优雅又迅速地吃了快有一半。   于赫恩而言,他是已经习惯了小叔叔这样问话的了。   比起王宫城堡外伸长脖子热衷王室八卦的普通人,整个王国好奇心最强烈的恐怕还要数自家叔叔。   卡特这样热心肠为的究竟什么,赫恩不是不知道,不过在可控范围内睁只眼闭只眼。   此刻在吃饭时间面对这样多问题,他只笑笑,慢悠悠取过餐巾来擦了嘴,道:“这些事情不用叔叔替我考   虑。”   连拒绝人也这样不温不火。   卡特一扬唇,倒是终于知道什么叫体贴地打住了话头没有再问,抬手示意赫恩继续用餐,但对面的王子殿   下已经站起身,说着吃饱了就要回去。   这一桌子的好菜,真是浪费。   卡特也不强留,抬手拿了酒喝一口,眸光瞥见赫恩走出几步,才道:“我当然没空替你考虑这些……总有   人要考虑的。”   赫恩回头看他一眼,他举杯致意。   回到卧房,贝茜正趴在桌上看书,是先前赫恩让她念的那本,其实算是民间的童话故事,写的有些意思,   也就一直看下去。   “今晚想一起睡么?”赫恩问。   贝茜将书又翻过一页,想想道:“我不困。”   他就去浴室洗漱换了衣服,独自躺到床上铺展了丝滑柔软的被子,瞧着那娇小的一团在灯下看得专心致   志,原本微微有些收拢了的眉头舒展开,道:“陪我躺一会儿么?伊丽莎白。”   唇红齿白的王子殿下在大床上温声道:“我一时也睡不着。”   这回贝茜是肯了的。   奈何好事多磨,她刚刚拿着书钻到赫恩捂暖了的被窝里要坐着继续看,便听见卧房的门给敲得响起来。   赫恩的休息时间下面人都知道,没什么事情不会来打扰。   卡特虽然无聊,料想也是还没无聊到要扰人安眠的份上。   于是赫恩将被子给贝茜又拢了拢,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维克托,看殿下这身衣服就知道已经是准备休息了的,有些赧然,立马将手里拿着的一封信呈上   来。   “是……国王陛下的信。”   门开得不大,他看不见里头,但也知道贝茜在里面,心道回了城堡之后西塔的那卧房是不是该从此闲置。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赫恩已经展开看完了信,眉目间淡淡,并未有什么过于强烈的感情,只道:“我知道   了。”   他这种状态到回了床上也没有变。   贝茜坐着看书,见他回来,乖乖地往旁边挪了位置。   然后小手被捉着给他亲了一口。   “伊丽莎白。”赫恩叫她的名字。   贝茜“嗯”一声算是回答,他却没了下文。   他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意识到贝茜在看他,过一会儿才笑道:“我父亲来信。他跟母亲大概快回王都了。” 第45章   回王都的路比赶往纳蒂时还要漫长,大概因为总有个亲王在旁边叨叨,还时不时以礼物美色撩人的缘故。   卡特的殷勤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他虽暂时还单着,前后也有过好几个女人,从来没在俘获芳心上失手   过,唯独面对贝茜时丧失了全部魅力,存在感还不如维克托。   挫败中唯一能令亲王感到欣慰的大概是,贝茜被动地收了他的礼物,到底没有还回来,因着拿人手软的缘   故,倒不至于面对他一直不说话,时不时还会开口软软地说一两个句子,虽然大多是“我不要”一类,哄着叫   叔叔也不肯,叫人笑得牙根痒痒,最后还是没奈何地眼看着那娇小的一团给赫恩抱了回房去,连个手指头也戳   不着。   那小脸上跟赫恩说话时笑容最多,碧眸里粼粼的光真是动人,还能隐隐看见浮在脸颊上的小笑涡。   等到卡特终于识趣地没有再撩贝茜,却已经是踏进王都地界的时候了。   “有空再到我那里去玩。”待贝茜从马车里开了车窗向外看,卡特慢悠悠打马过去,在她身侧走着,一面   走一面道,“自己来也可以。”   倒是从来没有顾忌赫恩在一旁。   赫恩就道:“叔叔。”   “怎……”卡特抬头正要去看自己侄子,目光先扫到不远处一队大阵仗、着军装的人马,为首那人面目如   雪,姿态极高,一时间令他变了脸色,逗贝茜的兴致再也不见,唇抿成一线,变成个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模   样。   王子跟亲王回王都,理应有人来接。   而能让卡特这样瞬间变脸、如雄兽施威般情态的除了弗雷德再数不出第二个。   算算日子,将军回到王都大约已经有六七天了。   这么远远地打了照面,卡特脸色臭得跟什么一样,弗雷德却没了从前那般跟他针锋相对的态度,视线不过   在他脸上扫一眼,便轻飘飘地落去了贝茜那儿。   希里兰德苏醒之后只在离开纳蒂时远远见过贝茜一面,隔着那样远的距离如同雾里看花,知道那是她,心   里一团火便腾腾地滚着,滚过一层肉,又疼又痒。   然而再如何野火蔓延一般的焚烧也烧不去五感交杂之后翻涌起来险些浇灭了理智的占有欲。   他的伊丽莎白。   娇小的一个,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都了如指掌,身上每一处细嫩的肌肤都属于他。   如今贝茜从车窗里往外望着,面孔姣好又鲜活,如梦似幻,一时间令人感觉有些不真实。   希里兰德握紧了缰绳。   他情绪激烈得很,但收敛起来异常快,待带领着军队走到赫恩跟前,已经又是从前弗雷德那般冷冷而目空   一切的脸色,同赫恩对视,再没看贝茜一眼。   “我记得去的时候没用这么多时间。”希里兰德道。   赫恩并不知好友的身体里已经换了个灵魂——用更严谨一点的说法大概是阴差阳错下唤醒了灵魂中沉睡着   的一部分记忆——不过看他一眼,继而笑道:“顺路再逛逛。”   希里兰德只见王子不见亲王,卡特脸色自然更不好看,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僵。   后来几人无话,不过分道扬镳,卡特自回了他的庄园,赫恩与贝茜在将军护送下一路前往王宫。   安娜贝尔知道赫恩与贝茜今天要回来,一早便在城堡门口等着,风起吹乱了她的发,她伸手去拂,放下手   来那一刻,眸光一闪,闪出几分淡淡的喜悦来。   王子远行,最担心的是再遇见同上次一般心怀不轨的伏击,这回还带着贝茜,要忧心的人又多了一个。   但看着浩浩荡荡经由花园走到眼前来的队伍,都是精神昂扬、军装整齐的,她还没迎上去,便见赫恩下马   去了那马车边,打开车门,扶出他娇滴滴的金发小美人,一路奔波,贝茜的精神却也很好,不过下来时被太阳   晃了一下眼睛,那小脸看着竟还是给养得越发漂亮起来了。   安娜贝尔手上搭着给贝茜的斗篷,见状提裙走过来,对赫恩与希里兰德行了一礼,便去将毛绒的斗篷给贝   茜拢上,抬手拉兜帽的动作又轻又柔,凑近了脸闻得一阵香风。   “在外面玩得开心吗?”她笑道。   赫恩外出是为了公事,内务官不关心公事。   系带时触碰着了贝茜脸上的肌肤,还跟以前一样凉,今天虽有些风,但这样大的太阳,马车里又温暖,想   来不应该还是这么冷。   安娜贝尔仿佛什么也没觉察,手上动作都不曾停一停,听见贝茜轻轻“嗯”一声,还主动说了“给你带了   礼物”时,低头笑的样子真温柔得水一般。   贝茜天天给这一群好皮囊的包围着,再漂亮也免疫了,想想卡特撩她无效倒也不算太冤枉。   她正要跟着安娜贝尔穿过城堡大门与中庭回西塔去,忽觉内务官脚步一顿,不知为何停下来,抬眼去看安   娜贝尔,发觉她正在看赫恩同弗雷德那方向。   这时候安娜贝尔已经是收回视线来了的,方才不知瞧见什么,眼底浮上些思忖,很快地拾掇完了那一点异   样,对贝茜道:“我们先回去吧?给您准备了洗澡水,洗过先休息一会儿。”   贝茜给她带着,往前走出一段路,原本要进大门,心里升起些古怪怪的情绪,一边走一边飞快地回头看了   一眼。   正对上一双淡漠的灰瞳。   弗雷德跟赫恩说着话,但他一双眼睛在贝茜背对那向的时候,分明一直在盯着她看。   这么四目相对,他也不闪避,看见贝茜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反而扬唇笑了一下。   随后在贝茜转开脸之前先转开脸,好似方才那一下笑不过冷冷挑衅,跟平时也没什么不一样。   贝茜眉心有点跳。   她直觉有哪里不对劲。   那晚赫恩说国王跟王后即将回到王都,却没说具体什么时候,三五天也是即将,一两个月也是即将,安娜   贝尔得知后还问了一句,赫恩自己并不着急,只一面看书一面道,到时候就回来。   倒不是淡漠——国王的行事风格,已经做了二十多年儿子的王子哪里会不清楚。   从前有一回说带着王后去外头走一走,当天来回,结果游玩得兴起,干脆又拖延了两三天。   正常。   赫恩回到城堡之后反而比在外头更忙碌,出行也要送到他身边的消息往往是急事,能缓些时日的都堆积在   王宫里,回来头一天除了喂喂贝茜,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书房看文书上。   他精力旺盛,看文书看得也很快,竟一夜未睡,直看到第二天上午,贝茜一本书看完,他也正好放下了手   里握着的羽毛笔。   再转头一看,那安安静静的小人儿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窗台上,正打开窗户往外看。   倏然透进来一股带点冷意又清新的空气。   “是不是觉着还是在外面更好玩一些?”赫恩舒展了腰身,从椅子上站起,借着缓缓紧绷一晚上精神的空   当过去搂了她,感觉她在怀里轻轻用小脸蹭一蹭自己的衣服,知道太阳出来这么久,她这会儿已经有些犯困,   低头在她脸上抚一抚,“抱你到床上去睡。”   贝茜本来越蹭越困,要顺了赫恩的意钻进他怀里给抱,一扭头不经意看见中庭里缓缓走往王宫方向的粉色   身影,半闭半阖的眸便又睁圆了些,身子往外探,再看一看,发现真是熟人,便开口道:“丽塔。”   天知道贝茜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丽塔有多无聊,贵族圈里向来不乏交际活动,缺少的是真正能说得上话的   人。偶然有几个,后来发现价值观不能相容,也就渐渐变得无趣,不由越发想念被赫恩带出去玩了的贝茜。   因而头天从弗雷德口中听说贝茜回来,今天趁着天气好,早早地就出门要来找贝茜玩。   只是不想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贝茜倒还是硬收住了睡意,在大厅里跟丽塔说了一会儿话,这回终于颠倒过来,她成了话最多的一个,因   为丽塔一直在问问题。   “你经过了乌图斯,那里好玩吗?我听说那里的美食是出了名的,连王都也没有。”丽塔兴致盎然。   她这么吧啦地问了好一会儿,贝茜用手撑着脸回答,现下的这个问题,她想一想,道:“赫恩吃了。说确   实非常好吃。”   几乎将几天分量的话都说了个够。   她的眼皮实在有些沉重,这会儿终于被丽塔后知后觉地发现,拿手在她跟前晃一晃,小心翼翼问:“我把   你问困了吗?”   贝茜只说没有,但确实想回去再睡一觉。   刚刚开的话匣子又陡然要关上,丽塔当然不能说不好,只是有些遗憾。   那几分遗憾在看着贝茜站起身之后便给脑中早有的念头转化成了心跳砰砰的邀约,丽塔跟着站起   身:“那,这次我先回去,下次请你也到我家去玩玩好吗?我会来接你。”   贝茜闻言,转头来看她。   丽塔看她脸上有些惊奇,不是不愿意的样子,又往前一步,双手合拢,满怀期待地:“来吗?” 第46章   贝茜睡醒了。   今天睡得久了些,一睁眼又是夜幕星辰,再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吃晚餐的时段。   城   床上被窝里抱着枕头的一团蠕动一下,旋即听见身旁轻轻的呼吸声,翻转身子去看,还穿着挺拔军装的赫   恩正坐在床沿低头看书,纸张翻过哗啦一声响,落在上头的手指赏心悦目,指甲修得圆润整洁。   同在一张床上,贝茜什么动静赫恩哪里会不知道,这么相处是两个人都很习惯了的,并不打扰她梦后醒   神,仍旧垂眸看书。   精神大概就没有方才专注——不光一目十行,还要分出耳朵来听软被裹着那小人儿的动静,一阵窸窣之后   是她坐起身,抬起手在揉眼睛,待再养了些精神,便感觉身侧床单下陷,一转脸就瞧见已经挨到身边来的贝   茜。   她正同他一般低头在看书上写的什么,然后上头尽是土地使用一类,很快没了兴趣,想坐回去,散在肩头   还没因梳理而略微有些凌乱打卷的金发便给撩起,随即给合上书本的赫恩凑到跟前,在耳垂下边那块软嫩的肌   肤上亲了一口。   他对她动作向来非常温柔,薄唇带着软软的热度,不过贴一贴,却令贝茜觉得骨头酥酥,下意识缩起脖   子。   她这样子真是可爱。   赫恩就笑,起身去取早就放在卧房的水,倒了半杯,拿过来给她喝。   贝茜捧着水杯抿了一点,想起来睡觉之前还没来得及同他说的话,开口道:“丽塔邀请我去她家里玩。”   “什么时候?”赫恩问。   “明天。”   “明天我要出王宫一趟。”赫恩道。见她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又问,“那你想不想去?”   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安娜贝尔虽然恭敬又体贴,也不过操的是一颗伺候主人的心,算来算去,贝茜如今身   边能算得上朋友的只有丽塔一个。   到朋友家里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贝茜有点想去。一半因为丽塔那双手合十在胸前无比期待的模样,一半因为她自己也想看看丽塔家是什么   样子。   此刻听见赫恩问,她就点了头:“我想。”   “那让安娜贝尔陪你过去。”赫恩摘掉她手里拿着的杯子,倒是马上同意了的,叫内务官陪着一起去也无   可厚非,“想送什么礼物给丽塔?待会儿叫人拿清单过来,你慢慢挑。”   他垂眸看她睡饱之后光彩焕发的小脸,笑道:“明天白天要出门,今晚要继续睡久一点么?”   贝茜已经觉得将第二天的觉都睡够了。   因而起身在睡裙外拢了斗篷,等安娜贝尔听赫恩吩咐拿了礼物清单过来,她是很认真地在挑选,羽毛笔悬   停在半空,隔很长时间才落下去,轻轻画了一个圆。   第二天又是一大早,丽塔就坐着马车兴冲冲地进王宫来接贝茜。   得知安娜贝尔要跟着一起去,她自然也是欢迎的。   这会儿扒着车窗,睁圆眼睛看也准备出城堡的王子殿下骑在威风飒飒大黑马上,附身将站在马车前的贝茜   的手一握,温声道“玩得开心些”,只觉一碗狗粮都随风拍打在脸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叫人心里又羡慕又嫉   妒。   弗雷德大人不知道在多远的未来,努力努力能再让他陪着她出去看夜景就已经要捂着嘴巴偷笑了。   贝茜今天给打扮得很活泼,头发难得地给编了长辫子在脑后,脖子上挂的是跟裙子一色的宝石,在纳蒂赫   恩给的那一条银链子却是再没怎么拿出来戴着。   她起初不知道他为什么给了银链子,后来想起那吸血鬼的一扑,自己琢磨出几分缘由,也在他口中得到证   实,是防着意料之外的袭击。   赫恩之前不知道唯独她不怕银器,抱的是以防万一的心态,当真在她身上花的是细腻如抽丝剥茧的心思。   贝茜与丽塔同车,安娜贝尔在王宫自己的马车上,联想两位小姐有私人话要说,便没有跟着坐到这一辆上   来。   丽塔在看贝茜送的礼物。   她当然知道面前亮闪闪、镶了金镀了银还点缀着宝石的东西多半出自赫恩的私人库藏,但看着看着还是险   些流下不争气的泪水:好有钱……   凭这么些东西,她自己也已经可以大手大脚花费好一段时间了。   倘若贝茜不必用血来喂,赫恩养成百上千个她也够。   偏偏是个身娇体软又很珍贵的,全世界就一个,用多少财富都换不来,可不就要慢慢地养着。   但给王子殿下雄厚财力征服之后,丽塔最喜欢的还是里头一小袋造型奇巧的饼干。   “在乌图斯买的。”贝茜道,“昨天犯困,没有想起来给你。”   丽塔就激动,就开心,想伸手去将她的手握一握,却没想到给贝茜躲了开去。   突然的躲避自然突兀,但在她反应之前,贝茜已经伸着那避开了的手去将另一个盒子推过来,面色不改,   道:“你再看看这个。”   丽塔有点愣,想想方才那躲避的动作大概是错觉,她心思单纯,不再疑有他,继续高高兴兴看礼物。   不知不觉便到了财政大臣的府邸。   财政大臣斯丹利不在家。   仆人管得很好,远远看见自家马车进了大门便飞快迎上来,扶完了提裙跳下马车的丽塔后还很殷勤地想去   扶贝茜,却被安娜贝尔接手过去。   “我家的花园到了冬天就特别不好看,光秃秃,雕塑也笨笨的,说是设计问题。”丽塔见贝茜站在原地不   急着走,而是环顾四周,热心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昨天弗雷德大人过来,也说不好看。”   她提及弗雷德的时候,贝茜连同站在后面的安娜贝尔眼神都有一瞬间微妙,变化太快,似根本无事发生一   般。   只不知各自怀的都是什么心思。   丽塔很有点惭愧——若非昨天弗雷德大人在喝茶时听她说最近无聊,提了一句“怎么不把朋友请来做   客”,她一时还想不到要带贝茜回家里来玩。   再大的庄园、再漂亮的宅邸贝茜也已经见过,因着眼前这建筑是丽塔家里的,兴致才尤其高,被丽塔带着   在房子内外逛了一圈,还去看了丽塔的卧房。   真有些小女生,布置得都是少女的情调。   “你的卧室有些闷其实。”丽塔将缝制得精美的布偶给贝茜看,“该有的东西一样也不少,但随便换个人   也能住,都不像你自己的房间。”   是吗?   贝茜想想她自己在西塔的房间。虽然大了些是显得有点空,但她住得很舒服,也不觉得哪里闷。   何况她回来至今,在赫恩床上睡的时间比在西塔睡的还要多,没有必要再去重新布置房间。   丽塔不知道这件事情。知道了恐怕要将眼珠子睁到地板上去,被澎湃的八卦之心拍翻在疑问的浪潮中,光   问东问西就要一直问到晚上。   但这是事实。起初安娜贝尔也有些诧异,但几天下来也就默认了贝茜在赫恩房间留宿是常事,再过些日   子,干脆将贝茜的东西都搬到赫恩卧房里放着也未可知。   看完了房间布局,还要看衣服,看完衣服看首饰,小姑娘家家自然有小姑娘家家之间的玩法,丽塔还给贝   茜翻了最近看的几本书,因着有安安静静听自己说话的人在,嘴巴张开就没有停的时候,直到口干舌燥才想   起,贝茜来了这样久,连杯茶也没给人家喝。   “我们到阳台上去吧?”丽塔提着裙子从地板上站起身,“我家的阳台很大,上面还有秋千,我的猫喜欢   坐在那里。有遮挡阳光的地方,也不用嫌太阳晒。”   贝茜就说好。   丽塔仍旧在前面带路,出了卧房门,等在外面的安娜贝尔很自然地便跟在后头,听见丽塔在前面说“提前   让厨师做了点心,请你喝茶,好不好?”,再看贝茜,给这么陪着玩,分明也是高兴的,碧眸里终于带点小姑   娘一样亮晶晶的神采,便一同弯唇笑起来。   赫恩倘若在,看见了想必也很高兴。   那头丽塔带着贝茜去了大阳台,还很兴奋地要继续介绍她喜欢的秋千和猫,另一边等候着的女仆得到吩   咐,正前往厨房端准备好了的点心和茶。   一个个漂亮的瓷碟子往托盘上摆,等到取茶时,特意转达了安娜贝尔的话说贝茜不喜欢喝茶,要一杯水即可。   厨房里便上来人撤了一个茶杯。   女仆端着托盘等待的时候刚好有人上来说话,转头应答时却将自己抛在了视觉死角,没瞧见有个人正将手装了白水的杯子上空,小银勺一抖,抖落下来些白色粉末,融进水里,转瞬间便化为无形。神不知鬼不觉。 第47章   丽塔家的猫很热情,是很少见的看到主人会主动上前来用身子蹭那种,一边蹭还一边懒懒地喵喵两声,张   嘴就讨要零食。   但那黄色长毛的一只发嗲生物在贝茜靠近时却古怪起来。非但弓起身体炸了毛,还张嘴龇牙哈起来,一副   遇见天敌示威的模样。   说起来真是好笑。人看得见看得清楚的东西那样多,有时候窥探事物本质的能力还不如豢养在家中走兽的   直觉。   贝茜并不笑。   那只猫哈她,她也不害怕,不过平静地看着,知它口不能言更无力同自己抗衡,自然不至于为难一只猫。   “它有点怕生。”丽塔心里也有些奇怪,知道家里肥猫平日里除了家里人向来不理外客,有客人来,它往   往也只自己卧在大秋千上晒太阳,从不曾这样激动。此时担心贝茜给它吓着,忙将大毛团抱起,吩咐仆人放到   别的地方去,“过来这里坐。”   贝茜便坐到丽塔拉开了的白色软垫镂背椅上去,身后有个人的呼吸声,知道那是安娜贝尔。   茶点还没上来,她就转头,同一直陪着走的内务官道:“一起坐。”   这样的邀约本来不应该从贝茜口中说出,但倒真不是丽塔不礼貌,按说王子内务官这样的身份,拉出来地   位也不算低,遑论安娜贝尔的名声向来很好,此次前来虽说是陪同贝茜,也不代表就没了金贵,以客人礼对待   是再应当不过。   然而先前丽塔说了好几次,安娜贝尔只笑道陪着贝茜过来玩,不必这样客气,最后仍然是随时侍候着的态   度。   此刻贝茜这么说了,她也道站着不妨事,正好茶与茶点送上,纤手接了女仆恭恭敬敬送来的白水,往里看   一眼,借转身的动作闻嗅了一下,并无异味,才转放到贝茜跟前。   王室并无让仆人饭前试吃的习惯,安娜贝尔实在过于谨慎了。   贝茜也闻着没有味道,摇头拒绝了丽塔递过来的小点心,只说不饿,端起杯子将水饮了两口。   事实证明先前试水的举动并非没有必要。   两口水喝下去,乖乖坐在椅子上听丽塔说话的金发小人儿一开始还很正常,渐渐地白嫩的两颊便悄然浮上   些淡淡的红晕,碧眸里的光也散,散得看人都有些缥缈起来,仿佛坐在云里一般。   这副模样倘若让赫恩来看,恐怕就不觉得陌生。   丽塔正说得兴起,一抬眼却磕磕巴巴地卡了壳,立时感觉她的样子不对劲,眼神迷离,喝醉酒似的,探身   用手在贝茜跟前晃晃:“贝茜?……你怎么啦?”   贝茜倒是还知道回答,扬长了尾音的一声“嗯”,意味不明,身子却有些向旁边歪倒。   丽塔脸色有变那一瞬间安娜贝尔便觉不对,此刻俯身将将好把贝茜接在怀里,眸光一瞬间锐利如刀,换了   个气场一般,望过来时让丽塔浑身都一颤,只觉后背森森地冷。   “贝茜!”丽塔又叫一声,跑出座位来这边看。   旁边伺候着的仆人也给这变故吓得不轻,个个脸色发白地,不知道该不该上来看,幸而还有机灵的,知道   要去找医生。   贝茜醺醺然,醉意比吸了血之后要浓重,却又比上回喝那许多的牛奶之后要轻些,还知道是安娜贝尔在抱   她,本来便坐不稳,干脆倒在了她怀里,眼皮直打架,闹倒是不闹了,只是想要睡一觉。   才知道她不单单醉奶,除了血和纯水之外的东西,喝进嘴巴里也是要醉一场的,不过程度不同而已。   这条理她醒来之后才知道,但此时抱着她的安娜贝尔与旁边的丽塔并不知,第一反应都是中毒,一个褪了   温柔,周身气息令人如堕冰窖,一个已经给吓得话都说不出来。   幸而安娜贝尔冷静非常,抱起贝茜,看她在怀中并未表现得特别难受,碧眸阖着,呼吸浅浅,倒像睡着了   一般,轻声唤“伊丽莎白小姐”也还知道回应,小手动一动,再问“感觉如何”,她却有些不耐,竭力撑起眼   皮,没撑成功,最终挤出一个“困”字便自顾自睡着了。   内务官抱着人走到桌前,伸手将贝茜那白瓷描金茶杯里的水倒出来尝了一点,发觉无异味,不过有点淡淡   的甜。   像糖水。   这时候厨房里负责茶水的人也已经给赶了过来,惊慌不已,在丽塔责问下连声道以为白水寡淡,拨贵族小   姐都喜欢的甜口加了一点糖,除此之外再没其他。   本来还好好的,现在闹了这么一出,财政大臣家的所有人都吓得不轻。   医生也慌慌张张赶过来,要替贝茜看看。   但安娜贝尔眼神一动,在他之前又仔仔细细将怀里小人儿看一遍,确认贝茜暂时是无大碍,抬手将医生挡   回去,那股冷冷堪比弗雷德的气场也不知什么时候收敛起来:“与你们无关……伊丽莎白小姐昨晚睡得少,现   在犯困睡着而已。”   她向惊魂未定的丽塔一笑:“没事的,西塔小姐。我先带她回王宫去。”   喝着茶就能闭眼睡着,要犯困到什么程度?   丽塔不太相信,也不放心,奈何担心归担心,更怕给父亲惹麻烦,听见安娜贝尔说要带贝茜回王宫,连忙   道:“我也一起去看看。”   这个请求却是被安娜贝尔推掉了。   “以防万一,希望丽塔小姐您能让我将这杯水带走,仆人也暂时不要放出宅邸去,好吗?”内务官抱着贝   茜已经走出阳台,末了又道,“以防万一。”   重复了两遍的以防万一轻描淡写,却又让众人背脊汗涔涔起来。   赫恩要是知道今天上午好好地离开城堡的贝茜这样回去,再好的脾气也要发怒了。   安娜贝尔面临的处境其实更糟糕些。   但她没心思想自己的处境,将贝茜放上马车后便守在一旁,伸手去摸那娇小一团的额头,并不烫,叫一叫   也是有反应,不忍扰了她的睡眠,用斗篷替她搭了肚子,脸上的表情实在不好看。   马车行驶到半路突然减速,最后干脆停了下来。   安娜贝尔抬头,正要开口问马车夫怎么回事,听得外头一声压低了声音的“弗雷德大人”,登时站起身打   开车门下去。   一下去便看见独自一人骑着马站在道路前头的将军。   他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眼神很快一动,滑到旁边的马车上。   看的是马车里的人。   “弗雷德大人。”安娜贝尔道。   这么说话时,连人带车已经是换了个偏僻的地方。马车夫在不远处候着,能看见两人的动作,听不清声   音。   希里兰德早已下马,此刻着马靴的长腿一迈,几步路便到马车前,手指堪堪碰到车门,被从旁横出的冷刃   拦了动作。   安娜贝尔这匕首出得很快,动作也无比利落,真有些出人意料。   “你干什么?”希里兰德问。   他对横在马车门上锋利的匕首没什么反应,手指伸去捏了刀刃,触手冰冷,顿一顿,道:“我说我知道她   怎么回事,你不信。”   安娜贝尔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道:“大人。”   “让我看一眼。”希里兰德道,“我知道你还要跟赫恩交代。”   僵持片刻,安娜贝尔才缓缓收了匕首,走上前来,仍有意无意用身体拦了希里兰德,打开车门,让他看见   里头躺着睡得正香的贝茜。   小身子蜷着,没安全感的睡觉姿势真令人怜惜。但睡着的时候的确也最乖,不哭不闹,也不想着逃跑,动   作轻些抱在怀里,还能不惊醒她地抱半天。   希里兰德眯起眼睛。须臾启唇道:“醉了睡着而已。赫恩没让你别给她喝乱七八糟的东西?”   内务官没有说话。   她倒是还拦着,架不住希里兰德一欠身,已经要进马车里来。   那把匕首就又拿起,冷光闪烁,半点情面也不留。   “你想干什么?”希里兰德问。   安娜贝尔同他对视,直觉那双灰瞳中分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质的变化,暗藏危险的,令人本能警惕。   这样分心不过瞬间,下一秒她便回神,淡淡道:“该回去了,弗雷德大人。”   希里兰德就一笑。   这一笑又冷又魅,伴随他一伸手说的话,倘若方才还只是揣测,这会便将警惕全调动起来:“把她给   我。”   他这么说完,好整以暇看着安娜贝尔如临大敌的模样,直起腰身,手臂撑在马车,学她淡淡道:“我不过   抱她一下。”   “安娜贝尔,你还欠我个人情。”   这唇齿间咬着的最后一句话一出,安娜贝尔就微微变了脸色,手里握着的匕首也颤了下,在希里兰德注视   中犹豫着,似放不放的态势。   马车里睡着的那一团动了动身子。 第48章   赫恩回得比贝茜与安娜贝尔还要早。   马车一路驶入城堡大门,经由中庭抵达王宫前,等在那儿的黑发青年斗篷猎猎,大步过来,见马车门开,   只有安娜贝尔走下来,俊脸上便有些诧异。   “殿下。”安娜贝尔侧身给赫恩让开位置,双手垂放在跟前,低头歉道,“是我失职。”   “发生了什么?”王子眉头一动。   他脸上倒不见给那一句“失职”惹出的惊慌与动怒,附身便看见躺在里头安安静静睡着的贝茜,小身子上   下起伏着,没有被马车停顿的那一下颠簸弄醒。   “伊丽莎白。”赫恩低声唤道。   自然没人应他。   他伸出手去,顺势将她用盖在身上的毯子裹了裹,搂抱进怀里,慢慢地出了马车,直起腰身。   在阳光下看贝茜并无异常,微微抿紧的嫩唇花骨朵一样,只是眼皮感知到外头强光的刺激,不安稳地动起   来,一张脸直往他怀里拱。   赫恩抬手用斗篷替她遮掩了太阳光,转头对安娜贝尔道:“说吧。”   “伊丽莎白小姐喝了加糖的水就睡过去。”内务官脸色并不好看,双眉深锁,“叫不醒。请殿下责罚   我。”   随后用简短几句话说清了事情的始末。   赫恩看贝茜脸颊上还未褪去的那一点子绯红,便知同方才猜测的差不离,心下稍安:“光睡着么?有没有   乱碰东西?”   上回醉奶的小吸血鬼那一手墨着实给他留下了不浅的印象。对他娇滴滴地恶作剧尚可,若对着别人撒娇,   他心里未必愿意。   “没有。”内务官道。   “谈不上责罚,你不知道她喝旁的会醉。以后进她嘴里的水务必由你先试过,吸取教训就好。”   安娜贝尔抬眼看给赫恩抱在怀里的贝茜,神情复杂,嘴唇翕张,要说的话最后都只成了一个低低   的“是”字。   赫恩原本要走,视线在她脸上一掠而过,转身之际想到什么,问:“还有其他事要说么?”   她就看他。   彼此都有耐心,这么对视须臾什么也不说,最终是安娜贝尔开口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没有了,殿   下。”   “那好。”赫恩感觉怀里这团又有些乱动,大概还是不喜欢在阳光底下睡,低头对贝茜说了句“就回   去”作安抚,才又对安娜贝尔道,“处理好后面的事情。”   毕竟财政大臣家一群人都还忐忑不安着。   贝茜给赫恩抱着上了楼梯穿过走廊,终于回到再熟悉不过的王子的寝室里,待赫恩附身松开手臂,就软软   躺到大床上。   喝醉了就有点似人的气色,连指尖都带着点迷醉的淡粉,诱得人将那小手捉起来放在唇边亲一亲。   原本绑成辫子的金发在马车上已经叫安娜贝尔解了开去,免得睡觉不舒服。   “今天这么乖吗?”赫恩拉了被子过来替她盖上,看那一张酣甜的脸,若有所思,黑眸中又浮沉起捉摸不   透的暗色来,果真握了她一只绵软的手,看她五指张开扣着他的五指,闭目静静呼吸,再睁开眼睛就风平浪   静,看看睡着的这个,低声笑道,“撒娇也认人的话,还算是个好习惯。”   加了糖的水不如牛奶浓厚,醉的时间也不很长,在大床上睡了没多久,贝茜就揉着眼睛坐起来了。   她身体里有了那样粉碎人于眨眼间的强大力量,却无法对乱糟糟的饮品免疫,如今醒来,脑子里懵懵的,   抬眼看见赫恩还以为在梦里。   毕竟醺醺然之时发生的事情全没印象,看他坐过来,伸手去摸了摸他的手才确认是真实的。   “你在丽塔家喝的水里有糖,喝醉了。”赫恩知道她想问什么,干脆先开口说清楚,“以后我不在,喝东   西小心些。”   看贝茜还有些睡眼惺忪,小脸粉粉的,却已经在空气里闻嗅着什么,且越发挨过来,知道她一觉醒来犯   饿,便抬手去解颈上勋章。   只是解到一半,似乎临时改变主意,探身过去在贝茜侧脸上亲了亲。   “好不好,伊丽莎白?”   王子殿下每次亲人都很温柔,偏偏这种温柔最撩人,轻轻碰一下,反叫人想抱着再啃回去的,奈何贝茜此   刻更喜欢他的脖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问的“好不好”指什么,不解地“嗯”一声,凑得更近些,想伸手去摘   他半解的勋章。   赫恩难得不让着她,手臂揽着她的腰再亲一口,只不让碰脖子,诱得贝茜直馋,最后没奈何照样子也亲了   亲他,才给抱到他腿上顺遂了心意。   否则这么一折腾,还不知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   但感受着那小身子渐渐软下来,又令人有些失神地想,再逗两下也不是不行的。   小吸血鬼的绵软,还有一个人也将将用臂膀感受过。   希里兰德的酒喝得越发凶,手腕一斜,酒杯倾倒,醇红湿润的酒液流了一地。   苏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默默看着,连脚步也不曾挪动一下。   自跟着希里兰德到那坍塌的山洞去看过,他的精神状态明显有些糟糕,一双璀璨异瞳下是淡淡的黑眼圈,   分明已有好几晚没睡过安稳觉。   不知不觉也有许久没再见女人踏足将军的宅邸了。   希里兰德闭着眼,脑子里却还清醒得很,知道自己在哪里做什么,也知道那软凉的触感早已远离了怀抱,   如何想象也成不了现实。   安娜贝尔在长久的对峙之后选择妥协。   他很清楚她会妥协,因为这个身体——或说苏醒之前的他对她有大恩德。   大到他要求还,她就不得不还的地步。   抱一下……实在太过便宜了。   大概也因为这个要求并不难,他本无意害贝茜,倘若不是还有事情没做完,根本不需要这样等待。   安娜贝尔小心翼翼将还睡着的贝茜放到希里兰德怀里。   她紧盯他,不知道她自己已经成了背景,浑然融化在周围无生气的景物中。   那是一种非常熟悉了的触感。隔着许多年她再回到他怀里,脸上没有表情,身体却一瞬间爆发出种近乎颤   抖的本能反应来。   希里兰德知道这叫什么,这叫失而复得。   贝茜在他怀里,因着睡着了而显得那样乖巧,不知道抱着她的人是他,抗拒照到脸上来的阳光,往外面钻   了钻,被他搂回来之后便安分许多。   她身上每一寸肌肤都是他无比熟悉的,甚至于呼吸声听在他耳朵里也跟旁人的完全不同。   唯独这回体温对调,他没了獠牙,她却还带着他给的天赋与力量,都凝成软软皮肤上的凉意。   贝茜的金发挂了一缕在希里兰德军装的银扣上。   那张小脸无害又纯真的,跟他第一次看见她时一模一样。   真是令人不舍得放手。   安娜贝尔对贝茜倒不能算不忠心,碍着这一份恩德将贝茜交出去,脸色一直很难看,见希里兰德抬了手缓   缓放到贝茜脸上,似还要有另外的动作,眨眼之间身影已经到了跟前,将贝茜从他怀中掳回,冷冷道:“弗雷   德大人,我该带小姐回王宫了。”   希里兰德眼里有某个瞬间分明起了一抹凉如刀刃的杀意。   只是这抹危险的情绪还未让人捕捉,他便狭眸,很配合地往后退开一步,双眼望着贝茜,启唇   道:“走。”   “大人。”安娜贝尔上车前问,“小姐这样子,当真与您无关么?”   他就似笑非笑:“你说呢。”   希里兰德此时此刻没有笑容。   他大概是终于喝酒喝腻了,抑或是终于从回想中拔足,手指一松,任由酒杯落到地毯上,听沉闷又轻的一   声响。   另一只手搭在他眼睛上。   露着半张脸,情绪便全展现在那绷直了的唇角。   苏过来收拾他弄的这一地狼藉。   弹钢琴的手已经许久不弹钢琴,指尖沾着那被遗弃的一片红,酒味很苦,他看着也有几分苦涩。   冷不防希里兰德的手一下子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   苏的身体僵了一下,并未闪避,任由那只手抓着,低声道:“大人。”   “我醒了,那霍尔呢?”   这个名字在哪里也没听过。   但放在从前的吸血鬼耳中,就要放在与希里兰德同等的地步,低级吸血鬼见了这个名字叫“霍尔”的,也   要向见了希里兰德一般低头跪拜。   希里兰德突然提及,苏的脸上除开那种不可说的罪疚感,还添了几分凝重,如实道:“当年那件事之   后……他也不见了踪影。我的能力只够找到大人您。”   “从前找不到,现在难道就不找了吗?”希里兰德冷笑一声,“哪怕藏在地底下,也要把他挖出来。”   “我要亲手剜出他的心脏。” 第49章   贝茜在丽塔家喝着喝着茶倒下睡了的事情不过虚惊一场。赫恩没责备丽塔招待不周,还让安娜贝尔亲自过   来安抚,可以说给足面子,非常贴心了。   但丽塔还是给吓得不轻,以至于第二天进王宫来看贝茜的时候还是眼泪汪汪,坐在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用   手帕擦眼睛,抽抽噎噎地道:“我已经罚过那个厨师了,贝茜。”   “跟他有什么关系?”贝茜道,“我睡得少了才那样子,你不用想太多。”   她正坐在地上拼图。   一张玫瑰图给裁成了大小均匀的许多块,慢慢地拼接在一起,就能看到图本来的样子,成功之后还是很有   成就感,也算有效打发时间。   这是赫恩用来给她解闷的玩具,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玩。独自下棋太闷,如果不是要忙国事,他自然很乐意   陪着贝茜一起玩。   赫恩今天又不在城堡,若非丽塔提前打了招呼说要过来,贝茜已经裹着被子在床上睡觉。   “要是真出什么事情,殿下还不摘了我的脑袋……”丽塔一双兔子眼终于没有再流出眼泪来,旁人安慰那   么多句也无用,此刻得了贝茜一句话,竟神奇觉得心里那股负罪感终于驱散些,伸手指着地板上,“你那块图   放错了。”   贝茜一看果然是,便将拼图挪了个地方。   这两个人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一起拼拼图,倒一时也显得非常和谐。   有小女仆想进来送点心,被守在房间外头的安娜贝尔一个手势示意,顺从地又退了回去。   丽塔将最后几块拼图放到贝茜手心里,转脸看看她,见那小脸恬静的,不总有非常强烈的情绪,却也不见   烦恼。   心里便不由得生出几分羡慕来,托着腮道:“你会成为殿下的王妃吗?”   “为什么这样问?”贝茜不抬眼地把玫瑰花瓣填补完整,统共才几十片,很快就拼完了,成就感过去便只   剩无趣,听见丽塔问话,就知道她又在进行童话故事式的想象,放在从前也许不在意,但此刻竟也跟着好好想   了一下。   她又不傻,知道赫恩大概是喜欢自己的,她也并不排斥他,甚至开始产生出几分依赖来。   当初留在王宫不过是为了赫恩一口甜甜的血,如今给喂养得越发好,习惯了身边有人陪着,也就一直没想   过要走。   但丽塔说什么王妃。贝茜觉得一点也不现实。   丽塔不想自己随口问了个问题,居然令得贝茜若有所思许久,老也得不到回应,伸手在贝茜面前晃晃,才   见她双眸重新聚拢了眸光,淡淡问:“什么?”   合着并没有听进耳朵里去。   丽塔面对贝茜简直没脾气,托着腮继续道:“你不担心这个问题么?我可好愁啊……再追不到弗雷德大   人,我以后的婚姻幸福就堪忧了。”   追得到弗雷德恐怕更要担心婚姻生活的质量。贝茜想。   她注意到丽塔话里有话,就问:“难道你跟谁在一起还不能自主吗?”   “能嫁给喜欢的人当然好啦。”丽塔丧丧的,“但我父亲什么身份你知道的,他跟我母亲就是政治联姻,   虽然感情也还不错,放在我身上就不一定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丽塔觉得唯独赫恩家里连经也没有。   王国国力这么强盛,几场胜仗将周边的小国家掏空了一半,王室并不用通过所谓的政治联姻来巩固统治,   大权全握在他们自己手里。   所以国王娶的王后是真爱,王子挑王妃也完全不必考虑出身,像贝茜这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被赫恩放在手心   宠的,哪一天真宣布要举行婚礼也不奇怪。   丽塔在心里嘀咕了这么多,倘若说出来让贝茜听见,贝茜会回她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但贝茜不知道她想的这些东西,低头将刚刚拼好的玫瑰图又打乱,装进盒子里摇晃摇晃,打算再重新拼一   遍。   丽塔对这玩意儿的新鲜度却早已经在图成形之后便消耗了个一干二净,盯着贝茜的一双手看,觉得有些无   聊,又还不想回去,脑海里搜刮着最近听说的新闻八卦,要再找找话题。   她不哭的时候还是比较可爱,虽然有时候会一惊一乍,就像现在这样想着想着“啊”一声,随即作淑女态   地掩住了嘴巴。   “我想起来。”丽塔道,“前两天在茶会上听说,夏洛蒂回到王都来了。”   这个名字很陌生,贝茜并不关注谁的八卦,听了也不知道是谁:“那是什么人?”   丽塔就环顾四周,途中扫过安娜贝尔,脸皮厚厚地当做没看见,提着裙子坐到贝茜身边来,压低了声音说   话,仿佛音量大一点便有公诸天下的危险一般,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夏洛蒂是殿下之前的绯闻对   象。”   说完马上补充:“只是绯闻!殿下最宠爱的就只有你了,再没别人。”   丽塔看看贝茜的表情,怕自己一时嘴快惹得她不高兴。   但实际上是想多了,贝茜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仿佛刚才不过一阵风从耳旁吹过去。   赫恩确实是很少出绯闻的。   他自小在军队,又不喜欢饮酒,对待女人很绅士,但太过绅士也就断绝了发展进一步关系的可能,在贝茜   之前,人们唯一见过跟他关系亲密的女人也就只有夏洛蒂一个了。   丽塔本来想给贝茜打打预防针,也好有些心理准备,看她这种样子像是并不感兴趣,也就没打算接着说,   想了一会儿,要把话题绕到其他地方去,却在这时听见贝茜问:“什么绯闻?”   丽塔张张嘴,看贝茜还是拼拼图的专注样子,组织了一下才道:“大概……是亲密接触的绯闻?”   贝茜就“嗯”一声:“她是什么身份?”   “是贵族,不过行事叛逆了些,跟你看见的任何一个贵族小姐也不是同类。她父母早亡,她继承了家里的   财产和地位之后就跑出去做生意了。”丽塔道,“这次算是第一次重返王都。”   这么说着话,贝茜的拼图已经又是拼了一半,有先前的经验在,这次拼得尤其快,完全不用丽塔帮忙。   丽塔说的话她像是不在意,事实上也确实不太在意,唯独在听见门边有了响动,女仆跑过来对安娜贝尔   说“殿下回来了”时才抬起眼睛往门口望了一眼。   女仆这样通报,往往是在赫恩刚到城堡门口的时候。   走过来要一段时间,赫恩又不需要贝茜迎接,她也就仍然将拼图拼下去,小手里还抓握了一把,一个个往   地板上按。   丽塔今天待的时间有点长了。眼看已经快到下午茶时间,贝茜前一天借着醉意睡了一段时间,晚上又休息   得很好,也不至于很困,但还是抬起手来,转过身去背对丽塔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丽塔也听见女仆的那一声通报,正琢磨着要不要知情识趣地先回家去,一转眼就看见出现在正对着门的走   廊尽头一道颀长的身影。   赫恩今天走得倒是很快。   但丽塔的眼睛随即睁得圆溜溜,仿佛瞧见了什么意料之外的物事,眨眨眼睛再三确认,脸上就显露出几分   惊诧来,下意识去看贝茜。   赫恩并非一个人回来的。他身旁还有客人。   那人骨架窈窕,显然不可能是弗雷德,而两旁光亮烛火映照,将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这张脸贝茜不认得,丽塔却是认识的。   她伸手过去,将贝茜的裙袖轻轻拽了一下。   贝茜虽在拿手帕擦呵欠过后眼角的一点湿润,哪里会听不见外头的脚步声,知道其中一个是赫恩便罢,此   刻给丽塔拽了衣袖,才回过头来问:“做什么?”   赫恩已经走进这厅子里来,身上裹挟着残冬所剩不多的冷意。看见贝茜在地上坐着,便附身去摸一摸她的   脸,笑道:“原来是丽塔来了。”   难怪到这个点也还没睡。   被点名的丽塔赶忙叫了一声殿下,从地板站起身,往后退了些。眼睛偷偷瞄在这厅里的另外一位客人,咽   了一口口水。   王子殿下觉得地上的拼图拼得非常好——这自然是出自私心的评价,拼图哪里有好坏之分。   而他身旁的女人也上前一步,低头来看地板,看的不是拼图,是坐在地上的贝茜。   靴跟踏着地板,很清脆的一声响。   “比你说的还要好。”那人道。   赫恩还未介绍,贝茜就大概能猜出正笑眯眯望着自己的是什么人。   待他开了口,果不其然听见道:“伊丽莎白,这是夏洛蒂。”   还真是。贝茜想。跟丽塔说的差不了多少。行事叛逆这一条,一碰面就看出来了。 第50章   跟前站着的女人很高。高不是婷婷袅袅的高,是挺拔的高,长腿笔直,这使她看人的时候虽自然,还是带   了点儿隐隐的气势。   这股气势不招人厌烦,因而给她这么笑吟吟地看,贝茜也不过转移了眸光不去对视,也没表现出不舒服。   觉得夏洛蒂符合丽塔口中叛逆的评价,大概因为那一身近男风的装束。   利落的褐发剪到颈,身上的男装很修身,脚上还跟赫恩一般蹬了一双及膝的马靴,倘若不是她五官生得不   似男人样,光看那眉目间的英气,一眼望过去都要将她错认为男人了。   这么同赫恩并肩站着,与其说绯闻对象,不如说兄弟来得更贴切些。   她真是特别。   放眼整个上流圈子,继承了贵族地位还跑出去做生意的也就这么一个,且不论还是个女人,更不论是个从   穿着到气质都如此英气勃勃的女人。   “只是赫恩把你当温室里的花骨朵来养,实在浪费。”夏洛蒂双手撑着膝盖附身看着贝茜,笑着说话,露   出一口很白的牙,“我说得对吗,伊丽莎白?总在王宫里关着多无趣,以后有机会带你出海去玩,有很多很多   新奇的生物,在陆地上完全没有机会看见。”   贝茜又看看她,随后才慢慢地说了句“谢谢你”,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拼图已经是第二次完完整整拼好了的,赫恩朝她伸出手,她便借着他的力从地板上站起来,长长的裙摆下   藏着两只光光的小脚丫,她走到一旁去,将鞋子穿起来。   丽塔只觉夏洛蒂比以前更帅气了几分,可惜她认识夏洛蒂,夏洛蒂却不认识她,在贝茜绕到一旁穿鞋之   后,赫恩的客人的注意力才落到她身上,微微一笑:“好可爱的小姑娘。”   这嘴上抹了蜜糖一般,想得罪人也难。   但丽塔总有种自己给调戏了的错觉,看看这大厅里的几个人,深感关系复杂得很,也不知赫恩同夏洛蒂亲   密接触的传言是真是假。   即便是真,大人物的瓜她吃不起,纵然怀揣着一颗无比八卦的心,也嗅出了此刻似有若无的奇怪气氛,于   是找了个借口说要回去。   明明看着这三个人脸色都很正常……实在奇怪。   “原本没想到你还醒着,夏洛蒂来做客,正巧见一见。”赫恩道,“困不困?”   贝茜就摇头,说:“你忙你的。”   “我带了很多小礼物来。”夏洛蒂有点可惜,礼物都先让人收起来了,早知道贝茜在这里,就先拿来让她   看一看喜欢不喜欢,“都是海外的玩意儿,不值钱,那里的女孩子很喜欢。”   大概有钱人觉得钱都不值钱——这样的话贝茜从赫恩与卡特口中已经听过不止一次了。   小吸血鬼不为所动,因为讲礼貌,还说了声“谢谢”,揉揉眼睛,仍旧想往大厅门口的方向走。   夏洛蒂很有些吃惊,看丽塔心虚的样子便知道与赫恩的八卦又是在外头传播了一段时间后传进贝茜耳朵   里,原本准备了些话想说,不料赫恩喜欢的这小东西好似完全不在意所谓的什么绯闻,扭头去看赫恩,情不自   禁要发笑——他对贝茜的关注与贝茜对他的关注未必成正比。   赫恩一对眼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脸上半点波澜也于,反而是已经看出贝茜虽然摇头,身体却很诚实   地开始犯困了,淡淡招呼道:“你自己坐一坐。”   抬手叫了仆人准备下午茶,那边安娜贝尔要牵走到门边的贝茜的手,也被赫恩说了不必,缓缓走过去,将   那白嫩的小手握到他掌心里。   今天不必喂,她睡醒了再说也不迟。   夏洛蒂很是自然地在桌边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腿,好整以暇看那几个人的互动,末了等赫恩同贝茜离   去,就对安娜贝尔笑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伺候人了,安娜贝尔。”   继而越想越好笑,爽朗地“哈哈”两声:“还在伺候人上头失业得这么快。太有意思。伊丽莎白来了之   后,赫恩就一直这个样子么?”   “殿下很喜欢伊丽莎白小姐,我已经习惯。”安娜贝尔走过来招待,替她倒杯茶,也垂眸微笑,“但你回   来得突然,实在让我有些意外。”   这么说话就能听出这两个人其实也很熟,没出去做生意之前夏洛蒂常来王宫,赫恩忙的时候就跟安娜贝尔   说话,一来二去,也能算得上朋友。   夏洛蒂一挑眉:“回来不好么,我给你也带了礼物,很大一个包袱里面全是你的东西。”   看安娜贝尔还望着自己,抬手拿了仆人送上来的茶喝一口,才挑开实话道:“我回来看看赫恩的小美人长   什么样子,你满意不满意?”   贝茜之前就洗过澡,换了一身绵软的睡裙,袒露出来的白白的手脚还带着甜香,擦拭过脚便爬到床上,见   赫恩还站在床边,是要在这里陪到她睡着的样子,平时也是这样,但今天就想到还在大厅里喝下午茶的夏洛   蒂,张口就问:“你不出去招待客人么?”   “再等一会儿。”赫恩道,“夏洛蒂自由惯了,正经招待她也不喜欢。”   那一张嫩生生的小脸因略带几分没有血色的白便很惹人去疼,渐渐地睡前亲一亲她也是常有的事情,赫恩   便探身去轻轻撩了下她的唇,留一点润泽很甜,贝茜也就用舌尖在他擦碰过的痕迹上舔了舔。   “睡吧。”赫恩道,“你今天睡得晚,晚上我就不叫你起来,睡到自然醒正好。”   贝茜点头,躺下去,把被子拉得很高,几乎遮住了半张脸颊。   原先起的一点困意在将将躺下时又奇异地不知藏匿到哪个角落,闭着眼睛不想睡,在被子里轻轻地打个   滚,掀起眼皮还是看见赫恩那张脸。   丽塔之前怕她介意,说话总是说一半藏一半。   贝茜自认为并不很在乎从前的事情,大概夏洛蒂给她留下的印象有些深,这会儿脑子里想的不知不觉便是   那一身帅气的男装。   “夏洛蒂是你从前的伴侣么?”她问赫恩。   赫恩猜她有几分好奇,不想一开口这样令人哑然失笑,就果真笑起来,拨一拨她散在枕头上的金发,   道:“丽塔都跟你说了什么?夏洛蒂是我的朋友,行事风格不同于常人,跟我很合得来,但不是伴侣。”   这话让夏洛蒂听见,恐怕也要笑起来。   至于丽塔口中的亲密接触,也不过是某次夏洛蒂喝醉了酒醉醺醺抱他,结果被人看见传了出去。   “我觉得那时候自己像头猪。”夏洛蒂道。   她的茶杯已经空荡荡一滴水也不剩,手指在桌面敲打着,说一个字就敲一下,她说话又很快,连起来就哒   哒哒哒哒,跟打鼓一样。   按照她在外奔波时养成的重口味,非一壶酒不能过瘾,赫恩不让她喝酒,她也就作罢。此刻面对安娜贝   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当初是失了智才会想到借喝醉跟他坦白,怂得小鸡崽一样。”   哪里有贵族小姐会用猪和鸡来比喻自己,虽然生动形象,未免有些言语上的粗鲁。   “原来是这么回事。”安娜贝尔完全没有听见小秘密时的八卦与激动,坐下时什么脸色此刻还是什么脸   色,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觉茶香在唇齿间弥漫开来,“难怪你那之后有段时间没来王宫。”   所以绯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至少当事人里有一个当时确实是动了心的。   赫恩确实很有魅力,面对谁都一样,很懂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道理,倘若不喜欢,从来不会给渺茫的希   望。   “他拒绝得非常干脆。”夏洛蒂坦荡荡道,“比我干脆得多。”   这么一比较,当然能看得出来他对贝茜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简直要放在手心里一直捧着才好。   “那你现在完全不喜欢殿下了么?”安娜贝尔问,“毕竟过去这么久。”   “谁说的。”夏洛蒂将头发夹到耳后,又开始吃桌上的点心,两根手指夹着小蛋糕,三两口就消灭一个,   说话便有些含糊,“我现在也喜欢他。”   她说完就拍胸脯,觉得有点噎,缓一缓,才慢悠悠道:“但我清楚得很,跟他这种人做恋人没意思,做朋   友还算勉强满意。何况他喜欢的类型……”抬头想了想贝茜的模样,在身上一比划,“差这么多,我才不想   变。”   安娜贝尔脸上难得出现两分给逗出来的笑意,柔柔如水波,在眼眸中轻盈地掠过。   “不过说实话,伊丽莎白确实可爱。”夏洛蒂又翘腿坐,歪头来看她,“今天见了,我也非常想亲一口。” 第51章   赫恩回到大厅是在第二杯茶快见底的时候。   他换了一身衣服,褪去了军装的严肃,反而更随意些,在椅子上坐下,舒展了手脚,散发出一种放松的懒   意来。   “你难道真不觉得是在带孩子?”夏洛蒂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安娜贝尔看见赫恩进来时原本要起身站到后面去伺候,被赫恩打了个坐的手势,便仍旧在原位置坐着喝   茶,这两个人说话她并不插嘴,只当做没有听见。   “虽然说你大了她六岁,但年龄差也不是这么玩法。”夏洛蒂觉得赫恩的恋爱经很成问题,“睡觉也要亲   自哄,你就不怕以后她离了你过不下去。”   她倒真是完全不介意赫恩有了心仪对象的样子,这会儿谈起贝茜如同谈论再熟悉不过的人,一面吃一面说   话,跟前白瓷盘子里的小蛋糕已经消灭了一半。   赫恩就笑,伸手取了茶杯,热热地喝一口,喝完才抬眼去看盯着自己的夏洛蒂,道:“你说得很有道   理。”   夏洛蒂还以为他会反驳,不想附和得这样痛快,心里觉得哪里不对,细细思忖了一下,顿觉坐在面前的不   是什么王子殿下,不过是披着漂亮皮囊的狐狸。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没安全感。”她有点想笑,嗤了一声,向后仰倒在椅背上,“真想把人家宠得离不开   你?我看伊丽莎白独立得很,就算没你又怎么样。”   “她大概不会离不开我。”赫恩很冷静,将茶杯放回桌上,修长手指在杯沿擦一下,“我离不开她而   已。”   “……”   夏洛蒂没话说了。   小蛋糕也不必再吃,已经给他喂了满满一嘴的狗粮,见过赫恩千万种样子,却没见过他这么一本正经说喜   欢,顿时有些不自在,搓了搓胳膊。   忽而又一眯眼,情绪跳得很快,饶有兴致地:“有时间我带伊丽莎白出去坐船玩,远一些的海域里还有海   盗,很刺激的。”   “如果她喜欢当然可以去。”赫恩道。   这边正说着话,忽见维克托的身影出现在门边,小跑着有些气喘,待跑过来,便道:“殿下,弗雷德大人   来了。”   夏洛蒂玩性大起。她认识赫恩,自然也认识弗雷德,因从前弗雷德总是冷着一张脸,跟他说话也不理人,   确实没有多少交心的情谊在,这次回来并不打算专程去将军的宅邸看他,但他今天竟也进王宫里来,就很有几   分想看看那拿剑拿枪的冷美人许久不见又是什么样子。   她这么想的时候,希里兰德正独自一人穿行过中庭。   天气已经渐渐地暖起来,雪不曾再下,阳光也是一日比一日地添了热意,洒落在银发上,似笼下一层淡淡   的光晕。   希里兰德不喜欢这种热度。   他当然知道现下弗雷德的身份算怎么回事。   贝茜沉睡之后,他也陷入过一段时间的沉睡,不过醒得早了二十多年,灵魂还换在另一个身体里,顶着弗   雷德的名字与同原本的他一模一样的皮囊在失忆状态下活了许久。   但这具身躯不过肉体凡胎。受伤会流血,浑身都是弱点,被打中任何一个要害都致命。   希里兰德抬起戴了白宝石戒指的手,在阳光下比着看了一会儿,脸色不太好。   手放下去,目光直视着的地方是一座连着桥的塔楼。   贝茜卧房的窗帘大开,窗户开着在通风透气。   走到赫恩所在正厅,却完全没见着贝茜的影子。   不过一踏进门口便被从椅子上跳起来的男装女人绕了一圈,还没等夏洛蒂的手伸到他面前,他便抬手隔着   衣袖捉了她的腕,终于逼停她的脚步,两相对视,他没有表情,竟让夏洛蒂发怂起来:“就看看你,弗雷   德。”   希里兰德一松手,夏洛蒂便龇牙抚摸着手腕坐到赫恩身边去。   “怎么还是这么惹不起?”她槽道,“光脸蛋漂亮有什么用。”   听着像在打哈哈,但夏洛蒂在赫恩身旁坐下,用眼睛盯着希里兰德时,确实心有余悸——一瞬间她仿佛在   他眼里看见要吓得人心跳骤停的蔑视与杀意,冷漠漠如站在至高之处俯视蝼蚁,而被当作蝼蚁的她在一惊之   后,泛起一股难以忽视的不舒服来。   冷美人长得还似当初那个冷美人,壳子里却仿佛换了另一个灵魂。   第六感告诉她。   夏洛蒂在外打拼用的从来是脑子,不相信第六感,因而这个念头不过在脑海中出现一瞬,随即便如流星陨   落,落下来就没了踪迹,也不去深思。   哪里知道这次的第六感准得直逼真相。   弗雷德坐下,手边将将好递过来一杯茶。   安娜贝尔在他跟前站着,恭敬地递了茶便回到原位坐,眼眸垂着,并不打算同他有眼神交流。   弗雷德来王宫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即便没有要事也时常进来跟赫恩坐坐,这会儿落了夏洛蒂的面子仍旧   面不改色,听她同赫恩半抱怨半认真地说话,目光已经不知道瞟到哪里去,一时有些出神。   他大概想找贝茜。   但贝茜睡醒已是好几个小时之后,正逢着晚餐时间,被窝滚一滚,翻出个绵软的小人儿来。   她还半梦半醒,便在被子上趴着,眼睛还闭上,心里却知道过不多时赫恩或者安娜贝尔便会带着热热的毛   巾和水进来,给她把脸擦一擦。   赫恩这种宠得无法无天还要宠得四体不勤的做法未必值得效仿,但不得不说是渐渐显示出效果,贝茜如今   习惯了,身心上都接受生活里有他的影子,自然算是好事。   果不其然随即听得一声门响,她分辨出是安娜贝尔的脚步声,踏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很快便靠近了身   侧,继而是再熟悉不过的柔柔的说话声:“这么趴着睡恐怕不舒服。”   夏洛蒂与希里兰德都离开多时了。   贝茜就翻了个面,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伸出手让安娜贝尔擦拭了,觉得热热的毛巾在手心抚慰出一片温暖   的湿意。   “赫恩呢?”她问。   “殿下在用餐,晚些过来。”安娜贝尔道,“他今晚空闲,想问你要不要出去玩。”   “好啊。”贝茜就说。   她不知道今晚的出行计划很快就要被打消,虽然赫恩也有些预料不及,但大概是因为打扰了王子出行的某   些人做事情向来没点谱,连旅游回来的具体归期也不在信里说明白的缘故。   一队人马潜行在夜色掩映下,半点阵仗也没有,低调得像过路人。   唯独那马车车厢上半遮半露的双剑纹章暴露了主人的身份,令得城堡前守卫的士兵们一眼看见,还以为出   现幻觉,揉揉眼睛要叫,却被最前头骑在马上的中年男人抬手止住了声音。   队伍便这么安安静静地行进着,眼看要到中庭,马车停下来,斗篷飒飒的领头人到车外头抬手迎了里面坐   着的一个女人下车,藏金线的黑纱裙摆拂过脚踏,仿佛夜风漫过,发出一点温柔的沙沙的声响。   一路前行,但凡有人看见要去禀报,都被那男人抬手制止了去,唯独因为赫恩吃晚餐没事干在城堡上瞎溜   达的维克托从窗户里看见,先是一怔,随即看见什么了不得的物事一般飞奔起来。   跑得极快,险些在餐厅门口刹不住车撞上送饭后甜点的女仆。   赫恩有些发呆,在想贝茜醒了没有,这份思考却是被冲进来的维克托打断。   维克托跑到赫恩跟前,语无伦次:“王,王……”   不由自主地磕巴了好几句,气得一跺脚,终于将憋在后头的话一口气说出:“回来了!”   赫恩眼神一动,随即起身,快步走出餐厅,不知想到什么,垂眸笑了一笑,倒不是不开心的样子。   外面一行人穿越中庭,眼见就要进王宫里头来,只是最前头那男人的脚还未来得及踏进大门,便是一顿。   因着从天而降一枝玫瑰,“啪”地坠地,花瓣散开着,还很娇艳欲滴。   穿黑裙的女人便越过丈夫,往前几步来捡。   捡完仰头去看,果然看见站在长廊的赫恩,眸如沉星,正带点不知是笑还是什么的情绪望下来。   四目相对,黑裙的女人将花放在鼻端闻了一下,果然幽香入鼻格外清新,笑道:“我很喜欢,拿来踩踏有   些可惜,枉费了它长得这么好。”   王国有远归踏花进门的风俗,未必一定要遵守,赫恩早知知她这么说,所以才扔了一枝。   此刻闻言,挪了目光去看站在她身侧金发蓝眼瞳的中年人,也不说话,直看得那人生出几分莫名的心虚,   叫了一声“赫恩”,才慢悠悠回道:“父亲。” 第52章   国王带着王后出门游玩许久之后趁着天黑偷偷摸摸回王宫来了。   说出去谁也不相信。   对于赫恩而言,事情放到自己父母身上,大概没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毕竟这么跑出去玩也不是第一次,自从他能够处理国事开始,超过一半的私人时间都放在那上面。   “好像是瘦了一点。”王后宁芙伸手整理了一下赫恩的军装领子,无名指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熠熠生辉。   她动作很轻,带着天然的母性的怜爱,凝视自己的儿子如世界上所有母亲凝视幼儿,随后才笑道,“但是   更精神。”   这么看就知道,赫恩眉目间的温柔跟王后像了个十成十,闻言笑一笑,道:“母亲在外面玩得还开心   么?”   众人已经是到了王宫的大厅里,带一路的行李已经交由仆人归置,厨房的饭菜准备得很快,不过王后说不   急着吃晚餐,佳肴便仍旧在锅里等待。   国王在旁边喝茶,间或将眼神抛过来看一眼,耳朵伸得很长,自然将这对母子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抬手   放了一块雪白的方糖进茶杯,闷闷道:“怎么不问我?”   “到国境外去看了看。邻国的风景也很美,习俗独特又有趣,你父亲很喜欢。”王后道,“本来想走得更   远一些,但春天快到了,想跟你一起过春神节,所以赶回来。”   她略顿了顿,瞧着赫恩的脸,脸上浮现出点看了令人很舒服的笑:“顺便看看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   国王跟王后旅行行踪不定,寄回来的信往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到赫恩手上,他们知道王宫的确切位置,赫   恩却不清楚父母究竟跑到哪里玩,因而一直没怎么回信,自然也就没机会说贝茜的事情。   但王后的消息很灵通。听说话的语气,知道贝茜存在也不是这两天的事情。   赫恩面色如常,半点不意外地,顺着王后的话道:“她叫伊丽莎白。您会喜欢她的。”   这头说着话,大厅门口便已出现了个水蓝的身影,走得很快,还没到跟前便低头行礼,俯首的动作掩饰不   了脸上的喜悦,语气还算平静,唤道,“国王陛下,王后。”   “许久不见了,安娜贝尔。”王后上前去扶她,也觉得很亲切,又拉着她坐下来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唯独不在状态里的是贝茜。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赫恩的房间。   国王同王后回来的事情在赫恩默许下以极快的速度在城堡里传播开,那时候安娜贝尔刚刚将热毛巾放到女   仆手里,听见消息,马上转身过来同贝茜告一两个小时的假:“王后回来了,我过去迎一迎,好吗?”   贝茜自然不会说不,心里其实也有几分好奇,想看看王后是否同丽塔说的那般,再一想想自己并非王宫里   什么人,赫恩的父母也未必知道她的存在,踩到了门边的脚步便停住,最后慢慢地倒转回去。   赫恩开门进房间的时候贝茜正在看书。   外头那样热闹,她仿佛毫不关心,他却知道不是这样。   因为看见她那一瞬间,她放在书本上的目光分明极快地透过眼角睐过来,大概想看看他因父母回家而高兴   的样子,但反而发现他在瞧着自己,反应迅速地假装无事发生,仍旧转回去看她的书。   这欲盖弥彰的小模样也很惹人上前去揉搓的。   “我的父亲和母亲回来了,伊丽莎白。”赫恩道。   他缓缓走过来在床沿坐下,探身用额头去抵她的额头,垂眸看见她的拇指无意识地在书页上搓了搓,知她   心里未必准备好要见于他而言亲近于她而言陌生的两个人,温声问:“你想不想见见他们?”   “他们知道我是谁么?”贝茜问。   她话里有话,问的不是名字而是吸血鬼的身份,赫恩又不傻,一听就知道。   “现在不知道。”赫恩道,“如果你不想,他们之后大概也不会知道。”   他忽然想到什么,觉得这话说得过于绝对,补充了一句:“除了我母亲……她很聪明。”   “如果知道。”贝茜合上书本,往后坐了些,好仰起脸来同他双目直视,那一双眸子里静静流淌着的碧色   仿佛无波澜的心潮,“我是不是要离开这里?”   她问得平静,但正是这几分平静令得赫恩眼中的笑意减了些,按在床上的手指蜷了蜷,到底去抱住她,搂   在怀里才觉得涌上眉心那股好笑的无力感稍稍褪去,答道:“不。无论知不知道你都不必离开我。别害怕,他   们会很喜欢你的。”   贝茜的身子开始有点紧绷——她已很少在赫恩面前有这样代表紧张或者抗拒的身体语言,听见他说的那几   句话,须臾往他怀里一缩,用点力气回抱了一下。   然后道:“不是每个人都要喜欢我。”   最后还是贝茜自己挑了一条裙子换上,搭配合适的首饰,再拾掇拾掇头发,跟在赫恩后头慢慢地到大厅   去。   赫恩在卧房同她待的那段时间里国王与王后已经用过晚餐,因着要看自家儿子养起来的小花骨朵才仍旧在   大厅里闲坐,耐心和精力都可以说非常好了。   “你记得他说过什么?”国王陛下在百无聊赖地走来走去,如果他想,当然也可以让人拿一叠文书过来解   解闷,但对比之下还不如乱走有意思。此刻他正对妻子模仿儿子说话,“让我们别吓到小姑娘。”   “他这样温柔,很像你。”王后笑道。   这么样便说得国王有些脸红,摸摸面颊,没有再说下去。   贝茜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这紧张产生于离大门还有十几步路的时候,像最自然而然的身体反应,说不清脑子里在想什么,反应过来已经加快脚步,轻轻拉住了赫恩的一只手。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又不像在怕什么人,再强大的敌人她也见过,哪里至于像现在这个样子。   她自己不清楚,赫恩倒是观察得很仔细,在她握上来那一刻便反握了她,低声安抚道:“不用怕。”   贝茜小小声地道:“我没有害怕。”   却没有尝试着将手从他掌心抽离开去,软软绵绵的,他手心温暖,放在那儿也很是舒服。   她既这么说,赫恩便牵着人往前再走一段路,抬手推开了大厅的门。   门还未完全敞开,贝茜便下意识屏住呼吸,碧眸盯着某处一眨也不眨,被赫恩带着,才慢慢地又往前走了几步,进到大厅里面来。   她一眼就看见站在大厅正中央的王后宁芙——除开她视线捕捉人影飞快的缘故,还因为王后不知何时就已经起身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等,四目相对,她看见王后冲自己笑了笑。   丽塔说得不错,宁芙非常美丽,比画像上画的还要美许多。   这种美在乎她毫无瑕疵的五官,更在乎她周身散发出的令人心神宁静的气息,方才还有紧张,这会儿一对视,紧张便神奇地全抛到脑后去了。   除了神奇,大概也找不到别的词来形容。   沉于这种奇怪亲近感的贝茜还能抽出一点点思维空间来想,赫恩果然是像母亲更多一些。   贝茜站在原地没有动。   她一只手还给赫恩牵着,手腕悬空,衣袖滑落半截,露出来那一截子肌肤白得雪一般,仿佛纤细又易碎的瓷。   “伊丽莎白,是吗?”   说话的人是国王。   国王有一头与贝茜同样璀璨的金发,虽说已到了中年,但面孔之年轻与身体活力之强盛都令人羡慕,这会儿同贝茜说话,因着是面对赫恩的小姑娘,已经是放软了语气来问。   随后便见贝茜点了一下头,开口道:“是。”   声音也娇软,还没有一点的小嗓音,如同啾啾的雏雀。   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也确实很讨人喜欢。人都是视觉动物,上天给了这样好的一副相貌,看在眼里都赏心悦目。   但国王在觉贝茜长得不错之余也瞧见她给赫恩牵着的手,心里还是暗暗道有些过于依赖人了。   他不知儿子就是要这小人儿依赖着些,为此还投入了许多时间与精力,养成如今这样的效果实在不容易,能再黏人一点就更好。   他心里这么说,却不想当初对王后也是要什么给什么地纵容。   贝茜应了国王的话,仍旧转脸去看王后宁芙。   王后也在看她,眸光柔柔,除开在她没注意的时候眼中掠过一抹若有所思,就都是这样温和的情绪,为了不让贝茜不舒服,看一会儿便略略移开目光,笑道:“难怪赫恩这样喜欢。”   说着走前几步,在离两人还有一步之遥时停下来,俯身对贝茜伸出手:“来我这里。” 第53章   贝茜一愣,最终到底是乖乖松开赫恩的手过去了。   在那之前她还抬头去看赫恩,大概在做确认,这种信任无疑很令王子殿下愉悦,将掌心里小小的手握了   握,低声道:“去吧,没事。”   王后真有些高。   贝茜站在她跟前,发觉她比安娜贝尔还高一个手掌,只是还没等观察她是不是穿了带跟的鞋子,便给轻轻   地抚摸了脸颊,肌肤贴肌肤,传递过来她手心温暖的热度。   这种热度很令人安心。   贝茜眨眨眼睛,恍惚看见想象中的母亲的影子,一时生出些对赫恩的羡慕,再一回神,想想终究不是自己   的母亲,羡慕便又所剩无几,转为平静了。   “几岁了?”王后问。   手指贴着的脸颊很凉,贝茜的呼吸也是凉的,发现这一点自然很令人惊异,但她不知忽略了还是完全没觉   察,脸上半点异样也没有,唯独在看见贝茜眼睫颤颤时又将声音放轻些。   几岁了的问题贝茜也同赫恩讨论过。   此时她自然没有同上次那般伸出手指头来数数,数出“很多很多岁”来,想一想,按记忆里沉睡前的岁数   回答道:“十八。”   “还小呢。”王后便笑道。   这么小小的便没了父母,连个家也没有,着实令人怜惜。   赫恩提前说过一点关于贝茜的事情,大概也为了不让在此时再度问起这些,这会儿他站在贝茜身后,默默   盯着她小小的背影看,忽一抬眼瞧见母亲投递来颇有深意的目光,眉心一动,便回了个微笑。   国王在旁边悠闲闲地听妻子同贝茜说话,一点儿一家之主的架子也没有,后来见王后带着贝茜在软椅坐   下,抬手让女仆更换茶和点心。   安排茶点的是安娜贝尔。   她给贝茜茶杯里装的是一贯的白水,被国王发觉问了一声,只说贝茜由于肠胃问题喝不了茶。   还是个很金贵的小东西。   当然金贵,连进食都喂的是王子的血液。   贝茜并不主动说些什么,王后问一句她便答一句,倒不必担心无意中暴露血族身份,因为王后问的不过   是“平日喜欢做什么”的小事,再普通不过。   钟声又响起来。   该到休息时间,国王同王后请贝茜过来本也只是为了见见,遑论赫恩还一直在旁边等着,待王后再同贝茜   多说两句话,便将小姑娘交还给儿子。   同时交付的还有王后手上一枚戒指。   那戒指佩戴已久,却依旧如同崭新的一般,指环里头流动的光仿佛银白月辉,又似活水,转动一下,里面   的光便也跟着动起来。   “是见面礼。”王后道。   她方才已与贝茜商议了一件事情,这会儿要随国王回另一座塔楼去休息,将戒指放到贝茜手里时道:“那   就说定了,好吗?”   贝茜说好。   说好的是一起过春神节。到节日那一天,女人会花钱买最漂亮的衣服和首饰扮作各种各样的女神上街,非   常热闹。   贝茜不参与这一项。吸血鬼扮女神,听起来就很讽刺。   这个王国并未尊崇特定名讳的什么神明,四季可以为神,日夜也可以为神。   如果喜欢,还能够扮演凤凰。   王后讲到,冬日里死去的神鸟也将在春天重生,以百花和露水为食,养精蓄锐,待体力充足便振翅而飞,   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贝茜听得专注,一开始那点儿见陌生人的拘束感也消失了大半,听到后面问:“很远的地方是哪里?”   王后便答:“世界尽头。”   “真有尽头么。”贝茜问。   她这时候已经是从大厅里回来,热热地泡了个澡,裹着一身柔滑的睡裙给赫恩抱在床上坐着。   她在低头翻书,赫恩不知背后鼓捣些什么,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见她问,那声响倒是停了须臾,随后听得   他道:“有的。”   香气呼呼的小身子在怀里顺从地坐着,金发给松松绑了个辫子,细碎的拢不来的短发别在耳后,能瞧见她   小巧玲珑的耳廓,又软又嫩。   贝茜莫名觉得赫恩抱得她紧了些。   她扭过身去,趴在他怀里问:“尽头在哪里?”   忽然成了个好奇宝宝,不知怎么对凤凰的去处这样感兴趣。   赫恩喜欢她这样瞧着自己,低头在她脸上亲亲,末了抬手将方才拧开盖的一个瓶子放到跟前来,取了一指   软白的膏体,抹在贝茜脸颊上。   比她脸上肌肤还要凉。   贝茜闻见很香,倒也没有躲闪,伸手一抹便把那凉凉的东西抹化了去,问:“这是什么?”   “擦脸的,可以润肤。”赫恩笑道,“母亲从邻国带回来,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贝茜将他手里的瓶子拿来看,照着样子也挖出一指头来,抹在他手掌心,小手放上去搓了搓。   这样两个人都很香。   这么香着香着,贝茜的一双眼睛里便有些起雾,两只手伸过来抱了赫恩的腰,直起身来坐得高些,脸已经   先于理智去他颈下蹭了蹭。   赫恩任她磋磨着,心知再过些时间她的馋虫便要给勾得越发难耐,趁她这会儿还清醒些,低声道:“吃饱   了陪我躺一下么?明天一早我要出门,大概得去一整天……如果你想跟丽塔或者夏洛蒂出去玩,就带上安娜贝   尔,好不好?”   贝茜就“嗯”一声算答应了,越发觉得口舌燥渴,抬手拨开赫恩本来便有些松垮垮的睡衣领口,仰着脖子   啃一口,唇齿生香。   王后送的戒指被安娜贝尔用丝绳串成了项链,现正挂在她脖子上。   贝茜亲眼看着王后将它从手上摘下,心知必定已然戴了很久的,王后赠送的时候原本不要,是赫恩代她收   下。   “母亲很喜欢你。”赫恩笑道,此刻他一伸手,便沿两人身体之间的游缝够着了那枚藏着月辉一般的戒   指,感受贝茜在自己肩颈上的动作,逐渐放松下来,轻声细语,“她跟父亲回到王宫,你也不必紧张,依然同   以前那样生活就好。”   贝茜的动作便一停。   她舔舔唇,往后坐些,餍足后两眼水汪汪地看他,心里却不知想什么,好一会儿不说话,最后垂眸   道:“王后很好。国王也很好。”   “但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之后,还会是这样么?”她问他。   赫恩反问:“为什么不?”   这反问快得不假思索,反而令贝茜惊讶,本还要再吮一口血才够,忽然便没了那样的欲望,闭上眼睛软绵   绵地靠着他,任由他将自己抱放在床上,听见下床的声响,知道他是要拿水过来让她喝。   待喂过了水,卧房里的灯光便渐渐灭下去。   “世界的尽头在哪里?”贝茜问。   赫恩已经给她盖上被子,正准备躺下,听得她问出这句话,忍俊不禁,大概没料到她还一直想着,一面掖   了掖她的被角一面道:“是仙境。普通人轻易到不了。如果哪天发现去往仙境的路,我就带你去看看。”   他那给贝茜拉扯得有些滑落了的睡衣好似并不打算再拢回去,露着锁骨下贲起的一片胸膛肌肉,皮相跟骨   象都是上佳,实在诱人。   最终还不是童话式的回答。   贝茜听王后讲得那样认真,心道即便凤凰难辨有无,所谓世界尽头的地方也该真有那么一个。听了赫恩的   话有点失望,到底还是小声地应了好,往赫恩身边靠一靠,乖乖地给赫恩揽住腰。   她给圈在赫恩怀里,醺醺地睡了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小时,夜色正浓的时候,她便一动,从黑甜中苏醒过   来。   她手里正松松揪着赫恩睡衣的一角。   脑袋上方的呼吸声很沉稳,他身上的气息她也很喜欢。因而现今每次在他怀里醒来都不急于起身,手指轻   轻动一动,静静地在一片宁静中呼吸许久。   这样躺着也很舒服。但贝茜已经相当精神,天亮了又还要睡觉,片刻之后还是从赫恩手臂底下溜出去,金   发凌乱地坐起身。   怀抱里空了的那一瞬间,王子殿下眉头分明动了一下,但贝茜正往外钻,并没有发觉。坐起身之后下意识   去看赫恩,见他阖着双目仍旧安睡,才慢慢滑下床,去拿挂起来的斗篷。   天气已经越来越暖,很快连壁炉都不必再用了。   贝茜下去点了两根蜡烛,拿着烛台坐到地板上去,将还没看完的书翻开。   上回的拼图已经玩腻,最长久的消遣果然还是捧着书本看。   贝茜的两只脚往斗篷里缩了缩。   轻轻的哗啦一声。   这么暗的光线看书本来不舒服,但贝茜眼力过人,也不觉得怎样辛苦。   不知不觉翻过三四页。   这是本写王室历史的书,很官方地记述赫恩爷爷那一代是如何如何在战争中夺得人心,最终坐到国王宝   座;再讲赫恩的父亲在还是王子的时候怎样早早崭露过人的政治天赋,最终谈及赫恩,自然说青出于蓝胜于   蓝,顺带着还奉承了殿下继承自父母的美貌。   忽略那些夸得天花乱坠的话,总归还是有些东西能引起贝茜的注意。   这上头说到宁芙王后,说词倒是跟丽塔那时讲的差不了多少,身家背景不明,被国王在一次出游之时发现   并带回,很顺利地成婚生子,倘若有个被证实了的平民的原生家庭,就活脱脱是故事书里写的灰姑娘的现实   版。   贝茜一开始有些想笑,脑筋一转,忽然联想到自己,笑意便含在舌尖,出不到唇畔了。   倘若代换个身份,王后的经历……竟跟她有些相似。   都被带回王宫里来,都身份不明的,只不过她跟赫恩还远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而王后……她也不是血族。   肌肤触碰的感觉贝茜记得真真切切,吸血鬼不可能拥有人的体温。遑论她还亲眼看见王后拿起盘子里的点   心吃了一块。   当然,最直接的证据就是贝茜本身。   同类怎么可能认不出同类,血族的气息根本也与人类完全不同,对方是不是吸血鬼,打个照面就知道了。   贝茜脸上没有表情。   蜡烛的烛泪淌在烛台上,堆了薄薄的一层。而那指尖拈着的书页却是久久都没有再动一动。   她这边正想着事情,忽听得身后大床窣窣作响,回头去看,看见赫恩半躺半倚靠床头地,一双黑眸雾蒙   蒙,带着还未苏醒的睡意,但明明确确地是在看她。   “在看书么?”他道。   声音里带着低低的哑,他大概也觉得喉头有些涩,探身抬手去床边拿了贝茜没喝完的半杯水,喉结滚动,   薄唇便沾了亮晶晶的一层湿润。   贝茜点点头。   这么一番动作,赫恩早已清醒,黑瞳人拨去了雾便分外明亮,看看坐在地上裹着斗篷的一团,再看看并不   十分适合看书的两根蜡烛,掀开被子一角,道:“来这里看,伊丽莎白。”   而后又道:“叫维克托将房间里的蜡烛都点起来。不会打扰我睡觉。”   他话是这么说,但贝茜知道他浅眠,也本来不喜欢在很亮的环境里睡觉,拿着书本和烛台过去,烛台放在   床头桌子上,书本则跟着她一起上了床,都躺在赫恩敞开了的被窝里。   “我两根蜡烛就够了。”贝茜道。见赫恩还看自己,下意识摸摸脸,什么也没摸着,小手便放到他眼睛   上,遮挡了他的视线,“你睡觉吧。”   赫恩好看的唇便弯起来,伴以低低一声笑,倒是很配合地闭上眼睛,躺回床另外一边去,手臂却还搭在贝   茜小腹上。   贝茜这才转头又去看书,目光扫到方才翻到的那一页,被赫恩说话打断了的思绪又连接起来,看看那页纸   最后一段的两句话,说王后美貌常驻,疑惑又起,终于还是没忍住,趴在赫恩枕头边上,小小声问:“你睡了   吗?”   “没有。”赫恩道。   “书上说王后是国王从外面带回王宫的,没人知道她的家乡在哪里。”贝茜道,“是真的么?”   赫恩就又睁开眼睛。   倘若说他将醒未醒时的睡颜还有几分孩子气,此刻躺在床上带了慵懒的清醒模样便真有些不自觉撩人,拿   过贝茜手里的书来看了两眼,答道:“母亲确实不太提起她出生的地方,也从来没带我回去看过。”   “那你不知道了。”贝茜道。   赫恩不似承认也不似否认,捉了她的手慢慢地亲吻:“等你跟母亲再相处得久一些,可以自己去问她。对   象是你,她大概很愿意说。”   这么回答等于没有说。   贝茜越发觉得王后的身世神秘起来,倒是没有再问赫恩,待要再仔细想想,却觉手掌心酥酥地发着软,那   温暖的濡湿感顺着指尖一路上滑到脖颈上来。   赫恩亲得细致又温柔,是把握好了贝茜最喜欢的那个度,以往这样子亲亲她,都能诱得她主动贴前来要碰   嘴巴,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方知如今不仅仅香甜的血液能拐走个小吸血鬼,王子殿下的薄唇也能。   贝茜一点丁香给他勾得直颤,连书还拿在手里也险些忘记,凭着已经有过多次的经验,知道赫恩的亲吻会   在令她相当舒服的时候便慢慢撤离开去,留一点点意犹未尽的心痒,好让这点心痒再在下次引她这条鱼上钩。   这么亲着,一晃神她已经坐到他怀里来。   计算着该停下了,小小地喘口气,也果然感觉到那滚烫起来的薄唇的倏然撤离。   但下一秒,贝茜小身子便是一颤,始料未及地往后躲了躲,没躲掉揽在腰上坚实的手臂,衣服里兜着的两   团娇嫩给什么蹭了一下,也升腾起一层薄粉的热度。   她有些不知所措,红唇微微张着,一双碧眸汪了水,瞧着近在咫尺的赫恩的柔软黑发——从这个视角也只   看得见他黑如鸦羽的发——觉得全身上下都要热起来了。   按在床上的手便没停过颤抖,不知过多久,蓦地揪紧了被角,然后听见贝茜带点软颤、断断续续地   问:“不要再亲了……”   今晚维克托有些忙。   先是送了水给贝茜喝,寻思赫恩同贝茜睡下了能打个盹,不想半夜时分,卧房的门突然打开,殿下站在门   口吩咐要热水和毛巾。   他赶紧用手撑圆了要耷拉下去的眼皮,忙不迭应声是,却又被殿下唤回去,被丢了个包好的东西过来。   接在手里才发现是身换下的睡衣。   贴身侍从的睡意一下子随八卦之心的膨胀而“砰”地一声炸飞到天际去了。   这样的时间、地点和吩咐,再看看手里要处理的王子的私密东西,不难想象里头发生了什么,但凡有点想   象力,都能在小小一块颅内空间里开出辆王室高级大马车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维克托心理活动如是。   他当然分不出神去想赫恩为什么不干脆抱着贝茜去浴池里洗个澡,头脑热烘烘地飞奔去准备干净毛巾同热   水,再热烘烘地带着毛巾同热水回来交差,期间看见不明所以的男仆女仆,他那种“我掌握了王子殿下最新最   大八卦证据确凿但我谁也不能告诉嘻嘻嘻”的贱贱表情都快能脱出脸颊直接印在纸张上。   这张纸大概可以拿来辟邪。   将东西奉上给赫恩的时候,维克托已经不是维克托,是灵魂出窍呐喊八卦的空壳维克托,全世界都欠他一   个大喇叭。   赫恩看他一眼,面色有点儿怪,到底没说什么,接了东西关上房门进去,浸湿拧干了毛巾,靠近床上裹着   被子不知想什么的小人儿。   贝茜的睡裙有些往肩头两边滑,此时也懒得去计较究竟方才是谁扶了她的肩或不经意或故意地拉扯下来,   低头拉开被子去看捂住的那两团白胖,视力很好地看见上面分明添了些旖旎痕迹,只觉皮肤又发起烫,跟浸泡   在热水里一般。   赫恩离了她下床去的时候她没有回头看,分明还听到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这会儿感觉身旁的床垫有些下陷,知道赫恩坐下来,她扭头去看,先看见他送到面前来的毛巾。   拿毛巾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两个小小的牙印,那是已经经了片刻时间愈合过的,没再流血,像点了两颗小小   的粉红的圆点。   赫恩咬了她。   小心翼翼又缓慢地,添了许多柔情在唇齿间,撩拨得她浑身发颤,说话也说不利索。   她也咬了赫恩。   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次两次,最开始跟他亲亲嘴巴的时候也难免有个几回控制不住悸动与本能,神经激动   起来,小吸血鬼白白的牙便要伸长,寻求血液来安抚情绪。   殊不知越安抚,身体越是笼罩了薄粉地软绵绵。   贝茜接过毛巾,转回身去,小手往脖子下面慢慢地擦拭了片刻。   她这头清理着,也不觉得被赫恩揉搓的某处有多疼,想想他手上那道齿痕,到底忍不住又扭头去看他。   赫恩坐在床沿,原本便瞧着贝茜娇小的脊背,看她回头,弯眸笑道:“怎么?”   王子殿下真是漂亮。   微乱的黑发漂亮,眼下淡淡的飞红漂亮,随意拢上的新睡袍漂亮,那一说话的温柔情态更是要勾了人的魂   魄去。   他见贝茜的目光在自己脸上溜一圈,随后便往下放在了手背上,自然猜也猜出她心里想的什么,顺势坐得   更近些,看贝茜这样金发松散小脸发红的,娇滴滴一点嫩唇衔樱般可口,眸光便沉了沉,要立时抱过来只怕她   不肯,便抬手摸摸她的脸,温声道:“并不疼,天不亮就会痊愈了。”   贝茜就蜷了蜷藏在被子底下的脚趾,收回视线,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地,将毛巾换了一面叠起来,继续   擦拭,然后才道:“我也不疼。”   “但你怎么不先说?”她问。   这问题真是可爱。   赫恩看着她笑,末了想起什么,起身出卧房去,再回来时手里便又拿着一杯水。   贝茜正好有些口渴,看看裙颈里的肌肤擦得差不多,将毛巾给了他,两只手捧了杯子,咕噜地喝下几口   水。   “是不是也很舒服?”赫恩问她。   这问话要让外头的维克托听见,大概便能让侍从知道,比起他脑内开车,王子殿下这么平静而又自然地用   言语诱哄小姑娘才是了不得。   当然如果对象不是自家王子殿下,还是希望其他漂亮小姑娘不要轻易地就这么给哄走了。   贝茜用手背抹抹嘴边残留的一点湿润,听见赫恩这么问,跟之前给问一样也是认真地思考了下,末了觉得   他说的不无道理,还是诚实地点头道:“舒服。”   这样乖乖的小人儿真是惹人疼,赫恩抱了她,终于没再揉搓揉搓,因着方才拉开窗帘看过,再磨蹭下去不   睡觉,怕天就要大亮了。   贝茜不想睡,觉得胸前擦拭过的地方还有点湿,想下去换条睡裙。   她动作放慢了些,等从小书房换了裙子出来,床上的赫恩已经又闭眼睡觉,眼睫也安安静静不乱颤动,看   着像真睡着了。她才爬回他身边去,掀开被子窝在里头,无心看书,没奈何又将赫恩从前送她那个做工复杂的   小球拿出来摆弄了半个晚上。   天亮之前是赫恩在睡,天亮了之后贝茜本来想等得他起床,只是还没等到,因着昨晚那场闹腾,又或许躺   得多了精神松懈,便先裹着被子睡过去。   赫恩醒的时候她还有些感觉,蠕动蠕动想睁眼,给轻轻拍着被子哄了会儿,说不必起来,迷迷糊糊就随了   他,顺带还往床外面挪了挪,霸占他睡的那块地方。   贝茜不知道赫恩穿戴整齐出去之后在走廊上碰见了什么人。   赫恩看见一大清早便用了早餐闲逛过来的王后,微微有些惊讶,长靴踏过长廊到她跟前,轻声唤道:“母   亲。”   “贝茜跟你睡在一起么?”宁芙问。   赫恩一扬眉。   “这个表情真像你的小叔叔。”宁芙笑起来,“他这两天该到王宫里来了,但愿他来的时候弗雷德能够换   个时间拜访,你父亲并不擅长做和事佬。”   她看看走廊后头的赫恩的卧房,再看看赫恩,学他方才的一扬眉:“我又不是不让你亲近她。只是要你念   着她的名声……你想娶她么?”   赫恩抬手整理颈上勋章的动作便停顿下来。   周围人总喜欢问重复的问题,大概因为能够被重复问的问题都最关键。   所幸并不难回答。   他抬眼看着自己的母亲,五官在晨晖洒落中如精心描画出来的一般,沉默须臾,回答道:“想。”   他抬手用手背抵了一下额头:“王宫的事情传不出去,我不过想让她更依赖我些。在她面前,我永远没有   十成十的把握。”   “这样吗?”这回轮到宁芙惊奇,流露出几分对儿子的同情来,随即伸手抚了抚左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想   起来说正事,“趁她睡着,我想过去再看一眼。”   怕赫恩不肯,又道:“为你那十成十的把握也要让我看看。”   贝茜睡得正熟。   她睡梦中当然想不到赫恩去而复返,还带了宁芙进来看她。   被子不过搭到了胳膊下面,好在昨晚留的痕迹经过一夜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不至于在王后面前无意识地闹   个脸红。   被里裹着的小身子正随呼吸缓慢而有规律地起伏着,白嫩的脸颊藏了一半在被子底下。   宁芙对站在旁边的赫恩竖起手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尽管她儿子本来就没打算说话吵醒贝茜。   纤长的温暖的手缓缓下放,落在贝茜额头。   这个动作轻而快,放下去了也没见贝茜有什么动作,反而是宁芙一皱眉,抬眼看赫恩,眸中有些异样。   赫恩面无表情。   她不知在听什么,抑或读取什么,以一种外人完全不清楚的方式于贝茜身体里摸索了一番,最后眼见终于   要收回手,身体却是一僵。   贝茜轻轻动了一下。   本以为惊动五感敏锐的小吸血鬼,好在动完之后她仍闭目熟睡着,虚惊一场。   宁芙带着赫恩退出了卧房。   “我还以为原先那种感觉是错的。”直走出很远,屏退了附近的仆人,王后才若有所思道,“也差不到哪   里去。恐怕你有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她看看儿子,脸上笑意不知不觉淡了些:“贝茜身体里有另一个血族的力量。虽然她现在大概还不清   楚……他好像是把很珍贵的东西给了她。”   “他还活着么?”赫恩问。   “力量还活着。”   贝茜天一亮便睡着其实也算很明智的。   赫恩的床又大又软,然而今天她没能像往常一般一觉睡到太阳落山,还没到用午餐的时间,安娜贝尔便进   卧房来叫醒她,问有客人进王宫来,要不要见一见。   贝茜揉着眼睛坐起身,原本以为是丽塔,洗漱的时候听安娜贝尔提名字才知道来的竟是前些天见过一面的   夏洛蒂。   赫恩可能有预言的天赋。   他昨晚还提说倘若跟夏洛蒂出去玩要带上安娜贝尔,今天夏洛蒂便骑着马进城堡里来找她。   找她,据说是要兑现什么承诺。   “我不记得有什么承诺。”贝茜道。   她是真不清楚。当天说的话也不很多,跟夏洛蒂也不熟,哪里就亲昵到可以互相许诺的程度。   夏洛蒂先跑去见过王后。国王是一早便同赫恩一起出外去了的,暂时没机会见。同王后说过几句话,心心   念念着已经计划好了的出行,迫不及待又奔过来找贝茜。   她自来熟得很,对感兴趣的人向来是想交往便交往,觉得贝茜可爱得好玩,又想到当天说过要带贝茜出海   去看看,如今看海太远,出去逛逛总还是可以的。   夏洛蒂与王都的贵族圈子格格不入,自然不屑去参加哪个小姐的茶会,生意上的小事情已经不用她亲自操   作,回来王都这两天用她的话来形容是“闲得只能放屁玩”。   她跑回来看见贝茜的时候,贝茜正给安娜贝尔梳拢了头发,在低头穿鞋子。   纤颈上晃晃悠悠的项链坠子尤其显眼。   看清那是个流光的戒指,夏洛蒂的脚步下意识便慢了一拍,再看看贝茜,眸光便意味深长起来。   这样的情绪在贝茜抬眼望过来时便收敛得一丝痕迹也不露。   “跟我出去玩吗?”她问。   夏洛蒂的穿着打扮什么时候看都中性得很帅气,今天过来,她大腿上还别了把极粗犷的匕首,不知是怎样   说服了卫兵带武器进来,但也可见她虽不入贵族圈,跟王宫的关系处得却很不错,否则这样好的生意放在哪里   不让人眼红,没有大腿抱着,再精明的人也难做。   “带你去看我的店!喜欢什么随便拿,都送给你。”   贝茜不想要拿夏洛蒂什么东西,但夏洛蒂相当热情,末了说安娜贝尔也能够跟着出去玩一玩,这个理由倒   是无法拒绝,贝茜看看安娜贝尔,终归还是点头说了好。   出王宫的队伍便显得很有意思——夏洛蒂一声男装骑马在跟前走,周围有她自己的护卫,都簇拥着那辆载   了贝茜与安娜贝尔的马车。以往最前头都是赫恩的位置。   贝茜跟夏洛蒂还不熟,出来这一路上说的话还没跟赫恩待几分钟说得要多。   夏洛蒂并不管,骑马渐渐落到了队伍中间,为的就是时不时哄贝茜说两句话。贝茜不说话的时候还有安娜呗尔应声,总不至于冷场。   归根到底闲得发慌的这位不过就想找人解了口舌上的烦闷,但同已经很熟了的安娜贝尔比起来,贝茜显然更有挑战性些。   王都里头其实还有个比贝茜更有挑战性的,奈何夏洛蒂与他三观个性都不合,前不久还给捏过手腕,并不想自讨没趣。   但人显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   离开王宫还没多久,正要改道往王都东面去,在分岔路口远远地便看见一队黑漆漆的森严人马迎面而来,   看样子是要自这条道前往王宫。   夏洛蒂只一眼便郁闷地变了脸色,飞快拽了缰绳想要掉头,却不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还是被人一转脸便看得清清楚楚。   更要命的是,为首那个银色头发的男人在盯了这个方向几秒之后,果断打马加快了行进的速度。 第54章   希里兰德从发现夏洛蒂到出现在她跟前,似乎不过一眨眼间的事情。   将军骑马的身姿分外飒爽,斗篷下绷直的腰身与加紧马腹的长腿线条都无比明显,又有那张漂亮脸蛋的加   持,什么时候看都很迷人。   夏洛蒂不这么想。她现在如临大敌,板着一张脸,碍着人到了跟前不说话很不礼貌,才不情愿地扯了扯嘴   角打招呼:“好巧啊,弗雷德。”   希里兰德的视线从她脸上一滑而过,多停留一秒也不曾,似很保持着他平日目空一切的风格,但倘若夏洛   蒂没有偏移开目光去看别处,马上就能发现他在盯着身后那车门紧闭的王室马车看。   仿佛能透过车身,直接用眼神就捕捉了藏在里头娇小的身影。   他不出声,正跟安娜贝尔一同坐在车里的贝茜也听见了夏洛蒂那声公式化的招呼,扣在项链坠上的手一僵,   垂敛了眼睑,流露出两分不自在来。   假如事先知道出来要碰见弗雷德,她宁肯待在王宫里。   安娜贝尔注意到贝茜的小动作,面上不动声色,暗中却分了一只手去摸裙袖。   “去哪里?”希里兰德问。   他的士兵们此时都围拢上来,黑压压的一层,就算想跑也跑不出去,少不得要客套两句。   “带伊丽莎白出去逛一圈。”夏洛蒂道,“你这是要去王宫?不挡你的路,先过去吧。”   她这么一说,希里兰德便清楚了:“赫恩不在。”   “啊?”   “国王昨天回到王都,赫恩大概要陪他出巡一整天。”苏醒没苏醒的希里兰德记忆力都很好,知道赫恩的   习惯,推断得也没有错误,这会儿再看那始终安安静静的马车一眼,冷漠漠道,“不去了。”   夏洛蒂顺水推舟,抬手一指:“也好,你走这边,我走那边,互相不挡路,有话下回再聊。”   咧嘴一笑,一口牙洁白又整齐,显得相当有诚意。   只是她这模样在不知多活了她多少年的吸血鬼眼中就变成十足滑稽,希里兰德面无表情,却不知是不是心   里已发了一声轻蔑的嗤笑。   然后听见他道:“可以一起。”   夏洛蒂又“啊”。   这回还没有啊完,弗雷德已经调转马身,居然还回头再看她一眼:“走。”   于是夏洛蒂原本可以领着小姑娘玩的一整天变得相当不痛快。   有将军保驾护航的路途安全自然不用担心,但路边女人们的频频注目与窃窃私语很烦人,尤其在发觉好似   是弗雷德带她自己去她自己的店之后,这种不痛快就写在了夏洛蒂的脸上。   “或许你可以再往前走出个几百米,弗雷德。”她不满地甩了甩马鞭,“我不想明天听见大街小巷传的是   我跟你的绯闻。”   希里兰德没有说话。   他并不能算是个很耐心的吸血鬼——按捺了这样久还把贝茜放在赫恩身边已算是难得,但无需容忍夏洛蒂   的碎碎念,抬眼望过去,眸中冷锋便令得她倏然噤声。   回来这一趟,弗雷德凶了不是一星半点。夏洛蒂心想。   马终于慢悠悠地停了。   面前是一家珠宝店,门店装饰得金碧辉煌,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贵族打扮的一男一女正在里头挑选首   饰。   “我们到了,伊丽莎白。”夏洛蒂翻身下马,两三步走到马车前,颇有绅士精神地去替车里坐着的两位女   士开车门,笑眯眯道,“看看喜不喜欢?”   贝茜一路都没说话,这会儿车门“刷”一下打开,阳光倏然照进来,她没来得及遮挡眼睛,给灼得下意识   往后面一躲。   安娜贝尔抬手替她掩了一下,低声问:“要打伞么?”   贝茜慢慢地适应过来,摇头说不用,起身扶着门框想跳下马车去。   跟前递来一只戴皮手套的手,夏洛蒂方才看到她给太阳光照得眯了眼睛,现在便抬着另一只手帮她挡着   光,笑道:“怎么在马车里也不打开窗户?”   贝茜不习惯给别人碰,但看看夏洛蒂脸上的笑容,犹豫一下,还是慢慢地伸了手过去,被她轻轻合拢手指   握在手心里。   从马车跳下,一抬头先看见的不是珠宝店亮晶晶的招牌,而是骑在马上的弗雷德的脸。   上次在丽塔家睡着了的那次不算,如今是希里兰德苏醒之后她同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见面。   希里兰德一直在看贝茜。从她下马车之前便盯着,面上仍是冷若冰霜的弗雷德式表情,握缰绳的手已经不   知不觉捏得异常紧。   贝茜也在看他。   但她想必并不喜欢这张脸,更不喜欢他看她的眼神,不过短暂视线接触便转开头去看后面下马车的安娜贝   尔,小声同内务官说些什么话。   她看他时真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了。   虽还存了点本能的警惕,但因之前做过确认,希里兰德也一直没动手,她也不至于看见他就想着要逃跑。   这令希里兰德有些想起从前的日子来。   她怕归怕,眼里总只有他一个。   这么瞧着她的背影,不知道第几次起意要干脆过去掳了她上马背扬长而去,将那小小的一团摁在怀里揉   捏,再低头在她脖颈咬一口才甘心。   但希里兰德不能。   吸血鬼时的他行事无所顾忌,然而他现在换了一副人类的躯体,跟拖着残骸行走没两样。   力量也不在他身上。   他要忌惮的东西太多。   希里兰德面色越发地不好看起来。   夏洛蒂那头没有觉察,可围在他身侧的士兵们个个看得分明,也不知怎么就惹得将军不高兴,个个战战兢   兢。   然后希里兰德看见贝茜打量打量珠宝店,跟夏洛蒂说了一句话,不知夏洛蒂回什么,竟惹得贝茜睁圆眼   睛,随即笑起来。   希里兰德一怔。   她笑的时候仿佛花一下子全开了。那碧眸弯着,里头活泼泼的神采在面对他时从来不曾有。   贝茜原来在想,贵族家做生意原来也无非是珠宝首饰样精致又昂贵的东西,直到夏洛蒂一展手臂,站在珠   宝店门口无比豪气又再自然不过地道:“这一条街都是我的。喜欢什么都归你。”   一整条街可有超过十五家门店,且不论她在本国别的城镇、在海外都还有生意,光在这样好的地段挣钱收   入都令人咋舌。   夏洛蒂有钱的程度有些超过贝茜想象。   而贝茜这边想着,另一头的士兵们看见将军出神盯着这一处,手上渐渐松了力气,也跟着悄悄出一口气。   虽然不知为什么这样短的时间里他情绪变化这样迅速,不发怒总归还是好事。   希里兰德有一瞬间的恍惚。   他忽然想起些他自己记得、贝茜却永远不可能知道了的事情。   他怀里抱着她,她一动也不动,黏腻又冰凉的血从她身上淌到他怀抱里,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往下落到土里   去。   不知道要带她去哪里。他竟也有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   前路这样宽阔,唯独他一个人无处可去。低头问贝茜想去哪里,问十遍、问一百遍,再没人回答他。   “她死了吗?”有人这么问。   问他的人连个全尸也没落下。   那灰暗记忆里的伊丽莎白乖乖待在他怀抱里,永远不会再逃跑,但没有呼吸,不会哭泣,也永远永远……   不会像现在这样笑了。   “伊丽莎白。”希里兰德道。   他这一声有些吓到了正在跟夏洛蒂说话的贝茜,一瞬间令她以为希里兰德就在身侧,马上收了笑容警惕地   望过来。   实际上她以为的跟事实也差不了多少。   四目相对之时,贝茜就觉得弗雷德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似带着灌了无限绝望的湿润泪意,但不过眨眨眼   睛,下一秒看见的就仍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冷蔑,甚至于用力过猛,好像在瞪她一般。   贝茜没有说话。   夏洛蒂不想弗雷德凶了她还要凶人家小姑娘,极仗义地往前一步将贝茜护在身后,依稀有些能品味出赫恩   喜欢贝茜的一部分缘由来——任谁护着这么个小东西也能生出点成就感同正义感,即便身高一米五也顿时有了   一米八的气魄。   爽。   “你这么凶做什么?”夏洛蒂眯眼道。   希里兰德并不经常失控。他失控不过因为想起些很不好的事情,控制情绪很快,一晃神便压制了躯体的微   微颤抖,甚至要托夏洛蒂的福,因为看见她这样护雏一般护着贝茜,反而激起他心里本来就强烈的独占欲来。   眼前的是活生生、仍旧属于他的伊丽莎白。一颦一笑都无比熟悉,盖了他的印章。   希里兰德缰绳一放,踩着马镫翻身而下。   夏洛蒂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第55章   她这下意识的紧张可能有些过了头。   那雪一般发色的将军下马之后,不过站在原地,将马交给身后士兵管着,望着这边冷冷道:“还想站多   久?”   他这话问的是贝茜,但贝茜并不回答。   她不过移开眼睛去看旁的地方,因为被他盯着,心里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夏洛蒂抬起下巴睐希里兰德一眼,驳道:“这是我的地盘,她想站多久就站多久。”   “是吗?”希里兰德弯唇冷笑了下,瞧见贝茜身旁的安娜贝尔也是一副带了警惕的表情,倒好似全世界都   要拦着护着不让接近本就属于他的人,好整以暇道,“那就让她在这里晒腻了再进去。”   夏洛蒂闻言,马上回头去看贝茜,果然瞧见她抬手在额上挡着阳光,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灼眼的亮,细细的   两道眉都蹙起来,一时语塞,随后再度伸了手过去在贝茜头顶遮挡着,侧头在她颊边道:“走吧。”   贝茜抬头来看她时,她就弯了一双眼很爽朗地一笑。   然后转过头去,仗着跟希里兰德还隔着点距离,扬声道:“我偏不!”   “弗雷德就是这种性格,讨厌得很。”夏洛蒂一边提防希里兰德过来捶自己一边带贝茜分开旁人走进珠宝   店去,不忘了走快几步赶在小东西跟前扶门,有店员要上来帮忙,被她飞了个眼神遣开去。   见贝茜不说话,似也有些因希里兰德而不悦的样子,夏洛蒂倒是放轻了出口的力度,“但他从小就这样,   我跟赫恩都已经习惯了。不必害怕他,你的王子殿下不在,我会保护你。”   看她豪迈的气势,一时间比个男人也不为过。   贝茜早放下遮挡着太阳的一双手,听见这话越发觉出夏洛蒂的有趣来,小脸上透出点儿笑意,正要说谢   谢,忽觉脸皮一紧,已经是给不知何时伸过来的夏洛蒂的手轻轻掐了一下脸颊。   “果然很嫩。”夏洛蒂享受得很,收手回味了一下,笑道,“我是无论如何没有这样好的皮肤了。”   她本来不是爱涂脂抹粉的女人,出海做生意在船上住惯,每个毛孔都盛满阳光与海风,要让她保养肌肤跟   留长头发一样难受。   自然了,摸摸小姑娘脸蛋她还是很喜欢的。   “想必赫恩已经给了你许多好东西,不知道我这里的你能不能看上眼。”夏洛蒂一招手,高高柜台后面候   着的老先生便扶着眼镜弯腰摸索,摸出个小盒子,忙不迭送过来。   打开一看,黑绒布上躺了条橄榄叶样的发饰。   “送你。”   贝茜不过才看一眼,话也没来得及说,便见身旁人雷厉风行地替自己做了决定,转眼间那盒子已经拿下去   叫人包好,交由安娜贝尔保管。   这么算一算,贝茜很能称得上个小富婆了。   赫恩给的宝贝不知能买几个城镇,卡特又给,丽塔也送过漂亮衣服,如今夏洛蒂见了她还是尽送值钱玩意   儿。   她偷偷转过头去照店里的镜子,分毫不觉得自己长了张令人送礼的脸。   “不用送我……我只想跟你出来逛逛。”贝茜道。   周围都是熟人的时候,她就更喜欢热闹一些,得了夏洛蒂一声“当然可以”的应允,便在店里绕了一圈看   来看去,实在对珠宝不感兴趣,提出想去其他的店子里看一看。   只是转过身去,她脸上的雀跃就收敛了些,因穿黑军装的某个人在门口站着,迈向门口的脚步堪堪停下   来。   希里兰德在外头直站到贝茜进店里,才摘了手上的皮手套别在腰带,慢慢踱到店子前。   马靴踏着地砖,很清脆的声响。但都淹没在周围往来的人声里。   他没有进店里去,知道贝茜不自在,也知道就这么个地方,她插上翅膀飞不出去,静静看着倒还避免再有   方才的失态。   “是弗雷德将军呢……”   有女客在后头兴奋地窃窃私语。   虽看见周围有士兵候着,但将军挺拔颀长的身形实在是道养眼的风景,看看又不犯法,便都凑近来偷偷摸   摸地看,你推我搡,想找个人叫一声,让希里兰德回过头来。   大概心里话说得大声了些,还未等推出那个倒霉鬼,便见挺立着的冷肃男人转头往这边瞥了一眼。   这一眼里的寒意威力太大,登时令得一干人鸦雀无声。   阳光好似一下子没了温度,冷飕飕瘆人得很。   希里兰德漂亮的眉目都拢了一层寒霜。美出种逼人感的五官此刻更是透着难以言说的凌丽,小姐们精神一   振,正要好好欣赏,便听得他开口道:“好吵。”   再以眼神一示意,士兵们便都围拢过来,未拔佩剑,却已是隔绝了小姐们上前来搭话的心。   轮到贝茜想出来逛逛其他店子这会儿,外头都削出了一圈的空旷,没人过来自讨无趣,夏洛蒂其店里的生   意也少了一半。   “弗雷德!”夏洛蒂开门出来,很不悦地嘶一声,“你又赶我客人!”   希里兰德没有说话。   他个子太高,她穿着带跟的男款长靴还是差他头顶一截,想想上回在王宫被捏得生疼的手腕,再看看赫恩   并不在这里,无人做和事佬,她到底只是面带微笑地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他让步,这里有人要出去。   “早晚锤爆你狗头。”夏洛蒂低声道。   希里兰德也不知听见没听见,仍然是那副冷脸,不过看贝茜一眼,终归往旁边让出块位置。   贝茜从他身旁过,这回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小吸血鬼的金发在有光的地方尤其亮眼,发尾都闪出剔透的柔泽,快快地走过去,带起一阵小香风。   希里兰德忽然想起他从安娜贝尔手中接过她,她一缕发勾了他军装扣的画面。   眸底蓦地泛起一点柔软来,随即给冷冷的锋芒席卷了,迅速得难以觉察。   贝茜带着安娜贝尔逛的时候,希里兰德便一直跟在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看见她伸出小手去,让夏洛蒂喷了一点点香水,手腕放回鼻子底下去闻时却是摇了摇头,拒绝夏洛蒂再   送东西的话。   夏洛蒂还有间做糖果的店,深得小姑娘喜爱,果然贝茜看见糖浆在锅里熬着便凑过去,也不说要吃,一直   看到糖浆凝固了给挖出来,在案板上切成一块一块。   她从前也爱这么看。   在宅邸关久了难免要闷,即便没有宴会的夜晚希里兰德也会带她出去散散心,她就坐在很高的树上偷偷看   围着篝火跳舞的普通人。   只是看着,并不像现在这般靠得很近。   她离人类越来越近……近到熟一些都能握到她的手。   希里兰德这么想的时候,夏洛蒂已经带贝茜转悠到了另一家新店面。   “都是现下贵族小姐喜欢的品种,可爱吗?”   夏洛蒂从笼子里抱出只颤颤的小狗。奶声奶气地,不过一个男人巴掌这么大。   居然还开家宠物店。产业链未免拓展得太广了些。   她看贝茜方才什么也不要,见的这两回面话也并不多,猜想宠物还是能博些小姑娘的喜爱,撩了一下小狗   短短的尾巴,送到贝茜跟前来。   “给你带回王宫养。”夏洛蒂道。   贝茜还没说话,冷眼旁观的希里兰德便低低开口道:“她不会要的。”   音量不大,只让身旁的一个士兵听了去,有些诧异地转脸来看,又怕跟将军对视,想想还是当无事发生。   贝茜看看那小狗,犹豫一下,伸手过去想摸摸。   伸到差两个指节的距离,小狗突然打个响鼻,似闻见什么,嗷嗷地叫起来,扭动着要从夏洛蒂手里挣脱。   贝茜就不摸了。   她想到很久以前跟女伴逛夜市,在外地商人摊上看见的那只小狗,往后退一步,缩回手去:“我不要。”   声音也有些低落。   希里兰德默默瞧着她。   但他没瞧多久,脸上表情便一变,瞎子也能觉出他是骤然不悦起来。   不悦因为缓缓靠近的马蹄声。   这年头哪个有权势的人出门都是大张旗鼓,尤其王室,总免不了还要带个描了纹章的旗或马车。   士兵在行礼。   夏洛蒂自然也看见骑马过来那黑发的男人,把小狗放回笼子里,直起腰身眯眼啧了一声:“今天怎么这样   热闹。”   忽想起什么,再去看弗雷德,又是换了种看好戏的表情,客人减半也阻挡不了升腾而起的兴奋,这兴奋令   得她心甘情愿向来人做个行礼的手势,显露出笑眯眯很欢迎的表情。   那人不多时便到了跟前,连个正眼也没给弗雷德,径直看向众人包围着的贝茜,和颜悦色道:“小贝茜,出来玩怎么也不叫上叔叔?” 第56章   卡特一来,气氛就有点微妙的变化。   同总是一身军装的王子将军相比,这位亲王显然很懂得自我打点,一身骑装英挺又优雅,腰带束紧脊背挺   直地坐在马上,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气势。   但说话时面上简直好颜色极了,旁若无人地逗贝茜,仿佛周围站着的人都是空气。   夏洛蒂觉得赫恩是只披了温柔皮的狐狸,此刻见到卡特才想起,王室还有一只大狐狸,正在跟前骑马。   可惜并非所有人都买卡特的账。贝茜就不买。   她给卡特亲亲热热地叫了名字,面上没什么变化,抬眼看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夏洛蒂前两天进王宫见了赫恩,今日又约出来你,连将军都带上一起玩,唯独不待见我。”卡特抚摸抚   摸马头,似笑非笑道,“很伤我的心。想想还是要过来见你一面心情才好些。”   夏洛蒂猝不及防背了个锅,颇有些想笑,抱臂道:“送到您宅邸上的礼物可是头一份啊,亲王。”   说下去都尴尬,两边又不傻,互相调侃后便很适时地住了嘴。   “我今天正好有空,跟你们一起逛逛怎么样?”卡特问。   实际上这么问不过例行公事,下一秒他就从马上下来,让不相干的侍从们都退远些,慢悠悠走到贝茜跟   前,微微俯身去看她,只觉几日不见,小东西给滋养得越发娇美,唯独不爱对他笑这一点很不好。   她总愿意对赫恩笑。什么人见了他的侄子都觉得是个好的。连他不喜欢的人跟他侄子都能成很好的朋友,   真有些不公平。   亲王微笑得便有些刻意,唇角一瞬间分明绷得很直。不知旁人看没看见,反正他并不在乎被人看见。   “原本要进王宫见见我哥哥,出发之前料想他一定闲不住,果然一大早就带着赫恩出巡去了。”他一面说   话一面伸过手来,看着是想摸贝茜的脸,轻声细语道,“所以赫恩今天没能陪你,但——王储就是这样,对不   对?”   贝茜早在他手伸过来那一刻便不喜欢地将头偏了开去。即便她不躲开,卡特的手也碰不到她面颊。   因为他手腕下一秒便给旁边冷飕飕伸过来的另一只手握得牢牢,想动半分也不能。   手骨的疼痛传递得很快,令卡特眉头一动,扭脸去看身侧站着的男人,不怒反笑起来,一时间要叫人将他   眼里盈盈的笑波都看作真心实意。   而夏洛蒂早在希里兰德出手那一刻便将贝茜与想上前来解围的安娜贝尔拉到一旁,熟练得仿佛这种举动已   有过多次,就差握一把看热闹必备的小零食。   “我就知道又会斗上。”她按低了贝茜的头防止误伤,津津有味地瞧着两个男人在她店门口对峙,完全不   想上去拉架——唯一会劝两句的赫恩不在,这两个搞不好要直接打起来,“看习惯了就好。”   兴致很高的夏洛蒂在不经意瞧见安娜贝尔有些复杂的眼神时才后知后觉反应出点什么,低头看正安安静静   站在身前的贝茜,情绪也跟着复杂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卡特问。   希里兰德倘若换在还是吸血鬼的时候,恐怕能直接捏碎了他的腕骨。   现在这副身体真的没用。   当着这样多人的面也不能真动手,面对卡特的质问他不说话,沉默僵持片刻,将手甩开去。   “他们经常这样,为什么?”贝茜问。   夏洛蒂在发呆,下意识点头,慢了一点回答,然后听见安娜贝尔开口道:“弗雷德大人跟亲王是许久的矛   盾了。”   然而谁也没说明白矛盾到底从何而起。   “他们两个都觉得对方虚伪,也做过好些互相伤害的事情,一来二去,想和谐也和谐不起来。”夏洛蒂一   摊手,“没赫恩调解大概早到了见面就拔刀的地步。”   有些话不能在这样多人的场合说。   夏洛蒂跟贝茜也不非常熟,因而并没有提及当初这两个男人第一次打架,为的就是弗雷德冷冷戳出一   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肖想王位”。   赫恩在场,她也在场,气氛就变得很尴尬。   一通混战下来两个人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   随着年龄增长,这种矛盾变本加厉,而今还能将场面控制得这么好实在是不容易。   “真可惜,今天还想带你好好玩的。”夏洛蒂道,“有他们在,恐怕出了看一场打架什么也做不了。相比   之下赫恩明显好得多,对不对?”   贝茜就“嗯”了一声,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这边说着话,那厢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已经是剑拔弩张,来条□□引燃当即就能炸。   希里兰德出手无非是不喜欢卡特碰贝茜,这种情绪透过本能的身体反应表现得这样明显,心眼再大的人思   考思考都能觉察,何况卡特。   亲王的脑筋比预想中转得还要快一些。   他这会儿慢条斯理拧转一下被希里兰德捏过的手腕,余光探去看贝茜,又转回来对上那淡漠的灰眸,笑容   里的挑衅不言而明,偏偏不出声,一直看到希里兰德危险地眯起眼睛,才慢腾腾凑前去,在他耳畔道:“护   她?她才不需要你。你这样肖想赫恩的小东西,赫恩知道吗?”   希里兰德蹙着眉往旁边站开,本不屑同卡特废话,听了这么一句觉得果然是废话,轻蔑地笑一声:“求而   不得才叫肖想。”他似想起格外有趣的事情,倒减了两分面上的寒霜,笑容和煦起来,“像你这样才叫肖想,   亲王。”   卡特的假笑终于消失,取而代之是发怒前的无比阴沉,好似暴风骤雨来临前的天。   这样的表情显然真实许多。   最后要不是夏洛蒂嗅到开打前的危险气息,捂着仅存的一点良心和怕店铺被砸的担忧冲上来当和事佬,恐   怕真要闹出一次王室与大臣开打的丑闻。   当然,置身事外的话夏洛蒂很乐见。   但这么样恐怕又要牵扯出贝茜来。虽然她什么也没做,全要怪乱动手脚来摸她脸的亲王,但事情传出去谁   都会关注女主角。   “放在城堡里也不是没有道理。”夏洛蒂道,带着贝茜分开卡特与希里兰德,招手让人唤马车夫,临了拉   过安娜贝尔耳语道:“赫恩要想安心,还是将她看紧点好。”   “殿下自然有他自己的主意。”安娜贝尔微笑道。   这一天也不能好好玩,只得提前回王宫去。   贝茜上车的时候谁也没看,踩着脚踏一低头便进了马车,外头这样乱糟糟,她倒忽然想起赫恩来。   想赫恩,还因为心里头不知怎样冒出来的不舒服感,不同于被希里兰德情绪莫辨盯着的时候,这种怪异来   得快去得也很快,若非还摸着陡然加速的心跳,自己也要以为是错觉。   “我们先回去。”安娜贝尔在马车外同各位大人物道别,末了回到车上,将门紧紧关闭了,才去拢一拢贝   茜的头发,低低叹出一口气。   “你为什么叹气,安娜贝尔?”贝茜问,“因为我没劝架么。”   希里兰德同卡特闹得那么凶,她一句话也没说。   安娜贝尔就笑着摇头,笑完垂眸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们两个。不过觉得……这种平衡总有一天会打破   而已。”   贝茜前脚走,希里兰德后脚便跟着离开。   夏洛蒂正愁如何应对给希里兰德落了面子的卡特,却不想卡特压根不必她来安慰。   亲王面色不善地在店里转一圈,抱走了那只原本要送给贝茜的小奶狗。   这么样,外面小心翼翼隔着一段距离围起来在看热闹的吃瓜群众总算也有了散去的时候。   都是些吃饱了就上街买东西当消遣的太太小姐,爱美之心与八卦之心都很强烈,奈何隔得太远听不见说   话,不知亲王如何跟将军起了冲突,但也算给茶余饭后添了点谈资,这会儿还能一边猜测一边提着裙子回家。   其中一位小姐给旁人挤着,身子不自主往旁边歪倒,不小心撞到个黑衣人的胳膊,也不道歉,甚至没抬眼   看看撞到什么人,抬手拍拍胳膊上的布,道一声“等等我”便赶着去追同伴。   不知这样无礼算不算得上是好事。   那位小姐跑开后,罩在黑袍底下的高大男人缓缓抬手,将头顶兜帽拨开了一点。   露出的半张面孔上有很长一道刀疤,从鼻梁一直蔓延到下颔,爬虫一般黝黑狰狞,令人全盘忘了注意他本来模样。   他在看马匹离去的方向,马上的人越来越远,几乎成了个黑点,还在看。   末了见那刀疤皱一皱,却是他无声笑起来,把兜帽拉回去,转身之时低低地道:“有意思。” 第57章   国王跟王子到傍晚也没有回城堡。   “王后,需要先用晚餐吗?”安娜贝尔双手搭着,微微欠身问。   宁芙正坐在高大明净的窗户前,趁太阳还未没入地平线,借了余晖在看书。   长裙的裙摆仿佛铺了层浅淡的还未缀到夜幕上的星光,动一动便分外好看。   她看的是本旧书,黑封皮都微微卷边,纸页上记述的故事倘若念给贝茜听,贝茜一定不觉得陌生。   是她之前从赫恩那儿读到的民间故事集子,里头还写到吸血鬼,半真半假,对于个真正的吸血鬼来说不过   看着有趣,无聊时解解闷罢了。   不想王后也喜欢,看得相当投入,安娜贝尔走近问话,她看完最后一行字才抬起头,笑道:“不着急,等   他们回来再说。伊丽莎白在干什么?”   安娜贝尔不说,宁芙也半点不过问贝茜的吃饭问题,白天贝茜从外头回来,倒是叫了她一起喝茶,不知是   不是照了赫恩的嘱咐,给她茶杯里装的白水,说了一会儿话,看她犯困便让回去睡一觉。   算着现在应该是睡醒了。   “才睡醒没多久,回西塔的房间去了。”安娜贝尔道。   “你顾着她,还要打点赫恩的大小事,未免有些辛苦。”宁芙想了想,问,“需要找个人帮你么?”   安娜贝尔笑着婉拒了:“伊丽莎白小姐并不娇气,伺候她很轻松,我也愿意陪着她。殿下那头您也是知道   的,很多事情亲力亲为,我做的不过是传话的工作。”   “当初是你主动说要到伊丽莎白身边去的。”既有人在旁边陪着说话,宁芙也就合上书本,从椅子上站起   身时伸了个缓慢的懒腰,饶有兴致道,“为什么?”   窗外的最后一抹夕阳也沉进地下重新攀爬另一半漆黑的天际,有女仆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将四壁的蜡烛   都点亮,屋内反而成了白昼一般。   安娜贝尔接过其中一个女仆送来的薄绒披风替王后拢上,一面低头系带子,一面再自然不过地答道:“我   知道殿下信任谁。如今也知道他心里在乎谁,替他好好守着是我的本分。”   宁芙就沉默须臾。抬眼凝睇半点儿不改脸色的安娜贝尔,到底是笑叹道:“有你在王宫,赫恩提着一百颗   心也都该安安稳稳地放回肚子里。”   但这么看着内务官。她倒想起件事情来,笑容收敛些,低声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安娜贝尔手一顿。知道王后在问什么,眼睫颤抖一下,到底坦然道:“还有两天。”   “你一年里也只要一天的假期。”宁芙抬起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次提前出去吧,也好多些时   间准备。”   安娜贝尔受了王后的这份安抚,面上还是平静的,将系带打了个结便退开去:“一天够了。仪式是留给活   人的,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   棋子落到地毯上。   像拂了颗石子入湖,奈何地毯长毛太厚,实在发不出咕咚一声响。   一只小手伸过去将那无意弄掉了的黑棋捡回到棋盘上。   棋盘布着已经能见着结局的一场厮杀,白国王无力回天,只有给吃掉的宿命,但因为是自己跟自己下,输   赢没有意义,也就无所谓什么精彩不精彩。   棋子如伶人,伶人是她自己,演来演去打发时间而已。   贝茜把跳过一次楼的黑棋移动到斜上方,干脆利落结果了白子的国王。   “看起来下手软绵绵,其实凶得很。”赫恩曾经这么说。   是在他得了空陪着她下棋的时候,安娜贝尔在一旁看,觉得这两个人一来一往,下手跟猫互相推一样软,   就笑着说赫恩不必刻意让着贝茜。   但其实最初那次赫恩让过棋,知道贝茜不喜欢之后便再没有留过手,因而贝茜并不经常赢,往往开头走得   很好,忽然一下就给他将军,输则输,胜在好玩,她也开心。   “是不是,伊丽莎白?”王子殿下笑道。   贝茜转头去看窗外。   繁星璀璨,早已过了吃晚饭的时间,不知赫恩是否要到深夜才能赶回来。   国王跟王后既回了王宫,她想还是不要经常去赫恩那里睡的好。   安娜贝尔去服侍王后用餐,仆人们也知道贝茜的喜欢,远远在卧房外面侯着,房间里安静极了。   她正要将视线从外头黑黑的天幕收回,忽觉眼帘里什么东西一闪,很快地从窗边一掠而过。   贝茜扔了棋快快地走过去开窗,但窗外什么也没有,唯独远处有个渐飞渐远的鸟的影子。   那鸟的羽毛与黑夜同色。   她眉头一蹙,往空气里嗅一嗅,隐约感刚才一瞬间闻见空气里有一丝很熟悉的气息,一忽儿就消散在风   里,无论如何找不着,只能作罢。   然后便见她视线一动,探了头去看下面,一双静湖般的碧眸泛起些亮亮的波澜,陡然精神活泼起来,手脚   并用地爬上窗台,整理整理裙摆,干脆脸朝外在窗台坐着。   下面缓缓踏进中庭的队伍,领头那两个男人正是国王同赫恩。   行路一整天,众人分明还是神采奕奕的,跟在国王父子身后,步伐迈得整齐又有力。   赫恩正同亲卫队队长格林说话,做了一个什么手势,随即见格林点点头,转身绕过队伍倒回反方向去,似   才回来又要急匆匆地出宫一趟。   贝茜眼珠子跟着赫恩走,倒也觉出几分胜过自己跟自己下棋的趣味来,两只小手抱了膝盖,缩成一团,看   得津津有味。   难怪丽塔喜欢暗戳戳地偷看弗雷德。总面对面近距离接触着,偶尔换个新鲜的视角也很有意思。   但下一秒,贝茜就被抬起头来往这边的赫恩发现了。   他往西塔看的动作大概已经成了习惯,从前贝茜不跟他一个房间睡,外面回来总要望一眼,这回是已经知   道贝茜才逛了一个上午便带着安娜贝尔回来,不想她又跑到西塔楼去,目光一滞,随即便有些失笑。   王宫内外通明,那小身影看得清清楚楚。   “看什么?”   儿子突然笑起来,自然惊动了旁边走着的老父亲,国王顺着赫恩的视线抬眼去看,两道原本长而英气眉毛   就成了蚯蚓:“仆人呢。”   “她喜欢这样,由她去吧,父亲。”赫恩道。   不用他说,国王也知道是赫恩默许过了的,否则城堡里任何一个人看见也要请贝茜从那样危险的地方下   来。   这也惯着。   他这么想着,人已经是进了王宫大门,再看不着贝茜,跟在后面的侍卫们也各自散去休整,走着路的便剩   下他同赫恩两个人。   国王沉默了一下,突然开口问:“我听你母亲说,你有娶她的意思。”   赫恩“嗯”一声,不假思索:“是这样。”   “你真敢啊。”   老父亲这一声感叹听着不像嘲讽,也不像钦佩,平淡淡地说出口,似无感而发。   “我的婚姻由我自己做主,这是很久以前就同父亲您确认过了的。”赫恩道,“现在也还不到时候,总要   给她时间适应。”   “你母亲没意见么?”国王问。   “她知道我想要什么。”   哪里生的是儿子,简直一块钻不出孔的钢板,八面不透风,要挑刺也无从挑起。   赫恩见国王又沉默,眉目间明显有了松动意思,弯眸笑起来:“您也知道我要什么,父亲。”   赫恩不知道贝茜坐窗台上是不是在等他。但那娇小的一个身影,光安安静静在那里坐着便很令人安心的   了。   餐前他找了安娜贝尔,自然很快便知道今天贝茜被夏洛蒂带出去玩却那样早回来的缘由。   安娜贝尔说的都是实话,唯独省略了亲王想摸贝茜脸才跟将军起冲突的细节,末了道:“担心事情再闹   大,就先带着小姐回来了。”   赫恩若有所思,没有过多评价,只在安娜贝尔转身离去之际叫住她道:“这两天不必你亲自服侍伊丽莎   白。父亲已经回到王宫,我有更多的时间陪她。”   内务官淡淡一笑,道了声好。   赫恩陪着国王同王后用过了晚餐才起身前往西塔。   走到半路,还未来得及过桥,跟在后面走着的维克托便见殿下突然止住了脚步,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等了   一下也不见动弹,正要上前几步问问,却见赫恩转过头来道:“先去浴室。”   奔波一天,他身上难免沾些尘土,贝茜身上干净,倘若一抱,灰尘同细菌就都到她那里去。   那卧房的窗台上已经不见了贝茜的身影。   这么着又是拖了些时间,沐浴过后香香的王子殿下才叩响贝茜的房门。   软床上的棋盘已经摆开新的不知第几局,赫恩推门进去的时候贝茜正在落子,听见声响便抬眼看他,推开   棋盘要下床来,只是动作不及他快,小脚才碰到地毯上长长的绒毛,身前便落了个影子。   赫恩的气息骤然贴近,伸手一揽,已是将这绵软的一团抱起来,鼻尖蹭过她的脸,贴了那柔滑的金发去嗅   她淡淡的香气。   “父亲临时决定再到军营去看看,所以回来得晚了些。”他道。   贝茜伸手去摸他还挂着晶莹水珠的发梢,指尖轻轻一触碰,那湿润就传递到她手上来。   赫恩这一路显然走得很快,心跳扑通扑通。   “累吗?”贝茜问。   这么轻轻柔柔的一声真是贴心,纵使再疲累也全化作一声低笑了。   赫恩抬手捉了她还在拨弄他发梢的手指:“不累。怎么今天又跑回西塔来?你爱玩的东西大多已经放在那   边卧房了。”   “我想自己睡。”贝茜道。   赫恩看她,她就将脸转过去,只是看旁边。   突然提出这么句话,他不是不讶异,但想想父母回来之前她已经习惯跟他一块儿,今天才说想自己睡,便   立时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戳破,顺着她的话道:“好。”   这小人儿给抱了好一会,随即又像滑鱼一般扭着想下来自己坐,赫恩将她放回到床上,顺带着看了眼她摆   的棋局,把黑方的士兵移动个位置,笑道:“这样更好走些。”   贝茜爬到床里面,见他下棋,又探过身来看。   “今天早早就回来,想必玩得不很尽兴。”赫恩道,“我叔叔跟弗雷德水火不相容,还不到不能共存的地   步,下回见了不喜欢就躲开。”   “夏洛蒂送给我很多礼物。”贝茜道。   “安娜贝尔给我看过清单,说还有些你没打算要。”赫恩就笑,“往后能带着你出王宫去玩的人,送多少   东西照收就可以了,不必担心她给得太多。”   对方承的王室的情只多不少,一点小礼物实在不算什么。   “最近的空闲时间多起来,明天带你出去玩好不好?”赫恩问,“想去哪里?”   说话间已是动动手指,不动声色地又将贝茜镶嵌了白钻石的国王杀得落花流水,心思却未必在棋盘上,瞧   着那托腮的小吸血鬼真是可爱,尤其认真思考的时候,几乎将他也撇在一边,越发诱得人手抬起来,去抚一抚   那平静的小脸。   卡特要在,看见贝茜半点不抗拒地给赫恩摸了面颊,再想想白天里那件事,不知会不会再生一次气。   贝茜知道的地方有限,但这么问了,她还真有重游的去处:“我想再看看星星,在上次去的那个地方。”   赫恩就说好。   又坐在床沿陪着她说了一会儿话,看她渐渐地起了饿意,适时地将她再度搂在怀里喂了两口,看她碧眸汪   汪地躺在臂弯,不禁问:“真不跟我回那边去么?”   贝茜还是摇头。   意志这样坚定,他到底没有再低声诱哄,等到她褪去了那股懒意清醒些,起身出去叫人送水过来。   但其实叫也不必叫,几乎门一开便看见托着盘子候在外头的安娜贝尔。   先前说的这两天不必亲自服侍,内务官大概用左耳朵听,再用右耳朵送了出去。   四目相对,安娜贝尔似完全没注意到赫恩敞开着的领口,将水递到他手上,唤了一声“殿下”。   赫恩接过水,颇有些默契地没再重复之前的话,转身回到卧房里。   他看着小人儿慢慢地喝了两口水,那粉唇水润润,没忍住凑过去分享了一点粉嫩上的润泽。   离开西塔对于他来说倒成了件艰难的事情了。   钟敲十一下响的时候,贝茜将赫恩送到卧房门口。   看他在走廊里慢慢地走着,临到尽头转过来看自己,还跟他挥了一下手。   这么算起来,没王子一起度过的夜晚,近来竟是一次也没有。   贝茜开始还不觉得怎样,拿了羽毛笔和纸想抄一抄书,不声不响地写了半页的字,觉得有一处看不懂,下   意识扭头去问:“赫恩……”   然后才发现并不是在赫恩的卧房,床上也没有躺着个男人,一听见她说话就慢慢地睁开眼睛,带着些将睡   未睡的慵懒回答她的话。   倘若她问了好笑的事情,那薄唇的唇角便扬起来,流露出几分温温的笑意,过不多时他往往要起身,过来   握着她的手,在纸上添几笔注释。   今晚房间里没有他。   贝茜就转回去,仍旧写她的字,但写着写着便有些出神,出神着出神着……最后一页书也没有抄完。   已经越来越晚了。   她过去开窗户,探出一个脑袋,往东边看赫恩卧房的方向。   她不在,赫恩房间里就不留灯,黑漆漆地一片,只能看见窗户后面掩得厚厚实实的窗帘,也不知道睡着了   没有。   小吸血鬼趴在窗台上吹着夜风。   安娜贝尔休息之前特意推门进来看她在做什么,一抬眼便见大开的窗户,再看看贝茜的背影,取了她的斗   篷过来给披上,柔声道:“这样吹小心感冒,小姐。”   吸血鬼怎么会感冒。   贝茜没有反驳安娜贝尔,任由她给自己拢了斗篷,道一声谢谢,还让她早些回去休息。   不成想她这么吹风没有感冒,第二天却从维克托那头传来赫恩发烧了的消息。   王子殿下向来身强体健,昨天也没有乱吃东西,想是唯独洗完澡经由小桥过西塔来的时候起了一阵风,睡   下之前还好好的,起床便开始发热。   真是难得。   维克托跑到西塔这边来通知的时候,贝茜正要到床上去睡觉。   她身上穿着的是睡裙,维克托没敢进门,在门口背对着说说话,完了也没听见什么动静,嘀咕着是不是说   得不够严重。   “小姐?”他想一想,继续道,“殿下说白天能退烧,让您不需要担心晚上的出游……”   说到一半便觉身边溜过去个影子,差点没闪了舌头。   贝茜不声不响地原来是在换衣服,随便将鞋一穿,这会儿走得很快,得亏维克托机灵马上跟过来,换了个   反应慢的,一转眼功夫已经让她一个人走到桥那边去。   “等等我,小姐。”维克托在她后面走着,忽然又有些心虚,看贝茜这样的反应,在想是不是其实说得太   严重了些。   想改口,却见贝茜踏上桥的脚步一顿。   今天的太阳非常灿烂,天气渐暖,阳光的热度越来越强烈,还不到中午便已经很热。   她两道细细的眉毛一皱,皱是因为一下子给灼了眼睛,也没要伞,抬手在额头上遮挡着,从桥的这一头跑   到桥的那一头。   这种时候大概就要抱怨王宫太大,拐来拐去的路也太多。   医生刚走没多久,赫恩靠坐在床头,面色如常,正待掀被起身,听见门又响,但这回来的不是送冷水毛巾   的女仆,是头发没束便从西塔赶过来了的贝茜。   金发的小人儿走到卧房,脚步反而放慢下来,也没有回头看,不知道维克托在门口就站定,还趁她看不   着,对坐在床上的王子殿下挤眼睛。   赫恩眸光一动。   他倒是没有说什么,也懒得花费脑细胞去想维克托究竟又做了什么好事情,不过瞧着一步一步走近的贝   茜,眼底泛起几分温柔来,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了。”   他的脸色并不像个病人的脸色,精神也很好,说话还很有中气,若非凑近了能看见他眼下淡淡的一片不自   然的红,还以为维克托是在扯谎骗人。   贝茜没说话,挨到床边来,也没有偎到赫恩敞开了的怀抱里去,伸长手去摸他的额头。   是有些发烫。   她熟悉他的体温,一触摸便感觉比平时热了许多,嫩唇一抿,并未马上收回手,指尖微微蜷缩了,手腕滑   下去,又抚一抚他的脸。   给这么温柔又小心地安抚着,什么病痛也要马上飞走了。   如果还能让这香香的凑过来在脸上亲一口,或许连药也不用吃,身体自己便痊愈。   “维克托说你很痛苦。”贝茜道。   她看着赫恩,将侍从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出来,“他说你想吐,身体跟被火烤一样,泪流不止,在床上来   回打滚。”   赫恩现在明白维克托那一挤眼是什么意思——想来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是在讨好地请求不   要责罚他的夸张。   未免太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一夜之间便到鬼门关走了一遭,难怪贝茜这样急匆匆赶来,说着话连垂落下   来的头发丝也没有拨一拨,含了两根在嘴角。   赫恩伸手去牵开她那两根头发,一时不知是笑是叹,也不知该不该搂一搂他的贝茜,觉她流露出来的那一   点关心同焦急,再令他冲动也没有。   末了不过是看着她笑,凑过去用额头抵了她的额头,叫她再肌肤贴肌肤地感受一下:“真像火烤着一般   么?”   贝茜就摇头。   赫恩道:“我会罚他的。”   外头帮女仆凿冰块的维克托莫名觉得脊背有些发凉,浑身颤了两颤。   “为什么发烧?”   再一转眼,贝茜已经是脱了鞋子坐在赫恩床上,看他睡袍没有拢好,却未趁机大饱眼福,而是探身去将被   子给他拉一拉。   反正平日已经饱过许多次这样的眼福了。   “你昨晚还好好的。”她道。   “生病由不得人,伊丽莎白。”赫恩看她这样贴心照顾的样子,更觉可人,捉了她的手在掌心揉着,低眉   笑道,“我已经许久没有生过病,偶尔一次当作休息也不错。”   他身体发着烧,触碰着她凉凉的肌肤反而舒服些,贝茜就没有缩回手:“我今晚不去看星星了。”   “那等我痊愈了就去,好不好?”   她说什么,他都经常说好的了。   如今他发烧,硬要去恐怕她也不尽兴。   贝茜“嗯”一声,余光瞄见门口好似有人,转过脸一看,是低头等待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的维克托同女   仆。女仆手里端着浸泡了冰块的凉水和毛巾。   维克托把尾巴紧紧夹着,同赫恩对视的时候只觉殿下眼里有深意,不敢细想,怕下一秒便捂着心肝飞快逃   跑。   本来便是小小的发烧,国王和王后都来看过,听医生说没大碍就又回去,免得扰了儿子休息。   但真应该留在这里看看小吸血鬼来了之后是如何照顾人的。   平日放在手心里养的这么一个,偶尔生一次病,还懂得反过来照顾他,服务简直周到到了极点。   赫恩瞧着贝茜慢慢地将毛巾在水里浸泡,拿起来拧干,末了过来替他将脸上擦一擦,动作轻柔,沾在皮肤   上那一点凉意仿佛顷刻间就要驱散了发烧带来的热度。   “手伸过来吧。”贝茜道。   她的手这么小小一点,两只包拢起来才能拢他一只手,仍旧很耐心地左手托着他手背,右手将五指仔仔细   细地擦拭着。   按理说褪热最好将全身也擦一擦,赫恩自己主动说了不必。   为着行动方便,贝茜将裙摆束了一截在腰上,目光下放便见她莹润可爱的脚踝。   “吃药吧,不苦的。”贝茜道。   女仆们伺候生病的王子殿下的工作全都在赫恩默认下移交给了贝茜。   此刻她手心里正放着医生给的几个黑溜溜药丸,推了一杯水过来,看着赫恩喝了一口,便将手伸过去,将   药全放在他掌中。   赫恩很顺从地配合他小医生的话,将药一口便吞吃下肚,若不是他说了饭可以自己吃,这么低声地借着病   请求一句,贝茜也可以将面包一点一点掐了放到他嘴巴里来。   虽说发热,赫恩的精神野实在算是不错,因着贝茜在这里,今天便免了惯常的晨练,也不必早早出门去某   个大臣家,但连文书也不看一看,实在辜负了这样好的精神头。   “还回西塔去么?”他问。   在被子上摊开了维克托送过来的文书,见贝茜坐在旁边不出声地看着,又觉得她实在可爱,忙活完这一阵   已经是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太阳早升得老高,有意让她在这里睡会儿。   “等你好些再过去。”贝茜道。   “在这里睡会儿么?”赫恩问。提笔在文书上面画了一行,这会儿神情倒是专注的,隔了须臾没听见贝茜   回答,又道,“你在旁边正好替我降温。”   倒是很会享受小吸血鬼的好处。   但这个理由确实令得贝茜一通犹豫,看他用冷水擦过依然还泛出点淡淡粉红色来的眼皮,又觉得生病了的   赫恩大概真比平时虚弱许多,逢着赫恩不知怎么在这时咳嗽了一下,想想到底是说了一声好。   “你想喝水可以叫我。”贝茜道。   她并不是很困,因着赫恩所谓的降温才掀开被子,在他身旁慢慢地躺下去。   软软凉凉的一团贴近来,更怡人的是她身上萦绕着的淡淡香气,这种香赫恩在沐浴时也经常用,到她身上   却变了个越发吸引人的味道。   “好。”赫恩道,“你睡吧,有事情我叫你。”   话是这么说,但王子殿下批示文书时偶尔移了目光过去,还是能看见那搭在枕头上的小手一动一动,掰着   手指,仿佛在数数。   她也时不时抬了眼睛来看他,他是知道的。   这样还能专注地工作实在是不容易。   大抵是吃下去的药因了贝茜在旁,效力发挥得更快些,原先还感觉有些发紧的两侧太阳穴渐渐舒服许多,   呼吸也好似减了几分热度。   当然也不能否认赫恩本身惊人的恢复力在起作用。   倘若贝茜在知道他发烧之前便睡着,待她睡醒说不定烧都已经完全退了,哪里还能有那样小心翼翼的照   顾。   赫恩这么想,将手上叠好的文件往床头又放了一份。   卧房里安静好一段时间。   身旁窸窸窣窣的小动静不知什么时候停下,再转了眼去看身旁那蜷着的一团时,发现她已经闭着双目,甜   甜睡去了。   这么一份纯真又甜美的睡颜真抵得过世上所有的灵丹妙药。   赫恩下意识屏了呼吸,慢慢俯过身去,不知怎样冒出来的想法,伸手用握着那根羽毛笔的羽毛尖儿在贝茜   睫毛底下轻轻撩了撩。   贝茜眼皮一动,却没有醒,往他身旁又缩了缩。   额头随即给落下来的柔软物事贴一下,是个带着热度的轻柔的吻。   赫恩将处理过的文书都放在一旁,下床去拉开房门,门外等着的正是内心七上八下正猜测会受何种惩罚的   维克托。   倏然听见门开,再一看站在跟前的是赫恩,马上谄媚地迎上去:“殿下。”   “你不必令她那样担心,维克托。”赫恩道。   维克托连连称是。   “我想……”赫恩回头看一眼床上正睡着的贝茜,思忖一下,压低声音道,“去找画师过来。”   维克托本以为等来的下一句话会是“到安娜贝尔那里领罚”,乍一听与预想中不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给赫恩又看了一下,才大喜过望,又神采飞扬地忙不迭应道:“是是是。”   “找了之后去安娜贝尔那里领罚吧。”   贝茜在熟悉的床上睡得很舒服。   昨天才说了要自己睡,但昨晚她不必休息,今天还不是在有赫恩的地方睡着。   梦里觉得自己有些出尔反尔,还没等辩驳,便无意识地在床上翻了个身,一翻便醒来了。   小手往旁边摸了摸,没摸到人,只摸到个空空的被窝。   她还有些朦胧的睡眼一下子睁得圆圆,从床上坐起身,环顾下四周,卧房还是赫恩的卧房,只是原本该躺   着的病人不知道跑哪里去,连个影子也不见。   小人儿掀开被子正要下床,房门自己打开,门口走进来已经换上军装的赫恩。   他手里拿着水,见贝茜已经睡醒还有些意外,不过还是下午,原以为她要到傍晚再睁眼。   “还睡么?”他问。   走过去将水递给她,顺带着拨一拨她睡醒后凌乱的金发,将那金黄的柔波由指间穿过,很快地便理顺了   些。   “你去哪里了?”贝茜问。   她伸手拿水的时候触碰到赫恩的手,感觉皮肤温度与上午摸到的又是不同,手心贴了他的手心,发现果然   是已经恢复成平时的正常温度。   好得这样迅速。   “有你照顾,我就好得很快。”赫恩笑道。   贝茜捧着杯子慢慢地喝一口水,目光透过杯沿伸出去,在他身上溜一圈,觉出些奇怪来。   他今天不打算出门,本来不必穿军装。   还佩了红宝石勋章,连肩膀上也加了肩章。   这样正式。   “你要出去么?”她又问。   那小嘴给赫恩拿着手帕轻轻擦拭了下,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她,温声道:“我不出去。待会儿叫人过来给你   梳头,到你的衣帽间去挑一条喜欢的裙子,好不好?”   这样的要求更是古怪。   贝茜就看他,知道他还要话没说完。   “本来想等到晚上再请画师过来,你现在醒了,早些画也是一样。”赫恩道。   “画什么?”   “画像。”他伸手指了一下她,再指一下他自己,“我跟你。”   天知道为什么赫恩突然之间便想找画师来画像。   贝茜喜欢看画,很久很久之前也画过,每年过生日父亲都会请人给她画一幅留念,但也有不喜欢的地方,   每次都要坐很久,脖子和背都很酸。   安娜贝尔听说赫恩叫了画师过来,提前便替贝茜挑了几条漂亮的裙子,贝茜的头发一向由她来梳理,此刻   便也是她在镜前用梳子挑着发慢慢地拢在一处。   贝茜还在想赫恩莫名其妙想画幅画像的原因,一时倒也忘了去细究怎么给他温声地说了几句话便答应陪着   一起画,这会儿神思漫游,不经意间看一眼镜子,发觉镜中人的神情似与平时不同。   镜中人不是她,是安娜贝尔。   她的表情仍旧是那样表情,眉心似笼罩些异样的情绪,叫人一看……觉得她有些魂不守舍。   “你怎么了,安娜贝尔?”贝茜问她。   安娜贝尔抬眼看见镜子里贝茜的脸,脸色变了变,很快笑起来:“我在想,伊丽莎白小姐不必打扮都很漂   亮的了。”   她避而不答,仿佛贝茜瞧见的全是错觉。随即在梳妆台上开了个匣子,食指去勾出一撇湿润的红,在贝茜   唇上摸一摸:“加一点这个。小心别吃进去。”   贝茜的嘴巴变得红红的。   樱粉的换了润红,也很是好看,一下子好似由小姑娘跳脱出来,添点动人的明艳在里头。   安娜贝尔将贝茜交还给赫恩的时候,赫恩也说很漂亮。   本不算是盛装打扮,但娇娇的小人儿牵出来,王子殿下还是愣了愣,随即笑道:“怕画师有压力。”   画师倒是没什么压力。   不过拿着笔调好了颜色在旁边候着,人一出来便默默给殿下塞了一嘴巴的狗粮,也算见过许多王公贵族的   厉害角色,连眼神都没有变一下。   画得要好,最辛苦的除了画师,还有被画的人。   贝茜走到赫恩身边,让他牵了手,因有陌生人在一开始又不爱说话,正等着在哪里坐,不想腰被一揽,整   个人都入了赫恩怀里,给他抱在腿上坐着。   “是这个姿势吗,殿下?”画师问。   赫恩去拢了贝茜的一双小手,瞧她意外的表情,显然没有这样给画过,觉得有趣,弯眸道:“画吧。”   除开喝醉了的那一次,也就这一回是给抱得最久的了。   贝茜倒是能乖乖地坐在赫恩腿上不乱动,手指去拨弄他手上戴着的圆圆的戒指,这么安安静静地玩了一会   儿,抬眼去看赫恩,发现赫恩正低头盯着她看,下意识又转开目光:“你真不发烧了么。”   赫恩就道:“要不要再摸一摸?”   果然见怀里的这个摇头。   这么抱着恐怕要腿麻,贝茜想。   她这种时候想的全然是与画画无关的事情,又想到安娜贝尔方才的异常,越思索越觉不是错觉,眼睛越过   赫恩肩膀去周围扫了扫,没见安娜贝尔在附近候着,倒是发现个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领过责罚正黯然神伤扒在门   上偷看的维克托,视线交汇那一刹那,他跟蜗牛一样把头缩回去。   她的手在赫恩掌心碰了碰。   “安娜贝尔今天的心情不太好。”贝茜道,“你看见了么?”   赫恩听见她这话倒不很意外,眸光动了动,不知想起什么,一时没有回答。直到贝茜再次问了一遍,才低   声道:“她往常到了这两天心情都不太好。”   他这么说,便能听出来里面藏着些不能当外人面说的隐情,贝茜看看他手掌心的纹路,也就没有再问。   这么坐着开始还不觉怎样,到后头即便赫恩的腿不麻,贝茜也有些腰酸,抬眼去看看那画板后面的画师,   想动一动,很快便接收到另一头有些凌厉的凝视,最终是乖乖地坐在原位没有动弹。   赫恩不曾凶过她,周围人或因着赫恩或因着旁的原因也没有凶过她,比较起来还是这位不认识的画师更凶   些。   但也挺有意思。   赫恩见怀里这个想动,知道她是坐得无聊,往门外叫了一声:“维克托。”   维克托的头又冒出来。   “殿下。”画师在画板后面发话了。   他这样凌厉的凝视对贝茜有用,在赫恩这里就失了效。   赫恩笑道“不碍事”,便仍旧让维克图去取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小方格布罩着的物件放到贝茜手里,维克托也怕被画师瞪,很快地又溜出去。   “这是什么?”贝茜问。伸手去摸了摸,手指上沾了一点泥土。   她姿势没变,看看放在腿上凉凉的东西,手去把布揭了开来。   是个小花盆。   若说盆栽也不很像,里头是个光光的植物,不知什么花的光杆,这样的天气除非温室里培育着,否则也不   会开出花来,因而在眼前的不过是个冒出一点点绿来的光杆小植株。   “是在城堡外头花园里剪的。”赫恩道,“这种花容易存活,天气暖和开花的时候往往开出一大簇,白的   或者粉的,很是漂亮。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他大概想说这种花与贝茜有些相似。软嫩又美丽的,绽放起来就漂亮得令人不忍采摘,因为他很喜欢,在   王宫外的花园里栽种了很多。   “看不见花。”贝茜道。   赫恩就笑:“这种花温室里养不活,最好是任它自由生长。等到春天来的时候,它会最先发出新芽,也会   比其他的花更快开,花期却很长,不容易凋谢。”   他指着冒出来的一点绿对贝茜道:“春天就要来了,伊丽莎白。”   “春天随春神的脚步降临,花开了之后,就将迎来王国的春神节。”   他顿一顿,又道:“我的父亲和母亲,是在春神节订的婚。 第58章   贝茜似懂非懂地“唔”了一声,将手里花盆旋转一圈,很认真地去看那突破了最后一点春来之前寒潮生长   出的绿意。   这是没完全理解赫恩的话,但她的几分懵懂又取悦他,旁若无人地低下头去,在那嫩嫩的脸颊上偷了一口   香。   贝茜反应过来要躲,已是又被他牢牢圈在臂弯,温声哄道:“画完再下去。”   画师的脸早黑得很锅底一般:“难为殿下还记得我在画画。”   赫恩就笑:“抱歉。”   然后见画师又往画布添了许多的色彩,一阵不算太漫长的等待之后,他将手里的笔往旁边一搁,没好气地   道:“过来看看。”   哪里用赫恩亲自过去,维克托一听这话便赶忙地走进来,将画架的画取下,自然不经意瞄见画上的两个   人,表情似见到所有美好事物时地柔软,献宝一样献到赫恩面前来:“画得非常好。”   贝茜瞧见那幅画时却有些发愣。   那坐在赫恩腿上的人是她,又好似换了个魂魄的躯壳,一时之间令人感觉很是陌生。   陌生又……美好。   画中人眼眸微微弯着,仰头在看赫恩,眉眼间分明隔着画布都流露出轻松的雀跃。   细想想,她在赫恩身边确实很有安全感。倘若他低声诱哄,能哄得她连前尘往事也暂时忘却,有时候几乎   也快忘了她自己是个血族,而以为是与普通人一般无二的、有着温热血液的生物。   赫恩原本也在看着那幅画出神,黑眸里情绪莫辨地,说不上不高兴,但似乎还藏着些更深沉的感情,目光   在画里贝茜那张脸上停驻良久,最后收回去,面上笑道:“还喜欢么,伊丽莎白?”   贝茜承接了他投递过来的目光,忽地有些赧然,将头转过去,轻轻地说了喜欢,再望望那画技超群的画   师,对方并不很在乎是被怎样的金贵人物看着,该摆臭脸还是摆臭脸,大概在暗中抱怨像他们这样不安分的模   特。   但他确实画得非常好。她想。   “把画装裱后好好地收起来吧。”赫恩道。   “裱画?”国王短短的金胡子上沾了一点酒,因着听见儿子今天召见画师而生诧异,忘了自己正在用餐。   随即抬眼看见餐桌对面王后正托着腮笑笑地瞧这边,才咳嗽一声清嗓,面无异色地取了餐巾将胡子上的一   点点湿润擦拭干净。   “他的动作比你快许多。”宁芙道。   国王听了妻子这句不含褒贬的慨叹,正色道:“未免太快了些。”   裱画自然是为了以后挂起来。能挂在王宫里的画像无非是王室成员的,贝茜不清楚,赫恩还能不清楚吗。   “他重视她也没坏处。”宁芙仍旧托着腮道,“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赫恩这样紧张一个姑娘,开窍自然是好   事。”   她说着笑了笑,“准备工作做得这样充分,大概还带了点不安全感在里面。真是难得。”   国王不置可否,切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再喝两口水,算是终于结束了这一餐,慢慢地擦拭唇角,想起个人   来,环顾四周也没看见影子,不禁问:“安娜贝尔今天没在你身旁侯着。”   说完看见王后面上表情的细微变化,却是跟着想起从前的往事,唇瓣动一动,末了叹道:“好几年了   吧。”   “偏偏在这种时候,更令人心里不舒服。”王后转了头去看窗外。   很好的阳光,照得窗玻璃暖意融融。   “毕竟下过一场雨之后。”她道,“春天就要来了。”   夜里哗哗地下起大雨。毫无预兆,势如瓢泼,落在地上响得人睡不着觉。   寂静的空气倒是一下子热闹起来,热闹得清新又凛冽,像开春第一口入喉的酒。   想必是很好很好的酒,味淡,性烈,喝一口没感觉,后劲却很足,叫人在极度清醒之后昏昏睡去,一梦不   愿醒。   贝茜趴在窗台上看雨。   经历了一整个漫长的雪白的冬天,天上落下来这样透明的大个水滴还是头一回,看着别有一番滋味。   她从双臂上抬起枕着的头,伸了手去贴窗户。雨水隔着一层凉凉的玻璃在她肌肤上流淌,好似触摸着一张   无表情的脸上淌下来的眼泪。   房间里亮亮地燃着烛火。   赫恩在小书房工作,她自己在卧房里玩,周围安静,只有雨声吵闹。   光着的小脚旁边放了个小花盆。   是白天赫恩给她看的花,因为她想要看着新叶长出,长得茂密了再发出花骨朵开花,他便给了她自己去摆   弄,如果不是雨下得声势浩大,本来是要放到窗台上去夜露的。   得亏没有出门去看星星。明明前一刻还晴朗的夜,一眨眼就被这样沉沉的雨幕占领了。   贝茜听见身后的卧室门响了一声。   “安娜贝尔。”她道。   转过头去看却不是,是端着托盘正放轻了手脚进来的维克托。   托盘上放着茶水和点心。   他一进门便看见盯着自己的贝茜,心道白天似乎听过这位小姐说要自己睡来着,结果不知是不是白天殿下   那一病,倒是哄得又乖乖地愿意回到这里来过夜。   心里不由又添了几分对赫恩的崇敬。   “一个人在看雨啊,小姐。”维克托对贝茜笑笑,笑出一口大白牙。   贝茜往他身后又看了看,并不见内务官的身影,沉默一下,还是问:“你看见安娜贝尔了么?”   安娜贝尔白天还在。   但给贝茜梳拢头发时她的精神便有些异样,到傍晚更是忽然没了踪影,既非王后那边传召,也不是给派出   去做什么事情,问底下的仆人,个个都说没看见内务官。   贝茜去问赫恩,才算得到个有意义的回答,说是不必担心,安娜贝尔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   贝茜这会儿从维克托口中听见的还是“不清楚”,看见的还是摇头,越发沉默起来,觉得心里闷闷地不太   舒服,仍旧趴回窗台上去看雨,只是眸光渐渐地散开来,思维从那窗外的雨水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安娜贝尔身   上去。   维克托见状也不敢多说,端着吃食敲门进了赫恩的小书房。   国王回来自然担去了大部分的国事,赫恩的工作轻松些,但批改这样久,还有好些政事的细节要追究,暂   且放下笔休息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手腕沉沉,拧转一下才轻松些。   “殿下。”维克托道。   将食物放到书桌空余的位置,递了水过来。   赫恩不想吃东西,倒还愿意喝一点水,视线透过敞开了一半的门,看见趴在外头的贝茜,那小小的侧脸瞧   着并不很高兴。   “小姐又问起安娜贝尔大人呢。”维克托道。   赫恩就“嗯”一声,将被子放回盘里,示意维克托原样端回去,再看一眼处理得差不多的文书,终于是不   打算再工作,起身到外头去洗漱。   沐浴过后,便拢了睡袍回房间来休息。   王子的赤足踏上房间地毯的时候,贝茜总算从不知趴了多久的窗台离开,坐在床边看小花盆。   用耳朵听也知道,外头的雨没有要减小的趋势,反而越来越大,似要将一个冬天的积存都宣泄在这场滂沱   里一般。   “要不要一起躺一躺?”赫恩问。   品尝过一回这小人儿的白嫩之后他反而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如今伸过手臂去搂了她在怀里也不过如正常   睡觉一般,感受小身子在怀里乱动地终究是放了花盆躺下来,便轻轻弯一弯唇角,拉被子给贝茜盖上。   再多一个季节,连这样厚的被子也不必盖了。   贝茜愿意陪赫恩躺在床上,可她实在睡不着。   以王子安稳的心跳声做枕,她侧脸面对窗户的方向,窗帘没拉,能清楚地看见外头的夜雨。   这么静静地躺了许久,赫恩早已入睡,她终于打算闭上眼睛养养神,却给天空无声闪烁的一道明晃晃的闪   电惊得又睁开眼。   闪电太亮,随即是轰轰的雷声,雷声落了没多久又是一道闪电,眼看着要转为雷雨。   贝茜从赫恩臂弯里爬出,想去拉一拉窗帘。   但站到了窗边正要抬手牵拉时,却不经意瞥见下面远远的一个人影,令她呼吸一窒,马上要转身跑出去。   中庭里缓慢行走于大雨中的正是个消失了大半天的淡蓝色身影。   她没有伞,长裙拖行于泥泞,似随时能被雨水打化在滂沱里。   无比狼狈。   贝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脚下飞快,经过床边,却见原本该睡着的赫恩一下子坐起来,反应比她更快,一   探身便捉住了她的手。   “安娜贝尔在下面!”贝茜道,“她在淋雨。”   赫恩在暗影中的声音异常冷静:“随她去吧,伊丽莎白。”   “为什么?”   贝茜想抽手,无奈抽不出去。赫恩捉得她很牢,她再往外挣恐怕要给弄疼了,最后实在是没办法,坐到床   尾来,将这关心则乱的抱在怀里。   “你放她去淋雨,我不明白。”贝茜道。   她这会儿的反抗倒有一点点似在希里兰德怀抱里时,因着发现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我问她去哪里,也不   告诉我。”   赫恩收拢手臂,将她抱得牢些,手指在她胳膊一下下安抚,同她一样去看窗外——看窗外看不见的安娜贝   尔的身影。   “听我说。”他的声音随闪电过后光线的下沉而下沉,轻得她才能听见。   “听我说……”   “安娜贝尔她,从前失去过一个孩子。” 第59章   说完便觉怀里抱着的一僵,随即慢慢地卸掉了挣扎的力气,总算肯安分下来好好听人说话。   贝茜惯常是安静的,少见地因为心急激动了一回,这会儿只觉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怔怔地出神着,半晌转   过头来问赫恩:“你说什么?”   不怪她有这样的反应。安娜贝尔的秘密藏得深,即便王宫朝夕相处的人也未必有几个能知道。   而知情的人不愿意提——烙进血肉的伤疤,提一次就要揭开伤口看一次,久而久之成了腐肉,恐怕再不能   愈合。   赫恩抚摸贝茜手臂的动作渐渐慢下来,下巴抵着她的肩,说话时眼睫毛一下一下撩着她柔软的发丝,轻声   道:“那个孩子没能出生。今天是她失去它的日子,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找个安静的地方放灯入水,把光送到   另一个世界。”   贝茜在他怀里回转了身子,两只小手抓着他的袍,呼吸屏了几分,问:“怎么没的?”   “之前我跟你说,弗雷德帮过安娜贝尔的忙。”赫恩道,“其实算得上是救命之恩……他在她最绝望的时   候解救了她。”   “安娜贝尔有过一个暴虐的丈夫。酗酒,嗜赌。”赫恩的目光又投到窗外去,一时间有些出神,“可想而   知,他对她并不好。”   “他最后一次因为输得精光回家打安娜贝尔的时候,她才怀孕几个月。”   他用额头碰了贝茜的额,垂眼敛去沉沉的眸光:“那一幕被弗雷德看见,他砍了那男人的一双手,但孩子   没能保住。那之后,安娜贝尔就跟着弗雷德来了王都,我母亲请她来王宫。她很聪明,也很细心,学东西非常   快,一直升到内务官的职位。”   今天的安娜贝尔,倘若没人提及,谁能想象到她曾经有过那样令人沉痛得噤声的过往。   窗外的雨没有要减小的趋势。   贝茜再没有出声,沉默着听赫恩说完,抬手抹一抹眼睛,没哭,不过眼眶湿润的。   她这回想从赫恩怀抱里出去,他是肯了的,瞧着摇曳的暗暗烛光里那道影子慢慢往窗边去。   他看她,她在看窗子下面的人。   但下面哪还有人,安娜贝尔不见踪影,只有空荡荡的雨幕。   贝茜伸手扒着冰凉的窗台,不知还往雨中搜寻些什么,忽然道:“那不像安娜贝尔。”   赫恩坐在床上,看她转过身来问:“她能处理好一整个王宫的事情,为什么处理不了自己的婚姻?就算不   能,她也可以逃跑。”   他就摇头:“一个人的眼睛只看见能看见的东西,婚姻不是那样简单的事情。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婚姻是   没办法自主的。”   他瞧着她绷紧了的小脸,那上头分明还存着些不认同,不知该不该感到欣慰——至少说明她给护得很好,   不曾也不必经历那样的不幸。   但自然了,世上不幸这样多,每个人拥有的都不一样。   “唯独该庆幸的是,从痛苦中站起来一个新的安娜贝尔。你觉得从前那不像她,因为她已经蜕变过   了。”赫恩道,“就像凤凰。”   雨一直下了一整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稀稀拉拉起来,最后竟又拨云见日,洒落了阳光,仿佛昨晚那场   疾风骤雨不过一次偶然的天气突变,现在又变得温情起来。   贝茜的小花盆在窗台上放着,吸收了初晴之前的湿意,仿佛那光秃秃上的一点绿也嫩生生不少。   贝茜在被窝里缩着,闭了眼睛正在睡觉。   昨晚安娜贝尔那样的状态回来,赫恩到底没让去找她,耐心地低声哄着,贝茜的话也很少,雨停之后才睡   去。   因而赫恩起床的动作格外轻,往常要亲亲她小脸再离开,今天却没有,不过挑起一缕淡金的发在唇瓣贴一   贴,须臾站直了身离去。   打开房门,外头侯着的一个人很快迎上来,唤了一声:“殿下。”   不是维克托。   赫恩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起得太早了,安娜贝尔。”   内务官身上仍旧是一身温柔的水蓝色,闻言微微一笑,好似并没有什么异常,唯独脸色白了些。   昨晚即便行走在大雨中,她的脊背也没有弯曲,如现在一样挺立着。   “我不在的时候,听说维克托好一通忙碌。”她笑道,“把我的休息时间让点给他也好。”   她这么说,赫恩就也弯了弯眸,让开一步:“那替我看会儿伊丽莎白。她睡得不太踏实,醒了就喂一点   水。”   安娜贝尔点头应声好。   赫恩晨起之后要去训练场,本不用她伺候,何况她向来不怎么伺候他,看贝茜倒是看得很好。   赫恩走后,安娜贝尔进卧室去看看贝茜。   确实是睡得不太踏实。那小手不像平日放在枕头或被面,正揪着被角,不知梦里见了什么东西,令得身体   这样紧张。   安娜贝尔俯身替她将被角掖一掖,落到颈上挠得肌肤痒痒的金发也给拂去,再没别的事情,转了脚步要到   外面等着。   不料才一转身,便听见背后一阵窸窣,随即听见贝茜轻轻的叫唤:“安娜贝尔。”   醒得这样快,怕是脚步声有点大了。   安娜贝尔马上回到床边,正见贝茜坐起在被子里看自己,柔声道:“吵醒你了么?”   贝茜不答,只用那双还带着睡意的眼瞧她,掀开被子爬过来,因她坐在床沿,便很顺畅地就爬进她怀里。   小吸血鬼不喜欢给旁人碰,往常也只有赫恩才有这样好的待遇。   “安娜贝尔。”贝茜道。眼睫耷下去,伸手拍了拍内务官的背脊。   她有点瘦。   以前只觉得她高,如今抱着才发现她也是瘦的。   安娜贝尔起初还想问贝茜一声“怎么了”,在拥抱之中反而收了到唇边的话,沉默半晌,道:“殿下告诉   你了。”   “是我问的。”贝茜道。   内务官就笑,眼里漾开一圈浅浅的温柔来,一忽儿归于平静:“我没有要指责殿下的意思。”   贝茜忽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往后退一点,看看安娜贝尔的脸色。   又是一阵沉默。   沉默是绝佳的言语,什么不必说,呼吸之间就沟通了。   “有多疼?”贝茜终于又开口,轻轻地问。   安娜贝尔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这回没有同她对视,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答道:“骨肉剥离,多少字句也形容不了。”   一双还留着薄薄一点茧的手缓缓收拢起来,指甲圆润平滑,摁在掌心,并不很疼痛。   “但我想不完全因为骨肉一体。”安娜贝尔道,“还因为……它是我当时唯一的希望。”   她抬手抚一抚贝茜的头发:“希望死了,人才真的是死了。”   见贝茜唇抿得紧紧,将从前那份悲伤接过去一般,安娜贝尔反而显得更释然,笑道:“不必为我伤心,我   的希望还没完全死去,现在已经又生长出来,像你的花一样。”   她指一指贝茜的花盆。   贝茜跟着去看窗台上那盆花,因而没瞧见安娜贝尔笑容里旁的情绪,只听见她在背后缓缓道:“至于那个   没能降生的孩子。”   内务官说:“我偶尔,还是会很想它。”   贝茜同安娜贝尔说着话的时候,城堡以西、隔着一大片土地的庄园正迎来个特别的客人。   卡特并不喜欢起早床,除非有特别紧要的事情。不充足的睡眠往往令人窝火,他也不喜欢窝火。   但今天早上他还是早早地起来了。   因为管家一直在敲他的房门,笃笃笃的声音烦人得很。   待卧房的门给刷一下打开,沉着脸衣衫不整的亲王还没发话,先看见管家红一片白一片的脸。   “亲王,您有客人。”管家道。   卡特就蹙眉,起床气更重:“哪里来的客人?”   “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大厅里坐着。”管家战战兢兢,“说明外头的侍卫没有拦。他说想见您一面。还   说……您会对他要说的事情很感兴趣。”   不知哪一路的客人能吓得他管家这样说话。   卡特对无名无路不请自来的人向来没有好耐心,这回却看着管家的表情不对,疑心骤起,将睡袍一拢,没   好气道:“退下去。”   待到大厅,果然见那会客的椅子上坐着个笼了黑斗篷的高大身影。   那人听见脚步声,缓缓起身转过来,倒是还知道礼貌,抬手将兜帽从头上揭了开去,带疤的脸上扬起一抹   微笑来:“卡特亲王。”   他这么一开口,卡特就知道管家口中的“感兴趣”体现在什么地方了。   亲王微微变了脸色。   那一声黑的男人一张脸并没有什么离奇,除开带点阴戾之外也与常人无异。   唯独他说话时,双唇起来露出的一双尖牙…… 第60章   尖牙落到白皙滑嫩的肌肤上,抵着对方轻轻的颤抖,到底没立时将那纤细的颈咬出颤巍巍滴落的殷红,希   里兰德勾唇笑起来,低声道:“别怕,你会喜欢的。”   他抱着的小人儿没有说话,却也没有似平常一般躲闪,而是仰起脸来看他。   两厢对视,先令希里兰德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去。   贝茜原本向外伸着要攀住什么东西好远离他的双手此刻缩了回来,身子乱动地调整了坐姿,竟还往他怀里   偎一偎。   发觉他身体不由自主地一僵,她越发胆大,还敢抬起一只手去启他的唇。   指尖触碰到他冷冷牙尖的时候,她似生出几分意趣,也跟着眸光亮亮地笑,看得人心肝都要融化。   这回变成希里兰德笑不出来。   他不习惯。   因着这种不习惯,他微微僵硬了四肢,强硬摁住她的那些力气仿佛被抽得一干二净,险些忘了本来进食的   目的。   贝茜从来不对他这样亲近。   “希里兰德?”怀里的人小小声道。手被他从唇畔摘离也不生气,只是瞧着他现在的表情很有些疑惑,再   想动,又给他抱得牢牢。   “你这是做什么?”她又问。   希里兰德不说话,低头看她,灰眸里的冰霜维持不住,融化了透出几分茫然。   茫然排在欣喜若狂之前。   他不说话,贝茜也就闭上嘴巴,安安静静靠在他胸膛前。   她静下来是真的安静,手脚软软的,连小动作也没有。   希里兰德茫然过后,眼中慢慢地又聚拢了光,去将她的头发亲一亲,忽觉不对,急急忙忙看她的脸。   贝茜已经闭上眼睛,似陷入一场突如其来又没有终点的睡眠。   她睡得很沉,甚至于忘记了呼吸。   “伊丽莎白。”希里兰德道。   发现贝茜的异常,他反倒没有方才那样激烈的反应,也没有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只是在一叫她不应之后,又低低地,无比温柔地叫了一声“伊丽莎白。”   贝茜身上穿着的裙子仿佛沾染潮气,弥漫开大片大片的殷红。   殷红是血。   希里兰德脸上没有表情,将贝茜往怀里搂一搂。搂得太紧,以至于他身上也沾了触目惊心的红。   “我的肋骨被抽掉了,伊丽莎白。”他道。   他的心肝也没了。心肝死在臂弯里。   “伊丽莎白?”   一滴眼泪掉下来,落在死去的贝茜的眼角,滑进发里。   然后成了倏然惊醒之时满头的冷汗。   “希里兰德大人!”苏在耳畔急急地叫。   异瞳的琴师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房间,正在床边站着,满面惊惶。   而他那一双弹钢琴的手搭在希里兰德肩上,已被梦中无意识的希里兰德抓握得没了血色,松开来看,尽是   深深的指印。   希里兰德的噩梦来得又凶又急,抽身时不自知,将将醒来以为还在梦境,天翻地覆间竟反手又钳住了苏的   脖颈,一双眼煞红得吓人。   他要杀人实在太过简单,拧断咽喉不过动动手的功夫,何况此时杀意浓重,很快便看苏流露出痛苦的神   色,两只手胡乱来抓他的手,拼命从喉头挤出一句:“大人——”   希里兰德乍然惊醒,下意识寻一眼根本不会在眼前的贝茜,随即放开快要了苏半条命的手。   苏从床沿滑坐到地上,手护着脖,咳得十分难受,一张脸也成了白的。   一大清早,两个人都狼狈成这样。   希里兰德握在腰后的手还微微颤抖,用力握紧,将梦中没了一切的绝望握成满腔的恨意。   片刻,苏终于缓过来,看希里兰德这个样子,心里知道是因为谁,垂下头去没有说话。   房门外静悄悄,没人敢靠近。   “叫你做的事情呢?”希里兰德冷冷道。   平静下来的将军还一样可怕。   苏追随他崇敬他,因而也早早便知道他这样的一个灵魂无论换成哪具躯体杀伤力都不减,此时苦笑一声,   答道:“还没能找到霍尔。”   “希里兰德大人。”苏道,“如果您想,我愿意用另一只眼睛……”   话未说完就被希里兰德一个眼神打断,只得噤声。   苏不是吸血鬼。   贝茜第一次来将军宅邸,看见过他的背影,没见着正脸。   倘若她有机会跟苏面对面,恐怕一下子就能知道希里兰德的灵魂换在了弗雷德的躯体里。   因为在她留存着的记忆中,希里兰德的身侧最常跟随的那个人就是苏。   也只有苏最特别。   他不过一个普通的人类之躯,却有非同一般的能力。这能力使他在那场分裂、毁灭了吸血鬼的战争中存   活,还使他能够在战后献祭一只眼,找寻到希里兰德的下落。   苏的一双异瞳里,浅碧才是真,宝蓝是罪,是遮挡了过去的黑暗。   “我不想个瞎子跟着我。”希里兰德道。   他这么说,苏便再没坚持,目光黯淡下来,低低说了声“是”。   “看好伊丽莎白。”希里兰德抬手一拢,流银的发便从指缝间滑了一遭,只那脸色仍旧是不好看的,“我   不会让霍尔再捏一次软肋。”   离知晓安娜贝尔秘密那日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安娜贝尔在卧房里同贝茜说了好些话,这之后她不提,贝茜自然也不会主动说起那个孩子,彼此将心里的   话都按下去,该服侍的还是服侍,生活似乎也没有起什么过于大的波澜。   希里兰德又来了一次王宫。   在王宫里他没看到贝茜,因着是来拜见返回王都的国王和王后,草草说了两句话便起身告辞,跟赫恩的话   也不多。   卡特也来了一次。   该庆幸的是,他这回总算没跟希里兰德挑上同一个日子,不至于狭路相逢又一次剑拔弩张,惹得双方都不   好看。   但他比希里兰德更幸运些。穿行过花园的时候,正看见贝茜在安娜贝尔撑着的伞下往地上放小花盆。   花盆里的植株已经是又添新绿,总算没再光秃秃的一点,生长的意头也开始繁盛起来了。   这会儿外头的阳光最好,贝茜想让它晒得多些,顶着太阳也出了来,心情很是不错。   依着卡特的性格,见了贝茜总要过去逗一逗,适逢赫恩不在,就更是有个大好机会。   这回他竟没有。   亲王站在不远处,没有出声,因而没惊动另一头的主仆二人,默默将目光在贝茜身上放了放,拉近了仔细   看看,似乎到后来便只盯着她的唇。   不知贝茜的唇瓣有什么玄妙,令得他若有所思,眸里异样的思绪浮沉着,最后嗤地一笑,兴致起来,说了   一声只自己能听见的话。   他道:“果然有意思。”   安娜贝尔背对他那向,似忽然觉察身后有动静,回头去看,原地却早没了卡特的身影,反而瞧见缓缓走过   来的赫恩。   王子殿下刚刚遛马回来,手背在身后,不知拎着个什么东西,随脚步移动而一晃一晃。   维克托在后面跟着,看他要过去同贝茜说话,很识趣地没有再上前,也免得再吃满口的王室狗粮。   赫恩并不养别的宠物,大部分的空余时间又都给了贝茜,今天早上抽空遛马对于他来说难得,对于马便更   是奢侈了。   奈何马没有小吸血鬼这般又香又软,是怎么样也比不过的。   贝茜正蹲在地上,把花盆往外面拉了拉,不抬头地问内务官:“安娜贝尔,把它放在这里,晚些再过来取   好么?”   安娜贝尔就说了声好。   贝茜听她的说话声,觉得她似乎是脸朝着别处在说话,又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回头去看。   还没等看清那水蓝色的身影,先眼前一花,给赫恩附身下来的影子给笼罩了。   脸上有个毛绒绒的东西在乱窜,起先以为是活物,说了一声“不要”去摸脸,才发现是软软的面具,周围   装饰了羽毛,难怪在脸上乱拨弄。   听得赫恩在跟前低低地笑,贝茜就站起来,将面具拿在手里看,问他:“拿这个做什么?”   好好的还以为是在吓她。   但看清楚了发现这个面具还是有些意思,精致好看,上头的描花也很漂亮。   安娜贝尔便道:“春神节当晚有舞会,照历来的习惯不必露脸,男人女人都戴上面具,方便交换舞伴。”   贝茜不知道这些,又转过脸来看赫恩。   “你喜欢什么样的?”赫恩问。   难怪他这几天又开始忙碌起来,好几回是同王后一起出王宫去,城堡里的人也明显有些兴奋,连带着空气   都活泛起来。春神节。   “还有两天就到了。”安娜贝尔说。 第61章   每回过节,贝茜身边总有个最兴奋的人。   最兴奋的那个人往往前一天起个大早,坐着大马车兴冲冲进王宫来找贝茜玩,纵使从前没过过这个王国节   日,听她一通说完也弄个一清二楚了。   但今天丽塔恐怕来得实在太早了些。   以至于顺顺当当进了王宫,却被告知贝茜还跟赫恩在卧房里待着,让在大厅里等待片刻。   维克托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神情倒是正常的,每隔两三天能见一回,也知道赫恩不是同贝茜做什么羞羞的事   情,连脑补都不必脑补。   丽塔还嫩些,听了便有几分赧然,道过谢坐在软椅上等着,手指扯扯裙子,心道:“殿下真是无论什么时   候都精力旺盛。”   另一头,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得了夸奖的赫恩正耐心地用手帕替贝茜擦拭湿润润的唇。   两片花瓣一样的粉嫩经了手帕的擦拭,擦下一点点饱食后残留的红来,待再要去擦,却给她一扭脸躲了开   去,自己抿一抿嘴巴,说:“已经好了。”   贝茜在床沿坐着,两只白白的小脚晃晃悠悠沾不到地面,晃一会儿就给握住了踝,脚放到半跪着的王子殿   下的腿面上去。   今天赫恩是给这小吸血鬼闹醒来的。   说闹字恐怕不很贴切,他本来浅眠,稍稍有大点的动静便能惊醒,何况是搂抱在怀里的娇软乱动,更眼睫   一颤,很快睁开眼睛。   贝茜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动作,奈何前两天都没咬赫恩,外头天开始亮了的时候她饿起来,忍一会儿没忍   住,在他臂弯里动来动去。   赫恩醒的时候她正抬了他的手,小脸凑过去想偷偷喝一点血,谁料下一秒便听见上头轻轻地一声笑。   贝茜就不动了。安安静静地缩在那儿,不知怎么生出点做贼心虚的感觉。   她自然知道他对于她向来是有求必应,但想到扰了他的睡眠又觉得不太好意思。   赫恩笑里带点将将醒来的朦胧睡意,垂眸看趴在身侧那一团,手臂撑着床坐起身,抱她在怀里坐,低哑着   嗓子道:“肚子饿了么?”   贝茜“嗯”一声,这才抬眼来看他,看一下子又将目光转开去。   这点小姑娘式的忸怩看着真是令人喜欢。   赫恩剩下的一点睡意都散在这分忍俊不禁的喜欢里,敞开臂膀让她靠前来饱餐了一回。   此时此刻眼前这一幕就是贝茜喝完血正给擦嘴巴了。   安娜贝尔随后送水进来,看她漱过口,又给干净的一杯让她喝一点。   贝茜听见内务官说丽塔已经在大厅侯着,要睡觉的一点心思就都抛到脑后去,自己拿梳子梳头发,看一头   淡金都顺顺滑滑,就要滑下床去衣帽间挑衣服穿。   大概忘了赫恩还在跟前站着。   她一动,放在赫恩腿上那双小脚便给握了握,然后听见他道:“不着急。”   他一面说话一面抬头看了安娜贝尔一眼。贝茜是读不出那眼神什么意思,却见内务官点头,很快走了出   去,不多时又返回。   回来的时候她手里拿着个长方形的盒子。   “这是什么?”贝茜探头去看。   赫恩本来从安娜贝尔手中接过了盒子,见她好奇心起,便将盒子转给她,道:“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这样哪怕还没打开,贝茜都能知道是送给自己的礼物了。   她抽掉盒子上打着结的柔滑丝带,缓缓打开盒盖。   待瞧见里面的东西时,发出小小一声“啊”,看表情显然很喜欢。   里头躺着一双新鞋。   精致的银色高跟,在跳舞的时候穿。一看就知道是为春神节舞会准备的。   “好看。”贝茜道。   赫恩就笑:“穿上去瞧瞧。”   他伸手从盒子里取了其中一只鞋,抬起放在腿上的贝茜的脚,轻轻柔柔地套上去。   本来便按着贝茜的尺寸来做,再合适不过,衬得小脚玲珑可爱。   “明天我想邀请你跳第一支舞,伊丽莎白。”赫恩看她眼中碧眸汪汪,越发弯了眸,向她伸出手来,“不   知道有这个荣幸么?”   那只手抱过牵过她不知多少次,掌心的温暖能融化寒冬的冰雪。   贝茜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了头,将手放到他手心里。   手背便落了个轻而又轻的吻,像羽毛在撩。撩得她眼睫一动,不知为什么心跳也跟着加快了跳动。   贝茜见到丽塔已经是大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   丽塔在大厅等得好不无聊,但仆人送上来很多小点心,她捏了一个放在嘴里慢慢吃,因着化在口腔的那点   子香甜,好似时间也不很难过。   她倒还想见见王后,只可惜国王同王后回来那晚没来找贝茜,想着这回到城堡来说不定能看见,偏偏事与   愿违,等这许久,王后连个影子也没出现。   丽塔终于按捺不住,叫来维克托小心翼翼问王后在不在王宫,却被告知王后刚刚才带着人出门。她专心吃   东西,竟没有听见下头的动静。   “你为什么趴在桌上,丽塔?”   因而贝茜过来,看见的就是丧丧趴着的丽塔,就差在她脸上用笔写个“丧”字了。   “难得有机会近距离看见王后。”丽塔闷闷地,抬眼看她,发现她脖子上多了个穿着戒指的项链,不由多   看两眼,“这种时候真是羡慕你。”   “明天庆典结束的时候她有空,如果你想,可以带你见一见。”   “真的吗?”丽塔精神一振。   随即反应过来说话的不是贝茜,整个脑袋都抬起来,看见了站在门外头的赫恩。   她的脸皮不算太薄,此时也“呼”一下红起来,一半因为不好意思一半因为激动,纠结两秒,还是眼睛亮   亮地道:“谢谢殿下!”   赫恩不过跟着贝茜过来打个招呼,不想顺道满足了丽塔一个愿望,闻言笑笑:“你们玩。”便带着维克托   往楼下去。   丽塔沾了贝茜的光就很美滋滋,扑过来道:“我简直太期待春神节了。”   她又瞟见贝茜脖子上挂的戒指,伸手过去拿着看了看,觉得实在特别,想到如今赫恩已经跟贝茜睡一个卧   房,不由浮想联翩:“殿下送你的戒指么?”   丽塔摸戒指的时候贝茜没有躲,听见问话,摇头道:“是王后给的。”   丽塔只觉心里的猜测对了个九成九,竟比得见王后还激动些:“那,你明天要不要扮水神?”   按春神节的传统,白天是庆典,夜晚有舞会,庆典之上所有人都可以扮自己喜欢的神。   王后是主持,只需扮演她自己,唯独在同国王订婚那一年也就是被国王带回来那年才扮过一次女神。   那一年的水神惊艳四座,成了许多贵族小姐模仿的经典,可惜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越经典。   “我不扮谁。”贝茜道。   丽塔兴致勃勃,不想得了这么个回答,再看看贝茜平静的脸,确认她是怎么想便怎么说,又诧异起   来:“为什么?可以穿平时不能穿的漂亮衣服。”   她说着做了个捧胸的动作:“我要垫三层!”   “我不爱玩这个。”贝茜道。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茶杯,倒了一点白水来喝,抿一口抬眼时看见处理完手   头事情赶过来的安娜贝尔,“你不如问安娜贝尔。”   内务官一进门便发现两位小姐都在看自己,脚步下意识缓了缓。待问清楚怎么回事,笑道:“我愿意参   加,如果有空的话。”   但她平日便那样忙碌,节日里能不能抽出空闲来还很难说。   丽塔就不记得去年见到过扮成女神的安娜贝尔,想来只觉可惜,心里的憧憬倒是半点没减少,道:“最受   欢迎的女神可以拿到王后的花环,到时候就成了全场的焦点了。弗雷德大人一眼就能看到我。”   以她这样的热情,说上一天一夜恐怕也不嫌累。   可惜节日就在第二天,纵使有心再跟贝茜讨论究竟衣服里垫多少层合适,最后也不得不坐上马车回家去。   王后还没回来。   春神节要早早地起来,贝茜又跟丽塔玩了大半天,回卧房倒头就睡,直到赫恩用过了晚餐她也没醒。   她睡得很安稳,以至于后来卧房门开,进来个男人也不知道。   那道影子慢慢地挨近了她,瞧见被子都给她拉盖到脸上,伸手来拨一拨。   这么一动,倒是令得床上睡着的这个开始不安分,转个身背对他,不愿意被打扰的意思。   可惜那影子非但拨了她的被子,随后还松开睡袍上收拢腰身的带,睡到她身旁来。   贝茜的腰上搭过来一条手臂。   这回终于弄醒了她,小脸皱一皱,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睛,扭头过来看是谁要扰人清梦。   迷迷糊糊地看见个熟悉的影子,令得她放松警惕心,习惯性地偎过去,将将好蜷缩在他身侧,埋在他胸前   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眼看才驱散的睡意又卷土重来,勾着她在他香香的怀抱里继续安眠。   王后一整天都很忙,赫恩也跟着忙碌,处理了春神节的大小事,回来之后便知道丽塔已经离开,而他的小   吸血鬼玩了那样长的时间困得不行,连最近喜欢的小花盆都没看,一进卧房便扑着床睡着了。   “你的花长出叶子来了,伊丽莎白。”赫恩道。   他的说话声太低,贝茜睡梦中哪里听得清楚,只觉耳畔嗡嗡嗡,小脸拼命往他胸膛上埋。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越发温暖,那盆花的生长速度惊人,昨天看还是光秃秃地冒绿,今天便生出两片嫩生生   的小叶子,用手拨弄软得不行。   跟赖在他怀里要睡觉的这个一样娇柔。   赫恩看贝茜这个样子,本顾着她心心念念第一时间看花,此刻也不忍心再吵醒她,抬手在她背脊上轻轻地   拍,哄道:“没事,继续睡吧。”   她脖子上的项链都忘了摘下,侧目望过去,流光溢彩的指环歪在颈窝,他便敛眸笑一笑,将项链的搭扣解   开了,一整条都收拢到掌心里。   这是他母亲从故乡带到王都的戒指。赫恩想。   他想着想着便有些出神,不知不觉去捉了贝茜的手,神思游回体的时候,已经将她五指轻轻揉搓了许多   回。   贝茜的手很小,手指纤细,因着平时不带指环,一道印子也无,像白白的软雪。   这样一只手戴了戒指,其实也很漂亮。   赫恩将她的手放到唇边贴了一下。   不成想方才躺到身边说话这样大的动作没将她彻底唤醒,这会儿小心翼翼地连手都要轻拿轻放,一个吻便   令得贝茜睁开眼睛来了。   赫恩在亲她的手,她倒是刚刚脱离黑甜便知道。   小吸血鬼除了饱餐和出去玩,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睡觉。如今醒来也没马上起身,也没收回手,还要懒懒地   养一会儿神,任由赫恩亲亲自己的手。   只是王子殿下尝过了她小手的绵软似乎并不很满足,见她睡醒,低声唤了句“伊丽莎白”,趁着她开口应   答便凑过来,在粉唇上偷了个香。   偷香的时间恐怕长了些。   贝茜平日说许多的话也没有这样费唇舌,一开始还是很喜欢的,最后给撩得如同迟迟咬不着钩的小鱼,嘴   巴很累,于是伸手去推一推他的胸膛。   薄粉的嫩唇都成了鲜润可口的糖的颜色。   “你的花长得很好。”赫恩在她小口小口喘气时道,唇边噙着笑懒懒瞧过来的样子越发诱人,“新生了两   片叶子,大概过不了多长时间就可以开花。”   贝茜听他这么说,哪里还有心思留在他身上,快快地坐起身溜下床,跑到窗台上一看,果真见小花盆里多   了两片随夜风轻轻摇摆的嫩绿。   她伸手去轻轻抚一抚。   今夜晴朗,夜风也轻柔,放眼望去能看见天上闪烁着的一大片繁星。   她看得心满意足,脸上也有点笑意,正要捧了花盆去再给赫恩看看,忽觉眼帘里什么东西“嗖”一声快速   飞过,抬眼捕捉,却是只拍打翅膀飞往另一个方向的黑乌鸦。   近来是第二次看见这种鸟。春天虽然快来临,但它在城堡边缘盘旋,实在令人生不出愉快。   贝茜就皱眉。   她不喜欢。从那鸟如不速之客飞进视线里就不太喜欢,伸手将花盆拿下窗台,关紧了窗户。   严格说来,钟敲响第十二下的时候,春神节便已经到来了。   但真正感受到浓浓的节日氛围还是在第二天一大清早。   贝茜再没睡着,因而起床梳头换新衣服进行得比赫恩还早些。   今天的裙子是纯白的叠纱,裙摆上绣了鲜活的绿意,在阳光下旋转一圈,还有光晕跟着一起转。配她再合   适不过。   裁缝恐怕盗取了仙女制衣的手艺。   王子殿下起了床正刚刚洗漱完,走出来时正逢着卧室门突然打开,从外面探头的是这么个美得夺人眼球   的,一时间也如同其他看见的人一般愣怔,但总不至于生生看呆了去,笑着向贝茜伸出手:“过来让我看   看。”   他刚刚用冷水洗过脸,面容上还残留着清新的水汽,一双黑眸尤其明亮,看着贝茜的时候便浮现出几分温   柔来,将她上下瞧了一通。   贝茜开始也觉得裙子好看,但既然已经穿在身上,也就不再自我欣赏,这会儿听见外头长廊压低了还很雀   跃的说笑声,不由回头去看,看见装扮得或粉嫩可爱或浓丽惊艳的女仆们正飞快地走过,如同漂亮的雀鸟,踮   脚跑着,一忽儿扇动翅膀便飞到外头去了。   她们的心在外面不久之后就要开始的庆典上。   不知扮演的都是什么女神。   “是花神。”赫恩道。   他一开口,贝茜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将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转回脸去看他,脸颊旁边擦过一只手,   是他替她将头发上的发饰扶正了些。   要说平易近人大概非眼前这个男人莫属,竟还知道女仆的打扮。   赫恩见贝茜看自己,想想也知道她此刻心里骨碌冒的都是什么泡泡,道:“她们之前走过去的那一次还在   讨论扮什么花好。觉得她们漂亮么?”   贝茜很诚实地点头。   门外又雀跃地走过去几个女仆,她却见赫恩连眼睛也没抬一下,心生好奇,问:“你不觉得么?”   “觉得。”赫恩看她这样子可爱,没忍住又抚了抚她的脸颊,才接着道,“但我已经见过最漂亮的了。”   庆典在城堡里举行。   今日王都里的女神们都将聚集来这里,最受欢迎那位女神也将从她们中选出。   按照惯例还应该有个人先致辞,这样公式化的工作往往由王后进行。宁芙成为王后的这些年,每次致辞,   跟前都挤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今年并不例外。   贝茜跟着赫恩到面向城堡外花园的高高塔楼上时,一席长裙的宁芙王后已经站在外头,往下俯瞰,全是盛   装打扮了的少女们。   贝茜往下面扫一眼,人太多,找不出哪个才是丽塔,便又去看王后。   今天这样大的节日,宁芙戴了后冠,亮晶晶的宝石在她头顶闪耀着,却没能盖过她自身的光芒。   这光芒令得国王陛下甘于往后退两步,将最显眼的位置都让以自己的妻子。   钟敲响第十声的时候,城堡内外所有人都约好一般止了声息,静静悄悄,都在等着宁芙说话。   即便她说的全是事先做好草稿背下来的公式化语言也有人愿意认真倾听,只要求站在这塔楼上的是宁芙本   人罢了。   但今年与往年似乎也有些不大相同的地方。   众人的眼光都投到上头来,却并非所有的都聚集在王后身上,仍旧有不少暗含好奇或嫉妒或审视的,在看   站得后些、与王子并肩而立的贝茜。   贝茜不知道。   太阳越来越大,她觉得刺眼得很。因着不排斥这样热闹的场合,还有些想听听王后要说些什么,便仍旧乖   乖地站在那里。   她这会儿已经不看下面了。所以更不知道在宁芙开口之前,底下还有过一阵安静的、很快便停止了的小小   骚动。   骚动是因为分开挤在最前面那些少女、缓缓走出来的银发男人。   他终于没有骑马,也没有带着成群的士兵,更不屑于扮成什么虚假的神,不过还是那身挺拔的军装,对身   旁涌过来暗藏兴奋的“弗雷德大人”置若罔闻,只抬头看着上方。   希里兰德在看贝茜。   重来一次,他见她却要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与普通人见她无异。   她身旁站着的也不是他,是能现身于阳光下、俊美的人类王储。   还是希里兰德这具躯体的挚友。   将军眼眸定在那小小的身影上不曾移动,薄唇却倏然轻轻勾了勾。 第62章   王后的话讲完了。   底下一阵沸腾如海的欢呼,少女们直瞧见王后的身影从塔楼上消失才恋恋不舍往外散去。   散去是为了参加从王宫出发的大型巡游,庆典一直进行到太阳落山,谁都想在那之前把握住吸引人要求的   机会,好给自己拔个头筹。   也有人刻意放慢了脚步。   须知到城堡里头来的不仅仅有各路女神,还有血统纯正的王公贵族,倘若能够凭借姿色搭上几个,即便拿   不到王后的花环也不算太亏本。   她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最惹眼的几个男人里,王子身边已经有了人,亲王不见踪影,而起初出现   在人群最前头的将军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举目四顾,哪里还找得见他。   “我明明刚才还看见了的。”有人道。   提着裙子,一脸好不沮丧的表情,还要抬手挡着阳光,免得脸上出汗花了脸上涂抹大半天的妆容。   那人踮脚张望半晌,仍旧不死心,伸手往贝茜这一头挥挥:“会不会正跟殿下一起?”   贝茜在喝水。   她在塔楼上找半天没找见人,下来倒是一眼就看到了拼命往前面挤、想被王后看见也想被希里兰德看见的   丽塔。   彼时这位装扮得大胆又鲜艳的女伴一面埋头往前冲还一面用手护住领口的样子真是可爱,衣服里垫了三层   的效果果然显著,这会儿人流散去,还有几个经过的异性往丽塔锁骨下头瞄了好几眼。   “是不是啊?殿下都没在你身边。”见贝茜不答,丽塔可怜巴巴地追问。   贝茜就摇头,拧上手里水晶小壶的盖子,交给身后跟着的安娜贝尔,道:“赫恩说要出王宫去玩,让我在   这里等一下。”   安娜贝尔果然没有扮成任何一位女神。   她身上的装束与平时没什么两样,在这样争妍斗艳的场合仿佛随时都能给少女们的裙浪掩盖了去。   她自己并不在乎被掩盖。   这会儿给贝茜打着伞,看她喝完水还递过一方手帕来,照料得很细心。   丽塔更沮丧了。   这份沮丧让她在被又一个陌生男人盯着看的时候没好气地抬眼瞪过去。   然后发现那并不是个男人。   是穿男装的夏洛蒂。   配合今天这样隆重的节日,夏洛蒂特地穿了礼服过来,贴身又帅气,却刻意打歪了领结,不知道出于什么   样的心理。   自上次带着贝茜出去玩之后她便没有再到王宫来,今日一见,只觉阳光洒落到旁人身上只是灿烂,落到她   身上就沸腾起来,格外耀眼。   她的脾气希里兰德那样讨人嫌,自然也不如赫恩温柔,盯着丽塔是因为觉得眼熟,突然被瞪一眼,先是一   愣,随即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原样瞪了回来。   这回轮到丽塔心虚,讷讷收回目光。   “怎么你不扮女神?”夏洛蒂对丽塔示弱的反应很满意,又将目光转移到贝茜身上来,“还是说你已经在   扮了,我居然看不出来……这位扮苹果女神的小姐还好辨认些。”   “我扮的是玫瑰啊。”丽塔道。   她是小声嘟囔,怕声音太大了给夏洛蒂听见,但夏洛蒂正往这边走过来,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夏洛蒂就半好笑半戏谑地,抬手掩唇咳了一声道:“是吗?我以为苹果才需要垫得这样饱满。”   丽塔的两边脸颊登时也因为鼓着气而饱满起来。   贝茜在旁边听她们两个说话,觉得很有些意思,便不打算开口打断,只是正听着,跟前却突然从旁边斜进   来一支涂了金的玫瑰,抬眼望去,是个打扮得很体面的男人,对她道:“我愿意为你的女神之路投一票,小   姐。”   原来最受欢迎女神是这样投票。   贝茜道:“我不用投票,谢谢你。”并不伸手去接。   夏洛蒂过来,不紧不慢地将那男人拿花的手送了回去,笑道:“你是最近才回王都,还是刚上任的臣?要   有人看见她接了你这枝玫瑰,恐怕要吃醋的。”   “谁要吃醋?”   一个声音温温道。   贝茜是最先转过头去,碧眸里便倒映了个和颜悦色的黑发青年的影。   赫恩不过才离开一会儿,回来的时候便见贝茜身旁围多了两三个人。   那给贝茜递玫瑰的只是个年轻大臣,知道王子对个小美人宠爱有加,不知正是眼前的这一个,见赫恩走到   跟前来,脸色居然没什么变化。   面不改色大概因为了解赫恩的为人——赫恩也并没有生气,这么看他一眼,只笑道:“很漂亮的花。”   “希望下一年我能有荣幸送出去。”那男人道。   倒是很知道分寸地再没有看贝茜一眼,拿着花坦然转身离开。   夏洛蒂撇撇嘴。   “巡游已经开始了,马车可以跟在队伍后面走。”赫恩对贝茜道,“你喜欢热闹,出去跟着看一看也   好。”便去牵她的手。   本来要骑马的,可惜阳光实在太好,方才在塔楼上贝茜就一直眨眼睛,他心里清楚,才准备了马车。   夏洛蒂和丽塔还在旁边站着,赫恩自然也没有冷落了她们,问是否要一起去。   “我不凑这个热闹了。”夏洛蒂道。   这样做电灯泡的事情,丽塔也不愿意,何况她心心念念着要在巡游前找希里兰德说说话,人没找到,先听   说巡游已经开始,哪里还有心思闲聊,急急忙忙提着裙子就要离开。   离开之前不忘跟贝茜咬耳朵说悄悄话:“如果你不参加,拜托让王子帮忙把他的一票投给我呀!”   贝茜爬上马车之前还回头看了夏洛蒂一眼。   夏洛蒂的视线本放在那托着贝茜小手的男人身上,忽然觉察她的注视,转过来对上了,笑眯眯道:“晚上   舞会见。”   确实是相当盛大的一场巡游。   队伍连接了广阔街道的头和尾,头不见起点尾不见尽头,不知一直延伸到哪里去。   马蹄踏着花,还踏着嘈杂无比的声浪,声浪里夹着数不清的兴奋与赞美,是褪了冬季冰碴子的活泼泼的热   意,坐在马车里都能清楚感受。   “竞争真大。”贝茜趴在车窗上道。   她说的是很前头一个在特制马车上飞旋着的少女。   那少女的服饰价格不菲,旋转的时候从裙摆飞出金光来,赫恩看一眼,说那是用黄金碾出的粉末。   这样大费周章,不过为了让别人记住自己的名字。毕竟再怎么有钱,每个人能给的也只有一枝金玫瑰。   倘若生出,得到王后的花环倒是其次,最重要是有了声色顶端的荣誉,以后走到哪里都能有很高的知名   度。   也不必担心没有追求者。   促使少女们热情高涨的最大因素,是某一年最受欢迎那位女神成为王后的故事。   虽然要往故事上加个前提,国王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决定要娶宁芙做妻子了的。   但那又怎么样?人总需要改变历史的面目来给自己一个能够满足憧憬的梦。   梦使人有动力,这样就足够了。   “竞争大,所以有意思。”赫恩道,“每年都在巡游队伍里看见很多别出心裁的表演。”   他瞧着贝茜垂落到腰后的软软的金发,伸手去挑起一缕,笑起来:“往后每一年的巡游,我都可以带你来   看。”   他说得淡淡,贝茜只觉某个词太过绝对了些:“每一年么?”   她扭过头来看他,这个动作使得他手中的发轻轻抽离开去。   赫恩手中空空,便伸过来抚她的唇。   抚着抚着,眸光便沉下去,声音还是一样温柔:“对,每一年。”   “每一年都是这样的流程,实在没意思。”   这话出自夏洛蒂之口。   她站在原地看着赫恩的马车越行越远,伸了个懒腰,觉得周围衣着靓丽的男男女女实在没什么意思,还不   如料理她的生意,便转身要打道回府。   这么一转,险些撞进个穿军装的怀抱里。   她马上认清了这人是谁,庆幸及时刹住脚,不抬眼地道:“刚才有人找你来着。”   丽塔该后悔跑开得太快了。   希里兰德冷脸连变也不变一下,垂眸看了夏洛蒂的脑袋一眼,开门见山道:“今晚你做我的舞伴。”   这样命令式的语气令夏洛蒂很不喜欢。   她眉一扬:“我不跳舞。”   “礼服我会让人送过去。”   “我不跳舞。”   “我最讨厌别人迟到。”   “我不跳舞!弗——”   夏洛蒂不耐烦得简直要嚷起来,一甩手要走,却在下一秒噤声。   她看进希里兰德冷漠漠的灰瞳里。   那灰瞳一瞬间闪烁的妖异的幻光,令她情不自禁便僵直了身体。   张张嘴说不出话,只听见他在耳畔道:“你要跳舞,夏洛蒂。”   希里兰德冷冷地:“我知道你的遗憾。” 第63章   贝茜玩得很开心。   这份开心令得她双眸亮晶晶,给赫恩逗着说话时还好几次因为看见外头又一次新鲜的表演笑起来,倘若不   讨厌太阳光,已经要跑到拉马车的高头大马上去。   这么样倒是有些冷落了在一旁默默看她的王子殿下。   她活泼的样子赫恩最是喜欢,瞧着那小身子软软地趴在车窗上也没有去打扰,后来发现她盯着经过之人手   里涂了金的玫瑰,便让随车的维克托去取来一朵。   “我也可以投吗?”贝茜问。   “可以。”赫恩道,“你喜欢谁就给谁。”   小吸血鬼就又转头往窗外看了看,很讲朋友义气地缩回手,将去了刺的玫瑰在指间拈着转弯,道:“我给   丽塔。”   说到丽塔,贝茜便想起来上马车之前她还托自己跟赫恩拉拉票,张嘴正要说话,突见赫恩前一秒还放在她   脸上的视线飘忽起来,似放到她身后的什么地方去。   她也跟着望,一眼看见了外头不远处骑着马从闹市中间过的黑发男人。   无需看纹章,那男人标志性的俊朗五官就首先表明了身份。   只是叫人觉得有些奇怪:庆典开始之前卡特没来,而今女神的队伍已经上了街,他也未表露出半点感兴趣   的样子,好似路过只是路过。   贝茜这么想着,随即看见卡特身旁的随从赶着马凑过去,附耳说些什么,令得卡特远望的目光放到她这头   来。   亲王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侄子就在不远处,往常都要过来似笑非笑地说两句话,今天却不,仅仅隔着人群   抬手打了个招呼,一勒缰绳,头也不回地越走越远。   贝茜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反常,不由多看两眼。   大概看得出神了些,听得赫恩在耳畔一笑,问她:“我叔叔有什么好看的?”   “他今天有些不像他。”她道。   “是吗?”赫恩往她身侧挪近些,抬了眼去看已经变成个小黑点的卡特的背影,若有所思,末了淡淡   道,“应该是显露出他多面镜的另外一面来了。”   他这个譬喻她听着有点意思,放在裙摆上的小手无意识轻轻拨弄着玫瑰花柔嫩的花瓣,想想赫恩在她面前   也常常只有温柔的一个面孔,心生好奇,用了他的话来问他,“你也有多面么?”   她这一刻是忘记了之前问赫恩杀没杀过人的时候。   话问出口之后倒是联想到他说“不喜欢杀人”的那句,但明摆着手上也是沾过鲜血的,先自己又琢磨起   来。   赫恩看她眼神闪烁了下,唇畔仍噙着笑,不假思索道:“有啊。”   又问:“你更喜欢我什么样子,伊丽莎白?”   面前这样一张俊美的脸摆着,终于是令得贝茜无暇去看外头热热闹闹的庆典,一双碧眸专心致志凝着他   来。   思考半晌,她问:“你还有什么样子?”   掌心里握着的那枝玫瑰便被轻轻抽了出去。赫恩摘下两片娇艳欲滴的花瓣,举着在她眼前晃了晃:“我   想,有不凶的样子,还有凶一点的样子。”   小人儿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外乖乖坐着,挺直了腰背,听话也很认真。   听见这个回答,她给逗得笑起来,拿过那片代表着“有点凶”的花瓣,问:“凶一点是什么样子?”   贝茜笑得真是惹人疼,赫恩忍一下没忍耐住,还是将她抱进怀里来亲了一口,犒劳了唇齿,顺带着犒劳他   自己的一副心肝,但被亲了的那个显然不满意,还转过身来追问方才没得到答案的问题,总是想看看他凶神恶   煞的模样。   他拿她没有办法,低低叹一声,唇瓣贴了她的发,道:“可惜对你凶不起来……”   捧在掌心里疼还不够,哪里舍得凶她。   赫恩这回答贝茜始料不及,听在耳里,觉得耳朵尖子有点微微地发软,一下子生出点害羞,眼睫微微地   颤,没有转脸去看他。   但那小手分明轻轻地伸了过去握住他两根手指。   一开始本来握一握就要松开去了的,不成想被他反应极快地反握,绵绵地抽不开,到底任由他这样拢着自   己。   太阳上移,温度越来越高,赫恩再带着贝茜逛了一圈,还未等到庆典进行一半便返回王宫里去。   晚上还有舞会,趁如今有时间,正好让贝茜小小地补一下觉。   那枝涂了金的玫瑰,他答应她会连同他的份一起给丽塔送过去。   可惜这样一番好意送去,贝茜睡到下午,在床上打了个滚儿醒来之后听说最受欢迎的女神已经票选出来,   却还是没有出现丽塔的名字。   “你不是很好看么?”她问。   问话的时候,换了一身舞裙的丽塔正大咧咧坐在椅子上吃东西,虽还有些落选之后的失落,但失落不多时   便随着点心都吞吃进她的腹中,一点痕迹也找不着了。   “还有人更好看呀。”丽塔托着腮道,“这次沾了殿下跟你的光,我的票数是历年来最多的,已经很满足   了。”   何况庆典之后她还面对面见到王后本人,握了手还说了话,怎么想也算稳赚不亏,“最受欢迎”的那个头   衔下一年再努力就是。   “今晚是你跟殿下领舞,紧张吗?”她冲贝茜挤挤眼睛。   贝茜还在抚摸腿上装饰了许多黑羽毛的面具。   之前赫恩说要给她面具上装饰其他亮眼的东西,是她自己说了不用。   她一个吸血鬼要出现在那样多人类面前,本来就不用太过惹眼,在领舞已经很惹眼的前提下,装饰品自然   不用更华丽了。   听见丽塔这么问,贝茜没说不也没说是,反道:“有时间跑来这里跟我说话,你的舞伴呢?”   丽塔就赧然:“弗雷德大人没邀请我,我也不敢跑去找他,所以随便找了一个。”   她倒还是满心憧憬:“反正可以交换舞伴的,到时候盯着弗雷德大人就好。”   眼见丽塔要带着贝茜聊起来,内务官及时抬手敲了一下衣帽间的门:“时间差不多了,殿下让我带两位小   姐过去。”   舞会开始于第一颗星星闪烁的时候。   因着是在王宫的大厅,贝茜总归要比外头坐马车来的贵族们早到些,走进那金碧辉煌的殿堂时赫恩还在同   王后说话。   丽塔要先找到自己的男伴才能进场,半路便在女仆的带领下跑开,提着裙子满世界找人。   安娜贝尔走在贝茜后头,忽见她脚步停顿下来,便也跟着停住了身形。   宁芙柔声跟儿子说着什么,却也同时看见了站在门边的小身影,发觉贝茜想退出去,便笑道:“舞还没   跳,怎么就要走?”   对方既然发话,再躲开就没有礼貌了,贝茜便慢慢走过来,提裙子行了个礼。   宁芙瞧见她脖子上还挂着自己送的戒指,笑容柔和些,道:“舞会戴面具也未必好玩,这样漂亮的一张脸   就遮住了。”   贝茜没说话,王后也不介意,将身旁站着的王子一推推给她:“期待你们的第一支舞。”   适逢国王到来,宁芙便过去将丈夫礼服再理一理。   才知道笔挺雪白的礼服也很配赫恩的身形。由肩到腰到腿的线条每一寸都勾勒得恰到好处,再看他弯眸朝   这头伸出手,纵使那修长的手指上缠绕着荆棘,也引诱着人把手放上去,由他掌控的了。   贝茜把面具放到他手里。   这个动作出其不意,惹得赫恩一怔之后马上笑起来,顺从地俯身过去,将那柔软的面具轻轻覆在贝茜小脸   上。   系带的时候不小心勾着了她一缕头发,她觉得头皮一扯,想伸手去摸,给身前这男人一揽,整个人都扑到   他怀里去,只觉他的手还在安抚着解开头发的缠绕。   “小心散了头发。”赫恩道。   他还能不紧不慢,由不得外头夜幕中星辰闪烁,大厅的门一声响,倏然被等在外头的侍从打开,涌进一批   等待了许久的宾客。   便都将王子殿下与他怀抱里小美人的亲密举动收归眼底。   春神节设宴,来的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走在最前头的是白天才见过的亲王,没有戴面具,舒展了手臂挽着刚刚评选出来的那位最受欢迎女神,看   模样竟有几分眼熟,再想想,是飞旋着洒落金粉末的那位。   贝茜还以为她在演钱神,后来一问才知道那模拟的是雪。   这会儿贝茜已经给戴好面具从赫恩怀里离开,扫过卡特狭了眸盯着自己似笑非笑的脸,望到后头去。   一望便令她吃惊。   那遮住面容的年轻男人剔透流银的发色太过特殊,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让贝茜结舌的是挽着他手臂的女人。   看头发、看下半张脸,怎么都觉得很眼熟。   但她一时没辨认出来,直到听见赫恩在身旁淡淡道“是夏洛蒂”才恍然。   是夏洛蒂。   贝茜一下子没认出人,因为……那是穿女装的夏洛蒂。 第64章   明明是同一个人,却彻头彻尾换了种感觉似的。黑礼服裙包覆了她男装时的帅气,瞧着那时不时被项链滑   过的锁骨,也是很有女人的纤细感。   说到底,夏洛蒂就是个女人。   漂亮女人。   离经叛道的行事风格或许曾经暂时掩盖了这一点,然而替换了身外之物,本质还是不变的。   “真是夏洛蒂吗?”   贝茜听见后头有宾客在窃窃私语。   那窃窃私语中夹杂着的除了惊诧,更透露出蚌被砂砾挤进肉里时的不适——毕竟有夏洛蒂跟贵族圈格格不   入的前提在。   更不要说她是希里兰德今晚的舞伴。   牵不到王子殿下的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转而求牵将军的手,如今终于瞧见了目标,臂弯却已经给夏洛蒂   揽去,可不要牙根痒痒。   然而再怎么牙根痒痒,在众多视线聚光之下的那人也丝毫不受影响,面具下的唇角微微弯着,分明还愉悦   得很。   夏洛蒂往上看了赫恩一眼,恰巧对方望过来,眼神交汇,倒省了见礼的工夫。   她眼中什么波澜也没有,直到转移了目光去看贝茜才一笑,从上往下将漂漂亮亮的小吸血鬼打量一圈,搭   在希里兰德臂弯的手抽出来,去拉贝茜的手。   然后听得周围好几声倒抽冷气。   作为吃瓜群众的卡特嗤笑一声,同旁人的吃惊不同,他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女伴想走,弱弱地在他耳边   叫了一声“亲王”,也被他伸过去的一根手指抵住了唇。   “急什么?”他好不容易才舍出一点注意力在她身上,说话却也不朝这边看,只一面盯着贝茜一面   道,“有你出风头的时候。”   那位所谓的女神便顺从地住了嘴。   不知道是不是卡特手指迟迟不离仍旧放在她唇瓣上的缘故,那面颊上悄悄地飞起两片红晕来。   周围人反应这样大,全是因为看见夏洛蒂上前两步离了希里兰德的身侧,当着这么多双眼睛往掌心托着的   贝茜的手上落了个吻。   一点不符合规矩。   且不说贝茜身旁还站着赫恩,就她穿着礼服裙行男士礼也已经很令人诟病。   然而夏洛蒂不在乎这样的规矩,碰一碰便松开手退回去,瞧着贝茜笑:“你今晚真漂亮,简直令我神驰目   眩了。”   同周围人相比,贝茜的反应实在要平静得多,不过收回手说声谢谢,脸色也没什么变化。   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夏洛蒂身上,卡特却在这时候偏一偏头去看希里兰德的反应。   希里兰德自然不是很高兴。   那一双灰眸里蒙着冰霜,唇角抿得很直,哪怕隔着面具也能猜出他蹙眉的表情,大概也没想到夏洛蒂突然   来这一手。   连他都不能这样贸贸然上前去亲贝茜。   幸而夏洛蒂再没有别的动作,否则难保在令赫恩不悦之前就先惹恼了希里兰德。   希里兰德的不高兴很大程度上愉悦了卡特。   女伴还偷着眼看他,见那双湛蓝湛蓝的眸子似盛满阳光的浪,微微荡漾着就已经足够动人,视线一时移不   开,直到发觉他望过来才绷紧脸皮低下头去。   她这样的年龄,该对赫恩或者弗雷德更感兴趣,本来今晚赴宴也是抱了吸引王子将军的目的,没想到却对   着亲王发呆。   一瞬间的事情,谁说得清楚。   卡特对别人的少女心事不感兴趣,带着她转身要走。   “亲王?”   “真打算看一晚上热闹吗?”卡特一挑眉,“你好闲。”   热闹看不了多久,国王跟王后随后便过来打破了因夏洛蒂而起的似无若有的尴尬氛围,众人散去,乐师也   已经在准备片刻之后的演奏。   贝茜跟赫恩坐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等着跳第一支舞。   她起初还说不紧张,这会儿灯光耀眼人影众多,总低头去摆弄两只小手,又开始表现出不爱说话的样子。   “伊丽莎白。”赫恩叫她。   他说话很轻,再小声一点便给周围人声盖了过去,却仍旧令得贝茜第一时间便抬了眼来看。   这两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咬耳朵。   说是咬耳朵,王子殿下却还要动手,将贝茜软白的手指勾到他那头,笑道:“我有些紧张。”   简直睁着眼睛说瞎话,恐怕刀尖戳到跟前来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贝茜也觉得他这话说得好莫名,问:“为什么紧张?”   “因为我想到……”赫恩道,“这是第一次跟你跳舞。”   他探身过去,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低低地道:“真担心在你面前闹笑话。”   贝茜本来确实有一点点紧张,紧张因为实际上还是不太能习惯跟这么多人挤在一个大厅里,这会儿听见赫   恩的话,紧张反而全消去了,乖乖地给碰着额头,更体贴地将赫恩的手摇了摇,道:“你不会闹笑话的。”   她跟赫恩说话,周围的一切便都入不了耳,因而并不知道周围有多少双眼睛扫过来。   也不知道有个人的眼神尤其冰冷。   “你这样一直盯着别人看恐怕不太礼貌。”夏洛蒂道。   一出旁人视线,她便将手从希里兰德臂弯拿了开去,穿着礼服裙还抱臂看人,好整以暇地瞧着希里兰德抬   手松了松戴着领结的衣领。   这个吸血鬼占有欲强到第二次见贝茜就要给她打上自己的烙印,如今站在这里只不过自找罪受。   贝茜从不对他那样亲昵,却由着赫恩碰碰手再碰碰脸。   希里兰德的小吸血鬼现在给别人养着,他心里不是不清楚可能养出感情,但想是一回事,以往进出王宫没   能看见,今晚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   夏洛蒂才被别人看过热闹,又轮到她看希里兰德的热闹,闲闲地说一句,话音未落便被那冰冷又凌厉的眸   光抹了脸,室内很温暖,她却觉得背脊一凉,很识趣地举了举手表示投降,转头去看已经将琴弓搭在琴弦上的   乐师。   乐声响起的时候,贝茜站起来。   赫恩站在她身侧,同她面对面。   他微微低头对她一礼,这是邀请,她也低头,将手伸过去,放在他的掌心里。   她几乎要忘记了从前是怎样跳舞的。   踮起脚尖踩出第一个舞步时,脑中记忆闪回,恍惚看见眼前对着的是个穿黑礼服的胸膛。   那人的衬衫洁白如雪,胸口佩了一朵玫瑰,花瓣落下来,是殷红的血的颜色。   “只有跳舞的时候你才肯专心于我么?”他问她。   贝茜不说话。然后她的腰就被人搂住了。   搂住那一瞬间她一个激灵,又听得身前人道“伊丽莎白”,才彻底从回忆中脱身,映入眼帘的分明还是赫   恩那张再好看不过的脸。   她抿抿唇,在他臂弯里轻飘飘地飞旋。   “好漂亮的裙。”贵族小姐们低声道。   王子殿下在这位身上花了大工夫。   却都不提最紧要的一点。   赫恩知道什么样才最适合贝茜,还有人知道,这身裙子是他亲自监督着做的。   哪里只大工夫,分明一颗心都扑在共舞着的这位身上。   绅士伸手,淑女提裙,渐渐地都加入进舞步中来。   有人投入,自然就有人心不在焉,跳舞跳成了手脚柔软的傀儡。   “放松一点。”卡特终于肯正眼看他的女伴,却没有想象中温柔,笑容里总带点淡淡的戏谑,“我又不会   吃了你。”   女伴的脸更红了些。   贝茜轻盈得仿佛每一步都点在羽毛上。   她跟赫恩配合得很好,前所未有地好,又一次身体倾斜,便随他一同微笑起来。   “跳得非常好。”赫恩道,“是我见过最好的。”   可惜第一支舞比想象中的还要短。   乐声太不体贴,早早停下来,众人看见国王与王后牵手回到座位,心知此刻可以交换舞伴,便都松开手。   邀舞是不好推辞的。   因而贝茜虽然同赫恩跳过就想离开,架不住才走出两步,便给一只从旁伸出的手拦了路。   拦路那人勾起唇,见她下意识往后一退也不生气,慢条斯理道:“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请你跳支舞,   小贝茜?”   贝茜不想。   有人比他更不想。   几乎卡特的话刚刚说完,便有另外一只手横进来,冷冷地拦在他手上头,就差直接去牵贝茜。   亲王的笑容便倏然收敛了。   他冷脸,那站在另一边的将军脸更冷,四目相对,空气里隐隐可见无声碰撞出来的小小的火花。   偏偏这两个人贝茜都不喜欢,空有一副好皮相。   “真是抢手啊。”夏洛蒂道,“伊丽莎白。”   她已走到赫恩身侧,瞧见他面具下形状优美的唇,不知怎么又移开眼去:“怎么你就没觉得有种危机感?” 第65章   “我只觉得你幸福死了。”   闷闷不乐的一声叹息,来自抱着裙子蹲在地上的丽塔。   她旁边还放着一碟赫恩特特送的点心,已经给吃了一半,残渣掉得满地都是。   棕发的财政大臣家的小姐说这话是在舞会告一段落之后,偷偷摸摸在得到赫恩同意的前提下带着贝茜往花   园里钻,心知不远处必定有跟着的侍从或者仆人,却因心情实在沮丧,顾不得什么贵族小姐的形象,一面说话   一面叹气,就差眼皮子都耷拉到地下。   贝茜身上的礼服裙昂贵又珍稀,整个王国也就只有一件,但她看看周围实在没有坐的地方,便将裙摆一   拉,跟着蹲在丽塔身旁,默默听她说话。   外头的空气要比大厅里好许多,夜风微微凉,仰头还能看见星星。   “我好羡慕。”丽塔沮丧地道,“弗雷德大人没有邀请我当舞伴,第一支舞完了也没有……”   因为在亲王与将军的抉择中,贝茜最终还是把手伸给了希里兰德。   彼时那娇小的身影给一左一右两个男人包围着,连春神节最受欢迎的那位“女神”也没有那样高的待遇,   眼见卡特跟希里兰德的脸色都不太好,恐怕一个不对便又要剑拔弩张,将全场的目光又重新包揽回来。   夏洛蒂那句“危机感”的问话倒也没错。   只是她问出口,赫恩不过笑一笑,不置可否地,也没有上前来阻止自己的叔叔同挚友,很有耐心地站在原   地。   “真不巧,将军。”卡特狭眸道,“先来后到。”   他这套先来后到的规矩在希里兰德面前没有用。   那只戴了白宝石戒指的手纹丝不动,随即听见希里兰德冷声道:“我想邀请谁就邀请谁。”   第二支舞的乐声已起,却已经逐渐有人停下舞步看过来了。   贝茜实在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脸颊绷得紧紧,最终这两个里谁也没有看,唯独转过脸去看赫恩。   这样体现了依赖感的小动作真是令人怜爱。   倘若不是在这样的场合,贝茜已经给抱起来带走了的。   但赫恩眸光在围了贝茜的那两个男人身上遛一圈,似乎不觉得这样的场合就有什么不行,向她伸出手。   “为什么弄得这样麻烦?”夏洛蒂道。   她一出声,倒是有些阻了赫恩伸手的动作,还未等她后半句话说出来,先见那边的卡特先有了动作。   与希里兰德针锋相对这样长时间,他大概是终于觉得无趣,往后一步,懒洋洋收回了邀请贝茜的手。   “你好无趣。”他道。   便丢下这里一干人,转头也不顾原来带来的女伴,走着往大门去,似玩腻了干脆就回家的样子。   亲王要走,自然不能不报给国王,于是又看见卡特还没走出大厅的门便给侍从迎着,叫去了国王跟前说   话。   就剩希里兰德一个人。   贝茜给握住手的时候相当不情愿,感受到他手臂揽过自己的腰,小身子更是一颤,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   好像是添了一圈的肉。软绵绵,捏的话可以捏出来一点。   希里兰德心里头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就算没有一成不变的面具挡脸,他脸上也着实没什么神情变化,唯一泄露了情绪的是一双眼眸,但贝茜不   看他,没能发现里头沸腾着的炽热的情绪。   时隔许久,又揽她在怀抱里。   许久是漫长得令人不耐烦的岁月。   在这种岁月里贝茜过得很好,还给养得胖了些,这样的认知令人五味杂陈。   希里兰德没有五味杂陈,他只是换了另一种不太舒服的心态。   与赫恩不同,他熟悉贝茜跳舞时的每一个动作。知道她提裙的时候两只手指总要搓一搓,如果跳错了舞   步,嘴上不说,睫毛总要先出卖情绪地乱动。   毕竟在聊以解闷的血族的夜宴上,除了品血,最经常做的就是趁着月光跳舞。   贝茜从前未必肯给他抱,但因着知道跳完了舞就可以回去,总还是愿意好好地配合。   就像现在。   “伊丽莎白。”希里兰德道。   他说话,贝茜好似没听见一般,也不应,支着耳朵只在听乐师的演奏。   于她而言他现在还不是希里兰德,总归因为她看着这副与原来身体一模一样的皮囊就很不舒服,难有多热   情的态度。   “你不可能待在赫恩身边一辈子。”他道。   贝茜这才来看他,还是不说话。   不说话就不说话。   低头闻嗅见她身上淡淡的鲜活的香气,奇异地便令人心情平静。   这是他的伊丽莎白。   “托弗雷德的福,这是我第一次跟你在春神节舞会上跳舞。”夏洛蒂道。   交换舞伴,贝茜被希里兰德牵走,她自然就成了赫恩第二支舞的女伴,嘴巴闲不住,即便身体前倾、摇   摆、旋转也还是要说话,只是眼神并不往赫恩脸上放。   “你前缀加得太多。”赫恩笑道,“你太早离开王都,从前并没有什么机会跟你跳舞。”   夏洛蒂一瞬间想到希里兰德拦住自己时说的那个“遗憾”。   这个遗憾赫恩也不知道,如果不提,她自己都快忽略了。   没有跟喜欢过的人跳舞,一次也没有。   她离开王都的时候还差半年才能参加舞会,偶尔回来行程匆匆,再后来赫恩就有了贝茜。   “那我真幸运。”夏洛蒂打趣道,“毕竟有了王妃之后你就不必再交换舞伴了,赶在那之前也好。”   赫恩还是笑,却没有否认。   夏洛蒂就有点想叹气。   这个人向来很温柔,对谁都一样温柔。也爱笑,所以从小就招人喜欢。   温柔归温柔,他在乎的事情并不很多。   其中贝茜可以算头一宗了。   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夏洛蒂对贝茜没有恶意,只是突然自心底涌上来一股不甘,不甘往往不过大脑,催生着话语脱口而   出:“想想我并不能算了解你……见到伊丽莎白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喜欢她那种类型的小姑娘。”   “我也不知道。”赫恩道。   舞曲将近尾声,他倒是好好地将夏洛蒂这句话想了想,补充道:“或许因为伊丽莎白这种类型的只有她一   个人,之前没遇上,遇上了才知道喜欢。”   第二支舞简直太过漫长。   贝茜终于能从希里兰德手里抽出手,心肝砰砰的,却跟悸动没半点关系,实在靠近他就想到希里兰德本   人,压力大得很。   她这样着急走不过为了回到赫恩身边,希里兰德手指曲了曲,没能握住她,虽目光温度骤降,不知想到什   么,到底暂时没有强求,任由她低头快快地踩着高跟的舞鞋溜了开去。   贝茜是想回去找赫恩来着。   但在回赫恩身边之前,先看见老早摆脱了舞伴候在一旁、脸皱得苦瓜一般的丽塔。   贝茜:“……”   丽塔本来要鼓起勇气找希里兰德跳第三支舞,哪成想才一眨眼的工夫原本还站在显眼地方的将军就没了影   子,顿时丧得不行,想独自跑出去吹吹夜风。   贝茜想了想,正好也不喜欢在人类这样多的地方待,就说要陪她一起去。   这个决定转述到赫恩那里,他反倒有些意外,抬手抚了抚礼服的袖扣,最终还是答应让她出去玩:“让人   跟着,不要乱跑。”   维克托见殿下身边人都散了,夏洛蒂也离去,只是不见贝茜的影子,不由上前来询问:“殿下?”   “这里太闷,让她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也好。”赫恩道,“将那件事再推迟一会儿吧。”   于是就有了贝茜听丽塔吐苦水的这一幕。   丽塔羡慕贝茜,却远远算不上嫉妒,顶多想想自己是不是魅力不足,但想着想着生出点委屈来,抱着腿,   眼睛里蒙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我好想哭,贝茜!”她道。   贝茜想掏手帕,没有掏出来,沉默一下,道:“你哭吧。”   她既然不介意,丽塔就真打算抹眼泪,然而还没摸,先发现水雾朦胧的眼帘中似多出来点别的什么东西。   “有人。”丽塔道。   贝茜背对着她说的那头,看不见人,也没有扭脸去看,问:“是安娜贝尔么?”   西塔眯起眼:“好像不是,很壮啊——是个男人!”   其实不用说,贝茜也已经在下一秒便知道了。   她往空气里轻轻嗅了一下,警惕之心突起,飞快转身,立马看清了不远处正往这边走过来的黑袍男人。   那男人出现得诡异,周围竟没有其他人觉察。   但再诡异,靠近之时还是让贝茜觉察出身份,令她变了脸色。   那人身上有种特殊的气息。   气息嗅进鼻腔,传递出再熟悉不过的信号。   血族。   事。   宁芙饶有兴致瞧着跟前挺拔俊朗的儿子,抬手掩了下唇:“几年前你第一次独当一面料理国政,也不见有   这样的反应。”   赫恩脸上淡淡的,眸光却似缀了星光的柔风,温温地亮着,问:“什么反应?”   “紧张。”   他这样正经,反而更令人生出调侃的意趣来,宁芙忍了忍,总算没有,很有几分怀念地道,“但比你父亲   要厉害许多。他当时说话声音都是抖的。”   赫恩不说话。   宁芙怀念完过去,瞥见他手里握着的小盒子,渐渐地又正经起来,脑海里想了许多,最终都不过化作与儿   子相对站立的沉默。   须臾,王后的话响起在夜风里:“我还要再问你一次……真想好了么?”   “想好了。”赫恩道。   “她身份特殊,在一起说不好就是一生的事情。”   王子就弯眸微笑了下:“您跟我父亲也在一起了,母亲。”   宁芙的话便全噎在喉咙里,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最后一摊手道:“好,我确认完了。”   话音未落,走廊里响起咚咚咚的跑步声,是去找贝茜的维克托飞快返回。   只是他身后没有跟着金发的小人儿,脸上的表情更是异样,就差在看见赫恩的一瞬叫嚷出来。   赫恩抬眼望见维克托的脸色,眼里的笑意瞬间褪去了,往前几步,问:“怎么?”   “殿下!”维克托掐着侧腰大口喘气,尽是惶惶,“伊丽莎白小姐她——”   贝茜不见了。   这是稍后便很快得到了证实的事情。   安娜贝尔原先跟着贝茜与丽塔到花园,见她们两个要说悄悄话,吩咐女仆在能看得见的地方尽量站开去,   又碰见有王宫内务要处理,便暂时走开了一会儿。   哪里知道回去的时候就只看见倒地的女仆与丽塔,再寻不见贝茜的影子。   整个王宫的士兵都没有看见任何可疑人进出,事出之后,城堡登时给围得铁桶一般。   贵族们在大厅乱糟糟地挤成一团,也完全没有了过节的乐趣。   谁还敢有乐趣。   从前几乎没人见过赫恩生气的样子,原本个个都带了几分不满,因着在国王的城堡里,都忍着不敢表露,   但被走进大厅来的赫恩沉默地扫一眼,背脊都是冰凉的,只剩下怕,哪里还有抱怨。   丽塔被安娜贝尔弄醒了。   睁开眼睛那一刻,她分明还保留着昏倒之前的惊惶,以至于下意识从床上弹起,连连往后躲,后来才看清   站在床边的是内务官。   安娜贝尔还没开口,她便急急道:“那个人要带走贝茜!”   “什么人?”房门口有个男声问。   丽塔这才发现赫恩也在,后怕与惊慌汇作一股,但远远没有对上赫恩眼睛时的惊吓可怕。   王子脸上其实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说话声调语速都很正常,不看眼睛,还要佩服他此时的平静。   但那一双黑眸里的光分明已经完全沉没下去,四目相对,以为自己入了深渊。   深渊之下是凛冽又雪亮的杀意,刀刀入肉,能活生生将人的灵魂剜出体外。   丽塔结结巴巴,终于想起脑子断片之前要说什么,跪坐在床上,颤着手往窗外指:“披黑斗篷的男人,很   高大,脸上有道很长的疤痕。”   她再回想一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还有一双很尖很尖的獠牙,就像……”   砰砰砰几声巨响,窗外夜幕中骤然绽开大而璀璨的焰火。真有些讽刺。   丽塔后半截话没有说完,听得人根本已经能将答案脱口而出。   有獠牙,像传说中的吸血鬼。   她不知道那个究竟是谁,赫恩也不知道。   唯独一个人清楚得很。   丽塔跟赫恩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将军的马匹已经踏着倏然冰冷起来的月色改道,越跑越快。   他眸光比夜色更森冷。手上一用力,捏断了缰绳。   贝茜过了许久才醒来。   她这一觉睡得非常不舒服,不舒服得竟令她久违地觉出几分寒冷。   睫毛颤颤地睁开眼睛,身下是潮湿又冰凉的地板,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纵使眼力惊人,也只能看个昏昏的   影,知道这是个密闭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坐起,太阳穴闷闷地胀疼,很快便想起在睡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被丽塔看见的那个男人是血族。身手很快,几乎一眨眼睛便化作黑风席卷而来,连她也来不及反应。   但那张脸。   贝茜的手往旁边慢慢摸索着,发出微小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脑海里也在摸索记忆——那个男人的脸,看见的时候分明觉得很眼熟。   想不起来是谁,但心跳砰砰的,身体在记忆之前反应,竟反应出几分微微的颤抖。   她有点想叫人,念头一出,第一时间跳到喉头的是赫恩的名字,给硬生生忍回去。   坐着一双手摸不到边,贝茜撑着地板站起身,扶着黑暗往前走出几步。   也只能走出几步。   几步之后,身子便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阻挡了去路,用手一摸是金属,冷冷的,一条一条。   她再沿着这桎梏往两边摸,转了一圈,脚步画出一个圆来。   一颗心倏然往下沉了沉。   这是一个无门的牢笼。 第66章   春神节的狂欢已经接近尾声,大厅里的客人们几曲舞罢,纷纷坐下浅酌,高脚酒杯里的酒倾斜到唇畔轻轻抿一口,手指叩着杯壁,在计算时间。   十二点的钟声。   等到钟声响起,亲眼看见飞升绽放在城堡上空的巨大焰火,这样的节日才算最完满。   然而有人等不到那个时间,先一步离去。   那位新晋的“女神”果然如卡特所说在舞会上出了不小的风头,最后也得了同贝茜一般的殊荣——同时受到几位贵族的邀舞。   但她如今却一个人拿着酒坐在角落里,听见侍从说亲王已经离开王宫,脸上便挂了些失望。   失望的人何其多,光芒才引人注目,也没有人拿着酒过来问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国王与王后坐在上位。   宁芙原本正同自己的丈夫低声说着话,偶尔弯一弯唇,瞧着心情很不错的样子,不经意抬头往下边望了一眼,却发现本该留在座位上的赫恩没了踪影。   她眉头一动,招手叫了个侍从过来,问:“王子呢?”   “伊丽莎白小姐跟丽塔小姐到花园里玩,殿下在外头等她们。”   这么做其实有些不合规矩。   宁芙脸上浮现出一个想笑但最终没笑出来的表情,最后只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的结果就是,国王不过转身去与旁人饮酒说了会儿话,再回过头来便不见了自己的妻子。   再问侍从,侍从说王后也到外面等贝茜与丽塔。   等待着的不止王子一个人。   维克托在走廊的墙根已经站立许久,见贝茜不回来,自家殿下也不去催,估摸着再磨蹭下去十二点就要到了,忍不住上前唤了一声:“殿下。”   赫恩仰头看夜空。   今晚的天非常好,是贝茜最喜欢的天气。   上次说要带她出去看星星,结果忙了一阵,到现在也没有兑现诺言。   他一贯是宠着她的,想起这件事来,还是觉得她太乖了些。   不给的东西也不闹着要。   赫恩敛眸打开握在手心里的一个黑丝绒面小盒。   盒子正中央有枚碎钻簇拥红宝的戒指,精致可爱,倘若将戒指拿起来翻转了看,能看见指环里圈雕刻的双剑纹章。   带着这种纹章的首饰不是什么人都能戴的。   他面庞的线条又柔和许多,明明带着点儿笑意,却还轻轻叹息出声。   贝茜想要的赫恩从来不会不舍得给。怕只怕他想给她的她却不肯要。   适逢维克托出声,令得他收回游离着的神思,顺带将戒指盒子也合回去。   “时间不早了,我去请伊丽莎白小姐回来吧?”维克托指指西边。   赫恩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仍旧背对着他不说话。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不急侍从倒急得很,奈何从前没有这样的经验,往前一步想再问问。   眼角余光却伸来一只手,待看清那手上戴着的标志性的戒指时也已经看清来人的脸,维克托一怔,随即便想行礼,被那人摆手示意不必才作罢。   “你去吧。”宁芙道。   赫恩听见声音,不想王后到这里来,此时已是转过身:“母亲?”   那头的维克托得了王后的话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边跑一边揣着颗同样比兔子跳更快的心,美滋滋地一路向前。   不知道的还以为遇上了什么样的大喜事。虽说也确实是喜事。   宁芙饶有兴致瞧着跟前挺拔俊朗的儿子,抬手掩了下唇:“几年前你第一次独当一面料理国政,也不见有这样的反应。”   赫恩脸上淡淡的,眸光却似缀了星光的柔风,温温地亮着,问:“什么反应?”   “紧张。”   他这样正经,反而更令人生出调侃的意趣来,宁芙忍了忍,总算没有,很有几分怀念地道,“但比你父亲要厉害许多。他当时说话声音都是抖的。”   赫恩不说话。   宁芙怀念完过去,瞥见他手里握着的小盒子,渐渐地又正经起来,脑海里想了许多,最终都不过化作与儿子相对站立的沉默。   须臾,王后的话响起在夜风里:“我还要再问你一次……真想好了么?”   “想好了。”赫恩道。   “她身份特殊,在一起说不好就是一生的事情。”   王子就弯眸微笑了下:“您跟我父亲也在一起了,母亲。”   宁芙的话便全噎在喉咙里,一时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最后一摊手道:“好,我确认完了。”   话音未落,走廊里响起咚咚咚的跑步声,是去找贝茜的维克托飞快返回。   只是他身后没有跟着金发的小人儿,脸上的表情更是异样,就差在看见赫恩的一瞬叫嚷出来。   赫恩抬眼望见维克托的脸色,眼里的笑意瞬间褪去了,往前几步,问:“怎么?”   “殿下!”维克托掐着侧腰大口喘气,尽是惶惶,“伊丽莎白小姐她——”   贝茜不见了。   这是稍后便很快得到了证实的事情。   安娜贝尔原先跟着贝茜与丽塔到花园,见她们两个要说悄悄话,吩咐女仆在能看得见的地方尽量站开去,又碰见有王宫内务要处理,便暂时走开了一会儿。   哪里知道回去的时候就只看见倒地的女仆与丽塔,再寻不见贝茜的影子。   整个王宫的士兵都没有看见任何可疑人进出,事出之后,城堡登时给围得铁桶一般。   贵族们在大厅乱糟糟地挤成一团,也完全没有了过节的乐趣。   谁还敢有乐趣。   从前几乎没人见过赫恩生气的样子,原本个个都带了几分不满,因着在国王的城堡里,都忍着不敢表露,但被走进大厅来的赫恩沉默地扫一眼,背脊都是冰凉的,只剩下怕,哪里还有抱怨。   丽塔被安娜贝尔弄醒了。   睁开眼睛那一刻,她分明还保留着昏倒之前的惊惶,以至于下意识从床上弹起,连连往后躲,后来才看清站在床边的是内务官。   安娜贝尔还没开口,她便急急道:“那个人要带走贝茜!”   “什么人?”房门口有个男声问。   丽塔这才发现赫恩也在,后怕与惊慌汇作一股,但远远没有对上赫恩眼睛时的惊吓可怕。   王子脸上其实还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说话声调语速都很正常,不看眼睛,还要佩服他此时的平静。   但那一双黑眸里的光分明已经完全沉没下去,四目相对,以为自己入了深渊。   深渊之下是凛冽又雪亮的杀意,刀刀入肉,能活生生将人的灵魂剜出体外。   丽塔结结巴巴,终于想起脑子断片之前要说什么,跪坐在床上,颤着手往窗外指:“披黑斗篷的男人,很高大,脸上有道很长的疤痕。”   她再回想一下,不由自主地颤了颤:“还有一双很尖很尖的獠牙,就像……”   砰砰砰几声巨响,窗外夜幕中骤然绽开大而璀璨的焰火。真有些讽刺。   丽塔后半截话没有说完,听得人根本已经能将答案脱口而出。   有獠牙,像传说中的吸血鬼。   她不知道那个究竟是谁,赫恩也不知道。   唯独一个人清楚得很。   丽塔跟赫恩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将军的马匹已经踏着倏然冰冷起来的月色改道,越跑越快。   他眸光比夜色更森冷。手上一用力,捏断了缰绳。   贝茜过了许久才醒来。   她这一觉睡得非常不舒服,不舒服得竟令她久违地觉出几分寒冷。   睫毛颤颤地睁开眼睛,身下是潮湿又冰凉的地板,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纵使眼力惊人,也只能看个昏昏的影,知道这是个密闭的房间。   她在黑暗中坐起,太阳穴闷闷地胀疼,很快便想起在睡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被丽塔看见的那个男人是血族。身手很快,几乎一眨眼睛便化作黑风席卷而来,连她也来不及反应。   但那张脸。   贝茜的手往旁边慢慢摸索着,发出微小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脑海里也在摸索记忆——那个男人的脸,看见的时候分明觉得很眼熟。   想不起来是谁,但心跳砰砰的,身体在记忆之前反应,竟反应出几分微微的颤抖。   她有点想叫人,念头一出,第一时间跳到喉头的是赫恩的名字,给硬生生忍回去。   坐着一双手摸不到边,贝茜撑着地板站起身,扶着黑暗往前走出几步。   也只能走出几步。   几步之后,身子便被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阻挡了去路,用手一摸是金属,冷冷的,一条一条。   她再沿着这桎梏往两边摸,转了一圈,脚步画出一个圆来。   一颗心倏然往下沉了沉。   这是一个无门的牢笼。 第67章   贝茜在黑暗里轻轻地呼吸着。   比夜色还要深沉的黑暗,沾染了浓郁的潮湿,在鼻腔里盘旋出轻而又轻的水汽。   城   确实有水。   感官适应了周围环境之后,能够捕捉到缝隙间传来的滴答、滴答的漏水声。   声声折磨人,唯独没有人。   贝茜这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囚禁,但并不是特别害怕。   身上没有什么地方疼痛,要么是那个疤脸男人本不想伤害她,要么是他来不及伤害她。   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是安全的。   更何况她身体里隐藏的那股力量取人性命不过眨眼之间,小小一个牢笼又哪里关得住人。   她伸手去握了一根铁杆。   半晌,也仅仅只有握这个动作,四周静静悄悄,什么都没发生。   贝茜眉心一动,登时表现出几分诧异来,当然这诧异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手上不由加重力气,尝试着   将铁杆往里头拉一下。   纹丝不动。   其实不是纹丝不动——掌心接触着那冰凉的金属发力时,分明能感觉到有股力量在抗衡,仿佛有人就站在   笼子外头,跟她握住了同一个桎梏。   贝茜心里终于有点发毛了。   “谁?”她开口小小声地道。   声音很轻,而地方很空旷,这么轻飘飘地传出去打到墙壁,在反弹回来的途中便悄无声息湮灭了去。   她再试还是同样的结果,一双手能抹杀吸血鬼的魂魄,却拿一个笼子没有办法。   如果不是用力的时候能感觉那脾气暴躁的一股流在体内乱窜,几乎要以为力量不知不觉中已经死了。   真没有锁,贝茜摸不到锁。   而方才一番拽扯令她手指有点疼,于是停下来摸了摸手心。   贝茜在黑暗中环顾,又问:“有人吗?”   声音已经比之前要大许多,但在这阴森森的地界连只老鼠也唤不出来,更不见掳她那个人的身影。   她心里不安,抱着手臂慢慢坐下去,缩了缩,很小的一团。   不见天日……连时间也不知道。   贝茜的手有点抖,抖着抖着攥紧成了拳,在没人看见的视角里,一双雪白的尖牙伸出了唇。   不知又过多久,终于隔着一层稀薄的空气听见了来自外头闷闷的脚步声。   闷是因为墙体阻隔,但她很清楚地知道那人是在下楼梯,倘若还分得出闲心去数,大概是踏到第三十七下   便到了这间牢房的门口。   钥匙碰撞的叮当声在这样紧张又沉重的氛围里有种不合时宜的清脆。   门外那人顺利打开房门,脚下无声地走进来。   进来时带了外面的一束光,这光照亮贝茜的身影,也一瞬间晃到了她的眼睛。   那人长而厚的黑斗篷拖到地板,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来一只手,轻轻打个响指,才知道房间里原来有那样   多蜡烛,受魔法驱使一般骤然燃烧起来,牢房登时亮如白昼。   他就完完全全看清楚了蹲坐在铁笼里的贝茜。   衣着精致华丽的小吸血鬼老早醒来,手和脸都给碰得有些脏,但那冷漠漠的表情同她眼里弥漫开的深红却   有些出乎他意料,对视几秒,他发出桀桀的难听笑声。   在他笑的那两秒,贝茜突然扑飞过来,力道之大速度之迅猛,是起了杀心的。   但她没能成功。   这牢房之中专门为她又设了一个高大的铁笼子,笼外有笼,纵使手能够通过空隙伸出去,却还是被一层空   气屏障般的抵抗反弹,生生逼得她倒飞回去,撞上笼子另一边,五脏六腑都给撞得好不难受。   那男人看得津津有味,两步过来,抬手在铁笼上一抚,勾下一撇已经干涸了的殷红粉末,嘲道:“省点力   气,就算你体内有希里兰德的血也变不了是个接受初拥才获得永生的低等血族的事实,拿什么对抗纯血的血   液?”   贝茜咳嗽两声,觉得胸腔里好受些,才慢慢抬头去看他。   他没有拿下兜帽,这么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眉间总有挥之不去的戾气,因为有道狰狞的伤疤,越发显出邪   恶来。   贝茜心跳难以遏制地加快几分,身体知道那是如临大敌的感觉,眼睛还是冷冷看他,问:“你想做什   么?”   她看过来的眼神非常陌生,一如在城堡外花园里他袭过去时望见的那样,起初还以为看错,现在想来,是   真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你居然能忘记我。”疤脸男人残忍的兴致越发起来,唇扬着,说话时也露出一双尖牙,危险性十   足,“我以为忘了谁你也不会忘记我,毕竟那时候……”   他顿一顿,又往前两步,高大的身影笼罩贝茜,跟其他不坏好心的恶意没什么区别。   他道:“你还想求饶,疼得眼泪一直掉,到最后也没等到人救你,真可怜。”   “伊丽莎白,猜猜看我是谁?”   他倒是偶然起了极度的恶趣味想在贝茜身上找消遣,可惜下一秒牢房门就又打开,走出一个人来,打断他   对她过去的强行引导。   “你未免太不温柔。”门口站着的黑发男人道。   这个人贝茜再眼熟不过,却怎么也没想到他出现在这里,惊诧之下叫出口,一双碧眸睁得圆圆:“卡   特!”   亲王仍旧一身优雅又倜傥的装束,虽然不比上次见他时正式,也要佩戴上纹章的。   干净整洁的一身同这潮湿黑暗的关着她的牢房一联系就非常讽刺。   他这会儿戏剧性出现,对贝茜的开口一句话充耳不闻,实在令人生出几分惴惴不安。   而贝茜的一颗心裹着着愤怒在胸腔里乱撞,随即因听见从卡特嘴巴里出来的后面一句话而有好几秒的暂   停:“霍尔,我说她……”   后头跟什么话也无关紧要了。 第68章   轻飘飘一个名字,跟普通人的名字也没什么两样,传入耳中,却令贝茜的呼吸骤然冰凉起来,碧绿瞳仁颤   颤地瑟缩两下,如同一瞬间给挑动了脑海最深处那根潜意识的筋,不禁往后退一步。   这种反应叫本能。   纵使忘记了火的名字叫火,但当火逼近的时候一定会躲闪,因为潜意识知道危险。   而做了躲避危险的这个动作之后,贝茜不由惶惶问自己,霍尔是谁?   心跳砰砰地加速。   霍尔是血族,长着疤脸,是正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   要再想出多一些的线索却不能,甚至想着想着,她开始感觉到了意识里潜滋暗长的害怕。   霍尔没有错过贝茜表情的变化。   他不耐烦听卡特虚伪的怜香惜玉的劝阻,反而被囚笼里露出一丝惧意的小吸血鬼勾起些耐心,她的恐惧取   悦他,比以往所有死在他手里的人或血族都更能取悦他。   因为她的影子延伸出去,牵连着一个令他恨之入骨的名字。   倘若除开这个原因,愉悦倒也不见削减多少。   毕竟他跟她,也算得上旧相识了。   “真不记得我了么?”霍尔问。转过身去面对贝茜,手伸进笼子对着她,怜悯又高高在上的姿态,脸上笑   容因着扭曲了伤疤狰狞起来,轻声细语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夸你了。”   贝茜又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身后空空无所依靠,像倒退着,一直退进深渊野兽张大的口里。   不知是不是幻觉,她后退的时候一个恍惚,似看见有个影子跟霍尔的影子重叠作一起,那身影也这么向她   伸着手,脸却朝旁边,不怀好意地对某个人道:“我听说她受的是你的初拥,希里兰德。”   再一眨眼,眼前还是霍尔那张脸。   他干脆将兜帽放下来,一双眼猩红如血,好整以暇欣赏她身体微微的瑟缩,手指在空气里轻轻地转了个   圈,圈的是她心脏的位置。   “我想你的血一定很美味。”他舔了下獠牙,眯眼一副回味的表情,“果然很美味,连皮带肉,让我在苏   醒之后时时都回想。”   “你对我做过什么?”贝茜问。   心跳已经快得像每一个咚咚声都挤满胸腔,堵塞呼吸令她喘不上气,眼前的幻影也越来越多,连问话都艰   难起来。   “怎么,希里兰德没告诉你?”霍尔吃吃笑起来。以他那样粗哑的嗓音吃吃笑实在难听,“他千辛万苦救   活你,如今又在你身边这样久,竟然一个字也不对你说?”   他说的内容实在诡异,外人听不懂也觉惊心,卡特本来要说话,渐渐地脸色就有些微妙,站在一旁闭了   嘴。   霍尔那头已作出他自己的论断:“他不敢。”   他收回手,见贝茜表情虽变换着,到底还是没能马上想起他,顿觉遗憾,“但想想也难怪,你成了他的罪   了,可怜的伊丽莎白。”   他终于暂时说够了话,冷冷瞥旁边的卡特一眼,道:“那场战争之后希里兰德埋了我很多同类,用他的血   才能唤醒。”   说着又看回贝茜,沉吟道:“如今他的力量在她身上……”   沉吟不是因为犹豫,转眼间又勾唇:“那就放她的血。救出他们,我很快能兑现帮你拿下王位的诺言。”   卡特也跟着看贝茜。   他这会儿已经不笑了,望过去只觉她一张脸在烛火下惨白惨白,狭眸道:“之前没说要她的命。我还是很   喜欢这个小姑娘的。”   “是吗?”霍尔跟着狭眸,“那就先放你的血,亲王。”   “你威胁我。”   “不敢。”吸血鬼嘴上说不敢,眼底还游着淡淡的轻蔑,无声僵持须臾,嗤笑道,“开玩笑的,我也没说   要她的命。”   贝茜站在笼子里,看着卡特转身离去,过不多时,两个人送了一把银匕首和盛血的器皿下来。   她又去摇晃这冰冷的铁笼,摇晃得金属的冰冷尽数传递到她手上,但令人绝望地桎梏纹丝不动。   霍尔拿起匕首缓缓起来,隔着笼子要抓贝茜的手,自然是被她跑到另一头躲了开去,也不生气,身形一晃   便径直散了影子,那影子化作无数细小蝙蝠,汇聚到笼内又成了他。   “希里兰德没教你这个。”他出现时已经抓着贝茜的手臂,另有四股蝙蝠化作的绳缚住贝茜的手脚,“他   真不合格。”   贝茜低低惊叫起来,剧烈挣扎因束缚成了徒劳,窒息感扼住咽喉,眼睁睁看着那张脸与他手里拿着的匕首   越来越近,惧意扩大成阴影,阴影是藏在身后已将她吞进口中的巨兽,缓缓闭合上了獠牙。   匕首割破皮肤放出血来那一刻,她身体狠狠一颤抖,眼珠向上,放空了自己。   被大量破开壁垒喷涌而出的记忆放空——   “我听说她受的是你的初拥,希里兰德。”霍尔道。   他说这话是在某一次的血宴上,看见站在希里兰德身边的贝茜,难得靠近,拿着酒杯里的血过来逗她。   贝茜不说话,希里兰德也不说话。   她不说话是习惯,希里兰德则因为毫不掩饰的轻蔑。   霍尔是忽然之间就强大起来的吸血鬼,有传言说他偷偷吸干同类的血才得来力量,不管是不是真的,希里   兰德都很看不起他。   即便后来霍尔的势力能与他比肩,这种看不起也半点没有减少。   贝茜并不能经常见到霍尔。   算起来,记忆里统共也只见过他三次。   第二次是在她又从希里兰德宅邸逃跑的时候。   她跑出子夜,在路上迎来第二天新生的朝阳,被刺得眼睛难受,跑到树下躲一躲,突然就被阴影笼罩,抬   头看去,是霍尔的脸。   那时他脸上还没有可怖的长疤。   但打个照面,她分明觉得他笑容邪气不少,令人完全生不起喜欢。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那隐匿着的情绪也很   陌生,直勾勾地,仿佛要钩了她的眼珠。   后来才知道纯血血族拥有“魅惑”这种能力。他也的确在魅惑她,不知道想拐走了去做什么。   霍尔还没来得及说话,贝茜便已经被赶到的希里兰德拉到身后。   希里兰德劈手一道风,霍尔偏头偏得慢些,一摸就摸了半个手掌的碎发。   两相对峙,他直勾勾的眼神总算换了,意味不明地笑笑:“捡到你的宝贝。”   希里兰德再扬一道风,这回连树都碎了去,霍尔身影落地,盯着希里兰德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恨意,声   音还是轻轻的:“既然宝贝,就看好一点,别再弄丢了。”   希里兰德还是没能看好她。   他的力量越来越强大,统领血族的野心随之膨胀,终于爆发了针对霍尔的一场战争。   这场内战殃及了几乎所有的血族,厮杀得天幕都成了腥红的一片。   想想好可笑——有能耐求永生的血族,那时候死起来比任何一个种族都容易。   贝茜见过一些血腥的画面,大部分都被希里兰德掩盖在了遮挡着她一双眼的手掌下。   因为他这么护着,她居然找不到趁乱再度逃跑的机会。   得到喘息的空当被他拥在怀里入睡的时候,她鼻端总萦绕着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再看看他那   一张脸,平静得可怕。   后来希里兰德就很少出现在她面前了。战争越来越激烈,希里兰德不能带着贝茜出去,也没办法回来看   她,派了苏带领着的一干血族保护她。   终于到他与霍尔面对面厮杀的地步,宅邸里一天一夜收不到消息,有个垂死的血族回来,说希里兰德中计   受制于霍尔,需要救援。   苏不应该走。   希里兰德给他的命令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离开,但他犹豫许久,还是带着人飞速离了宅邸,只留下两三   个血族。   两三个血族管什么用呢?   贝茜在宅邸透过窗户就能看见,两三个血族在一场血战里,不过眨眼间就能化作飞灰。   “你说得不错。”背后有人道,“喽啰不顶用,要想挖出希里兰德的心脏,必须让他先死了心。”   霍尔爽约了。   希里兰德根本没等到他,发觉不对马上赶来,看见他和贝茜,目眦欲裂,杀了很多很多的吸血鬼。   贝茜不知道希里兰德什么感受,也不知道他后来都做了些什么,这些统统与她没有关系了。   记忆于她只有一个字:疼。   由皮肤冲到头顶去的疼,血液弥漫开的疼,临死之前的……疼。   疼里夹杂着无边恐惧与憎恨,完完全全盖过了对希里兰德的恨意。   “不要怕,伊丽莎白。”霍尔将她带到能看见阳光的小屋子里,结结实实地束缚住她的手脚,一边用手摸   她的脸,一边低声安慰,“你的价值在后面呢。”   那一点阳光虚弱地洒进来,渗透进昏暗里。   贝茜被堵住嘴巴,眼睁睁看着霍尔拿了薄刃的小刀过来,痛苦地呜一声,被划开了手上的皮肉。   血一滴、一滴地落,后来一片、一片地落。   “可怜的伊丽莎白。”霍尔道。   他并不马上杀她,垂眸看着她被剖开皮肉能看见骨头的手慢慢长回去,伸手揩了一指的血送到口中:“可   惜了。你的疼痛我会在希里兰德身上加倍讨回来,好不好?”   金发的吸血鬼裙子上全是血。   贝茜的眼神已经涣散了。   她疼到极致,反而在记忆中丧失了那种极端的痛楚,耳畔只有血液流淌的声音,还有刀刃滑过的触感——   霍尔像对待无痛无感的洋娃娃一般剖开了她身上其他的部位。   眼泪掉下去。   她有几个瞬间想过希里兰德。   但希里兰德始终没有来。   霍尔开始摆正她的身体,仰头看了一下窗外的天,慢慢道:“是时候了。”   然后伸了手擦掉她的眼泪,瞧着她眼里的哀求,轻声细语地:“马上就不疼了,乖,好伊丽莎白。”   那把血淋淋的刀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剜开她的心口。   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心脏被取出来那一刻,贝茜就已经死去了。   被虐杀在霍尔手里,为了即将赶到的希里兰德。   然而她竟还有记忆——她仿佛成了旁观者的眼,看着浑身是血的自己被摆弄成了怪物一般,还看见霍尔闭   上眼睛,捏碎了她的心脏。   记忆结束的时候,听见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一声嘶喊,嗓子哑了一样,很不清楚,竭力去听,差点将   她所有力气都抽个干净。   贝茜听见有人叫她“伊丽莎白”。   已经癫狂了的:“伊丽莎白——”   后来听不真切,隐隐觉得有哭声,每叫一次,眼泪掉下来一滴。   最后一滴滴在空荡荡的心口,骤然成了汪洋般的血。   灵魂与力量破开壁垒,喷涌而出。   裹挟着两个人的绝望与恨意,厚重得能压碎永生者的脊梁。   霍尔在贝茜手臂上划开一刀,正让血流到器皿里,忽觉不对,笑容刹时收敛。   被束缚着的贝茜的涣散的眼不知什么时候又转成了红,顺着眼角滑下来。   地面开始微微地晃动,连带着涂了他血的铁笼也颤抖,本以为是瞬间的幻觉,不想颤动明显起来,吓得牢   房里站远了的两个人面面相觑,脸色发白地不敢乱动。   霍尔只觉化身出去桎梏她手脚的四道黑绳撕裂一般剧痛,忍耐一下没忍住,终究面目狰狞地甩了她手臂,   向后退开一大步离开囚笼。   动作仓促,因而并未来得及注意到状态异化了的贝茜的脖颈上,那做项链坠子的戒指月辉流动,光芒愈来愈耀眼。 第69章   贝茜失控了。   这种失控来自于大量爆发的记忆与力量,如同开闸放出的洪水猛兽肆虐不可收,身体被无形大手牵线操纵   似的,缓缓抬手,去拂手臂上霍尔的黑绳。   先前怎么挣扎也挣脱不开去的纯血族的力量此刻竟成了软绵绵摆设,她手指到的地方全落下小小的蝙蝠,   还未坠地就化作黑烟散得一干二净。   这种突然的变化匪夷所思,即便霍尔是杀过贝茜一次的,这时候也不得不握手成拳慢慢后退。   他眼中的腥红里倒映着贝茜双眸的猩红。   贝茜摆脱了桎梏,站直身体,一张原本痛苦的脸此时变得相当平静,仿佛换了一个人,面无表情往过来,   不知怎么令他心头涌现些不安,一眨眼就不在乎地压制下去,然后瞄到她颈上光芒流转的戒指,才又生出几分   忌惮。   他向来不喜欢忌惮。   因而扔掉手里的匕首,像希里兰德当年那样扬手召来两道呼啸的漆黑风刃,劈向还在囚笼里的贝茜。   空气里都起了不小的漩涡。   贝茜没有躲闪。   她自成了那种异样的状态之后出奇安静,霍尔起杀意的时候她正走到笼子边缘,伸手去重新抓一根铁杆。   大概是想发力,可惜还没等拆了这空间狭小的笼,先当头旋来两道刃,倘若刮到脸上,半张脸就没了。   她抬眸去看。   眼见着杀人利器距离她不过咫尺,下一秒却被极快抬起的小手抓得稳稳,如飞蛾落网,她就是网。   霍尔很惊诧。   这种惊诧跟之前病态一样享受的表情对比真是强烈。   但对比完之后,他对贝茜的杀意也明显高涨许多,原先还想着取她的血来唤醒被希里兰德埋的血族,而今   看表情——他未必真将那所谓的同类放在心上。   贝茜空手接风刃,接得并不很轻松。   那两道风的狠厉能直接削下她两只手,即便给掌控在她手心,力道也不减,将她从原位置生生往后逼退好   几步。   礼服裙的裙摆早已撕裂开又沾染血迹,她一身都很狼狈。   然而此时此刻狼狈无关紧要,一旦贝茜抓不住手里两道风,还是一样会被劈头盖脸地卷得皮开肉绽。   贝茜咬紧了牙关。   她这头正与厉风僵持,突然从笼子顶上哗啦啦落下无数黑鸦,扑簇簇的羽毛像扑簇簇的浪,要将她彻底掩   埋。   也确实埋了。   速度太快,只听见贝茜反应时低低的吸气声,转瞬间便没在漆黑之中,给裹成混沌一般的圆,越缠越紧越   缠越紧。   等到缠成一线就连肉体带灵魂都成粉末。   “我要道歉,伊丽莎白。”霍尔瞧着已经看不见身形的贝茜,抬手掩了一下唇,不知掩的是笑意抑或紧绷   的唇角,低声道,“上一次对你太过残忍,你看,这次就不了,干净又利落,一丝痛苦也没有。”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缩在房间角落瑟瑟发抖的两个侍从终于找回身上一点力气,相互扶持着站起身,想偷   摸从这见证了诡异的地牢出去。   还没等转身,便觉身上一冷,双眼直愣愣往下看,心口开了个洞。   心脏已揉碎在霍尔手里。   “跑?”他道,“我讨厌懦夫。”   话音未落,比贝茜异变时更剧烈的墙体震颤如浪来袭,险些令他一个踉跄,再听周围,已经摇晃出了囚笼   的啷当声。   霍尔脸色突变,没转脸看贝茜那侧,先听见耳畔风声,旋身躲过,墙面深深两道撕裂的伤痕。   黑鸦碎成疾风扑面而来。   轰然声中铁笼一分为二,飞扑至眼前的是再清晰不过的贝茜的身影。   她裙袖撕裂大半,身上却毫发无损,血眸更亮,一瞬间有种勾魂摄魄的力度,以手作刀,直取他心口。   千钧一发。   可惜到底功败垂成。   还差两根手指的距离贝茜的指尖就能触到霍尔的心口。   但那之前,眼前一花,再看时已经被铁爪一般的手牢牢钳住了腕。   “我以为希里兰德把力量给你的时候已经削去不少。”霍尔也是一张紧绷的脸,哑声道,“还能这样凶?   真是不错。”   他说着,发觉脸上有些疼,用另一只空余的手去抚,抚下一手的血来。   他脸上的伤疤裂开了。   贝茜死后,希里兰德在他脸上留了这个耻辱,如今又被贝茜活生生撕开。   霍尔终于大怒,怒得冷笑一声,翻转手腕,能感受贝茜反抗的力度:“但力量爆发出来,你这样的身体怎   么承受得住?恐怕刚才保命就已经用了八成的力气。”   他再一用力,便听贝茜极力压抑的一声闷哼,伴随手骨折断的声响,将她抛飞出去。   这一击极狠,贝茜摔在地牢台阶上,一时连爬都爬不起来。   好疼。   她却不能喊,眸中的红减淡了些,趴在那儿艰难喘,一低头看见光芒黯淡下去的戒指,又听见霍尔往这里   过来的脚步声,知道他是真会再次杀了她,终于被激起些求生欲,拼命往上爬。   霍尔知道她想跑出去,虽然盛怒,但没有阻拦,就这么瞧着那狼狈的身影苦苦求生。   他不是仁慈,更不可能怕,不过被盛怒激发了虐杀欲,要像上次那样折磨完了贝茜再杀。   本来想一石二鸟再用她逼出希里兰德,然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贝茜死了其实更好利用。   在霍尔这样残忍的心态下,贝茜顺利从地牢逃了出去。   外头的光太亮,带着久违的希望与温暖,灼得人眼睛疼,要落下泪来。   她终于能够站起,脚步踉跄,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因而并没有发现宅邸里空荡荡,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贝茜跑进大厅,门就在前头。   大厅里的东西有些乱,稍不留神就要把人绊倒。   绊倒贝茜的是霍尔放过去的一阵蝙蝠,啃啮她的脚腕,啃出一圈血。   他非常喜欢她现在的表情,知道自己要死却还带点希望,活生生扼杀起来才有满足感。   他脸上伤疤的血已经止住,还残留着血痕,看起来格外可怖。   “到这里了,伊丽莎白。”他怜悯地道,“本来想让你等到希里兰德来的。你太不听话,我也没有办   法。”   贝茜还在爬,并不回头看他,费力踢蹬着脚上食人血肉的蝙蝠,小脸白惨惨,几乎要没了生机。   忽然,她神情一动。   被霍尔重创,好在听觉还很敏锐,清楚听见隔着门、隔着一段距离的打斗声。   有人来救她。   贝茜发现被关时没哭,被霍尔折了手也没哭,这么艰难地逃命更没有哭,唯独这个认知一入脑,生出点落   泪的欲望来。   她紧紧咬着牙,爬得更快。   霍尔怎么可能放她走,笑着抬手,缠在贝茜脚腕上那一圈蝙蝠扎进牙去,拖着她的腿往里头退。   贝茜被硬生生拖回一段距离。   这距离使她害怕,真怕了。   她拼命用手掰住能摸到的一切东西,眼睛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见门迟迟不开,而回头看只离霍尔几步远的   距离,终于呜咽着喊出声:“救救我……”   她开始不自主回想被挖心的那一幕,手指抠着,已经抠破了皮。   “别怕,来我这里。”霍尔道。   他俯身要亲自去拉拽贝茜。   这么一个动作间,贝茜颈上那戒指的光芒彻底黯淡,终于“啪”地应声碎成了两半。   裂缝间倏然冲飞起的一道光似利箭,快得令人来不及躲,瞬间戳瞎了霍尔一只眼。   霍尔惨叫一声,本能后退,听得大门作响,用力睁开另一只还完好的眼睛去看。   指缝中的鲜血滴落到地板上,溅开的血花与站在门口那黑发的青年长剑上落下的血一般无二。   赫恩很平静地站在那里,脚下踩着光,视线落到贝茜身上。   他满手的血,不知杀了多少拦路的人,脸上也沾了殷红,一眼望过去竟不像王子,像被屠戮暂时平息了怒   火的年轻的魔王。   赫恩的怒火没有平。   看见贝茜那一刻,他才算真正起了盛怒。   而他身侧站着的那个同样浴血的身影,一头银发的发梢都成了红的。   一双灰眸在望见贝茜的时候彻底失了神,脚步虚浮,仿佛重历前事,虽不动声色,但看神色分明一瞬间逼   近癫狂。   希里兰德的杀意凛冽刻骨得贝茜都能感受到。   她从地上抬起头,下意识不是要看门口救她的人,是又挣扎着往前爬,要离霍尔远一些。   然后才望过来。   她第一个看的是赫恩,眼泪已浮到眼眶里来,却还没有掉。   直到看见了希里兰德。   四目相对,即便他不说,从前伪装了那样久,这一刻她也一清二楚了。   是他。 第70章   希里兰德喜欢贝茜。第一眼看见就喜欢。   她那样娇小,在暗巷里看见的吸血鬼显然给吓得不轻,简直要缩成一团,感激他吓走了危险,却不知道最   危险的就是他。   说她胆小,但临走之前,她还敢回头来看他一眼。   于他而言,她是个人类富商的女儿,才成年没多久,他却已经是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年、已经忘记时间的吸   血鬼了。   吸血鬼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   他被贝茜望了那一眼,面上还是冷冷的,什么表情也没有。   是刚好路过,没必要停留,贝茜带着女仆回到家的时候他也已经不在那个小镇上了。   第二天希里兰德外出觅食,捕捉了个女人,张口要以獠牙入肉吸血时,鬼使神差一般想起贝茜来。   他想她那张脸,还有擦肩而过的时候,一点点残留在空气里的她的气息。   很香。   这么想着,他莫名没了胃口,放下已经睡过去的人站一会儿,忽然化作夜风离去。   希里兰德那时候还不能明白这种感觉,他很强大,向来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从不例外。   这次,他想要把贝茜带回去。   他是这么想的,也的确这么做了,悄无声息出现在贝茜卧房时,他能明显感觉到她对他的警惕,还有一点   因为想起来是他而放松的放松。   她经历的东西太少,还肯轻易相信人,因而被他咬脖子喝了血时才颤抖得那样可怜。   希里兰德觉得贝茜可怜,弄睡她抱在怀里带走的动作便格外轻些。   再温柔也没有用,贝茜醒来之后已经受了初拥,坐起在铺了软红的棺材里,怔怔看着他,还没等说话,眼   睛一眨,两颗眼泪就滚下来了。   更久以后她说过他又自私又冷酷,想来他的确是又自私又冷酷,看见她倒还愿意伸手过去替她擦擦眼泪,   但她求着他说放她回去,他却只笑一笑,说不可能。   他尝过她的血。   很甜,非常美味……独一无二。   为着这个独一无二,他不愿意放她。   希里兰德未必不知道贝茜对自己的讨厌。   她讨厌他到了憎恨的程度,不反抗无非是因为尝试了许多次,最终知道实在无法反抗才死的心。   他不很在乎,要的是贝茜每天乖乖给他抱着同眠,愿意给她所有他觉得好的东西,如果她逃跑,他也很有   时间与精力把她再带回来。   直到某一天,希里兰德的无所谓变成了种很奇怪的滋味。   他有事离开宅邸,把贝茜关在里头,本该第二天早上才回,结果临时改变主意,披星戴月地赶在十二点钟   声敲响之前就回了。   贝茜一个人在房间里。   他悄无声息出现,她并不知道,仍旧趴在窗台,伸手在凝结了雾气的窗户上画画。   手指画出来的两个小人稚拙又简单,一个大一个小,希里兰德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看着,自然不会认为那   是在画他和她。   贝茜想她自己的父亲。   被变成血族,她自己就很怕自己,更不敢回家,世界这么大,唯独她哪里都去不了。   她画着画着就缩回手去抹眼泪,手背抹得湿湿,身子颤抖着,连哭得大声些也不敢。   这之前,贝茜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   希里兰德还在那里看她,忽然觉得心脏很不舒服,像她擦眼泪的手伸进来,在他心上狠狠拧了一把。   他对她温柔得多了,也一下子变得加倍贪心,不单单要贝茜陪着,抱了她在怀里的时候,他还想亲她。   却不知道她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再度反抗,他想亲近她,她只以为是新的以她取乐的方式,险些连抱也不   肯给抱。   希里兰德说一句话,她就停了手上的动作。   他说带她回去看看父亲。   这并非利诱,其实是他在讨好,恐怕他自己也没觉察。   可惜说在了错误的时间,贝茜依旧认为那是利诱。   希里兰德更想不到的是,贝茜回去悄悄看望父亲没多久,她父亲就意外离世了。   不是他害的。跟他脱不了干系。   听到消息那天晚上,贝茜又是流了许多的眼泪,因为哭得太累,连推开他的力气也不剩,任由他搂了她,   也不说话,总是怔怔的。   他的心肝在这天晚上被无形的手拧了许多次,以至于泛起疼来。   “希里兰德。”贝茜问,“你不道歉么?”   希里兰德不说话。   贝茜的话明显少下去。又开始新一轮逃跑,然后被以新一轮的方式捉回,脸上漠漠地没有表情。   希里兰德以为从此要习惯她这样的表情了,哪里还想过,她其实也是会笑的。   有一回,苏跟她说了什么话,竟令得她弯了眸,小小声笑起来。   希里兰德心脏不拧了,生出种诡异的嫉妒,这嫉妒让他很难受。   他那样强大,却唯独化解不了这种难受,说来实在可笑。   他潜意识里想讨好贝茜,后来做的许多事情,包括许了个“最好的”,其中一个原因也是讨好贝茜。   却不知道给她招来了致命的灾祸。   霍尔这个披着纯血皮的血族,贝茜不喜欢,希里兰德更不喜欢。   尤其他还刻意魅惑过贝茜,令得希里兰德对他的厌恶深之入骨,地位之争一爆发,希里兰德就想杀了他,   始终没能如愿以偿。   霍尔比他更清楚这是为什么。   没有弱点的人才无敌,血族也一样。   希里兰德有他自己的软肋,而一旦有了软肋,就不能再无往不胜了。   但没人料到希里兰德输得那样惨,以至于一败涂地。   决战之际,他弄丢了贝茜。   派出许多血族去找,没有一个把她找回来。   希里兰德自己跑回来找,在霍尔遁身的地方找到了伤痕累累的贝茜的尸体。   她躺在那儿,心口空了一块,非常安静,睡得很沉,再也醒不过来。   希里兰德愣在那里,一时不敢眨眼睛,然后想,昨天才见贝茜,她知道他要走,留了几个血族保护她,同   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说,独独在他跨出门那一刻,轻轻叫了一声“希里兰德”。   他喜欢她叫他的名字,非常喜欢,因为不经常能听见,每一次都是奢侈。   但这次太过奢侈……以至于,他的伊丽莎白没有了。   真的没了。   希里兰德看看贝茜空荡荡的心口,再摸摸他自己的心,癫狂成了不知道回哪里去的飓风。   霍尔险些死在他手里,丢下贝茜的尸体落荒而去。   希里兰德抱她在怀里,摸摸她的头发,再摸摸她的脸。   往常这样她就要乱动挣扎,如今实在是乖。   他亲她,再亲她,忽然又想起她拿手在窗户上画画的样子,他想起她画着画着,一下子就哭了。   然后被挖了心死在这里,一睁眼睛问:“希里兰德,你不道歉么?”   希里兰德身上很多伤口,算一算,实际上还没有贝茜的多。   他就摸一摸她的伤口,一道,两道,三道,有的借着身体死亡前的痊愈能力悄悄长好了,有的来不及,样   子可怕地留在那里,卷成奇怪的形状。   摸到心口,他眼里滴出血来,捉着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慢慢道:“伊丽莎白,我的肋骨被抽掉了。”   贝茜一动不动,没有听见,再不能听见。   “对不起。”希里兰德道,“你听,对不起。”   他觉得自己这样道歉真是低声下气,想是因为她,顿时又不觉得低声下气,弯唇笑起来,随即放声痛哭。   他的伊丽莎白没有了。   是最爱的这一个,如今才懂什么叫爱,所有的一切因他的自私而起,如今彻底失去了他的全部。   内战没有结束。   霍尔不见踪影,也没有人能找到希里兰德,但血族与血族仍旧在缠斗。   贝茜被希里兰德藏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静静地无声息地睡着。   希里兰德在她身旁坐成了枯木。   日落时,他站起身,将一把匕首放到了她手里,用掌心包覆着她的手,剖开了他的心。   他是真的很强大,强大到挖出心脏还能继续动,心跳停了,呼吸还没停,还能够支撑着用剩余的力量封存   保护她。   日复一日,贝茜依然干净,他却脏兮兮,成了个无心的蓬头垢面的怪物。   希里兰德等了很久很久,贝茜一直没有醒。   然后有一天,阳光很好,他趴在贝茜身旁,想慢慢亲一下她的手,发觉自己太脏,费力缩回去,动作做到   一半不想做了,就还那样趴着,低声道:“再等你一会儿。”   话音刚落,身体塌下去,化作一地的飞灰。封闭起来的大厅里。   已有许多士兵去开门,手还没碰上,就被搅着血腥味的厉风割开了皮肉,竟触碰也触碰不得。   苏的一双手都成了红的。   如宁芙所言,封闭大厅里的境况实在乐观不到哪里去。   霍尔在希里兰德还是吸血鬼的时候尚且与他势均力敌,如今面对人类躯体的希里兰德,即便力量经了贝   茜、宁芙与赫恩那一剑已削弱不少,仍旧将他压制得死死。   唯独忌惮那把沾了赫恩鲜血的长剑。   希里兰德肩头、手、腰腹和腿,凡眼睛能看得见的地方几乎都有伤口,双方杀红了眼,他也不觉疼痛,仍   支撑着去劈四面八方涌来的蝙蝠。   但他一个失误,竟出了错手,旋即被袭倒在地。   背后是连接天花板的大理石柱,这一撞令他咳嗽两声,嘴角滑下血来。   待握紧柱台爬坐起,却被两道铁索贯穿了肩膀,钉死在石柱上。   霍尔的耐心和精力都在透支。   他没料到多年之后再战竟生出几分力不从心,越发暴躁,本来就要杀希里兰德复仇,此刻制住了他,再拖   延不了从高处飞落。   他手中没有利刃,他就是利刃。   杀人的欲念强烈得能将动弹不得的希里兰德磨成齑粉,面对面指爪穿破皮肉那一刻,霍尔却看见希里兰德   噙着血扬起的一个冷笑。   他心口发凉,像灌进来一通彻夜的冷风。   颤巍巍低头去看,却哪里是冷风,贯穿了心脏的是霜雪般锋利的刃。   正中要害,一点喘息也不留。   霍尔脸上终于表现出点难以置信,心口的剧痛伴随着死亡阴影蔓延开来,知道就要这么死,趁身上气力还   没消失,抓进希里兰德腹部的手狠狠地再旋拧进去。   希里兰德身体一抖,已经抓不住剑,脸色一瞬间成了灰白的。   “得意什么,你也要死。”霍尔大笑道。   贝茜经历了短暂而昏沉的一场睡眠。   她睡得很不安生,身体的疼痛一直在持续,最后终于有所缓解,却不知一挥手碰着了什么,戳破伤口一   般,在眼前撞开一大片殷红。   倏然惊醒,耳畔是已经叫了许久的“伊丽莎白大人”,她看见匍匐在跟前的苏。   “求你救他……”   然后她听见说,希里兰德快死了。   这才像梦一样。   她还躺在赫恩怀里,闻言有些失神,四处看,问:“怎么要死了?”   “他杀了那个吸血鬼。”赫恩道。   “希里兰德大人欠你一条命,他把心给了你,已经还过了。”苏一双眼睛黯淡下去,说一句话,又是匍   匐,头抵着地,撞出深深的血印,“求你救他。”   贝茜不知道她身体里这颗是希里兰德的心。   待彻彻底底从苏的口中弄清始末,她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摸摸心口,默了许久。   最终赫恩抱着她,去看被钉在石柱上的希里兰德。   要死的人成了他,那被狠狠刺穿了的肩和腹,像每一寸骨肉都已经准备化作尘土。   那样霸道又冷漠的吸血鬼,变了人一样也一样不可一世的,他居然要死了。   赫恩把贝茜小心地放下去。   她身上还很疼,抬起没折的那只手也不很有力气,轻轻地颤着,想去碰希里兰德的脸,才到中途又收回。   指甲在手心扣出一道印子。   “我还是恨他。”她道。   望着他,眸光里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打转,这回始终没有落下来。   她说这话,希里兰德也没有反应,仿佛苏说了个瞒天的谎言,他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连宁芙也没有办法。   “怎么救?”贝茜问。   苏在一旁好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双异瞳惴惴地,低声求道:“初拥。” 第71章   霍尔的左眼彻底没用了。   不知那戒指里蹿出来的光是什么玩意,厉害无比,凭借再怎么样强的自愈能力也挽救不回他干瘪了的眼球。   贝茜抬眼去看站在大门口那两个男人的功夫里,他已然放下捂着眼睛的手,眼眶黑洞洞,瞧着更是可怕。   “你总是给我惊喜,伊丽莎白。”他活动一下面部肌肉,笑得人背脊发毛,“我本来只想引出希里兰德……结果一下来了两个。”   霍尔往前两步,仍然要继续刚才被中断了的事情,伸手去提贝茜的裙背。   于是听得“砰”一声热辣辣的枪响,赫恩另一只没拿剑的手朝这头开了枪。   霍尔的身影隐约闪了闪,看不很真切,子弹却诡异地从他肩头穿过去,打进背后的大理石柱里。   “人类的王子,好自不量力。”他道。   看赫恩与希里兰德的样子就知道那结了盟的亲王没挡住人,怕是此刻已经如阶下囚一般被铐起来。   但霍尔不很在乎——他本来也没打算过多地指望这么个空有野心的王公贵族,同杀了一身血的王子比起来,卡特还抵不上一根指头。   赫恩提着长剑缓缓走过来。   这样一段距离,还没到跟前贝茜便要落到霍尔手里。   那丧心病狂的吸血鬼显然也这么想,却不料指尖刚刚触碰到贝茜的脊背,便见她一个瑟缩,与此同时,他的手就动不了了。   动不了不是因为贝茜,是因为手腕上缠缚着的两圈透明的水。   再一看没有看错,真的是水。   这才发现早先门外站着的除了赫恩与希里兰德,还有两个人——一个异瞳青年,另外一个女人,有着与赫恩同样的发色。   苏本以为这样缠缚着人会令自己很吃力,却不想跟过来的王后手一动,竟从掌心运出水来。   “请不要跟其他人说。”宁芙没料到里头竟是这样凶险,可惜她不杀人,此时也不过帮赫恩一把,大概觉察了苏望过来的目光,问道,“好吗?”   苏就低低应声是。   宁芙藏得真好。   即便说出去,除了知道内情的人,怕是谁也不肯相信,王后还有这么一手。   他也没时间想说与不说的问题,一片狼藉的大厅里,霍尔被暂时控制住了手脚,这令得他失去了对贝茜的掌控。   贝茜脚踝上撕咬着的蝙蝠被赫恩满是鲜血的手触碰一下便惊叫四散,赫恩抱起地上折了手的贝茜时,霍尔倏然抬头,惊道:“你……”   他挣扎两下,还是没能挣脱手腕上缠得紧紧的两圈,一双猩红的眸狭起来,突然放过眼前人,转而去看也渐渐逼近的希里兰德。   希里兰德自然看见赫恩怀里的贝茜,从门开那一刻就一直在看,没移开过视线。   她身上的血迹触目惊心,再看那动弹不得了的手,几乎即刻就让他重新变成了当初看见她再醒不过来的面容时那杀意焚城的吸血鬼。   贝茜觉他杀红了的眼里分明还有几分泪意,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她也已经没什么精神看了。   希望与绝望交替透支了她绝大部分的精力,余下疼痛,化开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没事了,伊丽莎白。”赫恩将她轻轻搂一搂,不敢用力,怕弄疼了她,说话也低低的,“不用害怕。”   正说话,手里的长剑突然被希里兰德夺去,再一仰头,看见他劈开了一瞬间挣脱束缚的霍尔化身的蝙蝠群。   霍尔攻击得令人猝不及防,化回人形站在高处,却见他握住了另一只手的手腕。   手腕正涌出血来。   那把长剑上沾了赫恩的血,砍开的伤口他竟愈合不了。   “带她出去。”希里兰德道。   赫恩没说话。   “是你把她抢走的。”希里兰德一双眼睛还是恶魔一般红着,哑声道,“宁芙告诉过你纳蒂藏着秘密,你就带人去找……你偷走了她。”   这两个人在来路时不知相互坦诚多少,赫恩已知眼前这个并非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不管是不是唯一的一个灵魂想起从前的记忆都无关紧要,此时抱着怀里伤痕累累的贝茜,他沉默一下,道:“你先弄丢的。”   这么说着话又是一道风刃,倘若不是希里兰德提剑已是伤了昏昏的贝茜,他看着她,眼前又闪回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只觉喉头一股血腥沸涌着,压抑道:“滚出去。”   霍尔的强硬挣脱给苏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看不见的一只眼睛疼得厉害,他不得不弓起身体。   正用手支撑着膝盖喘息,忽然听见脚步声,再一看,只有赫恩抱着贝茜出来,脸色一变,冲过去喊:“希里兰德大人!”   大厅的门被烈风关闭得死死,仿佛就等待希里兰德势单力薄这一刻。   宁芙正从赫恩手里接过贝茜,门关那一瞬间她分明觉察出什么,眉头紧拧,对赫恩道:“不太妙。”   随即被动得厉害的贝茜夺去了话语,看她脸上除了血尽是未干的泪痕,伸手将她额头抚一抚,温声道:“再忍一下,很快就不疼了。”   贝茜乱动并非完全因为疼痛。   她心里还有些纠缠不去的不安,这种不安全具象化在封闭起来的大厅里。   已有许多士兵去开门,手还没碰上,就被搅着血腥味的厉风割开了皮肉,竟触碰也触碰不得。   苏的一双手都成了红的。   如宁芙所言,封闭大厅里的境况实在乐观不到哪里去。   霍尔在希里兰德还是吸血鬼的时候尚且与他势均力敌,如今面对人类躯体的希里兰德,即便力量经了贝茜、宁芙与赫恩那一剑已削弱不少,仍旧将他压制得死死。   唯独忌惮那把沾了赫恩鲜血的长剑。   希里兰德肩头、手、腰腹和腿,凡眼睛能看得见的地方几乎都有伤口,双方杀红了眼,他也不觉疼痛,仍支撑着去劈四面八方涌来的蝙蝠。   但他一个失误,竟出了错手,旋即被袭倒在地。   背后是连接天花板的大理石柱,这一撞令他咳嗽两声,嘴角滑下血来。   待握紧柱台爬坐起,却被两道铁索贯穿了肩膀,钉死在石柱上。   霍尔的耐心和精力都在透支。   他没料到多年之后再战竟生出几分力不从心,越发暴躁,本来就要杀希里兰德复仇,此刻制住了他,再拖延不了从高处飞落。   他手中没有利刃,他就是利刃。   杀人的欲念强烈得能将动弹不得的希里兰德磨成齑粉,面对面指爪穿破皮肉那一刻,霍尔却看见希里兰德噙着血扬起的一个冷笑。   他心口发凉,像灌进来一通彻夜的冷风。   颤巍巍低头去看,却哪里是冷风,贯穿了心脏的是霜雪般锋利的刃。   正中要害,一点喘息也不留。   霍尔脸上终于表现出点难以置信,心口的剧痛伴随着死亡阴影蔓延开来,知道就要这么死,趁身上气力还没消失,抓进希里兰德腹部的手狠狠地再旋拧进去。   希里兰德身体一抖,已经抓不住剑,脸色一瞬间成了灰白的。   “得意什么,你也要死。”霍尔大笑道。   贝茜经历了短暂而昏沉的一场睡眠。   她睡得很不安生,身体的疼痛一直在持续,最后终于有所缓解,却不知一挥手碰着了什么,戳破伤口一般,在眼前撞开一大片殷红。   倏然惊醒,耳畔是已经叫了许久的“伊丽莎白大人”,她看见匍匐在跟前的苏。   “求你救他……”   然后她听见说,希里兰德快死了。   这才像梦一样。   她还躺在赫恩怀里,闻言有些失神,四处看,问:“怎么要死了?”   “他杀了那个吸血鬼。”赫恩道。   “希里兰德大人欠你一条命,他把心给了你,已经还过了。”苏一双眼睛黯淡下去,说一句话,又是匍匐,头抵着地,撞出深深的血印,“求你救他。”   贝茜不知道她身体里这颗是希里兰德的心。   待彻彻底底从苏的口中弄清始末,她不知道做什么反应,摸摸心口,默了许久。   最终赫恩抱着她,去看被钉在石柱上的希里兰德。   要死的人成了他,那被狠狠刺穿了的肩和腹,像每一寸骨肉都已经准备化作尘土。   那样霸道又冷漠的吸血鬼,变了人一样也一样不可一世的,他居然要死了。   赫恩把贝茜小心地放下去。   她身上还很疼,抬起没折的那只手也不很有力气,轻轻地颤着,想去碰希里兰德的脸,才到中途又收回。   指甲在手心扣出一道印子。   “我还是恨他。”她道。   望着他,眸光里有水一样的东西在打转,这回始终没有落下来。   她说这话,希里兰德也没有反应,仿佛苏说了个瞒天的谎言,他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连宁芙也没有办法。   “怎么救?”贝茜问。   苏在一旁好似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双异瞳惴惴地,低声求道:“初拥。” 第72章   阴雨连绵。   雨滴啪啪地落下来,将城堡外花园里刚绽放不久的花瓣打得七零八落,铺了一地的柔白。   城堡里灯火通明,没有音乐,异常安静。   安娜贝尔站在走廊里看雨看了许久,面容沉静,不知出神地想什么,一直没有移动脚步。   雨幕里一队披着黑夜颜色的人马匆匆进了城堡,一路畅通无阻。   马蹄刚刚踏停在石板,门口候着的维克托就赶忙迎上去,随手抓了身后女仆托着的大毛巾,给浑身湿淋淋   的王子殿下擦拭雨水。   赫恩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了两句国王与王后用过餐没有,听说还没,让维克托过去传达一声不必等他一起   用餐。   维克托知道他一颗心都系在谁身上,下意识转头看了一下西塔的方向,见那处窗帘掩映,光线分明比其他   房间都要暗许多,不由得在心里叹一口气,应了声是。   任谁也想不到事情怎么突然之间就天翻地覆地变。   春神节舞会上贝茜失踪,王后、赫恩与弗雷德去找,带回了伤痕累累的贝茜,弗雷德却没有回来。   将军的宅邸一夜之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要彻底抹去弗雷德生活过的痕迹一般,大臣们得了命令三缄其口,   再不提弗雷德的名字。   知道内情的都被封了口,不知道的更没人敢问,一晃已经又是过去好几天。   这段时间里翻了天的还有亲王。   他被判以觊觎王位、谋害王储的罪过,失去了王室宗亲的身份,在财产清点好之前一直被关在个秘密的地   方。   这样的丑闻虽没人敢明着说,但显然卡特没有弗雷德那样好的待遇,世上所有透风的墙都透了他这条消   息。   想来也再没有哪个姑娘想在宁芙的节日索求卡特的吻了。   “殿下,先沐浴吧?”维克托从赫恩手里拿回毛巾,关切地问,“不然怕要感冒。”   赫恩一张俊脸在雨水洗礼中白了几分,薄唇却越发显出红来,闻言低低应了声好,自顾自往他住的那一层   去。   待洗完澡稍稍弄干头发早已过了晚餐时间,维克托又跑来问要不要先用晚餐,被赫恩看一眼心里就有了   数,顺从地什么话也没再说,只默默跟在赫恩身后走着。   这雨真令人有些心情低落,连带着周围都闷闷得地安静起来。   这种安静在越靠近西塔时感受得越明显。   仆人们都得了命令,不敢在西塔大声说话,进出也放轻脚步,唯恐打扰了卧房里睡着的那一位。   安娜贝尔听见走廊尽头传来的脚步声。   她不用转脸去看也知道是什么人,因而赫恩到身边来时她很快提裙行了礼,低声道:“殿下。”   她抬眼看他,看见他眼里因靠近了贝茜而柔和起来的情绪,如往常一般汇报道:“今天还是爱睡觉。身上   的伤口几乎全消失了,只是精神不太好,也不很愿意说话。”   说来说去还是这些,一日连着一日,赫恩想听,她也就一日连着一日地说。   赫恩听了就说声好,挥挥手让安娜贝尔同维克托都先下去,他自己一个人慢慢走向已经去过不知多少次、   闭着眼睛都能找到的贝茜的卧房。   房门沉默地关闭着。   他拧转门把手,启开房间里淡淡的烛光,站在门外一眼就看见幔帐里小小的被包。   忽然想,与第一次见贝茜的场景真是很像。   如今她贪睡,恐怕真要睡成童话书里那个小美人了。   赫恩走过去。   贝茜的身子缓慢上下起伏着,正在梦中,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   她一双放在枕头上的小手握得紧紧,眼睫也颤着,似在梦里见了令人不太愉快的东西,要竭力挣脱,如同   飞蛾挣脱蜘蛛的网。   赫恩知道那梦境恐怕要比蜘蛛可怕得多。   他手伸过去,轻轻递了一根食指,很快打开了贝茜的拳头,放进她柔软冰凉的手心里。   他抬头看见放在床边的贝茜的花。   她一直想亲眼看着开花的,如今那花盆里已是繁盛的一大簇雪白,因为碰巧做了温室里的花而躲避过外头   的雨。   赫恩无声地出神着。   才出了没一会儿,就被食指连接着的那小人儿的乱动扯回思绪。   贝茜在推身上盖着的被子,即便睡梦中那一张脸也是紧绷的,四处躲闪,突然又放开了赫恩的手指,用那   一只手去护另一边的手臂。   然后她就给王子从被窝里轻轻地挖了出来,抱在怀里。   身体失重,贝茜一下子就睁开眼睛,甚至还没来得及被赫恩调整个舒服的姿势。   那碧眸里闪烁着的心有余悸的光被赫恩看了个清楚。   他并不问梦境,抬手替她拨一拨头发,温温笑道:“我今天回来得晚了些。”   他身上带着刚刚沐浴过的味道,很令人安心,贝茜同他对视两眼,眸光缓和些,慢慢地小声地道:“今天   下大雨了。你淋雨了么?”   “淋了。”赫恩道。   他将贝茜的手拿起来,放到唇边亲一亲。   贝茜经了之前那一遭,身体里希里兰德的力量被吸收去不少,才知道醒来之后一直很精神要算那股力量大   半的功劳,如今虽不至于虚弱无力,但总爱睡觉。   休养着休养着,睡觉的时间其实已经减少了一点点了。   她任由赫恩用唇轻轻贴着自己的手背,忽然觉得他垂眸时轻轻扫下来的眼睫毛很柔软,想伸手去拨一拨。   这么想着,实际上也这么做了。   怀里这个坐起来时的力气大了不少,赫恩心里发软,不要说撩一撩眼睫毛,即便要他胸腔里一颗心也是肯   的。   贝茜已经有一颗别人的心了。   她将将醒来,睡意还未完全褪去,外头又是下着雨的夜,让人想打起精神来也不能。   她拨完赫恩的眼睫毛,本来在心里头藏了一句话要问,到底没有出口,被那醺醺然又起来的睡意蒸腾着,   又想在他怀里就闭上眼睛睡。   赫恩倒不是不愿意她睡觉,只是安娜贝尔说贝茜已经睡得足够久了,总还要起床来动一动,他也这么认   为,到床边取了内务官早早放好的水,要贝茜喝一点。   “今天晚上我回那边去睡。”他道,声音轻轻,一下一下撩进她耳朵尖,“给我念两页书好不好?”   贝茜休养的这段时间,他为着不打扰她,又把她送回西塔里来,另一方面不能时时瞧着,又使他每日待在   西塔的时间格外长,除了看她还要处理很多大小事,想来有不小的压力。   贝茜给赫恩哄着站到地板上去,乖乖捧起杯子喝了两口水,余光透过杯沿看见他去点亮房间里另一片的蜡   烛。   登时明亮不少。   念给赫恩听的书往往就那么一本,民间故事集翻来覆去地看,里头写的东西贝茜已经很熟悉了。   今晚赫恩递给她的还是这本,随手翻开一页,放到她腿上来。   他坐在她身旁听。   贝茜往书里看一眼,慢慢读起来。   今天是个世界尽头的故事。   尽头是仙境的说法跟赫恩以前说过的没什么不一样,她照着书本念一段,忽然陷入了沉默。   待赫恩转脸去看,正看见她白白的小脸向着自己这边,问:“王后真是从那里来的人么?”   他就笑:“小时候母亲给我讲故事,总要说这一章讲的是她的故乡。可惜她找不到回去的路,谁也不知道   那里究竟是不是真的世界尽头。既然她说是,那就是吧。”   “所以你是水神的儿子了。”贝茜道。   “没那么夸张。”赫恩摸摸她的脸,“我母亲有点特别……连带着我的体质也特别些而已。”   特别,所以霍尔的身体承受不了他的血。   她喝了这么多却没有事。   贝茜的话又没了。好似每段话都事先存起来,说下一段话还得一点一点攒。   却也不是出于不亲近他了的缘故。   她手指拨弄着书的一角,分明还有些什么要说,从刚才到现在,真正要问的始终不出口。   赫恩轻轻把她怀里的书拿过来,翻了几页,本来要念,大概觉得今晚也实在没有念故事的必要,跟着沉默   半晌,随后道:“我今天去看他了。”   这个“他”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贝茜视线一动,不过“嗯”一声,好似只是听了个明天还要继续下雨的无关紧要的消息。   这么不说话怕又要睡,她抬手揉一揉眼睛。   明明窗户关得很严实,却不知怎么觉得身上凉凉,往赫恩身旁一偎,很快被他搂到怀里去。   怀里有安稳的心跳声。   “他……”贝茜问,“现在怎么样?” 第73章   赫恩一摸,也发现贝茜肌肤是凉了些,便伸手去床另一头拉过被子给她裹上。   被子哪有他温暖。   贝茜不说话,只等着回答。   王子于是抱稳了怀里这团软的,随后才慢慢道:“一直没有醒过来。苏说等他状态好些,就带他离开这   里。”   说着话,能感觉贝茜身体微微一僵,低头去看,她却乱动着坐起来,两条手臂搂了他的脖子,说想睡觉。   睡觉之前总还要喂些甜甜的血给她,食饱餍足之后她表现出来的对他的依恋倒还同以前一样半点没变,赫   恩就也是温柔地,在那嫩嫩脸颊上亲许多下只嫌不够,一直到她困得眯了眼,躲到一旁去说“不要”才作罢。   这一睡大概又要睡到早上。   贝茜迷迷糊糊入了梦,坐在床边的赫恩脸上笑意才稍稍淡下去。   他顾了她的口腹之欲,怕是已经忘记自己还没有用晚餐,手指探进外套口袋,缓缓取出个缀红宝石的小巧   戒指来。   他到现在也没能将它送到贝茜手里。   赫恩这会儿捉了贝茜一只手,指环近在咫尺,也移了过去,眼见离那指尖还有一点点距离,他却先停了动   作。   贝茜才睡没多久,实际上也就是闭眼几分钟的工夫,就觉得耳畔有人在说话,脸颊还落了一个温暖的触   感,心知是真有人在叫她,费好大劲儿才撑起黏起来的眼皮。   她睡眼朦胧地看见赫恩坐在床边,脸还是那张脸,衣服也还是那身衣服,显然不是一睡睡到了第二天。   小吸血鬼给叫醒也没有起床气,往赫恩那边挨了挨,随即听见他低低地哄道:“亲一下好不好?”   一晚上不知道被他碰了多少回脸蛋,这要求实在有些奇怪。   尽管如此,贝茜还是揉揉眼睛,微微撑起身子在他凑近了的脸上亲两下,嫩唇抹了蜜一般,碰到的地方都   成了甜的。   然后也是半被动半主动地连同王子殿下的薄唇也采撷了去。   这么哄一下,料想赫恩已经心满意足,所以接下来也不见有什么动作了。   他今晚倒是出乎意料地有些黏人,贝茜想。   还没来得及再想想为什么这样黏人,她一双眼皮又开始往下垂坠,撑不住往被窝里一滚,慢慢地闭上眼   睛。   以至于听见那声低低的“伊丽莎白,你喜欢我吗”的问话,也已经当做梦境,甩到脑后顾不上理会了。   赫恩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却等来贝茜轻轻浅浅的呼吸声,哑然失笑,没再折腾她,任由睡去。   那枚戒指最终还是收回口袋里。   贝茜时常昏睡的状态又维持了好几天。   期间王后不止一次地来看过,都说是力量流失的缘故,并没有大碍。   赫恩每天好好地喂养,一个星期以后看着她也确实是好些,至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短,今日睡到上午竟然   自己就醒过来了,坐在地板上摆弄她那一盆花。   之前开的花朵已经谢了,从另外几个花苞里开出新的花来,又香又软。   这是她的花,近来却都交由赫恩照顾。   赫恩本来耐心,连贝茜都养得很好,更不要他也很喜欢的花,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会把花摆到外面去晒一   晒,吸收养分。   本来贝茜睡醒,赫恩是要过来瞧瞧的,但安娜贝尔进来送水时说他今天早上出了城堡,没说去哪里,所以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   贝茜用手指将花的叶子挑了一下。   没人跟她说话,自己想事情想着想着就出了神。   那张脸上看着是不怎么开心。   想了片刻,贝茜终于回神,站起身捧着花盆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将盆放到窗台上去。   难得有这样精神的时候,她还想到书房里找本书来看看,一抬头瞧见去而复返的安娜贝尔。   “丽塔小姐来了。”内务官道,“您想见见吗?”   说起来,从春神节舞会出事之后贝茜就一直没见过丽塔了。   想起丽塔,她难免就要想到希里兰德。   想起希里兰德……她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一种感受。   安娜贝尔看贝茜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揣度一下,转身要去回了丽塔。   然后才听见贝茜道:“那我换身衣服。”   丽塔等在大厅里,眼睛跟兔子一样有点红红的。   她原本还算将情绪控制得很好,顾及有女仆在旁边,只是闷闷地低头不说话。   一听见有脚步声抬头看见贝茜的时候就有点想哭,然后果真冒出一点眼泪,站起身,还没等贝茜走到身边   来就开口问:“贝茜……你知道弗雷德大人去哪里了吗?”   她喜欢的自然是那个没有吸血鬼记忆的将军。但是那个将军已经不存在了。   贝茜掏出手帕,伸过手去替丽塔擦擦眼泪,眼睛却不看她,低声道:“我不知道。”   “他一下子就不见了。”丽塔捧起一颗破碎的暗恋的心,冷静冷静,伤心地道,“夏洛蒂说他已经离开王   都,没说去哪里。”   贝茜不太懂得安慰人,事关希里兰德她更不想提,看见丽塔这样子,转头让女仆把茶点端过来。   朋友到底是朋友,相处这么久还是对对方有点儿了解。   丽塔化悲愤为食欲,可惜吃完了还是伤心,看着贝茜,又想到夏洛蒂说过的一句话,嘴巴里塞着东西   道:“我听说,弗雷德大人是因为他喜欢的一个女人离开的,是吗?”   贝茜一怔。   正逢着一双长靴从外头走廊里往这里走,脚步声很轻,没有惊动大厅里的两个人。   “他会喜欢谁呢?安娜贝尔大人也不是,从来没听他提起别的女人。”丽塔终于将嘴里的东西咽下   去,“连影子也不见,说明那个女人没想留在他身边。”   “她一定不喜欢他……对不对?”她问贝茜。   这句话自然也被走到门边的黑发青年听得清楚。   他既走过来,门口的仆人赶忙行礼:“殿……”   却连“殿下”两个字都没叫全,就被赫恩一个眼神止了声息。听着也非常享受。   赫恩一直没有说话。   贝茜念书的时候,他仍旧那样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烛光在他五官洒落柔和的阴影,怎么看都很好看。   贝茜读完两段,发觉身旁没了声音,转头去瞧。   瞧一下,还不见赫恩有动静,不由得伸了手在他眼前晃晃,小声问:“赫恩,你睡着了吗?”   这么一问,赫恩倒是马上睁开眼睛,眼里一片清明,哪里像要睡着的样子。   他一睁眼看见她,显然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拔足,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等到贝茜想仔细看看,他却   已经拿了她手里的书,温和地道:“我困了。”   房间里的烛火渐渐黯淡起来,只留了几盏照明。   贝茜在赫恩身旁躺着。   他没有再伸过手臂来抱她,又闭上眼睛,呼吸渐趋平稳。   贝茜明显感觉他今天的状态有些奇怪,想开口问,又怕他真要睡觉了,一时生出点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的   矛盾来。   她自顾自纠结,赫恩却又在这时开了口:“苏明天要带着希里兰德离开,我去护送他们。”   贝茜一听这话,嘴里就没有词了,方才的话问出口明显不合时宜,而且感觉赫恩后面还有话要说。   赫恩也仿佛有些犹豫,最终果然道:“你……想去看看吗?”   他在等她的回答。   贝茜其实回答得很快,但等待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拖得格外漫长,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静寂之中缓缓缠作一   块,他眼里倒映着她,如同她眼里有他一般。   她说:“不想。”   赫恩说不上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他本来是再冷静不过的人,理智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然而在   得了贝茜这句短短的“不想”之后,原本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一点一点涌上舌尖,逢着贝茜大概觉得离他太远   不够温暖,慢慢地靠过来,便终究还是搂了她的腰,将脸埋在她柔软的头发里,低低地道:“你认为感动能够   催生喜欢吗,伊丽莎白?”   他这么一问,贝茜就明白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迷茫的表情,不是对希里兰德的迷茫,是对问出这句话的赫恩。   哪里想到赫恩会说这样的话,令人心里给棉棒戳了一下似的。   不疼,泛起来的是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   贝茜的手轻轻搭在赫恩手背,摇了摇头:“感动跟喜欢是不一样的。”   赫恩沉默须臾,忽而笑起来:“原来如此。” 第74章   可惜隔得太近,还是被大厅里听觉敏锐的贝茜发现了动静,探着头来看,一眼就瞧见站在门口的赫恩。   “你去哪里了?”贝茜问。   丽塔听见她问,跟着转头看才发现赫恩就在身后,慌忙拿了手帕擦一擦沾着点心渣子的嘴角,想想眼睛可能还有点浮肿,顿时感觉有点丢脸。   刚才那个没得到答案的问题自然就这么略过去了。   问的人和回答的人还不觉得怎样,唯独那开口叫了赫恩的仆人忽然一个心慌,意识到坏了殿下的事,脊背凉飕飕。   赫恩脸色如常,抬腿走进来,正逢贝茜捧着杯子从地上站起身,他同丽塔打过招呼,倒也不太顾忌着有客人在,伸手将小人儿搂一搂,笑道:“今天精神好了许多。”   这样活泼泼的自然越发惹人喜爱,在外头奔波许久回了王宫里来,闻见她一身的馨香,便觉什么疲累也没有了。   本来赫恩在这里,丽塔正好问希里兰德的下落,但她偷偷咽了几口口水,莫名觉得赫恩现在的心情似乎没有看起来那样好,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黯然神伤地坐一会儿,随便找了个借口回家去。   出大厅的时候正好碰上跟仆人说话的安娜贝尔,这回丽塔终于生出点勇气,过去问内务官最近有没有听见什么传闻。   安娜贝尔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打听谁的消息,抬手让仆人去别处帮忙,面对丽塔写满期待的眼,淡淡笑道:“弗雷德大人有他自己更想做的事情,因而在征得殿下同意之后暂时离开了王都。等他把该解决的都解决了,自然会回来。”   “什么时候才回来?”   安娜贝尔就笑:“我也不清楚。”   这样的回答跟没回答其实也没什么两样。但对方是丽塔很喜欢的大人,所以她还是诚恳地道了谢,才转身在仆人带领下离开城堡。   丽塔的身影将将消失在眼帘里,方才因喊了赫恩一声而打断贝茜说话的那个仆人又赶忙凑过来,心里不安地搓搓手,问:“大人……真的没关系么?”   “不必担心。”安娜贝尔转过脸去看大厅里的两个人,瞧见赫恩正向贝茜伸手要抱,不知想到什么,笑着叹口气,“心结在谁那里,自然就要谁来解。”   贝茜现在终于不必再经历修补记忆的种种梦境。   她也很少去想希里兰德,偶尔想到,一会儿是第一次看见他时的情形,一会儿是将她变成血族之后他冷漠漠的脸,最后是他与霍尔殊死一战后奄奄一息的样子。   越想脑子里越乱,但至少有一点明确:即便希里兰德一命换一命,他再度醒过来,她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交集。   她也已经把命还给他一次了,两不相欠。   贝茜同意救希里兰德,除开要偿还他给她的那一颗心,还因为苏保证过,不管希里兰德能不能活过来,都会让他离她远远的。   希里兰德对她的占有欲强得如同霍尔关她的那座囚室,冰冷又窒息,无论从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受不了。   贝茜这么想着,从浴池里抬起浸泡了许久的半张脸,脸颊上都染了湿漉漉的红晕,在雾气缭绕中她站起身,伸手揪到大浴池边放着的小裙子,垂着眸慢慢地穿在身上。   她对王宫里的生活已经非常习惯,自己都未必觉察。   每天泡好了澡,恰好是赫恩即将忙完工作的时候,贝茜一路进了他的房间,可以在小书房里写字玩。   过不多时,同样香喷喷的王子殿下从外面回来,检查过她摘抄的词句,可以陪着说好久的话,末了喂她两口香甜,再哄着喝了水,就可以抱到床上去裹着被子睡一觉。   贝茜今天也觉得是这么个流程。   但令她有些意外的是,赫恩今天一直忙碌到很晚才回房间里来。   他大概以为她还要在西塔睡觉,因而打开门看见床上坐着的小身影时,不自觉便顿了顿脚步。   “你今天好忙。”贝茜道。   她坐在床沿,手里拿着涂了六面的小木头块在旋转着玩——这个玩具是赫恩前几天给她的,为着让她在养好神的前提下少睡些懒觉,怕把好好的精神给睡没了。   赫恩今天的确是很忙。   上回丽塔拜访的时候他回来,也不过跟她说了一会儿的话,过不多时维克托上前耳语,他就又转身出去,晚餐也没能抽空跟国王王后一起吃。   贝茜这么回想着,忽然发现赫恩这几日也偶尔会抬手揉一揉眼睛,尽管他在她面前的精神状态一直都很好。   但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情,他比别人做的只多不少,还要分出心力来照顾她,铁打的人也不是这样耗法。   “手头的事情有点多。”赫恩走过来看她手里拼着的玩具,已经是拼好了两面,比预想的还快些,不由笑道,“忙完了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贝茜就点头,然后道:“我们等会儿早点睡觉。”   这样的话自然令人很受用,她今晚又是格外地体贴,赫恩要亲一下也是乖乖地肯了,一团绵软依偎在怀里,肌肤凉得令人心生怜爱。   赫恩瞬间只觉一生的命运都握在她手里一般。   但转念一想,不知想到什么,黑眸里的笑意又似今日那几次一样淡了些,低头在贝茜金发上亲亲,道:“我先去洗澡。”   今晚王子殿下的澡好似也比平常要洗得久一点。   贝茜玩腻了手里的木头,在床上趴着等人,等到钟声敲响了十一下,才听见房门打开的声响。   赫恩香香地走过来,她便往旁边躺了躺,给他让出一大块的位置。   贝茜其实也是依恋赫恩的,以至于跟他晚上睡一个被窝也不觉得如何,每天枕着他的心跳声入睡,比数多少只绵羊都管用。   赫恩将贝茜往怀里搂一搂,沐浴消除了他眉目之间隐藏得很好的紧绷,此刻闭着眼睛,低声道:“今晚也念一页书吧,伊丽莎白。”   贝茜说好,撑起身子去摸放在床头的一本厚厚的书,发现是讲政治的。   她平时不怎么看这一类书,读起来很有些缓慢,但声音娇软,听着也非常享受。   赫恩一直没有说话。   贝茜念书的时候,他仍旧那样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不说话。   烛光在他五官洒落柔和的阴影,怎么看都很好看。   贝茜读完两段,发觉身旁没了声音,转头去瞧。   瞧一下,还不见赫恩有动静,不由得伸了手在他眼前晃晃,小声问:“赫恩,你睡着了吗?”   这么一问,赫恩倒是马上睁开眼睛,眼里一片清明,哪里像要睡着的样子。   他一睁眼看见她,显然还没有从自己的思绪中拔足,带了些她看不懂的情绪,等到贝茜想仔细看看,他却已经拿了她手里的书,温和地道:“我困了。”   房间里的烛火渐渐黯淡起来,只留了几盏照明。   贝茜在赫恩身旁躺着。   他没有再伸过手臂来抱她,又闭上眼睛,呼吸渐趋平稳。   贝茜明显感觉他今天的状态有些奇怪,想开口问,又怕他真要睡觉了,一时生出点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的矛盾来。   她自顾自纠结,赫恩却又在这时开了口:“苏明天要带着希里兰德离开,我去护送他们。”   贝茜一听这话,嘴里就没有词了,方才的话问出口明显不合时宜,而且感觉赫恩后面还有话要说。   赫恩也仿佛有些犹豫,最终果然道:“你……想去看看吗?”   他在等她的回答。   贝茜其实回答得很快,但等待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拖得格外漫长,两个人的呼吸声在静寂之中缓缓缠作一块,他眼里倒映着她,如同她眼里有他一般。   她说:“不想。”   赫恩说不上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理,他本来是再冷静不过的人,理智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然而在得了贝茜这句短短的“不想”之后,原本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一点一点涌上舌尖,逢着贝茜大概觉得离他太远不够温暖,慢慢地靠过来,便终究还是搂了她的腰,将脸埋在她柔软的头发里,低低地道:“你认为感动能够催生喜欢吗,伊丽莎白?”   他这么一问,贝茜就明白了。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迷茫的表情,不是对希里兰德的迷茫,是对问出这句话的赫恩。   哪里想到赫恩会说这样的话,令人心里给棉棒戳了一下似的。   不疼,泛起来的是另外一种异样的感觉。   贝茜的手轻轻搭在赫恩手背,摇了摇头:“感动跟喜欢是不一样的。”   赫恩沉默须臾,忽而笑起来:“原来如此。” 第75章   赫恩早早就起床出发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贝茜还醒着,正坐在地板上翻书,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吵人。   听见床上的动静,她直起腰探了脑袋去看,对上赫恩不甚清醒的眼。   这个男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另外有一种致命的迷人感。因着侧身向贝茜那边,软被拉开,紧绷的背部线条蕴   蓄着还未苏醒的慵懒的力量,发出诱敌深入的信息来。   这样的美好全给了贝茜。   赫恩没有赖床的习惯,低哑着嗓伸了手去叫贝茜上床来抱一抱,五指梳拢过她柔滑的发丝,温存片刻便起   身,让维克托过来服侍。   “你要去多久?”贝茜在赫恩拢上睡袍的时候爬过去问。   “中途停留一个晚上,两天后回来。”赫恩道,“他还没有醒,路上不能够走太快。”   他看着她,眸光不自觉柔软些,温声道:“能忍得住么?”   他担心的是贝茜的吃饭问题。   养小吸血鬼养了这样久,他自然已经知道贝茜很认人,长眠醒来之后除他之外就没碰过别人的血。   她每次的饮血量根本一点也不多,小小的两口,原本担心一下子食用过量会危害他的身体,后来是干脆养   成了习惯,通常都只要一点点。   既然吃的少,平日里她爱睡觉就不出奇——总要找个方式减少身体能量的消耗。   如今赫恩出门两日,难免要担心贝茜会不会同意料之外拖延了行程那次一样饿得可怜兮兮,何况她身体里   原本属于希里兰德的力量在救人时被原主吸回了大半,更怕饿着她。   “能。”贝茜道。   她倒是令人省心,赫恩少不得在换衣服之前趁着睡袍宽松让她再用一点点早餐。   但贝茜觉得今天用的香甜与往日似乎有些不同。   不是说血的味道如何。王子殿下本身无可挑剔,从样貌到身材到脾性,甚至于血液也比旁人要美味些,喜   欢还来不及。   贝茜注意到的是,往常赫恩出门,或者喂了血,总还要抚一抚她的脸,倘若正好空闲,或者心情格外好   些,还要再亲亲她。   今天哪一样都没有。   这种情况从前两天开始就出现了。   赫恩对她自然还是相当温柔的,少了些肢体动作算不上奇怪,贝茜却偏偏觉得不习惯。   似有意似无意表现出来的这种空白,恰恰是感情上细微的疏离。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疏离?   “我出去送你。”贝茜道。   赫恩的腿将将迈出卧房门口,听见背后小人儿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有些惊讶,随即笑道:“好啊。”   安娜贝尔过来给贝茜送了新的漂亮裙子,是她身体恢复这段时间赫恩重新让人量身做的,正好春天来临,   衣服的料子也换薄些。   格林率领着亲卫队早早等候在城堡门口。   一同来送赫恩的还有王后。   王后细细叮嘱赫恩几句话,音量压得很低,别人自然听不进耳朵去。   说了几句,赫恩只道“我明白”,便上马勒了缰绳,动身之前还回过头来看一眼贝茜。   安娜贝尔在一旁替贝茜打着伞。   太阳出来得越来越来早,想必灼得贝茜眼睛也不好受,她愿意用两只小手徒劳地挡眼睛也想来送送他,光   这份心就让人爱得不知如何是好,话到嘴边,想起最近缠扰在心里头那些有的没的问题,最终都只化成一声轻   轻的叹息。   赫恩打马离开。   王后看着儿子的背影渐渐远去,也慢慢地回了王宫。   贝茜却居然没有动。   那一双碧眸从远处残存的扬尘中收回来,瞥过安娜贝尔的脸,发现她看赫恩离去的方向看得格外认真,似   乎比自己还更认真些。   贝茜有点奇怪,挡着光问:“你在看什么,安娜贝尔?”   安娜贝尔闻言,弯眸笑道:“我在看殿下。他那样没有安全感的样子不是时时都能看见,这么多年来……   大概还是第一次,所以看得入神了。”   贝茜将她话里的“没安全感”听得清清楚楚,问:“怎么没有安全感?”   此时阳光方位又变,安娜贝尔将伞打得倾斜一些,示意贝茜先走回王宫里去。   走着走着,内务官突然问:“小姐,您喜欢王子殿下吗?”   “喜欢。”贝茜答得很快,也很诚实。   “哪种喜欢?”   这个贝茜不知道怎样回答:“什么叫哪种喜欢?”   安娜贝尔微微俯身:“如果殿下愿意给您自由,让您离开王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您高兴吗?”   贝茜一怔,随即不说话了。   “又如果,殿下打算迎娶他的王妃,王妃不是您呢?”   安娜贝尔看见贝茜表情起了小小的变化,仍旧笑道:“当然,这些只是假设。”   假设真厉害,让贝茜觉得心里闷闷的不太舒服。   她确实是不舒服。   尝试着去联想一下赫恩跟其他女人亲昵的模样,他去抱她,他还亲她,贝茜就有些不高兴。   她很快联想到赫恩这两天的微妙异样,碧眸垂着去看地板,道:“我是喜欢他的。”   “殿下真知道这一点么?”说话间已是回到了王宫里,安娜贝尔让人送了湿润润的毛巾过来给贝茜擦擦手   和脚。   真知道怕就不会有现在这些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变化了。   “感情最难拿捏,喜欢了就可以付出所有。”安娜贝尔道,“但付出的那个人,偶尔也想要一点点回应   的。”   赫恩总是主动的一方。亲也是他,抱也是他,问也是他,答也是他。   他未必就知道贝茜到底怎么想,所以才有了那样微妙的状态。   说是尊贵的王子——再尊贵也有怕得不到的东西。   “怎么回应?”贝茜问。   安娜贝尔道:“把他不知道的告诉他。” 第76章   格林骑着马跟在赫恩身后,很明显能感觉到王子殿下自出城堡离了贝茜之后那不太好的情绪。   这情绪写在赫恩沉默的挺直的脊背上,现在却不是因为贝茜,是为了即将要去见的那个男人。   王子的亲卫队自然是知道王子最多隐秘的人,一个个都是赫恩亲自提点上来的,十年如一日,许多双眼睛   都能看见赫恩同弗雷德将军的情谊有多深。   赫恩下命令抹去弗雷德的行踪,今日来护送弗雷德离开,事实是护送,在旁人口中说不定就成了驱逐。   格林把缰绳握了又握,终于鼓起勇气驱马上前,对赫恩道:“殿下……”   赫恩闻言望他一眼,淡淡笑道:“没你想的那么难受。”   一行人逐渐远离大道,经由一片树林往条隐秘路径去,不知又前行了多久,终于看见藏在林间的一座宅   邸。   阳光很好,抬起头却看见楼上卧房的窗帘紧紧拉着,连窗户也紧闭,仿佛不愿放进外面任何一丝鲜活的气   息。   赫恩翻身下马,对格林道:“在外面等着。”   格林得了命令便仍留在马上,瞧着他独自一人慢慢地、显然也是熟门熟路地过去推门。   房子里静悄悄,连个仆人也没有。   赫恩马靴的靴跟踏在地板上,一片静寂中敲出格外清晰的脚步声。   然后听见通往楼上那个楼梯的楼梯口传来个平静的男人声音:“殿下。”   赫恩抬头看时,苏正缓缓从上面走下来。   他一双许久不弹钢琴了的手搭在扶手上,脚步有些慢,一面走一面道:“多谢殿下特地过来送行。”   倘若还有其他认识苏的人,此时目光上移,必然要震诧于他脸上的变化——确切来说是那一双眼睛。   原本璀璨夺目的异瞳如今完全变成相同颜色的两只眼,浅碧被黯淡的蓝夺了舍,看人视物时竟都不能聚   焦,仿佛要凭着听觉才能定位。   苏是已经目盲了。   从前他用宝贵的一只眼睛换取了希里兰德的下落,而今又用另一只眼睛完成对赫恩的承诺。   他心甘情愿做这一切。有时候还会想,如果当时守好了贝茜,谁都不必死,也不会有后来这曲折的一段。   但哪里有那么多如果。   “我说过,你可以等完全适应了再走。”赫恩道。   他说的不是客套话,苏也知道,走到跟前,低头一礼表了谢意,婉拒道:“离开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现在也并非行动不便,早点离开好些。”   赫恩沉默须臾,道:“我去看看他。”   希里兰德躺在几乎隔绝了光线的昏暗的房间里。   赫恩推门进去,房间四角的烛台便自动点燃,映照出床上男人瘦了一圈的脸,连带着他那头流银的发都黯   淡不少。   算起来,他应该是死了两次了,只不过这次没死透,被从地狱门前又救回来。   对于希里兰德来说,倘若没了贝茜,活过来恐怕还不如死去的好。   赫恩最近会想起弗雷德,此时站在床边,知道眼帘里的这个已有了另外一个灵魂的记忆,倒真说不清究竟   他是占了弗雷德身体的希里兰德,抑或一开始就是希里兰德,不过把忘了的事情重新回想起来而已。   无论如何,是再回不去的了。   赫恩脸上平静的,没什么表情,突然一抿唇,黑眸里浅浅的水光一闪,低声道:“我来送你。”   赫恩走的当天,夏洛蒂进王宫来道别。   “道别?”贝茜本想出去找丽塔,听见安娜贝尔来报,有些惊讶,问,“她要去哪里?”   这个问题却是没办法马上得到回答。   夏洛蒂到王宫来,按照礼数应该先去见过王后,一通话说下来已花费了大半个小时,最终是拿着长长的送   别礼清单来见贝茜的。   “哈,又赚到一笔。”夏洛蒂扬唇十分满足地笑起来,随即意识到现在还在人家地盘上,握拳咳嗽一声,   将商人本性收敛了去。   她穿礼服裙很漂亮,那天在舞会上见了令人惊艳,但现在看她恢复成一身飒爽的男装,贝茜又觉得,说不   定她自己也认为穿男装要比女装更舒服些。   贝茜看夏洛蒂时,夏洛蒂也在看她。   春神节的意外吓坏了所有人,赫恩为着这个金发的小美人生那样大的气,真是令人羡慕中生出点难以自抑   的嫉妒来。   但夏洛蒂后来知道贝茜被掳去,吃了不少的苦,被赫恩带回王宫之后修养了好一段时间才有现在的精神,   手握成拳在额上一捶,什么嫉妒也没有了。   她自然有她自己不可言说的欲望,可惜欲望之上还有精妙的商人的算盘。   心知不会实现,再尝试多少次还是一样的结果,不如抛弃了去做其他可实现的事情,比如赚钱。   “前几天听说你生病了。”夏洛蒂道,拿起桌上放着的小饼干丢进嘴巴,用茶送着吃了,慢慢地道,“现   在看来精神不错,好事。”   爱吃点心的习惯倒是跟丽塔有些相似。   “你要去哪里?”贝茜问。   “我到王都来只是散散心,顺便打理下这里的生意。陆地太平走不惯,总要回到海上去的。”夏洛蒂说话   时那种豪情壮志实在很能感染人,她一笑,又能看见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可惜赫恩看你看得太紧,我本来   想偷着拐了你去看看海上风光,怕他剁我,还是下次再说。”   她说着说着话,又吃掉了盘子里两块小饼干。   贝茜见状,将盘子往她那边推了推。   夏洛蒂再跟她说一会儿话,只字不提赫恩与希里兰德,说到最后看看时间差不多,拍拍落在腿上的点心   渣,起身道:“那就这样吧,下次回来给你带礼物。”   她想到什么,半好笑半揶揄地一弯眸,俯身对贝茜道:“可能回来的时候已经要改称呼,叫你作王妃   了。”   她这样的玩笑也不知让听的人是笑还是不要笑,贝茜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没让两句戏谑红了脸,只是   听见王妃又想起出门去的赫恩来,问:“你不跟赫恩道别再走吗?他出门去了,明天就能回来。”   “他又不是我爸爸,为什么去哪里都要跟他报告?”夏洛蒂道。说完很潇洒地一挥手,冲着贝茜也是冲着   安娜贝尔,“走了。”   贝茜跟着从椅子上站起身,要去送送她。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夏洛蒂一句玩笑让她又想起赫恩,顺带着也想起安娜贝尔说过的一番“回应”的话,   送人到中庭的这一路,她都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用再走了。”夏洛蒂踏进中庭,停步道,“送来送去要到什么时候,回去吧,小心再被太阳晒黑了皮   肤。”   她不知道贝茜是怎样都不会晒黑的。   夏洛蒂说完就要走,走没两步,发现衣袖被只小手抓住了。   怨不得赫恩喜欢,她想。   又绵又软的一只手,这么轻轻地揪着衣服,即便她是女人也生出种身高一米八的豪气来了。   所以夏洛蒂也带着这种身高一米八的豪气回头道:“怎么,舍不得我?”   有自信当然是好事,但对方想的跟她心里想的不一样,难免要打脸。   “夏洛蒂,你跟赫恩是好朋友,我想问你……”贝茜犹豫一下,不知怎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嫩唇一抿,   慢慢地道,“你知道赫恩喜欢什么吗?”   夏洛蒂一愣,随即以为自己听错,拿眼睛去看安娜贝尔,安娜贝尔不说话,只是带点笑地转过头去。   这种反应就很耐人寻味了。   夏洛蒂钻钻耳朵,附耳到贝茜旁边去,听见她重复一遍,问的还是方才听见的那句话,眼珠转两下,渐渐   地也知道内务官那笑意从何而来,直起腰身,似笑非笑:“这种事情你还需要问我么?”   她看贝茜不说话,手指痒痒,禁不住还是上去将那脸蛋捏了一下,享受嫩嫩的手感,舒服得眯起眼睛。   占了这肌肤上的便宜,夏洛蒂也不能不解贝茜的疑惑,嗤地一声:“他最喜欢的已经站在眼前了,还要我   说什么?”   贝茜还没反应,她自己先觉得这脱口而出的话流里流气得很,摇摇头很不满意,转身再挥手:“真的走   了,不想肚子里塞满狗粮上船。”   看那要走的架势,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夏洛蒂说走就走,相当潇洒,潇洒得挥一挥衣袖,什么云彩都不打算留下。   唯一算得上无心插柳的是,临走前点出的那一句,好似不是完全没有作用。   她走之后,贝茜回到西塔,趴在书桌上想了许久。   这一晚赫恩当然没有回来。   白天的时间用来睡觉多些,因而还不觉得什么,睡醒之后看看闪烁在夜幕上的群星,才发觉没赫恩的夜晚   是一次比一次更难熬。   此刻在城堡上洒落了流辉的月亮,应该也同样照亮着赫恩的路。却不知道她想起赫恩的时候,赫恩是不是   同样会想起她。   贝茜再吹一会儿风,终于抱着枕头从窗台爬下,光着脚回赫恩的大床上去。   她那个六面颜色的木头块才转回两面,今晚拿来解闷也不算太过无聊。   小吸血鬼一旦做起某件事情来,注意力往往很集中,今晚状态却不大好,老是走神,手上还转着玩具,要   把红色的方块转到另一面去,转念却想到安娜贝尔说,感情冷下去,赫恩说不定要喜欢上别人,手上动作就渐   渐停了。   身旁没有熟悉的体温、呼吸和心跳,心里想着这些问题,果真生出些不安全感。   赫恩也是这样的感受么?   贝茜伸手将被子拉一拉,裹住了身子。   裹着也不像赫恩伸臂揽住她腰肢的触感,小人儿顿时觉得感官真是难伺候,慢慢地往旁边挪动着,终于挪   到赫恩睡惯了的位置上。   王子殿下回来得比说好的更晚些。   贝茜早早地就起了床,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到山腰,坐起身揉一揉眼睛,便听见门响的动静,登时   有些雀跃,转过脸去看,却是送了水与毛巾进来的安娜贝尔。   “我还以为听错了。”安娜贝尔笑道,将软毛巾在水里浸湿了,拿过来给贝茜擦擦脸,“怎么今天起得这   样早?”   贝茜从她手里接过毛巾,那之前还往门口看了一眼,连个影子也没瞧见:“赫恩回来了么?”   那刚刚睡醒的小脸还是白白的,用毛巾敷一下,带了点润润的水汽,在听见说赫恩还没回来时闪过一丝闷   闷,看着真是怪有意思。   贝茜其实还有一点肚子饿。   但她想赫恩早点回来,好像也不单单因为肚子饿。   “既然醒了,起来活动活动怎么样?”安娜贝尔柔声道,“最近来了几只孔雀,羽毛雪白非常漂亮,可以   去看一看。”   贝茜对孔雀没什么兴趣,出去走走倒还是肯的。   她双脚落了地,走到窗户边去看,夕阳减了正午那灼眼的热度,变得不是那么难以忍受起来,不经意间瞥   过中庭,正看见维克托的身影打那里过,看他走的方向,似乎要到城堡门口去。   这个侍从在每次迎接王子的时候都很积极。   “我自己去挑裙子。”贝茜道。   赫恩回到王都的时候,太阳已经顺着山脊滑进地平线里,暮色四合,周围已是亮起了灯光。   他心中挂念贝茜,返程路上没怎么歇过脚,军装外薄薄的黑斗篷因马匹飞驰而扬起猎猎的风,风里尽是尘   土。   所幸队伍精良,一天的奔波下来都不见疲态,仍是精神奕奕的模样。   眼见着城堡高高的塔尖就在一片森林之后了。   赫恩将缰绳一拉,由主道切进近路里。   这样的时间,贝茜想是已经睡饱了醒来,不知会不会饿得难受。   格林明显感觉到王子殿下速度的加快,压力有点大,知他思念城堡里小美人心切,只得默默地跟上去。   春神的恩惠遍及大地,穿过森林的这一条近路两侧生长了不少高大的花树,队伍行径,恰逢风起,抖落下   来一片的花,裹挟着清淡淡如月华的香气。   赫恩柔软的黑发上也落了几片小小的花。   他离城堡是越来越近,只需再过花园就能到门口。   格林暗暗希望不要再来个急速冲刺,恐怕最后人到门前,大腿也要磨痛了。   大概是这愿望太过强烈,以至于不说出口也能传达到赫恩意念里,跟前的黑发青年竟真突然一勒缰绳,令   得马一个急刹,生生减缓了往前冲的速度。   “怎么了?”亲卫队队长一头雾水。   但他将视线从赫恩身上移开,往前瞧见了站在不远处那小小的身影之后,马上就明白这突然的急刹是为的   什么。   也不用掰着手指头算,可以很肯定地说,这是贝茜第一次出来等赫恩回家。   还……挑在这么外头,维克托也不过等在城堡门口而已。   贝茜跟安娜贝尔说想到城堡外的花园散步,从西塔慢慢地走出来,花了不少的时间,但终究也没有在花园   里停留的时间长。   安娜贝尔不想赫恩这么晚才回来,夜里风起,渐渐地有些凉,叫贝茜回城堡去等。   金发的小人儿倒也不说是在等人,只卷了裙子蹲下去,并不怕脏地用手挖着花下的泥巴玩。   捏出个散散的泥人来的时候,也就听见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贝茜一双手还没来得及擦,站起身来,愣愣地看着马上的赫恩,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应当向他走过去。   她其实不动也没关系。   赫恩看见她那一刻,俊美的脸上除了惊愕,还有几分不知怎样的情绪,再眨眼已是翻身下马,长靴走路带   风地到她跟前来。   他赶路得急了,走过来也很快,停在身前,说话分明还带着微微的喘,一双黑眸弯起来,亮晶晶的好看得   不得了。   他问她:“怎么在这里?”   挂念着眼前这一个,回了来她竟知道等他,心也要化掉了。   贝茜低头拍拍两只沾了泥巴的小手,本来再简单不过的“在等你”几个字,见了他居然一下子说不出口。   他对她的喜欢这样强烈,面对面感受得格外真切。   明明从前都知道了的,今天却不同起来,他心跳得很快,连带着她心跳也有些快了。   “你在等我么,伊丽莎白?”赫恩问。   他也看见贝茜一双贪玩的小手,去口袋里取了手帕,正要替她擦拭,她却忽然一动,往前一步,偎进他怀   里来。   贝茜脸埋到赫恩军装里,吸进一口他身上淡淡的香气,慢慢地道:“我有一点……想你了。” 第77章   话音未落,赫恩四肢便微微地一僵。   他这样自然不是不高兴的反应,却实实在在有种意料之外的无措,以至于好一会儿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唯独安娜贝尔瞧见他一双眸垂敛前翻涌上来的喜悦,夙愿得偿,再激动也不过如此了。   但贝茜不知赫恩是什么表情,等了一下子不见他说话,心里奇怪,想坐直来看看。   刚要远离赫恩温暖的胸膛,便觉脊背上的大手倏然将她轻轻搂了搂,他的脸埋进她散发着馨香的金发里,   说话声轻而再轻,怕惊动了幻梦一般。   “真是想我了么?”赫恩问。   “嗯。”贝茜说。   说着将眼转去看旁边,难得地也会不好意思。   赫恩就笑,终于舍得放开她,握了她的一双手,用手帕细致地将那上头的泥污都擦得干干净净。   亲卫队还在不远处耐心等着。   贝茜最后是给赫恩抱到了马上,一同骑马回去的。   维克托倒还尽职尽责地在城堡门口等着,哪想等来的是早已经不需要嘘寒问暖了的殿下,隔着老远就看见   赫恩骑马还不忘低下头去亲亲那小人儿的头发,顿时有种失宠了的感觉。   这种失宠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贝茜趁赫恩不注意,悄悄捂了捂心口,觉得底下鲜活的心脏跳动得有点太快。   但赫恩就在身后,坚实有力的臂膀护着她,夜风里融的他的呼吸传递过来,她其实是很喜欢的。   喜欢着喜欢着,她就舔舔唇,两天没进食,忍到现在实在有些忍不住,转身轻轻抓了赫恩的军装,脸颊凑   过去,难耐地要蹭一蹭他的脖子。   格林原本在后头偷偷看这两人同骑一马的画面,觉得温馨美好,破天荒生出几分少女心来,不想才眨眨眼   睛的工夫,竟成了小姑娘主动要索吻的燃情戏码。   少女心到底难逃老司机魔掌,他侧脸去看维克托,发现维克托抛弃了神伤,此刻也是一种哎呦喂的表情,   两厢对视,心照不宣地一笑。   赫恩对于贝茜犯饿不很意外。两天一夜,她不饿才奇怪。只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下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喂她,   又好笑又怜爱地任由怀里这团不安分地乱动,好在贝茜也知道虽然天晚了照样有眼睛看着,仅仅用行动无声述   说了“要”,手始终没去解他的扣子。   “再忍一会儿,就到了。”赫恩低声安抚道。   他没有骗她,马跑得很快,径直穿过中庭往王宫门口去,眼见着那熟悉的大门就在眼前。   也不用赫恩抱,他下了马之后贝茜自己就扶着马鞍慢慢地下,碧眸的眸光盯在他优美的颈项上,越发觉得   口干舌燥,将嫩唇舔得水润润。   可惜贝茜今天大概真要饿一饿才能尝到赫恩的滋味。   国王关心出门两天的儿子,用过晚餐,特地在大厅等人回来。此时听见外面的动静,心知是赫恩回来,迤   迤然现身,自带圣父光辉,慈祥地问:“怎么去那么久?”   饶是向来处变不惊的王子殿下也抬手抵了一下额,另一只手牵着双眸开始蒙了水雾的小吸血鬼,答   道:“临时换路不太熟悉,回来得晚了些。”   国王知道儿子去送的是从前好友,心情多少会受希里兰德影响,有意要上前拍拍他的肩,表示男人间一种   无言的支持。   视线一转落到贝茜身上,意识到是不太方便拍,伸出手去,见赫恩没有放开贝茜的意思,于是又把手收   回,顺势往后拨了一下头发:“你母亲给你备了晚餐,吃饱了再回去。”   “父亲,我并不是小孩子。”赫恩笑道。   他掌心里握着的小手越发凉起来了。   说是不必特意安排晚餐,赫恩最终还是单独带着贝茜去了餐厅。   毕竟餐厅离大厅很近,至少比他住的那一块近些。   雪白桌布上满目的都是美食,装在雪白的瓷盘子里,醇红酒液中荡漾着正中央花枝烛台上金灿灿的光。   “我要回去。”贝茜道。   她眼里已有薄薄一层诱红,说话软绵绵,瞧着赫恩屏退仆人关了餐厅的大门,很聪明地嗅到即将到来的美   味,第二遍的“要回去”便乖乖含在舌尖,再没说出口。   美食的香气弥漫了整张餐桌。   拨开了大片餐具的雪白餐桌一角,小人儿正给抱着坐到那里去,双脚悬空着,两只手迫不及待伸出去,抱   了站在跟前的赫恩的脖子。   她自然比任何香气都诱人。   贝茜张口咬下去,鼻端揉开一片甜香,享受得她微微眯起眼。   他总在抚慰她。   赫恩微微俯身,两手撑了桌子,感觉抱着自己的这个简直要化作水一般。   他两眼盯着餐桌上的一片空白,心里发软,忽然道:“伊丽莎白。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也总是想你   的。”   贝茜尚在陶醉,也不知听没听见。   赫恩本来也不是一定要贝茜听得清清楚楚,此刻见她没回应,小身子倒是缩了回去,心知她已经吃饱,探   身就餐桌上取了一点水,喂给她喝。   待她喝了一口,他拿正杯子就要放回去,突然给握住了手腕。   贝茜捉赫恩手的力气一点儿也不大,如同标准的吻手礼那般,她低下头,用唇轻轻贴了一下他的指背。   一瞬间过电似的。   赫恩有些诧异,正想问这是做什么,又见他的小人儿贴过来,仰起脸,软嫩的触感便登时在他唇齿间放大   了。   “我想亲你。”贝茜小声道。   微微地吐息,眼睫在他颊上轻轻撩着。有些害羞地想笑,赫恩于是尝到了她唇角一点翘起来的弧度,是又   小心又甜的滋味。   赫恩刚才说的那句话,让贝茜很想亲他。   她就亲上去。   她知道他也想亲她的。 第78章   餐桌布给弄得一片凌乱,想是在夹带着低声喘息的动作间翻起了雪白的浪。   贝茜半阖着眼,长睫毛软软地颤,只觉赫恩奔波这一天,怕水米少进实在辛苦得很,才会这样索取她唇齿   间的甘甜。   王子殿下不知自己无意间做了个温柔的劫匪,但今天确实是给贝茜的主动诱得起了贪心,抱着这软的便不   愿意放手,浑然忘了时间,最后是外面守着没听见动静的女仆鼓起勇气轻轻敲了门,才令赫恩停下来。   “殿下……需要进去服侍吗?”女仆小心翼翼地问。   赫恩花在餐桌上的时间并不多,按往常的习惯,此时已应该用完晚餐,从餐厅离开了。   但换了贴心的侍从维克托,就知道如果殿下带着贝茜进了闭门的房间,是过多久也不用催促的。   女仆这问题问得不合时宜,赫恩倒没有生气,仍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蹭了蹭贝茜的额头,答道:“不必   进来。”   再看看小口小口呼吸的贝茜,禁不住要笑,压低声音道:“是我忘情了。”   任是谁心肝上捂着的这么一个贴起心来,也要忘乎所以难以自制,何况赫恩再处变不惊,归根结底只是个   面对心上人的普通男人罢了,哪里忍得住。   他这会儿把贝茜之前喝了一口的水拿过来,瞧着她双手捧过去慢慢地喝,终于舍得拉了椅子坐下,开始用   晚餐。   那因采撷过丁香而格外润泽的薄唇弯起来时真是好看。   贝茜向来知道赫恩好看,但喝完了水垂眸瞧他,仍旧觉得赏心悦目。   看赫恩动作迅速且优雅地用完盘中晚餐,拿起餐巾擦拭了唇角,她跳下桌挨过去,伸手拨了他的军装领   子,想看看刚才咬那一口的牙印。   哪里还有什么印子。   赫恩任由她这么扒着他的衣服看,抬手将她颊边落的一缕发别到她耳后去,温温道:“今天这样早就起   来,比前几天睡得少,会不会觉着累?”   “不累。”贝茜道。   他跑了一天才累。   于是后来赫恩沐浴完了回到房间,她也没有缠他一起下棋玩,同样泡得热热的小身子在睡裙中裹着,乖乖   地侧躺在大床上。   赫恩今晚睡得比平时要早很多。   手头没有必须马上解决的要紧事,搂了他的小吸血鬼便躺下来。   那睡袍微微敞开,瞧得见他匀称的锁骨。   贝茜在怀里很安静。   热情过头反而不似她,今天能出城堡去等人,还主动索吻,已经很是令人欣喜。   赫恩低头再亲亲贝茜的额,想到今日离开王都的希里兰德,一瞬间眸光还是暗了些,不知联想到什么,低   声将上次问过贝茜的问题此时又提出来重新问一遍:“你喜欢我吗,伊丽莎白?”   贝茜马上仰起脸来看他。   这么近距离地四目相对着,她碧眸里是一片澄澈的水,倒映着他亮光指引的子夜,一眨眼就漾开涟漪。   贝茜觉得脸上有些烫。   倘若她还保留着人的体温,此刻真该烫的,明明说个喜欢并不难,此刻在赫恩怀里,心生赧然,心脏扑通   地跳,刚对视一下她便移开目光。   轻轻地“嗯”一声。   这么轻飘飘的一个字节入耳,羽毛似的撩人,骨头都要撩软。   赫恩登时将她搂得紧了些。   本以为王子殿下要有更激烈一点的反应,但他个性使然,大喜大怒之下反而愈发不形于色,只心跳飞快,   都传递到她肌肤上来。   听得他又开口问:“喜欢得……愿意留在我身边那种么?”   夏洛蒂说他是狐狸真不假。   赫恩本来就不是被动的性格,如今得了贝茜一句肯定,开始慢慢诱哄,小人儿有点害羞,他这话便只低低   地在她耳畔说。   又轻又暖的呼吸洒在耳后肌肤,倘若不是他声音好听,又在问话,贝茜简直要分心了。   先前分明已经饱饮了一回,她竟又开始口干舌燥。   贝茜不回答,赫恩就很耐心地等。   好在她没让他等多久,也说悄悄话一样轻轻地问:“你希望这样吗?”   “希望。”   赫恩闭了眼睛,顺着她的话道:“我非常希望。”   刚才回答得那样迅速,最重要的下一句却来得很缓慢。   贝茜缩在那儿,两只小手搅着,似话语全能在手指活动间酝酿一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听得她道:“那你可要养我非常久了啊。”   她说完就把头闷到被子里。   但说那句话的时候,她嘴角分明含了一点雀跃又羞涩的笑意,好似成了那个很久以前还没有被变成吸血鬼   的小姑娘,碰见喜欢的人,是纯粹的喜欢,所以纯粹地害羞起来了。   害羞里还有些忐忑,确认心意的那点时间总让人忐忑。   尤其赫恩沉默一下,也不说话,只是突然地笑,更让贝茜想把头埋到被子深处去,想一想埋到被子哪一处   也还在他怀里,于是拿开搭在腰上的大手,要鱼一样地钻出去。   如今想跑却是不行。   还没等探出一只手,一身的绵软便给牢牢圈住在赫恩火热的胸膛前,她虚张声势地挣扎一下,越发引得他   笑。   赫恩这时候居然就一点儿也不累了,温热的触感落在贝茜颈背,感受到她稍稍的瑟缩,大掌握了她的手,   无声安抚。   越安抚越是弥漫开种说不出的旖旎。   那双黑眸里藏着要向上翻涌的温柔的暗色,述说出口,令人要“腾”一下红了脸,每一寸肌肤都烫得颤抖   起来:“所以你也经常地养一养我,好不好?”   “怎。”贝茜一句话才刚问了个字,便觉睡裙宽宽地一松,往胸前一捂,“怎么养?”   两只小手遮不住给赫恩照顾得日益胖起来的白嫩,不多时便给他摘了开去,听得他的声音从背后转到了跟   前,随即有些含糊,却还记得回答她,慢慢道:“滋养……” 第79章   翻腾了一晚上的温柔,像在云里轻轻荡着,舒服得让人闭上眼睛,微微启唇发出一声娇娇的叹息。   贝茜抓着被子要往床沿爬,给身后伸来的有力臂膀一下子揽回去。   她身上哪还有什么力气,觉着抱着自己的那个还精力旺盛,虽说也是舒服的,到底还在被亲了一下脸之后   道:“我想睡觉……”   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染了王子的气息,透出薄薄的粉来,在烛光下看着,越发令人要将她按回去,小心   翼翼再取悦一会儿。   贝茜早已不必去问赫恩累不累的问题,倘若她还想,他完全可以陪她折腾到天亮。   那就太累人了。   小人儿软声软气地说着话,一双碧眸水润润,睫毛也有些沾湿,被赫恩抱回去就不再跑,挪动挪动在他怀   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等待着,终于听见赫恩笑着说了声“好”,整个身子才放松下去,任由他给她裹上一   条薄薄的毯子,带着到浴池里洗一洗。   赫恩真是含也怕把这个千辛万苦得来的含化了。   在浴室瞧着贝茜两只湿漉漉的小手从水中伸出来,他配合地拿着毛巾替她擦一擦,末了还是没忍住附身过   去,在她额头上再亲一口,低声道:“我真要怕……一觉醒来,这些都成了梦。”   贝茜就看他。   “但如果是梦。”赫恩笑起来,“希望永远都不要醒。”   这个晚上过去,王宫里但凡机灵点儿的人都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尤其维克托,比国王和王后还高兴些,满   心欢喜,只等着婚礼。   “真的吗?”丽塔大喜,坐到贝茜身边来,扶着她的肩问,“你真打算跟殿下成婚吗?”   赫恩回家两天之后,进王宫来的小姐妹就听见这么个激动人心的消息,高兴得嗷嗷叫,迫不及待要确认具   体的婚期:“我今天回去就准备漂亮衣服!”   贝茜趴在桌子上玩六面的小木块,闻言有些不好意思,转过头去看另一边:“还没有确定的。”   “而且。”她想了想,“赫恩也没有说过这些。要成婚之类。”   赫恩确确实实是没有说。   他回来后两天里非但不像之前说的会清闲,反而越发忙碌起来,一天里要出去两三趟,有时候还把维克托   和安娜贝尔也带出去。   就是不带她。   赫恩倒还能抽出时间陪陪贝茜,只是她偶然问了忙些什么,他总面色不改地一语带过,说都是外朝的事   情。   “没说?”丽塔愕然,“怎么会没有说?”   贝茜摇摇头。   她不很在乎这些,赫恩不提,她也就不问。这么给丽塔追问的时间里,都已经转好了四个面的方块。   丽塔觉得很不可思议——这种不可思议一直维持到她起身告辞,走出王宫大门还在脑海里环绕。   赫恩喜欢贝茜,明眼人都知道。   但喜欢了不求婚……   真的奇怪。   丽塔想破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感觉自己操心过多,自嘲地一笑,再想想没有下落的弗雷德,笑容就收敛   些,闷闷地抬头看马车停在哪里。   这么一回头不打紧,她脚步一下子就停了。   随即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丽塔往旁边一躲,探出半个脑袋,眯着眼睛看站在城堡外不远处的两个身影。   一个是高挑挺拔、身份尊贵的黑发青年。另一个……是从来没见过的女人,穿得非常漂亮,长得也好。   维克托站在离赫恩远一些的地方,显然受了屏退一旁的命令。   赫恩跟那女人似乎相谈甚欢,末了还从军装口袋里掏出手帕,向那女人递过去。   赫恩回来的时候,贝茜正从窗台上拿花盆,看那花日益繁盛,想找个人移栽到花园里去,可以让它生长得   更好。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她有些雀跃,转身跑到门边去,果然瞧见赫恩那身整肃的黑军装。   “我听说丽塔来了,就知道你在西塔。”赫恩笑道,俯身想抱她,不料先抱着了她手里的花盆,“怎么拿   着这个?”   花盆也阻碍不了王子凑过来亲小吸血鬼脸颊的想法,薄唇在那软滑的肌肤上碰一碰,简直要令人心神荡   漾。   贝茜转过脸来,也要尝一尝他唇瓣今天份的柔软,尝完了咂咂嘴巴,觉出一点很喜欢的甜。   赫恩手臂伸过来,她便顺着趴到他怀里去,低头拨弄拨弄花的叶子,道:“把它移栽到花园里好些。”   “好。”赫恩接了她的花,笑着道,“让人栽到显眼的地方,以后一出门就能看见你的花。”   他看看天色还早,想着贝茜说不定要睡一觉:“休息一会儿么?太阳下山之后带你出去走一走。”   贝茜就说好。   赫恩房间那张大床昨晚也是摇晃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她随他睡去,早上才起,因而很有精力跟丽塔玩。   但晚上要出门,现在躺一躺也是好的。   贝茜去换舒适些的睡裙,待到了床上,侧头趴着问躺在一旁的赫恩:“你下午还出去么?”   “不急。”赫恩道,“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很快就回来。”   “怎么这样忙。”简直比以前还忙些,贝茜想,“上午已经出去过一次了。”   “见了个大臣。”他笑道,“下次我再早些回来。”   这么说着话,渐渐便瞧着贝茜一双眼睛合拢了,牵他手指的小手也放松起来,想是已经进了梦乡。   维克托在半掩的门外探头探脑,轻轻唤一声“殿下”。   得知赫恩在里头不过陪着贝茜午睡,才敢踏进一步,放低声音道:“佩格小姐说……”   还没等说完,赫恩便又竖起食指示意噤声,侧过脸去看了贝茜一眼,虽见她睡着,想一想还是站起来   道:“出去说吧。” 第80章   后来贝茜睡醒,赫恩遵守承诺带她出去玩了一遭。   华灯初上,从山顶望去瞧见的王都,灯火聚拢,像舀起一勺来的萤火虫,热闹地闪烁着,叫人心里头很安   稳。   在赫恩身边总是这样安稳的。   贝茜这么想着的时候,正手脚并用地攀爬一棵大树,想坐到树枝上去,能看得更远些。   亲卫队都散在远一些的地方,因而她能够将裙摆拉起来,别在腰间,以免给树枝刮破衣服。   她身后有一双大手虚虚扶着。   赫恩爱贝茜活泼起来时周身挥之不去的少女气息,雀跃洋溢在眼角眉梢,笑容也多些,这会儿她伸着两只   小手抱稳了树干,还自我鼓励地小声说“我可以”,再惹人喜欢也没有了。   “要一起上来看看么?”贝茜问。   赫恩就笑:“树枝会塌的。”一面笑一面扶着她在树上坐好。   贝茜眺望王都尽头未完全下沉的、浅紫色的天光,还没等眨眼睛,云层里一颗流星滑下去。   很漂亮。   她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赫恩只瞧着他的小吸血鬼,一刻移不开眼,忽见她一动,低头问:“你明天还出去么?”   难得这么问,大概有些想他多陪陪她的意思,令他眸光一动,捉了那绵软的手贴在脸上,温声道:“明天   还有个人要见,我会很快谈完的。剩下的时间,想去哪里都陪着你。”   贝茜就说好。   她在树枝上直坐到天际线完全晕染夜的颜色,才往下一跳,落进敞开着的赫恩的怀抱里。   回城堡的路上经过集市,恰好有一批杂耍艺人在表演,贝茜想看,于是赫恩带她下马,一路钻到人群里。   因着亲卫队是在远处便停下了的,周围人多,大家的心思又都在杂耍上,赫恩领着贝茜慢慢地走,竟一时   也没引起注意。   偶然几个人看见了,诧异地张大嘴,却在赫恩微笑示意不要叫嚷的手势中配合地没有发出感叹声来,再一   看他牵着的贝茜,都露出“我懂的”的表情,散开去继续看表演。   一个男人正张大了嘴巴吐出火来。   贝茜看得眼睛一眨也不眨,虽然知道再神奇也不过是障眼法,但许久未见,现在瞧着也是很有意思。   今天比前几次都要晚回家。   回去的时候贝茜没有跟赫恩共骑,换了马车坐,感受车轮在路上忽沉忽稳的运转,不知不觉就抵达王宫。   台阶上站着个长裙曳地的身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等在那里,赫恩翻身下马,叫了一声“母亲”。   “今晚闲来无事,晒晒月光也好。”宁芙道。   她笑着看从马车下来的贝茜,伸手招招,是要叫贝茜过来的意思。   贝茜看赫恩一眼,见他仍旧脸上仍挂着浅浅的笑意,便顺从地走过去。   宁芙握住她的一只手。   “所以不用觉得王室的头衔沉重,得空的时候还是很能享受的。”她笑道,“对不对?”   贝茜不知道王后为什么突然说出这番话来,似懂非懂,迟疑地抬了一下眉,随后才点头道:“嗯。”   宁芙说话时的语调温柔似水,她喜欢听,这么站着说会儿话也很好。   贝茜总还感觉今晚说话的气氛有些奇怪——真要具体形容恐怕说不出个所以然,但王后说话的时候,目光   有几次越过她去看身后的赫恩,两相对视,她不知道赫恩是什么表情,却能感觉王后脸上的笑意莫名深了些。   这种疑惑一直持续到晚上跟赫恩回卧房休息。   小人儿临睡前习惯性地要沐浴,发尾有些沾湿,要擦干了才能躺下,赫恩便拿了毛巾动作轻柔地替她包裹   揉搓着金发。   然后他发现,贝茜老是看自己。   他觉得有些好笑,在她又一次有意无意望过来时正正好捕捉了那视线,低下头去问:“怎么不正大光明地   看?”   “我只是想不明白。”贝茜拿过他手里的毛巾自己擦,小声道,“王后跟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些话?”赫恩问。   “她说她从前是第一次当王妃,现在也是第一次当王后。”   宁芙讲到,后来发现自己可以不必那样紧张,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完全不必因为多了个王室头衔而增   添太多的负担。   听上去很有道理……   贝茜觉得跟她没什么关系。   “字面意思。”赫恩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发觉已经擦干了,便将毛巾收回来,叠两叠,笑道,“无论从   前还是以后,你在王宫里生活也不必拘束,伊丽莎白。”   他还想顺势跟她多说两句话,孰料每回都背锅的维克托这时候又敲门,探出半个头来,很不好意思地   道:“殿下,关于您明天的行程……”   瞧着在床上坐着、已经准备陪赫恩躺下去休息的贝茜,维克托心里莫名很有负罪感。   不过是行程,往日里这种话可以当面说,这两天不知为什么好像很神秘的样子,令得赫恩在放了毛巾之   后,还是给维克托一个请求的眼神召唤出去。   虽然片刻之后他就回来了,还是很反常。   贝茜心里那团疑云滚雪球一样滚起来。   而这种疑惑在第二天便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合理解答。   解答出自丽塔之口。   第二天上午下了一层薄薄的雨,即便如此,丽塔还是早早地就坐着马车又进王宫来找贝茜,椅子还没坐   热,从贝茜口中得知赫恩今天又约客人去了,马上弹跳起来。   “我有一句话……”丽塔抬眼看看贝茜的脸色,说话说得吞吞吐吐。   “什么?”贝茜问。   丽塔还是犹豫,试探着问:“你知道昨天下午殿下见什么人去了吗?”   这个赫恩说过,贝茜一想就想起来,回答得很快:“他去见大臣。”   丽塔的心“刷”地就凉了半截,看贝茜的眼神也五味杂陈起来,权衡再三,看看左右,终究决定说出实   话:“可我明明看见,殿下在跟一个陌生女人聊天……就在城堡外头的花园里。” 第81章   本来今天上午下的也只柳絮一般的毛毛雨,不多时拨云见日,又是雨后初晴的清新景象。   镂花大窗户的玻璃上承载着尚未完全发挥出热度来的阳光,小手伸过去摸一摸,也觉得还是凉凉的。   丽塔已经坐着马车回家去了。   贝茜一个人待在房间里,隔着窗户看外头驶出中庭的马车,看得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   赫恩不在。   他原本今天一早就要出去见约好了的那个人,不料下雨,又临时改了安排,听着是说在王宫会客厅里会   面。   现在大概正谈着话。   贝茜慢慢走到床边去,拿了一个枕头抱在怀里。   枕头上残留的是赫恩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气息,她将脸埋进去吸了一口,又回想起丽塔同她说的那些话来。   不久之前面对好友如临大敌的表情,小吸血鬼倒是平静得很,安静地思考一下,说出来的话也心大得令人   啼笑皆非。   丽塔说赫恩见的并非大臣而是个陌生女子,贝茜就道:“没说大臣不能是女人。”   这个回答……奇异地很有些道理。   但对于听多了贵族间风流韵事的丽塔来说,全是歪理。   她拉过贝茜,左右看看,确认没有赫恩的人在旁,才压低声音分析道:“但殿下身旁的女官只有安娜贝尔   大人一个,外朝也没有什么女大臣啊。而且真有公事,为什么不在王宫里说,非躲到外面去?”   贝茜把这些话听进了耳朵,想想赫恩近几天是有些反常,心里升腾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沉默一   下,问:“那他喜欢别人了么?”   这个问题真是令人不太高兴。   但除了那一点点的不高兴,更多是茫然——明明赫恩对她的那些喜欢,她感受得真真切切。今天早上他起   床的时候,还哄着她在嘴巴上亲了好几口。   那会儿逢着贝茜玩了一个晚上,正生出点困意来,抱着被子只想往他怀里头钻,想舒服地睡去,本来不太   愿意亲。   奈何赫恩温柔起来叫人毫无招架之力,伸手搂了她,到底还是遂了一亲芳泽的一点私心,倘若不是他赶着   忙事情,她少不得要给他再揉搓揉搓。   丽塔张张嘴,也没法即刻说是,何况此刻正谈论着的是赫恩。   王子殿下移情别恋,那她以后也别相信爱情了。   偏偏又瞧见那与赫恩说辞相出入的一幕,怎么圆都不太合理,最后只得道:“我当然希望不是,但总要亲   眼看看。”   门外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这声音是平时听惯了的,贝茜转过头去,果然瞧见安娜贝尔的身影。   内务官轻轻推开门的时候想着贝茜大概已经睡下,不料抬眼便四目相对,有些意外,笑道:“我还以为您   已经休息了。”   贝茜就摇头:“我还不觉得困。”   她顿一顿,问:“赫恩在见客人么?”   “是,正在会客厅里。”安娜贝尔道。   她平时最是心细,此刻眼睛往贝茜脸上一扫,觉出这小人儿一丝藏不住的迷茫来,尤其说到赫恩,那小手   还将枕头往怀里紧了紧。   内务官于是往前几步,微微俯身:“您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么?”   确实是有。   “丽塔跟我说外朝有女大臣。”贝茜道,“我以为女官只有你一个。”   安娜贝尔便道:“我只是个王宫里的女官,跟外朝搭不上边。外朝也没有当上大臣的女人,大概是丽塔小   姐听错了。”她顿一顿,道,“倘若以后能有,实在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   贝茜眨眨眼,“唔”一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安娜贝尔好奇于贝茜平白无故跟丽塔聊外朝大臣,但很知道分寸,没再开口问。   这种分寸也体现对贝茜下一个问题的回答里。   贝茜今天要了解的事情显然有些多,说来说去,最后还想知道她前几天跟赫恩出去做了什么。   “办些小事而已。”安娜贝尔笑道,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都是去去就回的,殿下的办事效率向来很   高。”   说了跟没说也没什么两样。   贝茜听着,抬手揉揉眼睛,终于没再问问题,揉完眼就脱了鞋子,躺到床上去,说想睡一会儿。   安娜贝尔当然应承,走去窗边拉上窗帘,轻声道:“等您睡醒,殿下也该忙完了。”   盖了一条薄被的小吸血鬼没有说话,往床里面又缩一缩,闭上眼睛。   眼睛闭着,听觉却越发灵敏,听着安娜贝尔缓缓走出卧房,关了房门,又嘱咐两个女仆看着些,声音才渐   渐远去。   内务官一走远,贝茜就坐起身。   看那碧眸里再精神不过,哪里是想睡觉的样子?   丽塔那关于赫恩移情别恋的担忧,贝茜想来想去,实在是不信。   换了任何一个人也不能信。   赫恩对这小人儿的喜欢强烈到极点,就差把天上星星摘下来给她了。   当然她觉出赫恩确实隐瞒了些什么,总要弄清楚才好。   白白的小脚又踩到地上,方才才拖去的鞋子这时候重新得了宠幸,承载着贝茜无声的脚步,慢慢走到门   边。   卧室门给打开一人身子宽窄的通道。   守在不远处的两个女仆几乎马上就觉察到动静,看见贝茜出门,很有些诧异,快步过来:“小姐……”   话没说完,对上贝茜的眼睛,鬼使神差一般失语,然后竟连一开始走过来想做什么也记不得,脑子里懵懵   的一团浆糊,就这么任由贝茜在眼前离开。   赫恩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贝茜身上保有从希里兰德初拥中得来的能力,即便力量给夺回了大半,   但仍然是想走就能走的。   事后证明,无论赫恩知不知道,贝茜都走不得。   “小姐不见了”的这句话对王子殿下来说,简直是要了命了。 第82章   贝茜听见前方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慢慢地停下来,贴着墙根站立。   端着托盘的两个女仆压低了声音说笑,经过拐角,毫无防备地往右手边去,压根没注意到偷偷跑出来的这   一个。   要是这时候发现了,哪里还有后来那许多的事情。   本来贝茜凭着吸血鬼那一招魅惑足够在王宫里转悠如入无人之境,想想每回都要盯着人家眼睛看实在太麻   烦,还是尽量走得低调些。   她想去会客厅看一看。   走出西塔照见阳光的时候她还是很不喜欢,微微地眯起眼睛,两只手放在额头上挡着,下意识加快了步   伐。   “当然要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去了。”丽塔神神秘秘的话还在耳畔,好像很在行一般,给她出主意。   贝茜还想直接找赫恩问一问,给好友干脆地一票否决。   “眼睛看见的总比耳朵听到的要真实。”丽塔说,“就看一下下,确认了就好。”   要不是来消息说财政大臣也就是丽塔的父亲急着找女儿回去,她是要仗义地陪贝茜一起听赫恩墙角的。   当然,那样行动起来自然没有贝茜一人方便。   探秘的小吸血鬼一路畅通无阻,顺顺当当就抵达了会客厅所在的楼层。   走过去一看,会客厅门口竟没有候着人,维克托平日在王宫不离赫恩半步,此刻也不在,显然是给刻意支   开了去。   大门还紧闭着。   要秘密到什么程度才这样紧张。   贝茜抿抿唇,说不出心里头是怎样的情绪,左右望望,伸出手,将大门轻轻地推开一道缝,就着这道缝往   房间里面看。   下一秒就见她微微睁圆了眼。   居然……   “那我先回去。”城堡大门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前,穿紫窄袖长裙的女人正提裙向个穿军装的黑发青年道   别,抬起头来,她目光在赫恩脸上一扫,守礼地不敢多看,“如果还有其他事情要吩咐,请殿下随时传召   我。”   “明天要辛苦你了。”赫恩笑道。   丽塔要是在这里,肯定要觉得跟王子说话的这个人眼熟——何止眼熟,分明就是给盖了戳的所谓怀疑对   象。   佩格踩着马车夫放下的脚踏要上车,不知想到什么,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赫恩:“烦请您替我向未来王妃   问声好,殿下。”   赫恩在贝茜身上有多用心,从这两天他事无巨细的安排上就能看出来。   作为那“秘密”的参与者,佩格原先当个作品在完成,渐渐地也要生出些羡慕。   赫恩笑着称好,待佩格上了马车,一路远出花园,才回转身,加快脚步,想回去看看贝茜。   小人儿今天早上闹困,偏偏睡了没有一会儿丽塔就进王宫来,现在想必又已经裹着薄被在休息。   她昨晚那带点撒娇意味的一问实在招人疼,说想要他多陪一陪——统共也才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维克托跟在赫恩身后,搓搓手,难耐心里往外直蹿的激动,猜想秘密揭晓时贝茜的表情,一时比赫恩还要   期待的样子。   相比之下,王子的表情要平静得多。   但维克托知道赫恩才不像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静,因为跟前的殿下迈着长腿快快地走出一段路,又突然放缓   了步伐,末了回过头来,沉默一下才问:“她会喜欢么?”   说话的时候,赫恩移开眼去望别处,那俊脸上一掠而过的赧然让男人也看得生出一瞬间的呆滞。   他做了十足周全的准备,越是周全,临到头竟越生出点没把握来。   这种心情时不时要将一颗心高高吊起,无处依托,只有抱着贝茜才缓解些。   然后知道,即便赫恩也不是全能的。   哪有人是全能的?何况他如今有贝茜这个软肋,已经捧在了心尖上,还是偶然觉着不踏实。   这种不踏实今天感受得尤其强烈。   维克托好一会儿没有出声。   赫恩抬眼望去,才见自己的侍从拍拍脸,道:“要是连您都不喜欢,伊丽莎白小姐恐怕再没其他喜欢的人   了。”   赫恩听着,也不是不高兴的样子,抬手用手背碰了一下额头,笑叹道:“你拍马屁的功夫见长,维克   托。”   维克托觉得好冤枉,正要分辨,目光一远,看见了从中庭过来的一队人,面色突变,登时噤声。   噤声是因为看见了不得了的一个男人。   他反应这样大,赫恩想不注意都难,顺着视线望过去,对上双似笑非笑的眼。   赫恩脸上的笑也渐渐淡了些。   真难为那广受瞩目的人在双手被缚、士兵紧押的情况下还笑得出来。   事实上,这大概是他在霍尔那件事后第一次出地牢见外面的光。脸上皮肤因一段时间不见天日,泛着失了   血色的白。   “叔叔。”赫恩道。   他开口唤人的时候,卡特已经被押着走到跟前,手上锁链的郎当声听得异常清楚。   权力也就那么回事。   一朝倾覆,给安了个谋害王储的罪过,这辈子也未必能翻身。   当事人好似不这么想。   阶下囚现在已经不是亲王,却还端着亲王的姿态,视线自上而下将侄子扫了一通,不知带着遗憾还是别的   什么感情,做叔叔的微微一呻:“可惜了,没看见小贝茜。”   卡特心知事后再提贝茜赫恩会是怎样的反应,话音未落,果不其然接收了一道骤然冰冷的视线,这才表现   出点愉悦来,扬唇微笑道:“不杀我大概将成为我哥哥人生中做得最错误的一件事情。毕竟我耐性好得很。”   “不知悔改也会是你人生中最错误的一件事情,叔叔。”赫恩道。   “是吗?”卡特笑容不改,“在我还活着的日子里可要看好你的小宝贝,千万别弄丢了。” 第83章   继续说下去大概会打起来。   跟卡特打嘴仗根本是无意义的事情,赫恩很知道这一点,因而抬手招了招,示意士兵将他送离。   亲王临走前还深深看了自家侄子一眼。   眼神总归是令人不舒服的,纵使有再好的心情,给这么睨着,也要败坏了一半。   赫恩脸上倒没什么表情,一面转身抬腿往中庭方向走,一面抬手摘掉手套。   他的脚步明显比之前快了许多,想是经了这一遭,越发要赶着回去看看贝茜,心里才能踏实。   维克托紧紧跟在后头,开口想说些什么:“殿下……”   然后想想,以他的身份还没资格论卡特的不是,马上就又闭了嘴。   赫恩倒是转过头来,淡淡发话:“找人看好我的叔叔。”   维克托赶紧点头称是。   原本想卡特这一波虽来得突然,到底没掀起风浪,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哪知道高兴得太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分钟后从王宫那头奔过来的士兵报告的一句话,险些要捅破   天。   在那之前,维克托还以为除开贝茜被霍尔掳走那一次,再不会看见赫恩震怒的脸了。   城堡这样大,赫恩还没走近宫殿,先抬眼看见一队士兵脚步匆匆奔向这头,火烧眉毛的焦急样,显然发生   了什么要紧事。   “殿下!”   跑在最前面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隔着一段距离,已经抑制不住地喊出口:“伊丽莎白小姐她——”   赫恩的脸色骤然变了。   一瞬间似乎血管里的血都凉了一半。   随后从那士兵口中道出的话更无异于晴天霹雳,震得人耳畔嗡嗡作响,需要愣好一会儿才能反应过来究竟   发生了什么。   “那两个女仆原本守在房门外头的……房门掩着,过去看发现不见了人……”   士兵脸上焦急混着惊惶,红的白的一片,原本没有这样复杂的脸色,归根到底还是看见赫恩渐渐变化的神   情,唯恐再说多一句,脑袋就要掉到地上。   又弄丢了贝茜。   上次贝茜失踪,赫恩杀了几乎半个亲王宅邸里的人,回来时军装上都是血,眸光沉沉,凝视他仿佛凝视深   渊,魂快飞了一半。   实在不敢想象这回会如何。   维克托也惊得一时失语,脑子运转不算慢,马上就想到卡特方才那一番话,惶惶不知要不要跟赫恩提起。   正犹豫着,听见身前的王子语气极其平静地说了一句:“把卡特截下来。”   没看见正脸的人乍听这句话,以为情况还不到不能控制的地步。   然而士兵给赫恩看了一眼,险些就要双腿一软跪在地上,贴在身侧的双手抖得筛子一般。   “与你无关。”所幸赫恩并非喜欢迁怒的人,很快收回目光去,指着王宫道,“围住所有出口,不许放出   任何人。”   “是!”   士兵们“是”的话音未落,已觉王子的身形风一样擦肩而过。   贝茜在空无一人的会客厅里走了几步。   真是空无一人,还以为方才在外头看错,听见脚步声闪身进门来,才确定了赫恩跟他的客人并不在这里。   但安娜贝尔明明说赫恩在会客厅。   她哪里想到见客人也可以这样快,不过说几句话便结束,更没想到赫恩是因为昨晚应承了她今天处理完事   情就带着出去玩,所以才跟佩格飞快处理了之前还纠结着的一些细节。   小人儿很有些疑惑,想想莫非会客厅里跟赫恩卧房一样还连着另外一个房间,走到墙边,抬手在墙壁上敲   敲,听着动静也是实心的。   她这么鼓捣的时间里,一墙之隔的王宫已是风起云涌,暴雨欲来的光景。   走廊上突然一下子响起许多仓促的脚步声,呼啦一下就过去,根本没人顾得上看看会客厅——贝茜这么个   大活人要是一路走过来,还怕没人看见?   可惜她是个会魅惑的吸血鬼。   贝茜自然觉得偷听赫恩跟客人说话这种事情不能摆到明面,到这里来一无所获,也没找到所谓的隐藏的房   间,打算等人走了自己再偷偷地回房间里去。   要不是听见外头一个女仆边跑边喊“殿下”什么什么,她起了警惕,终于打开门出去看看,乱局还不知要   持续多久。   小小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那一瞬间,那叫嚷的女仆一眼就看见了,瞪大双眼,险些刹不住脚步,脑中空白   好几秒,才跑过来,激动得要热泪盈眶:“小姐在这里啊!”   周围那些杂乱的脚步声和人声登时就不杂乱了。   咚咚咚的,都往这里来,看见茫然不知发生什么大事的贝茜,都一副鬼门关前过了一遭的表情。   比赫恩先赶到的是安娜贝尔。   内务官脸上哪里有半点笑容,匆匆赶来,走到了贝茜跟前,握住那凉软的小手,才长出一口气,庆幸   道:“还以为……”   贝茜不想这么快便被人发觉她离了卧房,听安娜贝尔说到处找不到人赫恩勃然大怒的消息,再看看周围仆   人的表情,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这份难言中除了惊诧自然还有内疚,又听说连国王和王后也惊动了,碧眸里的眸光颤两颤,张张   嘴:“我……”   然后她就隔着人看见了飞快过来的赫恩。   一眼望过去,贝茜忽然就觉得好笑——好笑的是她自己。   什么赫恩跟女人偷偷见面……他根本不可能不喜欢她。   那黑眼瞳中失而复得的莫大欣喜,像只剩一半灵魂的人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回了另一半。   只有她是他的另一半。   今生今世,再没人能让赫恩有那样的眼神。   越来越多的人跑过来。才知道王宫里原来有这样多的人,挤着走廊,黑压压的一片。   赫恩分开人群而来,扑面的是贝茜无比熟悉了的气息,一伸手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他抱得太用力,某一刹那简直像要扼了她的呼吸。   终于又送开的时候,贝茜已是给亲了满头满脸,那唇瓣过于焦急地在她身上留下印记,轻轻地擦过去,像   风又像火。   贝茜发觉他的发梢都有些沾湿,不知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赫恩……”她小小声道。   她真是从来没有过这样沉重的内疚。   安娜贝尔告诉她,赫恩以为她丢了,差点将王宫的顶都掀个个儿。   而对于赫恩而言,找回贝茜之后震惶根本还没有收起的时候。当他从她口中得知她什么人也不必惊动就能   跑到会客厅来,立马意识到,如果她愿意,完全可以趁机离开王宫。   “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许久之后,赫恩才恢复冷静,放轻了声音问贝茜。   他并不在乎一堆的人还在跟前看着,捉了贝茜的手在唇边贴贴,感受怀里这一团紧紧依偎自己,理智才算   愿意重新守着躯壳。   “你跟陌生女人秘密地谈很多话了,是么?”贝茜回答得更小声,闹出这样大的事情非她本愿,归根到底   不过因赫恩的隐瞒生出那一点的不安全感才跑出来,任由他亲着,低头道,“我想看看你这几天都在干什   么。”   出去总不带她,问处理的什么事也含糊其辞。   维克托一听,不禁要“哎呦”一声,恨不能拍着大腿叹息,只觉白白地闹出这一桩事情:“小姐,殿下那   是在准备着跟你求……”   一口气没出完,续上一口,终究还是狠狠拍了一把大腿,脱口而出:“求婚呐!”   贝茜懵了。   她以为听错,但抬了眼环视一圈,大部分人脸上都一副早知道的表情,因着过早泄露秘密,早知道里还有   些哭笑不得。   本来要留到明天的,哪里想到会来这么一出。   贝茜就去看赫恩。   赫恩脸上全然没有他人那样惋惜又好笑的表情,见她望向自己,贴近了在她额上亲一亲,认真地道:“佩   格是婚礼设计师。我想给你个难忘些的仪式,却忽略了隐瞒带给你的不安全感。”   王子仍抱着怀里珍爱的小吸血鬼,说话时撤了一只手去,在靠近心口的军装口袋里取了手帕。   手帕打开,里头抱着的赫然是拿了好几次出来、一直没能给出去的红宝石戒指。   “但仪式……是不是真那么重要?”他道。   问的是他自己。   答案在以为贝茜丢了的那一刻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没有她,还要什么仪式。他怕她没有安全感,殊不知自己在他的事情上已经是没安全感到极点,也自   私到了极点。   贝茜这样好,全世界他最喜欢的那种好,他无论如何不能放手,恨不能就关在心里头。   “伊丽莎白。”赫恩将那枚红宝石戒指放进贝茜手心里,大手包覆上去,连同她的手一并握住了,笑   道,“我愿意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我活着一日,就爱你一日,一直到心脏停止跳动……”   他顿一顿:“死了也还是爱你。”   “我将永远渴望被你索取,并在每一次与你的互相触碰中获得幸福。”   “只要你……别离开我。”   赫恩翻转了贝茜握着戒指的小手,低头在那手背上轻轻亲吻,无比虔诚。   他道:   “嫁给我,好不好?” 第84章 番外一   王子殿下的婚礼空前盛大。   傍晚泛蓝翻紫的夜幕在烟花礼炮的辉映下亮如白昼,长长的红毯一直铺到城堡之外,从天而降无数的星   辉,落在手心里一看,都是泛着冰白光芒的碎钻。   更为令人津津乐道的无疑是那娇小美丽的王妃。   雪白网纱下若隐若现仍动人心魄的美貌不知要惹起多少人的艳羡,再看她一笑,更是魂也给诱去了。   唯独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赫恩要将婚礼放到傍晚举行。   但看见那盛装的金发小美人在万众瞩目下抱着花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飞扑着进了王子殿下的怀抱里,   围观群众就已经心满意足地叹息出声,哪里还顾得上心里头那点小小的疑问。   赫恩抱得美人归,简直要将贝茜宠上天,之前总是忙碌没有时间陪她,婚后借着蜜月的名头,带她去邻国   好好玩了一趟。   国王跟王后自然很喜欢贝茜,只是老父亲挤在国事中忙得团团转的时候,还是偶尔会想起放权给儿子的舒心感。   儿子太优秀,也是有点烦恼的。   贝茜跟赫恩经由其中一个邻国到另一个邻国的路途中,碰巧遇上了夏洛蒂带领的大队人马。   彼时夏洛蒂骑在大马上,摘了头顶遮阳的帽子,瞧见从马车下来的这两个人,弯唇笑起来:“我的预言果   然很准啊,王妃。”   贝茜有些不好意思,往赫恩身边站了站,给他牵住手。   得知赫恩这趟带着贝茜出来无目的游玩,夏洛蒂盛情邀请两个人到海上去坐船。   “我的船比他一座宅邸还要高。”她笑出一口白牙,“不看看你会后悔的。”   “去么?”赫恩低头问贝茜,习惯性地伸了手过去,替她遮挡照到脸上的阳光。   贝茜看看他,再看看夏洛蒂,心里总归是想的,点了头。   所幸登船那日天阴阴的没什么阳光,能够站在甲板上看波光粼粼的海,一阵风吹过来,好似有小盐粒刮过   脸颊。   贝茜还是第一次看海。   她两只手抓着栏杆,举目四望,眼睛一眨也不眨,看得出了神。   然后看见水手在搬运一个巨大的箱子,转头问赫恩才知道那里头装的是鱼。   赫恩见她好奇,带她下去,命人打开箱子看看。   海腥味扑面而来,有些熏着人的眼睛。   箱子里的鱼长得好丑。   尖牙差互,表皮褶皱,一双眼睛长到了头顶上,通身黑黢黢,看着就吓人。   贝茜倒没有被吓着,看了一会儿,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   不怕归不怕,但指尖碰到那黏腻腻的鱼皮时,小人儿还是一下子往后退了两步,两道细细的眉毛耷下来,   听见赫恩在旁边笑,她把手伸过去,由着他拿了手帕擦拭干净。   船上的物事对于贝茜来说实在新鲜得很,走来走去逛了很久,夏洛蒂临时有事离开,回来时都没找见人。   还是在随行侍从维克托的无声指示下,才在预先安排好让这对新婚夫妇休息的房间里看见了正熟睡的那一   个。   “怎么玩腻了?”夏洛蒂走进去问。   贝茜给搂在赫恩怀里,大概是说话声大了些,使得她眼皮一动,小脸往赫恩胸膛上蹭了蹭,差点儿醒来,   被他及时地抬手轻拍,才慢慢又沉进梦乡里。   “是玩累了。”赫恩笑着放低声音道,示意夏洛蒂在对面椅子坐下。   “带她出来这段时间,要数今天玩得最尽兴。”他垂眸看贝茜,眼里的温柔水一样安静涌着。   夏洛蒂咳嗽一声清嗓,道:“礼物都给你们收拾好了。大婚的时候居然不给我发请柬,实在可恶。”   “没有发么?”赫恩道,“我怎么听回来的信使说,你太过忙碌,抽不出时间来。”   夏洛蒂眯了眼:“哪个信使?让他以后见我时小心些。”   玩笑开完,她话头一转,问:“接下来呢,到哪里去?”   “回王都。”赫恩道。   贝茜也同意。放了这么久的假,是时候回去帮老父亲处理政事,毕竟无论走得多远,他都还是王子。   赫恩跟贝茜回王都这一天,街道上到处都是人。个个拿着鲜花、水果或者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夹道相迎,好   不热闹。   待听见探路的人传消息来,说马车不久就到,道路两旁更是挤得水泄不通,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请不要挤,谢谢。”人群里有个男人这么说。   倘若拿眼睛望过去,立马能瞧见那闭着双目、拿了盲杖的清秀男人被挤得几乎要往后退去,只能抬起一只   手格挡,说话还温温的,脾气显然已经很好了。   可惜声音太小,没能让身边的人听清。   正当又一次要被人挤得后退,身旁却伸出一只手来,抓住前头一直乱窜的大汉的肩膀。   这只手真是冷。   那低得不似人的体温透过衣服传递到皮肤上,令人突然地打个冷颤。   那大汉被抓,立马回过头来,恶声恶气:“做什么?”   他对上的是一双冷漠的灰瞳。   然后才知道,原来盲眼的清秀男人不过是个奴仆,跟着个罩了黑斗篷的主人。   主人好厉害的一双眼。明明这么看过来一丝波澜也无,大汉却背脊一凉,如刀横颈,再不敢对视,飞快道   歉,用力挣两下才挣脱肩膀上的钳制。   他不知这是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倘若按照那人从前的脾性,现在已经化作飞灰湮灭在空气中,哪里还有反   应的时间。   怀着这样一种沮丧又愤怒的情绪大汉走出两步路,蓦地脑中一根筋跳了跳,想起什么,大惊失色。   从第一眼开始他就觉得对方很眼熟,才发现是许久不见的缘故,一时想不起来,此刻赶紧回头,指着那斗   篷下面目半隐的人道:“弗、弗……”   究竟“弗”不得而知,因为他随即双目失神,再说不出话来,由着对方一个手势,木木地往旁边挤去,推   开人群径直往前,直到再也看不见。   “大人。”苏即便目不能视,也能想象出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人声嘈杂,他不得不提高音量,“我们还   是继续赶路吧?”   被他这样恭敬称呼的男人赫然长着一张与王国前任将军一模一样的脸。   希里兰德因那大汉而感到十分不悦,此刻格外轻蔑地扫视周围人一眼,才强硬分开两旁挤着的平民要走。   走没两步,前方一个声音兴奋嚷道:“王子王妃回来了!”   人群骤然沸腾起来。   花跟小礼物一样一样抛出去,开始自然很注意安全地没有打到正行进过来的队伍里,但当看见从马车里开   了窗户望出来的贝茜的脸时,靠得近些的人们再忍不住,纷纷伸长了手将礼物递给亲卫队,让转交给王妃。   格林骑着马在最前头,怀里塞了最多的东西,哭笑不得:“够了,够了……”   架不住热情,勒着缰绳转头问贝茜要不要拿个果子去把玩。   贝茜倒是相当给面子,说一声“谢谢”,果真从车窗伸出手来拿。   “大人。”苏有些不安,想不到贝茜在这时候回王都,下意识往希里兰德身侧靠近些,“我们快些走   吧?”   希里兰德没有说话。   他仍保持着那个要分开人往前的姿势,脚步却定在了那儿,双目直直,只顾看被唤王妃的那人。   那灰瞳中泛起如烟如雾的迷茫来,又像水涡,兜兜转转,总离不开贝茜。   “大人。”苏又道。   再三催促,希里兰德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失态令他非常不悦,不悦更甚于被人堵住去路。   苏提在喉咙眼的一口气怕是一时半会儿下不去。   正跟在希里兰德身后走了几步,马车路过,恰恰好听见赫恩在车里叫了一声贝茜:“伊丽莎白。”   贝茜刚刚把眼神从车外收回,忽觉好似眼角掠过个极熟悉的人影,本能地紧张起来,想转回脸再看看,却   被赫恩一叫吸引了注意力。   等到她得了空再看,马车移动,位置已经不是那个位置,自然也看不见刚才那个身影了。   大概是错觉,她想。   希里兰德走出了王都的土地。   他这一路行得极快,再没有回头。   许久,连苏都以为他对看见的贝茜不再在意,却又在这时候听见前头的吸血鬼低声问:   “那个王妃,叫伊丽莎白?”   “……是的,大人。”   希里兰德没了下文。   风起吹动他笼在身上的黑斗篷,掀开兜帽,一头银发分明黯淡许多,再没有从前的光彩。   “她很美。”希里兰德沉默半晌,突然道。   他回头去看。   什么也看不见了。 第85章 番外二   贝茜近来很爱睡觉。   当然她从前也喜欢睡觉,白天往往要裹着小被子在床上蜷缩身体做个美梦,一梦梦到暮色四合,给赫恩在   额头上亲一亲就醒了,坐起身揉揉眼睛,由着他喂点水喝,逐渐逐渐精神起来。   这种精神使她偶尔在赫恩晚上洗得香香来抱的时候变得有几分黏人,小手在那胸膛紧实的肌理上探索,很   快探着了不定的起伏,要再接再厉却不能,眼帘里物事飞快旋转间已是给放到了大床上,被赫恩诱哄着转去探   索其他不可言说的地方,少不得又是一番折腾。   但这两天明显要安静许多。   安静是因为玩着玩着小人儿就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了,像现在,正跟丽塔拿了茶会的请柬在折,慢慢地就觉   得眼皮沉重,脑袋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小鸡啄米一般。   “贝茜。”丽塔一转脸看见快趴到地上去的好友,唬得一愣,不知道要不要伸手去摇晃她,“你是困了   吗?”   幸而犹豫不决时王子殿下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赫恩原本只是经过,想顺带着看贝茜一眼,不料一瞧瞧见了个瞌睡包,哑然失笑,走过来俯身扶了这昏昏   欲睡的,低声问:“怎么这两天总爱犯困?”   贝茜半梦半醒间听见他的声音,本能地生出点依赖来,勉强地睁开眼,伸了手要他抱:“我想睡……”   待顺利地给搂到怀里,小脸熟门熟路地找到颈弯埋进去,飞快地入梦了。   丽塔在旁边咔嚓咔嚓地吃狗粮。   小吸血鬼的状态变化不止于嗜睡。   她这段时间虽然还很喜欢被赫恩亲,但当他呼吸炽热起来就总往旁边躲,甜言蜜语哄着,终于肯乖乖靠过   来些,却不愿意做点更有意思的事情。   “哪里不舒服么?”赫恩问她。   贝茜只说没有。   嘴上说没有,赫恩偶然闭目养神,再睁开眼睛却瞧见她坐在床另一边,背对着自己在揉肚子。   她大概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这样的状态实在很令人担心。   赫恩是从贝茜不爱说话那阶段过来的,如今也不算太无措,拿出十成十的耐心慢慢问,终于听见小人儿低   低的一句“肚皮紧绷有些难受”。   大手覆在了软软的小肚子上,轻轻揉搓,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反逗得贝茜眼眸一弯笑起来。   赫恩带着他的王妃去了一趟王后那儿。   宁芙听儿子说明来意,有些惊讶,再听贝茜如何如何不舒服,表情便渐渐有些微妙。   “让我看看,伊丽莎白。”王后走过去对坐在椅子上的贝茜笑道,摊开掌心,等着她将手放上来,“不怕   的。”   贝茜犹豫一下,想是有些不安,但到底信任宁芙,慢慢把手伸去,同她握在一起。   宁芙引着她的手放到那连衣裙包裹的小腹,合眼不知感受什么,维持这个姿势有好一会儿。   久不见反应,赫恩上前一步:“母亲。”   “最近总爱睡觉?”宁芙问。   她问也不是为得到谁的回答,自己就先笑起来,屈膝蹲下,平视贝茜,放柔了声音道,“难怪了,要睡两   个人的觉,是得久一些。”   王后这话说得巧妙——巧妙在,当事的这对小夫妻还没反应,旁边听着的维克托与安娜贝尔对视一眼,脸   上都涌起止不住的喜色。   怀孕了!   赫恩没反应自然不是因为听不懂宁芙的话。   反而是一瞬间就明白过来,才怔怔的,狂喜冲顶,一时连笑也忘了。   贝茜没说话。   她几乎“刷”一下白了脸,抬头去看周围人的表情,终于确认不是耳朵出错,放在肚子上的手微微颤抖   着,显然不是什么开心样子。   但周围人都很开心……维克托过来道喜的时候,她掩了情绪,扯出一丝笑来。   没注意到赫恩浮在唇畔的笑意微不可察地减淡些。   “以后服侍要越发小心了。”安娜贝尔道。   她是真心实意替贝茜高兴,语气平静,眼圈却有一点泛红。   后来宁芙还说了些什么,贝茜没听进去,坐在椅子上只觉手脚往哪里放都不是,终于轻轻拽扯了下赫恩的   衣角,说要回去休息。   赫恩抚一抚她凉凉的小脸,道声好,正要辞了宁芙先回去,却听见宁芙开口要他留下来,再交待几句话。   “怀宝宝不是小事,你再聪明也总有不明白的,要事先说清楚。”她道。   “母亲。”赫恩道。并没马上答应。   如果他坚持要陪贝茜先回去,宁芙绝没有阻止的道理。但这一句话落,四目对视,彼此都不说话。   须臾,赫恩松口,对贝茜道:“让安娜贝尔先陪你回去,好不好?”   贝茜马上点头,起身时安娜贝尔要扶,也给她拒绝,脚步飞快,眨几次眼的工夫就离了王后的宫殿。   仆人尽数被屏退下去。   年轻的王子一下子成了父亲,怕是一整颗心都系在小妻子身上,人还站在这里说话,魂早随贝茜的离去而   离去了。   赫恩不至于这样夸张。他站在那里等着宁芙开口。   “实在出乎我意料。”宁芙道,“我还以为血族不会……”   她顿一下才继续道,“不会除了初拥之外的其他繁衍方法呢。”   赫恩眼睫动了动:“您想说明什么?”   “你跟伊丽莎白的体质特殊,这个孩子未必符合期待,你要知道这一点。”   然后又是沉默。   赫恩脸上淡淡的,喜怒不形于色,实在看不出他心里究竟想的什么。不过那一只修长好看的手背在手后,   稍稍发力握成了拳头。   半晌,他略紧绷的唇线一松,扬起成了个微笑,温声道:“它本来不用符合我的期待。能来就是最大的惊   喜了。”   赫恩回去的时候正碰上安娜贝尔。   内务官在对身后跟着好几个女仆低声嘱咐什么,一抬眼便看见踏着长靴走来的殿下,抬手让女仆们暂且避   到一旁,迎上去道:“王妃刚刚睡下。”   睡得这样快。   赫恩点头说知道了,再走时脚步放轻许多,站在卧房门口隔着门听一听动静,忽面色一动,拧转把手走了   进去。   大床上哪里有人。   眼睛四下扫,到处都没有贝茜的身影,令得赫恩呼吸一滞,本能地往前又走两步。   幸而贝茜这回不像上次那样没说一声就玩失踪。   侧耳细听,能听见从房间角落里传来的、细细的啜泣声。   声音给刻意压低了,轻轻地颤着,一直颤到人心里去。   赫恩眸子里翻来覆去不知到底揉着怎样的眸光才好,五味杂陈,终究是慢慢地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附身   屈膝,蹲在了缩成小小一团的贝茜旁边。   平时不爱哭的人哭起来就要命了。   贝茜向来是低头默默地垂泪,碧眸里包了一眶亮晶晶的水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用手一抹,整张脸都湿   湿的。   她自然知道赫恩进来,也不用看就知道他在身旁,但心里又怕又不知还有旁的什么滋味,一时止不了哭。   赫恩安静地看贝茜掉金豆子,看了有一会儿。   本来想等她自己平复情绪,终究是不忍,对她敞开怀,低声道:“来我这里,伊丽莎白。”   小小的人儿,才当妈妈,哭得这样可怜,叫人看了心都要揪成一团。   贝茜还抹着眼泪,听他这么说,在原地坐一会儿,终归还是乖乖地过来,偎进他怀里,抽噎着小声地   道:“我害怕……”   “你看着我说。”赫恩道。掏出手帕替她擦擦脸。   贝茜一眨眼又落下两颗眼泪,给他又耐心地哄了两次,稍稍平复,抬眼看他。   那碧眸里颤颤的光,果真是怕。   “我害怕。”贝茜道。   “你怕什么?”   赫恩将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亲,薄唇透着令人心安的温度,无言中传递给她力量,看那小脸,虽还有些湿   润,却是已经不哭了。   贝茜低头看自己的肚子,明明还是平的,谁想到里头藏了个小生命——想摸又不敢摸:“我是吸血鬼,你   是……怎么能生孩子?”   她最担心的就这一样:“我怕他怪。”   这样说已比直呼“怪物”委婉许多了。   后来降生的白胖可爱的小团子倘若这时候就能听见贝茜说话,恐怕要委屈得哭起来。   可惜贝茜没有预知能力。   “怎么样才叫怪?”赫恩问。   她不答,他就又道:“长得不好看,头上有两只角?”   “或者长了牛鼻子,身后还有尾巴?”   王子殿下的想象力太过惊人,一连列举了好几种怪孩子的可能性,听得贝茜愣愣,细想想……她想的还没   他说的那样怪。   “无论这个宝宝怪不怪,在我心里都是最好的。”赫恩看她出神,越发要笑,“我爱你,你也爱我,才有   了这么个孩子。你看,它是带着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我会像爱你一样爱它,跟你一起好好教育它。即便生下来是个怪孩子,它也会是个很好的怪孩子。”   “伊丽莎白,我用生命向你发誓,绝不让你在孕育这个孩子时受到任何伤害。”   赫恩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当然,如果你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它,希望它仍然做个自由的小灵魂,我   们……就一起告别它,好不好?”   他说得这样温柔,最后竟然说,如果不喜欢,不要也可以。   王后说有个小宝宝的时候,他分明比任何人都要高兴。   贝茜紧紧抓着赫恩的军装,听完这些话,抽噎一声,忽然又有点想哭。   但心里那些害怕……却如同见了阳光的阴影,慢慢散去,了无踪迹了。   她再次低头,小手伸着,颤巍巍,然后见他的手覆了她的,一起放到那还平坦的小腹上去。   “还怕么?”赫恩问。   贝茜这时选择了摇头。   非但摇头,还轻轻将肚子抚了抚,慢慢道:“我想要它。”   “好。”赫恩道。   她往他怀里又缩一缩,还是才上任的小母亲,眼里泛起点惶惶又温情的光来。   走出了害怕的情绪,还要再确认一下:“这里真有了宝宝了,是么?”   “是。”赫恩很耐心——他对她永远耐心,低头抵了她的额,笑道,“我的伊丽莎白,要做母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