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神探蒲松龄:红玉 作者:滕达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01月 ISBN:9787536076556 编辑推荐 心惊肉跳的鬼故事,扑朔迷离的凶杀案 是花妖狐魅的兴风作浪,还是痴男怨女的恩怨情仇? 善写妖狐、精于推理的辣手神探蒲松龄层层揭秘 惊悚+悬疑,令你脑洞大开的聊斋奇闻 《聊斋志异》的故事新编,写作视角十分具有创意 糅合了悬疑与侦探小说的特点,既惊险刺激,又推理清晰 作者是九零后作家,年龄与读者群贴近 有荡气回肠、情意绵绵的爱情故事 内容简介 本书脱胎于《聊斋志异》中《红玉》一文。曾在豆棚瓜架下搜集怪谈的蒲松龄,走出书斋,化身为一位疲懒有趣的大叔,带我们重返数百年前的中原大地,探寻神鬼妖狐奇谈的真相。 传说中的红玉并非“狐妖”,而是一代绝色美人;狐妖与穷酸书生的爱情故事竟是连环复仇毒计中的一环。案中有案,一计紧接一计。先有“县令密室被刺案”,后有“冯氏命案”、“宋氏命案”、“张氏冤案”;先是“美人计”,后是“无头尸诡计”“连环计”。神探蒲松龄以娴熟探案手法,让一桩惊世奇案真相大白于天下。 作者简介 滕达,1992年生人。自北师大实验中学毕业后,于伍斯特理工学院修得化学学士学位,日前回国就职于保险公司。兴趣多涉猎于足球、金属乐、侦探小说、古典小说、动漫游戏等。爱幻想,爱推理,爱读《聊斋》,于浮想联翩中的灵光一闪,于是有了本书。 序幕   “管辂言:‘南斗主生,北斗主死。有所祈求,皆向北斗。’相公,你意下如何?”屋内传来女子的话语。   我行至门前,只见对案的男子笑答:“北斗受了酒肉贿赂,擅将‘十九’改作‘九十’,该当何罪?娘子,虽说求于北斗可增寿命,不过,我却会问南斗,将你我二人来生的生辰,也写在同一年代,以求再共度一世。”   “蒲先生,嫂嫂,严飞有礼了。”我站在门前一边高声叫道,一边向守案对坐的夫妇作揖。   两人吃了一惊,男子急忙对女子使了个眼色,便突然向窗口跑去,大喊:“暮投淄博县,有吏日捉人。老翁逾墙走。”他叫着竟故作跳窗逃命状。   女子见状不禁哑然失笑,与我连连恭敬作揖,近前道:“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   不等女子说完,我笑答:“嫂嫂莫不是打算来投奔衙门,做些炊事生计?”   话音刚落,跳窗的男子扭过头,拊掌大笑道:“好,好!飞,如今你终究被我和香云二人拉下水,同流合污了。”   “这对无药医的老顽童!”我心中默念,不禁苦笑起来。   双手仍钩着窗口,身着玉色的宽松马褂,垂着乌黑发辫,嬉笑答话的这位男子,是本地号称狐鬼居士的才子蒲松龄。至于眼下故作惨然致辞的温婉女子,则是他的爱妻刘香云。   这狐鬼居士的名号,实有些来头:蒲松龄先生自孩提年岁至今,始终痴迷于神鬼妖狐的传说。身为致力于考取功名的学子,蒲先生家中竟收满了《搜神记》《山海经》《游侠传》一类的奇书,而非圣贤经典;他口中的言辞多是各地奇闻,而非古今诫训。去年,蒲先生应乡试,名落孙山。他的两位学友张笃庆、李尧臣痛心疾首,苦劝他莫要因执迷于神鬼之谈而误了学业,张笃庆成诗相劝诫,李尧臣更以“狐鬼居士”之名相讽喻。岂料蒲先生听了这名号大喜过望,他不但置学友的劝诫不顾,竟变本加厉,以“狐鬼居士”自居,更号称要写本广揽古今天下奇谈的书来!只苦得众多学友连连摇头。   闲话不提,故作逾窗的蒲先生与我拱手上前,笑道:“飞,有怎生的要紧事,竟打断我与香云儿女情长?这罪过可不差石壕酷吏。”   见蒲先生依旧不正经,我笑答:“蒲先生方才的引述却也恰当,我此行当真是前来捉人的。”   蒲先生收了笑容,道:“既如此,直说来意无妨。”   我答道:“朝廷派御史往广平查案,半月无果。不知御史从何处听了风声,竟亲自来淄博衙门搬救兵。我与同僚吴烈被御史选中,明天本当启程往广平去。却不料吴捕快妻子临产,他坚持留在家中守候。故此御史命我自行另选一人,明日同去,我便与御史举荐了蒲先生。”   不料蒲先生早早摆手:“不去,不去!追拿犯人本当是衙门之事,我一介书生去有何用?”   “蒲先生有明察秋毫之能,更不提两年前在信阳立了奇功……”话音未落,蒲先生又摇头道:“难得丈人带走四子照管,不能留我在淄博与香云二人享受难得的安宁么?”   “此行同去的御史曾听闻蒲先生三连魁的壮举,对蒲先生尊敬有加……”   “我这等小民怎能入御史大人法眼?只请放过!”   见蒲先生执拗,我只得使出撒手锏:“御史听闻蒲先生正忙于搜集神鬼妖狐的怪谈作书,便与我讲广平有狐女的传说,更承诺蒲先生可在当地尽情探访。不知蒲先生……”   “什么?!”蒲先生登时惊呼起来。他沉吟片刻,忽然可怜巴巴地望着嫂嫂不说话。   嫂嫂不禁笑起来:“相公只管安心去。仔细查访,也好一早归来与我共赏。”   蒲先生又垂头少顷,方才与我道:“飞,我答应此行与你同去。只是留香云一人独守空房实在不妥。你且回衙门借匹马与我,我趁天色不晚先送香云回道口村。明早启程之前,我自当去衙门寻你,勿忧。”说着又转向嫂嫂:“香云,道口村不比淄川,门户当日夜落锁。”   我点头应允,便独回衙门府骑了马,交给蒲先生,以送嫂嫂回家。我见天色不早,也回了衙门府,简单收拾了行李便早早睡下,只等明日启程。 第一章 尸变怪谈   “飞,何时出发?”第二天一大早,蒲先生便牵着马,来衙门前大声嚷了起来。如此早起,对他而言可谓“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我放下手中清茶,揉揉惺忪睡眼,嘟囔句:“清早大闹衙门,成何体统。”于是,我胡塞两口馒头,便去请御史王索一同出门赶路。算上蒲先生,我们三人,一人骑上一匹快马,朝广平疾驰而去。   齐鲁大地正值仲夏时节,一路上我们身围绿树红花,头顶蓝天白云,再看路旁村庄升着袅袅炊烟,颇具诗情画意。我与御史王索算是点头之交,蒲先生与御史两人更是自来熟的性子,我们三人转眼间便打成一片,在马背上相互交谈起来。   提及蒲先生三连魁的轶事,御史王索啧啧称奇:“蒲先生当年金榜题名时所著《蚤起》,我有幸一读。实在佩服!不想竟有人在考场之上以几近戏说之言讽刺世俗人只顾追求功名,这我实是头一遭见着!”   “幸有施闰章先生审读,不然这般的出格文章,怎会入那些迂腐考官的法眼?”蒲先生只是苦笑。   “有南施北宋之名的尚白,与蒲先生当是英雄相惜!”御史王索抱拳道。   我笑道:“蒲先生才智绝伦,却害我儿时总被二老以蒲先生为榜样,钉在椅上苦读八股,实是度日如年,苦啊!”   蒲先生大笑道:“飞,我儿时又怎不是与你相同?只是我将那《论语》《孟子》的书皮扯下,偷偷钉在《三国》《水浒》之上尽情畅读,方才躲过一劫!”   我和御史王索听了大笑,连连称妙。   欢笑少顷,御史王索问道:“听严捕快讲,蒲先生素好神鬼奇谈,竟被学友戏称作‘狐鬼居士’?”   蒲先生笑答:“正是。我自幼酷爱神鬼奇谈。乡里的怪谈奇闻早被我尽数搜集一空。想我年轻时,常召集淄川孩童与他们共赏。”   我连声应和道:“正是。玉帝王母、牛郎织女的传说尽是我儿时自蒲先生那里听来。当年我与县里众多顽童簇拥蒲先生讲述奇谈时,蒲先生每逢黄昏便要讲述一些夜叉、鬼怪害人的传说,直唬得不少玩伴落荒而逃。我也被他害得常常夜不能寐,生怕鬼怪加害。”我说着不禁连连苦笑。   “毫无考证之事,你等却也当真。”蒲先生笑道。   “那时各家本就供着黄、胡、长仙的牌位,难免如此。”我无奈答道。   “可容我打听蒲先生对神鬼怪谈喜好的渊源?”御史王索好奇道。   “是与生俱来,”蒲先生笑答,“飞,不如你代我说明?”   我点头道:“是青痣。”   御史一愣,忙问:“此话怎讲?”   “崇祯十三年四月十六日,夜,淄川蒲家庄,有商人蒲槃倚在椅上小睡。梦中,他恍然见一位瘦骨嶙峋、袒胸露怀的和尚,那和尚胸前贴着块铜钱般的膏药,蹒跚进了蒲槃妻子董氏的内卧。蒲槃猛然惊醒,疑惑间,忽听内卧传来哭声。他顾不上疲惫,连忙起身走进内室,探望待产的妻子。进了屋,便听见他三子降生的消息。蒲槃小心翼翼从产婆手中接过新生儿,伴着月光仔细打量,却窥见儿子胸前似污浊。他定睛一看,原来是枚青痣。再一察看,他不由一愣:这青痣的形状、大小,竟与他方才梦中所见,那病和尚胸前的膏药一模一样。”说着,蒲先生毫无顾忌地扯开衣领,只见他胸前生着一块铜钱似的青痣。   御史大为惊讶,他久久打量着蒲先生胸前的青痣,方才迟疑道:“莫非……故事中的婴孩是蒲先生!”   蒲先生点点头,道:“同乡间传我是病和尚转世,御史大人相信么?”   御史讶异非常:“当真有这般神异的传闻!有趣,有趣!”   蒲先生苦笑道:“生于奇谈,醉于奇谈,也是我的宿命吗!”说着,蒲先生探身向御史问道:“话已至此,听闻广平一地有狐女的奇谈,不知御史大人可有耳闻?”   御史点头道:“正是。据传,这狐女早与某书生私订终身。但出于种种缘故,却未得成为眷属。书生娶了他人为妻,狐女惨然离去,下落不明。后来,书生家生了剧变,落得妻亡子散、家徒四壁的凄凉下场。正当书生徒呼奈何之时,狐女竟不计前嫌,抱回书生失散的儿子,作为他的第二任妻子回到他身旁,一手操持起全部家务,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跃成为广平县的大户人家。书生日后也考取了功名,两人留下了才子配佳人的美谈。”   听罢御史王索的描述,我顿生感慨:忠心不改,对身无分文的旧爱不计前嫌伸出援手。不说狐女,即使是人,也实在难得。再依据王御史的字里行间,狐女更有闭月羞花的倾城美貌。不过说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颜,虽见过书中许多夸张描写,但本人究竟长得什么模样?正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如果我也有幸一睹……   蒲先生却眯着眼,他微微颔首,机警道:“御史大人,这狐女的传说,是多久前的事情?方才御史大人并未提及广平当地人为她立起祠堂祭拜,这不似早年流传下来的轶闻。”   “蒲先生果真颖慧!狐女嫁给鳏夫至今,不过四年光景。此事是我不久前受朝廷命令去广平查案,听当地人议论方才得知。先生若对狐女的传闻有兴致,大可在广平走访查证。只可惜我对此并没有多少工夫仔细探访,只是听衙门的捕快们提起几句,才大略知道内容。蒲先生则不必受制于官府,请尽情在广平打听。凭借狐女在广平当地的人望,不愁搜罗不到更多奇闻趣事来。”他又笑笑,继续评论道,“话说回来,这狐女对恋人不离不弃,又以一己之力重兴家业,真是人间楷模。”   “因此才有脍炙人口的狐仙传说,原来如此。”蒲先生笑道。   我和御史两人不由一惊,不约而同扭过头,愣愣地看着他。   “请二位高抬贵‘眼’,被捕快大人和御史大人这样紧盯,我只怕被路边行人当作歹徒!”蒲先生笑道。   “先生这‘原来如此’,指的是?”御史王索不禁发问。   “简单。二位试想,如有一书生一穷二白,却忽然娶进一位美若天仙的绝色美人。两人更在短短时间内发家致富。仅是凭借这两点,这女子便已经足够令人惊奇了吧?哪怕这书生的妻子只是凡人,但在亲眼见证神迹的同县人之间,也难免会有流言,传这女子一定不是寻常人,继而愈演愈烈,渐渐流传成狐女。这同县人一旦有了谣言,便不愁一传十,十传百,三人成虎。这类以讹传讹,将能人异士鬼神化的事情,凭借着我的经验,其可能性着实不小。”蒲先生轻松答道。   “有道理,”御史王索眯起眼,摸摸下巴,又道,“本只是平常人,却由于异常的精干、美貌和神秘感而被传作狐女……蒲先生所言甚是有理!”言罢,他又继续说道,“对于鬼神奇谈,先生尚且如此严谨多疑,佩服!”   蒲先生却谨慎答道:“但此女尚且在世,却仍有这类传言流传不止,其间或许另有玄机。”   御史一惊,沉思半晌,方才开口道:“听严飞捕快之言,蒲先生正忙于收集各色神鬼传言,以此编纂一部全书?”   “正是,”蒲先生郑重其事答道,“此书将广集古今奇闻。虽说先圣曾避而不谈‘怪力乱神’之事,但我却认为,鬼神皆由人所变化,虽为鬼神,却亦有人性。既然先人曾以牲畜,诸如‘羊有跪乳之恩,鸦有反哺之义’,以训诫后人遵循孝道;而如今,我借鬼神传说警示后人,却有何不可?”说着蒲先生又严正道:“只是对待鬼神传闻,不可不慎,当仔细剔除荒谬谣传,以免贻笑大方。”   听蒲先生几句话,御史更加佩服,忙问:“如此说来,蒲先生录入书中的轶闻怪谈,是如何得来?”   蒲先生连连叹气,惭愧说道:“实不相瞒,其中不少仅是凭借道听途说而来。许多年代久远的传闻早已无从考证。留有祠堂的,诸如赵城义虎,尚有方法;只存在于口耳相传中的,诸如耳中异人,却丝毫无从印证。正因如此,我对近年流传,尚有生者在世的传闻,更当加倍珍惜,一定亲自走访查证。”   “愿广平狐女的传说,可为蒲先生书中添上熠熠生辉的一笔。”御史王索豪爽道,“特往当地探访坊间传闻,蒲先生这种求实精神,实在值得我借鉴!若蒲先生在广平访查得疲了,尽管返回衙门府内休息小酌。”   蒲先生拱手道谢:“绝不乏味,甚至更有意外收获。飞,此言不虚?”蒲先生说着对我狡黠地眨眨眼。   我毫不迟疑道:“蒲先生所说,是指信阳‘尸变’?”   蒲先生点头笑道:“果然记得。飞,那可是你我二人首次搭档探访怪谈?”   “当然。”我连声作答,又嬉笑道,“不然广平之行吴捕快的空缺,又怎会要蒲先生补足?”   蒲先生一听,大惊失色,懊恼道:“飞!我就知道此番出行,果真不简单!”   我讪笑道:“蒲先生的才智,我在信阳可是切身领教。若此行在广平遇到意料之外的困境,可还要靠蒲先生出手了!”说着我故作恭敬,对他连连拱手。   蒲先生眼看自己脱不了干系,顿时呜呼哀哉。御史见状忙道:“蒲先生不必在意,只专心探寻狐女传说便可。”言罢,御史又忍不住好奇问道:“方才严飞捕快所讲,在信阳发生‘尸变’的怪谈,可否请二位与我道来,共同玩味?”   蒲先生笑道:“御史大人可曾听过‘尸变’?相传,不甘身死的魂灵,蛰伏在自己尸首上,操控尸首吸取他人魂魄,以图还阳返世。”   御史一听,登时惊愕不已。而我与蒲先生两人相视一笑,便将我两人在信阳的见闻,娓娓道与御史:   此事,是四名来往贩卖的生意人在信阳投宿时的遭遇。当时天色已晚,四位商人吃力拖着货车,窘急地寻找栖身之处,竟鬼使神差寻见了一家正兴白事的旅店。四位客人踏进旅店,与主人交谈时,得知店主的儿媳病亡不久,店家儿子正在外挑选入土的棺材。虽然旅店早已人满为患,但想到来往路上仅有此处一家,这四人便不再挑剔,坚持住进停尸间的隔壁屋内。旅途困顿令众人忘却恐惧,只顾放下行李,稍稍吃些伙食充饥,便匆匆上床,昏沉沉睡去。   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只听一阵恐怖诡异的嚓嚓轻响,房门便被鬼鬼祟祟的阴风轻轻打开:那具儿媳的尸体竟赫然立在房间的门口!随后,面色如金,头裹白绫的尸首直挺挺走进屋,依次对着几位客人脸上偷偷吹气。   这时,其中一位客人恰好尚未入眠,他听到响声惊醒,却正看见尸体对同伴的脸上吹气。他大惊失色,连忙扯过被子蒙了脸。那尸首并未发觉,只是隔着被子吹气。客人紧抓被子的手顿感冰冷刺骨。正在客人心惊胆战,不知尸体可曾察觉他略施小计的时候,尸体已走过他,对着下位客人脸上吹起气来。   待尸体对四位客人脸上吹气罢,便悄然离去。这侥幸醒来的客人,被方才的恐怖场景吓得魂不守舍,哪里还敢在这恐怖的凶宅待上片刻?他连连偷踢同伴,想要叫醒他们一同逃命,却不承想同伴都如死了一般,没了半点动静。   正当客人焦急万分之时,他隐隐约约又听到嚓嚓轻响,感到眼角一丝白色飘过。他顿时大汗淋漓,颤抖着悄悄扭头:只见那尸首竟不知何时又伫立在了门口!   客人被吓得面无血色,他屏住呼吸,紧贴在床板上,抓过被子又死死蒙住了脸。只见尸首再度依次走过每位客人的身旁,对着脸吹起气来。   这次,客人紧抓被子的手被尸体接连吹出的寒气冻得险些没了知觉。待尸首走过,他竖着耳朵,死命探听四周的动静。待没了声息,他轻声掀开被子,再顾不得没了动静的同伴,只管手忙脚乱地套上裤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正在这节骨眼上,嚓嚓的声响冷不防再次传来。客人惊得汗毛倒竖,他顾不上穿鞋,只是号叫着夺门而逃。但那儿媳的尸首竟如活人一般,大步流星,起身猛追,毫不逊于没命奔逃的客人!客人见尸首竟追在身后,更加骇然,只是拼命奔出旅店,在村里不停奔号,却并无一人助他脱困。   惊慌逃窜间,客人不时扭头看看身后紧追不舍的尸首,却见无论如何绕路转向,竟无法甩开这催命僵尸。客人又死命奔逃几里,却感体力渐渐不支,眼看要被尸首追上。绝望中,他急中生智,心想何不逃到道士、和尚的住所驱邪求救?正巧,客人在村头逃命间,隐隐听得木鱼响声。有救了!他咬紧牙关,循着声音方向狂奔而去。   追着木鱼声,客人气喘吁吁,见得一座宽敞寺院。他寻着救星,奋力冲到寺院门外,丧心病狂般一面哀号求救一面拍门。但寺院里的和尚尽数被这突如其来的砸门声,以及哭号求救声吓得瘫坐在地,动弹不得,哪敢开门查看。僧人一听竟有人遭僵尸追杀,更是吓得纷纷连滚带爬,躲去宝殿的佛像背后,战战兢兢地念着驱邪的经文祈祷。   见寺院大门纹丝不动,客人回头窥见尸身几乎近前。只得哭喊着,一个箭步蹿离门前,另寻他处。打算奔逃,身上却早没了力气,客人顿时陷入绝境。   绝望时,客人忽见寺外种着棵粗壮的白杨树。他急中生智,跑到树旁,借树隔开自己与尸体,尸体向左他向右,尸体向右他向左,他一边拖住尸体,一边不停大喊,等待僧人的救援。   隔着杨树来回几个回合,客人渐渐喊不动,连喘粗气。尸体也终显疲态,双手扶着膝盖直吐冷气。被眼看得手的猎物戏弄,尸体越发大怒,猛地一个箭步上前,张着双臂扑向客人。客人惊得登时抱头趴倒,只听砰的一声,尸体一把扑到了白杨树,便不动了。客人被吓得当场晕了。   寺院里的僧人们,听着院外不停传来的号叫声,不由心惊胆战,聚在佛像边久久不敢离去。直到声响消失好一阵,才有几个胆大的,敢悄悄拨开门闩,偷偷查看。只见一人倒在门前不远处的地上一动不动。僧人开门上前,俯身听见客人还有微微呼吸,便连忙把客人抱进寺院救治。   直到天渐渐发亮,客人才微微醒来,开口讲述了昨夜恐怖至极的经历。寺院的僧人将信将疑,却不得不喊上了几个身强力壮的,抄起了寺院里的家伙,才肯开门搜查。   出了门,绕着大门斜前方的杨树一转,僧人们赫然见得怀抱杨树,纹丝不动的煞白女尸。僧人们大惊失色,急忙差了几个脚力好的去报官。   刚刚睡醒的县令听得,吃惊不小,官服都顾不得换好,便匆匆赶来查看。待到县令跑到寺前一看,也被惊得几乎摔倒在地。尸体的手指竟将树干抠出八个窟窿,紧紧地抓在里边。县令战战兢兢,命人将尸体取下放在地上,然而周围众僧却尽数汗流浃背,哪敢上前?只怕尸体再动起来:这般怪力,一旦被扑中,岂不定将一命呜呼?   县令动员许久,却不见一人上前。不得已,他干脆壮起胆,自己走上前,用力掰尸体抠入树干的手指。见县令用了吃奶的力气,尸体却依旧抱树,纹丝不动。众人便连忙拥上前协力:几个大汉费了好大劲,折腾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把尸体从树上弄了下来。待到县令进了寺院,探望被惊得半死的客人,听得他的哭诉,更加骇然。   在这时,旅店早乱成一锅粥:三个客人不明不白地死在房里,剩下的客人和店家儿媳的尸体不翼而飞。守店老头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吵闹间,县令差来的衙役忽然进门,喊旅店的人往村头寺院认领尸体。店主老爷子半信半疑,赶到了寺院门前,赫然发现倒在地上、双手依旧向前紧绷、十指如钩的尸体。店主颤颤巍巍上前查看,证实了躺在地上的,正是儿媳的尸首。   最终,那幸存的客人在寺院里吃粥压了压惊。随后当地的县令便赠予客人一点盘缠,要他带着证明书信,以及几个伙伴的遗物回乡了。   王御史听得这番讲述,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竟有这般骇人的事情!二位当真亲眼所见?”   我和蒲先生不约而同地诡秘一笑,反问道:“正是。但御史大人却不认为,这尸变之中有可疑之处吗?”   言语间,我的思绪飘然回到四年前,那令我将“蒲三哥”改称“蒲先生”的一天。   当时,还是少年捕快的我,接到淄博衙门的命令,恰巧行至信阳,为县令送信。   刚踏上公堂,我忽然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我暗暗吃惊,心想蒲三哥正巧前阵子自称为收集各地神鬼传说便出了远门,至今未归,却不承想竟在信阳偶遇。我顾不上送信,连忙快步上前一看究竟:只见蒲三哥满面通红,正对着一脸茫然的信阳县令指手画脚,说着什么。   “蒲三哥,你竟在信阳?真巧啊。”看果真是蒲三哥,我惊讶地问道。   但蒲三哥却丝毫没有恰逢之喜,他笔直走向我,不容分说急促道:“飞,你不是捕快吗?快帮我说服这榆木脑袋!”话音刚落,他径直将我拽到信阳县令面前。然而我却瞥见信阳县令脸上写满了同情。   “蒲三哥,究竟发生何事?”不明就里的我只好发问。   “飞,这榆木脑袋!他竟将近在眼前的凶手放跑!简直不可理喻!”蒲三哥恨恨说道,“即刻追击,尚且为时不晚!”   信阳县令只是不住摇头。   眼看两人无法达成共识,我赶忙从中打着圆场:“二位不必心急,先将来龙去脉讲个大概,我们再商量对策无妨。怎就有了杀人凶手?”   蒲三哥忽然转头,严肃地对我说道:“飞,听了整出无稽闹剧,你可要讲出其中所以然啊!”随即他又扭过脸,对满脸无奈的县令说道:“县令大人,请速速将尸变的经过讲与这位捕快,就让他随我一同追击真凶便好。现在每耽搁一刻,凶手便要在法外逍遥一时啊!”   听蒲三哥依旧语焉不详,我只得转向信阳县令问道:“县令大人,敢问这究竟出了什么大案?”   县令苦笑:“我实在不懂,怎么会有人对尸变纠结至此。闹鬼的事情,怎么会突然冒出了凶手?”   随后,信阳县令为我完完整整复述了我与蒲先生刚才对御史王索所讲述的内容。   听罢,我顿时毛骨悚然。想在月黑风高之夜,鬼鬼祟祟的僵尸对人脸上吹气杀人,甚至起身狂追幸存者,正所谓赶尽杀绝……这幸存者的亲身经历,竟比蒲三哥所讲的鬼神怪谈还要骇人许多。   但蒲三哥对我沉吟许久很是不满,摊手道:“飞,竟然还没结论?你可是被誉为淄博捕快的希望啊!”听了蒲三哥的催促,我顿时狼狈起来,答道:“蒲三哥,这在眼前发生的尸变,还不能进入你法眼?品质上佳的午夜奇谈,可一定要……”话音未落,我却见到蒲三哥脸上尽显挖苦的神色,便只得顺着他的意思,无奈道:“若蒲三哥坚持拿住逍遥法外的凶手,可即使是那害命的尸体,也不是被衙门扣押归案了?”   县令也指着一旁罩着白布的几具尸身,附和道:“先生,案中几具尸首,也包括儿媳的,全部收留在这里了,难道还有不妥之处?”   蒲三哥眼睁睁看着毫不开窍的我和县令两人,气不打一处来。他自暴自弃似的一甩手臂,大叫道:“苍天啊!”说着,他忽然郑重其事地盯住我,双手搭在我肩膀上,坚定地说道:“飞,肯相信我吗?我只需要借用两匹马和一名捕快。如今你愿意与我同去骑行缉凶么?”   听蒲三哥这么一说,我顿时直感到恍惚:仿佛他依旧是那个耐心讲着奇谈,无所不知、才华横溢的潇洒青年;至于我,依然是围坐在他身旁,忐忑而心急地等他揭晓谜底的小孩。于是,我对蒲三哥坚定地点点头,说道:“蒲三哥,我愿相信你!你只管领路,我们走!”   蒲三哥见此,欣喜若狂地拖我便往府外走,对信阳县令道:“县令大人,只当是这位捕快的两个请求,第一,请找位当地的名医,要他蹲在尸体旁。第二,立刻派人去寺院周边寻找两样东西:一根粗钉子,铁或木质的;一柄锤子,极可能被布裹着。请找好这两样物件,摆在公案上,要名医蹲在尸体旁假装验尸。等我两人骑马追击,带凶手回来,真相自然大白。”   县令仍旧不知所云,只是一头雾水,转而狐疑地对我使了个眼色相问。我心一横,便对县令回以坚定的目光,又用力点了点头。县令见状,连声招呼衙役备马。   蒲三哥用力拽我出了衙门,说道:“飞,你可知这尸变绝非鬼神怪谈!”   虽不懂蒲三哥凭什么就下了这般定论,但我依然顺着他的意思问道:“蒲三哥,我们两人去哪里找凶手?阴曹地府?”   蒲三哥咧嘴一笑:“亏你还是捕快,竟没察觉如此明显的疑点?凶手往许昌回乡去了,现在追还来得及。”说着他接过衙役手中的缰绳,轻轻一跃,跨上了马背。   “飞,我们走!”话音未落,他早熟练地抄起了马鞭,打马飞奔而去。我暗暗一惊,急忙也从另一位衙役手中接过缰绳,跳上马,紧追蒲三哥。   我策马狂奔,好不容易追上蒲三哥的脚步,正打算向他问个究竟,蒲三哥却抢先喊道:“飞,咱们沿这条路前进,将会见到一个身背行李,推着货车赶路的男人。你要策马挡在他身前,对他大喊:‘狗贼,你谋财害命的伎俩已被本府拆穿,还不随我回去认罪!’记住,勿有半点迟疑!”说完,他继续打起马向前猛冲。   我一边催着马紧紧追上蒲三哥,一边暗想,没想到蒲三哥一介书生,竟有如此精湛的骑术!甚至在他娴熟地跨上马前,我还以为他是个书呆子,丝毫不通骑术哩。   沿途飞奔不出半个时辰,蒲三哥举鞭指指眼前:只见远处一位推着货车,吃力向前的矮胖男人。   “正是此人!飞,你有捕快的装束,追上,吼出我刚教你的话,当即刻震慑住他!”   我加紧打马,超过蒲三哥,又超过满头大汗的男子,便立刻劈手掉转马头,挡在路当中,扬鞭直指男子,声色俱厉喝道:“无知小儿!你那谋财害命的雕虫小技早被本府拆穿,还不速速认罪,与我回府听候发落!”言罢,我凶狠地瞪着眼前呆若木鸡的男人。   果真像蒲先生所说,那男人双腿瑟瑟发抖,神色越发惊慌。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大喊道:“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被那凶神恶煞的尸体追了一夜,几乎丧命,哪有谋财害命的企图!县令大人也替小人写了证明信,请大人过目!”他眼含泪水,颤颤巍巍伸手掏出了信件,递上前来。   不等我拆开翻阅,蒲三哥早已上前,悠哉讽刺道:“演技当真不赖,想象力也足够丰富,没去唱戏、编剧,你实在可惜!”随即,他忽而转为怒容,斥道:“但,奉劝你还是老实回信阳认罪再说!”   男子听见,顿时夹着哭腔,流泪喊道:“大人!小人实在冤枉!小人被尸首死命追了一夜,哪里有半点机会害人!”   蒲三哥轻蔑一笑,斥道:“见得几样物件后,你倘若还得维持此般哭哭啼啼的受害者神态,我倒甘愿拜服在你的演技之下!”   听男子紧咬不放的说辞,又看蒲三哥自信满满的神色,我心中不禁直打鼓。蒲三哥,这男人当真是杀人凶手么?但我一咬牙,心一横,放手一博也罢!无非再给他赔些银子,最差搭匹马给他骑回老家,这责任我也不是担当不起!蒲三哥,看你的了!   于是,我跳下马,一把押住可怜巴巴的男子,怒道:“先与我回衙门府对质!”接着利落地拎起他跨上马背,打马飞奔回信阳。   刚进了县城,街道两旁的百姓见我、蒲先生两人押着上午才被尸体追杀的男子,纷纷捂着嘴小声议论起来。   忽然,我身后的男人大声哭喊道:“乡亲们!我冤枉啊!大家都见得,这年头官府胡乱抓人顶罪啊!”我顿时大吃一惊,没想到这男人竟还会来这一手!这样一来,倘若认错了凶手,恐怕绝不好收场。   蒲三哥冷笑一声,跳下马,与四周的百姓抱拳喊道:“乡亲们,随我来。我今天就让各位见识见识,何为人皮变色龙!”言罢,他胸有成竹地牵马开路,直往衙门府而去。一时间,众多县里的百姓纷纷好奇围拢上前,随着蒲三哥,押着那男子的我,流泪不止的男子,一起踏上衙门前的台阶。   正在我心怦怦直跳,盘算着一旦失手要如何收场的时候,只见信阳县令满面堆笑,早迎出门来。只见他毕恭毕敬,对蒲三哥连连躬身致敬:“先生真乃神算!我实愧对信阳衙门的职位。若不是先生,我几乎误了大事!直至方才,我才明白先生的用意,惭愧!”蒲三哥在一旁笑着拱拱手,向县令答礼。随后,县令见到被我押着的男子,怒斥道:“恶贼!本官几乎被你的奸计瞒过!”   那男人却依旧泪流满面,连连喊冤。   蒲三哥对县令一笑:“不要紧,带他上公堂看看吧。”   步入公堂,只见一旁几位老郎中正对眼前几具尸体指手画脚,神情严肃地相互攀谈。而公案上,恰如蒲三哥所说,摆上了一根巨大的铁钉子,以及一柄被深蓝的布匹紧紧包裹的锤子。   忽然,我身前被押住的男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霎时没了力气,砰的一声跪倒在地,不停磕头求饶:“小人该死!大人请放过小人!小人知罪了!”话音未落,地上便不断传来咚咚咚的磕头声。   蒲三哥见眼前情景,对身后围观的百姓拱拱手,忍不住大笑道:“这人皮变色龙,可没有令各位失望吧?”   然而,目睹头破血流的男人磕头求饶,不少百姓心有不忍,依旧皱了眉,低声相互嘀咕起来。蒲先生见状,不慌不忙说道:“诸位,要知道你们所同情的这人,正是昨夜为了抢夺财物,毒害三名同乡的凶手啊!”   此时,我暗暗在心中将县令口中的来龙去脉、抱在树上的尸体、紧紧抠入树洞的八根手指、蒲先生要求寻找的证物、听到响声停止才偷偷查看的僧人等一系列片段串连起来……电光火石间,我脑中灵感猛地闪过: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尸变竟是这般把戏!我早该察觉到的!   “蒲三哥,不,蒲先生,我懂了!世上竟有如此夸张的骗术!”我对自一开始便洞察玄机,坚持缉拿凶手的蒲先生顿时充满敬意,不由自主便以“蒲先生”称呼起来。从此,我便改口相称,蒲三哥也变作蒲先生了。   “御史大人,难道你不感觉‘尸变’之中,有极可疑之处?”蒲先生的问话,将我的思绪从四年前的事件中拉回了赶往广平的马背上。   但御史王索,却依然瞪大双眼一言不发,他似乎还沉浸在“尸变”的恐怖气氛中没回过神。蒲先生见状,便开口说道:“第一,客人在逃跑时边逃边叫,为何县里却没有一人前来帮助?”   御史如梦方醒,他沉吟一番,答道:“莫非没有人醒来?不,这不可能。那么……是因被叫喊惊醒的人由于恐惧,没有人胆敢施以援手吧!”   蒲先生笑着摇摇头,答道:“对寻常百姓人家来说,的确如此。至于衙门府守夜巡逻的卫兵来说,如此解释恐怕不妥吧?”   御史抚着下巴,轻轻点头:“的确不妥。那莫非是客人在奔跑中拼尽了全力,想叫喊却发不出声音?只是他误认为自己呼喊?”   蒲先生微微一笑:“第一处让我们点到为止。至于第二处,为何这样凑巧,只有这位客人适时醒来幸免于难,而其他人却尽数在睡梦中惨遭毒手?”   “凑巧……吗?”御史面露疑惑的神情,呢喃道。   “让我再为御史大人澄清几点事实吧!”蒲先生狡黠地眨眨眼,说道,“第一,这四人是漂泊在外的商人,赚了钱,正推着货车准备衣锦还乡;第二,幸存的客人,最后独自一人带走了所有的盘缠和证明信回乡;第三,寺院的僧人明确说道,在事发的当晚,众僧只是听得哀号呼救,以及砸门的响声。智斗尸体,是客人醒来后自己的交代。不,不只是智斗尸体,严格来讲,整件事情都是……”蒲先生稍稍停顿,深吸口气,启发似的看向御史王索,说道:“御史大人,现在,可隐约察觉尸变中的异常?”   “动机、结果、手法。”御史嘀咕着,忽然拍脑袋大喊道,“莫非是……”说着他吞了下口水,嚷道:“谋杀?”   蒲先生拍手笑道:“正是!那‘死里逃生’的客人,当天被我和飞两人抓回信阳,没费什么工夫便乖乖认罪,之后被判发配充军了。”   “这小厮倒真是胆大妄为!如此胆大包天的诡计,倒真是大手笔。”御史瞪大眼睛,又继而道,“是他为谋财害命,自己杀害几个同伴,之后又偷偷背着尸体逃出去的?随后他潜伏在寺外,将尸体抱树,假装被尸首追杀号叫,又故意晕倒在地。尸变,是他自导自演的把戏?是他设下的障眼法?”   “丝毫不差,不愧是御史大人。他带了锤子、钉子偷偷在树上凿孔,让尸体的手指尽数插进,甚至还用布裹锤子,好在凿击时发不出响声,以免引来怀疑。完成后,他将尸体的手指插在凿出的洞内,帮助尸体立在树边自然僵直。随后把钉子和锤子分别丢弃在了周围,接着便发了疯似的去砸寺院的门,开始演戏,让寺院内的僧人对他遭尸首追杀信以为真。我请求信阳县令寻着此两件证物,又喊来郎中调查他三名同伴之死因,以此迫使他认罪。”蒲先生解释道。   “但如此关键的证物,怎会被他随意丢弃?”御史歪头问道。   “客人摆正尸体之后,便要向僧人演出被尸体追击,直至晕倒被僧人发现的把戏,还要被僧人搬进寺院救治查看。在此期间,他身上无法隐藏任何证物。若是特地折返旅店处理,而留下尸首在原地,更恐怕节外生枝。这样冒险的计划,对于行事谨慎之凶手而言,实在是下下之选。加上客人本对自己精心设计的尸变胸有成竹,不相信当真有人依据散落两地的一根钉子、一柄锤子顺藤摸瓜,寻出事件真相,因此,就地丢弃钉、锤,当是对他而言最合情合理的选择。”蒲先生悠然答道。   御史连连点头,叹道:“若不是蒲先生提醒,我早被那诡异尸变吸引了,又怎会多想那在旅店死去的三名同伴,以及寺院的僧人仅仅听到声音!”说完,王御史又问道:“如此一来,三名同伴,又是遭凶手怎样杀害的?毒杀?”   蒲先生点头道:“正是。这厮趁着睡前用餐时候,给三名同伴下了种极难察觉的毒。实不相瞒,这四人本是卖草药营生,故此凶手对毒药十分熟悉。这三名同伴席间中毒,回房后很快就不声不响地死了,尸体乍看也没有可疑之处。当真像是凶手所编造,是被尸变的僵尸吹气所杀。亏得县令寻着附近最擅长用药、识别毒物的几位名医仔细鉴定几具尸体,才发觉下毒的痕迹。不然,若是交给大字不识、敷衍了事的仵作,只怕要当真鉴定成了遭僵尸吹气所杀罢!”   蒲先生言罢,早已满脸感慨,又继续说道:“真是天意如此,那时我正为收集鬼神怪谈四处旅行,收集素材,只是碰巧行经信阳。当天下午,我抵达信阳的住店,才听起小二说起尸变的奇谈。我当即警觉到,整起事件的细节,自四人躺下,直至幸存客人被僧人救起,竟仅是凭借幸存的客人一家之言。况且想来即使是寺院的僧人,也仅仅听得呼喊,哪里见过尸体追逐客人的场景!最关键的,这伙商客恰恰是衣锦还乡,正好具备谋财害命的动机!至此,我连忙动身,去检查寺院外那棵杨树上被尸体用手指抠出的孔:却见到这些孔的大小、形状基本一致,越往深处越呈现锥形,正似人工凿出的迹象!随即我飞奔去衙门,找到将这家伙放跑的县令,不承想县令竟不信我的推论,不愿借人手与我抓捕凶手归案。之后幸亏飞竟然也恰巧到信阳办事,我们两人才一同将这家伙捉拿归案。”   见到在马背上愣得像一尊雕塑的御史王索,蒲先生又笑道:“有时将谎撒得太大了,说得太恐怖了,添上无可考证之神鬼怪谈,再配合坊间谣言,反而唬得别人不敢不信。诸如,北宋年间某郡强盗众多,歹人伙同官府相互勾结包庇。在抢劫了沿途的商人后,强盗头子拿刀威胁商人,若提起被强盗抢了,定会宰了他们灭口。商人十分害怕,为了活命只得点头称是。抵达郡里,由于财物被抢,他们只得盘算,如何与交易人寻个圆满的借口。若说在路上遗失?恐怕大不可信。说被强盗抢去?恐怕官府只会包庇强盗,不予受理。直接报官若何?但当地郡府早与强盗勾结:不要说解决强盗,甚至会遭官府杀人灭口,可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倘若硬着头皮与交易人扯谎?恐怕交易人定会闹上衙门,若为此惹上官司,衙门为了包庇强盗,定会顺水推舟,栽赃给商人们,指责商人们私吞了财物,惹来更大刑罚。   “可终究又得与人解释货物散失的原因,还不能惹上官司,这如何是好?   “于是,有个年轻的聪明商人灵机一动,与众多商人串通了说辞:‘此是玉皇大帝派人收税,要进贡的结果。’   “于是,商人们绘声绘色,与当地等待交易的同伴,讲述了他们是如何走在路上,渐渐朦朦胧胧,如梦似幻间飞上了天宫;又是如何在金碧辉煌的仙山楼阁之中,享用了玉帝招待的山珍海味,更与天上的绝色美人的相逐嬉戏;最后,太白金星出面称谢,感谢商人们的赠礼。商人们正不明就里,却在虚无缥缈间纷纷回到了路上。查看时,却忽然发现一批货物不翼而飞。至此,他们才明白过来,这当是天庭缺些绫罗绸缎,黄金白银,故此拿了他们的货物。然而天庭又不便不明不白拿了人间的贡品,便招这些商人进天宫,给予美酒美食作为补偿。这些商人干脆假戏真做,在一块金条上刻下‘玉帝亲临,以此为证’的文字,更大言不惭道出‘若谁胆敢追查货物去向,自然是对天庭的大不敬,定会遭到天谴’。   “当地待着收货的人们起初并不相信,然而渐渐听得所有途经此处的商人均被收了贡品,也便三人成虎,渐渐信以为真。更听天庭要对违逆之人降下惩罚,哪敢再追究?   “久而久之,向天庭进贡的传说便在当地广为流传。遭了强盗打劫的商人们彼此心照不宣,一次次重复着这个故事。有些懂门道的生意人,虽然知道这是受迫于郡府的淫威,却也只恨天高皇帝远,只能忍气吞声。官府则巴不得有这样的借口来蒙混过关,更暗中推波助澜,助长谣传。于是这向天庭进贡的传说,越传越真实。当地的男女老少各色人等,尽数信誓旦旦地与人说起:‘贡天庭,是本地确实发生的奇事!’”蒲先生笑道。   御史听得如痴如醉,忙问道:“敢问蒲先生,这传言后来又是怎样被揭穿而流传后世的?”   蒲先生坦然道:“为非作歹,终有大白天下之时。这些恶贯满盈、无法无天的强盗哪曾料到,一次偶然间,竟抢到了刚刚参加武举考试,枪挑小梁王、大闹考场,正走在回乡路上的岳飞一行。他们抢得了手无寸铁的商旅,却怎抢得岳飞这伙武艺高强的好汉?带头的强盗手持钢鞭、张牙舞爪,拍马上前耀武扬威,便被为首的岳飞手起一枪挑下马,摔在地上死了。四个小头目见老大身死,勃然大怒,纷纷打马而出,意图一拥而上围杀岳飞。这时,岳飞身后连续闪出的汤怀、张显、王贵、牛皋四名好汉,一人接住一个小头目,不出三回合,便将这些小头目纷纷击杀。剩下的小喽啰们见势不好,便一哄而散。且说岳飞这一伙好汉冲杀一阵,回头检查强盗头目的尸体,发现竟然是当地长官的小儿子!   “于是岳飞忙将此事禀报宗泽,宗泽继而启奏皇帝。皇帝得知,龙颜大怒,立刻将当地的长官下狱。不久,查得这长官家中早有数万两的黄金,以及五光十色的奇珍异宝、绫罗绸缎,这些都是抢劫沿途的商人所得。皇帝听说,愈发大怒,即刻判了这狗官满门抄斩。当地长官,枭首示众于市,路旁百姓纷纷拍手称快。至于这些珍宝,也尽得物归原主。直到这时,那些原本不通其中门路的百姓才恍然大悟:进贡天庭的奇谈,是被劫去财物的商人,为巧妙敷衍的缘故才传出的托词,却更是对冤情无处诉说的无奈!”故事结尾,蒲先生语气意味深长起来。   御史在一旁,惊得目瞪口呆,连连对蒲先生拱手,说道:“我王某人才疏学浅,竟直到今日,方才得知此事。这传说正印证了蒲先生所说,三人成虎之理!没想到武穆王竟然有这样传说流传后世,我居然从未听闻,真是惭愧!先朝有冤不能伸,只得借‘进贡天庭’来敷衍众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对官吏腐败暴虐的批判和讽刺!他们所贡的,分明不是天庭,而是这些与恶人勾结的贪官酷吏!”   “不敢当。”蒲先生轻声打断御史越发慷慨激昂的演说,嬉笑道,“这也是我蒲松龄头次听说进贡天庭之轶闻啊。”说完,蒲先生眯着眼,笑着瞄我和御史二人。见我两人呆若木鸡状,蒲先生再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刚才‘进贡天庭’的轶事,是我随口胡编的,两位莫要当真。只是想说明其中的道理而已。”   御史听了,也豁达地大笑起来,连连与蒲先生抱拳,爽朗地说道:“蒲先生果然才高八斗!此行有先生赏光,想必在广平当地的同行们,特别是那位名捕,一定会迫不及待与先生相谈!”   随即,我三人继续高谈阔论,彼此讲述着各地的见闻。御史王索听蒲先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件件奇闻,更像当年的我一样,不停地催蒲先生再讲。哪怕我们依旧无法得知,蒲先生口中的轶闻究竟是现编的故事,还是真有其事。   伴随着蒲先生口中天马行空的奇闻轶事,马背上的时间,在谈笑风生间过得飞快。 第二章 不可能的行刺   不两日,我们便踏进了传说中的狐女之乡广平。广平地处河北,近邻邯郸。放眼望去,四周尽是直通天际的葱绿田野,而薄雾后的缥缈青丘则羞涩作陪。看着罗列整齐的各家良田,听着隐约传来孩童嬉戏打闹的欢声笑语。我们情不自禁地放慢脚步,享受这仿佛画卷中的美景。蒲先生随口吟诵:“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想到向来尊崇正统的蒲先生,并不甘于委身北蛮鞑靼,只是这种话题乃当今大忌,怎可轻易与外人说起?正打算劝诫他两句,一旁的御史王索早已豪气冲天开口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听了表述更为直接、言辞更为激烈的御史,蒲先生哈哈大笑,随手一指路边的酒家,扬鞭而去。   要务在身,我和御史简单吃些酱肉米饭,便连忙出门上马,加快赶往广平衙门府的步伐。蒲先生见我和御史有些心急,便拍马赶上,问道:“飞,御史大人,二位本次前来,所要调查的是怎样的紧急事件?以至于此等美景都顾不得玩赏了。”说着,蒲先生恋恋不舍地看着四周,咂了咂嘴。   我对御史使了个眼色,只见御史笑笑,说道:“蒲先生博学多闻,颖慧过人,早在信阳便曾破过疑案,此行我们二人的使命,告诉先生无妨。”   我点点头,对蒲先生说道:“广平县令,两月前忽然病故。任上亡故,本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朝廷当发份讣告,慰劳一番亡者的亲属,再调遣新任的县令以息事宁人,哪里值得派遣御史至此调查?”   蒲先生目光一闪,问道:“便是说,朝廷怀疑广平县令之死,别有蹊跷?”   “正是,”御史王索接过了话,“据广平衙门府的人提起,广平县令时常在梦中惊醒,哭喊:‘有刺客!’然而,衙门府内的护卫在府内四下搜寻却全然不见踪迹。”   蒲先生听得一挑眉毛:“时常?”   御史点点头,说道:“没错。这点的确奇特非常。根据卷宗所记述的内容,这四年来县令时常感到有人行刺,故此经常在梦中惊醒。”   蒲先生皱了皱眉:“奇怪。既然县令多次遇刺,却在两月前病故,便是说这四年来的行刺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难道县令每次遇刺后毫发无损,却只是不见刺客?”   御史答道:“正如蒲先生所说。遇刺之事,县令虽未受肉体的损伤,但精神却遭了巨大的折磨,前些年因忧成疾,一病不起,直到两月前亡故。此行朝廷差我前来广平,正是为调查广平县令遇刺之事。然而我整理历年的卷宗半月有余,却并没有多少头绪。正当我愁眉苦脸,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有别处前来办事的衙役,向我推荐了淄博衙门府的捕快。想来淄博素有百姓安居乐业的口碑,衙门府定有不凡之人坐镇。故此才请严飞捕快特来协助。”   听到此,我连忙说道:“御史大人原准备请出两位捕快,但我在衙门府内的搭档,却因妻子临产坚持要留在淄博相伴。所以才请来了蒲先生。”   蒲先生听得,笑道:“失望!飞,我竟然只是你在衙门府搭档的候补!”   想御史王索耿直近人,我并无顾虑答道:“蒲先生,话不能这样讲。御史大人前来,想必是以衙门府内的人为优先考量。倘若弃衙门府内的搭档于不顾,擅自请来蒲先生,即使御史大人同意,也恐怕难称名正言顺吧?正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蒲先生笑着摆摆手,打断道:“飞,不必多言。道理我当然了解。只是再与你调笑下去,恐怕御史大人要有所见怪了。”   御史王索听得大笑,爽直地拱拱手。   谈笑间,广平的衙门已出现在眼前。御史扬鞭一指,我们三人便纷纷跳下马,牵着马从旁门步入。在门口迎接的府内仆人见得,毕恭毕敬地迎上前,作了揖,牵去了马。御史一抱拳,道声有劳,便引着我和蒲先生取道,向衙门府的正门而去。   踏入广平衙门府的公堂,我好奇地环视四周的装潢,却发现与淄博并无二致。接着我留意到在公案旁检视文案的捕快。   见到那身影的瞬间,我心中猛地一颤,顿时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刚毅的眼神,浓重的蚕眉,挺拔的鼻梁和微厚的嘴唇,配上干干净净、方方正正的面庞。   “槐兄?”我忍不住脱口叫了出来。   魏槐,本是我最为熟络的发小。想来惭愧,我甚至记不得自己是在何时,又是如何与槐兄相识的,印象中,我似乎自出世以来便与他相熟络一般。   想来,那时蒲先生还为了考取功名,闷在家中忙碌苦读,与我并不相识。而我则每天跟在比我稍稍年长的槐兄身后形影不离,仿佛我的亲哥哥一般。槐兄对我,也如亲弟弟般体贴。那时,我、槐兄和其他的玩伴时常结伴出行,在淄博周边郊游玩耍。最为年幼的我总是苦苦跟在队伍的末尾,而槐兄每每放缓脚步,跟在我的身后,以免我和其他人走散。每当我精疲力竭、寸步难行、吵闹不止时,槐兄都毫不犹豫地拉起我,背在自己背上踏步前行,直到我心满意足为止。   儿时,习惯被照顾的我竟丝毫不觉。直到我当上衙役,一次协助一家人背起一名病人往郎中的医馆狂奔时,才切身体会到槐兄的不易。只是,等意识到自己当年的任性无知时,我却早没了机会与槐兄道谢了。大约是十年前的光景,槐兄忽然不辞而别,从淄博一夜间消失了。那天,我站在槐兄家门前,听屋内不断传来焦急的喊叫。我没有多想,只是呼喊了两句槐兄。然而从屋内冲出的,却是位心急如焚的妇女。她抚着我的头,问我可曾见到槐兄。见我摇摇头,那妇女没再多说,连忙往街上跑走了。顿时,我意识到此生可能再也见不到槐兄,泪水不禁潸然而下,无声地滴落在土地上。自那时起,我整个人变得郁郁寡欢,整天闷在家,对着墙壁发呆,不肯读书,也不愿出门走动。父母见我萎靡不振的样子十分焦急,却无计可施。直到他们两人听同乡人说起,淄博的神童兼孩子王蒲松龄,喜好讲些有趣的传说,乡里的顽童们对他推崇备至。于是,二老抱着一试的心态把我送了过去……   捕快的目光从卷宗上移开,飞快地打量了我,也是一愣:“飞?……严飞?”   我又惊又喜,感到眼眶有些湿润,便急忙奔上前去,抓住了他的双臂。见他眼中同样闪耀着久别重逢的惊喜,我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只是有些笨拙地问道:“槐兄,久别无恙?”   槐兄连连点头,激动道:“果然是飞,你果真长大了!”槐兄说着,眼里满是兄长见到长大成人的弟弟一般的欣慰与喜悦。   我二人相视许久,槐兄才开口问道:“飞兄十年来始终还在淄博?”   我点点头,问道:“槐兄这十年间,也始终身在广平?”   “正是。飞兄可曾娶亲成家?”   “并未,槐兄如何?”   “抱歉,暂且容我打断两位的久别重逢之喜。”御史王索打断了我和槐兄。他面色微带歉意道:“二位既难得重逢,先容我为二位道贺。然而我们依然有朝廷要务在身,不妨让我为各位简单介绍情况,明确彼此的任务,二位再慢慢叙旧如何?”   “惭愧。”我和槐兄异口同声地致歉。   御史会心一笑:“二位不愧是广平和淄博两地的王牌。闲话少说,我们四人在此接受的使命,是调查广平县令李如松‘病亡’的背后,是否有人为的阴谋。要在一个月之内给朝廷答复。在新县令的人选到达之前,广平县令一职由我暂时代理。诸位若有文案或文书的需要之类,请尽管开口。另还需说明,由于广平一带治安良好,衙门府的衙役并不多,其余几位捕快,尚有日常管理要务在身。因此,本次调查,将通过我们四人协力完成。”   言罢,御史再次对我、蒲先生和槐兄恭敬地抱拳道:“鄙人王索,愿与诸位精诚协作,共解难题,更希望在日后与各位能人志士保持通信。由于我时常调离北京,四处协助查案,熟识的同行都笑称我王御使,那么各位更不必与我客气,如此称呼便好。”说完,王御使对我们三人轮番致意。   我心中暗暗惊叹:王御使虽官至御史,却平易近人,虚心好学。此行有如此一位上司坐镇,实在幸运。随即,我也一抱拳,说道:“在下严飞,自山东淄博抽调而来,协助查案。王御使,蒲先生,槐兄,有劳照顾。”   一旁的槐兄也拱拱手,道:“在下魏槐,是广平衙门的捕快。各位都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先容我对诸位表示欢迎。若有需要之处,也请时刻开口,在下一定倾力相助。”   蒲先生笑笑,也大方地一抱拳:“在下蒲松龄,是喜好神鬼奇谈的书生,别号狐鬼居士。现今正致力于收集各地的怪谈传闻作书。广平之行,本打算收录狐女的传说。然而诸位若有需要,也请给在下献丑相助的机会。”   话音刚落,槐兄连忙恭敬道:“莫非是当年连取县、府、道三项桂冠的蒲松龄先生?久仰大名!在淄博亲戚家寄居的时日,时常听公婆提起蒲先生的故事,来激励我发愤图强。久仰!”   蒲先生听得,顿时苦笑起来,连连拱手说道:“没想到竟然还有因我受劳的学子,惭愧!我先前曾听飞提起,儿时总被父母提着我的名号赶鸭子上架,鼓励他苦读考取功名。不想今日魏槐兄竟也因我受累。恐怕在下辈眼中,我已成了诸位受苦的罪魁祸首吧!”   槐兄忙道:“蒲先生何来惭愧?可怜天下父母心,各自为激励自家儿女寒窗苦读,只是借用蒲先生的名号而已。”   我附和道:“槐兄说的是。即便不是蒲先生,父母也自然会套用其他状元的名号催着苦读,这与蒲先生无关。”   蒲先生笑道:“二位却不愧是曾为考取功名博览群书的学子,果然通情达理!”   言罢,我们三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苦笑起来。   王御使见我们三人相谈甚欢,笑道:“看来各位都打算叙叙旧,也好!眼下既然还有一个月的期限,那么正式工作明日再开始不迟。今天干脆由我和魏名捕,好好为蒲先生和严飞兄接风!”言罢,王御使喊来府内仆人,交给他几两银子,细心吩咐了几句。那仆人连连点头,跑出了门。槐兄则去仓库,取来了收藏多年的佳酿,随后招呼我们,往客厅围桌落座。   槐兄正为我们斟酒间,那仆人也恰巧拎着从当地酒家买回的佳肴进了门。我们四人接过酒食,称了谢,又各自赏了他几枚铜钱。那仆人便高高兴兴领了赏钱,布置好了一桌酒席,退出门去。   边品酒尝菜,边听蒲先生讲述各地奇闻趣事,在座的我们四人格外兴奋。席间,王御使面颊微红,连连称赞起槐兄在广平的威名。更断言广平的良好治安,正是托了槐兄的英明神武,断绝了恶人为非作歹的念想。槐兄忙称不敢当,连连陪酒称谦。忽然,王御使一拍手,兴致勃勃地邀蒲先生和我二人,为槐兄讲一次信阳“尸变”的故事。我和蒲先生满口答应,便将半路上为王御使所述的内容原原本本地讲给了槐兄。   槐兄听罢拱拱手,说道:“不愧是蒲先生和飞兄,细节竟记得如此清晰!‘尸变’,的确是很值得玩味的恐怖故事。”话毕,槐兄又喝了口酒,随即他端正了坐姿,神情严肃起来,问道:“然而我有几处疑惑,想冒昧同蒲先生和飞兄确认:其一,客人被尸首追逐的过程,可曾有其他人,特别是守夜的更夫或是衙门的卫兵见过?或是说,这一切仅仅出自于此人自己的描述?其二,此人与被杀害的三位同伴,听蒲先生的意思,大约是挣了钱准备还乡的生意人,不知他们之间有无嫌隙?最后,请容我失礼相问,其余的三具尸体,信阳衙门府可曾仔细检查?不只是仵作,可有经验丰富的郎中仔细查过下毒的痕迹?恕我直言,此事虽不失为一件引人入胜的鬼怪奇谈,但恐怕其中内容并不单纯。”   王御使听槐兄说完,顿时兴奋得连声叫好。他端着酒杯,与我和蒲先生二人眉飞色舞地说道:“我可没夸大其词吧?广平的名捕魏槐,能否入二位法眼?”   蒲先生也大笑起来,举杯连连称赞,又向槐兄致意道:“广平名捕,当真名不虚传!容我向魏槐兄致敬!”   想来槐兄在短短时间内,便识破了那歹人假托尸变,毒害同行人的戏法,我对原先的兄长更生敬佩,也连忙起身,举杯致意。   见我们不但毫不在意他的提问,还不停地向他举杯致意,槐兄一时间摸不着头脑,疑惑问道:“各位这是……”   王御使大叫道:“魏名捕,不用心急!蒲先生和严飞兄在信阳的出色表现,还没来得及同你提及呢!”说完,满脸通红的王御使,又催着我和蒲先生为槐兄讲述侦破的段落。   槐兄听了我和蒲先生二人在信阳缉凶归案的经历,心满意足道:“多有劳二位。为谋取财物,残忍杀害同乡伙伴之人,可谓恶劣至极,决不能姑息!将这些歹人绳之以法,是天下捕快义不容辞的责任。”槐兄说着,举杯向蒲先生回敬,道:“蒲先生明察秋毫,如果也做了捕快,想必可以名满天下!”   又喝了一圈酒,槐兄也有些醉了,他忽然带着酒气说道:“但蒲先生,飞兄,‘尸变’这事,你二位可曾考虑过另一个关键疑点。”言罢,槐兄一个劲甩头,努力保持清醒。   我听了这句话,顿时大惊不已,高举的酒杯都愣在了半空。莫非,其后的事情竟也被槐兄察觉到了?他这是如何想到的?   “既然尸体在清早被发现的时候依然僵直,那么从时间判断,这几人在当晚,果真是在店家儿媳刚死不久才住进的旅店。这未免太过巧合,其中会不会另有玄机?”言毕,槐兄不经意打了个饱嗝。   见酒醉的槐兄道破这关键之处,我心中更加惊讶。借着微微渗透大脑的酒精,我在恍惚之间,再次回到了四年前的信阳。   “哼,这小厮投毒杀害三个同乡,又借用店家儿媳的尸首瞒天过海,甚至骗了县令的证明信,带着被害同伴的盘缠准备回乡,实在是罪大恶极!”蒲先生指着磕头磕得血流满面的凶手,毫不留情地说道。   县令也怒斥凶手道:“先生说得太对了,你仅仅是为谋取财物,居然如此残忍地杀害了同乡好友的性命!这岂不是罪大当诛?”   县令话音刚落,一旁围观的百姓更加哗然,纷纷愤怒地手指着凶手大骂。一时间衙门府的公堂吵得如同闹市。   但蒲先生却挥了挥手,制止了百姓声势浩大的讨伐。   他从容走到凶手的跟前。见那凶手停止了磕头,只是满脸泪水,看着蒲先生一言不发。   蒲先生蹲下身,对凶手说道:“没有指认同党,倒算是你的义气。”说罢,蒲先生重新起身,看着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的凶手。   “老……老爷……莫非是天神下凡?为何连这样的事情……”凶手浑身发抖,结结巴巴说道。   “你真的打算包庇这为谋财分赃,毒杀自己妻子的禽兽吗?!”蒲先生突然声色俱厉大喝道。   霎时间,衙门鸦雀无声,仅仅剩下屋外知了聒噪的鸣叫。县令、捕快、郎中、围观的百姓,统统张大了嘴,怔怔地看着蒲先生。   蒲先生冷冷地对站在尸首旁的郎中说道:“郎中,劳烦检查女人异变的尸首。且看是否与那三人为同种毒药所害。”   几名郎中顿时回过神来,连连对蒲先生拱手称是,接着手忙脚乱地蹿到另一侧起了尸变的尸首旁。但几名郎中只是盯着罩白布的尸首,战战兢兢不敢俯身检查,求助似的望向信阳县令。   县令对几位郎中坚定地点头示意,这些郎中方才蹲下身,心惊胆战地揭开了白布,检查起尸首来。   “神……神探先生,这女人……竟然真是遭到同种毒药毒杀的……”不一时,打头的郎中起身答道。   “咦?!”在场的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随之,大家又闭了嘴,呆呆望着蒲先生,等着他的解释。   “趁着几位郎中和衙门的仵作在场,请容我班门弄斧一番。通常而言,尸体在死后一到两个时辰开始僵化,直到四个时辰完全僵直。而尸体僵直,要经过一到两天的工夫才开始缓解。至于完全解除,大约要过个五天左右。”蒲先生说着,几位郎中看着他不停点头。   “既然郎中认同,那么诸位继续请看:凶手要在店家的儿媳死亡后两到三个时辰之内,趁着尸首开始僵化,却未完全僵化的时间段内,将尸首搬运到树旁环抱着杨树,再借用钉、锤凿孔,让尸首的手指抠进洞内。如此这般,等到清晨尸首完全僵化,便会以诸位所见的模样出现。   “假设凶手在深夜搬动尸体的时候是子时末,那么女人中毒死亡的时间就大概是戌时。我曾问过店里的掌柜,他清楚记得,儿媳在戌时忽然摔下楼梯身亡,几位客人则是在亥时入住的酒店。如此看来,凶手执行尸变的障眼法,需要极大运气:他需要在亥时和几位同乡,走进一个戌时有人刚死,却还没有下葬的住所。不但如此,他还要在短短时间内在饭菜里下毒,令几位同伴毒发身亡。如何,诸位?这计划看起来非常荒谬吧?”蒲先生说着,扫视着一脸疑惑的众多百姓。   信阳县令听了,则皱起眉头,低头沉吟起来。   蒲先生信心满满地一笑,随即说道:“但凶手却丝毫不必担心:因为某人会在戌时前对店家的儿媳下毒,趁她昏沉间推下楼梯,保证她死在戌时;某人还会帮助凶手,不留痕迹地在他的同伴饭菜里下毒,却不会引来丝毫的怀疑。”   蒲先生说着,脖颈上的青筋猛地暴起,断喝道:“因为酒店掌柜的儿子,就是凶手的同谋!”说着,蒲先生愤怒地瞪着凶手。   凶手只是跪在原地不停打战,不敢说一句话。   “凶手与店家儿子两人约定,在昨天的戌时,店家儿子将下毒杀害自己的妻子,之后他假装悲伤,出门购置棺材打探情况。同时,几位客人在路上被凶手故意耽搁,直到了亥时才匆匆进了酒店。店家的儿子也在亥时匆匆赶回,在饭菜里下了毒。随后,尸变的障眼法便如这两人的计划进行了!不然人满为患的酒店,怎会没有一人听到尸变的动静?凶手又怎会轻而易举逃出酒店往寺庙去?”蒲先生指着凶手,怒斥道。   这时,人群后边一个尖嘴猴腮的瘦小年轻人被推到前边,狠狠摔在地上。人群纷纷愤怒地指着他叫骂着。那年轻人跪在地上,只顾磕头哭喊道:“老爷饶命!小民知罪了!”   蒲先生没有理会,自顾自说道:“掌柜与我说起,这几人经常路过酒店住宿。想必你们两人早就认识,想谋财,所以策划了这件骇人凶案。正巧你是倒卖药材的,对尸体现象以及毒药的知识手到擒来。所以你将手头的毒药分给酒家儿子一些,让他不露声色地毒杀妻子!”说着,他看向并排跪地的酒家儿子和凶手:“我现在想听听,你们两人有没有除了谋财之外的其他动机?”   蒲先生话音刚落,酒店的掌柜已经挤过叫骂着的人群上前。他痛心疾首地指着儿子喊道:“逆子!之前听你屡次抱怨,嫌弃媳妇不够漂亮,要休了她。我多少次劝你,贤惠的女人比漂亮的女人难得,岂料你非但不听,竟然用如此残忍的手段来对付糟糠之妻!罢了,罢了!你这逆子哪值得半点同情,自己去阎王面前跟小璐对质吧!”年轻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哪敢起身面对父亲。   蒲先生进而转向凶手,却放缓了语气问道:“你在事迹败露时竟然试图包庇同谋,很有趣,我倒想听听你的动机。”   听了蒲先生的话,凶手的眼泪登时夺眶而出,他再也忍不住,扯着嗓子哭喊道:“我们四人虽是同乡,但那三人从小到大,无休无止地欺负我。小时候以抢我的食物玩具为乐,如今竟然抢我的生意!他们三人抢了我辛苦采集的草药自己去卖,却又要每次赶路时,将药材统统放在我一个人的推车上靠我搬运!我稍不配合就又打又骂。我之前盘算着报官,却怕反被他们三人联手诬告。想躲远这三个恶人,却被他们在父母面前几番哄骗,说他们是好心带着我做生意,共同致富的朋友。害得我但凡拒绝与他们出行,父母便斥我懒惰败家,又打又骂,要我推车出去与他们三人赚钱。我不堪忍受,只得忍气吞声与他们三人出行,哪有半点出路!   “这次他们三人又抢了我历尽艰险采到的药材,差我做脚力,个个赚得盆满钵满。正巧,半个月前路过信阳。那三人放我在这里,自己去城里找青楼快活。正当我一人独自喝着闷酒,他提来半壶酒,坐在我身旁。”说着,凶手目带感激,看向了店家儿子。   他见年轻人垂头丧气跪在身旁一言不发,便继续对蒲先生说道:“这些日子,我受了费兄不少照顾。费兄是我唯一朋友,每当路过信阳,我趁那三人不在,必定找费兄小酌,无话不谈。   那天费兄语重心长地对我说道:‘你总是受那三人的欺侮,这不是长久之计。’我含着泪,点了点头,嘱咐他不要声张,不然定要讨来毒打。他却悄悄对我讲,‘不要声张,你把毒药交给我,我为你报仇’。我听了费兄的话吃了一惊,流泪道不能拖他下水。费兄却在沉默半晌之后,忽然问我人死后的事情。   “听我一一回答了提问,费兄压低声音,问我返程的大致日期,又道:‘很好,你需要在半个月,十四天后的亥时,再随那几人来这里住店方可。放心交给我吧。我心中已有天衣无缝的计划,你只管放心把毒药交给我便好。’见费兄如此费心,我便取了毒药。实话说,我的草药被那三个人夺走贩卖,至于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卖的毒药。于是,我挑选了最好的毒药交给费兄,那毒药但凡吃一点,便会昏昏欲睡,一觉长眠。费兄拿了药,拍拍我的肩膀,道了声‘珍重’便起身离开了。   “昨天,我在途中假装迷路拖延时间。虽然免不了一顿打。但是我成功了,直到亥时才带着那三个畜生到了酒店。我听酒店老板的话,才知道费兄的妻子忽然去世了。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费兄忽然回到酒店,视察一番后,对那三人讲,酒店的房源紧俏,但是我们仍可考虑睡在停尸间隔壁的房间内。那困顿不堪的三人,没有多想,随口答应了下来。接着,费兄亲自为我们端上了饭菜,经过我身旁时轻轻耳语:‘不可用米饭。’那三个畜生见菜多米不多,便纷纷抢了我的米饭狼吞虎咽,果真中计。   “随后,我跟着三人回屋躺下,转眼间他们便没了生息。费兄悄悄找到我,将全盘计划悉数交代与我,为我开了门,要我背上他妻子的尸首,于是我便按照计划依次……没想到还是……费兄,我对不起你!”说着,凶手转过身对年轻人连连磕头。但那年轻人大汗淋漓,哪敢作答。   蒲先生见状,走到县令身边耳语几句。县令点点头,最后判了凶手被充军,而酒店儿子则被绞杀示众,勉强留了全尸。   槐兄半醉的声音,又将我从四年前的回忆中恍然拉回了酒席,他笑着举杯说道:“无意冒犯,说不准店家的人与凶手还有关联呢!”   “魏槐兄弟,实在厉害!今日有幸相会,真是我蒲松龄的运气!”蒲先生也是双颊微红,他兴奋地与槐兄大声嚷着,连连碰杯。接着,蒲先生又将后续查出酒店儿子是主谋的经历全盘托出。   王御使听得,惊讶得合不拢嘴。槐兄则不时笑着点头。讲完之后,蒲先生面带歉意地对王御使一抱拳,道:“王御使,之前并未将完整实情相告,我实在太过失敬!”   王御使大笑三声,对蒲先生一拱手道:“蒲先生的才智,我王某人相差太远!佩服佩服!”   蒲先生举杯答礼,又转向槐兄道:“魏槐兄,此前确曾有人隐约感觉凶手假托尸变的诡计,但能挖掘更深,洞悉真正幕后主谋的人,你可是第一个!容我向广平名捕致以最高的敬意!”说着蒲先生举起酒杯摇晃起来。   我和王御使也纷纷起身,陪着蒲先生一同向槐兄举杯致意。槐兄连忙起身回敬。   觥筹交错之间,早已满面通红的王御使忽然起身,摇头晃脑说道:“诸位,莫过于贪杯,明天我们还有工作。”说着,他又摇摇晃晃坐下,将酒杯放在了一旁不顾,打起盹来。我不禁暗暗称奇,这般气氛之下,王御使居然还对工作之事念念不忘,半醉半醒间竟然还劝诫起来,好一个责任感强烈的御史!   蒲先生、槐兄和我虽是醉了,但未失神志,纷纷点头称是。我们三人寻思天色已晚,便相互拱手告辞,喊来府内的仆人搀着王御使,各自回了早安排好的房间睡下。   朦胧间睁开眼,我见屋内早已金光遍地,料想已经时候不早。我伸个懒腰,便连忙掀开被子,起身换装。我心中暗想,幸亏有王御使昨夜劝住,不然今日恐怕不知道要宿醉到何时,岂不是误了正事!着装完毕,我便推开门向书房走去。   听书房传来交谈声,我想到这定是有人早已醒来,在查案了,于是我连忙加快脚步。刚进门,只见书房里,蒲先生正坐在案上一心一意翻阅卷宗,王御使和槐兄两人,则在神情严肃相互交谈。眼看自己成了最迟一人,我心中不免尴尬丛生,却也只得轻轻叩了叩门。蒲先生听到,连忙抬头。看到门前的我,他笑道:“果然姗姗来迟,飞。快请进。”   我不由脸上直发烫,便连忙踏进屋,对三人拱手致歉。   王御使却愧疚道:“昨夜我只顾畅饮,没来得及劝诫诸位适可而止。果然耽误了今天的要务,这实在是我的失责。”   我听了一惊:“王御使难道忘记了昨天我们停杯散席,正是听从了特使的劝诫?”   王御使自己却吃了一惊,他惭愧地摸摸下巴的胡须,道:“只记得昨夜听蒲先生讲尸变的真正主谋是店家儿子为止。其余的事情,实不相瞒,全都忘记了。原来是我不经意扫了诸位的兴致么……”原来王御使当真是酒后真言,这顿时让我对他更生敬意。   蒲先生笑道:“也是多亏了有王御使,不然我们这几个人,恐怕现在还在床上倒头大睡吧!不过话说回来,昨天一席,可真是酣畅淋漓,足够尽兴了!”说着,蒲先生笑着环视我们三人一圈,又道:“闲话不多说。飞,今早你与周公相会时,我们三人已取得了些进展,现在便说给你听。”我连称惭愧,赶忙落座。   蒲先生悠然道:“飞,杯弓蛇影的典故,你绝对听说过吧?”   我笑答:“蒲先生,在此的我们四人,可都是科举考生。如此脍炙人口的典故想必都有所耳闻。”话音刚落,我心中忽然一惊,忙问:“蒲先生,莫非……你是言下之意,是广平的李如松县令正是如此病亡?”   蒲先生笑而不答,将手中的卷宗递给我,说道:“卷宗上记载的,正是李如松县令这四年来遭受的第一起行刺。更重要的,也是唯一一起有实质证据证明,他确实曾受到生命威胁的一次。”   “这话怎讲?”我连忙接过,一面问道。   “上午的工夫,我和魏名捕两人依着蒲先生的意思,调出卷宗,查取了所有李如松县令的遇刺案。”王御使抱臂答道,“经过我三人查证,李如松县令遇刺从四年前开始,两个月前为止,一共发生十五次。这十五次行刺中,李如松县令的表现,出奇一致,全部是在梦中突然惊醒,大叫‘有刺客’。每发生一次,衙门的卫兵捕快便要手执兵刃,在府内恨不得掘地三尺般仔细搜查,但却无一例外,一无所获。”   槐兄也开口补充道:“虽然后十四次的搜查没留下任何物证,然而第一次却有物证保留。飞兄,请看你手中的卷宗,蒲先生为你标了书签的位置。”   依着槐兄的指示,我翻开卷宗,仔细阅读。只见卷宗上书写,四年前一个夜晚,李如松县令被突如其来的响声惊醒。他隐约感到有东西打在床上,便连忙点起蜡烛查看究竟。却不承想,床楣竟赫然插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深达一寸多。   我心中暗暗吃惊,仍然继续读下去。而接下来的记载,终于让我忍不住喊出了声:“什么?门窗紧锁?这怎么可能?”   我惊奇间,连忙抬头环视蒲先生、槐兄和王御使。但他们三人却一致地低头不语,做沉思状。   少顷,蒲先生开口答道:“飞,先不提刺客是如何将匕首插入门窗并锁死之屋内的床楣上。你且留意,在这第一次行刺之后,李县令其后所遭遇每一次的行刺,都没有再发现这样的匕首了。”言罢,蒲先生苦笑了起来,道:“飞,试想,在一间完全封闭的房间内,半夜有匕首忽然飞剁在床楣上,这足够令大多数人心惊肉跳、唬个半死吧?更不提若是李县令心中有鬼……”说着,蒲先生转向了槐兄,问道:“魏槐兄,敢问李如松县令在任的风评如何?可有仇人?”   槐兄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   蒲先生苦笑道:“若是李县令心中再有亏心事,认为自己遭人记恨,一定会受惊不小!”   一旁的王御使不屑地撇了撇嘴,叹道:“李如松,取了前朝名将之名已是大为不敬。竟然本人还是这般胆小鼠辈,甚是有辱先祖!”   蒲先生哑然失笑,继而说道:“言归正传,诸位认为我所提出‘杯弓蛇影’的设想,是否成立呢?”   “心中有所忌惮的胆小县令,超乎常理的行刺手段……”我沉吟片刻,点头道:“很有可能,所谓杯弓蛇影,不正是杜宣误以为自己吞蛇,因此才成疾吗?若不是日后自解心结,恐怕也有因病而亡的可能。”   话音刚落,槐兄也开口道:“我同样认为蒲先生的推论成立。在李县令临终前几个月,他遇刺的频率非常之高,这是诸位在卷宗上也可以查阅到的。事实上,我看他这四年内的遇刺频率,始终随着他病情的不断加重在上升。”   蒲先生点点头,自行补充道:“倘若真有刺客试图刺杀李县令,他在数次失手后却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还从未被衙门府的卫兵捕快发现踪迹,这实在过于荒谬吧?”   槐兄连连点头称是,道:“丝毫不差,李县令在几次遇刺后甚至为了抽调卫兵放弃了门岗,找来共一十五名卫兵捕快,每天夜里围着宅邸四周守护。若真有刺客能在这样的条件下下手,也真是天神下凡了!”说着,槐兄猛一拍手,叫道:“几乎忘了这事!在李县令病亡前的一个多月,一天中午,他在公堂案上昏昏睡去,不一时忽然惊醒,我们几名捕快眼睁睁看着他失声哭喊‘有刺客’!实是让人哭笑不得。”   “依照诸位的意思,这李县令当真是窝囊到被自己吓死了?”王御使唏嘘叹道。   言罢,屋内的我、蒲先生、槐兄、王御使四人尽数面露苦笑。   “然而,”王御使严正道,“即使上报李县令因受惊病亡,可我们终究需要弄清,首次行刺之人是何身份、刺杀又是怎样实施方可。如可追究,更当揪出刺客问责。”   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听得,纷纷点头称是。   蒲先生嘴角微扬,笑道:“破解这等诡异的行刺,可比狐女传说要有趣得多哩!诸位,请容我也出一份力。”   王御使连忙拱手称谢:“既然蒲先生肯相助,我也安心许多,多有劳了!”   蒲先生抱拳回礼,单刀直入问道:“既然如此,不妨我们先去行刺发生的厢房,巡查一番如何?”   王御使和槐兄连连称是,便利落地领着我和蒲先生两人出了书房,绕过殿廊,来到李县令就寝的厢房门前。正当槐兄掏出钥匙,准备打开门锁时,蒲先生看见门锁上落了一层细细的灰,连忙问道:“看状况,这两个月内厢房是无人居住了?”   槐兄开了锁,推了门。只见门上灰尘随着门一抖,悉数飘落,映衬在当头阳光下金光闪闪。槐兄答道:“说来很是惭愧,在李如松县令病故之后,不知是衙门里的哪位仁兄,传出了这间历任县令所居住的厢房里定有恶鬼的说辞。有好事者当真去翻阅了广平县的县志,无意间发现李如松县令之前的两任县令,悉数因病而亡,而三任前,还是前朝的县令,则惨遭旗人杀害。据传,在旗人入侵时,县令不愿投诚,坚持率领几个戍卫拼死抵抗。在被旗人俘虏后,与全家老小悉数被拖到这间厢房内,尽遭屠戮。”   经槐兄一说,我登时感到厢房内阴气重重,顺着大门飘然而出。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蒲先生闭目长叹一声,随着槐兄踏进了厢房。   槐兄收起了钥匙,淡淡说道:“于是,坊间传出谣言,这背负国破家亡之深仇的前朝命官,在被斩杀之时立下了毒誓,要每一任在此的鞑虏狗官死于非命,故此当朝算上李县令在内的三任官员尽数未得善终。”   王御使也跟着蒲先生的脚步进了门,道:“然而,这恐怕终究只是坊间传言……”   槐兄苦笑答道:“但发生在此处,李如松县令遭受刺客威胁却是真实发生的。某个人,在当天夜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上锁的房间内,到李如松县令的身旁,将匕首狠狠插进了床楣处,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随着王御使迈步进屋时,蒲先生轻笑一声,补充道:“卷宗上的确有所记载,府内的衙役闻得李县令的惨叫,急忙前来搭救时,却察觉厢房的木门被紧紧锁住。还是被吓得屁滚尿流的李县令爬到门边,用钥匙将门打开的。至于门锁唯一的钥匙,始终被李县令挂在脖子上没被人动过。这实在是不可思议。”   王御使连声应和,叹道:“如此说来,莫非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有上天入地、飞檐走壁神通的鬼怪所为?”   蒲先生哈哈大笑,对王御使道:“王御使何必轻言放弃。神棍如我之人尚未断言,御史大人却怎能疑神疑鬼?”   但是,分明感到屋内阴风阵阵的我,却丝毫没有蒲先生的乐观,只是紧锁着眉头打量屋内的装潢布置:只见这间厢房的四周布置,与其他的厢房别无两样。有趣的是,这间厢房四面环墙,只有东侧的墙壁上开着赤红的木门,以及几扇贴着精美纸张,雕着精工木饰的窗户。另三侧的墙壁上并无窗户,灰色的墙壁上,只是挂着几件精心装裱的时下名人字画。   我四下环顾室内的木制家具,造型都很是精致,我仔细打量,发觉没有一件是藏得住人的。正想着,我猛然察觉到,脚下整间厢房的地板上,尽数铺满了的赤红色,软软的毛毯。这真是可谓奢侈僭越!我心中对李县令顿时充满鄙夷。   不只如此,看来李县令平时的癖好是搜集石子,他摆在案前的展柜上,罗列着五光十色,形态各异,打磨得如珍珠般滑腻的石子,煞是亮丽。逐一把玩,更不知要费去多少工夫。我眼前顿时浮现出一个大腹便便,贪婪地盯着,抚摸着石子,丝毫不顾案上公文的贪官污吏形象。料想李县令始终把钥匙悬在自己脖子上的缘故,恐怕也是担心有人在他把玩石子时候忽然闯进打扰吧。   只见蒲先生从大门边开始,沿着厢房墙壁走着,一边警觉地扫视四周物件,一边说道:“事实上,刚才所提到,戍卫前来搭救李县令时,却发现门窗依然紧锁,却是上好的指示。”   说着,蒲先生停下脚步,回头看看王御使。但王御使却无奈地耸耸肩:“我王索不得其中要领,还请蒲先生细细说来。”   蒲先生一眯眼,说道:“从李县令听得响声,到他睁眼查看,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刺客是无法打开锁,穿过门逃离,再重新把门锁上,却始终不被李如松县令察觉的。更何况唯一的钥匙还在李县令脖子上挂着,没有人动过。”   王御使听到,面露惊异的神色,就差脱口喊出“这定是鬼宅作祟”了。   蒲先生见状,便不再卖关子,解释道:“其实很简单:刺客在整个行刺过程中,并未穿过那道门。”   王御使忙问:“此话怎讲?”   “两种方案:其一,刺客依旧在房内潜伏;其二,刺客自从伊始,便没有进这厢房。”蒲先生平静答道。   “这么说来,其一便可以去除了。”槐兄连声作答,“当晚我也在场,想来我与众侍卫仔细搜查了房间,包括床底、床顶,包括每件带门的家具,却并未察觉任何可疑之人藏身。”   蒲先生笑问:“如果那刺客扮作捕快的模样,暂且潜伏在屋内,趁着众人拥入的时候借机混入,再伺机逃脱,如何?”说着,蒲先生指了指厚厚的赤色窗帘。   但蒲先生却忽然低头沉吟起来:“但即便如此,也恐怕刺客将匕首插入床楣之后,难有机会在李县令察觉他之前,躲回床帘后藏身,如此冒险的计划,实在不妥。”   槐兄也从旁搭话道:“况且,若是刺客一开始便潜伏在李如松县令的屋内伺机而动,他大可直接动手害命,又何必仅仅将匕首插在床楣上?”   蒲先生托着下巴答道:“或许只是打算威吓,并不准备杀伤?不过如此看来,在室内潜伏已然不成。那让我们转向刺客是在屋外实施刺杀的推测吧!”话音刚落,蒲先生捋起袖子,沿着墙壁又走了起来。   行经床边,蒲先生煞有介事地问槐兄道:“魏槐兄,当时匕首的伤痕在哪里?”   槐兄点点头,轻轻拨开窗帘,只见一个一寸有余的伤痕赫然出现在眼前。   蒲先生打量一番,啧啧道:“匕首插入床楣竟有一寸深,刺客也真是臂力过人。”言罢,他对槐兄点点头,继续沿另一边的墙壁走着。   忽然,蒲先生如见了宝藏,惊叫着,一个箭步蹿了出去。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连忙追上去。只见蒲先生伸手一指:赤红地毯的一端,空出了一角。那是个如同半个脸盆一般的浅凹槽,几块弧形的砖顺向被打通的底部,穿出屋外。我见得此处不由暗自懊恼,竟然在进屋环顾的时候,没留意到如此重要之处。但想来这房间内仅有几扇朝向东侧的窗户,屋内确实不甚明亮,我也姑且在内心为自己的疏忽寻个借口。   蒲先生看看“脸盆”底部的排水口,又扭过头看看身后,笑道:“这排水口竟直指床榻方向,有趣!”   而我在一旁忍不住问道:“如此的设计,究竟有什么意义?”   槐兄起身环顾,随即指着一旁,架在镀金架台上的盆道:“大概是为了倾倒洗脸水而设计。”   我点点头,紧盯着排水口,托起下巴说道:“莫非匕首是从这排水口进来的?”   槐兄和王御使两人一听大惊,蒲先生则笑道:“直觉犀利,飞。那请各位与我一同到墙外看看另一侧的状况吧。”   话音未落,我们四人争先恐后地小跑到了南墙的外侧,只见排水口两侧的砖墙上,无端地插着两根锈得厉害的钉子。   蒲先生见得这两根钉子,登时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说道:“原来是这样的雕虫小技!看来这魅影刺客,也并不难做!”   我隐约感觉这排水口的大小,似乎的确可容纳一个短小的匕首,只是……   此时槐兄早开口问道:“蒲先生,若是匕首从此进入,却要如何飞到床楣上?”   蒲先生笑笑:“看来正如推论,刺客根本不曾踏进房间一步!至于手法,各位可曾玩过弹弓?”   说着,蒲先生指了指排水口一旁的两根钉子。他俯下身,用力拔了拔,却见那锈迹斑斑的铁钉纹丝不动。蒲先生笑道:“果然够瓷实。魏槐兄,四年前打在李县令床楣上的匕首,可有保存?”   槐兄点点头:“李县令虽坚持要我们丢弃,然我与府内的几位捕快商议后,一致认定这是重要的证物,便瞒着李县令,始终保存在仓库的角落里。”   蒲先生连忙对槐兄一抱拳,槐兄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去仓库取匕首了。蒲先生连忙喊道:“魏槐兄!险些忘记了,请再找来一根结实的弓弦。”   槐兄连连抱拳回应,小跑着离开。   听蒲先生索要弓弦,我又看看排水口旁边,煞是不寻常的两根钉子,猛地反应过来,忙道:“蒲先生,你的计划,是用弓弦连接这两根钉子,当作一张横卧的弓来使用?”   王御使听得,也开口问道:“蒲先生打算借此将匕首射入屋内?”   蒲先生见我和王御使二人开了窍,笑道:“正是。所以要拜托魏槐兄找来当年的匕首,重新布设机关,验证这设想的可行性。”   交谈间,随着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槐兄双手托个深棕的木匣,手上缠着光亮的弓弦,小跑回到我们近前。   蒲先生连忙起身道谢。他接过弓弦,麻利地缠在了排水口两端的钉子上,接着又轻轻拨动几下,自言自语道:“这响声不错,果然是好弦!”   说着,蒲先生小心翼翼地取下木匣盖子,我伸脖子向里边窥去,只见一把寒气逼人的短小匕首闪闪而现。蒲先生取出匕首,握在手中打量一番,道:“这也是好刀!”说着,蒲先生便趴在地上,一本正经地扯起了弓弦来校准。留下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在他身后屏息注视。   少时,蒲先生右手满满扯开了弦,左手从匣子里摸来了匕首,搭在弦上。他右手一松,短匕果真如同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我屏息听着动静,却只听见蒲先生长叹一声:“不行,匕首落在地毯上了,这力量不够。”   正要搭话,蒲先生却一骨碌起身,说道:“不要紧,看来我要采用特别方案来增强力道了!各位请在此稍待片刻。”话毕,他噌地蹿了出去。   正在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面面相觑时候,蒲先生已提着匕首,小跑着回了墙边,笑道:“豁出去了,看我的。”说着,他坐在排水口外的草地上,两只脚分别抵住两根钉子,用尽浑身力气,一手扣着弦,将全身舒展开,尽可能扯开弦,又伸出另一只手取匕首。   我见蒲先生拼命的样子禁不住心中直犯嘀咕:要如此费力的手法,刺客当真用过?但是,比起手法过于复杂可行性低来说,我反倒更担心蒲先生,会不会扯断弓弦狠狠向后摔去。以及搭在弦上、距离排水口足有几尺距离的匕首,究竟能否准确射入排水口,飞到床楣的位置。   蒲先生大叫一声,松开死命扯开弓弦的手,匕首瞬间便飞进了屋内。   即刻,我听到屋内传来一声闷响。只见蒲先生连滚带爬起身,招呼着我们随他一同进门查看。   我跟在蒲先生身后绕过墙,迫不及待地钻进了门,连忙向床铺的方向张望。   但身前却传来蒲先生的一声长叹。只见匕首依然掉在地上。蒲先生上前,拎起匕首,又看看床板,说道:“即使用尽全力,这短匕却仅能戳中床板落在地上。这力道,距离插进床楣一寸可未免差得太远!”   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则默默站在蒲先生身后,一言不发。   王御使上前,轻轻拍了蒲先生的肩膀,对他鼓励了几句。蒲先生连连拱手称惭愧,却也无计可施,我们四人只得暂且返回书房,再作计议。   蒲先生满心郁闷地坐在藤椅上,摆弄着手中的短匕,怔怔说道:“这匕首确实有些分量,插进床楣一寸,着实需要大力气。看来要在行刺中做些手脚,的确需要不寻常的方法。”   王御使眉头紧缩,点头附和道:“蒲先生说得没错,刺客竟能在府内完全消失,也是神奇。”   蒲先生听到,却笑道:“这不足为奇,倘若当真有人换上了衙役的装扮,在半夜三更黑灯瞎火之际,蒙混过关也并非难事。”说着,蒲先生坐直了身躯,“甚至,说不准是衙门府内的人监守自盗,玩出的把戏呢。”   我听得,连忙问槐兄道:“槐兄,四年前当晚,在府内可有人举动异常?”   见槐兄满脸尴尬,蒲先生连忙对我摆摆手:“飞,不要强人所难。怎能忘了当晚是县令第一次遭刺?恐怕守备并没有多少防备,也不曾留神吧。”   槐兄惭愧地连连拱手:“老实说,当晚我原本在熟睡,还是被府内的卫兵叫醒,才去李县令处查看究竟。”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这四年间,衙门府内的人手变动如何?”   槐兄微微叹气,答道:“大约有三分之二都调离了本府,只有三分之一,也便是十人左右这四年间始终在此。”   王御使听了一惊,忙道:“竟有如此数量之人离职?”   槐兄叹道:“实不相瞒,不少人是被李县令连连遇刺之事吓走的。衙门内,关于李县令厢房里闹鬼的传闻素来很是盛行。两个月前,李县令病亡后闹出前朝诅咒之际,更有不少胆小的纷纷辞职离开。”   蒲先生听得,不禁苦笑起来。片刻才问道:“魏槐兄却没有过疑虑?”   槐兄笑着摇头,答道:“李县令床上中了匕首之事,虽说时至今日也没有说法,成了广平衙门府的一大悬案。然而府内的我等衙役却从未受害,我也便不曾担心受怕。”   “传闻中的冤魂,不正是针对每任县令吗?想想整个衙门府内,只有李县令一人被鬼怪追杀,却也有些可怜之处。”蒲先生笑道。   听蒲先生打诨起来,我顿时心血来潮,不禁模仿起他故弄玄虚的口气,学着他的套路讲道:“诸位,请想象自己住在一间被传说中怨气冲天的亡灵所占据的屋内。明明心中怕得要命,却在沾到被褥的瞬间,便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约约,朦朦胧胧,在分不清梦幻抑或现实之间,眼前猛然跳出个无头之人,身着前朝装束,大喊道:‘鞑虏恶党,偿我命来!’随即伸着满是血污的双手来锁喉。随之,不知哪里传来一声响。   “你惊得从睡梦中猛然跳起,抚着大汗淋漓的额头。虽明白过来方才的遭遇仅是噩梦,但却越发感到传闻的真实,而瑟瑟发抖。   “细细想来,你又疑心刚才响声绝非梦境,于是你努力克制心中的恐惧,双手颤抖着点了蜡烛,借着摇摆不定的烛光仔细查看。但忽然寒光一闪,只见床楣上,赫然立着钉入的匕首……” 第三章 凶案再临   我正聚精会神,刻意煽动起恐怖氛围,蒲先生却不紧不慢道:“但,你口中喊出,却不是‘有鬼’,而是‘有刺客’,这要如何解释,飞?”   我登时一怔,不知如何作答。   蒲先生大笑三声,道:“若真在梦中见鬼,却怎会在眼见匕首时大喊‘有刺客’呢!飞,你这出故事的硬伤,实是惨不……”但蒲先生却忽然住了嘴,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严肃的神情,他更是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我一惊,忙问:“蒲先生,这是……”   蒲先生却不答话,自顾自地低头思忖着。   槐兄和王御使也好奇地看着蒲先生,不知他又有何高见。   蒲先生依旧低头不语,脸上的神情却渐渐缓和,又转成了得意的笑容。我见状忙问:“蒲先生,成果如何?”   蒲先生笑着起身,拍拍我的肩膀,道:“飞,多亏了你!那房间的确闹鬼,是我错怪你了。话说,你既然坚信冤魂的传说,不如今晚亲自去厢房体验体验吧!”   我听了蒲先生的话一惊:“蒲先生不要胡闹,这怎能……”   蒲先生却笑着摇了摇手指:“飞,如果你不曾见着鬼怪,不但没有损失,还能破解怪谈。若当真见了鬼怪,岂不是有了切身体验来为我们道明?看你对此事的兴致如此之高,此计不是两全其美?”   被蒲先生推入了火坑的我,顿时怔在原地,后悔不迭。所谓玩火自焚,莫过于此啊!   “飞,莫非你的胆量不足以住进厢房?”蒲先生讪笑道,又忽而摆出了一脸同情,愁容道:“哦!可怜的李如松县令!原来我只是错怪了你的胆量,没想到衙门府的精英捕快,也两股战战,不敢向前。李大人,见谅,见谅!”   听蒲先生这一番话,我哪里还按捺得住?我当即连声高叫:“有何不敢?有何不敢?”   蒲先生哈哈大笑,道:“飞,今晚就全看你了!可不要临阵脱逃,落得李县令手下败将的笑柄传世!”   我轻蔑地哼了一声,挺直腰杆看着蒲先生。   一旁的王御使和槐兄见了这般滑稽闹剧,不禁相视一笑。王御使起身道:“时候不早,各位不如随我一同用餐吧?今早,我同魏名捕特意差人在村头的酒家预留了位置,请蒲先生和严飞兄赏光。”   我和蒲先生连声叫好,便随着王御使和槐兄出了门,随着王御使往村头走去。   临近酒家,王御使再三嘱咐我们三人不能饮酒。经历过昨晚的教训,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连连称是。   步入酒馆,掌柜抬头看到我们几人,连忙笑着迎上前,对槐兄恭恭敬敬地行礼:“魏捕快带着贵客来了?快快请进。我来负责招呼。”   说着,掌柜热情地走在身前引路,带着我们坐在一张宽敞的桌旁,回身招呼小二仔细照顾伙食。   过来一炷香的工夫,我们四人饱餐一顿,正打算投箸离去。却见掌柜走上前来,殷勤询问饭菜是否可口。蒲先生连声的称赞,反倒说得掌柜有些担待不起,他挠着头连连称谢。蒲先生忽然问道:“掌柜,关于广平的狐仙传说,可曾有耳闻?”   掌柜连声答道:“当然!当然!广平的住家,谁不知道冯公子和他的狐妻红玉?冯公子高中举人,红玉姑娘又是国色天香,正是应了‘郎才女貌’的佳话!”   蒲先生故作惊讶地点点头,问道:“这话怎讲?”   掌柜赔笑道:“先生想必刚到广平不久吧?不然道听途说也该略知一二。”   蒲先生笑笑:“正如掌柜所说。我的确曾听人提起广平的狐女传言,很是感兴趣。人们常说‘掌柜知百事’,所以特地来此向掌柜了解详情。”   掌柜连连拱手:“承蒙先生看得起。这狐仙的传言,却也说来话长。”蒲先生听了这话,连忙端正了坐姿,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态。我也正襟危坐,听起这被同县人亲眼所见的狐仙究竟是什么来头。   “先生口中的狐仙,唤作红玉。四年前嫁给了家破人亡、一贫如洗的冯公子冯相如。这红玉,正是传说中的倾国美人。她面如桃花、肤如凝脂,每每身着红色的衣装出行,走路轻盈得如同在空中飘浮。”   蒲先生忙问:“如此的美人,冯公子可要如何奉养?”   掌柜连连摆手:“先生误会了!如果只是绝色美女,又怎能得到本县人尊崇至此?刚才先生所说的奉养不假,但却不是冯公子奉养红玉,而是红玉姑娘奉养冯公子啊!”   蒲先生大惊,问:“怎会如此?冯公子还要靠着红玉姑娘下地不成?”   掌柜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道:“冯公子是秀才世家,这一辈子,哪里懂得半点农家事?虽然考中了进士,但先前的半年,却的确是靠着红玉姑娘苦心经营,才得以维持生计的。”说着掌柜有些愤懑地叹了口气:“人们常说‘书生百无一用’,依我看,若是再考不中功名,这话当真不假啊!不假!”   听了这句话,蒲先生顿时如坐针毡,面色好生尴尬。而改行做了捕快的我,心中五味杂陈:若我还在苦读,没了衙门的俸禄,怕也只能坐吃山空吧!   两年前,母亲打算回苏州的娘家探望。父亲不放心母亲独行,便决定同往。我却没料到,老两口竟然就此没了音信。我借着职务之便,曾向苏州以及沿途的所有衙门府投过寻人的信函,但为数不多的几个回复,却一致是“未曾见”。焦急中,我在一年前,意外接到了母亲的亲笔信。信中说,父亲在苏州意外病倒,经历了半年的调理才勉强抢回一命。如今经不起远途劳累,更需要在苏州休养生息,所以两人便一同在母亲娘家住下,恐怕归期未定。   母亲又在信中提及,之前虽然数次反对我进衙门当差,却不想竟成了我养家糊口之计。想我如今有了官府的俸禄,也便稍稍安心。   如今我与母亲每月有个通信,相互道着平安。至于父亲在半年前的来信中叮嘱,说此事正是我成为顶梁柱的契机,还不厌其烦地写上了我再熟悉不过的语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等等格言以资鼓励。在信件的最后,父亲感叹他如今已老,要我不必再按照他的意志考取功名,只是追寻自己的道义活下去便好。这封信被我精心装裱,挂在床边的墙上每天品读。   掌柜的言谈打断了我出神的回忆,他道:“这红玉,先是拿了身上仅有的一点钱财,买了些纺织工具代人纺织,随后拿着利息租了几亩田地,雇了人耕种。她见用人懒惰,便亲自扛起锄头起早贪黑地劳作。那些偷懒的用人,见本家有着沉鱼落雁容貌的女主人尚且如此勤劳,顿时羞得无地自容,纷纷知耻而后勇,努力耕作起来。本县的许多住户见红玉如此贤惠,也纷纷自愿帮助冯家耕作。”   蒲先生连连惊叹:“了不起!太了不起了!”   掌柜微微点头,又道:“好在冯公子不枉费红玉和诸多同乡的一片苦心,中了举人。如今也当以冯举人相称了!”   蒲先生点点头,随即问道:“那么红玉姑娘是狐仙的说法,又是从哪里兴起的呢?”   掌柜听得,连连咂嘴摇起头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事实上,虽然本县的许多人家坚信红玉姑娘是狐仙,但我却并不赞同。我想只是县里的人们见红玉如此美丽贤惠,就私自断定此女本不应人间有,所以才出了狐仙的说法吧!他们用作理由的许多怪谈,也仅仅是口说无凭,想是以讹传讹的缘故吧。”说着,掌柜又补充道,“我向来对神化能人之事嗤之以鼻,依我看,许多野史评书中讲岳鹏举是天将下凡的,纯属无中生有。我看广平本地的许多人家也无非如此。即使红玉姑娘当真是狐仙,又怎能证明呢?”   蒲先生哈哈大笑:“不瞒掌柜,我正是个收集神话怪谈的作家。是因听说了狐女的传闻,才特来探访。先生这一席话,将是重要的参照!”   掌柜听蒲先生一说,连忙道:“既然如此,也让我再为先生提供一些关于此事的坊间传言。”   蒲先生连忙拱手示意:“请讲。”   “曾有人说,红玉和冯公子早年间就相好,是被冯公子的老父亲拆散的。后来冯公子从邻村另娶了别的漂亮媳妇,却没过两年的安稳日子便遭遇了剧变,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下场。红玉是在冯公子走投无路的时候,投奔回他身边的。”掌柜感慨地说道。   一旁的王御使愤愤不平道:“冯公子抛弃了爱人,另娶新欢,日后遭遇果报,可谓是天理昭然。”   掌柜则赔笑道:“此事却也不能全推给冯公子。他们家的老爷子,平日里甚是严厉刚直,也同是寒窗苦读的秀才。想必不能容忍自己供养的儿子不肯专心读书,却偷偷儿女情长吧!”   “不知日后红玉姑娘再次投奔冯公子的时候,冯家的老爷子又是如何表态的呢?”蒲先生顺着话题问道。   掌柜轻轻叹了口气,答道:“我之前所说冯公子家破人亡,并不是夸张。他后娶的漂亮媳妇被本县恶霸占了,父亲被恶霸差人打死了,儿子也不知所终。据说还是红玉投奔冯公子的时候恰好在路上捡到,才带回冯公子身边的。”   正义感素来强烈的王御使哪听得这些,当即拍着桌子骂了起来:“恶霸何在?我今天就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掌柜偷笑着答道:“恶霸早死了,这位先生不必如此激动。”   王御使顿时尴尬起来,他讲了声“失态”,便连忙坐下。   接着,蒲先生又与掌柜简单寒暄了几句。我们看看时候不早,便一同起身,与掌柜拱手告辞。正准备打道回府,蒲先生却对王御使拱手道:“王御使,请容我在广平略略探访一二。”想蒲先生本是打算在广平探访狐女的传闻,我和王御使两人也不便阻拦,连声允诺。而更为重要的是,明明有一位御史和两位捕快坐镇,却总求助于一位府外人士,多少让我们三人颜面扫地,更要坏了衙门的名声。   暂且别过蒲先生,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便匆匆走回了衙门府,再次扎进书房中,翻阅着卷宗,苦苦寻些蛛丝马迹。然而,无论我们三人如何绞尽脑汁,却都找不出能把匕首插进床楣一寸,随即瞬间消失在紧锁的房间内的方法。   经过一个毫无建树的下午,我、王御使和槐兄纷纷郁闷地靠在椅背上,垂头冥思。忽然,只见蒲先生一脸轻松,如风般迈进了书房。他正要开口询问,便看到了三张苦瓜脸,于是连忙收了声音。   随后,我们四人在衙门府内共进晚餐。席间,我本打算靠蒲先生的神鬼奇谈,活跃一下桌上阴郁的气氛,但蒲先生却摆摆手推辞道:“这两天,我记忆中的珍藏,几乎如数奉上了。既然王御使官至御史,想必有不少调查冤案,为蒙受不白之冤的百姓翻案的经历吧?如此令人骄傲的事迹,不如讲来与我们共赏如何?”   王御使听到这句话,猛然从沉思中惊醒。他连声答应,讲道:“既然蒲先生相邀,我也不便推辞。请各位容我道来我最为记忆深刻的案件吧。”   几年前,有某地一位姓周的家主,因邻家的耕牛踏入了自家田地,毁了庄稼,家中仆人便同邻家起了冲突。不想邻家在吏部中颇有势力,竟然不但恶人先告状,更贿赂了当地的县令。于是这位田地被踩坏的家主,竟被不分青红皂白地抓走,遭了好一顿毒打。进而县令给他安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准备问斩灭口。   幸得这周家家主有位义薄云天的知己,他想方设法拟了状子呈给了当朝皇帝。于是王御使接到了圣旨,要彻底追查此事。王御使带了命令进驻当地的衙门,几经查证,发现县令收受贿赂、滥用私刑,更试图杀人灭口。掌握了实情的王御使怒发冲冠,将县令流放到边疆充当阵前的无名小卒。至于那邻居,面对损害财物、行贿的几项罪名,又考虑到他曾为吏部官员,定在平日压榨了不少油水。于是王御使灵机一动,罢免了他的官职,罚他倾家荡产赔偿了周家的损失。   “后来,听说这名吏部官员从此贫困不堪,奢华的生活无以为继,加之受到同乡的指点非议,便灰溜溜地连夜逃走,不知去向了。”王御使得意地总结道。   蒲先生听完故事,对王御使尊敬地拱手道:“王御使处置得好,若只是处罚吏部官员,对周家遭受的痛苦也于事无补,不如赔些银两来得实在。对于吏部平日里作威作福、挥金如土、压榨百姓之人,也该他们受受走投无路的罪!”   “蒲先生正是我的知音!”王御使激动不已,连忙举起酒杯与蒲先生相碰,接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热情攀谈起来。   见蒲先生同王御使两人相谈甚欢,我也得以和槐兄叙叙旧。我举起酒杯,对槐兄满心感慨地说道:“槐兄,如今我们两人再次得以并肩奋战,真是我梦寐以求!”   槐兄举杯与我清脆地一碰,道:“承蒙飞兄厚爱,还记得我们两人在山中被狼群围困的那次经历吗?”   “当然,槐兄,相互托付生死的事情,我怎能忘记!”说着,我面带歉意地挠了挠头,说道:“记得是因为我留在了队伍最后,你为了陪我却迷了路所致。真是抱歉,槐兄,从小到大那些年间为你添了如此多的麻烦,我却毫无察觉。”   槐兄笑了笑:“飞兄何必这么说?如不是那些经历,你我二人又怎能如此熟识?照顾年岁稍小的你,当然是我的义务所在。不过想想那天,要是我们两人中有一人稍有迟疑,恐怕要统统葬身狼腹了。”槐兄眯起眼一笑,又道:“说起狼,当真是有灵性的动物,它们能通过气息洞悉眼前的是被猎者或是捕猎者。”   槐兄说着有些失神,目光呆滞地望向前方,想必他定在回想当年的场景。而我也恍然间回忆起当晚,在那个满月之夜,光秃秃的山上,伴着飕飕而过的凉风,两个灰头土脸,人手一根木棍,背靠背站立的男孩,壮起胆,拼尽全力瞪着眼前逡巡的狼群,久久对峙着。也不知经过了多久,随着雄鸡打鸣的声音在远方传来,徘徊驻足的狼群才悻悻而去。目送最后一只狼走出视野,我和槐兄两人不约而同地瘫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时至当下,我几度想来也深感不可思议。即便是当今受了师父教导,练就枪术的我,握着师父亲手相传的锐利长枪,在半夜三更面对这群眼冒绿光的饿狼,恐怕也不敢说有十足的把握,做到内心丝毫不退缩。那时我仅仅是稍经师父调教,技巧与力量尚未成型,哪有勇气面对穷凶极恶的狼群?或许正是因为与槐兄相互背靠着,我才能一股脑地生出保护槐兄的背后的决意,办到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而在那之后没多久,便是我失魂落魄地得知槐兄消失之事了。我看槐兄的目光比起当年多出了许多沧桑,身躯也练就得相当壮实,忍不住问道:“槐兄,十年前究竟出了什么大事?竟然不声不响消失,来到了广平至今。”   “家中出了剧变,我被父母的亲属紧急召回广平……”槐兄垂下眼,面露悲痛的神色。随即他整顿了一番情绪,尽力克制道:“是父母在外经营生意时,途经广平,被拦路打劫的盗贼杀害。我当时接到父母亲友的密件,便顾不得与淄博的远房亲戚告别,独自来到广平一带。见到父母的尸首,我大哭整夜,直到天亮,我擦干眼泪,发誓要为父母报仇。   我谢过父母的亲友,只身投奔广平的衙门府,拼命调查这伙盗贼。后来广平的衙门配合军队设下圈套,用士兵假扮商人,趁机剿灭了这群盗贼。自那以后,我便下决心成为一名捕快,在广平衙门府任职至今。更重要的是,我始终抱着当年的盗贼在广平县内仍然潜藏着眼线的怀疑,不追查到底,决不罢休。”槐兄言罢,重重长叹了一声。   我听了槐兄当年的境遇,回想起两年前探听不到父母消息时,近乎发狂的担忧,却又怎能与槐兄的经历相比?如此想来,我心中更生痛楚。忍不住拍了拍槐兄的肩膀,为他斟上酒,好言相劝。   当晚,我们几人早早散席,便往寝室走去。蒲先生见我正准备打开屋门下榻,讪笑着上前挡在门前,说道:“飞,难道忘了你今早夸下的海口?”   我吃了一惊,猛然回忆起今天早上受了蒲先生的激将,说出要睡在李县令的厢房之内的话。   蒲先生见我一愣,说道:“没关系,飞。害怕就请速速开门就寝。”   事到如今,即使没有蒲先生的再三挑衅,既然今天上午我已喊出要在李县令的厢房内下榻的话,正所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今我早没了退路。更何况,所谓的传言,八成也仅仅是谣言而已,却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我不屑地挥了挥手:“酒席之后几乎忘记了约定,我这就去李县令的厢房下榻。”   说着,我同槐兄讨来了房间的钥匙,独自一人托着蜡烛,走向了映衬在月光下银闪闪的闹鬼厢房。   我掏出钥匙,开了门锁,随即端起蜡烛踏入房间。想到李县令四年前曾在同样的房间内被吓得半死,我忽然心血来潮,笑道:“前朝冤魂,若有苦难,也对我说说吧!”接着,我将蜡烛放在门口的石案上,取过钥匙将门锁自内侧再次紧紧锁住。随后我吹灭了蜡烛,便借着屋内并不明亮的月光,摸到床榻旁,躺下睡去。   那晚,蒙面的刺客、前朝的冤魂、妖艳的狐女三人在我梦中来回闪现,而传说中的狐女飞檐走壁,仿佛身轻如燕的刺客,轻盈地穿越了上锁的大门。   梦,戛然而止。朦胧间,我似乎听见有物件击中床的响声。   我心中猛地一颤,连忙睁开眼,撑起身子。警觉地扫视眼前黑漆漆的房间,同时集中全身的精力,竖耳倾听每一声响动。   然而四周除去了夏日蚊虫的鸣叫之外,却并无任何异常之处。   我翻身下床,正要点蜡烛的时候,猛然想起李县令的遭遇,便立刻转身,借月光检视起床来。我壮着胆一手扯开床帘。瞬间,我惊得坐倒在地:只见一道寒光正插在床楣,与李县令四年前的经历别无二致。   惊慌间,我连忙振作精神,警觉地再次环视黑黢黢的屋内,但却并没有藏身之人。接着我起身点了蜡烛,端来床前借光查看。只见那寒光闪闪骇人的匕首,果真插进了床楣一寸!旁边便是四年前的伤痕,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   无论如何,得赶快告诉其他的同伴!我想着,急忙拎起钥匙,手忙脚乱地打开了门锁,拉开门便要往外走。   正要迈步,我却在抬眼间被吓得一个激灵:眼前矗立着三座黑漆漆如山的人影。我踉跄一步,猛地向后一跳,摆出了搏斗的架势,喝道:“什么人?”   中间的影子耸了耸肩,道:“飞,是我啊!怎么,被吓得认不出了么?”   “蒲先生!”我惊道。接着我转念一想,奇怪!蒲先生此刻正该倒在床榻上呼呼大睡,怎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跑来厢房?   正犹豫,中间的影子吹了声口哨,一边悠哉地步入屋内,一边说道:“不错,不错。飞,看来淄博精英捕快的判断力和胆量,果然远胜于李如松县令。”说着,人影伸手摸了摸石案,道声“奇怪”。随即,他见到烛火正在床边地上摇曳,连忙蹿上前吹灭。随即端起蜡烛走到石案边重新点燃。火光摇曳间,只见蒲先生的面容在黑暗中被映衬出来。   不出所料,另外两个黑影走进屋,我趁着烛光定睛一看,果然是槐兄和王御使。槐兄一言不发地走到我身旁,鼓励似的拍拍我的肩膀。   蒲先生连声责备我道:“飞,你实在粗心!忘了厢房内铺满了毛毯吗?若稍有失手,只怕你还来不及见到前朝县令的亡灵,便要葬身火海了哩!”   我迫不及待地答道:“蒲先生,祸事了!有不明来头的人在睡梦中把匕首插进了我的床楣!”   蒲先生却很是镇定,说道:“这不是好消息吗?犯人时隔四年再次出现,制止我们进一步调查。可如此的举动恰恰为我们留下了新鲜的证据……”   不等蒲先生说完,王御使连忙打断:“蒲先生莫拿严飞兄寻开心了。还是赶快告诉他真相吧!”   槐兄则单刀直入地说道:“飞兄,莫要疑虑。这是蒲先生通过你测试他的新手段。”   “王御使,魏槐兄!”蒲先生嗔怪说道,“二位便是如此害我失去了狠狠捉弄飞的机会!”言罢他自顾自笑了起来。   原来这是蒲先生布设的把戏!我这才恍然大悟:出门见到蒲先生三人时,我心中还有些疑虑,他们怎会如此巧合,在事发这节骨眼上出现在厢房的门口。一想来,该是在中午进餐前,蒲先生激将我入住这间厢房的时候,便早在心中计划妥当吧!   于是我开口问道:“想蒲先生在午饭之前,便识破了刺客的把戏?”   蒲先生笑着点点头:“其实多亏了你,飞!在你班门弄斧、故弄玄虚讲起故事的那时候,我顺着你的思路,想到凶手所需要的,只是李如松县令听到打在床上的声音,以及插入床板一寸的匕首罢了。”   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愣愣看着他。   蒲先生继而解释道:“是说,你见到的匕首,以及打在床板上的声音相互独立,其实并无关联。目的只是让你自己产生联想,误以为这两起事件是同时发生的,是有人将匕首插在床楣上,并发出了声音。如此也仅仅是为了威慑而已。”   我听着有些似懂非懂,问道:“那么蒲先生是如何将匕首插进床楣的呢?蒲先生不也证实过,南墙的排水口下发射匕首并不可行吗?”   蒲先生咂了咂嘴,笑道:“飞,匕首是从一开始就钉在床楣上的。”   我听了,不禁伸长了脖子一愣:什么?这怎么可能?于是我忙问道:“可我上床就寝之时,却没有见得如此的匕首才对?”   蒲先生笑笑:“飞,你可知道,匕首为何要钉入床楣一寸?那匕首在你踏进房间的时候,是早已插在床头,隐藏在床帘之下的!若非刀刃几乎全部没入,只怕即使在这昏暗的房间内,这匕首也会过于扎眼,而被发现。至于刀柄,颜色与床板是相近的深色,很容易被忽略。”   这时我才被点破了其中门道,答道:“原来如此,并不是为了炫耀臂力啊!”   蒲先生笑道:“当然!”   “但是何时……”未说完,我忽然想了明白,道,“蒲先生莫非下午走访只是借口,实则趁我们在书房内冥思苦想的时候,向府内的衙役借来了钥匙和匕首,做出了这般的布置?”   蒲先生正点头,一旁的王御使却顾虑地问道:“可是蒲先生,四年前的刺客,也得以保证李如松县令在入睡前不得发现隐藏在帘后的匕首吗?”   蒲先生答道:“事实上,想要发现很难。这房内只有东侧的窗户,上面还雕满了各式的花纹,导致屋内的采光并不理想,本就比较昏暗。况且,屋内铺着毛毯,床榻的周围又并无案台来放置杂物,难以相信住户会端着灯火,一直到床边才熄灭,扔在地毯上不顾而睡去。飞?”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我端着蜡烛步入厢房,想到脚下全是易燃的毛毯,便匆匆熄灭了蜡烛放在进门手边的石台上。这石台,似乎正是用来放置烛火的地方。”   蒲先生点点头,又补充道:“何况,当年的刺客倘若与李县令相熟,随便找个借口拖到很晚才放人困马乏、一心只想着尽早躺下入睡的李县令回到房间,便更有十足的把握。”   王御使连连点头称是。   看到插进床楣一寸的匕首之谜已然得解,我连忙问道:“那么,打中我床板的响声又是?”   蒲先生笑了起来,讽刺地说道:“李县令正是被他的奢侈癖好给埋葬了。飞,你可记得我们今天一早在南墙下发现的排水沟?我仍然采用了今早的方法,只是发射进屋内的并不是匕首,而是这个。”说着,蒲先生从袖中取出了两粒滑腻、淡紫色的鹅卵石。“我偷了李县令爱不释手的宝贝,顺着弹弓发射,正击中你的床板发出响声,引你从梦中惊醒,检查自己的床,进而发现插在床楣的匕首,进而下意识地将这两样原本分离的现象联想到一起,误以为是有人从不明之处以神力抛出了飞刀,剁在自己的床板上,又随即消失。”   “可蒲先生是如何准确将石子打到狭窄的床楣上的?这有些……”不等我说完,蒲先生答道:“并不是床楣啊!我击中的,是你的床板。你在睡意蒙眬中,只是感到有什么物件砸在了床上,进而检查整张包括床楣床板的床铺不是吗?只想要击中床板,是很简单的。事实上,我发觉只要大力将石子贴着管道的底部送排水管,屋内的凹槽的部分自然会充当跳板,但凡稍加几次练习,在黑夜中也可不必瞄准,便得以百发百中。”   见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沉吟不语,蒲先生笑道:“诸位难道不信?也罢,让我再为诸位演示一次。”说着,蒲先生转眼间出了门。随着一声轻响,床板即刻传来了嘭的一声,屋外的蒲先生透过墙壁喊道:“让我再重复两次。”言罢,床板又被鹅卵石敲得响了两声。   惊奇间,蒲先生又从屋外回到眼前,他摊摊手,说道:“诚然不难,算上吵醒飞的那一枚石子,四发四中。这鹅卵石本是李县令收藏之物,即使落在地上也不会令人起疑。至于地上厚厚的毛毯则隐去了石子掉在地上的声音。这计划可谓完备。”   蒲先生解释了全部的手法,便如同唱完一曲的名角,深深地鞠了一躬致谢。我、王御使和槐兄三人见状,连连对蒲先生拍手称赞。   “不过,究竟是什么人对李县令出手?”王御使问道。   “不知。”蒲先生毫不迟疑地答道。   见王御使一怔,蒲先生扑哧一笑,道:“当真不知,府内的衙役都有嫌疑。他们白天找机会进入李县令的屋内插好匕首,在半夜伺机发射鹅卵石后扯掉弓弦,再混入四下寻找刺客的其他衙役中,绝非难事。既然魏槐兄曾提及衙门四年之间,三分之二的衙役已经纷纷离职,那么想要揪出四年前设局恐吓李县令的凶手,再有物证证明,实属天方夜谭。”   王御使一听,顿时沉吟了起来。想到若只是识破了刺客的手法,却无法确认刺客的身份,进而将他抓捕归案的话,的确是无法对朝廷有个交代。   蒲先生如同看破了王御使的心思,说道:“特使不必担忧,虽然凭借手法无从锁定凶手,但我还自有他法,不必担忧。明日再作计议。”说着,蒲先生便招呼王御使和槐兄出门。行至门前,他扭头对我拱手道:“飞,今晚多有劳,早些休息吧!” 第四章 四年前的灭门   破解了刺客的手段,我心中对这厢房的疑心霎时间一扫而空。待送别了蒲先生、槐兄和王御使三人,一阵倦意忽然袭上身。我也不再多虑,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李县令的床铺上,美美睡去。   待我次日醒来,只见屋内的红色毛毯上金光点点,窗外传来知了的聒噪。料想时候不早,我连忙起身穿衣。正欲抽身出门,我忽然想起昨夜所见的匕首还未曾收起,于是连忙撩起床帘。看到匕首,我不禁苦笑起来,接着一用力拔出了匕首,把玩着往府内的书房走去。   进了书房,我与蒲先生、槐兄和王御使三人相互道着早,便也落了座。   将匕首递给槐兄,我一边问道:“按蒲先生昨夜所说,自有寻得刺客的那个方法,究竟是?”   蒲先生笑了笑:“飞,你可真是急性子。我今早醒来后,在屋内又对此思忖一二,的确有些行动方案与诸位分享。”   王御使则对蒲先生一抱拳,面带愧色道:“蒲先生本来探访狐女奇谈,却被我们卷入了事件,多有劳!惭愧!”   蒲先生拱手笑答:“王御使无须客气。说实话,我反倒在李县令遇刺的调查中很得其乐。”说着,蒲先生正襟危坐,开门见山道:“手法已得破解,接下来我们便应寻到刺客。既从手法上无从排查,我们便应自动机处入手。”   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连连点头。   蒲先生继而道:“对李县令的恐吓式行刺,无疑有一些风险。刺客究竟会出于何种目的执行计划?又将得到怎样的利益?今早我在屋内思忖,既然李县令独揽在广平县的审判大权,刺客便极有可能在此处得利。”   王御使连声附和:“若是寻仇,想必不会如此。这一来只得引起李县令更加谨慎,加强防备更难以下手。”说着,王御使忽然一愣,连忙道:“莫非是有人以此警示李县令加强防备?”   蒲先生笑着摇了摇头,说道:“王御使多虑。若真为此,直接通知李县令便是,为何要用此等诡异复杂的手段?更不提李县令还被惊得从此染病身亡。若是真为了李县令,自然应当现身说法,解开杯弓蛇影的疑虑才是。”   听到此,我猛然一惊,连声问道:“依着蒲先生的手段,刺客倒有寻仇的可能。如果刺客不时在夜里寻着机会发石击床,将李县令连连惊醒,却也是个可行之策?”   蒲先生、槐兄和王御使三人听到,顿时纷纷瞪大了眼睛。蒲先生忙道:“有理!”随即转向槐兄:“魏槐兄,卷宗上其他的行刺,可有李县令再听得声响而醒来的记载?”   槐兄摇了摇头:“也确曾有得,但两次之后,李县令便在每晚强令十五名卫兵首尾相顾,团团围住厢房,整夜相守。但即便如此,他却依旧声称有人行刺,听到床响。在戍卫监视下,刺客靠近排水口只怕是没有可能。我想随后那些遇刺,当真只是他的臆想罢了。”   蒲先生恍然大悟,说道:“魏槐兄所说有理,不只是十五名戍卫,你也曾提起前几月,李县令在午睡打盹时,竟也惊醒高呼有刺客?”   槐兄点点头。不等蒲先生再开口,一旁的王御使早咂咂嘴,不满道:“这李如松县令当真窝囊至此,真是辱没了前朝名将的美名!”   蒲先生苦笑起来,说道:“那么,既然刺客只在第一次刺杀中实际行动,我们便从周遭的变化入手,进而揣测刺客的意图便好。”   王御使听得忙问:“这要如何调查?”   蒲先生笑道:“要挟县令,怕是为了要他改判某些案件,而从中获利。我等不妨从四年前发生案件之时的卷宗入手,调查在刺杀发生前后,究竟有哪些案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即要查证在遇刺之前立案,遇刺之后李县令断案的案件。”   听得此言,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连连拍手称妙。接着,槐兄便起身查点身后书架上的各式卷宗,一本本地翻看寻查。   趁着稍有的空闲,蒲先生惬意地向椅背上一躺,说道:“这刺客使用的诡计,也真是十分新颖。并未直接下手,而是通过极具暗示性的假象,让被害者通过自己的联想,认定了自己生命遭了威胁。”说着他微微一笑:“若世界上有最高明的刺客,定是依照这种方法来行动的。如有机会,我倒想和他攀谈几句,交个朋友。若是哪天我有了非解决不可的仇家,也能借鉴他的手法。”   王御使笑道:“敢问蒲先生有何高招?”   蒲先生大笑两声,接着抱起双手,低头沉思片刻,道:“这需要飞的协助,我先在仇家必经的街道上,寻个他看不见的角落和飞两人埋伏好。见他将要走近之时,假意对飞破口大骂,飞也当毫不示弱回骂。接着飞须得说出‘莫要动刀,饶命’之类。随后,往自己身上泼些鸡血,惨叫一声倒在街头。那仇家见到,必会幸灾乐祸地报官缉拿,那时我再与飞一同反手告他诬赖。”   我听了笑道:“蒲先生报仇之事,也要拉我下水么?”   蒲先生却咧嘴笑道:“那是自然。”   王御使闻言哈哈大笑,道:“蒲先生此计实在妙,恐怕即使我日后查起,也只能证实确实是仇家诬赖而已吧!”   话音刚落,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哄笑起来。   打诨的工夫,槐兄已寻着卷宗,为我们展在了案上。   “依着蒲先生的意思,我找出了记述四年前衙门受理案件的卷宗。上边符合条件的,一共有三件案子,请看。”顺着槐兄的话,我扫向了泛黄的卷宗,快速浏览起来。   第一件案子,是南边村头,一位姓王的农户失了牛,他怀疑这牛被邻居张家偷走了,于是前来投案。邻居张家的当家,被广平衙门当即捉下狱审查。然而,却丝毫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导致两家一时相持不下。过了不久,张家的儿子凭借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南山寻着了一头失散的牛犊,报了官。但王家人一口咬定,自己走失的是力壮的耕牛,张家寻回的牛犊却不是自家丢失的。   正在这节骨眼上,李县令遭遇了刺客的威胁。   事后的第二天,县里的衙役将王家的老牛牵来了衙门。那小牛犊和老牛一经相见,登时连声啼叫,相互依偎在一起。目睹这情景的王家哪敢再加抵赖,乖乖相认。   浏览完毕,我见此案末尾处签着魏槐的大名,忙问:“槐兄,此事莫非是托了你的福,才得解决的?”   槐兄连连拱手道:“区区雕虫小技,不值得在三位面前一提。”   我对槐兄一笑,便继续扫向卷中第二起案件。   第二件,是一位姓冯的书生,涉嫌谋杀了本县宋家的一家老小,被官府在南山抓捕下狱。虽然冯生矢口否认自己曾经杀人,但却有宋家的仆人见到凶手身着冯生的衣装,更因冯家素与宋家有仇,冯生又在事发当晚在南山被捕,疑似畏罪潜逃。   正在这节骨眼上,李如松县令的刺杀案发生了。   又过了三天,原本认定是冯生犯下的案子,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衙门府内的捕快,搜集到了新的证词,证明案发当晚冯生根本不在现场,而是在南山背着儿子赶路。又考虑到冯生本是个文弱书生,哪有飞檐走壁的武功去翻进宋家灭门?无罪的证据确凿,冯生便得以释放回家。   见第二案的证据充分,并无牵强附会脱罪之处,我便揉揉眼睛,浏览起第三案。   第三件,是关于村口酒店张掌柜的案子,正是我们抵达广平第二天中午所拜访的那间酒家里侃侃而谈的老板。一天,张掌柜酒馆里来了位不速之客,拿走一位客人的行李便往门外跑。张掌柜见了,奋起追出了酒店,却并没追上窃贼,空手而归。回到酒店,被窃走了财物的客人暴跳如雷,狮子大开口,称行李中有一笔巨款,威胁张掌柜尽数偿予他。甚至大叫张掌柜是和小偷两人串通一气,故意演出双簧偷了他的行囊。张掌柜气不打一处来,和那客人闹上了衙门,却被打入牢狱审查。   不久,李县令便遭遇了刺客的威胁。   没过几天,客人被盗的行李失而复得。打开行李,里边只有些零散的铜钱,哪有半分的银子?李县令将客人寻来对质,客人却依旧死不承认,说定是张掌柜的同谋偷了银子,而张掌柜哪里肯承认,两人一时僵持不下。后经过捕快调差,证实刁蛮的客人果然趁火打劫。李县令得知大为光火,狠狠打了那客人几十大板才把他放了。   王御使览毕,问道:“魏槐兄,请问这第三起案件,是如何裁定的?”   槐兄笑答:“在下略施小计,用书中的方法逼他就范。实在要为各位同行耻笑。”   王御使却连连拱手道:“还请魏名捕道破其中玄机。”   槐兄这才答道:“我看交回的行李很完整,深深怀疑这客人趁火打劫,妄图捞一笔好处。可想到此人行李中原有的金额,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若是他坚决不承认,我们也没什么办法。这才是他有恃无恐的胆气所在。”   “那可要如何处置?”王御使忧虑地问道。   槐兄尴尬笑了笑:“说来也很是惭愧。我估摸无法用证据,便只好凭借神鬼的方法。我将客人和张掌柜二人一并带去了寺庙,唬他二人寺院的钟有神力,佛祖听得这两人的心声便会告知此事的原委。”   蒲先生听了大笑,“原来如此。我本以为这把戏只是在评书中才能一见,没想到当真可用来断案。”   槐兄更加惭愧起来,忙拱手道:“蒲先生见多识广,若那无赖客人认得这雕虫小技,恐怕真要束手无策了。”   我也笑道:“果然是早在钟上涂了墨,手净之人在扯谎吗?”   槐兄笑道:“正是,这把戏当真老掉牙了。”随即他继续道:“我为故弄玄虚引两人相信,还请同僚的衙役打扮成犯人,让另一位衙役押着进去摸钟。随后同僚在屋内大喊:‘尸首就埋在你家田里深五尺的坑中,还不如实招来?’那无赖当时就被吓得汗如雨下,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等害张掌柜染墨,真相便大白于众了!”   听了槐兄的叙述,我便在心中整理起这三件案子,简单罗列了共同之处:都是先有人遭刁民诬赖,而在县令遇刺之后很快翻案下了定论,并且证据全部确凿无疑。   “这样说来,这三案似乎并不需要威胁李县令,也可得以解决。”我狐疑道,“那么刺客却是出于什么目的威胁李县令,有何图谋呢?”   话音刚落,蒲先生点头答道:“说起这三案,我认为第二件极可能与刺客有关。”   我们三人不禁纷纷问道:“蒲先生如何下此定论?”   “第二案的量刑与第一、第三件完全不同。灭门之罪,倘若当真定了罪名,是轻则斩首于市,重则株连九族的滔天大罪。更何况在刺客行刺之前,案件的风向明显对冯生不利,冯生可谓危在旦夕。刺客的确有必要通过恐吓稳住县令,暗示他不得轻举妄动,进而等待转机。”蒲先生说着忽然一拍脑门,问槐兄道:“魏槐兄,话说关于第二起案件中惨遭灭门的宋家,可曾缉拿真凶归案?”   槐兄摇摇头,面带愧色:“此事是广平衙门的一大耻辱!我作为衙门府内的一员,难辞其咎。”言罢,槐兄长叹口气,缓缓道:“刺杀宋家一家的真凶,时至今日仍然逍遥法外。我等衙役捕快,在排除冯生的行凶可能之后,竟然断了线索,无人可查。惭愧!”   蒲先生听了此言,道:“如此一来,我便有充分的把握推定,刺客对李县令的威慑是为了第二起案件了。”蒲先生胸有成竹地一笑,继而说道:“诸位试着从李如松县令的角度考虑,在南山抓捕冯书生归案之后,他定会料到如此一个文弱书生难以将一家人灭门,恐怕另有外人所为,甚至极可能是冯生雇来的刺客。接着,真正犯下灭门大罪的刺客又动手恐吓了李县令,警告他随时可以取他性命。于是李县令为求自保,担心冯生真雇了武艺高强的刺客。再追查下去,定会对自己不利!于是李县令便将冯生无罪释放。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论!”   我、槐兄和王御使听罢先是连连惊叫,又纷纷表示赞同。   蒲先生却忽然脸色一变,问道:“说起姓冯的书生,莫非是张掌柜昨天提起的、娶了狐仙红玉进门的冯相如?”   槐兄听见,默默点头。   蒲先生一惊,呢喃道:“这就奇怪了。”说着他低头抚着下巴,愁容满面道:“听张掌柜提起,冯相如家中妻离子散,一贫如洗,这却如何买凶杀人?”蒲先生言罢,垂头不语起来。   忽然,他又失声惊叫,猛地抓住了槐兄的双臂,大声问道:“魏槐兄,冯相如究竟都经历了什么事情?张掌柜说他的父亲被恶霸打死,妻子被抢去,又道恶霸已死。卷宗上提及遭灭门的宋家便怀疑是仇家冯相如杀人。难道正是宋家打死了冯生的父亲,抢了他的妻子?却在四年前遭了灭门之祸?”   槐兄被蒲先生激烈的反应一惊,随即他连连点头称是。   王御使却沉默不语,凝重地叹了口气,问槐兄道:“这广平的恶霸宋家,是何时到此的?”   槐兄闭了眼,皱着眉苦苦思索,答道:“大约是九年前。”   王御使顿时一怔,忙问:“魏槐兄可见过这宋家的当家?大约是什么长相?”   槐兄回忆道:“七尺身高,肥头大耳,大腹便便,走路因肥胖有些蹒跚……”槐兄话音未落,王御使早失声惊呼道:“这厮是宋平云!”   见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不明就里,王御使连忙解释道:“十年前,此人连同右都御史武天成,设计陷害当朝左都御史张青云,致张青云遭满门抄斩,无一活口。不到两月,朝廷为张青云平反,圣上亲自下旨斩杀武天成,却被宋平云连夜逃走,竟不知所终。如此多年来,我每到一处,便要趁着办案的空闲与人探听宋狗贼的下落,不承想这厮居然在此又作威作福了将近五年!可恨,可恨啊!”   王御使说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蒲先生忙问:“究竟是……”   王御使恨恨说道:“蒲先生难道忘了十年前左都御史张青云的大冤案?实不相瞒,我正是受了张青云先生的提拔,得以自督察御史青云直上,一路升到右佥都御史。宋平云那时还是左佥都御史,这厮素好收受贿赂,包庇那些好贪污的狗官,又仗着家中家财万贯,不停行贿巴结上司。我屡次打算弹劾他,却被张青云先生劝住,称左右两个副都御使都受了他的贿赂,我若上报定遭不测,由他想办法。   “事发那年,张青云先生首先一纸密状告发宋平云受贿,却不想这厮从哪里听了风声,竟买通右都御史武天成,反告张青云先生诬赖。皇上左右为难,便差了钦差调查,却不料这钦差也受了贿赂,报告在宋平云家中一无所获,却在张青云先生家中搜出了黄金万两,一口咬定是张青云先生诬赖宋平云狗贼。那鞑靼皇帝也未曾多想,处决了张青云先生。行刑当天,街道两旁的百姓沿街恸哭相送,却依然不能挽救张青云先生的性命,唉!”说着,王御使抬袖擦了擦眼角。   “所幸,百姓恸哭送行的义举让鞑靼皇帝察觉到事有蹊跷,这次他秘密派遣五名钦差,相互独立再次查案。有三名钦差回报,宋平云家财万贯,妻妾成群,仆从遍地,平日里嚣张跋扈;而张青云先生家中未有半点奢侈装潢,只留下一对衣着简陋的仆人夫妇顾家。至于另两名钦差所言却截然相悖。此事至此才引起皇上的重视,他亲自微服私访了两家,张家仅剩的两位仆人披麻戴孝,努力打起精神相迎,上了些热茶招待,简单寒暄了几句送走了客人。然而待皇上去宋平云家拜访,却被宋平云家中身着绸缎衣饰的恶仆挡在门外,讨进门费。皇上怒气冲冲地回朝,当即下令斩杀了两名诬赖的钦差,更将那伊始诬赖张青云先生的钦差凌迟处死。随后连夜下旨,勒令捉拿宋平云和武天成归案。第二天,武天成上朝,当场便遭卫兵擒获,而这宋平云不知又从哪里听了风声,连夜带着几名家眷逃离了京城。   “皇上立即判了武天成满门抄斩,却不见了始作俑者宋平云。余怒未消的皇上拿下宋平云剩下的家仆,统统处斩。又派遣钦差带上禁卫军连夜直奔宋平云的杭州老家,却依旧不见宋平云的踪影。皇上怒不可遏,下令将宋平云在杭州的家人统统斩杀,才暂且作罢。”言罢,王御使撇嘴说道:“若在广平遭灭门的恶霸果真是宋平云,此事的凶手非但不会受罚,圣上更要降下奖赏!我之前曾听传言,张青云案发当年,家中千金正巧出行在外,虽未遭捕获斩杀,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这十年来我奉朝廷的指示四处查访,丝毫不忘寻找宋平云这狗贼的下落,以及张青云先生千金的栖身之处。也罢,若如今宋平云狗贼一家在此尽遭屠戮,想张青云先生一家在天之灵,也得以稍稍安心吧!”   王御使道破了心结,又逐渐恢复了理智。随即他长舒口气,道:“如此说来,这狗贼逃到广平隐居期间,想必更是在此作威作福,欺男霸女,这对狗贼来说已属稀松平常,只是可怜了广平的冯生一家惨遭毒手。宋狗贼遭遇灭门,真是天道循环!”   我沉重地点点头,道:“如此说来,想是被害得家破人亡的冯生,雇凶杀了宋平云一家?”   蒲先生却摇了摇头:“事有蹊跷,这宋平云平日定有家仆相护,普通人怎能轻易得手?否则怨恨宋平云的人家众多,但凡有不惜命的,揣着匕首在街角偷袭,这狗贼早一命呜呼了!更不提真凶至今未明,此人定是高手,冯生一介终日守家苦读的秀才,又从哪里认得这样的高人?我更不提他那时身无分文,没有给刺客的酬金了。”   我听了忙道:“但若以此而论,杀死宋平云狗贼一家的老练刺客,究竟是什么身份?莫非当真有行侠仗义、浪迹天涯的游侠?”   槐兄却听我半开玩笑的话惊叫起来:“诸位,有人曾听说过‘霹雳火’的传闻么?”   王御使一挑眉:“秦明?”   蒲先生顿时哑然失笑:“王御使果然好《水浒》。只是魏槐兄所提及,恐怕是在江湖间广为流传的杀手团‘霹雳火’吧?”   槐兄连连点头,而我和王御使却依旧一头雾水,完全不知所云。   蒲先生见状道:“想是王御使平日忙于业务,飞在衙门府并未经常与江湖人等打交道的缘故吧!事实上,我也是四处收集奇谈的时候听人提起。据说自从旗人入中原烧杀抢掠起,有一伙武艺高强的飞贼组成杀手团,自称‘霹雳火’,他们四海为家,伺机袭杀旗人派遣至各地的官员,以及无恶不作的土豪恶霸。魏槐兄难道认为……”   槐兄赔笑着摆摆手:“并不。当前‘霹雳火’仅仅是江湖中的传闻,我从没见过其中任何一员。刚才只是偶然想到,随口一说而已。”   蒲先生点了点头:“的确,一贫如洗的冯生无从雇凶杀人,却有天降奇兵为他报仇雪恨。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举动,正是侠士所为。曾听得‘霹雳火’名号的,难免有所联想。但未经排查前,我们还是应当保持谨慎态度,审视李如松县令遇刺之事。何况冯相如虽有证词证明并无行凶可能,但他却在案发当晚在南山被捕,很有听到风声逃跑的意思,不可不慎重对待!”   槐兄听蒲先生一番话,连连点头称是。   蒲先生又道:“首先,我们当先行了解宋平云与冯相如两家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过结。既有杀父之仇也有夺妻之恨,想必冯相如曾前来衙门府报案。魏槐兄,可否取来当年的卷宗一阅?”   槐兄微微点头,转身利落地拨过书架上的册子,挑出一本,刷刷翻过几页,便递给蒲先生。蒲先生道了谢,接过册子浏览起来。   半晌,蒲先生茫然地抬起头,只见他满眼悲伤,木然道:“这状子,是冯相如告宋家派了家仆,强行抢了他妻子,惹了冲突。其间,冯相如的父亲身受重伤,第二天不治而死。”言罢,蒲先生重重叹了口气,随后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苦笑,自言自语道:“可各位请猜李县令对诉状的批注是什么?‘此案不足以证明是宋家刻意授意仆人所为,不予受理。’”   我顿时气愤地喊道:“证据不足?被抢走的妻子、被打死的父亲,况且冯相如被强抢走的妻子,除了宋家还会在哪里?宋平云至少当有管教不严之责,那些恶仆自当被捉拿归案偿命!”   王御使冷笑一声,道:“前几次案中,李如松有酷爱先缉拿被告,再审理办案的习惯,在此却不适用了?哼,真是死有余辜。”   听王御使对逝者如此刻薄,我颇想劝他“死者为大”,但想到李如松的种种可鄙行为,我却冷冷想到,如此之人怎值得为他求情?   蒲先生却并未继续落井下石,而是问道:“魏槐兄,为何此处只有一次冯相如前来投案的记录?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他怎可能轻言放弃?”   槐兄深深叹了口气,答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冯相如一次次抱着孩子前来衙门伸冤无果,但李县令坚持不肯受理。后来他的邻居随行壮势,来衙门擂鼓喊冤。却无奈那李如松县令依旧不予以理会,心烦了,竟催我们将冯相如和他的邻居赶走。我于心不忍,好心劝他们广平衙门不是出路,上告方是良策。”   “魏槐兄所言有理,冯相如可曾采纳上告?”蒲先生问道。   “有过,但答复依旧是证据不足,不予受理。”槐兄摇了摇头,道,“我听人说,冯相如将状子告到了省督抚,却依然不得出路。不仅如此,几番进城还花去了仅存的积蓄。毕竟冯相如尚有年幼的儿子养活,便只得作罢。这冯相如甚是可怜,年幼丧母,本与父亲两人相依为命。娶妻生子已是难得,却被歹人夺妻杀父,只剩自己和年幼的儿子。”   王御使顿时义愤填膺,喊道:“我倒要查查,是何人就任当初的省督抚,非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蒲先生也无奈地叹口气,便重提正事,问道:“冯相如的亲家是哪里人?女儿被歹人抢走,怎可能会无动于衷?”   槐兄默默答道:“不只被抢,据说他妻子在宋家大闹两日,绝食而死。既然冯相如的妻子肯投奔家境并不宽裕的冯相如,容我冒昧猜测,可能自己已是走投无路、举目无亲之人吧!”   蒲先生点点头,猛然起身,说道:“既如此,不如我们四人亲身去冯相如府上拜访如何?”槐兄答道:“那不如先行拜访冯家的邻居乐家。这两家人世代相熟,当年帮助冯家壮声势闹衙门的便是他们。若我等托词为了替冯家沉冤昭雪,乐家想必倾囊相告。”   王御使早等不及起身,一拱手,严正道:“魏名捕不必提‘托词’二字,我正有为冯家讨个公道的意思!”   于是,我们四人迈开大步出了衙门府,直奔冯相如邻居乐家而去。沿途,槐兄将他所知乐家与冯家的渊源,与我们三人略略道来:乐家在广平世代为农,与秀才世家的冯家世代为邻。每一代乐家的子弟,儿时都会送去邻家,与冯家的孩童一同读书长大,这让两家人世代交好。当年冯相如与孤儿相守空房,四处伸冤的时候,多亏了乐家全力接济,才得以勉强度日。而乐家为了接济冯相如,据传自家曾被逼到挖草根为食。至于冯相如日后发迹,果然不忘旧恩。他送给乐家几片良田,随后干脆将田间事务悉数托付。此事在广平作为投桃报李的美谈,被人们广为传颂。   槐兄说着,我忽见一座气派的府邸,只见灰色的围墙约莫有两人的高度,正门口的两扇大门红得发亮,上边雕着金色的狮子作为装饰,很是气派。想必这便是本县大户,举人冯相如的宅邸。想到四年前冯相如还穷得揭不开锅,如今肥田连片,家财万贯,住进如此气派的豪宅,我不由赞叹狐仙红玉,竟有手段发家致富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叹服。想到这般光辉的成就,我不免心生狐疑:红玉当真如蒲先生推测,不是狐仙吗?   槐兄停下脚步,对我们指了指身后与冯相如家正对着的大门,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乐家与冯家隔道相望,真不愧是世代交好的邻里。   槐兄上前轻叩几下,一位憨笑的中年人便打开了门。见得槐兄,他抱拳道:“魏名捕,多谢历来的照顾!这几位是?”话音刚落,蒲先生抢先道:“我等四人,是为冯家与宋家当年杀父夺妻的官司而来。这位御史王索,是朝廷派遣的命官,只愿彻查此事,为冯家讨个公道,以告慰冯举人父亲、妻子的在天之灵。”乐家当家听到,顿时连连拱手,不停说着苍天有眼,随即彬彬有礼地引着我们四人进了屋。   落座毕,乐当家喊来仆人,为我们沏来浅浅飘香的茶水。我们四人纷纷道了谢,蒲先生便请乐当家将当年一切的始末娓娓道来。 第五章 狐女传说   乐当家清清嗓子,郑重道:“冯骜,冯相如的父亲,与我自小相识。当年我们两人师从骜的父亲,在他的教导下长大。”回忆起当年的美好,乐当家露出了温馨的表情,“先生非常严格,这点被骜一丝不差地继承了下来。小时起,他便是个严厉又教条之人。待我有了孩子,与相如一同在骜的门下读书,更觉骜的严格与钻牛角尖丝毫不逊于先生。然而骜又传承了先生的另一点,虽在教学礼仪上严格,对学生却是无微不至的关怀。   “想我还在先生门下读书的时候,一次身体不适,忍不住在他讲课时呻吟了两声。先生连忙丢下了书本上前,我原以为他要责备,而他却看了看情况,亲自找来郎中问诊。随后,又亲自替我熬药,生怕其他人出了半点差池误事。恢复之后,先生责备我身体有恙应早早说明,免得父母老师担心。见我紧张不语,他轻轻地抚着我的头,称遇到困难寻亲近之人相诉,也是对朋友和亲属表达信任的方式。后来,那天受了先生相请的周郎中,问诊中听我讲明来龙去脉后大为感动,也送儿子来到先生门下。经先生的悉心调教,那喜欢恶作剧捉弄人,不学无术,只顾调皮捣蛋的周家儿子,很快被教导得服服帖帖。当今,他正是广平县的第一名医周彦宁。   “至于先生的世家,向来因礼数周到,知书达理,在本县广受好评。可惜先生离世后,骜的妻子不幸病倒,也撒手人寰。让全部家务落到了骜的肩头,他日夜操劳间,还需兼顾读书科考,再没有时间设学堂教导,很是可惜!”乐当家满怀感慨地说道。   忽然,他拱手连声道歉:“各位此行本是为相如之事,几乎忘了!害诸位听我这老骨头闲话了不少年轻往事,失礼,失礼!”   接着,乐当家叹了气,道:“言归正传,五年前的一天,我听对门的冯家门前吵吵闹闹。出门查看,原来是宋家一群仆人在嚷嚷。他们敲开冯家大门,称有事相谈。相如刚刚开门,便被这一群人乱哄哄拥进了门。不一时,就听到骜震天响的骂声。”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宋家的仆人去冯家何干?”   “宋淫贼,还能何干?”乐当家满面厌恶地说道。随即他意识到失态,连称抱歉,又道:“他看上了相如的媳妇,那天派去一群痞子家仆,要买走那媳妇给自己做妾。这岂不该骂?骜骂走了那些泼皮,便气哼哼地敲开门,对我讲起此事。谁承想,第二天宋淫贼竟又派出一群恶仆,不由分说砸开了冯家的门,闯进去,把爷俩一顿毒打。那天我在家中听到冯家传来喊声,急忙跑出门查看。见那淫贼的奴仆撒野,我上去便打,却不想被那群歹徒包围一顿打,抬起来丢出门外。   “我趴在地上,心想定是地痞们昨天遭了训斥怀恨在心,前来报仇发泄。谁承想竟是前来强取豪夺,抢走相如媳妇的!我就直挺挺躺在门外,眼睁睁看着他们抬着披头散发、拼命挣扎的相如媳妇扬长而去。真是一群飞扬跋扈、无恶不作之徒!唉!这必定是宋淫贼指使的!”听乐当家讲起当年所见,我暗自攥紧了拳头,只恨不能冲进当年的冯家,将这些宋家的恶仆一人一枪统统戳个血窟窿。但,这却只是我荒谬的设想罢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媳妇见我迟迟不回,急忙出门寻找。她刚出门,便见我躺在街上,哭着上前问我怎么样。我逐渐缓过来,对她讲大事不好,扶着她挣扎起身,一瘸一拐往冯家走。刚进门,我便听到冯家孩子的哭声。我喊媳妇搀着我到床边,却看相如满脸是血、倒在地上呻吟。我坐在床上,求媳妇把相如扶起,让他别躺在地上。相如脸上满是鼻涕、眼泪和血污,他求我媳妇去看骜和他儿子福儿。媳妇先去内室抱来福儿,交给躺在床上的相如。相如失声痛哭,却努力安慰起福儿来。而见到倒在门口的骜,媳妇吓得叫喊起来,我惊问她怎样。她说骜的手腕被恶贼整个掰断,白花花的骨头露了出来。相如听到顿时哭了出来,福儿也跟着大哭。我安慰了相如两句,咬牙起身前去查看。果然骜的右手腕皮开肉绽,他全身的衣服几乎尽数被歹徒撕了个粉碎,身上布满大片大片的瘀青,嘴里含糊说着什么。   “我见情况不妙,连忙叫媳妇去请彦宁医生。很快,她带着彦宁匆匆赶来,彦宁看到骜的惨状大为震惊,他简单替骜包扎之后,抱着他放在床上,便匆匆跑回家喊了帮手,几个人一同救助身受重伤的骜和相如爷俩。   “我四下巡视屋内的状况,只见器具家具,尽数被砸得粉碎。我喊媳妇好生照顾相如的独子福儿,自己咬着牙下地,取来扫帚收拾地上一片狼藉。到晚上,彦宁为我简单处理后,要我回家休息,相如虚弱地求我媳妇代为照顾福儿一晚。我则吩咐彦宁在冯家留下了人手,才和媳妇带着福儿回了家。   “第二天我一睁眼,便翻身下床,赶去冯家查看情况。相如支着拐杖为我开了门。我进门见彦宁和几名帮手依旧在手忙脚乱打点着骜。彦宁见到我,拉我到一旁,说相如的情况不必担心,过一个月便能痊愈,也不会落下残疾。而说到骜,彦宁口气沉重,说骜九死一生,不但受了内伤,即使侥幸得以活命,右手也将就此落下终身残疾。我想冯家的家务原本由骜一手把持,若是落下了残疾,可如何是好。而彦宁早转身继续为骜处理伤势了。   “我看看时候不早,连忙回家,要媳妇准备了骜父子两人以及彦宁和他助手们的伙食。接着我和媳妇将伙食统统搬去了冯家。相如看见,流着泪连声称谢。彦宁勉强一笑,称了谢,便继续处理骜的伤势去了。过了半个时辰,骜躺在床上渐渐恢复了意识,他睁眼看到彦宁,对他微微颔首致谢,喉咙里发着干哑的声音。我此生从没见过骜那时流露出的凄惨眼神。   “相如跪在骜的床边,问骜可要饭食。骜睁着眼睛微微点头,相如便丢去了拐,盛起饭,颤抖地用勺子往骜的嘴边送。骜勉强地扭过头,张口吃了米饭,费力嚼了几口。忽然……”乐当家忽然住了嘴,他双目紧闭,泪水簌簌而落,右手紧紧捂着嘴不肯开口。   我、槐兄、蒲先生、王御使四人,紧皱着眉头,悲痛地看着乐当家。   “骜……骜他……”乐当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失声痛哭。   我们纷纷垂着头,一言不发。空荡荡的屋内,回荡着乐当家撕心裂肺的哭喊。目送儿时知己,饱受摧残后咽下最后一口气,这切肤之痛,我这样的旁人永远无法体会。   “原……请原谅我的失态,各位……”乐当家抬袖擦着脸上的一道道泪痕。   足足过了半炷香的工夫,乐当家才逐渐平复了情绪,鞠躬道:“万分抱歉,因为我的失态耽误了诸位的宝贵时间。”   王御使连忙起身,鞠了更深的一躬,道:“乐当家,此事当朝该负起全责。我怎敢再接受您的歉意?”   乐当家没有言语,只是又鞠了一躬。随即落座,道:“骜……刚咀嚼两口,忽然大声咳嗽起来,被鲜血染红的米粒喷洒在床榻上。彦宁大惊失色,连声叫喊骜的名字,但是骜却瞪大眼睛,再没有了回应。在场的人登时哭成了一片,相如更是哀号不止。半晌,彦宁垂着头,对相如说道:‘没能救回骜,我实在无颜再见,只愿相如公子准我全数负责骜的丧葬费用。’相如只是大哭,没有责怪彦宁,也没拒绝他的意愿。   “骜刚入土,相如便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抱着福儿去衙门流着泪告状。但谁承想那贪赃枉法的李县令竟然不肯受理,说什么证据不充分的鬼话!他竟把诉状丢给相如,要他莫再叨扰!   “我那天见相如哭着回来,便扶住他,问李县令的说辞。听罢相如声泪俱下的陈述,我气得浑身发抖,之后便叫齐几家人一起,我亲自在衙门外擂鼓,相如大声喊冤,却不见一人出门相请。我擂了半个时辰,依旧不见那狗官升堂,气得我当即闯进衙门,拎起鼓槌指着李鼠辈破口大骂。那李鼠辈满脸通红,连声呵斥捕快赶我出门。我被四周的捕快驾着,强行拖出门外。我正要对他们发火,却是魏名捕,劝我和相如两人道:‘李如松胆小鼠辈,无法指望。当去他处上告。’我和相如两人深感魏名捕言之有理,我便帮相如备齐了盘缠,替他照顾福儿,要他进城上告。谁想到过了一个月,相如又垂头丧气回来了。一问,竟说省督抚都不肯受理。而相如每日耗在城里,花光了盘缠,却听不到半点回音,眼看就要被迫以乞食为生,便只得连夜返回。我一听,气得一顿大骂,竟无计可施,断了翻案的念想。没想到如今过了将近五年,朝廷终肯受理。只可惜宋淫贼已死,逃过了惩罚!”   “乐当家,听说冯举人的妻子被掳走之后大闹三天,绝食而死?”蒲先生问道。   “很遗憾,相如的媳妇的确死在了宋淫贼家中,但并非绝食,而是投缳自尽。”乐当家说着又叹了口气,“不久,有游侠替相如报仇雪恨,将宋淫贼一家赶尽杀绝。那之后,相如才求李鼠辈,讨回了媳妇的尸首。我和彦宁看相如家徒四壁、身无分文,又筹了些银子为他买了丧葬的衣棺,将她媳妇入土下葬。定是相如的媳妇不愿屈从宋淫贼受辱,寻着机会自尽了吧!虽所谓妇从一而终,却可惜了相如那贤惠媳妇的一条命啊!”   蒲先生和槐兄二人听乐当家提及“游侠”一词,当即交换了眼色,但蒲先生并未追问,却转而问道:“冯举人的亲家,乐当家也曾有耳闻?女儿遭歹人劫持,他们却未曾出面相助,一并控诉?”   乐当家点点头:“相如的媳妇大抵在六年前嫁入了冯家,据相如所言,是他往南去六十里的吴村娶回的。当时吴村的卫家看他仪表堂堂,便分文未收,嫁了媳妇给他。说来两年间相如的媳妇似从未回过娘家,只想亲家大概不知当年相如一家所遭遇的不测。也可怜卫家没了漂亮女儿。”我听得,不禁随口问道,“槐兄可知这家同姓人?”   “哪里,禁卫之卫与魏阙之魏,怎能混淆?”槐兄笑答。   蒲先生随即问道:“冯举人的亡妻卫氏如何?”   乐当家微微叹声,道:“只可怜那般美丽贤惠!未遭浩劫的日子,相如和媳妇两人恩恩爱爱。虽然曾听骜提起,卫氏有时不知何故独自落泪,但她与相如两人却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却没想到日后竟遭宋淫贼的毒手!好在苍天有眼,相如当今的媳妇红玉,也是落落大方的贤惠美人。”   “乐当家可与冯举人当今的妻子红玉熟络?”蒲先生问乐当家道。   “认得,认得。相如当今的媳妇红玉可谓天下无双。既然肯在他走投无路之际前来投奔,已属义薄云天,哪敢奢望竟有如此手段,将冯家经营至当今的名望?我对她实在敬佩!”乐当家感慨道。   “曾听小道消息,冯举人与现妻红玉两人,本在多年前早已相好,却在当年未得相守?”蒲先生面带惭色地拱拱手,问道。   乐当家叹口气,道:“诸位既是朝廷命官,小民也不再隐瞒。实话说,相如和他的现妻红玉,早在与卫氏成婚前,本就打算私订终身。只是卿卿我我间被骜抓个正着,当场两人遭了一顿骂。骜对相如与外人私通,不肯苦读恼恨不已,当即斥走了红玉。”乐当家又无奈道:“第二天骜与我愤愤不平说起此事时,我想他家境贫寒,既有女子看中相如与他相好,正当顺水推舟成就好事。既给相如施恩,又不愧对祖上。哪知骜却似着了魔,甚至还对我发起火来。我见势头不好,只得收回前言,依着他的意思,说了几句相如瞒着父亲与野女子私通,是大不敬、大不孝之类。骜的脾气,我真是再熟悉不过。”   闻得此言,我心想冯举人父亲骜果是教条倔强之人。想冯举人在众多宋家仆人上门时未曾过激反抗得以活命,反倒是大骂不停的冯骜遭暴打丧命。再想苦读一生的冯骜不过秀才,未及而立的冯相如却做了举人,正应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思忖间,乐当家起身拱手道:“诸位大人既特为相如之事远道而来,不如我现在就与相如通报,要他安排酒席接待诸位,也让相如亲口与诸位命官陈情,如何?”   “求之不得,劳烦乐当家引见。”蒲先生连声答道。   不一时,乐当家又和颜悦色进了门,拱手道:“四位大人,冯举人相如有请。”   于是,我们四人纷纷起身,随着乐当家进了冯家的大门。进了宅邸,我嗅到室内熏着淡淡的麝香,搭配些唯美的画作,颇有人间仙境的意味。乐当家请着我等四人纷纷落座,便转身前去寻冯举人去了。   初见冯举人,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纤瘦的身躯裹着件深蓝马褂,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而不显迎合奉承。有大儒士的淡雅华贵,却不见书呆子的迂腐矜持。见如此气质,我不由感叹不愧是往邻村一走,便得佳偶争相许配的才子。   冯举人轻轻拱手,道:“四位大人的来意,小民已听叔叔提了。劳烦诸位饱受旅途之苦至此,小民诚然惶恐。”说着,冯举人又频频作揖行礼。见我四人纷纷抱拳回礼毕,冯举人才轻轻行至桌前落座。   蒲先生对冯举人笑笑,道:“来龙去脉的大概,我等已听乐当家说过。在此,要冯举人重提不快往事,请容我们先行致歉。”   王御使也连忙抱拳道:“时至今日,朝廷方才差小官为冯举人沉冤昭雪,实是官府的失责,冯举人见谅!”   冯举人尚未开口,却见蒲先生和王御使两人已经接连致歉。他颇为惊讶,慌忙连称不敢,毕恭毕敬地欠身答礼。礼毕,轻轻叫过身边的仆从上茶。   不想,屏风后忽然转出位画中美人,只见她身着飘飘红衣,头戴金钗,面上洁白如玉,五官精巧端正,细腻如脂的手指,端着茶壶飘然近前,仿佛翩翩起舞的红蝴蝶优雅柔美。我见得不由怔住,想古时有沉鱼落雁之称的西子、昭君莫过如此。   愕然间,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早传入耳畔:“妾闻朝廷命官特来为相公伸冤,特奉上品茗茶,以表万谢之意。”   待到她礼毕,我才猛回过神,笨拙地连连抱拳回礼。   回过神,我思忖眼前的倾国美人定是狐仙红玉,真所谓艳而不妖、娇而不媚,远胜我原本想象中的面貌百倍。窥得如此真容,我不禁怀疑,这般女子,当真只应天上有。而狐仙不经意间已再度飘然而去,只留下令人回味无穷的淡淡幽香。   待红玉再次转入屏风,冯举人方才与我们四人说起事情的原委。   提及那时与父亲冯骜两人相依为命的冯举人,是如何得以与红玉相识相爱,他笑笑,坦然答道:“六年前,夜,月下读书间,我隐隐察觉东邻墙上有人相视。我起身,见红衣美人在墙头窥视,我走近,见她面露微笑,便大胆请她共度良宵,两人得以相识。”   见我四人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面容,冯举人笑道:“内人本是狐仙,有些超越常理之处,请诸位大人莫要见怪。”   听冯举人亲口道出此言,我大惊失色。想蒲先生先前信口开河,竟断定红玉只是被误传为狐仙的凡人,不禁在心中暗暗数落起他来。   随即,冯举人讲他与红玉两人夜夜相守。过了半年,却被父亲冯骜发觉,当即两人遭了狗血淋头的一顿痛骂,冯骜怒斥冯举人不顾家中清贫,不刻苦反学淫荡事。更指责此事若为外人所知定将败了世家名誉。冯举人和红玉两人流泪盘算,想恐怕即使寻了媒人引荐,父亲也定会一口回绝,绝望中两人抱头痛哭。   “内人当晚对我流泪道:‘既无法与君相守,也请为君寻个佳偶。’我哭着求她等些时日以求转机,她却头也不回离开了。第二天,她带来四十两金子,说这是为聘娶配偶的彩礼,随即说起南六十里的吴村,有位美丽贤惠的卫氏当以此重金迎娶。我流泪推辞,她却径直离开。人们都以为我分文未出,便娶回贤惠亡妻,但却是我不愿与人提起曾受内人资助,才得以提亲的缘故。”冯举人说着,眼角有些湿润。   听红玉竟有如此巨款,非但如此,竟携金夜行,翻墙入宅并悉数授予冯举人,我愈发确信红玉的狐仙身份。   随即,冯举人讲到他说服父亲冯骜,租了车马仆人行至吴村,寻着卫家提亲。卫家起初虽听得冯家名望,却犹豫不肯答应。直到冯举人出了黄金四十两作为彩礼,才得卫家夫妇点头应允。之后,卫家在约定之日,用花轿将卫氏送到冯家。果然如红玉所言,卫氏是美丽大方,又聪明贤惠的佳偶。   听到此处,我心中忽生感慨:想红玉与冯举人两人相知相爱,订了终身,却因父亲不准成了败德淫荡。反观冯举人与卫氏,两人仅是一面之缘,却因父亲应允得以成眷属。想来,红玉之事不成并非因“不读书,反学淫荡事”为由,反倒只因……   随即,冯举人又讲过他与卫氏两人恩爱两年,忽然宋家仆人上门,求重金购得卫氏,直到卫氏遭夺,冯骜遇害,卫氏不屈投缳自杀,冯举人屡屡报官却被一概驳回之事。其经历与乐当家口中所说并无二致,故不再赘述。   冯举人说到进城投案无果,没了盘缠只得回乡之后,忽而目光呆滞,道:“我见报官无路,便盘算亲手复仇。我在家数次茫然挥舞菜刀演练,但想宋狗贼侍卫众多,当街恐难以得手,却反为所害。何况家中仅剩独子福儿一人,倘若我有了闪失,又有谁来抚养?再想我无论得手失手,宋狗贼的那些家仆党羽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定要牵连福儿偿命。我怎能为求复仇一时之快,连累年幼无辜的福儿?”   蒲先生听了连连称赞:“冯举人不愧深明大义。只是日后宋狗贼遭人所害,此事冯举人可曾有了解?”   冯举人苦笑起来,道:“此事,我并没有对李县令尽以实情相告。既然诸位特来查案,我也便不再隐瞒,将来龙去脉与各位讲明为好。   “那时,我心灰意冷,放弃了投案和复仇的希望。只是一心盘算,先抚养福儿长大,待他有了自己的主意,我再作复仇之计。一天傍晚,我听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心想除了每每推门而入的乐叔叔,还会是什么人敲门造访?   “推开门查看,我见一位彪形大汉立在门前。那人甚是威武雄壮,四方脸,生着卷曲络腮胡,很是骇人。我心想此壮汉素未谋面,定是宋狗贼雇来侦查的保镖侦探。我便故作热情,请他进屋少歇,以免他吵闹,引来宋狗贼瞩目,再遭不测。   “不想此人无动于衷,开口便问我可忘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我听得,更笃定此人准是宋狗贼派来的侦探,忙赔笑道,往事无从改变,我不再计较。岂料大汉突然大怒,眼睛瞪得几乎撑开眼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胡须气得奓起,喝道:‘原以为你是个有识之士,不想竟是如此的胆小鼠辈,我看错人了!’那壮士言罢径直往门外走。我心中一惊,想此人若是宋家的侦探故意激我,也当留下继续观察我的反应,而非转身离开。我料此人定不凡,连忙追上,与他诉说若我对宋狗贼动手,只怕福儿必将受牵连。   “我偷偷打量他,见他身强力壮,爽直豪迈,猜他是个四海为家的游侠。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将福儿托付给他,与他一同浪迹天涯,不再受困。而我也得亲自报仇,即使葬身敌手,也可去泉下与父亲、亡妻相聚。   “却不承想彪形大汉答道,照顾孩提是妇人生意,他不为,报仇雪恨才是本行。我听了连连称谢,忙问他姓名。他只道:‘事成不受谢,不成不受怨。’我看他离开,料想此行宋狗贼定生祸事,倘若成事也罢,若一旦失手,宋狗贼拿了侠客,向广平衙门告我买凶杀人,我哪有分辩的余地?想罢,我急寻可投奔之处,猛然想到吴村的亲家卫家。虽两年间从未再见公婆,但即使他们不接纳我,也毕竟不会拒绝福儿这卫家亲骨肉。至于我,孑然一身浪迹天涯也是无妨,更能亲自动手报仇。   “下定决心,我便背了福儿出门,一路向南走去。岂料行至南山,身后忽然喊声震天,衙役们一拥而上将我狠狠摁倒。他们一口咬定,我杀死了宋狗贼一家。我护着背上的福儿,求他们先放我回家,把福儿暂且寄托在乐叔叔家。哪承想追来的人里,竟有宋家的恶仆。他们夺走福儿扔在地上不管,又生生将我拖回衙门。幸亏福儿命大,被红玉寻着抱回,日后才得重聚。至于我上了公堂,狗贼家的恶仆一口咬定我杀了宋狗贼全家,要我偿命。”   蒲先生听罢,扭过头与槐兄道:“如此说来,宋狗贼果真为侠客所杀。”   槐兄俯首道:“莫非真是‘霹雳火’所为?如此说来,江湖传言不虚?”   冯举人听得一头雾水,连忙拱手问道:“鄙人才疏学浅,敢问大人方才所提及的‘霹雳火’,是?”   蒲先生连连拱手:“失礼。我曾听人说起,江湖上有一伙武艺高强的侠客,自称‘霹雳火’,专好打抱不平,除暴安良。”冯举人听得连声称奇。蒲先生又问道:“冯举人,在行至南山的路途中,可曾有些异样之事?”   冯举人眯着眼回忆起来,道:“并无蹊跷之处,只有进山前,与村头张家儿子相遇,他们见我只身上山,便分了一柄火把与我,并在前方开路护卫。我对张天奇先生一家的义举,至今感激不尽。恐怕不是他们,我早已葬身狼腹吧!”   蒲先生连连点头,道:“冯举人,实不相瞒,正是张天奇之子为您撇清了嫌疑。衙门收集张家儿子的证词,才得知当天他始终跟领在您身前进山,为您提供了不在宋家行凶的证据。”   冯举人长舒口气:“苍天有眼!”随即又道:“至于被拿去衙门后,李县令附和宋狗贼的恶仆,坚称是我杀了宋狗贼一家。我原想道出侠客,但想若一旦说出,岂不成了雇凶杀人?于是我只辩明自己在黄昏之际早已出门,怎能夜间忽然出现在宋家行凶?更不提我背着啼哭的福儿,又怎能潜入宋家宅邸下手?言罢,我连连哀求李县令至少速速寻回福儿,寄养在乐叔叔家一段时日。   “岂料狗贼恶仆纷纷中伤,称翻墙而出的凶手穿着我的服装。又纷纷吵嚷若我未曾杀人又怎会未卜先知,逃进南山。还恶言相向,称我杀害了狗贼一家两个儿子,他们丢弃福儿喂狼是以牙还牙!我一时悲愤至极,百口莫辩,只得连称冤枉。那群恶仆却撺掇李县令对我上刑,李县令竟然言听计从,革了我的功名,还要我吃了不少苦。”   王御使怒道:“这李如松甚是昏庸!冯举人既背负孩童,却怎可能潜入宅邸中行刺?想必是狗贼的恶仆恶意栽赃,又来衙门府惹是生非!李如松鼠辈,你当在泉下庆幸自己身死!若要我见得,定要你好看!”   冯举人听得王御使连出恶语,顿有些惊诧。至于我、蒲先生和槐兄对王御使一股脑的热血已有些熟悉,只是偷偷对冯举人使了眼色。冯举人见状,便连忙道:“实则也未曾受多大苦头,县里的捕快衙役们,尤其是魏名捕,私自减少了许多刑罚,打板子也是装作用力,实则不痛不痒。多有感谢,当年有幸得了许多照顾!”说着,冯举人连连向槐兄作揖道谢。   见槐兄抱拳回礼,冯举人又道:“关押不两日,李县令却忽然升堂,传我无罪,反训斥起狗贼家仆来,接着匆匆打发我回家。我虽不甚明白其中缘故,但想到自己毕竟清白,于是便告辞回到家中。我时常对着光秃秃的墙壁发愣,心想虽大仇得报,但毕竟失去了家父、亡妻、福儿,痛不欲生。我见生活难以为继,又不能总靠着乐家的接济,便试着去乐家的田地里帮忙耕作。过了大约半年的光景,我见官府对宋狗贼灭门案的风头渐渐松了,便趁机对李如松县令提起,要他将亡妻的尸骨判回本家。那李县令当即心不在焉地连连称是,我便随几名捕快衙役敲了宋狗贼的家门,取回了亡妻骸骨,另处安葬。”言罢,冯举人长叹口气,道:“说起亡妻卫氏,虽与内人颇有失礼,却实在是上天的恩赐!贤惠、善良、美丽,虽常在家中无故木然落泪,却实乃文人墨客梦中、笔下的仙侣!只恨那宋淫贼……”话音未落,冯举人忽悲怆道:“却也怪我不得力,未能相护!想来曾与内人于亡妻墓前吊唁,常见散落遍地之牡丹。我心中疑虑,不知何故,内人含泪道:‘此乃花魂为绝世佳人香消玉殒所悲痛,滴泪成花故。’”说起此处,冯举人再忍不住,面庞早画上两道泪痕。呜咽了半晌,才说道:“想是因为内人本为狐仙,才有这般见识吧。”   趁沉默无言之机,我悄声问身旁槐兄道:“槐兄,看来李如松县令的判决,的确受了遇刺的很大影响。”   槐兄低声作答:“飞兄所言甚是。依着李县令对冯举人的态度转变,想必刺客的目的已得实现。”   我点头又问:“如此说来,当真是‘霹雳火’所为?”   槐兄却有些迟疑,更压低声音答道:“我耳闻的‘霹雳火’,与蒲先生有差池。蒲先生口中的‘霹雳火’,是除暴安良的游侠。但我听得的‘霹雳火’,却是不识好歹,见得旗人便要出手相害的暴徒。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行径,又与我等所憎恨的旗人何异?!”   悄声相谈间,冯举人逐渐平复了情绪,道:“将亡妻安置妥当,我回到家中失声痛哭。想老父未得善终,妻子命殒恶贼宅邸,儿子又没了踪影,我真不知道自己活着还有什么出路!绝望中又过几日,夜半时分,我正躺在榻上流泪感伤,忽听见门外传来女人孩提的窃语。我心中很是奇怪,正打算劝这对妇童赶紧回家,却在开门间,见门外站的,竟是内人红玉。”   冯举人言罢,我、槐兄、蒲先生、王御使四人顿时满脸愕然。冯举人见状一笑,道:“我见得红玉,当即抱住她失声痛哭不止。过了半晌,我再看她时,却发现不知何时,她也早已以泪洗面。见我逐渐平复了心情,她才擦干了泪,对身边的孩童说道:‘不认父亲了吗?’我急忙打量,才发现她身边的孩子竟是福儿!我又惊又喜,连忙问她福儿从哪里见得。红玉才肯说明,她本是狐仙,前阵子夜行赶路时,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不禁好奇寻着了福儿抱回抚养。几经打听,得知是我的儿子,又听说我遭遇大祸,形单影只,便带福儿来投奔。”冯举人言罢,脸上的悲痛神色也逐渐缓和,继而道:“第二天,天色刚刚微亮,我听红玉已然起身,便问她有何事,哪知她竟与我说打算回家。我吓得跪在床头大哭相求。却反吓坏了红玉。她急忙道,本想借此讽喻,劝我起早贪黑勤工俭学,不承想我竟信以为真。我叹家道中落,养家糊口已成难事,却怎有闲暇考取功名。不想红玉竟一手操持起了全部家务,又借来了书籍给我。我感动得落泪,发誓定要考了功名,不愧她的苦心。然而,临近考试,我才想起被革除的功名尚未恢复,哪有应试资格?红玉却忽然与我说起,她早在县里为我重新登记,恢复了功名。还摸着我鼻子道,若是等我自己着急,早就误事了。”冯举人说着,虽面带愧色,但满脸的幸福溢于言表。随后他与我们四人点头道:“以后的事情,县里的诸位乡亲便人尽皆知了。我初次应试便中了举人,才幸亏不曾愧对内人的鼎力支持。我每每慨叹,若是没有内人在我深陷绝望之时毅然相投,只怕我早因没了活路,投缳自尽了吧!”   听冯举人讲明了来龙去脉,王御使起身连连称谢,立誓要为冯举人讨个公道。随即,他问冯举人道:“冯举人可知宋狗贼家中有多少人口?又可曾听人提起他的本名?”   冯举人稍想,答:“算上仆从,大约三十有余。至于真名,却从未听人说起,因此不知。”   “只算亲属,有几人?”王御使追问。   “只有一个妻子,两个儿子而已。”言罢,冯举人点头确认。   王御使又问:“宋狗贼模样如何?”   冯举人答道:“五短身材,武大郎的模样。”   王御使连连点头,道:“既如此,这在广平身死的宋狗贼,果真是宋云平无疑。”   冯举人一惊,拱手道:“我似乎在哪里听过此人的名号……”   王御使道:“十年前,这狗贼陷害了提点我的恩人,铁面判官张青云。没过多久东窗事发,他的同谋,右都御使武天成被斩。这宋云平狗贼竟不知从哪里听得消息,连夜逃走,就此消失。圣上余怒未消,杀了他北京府内所有未得同行的仆人丫鬟,又派兵去他杭州老家将他宗族尽数屠戮。故此,宋狗贼府内亲属只剩了一妻两子。”   冯举人连声道:“原来如此。难怪这狗贼在九年前,被一群官人簇拥着前来此处住下。想省督抚不肯受理,恐怕也是为了庇护宋狗贼的同党!”   “这省督抚是死了。只待我查出任职记录,还看这厮往哪里逃?”王御使撇嘴狠狠道。   眼见此行目的已经达成,冯举人热情挽留我们四人用餐。我与几位同伴相视一笑,便不推辞,与冯举人、红玉、乐当家一同,七人围坐一桌,一同庆贺冯家即将沉冤昭雪,讨回公道之事。王御使在席间连连发誓,回了府便要拟好文稿以上报处置。随即,我等一同把酒言欢。觥筹交错、举杯尽兴之后,我四人与冯家、乐家告辞,回了衙门府,早早睡去。 第六章 幕后推手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穿好衣装便走向书房,我见得王御使早坐在案前奋笔疾书,他听我推门,便停下笔,与我相互道了早,随即讲道:“严飞兄,我正草拟冯家陈情状。待我上报潜逃至此的宋狗贼已被侠客斩杀,朝廷定得对冯家犒劳一番,还个公道。我更打算出榜请斩杀奸贼宋平云一家的侠客前来领赏,如何?”我听了连连称妙。   正与王御使交谈间,我听大门又响,只见蒲先生面色凝重,跨进了房间。与蒲先生道过早,我忽然想起蒲先生先前对我的刻薄挖苦。如今岂不正是倒打一耙的机会?于是,我讪笑着上前道:“蒲先生,先前信誓旦旦出言不逊,道狐仙只是被夸大的凡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但蒲先生没有一丝笑容,道:“淄博人蒲松龄是也。并且,仍然如此相信着。”   见得蒲先生如此严肃,我心中略微吃惊:倘若蒲先生果真认栽,他定会大笑起来打马虎眼。若是他仍不愿承认,也会表情夸张地找些莫名借口。如今这却是……   案前的王御使也被蒲先生异常严峻的神情吸引,他不由停住手中的笔,注视着蒲先生。蒲先生垂眼盯着地板,又皱了皱眉,沉重说道:“不,这起案件的背后,我隐隐感到绝不是冯举人所见那么简单。”   我苦笑起来,问道:“蒲先生,莫不是出现了‘尸变’第二?”   谈话间,只见槐兄推门而入,我三人同他道了早,槐兄也觑见蒲先生面色大不寻常,便一同好奇地等蒲先生的说辞。   我心中却依旧盘算一番,与蒲先生道:“此案中罪大当诛的宋平云一家悉遭屠灭,实属天道报应。至于被刺客惊死的李县令,他勾结豪强、迫害百姓,更在府内设下奢华僭越的厢房,恐是收了宋平云狗贼的贿赂,已属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也是死罪。如此罪有应得之人,哪有可值得同情之处?倘若蒲先生将狐仙红玉写入奇书,定将成为出彩的一笔!如今这却是为何……”   蒲先生摇摇头,道:“飞,你所言不假。狐仙传闻,如此写下已属上乘佳作。然而我毕竟想追寻案件的真相,而非某人精心设计,希望我等所见的幻影。”   见我、王御使和槐兄三人依旧不答话,蒲先生笑道:“既然三位认定此案的全部,已由冯举人道破。那么试着解答我几个疑问如何?”说着,蒲先生目光如炬,道:“其一,为何红玉要同冯举人推荐邻村卫家的女儿?她甚至牺牲了自己四十两的黄金以促成姻缘。”   我答道:“红玉原意,是为了此生不得相见的爱人寻个佳偶,这番美意,不应疑虑才是。”   蒲先生微微点头,却道:“并非无理,飞。只是,红玉又是从哪里得知卫氏的贤惠?我心中隐约的顾虑,正是认为红玉不是要为冯举人举荐佳偶,而是刻意要冯举人娶走吴村的卫氏!此行为背后,我怀疑有更深的动机。”   如此听来,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依着蒲先生的揣测,我试着推想红玉与冯举人失散之时与重聚之后的境遇。原本因冯骜阻挠,不得与冯举人共度终生的红玉,在一系列悲剧之后,由于冯举人父亲冯骜暴亡,才得以回到冯举人的身边……如此想来,我顿时毛骨悚然。但稍加推敲,我便发现此推想漏洞百出:自从相好伊始,红玉何不寻来媒人,与冯举人光明正大地结为夫妇?拖过半年,直到被冯骜拆散才亡命天涯,这岂不很是荒谬!   思忖间,蒲先生已再度开口:“其二,宋家为何会‘买’冯举人的亡妻?倘若早知自己在广平无法无天,瞅准机会在外绑架卫氏回家,岂不少了许多麻烦?如果冯举人接受了宋家的报价,宋家岂不是白白失了不少银子?”   王御使笑道:“宋狗贼家财万贯不虚,但毕竟是遭朝廷追杀的要犯。想必他不愿太过张扬,便先试图买卖,一计不成,方才强取豪夺。”   蒲先生却答:“但宋狗贼竟随后差人大闹冯家,打出了人命。从低调忽然变得如此张狂,这其中似乎另有蹊跷。更为可疑的是,如果宋狗贼当真贪恋卫氏美色,又怎得不慎至此,竟让卫氏寻得机会投缳自尽?难道他不该时刻蹭在卫氏身边,讨她的欢心?却怎会给了她如此充分的时间,从准备白绫到上吊咽气之间不曾过问?”   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听了这番话,顿时面面相觑,相互没了主意。   而蒲先生又道:“其三,诸位也曾见得宋狗贼灭门案的记述。其间实则大有蹊跷,只恨衙门府未曾紧紧追查。想必是李县令自认受了刺客的威胁,不敢再调查的缘故。我们三人当调出此案现有的记述,再寻到当年在宋狗贼家当差的仆人询问一二,方是稳妥之策。”   槐兄连声答应,便转身寻起卷宗来。   “其四,诸位可曾将冯举人从出家门,直到南山的全部不在场证明一一串起,与证人的证词相对应?其中疑点重重,不可不仔细调查!”言罢,蒲先生抄起案角的卷宗,快速翻阅了数页,道:“出门时为乐当家所见,”说着他翻过几页,“行至村口,为酒店的张掌柜所见,”言毕他再摸过数页,“临近南山,为猎户张家儿子所见。冯举人的不在场证明完整得不同寻常,诸君可有想法?”   “难道是刻意布置下的?”我登时惊讶起来。忽然想起先前依据蒲先生要求,槐兄所查起的三起案件。排除了宋平云的灭门,其余符合条件的两件是张掌柜客人行李被抢、猎户张家邻居的耕牛走失。既是在李县令遇刺后得以迅速解决的案件,又是冯举人不在场证明的关键一环!更想到,这些证词可是在刺客威吓李县令之后,才被收集起来。想至此处,我再也按捺不住,只顾紧皱眉头思索起其中玄机来。   蒲先生见状,又将冯举人的不在场证明,配合上两起案件中的细节为我们三人复述起来:“背福儿出门时,冯举人见得邻居乐当家。走向村口时,努力追赶盗贼的张掌柜从背后见得冯举人一次,又在追捕不得,返回酒店的时候与冯举人打了照面。循着牛蹄印记步入南山的张家,始终追在冯举人身后不远,注视着他的火把,信誓旦旦称冯举人始终在他身前不远处行走。”   蒲先生言毕,叹了口气,嘭的一声合上卷宗。留下了王御使和我二人面面相觑。王御使惊叫出声:“这不在场证明,恐怕其中定有蹊跷!张家与张掌柜怎会同时卷入案件,却又同时在案件中为冯举人做出了至关重要的不在场证明!此事绝对另有隐情,天哪!”   然而,话虽如此,如若张掌柜与张猎户的儿子二人并未扯谎,冯举人的不在场证明即使可证得是经人为产生,却又是真实存在,得以证明冯举人与此案并无干系的!   王御使冷不防地在我思忖间惊呼起来,大声道:“有了!难道说,冯举人在出门后,寻着机会将福儿交给了另一名与自己衣着相同之人,随后他潜入宋狗贼家中,完成了刺杀?”我与蒲先生听得此言,顿时大为震惊。我连忙试将此法代入实践:天色渐晚的黄昏,有人打扮作冯相如的模样,背着孩子赶路,再穿上同样的衣服,被误认的可能性极高!尤其是在张家随冯举人进山,冯举人取得火把之后!倘若他将火把和福儿悄悄交给另一人,自己则返回宋家,刺杀狗贼全家,岂不是……如此想来,我顿感脊背发凉。莫非真是风度翩翩、谈吐清雅的冯举人亲手屠灭了仇人宋平云一家?他真有如此的武艺吗?   暂且假设他有如此实力。那么还需一名同伙方可。此人在冯举人进山后要寻着冯举人,接过火把和福儿继续前行,待到冯举人循着火把的亮光返回,二人再次对调便可造就冯举人始终在张猎户儿子前行走的假象。难道为冯举人提供第一出不在场证明的乐当家是同谋?除去这家共患难的知己,又有谁人肯为冯相如出这样的死力呢?   蒲先生却已开口讲道:“虽是有创意的想法,但实行却有许多风险。先不提冯举人从小被父亲冯骜逼着在家终日读书,丝毫未得习武的机会。其次,若冯举人将宋家灭门,他得手后要火速奔往南山,与同伙再次对换。这期间,一旦同伙的火把意外熄灭,张家上前查看便会穿帮;一旦在南山寻不着同伴也会穿帮;一旦在往返南山和宋宅的途中撞见其他的居民更将穿帮;若误认错火种,撞见张猎户的儿子,那便真是活见了鬼。风险如此之高,一旦出现半点差池被人识破,恐怕冯举人无论如何狡辩,必将遭判刑处决吧!”   言罢,蒲先生却与王御使拱拱手,笑道:“虽如此,但王御使的设想当真独到,多有领教。”而我和王御使却陷入了沉默。   蒲先生见此,继而追问:“最后的问题,为何红玉在尘埃落定的这节骨眼上,悄然回到了冯举人身边?时间把握得如此精准,甚至还带回了冯举人失散的儿子,红玉看来必须是狐仙才得以解释了!”随即,蒲先生凝重道:“或是,红玉始终在暗处观察着冯家发生的一切。”   听得此言,我全身顿时毛骨悚然:依蒲先生的意思,红玉自从伊始便处于某种目的,引着冯举人迎娶了卫氏,又始终监视着他,直到尘埃落定之后返回……   “没错,诸位,整个事件从始至终,一直被幕后推手所驱使,被凌驾其上的力量所操纵着。”蒲先生呢喃道,随即他转向王御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王御使。此事可否允许我蒲松龄继续追查?虽结局无可改变,宋狗贼和李如松的死均属罪有应得。但是,我只想得到事情的真相!”说着,蒲先生深深地作了一揖。   王御使连忙将蒲先生扶起,道:“若非蒲先生,恐怕我定将受了幕后推手的蒙蔽!蒲先生无须担忧,我愿与你一同追查真相,直到水落石出为止!”   正此时,槐兄递来了记录着宋平云灭门事件的卷宗。蒲先生一手接过,笑道:“魏槐兄时机把握得完美!既如此,让我们先从宋狗贼遭灭门的案件起,破除推手所设下的幻象,重得事实的真相吧!”   于是,我们四人共同在案上展开卷宗。案件,还远未结束! 第七章 波澜再起   看罢卷宗,蒲先生皱皱眉,道:“刺客当真身手不凡:原来枪棒教头竟也惨遭毒手!至于其余被害者,有宋平云本人、正室姜氏,两个儿子宋龙宋虎,以及婢女一名。”言罢,蒲先生闭了目,沉吟起来。   少顷,蒲先生又开口道:“如此一来,便有非同寻常之处。”   听蒲先生的断言,我、槐兄和王御使三人吃了一惊,连忙恭候着蒲先生的解释。蒲先生点头道:“依着乐当家和冯举人的意思,这宋平云狗贼家中共有三十余口人,但刺客竟精准挑出宋平云和他的三名血亲袭杀,恰恰说明他对宋平云家中的情况很有研究。”言罢,蒲先生苦笑起来,拎起卷宗拍了拍,道:“官府的文案竟仅限于此。想必李县令恐惧于刺客威胁,竟没有仔细完成灭门案的记录!”说着他摇了摇头。片刻,对槐兄道:“魏槐兄,四年前的凶案,可曾有任何印象?”   槐兄面有惭色道:“说来惭愧,蒲先生。灭门案发生前三个月左右,我接到上级指令,调往河南开封协助查案,并不在广平当地。待到我回了广平,已是灭门发生第二日。当天李如松县令和那些宋狗贼家的宵小,只顾差我打冯举人板子。我听冯举人辩白,心想他身背孩提,却怎能逾墙害命?才偷偷对同僚使了眼色,要他们不得真下手,只是装作挥板子。随后李县令遭遇行刺,被唬得魂不守舍,终日惶惶不安,却更没了查案的心情。只是喝退宋狗贼的家仆,释放了冯举人,将他的证词记下不题。”   蒲先生惊叹连连:“魏槐兄仲裁耕牛纠纷,及张掌柜遭遇盗窃两案,竟是刚刚回到广平所为!仅凭卷宗内容破案,魏槐兄真不愧是广平名捕,在下领教!”   槐兄听得连连拱手称不敢:“蒲先生何必谦虚,我仅凭借雕虫小技有幸破案,何足挂齿!况且此行侦破刺客手段、挖掘冯举人案幕后推手,皆是蒲先生一人之功,我汗颜还来不及,怎能得到‘名捕’称谓?惭愧,惭愧!”   蒲先生又与槐兄抱拳客套了两句,随即说道:“既如此,不妨查证广平户口,找到当年在衙门府内当差的家仆,与他们问得一二。”   王御使顿生不屑,道:“竟要与此等宵小之徒相谈。”说着他直皱眉。   槐兄则翻来了广平居民户口的手册,简单翻阅,道:“宋平云狗贼家的奴仆,大都在宋狗贼死后树倒猢狲散,纷纷逃走。大抵是各自回乡。不过却也有少数留在广平的。”言罢,槐兄递过了手册。蒲先生接过,草草浏览之后,道:“不妨先从此人起。”说着,他摊开手册,手指“杨兴”的名字,道:“此人户口,本不在广平,是九年前随宋平云迁入。想是十年前东窗事发,宋狗贼连夜潜逃时带在身旁的心腹。很有造访的必要。”   言罢,蒲先生又将手册递与槐兄,槐兄记下了杨兴的住址,于是便领着我、王御使和蒲先生三人出了门,往杨兴的住所走去。   见杨兴的住所,是间简陋不堪的木屋,家中更无半点田地。蒲先生道:“想在北京时这厮与宋狗贼作威作福。如今失去靠山,再不得狐假虎威,故落魄至此。”言毕,蒲先生上前轻叩破着洞的木门。   听屋内一阵脚底踢踏土地的声音,一个矮小的男人出现在我们四人面前,他贼眉鼠眼,警惕地依次打量着我们四人,问道:“你等何人?”   蒲先生道:“四年前,当朝左佥都御史宋平云在广平遭灭门的命案悬而未决,我等特受朝廷之命前来调查。”我听得蒲先生言语,心中暗暗一惊,原来蒲先生分明在钓鱼,以验得在此飞扬跋扈的宋狗贼之身份。   而这宵小当真中计,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悬而未决?刺客明明是那冯家儿子。他杀了落难的老爷一家,翻墙逃走!府内所有仆人都见得!谁料到李如松这睁眼瞎竟然轻易放跑了那孽种!可恨!”说着,杨兴气鼓鼓得像个河豚。   蒲先生却淡然问道,“此话怎讲?冯相如当时在南山赶路,却怎能变化分身在此动手?”   杨兴听得,不屑道:“定是冯家儿子买通了证人!哼,想他今日举人的功名也定是靠贿赂所得,哼!钦差大人,你们要好生调查,这冯家儿子的功名,肯定有假!”   蒲先生不慌不忙,继续悠然道:“既如此,说说当晚你等见闻。倘若有假,必当拿你是问!”   杨兴一听,忙赔笑道:“诸位老爷亲自前来,小人所言怎敢有假?当晚我们听得叫喊,连忙出门查看,正看见冯家儿子提着雷教头的脑袋,翻墙逃跑哩!随后我等报了官,一同去他住所寻找,见他早逃之夭夭,才往南山抓得这孽种。”   蒲先生反问:“你等又是如何得以肯定,翻墙逃走之人是冯相如?”   “一模一样的衣服啊!”杨兴焦躁地答道,“冯家儿子那套百年没得换的破烂衣服,我等怎不相识?哼。”   蒲先生冷笑道:“仅仅见得衣装,又何以如此推定?你等可见得面目?”   杨兴却不甘示弱答道:“那身破烂衣装,全县仅有那孽种穿得。全家人早认得熟。”   见无从以此再问,蒲先生便道:“既然衣装记得清楚,当晚之事怎会相忘?且与本官速速道来,还你个说辞。”   “老爷,如此冤案,小人怎会相忘?”杨兴油嘴滑舌道,“那晚,正如往常,老爷和雷教头又只顾对饮。雷教头高谈阔论,吹嘘从军打仗的经历,边炫耀自己本事,边拍老爷马屁。唉,哪承想老爷竟然真好这口,对他那些狗屁大话信以为真。雷教头这等只有遭刺客砍头本事的酒囊饭袋,真不知究竟是如何混进本府的。我们这些见多识广的仆从哪受得了听他吹牛?只是见老爷在兴头上,又不好打断,只得各自叹气睡去。”   “只讲正事,勿言其他!”蒲先生威严催促道。   “是是是,依大人您的意思!”杨兴嘴上敷衍着,却是副愤愤不满的神情。他又道:“夜里,本应酒囊饭袋负责守夜。可不但老爷被杀了,酒囊饭袋还丢了自己的性命,真是个不中用的家伙。”杨兴恨恨地说。   “没有什么本领,却要他来守夜?宋平云若是此等昏庸之辈,那你们又怎得入府的?”我不禁反讽道。   杨兴听得,顿时有些尴尬,他抓耳挠腮,赔笑道:“这厮却也有些功夫。他在事发前几个月,前来家中应聘保镖,当时技艺冠绝全场,甚至叫嚣着要一人同时与三名其他应征者较量,当真没过几回合,雷教头将三人统统打翻在地。老爷当即高兴得合不拢嘴,花了三倍的薪金把他留在了本府。这雷教头虽有些功夫,却是十分好斗张扬,喜欢惹是生非!守夜工作,本应四人一同,岂料他与老爷熟识之后,竟大言不惭地吹嘘,有他一人足矣。我等下人知他本领高强,无法违逆。但那四名镖客怎能轻易答应?这不是,他又一人单挑了四名镖客,将两人打成残废,一人重伤。可气的是,老爷竟然纵容了他这暴行,反倒夸他神武!竟然当真依他的意思,留他一人在院内守卫。剩下的镖客气不过,却无计可施,只得一怒之下离家不顾,老爷竟然也丝毫没得表示。这不,正是因雷教头的夜郎自大,竟被冯家那窝囊儿子所杀,还害得老爷一家和香儿丢了性命!”言罢,杨兴不住唉声叹气。   “继续说案发当晚的来龙去脉。”蒲先生不耐烦地打着官腔怒道。   杨兴听得,顿时惊得连声道“小人知罪”,随即讲:“当晚我等正在酣睡,却在梦中听院里传来一声打雷般的惨叫,那大嗓门,一听便知是雷教头。这厮平日里嗓门就大,被砍死的时候更大。只不过喊得响有什么鸟用?还不是照样给连肩带背砍成两截?”   “休要多言闲话,讲正事!讲清你当晚所见!若再喋喋不休,休怪本官无情!”蒲先生愈发忍无可忍地吼道。   杨兴唬得连忙跪倒在地,磕头求饶。看他那副喜怒无常、窝囊又跋扈的人模狗样,真是哭笑不得。   “小人在梦中被惨叫惊醒,与四下的伙计抄起家伙,壮胆往院里跑。只见院里雷教头被砍成两截血流满地。接着我等听着响声,循着声音一看,只见得冯家儿子一手提刀,一手拎着雷教头的人头,一蹿上墙,跳出外边去了。我等面面相觑,却听一人喊‘老爷厢房的大门被打开了’。于是连忙抢进老爷一家四口所住的厢房,查看究竟,却见那场景甚是骇人!刚进门,便见香儿被断了头,嘴张着,眼睛瞪得圆滚滚,血流遍地,很是可怜。进了右边内卧,顶着蜡烛只见床幔上满是血,我等战战兢兢上前,掀开帘布,见眼前一片血海,老爷、太太躺在榻上被生生砍了头,倒是闭着眼,脸上没香儿凄惨。往另一边的伙计,也在左边的内卧见了两位公子的尸首,同样被在睡梦中断了头。   “我们见了这等祸事,忙奔出家门报官。那狗官县令听得,竟以为我们前来取闹,反问冯家窝囊儿子怎可能出手杀人,再逾墙而走。我们便拉了他往冯家兔崽子家里去,结果,嘿!这小子还早就逃之夭夭了!那李狗官这才傻了眼,问我等冯家儿子往哪里跑了。有机灵的猜只有南边有山,像是藏身之地,我们才浩浩荡荡带着官兵去讨伐。追到南山,我们见着有点着火把夜行的,又有小鬼的哭声,当时一拥而上给这冯家的小兔崽子摁倒在地上,拖回官府。   “这冯家小兔崽子起初不承认是他杀了人,说些他背着小鬼怎得翻墙杀人的歪理。不消讲,这定是小兔崽子设下的障眼法,我见过世面之人怎能上了他的当?他翻墙时候穿那衣装谁不认得?但我是没想到,李狗官竟然没过两天把他放了,肯定是收了这小兔崽子的贿赂!我等听李狗官要放兔崽子,当即就在衙门闹翻了。岂料李狗官的那些个衙役捕快甚是蛮横,动手把我等生生打了出去。   “我们又嚷嚷去城里上告,要收拾李狗官和这些破捕快。不过想想既然老爷没了,我们去城里的盘缠谁管?就只得算了,真是便宜了李狗官!又过两天这些下人里边有手贼的,偷了老爷家的银子就开溜了。后来有些财迷心窍的,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拿了老爷的财物准备开溜,当即四下的人就开始哄抢起来,为了些银子宝贝大打出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岂料有嫉妒的小人听到风声报了官,那李狗官就差手下人来家里镇压,把我们打散了,李狗官自己私吞了剩下的财物!那以后家里就彻底完了,那些奸人搜刮干净老爷家里最后一点油水全都跑回家了,只剩下我,啥都没有,只能留在这鬼地方过苦日子。   “谁料到冯家的杀人凶手当今反倒发达了,真是老天没眼!但是据说李狗官前阵子病死了,真活该!”杨兴喋喋不休地说着,又恨恨地龇了龇牙。   蒲先生听罢来龙去脉,问杨兴道:“本官大致了解了。不过你要解释解释,为何冯家的儿子要砍了雷教头的头走?”   杨兴不屑地哼了两声,说道:“就凭雷教头平日自视甚高的德行,我等早不爽他很久了,冯家儿子又怎么瞅他顺眼?有些家仆因他目中无人和他起了冲突,被他打坏了,老爷却不插手管教。这雷教头保不准在哪里得罪了冯家兔崽子,那晚被砍死拎走脑袋,我是丝毫不感惊讶,纯属恶贯满盈,该有此报。”   “雷教头先前因何事到宋家做了保镖?”蒲先生平静地问道。   “还不是因为老爷征召护卫。”杨兴小声嘀咕道。   “征召护卫是为何故?”蒲先生追问。   杨兴听得,顿时嘿嘿傻笑,油腔滑调道:“当初跟冯家生了些事端,冯家那小兔崽子始终琢磨杀了老爷,老爷不放心,偏要再请个护卫。这不是,才让这不干事的酒囊饭袋雷教头混了进来!”   “事端,所指何事?”蒲先生明知故问。   闻言,杨兴脸色一变,却还是摆出谄媚的神情道:“实话说,这本是冯家的不是。有人许给我家老爷个漂亮小妾,却被那冯家儿子半路抢了去。老爷知道了很是气愤,却依旧肯给冯家一笔重金将小妾赎回来,不打算将事情闹大。   “岂料那冯家的老顽固甚是无礼,把我们一顿怒骂,言辞不堪入耳。我等回家禀报老爷,老爷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把满桌的茶具震得统统落在地上摔个细碎,喝道:‘夺人妾已是无理,此番更相辱骂,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我等接了老爷的命令,第二天去砸开他家门,推开老顽固和他儿子,把本该是老爷的小妾生生带了回来。”   “推开?你等狗贼,将朴实良民活活打死,竟敢说‘推开’?”王御使终于忍无可忍,彻底爆发了。他很是激动,挥舞着手臂怒吼道,“你等丧尽天良的人渣,窥得良家妇女,出资强买不说,竟将人生生打死,还敢在此歪曲事实?与冯举人恩爱两年的卫氏,倒成了宋淫贼先看上?宋淫贼如今家破人亡,我却只叹他未遭凌迟而死哩!”   恼羞成怒的杨兴听得王御使恶言相向,更吃了熊心豹子胆,钻上前揪着王御使要打。未及我出手,槐兄早眼疾手快,劈手拿住杨兴,与王御使分开,随即如提孩童般轻轻将他拎起,一猛发力,重重甩了出去,砸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我似听得骨头爆裂的声音,见杨兴全身瘫软,躺在墙角蔫了,嘴里却不依不饶道:“明明冯家抢人,官府竟不明是非。”说着,他又哼唧起来喊痛,萎靡道:“哼,实话说,那泼妇在家竟打算杀害老爷,幸亏老爷……”   蒲先生一惊,“真有此事?”   王御使却不假思索嚷道:“卫氏实乃贞洁烈女!可怜!可惜!”   杨兴依旧如烂泥一般堆在墙角,吃力冷笑几声,道:“贞洁烈女?哼,那贱妇,表面上装作百依百顺,却突然拿了剪刀要捅死老爷。幸得老爷眼疾手快,一把夺下,把那泼妇活活掐死了,哈哈哈哈!”笑声未落,王御使和槐兄两人哪里按捺得住?两人咆哮着冲上前去,对着杨兴又是两脚。我和蒲先生见状大惊,急忙抢上前去,制止王御使和槐兄两人继续暴力执法。再见槐兄时,我便察觉到他自从分别后,练就了一身神力和拳脚功夫。王御使暂且不提,倘若要槐兄再补上两脚,当真要闹出人命。   蒲先生也上前挡在了杨兴身前,阻止了槐兄和王御使,又扭过头,对杨兴悠悠吐出一句狠话:“档案明确记述道,冯举人在南山被捕时,衣襟上未沾得一毫血迹,刺客不是他。至于那刺客,哼,是神将下凡,惩戒你们这些为非作歹的恶贼!你若如此执迷不悟,污蔑良家妇女,只会与宋平云狗贼同一下场!”   言罢,蒲先生左右一手一人,拉着槐兄和王御使出了杨兴破破烂烂的草屋,回了衙门。当晚在用餐时,王御使依旧愤愤不平,不停咒骂着杨兴的恶行和对卫氏的污蔑妄语。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不由听得呆了。我心中暗想,王御使是如何做到副都御使之高职的?更加担心起他会在皇上面前对着贪官污吏破口大骂,大闹皇宫。   用完了以王御使一人作为独角的晚餐,我三人便纷纷与王御使抱拳告辞,回房睡去。 第八章 不在场证明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更衣洗漱,便往书房走去。推门而入,只见得蒲先生端坐在案前挥笔写字。见我进入房间,蒲先生将手中的纸张揉成一团,随手丢弃,道:“飞,关于宋平云一族灭门案,我心中已有些眉目。”   我听得忙道:“蒲先生何出此言?案件至今已有四年,却要如何查证?”   蒲先生笑笑,拉着我就坐,说道:“仅凭泼皮杨兴的证词,便足以看出其中玄机。”   我听得连声问道:“此案乃是侠客所为,却还有怎样的玄机?”   蒲先生撇撇嘴,摇了摇头,说道:“飞,岂忘昨日曾提起,在全家三十余口人中,准确杀死宋平云一家人的凶手,定是对府内情形相当熟络之人?”   “当然记得,只是这却有何指代?”我问道。   这时,门外传来了王御使的呼喊,只见王御使一边跨入书房,一边喊道:“蒲先生此话当真?倘若此案与昨日那无理栽赃良家妇女的泼皮有一丝干系,我定拿他问罪!”   见王御使过了一宿,竟依旧对泼皮杨兴不依不饶,我与蒲先生无奈相视,并未作答。   蒲先生拍拍我的肩膀,笑看王御使道:“二位不妨在心中对此案的经过略加推敲。实不相瞒,倘若杨兴的描述属实,恐怕此灭门案绝不仅是表面上简单。但现在,我们不妨先行拜访几位为冯举人提供不在场证明的证人,听得一二,也对这不在场证明有个判断。”言罢,蒲先生便嬉笑着将我与王御使二人向衙门外推去。   我见状忙道:“蒲先生,莫不等槐兄同行?”   蒲先生却笑道:“二位有所不知,今早魏槐兄早早醒来,便与我打过招呼,唤了郎中往泼皮杨兴家去了。”   王御使听得连连皱眉道:“这是何故?”   蒲先生连连苦笑,道:“王御使有所不知,魏槐兄深知昨日自己出手太重,恐伤了那小厮性命,故今日早早醒来,匆忙赶去相看。”   王御使听得长叹道:“杨兴这等人渣,倘若身故又有何妨!权当为广平除害吧!”   蒲先生听得登时一惊,只顾领我与王御使二人向门外走。我心中暗想,王御使当真是嫉恶如仇不假,却只怕终究因他过度执着,反而引火上身。但又想王御使在我、蒲先生、槐兄三人面前谦虚相敬,未有的半点傲慢官腔,终究也是快意恩仇之人吧!   即刻,我们三人已出了衙门府的大门。正待与卫兵询问道路时,只见槐兄与郎中二人拍马回了府。槐兄见我们立于门前,跳下马抱拳道:“幸亏昨日那泼皮未曾伤了性命!虽折了几根骨头,却并无大碍。没想到昨日一时竟为愤怒冲昏头脑,出手伤人,罪过!罪过!幸得蒲先生与飞兄相劝,不然只恐那小厮早命丧黄泉。”   王御使连忙道:“魏名捕何必如此?那小厮平日乃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得惯了,一副贼眉鼠眼的模样。昨天幸得魏名捕出手相助,只当给那小厮个教训吧!”   随之,蒲先生对槐兄简单安慰两句,便提起正打算查访冯举人证言之事,槐兄听了连忙询问可否同往,我三人立刻欣然相邀,便四人再次一同上路,寻着为冯举人提供第一证词之人——乐当家去问个究竟。   再次前往乐当家的宅邸门前,敲开门,乐当家见我们四人,连忙笑脸相迎。他侧身抬臂,请我们进屋品茗。蒲先生忙拱手推辞,直言有事相问,接着从袖中取得手册,展开,问道:“乐当家可曾记得,四年前宋平云狗贼灭门之时,曾有人前来此查证冯举人当天黄昏时的行踪?”   乐当家听得登时茫然地仰望天际,他抚着额头,皱着眉费力回忆起来。一旁的蒲先生见此,连忙将手中的卷宗递与乐当家,问道:“乐当家请看,这是当年记录在案,阁下见着,可曾有些印象?”   乐当家阅毕,当即高叫起来,与槐兄道:“正是!四年前魏名捕前来此处查访,确曾问得此事,说是为相如作证所用。如不是先生提醒几乎忘却,实在惭愧!”   蒲先生笑道:“已是四年前的小事。何况比起此等细枝末节,重大之事太多。印象不清实属情理之中,乐当家何必懊恼?既然已有些记忆,敢请烦劳与我几人道来?”   乐当家连连点头,道:“当日,我听门外有人连连大声砸门,时下我与媳妇两人正在屋中下厨,以为相如家又出了变故,我惊得抄起手中菜刀,连忙跑去开门。匆匆开门,我提着菜刀,却不见敲门人的身影。左顾右盼,却见五十步左右,相如身背福儿匆匆向南村头赶路。我与他高叫,他也不作答,只顾快步前行。我心想若不是福儿忽然犯了病,心中顿感忧虑。却想既有彦宁坐镇,应当不在话下。只是心中暗暗怪相如,何至于亲自身背福儿往彦宁家赶?当把福儿暂寄我处,再往彦宁处去是上策。听身后媳妇相问,我又四下巡视一番,既不见敲门人的踪影,我便警惕地关了门,落锁。”   我与蒲先生、槐兄、王御使四人听得,连连点头,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一眼,便知彼此心中对此事中玄机不言自明。于是我们四人便利落地谢过了乐当家,往下一处地方去。毫无疑问,这事定是有人待到往冯举人家拜访的壮汉走后,始终监视着冯举人的一举一动,等到时机成熟,便故意敲开门,遁去身形,诱使乐当家见到冯举人。   诚然,此证明依旧成立,然而其中却有刻意为之的成分,绝对有继续调查下去的必要!   疾行不到三里,我们四人再度来到张掌柜的酒家,槐兄迈步向前,撩开门帘而入,见了张掌柜,便抱拳问候,道明来意。   听槐兄问起四年前店中失窃的情形,张掌柜一时间激动不已,问道:“莫非是诸位已完全破获此案?还请告知小人,那神秘人当年偷去店中刁客的财物是为何故?”   闻得此言,我心中暗暗称妙:既然此事成了张掌柜的一大心结,想必他对当年情形自然记得相当详尽准确。   槐兄却面带愧色地拱手推辞,将不速之客依旧身份不明的情况以实相告。随即又向张掌柜问起当年的情形,张掌柜着了魔似的拼命点头,抢着答道:“当天傍晚时分,店中各家客人尽在吃饭相谈,好不热闹。忽然,店中进了一位甚是奇特的客人。”   见我、蒲先生、王御使三人睁大眼睛,张掌柜更受了鼓舞,道:“此人身长将近七尺,纤瘦,浑身披着混黑衣装,头顶一盖宽大斗笠,又垂着乌黑面纱,丝毫分辨不得面容。他拨开门帘,轻声走进酒家内,四下张望。我问他,不答话,又见他装束奇异,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恐惧,不敢走出柜台相迎。那客人忽然一个灵巧的箭步向前,一把扯过一位如厕客人的包裹,转身便往门外跑。”   蒲先生忽然打断道:“张掌柜,此人手上可有装饰?”   张掌柜眼睛一转,殷勤道:“一经先生提醒,才想起此事!怪客手上并没有饰物,只是那手背白白嫩嫩,似是佳人所有。如此说来,那人身体却又纤瘦,恐怕若除去面纱,定会被人误以为二八姝丽!”   经张掌柜一言,我忽然无端想起传闻,据说古时天下无双的谋士张子房,外形酷似丽人,走在街道上时常被人误认为美女。张掌柜随即继续道:“我见他逃出门,便顾不得疑虑,起身往门外追。店内其余的客人大抵也是被怪客惊了,竟没有一人前来相助。仅有我一人,哪里追得上那身手矫健的怪客?”张掌柜说着,戳了戳颇有弹性的肚子,苦笑道:“我一路追击,气都喘不上来,一直到临近南山,那怪客却忽然加快了步伐,一瞬间便消失在渐渐发黑的夜幕中,我无奈,只得空手而归。”   蒲先生闻言,问道:“据说张掌柜此行虽空手而归,却在无意间救了冯举人?”   张掌柜一愣,他与蒲先生相视片刻,忽然目光转向槐兄,连声拍手道:“正是!正是!魏名捕在为我调查间,曾透露,我竟无意间证明了冯举人的清白。”见槐兄正要开口,张掌柜连忙摆手道:“不必有劳魏名捕解释。此事却也是巧,我苦苦追着怪客出了村口,正看见冯举人身背儿子往村外赶路。当即我没有半点空闲相问。直到不见怪客的踪影,我只得原路折返,才又与冯举人打了照面。我见他神情慌张,低头赶路,想他莫不是遇了变故。我与他相问,他却只是答道有要紧事要去亲家看看。我那时早已精疲力竭,便没有多问,径直回了本家酒馆。待到喘匀了气,我方才想起冯举人身背孩提,夜间于山中前行很是危险。只是那时我正被怪客折磨得狼狈不堪,哪里有闲情逸致代人操心哩!也幸亏冯举人在南山没遇到野兽袭击。若有个三长两短,我可要自责一辈子了!”   蒲先生点点头,又问:“既然怪客将至南山的时候忽然加速遁去,那么他却何不早一口气甩开张掌柜您呢?”   张掌柜恍然大悟,直拍手叹道:“先生所言有理!那怪客一路奔跑,分毫不见吃力的迹象。倘若真一早打算甩我个十万八千里,哪里是难事!”言罢,张掌柜又托起腮帮子,幽幽道:“却是为何如此?莫不是存心要戏耍我张宇忠?”正说着,张掌柜又是一拍大腿:“原来如此!这怪客一定是与我有冤仇,不但取了刁客的盘缠害我官司缠身,更在逃跑时施以此计耍我!不消讲,他那时定是故意放缓脚步,空耗我精力,随后更在落定时返还刁客行囊,正是向我示威炫耀哩!好一个狡诈的滑头!”   槐兄听得笑道:“依张掌柜所言,怪客却也不是与我素来有冤?竟推了如此刁客与我。若不是略施小计,恐怕真要便宜了那厮!”   张掌柜大笑:“造化!造化!魏名捕那时正刚从开封办案归来,本当因旅途劳累,好好休憩,却又顷刻要为此发愁。这怪客却也是不识时务!”   我虽随着张掌柜与槐兄一并哄笑,心中却更警惕起来,想那刺客,不但故意诱出了乐当家,在此更是轻松将张掌柜玩弄于股掌之间,他不立刻甩开张掌柜,分明是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冯举人也。刺客引诱张掌柜自背后超越冯举人一次,行至南山纵身隐去,害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张掌柜垂头丧气返程时,又与冯举人打了照面,充分留下了冯举人行踪的证明,可谓毫无死角。如此想来,这刺客虽然是我四人辛苦追查的狡猾飞贼,然而他手段之高明、时机把握之精准,却让我心中生出了几分敬意。日后原封不动返还了店里遭窃客人的包裹,更平添了几分豁达的豪杰意境。想到前几日被蒲先生利用与他相同的手法,在李县令的闹鬼厢房中被实实在在摆了一道,几乎被唬得魂飞魄散,我心中更加刺痒难耐,恨不得立刻与他想见,两人过上几招。虽然凭借他的才智,我恐怕不出几回合便要败下阵来,但若得结识如此足智多谋、好打抱不平之鬼才,实在不枉我广平之行!   随后,我们四人纷纷婉拒了张掌柜的热情挽留,与他拱手道别,去往冯举人行迹证明最为关键之一环查证:南村头的猎户张家。   敲开门,只见一位身长九尺、声如洪钟的大汉出门相迎。见了槐兄,大汉连忙拱手笑迎,道:“魏名捕,来此有何贵干?”言罢,他扭过头大声对屋内喊道:“娘子!速与恩公一行四人备来佳肴美酒。”说着直将我等四人往室内请,槐兄连连拱手推辞,称此行只是为查实关于冯举人证词之故。大汉听见,又对屋内喊道:“虎儿,快来!恩公有话相问!”随即,他不容分说,憨笑着将我们请进屋落座,亲手端上几碟毛豆。   见此,我四人也不再推辞,与大汉一同落座。   大汉方才就坐,便连连对槐兄拱手,道:“恩公今日特来拜访,不想家中有失接待,实在太过失礼!恩公,我近几日想来,近些年也未曾得罪王家,他家怎恁地顽劣,竟在四年前刻意陷我?”   不等我四人提起,大汉却已自开其口,侃侃而谈。   槐兄答道:“定是王家失了牛犊,心有不甘之际,故意拉人下水讹诈。后来又见有可乘之机,更利欲熏心打算敲敲竹杠。”   大汉听了直摇头:“他们心急却有几分可怜,却怎怀疑到我张天奇的头上?”言毕,他手指着胸膛,满脸无辜地问槐兄道:“恩公,你说,我张天奇哪有半点像窃人财物的小贼?”   闻得此言,我几乎笑出声。这张天奇,竟没想到王家只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栽赃,只为讨得赔偿。怎却与他是何人有半点缘故?   这时,大汉却又悲伤起来,道:“我张天奇竟在外人眼中是这等的寡德形象,高祖啊!可怎让我有颜面去泉下相见?”   见憨厚得越发迂腐的大汉,我一时哭笑不得。槐兄只是拍着他的肩膀,道:“不怪你张天奇不上正道,却只是王家见利忘义,无所不用其极!”   大汉听了这话才又憨憨地笑了起来,取过小酒盅,连连与槐兄敬酒。   蒲先生见大汉早忘却了我等前来拜访的本意,便偷偷用手肘杵了杵槐兄。槐兄心领神会,与大汉道:“天奇,不妨与我同僚讲讲虎儿当晚所见冯举人之事?”   壮汉一听,连拍大腿:“这臭小子,怎还没出来?”接着又扭过头去,连连大叫:“虎儿!虎儿!可别要恩公久等了!”   正呼喊间,只见一少年嘭的一声推开后门,倚住钢叉,连连奔上前来,喊道:“爹!唤孩儿何事?”   大汉哈哈大笑,用力拍拍少年的后背,道:“虎儿,恩公要问你当晚见得冯举人之事,可要以实相告,不要出了差池,引来恩公责备!”   少年听得,对我们四人连连抱拳道:“害诸位大人久等,小民深感惶恐!”   我们连连笑着摆手,要他不必在意。我打量眼前少年,只见他身长八尺,约莫弱冠年纪,两眼炯炯有神,浑身挺拔有力,斑斓虎皮缠在腰间,花白束布系于头顶,好一副少年打虎将的派头!想到这对父子,我禁不住暗暗称奇。   礼毕,少年见我四人皆翘首以盼,便连忙讲道:“当晚我记得清楚。爹先前与邻人因牛起了纠纷,隔壁那厮一口咬定我爹窃了他家耕牛,竟告上衙门。爹被李县令扣在衙门几日不得释放,我只好自己带着几位弟兄打猎。那天黄昏时分,打南山回家,我正将打来的猎物掷在院内与兄弟几个查数,却忽然听见有人在院外喊话,道:‘张公子,我乃下凡之仙女。见令尊受了歹人陷害,心有不忍,特来相告。那恶邻走失的牛正被拴在南山,速速前去领回,以解令尊之厄!’我和几个弟兄听到这话,一时只顾在院中面面相觑,不知真假。踌躇片刻,我才与几位弟兄出门查看,嗅到门前一阵淡淡清香,我心中更生困惑,却想不妨姑且一试。便与几位弟兄几人备上火把,往南山去。”   话至此,蒲先生问道:“如此荒唐言语,怎竟信以为真?”   但虎儿却连连拱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我事后也深感此事灵异,便逮着机会有幸问得冯举人之狐仙伴侣。她与我道:‘此是另有狐仙见你家清廉自爱,故相助耳。’我听了,便求她若寻着与同族相见的机会,请务必当面与我问个分明,道声万谢。后狐仙又见着我,与我戏言:‘几日前偶遇姐妹说起,正是四妹见俊俏公子的父亲落难,故出手相助。倘若公子有意,愿以身相许。’我听了,慌忙连称不敢跑开。她却在我身后隐隐笑哩!说来实在羞愧!”   蒲先生大笑三声,道:“竟没有动心?”   虎儿羞得满面通红,连连摇头,忙推辞道:“不敢,不敢。”   蒲先生便不与他再寻乐子,而是恭敬道:“不必在意,至于冯举人之事?”   虎儿正了颜色,道:“行至南山跟前,我一众见了些牛蹄印,直往南山里去,便愈发相信狐女之言。见天色将晚,我等便点了火把,径直往山中走去。没走出半里地,我隐隐见得在前方疾行的人影,听到孩提的哭声。便连忙与弟兄几人小跑上前查看:想在夜幕时,竟有人敢独自上山,更无半点照亮,这堪称自寻死路。等我一众上前,见得是冯举人身背福儿,正一心赶路。我问话,他也只是敷衍几句,自称有急事往亲家去,并不肯细说其中缘故。我心中甚是惊奇,虽急着赶路,寻牛救爹,又生怕冯举人背着儿子,在荒山野岭遭遇不测。他本是闭门苦读的秀才,哪知这野路的危险?   “我见说不动他,只得喊老三将手中火把给了他,有些光亮,也能驱散些野兽。他接过火把,连连道谢,便继而赶路。我没了办法,只得随他去,却又实在怕他在此间有个三长两短。若真出了祸事,我等一众,岂不成了见死不救?即使逃了官司,却怎受得了一生的良心折磨?更何况,爹的性子也不能允许我为了救他而置他人于危险不顾。于是我呼喊着几位弟兄,一边留神脚下的牛蹄印,一边注意身后匆匆赶路的冯举人。一旦有失,当即刻掉头,出手相救!   “走了不知多少工夫,我隐隐听到身后人声繁杂。扭头望去,见许多火把照耀。随即,便有些官府的衙役捕快,高叫着追上前来。我眼见他们扑倒了走在身后不远的冯举人,押住他叫嚷着杀人凶手。我一众好奇回头询问,却被混在衙役中的宋家下仆呵斥开,命我们自顾赶路,不得插手公事。四周的兄弟与我悄声道,莫非是冯举人杀了恶霸宋家报仇,故此逃命?我答冯举人始终在身后行进,被我们不断留意着,怎可能有机会出手害人?但那些衙役下仆催得紧,命我们不要逗留,我们也只得继续循着牛蹄印前行。”   言至此处,蒲先生连忙插话道:“可曾见得冯举人被仆人扔下的独子?”   虎儿听得一愣,摇头道:“并未。”   蒲先生愤怒地一龇牙:“这群可恶的下仆!竟是等虎儿一行离开方才丢弃福儿!这可当真是要害命!”   虎儿见蒲先生与他致意,便继续道:“又行了几里,我一众兄弟几人渐渐人困马乏,正相互埋怨被妇人耍了个痛快时,忽听林中传来微弱的牛叫。借月光看去,只见路旁一棵树边,拴了个结实的小牛犊。我又惊又喜,连忙跳下马,牵了小牛犊往家赶。却不承想,走回家时天色已渐渐白了。几位兄弟呵欠连天,纷纷告辞回家睡去,我躺在家中小憩,待着衙门府开门,连忙飞奔去,击鼓鸣冤。”   接下的故事,便是王家见了寻回的牛,竟不相认,坚称走失的是壮实的耕牛。却不料被匆匆归来的槐兄牵了自家的老牛,二牛相认,轻易拆穿了谎言,自讨一顿板子。   既问了证言,我们便与张天奇、虎儿父子简单交谈几句,打算告辞。但张天奇父子二人苦苦相劝,求我们四人留下用餐。于是我四人相互商量一番,料想既已将近中午,也更不愿再与诚心相留的张天奇父子二人推辞,便欣然应允。   席间,张天奇不住地称赞槐兄之才,屡次直言正是因槐兄镇守,此地的无赖地痞才不敢造次生事,久而久之纷纷无趣离开。   见槐兄应付得紧,我心中暗暗盘算起这第三件证明。定是有人早牵走了牛犊藏好,又有人哄了张虎儿前去南山寻牛救父。在寻牛的工夫,向来耿直的虎儿见形单影只,连夜前行的冯举人必然出手相护,一路护卫的同时,却又为冯举人留下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据。既然耕牛早在几日前便走失,闹出官司,便是说刺客早在行凶之前,就已为冯举人做好了脱罪的铺垫,真可谓心思缜密,滴水不漏。如此想来,我心中更对刺客的才能多了几分艳羡。 第九章 案中案   饱餐一顿,我们四人便纷纷起身,与张天奇、张虎儿父子二人拱手告辞。   回衙门府的半路,我见槐兄面色发红,眼神迷离,步履蹒跚,定是醉了。想来刚才张天奇父子二人酒量不凡,更对着槐兄一人连称恩公,轮流相敬。槐兄哪好推辞,只得陪酒,所以才会如此。王御使见状,不忍心苛责,只是和我二人左右搀扶着槐兄,往衙门府缓步而去。   待回到衙门府内,王御使问槐兄可须休息,槐兄却醉意朦胧摆摆手,坚持要一同查案。于是我们四人再次踏入书房,纷纷落了座。见我、王御使二人要开口,蒲先生早道:“果然不虚此行,诸位心中对三件不在场的证明,已有些想法吧?”   见我们纷纷点头,蒲先生笑道:“好,看来对此已是无须多言。那么诸位不如先少安毋躁,待我先讲个深夜奇谈。”说着,蒲先生正襟危坐,讲道:“某年某月某日,晚,月黑风高,一缕暗影如离弦之箭,刹那间从眼前闪过。再看时,只见宋平云狗贼宅邸顶,立着一位满腔热血,路见不平的侠客。他蹲在房顶,无声观察宅邸内的一举一动。忽然,他见院内的武艺人打了呵欠,随即纵身一跃,灵巧地跳进院内,不声不响进入厢房。廊上,他偶遇一位婢女,便毫不犹豫,出手斩杀了正要大叫的她。随后,他轻轻推开两侧房间卧室的门,蹑手蹑脚地行至枕边,四刀,四条人命,四具身首分离的尸体。伸张了正义的侠客,随即偷偷再次推开厢房门。他见中庭伫立着武艺人,便蹑手蹑脚地从身后悄声靠近,逮着机会一刀斩杀。见武艺人未得一击毙命,反倒发出震天惨叫,刺客不慌不忙,再次挥舞手中利刃,割下武艺人的头颅。随即,轻轻穿过中庭,在一片下仆的叫骂声中飘然越墙,消失不见。”   听了蒲先生的故事,王御使连声叫好,而我则想起蒲先生与槐兄口中所说的飞贼团“霹雳火”。猛然想到莫非在宋平云狗贼家当差的雷教头,本是“霹雳火”的一员干将,却叛逃组织,潜逃至为非作歹的宋狗贼家中做了护卫,助纣为虐。查证此事的“霹雳火”首领勃然大怒,当即派了一顶一的刺客杀了叛徒,除去恶霸。至于槐兄,早醉倒在一旁的椅上一动不动。   蒲先生却长叹起来,叹道:“莫非各位没注意到此事中的矛盾么?”   听了蒲先生的话,我忙回想起他所述之事,乍看之下,并无异常之处,于是问蒲先生:“矛盾何在?”一旁的王御使也随声附和。   蒲先生见我二人不开窍,只是苦笑起来,随即道:“既如此,试问二位,身手如此矫健的侠客,为何却在得手后才行至中庭,斩杀了雷教头,却令他发出惨叫?”   我一笑,连忙将我心中所预想,“霹雳火”前来清理门户的假设讲给了蒲先生,更说道:“这雷教头,定是侠客原本计划铲除的叛贼,因此特地斩杀。却并没有再斩杀宋平云狗贼后尽速离开。”言罢,我志得意满地笑了起来。   蒲先生却嘴噘得老高,频频摇头。   我见状大为不解,忙问道:“蒲先生为何如此不屑?”   蒲先生扭头道:“飞,不要轻易下此定论。你且设身处地,想想自己若是行刺的飞贼,会如何行动吧!如此,你便可得知,先前未经细心考虑的论断,是何等荒谬。”   听蒲先生之语,我顿时窘迫不已,连忙思索起来:若我是一名飞檐走壁,熟知刺杀的侠客,接到指令刺杀宋平云狗贼一家,以及叛逃至宋宅的雷教头。我立在墙头,见庭中熟悉的高大身影正举着大刀守夜等等!   “刺客应当先对雷教头下手,方是上策!对身强力壮,守夜巡视的雷教头置之不理,强行潜入宋平云狗贼家中行刺实在是失策。若稍有失手,引来雷教头喊醒众人围堵,只怕覆水难收!”我失声叫道。   蒲先生轻轻点头,道:“正是。何况有如此身手的刺客,怎会失手至此?若从身后直接割喉,便可无声袭杀,却怎能引来雷教头大叫,吵醒一家恶仆?”   我听蒲先生这句话,也连连点头称是。想这侠客,若是只打宋平云狗贼一家的主意,却也必然要除掉雷教头这一大威胁。即便如此,也当先下手为强,先刺杀雷教头。设想拥有此等身手与才智的刺客,竟对雷教头视而不见,只顾潜入厢房刺杀宋平云,未免过于冒险。况且不止于此,侠客更在大功告成之际,没有选择悄声溜走,而是与雷教头在敌人巢穴以命相搏。这是何等愚蠢?但除去这两种情形,此事还有其他的情形吗?   至此,我只得对蒲先生无奈耸耸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无能为力。   蒲先生笑道:“飞,若坚信是外来的侠客刺杀了宋平云一家,的确无从解释这荒唐的行事方针。但事实却另有玄机,飞,你可知凶手何必砍了雷教头的头颅提走?”   我连连摇头,想到令人身首分离,定当是为报血海深仇之人所为。只是有什么人,与雷教头有如此的深仇大恨?对雷教头仅有耳闻,我却哪里晓得他与什么人结了怨仇?   蒲先生见我冥思苦想的样子,笑道:“这无头尸首,飞,你可曾想过,并非是雷教头的尸身?”   听蒲先生这句话,我当即大惊失色,怎没能想起却如此重要之处!但我却对蒲先生摇头说道:“虽然无头,但雷教头被斩杀之际发出别具一格的惨叫,却不会被记恨他的家仆们认错吧?”   蒲先生一笑,道:“飞,你可认为,如果此案中雷教头从没发出过一声叫便毙命,一切便在情理之中可得解释了?”   我点头答道:“正是。若雷教头遭侠客一击毙命,死在中庭。随后侠客又进屋斩杀宋平云狗贼一家,再悄声而出,不留痕迹。如此一来,才是合情合理。”   蒲先生笑道:“飞,既然如此,何不判定雷教头的惨叫,必有蹊跷?”   “那又如何?”   “飞,”蒲先生苦笑起来,“其中缘故很是简单。你只须稍加思考,便可得到结论。”   随即,蒲先生再不说话,只是笑眼看着我。我知道这是蒲先生让我自己谋划,于是心中盘算起来:依着蒲先生的意思,那倒在尘埃的无头尸,并非是雷教头的。但雷教头的惨叫却回荡在宋狗贼宅邸间。便是说,是雷教头和某人争斗时,所发出的……   我顿时猛抖一个机灵,感到不寒而栗:“蒲先生,莫非……雷教头是行凶之人?是他杀死了宋平云狗贼一家?!”   喊着,我连忙检查起其中的可能:雷教头先杀害某与自己身形相近之人,随即在案发当晚假装守夜,偷偷踏入厢房,斩杀宋平云狗贼一家。得手后,他将尸首搬至中庭,挥刀割下头颅,随即自己发出一声惨叫,再砍了尸体首级,翻出墙逃走……   “原来如此,这才是侠客手中提着‘雷教头头颅’的缘由!啊!啊!”至此,我早被侠客精心设计的诡计惊诧不已,连连呼喊出声。   在惊诧间,蒲先生与我拍拍肩膀,道:“飞,事到如今,被同样的手法再摆一道的滋味如何?这狡猾的刺客,却实在有些手段!”   经蒲先生一说,我才回想起惊死李县令的刺客。想来蒲先生认定,此人擅长通过关联极强的片段,诱使目击者下意识产生错误联想,得出与事实南辕北辙的结论……便是说,在此案中,宋狗贼家的恶仆听雷教头的惨叫,见倒在地上与他相似的尸身,便不假思索认定受害者是雷教头。才会中了他早设下的陷阱。   蒲先生笑道:“虽两起案件不同,但凶手所采用的核心诡计却如此一致,这两起案件定是一人所为。”   蒲先生话音刚落,在一旁沉默许久的王御使如梦方醒,连声称赞蒲先生神机妙算。   但蒲先生却丝毫不见志得意满的神色,拱手道:“二位,恐怕此事的复杂,还要超乎意料。”蒲先生清清嗓子,又道:“二位可曾想过,刺客为何栽赃冯举人?”   听蒲先生语出惊人,我和王御使两人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我连声答道:“这话不对!蒲先生,既然刺客随后不惜布下迷局威吓李如松县令,以救冯举人,却怎会栽赃?”   王御使也附和道:“严飞兄有理,何况刚刚正如我三人所见,正是那刺客精心设计了三起不在场的证明,助冯举人洗清了罪名,他却怎会栽赃?”   蒲先生轻笑道:“既然如此,二位且与我解释清楚,刺客行凶时,为何身着与冯举人无二的衣装,故意被宋平云狗贼的家仆见着?”   我和王御使两人一听,顿时惊得呆若木鸡。蒲先生这话很有道理!如果刺客另着衣装,却怎会引来官府和宋家下仆怀疑冯举人?即使冯举人早早逃离,也最多是个莫须有的罪名,考虑到他身背孩童,又文弱无力,更不会被以此定罪。但经刺客这么一来,冯举人顿时有了被目击的证据,嫌疑被极大加重了!如此说来……   “另外,二位又曾考虑过,刺客在临行前特地拜访冯举人的缘故?”蒲先生继而平静道:“正因他这一席话,冯举人才惊得生怕祸事当头,连忙抱起福儿亡命天涯。否则,若冯举人碰巧在当晚与乐当家二人相聚,却不反倒有了完美的证词?若刺客不与冯举人告知,却恰逢冯举人当时与乐当家在一处,衙役们往冯举人家时,正见他和乐当家在热情攀谈,想必会认定宋家的下仆所说是天方夜谭,不予理会。刺客故意打草惊蛇,于是才有了因担心刺客失手引来祸端的冯举人,连夜携福儿两人潜逃。若不是凭借人为的不在场铁证,只怕冯举人在劫难逃!试想,若宋平云狗贼一家遭屠之后,刺客身着冯举人的衣装逃窜,李县令去冯举人家又寻人不得,却在深山中捉到落跑的冯举人,并没有一人证明冯举人整晚身在何处……如此一来,冯举人岂不是必遭定罪?”   听蒲先生这一番话,我直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但即刻转念一想,道:“蒲先生所言虽然在理,但他又亲手设计,为冯举人制造了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这岂不是自相矛盾?”   但蒲先生却冷冷答道:“策划三起事件,证明冯举人清白的人,并不是刺客。”   蒲先生见我和王御使连连愕然,道:“刺客在行刺当晚,是真打算嫁祸于冯举人。但在几日之后,他却改变了原本的想法,却是为了什么?”   见我与王御使两人依然愣着,蒲先生苦笑道:“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推想,是因刺客与真正设计证明冯举人清白之人相见,经过协商,刺客才顺从了庇护冯举人之人的意图,转而救下了冯举人。”   王御使惊道:“依蒲先生的说法,这庇护冯举人的人,是谁?”   “红玉。”蒲先生毫不犹豫答道。   见我和王御使两人又是瞪大了眼睛不说话,蒲先生便自行继续道:“二位莫非忘了张虎儿向红玉询问天降仙女的玄机,红玉却随口编了说辞哄他?红玉绝不是单纯为了戏弄虎儿,而是巧妙掩盖先前布下的疑局。哄虎儿不要执着于当时她亲口哄虎儿上山的话不放。”   随之,蒲先生又皱眉道:“如此看来,红玉是早与刺客相识。早知道刺客与冯举人有嫌隙,打算嫁祸于他。所以偷走了王家牛犊藏在南山,以便时刻出手相救。于是案发当晚,红玉敲乐家家门,戏耍张掌柜,巧哄张虎儿,完成了完美的证词,破解刺客的栽赃手段。此后,红玉还说服刺客,要他出手救了冯举人。”随即,他又出神说道:“想来福儿也是刺客或者红玉趁官兵离去,出手相救,才幸而活命吧!”   蒲先生讲完,一时间屋内的四人全部陷入久久的沉默。我心中百味杂陈,想苦苦保护如意郎君的红玉,竟在背后付出如此多的心血,却无法与冯举人诉说分毫。甚至将福儿抱回,也只能借狐仙的托词,实在可叹!   再次开口的,还是蒲先生:“二位,我在想,那泼皮杨兴曾说,冯举人的亡妻卫氏,曾尝试袭杀宋平云狗贼的事情。”   不等我开口,王御使早脸色一沉,道:“那泼皮只知道污蔑良家妇女,实在罪不可恕!要真是宋淫贼害了贞洁烈女卫氏,我非拖他尸首出来,鞭打至齑粉为止。”   蒲先生顿时愕然,忙问王御使道:“若我说破此处,王御使莫非真打算如此?”   王御使顿时尴尬起来,挠头道:“只是我一时气话,蒲先生不必当真。”   蒲先生却阴沉了脸,沉痛道:“各位可记得我曾说过,正常而言,卫氏应当整日被宋淫贼烦扰,没有投缳自尽的机会?”见我和王御使无言点头,蒲先生低声道:“事实恐怕是,那宋淫贼扼杀卫氏,又伪装成上吊自杀。至于宋淫贼扼杀卫氏的缘故,恐怕真如杨兴所说,是卫氏伺机刺杀宋淫贼,却被宋淫贼架住,于是在相持之下……”   “气煞我也!!!!”王御使突然如暴雷一般怒吼起来。在椅上醉卧的槐兄,也被这震天吼惊得一跳,惊恐地盯着王御使。   “宋淫贼,你下了地狱也别想安宁!!来人!!与我找到宋淫贼墓穴!!看我鞭尸一千下好好解恨!!”王御使歇斯底里地连连吼道。   蒲先生也被惊得不轻。他连忙一边推着我往屋外走,一边扭头与王御使道:“王御使,在下与严飞要查实些广平风土,在此先行告辞。愿鞭尸愉快!”言罢,我哪等蒲先生催促,自顾自往衙门府门口夺路而逃。却看府内的衙役们,尽数被御史大人歇斯底里的暴喝吓得战战兢兢,急忙往书房赶去查看究竟。   如此一来,我竟与蒲先生两人踏上了名副其实的广平之旅。 第十章 最后一块拼图   出了衙门,蒲先生与我两人一人跨上一匹马,悠然在广平县内四处打转。看着大小高低各不相同的房屋,听着街上孩童相互嬉戏打闹的笑语,又走过各家绿油油的田地,真是好一番百姓安居乐业的情景!赏玩片刻,蒲先生忽然与我说道:“飞,此事,我心中已有把握。”   我见蒲先生语出惊人,连忙抱拳道:“愿闻其详!”   蒲先生笑着拉过马头,往南边的村头去。途中,蒲先生见四下没有旁人,便凑上来与我说道:“飞,你还记得我曾怀疑,红玉诱使冯举人迎娶卫氏,其中另有蹊跷?以及卫氏落入宋狗贼之手后,竟不惜以命相搏。虽反遭宋狗贼所害,但卫氏谋划刺杀之事,恐怕属实。”   我听了大惊:依着蒲先生的语气,卫氏似乎成了被精心安插在宋狗贼身旁,伺机刺杀宋狗贼的间谍?然而,蒲先生并不等我作答,便指指眼前的酒家:“飞,待我与张掌柜问些事情。”   说完,我与蒲先生二人便拍马上前,随即拴了马,步入酒馆。见了张掌柜,蒲先生与他抱拳道:“张掌柜,特地前来询问,四年前遭灭门的宋家,可有在广平本地雇用家仆?”   张掌柜连连点头,道:“曾有,曾有!这宋姓的恶霸,约莫八九年前忽然搬来广平,当即出了大价钱揽去几家本地人进府做工。这宋土豪,平日里飞扬跋扈,目中无人,更纵容恶仆为非作歹。李如松县令也奈何不了他。直到四年前有义士将恶棍全家几人悉数剿灭,广平才重获安宁。”   蒲先生忙问:“既然如此,张掌柜可知道广平的哪户人家曾在宋家当过差?”   张掌柜抬手指了指在一旁角落,独自吃菜喝酒的中年男子,与蒲先生送了个眼色。   蒲先生会了张掌柜之意,轻声道谢,抽身往角落的酒桌走去。   跟蒲先生身后,我寻思既然有了泼皮杨兴的前车之鉴,这番更要与那角落里孤僻之人打交道,也必定要留心不测。我不由握紧了拳头。   坐在角落那桌的男子听到动静,抬头便看见我和蒲先生两人朝他走去。见蒲先生与他一抱拳,便放下了手中筷子拱手回礼,随即抬手示意我与蒲先生两人落座。   “二位先生,找我有何事相谈?请讲。”男子客气地问道。我看着他质朴的模样,言谈举止间更没有一点地痞泼皮的影子,不禁有些惊讶:他当真曾为宋狗贼家做过仆人么?   蒲先生早开口道:“在下蒲松龄。如今受了广平衙门的差遣,特此来与先生询问,当年在宋家当差的经历。”   男子听了,苦笑着连连摇头,又叹口气,方才答道:“承蒙先生厚爱,在下李玦。先生如想从我口中听到宋府的情形,请尽管开口问。”   见他面露无奈神色,我忙问:“在下严飞,请问方才李玦先生连声叹气是为何故?”   男子郁闷答道:“看来二位先生并非广平本地人,所以不知这缘故。正如蒲松龄先生所言,我的确曾在宋家手下当差。这宋当家,平日里蛮横乡里,向来恶评缠身,为人非议。至于与他九年前一同搬来的心腹,也行为不端,被乡人厌恶。我当初见他家以重金招标,所以才应了征,与妻子两人进他家当差。四年前宋当家遇害身亡,许多家仆偷抢了剩下的财产,便一哄而散。我虽重获自由身,但乡里却因我曾为恶棍家仆,很是排斥,不与我往来。因此,二位先生特地来拜访,更肯听我道出心中苦涩,着实让小人受宠若惊。”   听到这些,我顿时对李玦先生生出几分同情。这乡里将对宋平云狗贼的不满,迁怒于为人老实的李玦先生,害他遭了如此不白之冤吧!   蒲先生问:“李玦先生,既然在宋府当差多年,可曾晓得宋当家的本名?”   李玦先生恍然大悟道:“我早料到宋当家一定有些来历,今天却果然有二位大人追查他的身份!实话说,当年无论在家在外,宋当家都以‘当家’自称,无人提及他的名讳。只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奶奶姜氏管当家叫‘平云’,不知这‘宋平云’,是不是二位大人前来寻找之人?”   听此言,我和蒲先生不约而同与对方使了眼色。   李玦先生道:“看来是正中二位大人下怀?”   蒲先生答道:“正是。宋平云本是朝廷追捕至今的通缉要犯。没料到竟早已丧命于此。”   李玦先生叹道:“这宋平云恶贯满盈,他遭遇灭门,实在是罪有应得。只是怕苦了二位大人无法交差。这宋当家死后,家仆间为争夺遗下的财物竟大打出手,晾着他的尸首停在棺内迟迟不下葬。后来几具尸首传出恶臭,有些胆大包天的痞子下仆,竟然一怒之下将宋当家一家四口的棺椁纷纷抬进南山,将尸首统统撇进山中喂狗。故此,只恐二位大人前来寻找之宋平云,已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听宋狗贼一家下场竟如此惨绝,我心中不免惊诧,又忽然想到大嚷要鞭尸的王御使,只怕他要计划落空了!   蒲先生听了,恭敬地拱拱手,请李玦先生将宋平云一家的灭门案从头到尾再讲一遍。   果不其然,李玦先生当夜的见闻,与杨兴并无二致。只是他虽见了身穿冯举人衣装,翻墙而走的刺客,却并不相信那是冯举人本人。他说道:“若冯举人有这般武艺,又怎会遭到本家那些地痞无赖抢妻害父?还不早早出手反抗?”   蒲先生顺水推舟问道:“说起冯举人的亡妻,先生可曾在宋府内见过?”   李玦先生顿时羞愧不堪,答道:“我知道她是被恶仆抢来的民女,但无力相救,也不敢反对,实在是窝囊!入府第二天,没想到她竟假装与当家亲昵,却突然掏出了剪子,直戳当家心窝,却被当家抓住手腕动弹不得,更被打落了剪子活活掐死。唉!事后当家竟命人将尸首伪装成投缳自尽的模样,却真骗过了李县令,可怜啊!我曾想偷偷报官,但想来遭夺妻的冯举人,都没能要宋平云吃官司。我一个下人能做得了什么?一旦被当家得知,我岂不得被他差那些恶仆活活打死?”   “说起恶仆,我听人说宋家曾请武艺高强的枪棒教头做保镖?此人岂不更会仗势欺人,横行乡里?”蒲先生顺势问。   李玦先生连忙答道:“雷教头的确是当家雇来的保镖不假。在当家遇刺当晚,不幸也死在了刺客手上。但蒲松龄先生方才所说的后半句却实在谬之千里,在与他相处不到三个月的光景,我真心敬他是条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不与二位大人隐瞒,本家家仆的成色,与外人印象中无一例外的作恶多端不同,我们彼此间拉帮结伙,不同派别间有天差地别的行事风格。我与另外几位,是宋当家在广平征召的仆从,自称广平帮。因我们懂得当地的情景,便主要做些跑腿工作。虽然宋家势大欺人,但我们却一向与人为善,不敢造次。另一批,是宋家在北京招揽的地痞无赖。虽不全是北京人,仍自称北京派。这伙人名义上负责家中杂务,却终日游手好闲,只知溜须拍马。他们对广平人傲慢无礼,以皇城上民自居,更仗着宋家势大,嚣张得很。再有一伙,是宋平云原有的四名贴身侍卫,自称四大金刚,都是身强力壮的羌人。这四人早年间便追随宋当家,向来凶恶好斗,稍有不快便要大打出手。虽然常惹出事端,却最受宋当家器重。即使北京派的人,都不敢轻易得罪他们四人。五年前左右,冯举人与别人许给当家的小妾私奔。宋当家本打算出钱赎回,却被他父亲冯骜破口大骂。宋当家怒不可遏,派出四大金刚中的两位,带领其他一些北京派的人上门索要,却闹出了人命!正是因四大金刚和北京派的人,平日里败坏了宋家的风评,才害得我们老实过日子的广平帮要与他们一同遭遇冷眼。   “至于雷教头,他是四年前宋当家出千金招来的保镖。雷教头本名雷虬,自进家门起,便与四大金刚、北京派不和,反倒与一贯弱势的我等广平帮相处愉快。他平日里虽然经常与我们胡侃不停,很是张扬,但却是个遵纪守法之人。在外更从不惹来事端,很让当家省心。更因他身怀盖世武功,自从伊始便深受宋当家器重。”   “身怀盖世武艺,却怎么被刺客取了性命?”蒲先生插话道,“莫非是四大金刚从中作梗?”   “并不,”李玦先生果然被蒲先生的诱饵钓出了话,“在宋当家遭到灭门的前几天,酒席间雷教头与宋当家并席饮酒,雷教头竟当着四大金刚的面,说府内的护卫只需他一人,不需要四个酒囊饭袋。与他一向有怨仇的四大金刚听了瞬间爆发,顿时在酒席上砸桌摔碗,叫骂起来,惹得宋当家面色难看至极。他沉着脸,命四大金刚若是不服雷教头,便轮番与雷教头过招。哪想到雷教头哈哈大笑,用筷子指着四大金刚,点着他们说一齐上来也不是对手。   “素来飞扬跋扈的四大金刚,怎受得了连番的侮辱挑衅?他们不等宋当家应允,当即一拥而上,抡着拳头叫嚷杀了雷教头。雷教头哈哈大笑,一手握着一根筷子迎战,他不慌不忙躲过他们的拳脚。趁机用筷子点瞎了两人的双目,将两个最凶狠的恶霸打成了瞎眼的残废。随后他又将一人的双臂双腿统统拗断,再对着剩下一人腹部一连几记重拳打昏过去。一顿饭的工夫,四大金刚三个成了残废,一个被揍得倒地不起。宋当家见毁了酒席,砸了家具,暴怒不已。他对四大金刚大骂一顿,竟落井下石,将原本深得宠信的四人统统赶出家门。”自豪地讲罢,李玦先生却忽然叹口气,道,“只是没想到为广平多少百姓报仇雪恨、铲除四霸的雷教头,竟然没过两天被卷入了刺客事件,被杀死了!只可惜了身怀绝技,曾镇守边疆令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我们广平帮平日受了他许多庇护,无以报答,只能将他埋在乱葬岗寻个归宿。”   蒲先生愁容问道:“雷教头与宋平云狗贼一家尽数被杀,那仅存的四大金刚可曾折返报复?”   李玦先生撇嘴道:“那四大金刚虽然人高马大,但实则狼狈为奸,仗着人多凶狠欺人。如今三人成了三个残废,只剩下秦野一人孤掌难鸣,怎敢回府闹事?大概是秦野一人拖着三个残废回了乡吧!”   听李玦先生这番陈述,我心中暗想:恐怕当晚倒在宋狗贼宅邸中庭的无头尸首,正是仅存的四大金刚秦野。料想身为真正刺客的雷教头,要找借口与秦野决战,这厮岂有逃避之理?想是在决战中秦野遭杀害,随后被雷教头偷偷带回府内,当晚成了无头尸吧!至于当晚被雷教头提走的头颅,也应是秦野之首。   正在思忖间,李玦先生忽然叹道:“那刺客斩杀宋当家,的确大快人心。但他却误杀雷教头和香儿,实在令人心痛惋惜!”   “香儿是?”我好奇问道。   “当晚在厢房内被害的婢女?”蒲先生不假思索地答道。   李玦先生点点头,悲伤道:“香儿当晚,定是去当家的厢房廊中取些点心与猫狗,却不料被闯进屋行凶的刺客正撞见,才惨遭毒手!香儿本是个被宋当家收养的本地童女。只有她,天真无邪,丝毫不顾帮派间的隔阂,常常拉众人一起围坐,与她讲起各自所知的奇闻趣事一同开心。每每听到趣处,便拍手甜甜笑起来。我们相互对立的三派人马,包括宋当家一家,都对她无一例外地关爱备至。她人很善良,经常偷偷取些点心喂流浪猫狗。家里的众人,包括当家和奶奶,对她偷拿点心都心知肚明,但没有一人愿拆穿她。奶奶甚至常备些点心,放在厢房门廊的柜中方便她取用。只是没料到命案当晚香儿竟被刺客撞见,惨遭害命。可惜!可叹!”   听到此处,我心中顿时郁闷连连。想那除暴安良的雷教头,竟不得不斩杀无辜少女灭口,更加唏嘘不已。   随后,蒲先生与我二人又简单与李玦先生闲谈几句,便与他道谢告辞。又别过张掌柜,我们二人出门上马,再次漫步开来,依着蒲先生意思往南山悠然前行。   蒲先生叹道:“宋狗贼的下场、雷教头的凶狠、香儿的无辜,实在令人感慨良多!”我正待随声附和,蒲先生早又道:“飞,与我往六十里外吴村一行。”   我连忙道:“蒲先生,六十里来回,便是一百二十里路。如此的距离,我二人必要一路打马奔驰才得在今日往返,还怎能顾得上玩赏沿途的风景?”   蒲先生闻言绝倒,道:“飞,我一介喜好鬼神奇谈的迂腐书生尚在努力查案,你身为正在办案的捕快,怎能懒惰推辞?”   我忙答:“当然没有此意。我是怕在吴村耽搁,误了查案。难道六十里外的异乡,还有此案的关键证据不成?”   但蒲先生漠然答道:“飞,实不相瞒。在我心中,此案只剩下最后一片拼图还待核实。若在吴村的情况与我心中所设想的相同,便可还原案件的完整原貌。”言罢,蒲先生一躬身,猛地打马,如离弦之箭般沿山路飞驰而去。   我见状,顾不得细想蒲先生的断言,连忙打马,紧随其后。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我和蒲先生一路飞奔,便到了冯举人亲家,卫家所在的吴村。进了村,蒲先生与街边行人问起卫家的下落。但被问到的年轻人却一愣,连连摇头道:“先生莫非是记错了?本村哪有卫姓的人家?”   我正在惊诧间,蒲先生却并未追问,而是简短道了谢,便往别处搜寻。不一时,又见一老妪,蒲先生忙跳下马,与她问起卫家的下落来。   老妪微微皱眉,轻声叹道:“几年前,本村确曾有过一户卫姓人家,只是这神秘人家如今早已家破人亡,只剩下无人的空房。”   蒲先生如见了金子,两眼亮闪闪追问道:“老妈妈,何为神秘?”   老妪答道:“老身的记忆已有些差了,若有失准之处,请二位见谅。记得八年前,有户人家忽然来到村中落脚。这户人家有中年的夫妇两人,带着一男两女三个孩子。我们这些当地人见他家行囊众多,本想上前协助搬运,却被这家人婉拒。等这户人住稳了,却并不与村中其他人家往来,邻里之间仅仅是点头之交。我们也只是知道这户人家姓卫,除此之外,再一无所知。   “这户人家很是不幸,原本俊俏的儿子只有十多岁,却敢每日只身上山打猎。有好心人劝他太过危险,坚持与他同行。却见他在山中健步如飞,身手敏捷,难以跟上他的脚步。见他每每收获颇丰,也便不再担忧,自由他去。但没过多久,这儿子一日出猎之后,再也没有回家。夫妇二人心急如焚,报了官,却仍寻不见下落。甚至连尸首也找不到。时至今日,仍不见踪影,只怕是已经葬身兽腹中了。   “两个女儿,曾有好事的年轻人见到,四处宣扬她们两人的美貌,称赞是宛如下凡仙女般的国色天香。一时村中小伙子们跃跃欲试,往卫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这卫家夫妇却是贪得无厌,竟趁机坚持索取离谱的彩礼,足足四十两黄金!且不说他们的千金可否真如传闻中的标致,光是这四十两黄金,对本村中的平凡人家,穷极一生之力也无从得来。想这夫妇定是不打算嫁出女儿,故才讨要如此离谱的彩礼……却也有些蹊跷,想在将近六年前,邻村名门冯家长子带了人马,浩浩荡荡前来提亲。据说他当即便取了黄金四十两,交予卫家夫妇。卫家夫妇见了灿灿黄金顿时堆笑满面,连声答应。不只如此,还租了花轿,亲自把小女儿嫁去了冯家。近两年,老身偶有耳闻,说那冯家儿媳是伶俐狐仙。如此想来,莫非卫家一家,本都是隐居在此的狐仙?”言至此处,老妪又连连拱手道:“老身刚刚失言。看二位的装束,定是前来问个究竟的官府人。老身竟与二位讲起这捕风捉影的传言。恕罪,恕罪。”   我与蒲先生二人连忙安慰她两句。随后老妪又道:“且不提小女儿。大女儿则是多年来始终守在夫妇二人身旁。直到四年前,夫妇二人忽然无端投缳自尽,村里一时哗然。大女儿送了夫妇二人入土,随即大哭一阵,便就此只身离去,再也没有回来。”   听罢,蒲先生询问老妪卫家宅邸所在,老妪手指向西道:“二位大人,当年卫家在西村头的宅所废弃已久。恐怕没剩下什么物件。”   蒲先生微微点头,随即拱拱手,与老妪称谢道别,接着催我上了马,往村外走去。   我正打算询问他查证的结果,蒲先生早抢道:“飞,此案已经得解,速回广平!”话音未落,他早挥鞭打马,飞奔出去。   我一惊,连忙打马追上。正要开口询问,不想忽然一声炸雷响过,我猝不及防,被惊得在马背上一跳。蒲先生调笑道:“大丈夫亦畏雷乎?”   正要辩解,我却脑筋一转,答道:“圣人迅雷风烈必变,安得不畏?”   蒲先生大笑:“好个问答!说来飞,你既然晓得煮酒论英雄,想必也熟知美人计的典故吧?”   我连声道:“这怎会不知?这可是东汉末年,司徒王允为铲除恶臣董卓谋划的良策。他以天下无双的美人貂蝉为饵,离间了董卓老贼与护卫吕布,最终人中吕布果然应诏手刃董卓老贼。这般的传世奇谋,我们这些读书人怎可能不知?”   蒲先生答道:“飞,虽说这计谋本是罗贯中杜撰,但你可曾想过,此计若真在现实中发生,将是怎样的情形?”   我略加思索答道:“自古以来便有‘怒发冲冠为红颜’的说辞,我怎能不当真?有人说国贼吴三桂也是为爱妾倒戈了,降了旗人。我想若真有人以美人为楔子离间,必定成效不凡。”   蒲先生点头道:“飞,你既如此认定,可能识破冯举人案中的布局?眼下已到解谜之时。与往常不同,飞,这次我邀你与我通力将谜底揭开!” 第十一章 尘埃落定   听蒲先生欣然邀请,我连声称谢,答道:“承蒙蒲先生看得起。既然如此,我们二人从哪里入手为好?”   蒲先生道:“雷教头计刺宋平云,又陷害冯举人。而冯举人被红玉设计所救。红玉与雷教头两人相熟,交涉后雷教头从了红玉,救出冯举人助二人团聚。这是你我二人均认可的推论?”   我连连点头称是。   蒲先生道:“我们怀疑,红玉与冯举人被拆散后,刻意点了卫氏嫁到冯举人家中,但同时宋府内的仆人却纷纷表明是有人先将卫氏许诺给了宋狗贼做妾。卫氏与冯举人相守两年,便遭宋云平狗贼所夺。在宋狗贼宅中,卫氏假装顺从,却图谋刺杀宋平云。宋平云狗贼疑心冯举人报复,便增设府内护卫的人手,正让雷教头趁机混入宋平云狗贼家中,实施了无头尸的诡计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这三处,是我节选的案情,不知飞你意下如何?可能见到其中的微妙玄机?”   听蒲先生罗列三事,我忽然不寒而栗。正要开口,深灰的天空又忽然白光一闪,随即传来一声炸雷,紧接着瓢泼大雨轰然泻下。   蒲先生听得响雷被惊得一跳,大叫了起来。   我见他如此狼狈,禁不住说道:“蒲先生刚刚怪我被雷吓着,如今自己不也……”话音未落,蒲先生早狠狠抽马,对我吼道:“不好!飞!速速与我赶回广平衙门!!”见他举止奇特,我连忙纵马紧追,问道:“出了什么大事?”   蒲先生不答,大叫道:“飞,你可见美人计再世?”   我连忙道破方才的疑心:“依蒲先生所言,貂蝉是卫氏,吕布与董卓,却是冯举人与宋平云?”   蒲先生甩头道:“正是!飞,你可曾想过,何人是王允?”   我听得一愣,随即答道:“依蒲先生的意思,将卫氏引荐给冯举人之人是红玉,便是红玉充当了王允一角了?”   蒲先生点点头,压过撞击地面的雨水声喊道:“正是!”   随即我思忖道,如今冯举人与佳人相守,过着神仙日子,而宋平云却身败名裂,尸骨甚不得留全。于是答道:“如此说来,眼下红玉与冯举人两人恩爱度日,便是说她最初的图谋,果然是宋平云狗贼了么?”   蒲先生叫道:“正是!飞,你想那曾尝试手刃宋狗贼的卫氏,却也不是与红玉的图谋相同?”   听了蒲先生所言,我将与蒲先生方才所说的一切连接起来,将事件返回四五年前:卫氏图谋宋平云,便嫁给冯相如,同时许给宋家做妾。于是迂腐顽固的冯骜与一贯蛮横的宋家果真起了冲突,冯相如在遭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后对宋平云咬牙切齿,卫氏也得趁着被抢去宋家的机会深入敌后,执行刺杀。至此,我不由问蒲先生道:“可蒲先生,卫氏也是不自量力,她一个弱女子刺杀宋平云怎会轻易得手?竟送了命。”   蒲先生抹去满脸的雨水,喊道:“飞,你已得此案精髓!先不论此处,你且考虑,为何红玉推举卫氏嫁入冯家?而红玉又是何等姿色?”   我连忙想来,却不由一惊:红玉与冯举人偷香几月,直到被冯骜发现,赶她出门,才不舍离去,第二天却携了重金,要冯举人迎娶卫氏代替……“原来如此,蒲先生!”我大声吼道,压过雨水如瀑布泻下的巨响:“本应以红玉为饵,所执行的美人计,竟不慎失手,因此才由卫氏替补!”   听蒲先生大声赞同,我随即道:“蒲先生,红玉如此聪慧,却怎会失手?”   蒲先生答道:“红玉本想手刃宋平云,却没料到自己竟相中了冯举人!倘若执行美人计,她将被歹人夺去,进而借机刺杀宋平云。试想宋家的众多护卫,即使得手,她却怎能脱身?更如何得以与意中人相守终生?”   “蒲先生怎能推定红玉心愿如此?”我问道。   “岂忘了红玉在冯举人一无所有之际毅然只身投奔?”蒲先生答道。   我惊道:“竟当真为情所困,不顾大计?”   蒲先生叹道:“飞,若你自己有见得意中人的一天,便可体会‘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心情吧!”   听蒲先生玄乎的说辞,我将信将疑微微点头,又道:“既然如此,蒲先生可愿意道来卫氏一个弱女子冒险刺杀宋平云的缘故?”   蒲先生叹道:“这我不知。但以我揣测是因复仇心切,擅自行动所致。另外,飞,你可想起宋平云雇用护卫是为什么?”   头顶倾盆大雨,我大喊道:“因与冯家结怨,加强防范。”言罢,我猛一怔,忙道:“蒲先生,难道美人计并非单是为了卫氏混入宋平云狗贼家中,而是为宋平云与冯家结怨,诱使宋家另招护卫,不觉间引狼入室的缘故?”   蒲先生吼道:“大概如此!”   我忙高声叫道:“可宋家仆从众多,还怕一个冯举人一介文弱书生不成?”   “飞,你岂忘冯举人初见刺客时,曾误以为他是宋家派来的侦探?我想冯举人之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宋家密切监视冯举人,让他早有察觉的缘故!想必宋家担心冯举人拼死复仇,心有忌惮不假!”   听此言,我再次串通线索,便是共有三人图谋宋平云狗贼:红玉、卫氏、雷教头。他们三人自伊始,便计划以红玉作为诱饵,引发冯家与宋家之间的仇恨,进而趁机令雷教头混入宋平云家中,实施无头尸诡计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如此狠毒、缜密的计谋,着实令人不寒而栗!想至此,我问蒲先生道:“雷教头、红玉、卫氏是何方神圣?”   蒲先生答道:“飞,卫氏是吴村卫家之女。老妇说过,当初夫妇二人携一男两女,于八年前住进吴村,恐怕那三个孩童正是红玉、卫氏、雷教头三人。而这五人入住的吴村,距宋平云狗贼所在的广平只有六十里,岂不正像猎人寻到猎物,潜伏到身边埋伏,伺机而动?”   又一声惊雷响过,我大喊道:“正是!那么卫氏一家五口,却是怎样的来头,竟会呕心沥血,不惜以如此代价袭杀宋平云狗贼?”   只见蒲先生的发辫随着疾风暴雨忽然吹散开来,他一时间披头散发,与我答道:“飞,十年前,张青云遭宋平云陷害身亡时,皇上曾去他家检视状况。当时只有两位仆人夫妇服侍接待,岂不正似卫家夫妇?王御使曾说起,坊间传言张青云的千金那时正在外地游山玩水,虽幸免于难,却从此下落不明。而这下落不明的张青云千金,却不正是红玉与卫氏,这对复仇心切的姐妹?”   我闻言不忍住大声惊道:“竟然是这样?!”然而细细想来,却是最为合理的解释。随即我连忙开口向蒲先生问道:“红玉、卫氏二人虽然有了来历,但雷教头却是何人?”   蒲先生大声答道:“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飞,你可想与这位奇策百出的奇侠相见?”   我连声惊叫:“雷教头武艺高强,机智果决,我当然想一睹尊容!”   蒲先生犹豫片刻后,向我大声吼道:“那奇侠,正是你再熟悉不过之人,魏槐!”   见我愕然如同雕像,蒲先生喊道:“十年前,张青云遭宋平云陷害身亡时,魏槐与你不辞而别。九年前,逃窜的宋平云狗贼进驻广平。八年前,卫家夫妇带一男两女住进吴村,男孩没过多久消失在山中,不见尸骨。不久,魏槐在广平衙门府任职。四年前,魏槐兄自称调离广平。不久后,雷教头出现在宋平云家中。又过三个月,雷教头设计杀宋平云后脱身。第二天,魏槐返回广平。”   听蒲先生罗列一件件不可辩驳的铁证,我愈发惊诧,心中也绞作一团乱麻。没料到当年的兄长背井离乡,竟是受了如此剧变!经历如此困苦,今日我竟还无意间追查起他来,实在是令我痛心不已!   随我逐渐恢复理智,盘算起来,槐兄不但斩杀当朝要犯,更惊死与其狼狈为奸的同党,原本是大功一件,但他却并不邀功领赏,这是何故?正疑惑间,我想起,槐兄或许是不愿牵扯出他与红玉、卫氏三人为斩杀宋平云狗贼,而将冯举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之事。倘若冯举人得知,只怕他勃然大怒,再不与红玉往来,坏了红玉的终身大事。   随着耳旁风声,我打马与蒲先生说起心中想法。   蒲先生听得大声道:“飞,凭借魏槐兄的才智,只怕早在装醉间预料到你我二人此行收获。若他当真打算包庇红玉,又为香儿的枉死赎罪,只怕他……”   我顿时吓得面无血色:“会自尽!!”我与蒲先生二人异口同声吼道。   分秒必争,我霎时摒弃一切杂念,只顾拼尽全力,催马在滂沱大雨中疾行。   奔下山坡,见了雨中的张掌柜酒馆,我与蒲先生两人更加紧打马,直闯进衙门府大门。在屋檐下避雨的衙役们,见了如同落汤鸡的我与蒲先生两人,慌忙迎上前牵马。我二人纵身下马,顾不得道谢,一边全速冲向书房,一边大叫槐兄名字。   王御使听见我与蒲先生两人高叫,连忙出了书房查看。他看我两人被雨水浸得狼狈不堪,连声道:“待我与二位寻些衣……”   蒲先生早大声道:“王御使,魏槐兄现在何处?”   王御使见披头散发的蒲先生窘急相问,惊道:“方才自称醉酒不适,回房间歇下了。”   蒲先生与我一个对眼,便双双甩着湿漉漉的马褂,并肩往槐兄的寝室狂奔。王御使见状一愣,却也起身追了上来。   奔至槐兄门前,蒲先生推门大叫道:“魏槐兄,开门,开门哪!”见屋内并无动静,我不由分说,纵身便撞。蒲先生见此,也用力撞起门来。王御使方才气喘吁吁追上,见我二人拼死撞门,他也毫不迟疑,挺身撞上来。   随着木闩爆裂的声音,我抢进屋内,赫然见槐兄吊着白绫悬在房梁上,面如死灰。我哭喊一声:“槐兄!”一步蹿上桌,抽出佩刀割断悬在梁上的白练。   蒲先生与王御使两人接住槐兄,王御使便连忙将两指搭在槐兄脖颈处,急切道:“还有救!还有救!”便飞奔出门去找郎中。   彦宁医生仔细为躺在榻上的槐兄把脉,方才如释重负,扭头与我、蒲先生、王御使三人说道:“所幸魏名捕并无大碍!也亏诸位大人发现得早,不然本县真要失去一员得力干将!”听彦宁医生之言,我三人才稍稍宽心,连连与周医生道谢。   这时,我忽感周身一阵彻骨冰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大人,身着湿透的衣装极易伤寒感冒,还请速速更换!”听我牙齿打战,彦宁医生手指我湿透的马褂道。   我听了彦宁医生建言,连连点头称是,便与蒲先生两人转身抱臂,哆哆嗦嗦往自己屋内跑,换上干净衣服。   出了门,再次踏进槐兄屋内,只见王御使热情端来两杯热茶。见御史大人亲自上茶,我与蒲先生两人忙称不敢,恭敬接过。随即彦宁医生仔细嘱咐了我们三人,称槐兄明天定将安然无恙,无须挂虑。见我和蒲先生依旧冻得面色苍白,他又与我俩叮咛几句,便拱手告辞,出了门撑伞离开。   随即我与蒲先生二人便依着彦宁医生的叮嘱,裹了厚被子,一同盘腿坐在炉边取暖,活像两个烤火的大粽子。   火炉旁,王御使上前道:“多亏二位及时返回,否则真要误了大事!我竟丝毫没有察觉,几乎害得广平失去一位得力干将!实在让我无地自容!”王御使说着,痛心疾首状连连摇头。   蒲先生道:“不怪王御使,只怨我和飞没能早早回来。魏槐兄这些年来独自承受太多,令人痛心。”   王御使连声问道:“蒲先生,这究竟是何人,竟胆敢潜入衙门府内,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魏名捕悬在梁上扼杀?”一听,我才想起还未与他说破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   蒲先生长叹一声,便将我二人在返程路上的推论如数告知王御使。王御使听毕大为震惊,手中茶水早浑然不觉间洒在地上。“没想到我当年去张青云先生府上吊唁时,接待我的两位忠厚仆人夫妇,竟会日后下了如此的决心复仇!”王御使感叹道,“这夫妇二人本可与官府告发宋平云狗贼下落,让官府发落。不想竟非手刃狗贼不可,换来如此惨痛的代价。”   蒲先生却摇头道:“并非如此简单。想宋平云狗贼在十年前,竟能在查案间得到半数钦差的庇护,更在皇帝批下抓捕的短短时间内听了风声逃之夭夭。恐朝中上下多有包庇他的同党。若夫妇二人轻易向官府告发,极可能早在皇上获知前,便被人拦下。不只如此,更怕遭到宋平云同党出手灭口!想来冯举人告到省督抚无果,更说明省督抚也同样是包庇宋平云的党羽。”   王御使狠狠道:“我定要叫那省督抚死无葬身之地!待我寻到四年前何人任此职位,他就要死了!”   等王御使言罢,蒲先生与王御使拱手道:“王御使,关于魏槐兄之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王御使连忙抱拳回礼:“蒲先生何须与我客套,直说便可。”   “宋平云一案的真实情形,只求王御使务必与他人保密。”蒲先生道,“若冯举人得知真相与红玉翻脸,此生永不相认,成为仇敌,正是魏槐兄所担忧之事,也是他寻死相护的缘由。”   王御使连声称是:“依蒲先生所言!宋平云的灭门案早已尘埃落定,冯举人和红玉二人恩爱度日,魏名捕更是守护此地数年,兢兢业业。我们便顺其自然,替魏名捕圆上红玉的狐仙传说为好!”   蒲先生感激道:“王御使多费苦心。只是我有些担心,怎样回报朝廷为好?”   王御使笑道:“蒲先生大可不必为我烦心?我便写李县令患了癔症,久病成疾,终不治身亡便可。朝廷并不会再多过问,勿念。至于冯相如举人,我自然会为其单独拟出沉冤昭雪的状子,拿下宋平云的同党,蒲先生和严飞兄也不必担心。”   我与蒲先生两人听得,连声作揖称谢。   王御使又与我二人回礼,忽然问道:“蒲先生,我却有些好奇,卫氏夫妇为何选了冯相如作为美人计中宋平云狗贼的仇家?”   蒲先生答道:“一来,冯家世代书生,只顾闭门苦读,人脉寥寥,与宋家自然不会有交集。这两家之间因卫氏而起的矛盾,绝不可能协商和解。因此充分避免了计划穿帮;二来冯相如之父冯骜,是著名的火暴脾气。倘儿媳若遭人欺,定会愤而反抗,便极有可能再遭不测,惹出更大祸端。以坚定冯举人的复仇信念,威慑宋狗贼再雇用人手保卫;三来冯家是文人寒门,倘若心怀深仇大恨,大有放手一搏的可能,对宋平云是个极大威胁。若是寻个富足的人家,只怕会忍气吞声,不与宋家争斗,更甚者收了宋家礼钱,将卫氏相卖。”   王御使连连点头,道:“卫家夫妇二人果然不凡,竟深谋熟虑至此!”   我也问道:“蒲先生,宋平云狗贼既然忌惮冯举人,却不抢先出手加害,是因什么缘故?”   蒲先生笑道:“飞,怎能问出如此幼稚之言?对于他这等受人庇护的官府要犯,原本已经欠下了很大人情。自然更不愿惹是生非,引来注目,再请同党庇护。我敢断言,对于包庇他的省督府,宋平云必定出了大价钱打点。何况广平县人已见着宋家夺了卫氏,若再出手杀害冯举人,岂不是不打自招,只怕引发公愤,生出更大祸端。”言罢,蒲先生又叹道:“不提这些,想魏槐兄至今仅有一次失言,却被我抓住要害,满盘皆输。”   我与王御使一愣,忙问蒲先生所指什么。蒲先生笑道:“当初飞听了卫氏的姓氏,只与他打诨,问他可知此同姓人家。岂料他却答道:‘禁卫之卫与魏阙之魏,怎得混淆?’飞,这却多亏了你。”   王御使惊叫连连,恍然大悟道:“魏名捕既从未听过卫家,却从哪里得知这户人家的姓氏,是禁卫之卫?严飞兄无意的调侃,竟引来槐兄画蛇添足,反倒露出马脚。”但我却丝毫没有得意,反倒满是愧疚。想来我受了槐兄许多照顾,非但没有报答,竟然无意间害惨了他!我顿时对自己无意之语恼恨不已。想到槐兄早年便背井离乡以报血海深仇,如今更只剩下永世不得相认的红玉一名亲属,实在令人心痛不已。   伴着久久的沉默,我与蒲先生、王御使三人逐渐困顿。于是王御使便喊了府内的衙役,细心叮嘱他们几人仔细照顾槐兄,随后便与我和蒲先生道别,先行休息。我与蒲先生二人见此,也起身相互告辞,回屋睡了。   第二天,我早早醒来,见朝阳还未升起,听四下传来的几声鸟啼,便在清冷间起身着装,往书房走去。   推开门,只见王御使早伏在案上全神贯注写着文案。他看见我,笑道:“严飞兄今日可真是早。我正草拟李县令身患癔症而死的奏折,不知严飞兄可愿一看?”正言间,只见书房门被再次推开,蒲先生大步踏入,拱手道早。王御使见了,连忙招呼蒲先生一同上前,检查他笔下的文案可有破绽矛盾。   一同研讨了小半个时辰,我忽听见木门被猛地推开。我连忙回身查看,只见槐兄伏在地上,道:“我魏槐甘心受罚,只恳求诸位勿将此案实情与外人说起!只怕冯相如……”   话音未落,我、蒲先生和王御使三人早弃了手中文案,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王御使答道:“听蒲先生说起魏名捕的履历,既然魏名捕斩杀了朝廷要犯宋平云,又除掉枉法的李如松,都当是大功一件,我却怎敢私自惩罚?”   槐兄身子几乎躬到膝盖,连连作揖道:“惭愧,惭愧!我误杀无辜婢女,更欺骗冯举人,都是不可饶恕的大罪,哪敢居功自诩?只请诸位勿与他人道破其中真相!”   王御使见此,连声答应槐兄不再追究,更发毒誓表明不会对外人提起。随即他笑道:“实不相瞒,我们正在此草拟李县令癔症不治的奏折,魏名捕大可不必忧心。”言罢,王御使拽着槐兄,让他审视了草稿一遍,槐兄阅罢连连称谢。   于是,我们三人便盛情邀请槐兄道来铲除恶贼宋平云中的一切玄机。蒲先生更连声道:“魏槐兄无须多虑,只是我想核查自己的推论是否准确。”   槐兄见我三人连声恳求,也便盛情难却,待他在藤椅上坐定,便将此事娓娓道来。   “先前与飞兄扯谎,深感愧疚,只愿飞兄宽恕这背叛之罪!”槐兄说着,与我连连抱拳,又道,“先让我与飞兄说明儿时之事吧!我本是北京左都御史府内仆从,卫惠文之养子卫槐。至于我父母两人,均是张青云大人抱养的路边弃婴。因此张青云大人对我父母二人而言不只是主仆,更是有救命之恩的再生父母。二老对张青云大人一片赤诚,从未有过半点违逆,更是每事必先顾及张青云先生的利益。   至于张青云大人,他为人为官,向来耿直无私;对贪官酷吏毫不手软,更不曾收取分文贿赂。时下,被拥戴他的百姓唤作铁面判官,享有美名。张青云大人育有两子两女,长子与次子清云、德延二兄弟在朝中为官,都是清廉为政、仁而爱民的守法良官。两位千金,分别唤作红玉、碧玉,与我只是稍有年长。张青云大人命我与四人以兄、姐相称,从不提主仆。想八岁那年,我护着二位小姐上街玩耍,却不想撞见宋平云狗贼家的恶仆,那贼眉鼠眼的小厮欺我年少,竟将我推开,去抢碧玉姐姐手中的孔明锁,摔在地上碎了。碧玉姐姐被夺了心爱玩具,只站在原地大哭。我不禁怒火中烧,扑向那小厮拼死相争。撕扯间,我连遭重击,情急之下伸手戳瞎了那泼皮双眼。见那泼皮满地打滚,我便连忙抽身护着两位小姐匆匆回家。   没想到我回府与父母说起这事,二老竟训斥我为张青云大人惹出祸端,将我一顿毒打。张青云大人回了府,见我正被二老悬在房梁上死打,连忙劝住。待我父母二人与他道明实情,张青云先生惊愕连连,称我果真惹上事端,更道那宋平云狗贼之势,深不可测,只怕我被追究,害了性命。于是他连夜将我送往山东淄博一处中年无子的朋友家寄养。于是,我才与飞兄相见。”   槐兄见我满脸惊讶,笑笑与我道:“那时候,飞兄还是五岁稚童。一次偶然间,我与他分享了两枚糖果,却没料到飞兄竟从此终日追在我身后,称我为兄。这也真是天赐缘分。”我头次听说与槐兄相识的经历,不禁好奇问道:“槐兄当年给我糖果是为何故?”   槐兄笑答:“只是见飞兄那时憨态可掬,很是乖巧。至于临行那年,飞兄不知从哪里学了功夫,身手极其敏捷,丝毫不输大他两三岁的玩伴。”我刚要答话,槐兄却忽然收敛了笑容,垂眼道:“只是十四岁那年,一日黄昏时分,我正要回家进门,却见门口立着一位浑身黑衣的男子,似乎在等人。他见了我,不容分说便走上前,递给我一封父母署名的密函,道:‘本家生了剧变,你当连夜赶往开封,与小姐会合。待接着小姐,一同潜往兰陵老家,听候父母指示。’言罢,男子又低声道:‘西村外的灌木中,拴着为你备好的马驹,待你回家整顿,当即刻出发,片刻不得耽误!时间紧急!’言毕,男子当即快步离去。”   蒲先生惊问:“魏槐兄,这黑衣男子是什么人?”   槐兄叹道:“徐梦龙,是张青云先生的密友。我在北京时曾见过,只是那时他衣着怪异,一时没认出来。那时张青云先生尚未昭雪,徐梦龙本应牵连被诛。可惜他回报时,被京城的卫兵拦下搜身,眼见身份要被拆穿,他跳上马打算逃走,却被城门上的弓箭手射死。实在可怜!”   听了槐兄的话,我们三人纷纷垂眼哀叹。片刻,王御使问道:“魏名捕,徐梦龙所指的小姐,莫非正是红玉与碧玉?”   槐兄点头答道:“正是。当晚我趁恩公一家入睡,悄悄起身,点起蜡烛读信。信中称张青云先生受了宋平云狗贼的栽赃,九族悉数被诛。如今二位小姐在外游玩,尚未遭毒手,我应当即刻起身,在官府找到二位小姐前,先带走二位小姐藏好,躲过官府追捕。阅读毕,我大惊失色,连忙简单备了行礼,将父母信中提及的坐标熟记于心。随即烧毁书信,径直奔往西村外的灌木丛。寻着马驹,我便连夜直奔开封,找二位小姐。待我很快找到二位小姐,便又连夜带她二人往兰陵老家飞奔,闭门躲在自家院中,靠她二人身上一点钱财,每日买些伙食度日。”   蒲先生忙问:“魏槐兄,你去开封与二位小姐会合时,并没有父母书信作证,却怎能令红玉、碧玉二位小姐相信你?”   槐兄一惊,他面颊微红,答道:“儿时向来与二位小姐熟识,故此未疑心我撒谎。”槐兄又连忙道:“待一个月后,父母二人不声不响返回家中。先是与小姐抱头痛哭,随后道明眼下的形势:张青云先生遭宋平云狗贼陷害,被诛了九族,到如今张青云先生虽已昭雪,却不幸离世,宋平云狗贼的事情尽数讲明。小姐听了,顿时瘫倒在地,放声大哭,随后连连咬牙切齿,发誓要为全家亲手报仇。至于父母二人,本是被张青云先生所救,见小姐正有报仇的决意,更加欣慰,连声对天发毒誓,定斩宋平云狗贼。之后,父母称官府内宋狗贼的耳目众多,报官并非出路,便尽数变卖了家产,带着我与小姐二人流落天涯,四处打听宋平云狗贼的下落,打算亲手报仇。   “有心人,天不负,大约八年半前的光景,父亲在外探听消息时,听广平有人说起半年前搬来了宋姓的土豪,在乡里为非作歹。问起来历,乡里人却纷纷摇头不知,只说这家人从不提当家的名讳。于是,父亲认定此人定是避祸的狗贼宋平云。我一家五人,便搬到与广平相近的吴村,伺机动手报仇。待父亲与我二人往广平去了几次,认定此贼果然是宋平云。我一家便细心谋划斩杀狗贼全家。父母二人见小姐斩杀狗贼的志向无比坚定,便计划要小姐亲手斩杀宋平云狗贼以报大仇。但他二人又担心小姐本是弱女子:一旦失手,定遭宋平云狗贼所害,即使乘其不备得手,却怎能从满是恶仆的宋宅活着归来?”   蒲先生忽然问道:“魏槐兄所指小姐,是红玉?”   见槐兄称是,蒲先生又问:“既然如此,容我冒昧相问,红玉姑娘既然坚决复仇,想必早有必死觉悟。活命归来,怎会成为计划的阻碍?”   槐兄抱拳道:“蒲先生有所不知,红玉是张青云先生孤种。虽她早有必死觉悟,然父母二人坚决反对,不准她轻举妄动。”   蒲先生默默点头,继而示意槐兄继续。   “父母二人差我前往广平衙门府当差,借机探听宋平云狗贼的状况。为避免引来怀疑,特地将姓氏‘卫’字改作‘魏’字,不只如此,二老更刻意佯装我打猎未归,命丧南山,假装下葬。实际我每月寻着机会,便要趁夜色回家与二老、两位小姐禀报形势,再趁天色未亮赶回广平。故此无人察觉。在广平衙门当差半年有余,我见宋平云狗贼行事谨慎,他自知平日横行乡里得罪不少人,因此日夜有心腹家仆守护宅邸。其中,有四名人高马大的羌人,更是凶狠好斗的得力保镖。这般形势,我思忖正面无从下手,唯有利用‘埋伏之毒’,才能破解。于是,我与二位小姐以及二老敲定:由小姐混入宋狗贼宅邸手刃宋狗贼,以血祭张青云大人在天之灵。同时我也混入狗贼宅邸作为掩护,在小姐动手的同时,斩杀除宋平云其他家眷。随后二人再一同逃出宅邸。如此计划,料想凭借红玉的国色天香之貌混入宋平云狗贼府邸不难,只是我应当如何潜入向来谨慎的宋狗贼之宅邸,实在是一大难题。   “为此,经历足足半年,二老谋划了惊人的策略:他们打算效仿司徒王允的连环计,以小姐为貂蝉,引宋狗贼与一家人结下深仇。如此一来,与人结下深仇之宋平云狗贼定将不安,此时我若以保镖为名,再借机糊弄几句,趁机混入宋家大有希望。如此,便可与小姐同时潜入宋家下手。不但如此,更能要宋平云狗贼再背夺妻骂名而死,岂不要他留下千古骂名?为此,经过仔细筛选,我们选定广平的落魄名门,冯相如家:因冯相如父亲冯骜执拗自用,脾气暴躁,在两家冲突中极可能伤残,以扩大仇恨。冯相如则稳重执着,不会轻易飞蛾扑火,便可持续向宋狗贼施加压力。非但如此,二老更命小姐与冯相如留存香火,以绝冯相如拼死的后路。”   王御使惊愕不已:“手段竟如此绝伦?红玉竟也会听从?”   槐兄长叹口气:“父母二人的复仇之火熊熊燃烧,外人丝毫劝阻不得。一旦有所违背,便要被斥为‘不顾父母恩情,忘恩负义之辈’。如此一来,小姐怎敢不从?”   我闻言不由顿生惆怅。正感慨间,槐兄又道:“原本计划,是将小姐嫁入冯家,待到有了子嗣,便暗哄宋家,称原本许给宋平云狗贼之妾遭冯家所夺,冯家非但不放人,更出言不逊。以此引宋狗贼往冯相如家抢妻。如此,冯相如便与宋狗贼有了夺妻之恨。想冯家定不会善罢甘休,要闹上衙门,却不知宋狗贼势大,奈何不了。如此,宋狗贼便在眼下有了时刻可能与他拼死的仇人冯相如。此时,我当以保镖之名混入宋狗贼家,与小姐二人里应外合,斩杀宋平云狗贼全家。得手后,我立刻带小姐逃跑,将命案栽赃与冯举人,哄官府结案,再与父母二老复命。”   蒲先生忽道:“只是没料到,红玉假戏真做,在勾引冯举人期间,竟然爱上了他。甚至为冯举人迟迟不肯执行计划。因她深知一旦开始美人计,冯家定将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槐兄仰天长叹,说道:“小姐与冯相如私通半年,迟迟不肯诱冯相如来家中迎娶,每每与父母推辞时机不成熟。然而父母二人察觉到红玉的心思,不停责备她贪恋男色,不顾父母恩情,威逼她动手。却不想正在这节骨眼上,红玉与冯相如二人私通之事,竟被冯骜察觉,红玉被骂出冯家。当晚,红玉哭哭啼啼回到家,与父母二老说起此事。二老纷纷傻了眼,不知如何是好。”   “被冯骜察觉,莫非红玉刻意为之?”蒲先生连连皱眉,问道。   槐兄面无表情道:“不知。但依着小姐的痴情,若真为冯相如,也不令人惊讶。”   “只是害碧玉作为代替,嫁入了冯家。”蒲先生忧愁道。   槐兄不禁全身一颤,随即道:“竟被蒲先生察觉?的确,二老在烦恼后,选定碧玉替了红玉嫁入冯家。”言罢,槐兄闭了眼,长叹口气;随即说道:“碧玉不曾辜负二老的期待,她嫁入冯家,与冯相如恩爱两年,留下了福儿。只是二老不承想,碧玉竟从此不再出家门,害二老无从与宋狗贼指认小妾的面貌,从而实现美人计。想是碧玉也爱上了冯相如,故此同红玉一般,不肯执行复仇计划吧。”言罢,槐兄沉默片刻,又道:“只是二老最终寻着机会,趁碧玉与冯相如二人清明外出之时,将碧玉指给宋平云狗贼看,称是原本许给宋狗贼的小妾,却不想为冯相如所夺,更遭了冯家许多讽刺。宋狗贼果然大怒,但没想到他竟没强取豪夺,而是试图以高价收买。”   “想是宋狗贼怕再惹出是非,欠下人情。”蒲先生淡然答道。   “正是这般。”槐兄答道,“但冯骜的一席恶言却彻底激怒了宋平云狗贼,他派出羌人侍卫将冯骜活活打死,抢去了碧玉。冯骜之死,是为冯相如的仇恨火上浇油,助推计划。但却不承想……”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早答道:“碧玉竟不等魏槐兄就位,便抢先下手,刺杀宋平云狗贼。非但如此,碧玉却并未得手,反遭宋狗贼杀害。”   槐兄面露痛苦神色,轻轻点头,随即道:“想必是为了冯相如,不愿让他受苦。因此刺杀宋平云狗贼,打算一了百了吧。”言罢,槐兄垂头不发一言。   半晌,蒲先生开口问道:“魏槐兄,可愿开口讲明混入宋狗贼宅邸是何以实现的?”   槐兄闻言,连连拱手称歉,道:“那时冯相如终日咬牙切齿,屡屡上告,却不往宋平云狗贼府前闹事。宋平云狗贼忧心冯举人韬光养晦,以求报复,心中很是不安,又不敢贸然出手杀害。于是,我便假造文书,佯装调离广平,却化作雷教头,变了声音容貌,蓄起胡须,折返宋平云狗贼府上。我寻着机会,见宋平云狗贼外出时与他搭话道:‘既有心中疑虑,何不雇真正侍卫?’宋狗贼被说中心坎,连连称是。我又哄他:‘何不比武招卫?更可震慑冯小儿莫要轻举妄动。’这宋平云狗贼果真中计,欢欢喜喜设下擂台。我便光明正大混入宋狗贼府邸当差。”   言至此处,我连忙抱拳道:“槐兄武艺高强,横扫擂台,又除了夷族悍将。如此身手,是哪里习得?”   槐兄抱拳答道:“实不相瞒,是我十六岁在广平衙门府当差时,有位神秘老者忽然找到我,称愿以盖世武艺传授。我当时正有复仇所需,连忙满口答应。便在每日黄昏时分与他习武,空暇时便寻着无人之处自行练习。直到……”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早开口问道:“魏槐兄,刺杀宋平云狗贼当晚,所有细节果真如我等推测?那无头的尸首,想必乃是四大金刚,秦野之尸首吧?”   槐兄一惊:“正如蒲先生所说。我临近动手时,寻着机会,激怒四大金刚并趁机将三人铲除。留下其中一人在野外相约决战,并趁机将他打昏,服下药,偷偷扛回宅邸。当晚,我潜入宋狗贼两个儿子屋中,将两个孽子统统斩杀,正当我出门之时,却……”槐兄忽然停住,面色凝重无比,几乎落泪,黯然道:“不想撞见府内无辜侍女,却只能一刀斩杀。”   “香儿?”蒲先生默默道。   槐兄痛苦无比,轻轻点头确认,呢喃道:“唯有香儿,令我为刺杀宋狗贼之事愧疚不堪至今。”   蒲先生木然道:“行刺半途撞见不速之客,没有不灭口之理。”又长叹道:“复仇本是化身修罗恶鬼的道路,无辜之众遭卷入,却也是……”没说完,蒲先生垂头,连连叹息。   槐兄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斩杀宋狗贼一家后,我拖出秦野尸首,一刀两段。再将平日守夜所用的长刀扔在尸首旁,随后提起秦野的头颅,边大叫边往墙边跑去。待到宋狗贼那些恶仆见着,我自一跃而过。出了墙,我便提着秦野的首级往南山跑,刨了坑埋下,随即连夜返回吴村,将得手之事告知二老,再换回广平捕快的服装,刮去胡子,重编辫子,骑马回到广平衙门府报到。”   “但槐兄诱出冯举人栽赃,身着冯举人的衣装是为何?”我好奇问道。   蒲先生一笑:“是为便于结案的缘故。若有凶手顶罪,此案便可一带而过,不会再遭调查,又怎至于牵出今日的事端?”   槐兄苦笑称是,又道:“只是不承想,小姐对已是落魄不堪的冯相如痴心不改,竟然设计为他开脱。我听她一一列出所造证据,还发誓救冯相如出狱,更抱回了福儿,也便心一软,遂了她的愿。我本以为她只有此事相谈,没想到竟又道来二老自尽之事。她道二老在我走后没过多久,便双双上吊自尽。我悲恸不已,却无法再回吴村抛头露面,只好将丧葬之事全部拜托小姐。随后,我便兑现约定,用插在床楣的匕首威吓李如松,唬他不得轻举妄动。又收集小姐一早安排乐当家、张掌柜、张猎户三家人的证词,为冯相如开脱。如此一来,李如松便匆忙放走了冯相如,不敢再刁难。只是不想李如松竟被我的雕虫小技吓得丧了命,我虽有些愧疚,但这厮当真是个胆小如鼠、好吃懒做的昏官。”   王御使忙拱手:“魏名捕所为实属义举,不必疑虑!”   蒲先生则迫不及待问:“关于恐吓李县令的机关,魏槐兄可是采用我的手段?”   槐兄笑道:“算九成相同。”   蒲先生一惊,忙问:“请问余下一成,是差在哪里?”   “我哪有蒲先生调校机械的才干,只是将匕首插入床楣,虚掩床帘后,取了鹅卵石在窗帘后潜伏。待到老贼沉睡,我用力将石子砸向床板,方才惊醒老贼查看床榻,而实现威慑。待到众多捕快衙门前来救时,再混入其中过关。”槐兄又道:“我反而对蒲先生凭浑身力气,竟将短匕射至床板惊诧哩!若我操作,只怕匕首根本飞不进排水口。”   蒲先生却苦笑道:“承蒙槐兄称赞,那机关原来是我画蛇添足。实在献丑!”   槐兄连忙抱拳道:“蒲先生已是令我佩服之至了!我一家布下的连环诡计,竟被蒲先生一一破解,实在甘拜下风!”言罢槐兄苦笑起来,“听蒲先生提起‘尸变’,料想必是棘手对手。事到如今,却也不出我所料。若还有机会,只望能真正与三位同仁并肩探案一回。”   “承让,承让!”蒲先生连连称谦,也道,“事已至此,魏槐兄不必担心。我们自有分寸,绝不坏了红玉与冯举人的好事。也愿魏槐兄珍惜,为了碧玉,为了追随主人而去的父母,也为了香儿,更当背负起故人的心愿,坚忍度日。怎能轻易舍命?”   槐兄连连拱手道:“就依蒲先生所言。从此我魏槐决不再轻生,更当加倍努力,偿还过往罪孽。”随即,他又接连转向我与王御使,拱手道:“难得与飞兄相聚,又听命于开明的御史大人,竟要与二位对立,实在惭愧!”   我连忙道:“槐兄何必如此,今后还有共同奋战机会,何愁已成往事之事?”   王御使也道:“魏名捕大可不必自称罪孽,你当是为广平铲除恶霸的英雄。”   这番言罢,“红玉”至此,终于告一段落。   槐兄整顿了情绪,便热情邀我、蒲先生、王御使一同出行郊游。解开了紧拧的心结,放松了焦躁的情绪,这次出行,我们四人格外舒畅。蒲先生在马背上妙语连珠,为我三人细细道来“赵城义虎”的传世奇闻,听得我们三人连连拍手称赞。   第二日,王御使落笔如飞,不消半日便写好李县令身患癔症而死的奏折,更为冯举人拟好了伸冤的状子。随后,我等请冯举人到衙门府,将状子亲自过目。冯举人阅毕,连连俯首称谢。至此,我们在广平的任务,已悉数完成,终于也到了告别之时。   临行,槐兄与王御使送我和蒲先生到衙门府门口,王御使对蒲先生笑道:“蒲先生,此行多有劳烦。想先生之才,狐鬼居士的名号怎能镇住?我王某人实在佩服,再次斗胆以狐鬼神探相称,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蒲先生大笑道:“就依王御使所言,这狐鬼神探,听来实比狐鬼居士威风许多!那么,王御使,魏槐兄,在下狐鬼神探蒲松龄,先行告辞了!二位保重!”言罢,蒲先生转身打马,扬鞭而去。 尾声   “蒲先生,广平之行,真是如梦似幻。”伴着马蹄声,我再度回首广平奇案,不禁与蒲先生感慨道。   “怎讲?”蒲先生笑问。   “卫家老两口为主人复仇,竟设下如此毒计,更不惜以两位千金和自家养子为代价。如此的执念,实在令人侧目!”   蒲先生点点头,低声道:“确实如此。依魏槐兄的说辞,这两口是被张青云所救的孤儿,他两人不惜生命,弑仇报主,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他们为报仇无所不用其极,竟不惜搭上两女一子的整个人生,实在令人唏嘘!”沉默片刻,蒲先生又叹道:“依魏槐兄所言,卫氏夫妇打着复仇旗号发号施令,稍有反抗便被斥为忘却父母恩情。依这两人屡谋毒策的情景,槐兄所言,只怕有不及而无过之!”   我听了更加慨叹,不禁说道:“蒲先生,这般疯狂的复仇,终究意义何在?”   蒲先生惨然道:“飞,你先想,此事可有一位赢家?”   听蒲先生所说,我回想起此间的全部人氏:卫氏一家五人,三人身故,两人终生不得相认,实属悲惨;槐兄更要身背杀害无辜的自责以度余生。冯举人被玩弄于股掌之间数年,一度家徒四壁、走投无路,饱尝杀父之仇夺妻之恨的痛苦。至于丢了命的宋家以及下场凄惨的一众仆人更不必提起。这般想来,卷入此事的全部人等,皆饱受苦难摧残,却哪有一位赢家?   蒲先生见我面色惨然,长叹道:“但此仇怎能不报?”   话毕,我与蒲先生竟一时无言。半晌,我才与蒲先生另起话题:“说起狐仙之事,终究也只是传说了?不想原本探访传闻之旅,竟拆穿了狐女奇谈,害蒲先生空手而归,我实在心有愧疚。”   蒲先生笑道:“飞,大可不必如此!我正打算以红玉为题,翔实记下此间怪谈。此行可谓满载而归,我称感谢还来不及,怎敢埋怨半处?”   我一惊,忙道:“蒲先生竟在你奇谈书中录下凶案?”   蒲先生笑答:“只凭冯举人所言,‘红玉’是件感人肺腑的爱情奇谈。其中的玄妙,更丝毫不亚于真正的怪谈。如此的轶闻,录入书中有何不可?”   我却忙道:“但岂不会对槐兄不利?”   蒲先生连声笑道:“我怎会录入引来魏槐兄嫌疑之事?将短匕插入的床楣改为床板,即可完全破除手法、只字不提雷教头,便可在灭门案上消除破绽。不必担心。”见我依旧踌躇低吟,蒲先生大声道:“飞,莫非忘了我曾说过,我笔下,虽为神鬼奇谈,却道人间之事。”   见蒲先生狡辩不停,我刻意与他抬杠道:“既如此,蒲先生且说说‘尸变’,却有人间何事?”   不料蒲先生答道:“飞,你怎不见我书中内容,是刻意为引来后人猜疑?”随即他细细道来:“不见我在开篇,便提及四人乃是来往负贩的车夫?若有人起疑,这恰恰暗示了谋财害命的动机。随后‘计无复之,坚请容纳’,‘坚’字中,可有某人的怂恿?‘甫就枕,鼻息渐粗’‘唯一客尚朦胧’,两句如此相对之语,怎不能引来读者疑心?至于客人与尸身追逐逃窜之事,我以‘道人窃听良久,无声’,暗示寺院内并无一人见过追逐场景,而只是听见叫喊。至于终曲,我甚至上书‘此情何以信乡里’,以引来‘此情难以信乡里’的疑虑!引后人对我的记载起疑,进而稍加整理,察觉‘尸变’的蹊跷,才是我的本意!我只想以此事告诫天下人,细心推敲所闻之事,而非盲信盲从。”   听蒲先生一席话,我连声惊道:“如此说来,蒲先生当真用心良苦!”   蒲先生却笑道:“依王御使戏言,我愿天下人皆成狐鬼神探!” 后记   广平,街上的人群聚集在告示前,久久围拢,相互谈论着。   我打马经过,不禁会心一笑:想王御使自返回朝野,不惜废寝忘食,写下宋平云狗贼畏罪潜逃,对冯家犯下久难昭雪的滔天恶行,禀报了圣上。当今圣上见了奏折,又惊、又喜、又怒,一面匆匆派人核实,一面犒劳王御使。又出了千金,请刺杀宋平云狗贼一家的义士前往皇宫,领取千金赏赐。一时间皇宫前门庭若市,千百的“豪侠”自称手刃狗贼一家。然而其中晓得宋平云狗贼死在广平的,不过百分之一,得知宋平云狗贼“一家”仅有一妻两子的,却无一人。真正的英雄魏槐,却依旧栖身广平,安然就职。至于那包庇宋平云狗贼的省督抚,则被斩首示众。一时间人心大快,百姓纷纷摆手称好,道着圣上的英武名号。   眼前为人热议的告示,正是圣上派人连夜加印,发往各地通知宋平云狗贼已死之事,以及请义士前来领千金赏赐之邀。   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我并未前往衙门府与槐兄相聚,而在一家毫不起眼的客栈中落脚。待到黄昏时分,原本坐在榻上发愣的我长叹口气,起身,又披了件衣服,往屋外走去。   伴着瑟瑟秋风,我举目而视,只见苍穹蓝得澄澈深邃,又见几片红叶翩翩飘过。然而我却没有玩赏的情调,连忙扯了外衣,悄然前行。   不出所料,高大的男子头顶斗笠,手捧娇艳的牡丹,正独自垂头前行。到一座并不起眼的坟头,男子将手中的牡丹轻轻扯碎,仔细散落在墓前。随即,他跪倒,道:“姐姐,我回来了。九泉之下,父母两人可得安逸?香儿,也需麻烦你继续照顾。”   伴着秋风,坟前的牡丹,随风静静飘散开来。   “姐姐,我有幸与志同道合的伙伴相识相聚。我答应他们,为了亡者的心愿,更是为他们的期待,我从此当坚强地活下去。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再与你相见。”言罢,男子半晌无言。   随即,传来颤抖的声音:“姐姐,九泉之下,你可曾孤单?”忽又传来破涕为笑的言辞:“姐姐,或许我,只是很傻的弟弟吧?或许冯相如才是你……”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我站在路边,借着树影遮身,目睹着眼前一切,脑海中回想起,唯一没有如实解答的提问:“蒲先生,槐兄为何计划陷害冯举人?”   “为何?飞,”我悄声自言自语,“因为魏槐兄本也是常人吧。”说起一向不通男女情愫的飞,料他也难有感触。魏槐兄之所以陷害冯相如,其实是因他对两人的愤怒:冯相如以及红玉。   他恨红玉,只顾与冯相如卿卿我我,不顾使命,导致碧玉陷入冯相如之手,进而魂断宋家宅邸。他更恨冯相如,抢去碧玉,恩爱两年。   你与我道,槐兄本为豪杰,怎会是心胸狭隘之人?飞,你难道依然看不分明,魏槐兄与碧玉两人,才是恩爱的鸳鸯,才是难以割舍的恋人?眼见恋人被他人所夺,最终丧命,魏槐兄怎可能不心生怨恨?更怎能不怨恨夺爱之人?   飞,先前与你扯谎,是我的过错。我蒲三哥,现在就为你道明其中真相。   十年前,张青云一家被狗贼陷害,满门抄斩。唯有两位仆人在家中藏匿了本家的孤种,张青云之女——红玉。而这对夫妇,却另有个伶俐女儿——碧玉。其后的故事你也晓得,夫妇二人见仇人逃走,便谋划亲手报仇。直至此时,被拆散的魏槐与碧玉,才得重聚。   却不承想,复仇大计竟因红玉爱慕冯相如而破灭。但走火入魔的夫妇二人,竟命亲生女儿碧玉相替,不肯放弃复仇大计,生生夺走了魏槐兄的恋人,强行嫁与他人。飞,你岂不见魏槐提起养父养母之死,从未悲痛?再往后的故事,你便早已知晓。   话先至此,飞,眼前还有愚钝之人,待我点化哩!   下定决心,我闪出树影,对跪倒之人道:“果真在此,魏槐兄。”   “蒲先生,”魏槐兄没有回头,道,“虽早料阁下会觉察到此,却不想竟在此日寻至此处。我,拜服了。”忽然,他回头与我苦笑道:“只是不想竟遭蒲先生眼见如此不堪的一幕。”   我见他两道泪痕依稀可见,正要搭话。他却早回过头,道:“姐姐,笨拙如我,木讷如我,怎能与冯相如相提并论?只愿来生,再与我白头偕老吧。”   听着耳边惨然如泣的风声,我不能容忍,怒道:“够了!”   魏槐兄愣愣地转过头,与我不解地相视。   “魏槐兄,以你的才智,为何看不透如此简明之事?”见魏槐兄毫不答话,我又怒道:“你擅自断定恋人移情别恋,又妄自菲薄。九泉之下的碧玉,如何瞑目?!你以为碧玉与冯相如相爱,故此躲避父母的连环计,因贪恋安宁时日。你可曾想过,红玉究竟因何故才迟迟不肯执行计划,直到遭冯骜驱赶?只因红玉不忍见相爱之人遭人戏、失爱妻、中毒计,再走上家破人亡的地狱!相爱之人,世界中早没了他人,更不剩自己,只有彼人而已!”   闻言,魏槐顿时浑身瘫软,趴在地上浑身颤抖。   “碧玉姑娘,分明是为了阻止你踏上沾满血腥、万劫不复的复仇之路,方才四处躲避,拖延计划,只因不愿再连累你。每日,她想你未经浩劫便暗自欣慰。每日,她无法与你相见便受如火煎熬!魏槐兄,你可知道,碧玉姑娘飞蛾扑火般刺杀宋狗贼,非为冯相如,非为复仇,只是为阻挡你成为嗜血害人、委身仇人篱下的雷教头!你却想想,碧玉时常在家中无故落泪,是为何故!”言毕,我再难抑制心中的无名怒火,冲上前抓起魏槐的肩膀,拼命摇着他,大声吼道:“心中只有你一人,愿为你不惜生命,如此的恋人,你竟敢说她另与他人相好?!”   泉涌般的泪水猛然奔下魏槐兄的眼眶,他连滚带爬地转过身,死命抱着碧玉冰冷的墓碑放声哀号。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久久飘荡在丛林上空。   只有几片牡丹的花瓣,随着和风,轻轻飘落在他的肩膀。 原文附录   全文改编自《聊斋志异》篇目《红玉》全文,在此录原文如下: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   翁夜起闻女子含笑语,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乃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   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   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闲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逼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   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   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   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   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   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辩。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惧,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翁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残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   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   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诳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   乃剪莽拥篲,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另附上聊斋《尸变》原文如下:   阳信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   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则翁家客宿邸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纸衾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朦胧,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才起振衣,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叩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闻木鱼声,乃急挝山门。道人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障。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寖倦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 书名:神探蒲松龄:聂小倩 作者:滕达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ISBN:9787536080485 编辑推荐 人鬼殊途绘就旷世奇情,生者可死,死者可生 穷尽心思设计复仇秘案,瞒天过海,机关算尽 善写妖狐、精于推理的蒲松龄反观笔下聊斋,为冤魂一一翻案。 惊悚+悬疑,心惊肉跳的异故事,扑朔迷离的凶杀案, 滕达所著的《神探蒲松龄(聂小倩)》令你脑洞大开的聊斋奇闻。 内容简介 传言北郊荒寺之中有夜叉出现,贪财好色的过客均死于其手。考生宁采臣不为财色所惑,从夜叉手中救出女鬼聂小倩,并娶其为妻,相濡以沫,成为一桩佳话。 神探蒲松龄亲自登门拜访宁采臣,亲眼目睹绝色鬼妻聂小倩…… 惨遭开膛的尸首、千年夜叉、宁采臣的亡妻……神探蒲松龄将传言中的元素拆散,聚焦审视,剥去伪饰再次组装,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作者简介 滕达,1992年生人。自北师大实验中学毕业后,于伍斯特理工学院修得化学学士学位,日前回国就职于保险公司。兴趣多涉猎于足球、金属乐、侦探小说、古典小说、动漫游戏等。爱幻想,爱推理,爱读《聊斋》,于浮想联翩中的灵光一闪,于是有了本书。 序章 怪谈诸事   王特使称是,随即道:“蒲先生既然轻易寻得男生子之端倪,何不再将金华鬼妻之事一探?”   “鬼妻?!”我等听得,登时失声惊呼。只见蒲先生忙问:“鬼妻?此事实在非同小可!”   一位身着孔雀补服的三品大员飞马前来,我迎出衙门,抱拳喜道:“王特使,久违了!”   王特使一拱手,遂利落跳下马,拍我肩笑道:“久违了,严飞兄!”话音刚落,我见他肩背一件硕大包裹,正欲搭手,却被王特使止住,道:“严飞兄何必多礼?若背不得一包行李,我还怎在朝中为官?”话毕,王特使哈哈一笑,大踏步迈进衙门府,留下门前面面相觑的左右侍卫。   待王特使入府,与罗县令寒暄数言罢,便来我屋内,将行李解下,问道:“严飞兄成婚已有将近两月,生活可还自在吗?”   我笑道:“自在得很。只是偶尔忧心娘子照顾得过于体贴,恐将我锐气磨去。”   王特使笑着道声好,遂将行李解开,不料竟从中取出一张连弩。我见了一惊,正欲开口询问,王特使早道:“严飞兄定在疑惑我何故带来此般物件吧?依魏槐兄所言,早在文登时的赌赛由蒲先生大获全胜,此乃蒲先生应得之奖品。”   我闻言一愣,稍加思索,想来我、蒲先生二人与槐兄在文登见面时,蒲先生似与槐兄二人断言王辅臣与图海对阵之景,遂问道:“王特使,莫非王辅臣已……”   “败了。”王特使斩钉截铁道,“王辅臣一战即溃,一经图海招揽,便举军而降。”   我不由大惊失色:“竟如此神速!王特使,此事愿闻其详。”   王特使颔首道:“五月一十七日,图海率众抵达平凉,当天命人在城外大呼‘汝等皆乃朝廷赤子,今番遭贼人劫掠甚苦,何不速投我朝廷命军以求庇护?’此言一出,平凉城当即大乱,军民纷纷倒戈来投。五月一十八日,图海趁城中叛军大乱无法调度之际,举军猛攻城北虎山墩。守卫此地的零散叛军措手不及,只消半日便遭全灭。”   我见势问道:“敢问虎山墩是怎生要地,竟要图海抢攻甚急?”   王特使一笑,道:“问得好!得此地不仅可断平凉粮道,更可登高而望,遍览全城之景。”   我大惊道:“若在此山架炮轰城,岂不可轻易将全城夷为平地?”   王特使颔首道:“说得好!图海正是如此行事。待图海将城中军营轰击痛快,便派去使者,一举将王辅臣招降。”   “两日,便破王辅臣?!”我一闻此言,登时失声惊叫。见王特使点头称是,我连连摇头道:“虎山墩既重要至此,王辅臣何不绕山扎营,既可保取粮道,更可全览四野敌情?再者王辅臣若当真昏庸至此,董额何故空耗数月攻之不下?岂不荒谬至极!”   王特使见状哑然失笑,道:“严飞兄与魏槐兄真不愧为知己。你二人与此评述竟如出一辙,实是有趣。”   我却叹息不止,道:“只是此事实在荒唐!王辅臣乃是赌徒出身,有勇无谋,犯下如此外行错误或是难免;但董额乃是多铎之子,世家出身,怎会识不出这等破绽?”   王特使答道:“或是被王辅臣率城中大军杀退罢?想图海亦是先令城中生乱,再趁隙攻取。”   我撇嘴道:“话虽如此,但王辅臣既是个分明处于守势,却将致命之地暴露在外的蠢材,董额屡屡攻之不克不题,今番更遭图海接任,顷刻将王辅臣大败。想定西大将军日后,定有苦头吃了!”   王特使闻言大笑两声,道:“严飞兄所言甚是,想那只知纸上谈兵的马谡,尚且认得踞兵死守街亭,只是行营之法有误;如今王辅臣临近要地却不肯派重兵把守,遭人一战而夺,继而全军溃败,岂非更加可笑?”   我长叹一声,叫苦道:“昔日曹刘,乃是英雄相争,过招间无不见文韬武略,令人拍案叫绝。反观如今董额与王辅臣,却似两无谋小犬争斗撕咬,虽不分胜负,却实令人耻笑!”   王特使大笑道:“有理,有理!只是话虽如此,东汉末年岂不亦有李傕、郭汜一般的匹夫相争么?言归正传,图海与王辅臣对阵之景蒲先生有先见之明,故魏槐兄特托我将此弩一并带来,奖与蒲先生把玩。”   我见状忙拱手道声有劳,而王特使抱拳答礼,又道:“实不相瞒,我此行前来,与二位亦有薄礼相赠。想严飞兄与蒲先生出生入死剿灭文登海寇,救下百姓与师弟,我该当与二位好生答谢。”   我正谦称不敢,却忽闻公堂上叫屈连连;稍加分辨,认得竟是蒲先生声音!正在讶异,我见王特使亦在皱眉探听,遂与他相互使个眼色,便一同出了门,急奔公堂而去。   行至公堂,只见蒲先生正与衙役嘶哑叫道:“小民惨甚!还请相助!”我见蒲先生颇有异样,忙与几位同僚打了手势,抽身上前相问。只见蒲先生面色蜡黄、两眼发黑,瞳孔中早布满血丝,尽失往日犀利神采。我见这番惨状几乎认不出此人竟是蒲先生,不禁大惊道:“三日未见,蒲先生怎成了这般模样?!”   王特使亦大声道:“蒲先生冤屈何在?我王某人定在所不辞!”   蒲先生两眼呆滞,慢吞吞与王特使拱手罢,方才缓缓叹道:“我与娘子、小犬近日苦遭蚊虫骚扰,已有四日未眠,实在苦不堪言。”   我一听此言顿感滑稽,正欲开口,却想蒲先生一早与几位兄弟闹翻,发誓再不相往来,便劝道:“蒲先生何不先随夫人暂归娘家,躲避几日?”   蒲先生答道:“岳父外出未归,家中无人。何况……”不料话音未落,王特使忽一拍手,豁然开朗道:“好,好,好!”   我与蒲先生见此皆吃了一惊,只见王特使兴头正劲,抢道:“眼下我恰与二位带来扑杀蚊虫之利器作礼,不想正可派上用场!好!”言罢,他忙转向一众衙役,拱手道:“诸位同僚,此案还请交给我王某人受理,定不负所托。”   那一众捕头捕快见状,忙作揖道:“听任大人发落。”   王特使礼毕,便拉蒲先生与我二人回了屋内,迫不及待自行李中掏出两方紫檀小匣,轻轻放在我与蒲先生手心。   我见这紫檀小匣一指见方,打磨得甚是滑腻美观,不禁赞叹连连。而蒲先生则单刀直入问道:“王特使,敢问其中熏香可生效多久?”   王特使闻言大笑:“蒲先生,此物乃是我王某人特地为广闻天下奇谈的狐鬼神探所备,岂会是这般平庸之物?话不多讲,还请蒲先生在前领路,我等这便去蒲先生家中剿灭蚊虫,为蒲先生一家报多日烦扰之仇如何?”   蒲先生连声叫好,遂将紫檀小匣拢在袖中,领我与王特使二人径直回了家。待见着家门,蒲先生兴冲冲将大门一推,嚷道:“香云!香云!我已搬得救兵而归!”却不料刚踏进中庭,正撞见一位高大男子立在当中:只见那男子身长九尺,生得伟岸孔武,丹凤眼,络腮须,活生生一副侠客模样。   蒲先生见着此人,面上顿生愧色,忙上前作揖道:“家中遭蚊虫肆虐数日有余,小生却束手无策。如今此景竟为岳父所见,实令人无地自容。”   那男子闻言,忙拱手道:“松龄何出此言?未免太过见外!”   如此一来一回,我方才认出眼前的大汉不是别人,正是号称墨客豪侠的刘国鼎先生,亦是蒲先生丈人。   未及我开口问候,刘国鼎先生早上前行礼道:“莫非是松龄忘年交严飞?久违了!”   我见状忙作揖答礼,道:“刘先生,小辈有礼。”   而蒲先生顺势道:“岳丈,此位便是王特使。”   刘国鼎先生闻言,抱拳道:“人称铁面无私的御史王索,小民听闻大名已久。如今有幸一见,果真气度不凡,幸会。”   王特使拱手答礼,道:“刘国鼎先生不愧为传闻中的墨客豪侠,幸会。”   寒暄罢了,王特使当机道:“且不说闲话,先为蒲先生妻小解得燃眉之急如何?”我三人闻言忙点头称是,便与蒲先生一并进了厢房。   只见厢房内蚊虫四起,嗡嗡聒噪,早不怕生人。只苦得嫂嫂独自挨在榻上,无力扇动手中蒲扇驱赶。   见嫂嫂也憔悴许多,我不由惊道:“蚊虫之扰,竟至如此地步!嫂嫂实在受苦。”   嫂嫂闻言如梦方醒,忙吃力睁开眼,起身,有气无力拱手道:“贤弟见笑。”   王特使见状不由大为心痛,道:“可恶蚊虫,竟害蒲先生一家受苦至此!蒲先生,还请速将木匣置于榻上打开,尽除此地恶蚊。”   蒲先生应声自袖中取出紫檀小匣,小心放在枕旁。见王特使与他颔首示意,蒲先生便轻轻拔去闩,小心将匣盖开了。   探头望去,只见匣中竟伏着一只正在酣睡的小猎犬!仔细打量,那小猎犬约有蚂蚁大小,米色的短毛细密柔顺,项上锁一轮小环,可谓小巧玲珑,憨态可掬。   正在我等失声惊呼之间,那小猎犬已蒙眬睁开眼,一跃跳去匣外。只见小猎犬四下嗅嗅,便小吠两声,径直小跑去枕后,捉出只跳蚤,一口咬毙。   我正在惊讶,只听王特使讲道:“此物乃是山西卫中堂遗赠,可谓天下奇宝。”谈话间,那小猎犬又腾身上了墙壁,直取一只正在歇脚的硕蚊。那硕蚊措手不及,早被一口钳住,登时一命归西。王特使见状得意一笑,继而道:“为张青云先生翻案时,卫中堂卫周祚先生曾与我二人通力协作,将宋狗贼定罪。去年卫先生在乡仙逝时,将此物点名遗赠与我。几经周转,此宝一个月前终至我手,如今此犬恰有三只,我便刚好分别赠予蒲先生、严飞兄与魏槐兄一人一只,以报三位舍身挽救文登之恩。”   我与蒲先生二人闻言,忙称万谢,随即又扭头观看那小猎犬在屋内飞檐走壁、来去自如,上下翻飞扑杀蚊虫,蒲先生赞叹不已,又问道:“小猎犬英勇神武虽好,却不知来去间可会走失?”   王特使笑道:“此犬有灵性。待到将蚊虫驱逐一空,自会返回匣中酣睡。”   蒲先生连声称妙,又问:“既如此,何不在屋内放养?也好时刻做个保镖。”   王特使答道:“未尝不可。只是……此犬实有四只,当年卫先生放养在屋时,曾在寝间翻身,不慎压杀一只,心痛欲绝。故此卫先生寻至木匣收敛其余三只,生怕再遭不测。”   蒲先生点头称是,又问道:“此宝绝非小可,敢问王特使可晓得其来历?”   眼见小猎犬已杀得众多蚊虫不敢落脚,纷纷夺路而逃,王特使大加满意点点头,答道:“卫先生尚为秀才时,曾不堪家中杂务烦扰,独自搬去寺院读书。却不料寺内蚊虫甚众,直闹得夜不能寐。”   “我深知此番痛苦!”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抢道。   王特使一笑,道:“一日饭后,卫先生疲乏不堪,倒在榻上昏昏欲睡,却仍遭蚊虫骚扰,久久不得入眠。正在心中叫苦,卫先生忽见一武人骑马挎鹰,步入房内四下巡视。仔细看来,那武人身长两寸,头插雉尾;胯下战马有如蚂蚱大小,臂上猎鹰恰似苍蝇尺寸。卫先生正在惊异,却见又一名小武人踏入屋内张望:那武人腰束弓矢,牵一匹硕蚁般的猎犬。不一时,数百名武人牵黄擎苍,自屋外纷纷而入,列齐了阵势。随为首之人一声令下,只见数百只猎鹰一齐腾飞,四散扑杀蚊蝇;又一声喊,只见数百只猎犬一齐杀出,四下猎杀蚤虫。顷刻之间,屋内蚊虫倾尽毙命。   不一时,只见一黄衣人,头戴平天冠,似是王侯模样,骑行步入屋内。一众武人觑见,纷纷下马行礼,遂收拢鹰犬,将猎获蚊虫一并献上。黄衣人审视一番大喜,高叫几声,便带领众人一并散去。   待大队人马出了厢房,始终装睡观察的卫先生连忙起身,追出门外查看:但院外空空如也,已不见了大军踪影。卫先生大为惊叹,冥思苦想,却不知大军来头,遂翻遍屋内角落,意图寻得蛛丝马迹。至天色将晚,竟一并收起四只被遗落在屋的小猎犬。卫先生大喜,忙将四只小猎犬小心收在砚匣中,反复观赏把玩,溺爱至极,甚至一度耽误了功课。此四头小猎犬与米食不闻不问,却一心捕杀房中蚊虫为食,故此卫先生得以在寺中求得清净,一心诵读经典,日后方才成得大器。”   待王特使话毕,本在头顶盘旋叫嚣的蚊蝇,已统统不见了踪影。唯有小猎犬耀武扬威,守在门口向外怒吠。须臾,只见小猎犬闲庭信步而回,趴在匣中合了眼。   蒲先生早已喜得精神大振,只见他忙将小匣合上,恭恭敬敬捧去书桌放妥,遂与王特使拱手道:“此番多亏王特使援军来救,我蒲松龄万谢。”而刘国鼎先生与嫂嫂也应声上前,一并向王特使致谢。   王特使拱手回礼,满意道:“今日有幸助蒲先生解围,却也不枉我特意准备此礼。”   蒲先生忙道:“小猎犬英勇神武,称作国宝亦不为过!多谢王特使相赠!何况小猎犬大有来头,我定于书中仔细记下,以供后人传看。”   “蒲先生能看上眼,实是再好不过。”王特使欣慰道,又问,“只是蒲先生可知寺院中矮人大军的来头?”   蒲先生点头道:“《山海经》中,确曾有寥寥数言记载矮人之事。在下本还疑心此番记载仅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不想今日竟亲得一见,我狐鬼居士可谓大开眼界。”话毕,蒲先生又道,“至于卫中堂之见闻,我方才思忖一二,心想或是与卫中堂身处寺院有关。”   “此话怎讲?”王特使问道。   “依我狐鬼居士所知,大多寺院,因众僧日夜诵经念佛、得诸佛菩萨加持,固有镇妖驱邪之能。不止于此,有些寺院更是为镇压一方妖邪所建,由高僧大德守护。故此,寺中有怪异之事,却也不足为奇。”言罢,蒲先生又诡秘一笑,继而道,“而寺院一旦荒弃,便失了加持、难降妖孽。故此,荒弃寺院大多有奇闻逸事流传。实不相瞒,我每至一地,便要与当地人问得本地可有荒弃寺庙。若有,则十之八九有奇闻传说与此寺有关。”   话毕,只听刘国鼎先生哈哈大笑,道:“松龄,你却仍是老样子!实不相瞒,今番我方才自福建而返,正为你带回一宗奇妙怪谈相告。”   蒲先生闻言,忙道:“岳丈在上,请将此事与孩儿道来。”   “松龄,我二人虽有数十日未见,却怎至于如此客气!实在见外。”刘国鼎先生笑道,“男生子之事,松龄,你可曾听闻?”   不料嫂嫂闻言,登时摇头道:“爹,此事实在荒谬,大不可信!男人怎有生子之能?”   蒲先生听罢,笑道:“子非男儿,焉知男儿不可生子?”   嫂嫂毫不示弱,亦笑道:“子非我,焉知我不知男儿不可生子?”   听闻此言,我、王特使与刘国鼎先生三人早被逗乐;刘国鼎先生哈哈大笑,拱手道:“松龄,香云,你二人真乃天作之合!我当初眼光果真不差!”   但嫂嫂却不依不饶道:“爹,且说男人如何生子?莫非剖腹不成?”   刘国鼎先生一愣,大喜道:“小女不愧聪慧!香云,你所言正是。此二子乃是自肋下剖出。据传有小童梦中见一仙人将他左右肋骨各剖下一条,待醒来,见肋旁竟真有二子啼哭。掀衣相视,只见肋下两条剖痕俨然,便将二子取名天舍、地舍。”   此番轮到嫂嫂一愣,郁闷得掩面不语。而刘国鼎先生继续道:“那童子之主却也颇有名气,不知王特使可曾有所耳闻?此人姓杨名辅,乃是福建总兵。”   王特使听得,登时眉头一皱:“杨辅?岂不是那‘娈童总兵’?”   “正是。”刘国鼎先生答道。   只听王特使一声冷笑:“哼,怕是多行此等苟且之事,遭了天谴之故。”   刘国鼎先生闻言一笑,低声道:“实不相瞒,此事我初去福建时,虽听闻生子之人乃是杨辅童子。却不料有旧友与我暗中道,生子之人实则为杨辅本人。只因当地官府于此大加忌讳,故假其童子所代。”   嫂嫂听罢,与蒲先生正色道:“相公,此事实在蹊跷,还请谨慎。”蒲先生含笑相应,遂问刘国鼎先生道:“岳丈,此事可有证人?”   刘国鼎先生笑道:“有得,有得!我旧友在府内做事,亲眼见着杨辅大腹便便,终日出入省府,常与人道:‘我竟无故受孕!奇怪!’”   蒲先生一惊,又问:“岳丈,敢问此事前后,可有异常?”   “此事之前,却也并无异常;至于杨辅产后不多日,却遭福建巡抚蔡仲远急召,以谋反之罪当场诛杀。”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惊道:“蔡仲远?!莫非是福州之‘不战巡抚’?”   刘国鼎先生答道:“正是!不想此事流传甚广。”   蒲先生见状忙问:“敢问此事是指?”   王特使道:“福州巡抚蔡仲远,疑心杨辅欲起兵叛乱,便将杨辅只身召往大营,冠以谋反罪名当场诛杀。但事后经吏部调查,证实蔡仲远一早与杨辅不睦。故此我等将此事定为蔡仲远公报私仇诬杀总兵。早在几年前,朝廷已为杨辅沉冤昭雪,却只恨蔡仲远听着风声,畏罪服毒而亡,躲过当朝制裁。”   刘国鼎先生亦道:“我听旧友言,杨辅遭诛后,其部果真起兵攻城。所幸城中守军誓死迎战,乱军方才无功而返。彼时蔡仲远听闻大军前来,吓得躲在府内发抖不敢出,直至叛军攻城不利,退兵已有十余里,蔡仲远方才全副武装,奔上城楼鼓噪大呼进军,故此落得‘不战巡抚’之笑柄。而据传蔡仲远临死,竟屡屡高呼‘杨辅饶命’,亦是沦为笑料。但话说回来,想杨辅死后其部顷刻作乱,或是早有预谋?”   王特使颔首答道:“朝廷将杨辅旧部招安后,听闻杨辅之妻智勇双全,早劝杨辅休要只身面见蔡仲远。岂料杨辅不听,执意前往。故此,杨辅之妻早令全营人马披坚执锐以待消息。少时,听闻夫君遭诛,杨辅之妻便率众猛攻蔡仲远报仇,不料力攻不克,竟沦为草寇,直至招安时方才重归朝廷。吏部彼时推论,若杨辅早有叛意,必不肯只身赴会;何况杨辅本部人多势众,是苦于无有攻城器械方才失手;若有作乱之意,恐怕早有攻城之备。”   “原来如此。”蒲先生闻言道。   王特使见此,遂与蒲先生点头一笑,问道:“蒲先生,还请问你观此事如何?”   蒲先生眯眼一笑,答道:“论男生子之怪谈,我的确有些推论不假,只是……”   听闻此言,我等皆吃了一惊,七嘴八舌,纷纷请蒲先生讲个分明。   蒲先生却挠挠头,推辞道:“此事仅凭道听途说而来,我之推测亦无实证,若与事实相悖却也在所难免。即使如此,诸位……”   见我等热情不减,仍拱手相请,蒲先生无奈道:“我所想,恐怕是杨辅假托受孕,在衣装之下藏匿了不少物件出入省府,做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此间勾当虽难以断定为何事,但恐怕于蔡巡抚不利,或是搜寻可将蔡巡抚弹劾治罪之证一类。日后蔡巡抚察觉此中蹊跷,欲搜查杨辅。杨辅却假言生子,意图将自己撇清。不料蔡巡抚终究不依不饶,将杨辅引出,以莫须有之罪名杀害。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话音刚落,只听嫂嫂拊掌道:“相公明察秋毫,男人岂能生子!此事定与相公所言无二。”   我等听闻此言,不禁哄堂而笑。待笑声落定,只听王特使问道:“蒲先生,若杨辅当真身藏要物,屡次出入省府,却不怕卫兵搜查么?”   蒲先生笑道:“面对身怀六甲,呼喝‘休要惊了胎气!’的娈童总兵。我倒想看看,哪个卫兵胆敢上前搜身?”   王特使听得登时一阵恶寒,苦笑道:“有理,有理!我王某人算是服了!”   蒲先生却拱手道:“此事只是我狐鬼居士即兴之想,并无证据,还请王特使勿要当真。”   王特使称是,随即道:“蒲先生既然轻易寻得男生子之端倪,何不再将金华鬼妻之事一探?”   “鬼妻?!”我等听得,登时失声惊呼。只见蒲先生忙问:“鬼妻?此事实在非同小可!”   王特使颔首道:“实不相瞒,我本应自文登直奔金华而去办事。此番前来,一是有礼相赠,二来是为询问蒲先生与严飞兄,可愿与我共往金华,一探鬼妻怪谈?”   “我愿同往!”蒲先生抢言罢,却回首窥见嫂嫂正愁容相视,不由大为尴尬,一时不知所措。   刘国鼎先生见此,哈哈笑道:“松龄,你不必忧心,香云我定代你好生看护。何况贤婿在时,小女只知终日相随,怎与我留下半点相谈之机?松龄,你多去几日无妨!”   蒲先生感激行礼,又问嫂嫂道:“香云,孩儿们何在?”   嫂嫂答道:“相公安心,爹已命人将四子送往家中,暂避蚊虫了。”   蒲先生道声好,便径直回了房中,匆匆将盘缠收拾妥当背出门。于是,我三人与嫂嫂和刘国鼎先生二人告辞,直往我家走去。   临近家门,我暗中思忖金华路途遥远,此行恐怕要留玲一人在家独守空房数日,登时心如刀割。但再抬眼,却已至门前,遂只得无力将大门敲响。   随一阵轻快脚步声响,只见大门蓦然而开,玲一张笑盈盈的面庞即刻映入眼帘。我却愈发难过,只顾垂头不语,惊得玲在一旁忙问:“相公?飞?”   正盘算如何开口,只听王特使连声道:“此事怪我!此事怪我!令新婚夫妇别离数日,此举实在欠妥!不如请贤阁与我等同去如何?”   蒲先生听得扑哧一笑:“贤阁……王特使用词何必如此考究?”   我一听此言,登时如同寻着救星,忙抬头问道:“玲,我三人将即刻启程去金华,不知娘子可愿与同行?”   见玲犹疑不定,我又道:“此行不为公务,只为一探怪谈、游山玩水,娘子不必忧心。”   玲听闻此言,登时满怀期待答道:“愿与相公同往!”   我大喜,与蒲先生、王特使二人抱拳连称多谢,便忙与玲回到家中将我二人盘缠收拾妥当。待我将行李向肩头一挎,便牵着玲出了大门落锁,随王特使与蒲先生径直回了衙门府。   见衙役早将三匹骏马打点妥当,我、蒲先生、王特使三人依次跳上马背。我一搭手,将玲抱在身前坐稳,便打马紧追,出了城,直奔金华而去。 第一章 勇闯荒寺   “想彼时,我等见那尸首仰面倒在席上,开膛破肚鲜血四溅,可谓恐怖至极。仵作见状叫苦不迭,问我可否尽速将尸首埋了,却遭我一口回绝,坚持下令检验。待仵作检视片刻,骇然与我道此人心肝俱不见了踪影,定是寺中出了凶邪,方才有此惨状……”   扬鞭疾行,只见蒲先生抖擞精神,颓然之色早悉尽消散,与王特使问道:“金华鬼妻之事,我狐鬼居士愿先行听闻一二。”   王特使道:“蒲先生不必心急,待见着张师兄,我等自可问得详情。不知蒲先生于初闻鬼妻之事,可有些见解?”   蒲先生摇头道:“不可想象。鬼属阴,人属阳,二者不容有如水火。终日为伴,恐怕于彼此百害无益,实难置信。”   王特使听此狡黠一笑,喜道:“好!既然狐鬼神探又于此间窥得破绽,且容我王某人拭目以待。”   蒲先生闻言登时吃了一惊,忙拱手道:“方才之言终究只是纸上谈兵。想我本人从未与鬼怪相知相爱,又怎知其中深浅?只是此事以常理而言颇有蹊跷,我等不可不慎便是。”   王特使哈哈大笑,继而挥鞭打马,前后只用五日便抵达金华北郊。   随金华城池渐近,王特使走马在前,回顾道:“‘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诸位,可知金华一名来历么?”   我闻言与蒲先生、玲三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开口。我见此,答道:“莫非是此地曾有某处华彩如金么?”   王特使大笑道:“严飞兄当真敢想!可惜此地之名来头颇为诡异,怕是常人难以揣测。”   我惭愧道:“在下才疏学浅,还请王特使赐教。”   王特使忙道:“严飞兄谦虚。实不相瞒,‘金华’一名乃是因此地位于金、婺两星争华之所而得。”   我闻言接道:“此名来头颇有‘文登’意境,莫非亦是始皇所取?”   王特使笑言:“或正如严飞兄所言!此地恰在始皇年间建县。”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亦开口道:“看来二星争华,是由金星胜出。不然此地岂不当以‘二华’或‘婺华’为名?”   王特使答道:“蒲先生所言有理,然此地古称婺州而非金州,却不又添几分奥妙?”言罢,又道,“不提此些虚无缥缈之名,金华名产火腿,诸位想必有所耳闻罢?”   一听“金华火腿”四字,我登时倍感亲切,而蒲先生与玲二人亦点头称是。王特使见此,遂抱拳称道:“金华一地,仅是火腿一菜,便有多达三百余种烹制之法,足够诸位大快朵颐一月而不重样,如何?”   谈笑间,我等已飞马奔入金华城中。王特使领我等径直寻着衙门,跳下马,与两旁侍卫招呼妥当,便踏入公堂直寻本地县令。   只见公案后正坐着一位粗犷大汉,聚精会神盯着案上图纸思忖,丝毫不曾窥见我等一般一动不动。   王特使见状,干脆行至案前一拱手:“张师兄,久违!”   那大汉闻言吃了一惊,急抬眼相视,随即大笑起身,回礼道:“师弟久违!别来无恙乎?”   寒暄两言,王特使便依次将我三人与大汉介绍:“狐鬼神探蒲松龄、铁枪严飞,及其妻武玲。”我闻言不由心中暗暗苦笑,思忖王特使不知何时,竟与我这般一个绰号。若要外人听得,岂不轻易将我误认作绿林人士?   只见大汉应声而起,与我三人依次抱拳道:“听闻诸位力除海贼以解文登之围,我张瑞祥佩服之至。如今见得诸位豪杰,实是本官之幸!在下张瑞祥,是为本地县令,在此有礼了!”待我三人还礼毕,又请道,“师弟听闻金华一地有鬼妻怪谈,坚请我与诸位详细讲来。若三位有意,何不随我就此移步后厅,听我将大致情形道来?”   我等点头道好,便随张县令行至后厅,寻了张八仙桌围坐。待众人坐定,只听张县令道:“诸位贵客远道来此,小官本应设宴款待。只是无奈近日工程繁忙,实抽身不得,故此先行与诸位道明鬼妻怪谈,以便诸位尽早着手,推敲考证。”   蒲先生大喜,拱手道:“张大人何必如此客气?我狐鬼居士来此,正为奇谈。如今张大人直奔主题,正是求之不得。”   张县令含笑道声好,继而言道:“若提及鬼妻,便不得不将其郎君一并道来。此迎娶鬼妻之人,乃是衢州进士,宁采臣。不知诸位可曾有所耳闻?”   王特使听得,率先答道:“张师兄,‘生无二色宁进士’可是此人?”   张县令颔首道:“师弟,不知你口中之人有何事迹?我平日一心忙于土木,外界风评却是不甚了然。”   只听王特使道:“据翰林中人所述,此人乃衢州人士,廉隅自重、刚直不阿,曾好与人言,‘生平无二色’,故此得名,不知可是张师兄口中宁采臣?”   张县令点头道:“正是!宁采臣乃是本省名士,可谓妇孺皆知。其年少时,因学识渊博,刚直自重,又每好与人言,‘生平无二色’,早在衢州声名大噪。只是数年前其妻病逝,宁采臣后与鬼妻成婚,破了誓言,曾惹来不少非议。但如今其夫妇二人郎才女貌、相敬如宾,又成为百姓口中仙侣传诵。”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随即问道:“原来鬼妻并非宁采臣亡妻么?”见张县令否认,王特使登时轻蔑一笑:“既如此,却难怪此事为人非议,实可谓自作自受。”   张县令听得,与我三人拱手笑道:“师弟却是直言难改,还望三位请勿见怪。”   “不怪。正因王特使耿直如此,我蒲松龄方才更生敬佩。”言罢又道,“话说回来,张大人可知宁采臣与其鬼妻是如何相识的么?”   “此是当然。”张县令点头道,“二人邂逅之事,早在此地传为佳话,我焉得不知?只是此事说来话长。”未及言罢,蒲先生早两眼一亮,拱手道:“在下狐鬼居士蒲松龄,愿闻其详!”   张县令含笑答道:“好。蒲先生既以狐鬼居士为号,想必听过夜叉传说罢?”见蒲先生点头称是,张县令正色道,“实不相瞒,本地北郊荒寺中,正有夜叉出没害人。”   张县令此言一出,我等纷纷大惊失色:想蒲先生几日前在淄川家中,方才与我等讲述荒寺中多有灵邪出没之事,不想今日才至金华落脚,便亲得耳闻,实可谓妙不可言!   正思忖,张县令已继而道:“宁采臣进士之鬼妻,本为遭寺中夜叉胁迫,迷害过客之女鬼。昔日宁采臣借宿寺中时,虽遭女鬼以财色迷惑,却严词拒绝;铮铮铁骨引得女鬼钦佩不已,暗许芳心。此后女鬼设计逃脱夜叉魔掌,随宁采臣逃回衢州成婚。如今此事已过约莫七个年头,两人恩爱如初,被传为连理佳话。”   不意蒲先生闻言却一声轻笑,开口道:“张大人,莫非寺中夜叉之谈,仅是二人口中说辞罢?”   张县令不由一愣,忙问道:“此话怎讲?”   “在下之意,是疑心此番传言仅是自二人口中而出,并无对证。”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开口叫道:“蒲先生之意我已了然!”随即与张县令一抱拳,“张师兄,莫非是宁采臣与鬼妻一早有染,却假托夜叉之辞,为行苟且之事开脱?”   张县令闻言,登时笑道:“师弟何必如此心急?此事自有证据,无须疑虑。在此还请容我先行将寺中情形道来为妙:身居北郊寺中的夜叉,据传乃是千年妖邪,其法力高强,嗜血好杀,以人血为饮、人肉为食。那夜叉要挟女鬼为奴,令其迷惑过往住客趁机下手。若住客为女鬼美色所动,女鬼便趁亲热之机以迷魂锥暗刺住客足底,令其顿失知觉,再摄取鲜血以供夜叉饮用。如有不为女色所动者,便投以幻化为金锭模样的罗刹鬼骨,一旦住客贪财留下,必遭此物截取心肝。”   言至此,只听蒲先生惊道:“实难置信,此逸闻竟如此详尽?不知……”   “当然,因此事乃是宁采臣鬼妻亲口所说。”张县令道。   不料蒲先生一笑,道:“但详尽并非实证,望张大人明察。”   张县令听此笑道:“原来如此。既诸位疑虑难消,也好,我便就此将实证道来。”只见张县令闭目一声轻叹,继而言道,“实不相瞒,若非寺中尸首惨状,我又怎会如此深信不疑?七年前,学使案临金华,各乡县前来应试之学子多不胜数。正此时,有言北郊荒寺有夜叉出没,一时传言四起,引得众多学子口口相传,不消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其后,果有好事之人结伴前往荒寺一探究竟,却不想竟当真在寺中寻出具惨不忍睹的尸首。至于此尸,正是遭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状。”   “截取心肝怎讲?”蒲先生忙问。   “字面之意。”张县令答道,“指开膛破肚,心肝俱被挖去。”   见我等听闻此言皆骇然不语,张县令勉强一笑,低声道:“我携众衙役见着那尸首惨状亦被唬得魂不附体,想前来投案的诸生彼时战栗不止,屁滚尿流爬上公堂,连声高呼‘祸事’‘救命’,实在可怜。”   蒲先生闻言忽豁然开朗,问道:“张大人,敢问彼时学子间流传的夜叉之谈,可有‘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辞?”见张县令一惊,蒲先生继而道,“在下乃是疑心,宁采臣夫妇二人是利用本有之谣传,又添油加醋,方才成了今日之辞。”   只见张县令大摇其头,斩钉截铁道:“绝非如此。外人只知寺中尸首死状极惨,并不知心肝俱遭截取之事。彼时因几位学子投案,城中隐闻荒寺中寻得具血肉模糊的尸首,当即谣言大作,毁容、剖腹、肢解、碎尸之辞皆有,但截取心肝之事,当只有少数衙役所知,从未与百姓透露。相比之下,宁采臣鬼妻却言荒寺夜叉以罗刹鬼骨截取住客心肝,足见其曾为局中人也。”   蒲先生正欲开口,却见张县令又道,“想彼时,我等见那尸首仰面倒在席上,开膛破肚鲜血四溅,可谓恐怖至极。仵作见状叫苦不迭,问我可否尽速将尸首埋了,却遭我一口回绝,坚持下令检验。待仵作检视片刻,骇然与我道此人心肝俱不见了踪影,定是寺中出了凶邪,方才有此惨状。我欲加追问,却见那仵作登时厉声号哭,大叫他碰过沾有夜叉妖气的尸首,定已中了毒咒,在劫难逃。见那仵作捶胸顿足、以头抢地,已是呼喝不住,同行衙役亦面露慌张神色,我忙令众人将仵作救回城中,匆匆埋了尸首而返。”言至此处,张县令略一迟疑,方才言道,“却不料未及一个月,那仵作终究丧了命。”   “什么?!”我等听此,登时失声惊呼,玲更是不由自主抱紧我一条臂膀。我见状忙舒右臂将她搂住,轻声抚慰。   张县令见此,略加沉吟道:“诸位不必惊慌。我想此事与寺中凶邪或无干系,那仵作是事后挨了场冷雨,又患了中风病亡,怎会是寺中夜叉捣鬼?”   只见蒲先生一声轻笑,拱手答道:“以我搜集各地奇谈而论,确实从未听过有夜叉以令人中风而亡之法害人。毕竟夜叉并非瘟神,本不当有此间神通。”   张县令闻言稍稍舒心,道:“有蒲先生此言,我张瑞祥安心许多。想彼时北郊寺中夜叉之谈在此地流传甚广,惹得人心惶惶。谣言更层出不穷,甚是有称夜叉谋划屠城饮血之类。直至宁采臣夫妇道明寺中情形,讹传方才息止。”   蒲先生听得,拱手道:“依张大人所言,寺中之事乃是鬼妻见宁采臣刚直不阿,遂以身相许,二人一同逃回衢州罢?”   “自然非是如此简单,”张县令笑道,“也罢,待我将此事与诸位详尽道来。”随即正襟危坐,继而道,“事发一年许,金华全城夜叉谣传大起,百姓深为其扰,不少人惶惶不可终日,以至于举家流亡。我正苦恼不已,却忽收到一封信,乃是衢州孔县令亲笔。信中道衢州秀才宁采臣成婚,而此人与金华北郊荒寺骇尸一案有所牵连,故此特邀我共赴婚礼,听宁采臣说个分明。”   王特使见机问道:“金华之案,衢州县令怎会听得风声?”   张县令答道:“师弟莫是忘了案发时正逢学使案临,各县考生纷纷来此会考?此事不只金华、衢州,在全省皆为人广知。”又叹了口气,道,“彼时学使见考生无心温习,皆在议论夜叉怪谈不胜恼怒,竟不听劝,出榜下令众人不得议论。”   “噫!”王特使一声惊叫,“什么学使,竟如此糊涂?此番岂不成了欲盖弥彰,更引众人生疑?这些只知背书的呆子,有什么用处!”   张县令无奈叹道:“师弟所言正是,唉!不言此处,待我与孔县令赴宴,席间宁采臣夫妇并不避讳,当众多亲朋父老之面,将二人在寺中之事一一道来:原来那北郊荒寺为夜叉所占,袭杀借宿路人已有百年之久。我正在惊讶,却听宁采臣之妻道,她本乃寺中夜叉之婢,受迫害人久矣,又将夜叉以财色迷人之手段一一道来。我本将信将疑,但听至‘以罗刹鬼骨截取心肝’之时不由大骇,忙问她焉知一年前寺中尸首之惨状,可是罗刹鬼骨所致。宁采臣之妻垂泪称是,道那夜叉定是因她出走断了一法,故才投财诱杀。我又问寺中夜叉当如何处置,宁采臣之妻称那夜叉法力高强,道僧不但难以降服,更恐反遭所害;唯有立牌警示,以免无辜路客不明就里遭害方是上策。   其后,宁采臣与其鬼妻将当年寺中情形娓娓道来:宁采臣在寺中借宿时,女鬼受夜叉之命欲诱宁采臣修好,却被宁采臣一口拒绝;投以罗刹鬼骨,却被宁采臣一把摔出廊外。女鬼见此亦喜亦忧,纷然而去,暗中爱慕有加。次日虽另有考生与其仆从二人借宿寺中,接连遭女鬼所害,宁采臣却不以为然,仍留宿寺中。其后女鬼恐夜叉亲自袭杀宁采臣,便趁夜色将其身份与宁采臣道明,指点宁采臣寻南厢书生共寝以渡难关,又托宁采臣将其尸骨搬离寺中以避夜叉。   原来借宿寺中南厢,扮作书生模样之人本为剑客。宁采臣与其共寝时夜叉虽曾出手,却为飞剑所击,负伤逃窜。故此宁采臣寻着机会,将女鬼尸骨背回家中安葬,解救女鬼脱离苦海。此后宁采臣与女鬼以兄妹相处近年,因宁采臣原配病亡,两人便寻了良辰吉日,成就一段阴阳佳缘。至此方为当年寺中之事原貌。”   听罢,蒲先生忙问:“张大人,敢问女鬼是怎生模样?我狐鬼居士于此实是好奇。”   “美若天仙一词绝不为过。”言罢,张县令又道,“想席间宁采臣家眷邻里,听闻宁采臣之妻为鬼,非但不惊恐,更纷纷敬之为仙,竟劝宁采臣勿要污蔑仙女。”   蒲先生一笑,忽正色道:“不知宁采臣鬼妻在席间可有不类生人之举?”   只见张县令摇头耸肩:“丝毫未有。”   “光天化日之下,一鬼为众生人围拢祝贺,却未有一丝不适?”蒲先生严词道,“此事我却闻所未闻!王特使、飞、弟妹,你三人可曾耳闻如此坦荡之鬼?”   “我所听闻之鬼魅,多在夜深人静时而行。”我应声道。   “依小女所知,鬼怪从未在人多势众时现身。”玲答言道。   王特使与我二人点点头,亦附和道:“二位所言正是。我王某人虽曾听说落落大方之狐,却从未耳闻在众人前坦然举宴之鬼!”   张县令闻言笑道:“席间,宁采臣称其妻因与活人熟络已久,早染生人之气,故与常人无二。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蒲先生略加思忖道:“仅凭此言我却不敢妄加论断。不知张大人与宁采臣之鬼妻,可另有所知?”   “六年来,宁采臣虽偶来相聚小酌,其鬼妻我却并未再得相见。不过,婚宴中鬼妻曾以画作相赠,不知诸位可有兴致一览?”张县令问道。   见我众人纷纷道好,张县令遂领我等往书房而去,与书架中取过一柄卷轴,放在桌上小心展开。   望去,只见一枝赤色梅花跃然纸上,精致典雅,栩栩如生,俨然一副傲然风雪模样。蒲先生观望一番,惊道:“此画当是上乘佳作!”   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颔首道:“不想张师兄竟藏有这等上品,可喜可贺!只是我看此画画工虽是精细,整体而言却略乏苍润,差些傲然世外的风骨。”又略加思索,断言,“当说此画中梅谦和有加,少了些傲骨。不然定是倾城之宝!”   话毕,见张县令始终沉吟不发一言,王特使忙拱手道:“无有冒犯之意,只是我观此画画工炉火纯青,韵味却稍有偏差,实在可惜!故此慨叹,还请张师兄见谅。”   张县令却眯眼笑道:“无妨。只是不知师弟何时习得鉴赏画作了?”   王特使惭愧道:“近来屡见国墨,又听过不少高人点评,方才耳濡目染略有所知。师兄,我方才一番点评只是感慨,非有贬损之意,还请张师兄见谅。以我观之,张师兄此幅梅花图仅是略逊国宝,已属当世佳作了!”   “师弟何必在意,”张县令笑道,“见师弟仍是如此专注于事理,我是更生佩服。”话毕,待张县令与王特使二人相互一抱拳,遂言道:“至此,本官已将所知尽数与各位道明。不知诸位于此有何分解?”   只见蒲先生诡秘一笑:“此事只恐另有玄机。依张大人所言,宁采臣与其鬼妻二人乃是七年前在寺中相会;而七年前亦是学使案临,寺中惊现尸骸之时……”   “什么?!”只见王特使拍案惊道,“蒲先生言下之意,莫非是指寺中尸首与宁采臣夫妇有所牵连?!”   我亦惊道:“若是宁采臣夫妇在寺中将某甲杀害,再开膛破肚挖去心肝,自然知晓尸首心肝俱被截取惨状!”   话音未落,只听张县令哈哈大笑,语重心长道:“诸位,其一我与宁采臣颇为熟络,深知此人耿直寡谋,怎会是残害无辜,又假借夜叉怪谈故弄玄虚之徒?”见我众人欲加辩驳,又道,“其二,若宁采臣当真在寺中犯下如此罪行,却何必将此事广为天下所知,岂不是引火自焚?若宁采臣夫妇守口如瓶,如今又怎有人晓得二人七年前曾在寺中之事?”话毕,张县令干咳两声,“其三,我率众衙役前往寺中查看尸首时,见那尸首被锁在一间僧舍之内,极是诡异。”   我等闻言,皆大惊失色,却见蒲先生蓦然而起,拱手道:“此三事,可容我狐鬼居士一一道来?”   见张县令含笑称请,蒲先生遂言:“其一,当今之世风日下,人面兽心之辈绝非少数,何况正人君子,亦难免有不共戴天之仇敌。因故,在下无有冒犯之意,但仅凭张大人一人之辞,怕是难为宁采臣夫妇开脱。”   只见张县令闻言一笑:“蒲先生所言不假,还请继续道来。”   蒲先生称谢,又道:“其二者,确实颇为诡异。首先,不知诸位可曾思忖,宁采臣何故假托其妻为鬼么?”   话音刚落,张县令答道:“恕本官直言,蒲先生在此已先入为主,设定宁采臣夫妇撒下弥天大谎,颇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意。”   蒲先生却自若答言:“我狐鬼居士与此等鬼怪传言定当推敲验证,方才予以采信,还请张大人谅解。”   “不见怪,”张县令拱手道,“若非蒲先生心思缜密,文登早遭灭顶之灾。”   蒲先生回礼称谦,又道:“方才言至宁采臣之妻假托为鬼之由。依我之见,恐怕是为掩盖过往,堵住邻里疑惑,极是可疑。”言罢,又道,“只是托词为鬼是为避嫌,而将寺中之事流传却似引火上身,此矛盾之处可谓蹊跷至极!”   话音刚落,只听张县令道:“无妨,本官已与宁采臣通过书信,言称诸位近日当造访府上,亲访鬼妻之谈,而宁采臣亦回信言称欢迎。故此无论宁采臣之为人,或是寺中传闻,蒲先生均可亲自见个分明。”见蒲先生大喜称谢,张县令又道,“至于蒲先生方才所言之矛盾,依本官之见却也简单:蒲先生若采信宁采臣之传言,自无矛盾之有。”   待二人相视一笑,张县令又言:“至于方才言中第三处,还请蒲先生将暴尸紧锁僧舍之事道来。”   “此事若无考证,仅是纸上谈兵。”言罢蒲先生狡黠一笑,道,“张大人,去往衢州之前,在下仍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见张县令颔首称请,蒲先生低声道,“我狐鬼居士,今日愿先往北郊荒寺看个究竟。”   一听此言,张县令大惊失色,忙劝道:“寺中有夜叉出没害人,还请千万远离!”见蒲先生笑而不答,又言,“蒲先生虽疑心宁采臣与其鬼妻合谋,怀疑二人说辞不实;但蒲先生又有何依据,证明寺中并无夜叉?一旦二人所说俱为实情,寺中真有夜叉害人,此行岂不是自寻死路?”   蒲先生一笑,道:“夜叉之事我有所耳闻,晓得其中深浅。何况若忽见脚边有一金锭,我等已知其为罗刹鬼骨,又怎会中招?无妨。张大人,还请指明去路,我狐鬼居士愿一探究竟。”   我正欲开口相劝,不料王特使义正词严道:“蒲先生所言有理,人云‘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我王某人愿与蒲先生共往!”蒲先生闻言笑道:“好,好!王特使果有胆识!”   如此一来,王特使更生傲气,拱手道:“张师兄,还请指明去路,我与蒲先生二人此行便要驱邪降妖。”   见势不妙,我忙抱拳道:“若二位坚持一去,还请许我严飞共往,至少做个侍卫。”不想话音刚落,玲亦起身道:“请与相公同去。”   我大惊:“玲,此行吉凶未卜,还请在此静候我等归来。”   不料玲只是摇头:“相公若有三长两短,妾身必生不如死。飞,请许我与你同生共死。”   张县令见形势分明,自知劝阻不住,干脆称道:“诸位既已下定决心,我张瑞祥岂得独自退缩?愿领诸位去北郊荒寺见个分明!”言罢,张县令阔步出门,招呼衙役备马。   我紧随其后,与玲回首道:“此行虽吉凶难料,但我严飞誓死保娘子无恙而归。”   玲微微颔首:“飞,何必轻言誓死?我二人定将平安归来。”言罢,我便再度将玲抱上马,紧追三人三骑之后打马出城,直往城北寺院而去。 第二章 奇闻初探   我与玲紧随而上,只见两扇寺门的绯红胶漆剥落过半,青色石壁斑驳不堪,早为藤蔓缠锁;昂首而视,只见此寺牌匾早已破损,无从辨认名讳。正此时,一阵透骨秋风冷不防吹来,只听四下树海登时沙沙作响,飘落许多黄叶;两扇寺门亦悄悄发出嘎吱呻吟,直令人毛骨悚然。   随夕阳渐渐下沉,我等拍马疾奔。只见蒲先生飞马赶上张县令,问道:“张大人,敢问荒寺在何时建成?”   张县令答:“已难考证。寺中出了骇人尸首之时,我曾命衙役将此寺来历调查一二,却只闻得此寺荒弃已有百余年,虽有传言称此寺乃是南朝时所建,如今却无以考证真假。”   蒲先生点头称是,笑道:“百年荒寺,其中若有妖孽却也是情理之中。试想若在寺中掘地三尺,不定可挖出一副千年妖骨一睹真容。”听闻此言,我顿感毛骨悚然,但张县令不以为意,问道:“蒲先生终于肯相信宁采臣所言了么?”   “非也,”蒲先生答,“正如张大人所说,当下我无从断言传闻真假。故此当作两手之备。”   张县令闻言大加赞同,拱手道:“果不愧为师弟钦佩之人!”   不一时,走马绕过蜿蜒小径而上,我等寻至一座山中的静谧幽寺。张县令率先下马,低声道:“诸位,正是此处。”   我将玲抱下马,便牵她随在三人身后,直往大门而去。   行至门前石阶,我见阶下赫然矗立一块木牌告示,定睛一看,上书“鬼怪在此逡巡害人,速去”几个大字。张县令长叹一声,走近木牌轻轻敲打,苦笑道:“七年前立此告示之人正是我张瑞祥,不料七年后率先踏进此寺之人亦是我张瑞祥,命也!”   蒲先生闻言道:“既如此,不如由我狐鬼居士打个先锋如何?”张县令一笑,请声刚落,只见蒲先生大步流星踏上石阶。   我与玲紧随而上,只见两扇寺门的绯红胶漆剥落过半,青色石壁斑驳不堪,早为藤蔓缠锁;昂首而视,只见此寺牌匾早已破损,无从辨认名讳。正此时,一阵透骨秋风冷不防吹来,只听四下树海登时沙沙作响,飘落许多黄叶;两扇寺门亦悄悄发出嘎吱呻吟,直令人毛骨悚然。   我见玲已被吓得面无血色,五指冷如冰霜,忙用力握紧她左手,轻声道:“娘子莫怕,有我在此。”   话音刚落,蒲先生忽仰天大笑,其声响彻林间。只见他“砰”一声推开两扇寺门,闲庭信步踏入荒寺,高声叫道:“狐鬼神探蒲松龄在此拜访!”   我四人见蒲先生如此张狂不由大惊,竟呆若木鸡,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目送蒲先生走进荒寺不见。直至此时,王特使才如梦方醒,忙抢入寺门叫道:“蒲先生慢去!”而我三人亦急忙跟进,一并踏入荒寺查看。   四下打量,我认得此寺坐北朝南。环顾一周,只见寺中南、东、西三面回廊围拢中央一汪没人的蓬蒿海。只见海中蓬蒿随风摇摆,柔美犹如海浪。举目越过茫茫之海,正对面乃是座雄伟壮丽的大雄宝殿,而在蓬蒿海正中,则矗立一座雪白高洁的舍利塔,至于东西僧舍,则如左右侍卫矗立一旁,分外肃穆。我见寺中殿塔壮丽,不禁暗暗称奇。   正此时,我忽见眼前蓬蒿海中,赫然举出一只煞白人手,吓得我险些失声大叫。身旁王特使与张县令见此,亦是不由自主后撤两步。我忙将玲护在身后,却听得蓬蒿海中传出一声呼喊:“诸位!院内蓬蒿没人,实难行走!”   言罢,只见蒲先生举臂钻出蓬蒿海,迈上石阶踏入殿廊道:“蓬蒿没人,实可谓寸步难行!张大人,敢问七年前前来寺中验尸之时,寺中蓬蒿便已滋生至此了么?”   张县令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此寺自我上任以来便是如此。比起所谓千年古刹,我想此地乃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罢!”   蒲先生闻言,笑道:“以我游览多地荒寺而言,此地之景,绝输于任何一所千年古刹。何况寺中尚有识得以财色投人所好的夜叉,更可谓诡秘至极,实令人心向往之!”   “蒲先生当真不怕此间夜叉?”张县令问道。   “夜叉避日,我等在日落前远遁,便可保万无一失,不必担忧。”蒲先生安然答道。   张县令昂首查看,道:“日落不远,我等当尽速行动才是。不知蒲先生面见宁采臣前,寺中可有打算一览之处么?”   蒲先生道:“陈尸僧舍定要查看一番无疑。不过在此之前,我见大殿东有一片粗大竹林,不知其中可有奥妙?”   张县令道:“不知,不如我等同往查看如何?”   点头称是,我等便随张县令同往寺中东北角的竹林而去。噔噔走在廊上,蒲先生不时检视廊边一间间僧舍,问道:“依方才所言,张大人似与此寺并不十分熟悉?敢问七年前在此地见着骇人尸首时,张大人可曾彻查寺中蛛丝马迹?”   “七年前验尸时,我见那仵作被吓得疯癫,众人又多有恐惧幽怨,便敕令众人将尸首就近埋入寺北乱葬岗,匆匆而返。”   蒲先生微叹口气,又问:“陈尸的厢房,张大人仍记得么?”   “记得清楚,在东厢第四间僧舍之内。”张县令信誓旦旦道。   “好,待我等前往竹林处看个究竟,便去陈尸僧舍查看。”蒲先生言罢,我等恰好行至东侧回廊尽头。走下石阶,挤过碗口粗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另一段石阶之下乃是一座精致院落。拾步而下,只见院内一座宽敞池中的荷花亭亭玉立,白中透粉,暗香连连。   见此景,蒲先生叹道:“难怪宁采臣选中此处,当真是为清幽典雅之所。”   张县令应道:“宁采臣既为自清雅士,又怎会毁尸传谣?想此地果有夜叉,我等当格外小心。”   蒲先生闻言笑道:“既如此,我等亦不再耽搁,还请张大人率领,速往陈尸之所一探究竟为妙。”   张县令颔首应允,遂踏上石阶引路,我随在其后,与玲吩咐道:“玲,陈尸之所多有冤魂萦绕,甚是不吉,我二人当在屋外等候为好。”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回首一笑:“飞,此言有理。不想婚配之后你竟如此细心,我蒲松龄当真大开眼界。”   我苦笑道:“蒲先生莫要拿我寻开心了,岂忘我等当在日落前远离此地?还请速将事情办妥,以防不测。”蒲先生连声道好,便大步而去。   借昏暗夕阳,我等再度走过回廊;不一时,已至东厢一间僧舍门前,只见张县令长舒口气,道:“正是此处。”   蒲先生略加打量,指向窗棂已被砸个粉碎的右窗道:“此处是……”   “彼时我接着诸生报案,奔来此处,隐约觑见屋内一片血腥,却推门不开。无奈之下,只得命衙役将一扇窗棂砸碎,翻入屋内开门。我本以为此门因年久失修方才不开,却不料翻入屋内的衙役大骇,惊道两门竟是为门闩锁住方才不开!若非有神通之鬼怪投以罗刹鬼骨,凡夫又怎得如此?蒲先生,还请尽速将舍内情形看来,我等当在日落前远遁才是。”言罢只听一声轻响,张县令已将两扇门推开。我顿感屋内一股浊气扑面而来,透着一股血腥。遂忙将玲护在身后,推她离开门前,去窗边躲避。   依张县令之言,我打量起僧舍的木窗:只见那木窗长有两尺,高有四尺,钉着横七竖八井字窗棂,颇为怪异。我伸手比画,见井字任意一格尚不足以伸进头颅,更无从容得一个活人出入。莫非真是……   正此时,只听蒲先生问道:“张大人可能笃定,彼时那尸首只是遭截取了心肝,四肢与头颅俱与身躯相连?”   张县令答道:“彼时仵作虽煞是为难,却仍将尸首仔细检查过。尸首四肢头颅俱与身躯相连无疑。蒲先生莫非疑心有人将尸首切碎之后,方才弃入屋内?此事绝无可能。”   蒲先生轻叹一声,又问:“张大人,七年前那尸首,可有人报案认领?”   张县令答道:“我曾在城中张贴告示,却无人相应;后又命数名衙役打听,可有本城人走失,亦是无果。”   蒲先生应声称是,遂在屋内四下巡视开来。我见天色渐晚,忙于廊外查看,正窥见夕阳已渐渐没入地底,忍不住催促:“诸位,时候不早。”   只听蒲先生当机立断:“好,先回衙门府再议。”   于是,我等鱼贯出了山门,各自寻了马匹骑上。正欲打马,我扭头觑见最后一缕阳光已没入地下,不料正此时,林中忽吹过一阵疾风,两扇寺门登时砰一声撞入门框,惊得众马几声嘶鸣,玲更是死死抱住我的腰不放手。一贯沉着的蒲先生亦有些讶异,只见他一扯缰绳:“快走!”   待拼命奔回城中,行至灯火辉煌的闹市,我方感重见人间气息,才与玲道:“此行实有些惊险。”   只听玲窃声道:“相公所言正是。若我等迟了,被日落时那一阵妖风困在寺中,怕是已遭毒手哩!”   我点头道:“总之,平安归来便好。”   不想话音刚落,王特使连连与蒲先生拱手道:“多亏蒲先生知晓夜叉习性,我王某人佩服。实不愧为狐鬼神探!”   本在垂头思忖的蒲先生被惊得一跳,连声道:“不敢,不敢。”   而王特使兴致正盛:“此行至少有一处收获:便是日落之前,夜叉果真无从加害我等。想此行虽以身犯险,但幸有蒲先生指点,故得全身而退,实可谓大开眼界。”   蒲先生苦笑回礼,道:“不敢当。不过依王特使之言,我狐鬼居士却有一事相请,不知张大人意下如何?”   “请讲。”张县令颔首道。   “不知可否动员此地百姓冲入寺中将蓬蒿尽除?”   “什么?!”我等闻言,皆大惊失色。而张县令瞠目道:“蒲先生何出此言?”   只听蒲先生淡然道:“以我观之,寺中夜叉之骨,怕是正匿于蓬蒿之中。若张大人尽除蓬蒿寻得妖骨,一来可驱除妖邪重续寺中香火,以保本地太平;二来夜叉妖骨乃是稀世珍奇,连城一词且不足以形容其价值,若可取之埋入此地凶脉,以毒攻毒,可驱万千灾祸。”   张县令闻言愈喜,忙抱拳道:“多谢蒲先生指点!待明日修缮工程完成,我定招呼众人速取夜叉妖骨。”   蒲先生拱手回礼,叮嘱道:“日落之后,日出之前,阴雨连绵不见日时,绝不可妄自踏入寺中强取,还请张大人切记。”   “谨遵蒲先生指示。”张县令恭敬道。   谈话间,已不知不觉回了衙门大门。我等纷纷下马,将马匹交给衙役照顾,便回府中歇息。待用过晚餐,王特使因与张县令有公事相谈,便双双告辞。我、蒲先生、玲三人用餐罢了,也一同去了书房交谈今日见闻。   待将门窗关紧,我笑问:“蒲先生,返程时夜叉妖骨一番言论,可是真有此事么?或是为彻查寺中所说?”   蒲先生嘿嘿一笑:“飞,此事不可妄语,可谓天机不可泄露!何况若众人解去疑虑,再续寺中香火诚心向善,自有千百福报,又怎可说我所言失实?”   我答道:“不说此处。蒲先生此举,莫非是笃定蓬蒿中藏有证物?”   “正是。中庭蓬蒿没人,可谓藏匿证物绝佳场所。待我等明日往衢州亲耳听闻宁采臣说辞,再与张大人于蓬蒿中所获证物仔细比对,定可见个分晓。”蒲先生信誓旦旦。   “看来蒲先生是咬定宁采臣逍遥法外了么?”   蒲先生一笑,道:“我虽无证据,但此事极端可疑。飞,以你捕快身份而言,宁采臣某日忽临一人迹罕至的荒寺,数日后与一来历不明女子共返家中,寺中却寻出具骇人尸首,莫非不可疑么?”   我点头称是:“蒲先生所言不假,但我等先前也认准,宁采臣并无不打自招之理才是?”   蒲先生抚须道:“不错。此处我亦深感困惑。不过此时尚早,待明日与宁采臣夫妇二人亲口问得传言再加论断不迟。”言罢又道,“且不说此处。如今此案中另一处谜题,我实甚为苦恼:若我等推定宁采臣与其妻乃是杀害寺中之人元凶,此二人又怎得弃尸于上锁舍内?料想宁采臣之身份,我等想是不得轻易将其捉拿拷问。若宁采臣咬死此处拒不认罪,怕是极为棘手。”   我颔首称是,遂转身仔细清点书架上标记;不一时,扯出一本笔录。我见封皮上标康熙八年,己酉,便取过小册放在桌上翻开,与蒲先生道:“不知七年前院试当在什么时节?”蒲先生掐指一算,道:“秋。”   我闻言速将小册唰唰翻过,道:“九月一十七日,巳时末,三生登堂报案。蒲先生,三员外县考生证词在此。”言罢我将小册摊在桌上,以供蒲先生与玲二人一览。   片刻,蒲先生道:“三人先依次看过西厢各间僧舍,便往东厢僧舍探察,不想未行出几步,忽嗅得一股恶臭。循之而去,三生透过一舍窗口,正窥见屋内血腥横尸,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夺路逃出荒寺直奔衙门府投案。投案罢,三生坚不肯返归寺中引路,只是躲在客栈中闭门不出。”   略加思索,我忽灵光一闪:“三人并未提及房间落锁,又不肯与众衙役共返寺中查看,莫非……”   “多虑。飞,”蒲先生答,“若三人在窗外窥见惨遭剖腹的尸骸,却仍有尝试开门之举方才可疑。何况三人若真在此耍了手段,又怎会不亲与众衙役返回寺中以确信众人遭得蒙蔽?此三人举止合情合理,并无嫌疑。”   听罢此言,我点头道声有理,又说:“方才我仔细思忖:料想若在上锁房中见着骇人尸首,其一,凶手在屋外设法行凶,其二,凶手将尸首送入上锁屋内,其三,凶手在屋内行凶,将房门上锁后设计脱身,其四,凶手在屋内行凶后,在屋外将房门上锁。此外另有凶手寻得暗道,或是藏身室内角落,待众人走后脱身之法。不知蒲先生有何见解?”   “或有凶手潜伏室中,趁众人步入之际混入其中。岂忘槐兄妙计?”蒲先生笑道,“不多言,飞,尸首遭人挖去心肝,鲜血飞溅,怕是难在屋外隔空所为。此外,我在屋内时曾仔细查看,见那僧舍极为简便,不似有暗道模样,至于屋顶,也无有出路。”   我应声道:“如此一来,便只剩其余三法,不知蒲先生意下如何?”   蒲先生答道:“依我所想,整人出入上锁房内怕是极难。何况尸首遭开膛破肚,若妄加搬运,难免落下血污露了马脚。恐怕凶手是采取自屋外将僧舍之门锁住一法。何况僧舍窗纸早已风化,只剩下窗棂,眼下井字窗棂虽不足以过人,但伸过一拳当是不在话下,其中定有可乘之机!”   我闻言道:“但僧舍门轴与窗口间相隔二尺有余,把手与门轴又有一尺许,手臂自是难以触及。若依我见,莫非是门上被做了手脚?”   蒲先生微微颔首:“此言有些道理。只是莫忘彼时张大人曾命人砸碎窗棂跳入房内,拔去门闩方才得入。若在大门与闩上动手脚,想必极为隐蔽,才可不引来衙役疑心。”   我听得,与蒲先生二人相互使个眼色,一并沉思开来。无言半晌,玲已有些坐不住,轻声道:“飞,蒲先生,干脆采信宁采臣说辞如何?”   我与蒲先生听闻此言,不由相视苦笑。玲见我二人不答,继而窃声道:“宁采臣廉隅自重,想是正人君子,不应将人开膛破肚残害才是。”   蒲先生却一笑:“弟妹,此中或有必需之理。”   “小女愿闻其详。”   “我以为,寺中尸首并非遭人开膛破肚而死。”蒲先生道,“开膛破肚,当是为掩盖真正死因所为。”   “真正死因?蒲先生言下之意,莫非死者乃是遭人毒杀、扼杀之类?”   “非也。”蒲先生答道,“飞,你且想,若是寺中见着一具遭利刃刺中腹部而死的尸首,哪怕夜叉传言愈真,本地百姓更加笃信,但衙门中的差役,却愿相信么?凶手挖去死者心肝,一来为假借夜叉传闻掩人耳目,二来为掩盖明显人为的致命伤。”   我登时恍然大悟,连声称有理,但略加推敲,忙道:“若真有匿迹之图,何不将尸首弃置于蓬蒿之中,却反倒大张旗鼓,留在室内?”见蒲先生抓耳挠腮无言以答,我道:“罢了,言归正传:若依蒲先生假定,寺中真有某甲为宁采臣与其鬼妻所杀,我等一来须知死者身份,二来须知宁采臣夫妇动机,三者须知其寺中所发生何事,但眼下三事均无半点头绪,如何是好?”   蒲先生称是,道:“飞,此三点诚然乃是要害。”言罢又伸个懒腰,“今日点到为止,待我等明日见过宁采臣夫妇,看过张大人寻得证物再见分晓不迟。”随即蒲先生应声而起,与我二人告辞。而我与玲亦估摸时候不早,便将手册放归原位,返回寝室睡下。   第二日,待我、玲、蒲先生和王特使四人一早醒来用过餐,张县令便将两张地图交予王特使,仔细叮嘱去往宁采臣家中路线。听张县令又与王特使说一旦迷路,当如何寻着就近村庄问路时,看王特使耐心倾听,不时点头称是的认真模样,我心中深感两人师兄弟情分之深厚。   讲了足足一炷香的工夫,只听张县令又问王特使道:“师弟,真不需我派人带路?”   王特使笑道:“张师兄晓得我这倔脾气。身为朝廷命官,若连区区百里之路尚寻不得,怎可服众?”   张县令苦笑道:“我却以为既身为命官,需要协力时当以效率为优。哈,吏部之事我不妄言论断,但求师弟与诸位一路顺风!”言罢张县令一抱拳,与蒲先生道,“今日之工程我已重新谋划,我见今日艳阳高照,便打算以先行取得夜叉妖骨为先,想蒲先生一行黄昏归来前,我当已经取得妖骨恭候指点。”   蒲先生道声有劳,我四人便一并与张县令告辞,遂出门上马,扬鞭往衢州疾驰而去。   沿途,蒲先生见王特使欲相搭话,拱手道:“还请王特使许我暂将鬼妻之事推敲一番。”   王特使道声好,便催马与我并驾齐驱,问道:“不知严飞兄夫妇二人见金华如何?”   只听玲道:“小女见昨晚途经的夜市中,有几处摊位均有木雕售卖,甚是精致,想是本地多有雅士;而几处灯笼上又题有诗词装点,遂料想本地之民品位高雅,当多有文人墨客在此罢?”   王特使闻言,登时失声道:“真不愧为名捕夫人,厉害!弟妹所言正是,金华有罗汉戏班、春秋社戏、灯会、庙会、婺剧,可谓百花齐放。而婺剧唱腔百变千转,尤其值得前往一看!不知二位可曾听过《孙膑与庞涓》一出?”   我摇头道:“并未。不知剧中可有减灶之策?”   “有,有!”王特使笑答。   我登时来了兴致,道:“若寻得闲暇,在下愿往一听!”   王特使连连点头,却忽然一声苦笑,道:“只是此剧仅在本地青楼馨梦阁出演,不知弟妹可有忌讳?”   我一听此言,忙摆手道声罢了。只听玲在身后笑道:“飞,有云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在意?”   听言中隐有杀气,王特使大笑道:“弟妹不必担心,我绝不拖严飞兄下水,只是方才提及孙膑、庞涓,我忽忆起姜师弟曾予我一题将我问倒,不知严飞兄可有兴致一听?”   “王特使请讲。”   “此题名为鬼谷考徒:有言昔日孙、庞二人与鬼谷门下研学时,鬼谷一日闲来无事,自二至九十九间任取两数,将其和告予庞涓,其积告予孙膑。庞涓闻之,与孙膑道:‘师弟,我虽不知此二数为何,却可断言你亦不可知之。’孙膑闻言,道:‘师兄所言不假,但眼下我听过你之言,便知此两数矣!’庞涓闻言大笑,道:‘师弟既出此言,我亦知此二数。’就此,试与诸位相问,此二数为几何?”   我忙问:“就此而已?”见王特使含笑点头,我直感惊诧,“二至九十九间足有九十八数,任取两者……乃是近五千种组合!如此岂不算至猴年马月不得!”   沉默许久的蒲先生忽答道:“此间定是取巧,只是我实不知其诀窍。”   我思索一二,却深感力不从心,不消半炷香工夫便已黔驴技穷,只得与王特使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严飞对此束手无策,还请王特使点拨。”玲亦摇头道:“小女亦不知其中奥妙。”   王特使一笑,遂望向蒲先生,只见蒲先生撇嘴道:“我全然不知何从下手,还请王特使相告。”   王特使见状,亦苦笑道:“彼时姜师弟虽曾与我解释,但我只是听得一知半解,不识其中玄机。如今实无法与诸位道明其中玄妙,惭愧。”   我听此言,不由问道:“在文登时听闻姜大人喜好每日闭门研读典籍,莫非尽是有关此类?”   王特使道:“正是!姜师弟平生最爱典籍名为《四元玉鉴》,不知诸位曾有耳闻?”   见我三人皆摇头,王特使无奈道:“也罢,姜师弟之癖好,实可谓别具一格。话说我记得此书中另有一题,不知诸位可有兴致一听?”   想已折了头阵,自不能再败了次阵,于是我抖擞精神,答道:“洗耳恭听。”   “‘我有一壶酒,携着游春走。遇店添一倍,逢友饮一斗。店友经三处,没了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当原多少酒’,此题不似鬼谷考徒之难,还望诸位努力。”王特使含笑道。   蒲先生应声而起,道:“此题不难,我这就慢慢解来。”王特使闻言一挑眉,道声请,蒲先生遂言:“见第三友时,当有一斗所剩,故此至第三店时剩有半斗。”言罢,蒲先生与我使个眼色,我恍然大悟,接话道:“故此,见第二友前,须留一斗半酒;而进第二店前,当有……四……分之三斗。”言罢,我亦与玲一笑。只见玲心领神会:“此故,见第一友前,当有……四分之七斗,而步入第一店前,须有八分之七斗留存。”   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拊掌道:“正是八分之七斗,佩服!”   蒲先生闻言笑道:“八分之七,四分之三,听来颇为诡异!”   “如此说来,可言士别三分之九日,当刮目相看?”王特使戏谑道。   我三人听闻此言登时拊掌大笑,欢笑少顷,蒲先生道:“昔日吕子明若真如此相答,孙仲谋想必刮目相看无疑!不言此处,王特使,敢问鬼谷考徒中二数究竟是为几何?”   “四与一十三。”王特使眯眼一笑,答道。 第三章 亲得见闻   聂小倩闻言一愣,正在沉吟,却不料传来一声莺声细语:“老爷,奶奶。”   我登时吃了一惊,急四下环顾,只见屏风后又转出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生得明眸慧眼、朱唇皓齿,目光中透出一股锐利。我众人正在惊讶,那女子又开口道:“妾闻贵客来访,斗胆前来请安。”   过二分之三个时辰,我等终于见着衢州城大门,拍马而入,王特使自行囊中取过第二幅地图,查看一番:“沿此路走,诸位随我来。”   只见王特使走马在前,领我等穿过大街小巷,不消一炷香工夫,便寻得一处宽敞豪宅门前。王特使取过地图一看,道:“诸位,宁采臣进士住所,正是此处。”   待将大门敲响,我心中顿生忐忑:想宁采臣是传闻中的正人君子,或是蒲先生所疑心的伪善真凶?但大门推开一刻,我心中便有了定论:眼前那八尺男儿生得器宇轩昂、仪表堂堂,丹凤眼、卧蚕眉,十足一副浩然正气之相。窥见这般仪容,我当即笃定此人与卑鄙一词无缘,定非寺中凶手。   正此时,那男子一抱拳,大气道:“想诸位乃是张大人亲友?在下宁采臣,在此恭候诸位已久,请进。”   王特使应声回礼:“幸会,在下王索,此番唐突来访,还请宁进士见谅。”   紧随其后,我与玲二人亦纷纷回礼,而蒲先生走在最末,答礼道:“在下淄川人士蒲松龄,号狐鬼居士,时下正广集天下奇谈作著,此番正是听闻宁进士夫妇佳话,特来拜访记述,不知宁进士可有忌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承蒙不弃,张大人早与我知之,此番,在下定与蒲先生细细道来寺中往事,请。”言罢,宁采臣风度翩翩,舒臂引我等步入府中,踏上长廊。   走上几级台阶,我四人见了眼前景象不禁失声惊呼:只见宁采臣宅邸与荒寺中景象极为相似:四方回廊将中央高至没人的蓬蒿海轻巧围拢。而相比寺院不同,海中另辟出了四条小径直通中央一池荷花,只见池中粉白点点,极为淡雅。   见此,王特使登时失声道:“宁进士果真品位不凡!”继而慨叹,“此景,比那北郊寺中更胜百倍。正中这一池荷花,亦当是仿照寺内东北小院所设罢?实在精妙!”   不料宁采臣登时愕然,忙与王特使拱手道:“莫非……莫非阁下,去过金华北郊荒寺?否则怎出此言?”   王特使恍然大悟,笑答:“正是,正是!我等昨日方才去过寺中查看。”   话音刚落,宁采臣早关切道:“实不相瞒,北郊寺中有夜叉出没害人,还请诸位千万小心,切勿随意出入。不知张大人可曾与诸位警示,七年前寺中正有路客惨遭夜叉残杀之事?”   “确曾有所耳闻。”蒲先生道,“只是在下广集天下奇谈,闻言夜叉避日,唯有在夜间出没,故此才斗胆前往查看。以宁进士昔日身在寺中之经历,不知此事可是属实?”   宁采臣略一思索,点头答道:“应属实,否则我早在昼间遭害。但虽如此,在下仍望诸位格外小心,莫因一时大意追悔不及。”   见我等纷纷点头称谢,宁采臣遂欣慰一笑,继而领我四人行过回廊,走过东厢,直往正房而去。正在廊上行走,只听宁采臣忽与蒲先生问道:“蒲先生,在下有一事相问。”   蒲先生道声请,宁采臣便问道:“想我在翰林时,曾阅过一份早年考卷,上书‘君子逐逐于朝,小人逐逐于野,皆为富贵也’,题为《蚤起》,考生似是蒲家姓氏,不知……”   “‘至于身不富贵,则又汲汲焉伺候于富贵之门,而犹恐其相见之晚。若乃优游宴起,而漠然无所事者,非放达之高人,则深闺之女子耳。’此文正是在下所写。”蒲先生抱拳答道。   宁采臣闻言又惊又喜,忙牵蒲先生双手道:“幸会,幸会!彼时我群览昔日科考良文,见一文末,有燕台七子施尚白所题‘观书如月,运笔如风’八字,遂迫不及待展卷相阅。待将此文阅罢,我连叹蒲先生必是稀世之才,心甚叹服。如今有幸与当年蒲先生亲得一见,实是有幸!”   “幸得宁进士赏识,实乃在下之幸。”蒲先生彬彬答礼。   “如今蒲先生高就何处?”宁采臣问道。   蒲先生苦笑道:“在下只考得廪生,如今只是一心作著,不再过问功名之事。”   宁采臣登时眉头一皱,愤愤不平道:“想蒲先生之逸才,胜过如今中举之腐儒百倍。定是那些庸才因蒲先生行文不合八股之法方才嫌弃,实乃家国之悲!”   不料蒲先生笑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考中功名为官,如今我狐鬼居士却怎会有一心著书之机?”   宁采臣点头称是:“言之有理!以蒲先生之才,著一部惊世之作并非难事。待千秋百世之后,我宁采臣之名想是早埋没于万千进士、举人之中,而蒲先生却可以名著传人,流芳千古。”   王特使亦附和道:“宁进士所言甚是。试想唐宋时那些皇帝、宰相之名号,有几人可尽数将其数出?相比之下,著有《三国志通俗演义》之罗贯中,却是妇孺皆知、千古流传,不知可要羡煞多少达官贵族!”   蒲先生闻言,忙与王特使、宁采臣拱手道:“借二位贵人吉言,我蒲松龄定不负所托!”   宁采臣还礼罢,遂将我三人引入客厅落座,又一拱手,言称去内宅招呼其妻,一同为我等讲述当年事故。   静候片刻,只听宁采臣道声:“娘子,请。”只见屏风后转出一位衣着华丽的美人,举目望去,那美人生得肌映流霞,肤如凝脂,可谓花容月貌,国色天姿。我略一惊愕,遂忙将目光避开,免得娘子心生不悦。   正此时,只见那女子翩翩躬身,与我众人道:“诸位贵客今日来访,寒舍可谓蓬荜生辉。小女在此请安。”   我四人纷纷起身回礼,见宁采臣亦从屏风后转出,含笑道:“拙荆聂氏,小倩。特与在下一同来此,为诸位道明北郊寺中诸事,还望诸位不弃。”言罢,躬身道,“娘子,请。”   聂小倩嫣然一笑:“相公,外人前怎可失了夫妇之序?先请坐。”   见得此间,我暗自思忖二人果不愧为传言中仙侣:宁采臣与聂小倩百般呵护,毫无一丝其妻本为鬼身的顾忌,而聂小倩亦贤惠有礼,举手投足间更窥不得一丝异样,直令我心中生疑:聂小倩可真是鬼妻么?   正此时,宁、聂夫妇已坐定东道主之位。简单寒暄,宁采臣便拱手道:“诸位远道而来,既专为拜访荒寺奇谈,我二人便不如开门见山,先与诸位将此事说个分明如何?”   见我等点头称请,宁采臣言道:“此事说来话长,七年前,我赴金华赶考时阴差阳错寻见北郊荒寺,遂解下行装少歇。我见寺中清幽僻静,乃是绝佳住处,又想彼时学使案临,各地考生正蜂拥而入,城中住所不只人满喧闹,店家更要伺机涨价勒索;便干脆决意借宿寺中,遂散步以待僧人归来,恳请收留。待到黄昏时分,我见一书生步入寺中,径直往南殿旁小舍开了锁,遂赶忙上前行礼,问他可否借宿于此。   “那书生与我道此寺早被荒弃,如今无人居住,我可自行方便;更言我若有意居住于此,也可日夜与我讨论学业。我闻言大喜,忙回僧舍内寻了草秸做床,又支起木板做桌,打算长住此处。待我收拾妥当,便寻见书生,与他共赴廊下促膝长谈。那书生自道燕姓,字赤霞,我原以为他亦是赴考考生,但听口音不似浙江本地人。我问燕兄祖籍,听燕兄直爽道,其父是为陕西人士,年少时全家一并搬来浙江居住。其后我二人又谈天说地,直至相视无言,方才双双告辞,各返寝所睡下。   “因方才搬入寺中就寝,我躺在草席上辗转反侧,一时难以入眠。正逢此时,我听北面隐隐传来窃语,不由心生疑惑,料想何人会在深更半夜,行至荒郊野寺相谈?遂起身行至北墙处,透过石窗向外张望。我借月光,见墙外乃是一小院落,其中一妇人四十有余,立在中央,身旁有一老妪,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鲐背龙钟,两人正相谈于月下。”   听闻此言,聂小倩面色惨白,忍不住抖了个激灵。宁采臣忙道:“娘子莫怕,有我宁采臣在此。”   只见聂小倩怯生道:“忆起姥姥威逼之情形,妾身至今仍深感恐惧。”   宁采臣又安慰数言,便与我等拱手道:“娘子曾身处无边苦海,故有所畏惧,还请诸位见谅。”待我众人回礼问候罢,宁采臣继续道,“彼时,我见妇人面露不快,道:‘小倩何故久久不至?’老妪不慌不忙,答道:‘就要来了。’那妇人却不依不饶:‘莫不是有怨言?’只听老妪平静道:‘看样子是有些闷闷不乐,但不必在意。’妇人闻言愤愤道:‘那小丫头可不好相处。’话音刚落,只见小倩姗姗而至,那老妪见状,笑道:‘背地里不说人,我二人正相谈甚欢,小妖精却不声不响来了,幸亏不曾说着你短处哩。’言罢,那老妪将小倩上下打量一番,道:‘小娘子端美有如画中仙子,倘若老身是为男子,岂不也被迷得神魂颠倒?’只见小倩躬身道:‘若非姥姥相赞,更有何人称许?’   “听至此处,我料想三人乃是邻人家眷,遂不再疑心,独自返归僧舍就寝。却不想正欲入眠时,忽听僧舍大门传来窃响,我吃了一惊,忙起身相看,不料竟是小倩含笑而入。我惊问她来此何干,她却道:‘月夜难寐,还愿共度良宵。’”   言至此,只见聂小倩羞得满面通红,不敢与人相视,只顾低头摆弄衣角,怯声道:“相公……可否不提此处?”   宁采臣登时拱手称歉:“依娘子所言。”又道,“总而言之,彼时我一番说教,称道‘卿防物议,我畏人言’‘一旦失足,廉耻皆丧’‘君子慎独’之类,又以喊起燕兄威胁,方才哄退小倩出了门。只是不料小倩方才退出门外,却又无声折返,将黄金一锭放在褥上。我见状不由火起,抄起金锭扔出门外,斥道:‘不义之财,岂能脏我行囊!’小倩见此,方才诺诺而去。”   话音刚落,聂小倩含笑道:“相公刚直不阿、铁石心肠为妾身敬仰;想妾身追随相公七年有余,从未有过一毫悔意。如今所愿,唯有与相公相守至海枯石烂耳。”   宁采臣闻言与聂小倩温情相视,颔首道:“定不负娘子心意。”言罢,方才转与我等拱手道,“一时只顾与拙荆卿卿我我,冷落诸位贵客,还望见谅。”   蒲先生与王特使异口同声称道不必,而我与玲二人亦相视一笑,拱手回礼。宁采臣道声见笑,遂言:“小倩走后,我便沉沉入睡。直至次日一早,我正欲寻燕兄道早,却忽闻寺门前传来吵闹,我外出相视,只见一少爷模样之人正训斥身旁的中年仆从,怒道:‘怪你无能,如今城中无有住处,竟来此等凋敝之所落脚!该当何罪?’那仆从唯唯诺诺不敢言,只是步入寺中,四下查看,待他寻见我,忙恭敬道:‘我主自兰溪来此赶考,却不料城内人满为患,无有落脚之处。但请公子开恩,许我家公子在此借宿几晚,在下万谢。’待我道明寺中无主,那仆从连声称妙,便哄那公子哥入住东厢僧舍暂居。那公子哥虽满面不快,却无计可施,只得骂骂咧咧呼喝仆从将行李尽数搬入东厢僧舍就住。我见那公子哥轻浮骄横、盛气凌人,十足一副纨绔子弟之相,料定绝非同道中人,遂不再理会,只是留在室内温习一整日。   “待到黄昏时分,只听东厢那公子大声吵闹,连称此地僻静无聊。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方才为仆从劝住。待偃旗息鼓,那仆从满面惭愧敲开我门,连声致歉。我虽极为不快,却想那仆从亦是可怜之人,故此并未计较。   “又过一日,早间我正在专心温习,却忽闻一阵窘急敲门。开门相视,我见那仆从神色慌张。正欲相问,他却抢道:‘还请公子相助!’我问他何事,他道:‘因少爷仍未醒来,我方才自窗棂窥视,却觑见少爷躺在褥上一动不动。不知……’我闻言颇为不快,道:‘日晒三竿,却仍未睡醒?真乃朽木不可雕也!’那仆从闻言却道:‘差了,差了!小人只是忧心少爷出了岔子……’彼时我遂闻言,却仍不以为然,道:‘开门查看,有何不知?’仆从答道:‘小人曾试推舍门,却不料两门被紧紧闩住,开不得。’   我闻言摇头道:‘既如此便喊他起来。’不料那仆从惊慌道:‘小人喊过,只是少爷充耳不闻。’我一闻此言,方才隐感不安,遂忙与仆从一同往僧舍查看究竟。透窗而视,我见那公子哥歪头倒褥上一动不动,推门呼喊亦是不应。我见此,忙往南舍欲寻燕兄商量,却不料南舍大门紧锁,几番敲门不应。我无奈,只得回了公子哥门前,思忖少顷,我一咬牙,遂奋力撞门。几番冲击,终于将那门闩撞断而入。那仆从忙一个箭步上前,查看公子哥状况。我正欲询问,却听仆从失声痛哭,道:‘少爷,少爷!醒醒,醒醒!’我见状忙上前查看,觑见那公子哥面色惨白,早已断气。”   听此言,我、蒲先生、王特使三人登时面面相觑,蒲先生正襟危坐,与宁采臣道:“依宁进士之言,又有人陈尸于闩锁室中了么?”   宁采臣一惊,道:“又?”   “金华县令张大人彼时曾在寺中寻着具惨遭开膛的尸首,亦是在上锁舍内所见。”蒲先生道。   话音刚落,只听聂小倩答道:“先生不必疑虑。无论小女或是夜叉,皆有穿门而过之能。”话毕又低声道,“实不相瞒,小女曾为姥姥手下之鬼,受迫迷害过往路人已久。彼时相公所见二人,皆为小女所害,实是愧疚!所幸相公义薄云天,救妾身脱离无边苦海,不然小女怕是要遭永世之劫难!”   王特使听此问道:“若姑娘不忌,可将迷害路人之法说来?”   聂小倩点头称是:“我见人时,早藏迷魂锥在手,若有狎昵我者,我遂寻机刺其足底。中招者当即茫然若失,没了知觉。随后,我便自伤口摄取其人鲜血,以供姥姥饮用。此外,另有化作金锭模样的罗刹鬼骨相投,如有人贪心留存,必将为其截取心肝。以此两者相诱,过往路客尽投罗网,唯有相公一人刚直自重,免于灾祸。相公实乃圣贤,妾不敢欺。”   宁采臣忙道:“娘子受累不知多少余载,只恨我营救来迟!”   见聂小倩之辞与张县令之辞无二,我心中暗暗记下,蒲先生则开口问道:“敢问彼时宁进士见那公子哥的尸首,足底可有锥刺之迹?”   宁采臣道:“有的!彼时那公子哥不白而亡,我与仆从四下寻不得死因,唯在足心见着一处小孔,细细有血出。彼时我不明其中奥妙,而那仆从又痛哭不止,劝不住,我思忖考试临近,便只得宽慰仆从几句,独自回了僧舍温习不顾。却不料第二日临近午时,我饥肠辘辘,正欲外出购得饭食,方才想起自昨日分别起,便再未见过那仆从。我心中隐生不安,遂忙往其住处寻找。推门而入,我见那仆从躺在席上一动不动。我暗叫不好,忙取其足查看,却见其足心亦有一小孔,血水潺潺而出。我见状大惊,想此二人莫不是遭了奇特毒虫,遂将屋内小心检视,却寻不得半点蛛丝马迹。   “折腾半晌,我心中仍毫无头绪,便只得就此作罢。我回了屋,将舍内各处角落仔细检视一番,见无有异样,方才重新展卷温习。待到黄昏,我听门廊有脚步声,望去,见是燕兄得返,遂忙招呼上前,将两日内寺中主仆二人暴毙之事与他说明,问他有何见解。燕兄闻言一笑,请我领他寻着两人尸首。   “待燕兄将两人尸首查看一番,与我道:‘宁兄,你可曾尝试搬动此尸?’见我摇头,又道:‘不妨抬起尸首一试。’   “我见那公子哥体态肥胖,料难抬动;正犹豫,燕兄早道:‘宁兄勿虑,一试便知。’我闻言而起,一用力,却猛将那公子哥的尸首抬于半空。正诧异,燕兄道:‘宁兄,此人鲜血尽遭劫取,是故轻盈如此。’我忙问:‘我一早见两人足心有小孔,莫非正是……’见燕兄点头,我又急道:‘何人为之?’燕兄诡异一笑,道:‘此非人所为,当是鬼魅。’言罢,燕兄竟转身而去。我见状急追出门外,欲相问,却见燕兄早走回小舍,进门不顾。”   听得此言,蒲先生忙问:“宁进士,莫非两人遇害时,燕赤霞自始至终不在寺中?”   只见宁采臣一挑眉,答道:“正是。敢问蒲先生如何得知此事?”   蒲先生颔首道:“第一夜书生遇害时,宁进士并未寻燕赤霞商讨对策,更无燕赤霞验尸之举。”   “蒲先生果然颖慧过人,在下受教。早在那兰溪书生入住寺中吵闹后不久,燕兄便不堪其扰,独自出了荒寺。”宁采臣抱拳道。正此时,我不知为何,忽感头皮一阵发麻。我急四下相视,却隐感正对的屏风之后,似是藏有非凡之物紧盯此处一般,令人直感毛骨悚然。   “飞?”耳畔忽传来玲关切相问。   我如梦方醒,遂与她一笑,道:“没什么。”   至于蒲先生,早问道:“宁进士,我以为燕赤霞所言前来赶考之事,怕是另有蹊跷。若真是考生,怎会在考前外出两日,耽误温习?”   宁采臣哈哈大笑:“蒲先生厉害,燕兄实为浪迹天涯之剑客,并非书生。”   蒲先生微微颔首,道:“还请宁进士继续道来。”   “见燕兄回房休憩,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今想来,彼时我却是胆大妄为:我见燕兄不以为然便也毫不在意,又想坊间有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便笃定心思,径直返归寝所继续温习。”一听此言,我心中不禁暗笑,想来在金华衙门时,王特使亦因此言嚷出衙门,随蒲先生直往北郊荒寺而去;如此一来,二人岂不颇为相似?   正思忖,宁采臣已道:“当晚宵分,我见小倩复来寝所,正欲训诫,却听她表明真身,又言寺中无人可杀,恐明日夜叉亲来取我性命。”话音刚落,聂小倩启朱唇,翩翩道:“方才未与各位贵客道明真身,实是失礼。小女聂氏,名小倩,十八病亡,葬于寺旁已久。本想死后可得安息,却不料遭寺中夜叉胁迫,厚颜侍人,实非所乐之事。彼时小女身堕玄海,求岸不得,幸有相公义气干云,拔生救苦,实乃妾身再生父母。”   宁采臣动容不已,忙牵聂小倩双手道:“若非娘子冒死以实相告,只怕我一早葬身妖腹。娘子却何必自谦?”   执手相看半晌,宁采臣如梦初醒,忙转身抱拳道:“忘却诸位在此,实贻笑大方!失礼甚矣,还望见谅。”   正抱拳笑称不必,我忽感玲悄然握紧我右手,遂与她微微一笑,道:“得解救娘子脱困,我严飞三生有幸。”   随即,宁采臣又道:“待小倩与我表明真身,说过惑人之法,我方才恍然大悟,料想东厢主仆二人正是遭迷魂锥所害。但想来明日夜叉亲来加害,我恐不敌,遂忙问小倩对策。小倩与我道:‘南厢燕生身怀绝技,还请明晚务必与之同宿。’我闻言拜谢,小倩又道:‘请公子临行时取走小女尸骨,迁往宁静之所下葬,远遁此间夜叉。’我点头应允,又问她往何处寻得,小倩答白杨上有乌鸦巢处便是,言罢出门,霎时间消散。   “次日,一早我便邀燕兄同往金华城中酒馆小酌。燕兄欣然应允,待我二人酒足饭饱,我又与店家购得些酒菜,与燕兄同返荒寺继续对饮。席间,我见燕兄兴致正浓,见机与他道:‘我与燕兄意气相投,不如搬来此处共住,也好日夜一同温习如何?’不料燕兄忽警醒道:‘吾从小性情孤僻,不好与人共宿,还请宁兄见谅。’我闻言,料他身为奇人定有隐衷,所谓性情孤僻只是托词,便假意醉酒,执意将行囊搬入燕兄舍内。   “燕兄见我如此便不再推辞,遂将床铺搬动,与我腾出位置。就寝时,与我正色道:‘吾知足下乃是真丈夫,只是吾人有些隐衷一时难以道明,还望宁兄绝勿私翻吾囊匣,违之于我二人俱不利。’我见燕兄绝非戏言,忙拱手允诺。燕兄满意点点头,遂将一木匣置于床边,随即移枕就寝,俄而鼾声如雷。彼时,我躺在一旁草席上辗转难眠,想今夜便是危急存亡之秋,燕兄却只顾沉沉死睡,一时心中甚无把握,只得警觉探听舍内外动静,时刻准备将燕兄喊醒除妖。   “如此挨至一更时分,我听闻窗外传来窃响,遂忙翻身相视,正觑见屋外一处高大人影正移近窗口,向屋内窥视。我见那妖物目光耀如闪电,心中大骇不已。不料正欲叫醒燕兄,却见他放在床边的木匣中一道电光裂匣而出,耀如白练,轰一声将窗口石棂击个粉碎。我正惊诧,却见又一道电光闪入匣中,灭了。   “只见燕兄应声急起,一把抓过匣子查看。我见他开了匣,自其中捏出柳叶般一柄透明小剑,对月光仔细查看,随即又嗅了嗅剑上气味,嗤笑道:‘老妖不知死活,吾人所炼飞剑,也是尔等妖魔动得之物么?哼,却害吾人夜半而起!’言罢,燕兄又将小剑重新缠紧,放入匣中,与我笑道:‘宁兄不必假睡了。’我闻言一惊,忙起身赔礼,只听燕兄道:‘事已至此,吾人亦不与宁兄隐瞒。吾非赶考书生,实为云游四方之剑客。方才夜袭吾等之物,乃是千年夜叉。哼,若非窗口石棂,夜叉当即刻毙命,真乃苍天无眼!然话虽如此,夜叉亦遭吾人飞剑重创远遁,百日之内不得动,宁兄勿忧。’   “我见燕兄正在兴头,遂趁势问道:‘燕兄若不讳,可否将飞剑与在下一看?’   “燕兄点头称好,遂命我将双手摊开:‘此剑为吾族人世代锻炼,如今已有千秋,世间妖魔,无有不破。’言罢,燕兄将包裹去了,捏起飞剑放在我手心。   “我接过飞剑一惊,休看那飞剑细薄犹如韭叶,其重却堪比金砚。燕兄见我颇为狼狈不由一笑,复将飞剑捏起,凑我鼻前道:‘宁兄可能嗅得鱼腥?’待我点头称是,燕兄又道:‘此乃夜叉鲜血之味。’”   至此,只听蒲先生好奇道:“言至剑客,我等多以是绿林行侠,不类此间人士。”   只听聂小倩答道:“此事小女曾有耳闻,只是真假不辨。”   蒲先生忙道:“请讲。”   “彼时姥姥与众罗刹举宴时,小女与席间侍酒,听闻众鬼说起至古昆吾剑之事:有言盘古一族隐姓埋名,将昆吾剑供奉至今。其族人挑选世间强横鬼魅,血祭此剑以炼之。想彼时燕公子远行至金华,怕是正为斩妖炼剑而来。”言罢聂小倩惊恐不已,道,“想姥姥法力高强,在浙江一地素有名望。依相公所言,燕公子梦中重创姥姥后多有不屑,想必有超乎常理之身手。相公,可否将剑袋取来,与诸位贵客一看?”   宁采臣闻言一愣,道:“因娘子惧怕,我早将剑袋另置他所。”   只见聂小倩温婉一笑,道:“妾身受相公生气已久,已不再惧怕,相公不妨将剑袋取来与诸位贵客一见。”   我正欲开口称不必,却见宁采臣应声而起,抱拳道声告辞,便自往别处去了。   不一时,见宁采臣提一袋破革囊归来,聂小倩登时花容失色,面色惨白道:“此乃剑仙所盛人头之物,如今凋敝至此,不知已杀多少鬼魅!小女今日相视,却仍感毛骨悚然。”   王特使闻言,忙拱手道:“聂姑娘不必勉强。我等既得一见,还请宁进士将此物归位。”   宁采臣点头称是,遂又将革囊提去,俄而复归桌旁落座,道:“待我将飞剑看个分明,燕兄复与飞剑收拢,我二人便深深睡去。第二日一早,燕兄喊我共赴舍外相视,只见窗外破碎石棂上血迹点点,直通寺北。其血发紫色,腥臭难闻。见此我思忖夜叉已除,自当是发掘小倩尸骨之机,便与燕兄托词,称有堂妹病逝,葬在此处。燕兄闻言大惊,急道此处有强横恶鬼,恐我妹遭欺凌奴役,连与我道速将尸骨移往别所。   “我闻此言,借机请燕兄与我共往北郊发掘,燕兄当即一口应允。待我二人寻得锹镐行至北郊,我见四下荒坟累累,果有一棵白杨。我见其上亦有乌鸦巢,遂与燕兄二人在树下祭奠一番,便就地发掘,寻出小倩尸骨。   “燕兄见此,道我不应耽搁,当尽速将小倩复葬。我见此,遂忙将行囊收拾妥当,又与燕兄二人饱餐一顿告别。临行时,燕兄与我方才那袋革囊,道:‘此为剑袋,珍藏可驱离妖邪。’我见燕兄情义殷渥,不禁含泪道:‘燕兄,不如收我为徒,一同浪迹天涯如何?’燕兄闻言却苦笑摇头,道:‘足下刚直信义,可以为此;只是宁兄生为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罢!’我听此,亦不再强求,遂与燕兄挥泪而别,租赁轻舟返归衢州住所,将小倩尸骨葬在书斋之外。”   话音刚落,只听聂小倩道:“相公,可曾记得下葬时的祝词么?”   见宁采臣一时语塞,聂小倩自道:“‘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子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相公,哪怕仅有此番祝词,妾身有幸相随,亦不悔也。”   宁采臣闻言微笑相视:“承蒙娘子不弃,彼时萱堂与娘子多有疑惧,苦娘子在外露宿数月,实是惭愧。”   聂小倩摇头道:“彼时嫂嫂病卧不起,苦了家母日夜独自操劳,妾身可做奴婢以报相公大恩,绝无丝毫悔怨。”   正此时,蒲先生眼中忽电光一闪,问道:“请容在下失礼,敢问宁进士亡妻,生前所患何疾?”   不想宁采臣闻言登时浑身颤抖,咬牙道:“此事……此事在下不甚了然。”见宁采臣异常之举,我不禁瞩目相视。想来宁采臣方才言语中,似有无穷怨怒一般。   聂小倩见此,忙搭话道:“嫂嫂身患不明重病,卧床已久。相公苦心为嫂嫂奔走累年以寻良方,却苦于无药可医……”不料话半,只听宁采臣叹道:“小倩,还请不提此事。”   聂小倩忙缄了口,而宁采臣与我等拱手道:“亡妻身染不白之疾,惨遭折磨数年之久。我却只得泪眼相识,无计可施,实是心有所愧。此间还望诸位贵客休要再提此事,且还泉下亡妻一份安宁。”   我闻此言却灵机一动,想聂小倩正乃阴鬼,岂不可代宁采臣探听亡妻消息?但想宁采臣已出此言,自然不好再加追问,也便只得作罢。   正思忖,王特使已拱手道:“宁进士所言甚是,还请节哀。”见此,我、蒲先生、玲亦纷纷抱拳慰唁。待宁采臣一一还礼罢,蒲先生道:“敢问昔日聂姑娘不得就寝宅中之时,‘在外露宿’一言怎讲?”   只听聂小倩应声道:“蒲先生,小女彼时虽为鬼身,但亦需休憩睡眠,当初小女实则每夜返归书斋外之坟就寝。”   蒲先生恍然大悟,拱手言称受教,随即又问:“聂姑娘方才所言‘彼时’,是为何意?”   聂小倩一愣,随即含笑言道:“蒲先生果然明察秋毫。小女如今与相公日夜相伴七载有余,染生人之气已久;眼下已与常人无异。”   蒲先生颔首称是,恭敬道:“在下号狐鬼居士,对奇谈一类兴致非常,若聂姑娘不讳,可容小生再以几事相问?”   聂小倩嫣然一笑,道声好,蒲先生便如连珠炮般问起阎王、孟婆、牛头马面之类传闻可否属实,不料聂小倩惨然道:“小女初死时便遭姥姥手下抓获,在寺中做牛做马,直至相公解救之时。待相公将小女朽骨迁回斋侧,方才得往地府一去。阴吏听闻小女境遇,与小女道:‘若在人间久久逗留,怕于玉人不利。不如来此如何?’小女婉拒,听那阴吏又道:‘玉人且在此登记姓名,万一生了事故,亦可来此求助。’小女闻言称谢,遂又返归相公住处。待日后家母忧心小女身为鬼,恐不得延续本家宗嗣,小女又特返阴府相问,听阴吏道:‘宁生磊落,为我等所敬;其子嗣乃天赐,不以鬼妻夺也。’待小女将此言与家母相告,家母方才安心令小女与相公成婚。”   “萱堂小心谨慎,还请娘子勿要见怪。”宁采臣闻言答道,“料想常人平日哪曾见得鬼怪,忽将共宿一舍,想必心有忌惮,还请娘子见谅。”   聂小倩莞尔一笑,道:“人死为鬼,鬼死为聻。想家母畏我,亦如我之畏聻。实不相瞒,妾身彼时曾怨相公不与我留宿,如今看来,相公实乃谨守孝道,是妾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当赔罪。”   宁采臣闻言,颔首道:“何况彼时我与娘子不曾婚配,亦当自重避嫌。想三年前家母安然仙逝之后,我二人守孝罢便搬来此处,还望此清幽宅邸可偿娘子彼时所受劳苦。”   聂小倩笑道:“相公每言每行,从不背孝廉二字,妾身实在敬佩。”   王特使听此,亦拱手道:“宁进士光明磊落,实令人敬仰。如今宁进士举家搬来此清幽宅邸,又有夫人相守,可谓羡煞仙人!不知令尊可还硬朗?”   不料宁进士听此登时脸色一沉,他将双拳握得咯咯作响,自牙缝中挤出一言:“我宁采臣无有父亲!”   我等见此不禁大惊,不知此言有怎恁触了宁采臣逆鳞。   未几,只听宁采臣又冷冷道:“家父早在我儿时抛妻弃子,其事迹,在下有所不知,亦不愿知之!”   王特使见此,忙打圆场道:“怪我失言,提及宁进士怨恨处,在此赔罪。”   待宁采臣无言还礼,蒲先生小心问道:“荒寺之事,在下仍有一处疑惑。不知可否请教?”   聂小倩应允道:“我等鬼魅,有常人不能之能,还请蒲先生勿要见怪。不知?”   只听蒲先生言道:“想在荒寺时,曾有书生主仆二人身故。但在数日之后,寺中却仅寻得一具遭开膛破肚尸身,不知其人……”   “其人当为罗刹鬼骨所杀。因姥姥彼时遭飞剑击中,元气大伤,急需生人心肝滋养,而小女又与相公远遁,怕是另有小妖投之。”聂小倩道。   “夫人,小生非指此事。”言此,蒲先生眼中一亮,“小生本意,乃是寺中何故未曾寻得三具尸首?彼时遭迷魂锥所刺的书生二人,亦当陈尸荒寺才是。”   聂小倩闻言一愣,正在沉吟,却不料传来一声莺声细语:“老爷,奶奶。”   我登时吃了一惊,急四下环顾,只见屏风后又转出一位冰肌玉骨的美人,生得明眸慧眼、朱唇皓齿,目光中透出一股锐利。我众人正在惊讶,那女子又开口道:“妾闻贵客来访,斗胆前来请安。”   不只我等,宁采臣与聂小倩亦大惊失色,唯有蒲先生开口道:“敢问……”   话音未落,只见女子嫣然一笑,答道:“妾乃宁公子侧室,特来与远方贵客请安。”   我闻言更生惊愕,想宁采臣曾好出言“生平无二色”,如今不只娶了鬼妻,更纳了美妾,实可谓讽刺至极。正此时,宁采臣迟疑道:“方……方才蒲先生所疑寺中尸首数量,是因在下一时糊涂,忘与诸位讲起彼时我与燕兄两人将主仆尸首扛至寺北乱葬岗下葬之事……”   见宁采臣面色尴尬,蒲先生遂一抱拳,言道:“多谢宁进士相告。眼下时候不早,我等在此间亦有些公事待办,在此便不再相扰,多谢宁进士款待。”我等见此,亦了然蒲先生之意,遂纷纷起身告辞。   只见宁采臣面色更生尴尬,却又无计可施,便不加挽留,恭敬将我众人送至大门,匆匆别过。   待宁采臣闭门而返,王特使面露讥讽:“好一个‘生平无二色!’”   但蒲先生却诡秘一笑:“宁采臣侍妾于彼时现身,的确有些玄机。”   玲闻言,悄声道:“莫非是刻意而为?”   我一耸肩,言道:“于我众人前无故现身,难不成有逼宫之意?”   不料话音刚落,蒲先生赶忙劝止,低声道:“此地非是议事之所。王特使,敢问张大人交与我等的衢州地图可取来一看?”   王特使点头而应,便自袖中取过地图,道:“蒲先生欲往何处?”   “医馆。”蒲先生展图相视,答道。   王特使一惊,问:“莫非旅途劳顿,蒲先生身有不适?”   蒲先生扑哧一笑,道:“自然是求证宁采臣之事。”言罢,他将图纸一指,“此间赵氏医馆涂写浓重,似是本地名医,我等不妨前往一看。”   见蒲先生已解马先行,我众人忙跨鞍赶上。只听王特使问道:“去往医馆,是为何故?”   蒲先生一牵马头走入小巷,见四下僻静无人,低声道:“只恐宁采臣亡妻之死有诈。”话毕,便又一拱胯,继而向前去了。   我听闻此言大惊,稍加思索,想来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返归家中之后,宁采臣之妻未过多少时日便一命归西。莫非蒲先生正疑心宁、聂二人因无名分共住,竟伺机杀妻,以便聂小倩名正言顺嫁入宁家?如此一想我登时毛骨悚然:莫非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当真是伪善凶手?但以二人方才一番言行看来,怎会……   正思忖,忽闻蒲先生平静道:“诸位,正是此处。”   循声望去,只见眼前矗立一座气派建筑:三层红木高有数丈,窗檐雕工甚是考究,镶金牌匾上书“赵氏医馆”四个大字,可谓气派至极。   蒲先生赞道:“好排场!若馆主无有非凡之才,想必难养活此间医馆。”言罢,蒲先生跳下马,拴了,二话不说便跨步进入医馆。   我牵着玲随在蒲先生之后一拨门帘而入,只见医馆中熙熙攘攘,前来求医问药的衢州百姓为数不少。   馆中的伙计见我众人步入,即刻迎上前来,堆笑道:“诸位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尽速安排。”   我瞥见王特使身上那件扎眼的孔雀补服,不由苦笑摇头。而王特使早有自觉,道:“此番叨扰深感惶恐,若本馆之主方便,不知可否一见?”看伙计点头哈腰而去,王特使叹道:“我少时好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不想如今却成了行使特权,乱医馆秩序之权贵,讽刺之至!”   蒲先生苦笑道:“王特使何必言此?想王特使曾言此行有公事与张大人相谈,若我等皆以便装而来,不知要受城门戍卫多少刁难。若在此间亦久等耽搁,想必得返不及,只得留宿衢州过夜,如此岂不误事?”   王特使闻言点头称是,却仍是眉头紧锁,一副闷闷不乐之状。   不一时,只见伙计急忙奔回,拱手道:“几位大人请先往书房稍歇,馆主即刻将至。”   王特使抱拳与伙计道谢,便随在伙计之后,领我几人纷纷踏上台阶,行至走廊尽头。伙计将门轻轻一推,道声有请,我等便依次步入其中。四下环顾,只见房中收拾得整洁典致,书案前摆了张精致的茶几,四周围了一圈木墩形状的矮凳,可谓别具一格。   伙计正张罗我等就座,我忽闻门口传来脚步声轻响,回首看去,只见一清瘦男子身着大褂,不声不响已立在门前,拱手道:“在下赵铭。今日诸位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听闻此言,我众人忙应声而起,纷纷与赵郎中拱手回礼。待我等依次与赵郎中通了姓名,王特使道:“我等此番忽来拜访,耽搁赵郎中行医,还请见谅。”言罢,王特使转与蒲先生道:“蒲先生,不如开门见山,将事情尽速问个分明?”   蒲先生点头称是,遂与赵郎中一拱手,使了个眼色。赵郎中见状心知肚明,遂将伙计屏退,锁了门,亦于桌边就座。   待我众人相顾一周,蒲先生清了清嗓子,问道:“请恕在下直言,敢问赵郎中可与本城进士宁采臣相熟络?”   赵郎中闻言略吃一惊,却并不言语,只是颔首相答。   我见此态势,料此人与宁采臣定有渊源,而蒲先生早低声道:“恕在下失礼,敢问赵郎中可知宁采臣亡妻,乃是身患何疾而亡么?”   赵郎中闻言登时双手直抖,过许久,道:“采臣亡妻……实则乃是中毒而亡。” 第四章 风云突变   蒲先生接过银梳称谢,略加端详,问王特使道:“不知老妪死时可是身着红衣?”   我闻言吃了一惊,而王特使已复埋头查看,只见他自尸骨上一抔泥土中小心翼翼拉出一片碎布,放在面前观看;片刻,忽扭头惊道:“蒲先生所言正是,此布正乃绯红之色,不知……”   听闻此言我等皆大惊失色,蒲先生更是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呓语道:“中毒?”   赵郎中长叹一声,痛苦道:“中毒。”   王特使闻言而起,与蒲先生惊道:“方才宁采臣亲口称其亡妻乃因病而亡,怎会……”未及言罢,王特使忙转与赵郎中,一字一顿道,“赵先生,莫非宁采臣亡妻之死,与宁采臣有关?”   但赵郎中只是双手合十,搭在嘴前不发一言;只见他目光失神,茫然盯着茶几发愣。   王特使见状忙跳下椅,行至赵郎中面前躬身拱手,正色道:“在下乃当朝右都御史,赵先生如知此事隐情,大可不必讳言,我王索定与宁采臣亡妻讨回公道!”   赵郎中闻言又长叹一声,道:“诸位所言,各位方才与采臣相会时,采臣假托其亡妻因病而亡么?”见我等纷纷用力点头,赵郎中低声道,“不怪采臣,此事实为家门大耻。”   听闻而言,我众人皆面面相觑,不知赵郎中葫芦中卖的什么药,王特使则又拱手道:“若宁采臣亡妻真为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设计毒害,我发誓定将二人绳之以法,还望……”   话音未落,赵郎中早摇摇头,打断道:“宁采臣亡妻,非为宁采臣所害。”   王特使闻言大惊,却不依不饶,继而道:“赵先生何必如何讳言?我身为吏部要员,查处乱发之官正乃职责所在!”   却不料赵郎中只是摇头,道:“采臣亡妻中毒与采臣无干,还望大人明察。”   这一番话说得王特使没了脾气,只得低声道:“赵先生之意,毒害宁采臣亡妻之人,却是何许人也?”   但赵郎中闻言只是轻叹一声,痛苦道:“王大人心意在下心领。但此事已然了结。”   话音刚落,蒲先生忽开口道:“赵先生,莫非宁采臣亡妻遭投毒一事,与宁采臣之父有干系?”   蒲先生此番话听得赵郎中面色惨白,却依旧搪塞不肯相答,只是含糊道:“此事……此事尚无定论。”   蒲先生见此,起身拱手道:“此番不期造访,还请赵先生见谅。在下先行告辞,还望赵先生多加保重。”   我、玲、王特使三人闻言不禁大惊,却见蒲先生已行礼罢了,转身往门外去了,于是我等也忙与赵郎中匆匆告辞,随蒲先生开门而走,留下在椅上愕然不语的赵郎中独自发呆。   与那赔笑不止的伙计招呼罢了,我等出了门,又一并跨上骏马。我正欲与蒲先生询问一二,蒲先生却已自袖中取出地图,略加查看,一拽缰绳,道:“衙门府自此处走。”   王特使忙打马追上,问蒲先生道:“蒲先生,方才有何分晓?”   蒲先生颔首,低声道:“宁采臣亡妻中毒,乃是宁采臣之父所投。”   王特使点头:“依赵郎中之举,怕是如此……”忽又道,“只是蒲先生方才怎忽然提及宁采臣之父?”   蒲先生一笑,道:“方才与宁采臣相谈,提及其父时如同触着他逆鳞,随即又改口谎称其父早在儿时抛弃妻子而去,岂不自有蹊跷?方才赵郎中提及宁采臣亡妻中毒一事称‘家门大耻’,亦与此相合。”   王特使闻言大为叹服,道:“不愧是狐鬼神探!只是我等方才何不追问,此番却往衙门府何干?”   蒲先生道:“赵郎中咬死不肯与我等透露实情,看来唯有寻得证据,迫使他道明其中缘故了!”   “衙门中……”未及言罢,王特使拊掌惊道,“莫非宁采臣曾往衙门投案?”   蒲先生听得,眯眼一笑,微微颔首。我却在一旁忧虑道:“想宁采臣与我等讳言此家门大耻,彼时又怎会因此闹上衙门?”   蒲先生道:“当下宁采臣功成名就,高中进士,自然不愿提及往日家耻。然往日之宁采臣,当为行事冲动之青年才是。”   “何以见得?”我与王特使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生平无二色’,飞,王特使,弟妹,可记得此言么?”蒲先生反问道。   见我三人点头称是,蒲先生诡秘一笑,道:“不急,待至衙门府,搜寻往年文案,自可见其中分晓。”言罢蒲先生扬鞭一挥,往衙门府疾行而去。   未出两炷香工夫,衢州衙门府已近在眼前。王特使走在前,与守门两位侍卫一抱拳,遂将我三人一并引入府内。   步入公堂,只见衢州县令正倒在公案上昏睡。王特使见得登时眉头一皱,正欲发作,蒲先生眼尖,早一步抢上前,自县令臂下抽出一纸檄文递与王特使相看。那县令哼哼两声蒙眬睁眼,却正见着王特使一脸冷峻,杵在案前检读檄文,登时惊得摔下椅,伏在地上拜道:“小官不知王大人来此,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王特使笑道:“我王某人又不是阎王,孔县令何必如此!”待将县令扶起,王特使又言,“孔县令何故在公堂之上昏睡?岂不令百姓见了笑话?”   那县令瞪着血红双眼答道:“是为二更时分,救城北酒家之火缘故,请王大人明察。”   王特使点头道:“方才在檄文上读过。伤亡如何?”   “两名衙役救火时受伤,已连夜送往医馆救护。”县令道。   话音刚落,只见一捕头倒身拜道:“若非孔大人深夜急起,迅速布置我等将大火扑灭,恐怕王大人今日所见之衢州,半数已然化为废墟。”   王特使将捕头扶起,点头道:“此为衢州衙门协力之功,我定上表,绝不亏待诸位。”言罢又与县令道,“今日当传县丞代职,公堂之上昏睡,实有伤朝廷威望。”   见县令作揖称是,王特使又道:“孔县令,不知可否借用本府往年文案查阅?”   县令忙称请,遂招呼衙役将我四人领至书房。蒲先生与衙役称谢,遂将房门紧闭,道:“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相会乃是七年前,即康熙八年。我四人在此逐年往前,每人负责翻阅一年文案,搜寻宁采臣来此投案之迹。”   我、王特使、玲三人一并称是,遂翻身搜寻起架上本本卷宗来。约莫三炷香工夫,我正翻阅康熙二年之卷宗,见着目录列有“宁广生投毒案”字样,忙寻至当中翻看。只见右手侧竖列一排“宁广生投毒案”题旁,注有“投案者宁采臣、赵铭”字样。我见此,与蒲先生道:“蒲先生言中,宁采臣果曾来此投案。”   蒲先生一把将手中卷宗合上,笑道:“情理之中。飞,不知案上有何记载?”   我翻过泛黄的纸张飞速扫视,道:“四月七日,宁采臣与赵铭二人控诉宁采臣之父宁广生,投毒谋害其家人,致使宁采臣之妻身中剧毒。”   蒲先生闻言惊道:“什么?赵铭,岂非赵氏医馆馆主之名讳?他怎会与宁采臣二人一并投案?”言罢,蒲先生手扶额头略加思索,忽恍然大悟,“赵郎中,莫非是宁采臣岳丈!”   我听闻此言大惊,但一想来,其中当真有几分道理:想赵郎中知此事为宁采臣家门大耻又三缄其口,果真……正思忖,只听蒲先生催促道:“飞,且看文中可写宁采臣之父投毒之动机为何?”   我应声称是,又迅速阅览下文,与蒲先生道:“宁采臣与赵郎中前来投案时,只提及案发时状况。”   “如何?”蒲先生问道。   “当晚开餐前,宁采臣之妻因饥渴难耐,先行取饮了一碗汤水。不料未几,宁采臣之妻呕吐不止,哀号头痛欲裂,继而抽搐不止,呼号腹中痛苦难忍。”未及我言罢,王特使低声道:“被投了水银?”   我一惊,忙向下扫视,道:“宁采臣见状大惊失色,狼狈奔往赵郎中医馆求救,待赵郎中带了器具前往宁采臣家中救助,断宁采臣之妻乃是中了水银之毒。果真被王特使言中。”   王特使道:“我少时熟读医书及《洗冤集录》一类典籍,于毒物自是有所了解。”   我道声佩服,遂继而浏览卷宗,道:“第二日,待宁采臣将其妻安置于榻上,便连夜与赵郎中写了状子呈上衙门报官。”   蒲先生闻言,问道:“宁采臣可在状子中提及其父何故投毒?”   我略加扫视,道:“状子中称,是因其父素与家中诸人不睦之故。”   话音刚落,只听王特使道:“案后当有彼时县令批语,严飞兄且一看。”   我又翻过一页,继续道:“宁采臣之父宁广生素有‘好色淫猥’之恶评,而宁采臣却为‘廉隅自重’之君子,故宁采臣常以其父为耻,两人多有冲突。邻里有言其父常流连青楼彻夜不归,清晨方才大醉而返,借酒闹醒一众邻里,惹得天怒人怨。鉴于宁广生于宁采臣之妻病发后便自家中消失,有畏罪潜逃之嫌,故批示本府衙役全城搜捕。”   王特使听罢眉头紧锁,问:“案发一月后,有何进展?”   我应声道:“案发三日内,全城搜宁广生而不得,遂认定其为畏罪潜逃,已画像发往各府,通缉追捕。是月,仍无所获。宁采臣之妻因中毒落得残疾,终日病废在床不得动。”   蒲先生闻言颔首道:“果然。想彼时宁采臣之妻聂氏言‘嫂嫂卧床不起,苦了家母日夜操劳’。果指此事。”   王特使亦点头,道:“严飞兄,敢问此言经年评语如何?”   我道:“经年,宁广生仍下落不明,列为长期通缉嫌犯。”   “列为长期通缉之嫌犯,”王特使叹道,“此与嫌犯不知所终,放弃追捕无异。严飞兄,彼时县令印章落款可是孔县令?”我循声查看,却失望道:“并非,怕是无从与孔县令处探听消息。”话音刚落,只见蒲先生轻抚胡须,自言自语般眯眼道:“生平无二色,生平无二色……”   见此,我忙上前道:“蒲先生,宁采臣之父宁广生投毒一案,文卷中记载到此为止。不知蒲先生有何高见?”   蒲先生诡秘一笑,与我等拱手道:“诸位,我狐鬼居士有一事相问。”   “请讲。”王特使抱拳道。   “宁广生日夜流连青楼不归,素有‘好色淫猥’之名,而其子宁采臣却每与人言‘生平无二色’,此中岂不有些意味?”蒲先生道。   我闻此言登时恍然大悟,忙道:“蒲先生之意,宁采臣乃是指桑骂槐,此言实则非为表明忠贞,而是讥讽其父浪荡好色?”   蒲先生点头称是,道:“当是如此,飞,此间可见宁采臣彼时与其父怨怒何其深重。飞,王特使,弟妹,我等何不就此返回医馆,听赵郎中将此事说个分明?若我等将卷宗与他一看,不愁赵郎中不开口。”   我三人应声称是,遂与蒲先生一并出了衙门府上马,再往赵氏医馆而去。   待我等拴马妥当,进了门,那伙计当即迎上前来,躬身作揖道:“馆主已恭候诸位大人多时,请。”   蒲先生闻言会心一笑,遂抱拳还礼,与我等一并再度踏上台阶,随伙计往方才与赵郎中相谈的书房而去。   伙计推开门,只见赵郎中在书案后正襟危坐。他见我等前来,起身道声有请,遂行至茶几旁,亲自为我等倒上茶水。那伙计见状,识趣关了门扉而去。   待我等入座,赵郎中依次与我等递来茶水,赔笑道:“宁采臣亡妻中毒一案与采臣并无干系,还望……”话音未落,只见蒲先生接过茶杯,紧紧握住赵郎中双手,起身道:“赵先生痛失爱女,还请节哀。”   赵郎中闻言登时面色大变,他双手不住颤抖,两道泪痕早已滑下。王特使见状抱拳而起,义正词严道:“宁广生禽兽不如,投毒欲害全家,我等定与赵先生讨回公道。”   赵郎中再闻此言登时泪如雨下,哽咽道:“诸位……诸位大人,莫非……”   少顷,赵郎中平复了心情,与我等拱手道:“诸位大人明察秋毫,若彼时在此,又怎会走了那老畜生!”   蒲先生应声道:“敢问赵先生可知宁广生因何故投毒?”   赵郎中长叹一声,道:“采臣素来刚直不阿,见不得老畜生在外拈花惹草,苦亲家母一人独守空房落泪,早与老畜生有嫌隙。”   蒲先生应声道:“‘生平无二色’,亦是讥讽宁广生之语?”   赵郎中闻言一惊,道:“蒲先生所言正是!”言罢又叹一声气,道,“若有蒲先生在此镇守,老畜生想是早被绳之以法!”   蒲先生闻言,问道:“不知宁广生以何为生计,竟可日夜流连青楼?”   赵郎中开口道:“宁家本为商贾,祖上确有不少积蓄。老畜生每以外出经商为由行苟且事,实乃罪大恶极!又有言老畜生在外找了姘头,是故常常彻夜不归。”   “姘头?”蒲先生听此言一惊,捋须又低声道,“投毒?”随即道,“赵先生,此传言恐怕属实。”   “此话怎讲?”赵郎中忙问。   “投毒与械斗不同,必经谋划所生。何况宁广生下毒后早在衢州城内不见踪影,怕是一早将脱身之策计划妥当,投其姘头处藏身躲过风头。”蒲先生正色道。   “蒲先生所言甚是!”赵郎中失声叫道,“难怪彼时苦搜不得!竟是……”言罢少顷,蒲先生见屋内无人言语,遂道:“容在下冒昧失礼,敢问赵先生千金可是自然病亡?”   赵郎中闻言一惊,哀叹道:“小女彼时身中剧毒,落得终身残疾,自然时日无多。多亏采臣与亲家母二人悉心照料,才得以活过七年。不知蒲先生问此……”   王特使见此,开门见山道:“我等却是疑虑宁采臣莫非急于成婚,耍了手段毒害赵先生千金?”   赵郎中大吃一惊,忙拱手道:“还请诸位大人莫要疑虑,采臣浩然正气,亦乃情义之人,怎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举?何况小女在世时,我每五日便要登门医诊,小女确实乃天数将近,还请诸位大人勿疑。”言罢,赵郎中忽泪如泉涌,自道,“想我赵铭三十一年前与襁褓中小女亡至此地落脚,如今却……”   “三十一年前?”蒲先生闻言登时阴郁不已,道,“莫非……赵先生原乃扬州人士?”   闻此言,我、王特使、玲三人皆大惊,忙一同望向赵郎中。   只见赵郎中泪如雨下,低声称是,道:“彼时黄昏,天降倾盆大雨,叛贼带旗狗逐一劫掠富商宅邸,高叫藏身之人若离宅自首可免死。我闻言正欲出门投诚,但二老将我劝止,命我身背尚在襁褓中之小女藏身药箱,以观其变,遂领其余宗族一并带了银两踏出医馆请降。我藏身药箱中惶恐不已,正暗暗责备二老行事太过谨慎,却不料忽闻哭喊震天,哀号之声不绝于耳。我大骇,想莫不是旗狗屠戮降众,不由泣如雨下,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不一时,我听得有人踹门而入,大叫一声‘搜’,登时毛骨悚然。昏暗之中,我轻抚尚在沉睡中的小女,暗自思忖若是小女忽惊醒大哭,也当是我赵家灭门之时。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我听屋内人声渐息,又看小女始终沉睡不醒,遂偷偷打开箱盖查看。只见屋内狼藉一片,墙上的画作,屋内的器具,若非被砸作碎片,便是不见了踪影。我悄悄出了药箱,伏在窗边向外窥视,借对街杨武师宅中冲天火光,映得街中尸山血海,肝脑涂地,又闻遍街号泣之声不绝于耳,其情景可谓惨绝人寰。”   蒲先生听此,不禁垂泪道:“彼时淄川叛军遭旗狗攻陷屠城,亦是此景。想我随在家父身后,见得城中沟壑皆被血腥盈满,遍街尽是残肢断臂,实可谓……”   赵郎中闻言,登时紧握蒲先生双手,道:“八旗狗贼,必遭天诛!”   蒲先生听此,也握住赵郎中双手,亦道:“八旗狗贼,必遭天诛!”言罢,蒲先生又问,“不知彼时赵先生如何脱身?”   赵郎中道:“我见街中旗兵手执长矛四散游走,不时搠向尸堆中试探,料想难以脱身。正在心急,我忽感一人自背后搭住我肩膀,忙大惊扭头。我见那人满身血污,定睛一看,正是杨武师次子,杨光继,正要开口,却听他早道:‘时间紧迫,铭,速与我一并脱身!’我闻言,忙背了小女与他摸出门外。我见街中一员旗兵往返巡逻正在发愁,光继将手中矛递与我,道声‘在此等候’,遂借墙壁阴影遮身,匍匐接近旗兵。待寻着间隙,一跃而起,一刀抹了那小卒脖子,甩进尸堆之中,再招呼我随上。   “其后,我二人借尸首与暗影遮身,一路摸去城门处。光继见门洞内有六员戍卒把守,遂将衣服扯破,偷藏短匕在手,倒拖长枪,左摇右摆走上前。行至面前,见戍卫将他拦下,光继摆一脸痞子模样,一手抓出些细碎银两,与戍卒傻笑道:‘小的得了些财物,特来与诸位老爷献上。’那些戍卒闻言,登时放松了警惕,纷纷围拢上前,来取银子。光继见机抽出短匕,顷刻间将六员戍卒一并刺死,与我道声:‘时间紧迫,铭,速来!’遂抽身出了城门,直奔城外树丛,与我携小女悄声向前潜行。   “我见机问光继发生何事,光继与我道扬州城中少年三百,皆自发而起,取了器械与旗人血战;却无奈势单力薄,交战不利被逼入学宫。开了堂门,只见堂中一生悬于梁上,衣襟上书‘首阳志,睢阳气,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十几个大字。众人阅毕,遂高呼此言,复杀出学宫,全数殉难。唯有光继诈死尸中躲过一劫,遂借夜色藏身,袭杀旗人散兵,又碰巧寻着我,便决定领我逃出扬州避难。   “又行数百步,我二人见前方大路灯火通明,十数员旗兵旗将正围拢马上一员上将向前。定睛一看,那上将身着华服,胸前织一团四爪正蟒。光继见此与我道:‘时间紧迫,铭,速去!’我正迟疑,光继却早执短匕在手,对那上将面门一甩。那上将猝不及防,面门早被钉穿,一声惨叫摔下马去。正此时,光继一声喊,跳出树丛,挺枪杀向其余兵将。我吓得呆若木鸡不敢动,眼睁睁看光继以一敌十,不一时,竟将十数员旗兵旗将一并刺死。光继冲杀罢了,见我仍杵在树丛中不敢动,叹声:‘快走!’遂继续领我逃离。途中光继屡屡劝我离去,我却坚决不肯,死死与光继相随。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见天色渐白,光继道:‘时间紧迫,铭,速去!自此后我二人再不是一路人!’却不料话音刚落,树端忽跳下一人,蒙面,抡枪奔着光继便刺。光继措手不及抽身急躲,却被他一枪挑开右肩,登时弃了枪,仰面栽倒在地。见那人抬枪欲刺,光继一声喊:‘旗狗!吾与扬州百姓做鬼亦不放过尔等旗狗!’那刺客闻言一惊,竟撤了枪,又跳上树不见了踪影。我见状,忙上前查看光继伤势,见受伤不重,遂助他简单包扎,与他前往就近村落,以扬州逃难之民之名落脚暂歇。却不料第二日村中便不见了光继身影,只剩下一条衣带,血书‘首阳志,睢阳气,不二其心,古今一致’字样。   “其后,我与小女二人受村民指点前来衢州落脚,相依为命。我仍以行医为生,而小女聪明伶俐,九岁起便在医馆中代为抓药,从未有过差池。小女及笄那年,与前来问药的秀才宁采臣相识,两人一见钟情。我见采臣一表人才,便遂了小女心愿嫁与采臣为妻,却不想……”未及言罢,赵郎中又泣不成声。蒲先生、王特使、玲三人见此纷纷好言安慰。   唯有我,听赵郎中一席话被惊得瞠目结舌:身怀绝技,擅长枪术,言语中好道“时间紧迫”一词,莫非是……想至此处,我深吸口气,起身与赵郎中拱手道:“赵先生,敢问杨光继现今当有年岁几何?”   众人听闻我言皆吃了一惊,纷纷瞠目相视,而赵郎中掐指一算,颤抖答道:“当……当有四十八岁。”   我听此言登时泄了气,瘫坐回了椅上,支着额头沉思。   蒲先生见状,忙与我问道:“飞,方才有何事故?”   我苦笑答道:“蒲先生,我方才疑心赵先生言语中之杨光继……正乃我与槐兄二人师父。”   “什么?”蒲先生、王特使二人闻言登时大惊失色。但我只是苦笑,继而道:“只是师父传我武艺时早已须发皆白,少说当已年过耄耋,与赵先生口中四十八相去甚远。”   赵郎中闻言,道:“不知严名捕从何得出此论?”   我忙拱手道:“师父武艺盖世,擅使长枪不提;而与杨光继相同,师父素有‘时间紧迫’之口癖,不知可与赵先生所识杨光继相似?”   “正是,”赵郎中口气不容置疑,“光继确有此癖。其人生得九尺身材,丹凤眼,卧蚕眉,声如洪钟,威风凛凛,素有盖古豪侠之谓。不知严名捕之恩师如何?”   我紧闭双目,在脑海中回忆起师父的音容,惊道:“确实如此!”   赵郎中闻言,皱眉道:“严名捕有言尊师已有耄耋之年,与我所识光继相差有近三十年岁……但二人语癖、面容相差无几,双双有盖世武艺……有些玄妙。”   蒲先生闻言苦笑不已,道:“飞之恩师,当是盖古赵子龙之比。”   我忙道:“何出此言?”   蒲先生笑道:“枪术大成,年岁之谜,岂不极为相似?”   王特使闻言亦笑道:“此处当是罗贯中著书时有所疏漏,陈寿所著《蜀书》中,无有提及赵子龙年岁一事。”   我闻二人之语忙道:“然师父终究非书中人物,不知……”   话音未落,蒲先生道:“飞,此事我等所知甚少,自是难下论断。赵先生,不知杨光继之父,可与杨光继可有几分神似?”   赵郎中闻言只是摇头:“实不相瞒,杨武师仪容稀松平常,远不及光继。”   “哈,”蒲先生仰头一声叹,随即一捋胡须,道,“暂且不提飞之尊师一事,方才我听赵先生提及杨光继,却是想其人莫非与‘霹雳火’相关?”   赵郎中闻言疑惑道:“不知‘霹雳火’,是为?”   蒲先生道:“是为江湖中刺客团伙。其专挑旗人下手,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赵郎中眼前登时一亮,咬牙道:“我愿入伙,与全家报仇!”   蒲先生忙道:“此事仅仅为江湖传闻,不辨真假。”却不料赵郎中不依不饶,坚请蒲先生将此团伙之事说来。蒲先生见推辞不得,便只得将捕风捉影几宗逸闻与赵郎中说来。此些逸事蒲先生一早与我讲过,皆乃身有神力之义士尽斩旗军鞑虏一类。因其过于玄虚,我与蒲先生二人皆不予采信,不料赵郎中却听得入神。待蒲先生讲罢,赵郎中鼓掌道:“‘霹雳火’痛斩旗狗,可谓天理昭然!”   蒲先生却摇头道:“‘霹雳火’尽斩旗狗县令一家老小,未免过甚。”   赵郎中却不屑道:“旗狗杀降殃民足有将近百万,只族诛一家旗狗怎够偿命!”   “非也,”蒲先生道,“县令或难辞其咎,但其妻小有何罪遭戮?”   话音刚落,赵郎中反问道:“遭旗狗不分青红皂白屠戮之百万众,却有何罪?”   蒲先生叹道:“若当真如此,‘霹雳火’滥杀无辜,又与旗狗何差?”   王特使闻言亦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蒲先生答道:“论八旗将兵,碎其尸喂狗尚不足以偿其罄竹难书之罪。但殃及其妻小,终非大丈夫所为。”蒲先生言罢,屋内一时无人搭腔,久久缄默。   见窗外阳光渐渐黯淡,王特使忽起身道:“时候不早,我等若再加耽搁,只怕今日难回金华!”   我、玲、蒲先生三人闻言忙点头称是,遂一同起身,与赵郎中拱手别过,出了医馆纷纷解马上鞍,先去了衙门府归还卷宗,遂扬鞭向金华疾驰而返。   飞马间,王特使率先道:“方才提及旗狗屠城一事,我却忘了此行乃是为宁采臣一事而来,惭愧。”   蒲先生苦笑道:“不敢。方才乃是我之过,若非提及‘霹雳火’,又怎会惹来如此事端?”   王特使又与蒲先生客套两句,道:“闲话不提,关于宁采臣一事,我实未曾想宁采臣之父所为竟如此卑劣!想老贼竟逍遥法外,我实是万分不快!”   蒲先生闻言诡秘一笑,道:“只恐此中另有隐情。”   王特使闻此言大惊,忙与蒲先生问道:“何出此言?”   “诸位莫非无有察觉么?”见我等一时无人搭话,蒲先生只得道,“宁广生投毒残害全家,致使赵郎中爱女残废病故,又只身逃离衢州不知所终。各位试想,赵郎中岂肯就此罢休么?”   “哪怕将宁广生碎尸万段,想是亦难解赵郎中心头之恨罢。”我应声答道。   “正是此理!”蒲先生答道,“飞,岂不见方才赵郎中举止奇异之处么?”   “什么?”我听得一愣,但转念一想,方才赵郎中情真意切,绝不似扯谎。正此时,玲轻戳我脊梁,小声道:“飞,莫非蒲先生所指,乃是赵郎中未向我等求助之事?”   蒲先生听得真切,登时哈哈大笑,拱手道:“飞,弟妹若进了衙门,只怕你职位不保!”   我闻言登时一拍脑门,叫道:“原来如此!若宁广生逍遥法外,方才赵郎中必当同我等乞求追查宁广生一事才是!王特使身居三品要职,若写了敕令追查逃犯,各地衙门将浙江全省掘地三尺搜查亦不为过!”   王特使闻言亦是一惊,道:“有理,有理!莫非赵郎中方才与我等扯谎?”略加思忖,又道,“难不成宁采臣与赵郎中二人联手诬告宁采臣之父,欲加陷害?”   闻此言,蒲先生反倒吃了一惊,只见他翻眼一想,笑道:“王特使之见解,与我却是大有不同。以此而言,若将宁采臣之动机勉强算作觊觎其父财产,赵郎中忍痛舍其孤女之动机何在?宁广生又身在何处?”   见王特使被寥寥数言问得张口结舌,蒲先生忙打圆场道:“我所揣测,乃是赵郎中自知大仇已报,不加言语便是。”我听蒲先生所言暗暗点头附和,此亦乃我心中所想。   王特使闻言道:“此言有理!只是不知赵郎中何时、又怎生报得大仇?”   蒲先生一笑,道:“我不与诸位做戏,实不相瞒,我疑心此仇乃宁采臣所报。”   “何以见得?”我三人异口同声道。   “依宁采臣与聂小倩所言,彼时聂小倩挖空心思,才使得宁采臣之母解除疑虑,嫁入宁家。而宁采臣更于其母百依百顺,其孝心可见一斑。但,”言至一半,蒲先生故一停顿,“聂小倩曾言‘嫂嫂病重不起,苦了家母独自操劳’,此中岂不有些玄妙?”   见我三人面面相觑,蒲先生一笑,继而道:“若宁采臣真有孝心,却怎会置家中杂务与病卧在床的爱妻于不顾,苦其母独自上下操劳?”   “这……”王特使正欲开口,却听蒲先生继而道:“再看赵郎中:其孤女嫁入宁家,惨遭宁采臣之父投毒,致残身亡;但赵郎中非但不迁怒于宁采臣,反而于其尊敬有加,甚于曾试图掩盖此家丑!此又为何故?”   “……莫非是因宁采臣曾寻其父报仇之故?”我低声答道。   王特使闻言登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因宁采臣远行寻仇,久不在家,才苦其母独自操劳家务;而于此事心知肚明之赵郎中亦不忍心迁怒责备,固有助宁采臣掩其家丑之举。”   话音刚落,蒲先生继而道:“而今日赵郎中不提将宁广生绳之以法一事,想是因宁采臣已将大仇得报一事与赵郎中诉说分明之故。”   “宁采臣,亲手报得大仇……蒲先生,莫非?!”王特使惊叫道,“莫非是那北郊荒寺?”   见蒲先生眯眼一笑,却不答话,我略加思忖答道:“蒲先生是疑心荒寺遭开膛破肚之人,乃是宁广生?”   “飞,说得好!”蒲先生道,“我正有此想。”   我却苦笑摇摇头,道:“难不成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所述光怪陆离之事,皆为掩盖此事之故?岂不荒谬?”   蒲先生叹道:“飞,你所言甚是!我亦正为此烦恼:宁采臣之陈述不可谓不详尽,其中更有数人登场:燕赤霞、书生主仆、姥姥与妇人……若说其尽乃虚构之人物,实有些不妥;但若悉数采信,更不可取。”言至一半,蒲先生又抓耳挠腮道,“宁、聂二人言中虚虚实实,实是不知当从何下手。”   “如‘鬼谷考徒’之题一般么?”王特使叫苦道。   蒲先生颔首道:“不错。在此,请容我狐鬼居士将宁采臣口中逸闻加以整理,与诸位道来一听,还请指正:   “第一日傍晚,宁采臣入住荒寺,与燕赤霞二人相识;当夜,窥见一老妪、一妇人与聂小倩三人交谈;之后,聂小倩寻见宁采臣欲与其共度良宵,遭斥退。   “第二日,有兰溪书生主仆二人入住荒寺。当日,燕赤霞外出不知所终。夜间,聂小倩袭杀书生于密室。   “第三日,宁采臣与仆从二人早间寻着书生尸首,不知其中玄机。夜,聂小倩袭杀仆从于密室。   “第四日,宁采臣寻见仆从尸首;黄昏,燕赤霞归来,断定二人乃遭鬼魅所杀。夜,聂小倩现身,与宁采臣道破寺中玄机。   “第五日,宁采臣与燕赤霞共宿,夜,借燕赤霞之力击退夜叉。   “第六日,宁采臣掘聂小倩尸骨,与燕赤霞告别而返。   “以上六日之事,便是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与天下所出一道待解之题。”   蒲先生言罢,众人一同陷入沉思。半晌,我见无人言语,率先道:“此六日之事真假难辨,只知宁采臣只身投宿寺院,数日后与聂小倩二人得返,而寺中却留下一具遭人剖腹之尸首。”   王特使闻言眼前一亮:“严名捕机智!若以此观之,宁采臣实有些嫌疑。”但他又一皱眉,“只是不知聂小倩从何而来?其身份亦遭一句‘鬼妻’所掩盖,来历不明。”   蒲先生颔首道:“不赖!飞,此间仍有一处玄妙:若寺中陈尸之人真为遭宁采臣所杀之宁广生,却不知宁采臣耍了什么手段,竟能令其陈尸紧紧锁住的僧舍之中。”   我与王特使二人闻言,却只是面面相觑,毫不知其中玄机。正苦恼,只听玲轻声道:“各位何不采信宁采臣所言,岂不了却许多烦恼?”   蒲先生闻言哈哈大笑,道:“弟妹言中要害!若我等解不出此题,的确唯有相信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说辞一途!只是我狐鬼居士,尚不肯认输罢!”   言罢,我四人继续一面飞马先前,一面交谈宁采臣之事。蒲先生率先道:“如我先前所说:寺内除却宁、聂二人另有五人出没:燕赤霞、主仆、老妪、妇人。此五人中主仆二人前来赶考却寻不得城中住所,遂被迫来此寺中落脚尚通情理先不论;但老妪与妇人二人,深更半夜在寺北院落中相谈,岂不荒谬至极?”   王特使点头称是,道:“昨日去荒寺中查看时,亦未见四周有住家迹象。”   我闻言道:“莫非此二人乃宁、聂二人虚构?”   蒲先生答道:“以目的揣测,此二人当是为佐证聂小倩彼时在夜叉手下受胁迫之证。即是……”   “是说聂小倩果然非为鬼妻么?”王特使叹道。   蒲先生颔首称是,又道:“然比于老妪、妇人,燕赤霞其人却更生神秘:依宁采臣所言,其入住寺中第一日便与燕赤霞相识;书生主仆二人遇害时,燕赤霞恰巧外出;而待燕赤霞返归寺中,又自夜叉手下救了宁采臣一命。”   “蒲先生言下之意?”王特使问道。   蒲先生一笑,道:“若说此剑客行迹神秘,所为超乎常理,故疑为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所杜撰;但此人在寺中戏份众多,以一己之力救得宁采臣性命,亦助聂小倩脱离苦海,实难置信其尽为编造所成。”   我点头称是,道:“至于燕赤霞令宁采臣搬动二人尸首,以证书生主仆二人全身鲜血俱遭摄取之处,想是为编造之事?”   “是,”王特使抢道,“蒲先生询问书生主仆二人尸首下落时,宁采臣含糊其辞,想必此间定有蹊跷!”   蒲先生略吃一惊,遂眯眼道:“书生主仆二人紧随宁采臣入住荒寺,又在两日内连续毙命于密室……确实有些微妙之处。”   王特使闻言登时恍然大悟,道:“北郊荒寺隐于山间,想我等初往金华时便未曾见过,而那书生主仆二人又怎会在城中寻住所不得,遂轻易寻至荒寺落脚?”   我将此事略加思忖,亦道:“宁采臣头日投宿偏僻荒寺,书生主仆二人便在第二日接踵而来,岂不过于巧合?莫非……”   “莫非书生主仆二人,于宁采臣有非分之想?”话音未落,王特使当即叫道。   我闻言吃了一惊,忙问:“王特使何出此言?”   王特使道:“依严飞兄之言,此书生主仆二人岂不正似追踪猎物已久的刺客?”   我哭笑不得正欲作答,蒲先生早道:“宁采臣身犯何罪,却值得两员刺客精心打扮,特地尾随至此荒寺,装作书生主仆模样前来行刺不成?”   王特使闻言,惭愧道:“还请蒲先生指教。”   蒲先生闻言笑道:“此二人亦乃宁、聂二人口中人物,有虚构之可能。王特使,且想此二人在寺中如何?”   “遭刺于上锁僧舍之中?”王特使道。   “正是!”蒲先生答道,“宁采臣口中之事,岂非正与张大人寻见寺中尸首时情形相似?此二人怕亦乃虚构之人,为佐证寺中夜叉作祟之故!正因如此,宁采臣彼时方才在我等问及尸首下落时含糊其辞。”   王特使闻言低声道:“如此一来寺中老妪、妇人、书生主仆四人俱为杜撰之人,只剩宁采臣、聂小倩、燕赤霞三人,于彼时在寺中行事么?”   我点头称是:“宁采臣一人独往北郊荒寺,数日后,与聂小倩二人返归家中;而寺中留下一具尸首。而方才王特使所言寺中彼时只有宁采臣、聂小倩、燕赤霞三人,莫非……”   王特使闻言正在惊愕,蒲先生早道:“飞之所疑有理。若如此,陈尸寺中之‘燕赤霞’究竟是为何人?宁广生为宁采臣仇敌,宁采臣岂会在口中将其美化,成了行侠仗义的救命恩人?”   话音刚落,玲道:“父子二人冰释前嫌若何?”   蒲先生听得一笑,道:“但我等与宁采臣询问其父之事时,宁采臣却暴怒不已险些失控,实不似‘冰释前嫌’模样。”   我闻言叫苦道:“如此说来,寺中之‘燕赤霞’是为何人?莫非宁采臣另有隐情不成?”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笑道:“飞,何必气馁?宁采臣一侧若行不通,尝试聂小倩一侧如何?”   我却叹道:“正如蒲先生曾言,宁采臣将聂小倩装作鬼妻迎娶,便是为掩盖其身份;如今我等尚不知聂小倩身份,更从何处寻得聂小倩与‘燕赤霞’之关联?何况以宁、聂二凡人之力,真可令燕赤霞陈尸上锁僧舍中么?”   蒲先生闻言长叹一声,道:“飞所言有理。宁采臣与聂小倩所出此题实在令人困扰,我不能解。”   “如此,便唯有采信二人说辞一途了么?”王特使低声道。   蒲先生咂嘴道:“宁采臣口中逸事虽跌宕起伏、精彩纷呈,却实难令我狐鬼居士信服;何况又有赵郎中之事佐证。只是……”未及言罢,只见蒲先生忽一拉缰绳,止住了马。我慢下脚步,正欲询问蒲先生缘故,却看蒲先生向身侧小径一指,道:“此道乃是通往北郊荒寺之路,不知诸位可有兴致与我再次前往寺中一看?”   不待我众人作答,蒲先生却早拱胯上马,走马沿小径去了。我扭头看一轮血红夕阳正渐渐下沉,心中暗道不好,遂忙打马急赶蒲先生。   眼看赶上,我正欲与蒲先生招呼,却见着路旁三三两两走下不少手执镰刀的农夫。正此时,蒲先生道:“想是张大人已率众人往寺中收割蓬蒿,此回定可见个分晓。”   我听闻此言,登时想起蒲先生昨晚语出惊人,哄张大人率众多百姓来此处寻“夜叉妖骨”一事,遂与蒲先生低声道:“张大人空手而归,不知蒲先生打算如何开脱?”   蒲先生笑道:“此事回衙门再说。在此,还是先让我狐鬼居士见见宁、聂二人终究在蓬蒿海中藏了什么宝贝罢!”   拍马行至荒寺门前,我见石阶上站了几位衙役守门。其中一员衙役认出了王特使,忙上前拱手道:“王大人有请,张大人在此寻着稀世珍宝尚未定夺,正欲与王大人相谈。”   我众人闻言皆吃惊不小,忙纷纷下马,随在衙役身后一同踏入荒寺大门。进了门,只见那昨日尚在随风荡漾的蓬蒿海已所剩无几,余下几处正遭十几员农夫挥舞镰刀奋力收割。正在惊讶,只见张县令满面堆笑迎上前来,径直握紧蒲先生双手道:“托蒲先生之福,今日行动格外顺利。当下我等已自蓬蒿中取出两件夜叉妖骨,还请蒲先生一看。”言罢,便亲自在前引路,领我等往西厢僧舍而去。看张县令兴致勃勃,大步流星走在前,我和蒲先生二人却惊奇疑虑走在后,面面相觑。   随张县令推开僧舍木门,只见几员捕头模样之人正守着地上两具朽骨。蒲先生见状不等张县令开口,与几位捕头拱手道:“可请诸位鉴别此两具尸骨之年岁、男女,以及弃置此地时日么?”   但几位捕头闻言只是面面相觑,却无一人答话。张县令见此惊道:“诸位怎了?莫非此妖骨玄机深不可测?”   见捕头们却抓耳挠腮尴尬不已,张县令叹口气,道:“莫非诸位难以分辨?”为首捕头闻言,忙躬身道:“张大人恕罪!”   正此时,只见王特使一个箭步上前,蹲身将两具尸骨仔细查看。片刻,只听王特使道:“左侧尸首,乃属半老妇人;右侧,是为龙钟老妪所有。以我判断,尸骨当属五至十年前弃置于此。”言罢,王特使又转与捕头问道,“不知诸位可曾仔细搜寻尸首四周?可有首饰一类么?”   “有,”一捕头应声取出一把明晃晃梳子呈上,道,“此梳掉在尸首一旁地上。”   王特使点头称谢,接过梳子略加端详,道:“此梳乃银器,雕工精美,价值不菲。”言罢将银梳递与蒲先生观看。   蒲先生接过银梳称谢,略加端详,问王特使道:“不知老妪死时可是身着红衣?”   我闻言吃了一惊,而王特使已复埋头查看,只见他自尸骨上一抔泥土中小心翼翼拉出一片碎布,放在面前观看;片刻,忽扭头惊道:“蒲先生所言正是,此布正乃绯红之色,不知……”   见王特使愕然不语,蒲先生叹道:“‘一老妪,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与宁采臣所言丝毫不差。” 第五章 另辟蹊径   我闻言微微颔首,道:“‘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此言与尸首状况无二,宁采臣定在寺中见过那老妪。”   蒲先生闻言忽然脸色大变,低声道:“飞,你可见此中蹊跷?”   “什么蹊跷?”我道。   “看来,宁采臣所言不虚……”王特使低声道,“此具尸首,必属聂小倩口中‘姥姥’无疑,是为夜叉妖骨。”   蒲先生闻言登时泄了气,长叹一声道:“王特使所言甚是,此两具尸首,正乃埋藏寺中之千年妖骨。”   话音刚落,王特使又道:“但我观此尸骨,却似十年前亡者一般是为何故?”   蒲先生苦笑道:“千年夜叉之妖骨,怎会与常人一般?”言罢,蒲先生闭了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了几个手印后又掐指一算,道,“此两具尸骨俱乃夜叉妖骨,当出金华西门笔直前行五里,掘地六尺,环抱埋葬,可冲抵本城凶邪之气。”   张县令闻言大喜,道:“可请蒲先生亲往,率我等将妖骨入土?”   蒲先生摆手笑道:“此事却是不必,有镇邪之能之物,乃是此两具夜叉妖骨,而非我蒲松龄。张大人只需将此妖物埋入指定之处便可。我在寺内仍须看些风水,以重兴香火,赐本地祥符。”   张县令欣喜称好,遂招呼几人将两具尸骨抬去,直出了寺门而去。   待张县令与众人离去,我见蒲先生满面愁容,道:“此二人,当真乃是寺中逡巡害人之夜叉无疑。看来宁采臣所言虽是玄幻,但真有其事。”   蒲先生却不依不饶道:“飞,此论断为时尚早……”话音未落,我早抢道:“蒲先生何必如此执拗?方才正如蒲先生所见,尸身衣料、尸首旁寻出的首饰,与宁采臣所说‘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别无二致,正属‘姥姥’所有。”   但蒲先生充耳不闻,自顾道:“王特使有言,方才两具尸首乃是十年前之死者,与宁采臣七年前行至本寺之时起相差无多。”   王特使闻言惊道:“两具尸首若非夜叉妖骨,张师兄今日岂不空忙一场?”   我笑答:“蒲先生多疑。”遂与蒲先生道,“敢问宁采臣既可准确描述此老妪之身姿,想必是在寺中见过?”   见蒲先生点头称是,我又道:“既如此,若依蒲先生之言,笃定此老妪非为夜叉,寻常人又怎会在深更半夜与人寻来此偏僻恐怖之处相谈?岂不荒谬?”   蒲先生听此叹道:“我也正在此处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我又趁势道:“至于老妪尸骨身旁的妇人尸骨,乃是宁采臣言中,与老妪相谈之妇人?”见蒲先生称是,我继而道,“若老妪与妇人二人存在属实,不知书生主仆二人当作何解?”   蒲先生闻言,苦笑道:“飞,今日怎如此敏锐?想众人在蓬蒿海中并未另外寻得两具男子尸骨,此二人或是假托罢。”   “但仍有一身份不明之男子遭人开膛破腹,亡于上锁僧舍之中。”我道,“与宁采臣所述暴毙于上锁僧舍中的主仆二人情形相似。”   蒲先生闻言更生叫苦,道:“也罢!不如先回彼时陈尸的僧舍一看,或可寻得端倪。”   王特使忙道:“蒲先生,敢问何时看寺中风水,以图重兴香火之事?”   蒲先生笑道:“曾有人惨死之僧舍,自然是勘察之重点。”言罢遂起身出门,直往东厢僧舍而去。   待我、玲、王特使三人赶上时,只见蒲先生正紧盯门闩处发愣。我见状笑道:“鬼怪夜叉穿过上闩之门,岂不轻而易举?”   见蒲先生毫不答话,仍旧目不转睛盯着门闩发愣,我苦笑摇头,随即开了另几间僧舍之门,不一时寻得一根有些发黑的门闩。我略加打量,见那门闩只是块稀松平常的扁长木条,长有约莫一尺。见寻着宝贝,我忙折返回蒲先生处,将门闩递上。   蒲先生见状大喜,道:“飞,有劳!”   我却苦笑道:“天色不早,此地阴气瘆人,还请蒲先生尽快。”   蒲先生闻言扑哧一笑,将门闩接过,道:“夜叉已除,还怕些什么。飞,如我二人论断,将人身出入此间密闭僧舍怕是难于登天,当是在门闩上做文章才是。今日,便要与宁采臣见个分晓!”   言罢,蒲先生请我三人进了屋,遂将两门闭上。我看那门把手犹如两座拱桥,相隔约有半尺,并排扣在各自门板上;只见蒲先生取闩在手,穿起两座桥洞,遂将两门闩紧。随即蒲先生一个箭步窜至被砸破的窗边一跃而出,在外用力拉起门来。只见那两扇门被蒲先生扯得轰轰作响,却纹丝不动。又推拉几个回合,蒲先生翻窗而入,问道:“如何?”   “方才我还忧心那门闩老旧,未曾想如此遭得住蒲先生折腾。”我答道。   蒲先生一笑,道:“方才我所为正似彼时张大人,反复推拉不得破,遂命人将窗棂砸开,越窗而入。”言罢蒲先生将门闩小心抽出,道,“再去了门闩,打开两门,应门外衙役而入。彼时当是此情景。”我三人听得,一同点头称是。   蒲先生道声好,又把两门闭了,仔细将门闩再度插好,又取出,反复几次,忽笑道:“有些眉目。”话毕,蒲先生将右侧木门关住,笔直伸出左手五指搭住门边,又将拇指抽出搭住把手拱顶,与其余四指成个直角;随即右手将门闩小心插入把手先前,直至触及手掌为止。待准备妥当,蒲先生小心撤了双手,只见那门闩竟卡在把手拱中一动不动。   蒲先生见此大喜,道:“先将此门处置妥当,再小心闭了另扇大门,便只需探臂轻轻一推,将门闩拨入另侧拱中即可。”   我摇头道:“门窗相距甚远,怕是有难处。”   蒲先生咧嘴一笑,与我道:“飞,你且出门,自窗棂完好一侧探臂进来试试再说。”   我应声称是,遂跃窗出门,去另一侧窗户,寻至最贴近大门一侧、与门把手同高的一格窗棂,尽力伸进手臂。奈何费尽力气,我却只探进了不到半截小臂,吃力勾着手腕伸向大门。   蒲先生见此,苦笑道:“实在相差甚远。”随即一捋胡须,又道,“飞练得壮实,不知可请弟妹前往一试?”   玲欣然应允,遂出了门,寻到格子伸进手臂。只见玲生得纤细,轻而易举竟将几乎整只胳膊送进窗棂方格中。随即她一转手肘,吃力顺墙摸向大门处。   只听屋内蒲先生一声叹息,道:“指尖尚摸不着门轴处么?此法不行。多有劳弟妹。”   玲点头称是,遂自格中抽出手臂。只见她忽灵机一动,将我二人胳膊放在一起比较,笑道:“相公手臂当真壮实。”   我嘿嘿一笑,随即假作握枪状一记拦拿扎,答道:“习武之人,岂可怠慢修炼?”   “且慢!”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一声断喝。   我吃了一惊,正欲开口相问,蒲先生苦笑道:“我定是傻了,若有一截木棍,岂不可借其胀肚,将那门闩轻易推入另一侧把手拱中锁门?”   我闻言笑道:“此事于我却是不难,但宁采臣乃一介书生,却怎有……”话音未落,只听蒲先生哈哈大笑,又请玲将双臂再度自窗棂格中伸入屋内。罢了便独自退回屋,攥了拳,将右臂递与玲道:“且当我右臂乃是木杆,请弟妹双手握紧。”玲应声允诺,便煞有介事,隔窗抓住蒲先生右臂,只听蒲先生道:“一人在屋内助屋外之人调校木杆位置,完毕后便退出门,将另一扇门再仔细关好。飞,且将另一扇门小心关上。”正言中,蒲先生煞有介事将右臂与门闩对齐,蓄势待发。   待将另一扇门合上,蒲先生满意道:“当下,弟妹只需将一早定下位置的木杆轻向右一推,便可成功。”   见玲紧抓右臂正欲向前,蒲先生忙笑道:“我胳膊长短不足以碰着门闩,还请弟妹不必如此用力,此间只为演练而已。”玲闻言嫣然一笑,忙松了手。而蒲先生甩甩右臂,道:“若在此寻得木棍木杆一类,此法定可成功。待将门闩推入另一侧插槽,便可将那木杆自窗棂中撤出,不留半点蛛丝马迹。”   王特使闻言大为叹服,道:“蒲先生果真聪慧!”   蒲先生却面露尴尬,道:“此雕虫小技,找来我那贪玩的次子篪亦可寻得门道,实不值一提。”言罢蒲先生叹口气,遂与王特使拱手道,“玩闹就此打住,待我将寺中风水仔细看一番,以助张大人着手重兴本寺香火之事。”言罢蒲先生出了门,绕回廊步行起来。我见状忙飞步追上,低声道:“蒲先生何时学得风水?”   只见蒲先生面不改色,仍阔步前行,却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我哪曾拜师学艺,只是看过《人子须知》一书,略知一二而已。”   “如何是好?”我忙问。   蒲先生微微摇头,叹道:“此事事关重大,我一介外行绝不可自作主张,当以实相告。”言罢,蒲先生转身寻回王特使,躬身道:“寺院之风水与宅邸大有不同,又为本地万千百姓共享,正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一介书生只识得些风水皮毛,实不敢妄下定论。还请张大人另寻高僧大德,前来寺中勘察测定,仔细设计为妙。”   王特使见蒲先生情真意切,忙抱拳允诺,道:“此言甚是。我定吩咐张师兄照办,不负蒲先生好意。”话音刚落,山中忽吹来一阵清风。嗖嗖响处,引得众人一并向庭院中眺望寺中景象:只见那没人的蓬蒿海已荡然无存,除却傲然矗立的白塔,庭中只剩下零星几人正在收拾镰刀待返。见此,王特使问蒲先生道:“不知蒲先生在此还有须查看之处么?”   蒲先生摇头道:“无有。”   王特使点头道:“时候不早,寺中阴冷逼人,我等不如先返归金华衙门再做计议?”见我三人闻此言纷纷拱手称是,王特使遂高声招呼仍在寺中收拾镰刀的农夫,与我等一并出了门。   与众农夫别过,我四人便上了马,扬鞭回府。   途中,我见蒲先生眉头紧锁,一副闷闷不乐状,遂近前赔笑道:“蒲先生此行寻得自舍外插闩之法,可喜可贺。”   蒲先生却只是苦笑,道:“飞,你心中亦知此雕虫小技于事无补。虽有此伎俩锁门,但距离彼时寺中之真相仍相差甚远。”不等我答话,继而又道,“想我等入寺前,我才信誓旦旦言称宁采臣口中之老妪、妇人必为其杜撰,却不料刚踏入寺中便遭当头棒喝,实是讽刺之至!”   我闻言微微颔首,道:“‘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此言与尸首状况无二,宁采臣定在寺中见过那老妪。”   蒲先生闻言忽然脸色大变,低声道:“飞,你可见此中蹊跷?”   “什么蹊跷?”我道。   “若非宁采臣亲口道破老妪别具一格之衣装发饰,我等又岂可确信此老妪为其亲眼所见?”蒲先生继而道,“此举有如将题中条件一一列与我等所知,引诱我等解开谜题一般!”   我登时一惊,道:“蒲先生先前有言,寺中怪谈乃是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与天下之谜题,看来果真如此么?”   蒲先生用力点头:“当是如此。二人如此机关算尽,终究图谋何在?”言罢,我二人一时无言,只是走马向前。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蒲先生忽扭头,义正词严道:“飞,我意已决,无论宁、聂二人意欲何为,我定将此题解开!”   “说得好!但眼下当如何行动?”我问道。   蒲先生诡秘一笑,道:“至此,宁采臣一席话布下疑阵,将我等玩弄于股掌之间。但此计到此为止!”我见蒲先生已有了主意,问道:“如何破之?”   “有言‘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等不必陷于宁采臣疑阵挣扎,当在百万军中直取上将首级!”蒲先生信誓旦旦道。   “怎个‘直取上将首级’法?”我问道。   蒲先生咬牙一笑,道:“是聂小倩。宁采臣既借鬼妻之辞掩盖聂小倩过往之身份,想必此事定为要害,我等当自此切入。”   “妙计。只是我等当从何下手?”   蒲先生又一笑,道:“飞,你且想聂小倩之人何如?”   我不假思索道:“可谓温婉动人之姝丽。”话音刚落,我忽感脊背一痛,忍不住“啊哟”一声。   蒲先生见状大笑,道:“飞出言不慎,还请弟妹见谅。”   我狼狈扭头,却看玲正扭头回避,知她是在赌气,忙赔笑道:“玲,此言无有他意,就事论事而已。”   见玲依旧扭头不答,我又道:“玲,哪怕聂小倩靓丽百倍,却怎可与我之爱妻相比?想我二人曾同生共死脱离虎口,又有海枯石烂之誓,我严飞岂是忘恩负义之人?”话音刚落,玲忽回身死死抱住我腰,惊得我险些摔下马去。蒲先生见此笑道:“弟妹放心,飞亦有我管教,绝不容他半点不端之举。”   言罢,蒲先生又道:“紧接方才所言,聂小倩不只为佳人,更乃才子。王特使,聂小倩画梅之能,当是世间少有?”   王特使点头称是,叹道:“技巧已属稀世之才,只可惜风骨略显不足。”   蒲先生颔首道声好,遂垂头略加思忖,笑道:“好,诸位试想,才貌双全之女子,当从何处寻得?”   “怕是王侯将相府中侍妾?”我道。   蒲先生哈哈大笑,道:“弟妹,有此言,可见飞之洁身自爱。”我正在疑惑,却听王特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青楼!”   “正是此理。”蒲先生颔首道,“往衢州时,听王特使言金华青楼有婺剧出演,我遂想其必为文人墨客逗留之所,当有许多长于琴棋书画之佳人才是。不知实情可是如此?”   王特使点头道:“实不相瞒,馨梦阁乃是金华一大招牌。浙江一带文人墨客,时常在此相聚逗留:吟诗作赋、弹唱书画,流传出不少佳作为百姓传颂。诸位可知金华之灯会素来热闹非凡?会中灯谜,正是由馨梦阁中人所出。”   蒲先生闻言登时眼前一亮,道:“依王特使所言,聂小倩恐怕正是本在馨梦阁中之女子!我等当尽速往馨梦阁,仔细与鸨头盘问分明才是!若寻得聂小倩身世,不愁解不得寺中之谜!”   我听此忙道:“还请容我缺席此行。”蒲先生与王特使闻言相视一笑,蒲先生道:“言之有理。待返归衙门,我与王特使二人便往馨梦阁,寻鸨头问个究竟;飞与弟妹在府中待我二人消息便可。”   踏入衙门,只见张县令正在公堂上踱步。见我四人归来,张县令忙迎上前,拱手道:“夜叉妖骨已依指示埋入地底,多谢蒲先生点拨。”   蒲先生抱拳回礼,道:“张大人客气。只是此间虽有妖骨镇邪,但寺中香火仍不可不续。张大人须请来高僧大德查勘寺中风水,翻修妥当,尽早延续香火,引导百姓向善才是。”   见张县令连声称是,蒲先生遂与王特使使个眼色,二人便与张县令一齐告辞,转身退出衙门,直往馨梦阁寻个究竟去了。   不及招呼,便见着两人一溜烟没了身影,张县令大惑不解,忙与我问道:“师弟与蒲先生如此焦急是为何故?”   我抱拳道:“是为探寻荒寺怪谈之事。”   张县令闻言一惊:“莫非又返归寺中去了?”   我闻言忙道:“并非,张大人不必忧心,二人去去就回。”   张县令微微颔首,便请我与玲二人去了后屋就座,命人端来伙食,道:“今日二位飞马往返衢州实在辛苦,还请用些饭食充饥。”   我与玲二人道谢罢了,遂与张县令一同用膳。席间,张县令得意问道:“严名捕与夫人可曾察觉此一桌饭食均为火腿烹制?”   我笑道:“果然。曾闻金华之地有百种烹饪火腿之法,今日亲得一见,才知此事绝非夸夸其谈。”   张县令笑笑:“早知诸位今日奔波劳累,故此备好大餐以待。不想师弟与蒲先生二人却是废寝忘食!不知诸位今日收获如何?”   “收获颇丰。”随即我趁势将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口中荒寺奇谈一一与张县令道明。   张县令听罢,惊道:“竟如此惊险!看来今日蓬蒿中寻得两具尸骨,果真乃是夜叉妖骨无疑!其银梳亦与宁采臣所见无二。”言罢张县令满意笑笑,又与我道,“不知今日诸位可曾拜访衢州衙门?其县令孔阳秀与我甚是熟稔。”   我道:“去时,孔县令正倒在案上昏睡,险些被王特使……”话音未落,只见张县令大惊失色,道:“孔县令平日励精图治,怎会如此?”   “是因昨夜衢州城中失火,孔县令彻夜救火之故。”我答道。   “夜半失火……”只听张县令一声呓语,双目登时茫然失神,呆滞望向前,再没了动静。   我见张县令许久不发一言,问道:“张大人怎么了?”   只见张县令如梦方醒,抚额头道:“想起些往事。”   “若张县令方便,可闻其详?”我好奇道。   张县令默默点头,随即起身道:“随我来。”遂领我与玲二人出了屋,走向书房。推开门,张县令径直走向列有“康熙二年”一排,毫不犹豫取下一册卷宗,长叹一声,遂将其递与我,道:“严名捕一看便知。”   我应声称是,遂翻开泛黄卷宗,只见扉页上书:“三月二十四日,张瑞祥在此接任李邦武金华县令之职。”正览至此处,张县令有如心有灵犀一般说道:“此案,是我方才来此地接任时所接手。亦乃我张瑞祥一大心结。”   我与张县令点点头,遂继续阅览卷宗,只见其上书:“三月二十八日,辰时许,城北南宫赤前来投案。南宫赤者,年四十又七,为本城商贾,小有家产。”   “也罢,”张县令忽道,“此事还是由我亲口为严名捕和夫人道个分明为上!”言罢张县令正襟危坐,道,“康熙二年,三月二十八日,辰时,商贾南宫赤在外击鼓鸣冤,我本欲宣他上堂,不料左右捕头意欲制止。但我斥退两人,执意升堂。”   听此,我忙道:“此二人举止有些可疑。”   张县令却一声苦笑,毫不答话,继而道:“南宫赤拜倒公堂,哭诉其妻与他人有染,请求本府将其妻捉拿处斩,并发文牒全省捉拿奸夫车裂。我听他语出惊人正欲相问,不料左右捕头早道:‘南宫赤,你可有证据么?’   “只见南宫赤连声喊冤,道:‘有!孽子生得丑陋猥琐,与我无有半点相像,定是那奸夫杂种!’话音刚落,左右捕头忽喝道:‘南宫赤,你女儿如何?’我正惊奇,却听他道:‘女儿玲珑可爱,自然乃是我之骨肉!’   “我闻言心中暗自发笑,但见他神情激愤,遂劝道:‘依律令,通奸当杖九十,非极刑。何况南宫先生之证牵强附会,尚不足以定罪。’   “岂料话音刚落,南宫赤忽暴起喝道:‘狗官收受贿赂不肯治罪,真乃气杀我也!’只见左右捕快闻言大怒,顷刻将其压倒在地,问我道:‘市井刁徒无理污蔑,听候大人发落!’我见状忙命捕快将南宫赤放开,与他道:‘如有铁证,杖九十乃是本府之责,不知南宫先生可另有证据?’   “只听南宫赤道:‘有!我上次外出买卖,见那贱妇心里偷乐得紧,而当我赢利得返,那贱妇竟哭丧个脸,如此怎不是证据!’我闻此言有些心动,正欲相问,却听左右捕头劝道:‘那男子想得痴了,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请大人明察!’不想话音未落,南宫赤早一跃而起,抢上前抡拳便打。幸亏捕头身手矫健,挡下拳,即刻将南宫赤制伏在地。   “我见他可怜,遂问:‘何不自娘家请来人手监督?’不想南宫赤道:‘请了岳母,不料那老鳖竟伙同贱妇,包庇贱妇所行!’话音刚落,只听公堂上哄笑一片,捕头道:‘岂止岳母,我看寰宇之内均乃贱妇同谋!’南宫赤闻言愈发愤怒,吼道:‘尔等狗官收了什么好处,竟敢如此包庇奸夫贱妇!’捕头闻言,亦怒道:‘刁徒放肆!’   “我见状忙将捕头劝止,与南宫赤道:‘当下证据不足,实不可轻易定罪。但依据律令,如南宫先生将奸夫捉奸在床,便可将通奸二人自行发落,官府不加过问。’话毕,只见南宫赤伏在地上大声狂笑,连连叫道:‘二贼受死!’遂抽身欲走。左右捕头见状大惊,喝道:‘刁徒休走!污蔑之举尚未治罪!’我见此忙令众人退下,放南宫赤出了衙门。”   言至此处,张县令之说辞戛然而止,沉吟少顷,才又开口道:“待南宫赤离去,左捕头与我劝道:‘大人方才火上浇油,那南宫赤早已失了神志,只恐听了大人此番言语行凶!’话音刚落,右捕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南宫赤疑心其妻红杏出墙已久,前来投案早有十余次,却从未有捉奸在床之证,是故前县令有令,不予受理此案。此番定是眼见大人初来此地上任,故意浑水摸鱼,欲加害其妻。’”   我见张大人又许久不语,趁机道:“左右捕头言之有理。想天下之衙门若可仅凭‘子不似父’之证受理通奸罪责还了得?张大人于此事之处置无有不妥之处,还请明察。”   张县令闻言长叹一声,道:“若此事就此打住,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沉吟片刻,张县令忍痛道,“四月四日,丑时,城北南宫赤之宅邸失火,虽经宿扑灭,但南宫赤与其二女却葬身火海。翌日辰时,南宫赤之妻李氏携其老母、独子哭上公堂,称其孤儿寡母无有所依。我见其景甚是凄惨,遂与李氏三两银子做盘缠,命其返归娘家。”   我见张县令言辞中悔恨不已,劝解道:“夜半失火致人伤亡之事并不罕见,张大人何必自责?”   张县令道:“一是我新任此处,尚不熟悉调配衙役,故施救有所不及。”听张县令话至一半不语,我问道:“其二是?”   张县令长叹一声,道:“事发之后,衙役走访邻里,与南宫赤之邻,秀才蔡勇之妻董氏处听得消息,有言失火当晚亥时许,南宫赤在庭中丧心病狂一般大吼:‘贱妇!孽种!老鳖!今日便是你三人死期!’随即只听一声响,似是踹入厢房声音。董氏闻之大骇,唯恐闹出人命,遂忙将蔡勇摇醒相告。蔡勇睡意正浓,蒙眬道:‘南宫赤早已丧心病狂,我怎能劝住?明早再报官不迟。’言罢又呼呼大睡。那董氏闻言颇有踌躇,但听南宫赤宅中吵闹声已息,便只得躺回榻上睡去。不料未几,蔡勇夫妇被一股浓烟呛醒,急起身查看,竟觑见南宫赤家中火光冲天。蔡勇见状大惊,忙命董氏叫醒家人逃命,亲自奔来衙门处投案请援。”言至此处,只听张县令悲戚道,“若非我前几日画蛇添足,将捉奸可用私刑之事相告,怎会惹出这般大祸?此事乃因我而起,我难辞其咎。”   “张大人何出此言?”我忙问。   “老捕头有言,那南宫赤一早在心中认定其妻与外人有染,早有加害之想。彼时听我一席话更无有忌惮,遂借机寻其妻责问。怕是二人扭打时不慎将灯火打翻,点燃了宅邸。”张县令垂头丧气道,“自此事往后三年,断案之事我一律委任于两位老捕头定夺,退居幕后借鉴二人经验。直至三年期满,我才重掌公堂,与两位捕头协商断案。”   我闻言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想张大人始终心怀此事,知错而改,若南宫赤泉下有知,亦当倍感慰藉。再观如今金华繁华富庶之景,张大人已无愧职责,实令人敬仰。”   张县令正拱手连称不敢,只听门外衙役飞报:“王大人与蒲先生正在公堂等候。”我三人闻言一惊,忙出了门往公堂迎接。   步入公堂,只见蒲先生与王特使已在案前,而二人身后站一老妪,紫衣,头戴金梳,妆容典雅。正好奇,却看那老妪见了张县令忙迎上前,道:“老身与恩公请安。”   张县令忙一欠身,道:“阿婆客气,晚生有礼。”两人礼毕,老妪道:“风闻恩公六年前曾收到一幅梅花佳作,不知可容老身一看?”   张县令拱手称是,遂招呼老妪一并去了书房,取下卷轴,与王特使二人小心在案上展开,道声:“阿婆请。”   老妪称谢,遂将整幅梅花图仔细端详。览毕,老妪先与张县令称谢,又转向蒲先生道:“此画虽然画工精美,却少梅之傲骨,非阿霞所作。”   蒲先生忙拱手道:“请容晚生失礼,若阿霞姑娘刻意掩盖技艺何如?”   老妪道:“阿霞人如其画,正可谓傲骨嶙嶙,与此画中梅之风骨相去甚远。老身观此画中梅不甚孤傲,却颇为含蓄典雅,确是有些独特。”   蒲先生闻言叹了口气,道:“婆婆特地来此却失望而归,请容晚生致歉。”   老妪亦长叹一声,道:“先生不必在意,老身只是不愿错过半点有关小女之音信而已。”   话音刚落,只见张县令忽面色大变,连连与老妪愧疚道:“此乃晚生之过,实有负于阿婆重托。”   老妪道:“怪老身有所疏忽,与恩公无责。”言罢,老妪又抱拳道,“既如此,还请容老身先行一步。”   张县令应声称是,遂招呼衙役,仔细吩咐将老妪护送回馨梦阁之事。待与老妪别过,我众人又回了书斋相谈。我正欲相问,却听蒲先生已率先道:“飞与弟妹定在疑惑:方才那婆婆乃馨梦阁之主。不过听方才张大人所言,似与婆婆颇有渊源?”   张县令附和道:“正是。此事说来话长,陈阿婆本乃青楼花魁,年少时便嫁入前朝将门。不料旗人南下,其夫战死沙场,家人仆从瓜分家产一哄而散,只剩下阿婆独守空房,数十年如一日纺布为生。据说曾有不少人以千金求阿婆改嫁,却无一不遭斥退;又相传曾有歹人贪恋阿婆美色,越墙强闯阿婆宅邸图谋不轨。却只讨得阿婆一顿打,被扭送至官府论罪。”   蒲先生闻言大为惊叹,道:“实不曾想婆婆年轻时竟有如此传奇!敢问其后又是如何?”   张县令笑笑,继而道:“我十三年前来此任职不久,有一风尘女子连夜自青楼中逃出,哭诉其妹因忤逆鸨头之意,遭龟公打死。其后我亲自变装往青楼打探,自不少女子口中问得鸨头贪财残忍,每有稍不顺意之人便指使龟公毒打,闹出过不少人命;遂当机立断,召集衙役捕快撞入青楼,一并将鸨头龟公统统拿下问罪。但县丞与我道:‘鸨头虽残暴,但本县税赋于醉梦阁极为仰仗,处置必当慎重。’我闻言道:‘何不寻人代之?’县丞却道:‘经营青楼绝非易事,怕是难寻此人。’正犹豫,老捕头道:‘我却有一人选。’我与县丞闻言,忙请老捕头说明,只听老捕头言道:‘城东陈阿婆以贞烈闻,素有威望,又曾在青楼营生,晓得其中深浅。不知可否胜任?’我闻言大喜,遂不顾县丞劝阻,直奔陈阿婆家相请。”   言至此处,张县令一指额头上伤痕:“却不料我话音未落,阿婆便一梭子打来。”苦笑两声,又道,“待我好言相劝,承诺阿婆定寻来礼房、乐房友人亲自与众女教得琴棋书画,又将青楼仔细翻修,‘醉梦阁’之牌匾换作‘馨梦阁’,再建妥了戏台剧场,足足准备半年之久,阿婆方才接任。”   王特使听罢笑道:“馨梦阁现今如此辉煌,张师兄这一梭子却不白挨。”   张县令哈哈大笑,道:“师弟所言不假!阿婆只用五年便将馨梦阁经营至浙江文人心所向往之地,实令人佩服!”   王特使道:“师兄仅用五年将金华雄风大振,却也不输阿婆!”言罢,王特使又道,“先不提此处。方才听师兄与阿婆提及之事,莫非乃是七年前阿婆千金失踪一案?”   张县令闻言长叹一声,道:“正是。七年前阿婆两位千金不声不响忽不见了踪影,彼时我尽遣衙役全城彻查,却寻不得二位千金下落,实是有愧于阿婆。唉!想阿婆不负我所托,一手撑起馨梦阁;我却寻不得阿婆千金,可谓有负恩义!”言罢,又懊恼道,“却也是不巧,若非彼时逢考,城中人满为患;学使又下令绝不可扰乱考试,致使众衙役搜查多有掣肘。不然怎至于寻不得两位千金!”   “什么?!”蒲先生忽失声惊叫,“我定是傻了!七年前之会考,岂不正是北郊荒寺惊现尸骸之时!”   张县令闻言大惊失色:“蒲先生言下之意,莫非寺中惨遭杀害之人乃是陈阿婆千金!”   蒲先生摇头道:“非也!且想彼时婆婆千金下落不明,城中寻之不得;聂小倩却现身寺中,与宁采臣相逢。而聂小倩更以鬼妻闻,不知来历。张大人,可窥见此中玄机?”   张县令恍然大悟,道:“莫非聂小倩正是阿婆千金?”   不料话音刚落,王特使忙道:“有些差池。阿婆方才岂不已亲证张师兄藏聂小倩所作之画,非出自其女之手?”   蒲先生闻言长叹一声,呢喃道:“话虽如此,但……”   见半晌无人言语,我道:“容我好奇,想陈阿婆接手馨梦阁前,独居守寡已有数十年,却从何处有得千金?”   蒲先生与王特使二人闻言相视一笑,蒲先生遂与我道:“婆婆二位千金非为亲生,乃是入主馨梦阁后所收义女。”   “愿闻其详。”我道。   “飞,何时于家长里短有如此兴致了?”蒲先生笑道,“也罢,眼下既然有谜题待解,所知自然多多益善。且听我道来:   “婆婆方才入主馨梦阁时,遍点阁中人手。点至炊事班房时,婆婆见后厨炊烟不止,遂问:‘在此可是全部人手?’看领班仓皇称是,婆婆即刻大步流星直奔后厨,果见两女蓬头垢面,正在生火。婆婆见状大怒,当即将厨房领班叱出馨梦阁。二女见阁中新主亲至,忙一并上前拜倒请安。婆婆见两女甚是机灵忙上前扶起。待将两个丫头略加端详,婆婆起身环顾道:‘是何人将二女接引至炊房?’阁中管事闻言不敢怠慢,忙应声称是。却不料婆婆怒道:‘此二女天生丽质远胜此间花魁,何故发配至此!不知二人在此受累多久?’   “管事大骇,忙拜道:‘一年前,二女之母落魄不堪,深夜相扰将两女相卖,其间几次三番催促妾身取银子给她不提,更在妾身将银子递上时一把夺过奔去,甚是无礼!’婆婆闻言愈加愤怒,斥道:‘出阁中钱财购得璞玉,却因私怨刻意毁损藏匿。你将馨梦阁置于何地!’那管事大惊失色,忙磕头哭拜,连连求饶。婆婆又呵斥几句,遂将管事贬职,遂转与二女问道:‘你二人如何称呼?’   “见二女犹豫不答,婆婆叹道:‘既不愿明说,想是自有隐衷。你二人虽然年幼,但沦落至此尚不肯辱没家门,实为老身所敬。也罢,老身亦不强求,只是自此以后,你二人中长女唤作阿霞,次女称作燕儿如何?此二名,乃是老身姐妹之小名,不知你二人意下如何?’二女闻言大喜,忙磕头拜谢。婆婆见此大喜,遂将二女收为义女,后自领二女回房,重新梳洗打扮。   “过了一个时辰,待二女由婆婆亲手梳妆,领出门外与阁中众人一见,当场者无不叹为观止。只见二女娉婷袅娜,仿佛艳绝:长女生得冰清玉洁、秀外慧中;次女生得仙姿玉色、娇小玲珑,直比得阁中众女皆黯然失色。婆婆对此二女喜欢得紧,日夜带在身旁,将浑身技艺倾囊相授。   “是月,张大人所请乐部之典乐大臣率数友来此,聚集阁中众女,分别传授琴、棋、书、画。待婆婆二位千金将四艺分别学过,典乐大臣与婆婆道:‘二位千金聪慧绝顶,四艺均已颇有小成。如今我见二位千金极有作画之天资,想是仅凭我等难以指导,还须请来绝世高人相传为好。’   “婆婆闻言称谢,问道:‘何人为好?’   “典乐大臣一笑,道:‘我心中有一人选,却只恐婆婆不甚满意。’   “婆婆忙道:‘无妨,还请大人相告。’   “‘此人法号原济,自称苦瓜和尚,现居武昌,曾作《山水花卉图》轰动一时。不知婆婆可曾有所耳闻?’见婆婆摇头称不知,典乐大臣又道:‘以我名声担保,此人才高八斗,画风不拘一格,必将是名留青史之旷世奇才。’   “婆婆见典乐大臣言之凿凿,遂欣然应允。不料典乐大臣忽低声道:‘只是此人身份颇有微妙之处,还请婆婆小心应付,切莫引来旗人疑虑。’   “婆婆闻言一惊,忙问:‘敢问此人真名?’   “典乐大臣应声而起,伸过手指蘸了杯中清水,在桌上写下‘朱若极’三字,随即挥袖拭去若极二字,又与婆婆使个眼色。见婆婆颔首相应,方才继而拭去朱字。经月,典乐大臣见阁中众女颇有长进,遂与其友纷纷告辞。   “又过数日,一日阴雨绵绵,一神秘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径直踏入馨梦阁中,点名与婆婆相见。   “待婆婆亲自迎接,那人已摘下斗笠,正四下好奇张望。婆婆见那人年纪轻轻、相貌无奇,头顶九点戒疤,心中正思忖此人莫不是思凡心切的和尚,那僧人却已开口道:‘应人所托,特来与此处才子切磋作画技艺。’   “婆婆闻言大惊,忙将那和尚重新打量一番,却仍只见得一相貌平平的青年僧人,忙问道:‘老身有礼,敢问法师名讳?’   “‘小僧法号原济,有礼了。’   “话音刚落,一旁管事早忍不住道:‘圆寂?!’   “‘休得无礼!’婆婆见状正欲拱手称歉,那僧人却早笑笑:‘不必在意。只是可请先与此间才子一见?’婆婆闻言称是,遂领僧人先入房中,备齐了笔墨等候。入座,只见僧人笑道:‘阿婆,小僧苦瓜和尚此行唯有一事相请。’   “婆婆应声允诺,僧人继续道:‘只求婆婆与三餐中加些荤菜便可。’听闻此言,婆婆登时大跌眼镜,正瞠目结舌,僧人又嬉笑道:‘始信名高笔未高,悔不从前多食肉。实不相瞒,此句乃是小僧一画之题跋。想我十岁时,家父遭唐王攻伐被害,是内官将小僧送入湘山寺避祸,小僧才得以出家受戒,实非为本愿。’   “婆婆闻言一惊,道:‘法师莫非乃靖江王之后?’   “那小和尚应声称是,叹道:‘旗人之大难临头,皇族却各有异心、相互攻伐,实令人心痛。不提旧事,可否请此处才子与小僧一见?’   “婆婆忙称是,遂去屋内催促两位千金相迎。待二位千金拜见,那僧人大惊,忙道:‘荤腥之戒虽然早破,但色戒小僧当真不敢!’   “见那僧人惊慌回避,婆婆笑道:‘阿霞、燕儿,还不速速拜见师父?’   “僧人惊魂未定,问道:‘莫非此间才子,是此二位佳人?’见婆婆称是,僧人又道,‘既如此,请二位佳人分别作来最拿手之画作一看。’   “过了一个时辰,僧人仔细审视二位千金分别所作之兰、梅,道:‘不错,二位佳人果然才华非凡。’   “婆婆大喜,道:‘此行还请法师多加点拨,引小女熟习技艺规矩。’   “僧人道:‘笔墨当随时代,先人运笔之经验仍有借鉴之需,但构图之教条何必多加在意?至于技艺,不知二位佳人于兰、梅之风骨有何见解?’   “见二女分别答道,‘典雅’‘高洁’,僧人笑道:‘既如此,佳人自认所作之画,可能传达此种风骨么?又与心中拟得之图景一致么?’又道:‘实不相瞒,小僧自认擅作兰花,愿斗胆献丑,与二位佳人一看。’言罢僧人提笔闭目,冥思一炷香的工夫,遂奋起挥笔。不消半个时辰,只见一叶兰花淡雅跃然纸上,栩栩如生。直看得婆婆与二位千金目瞪口呆。   “婆婆正欲叫好,僧人却早道:‘二位佳人且看,小僧于此凸显花瓣色彩,是为彰显……’见僧人渐入佳境,婆婆欣然一笑,遂转身离去,留二位千金与僧人一心求学。   “过了三月,一日僧人寻得婆婆,道:‘二位佳人风格已成,小僧亦将磨炼技艺之法相传,如今已无有再可妄加指手画脚之处。还请二位佳人多加研习技艺,日后定可成为旷世奇才。小僧就此别过。’见婆婆欲加挽留,僧人又道,‘小僧正游历江南山水,饱览河山以便作画之需,还请阿婆谅解。’   “送别僧人,婆婆又令二女取了笔墨,各作兰梅。待婆婆展卷相看,只见二女画作比三月前,可谓焕然一新:画中兰梅仿若迎风招展,坚韧高洁之风骨尽显纸上。婆婆一见大喜,遂将二女画作连夜装裱,挂在厅堂,与众来往此处的文人墨客相看。   “次日,出入馨梦阁之文人雅士见得二女画作,无不交口称赞,竟以为是名家前来拜访,纷纷请与相见。婆婆见此心中窃喜,却不搭话,只是差阁中女子略通口风,道此画乃是婆婆二位千金所作,引得那些来往人士无不大为好奇,对此事大加议论,广为众人所知。   “见时机成熟,一日婆婆借答谢客人之名,亲领二女出门,当众绘得兰、梅各一幅,直看得在场众人如痴如醉,无不为二女倾城之姿与绝世之才倾倒。二女因此声名大振,引得浙江一带文人墨客,争相赶来馨梦阁攀附求见。却无奈婆婆因念二女年幼,一律婉言推辞。   “此后数年,二女画作屡屡卖出千金,引来滚滚财源。待二女各自及笄,婆婆吩咐道:‘阿霞、燕儿,你二人今已成年,老身便不再做主。若在来往客人中有看得入眼的,相见无妨。’不料二女垂泪道:‘妾身之所有,均乃姥姥所赐,岂敢造次?’其后除却当朝名家,虽每有人出千金求见,二女却只是好言相拒,仍一心守在深闺中潜心作画。”   言至此处,只听张县令长叹一声,道:“如今馨梦阁虽然繁华,但岂可与陈阿婆二女在时相比!寻不着陈阿婆二女,不只令我无颜与阿婆相见,更使得本县损失不少税金。失职至此,实汗颜之至!”言罢,张县令忽一拍手,忙与蒲先生道,“蒲先生聪慧绝顶,或可破解此事!”   蒲先生却苦笑道:“在下已自婆婆口中听过此事,如今虽有些猜测,却无奈时间久远,实难以验证。”   张县令听此忙道:“还请蒲先生指点迷津!”   蒲先生见此,道:“听婆婆所言,二位千金时常锁在屋内潜心作画,终日不踏出房门一步。是因长女阿霞曾遭惊扰之下,一笔尽毁整幅画作。因此除却送去饭食之婢女,无人胆敢前去贸然敲门相扰。”   张县令闻言惊道:“蒲先生去馨梦阁时,竟问得详细至此?”   “本以为长女阿霞定是聂小倩,方才问得如此详细。却不想……”蒲先生叹道,“不提此处。当晚婢女送饭时,见无人应门却不敢造次吵闹,遂只得告与婆婆所知。婆婆闻言心疼得紧,忙亲自端了饭食敲门。见屋内许久无有半点声响,婆婆心生疑虑,忙令阁内龟公将门撞开,却见得屋内空无一人,两位千金竟就此不见了踪影。”   “越窗如何?”王特使随即问道。   “画房所在三楼,二女又非身手矫健之刺客,怕是不成。”蒲先生道,“依我之见,二女或是装作婢女模样径直开门而去。”   张县令闻言大惊:“如何分解?”   “方才我与王特使去过二位千金画房,见其与寝室相通;而寝室中,有两处梳妆台。依二女所在阁中地位,藏得一套侍婢衣装自然易如反掌。若二人妆容齐整,再换上侍婢服饰,在热闹非凡的馨梦阁中,偷开房门混入人群中自然无从分辨。”蒲先生从容道,“如何?”   张县令闻言大加叹服:“妙!实在是妙!”   蒲先生拱手称谦,又道:“只是不知二位千金出了馨梦阁却往何处?”   张县令应声而起,自书架中取出一卷文案,递与蒲先生道:“此处有七年前陈阿婆案发时之详尽证词,蒲先生或可自其中寻得端倪。”   蒲先生连声称谢,遂展卷阅览,片刻,道:“端倪或在此处。” 第六章 破镜重圆   “此为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所出此题之规则,”蒲先生答道,“飞,且想若非宁采臣仔细将老妪之装扮说来,我等又何从确信那老妪曾身在北郊荒寺?此间‘燕赤霞’三字之名亦是此理,是为引导我等将此谜题破解所取。”   “请讲。”我、王特使、张县令三人闻言,异口同声道。   “婆婆言,数年前二位千金名声大噪时,曾有一妇人忽然寻至馨梦阁,自称其为二位千金生母,请与一见。”蒲先生道,“遭管事回绝后,那妇人不肯死心,屡屡哀求。后见相求无望,竟大声尖叫,惹得阁中众人无不知之。管事见状怒发冲冠,当即喝令龟公将那妇人逐出阁外,永不得再踏入阁中半步。”   王特使听此道:“不知蒲先生从何断定此事与二位千金失踪有关?”   蒲先生道:“想馨梦阁管事有言,二女被卖至馨梦阁时,其母迫不及待取走银子,无礼有如泼妇;其后或是听得消息,见二女发达又行奔返,图谋二女钱财,其后又……”   未及言罢,只听王特使笑道:“普天之下,贪财泼妇绝非仅此一家。蒲先生如此论断,恐怕颇有不妥之处?”   “王特使所言有理,”蒲先生懊恼道,“或是我执着认定,馨梦阁中走失之千金乃是聂小倩,已失了心智罢?但聂小倩才貌双全,又恰逢婆婆千金走失时无端现身,怎生想来,亦当是同一人才是。”   张县令道:“不如请陈阿婆亲往宁采臣府邸,与聂小倩一见如何?”   蒲先生却摇头道:“宁采臣如今声名显赫,调查其妻身份,于公于私皆有诸多不妥之处。若无万无一失之把握,还当谨慎而行。请陈阿婆亲自查看,乃是孤注一掷之法,只可备用作为最后之手段。”   我点头道:“依蒲先生之言,聂小倩或曾装作婢女混出馨梦阁,想必化装技艺不凡;况且如今阿婆与其千金又失散数年,即使聂小倩真为阿婆千金,又怎有定能认得之把握?”   话音刚落,王特使又道:“严飞兄所言极是有理。此外,若聂小倩咬死说辞不肯承认,我等又当怎生计议?以宁采臣身份,拘禁其妻盘问恐怕绝不可行。”   蒲先生被我等数言杀得狼狈不堪,呢喃道:“但婆婆二女名叫‘阿霞’‘燕儿’,岂不正有‘燕赤霞’中两字?”   王特使闻言苦笑道:“此说实在牵强。燕赤霞本当为男儿身且不提,此间唯有燕、霞二字,独有赤字消失无踪,蒲先生又当怎生解释?莫非再寻出个名中带‘赤’字之人么?”   我听闻此言,脱口而出道:“赤?南宫赤?”不料话音刚落,屋内登时鸦雀无声。只听蒲先生好奇问道:“飞?此话怎讲?”   我如梦方醒,忙道:“是我一时失言,还请蒲先生不必在意。”   不料蒲先生登时紧抓我肩膀,道:“飞!此事事关重大,绝非儿戏!还请将所知与我狐鬼居士详尽道来。”   见蒲先生已为此事上了头,我只得如实道:“南宫赤是为本地一商贾,十三年前其家中深夜火起,其人早已葬身火海,与此事并无瓜葛。”   “十三年前?!”蒲先生闻言一愣,忙掐指一算,惊道,“岂不正是婆婆二女初至馨梦阁之时?”   “或只是巧合罢?”我闻言却颇不在意。   “非也!”蒲先生郑重道,“岂忘馨梦阁之管事曾言,二位千金由一落魄妇人连夜卖至馨梦阁之事?若那南宫赤家中被烈火烧个精光,其妻无有所依遂将二女卖至青楼,岂不是情理之中?飞,不知南宫赤膝下可有两女?”   我略加思忖,道:“但彼时南宫赤二女皆与南宫赤一并葬身火海,恐怕……”   话音未落,只见蒲先生瞠目结舌,早按捺不住拍案道:“飞,此事乃自何处听得?”   “是我与严名捕方才闲谈时所说。”张县令答话道。   “不知张大人可有此案之记录留存?”蒲先生道,“还请与在下借阅一番。”   张县令称是,遂自书架中重新取下卷宗,递与蒲先生道:“不知蒲先生仍疑心何处?”   蒲先生接过卷宗称谢,语出惊人道:“失火一案或有蹊跷。”言罢唰唰翻开文案相阅。   张县令闻言登时脸色大变,道:“何出此言?”   “未曾想南宫赤膝下竟正有二女,此事定非巧合!我疑心南宫赤之妻对外言称其二女葬身火海,却偷偷将二女卖至青楼。”话音刚落,只见蒲先生忽一怔,惊叫道,“南宫赤之妻通奸案?!”言罢飞速将文字读过,又惊叫一声道,“南宫赤之宅失火案?!”   过了一炷香工夫,蒲先生将卷宗合上,撑起下巴闭目沉思片刻,缓缓道:“此案……怕是另有玄机。”   “请蒲先生指教。”张县令忙道。   蒲先生一笑,道:“彼时南宫赤家中有六人居住:南宫赤、其妻、其岳母、其子、其二女,依其陈词,南宫赤宠溺二女,却与其子、其妻、其岳母素有不睦。”   我点头称是,道:“那南宫赤因其子丑陋,遂疑为奸夫所生,却因其女面容姣好,夸为亲生,岂不荒唐至极!更不谈其竟一口咬定其岳母助其妻与外人通奸,实可谓丧心病狂。”   “正是,依捕头言行推断,那南宫赤不只因此事闹上公堂数次,更每以荒诞不经之辞控诉,方才引来众衙役挖苦嘲弄。”蒲先生道,“但南宫赤之言虽然荒谬,却可觑见其家中态势。”   “此话怎讲?”张县令道。   “南宫赤与其二女一方,其妻、子、岳母为另一方,双方并不和睦。”言罢,蒲先生略加停顿,遂严正道,“但火灾中,南宫赤与其二女一方全数葬身火海,其妻、子、岳母三人却在第二日毫发无伤而去,再不知所终,岂不颇为可疑?”   闻蒲先生之言,王特使大惊而起,道:“莫非是……”   蒲先生微微颔首,却不答话,径直与张县令道:“张大人,敢问十三年前南宫赤之邻人蔡勇与其妻董氏如今且健在?”   张县令应声起身,又寻去书架,另取一侧卷宗飞快翻阅少顷,答道:“正是。蔡勇如今仍在旧宅居住。”   话音刚落,蒲先生道:“好极。今日天色已晚,明日一早,我当前往拜访。”   张县令道声好,遂取过金华地图做了记号,递与蒲先生道:“恕我二人失陪,明日我与师弟尚有公务处理,还请蒲先生与严名捕夫妇随意出行调查。”王特使叹道:“眼下进展颇丰,却无奈我明日实有要务在身,否则定与各位同行。若诸位明日有所进展,还请相告。”   蒲先生连声称是,遂起身与我使个眼色,我与玲二人心领神会,便一同起身,与王特使和张县令拱手告辞,各自返归寝所睡下。   第二日五更天,听房门大响,我痛苦嘟囔两声翻身下床,开了门,蒙眬中见得蒲先生身影立在眼前。我揉揉眼,见蒲先生精神抖擞,道:“飞,今日时间紧迫,还请速速着装与我同去。”   我闻言一声苦笑:“蒲先生何时习得师父口癖了?”又道,“今日之事无非拜访本城蔡勇,我等尚有整日时间,何谈‘时间紧迫’?”   蒲先生答道:“今日须往返兰溪,自然时间紧迫。”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蒲先生莫非有亲属在兰溪?”   蒲先生哑然失笑,道:“我何时在兰溪有的亲属。此行是为查证荒寺之案。”   我却听得云里雾里,道:“荒寺之案与兰溪何干?”   蒲先生却诡秘一笑,道:“不在此耽搁,飞,且问弟妹可愿与我二人同行。详情且在途中待我慢慢与你道来。”   待我狠心将玲从梦中喊醒,与她一同换上衣装,又简单吃些饭食,便随蒲先生一同出了衙门府,走马往蔡勇住所去。随颠簸渐渐清醒,我一眼觑见蒲先生竟不知何时换上了金华捕头的衣装,惊问:“蒲先生怎竟假扮公差?”   蒲先生笑道:“不然怎好问话?放心,我一早与王特使、张大人知会过。”   不多久,只见蒲先生忽将缰绳一扯,便灵巧跳下马,上前敲响一处大门。未几,只见一位老妇人出门相应,蒲先生忙拱手道:“清早相扰,还请夫人见谅。”   那妇人见蒲先生一惊,忙拱手道:“不敢。借问捕头大人大驾来此有何贵干?”   蒲先生道:“张大人于昔日南宫赤失火案中窥见些端倪,特差在下与夫人略问一二,不知夫人可否方便?”   那妇人闻言登时一愣,轻声道声“苍天有眼”,遂忙将我三人请入宅中就座。不等我三人开口,妇人连声道:“终盼来诸位大人,妾身深感慰藉。”   蒲先生答道:“夫人不必有所顾虑,还请尽情将所知之事道来。”   妇人连声道:“妾身之先邻南宫赤,含冤十余年无处诉说,还请大人明察!”   蒲先生听得,颔首道:“在下之见与夫人略同。昨日小官阅览府内文案时,读过南宫赤往衙门府投案其妻通奸一事,亦仔细思忖南宫赤宅中失火一案。依小官之见,南宫赤恐怕一早遭害,其后为人刻意纵火,毁尸灭迹,不知夫人口中冤情可是此处?”   妇人闻言大惊,道:“正是此处,正是此处!案发后妾身于此事每每思忖,便愈加深感此事之蹊跷。”   “不知夫人从何得出此论?”蒲先生答道。   “失火时,妾奉外子之命,招呼公婆夺路而逃。正站在街中惊魂未定,唯恐火势蔓延至本家宅邸时,妾却转眼觑见南宫先生之子与其岳母二人在宅外袖手旁观,毫不在意,悠哉目送众邻里焦头烂额忙于救火。”妇人稍加停顿,又道,“妾素知南宫先生与其妻、其岳母、其子三人不睦,时常打骂,却与二女十分宠爱。事发后,妾闻失火次日一早,南宫赤之妻便领其母与其子三人雇了马车,转眼不知往何处去了;而南宫先生与其二女却葬身火海。再观当夜其子与其岳母二人悠然之态,恐怕定是与其妻三人纵火灭迹!”   蒲先生闻言大为叹服,道:“夫人所言甚是。”言罢又诡秘一笑,问道,“不知夫人可晓得南宫赤之妻往何处去了?”   妇人斩钉截铁道:“定是投奔其奸夫无疑。”   “看来南宫赤所疑属实?”蒲先生道。   “属实。”妇人口气不容置疑,“早在数十年前,南宫先生与其妻二人在庭中大声吵闹:南宫先生痛斥其妻与他人私通,其妻却死不承认,勒令南宫先生出示证据。二人吵闹声之洪亮惹得四下邻里人尽皆知。自那时起,妾便暗中留心南宫先生之妻动静。”   “不知夫人有何收获?”蒲先生问道。   妇人点头道:“南宫先生之妻时常乘马车外出,彻夜不归,号称投奔其友。但妾观之,却是每逢南宫先生外出经商,其妻便频繁外出;待南宫先生返归家中,却老实许多。”   “或是因独守空房苦闷难耐,遂外出与友人相聚?”蒲先生问道。   妇人摇头道:“妾曾试与南宫先生之妻出门登上马车时借问何往,那妇人言称因南宫先生远行,家中苦闷无聊,遂与友人共往戏场消遣。妾假言外子外出坐馆,故亦在家中闲来无事,相问可否同往。那妇人果然谢绝,言称其友不好与外人相近。妾趁势问戏场所在何处、有什么剧目上演,言称妾当独往相看。不料那妇人瞠目结舌,毫不答话。妾本欲追问将她彻底拆穿,不想马车却疾驰而去。自此之后,那妇人与妾刻意回避,相问亦充耳不闻,不顾而去。”   蒲先生闻言道:“夫人果有些手段,小官叹服。只是小官颇为好奇,不知南宫赤何故对其独子及其岳母如此憎恶?”   妇人道:“彼时南宫先生请来岳母,是为监督其妻所行。其后南宫先生经商归来,听其岳母称其妻终日守在家中哭泣,日夜盼望南宫先生归返。南宫先生不信,遂与其二女相问,闻得其妻果真夜夜不归,当即大发雷霆,与二人咆哮不止。却不料两人竟反唇相讥,称南宫先生生性多疑,只识以莫须有罪名污蔑,惹得南宫先生怒气冲天,险些引来一场血雨腥风。南宫先生恼恨其岳母为老不尊,纵容包庇其妻所为自是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蒲先生道,“其子又因何故遭恨?”   “因其子早产二月,又生得猥琐瘦小,与南宫先生可谓天差地别。邻里间于此又早有此类传言不止,南宫先生定是恼羞成怒,又迁怒其子罢。”   我闻言,不禁好奇道:“敢问夫人如何得知此等详尽之事?”   妇人苦笑道:“南宫先生恼恨得癫狂,早已失了心智。每外出归来,便与其妻日夜咆哮痛骂,邻里又有谁人不知?本家与南宫先生一家仅有一墙之隔,却是受累久矣!”言罢长叹一声,又道,“想昔时,南宫赤形貌昳丽,堪比潘安,又乃本城富商独子,挥金如土,引得本城不知女子为之折腰。如今却落得此番下场,实在可叹。”   蒲先生闻言微微颔首,答道:“如此看来,南宫赤之妻通奸、弑夫之罪属实。”话音刚落,我忍不住道:“既如此,夫人何不一早投案?”   妇人长叹一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南宫先生在世时曾屡赴衙门状告其妻通奸,却迟迟不被县令受理,更遭众衙役嘲弄,逐出府外。失火后,妾身曾与外子商讨投案之事,但外子言:‘南宫赤亲自投案尚且遭拒,我等外人又有什么法子?’妾答:‘但南宫先生遭其妻设计谋害与此不同,衙门当受理才是。’不想外子道:‘此案已有些时日,证物难寻不提;那贼妇亦远走高飞,又往何处寻得?   古人有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娘子坚持相问,将衙役惹恼,本家今后可如何在金华过活?’见妾犹豫不决,外子又道:‘娘子或不知之,南宫赤诘问其妻通奸,正是因此间邻里疯传其子与他毫不相像引起。娘子若坚持为南宫赤遭害一案闹上衙门,却不忧心被传出流言不得脱身么?’妾闻外子之言甚合情理,遂只得将此事作罢。实不曾想今日诸位大人竟亲自上门相查,想南宫先生在九泉之下,当瞑目矣。”   听此一番话,我心中甚为唏嘘:想南宫赤因报官无路,落得含恨而亡之下场,此事听来金华之衙门难辞其咎;但若非南宫赤行为疯癫、言辞荒谬,又怎会引得众衙役如此轻率以待?   正思忖,蒲先生早拱手道:“多谢夫人相告。小官定不负所托。”言罢起身与妇人告辞,领我和玲二人出了门,上马而去。   见蒲先生走马出了北门,我打马随上,问道:“蒲先生此行收获如何?”   不料蒲先生却一声轻笑,道:“飞,实不相瞒,此行无有所获。”   我大惊,问道:“何出此言?莫非董氏言中有诈?怎会?”   蒲先生摆手道:“并非此意。只是董氏所言早在我狐鬼居士意料之中,又怎有收获之谈?”   我闻言也一声笑,道:“此话却是不假。然董氏推断南宫赤之妻投奔其奸夫之事,不知蒲先生有何见解?”   “当属实。”蒲先生毫不犹疑道。   “何以见得?”   “凭南宫赤之妻将二女卖至馨梦阁,以绝后患之举。”蒲先生道,“岂忘方才董氏所说:失火时独不见了南宫赤之妻身影?恐怕南宫赤之妻正是趁失火大乱之机,将二女带往馨梦阁变卖,其后又谎称二女葬身火海。依婆婆所言,二女亦正在深夜时为其母卖至馨梦阁,两者正相呼应。”   我正欲称是,却听玲轻声问道:“或是南宫赤之妻正往衙门报官?”   蒲先生笑道:“彼时南宫赤之子与其岳母二人正在宅外袖手旁观,可见大火定乃刻意所纵。如此一来,南宫赤之妻又怎会前往衙门报官救火?岂不当容大火尽情将宅邸烧个精光才是?”   言罢,蒲先生又自言自语道:“其后,二女虽被卖往青楼,却时刻不忘父仇。过了六年,二女见机溜出青楼,寻去北郊荒寺将奸夫淫妇一家全数斩杀报得大仇,后一女嫁与宁采臣,与世人留下鬼妻传说相颂。”   我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与蒲先生叹服道:“此传说之悲壮堪比‘赵氏孤儿’,亏蒲先生想得出。”   不料蒲先生道:“传说?飞,莫非你认定我方才一番话乃是信口开河?”言罢,蒲先生得意一笑,道,“实不相瞒,聂小倩与宁采臣二人出与天下之谜题,我狐鬼神探已得其解。”   我听得一怔,拱手道:“依陈阿婆之言,聂小倩并非其女才是。”   蒲先生一声苦笑,道:“如此幼稚之雕虫小技,却恨我狐鬼居士未曾霎时间将其拆穿!”   “不知蒲先生有何分解?”我好奇道。   “飞,你且想来:我等笃信聂小倩非为婆婆千金,是因婆婆见聂小倩之梅花图,断言其画风并非出自长女阿霞之手。但岂忘婆婆有千金二人,长女阿霞擅作梅,次女燕儿擅作兰?”蒲先生话音刚落,我登时恍然大悟,不禁大为懊恼,掩面道:“那梅花图,当是出自次女燕儿之手!”   蒲先生苦笑点点头,道:“正是!我竟被如此简单之障眼法蒙蔽一时,实可谓无地自容。想王特使与婆婆皆曾有言,画中梅之风骨颇为独特,不显傲然却显谦逊,岂不正本是兰花品格?”   我闻言却只是掩面叫苦,道:“有理,有理!只是此等雕虫小技竟将我一介捕快蒙在鼓里,今后可如何见得乡中父老?”言罢,我又问道,“只是聂小倩何故如此?莫非是为作弄我等?”   蒲先生嘿嘿一笑,道:“非也。飞,你想聂小倩身在馨梦阁时,乃是本省当红绘兰画家,若轻易显山露水,岂不定引来怀疑?”   听此我登时恍然大悟,连连懊恼道:“如此简单之理,我竟未曾料到!”顿足捶胸,我又道,“此事且不再提,不知蒲先生因何笃定婆婆二位千金失踪之后,定去了北郊荒寺与宁采臣相见?”   蒲先生诡秘一笑,一字一顿道:“因此人:燕赤霞。”   “燕赤霞?”我疑惑道。   “‘燕赤霞’之名中,有二女在馨梦阁时小名‘燕儿’‘阿霞’,其中又有‘南宫赤’名中‘赤’字,足以表明二女与南宫赤之关联,以及曾身在北郊荒寺之事。”蒲先生斩钉截铁道。   我却皱眉问道:“或只是巧合?若依我见,此言颇有牵强。”   “不假,”蒲先生道,“眼下兰溪之行,正是为将此事验个分明。只是话虽如此,我狐鬼居士却早有十二成之把握。”   “何以如此?”我笑道。   “此为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所出此题之规则,”蒲先生答道,“飞,且想若非宁采臣仔细将老妪之装扮说来,我等又何从确信那老妪曾身在北郊荒寺?此间‘燕赤霞’三字之名亦是此理,是为引导我等将此谜题破解所取。”   我闻言登时骇然,道:“若当真如此,不知此二人意欲何为?”   蒲先生摇头道:“此事我也不知。但二人既有此意,我狐鬼居士却愿奉陪到底!”   听闻此言,我抱拳道:“既如此,我严飞请与蒲先生同行!”话毕,忽问道,“只是不知蒲先生怎忽然决定往兰溪一去?”   蒲先生道:“如我方才所言,是为验证我心所想之故。”   “非也,”我忙道,“我言下之意,是问蒲先生从何得知兰溪当有线索?”   蒲先生一笑,道:“自然是由宁采臣言辞中所知。实不相瞒,调查至今,我愈加对宁采臣相敬,真乃奇人也!飞,你且想,若非宁采臣言辞中层层埋下线索,我等又何从一路搜寻至当下田地?老妪之衣装、燕赤霞之名等,实可谓巧妙至极。我狐鬼居士自叹弗如。”   “蒲先生所言极是。”言罢我闭目将宁采臣昨日之说辞回想一番,但死活想不出“兰溪”之线索埋藏何处,只得与蒲先生问道,“不知宁采臣何时提过兰溪?”   蒲先生闻言忽然哈哈大笑,道:“足见宁采臣埋藏线索之巧!”随即道:“飞,可记得宁采臣入住荒寺第二日,另有主仆二人前来寺中投宿?”   “当然,不知……”言至此处,我登时豁然开朗道,“此二人似曾自称兰溪人士!莫非正在此处?”   蒲先生颔首自道:“实是高明!”遂扬鞭策马,往兰溪疾驰而去。   不到一个时辰,我等已至兰溪。蒲先生与人询得衙门所在,遂走马直往。行至门前,蒲先生跳下马,与两旁侍卫拱手道:“我等奉金华县令张大人之命,特来此追查逃犯。”两侧侍卫见蒲先生身着捕头衣装不敢阻拦,当即退开,请我三人步入府中。   待衙役接着,我等踏上公堂与兰溪令尹招呼罢了,只听蒲先生道:“此行前来,是为追查十三年前之重犯。如今我等笃定嫌犯流亡至兰溪落脚,特来此地对照户口。”   兰溪令尹连声称是,道:“既是张大人有令,在下自当鼎力相助。来人,请带诸位捕头往书斋翻查档案。”   待进了书斋,蒲先生当机立断道:“飞、弟妹,我三人当兵分两路:我负责康熙二年迁往此地住户之记载,弟妹负责康熙八年自此地迁出之住户记录,还请特别留心因失踪迁出之户。飞则前往查看案件卷宗,须特别留心整户人家失踪之案。”   我与玲二人应声称是,遂各自从架上取下花名册,翻阅浏览。我飞速扫过各起案件,须臾,忽见一行记有“徐阳平举户失踪案”,遂忙瞩目相看。只见文中写道:   八月一十四,本县衙役王昌瑞与徐阳平营运酒家收税时,因见其酒馆大门紧闭,遂往宅邸寻之,却见其宅中亦无人应门。与邻里询问,闻言约两月前便不见徐阳平踪影。翌日,捕头杨光宪率捕快三人强启徐阳平宅邸门扉而入,见其宅中遍布蛛网,早无人居住。经彻查,徐阳平宅中并无异常之处,杨光宪捕头遂率众回府复命。是月,徐阳平一户仍杳无音讯,杨光宪捕头则自其友人口中得知,两月前徐阳平有言祭祖,遂携全家老幼而去,自称当半月归来。经年,徐阳平一户仍无音信。经众捕头议定,徐阳平一户或在途中遭强盗截杀。   浏览罢了,我心想此案正与蒲先生所说相符,遂忙招呼蒲先生相看。蒲先生览毕大喜,与玲拱手道:“弟妹,可见徐阳平一户注销户籍之迹?”   玲点头道:“有。蒲先生请看。”言罢将花名册递上。   蒲先生称谢接过,道:“好,果然此户因失踪注销了户籍。飞、弟妹,且看此户中有四人在此登记:家主徐阳平、其妻王氏、其子徐元兴,及其岳母吴氏。”话毕,蒲先生飞速翻过手中花名册。   不消一炷香的工夫,只听蒲先生大喜道:“好,就在此处!不出所料,徐阳平一户果在康熙二年乔迁至此,户中又正有四人。”言罢将花名册展在案上一指,道,“不止于此,此四人更是在四月一十五日前来衙门将户籍料理妥当,好!果然与宁采臣所说相同。”   话音刚落,只见蒲先生嘭一声将花名册合上,放归架中,踌躇满志道:“好。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所出之谜题,我狐鬼居士已得其解。眼下,当是对质之时!飞、弟妹,随我来!”   我闻言登时愕然,蒲先生却不由分说,将我径直拽去斋外,寻至兰溪令尹诚谢道别,又出了衙门上马,扬鞭飞驰。我与玲二人追在蒲先生身后,大声问道:“蒲先生已知七年前北郊荒寺发生什么事故了么?”   蒲先生颔首道:“正是!”   “可闻其详?”   蒲先生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待到对质之时,飞与弟妹当在心中先有个定数自是上策。”   听闻此言,我忙问道:“既如此,不知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言辞可是属实?”   蒲先生一愣,笑道:“亦假亦真,却是不好形容!”   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道:“也罢,不如蒲先生将寺中之事从头说来。”   蒲先生闻言道:“不必。飞,眼下宁采臣之家丑、聂小倩之身世你已晓得,宁采臣前之说辞你亦听得分明,可谓万事已备,何须我再与你道明?你只是少个着手之处罢了。”言罢蒲先生轻抚胡须,见我冥思苦想许久却不得要领,遂开口道,“飞,你且试想宁采臣七年前在寺中独居之时。”   听此我叹道:“只是不懂,宁采臣寻去那荒郊野岭处的废弃寺院何干?”   “暂且不必多虑,”蒲先生诡秘一笑,继而道,“深更半夜,宁采臣在寺中苦苦等候之际,忽见一美若天仙的女子前来投奔,开口相请共度良宵,此事,岂不颇为蹊跷?”   “不错。”我应声答道。   “彼时聂小倩与宁采臣亲近,当是身负任务而去。”蒲先生坚定道。   “什么任务?”我脱口相问。   “正如聂小倩所言,是为取宁采臣性命而去。”蒲先生坦然道。   听闻此言,我登时瞠目结舌,道:“怎,怎会!”   “不止于此,聂小倩此举,当正是受妇人与姥姥指使。”话毕蒲先生略加停顿,又道,“但天算不如人算,聂小倩此行,却因宁采臣之刚直自重失败而返。见一计不成,姥姥与妇人岂肯善罢甘休?飞、弟妹,可曾记得次日一早,寺中生了什么变故?”   “是兰溪书生主仆二人造访荒寺。”玲应声答道。   “正是,”蒲先生道,“你二人且想,北郊荒寺匿在山林之中,若非刻意寻找,恐怕极难寻得。不止于此,正在聂小倩刺杀宁采臣失手的节骨眼上,有一大户人家之子弟即刻寻来寺中投宿,岂不极为蹊跷?”   我闻言大惊失色,结巴道:“莫非,莫非是……”   蒲先生颔首道:“此二人,非前来赶考的书生主仆。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此二人忽然前来之目的,正是为取宁采臣性命!”言罢,蒲先生意犹未尽,继而启发道,“飞、弟妹,你二人且想,姥姥与妇人所遣头阵一经失手,翌日一早,次阵的书生主仆二人便紧随其后杀来寺中出手,此中有何意味?”   我见玲正在垂头苦思,遂回身与她一笑,道:“当是姥姥、妇人、书生主仆,此四人当是同一伙人才是。”   玲闻言恍然大悟,道:“相公说得是,相公说得是!此四人当是一早谋划妥当:若姥姥与妇人所行之美人计失手,其余两人立刻扮作应考之学子混入寺中,伺机出手取宁采臣性命。”   蒲先生听此言大笑,道:“弟妹果真聪慧!既认定此四人为同谋,飞、弟妹,你二人且想此四人年岁若何?”   我应声道:“姥姥与妇人自不在话下;至于书生主仆,依宁采臣所言,当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少爷,与一位已至中年的仆从。”   蒲先生道:“好,现有一老妪、一中年妇人、一中年男子、一青年狼狈为奸,不知你二人可能窥见其中玄机?”   我惊道:“莫非是一家人?!”   蒲先生闻言大笑,道:“正是!飞,你已得此中要领。”   我大惊不已,早被唬得呆若木鸡,却听玲问道:“敢问蒲先生,此四人是什么来历?又出于何故加害宁采臣进士?”   “弟妹,你且想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煞费苦心伪造说辞与我等告知,引我等步步深入,进而寻得宁采臣与聂小倩两家人之血海深仇,是为何故?弟妹,你且想来十三年前之事:   三月二十八日,南宫赤大闹公堂,为衙役驱赶。   四月四日,南宫赤遭其妻杀害,葬身火海;其妻、子、岳母三人不知所终。   四月七日,宁广生投毒欲谋害全家,却只害得宁采臣之妻;宁广生连夜潜逃,不知去向。   四月一十五日,有一户中年夫妇携一老妪、一青年将户籍迁至兰溪落脚。”   待蒲先生言罢,玲早惊得花容失色,结巴道:“莫非,莫非聂小倩之母的奸夫……竟是宁采臣之父宁广生?!”   蒲先生颔首,言之凿凿道:“正是。而在兰溪无端失踪的徐阳平,正是如假包换的宁广生。”   言至此处,我忙插话道:“然此处却有些蹊跷:不知宁采臣何故独往金华北郊荒寺单刀赴会?何况宁广生与其子宁采臣当是避之唯恐不及,却怎会自作聪明,反遭杀害?”   蒲先生闻言大笑,道:“此话不假!飞,你且想七年前时,荒寺中各路人马本当各在何处?”   我应声道:“宁广生一家当在兰溪隐姓埋名经营酒家。聂小倩当身在馨梦阁,一心磨炼画艺,而宁采臣……”话音未落,我登时恍然大悟,忙与蒲先生换了个眼色。   只见蒲先生与我笑笑,道:“飞,不妨说来听听。”   我应声道:“依赵郎中言外之意,宁采臣彼时正当云游江浙一带寻报妻仇,恐怕……”   “不必在意,飞,”蒲先生笑道,“既有才智,却何必遮掩?请讲。”   我颔首称谢,道:“恐怕是宁采臣云游至兰溪打听其父下落时,无意间走进宁广生酒家,打草惊蛇。而宁广生一家见宁采臣紧追不舍,料想若放之任之,恐怕后患无穷,方才下定决心先发制人,设计谋害宁采臣。”   话音刚落,只听玲惊道:“原来如此,难怪宁采臣只身前往人迹罕至的北郊荒寺!此间定是中了宁广生奸计!”   蒲先生闻言大笑,道:“夫妇同心果真不同凡响!飞、弟妹,我想七年前之情形,定与你二人所言无异。”   我拱手一笑,却低声道:“只是我颇为不解,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如此煞费心机,与我等传达此事是为何故?”   蒲先生摇头道:“二人当自有打算。无妨,且待我等亲往衢州拜访,便可见得分晓。”言罢又咧嘴一笑,道,“只是难得破解此谜,宁采臣与聂小倩当与我等准备个赏赐才是!”话毕蒲先生扬鞭纵马,往衢州飞驰。 插曲   只听砰一声,宁采臣手中茶杯砸在地上摔个粉碎,只见他两臂战战,六神无主道:“实,在下实不知蒲先生……”话音未落,随屏风后清脆几声掴掌,只见一女子妆容典雅,着一身艳丽的赤红服饰,袅袅转出,与蒲先生娇媚一笑,道:“妾在此等候郎君久矣,今日终得一见,实属万幸。”   仅过了一个时辰,我等便已见着衢州城池,蒲先生扬鞭一指,遂打马入城,直往宁采臣宅邸而去。   将大门叩响,不一时,只见宁采臣开门而出。他见了我三人不由一愣,却见蒲先生作揖笑道:“宁进士所出谜题,我等已得其解,此番特来拜访印证。”   宁采臣闻言,却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好奇相视。蒲先生见状微微一笑,道:“也罢,此处讲话甚为不便,不知宁进士可方便入宅相谈?”   宁采臣应声称是,遂引我众人再度步入宅邸,行至厅堂落座,问道:“敢问蒲先生此行前来,有何贵干?”   蒲先生自信一笑,道:“若方便,还请尊夫人一同就座,与宁进士一并听我狐鬼居士将答案道来,以做评判。”   只见宁采臣神情愈发不解,却仍拱手称是,道:“娘子并无准备,还请诸位在此稍候片刻,待娘子梳妆整齐,再与诸位相见。”言罢翩翩行礼,方才离席而去。   我见状,窃声与蒲先生问道:“莫非蒲先生多虑?宁采臣看来,却不似命题之人?”   蒲先生笑道:“不愁,若非宁采臣出谜,便是聂小倩出谜,二者不离其一。”   我应声道:“恕我直言,方才在途中想来,我等对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身份之推论当是八九不离十。”话音未落,只听蒲先生得意道:“当然,传达此事乃是宁、聂二人之意。”   “话虽如此,却不知蒲先生与燕赤霞有何分解?”我愁容道,“想燕赤霞在寺中戏份颇多,恐怕并非虚构之人?”   话毕,我望向蒲先生,却见他瞠目结舌不能言语。未几,与我惊慌道:“糟了!方才我得意忘形,竟未曾仔细思忖此事!”   “什么?!”我险些失声大叫,遂忙将声音压低,惊道,“怎生是好!”   只见蒲先生死命掐住人中,闭目喃喃道:“想,想,蒲松龄,想来!”顷刻又言,“燕赤霞,宁采臣头日入住寺中时,此人便已现身。其后亦是解救宁、聂二人脱身之关键恩人。依我等推论,此人当曾设法破除宁广生全家奸计,救下宁、聂二人,才可与传闻印证。但此人在事成之后漂泊天涯不知所终。是谁?是谁?燕赤霞,何许人也?从何而来?事成之后,又往何处去?燕赤霞,燕赤霞,究竟……”   “诸位久等了。”随屏风后一声莺声细语,只见聂小倩梳妆整齐,与我等翩翩行礼。我三人正在冥思苦想,却被惊得一跳,只得狼狈起身,匆匆回礼。   聂小倩嫣然一笑,与我等问道:“风闻诸位大人来此,恕小女匆匆梳妆,迎接来迟。”   蒲先生闻言面露惭色,拱手道:“此番不速造访,还请见谅。”   “先生不必在意。”言罢,只见聂小倩彬彬有礼,优雅入座。宁采臣紧随聂小倩身后,亦彬彬有礼,行至主位落座。   坐定,蒲先生拱手道:“宁进士、夫人,我等已将谜语破解。此番远来相告,还请二位评判。”   但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闻言,皆面露不解之色。两人相互使个眼色,宁采臣遂道:“不知蒲先生所说‘谜语’是什么?我与娘子二人,当从未与各位打过谜题才是。”   蒲先生一愣,忙拱手道:“昨日宁进士与夫人同我等所说之事,岂不正是谜面?”   “谜面?”宁采臣讶异道,“此事乃七年前我与娘子二人在荒寺之见闻,何谈谜面?”   蒲先生大惊道:“但我等依照此言,已寻得夫人之身世,亦了然七年前荒寺中所发生之事。想我等乃是遵循言中线索,层层递进寻得答案……”   宁采臣听此言面露惊慌,忙道:“在下着实未曾与诸位出过什么哑谜,何况娘子身为生前距今已有百年之久……”未及言罢,宁采臣忙举杯啜了口茶,仓促道,“诸位或是出了差池。”   蒲先生听得,苦笑两声道:“宁进士,还请莫与我等寻开心了。尊夫人,乃是金华商贾南宫赤之次女才是。”   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闻言登时骇然,战栗不敢言语。蒲先生却继而道:“而七年前在荒寺,宁进士与夫人斩除奸夫淫妇全家报得大仇,我狐鬼居士亦已了然。”   只听砰一声,宁采臣手中茶杯砸在地上摔个粉碎,只见他两臂战战,六神无主道:“实,在下实不知蒲先生……”话音未落,随屏风后清脆几声掴掌,只见一女子妆容典雅,着一身艳丽的赤红服饰,袅袅转出,与蒲先生娇媚一笑,道:“妾在此等候郎君久矣,今日终得一见,实属万幸。”   我等听闻此言皆大惊失色。定睛一看,我认得那女子分明是昨日现身的宁采臣之妾。正在惊疑,只听蒲先生一声大叫,道:“燕赤霞!” 第七章 真相大白   据传数百年前寺中高僧大德圆寂,寺内本遭镇压的夜叉妖王自此挣脱束缚,将寺内僧人尽数屠戮摄饮鲜血。其后寺院就此废弃,距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如今夜叉妖王却仍在寺内逡巡,每寻得过路住客便投之以罗刹鬼骨:此物幻化作金锭之形,若有贪财之徒留之,定遭灭顶之祸。   “正是小女,”只见那女子躬身行礼,翩翩道,“妾在此等候七年之久,今日终盼得郎君相会。”   只见蒲先生面色大变,道:“那谜题,莫非竟是招亲之……”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正如郎君所言。”   话音刚落,蒲先生忙拱手道:“不敢,不敢!我蒲松龄早已婚配,如今膝下亦已有四子,岂敢有如此妄想?南宫姑娘乃是国色天香,自当有……”   “郎君所言差矣。妾之心意已决,哪怕身为妾婢,亦当永世相随。”   蒲先生更生惊慌,忙道:“小生一介腐儒,岂敢染指绝色佳人?何况廪生那一毫补助,又怎得养活……”   只见那女子浅浅一笑,道:“妾早有觉悟,无论纺布、作画,自可补助家中,无须郎君烦恼。”   蒲先生闻言愈发窘急,只是答道:“不可,不可,若南宫姑娘坚持如此,与那奸夫淫妇又有何异!”   只见那女子听闻此言,登时呆若木鸡。愕然许久,方才长叹一声,继而低声问道:“既如此,郎君何故寻来此处?”   蒲先生亦叹道:“我狐鬼居士蒲松龄来此,只为探寻真相。”   “原来如此。”那女子闻言,伤心叹道。   言罢,见二人许久不出一言,我趁机问道:“蒲先生,不知方才生了什么事故?”   蒲先生闻言,与那女子使了个眼色。见那女子颔首应允,遂与我和玲二人郑重道:“佳人非宁进士侍妾,而是金华南宫赤之长女,聂小倩之姊,真正擅绘梅花之才女。”   “小女南宫爱,在此与诸位请安。”那女子淡雅一笑,行礼道。   待我与玲二人还礼罢了,只听聂小倩愕然问道:“姐姐,不知此间生了什么事故?”   只见南宫爱忙作揖道:“妹妹,此事皆乃姐姐之过。”言罢与蒲先生一笑,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小倩、采臣,我与你二人所备之言辞,正是一出谜题。”   “什么?!”聂小倩大惊失色,道,“听姐姐言称此乃万全之辞,我方才与相公逐字背下,怎会……”   南宫爱闻言,大为歉疚道:“妹妹所言甚是,此事皆因姐姐私心而起。如有罪责,姐姐亦当独自背负。”   宁采臣闻言忙道:“南宫姑娘无须自责。若非南宫姑娘出手相救,我与小倩二人恐怕早葬身荒寺,今日又怎有在此相谈之机?何况七年来除却蒲先生,并无人识破此番托词,而蒲先生又绝非不明事理之人,还请南宫姑娘将此事明说为好。”   话音刚落,蒲先生忙道:“小生来此,绝非为追究南宫姑娘罪责。只求南宫姑娘将真相道来便好。”   南宫姑娘闻言连声称谢,道:“定将此事与蒲先生仔细道来。只是在此之前,可请蒲先生与小女道明,如何将此谜破解的么?”   蒲先生点头称是,并不忌讳道:“我等昨日离开此处后,先寻至本城赵郎中处相问。见赵郎中言语中颇有蹊跷,遂寻至衙门查案,了然宁采臣之父投毒之案。其后,我等思忖聂小倩才貌双全,便往馨梦阁打听,又翻查衙门文案,见得十三年前失火案,遂将二位南宫姑娘之身世寻得。其后,因宁采臣与聂小倩言中,荒寺另有四人逗留,我等方才料定寺中大致之情形:当是宁采臣之父宁广生,欲先发制人,杀害云游寻仇的宁采臣,遂遣其妻借二位南宫姑娘之手,不料反遭识破被害。不知实情可是如此?”   南宫爱闻言莞尔一笑,道:“正如蒲先生所说,荒寺中之情形,确实如是。”言罢,南宫爱长叹一声,又道,“话已至此,小女愿为诸位将万事之本末悉数道来,还蒲先生一出真相。”   蒲先生闻言登时正襟危坐,道:“请南宫姑娘落座,慢慢道来。”   南宫爱颔首称是,落座定,道:“十三年前家父葬身火海之事,想必蒲先生已有所了解?”   “是,”蒲先生答道,“我等推定,火海乃是令堂为毁尸灭迹所纵。”   南宫爱长叹一声,方才颔首道:“正是。彼时家父时常在外奔波,家母每见机会,便溜出门与宁广生私通,实乃家门之绝耻。更不提姥姥、家兄,竟助纣为虐,包庇纵容家母所为!我姊妹二人气不过,遂偷将此事报与家父知之,却不想竟遭报复。那贱妇竟与姥姥趁家父远行,将我姊妹二人反锁屋内不予饭食,欲将我二人饿杀。我见小倩饿得骨瘦如柴、不省人事,思忖我二人若就此送命,只恐贱妇一伙人更生张狂,说不准迟早与家父一同出手,遂连声认错乞怜,方才得以苟活。此后,我与妹妹议定,当避免直接参与此事,转而故作顺从以静待良机,寻机将奸夫淫妇一网打尽。却不料贱妇行事谨慎至极,每每只是只身乘马车外出,丝毫不与我等把柄。”   蒲先生听此问道:“不知令尊可曾暗中跟踪马车?”   南宫爱道:“蒲先生所言不差,小女确曾献此计于家父。只是家父一路暗中跟踪出了城外,一路奔往衢州,却只见着那贱妇看了出社戏归返。”   蒲先生闻言一愣,道:“不知令尊可曾与车夫打听一二?”   “有,”南宫爱答道,“那车夫只是言称贱妇此行去往衢州听社戏而已。”   “噫!奇怪!”蒲先生惊叹一声,遂闭目思忖。不一时,轻声道:“莫非……那车夫是由宁广生装扮?”   宁采臣、聂小倩、南宫爱三人闻言登时一愣,不由面面相觑。片刻,只听南宫爱拱手道:“蒲先生所言极是,只可惜七年前我等径直下了杀手,并未拷问通奸之事,故此无从知晓此间手段。”又长叹一声道,“若十三年前有蒲先生坐镇公堂,怎生能容那奸夫淫妇逍遥法外如此之久?”   “十三年前,我尚是一介青涩书生,腹中岂有如今这般见识?”蒲先生道,“不言此处,敢问南宫姑娘,十三年前家中终究生了什么事故?”   南宫爱长叹一声,道:“彼时家父听信县令之言,自衙门返归家中便寻贱妇动手。家兄欲加阻止,却被家父两拳打翻在地,径直闯入屋内。只恨姥姥死命哭喊救命,未及,便惹来四方邻里将家父按倒在地不得动。未经数日,家父一晚又按捺不住,直寻贱妇动手,却不料方才闯入屋内便没了动静。少顷,房中忽火光冲天,只见那贱妇撞破房门,哭喊宅中失火,径直领我二人奔逃。那贱妇将我二人一路拽至醉梦阁,称:‘如今本家付之一炬,只好将你二人送来此处安身。还请你二人切莫与外人透露真姓实名,以保全亡父家门名声。’言罢竟取了钱财匆匆而去,将我二人留在醉梦阁,发配至厨房终日生火。”   言至此处,聂小倩搭话道:“在醉梦阁,我姊妹二人极是劳苦,却丝毫不敢有所怨言,因鸨头与龟公极是残暴。小女耳闻曾有一歌伎因家中老父病危欲请辞返乡,不料遭鸨头一口回绝,那歌伎一时心急,遂出言顶撞几句,不想鸨头恼羞成怒,喝令龟公将其活活打死。那歌伎之姊见状悲愤交加,寻得机会溜出醉梦阁奔往衙门报官。惹来衙门人马突入阁中将老鸨与龟公悉数拿下。其后据传县令命衙役将龟公连打大板,至死方休;将老鸨吊在城门活活饿死,又请来陈阿婆代职,将‘醉梦阁’改作‘馨梦阁’……”   话音未落,只听南宫爱低声道:“妹妹,时至今日我亦时常想起,如今我等虽报得大仇,却实在于阿婆有万千愧疚。”   聂小倩闻言登时没了声音,须臾方才答道:“姐姐所言极是。若非婆婆搭救,又倾尽心血传授技艺,我二人何以报仇?想阿婆苦苦寻我二人七年不得,实心痛有如刀绞。”   言罢,姊妹二人皆许久垂头不语。蒲先生见此,道:“既如此,南宫姑娘何不就此返归阁中与陈婆婆相见?”   聂小倩闻言,忧郁道:“若婆婆问起七年前之事,实不知当如何作答。”   蒲先生闻言大为摇头,正欲答话,却听南宫爱道:“编个托词糊弄过关自是不难。妹妹所言亦非此事,”未及言罢,南宫爱长叹一声,又道,“而是我姊妹二人不声不响,失踪已有七年之久,如今又有何面目相见?”   话音刚落,只听宁采臣义正词严道:“娘子,南宫姑娘,依我之见,二位当务必与阿婆报个平安。”见二人正欲搭话,宁采臣当即厉色道,“莫非二位打算因一己之疚,苦阿婆担忧一世么?”   “正是此理。”蒲先生附和道。   二女闻言登时泪如雨下,只听南宫爱道:“采臣所言甚是,阿婆正因我之怯懦白受许多痛苦,小女着实罪孽深重!”   待二女渐渐平静,南宫爱与聂小倩道:“妹妹,不如明日一早,我二人便往馨梦阁,与阿婆请罪如何?我实不愿阿婆再因我二人多生一丝愁苦。”聂小倩点头道:“就依姐姐所言。”   听此,宁采臣道:“明日我当随二位共往请罪。此事,我亦难辞其咎。”   蒲先生见状,欣慰道:“好,此事便如此议定。”言罢又与南宫爱道,“南宫姑娘,且说回馨梦阁处:昨日我等与陈婆婆借问昔日之事,听闻曾有一妇人自称南宫姑娘之母,寻至馨梦阁大闹,欲与南宫姑娘相见。”   “正是那贱妇,”南宫爱斩钉截铁道,随即又讽刺一笑,“倘若泉下有知,那贱妇定在心中懊恼不迭罢。”   “何出此言?”蒲先生问道。   “若非那贱妇彼时贪恋钱财,将我二人卖至醉梦阁,而是将我二人反锁门中付之一炬以绝后患,却怎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南宫爱嘲弄道。   蒲先生闻言,试探道:“莫非彼时大闹馨梦阁之妇人,正是……”   “正是那贱妇没错,”南宫爱道,“那贱妇听闻金华馨梦阁有正值豆蔻年华的两女以擅绘兰梅闻名,遂急忙寻来此处巴结求财。”   见蒲先生正犹疑不语,南宫爱嫣然一笑,道:“小女与舍妹早在家中时,便酷好绘画兰梅,那贱妇自然知之。至于年龄,自然更不在话下。”   蒲先生闻言如梦方醒,忙抱拳道:“南宫姑娘莫非有神通?竟可看破小生所想。”   南宫爱微微一笑,继而道:“实不相瞒,小女被那贱妇投至醉梦阁时尚不知失火案真相,但在炉旁日夜生火时反复推敲,渐渐疑心是那贱妇出手害了家父,又纵火灭迹,投奔奸夫而去。而后我二人由阿婆悉心培养提携苦练技艺。待到画艺已成、在金华颇有名气时,我偷与阁内人士询问,竟得知那贱妇在失火次日,便携姥姥与家兄二人远遁,更闻得我二人葬身火海之说辞。我登时恍然大悟,料想我昔日在炉边之虑绝非多疑,而是事实如此。自彼时起,我姊妹二人便下定决心,定斩尽贱妇一家与家父报仇!   “但虽有决意,我二人却在阁内无法动身,更无从得知贱妇一家下落。却不想正苦恼间,那贱妇竟自投罗网!彼时我虽正在屋内绘画,却一耳认得那贱妇声音。我正欲动身,却思忖若擅自出门相认,定遭阿婆责备不提,若阿婆将那贱妇逐出馨梦阁,永不得踏入,岂不断了她前来送死之途?但若不相认,我又唯恐那贱妇就此打消念头,再不见了行踪。”言至此处,南宫爱忽然住了口,与蒲先生诡秘一笑。   蒲先生见状哈哈大笑,道:“南宫姑娘却有些顽皮!彼时南宫姑娘脱身之策,与七年前二位在阁内消失之法正是同一计。以我狐鬼居士之见,南宫姑娘当是在屋内装作阁中侍婢,寻机开门溜出,混入人群罢?”   南宫爱闻言一挑眉,笑道:“蒲先生既可破解谜题,此间雕虫小技自是不在话下。”   蒲先生亦笑道:“多谢南宫姑娘抬举。”   南宫爱嫣然一笑,继而道:“彼时我装作侍婢,正溜出门外查看,见那贱妇已被逐出阁外,却仍大叫不止。我又好气又好笑,忙小步追上,直至街巷无人处方才轻声搭话。那贱妇认得我又惊又喜,却不料尚未寒暄罢了,便张口言称拮据,又咬定我有王侯将相前来攀附,当早已腰缠万贯,遂与我索取银两。我满面堆笑,忙自袖中取了银两献上,又约定若有所需,当将我姊妹二人窗外街边一棵梧桐树上涂漆。若如此,次日便在午时,梧桐树下相会。”言至此处南宫爱忽一声惊叫,道,“糟了!当由蒲先生道破此处才是。”   蒲先生苦笑不已,道:“还请南宫姑娘放过。彼时距今已有七年,那梧桐如今可仍在原处小生尚不得知,又何谈涂漆之事?”   南宫爱忙道:“蒲先生所言甚是,此处确实有些强人所难,可惜。”略加停顿,又道,“那贱妇彼时误以为我与妹妹二人仍被她蒙在鼓里,却不知我二人与她钱财,实是为放长线钓大鱼罢了。七年前相会时,那贱妇收定了钱财,忽命我喊来妹妹。我与她托词道我二人之钱财皆已在此,那贱妇果真中计,急迫道她遭了恶霸欺凌威胁,求我二人与她报仇。我闻言大喜过望,心中思忖或可借机斩除贱妇全家,遂忙喊来妹妹同行。”   聂小倩应声道:“彼时姐姐复仇心切:我本推辞称若我二人皆出了门,恐怕前来送饭的侍女起疑,进而拆穿我二人把戏。不料姐姐心意早决,言称此为复仇良机,绝不可错过,即使永不回馨梦阁亦在所不惜。”   南宫爱闻言叹道:“唉,明日再与陈阿婆请罪罢。”话毕二人相视点了点头,南宫爱继而又道,“待我二人一并化装混出馨梦阁,与那贱妇相见,那贱妇不容分说,径直拉我二人上了马车,直往金华北郊荒寺而去。跳下马车,我见了荒寺,与那贱妇笑问:‘莫非离家后住在此等凋敝之所么?’那贱妇一愣,忙泣道离家后生活困苦无有所依,只得沦落至此寺中苟活。我却一笑,问曾与她的百余两银子用在何处,那贱妇闻言果然面色大变,当即将我二人推入寺中一屋反锁,言称此为静待时机,又叱令我二人绝不可擅自发出声响,遂去。”   聂小倩闻言,轻声道:“若非彼时姐姐面色轻蔑、出言讽刺,又怎会苦得我一人夜半独见相公?”   南宫爱窃笑道:“若非如此,妹妹且想当夜与采臣相见之人是我如何?”   聂小倩登时涨红了脸,娇嗔道:“姐姐!”   南宫爱轻笑两声,道:“不与舍妹调笑,彼时我二人在屋内一直待到天色漆黑,见那贱妇偷偷摸摸开了锁,将一件衣装扔进屋内,命妹妹换上,再往寺北庭院相谈。舍妹见那衣装几不遮体,甚不情愿,为我好生一番相劝方才换上。”   话音刚落,聂小倩又开口幽怨道:“如今想来,姐姐彼时何不与我一同前往寺北庭院,刺死那淫妇与老鳖,再携相公返归衢州?”   南宫爱道:“妹妹岂忘传言中那贱妇与姥姥、家兄二人一并逃走?彼时我见那衣装,推定贱妇定是要妹妹迷惑某人,再伺机杀害。至于贱妇守着家兄不用,反命我二人出手之由……”   “是因宁进士年轻力壮,南宫姑娘之兄与奸夫二人不敢贸然下手,方才请来南宫姑娘姊妹施行美人计迷惑加害。”蒲先生应声道,“而南宫姑娘既是摇钱树,却如此相用,足见那妇人定是下了些决心,方才施行此计。如此一来,可隐约猜得那奸夫淫妇一家定是大难临头。故此,奸夫与南宫姑娘之兄绝不会袖手旁观,而是定当参与此计,只是尚未现身。敌在暗,我在明,故南宫姑娘断定在二人现身之前,决不可贸然而行。”   南宫爱闻言又惊又喜,道:“正如蒲先生所说!彼时我吩咐妹妹,今宵之行动只许失败不许成功,定不可取那男子性命。若妹妹不得手,定可逼出奸夫与家兄二人现身。待到那时,再设计将四人一网打尽不迟。”   聂小倩应声道:“彼时正如姐姐所料,我着装去了寺北小院,见淫妇与姥姥一早等候。姥姥与那淫妇垂泪称家中遭了恶霸欺凌,家兄惨遭杀害,遂与我一支匕首,求我前去荒寺东厢手刃仇敌。”   蒲先生闻言一笑,问道:“宁夫人何不采信二人之言?”   “姐姐有言在先,淫妇定是哄骗他人来此偏僻之所杀害,故绝不可相信二人托词。”聂小倩略一顿,又咬牙道,“何况淫妇与姥姥二人信口雌黄,屡屡垂泪与家父发誓绝无通奸之举之事,小女早看在眼中,深知此二人口中,无有半句实言!”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其后之事,当是正如宁进士与夫人所说?”   聂小倩颔首称是,笑道:“彼时相公厉声呵斥,言称我当洁身自重,连声命我速去。我见状心中窃喜,悄声与相公道声谢,又比了手势告知相公此地危险,当小心行事,方才匆匆离去。待见了姥姥与那淫妇,二人早闻得相公斥责之辞,只是垂头丧气取回了匕首,将我关回屋内锁了。”   南宫爱闻言含笑点头,接过话道:“妹妹回了屋内与我道清情形,我心中大喜。待到次日天明,贱妇与姥姥一早前来,言称送我二人返归馨梦阁。正出寺门,我瞥见两男子正迎面走来,似是主仆模样。我偷偷观察,认得那扮作书生之人正是家兄;至于紧随其后的中年仆从,不消讲,自当是奸夫。我正思忖对策,却见那贱妇忽然赔笑上前,与我二人递来烧饼,言称昨日我二人辛苦,当用些伙食充饥。”   蒲先生听此惊道:“那妇人怎会先发制人?”   南宫爱答道:“事后我亦想来此中缘故:或是那贱妇忧心我二人返归阁中遭人盘问,指证曾来北郊荒寺之故。”   蒲先生恍然大悟一拍手,道:“若遭人识破在荒寺中设计谋杀,或引来官府追查,恐生无穷后患。当是如此!”   南宫爱颔首称是,又道:“彼时我接过烧饼遂与妹妹一撞,舍妹当即了然我之意图。我便举起烧饼假意进食,却忽甩手以饼掷那贱妇之面。那贱妇措手不及被砸个正着,不及叫喊,被我急拔出发簪,直扎穿了咽喉毙命。”   言至此处,蒲先生忙道:“区区一支发簪,怎会如此锐利?”   “蒲先生问得好,”南宫爱道,“我姊妹二人谋划复仇已久,早寻机将发簪打磨得尖利无比,有如钢锥。外表看来诚然仍是簪子模样不假,但事实上,却是随身携带的暗器。”   蒲先生点头称是,遂请南宫爱继续道来。   “待我又将姥姥刺死,遂招呼舍妹飞奔回寺中,偷偷探听奸夫与家兄之动静。我藏身僧舍影中,听闻家兄与采臣二人正在东厢僧舍内谈天说地,便与妹妹吩咐妥当,抽身去寻奸夫踪影。不一时,我窥见那奸夫躲在另一间僧舍,正手忙脚乱将一包白粉混入茶水。   遂宽衣解带,暗攥发簪在手,假作醉酒状颓然上前,出言撩泼那奸夫。那奸夫闻我之言喜不自胜,竟不假思索抛下手中活计,一路随我出了门,直往寺北角落的竹林而去。我钻过竹林,又一路下了台阶,便仰面躺在荷花池旁石堰上一动不动。那奸夫见状大喜过望,忙飞扑上前,却被我反握发簪在手,顺势刺入心窝。那奸夫猝不及防,当即扑通一声摔入池中气绝。”话毕,南宫爱与聂小倩使了个眼色。   只听聂小倩道:“我听了姐姐吩咐,遂敲响相公厢房之门,步入屋内,言称换取茶水。那孽子认出我正在惊讶,却遭我趁收取茶杯之机,甩手将茶水泼在面上。孽子一声叫,正欲挥袖拂去茶水,早被我一发簪刺中咽喉,一命呜呼。”   宁采臣闻言苦笑道:“如今想来,实难置信温柔贤惠的娘子彼时竟会如此决绝,痛下杀手。”话音未落,只听南宫爱一声轻笑,道:“采臣,你可知在荒寺中时,我出于何故命妹妹刺杀那孽种么?”   宁采臣闻言一愣,忙称不知。   只听南宫爱道:“当夜妹妹空手而归,屡屡与我称道采臣为人磊落,乃是真丈夫。我心想舍妹从未如此喋喋不休,遂料定她是看中了采臣。此故,次日我方才特地命妹妹前往刺杀孽种,搭救采臣于水火。”见聂小倩羞得面红耳赤,南宫爱微微一笑,又道:“而妹妹果真不辱使命,定是为救采臣心切。”   宁采臣闻言登时恍然大悟,忙将聂小倩揽入怀中,真切道:“我竟不知娘子如此心意,实汗颜之至,还请娘子恕罪。”   聂小倩只是低声道:“相公何必如此?可救得相公性命,是小女万幸。”   见二人之景,南宫爱干涩笑笑,又道:“我得手后急奔回僧舍查看,见那孽种已被妹妹刺死,而采臣却在一旁惊得呆若木鸡不能言语。我见状颇为无奈,只得上前将那孽种尸身翻动,只听咣当一声,尸身袖中登时落下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我将那匕首拾起,仔细把玩,与采臣苦笑道:‘公子惹了什么事端,竟遭歹人如此记恨?’见采臣仍惊魂未定,我遂招呼妹妹,一并与采臣道明我二人之身世,以及此间被我等刺杀之人的来历,方才问采臣何许人,因何故来此荒寺。采臣,不知详情可请亲自与诸位贵客说明?”   宁采臣如梦方醒,忙连声称是,道:“在下之父……实可谓家门绝耻。”   见宁采臣颇有踌躇,蒲先生忙道:“我等已与衢州衙门查实,宁进士之父宁广生品行不端,十三年前曾投毒欲害全家,只身逃亡之事。”   宁采臣闻言微微颔首,愁苦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在下先妻病废多年,最终不治而亡,正是因此老畜生下毒祸害之故。此后六年,在下手执官府公文四下游历查访,只为将那老畜生绳之以法。七年前,在下行至兰溪一间酒馆,手持通缉令,示与掌柜老板娘打听,六年前可有画像中人前来此地落脚时,却见那老板娘面色大变不能言语。   我见机忙问老板娘可有线索,那老板娘忙压低声音与我附耳道画像中人或是兰溪权贵府中仆从,又言称其夫人脉甚广,待与其相问确认。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我见那妇人手执通缉令匆匆而返,与我称道此间耳目众多极为不便,恐引来祸患,请我明晚前往金华北去五里的山中荒寺详谈。彼时在下不知是计,反以为是得了贵人相助,遂忙收拾行装,寻往金华北郊荒寺入住,静候线人前来相谈,不想……”   话音刚落,我惊叹道:“神了!此事竟正如蒲先生所料!”   蒲先生苦笑道:“怎是我之所料?飞,此事乃是你亲自看破,何必谦虚?”话毕又与南宫爱道,“南宫姑娘,还请继续道来。”   南宫爱见此,苦笑道:“诸位贵客实在聪慧。彼时我听闻采臣之言,忽灵机一动,请采臣前往荷花池中将尸首一看。采臣见得尸首,惊叫道那奸夫正是其父,不由痛心疾首,悔恨不得亲手将其父押解至衙门受刑。我听闻此言亦登时醒悟,了然此一家奸夫淫妇追杀甚急,正是因采臣寻仇间无意打草惊蛇之故。而后我招呼采臣寻至姥姥与那贱妇尸首,采臣一见,当即认得那贱妇正是在兰溪酒馆时相谈的老板娘,亦恍然大悟,料想自己彼时误入虎穴,险些遭人设计杀害于寺中。   “既已得真相,我遂请采臣将姥姥与那贱妇尸首搬回荒寺,弃于荒寺内没人蓬蒿之中,以免被路人见着惹来祸端;便招呼妹妹与采臣二人一同回了僧舍,对质十三年前之事。”话毕,南宫爱又与蒲先生问道,“不知蒲先生与此有何见解?”   蒲先生道:“依我见闻,先有南宫赤责难其妻;之后南宫赤为其妻所杀;再有宁广生投毒;最末四人迁往兰溪落脚。故此,我想或是因南宫赤相逼甚急,其妻见势不好,遂与宁广生商定,当各自斩除家人,再隐姓埋名,另寻住处落脚。因此,有南宫赤之妻纵火焚烧自家宅邸,宁广生投毒欲害全家之举。不知南宫姑娘所见如何?”   南宫爱听罢,点头道:“小女与蒲先生所见略同。”   蒲先生闻言自顾一笑,又道:“既真相大白,敢问南宫姑娘又如何将荒寺之事化作今日这番见闻?”   南宫爱应声道:“待我三人交谈罢了,我见妹妹与采臣二人暗生情愫,便劝妹妹干脆就此随采臣返归家中。采臣起初颇有顾虑,我却劝道我两家人受累于奸夫淫妇,背负血海深仇已有数年之久,可谓深陷泥潭不得自拔。想我两家人上辈违逆人伦结得孽缘,通奸弑亲犯下罄竹难书之罪;而待到我辈亲斩余孽,若可重新结下良缘,实可谓莫大救赎。”   “如今观之,此抉择明智无比。”蒲先生斩钉截铁答道。   南宫爱、聂小倩、宁采臣三人闻言相顾一番,不约而同点点头。南宫爱又道:“只是彼时妹妹无名无分,若径直返归采臣家中必是极为不便。不只采臣之母一关难过,更恐惹来邻人非议,败坏家族名声。而我姊妹二人彼时身在馨梦阁,无论怎生好言装饰,却仍不改我二人为青楼女之身份。若采臣光明正大将妹妹娶回,外人难免疑心采臣何故认得一身在异地的青楼女子,若传出‘采臣嫌弃先妻病废,故往青楼寻欢’之谣传,怕是败坏家门名声更甚。”   蒲先生道:“故此才有宁进士与鬼妻二人相互救助,虎口脱险之辞!”   “正是,”南宫爱应声答道,“一来舍妹与采臣有了救命之恩,便有了相随的名分。二来舍妹假借鬼妻身份有两点妙处:其一,外人不敢深究舍妹来历;其二,外人听闻舍妹为鬼,自然不敢造谣非议,唯恐遭了报应。”   蒲先生闻言大为叹服,连声称妙道:“原来如此!想聂姑娘无论假借何等身份嫁与宁进士,恐怕均难逃外人非议,更恐宁进士之母深究。事已至此,既难免编造托词,干脆更加胆大,言称宁夫人乃是鬼妻,反倒唬得外人将信将疑,却不敢妄加断言,唯恐惹怒鬼神,招致不测。”   南宫爱点头称是,得意道:“在馨梦阁时,我曾听闻阁中丫鬟相传金华北郊有座荒废千年的古刹,其中住有夜叉,其法力高强深不可测,好以人血为食,祸害过路住客无数。我正是借此谣传行事。我将姥姥与贱妇归为夜叉,妹妹化作遭二人威逼之冤鬼,奸夫与家兄仍保留伪装身份作为受害者辅证,再以我等当晚见闻为骨架,构造出昨日诸位亲耳闻得的传言。蒲先生看此计如何?”   “高明,高明!”蒲先生连连拱手道,“想荒寺奇谈中,宁进士刚直不阿,回绝聂姑娘一事正是点睛之笔,而南宫姑娘在传言中巧妙将此事留全,傲然示之天下,我狐鬼居士自叹弗如。”   南宫爱嫣然一笑,道:“多谢蒲先生赞誉。彼时我心知肚明,仅凭妹妹与采臣一面之词,自是远远不够以令众人信服,我仍需一起脍炙人口的谣传,一起与采臣、舍妹之事遥相呼应之传闻相证。”   “罗刹鬼骨。”蒲先生答道。   “正是!”南宫爱道,“彼时我思忖若真有鬼怪,当愈发骇人、愈发不可思议为上,便下定决心,将妹妹屏退,寻至家兄尸首开膛破肚,挖取心肝弃于蓬蒿中。再喊采臣在屋内……”话音未落,南宫爱又与蒲先生嫣然一笑,使了个眼色。   蒲先生见状,苦笑道:“南宫姑娘却是有些贪心:我与飞、弟妹二人曾比画过,那井字窗棂虽狭窄,但探过一女子小臂是绰绰有余。彼时当是南宫姑娘在外伸进双臂,宁进士在屋内将一门关紧,门闩卡在一侧门把手拱中,再寻来一根竹竿递给南宫姑娘,仔细校准。而后宁进士关上另一侧大门,南宫姑娘手握竹竿水平一推,将那门闩顶入另一侧把手拱中,故得以闩住两门。”   南宫姑娘闻言频频颔首,笑道:“此间雕虫小技,于蒲先生果真不足挂齿。但蒲先生可知彼时我自何处寻得‘竹竿’么?”   “荒寺中或有遭人遗弃的扫帚之类,自不在话下。”蒲先生不假思索道。   “非也。”南宫姑娘含笑道。   蒲先生不由一愣,又道:“殿堂中自有毁损器具,自其中寻得一根竹竿定非难事。”   “非也。”南宫姑娘愈发得意,窃笑答道,“在荒寺时我三人曾找遍僧舍殿堂,却寻不见半支竹竿。”   “噫!”蒲先生惊叫道,“不想我大意失了荆州。”话毕忙与南宫爱拱手道,“南宫姑娘且少待,我狐鬼居士定可寻得此中玄机。”   “蒲先生请。”南宫爱盈盈笑道。   沉吟少顷,蒲先生开口道:“有了,莫不是那荒寺东北处的竹林?”   “不愧是蒲先生,”南宫爱拱手道,“彼时我等正是自那竹林中取材。”   蒲先生却眉头紧锁,喃喃道:“只是南宫姑娘无有器具,却是如何……噫!莫非是借了匕首?”   南宫爱闻言笑道:“正如蒲先生所言。我等彼时正是借了匕首截取一段竹木,又将其底端削出一处门闩大小的凹槽,以便卡住门闩操作。待采臣将另一扇门紧闭,我只一次,便稳稳将门闩推入另一侧门把拱中。事成之后,我反手将竹竿一转,插入窗棂中抽出屋外,又扔回竹林中,不留半点痕迹。”   蒲先生点头道:“南宫姑娘此计甚是稳妥,若失手,亦可打开大门重新来过。”   南宫爱腼腆笑道:“区区雕虫小技,岂担得蒲先生相赞?”   蒲先生却道:“区区雕虫小技,却唬得张大人与金华百姓皆数骇然,甚至在寺前立了牌,上书‘鬼怪在此逡巡害人,速去’数字,无人敢近半步。”话毕,南宫爱与蒲先生二人忍不住一并拊掌大笑。   笑声落定,蒲先生又拱手问道:“至于彼时金华恰逢学使案临,城中‘荒寺夜叉’之谣传四起,想必亦是南宫姑娘之计?”   “正是,”南宫爱颔首答道,“待布置完毕,我请妹妹随采臣二人趁夜色赁舟,先行返归衢州,却独自留下采臣一身服饰,女扮男装,只身混入金华城中散布谣言。”   见南宫爱眉飞色舞,蒲先生笑道:“看来南宫姑娘着实将城中学子的狼狈之相好生赏玩了一番。”   南宫爱连声称是,遂夸夸而谈:“知我心者,蒲先生也!彼时城中人满为患、喧闹震天,四下前来赶考的学子大都一早无心温习,只是聚在一处谈天说地,空耗时日待考,正是百无聊赖之时。我轻易混入众人之中,在席间寻机言称,此地北郊山中有一处千年古刹,据传数百年前寺中高僧大德圆寂,寺内本遭镇压的夜叉妖王自此挣脱束缚,将寺内僧人尽数屠戮摄饮鲜血。其后寺院就此废弃,距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如今夜叉妖王却仍在寺内逡巡,每寻得过路住客便投之以罗刹鬼骨:此物幻化作金锭之形,若有贪财之徒留之,定遭灭顶之祸。”   蒲先生闻言不禁脱口道:“南宫姑娘实可谓旷世奇才!若彼时我亦在金华赶考,定当对此兴致大发,必招呼几人与我一并寻至寺中探查一番。”   南宫爱闻言嫣然一笑,道:“若蒲先生昔日在此,定可当场将小女所设之伎俩拆穿才是。”   蒲先生忙道:“南宫姑娘不必谦虚,还请继续道来城中之事。”   南宫爱点头道:“我见那些考生听得入神,便刻意压低声音,言称数日前似曾有人前往荒寺借宿,如今下落不明,恐是遭了夜叉妖王毒手,直唬得在座考生惊诧不已。众人正交头接耳,忽有一考生起身笑道:‘天方夜谭,有什么好怕的!’我见那人上钩,遂故作惊恐道:‘触怒鬼神定遭天谴,所谓祸从口出,还请公子小心行事。’而那考生不知是计,只顾夸口道:‘若当真有法力高强至此的夜叉,金华全城当不得免,又岂会安然蛰伏于一间小庙!’我见状连连摇头,道:‘小生于此只是道听途说,自不敢断言。   但公子胆敢如此笃定,想必有依据相示罢?’话音刚落,只听席间许多考生纷纷起哄,与他道:‘既如此断言,何不自去寻那荒寺住上几日?’‘说到做到,才是真丈夫!’‘公子若心虚胆怯,在此道明,赔个不是便可,何必如此逞能?我等不会见怪。’那考生闻言愈发气闷,拍案喝道:‘待我收拾行装,定去那荒寺住上几日与尔等见识见识!’话毕便拂袖而去,留得在座考生纷纷将他嘲弄一番,方才散席而去。   “待到次日午时,我又寻去一间酒家用餐,不等我开口,席间一考生鬼祟道:‘不知诸君是何方人士?可有本地人么?’我应声称是,只见那人近前,与我愁容问道:‘昨晚听闻此城北郊一处荒寺中,有夜叉出没害人,甚是厉害,不知可是真有其事么?’我闻言暗暗发笑,却故作讶异,与他低声道:‘夜叉之辞小生虽只是道听途说,但本地实曾有些许人前往荒寺后一去不回,一度引起恐慌;逼得本地衙役下令:不许肆意流传此事,还请公子心中有数。’那考生闻言面色惨白,愈发惊慌,忙与我连连点头而去。”   蒲先生闻言忍俊不禁,笑道:“南宫姑娘实乃奇才!那胆怯的书生,恐怕回头便与同行之人谈起此事罢。”   南宫爱点头称是,道:“当今世风如此,但凡言称是为官府下令封杀之事,却反倒引人注目,争相冠以阴谋之名流传,唯恐有人不知一般。”听闻此言,我等纷纷点头附和。少顷,南宫爱又言:“待到次日晚,我见城中考生皆在交头接耳议论此事,或惶恐,或不屑,或好奇,或惊疑,或分析得头头是道,甚至推测起夜叉的来历:概而论之,荒寺夜叉的怪谈,不消一日,便成了前来金华赶考的众生谈资。又去一日,午时我正在用膳,忽见一考生上前,连称:‘祸事了,祸事了!’   我问他生了什么事故,那考生答道:‘足下可曾听闻金华夜叉之谈么?’见我点头称是,考生忙道:‘今日清晨,有几个胆大的书生寻去北郊荒寺查看,不想在僧舍内竟当真见着了尸首!’我故作镇定,答道:‘慌什么,荒郊野岭难免有强盗出没,杀人越货之事还少么?’那考生却手足无措,言道:‘在下听闻荒寺中尸首之状惨绝人寰,绝非生人所为。’我却一声冷笑:‘此事官府自会着手处理,无须烦恼。’却不料那书生闻言,登时附耳道:‘方才小生见官府之人得返,面上皆惨白无有血色,想是出了大事。’我略显诧异,却仍故作冷静道:‘无妨,若真有大祸,官府当出榜示众。’   “而当日下午,辰时几位前去寺中一探究竟的考生一经衙门放出,便遭众生围拢盘问。却不料几人死活不肯开口。又过一个时辰,竟正如我言,衙役在城中四下贴满告示,示令众人绝不可踏入金华北去五里之荒寺一步。如此一来,城中登时炸开锅,不只前来赶考的学子,城中百姓亦对此事议论纷纷,惹得满城风雨。每去一间酒馆客栈,便可见得借宿学子围在桌旁热议夜叉之事,哪有半点心情温习功课?   “听闻此景,学使不由怒火中烧,斥责县令下令,城中若有在考前当众议论此事之人,一律论罪。但众考生虽不敢明说,暗中却依旧口耳相传,惹得城中无有不知者。至于考试罢了,众生纷纷返乡,临考时身在金华的衢州考生,返归衢州后没了忌惮,自然四下与人提起此事议论,而他乡之考生亦是此理。因此故,金华北郊荒寺的夜叉怪谈,在浙江全省可谓妇孺皆知。”   话音刚落,蒲先生即刻言道:“而此谣传得以扩散至如此地步,竟是仅凭南宫姑娘一己之力!我狐鬼居士在此深表叹服。”   “不敢,”南宫爱应声道,“小女只是将一早有的传言添油加醋而已。”   我闻言略加思忖,想南宫爱已编纂出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在寺中逸闻,又辅之以一出广为人知的怪谈相证,既如此……“南宫姑娘,”我言道,“待谣言四起,宁进士与夫人已是万事俱备,却何必再向传言中加入‘燕赤霞’一人?岂不画蛇添足?”   不想南宫爱闻言登时愕然,面上得意之色悉尽消散。只见她仰面长叹一声,继而低声道:“终究问至此处么?也罢,也罢,当下小女却也该当将此道个分明。”言罢,南宫爱与宁、聂二人作揖道,“此事皆因小女私心而起,还请妹妹与采臣谅解。”   宁采臣忙拱手回礼,道:“南宫姑娘若有心结还请在此道明,我与娘子二人定尽力相助。”   南宫爱闻言却干笑三声,缓缓道:“彼时见妹妹与采臣二人情投意合,实不相瞒,小女可谓羡慕至极。”   “咦?!”听闻此言,我等皆吃了一惊。唯有蒲先生在一旁垂头不语。   “因此,小女彼时下定决心:我,亦当寻得一人,永守终生。”南宫爱平静说道。 终章 永世之憾   蒲先生便正襟危坐,与在座一一拱手,称道:“事到如今,荒寺传闻已告一段落,我众人今后当挣脱往事枷锁,昂首向前。至于金华荒寺,其使命已毕,亦当重续香火,降福于金华,引导百姓向善。古谚有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南宫姑娘可有意,将荒寺诸事重归安宁么?”   我正在惊讶,却见南宫爱自顾摇了摇头,又道:“失言,小女彼时乃是暗下决意,只为求得一绝世聪慧之人,寻得小女才是。”   见蒲先生并不搭话,我遂将拳一抱,言道:“燕赤霞三字,其中‘燕’‘霞’二字,想必是南宫姑娘取自昔日在馨梦阁时的小名么?”   见南宫爱并不搭话,只是无言颔首,我又道:“至于‘赤’字,则取自令尊之名,是为前来查证之人,了然南宫姑娘身世么?”   南宫爱微微点头,答道:“严名捕所言不差。小女心想若有彼人听闻传言而欲查证七年前之事,必选妹妹‘鬼妻’身份下手。而以妹妹的才艺姿色,若稍动脑筋,便可猜出我二人出身。参照传言中七年前,在金华北郊荒寺,采臣与小倩脱险之事,彼人自然将寻至金华馨梦阁查证。如此一来,彼人问得我姊妹二人在七年前走失,正与荒寺事发之时相符;而我二人小名中又夹带‘燕’‘霞’两字自然不难。其后,彼人当将信将疑,揣测我二人与荒寺中谜案有关,进而探寻其中缘故,遂追问我二人何时去往馨梦阁。   “依小女在阁中打探所知,十三年前家父葬身火海之事,至今仍偶尔为邻里提起。若彼人与城中百姓打探十三年前之变故,进而寻至失火一案,自当是水到渠成。其后无论自衙役,或是从邻里口中,彼人寻得失火之真相,乃是贱妇杀害家父纵火灭迹、又将我二人投至醉梦阁却谎称身故之事亦非难事。而燕赤霞一名中之‘赤’字,正是为一处佐证,助彼人断定寺中之事,与家父南宫赤、阁中消失的阿霞、燕儿二位千金均有关联,从而渐渐还原寺中复仇之起因。   “此后,彼人心中当已有些把握,遂寻至衢州,打探采臣音信。待彼人听闻宁广生十三年前曾投毒欲害全家,只身亡命,而十三年前又正是家父遭害之时;想必疑心是贱妇与宁广生二人私通,各自谋害家人以图私奔。至此,彼人于荒寺中之事故当已有些许眉目,继而将寺中之人、寺中之事与所掌握之线索一一对应:妇人与姥姥自不消讲、书生主仆二人是为奸夫与孽种或须加以联想,但此难点与追查至此的彼人,定是不在话下。待将角色一一对位,彼人便可代入寺中之事对照,了然采臣在寺中接连遭奸夫淫妇一家设计加害。   “而将此事与事发时采臣正游走四方,寻宁广生报仇之事比对,彼人便可隐约猜得,是采臣不意间打草惊蛇,方才引来奸夫淫妇斩草除根。至于下场,采臣与妹妹如今在衢州恩爱相守,奸夫淫妇却下落不明,彼人亦当一笑了然。”   听闻此言,我只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拱手连声道:“南宫姑娘神机妙算,我等所行,与南宫姑娘所设想可谓仅有秋毫之差,我严飞实在叹服。”   南宫爱与我翩翩答礼,遂浅浅一笑,继续道:“小女坚信在彼人将传闻反复推敲间,必惊觉‘燕赤霞’正是此事楔子:是此名,将十三年前、七年前以及时至当下之传闻紧紧相连,指引彼人一步步寻得真相。而与‘燕赤霞’相对之人,正是七年前在馨梦阁走失的姊妹二人中,在事发后悄然消失的另一人,即是小女。   “而小女又笃定彼人调查时,必将造访采臣宅中,亲耳自采臣与妹妹口中听闻传言全貌为据,而非轻易采信道听途说之辞。故此小女早有谋划,在彼人造访时悄然现身以示,将最后一片拼图亲身与彼人奉上,完成传说全貌。待彼人将荒寺谜题彻底揭开,定将来此寻得小女,以做裁决。”   “裁决?”我应声相问。   南宫爱微微颔首,闭了目,平静答道:“小女为报家仇,心狠手辣将数人杀害,开膛毁尸,双手早染血腥;又曾广布谣言,哄骗江浙官民,苦得身负家族厚望的考生人心惶惶;更辜负陈阿婆美意,无端消失,苦阿婆忧思数年;不止于此,小女托付妹妹与采臣二人逐字记下的说辞,亦夹杂小女私念,枉负妹妹、采臣二人信赖之情。   “如今小女虽报得家仇,却早罪孽深重,已是十恶不赦之人。当下妹妹与采臣二人恩恩爱爱,早已一并挣脱诅咒。但小女孤身堕入玄海,求岸不得;满腹苦闷,却无处倾诉。   “此故,小女留下线索,希冀有一颖慧绝顶之人,寻知小女平生苦难罪孽,再来此处相见,与小女做个了断:   “若彼人裁定小女罪不可恕,小女自当引颈就戮。   “若彼人断言小女仍有救赎之机,小女粉身碎骨亦当永世相随。”   此言落定,玲、聂小倩二人早已泣不成声;宁采臣面色凝重,垂头不敢相视;蒲先生则面如死灰,迟疑半晌方才窃声道:“小生愚钝自负,不知姑娘苦难却只顾猎奇私心,实无地自容。”   南宫爱勉强一笑,言道:“蒲先生何必如此?此事终乃是小女一厢情愿罢了。”话毕又转与宁采臣、聂小倩二人欠身道,“采臣、妹妹,是我借用你二人之口招来此事,实在惭愧万分。”   聂小倩闻言,哽咽道:“姐姐何必言此?是我只顾与相公卿卿我我,丝毫不顾姐姐苦闷。想七年前若非姐姐神勇相救,我与相公早已葬身荒野;更不提早在家中时姐姐与我的万千照料。如今我不思报恩,反将姐姐冷落,再无颜见人矣!”话毕,聂小倩径直扑入南宫爱怀中,号啕大哭。而南宫爱亦双目噙泪,好言安慰。   我见闻此景心酸不已,再不忍开口。待到聂小倩哭声渐止,蒲先生悄声与宁采臣问道:“宁进士,不知事后赵郎中状况若何?”   宁采臣闻言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此事中,是在下所为最有悖于人伦。想先妻未亡时,在下便擅将小倩领回家中借宿。想我曾出言‘生平无二色’讥讽老畜生,但我之所为,却也甚是可鄙!至于欺瞒家母,谎称小倩身为鬼魂之事更不消讲。所幸在下非为孝廉而举,否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宁采臣继而又道,“如今在下虽每以小倩心灵手巧,可助家母打点家务为由,自欺是为行孝。但此事之恶劣,实可谓天理难容。唉!想在下岳丈是为扬州遗民,三十一年前携孤女逃亡至此,克服千难万苦,将先妻抚养成人。而在下却无能蠢钝,竟不知老畜生耍了手段,苦得先妻惨受将近八年病痛而亡。岳丈并未喝令在下与先妻偿命已是万幸,但在下却……”   “宁进士不必如此,”蒲先生轻声答道,“我等拜访赵郎中时,赵郎中起初并不肯与我等道明宁广生所为,直至我等与衙门处寻得文案质问,方才无奈相告。赵郎中所为,定是为保全宁进士家门声誉,还请宁进士千万以礼相待。”   宁采臣拱手道:“正如蒲先生所言,在下辜负岳丈将孤女相托之意,已愧疚难当;如今岳丈并不迁怒在下不提;更是格外开恩,因念在下与先妻无后,劝在下下定决心再娶。岳丈情义如此,在下岂敢有丝毫怠慢?当今在下与岳丈以高堂之礼相事,还请蒲先生放心。”   蒲先生道声好,见聂小倩哭声渐息,遂与众人拱手道:“如今,我与南宫姑娘尚有一事相问,不知南宫姑娘可有意解答?”   听南宫爱称请,蒲先生微微颔首,言道:“南宫姑娘编纂奇谈中,夜叉最终为燕赤霞之飞剑所伤,却并未丧命,此处与寺中实情略有出入,不知是自何处考量?”   南宫爱应声道:“蒲先生可曾记得,小女将孽种尸首假扮遭罗刹鬼骨杀害之相,以印证寺中传言之事?若夜叉早在小女离去前毙命,其后却又有途经考生遭害于寺中,岂不颇有矛盾?”言罢,又道,“此外,小女亦恐外人听闻寺中妖孽已除,遂没了忌惮,一并涌入寺中猎奇查看,甚至将寺院彻底翻修一新。小女之心愿,是保全寺中情形,直至小女心所向往之人独身前往寺中查看,寻得荒寺传言之真相才是。故夜叉负伤苟活,是为威慑那些好事庸人远离荒寺之策。”   蒲先生闻言大加慨叹,颔首道:“我等在荒寺寻得一妇人、一老妪两具尸骨,那老妪尸骨旁正落下一柄银梳发饰,泥土中亦有赤色布料混入,正与宁进士言中‘身披绯红华衣,头戴银亮发梳’之辞相符,我等因此才得以确信传言中老妪、妇人二人彼时是真在寺中。不知此处可是南宫姑娘预料之中?”   南宫爱点头称是,反问道:“不知蒲先生可曾往兰溪打探过消息么?”   蒲先生道:“荒寺奇谈中,书生主仆二人乃自兰溪而来一事,是南宫姑娘刻意与我等留下的线索罢?我等曾至兰溪衙门查阅花名册,见那奸夫淫妇一家四人,正是十三年前得手后迅速逃往衢州落脚。”   见南宫爱称是,蒲先生便正襟危坐,与在座一一拱手,称道:“事到如今,荒寺传闻已告一段落,我众人今后当挣脱往事枷锁,昂首向前。至于金华荒寺,其使命已毕,亦当重续香火,降福于金华,引导百姓向善。古谚有云‘解铃还须系铃人’,不知南宫姑娘可有意,将荒寺诸事重归安宁么?”   南宫爱应声而起,略加沉吟道:“一日,聂小倩眉头紧锁,眼望窗外怅然若失。许久,与宁采臣言:‘相公,燕生所赠革囊何在?’宁采臣答道:‘因娘子见之生畏,我早将其封存库中,不知娘子……’话音未落,只听聂小倩斩钉截铁道:‘小女受生人气息已久,如今已不再惧怕,还请相公速速取来,挂于床头为上。’宁采臣见聂小倩语气大不寻常,忙问:‘娘子,不知生了什么变故?’   聂小倩道:‘三日来,小女心中时常无故惊慌,定是……’未及言罢,宁采臣早关切道:‘莫不是娘子病了?’聂小倩闻言苦笑两声,道:‘相公所有不知,鬼身如何染病?但此事绝非吉兆,不可不察。’话毕,聂小倩闭了眼,掐指一算,忽惊道:‘糟了!怕是姥姥深恨小女远遁,如今正在四下寻小女报仇。相公,还请速将革囊取来。’   “待宁采臣取来革囊,聂小倩只手接过。略加审视,竟抖了个激灵,道:‘此物乃是剑仙盛装人头所用,现今凋敝至此,实不知斩杀过多少妖孽。’宁采臣闻言,忙将聂小倩揽入怀中,抚慰道:‘娘子莫怕,燕兄法力高强,定可助我二人度过此劫。’   “当夜,二人虽将革囊悬挂床头,但聂小倩仍旧梦中呓语不止,哭喊一般连声高呼‘救命’,宁采臣见得,心痛有如刀绞。   “次日,见聂小倩面色惨白,愈发惊慌,宁采臣于心不忍,劝道:‘娘子,我二人不如暂寻他处躲避如何?’聂小倩摇头道:‘躲过一时,难逃永世。’宁采臣又言:‘不如寻来道人保护。’聂小倩答道:‘姥姥法力高强,数百年前趁长老圆寂时挣破咒符,杀尽寺中僧人。待接任高僧赶来,只见得寺中尸山血海,遂自知绝非姥姥敌手,只得急招随行法僧远遁,寺中方才荒废至今。眼下相公若请来道人,无异于置人死地。’言罢,竟急得垂泪道,‘事到如今,还请相公日夜将革囊带在身旁。容小女就此别过……’不料话音未落,宁采臣早一把将聂小倩拥入怀中,道:‘娘子休出此言。如今我二人已结连理,自是有难同当。娘子勿虑,此间无须道人,自有相公在此!’   “是夜,宁、聂二人将革囊悬于户上,遂秉烛执手,对坐案前。见聂小倩战栗不止,宁采臣含笑道:‘娘子勿虑,若我就此身亡,化作鬼魂,却也与我二人讨个门当户对。’聂小倩正在惊恐,闻言却破涕为笑,轻声道:‘相公休得胡言。’不料话音刚落,门外忽一声响,似一物坠地,聂小倩登时惊得花容失色。宁采臣却拍案而起,一声断喝:‘老妖休伤我妻!’遂忙与聂小倩使个眼色,聂小倩见得,忙奔至夹幕藏身。宁采臣大步向前挡在门口,听得远处漆黑廊上咚咚声响渐近。未几,借烛光摇曳,只见一黑影高有一丈,电目血舌,两爪如钩缓缓向前。宁采臣见状面无惧色,斥道:‘老妖胆敢再向前半步!’话音刚落,只见那夜叉竟当真驻足,在门前逡巡不敢入。   “宁采臣见得,仍旧阻住门前,冷笑道:‘若惜命,速速滚回老巢!勿相烦扰!’不料老妖登时恼羞成怒,一声怪叫扑上前来。宁采臣吃了一惊,眼见急躲不迭,却见那老妖只顾抢下革囊,死命撕扯。   “正此时,只听一声响,那革囊忽变大数尺,有如一口水缸。恍惚间,只见一凶神恶煞自革囊中探半身而出,劈面揪住夜叉,喝道:‘妖物大胆!’那夜叉正挣扎不脱,凶神恶煞又转头道:‘凡夫!念在汝护妻心切分上,此次且饶过狐假虎威之罪!’言罢,竟随手将夜叉揪回囊中不见。   “又听一声响,那革囊已变回原状,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溅出数斗清水,便再没了声响。宁采臣早看得呆了,须臾方才连声拜道:‘多谢大人相助!多谢大人相助!’聂小倩见状亦小心上前,喜道:‘大劫已度,有劳相公相救!’”   话毕,南宫爱长舒口气,向蒲先生一笑,言道:“不知蒲先生可满意么?”   蒲先生早听得呆若木鸡,闻言方才匆忙拱手,应道:“甚好,甚好!今日我狐鬼居士亲眼见证‘燕赤霞’之才智,实可谓五体投地。”待南宫爱还礼罢,蒲先生又道,“方才一席逸闻,当真是南宫姑娘即兴演绎么?”   南宫爱腼腆一笑:“献丑。小女从未亲眼见过夜叉容姿,只是以道听途说的‘电目血舌’之辞糊弄。在‘狐鬼居士’面前,实可谓班门弄斧。”   蒲先生听得汗流浃背,连连拱手道:“不敢,不敢!小生才疏学浅,却自诩狐鬼居士,今番才是贻笑大方。”话毕,蒲先生见屋内渐渐昏暗,扭头觑见窗外天色亦晚,便起身作揖道,“今日多谢诸位接待,小生实在感激不尽。宁进士、宁夫人,今后还请多加保重。”   宁采臣闻言,忙起身回礼道:“蒲先生何必如此客气。今日应称谢之人,当是在下。明日一早,我定同小倩与南宫姑娘共往馨梦阁请罪,还请蒲先生放心。”   聂小倩亦起身道:“若非蒲先生前来此处与我等道明,小女仍被蒙在鼓里,实感激不尽。”   蒲先生微微一笑,问道:“临行前,不知宁夫人可否与小生透露实名?”   “倩,小女真名乃是南宫倩。”   蒲先生颔首称谢,遂转与南宫爱,作揖道:“今日前来,小生可谓见识到了真正的高人,我狐鬼居士自叹弗如。”见南宫爱含笑答礼,却仍掩不住满面悲戚之色,蒲先生垂头道,“是小生冒失鲁莽,在此恳请南宫姑娘恕罪。”   话音刚落,只见南宫爱挥袖取下头顶发簪。随倾斜而下的乌黑秀发,只见南宫爱拜道在地,将发簪与蒲先生双手奉上,噙泪道:“小女自知此事颇为强人所难,但不知蒲先生可愿将此物收下?”   蒲先生闻言,当即接过,拜谢道:“南宫姑娘的心意,小生蒲松龄在此拜领,绝不相忘。”   言罢,我与玲二人亦一并起身,与三人一一别过,便随蒲先生步入府外,跨上马背飞奔而去。   途中,我三人并无一人开口,只顾各自垂头沉思。待返归金华衙门府而入,只见王特使与张县令二人早在公堂之上等候。蒲先生当即上前,与张县令称歉道:“在下力有未逮。方才我等与宁采臣夫妇问得,那夜叉早已葬身宁府。因此昨日张大人掘出的两具尸骨,想是非为夜叉妖骨,还请张大人降罪。”   张县令、王特使二人闻言登时目瞪口呆,与蒲先生惊问:“出了什么事故?”   蒲先生愧疚道:“那夜叉前些时日治愈伤势,遂与宁采臣夫妇寻仇,却不料葬身燕赤霞所赠革囊,化作一摊清水而亡。”   话音刚落,王特使忙道:“蒲先生之意,是彼时寺中真有夜叉出没?”见我三人无言颔首,王特使又言,“但昨日赵郎中之举,当是宁采臣已与其父做了断才是?”   只见蒲先生连连摇头,道:“此乃在下意气用事。今日听闻宁采臣之言,赵郎中乃是念宁采臣与先妻无后,方才应允宁采臣再娶,而宁采臣亦以高堂之礼相事。翁婿二人,可谓当今之楷模,是我蒲松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才有今日失态。至于七年前寺中之事,正如宁、聂二人所说,是真有其事。”   言罢,我众人皆缄默许久,才听张县令道:“蒲先生不必在意。如今既知荒寺夜叉已遭剿灭,我便可放心筹划重兴香火之事。此是蒲先生之功。”   至于王特使见蒲先生失魂落魄,安抚道:“蒲先生何必懊恼至此?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还请蒲先生宽心。”张县令亦附和道:“师弟所言极是,蒲先生救得文登百姓,已立不世之功。今番蒲先生虽在此马失前蹄,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卷土重来想必大为可期!”   蒲先生愈发惭愧,忙拱手道:“承蒙厚爱,小生此行实是献丑。”   言谈罢了,王特使与张县令遂招呼我三人一并用膳,席间王特使虽频频与蒲先生敬酒抚慰,却反令蒲先生更生窘迫,只是强颜赔笑。王特使窥见此情,亦不好强求,遂与张县令二人散了席,请蒲先生先行回房歇息。   我与玲二人正欲返归寝室,却被王特使拉住,悄声道:“我窥见蒲先生自责不已,犹如败军之将。想蒲先生在广平时亦曾碰壁,却绝非如此。严飞兄,不知可请稍稍透露一二?”   我与玲二人相互使个眼色,遂点头道:“王特使所言甚是。”   却不料言至此处,我竟不知其后当从何说起,一时只是支吾其词。王特使见此,问道:“我无有他意,只是好奇七年前荒寺中究竟生了什么变故,不知严飞兄有意指点么?”   我颔首道:“此事却是正如蒲先生所料:十三年前与宁广生通奸之人正是南宫赤之妻。二人各自出手谋害家人后私奔,在兰溪落脚。七年前宁采臣四处寻仇,却打草惊蛇为宁广生认出。于是宁广生全家先发制人,将宁采臣骗至偏僻荒寺欲害。南宫赤之妻自阁中寻回两女,差使二人迷惑宁采臣,伺机动手;却不料为二女识破,反寻机将奸夫淫妇一家尽数剿灭,报得大仇。”   王特使大为惊叹,道:“敢问此二女是?”   “南宫赤之女,馨梦阁中两位千金,宁采臣之妻,聂小倩是也。”   言罢,王特使惊得目瞪口呆,道:“但阿婆见过聂小倩梅图,言称非为其女所作,怎会……”话音未落,我答道:“聂小倩擅绘之卉乃是兰花,并非梅花。”   王特使听罢登时恍然大悟,懊恼道:“原来如此!难怪我见那梅花风骨颇有怪异!那梅花更偏淡雅,正当是兰花意境。唉!如此雕虫小技,我王某人竟不得看破,实是汗颜之至。”话毕,王特使自叹几声,便与我拍拍肩膀,道,“此番多谢严飞兄相告。蒲先生既有隐衷,我王某人亦不愿追问不休。但严飞兄既为蒲先生知己,还当好言劝慰,助蒲先生解开心结。”   我闻此言忙拱手称谢,遂同王特使别过,与玲二人回了寝室。   待我二人吹了灯,并排躺在榻上,我轻声与玲问道:“娘子,依南宫姑娘所言:南宫姑娘将寺中见闻流传,是为寻得一人倾诉衷肠,自往日罪孽之中解脱。如今蒲先生已寻得南宫姑娘,二人又相谈甚欢,当已尽解心结。蒲先生却何故郁闷至此?”   玲微叹口气,答道:“南宫姑娘之意,本是与前来之人成亲。相公岂不见南宫姑娘迎出门时之妆容?分明乃是新娘扮相。”   我应声道:“但南宫姑娘言称……”   “相公,南宫姑娘只是故作坚强,又不愿为难蒲先生,方才如此说来而已。相公且想,南宫姑娘曾言称识破真相之人或追其罪责,或心生怜惜。若其人真有问罪之图,凭宁采臣身份,定将兴师动众,率领官兵前来府上捉拿。若非如此,其人当只身前往,与南宫姑娘将身世对质分明,并娶南宫姑娘成亲才是。却不想蒲先生只是因……”   话音未落,我不禁疑惑道:“南宫姑娘冰雪聪明,却何故对成亲一事如此执着?”   玲不禁苦笑两声,答道:“相公,岂不闻‘只羡鸳鸯不羡仙’之辞?何况聂小倩与宁采臣二人亲昵无间,终日卿卿我我,南宫姑娘独在一旁怎遭得住?”   一听此言,我登时掩面道:“原来如此!难怪南宫姑娘如此郁闷,蒲先生亦如此自责。”言罢我又一想,哀叹道,“眼下北郊荒寺蓬蒿已除,而寺庙又将修缮一新,今后若再有某人愿追溯此间传闻寻至南宫姑娘,怕是更生困难。”   玲长叹一声,道:“正是为此,蒲先生方才如此自责。”话毕,我二人便不再言语,执手睡去。 后记   敲响家门,见香云的笑颜顷刻出现在面前,我与她轻轻一笑,遂踏入家门,在席上躺下。   只见香云小步而来,笑道:“相公所往何处,怎累成此副模样?”   我却自顾自道:“终究因我驽钝,方才如此么?”   话音刚落,香云吃了一惊,忙上前道:“相公怎了?”忽又惊道,“此行不见严贤弟与妹妹归来,难道?”   我一声苦笑,道:“我劝飞与弟妹改道,往苏州拜会高堂去了,娘子无须忧虑。”   香云长舒口气,遂在我身旁坐落。见我满面颓然之色,香云忽狡黠一笑:“原来如此!看此番模样,定是相公闯了祸罢?”   我闻言登时几声干咳,叫苦道:“果真瞒不过娘子。”   “既如此,敢问相公祸害了何人?”   “一青楼女子。”   香云一愣,却笑道:“我懂了!莫不是相公此行所拜访之鬼妻本乃先朝皇族之后,却因国破家亡,被卖入青楼飘零。其后此女虽脱出鸨头魔爪,却沦得浪迹天涯,虽为人身,却早失了生气,故此自假鬼怪相称,苦候知心之人前来拯救。”   “怎可能!”我登时大惊失色,叫道,“香云自何处晓得……”   不料香云反倒一愣,低声道:“方才只是胡言乱语,莫非当真如此么?!”   我长叹一声,遂拆开行囊,取过紧紧裹住的一支发簪示以香云相看。随即,我将浙江之行,从头至尾事无巨细统统与香云道了个分明。   香云听罢,感伤道:“南宫姑娘实在可怜!相公当真闯祸不小。”   我羞愧不已,道:“是我未得识破南宫姑娘之意,贸然走访,不只害南宫姑娘空欢喜一场,更将荒寺祸害一番。想如今南宫姑娘如今亦重归馨梦阁,恐怕日后再难有人寻至南宫姑娘相守终生罢。”   香云接过发簪,许久茫然相视,叹道:“南宫姑娘坚忍自爱,实不应落得此番下场。”话毕将发簪交还与我,“南宫姑娘彼时为成全妹妹独闯金华,四下奔走煽动谣言,又亲手毁尸,沾得满手血腥,如此之举,竟落得宁采臣与聂小倩二人只顾卿卿我我而遭冷落。若是妾身遭遇此事,怕是定将二人杀害报复。”见我接过发簪,香云又开口道,“相公,可知此发簪之意么?”   我一愣,道:“当是作为纪念罢?”   “相公怎仍如此愚钝?”只见香云颇为气恼道,“方才听相公言至南宫姑娘解下发簪一事,妾本大加骇然,以为南宫姑娘或因相公相拒万念俱灰,欲拔簪自杀。”   我听此言登时恍然大悟:“原来南宫姑娘以此相赠,是为表明坚强度日之决意么?”   只见香云含泪称是,道:“不止于此,亦是表明绝不因相公拒绝而寻死,请相公无须自责,亦无须忧心之意。”   我闻此言登时悔恨不迭,捶胸顿足。而香云将我拉住,劝道:“相公,若有悔恨之意,还请务必将鬼妻传说录入书中,将南宫姑娘旷世之举与世人传看。”   我含泪称是,遂振作精神,起身直奔书斋,取过笔墨纸砚奋笔疾书,将鬼妻之谈一一记下: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唯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晚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做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诘之,自言:“秦人。”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一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魂去。”   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复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吾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不敢近。”问:“迷人若何?”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或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郎君义气干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取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勿翻窥箧,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而各寝,燕以箱筐置窗上,就枕移时,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   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以所见告。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授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乃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多,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陵子雄鬼。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艳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人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   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只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中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   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去。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可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惭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食饮,半年渐啜稀。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之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窥之,乘间告母曰:“居年余,当知儿肝隔。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只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   母亦知无恶,但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唯天所授。郎君注福籍,亢宗子不以鬼妻而遂夺也。”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蛰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什袭,以为荣。   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置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约宁勿寝。有一物,如飞鸟堕。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缩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   待将全文写罢,我反复审改妥当,便递于香云相看。不料门外正传来驿丁几声高叫,命我前去驿站领取信件。   过了半个时辰,我从驿站抱得一轴画卷而归,遂忙与香云二人一同在案上展开。   展卷相视,只见一朵梅花迎雪招展,不卑不亢。我见此,眼中登时浮现出南宫姑娘独迎风雪之景,只见她翩翩回首,与我淡雅一笑,随即纷然而灭,只留画中雪梅依旧。 书名:神探蒲松龄:成仙 作者:滕达 出版社:花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8月 ISBN:9787536078642 编辑推荐 惊悚+悬疑,令你脑洞大开的聊斋奇闻。 内容简介 文登县有一老少皆知的成仙传说。相传有一位大户人家,周姓。遭歹人诬陷下狱,历经磨难终被挚友救出。后挚友出家修仙,力邀周氏同去,劝说不成,竟施法术,与周氏换脸,迫使周氏外出寻他。周氏寻得挚友,从挚友处得知娇妻与家仆私通,亲自捉奸后斩妻杀仆,断了凡念,一心修道。 蒲松龄从周氏老宅入手,抽丝剥茧,还原传说真相。原来这竟是一桩精心谋划的杀人案件。 作者简介 滕达,1992年生人。自北师大实验中学毕业后,于伍斯特理工学院修得化学学士学位,日前回国就职于保险公司。兴趣多涉猎于足球、金属乐、侦探小说、古典小说、动漫游戏等。爱幻想,爱推理,爱读《聊斋》,于浮想联翩中的灵光一闪,于是有了本书。 推荐序:破解《聊斋》父子兵   20世纪90年代初,我去江南常熟拜访一位忘年交,老人家胸罗万象,在日本举办的世界篆刻大赛中,匿名投票,十万人中拿了榜眼。他的家在翁同龢隔壁,外看白墙黑瓦,里面藏书甚丰,由于时常漏雨,书架上放些遮物。临行前,他送了我一套旧版《聊斋志异》,说是一生至爱,声称此书出版以来,无人改得了一个字或一个符号,笑言或许我能破解一二。   我是个信以为真的人,回京后,真把这事当成科研项目了,经常晚上在那儿推敲。你得承认,《聊斋》真是人类最好的短篇小说,不知不觉中我上了瘾,成了铁杆蒲迷不说,人生的认识也提高了许多。至于找错,嘿嘿,您来试试?那一年,儿子两岁。   我是看小人书长大的,所以,很希望以此类推。还好儿子也喜欢,时不时提些问题,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开始读原著,有时对问,三国里有哪十个姓张的?姓李的?经常张冠李戴的,反倒是我了。在北师大附中念初中时,他和另一位同学上台讲三国,那位谈十大谋士,他则是“一吕二赵三典韦、四关五马六张飞……”名著中,除了《红楼梦》,他都爱看,对《聊斋志异》和《东周列国志》也念念有词。   记得有人说,对孩子的培养,最重要的是,通过观察发现他的偏好。我虽然很忙,还是发现他爱看《柯南》,一会儿笑、一会儿沉思,怎么反复也不厌倦。有回,他在门外放了个东西,然后躲在屋里用绳子拉,捣鼓了一个多小时,我问他干吗呢?这小子头都没抬,说了句:“破案呢。”   念高中时,滕达得了两次全国化学竞赛二等奖,把北大的化学基础课都学完了,后来是直接去美国伍斯特理工读的本科。临走前,他留下了数以百计的各类侦探小说。问他哪本好?他说:“你先看《Y的悲剧》吧。”然后两天之内,我又读了《X的悲剧》及《Z的悲剧》,并在博客里写道:“没看过这三本书的人,有白活了的嫌疑。”   毕业前,他征求我的意见,我说回国吧,再读七年博士,说好听的叫科学家,实际上也就是一理科宅男。2014年夏天,他进了一家很好的保险公司,做再保险业务,业余时间打游戏,或者看推理小说。我们都是社科院八间房足球队的,上阵父子兵算是保留节目之一,有一回我跟他说:“你为什么不写点什么呢?”   过了一个多月,大概是十月底,他忽然发来了一封邮件,是一篇《红玉》。我那段时间很忙,某个周末抽空一口气看完,感到十分吃惊:太棒了!这小子竟敢解构《聊斋》,愣生生把蒲松龄变成了一位疲懒的大叔,而且手法很是老道,没有半点生涩。当然,文字还是需要加工处理的。   到了《成仙》,滕达开始了天马行空,就故事性而言,可以说是无与伦比的,杀妻、隐遁、同性恋、武功大PK,直到孤胆破敌穴,比之同期的徐克《智取威虎山》,卖点要多出不少。春节前,他呕心沥血地写完了《聂小倩》,这又是一部步步设局、处处意外的复仇犯罪作品,真不知道,他的想象力到底有多大空间?年轻真好啊!   有一天,滕达跟我说:“我特想拿着出版的书,亲手送给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我很理解,因为这位老师启蒙了他,天天早自习,逼着孩子们背《论语》《道德经》。当初是那么抵触,而今却是恍然大悟。   我不知道忘年交现在如何了,但报道里得知,他的长子已经是亚投行的掌门人了。事实上,我或其他人都破解不了《聊斋》,只是我的儿子用这种方式来颠覆,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种天意呢?   鬼神不存在也好,敬而远之也罢,只是希望滕达描写的那些爱恨情仇,还是少一些为妙。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得很累了,祈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吧。是为序。   滕征辉   (滕达之父,畅销书《段子》系列作者) 自序   不怕您笑话,我这辈子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写出本书来。至于您当前掌中这本,全得益于站在古今中外文学巨匠们的肩膀上。这事说来话长,想我小学时沉迷奥特曼,整日在家中玩赏图鉴,比画梅塔利姆光线等等,终被忍无可忍的母亲封杀,不得已,遂转投父亲珍藏的小人书的怀抱。在黑白的图画中,走马观花一般看过了三国和说唐,这是我与古典小说的初见。那时我最崇拜的两人,一人是古之恶来典韦,另一人是天下第四杰雄阔海;另有两处伤心地:宛城辕门与扬州闸下。   随后不久,我又在电视上发现了新宠:红过半边天的《名侦探柯南》。除却几集著名的童年阴影绷带怪人、图书馆长、蓝色古堡,我印象最深的细节,莫过于使用三枚倒置的国际象棋棋子和电话答录机的磁带卷,将钥匙从门外拽入上锁门内,压在笔记本之下。非典期间学校停课,百无聊赖的我在家实践近百次,如今我可以光明正大宣布,青山老师的手法有极大问题!我发现以青山老师漫画中的布置,三枚棋子总是垫在笔记本之下,与应有效果严重不符。经过多次调试实验,我发现唯有在三枚“兵”全数放在硬皮笔记本的边缘,且突出边缘三分之一,以摇摇欲坠之势撑起笔记本的情况下,才有把握在磁带卷拖倒一枚“兵”时,避免将棋子与钥匙一同压在笔记本之下。但在青山老师的原著中,三枚棋子却在笔记本的中央,且笔记本亦是软皮,达到青山老师期待效果的几率几乎为零。   又过不久,一次偶然的机遇下,我与母亲走进一家书店选购书籍,我在无意间看到一套《亚森罗宾探案集》。因在柯南中曾听闻此人之名,遂忙求母亲购得。如今这套著作早被我遗忘将尽,只记得《双面人》一册精彩纷呈,但这套书籍却切实将我引入了侦探小说的世界。自此之后我一发不可收拾,在初中至高中期间内,我逐一读过柯南道尔、克里斯蒂、奎因、岛田庄司、东野圭吾等人的著作并深深为之折服。   与此同时,在刚刚升入实验中学时,我的语文老师于晓冰先生令全班学生背诵《弟子规》《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大学》等著作并每日抄写练字。彼时我虽然多有愤懑,却在不经意间打下了良好的古文以及国学基础,更为《千字文》这般的绝世之作大加叹服。一次偶然,于老师提及一册书,名叫《世说新语》,言称极是有趣。当天我回到家中翻遍书柜,竟真寻得一册蔡志忠先生所画的漫画《世说新语》,看得好不过瘾。其后我翻遍蔡志忠先生作品,自然也包括了《聊斋志异》一册。对魏晋版段子着迷的我,自然极快便对狐鬼版段子产生了极大兴趣。待到高中时,随我的古文功底愈加长进,我不再满足于漫画,转而寻找原文阅读,从《菜根谭》至《封神演义》,可谓无不涉猎。   可惜高中毕业后留学四年,除却在实验室钻研,我只顾与朋友踢球玩乐,虽度过了一段无比快乐的时光,却怠慢了诵经读典不假。而在破釜沉舟,欲冲入顶级名校却名落孙山后,我重返家乡,很快重操旧业,利用业余时间再度读起当年最爱的典籍,恶补这几年落下的经典与推理小说。在古今中外的交汇之中,我一时阴差阳错,竟以推理小说的思路读起《聊斋志异》,阅罢《尸变》一文后,我当即大惊失色,料定书中的神怪轶闻背后另有玄机。因此,我将书中的要点、疑点与证词证据一一列出,重新整合,推翻了原作。我兴奋不已,又将此法套用于另几篇《聊斋》文章中,竟频频得手,可谓屡试不爽。大喜过望的我又不断将疑点及证据进行整合,并适当演绎,还原出另一出故事。其后,我灵机一动,心想何不借用蒲先生本人之口重解聊斋奇谈?于是,便有了这本借近现代推理小说之风骨,焕然一新的聊斋奇闻。   虽然我本人才疏学浅,实写不出如蒲松龄先生所著“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这般有如神来之笔的语句,但还希望各位看官不弃;与我,以及蒲松龄大师一同,重返数百年前那刚刚经过重创的中原土地,共探神鬼妖狐奇谈的真相。   实不相瞒,写作期间我几度遭遇瓶颈,几欲放弃,但彼时我在研习《西游》时恰巧读得一篇难得之文,是宜恒先生所著《敢问路在何方》。正是此文,给予了我极大动力将本书完成,又赋予我诸多启迪。如今书作已成,我时常慨叹:我虽与宜恒先生素昧平生,却得到同为研究神鬼经典的宜恒先生之助,唯有天意才可解释罢。   滕达 序章   文登,乃是座……文登之名得以流传后世。   “蒲先生!家门怎又不落锁!”见蒲先生家门仍只是虚掩,我高声叫嚷,推门而入。   但前来迎接的,却是一声嘹亮啼哭。正惊奇,只听“嘭”的一声,蒲先生踉跄撞出西面厢房。他一脸狼狈,见了我也不答话,只是径直近前拉住我,避祸一般急拖我去另一侧厢房。   “疯了,疯了,这不更事的孩童实在可怕!”蒲先生头也不回地哀叹道。   待进了屋,蒲先生一转脸,我便窥见他左颊挂着三道血红爪印。我见此不禁哑然失笑,道:“蒲先生一届狐鬼神探,却拿区区一个儿子没法子不成?”   蒲先生大手一挥,将桌上一片狼藉扫落在地,继而示意我落座,叹道:“飞,待你结婚生子,便会体验到这番郁闷!别看箬去了学堂,篪在镇里游玩。光是笏和筠在家吵闹,便可令我束手无策。如今只得全靠香云一人照管,实在是苦了她。”说着,蒲先生不由轻抚左颊,生怕那三道血印子破了似的,口中念念有词:“我若近前,便是这番下场。唉!”   听哭闹声渐渐平息,我顺势问道:“四位弟弟,近来如何?”   蒲先生答道:“笏、筠尚不满五岁,只是无知顽童,故先不提。箬,近来在学业之余帮助家中不少,颇有长子风范。篪仍是老样子,终日只知四处嬉戏,恐怕日后志向,绝不在考取功名罢。”说着蒲先生灵机一动,笑道:“飞,篪不如去淄博衙门追随你,做个捕快维护此地如何?”   我微皱眉道:“蒲先生,淄博一地,乍看之虽太平无事,但暗中却有人拉帮结派,结党营私。捕快工作,实有几分风险。公子年幼,不可妄为。”   蒲先生闻言,顿时机警道:“前些时日,我听熟识的商贩偷偷提起,近年来与本地地头蛇上贡不少,我起初不信,莫非真有其事?”   “正是。依商贩所言,但有商人抗拒,地头蛇定差手下痞子砸场。其后地头蛇亲自出马,面上虽是假借帮助邻里之名给予补偿,实则却是耀武扬威的胁迫。因偿了损失,我等衙役也无法过多追问,寻得见案犯的,打上几板子放了;寻不见的,也只得不了了之。只是拿不住这地头蛇把柄。”   蒲先生顿时愕然:“这幕后黑手,衙门竟认定是善人张贤昌?”   我点头道:“是。罗县令上月清点市场税务,经与店铺规模作比,疑心有人少纳了税款,便捉了几个商贩上公堂问话。不料几人语无伦次,答非所问。罗县令疑心其中另有隐情,借机将几个商人召至密室。一经询问,竟听商贩是遭了地痞勒索,故无钱缴纳税务。”   蒲先生一挑眉:“哦?这鞑靼狗官却有些本领。”我正要开口,蒲先生又道:“商贩想必是认定地痞背后另有人撑腰,忧心公堂之上人多眼杂?”   “正是。”我点头道:“每有商贩拒与张贤昌纳贡,未及报官,铺子便要遭殃,随后张贤昌便携重金慰问了事。因此商贩起了疑心……”   蒲先生一皱眉:“类于盗枕退敌之策?”   “是。几个被砸过的商贩在张贤昌话里话外,皆听出些威胁之意。只是众商贩料定张贤昌势大,故不敢反抗,只得忍辱纳贡至今。”我答道。   蒲先生龇了龇牙:“却有些棘手。”   我答道:“罗县令近日正谋划设饵钓鱼,只是不知如何运筹。”   蒲先生轻抚胡须道:“若只是捉住喽啰,也无法动得首领。”   “此正是本府难处。”我叹道,“如增派人手巡逻,又怕是极为被动。”   “更怕打草惊蛇!”蒲先生摇头道。   话至此,我两人双双无言,只是低头思索。沉默片刻,蒲先生忽道:“话说回来,飞,此次忽然前来,是有何事端?”   我如梦方醒,连连叫道:“险些忘了,险些忘了。”随即故作神秘一笑,问道:“蒲先生,仙人的传闻,你可曾听过?”   蒲先生当即大笑:“飞,这还消说?我广集各地奇谈轶闻,若从未听过仙人的传说还了得?”   我也是一笑,顺势问道:“既如此,仙人想必皆是超凡脱俗,看破红尘的得道高人?”见蒲先生点头称是,我又追问:“那蒲先生可曾听说已出家成仙,却不肯原谅妻子与仆人私通,而亲手杀妻之人?”   蒲先生一挑眉:“这怎可能?正因有了舍弃尘缘的觉悟,凡人才可羽化飞升。若仍为尘世情仇所困,甚至于杀妻,何谈看破红尘?更怎能飞升成仙?飞,这是何处听来的谣传?”   “哪是谣传,此事乃槐兄在信中提及,他近来在文登听闻的奇事。他还特地叮嘱,若是蒲先生对此有兴致,可亲自与我一同前往文登拜访。”   蒲先生一惊,忙问:“魏槐兄怎身在文登?”   我点头答道:“槐兄一个月前自广平调离,现在文登就职,出任当地捕头。”   蒲先生一笑,道:“既是魏槐兄亲自点我前去拜访的事故,想必非同寻常。飞,你我二人,当尽快启程。”   蒲先生话音刚落,我答道:“马匹我早已备好,只等蒲先生此言。”   “苦了香云要独自照管笏、筠二子!即兴远行,我哪是称职的相公!飞,你先去衙门府备马,我稍后便到。我当早去早回。”言罢,蒲先生起身告辞,往厢房去与妻儿道别。   我回衙门府收拾妥当,早备好行李,牵两匹马,在侧门口候着。不一时,只见蒲先生斜挎行李转出街角,我正要招呼,却听他利落一声口哨响。我手中两马应声而起,当即向他挣扎奔去。我一惊,劈手急拽,却只是拉住一匹。蒲先生见另一匹马来势汹汹,只灵巧将身子一侧,便闪过疾驰而来的马匹。一照面的工夫,他竟劈手扯过缰绳,一用力,飞跨上马背,继而将缰绳轻轻一扣,只见那骏马乖乖调头,缓缓走来。   我惊得呆若木鸡,而蒲先生竟得意笑道:“闲话不说,我二人就此出发。”   于是,我也跃上马背,与蒲先生马不停蹄往文登赶去。   途中,我见一向健谈的蒲先生安静得出奇,不由心生疑惑。见他在马背上直发愣,我扭头细看,见他眼中遍布血丝。想他先前感叹孩童吵闹可怕,我便开口问道:“蒲先生莫不是近几日被儿子吵闹,扰乱了睡眠?”   蒲先生点头苦笑:“筠的元气实在旺盛,我实不能如他一般没日没夜大声哭嚎,还丝毫不坏嗓子。却只是苦了我和香云二人日夜难寐!”   我笑道:“精力这般旺盛,料想是个人物,说不准,是哪吒一般的少年英雄。”   未曾想,刚刚还是没精打采的蒲先生忽然脸色大变,连声高叫:“飞!可不要这般咒我!”   我顿生茫然,问:“蒲先生何出此言?”   蒲先生叹道:“哪吒儿时的言行,还不够李靖叫苦不迭?飞,你试想,若在如今有一官家子弟,儿时武艺高强、凶狠好斗,打死邻家家仆、公子,甚至打伤了去官府前告状的主人,时下当如何评判?更不提他习武时误杀别家书童,其后事迹败露,竟试图杀害前来查看的书生灭口。”   见我直诧异得说不出话,蒲先生继续道:“方才所说的官家子弟便是哪吒,官家乃是陈塘关总兵李靖家,邻家家仆、公子、主人是巡海夜叉、龙王三太子和东海龙王。至于书童和书生,乃是碧云童子和石矶娘娘。”言罢,蒲先生连连叹气:“东海龙王不易!遇杀子害仆之仇,遭毒打要挟之厄,却始终不曾动用龙宫人马公报私仇,只是一心报官。甚至在陈塘关问罪时感于哪吒孝心,成全了他自裁谢罪。至于哪吒,每每惹祸便要提及自己乃是灵珠子转世,料定他人不敢追究。如此一来,龙王却才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物,反观哪吒,倒是个肆无忌惮、为所欲为的无赖。”   听蒲先生这一席话,我惊愕不已。但细细想来,事实却本当如此。此间更不提《封神演义》中,哪吒与龙王起的争端,还是因哪吒嬉水,搅动龙王的宫殿所致。如此看来,原本我不假思索,便推崇为英雄的少年,竟是这等顽劣的恶徒!   正惊叹,蒲先生又道:“也怪李靖平日只顾操练兵马,怠慢了家教。加之哪吒师父太乙真人又一味纵容,才养成这般恶劣的性情,正可谓‘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至于所谓‘人之初性本善’,我蒲松龄却是不大相信。哪吒的经历,于我而言正是极好的育儿警示。”言毕,蒲先生抖擞精神、顺势而起,一路滔滔不绝,与我大谈起育儿之道,直听得我一头雾水,却只得赔笑。   说教之间,我两人快马加鞭,往文登疾驰。只用两日,便见着文登西门。文登,乃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镇,据传此名的由来,是秦始皇东巡至此地时,召集身旁文官登山游玩、吟诗作赋。酣畅淋漓后,嬴政于此地大加赞赏,遂取“文登”二字作为纪念,自此,文登之名得以流传后世。   过门进镇,我与蒲先生二人不约而同跳下马,踏在青色的石板路上,细细品味千年古镇的风味。只见街道两旁尽是摆卖海产的商贩,热情吆喝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好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正与蒲先生挤过人群,我忽见一旁的年轻人满面诧异,指手画脚对几位同伴略说一二,那几位同伙便也惊讶不已,随他一同向北边街道跑去。我当即警觉扫视,只见人群中不少正纷纷向北走去。我不禁心生疑虑:莫不是生了什么事端?   正寻思,突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惊,连忙转身,只见蒲先生笑道:“飞,忽然停步是为何故?”   “北城方向,似乎生了事端。我看不少人正往北去。”我皱眉答道。   蒲先生一笑:“飞,此行既是远道而来拜访亲友,何必再犯了职业病?何况众人听得状况纷纷奔去看热闹,而非四散逃离,便也暗示北城之事并非凶险,何必担忧?”   我也莞尔一笑,答道:“蒲先生有理。还当先寻着槐兄才是。”   蒲先生点点头:“正是。此行当是游山玩水,查访奇谈,何必为这等琐事操心?”随即他又问道:“不过飞,你肩扛的是什么物件?”   “兵刃。”说着,我不由握紧裹在布下的大枪。   蒲先生扑哧一笑:“飞,此行你莫非是来与魏槐兄切磋技艺的?曾听淄川捕快说起,你的身手在淄博府内,乃是当仁不让的王牌。半年前在广平听了魏槐兄经历,你怕是早按捺不住了吧?”   我摸摸下巴,笑答:“果然瞒不过蒲先生。”   “魏槐兄当年在宋平云狗贼府邸内,曾以雷教头之名完胜四名蛮夷力士。飞,你可不要自不量力!”蒲先生笑道。   我淡淡一笑:“蒲先生放心。我也曾受高人指点,绝不会轻易败阵。”   蒲先生又乐了起来,道:“飞,可不要轻敌。”说着他轻抚起胡须:“不过在我与你初识那阵,确是留心到你结实得很,想必正因受了高人指点,时常操练的缘故?”   我点点头:“正是,彼时师父与我约定,每日共往淄川北边林中锻炼。我时常与二老假托去私塾与学伴温习之名,却偷跑去林中习武。”   蒲先生一听哈哈大笑,道:“飞,那你怎还要抱怨被父母锁在家中读书的艰辛?”   我嘀咕道:“在家中诵读,实在度日如年。”   蒲先生听得连连点头称是:“这我真心理解!话说回来,你扛的这宝贝,我猜是师父传给你的兵刃?”   我略吃一惊:“何以见得?”   蒲先生无奈摇摇头:“简单。你在与强手切磋之际,不惜将这兵刃随身携带几百里,而非就地取材,便表明这兵刃不同寻常。淄川一带并无声名在外的铁匠,我便料定你并非在本地锻取此兵刃。而你又从未听过江湖上广为流传的‘霹雳火’,证明你与江湖人士未有多少接触,更无从与这些人等深交到能以利刃相赠的地步。想你从未与我提及拜师习武之事,也不曾提起你有坚甲利兵藏在家中。自此,便是说你手中兵刃,极大可能与你师父有关。如何,飞?我这番推想可准?”   “真不愧是狐鬼神探蒲松龄。”我苦笑道。   “哪里,这还差得远。”蒲先生志得意满地笑道。   正谈笑间,我侧眼瞄见身前杵着个高大人影。眼看要撞上,我赶忙侧身避让。但大汉见我和蒲先生让开个空当,却毫不犹豫地劈手,一左一右,抓住我和蒲先生肩膀:“二位,真打算如此经过了么?” 第一章 文登百闻   正转身往门口走去,忽见门帘一飘,闪出一个少年。只见那少年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大抵弱冠年纪,生得很是标致。七尺有余的身板上,罩件剪去袖子的捕快衣装,白皙纤细的右腕上,缠块赤色毛糙的汗巾……   “槐兄!”我转头相视,当即叫起来。   “飞兄,蒲先生。”左右各抓住我和蒲先生的槐兄笑道,“二位也忒专心,我一早眺见二位一路谈笑出了市场,便挥手迎上前来,岂料二位全然无动于衷。若非我抓住,只怕二位就要双双绕过我,直撞上前边那道墙嘞!”   “失礼,失礼!”我和蒲先生连声笑答,双双拱手致歉。   槐兄哈哈大笑,连称不必,随即利落地一抱拳:“久违了,蒲先生,飞兄!二位别来无恙?”   “老样子,槐兄不必担心。”蒲先生抢道,“倒是魏槐兄,离开栖身十年的广平来此,不知可服水土?有无需帮助之处?不如设法调回淄博,与我和飞二人重聚如何?”   “幸得文登姜县令与王特使是同门,王特使又亲自打过招呼引荐。我在本地,可谓滋润之极。”槐兄说着,面上泛出惭愧神色:“此番调动,恰逢文登老捕头去世,需人手支援。不想王特使竟亲自推荐,特将我调来这份美差上。而我又怎敢辜负王特使好意,再擅自调离此地?不说这类,二位远道来此,眼下又正是饭点,不如与我先去本地名家,品尝当地特色,随后我便带二位回家放妥行李,再作计议如何?”   我和蒲先生正寻思腹中饥肠辘辘,一听此雪中送炭的提议,连声叫好。   于是,槐兄便领我和蒲先生,绕过错综复杂的街头小巷,往酒家走去。我扛枪跟在槐兄身后,打量着他的坚毅背影,思忖道他在广平大仇已报,仅剩的家人红玉,也有了圆满的归宿,早没了继续守在伤心地的缘由。如今槐兄抛开过往,来此繁华城镇重启人生,实不失为明智之选。如此想来,我心中顿感慰藉,也深感王特使在此中的用心。   至于身后的蒲先生,他不停四下环顾,见热闹非凡、充满欢声笑语的条条大街小巷,不禁啧啧称奇:“文登真乃繁华重镇。槐兄,在此人数众多之地维护治安,恐怕绝不简单罢?”   槐兄连称惭愧,道:“文登一带,一向风调雨顺,百姓也得富庶安逸。岂有冒身陷大狱之险,胡作非为之由?我在此地反倒更是落得清闲,实在惭愧。”   蒲先生笑出声,调侃道:“莫非槐兄希冀此地大乱,才有用武之地不成?我看此地真是喧闹非凡,与广平有大不同。”   “不敢。”槐兄连忙抱拳,“广平四下尽是青山碧野,与这纷繁吵闹的市镇煞有不同。”   蒲先生接话道:“两地真可谓一静一动,各有不同风味。”说着他长叹口气:“只恨这大好江山,竟尽数落入蛮夷之手遭蹂躏!”   我一惊,正要开口劝谏,槐兄早道:“蒲先生,此话慎讲!”   蒲先生不屑道:“此地巡城的侍卫尽是汉人,而非旗狗,无妨。”   “蒲先生何必纠结,”我劝道,“如今罗县令在淄川呕心沥血,励精图治。听老人说起,比起前朝已有大幅改观,莫非蒲先生要因他鞑靼身份唾弃不成?”   蒲先生恨恨道:“自破关以来,有多少无辜百姓惨遭旗人杀害?又有多少仁人志士不愿剃金钱鼠尾而遭屠戮?此仇绝不可忘!仅是扬州、嘉定、广州、大同,此四地遭屠者便已过百万。难怪出了‘霹雳火’,专对旗人下手报仇!”   槐兄趁势道:“既然话已至此,想来吴三桂三年前自称周王,兴兵反于云贵,全国响应者甚众。如今与旗人在湘江一地对峙半年有余。蒲先生对此有何见解?”   蒲先生嗤道:“吴狗定将败亡。这狗贼不思进取,只顾划江而守,却不肯进军,北迎义军,便已满盘皆输。吴狗先弑永历,却以复明之号起兵,已属讽刺;如今更踞江坚守,分明是图谋割据,而非尽收失地,人心已尽失。”   蒲先生稍一停顿,继而道:“何况凭吴狗那副朽骨,还能支持多少年月?一旦吴狗身故,那些脓包儿孙,又有哪个能撑起形势?他这些所谓同盟,哪个不是自有图谋?只是可怜云贵四川的百姓,又要复遭旗人屠戮之厄!”   槐兄点头道:“蒲先生所言有理。料想在平凉横行,连吴狗都不放在眼里的王辅臣,更怎会听从他那脓包儿孙的调遣?恐怕又要落得当初旗人入关时,汉人各自心怀鬼胎,互有嫌隙而被逐一攻破的结局。”   蒲先生扑哧一笑:“魏槐兄,你可愿与我打个赌赛?”   槐兄忙道:“蒲先生请讲。”   “我赌王辅臣在吴狗身死之前,便会遭旗人攻破。魏槐兄,你意下如何?”蒲先生笑道。   “多铎之子,定西大将军董额,与王辅臣对阵屡战屡败,未得寸土。蒲先生从何得来王辅臣将败的推论?”槐兄好奇问道。   蒲先生一笑:“董额只知纸上谈兵,着实不值一提。而王辅臣,无非是个身经百战的赌徒,勇武有余,智谋不足,更无自立门户之能。实不相瞒,我近日外出坐馆时曾听人说起,鞑靼皇帝正筹划以抚远大将军图海为帅,带兵征讨。如此一来,王辅臣岂有不败之理?”   槐兄点头称是:“这我却是方才听说。图海此人老谋深算,更是由老皇帝顺治亲手贬谪,再由小皇帝重新提携,以便笼络的股肱之臣。我曾听人说,两年前蒙古王反叛,图海亲点家丁八百,日夜兼程赶往前线增援,立了大功。据传图海一路纵容家将劫掠,直到战场,与家将道:‘蒙古王流传百世之宝,胜过沿途人家千百倍。此时不取,更待何时?’,激得这些家将各个争先杀敌。”   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接道:“平叛后,图海上表免除当地赋税,尽揽人心以绝复叛。这老狐狸对人心的掌握可见一斑。”   “仅率八百乌合之众,便可一战挫败蒙古骁骑,可见此人对于行军布阵,也是相当行家。”槐兄垂眼道。   “如今王辅臣起兵已有数年,他手下军士,难得战事平息却要再度冒死叛乱,想必士气并不高涨。至于治下百姓,为背负大军久战的粮饷,必定早已苦不堪言。如今王辅臣正撞见擅攻人心、治军有方的老狐狸图海,想必不出半年便将败亡。甚至于一战而溃,便被图海轻易招降。想图海平叛后,定将故技重演,对平凉之民免役施惠,断绝此地复叛可能。”   我不禁问道:“断绝复叛,这话当如何分解?”   蒲先生一笑:“平凉之民,数遭复明之军搜刮压榨之苦。如今旗狗进驻,赶走‘恶党’,免除徭役。追随旗人息事或是复明叛乱,两者之选于平凉百姓不言自明。恐怕在近几十年,均要断了复明而战的念想。”   “原来如此。”我点头称是。   “一端,是有血海深仇的旗狗;另一端,是轻狡反复的吴狗。中原百姓几经战火蹂躏,实在是太大不幸!”听罢蒲先生之言,我和槐兄两人一同陷入沉默。而蒲先生同样低头不语,一时间气氛无比凝重。   无言行进片刻,领头的槐兄忽停下脚步,道:“就是此处。”   循声而去,我见一间别具一格的酒家立在眼前。与四周房屋的瓦顶不同,这间酒家屋顶铺着几层茅草,如同农家建筑。我打量着店面,依稀感到似曾相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见槐兄已拨开帘子步入,我便不再犹豫,赶忙跟上。   “哟,魏名捕,带朋友来啦。”我一听掌柜此言,不禁大吃一惊,莫非是?!   “张掌柜!你怎会在文登!”我失声喊道,仔细打量站在柜台后憨笑,半年前分明还在广平开店的掌柜张宇忠。   掌柜笑道:“小哥与魏名捕初见我时,反应当真雷同。在广平的,是我亲兄张宇忠。我名叫张宇诚,是他的双胞胎亲弟。”说着,掌柜对我们连连拱手:“早听家兄提起魏名捕曾助家兄解围。如今不想魏名捕调到文登,得以让在下一睹真容,实是幸运!前些时日更听说魏名捕同几位好友借广平县令之死顺藤摸瓜,一路查处早年间包庇奸佞宋平云的同党,更令我对几位神探好生佩服。如今诸位拨冗前来小店赏光,实是我张宇诚的荣幸。快请落座,我这就招呼伙计为各位端来本店最好的菜肴。”   引我们一众落座毕,张掌柜便往后厨去了。片刻工夫,他亲自一左一右端来盘子。见冒着腾腾热气,红得发透的大螃蟹,我忍不住急忙抓过一只,掰开壳,取过木筷挑起蟹黄品尝。蒲先生见此笑道:“飞,还拘谨什么?在此的都是自家人,今次你更不以淄博捕快身份出行,何必文雅至此?”说完,他笑呵呵抓过一只螃蟹,毫不犹豫去了壳,将剩下的掰作两段,大啃起来。   张掌柜又端来烤鱼,道:“算我张宇诚答谢诸位英雄的,不成敬意。”   蒲先生笑道:“不敢当。眼下美食佳肴香气逼人,张掌柜何不暂且放下身段,与我等一同享用?”   张掌柜爽快一抱拳:“恭敬不如从命。”随即他对小二叮嘱两句,便拉过凳子坐下。一面夹菜,一面为我们介绍起文登的海产来。   吃过新鲜海产,小酌两杯烧酒,张掌柜又招呼伙计上蟠桃、樱桃,道:“这两宝可是上贡宫廷的,如今也给各位英雄尝尝鲜。”   我三人拱手称谢,待用罢,张掌柜又抱拳道:“想文登此地不只有迷人美食,更有引人入胜的仙人传说。”   一听此言,我和蒲先生不禁双双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倾听。   “此事在文登尽人皆知,其实我先前也曾对魏名捕提起。”张掌柜说着,与槐兄相视点头,继而道:“文登城外,前些年有位大户人家居住,姓周,家中甚是殷实。前些年周家主卷入些是非,被歹人诬陷下狱,险遭杀害。直到他挚友上告朝廷,才由派出的钦差洗清罪名脱身。后来周家主挚友出家修仙,几年后得道归来,力邀周家主同去。见周家含糊其辞不肯,那友人竟施法,与周家主换脸,迫使周家主外出寻他。这周家主历经艰险,方才见得挚友,将脸换回。但却从挚友处,听闻妻子与仆人私通的噩耗。他将信将疑,借挚友的法术偷偷回家查看,却不想挚友并非戏言,娇妻果与家仆私通!恼怒不已的周家主斩妻弑仆,方才恨恨离去。经过此事,周家主也断了尘世的念想;也便回了家,将杀妻的真相与弟弟告知,此后随友人扬长而去,再不复返。”   正要搭话,张掌柜连声补充道:“险些忘了,此事还不止于此。这周家主修道成仙后不久,弟弟由于不善经营家产,一时间很是拮据。直到日后,周当家送给弟弟一片有点石成金之力的爪甲,弟弟才利用这爪甲点了些金砚台卖钱,有了资本。如今他弟弟在本地做些丧事生意,可谓小有所成。”   听罢这出故事,我与蒲先生两人连连拱手,向张掌柜称妙。其后我抬肘杵了杵蒲先生,低声道:“蒲先生还有疑虑么?看来这周家主是报仇之后方才看破红尘,出家成仙的。”   蒲先生诡秘一笑:“飞,你以为周家主出家的因缘是什么?”   “糟糠之妻的背叛,毫无疑问。”我不假思索答道。   “若如此,他何必借助友人之力回家杀妻?若他因背叛而看破红尘,只与友人静静离去便是。却何必出手加害?更不提为此竟特返家中解释一番,耽误修行事小,若有好事家仆报官而被捕,怎还了得?”   “想必是周家主一时冲动。”   蒲先生摇摇头:“若是看破红尘,自然懂得万事皆有因果。却何必出手造孽?更不谈修行之人当戒杀戒嗔。”   “这周家主定是个尚未得道的新人,哪有这般境界?”我反问。   “如此一来,周家主友人的行为,却颇为可疑。”蒲先生说着,嘴角飘过一丝笑意:“原本,周家主并不知晓妻子与仆人私通之事,更无出手加害的动机。倒是他友人,借法术煽风点火,将周家主激怒,进而杀妻害仆。魏槐兄,你意下如何?”   只见犀利的神色在槐兄瞳中一闪,他抱拳道:“不愧是狐鬼神探!我于此事所虑,与蒲先生不谋而合。此行特邀蒲先生,正是为此。实不相瞒,五日前我听张掌柜说起这传闻,便感此中似有蹊跷,才连夜写了邀函与飞兄约定今日在文登会合。”   蒲先生点头道:“既如此,魏槐兄近日对此可有更深调查?”   槐兄轻轻摇头,笑道:“并不。不瞒二位,我此间在等蒲先生和飞兄就位。此番我魏槐定当全力以赴,堂堂正正与二位并肩探寻真相!”   此言一出,我与蒲先生大喜,一并举杯敬向槐兄。而一旁不明就里的张掌柜也有模有样举杯道:“容在下祝三位旗开得胜!”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蒲先生和槐兄三人相互交换个眼色,便一同起身,与张掌柜道谢告辞。   正转身往门口走去,忽见门帘一飘,闪出一个少年。只见那少年面如傅粉,齿白唇红,大抵弱冠年纪,生得很是标致。七尺有余的身板上,罩件剪去袖子的捕快衣装,白皙纤细的右腕上,缠块赤色毛糙的汗巾。乍看上去,与槐兄在广平时的捕头打扮很是相似。   少年进了门,飞快环顾四周一圈。见了我们三人,他蹦跳迎上前,恭敬对我和蒲先生拱手道:“二位哥哥想必是神探蒲松龄、淄博名捕严飞,幸会幸会!在下文登捕快黄承武,还请二位前辈关照。”   我受宠若惊,连忙抱拳还礼:“不敢不敢,在下严飞。”   蒲先生笑道:“这少年甚是伶俐!在下蒲松龄,幸会。”   “承武,巧会。”槐兄对少年笑道。   “还敢说呢,槐哥哥。”少年嗔怪道,“与传说中的神探名捕在此相会,却也不叫我。”   槐兄大笑,问道:“承武,莫非你一路跟来此地?”   少年摇头道:“岂敢,槐哥哥。你曾与我说起在广平时候,与神机妙算的神探蒲先生、武艺高强的淄博名捕严飞哥一同探案之事。又时常提起你与严飞哥是失散多年,喜得重逢的好友。加之最近你每逢空闲便要练武。我便猜槐哥哥是打算与武艺高强的严飞哥切磋,对罢?昨日,我听衙门的李爷说槐哥哥近几日请假会客,便料定槐哥哥当是与严飞哥作陪,于是,寻来槐哥哥时常造访的这家饭馆打听。听张叔对我讲槐哥哥在今日下午订了酒局,我才推定槐哥哥与严飞哥今日定要来此相聚。不想传说中的神探蒲先生也一并来访,真是幸运!”   听罢此言,我不禁暗自赞叹:好一个少年捕快!见他笑盈盈的模样,我心中既羡慕又欣慰。正感慨,我忽一愣,猛想起槐兄形容我,“武艺高强”。想我在广平从未展现过武艺,却仍被槐兄一早看破是习武之人。加之少年捕快提及槐兄为今日的切磋常常练武,不禁叫苦道:“看来与槐兄这场比试,绝不会轻松。”   “真是机灵,”蒲先生与少年笑道,“这番打扮,莫不是模仿魏槐兄?”   “当然,在下是槐哥哥的大徒弟。”少年说着,自豪地挺直了腰杆,却又忍不住扑哧一笑,“其实是我自封的。”   “准了!”槐兄一笑,与少年嬉笑道。   少年一听,郑重其事地与槐兄连连鞠躬:“绝不辱没槐师父的威名!”说着,他又转向我与蒲先生:“严飞哥,蒲先生,槐师父一个月前刚调到文登,就立了大功。半月前,李村前来文登的商贩耍滑头,在秤砣上做了手脚,蒙骗文登本地买家。因遭路人质疑秤砣,这些奸商竟与过路妇女起了争执。那些李村商贩倚仗人多势众,甚是嚣张,对那女子不住大骂,甚至扬言动手。幸亏槐哥哥,啊,不,槐师父及时现身,另选了秤砣,证实那些奸商果真用假秤砣行骗。只是不料那些奸商竟恼羞成怒,叫嚣着对槐师父动手。只可惜,区区几个歹人怎会是槐师父对手?槐师父便是如此。”说着,少年口中念念有词,“嘿!哈!”一边比画些拳脚,尽兴后,方才道:“总之,槐师父几下将奸商统统撂倒,捉走为首的关入大牢,其余的狠狠打了几板子才放了。没错罢?”言毕,少年做崇敬状与槐兄抱拳相视。   槐兄与我和蒲先生一拱手:“我听邻里抱怨,李村这几个奸商在此地一贯张扬跋扈,已有些时日。”说着他抚了抚胡茬儿:“听稍年长的妇女提起,李村商贩本憨厚得很,非是当今这副模样。不想两年前忽然换了一批刁商,才成了今天这张狂样子。”   蒲先生颔首答道:“有趣。想是此村两年前生了些变故。”   槐兄连连点头:“正是!近些时日,文登衙门当派衙役去看个究竟方为上策。”   蒲先生又道:“不过这些奸商嚣张两年,文登官府竟迟迟未曾查处?”   槐兄诡秘一笑,与蒲先生小声道:“蒲先生不愧神探称号。我曾以此询问监管市场的戍卫,岂料这些人一律回答不知此事。我猜这些卫兵恐怕与几个奸商有所勾结。”   一旁的少年捕快听到,大吃一惊:“槐师父,竟有这等事?”   槐兄赶忙拉过少年捕快道:“承武,此事尚在谋划,绝不可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   少年笑嘻嘻点头道:“是了,槐师父!待槐师父查处时,请务必让我也出一份力!”话音刚落,少年忽失声惊叫:“糟了!姜大人差我去镇南送信,这可要迟了!”未及言罢,他早一溜烟儿跑出门外。   刚出门,少年捕快忽钻了回来,道:“槐师父,蒲先生,严飞哥,明晚请诸位同来家中小聚罢!先失陪!”话音刚落,少年又疾奔出门。   见此,蒲先生转与槐兄拱手:“恭喜魏槐兄得了个伶俐徒弟!”   槐兄连连抱拳:“不敢当。”   我见槐兄虽已尽力克制,眉宇间却仍流露出藏不住的自豪。   随即,我三人纷纷与张掌柜抱拳告辞,便鱼贯出了门。我和蒲先生牵了马,取了行李,随着槐兄往住处走去。   槐兄指着我肩上扛的大枪,问道:“飞兄也是练得枪术么?”   我点头答道:“正是。听槐兄的口气,看来也是修得枪法?”   蒲先生在一旁闻言笑道:“飞的身手在淄博无敌,魏槐兄又曾是威震广平的雷教头。看来今日我有幸一睹二位高手的对决了!”   回到寓所,我和蒲先生放妥行李,拴住马,一番商讨,便与槐兄决定趁天色未晚,先往成仙传说中周家主之弟周天年的铺子拜访,略问一二。   见着周天年铺子,我三人拨开门帘,依次而入。只见一位身材微发福的中年男子,正手拿抹布,仔细擦拭棺材板,自言自语道:“可得收拾整洁了,不然客官们去地府告我,岂不遭五雷轰顶之厄?”听见我三人踏进铺子,他急忙转身,殷勤拱手道:“客官大人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他忽面露惊讶,急忙撇下抹布,上前作揖道:“莫不是前几日驱逐李村无赖的魏名捕?有失远迎!失敬,失敬。”言罢,他神色忽转为悲伤,对槐兄沉痛道:“恩公,还请节哀。”   我方才想起我三人踏入的,可是一间做白事生意的棺材铺。   槐兄慌忙拱手:“周先生误会。此行只是有事相问。”   周天年一听,惊得只顾不停躬身谢罪:“竟然失言咒了恩公家眷!在下罪过!”   槐兄将周天年扶起,连称不必。只见周天年又拱手道:“恩公,此行为何而来?”   槐兄道:“古人云‘无功不受禄’,方才周先生连称‘恩公’,但我魏槐却不曾施恩于周先生,此称号实在受之有愧!”   “恩公忘记了?十六天前,那在市场中被李村无赖纠缠,险些遭打的妇人,正是在下内人!”话毕,周天年又对槐兄作揖不止。   槐兄恍然大悟,连声答道:“分内之事,何必称谢?但有人遭无赖纠缠,我魏槐身为衙门捕头,自当出手相助。”   周天年答道:“我只认内人为恩公所救是真,其余都是假!恩公,我当如何报答?”话音刚落,周天年不等槐兄回答便抢道:“可惜我周天年做的是白事生意,这些店里的物件,只怕恩公避之唯恐不及。不过我家中尚有精致金具,说不准恩公能有看中的,不如随我拿去两件把玩?”   槐兄慌忙道:“绝不敢收,周先生的好意,我魏槐心领。”   不及周天年作答,蒲先生连忙问道:“周先生,这金器具,敢问是从何处得来?”   周天年被问得措手不及,他支吾两声,答道:“诸位可曾听说文登本地出家成仙的周生?那人便是本家家兄。”见我三人纷纷好奇相视,周天年又道:“诸位可听过传闻中,家兄曾送我一件点石成金的爪甲?”   见我等连连点头,周天年道:“家中那些金器具,正是借那爪甲点化的。恩公大可不必介意,但请挑选两件作个报酬。也让我周天年心无所愧。”   槐兄连连拱手:“我身为衙门捕头,瓜田李下之事,还望周先生谅解。”   周天年一惊,忙道:“恩公所言正是!怪我周天年莽撞,险些坏了恩公廉名。实在罪过,请恩公宽恕。”   等槐兄与周天年又客套数言,蒲先生见机问道:“周先生,有点金之力的爪甲,如今可尚有保存?不知可否取来一睹真容?”   周天年拱手道:“当然。只是这爪甲在两年前忽然没了法力,可惜无法再为恩公与诸位展现其中玄妙。”   蒲先生一皱眉:“怎会?”   只见周天年支吾道:“此……此是家兄在信中叮嘱,爪甲仅可解一时贫困,却不得坐吃山空,而当用心产业以求自立。想必是家兄见我产业渐成,便不再与我仙术相助罢。”   蒲先生点头称妙,随即与槐兄飞快交换过眼色。只见槐兄与周天年道:“周先生既执意回报,不如与我等细细道来,周先生家兄成仙之事的传闻如何?我魏槐万谢。”   周天年一惊,连声道:“不敢,不敢。恩公吩咐,我岂有不从之理?且听我与诸位仔细道来这传闻。”   “我周天年字安武,今年四十又三;家兄周海龙字安文,比我年长四岁;乃是本县世代大户周寿慈之子。本家在文登郊外世代经营田间产业,家境向来富庶。我两人从小被父亲送去学堂读书,以便继承家产,永保子孙万代之福。”言至此处,周天年语气忽然悲伤,低声道:“不想十一岁那年,旗人破关侵入中原。扫荡至文登一地,蛮夷勒令文登各户上交全部金银财宝。到我家时,蛮人听我家历代阔绰,自以为本家使诈,并未交出全部财宝。竟不容分说,将老父当场毒打,喝问有无藏匿财物。家父原本身子骨不好,当场遭旗人打晕,没过两日吐血死了。而旗人将本家洗劫一空,方才扬长而去。”周天年含泪道。   “这群畜生!”蒲先生直气得咬牙切齿。随他逐渐恢复理智,便与周天年沉痛道:“请周先生节哀。这蛮夷之辈,迟早会付出代价!”   周天年点点头,轻拭眼角泪水,继而道:“彼时家兄一十五岁,他当天回到家,见家父重伤,当即气得大声咆哮,要去找旗人拼命。幸亏同窗知己,成仙,死命将他拦腰抱住,苦苦相劝。才制止家兄飞蛾扑火,救了他一命。”话至此处,周天年长叹口气,道:“家兄虽行事冲动,却是个快意情仇的豪侠。他在本家生了剧变,几乎破产后常常与成仙两人外出,一边经营生意一边苦读。他二十岁那年,本家重新富庶起来;二十二岁那年,更是中了秀才,一时被称作文武全才。”   蒲先生问道:“周先生屡屡提及的‘成仙’是何人?”   周天年苦笑道:“姓成名仙,字长季,与家兄同岁。此人乃是家兄儿时同窗发小。两人亲如兄弟,极为熟络。成仙家本是文登农户。在他儿时,全家遭了痘疫,尽数病发身亡,唯独小儿子成仙躲过一劫。时下家兄将同窗的成仙擅自接回家中藏好,不准他回家,故此救了他一命。此是日后我听成仙兄与我说起,方才得知的。彼时成仙与家兄读则同桌,坐则同席,出则同车,很是亲近。以至同乡长者常常将与家兄并驾畅谈的成仙,误当作我这个整日闷在家中读书的亲弟周天年。”   蒲先生点点头,问道:“敢问周先生的家兄周海龙,是个怎样之人?”   “家兄,是我尊崇一生之人,”周天年说着,面上尽露崇拜之色,“家兄从小聪慧好动,深得众人追捧。学堂里,他有过目不忘之能,令先生很是吃惊。学堂外,他为人豪爽直率,广交朋友,常常率领同窗一起郊游打猎,斗草射箭,很是健壮。本县少年,争相与他相识。先生因此常赞他有古时刘玄德之风。至于家业,家兄更是年纪轻轻便操持自如。手下租客每逢喜事,家兄必当携礼上门,一同庆贺。每临不幸,家兄定亲往慰问,免除半年租税。三十年前,本家遭旗人祸害之后,正是多亏家兄力挽颓势,不停四处奔波经商,才撑起了家业。比起家兄,我却仍是个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孩童,总是苦了家父家兄费心照顾。后来家兄成亲,分家后,仍放心不下我,常常予我资助,每逢节日喜事便请我一同聚饮庆祝。”   “成仙为人如何?”蒲先生又问。   “成仙兄,乃是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他彬彬有礼,腼腆寡言,喜怒不形于色;与家兄的直爽豪迈可谓截然相反。成仙兄天资更加颖慧,先生常称他有王佐之才之质,盖古荀文若可比。”   蒲先生闻言笑道:“有趣,有趣!不知此似冰火般的二人相处如何?”   周天年答道:“正如先前所说,成仙兄与家兄两人形影不离。想在儿时出猎,玩伴常戏称豪爽果敢的家兄为‘将军’,镇定睿智的成仙兄为‘军师’。至于旗人入关之后,成仙兄常与家兄双双外出奔波,苦心经营生意。只是成仙兄对收益分文不取,每每要家兄亲自送上门去。”   蒲先生听罢,道:“多谢周先生以诚相告。既然主角已介绍妥当,可否请周先生,将令兄与成仙二人在文登本地流下传说的始末,为我等仔细道来?”   “当然,当然!此是在下与诸位一早约定之事。”周天年恭敬道,“各位且听我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第二章 “成”仙   “……第二日,我正酣睡,忽被一声惊呼吵醒,只听成仙兄大叫道:‘成弟在此,我去了何处?’我认得是成仙兄声音,以为出了变故,连忙翻身下床,跑去寝室查看。推开门,只见成仙兄立在镜前惊愕连连,自言自语道:‘昨晚未醉,怎会糊涂至此?怪事!’他又揉揉眼,对镜中定睛一看,又惊呼道:‘这怎可能!我周海龙去往何处?’他转身见我,忙上前道:‘天年,可见着成弟?’我以为他睡得痴了,笑道:‘成仙兄,岂不认得自己?’但不料他大叫道:‘休要胡说,我分明是周海龙……”   “此事开端,还要追寻至十六年前。”周天年回忆开来,“那天,姻弟忽来与家兄相聚。家兄大喜,在厢房设宴招待。我接家兄邀请,也一并前往共聚。刚刚落座,只见仆人忽来禀报,成仙兄在门外求见。家兄听罢,忙差人请成仙兄进门共聚。不想成仙兄听家兄招待姻亲竟一口回绝,转身便走,唬得仆人急忙回报。家兄听得,急忙丢了筷子出门,拉住成仙兄好一阵劝解。更回头呼喊仆人将酒席全部移至中庭,举席迎接。成仙兄见再无法推脱,才勉强进门,与在座的嫂子、姻弟简单招呼后便落座,闷闷不乐状。   “家兄好不容易哄成仙兄入席,正欲落座时,突听一声响,只见大门被一众家仆撞开。中间两名仆人一左一右,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家丁。一名家丁一个箭步蹿至家兄身旁,小声耳语数言。家兄一听,脸色顿时大变,暴吼道:‘气煞我也!’遂甩手将银杯砸在地上,弹出去老远。上次见家兄愤怒至此,还是他得知旗人毒打父亲时。我见此顿时慌了神,一旁的嫂子和姻弟也不知所措,只是愣愣看着。   “成仙兄见此急忙起身上前,与家兄低声私语数句之后,家兄方才渐渐平静。我见此,小心与家兄询问出了什么变故。家兄答道,隔壁黄吏部家仆放牛,踏坏了本家田地,两家人因此起了争端,打骂起来。哪知黄吏部恶人先告状,报了官。而这文登县县令收了黄吏部贿赂,竟不容分说将本家家丁拿去,不等对质便一顿毒打。   “家兄刚讲明缘故,又忍不住怒火中烧,大骂道:‘黄家放猪奴!想你祖宗还是老子祖上奴才,如今倒是翅膀硬了,还敢打老子主意了?可恶!看我找你和狗官算账!’家兄骂完,便要夺门而出,找黄吏部算账。成仙见状大惊失色,忙挡在他身前,大叫:‘黄粱世界,岂有青红皂白!当今官府,只是不打旗号的强盗!此行凶险,海龙勿去!’哪想家兄大喊:‘成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便要闯出门去。但成仙兄只是死死抱住家兄胳膊,不停大喊:‘海龙勿去!海龙勿去!’直喊得落了泪。家兄见此,顿时慌了神。他忙安慰成仙兄数言,哄他回酒席落座。   “但经此出闹剧,在座众人早没了心情。酒席草草了事,姻弟、成仙兄也纷纷告辞离去。我临行前,也依成仙兄之意对家兄宽慰几句,才肯离去。   “只是家兄终究怒火难捺,听嫂嫂提起,家兄当晚整夜未眠,在榻上翻来覆去,咬牙切齿,恶狠狠咒骂黄吏部与县令全家。第二日天亮不久,家兄忽然大喊:‘狗官府,每有诉状自当传两家对质,怎敢不分青红皂白拿了我家丁毒打?我倒也写个状子去告黄狗官的奴才,看这狗官府如何应付!’嫂子一听,连称妙计,便同几个好事家丁一顿鼓噪。家兄二话不说,挥笔拟了状子,便打马冲去衙门告状。   “当天醒来,我忧心家兄冲动闹事,未及中午便匆匆去家兄家中查看。不想刚行至家兄家门,忽闻成仙兄骂声传来。我大惊不已,忙推门而入。只见成仙兄歇斯底里,指着嫂嫂鼻子破口大骂,而一旁的家丁早被唬得呆若木鸡,不敢言语。想向来彬彬有礼,风度翩翩的成仙兄,竟有这般失态时候。   “我见状急上前询问究竟。不料听得嫂嫂与这几个家仆竟煽风点火,哄家兄闹上了衙门。我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正要责备,忽听家仆飞报:家兄因出言不逊、大闹衙门,已被县令押进大狱。嫂嫂一听,登时傻了眼。成仙兄则气得直跺脚,不再言语。我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   “半晌工夫过后,成仙兄镇定道:‘事已至此,且待我去衙门问个分明,为海龙求个脱身之计。’言罢,他向我拱手道:‘狱中并无定期伙食,劳烦天年每日送饭。’话毕他又狠狠瞪了嫂嫂和几个煽风点火的家仆,斥道:‘汝等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去。   “自此,我便依成仙兄之意,每日午时、黄昏去狱中为家兄送去伙食。   “过了一个月,一日,我送饭时,见家兄正与成仙兄两人抱头痛哭。我大惊,忙问其中缘故。成仙兄拭去泪水,与我偷偷使个眼色。我便留下家兄伙食,忙随成仙兄回家商谈。进了门,只见成仙兄眼眶红肿,悲痛道:‘海龙冲动。当日他吵闹上衙门投状子,不料状子被县令当场撕毁丢回。海龙当即暴跳如雷,手指县令不住大骂,又一手将状子甩他一脸。那县令又怎会吃得这亏?他喝令两旁捕头捕快将海龙拿下,不想海龙奋起反抗,撂倒几个瘦弱捕快,冲上前揪住县令要打。幸亏戍卫手执利刃喝止海龙,不然海龙若当真出手,恐怕已遭不测。’我闻言惊骇不已,急问成仙兄如何是好。成仙兄却只是摇头,叹道:‘我曾与县令好言相劝,求他与海龙定个顶撞之罪,打几板子放回,却不想县令坚决不肯。非但如此,更不知狗官从哪里找来三个地痞,谎称海盗,竟诬赖海龙是幕后首领。’   “我一听大惊失色,慌道:‘顶撞好说,海盗岂非死罪!’成仙兄也急得直流泪,连连与我道:‘我晓得,我晓得!只是不料狗官为庇护黄吏部,竟要将海龙灭口!’我顿时更加惊慌,道:‘我自小没个主见,只识追随家兄。如今家兄身陷大狱,我只能送些饭食,这可怎生是好?’成仙兄长叹一声,便低头思忖。   “过半晌,他忽转身道:‘天年,你自此当每日细心送饭,更要带去金疮药与海龙,绝不可怠慢一日!’我问他缘故,他答:‘狗官欲诬赖海龙,必将革除功名,施以酷刑相逼,指望海龙屈打成招。天年,你务必将海龙看护紧了!而我当设法上告,以解海龙之厄。’我闻言忙道:‘黄吏部势大,成仙兄此行想必凶险!只怕吏部官员听闻此事,更要加害成仙兄灭口。’   “不料成仙兄严正道:‘海龙蒙冤,我身为知己自当死力相救,可谓义不容辞。天年,你不必多虑,只记住我之吩咐。上告之事,我自有办法!’话音刚落,成仙径直跨步出了家门。我急喊他留步,待我回家与他备些盘缠再去,但他却头也不回,大步离去。   “此后,我每日坚持为家兄送饭,日夜期盼成仙兄消息。我送饭时,见家兄果受酷刑,忍不住流下泪来。家兄却强颜欢笑,劝我数言,又问为何几日不见成仙兄。我才将成仙兄远走以上告之事相告。不料家兄竟垂泪道:‘全怪我不听成弟之言,才落得今日下场。如今更害他冒死上告。若是黄狗贼势大,成弟有了差池,我去泉下怎有面目相见!’我闻言大惊,忙劝家兄休要胡思乱想。家兄却与我苦笑:‘成弟之手段我早有领教。他既肯苦心救我脱困,我自当安心以待。天年,勿忧,我必将咬牙坚持。’   “此后,我虽每日仍与家兄送饭递药,却始终不曾听闻成仙兄下落,也不见他得返。而家兄在狱中宁死不屈:虽饱受折磨,却咬牙死命熬过。这般过了足足八个月,一日,我去送饭,见家兄浑身浮肿,双眼几乎睁不开,呢喃问我可有成仙兄消息,我当即滴泪,低声道:‘快了。’家兄闻言虚弱一笑,答道:‘我信任成弟,勿忧。只是苦了天年每日来此送饭。’我闻言顿时泪如雨下,只是默默与家兄涂药。   “不料第二日我再去时,竟被狱卒挡在门口,斥我速速离去。我急忙赔笑,一如往常送上银两苦求,但他却忽然翻脸,一脚踢翻饭食,抽刀紧逼。我见没了法子,只得先逃回家中。又过一日,我再去送饭时,那蛮横狱卒依旧如此,喝令我从此不得再来。我顿时傻眼,却只是回家痛哭。我欲寻人商讨对策,家兄却身陷大狱,成仙兄又杳无音信,嫂嫂也终日以泪洗面,我只是急得寝食难安,却无半点主意。   “心急如焚中又过一个月,一日,家兄一众家丁忽然上门,激动道:‘海龙主人有救了!周先生请速与我等上街观看!’我一听,忙随他出门上街,只见街上人群围得水泄不通,我踮脚观看,只见人群中央跪着那无礼阻拦我的狱卒,浑身颤抖,他两旁立着刽子手,前边站着一位衣着尊贵的大官。这大官自称特派御史,与四周人群抱拳道:‘在下特领圣上旨意,来此查处贪赃枉法之徒齐荣与其爪牙。我方才微服进大狱查看,正见此狱卒在牢房内毒打承受不白之冤的秀才周海龙。诸位,且与我说此贼当诛不当诛?’我一听,连忙叫喊:‘这奸贼平日狗仗人势,蛮横敛财,当诛!’话音刚落,同乡人纷纷叫喊,数起那狱卒恶行。御史听罢连连点头,他环视一周,随即打个手势示意人群安静,随即手指狱卒怒道:‘民意如此、罪行属实,狗贼,你的天遣到了!刽子手,动手!’   “斩了那嚣张跋扈的狱卒,四周人群纷纷抚掌称快。御史又做个手势示意人群肃静,道:‘周海龙秀才之家眷请留步。其余诸位,请明日前来观看齐荣狗贼下场!’我一听,忙挤过人群,上前磕头称谢。御史扶我起身,听我道明身份后答道:‘周天年,与我一同回府,迎回兄长如何?’我更生感激,忙随他回了衙门府。进府罢,只见公堂上立着不足半数的捕头捕快,皆忙于听取本镇居民的投诉,提笔记录。而原本隶属齐县令的座位空空如也,早不见了那副猥琐张狂的面容。   “御史带我去了后屋,推开门,只见椅上坐着消瘦的家兄,他鼻青脸肿,浑身贴满膏药。而身旁的成仙兄正嘘寒问暖,端勺喂他进食。我见状忙上前,正欲开口询问,家兄却与我使个眼色。我会得其意,便与成仙兄问道:‘成仙兄,这是?’成仙兄却不回头,一面照顾家兄进食,一面背对我答道:‘天年,是我将状子告到圣上处。’我闻言震惊不已,结巴道:‘怎……怎可能?’只见成仙兄笑道:‘我去京城装作商贩,与几个旗人侍卫交好。一次,我在酒席上窥见机会,哭道家中蒙受不白之冤,无从昭雪。几个旗人听得义愤填膺,纷纷替我出起主意。我听从一人建议,趁皇上打猎当日藏身于木市。待到皇上大队人马经过,便举状,大叫冤屈而出。恰逢皇上对贪官污吏一向憎恶,当场便准了状子批给部院复审。’”   听至此处,蒲先生忍不住开口问道:“既有如此手段,怎会用去八月时日?”   周天年叹道:“先生所言不差。我与成仙兄问起此事,那御史惭愧道:‘起初受此御批的御史,与黄吏部私交甚笃。他故意耽搁,派人将此飞报黄吏部。黄吏部听风声大惊,意欲斩除周海龙灭口;却又因御批在此,不敢大张旗鼓。黄吏部因此便企图将周海龙活活饿死,以不留把柄。幸亏成仙见部院没动静,数日连往部院喊冤,惊动了铁面判官张青云。张青云先生闻言,当即差我接管此案。我一经调查,将那原本接手此案的御史捉拿归案,便紧急来此地核查。白白耽搁几十日,害周家主白吃许多苦头,请容我致歉。’我见那御史谦虚得紧,自然免不了客气。好一顿客套后,见御史为家兄恢复了功名,成仙兄方才搀着家兄回府。至于那御史,将齐县令打三百大板,陷于囚车,在文登游行一圈,便发配往边塞充军。只是他并未重罚黄吏部,传言他也遭黄吏部重金买通,黄吏部方才拾回一命。”   蒲先生忙问:“并未重罚,此话怎讲?”   周天年答话道:“御史仅将黄吏部革职除禄,将他府内家财洗劫一空,土地悉数分给佃客,便未再追究。想那义正词严的御史,竟会遭人收买,打个马虎眼放黄狗贼一条狗命!”   蒲先生闻言道:“黄吏部遭查处的财宝,如今何在?”   周天年答道:“彼时偿与家兄不少,其余却不知所踪,想是与那御史赎命去了。”   蒲先生听此,轻笑道:“既不知所踪,周先生可知黄吏部家共有多少财宝么?”见周天年只是尴尬摇头,蒲先生又问:“既如此,怎知所谓‘其余财宝’,却有其事?”   周天年慌忙道:“我是听此言在本地流传甚广,方才听信。”   蒲先生眯眼一笑,答道:“不提此处,敢问黄吏部日后遭遇如何?”   “这黄狗贼没了权势钱财,哪还有在此地嚣张跋扈的资本?他平日为富不仁,早被许多乡里记恨。如今他家道中落,仅剩几座空房和数亩薄田,手下那些恶仆见机一哄而散。众多乡里见此落井下石,百般刁难讥讽。这黄狗贼不通农事,妻子不擅家务,几个儿女更是娇惯长大,转眼间没了生计,不消半个月便穷得揭不开锅,沦落至乞食为生的地步。而平日受过他欺压的同乡,岂肯施他一粥一饭?这黄狗贼一家未及个把月,便灰溜溜逃离文登,不知所踪。”周天年冷冷道。   我、槐兄与蒲先生三人迅速交换了眼色,蒲先生便与周天年道:“周先生继续请讲。”我则趁机与槐兄轻声道:“不想王特使竟弄巧成拙,留下骂名。”槐兄只是长叹一声,道:“如今怕是欲盖弥彰,我等也只得放任谣言淡化罢。”   “待我、成仙与一众家丁簇拥家兄回府,府内顿时欢声雷动。家兄当即抖擞精神,下令设宴庆贺。席上,我等一众家眷轮番向家兄敬酒,行至成仙兄时,他起身,语出惊人道:‘海龙,与我就此出家修道,别离尘世如何?’一听此言,在座家眷纷纷大惊失色,家兄惊得呆若木鸡,怔怔盯着成仙兄一言不发。成仙兄与家兄两人缄默相视良久,家兄忽哈哈大笑,举杯与成仙兄道:‘成弟,何必如此焦急?等我在人间再逗留些时日不迟!’不想成仙兄冷若冰霜,他静静与家兄碰了杯,便默然落座,不再言语。过不多久,成仙忽然起身,与家兄一抱拳,便转身出门。家兄惊愕不已,正要起身,却被嫂嫂死死拽住,娇嗔道:‘相公何必每每迁就外人,不与同族共乐。’家兄一犹豫,成仙兄早消失在门外。家兄见此,只得落座,又简单吃过几圈酒,便散了宴席,早早睡了。   “过数日,家兄忽亲至我处。我见他身上密密麻麻贴的膏药已统统摘了,人也重新壮实起来,刚要道贺,却听他忧心道:‘天年,成弟走后,你可曾见过?’见我摇头,他连连念叨不好。随即拉着我,径直去成仙家中查看。   “敲开门,前来迎接的妇人见我与家兄两人很是诧异。她见家兄人高马大,不禁惶恐,正欲关门,家兄忙拱手恭敬道:‘嫂嫂,我是周海龙。’妇人听罢长叹一声,道:‘原来是哥哥,幸会。不知哥哥近日可曾见过相公?相公自九个月前为哥哥上告以来便杳无音信,如今哥哥在此,想是沉冤昭雪,只是不知相公何时……’家兄闻言大惊:‘成弟从未归返家中?’见妇人困惑,家兄忙道:‘嫂嫂,成弟前几日与御史一并助我洗冤脱困。不料在当日酒席间自称出家修仙,从此再未现身。莫非他从未回家中查看?!’妇人闻言,顿时失声痛哭。我与家兄两人手足无措,只得好言相劝。半晌,妇人哀叹道:‘罢了,罢了!相公在家时,终日只道读书,何时过问家事?又几时曾与我共枕而眠?连这儿子,都是从本家过继而来。想彼时相公全然弃我不顾,却常常与哥哥在外经商,还在哥哥家中借宿。唉!不知是我嫁给相公,或是相公嫁给哥哥罢!相公不见踪影已有九月,如今归不归来,却也并无多少分别!’   “家兄闻言惭愧不已,忙道:‘嫂嫂若是孤苦无依,何不搬来府内空房一住?也好有个照应。’   “妇人哀叹摇头:‘相公在时,尚未如此。如今无名无分,我母子二人怎敢上府叨扰?外人更将怎般评说?相公虽冷若冰霜,却诚然是个儒生雅士,我岂敢败他名声?自然更不敢坏哥哥名誉。如今我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只求哥哥看在相公份上,过冬时稍送些棉草遮身度日便好。’   “家兄听得面红耳赤,连称失礼,便与妇人别过,回到家中。我见家兄闷闷不乐,却无计可施。半晌,他忽然起身,点手下几个得力的心腹家丁,一人骑上一匹快马,便寻成仙兄去了。过了足足一个月,家兄骑行而返,叹道:‘四周名山道观,我已一一拜访,却全然不见成弟踪影。唉,成弟吉凶未卜,实令人担忧!’   “此后,家兄虽少了成仙协力,却仍旧常常外出经营生意。每逢月末,家兄便要亲往成仙府上拜访,给成嫂送去钱粮度日。如此过了足足八九年光景,一日,家兄的家丁忽登门拜访,称成仙兄已返归文登,请我速去家兄家中相见。我闻言又惊又喜,顾不及更衣,便出门急往家兄府上。入府,只见家兄早已摆上酒席,紧拉着成仙兄双手,热切相谈。我见成仙兄身穿八卦仙袍,头顶金黄华冠,俨然一副仙风道骨,便上前拱手问道:‘成仙兄往何处去了?家兄苦苦寻你却只是不见你踪影哩。’他笑道:‘孤云野鹤,安有定所?如今见诸位安康,我便舒心许多。’家兄开口道:‘成弟实在草率,竟将妻儿如同旧衣一般丢弃,却苦了嫂嫂在家日夜……’未及话毕,成仙兄忽收敛笑容,打断道:‘分明是某人弃我不顾,岂是我丢弃他人?’家兄一听,顿时尴尬不已,忙与成仙兄赔笑,问他所居何处。成仙兄冷冷道:‘崂山上清宫便是。’”   蒲先生听至此处,忙插话问道:“成仙八年得返,周先生家兄可在酒席上一并请来成仙妻儿共聚?”   周天年一惊,道:“却是未曾!”言毕叹道:“若是要嫂子见了成仙兄,不敢想要怎样埋怨。”   趁蒲先生与周天年交谈,槐兄低声与我道:“飞兄,可见此中疑点?”   我忙问:“还请槐兄讲明。”   槐兄答道:“周天年问时,成仙答‘居无定所’,周海龙问时,却道‘崂山上清宫’。不也有些玄机?”   我顿时醒悟:“槐兄所言有理!莫非此间另有……”   不等我言罢,只听周天年开口继续道:“当晚,我等相聚至深夜方才散席。家兄与我道:‘天色已晚,不如在此留宿一夜。’随后便与成仙兄两人同返卧室相谈。那晚,我在席间不慎过饮,躺在榻上愈发不适,便起身如厕,却……”只见周天年欲言又止,只是低头皱眉。   我等三人好奇不已,不禁不约而同相视,候着周天年的说辞。   周天年撇了撇嘴,垂眼道:“此事实在怪异。莫非是我在梦中?不,我却是呕吐一番才舒畅许多,这不似梦中事。何况家兄与成仙兄也确实……”周天年支吾不停。又沉吟片刻,他方才抬头道:“当夜,我起身如厕。行经家兄寝室窗前,却见成仙兄赤膊伏在家兄胸口,两人相谈甚欢。”   我、蒲先生、槐兄三人听闻此言纷纷惊得一跳,面面相觑。   周天年赔笑道:“或是我当晚饮酒过度,生了幻觉。”随即他又摆手道:“不提此处也罢。第二日,我正酣睡,忽被一声惊呼吵醒,只听成仙兄大叫道:‘成弟在此,我去了何处?’我认得是成仙兄声音,以为出了变故,连忙翻身下床,跑去寝室查看。推开门,只见成仙兄立在镜前惊愕连连,自言自语道:‘昨晚未醉,怎会糊涂至此?怪事!’他又揉揉眼,对镜中定睛一看,又惊呼道:‘这怎可能!我周海龙去往何处?’他转身见我,忙上前道:‘天年,可见着成弟?’我以为他睡得痴了,笑道:‘成仙兄,岂不认得自己?’但不料他大叫道:‘休要胡说,我分明是周海龙!不与你说,天年,我找凤娇去!’言毕便直往嫂嫂内寝去。我听成仙兄叫起嫂嫂名讳,顿时大惊不已,忙挡在内寝门前,与成仙兄道:‘万万不可!成仙兄,若传出闲话,家兄听闻还了得?’   “正欲吵闹,只见家仆早已纷纷围拢上前相看,成仙兄渐渐镇定,与我道:‘天年,是我!周海龙!成弟定是施了法术,与我易了面容!’我闻言惊骇不已,但想他今早种种荒谬话语,更直呼嫂子名讳,却正似家兄所为。我正踌躇,成仙兄忽抱头叫苦,道:‘此定是成弟哄我去寻他之计!’随即他与诸位家仆一一询问,可曾见过一早离去的‘周海龙’身影。见众人纷纷摇头,他郁闷不已,便喊上心腹华炳,与他一人跨上一匹快马,急匆匆奔出门。我问他往何处,他无奈道:‘唯有去崂山上清宫走一遭了!天年,劳烦暂代我在家中看管数日以待我归来,为兄万谢!’言罢便与华炳一同打马,奔驰而去。   “我依家兄吩咐,在家兄府内住下。过了六七日工夫,那与家兄同去的华炳忽然归来。我与他问起家兄去处,他无奈道:‘路途艰险,老爷又赶路甚急,我实跟不上脚步。行至一处山口,老爷见路途崎岖无法走马,又嫌我跟不上脚步,便将马匹交于我,命我先行折返。’”   蒲先生闻言,插话问道:“周先生与众多仆从却不疑虑华炳所言有诈?”   周天年答道:“家兄家中有几位心腹仆从,包括与他同行的华炳,皆是他少时结交的好友。此几人为人磊落豪爽,又追随家兄近二十年,华炳更是早在成仙兄之前便与家兄熟络,深得家兄信赖。家兄外出经商时,也常常带在身边。当年与黄吏部家仆起冲突间,被齐县令拖去毒打的,正是几名心腹中一人,故此家兄才格外愤怒。而家兄身陷囹囫之时,这几名家丁始终尽职守在家中,未有丝毫怠慢;相比之下,许多家仆见靠山已倒,纷纷告辞离去。因此,华炳虽仅将二马牵回,我也从未疑心他口中说辞。”   蒲先生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华炳与我提及途中见闻,道:‘老爷奔得急,我一时跟不上脚步,便只得沿路苦追。行至崂山,我见四下道士来往不绝,惊叹不已。待见着老爷,他与我催促道:‘成弟方才走过,速速追上。’便又打马疾奔。我问老爷何处听来消息,老爷道,方才在树下等候我时,他与一名道士询问成仙大哥下落,那道士答:‘似曾听闻,大抵在上清宫修行。’便跑去寻另一名道士相问。另一名道士听得忙上前,老爷一见,认得是同学,那人惊道:‘成贤弟,几年未见,我听闻你已得道,在上清宫修行。   但如今你不在宫中修炼,却游戏人间是为何故?’老爷一听,忙将成仙大哥与他易容之事道明。那同学听得,惊道:‘如此说来,我方才遇见之人当是成贤弟!周大哥,成贤弟想必尚未走远,当急追之。’我闻此大惊,老爷却懊恼不止,道:‘竟认不得自己面目,我定是痴了。’便急催我打马向前。我应声打马,与老爷追出几十里地,却不见半个人影。我见大路不见尽头,便与老爷问如何是好,老爷只是与我道:‘此番易容,我已无家可归,唯有向前。’随即老爷又行数十里,念道路崎岖难行,便将马匹交与我,命我先行折返,回家中候他音信。’   “我与众多家仆听罢华炳所言,便只得继续苦等家兄消息。又过五日,家兄依旧杳无音信。晚间,家仆议论纷纷,猜莫不是家兄就此出家,一去不复返。嫂嫂听见,当即在屋内呜咽起来。我连声斥责仆人休要胡言乱语,又好言劝诫嫂嫂莫要担忧。嫂嫂却流泪道:‘即使未曾出家,但换上成仙面孔的相公,可要我如何面对?唉,唉!’嫂嫂言罢叹气不止,回厢房睡了。我见此没了法子,只是又责备几名仆人数言,便叮嘱轮岗守夜的老仆人何旭勿忘职责,也回寝所睡了。   “不料第二日一早,梦中我听有人连连砸门,便只得睡眼惺忪起身开门,只见华炳立在门前。我见他面无血色,张口结舌不发一言,便问他何事惊慌。不料华炳慌慌张张拉住我往门外走。我心生疑惑,刚与他转到中庭,却窥见庭中树上一片鲜血淋漓。我定睛一看,惊得当即惊叫摔倒,只见树上挂着一截青色肠子,滴着血。我见状连声痛斥‘何人竟将猪大肠挂去树上唬人’,华炳却不答话,手忙脚乱将我拉起,径直领我往嫂嫂寝室走。我窥见血迹一路由树前延至厢房门前的石阶上,而门前廊上,则围着一众家仆。这群家仆见了我,纷纷转身哭问我如何是好。我瞄向廊上,却见老仆何旭仰面倒在地,浑身是血。   我一看,只见他眼珠暴起,满是惊恐颜色,喉咙满是血,右臂更被斩断掉在廊上。我吓得几乎瘫倒在地,华炳却依旧一言不发,拉我往屋内走。我正要怪他乱闯嫂子厢房,却见房门早被打开。进了屋,我忽见嫂子的头颅竟滚落在地,吓得当即腿一软,跪在地上直抖。华炳这时方才结巴道:‘天,天年老爷,树,树上那肠子,也,也是奶奶的……’我一听顿时干呕几声,却战战兢兢起身,寻着嫂嫂尸身查看。我近前一看,只见嫂嫂尸身果遭开膛破肚,肠子被挖了去!我又干呕数声,涕泗横流跑出门外。我心中思忖,家兄爱妻在我代为守宅间惨遭杀害,若是家兄归来,岂不定要拿我问罪?   “我失声痛哭许久,直至有家仆前来点醒,方才狼狈奔去衙门报案。姜大人听我道明案情大惊失色,忙差手下捕头与我一道回家兄府内勘查。几位捕头见中庭树上鲜血淋漓的肠子,顺血迹一路寻着倒在血泊中的老仆何旭,又找见遭人断头剜肠的嫂嫂,不禁面露惊恐。几名捕快几经搜查,便自府中带走几名家仆问话不提。   “又过一日,午时许几位家仆被官府放回。我上前问话,几位仆人答几名捕头怀疑有内鬼作祟,却苦于询不出言词中破绽,吃不准嫌犯,故此大伤脑筋。我一听也疑心起来,却念府内家仆与嫂嫂并无嫌隙,老仆何旭为人向来老实忠厚,却怎会突遭如此毒手?何况嫂嫂每夜必将房门紧锁,凶手却是如何得手?我一时困惑不已,但料想身经百战的老捕头尚无定论,我一届凡人却还有怎样手段?便也只得候着官府音信。   “又过一日,午间,我听敲门声大作,门外传来家兄高声叫喊:‘天年,是我!快开门哪!’我大惊,连忙亲往开门。见了家兄,我顿时涕泗奔流,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谢罪。家兄大惊,忙将我扶起,问我缘故。我痛哭道:‘兄长出行数日,有歹人杀了嫂嫂,全怪我这不肖弟弟未曾提防,请家兄降罪!’家兄一听大惊失色,连忙问道:‘凤娇死时,是怎样情景?’我哭道:‘嫂嫂在内寝被斩了头,肠子遭人剜出挂在树上。另有何旭被人斩去右臂,死在屋外廊上。’家兄听闻,当场骇然。他呆立许久,方才将我推进屋内,锁了门,轻声道:‘天年,此事勿再追究。’他见我愕然,便轻叹口气,道:‘斩杀二人之人,是我周海龙。’   “我听闻家兄之言大惊失色,忙问他何故下此毒手。只听家兄又长叹一声,答道:‘难怪天年惊讶非常,我痛下杀手,只因凤娇竟与何旭私通!’此言与我犹如晴天霹雳,我愕然许久,方才问道:‘家兄何出此言?何旭为人实在,怎会做此下作勾当?何况他早年老力衰,嫂嫂又怎会看上这等下人?’家兄苦笑,与我道:‘天年,实不相瞒,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此事为我亲眼所见,却是不得不信!’我一听更加骇然,问道:‘家兄何时,又见得怎样情景?’家兄道:‘既如此,我也不再隐瞒,将实情相告罢!两日前,我借成弟仙法,与他一同夜间折返乡里。我本打算与成弟一同归宅,成弟却执意不肯。无奈,我只得独返宅邸,我连连敲门,却不见守夜人应门。无奈之下,只得跳墙而入。   越过几座墙进了内院,我见内寝两盏灯火微亮,料想凤娇未眠,便赶忙行至门前。正要敲门,我却忽闻屋内传来哝哝密语。我心中疑虑,便舔手指抵破纸窗。往屋内一看,我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不想凤娇正与那何旭同杯共饮,甚是亲密。我本想当场捉奸,却唯恐二人分头而走,便又翻墙寻成弟相助。成弟慷慨应允,与我两人一同又翻进院内,我要他在门边埋伏,自己上去敲门。见大门不开,成弟便转过身,抽剑轻轻一抵。我见两门齐开,抽身冲入屋内捉奸。凤娇惊倒在地,何旭却抽身往屋外跑。幸亏早在屋外埋伏的成弟一剑将其斩杀。我在屋内审问凤娇,她竟道早在进门时便趁我外出经商与何旭私通。我怒不可遏,当即拔剑斩去她首级,又剖腹剜肠,一直挑到树上。报仇毕,我方才叹息不已,与成弟二人翻墙出门,回了崂山。’   “我听家兄一席话惊得呆若木鸡,家兄见状,与我低声道:‘奸夫淫妇罪有应得。天年,你勿再追究,只怕连累了他人。你当与姜大人讲明此间缘故,他是明事理之人,自会了然处置。’   “我点头应允,又忽然问道:‘既早有奸情,哥哥,这襁褓中的婴孩,可还是你之骨肉?’   “海龙听了一惊,急忙与我起身,拔闩出门,去寻乳母。他仔细打量婴孩一番,便与我轻声道:‘所幸此子未染下作之人的血污!天年,此子是我之骨肉,勿疑。’随即,家兄又道:‘天年,为兄此行再不复返,吾儿请你好生照管。’我大惊,哭问他缘故。家兄答道:‘世事无常,如今我也看破红尘,此行便要与成弟一同修仙,别离人间了!’我正要劝解,家兄却出了门,他高声喊来府内仆从,道:‘承蒙诸位追随,我周海龙今后当与成弟二人出海修仙,再不留恋人世。天年,请与各位犒赏,送别各位回家吧!’   “那些仆从当即哗然,不少追随家兄年长日久的甚至当场落下泪来。不少人叫嚷着劝家兄留下,家兄却只是笑着摇头。于是四下的仆从们又纷纷高叫,求家兄讲明去崂山之事。家兄笑笑,道:‘华炳想必已与各位说了大概罢?去崂山路上,我见道路艰险,便将马匹交予他返回,各位未曾疑心刁难他罢?’见我等纷纷点头,他才放心道:‘送走华炳,我便继续前行。又行百里,我见路旁坐个小道童,正欲上前问路,那道童却反倒迎上前来,道:‘师父,弟子有礼了。’我心想他大抵误将我认作成弟,便忙将成弟与我易容之事与他道明。不料那道童忽然轻声笑道:‘师父叮嘱此地有特别道友来访,不想竟然用了这般手段。道友,请随我来。’那道童言罢便来帮我提行李。我念行李沉重,刚要拒绝,却见那道童径自取过行李向前。那道童领我一路前行,走过三个日夜。其间我虽从未餐宿,周身却无一丝困顿饥乏。第四日一早,我见着一座山门,四下环顾,只见四周山花烂漫,幽香阵阵。’   “我闻言大惊,道:‘家兄走时,已是初冬时节,崂山怎会百花齐放?’家兄笑道:‘天年,成弟修行之处并非崂山上清宫。但花开满山却是真。待道童入府,成弟不一时便出门迎接,引我入府,设宴款待。与成弟把酒畅谈,我见四下不时飞过五光十色的鸟雀。其中几只,更肆无忌惮落在席上欢唱,那叫声宛如笙箫般玲珑动听。直到二更时分,我才与成弟散席。他与我个蒲团,教我打坐,我便与他并席而坐。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自觉困顿,不禁打盹。待到我猛然惊醒时,却自觉身处成弟方才所在。我急抚胡须,惊觉成弟不知何时,已与我换回面容。待到天明,我本念家心切,便与成弟道来日再聚。成弟却执意留我再住三日,带我遍览山府,我见他热情非常,只得应允。又过三日,夜,我归心似箭,便与成弟道:‘成弟,如今已是还乡时,还请放我回家。’成弟笑笑,与我道:‘你且闭目,待我送你。’我如他吩咐闭目,再听他号令睁眼时,他与我道:‘行装已收拾妥当,海龙兄,我们走。’我随他前行,却见四周路径并非来时所走。   我见成弟身背长剑而行,不禁满腹狐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只是跟着。不一时,我便与他回了文登。我邀成弟共赴府内小憩,成弟却执意不肯,抱剑倚树而立。我便只得独自回家敲门。但屡屡敲响,大门却纹丝不动,守夜人似是聋了一般置之不顾……’家兄随即将斩杀通奸男女之事又道明一遍,又与我等道:‘……待我出门与成弟无奈折返崂山时,我一猛惊醒,料想方才只是噩梦。我与成弟道:‘噩梦神鬼莫测,实在恐怖!’成弟却笑道:‘是真,海龙却道梦境;是梦,海龙却道真实。’言毕成弟锒铛抽出身背长剑,只见剑上血迹斑斑,甚是骇人。我大惊,以为成弟已通幻法,高深莫测。   “今日一早,成弟催我起身收拾行装,便又施术,须臾间送我往返文登。方才,成弟指树道:‘昨夜我正是在此等海龙。今日也在此等候便好。’我问他为何不与我一同回府,他却道不想再见血污,更称我若过申时不至,便要独返。我狐疑回府,不料竟当真听此噩耗!只是不想凤娇竟真与何旭私通!想我与她日思夜想,却落得今日这般下场!罢了,罢了,尘世如今却有何处值得留恋?罢了!我周海龙自此,也去修仙罢!’家兄言罢便要出门。我与几位追随他多年的家丁见此,连忙追出门外送他。他转身又嘱咐我道:‘蛟儿乃是周家亲骨肉,当好生抚养长大。’随即又拉过几位家丁,耳语数句。那几位家丁点头称是,便纷纷与家兄告辞回府。我一路追送家兄,直到村外松下见着成仙兄。我与他招呼,他却笑而不答,只是与家兄拉过马,两人一人跨上一匹。待家兄跨上马,与我扭头道:‘忍事最乐。’便扬鞭而去,再未得返。”   听周天年讲罢成仙奇谈,我、蒲先生、槐兄三人不禁啧啧称奇,又与周天年客套数言。只听蒲先生问道:“周先生,彼时令兄府内的家丁,如今可有人健在?”   周天年答道:“当然,当然!此事至今无非六年光景,彼时府内的诸位仆从,大都纷纷自立门户谋生了。”   蒲先生一眯眼,又道:“那些与令兄交往甚笃的家丁如何?”   周天年一听,登时支吾起来:“这……华炳为首的那些家丁,却是再不见踪影了。”   槐兄一皱眉:“不见踪影?此话怎讲?”   “并非身故之类,而是在家兄走后不久,以华炳为首的众人纷纷不声不响离开,不知往何处去了。请恩公明察。”周天年答道。   蒲先生苦笑道:“莫不是追随令兄,也出家做了道士修仙?”   周天年苦笑道:“或是如此!”   “想周先生曾有点石成金的爪甲,可知是何人送来?”蒲先生又问。   “诚然不知。我只是在案上见着一封信件,不知何人所放。那爪甲正藏在信中。”   听罢,见屋外天色渐晚,我三人相互使个眼色,便一同起身与周天年告辞。周天年依旧对槐兄道谢不停,恭敬送我三人出了门。 插曲:对枪   回府路上,蒲先生与槐兄道:“魏槐兄,此事果有蹊跷。恐怕其中渊源,比我想象要深。”槐兄低声道:“蒲先生所言甚是,此事我也在心中已有大致轮廓,明日,当仔细查证。”   蒲先生面容严正,连连颔首,却忽又昂首笑道:“既如此,待回了宅邸,魏槐兄与飞二人,可是当切磋一番?”   槐兄忙与我抱拳道:“飞兄,旅途劳顿,若需休整,明日再战不妨。”   见槐兄早迫不及待,我答道:“无妨,旅途奔波我早不陌生。待回到住所,可要请槐兄手下留情了。”   “飞兄谦虚,还请指教!”槐兄眼中满是兴奋答道。   我心中当即盘算:想槐兄生得虎背熊腰,又有曾在宋平云府内轻易斗败四大金刚,轻易翻过高墙之事,想必力量、技巧、反应三端无有所短。定是个难缠对手!我想至此处便不再言语,仔细调整着呼吸、凝神,将心神推入临战状态。   回了宅邸,我与槐兄相互一抱拳,便折返屋内,自床下取过大枪,去了布。我不由出神紧盯手中这杆九尺有余的尖枪:只见枪尖由寒光闪闪的精钢铸造,煞是锋利。其后嵌着的金色龙头,张牙舞爪,似口吐枪尖一般栩栩如生。至于精钢的枪身,闪耀明晃晃的银白,纹着龙形。枪尾,与龙头相应,雕着鳞光闪闪的金尾。   仔细将尖枪端详一遍,我心中默默念道:“师父,我严飞去了!”便甩手将轻如鸿毛的两记大枪舞花转正,大踏步出了门。   见槐兄早在中庭等候,我快步上前,抱拳道:“久等。”随即我两人各退五步。   礼毕,我左腿斜撤半步,左手抬起枪尾于肩,右手轻握枪杆,将大枪斜探向前,摆作滴水势严阵以待。   但槐兄忽然一愣,忙与我做了手势道:“且慢!飞兄,待我将你大枪一看。”我点头,将大枪径直抛向槐兄。   槐兄见状,也趁机将手中大枪抛给我。   我一把接住,却险些将槐兄这杆枪摔在地上:只因此枪两头沉重,与我那柄轻枪可谓天差地别。我提起枪,借月色仔细观看:只见槐兄这杆枪亦长九尺,精钢的枪头甚是耀眼。赤如火焰的凤头似将枪头喷出,精美无比。枪杆亦为精钢所铸,刻着凤凰纹饰。枪尾,则与枪首凤头照应,雕着赤红凤尾,煞是艳丽。   我赏罢此枪不禁大惊:槐兄这杆大枪与我那杆,分明是为同一工匠所打的一双宝枪!我急与槐兄相视,却见槐兄亦是满面愕然。见此,我开口问道:“槐兄这杆枪,敢问是何处得来?”   “十五岁那年,我与父母、红玉碧玉姐姐在吴村潜伏,伺机窥视宋平云狗贼破绽动手。一日我独在南山打猎,有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忽行至近前,与我道:‘少年,你可成盖世奇侠,可愿与我学艺?’时下我正有报仇之需,又思忖老者似是世外高人,连忙倒身下拜,与他道:‘承蒙师父不弃,在下魏槐,求师父收为门徒,传些本领与本家报血海深仇。’老者颔首道:‘徒儿,时间紧迫,我当以平生武艺倾囊相授,每有闲暇时,你也自当修炼,绝不可怠慢。切记!’   “其后,师父将一身枪法尽传与我,又教我些拳脚架势、刀剑套路。直至我依父母命令调往广平,仍旧每日黄昏与师父一同在山中研习枪术。前后有两年光景,一日我在约定之地等待大约一个时辰,却不见师父踪影。彼时,我一面倒立一面苦等。直至天色渐晚,我不禁心生疑惑,起身四下查看,只见树上绑着一杆枪,也正是飞兄手中这杆。当日之后,我每天仍往南山寻师父练武,却不见他的踪影。此后我便将此枪藏好,每日仍往南山潜心操练。”   我听闻槐兄所言大惊,忙道:“我是九岁那年自学堂归来时,一老者忽递与我几块糖,哄我随他去了片幽静树林,便口口声声要收我为徒。我起初并不答应,却仍被他以几块糖果为饵骗去,习得枪术。两年间,见我渐渐习武上瘾,他又与我传些拳脚,刀剑斧钺此类常用兵器技巧,语重心长与我道时间紧迫,当每日好生练习。一日黄昏,我往约定树丛寻他时,只找见树上绑着槐兄手中这柄大枪,便连忙取下,偷抱回家仔细收好。但从此再未听到师父消息。听槐兄所言,莫非我二人师出同门?”   蒲先生在一旁笑道:“这有何难?飞,魏槐兄,你二人且将师父姓名报来。”   但我与槐兄却不约而同摇头,槐兄道:“师父从未留下姓名,除去习武之外更不曾多提一字。时至当今,我仍不知师父究竟为何人。”言毕他转向我道:“飞兄,师父可是身高九尺,声如洪钟的老人?”   我连连点头:“正是,师父始终留着前朝发饰,每不出三言便道‘时间紧迫’,槐兄?”   “不差。”槐兄满面惊愕道,“飞兄,如此看来,你我二人竟不知不觉成了同门?”   我点头道:“正是如此!这一双大枪,想必是师父为你我二人各留一杆。想我儿时醉心枪术,终日修炼技巧,却怠慢了锻炼自身。直至我做了捕快,一次身背病人奔往郎中住处累得死去活来。方才察觉自身体质薄弱,加紧锻炼至今日这般模样。”   话音刚落,蒲先生早满面狐疑上前,道:“飞,魏槐兄,你二人可曾想过,师父究竟为何将你二人锻炼成技艺精湛的武人?”   槐兄答道:“我原以为是张青云先生故交为助我复仇,特来传授武艺。不想今日方才听说飞兄经历。如此看来,恐怕……”   蒲先生沉吟道:“前朝打扮的老者,将盖世武艺倾囊相授,想必自有玄机。”听蒲先生之言,我与槐兄二人点头称是,双双思忖开来。   “莫非是‘霹雳火’?”蒲先生低声道。“莫非二位之师谋划将飞与魏槐兄铸成飞檐走壁的刺客?飞,魏槐兄,师父可曾命你二人不得将习武之事声张?”   见我与槐兄两人不约而同点头称是,我三人一时间大惊相看:莫非……   槐兄却抚须道:“飞兄,容我失礼。当年我独自上山打猎砍柴,又有复仇之需,早练得身强力壮暂且不论。但飞当年仍是少不更事、每日诵读经典的孩童,师父却为何特地找上,将全身本领尽数相授?倘若拉人入伙,‘霹雳火’自当拉拢与旗人有世仇的豪侠,却何必拉我与飞兄这般少年?我反倒在意师父三言不离‘时间紧迫’,却只是不知所云。”   “魏槐兄所说有理。”蒲先生答道,他抱臂沉思,却只是挠头:“只是飞与魏槐兄二人之师终究有何企图?”言罢,他忙与我和槐兄拱手:“失礼,不应如此揣测二位恩师。”   槐兄抱拳道:“无妨。我心中也正有此惑。飞兄,你意下如何?”   我皱眉道:“无论如何,若师父真有所求,在淄博寻着我自当不在话下。不如到时再做决定如何?”   槐兄笑道:“倒也不假。飞兄,你我二人当好生锻炼,无论来者善与不善,我二人武艺更加精进,只会百利无害!”   蒲先生大笑道:“既如此,飞,魏槐兄,你二位同门师兄弟今日更当好生切磋。”   我与槐兄不禁相视一笑,遂与蒲先生道:“请蒲先生暂且回避,退至廊上观战为好。”言罢,我与槐兄二人将大枪又递还对方,各自重新退开五步,我仍旧一甩枪,摆作滴水。槐兄则躬膝扎下半马步,将枪尾托于腰间平端,摆作十面埋伏。   “槐兄力大枪沉,若被他挂开枪当中一点,便是输了。当避其锋芒,屡换架势迷惑之,再施反制为上。”略一思索,我飞快将大枪一拿,变作太公钓鱼势迎战。不料槐兄一声吼,抖枪将我枪杆一卷,躬身蹬上前,直奔我小腹便刺。我见势不好,抽步侧身急跳。槐兄见扑个空,将左脚一跺,猛抡枪杆扫我小腿。我听风声直响,料定不可力挡,忙又跳一步避开,只见枪尖从我脚下呼啸而过。槐兄抡过枪顺势一立,踏一步赶上,泰山压顶一记劈枪下盖。我正欲崩枪弹开,却见槐兄是假劈真点,疾起后手将枪尾向上一提,枪尖忽直戳我左手。我一惊,急松左手撤枪,方才勉强躲过一劫。   被槐兄头阵杀得狼狈,我急向后连撤五步拉开,扎半马步将枪尾提于腰间,端出四夷宾服势应付。只见槐兄杀得兴起,他端枪一吼,垫步抢上前将大枪一晃,枪尖随之左右一摆,直扎向我两个肩窝。   我定了神,将枪一挺左右拦拿,架开槐兄两刺,伺机低身将枪杆一送,直刺槐兄咽喉。槐兄闪电般蹲身躲过,反手扎我小腹。我急撤左手,反握枪尾一扫,叮一声将槐兄枪头拨去身侧,顺势两记舞花,重新将枪转正,仍以四夷宾服势应付,正所谓以不变应万变。   槐兄一笑,后手将枪尾托至肋高,前手直将枪尖送至地面,微将身体右转。我一见,认得是美人纫针势不由一惊:怎能以尽头枪对中平枪?正犹疑,槐兄一声大喝,垫起骑龙步左右各一虚晃,忽一猛跳去右边,后手将枪尾一压,抬起枪尖直刺我前手虎口。我见他来得凶猛,索性松开右手急躲,左手死抓枪尾向前一猛扎,一记青龙献爪直点槐兄心窝。槐兄惊叫一声抽身急闪,只见大枪过处,槐兄长衫左肋处早被划开。见槐兄架势已破,我急将枪头点地枪尾垂胯,变作地蛇蹿上前,猛扎槐兄下盘。   槐兄撤步急躲,却见我左右换步紧追,毫不与他站稳反制之机。槐兄窘急间向后大跳一步,落地刹那下叉成深弓步,胸贴右膝,右手抬枪尾于额头,左手顺势送枪身贴地,此势唤作苍龙摆尾。   见槐兄虽败枪已救,却仍立足未稳,我不与他休整之机,一跨步上前,望着槐兄枪尖一记梨花摆头左右虚晃,立即抽枪猛刺他拖在身后的左腿。不想槐兄早识破此计,他左腿一撤右腿一蹬,将大枪反握,枪身将我枪杆搭住,扑上近前献枪尾便撞。见他枪末的凤尾来得锐利,我急侧身躲闪。我二人照面间,槐兄猛起一记扫堂腿直踹我小腿。我窥得分明,轻轻一跳躲过,落地间顺势一转,双手抬枪,弓步站定,作骑龙势。见槐兄时,他也借力转身,同样摆作骑龙。   我二人见此,双双收回架势抱拳,我连声道:“槐兄的枪法,天下无双!”   “飞兄谦虚,承让!”槐兄抱拳,随即指我右手道:“飞兄,你右手似被我枪尖划破,且看看分明。”   一听此言,我方感右手背微有疼痛。看时,见着一道细细血痕。见伤口甚浅,我便与槐兄抱拳道:“只是细小划伤,槐兄勿念。”   槐兄点点头,拱手道:“飞兄方才一记青龙献爪,实惊得我一身冷汗。”说着,他扯扯破洞长衫:“幸好躲过一劫,飞兄,待回屋我与你包扎。”话毕,我与槐兄两人便分别捉了枪,谈笑回屋。   刚上廊,只见蒲先生近前道:“飞,魏槐兄,你二人有无大碍?”见我二人与他轻松耸肩,蒲先生忿忿道:“我见你二人连下杀手,实在怕人!幸好你二人棋逢对手,不然岂不闹出人命!若是我与二位切磋,岂不一起手便要被捅个血窟窿死在地上?”   我笑道:“我见槐兄身怀绝技,料想也出不了岔子。”   “于是你二人便如临战,以命相搏?却也是相信彼此的分寸。”蒲先生只顾摇头。   “蒲先生勿忧。如今我失散的师兄弟二人难得重逢,不酣战一番怎肯罢休?我这就为飞兄处置。”槐兄说着,便将我推入屋内落座。他取来药水在我右手上仔细涂抹一番,又拿过白布包好。   蒲先生在一旁见包扎妥当,问道:“既如此,你同门二人可见个高下?”   我笑答:“槐兄攻强守弱,我则相反。想槐兄未曾与左撇子对手比试,几处招式判别上有所偏差。此番切磋,我稍占些左手便宜。”   槐兄笑道:“正是!飞兄拦、拿两式与常人相反,实令我吃些苦头。但正如飞兄所说,我偏好出击寻战,飞兄则长于稳守反制,水准乃是伯仲之间,可谓各有千秋。”   我笑答:“蒲先生,我所谓守强攻弱,是与槐兄相比。但在淄博府,我仅凭一杆矛便可无所不破,若是摆出稳守反击之势,更是所向无敌。槐兄之攻强守弱亦是此理。”言罢我转向槐兄一抱拳:“槐兄技艺精湛,今日所见这杆枪,依我看已不在师父之下,实令我吃了不少苦头。我几度试图缠枪反制,却无奈槐兄力大,哪里锁得住。今日我正遇良才,开了眼界。”   槐兄连忙拱手:“承让,承让。师父传我几手杀招,常人不能接过三合。今日飞兄不但稳稳接住,更在我冲杀间趁隙反击,几乎取我性命,可谓盖世奇才。”槐兄说着将长衫脱下,自衣橱中换了新。   我见此,叹道:“槐兄这几手刺杀虚虚实实,刁钻难挡,可谓神出鬼没,论寻战先制之能,我严飞叹服。”话毕,我见蒲先生点头称妙,不由笑道:“且不说我与槐兄二人,我看蒲先生身形精壮,目光沉稳,不知可曾练过兵刃?”   蒲先生闻言忙摆手道:“兵者凶器也,我一介书生怎会醉心武术?”   “失礼,我去蒲先生府内时,曾窥见一支精美弓箭。如此想来,蒲先生可曾闲暇之余习得弓术?”我笑问。   蒲先生一惊:“只是我闲来收藏,是闲来收藏!”他不住念叨:“与弓术哪有半点干系。”   我见他神色可疑、表情夸张,不由扑哧一笑,便不再追问,转与槐兄道:“暂且不提,槐兄,明日我等可有特别安排?”   槐兄答道:“文登县令姜远,是为王特使同门小师弟,素来颖慧。蒲先生与飞兄若不介意,不妨与我明早一同拜会如何?姜大人在王特使信中得知蒲先生与飞兄功绩赞不绝口。如今二位远道来此,不如结识个逸才如何?”   蒲先生笑道:“就依魏槐兄所言。我看文登此地富庶非凡,市场好不热闹。飞,在此你可见过一名乞丐?”见我摇头,蒲先生又道:“如此说来,姜大人果不愧为王特使师弟,当真有治世之才。”   槐兄点头笑道:“蒲先生、飞兄,可记得周海龙遭陷案?原本在此的齐县令遭问罪流放之后,便是姜大人受王特使推荐,前来此地接管。依几位老捕快之言,姜大人本是隐居在家的书呆子,却仍被王特使强行拉至此地上任。他对断案之事始终不多过问,只是由府内的众多捕头自行斟酌。待到定论,再亲自将报告过目,予以个批示。政务而言,姜县令修缮文登通往四周村镇道路,号召四下渔村村民前来文登贩卖当地海产营生。”   蒲先生插话道:“如此说来,文登一地百姓必然富庶,不然怎有购得海产之财?不知姜大人如何经营至此?”   槐兄答道:“是樱桃、蟠桃。此两宝,乃是每年必上贡朝廷的贡品,素来深受宫廷喜爱。姜大人在此指导镇民开荒植木,广种蟠桃、樱桃。择其优者上贡,其余留下贩卖。听得宫廷之宝的风声,来此高价求购之商客络绎不绝,文登百姓正是借此悉数发家。”   “精明!”蒲先生笑笑。   “只是姜大人此后终日闷在府中,废寝忘食研读奇书,不怎与人交谈。镇上百姓发家后对姜大人念念不忘,逢年过节便带水果海产登府拜谢,而姜大人却是心不在焉敷衍几句,便将酬礼悉数分予衙门府内仆从、衙役,一心急着奔回书房读书,不再出门。想我初来乍到,姜大人曾与我道:‘索兄眼光不在话下,万事拜托魏名捕。’之后便毫不过问,任我在此造次。前几日他忽然找我,称蒲先生与飞兄两人精干,他诚想一见。不知二位对此可曾有意?”   蒲先生笑道:“姜县令既有如此情义,我怎好拒绝?魏槐兄,明日一早便登门拜访如何?”   槐兄大喜道:“多谢蒲先生成全。”话毕,我三人见夜色渐深,便相互抱拳告辞,纷纷回房睡了。   不知何时,一阵巨响将我从梦中吵醒。我不满哼哼两声,心中直念叨:何人聒噪?正在此时,砸门声又起,只听大门外之人大声叫道:“魏捕头,出事了!姜大人请你速回衙门府!” 第三章 风云突变   蒲先生惨然道:“正是。王学使祸后返回家中,竟在白日见鬼,夜间更是磷火点点。一次友人住进王学使家中,在夜晚听众鬼失声痛哭,被唬得魂不附体。王学使本不胜其烦,见众鬼猖獗,仗剑而出怒道:‘不认得我王学院么?’不料众多鬼怪纷纷耻笑,愈加猖狂。王学使无奈,只得请了和尚道士设下水陆道场祭奠众鬼,方才平息家中冤魂。”   我闻言登时清醒许多,连忙翻身下床,罩上马褂出寝所查看。只见槐兄正站在门口,与一位全副武装的衙役交谈。那衙役与槐兄道:“姜大人今早派遣文登全数衙役往李村驻扎,眼下府内空虚,还请魏捕头与我速回衙门府相助!”   槐兄惊问:“发生何事?”   “姜大人昨夜将文登戍卫衙役集结操练,今日天未亮,便悉数发往李村救援。如今文登衙门人手极缺,请魏捕头尽速回岗!”   “什么?!”蒲先生闻言一声惊叫,飞步上前与槐兄道:“魏槐兄,我与飞二人且随你一道回府,如有急需,尚可做个帮手。”言罢他急同衙役道:“小兄弟,具体情形路上说来。”   我见此小跑上前,与槐兄拱手,道:“既突生变故,请容我也助一臂之力。”槐兄颔首与我二人称谢,便当即出门落锁,随衙役匆匆往衙门府赶去。   健步如飞间,衙役与槐兄道:“魏捕头,昨日下午时分,有李村一民落难至此,道李村早在两年前遭海盗霸占,全村人沦为奴隶,为海盗肆意压榨。其人与几位同乡不堪其辱,死命逃离李村,寻来文登报案。”   我三人登时骇然。只听槐兄忙道:“昨日与二位友人相聚,切实不知此事。请维英继续讲明。”   “姜大人亲自听村民道个分明,便当即召集文登几位捕头议事。几番商议,众人一致认定当派出文登全数衙役、戍卫,发往李村救援。于是姜大人连夜召集人马,备上文登全数武装。今日不等天亮,便列队往李村疾行救援。”衙役答道。   “竟有此等祸事!”槐兄失声惊叫:“此行岂不是飞蛾扑火!在文登驻扎的海盗,有多少人手?”   衙役答道:“据村民的说辞,二十有余,不及三十人模样。”   “本府又派出多少人手讨伐?”   “几近全数人马,足有百余,以中央捕头鲍炎天为帅。”衙役答道。   槐兄急道:“可曾上报山东府求救兵?”   衙役点头:“此是当然。县丞余大人连夜拟了文书,便飞马往省府去了。魏捕头请宽心。”   槐兄微微叹气,问道:“承武现在何处?”   “鲍捕头与手下十健将尽数出征,黄捕快自在队中。”   槐兄登时急眼:“糟了!承武怎会如此草率去寻死!”   “魏捕头请宽心,昨夜鲍捕头在府内统领人马彻夜操练阵法,很有模样,何况我等有全副武装的百余人,堪称万人敌的鲍捕头,还能怕他不足区区三十人的水贼不成?”衙役趾高气扬道。   槐兄皱紧眉头:“这便是我放心不下的缘故!维英,文登本地百姓素来安居乐业,哪里出过恶贼?你等是当真不知这类歹人的凶险,也敢草率讨伐?姜大人也是糊涂,讨伐乱贼本当调遣军队,派出探子摸清虚实,仔细布置谋划方可讨伐。如今鲍捕头率领一群乌合之众却敢踏入海盗领地救人,岂不是羊入虎口?”   衙役低声嘀咕道:“魏捕头先道飞蛾扑火,此又称乌合之众,实在未免过甚。鲍捕头曾在军中任职,武艺高强又通阵法,手下十健将可谓精锐,在文登素有威名。何况两月之前,却不是曾有一处山贼闯入西镇市场劫掠,鲍捕头当机立断,亲率十健将与众戍卫迎头痛击,未损一人便将山贼尽数剿灭。他更是横刀立马以一敌四,力斩四贼首级。这般英豪怎会成了魏捕头口中的乌合……”   话音未落,槐兄早严正道:“鲍捕头虽曾就任军中,却从未亲临前线,指挥行军作战,怎会晓得其中凶险要害?他虽通阵法,却无非纸上谈兵,尚且稚嫩!何况此番长途跋涉,往生疏之地征战,怎可与在文登城内讨贼相比?此番我听你屡屡口出狂言,深知你等只是狂妄自大,根本不知深浅!维英,待到回府见了姜大人,要全速将人马统统召回,另待山东府的绿营救兵来此攻伐!”   衙役听了闷闷不乐,道:“但李村惨遭酷虐奴役之民怎生是好?知人有难却熟视无睹,我等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意气用事,只会适得其反!炎天率领一众骄兵彻夜操练,又一大早出行远征,早已疲惫不堪;又不等探听分明便妄自深入海贼领地索战,岂有不败之理?”槐兄气得直挥拳。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忽然开口问道:“是何人决意往李村救援?”   “是姜大人,自不消讲。”   蒲先生摇头道:“我言下之意,是这派遣衙役救援之策,是由何人提出?莫非当真是姜大人一介书生,一拍脑门想出的馊主意不成?”   “人命关天,怎会是馊主意!”衙役不满嘟哝。他眯眼回想片刻,答道:“是郑捕头率先叫嚷人命关天,当即刻发兵救援,之后鲍捕头连声应和,才……”   话音未落,蒲先生抢道:“这郑捕头可是监管西镇市场之人?”   衙役吃了一惊:“是。先生怎会晓得……”   槐兄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吼道:“糟了!”他急向蒲先生道:“蒲先生,恐怕此人是海盗在文登府的内应!”   衙役大惊失色,结巴道:“何,何出此言?”   槐兄咬牙道:“几日前,我在西镇市场驱离几个李村来的刁商。问时,百姓道李村商贩本非这几人,这几个刁商,是两年前才来此贩卖。故此,我疑心两年前李村出了变故。维英,你可认同?”   衙役略加思索,答道:“认同,依李村难民之言,两年前正是李村遭海盗洗劫之时,想必这些刁商是海贼同伙。”   “百姓与我道,这些刁商在文登鱼市跋扈实则已有两年之久,但官府却迟迟不予查处。维英,你想此是何故?”槐兄又问。   见衙役犹豫不决,槐兄道:“不与你兜圈子。我疑心是负责西镇市场之人与刁商串通一气,早有勾结。换言之,郑捕头与手下捕快,恐怕是海贼同党。”   衙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如,如此说来……”   槐兄叹道:“郑捕头,怕是刻意煽动鲍捕头与众人往李村救援。此是郑捕头与海贼设下的陷阱。”槐兄忽一拍脑门:“糟!维英,除去两月前山贼,文登可曾另遭山贼袭击过?”   衙役如梦方醒,连忙答道:“未有,未有!文登何时出过山贼?两月前却是蹊跷。”   槐兄急得直咬牙:“那伙山贼,当是海贼派来,试探文登防备的弃子!海贼见文登难攻,方才调虎离山,骗鲍捕头率人往李村救援!维英,速速回府备马,命众人返回!”   “难,难道说,承文昨夜的戏言竟是!”衙役失声惊叫。   “什么戏言?速速说明!”话音未落,槐兄与蒲先生两人异口同声叫道。   “是信差黄承文,他昨日坚持反对往李村出兵。见鲍捕头不听,他先是流泪跪地相求,后又大喊:‘半路海贼早有埋伏,休要送死!’却被郑捕头痛斥:‘胆小怕事不提,刻意造谣乱我军心,该当何罪?速速拿进大牢,待凯旋班师时问罪!’之后便将黄承文押进大狱。”   话音刚落,蒲先生与槐兄两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凉气,扯开步子狂奔。我与衙役见状忙飞步追上。   飞奔足有三里,我等终于觑见文登衙门。只见槐兄一跨步蹬上台阶,撞进大门,当即大叫道:“来人!备马!”我紧随其后,却四下不见门旁戍卫。只听槐兄大叫数声,却不见一人相应。   正此时,公堂大门怦然而开,走出位仪表堂堂的男子。我瞥见他已过而立年纪,纤瘦,七尺身材,身着县官衣装,开口道:“魏名捕,何事惊慌?兵将们已往李村讨贼去了。府内已不剩下几人。”   “姜大人,中计了!务必将众人速速召回!”槐兄急得大嚷:“且备马,待我领众人归来!”   姜县令一头雾水,问道:“何出此言?马匹早统统被众捕头牵走助战。魏名捕无须多虑,昨夜鲍捕头操练整宿,我等兵强马壮,想必势如破竹。”   见姜县令依旧夜郎自大,槐兄气得直跺脚,转与蒲先生道:“蒲先生,你与飞兄岂不是将马寄在我家?待我速……”   突然,衙门外传来一阵嘶鸣,又听扑通一声,似是有人坠马。府内我等众人忙扭头观看时,只见门外停着一匹脖上满是鲜血的骏马,一位捕快打扮之人摔在阶前没了动静。   “承武!”槐兄一声哀号,急飞身上前,大叫道:“承武!醒醒!不可睡去!承武!”   我奔跑近前,只见槐兄怀中之人,正是昨日与我几人调笑的年轻捕快。但他此刻却血染衣襟,遍体鳞伤,右臂已不见踪影,腰上深插弓箭,嘴角血丝潺潺滴落。我见了黄捕快模样心如刀绞:“遭了!这伤恐怕……”只听扑通一声,姜县令登时跪倒在地,浑身直颤,说不出半句话。   黄捕快双目渐张,见了槐兄,顿时两道热泪划过,吃力举着左臂。   “承武,承武!是我,是我魏槐!”槐兄伸出左手,紧紧握住黄捕快颤抖虚弱的左手。只见黄捕快微微点头,随即头一歪,再没了动静,没来得及说出半句话。   登时,姜县令放声大哭,以头抢地,喊道:“我该死!我该死!是我害了承武!”衙役登时傻眼,忙将姜县令扶住,吃力拉起,姜县令却止不住失声痛哭。   槐兄轻轻放倒黄捕快,抹去眼中泪水,与姜县令道:“姜大人,黄承文现在何处?”   姜县令一听,哭声愈惨:“我之过错!是我之过错!昨晚早听承文之言怎会如此!尽是我之过错!承武惨死,我怎向承文交代!”   槐兄急上前,抓紧姜县令双肩,严正道:“速押黄承文出来!他是海贼同党!我要与他问个分明!”   姜县令登时愕然,怔怔盯着槐兄不语。   见姜县令已失了心神,槐兄转与衙役道:“府内尚有多少人手?”   “只剩下姜县令、夏县尉和我三人。”   “飞兄、蒲先生你二人且在此,待我寻夏县尉押那奸贼出来!”槐兄咬牙切齿说罢,便撇下姜县令不管,独自大步流星往牢房去了。   见槐兄进府,我轻声问蒲先生道:“槐兄凭何断定黄承文是为海贼内应?”   蒲先生轻声道:“昨夜府内操练正酣,鲍捕头与姜县令在内诸人皆遭郑捕头煽动鼓噪,信心满满。唯独黄承武之兄黄承文,因不愿其弟出征被害竭力反对,以至于道破海贼阴谋。却不料郑捕头应答机敏,想是一早料到黄承文复叛而备下的后手。不然怎会如此轻易打消疑虑,又将黄承文押入大狱?飞,你且待我验他一验。”   言毕,蒲先生转向姜县令拱手道:“姜大人,狐鬼居士蒲松龄参见。”我见状也问讯道:“姜大人,淄博捕快严飞参见。”   姜县令拱手回礼,“小官姜远,幸会。”言罢他又不禁流泪:“待新任县令来此,我当自裁谢罪。还怎有脸面见因我而亡的衙役家眷!”   蒲先生忙答道:“生命乃上苍、父母所赐,岂可轻言毁弃?何况此处海贼奸猾无比,更不知何时将卷土重来,姜县令必须振作,率众共抗大敌。”姜县令流泪称谢罢,蒲先生又问:“信使黄承文,平日有何职责?”   姜县令道:“承文素有飞鸽传书神技,因此本府很重用,主管与本镇东方各村通信。我实不懂他怎会……”   “东,可包含李村在内?”见姜县令称是,蒲先生长叹一声,低声道,“如此说来,黄承文必是内应无疑。”   蒲先生正言语,只见槐兄满面怒容,提个面无血色之人出府。槐兄一言不发,只是老鹰抓小鸡一般提着他往屋外走,丢在黄捕快尸身前。   “弟弟!”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号,“是为兄害了你,是为兄害了你!为兄不是人,为兄当死!”见那人伏在尸身上悲号不止,槐兄又劈手将他提起,拎至姜县令身前跪倒。   那人更加痛哭失声,只顾哀鸣道:“姜大人!是小人背叛了众人!是小人害死了众人!只求姜大人将小人凌迟偿命!”   姜县令见状不禁潸然泪下,颤抖道:“怎会是你,承文?为什么?”   黄承文滴泪道:“内人身患恶疾,我因未有救治之财,竟一时糊涂,收了郑如彪狗贼赃款为内人治病,不想就此落入了圈套。起初他命我秘密传书,我本不以为然。直到两年前我许久不见李村回信,去巡查时,被海盗捉住。正要遭害,我见郑如彪忽从容现身喝退贼寇,方才知晓他是海贼同党。我本想将他告发,却被他以内人性命相逼,不敢妄动。日后我又想揭发,却遭他威胁,称我已是海贼同党,当是满门抄斩之罪。昨日,我察觉出征讨贼,正是郑如彪圈套,因不愿诸位赴死便实在忍不住揭穿,不料竟被他反口诬赖关进大狱。是我无能,是我蠢钝,是我害了众人!”   姜县令愕然道:“承文,你所言‘郑如彪’,岂不正是西镇郑捕头名讳?”   “姜大人所言正是,那狗贼是海寇混进衙门的内应!”黄承文苦苦叫道。   姜县令面无血色:“郑捕头年纪轻轻,来此接替坠马身故的王捕头已有将近两年,在手下捕快中素有良评,怎会是……”   槐兄叹道:“郑捕头手下捕快,只怕早与他同流合污!”   姜县令登时捶胸顿足:“怪我平日只顾研读典籍,不提对承文之苦丝毫不知,更不意间遭歹人混入本地衙门,设计愚弄!我再无颜见人!”   黄承文哭道:“此事全是我之过错,如今我只求一死,再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   见黄承文与姜县令两人泪眼婆娑,蒲先生问:“二位不必急揽罪责。事到如今,唯有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当前文登尚有多少人马?”   姜县令道:“东西南北,四门各留一名守卫,四方镇各留一名捕快,衙门府只剩县尉、我、维英三人。”   “原有多少人手?”蒲先生又问。   姜县令一听,几欲落泪,只见他强颜振作道:“东、西、南、北四方镇各有二十名捕快,由四方捕头率领,主管治安、土木。中央守备队负责探案,由鲍捕头与魏名捕率领,手下有十人精锐。戍卫队在四方城门各有四人镇守,盘查来往人等。衙门府有六人巡逻,大牢有十人监管,由夏县尉统领。三名信使,承文、维英、长建,由余县丞调遣。如今长建与余县丞两人往山东府飞报,不知何时得救兵而归。苍天在上!一百一十又九条人命,只因我……”   蒲先生点头道:“如今文登全镇只剩十人镇守,可谓空虚之极。倘若海寇趁机进攻劫掠,后果不堪设想。”   槐兄沉痛叹道:“海贼设计诱杀驻于文登衙役,怕正是出于此故。如今余大人虽往山东府求救兵,但省府大军早已发往南方增援战事,若指望绿营兵马集结整装,再行至此处,怕是至少要一个月时间。此期间内,文登乃是一座待宰裸城。”   姜县令一听,登时吓得呆若木鸡,只是不住问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蒲先生皱紧眉头,喃喃道:“蹊跷,若是贼寇趁机掩杀至此,文登当毫无防备就戮。如今海贼许久未至,黄捕快更得骑马而返,便是说自战场到文登,路上未有贼寇。莫非贼寇只是谋划讨取鲍捕头复仇?”   槐兄闻言略加思索,问黄承文道:“海贼共有多少人手?”   “绝不少,我在李村被海贼抓获时见有百余。”   “原来如此。”槐兄叹道,“这群贼寇怕是在等。”   蒲先生一惊,忙道:“愿闻其详。”   槐兄道:“海贼既在两年前突袭李村,必是早另有栖身之所。如今海贼先遣精锐伏击衙役,以除文登爪牙,当前怕是正在集结,谋划倾巢而出,尽情劫掠文登。”   蒲先生长叹一声,道:“依魏槐兄之言,贼寇图谋文登已久。两个月前,海贼先派小部试探,见文登防备坚若磐石,方才设计放出李村之民,借此煽动文登戍卫发兵支援,以伏半路破之。其后海贼准备集结全军,杀进文登劫掠?”   槐兄点头,道:“两月前与文登防备的试探,正是海贼野心之证。遥想当年陆伯言谋划火烧连营,岂不也曾先遣淳于丹试探?”   见姜县令早已吓得痴了,槐兄问道:“姜大人,昨日逃来此处的李村难民何在?”   姜县令叫苦道:“已被余县丞当证人带走。”   槐兄皱眉道:“李村之虚实,恐怕难以探听个分明。”言罢他转与姜县令:“姜大人,昨日那难民可曾说过李村情形?”   姜县令答道:“李村之民平日遭海盗奴役,逼着打鱼种地,稍有反抗便遭毒打致死,苦不堪言。”   槐兄叹道:“姜大人,李村海贼人手几何、如何派人驻守巡逻、头目所在何处、有什么兵刃可曾问过么?”   姜县令面如死灰,结巴道:“这,这,这从未问过……”   “啧!”槐兄面色凝重,稍加思忖后与我道,“飞兄,你与我二人骑马,去李村一探究竟。蒲先生在文登留守,与姜大人召集民兵守城,以待省府救兵!”   话音未落,蒲先生早道:“我与你二人同去。”   槐兄与我二人大惊,正欲回绝,蒲先生却抱拳道:“绝不拖累二位。”   槐兄叹息道:“蒲先生骑术精湛,在下有所耳闻。但此行凶险之极,恐怕有来无回,蒲先生……”   “我有百步穿杨之能。当带我同往!”蒲先生斩钉截铁,“且取弓箭来与我带上。”   闻此言,我与槐兄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却见蒲先生又与姜县令道:“姜大人,当急召文登壮劳力,分发兵器守城。维英,且取弓矢与我。”衙役见蒲先生目光如炬、不容置疑,急匆匆而去,不一时,取弓而返。   见此,姜县令低声问道:“贼军势众,料难坚守。不如我率众逃离如何?”   槐兄闻言摇头道:“老弱病残,怎能尽数得脱?何况抛弃富庶故土而走,文登百姓岂能轻易答应?姜大人,眼下当召集壮劳力以作民兵,坚决守城待山东府救援。此外,需将城内他县商贩一律驱离,紧闭四方城门不可开。”   姜县令惊问:“贼寇压境,怎可将商贩驱离送死?”   槐兄叹道:“只怕其中有贼寇内应混入!”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若将商贩驱离送死。日后怎与四周乡镇交代,更如何再相来往?”姜县令矢口反诘。   槐兄急得直挠头,叹道:“那便就此紧闭城门,再不许一人任意进出!海贼虽凶悍,但若无器械,攻城必将乏力。我只恐海贼扮作商人混入镇中,里应外合破城。姜大人,如撑过海贼头几轮攻势,贼人自然知难而退。此消彼长,我等便可军心大振,何况海贼粮草想必不足支撑多日,届时,紧闭城门,守至山东府援军抵达便可保全此镇。”   姜县令连连称是,忽又问道:“四下乡镇之民怎办?”   槐兄叹息道:“事到如今,唯有放弃。”   姜县令登时惊叫:“不可!我当救众人入城!维英、承文,你二人速去报知各村,引村民入城。”   槐兄忙道:“不可!若城门大开,令海贼奸细趁机混入城中埋伏,只会害全镇百姓悉数遇害!维英、承文,你二人当急召镇民,分给兵器守城。待到纠集民兵,由夏县尉指挥布防。我三人设法拖延贼军不提,你等务必坚守各门,在山东府援军抵达前,绝不可开一回!因西镇由反贼郑如彪镇守,我等不知其中深浅,在当地所召民兵当混入东、北、南三地民兵一同行动,且西镇由夏县尉率众亲自驻守。如有生乱鼓噪者,当即刻处斩,切记!蒲先生,飞兄,眼下门外一马,我家中有二位马匹,我三人便即刻出发,往李村看个分明,设计拖延海贼。”言罢槐兄大踏步而走。   蒲先生接过弓箭道谢,又与姜县令道:“当召集人手,在城门前掘陷坑。多余土石则用来紧堵城门为好。”言毕,也飞步往外。   我与众人一抱拳:“诸位保重!坚守至援军来此方可!此地百姓之命拜托诸位!”言罢,我也抽身离去。   下台阶,我见黄捕快尸首依旧躺在府前的冰冷石板上。满地血污,早引来众人围观议论。槐兄跳上黄捕快所骑骏马,与四下镇民一抱拳:“各位,事态紧急,还请务必听从衙门调遣自求自保!”   见我与蒲先生上马,槐兄一挥鞭,急往住所奔去。不一时,已见着大门。我三人纷纷跳下马,开了大门,急回各自房间。推开寝室木门,我忙将散落一桌的干粮、细碎银两统统收入包裹一卷,往右肩一挎用力系好。随即一把抓过倚在门边的大枪,跨步出门。   只见槐兄早将两匹马牵来,道:“我等装作游侠,假意住进李村,问当地人摸清海贼底细,再作计议。”   “若海贼不由分说便杀向我等,怎办?”蒲先生推门而出,一边问道。   “我三人有马,形势不利可急速撤走,再作计较。最次,回文登与姜大人一同布防,以待援军。”槐兄从容道。   蒲先生点头道:“可行。然魏槐兄往李村此行,究竟意欲何为?”   槐兄苦笑道:“李村两年前遭海贼袭击,证明其只是沿岸据点,而这伙海贼老巢,当另有所在。若依我之计,我当混入海贼之中,偷偷潜入其老巢,将舰船尽数凿沉烧毁,将海贼困在原地,以争山东府援军抵达时间。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见我与蒲先生二人面面相觑,槐兄豁然道:“不强求二位。此行我早有有来无回的觉悟,不求二位与我同去。”   我忙抱拳道:“我本为一介捕快,若因此而死,正可谓死得其所!槐兄,我与你去!”   蒲先生颔首道:“我不与二位共死,因我家中尚有妻儿。但此行我便要将二位一同活着带回!容我助二位一臂之力。”   槐兄一声苦笑,我三人便一同迈步走出屋外,一人跳上一匹快马,打马奔出文登北门,疾往李村奔去。   “李村在文登东北,有一百余里。若我等全速向前,不消一个时辰便可抵达。”槐兄打马道。   蒲先生面色沉重:“在此节骨眼儿上突然造访,恐怕定不会太平。飞,魏槐兄,你二人临近李村时,当收起枪,尽力避开海贼,以免落得唯有返回文登布防。”   槐兄抱拳道:“多谢蒲先生提醒。此事我心中已有分寸。”言毕,我三人一时间再无人开口,只是专心打马赶路。   过三十余里,槐兄忽然将脚步放缓,道:“需戒备四下动静。休要惹来注目。”话音刚落,我三人便不再打马,静悄悄沿途行进。   缄默中又行二十里,我忽瞥见眼前一片猩红。逐渐走近,我骇然不已:只见眼前尸山血海,无数衙役、戍卫打扮之人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叠着。被削去头颅的,遭砍断臂膀的,被利刃戳穿的,遭开膛破肚,肠子滑落一地的,比比皆是,鲜血在土地上横流,形成一个个血洼,引来无数嗡嗡聒噪的苍蝇和嘎嘎叫嚣的乌鸦。见此惨绝人寰之景我几乎当场作呕,蒲先生也被惊得不轻,只是怔怔向前不敢相看,即使槐兄胯下坐骑,竟也发出阵阵嘶鸣。唯独槐兄,丝毫不以为然,仔细审视每一具倒在地上的尸首。忽然,他跳下马,将脚下尸首翻转过去,俯身仔细查看,口中念念有词道:“炎天啊炎天,你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却葬身于此!安息吧炎天,我定与你报仇!”又四下查看少顷,槐兄踏入路旁灌木丛俯身查看。直到他心满意足,方才跳上马,赶上我与蒲先生二人。   蒲先生道:“魏槐兄见此人间炼狱,竟丝毫不惊恐?”   槐兄耸耸肩,道:“蒲先生既在淄川土生土长,想必经历过谢迁之乱,却也仍会恐惧?我听闻那时淄川先遭乱贼谢迁掠夺,后又被旗人破城屠戮,城中血流成河。”   蒲先生点头:“二叔便是在战乱中丧生。至于谢贼,破城后将旗人狗奴孙之獬凌迟本深得人心,却忽而大肆劫掠城中富商,霸占宅邸。半年过后旗人复破城,将贼人尽数斩杀。那时我因病与家父出行看病,在马背上,窥见王学使家中尸堆如山,血水流出家门几尺。至于街上,被旗人所害的贼人尸首填满沟壑,场景惨不忍睹。”   我听此问道:“想我曾听蒲先生讲过,王学使家中因此闹鬼?”   蒲先生惨然道:“正是。王学使祸后返回家中,竟在白日见鬼,夜间更是磷火点点。一次友人住进王学使家中,在夜晚听众鬼失声痛哭,被唬得魂不附体。王学使本不胜其烦,见众鬼猖獗,仗剑而出怒道:‘不认得我王学院么?’不料众多鬼怪纷纷耻笑,愈加猖狂。王学使无奈,只得请了和尚道士设下水陆道场祭奠众鬼,方才平息家中冤魂。”   槐兄惊道:“竟是真有其事?”   蒲先生颔首答道:“当然!王学使开设水陆道场之后,家有位仆人本昏迷不醒,已有三日水米未进。祭奠过后,此人突然醒来,家人见状忙端上伙食与他充饥,却不料他一口回绝,道:‘家主先前在中庭施舍,我已与众鬼吃过,故此不觉饥饿。’这一篇,我已以‘鬼哭’为题,仔细记述在书中。”   槐兄连连点头,道:“言归正传。我方才下马,仔细检查鲍炎天捕头之尸,见他手握钢刀,却遭利刃从后心穿过,一击毙命。”   蒲先生不禁惊叫:“莫非是为叛徒所杀?”   槐兄点头:“当是。我方才点查尸首数量,只有百人左右。”   蒲先生掐指一算,道:“正差了郑如彪所率领一队人马,莫非其手下皆是海贼内应?”   “想是如此。”槐兄平静作答:“我见文登衙役尸首密集倒在一处,想是短短一瞬,讨伐队便遭海贼伏击全灭。而尸首上仍插着不少长矛弓箭,便指明海贼装备充足。”槐兄言至一半,见坐骑嘶鸣不已,忙俯首查看,不料竟见那骏马不知何时,已流下两行眼泪。槐兄挥袖将坐骑眼中泪水拭去,轻抚马脖子,低声道:“我定为承武与炎天二人报仇,不必担心。”   言罢,槐兄又道:“依我观察灌木中痕迹,沿途设伏的海贼有大约三十人,两侧,便是六十人,另算郑如彪与他手下内应,共计八十人左右。而文登派出衙役,除去逆贼郑如彪,有百人。”   见我与蒲先生二人只是满面悲痛,槐兄便不卖关子,叹道:“但,我却只在地上寻见不足三具贼人的尸首。”   “什么!”我不禁惊叫出声。   “但愿是贼人收了尸。否则,这伙海贼精锐,身手绝对不凡。”   槐兄这一席话,听得我不禁握紧手中大枪:看来,这伙海贼绝不可小视!   死寂中又走过三十余里,槐兄扯过布,将手中大枪罩住,背在背上。我见状,也立刻如法炮制。   再过二十里,伴着夕阳,我逐渐觑见一座渔村近在眼前。只听槐兄低声道:“到了。” 第四章 深入虎穴   见已近村口,我竖耳探听四下动静,警觉查看四周情形。只见许多民屋破败失修,仔细听来,屋内不时传来女人幽幽呜咽,直令人毛骨悚然;扭过头,我又窥见远处石板上,洒着一摊无人问津的血迹。街道上游荡着为数不少腰别钢刀的海贼。只见这些海贼袒胸露怀、披头散发,放肆地相谈大笑。看着海贼乱蓬蓬的头发,再想自己头顶这一小撮金钱鼠尾,我心中不免很不是滋味。只听蒲先生悄声嘲弄道:“不如与山东府报,此地有拒绝剃发之反贼,旗狗必会全速来讨。”蒲先生话音刚落,我见那些在街道游走的海贼早窥见我三人,纷纷侧目而视,低声嘀咕。   见已近村口,我竖耳探听四下动静,警觉查看四周情形。只见许多民屋破败失修,仔细听来,屋内不时传来女人幽幽呜咽,直令人毛骨悚然;扭过头,我又窥见远处石板上,洒着一摊无人问津的血迹。街道上游荡着为数不少腰别钢刀的海贼。只见这些海贼袒胸露怀、披头散发,放肆地相谈大笑。看着海贼乱蓬蓬的头发,再想自己头顶这一小撮金钱鼠尾,我心中不免很不是滋味。只听蒲先生悄声嘲弄道:“不如与山东府报,此地有拒绝剃发之反贼,旗狗必会全速来讨。”蒲先生话音刚落,我见那些在街道游走的海贼早窥见我三人,纷纷侧目而视,低声嘀咕。   打马缓行,我听远方似传来几声惨叫,仔细听来,似是有人哭喊“大人饶命”。至于对方,则连连吼道:“我要你偷懒!我要你偷懒!”接着又是一阵哀号。我心想李村逃难之民与姜县令口述李村惨遭海贼霸占,村民尽遭奴役之事果真不虚。正在此刻,忽又传来扑通一声响,随之是几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但没叫几声,便又没了生息。我听得怒火中烧,蒲先生面色惨白,并马而行的槐兄早气得咬牙切齿。   忽然,我听得一声叫嚣:“喂,你三人是什么东西?来此何干?”   扭头相看,只见一个独眼海贼,带着身后四名肩扛钢刀的健壮喽啰正挡在马前质问。   槐兄从容抱拳道:“我等是云游四方的侠客,如今听闻山东有豪侠郑如彪郑大人在此营生,特来相投。”   那海贼一声冷笑,举刀指着槐兄不屑道:“郑大人?郑大人的名号,也是你等下人随意说出口的么?也是你等下人见得了的么?速速留下买路财,把马也留下,之后给老子滚!”   “留买路财不难,只是可否将我等引荐与郑大人一见?”槐兄仍然抱拳道。   “听不懂老子的话么?小的们,给我上去教训这耳聋的下人!”独眼海盗一挥刀,只见身后四名海贼叽叽喳喳怪叫着扑上前来,对着打头的我和槐兄,举刀便砍。   我二话不说,一把扯过身背的大枪就势一扫,在右侧的海贼正被雕刻在枪尾的龙尾割破喉咙,鲜血喷出一尺。那海贼登时丢了刀,倒地挣扎。我将大枪顺势摆动,弹开另一名海贼手中钢刀,继而舞花将枪尖一转,对准心窝旋枪一点。只听扑哧一声,那海贼应声倒地。身旁的槐兄,早抡起枪杆,劈头盖脸对两个海贼脑袋啪啪两下。两个海贼被一股怪力砸得脑浆迸裂,没哼一声便双双死在地上。   独眼海贼见状大惊失色,一声哀号:“快来救我!”便急抽身逃窜。槐兄丝毫不与他机会,一拱马,一枪正钉在他后心。槐兄一声冷笑,将枪一抽,独眼海贼登时伏尸街上。   “飞兄不必担心。我二人马大枪长,解决几个步行海贼不在话下。”槐兄狞笑道。   我丝毫不敢怠慢,紧握裹在布下大枪,偷瞄四下海贼动静。但街上众贼却毫无拔刀围攻之意,只是冷冷盯着我三人不放。   “哼,恐怕这几个海贼嚣张跋扈,在贼群中亦不受待见。这等污血,真是脏了我的布料。”槐兄冷笑一声,便将大枪重新挎好,催马向前,向惨叫方向缓缓前行。我与蒲先生两人见此,忙催马跟紧。与昂首挺胸、胸有成竹的槐兄不同,我机警探听四下的动静,随时准备抡枪突围,却见那些海贼只是冷冷相视,并不动手。缓步片刻,我们三人已至东村海湾。只见岸边铺着一座巨大码头,沿岸足有数十丈。   蒲先生催马,“噔噔”踏上码头木板,道:“有些奇特,这码头未免大得出奇。”   我随声应和:“蒲先生所言甚是。虽然此处胡乱泊着不少渔船,但这码头通向海中足够有数丈,就这等吃水浅的小渔船而言,无须如此。”   槐兄点头道:“确实。此码头似是为吃水深的大船所建。”说着,槐兄脸一沉:“码头空空荡荡,不似商港。莫非是为停泊军船而设?”   蒲先生跳下马,仔细查看码头的木板,道:“据我看来,这码头自完工至今,大约经过有二十个年头。”   “莫非是旗人所造的军港?”我转念一想,摇头道:“但如今却放任海贼在此猖獗,这绝不似大权在握的旗人所为。那却是何人……”   “恐怕……是起义军。”蒲先生语出惊人。   我忙在脑中回想一番,道:“但二十年间,文登一带却并未有人起兵才是?”   “半途而废的起义,为数还少么?”话未过半,蒲先生放眼一瞥,低声道:“果然海贼始终跟踪监视。我等不宜在此久留,以免节外生枝。”言毕,蒲先生跳上马。   槐兄连点头:“这处码头,恐怕正是海贼运兵所用。我等既不见大船,想是因伏击衙役的海贼乘船返回老巢之故。”言罢,槐兄催马走在最前,领我与蒲先生二人,复走入村中街巷。   看夕阳渐渐沉入地底,我见天色渐暗,不由更生紧张。如今我在明,贼在暗,夜幕下更观看不明,岂不险恶之极?何况不知西面村口是否早被海贼重兵把守,以断我等去路,只怕我三人已成了瓮中之鳖,正为贼人耐心狩猎,只等露出破绽。我心急如焚走过街巷,只见夜幕降临之下的众多民居内尽是一片黑暗。经过窗口,偶闻屋内几声窃窃私语。在街头扛刀而行的海贼早不再喧哗,似尽数隐匿起来一般,格外恐怖。一时间,村中街上只剩下马蹄磕打石板的清脆响声。   正惊疑,我忽见眼前一点灯火摇曳,只听槐兄大声道:“此是客栈,今日我等不妨在此歇脚。”   蒲先生大声答道:“说得好!我等今夜在此少歇,明日一早便去寻郑大人投奔!”   见此,我也大叫道:“正是!今日未曾得见虽有遗憾,明日再见却也不迟!”   言罢我三人纷纷跳下马,大踏步进了客栈。刚推开门,只见一位和气的中年男子满面堆笑,急忙迎上前来:“三位客官今日在此住店么?”   槐兄迎上前,抱拳爽直道:“我三人是浪迹天涯的侠客,听人说起山东郑如彪大人的名号,特来相投。”   掌柜一面请我三人落座,一面问道:“三位大侠从何处来此?”   槐兄道:“我三人乃是河北广平人士,人称广平三侠。这两位,分别是我师兄、师父。”言罢,槐兄将我和蒲先生一一介绍与掌柜。   “三位大侠来此,不知旅途可称顺利?可曾见过奇特景象?”说着,只见男子目光一闪。   “辛苦,辛苦,”槐兄大叹气,连连摆手道,“这山野小径,甚是不便!只恨文登狗官不许我等入城,将我等赶至小道而来,故拖延至此!话说回来,此地民风可谓彪悍,我见满街尽乃执锐之民,不知可是郑如彪郑大人悉心调教之故?”   “正是,”掌柜赔笑道,“三位大侠见怪。”   槐兄大笑摆手:“不怪!不怪!我等在道上混过多年,早已习惯这般场面。只是刚进村口便遇见强盗,假借郑大人之名劫财,甚是不好!岂不坏了郑大人的名声?”   掌柜诺诺点头道:“客官说的是,客官说的是。那五人平日无法无天,常常擅生是非,牵连郑大人受了不少苦!如今只是咎由自取,劳烦三位大侠出手管教。”   槐兄皱眉道:“那般人等,竟是郑大人手下?不好,不好。”   掌柜一听,急忙赔笑道:“让各位大侠见笑。不妨我这就为诸位上些饭食充饥如何?也当是个赔罪。”   槐兄急忙答道:“不敢。在下旅途中已用过,不敢劳烦。”   “不必客气,不必客气。我先将三位大侠马匹拴好,再来招待各位大侠。”掌柜又满面堆笑,便径自转身,出门牵马去了。   见掌柜将马匹牵去后院,我更生警觉,不自觉间已将背在身后大枪再度攥紧。槐兄见状一笑,低声道:“二位,且猜此人在李村海贼中,是什么身份?”   蒲先生轻声道:“当是首领一级。此人并不在现场,却知晓我等击杀五人。当是为手下禀报得知。何况他独在村中点灯,又有此等住所。此事不提,魏槐兄,我三人接下当如何行事?”   槐兄道:“我本想蒙混过关,就此混入海寇之中。但恐怕此计已不可行,这首领已有加害之意,此番执意‘招待’,更不知要在饭菜中下些什么鬼东西!不如我等将计就计,伺机在府内藏身,诱这首领召集众人搜查,再趁机鼓噪放火,将奸贼一网打尽,如何?”   “就依此计!”蒲先生答道,又不禁开口问,“魏槐兄当真擅长出谋划策,佩服!”   我却警惕四下扫视,答道:“若贼首此行去搬救兵在此围剿我等,怎办?”   蒲先生笑道:“这贼头想必早将人手布置在村头伏击我等,不想我三人却深入虎穴,直找上门来,逼他重新部署。依他在我三人持枪骑行之际按兵不动,如今又托伙食之名下毒加害,确是个行事谨慎、不愿力敌而好智取之人。当下他只需等我三人中毒,便可兵不血刃得手。何必急于力拼身背大枪、武艺高强的飞与魏槐兄二人?”   槐兄笑笑,与蒲先生拱手道:“不提那些,我等在此先将海贼全歼,再冒充李村贼寇之名混入海贼老巢,如何?”见我与蒲先生二人惊讶不已,槐兄又道:“虽冒险,却是眼下为数不多之选。”   蒲先生却皱眉道:“只是当如何寻着海贼老巢?”   槐兄一笑:“骗海贼亲自带路。此地海贼,与藏在老巢海贼之间,必以某方式通信。我方才在码头一带,见得数堆烟墩。”   蒲先生惊道:“烽火!”   槐兄点头:“正是。如以烽火引来老巢海贼,寻个借口上船,便可趁机混入海贼老巢之中。届时,我等见机烧毁船只,将海贼困在老巢不得出,便可为文登求得喘息之机。”   我与蒲先生二人微微颔首罢,我三人便不再言语,候着扮作掌柜的海贼首领归来。   半晌过后,只见掌柜从后厨跑来,憨笑着端来热气腾腾的酒食,摆了满桌,道:“三位客官久等,膳食已在此备好。还请三位大侠品评。”   槐兄爽直道过谢,伸手便抓过一大片牛肉往嘴里送。见槐兄飞快与我使个眼色,我腾地跳起,一把将牛肉自他手上抢下,喝道:“大胆小辈!如今也敢抢在爷爷前边吃了!”   槐兄见此青筋暴起,一把复夺过我手中牛肉,吼道:“你算是什么东西!区区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本大爷面前叫嚣?”说着,顺手将牛肉甩来我面上。   我急忙躲过,随即抄起满满一盘牛肉砸向槐兄,喝道:“小辈还敢叫嚣试试!”   槐兄侧身急躲,大吼一声:“还敢对你爷爷动手了!”便径直飞扑上前,我两人一时扭打在一处。   正撕扯,我觑得分明,趁机一脚踹向饭桌。只听轰隆一声,饭桌轰然而倒,满桌酒菜洒了满地。   蒲先生见此一早火起,终于忍无可忍,大喝道:“成何体统!还不速速住手!”说着将我和槐兄两人扯开。   我与槐兄两人余怒未消,大喘粗气,怒目而视。蒲先生连声对掌柜赔礼,解下行李,尽数掏出银两赔不是。   掌柜惊得愕然,他怔怔接过蒲先生银两,开口道:“二位大侠不必争执,待我重新与二位上菜。”   蒲先生连忙抱拳:“先生见笑,我这两个不肖徒孙今日竟失态至此,实在贻笑大方!羞愧之至!”随即他转向我与槐兄,怒喝道:“你二人!今日若敢再提用餐一字,我定要你们好看!”   蒲先生话音刚落,只见槐兄毫不示弱,怒道:“罢,罢!此后我再不与此人共住!今日我且自寻住处去!”说着便往大门走。   蒲先生一把将他抓住,断喝道:“你这不肖徒孙!如今还敢往哪里去?今日你二人休要聒噪,即刻与我上楼睡下!”   槐兄敢怒不敢言,只是咬牙道:“在此也可,只是绝不与此人同屋!”   我见状怒道:“你却以为我愿与你同屋?”   蒲先生没了法子,只得与掌柜赔笑道:“掌柜见谅。我这两个不肖徒孙闹些别扭,不知今日府内可有两间空房?今日实在劳顿,我愿出双倍资费将这两个徒弟暂且安置一宿,明日再好生教训!”   掌柜闻言忙道:“有的,有的!我这就领几位上楼一见。”言罢,掌柜急回柜台取了灯火点上,领我三人踏上二楼,道:“此有东侧四间,西侧五间,还请三位大侠任意选定两间住下。”顷刻间,我与槐兄便分别在东西两侧选定了房间。刚要进门,却听槐兄嚷道:“睡前我当如厕,可请掌柜指明去路?”   我连声喝道:“厚颜之徒,竟还敢与掌柜添乱?”   槐兄登时火起,怒道:“三脚猫,还敢叫嚣!想一决胜负么!”   蒲先生不胜其烦,喝道:“你二人今日休要再争!”言罢他恭敬与掌柜作揖,道:“掌柜,可否将我两个蠢徒弟带去厕所?”   掌柜被我和槐兄两人唬得直愣,他连声答应,便领我三人出了后门步入后院。槐兄指着左手边房屋问道:“掌柜,此是何处?”   “后厨。”   “右手一侧又是何处?”   “是马房,三位大侠的骏马便在此歇息。”掌柜耐心道。   “那么正前便是?”   “是厕所,诸位大侠如有所需,请尽管一去,我在此恭候。”掌柜话音未落,槐兄早扯开步子走进厕所去了。不一时,等槐兄出了门,我三人便随掌柜再次上楼,与掌柜道过晚睡下。我与蒲先生睡在东侧紧挨楼梯屋内,槐兄则住在西侧,走廊尽头屋内。   吹了灯,听掌柜“噔噔”下楼的脚步声渐远,蒲先生与我轻笑道:“你二人演技不赖,可与信阳假装尸变的男子一较高下。”   我得意道:“我趁机踹翻饭桌,岂不甚妙!”   蒲先生苦笑:“魏槐兄竟设法取得东西两侧各一间房,以同时监视前后两门,却也是机智。”话音刚落,我听房门微响,看时,槐兄早蹑手蹑脚进了屋。   我和蒲先生一骨碌起身,自屋内寻得草席铺在地上。随后我三人盘腿围坐在一处,槐兄轻声笑道:“飞兄机敏,短短一瞬便了然我之意图。”   我一抱拳:“彼此彼此。不说闲话,当下我等应如何破解此局?莫非如槐兄之前所说,鼓噪放火?”   槐兄笑道:“鼓噪放火只是我随口一说,方才我假借如厕之名与二位将后院看了个分明,那就不与二位兜圈子,我窗下,马房之处正堆着一垛草料。”   蒲先生恍然大悟:“莫非魏槐兄打算偷偷跳下,伺机而动?”   槐兄微微点头:“确是可加利用之处。暂不提草垛,我想贼头定会等我三人熟睡,再带人偷偷进屋绑架拷问。我等若是另入他房伏击,将贼首在内几人袭杀想必不难。我却只恐走漏了贼人,与老巢通风报信,引来大军。”   “便是说,我等需将贼人在点燃烽火前截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见我与槐兄二人低声称是,蒲先生又道:“不如由我自二楼跳下,先行去港口埋伏如何?去路我早熟记在心,绝不会迷路。”   槐兄答道:“不可。此刻贼首若非在一楼探听动静,便是正调集人手。如蒲先生就此跳下,不但易遭发现,更怕贼首已纠集人手在客栈前后门堵截。”言毕,槐兄双手合十,支起下巴思索起来。   片刻,槐兄问道:“飞兄,你之枪术,应付单一方向持刀贼人如何?”   我点头道:“单方向,以长破短,这丝毫不难。”   槐兄颔首,又转向蒲先生道:“蒲先生,你先言有百步穿杨之能,可有夸大?”   蒲先生道:“少年时,我在家中每读书倦乏,便射箭取乐,如今已有近二十个春秋。时至当下我仍时常趁夜色练习,不只早有百发百中之功,更在几年前练出三箭连珠。只是此事知者甚少。”   “蒲先生可曾打猎?”槐兄问。   “曾有。”   “射人当以咽喉、心窝、面门为先。请蒲先生谨记。”   “多谢魏槐兄告知。”蒲先生抱拳答道,目光如炬。   槐兄也一抱拳,道:“我心中渐有方案,请二位一听。待众海贼上二楼下手,我等便就地伏击,引众贼叫喊。如此一来,在门外阻截之贼必将上楼驰援。此时,蒲先生与飞兄当趁乱自我屋内跳下,随后蒲先生取马,飞马往码头埋伏;我此刻当坚守二楼梯口,阻拦众贼上楼;飞兄跳下后,当自后门入厅,在一楼梯口截住海贼退路。我二人方可上下夹击,将众贼尽剿于梯处。得手后,飞兄往码头驰援蒲先生,我则提贼头首级,在街巷大呼,引李村之民响应剿灭漏网之贼。如何?”   我一听,顿感拨云见日,连声道:“妙计,妙计。”   蒲先生笑道:“此计甚妙,只是魏槐兄与飞二人既有盖世武艺,何不一早动手?”   槐兄答:“蒲先生有所不知。一旦遭八方海贼围攻,我二人纵使插翅却也难逃。可听人言‘双拳难敌四掌’?此计中我与飞兄需占尽地利,才有把握。何况若有贼寇逃走报信,引来大军还了得?”   “原来如此。”蒲先生低声道,“若海盗分兵,并未尽数上楼助阵,怎办?”   “蒲先生当在窗口射杀留守后门之人,再与飞兄两人跳下。其余依计行事。”槐兄从容道。   “若海贼听见叫喊纷纷逃窜,怎办?”我也开口问道。   槐兄扑哧一笑:“几倍于我等的海贼,若就此逃散,可谓乌合之极!若真有此事,我三人当立即跳窗而下,飞马往码头阻截。守死烟墩之后,再杀入李村呼喊众村民响应,杀死逃窜海贼。”   听罢槐兄之言,我心中愈发有底,便又与蒲先生、槐兄一同将细枝末节敲定。商讨毕,我三人悄声将草席撕碎,塞入榻上被中,装作有人蒙头大睡状。随即槐兄一掀裤腿,取下把短匕,偷偷拨去对门房间的门闩。我与槐兄便提了枪,埋伏在对屋大门两侧伺机而动。蒲先生则解弓挎箭,蹑手蹑脚返回槐兄房内时刻准备狙杀海贼不提。 第五章 决意   ……   “见过,”我笑答,“当年师父曾教我枪打箭翎。在他失踪前不久,为教我以凤抬头和梨花摆头两式打落连珠箭,师父竟亲自举弓发连珠箭射我,害我险些丧命。”   “难怪你与魏槐兄二人切磋时屡下杀手,原来是一门师徒尽数如此。”蒲先生苦笑道,“不过你且看我这一招。”说着,蒲先生将其箭搭在弦上:“百步已将近。”   我探头去烟墩另一侧查看,只见两个海贼正高举火把飞逃,一人高声叫道:“升起全部三座,请郑大人即刻出兵!”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两声,两梭黑影飞取二贼。再看时,两贼应弦而倒,火把丢在地上。   “此是神技!”我笑道。   ……   “槐兄,后门处果有海贼堵截。一共六人,与前门处相同。”我藏身窗口影中,看得分明,轻声与槐兄道。   “此是计划之内,飞兄勿虑。”槐兄轻松道:“飞兄,终于等到再度与你并肩而战,此刻我实在企盼太久!”话音刚落,门外隐隐传来众人轻声跨上台阶声响,我与槐兄相互使个眼色,便不再言语,只是抱着枪,一人守在一侧门旁伺机而动。   我轻蘸口水,偷将纸窗点开。看去,只见打头两人提着昏暗灯火先行踏上二楼,掌柜紧随其后,满脸冷峻;身后跟着两名健壮男子,各自手握一指粗的麻绳;跟在最后的,因灯火昏暗,只能觑见两把明晃晃的钢刀闪过。   “七人,只有两人执刀。”我心中盘算,“这一仗我等稳胜。”   掌柜打个手势,两名提灯人便将灯火放在地上,他试推房门,见并未上锁,便悄声将房门打开,摆手命其余六人鱼贯而入。   想到七人即将小心翼翼捉到两团杂草,我不禁暗笑。   “什么?!”只听掌柜低声惊叫,连忙进了屋。转眼间,只听一声震天响的叫骂:“那三个畜生!所有人,统统给我上来搜!”嚷着,他大踏步出了房门:“给我上来杀了那三个……”   只听一声惨叫划过,掌柜登时摔在地上挣扎。几个海贼惊慌失措,蜂拥挤出房间,围着掌柜连声哭喊:“老爷!老爷!来人,快来人!”   我与槐兄飞快交换个眼色,便一同转过身,“轰”一声,一齐踹开两扇门,抬枪便刺。六贼措手不及,早有两人被扎翻在地。我抽枪复刺,那捉刀的海贼不及提刀,便被捅个对穿倒下。听楼下传来众海贼杀声,槐兄急道:“飞兄,速去!”话音未落,我已拖枪向蒲先生所在屋内疾跑,推门示意蒲先生跳窗。   蒲先生毫不迟疑,推窗便跳。我趁隙扭头,见槐兄早扎死头阵海贼,正守在梯口,向下边搠边骂。我见状忙抽身提枪,大跨两步,自窗口一跃而下。落在后院草垛中。翻身而起,我见蒲先生已上了马,起手一枪将拴马索挑落,随后飞步钻进后门。刚入大厅,只听槐兄骂声震天,引众多海贼拥在梯上,同样叫骂向前,丝毫不曾留意我之踪迹。   良机!我大踏步直奔楼梯,截住海贼退路,挺枪大吼:“瓮中之鳖,速速受死!”话到枪到,拖后两名海贼早被我刺中后心而倒。   槐兄见机一声大喝,举枪猛扎,两具海贼尸首登时滚落楼梯,将后排贼寇砸得东倒西歪。我见机连连起手猛戳,捅穿几个海贼喉咙。   海贼遭前后夹击正乱作一团间,忽听一声吼,只见被挤在两段梯中转角处的海贼,忽抽刀向两旁猛砍,另几名海贼猝不及防,纷纷被砍中后颈倒地。   两杆枪,一柄刀,三面攻伐。顷刻间,楼梯上海贼尸横遍地,只剩我和槐兄两人举枪对着站在拐角、手提血淋淋砍刀的海贼。那海贼将刀一丢,瘫倒在地,忽仰面大笑:“终于等来救兵!不枉我苦心至今!娘子,为你报仇了!”叫喊罢,他忽双手掩面,失声痛哭。   见海贼举止怪异,我欲审问,却无奈时间紧迫,便急忙收了枪,叫道:“槐兄,此贼由你处置!我去了!”   “飞兄放心,你速去驰援!”槐兄大叫答道。   我忙奔至马房,跃上马背,一枪将拴索挑落,打马奔出客栈后门,往码头方向飞奔。   凭记忆,我催马绕过几条街巷,终于见着黄昏时查看过的码头。忽然,我听一声邪风响,一股杀气直取我面门,急伏在鞍上躲过。想蒲先生已在此埋伏,我连声大叫:“蒲先生是我!勿要再发!”   “怎不早喊,飞!几乎误伤你命。”远处传来蒲先生叫喊,“在烟墩处。”   我乘月光找见烟墩,便打马上前。果然,烟墩后蒲先生正手执长弓立着。正要搭话,蒲先生催道:“飞,休要泄我所在。你且将马拴在南去五丈烟墩处再回。”   依蒲先生之意,我寻见另一处烟墩,将马与蒲先生坐骑安置一处,便提枪跑回蒲先生所在烟墩。我背靠烟墩坐定,将大枪平放于地,问蒲先生道:“可有贼人来此?”   “尚未。”蒲先生借烟墩遮身,机警注视来路答道。   “如有海贼近前,蒲先生叫我。”   “飞,你却是不肯信赖我之弓术。”蒲先生笑道,“岂不见我一记冷箭射杀贼首?”话音刚落,只听村中远远传来一阵鼓噪。蒲先生道:“魏槐兄已得手,此是故意打草惊蛇,逼余下海贼来此送死。我二人在此守株待兔便是。”   我闻言一笑,便也借烟墩遮身,窥视着来路方向。   等待许久,来途依旧不见一个人影。我见眼下暂且无事,便与蒲先生调侃道:“蒲先生此行颇有狼狈,想是从未经历此等险境?”   蒲先生叹道:“此言不虚。我一介书生,虽年轻时曾有外出偶破疑案之经历,但哪曾深入虎穴,与贼人斗智斗勇?如今也是长了见识。幸亏此行有魏槐兄坐镇,否则我怕是早已命丧黄泉。”   我答道:“槐兄智勇非常。他曾在信中写道,在广平时曾协同官兵,打入山贼做内应。待到官兵讨伐攻打时,一记冷箭射死贼头,鼓噪放火,令贼军举阵惊逃,立了大功。只是他不愿为旗人效力,故此拒绝入旗,仍留任原职。如今看来果真不假。”   蒲先生一愣:“竟有这等经历!难怪魏槐兄始终镇定自如,我蒲松龄叹服。”   “那是自然。蒲先生,你看那里,”我轻拍蒲先生肩膀,与他一指来路道:“那两处火把,可是逃窜至此的海贼?”   蒲先生连声道:“正是,正是!飞,你休要插手,如今要你见见我的手段。”说着他取过弓:“飞,你看这两个海贼据此多远?”   我稍一估算,答道:“有二百步左右。”   “百步穿杨之法,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看我在百步时将两贼射死。”蒲先生扯扯弓,自信道。   我一笑:“好,且让我领教领教。”只见蒲先生目光忽变得锐利无比,他左手斜握长弓,右手自袋中摸出两支箭,夹在手中。   “哦,果真连珠箭。我可要好好瞧瞧。”我笑道。   “飞,听你口气似乎见过?”蒲先生惊问。   “见过,”我笑答,“当年师父曾教我枪打箭翎。在他失踪前不久,为教我以凤抬头和梨花摆头两式打落连珠箭,师父竟亲自举弓发连珠箭射我,害我险些丧命。”   “难怪你与魏槐兄二人切磋时屡下杀手,原来是一门师徒尽数如此。”蒲先生苦笑道,“不过你且看我这一招。”说着,蒲先生将其箭搭在弦上:“百步已将近。”   我探头去烟墩另一侧查看,只见两个海贼正高举火把飞逃,一人高声叫道:“升起全部三座,请郑大人即刻出兵!”话音未落,只听“嗖嗖”两声,两梭黑影飞取二贼。再看时,两贼应弦而倒,火把丢在地上。   “此是神技!”我笑道。   随一阵马蹄声,来路传来一声高叫:“蒲先生勿射!是我魏槐!”循声望去,只见槐兄挺枪纵马,沿途飞奔而来。我和蒲先生两人见此,一同出了烟墩与槐兄招手。   槐兄飞马近前,一抱拳道:“村中海贼已遭剿灭。走漏的两贼,我方才也在来路见着尸首。此战,是我等大获全胜。飞兄,蒲先生,多有劳。”   “哪里哪里,此是槐兄之功。”我与蒲先生连连拱手道。   槐兄道:“不言其他,飞兄,方才楼梯上斩贼之人,果是李村混入海贼内应。我与他盘问,已了然引海贼来此接引之法。时间紧迫,我等明日出发如何?”   “就依魏槐兄所言。”蒲先生颔首道。   “好。二位何不与我先回客栈,听海贼中内应武仲业,将贼寇情形说个一二?”我与蒲先生点头称是,便骑了马,随槐兄同回客栈。   行至客栈门前,只见一男子浑身血污,早在此等候。他见我三人归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道:“恩公且受在下一拜!”话音刚落,只见四下街道闪出众多循声而来的百姓,将我三人围拢,伏倒便拜。我三人见状大惊,忙跳下马将众人扶起,好言抚慰。   槐兄将为首的男子扶起,道:“仲业无须多礼。时间紧迫,还当说明海贼情形为先。”   武仲业抱拳道:“三位恩公请往客厅落座。我方才差人搬去海贼尸首,又打点了些伙食为各位恩公充饥,请进。”   我三人拱手称谢,又与四下百姓作揖告辞,便随武仲业进门,寻张宽敞餐桌落座。这时,只见本在客栈中清扫的一众村民又纷纷围上前道谢。我三人正欲答话,武仲业早起身,作揖道:“诸位美意恩公心领,然还请暂且免礼,莫误恩公休憩。”一听此言,四下村民方才诺诺而退。   “仲业,且与我等说来登岛之法。”槐兄单刀直入道。   “海贼在东面海上盘踞一岛,与本村以烽火为号。本村码头处,每隔五丈余便有一处烟墩,共三处。升一处烟火,意为借船登岛;两处,意为借船运货;三处,意为紧急求援。”   槐兄略加思索,问:“仲业,若我三人假借献宝之名上岛,当升一处烽火?”   武仲业惊道:“此事不难。只是恩公究竟有何打算?”   槐兄道:“混入海贼老巢,见机焚其船只。”   武仲业闻言大惊:“此行凶险之极,恩公当慎重!”   槐兄叹道:“仲业,我三人推定,海贼近日正有攻伐文登之图,故此打算深入虎穴,以见机烧毁海贼船只,困贼岛上以待山东府大军救援。”   见武仲业骇然不语,槐兄又道:“海贼既有劫掠重镇之图,自然得知此事迟早为朝廷察觉,引来大军讨伐,不是么?”   “此是当然。”   “待水贼得手,必全数逃回老巢藏身,或另寻他处躲过风头。仲业,你却想水贼临行时,怎会留下熟知其底细的李村?只怕李村难逃灭口屠戮之祸!何况我三人已在此斩杀守贼,若为海贼所查,岂可善罢甘休?”   武仲业登时傻眼,唬得说不出半句话。   槐兄见此语重心长道:“故此,我等方有登岛焚船之谋,以拖延海贼行动。待省府大军来此驻扎讨贼,文登李村两地便皆可保全,岂非上策?仲业,若你有相助之意,只消将海贼底细尽数道来,我等自有计议。”蒲先生趁势搭住武仲业肩头,轻声道:“不妨先自这伙海贼来历说起。”   武仲业忙点头称是,他略加思忖,答道:“不如我先与恩公道明本家身世罢。本家在李村世代为官,引导百姓捕鱼为生。实不相瞒,本村曾很是拮据,但在我出世,也便是大抵二十五年前,依家父所言,海上纠集了一伙海盗。但这伙海盗极不一般,起初只是袭击过路商船,却从不对本村渔民下手,甚至每逢过节便进驻村中,与本村众民散财共乐。渐渐熟络之后,海盗与本村援助不少渔船渔网,以资本村营生;此外更引商家与本村来往买卖,助本村发迹。”   “这却蹊跷,”蒲先生问道,“商家既苦于海贼劫掠,又怎会常常来此贩卖?”   “此事,我曾问过商家。依商家所言,商贩与海盗做了协议,出钱雇佣海盗上船做保镖,全程守护来往船只免受其他海贼之害。”   蒲先生闻言愕然,发愣片刻又问:“仲业,莫非本村码头,亦是海盗所建?”   “正是。先生言下之意是?”武仲业疑惑道。   “果真有人筹划起义!”蒲先生失声惊呼,“这海贼占地、敛财、聚粮、笼人心,分明是划地称王之图!”   话音刚落,槐兄冷不防道:“仲业,海盗首领可是周姓?”我闻言一惊,见武仲业答道:“海盗首领几人皆是郑姓兄弟,非是周姓。恩公怎突然问此?”   槐兄颇有深意一笑,道:“不必疑虑。且说本与李村礼尚往来的海贼,怎会堕落至今日这般凶恶模样。”   武仲业仰面长叹,道:“两年前,海盗不知为何突然翻脸。当夜,海盗趋船进港。因其极少在夜间停驻,引许多村民好奇前去查看。不想自船上跳下海盗手执钢刀,扑向众人便砍,众多村民措手不及,当场毙命。海贼迅速占领李村,设哨阻截四方道路,点起火把喝令本村民众出门跪拜首领,尊称郑大人。那首领耀武扬威,称全村此后须为海盗卖命捕鱼,不从者斩,又威胁若逃离者一律处死。我本村百姓磕头毕,方才放我等回屋。第二日天才亮,海盗又喝令全村出门。我随家父出门,被海盗赶去村口一看,只见村门上吊着两具尸首,首领手指尸首骂道,‘此二人昨夜妄图逃走,已被斩杀。今后若有胆敢再犯者杀无赦,全家连坐。’随后便令手下喽啰威逼众人下海打鱼。其间,有试图划船逃走的,却被乘船监视的海盗乱箭射死,全家投入海中丧命。之后,海盗留下老贼带喽啰在此地监工,其余人回岛上去了。接下两年,再无人胆敢闹事,只得一直忍辱至今。”   槐兄问道:“仲业,莫非是两伙海贼?”   武仲业摇头否认:“海盗中不少喽啰我认得面孔,的确是同一伙人。只是不知为何突然翻脸不认人,凶暴至此。”   槐兄点头道:“好,仲业,接下与我等说明这伙海贼部署如何?岛上形势又是怎生模样?”   “我只在李村驻扎,从未登岛,故不知岛上情形。曾试向其他海贼探听,据说此一伙海盗有五百人模样。至于本村,如诸位恩公所见,算我在内共有三十人,已遭恩公悉数剿灭。”   我掐指一算,惊道:“不对!似乎少了九人!”   槐兄答道:“飞兄勿忧,自飞兄驰援蒲先生之后,我与仲业二人寻着在村口据守的四人杀了。其后将郑柏狗贼首级悬在马前疾呼,众村民方才出门相庆。余下巡逻的两人,果如我所料逃往码头点烽火,被蒲先生杀个正着。”我闻言皱眉,正要开口,却猛想起最后五人当是刚入村时所杀痞子,便不再追问。   “郑柏是?”蒲先生问道。   “客栈掌柜。”槐兄道,“在本地驻守的贼头,已遭蒲先生亲手射杀。”   “这郑柏,喽啰间传言乃是郑芝龙庶子。如今海盗正是由他膝下四子郑如龙、郑如虎、郑如豹、郑如彪所掌管。这群贼寇奸猾残忍,诸位恩公定要小心应付。”武仲业说道。   “虽未登岛,却不妨说说海贼今早动静。”蒲先生沉着道。   武仲业闻言大惊:“恩公如何得知?昨夜郑柏命我等今日不放村民出渔,锁在屋内严加看管。今早天才亮,我在屋内窥见海盗大船行至码头,下来五十余人,一律手持长刀。由首领郑如龙率领,列阵出了村子。直到午时,众贼又列阵回村。待到海盗趋船离去,郑柏方才令我等放村民出渔。我见海盗刀上血迹斑斑,不知这群贼寇又祸害哪处!”   我三人面面相觑,只听槐兄叹道:“是文登衙役。文登众衙役闻风来此讨贼,却被贼寇伏击全灭。”   武仲业闻言骇然,结巴道:“恩,恩公,此是……”   槐兄垂眼道:“昨日,李村一民逃往文登,哭道李村遭海贼奴役已久。故此文登衙役方才整装行军来救,却中了海贼埋伏全灭。”   武仲业大惊,道:“两日之前,李伯一家确曾逃离本村。依恩公之言,莫非是海盗刻意所为?”   槐兄正在叹气,只听蒲先生问道:“仲业,今日海贼回李村,可曾喧哗吵闹?”   武仲业闻言,额头青筋登时暴起,咬牙切齿道:“有!这伙海盗,每过三月便要来村中抢男霸女。昨日郑如龙一声令下,这伙海贼便闯进各家,将村民抢去!恩公有所不知,恶贼抢人只为索取赎金,威逼各家献出钱粮,如不从,即斩人质。”   蒲先生惊道:“海贼大可强取豪夺,何必如此?”   槐兄叹道:“是以折磨村民取乐缘故。”   武仲业怒道:“正是!这些歹徒每将收上赎金的人质释放一半,另一半继续勒索,直到只剩两人时令两家争相出价,最后将出价低的那一家人质斩杀!害得多少人家倾家荡产,备遭痛苦,实在可恶至极!我只恨不能将恶贼统统碎尸万段!”   蒲先生大惊,脱口道:“竟有残忍至此之徒!”   槐兄叹息连连,转与武仲业道:“除却听令捉人时,海贼可有喧哗?行军列阵可是齐整?”   武仲业答道:“海贼阵列却是规矩。除却捉人时只是听令行进,并未相扰。”   槐兄一听,咬牙道:“啧!贼寇律令分明,看来绝非乌合之众。仲业,明日待我等登岛,你看装作此处海贼为好,或是装作献宝之人为好?”   “不瞒恩公,我以献宝名号为优。想海盗狡猾,若装作此处贼寇,恐怕节外生枝。”   “有理,依仲业所言。”   忽然,武仲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道:“恩公,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三人见状,连忙将他扶起,槐兄道:“且说来听听。”   “在下有一妹,唤作武铃,今日被海盗劫走。若诸位寻着……”听武仲业没了声音,槐兄低声答道:“实不相瞒,我等此去生死未卜,此事只能尽力而为。”   武仲业听此,大声哭道:“若无人相救,舍妹必死无疑!已无人……”   蒲先生见状于心不忍,忙道:“仲业勿忧,我等必尽力而为。”   武仲业哽咽道:“海贼入村,逼众人劳作那年,家父因代病倒之人求情,竟遭海贼毒打重伤,留下一句‘代我守护众人’便撒手人寰。我立志报仇,却苦于无从接近贼首。时下我妻子病倒,每日吐血不止,我曾求海盗找些草药,却只遭一顿毒打。夜里我执妻子之手痛哭,不想娘子竟道:‘我命不久矣,相公,你当杀我投贼,为全村做个内应,以遂家父遗愿。’我垂泪拒绝,岂料她道:‘我每日痛不欲生,却只是放心你与玲两人不下。我已与玲商量妥当,她与你决裂后,当去凌老家寄宿,相公勿忧,当以家父遗愿为先。’我见娘子不听劝,急忙寻舍妹,她却流泪道:‘姐姐遭病痛折磨痛苦不堪,家父又遗令我二人守护村里,此虽是下策,却也并非不可。只是我恐此事要哥哥背负骂名,无颜见乡里。若哥哥不愿,我当自献老贼趁隙刺之,村人便交给哥哥守护,以报家父遗愿。’我闻言痛不欲生,便与妻子和舍妹二人商议一宿。反复斟酌,见唯有以我混入贼寇,暗中保护村民最为稳妥,便只得流泪答应。”   “第二日,我一出门便依计跪在众贼面前苦求入伙。贼人起初不屑,又打又骂,我忍辱坚请。片刻,娘子出门先指我怒骂,随后又骂到海盗头上。我忍痛,起身抢过海贼钢刀,一刀了结娘子痛楚,喊道:‘骂我可忍,怎敢辱骂大人。’等舍妹伏在娘子身上大哭,我趁机将她踢晕,之后跪倒海盗面前献刀。经此,海盗方才押我见郑狗贼。郑狗贼闻我所为大笑,当即应允。至于舍妹,依计寄住在家父好友凌云志先生家中。此后,我依海贼调遣,每有监工时,便故意纵容村人休憩旷工。打来的鱼虾,我令村民偷偷带回家藏起。至于偶发一点粮饷,我偷托舍妹带给村人慰问。起初,村人于我嗤之以鼻,常厉声唾骂。过两月,虽另有贼人在场时怒目相视,却在无旁人时好言抚慰。此事定是多亏舍妹在里澄清,才得以如此!”   “只是我虽混入贼寇,却始终无法深得信任。海盗只许我做些监工,毫不与接近郑柏之机不提,更是从不安排我登岛之事。今日若非各位恩公出手,只怕我至死尚寻不着讨贼之法!然如今郑柏狗贼已死,舍妹却遭海贼劫去,我……”话至一半,武仲业忽大声道,“今日海盗闯进凌老家抢人,将舍妹夺去时,凌老之子凌雄飞见舍妹被抢,竟夺刀斩贼杀出门外。却不料郑如龙武艺高强,轻易将凌雄飞掀翻在地。见凌雄飞将被害,凌老急出手相救,却反遭郑如龙所杀。如今郑如龙将凌雄飞一并绑回海岛作为人质,若诸位恩公救出人质,凌雄飞定会与三位并肩而战为凌老复仇,求各位……”   武仲业话音未落,忽闻后厨传来一声惨叫。我、槐兄、蒲先生三人一听,不容分说推开椅子,一齐往后厨赶去。我捉枪在手,一个箭步钻进柜台,直奔后厨查看。   进了后厨,只见一位妇人正对手指吹气不止。她见我突然闯进一惊,几乎摔倒。我连声问道:“何事惊慌?莫怕。”   那妇人闻言面颊微红,怯声道:“只是被油锅烫了,请恩公勿念。”   听此,我四人顿时松口气,相视而笑: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正欲转身出门,蒲先生忽手指一处灶台道:“这灶台似有蹊跷!”我顺势一看,只见这灶台干净得出奇,没有一点油污,上边一口崭新大锅一尘不染。   蒲先生早上前查看,道:“灶下柴火,丝毫未有燃过痕迹。”言罢,将柴火一根根掏出。   槐兄惊道:“莫非是为掩盖暗门!”   “果瞒不过魏槐兄。”片刻,蒲先生已将柴木统统取出,道:“柴火堆下正有一处铁门,似直通地底。”   槐兄抱拳道:“不如我打头阵一探如何?”见蒲先生点头应允,槐兄便躬身钻进灶台底下,一把扯开铁门,略查看一二,便纵身跳下。   “蒲先生,飞兄,仲业,速来!此处可有些意思!”门内传来槐兄呼喊。   我请蒲先生先下,扭头与武仲业道:“仲业,你可知此处密道?”   武仲业只是摇头:“我不受海贼信任,怎会得知?恩公一眼便可看破此处,在下实在佩服。”我与他笑笑,便也钻进地窖,拉开地板上铁门,纵身跃下。   一落地,我借悬在梁上的油灯四下查看,不由惊呆了:只见四周金光灿灿,堆满各式各样金银财宝,光彩夺目。武仲业最后入窖,也被眼前场景惊得愕然不语。   “好,明日借此献宝,绝不愁海贼老巢大门不开。”蒲先生讽刺道。   “正是。明日当就此选些进献。”槐兄言罢,自灯下那木桌上拎起张宽大牛皮纸,略加查看,道:“各位,且将此一看。”   我上前一看,见那纸上绘有一张地图,勾勾画画,写满各式标记。   见槐兄面色凝重,蒲先生问道:“魏槐兄,莫非此是文登地图?”   槐兄默默点头,手指在图中一画,道:“看标记,贼人筹划自西门下手。先锋涌入城内直取衙门府,后续部队向三方向分散全城劫掠。此外,我看城内亦有进军标识,不知贼人是否已在城内埋伏了内应。”   “什、什么!”我不禁惊叫。   “飞兄莫慌,”槐兄答道,“若姜大人依我之言紧闭城门,将西镇民兵分散进其余各镇人马,贼寇极难统一调度,文登仍有希望。不言此处,仲业,我等明日当在何时升烽火登岛?”   “烽火常在午时升起,明日我等也当如此。由我升起烽火,三位恩公在码头抬财宝等待,海贼来时,由我应付,定将三位恩公送上岛去。”   “若其余海贼并未现身,可会引来怀疑?”槐兄机警追问。   “有我应付,诸位只管放心便是。”武仲业答道。   “好,仲业。看你了!李村之民,也尽由仲业调遣。”槐兄一拱手,转身道,“时辰不早,我三人今日当早些歇息,明日才可抖擞精神、大战一场。”   蒲先生却开口道:“少歇!魏槐兄与飞二人的兵刃,要如何带去岛上?既然海贼狡猾谨慎,恐怕难以进宝之名随身携带?”   “这……”我四人一时陷入缄默,纷纷垂头沉思。冥思半晌,我却苦苦找不出对策。一旦用不得最顺手的兵器,我与槐兄两人战力想必大减。面对穷凶极恶的海贼,恐怕极不稳妥。   “三王墓!”蒲先生失声惊呼,“有了!用干将之策如何?”见我三人大惑不解,蒲先生忙道:“是《搜神记》中一章!‘出户望南山,松生石上,剑在其背。’若寻来根木头劈开,掏空其中,藏进大枪,如何?”   “进献一根木头?”我难以置信。   “飞,怎不动脑!”蒲先生苦笑道:“你与魏槐兄二人,明日各挑一根扁担,首尾系上两箱财宝如何?”   槐兄惊呼:“妙,妙!扁担以麻绳拴牢,便可令两片木头合紧。仲业,你看如何?今夜可能备置妥当么?”   武仲业如梦方醒,忙道:“恩公机智!请恩公将两枪与我,我这就差人连夜为恩公打造扁担。保管看不出破绽。请恩公先上楼歇息。”   将大枪托付与武仲业,我三人纷纷与他道声“有劳”,便出了地窖,踏上血染的楼梯,回客栈二楼寻房间睡下。   第二日醒来,天色已经不早,我四下查看,不见蒲先生与槐兄踪影,忙一骨碌下床,罩上衣衫“噔噔”跑下楼。才下了楼梯,只见蒲先生一扭头,将手中竹篙抛来。我一把接过,正要问,蒲先生早道:“大枪已藏进竹篙。飞,你看如何?”   我就势将竹篙在手中一转,只见首尾两根麻绳将竹篙绑得紧,竹上条条纹理把裂痕藏得巧,看不出一丝破绽。我就势将竹篙对地上一杵,对武仲业抱拳道:“有劳仲业兄,此担完美。”   话音刚落,只见柜台后走出两位村民,正吃力搬动手中木箱。正要问,槐兄也肩扛两箱,绕过柜台,将木箱放在地上,与我道:“今日便将这四箱财宝绑在担上带走。飞兄,午时不远,我三人在此饱餐一顿,便随仲业去码头,点烽火上岛。”   言毕,槐兄招呼我、蒲先生与武仲业上桌,道:“我三人登岛,一来可焚毁战船,二来可寻海贼嫌隙,引他彼此攻伐。仲业,昨日被海贼掠走村民,有多少人?”   武仲业抱拳道:“共有一十九人。妇人一十二,男子七。请恩公……”见他欲言又止,槐兄与武仲业拍拍肩膀,道:“我等必趁隙救出令妹,无须担忧!”   “万事拜托!”武仲业说着竟跪倒在地,“不只舍妹,本村各家老小,文登百姓,也尽数托付给三位英雄!”   我三人将他扶起,异口同声道:“定不负所托!待我屠贼与诸位报仇!”   话音刚落,村民纷纷端饭食上桌。我四人便不再言语,一心进食。尽情饱餐一顿,我与槐兄两人相互一点头,双双起身,分别将担挑起。   武仲业见状,抱拳道:“时机已到。我即刻转告各户村民紧闭门户。请恩公先往码头稍候。”   出了客栈,见街边站满村民,与我三人流泪行礼。正欲还礼,只见武仲业早上前相劝,恭敬请众位村民回家。我三人继而行至码头,等不一时,见武仲业急打马而来,拱手道:“村中已准备妥当。只听三位恩公号令。”见我三人一点头,他甩手将火把扔进一座烟墩。不一时,滚滚浓烟冲天而起。   我面向大海,闭了目,暗暗在心中祈祷得胜而归。一时间,只听得海浪拍击岸边,以及火焰噼啪燃烧声响。   再睁眼时,只见蒲先生正眺向远方大海,双手合十,低声道:“娘子,待我凯旋而归。”   我凝望浩瀚无际的大海,不禁出神:想来在两日前,我与蒲先生二人才拍马赶到文登与槐兄相聚,不想今日却正准备登岛与海贼决死。原本打算与槐兄共探成仙奇谈,竟演变为三人共入虎穴拘贼。短短二十四个时辰,竟发生如此之多变数!我一时感慨,扭头与蒲先生和槐兄二人苦笑道:“天有不测风云,要追查成仙之事,看来唯有先登岛斩贼,待回文登再议了!”   话音刚落,槐兄答道:“此事倒是不必。飞兄,上岛便可见分晓。”   我一惊:“什么分晓?”   “周海龙与成仙二人曾在此落草的分晓。”槐兄面不改色答道。   “什么!”我登时失声惊叫。   “但,我想成、周二人当是早已丧命。”槐兄道,“唯有去岛上一探究竟了。”   “等等,槐兄。”我瞪大眼睛问道,“此事何以见得?”   冷不防蒲先生忽惊叫道:“魏槐兄!竟是当真如此,我懂了,我懂了!”嚷着他又转与我道:“飞,你可记得周天年曾道周海龙与成仙二人常常外出经商,数日不归?实则当是来此指挥众海贼,”蒲先生说着摇摇头,目光如炬:“不。当是来此集结起义军才是!”   槐兄点头搭话道:“正是。想是自周寿慈遭旗人毒打而死之时起,周海龙便立志斩旗人报仇,遂与成仙二人假托经商之名,在岛上纠集人马,劫掠来往商船,时刻准备起兵。”   听闻蒲先生与槐兄二人之言,我将信将疑,试将周海龙作海贼一想,登时叫道:“莫非周天年家中金器,实是周海龙暗中差人送去之物?难怪在问起此事时他神色怪异!”   “正是。”槐兄答道,“周天年以点石成金之爪甲作为托辞,又辅以周海龙、成仙二人出家成仙之怪谈,掩盖金器真正来源。故此,我等请周天年展现点石成金之时,他只得出言搪塞。另外,飞兄岂忘周天年曾有言,周海龙少时豪爽大气,少年争相攀附?此人定有集结众人共图大业之魄力。”   “如此说来,周天年是早有所知?莫非他是海贼在城中内应?”我连连问道。   “非也!”槐兄与蒲先生异口同声道。   话音刚落,两人相视一笑,槐兄与蒲先生拱拱手,蒲先生便率先答道:“周天年若对此事知情,绝不会将周海龙少年时广交游侠之事挂在嘴边。更不提他在文登留守数年间,文登始终风平浪静。而周天年也是个本分人,我等问起点石成金之事尚且慌乱口吃,怎做得了内应?”话毕槐兄接道:“如今起义军改头换面做了贼寇,对治下苦心经营的李村、来往商队出手,掠夺压榨。便可断定原先首领成、周二人早在海贼中失势,为郑家四兄弟所代,想必下场凄惨。周天年又怎肯作为仇人内应?”   “槐兄又自何处推定周、成二人必是首领?若只是喽啰……”   “若非头目,大张旗鼓将真金白银寄往文登怕是极难。何况周海龙在乡里素有人望。他若不是起义军头目,还有谁人能做?”槐兄胸有成竹道。   蒲先生听罢点头道:“周海龙败亡后周天年没了靠山,便自己做起白事生意至今。”   我连连点头,试将来龙去脉串起:由于父亲被害,周海龙立志复仇,召集众多伙伴在海上寻着据点准备兴兵而反。其后,他与来往商船以及李村居民交好,扩大势力。但在厉兵秣马之际,他家中却生了变数,在与黄吏部纠缠间被押进大狱。过几个月,好友成仙助他脱困,并劝他……“槐兄,蒲先生。成仙假借‘修仙’之名暗示周海龙上岛,想是怕节外生枝,劝周海龙断绝杂念,一心筹谋起兵之故?”   “飞兄说得是。既有前车之鉴,又怎能重蹈覆辙?只是周海龙在内陆仍有放心不下的生意,一时无法脱身罢!因此……”槐兄话音未落,蒲先生幽幽开口道:“不对!魏槐兄,此处论断,我狐鬼居士难以苟同。”   见我与槐兄二人不解相看,蒲先生只是撇嘴长叹,却不答话。   见蒲先生许久不答,我忍不住催促:“蒲先生且将此处道明,何必在此面露难色?”   蒲先生却只是苦笑,又仰天长叹,道:“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分桃之爱,可有所耳闻?”   我大惊:“此三出典故,皆是不伦之爱,蒲先生怎突然提起?”   槐兄登时惊道:“莫非蒲先生所指,成仙与周海龙二人是……不成?”   蒲先生道:“‘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断袖之癖,我诚然无法苟同!所谓:‘迎风侍月,尚有荡检之讥;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不想此行前来,竟撞个正着!”   我心中惊疑不已,但想来此类不伦癖好,时下却也并不罕见。想蒲先生曾与我讲,扬州有一官绅斥金千两,误买一妆作女子的男妾。此人苦恼不已,对友人诉苦连连。不想友人闻言大喜过望,竟当即以原价将男妾赎去。   正想,蒲先生又叹道:“周海龙与成仙当早有所染。黄吏部案时,成仙步入周府,见周海龙宴请姻亲大怒而去,幸被周海龙请回,此事可见一斑。”   槐兄面露尴尬神色,道:“当天成仙曾紧抱周海龙臂膀,以阻止他出门,此中……不必多言。何况成仙之妻曾言成仙丝毫不与她亲近,却每日与周海龙相聚,这恐怕……”   我却不解问道:“成仙见周海龙姻亲,却为何而怒?”   蒲先生忙摆手道:“断袖之事,我怎晓得?若揣测,我想成仙素来与周海龙相好,定以周海龙正室自居。想必对名义上‘正室’早妒恨有加。但周海龙却不解风情,竟擅请姻亲至家中相聚,成仙怎能不气恼?此怨怒,岂不正似因皇帝终日流连西宫,遭冷落的皇后一般?”言罢,蒲先生又摇头叹气,道:“成仙娶妻,竟连子嗣都从娘家过继,恐怕是一心想与周海龙二人共图大业。只是苦了独守空房的成仙之妻,实在可怜!”   我听了一时语塞,竟不知怎样回答方好。而槐兄不依不饶,呢喃道:“成仙出家在外八年,回文登竟不返回家中与妻子相见,却先寻周海龙共聚,甚矣!不但如此,竟被周天年起夜时撞见成周二人同床共枕,成仙裸伏于周海龙胸口,此是更甚!”   蒲先生手捂双耳大叫:“魏槐兄,可否不再提此处?那情景怎敢想象!”   我则问道:“成仙与周海龙二人虽有龙阳之好,却有何意味?”   “意味?”蒲先生面露讽刺,“此正是他斩杀周海龙之妻的动机!”   我闻言登时如雷贯耳,惊得瞠目结舌,发不出半点声响。   “飞,并无玄妙法术,更无易容幻术,仅有成仙亲斩情敌之谋!”   我再度惊骇不已,杵在码头呆若木鸡。正此时,许久不发一言的武仲业忽低沉道:“贼人已至,恩公请就位,海盗交给我应付。”   不容犹豫,我伸手取过担子,一前一后将两箱财宝挑起,立在码头向远方眺望。只见海面上不知何时冒出一点黑色,渐渐变大,化作一艘快船。再过片刻,只见一位袒胸露怀、披头散发、身材矫健的海贼扛刀跨在船头,迎风直奔码头而来。   待船行进码头,那扛刀的海贼头子不等船停稳,只一个箭步,便跃上岸,警觉扫过槐兄、我、蒲先生三人面孔,随即转与武仲业问道:“喂,这三人是作甚的?怎会此时到来?莫非要上岛不成?”   武仲业一拱手,正色答道:“三位豪侠自河北闻风而来,带了财宝与郑大人进献。”   那海贼头子一听“财宝”二字,登时两眼一亮。他目光停在我与槐兄肩担四箱上,急道:“财宝?即刻解开,且与本大爷验验货色。”   我正欲解担,武仲业早斥道:“乡野村夫,怎不识得道上规矩!”言毕他转向海贼头子:“交予郑大人的财宝,也敢擅自取来一看?此事若传到老爷耳里还了得?”   那头子一听,急得抓耳挠腮,盯着四箱财宝望眼欲穿。我四下一撇,只见船上两名掌帆海盗也听见风声,如饥似渴紧盯木箱不放。我忍不住暗暗发笑,却竭力止住,以免露了破绽。   见海贼头子只顾紧盯财宝,不放我三人上船,武仲业怒道:“还在磨蹭什么!目光如此短浅,岂非败坏郑家军威严?老爷若在此,你等早死无葬身之地!”   那海贼头子被训斥得紧,不由涨红了脸,扯嗓子道:“你,你且喊来老爷!我要与老爷对质,方才放这几人上岛!”   我心中猛地一沉,但武仲业却不慌不忙,冷笑道:“好,好!就依你所言,我这就去喊来老爷。你虽不修边幅,却是个行事谨慎之人!”   那海贼头子一听,登时又挺了挺胸,傲慢与武仲业相视,抬下巴指指村子方向。   武仲业一声奸笑,转身说道:“行事谨慎是好事!我这就喊来老爷与诸位同僚,要他们仔细清点四箱财宝的数目,待到上岛时,与郑大人对质个分明。”   那海贼头子一听,顿时慌了神。他连忙叫住武仲业:“慢着!此行紧急,就不劳烦老爷前来。你们三个,速速挑担子上来。”   我三人一听,急忙点头称是,挑担子跳上船。海贼头子急催两名海贼起航,我三人便波澜不惊踏上往海贼老巢之旅。 第六章 再探虎穴   交谈间,我三人随海贼头子沿林间小道,缓步前行有小一炷香的工夫,便见着一处宽大山洞口,有一左一右两名卫兵守着。海贼头子与两名卫兵嬉笑招呼,便领我三人进洞。穿过两丈长的山洞,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这座大山,恰似一座巨大天井,中央竟是空的!我讶异不已,仰头查看,只见苍空上飞过几只海鸥。四下环视,只见山中天井方圆十丈有余,甚是宽敞。一条石廊沿内壁蜿蜒螺旋而上,直通天井顶端。而石廊贴山壁一侧,是一间间凿出的石舍,门前搭着帘子。许多海贼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至于井底空地上,有二十余名灰头土脸之人,正被监工挥鞭督着摆设酒宴。   待到不见武仲业身影,槐兄急忙起身,自袖中取出一早藏好的一根金条,毕恭毕敬递与四下张望的海贼头子,抱拳道:“多有劳相送!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那海贼头子一见,登时乐开了花。他满脸堆笑接过金条,放进自己身上口袋。槐兄笑笑,与他轻轻指指拴紧裤子的腰带。那头子更加高兴,奸笑与槐兄拍拍肩膀,便赶忙将金条裹进腰带,重新将腰带死死扎紧。   我与蒲先生二人见状,也一同起身,分别将一根银条递给掌帆掌舵的两名海贼喽啰。两名喽啰一见,喜得几乎跳起来。急忙如法炮制,将银条也裹在腰带之下。   头子见此大喜过望,对槐兄勾肩搭背,道:“河北豪侠,果然名不虚传!真不愧是道上混的!多谢,多谢!”   槐兄爽朗抱拳大笑,我、蒲先生二人也与海贼头子作揖行礼。   那海贼头子越发高兴,道:“几位比起那李村叛徒,可要上道千百倍!”话毕他目露鄙夷:“待到郑大人血洗文登,再带李村人马回岛上时候,看我怎么收拾他!”   蒲先生一声冷笑:“上岛?既然班师,怎会带上无耻叛贼?定在港口先斩,以防不测。”   海贼头子一听大笑:“有理,有理!河北豪侠不仅识得道上规矩,更有先见之明!开了眼界,开了眼界!”   槐兄忙抱拳道:“不敢,不敢!郑家军在东海素有威名,今日一见,阁下果如传闻中一般出众。实令人敬佩。”   那海贼头子早被恭维得飘飘然,答道:“三位也是!三位也是!”   槐兄趁机问道:“只是我三人仰慕郑家军虽久,却时至今日方才得见。不知大人可愿与我三人介绍一二,指点迷津?”   海贼头子大喜:“关于郑家军,三位若有任何疑惑之处,尽管与我相问。”   随若干无关痛痒疑问之后,只听槐兄问道:“听江湖传闻,郑大人是在两年前入驻此处?”   “不愧是河北豪侠,果然通晓江湖事!”海贼头子得意扬扬道,“我在此地已有五年。实不相瞒,本帮原由一位姓周的领导。不想他明明重兵在握,却丝毫不许我等与来往商船渔民讨要油水。几人不以为然破了戒,竟遭杀手,此人实在残忍!看李村那些下民、海上那些奸商每日游手好闲却阔绰得很,我等每日冒死守护,葬身他乡,却捞不到什么好处,可谓积怨已久。终于忍到两年前,郑大人与他三位兄弟率众起兵,将迂腐周狗贼斩杀,全面接手本帮。随后,郑大人率我等杀进李村,将那些好吃懒做的下民统统洗劫个痛快,逼那些人等每日下海下地,要他们尝尝我等拼死却一无所获的滋味!其后郑大人又将与此来往的奸商缴获一空,一并绑了投进海里喂鱼。哈哈哈!”   槐兄随之大笑,拱手道:“郑大人果真英雄!正可谓人心所向,在下实在佩服!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一睹真容哪!”   海贼头子一听,抱拳答道:“几位远道而来的大侠豪气冲天,出手阔绰,又识大体,郑大人想必乐于一见!三位放心,本大爷定尽力安排!”   槐兄又哈哈大笑:“郑家军豪爽好客之名,此番定要在河北流传了!”   海贼头子大喜,与槐兄一路谈天说地。   顺风疾行约摸半个时辰,远方一处海岛飘至面前。我略一估算,此岛足有三里宽,西面立着一座翠绿大山。   我见此岛西岸遍布礁石,忧心道:“岸边尽乃峭壁,如何登岛?”   海贼头子笑道:“大侠不必担忧。这岛生得好,对陆西侧尽是峭壁礁石,而东侧,才是平整沙滩,故此上岛之人极少,我等在此可谓安稳。”   我连连称妙,恭维道:“果是奇观!不愧为郑家军所看上的驻所。”   海贼头子喜上眉梢,连声催促掌帆掌舵二人进港。待到绕过转角行至海岛背侧,只见一片足有半里的偌大沙滩,其正中,筑着一座宽敞码头。只见两艘宽大战船正泊在两端,中央则足有十余艘小船停靠。   槐兄一见,登时惊呼道:“不愧是郑家军港!此码头当真气派。”   海贼头子得意扬扬,引船泊稳,便扛起刀,一跃上了码头。我与槐兄相互使个眼色,便各自挑起满载金银财宝的木箱下船。刚踏上码头,左右忽各闪出个执矛的高大海贼卫士,喝道:“口令!”   海贼头子见状,忙与卫兵道:“差了,差了!此三人是前来投奔郑大人的河北豪侠,并非李村那些人。”   卫兵一皱眉,问道:“怎会在此非常时刻来访?”   槐兄卸下担子,抱拳道:“实不相瞒,在下几日前便到李村拜见老爷。昨日,老爷称近日郑家军进军文登,问我等何不一同前往攻伐。故此今日特来岛上献礼,也拜个山门。”   卫兵狐疑相视,问道:“你二人肩挑何物?速速打开受查。”   我不敢怠慢,忙卸下担子,毕恭毕敬将四箱财宝一一打开给侍卫过目。那卫兵将四箱财宝翻了个底朝天,道:“箱中无异,身上可有兵刃?”言罢,径直走来,将我、槐兄与蒲先生三人全身上下仔细搜查一遍,方才与海贼头子叮嘱道:“虽无异常,但在此非常时期,需将三人仔细看管,绝不可生了岔子!”   海贼头子不耐烦应付几句,便招呼我三人随他走。   下了码头,行过沙滩,眼前是片枝繁叶茂的树林。我等几人沿林间道路走着,只见浓密枝叶在空中交横蔽日,几缕阳光洒在地上金光点点,恰似锭锭金元宝,灵巧得紧。蒲先生不由叹道:“如此美景,实令人心旷神怡。”我与槐兄不禁连声应和。   海贼头子一伸懒腰,自得道:“三位豪侠如此褒奖,实是……”话音未落,忽闻远远传来几声严厉斥责。我一惊,问道:“敢问阁下可曾听见隐隐几声叫骂?”   海贼头子略听一二,道:“是那些周家傻子。”   “愿闻其详。”槐兄答道。   海贼头子笑笑:“说来话长,各位豪侠可记得我说过,本帮曾由一位周姓之人领导?两年前郑大人率众讨伐之后,有些死心眼的喽啰不肯追随郑大人,便沦为奴仆,在田间劳作。”   “田间劳作?”蒲先生疑惑道。   “此岛是宝地。”海贼头子尽显得意神色:“原本姓周的见此地雨水丰厚,便令我等在林间开垦田地,轮番照管。如今正好利用那些奴仆下地劳作,我等反倒落得清闲,岂不是妙?”   又听远处传来几声打骂,槐兄皱眉道:“敢问此些奴仆如何看管?岂不忧心节外生枝?”   “这些奴仆由三当家严加管束,从未出过岔子。劳大侠费心。”海贼头子答道。   交谈间,我三人随海贼头子沿林间小道,缓步前行有小一炷香的工夫,便见着一处宽大山洞口,有一左一右两名卫兵守着。海贼头子与两名卫兵嬉笑招呼,便领我三人进洞。穿过两丈长的山洞,只见眼前豁然开朗:这座大山,恰似一座巨大天井,中央竟是空的!我讶异不已,仰头查看,只见苍空上飞过几只海鸥。四下环视,只见山中天井方圆十丈有余,甚是宽敞。一条石廊沿内壁蜿蜒螺旋而上,直通天井顶端。而石廊贴山壁一侧,是一间间凿出的石舍,门前搭着帘子。许多海贼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至于井底空地上,有二十余名灰头土脸之人,正被监工挥鞭督着摆设酒宴。   “不如我先领各位去住处安置妥当如何?”海贼头子见我三人看得痴了,笑嘻嘻问道。   槐兄如梦方醒,连连点头道:“见笑。在下实不曾想,普天之下竟有这等住所!”   蒲先生迫不及待问道:“敢问此处有甚来头?”   海贼头子领我们沿石廊向上行走,答道:“据传,是前朝时便有的遗迹,不赖罢?”   我沿石廊螺旋向上,四下打量,见石廊约有半丈宽,似是被人在山壁中挖出一般,左手边是天井,右侧是一间间石舍。趁海贼进出之隙偷偷向里窥去,只见舍内左右,各铺两张草席。我笃定每间舍内当有四贼居住,见机仔细清点石舍数量,算起海贼人数。   然槐兄单刀直入问道:“敢问郑家天军共有多少人马?”   “共有三百五十二人在此。”   “可谓广聚良才!郑家军果然厉害。”槐兄几番恭维之下,那小头目早眉飞色舞、得意忘形,凡有所问无有不答。   又走过十余间,我忽见威风凛凛两扇宽大木门钉在石壁上,正疑心,海贼头子早道:“此是二当家住所。”   我见机恭维道:“郑家军果不愧威武严明之号!敢问此处石舍如何分配?”   那海贼头子不假思索道:“石廊起处十间,是大当家亲兵四十人住处。其后十五间,皆是二当家手下人马。过二当家住间,当前我等走过之处,是大当家手下住所,共有五十一间,大当家住在正当中大屋。而我在内的其余人等,皆听命于三当家,住在山顶回廊之内。”   见蒲先生掰着手指盘算,海贼头子笑道:“其中一些乃是堆放杂物的石舍以及空置的石舍。”蒲先生闻言,挠头憨笑,惹得海贼头子直发笑。   又过数十间石舍,只见两扇赤色大门巍然而立,阻住去路,海贼头子道:“此处,便是三当家住所。”话毕,他推门而入,招呼我三人跟进。刚踏入回廊,我忽听得一声凄厉惨叫。正惊疑,又传来一阵丧心病狂的怒吼:“生病?生病?我要你装,我要你装!”随即回廊内响彻皮鞭抽打筋肉声。   我听阵阵哀号正在心痛,却听海贼头子冷笑一声:“定是那周家蠢才偷懒。”言罢,竟毫不以为然,扭头道:“此处回廊挖通山体一周,三位意下如何?”   “不可思议!此行真是大开眼界,郑家军实令在下心悦诚服!”槐兄惊叹连连。   海贼头子眉飞色舞笑笑,伴阵阵鞭打惨叫,竟一脸悠闲,吹起不堪入耳的口哨打头前行。我跟在他身后警觉四下查看,见左侧石壁上挖着扇扇窗户,透出刺眼阳光;右手一侧,竟是一上一下两层。下一层,是海贼住处,与方才行经那些千篇一律的石舍相近。听上层仍惨叫声不止,我料定是关押周家旧部的牢房。   海贼头子忽转身一拨布帘,转进一间石舍,道:“三位,请来此处安歇。”   我挑担进屋,见石舍大约一丈见方,沿两侧墙壁各铺两张草席;而与门帘正对处,乃是一扇窗子,吹进阵阵海风。   槐兄卸下担子,忙与海贼头子抱拳,道:“此行多有劳烦,实在感谢!”言毕,他与那海贼头子使个眼色,悄声将木箱开了,取出一大串珍珠项链递过。   那海贼头子看得两眼发直,急忙压低声音道:“上道!上道!此行我绝不亏待几位河北豪侠!”言罢他将项链攥紧,道:“我去去就来。”便一溜烟跑出门去。   见海贼头子出门离去,槐兄轻声与我和蒲先生道:“目前为止尚可称顺利,只是不知如何靠近码头两船下手?”   蒲先生答道:“如何不露声色接近战船焚之,如何得手后脱身,尽是难题!”   “我等趁夜色摸黑出山,斩杀侍卫焚船,之后借小船而返如何?”我答道。   “极难。”槐兄道,“此处海贼众多,码头戍卫又尽职尽责,恐怕正是郑如龙亲兵,若想避其耳目焚船脱身恐怕极为不易。何况我猜飞兄与蒲先生二人未有海上掌舵之经验,若只靠我三人驾船,怕是无从寻路折返李村。”   话音得落,我三人面面相觑,相视无言。莫非唯有拼死斩杀守港侍卫,舍命焚船死战一途了么?   沉默片刻,槐兄道:“眼下我等当先拾草席,做久留状才是。以免那小头目起疑。接下我等将拜见郑如龙,蒲先生与飞兄做些准备。”我与蒲先生两人闻言应声而起,纷纷收拾起草席来。   果不出半炷香工夫,那海贼头子又匆匆跑回屋内。槐兄连忙停了手中活计,相迎笑道:“妥当了?”   海贼头子满面堆笑,点头道:“多谢三位照顾,我方才已与侍卫打过招呼,这就将三位引见给大当家如何?”   槐兄大喜过望,连忙拱手道:“有劳!我等这就启程。”言罢,挑起两箱财宝,招呼我与蒲先生起身,随海贼头子出了石舍。   出了门,槐兄见机问道:“方才在下似曾窥见,在我等住所之上另有他处?”   海贼头子答道:“有,是关押那些周家蠢材牢房。”话音刚落,只听上层牢房传来阵阵呻吟,海贼头子见状惊道:“想是那只知鬼叫的周家蠢材惊扰了三位!怪我招待不周。”   槐兄忙道:“只怪我等见识短浅,怎是阁下之过?方才反观阁下充耳不闻、镇定自若,我实在佩服!”   那海贼头子尴尬一笑,道:“三当家手下亲兵多有暴戾之徒,时常如此。我如今也是见怪不怪。想当初众人抱怨三当家亲兵在夜间毒打奴仆,被惨叫鬼号吵闹得无法入睡,如今不也习惯了?”   话至一半,只见迎面走来个谢顶老头。那老头低着头,一言不发,一照面却被海贼头子一把拦下,斥道:“老不死的,怎在此时出来!你这等货色被外人撞见,岂不丢了郑家军脸面!”那老头唯唯诺诺不敢言,只是不停躬身作揖。海贼头子越发不爽,挥手斥道:“快滚!快滚!”那老头应声而退,在与我擦肩而过时,只见他目光忽然一闪,死死盯我不放。我不由一惊,斜眼瞥时,却见他早躬身走远。只听槐兄与海贼头子轻声问道:“敢问此人是?”   海贼头子闻言,长叹道:“要各位大侠见笑。那老不死的,原是本帮旧主心腹。可不曾想他竟弑杀旧主,提周狗贼首级向大当家摇尾乞怜,如今被三当家像个废物一般养起。要我说,那些沦为奴隶的蠢材虽傻,却有些骨气。那老不死的,却只是个卖主求荣的亡家奴!这等货色,也配得上郑家军?”话至最末,那海贼头子越发刻意大嚷道。   槐兄听得直皱眉:“阁下所言甚是,这等背主求活之人,怎配在此吃白饭?”   海贼头子又叹一声道:“却无奈三当家好他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言毕,他将两扇绯红大门推开,领我三人又沿螺旋石廊而下,径直往海贼大首领郑如龙住处而去。   行至一处气派的靛蓝大门前,那海贼头子与大门两侧卫兵使个眼色。见侍卫点头应允,海贼头子将门轻轻一叩,只听门内传来浑厚有力一声“进来”,海贼忙推了门,率先步入房中。   挑担进屋,只见正对大门案后,坐一位虎背熊腰、浓眉大眼的壮汉。那人生得气宇轩昂,宛如神将在世一般雄伟威严。海贼头子见了壮汉,连忙跪拜道:“大当家,远来投奔的河北三俊杰在此。”   大汉微一点头,海贼头子便忙起身退出门外,将房门轻轻掩上。   只见蒲先生上前一步,作揖拜道:“河北三杰成安、季文、周长,在此有礼了。”   槐兄当即卸了担子,抱拳道:“在下季文,近年江湖流传,东海仙塞有神将治下的天军镇守。我等闻之便尽携家产,遍游东海以求一见。如今虽已奔走千里,但终得与天军郑家军相见,实在是我等之大幸!”   我见状,也忙卸担上前,一作揖,道:“在下周长,此行我等终见天军,心愿已了。眼下只愿尽献家产以助天军成功!”   那大汉一抱拳,答礼道:“郑如龙在此。不知我郑家军,可是三位豪侠千里迢迢来此苦寻的天军?”   蒲先生忙抱拳答道:“此地可谓海上仙塞,郑家军又治军有方、骁勇善战,足可谓天军;而最为显赫的,是郑大人武艺盖世,无疑是为神将!”   郑如龙豪爽大笑三声,正要搭话,却见左侧席上一位纤瘦男子蓦然起身,冷冷道:“三位怎会特选此时来此?有何居心?又是在何处听得郑家军的名号?”   我循声望去,只见那男子生得面白唇红,五官精致温婉,身上又罩件亮眼红衣,若非那挽起的四方发髻,定会被人误以为是画中美人。   不等我三人答话,郑如龙忙道:“二弟何必如此?休要惊扰了客人。”话毕他连忙转向我三人,赔笑道:“二弟如虎生性多疑,三位勿见怪。”   话音未落,只见右席上一位少年应声而起,道:“大哥,行事谨慎百利而无一害,且听他三人说个分明。”言罢,少年直盯着槐兄皱眉。   蒲先生从容一笑,答道:“我三人在河北行侠为生,一年前听江湖游侠说起东海天军传说,方才尽当家财,挑起四箱珠宝,苦寻传说找遍天涯,以一睹天军风采。几日前行至李村,我三人一听郑老爷说起郑家军轶闻,当下断定郑家军便是我等苦寻的天军。与我等谈笑几日,郑老爷昨日一早叫醒我等一睹郑家天军风采。我等躲在屋内觑见郑家军威风凛凛,列阵而行,午时便得胜而返,未折一人,实是叹为观止,直佩服得我等五体投地!郑老爷见此,问我何不登岛献宝,与郑家军共伐文登,以临阵体会郑家军威仪。”话毕,蒲先生与我和槐兄递个眼色,我二人连忙将四箱财宝一一打开,呈与郑如龙查看。   郑如龙匆匆扫过一眼财宝,与我三人点点头,劝郑如虎道:“二弟,既然老爹如此信任,更难得三位一片诚心,你可愿相信了么?”   郑如虎丝毫不为所动,他轻蔑一声冷笑,道:“大哥,老爹生死未卜,你也敢下如此断言。”   郑如龙见状颇为恼怒,斥道:“二弟,休要胡言!”随即又转向少年,问:“四弟,你有何分解?”   少年应声而起,道:“那大汉,你可认得文登魏槐么?”   只见槐兄不慌不忙一挑眉,摇头道:“敢问此是何人?”   少年一皱眉,拍案喝道:“休要装傻充愣!”   只见槐兄连忙拱手:“少主何事发怒?我季某人愿为少主解忧!”   那少年见状先乱阵脚,忙与槐兄一抱拳:“方才只是试探,得罪了。”   槐兄挺胸道:“莫非方才所提‘魏槐’,是少主仇人?我季某人愿为少主报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言一出,郑如彪更窘迫不已,连声道:“无妨,无妨。得罪了。”言罢他与郑如龙一抱拳:“大哥,此三人远道相投,又亲携重礼,我等若闭门相拒,在江湖上也会落下臭名。不如依老爹之意,好生招待,带他三人一并讨伐文登,扬我郑家军威风。”   郑如龙一听连连称是:“四弟,这才是将来郑家军家主之风!”话音未落,郑如虎又细声细气道:“大哥,至少当派人去李村一看。此三个不速之客来历不明,又在这节骨眼上现身,实不可不防。”   郑如龙按捺不住,道:“二弟,你心细,大哥明白。可如今三位豪侠献厚礼来此拜门,又是家父亲允,我等若失了礼节,将留下怎样恶名?今后更如何广揽贤才?何况再有一个时辰,我等便要在中庭大宴全军,当遣谁人去走一遭?”   郑如虎闻言越发恼怒:“若大哥执意留此三人,我当自去老爹处走一遭,仔细问个分明!”话毕竟拍案起身。   郑如龙低声喝道:“二弟,休要胡闹!你若缺席,军心必乱。休要再令外人见笑!”   郑如虎闻言,只得愤愤落座。他恶狠狠在我三人面上扫视一遍,道:“大哥,实不相瞒,若劫了文登,我等当远走高飞,远离此地。却还顾得上什么狗屁江湖名声!”   郑如龙与郑如彪一听,不由大惊失色。足有半炷香的工夫,郑如龙方才起身,行至郑如虎身旁落座,关切道:“二弟,你莫不是病了?今日怎胡话连连?”   郑如虎冷冷道:“大哥,此行是一笔天大买卖。必引来官兵全力征讨。难道我等在此坐以待毙不成?”   郑如龙大惊:“二弟,你莫非以为我郑家军,在水战打不赢官府杂碎?”   郑如虎一撇嘴:“大哥,你怎似昨日那些蠢官兵一般托大?文登那些衙役是乌合之众,怎值一提?我等血洗文登重镇,必引官府震怒,派遣大军搜寻。我等在此怎还藏得住?两艘木船与十四艘渔船,怎与铁甲战船相抗衡?”   郑如龙正要回嘴,郑如虎又道:“大哥,四弟,在劫掠文登得手后,我三人当一同备马,带连城财宝往杭州去,就此隐姓埋名经商,躲过风头。”   “三、三弟呢?”郑如龙已显得语无伦次。   “豹子那白痴,要他何用?留他在此地,作被征讨之贼便是。也更方便我三人脱开干系。”郑如虎平静答道。   郑如龙先是错愕不语,随后大怒不已。他猛抓住郑如虎肩膀,瞪眼道:“二弟,你疯了?我郑家天军,先祖的荣光,你全部弃于脑后不顾了?手足的情义,你也不管了?”   郑如虎一用力,挣开郑如龙双手,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哥当仔细斟酌。四弟,你说豹子那人有何用?你那十余个手下正住在豹子地盘外舍内,夜里可睡得舒适?他如今残暴无能,只剩被官府擒斩之用。”   郑如龙焦头烂额,忙问郑如彪道:“四弟,又生甚事端?”   郑如彪吃了一惊,结巴道:“大、大哥,我、我那几个手下,被、被三哥处传来的惨叫声唬得夜不能寐。”   郑如虎又一声冷笑:“斩草不除根,逼那些周家下奴劳作以留后患,终日带领几个亲信折磨奴仆和李村人质为乐,更不提下地耕作,本当是他之职责,可他却这般懒惰妄为,养一群肥猪一般无用部下!这等只识酒池肉林的废物,要他可有半点用处?”见郑如龙哑然失语,郑如虎仰天长叹,道:“罢了,罢了!大哥,此情景不禁令我回想起当年,还在周海龙手下做事的时日。当时白痴豹子贪财虐杀海商,一度要遭就地正法。我跪地苦劝周海龙放他一条生路,周海龙本被我说动,却无奈那断袖成仙流泪劝他将豹子斩了,害我磕头痛哭半晌,方才救回豹子一条狗命。彼时周海龙之顽固,与大哥当下何有所异?”   “你!”郑如龙气得直抖,却不料郑如虎又开口道:“大哥你当年不听我劝,与周海龙执意进言,称应当劫船夺村。却被断袖成仙喝令左右拿下,甚于咬定我四人是海盗,当一同逐出周家军。多亏周海龙坚称不能败了周家军求贤若渴的名声,才将我四人勉强留下,以为后患。我看大哥你也……”   “够了!!”只听郑如龙一声恶狠狠的低吼,吓得屋内再无一人敢出一声。他先与骇然不动的郑如彪说道:“四弟,你手下,今日与我原本住在顶上那些手下对换回来。”言罢他转向郑如虎:“二弟,你休要再说。三弟无论如何,也是我郑家血脉,我绝不会弃他不顾。况且眼下你我二人分歧再大,文登也是必须攻掠之处。在文登陷落之前,我等必须团结,我不愿再听你提及这些。”话毕,他面向一早看得愕然的我三人,一拱手,惭愧道:“一点家事打点不定,实在见笑!请三位回房好生歇息,待到今晚酒宴时,我定喊三位同来。”   我三人见郑如龙神情严峻,只顾连忙拱手告辞。我与槐兄两人解下竹篙扛起,转身正欲离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喊:“魏槐!”   只见槐兄听若不闻,向前又走两步。待正出门时,他恍然大悟,忙转身跑回郑如彪身边,作揖道:“少主既对此人如此执着,不妨将此人来历道来,我定提此人头颅来见少主!”   郑如彪见状一惊,他瞥见郑如龙怒目相视,忙与槐兄拱手作揖:“季大侠见谅!在下失礼,在下冒犯!还请好生歇息!酒席再见。”   槐兄见此,又恭敬与郑如彪一回礼。正欲转身,只见郑如龙抱拳道:“四弟不懂事,多有冒犯。还请河北豪侠见谅。”   槐兄笑笑:“兄弟间无话不谈,乃是基于彼此信任,此是好事!容在下先行告辞!”郑如龙闻言,与槐兄苦笑称谢,方与我等别过。   告辞郑家三兄弟出门,见海贼头子早在门外恭候,槐兄与他一抱拳:“多谢引见!郑家军之首,果不愧为传言中神将!实在大开眼界。”   蒲先生亦抱拳道:“郑家满门英杰,在下佩服之至。”   海贼头子听得欣喜:“大当家向来豪爽好客,不枉费三位一片赤诚来此相见。三位可还另有什么吩咐么?”   我三人彼此使个眼色,槐兄便抱拳道:“我等心愿已了,只等与郑家军共讨文登。只是我与三弟一路挑担来此,已有些乏了。不知可否容我等暂回屋内小憩?”   海贼头子连声称是,便领我三人回了顶层石舍。待助我三人将草席安置妥当,海贼头子道:“三位好生歇息。晚宴时我自来与三位知会,勿忧。”言毕,他转身拨帘而出。我三人见此,不约而同滚下草席,聚在一处低声商讨。   槐兄笑道:“这郑如彪果真狡猾。若我方才应声回头,恐怕我三人早已身首分离。飞兄,你观此三人武艺如何?”   我低声答道:“郑如龙、郑如虎两人身怀绝技。郑如彪却不似习武之人。”   蒲先生惊道:“郑如龙理所当然。郑如虎身怀绝技?那近女子模样之人……”   槐兄笑笑:“蒲先生可见郑如虎掰开郑如龙搭肩双手?何况他目光中自有一份武艺高人之专注,绝不可小觑。”   “蒲先生岂不知兰陵王轶事?”我顺势反问道。   蒲先生将信将疑点点头,道:“且相信你二人。此先不提,方才我借用成、周二人名号自报门户,待到晚宴时,方可以此为号,召集混入海贼中,图谋为周海龙报仇的内应。”   “成仙字长季、周海龙字安文,蒲先生,果有手段。”槐兄点头道。   “若是内应,槐兄,蒲先生,依我看,去见郑如龙时,我等撞见那老头恐怕便是。”   槐兄问道:“飞兄之意,那老头与武仲业雷同?”   “正是。我与那老头一打照面,见他偷以眼角瞥我,神色复杂,不似他与小头目时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我胸有成竹道。   蒲先生微微颔首:“他既曾为周海龙心腹,必可领会我三人假名之意。若他早有复仇之意,听着名号之后,定当尽力与我等搭话。我三人在酒宴上不妨装醉,借机脱身听他说个分明,再图万全之策。”见我与槐兄点头称是,蒲先生又道:“当下我心中已有些计策。”   “愿闻其详。”我与槐兄异口同声。   “不知若我等设法搭救周海龙旧部,再与李村人质合流,能否与海贼一战?”蒲先生谨慎问道。   “若是正面交锋,绝无可能,”槐兄斩钉截铁道,“必须使计方可。”   蒲先生答道:“若我等图行船而返,必保李村渔民。”   槐兄闻言苦笑:“实不相瞒,此行我本抱必死决心。”   蒲先生严正道:“我家中尚有妻小,实不敢死。此番既有周海龙旧部与李村人质,定有完璧归赵之法。”   槐兄笑道:“我虽是剿贼之心坚如磐石,但若有完璧归赵之策,自然求之不得。”   蒲先生点头:“我等必须先寻着海贼中内应再作计议,看来唯有待到酒席时见分晓了。”话音刚落,他忽与槐兄问道:“魏槐兄,若我即刻寻着飞所见老头报上假名如何?”   槐兄急道:“万万不可。我等来此必须万事小心。擅与身份敏感之人交涉,只怕引火上身。此乃九死一生凶险之地,我等若有完璧归赵只图,必须耐心等候时机!”   蒲先生颔首称是,我几人便不再交谈,各自躺回草席小憩,以待晚宴之机。 第七章 转机   “在下周平泰,是周寿慈老爷大管家。”老头言罢彬彬有礼一作揖,道:“三位大侠请先随我来。”言罢,他径直向山洞尽头而去。走过几尺,他忽转向左侧,攀起岩壁。攀上七尺,只见他纵身一跃,登上石壁。我如法炮制,紧随在他身后上得石壁。只见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周平泰道:“大侠见谅,待我拨开草蔓借光。”话音刚落,只见右边似拉开窗帘一般豁然开朗,望去,一轮皎洁明月映入眼帘,海风拂面而来。我借月光查看四下,却猛然见得两具骷髅。   我走上前查看,只见两具骷髅紧抱彼此,却双双少了头颅。正要开口询问,身后的蒲先生低声道:“周海龙、成仙,果真葬身于此么?”   不知睡去多久,我再睁眼时,见蒲先生与槐兄两人正立在石窗前向外眺望。我起身上前,只见窗外是一抹娇艳似火的晚霞,靓丽之极。正此时,几只海鸥又伴海浪轻拍石壁之音呕哑飞过,此情此景,仿佛人间仙境!   蒲先生见我醒来,轻声道:“恐怕神仙洞府,也不比此处好去哪里罢!”   话音刚落,我忽闻一声巨响,随即传来一声暴躁呼喊:“狗奴们,步伐快些,快些!别耽误本大爷下去吃酒!”伴一阵纷乱沉重的脚步声,那人又嚷:“快些,快些!要本大爷打着,你们这些狗奴才肯走么!休要逼本大爷脏手!”   正在此时,石舍外传来海贼头子的声音:“三位,酒宴已备置妥当,请赏光。”   蒲先生转身拱手:“有劳相告。这山外的景象,实在美艳非凡。”   海贼头子笑笑:“三位看得上眼就好。闲话不多说,我等现在启程如何?”   我三人应允,便随海贼头子再次螺旋绕下石廊。只见天井中央空地上早已灯火通明,喧闹震天,挤满席地而坐的、正传递酒食的海贼喽啰。至于正中,则设有两丈见方的五尺高台,其上坐着郑如龙、郑如虎、郑如彪,还有个大腹便便的男子。不消讲,那肥胖男子定是郑如虎口中的废物,郑如豹。   我三人随海贼头子下了石廊,挤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近至台前。郑如龙起身相迎,豪爽道:“河北豪侠看我这场面如何?”   槐兄面露讶异之色,抱拳叹服道:“大气,大气!生平从未见过这等壮观场景!真不愧是郑家天军!”   郑如龙闻言哈哈大笑,请我三人也上了台。随即,他一清嗓,对台下嚷道:“弟兄们,静一静!”   只听台下原本振聋发聩的吵闹声戛然而止,海贼们纷纷止住手中酒食,一齐盯住郑如龙不语。郑如龙一抱拳:“多谢弟兄们给我郑如龙面子。今日,有河北三位豪侠成安、季文、周长,听闻郑家军的天军威名,携重金来此拜访。弟兄们高兴不高兴?”   台下登时欢声雷动,不一时,竟齐喊口号,连声高呼:“郑家天军!郑家天军!郑家天军!”   郑如龙得意大笑,又嚷道:“三位豪侠携重礼前来,今日也分给弟兄们共有!”言毕,他劈手取过一箱财宝,开了盖,抓过一把便向台下抛去。台下登时欢声震天,喽啰为了争抢财宝乱作一团。郑如龙又抛撒数把,方才尽兴住手,大叫道:“可有分文未得的兄弟?”   只听台下呼喊连连:“有!有!”   郑如龙大笑,喝道:“可有还要财宝的兄弟?”   见台下嚷得更凶,郑如龙抚掌大笑,随即比个手势示意喽啰安静,喊道:“弟兄们,昨日我等已照二弟计划,尽斩文登狗官,大获全胜。二弟,多有劳!”   郑如虎腼腆笑笑回应,又听郑如龙高喊:“依二弟之计,我与他明日一早,尽点亲兵出海,去李村与老爹会合。当天,我等当装作商贾,混进文登摸清形势,以作内应。至于后天,弟兄们当倾巢而出,一早轻装前行。依二弟之言,当在夜幕时至文登城外。届时我与二弟率众人合力,杀守卫,开城门。但弟兄们万万不可急躁,当听从四弟调遣,先将四方城门悉数封锁。那些文登奸猾富商,便尽是瓮中之鳖了!弟兄们今日未拿够的财宝,自在文登有百倍补偿!”   郑如龙话音刚落,台下叫好声登时如山呼海啸。郑如龙见状大笑,顺势拎起一坛烈酒,尽情向台下喽啰泼洒。喽啰们沐浴着酒雨,更加欢呼雀跃,高声呼喊。   待郑如龙尽兴,他又一比手势。见台下安静,他扭头与槐兄道:“河北豪侠,不如与我一角气力,为弟兄们助助兴如何?”话音刚落,台下鼓噪叫好声此起彼伏。   槐兄笑笑,一抱拳:“有幸领教神将之力,是我季某人荣幸!”   两人随即落座,各自挽起袖,露出壮硕右臂。伴随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二人相互一抱拳,两手相扣。随蒲先生一声喊,两人一齐发力,展开激烈角逐。   槐兄与郑如龙二人你来我往,苦苦相持。只见两人各自额头手臂上早青筋暴起、汗如雨下。僵持足有半炷香的工夫,只听郑如龙一声大喝,尽注浑身气力于腕,死命将槐兄手腕压下。伴随欢呼,只听咚一声,槐兄手背终于触在案上。   郑如龙长舒一口气,当即起身,振臂大吼。只听台下喽啰呼声如潮:“郑大人天下无敌!郑大人天下无敌!”   郑如龙听罢忙转向槐兄,抱拳道:“果不愧是河北豪侠!厉害!我两年之间不曾遇上敌手,如今勉强险胜,容我敬季兄一杯!”言罢郑如龙拎过一坛酒,举坛痛饮。   槐兄连声道:“郑大人不愧神将,我季某人甘拜下风。”言毕,槐兄也学郑如龙模样,拎起一坛酒畅饮。   少时,两人将整一坛酒一饮而尽,郑如龙见状大喜:“季兄上道!待两日后季兄与弟兄们同往文登攻伐,定叫季兄赚得盆满钵满。”   槐兄抱拳:“有劳郑大人费心。此番与天军共行,于我如美梦成真!”言罢,槐兄又取过一坛酒畅饮。郑如龙见状连声道好,当即拎过一坛对饮。   不料第二坛酒后,槐兄满面通红。他步履蹒跚,恍惚与郑如龙一抱拳,竟“嘭”一声摔倒在地。我与蒲先生见状,急上前查看。台下喽啰一时哄笑不止。   郑如龙喝过第二坛酒,将酒坛高高抛起,又单手接住。他见槐兄醉卧在地,笑道:“季兄酒品虽好,酒量却有些差!”   蒲先生忙抱拳道:“郑大人,此是二弟不自量力,实在失礼。如今他班门弄斧,岂有不败之理?待我与三弟将二弟抬回屋内照管,诸位且先行尽欢。”   见郑如龙点头应允,我与蒲先生上前,将槐兄一左一右架起,拖出嘲笑不停的海贼人群,上了石廊缓缓而行。   蜿蜒绕过天井半圈,我与蒲先生仍左右搀槐兄向上,蒲先生轻声道:“飞,魏槐兄,你二人可见着台子背面那些水贼?”   槐兄睁眼道:“见得。那些水贼正襟危坐,无人喧哗。蒲先生和飞兄可曾见那几人吃酒么?”   见槐兄果是装醉,我宽心道:“并未。”   槐兄微微颔首:“果真如此。那些海贼个个精壮,大抵是郑如龙四十员亲兵。也当是明日一早与郑如龙、郑如虎两兄弟前往文登做内应的精锐。”   蒲先生问道:“伏击文登衙役的,亦是此些?”   “当是。”槐兄话音刚落,只听天井底霎时安静,槐兄见状忙道:“蒲先生,飞兄,且听郑如龙说些什么。”   我扭头,见郑如龙与郑如彪正双双立在台上,郑如龙高声喊道:“二弟言,明日一早,四弟率领二弟部与我等同去李村。待我与二弟率众往文登,四弟当率二弟部将李村洗劫个干净。”   话毕,只见郑如豹挺大肚起身,道:“大哥,如此一来李村人质怎办?”   郑如龙一笑,大声道:“随三弟你高兴。三弟,明日中午,你带其余弟兄去李村,休整一日,后天一早出发!”   只见郑如豹大笑道:“好好好,我明日也睡个舒服。”   听此,我皱眉道:“不知贼人突然变更计划是为何故?”   蒲先生答道:“大抵是为郑如彪率众洗劫文登做个演练。”   槐兄点头:“正是如此!这伙海贼行事当真谨慎。此是因郑如彪尚且稚嫩难以服众,故以李村先行立威。”不料槐兄话音刚落,右边忽传来一低声呼喊:“三位大侠请留步!”   我吃了一惊,急忙向右看去,却只见着一堵墙。我心生疑惑:莫不是活见鬼了?此时又是一声叫:“大侠,在上边。”我循声望去,只见我头顶高约摸一尺处,探出个人头。   果不其然是那老头。   “大侠,大侠。”老头说着竟流下泪:“请大侠上来,共商为周少爷复仇大计。”   我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蒲先生四下略一查看,道:“海贼正见不着此处,飞,你先去。”那老头连声道:“多谢,多谢!请三位大侠上来。”言毕便缩回洞中。我见状攀上山壁,钻进方才老头探身的狭窄洞口,匍匐向前数尺,只见老头正躬身与我伸手:“大侠请起。”   我搭手起身,见此处别有洞天,借月光查看,我左右皆是石壁,而身前两丈远处便是直通山外的悬崖,月光通明。槐兄与蒲先生依次钻过窄洞起身,蒲先生道:“洞口处的草帘我已复位,勿忧。”   老头听此,顿时跪倒在地哭道:“三位大侠,我今日一早见三位相貌不凡,请助我替少爷报仇!”   我连忙将他扶起,只见老头流泪不止:“方才我听三位自报家门,却分明是周少爷与成公子之字号。三位大侠果真是为周少爷之事而来么?”   蒲先生轻声叹道:“成长季、周安文,果然。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在下周平泰,是周寿慈老爷大管家。”老头言罢彬彬有礼一作揖,道:“三位大侠请先随我来。”言罢,他径直向山洞尽头而去。走过几尺,他忽转向左侧,攀起岩壁。攀上七尺,只见他纵身一跃,登上石壁。我如法炮制,紧随在他身后上得石壁。只见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周平泰道:“大侠见谅,待我拨开草蔓借光。”话音刚落,只见右边似拉开窗帘一般豁然开朗,望去,一轮皎洁明月映入眼帘,海风拂面而来。我借月光查看四下,却猛然见得两具骷髅。   我走上前查看,只见两具骷髅紧抱彼此,却双双少了头颅。正要开口询问,身后的蒲先生低声道:“周海龙、成仙,果真葬身于此么?”   周平泰一听此言,登时跪倒在蒲先生面前哭道:“大侠!请可怜可怜周少爷,助我斩除郑狗贼!”   蒲先生忙将他扶起,道:“我三人早有此意,周先生不必忧心。”   我则目不转睛盯着那两具骷髅,心中思忖道:蒲先生所言周海龙与成仙两人断袖分桃,看来果真如此么?   槐兄上前道:“周先生,你且先与我三人将往事对质个分明如何?”   周平泰忙道:“是,是。且让我与各位道来。”   槐兄抢道:“周先生,若有差池之处,还请指正了!二十年前旗人入关,扫荡至文登时殴杀周寿慈,周海龙悲痛欲绝,发誓报仇。因此,他与一众志同道合的伙伴寻着此处,谋划在此兴兵起义。而周先生,也当是其中一员。”   “此,此事竟被人识破了?!”周平泰登时骇然。   槐兄笑笑:“并非。只是我等推论。”   “丝毫不差!”周平泰应和道。   “敢问周先生可知周海龙是如何寻着此处的么?”蒲先生忍不住问道。   “我等出海遇见风暴,漂洋至此。却不想竟误打误撞,寻着这等宝地。”   槐兄道:“周海龙欲在此起事称王,故此施恩李村,苦心经营,以拉拢民心。他与来往商贾交好,出兵护卫以求钱粮兵刃。而在岛上他日夜操练部卒,厉兵秣马,只等时机起兵。”   周平泰点头道:“正是如此。原初伙伴,皆志在驱逐鞑虏,反清复明。可无奈势力渐大,所招揽之人鱼龙混杂,混进真正贼寇。这些人等,一心只想打劫发财,毫无民族大义!”言罢他泪流满面:“谁曾想两年前周少爷竟遭海贼弑杀篡位,义军竟沦落至今日这般地步!”   槐兄叹道:“如今这些水贼对李村无辜百姓出手,更设计伏杀前来救援的文登衙役。不止如此,竟图谋血洗文登重镇,可谓罪大恶极。”   话音刚落,周平泰跪地哭道:“三位大侠有所不知,这郑狗贼一窝残忍奸猾,无恶不作!想当初这郑狗贼四兄弟之父郑柏,曾在周少爷手下干活。十六年前,这厮因擅害来往商贾被周少爷逐出周家军。不曾想,他竟带几个手下告发少爷密谋之事,害少爷被文登县令判了死罪!幸亏成公子出手相救,才救下周少爷一命。五年前郑狗贼四兄弟入伙,先有老三滥杀商贾,后有老大煽动周少爷洗劫李村,讨了周少爷一顿臭骂。若是周少爷彼时从了成公子苦劝,斩了郑狗贼,还怎会留此祸根!”   蒲先生听罢问道:“敢问两年前郑贼怎生害了周海龙?”   周平泰哭道:“郑如龙蛊惑周少爷对李村出手,被骂得狗血淋头。之后一天,他赔笑称自己少不更事,已设好宴席,为周少爷赔罪。周少爷大喜,丝毫不顾成公子劝阻,竟与成公子两人只身赴宴,却不料郑如虎早在饭菜中下毒。郑狗贼趁时机成熟,便鼓噪喝令众人袭杀周少爷。周少爷抽过侍卫佩刀拼死抵住,护成公子逃走。待我风闻周少爷赴宴被害,率领众家将救护时,正迎见右臂被砍去,左臂护住成公子,死命奔逃的周少爷。我命家将抵挡追兵,独自护送周少爷与成公子逃来此处。   周少爷身负重伤,奄奄一息,他与成公子轻道一声抱歉便撒手人寰。成公子哭得悲痛欲绝,我与他搭话时,却见他咳血不止。成公子道他身中必死之毒,已是死人。我当即傻了眼,问他如何是好,他道此间海贼皆反,我等大势已去。我急得直流泪,不想成公子竟开口道,我当待他咽气时,将他与周少爷二人首级割去,献与郑狗贼称臣。我不答应,他竟道:‘海龙不听我言以致如此,你也不肯听么?你当就此混入郑狗贼旗下,伺机为诸位报仇!’言罢他竟倒在周少爷身上没了气。我,我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言至此处,周平泰泪如雨下,哭声惨绝。   足有半晌,周平泰方才说道:“待我提周少爷与成公子首级见郑如龙,他大喜,称我识得时务,便留我在此。周少爷的亲兵见我如此,纷纷破口大骂,当即扑上前要杀。郑如龙将我护住,命家将将少爷亲兵统统斩杀。随后他手提周少爷首级大叫,叱令其余人马听他命令。我原以为军中尽是反清义士,不想大半人等竟纷纷叫好,拥立郑如龙狗贼为首。只有将近百人不愿投靠,沦为奴隶终日劳作。我在军中受尽唾骂,忍辱至今尚未自尽,只求与周少爷报仇。不想郑如龙狗贼身强力壮,亲兵护卫戒备森严,我无从寻得下手时机。如今三位大侠犹如神兵天降,请助我斩郑狗贼报仇!”言毕,他竟“咚咚”磕起头来。   我三人忙将他扶起,槐兄道:“周先生大可不必如此,此间我等正有替天行道之意。但,听周先生所言‘助我斩贼’,想是早有计划?”   “有,有!”周平泰喊道,“我早捣坏郑如豹房锁,如今房门一拉便开。若我等夜刺郑如豹,取牢房钥匙将周家旧部尽数放出,定可破郑家军!”   “沦为奴仆的周家旧部,尚有多少人健在?”槐兄问道。   “共有六十一,”周平泰悲痛道,“六十人。今日有一人在下午遭郑如豹手下恶贼打杀。”   “六十名手无寸铁之人,怎与数百凶恶海贼相争?”槐兄问道。   “在顶层,郑如豹设有一间军械所,堆满刑具刀斧。”   槐兄颔首:“不错。之后如何?”   “全副武装杀出,尽斩郑家走狗。”周平泰咬牙,恶狠狠道。   “没了?”见周平泰无言,槐兄问道。   周平泰面露尴尬:“大侠,此计不成么?”   槐兄苦笑:“那却未必。只是实在有欠考虑!”   周平泰哭道:“只因我无从袭杀郑如豹,一切便是水中探月。”   “今日海贼尽情狂欢,定醉卧不起。此计虽不够缜密,却有成功可能!”槐兄与周平泰拍拍肩膀,道:“何况当下有两名大枪好手,一名身怀百步穿杨之能的神射手,确有机会。”   槐兄言罢略加思索,却歪头道:“那些乌合喽啰不值一提,我却十分忧虑今夜滴酒未沾的郑如龙亲兵。周先生,敢问天井底部,可有兵器库?”   “有,大侠意欲何为?”   槐兄无奈摇摇头:“我本谋划我四人即刻行动,冲下杀这些酒醉海贼一个措手不及。但想那些亲兵可即刻武装,郑如龙又亲临,想必不可硬拼。”   周平泰道:“若趁亲兵入睡时下手如何?”   槐兄摇头:“此类情形我在山贼处做内应时曾有经历。若在出征之前滴酒不沾,怕是要枕戈待旦。若引最底层海贼精锐惊起,聚众抵御,我等在高层绝地毫无退路被迫应战,怕是死局。”   蒲先生听罢,低声道:“既然亲兵最为棘手,容我献丑,不如等明日一早,郑如龙、郑如虎率领亲兵离去时下手如何?”   槐兄闻言一愣。忽连声道:“妙计!妙计!此法可行!”   蒲先生忙道:“只是随口一提。若待到天明我等方才行动,可会太迟?”   槐兄面上的欣喜之色登时消散,垂眼道:“不假。我等搭救周家旧部,再分予兵刃武装要花不短时间。在清晨如此行动,难免生变。”言罢槐兄又垂头沉思片刻,开口道:“周先生,我听郑如豹常彻夜毒打周家旧部,惊扰众多海贼,可是真有其事?”   “实有!”周平泰答道,“郑如豹残忍之极,常在夜间鞭打周家旧部取乐,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听闻顶层之下的郑如龙部,因夜间常常传去惨叫深有怨言。”   槐兄顿时眼前一亮:“如此说来,即使顶层在夜间传出惨叫,下层海贼也并不会疑心?”   “魏槐兄,莫非!”蒲先生惊道。   槐兄眯眼一笑:“正是!周先生,若我三人待到海贼散席睡去,先袭杀郑如豹,放出周家旧部全副武装,再尽斩郑如豹手下恶贼。其间不免传出几声惨叫,可会引来怀疑?”   周平泰忙道:“不会!不会!郑如豹嗜杀残暴,又酷好包庇手下。曾有下层喽啰因不堪夜间吵闹,拍门抱怨。不料郑如豹部下喽啰当即开门,一刀将那找上门的喽啰刺死。而郑如龙与郑如豹交涉未果,此事落得不了了之。自此往后,下层喽啰只私自议论郑如豹丧心病狂云云,却丝毫不敢再公然过问。”   槐兄咧嘴一笑:“好极。我等便先斩郑如豹部,得手后按兵不动,伏在上层伺机待发。等清早郑如龙、郑如虎、郑如彪携亲兵离去时蜂拥而出,斩杀宿醉未醒众贼,定可成功。”   “其余海贼怎办?”我问,“若海贼出海跑去李村,见郑柏被害,李村定遭血屠。”   槐兄笑笑:“此事我已有准备。我等可在天井处聚柴生火,贼人见老巢山中浓烟滚滚,岂有不顾之理?待贼人回军,我等便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周平泰闻言大喜:“甚好,甚好!幸有三位大侠在此,大仇眼看可报!”   我却问道:“依郑如虎之意,明早出行的精锐亲兵与郑如虎本部海贼共有百人,我等救出周海龙旧部方才有七十人不到,当如何应战?”   只听蒲先生答道:“命周家旧部执锐,在廊上石舍内设伏如何?若引贼人上廊追击,见机喝令石舍内众人一齐砍出,可一战而破乎?”   槐兄惊道:“妙计,妙计!果不愧是狐鬼神探!届时我与飞兄两人在洞口持枪,引诱海贼追杀至廊上,再两面夹击,此计可成!”   蒲先生抱拳道:“若寻着弓矢,我也可在高层廊上狙杀众贼。届时众贼便是三面受敌。”   槐兄大喜:“行得通!如此我等便是将众贼一分为三,逐一击破,正应兵法之道。只是不知李村人质藏在何处?此间既有全身而退之策,我等当解救人质而返。何况其中若有习武之人,也可做个即战力。况且当初虽是托辞,但我毕竟答应仲业,当救他亲妹而返。”   蒲先生笑道:“当然。若我等破贼得胜,行船返回李村时候,也需村民做个向导。”   周平泰闻言拱手道:“大侠,人质皆押于郑如豹房间一侧,并与其住所相通。待斩了郑如豹,自然可以救出。”   槐兄大喜:“好!眼下谋划已妥,我等便在此等候时机,待海贼散席酣睡,便随周先生去上层处动手。”   周平泰听罢喜极而泣,登时跪地道:“多谢大侠!多谢大侠!如今忍辱两年,终等到报仇之机!”   我三人忙将他扶起,便与他一同向山外明月席地而坐,远眺静谧海景。   借月光,我扭头查看洞内相互环抱的两具无头尸骨,登时回想起在前来岛上之前,蒲先生语出惊人,笃定成仙杀害周海龙之妻。见眼下正无事可做,我与蒲先生问道:“蒲先生,眼下既难得空闲,不如将文登成仙传说的来龙去脉说个分明如何?”   蒲先生听得一笑:“也好!眼下恰有故人,也可将我所想一验。”言毕他转向周平泰道:“周先生,文登一地的成仙传说可曾听过?”见周平泰点头称是,蒲先生诡秘一笑,道:“周先生,成仙谋害周海龙之妻一事,你可有了解?”   此话一出,只见周平泰脸色大变,惊道:“怎会!此事当只有极少心腹所知,怎会……”   蒲先生微微一笑:“周先生放心,我并无推翻此传说之意。何况当下成、周二人双亡,已无追究必要。如今,我只想将此事真相见个分明。”   周平泰惶恐道:“此间手段是成公子精心设计,不知大侠从何处看出了端倪?”   “在周海龙断定子嗣是其亲生骨肉之处。”蒲先生答道:“周海龙既见仆人何旭与妻子私通,却咬定儿子是自己亲生血脉。此处,实在蹊跷。”   我皱眉道:“周海龙何故如此?”   蒲先生笑道:“因忧心亲生血脉遭人唾弃之故。”   我忙道:“并非此处。我却是疑惑周海龙怎生断定儿子乃是自己亲生骨肉?想周海龙常与成仙借经商之名为举兵之事外出奔走,他却怎敢断言……”   只见蒲先生一笑:“飞,你明明已得其中要领,却何必装傻充愣!只因周海龙深知,妻子并未与何旭私通的缘故。”   “啊?!”我登时一愣。   只见槐兄在一旁笑笑,答道:“飞兄,你且想想周海龙为何特地返回文登?”   我听得犹如云里雾里,一时间摸不着头脑。槐兄见此,笑道:“飞兄,你且说周海龙特地回家,将一桩凶案讲得如梦似幻,又留下一句‘忍事最乐’而去,是为何故?”   “是命其弟周天年放弃缉凶?”我当即问道。   槐兄点点头,道:“当然。周海龙密谋起兵,若为官府持续追查,想必不利。但以周海龙的性子,怎可容忍爱妻为歹人所害?”   “以周海龙的性子?”我又是茫然。   蒲先生趁机搭腔道:“飞,因仆人与黄吏部家仆斗殴,在公堂上讨来毒打一事,便愤怒至大闹衙门的周海龙。却在爱妻惨遭杀害,以至剖肠斩头一事上忍辱有加,忙于息事宁人,你却不觉其中当另有玄机?”   我忙反问:“岂不是因周海龙担心起兵之事为官府察觉,只是忍辱吞声?”   蒲先生笑道:“区区仆人遭打,周海龙便愤怒至不顾大计,大闹公堂几遭杀害,便表明此人行事冲动不计后果,哪里顾得上大计?如今爱妻为歹人残忍杀害,他怎会冷静如此?”见我愕然不语,蒲先生道:“岂忘彼时周天年与周海龙道,‘嫂子为贼人所杀’,若当真如此,此事周海龙会忍气吞声么?他怎不放声大哭、暴跳如雷,当即嚷上衙门发誓报仇?”   “有理,有理!”我连声惊呼,片刻才道,“此中却有何意味?”   槐兄一笑,搭话道:“证明周海龙对斩妻杀仆之人为谁早已心知肚明,并且早在心中决定不予追究。”   “原来如此!”我惊道,随即连声反问,“怎并非周海龙亲手弑妻?若他为掩盖自己罪行如何?”   “不合情理,”蒲先生答道:“周海龙与妻子关爱有加,更是为她不愿久居此寨。何况他也不相信爱妻与老仆何旭私通,却怎有残杀妻子的动机?”   “何况周天年已断定嫂嫂为贼人所杀,若周海龙欲掩盖罪行,又怎会留下此等画蛇添足之言?”槐兄随声应和。   我点头,又问:“周天年为凶如何?”   槐兄登时苦笑:“假定如此,周海龙彼时在外,从何得知周天年为弑妻真凶?何况周天年并无动机,若周海龙察觉周天年杀妻,非但不与他问个分明,反将子嗣托付与他抚养,岂不荒谬?”   我听罢低声道:“如此一来,便只剩下成仙了么?”   蒲先生坚定道:“正是!成仙与周海龙断袖已久,对周海龙之妻早已妒火中烧。何况周海龙已有行事冲动之举,不但险遭黄吏部陷害,更几乎泄露起兵之事。此等状况之下,周海龙却不愿弃家登岛,只因贪恋娇妻;这等横在大计之前的障碍,怎能再容忍一刻?”言毕蒲先生转向周平泰道:“周先生支持此事知之动机,想必是因后者罢?”   周平泰被这一番话唬得魂不附体:“大侠,大侠莫非天神下凡?怎会……”   “周先生既为周寿慈大管家,来此落草反清,想必是为家主复仇。见周海龙身为长子,却贪恋女色怠慢大计,周先生想必心存不满。可是如此?”   周平泰听得冷汗直流,连连称是。   我却在一旁将蒲先生所言一条条串起:成仙下定决心斩杀周海龙妻子,哄周海龙上山,因此在周家现身。第二日周海龙天不亮便离去,想必是因成仙谎称寨中生急变,但他却……至此,我与蒲先生疑惑道:“蒲先生,若假定成仙返回周家骗周海龙上山,但他却逗留周家不走,更冒充周海龙是为何故?”   “这还消问,当然是为斩杀周海龙之妻做铺垫。”蒲先生轻松道。   我苦笑:“当然,敢问此间是如何布局?”   蒲先生笑道:“此间布局甚妙,我每每回忆,也要为之折服。飞,你且听我仔细道来。成仙骗走周海龙,便大吵大闹,四处呼喊,唬家人误以为周海龙当真被法术易容,变作成仙面目。不止如此,他更硬闯周海龙之妻闺房,甚至呼唤起她乳名,令四下仆从更加相信,而最为重要之事,乃是周海龙之妻也因此笃定周海龙已变作成仙。”   我惊道:“何故如此?”   蒲先生笑答:“是一处伏笔,待我稍后揭晓。其后成仙依旧模仿周海龙模样,带领家中仆从华炳去寻周海龙。行至半路,成仙命华炳先行返回,又为他准备一些托辞,路途遥远、偶遇旧识云云,也不忘又故弄玄虚,继续令众人以为周海龙与成仙二人换脸。周先生,华炳何在?”   周平泰一惊,垂眼滴泪道:“华兄是海龙亲兵,两年前……”   见戳至周平泰伤心处,蒲先生忙拱手道:“抱歉,抱歉!怪我只顾卖弄。”周平泰道:“不怪大侠。想大侠多有一分聪慧,复仇大计也更有一分把握,无妨。”   蒲先生轻叹口气,道:“待差走华炳先回家禀报,成仙便趁夜色返回周海龙府内……周先生,敢问成仙是假托周海龙之名径直去敲大门,或是翻墙而入?我猜是翻墙?”   “是翻墙而入,成公子说过。”   “果然,”蒲先生道,“成仙偷偷摸去周海龙之妻屋内,骗开门,假托周海龙之名而返。”言罢蒲先生一笑:“飞,此处便是成仙要在众多家仆面前假装与周海龙易面之缘故!”   我闻言恍然大悟:“莫非是为赚周海龙之妻开门?”   蒲先生点头:“正是!飞,你想周天年等人相信周海龙之妻与何旭私通之由为何?是因周海龙之妻在半夜梳妆亮丽、脸涂胭脂,以及对饮至一半的酒杯!”   我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莫非当晚真正与周海龙之妻对饮之人,是装作周海龙的成仙?”   蒲先生颔首:“说得好!飞,成仙苦心演戏,正是为此!若非如此,要骗周海龙之妻开门,梳妆陪酒,怕是难于登天!如此一来既可伺机杀害周海龙之妻,又可留下栽赃她与下人私通之证污之,岂非一箭双雕?”   我听得骇然,说不出一言。而蒲先生叹然道:“对饮时,成仙借机斩杀周海龙之妻,随后借周海龙之名,去寻来当晚守夜的仆人何旭。他假意得返,哄何旭随他同去周海龙妻子门前,趁其不备一剑斩杀。”   “但此处,成仙却留下了破绽。”槐兄言道:“何旭若是在逃跑时被斩杀,怎会留下割喉伤痕?此情形来看,何旭分明是遭偷袭。恐怕是成仙事后察觉,只得割下何旭右臂混淆视听。”   蒲先生点头称是,道:“当是如此。之后成仙返回屋内,先将周海龙之妻斩首,又开膛破肚,挑了肠子挂去中庭树上,方才越墙而走。”   我一皱眉,问道:“成仙何故为此?”   槐兄叹道:“成仙将周海龙之妻视作夺爱情敌。而情杀多有毁尸之举,不稀奇。”   然蒲先生却眯眼道:“我却以为不止为此。”   “此话怎讲?”   “魏槐兄,你且判定周海龙对成仙的计划知情么?”蒲先生问道。   “当然不知情。周海龙并无动机,又因贪恋娇妻不肯上山落草,怎会应允这等计划?”槐兄毫不犹豫答道。   “既如此,魏槐兄且试想周海龙回家后听周天年说起妻子遇害时的情景。”   槐兄皱眉,略一思索,道:“莫不是逼迫周海龙就范?”   见蒲先生颔首回应,我忙问:“槐兄,此中有何蹊跷?”   槐兄道:“飞兄,你且想来周海龙为成仙掩盖罪行,而与众家仆所讲的传说,是他本人临时起意的么?”   我一歪头:“不可能。周海龙并未暴跳如雷追拿凶手,证明他一早得知娇妻遇害之事。应答如此顺畅,想必非是一届莽汉即兴编纂。”   蒲先生答道:“正是!成仙在将周海龙之妻剖腹后扬长而去,径直回此处寻着周海龙,将实情一五一十相告,以劝周海龙上山。飞,你可记得我与你说起周海龙回家,是为暗令周天年放弃缉凶?”   见我点头,蒲先生又眯眼笑道:“但此意图,实则为成仙所有。周海龙只是不肯弃娇妻于不顾,坚持回家一看究竟。”言罢他转向周平泰:“周先生,敢问周海龙得知此事时,可曾暴跳如雷?”   周平泰答道:“周少爷得知此事时一愣,却与成公子笑称莫要无理取闹。直到成公子将详情一一道来,周少爷方才放声大哭。成公子趁机劝他当从此与文登家人断绝往来,在此安心谋划兴兵之事。”   “周海龙并未当即答应罢?”蒲先生问。   “正如大侠所言。”周平泰叹道,“周少爷起初只是流泪不答,却在我与众人跪地请愿,求周少爷在此留守,以尽早为老爷报仇雪恨之事之后,方才勉强答应常驻在此。但却果如成公子所料,周少爷坚称要回家一看,接妻子上岛。”   我趁势问道:“周海龙何不一早接爱妻上岛?”   槐兄道:“若引娘家人寻找,怕是节外生枝。何况若毫无缘由屡屡消失、复归,难免引官府四处搜寻,惹来无妄之祸。”   蒲先生撇嘴道:“也当有成仙妒恨周海龙与娇妻缠绵,意欲独占周海龙之故。成仙想是一早料到周海龙不见黄河不死心,定要回家看个分明,故此为他备了脱身托辞,也便是如今流传在外的成仙传说。”   “正是!正是!正如大侠所言。”周平泰连声惊叫。   “飞,成仙残害周海龙之妻并剖腹毁尸,也是为此。”见我惊讶不语,蒲先生又道,“待到周海龙回家听起周天年说起娇妻的惨状,竟与成仙所说一模一样,他登时万念俱灰。此处雷同吕后将戚姬害作人彘,引惠帝观看一般,显示自己的手段。”   “此人定是疯了!”我几乎作呕。   蒲先生叹道:“其后果如成仙计划,周海龙只得将成仙备好的说辞一五一十讲给周天年。周天年见周海龙所说之事与凶案毫无二致,嫂子又是罪有应得,而真凶更是周海龙本人,只得放弃缉凶,代周海龙隐瞒。之后周海龙忧心儿子遭排挤,故此叮嘱周天年‘此是周家血肉’,而在临行时,更特地扭头叮嘱周天年‘忍事最乐’。”   蒲先生言罢,槐兄冷笑道:“这句却不似讲给周天年,却反像是讲给自己。”   蒲先生点头:“有理!当时成仙恰在周海龙身边。周先生,敢问周海龙上岛之后如何?”   周平泰答道:“虽萎靡了一段时日,但半月后便恢复了。”   蒲先生斜眼问道:“周海龙经历此事,对成仙也一如往常么?”   周平泰叹道:“周少爷虽与成公子仍旧要好,却不似往常一般亲昵非常。但我却并不以为此是坏事,毕竟分桃断袖之事,难免遭外人耻笑,更败了我周家的大家门风!只是我见识了成公子的手段,却也不敢多言罢了。何况……”   “何况?”蒲先生一挑眉。   “周少爷原配生产后不久暴毙,曾有人言……”周平泰支吾其词。   蒲先生眉头一皱:“是成仙在其中作祟?”   周平泰连忙摆手道:“不知,不知!此事只有谣传。”   蒲先生微微点头,仰天长叹道:“此便是成仙传说全貌。飞兄,你看如何?”   我拱手连连道:“厉害!厉害!不愧是狐鬼神探,这等光怪陆离之事,竟被蒲先生轻易破解。”   蒲先生抱拳回礼,遂与周平泰道:“我在此仍有两事欲与周先生问个分明。”   “大侠请讲。”   “上岛后,周海龙是否借棺材,与周天年送去不少财宝以度日?”   周平泰听得倒吸一口凉气,道:“此事竟也遭大侠察觉?”   “以点石成金的爪甲澄清财宝来源,此事听来玄妙非常,想必也是成仙的主意?”蒲先生问道。   “正是!周少爷听眼线说天年困顿,心急不已,找成公子商量。成公子便献了此计。”   “周天年如今在文登经营白事生意,可谓安居乐业,请周先生放心。”槐兄答道。   “两年前遭乱之后便并未与天年寄去财物,我还有些担心,不想天年竟以此发家,实是天命!若周少爷泉下有知,想必会对此心生慰藉。”   蒲先生应和两句,又问道:“敢问周先生,十六年前黄吏部一案,我隐约感到其中另有隐情,不知可否请周先生澄清?”   周平泰连声称是:“愿为大侠解惑,我尽力而为。”   蒲先生点头,道:“两家冲突的起因,竟是黄吏部家人放牛踏坏了周家田地,这等缘由实在蹊跷。不知周先生可知其中真故?”   周平泰摇头:“正如大侠所言,放牛只是托辞。成公子曾与我说起此事,是家仆在田里埋藏银子时被黄狗官家奴看见,不想黄狗官家奴竟就此惦记上,趁少爷家仆不备时偷偷发掘,才引来冲突。”   “埋藏银子是为何故?”我应声问道。   “周少爷与成公子虽常借经商之名外出上岛,其中却有不少时候是当真经商。成公子聪慧非常,常常做得一本万利的生意,养活了整岛人马。岛上这些兵器粮草,大都是成公子与商人暗中购得,暗中备船送来岛上。”   我正感慨,蒲先生开口又问:“因此是黄吏部家人偷了银子遭打,却恶人先告状。只是黄吏部不愿交出银子,故此另寻斗殴缘由。至于周海龙,也不愿官府过问万贯家财的来源以免节外生枝,因此也寻了放牛踏田的借口开脱。周先生,我所言可与事实相仿?”   “何止相仿,是丝毫不差!”周平泰惊道。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凌乱脚步声顺着山洞口传进耳中。随之而来的,是几声醉意浓浓地叫嚷。   槐兄听得眼前一亮,道:“待这些海贼回石舍内烂醉如泥,我等便可动手!”言罢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蒲先生一笑,与周平泰拱手道:“周先生,眼下还剩一处疑惑。周海龙身陷大狱,又遭郑柏落井下石,事迹败露时,成仙苦心上告,莫非是巧借部院一时马虎,想当然将郑柏以为是被黄吏部收买,诬赖周海龙的无赖,以为周海龙解围?”   周平泰大惊,忙拱手道:“丝毫不假!多亏成公子巧破死局,不然若引来旗人大军来此,我等早已败亡。”   蒲先生叹道:“遭黄吏部与县令、叛贼郑柏两方围剿,成仙却引出部院大官查案,反趁翻案之机诬郑柏受贿作伪证。这一出以毒攻毒,顺水推舟,真是棋高一着!”   周平泰搭腔道:“正是!每想起此处,我对成公子也佩服得五体投地。”   槐兄苦笑道:“只可怜耿直有加的王特使,又遭人狠狠摆了一道。”   我与蒲先生两人闻言不禁哑然失笑。想下次见着王特使时,若与他提起此事,不知他将是怎生模样。   成仙谜题尽数得解,我重在心中回味起整出奇闻,不禁感慨万千。正在此时,槐兄蓦然起身,坚定道:“静了。已临行动之时!”   我与蒲先生二人应声而起。周平泰躬身道:“三位大侠如此费心舍命相助,在下万谢不足以表达心意。不知可否斗胆与三位大侠问个姓名?”   我三人相视一眼,依次道“在下蒲松龄”“在下魏槐”“在下严飞”。言毕,蒲先生紧握周平泰双手,道:“特来此讨贼报仇!” 第八章 旗开得胜   蒲先生兴致勃勃道:“六材,乃是干、角、筋、胶、丝、漆。”言罢,蒲先生将弓身一捋:“干,柘木为上,可令弓矢远发。”接着他将弓腹一指:“角,牛戴牛为最,可令弓矢疾发。”随即他将弓弦一拨:“筋,剽兽为佳,可令弓矢劲发。”继而他将弓角一点:“胶,鱼皮为优,可令长弓紧和。”而后他将弓臂一弹:“丝,冰透为美,可令长弓牢固。”末了他又将弓身一抚:“漆,清者为先,可令长弓御寒暑。”   周平泰趴在洞口四下查看一番,便钻身出洞,小心翼翼跳下石廊。我、蒲先生、槐兄三人如法炮制,依次而出,亦上了石廊,轻声向上层走去。蒲先生以肘将我一捅,随即摆出一副醉汉姿态,蹒跚向前。我与槐兄两人一见,也摇摆作酒醉状,沿石廊蹒跚而上。我趁机倾听,闻得一间间石舍内,只有如雷鼾声传来。   见着通往上层的两扇绯红大门,周平泰轻轻一推,见大门纹丝不动,遂转身寻右手边石壁。只见他掏出一块石头,将藏在其后一根薄木条小心取出,随即将那木条小心插进两扇门之间缝隙,轻轻向上一拨。只听一声轻响,木闩已落在地上。周平泰小心开了门,便引我三人走进上层回廊,借插在石壁上的一炬炬火把,那廊内被映得甚是清楚。   正欲与槐兄搭话,却忽闻廊上回荡的鼾声中,传来阵五音不全的调子。槐兄与我三人使个眼色,便一大步跨在前,打起头阵。   槐兄大步流星,领我四人共往来时住进石舍内走去。一路上,那夹杂浓厚醉意的调子声渐明亮,槐兄却毫无退缩之意,只是一面四下警觉扫视,一面大踏步往前。我又听两句,登时一拍脑门:岂不正是前来接应我三人的海贼头子声音?难怪似曾相识。   又走几步,只见转角处显出个步履蹒跚的身影,我略加查看,见果是那接我们上岛的海贼头子,稍一踌躇,却见槐兄早已不容分说上前。那海贼头子见身前矗立个高大人影一惊,仰头正要看个分明,槐兄早伸双手将他天灵盖和下颚抱定。只听清脆一声响,那海贼头子登时没了声息,瘫倒在槐兄怀中。   槐兄将那海贼头子左臂勾在肩上,装作扶他回屋一般,继续向前行走。片刻,槐兄停步扭头,一指右手石舍,便搭着海贼头子尸首进了屋。我三人急忙跟进,只见槐兄将海贼头子尸首小心放在草席上,便取过竹担递过,道:“尚且顺利。飞兄,且将兵刃拆开。”我点头称是,便将绑在竹担两端绳子解开,稍一用力,将竹篙分作两半,取出一杆寒光闪闪大枪。   周平泰见此不由呆了,连声道:“厉害,厉害!大侠当真有备而来。”   槐兄却一苦笑,道:“不想我魏槐又要做刺客。闲话不说,接下便要往此廊尽头去寻郑如豹住所没错?”   见周平泰称是,槐兄道:“周先生,我方才并未见着二层关押周家旧部处,敢问可是尚未走到?”   周平泰答道:“六十员周家旧部,被分别关在二层四座监牢中,我等还未走到。”   槐兄正色颔首,道:“既如此,我四人当装作巡逻海贼,以免周家旧部窥见我等叫喊,节外生枝。飞兄,蒲先生,也请你二人仔细注意二层动静,若有夜巡海贼,当……”   “大侠不必忧心,”周平泰拱手道,“若有海贼看管,当早有周家旧部被拖去刑房毒打惨叫。何况今日众周家旧部为备齐酒宴已劳累不堪,已当入眠。”   槐兄道:“却仍不可怠慢。”话毕提枪起身,往石舍外走。   只见槐兄在前,我在后,护着蒲先生与周平泰二人在当中,伴石舍内传来阵阵鼾声,一齐小心往回廊尽头走去。未行过几步,只听前方忽隐隐传来女子呼喊声,我登时心中一紧,正欲搭话,槐兄却早已加快步伐,飞步疾走。   随女子哭喊声渐明,我又闻郑如豹那臃肿奸笑声传来:“美人儿,我看你能逃到几时。还不快从了哥哥。”   我登时心急如焚,却不想郑如豹又道:“美人儿,你跑甚?只是迟早。”话音刚落,却听一声怒吼:“郑狗贼!你这败类定遭报应!”   郑如豹一阵狞笑:“刁民,待我转眼抽死你。”   少顷,我已见着眼前两扇大门挡在路中,女子的哭喊、郑如豹的淫笑以及男子撕心裂肺的怒吼正从门内传来。蒲先生催道:“快些!”   槐兄忙道:“蒲先生与周先生同开两门,我与飞兄端枪突进。”   话音未落,我与槐兄两人一齐一右一左将两杆大枪端平。蒲先生与周平泰见状忙奔至门前。见我与槐兄已垫步上前,他二人一用力,两门登时齐开。我飞步进门,只见一女子正痛哭撞上前来。我大惊,见收枪不及,急松右手,将枪尖往她身侧一送:只见尖锋自她肋旁呼啸而过。正被女子扑在胸口的刹那,我忽感左手吃一猛力。我急舒右臂将女子护在胸口,再抬眼看时,只见郑如豹赤身裸体,被两杆大枪钉个对穿。我那杆扎在心口,槐兄那杆捅穿喉咙。   郑如豹一翻白眼便向后倒,未及落地,我与槐兄将枪一旋拔出,郑如豹那一身肥膘随即“嘭”一声闷响摔在地毯上没了动静。槐兄收枪笑道:“飞兄,好一记单杀手。”话音未落,蒲先生与周平泰两人已进了门,将大门重新关好。   我见女子只是伏在我胸口啼哭不止,忙安慰道:“姑娘,恶贼已除,休怕。”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骂:“郑狗贼!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懦夫开门,且与我单挑决胜!”蒲先生闻言叫道:“勿虑!郑如豹狗贼已死,即刻搭救各位。”言毕蒲先生与周平泰两人在石室内手忙脚乱寻起钥匙来。   我见女子仍呜咽不止,便与槐兄递个眼色,将大枪递过,随即将女子抱去榻上坐定。见四下寻不见手绢,我索性将衣角撕去一片,递与她擦泪,俯身道:“姑娘勿怕,我是前来救你回村之人。在此有片陋布,不知姑娘……”   话音未落,我见她轻轻点头,遂忙将撕下衣角递与她拭泪,蹲在一旁静候。片刻女子哭声渐息,将遮面乱发拨开,我望去,只见她生得黛眉杏眼,朱唇皓齿,极是恬静典雅,虽已哭红了眼眶,却仍是个十足的美人,已看得不由出了神。正此时,只听室后传来一声义正词严的呼喊:“恩公在上,且受在下凌雄飞一拜!”只听蒲先生慌忙答道:“你当拜屋内二人才是。不多说,你且先一看令妹。”   只见后门顿开,一位俊朗男子出了门,急四下查看。他见我与女子两人,急忙奔上前拜倒,抱拳道:“恩公在上,受在下凌雄飞一拜!”   我被他唬得一惊,忙将他扶起,道:“不必多礼。”   男子连声道过幸会,与女子相视稍一点头,便即刻起身急往槐兄处,倒身便拜:“恩公在上,受在下凌雄飞一拜!”只见槐兄亦被惊得无所适从,只是忙将他扶起,连称不必。   “雄飞哥,休要惊扰了恩公。”女子言罢轻轻起身,随即与我躬身作揖道:“多有劳恩公搭救,小女子武玲万谢。”   我一听,忙道:“姑娘莫不是武仲业之妹?”   见女子点头称是,我惊喜道:“好极!此番不辜负仲业兄所托。姑娘,我以性命担保,此行定护你回村,勿忧。”话音刚落,见槐兄将凌雄飞扶起罢,遂起身寻得一柄短斧,继而径直走近郑如豹尸首,挥斧而下,剁下郑如豹首级。武玲姑娘惊得花容失色,连忙闪身躲在我背后不敢相看。   而方才自牢房中救出的村民,也被槐兄此举惊得不轻,纷纷扭头回避。   槐兄将郑如豹那颗肥硕头颅系在腰间,苦笑道:“诸位何故如此?我等将即刻搭救周家旧部,岂不要个信物为证?”但武玲姑娘却只是更加惊恐,只顾紧紧藏在我身后。我忙连声安慰道:“姑娘勿怕。”遂死死挡在她与槐兄当中。   见蒲先生亦被惊得愕然不语。槐兄只得与周平泰道:“周先生,牢房钥匙可寻着了么?”   “寻着了,只等恩公施令。”   “甚好,飞兄,周先生,你二人与我即刻同去牢房,搭救周家旧部。蒲先生,李村难民劳烦看护。”话音刚落,不料凌雄飞急上前,连声道:“恩公,恩公!我愿出力同去!”   槐兄笑笑:“勇气可嘉。然此行人越少越好,你且……”见凌雄飞坚持抱拳不肯离去,槐兄只得道:“也罢,雄飞,你且……”话音未落,见李村人质仍旧与郑如豹那无头尸首退避三舍,槐兄苦笑道:“雄飞,你若胆大,先将郑如豹狗贼尸首从后山扔将下去,勿再惊扰众人。”   只见凌雄飞应声而起,上前利落将那硕大肥尸连拉带拽,拖往窗边抛下,遂又回槐兄身旁抱拳道:“恩公,郑狗贼尸首已抛入海中,接下有何吩咐?”   槐兄无奈笑笑,转与周平泰道:“周先生,刀斧兵刃何在?屋内郑如豹收藏这些,可不够六十人尽数武装。”   “兵器库就在大门右侧。”周平泰一抱拳。   “钥匙可曾寻着?”   “有!魏大侠有何吩咐?”   槐兄上前,自周平泰手中接过钥匙,交与凌雄飞道:“雄飞,你以此将军械库开了,与尚有气力之人将其中刀斧兵刃尽数搬来此处。如何?”   “请恩公放心!”凌雄飞义正词严,捶胸口抖擞道。   槐兄见此与他一笑,遂向我与周平泰递个眼色。我正欲离去,却忽觉衣角被扯着。我忙转身,见武玲姑娘慌忙撒了手,便对她笑笑:“玲姑娘勿念,我去去就回。”随即我自槐兄处接过枪,随他与周平泰急奔出门去。出了门,只见不远处一段石梯直通二层。槐兄一个箭步便直蹬上楼梯,举枪踮脚飞跑。周平泰与我二人忙紧随其后,在二层廊上踮起脚尖,悄声飞奔。   不一时,周平泰忽低声叫道:“正是此处。”我循声望去,只见左侧牢房之内,横七竖八倒着一众衣衫褴褛之人。见廊上依旧鼾声大作,槐兄趁机轻敲木栏。反复几次,见有几人惊醒,槐兄自腰间取下郑如豹头颅,抛进牢房,道:“郑如豹狗贼已死,速往郑如豹石室去,共商复仇大计。”言毕他与周平泰使个眼色,周平泰见状忙掏出钥匙,将牢房门锁去了,推开木门。   牢房内众人将郑如豹首级取过一看,大喜,忙摇醒同伴,一同出了牢房大门称谢。但不想为首之人见着周平泰时,当即扼住他喉咙,嘶哑道:“狗贼!你命丧于此!”   槐兄一把将那人扯开,怒道:“平泰混入贼寇至今,一心搭救诸位复仇,休要责怪。”   为首之人不依不饶咬牙道:“恩公有所不知,此人弑主投敌,实乃罪不可赦!”   槐兄严正道:“若平泰一心投郑家,如今怎会冒死搭救?他何不设计我等,献我等与郑如龙邀功?何况若非平泰,我等岂有良机搭救诸位?彼时平泰忍辱伏于郑如龙狗贼旗下,正是候着今日这复仇良机!”   为首之人听此,面露愧色道:“恩公说得是,冒犯了。平泰,多有得罪。”   周平泰垂泪道:“不求诸位原谅,只求救诸位脱身,讨伐郑狗贼报仇!”   槐兄见此,点头答道:“如今唯有同心协力,方可共渡难关。飞兄,你且在前开路,带此间周家旧部返回郑如豹室内备好兵刃,有劳!”   我一点头,便提枪领在前,踮脚飞跑开路,领那些周家旧部一路下了楼梯。见凌雄飞正与蒲先生带领几个村民,满头大汗搬动兵刃,便与为首的周家旧部道:“可请相助?”   那人一抱拳,连忙与身后众人吩咐一二,众人虽身加手铐脚镣,却毫不犹豫走进石舍,片刻将其中搬了个一干二净。我招呼众人和蒲先生进了石室,却见凌雄飞在身后不肯走,道:“恩公先走,在下仍要在此候着另一位恩公返回。”   我不禁哑然失笑,抱拳道:“雄飞兄客气。只是此间不必言称恩公,在下姓严名飞,幸会。”言罢我进门,见郑如豹室内已有座刀斧堆起的小山,蒲先生正在一旁摆弄一张精美长弓。   正欲与蒲先生搭话,只见武玲姑娘小步迎上前来,温婉道:“严飞哥哥无恙?”   我一惊,正思忖她如何知晓我名号时,却见蒲先生手中摆弄长弓不停,毫不抬头道:“飞,我助你好事,还不谢我么?”   我登时满面通红,只得与武玲姑娘道:“我严飞誓救玲姑娘脱身。”   话音刚落,只见另一众周家旧部亦赶回郑如豹室中,与先前我所率领回之人一见,相拥泪下。发誓斩贼复仇者,多不胜数。   不一时,其余两队人马已陆续返回郑如豹室内,一时间人满为患。李村村民见此,识趣返回牢房歇脚。   “严飞哥哥,此些人是?”武玲姑娘在我身旁问道。   “此间人本是反清义军,不想两年前生变,沦入海贼之手行卑劣事。如今被我等救出的,正是不愿屈从海贼的义军旧部。”   武玲姑娘忧伤道:“两年前海贼突然翻脸,在李村大肆烧杀掳掠,也正因此故么?”   “正是。”我答道,“海贼命数将尽,今天便是贼寇的末日!”话音刚落,只见武玲姑娘一声惨叫,登时躲去我身后。我急向门口张望,见槐兄昂首阔步而返,腰间仍系着鲜血淋淋的郑如豹人头。而凌雄飞满面严肃,紧随槐兄身后进了屋,复将大门关紧。   原本窃语纷纷的室内霎时寂静,只见为首的周家旧部率先跪倒在地,抱拳道:“恩公搭救,万死难报!”其余周家旧部见此,也一并跪倒在地,望着槐兄便拜。   槐兄见此忙抱拳道:“诸位不必多礼。我三人来此,正为斩除贼寇,与周海龙报仇。眼下实属危急存亡之秋,我魏槐斗胆请诸位听从调遣,起身奋战。诸位手铐脚镣所用钥匙与牢所用乃是同一把,请诸位依次以此开锁。”言罢槐兄将钥匙递与周家旧部首领。   为首之人毕恭毕敬接过钥匙,便递与其余人等,与槐兄答话道:“我等沦为阶下囚,任人宰割,早是已死之人。只是唯一不甘,便是不得斩郑贼为周大人报仇。如今恩公救我等性命,又有为周大人雪恨之意,我等岂有不从恩公调遣之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槐兄大喜,道:“既然诸位已有决意,我话不多说,请诸位自解镣铐后上前,人手取一柄刀斧武装。”   趁众人解铐备刀斧之际,槐兄与周平泰问道:“周先生,上层石廊,是什么布局?除却被我扼杀的小头目以及周先生本人,还有多少人手?”   周平泰掐指一算,道:“恰剩五十人。至于魏大侠所提布局,室外回廊共分上下两层,上层有十五间牢房,下层共有二十七间石舍。石舍而言,除去两人一间的宿舍,尚有几间贮藏室。”   槐兄点头,问道:“此处海贼战力如何?此间既只有五十名贼寇,怎得奴役六十员周家旧部?”   周平泰叹道:“贼寇将周家旧部分作四组,每组十五人,发往四处劳作。常由郑如龙狗贼的亲兵看守押送,故此寻不着机会。”   槐兄皱眉道:“这郑狗贼的确狡猾!”   一炷香的工夫过后,为首的周家旧部与槐兄抱拳道:“弟兄们已全副武装,听候恩公号令。”   槐兄与他点头称谢,道:“此间贼寇共有下层五十人,分散在二十七间舍内。诸位共有六十人,请每三人分作一组,共二十组。每组三人撞入一间舍内,便捉其内两张草席上,烂醉如泥的贼寇,一手掩其嘴,一手挥斧断其颈,不得有半点犹豫。每组人马当先后排开,每过一间,先锋一组当冲进其中斩贼,而次锋变作先锋,往下间石舍走,冲进斩贼,如此依次而发。每组斩贼罢,出门跟在大队人马末尾殿后,待第二轮出击。若先锋失手,次锋一组当即刻跟进支援,其余人马继续行进。而我则在先锋之前,先锋一组每见我手势,便即刻冲进石舍斩贼。诸位对此可有不解之处?”   见周家旧部纷纷点头,槐兄道:“好极,既如此,先行十三组随我,后行七组随飞兄。飞兄,你率领七组人马在二层急奔,尽速往石廊尽头大门处去。待你率众人下阶,也当打头,引先锋一组依次突入石舍之内斩贼。待你我二人照面,便知此战大获全胜。”   见周家旧部相互搭话,正在分组,凌雄飞慌忙上前,与槐兄一抱拳,道:“恩公!敢问我当如何讨贼?”槐兄略一思索,道:“雄飞,你可练过兵器?”   “擅枪法。”凌雄飞抱拳道。   槐兄与他点头,道:“既如此,雄飞,你当绰枪,在下层清扫廊上散贼。”   见凌雄飞似懂非懂,槐兄笑道:“你当持枪在手,沿廊尽速飞奔。若遇见贼寇,一枪刺死。直至守住尽头大门为止。如何?”   凌雄飞一听惊喜万分,连连拱手道:“多谢恩公厚爱!我定不辜负恩公,为恩公打头阵。”   槐兄与他一笑,见周家旧部已分组妥当,便将手中大枪一举,道:“诸位切记,当踮脚而行,不可大踏步。为周海龙报仇雪恨,就在此战!”言罢,只见凌雄飞急忙抢在槐兄之前开了大门,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将出去。   “雄飞哥常冲动如此,我实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却又劝不住他。”我身后传来武玲姑娘忧虑声音。不等我答话,她忽又抽泣道:“却也怪我拖累凌叔,雄飞哥才急父仇如此……”我见周家旧部人头涌动,眼看必须离去,便忙将武玲姑娘拥入胸前:“玲姑娘,不必多心。待我得胜归来可好?”言罢,见周家旧部与我暗中催促,我忙与武玲姑娘道声“失陪”,便提枪跟在周家旧部一旁,与他道:“有劳相助。”那人却笑道:“我却只怕下层砍得快,落不着出手复仇机会!”我轻轻一笑,便同他出了门。   只听槐兄一声响指,率先踮脚奔出,周家旧部先锋一组见状,舞刀抡斧紧随其后,应槐兄指引冲进屋内斩贼。我忙领身后众人急奔上石阶,端枪在二层廊上飞跑。   不一时,见二层长廊将尽,我将枪一抱,顺石阶快步而下。凌雄飞忙趁机窜上一步,道:“恩公,我助你?”   我忙一摆手:“依计行事。”便见头一间石舍已至,我左手绰枪,右手对门内一指,只见打先锋的周家旧部当即提斧而入。我不敢怠慢,忙率众人踮脚奔至第二间石舍,我一抬指,第二组人刀斧手当即一掀门帘闯入。而后便是第三间、第四间,再一抬眼,只见槐兄正在前指挥人马突进,迎面而来。   过第七间石舍,见槐兄已近我眼前。他与我四目相对,举枪道:“待全部人马出舍,便可见得分晓。”话音刚落,只见槐兄身后屋内冲出三位满身鲜血的大汉。我回身查看,只见身后屋内亦撞出两名满脸血污的壮汉,紧随其后一人面色不快,嘟哝道:“竟没捞到斩贼报仇!”却不想槐兄身后先锋耸肩无奈道:“还敢讲,你三人可是抢了我等机会。”   槐兄笑道:“休要吵闹,明日一早自另有良机。”   一听此言,两人纷纷点头叫好。随即,槐兄见时机以至,与我道:“飞兄,且清点我身后人马。若见着十三组,便令众人随你而返,我去喊雄飞断后。”   我点头称是,便转身将手一挥,领五组人马向回。与槐兄手下周家旧部错身之际,我心中暗暗点得数目。待走过最后一人,我数得丝毫不差正是十三组,遂与殿后一组搭肩道:“是我等大获全胜,诸位随我回房。”   见我率部进门,武玲姑娘忙小跑上前。她正欲搭话,却忽又惊叫一声跑开。我回头查看,却见身后那周家旧部遍脸溅满海贼血污。他见此尴尬不已,忙撩起短衫用力擦拭,却不想只是将一脸血擦得更花。我与他笑道:“无妨,多有劳。”便将大枪立在墙边,领武玲姑娘去角落回避。   正此时,只见留守石室中的蒲先生背手上前,神秘兮兮道:“飞,你且猜我寻着了什么?”   我见他身后露出弓角,笑道:“蒲先生仍把玩不够那张弓么?”   蒲先生咧嘴一笑:“飞,这可是天降神兵!”言罢,他将藏在身后一张黑色弩枪拿出。我见状大吃一惊,道:“此处竟有这等兵器?”   蒲先生大笑道:“想周海龙曾在此谋划兴兵,有弩枪之备却并不奇怪。只是这物件。”蒲先生说着,顺势与我递来个黑色扁长匣子。   我不解道:“此是何物?”   蒲先生一笑,将匣子装在弩上打紧,道:“连弩。”   我大惊:“相传连弩早已失传,怎会……”话音未落,只听蒲先生悠然道:“‘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只是不知此弩是诸葛孔明原初设计,或是由马德衡改进过之物?可惜我方才问周先生,他只知此物是成仙寻来,并不知来历。”蒲先生言罢将匣子又拆下,自其中取出一支弩箭,道:“飞,此箭无翎,故此射程不远。但若只是在天井处射杀贼寇,足矣!”   我颔首称好,却见蒲先生肩上已挎上长弓,笑道:“蒲先生,看来此行已寻着宝物了?”   蒲先生忙将长弓摘下,道:“是好弓,是好弓!飞,你可知制弓需有六材?此弓尽取六材上品,实在难得!”我苦笑道:“我不曾习得弓箭,只曾与师父苦练枪打箭翎之技。”   蒲先生兴致勃勃道:“六材,乃是干、角、筋、胶、丝、漆。”言罢,蒲先生将弓身一捋:“干,柘木为上,可令弓矢远发。”接着他将弓腹一指:“角,牛戴牛为最,可令弓矢疾发。”随即他将弓弦一拨:“筋,剽兽为佳,可令弓矢劲发。”继而他将弓角一点:“胶,鱼皮为优,可令长弓紧和。”而后他将弓臂一弹:“丝,冰透为美,可令长弓牢固。”末了他又将弓身一抚:“漆,清者为先,可令长弓御寒暑。”   听蒲先生一席话,我虽不明其中玄机,却深感其中奥妙,遂忙点头附和道:“说得好,说得好!敢问所制此弓六材,皆是各取其中最上品么?”   “正是!”蒲先生道,“非但如此,制弓当冬剖干、春治角、夏合筋,秋拢诸材。就此弓而言,正是丝毫不差,必是出自名匠之手!只是郑如豹这宝弓,如今可要随我蒲姓了!”   见蒲先生喜形于色,我不禁笑道:“蒲先生,我等来此寨中杀人越货,却不反倒像个强盗?”   未及蒲先生作答,武玲姑娘早道:“严飞哥哥怎可与恶贼自比?岂不是自污?”   我一听,忙与她拱手道:“玲姑娘所言甚是,我不当自轻如此。”   蒲先生见此,只是在一旁窃笑。   正此时,槐兄与凌雄飞二人已随周家众旧部之后重回室内。槐兄为众人簇拥着,径直一跃上了桌,与众人抱拳道:“有劳诸位相助!我与雄飞已借火把照过,此间贼寇已悉数毙命。这头阵,是我等大获全胜!”   见众人正欲欢呼,槐兄忙抬手止住:“上层贼寇虽灭,我等却仍不可喧哗,以免节外生枝。”言罢,槐兄见众人纷纷安静,道:“次阵,是我等明日一早,趁郑如龙、郑如虎、郑如彪三人行至码头出海时趁隙而下,如此间手段一般,尽斩下层各石舍内宿醉海贼。因下层石舍四贼一间,故次阵只有四人一组,每人当各斩一贼,无有富余,诸位方才经过回廊众贼操练,于此可有难处么?”   见无人应答,槐兄道:“诸位既心意已决,便以此行事。”   话音刚落,见蒲先生高举右臂,槐兄忙道:“蒲先生请讲。”   蒲先生小跑近前,蹿上桌与众周家旧部拱手问道:“诸位既曾为反清义军,可有人练过弓箭弩枪?”话音刚落,只见台下登时三臂高举。   槐兄与蒲先生一点头,道:“请三位壮士上前,听候蒲先生差遣。”   蒲先生见三人上前,跳下桌问道:“三位壮士,此间我见着几把连弩,不知诸位可曾用过?”见三人称是,蒲先生大喜:“明日,你三人持连弩,与我一并埋伏在上廊。待到海贼中计追上下廊,诸位便听我号令,一齐狙杀海贼,如何?”   三人一听大喜,答道:“求之不得,我等先前苦练,如今正是展示之机!只听先生一声令下,我等定不负所托!”   槐兄见蒲先生已安置妥当,继而与众人道:“方才所言次阵,与第三阵紧接。待到我等尽斩石廊旁贼寇,当在天井底生烟火,引码头众贼返回。诸位仍作四人一组,每组藏进一间石舍。届时我与飞兄将在外引贼,逃上石廊。等时机成熟,诸位听我号令一齐自石舍杀出,痛斩廊上众贼。我与飞兄也当转身杀回,而蒲先生与三位弩手,也在上廊射杀贼寇,三面夹击。如此,此间海贼可在第三阵后尽破!”   为首的周家旧部听罢又惊又喜,当即跪倒,望槐兄便拜:“恩公妙计!如今终得复仇,我等定竭力死战!”不及槐兄将他扶起,其余周家旧部竟也纷纷跪地,再度对槐兄拜起来。槐兄见状窘急不已,只顾连称“不必”,忙将众人逐个扶起。   其后,槐兄又跳上桌,道:“我心中计策已成,明日待三郑领众贼走远,飞兄领五人打头阵,尽速奔下石廊,拾柴生烟。在此可有脚力好、擅升烽火的弟兄?”   话音刚落,只见台下手臂林立,槐兄道:“诸位盛意在下心领,却还请相互举荐五位精锐,此阵事关重大,若走了海贼,李村定遭屠戮。”   见众周家旧部交头接耳推举人选时,武玲姑娘在身后杵了杵我,问道:“严飞哥哥,方才魏槐哥哥言下何意?”   我答道:“我等来时尽斩李村贼寇,更杀贼头郑柏。如今只剩下玲姑娘兄长仲业一人,怕是难以蒙混过关。若海贼明日去李村时察觉此事……”   话音未落,武玲姑娘竟已急得滴泪不止:“严飞哥哥……”   我忙轻拍她肩膀道:“玲姑娘勿忧,明日出海前,便是这些海贼死期。我以性命担保。”   正此时,槐兄已选妥了人等,只见五位精壮青年已将我围拢,一齐道:“听候恩公差遣!”我一惊,忙回身抱拳道:“明日我打头阵冲下,诸位将我跟紧。待我等至天井底部,我守石廊口,诸位寻柴升烟如何?”   “恩公放心!”五人纷纷答道。   “诸位拾柴罢,将烟升起需要多久?”   为首的年轻人一拍胸脯:“不消半炷香工夫!”   “好极!诸位先去拾柴,待我举枪为号,便动手生火。”   五人一听,一并抱拳道:“依恩公之言行事。”   我见此,答道:“既有方针,诸位当养精蓄锐,早些歇息。明日方是决胜之时!”   而槐兄此间与众周家旧部道:“其余五十二人,四人分作一组,共十三组;与今晚一般,诸位随我沿石廊奔下,见我手势依次闯进石舍内痛斩海贼。”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叫:“恩公!明日我当如何讨贼?”   循声望去,只见凌雄飞抱枪问道。   槐兄道:“雄飞,明日与众贼当是短兵相接,以命相搏。不可妄自……”未及言罢,凌雄飞竟扑通一声跪倒,哭道:“恩公!家父为恶贼所害,我只恨大仇不得报!求恩公准我在阵前杀敌!”   槐兄眉头紧锁,道:“既如此,待我布置妥当,你且取枪操练一番,也便将水准与我见个分晓,再做安排。”   凌雄飞用力将头一点:“是!”   槐兄与他颔首回应,随即道:“诸位,明日飞兄带人先走,十三组人马与我依计向下进各石舍斩贼,雄飞在其后清扫漏网之鱼,力保蒲先生一队弩手。蒲先生,你五人当分散一圈,若见着贼寇在石廊上徘徊,当一箭射杀。而李村男子与周先生为各位弩手负箭,女子则在此室留守。待我部尽斩贼寇,烽火当即刻而起。我部十三组人马,退入郑如虎室之后十三间石舍内埋伏,蒲先生当率众弩手自选位置,伏在上廊待命。其后我与飞兄二人则去山洞口迎回海贼,挑拨众贼追击,直引至廊上第十间设伏房外。诸位听我一声令下,便一齐砍出门,蒲先生与众弩手见机而动方可。”   话音刚落,只见为首的周家旧部抱拳道:“何故只引至第十间?”   槐兄道:“若引至第十三间,一旦我与飞兄二人有失,背后无人抵挡,岂不放众贼上廊斩杀蒲先生部与众百姓?最后三间石舍内诸位,若见我与飞兄二人被害,绝不可有一丝慌乱,拼死也当顶住海贼先锋!计已至此,请诸位自寻休憩之处,好生歇息。明日一早,当是生死关头。”   槐兄言罢与众人一抱拳,便跳下桌,与凌雄飞道:“雄飞,且取枪操练几手看看。”   凌雄飞抱拳应和,见周家旧部渐渐散去,便寻来一杆大枪握定,喊一声,斜枪身前,枪尖指地,摆作伏虎势。   不等凌雄飞出手,槐兄早摇头道:“雄飞,此间绝非儿戏。你且将中平枪操练来看看。”   见凌雄飞反复拦、拿、扎过几次,槐兄将他止住,道:“雄飞,四平三尖你做得好,把式套路你也练得熟,只是步伐尚缺变化,手法过实而不敏。”   凌雄飞听得面红耳赤,一时答不上话。   槐兄见状一笑,将手中大枪递与我,遂去兵器堆中又挑出一杆,将枪头拔去,又寻块布将前端裹住。布置妥当,槐兄嗖嗖三记舞花将枪一端,道:“雄飞,攻来一试便知。”   凌雄飞大喜,忙与槐兄一抱拳:“还请恩公赐教。”便一吐息,将中平枪架势稳稳扎定,却忽道:“恩公且慢,待我也将枪头去了。”   槐兄笑道:“雄飞勿虑,你且将我想作此处海贼,杀来看看。”   见两人行礼站定,扎紧架势,我忙招呼武玲姑娘和蒲先生去一旁回避。   两枪相对,凌雄飞一步上前,起手将槐兄枪杆一挞,即刻起枪猛刺槐兄心口。槐兄从容一笑,疾将枪杆拿起一别,反将凌雄飞大枪锁住,随即起手一卷,顺杆直下,对凌雄飞前手虎口一点。   只听“啊哟”一声,凌雄飞顿时撇枪于地,怔怔看着槐兄。   槐兄收枪抱拳:“失礼。雄飞,你持枪时过于依赖臂腕之力,攥枪过紧,故此不活。而枪术实当以腰背之力灌于大枪,将双手解放,方才灵活生变。”   见凌雄飞依旧垂头不语,神色甚是悲伤。槐兄安慰道:“雄飞,你枪术已属中上乘,在此讨贼便绰绰有余。明日不如与我和飞兄一齐行动如何?我三人当一同外出搦战,引贼至廊上。届时我三人一齐转身,将三杆大枪挡在阵前猛刺,也稳妥许多。”   凌雄飞一听又惊又喜,顿时跪地道:“多谢恩公!待我等返回李村,不知恩公可否收我为徒?”   槐兄将他扶起,道:“雄飞不必如此,平日若要与我切磋,自来文登衙门寻我便可。”   凌雄飞听罢连连与槐兄行礼,问道:“恩公,不知我若去文登当个捕快如何?”   槐兄点头:“雄飞若有此意,我当然欢迎。实不相瞒,文登衙役几乎尽遭海贼所害,如今文登衙门空虚,若有雄飞这般青年助阵,自是再好不过。”凌雄飞闻言大喜过望,直乐得手舞足蹈,一直寻来我处,问武玲姑娘道:“玲妹,待将家父安葬,我欲追随恩公去文登府当差。届时海贼之乱已定,你复与仲业团聚,我往文登去,如何?”   话音刚落,只听蒲先生道:“雄飞,你却是不解风情!不妨问问武玲姑娘可愿与飞二人同回淄博才是!”   蒲先生一言羞得我面红耳赤,说不出半句话。   只见槐兄上前道:“飞兄却何必顾虑?若与武玲姑娘彼此有意,岂不比那些指腹为婚的人家强上百倍?武玲姑娘,飞兄这副模样已不必多言,不知你意下如何?”   槐兄此话一出,我更加窘急,只得转过身去。武玲姑娘轻声答道:“只是我自小从未裹足,恐严飞哥哥嫌弃。”   我一听,忙转过身答道:“怎会!我自小对此恶习嗤之以鼻,如今一听只更窃喜。”言罢,我轻声问道:“只是我平日在淄博当差,离此地路途遥远,不知玲姑娘可愿与我往异地而去?”   见玲姑娘将头一点,不等她开口,蒲先生早抚掌大笑道:“如此便说定了!我与魏槐兄、雄飞、仲业均可做媒,飞,可喜可贺!”   我略加思索,想来二老已在信中提及我当自断前程,便与武玲姑娘道:“玲姑娘,自此与我相守一世如何?”   只见她面泛红晕,答道:“再好不过。回淄博前,还请严飞哥哥待我回村时与兄长知会一声。”   蒲先生大笑:“什么哥哥,如今当以相公相称才是!”言罢他笑声愈欢,只留下我与武玲姑娘二人羞红脸不敢相视。   调笑少顷,蒲先生正色道:“不与诸位调笑,如今大敌未破,还当先行歇息,养精蓄锐。”言罢,他一手拖住凌雄飞去了一旁。   见蒲先生走远,我微叹口气,将大枪还与槐兄道:“危急关头却生儿女情长,还望槐兄见谅。”槐兄听得,却忽然愣住,许久方才仰天长叹一声,道:“飞兄,为守护心爱之人而战,乃是人生大幸!”言罢,他拍拍我肩膀,独自绰枪离去。   我见他背影凄凉不已,正要询问,然耳畔已传来银铃般细语:“严飞哥哥,早些歇息罢。”我回过头与武玲姑娘一笑,便就此席地而坐,靠墙睡去。 第九章 势如破竹   我缩枪换作十面埋伏,与那海贼轻蔑一笑。只见那贼寇被激得一声怪叫,抽刀将我枪杆一砸,直刺我咽喉而来。我不慌不忙一拿,将枪杆兜回,遂向前一扎一崩一用力,只见那海贼被大枪搠进胸口,又挑飞在半空,摔在地上死了。   槐兄见贼寇奔来,只一声断喝便扑上前将枪一抖,一记梨花摆头看得那海贼左右遮拦不定。槐兄趁势直对当中旋枪一点,正中海贼心窝。槐兄一声大笑将枪复一转抽出,海贼当即扑倒在地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我隐约感到有人轻拍我肩。一睁眼,只见蒲先生的笑脸映入眼帘,他从容说道:“飞,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言罢,向我伸出右手。   我揉揉眼,一搭蒲先生手臂起身,扭头向石窗外一看,只见天边已泛白光,便与蒲先生笑道:“今海寇疲敝,正乃庶竭驽钝,攘除奸凶之际!”话毕,我正寻武玲姑娘下落,却见她与我端来一盏清水,道:“严飞哥哥,喝些水再去罢?”我正口渴难耐,便匆匆道过谢,将盏中清水一饮而尽。武玲姑娘在一旁忧愁道:“武斗之事我不甚通晓,只请严飞哥哥一路小心。”我听罢与她一笑,将倚墙大枪取过,方才惊道:“玲姑娘,未曾与你留些,实在惭愧。”   “我一早饮过,严飞哥哥勿念。”虽闻此言,我却听她声音嘶哑,知她是好意搪塞,正要开口致歉,却听蒲先生催促道:“飞,时间紧迫,还请速来。”   我见武玲姑娘仍犹疑未定,索性轻舒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道:“玲姑娘,待我得胜归来。”   听她轻声应和,我便松了臂,对她狡黠眨眨眼,转身直出了郑如豹石室。才出门,蒲先生忙与我道:“郑如龙、郑如虎、郑如豹三人已带兵马尽数出了山洞。眼下正是动手之时!”话音刚落,我二人已一同往上层大门处飞奔。我见蒲先生身背长弓、目光如炬,与他道:“蒲先生精神抖擞,想必已有万全之备?”   蒲先生坚毅答道:“家中仍有盼归妻子,怎敢怠慢!”   片刻,只见眼前周家旧部已整齐列阵,正听槐兄训诫。见槐兄与我连连招手,我忙上前,却惊见他腰间竟仍悬着郑如豹首级。不等我问,槐兄早道:“飞兄,头阵万事拜托。”言毕,身后转出五名昨夜分与我手下的周家精锐。   我点头道:“槐兄勿念,待时机成熟,我便令诸位升烽火。”   槐兄答道:“好。既如此,飞兄已有觉悟了么?”   见我点头,槐兄将上层大门门闩一拨,将两扇赤色大门推开,清晨的海风登时扑面而来,直吹得我精神抖擞。我将大枪单手提定,摆作夜叉探海势,扭头与五人点头道:“随我来!”   话音刚落,我腿一猛蹬,似离弦之箭般沿石廊飞奔而下。伴耳旁呼啸风声,我警觉探视廊上动静。所幸石廊上一时无人,我故此得以率五人飞速向下。沿天井转过一圈,我见不远处一间石舍内转出个睡眼矇眬的海贼,我不由分说踮步赶上,借冲力猛刺一枪。那海贼正打着哈欠,尚不知发生何事,便遭一枪扎穿喉咙。不及惨叫,便已被甩下几丈高的石廊,摔在天井底没了动静。   虽挑落一贼,我仍不敢懈怠,继而挺枪飞奔。转眼间,便已踏上井底地面。我将身子一侧,急招呼身后众人拾柴置墩。那五人不容分说背起砍刀,急冲进井底处石间中寻起家伙来。我将大枪一横,挡在石廊口处以防有贼寇惊醒,突然冲下。   向上扫视,只见槐兄正抱大枪向下。他将一间石舍一指,身后四名周家旧部便抡刀舞斧把门帘一掀,撞入石舍之内痛宰仇敌。槐兄随即领其余人马奔至下间石舍,又随他一指,四名周家旧部迅速闯进海贼住所乱砍。   不一时,我见随在他身后的周家旧部各个已是鲜血淋漓,等不及撞进石舍冲杀。   我在心中暗点槐兄每过一屋耗时,密切注视槐兄所在。见时机已至,我急将手中大枪一举,只见五名周家旧部即刻将火把投入烟墩,扇风生烟。   正此时,忽听上方一处石舍内传来一声惨叫。我一惊:莫非有海贼惊醒,而周家旧部割喉失手?我急将大枪握定,紧盯廊上动静。   不出所料,一石舍内转出一员睡眼惺忪贼寇,大嚷道:“鬼叫什么!还要不要人……”话音未落,只见那喽啰咽喉早插一箭,栽倒在廊上不动。   槐兄见此丝毫不为所动,仍旧有条不紊引周家旧部依次冲进石舍内斩贼。过一间间石舍,行至海贼喽啰陈尸处,槐兄先将身后一组周家旧部引入石舍内,随即飞起一脚,将喽啰尸首踢下石廊,即刻奔至下间石舍门口,继续引下组周家旧部入舍,杀贼报仇。   一共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槐兄已行至郑如虎室前。只见他对身后周家旧部交代两句,便挺枪飞身而下。那些周家旧部则一组组退回石舍之内埋伏。而紧随周家旧部之后的凌雄飞见状将枪一摆,飞奔向下。   转眼间,槐兄已奔至身前。他见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点头道:“飞兄,随我和雄飞去洞口引贼!”言罢直向洞口奔去。我见状招呼正生烽火众人道:“诸位藏进长廊起处石舍,截杀漏网之贼。”只见五人纷纷抱拳:“依恩公吩咐。”   言罢,我忙随槐兄钻过山洞出了天井山,只见眼前乃是直通海滩的林间小径,不时传来阵阵鸟啼入耳。我与槐兄两人站定,只听槐兄扭头道:“飞兄辛苦。至此仍在计划之内。”   我与他颔首而应:“亏有槐兄谋划!”   话音刚落,只听身后洞内脚步阵阵,凌雄飞挺枪而出,站在我与槐兄身旁。他将气息喘匀,与槐兄抱拳道:“恩公当真神机妙算!如今海贼已折损大半,我等乃是势在必得!”   槐兄答道:“雄飞万万不可轻敌。石舍中喽啰皆醉卧在地,又群龙无首,怎堪一击?此间最难对付的,当是四十亲兵,以及郑如龙、郑如虎两名高手。”   凌雄飞一听青筋暴起,咬牙道:“郑如龙!正是出手加害家父仇人,我定亲取他性命!”   “雄飞绝不可冲动!”槐兄忙道,“郑如龙武艺高强,你若擅自迎战,只恐遭害。眼下末阵海贼是郑家兄弟三人所率精兵四十,及郑如虎部海贼六十,我等必须小心应付。雄飞,你当听我号令而行。”   凌雄飞听罢,只得答道:“就依恩公吩咐。”   槐兄听得,与我道:“飞兄,待与海贼交手,你我二人当在雄飞左右护他。”   不及我答话,凌雄飞早惊道:“恩公何必如此?我当自保,怎敢劳烦恩公?如此我不成了累赘?”   我忙道:“槐兄所言不准,我二人是在左右保你以防不测。”话音未落,槐兄搭话道:“飞兄,待退上石廊以待回身击贼时,我在最右临井,雄飞在当中,你在最左沿峭壁奔行。”   我惊呼:“槐兄何必如此?我当在最右临崖!”   槐兄摇头道:“靠近天井方才便我挑贼廊下。”   “不可!”我急道,“槐兄乃是此间大将,怎可亲至险地?若槐兄有个差池,我等还如何为战?槐兄去最左靠壁处,我守右侧。”   槐兄笑道:“我又不是寻死,飞兄何必担忧?恕我冒犯,飞兄既尊我为此间大将,而我在天井一侧,岂不是可将敌情窥个分明,以便下令?”话音未落,只见沿途不远,奔来三员提刀贼寇,槐兄见状忙道:“飞兄,雄飞,你二人勿再辩驳,依我所言便是。我等当先迎此三敌!”   见我三人不约而同摆作中平枪之势迎敌,我道:“槐兄,我听你号令诈退。”   槐兄一笑:“飞兄,此三人只是探子,当杀之。”   我举枪一看,只见三人头绑白巾,身无片甲,双手紧握长刀高举于肩处,怪叫着杀上前来。我见那三柄刀近两尺长短,弧形,心中顿生疑惑:此物长短似唐刀,但弧形不似。而弧形似御林军刀,长短却不及其一半。   想时,三贼已近眼前,分别寻我三人捉对厮杀。   我缩枪换作十面埋伏,与那海贼轻蔑一笑。只见那贼寇被激得一声怪叫,抽刀将我枪杆一砸,直刺我咽喉而来。我不慌不忙一拿,将枪杆兜回,遂向前一扎一崩一用力,只见那海贼被大枪搠进胸口,又挑飞在半空,摔在地上死了。   槐兄见贼寇奔来,只一声断喝便扑上前将枪一抖,一记梨花摆头看得那海贼左右遮拦不定。槐兄趁势直对当中旋枪一点,正中海贼心窝。槐兄一声大笑将枪复一转抽出,海贼当即扑倒在地不动。   见海贼举刀直奔天灵盖便削,凌雄飞窥得真切,猛将枪杆一崩,登时将那海贼砍刀弹飞;随即他将大枪向前一扎,枪尖正中海贼面门。只听一声惨叫,海贼仰面便倒,躺在地上没了动静。   见三贼已破,槐兄对凌雄飞一抱拳,道:“雄飞真是艺高人胆大。这出崩枪若稍有失手,只恐反遭贼人所害。”   凌雄飞笑道:“不敢不敢,还是恩公手法凌厉。”   我笑道:“雄飞,你却以为槐兄夸你呢。”见他惊愕不已,我道:“槐兄言下之意,是你选了极不稳妥一手。此等技艺,当与高手过招时作殊死一搏所用,何必早在与小喽啰对手时便用?若稍加失算,后果怎堪设想?”   “正是。”槐兄道,“抬枪相迎方为稳妥,岂需崩枪?”   见凌雄飞狼狈,只顾低头称是,槐兄又道:“然方才技艺可见功底。雄飞,你确是天生习武的材料!”   凌雄飞这才高兴,忙与槐兄抱拳憨笑。   见槐兄拱手回礼毕,我趁机问道:“槐兄,此间贼寇所用什么兵器?”   槐兄道:“似是倭刀。”一听此言,我顿生懊恼:“槐兄见笑,我竟忘却此件兵器。”   槐兄忽俯首道:“只恐郑如龙、郑如虎所用亦是此般兵刃。飞兄,师父可曾以倭刀与你过招?”见我摇头,槐兄又道:“若二贼果用此兵,唯有边战边摸索其中套路。”   我与凌雄飞二人闻言,纷纷点头称是。少顷,只听槐兄忽与我道:“飞兄,可愿与我打个赌赛?”   “槐兄怎也学会蒲先生那一套了?”我摇头苦笑,“什么赌赛?”   “且猜海贼大军何人先至。”槐兄咧嘴笑道。   我顿时一愣,道:“那些喽啰之名,我怎可能尽数认识?”   槐兄听得诡秘一笑,与我道:“飞兄,我赌为首之人必是郑如彪。”   我一挑眉,问道:“何以见得?”   “郑如彪年幼,又常年在外,此间正需在军中立威服众。此间老巢失火生变,若郑如彪身先士卒平乱,定可一举树立人望,也当令众贼攻伐文登时听从郑如彪指挥。飞兄,你看如何?”   我答道:“我三人登岛次日便生烽火,若郑如彪料定是我三人在此生乱,还会身先士卒而来么?岂不会令郑如龙亲兵在前迎战?”   槐兄笑道:“郑如彪年少轻狂,又被郑如龙、郑如虎精心提携,想必立功心切,由几番试探我之中便可见一斑。此番郑如彪定急立头功,必率先而返。”   我点头一笑,问道:“好。槐兄,我二人赌什么?”   槐兄略加思索,道:“由得胜之人指定刺杀郑如彪人选如何?届时只需以白猿拖刀上廊拖枪而走,寻见机会猛转身提枪一搠,便可刺死郑如彪。”   我听此已会槐兄之意,便笑答:“可行。只等见分晓。”   我三人又在洞口守不过半炷香工夫,只听远处脚步声滚滚而来,我定睛一看,在阵前率众飞奔的,竟真是郑如彪。只见他身着宽衣,腰系绸带,头绑白绫,领身后众贼气势汹汹而来。   槐兄见此,笑道:“飞兄,这厮性命便由雄飞来取,你可不要插手!”   我与槐兄大笑,遂与凌雄飞道:“雄飞,此贼便交给你了!”   凌雄飞一听又惊又喜,忙抱拳道:“定不负恩公所托!”槐兄与颔首鼓励,便回过头见郑如彪渐飞奔上前,当即喝道:“郑家小犬!此间洞府如今已随本大爷姓季了,还不速速磕头免死!”   郑如彪一听,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只见他面红耳赤,破口大骂:“三贼速速领死!”   槐兄仰天大笑,将腰间血淋淋郑如豹首级解下,直对郑如彪抛将出去,喝道:“郑三贼已有这般下场,小娃娃你还敢不从?”   郑如彪登时住了步,定睛一看竟真是郑如豹首级,不禁悲愤之极,大吼一声:“狗贼领死!”随即猛抽了刀,弃身后众贼不顾,一马当先奔上前,丧心病狂般朝槐兄砍去。   我见郑如彪复仇心切,早已不顾刀法,只知劈头盖脸乱砍,留得浑身破绽。   槐兄遮拦两合,忽高声叫道:“啊呀!这娃娃厉害!”叫罢虚掩一枪抽身,拖枪便跑,郑如彪见此舞刀紧追。   我会槐兄之意,挺枪将郑如彪抵住,喝道:“乳臭未干的小娃娃认得我成大爷么!”只见那郑如彪早已悲愤攻心,此间又忽然受辱,几乎背过气去。他早涕泗横流,只顾抡刀便砍。我立枪一架,即刻高叫:“不好!这娃娃竟能砸开我虎口!”随即也虚掩一枪,转身便跑。   凌雄飞也会得其意,他挺枪抵住郑如彪两合,高叫道:“我膀子竟被这娃娃砸岔了,救我!”便即刻追上我与槐兄两人逃窜。只听郑如彪在身后提刀哭骂:“狗贼休走!狗贼领死!”   我接着凌雄飞,见郑如彪与众贼果真中计,只顾在身后死命追骂杀来。   槐兄一声冷笑,招呼我与凌雄飞随他一同奔上石廊逃窜。只听槐兄边跑边笑:“飞兄嘴毒,你若将那娃娃气昏了,众贼大惊退兵怎办?”   “槐兄真有闲情逸致!”我也边跑边答。   凌雄飞稍一回首,道:“恩公神算,贼寇果真尽随郑如彪追来。”   我一扭头,听众贼纷纷大叫:“鼠辈休走!”“狗贼受死!”“哪里走!”之类,在廊上挤作一团追来。我见凌雄飞目露凶光,双手拖枪而走,郑如彪却在身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边追边举刀怒骂,不禁暗暗发笑:这娃娃当真不通枪术,在此白猿拖刀势面前,也敢如此追杀?   眼见奔过郑如虎石室,我心中暗暗将石舍数定。奔过第十间,槐兄对凌雄飞一声喊:“动手!”凌雄飞应声而起,只见他一步跨定,抄起枪猛转身一搠,直扎郑如彪咽喉。那郑如彪毫无防备,急挥刀抵挡,却已是迟了。只听扑哧一声,枪尖已将郑如彪咽喉刺穿。郑如彪登时撇了刀栽倒,顺石廊滚下。   身后众海贼登时大惊,手忙脚乱将郑如彪扶住,却见他咽喉处骇然留个血窟窿,早已断了气。众贼不禁失声叫道:“四当家!四当家!”即刻,只见一贼举刀高喊:“杀了三贼与四当家报仇!”只见众贼应声而起,仗人多势众,抡刀冲上前便砍。   我与槐兄领凌雄飞回身猛刺,为首几贼措手不及,登时被扎翻在地。但身后众贼却毫无惧色,呀呀怪叫着挤上前便砍。   正在此节骨眼儿上,只听槐兄一声力拔山河的暴喝:“出击!”   登时,十三处石舍内周家旧部举刀齐出,刀斧如冰雹般砸向毫无防备的众贼。那些随在队中的海贼措手不及,刹那间便被削个骨肉分离,一时间乱作一团。靠天井一侧的,大都猝不及防,被同伴挤落石廊摔个血肉模糊。打头阵那些海贼听身后号哭连天,急转头查看时,早被我、槐兄和凌雄飞三人扎了个透心凉。众贼正在惊惧,却忽闻梆子响声大作。上层回廊上登时箭如雨下,尽情倾泻在呜呼哀哉的众贼身上。   此刻,众贼眼前是三杆翻江倒海的大枪,右手一侧是一心报仇早杀红眼的周家旧部,左侧乃是绝壁与倾泻而来的箭雨。廊上众贼霎时间溃不成军,纷纷抱头鼠窜,急转身逃命。   我、槐兄和凌雄飞三人哪肯放过,槐兄挺枪大喝,一阵猛刺将头阵众贼纷纷扎倒。次阵那些海贼见状大骇,纷纷弃刀奔逃,却被身后众贼堵住,脱身不得,霎时间被周家旧部砍个血溅五步。一时间廊上鬼哭狼嚎,血肉横飞:被同伴掀翻蹋死的、被挤下石廊摔死的、遭我三人刺死的、遭蒲先生率众射死的、遭刀斧手砍死的海贼不计其数;不少绝望中跳下回廊,只落得摔作肉饼的下场。偶有两三个腿脚麻利,逃脱众人奔走的,未及下廊,便遭蒲先生率弩手射成了刺猬。   顷刻间众贼尽遭屠戮,廊上一片尸山血海,只立着浑身血污的周家旧部。槐兄收了枪,长舒口气,低声道:“承武,炎天,在此与文登诸位报仇雪恨了!”   “槐兄,等等。”我将他打断,沉重道:“人数似是差了。”   槐兄闻言大惊,正查看时,凌雄飞也开口道:“恩公,似不见郑如龙。”   我转向槐兄,只见他面色惨白,呢喃道:“莫非郑如龙仅是差了郑如彪率众得返?糟了,糟了!若郑如龙与郑如虎已出海,李村……”   我闻言大为惊骇,低声问道:“槐兄,怎办?!”   槐兄叹一声,急将枪一立,大喝道:“在此全员,速与我来!”   话音刚落,槐兄迈步飞奔。我见此急拉住愣神的凌雄飞,紧追槐兄跑下石廊。无须多言,此刻已是不容滞缓,我等唯有迅速杀向海港,祈祷郑如龙、郑如虎二贼尚未出海罢!   跑过洞口踏上林间小径,蒲先生肩挎长弓,已与众人追在我、槐兄、凌雄飞身后。槐兄一扭头,问道:“蒲先生,方才在上层见着多少海贼?”   蒲先生边跑边答道:“将近七十人。魏槐兄,此间唯有硬拼了么?”   槐兄点点头:“有蒲先生与弩手,可放倒头阵海贼精锐。”言毕他又焦急向前。   蒲先生答道:“魏槐兄不必心急,我看郑如虎狗贼行事谨慎,想必未见烟火熄灭,定不会就此出海。”   槐兄自嘲道:“唯有至海港见分晓了。”   话音刚落,只听凌雄飞答道:“恩公何必担心。海贼已几近全灭,我等定当势如破竹。”   槐兄摇头道:“海港处是一片开阔沙滩,我等便无地利。海贼精锐整装待发,我等却疲惫连战,便失天时。”   凌雄飞喘息间笑道:“我等皆拜服恩公,定占人和。”   槐兄却只是摇头苦笑,道:“雄飞莫再胡思乱想,一心迎敌罢。” 第十章 死战   不料我目光所及之处,却是遍地残肢断臂,尸山血海。远处只剩下两人举斧,左右死命护住持弓的蒲先生。而三人面前,却是凶神恶煞一般的一员海贼,正高举倭刀叫嚷。   我见两名周家旧部大叫一声,一齐举斧杀向海贼。却不料海贼挺刀向前,猛一躬身闪过两砍,随即将倭刀左右轻巧两挥。只见两人登时被拦腰斩作两截,惨叫中跌落尘埃。   蒲先生见状大惊失色,正欲抽身,却忽被尸骸一绊,摔倒在地。那海贼见蒲先生匍匐在地连滚带爬,遂提了刀,狞笑连天,直向蒲先生走去。   疾奔半炷香的工夫,我远远眺见海滩上众贼正列做个方阵也向此张望,便与槐兄道:“所幸海贼尚未出港!”   槐兄舒口气,回首招呼蒲先生道:“蒲先生,出海滩你与弩手打头阵狙杀海贼!”   蒲先生微一颔首,便招呼气喘吁吁的三名弩手上前。   冲出林荫小径,蒲先生与三名弩手率先抢上一步,架弩张弓。槐兄则大声喝令周家旧部在后提刀列阵。   郑如龙见我等非是郑如彪率部得返,急将大手一挥,只见众贼纷纷抽出腰间倭刀,狂奔上前。随蒲先生一声令下,弓弦响处,前阵海贼纷纷中箭,却仍旧哇哇怪叫,咬牙挺进。而身后众海贼,竟将头阵同伙架起,借其肉身为盾继续冲锋。蒲先生见状大惊,却觑见压阵举臂的郑如龙。见此,蒲先生立即张弓搭箭,两发连珠冷箭直射郑如龙面门。不料郑如龙窥得分明,劈手一抓,扭头一躲,竟将一箭接住一箭闪过。郑如龙趁势一声大吼,亲自随部冲来。   众弩手各自将两匣弩箭齐射罢,海贼虽冲进二十步距离,却已有十余人中箭。只听槐兄一声令下,三名弩手与蒲先生躬身后撤,次阵的周家旧部高举手中刀斧,杀声震天,与海贼精锐对向冲去。   两军相交一瞬,周家旧部纷纷中刀倒地。郑如龙腰间所挂长刀刀刃向上,在他抽刀短短一瞬,眼前两名周家旧部登时血溅五步,被斩翻在地。   “郑狗贼,你死期到了!”我正与海贼交手,却听耳畔冷不防传来一声怒吼。我急出枪搠倒相战海贼,抽身看时,只见凌雄飞早抡枪上前,直取郑如龙面门便刺。   “雄飞,不可!”我惊叫赶上时,却已是迟了。郑如龙见凌雄飞来得凶狠,架刀一挡,格开凌雄飞当面一刺,随即劈刀下斩,直顺枪杆滑下。凌雄飞见状大惊,抽枪躲时,却已被郑如龙斩去后手两根手指。电光火石间,郑如龙顺势抬刀一抹,直取凌雄飞咽喉。我见大事不妙,当即起枪,用尽全身气力一崩。只听“叮”一声,火光响处,郑如龙手中倭刀顿时被弹飞。   郑如龙“啊哟”一声,急自腰间另抽出一把倭刀迎战。我趁隙挡在凌雄飞面前,喝道:“雄飞,速速退下!”话音刚落,只听另一端一声暴喝,槐兄抡起大枪猛一扫,叮当响处,众贼望风披靡。槐兄将枪一摇,径直杀奔前来,直取郑如龙。   我与槐兄两枪齐举,左一记凤点头右一记梨花摆头,直逼得郑如龙遮拦不定,连连抽身后撤。忽然,一抹绯红自郑如龙身后杀出,两把倭刀将槐兄大枪钳住,只见郑如虎高声叫道:“狗贼休伤我兄!”   槐兄将枪一崩,弹开锁住枪尖的双刀,随即飞速与我递个眼色,便引郑如虎去一旁交手。我会得其意,独迎郑如龙相战。郑如龙见只我一人,当即一个箭步向右一蹿,举刀上前奔我天灵盖便砍。我不慌不忙将大枪一拦,扭过枪尖直刺郑如龙咽喉。不料郑如龙眼疾手快,抡刀猛将我枪身砸下,举起刀尖反刺我咽喉。我吃了一惊:这厮身手却也敏捷!遂急撤右手,一记抱琵琶将大枪一勾。叮当响处一错身,郑如龙忽转身回手,一记侧砍直剁我腰。我忙翻身挞枪救护,一声清响,格开这记凶狠劈斩。   我见郑如龙凶猛异常,双手拖枪便走。郑如龙不知此中套路,舞刀追嚷:“狗贼休走!”我窥得分明,回身将枪一抬,直扎他小腹。郑如龙措手不及,窘急间一记旱地拔葱岔腿跃起,我却一枪刺了个空。我见此大惊:不想郑如龙反应竟敏捷至此!遂用力将枪一崩,直戳他下胯。不料郑如龙早有准备,他挥刀向下一架,将我大枪挡住,便趁势落地站定。   我收回枪,盘算道:郑如龙这厮虽迅捷勇猛,却是个一根筋的莽汉,连白猿拖刀这一势都不认得,当出奇招破他!   思忖罢了,我半蹲,将大枪抱起,右脚缓跨一大步上前,左脚也缓跨一步跟进,一面将大枪缓缓劈下。郑如龙见我举止奇特不由一愣,看不出我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见我浑身破绽,他又不肯错失良机,只一声大喝便扑上前,举刀直迎我枪杆。   见郑如龙果被这一势灵猫捕鼠唬得出此下策,我心中暗笑,大喝一声将大枪握定,顺郑如龙刀身三次缠拿卷下。郑如龙见势不妙,正欲抽刀时,却被我将大枪忽然脱开,猛刺向他肩窝。郑如龙一声惊叫,却急躲不迭,右肩胛早被挑开,登时鲜血淋漓。   且说另一侧槐兄与郑如虎厮杀在一处,槐兄见郑如虎身材纤瘦,当即劈头盖脸抡枪一砸。郑如虎见走不脱,只得举双刀力敌。“呯”一声响,直砸得郑如虎骨软筋麻。槐兄见状抽枪一记梨花摆头,猛扎郑如虎两个肩窝。郑如虎见槐兄攻势如潮叫苦不迭,只好竭力遮拦躲闪。槐兄趁势当中一猛搠,直刺郑如虎心窝。郑如虎大吃一惊,正欲提刀架时,不想槐兄却是假扎真点。出枪一半,槐兄猛将枪尾一提,枪尖直下戳向郑如虎虎口。   郑如虎一声尖叫,左手腕已被扎个血窟窿。他疼痛难忍,撇下刀,转身撞进海贼中便逃。槐兄一声大喝:“郑狗贼拿命来!”便将大枪一挺,大步流星猛追。   四周海贼见郑如虎败阵,急忙撇下正遭蹂躏的周家旧部,纷纷提刀上前一齐砍向槐兄。   槐兄见此,暴雷般大喝一声:“谁敢挡我!”当即起手将大枪抡圆一扫。四下众贼抵挡不住,纷纷被锐利枪尖割开喉管,仰面倒在滩上死了。斩杀毕,槐兄又将大枪一挺,直追落荒而逃的郑如虎。   又说回我这一侧,我见郑如龙右肩血流如注,低头没了动静,料他遭我挑断筋骨,早失气力,不禁举枪笑道:“郑如龙,还不肯举械投降么?”   岂料郑如龙听此嘲弄,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他抄起倭刀,闪电般扑上前来,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一顿乱砍,怒骂道:“狗贼敢小看本大爷!看我吞你下肚,化作大便喂狗!”   我猝不及防,仓促架枪抵挡,却无奈郑如龙眼冒凶光,只是死命紧追我猛砍。我一时间抽不出枪尖,只得仓促架开郑如龙斩击。往两侧急闪,他飞步赶上,继而乱砍;拖枪,他却追得飞快,不给我留半点转身抢之机。郑如龙力大,几番劈砍下来我虽未伤身,却被震得虎口发麻,狼狈不堪。   正焦急,郑如龙又举刀,直对我天灵盖猛劈来。我见势不妙,屏息拼尽全身气力抵住。只听“当”一声响,我双眼直冒金星,忙向后急退拉开距离。不料郑如龙顺势将刀一压,一个箭步窜上,提过刀柄对我心口狠狠撞来。   糟!咔嚓一声响,我顿感眼前一黑,心口一阵剧痛。再睁眼时,郑如龙不依不饶,正紧握刀柄上前再撞。我大惊,死命压下枪杆一挞,正打在郑如龙手腕上。郑如龙一声惊叫,急忙撤手收步,重将倭刀斜立在面前,摆起架势。   我连退五步,正欲提枪扎起铺地锦势,嗓子眼儿却忽然一发腥,一口鲜血登时吐在地上。我暗叫不好,掂量起左肋处的剧痛,料想肋骨已被撞裂了。   郑如龙见我立足未稳,一声吼,追上前便砍。我急抽步后撤,不想左肋又是一阵剧痛,脚步已是慢了。郑如龙抡刀赶上,仍是丧心病狂般劈头盖脸乱砍,我只得举枪,勉强招架闪避。几回合下来,我虽封住郑如龙连斩,却渐感气力不支。正此时,只听郑如龙嗷一声兽嚎,将倭刀转过头顶,用尽浑身气力一记竖劈。我被他阻在身前,听风声直响,料是走不脱,只得奋力架起枪杆相迎。   “当”一声巨响,我与郑如龙二人皆被弹开。   郑如龙后退两步一脚跺定,拎起倭刀连喘粗气。   我险些摔倒,忙几个碎步稳住,正欲提枪尾摆作滴水时,左肋处忽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登时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我气喘吁吁,两眼昏花,随左肋处的痛楚,我渐感左臂直发麻,气力尽失。   “成安,且看是何人当摇尾乞怜!”郑如龙举刀喝道。   且说槐兄杀退众贼,挺枪狂追郑如虎。那郑如虎窘急间心生一计,踉踉跄跄逃去码头,上了船。槐兄见状忙飞身猛追,也奔上战船,却不知是计。   郑如虎面色煞白,右手死捂着左腕,只见鲜血已将他袖口浸得更加猩红,他上气不接下气,翻着眼,恶狠狠盯着槐兄道:“狗贼,你果是文登奸细!”   槐兄举枪将他一指,喝道:“正是!狗贼速与我弟兄们偿命来!”话到枪到,槐兄一发枪疾如闪电,直刺郑如虎心窝。   郑如虎惊叫一声,急借船上桅杆遮身便躲,却仍被一枪擦破左肋,鲜血直流。槐兄一声大骂:“狗贼休走!”挺枪便追。不料郑如虎绕桅杆便跑。槐兄在不停摇晃的船上本就有些使不开手脚,此番一来更难得手,只是频频扎个空。槐兄见此越发心急,不料郑如虎竟躲在杆后冷笑道:“怎么?原来只有这等三脚猫功夫么?”   槐兄恼怒不已,端枪向右飞跨一步,郑如虎见势,正向右绕时,槐兄一声如雷暴喝,一发枪奔着杆后的郑如虎便刺。只听扑哧一声,槐兄将那木桅杆捅了个对穿,只可惜并未扎着郑如虎。   正此刻,郑如虎突然闪过桅杆,挥袖直对槐兄一甩。   槐兄正拔枪间猝不及防,急抽左臂,侧身救护。看时,只见槐兄左臂与股上已被钉了三支飞镖。   见郑如虎奸笑不止,槐兄气得青筋暴起,一声暴吼道:“狗贼只会些雕虫小技!”当即一用力,转手将大枪猛然拔出,举枪便刺。   郑如虎大惊失色,抽身急躲。而槐兄身中两镖,动作已变迟了,这一枪只是扎了个空。   郑如虎见此更生张狂,又借桅杆遮身,绕杆继续躲闪开来。   槐兄纵身急追,却屡不得手,而郑如虎却越发得势,边躲边笑,惹得槐兄心急如焚。   又过几回合,槐兄突然扑倒在地,大枪摔出去老远。只听郑如虎见此奸笑道:“狗贼,此番看你如何叫嚣?”   槐兄伏在甲板上,挣扎骂道:“狗贼!你竟敢出暗招!”   郑如虎闻言仰天大笑:“对付你这等野蛮蠢徒,正是显示本大爷手段时候!”   槐兄骂道:“狗贼!我死也不放过你!”   郑如虎笑得越发狰狞,道:“蠢材!你却以为我会这般简单毒死你?哼!”言罢,郑如虎猛向甲板啐了一口:“竟敢伤我左腕,还想一死了之么?你休想!方才我所用只是麻药,我可要你见识何谓生不如死!”   郑如虎满面堆笑,渐渐走近槐兄道:“待将你同党一网打尽。我便要将你绑在针毡上,亲手锯去你四肢,将你做成人彘!哈哈哈哈哈!”   又说我听得郑如龙叫嚣,却早已无力响应,只是吃力端枪相迎。但郑如虎却忽收敛怒容,抚须自言自语道:“成狗贼,你竟苟延残喘至今,却有些本领。”言毕,他忽又青筋暴起,喝道:“但你必须偿我三弟四弟命来!”   我见郑如龙凶性大发,料难抵挡,登时求救般向一旁扫视,以寻周家旧部出手相救。   不料我目光所及之处,却是遍地残肢断臂,尸山血海。远处只剩下两人举斧,左右死命护住持弓的蒲先生。而三人面前,却是凶神恶煞一般的一员海贼,正高举倭刀叫嚷。   我见两名周家旧部大叫一声,一齐举斧杀向海贼。却不料海贼挺刀向前,猛一躬身闪过两砍,随即将倭刀左右轻巧两挥。只见两人登时被拦腰斩作两截,惨叫中跌落尘埃。   蒲先生见状大惊失色,正欲抽身,却忽被尸骸一绊,摔倒在地。那海贼见蒲先生匍匐在地连滚带爬,遂提了刀,狞笑连天,直向蒲先生走去。   正此刻,又听远处港口传来一阵奸笑。我认得此笑声正是郑如虎,更生惊愕:莫非槐兄竟也失手了?   忽然,我听眼前一声冷笑,郑如龙掂刀道:“小儿,此刻还四处张望,等着援兵救你么?身为武人,实在可耻!”我听罢只是一笑,却丝毫不为所动,但我心中非是淡然,而是绝望。   倾尽全员之力,竟只落得这般下场么?   随左肋剧痛,我渐感精疲力竭、神志恍惚,不由长叹一声,将架势撤了:玲姑娘,恨我无能,不能救你脱身,如今只得以命赎罪了!   只听郑如龙又一声蔑笑:“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般窝囊,怎对得起你这一身武艺?也罢,你既已认命,何不在临死前给大爷我磕几个响头认错,本大爷也给你个痛快。”   我一听此言不禁怒火中烧,双手一用力便将大枪提起,正要破口大骂,却只咳出一口鲜血,只得在心中骂道:狗贼!我便是死,也绝不……!稍待!我既无路可退,的确已是个死人,何不就此拖这厮下水?除此豺狼,说不定李村诸人尚有机会一搏?玲姑娘,我严飞先行一步,今后还请万事保重!   想罢,我抖擞精神,绰枪在手,抬手向郑如龙挑衅,叫道:“狗贼,你有种来杀我试试?”   郑如龙见状一惊,却又咧嘴一笑,舞刀大叫,冲上前便砍。   我忍住痛楚,将大枪拖地握定。只见郑如龙抡刀生风,大喝一声:“受死!”奔我肩膀便砍。   我瞪眼看个分明,见郑如龙势出难收,抬起枪便扎他心窝:郑狗贼,你何不一起死来看看?   不料郑如龙见状一声惊叫,撤刀急躲。我一枪擦着他衣衫刺了出去。但郑如龙不肯罢休,又一声大喊,向左右各跨一大步,躬身猛扑上前,挥刀便斩我双腿。   我并不躲闪招架,却抄起枪,忍住剧痛,直戳他后背。   郑如龙一个激灵,忙用力向侧面一跃,方才刚刚躲过。他狼狈滚过几圈起身,见我一脸嘲弄之色越发恼怒,跳上前大喝一声虚劈我头,却忽将刀尖一压,猛扎我喉咙。   我见郑如龙第一劈未尽全力便无动于衷,又见他第二扎乃是实刺,趁机振奋精神,抽枪对他心窝便扎。郑如龙窥见忙一声大叫抽身,却遭我一枪又挂开了衣衫。   郑如龙后退数步,见三番不得手,恼恨道:“狗贼,你疯了么!”   我轻蔑一笑,道:“是你道我乃是个死人。好,看我此番定拖你下水不可!”   “奸贼!!”郑如龙暴跳如雷,狰狞喝道。他气得咬牙跺脚,青筋暴起,却无奈拿这玉石俱焚一策无计可施。正此刻,他满面怒容中忽显一丝痛楚,遂急将左手颤颤巍巍伸去背后一拿。只听一声叫,扯出一支沾满鲜血的弓箭。   “混、混账……”郑如龙登时双腿一软,倒在地上断了气。   郑如龙身后,只见蒲先生浑身鲜血淋漓,扯着弓,气喘吁吁。   我见此微微一笑,却眼前一黑,登时栽倒。   “飞!”蒲先生急赶上前来,道:“飞!快醒醒!”   我吃力睁开眼,虚弱笑道:“蒲先生何必惊慌?我并未伤及要害,只是力竭。”蒲先生眼噙泪光,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话音刚落,只听脚步声起,凌雄飞衣衫褴褛,遍体鳞伤,飞上前来跪地哭道:“恩公,恩公!救命之恩我尚未报答,恩公怎可……”   不等我回答,蒲先生早道:“非是要害,勿忧。雄飞,你右手如何?”   凌雄飞如释重负叹口气,方才抬起裹在布下的右手道:“痛楚难耐是真,却也不必担忧。只是就此少去两指,怕是不利于日后练功。”   话音刚落,我正欲询问槐兄状况,却听远处传来叫喊:“飞兄!蒲先生!雄飞!”   我认得是槐兄声音,急挣扎相看,只见槐兄左臂绰枪,右手拎个血淋淋首级走来。我正欲叫喊搭话,却不料又咳出一口血来。蒲先生急道:“飞,休要乱动。你且在此歇息。”   待槐兄上前,不等他开口,蒲先生早道:“未伤及要害,魏槐兄勿忧。”   槐兄点点头,将郑如虎首级一扔,便盘腿坐在我身旁,道:“飞兄果然强悍。我本想先取郑如虎首级再来助阵,却险些反遭狗贼所害。飞兄单斩郑如龙,着实不易!”   我苦笑道:“此人是遭蒲先生射杀,非我一人所破。也怪我轻敌将他激怒,才落得这般下场。”我又咳嗽两声,继而道:“只是不知槐兄如何脱困?”   槐兄叹道:“甚不磊落!这厮诱我上船,绕柱逃窜,趁隙发镖打我,继而又逃,以待麻药发作。亏我假意抛枪扑倒,骗这厮放松警惕上前。我趁其不备,拔一镖将他喉咙打穿方才躲过一劫。”   蒲先生闻言道:“此谓以牙还牙,有甚不磊落?”   槐兄道:“不止诈死、又暗器伤人岂非比郑如虎狗贼更甚?所幸我未被飞镖伤及要害。只是不知镖上麻药何时发作。”言罢他与蒲先生一抱拳:“若我昏睡,蒲先生还请千万将我大枪一并带回。”   蒲先生闻言,苦笑答道:“魏槐兄放心。”随即我四人缄默片刻,蒲先生方才长叹一声,道:“只是不想此战竟凶险至此。”   我顺势问道:“我见一恶贼追杀蒲先生,不知蒲先生如何得脱?”   蒲先生苦笑道:“亏雄飞及时醒来,抛我支箭。”   槐兄也道:“雄飞,你与郑如龙相战后又如何?”   “说来惭愧,”凌雄飞挠头道,“我自尸上寻了刀便与众人一同对海贼乱砍。无奈海贼强悍,混乱间我不知怎地,被人一击打在头上便没了知觉。醒来时,恰见一贼追杀蒲先生,我看蒲先生持弓无箭,便忙从身旁尸上拔下一支抛去。”凌雄飞言谈间于蒲先生一拱手:“恩公身手实在灵敏,竟借弓接箭,顺势反手一拉,便射穿那海贼心窝,在下实在佩服。”   槐兄苦笑两声,忽又道:“话至此,雄飞既得幸免,也难免有海贼如此。蒲先生,还请先回山中请李村诸人来此准备返程。雄飞,你与我捉刀,逐一翻过海贼尸首查看有无苟延残喘之辈。飞兄,你在此稍歇即可。”   蒲先生与凌雄飞闻言纷纷抱拳称是,只见槐兄行至郑如龙尸旁提了刀,便领凌雄飞两人去翻弄尸首了。   至此,此处海贼已尽遭屠灭,李村、文登两地之围已解!   我长舒口气,深感周身疲乏不堪,左肋处虽疼痛,却仍将双目一合,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我见武玲姑娘愁容满面,正跪坐在我一旁远眺。   我轻将武玲姑娘手腕握住,她吃了一惊,忙问道:“严飞哥哥,好些了么?”我微动左臂,左肋虽仍隐隐作痛,却已是舒缓许多,不禁惊道:“玲姑娘真乃神医。”   只见她腼腆道:“是被海贼绑来的本村郎中。”   我与她笑笑,便扭头四下查看。只见我正躺在大船甲板上,感清新海风轻拂全身,听潺潺水声飘扬入耳,直令人心旷神怡。我见槐兄在不远处躺在甲板上昏睡,身旁摆着两杆大枪一柄倭刀,由凌雄飞守着。正要问,武玲姑娘早开口答道:“魏槐哥哥临登船时麻药发作,睡倒去了。严飞哥哥无须担忧。”   我与她笑笑,吃力起身,武玲姑娘见状一搭手将我扶起。我见蒲先生坐在船尾,面容悲伤,便缓缓走去。   蒲先生见了我,道:“飞,感觉如何?”   我点头答道:“舒坦许多。蒲先生何故忧伤至此?”   蒲先生叹道:“出航不久,周平泰与我等指明航向,便投海自尽了。”   “什么?”我惊道。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罢。”蒲先生仰天叹道,“大仇得报,又亲得成仙所托忍辱至今,周平泰去泉下与家主相见……却也并非不可理喻。只是……”说着他竟眼角落下泪来。   我长叹口气,又问道:“周家旧部如何?”   蒲先生摇摇头,惨然道:“全军覆没。”   我闻言顿生感伤,只是垂头不语。半晌,方才开口道:“船上有多少人?”   “李村人质十九,全数存活。另有我三人,共二十二。”   听李村被海贼劫去岛上的人质一人不少,尽数得救,我终于暗松口气。   相视无言片刻,我见蒲先生仍旧挎着长弓,道:“此弓果然深得蒲先生欢心。”   蒲先生笑笑,答道:“此行凶险之极,几害香云守寡。与我一把宝弓岂不是个补偿?”话至一半,蒲先生忽然扑哧笑道:“飞,你却还敢说我?此行你岂不是抱得美人归的最大赢家?”   我与武玲姑娘听罢,不禁相视一笑,十指紧紧相扣。 第十一章 尘埃落定   乘马缓行,我一路与蒲先生连对成仙之传说大发慨叹。蒲先生更誓将此传说以《成仙》之名,记入他的神鬼轶闻全书,仰天叹道:“飞,成仙之谈,实在令人回味无穷。你看周海龙虽豪爽果敢,却是个好色寡断之徒;成仙虽机智颖慧,却是个残忍无情之辈。此二人虽有不伦之爱,却又是志在反清复明的义士。此中玄机,实是难以言喻!”言罢,蒲先生扭头相视,却见我与武玲姑娘双双慌忙相看,不禁苦笑道:“飞,你却是抱得美人归,不理我这老友了!”言罢,他不顾我与武玲姑娘两人劝解,赌气似的摘下长弓,独自拨弄起来,嘟哝道:“飞,待你也有了儿子,便知还是老友知你难处啊!”   伴着夕阳晚霞,我等趋船缓缓行进李村港口。众民见海贼大船,纷纷哀号连天,四散奔逃。   李村郎中见状,忙奔去船头,振臂大呼:“海贼已除!海贼已除!”   沉寂片刻,李村中忽爆发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   待大船泊稳,凌雄飞招呼一旁的李村人质一同将担架抬起,先将槐兄送下。村民中打头的武仲业见状悲恸不已,跪倒在地哭喊:“恩公!恩公!”   凌雄飞忙摆手止住:“武兄休要胡言,恩公只是中了麻药。”   武仲业登时破涕为笑,忙道:“好,好!将恩公抬去我家歇息罢!”   随在三人之后,蒲先生被众李村人质簇拥着下了船,李村众民见状,齐刷刷倒地便拜。蒲先生惊得手足无措,忙将众人扶起,连称不必。   跟在蒲先生之后,我与武玲姑娘二人虽几番推辞,却也被李村人质簇拥着下了船。登时,那几个刚被蒲先生扶起的李村众民又齐刷刷跪地便拜。   蒲先生见状煞是无奈,忙叫道:“我等自海贼处带回若干粮草,请诸位速往船上一取。”但李村众民却只是无动于衷,跪地不起。   武仲业见此忙道:“诸位之情恩公心领,却还请勿惊扰,容恩公好生歇息。”见众人方才默默起身,武仲业又抱拳道:“请诸位依次上船取用粮草,休要乱了秩序。”   只见众人纷纷称是,整齐列了队伍。我与武玲姑娘二人便寻着武仲业搭话,武仲业见状惊道:“玲妹,休得无礼。怎可擅扰恩公。”   我忙道:“仲业兄,我与玲姑娘二人两情相悦,不知可否成全好事?”   武仲业闻言一愣,忙抱拳道:“恩公若与舍妹有意,在下怎敢阻拦?不如在下做媒,助舍妹与恩公成婚如何?”   我抱拳道:“高堂皆在苏州静养,且待我与二老通信告知,便可择良辰吉日成婚。”   武仲业大喜:“好,好!舍妹眼光挑剔,令家父寻媒时吃过不少苦头。如今既与恩公相好,实是求之不得!”   武玲姑娘听得满面通红,忙道:“哥,还当早些请严飞哥哥回家歇息。”   武仲业闻言大笑,便请我与蒲先生二人回了家中睡下。   次日,我睁眼环视,见蒲先生、槐兄二人正围坐在方桌旁尽情饕餮。见我起身,蒲先生与槐兄不约而同问道:“飞兄,感觉如何?”   我松松膀子,见左肋痛楚几近消散,只剩下浑身各种酸痛,答道:“无妨。槐兄怎样?”   槐兄笑笑:“不齿伎俩,能奈我何?不打紧。”   话音刚落,蒲先生笑道:“不知何人在昨日登船前忽然睡去?”   槐兄苦笑不已,与蒲先生连连拱手道:“我认栽!我认栽!”   蒲先生赔笑两声,道:“总而言之,你二人平安而归是再好不过。起初听飞与魏槐兄二人誓死登岛,我生怕二位玉碎死战。”   槐兄道:“我当初确是如此谋划。幸有蒲先生同往出谋,我二人方才全身而退。”   蒲先生忙抱拳:“我一介书生哪曾深入险境至此。此行多亏槐兄智勇双全,画策力战方才得归,我狐鬼神探实在五体投地!”   槐兄拱手回礼:“蒲先生言过其实。若我运筹帷幄,怎会落得仓促与海贼相战,几近全军覆没的下场?”   我忙答道:“槐兄非是鬼神,怎会算无遗策?”见蒲先生也随声应和,槐兄方才勉强笑笑,道:“承蒙二位厚爱。恕我心急,只是不知二位打算何时返程?想姜大人必在文登日夜固守,苦盼救援。”   我闻言忙道:“槐兄所言甚是。我既已无大碍,便随时可以启程。”   蒲先生抱拳道:“我随时可启程。”   槐兄正欲答话,只听大门一响,凌雄飞已拜在面前,道:“恩公,请带我同去!”槐兄见状忙将他扶起,道:“雄飞何必如此与我客气?何况此事我一早答应,若可行,不如今日下午与我等同往文登如何?”   凌雄飞闻言大喜,忙拱手道:“依恩公所言。待我回家收拾行装,便来此恭候。”言毕便一溜烟跑去。   我见此忙翻身下榻,寻着武玲姑娘,将行程与她说明。   待到午后,我、蒲先生、槐兄与武玲姑娘和凌雄飞一同,随着武仲业悄声出了村子。在村头,武仲业一声口哨响起,只见我、蒲先生与槐兄三人来时所骑骏马飞驰而来。我将大枪拴好,便一跃上马,搭手牵武玲姑娘坐在身后。槐兄与凌雄飞二人一并跨上马背,只见凌雄飞身背槐兄大枪宝刀,好一副游侠模样。待蒲先生也上了马,我等纷纷调转马头,槐兄与武仲业抱拳道:“仲业,我去也。自此之后你便是此村之长,多请保重!若生变数,当急来文登寻我。”   武仲业抱拳称谢罢,蒲先生道:“仲业,岛上可谓酒池肉林,若村中有需,当登岛探宝。”言罢蒲先生又一苦笑摇头:“只是海滩上尸骸颇为恐怖,童稚妇女应当回避。”   我亦抱拳道:“仲业,还请放心将令妹托付与我,待到高堂回信应允,成婚时我定邀你同来相庆。”话音刚落,只听武玲姑娘悲道:“哥,保重。”武仲业听得,只是泪目颔首。   “武兄保重!”凌雄飞利落将拳一抱,“若李村有需,我自当飞马驰援!勿念!”   武仲业忙一拱手:“凌家的恩情,我武家永世难忘!雄飞,多保重。”言毕,他又依次与槐兄、我和蒲先生作揖:“三位的大恩,我万死不足以报答。”说着他咚一声跪地:“三位恩公,还请受我代全村百姓一拜!”   待我三人与武仲业还礼毕,我将马一拉,道声告辞,便随蒲先生与槐兄打马而去。   不及一个时辰,我等已飞马行至文登城前。只见城上旌旗林立,姜县令正矗在城头披坚执锐,率领众民兵严阵以待。槐兄催马上前,直对城楼喊道:“海贼已除!海贼已除!姜大人放心!”   随城楼上一阵山呼海啸般地欢呼,姜县令忽大叫一声,抽出佩剑自刎。幸亏左右早将他右臂死死按住,姜县令动弹不得只得作罢,登时瘫倒在地痛哭。   槐兄忙大叫开门,我等便催马入城。槐兄跳下马,直奔城楼而上。我紧随其后登上城楼,只见全副武装的一众百姓正一并跪地,纷纷劝解姜县令。槐兄见状忙上前道:“海贼已遭尽剿,姜大人何必如此?”   姜县令哭道:“虽如此,我却仍坑害本城衙役。如今海贼既平,我在此也断了牵挂,当以死谢罪!”话音未落,百姓早哭声连天,一人跪步上前,道:“姜大人在此自来,本县不知富庶了多少。姜大人之功我众有目共睹!此处海贼既奸猾如此,怎是姜大人之过!”其余百姓随声应和,纷纷苦求姜县令回心转意。   正此间,忽一衙役飞报:黄承文方才坠城而死。   姜县令闻言大恸,滴泪命将黄承文殓尸厚葬。随姜县令渐渐平静,他又令众人张榜安民,以告海贼尽除之事;再差衙役胡维英奉书急往省府,告知余县丞海贼已平,不需援军一事。   待槐兄扶姜县令回了衙门,姜县令仍旧摇头道:“我是何等蠢钝,竟遭海贼如此戏弄!来人备笔墨,我当自请贬谪。”   见槐兄正要劝诫,姜县令自嘲般笑笑,道:“魏名捕不必再劝。此间百人遭害,必当有人担起责任。”槐兄见此,只长叹一声,便不再相劝。   姜县令写毕,亦一声长叹,道:“即便将我贬谪,却也难偿百姓丧亲之痛。若有钱财与每家偿些才好。”话至当中,姜县令又道:“只恨本府平日不留余财。想在当今战时与省府求财告慰衙役家属,只怕是难于登天。”   我几人闻言,不禁纷纷俯首沉思。   半晌,只见蒲先生忽道:“若只是钱财,我却有一计。”   我等闻言,登时一众紧盯蒲先生。   蒲先生顿生尴尬,赔笑道:“想周先生曾在岛上说过,十六年前黄吏部案时,周海龙曾命人在田间埋藏银子。不知当今……”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槐兄连连称妙,姜县令眉头稍舒,道:“既如此,不妨请周天年与我等一同造访。”   随即,我等便一同造访周天年铺子,姜县令将来意道明,蒲先生与槐兄二人又与他将周海龙一生轶事尽数相告,直惊得周天年呆若木鸡。待讲至周海龙与成仙二人陈尸洞府时,周天年不禁潸然泪下,滴泪半晌,方才道:“如今家兄既已身故,若在田间仍有旧时财物,听候姜大人发落便好。”见姜县令犹疑不定,周天年叹道:“家兄既是忧国忧民的义士,想必乐于散财告慰文登衙役家眷,请姜大人应允。”   听此,我等便跟在周天年身后,出了城,往周海龙田野间豪宅走去。   解锁开门,只见周海龙宅邸富丽敞亮,极具派头。虽无人居住,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大抵是周天年常年悉心照料,随时盼望周海龙归来罢!开了周海龙正房大门,周天年将我等引上三层会客室,道:“想家兄每在此会客。如今也请诸位贵客先在此落座,待我沏茶来招待,再议寻宝之事。”   姜县令忙拱手道:“罪官实不敢多烦扰,还请周先生径直将我等引至藏宝处便好。”   只见周天年面露难色,道:“实不相瞒,小民对家兄一早落草之事尚且不知,又怎会晓得家兄将宝物埋在何处?”   姜县令不由皱眉道:“周先生有理,只是我等往何处寻找?”   周天年答道:“既诸位大人已知家兄将财宝埋藏与田间,”说着,他径直行至窗边用力一推,将两扇木窗大敞:“在此,可将家兄田地尽收眼底,以便大人查点。”   话音刚落,我等几人早应声行至窗边,向外张望。夕阳之下,只见窗外百顷良田罗列得方方正正,青葱欲滴。田地中央,割出一方清澈池塘,四周架起八座龙骨水车。姜县令见此,却只是叫苦:“不想周先生田地竟如此宽阔!若将田间掘地三尺,不只大耗人力,更恐殃及秧苗。这可怎生是好?”   蒲先生低吟道:“此间周家仆人早已尽散,也不知当年黄吏部在何处窃得财宝。”   但此时,我因骑行劳顿,又一路未得歇息,左肋处已隐隐作痛。稍一弯腰,只见武玲姑娘早将我搀稳,问道:“严飞哥哥,莫非旧伤未愈?”   槐兄一惊,忙道:“今日骑行百里,又跋涉来此,必是疲了。怪我一时疏忽,未顾及飞兄伤势。”   姜县令与周天年听得疑惑,待蒲先生解释一番,周天年忙道:“严名捕有伤在身却不得歇,实是小民失敬。还请来椅上稍歇。”说着,周天年忙去拉开八仙桌前的白玉椅。   然而,那白玉椅却纹丝不动。   周天年一惊,又一用力,那白玉椅却仍旧执拗不动。周天年尴尬笑笑,忙自一旁拉出另一把白玉椅,安置武玲姑娘扶我落座。   将我安顿完毕,周天年回身,不料槐兄早上前来,问道:“周先生,可有此屋平面图纸么?”   周天年吃了一惊,却只是摇摇头。槐兄道:“既如此,请取笔墨来,我当将此屋内布置仔细测绘。”周天年不明就里,却拗不过槐兄,取出了笔墨。   槐兄道过谢,便在屋内仔细观察,他将全部家具一一挪动观测,又仔细数过地上每一方砖格数目,前后足足折腾将近一个时辰,才将图纸在八仙桌上一拍。我等纷纷围拢相视,只见屋内每一件家具位置,均被他仔细标记。   “魏槐兄,此两件被涂黑的物件是什么?”蒲先生看罢问道。   只见槐兄狡黠一笑,答道:“近当中这件,是方才不得挪动之椅。至于另一件,乃是墙边那件大柜。”   蒲先生点点头,又问:“这在当中被描黑的物件,可是八仙桌?”槐兄笑笑,颔首道:“正是。此桌亦不可动分毫。”   蒲先生低吟片刻,忽然一声大叫:“莫非是!”随即他抄起图纸,直奔向大敞的两窗,向屋外举目。片刻,蒲先生忙回身拱手,道:“魏槐兄,实在佩服!”   见槐兄虽回礼,但其余人等却皆是一头雾水,蒲先生忙将图纸举起,道:“诸位,此图的模样,正如窗外田地一模一样!且看中央池塘,其大小比于田地,正如屋内这张八仙桌比于此室!”   “故此……”姜县令不解道。   “不得挪动的椅与柜,所对应的田间,想必有些蹊跷!”蒲先生激动道。   谜题既已得解,我众人便兵分两路:槐兄与周天年在池塘不远处挖出黄金,共三千四百两。凌雄飞与蒲先生二人则在田地近边缘处掘出白银,共二千七百两。   周天年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失神呢喃道:“兄长,兄长,不想你真是……”   随即,我等留些财宝与周天年,以备他不时之需,便将其余金银一并偷偷押运回衙门,连夜将抚慰金分定,次日便由槐兄、凌雄飞在内的衙役送往各家各户。   见此事尘埃渐定,蒲先生念家中仍有妻子苦盼,便随我与武玲姑娘两人一同与槐兄、凌雄飞和姜县令告辞,踏上返程之途。   乘马缓行,我一路与蒲先生连对成仙之传说大发慨叹。蒲先生更誓将此传说以《成仙》之名,记入他的神鬼轶闻全书,仰天叹道:“飞,成仙之谈,实在令人回味无穷。你看周海龙虽豪爽果敢,却是个好色寡断之徒;成仙虽机智颖慧,却是个残忍无情之辈。此二人虽有不伦之爱,却又是志在反清复明的义士。此中玄机,实是难以言喻!”言罢,蒲先生扭头相视,却见我与武玲姑娘双双慌忙相看,不禁苦笑道:“飞,你却是抱得美人归,不理我这老友了!”言罢,他不顾我与武玲姑娘两人劝解,赌气似的摘下长弓,独自拨弄起来,嘟哝道:“飞,待你也有了儿子,便知还是老友知你难处啊!” 后记   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遥见一童独立,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成即出,始认己形。执手而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入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流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   回淄博以来,我废寝忘食,迫不及待将成仙之谈仔细记下。其间我于字里行间屡感不妥,频频与香云商讨修改。过了足有两个月工夫,我见此文越加精练,便仔细抄写一遍,递与香云问道:“娘子,此文你看如何?”   香云温婉笑笑,便将书卷展开,只见:   “文登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而成贫,故终岁依周。论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追之而还,移席外舍。   甫坐,即有人白别业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因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取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何至如狗之随嗾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悉怂恿之,计遂决。以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因逮系之。   辰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搒掠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谋叩阙。周曰:“身系重犴,如鸟在笼,虽有弱弟,止堪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绝其饮食,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   周放归,益肝胆成。成自经讼系,世情灰冷,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岩壑,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   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成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通间阔,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崂山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疏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   数日入崂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与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亦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廓,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逦自往。遥见一童独立,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成即出,始认己形。执手而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入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流连。   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起从之。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一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拔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罥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   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欲绝,窃疑成诪张为幻。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交坠,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宗绪所关,弟善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去。   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砚石灿灿,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云。”   香云阅毕,笑道:“此文美甚!只是相公所写:‘既而抵足寝,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岂不甚是露骨?”   我叹道:“香云,此是周天年原话,莫非只得删去不成?”   香云一笑,问道:“相公,敢问周天年如何说起其兄如此勾当?”   “周天年早被这一幕唬得蒙了,只高呼是梦,不肯相信。”我摇头苦笑。   “既如此,相公也以梦记之便可。”香云道:“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如何?”   “妙哉!妙哉!如此一来此处亦于仙法呼应,甚好!香云,我狐鬼神探甘拜下风。”话音未落,只听屋外廊上一声叫喊:“蒲先生仍不肯锁门!若我是歹人怎办!”我听得一笑,见飞已叩门进屋,拱手道:“蒲先生,高堂于婚事已回信应允,四日之后,我与玲姑娘便要成婚,特来请蒲先生与嫂嫂同往。”   我抱拳笑道:“恭喜!四日后,我与香云二人定登门共庆。”   又过四日,我与香云准时登门,只见四处装潢得喜气洋洋。我四下环视,见魏槐兄、王特使、姜县令、武仲业、凌雄飞等人已悉数在此,便忙与香云一同,向诸位好友依次行礼问候。   待到祭拜天地、行合欢礼毕,飞与武玲姑娘二人与我众人逐一敬酒。至我与魏槐兄一处,飞举杯笑道:“蒲先生与槐兄二人实在厉害!那无法无天的郑家四贼,却也遭二位只消两日一夜尽破。”   我与魏槐兄相视一笑,便与飞三人一同碰杯畅饮。   一盅热酒下肚,飞已是面颊微红,问道:“敢问此番蒲先生与槐兄可见个高下?”   我笑道:“魏槐兄智略过人,更有盖世武艺,有幸得以一同并肩奋战,实是畅快。”   槐兄拱手称谦,道:“蒲先生聪颖过人,我怎敢相比?若非蒲先生亲自出手,我怎可尽解成仙奇谈?佩服!”   王特使听此早按捺不住,起身道:“此次事务繁忙,未得相助,实是可惜。”   话音未落,只见姜县令悲伤道:“若有索兄,我也不当送众人遭害。如此罪责,实令人无地自容!”   王特使闻言忙劝解道:“此事怎可怪远弟?贼寇奸猾,远弟守住文登已是大功,朝廷嘉奖不及,怎会问责?远弟勿虑。”言毕,他又与槐兄一抱拳:“魏槐兄智勇双全,力讨全岛海贼,我已上表,将魏槐兄举为文登县尉,还望魏槐兄接任。”魏槐兄闻言,忙敬酒称谢。   见飞与武玲姑娘二人继而往罗县令与众多衙役处敬酒,我与众多好友纷纷落座,忽瞥见魏槐兄面色惨然不语。观之,见他却只是盯着“共结连理”一处牌匾失神。我见此顿时心痛不已,想飞已寻得爱人共守终生,魏槐兄却与伊人阴阳相隔,怎不令人心碎?   正发呆,忽感身旁有人轻戳我手臂,我一扭头,只见香云皱眉道:“相公怎了?”   我与她轻轻一笑,举杯道:“香云,趁此良辰吉日,与我同将来世婚约定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