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笨笨YJ12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一失足得千古宠》 作者:若磐 文案: 隆盛票号汇通四海,惹各方势力明争暗夺 守灶女尚其姝初承家业,年小力微,难免左支右拙,险象环生 危急时刻挟救命之恩令六郡王裴子昂假扮未婚夫婿,借势威吓,逼退一众环伺恶狼 谁知…… 风波过后,裴子昂不肯承认婚约是假,仗着权势滔天把她扛回了家 尚其姝:……QAQ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重生 甜文 主角:尚其姝,裴子昂 ┃ 配角: ┃ 其它: =================== 第1章 男神子昂   八月仲秋,平城天气未曾转凉。秋老虎一日猛过一日,天高云淡,烈阳炙烤,大地火烧似的烫脚。   定北侯府各处依旧用着冰。   太夫人乔氏寿辰将至,因次子尚永安今年新入阁,前来送礼贺寿的官员勋贵比往年多了三倍不止。甚至有人殷勤得提前一个月便登门,搅得她应酬不停,今日终于腾出空档见一见远道回来的四儿媳谢氏与小孙女尚其姝。   四子尚永泰迟迟未归,太夫人难免抱怨:“老四从来不着调,好好的翰林不做,偏去当不入流的商贾,自己受苦受累不说,还带累妻儿辛劳。”   尚永泰十七岁时高中探花,本来前程大好,却忽然辞官,转而经商。   谢氏自打嫁进尚家就没少听婆婆唠叨此事,偏这全发生在她与尚永泰定亲前,她不知内情,不好论断,既不愿顺着婆婆埋怨丈夫,也不愿当面顶撞得罪婆婆,素来左耳入右耳出,一心陪着笑脸不吭气。   尚其姝打扇的小手微微一顿。   爹爹聪明绝顶,不管做什么都是个中翘楚。读书读成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经商便把一手建立的隆盛票号经营得汇通四海,不仅本国各省府城、较繁荣的州县,连北戎国与罗刹国也开设了分号。   难不成这就成为了尚家的祸根?   拥有巨额财富难免惹人觊觎。   尚家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子弟又出息,轻易无人能动。   可若馋肉的狼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那个王呢?   邻国接连进犯,朝廷又筹备开辟海上商路,件件都需要大笔银子投入,国库进项却不会因有需而自动大涨。   所以,夏国与北戎的战事结束后,自家等来的不是为抵御外敌奋战捐躯的爹爹与大堂兄的嘉奖,而是抄家灭族的圣旨。   里通敌国,以重金资助北戎起兵,侵吞本国城池——如此显而易见的栽赃嫁祸,满朝文武竟无一人提出质疑。   其姝一想起便觉委屈又愤恨,只是万万料不到她死后没有转世投胎,竟然回到了永兴十五年,她十二岁的时候。   难道老天爷也为尚家冤屈不平,所以给她机会重新来过。   她的推测究竟对不对?该如何做才能避过此劫?   杯盏落地的声音蓦地响起,打断了其姝的思路。她诧异抬头,只见到满面怒容的祖母与低眉敛目边陪不是边告辞的母亲。   到底发生什么事?母亲向来圆滑,在祖母面前不争不辩,怎么会惹得她大发雷霆?   可惜谢氏三缄其口,直至隔日母女两人并四房庶出的女儿其婉启程往正澜关巡铺,其姝也没从母亲嘴里问出半点因由。   马车辘辘,其姝背靠迎枕,一路想着心事。   事关重要,她不敢托大,一早打算要将事情全盘说与父亲听。   可爹爹会信吗?   上辈子她今年底便说了亲事,也就是被放弃了作为守灶女继承家业的资格。而今想来,其姝不觉得自己不够聪明伶俐。但她从小到大没受过半点委屈,所以忍不得,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藏不住事。如此性格,身边的人难免觉得她不够稳重可靠,难当大任。   其姝曾从长辈们不经意说出的只言片语里知道关于父亲经商的来龙去脉。   当年尚永泰辞官后,乔太夫人一怒之下断了他公中的月例。没有官职俸禄,又没有家中供给,人在侯府里住着,却连开饭都没他的份。当然得想办法赚钱,这才有了如今的隆盛票号。   为了填饱肚子置下的私产都不放心交给她,事关整个家族的名誉与性命,又怎么会听她几句话就信了呢。   其姝叹口气,坐直身子东摸摸西摸摸,最后从暗格里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火铳来。   同车的谢氏眼皮狂跳,随着女儿填装弹丸的动作,轻声道:“这东西……用不上,又危险,还是快收起来吧。”   “不,爹爹就是买来给我们防身的。”其姝掀起一侧窗纱,将火铳伸出车窗对着远处熟透低头的高粱练习瞄准,前世这时候她也想不到好好的一家人不久就要生离死别,谁又说得清这火铳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平稳前行的马车猛地歪斜倾倒,其姝毫无防备,狠狠撞上车壁,火铳脱手,落出车外。   原来因年久失修,道路中央出现塌陷,不知被何人随手一张草席掩盖,车夫不知席下有大坑,驾车驶过,车轮陷入,这才引来一场事故。   随行的护院一拥而上,将她们从车内解救出来。   猛力撞击之下,轮辐断裂,整修需时,母女三人在路边等候,自有下人搬椅、打伞、倒茶,伺候周到。   谢氏适才一头撞上窗框硬木,半天缓不过来,只觉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   其婉张罗着请略知医理的管事帮忙诊治,又叫小丫鬟来按摩。其姝见母亲逐渐好转,开始闭目养神,便一溜烟滑下路基,钻进高粱地里寻找丢失的火铳。   谢氏听到声响,睁眼只见鹅黄裙角在高粱杆间一闪便进入深处再看不到。   刚要叫人去追,就听远处马蹄奔腾如雷鸣般响起,寻声望去,只见浓浓烟尘从山坳后面荡了出来。   声势浩大,来者少说也得上百骑。   到底是什么人?   没有旌旗摇曳,不见衔牌黄伞,更听不到趟子手喊镖。   不是军队,不是官员,也不是镖队。   看这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模样,莫不是盗匪?   前些年西北战乱,有不少流寇往东来,如今虽说天下太平,谁知道有没有那时候遗留下来的歹人未曾缉拿干净!   谢氏吓得头都不疼了,一把捉住其婉手腕,果断道:“去,去找你妹妹,带她躲得远远的,千万别被人发现。”   其婉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世面,当然明白嫡母这话的意思,瞬间白了脸,反手去抓谢氏衣袖,颤声道:“母亲,咱们一起……”   “不行,我们这里好车好马却全是奴仆没有主人,一眼便露了相。”谢氏推她,“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马车赶不进青纱帐,空余车马不见人踪,更是昭告天下她们躲了起来,肯定也行不通,只能先保两个女孩子。   其婉都快哭了,“那……那我留下。”   “胡闹!”谢氏顾不上多说,吩咐心腹常嬷嬷将人拖走。   其姝对外间事一概不知,她在田埂上找到火铳,将将弯腰拾起,还未来得及站直,便觉脚下大地震颤,隐隐还有雷鸣似的声音传来。   不等她做出反应,二姐其婉与常嬷嬷已从晃动不止的高粱穗后现了身。两人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捉住其姝便往青纱帐深处去。   “到底怎么了?娘呢?我要去找娘!”其姝挣扎不止,可惜一个人怎么也大力不过两个人,只能像个麻包似的被拖着走。   不远处就是农人夜里看守庄稼用的高脚屋,常嬷嬷当机立断,“姑娘们上楼去,我在下面守着,若有人来,便引开他们。”   其姝惦着谢氏,仍旧不肯,其婉轻声劝:“只是暂时躲一躲,又不确定那些是什么人!”顿了顿又含着泪急促道,“若真遇上强人,你现在冲出去也于事无补。五哥与大姐少年早夭,母亲成日念叨,她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一切都好好的。难道你要在她面前出事,害她再次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成。”   说话间拉扯着其姝上了楼梯,推开木门躲进去。   谁知屋内早已有人。   那人背对大门站在窄窗前,墨黑的斗篷垂地,身形高大,挺拔如松,显然是名男子。   他听到身后的动静也不急,不紧不慢地收起手中的千里镜,回身朝她们走过来。   室内本就暗,他又背对唯一的光源,整个人隐在阴影中,只看得清一双藏着万水千山的眼睛。   其婉想起瓮中捉鳖的典故,瑟瑟发抖着张开手臂挡在其姝身前,姐妹俩默契十足地退向门口。   木门猛地被拉开,阳光汹涌而来,瞬间照亮了那人的五官。   其姝脚下一绊,她认得他,宪王府的六郡王裴子昂——是他率领皇帝亲军玄衣卫查实定北侯府的罪名,带人来抄了她的家!   “你们到这儿来做什么?”他开口问,声音清透动听,仿若泉水击石。   其姝却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上涌。   永兴十四年,西北大捷,裴子昂率军回京。她正好与爹爹在京城,遂凑热闹包了天香楼的雅间围观这位未满十七岁就声名大振的少年郡王。那时也曾觉得他确实不负盛名,龙章凤姿,美如神仙。   谁又想得到,引京城少女竞折腰的传奇人物,竟会是助纣为虐的混账。   其姝在其婉的遮挡下摸出荷包里的火铳。   她想为家人报仇,斩去那强取豪夺的皇帝的臂助,除去他千挑万拣过继为储君的最佳人选。   不想裴子昂的反应快如闪电,其姝刚摸上扳机,火铳便被夺去。   枪口瞬间倒转,直指她额间。   裴子昂神情傲慢,姿态悠闲,却处处都透出不容反抗的凌厉气势。   其姝被他逼得一步步后退,直至抵上楼梯扶拦,退无可退。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看到的却不是那张冠绝京华的面孔——在他身后,云霞火烧似的漫上来,染红了整片苍穹。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裴子昂【跪键盘】:老婆,我冤枉!!!   尚其姝【河东狮吼】:我才冤枉!我全家都冤枉(╯‵□′)╯︵┻━┻ 第2章 有借无还   “至谦兄,别吓着我家小堂妹。”熟悉的男声遥遥传来,是七堂哥尚其沛。   裴子昂斜睨向声音来处,“我看她冒冒失失,行事不知深浅,提点一下。”   继而转向其姝,“有把火铳就觉得自己能上山打虎?就你这样的,花拳绣腿也不会,手持凶器犹如小儿怀金过闹市,真遇上强人,连保住的本事都没有,不过凭白送利器与人害己而已!”   言罢便将火铳掷给她,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下楼梯。   其姝扶起趴在地上的其婉——她适才明明吓得站都站不住,却还不忘抱住裴子昂双腿,试图保护妹妹。   木梯咯吱作响,其沛上得楼来,将两位堂妹与常嬷嬷带出青纱帐。   原来二老爷尚永安与其长子皆在任上不能离开,派了小儿子回来为太夫人祝寿。裴子昂则是奉皇命带领百名玄衣卫护送御赐寿礼。两人目的地一致,途中相遇,便结伴而行。   适才无意惊吓到尚家女眷们的正是他们一行。   此时冷静下来,其姝记起此事与前世并无差别。   只是她那时因为父亲带三姐其婕去广州不带她,一心生闷气,没有答应母亲出游散心的提议,自然不曾在途中遇到裴子昂。   待回到官道上,其沛少不得为裴子昂与谢氏引见。   一番契阔后,得知其姝母女三人欲往正澜关去,其沛提出陪同婶娘堂妹一起。且因天色渐晚,还邀请玄衣卫们同行,正好在该处歇一晚。   裴子昂先是拒绝,正澜关虽近,走的却是回头路。他替皇帝送礼,自然希望早日卸货早日交差好。   这些应对没有其姝的事,她与其婉一早被近身的丫鬟们扶上车去,整理惊慌失仪中弄得脏乱的衣饰。   马车左右两扇小窗,虽有窗帷阻挡视线,却不隔音,其姝听见其沛与裴子昂道别:“……真是可惜了,正澜关新互市的商铺皆出于五妹妹之手,货物品目繁多,便是比起开了海禁的广州、泉州、宁波等地也不输,至谦兄今日错过,返程时定要记得前往看看我们尚家守灶女的本领。”言辞间颇为其姝自豪。   其姝心道:不愿同去最好,她才不和仇人同行。   忍不住伸手将窗帷揭开一道缝隙向外看去。   裴子昂骑在马背上,伸出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来轻抚马鬃,一脸为难的样子。   “丰泽盛情如斯,我若再不肯同去,岂不是太不近人情。”   说好的婉言拒绝呢?   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该不是想贪便宜蹭免费的客栈住?   其姝忽地掀开窗帷,毫不客气地冲裴子昂道:“那里的客栈可不归我管,你们那么多人,住宿的费用要算好!”   这就不仅冲动,还非常失礼。   车外众人反应各异,谢氏扶额,尚其沛膛目结舌,玄衣卫里离得近听见了的难免促狭地笑着等看好戏。   裴子昂心知其姝对他不满,也不跟小姑娘计较,哈哈大笑着豪爽道:“出皇差还能没有盘缠吗,五姑娘不用替我们担心,别说我们自己,你们今晚的食宿也由我负责。”   说罢便吩咐随行的侍卫先一步往正澜关安排一切。   其姝一点没有被讨好,反而更加气恼。她霍地放下窗帷,团身坐在角落里生闷气,小手不时摆弄一下火铳。   忽然发现火铳里竟空空如也,之前填装好的弹丸全不见了。   除了她就只有裴子昂碰过这火铳!   可他不过拿了一下子,就一句话的功夫,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   他比妙手空空儿还快手吗?   简直天生做贼的材料!   车队复又前行起来,不过两刻钟功夫便抵达了紧邻正澜关的关前村。   正澜关本是前朝边境最重要的关隘之一。大夏建国后,尚家先祖尚易领军收复被北戎侵占多年的九边十六城,国境往北推移逾百里。夏国于新边境处重建长城,在平城、宣城等地新设内外五堡共十个防御关卡,远离边疆的正澜关逐渐被弃置。   依关而建的关前村也随朝代更迭,从拥有最大互市的繁荣之地没落成不过十余户人家的小村庄。   若说有什么能令人追忆起此处往昔峥嵘,除却仍巍然屹立的长城关卡,就是当年商旅往来频繁时修建的高达四层、能容百名住客的关前客栈。   其姝一行人今晚便在此投栈。   先行的玄衣卫已将客栈包下。   最高一层天字号上房五间,尚家母女三人住两间,其沛与裴子昂各一间,余下一间用来放置皇帝赐给尚太夫人的寿礼。往下三层的普通客房分配给尚家随行家仆以及玄衣卫众。真算起人头来是不够住的,好在需有人上夜伺候、轮班守卫,倒也勉强挤得下。   其姝梳洗用饭后,征得谢氏同意,请了其沛陪她去巡铺。   她的铺子其实是一道考题。   尚永泰独子早逝,偌大家业眼看无人继承,便决定培养女儿们做守灶女。   过程中当然少不得实践,每每以三年为期,出个题目,让她们分别出手应对。胜出者可陪在他身边参与隆盛票号三年一次的大合帐——这可是不可多得的经验。   去年起的新题目是以一万两银子为本金,经营获利,利最高者为胜。   一万两看似很多,足够一般庄户人家一辈子的嚼用。但在如京都这样的首善之地,或是金陵、苏杭之类的繁华府城,连一间地段普通的店铺都盘不下来,能做的事情实在有限。   其姝另辟蹊径,选中与家族颇有渊源的关前村,以四千两买下荒废多年的互市遗址,花两千两整修重建,再以中转站的名义招揽商家,将新建的店铺租出。凡租赁她名下店铺的商家,货运可以比市面便宜二成价格托于遥城镖局——只比隆盛票号享受的价格多一成。   别小看这两成运费。   近年来自西戎、北戎以及比此两国更西更北的泰西、罗刹的货物十分受大夏人青睐,在边境互市购置外来货品类繁多、物美价廉,可若往中原腹地却很难见到,就算有也贵似天价,皆因运费高昂所累。   有了这两成运费折扣,同样的货物售价便比同行低,优势突出,自然受商人欢迎。还有小商人以一成运费为酬,将自己需要的货物托于租赁其姝商铺的商人同运。关前村本地人少,商铺贩售对象多是来往旅客,客源不稳定。久而久之,反倒是二次托运的生意赚得更多。   如此一来,原本有些质疑销路,仍在观望的也开始出价抢租商铺,租金节节高升,其姝赚得盆满钵满。   是以她只自留了两间铺子来经营,贩卖西域宝石、玉石与珍玩首饰等,利润与租金所得相距甚远,不过玩耍而已。   尚永泰对女儿这份答卷评价为:“小奸巨滑,得己真传。”   其姝如今看来,对彼时尚未重生、真正十一岁的自己也颇为佩服。   市场建于高台,堂兄妹两人拾阶而上,未见到想象中热闹熙攘的景象,满目冷寂,人影也不见一个,甚至好些店铺门前都挂着“中秋歇业”的牌子。   其沛咋舌,“才八月初就开始中秋歇业?莫不是要歇到月尾去?其姝,你这里就这么好赚?竟把人养得比我还懒散……”   其姝刚要说话,就见裴子昂带领两名侍卫迎面走来。   他显然梳洗过,换了身鸦青色曳撒,同色六合帽的帽檐上缀着三指宽的琥珀。侍卫手持的羊角灯笼火光明亮,照得曳撒上金线织就的云纹流光溢彩般,更衬得他丰神俊朗、面如冠玉。   裴子昂风一样刮到近前,略向其沛点头致意,便转向其姝,微微倾身,压低声音说:“我想问五姑娘借一间铺子办事。”   嘴上说借,用的却是陈述句,没有丝毫询问的意思,更像是命令。   其姝气结,不知怎地竟扬起下巴,“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借,我就要借吗?”   裴子昂浓眉微挑,非但不生气,还很赞同似的,“说得有道理,不如我们一样换一样。”   言毕手掌一翻,三颗弹丸赫然摊在掌心。   “这本来就是我的!”   其姝劈手去夺,裴子昂手一握,举臂扬过头顶。   她还没他肩膀高,这下就是跳起来也够不到了。   偏偏其姝不认输,连着跳了好几下,折腾得小脸红扑扑的,模样可爱,逗得其沛连几名侍卫都笑起来。   裴子昂也在笑,面上得意又张狂,余光一直觑着空场上的店铺。眼见伙计们进进出出,将店门前的灯笼全点亮了,这才放下手臂。手掌依旧握成拳,没有半点打算把弹丸还给她的意思。   当着这么多人,其姝不敢去掰他手掌,只能讪讪地站在那儿。   弹丸她多得是,火铳也重新填满了,可心里就是不服气,一径鼓着脸瞪他。   裴子昂笑意微敛,重提原先的话题,“我需要那间店铺屋舍结构最简单,店内雇用人数最少。”这一回声音压得很低,犹如耳语。   谁答应借给他了?   真是不要脸!   其姝偏着脸不吭声。   裴子昂见状敛了笑意,面沉如水。   说什么守灶女精明能干、不输男子,在他看来未免言过其实。眼前这一只就是样板——不过是个骄纵任性、鲁莽冲动的小丫头。   若非此次护送御赐寿礼只是铺垫,实则身负皇命,有求于尚四老爷尚永泰,裴子昂根本不耐烦与她周旋。   心有不豫,说话时不自觉选了最吓唬人的那一层意思:“此间不太平,你若不配合,只怕明日没机会活着离开。”   “啊?”其姝果然瞪大双眸,又惊又急,“怎么……怎么不太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尚其姝: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借,我就要借吗?   裴子昂:小丫头好大的口气!   尚其姝: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裴子昂:我怎么不记得o(╯□╰)o 第3章 救命一击   裴子昂轻声道:“来时路上,你可注意过路旁的庄稼?如今正是高粱成熟时,沿途到处可见忙着收割的农人,反而靠近此处的大片田地不见人踪。”   如果受人力物力所限,或许会有大片农地荒芜,但没有耗费数月时间播种耕耘,待成熟后不去收割的道理。   白做工,只投入不收获,不是傻得彻底就是不愁金银。农人没有家底,全靠粮食换取生活所需,断不该如此。   其姝一颗心砰砰猛跳,却故意唱反调,“会不会是家中田地太多,来不及收割?”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裴子昂倒是没有反驳,“我原也做如是想。”   所以他本来虽发现不妥,却没打算管,直到听说此处是尚家产业,才打算一探究竟,或许可以因此卖份人情。   “进关前村后,见那些村民乃至客栈伙计,无论男女皆腰背挺直、步伐平稳均匀,明显身有武功,绝不会是一般靠天吃饭的农人百姓。且整个村子不见一只狗,店铺又歇业得不是时候,总之处处不寻常。便将先前登高观察的按记忆画出,使人以买地为名到前后几个村子打探过,果然那些无人管照的庄稼地全是这里农家所有。”   其沛是为照顾四婶与堂妹而来,听到此处悚然变色,“至谦兄,你的意思是……村子被强人所占?”   裴子昂摇头,“强人所图不过钱财,大多不会固定在一地行事。就算有老窝,也藏在深山里,万没有敢在官道通达之处屠村占据的道理。适才客栈里那些伙计待客如常,茶水饮食中也都没有加料,显然是要隐匿身份,不图钱财。至于究竟所图为何……我正打算问一问五姑娘铺子里如今扮作掌柜伙计的贼人。”   “这可不是玩笑的时候,”其沛正色对其姝道,“乖乖的与至谦兄配合一番,回头让他请你吃好吃的。”   她又不是小孩子,整天惦记着好吃的!   其姝满心不悦,什么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换了,裴子昂实在言过其实。   上辈子明明一切如常,店租准时入账,她铺子的掌柜也每月按时送信来汇报经营状况,直到北戎铁蹄南下,晋北一带全部沦陷。   可其姝有自己的打算。   前世这时她已输了三姐其婕一次,并非技不如人,全因沉不住气与扬州知府家的姑娘闹了矛盾,被爹爹知道扣了分数。   她本对做不做得成守灶女没什么想法,可若还如从前那般懵懵懂懂,又凭什么让爹爹相信她口中关于家族命运的大事。   所以这些铺子绝不能出事。   无论裴子昂的推测对错与否,去探一探究竟总不会吃亏。   主意已定,其姝爽快道:“从南边石阶数起,靠西侧第七间,是我的首饰铺。”   不像一般商铺林立的街道呈细长型,高台上这片场地是十分宽阔的正方形,店铺沿东西两边所建,为了赶集日从各处赶来的小商贩摆摊方便,两排店铺中间的空地宽足有十几丈。他们所站的位置是广场中央,视野开阔,店铺相隔又远,只要声音略低,其实完全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但其姝还是踮起脚尖,为了离裴子昂近些,说话声音可以更小。   他对她来说实在太高大,踮起脚尖也够不到他耳际,这令其姝站立不稳,娇小的身体前后晃动,几乎快要摔倒。   裴子昂抬手,轻托在她肘间。   “前堂为铺面,后堂两分,南为起居,北为账房,这是明。两间之中,夹有暗室,用以存放极贵重的珠宝,宽一丈,长三丈,足够审讯之用,不怕被邻人听到。起居间窗外是后院,设有灶间与后门。”其姝努力回忆图纸。   少女声音娇柔,如微风轻拂耳际,带着一股甜香,纯清幽远,缕缕钻入鼻间,仿佛埋进一只银丝,轻拉缓动,蹭得人心痒失神。   “因店铺售卖的货物贵重,门窗皆为特制,刀兵不能穿透,防有强人闯入抢夺,就算万一被发现不妥,一时也不需担心外间进攻。”   细致的考虑将裴子昂心思拉回正轨,“多谢五姑娘告知,你请随丰泽一起回客栈等候,那里有百名玄衣卫在,就算发生争斗也能保你们一家人安全退走。”   其沛应声道:“那就劳烦至谦兄了。”说罢便催促其姝离开。   若不是怕被店铺里潜伏的人看出异样,他恨不得直接将小堂妹拖走。   谁知其姝竟不肯。   “我要和你一起去。姑娘家买东西惯常精挑细选,总是拿不定主意,越看越犹豫纠结,如此便能让店中人都围着我们打转,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的人就可以顺利从后院进来,攻其不备。”   “不行,太危险了!”其沛第一个反对。   其姝像没听到似的,握紧腰间荷包,加快语速,“那些人若有古怪,怕人看穿,戒心肯定高。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看起来身份也不会太低,在你们当中应是受到保护的人。按常理,如果你们认为某处是险境,自然不会带上我。换言之,把我带了去,你们便没觉得那间铺子有任何不对劲儿的地方。”   “为防止过早暴露身份,他们断不会见人就杀,而是尽量扮作一切如常。只要不让他们起疑,那我们挑选首饰时便不会有任何危险。”   裴子昂年纪轻轻就得到皇帝的赏识,先在西北战事中立了大功,又被派了玄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肯定不是无脑冒进之人。其姝相信他安排的人手足以制服店内众人。只要挑选首饰时不出意外,等玄衣卫进来后她一定安全无虞。   她一句又一句,入情入理,令人无法反驳。   裴子昂那些或骄傲、或客套、或逗弄的笑意消失无踪,如玉的面庞上露出两人相遇以来最严肃正经的表情,“尚姑娘不愧是定北侯后人,智勇双全,巾帼不让须眉,子昂佩服。”   这便是答应带她同去了。   其沛担心堂妹,也欲同往。   可他不识武艺,遇险时不但不能保护其姝,反而会给裴子昂等人再添多一重累赘,最终还是被劝得打消了念头,与学晓开启暗门方法的侍卫袁潇一同返回客栈。   “走吧。”裴子昂做个手势,示意其姝动身。   “等等。”她拉住他衣袖,从荷包里摸出一样东西递过去。   那是一枚玉戒,戒圈顶连着同块玉石雕出的绿叶,向上托起粉宝雕成的拇指肚大小的蜜桃。用料与雕工都极精致,但这形象……怎么也脱不开小孩子才能欣赏的幼稚趣味。   裴子昂唇角不由再次噙上一丝笑。   要办大事,其姝决定不与他计较,正色道:“这里的铺子我从没来过,一切事物皆有管事代为置办。所以与掌柜以信物相约,认物不认人,你戴起来,进门时正好试他一试。”   裴子昂一欣然接过,戴在手上。   来到其姝名下的首饰铺子前,果见门上贴着中秋歇业的通知。   裴子昂命人上前敲门,等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见店门打开一条缝,有个伙计模样的小伙子耷拉着一双三角眼不耐烦地赶客:“没看见写着歇业呢,走吧走吧!”   裴子昂看向其姝,促狭道:“妹妹,人家不卖,哥哥也没办法,走吧。”   其姝小嘴一噘,不依不饶,“我不管,你怎么会没办法,我就是要逛首饰铺子!”   说完再拧着腰跺两下脚,把骄纵任性的大小姐扮得入木三分。   裴子昂满脸无奈,好声好气地求那三角眼,“这位兄弟,通融通融吧,我家妹子看上什么,我都付双倍价钱。”   眼见对方并不松口,索性再往上加,“三倍!”   冤大头送上门,别说节日歇业,就是正生孩子也得塞回去先宰了肥羊再说。   三角眼开门迎客,安排他们坐在前堂桌前,返身关了铺门,又请出掌柜,再到柜台后面立柜里取出各色首饰摆上桌来。   过程中裴子昂一直状似无意地把玩戴在大拇指上玉戒,可惜两人皆视若无睹。   千般推演也抵不过身临其境,其姝紧张得双手在桌下紧攥成拳。   裴子昂见状,探手过来,在她小臂上轻拍两下以示安慰。隔着一层衣袖,并没有肌肤相亲,其姝仍仿佛感觉到一股力量涌进身体,瞬间踏实许多。   她松开拳头,开始挑剔面前的首饰。   铺子本就是她的,经营方式与进货种类的大方向都是她定的,再没人比她更清楚其中的优势与劣势。西域诸国的首饰,论工艺精巧与匠心别致皆与夏国所产的不能相比,顾客大多图的是新鲜野趣。但当地盛产宝石,用料相似的镶宝饰物,价格比夏国低廉许多。   其姝一时嫌样式古怪、做工拙略,一时嫌宝石太大、暴发户般惹人嘲笑。   总之不管有理没理,把原本的卖点全贬得一无是处。簪环钗镯铺满一桌子,她没有一件看上眼。   三角眼与掌柜对视一眼,转身往后堂去,不多时带出个人来。与他同做伙计打扮,手里捧着一叠三个约两掌长宽的填漆首饰匣子。   “客官,这几样是咱们的镇店之宝。”三角眼木着脸说,“你们要是再看不上,咱们也没办法了。”   装的就是装的,表情神态与说话口吻处处透着“做不做你们生意无所谓”的态度,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其姝的目光落在后面那名伙计身上,他看起来更不对劲。先说年纪,须发花白,怎么也有五十岁。就算她入世不深,也知道不论是做店铺伙计还是强人都嫌太老了。而且表情古怪——就像五官被牵了线的木偶,被迫做出笑容来,眉梢眼角、嘴角脸颊却沮丧地向下耷拉,全无半点欢意。   裴子昂也看出不对,他是江湖走老的人物,反应比其姝快得多,不动声色将挑拣首饰的手从桌上收回来,往袖子里拢去。   可那桃戒太大太显眼,“老伙计”还是看到了,他瞬间笑也不装了,抱着首饰匣子扑到裴子昂脚边,涕泪横流。   三角眼作势去扶,落手时寒光一闪,就见一柄匕首从“老伙计”背后透胸而出。   他出手利落迅捷,裴子昂发觉不对时先将其姝护到身后,跟来的侍卫杨启站得略远,都来不及相救,只听那“老伙计”含糊地说了一个“东”字便双目圆睁地咽了气。   援兵未到,身份已揭破,双方各自亮出兵刃。   三角眼与假掌柜看得出其姝最不中用,齐心合力往她身上招呼。   裴子昂既带了其姝来,就必得护她周全,如此多了制肘,难免落入下风。幸好杨启与他默契十足,眼色也不需使,便自动自发缠得敌人腾不出手。裴子昂趁机把其姝推到柜台后,硬生生塞进原先装首饰的大立柜里。   “好好待在这儿!”   然而其姝半点不听话,挣扎着要爬出来,“我有……”   形势危急,裴子昂哪有耐心听小姑娘絮叨,大掌顶住她额头,用力往里一推。   后脑勺“砰”一声撞在木板上,其姝疼得差些哭出来。   立柜木门哐地合起。   她陷在一片黑暗中,耳中听着外面不断传来的打斗声,小手紧握住荷包,扁着嘴倔强地把话说完:“……火铳啊!”   纵然再怨恨裴子昂,其姝也明白若他在这儿出了事,她肯定也别想活着走出去。   她才重生回来,什么也来不及改变,就这样死了,岂不是白白浪费天赐良机,做了一桩赔本买卖。   可裴子昂对她那番教训发生不到一个时辰,再不服气也不可能忘记。   其姝难免有些犹豫,若贸贸然举着火铳出去帮忙,会不会适得其反,叫敌人夺了武器,害人害己。   正纠结间,柜门猛地被拉开。   三角眼满脸狰狞,举刀劈来。   其姝尖叫欲躲,可柜内狭窄逼仄,根本无处可避。   眼瞧刀锋已到眼前,忽地斜斜荡偏,人也跟着向一旁躲开。   原来是裴子昂剑锋已到。   他一边与三角眼交手,一边探出左手去合柜门。   匆促间未合严,昏黄的烛光从小指粗细的缝隙里透进来。   其姝凑近往外看,裴子昂竟被三角眼按在齐腰高的柜台上,弯刀闪着寒光,向下劈去……   这可不能再犹豫!   她利落地摸出火铳,举起便射。 第4章 一波未平   只听“轰”一声巨响,火铳向后撞上其姝胸口,疼得她身体僵硬,几乎以为自己才是被子弹射中的那个。   也不知过了多久,柜门打开,光亮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吓傻了?”其姝听见裴子昂的声音,可是耳中嗡嗡响,什么都像隔了一层棉花似的,“我以为你胆子比天大呢。”   然后她就被打横抱了出来。   越过裴子昂的肩膀,其姝看到铺子里多了十来个玄衣卫。   三角眼的尸体伏在柜台上,背后一个血窟窿——是她用火铳打的。   她杀人了!   其姝后知后觉地想。   先前一心救急解困,旁的不及多想。   现在回过味来……   虽不觉得做错了——   她没有以德报怨那样宽广的胸怀,但为了自己、为了家人,当然要选保裴子昂的命。   如今她救了他,将来若定北侯府再陷入前世一样困境,她便有了筹码,可以要求他报恩呢。   但亲手终结一条人命,再不后悔,也难免恐惧,由此衍生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从命悬一线的高度紧张中松懈下来,对自身的控制力总比平常弱,其姝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想哭就哭吧,头一回杀人,肯定不好受,大家都是过来人,不会笑你的。”裴子昂的声音格外温柔,“不过要记得,你没做错。生死关头,把生的希望让给挚亲挚友还能说是高风亮节。若对敌人,可就是有病了。咱们就是做坏人,也好过做病人,你说是不是?”   其姝破涕为笑。   玄衣卫们也笑。   有人起哄:“王爷,五姑娘救了你的命,你是不是得以身相许才能报大恩?”   还有人附和:“就是,人家都被你抱了……”   “胡说什么呢!”裴子昂对他们可凶得多,“你们知道她是谁?大公主的姑舅姐妹,也是我表妹,这会儿我不照顾她谁照顾?”   其姝的大姑母尚永良是今上潜邸时的侧妃,也是大公主的生母。   裴子昂的父亲宪王是今上同母弟。   虽然尚永良遭遇难产早逝,大公主也未能养大,但到底都是有封号且上了皇家玉牒的人物。作为外家的定北侯府与身为宗室的宪王府道理上确实论得成亲戚。   照说裴子昂认了其姝做表妹,原可顺理成章揭过这一页,偏偏有人没眼色,“表哥表妹才是一段佳话!”   裴子昂毫不留情地怼回去:“她才多大?小娃娃一个!那么希望成就佳话,怎么不娶你小舅家刚会爬的表妹?”   半岁多的女娃娃,以这侍卫的年纪做人家爹都够了。   众人起哄的对象瞬间转移。   其姝却不乐意,怎么拿她跟学爬的婴儿比?   她是重生的,芯子里头的年龄不论,这副身体可是十二岁呢!   无意中垂眸瞥见……   好吧,虽然那处平平如原野,可能还不及胖嘟嘟婴儿肉厚。   其姝很是气闷,挣扎着要下地,不知碰到裴子昂哪里,听他嘶了一声,似乎很痛。   大概两人八字犯冲,总是互相作对。   裴子昂没让其姝如愿,他瞥一眼店里,桌椅板凳全掀翻了,没地方可坐,只好示意侍卫抬走三角眼尸首,然后把她放到柜台上。   “在这儿歇一会儿,等杨启审完人,咱们就回去,别害怕。”边说边亲切地揉揉她头顶,“乖啊。”   其姝:“……”   真拿她当小孩子哄吗?   她愤怒地瞪他。   裴子昂站在她身侧,手肘做支撑,懒洋洋半靠在柜台。   他提醒她:“你最好把眼睛闭起来。”   凭什么呢?   其姝偏不,反把眼睛瞪得更大。   于是她看到袁潇上前解了裴子昂的腰带!   解了腰带不算完,他还扯开了裴子昂的衣襟……   露出的白色中衣上,腰腹位置处染着血渍,足有巴掌大一片。   原来他受伤了!   上药裹伤当然要脱衣服!   其姝反应过来,迅速抬手捂住双眼。   光明正大的事为什么不说清楚?   存心戏弄她吗?   不想挨着讨厌鬼,其姝一下一下往远挪。   谁知发尾被拽住,害她不能动。   眼睛捂着看不见,耳中听到裴子昂的声音:“不是让你乖乖坐着别乱动,当心掉下去。老是不听话,三从四德没学过?”   说到最后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是没学过啊!”其姝理直气壮。   尚永泰既然想从女儿里选人继承家业,不说把她们当男儿教养,大户人家子弟该学的琴棋书画也一样不落,外加算学、经营之道,还有泰西话与罗刹话等等。真正长本事的都学不过来,当然没工夫学《女则》、《女戒》之类半点实用没有的东西。   裴子昂大笑:“差点忘了,你将来要当守灶女。”   做守灶女有那么好笑吗?   其姝捂着眼翻了个白眼。   身后脚步匆匆,杨启来报:“王爷,那人招了,北戎王打算伺机来攻,特命百人在此埋伏,届时里应外合。”   裴子昂淡淡“嗯”了一声,追问:“什么时候到的?头目在哪儿?”   “七月二十三。白天三人假扮行商打尖,暗中给村子里的狗下了药,半夜再潜入杀人。从七月二十四起,除了叫他们绑在各铺子里,好与东主联络扮无事的掌柜,真正的村民就再没活口了。头目是名百户长,就在隔壁的南北杂货铺。此处算客栈在内,店铺共十七间。村民十三户。为求稳妥,不令过往商旅生疑,每处分有二至五人不等。”   其姝骇得长大了嘴巴。   按邸报所载,永兴十五年,也就是今年腊月十八,夏国衙门封印的第三天,北戎军队南下突袭,攻破北关入境,并以破竹之势连占包括平城在内的数座城池。   但她从未由任何渠道听说他们提前数月已派奸细潜入。   是朝廷隐瞒了此事,还是与前世有了不同?   如果是前者,难道因此便定了尚家的罪?   如今她协助裴子昂破坏了北戎的计划,是不是足以证明尚家无辜?   只是……   别说已功成名就的裴子昂,就是在尚未考取功名的七哥尚其沛眼中,她也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孩子。   没人会认为她所言所行能代表定北侯府的政见。   一心忠于本国便罢了,若真是生出异心,家族中的掌舵之人断不会将如此重大的秘密说与一个孩子知道。   其姝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无论定北侯府究竟是谁说了算,最有钱、最有可能借巨款给旁人的,必定是她爹爹。   不,不会是爹爹,爹爹明明为扞卫国土死在了战场上。若他与北戎有瓜葛,何必偏要去从军。   可是,祖母寿辰后不久,一家人就启程迁往京城暂居。是以除了自告奋勇上战场御敌的爹爹与大堂兄,其他人在那场战事中皆毫发无损。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你可以把手放下来了。”裴子昂隐隐带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其姝楞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放开手,呆呆望着裴子昂等他下文。   却见他点了三名玄衣卫,“你们留三个人在这儿,以防有人过来查探。其余由袁潇带着,从隔壁开始逐个攻破。客栈那边由我们动手,还会另派一队人去村民家里。”   说着取出怀表看一眼,“现在刚过戌时正,给你们一间铺子一盏茶的功夫,最晚亥时三刻,我们离开。”   最后才转向她,“等会儿你和杨启随我从正门回去,就当作是满载而归,免得被藏在其他店铺里的奸细看出异样。”   这是在安排后续行动。   按西人计时的说法,一盏茶约为十分钟,剩下十五间铺子,总共一百五十分钟,亥时三刻刚好是界限。   其姝点点人数,不算裴子昂,铺子里的玄衣卫一共二十人。三人留下,杨启离开,还有十六人去执行任务。就算余下每间店铺都有五个北戎人,以三倍人数去偷袭,必有胜算,时间应是不紧张。   她手撑台面跳下柜台,脚才落地,尚未站稳,就听“笃笃”数响,敲门声不徐不疾地传了进来。   “齐掌柜,你白天要的东西我给送来啦。”   这该怎么应对?   虽说假掌柜就关在暗室里,可他们并不知道外面那人来意为何,是真的依约送东西,还是发现不妥前来刺探。如此一来,就算押着假掌柜出来回话,谁又听得出他话里是不是暗示了什么。   如果其他铺子里的北戎奸细知道此间出事,蜂拥而出……玄衣卫与他们人数相近,谁胜谁负还真说不定!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平原姝:作者,出来谈谈,这章标题是不是有讽刺我身材的嫌疑?   禽兽昂:有bo才能未平,你……有吗?   平原姝:……(╯‵□′)╯︵┻━┻ 第5章 戏精子昂   入选皇帝亲卫的人自然精明干练非比寻常,其姝想到的他们也全想得到,原先有序又不失轻松的气氛瞬间变得严肃,室内静默无声,紧张非常。   其姝下意识地看向裴子昂,他眉头微蹙,显然有些为难。   但这神情不过维持一瞬就恢复如常,随之而来的是他抬腿一脚踹在才被扶正的一张红木灯笼椅上。   椅子“哐啷”一声翻倒在地。   这是几个意思?   裴子昂疯了?不然发脾气怎么不看看天候?   正腹诽着,就听他高声道:“掌柜的,这算怎么回事?我们诚心诚意来买东西,你却总是推三阻四!一时说歇业不开门,一时又要招呼旁人把我们撂在一旁!送上门的客人往外赶,看你这根本不想做生意的样子,你这里根本是黑店吧!”   语气嚣张跋扈不算,还抽出长剑劈开了一张桌子。   其姝无奈至极,重新捂住双眼。   她的运气可真好,重生还不满三天 ,就要和裴子昂一起死在这儿了!   他是她的克星吧?不管前世今生,只要他出现,准没她的好!   “客官,大爷,您别急,别急。”   这……不是三角眼的声音吗?   其姝激灵灵打了个冷颤,张大眼眸从指缝里往外看——哪里有什么三角眼,是裴子昂双唇一张一合,“我们连镇店之宝都拿出来给你选了,怎么会没有诚意做生意。”   清咳一声后又换做假掌柜,“就是,客官可不要乱说,我们是正经生意人家。今日招待不周,客官看中了什么,都给您打个折扣。”继而扬声道,“我这儿忙着呢,天塌了也明天再说。”   不止声音语气,连两人说话时不尽相同的口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话音落后不久,就听到门外脚步轻响,踢踢踏踏逐渐远去。   众人皆松了一口气。   裴子昂点了两人从后面出去暗中察探。   直到得到回报,那人确实已离去,这才命令大家依先前安排行动。   等在客栈里的玄衣卫们正轮班用饭,一楼大堂开了三大桌,笑语喧哗不绝于耳,一派升平景象。   因客官们全不准人近身服侍,两名“小二”肩上搭着毛巾,百无聊赖地抱着手站在角落里。   其姝三人进来时,就见他们一脸热情地迎过来。   裴子昂身上有伤,但披风一裹,外表看不出异样。   杨启随手点了一名帽子略歪的“小二”打热水上二楼。   热水送进屋,人也被扣下。   一番大刑,问清楚客栈内人手数目与位置,便咔嚓一刀送了命。   三楼天字一号房内,一楼的喧哗声早已停歇,尚其沛翘腿坐在罗汉榻上品茶,不时略带紧张地搓手。   谢氏端正地坐在榻桌另侧,手里抓着一串念珠,心中默念经文。其婉坐在嫡母身旁的鼓凳上,她怕得不行,全身发抖,好几次险些将茶盏脱手跌落。   其姝推开窗,外面漆黑一片,远处灯火点点,像天上的星,忽明忽灭。   偶尔似乎有响动传来,待侧耳细听,却只余静寂,压抑得令人坐立难安。   她走到屏风外面,问坐在条案前写信的裴子昂:“你说……北戎王若是知道他的人全军覆灭,会不会一怒之下直接开战?”   这怎么说得准呢。   打起仗来一切都讲究因地制宜、因时制宜,计划随时随地会有变化。   见裴子昂静默不语,其姝更急,“我们连夜赶回平城,明日一早就举家离开?”   这可不行!   如今距乔太夫人寿辰整日不到半月,许多从外地赶来贺寿的官员勋贵们已住进平城。如果尚家忽然离开,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出了事。   别说这场仗还不一定打不打得起来,就是真有战事,也最忌讳人心先乱。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行了。”裴子昂平淡地说,“他们会绑了掌柜瞒天过海,咱们难道不会?”   “那可以瞒多久呢?”其姝追问,“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北戎人布置时肯定也觉得天衣无缝,还不是被你瞧出破绽。”   “我这都写好了。”裴子昂将信塞进信封,“八百里加急,一封回京,一封送给平城总兵,前者不过两三日,后者最迟明日天亮前,便会有对策。”   他叫来杨启,命他安排送信事宜,又吩咐选出十人善后,在大队离开后防火烧村,掩盖痕迹。   其姝本已回到屏风后,听到对话又冒出头来,“烧村?你连我的铺子也要烧吗?”   考卷都烧了,还妄想金榜题名中状元?   连输两场,她凭什么让爹爹改变对她的看法,进而相信她说的那些事?   裴子昂微有不悦。   其姝的性子他已摸出大概,聪明果敢算得上一等一,就是没什么城府,遇事易冲动,也不大会看眼色。   这些都不是什么大毛病,不但不惹人讨厌,反像小猫一般傲娇可爱,无事时忍不住就想逗上一逗。。   不过,病犯在他做正经事时,实在有点烦。   看在一枪救命的份上,他耐着性子解释,“戎人在这里十几天了,咱们可没这功夫慢慢处理尸体,一把火烧焦了,就是有人路过也看不出异样。”   其姝轻声求他,“可不可以把铺子里的尸首搬到村舍去?要是人手不够,我可以叫家丁帮忙。”   裴子昂叫她气笑了,“没着火的屋子里的人,一个不落的跑到着火的屋子里去被烧焦,这可真是天下奇闻。”   谢氏怕女儿误了玄衣卫的正事,托其沛过去打个圆场,将人拖了回来。   直到登上马车离开关前村时,其姝仍然闷闷不乐。她依在窗前,梳着丫髻的小脑袋整个探出窗外,目不转睛地望着渐行渐远的村落方向。   玄衣卫做事讲究效率,早将农舍、客栈和店铺内储存的菜油翻出来泼洒在各处,寻着风向从村落最西边点燃了草垛。   赤红的火苗随风高涨,遥遥映在其姝水亮的双眸中,映红了她委屈哒哒的小脸。   裴子昂看着有些不忍心,到底是他一把火烧得人家倾家荡产,于是策马上前,柔声道:“你的本金我赔给你。”   谁稀罕那点钱呢!   她的铺子可是会生金蛋的鸡!   如今鸡飞蛋打不算,还乱了她的计划,闹得尚家一家子更加前途未卜。   其姝越想越生气,也不知哪辈子欠了裴子昂,今生救他一命还不够还!   她“哼”一声,缩回车里,拉紧窗帷不理他。   裴子昂诚心诚意,并不因碰了钉子就改变主意。   到达平城后,面见乔太夫人时再次提出赔偿其姝之事。   不想谢氏因婆母对尚永泰行事总有微词,请示出门时,只说带孩子们散散心,并未提及目的地是其姝名下私产。   裴子昂本是好心,却无意中将其姝母女出卖。   乔太夫人当然不会对着一个外人多说什么,可当天晚膳前,便对着聚到万福堂的谢氏等人发作起来。   “其婉的婚期已定,接下来也该快点把其婕的事议一议,毕竟其姿与她同年,若姐姐的婚事说得迟了,妹妹也要耽搁下来。”   其姿是三老爷尚永康的独生女,堂姐妹间排行第四。尚永康是庶出的,为人又没什么出息,乔太夫人对他一房人虽不曾苛待,却也不会多上心。   谢氏一听就知道婆婆话里有话,若是旁的事,她或许会顺着太夫人的意思。可涉及到孩子们的婚事,一来她不能不与丈夫商议,二来她也有私心。   做守灶女继承家业,说起来似乎格外风光,内里辛酸只有自家人才知道。   辛苦操劳不用说,就连成亲也得招赘——有本事有骨气的男人怎么可能愿意做赘婿。   谢氏舍不得亲生的宝贝受这份罪,可若其婕就此议了婚事,那她的其姝不做守灶女也不行了。   其实尚家人人都清楚乔太夫人做不了尚永泰的主,他嫁哪个女儿,把女儿嫁给谁,她说的话不算数。但涉及其姝一辈子的大事,谢氏关心则乱,忍不住解释道:“相公的意思是其婉性子弱,脑筋也不如妹妹们灵活,所以……”   所以认为她不适合做守灶女,这才说了亲事。其婕与其姝之间胜负仍未分出。   话还没说完,就被乔太夫人打断,“所以什么?我向来就说老四不靠谱,培养什么守灶女,男人女人怎么可能一样。其沛结交六郡王,外面的人说起来也是肝胆相照,英雄相惜。换了其姝和那些军卫混在一起,叫人知道了,名声还要不要。”   被点名的其姝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小嘴紧抿,手里樱粉色的杭绸帕子被绞得满是褶皱。   她得忍住,铺子一把火烧了,要想赢三姐,就得从原来丢分的性情一项上找回场子,决不能冲动。   谢氏少不得为女儿分辩几句:“其姝年纪还小,六郡王又是表兄。”年长的堂兄、表兄带年幼的妹妹出门玩耍,是十分正常的,不会惹人非议。   乔太夫人本就恼火着,见儿媳接连顶撞她,更是怒不可遏,“女儿是你们的,想怎么教就怎么教,我老太婆管不了。不过老四这人,从小看着比他兄长们聪明伶俐,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有官不做偏要经商,有其沛在这儿他偏不过继!每每气得我什么似的!忤逆不孝,行事偏激,老天爷都看不过眼,罚他独子早逝,断子绝孙!”   此话实在过分,屋子里顿时隐隐响起几下抽气声。   其姝眼里唰一下闪起火苗,再也忍不住插嘴还击,“二姑姑死时不到十五岁,未及笄,未说亲,连祖坟都不能入,比五哥去时更惨。按祖母的说法,老天爷这样惩罚您,又是因为您做了什么伤天害理、有悖人伦的事情?”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倾家荡产姝:烧了我的铺子,你快赔钱赔钱赔钱!!!   债多不愁昂:这是我的俸禄卡,密码za2qs,以后家里钱怎么花都你说了算(*  ̄3)(ε ̄ *)   ------------------- 第6章 人有相似   这回连抽气声都听不见了,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其婉拼命扯妹妹的袖子,可其姝完全不理,连珠箭似的嗖嗖嗖把话放完,吓得她全身瘫软,几乎没从椅子上跌下去。   老夫人果然大为光火,拍着桌子呵斥:“你……混账东西!来人!”   眼看要上家法,其沛忙出面解围。   “祖母,既然我早晚要过继给四叔,那四房的妹妹们便是我不能推卸的责任。小五出言不逊,顶撞祖母,我这就把她带出去狠狠地罚,罚她没得用晚膳!”   身为幺孙的其沛向来最得老夫人偏爱,是以对这明显袒护其姝的说辞,她并未立刻反驳。   其沛趁机将小堂妹拖出了万福堂,一起在二房小厨房点了一顿随心所欲的晚膳。   其姝拍着撑得滚圆的肚子回房时,乔太夫人对孙女惩罚也传达到来——五姑娘年纪幼小,性情浮躁不懂贞静,从明日起每日早饭后至万福堂小佛堂礼佛一个时辰。   这是没得讨价还价的事情,再不情愿,翌日也得按时前去。   吸取了昨日教训,其姝在小佛堂时乖巧无比,话不多说,眼不多看,让跪就跪,让拜便拜,谁知仍未避免祖母的挑剔。   乔太夫人嫌她带来侍候的人太多。   侯府里各人吃穿用度皆有例可依,伺候的下人有多少不是其姝说了算。她少不得为自己分辩几句。   偏乔太夫人道理最多,“你如今是在礼佛,捡佛豆时有人捧着钵作陪,上香时有人点好了举着,你只管往香炉里一插,还谈什么诚心。”   她是来领罚的,又不是真心礼佛,谁在乎诚不诚心呢。   不过,违逆祖母要受罚,其姝吃一堑长一智,自然不会再犯。   第二天去时,她便没带人,光杆司令一个,事事亲力亲为。   乔太夫人仍然不满意,又嫌她“好好的大家闺秀出门竟然没人跟着,知道的是你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苛待了你。”   其姝左耳入右耳出,垂首盯着鞋尖上的南珠,心道:这珠子有点小,光泽也不够好,要换更好的。哎呦,今天肚子怎么老是隐隐抽痛。   乔太夫人见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小腹,以为是饿了,正好她也说累了,便吩咐庄妈妈带其姝去厢房用点心。   庄嬷嬷是乔太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一路从大丫鬟到乳娘,又到管事妈妈,甚得信重,做人做事自有一套章法。   她安排好其姝,转身便领了其姿来,让小姐妹两个说话作伴。   温热的羊奶一落肚,其姝只觉通体舒泰,从早起就困扰着她的腹痛也减轻许多。   其姿见她面色好转,十分巧妙地开口道:“祖母真是偏心,见你饿了才肯给我加点心,说是说我的,还不都是叨你光。”   定北侯府百年世家,规矩多且重,嫡庶之分便是其一。   这一代的女孩里,只有同为谢氏所出的大姑娘其娴和五姑娘其姝是真正的嫡女,二姑娘其婉与三姑娘其婕都是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至于其姿,虽是三老爷的嫡女,可尚永康本人是庶子,他的子女一应待遇皆与嫡房庶出相同。   其娴比妹妹们大了十几岁,又少年早夭,其姝几个根本连她面也未见过,姑且不论。余下四个,其姝的吃穿用度从小就比姐姐们宽裕。就拿吃点心来说——上下午两顿点心,其姝的份例是每顿两道,其姿等人只有一道。   偶尔谁讨了老夫人的欢心,或是当日功课出色,总之要有不同寻常的表现,才会奖励加点心加菜。   今日四姐姐虽没什么特别的表现,可若说多的那一道是为自己,其姝是不信的。   她嘟着嘴,不以为然,“老人家偏心,不都是使劲护着,说不得,骂不得,累不得。哪像对我。”   不是最狠的不骂,不是最苦闷的不罚。   最厌恶才是,怎么可能最偏爱。   其姿噗一声笑出来,“那样人都宠废了,不是糊涂到一定地步做不出,祖母可不是那种没见识的人。咱们姐妹几个里,也就只有你,祖母才会费心教,哪里做错了,哪里改怎么改。你一年也才回来这么一两次,每次待几天便走了。我啊,每日晨昏定省风雨无阻,有事无事就在身边陪坐,却从不见祖母指点我什么。”   其姝倒是愿意同其姿换一换。   人家的祖母都是爱屋及乌,她家的反其道而行。爹爹不在家,她就倒霉吃了挂落。亏得祖母尚不知道娘今早收到爹爹的信,不然她说不定还要帮忙背一口名为娶了媳妇忘了娘的锅。   其姿一看便知她不信,“我说出原因来,你就该信了。你肯定知道祖母最疼的就是二姑姑,那你知道二姑姑长什么样?”   其姝当然不知道,她们二姑尚永善去世的时间距今足有三十几年。   其姿眨眨眼,并不卖关子,平铺直叙道:“就是你这个样!”   “啊?”其姝捧脸惊呼,她是算转世过一回,可她转的是自己,跟二姑姑可没有关系。   “不信你跟我来看。”其姿拉她出屋。   万福堂是个五进带双跨院的院子,自从老侯爷过世,乔太夫人便从正院搬出来住进此处,当时未出阁的两个女儿则分居东西跨院。   小女儿去世后,西跨院一应摆设仍按她在生时原样不变。无人居住的院落天长日久难免老旧破败,乔太夫人还专门安排陪嫁林妈妈住角房,总管着十个洒扫小丫头,每日定时定候打扫通风。   姐妹俩一路走进尚永善的书房。   其姝两辈子头一次来,好奇地四处张望。   窗前琴架上摆着焦尾琴,当地放着一张红木雕花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纤尘不染。一本书翻开未合,微微歪斜的躺在一沓澄心堂纸上,看起来像主人读书读到一半,临时有事走开一阵似的。   其姿轻车熟路地走到落地书架旁,从大肚子画缸里抽出一幅卷轴展开,“五妹妹,快来看。”   那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中少女立在廊下,手持团扇逗弄鸟笼里的红嘴鹦哥。背景杨柳青青,与她身着的杏子红夏衫对比强烈,映衬得整个人肤光胜雪、娇憨明媚。   “这……是二姑姑?”其姝难以置信,画中人与她至少□□分相似,连年纪都差不多是十二三岁,简直就像她近日请匠人新作的画像一般。   “吓一跳?”其姿温柔的杏眼弯了弯,笑得有些得意,“乞巧那天我过来帮手晒书,无意中看到的,还以为谁把你的画像放错了。”   屏风后人影一闪,林妈妈转了进来,“我的姑奶奶们!家里那么大,去哪玩不行呢,偏来这里翻动找西,叫你们祖母知道又少不得一顿说。”   其姿放下画轴,亲热地挽了林妈妈手臂撒娇,“妈妈不说,祖母就不会知道。   我就是带五妹妹来看看,妈妈也觉得五妹妹像二姑姑吧?”   人年纪大了,总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何况只是看了幅画,又不是犯了什么错,林妈妈当然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福薄命薄,有什么像。”她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边说边把画轴归回原位,之后一手抓着一个姑娘拖将出去。   三夫人姚氏正带着两名婆子走在回廊下,老远就看到自个儿姑娘被林妈妈“轰”出西跨院。   做人儿媳本就艰难,夫君还是庶出,天生在婆母面前就带着原罪,当然不会为这点事得罪老夫人的心腹陪嫁,只是上前教训女儿:“上个月叫你过去晒了一回书,就把西边当自己地盘了?我怎么教你的,这才多久全忘了?”   姚氏从其姿落地就打算着把人送到老夫人身边养,不为旁的,只为说亲时身份贵重些,好寻个更出色的婆家。   可这主意一打十几年,直到今年才成真,终于将女儿送进了万福堂的东跨院。   其姿笑着偎到姚氏身旁,顾左右而言他,“这两位妈妈是?”   姚氏也不戳破,顺着叹气道:“杨妈妈昨个儿急病不起,荐了她两个徒弟顶替,都是头一回进府,特地带来请你祖母掌掌眼。”   原来是给姚氏小儿媳请的稳婆。   两人先后向姐儿们福身行礼,矮胖国字脸、神情严肃的是庆婆子,高个儿圆脸、慈眉善目的是善婆子。   其姝记得,上辈子祖母寿辰翌日,六嫂难产,一对双生子才落地就没了。   妇人生产本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远的不说,二姐其婉出生时也遭遇难产,生母陈姨娘因此丢了命。   临盆在即,怎么也不可能阻止人家生产,唯有试着提醒三房多注意些。   见姚氏领着两名稳婆往正房那边走过去,她轻轻扯了扯其姿衣袖,耳语道:“昨天午睡时我听见奶娘们聊天,说六嫂肚子大得吓人,你说生产时要不要请个大夫来坐镇。”   到底是亲嫂子,其姿担心得蹙紧眉头,“我去问问我娘。放心,不会让她知道是你说的。”到底隔着房,又是下人背后议论主子叫姑娘听见,没事便罢,若有万一……   其姿摇摇头,这可不能有万一。   她再顾不上别的,“你先回去,我把这事儿办好了再找你说话。”   说着头也不回地追进正房去。   定北侯府坐北朝南,形状像个“丰”字。上下出头分别是是前院书房与大花园。头一横贯彻东西,乃历任侯爷夫妇居住的正院。沿夹道往北,东西各有两个小院。中间一横的两个三进院,西边是三房的千堆雪,东边是四房的观沧海。下面那一横的两个五进院,东为万福堂,西为二房居住的云飞扬。   因风水上有对门煞一说,所以四个院门依序错开。   其姝从万福堂出来,哼着小调一蹦一跳地往观沧海去,经过云飞扬门前时,影壁后面蓦地传来一声喊:“尚其姝,进来!”   二伯在京做官,二伯母跟了去。二房的几个儿子也都入了仕途,分别在任上,皆不在府里。   如今云飞扬里住着的主子就只有其沛一人。   七哥不会直呼她大名。   这人……谁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禽兽昂:竟然没有我的戏份,不开心 ̄へ ̄   平原姝:我的戏份好足啊,敲开心O(∩_∩)O~~ 第7章 讨价还价   其姝好奇心起,轻手轻脚地走到影壁前,探头向里张望。   两人合抱粗的大松树下,裴子昂一袭青衫,大马金刀地坐在石桌前,身旁红泥小炉上架着段泥提梁壶,一手执书,一手执杯品茶,端得是仙风道骨,自在悠然。   他眉头也没动过一下,却知道其姝在,“鬼鬼祟祟躲那儿做贼么?过来,我请你喝茶。”   谁在自己家里做贼?   其姝鼓着脸出去,往裴子昂对面一坐,“七哥呢?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她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你怎么跑到我家后院来了?这不合规矩!   “太夫人听说我因你而受伤,特地邀请我入府养伤。”   玄衣卫为送礼祝寿而来,礼到后便在城外驻营。帐篷里起居当然没有侯府方便舒适,所以才有此一提。   “那你难道不应该住前院?”其姝赶人似的问。   “丰泽说父母兄嫂皆在远房,他一人孤单,要我作伴,反正都是亲戚,也不算坏了规矩。”裴子昂话锋一转,“他希望我近水楼台……多去看看太夫人,也好劝服她老人家答应寿宴过后到京城阁老府里住一住。”   其姝受罚便是因为关前村之事,所以其沛不好再去祖母面前提。裴子昂却不一样,他身份高,又是代表皇帝前来,自然不用顾忌这些,说出来的话也更容易令人信服。   “那你怎么还在这儿?”其姝一下子着急起来,催促个不停,“祖母正得空儿呢,快去!”   “你急什么。”见她一点藏不住心事,裴子昂不觉好笑,“就算现在说服了她,难道现在就能走?你让那些赶早一个月就来贺寿的人也都跟去京城?左右再八天就是正日,平城往北的驻防加重了一倍,就算北戎立刻起兵,也没那么快打进来。再往后更不必担心,皇上派来的使者已在路上。”   这是在告诉她后续安排。   壶里的适时滚开,裴子昂亲手为她沏茶,动作娴熟优雅,如行云流水。   “我还未曾好好谢过你。说吧,你想要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事待办。”他也算有良心,怕小姑娘不知轻重,白白浪费好机会,忍不住提醒,“最好是珍奇物件,一般二般人办不成的事儿。”   其姝摇头,“眼下没有呢,不如等将来需要时再说。”   看她家中财富地位,只怕一生中也少有需要求人的时候。   救命之恩那么大的人情,裴子昂不希望还不上,于是探手从怀里摸出一只碧玉匣子递过去。   半个巴掌大的匣子上不见雕琢,玉质温润通透,水头十足,用来赏玩倒是不错。   其姝不明所以,“昆仑玉?你从哪儿得来的,可惜我铺子都给烧了,不然可以多进些货去卖,利润我们平分。”   裴子昂哭笑不得,“你不知道朝廷命令禁止宗室经商吗?”   “明面上不用你的名字,我们私底下立字据就是了。”其姝不以为然,越是不行越要拉他入伙,到时候也算一个把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以派上用场。   裴子昂不接这话,只道:“你打开来看看。”   其姝依言掀起盖子,里面整整齐齐摆着四粒裹着蜡的大药丸。   什么意思?   她有病,该吃药了?!   这……是骂她还是谢她?   小姑娘鹅蛋脸上还带着婴儿肥,乌溜溜的大眼灵气十足,生气的模样就像炸毛的猫,让人看了就想一逗再逗。   裴子昂轻咳一声,“这是好药。”   其姝:“……”   她又没病,不用吃药!   树下背阴,石凳微凉,其姝揉着又见抽痛的小腹,坚决地把玉匣推了回去,“王爷,您太客气了。”   “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你这样称呼未免太生疏。”裴子昂一本正经地套近乎,“你可以唤我一声表哥。”想了想又觉得这门亲戚实在有些遥远,便改口,“或者……子昂哥哥?”   其姝抿着小嘴不应声,再次给他碰了个钉子。   裴子昂只好自己找台阶下,“这可真是好东西,关键时候解毒救命用的。”   她救了他的命,他自然也得还命才行。   可她好好坐在家里,哪里有机会中什么致命的毒。   与其拿根本用不上的东西抵消恩情,还不如留着这份人情到真正需要时再派用场。   其姝一心惦记着尚家未来要受的冤屈,坚持道:“我真的用不上。子昂哥哥,你经常出门在外,遇到危险的机会比我多得多,还是你留着用吧。”   她嘴甜起来格外讨喜,特别是那声子昂哥哥,软软糯糯,简直妥帖到人心里去。   裴子昂不心软都不行,他将石桌上的一碟点心推过去,“吃吧。”   见是自己最爱的杞子桂花糕,其姝一点不顾矜持,抄起牙筷吃了两块才想起与他说话:“你也喜欢杞子桂花糕?”   不然怎么会选了它来吃呢。   裴子昂笑笑没答。   他专程等在这儿,让人准备的自然是她最爱吃的糕点。   见她吃得开心,大眼睛弯成月牙状,裴子昂点点手边玉匣,“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就先当利息收着吧。”   其姝眼睛一转,“可不可以换别的做利息?”   裴子昂眯着眼瞧她,真不愧是尚永泰的女儿,年纪虽小,却精刮得很,“先说好了,利息只能有一次。”   他可不是让人予取予求的懦弱之辈。   “我日子过得好好的,也没有那么多麻烦要你帮啊!”其姝不客气地回敬,“再说了,你害得我被祖母罚,这帐该怎么算,就算收你两份利息也不过分。”   关于其姝受罚的事情,裴子昂觉得太夫人颇有些道理。   冲动误事,就如那天在青纱帐里,若不是遇到的人是他,就凭她不问缘由先拔火铳的行为,只怕已经走在黄泉路上了。   小丫头确实该煞煞性子。   可当着其姝,这话不好说。   他想与她套套近乎,搏些好感,再图谋后续。定北侯府的长辈们怎么教导她,与他无关。   何必因此得罪她呢。   反正小丫头能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也有姐妹,清楚高门里的姑娘衣食无忧,发愁的不过是胖了瘦了、衣裳时不时新、首饰与人重样了不开心,诸如此类琐碎之事。顶天也不过是找不到情投意合的好郎君。   这些事他解决起来易如反掌。   就算她要他帮忙找夫婿,他也能随时从玄衣卫里推出几打高大英俊、门第相当的少年给她慢慢选。   “我看不如这样,救命之恩与害你受罚分开算,也各有一次利息,不过帮你时事情的难度与轻重都不同,如何?”   那敢情好,其姝暗搓搓捂嘴偷笑。   不是说裴子昂自幼精明过人,智计百出吗?怎么今天看起来傻得出奇?   都不知道她会要求他做什么,就轻率许愿,也不怕坑了自己。   裴子昂一眼就看穿她想什么。   他轻敲石案,明确规则,“丑话说在前面,可不是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的。你要与我商量,我点头了才算数。”   哼,小气!   其姝撇撇嘴,决定不在这时同他争拗,到时候再磨得他不答应也不行。   反正她是女孩子,也用不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越想越得意,一时嘴快道:“可我现在就想收利息,你帮我……”   话音忽地戛然而止。   在关前村时其姝意识到,定北侯府最有钱的人必是爹爹无疑,这几日她都为此困扰。   说爹爹是里通敌国的叛徒,她怎么也不信。   可是,当年爹爹是为什么辞官呢?   自行在家中打听断然行不通——祖母正盯着她呢,到处打听长辈私隐,还是祖母最不喜欢的私隐,到时候她说不定一辈子都别想离开那佛香熏人的小佛堂了!   让裴子昂帮忙……   不行不行,万一,万一真的有万一怎么办。   其姝捧起杞子桂花糕埋头苦吃,希望就此揭过不提。   裴子昂却没有这般好糊弄,他微侧着头,食指轻击桌面,“帮你什么?怎么说一半不说了?为难成这样,该不会又想闯祸吧?”   闯祸?   其姝想起先前在万福堂时林妈妈和三婶教训其姿的情景,一下子来了灵感。   “同样是亲生女儿,同样短命早夭,不是寿终正寝。做母亲的特别怀念其中一个,把她的屋子全保持着与生前一样。另一个就无所谓一般,还让旁人住进她的院子。”   裴子昂睃了她一眼,眼神中满是居高临下的不屑。   他说什么来着,小姑娘家家全不知轻重。他是谁,他能办多大的事,她不知善加利用也罢了,竟然想让他查不知谁家的家长里短!   尚永泰不是探花郎么,听说有过目不忘之能,才学过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女儿怎么连杀鸡焉用牛刀都不懂?   其姝要的就是他这般态度,遂努力加柴添火,“子昂哥哥,你帮我查一查嘛,为什么祖母那么偏心二姑姑。”   原来刚才说的是尚永良与尚永善姐妹俩。   裴子昂更觉得莫名其妙,扶额道:“几十年前的事情了,你那么上心做什么?”   别说年纪大她几轮,人也都不在了,乔太夫人偏心哪个又碍不着她什么。   “因为四姐姐搬到祖母那边去了,我也想去。”其姝胡乱说着,故意装出一股小女孩任性争胜的样子,“那边两个跨院,原是大姑姑与二姑姑的居处。如今大姑姑那里给四姐姐住了,二姑姑那里祖母却说什么也不让动。”   住在哪儿有什么所谓?   在长辈跟前管头管脚,哪有离得远远的逍遥自在?   裴子昂完全不能理解小姑娘在想些什么,可还是答应下来,“我今日便安排人去查,有了消息立刻告诉你。”   终于敷衍过去,其姝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告辞。   谁知刚走开两步,就被裴子昂叫住,“你……衣服蹭脏了。”   他面色古怪地往石凳上瞥了一眼,明明干净的纤尘不染,怎么弄脏她的裙子呢?   其姝像追着尾巴跑的小猫似的扭身看,果然见到裙子后面阴着巴掌大的一块红渍。   难怪她肚子疼了一早上,原来是……   这人可丢大了!   其姝啊呜一声捂住脸,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只留下一脸困惑的裴子昂呆坐原地。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妻奴昂:多年以后回头看,此时我居然给自己挖了一个坑o(╯□╰)o   女王姝:嘿嘿,一失足得千古宠嘛!   妻奴昂:那是说你说你说你…… 第8章 爹爹来啦   有句话叫顾头不顾尾,形容的便是其姝现在的模样。   任谁被看到癸水透在衣裙上,无论如何也优雅不起来。   她只想着赶紧跑到观沧海,回了房间,自然可以换洗掉一身狼狈。   经过三房居住的千堆雪门前时,铃铛叮叮,一只白色的狮子狗从院内冲了出来。   其姝认得是六嫂的宠物雪球,可这会儿她自顾不暇,哪有闲情逸致逗狗。   谁知平时乖驯的小家伙,今日格外反常,追着其姝吠个不停,甚至扑上去咬住了她裙角。   只听“呲喇”一声,鹅黄挑线裙子被撕掉半臂长宽的一片,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裤。   没带人随身伺候时偏遇意外连连,想找人帮忙都不行。   其姝无奈又着急,眼看午膳时候近了,到时候各房少不得都有丫鬟婆子去大厨房取菜,进进出出,一定会撞到她衣衫不整的鬼模样——这大概是定北侯府今年最大的笑话了。   正手足无措时,有个穿□□绿衣裙的高挑身影自千堆雪快步来到近前,抱起雪球制止它,“好乖乖,怎么能因为自己不高兴就伤人呢。”   又连向其姝赔不是,“五姑娘,真是对不住。六少奶奶临盆在即,咱们正把小动物往外院挪,雪球以为要被丢弃,这才失了常性。”   她圆圆一张脸,慈眉善目,声音轻柔。   其姝认出是先前在万福堂见过的稳婆善婆子,又听是为六嫂生产做准备时出了意外,也不好多计较。   善婆子十分灵醒,见其姝模样狼狈,吩咐追在后面的小丫鬟去四房报信。   不多时其姝的大丫鬟点翠就抱着披风过来,为她遮挡住不妥之处。   因为初潮身体虚弱,又在裴子昂面前出丑自尊心受挫,其姝整个人都恹恹的。   姑娘家养身子要紧,乔太夫人知道后免了她的责罚。   正巧接连几日秋雨沥沥,其姝就此窝在屋里躲懒。   因白天睡得多,这日一早就醒了,她也不叫人,自己披了外衫下地,趿拉着绣鞋走到临窗的罗汉榻前,爬上去开了窗。   沁凉的秋风侵入室内,冻得其姝一下清醒至极,扯过堆在榻角的薄被裹在身上,笑嘻嘻地去关窗。   谁知窗扇卡住关不严,这才发现另一扇窗上勾着个团花黑布口袋。   谁放在这儿的?   其姝好奇地取了下来,解开抽绳,探手进去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   先摸到的是一只巴掌大的琉璃匣子。琉璃透明,匣内所装的物件清晰可见——碎冰镇着一只红粉菲菲的大桃子。   其姝咯咯直笑,将桃子捞出来嗅一嗅,香气扑鼻,令人垂涎欲滴。   第二次摸到的是一只两个指节长宽的小琉璃匣子,里面装的也是一颗桃子,不过不能吃——是她那只与店铺掌柜认戒不认人的桃戒。   其姝知道布袋是谁送来的了,不免更期待里面的东西。   谁知摸来摸去,只剩下一封信。   她拆信略读,原来是裴子昂将玄衣卫查到与二姑姑相关之事做了个节略。   乔太夫人一共生过三儿两女,小儿子尚永泰因是遗腹子,自幼最得她疼宠。而能与尚永泰媲美的,就是大他五岁的尚永善。裴子昂信上说,别看长女尚永良十六岁时被选为皇子侧妃,美貌才情为人所共知,可尚永善在各方面皆比她更胜一筹,在平城世家中早有才名。   可惜尚永善身子弱,十二岁起缠绵病榻,自此再没出现在人前,直到离十五岁生辰差两个月时病逝。   以上并没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后面写的是关于尚永善下葬时的事情。   其姝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草草扫个大概,心思全被懊悔之情沾满。不过短短三五日功夫,他的人就把旧黄历翻查得如此详细。她是不是白白浪费了一个机会?   她嘟着嘴巴去叠信,目光好巧不巧落在两个字上——空棺。   其姝以为自己花了眼,晃晃头再细读,这是先前被她忽略的葬礼相关——据说出殡时那口棺材看起来异常轻,似乎是口空棺。不过扶灵者皆是定北侯府子弟,就算真有蹊跷恐怕也不会有人愿意吐露真相。   因为涉及尚家私隐,裴子昂并未再往下查,专程送信来问一问其姝的意思,如果她还想查,他自会守诺继续。如果她不想,此事便就此打住,玄衣卫众连他在内都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说一点不好奇是假的,可其姝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如果二姑姑之死真有蹊跷,贸贸然翻将出来,谁知到会对定北侯府产生什么影响。   她把信收好,决定一会儿去见见裴子昂与他细说。   在次间值夜的点翠听到屋里有响动,推门进来,见其姝团着被子坐在榻上,好笑道:“前几天姑娘怎么睡也睡不醒,今儿竟起的比我们还早,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及至近前,看到榻桌上堆着一大一小两只桃,不由奇道:“一大早的,姑娘门都没出过,从哪儿来的桃子?”   其姝将布袋塞在榻桌下,一把抱住琉璃匣,“是我的早膳。”   “里面有冰呢。”点翠忙道,“姑娘这几日不能吃生冷的。”   其姝癸水初来,连她自己带几个大丫鬟都少不得被谢氏耳提面命一番注意事项,闻言却不死心道:“用冰镇着是怕坏了,待会儿你把它取出来,放上一个半个时辰就不凉了。”   她心心念念要吃桃子,点翠也不好反对到底,只好答应下来,“放到上午吃点心那会儿应该差不多的。”   其姝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琉璃匣。   点翠见她精神奕奕,不再像前几天那么萎靡不振,便拣着几桩紧要事情一一回禀。   “那天照姑娘吩咐拿了一串钱打赏三房那边的善婆子和鹦哥儿。不想隔天善婆子竟送来一盘子杞子桂花糕,说是不能白得了姑娘的赏赐,亲手做来孝敬姑娘的。”   这时另一名大丫鬟玉雕端了热水进来,正巧接过话茬,“要说临急临忙找来的人就是不行,没听过底下当差的跟主子礼尚往来的,我都快要笑死了。而且接生婆的手多脏啊,她做出来的点心怎么敢给姑娘吃。”   玉雕和点翠一样是定北侯府的家生子,只是年纪小些,性情较活泼。又与其姝自幼一起长大,在她面前说话惯了直来直往,论起三房的不是也不知道避讳。   点翠就稳重得多,“正好那天姑娘肚子不舒服,昏昏沉沉睡着起不来。杞子桂花糕都是现做现吃的,放久了不能入口,我就做主让负责洒扫的小丫鬟们分了去。”   观沧海院有三进,头一进自然是尚永泰的书房。二进正房是他与谢氏起居之处,东西两间跨院其姝独占一间,西院则给其婉与其婕同住。点翠口中的洒扫小丫鬟指的是专门负责东跨院,也就是配与其姝的四名三等丫鬟。   玉雕拧了帕子来给其姝擦脸,少不得添油加醋道:“就说接生婆脏呢,樱草几个当天就闹起肚子来,昨天才见好。”   点翠瞪她一眼,“大夫不是说了,到底是吃了什么所致,并不能确定。”   玉雕反驳,“那是因为她们嘴馋,把糕点吃得渣都不剩,没法检验。”   其姝让玉雕拿几钱碎银子去给樱草几个,“让她们卖点好吃的补一补。”   那几个小丫头她清楚得很,年纪小,最大的还不到十岁,正是嘴馋好动的时候。洒扫的工作有定时,忙完基本都是闲着,少不得去旁的院子串门,找小姐妹们吃茶聊天。谁知道她们吃了什么零嘴坏肚子,食物没问题撑坏了也有可能。   至于善婆子,外面请回来的肯定没有身契的靠得住,但要不是失心疯,也不至于在摆明亲手做了送给她的点心里加料害人。其姝见过善婆子两次,她说话做事有板有眼,显然也不是个疯子。   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一心惦记着去云飞扬找裴子昂,连声催促着点翠为她梳妆。   正忙着,听到院外一阵喧哗,不等派人去探,玉雕已满脸笑容的跑进来报信儿,“姑娘,姑娘!老爷回来了!”   她口中的老爷,当然指的是四老爷尚永泰。   其姝心中一喜,急得梳妆也顾不得,随手拣个珍珠发箍草草一戴,便提着裙踞快步出去。    第9章 三姐其人   临到房门口,其姝记起要在爹爹面前表现稳重这回事 ,忙不迭放慢脚步。   站在廊下打帘子的小丫头看她风一样的来,又突然台风转微风,忍不住抿嘴直笑。   其姝与母亲跟前侧后的人都熟,也不因被笑了就生气,反而朝她扮了个鬼脸。   尚永泰刚换了家常衣服在罗汉榻上落座,就见小女儿笑盈盈地进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爹爹,你总算回来了,我们一直在等你。”   其姝打算得千般好,在爹爹面前要表现稳重,让他看到她的成长,甚至还要伺机探问些事情。   可是真见到人却克制不住真情流露。   若说重生后最想见的人是谁,那必是父亲无疑。这与她和谁感情最深无关,也和定北侯府前世的悲惨命运无关。   只因她曾经失去父亲两年之久——尚永泰为国捐躯的消息传来,整家人都悲痛欲绝。其姝本是懵懂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却因此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伤心。   那句“我们一直都在等你”,旁人听来是因为与爹爹分别数月。于其姝,却是道尽上辈子一家人唯一的期盼。   战死的人自然没有尸骨还乡,不见遗体,就可以指望或有一日奇迹出现。   可惜直到定北侯府被抄家,奇迹也没有发生。   尚永泰有点受宠若惊。   在湖州分别时,其姝因他不带她去广州而生气,连话都不肯同他说。   为了哄女儿开心,他专门从广州买了两大箱东西给她。没想到礼物还没送,小姑娘已经不生气了。   他笑呵呵地拍拍其姝肩膀,“听说你又冲动惹事了,这回惹恼的还是祖母。”   爹爹才到家,谁向他告的状?   这不是坏她的大计嘛!   其姝顾不上寻找真凶,抱住父亲手臂,摇啊摇的撒起娇来,“那也是因为祖母说爹爹不好,我才没忍住,我都是为了爹爹您呢。”   谢氏亲自端了茶水来给丈夫,放下茶盘顺手点了点女儿额头,“你都多大了,还猴子似的猴在爹爹身上呢,看不叫人笑话。”   其姝只好放开手,规规矩矩地挨在爹爹身边坐下,絮絮念叨着她有多想念父亲。   尚永泰被女儿哄得乐呵呵合不拢嘴,用早饭时专门命人多上了好几道其姝最爱吃的菜肴,又不停夹菜到她碗中,把其姝投喂得几乎弯不了腰。   早饭毕后,尚永泰要去万福堂给乔太夫人请安,其姝自然不乐意跟去,自行回到东跨院。   屋子里已多了两口樟木箱,全是尚永泰从广州带来给她的礼物。   三姐也带了东西给她,还是亲自送过来的。不过论分量可比不了尚永泰,只装了一个半臂长的红木匣子。   其婕穿一身月白的夏衫,头发松松挽着,虽已洗去一路风尘,白皙的面庞上却不见从前光彩照人的明艳,而是显得有些疲惫。   其姝让她在罗汉榻上坐了,当面拆开木匣,见到里面的东西,不由一愣。   其婕没太注意到她神情,只是说:“你向来最喜欢南珠的饰物,那边近产地,我见成色都比咱们这边好,专程选给你的。”又指了指南珠头面旁的花钿与臂钏道,“这上面的宝石产自暹罗,东西倒是个好东西,就是做工不大精致,你随便拿着玩吧。”   上辈子,三姐只送了她臂钏与花钿,并没有南珠头面。   为什么礼物会和前世不一样了呢?   其姝一时间想不出头绪。   其婕见她愣愣出神,伸手在她眼前一晃,笑问:“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到现在还在生我气?要不这样好了,下回爹爹叫咱们做什么,我让你赢,可好?”   “那怎么行。”其姝反对,“比试时当然要尽全力,不然我赢了也不开心。”   爹爹是什么人,她们私底下搞小动作作弊,他一定会发现。到时候赢了又如何,弄虚作假比起性情冲动,只怕还更令人不信任。   何况,她如今连铺子都没有了。答题错得再多,也比白卷分数高,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关前村事发至今,其姝只对裴子昂使过一回性子,在其他人面前并未提及心中难过。此时面对宠她让她的姐姐,禁不住露出失落,“就算让了也没用,我的铺子一把火全烧了。”   其婕惊讶不已,“怎么回事?我记得那边是个村子,该不会是村民用火不慎引起的?那你可安排了人去与他们谈赔偿之事?”   其姝耷拉着小脸,嘟嘟囔囔地将前因后果讲过一遍。   事情太严重,又是怎么也难预想到的,其婕听完不免有些神思不属。   其姝学着她的样子,伸手到她眼前一晃,“三姐,回神啦。”   其婕不好意思地笑笑,追问道:“你们……怎么想到去那里走走的?”   “是娘提议的。”其姝照实说,“我原不乐意出门,可闷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就答应了。三姐姐,你怎么不问我关于北戎的那些事呢?”   “军国大事,又不归我管,我问得再多能有什么用。”其婕道,“关心母亲与姐妹才是正事。”   这倒十分有道理,其姝点点头,随口问起三姐旅途见闻。   姐妹两人轻松畅快地聊了小半个时辰,直到丫鬟送上糕点才暂告段落。   其姝今日的点心是咸甜两味,甜的是她挚爱的杞子桂花糕,咸的则是羊肉烧麦。换做往日她早迫不及待吃起来。今日么,一则早饭被爹爹投喂得太饱,眼下还觉得撑。二则,她一见杞子桂花糕就想起那日在裴子昂跟前出的糗……   “拿走拿走,我以后再不吃这个。”其姝连连摆手。   点翠以为是为善婆子那道杞子桂花糕的缘故,安抚道:“姑娘放心吧,这是大厨房林大厨亲手整治的,干净得很。”   其婕在一旁看着十分诧异,“你这是怎么了,不是你最爱吃的吗?”   “那是从前。”其姝当然不好把真正的理由说出来,“我如今长大了,不再喜欢甜腻的吃食。”   关于“长大”一说,其婕自有不同看法。不过其姝对那道杞子桂花糕的嫌弃她看得真切,便把自己份例里的四喜蒸饺推过去,“不吃甜就是吃咸,我同你换好了。”   其姝虽然从小众星捧月般长大,心里还是有旁人的,不好意思道:“三姐姐,你不是向来不爱吃甜食吗?”   其婕难得有点吞吞吐吐,“我是想去看看我姨娘,她向来爱吃甜食,所以……”   原来如此,其姝倒不觉得三姐惦记着郑姨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氏心慈,并不会要求庶女与生母保持距离。其姝从小受到熏陶,自然而然觉得尊敬嫡母固然应当,但一个人若因生母身份低微就对其不闻不问,恐怕也不算是个人了。   “你在外面那么久,也有半年多没见她了吧?”她热心地为其婕着想,“不然这两份你也都拿过去。”   其婕推让几次,才勉强拿走自己那道四喜蒸饺。   其姝送走了三姐,转头命点翠拿食盒装了羊肉烧麦,亲自抱起她的大桃子往云飞扬找裴子昂。   不想只有其沛在。   其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其沛为逗她开心,故意将魔爪伸向食盒。   其姝一把将他拍开,“不要乱动,这是留给裴子昂的。”   “啧啧啧,都说女娃胳膊肘向外弯,亏得我还是你兄长,你竟然连个烧麦都不舍得给我吃。”其沛捂着半边脸,假装心痛落泪。   兄长不论怎样都是兄长,裴子昂却需刻意结交才行。   只是这话不好放在台面上说。   堂兄中其沛与她年龄差距最小,向来也最亲近,其姝索性不解释,直接耍赖,“在家里还少得了你的吃的吗,这才几日,你看你肚子都凸出来了。”   趁其沛半信半疑低头看向腹部时,她迅速推着点翠往院外去,谁知其沛动作更快,抢她手上过大桃子,一口咬了下去。   “你……”其姝气得跳脚,那桃子她是想吃的!   “七哥最讨厌!”她猛地推了其沛一把,噘着嘴扭头往外跑,结果一头撞在一堵肉墙上。   “怎么急成这样,路也不看,幸亏撞的是我,要不然得多疼。”   裴子昂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其姝忍不住向他告状:“七哥抢了我的桃子吃!”   其沛特别配合地又啃了一口桃子。   裴子昂笑着揉揉其姝发顶,“这有什么,下次送你一片桃林,咱们想吃随便吃,他想吃得出银子来买,好不好?”   “嗯!”其姝笑得奸诈,“卖他五倍价钱!”   看他们一唱一和的模样,其沛简直疑心自己才是外人。   谁知这还不算完,其姝踮起脚尖,凑近裴子昂耳边,两人竟当着他的面说起悄悄话来。   “唉,你们这样真的好吗?”他好气又好笑。   没有人理他。   裴子昂甚至还微微倾身,只为了让其姝不要踮脚踮得太辛苦。   好容易说完了,他亲切地再次揉了揉其姝的发髻,“好,就按你说的办。”   其姝递过食盒,笑得比蜜甜,“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羊肉烧麦,平城一绝呢,趁热吃哦。”   裴子昂一早出城去了一趟玄衣卫驻营地,这时早饿了,当着其姝就揭开食盒盖子,摸出个热气腾腾的烧麦慢条斯理地吃掉,还不忘夸赞,“好吃极了。”   其姝开心地走了。   尚永泰中午在万福堂用饭,观沧海这边就只有谢氏带着三个女孩子在正房次间用膳。   菜肴摆好,四人刚上桌,就听外面脚步匆匆,随着门帘掀起,一个穿红戴绿的丫鬟冲进来,“夫人!夫人!”   谢氏身边的大丫鬟琥珀认出她是服侍郑姨娘的燕语,出声呵斥:“进门礼都不行一个,就大呼小叫的,谁教你的规矩!”   燕语似乎受了很大惊吓,一下子伏跪在地上,哭道:“夫人,郑姨娘……郑姨娘不好了。” 第10章 陈年秘事(上)   其婕白着脸问:“什么叫做不好了?”   “姨娘早起还好好的,后来同三姑娘您见过后,说要给姑娘绣几件小衣。可捻起针线不久,就开始呕吐、腹泻。姨娘怕叨扰……夫人,说不过是换季着凉肠胃不适,也算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吩咐我们拿几粒健脾丸给她吃。可用过药后不见好转,反而……反而发起热来,现在人已经叫不醒了。”   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无非是郑姨娘得了急症,又没有及时医治。   谢氏觉得燕语说话不利落,服侍主子更是不周到,可现在不是教训她的时候,只是吩咐琥珀去长房领对牌给郑姨娘请大夫。   其婕担心生母,紧跟在琥珀后面出了次间。   其姝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越想越觉得不对。   换季着凉,确实常见。可不常见的是,樱草等几个也是腹泻,她们和郑姨娘一样都吃过本来应入她口的点心。   她把心中怀疑告诉母亲,却又对自己想法不甚肯定,“……实在太巧了些,是不是我疑心太重?”   巧是真的巧。   谢氏不信什么无巧不成书。   若说有什么疑问,不过是其姝小孩子一个,从来没离开过她的身边,能和市井出身的稳婆结什么仇怨。   谢氏把其姝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宁肯草木皆兵闹一场笑话,也不愿疏忽大意让女儿吃亏。   她叫来陪嫁常妈妈,把事情交代一番后,命她去三房找新来的两个稳婆,“同她们取取经,就说婉姐儿来年春天要嫁了,可她素来身子弱,问一问该如何调养才能有利子嗣。顺便看看那善婆子到底什么来路。”   取经为虚,探一探那人才是真正的任务。   常妈妈心领神会,领命而去。   谢氏又吩咐另一名大丫鬟翡翠:“你去后罩房,看看那份杞子桂花糕有没有剩下的,若有就让人验一验。若没有……”   若没有,只能等大夫来给郑姨娘诊治了。   可话还未说完,有在后罩房伺候的婆子来报——郑姨娘昏睡中全身抽搐,继而就这样断了气。   早上还来请过安,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谢氏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来,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若真是那盘点心有问题,不管对方是谁,要害的可是其姝的命啊!   “去,把后罩房封起来,谁也不许进出。再到大厨房那边,问清楚今天出入过大厨房的人都有哪些,全关起来问话,一个也不准落下。”   又问连声追问:“大夫怎么还没到?”   其实距燕语来报信不过一刻钟功夫,腿脚再快也不可能请得来大夫。   其姝霍地站起来,她要去找裴子昂,他有救命的神药。   不对,裴子昂也吃了原应给她的点心!   他要是出了什么事,以他的身份,皇上对他的看重,恐怕不用等到永兴十八年尚家就完了。   云飞扬正房堂屋里,裴子昂与尚其沐用同一姿势捂着小腹对坐。其沐右手搭在裴子昂右腕处,做出诊脉的样子,却语带酸意道:“我就说小五怎么可能突然对你那么好,香喷喷的羊肉烧麦只给你,碰都不许我碰,原来是加了料。谁叫你烧了人家的铺子呢……”   他的所谓医术不过是闲暇时自己看书习来的,本就是个半吊子,如此一心幸灾乐祸时自然什么也摸不出。不过闲极无聊,苦中作乐而已。   裴子昂不认同其沛的说法。   他没有加餐的习惯,当着其姝吃了一颗烧麦答谢她的好意后,分出一多半送到前院赏了歇在那儿的杨启与另两名侍卫,其余的全进了其沛的肚子。   现在他们五个齐齐腹泻,东西不干净是肯定的。   可若说其姝故意害他,裴子昂觉得不可能。   有连本带利任她驱策三次的口头约定,她再讨厌他,也要等用完了他再出手才符合小小生意人本色。   “我没有,不是我。”其姝急匆匆赶来时正好听到其沛胡说八道,又见裴子昂沉吟不语,忙提着裙子跨国门槛,走到他们身边辩解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烧麦原是给我的,还有一份杞子桂花糕被郑姨娘吃了,她现在已经……裴子昂,你的解毒仙丹呢,你快吃一颗!能不能借我一颗给郑姨娘?”   裴子昂听得一头雾水。   有人想害其姝,在她的点心里加了料,他只是被殃及的池鱼,这点他懂了。   不过,郑姨娘是谁?   其姝以为裴子昂不信,急得快哭了,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半蹲着捉住他袖子求道:“郑姨娘都不行了,就这么一个时辰都不到,肯定是烈性的□□。我干嘛要这样害你,就是真要害也要等你的债还完了再说,还不能让人知道与我有关,不然我们一大家子人不是都要受我牵连。”   说的全是大实话,还和裴子昂的想法十分吻合,可听起来怎么那么不受用?   裴子昂实在笑不出来,偏偏人命关天,容不得他斤斤计较,“就收在我床头的矮柜里。”   其姝捧着讨给郑姨娘的那丸回到观沧海。   大夫已到 ,可郑姨娘回天乏术。   其婕伏在床畔泣不成声。   药丸就在掌心,递出不是,不递也不是。   其姝难得踌躇,“三姐姐,我给……从六郡王那里找来的……”   从小一处吃住,一处读书,姐妹间心意相通,其婕竟听懂了其姝吞吞吐吐的话语。   她颤抖着将那颗药丸喂进郑姨娘口中。   大夫捻着胡子别开脸,明知行不通,却不忍心点破。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其婕突然爆发的大哭打破了室内压抑沉重静默。   大夫不忍瞧,转而验看郑姨娘吃剩的两块糕。   “因为是三姑娘亲手送来的,姨娘根本不舍得吃,还是我多劝了几句,杞子桂花糕放久了味道不好,她才用了些。”燕语本就没什么主心骨,说到此处哭得比其婕还惨,“要是这糕点有问题……都怪我……”   银针插入糕点中,停留片刻抽出,没入糕体的部分依旧白亮如新,只有与上端糖霜接触的位置变得乌黑。   大夫用手捻了一点糖霜,“这……无嗅无味的白色粉末,只怕糖霜里混了砒.霜。”   燕语“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正房东次间,常妈妈慌慌张张地走进来,“夫人,那个善婆子不在府里,到处都找不到人。”   幸好还有玄衣卫,他们拉网搜查,在准备出城的商队中找了到乔装改扮的善婆子。   她格外镇定,既不喊冤求饶,也不质问为何被抓,摆明就是做过心虚事,知道事发后果严重,却分毫不怕,连辩解都懒得说一句。   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其姝希望亲自问一问,善婆子与她素昧平生,为什么要下毒害她?   有裴子昂在,这愿望不过是一句话就能达成的事。   善婆子被关在玄衣卫驻营处的一间帐篷里,铁锁束缚四肢,面色颓败、发髻散乱地伏趴在地上。   账帘打起,其姝在裴子昂与尚永泰的陪同下走进来,猩红的丝绒斗篷衬得她肤色雪白,娇美稚弱。   善婆子听见脚步声响,眉眼微挑,目光落在身上,浑浊的眼珠瞬间明亮起来。   “善姐姐,我总算把你等来了。”她如是说。 第11章 陈年秘事(下)   其姝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几乎靠在裴子昂身上。   “你说的善姐姐,是尚永善吗?”她还是强作镇定问出来。   “不,你不是善姐姐。”善婆子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我……我竟然没把你毒死,没能惩罚那个老虔婆!”   她不肯正面答,其姝却还要问:“你说的老虔婆……是我祖母吗?”   善婆子忽然笑起来,笑声里透着说不出的阴狠与仇恨,“哈哈哈,除了她,世间还有那个做母亲的人狠心如斯。亲生的女儿走失了不去找,只说人病死了。当女儿千辛万苦终于找回家去,她竟然不认,逼得她万念俱灰,转头就跳了护城河。”   其姝觉得冷,伸手将斗篷裹得紧些。   “十年,整整十年。不管待在多不堪的地方,受多少屈辱,她从来没想过死。她总是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回家去。母亲爱她如珠如宝,她不见了,定然心痛至极,日日夜夜盼着她回家。可是她终于回了家去,她的母亲嫌却她肮脏,嫌她丢人现眼……”   善婆子的叙述更像发泄,没有条理,没有前因后果,只是反复强调尚永善的遭遇。   其姝大致明白过来,原来当年二姑姑不是因病早逝,而是被人拐了去。拐子拐走貌美的姑娘,当然是为了为非作歹。二姑姑曾遭遇过什么,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她自小随父亲四处去,比一般闺中少女见过更多世情百态。死亡事小,失节事大,贞洁比命重要,这些都不是从未听过见过的事情。可听过见过,不等于赞同。   其姝不想为祖母辩护,她只是追问:“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害我呢?”   “我原来的目标不是你。”善婆子直言不讳,“这些年我靠着接生手艺讨生活,也为了留在平城替善姐姐报仇。可定北侯府不是那么容易进去的,这次要不是凑巧……我本想着趁六少奶奶生产时做手脚,偏偏进府那天看见了你。那个老虔婆最疼你,让你丢了命,当然比隔了层肚皮的庶子的孙儿更令她伤心。”   原来上辈子是她害了六嫂母子!   其姝愤怒道:“你认为祖母狠心,对不起二姑姑。那你就没想过,不管是我,还是六嫂嫂未出世的孩子,都与当年的事情毫无关系。你胡乱伤及无辜,难道就不狠心,不是个老虔婆吗?几十年来你都不放弃为二姑姑报仇,可见你与她感情多深,你有多喜爱她,又有多恨我祖母。可是到最后,你却成为了你最恨的人的样子……”   她不想再说下去,转身出了营帐,迎着鎏金的夕阳一步一步回到马车上。   不管初衷为何,目标是谁,善婆子总归杀了人。   杀人偿命,理所当然。   尚永泰打算把她移交官衙处置。   如此一来前因后果便瞒不了人,少不得要征得乔太夫人同意。   隐瞒多年的秘密将要被揭开,乔太夫人自是反对不迭,“既然查明了,并没有冤枉她,就是私下处置了又如何。”   玄衣卫执掌诏狱,说从无私刑,无冤魂,谁信呢。如今不过一命还一命,有何不可?   尚永泰摩挲着手中汝窑冰裂纹斗笠杯上的纹路,沉默半晌。   “母亲,这件事今日应该结束了。每说一次谎,就得撒更多谎来圆它。这么多年您不累吗?”   “佛家说,种善因得善果。您每日烧香礼佛,从不间断,就没悟出今日之事,全是您当年种下的恶果吗?”   乔太夫人气得呼吸都粗重起来,发髻上的白玉簪随着胸口起伏微微晃动不停。   其姝几乎将小脸埋进茶盏里。   这样的爹爹她从来没看到过。或许因为常年经商磨平了菱角,爹爹向来脾气极好,说起话来也和善亲切。如此不留情面,真是第一次见,对象还是祖母!   “你还在怪我?你这样怪我,你……你有没有良心?”乔太夫人没有像其姝以为的那样发火,反而语带哽咽。   “那是我的女儿,我的血肉化成,十月怀胎,在产房里痛了一天一夜生下来的女儿!她出事了,我能不难过?那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在佛前祈祷,求佛祖保佑,别让她受苦受罪,若非受不可,尽管十倍百倍在我身上。”   “可是世易时移,你们大姐进京选秀,我不求她中选,不求她嫁去什么了不起的人家,我只想她平平安安说个好儿郎。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秀女之中多少人受利益所驱明争暗斗,我不把善姐儿的事发落了,万一被人拿去做文章,你大姐这一辈子也毁了。”   “她回来那一年,是昭平七年,三月十八。朝早时,刚有鸣锣报喜,你在殿试上被先皇点为探花。也是那一年,你二哥从蜀城调往杭州任知府,江南富庶之地,向来官位争得什么似的。先帝肯把他往那儿派,就是肯再重用咱们定北侯府的意思。当年你大哥不就是因为成帝猜忌,能承爵却不能掌兵权,把咱们尚家传承两百年的实权丢了,才郁郁而终。我能不为你们兄弟想,让你们的仕途再凭白生出坎坷来?姑娘家被拐走,就算只有一天,名声也毁了,何况整整十年。我何尝舍得把她推出去,可我若不,整个定北侯府就是天下人的笑柄,别说你们兄弟俩,往后子孙三代,都别想在人前抬起头来,别想有一门像样的亲事。”   “你怪我狠心绝情,怪我逼死你的姐姐。为了惩罚我,你一声不响把官辞了……你就没想过,十指连心,你们哪一个我舍得?可你们全是我的孩子,我能为了一个早就没有未来可言的孩子,生生毁了一家子原本前程远大的孩子?你如今也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就不能将心比心体谅一下我的不容易?”   说到最后泣不成声。   尚永泰无言以对。   昭平七年,他刚满十七岁,连中三元,成为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正是志得意满、意气风发之时。谁知回了一趟家乡,竟无意中知道走失多年的二姐因为母亲拒绝相认,投河自尽。   他聪明绝顶,当然猜得出母亲有苦衷。   可他年少气盛,清高自负,怎么可能接受得了用亲姐姐的命换取自己前程这种事。是赌气,也是愧疚,所以毅然辞了官。   三十多年过去,尚永泰说不清到底后不后悔,重来一次是不是还会如此抉择。但至少这些年,他不许要日日承受良心的煎熬。   然而母亲是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她的心里该有多苦?   思及此,尚永泰再开口时语气也温和许多:“母亲,我知道您不容易。可我们也是时候该给二姐一个交代了。平城知府姚千帆祖上追随易公,祖父与父亲都与咱们家交好,我也与他有同窗之谊,请他不要将事情公开总是行得通。不管是您,还是二姐,或是定北侯府,都不会因此受到损伤,好不好?”   乔太夫人一脸疲惫,仿佛眨眼间衰老了十岁似的。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妥协似的开口道:“四郎,如果我都依了你,你肯不肯再入仕途?”   其姝头也不敢抬,不敢去看两位长辈的模样,只竖直了一双耳朵,不愿错过一字一句。   可过了许久许久,也没听到父亲的声音。   观沧海西跨院的厢房里,因郑姨娘去世恸哭以至昏厥的其婕缓缓睁开双眼。   团绣宝相花的床帐只放下一半,天已经黑了,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在,屏风后面隐隐有灯火忽明忽暗闪动不停。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其婕想起早上去探望郑姨娘时,她一直追问:“老爷是不是选定你了?”   又连声督促:“你再加把劲儿啊,再没有比身份高,能掌事,说了算更好的了。”   这些话她从小听到大,没有一点和前世不一样。   只有姨娘的生死全然不同了。   就算做了守灶女,身份高,能掌事,全家都由她说了算,又如何?   上辈子她都做到了,可姨娘的死不过再次证明,这世上还有许多许多事根本是她无能为力的。 第12章 终身契约   出了人命,最希望埋葬的往事被挖出,乔太夫人这个生辰过得实在意兴阑珊。   寿宴第二天,六少奶奶平安产下一对双生子,新生命的来临总算让她找回些许欢容。   裴子昂中毒后虽及时吃了解药,但未曾休息便四处奔波抓捕真凶,再加上本就有伤在身,铁打的人也经不住,着实病了一场。卧床数日,未曾出过房门,错过了乔太夫人的寿宴,也没吃成新生儿的洗三宴。   其姝专程带了补身的食物去探望他。   雨丝细细密密地从空中挥洒而下,为秋日又添几许凉意。   可裴子昂不怕冷,让下人将贵妃榻支在堂屋里,门扉大敞,萧瑟的秋风卷进室内,吹得案几上的书页不时翻起。   明明身上受了伤,怎么脑子不好用了?连冷热都不知道了?   其姝收了伞,顺手就要关门。   裴子昂轻咳一声。   “谁叫你不关门的,看,冻得都咳嗽了。”明明是关心,话却是横着说出来的。   裴子昂也觉得其姝脑子不大灵光,“你与我共处一室,还把门都关起来,这是……生怕我不以身相许?所以添把柴?”   其姝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把一个“呸”字压回肚子里,哐啷一声把门扇推开,“谁稀罕你!你都那么老了!我……我……就算嫁人也要嫁年岁相当的。”   任谁也不愿被说老,何况他十七,她十二,不过差了五岁而已。   “什么叫做老?我这年纪,正是好时候。”   “我知道,”其姝忽然咯咯笑道,“京城大把豆蔻年华的少女都争着嫁给你嘛!去年西北军回京,满街全是盛装打扮只为一睹你风姿的姑娘。”   裴子昂得意地挑了挑眉,“你也去了。”   “有热闹当然要围观。”其姝没注意到他说的不是问句,扮作语重心长道,“一年就快过去了,你怎么还没娶老婆?少年人,不要太挑剔,我看那些姑娘个个肤白貌美,足以配得上你。”   “人不大,管得到多,连我的终身大事都操心起来。”裴子昂轻哼,转移了话题,“你带了什么来?”   “当然是好东西。”其姝笑得眉眼弯弯,献宝似的把食盒戳到榻上,一瞥眼却见到榻边小几的青瓷碗里盛着满满的药汁。   “你怎么不喝药呢?”她一下子把食盒收回去藏在身后,凶巴巴地指着那碗药,“先把药喝了,过一刻钟再吃别的。”   “我都没事了。”裴子昂道。   原来他怕喝药!   其姝笑弯了腰,满京城排队等着嫁他的姑娘们知不知道他这么幼稚?   “子昂哥哥,我喂你喝药好不好?”她半点不掩饰嘲笑,搬出哄小孩子一般的语气,“乖乖喝完药,再奖励你一颗蜜饯。”   裴子昂当然不会真的让她喂,接过碗与调羹自己喝起来。过程中眼睑微垂,长且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在眼下形成一片扇形的阴影。   真是长得怪好看的。   其姝手肘支在膝头,双手捧着脸看得入迷,连裴子昂已将药汁饮净也没发觉。   “咳,”裴子昂重重咳了一声,扮作无事一般道,“你到底给我带了什么?”   其姝回过神来,把食盒第一层挪开,从第二层里取出一个蓝布小包袱,“现在还不能吃,不过可以先看看书,专门带来给你打发时间的。”   裴子昂揭开蓝布,露出线装书的封皮——《曹操养成吕布》。   他不动声色地去看下一本——《爱你爱到杀死你:武松与西门庆不可不说那些事儿》。   再翻到第三本——《哪吒一怒为子牙》。   ……   裴子昂觉得自己头顶一定冒出了青烟。   “这书……你哪儿来的?”   其姝一无所觉,“你不喜欢吗?我托玉雕的兄弟去书店新买的,还特意嘱咐了不要姑娘家看的那种话本子,全要男人的。”   还真是全是男人的……   看其姝一脸懵懂的模样,裴子昂心知要不是中间传话来传话去闹了误会,就是书店的人会错了意。他不打算戳破,只把蓝布重新裹起,将书放在榻内一侧。   “刚喝了药,这会儿头昏脑涨,没什么精力看书,不如你陪我说说话。”   其姝本就是来探望他的,自然不会在这样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与他作对,乖巧地点头,甚至主动找起话题。   “你在平城这些天有没有出去逛一逛?凤临阁的百花烧麦最出名了,还有过油肉、刀削面、清蒸羊肉,全是首本名菜,一定要去尝一尝。不如等你养好了身子,我和七哥一起带你去。”   “养好了身子,我就得回京了。”裴子昂叹气,“太夫人寿辰翌日,大部分玄衣卫已启程返回,只有杨启带了十个人留在这儿,等我好了一起上路。”   其姝有点意外,又觉得此事亦在情理之中。玄衣卫是代皇上送礼贺寿的,寿酒摆完了,他们自然要赶快回去复命交差。   这么一想,就好像有点对不住裴子昂。   虽然不是她故意害他,但他之所以卧床不起,确实是受她连累。   其姝难得露出内疚的神情来,“你在京城可以要事待办?就算有也别太急,还是养好身子要紧,你这回伤上加上,说不定伤了元气,需得仔细调养,别年纪轻轻就落下病根儿,回头上了年纪就知道厉害。”   裴子昂再床上躺了好几天,门也没出过。病在异乡,没人嘘寒问暖,再强悍的人也难免心中苦闷。这时听其姝关心嘱咐,只觉一颗心被熨斗烫过似的,温暖妥帖。   不过什么上了年纪就知道厉害,这种老太婆才会说的话,该不会是从哪个话本子里学来的吧。   “唉,怎么能不急呢。”心情一好,就有心思逗人玩,他故意拿腔拿调,“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我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你,你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其姝反应极快,“你怎么能怪我呢?我又不是神算子,反正不是我的错,你不能找我算账。”   换做平时,她也不会斤斤计较非要人家报恩不可。但将来定北侯府的命运还在险途上,为自己,也为父母姐姐,为家中其他人,她决不能让裴子昂把恩情抹了去。   用什么理由也不行!   她打定主意耍赖到底,“你这样一说,我想到一件正经事。等你回去以后,我若是有是找你帮忙,就没有现在这么方便了。到时候派人送信给你,又怕你不认得我家里的下人,万一被心存不轨的钻了空子,假传我的口信……我们两个岂不是都要吃亏。我看不如写个字据,到时候也算是个凭证。”   字据?   裴子昂忍笑忍得伤口都痛起来。   他本就是逗她的,没想到小丫头的反应还真是出乎意料的精彩。   “好吧,就照你说的做。”他慢悠悠应下。   其姝立刻起身去次间翻出笔墨纸张,伏案提笔,很快写好了递与裴子昂。   “三张?”裴子昂大惊小怪地挑眉,“何必这么费事,我看一张就行了嘛。”   “当然不行。”其姝紧张得不行,生怕他赖账似的,“每次根据本息不同,提出的请求也不同,件件分明最好了。”   她可真有意思!   裴子昂简直迫不及待要正式会一会教出其姝来的尚永泰了。   他装作无奈妥协,“好吧好吧,你是债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笔给我!”   其姝递过来一盒红艳艳的印泥。   裴子昂:“……”   怎么有种屈打成招后在口供上画押认罪的错觉?   “我是觉得,如果只是写了名字,旁人可以模仿你的笔迹造假,用印……印也可以有假的,七哥就会自己刻印章,还不都想刻什么就刻什么,你说对不对?”   其姝绞着手指,忐忑却不得不为。   “所以,我觉得……盖手印最好了,不是说指纹人人不同,就是同一个人每只手指也不同,最不可能作假了。”   啧啧啧,这是多不相信他,多觉得他一定会赖账?   可他还有正事与尚永泰商谈,能让他唯一的嫡女对自己多点好感当然不会有错。   裴子昂也不多废话,直接伸出纤长如玉的食指沾了印泥,将指模印在字据上。   其姝捧着珍宝般小心翼翼地折好那三张纸,塞进随身的荷包里,对裴子昂露出甜甜的笑容来。   “嗯,满意了就好。”裴子昂探手揉了揉她头顶的花苞髻。   其姝丝毫不觉有异,她被揉得很舒服,满足地眯了眯眼,又闲聊几句,叮嘱他别忘记饮汤,才起身离开。   裴子昂唤童儿递上白巾,仔细拭净手指沾染的印泥。之后懒洋洋靠在迎枕上,十指交握在腰腹间,嘴角噙着笑意,不时觑一眼窗前条案上的座钟。   一刻钟后,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姝一脸怒容地冲了回来。   “你……你……”她抓起裴子昂背靠的迎枕,大力砸在他胸前,“你这个人怎么那么坏!”   作者有话要说:   其姝:幼稚鬼,专门欺负喜欢的女生,小学生吗?   裴子昂:……谁说我喜欢你了??? 第13章 拆借巨款   其姝气得胸膛起伏,小小的面孔因为奔跑而浮出红晕,玉葱似的手指指着头顶——发髻上原本莹润洁白的南珠全被印泥染红了。   “三姐专程从广州给我带回来的,今天第一次戴……”她抓起滚落在地迎枕又砸过去,这次对准的目标是裴子昂的脸。   裴子昂当然不会任由她打脸,伸手接住了迎枕,“对不住了还不行吗?我跟你开个玩笑,没想到是那么要紧的东西,我赔给你。”   南珠本身没什么稀罕的,重要的是三姐的心意!   “你赔……赔什么?”其姝话到嘴边,忽然心思一动。   “当然是南珠。”裴子昂道。   “擦擦就好了。”其姝豪迈地摆摆手,“可是你让我不开心了,这个怎么赔?”   难道不是赔礼道歉就行吗?   裴子昂挑眉,喔,重在一个“礼”字。   “还有上次烧了我铺子的帐一起算,再签一张契约。”   正好把浪费掉的那次机会找补回来,其姝忍不住乐出声来。   才觉得她挺可爱的,又被算计了一道。   裴子昂咋舌,“铺子的事,我可以把本金赔给你,顶多多算一年的利润。”   几万两对他来说不算太难,可换做等价的人情债,未免让人寝不安枕。   “我又不缺钱!”其姝理直气壮,“我是债主,我说了算。”   裴子昂摇头,“这年头,欠债的才是大爷,你竟然不知道?”   “你……”   其姝两辈子未曾离开过家人的保护,怎么斗得过裴子昂,一时竟然词穷。   裴子昂将迎枕重新垫回身后,半躺半靠,翘起二郎腿,怡然自得地开了口:“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今日我多签一张契约给你,后日我约了你爹爹见面,到时候你一起去,多帮我说几句好话?”   其姝心思转得飞快,裴子昂虽然与七哥交情不错,可七哥是个不管事的,要是他与爹爹有了私交,将来家中有什么事时再找裴子昂意义又不同。   可他到底想干什么,还是要问清楚才能答应。   “你找我爹爹,有什么事吗?”   “隆盛票号汇通四海,尚四老爷富可敌国,当然是谈……的事了。”裴子昂语焉不详。   其姝自觉听懂了,原来他想借钱。   上辈子她也曾耳闻过一些宪王府的事——宪王是个闲王,作为今上唯一同母的弟弟,不仅没抓住天生的好身份建功立业 ,反而一心只知吃喝玩乐。宪王府有一王妃、一侧妃,妾室不计,一共诞下七子两女,再算上仆役女婢……偌大的开销恐怕不易支撑。如今整家人只有裴子昂一个谋了差事,俸禄少不得添补公中所需,所以他大概很缺钱吧?   同情心一生,难免做出让步,“那……看能不能和爹爹说,少收你些利息。”   裴子昂勾唇微笑,深邃明亮的眼中闪过其姝看不懂的意味。   她未曾深思,只是重新拟了一份契约,催裴子昂打下指印。   阴雨连绵数日,尚永泰一直歇在家中,未曾外出。   到了他与裴子昂相约的日子,一早便吩咐下人喊其姝过来一同前去。   谢氏停下手中针线,略带不安地问:“泰哥,怎么换了其姝陪你去,其婕她……”   “我是想着其姝在关前村救了六郡王一命,两人有些渊源,总比其婕从未见过面的要强些。”   做生意的门道谢氏不懂,她只是关心丈夫打算选哪个女儿做守灶女。因而又道:“那回不过凑巧而已……”   尚永泰抬手打断她,“天底下能成大事者,固然要有真本领,运气却也少不了。六郡王欠着其姝一条命,就算咱们不图回报,好好经营来往,将来总归是一个极有力的助力。”   谢氏听得心都抬到嗓子眼,“难道只因为其姝能用上的人脉比其婕强些,你就又改变了主意吗?”   尚永泰笑道:“哎呀,你看你,我不过是多给她些机会,又不是立刻就要决定了。我没忘,我答应过你,回头咱们回去京城,给你一年时间看看,若是能给其姝挑到适合的,她又愿意的亲事,绝对不逼着她做守灶女。”   “我也没忘。”谢氏有些不好意思,“我也答应了你,若她那冲动的脾性能改一改,又更愿意做守灶女,我也不会去阻拦她。”   毕竟当初,尚永泰是因为抱了两岁的其姝在书房开蒙时,发现她聪明异常,不管是生字还是唐诗,全教一遍就会,比绝大多数男儿都强,这才动了培养女儿做守灶女的念头。   “我就是觉得,她越来越……”背着女儿说女儿的不是,谢氏不是不窘迫的,可关心孩子安危的心压倒了一切,“换做旁的人,别说没及笄的小姑娘,就是年已弱冠的男子,又有几个敢用火铳杀人。我是怕她胆子太大了,从来不知道收敛,将来酿出祸事来。”   尚永泰拍拍老妻的手安慰道:“咱们的孩子懂道理,不是那等不知天高地厚胡作非为的人。我倒是觉得与其立时给她定下婚事,以后就圈在后院里,倒不如放她出来多走走,说不定脾气就改了呢。大禹治水,不也用疏不用堵。”   谢氏刚要再说,其姝已蹦蹦跳跳地掀了帘子进来。   尚永泰站起来理理衣襟,便携了女儿出去。   “爹爹,您知道裴子昂约您是为了什么事吗?”其姝挽着父亲手臂问。   “不知道。”尚永泰道,“难道你知道?”   其姝转了转眼珠,决定先帮裴子昂做个铺垫,“他没明说,不过我听他的意思,好像是想问爹爹借钱呢。”   “嗯,问你爹我借钱的人多了,一年到头从个人到商铺到各处衙门,没有一万次也有一千次,有什么值得特意说给我听?”知女莫若父,其姝一开口尚永泰就猜到她绝不只是提前与他打个招呼而已。   其姝抠了抠脸,晃着父亲手臂道:“我是想他堂堂郡王爷,若不是真遇到难关了,也不会好意思拉下脸皮来问咱们借钱。爹爹就看在善婆子那件事上他帮我们甚多,少收他一分利息可好?”   尚永泰眉眼微挑,只说了一个“哦”字。   其姝觉得自己被看穿了,只好全部说出来,“咱们先说好了,但别告诉他,回头见面说起时,让我当面卖他一个人情,将来好讨回来,好不好?”   尚永泰大笑起来,他对女儿这番算计十分满意。   都说兵不厌诈,做生意也是一样。   这并不是说要坑蒙拐骗,施计陷害,而是懂得如何去结交不凡之人。   不过,看六郡王意气风发的模样,尚永泰不觉得他会缺钱缺到要在其姝这样的小姑娘面前漏口风、丢面子,到底是什么事,还得走着瞧。   他们约在定北侯府后园的饮碧亭见面,茶过三巡,客套寒暄也照例走完,裴子昂话锋一转,说出来意:“我今次前来,除了奉皇命为太夫人贺寿,还有一桩事,也受了陛下重托,需请四老爷帮忙。”   其姝纳闷地偏了偏头,不是缺钱么,怎么又和皇上有关。   尚永泰则一派淡然:“王爷但说无妨。”   “朝廷近来着力于开辟海上贸易,沿海开埠、建船厂造船、远航打通商路,件件花费不菲,因而希望能向四老爷名下的票号进行拆借。”裴子昂笑着伸出手来比了个数目。   原来缺钱的那个不是他!   可借钱给朝廷,跟借钱给裴子昂,根本是两回事。   撇开数目等等不谈,只说一件事——拆借给朝廷,其实就等于直接借钱给皇帝。别说海上贸易风险巨大,运气不好时连船带人与货都葬在海里,血本无归,根本没钱来还。就算赚得盆满钚满,皇上他不想还钱,别人能拿他怎么办?   裴子昂竟然故意引她联想,借机挖了个坑给她跳!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跳坑姝:混账,竟然挖坑让我跳(╯‵□′)╯︵┻━┻   尚四爹:唉,看来还是早点把女儿嫁出去才是正途。   挖坑昂:岳父英明。   跳坑姝:谁说要嫁给你了(╯‵□′)╯︵┻━┻ 第14章 两个条件   其姝气得攥紧小拳头,恨不得一拳打到裴子昂脸上去。   尚永泰倒是不觉意外,他看一眼女儿,见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再不给点发泄的渠道,指不定要爆发成什么样子。   “王爷,您也知道,隆盛这个摊子铺得太大,事情繁多,全靠我一个人处理不来。近年来,我的三个女儿或多或少都涉足了票号的事务。今日我带其姝同来,就是希望如果咱们能达成一致,将来由她出面与王爷您联络。若您没有异议,不如先听听她的看法。”   裴子昂当然不会反对,其姝处事比尚永泰生嫩得多,同她打交道于他而言也容易得多。   得到裴子昂首肯,尚永泰便示意女儿说话。   其姝极力克制住怒气,盘算了好一阵才道:“王爷,我年纪还小,若说错了什么,您可别同我计较。爹爹平常总是教导我,同人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坦诚相对,如此才不会因利益冲突翻脸交恶,能合作得长长久久。所以,我……我只想先问您一件事,若是隆盛拒绝了朝廷拆借的请求,陛下会不会为难我们?”   上辈子有许多事她都不清楚,如今没法查问,只能推测。   她是八月初三回来的,算算时日,裴子昂那时候早已经领了皇命带着寿礼从京城出发,也就是说拆借的事情与她重生无关,应当与上辈子一样。   那么,爹爹那时有没有答应?   裴子昂比出的数目极大,若是爹爹拒绝了,皇上会不会因此记恨?于是趁着爹爹出事,栽赃嫁祸,趁机抢了隆盛所有的钱财?   这不就与她刚回来时胡思乱想的正好吻合起来。   数额再大,只要在隆盛能承受范围内,就不算什么。   千金散尽还复来,人命没了就真的没了。   裴子昂勾了勾唇,子昂哥哥也不叫,直接称呼他王爷,看来小丫头是真的生气了。   不过,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任谁被这样摆一道,只怕也要跳脚,小丫头竟忍住了没当场发作,倒也叫他刮目相看。   “说起坦诚相对,我十分赞同。五姑娘这样问,我肯定要说:‘陛下乃不世明君,当然不会因合作不成便记恨。’但你设身处地想一想,换做是你,真的打算秋后算账时,会事先摆明,嚷嚷得人尽皆知吗?”   她真的会!   其姝忽然沮丧起来,就是因为她什么事都藏不住,上辈子爹爹才会选三姐做守灶女吧!   原来坦诚相对并不是这样用,看在裴子昂教了她一个道理的份上……可她还是很生气!   女儿初战不利,尚永泰顺理成章接过话题。   “王爷,不瞒您说,海上贸易一事我非常感兴趣。日前我亲自前往广州,也是为了到已开埠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了解相关事宜再做打算。”他摩挲着茶杯边缘,字斟句酌道,“陛下看得起我,这才能在这么大的事情上想起我来。尚四受宠若惊,没有不欣然应允的道理。只不过,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不能不为她们打算。因此,有两个条件,希望能得到陛下应允。”   “四老爷请说。”裴子昂正色道。   尚永泰却不急着进入正题,看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池水,“洗剑池上饮碧亭,王爷可知道这洗剑池与饮碧亭名称的由来。”   “当然,”裴子昂道,“易公与三大将在饮碧亭歃血为盟,誓与戎人战至只剩一兵一卒仍不停歇。洗剑池则是他们大胜归来,清洗沾满外敌血迹的宝剑之处。易公骁勇善战,为大夏收复失地,解救百姓免受戎人奴役,是本朝首屈一指的大功臣。我作为伴读陪太子出阁读书时,所学第一堂课就是关于易公的事迹。”   尚永泰轻轻摇头,“可是,易公的子孙却被厉帝猜忌。当年我父亲因旧伤发作,英年早逝,厉帝下旨准我大哥承爵,却不准他继承兵权,趁机将平城兵权分与旁人……敢问王爷,我尚家子弟秉承易公遗训,代代镇守边关,从未有过松懈与失误,为何遭此不公平的待遇?”   其姝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作为尚家的女儿,她当然忙不迭点头,用谴责的眼神看着裴子昂,为爹爹助阵。   这是打算要回兵权?   一般人遇到这样的事,不过苦往肚里吞,哪敢吭气儿。尚永泰却敢开腔为家族讨公道,时机还抓得很妙。   真是让人不服都不行。   裴子昂与人打交道时极少碰壁,此时难得踌躇,犹豫着应当如何接话。   厉帝是今上的祖父,他幼时艰难,长大后疑心甚重,在位期间被猜忌以至贬黜的官员何止一二。先帝登基后,已尝试挽回。尚家儿郎弃武从文走上科举路后,并没有受到打压,而是与所有士子一样以才学择优而用,便是其中一例。可尚家的兵权失去已有几十年,如今已无子弟在军中,若贸贸然交还,他们究竟担不担得起这份责任还有待考量。何况,圣旨一出,明眼人都知是在打厉帝的脸,作为孙子如此给早已作古的祖父没脸,皇伯父恐怕不肯。   裴子昂思量一番,决定不认账。   “四老爷,此言差矣。据我所知,当年大老爷只有十余岁,年纪甚轻,曾祖父他老人家担心他经验尚浅,难当重任,不能服众,或也未知,未必是故意为难。”   什么不能服众?   武将与文官不同,军职可以世袭。平城军中泰半都是当年追随易公的武将后人,对尚家忠心耿耿,至今仍然一呼百应。   不过,尚永泰本就志不在取回军权。   抛头颅洒热血,只能得到一个忠勇的名声,还动不动就犯皇帝的忌讳,如此费命不讨好的事难道还要抢着做吗?   尚永泰笑得意味深长,“王爷此言或许有道理,可对感情用事的妇孺却说不通。您今次前来,也见过我的母亲。大哥为此事郁郁而终,母亲一直意难平。偏偏平城一草一木皆充满与大哥相关的记忆,睹物思人,感叹伤怀,时日久了,恐对她寿元不利。我为人儿子,总要尽力尽些孝心。如今我二哥也算得到陛下信重,不知可否让定北侯府举家迁入京城?至于重新开府的相关费用,断不需麻烦陛下,我们自会承担。”   当年为镇守边关,子子孙孙才长居于平城。如今既没有这番责任,为何还要留在此处?   若是年景太平也罢,可关前村被戎人屠村潜伏的事给尚永泰提了醒,平城不是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而且他新收到消息,皇上派去北戎的使者被扣押,谈判不成,事情还不止走向如何,他们一家人早走早好。   搬家总比要兵权容易,裴子昂觉得此事可行,亲热道:“若你们举家迁入京城,将来我们为拆借之事碰面也更方便。”   不想尚永泰摆了摆手,“不是拆借。我要提的第二个条件,隆盛愿尽全力协助陛下开辟海上商路,但我们不拆借,只入股,不收利息只分利润。”   其姝双眸亮了起来,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她还在发愁不借给皇帝会被报复,借了又怕要不回,爹爹已经想到如何赢得更多的利益。   拆借的利息按借出金额不同而不同,最多可到五分利。可据她所知,船往海上跑一遭,若能平安回归,所得利润往往十倍不止。   反正不能拒绝,然而借出去后要么被皇上赖账,要么船翻了血本无归,风险那么大,当然要选能到手时赚得最多的方式。   她兴奋得几乎要为爹爹鼓掌。   裴子昂与其姝想法一样,可立场不同,他不能表露半分钦佩,只端着架子平淡地说:“四老爷请放心,我立刻写信将这两件事呈与陛下。”   事关重要当然得雷厉风行,裴子昂不再多言,即刻起身回房写信去。   待他走得远了,其姝委屈地捉住父亲袖口,“爹爹,我真的不知道他不是自己借……”   “哈哈哈。”话未说完,尚永泰已大笑起来,“我知道,我没怪你。六郡王这个人,你在京城时不是也听过他的事迹,十三岁孤身入军营,没有亮明身份,没带半个随从,初时只混在伙头军里,结果才两年功夫,就将军粮贪墨案查清处理,把西北军与江南官场闹得人仰马翻。他斗倒的那些人,没有一个年纪不长他数倍,你还小着他好几岁,算计不过他太正常了。”   “可是爹爹让他吃瘪了,还是爹爹最厉害。”其姝由衷骄傲。   裴子昂代表皇帝来拆借,当然有一定程度做决定的权力,可爹爹提出的两个要求都轮不到他僭越做主,只能当个传声筒,心中郁闷可想而知。   尚永泰只是笑笑,伸手揉揉女儿发顶,站起身来往回走。   其姝追在后面,连声追问:“爹爹,我们拿出那么一大笔银子,以后若遇到别的大额拆借,或是生意入股,还够不够周转呀?”   “怎么?怕爹爹家底不够厚,短了你买胭脂水粉裁新衣的银子?”   当然不是了。   其姝认为只要爹爹说一句家里没有那么多钱再借给别人,她就可以从此安枕无忧,再不用担心抄家祸事重演——毕竟皇上想要的给了他,没有理由再硬抢,又没有余粮分给北戎,不管是诬陷还是罪证确凿,都与自家无关了。   打一场需要多少银两?其姝只知道所需不菲,却没有具体概念。   “爹爹,万一皇上食髓知味,还要你入股迎战北戎的军费呢?”她索性反过来问。   “打仗有什么利润可言?”尚永泰伸手弹了其姝额头一计,“这真是我的女儿吗?”   言毕加快步伐,走进了书房去。   其姝站在回廊下发呆,这……到底是够钱借还是不够钱借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头疼姝:爹爹和老公都那么聪明,为什么还要我殚精竭虑救家族???太虐了,求宠!   =======================   要换地图了,京城不仅有排队等嫁裴子昂的少女们,还有许许多多风格迥异的小鲜肉抢着宠我们其姝(*^__^*)   裴子昂:【暗搓搓】必须搅黄这件事,不能放她进京城!!! 第15章 路遇戎人   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一个稚嫩的声音将她从纠结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五姑娘,天凉了,您这样站在风口,当心冻着了。”   其姝循声低头,有个七八岁大的男孩站在石阶下,一身书童打扮,面孔微仰,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望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没见过你。”   “四老爷给我起名叫做观言。他说,听其言,观其行,希望我能做个言行合一,知礼守信的人。”观言琅琅回答,“五姑娘没见过我,是因为我是刚随四老爷回府的。我家乡在平潭,家中以打渔为生,可是父亲出海遇到风浪沉了船,只剩下我和祖母相依为命。前些时候祖母生病,无钱医治……我连棺木都买不起。因为不忍心她做孤魂野鬼,就去寿材店偷了一个招魂幡,店主发现了追打我,四老爷正好路过,了解情况后,帮我安葬了祖母。他说,丧礼用的银子就算我的卖身钱,让我跟着他当书童,可以读书学本领,只要我肯努力,将来再也不会那样难堪。”   平潭是福建靠海的一处地方,尚永泰自湖州与其姝等人分别后,带着其婕一路坐海船南下,想来是沿途停经时收来的童儿。   其姝原先不过随口闲聊,听了这话只觉观言不一般。   偷窃被抓,不知耻的便罢了,知错的往往隐瞒还来不及,生怕被人知道,观言却坦坦荡荡一点不隐瞒的全说了出来。小小年纪如此有担当,真是不多见。   她从荷包里摸了颗金花生,“喏,拿着吧,这是我的见面礼。”   纯金打造的花生,在太阳下照耀下泛出淡淡光芒,观言看得直了眼,好一阵才想起应对:“不不不,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没见过像你这样嫌打赏太多了的。”其姝捂嘴笑,“别客气了,我经常在爹爹这里进进出出,少不得要麻烦你端茶倒水、裁制磨墨。”   观言眼睛更亮了,有些忐忑地问:“五姑娘,你可不可以换别的东西打赏我?”   “你想要什么?”其姝好奇追问。   观言略带羞涩地举起手里握着的小册子,“我想……我想向五姑娘请教一个问题。”   这孩子还真是有意思呢。   其姝俯首去看,见是鸡兔同笼的问题。她拉着观言在石阶上坐了,随手捡起一截枯枝在土地上演算。   观言十分聪明,她只讲了一遍他便懂了,还能举一反三,将她稍作变化后出给他的题目也解得清楚准确。   其姝夸了他几句,又问:“你怎么想到找我问的?教你功课的人呢?”   “因为四老爷说过,五姑娘从小就聪明,不管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观言清澈的眼睛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崇拜,“我肯定没有五姑娘您那么聪明,但多向您请教,学得您一成,将来就不怕没有成就。五姑娘,我以后也可以找你问问题吗?”   原来爹爹在别人面前都是这么夸她的。   其姝有点飘飘然,又觉得自己不肯收敛脾气,上辈子一定很让爹爹失望。   看观言这么小就知道用心上进,自己也不能落后,从今日起遇事一定要尽量三思而后行。   至于观言的请求,她也一口应下。   三日后,皇上的回信到了平城。   尚永泰的两个要求全都得到应允,皇上还特命裴子昂亲自护送尚家一行人进京,并新派了五十名玄衣卫过来。   搬家是件大事,搬人就容易得多。   尚家老小商议过后,决定人先走,只带日常使用的物件。至于那些百年家具、库房古董之类,暂且留下,等京城的新侯府置办下来再搬去也不迟。   如此不过几日功夫,便准备妥当,一家子人浩浩荡荡上了路。   裴子昂带他们走联通九边重镇的兵道。兵道将将修通,按制宽十丈,能容八辆双驾辎重车并行,最是平坦便捷不过,行程舒适远不是一般官道可比。   观言非常刻苦,在旅途中也不忘做学问,经常追着其姝请教问题。   其姝索性把他带在自己的马车上,两人日渐熟悉。   这日晚间,歇在驿站,众人早已歇下,他们还在院中石桌前打算盘。   观言一壁朗朗背诵口诀,一壁埋头苦练指法,其姝瞥见面前的茶盏空了,便让守在一旁的玉雕去沏壶新的来。   伴着算盘珠噼里啪啦的声响,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其姝抬头张望,朦胧的灯光下见到黑衣人影从月亮门前鱼贯而过,她认出其中有杨启与裴子昂。   三更半夜,他们去哪儿?   都说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其姝对裴子昂本就不大信任,又刚吃了他一回亏,遇事难免就往坏处想。   该不会有什么阴谋?   不行,她得去瞧瞧。   “你先在这儿练着,我出去走一走。”其姝对观言道。   观言打算盘打得正起劲儿,也没想过这么晚了有什么好走的,只随意点点头。   其姝追着灯笼的光亮,一路来到马厩,眼看玄衣卫纷纷整装上马……   他们该不会是要把他们丢下吧?   难不成北戎来袭,他们要逃命?   “你们去哪儿?”其姝冲出去拦在裴子昂马前。   裴子昂声音冷淡:“不关你事!大半夜的你到处乱走什么?荒山野地,就算有侍卫守着也不安全,快回去!这才几天,你二姑姑的事你就忘了吗?”   他边说话边调转马头,话音未落,一队人已去得远了。   其姝无端端惹来一顿教训,气得原地跺脚,干脆也牵来一匹马,跟了上去。   她落得有些远,好在深夜里火把光亮特别明显,道路又简单少分岔,不怕走错。   沿着小路转过山坳,面前忽然火光大亮。   其姝忙收僵停马,可已然晚了,一群穿着北戎服侍的男子已举着长刀冲了过来。 第16章 误闯谈判   事出突然,其姝整个吓得傻了。   然而闪着寒光的长刀并没有落下,反而有人伸出强壮的臂膀把她抱下马来。   “王爷,这是我的人。”   裴子昂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其姝才反应过来抱着她的人是他。   “她年纪小,不懂事,又被我宠坏了,只知道粘人。定是见我半夜起身,乱吃飞醋,这才跟了来,并非有心窥探。”   其姝茫然地看着裴子昂开合的嘴唇——他说的她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王爷尽可以放心,她一心向着我,连父母兄弟都不顾了,正经的亲事也逃了,定然不会随意将今晚的事情说出去。”   呸!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其姝总算没有傻到底,转着眼睛四处打量,见裴子昂是对着几步外的一名北戎男子说话。隔在两人中间的,是先前对她举刀的北戎士兵,现在他们正被玄衣卫团团围住。   然而双方人数相当,真要打起来还真说不准胜负。   裴子昂半夜约见北戎的王爷,被她不小心撞破了。北戎人要杀她,裴子昂胡说八道是为了救她。   迅速理清了状况,虽然胸中梗着一口气,其姝还是配合地抱紧了裴子昂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窝,假装发出害怕的呜咽:“王爷,我都听你的……”   北戎人久久未曾做声,四周静得只听到夜风与虫鸣。   裴子昂的手掌忽然重重在她臀上托了一下,其姝惊得连假哭的节奏都乱了调。   “哈哈,六郡王果然少年英雄,风流倜傥。”那位北戎王爷终于开口,声音洪亮,笑声豪迈,汉话说的却有些生硬,“来吧,带着你的小美人坐下,咱们继续喝酒。”   其姝不敢乱动,乖顺的由裴子昂抱到长凳上坐好,他就坐在她身边。   “来,喝点酒,压压惊。”裴子昂倒了杯酒递给她,继而转向隔着桌子坐在对面的北戎王爷,“王爷,关前村的事本就是你们理亏,陛下宽厚,没有立即发难,反而派使者与你们商谈,你们却将人扣下,这是何道理?”   “满身酸气的弱鸡,有什么好谈的。我们戎人敬重英雄,六郡王一手破坏了我们在关前村的部署,令人佩服。我代表王兄专门来与你谈判。”   其姝小小抿了一口酒,那酒又酸又辣烈得很,她苦着脸吐了吐舌头,耳朵却没放过一个字。   原来这人是北戎汗王的弟弟,她记得北戎如今的汗王名叫宇文达,王弟北院王则是宇文通,前世带兵南下侵略夏国的正是宇文通。   她忍不住抬眼多看了他几眼,身形特别状,坐在那儿像尊铁塔,满脸胡子看不清模样,只一双眼睛极亮。   裴子昂在桌下踢了她一脚,其姝这才讪讪地收回目光。   耳听他朗声道:“不必谈了,你们想要大夏让出城池,这是做梦。”   宇文通却道:“平城等地,本就是我戎国的领土。”   “真是笑话,”裴子昂半点不客气,“被你们占领过就算你们的领土,看来这些年你们汉化推行的完全不成功,半点也没学到礼仪之道。”   宇文通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学你们,不过为了强盛我国。我国本就马上兴邦,不屑你们那些酸臭迂腐的道理。”   这样说下去,不动手才怪呢。   其姝担心坏了,抬脚踢了下裴子昂小腿。   谁知他猛地站起来,“既然这样,不谈也罢。”   言毕拽着其姝就走。   宇文通忙放软了腔调,“六郡王慢走,不给城池,给粮食给人也行啊!十万担江南米,如何?”   其姝“噗嗤”笑出来,某某慢走是送客时说的,这北戎的王爷汉话还真是学得不地道。   裴子昂眼刀扫来,其姝忙噤声,嘟着脸随他坐回去。   “听说你们今年天候不好,夏季暴雨不停,牧人牛羊淹死无数,这个冬天不好过。吾皇向来忍心怀天下,早就说过能帮则帮,只可惜你们鬼鬼祟祟杀害我大夏子民……我看最多五万担。”   “那再送工匠给我们?”宇文通打蛇随棍上,“通耕种、养蚕、织工、烧窑等共三万人。”   裴子昂没立刻答话,只抱臂看他,目光中满是不赞同。   宇文通到底也是一国的王爷,没有看人脸色的习惯,只管往下说:“还要一个公主,真正的公主,不是那种随便按个封号的普通女子,宗室女也不行。”   裴子昂冷笑,“据我所知,宇文达共有阏氏七人,女奴不计,我们的公主去了算什么身份?”   “这有什么?”宇文通不以为然,“难道你们的皇帝就没有三宫六院?我们戎人和你们规矩不同,阏氏不分大小高低,每个都是妻,你们的公主来了自然也是。”   “好!”   其姝惊愕地看向裴子昂,他竟然就这样答应了?   “一个公主,陪嫁通耕种、养蚕、织工、烧窑等工匠共三千人。不能再多了!还有,立刻把我们的使者放回来。”   宇文通非常满意,“六郡王果然有英雄气概,快人快语,不像那酸了吧唧的使臣啰嗦个没完。”   他甚至还亲手倒了杯酒敬裴子昂,笑得格外暧昧,“你这小妾活泼爱娇,十分合我心意,不知六郡王可否割爱?作为回礼,送你十个罗刹女奴,如何?”   裴子昂直接将酒泼到他脸上,站起来抽剑劈开了木桌。   “王爷不会没听过‘朋友妻不可欺’吧?如果我们是朋友自然什么都有的谈,若不是,先前谈的自然都不作数!”   宇文通狼狈地擦着身上脸上的酒水,“别生气,我们戎人不像你们,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全是常事。有时为表示亲热、拢络,还特地把自己的女人送给人家享用。怎么知道你们汉人把这当冒犯。”   其姝还坐在长凳上,对着木桌残骸,小小面孔上满是惊惶——差点她就被这一脸胡子的戎人带走当女奴了……   后面他们说了什么她都没听进去,直到裴子昂拉她起来,她便茫然地跟着他走。   回到拴马的大树下,其姝总算回了神。牵过自己骑来的那匹马,一只脚刚踩上马镫,就觉腰上被人一揽,尚未反应过来,已到了裴子昂的马背上——他就坐在她身后。   “你……你干什么?”其姝挣扎着要下去。   裴子昂箍紧了她的腰,明明语调非常温柔听起来却满是阴森:“你是一心痴缠我的小妾,怎么能自己骑马回去,当然要与我共乘一骑。若不然让宇文通看出端倪,硬把你抢回去被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很有趣是不是?”   其姝一下子便蔫哒哒任他搂着动也不敢动。   裴子昂却并不放过她,“你还知道怕呀?我叫你别乱跑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听?天生的惹祸精!”   要是她再小几岁,一定要按住了狠狠打一顿屁股。   “你……你少装好人了!”被骂得狠了,其姝忍不住回嘴,“你既然知道去北戎那么惨,还轻易就答应把公主送去!”   其实她连裴子昂答应许出去的公主到底是哪一个都不清楚,只是同为女子,想到有个姑娘被当货物一样和粮食一起打包送到敌国填充国王后宫,难免生出无限同情,替人打抱不平。   裴子昂并未还嘴,也没解释。   其姝背对他坐,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当他被自己说中了心虚事,免不得再加重几分,“还是你的堂姐妹呢,都这样无情无义!太坏了你!怪不得你骗我骗得那么溜!”   “我骗你什么了?”裴子昂不认账,“说好了做交易,一物换一物。是你自己没问清楚,怎么怪得了我。我还没和你算账呢,答应了的事你根本没做。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难道不懂?”   耍赖谁不会?   “就是食言怎么了?我是姑娘家,又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用不着学什么君子重诺。”   其姝气呼呼地从荷包里翻出后添的那张契约,撕碎了往后丢到他身上,“不和你换行了吧!   山里风大,吹得纸屑飘落一地。   有匹马儿踏过纸屑追上来,“王爷,宇文通的人已经走远了,确定没人跟上来。”   “嗯,你们先回去。”裴子昂轻声吩咐,“别忘了跟尚四老爷说一声,五姑娘在我这儿,让他不必担心。”   说罢,策马往一条岔路上拐去。   其姝看着代表着玄衣卫的火光越行越远,禁不住又挣扎起来。   “我也要回去,你放我下去,我自己会骑马!”   见裴子昂不理她,又问:“你要带我去哪儿?”   “带你去卖。”裴子昂不咸不淡地开了口,“反正我是天下第一大坏人,索性把这么鲜嫩的小姑娘卖个好价钱,换些美酒佳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姝:救命SOS~~~ 第17章 同骑共乘   他们最后停在一处山峰上。   裴子昂下马后便走开了,其姝坐在马背上,四处张望,确定这里没有人也不可能有集市才放了心,身手矫捷地跳下地去追他。   裴子昂在靠近山崖的一棵大松树下,背靠山石席地而坐,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草。   见其姝走过来挨着他坐下了,便熄灭了手上的火把。   陌生又黑暗的环境难免令人不安,其姝不自觉向他靠近了些。   “不是要带我去卖吗?”她挑衅似的说,“到这么个鬼地方,卖给山神哦?”   “别小看这个鬼地方,”裴子昂抬手一指,“看那边,有你惊讶的时候。”   其姝半信半疑,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几眼,黑唆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这有什么好看的?   又骗她!   其姝嘟着嘴抱住膝盖,赌气不想和他说话。   静默良久,还是裴子昂先开了腔。   “其实我也觉得我挺坏的。”   嗳?   其姝惊讶地转头看他,因为坏境太黑,只看到一个朦胧的侧影。   “我家里不甚和睦,继母心思多,希望越过大哥,让她的儿子继承王爵。我七岁那年,为了打压大哥,她给我大姐找了一门看似光鲜,实则极差的婚事。我为此绞尽脑汁,想了许多办法,闹腾了好多次,终于把事情捅到皇伯父跟前去,给大姐重新安排了一门好婚事。那时候我不过是个小孩子,没有人脉没有能力,连见皇伯父一面都得大费周章。如今,我有军功有官职,又得皇伯父信重,几万玄衣卫任我差遣。可我不但没再救我的姐妹,反把她推到了火坑里。也难怪你骂我。”   其姝心肠很软,听他如此一说,反倒不忍心再说什么,转而安慰道:“这……你如今长大了,要顾忌的事情也多了,自然不像小时候那样随心所欲。若不与戎人谈妥条件,他们挥军南下,占领了我们的城池,百姓们不就要遭殃。”   她想起不知哪个话本子里看来的话,“公主们生而尊贵,从小受皇家奉养,到需要她们出力时,自然也不该推脱逃避。”   “你怎么知道我们打不过北戎?”   裴子昂神来一句,把其姝问楞了。   因为上辈子北戎占了好几个城池!   可她又不能说……   “我……我随便说的。”她反问,“如果你肯定咱们打得过,为什么还答应把公主送过去?”   “打得过,但打不起。”裴子昂道,“西北战事持续了近十年,如今才不过歇了一年,百姓、士兵还需休养生息,国库也空虚,到时候打起来粮草、军饷跟不上,不输也得输了。”   国库当然空虚,不空虚也不用找她家借钱了。   不过,上辈子可没有公主和亲的事——是不是说明大夏和北戎不会再起争端,爹爹不用上战场送命,家里也不会有机会被扣上罪名。   其姝开心地在身旁土地上划了几下,忽然反应过来有点脏,扯过裴子昂的袖子来擦了擦手。   “你这是干嘛呢?”裴子昂笑问。   其姝刚想耍赖,谁知一抬头竟发现有足够光亮可以看到他的五官了。   她刚才一心想着安慰他都没发现天开始亮了。   “我们回去了!”其姝急道,“这样再外面一整夜,回去我就惨了。”   “你看那边。”裴子昂再次抬手一指。   其姝偏过头去。   远山朦胧,像笼罩着薄薄一层纱。   渐渐有些橙色的光从纱后透出,时隐时现,慢慢连成一条条曲折的、不规则的线。   金光似箭,从山后射出,朝阳便在这金光万丈中跃出山谷。   其姝两辈子头一次看日出,被美景吸引,目不转睛。   直到太阳整个升入天空,她才偏过头傻乎乎地对裴子昂说:“我们一起看过日出和日落了。”   日落,就是那日在官道上偶遇,被他用火铳指着头的时候。   “回去了。”裴子昂不理这话题,只拉着她站起来,“再不走啊,明明偷跑出来的是你,我却得负责任了。”   其姝根本没仔细听他说什么,她还恋恋不舍日出美景,一步三回头。   好在裴子昂也没指望她能顶什么事,牵羊羔似的把她牵到马旁边,抱了上去。   “一会儿离驿站远远的,你就把我放下来好吗?”下山的时候,其姝忽然这么说。   “为什么?”裴子昂奇道,“有马你不骑,偏要走路?你走得了多远?”   像她这样出身的小姑娘,在自家里去远了,都要坐轿的吧?   “让别人看到我们共骑,不大好。”其姝慢吞吞地说。   裴子昂偏要抬杠:“玄衣卫不是人?”   “他们……你的军纪严明,他们不会乱说的,再说那时候你是为了救我。但要是被我家里人看到,说不定,你就得娶我了。”   其姝越说声音越小,他刚才还摸了她一下呢,虽然明知是为了演给宇文通看,可还是占了便宜。   “这么不想嫁给我?”裴子昂笑问。   其姝打了个哈欠,“你就那么想娶我吗?娶我是要入赘的!”   当守灶女的人不能出嫁,只能招赘,肯做赘婿的人通常出身都不好。上辈子她与卫国公的次子订了亲,三姐却由爹爹做主招了隆盛总号的一个管事入赘。   以裴子昂的出身当然不可能做赘婿,他一直把其姝当成小孩子,根本没想过旁的,适才讲的全是玩笑话。   这会儿只当她烦恼将来夫婿的出身。   “你若担心将来姻缘的问题,不如我来帮你解决。”裴子昂平日可没这么好管闲事,但今日不得不害了一位公主终身,索性补偿给眼前这个小丫头,也算行善积德,抵消罪孽,“我来帮你挑个人品、相貌、本领都一等一的少年郎,怎么样?”   等了半晌不见其姝回应,低头一瞧,她已靠在他怀里睡着了。双眸紧闭,菱角似的小嘴微张着,莹白的小脸被风吹得有点发红,处处都透出稚弱可爱,让人生出保护的欲望来。   裴子昂怕惊醒她,放慢了马速,又拉过披风将人裹住,免得受寒生病。 第18章 暗中计划   尚永泰对其姝的行为大为光火,打算狠狠地惩罚,可又不舍得责打、罚跪娇滴滴的小女儿,最后决定用吓的。   翌日早起,他便寻乔太夫人商议,到京城后请身为首辅夫人、经常与官宦人家女眷们应酬的二嫂霍氏来教导其姝升官图,正式开始为她相看人家。   接下来的旅途在其姝数次抗议无效中结束。   尚家在京城杨柳胡同有一间祖宅。   在地方常驻执掌兵权的将领和藩王一样,无诏不得进京,家眷也都带在身边。所以尚家这间宅子当年置来只为给定北侯进京面圣所用,地方不大,只四进,一大家子根本住不下。   好在尚永泰时常到京城的票号处理事务,也置了一间宅子。他手头宽裕,置下的宅子地方也大,前后五进还带个小花园。   二老爷尚永安是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入阁,在京也有数年了,妻子儿孙都随他住在杨柳胡同。   他们肯定不能搬。   按理说乔太夫人和长房都该住在祖宅里,可她如今一心想要弥合与小儿子间的裂痕,儿孙们又孝顺,觉得应当让她住的宽敞舒服,便商定她到尚永泰在灵泉胡同的宅子去。   三房自然也随了去。   这些当然都是暂时的。   大家还商定由对京城较为熟悉的二房与四房分头寻找适合的大宅,来作为定北侯府新址。   一切安置妥当,在旅途中提议的事也要步入正轨。   到京城的第二天,二夫人霍氏就依婆母的安排,亲自到灵泉胡同来,教导侄女升官图 。   说是升官图,但不是图画而是一本册子,也不是只有做官才有用。   里面按品阶记载着朝廷命官和世家大族的嫡系旁支、门生故旧种种联系。   但凡有些底蕴与地位的家族,姑娘媳妇也要倒背如流,才不会在出门应酬时得罪了该交往的,冷淡了该亲热的。   其姝学东西本就快,上辈子说亲前又已学过一遍,自是一教就会,轻轻松松将其中千丝万缕缠绕不清的关系数得头头是道。   她放下书册,转头去逗霍氏带来的尚承恩。承恩是霍氏的孙女,夏天时刚满两岁,脸蛋圆圆白里透红,大眼睛彷如宝石,小胳膊小腿全肉嘟嘟藕节似的,一直趴在临窗炕上好奇地看她们上课。   其姝从攒盒里寻了软糖来,一定要承恩亲她,才奖励一块。承恩乖得很,甜甜喊着姑姑,直接扑到她怀里蹭来蹭去,半点不认生。   其姝不由心下微酸,上辈子家里出事后,小小的承恩也没能幸免,被送去了教坊司。   后来,听说二姐夫从江南赶来,想尽办法打通关节将小承恩赎了出来。   咦?她怎么听说呢?她不是和大家一起死了吗?   正纳闷着,霍氏轻拍她肩膀道:“既然你今天的内容你都会了,就帮其姿温习一下,我去你娘那里看看。”   原来其姿学了许久也不入门。   霍氏自己是个伶俐人,对着脑筋不那么灵光的其姿难免没什么耐心,便想出这个办法来。   谢氏许久不在京城,正在平常起居的东次间里看家里开销的账册。   霍氏掀了帘子走进来,她少不得连忙让座,又吩咐翡翠去准备茶点果品招待客人。   她们妯娌间来往甚多,相处不错,霍氏说话就没那么多顾忌:“从前听你说其姝怎样聪慧,我只当夸自家孩子总有三分夸大。今天她当了我的学生,我才知道你也实在太谦虚。”   “她那点小聪明算得什么。”谢氏少不得更谦虚些。   “我就是看着她那么聪明,觉得有点可惜。”霍氏直言不讳,“你们这样……是决定给她说亲事,让其婕当守灶女了?”   谢氏知道尚永泰此次安排还是惩罚其姝的成分多,并非真的做了抉择,“只是打算先帮她选选,这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马虎不得嘛。其婕这孩子也是命苦,她今年十五了,可偏偏姨娘没了,给生母守孝怎么也得守足三年,这期间要是出去相看说亲,岂不是让人看着德行有亏,怎么可能说到好人家。可过了三年,她年纪也大了,到时候……”   姑娘十八岁才开始相看,也不可能说到什么好人家了。   “照这势头,还真就是她了。”霍氏觉得其姝又聪明又漂亮,三年时间肯定能找到如意郎君,“那么大的家业,全交给庶女,你真的放心?”   “要是庶子,或许不放心。女孩嘛,就好很多。”谢氏对着霍氏也不瞒什么,“何况,泰哥只是想着我们没有儿子,将来他百年了,家里总得有个人给女儿们撑腰。所以从三个孩子里面选出各方面都比较强的,他也不指望一个大姑娘能把隆盛发扬光大,有掌柜的、管事们协助,能守住家业,让姐妹们别被人欺负就行。等她们姐儿几个也没了,那些孙子孙女们的,我们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回廊下,其婕慢慢收紧拳头。   她本是来给嫡母请安的,走到窗外却听到这样一番话。   其婉婚期都定了,其姝也快要说亲事。姐姐妹妹都嫁了,守灶女她不当也得当。   可她真的不想再走上辈子的老路。   翡翠端着招待霍氏的果品从小厨房过来,远远见到其婕便同她打招呼:“三姑娘,外面风大,您怎么不进屋。”   “翡翠姐姐,我听到母亲那里有客人。”其婕扮作无事一般应答。   “是二夫人,快进来吧。”翡翠笑着携她进屋。   其婕进了东次间,规规矩矩地向嫡母与二伯母福身行礼。   霍氏本是过来摸鱼,与其婕聊上几句,便起身告辞,留她们母女独处。   谢氏让其婕在身前的绣墩上坐了,随意问她些日常起居的事情。   “我看你这些日子瘦了不少。好孩子,我知道你挂念你姨娘,可你若不能好好的,你姨娘她在下面也不能安心,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母亲说的是。”其婕眼中汪起一泡泪,“是我不懂事,还带累母亲为我操心。只是……我时常梦见姨娘,她说她死的冤枉,戾气缠身,被鬼差锁在十八层地狱,不能转生。母亲,虽知梦境做不得准,我还是为此寝食难安。十月初二姨娘七七,届时我想去庙中为她祈福。若是母亲觉得如此不方便,让我去庵堂小住礼佛也行。”   其婕是没出嫁的大姑娘,没有长辈带着,当然不能出门。可若是旁的事由谢氏或尚永泰带着也就罢了,去寺庙给郑姨娘做法事却不行。天底下没有男主人与正室给姨娘上香祭拜的道理。   谢氏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去庵堂小住。别说其婕本身是尚永泰看重的女儿,就算没有这一层,一个在她跟前长大的刚失去生母的孩子,谁能放心她一个人带着仆妇住在外面。   她略做沉吟,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我看不如这样,九月三十是药师佛圣诞,你祖母向来信佛,少不得要去大相国寺转转,到时候咱们也一起去,你正好可以给姨娘点一盏长明灯。”   其婕驯顺地点点头,表示赞成,“多谢母亲。”   其姝得知要去大相国寺礼佛,一点也不觉意外。   因为上辈子她们也在那天陪祖母去了大相国寺,并且遇到了长林县主。   长林县主看中了其姝,把她说给了她的外甥,卫国公的嫡次子李惜文。   李惜文家世好、学问好、品行也好,对她更是体贴周到。   可是,尚家出事的时候他一点忙也没帮上。   其姝这辈子不想再与他有牵扯。   并非因为怨怪他,别说李惜文那时身上还没有差事,根本没有能力相帮。就算有,通敌抄家这么大的罪,一个不小心,他们一家也会被连累。换了其姝自己,也未必愿意不计得失到为了一个没过门的未婚妻赔上整个家族。   然而道理讲得通,感情却难接受。   其姝还是打从心底里希望,将来的夫婿,不论出身才干如何,在她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不离不弃,她也会同样对他的。   不过,其姝没打算不去。   反正她记得是什么钟点在哪里遇到长林县主,只要避开就好了。 第19章 公主逃婚   时光流逝,转眼便到了九月三十。   其婉婚期已定,自然一心备嫁绣嫁妆,不好随意出门去。   其姿升官图一直学得不好,乔太夫人不满意,让她留在家里用功。   只有霍氏与谢氏带着其姝与其婕陪祖母往大相国寺去。   这些都与上辈子一模一样。   到了大相国寺,乔太夫人由儿媳们陪着去听方丈开坛讲经,这里与上辈子不同,上辈子其婕与其姝也在,不过今日其姝陪其婕去山顶的大雄宝殿添香油,为郑姨娘点长明灯,然后才过来。   近中午的时候,讲经结束,祖孙四个用了斋饭,便在事先定好的厢房里歇午晌。   上辈子就是因为难得出来玩,其姝兴奋得不愿意睡,缠着其婕和她去寺里闲逛游玩,才巧遇了长林县主。   今日,她爬山登高,累得不行,一倒下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听到其婕在叫她:“小五,其姝,你睡着了吗?”   其姝发不出声音,努力了半天终于睁开眼睛,正好看见其婕出了房门。   三姐这是去哪儿?   她打着哈欠坐起来,对着妆台上的铜镜理理发鬓,便跟了出去。   其婕快步出了院子,沿依山而建的回廊一路往北行。   其姝越跟越觉得不对劲,这是去碑林的路,她上辈子就是在碑林遇见长林县主的。   那时她不知碑林里还有旁人,随意点评碑文的内容与书法好坏,全叫长林县主听了去。她觉得其姝活泼聪明,虽然行事难免不够稳重,但有见地,对她喜欢得不得了。当天就引见给了同来的娘家嫂子,也就是卫国公夫人。   说起来,长林县主、卫国公一家与裴子昂也是亲戚。长林县主的母亲是宝静大长公主,宝静大长公主下降给前任卫国公后共生两女一子,分别是现任卫国公李靳,长女长宁县主与次女长林县主。长宁县主便是裴子昂的生母。   那时长林县主怎么没把她引见给裴子昂呢?   其姝好笑地琢磨着,要是上辈子她定亲的对象是裴子昂,尚家是不是就不会遭难了?   思绪虽然轻松,人可不敢再往前走。   正要开口叫住其婕,就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抱住了大腿。   “三姐姐,三姐姐,你怎么把我丢下自己走了?”一个奶声奶气,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其姝扭头往后看,抱着她哭的是个三四岁大的女娃娃。   她穿着桃红色挑金线的比甲,下面是同色的百褶裙,料子都是有“寸锦寸金”之称的云锦。只是小姑娘不知在哪里摔倒过,裙子膝盖位置蹭黑了,白净的小脸上也沾了灰,被眼泪一混,有点惨不忍睹。   小家伙看到她不是自己在找的三姐姐,“哇”一声哭得更响亮了。   “别哭了,别哭了。”其姝只好掏了帕子出来,蹲下来帮她擦金豆豆,“你叫什么名字呀?是谁家的孩子?你家里人都在哪儿呢?”   小家伙哼唧着点头,“我叫小四,跟娘和三姐姐一起来的,娘在房子里睡觉,三姐姐一个人出来,我就跟出来,半路上摔了个跟头,爬起来三姐姐就不见了。”   其姝有点挠头,这个小娃娃也不知道是聪明还是笨。口齿伶俐话说得倒是清楚,可关于身份的事完全没有用——谁家不是管娘叫娘,管姐姐叫姐姐,管排行第四的叫小四呢。   她伸着脖子找了一圈,其婕已失了踪影。   其姝把小四抱起来,“你姐姐往哪儿去了,我带你去找她?要不然,你们住在哪边的厢房里,我带你去找娘也行。”   总不能拖着个泪娃娃去找三姐,先把她送回家人身边,再去找自家的护卫去寻才是。   小四还是太小了,这些她都说不清,一会儿指东一会儿往西,什么人也没找着,倒把其姝累得够呛。   小四也累了。   那么小的孩子精力本就不如大人,她又自己跑了一段路,又是摔跤又是哭的,这会儿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其姝实在抱不动她了,就地在通往竹林的石阶上坐下,抱小四放在一旁,让她靠在自己腿上打盹。   她也有点困,不过不敢这样在外面睡,随手捡跟竹枝在地上写写画画,默背起升官图来。   大概背得太专心,未曾注意周遭动静,直到一双厚底皂靴进入眼帘,才发现有人来了。   其姝抬头看,正对上裴子昂微挑的眉眼。   “你们怎么在一起?”他问。   其姝把先前的情况讲了一遍,“你认得她?太好了,我正愁找不到她家里人呢。”   裴子昂没答她的问题,转头对身后的杨启吩咐:“传令去,四公主找着了,叫他们专心去找三公主。”   杨启领命带着那一队玄衣卫快步跑开。   其姝把他的话在脑子里转了好几遍才敢确认,这个哭哭唧唧的小娃娃是当今的四公主。   裴子昂也在石阶上坐了,两人中间隔着个四公主。   “北戎那桩婚事,皇伯父选中了三公主。她大约不怎么情愿,今日陪荣妃娘娘来礼佛,午睡时借机溜了。”   其姝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公主逃婚了!   这可比她大胆多了,看裴子昂以后还说不说她胆大妄为净闯祸。   “那个……”她太惊讶了,有点结结巴巴,“公主跟前不都是宫女嬷嬷太监一大堆吗,怎么能一下子两个公主都自己跑了出来。”   “你知道珍妃娘娘吗?”裴子昂不答反问。   珍妃是三公主与太子殿下的生母,可惜她生下三公主不久就病逝了。皇上登基后,为珍妃加封,同时还封了她的亲妹妹做荣妃,入宫来抚育珍妃留下的孩子。   见其姝点头,裴子昂继续道:“今日是珍妃娘娘的生忌,荣妃娘娘说起三公主亲事定下来,应当告慰生母,便带了她来给荣妃娘娘做法事。大家都爬了山,三公主向来体贴厚道,便让他们都去歇着,她带了四公主睡午觉,谁知……”   三姐也是睡前让丫鬟们都去歇了……   其姝猛地反应过来,难道三姐也要逃吗?可她又没定亲,逃什么呢? 第20章 长林县主   裴子昂见她呆呆的,显而易见精力不济。   站起来将四公主抱在怀里,又伸手来拉她。   “走吧,先送你回去,我再把四公主交回给荣妃娘娘。”   其姝摇头道:“你带她回去吧,我还要去找我三姐呢。”   她不是没想过找裴子昂相帮,可一来三姐行事有分寸,或许只是睡不着随意逛逛,二来公主逃婚成功的话,大夏失信北戎,牵连便广了,其姝不好让他放下正事帮自己。   裴子昂闻言问明情况。   他对其婕印象不深,但从平城至京城一路同行,每日都要照面,少不得也交谈过数句。   裴子昂看人很准,其婕表面并不显山露水,但城府显然比其姝深多了。同样一个人在寺中走动,其姝惹祸上身的几率绝对比较大。   “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知道三公主与四公主私自外出后,已立刻派人看守住所有可以出入寺庙并下山的地方。你遇到四公主时其婕还在寺内,那她就走不出去。我带你回去,到时候让你家人去找便是。”   其姝觉得有道理。   何况三姐没有任何要逃跑的理由,说不定只是多寻几个地方烧香许愿,为郑姨娘攒功德而已。   她与裴子昂并肩穿过竹林,回到连同寺内各处的回廊上。   他们相处得随意惯了,其姝随口问:“要是你们找不回三公主怎么办?”   “找不回也找回来,寺里没有,去山下找,山下没有分头往各处找,挖地三尺也好,反正怎么也得找出来。”   其姝不禁恻然,她虽担心朝廷失信于北戎,会引发战事,但也觉得三公主实在可怜。   裴子昂与她想到一处,叹着气道:“她心里委屈,皇伯父和太子殿下都知道。但大公主早逝,二公主早嫁了,四公主你也见了,适龄的公主就她一个,再不愿也得嫁。”   远远的有八个穿灰衣戴僧帽的小沙弥两两一对抬着四只加盖的木桶迎面而来,因手中抬着东西,行礼不便,只齐声点头招呼:“六郡王。”   “你们去哪儿?”裴子昂目光挨个将八人面孔扫过一遍。   “每年药师佛圣诞,寺里都在山下施粥半日,咱们这是抬了粥下山去呢。”为首的小沙弥笑着回答。   刚才散出去的那队玄衣卫从他们后面赶上来,向裴子昂汇报,寺里搜过一遍,就是没见到三公主。   裴子昂眉头微蹙,转向小沙弥们,请他们打开木桶接受检验。   小沙弥们依言行动,桶盖打开,糯香的味道扑鼻而来,被裴子昂抱在怀里的四公主揉着眼睛醒过来。   她趴在裴子昂肩头,视野方向与他们正好相反,隔着院落对面的回廊里走过几名同样打扮的小沙弥。   “三姐姐。”四公主软软地开了口。   头一声没得到回应,她似乎非常不满意,再呼唤时声音变得尖锐高亢,“三姐姐!”   裴子昂反应过来,猛地转身,看向对面。   玄衣卫们在他指挥下绕过回廊,去堵那队人。   走在最尾的一名小沙弥忽然转身就跑,然而玄衣卫兵分两路,她根本无处可逃。   @@   三公主出逃的事情解决了,其姝回到自家厢房时,发现三姐也回来了。   同在的还有长林县主,二伯母霍氏和母亲谢氏两个,正在堂屋里陪她说话。   怎么竟然没躲开?   其姝收步,想往外躲。   可是长林县主眼尖,开声叫住了她。   “这是你们家小五?”   这时候再跑掉,就太失礼了。   其姝只好慢悠悠地进屋,在霍氏引见后向长林县主福身行礼。   长林县主穿着宝蓝对襟袄,同色的八幅马面裙,人已三十多岁,因保养得宜,看起来就像二十出头,只是眉目间成熟的风韵却不是年轻媳妇能有的。   她向来没什么架子,笑着打趣道:“看着就是活泼又机灵,难怪有午觉不睡,一个两个都跑出去玩。”   站在一旁的其婕闻言上前几步,也行了个福礼,“都怪我不好,光想着为姨娘祈福,高估自己的本事,在寺里迷了路,麻烦了县主您不算,还连累了妹妹。”   “你姨娘去的突然,原也不怪你想念她。”长林县主道。   谢氏则一脸无奈:“我这女儿,从小被宠坏了,娇气又任性,让您见笑了。”   这说的当然那是其姝。   其姝从几人言谈中一点一点拼出来,原来其婕迷路后走到了碑林,正好碰到长林县主。   她们当然也少不得问起她去了哪里。   其姝不好把三公主意欲私逃的事情说出来,只说跟着三姐出去,不料跟丢了,幸好碰到裴子昂。   “你与六郡王还真是有缘,一路从平城过来,总你正好帮了我,我又正好帮了你。”霍氏有心为其姝挣面子,故意如此说。   长林县主果然感兴趣,连声追问。   待闹清楚来龙去脉,亲热地拉起其姝的手夸道:“好孩子,你简直是他的福星。”又说起裴子昂,“唉,他呀,如今看着人前风光,小时候不知多命苦,一落地就没了娘,继母又……”   说到此处忽然噤声,她与霍氏倒是相熟,可谢氏母女三个都是第一次见,把宪王府的家事说出来未免不好。   在场几人都知趣,没人往下追问,长林县主十分自然地转了话题,问起其姝年纪、学业之类的事情。   听说她还没定亲,一时兴起,拍着心口保证:“平日我也没别的爱好,就好做个媒,让这些孩子们都有一份好姻缘。今儿我一见你就喜欢,你的亲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其姝膛大双眸,敬谢不敏几乎就要说出口,却在谢氏瞪视下硬生生吞回肚子里。   她郁闷地揪着腰间垂挂的荷包,为什么会这样,绕了一圈竟然还是落到长林县主手里。   其婕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   明明是她先见到长林县主,她在碑林里的表现与其姝上辈子没什么差别,为什么长林县主对她始终淡淡的。连送她回来都不过是尽一份长辈的责任而已,却对其姝格外喜爱呢?   自从回到平城后,其婕觉得处处都不对劲。   究其根源便是她身边的每件事都与上辈子不一样。   姨娘的死,六郡王与自家的交情,其姝对六郡王的救命之恩……   如果嫡母她们没有去关前村巡铺,也就不会有其姝救六郡王之事。   如果没去关前村,其姝不会因为顶撞祖母受罚,不会遇见善婆子,姨娘也就不会被误杀。   一切事情的起点直指关前村之行,那么为什么这辈子她们会去哪里呢?   大家在湖州分手时,其姝闷闷不乐,有眼睛的都看得到,难道上辈子母亲就没有出主意要带她出门散心?   还是说,上辈子其姝没有答应,这辈子却答应了?   是什么原因让她做出不同的选择?   其婕惊骇地抬眸看向嘟着嘴巴的其姝,难道她也是重生的?   那她发现自己是重生的了吗? 第21章 郡主直言   其姝当然没有发现,从十月到正月,每逢京城各家各府有宴请,她都跟着二伯母一起去应酬——在贵夫人们跟前露脸。   忙得脚不沾地,哪有功夫东想西想,一眨眼就到了永兴十六年三月。   难得一连几天不用出门,其姝懒洋洋歪在炕上不愿意动。   点翠把贴子、信笺一封封拆了读给她听。信不多,也没什么要紧的内容,无非是这段时间结识的各家贵女互相问候而已。   “这是宪王府的二郡主送来的帖子。”点翠读道,“三月十八,皇家春猎,百官随行,阿五可要与我同去?”   显而易见是一个邀约,但令其姝不明白的是,她与二郡主裴萱素未谋面,她为什么邀请她,还用如此亲热的口气?   正疑惑着,玉雕指挥着两个粗使婆子抬进来一个藤箱。那箱子足有三尺见方,盖子一掀便见到满满全是各种吃的。   “五姑娘,宪王府送来的,这是礼单,还有一封信。”   其姝接过一看,原来是裴子昂送来的,二月里他为三公主送嫁去了北戎,前几天刚回来。这一藤箱全是北戎特产,上好的小羊羔皮三张,还有各种口味的肉干、乳酪干等等,甚至还有一路用冰镇着的新鲜牛羊乳各一罐。   展开信,就见笔走龙蛇的一行字:去春猎,答应你的事情办好了。   去春猎倒是没什么,还能看出裴萱应是在裴子昂授意下给她下得帖子。   可他答应她什么了?   她怎么不知道。   其姝想了三片肉干的功夫,还是没能答案,索性抛到一边,等春猎时见面后再问好了。   说起来,上辈子这时候,皇帝可没心情去打猎。   那时北戎已连占大夏三个城池,夏军却屡战屡败,京城人心惶惶。   尚家则是一片愁云惨雾,因为年底时战事爆发,尚永泰将其姝婚事安排妥当,便去了打仗——这时他已战死了。   如今,这些事都没重演,其姝的婚事也因为不着急,还没有半点头绪。   她又吃了几块肉干,再灌一碗温热过的羊乳,捧着肚子满足地舔舔嘴,吩咐点翠搬来纸墨,再找出洒过香露的角花笺,回帖给裴萱,应下邀约。   帖子递出去后,其姝决定去找其姿一趟。   乔太夫人授意二儿媳带姑娘们在京城露脸,当然少不得其姿一份。   不过,因为其姝另得了长林县主的青睐,有时候出门赴约是长林县主那边的邀请,她怎么算也是长辈,又因身份关系,交往的人家到底不同,经常不方便带着其姿一起。   三夫人对此格外不满,每次都会明里暗里的抱怨,甚至指桑骂槐说其姝不带其姿是因为怕被抢了姻缘。说亲本来是喜事,让她闹得大家反而尴尬起来。   其实如果可以,其姝是不介意带上其姿的。   别说她不急着找婆家,根本不怕被抢。就是她真想找了,也不怕这些,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与姻缘,能被抢走得便从来不是自己的。   何况,有些事大家明面上虽然不说,却都心知肚明。   其姝与其姿身价根本不同。她们的父亲一嫡一庶,早就决定了各自女儿未来的说亲对象的身份必有差异。   尚永泰身上有探花郎的功名,如今又与朝廷合股开辟海上贸易,开春冰雪消融后,天津的造船厂开业,轰轰烈烈百来艘大船在建造中。他的女儿说亲事当然炙手可热。   三老爷尚永康是个白身,基本闲赋在家,偶尔帮着大房打理庶务。这样靠祖荫都荫不出三把火的人物,又是个庶出的,愿意结亲的人家肯定要往下找。   可到了三房地界,其姿的回答令她大吃一惊。   “你说,三伯母帮你从东宫拿了帖子来?”   皇家春猎,当然不是谁想跟去都行的,要不然裴子昂干嘛要让裴萱给她下帖子呢。但是,三伯母怎么会有这样的门路。   “要说也不是娘她拿到的,之前过年的时候大家到处串门子,她和杨阁老继室的一位姐妹甚为投契,我也闹不清楚她们是怎么拿到帖子的。”其姿表情淡淡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娘说,五月要选秀了……”   其姝惊得嘴巴都合不拢:“皇上都几十岁了!”她掰着手指数一数,“五十……五十二,和你爹差不多年纪!”   “你想什么呢?”其姿噗一声笑起来,耳朵上莲子米大的珍珠耳坠随之摇摆,“我是我娘亲生的,她怎么可能这样害我。她想的是太子殿下。”   那也是害呀!   现今的这位太子倒是年纪好,才不过十六,比裴子昂还小一岁,正妃都没有呢。可……他不长命,在永兴十七年正月里就病逝了。   算起来距今连一年都不到。   其姝故意左顾右盼,仿佛怕人听见似的,“我听说,太子殿下身子不大硬朗,似乎会有碍寿元。”   “真的吗?”这回轮到其姿惊讶不已,“怎么大家没有听说过呢?”   其姝轻咳一声,继续神秘兮兮道:“储君关乎社稷,是大事。当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若是连咱们这样的后宅女子都知道他体弱多病,命不长,岂不是动摇国本,天下大乱。”   其姿学东西慢了点,反应还算快,反问她:“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六郡王说的。”其姝一脸正直地栽赃给裴子昂,谁让他是上辈子太子死后最大的受益人呢。   “姝姐儿这谎话未免扯得太过了。”三夫人尖细的声音蓦地从身后传来,吓得其姝一个激灵,“太子殿下文武双全,胸有丘壑,怎么就短命了?”   说得好像她见过太子似的。   其姝心里默默吐槽,三夫人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下不来台:“姝姐儿编这种谎话吓唬我们其姿,该不是妒忌她能面见东宫,有望成为太子妃。故意想害她不尽心尽力,选秀落选,是不是?”   谁会嫉妒当短命鬼妻子的人啊!   太子他上辈子连正式立妃那天都没活到!   那个被选了当太子妃的,根本没人家敢接手,只能守了望门寡。   其姝憋得小脸通红,其姿抢在她前面开口道:“娘,你别这样说五妹妹,她也是为我好才提醒我的。”   三夫人哼了一声:“除了你娘,这世间怎么会有别的女人真的为你好?将来你进了东宫,可得记住了这句话,不然有得罪受。”   “八字还没一撇呢,说这些有什么用。”其姿拉着其姝往外走,“不跟您说了,我们去看花园里赏花去。”   其姝好心惹了一身臊,难免有点闷闷不乐。好在离三月十八没几日了,大家忙着准备出游的东西,她也很快将此事淡忘了。   皇家猎场设在西山脚下。   西山是个好地方,春季桃花盛开如仙境,秋天满山红枫似火烧,论景致可谓京城第一。   大家随在御驾之后陆续到达,在事先分定的地方安营扎寨。   其姝睡了个午觉起来,裴萱那边已经派了人过来请她。   其姝让点翠去问其姿要不要一道去,可惜三夫人盯着其姿希望她能到太子或是荣妃皇后等人面前露脸,不放她和其姝这些小孩子玩。   其姝只好带着点翠与玉雕,在那个名叫清清的婢女带领下穿过营地,来到宪王府营帐所在的地界。   “五姑娘这边走。”清清指引路途十分体贴热情,“您看到尖顶飘粉缨的帐篷了吗?那就是咱们郡主的帐篷。”   说话间,四人快步来到帐前。清清才要掀开帘子,就见一只黑漆描金嵌螺钿的首饰匣子从里面飞出来,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紧接着,是个小姑娘略显骄横的声音:“真是奇了怪了,我又不是没有亲哥哥,我亲哥哥又不是在御前不得脸,干嘛成日里总没完没了的叫我讨好堂哥。还说什么,得了堂哥的好,日后才有我的好出路。人家有自己的正经妹妹,干嘛要来管我。再说了,讨得他再好又有什么用,我看他连自己正经的妹妹也没护住。不信您自己说,三公主与大姐姐谁的婚事更好?我指望他?显然还是我亲哥哥靠得住!”   作者有话要说:   春猎第一天   裴子昂:答应你的事情办好了,一打小鲜肉任选!   春猎第二天:   裴子昂:……我好像后悔了……   其姝:自己做的蠢事,哭着也得完成! 第22章 冷箭伤人   听着这话中意思,说话的人应是裴萱,可她抱怨的对象又是谁呢?   其姝不自觉地望向清清。   此情此景不是不尴尬的,清清仓促的冲她福了福身,“五姑娘,请你在此稍事等候,我这就进去看看!”   话音才落,帐帘掀开,有个穿朱红猎装的小姑娘冲了出来。她年纪与其姝相仿,梳着方便行动的单螺髻,心形面孔,下巴尖尖,眉宇间与裴子昂有那么几分相似。   这就是裴萱了。   其姝上辈子并没见过她,这时却很肯定。   果然见清清迎上去,“郡主,尚五姑娘已经到了。”   裴萱笑眼盈盈地看向其姝,一点也没有与人争执被听了去的尴尬之意。   她全不认生,上前挽了其姝手臂,亲热地说话,“你就是其姝啊,我常听六哥说起你。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可比我想得要漂亮得多呢。”   这是很标准的应酬话,其姝全不当真,也随口赞了裴萱几句。   “这可真是太好了。”裴萱听过很是开心,活泼地说,“我见你觉得可爱,你见我觉得亲切,那咱们正好可以做一对好姐妹。你是我六哥的救命恩人,按说我是应当与你交好的。可要是两个人不投契,彼此看不顺眼,偏硬要做朋友,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说对不对?”   对倒是对,可是才见面,话还没说到三句,又全是客套寒暄,怎么就知道两个人投契了呢?   其姝有点好笑。   不过,先前听了裴萱说的那些话,知道她头脑清醒,并不因为与裴子昂不是一个娘就要疏远、争斗,反而愿意依赖他这个亲哥哥——这也是她愿意与自己交好的理由。   人家没有恶意,便是看穿了,也没有必要拆穿,其姝只管笑着应了。   裴萱围着其姝转了一圈,忽然发现不对来,“你怎么没有换衣服呢?哎呀,都怪我不好,我忘记与清清交代清楚了。”她倒是没什么架子,对自己的失误直言不讳,“是这样的,我约了几位平时玩的好的小伙伴,咱们大家一起去打猎。你会骑马的吧,我记得六哥同我说过你会的。”   裴萱人活泼话又多,其姝很快便与她熟悉起来   两人手拉着手回到尚家的帐篷里,等她换好猎装,各自牵了马来,一起往裴萱定好的地方去。   她们耽搁了时候,早已有人等在那里。   为首的一个穿着宝蓝色猎装骑白马的小姑娘远远见了他们,便策马迎上来,“你可真慢呀,我们等得都快睡着了。”   听这口气,如果不是与裴萱相熟到无需拘礼,那就是身份比她还高。   可放眼整个大夏,除了宫里的公主,还有哪个姑娘能比裴萱身份更高呢?   其姝又听裴子昂说过,在适婚年龄,也就是与她们年纪相若的只有已去了北戎的三公主一个,那这人到底是谁?   裴萱对她的怨怪不以为意,不争不辩的,只笑着给两人引见。   “这是襄阳侯家的大姑娘,齐湘。齐湘,这是定北侯家的五姑娘,尚其姝。”   齐湘这个人虽说是两辈子头一次见面,可关于她的事其姝倒是都知道。   襄阳侯齐家的女儿,在今上四妃中占了两个——已逝的太子生母珍妃,还有如今正得宠的荣妃。   齐家与两妃同辈的有两位公子。老大齐远芳,原任工部侍郎,永兴初年主持修筑京西定河大坝,治水有功,简在帝心,如今已升至工部尚书。老二齐远华相对平庸些,只是户部挂个闲职。   齐湘是齐远华的嫡长女,也是齐家这一代唯一的女孩子,上辈子被选为太子妃的人就是她。   “尚其姝?”齐湘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你就是那个财大气粗,一出手就入股五百万俩去天津建造船厂,听说后期还要在追加银两的尚其姝?”   怎么听着不那么友善呢?   其姝抿抿嘴,坦然直言:“财大气粗不敢当,而且是我爹爹也不是我。”   “哼。”齐湘意味不明的冷笑一声,“那又有什么区别?”之后便不再理睬其姝,转向裴萱道,“郡主,你来得这样迟,今个儿应该做东请我们大家吃顿好的,你们说是不是?”   她在几位贵女中似乎颇有号召力,话一出口便赢得众人欢呼支持。   “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好的可吃,我看不如猎到什么便烤来吃,炭火蜂蜜之类全算我的。”裴萱嘴上应着,人却没离开其姝身边,“她家就一个姑娘,从小宠得骄傲得很,性子不大讨人喜欢,你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   这话当然是凑在其姝耳边轻声说的。   “好,我明白。”其姝笑着点头,别说她没有小心眼到人家说什么她都要生顿气,就是真气了,想到齐湘未来可能的悲惨命运,那气也就消了。   裴萱又将其姝引荐给其余几个人,定北侯与隆盛的名号在整个夏国都极响亮,她们待其姝也算亲切热情。   大家寒暄一阵便纷纷上马,自有一队侍卫背起竹篓在姑娘们马前几步外的地方放下事先准备好的小猪仔、小兔子等等猎物。   齐湘率先拔箭射出,只听“咻”的一声,一直灰毛的兔子被长箭钉在了树干上。   众贵女齐声喝彩,全在夸她箭法了得。   “一阵子不见,你本事倒是精进不少。”裴萱也捧了个场。   齐湘不以为意,“雕虫小技而已。”   言罢凤眼觑向其姝,带着些许挑衅的语气:“听闻尚家守灶女打算盘打得好,不知道箭法如何?”   把家养得连生存本能都忘记的兔子钉在树上算什么本事,其姝满心好笑。   她的弓马当然不差,要做守灶女不光得有头脑,还得有强健的体魄,她们姐妹三个从小专门跟着师傅学过几年,平时随爹爹出行,也经常骑马赶路。   其实遇到这种情况,识大体避争端的做法是口头上认个输,再恭维齐湘几句。偏偏其姝是个倔强的,比都不比就低头,她可做不来。   其姝笑笑没答,却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箭头刻着定北侯府字样的长箭来。   射点什么好呢,她目光从满地乱窜的小猪、小兔身上扫过,真的半点兴致也无。   又有侍卫远远的放出几只小奶鹿,那么可爱她舍不得杀。   恰在此时,头顶有鹰啸传来,其姝仰头看,湛蓝无云的天空上一只黑鹰展翅飞过。   她抬手放箭,不偏不倚,正正好将黑鹰射了下来。   姑娘们被这一手镇住了,静默几息才记起鼓掌来。   大家纷纷围住其姝,你一言我一语的问起她师从何人,如此精湛的箭法练起来难不难,诸如此类,既是真心佩服,又恭维得不露痕迹。   风头被抢,齐湘脸色不大好看,但她当然不会承认。   “唉,说好了来打猎的,怎么就我们两个出手了,你们不能光看着呀。二郡主出炭火蜜糖,咱们得出猎物呢。”说到最后还是难免扫上其姝,“老鹰又不能吃。大家快点出手,半个时辰为限,看谁猎到的食物多。”   在场几人皆是大家族出来的,谁还没一个半个心高气傲不服输的姐妹,对齐湘的小心思自是看得明明白白,只是没人戳穿而已。   大家纷纷响应她号召,策马分散开来,寻找猎物。   “别理她。”裴萱安慰其姝,“老鹰虽不能吃,可能做成标本。六哥书房便放着一只,是他八岁上第一次随皇伯父打猎时的战利品,看着可威风了。咱们回头问问他该怎么做。”   “好呢。”其姝对这些事很有兴趣,“既然她们准备食物去了,我们不如多猎些不同的,回头多做些标本各自摆起来。”   裴萱倒是真与其姝有些意气相投,觉得射杀侍卫们放出来的小动物没意思,反而建议一起往树林里去。   她们策马跑开,还没摸到林子边缘,就听到身后风声有异。   其姝回头看,一直长箭直直冲她飞来,铸铁的箭头在阳光照映下光芒耀眼。   她再能骑善射,也还是个闺阁女儿,拳脚功夫那些一点不会,此时此刻除了被吓得呆住,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   “啊!啊!躲……躲啊!”裴萱倒是在一旁喊了几声,见其姝傻住了,还试图凑过来推她。   可她动作太慢,人未近前,箭已到眼前。   其姝眼前光影闪耀,景物渐渐模糊起来,耳中听得“当”一声脆响,再定睛去看时,先前射向她的长箭已被另一支箭射中隔开,双双栽进草丛里。 第23章 实践诺言   “谁这么不小心?真是太过分了!”裴萱先反应过来,愤愤不平,甚至没有叫护卫,而是亲自下马去草丛里寻找那两只箭。   春猎时大家用的箭都是特制的,箭矢上刻着用箭者的名号或家族名称,如此在众人一起狩猎时,可以看出猎物都是谁射的,方便比试。   “襄阳侯府?”她不可置信,两只箭的箭矢处刻得都是襄阳侯府的字样。   是齐湘差点射中其姝?   可她哪有那么好的本事,能用第二支箭将第一支射开。   齐湘是裴萱约的,其姝也是她带过来的,这中间有任何事她都脱不开干系,一定得问个清楚明白。   裴萱拉着其姝往回走,半途见到齐湘与一名同样身穿宝蓝色衣袍的少年并驾齐驱,迎了过来。   待到近处,才看清齐湘坐骑的缰绳被那少年拉在手里——显然她并不想来,是被强迫的。   “尚五姑娘,在下齐恒,舍妹技艺不佳,还要卖弄,差点伤了你,真是对不住。”齐恒向裴萱点头致意后便对其姝开口道歉,他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表现得却很成熟沉稳,对齐湘也严厉,“湘儿,还不快向五姑娘赔不是。”   “我又不是故意的,有什么好赔!”齐湘一点不听兄长话,“我好好的放箭狩猎,是她自己往箭去的方向撞,我还没怪她害得我猎物跑了!”   “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裴萱头一个不依,“不管你有心无心,差点伤到其姝是事实。你做人可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强压着人认没做过的事,还要低声下气赔不是,就很有道理吗?”齐湘依然不服软,要不是缰绳被哥哥抓在手里,她早就骑马跑了。   “湘儿,你再如此蛮横,回去便请祖父罚你。”齐恒好不尴尬,长眉蹙起,呵斥道。   “你爱怎样就怎样,反正不是我的错我是不会认的!”齐湘气鼓鼓的,说什么都不肯听话,此时索性下了马,自己往来处跑去。   “五姑娘,舍妹年幼顽劣,让你见笑了。”齐恒并不去管她,再次向其姝致歉,“都是我做哥哥的管教无方,今日就由我代她向你赔不是,希望你不要与她计较。”   “这么大的事,怎么能嘴上说说就算了,你们兄妹也太欺负人了!”裴萱并不满意,“不信咱们反过来,若其姝无意中差点伤到她,你看她肯不肯就这么算了。我平日只觉得她骄横了些,没想到居然半点道理不讲,就这样的脾性,荣妃娘娘还想让她做太子妃?”   其姝却真是不想计较。   并非她突然怂了,而是刚才被吓着了,现在正头疼着,听他们说话争吵都像隔着一层屏障似的,根本没精神去计较什么,只想快点回到帐篷里歇着。   “郡主,我……头疼,我先回去。”她终于在裴萱连炮珠似的话语里找到空隙,说出自己的需求。   “其姝,其姝,你是不是被吓到了?”裴萱更着急了,“我这就送你回去。”转头喊来宪王府的侍卫,叫他们去请太医,还不忘对齐恒道,“别以为这样就算了,这件事我肯定会告诉六哥!”   齐恒不大明白为什么此事会和裴子昂扯上关系,不过他没想过推诿责任,也并不深究,只是说:“我和你一起送五姑娘。”   他说话算话,不仅一路护送其姝回到营帐,还守在外面,直到太医确定其姝只是受了惊吓,并无大碍,让尚家的下人熬了定惊茶,其姝喝下并睡着了,才放心离开。   这一觉,其姝睡得一点都不安稳。   她梦见满山红枫,层林尽染,她骑着匹枣红小马穿梭在围场里,一心只想找到裴子昂。   画面跳得突兀,前一刻还怎么也找不到,下一刻他人就在对面,骑一匹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想问,我就要答吗?”   这不是在关前村他问她借铺子时,她顺口溜出来的话吗?   其姝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可她控制不了梦境。   忽而裴子昂又变了一副面孔,没那么盛气凌人,眼神里多了些怜悯,“不过,你可以放心,你那去了教坊司的侄女,你二姐夫已经将她赎走了。”   这说的是小承恩。   其姝更迷糊了。   原来关于承恩的事是他告诉自己的?   可为什么她全都不记得。   梦境到此处便中断了,其姝头昏脑涨地睁开眼。   天似乎已经大亮,帐帘的缝隙处有光从外面透进来。   点翠一直守在床头,其姝一动她便发觉,快手快脚端了茶桌上的温水来,喂到其姝嘴边,“姑娘,喝口水润润嗓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其姝问。   “刚到巳时(早上九点)。”点翠犹豫着问,“姑娘,二郡主早上遣人过来看姑娘的情况,还问起,要是姑娘仍觉得不舒服,原定由六郡王带你们上山的事情要不要改期。”   改期又能改到哪里去,连往返路上也算上总共就来三天,明天便要回去了。裴子昂是皇帝亲卫的副指挥使,早上还要在御前当值,这一改就是无期了。   其姝摇摇头,“我没事了,睡那么久,身子都僵了,也该出去活动活动。”   何况裴子昂叫她来到底是为什么事还不知道呢。   用早饭的时候,二夫人霍氏过来劝其姝,当然是希望她留在帐篷里休养,然而其姝执意不肯,或许是被梦境困扰,她不愿一个人留在帐篷里胡思乱想。   霍氏见她早饭用了一碗粥并四个龙眼包子,再加一碗抄手,胃口不错,人也精神十足,只当小孩子耐不住寂寞,放心放她去玩了。   歇过午晌后,裴子昂带着裴萱来接她,其姝早早换好了鹅黄挑银线的新猎装,穿着羊皮小靴子,牵着小白马,站在帐篷外等他们。   与裴子昂兄妹同来的还有两男一女,皆是其姝上辈子就认识,还很熟悉的人——长林县主的一对儿女,何栋梁与何玉棠,以及卫国公府的二公子,她上辈子的未婚夫李惜文。   裴子昂上前为几人作介绍,末了不忘附在其姝耳边小声道:“看起来还不错吧,我答应你的事情可没有食言。”   可他到底答应她什么了?   其姝仍旧一头雾水,难不成是牵线搭桥当媒人,她可没有求过他这种事! 第24章 子昂吃醋   见她呆呆不清楚状况的模样,裴子昂眉头微挑,不耐烦里又带着得意,“你忘了?从平城回京的路上我答应你的,你看他们不错吧。一文一武,都与你年纪相若。惜文上有长兄,家中不需他支应门庭。栋梁虽是独子,但姨母那么喜欢你,早就惦着让你与她的孩子们交往,是我压着没放行,只等着寻个适合的时机。你这段时间也把京里世家子弟相看得差不多了吧,他们俩绝对在当中十分出色。”   谁把京里世家子弟相看得差不多了?   裴子昂一开口怎么就这么讨人厌呢?   其姝嘴巴翘得老高,大声抗议道:“我近来是常随二伯母到各处应酬,可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后宅里,来往的都是各家夫人姑娘,才不会没事把世家子弟看个遍!”   “这是当然的。”裴子昂还未及出声,李惜文已抢先道,“五姑娘出身定北侯府,家教当然严格,断不会做出任何违礼逾距之事。六表兄,涉及姑娘家名誉之事,还是应当慎言。”   其姝忍不住抿嘴笑,上辈子李惜文也是这样,说话格外好听,每次都把她哄得好好的,与他相处从来不会不开心。虽然这辈子不想再与他定亲,可其姝还是不得不承认,她很喜欢李惜文这样的性格。   相较之下,裴子昂真的特别不讨喜。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话行吧。”裴子昂实在好笑,才刚见面,这位表弟已经完全偏向其姝,把身为表兄的他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五姑娘冰雪聪明,向来谨言慎行,我不应当胡言乱语,坏你名声,对不住了。”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其姝摆摆手,“咱们去玩吧,今天要去哪儿?”   “六哥说带咱们去野炊。”裴萱仍像昨天一样,亲亲热热地挽着其姝说话,“看到你这么精神十足的我就放心了,昨天担心得我晚饭都没吃好。”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纷纷上马,由裴子昂带路,往山里去。   既然要野炊,当然得先准备食材,狩猎野味、采摘野果,皆适合齐心合力、多人合作,男孩子与女孩子天生擅长之事不同,一起行动互帮互补,也最能增进感情。   其姝虽因裴子昂开口就得罪了她,不大愿意搭理他,却也不能不承认他安排得很好。   喔,不是她觉得好,而是对于他想达成的目的,他安排得很好。   话说回来,他挑得这两个人选也很好。   他们都是早逝的大公主的表弟,就与裴子昂一般,论起来也算其姝表兄。   出门游猎,在男女大防上本就不如平日在家时严谨,姑娘家在亲兄长和表兄们的陪伴下进山去玩,放在最尖酸刻薄的人嘴里也说不出个不对来。且听裴子昂先前话里意思,应当也征求过何家与李家长辈的同意。至于尚家,从回京城后,因为入股海上商贸的事,爹爹与裴子昂来往频繁,想来也是知情的。   李惜文出身卫国公府,因是次子,不承爵,早早便定下走科举仕途,他读书算不得特别出色,但也在中上,今年十五岁已有秀才功名在身。   何栋梁的父亲勇毅伯何珝是个人物,在御前能压裴子昂一头的顶头上司——玄衣卫指挥使正是由何珝担任。何栋梁身为独子,自幼由何珝亲自教养,通身的功夫当然差不了,等明年他满了十五岁,也会在父亲的安排下进玄衣卫任职。   他们与其姝家世相当,年纪相若,又一文一武。   裴子昂安排得确实尽心。   在场几人都清楚何李两人今日是为相看小姑娘而来,又都是自家人,本就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何况,其姝这个小姑娘娇俏漂亮,性格也爽朗可爱,本就很讨同龄男孩子的喜欢。   李惜文与何栋梁全程放开手脚,围着其姝认她差遣。   李惜文向来斯文,打猎摘果子之类的事情比不过打小习武的何栋梁,可他嘴甜会哄人,一直说笑话,逗得其姝眉眼弯弯,脸颊上酒窝盈盈就没收起来过。   何栋梁不善言辞,但为人实在,凡是其姝叫到,必定竭尽全力。一个时辰下来,大半的猎物、野果都出自他手。   眼见日头渐斜,随行的侍卫们架好铁锅,燃起篝火,将猎物一一清洗,准备烹煮。   其姝等几人围坐在一起,兴奋地讨论起今晚菜单。   “每年春秋两次狩猎,我最爱吃的就是烤鹿肉了。”裴萱一脸向往,“六哥,咱们人多,把几只鹿都烤了吧,正好吃个够。”   “是咱们人多吃得多才需要都烤了,还是你馋想多吃?”裴子昂一句话惹得大家全笑起来。   因裴萱一直对自己亲切有加,其姝主动帮她解围,“当然要多烤,我也喜欢得很。一会儿咱们自己动手,那烤出来才好吃呢,再刷上一层蜜糖。”   又顺口说起从前和父亲在外时见识过的美味:“那几只雉鸡不如做成叫花□□。”   “什么是叫花鸡?”九岁的何玉棠依偎在哥哥身边,娇娇地问。   上辈子她与其姝很要好,可今天不知怎么了,一路上都没与其姝说过话。   这会儿她主动询问,其姝当然要答得仔细:“叫花鸡的制法与周代‘八珍’之一的‘炮豚’相似,用泥土将食物包裹,加以烧烤,待泥烧干后,便可以敲开食用,肉质鲜美嫩滑,十分可口。”   谁知何玉棠一脸嫌弃,“用泥巴?脏死了,我可不要吃!”   其姝有点挠头,明明前世何玉棠对她很崇拜,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何玉棠都追随模仿,这辈子冷淡许多不说,还不信自己的话。   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去江苏的时候试吃过,味道真的特别好。而且我们只吃里面的肉,肉外面与泥有皮毛相隔……”   她想再解释清楚些,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何玉棠打断:“连毛都不拔怎么吃?”   何栋梁笑着摸摸妹妹头顶,“现在空口问也问不出味道,等一会儿做好了你尝尝就是。”   哥哥不帮着自己,何玉棠小脸立刻耷拉下来,甩开何栋梁手臂,转而偎到坐在她左手边的裴萱身上。   侍卫们将收拾干净的猎物一一送上,野炊最有趣的部分也真正开始了。   其姝说是说要亲手烤肉,可有一心讨好她的李惜文与何栋梁在,凡事根本无需她动手。   她说要吃鹿肉,他们便一个拿竹签,一个串肉块,一个将肉块举在火上烤,一个负责刷蜜糖。   何玉棠鼓着小脸在一旁等了许久,何栋梁烤出来的鹿肉却没有一块送到她手里。   小姑娘委屈极了,泪汪汪的挪到裴子昂身边,娇声娇气地抱怨:“子昂哥哥,哥哥不理我,你帮我烤鹿肉,好不好?”   她年纪小,在家里又极受宠爱,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既不会也不愿意自己动手烹调食物。   裴子昂从来也很疼爱这个小表妹,自然不会拒绝这么简单的请求,笑着拿起串好的肉串正要动手烤,一抬眼瞥见对面的情况——李惜文十分仔细地将烤熟的鹿肉从竹签上一一撸下装盘,递到其姝手上,还要轻声嘱咐几句小心烫。何栋梁则倒好了热茶捧在手里,眼巴巴等着其姝口渴想喝时再递上。其姝笑眼弯弯,柔声细语地与他们聊天不停。   他脸上的笑容就冷了下来。   “鹿肉上火,你还小别吃最好。”他站起来,“我去给你捞两条鱼,山溪清凉,里面的鱼肉质最嫩,你肯定还没吃过。”   何玉棠并未发现异状,她年纪小,对亲近的人从来无条件相信,乖乖“喔”了一声,抱膝坐在那里等鱼吃。   其姝在何李两人照顾下吃得格外舒心,待到茶足肉饱,又尝鲜了几只野果,便与裴萱一起去溪边梳洗。   她从小跟着父亲出门多,对于野外种种比裴萱熟悉很多,动作自然比裴萱干脆迅速,整理妥当了便一边在溪边溜达,一边等她。   山里花木扶疏,满眼新鲜,没有看腻一说。   其姝兴致勃勃左瞧右逛,没注意有人靠近,被吓了一跳。   “齐公子,这么巧,你今天也来这里打猎?”她对齐恒印象不错,笑着招呼。   “不是巧,我是专程来找五姑娘的。”齐恒道,“昨日你被舍妹惊吓,我担心你,特地去探视。你家人说你进山打猎,我还是不大放心,一定要亲眼看过你的情况才好。”   齐恒这人真是不错。   其姝笑得更亲切些,“多谢你关心,我已经没事了。”出于礼貌又顺口邀请他,“我们在那边架了篝火烤肉吃,齐公子不如一起。”   “不必了。”齐恒嘴上拒绝,脚下却迈步向前,靠得更近,“五姑娘,我专程找你,还有一事。”   其姝疑惑地看着他。   “昨天,我在围场目睹五姑娘打猎时的风姿,一见倾心。若是姑娘同意,我这就安排家人上门提亲。”   她当然不同意!   其姝迅速寻找拒绝的理由:“齐公子,我家情况你可能不知。因为父亲无子,我将来要做守灶女继承隆盛。守灶女不出嫁,只招赘婿,就算你不介意入赘,可你大伯无后,你是襄阳侯府嫡出的长孙,将来说不定要承爵。且……你家中兄弟不多,据我所知,只有一名幼弟,这……我爹爹深受无嗣困扰,早定下来,将来的女婿家中要兄弟众多,至少要有七八个亲兄弟,有益子嗣。”   虽是信口胡扯的,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说到后来也难免面薄不好意思,声若蚊蝇,幸亏齐恒靠得近,总算听清了。   “你不必担心这些,我倾慕姑娘,所有的问题我都会解决。”   她就是不想他解决!   其姝急坏了,可齐恒只说了几句让她不必担心的话,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根本不听她拒绝。   其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正发呆,身边一株花木摇动,裴子昂迈着步子从后面走出来。   “五姑娘,我虽出身王府,但非长子,将来不用承爵,且家中亲生兄弟七人,正好符合四老爷要求。你看,要是我去提亲,怎么样?” 第25章 聊表诚意   莫名其妙被表白,还让不相干的人听了去,其姝当然又羞又恼。   换做旁人,她大概会拂袖而去。   可那人到底是裴子昂,从官道相遇起,他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事,她狼狈的样子他见得太多,其姝在他面前脸皮自然也厚许多。   她哈哈哈地笑起来,“你就别笑话我了!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见裴子昂一本正经地板着面孔,以为他不信,便解释道:“真的,昨天我和他第一次见面,就见过这一次,几乎都没有说上几句话,谁想得到他今日就说要提亲。”   “是五姑娘魅力太大。”裴子昂淡淡道,“齐恒对你一见钟情,卫国公与勇毅伯家的两位公子也对你……”   不待他说完,其姝已笑得捂住肚子,“是你带他们来的唉!”   怎么如今反而说得咬牙切齿。   裴子昂如今有些后悔带那两个小子过来。   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一回事,原本诚意满满一心想帮其姝找个好夫婿,可看到她被两个小子围着那么开心的模样,他就不开心。   不乐意她对他们笑得那么甜,不乐意她与他们亲亲热热地说话。   若两人当中的某一个得了小丫头青睐,或者她干脆看中了齐恒,将来她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个人……   大概是在平城的那段日子里,他身边没有旁的亲近人,只有她一个天天围着他,赌气也好,使性子也好,算计也好,莽撞胡闹也好……总之,令他本来平常无奇的日子多了许多波澜。   这应当就是回到京城后他也不时惦记她,甚至不愿意她也如此对别人的原因。   虽然他也算是她的表兄,但若小姑娘长大了有了夫婿,就是亲兄弟也要适当避嫌,何况是他这个八竿子勉强够得到的表兄。   既然不愿意失去被她这样对待的资格,自然要争取到不被避嫌的位置——她的夫婿。   裴子昂向来行动力惊人,想到便做,一点也不纠结犹豫。   其姝却只当他开玩笑,小手勾住他袖口,语气里带着一点撒娇,“子昂哥哥,我还小呢,才十二岁,我……我谁也不选。”   “今天小,明天就大了。”裴子昂顺势握住她前臂,半拖半拽,一用力便将人拉近到几乎贴在一处,“你几时生日?七月吗?到时候就十三了,也是时候认真相看说亲事。就算要做守灶女,也总要嫁人,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然不能马虎。换帖、小定、大定,各种事宜一一铺开,转眼就是及笄,正好出嫁。”   他说得全是自己对两人未来的安排。   其姝半点没听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推着裴子昂,想与他拉开距离,随口接道:“我不出嫁,我是要招赘婿的。”   “律例上没有定明的事情,便有回旋余地,守灶女招婿也是一样。反正我早晚要开府,到时候你就是女主人,只要我不管,谁也管不到你。我答应你,如果你要做守灶女,出头露面谈生意,我也不反对,好不好?”   嗯,说得倒是有道理。   亲王的儿子一落地就有郡王爵,不过大多数的郡王就是成年了也不会另外开府。但裴子昂情况不同,他深得皇帝信重,上辈子若不是因为太子去世,被过继成为储君,大约也是要开府的。不管是开府,还是他真的做储君当皇帝,都是家里的老大,如果他不管,也就没人敢管她。   嗳?   不对啊!   他是不是他家里说了算的那个,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不是一家。   “子昂哥哥,我已经很为难了。”其姝往后退了一大步,“你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我没同你说笑。”裴子昂依旧维持着那个一本正经的表情,“今天是十九,我约了你爹爹二十五见面,正好可以和他说说。你们家最近这么积极的帮你相看,我应该是其中很不错的人选,你说对不对?”   谁管他错还是不错,其姝脑筋急转,立刻找到理由,“爹爹说了不算!你要先让我愿意,爹爹最疼我,我不愿意的他也不会答应!”   “为什么不愿意?”裴子昂觉得难以理解,“我不比那些毛头小子好?不管是出身,如今的成就,将来的前程,满京城里你恐怕也找不出比我更好的人选了。”   这话真是秉承裴子昂一贯作风——不要脸!   其姝鼓着脸嘟囔:“选夫婿这些当然要看,却也不是最重要的。”   “那你说,什么是最重要的?”裴子昂紧追不放,“你说得出来,我自然就能办得到。”   真是好大的口气!   她才不信他什么都能办得到。   “我想看流萤,今天就要看到,你能找来吗?”   “流萤?”裴子昂蹙眉摸了摸她发顶,“谁给你看了流萤,你就愿意嫁给谁?”莫不是昨天被吓得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条件,“我劝你最好换一个。”   她偏不!   现在是春天,流萤都是夏天才出现,他肯定找不来。   如果只是开玩笑,他自然不会去找。   如果是认真的,找不来自然知难而退,不会再来烦她。   “我就是要看!”其姝假装闹脾气,“就要看!”   “好好好,你要看就给你看。”   论起说好话的功力,裴子昂远不如李惜文,明明是在哄她,听起来却格外敷衍。   他甚至还揉着其姝的苞苞髻,把她的头左扭右扭,也不知要看什么。   “你干什么呀?”其姝不满地问。   “看看我们其姝这颗精明的小脑袋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裴子昂闲闲地答。   其姝:“……”   听听!听听!   这是要提亲的人应有的态度吗?   其姝猛地推开他,提着裙踞转身就跑,正正与嘴巴圆张完全可以塞进一个鸡蛋,郡主形象全无的裴萱撞个正着。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其姝:我才十二岁!禽兽!   裴萱:我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禽兽:年纪再小也会长大的,我先占住位置有什么不对? 第26章 流萤惑心   “其……其姝,”伶牙俐齿的裴萱难得舌头打结,“我觉得,你做我六嫂其实也不错,话本子里侠客救了美人,美人都以身相许。倒过来……也应该一样。”   果然是亲兄妹,连取笑她都这么齐心合力。   其姝气得口不择言,“你再说……我本来还想邀你去我家做客,你再说……就算了!”   “别呀!”裴萱忙挽住她手臂,小心赔着不是,“我就是和你太要好了,才觉得你做我嫂子挺好的,那我们就可以日日见面,一起聊天一起玩。我想你了就去你房里,你想我了就来我房里,再也不用下帖子传话那么费劲。”她越说越开心,“啊,我们还可以晚晚一起睡!”   做了她嫂子,怎么能晚晚和她一起睡?   她把她哥哥放在哪里?   裴萱是不是对成亲有什么误解?   其姝生气从来不持久,心思一下子转去旁的地方,顷刻便把裴子昂忘在脑后,又与裴萱说说笑笑,定起回城后到尚家会面的日子来。   肉食吃得太多,难免有些积食,其姝这晚睡得就不太踏实。   迷迷糊糊间,听到帐篷外似乎有人走动。   她嫌吵,不开心地掀了一下眼皮,黑暗中见到有个黄绿色的光点出现。   那个小小的光点一闪一闪,由远及近。   是流萤吗?   其姝拥着被子坐起来。   越来越多的流萤随后而来,流光飞舞,像一条缀满星星的河流。   这应该是在做梦吧?   书上明明说,流萤只出现在夏季的山野树林里,如今才只是三月。   她打着哈欠躺下去,软软的手掌垫着脸颊,侧对床外的方向,在满帐熠熠生辉的美景下愉快地进入梦乡。   翌日傍晚,其姝回到家中。梳洗一番后便去正房陪母亲用晚膳,席间谢氏少不得问起春猎种种。   其姝将与李惜文、何栋梁一起进山的事情说了,见谢氏神情毫不意外,心知果然裴子昂早知会过她父母。   “照你这么说,二郡主倒是没什么架子,和她兄长一样平易近人得很。”谢氏不着痕迹地问起她对何李二人的印象,“那何家兄妹与卫国公府的那位公子如何呢?”   其姝用筷子戳着青瓷小碗里的白米饭,格外慎重地挑拣用词:“何姑娘年纪小,养得娇,说话噎人,不太好相处的样子。何公子嘛,是个好兄长,事事都以妹妹为先。至于李公子,他舌灿莲花,特别会说话。可是古语有云:‘巧言令色鲜矣仁’。头一次见,大家都是表面功夫,这话准不准我也不知道。”   小姑子不好相处,兄长又太看重妹妹,身为嫂子自然会多受许多不必要的委屈。   再加一个有口蜜腹剑的嫌疑。   两人都不是好人选。   其姝对自己的答案很满意,伸筷挟一块糖醋小排,伴着米饭吃得香。   谢氏则有些忧心忡忡,本以为何李两人其姝至少能看中一个,谁知竟是这样。可满京城里,能与他们两个比家世品貌的,怕也难找。   她眉头微蹙,却看到女儿吃饭时脸颊一鼓一鼓的可爱模样——根本还是个小孩子,亲事也不急在一时半刻。   “新府邸的地方咱们看好了。”谢氏换了个话题,与女儿说起家中琐事,“京城寸土寸金,想要起一座与平城侯府大小相当的恐怕得去郊外寻地方。可是你二伯父要上朝,你爹爹要去铺子里,咱们这些女眷也少不得出门应酬,若是地方选得远了,谁都不方便。前一阵你爹爹看中了银杏胡同里两座相邻的院子,你祖母也去看过,很是满意。一间是前任首辅程释岳家的府邸,也就是老承恩公府。苏家已经败了,子孙靠着典卖家中古董首饰过活,那么大个院子,根本也住不起,早就打算着卖掉。因此生怕咱们变卦,急着今日便要办交割。旁边那间是吏部尚书的宅子,他倒是也答应了,只是皇帝压着他告老还乡的折子,说过完年才肯放人,所以没那么快把宅子让出来。你祖母打算趁天气还不热,先回去平城,等明年咱们拿到宅子,修葺改建完成后,再搬回来。”   如今三公主都嫁到北戎和亲了,想来两国不会再有战事,祖母思乡心切,回去一趟也没什么大碍。   其姝“喔”一声,问:“那三婶婶他们也跟着回去吗?”   谢氏摇头,颇不赞同道:“她一心要让其姿选秀,当然要留在京里才好经营。”   可是太子会死啊!   其姝越想越担心,一路踢着小石子往自己住的玉茗院走。   天已经黑了,远远却能看到玉茗院那边灯火通明。   不对,用灯火通明来形容已经不够,整个尚家哪一处不是灯火通明呢,只有玉茗院显得格外亮。   其姝加快脚步,才到院门口,已见到垂花门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全是看热闹的小丫鬟和媳妇子。   “唉,你们这都是干嘛呢。”跟着其姝的玉雕快人快语,又是询问又是训斥,“你们主子都丢了是吧,全都不用当差?还是看我们姑娘人好手头大方,所以围过来献殷勤是不是?”   小丫鬟们脸皮子薄,被她一揶揄便三三两两的嬉笑着跑走了。   媳妇们却不忙走,好些人捂着嘴偷笑,边笑边瞥一眼其姝,瞥完还不忘与身边人进行眼神交流。   如此做派,显然拿了其姝当热闹看,连稳重中庸的点翠也不乐意了,抬高声音道:“别觉得五姑娘温和大方温和就不知道规矩,把你们不老实的眼睛都收起来,赶快该哪去哪去,不然下半辈子别想再看见你们的男人孩子。”   这是要把人发卖了的意思,富贵人家里的下人,不怕打骂也不怕扣月钱,最怕的就是彻底惹恼了主子被发卖到不知道是哪儿的鬼地方。   点翠的威胁简单有效,媳妇们闻言忙互相推搡着散了去。   三人往院子里去,玉雕边走边嘟囔:“规矩都吃到肚子里了吗,该不会是被三……”   话说到一半忽然无声。   玉茗院是个只一进的小院子,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与垂花门后的照壁各占一个方位。   四面围起的院子里,东西两边回廊的檐下整齐有序地拉起足有二三十道长绳索,每道绳索上皆挂着十来盏造型各异的琉璃灯,透明灯罩里清晰可见荧光点点,闪烁飞动。   几百盏装满流萤的琉璃灯连城一片,类星陨,若生花,将小小一间玉茗院照耀得犹如白昼。   “老天爷啊,这么多流萤。”玉雕惊讶道,“是谁送来的?”   其姝知道是谁。   她抱着一盏琉璃灯团在临窗的炕上,想起回程路上裴子昂来敲她车窗,问起昨晚睡得可好。   那时她心不在焉地说:“做了一晚上梦,看到好多星星,一点都没睡好。”   裴子昂听了似乎不大高兴。   可她并未放在心上。   原来昨晚不是做梦。   他真的送了流萤来。   还送了两次。   提亲的事裴子昂似乎是认真的。 第27章 平价替代   其姝并没有等来裴子昂充满诚意的提亲,三日后上门的是依约而来的裴萱。   她似乎还念念不忘那日在溪边发生的事,一坐下来,便同其姝念叨:“我一直在笑六哥,明明答应了带你去相看,结果却打算自己把你娶回家,这下看他怎么和你家里人交代。”   “六哥脸皮可厚了,他说,‘反正是找到人娶你了,也算不虚此行,完成了长辈交代的任务。’然后就把事情跟我父王说了。”   “你猜父王他怎么说?”你猜我爹怎么说?   其姝当然不知道,她只说自己想听的:“王爷是不是嫌弃我们家不够好呀?”   裴萱笑得腰都弯了,“哎呀,你怎么这么妄自菲薄呢?你们家哪里不好了?现在满京城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就是你爹爹啦,谁敢说你们家不够好?谁说你们家不够好,连皇伯父都不依的。”   她眉飞色舞地学起家里情形来,“我父王别的本事没有,但最好的一样就是旁人哪里好他都承认的。六哥向来最有出息,他要成家立室,又自己选好了人选,父王便觉得一定不会有错,一口答应下来,转头就把事情交给我娘……”说到此处略略停顿,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结果就耽搁下来,今天我出门前还和我娘吵了一架。”   其姝被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绕得头晕,“为什么?”   也不知是问得为什么耽搁了提亲,还是为什么吵架。   裴萱并不深究这些,自顾自把话接下去,“还不都怪我娘。我也不懂她在想什么,七哥落地就是郡王了,又不是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的争父王的爵位。一个亲王比郡王也就多那么点食扈,但谁还缺那点银子米。从前就是,她费了好大力气给七哥争取到太子伴读的位置,结果皇伯父金口一开,六哥也成伴读了,还处处都比七哥出色,到如今两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我娘不服气了这些年,在婚事上肯定要给六哥扯后腿。所以她就觉得你家世太好了,在想办法把事情抹过去,另给六哥娶个样样都拖后腿的。”   其姝一点也不担心裴子昂娶不到好媳妇,他根本不是能任人摆布的人。   反倒是裴萱,这样大咧咧把她亲娘暗地里的心思盘算全说了出来,真的好吗?   她想问又不好问,“这”了半天,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你们吵架,就是为了劝王妃?”   “劝什么呀!”裴萱努嘴,“她鬼迷心窍那么多年,能是吵上一架两架就治好的吗?她呀,就是觉得前面原配的孩子不是她亲生的,所以靠不住,总疑心将来大哥当了家,就要欺压她和她生的孩子。可她也不想想,这么多年,她把力气都花在欺负大哥、大姐还有六哥身上了,那将来人家得了势,就算报复也是理所当然。若是把相同的时间心力花在对人家好,真心真意的好,将来回报得肯定也全是好啊。”   其姝听裴子昂说过大郡主婚事的那些纠纷,对裴萱的话便不惊讶。   可她心思全写在脸上,裴萱看了就笑,“哈哈哈,你那什么表情,是觉得我十三点吗?连亲娘都拿出来说道。”   她说话半点不隐瞒,其姝索性也直来直往,“我就是想,你这样把王妃的心思打算全说了,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呀!”裴萱满不在乎道,“反正她担心的我全不担心。她觉得自己和原配的子女没有半点关系,我又不是。虽然不是一个娘,可是一个爹啊。骨子里的血脉做不了假,我是七哥的妹妹,也是六哥和大哥的妹妹,反正我个个都要交好的,将来他们要是不认我不管我,那是他们不对。我不亏心,当然不发愁。我娘那里我又不是没劝过,她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那我有什么办法,难道明知道不对,还陪着她一起作死吗?还不如摆明立场,这样将来真有什么不好的事,或许还能和两位哥哥讨个情,帮她一把。”   倒是难得通透,其姝不自觉点头赞许。   两个小姑娘都很活泼,话说着说着便拐了几道弯,不知怎地讨论起胭脂水粉来。   “从前家里总是说我小,不让我用脂粉,今年就娘就开始嫌我不打扮。”裴萱噘了噘嘴,“其姝,你不是常随你二伯母出门的,在打扮上一定很有心得吧,教教我好不好?”   论起打扮,其姝并没有多精通。虽然两辈子都有那么一段时间常去各家应酬做客,可上辈子这时她已是没了父亲要守孝的人,根本不能用脂粉穿鲜亮的衣裳,当然不像一般女孩子那样全副心思用在打扮上。   可她知道京城哪里的胭脂水粉最好。   “我娘有间嫁妆铺子,”其姝道,“开在玄武大街。”   话说了一半,就被裴萱截住,“玄武大街?你说的可是花想容?”   她知道也没什么奇怪,花想容开在京城最热闹的一条街上,又专卖女子用的东西,姑娘家不知道才有问题。   其姝点点头。   “哎呀!我只知道那里胭脂水粉出名,可从来不知道那是你家的铺子。”裴萱晃着其姝的手臂,“你带我去逛逛,咱们一起买东西,出门时用同样的多好。”   她上面虽有一个姐姐,但年岁差得实在太多。裴萱懂事时,裴芷早已出嫁,她从小就羡慕别人有年纪相仿的姐妹,可以一起作伴,一起玩耍,一起逛街买东西。如今抓住有可能成为未来嫂嫂的其姝,便忍不住想一起尝试姐妹间的诸多乐趣。   其姝换了一身出门的衣服,两人坐上裴萱的马车往玄武大街去。   掌柜见到小东家驾临,少不得亲自请她们到楼上雅间,又把各种胭脂水粉一一捧来供两人挑选。   花想容从谢氏外祖母那一代开始经营,至今六十多年历史,又是以京城贵女做目标,光是脂粉盒子已令人眼花缭乱——琉璃、螺钿、和田玉雕、羊脂玉雕,还有金银嵌各色宝石等等,俱是名贵的材料。   内里也一样,颜色名目繁多,两个初学装扮的小姑娘挑花了眼,根本不知该选什么。   掌柜在一旁帮着推荐:“少东家与二郡主年纪尚轻,皮肤光滑,白里透红。我看妆粉这一样就不用了,免得敷粉后反而遮盖了天生的好肤色。用螺黛描一描眉,再上些口脂提气色,便足够了。”   他从金雕玉砌的脂粉堆里寻出两盒琉璃装盒的口脂来,“这盒‘珊瑚香点胭脂雪’,比照海底红珊瑚的色调调制,适合郡主您。少东家肤色更白,这盒桃红色的‘春来桃花遍地红’最好不过。若是觉得不够,还可以搭上配套的胭脂。”   裴萱很信任掌柜的意见,照他推荐买了下来。   “要是眼光不好,总是选错东西给客人,也当不了你们家的掌柜。”她这么说。   其姝却嫌桃红色太艳丽,挑挑拣拣,最后选中淡粉色的“菡萏露中花”。   两人从铺子出来,坐在车里商量去哪儿吃些好吃的东西。   马车悠悠地转过街角,又悠悠地停住不动。   裴萱好奇地探头出去张望。   “好像是间新的胭脂铺子,叫美人妆,好多人啊!”   其姝也跟着望出去。   这间美人妆与她家的花想容算是比邻。   玄武大街分东西南北四向,花想容开在十字路口东南角,大门在东街朝北开,美人妆也在东南角,大门却在南街朝西开。   所以她们先前从东边过来,直接进了花想容,现在转过街角,才发现这一处的热闹。   “不如我们再去逛一逛。”裴萱建议。   其姝无可无不可,便应允了。   两人携手走进美人妆,店里比门口还要热闹。   大姑娘小媳妇挤得水泄不通,全围着铺面当中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看。   裴萱好奇得紧,踮起脚尖张望半晌也没看出所以然来,索性拉着其姝往人群里冲。   两个小姑娘穿戴贵气不凡,店里的伙计眼尖,不动声色地上前帮她们开路。   原来店铺当中是一个展示货品的长桌,各种胭脂水粉按类别摆放在木格子内,旁边立起的角花笺上一一对照写着名目。   “菡萏露中花。”裴萱念道,“这不是你刚买的那种吗?”   两人齐齐去看木格子里摆设的样品,果然颜色与花想容卖的有□□成相似,只是盒子简陋许多,不过是最普通的木制,连雕花都没有,只刷着一层亮漆。   “只卖一两银子?”裴萱惊奇地瞪大眼,刚才在花想容买的一套足有三十两呢。   她从小生活富足,根本也想不到心疼钱财那一层,只是单纯感叹价格差别之巨大。   其姝心里“咯噔”一下,这别是有人故意抢生意吧?   她伸着脖子往两边看——珊瑚香点胭脂雪,春来桃花遍地红……全都是和花想容一般以诗命名,同样诗句对照的脂粉颜色也都极为相似。   若只一个还能算巧合,可放眼看去全都一样,这绝对是存心挑衅! 第28章 以次充好   “姑娘,您看中了什么?小店今日新开张,所有货物买一赠一,看中了可就别犹豫,到明天便没有赠品了。”伙计凑上来向其姝兜售。   买一送一?   也就是说实际拿到手的价格等于一样才五钱银子?   “别看咱们家的胭脂水粉外表简单,可用起来与花想容的没有半分差别。他们家胭脂匣子确实精雕细琢,可盒子再华贵除了浪费钱又有什么用呢?您最终涂上脸的还是里面的胭脂膏子,对不对?咱们家省去那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所以价格实惠。您看,哪怕不是开业价,按平日卖的价格算,花想容那边买一样东西用的银子,在咱们这儿可以买上三十样,足够您一天一样,一个月都不重复了。”   裴萱听得直瞪眼,这伙计看起来没说花想容什么不好,可话里话外透着全是贬低。   踩人踩到脸上来,绝对不能忍!   她刚要发作,就见其姝从荷包里摸出一颗金瓜子,“那你就给我包一个月,不,把你家每样都给我来一份。”   头一天开业就遇到如此豪爽的客人,伙计笑得眼睛几乎拢成一条缝,点头哈腰的引着其姝往柜台那边去。   裴萱看得有些莫名,小手在展示出来的胭脂膏子上摸了又摸,“明明就没有花想容的细腻柔滑。”   可是其姝家里是开胭脂铺子的,既然她肯买,想来一定是好东西。   “哎!伙计,也给我每样都来一份。”   其姝并没有把美人妆的那些胭脂水粉全用在自己脸上。   她回到家中后便与谢氏说起今日见到的情形,“不知道那家是什么来头,能在玄武大街开铺子,家里一定有些底子。可这样的人家就算要与同行竞争,会如此不顾脸面吗?”   谢氏向来不大管嫁妆铺子里具体的事情,反正所有的掌柜都是当年她父亲精挑细选出来的,随便谁都比她懂行。她只管年末看看账本,知道盈利年年攀高,自己不愁没钱用就行了。   可她多少懂得光临花想容的女子的心态,“他们不要脸面,可咱们的客人要脸面啊。京城里这些世家贵女,谁用了一两银子打包两份的胭脂水粉,会好意思跟人说?我看他们抢不了咱们的生意。”   其姝却觉得未必如母亲所说的这样乐观。   她从小受尚永泰亲自教导,在生意一道上比母亲精明许多。   “贵女也分很多种呀。像娘这样,父亲与丈夫都给力,从小不愁银钱,吃穿用自然都选最精致的。可也有那种手头不怎么宽裕的,就像咱们在湖州时,知府岳丈家那些姑娘们,一进的小院子里挤了六个人,每人就分得一个梢间,次间与堂屋都是公用的,月例才五两,还美其名小姑娘家不出门用不着银钱,每季就靠公中裁制的两套新衣撑场面。他们大可以偷偷买美人妆那种廉价的胭脂水粉,不说出去就好了。要是好面子,只买一次咱们的,然后留着匣子,把美人妆的装进去,谁也不会发觉。”   “那你想怎么办?”坐在一旁的尚永泰问其姝。   一般做丈夫的对妻子的嫁妆铺子都要避嫌,可他身为大夏最成功的生意人之一,身家之丰厚,谢氏所有的嫁妆铺子一年利润加起来还不够隆盛的零头,尚永泰自然不需要做什么避嫌的姿态,谁都知道他肯开口,对谢氏的铺子只有好,没有坏。   “你买了那么多美人妆的东西回来,是打算做什么?”   “爹爹,我能去吗?”其姝挤到父亲身旁,靠在他肩头撒娇,“您不赶我去相看了?”   “满京城的你都相看过了,也没挑中一个合意的。”尚永泰玩笑道,“我现在发愁你嫁不出去,既然没你娘靠丈夫享福的福分,少不得让你自己多练点本事。”   他本来也是惩罚其姝多过真打算把她嫁出去,几个月过去,惩罚得也差不多了,正好趁机翻篇。   其姝想做的可多了。   她先把从美人妆买来的胭脂水粉通通交给花想容的李掌柜,并吩咐他做两件事。   一是试验妆效,看看美人妆的东西是不是如他们自己所说那般,上脸与花想容没有差别。   二呢,则是检验成分——这其实是最关键的地方。   谢氏就其姝一个亲生女儿,花想容早晚都是她的。李掌柜心里明白,对待其姝交代的事情自然格外上心,很快便完成了任务。   从妆效上来说,颜色相近的胭脂口脂等,上脸后差别确实不大。   不过花想容的东西卖得贵,却并不是全因为匣子用料,他们的胭脂水粉里都加了保养皮肤的成分——珍珠粉,雪耳粉末,有的还调合了红枣、灵芝、蜂蜜、牛乳等物。可美人妆的东西,与街头货郎卖几文钱的东西成分没什么差别。   如此算来,以原料成本与实际售价相比,美人妆反而比花想容价格不合算得多。   其姝花了一旬的时间发散人手到市面上观察,购买货郎东西的,多是小门小户里家境不好的女子,但凡家中稍宽裕些,也要去正经铺子里买胭脂水粉。至于京城里多如牛毛般的官宦人家、勋贵世家里,连小丫鬟打扮都不用货郎的东西,更别说姑娘们了。   这就好办多了,只要安排好时机,让被美人妆吸引了的客人们知道,她们花一两银子买的与货郎挑担里便宜了几百倍的东西没什么差别,看谁还会去做冤大头。   另一方面,其姝还着手让李掌柜准备一批不与匣子同卖的胭脂水粉。如此一来,那些手头拮据,又不愿糟蹋自己脸蛋的姑娘们,可以不用支付粉匣的价钱,只买胭脂本身就好。   万事俱备,只等东风吹。   可是……   其姝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美人妆便被京兆尹给封了。   李掌柜把打听来的消息回禀给其姝:“说是宪王府的小郡主用完他们家的胭脂膏子脸上起了疹子,她兄长怀疑美人妆以次充好,一状告到了京兆尹。”   裴萱的兄长?   是裴子昂吗?   他就那么闲?   闲极了怎么不来提亲?   说好的诚意满满呢?   送完流萤就不见人了?   哼,那干嘛还来搀和她的事情?   其姝鼓着小脸,一条条数起裴子昂的罪状。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小姝儿:多管闲事(╯‵□′)╯︵┻━┻   裴子昂:乖,我怕你累(*  ̄3)(ε ̄ *) 第29章 不娶何撩   裴萱不适,其姝决定去探望她。   帖子递去宪王府不到半日便有了回音,裴萱似乎比其姝还着急,约定她翌日登门。   第二天其姝起了个大早,乘自家的马车来到宪王府侧门,早有管事听令等在此处,安排其姝换了软轿往裴萱的凛香小筑去。   因在家里,又没把其姝当外人,裴萱只穿了件居家的软绸袄裙,一张面孔从眼下用月白色的纱巾遮起。   “很严重吗?”其姝不无担心地问。   虽说出问题的是美人妆的东西,但裴萱是跟在她后面购买的,或多或少算被她连累。   向来豪迈不羁的裴萱却有些闪烁其词,“前些天特别严重,又痒又红又肿……唉,都是六哥小题大做。”   “让我看看好不好?”其姝探手去掀她的纱巾。   “别别别,这么丑的样子我不想给别人看。”裴萱猫腰躲了过去。   不想见人干嘛还那么急的把她约了来?   其姝满腹狐疑,可看她露在外面的额头与眼周光洁如昔,总算放心了些。   两人携手在次间炕上坐了,自有丫鬟奉上茶点。   其姝看到其中一道晶莹剔透的杞子桂花糕,不免又想起平城时在裴子昂面前出糗的旧事。   “怎么不吃呢?”裴萱奇怪,“我特地问过六哥,他说你最爱吃杞子桂花糕,你家里人人都知道。”   那是从前的事了好不好。   其姝盯着桂花糕里飘洒的杭菊花瓣,轻声细语解释道:“我月事有些不调,菊花寒凉,虽然量少,但是能不碰还是不碰的好。”   “这样啊!”裴萱眼珠一转就出了个主意,“那我跟六哥说一声,让他寻个给你调理身子的名医或是药材来,擅药膳的婆子之类也不错。”   “别别别!”其姝声音立刻抬高几个调,“你的心意我领情,可这种事怎么能告诉他呢。”   “怎么不能呢?”裴萱觉得理所当然,“自己媳妇的身子当然自己负责调理。”   谁是他的媳妇了?   他还没上门提亲呢!   啊,呸!   就是他上门提亲她也不答应!   其姝满心抵触,裴萱却眯着眼笑得意味深长,“你知道吗,六哥对你的事可上心了。”   她挑了挑眉毛,“襄阳侯家的老二被调去平城了。”   襄阳侯家的老二?   其姝在心里翻着升官图,绕了一圈才想起襄阳侯家的老二是齐湘的父亲齐远华。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樱桃酥酪,不解地问:“他不是在户部吗?和你六哥有什么关系?”   和她更不会有关系了!   “上个月春猎,齐湘差点害你受伤,还死鸭子嘴硬不肯认。六哥听我说了以后,就寻了个机会与皇伯父提起平城那边军饷军粮的事一直由参将代之,于是他就被调去当守备了。”   “只是正常的职务指派吧?”其姝当然不肯承认。   守备官职虽小,才五品而已,可凡涉及钱粮的事都是肥缺,皇帝要便宜自己的小舅子也很正常,怎么就是裴子昂给她出气呢?   “一般官员调动,家眷是否随行都由自己决定。皇伯父却大笔一挥,一道圣旨下去,说荣妃娘娘对齐恒期许甚重,让他们兄妹随父亲一起去平城历练。”   裴萱说得起劲,随手挟起一只金黄色的蟹粉小笼包往嘴边送。   小笼包内有汤汁,吃起来有点麻烦,她便挥开纱巾露出嘴来——下巴与脸颊全白白净净,连颗痣都没有,更别说红疹了。   “你……你没事啊?”其姝诧异,“这不是都好好的吗?”   “哎呀!”裴萱丢开筷子,双手捂脸,可显然已经晚了,她试图挽回在好友心中的信誉度,“天啊,居然一下子全好了。其姝,都是因为你来了,你不止是六哥的救命恩人,还是我的福星!”   其姝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裴萱知道她不信,呵呵傻笑道:“好了好了,我是装的,可又不是为了骗你。六哥说没个名目怎么好处置美人妆呢。虽然他想处置谁就没有做不到的,可明面上总得找个理由,你说对不对?”   对个头啊!   谁要他帮忙了?   其姝想起所在她床头小柜里的那三张契约。这么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决不能用来当利息还债!   她一直拉着脸,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裴萱索性把黑锅全甩给罪魁祸首,“好其姝,主意全是六哥出的。我全是被迫的,我……我要是不听他话,他不高兴了,将来在我的婚事上动手脚怎么办?我……我这就带你去见他!”   两人坐软轿在宪王府里走了足有两刻钟,经过花园桃林,湖边水榭,最后穿过两边开满西府海棠的长甬道,终于停在一道月洞门前。   其姝下了轿,站在门边向里张望。   宽敞的院子里,裴子昂背对月洞门坐在石桌前,身姿如松,看起来也寂寞如松。   她觉得自己想法实在太可笑,京城里风头最劲的少年郎怎么可能寂寞呢。   其姝正兀自出神,裴萱那顶软轿却动了起来。   她惊讶地回头,就见到轿夫抬着轿子往回越走越远,甚至还能听到裴萱低声催促:“快,走快点,回头午膳给你们加鸡腿。”   其姝失笑,她什么都没说,用得着怕得要逃跑吗?   这么大动静,裴子昂当然听得到,他既没起身迎客,也没讶然回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地说了一句:“既然来了,就过来坐吧。”   其姝迈着小碎步过去,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裴子昂顺手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其姝不接,只问他:“你为什么要让萱萱装病,借口去封了美人妆?”   裴子昂手势优雅地将那只哥窑梅子青的斗笠杯放在近其姝的桌面上,不紧不慢地说:“萱萱话多,你们在一起待了那么久,她一定什么都说给你听了,还问来做什么。”   “她说的是她以为,”其姝分辩道,“她以为的,和你真正想的未必一样。”   裴子昂眉峰微挑,勾唇笑道:“做我的妻子,只要享福就好了。外面那些麻烦事,自然有我替你办妥。”   其姝蓦地涨红面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狼狈地垂下眼帘,十指交缠一阵又分开,捧起斗笠杯抿了几口茶,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   “那个……我……我是来问你,你可知道美人妆的老板是谁?我……我想把他们的铺子盘下来,扩大花想容的规模。”   其实完全不用和他说那么多,可不说点什么,她就抑制不住胸腔里疯狂跳动的那颗心。   裴子昂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什么也没多说,只老老实实回答她的问题:“我知道是谁。”   “是谁呀?”其姝歪着头问。   “你想知道?”裴子昂轻声道,“端午节龙潭湖赛龙舟,你到我家的画舫上来,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其姝【捂脸】:……被电到了好害羞 第30章 生母在堂   其姝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这是邀请吗?   有人这样威胁着邀请旁人出游的吗?   裴子昂真是太讨厌了!   刚才她心如擂鼓,一定是被他气的!   “去就去,谁怕你呀!”其姝站起来跺了跺脚,鼓着脸气哼哼地跑走了。   端午节前后,尚家还有一件大事要办——二姑娘其婉成亲。   婚期定在五月初六,因为初五是端午,龙潭湖上有龙舟赛,皇帝还会御驾亲临,所以原本该办在成亲前一天的小姐妹添妆,就改在了初四。   其婉温柔内向,在京城没有什么朋友,来的左右不过就是其姝、其姿与其婕三个自家姐妹。   其姿送了她一支红珊瑚雕花钗,珊瑚名贵,红色又最是吉庆,十分应景。   其姝早早吩咐花想容那边专门给其婉调制了一整套胭脂水粉,全用嵌红宝石的匣子装着。   “二姐姐,以后你每日朝早梳妆的时候就能想起我来了。”   其婉的夫家远在杭州,千里迢迢,以后想要再见面可不容易。   “里面的胭脂水粉用完了,你就来找我要,你要想自己买也成,可是外面的匣子不许换。”   其姝环着姐姐手臂嘟囔,她真的舍不得。上辈子父亲过世,其婉年纪大了,不好耽搁,所以两家协商后赶在热孝里把婚事办了。   那时其姝就很难过,忽然没了爹爹,二姐姐也远嫁了,三姐姐整天忙着票号里的事情,就她一个每天坐在屋子里发呆,好像被抛弃了似的。   “明年侯府修葺完成时,你和二姐夫要不要回来小住?”她变着法儿想与姐姐多相处,“要不然天气暖和了让爹爹带我们去杭州找你。”   其姿噗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怎么行呢,当心二姐姐婆母嫌她只记挂娘家,不肯踏实过日子。”   “那我要是想二姐姐了怎么办?”   上辈子二姐出嫁后,她们姐妹到她死那天也没能再见上面。   “只要二姐姐与二姐夫和和美美,早生贵子,到时候抱着娃儿回来见外祖父母,那就是理所应当啦!”其姿把从她娘那里听来的规矩搬出来说一遍。   新嫁娘本就含羞带怯,再听到什么生子不生子,其婉大窘,伸手去拧堂妹腰间的痒痒肉,其姝也加入来帮二姐,三个人在炕上嘻嘻哈哈,闹做一团。   她们俩陪着其婉直到临歇午晌才走。   其婕来得很晚,天近傍晚才到。   她带来的添妆是一式四副的桌屏屏面,按春夏秋冬四季不同颜□□别。   “本来想给你绣个炕屏的,可是咱们都去过南边,他们冬天不烧炕,只用罗汉榻,我就改绣了桌屏。”   亲手绣的礼物最是珍贵,其婉忙接过来拿在手中欣赏许久,又当着其婕的面吩咐丫鬟装箱。   其婕与她隔桌对坐,一边品茶一边说起心中不舍:“这几个月多亏有二姐姐陪伴开解,我的日子才不那么难过。如今你要走了,我以后有心事都不知道该找谁说。”   “瞧你说的,不是还有其姝和其姿吗?”其婉好心劝她,“你在孝期,不方便出门,可在家里与妹妹们作伴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我知道她们两个都疼我。”其婕叹气,“可她们爹娘俱全,无忧无虑,哪里知道没娘的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婉微微蹙眉,这话要是让有心人听了去,说不定会传成谢氏待庶女不好。   她是个实心眼厚道的姑娘,虽然遗憾一落地就没了生母,可也真心感激老天爷赐了个如谢氏一般心慈的嫡母。   吃穿用度这些不必说,只说平日里的教诲,谢氏从来都尽心尽力,有时候对她们的管教,比对亲生的女儿其姝还严格。   其婉懂道理,明白养而不教不是好事。   像尚家这样的世家里,就算嫡母苛待庶女,也绝不会去短了衣食住行。许多心有算计的嫡母对庶女反比亲生女儿更和气,就是庶女犯了错也不管教,不让她们明白道理懂人情世故,甚至在婚事上使绊子。   可其婉的婚事,却是谢氏与尚永泰商量着挑选了许久的。   男方姓杨,家中是杭州首富,父亲还捐了一个七品官。尚家虽是侯府,可爵位与尚永泰没有关系,他就是个有功名的商人。这样说起来也算门当户对。   她的未婚夫杨宇宁是庶出的独子,将来要继承家业。其婉嫁过去就是主持中馈的冢妇,又没有妯娌间争风斗气的琐碎烦扰。   不论是门第还是实情,都不能更适合她的性情教养。   谢氏待她真心实意,她自然也回报真心,自己不会说嫡母任何不好,也不愿意旁人意有所指。   “三妹妹,我知道郑姨娘的事对你来说太突然,可有时候一切都是命,你到不如放开心胸。若是想念你姨娘了,就多对母亲好些。”她到底是个温吞的性子,话说到如此已是极限。   其婕愣愣地看她数息,似乎心有所动,末了反问:“二姐姐,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惦记陈姨娘吗?”   “当然惦记的。”其婉实话实说,然而更多的还是惦记谢氏待她的好,“小时候每年姨娘生死两忌,母亲都会安排我上香拜祭。她说,姨娘为了生我没了命,若连我不记得她,也未免太过无情。”   “那若能让你见她一面,你想不想见?与她说说体己话?”其婕追问。   “这怎么可能?”其婉吓坏了,话音都打着抖,“我就成亲了,你别……别弄什么怪力乱神的事,不吉利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其婕摆手,“我也不信那些。我只是无意中打听到……你是知道的,我原本打算去京郊庄子上住着,为我姨娘礼佛积福,可话才提起就被母亲拒绝了。后来我才听说,母亲不让我去,是因为庄子上住了个人,咱们都不能见,也不能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的人。”   其婉眼皮直跳,她虽比不得两个妹妹聪明机灵,却也并不蠢笨,从其婕的话音里,她已推测出答案——一个她不敢想、也不敢信的答案。 第31章 端午遇险   其婕善于察言观色,见其婉神情就知道她猜到了自己话中所指,遂添砖加瓦道:“二姐姐,你可好奇那人是谁?”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其婉也不例外,她紧张地拒绝:“你都说是咱们不能知道的了,那还有什么可好奇的,母亲又不会害我们。”   其婕当然不会肯就此打住,她只当听不到,兀自说自己想说的。   “二姐姐应该也知道当年的一些旧事吧。那时五哥与大姐姐在火灾中丧生,母亲哀伤过度,身子几乎跨了。父亲这才有了一位通房,也就是陈姨娘。”   “陈姨娘生了是个女儿,也就是姐姐你。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母亲再不可能生育,所以从祖母、父亲到母亲自己都愿意把你记在她名下抚养。”   “可血浓于水,母女天性,又岂是虚名阻断得了的。若陈姨娘还在府里,姐姐自然会一心亲近生母……”   其婉猛地站起来,衣袖带倒了茶杯,炕桌上一片狼藉。   “你……不要再说了!我姨娘是难产死的!她死了!每年她生死两忌我都给她烧香祈福!这些怎么做得了假!”   “是假是真,不由嘴说,需得用眼去看。”其婕轻声告辞,“既然二姐姐你不信,我也不好在这儿讨人嫌,二姐姐还是早些用饭休息吧。”   其婉面上说得斩钉截铁,心里却并非不为所动。   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从谁嘴里说出来,都有可能是假。   只有亲眼看上一看,才知道真伪。   去看一眼,没有便罢,若有……她马上嫁去杭州了,如果这次不去,往后一辈子恐怕也不会再有机会。   @@@   端午正日,裴子昂带着裴萱来尚家接其姝。   尚家众人也要去观赛龙舟,其姝完全可以与家人同行。但裴子昂说:“一年一度的盛会,岸边人多拥挤,湖上船游不息,到了现找太费事,不如请五姑娘与我们兄妹一道,可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尚永泰夫妇俩只觉得他待人体贴又周道,又有同龄的裴萱作伴,便答应下来。   宪王府儿女众多,其姝本以为画舫上会非常热闹,可实情却有些出人意料。   宪王府刚诊出身孕不久,身体不适,留在府里静养,宪王便留在家中陪伴爱妻。   裴子昂的长兄裴子晏为孝顺继母,也与妻子一起留在家中侍奉。他的几位庶兄也是如此。   因此,船上就只有裴萱与裴子昂两位主人。   裴子昂倒也罢了,其姝虽没亲眼见过宪王府里的种种情况,但想也想得出,从大郡主裴芷婚事那时起,这对继母子间大概就没再打算维持表面和睦。   可裴萱……她是宪王妃亲生的,怎么一众兄长争先献殷勤,她却满不在乎地跑出来玩。   裴萱一点也没有领会到其姝的疑惑,她拉着其姝跑到船头,遥遥指着湖边拉起彩旗的地方,“你看,你看,那个穿金红短打,头上戴着红带的是我七哥。”   其姝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赛龙舟的起点,京里参赛的少年郎此时都聚在那处,全都穿着金红短打,头上戴红带,远远看着连高矮胖瘦都不好分辨,何况是五官样貌。   身后悉悉索索的脚步轻响,有个娇滴滴的声音问:“子昂哥哥,你怎么不去赛龙舟?我还和哥哥说,要是你也去,我就盼你赢,不管他了。”   其姝回头看,来人是何玉棠。   何栋梁也去参加赛龙舟,何玉棠跟在爹娘身边觉得无趣,于是跑来宪王府船上找裴萱,谁知道其姝与裴萱挨在一起,她便拉住了裴子昂。   裴子昂笑道:“今日皇上在,比赢的人要得帝王嘉许,肯定会出风头。”   “子昂哥哥不喜欢出风头吗?”何玉棠天真地问。   “哈哈,风头我又不缺,偶尔也要让旁人出一出,免得太遭人恨。”边说边觑了一眼其姝。   这答案可真是裴子昂的一贯风格——不要脸!   其姝暗自吐槽,就算人人都知道他风头正劲,也没有这样半点不谦虚地由自己说出来的道理。   可当着他两个妹妹的面,她并没有表示出来,毕竟等会还有问题等着他答,要是一开始就把人得罪了,让他改变了主意,今天不就白来了。   一时间锣鼓喧天,四人齐齐往声音来处看去,二十多只龙舟已离弦箭似的冲向湖心。   “七哥!七哥在最前面!”   裴萱兴奋得高声喊,双手撑在船栏上又蹦又跳。   其姝看得眼晕,好几次都以为她要翻到船外面去,忙不迭伸手去拽她衣袖。   不过,这回她倒是看出来了——看出来哪艘船是宪王府的,因为船头锦旗飘飘,烫金的大字标着“宪”字。   就见那只龙舟一船当先,半点没给旁的小舟竞争的机会,直直冲过终点。   “七哥赢了!”裴萱转头捉住裴子昂,“六哥,咱们去皇伯父那里,看七哥受嘉许。”   这根本不是询问,而是要求了。   裴子昂欣然应允,命人放下小船来。   裴萱太高兴,也顾不得礼让朋友与表妹,抢先顺着悬梯上了小船。   何玉棠不敢爬悬梯,且她哥哥输了,多少又些不开心,“我……我回去了,我去安慰哥哥。”   她自由丫鬟仆妇跟随照顾,裴子昂也只说了几句路上小心,别与下人分开之类的话,就目送她离去。   不过,他对其姝倒是细心。   “我先下去,你在下,这样我接着你,就不怕你手脚不灵活摔着了。”   就那么几格梯子,她才不会摔着呢!   其姝鼓着脸抓住裴子昂手臂。   “怎么了?害怕?”裴子昂蹙眉,“可这也没有办法,皇伯父在的那处看台周围不许画舫靠近,咱们只能乘标了玄衣卫印记的小船去,放心,有我在没事的。”   她才不是怕!   其姝道:“你先把美人妆老板的事告诉我。”   裴子昂大笑:“还怕我不告诉你吗?”   那就说呀!   其姝瞪他,两人视线交缠在一起。   正在此时,裴萱的惊叫声从小船上传来。   其姝偏头去看,不过三五丈远的地方湖水翻浪,一艘两层高的画舫快速朝着他们所在之处驶来,眼看到了近前,却没有半点减速的意思。   “退开!”裴子昂高声吩咐船夫。   可是已经来不及,那艘画舫势如破竹一样冲过来,在巨响中狠狠地撞上了宪王府的船。 第32章 二姐走失   站在船舷边的其姝慌忙捉住栏杆。   若只是普通行船颠簸,这样的倚扶自然足够。可撞船后船身摇动幅度格外剧烈,连甲板都倾斜了,她细胳膊细腿力道有限,站也站不住,打着滑就往船外跌去,要看便要掉进水里。   幸亏裴子昂站得近,长臂一展将人捞了回来。   裴萱不如她幸运。   那只小船只是能乘五人左右的手摇船,又只她一个站在上面,行凶的画舫虽没撞到它,可来势汹汹中水波翻动,直接将小船掀翻。   裴萱尖叫都来不及便落入湖中。   “去拿郡主的披风来!”   事出突然,清清跌倒在甲板上发愣,听到裴子昂朗声吩咐才醒过神,爬起来就往船舱冲去。   “你进船舱去。”裴子昂对其姝道。   又吩咐点翠与玉雕机灵些看好了她,再招来宪王府家养的护卫紧跟左右,之后干脆利落、姿态优雅地跃进湖里。   裴萱不会水,正惊慌失措,余光瞥见六哥跳下来,立刻放松了,乖乖任由兄长摆弄,哦,不,是将她救上了船。   清清已手持披风等在一旁,快手快脚披在裴萱身上并包裹严实。   因为裴子昂动作快,适才巨响时引来的围观人群还没来得及看清状况,裴萱已安全地进了船舱躲起来。   然而,这并不算完。   他们匆忙自救时,那艘画舫静悄悄地后退,可它并没打算离去。   撤远到两丈左右后,它再次全速向宪王府的画舫冲了过来。   裴萱才走进船舱,就觉脚下一颤,整个人斜斜扑倒。   坐在玫瑰椅上的其姝干脆被从椅子里颠了出来,结结实实跌坐到地上,幸亏地上铺着红底织金银牡丹的波斯长毛地毯,不然她可怜的小屁股恐怕就要开花。   两个姑娘皆吓坏了,互相看着对方,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漏水了!船尾漏水了!”   响亮中带着几分惊慌的喊声从窗外传来。   裴子昂沉着脸快步走进来,一手拉起一个小姑娘,“平时鬼精鬼精的,这会儿怎么全傻了?还不快点搭小舟上岸去。”   宪王府的画舫当然不止配一艘小舟,裴子昂命人将小舟从船近岸的那边放下去,吩咐三名精通水性的护卫护着二女往岸边去,眼见小舟平安抵达,又返回来接船上其余人,这才一转头跳上那艘行凶的画舫。   那艘画舫很大,比宪王府宽约一丈,还高一层,他搜了好几间屋子,才在第二层靠近船尾的地方找到正站在窗前指挥水手将船驶开的齐湘。   裴子昂什么也不问,直接揪住她衣领将人提起,从窗口扔进了湖里。   他就那样抱着手臂站在窗边,冷冷地看着齐湘沉入水里再扑腾着浮出水面。   她显然识水性,虽然惊愕,却并不如何慌张,待看清了丢她的人是裴子昂后,还有心情一边凫水一边高声斥责他:“裴子昂,你要不要脸,跑到我家船上来欺负人!”   裴子昂冷笑道:“欺负人?敢情齐大姑娘也觉得好端端地将人弄落水是欺负人?那为何你两次指使水手将船撞向我家的船?难道我家船上就没有像你一样的姑娘家?她们就不怕落水失仪,清白不保?”   “谁指使人撞你家的船了!”齐湘一向敢做不敢认,因为激动声音也更尖更高,“今天看热闹的船多,水道都变窄了,这船这么大,一时行驶不畅,误撞了也是有的,你干嘛那么不依不饶。”   裴子昂信她才怪,“是啊,湖这么窄,船这么多,你谁都不撞,偏撞了我两次。齐湘,就这么巧?”   他们你来我往高声叫嚷,附近船上围观的人们将来龙去脉听清后,纷纷议论开来。   齐湘听不清他们说的是什么,但那么多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嘈杂声提醒了她——此时她落在水里,衣衫单薄,湿水后曲线毕露。   作为一名姑娘家,如此丑态在大庭广众被看尽,将来还有什么清白可言,还有哪个男家不嫌弃。   她本来只是道听途说裴子昂在她父亲职务调遣上动了手脚,心有不忿,兼且嫌弃平城地处边疆,偏僻苦寒,不愿意去,对裴子昂怨恨更深,故意挑了今日来报复。   可惜她不自量力,裴子昂一方什么亏都没吃着,她却已经不能更亏。   “怎么没人来救我?你们都死了吗?”齐湘又气又急,口不择言。   “这姑娘真是骄横霸道,蛮不讲理。”   “就是,讲话还这么难听,半点贞静贤淑也没有。”   “这谁家的姑娘啊?”   “刚才听见好像姓齐。”   “该不会是襄阳侯齐家吧?”   “就是他们家吧,他们家出名的靠女儿发达,男人全不顶事。”   “我看这女儿也不怎么样啊,行事离谱,少不得带累父兄。”   “唉,可她两个姑姑利害,这不是丈着朝中有人,听说早早内定了太子妃的位置。”   “呵,你看她肚兜是粉紫色的,太子殿下能娶一个肚兜颜色都被咱们看见了的女子吗?”   那些议论贬低的话语陡然高响,源源不断地传进齐湘耳中。   她难堪至极,也后悔至极,可惜没有强迫时光倒流的能力,只能捂着脸边哭边沉到水面下。   裴子昂看火候差不多了,便让追随他上船的护卫放开齐家的水手,允他们去捞齐湘上来。   他则带着护卫们乘小舟去寻其姝与裴萱。   有过这样一个插曲,其姝兴致大减,连追问美人妆东主的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回到自家船上,偎到谢氏身边,恹恹地什么都提不起劲。   本以为老老实实地便不会再出岔子,谁知傍晚回到家中,竟又出了一桩大事。   明日其婉便要出嫁,今晚当然要摆家宴。   可是到了事先约定的时间,尚永泰夫妇并两个女儿在正房厅堂围桌坐下,左等右等偏不见其婉出现。   谢氏着琥珀去请,谁知一盏茶功夫不到,向来稳重的琥珀一脸惊慌地跑了回来。   “夫……夫人,二姑娘……不见了。”   眼看要成亲,新娘子却不见了,简直匪夷所思。   “什么时候不见的?有没有人让人去找?怎么没人来回禀?”尚永泰压抑着怒气问。   琥珀在谢氏训练下说话做事都极有条理,“回四老爷,据二姑娘的丫鬟玉环说,二姑娘用过午饭后说要自己静一静,让她们没得吩咐不许来打扰。服侍二姑娘的几个人便避在西梢间的耳房里。适才她们看晚膳时辰到了,想提醒二姑娘,敲门半晌无人应,推门一看人没了,家里四处都找不见,正急得火上房,我就过去了。现在已吩咐了她们不要声张,至于接下来该怎么办,还得请老爷夫人示下。”   一个大姑娘忽然不见了,可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滑稽事,而是关乎整个家族女孩名声的大事,所以即使是琥珀这样极得主母看重的丫鬟也不敢擅自做主。   乔太夫人已在大房的陪同下返回平城,二房不在此处住,三房四房都去了龙潭湖,家中除了其婉就只有其婕是主子,尚永泰少不得要询问她。   “我们出门时你不是说要去与二姐作伴,她说了什么没有?或者神情行为可有异常?”   其婕摇头,“我们就在一处做针线,二姐姐还说要多给姐夫做几个鞋垫,让他外出谈生意时哪里都舒舒服服的。一起用了午饭后我便回房歇晌,天热困劲儿大,一直睡到你们回来才起身。”   听这样到不像立意逃婚,尚永泰一时也没旁的办法,只好发散了人手去找。   可天色已晚,城门关闭后就是宵禁,尚家的家丁不能再出门,尚永泰又亲自去找裴子昂帮忙,却一直也没有其婉的消息。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其婕亲手沏了新茶奉到嫡母面前。   谢氏愁眉不展,“这可怎么好,五更天时杨家的人就要登门了。”   不是私逃,就是出了意外。可好端端待在家里,难道还能被人撸了去?   其婉虽不是她亲生的,却是在她身边从婴儿时一点一点看着长大,论起母女之情那是实实在在的。   眼看着终于要出嫁了,可千万别在这时出什么事,毁了孩子一辈子。   “有什么办法能瞒一瞒?”   她一心想着帮其婉争取更多时间,其婕心中却自有一番思量。   “母亲,我有一个办法,至少可以帮拖多几个时辰。”   “快说。”谢氏催促道。   其婕一字一句,语速比平日慢上许多,像是格外犹豫不定一般,“亲娘子出门时蒙着盖头,出来的到底是谁,谁也看不到。我……我可以先装成二姐姐,反正直到晚宴前才是新郎官掀盖头,新娘子露脸的时候,只要二姐姐能在那之前回来,我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回来。”   可如果其婉回不来,那嫁给杨宇宁的就是她尚其婕了。 第33章 夫妻情趣   谢氏是个善性的人,听了这话当然不会先疑心其婕是否别有所图,只当孩子好心想帮姐姐。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摇头,“万一到时候……那你怎么收场?”   在她看来,杨家是度量着其婉的出身性情找的,其婕出身虽与她一样,但性情能力不同,杨家配她有点低。   而且事情万一穿了帮,杨家还未必肯稀里糊涂就把其婕收下——毕竟人家当初相看满意的不是她。   其婕见嫡母反对,倒也不忙说什么,只默默地帮着续茶,又吩咐下人准备夜宵。   其姝脑子里乱糟糟的,一直想不通哪里出了岔子。   前世二姐的婚事很顺利,小夫妻俩婚前互相相看过,虽然彼此都不知道这一茬,但她记得二姐书信上说起,婚后两人聊天无意说起,更添几分柔情蜜意,夫妻间很是恩爱。   唯一的遗憾是因为二姐身上有重孝,虽敢在热孝里把婚事办了,却一直没圆房,所以家里出事时其姝还没有小侄子小侄女出世。   她本以为这辈子什么都顺顺利利,这唯一的遗憾也完全可以补足了。   谁知二姐竟然在成亲的前一天失踪了。   可二姐最循规蹈矩,从来不得罪人,总不能是被人心存报复买凶掳走……   又或者最近尚家风头太劲,惹了歹人上门劫人勒索钱财。   但也不对,大姑娘被劫走,就等于失了清白,世俗惯常是夫家不容,娘家为了其他女儿的名声前程也不可能接回,都是当没了这个人一般。若真出了事她爹娘会如何先不论,反正尚家又没有特意宣扬过自己不忌讳这些。所以按照常人的想法,劫走大姑娘是不可能要到钱财来赎的。   她垂眸琢磨得正出神,一颗圆滚滚的肉包无声无息出现在视野里。   其姝抬头,见是三姐,想也没想便问出来:“三姐姐,你说会不会是咱们家得罪了谁,有人趁家里清静人少时上门,劫走二姐,想借机要挟爹爹?”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其婕瞬间面色大变,手里的肉包也跌在地上。   “要……要挟爹爹什么?你说有人要图谋什么?”   其姝问的是今生,其婕想到的却是前世。   前世此时她已身陷泥潭不能自拔,明知是条自毁的路却根本没有能力跳脱出来,只能心惊胆战地走下去,直走到全家覆灭。   所以,重生后她唯一的想法就是再也不做什么劳什子的守灶女。   然而这理由根本无法说与父亲听。   他那样满怀信任的将重担交在她身上,结果她不尽辜负了他的期待,还把全家人都害死了……   其婕不想看到父亲对她失望的样子。   她只能暗地里想办法来达成目标。   画舫被撞、二姐失踪,其姝今日连受两次惊吓,这会儿再见到三姐面如死灰、泫然欲泣的模样,更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做了什么引得她这般,再也绷不住跟着哭了起来:“三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我就是随便问问,我只是在想二姐姐怎么会不见了……”   二姐怎么会不见了?   其婕一直以为应是信了她的话去庄子上寻陈姨娘了。   可有这一个“应”字,那便只是猜测推想。   从头到尾其婉都没说过她要去庄子,家里也没人能证明她真的去了庄子。   五进的大宅子,各人有各人的院子,就是真有歹人进来做了什么,旁人不知道也没什么不可能的。   其婕后悔极了,她原想若计划成功,最多不过就是抢了其婉一次婚事而已。可父亲与嫡母待二姐向来宽厚慈爱,肯定会再为她寻找适合的婚事。   她并没有想害二姐一辈子的意思——可若其婉失踪不是照她推测的那般,事情可就说不准了。   两个姑娘忽地莫名其妙地抱在一起大哭,谢氏愕然不已,又被她们闹得头疼,“好了好了,到底怎么回事还不一定,先别自己乱了阵脚。不然你们先回去歇歇?”   其婕自然不肯,其姝也不愿走,母女三个依然围坐着等消息。   天光渐亮,急促地敲门声吵醒了正打瞌睡的老王头。   他不耐烦地爬起来去开门。   门外石阶上站着个俏生生的大姑娘,见他探出头来,将盖在脸上的面纱掀起,“王大叔,是我。”   二姑娘!   老王头吓了一跳。   可今天的新娘子二姑娘怎么会从后门来,老王头没资格管,他只知道既然是主子就没有拦的理由,痛痛快快敞开了门,将二姑娘迎进来。   至于她身后那个高大俊朗的蓝衣青年……   没见过,不认识,还是拦一把吧,不然对不住新姑爷。   “王大叔是吧?今天头一回见,我姓杨,是你家……是今日的新郎官,还不快放我进去。”蓝衣青年说话客气又风趣,“不然耽误我娶媳妇,我可要罚你酒了。”   老王头扭头看看二姑娘含羞带怯红着脸的模样,就知道此言不虚。   他连忙点头作揖让开了路。   至于今日成亲的小两口为什么有正门不走,偏偏另辟蹊径走后门,这玩得是什么情趣,还是那句老话——轮不着他管。   其婉与杨宇宁一路并肩来到正房,谢氏三人见她平安无恙归来皆喜出望外。   因有未来的姑爷在,许多该问的话谢氏也不好问,只等其婉自行说。   可她只轻声赔了几句罪,诸如“是我任性,害母亲担忧了”、“多亏他一路陪我”之类,什么都未细说,便转头看向其婕。   “三妹妹,有句话必得当着母亲的面问清楚,是谁传了关于我生母的话给你?我看她居心叵测,你可不要为她隐瞒。”   那些话都是她编造的。   可当着嫡母和姐妹们的面,该怎么说?   其婕正犹豫,尚永泰掀了帘子,从外面走进来。   他将其婉的问话听个正着,和妻女们一样,也眼睁睁望向其婕等着答案。 第34章 子昂狂野   那天听了其婕的话后,其婉一颗心总是悬在半天放不下。   这原也不能怪她,母女天性,血浓于水,若能坦然置之不理,那才奇怪。   思前想后了一整夜,终于还是决定,走一趟,看一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趁着午休的时候,其婉换了简便的衣裳,用斗笠遮面,从下人们进出的角门偷偷溜了出去。   她随父亲出门多了,此番行动虽然仓促,却也安排得井井有条。   因不能用家中的车马,便先往城东的马市去,打算随便买上一批马骑乘往返,争取赶在城门关闭前回来。   谁知道事情竟然那么巧,杨宇宁也在马市买马。   其婉碰见他的时候,正好看到因他说南方口音,人又斯文,马贩子拿他当不懂行的冤大头来糊弄。故意给他选最差马,还抬高了数倍价格。   别说他是马上就要与自己成亲的未婚夫,就算只是个陌生人,也没有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的道理。   两人说亲事时并没有面对面的相看过,其婉只在躲在屏风后偷偷瞧过杨宇宁一眼,以为他不认得自己,所以放心大胆地上前去将马贩子的伎俩点破。   杨宇宁自是感激不尽,看她一个姑娘独自在外,为表谢意,主动提出护送她往目的地去。   其婉几番拒绝,也不能打消他的念头,只好由他跟着。   到庄子后其婉好一番查探,终于确定那里除了看守庄子的一对老夫妇并干杂活的几个婆子之外根本没有什么别的人。   明白了其婕告诉她的话不准确,她的生母并不在这里。   其婉失魂落魄的从庄子里出来,发现杨宇宁竟然还在那里等她。   这人是怎么回事?   明天就要做新郎官了,不说早早回去歇脚的地方斋戒沐浴,好好准备,偏要不辞劳苦跟着头一次见面的大姑娘跑到郊外的庄子上,还赖着不肯走!   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脾气特别大,其婉忍不住刺了他两句。   杨宇宁脾气极好,非但完全不生气,还将缘故和盘托出。   原来他也曾在长辈的安排下,暗中相看过其婉。   对于未婚妻的长相,他当然铭记于心。   所以在马市上一眼就认出了她。   说什么感激答谢,其实都是借口。   说什么也要跟着来,完全只因为想看看其婉到底想做什么。   成亲的前一天孤身出城,若不是有十万火急的大麻烦,就是……不愿成亲。   如果是前者,身为人家未来的夫婿,当然义不容辞要帮忙。   如果是后者,杨宇宁也想了解原因,再做打算。   其婉深知自己的举动不合常理,生怕杨宇宁误会了她,两人还未成亲便先生了嫌隙。于是将来龙去脉细细解释一番。   杨宇宁听后,只问一句:“人的生死与一般后宅争风斗气的琐事不同,不可能捕风捉影。那么,既然根本没这个人,撒下弥天大谎的人又是什么居心呢?”   这正好给其婉提了醒。   她被骗了事小,但不容许有人诬蔑嫡母,所以一回来就急着询问其婕。   看一看关于陈姨娘还在生的事,她是从哪里听来的,这才好追根究底,发落罪魁祸首。   当着父亲的面,其婕再如何也不敢胡乱说谎圆谎,她期期艾艾半晌,也没拼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尚永泰多精明的一个人,看她这幅样子,便猜个八九不离十,只怕受骗的那个不是她,骗人的才是她。   可女儿们之间从来和睦,其婕为什么要这样骗其婉呢?   谢氏是听过其婕那一番待嫁言论的,她只是心善并不愚蠢,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想就通。   只是当着未来女婿的面,多少要为身为小姨子的其婕留几分面子,便让其婉与杨宇宁赶紧分头去准备稍后行礼的种种事情,连其姝也被赶了出去。   这才将刚才那一出原原本本告诉了丈夫。   尚永泰浓眉紧蹙,他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对着其婕斥责喝骂,只是淡淡地道:“既然你对不能去庄子上为郑姨娘祈福的事情如此耿耿于怀,以至于到了不惜撒谎来挑拨你母亲与姐姐关系的地步。那我就如了你的心愿,今日婚礼后,便将你送去庄子上,以后没事就别回来。”   一直一来他都觉得其婕有城府是件好事,尤其有冲动的其姝在一旁做对比,优势就更行突出。可城府是用来做生意与外人打交道用的,如今用在自家母姐身上,尚永泰实在太过失望。   其婕去了庄子,其婉三朝回门后也随着杨宇宁搭船沿运河下杭州去。   家里少了两个姑娘,一下子冷清下来。   谢氏因为其婕的事情一直有些不快,尚永泰看在眼里,时常故意说些外面的事情,逗妻子开心。   “你可知道,前些日子与花想容打擂台的那间美人妆是谁开的?”   谢氏当然不知,翘首等着丈夫揭盅。   “官府那边登记在簿的名字叫做马大成,地契上也是一样。这人谁也没听说过,只当是个普通生意人,所以当时六郡王一说京兆尹便立时处置了。可我派人详细打听过,这人颇有些来头,他是勇毅伯妹妹的奶兄。”   勇毅伯何珝,乃是长林县主的丈夫,裴子昂嫡亲的姨丈,同时还是他的顶头上司——玄衣卫指挥使。   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   谢氏惊奇道:“旁人不知尚能说通,可六郡王与勇毅伯家是近亲,怎么可能对他们家里的事情一无所知。”   尚永泰捻着胡须大笑,“我看他是故意的,为了讨你家闺女欢心,连亲姨丈的面子也敢落。从前只听说他敢作敢为,没想到胆大包天到如此程度。”   其姝也知道了这件事。   裴子昂专门写信来,还在开头处声名:“本来答应了端午那日告诉你,可意外频出,没有顾上。但既然答应了你,就没有食言的道理,所以特在信中说与你听。”   她抿着嘴放下裴子昂的那封信,从炕桌上捻起一张月白洒银的请帖。   勇毅伯家的大姑娘何珈亲自写帖子来邀请其姝参加她的生日宴。   她们俩之前没打过照面,这原也没什么紧要,可何珈就是美人妆真正的东家。   这张请帖背后到底是什么含义?   其姝提笔回信,她应下邀约,决定去会一会何珈。   作者有话要说:   裴子昂:现在天天被姨丈+顶头上司罚洗厕所/(ㄒoㄒ)/~~小姝姝快来亲亲抱抱举高高/(ㄒoㄒ)/~~ 第35章 不大讲究   说起这位何珈, 在京城勋贵家的贵女中,一直是个与大家格格不入、极为特殊的存在。   倒不是因为她性情古怪, 而是因为身世——何珈不是何家的老太太亲生的。   今上登基后,自从潜邸时就追随在他身边的何珝自然深受重用。   何家的老太太千里迢迢从老家搬到京城来投奔儿子。眼见着已到京郊, 胜利在望, 偏偏遇上了京西定河发大水。   多亏老太太福大命大, 在波涛汹涌的洪水里幸运地漂到了岸边,还顺手捡了一个躺在木盆里的女婴。   人年纪大了, 多少总有些迷信。   何老太太认为这孩子与自己几有缘分,不愿意把她送去善堂, 留在身边当自家里孩子抚养。   可她少年守寡, 何珝是个遗腹子, 断没有二十几年后又生出一个亲闺女的道理。   所以何珈的身世根本瞒不了人。   众人当然不会因此就对何珈另眼相待。   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 她的义兄何珝位高权重, 说是皇帝老大他老二也不为过。巴结讨好还来不及, 故意欺负冷落他的义妹这种蠢事还真没人做得出。   只不过何家出身十分平常, 何老太太是个大字也识不了一箩筐的市井妇人, 和京中的名门贵妇交往起来自然障碍重重。何珈自小伴在她身边, 深受养母影响,便也不怎么喜欢和一众贵女们应酬。   就是其姝上辈子与长林县主渊源颇深,也没见过她这位小姑子几面,只隐约记得何珈这时候差不多在说亲事的过程中。   不过,印象中她的婚事就和她养母人际交往一样,困难重重。   何珈的生辰在五月二十一那天。   端午过后, 一天比一天热,所以生日宴的地点定在勇毅伯府后花园的水阁里。   其姝到达后,发现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这所谓的生日宴,根本也没有什么旁的客人,除了她就只有何玉棠在。   何玉棠今日穿着一身樱粉色的夏衫,苞苞髻上扎着一圈粉盈盈的碧玺珠子,   衬得小姑娘玉雪可爱,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其姝便逗她说话,问她诸如平时喜欢吃什么玩什么,和谁家的女孩儿最要好之类小姑娘感兴趣的话题。   何玉棠起初不大愿意理睬她,问一句才干巴巴地答一句。   可她到底人小心思浅,几次下来便去了戒心,对着手指凑到其姝面前,娇声娇气地问她:“你是不是要嫁给我哥哥呀?其实,我挺喜欢你的,可是大家都说有了新嫂子,哥哥就只疼嫂子不疼我了,我才不想理你的。”   其姝哑然失笑,原来何玉棠这辈子对她的态度与上辈子大相径庭的缘由在这里。   “我为什么要嫁给她?”其姝反问,“你可知道我将来是要做守灶女的?”   “什么是守灶女?”何玉棠对这特殊的名称半点不了解,“难道你特别喜欢厨房里的灶台?”   天真的话语逗得其姝发笑,她更加耐心地解释道:“其实意思也差不多。灶台是用来吃饭的,我家爹爹没有儿子,家业没有人能够继承,将来大家吃饭都成问题,所以就要从女儿中选一个人来继承家业,这样才能继续吃好喝好。”   这番话浅显易懂,何玉棠听明白了,大眼睛闪啊闪的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崇拜,“那你是不是和我哥哥一样,特别厉害了。”   “可不是。”其姝道,“所以我要和男孩子一样留在家里不能出嫁,只能招赘,你哥哥又是你家的独生子,需得支应门庭,不能入赘我家,所以我们两个注定不能成亲,你可以放心大胆的喜欢我了。”   何玉棠心中不满尽去,待其姝更添几分亲热。   两人正热闹地说着话,水阁外脚步轻响,珠帘挑起,何珈穿着一身石榴红遍地金的百褶裙走了进来。   十六岁的大姑娘身形已长成,看起来就像盛放的牡丹一样明艳照人。   何玉棠与她似乎很亲近,立刻撇下其姝扑过去依偎在姑姑身边。   何珈揉着她头顶与其姝寒暄,“早就听嫂子提起过,说你小小年纪就已是智勇双全,在平城时还救过六郡王一命。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你可比她形容得还要出色呢。”   其姝也算应酬惯了的人,对于这样的场面话,听着在高兴,心里也不当真。   按理说,她也应该说几句夸夸何珈。   可是因为之前美人妆的事情,她对何嘉琪人并非完全没有猜疑。这时候非要违心说好话,难免有些不情愿。于是,只呵呵笑着谦虚了几句,刻意避过礼尚往来这一节。。   何珈怎么算都是其姝的长辈,当然不用计较这些,挽着其姝的手入了坐。   酒菜陆续端上来,菜品倒是十分丰富,色相俱佳。   其姝吃得出这不是他们府里烹制的,而是从京城出名的酒家里叫的席面。   若硬是要挑剔,也不是没有错处。   烤鸭并西湖醋鱼齐飞,醋焖带鱼与共龙井虾仁一色,蜜汁火方与冰糖肘子并驾齐驱……   京帮菜杭帮菜混做一堆,味道虽然不差,却没有人在设宴的时候这么吃。   其姝上辈子与何太太打过几次交道,知道她不管是吃穿用度,还是谈吐举止,都不像京城里的贵妇人那样精细雅致,何珈是他手养大的,做派相似也不奇怪。   爹爹曾经教导过她:看人不要看细枝末节。每个人出生成长的环境都不一样,自幼受到的教导也不同,若一味凭细节论断,未免有失公允,也容易被一叶障目。换言之,一个人小事上与你处处合得来,大事上专以出卖朋友谋取自身利益,而另个一人吃穿说话处处入不得你的眼,遇到大事却仗义相助,谁才是值得交往的对象?   其姝觉得何家老太太便是第二种人。身为寡妇,六亲无靠,却把儿子教导得铁骨铮铮,正直有为。虽未读过书,却懂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何珈当亲生女儿一般养育。   所以她从不因何老太太那些常为贵妇人们诟病的“不讲究”瞧不起她,反而觉得她和蔼慈祥,一向十分敬重。   至于何珈,那美人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其姝不信今日她会一字不提,到时再看分晓就是。   侍女端来好几种姑娘家爱喝果子酒。因不会醉人,酸酸甜甜十分甘美,连年幼的何玉棠也饮了不少。   何珈与其姝碰杯数次,终于彻底打开了话匣子,说起自身种种事来。   “娘一直希望我找个好夫婿,可她也知道,我的出身摆在那里,门第太高的高攀不上,为了哥哥嫂子的身份来求娶的,多半又不是真心相待,那样的人家,可以同富贵,却不一定能共患难。”   其姝小口小口抿着果子酒,心知何珈说的是实情。   上辈子她后来倒是说上了一门亲事,只是也不大顺利,尚家出事前已听说,那人金榜高中……呃,好像是二甲不知多少名,就嫌何家母女粗鄙,将亲事退了,一心求娶公字号往上出身的贵女去了。   当然,人家表面上不会如此说,可事实如何,有眼者皆心知肚明。   “既然夫家未必靠得住,娘就说我应当自己谋些出路。首要一条便是生计大事,哥哥嫂嫂都是好人,将来也不会不管我,可就算亲生的妹子,一辈子依附兄嫂,难免也要被嫌弃,何况是我。娘说,她当年要不是靠着一手绣活儿出众,能赚得些银钱,给大哥交束脩学文习武,今日肯定没有勇毅伯府,母子两个说不定还在市井打转。可我不像我娘心灵手巧,从小到大爷没学到她几成功夫,只能另行谋划。我想自己什么也不懂,但总算是个姑娘家,穿衣打扮多少知道,便拿从前攒下来的零花,以奶兄的名义盘了间铺子,开了美人妆。”   话入正题,其姝小身板不自觉挺直几分。   “可是我们全家没有人懂得生意经,只好从外面请了掌柜来打理。我想着做生意不就是用最少的钱赚最多的利润嘛,于是这么吩咐了他。这才有了后来那些事儿。其姝,我真的不是有心要与你们家为难的。”   何佳解释到一半,似乎发现了自己话中的不妥,“我也并非把所有的错都怪在那掌柜的头上,说来还是我安排得不对,而且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花想容是你家的产业。”   她生怕其姝不信似的,连连追问:“你现在还怪我吗?”   原先当然是怪的。   可现在,铺子都封了,裴子昂已替她出过气,便也没什么好怪的了。   何况,何珈说得那些话,其姝认为基本没有说谎,因为归纳下来倒是符合她行事的风格——不讲究。   其姝想了想,劝她道:“你以后再开店的时候,千万别再这样做了。这次官府出面,只封了你的铺子,收了你的货。要是碰上凶狠的同行报复,可没这么简单,到时候你血本无归不止,说不定还要倒欠一堆债。你既然不懂做生意,我看与其自己经营,倒不如把店铺盘给我,你拿着足够的银钱傍身,或者干脆买几个田庄,那里的出息也足够你将来生活了。”   其姝本想乘势追击,一举将店铺拿下。如此美人妆的事情一了百了,再不会翻起风波。   谁知,何珈没那么好糊弄。   她听过其姝的建议,眼睛转了几转,似乎十分用心地琢磨过一番后道:“田庄的事情我也不怎么懂,还不是一样需得请人打理,只怕到时候又惹出祸来。我看,不如这样,既然我有铺子空置着,你想要更多店铺,干脆我把铺子租给你。我每个月收租金,不不不,租金我也不要,每月应给的租金,就当做我入股你的生意,到时候你给我分红好不好?” 第36章 制造浪漫   啊?   其姝惊得差点把酒杯丢出去。   说什么不懂做生意, 这何珈根本和自家爹爹一样厉害。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观摩过爹爹与裴子昂谈入股朝廷海上贸易时的情形呢。   不过其姝的情形和皇上不一样。   国库里那是没银子,要用尚家的银子, 自然得给他们几分情面,应承下尚永泰的要求。   其姝可不缺银子, 盘山一间铺子最多不过两三万, 对她来说太轻而易举, 根本不值一提。   她实在没理由,要让何珈来占这个便宜。   可看到何珈一脸恳求的表情, 话到嘴边,竟然拐了个弯儿, “嗯……我想你可能不知道, 花想容是我娘的嫁妆铺子, 我只是代为打理而已, 作不得主。你的想法我知道了, 且待我回家去和我娘商量一下, 到时再给你答复。”   其姝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该心软, 可她毕竟经验浅薄, 于是决定回家去问问父亲的意思。到时候就算拒绝, 也可以写信来,不用当面说僵了那么尴尬。   尚永泰听了女儿的问题后并没有直接回答,反问她:“你说想回来又商量,那该与不该,你心中可有个章程?”   其姝听到父亲这样问,脑中灵光一现, 原本有些想不通的地方,忽然就通了。   “做生意最讲究和气生财,所谓和气生财,就是,尽量避免树敌交恶,多尝试与人联手,合作互惠互利!   我不应该拒绝何珈的请求。她来入股,表面上看起来我是吃亏了,可实际上我们多的不止一个股东,还有勇毅伯何珝。   裴子昂之所以敢封了美人妆,那是因为他天生的身份就比何家高贵,根本不需要惧怕得罪他们,也无需仰仗他们的势力。   我们与他不同。   咱们家虽是侯府,说起来比伯府高了一级,可是爹爹身上没有爵位官衔,不管大官小官能不开罪,我们还是不开罪的好。就算我们不借官家势力,多个朋友,总比敌人好。”   尚永泰捻须微笑。   他一直觉得,其姝唯一的不足之出就是遇事不肯多想太过冲动,这或许也是因为她太过于聪明,所以思考的方式格外直接。   没想到这一次不等他教导,她自己就把其中的人情世故、利益关节想通,还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身为父亲,看到女儿成长自然十分欣慰。   其姝当晚就给何佳去了信,约她早日过府来商量细节。   两人都是干脆利落的姑娘,一项项事宜很快推展开去。   两间店铺中间的墙壁打通,美人妆那边按照花想容的风格重新装潢。   一切准备妥当,择吉日六月六重新开张。   裴子昂得了信,自告奋勇包揽下开张那天庆贺的相关事宜。   他倒是尽心尽力,不但要求玄衣卫每人需得买上一样胭脂水粉送给家中女眷,还说动了姐夫——裴芷的夫婿,京西大营神机营大统领邱山,让他安排给麾下士兵任务,也得每人给家中女眷买上至少一样胭脂水粉。   幸亏花想容早已开始售卖没有奢华妆匣的平价胭脂,不然其中有些侍卫大兵们,怕是花尽一个月薪俸都买不起。   帮衬生意当然是好事,可这点功劳还没呈到其姝眼前,就让裴子昂另一项壮举给冲了——他请了三十二只舞狮。   不是三十二名舞狮者,而是实打实三十二只舞狮。   场面热闹当然不必讲,店门前两向大街上,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可其姝一点不高兴,一脸嫌弃地把裴子昂拉到店内角落里数落:“你……你……你这是干什么呀?故意欺负人是不是?”   “我是给你长面子,帮你逞威风。”裴子昂皱眉,铁打的心也有委屈的时候,何况讨好小姑娘却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长什么面子呀!”其姝凶巴巴地吼他,“丢脸都丢到天上去了!人家舞狮,双头、四头,取个双数吉祥意思就行了,最多也不过八只。你倒好,一气儿弄来三十二只,是怕人家不笑话我家财大气粗是不是?”   “哈哈哈,”裴子昂忍不住大笑,“人家都怕被笑穷,我家其姝居然怕钱太多。”   “谁是你家的,我跟你没有关系。”其姝急忙撇清。   “没关系?绝交是吧?那把之前那些契约还给我!”   其姝瞪圆眼睛,双手死死捂住荷包,“才不要,那是你欠我的!”   裴子昂本就是逗她的,见状更得意,“债主也是一种关系,记住没,以后别再乱说和我没关系了。”   其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狠狠一脚跺在裴子昂脚上,谁知他穿的厚底皂靴特别硬,她自己反被硌得脚底疼。   这一幕正好落在牵着女儿过来的裴芷眼中,她不动声色地让女儿陪其姝去门口看热闹,自己凑在裴子昂身边问:“你这是怎么了?大动干戈地找来那么多人买东西,结果见了面却把人家小姑娘气得快哭了,还能更拧巴吗?”   裴子昂傻笑:“她才没那么容易哭,小丫头倔着呢!”   口气中满满全是毫不掩饰的骄傲,活像一个父亲在夸奖最宠爱的孩子。   裴芷暗自叹息,人家倔不倔,他骄傲个什么劲儿,她这个弟弟这回似乎大事不妙。   裴子昂却觉得自己妙得很,因为他已经想好怎么给其姝下一个惊喜。   七月七女儿节,也是其姝的生辰。   小孩子的生辰无需大办,谢氏从天香楼叫了一桌席面,其姝请来裴萱、何珈等新近结交的好友热闹一番,算庆贺过了。   到得晚间,其姝与往常一样,伏在炕桌上练字。   夏日晚风习习,从敞开的窗户中吹进来一张角花笺。   难不成如今的树上不长叶子,该长纸了吗?   还烫金呢,穷人家要是种上一棵,大概可以一辈子不愁吃穿。   其姝疑惑地拾起查看。   角花笺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草书:亥时正,看天。   她认得裴子昂的字迹,却怎么也想不出他在搞什么鬼。   离亥时还有一炷香功夫时,她已迫不及待地趴在窗棱上,小手撑着脸,翘首盼望。   烟火从远方天际跃了上来,像银蛇破空而来,又像流星闪耀。   此起彼伏,绽放着铺满天空的鎏金花朵持续足有一个时辰才渐渐消失。   其姝恋恋不舍地关了窗,抱着引枕在填漆床上滚来滚去,兴奋得难以入睡。   城外小山上,裴子昂一脸笑意地熄灭手中火石。   那个小丫头今晚一定很开心吧。   他也觉得开心,她已经十三岁,是个大姑娘了,他也是时候正式去提亲了。 第37章 提亲大计   既然决定正式提亲, 裴子昂当然要先挑选适合的媒人。   按照大夏的风俗,提亲的一方在正式上门提亲前要先一位中间人上对方家里探探口风。毕竟议亲的双方一般都相识, 若冷不丁带着大雁上门却被拒绝,以后岂不尴尬。所以这位中间人, 也就是媒人的作用便是成与不成都能居中转圜, 免得大家互相失了面子。   因此, 这人一定得德高望重。且一般习俗,婚事都由家中女性长辈出面打理, 那请来的媒人自然也得是女子,才方便与其姝的母亲来往。   裴子昂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过真让他继母管这件事, 有她在, 凡是对他有利, 那就没有办得成的事, 只有砸得砸得了的锅。   当初说与父王听, 不过是知会一声, 还多少有点因为心高气傲, 故意与继母当面锣对面鼓打擂台的意思——反正人选我撂在这儿了, 你愿意捣乱就捣乱, 我根本不怕你。   长姐裴芷?   那天看她与其姝相处得十分愉快,可惜辈分不够高。   姨母长林县主?   他原本与姨母商议帮忙给其姝寻适当的夫婿,还连人家的儿子也带去相看过,末了却自己把小姑娘抬回了家……   裴子昂当然不怕旁人笑他,可他怕其姝面皮薄,那小丫头刁蛮得很, 别人爱吃爱穿爱金银财帛,她爱生气,每次见了他就没有不生气的,他还是应当谨慎些。   祖母太后娘娘?   这个身份够高,辈分也好。   可是,身份会不会太高了呢?   其姝的父母会不会误解他满心诚意,以为请太后出山是为了以身份压人,反而不满?   裴子昂平时遇事从不纠结犹豫,这会儿却因太认真而左也不成右也不成,趴在被窝里思前想后一整夜,也没选出适合的人来。   眼看天光大亮,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骑上快马来到花想容,打包了整套价格最贵的胭脂水粉往皇宫去。   慈宁宫里,太后娘娘望着面前摆了一桌子的各色脂粉,笑得合不拢嘴,脸上皱纹都深了几分。   “你这孩子,当你祖母我还是十七八的大姑娘,成天涂脂抹粉,打扮自己?”   裴子昂翘着嘴角问:“不管用不用,您先说这些是不是好东西?”   “还以为你有孝心,一大早进宫来献宝,原来是要劳动我老太婆当判官?”太后半开玩笑地埋怨着,“东西倒是好东西。怎么,有了心仪的姑娘要送人家胭脂水粉,又怕买错了?来来来,快跟祖母说是谁家的女孩,我让你皇伯父下旨赐婚去。”   “那可不行!”裴子昂就怕让其姝一家人觉得他仗势欺人,连忙拒绝,“圣旨赐婚,万一人家姑娘不愿意,岂不是……”   太后笑不可支,“三十二头雄狮你也送了,满城烟花你也送了,这还能容得人家姑娘不愿意?我乖孙子什么时候这么没能耐了?”   “这和能耐没关系。”对于太后知道其姝,裴子昂一点都不意外,若没有足够的耳目,怎么可能在先帝的后宫里稳坐后位,“反正我肯定得让她嫁给我,但提亲的形式上还是要让她觉得舒坦。”   自从大姐裴芷婚事那时起,他便打定了主意力争上游,要足够强大,才能保护自己关心爱护的人不受欺负。如今要娶媳妇了,当然每一步都要让媳妇风风光光才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太后佯装恼火,“我的孙子明明是个爽朗果断的少年郎,什么时候变成了扭扭捏捏的大姑娘。”   裴子昂忙说好话哄她:“祖母,你看她店里的出品多好,将来要是做了您的孙媳妇儿,整个皇宫里的人都能用上这些胭脂水粉了。”   皇宫里还缺胭脂水粉?   贡品里什么珍稀物件没有呢。   太后明知道孙儿在求她,还是故意抬杠:“你这是生怕后宫里面大小宫女心思不够活泛,变着法儿挑唆她们去你皇伯父面前争宠?”   这当然是玩笑话,裴子昂索性不理,只管说他自己的要求,“祖母,我今天来求你,真的因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好姑娘。”   谁看自己的意中人不是与众不同?   太后不以为然,“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到底怎么打算的?”   “我选中了一位长辈,想让她去定北侯府帮我说合说合。但要请动她,恐怕还得靠祖母您亲自出马。而且我也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儿都是我在背后安排的。”   最后一个她,说的当然是其姝。   这时候请姝正在家里与何珈一起看账本。   花想容与美人妆合并后的头一个月便赚得盆满钵满,何珈看着账本上的数目,只觉难以置信。   “其姝,一间小小的胭脂铺子都能赚这么多,难怪你们家可以入股朝廷的生意。”   其姝暗笑,花想容赚得还不够隆盛的零头呢。   可她不打算说出来。   一般的人心都是如此,家中钱银短缺的,总是生怕人嫌他穷,打肿了脸充胖子,而家中富足的,张口闭口总是喊穷。   其姝当然不至于哭穷,但太过张扬,被歹人惦记上,倒霉的是自家人,她还不至于傻得连这些都不懂。   她故意板着小脸儿,一本正经地说:“别说那些没用的了,明天我就要走了,下个月的账本都交在你手上看,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没有?咱们身为东主不用亲自算账,但也不能什么都不懂,让人轻易糊弄了去。”   何珈五官差些皱在一处,“你能不能不走啊?这么大的摊子,我一个人可搞不定。我原来以为,入股以后,只要等着每年分红利就行了。”   “那怎么行,你不是说要自己立起来吗?坐在家里翘手等着分红利,那算什么立起来?这样办事的,最后不是被合作的人骗,就是被掌柜骗,吞了所有的钱财,一文都不剩给你。”   何珈犹豫,“你不至于这么狠吧?”   “啧,”其姝咋舌,“这种事,你觉得是我的良心可靠,还是你自己的本事可靠?”   何珈也是聪明人,知道这话是正道理。于是认命地提起笔,在先前随着其姝讲解时记下要点的簿子上圈圈点点,温习一遍。   这厢刚送走何珈,那厢点翠脚步匆匆地赶进来,“姑娘,皇宫里来人了。”   其姝一下子想起上辈子被抄家的事,吓得脸都白了。   跌跌撞撞的去了花厅,才知道所谓宫里来的人,是太后娘娘派来的。   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一大堆箱笼。   传旨的太监一一点唱,全是一些贡品,绫罗绸缎,古玩珍奇,还有精致华贵的首饰。   所有物件皆是赏给其姝的——为了答谢她救了裴子昂一命!   这都是哪辈子的老黄历了?太后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来?   其姝满心疑惑,耳听着那传旨的公公问她:“五姑娘,太后如此厚赏,你可要进宫谢恩去?”   啊?   其姝惊讶地看着他。   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为什么听起来,好像是这公公在代替太后求她进宫去?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其姝觉得一定是自己太没有见识。   皇宫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所以这样询问,应该是得了赏赐之后正常的步骤。   “要的要的。”她连忙应道,“得了太后这么多好东西,当然得亲自谢恩,麻烦公公帮我安排。”   “嗯,五姑娘请放心,咱家一点安排妥当,明儿一早就派车来接你。”   啊?   其姝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可到底是哪儿不对,她又说不出来。   头一次进宫,难免有些紧张,其姝亦步亦趋地跟着引路的小太监穿过甬道,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立刻兴奋地招呼道:“裴子昂!”   裴子昂穿着玄衣卫黑底绣金银纹的服饰,黑发用金冠高高竖起,更显得丰神俊朗,神采飞扬。   他按着悬配腰间的长刀,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事情因他而起,其姝当然没想过要瞒他,“昨天太后赏了我好多宝贝,说答谢我救了你,所以今天我进宫来谢恩。”   “这样啊。”裴子昂眯着眼睛,琢磨了片刻,“我陪你一起过去好了。”   说着便调转了方向,与其姝同行,一路上还体贴地安慰她:“你也不用怕,祖母待小辈向来慈爱,断不会为难你。你嘴甜些,多与她亲近,她自然更开心,对你更好。”   其姝受教点头,完全不疑有他。   慈宁宫今日很热闹,不止有其姝这名小客人,还有先帝如今唯一在世的姐妹,今上的姑姑,裴子昂的姑祖母,宝德大长公主。   其姝分别与两人见礼,说了好些感谢太后恩德的话。   可太后并不像裴子昂说的那样喜欢嘴甜的小姑娘,对她只是淡淡的。   反而宝德大长公主拉着她手亲热地问话:“你就是那个有翰林不做,偏跑去开票号,把咱们大夏一国的银子都赚进荷包里的,尚家四郎的女儿?真是虎父无犬女,看这模样就得人意儿。好孩子,你今年多大了?”   “回大长公主,前天正好是我十三岁生辰。”   “哟,都十三啦,可说了人家?”   其姝摇头,“还没有。”   宝德大长公主笑道:“那我帮你做媒,嫁到我家可好?”   也不管其姝应不应,一径往下说:“我的……我的……哎呀,我没有适龄的孙子。”   她惋惜不已,目光转动着落在裴子昂身上,刚要再说话,门外太监唱道:“长林县主觐见。”   与长林县主同来的还有她的女儿何玉棠,小姑娘一见其姝就惊讶地凑过去问:“姝姐姐,我听姑姑说你今日要启程回平城,怎么会在这里呀?”   “我是要走啊。”其姝答得利落,“可因为要进宫来向太后谢恩,所以推迟了时间,改在下午动身,我爹娘他们都在家里等着我呢。”   裴子昂向来波澜不惊地完美面孔上显出一丝裂痕。   太后借着喝茶,用衣袖掩住半张脸孔,暗笑不已:他这孙子,机关算尽,还安排一场大戏,非要演什么宝德大长公主看中其姝才主动为他做媒,结果偏偏没算到人家今日就要回老家去。再中意,也没有早上见过面,当日半下午就跑去做媒的道理,可明天人家就不在京城了,总不能让个头发花白,眼睛也视物不清的老太婆千里迢迢跑到平城去说媒吧。 第38章 定情信物   其姝完全不知道那祖孙两人心中的官司、   她在慈宁宫用了一顿丰盛的茶点后, 便与前来探视太后的长林县主母女两个一起告辞离宫。   兴高采烈地随着父母,还有三姐其婕, 搭上马车出城往平城的方向赶路去了。   裴子昂骑着马追上来,其姝见到他, 格外惊奇:“你怎么来啦?”   “我高兴!”裴子昂一肚子不痛快, 说话难免呛人, “你这个麻烦的小丫头终于走得远远的,不会再来烦我了, 我可不是得亲自过来,送……庆贺一番。”   谁麻烦他了?   其姝横了裴子昂一眼, 气呼呼地甩下车窗帘, 不再理他。   裴子昂上前去与尚永泰寒暄。   直到尚家的车队走出去快一里地, 才重新回到其姝所乘马车旁, 轻敲车窗。   “干什么呀?我走了你不是很高兴吗?干嘛要来找我说话?”   其姝横起来也是不输人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裴子昂问。   “关你什么事!”其姝小下巴挑得高高的, 左看右看就是不看他。   “你爹说你们这次回去是为陪着乔太夫人过中秋, 也是最后一次在老家过新年。明年开春, 京城的新定北侯府修葺完成, 你们便搬回来?”   这人有病吧, 其姝白他一眼,“既然都问清楚了,干嘛又来问我?”   裴子昂笑而不答,随手递上来一块玉佩。   其姝莫名,“什么意思?你嫌我烦,不想我回来, 所以送玉佩贿赂我吗?”   裴子昂哈哈大笑:“堂堂的尚家五姑娘,家里有金山银山,还会贪我一块玉佩?你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其姝接过去细瞧。   其实玉佩本身并没有任何出奇的地方,不过就是上好的和田玉,碧色晶莹,水头十足。名贵是名贵,但也算不上什么稀世珍品。   不过玉佩上雕的纹饰是大夏国皇族的标志。   “我知道你是宗室子弟,不用给我看这个验明正身。”其姝更觉得裴子昂奇怪,颇有几分嫌弃地勾着玉佩上的丝绦,想要递还给他。   “拿好拿好!小心些,别摔碎了!”裴子昂把她的小手推回马车里,“这个先借你玩一段时间,你平时那么会惹麻烦,没有人看着瞧着,肯定不成。可是平城太远了,我没办法成天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万一遇到什么事儿,你解决不了,就拿这个给人家看。大夏国的子民没有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到时候总归会给你几分面子,让你一让。”   其姝满心不高兴,在他心里她就那么能惹事?   车队暂停在溪边休整,她索性跳下车,追着裴子昂,硬要把玉佩还给他。   裴子昂与其姝说了一阵话,心情比来时舒畅许多,人也跟着温柔起来,“好了好了,没有嫌弃你太会惹事的意思。你看你活蹦乱跳的,不知多可爱,我也是担心你,为你好嘛。你就听话,乖乖的带在身上别摘下来,用不上最好,用得上的话咱们也不吃亏,这笔账算得过来吧?”   一壁说,一壁亲手将玉佩系在其姝腰间,还不忘揉着她发顶,轻声嘱咐:“可要小心将玉佩保护好了,回来的时候得还给我,记住了吗?”   其姝与裴子昂斗气惯了,他凶巴巴的时候她不怕,可他一温柔她就受不了,一颗心砰砰狂跳,红着小脸,好半天挤出一句:“小气鬼。”   就捧着脸跑回马车里去了。   裴子昂没有再跟,目送尚家的车队渐渐远去。   其姝忽然从车窗探出头来,朝他挥手,高声喊:“裴子昂,你平时做事也要小心些,等我们搬回来,请你到新侯府里面去做客。”   @@@   平城一切如昔,只除了换了两位官员——新守备齐远华和新知府姚万安。   其姝觉得自己有些时运不济,因为这两人的女儿都与她有旧怨。   齐湘不必说。   那姚知府的女儿姚有容,就是当初在湖州时,与她有争执,最后闹到其姝被爹爹惩罚,连广州都没去成的罪魁祸首。   其姝一点也不想再见到她们,偏偏她又不可能永远都不出门交际应酬。姚家与齐家,一个是父母官,一个职位虽低,家中却出了两位宠妃,背景深厚。平城的勋贵官宦家中若是设宴,少不得也要邀请他们。   这日其姝随乔太夫人到平城总兵郭大海家喝他家老夫人的寿酒,途中离席方便回来,半途中就被姚有容与齐湘联手堵在了净房外的小竹林里。   “其姝妹妹,一年多不见,你长高了也漂亮了。说起来我还没有恭喜你,你爹爹如今是朝廷炙手可热的大红人,连皇上都欠了你家的银子。这会儿你们家姐妹给人打赏,恐怕就不是什么金瓜子,银花生,直接要搬金山银山来砸人了吧。”   姚有容这话,表面上听起来带着几分幽默,可其实句句戳心。   姚知府的夫人说起来,也是湖州世家出生的。可家族最近三代的子弟,出仕的少,就算做了官,也职位低微,家中早已败落了。可偏偏家族枝繁叶茂,人口众多。人多,没钱,当然住的挤。家里面一进的小院子,就能挤着住六个姑娘。   地方窄了,人心也跟着窄,姚夫人就是其中的典型。   至于姚有容,在她娘的教诲下,只能说青出于蓝更胜于蓝。   当初在湖州时,姚有容看不惯尚家姐妹出手阔绰。   偏偏人怂,不敢对着嫡出的其姝说什么,又知道其婕有城府人厉害,于是欺软怕硬,拿着最温厚的其婉出气。   其姝的脾气向来是人家欺负她还好说,欺负她家里的人那是绝对不能忍的,当然要替二姐出头。   偏偏姚蓉心机多,故意借机将事情闹大了。   湖州那里不知道来龙去脉的人,都以为其姝因为家里有钱,就横行霸道,连知府都不放在眼里。   可以说,当初她是吃了个暗亏。   这会儿姚有容又把那事拿出来说,其姝心中的火气当然噌噌往上冒。   她虽然有些冲动,可是脑筋转得快,吃一堑长一智,既然知道姚有容这人喜欢玩阴的,自然不可能再去踩她的陷阱。   何况她身边还跟着个齐湘,以二对一,其姝觉得自己没有胜算。   她学着要有容的样子,一脸假笑地回话,“姚家姐姐,快别笑话我啦。真想不到咱们这么有缘分,竟然能在平城再见。只可惜二姐已经成了亲,跟着二姐夫到杭州去了,要不然咱们还可以一起聚一聚。”   话里有话的损人谁不会,其姝只是不愿你这么做而已。   姚有容比其婉还要大上一岁,马上就要十八了,亲事还没定下来,对于姑娘家来说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其姝明知她介意,偏要往她痛脚上踩。   姚有容的笑容果然拧了拧,“瞧姝妹妹说的,其婉虽然缺席,咱们也还是能聚的。我前些日子听湘妹妹说,她在京城时与你有些误会,也是满心歉疚,正想向你赔罪呢。不如改日由她做东,请姝妹妹赏脸,咱们三个去凤临阁小聚,顺便大快朵颐。”   和她们两个去酒楼,就算饭菜里没有下毒,光看着她们讨厌的面孔也食难下咽。   “唉,恐怕不行的。”其姝故意装作不开心的样子拒绝道,“自从湖州那时起,爹爹就一直罚我禁足,等闲绝不准我出门。今日要不是因为陪祖母,他也不会放我出来。平时想让我去与你们游玩,绝无可能。姚姐姐和湘姐姐的盛情,我也只能辜负了。”   然而,她毕竟不可能真的不出门。   这日陪着爹爹去龙胜总号处理一些事务,之后尚永泰要宴请掌柜,其姝便带着点翠登上马车往家去。   半路上路过一间新开的首饰铺子,见人头攒动,格外热闹,于是好奇地停下来,进去逛一逛。   掌柜见其姝衣饰华贵,便将她请到了位于三层的雅间里,亲自搬了好些饰品来供其姝挑选。   因店里客人多,人手有些忙不过来,掌柜的也不可能一直这陪着,只说等她选好了,或是有什么要求时,再叫人来。   这点难处其姝倒是能理解,也没有异议,只放了人出去。   可他们大概真是太忙了,连其姝口渴想喝口茶,都得点翠亲自走出去雅间寻找茶房。   其姝等了很久,也不见点翠回来,心中微觉奇怪。又到底小姑娘家,自己在外面呆久了,难免不自在,便站起来,打算去找点翠。   谁知雅间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她怎么推也推不开。   大声喊人来帮忙,许久也没有人应。   最不可思议的是,竟然有个醉汉从屋角的屏风后面走了出来,满口胡话调戏她不算,还伸了手臂出来,想要抱她。   其姝搬起砸到他身上,趁他吃痛倒地的时候,夺路而逃,跑到了阳台上。   阳台临街,设有美人靠(带栏杆的座位)。   其姝跳到美人靠上,打算向路人求助。   也不知是否动作太过激烈,她一直带着的裴子昂送的那块玉佩竟然从腰间脱落,直直的冲着一位骑着高头大马的男子头上砸了过去。   那人身手十分矫健,长臂一伸便握住了偷袭他的暗器,拿到眼前一看,立刻转头黑着脸,朝楼上觑了过来。   “尚其姝,几日不见,你可真是愈发活泼跳脱了,爬那么高你是打算上天吗?”裴子昂冷着脸问。   “不是!不是!”其姝见到救星,激动不已,“裴子昂,我要跳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的宗旨是:男主不掉线(*^__^*) 第39章 爹爹相公   下去?   听了这话, 裴子昂的脸色已经不仅仅是难看了。   他眯着眼,目光在齐叔身上与地面之间来回巡梭——三层楼, 足有几丈高,真要是跳了下来, 不摔死也得瘸一条腿。   这小丫头日子过得太好, 闲得无聊,硬是要乐子,所以连作都比别人家的姑娘作的花样多,有新意。   “你跳啊,”他冷冷地开口, “放心,我绝不会接着你。”   “好!”其姝点头, 并没有发现自己对裴子昂盲目的信任, 待一条腿迈出了栏杆, 才反应过来他刚刚说的是决不会接住她。   怎么这样啊?   其姝一条腿跨在栏杆上, 前进也不是, 后退更不行。   正愁眉苦脸间,裴子昂已经从马上跃起, 攀着廊柱窗檐,身手利落地翻上了三层的阳台。   其姝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目睹话本子里描述的飞檐走壁,她呆呆地看着裴子昂,还没有想好是应该夸他身手了得,还是埋怨他刚才的不友善,就觉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景物翻倒——她竟然被裴子昂像个麻袋似的懒腰抗在了肩膀上。   其姝又气恼又羞窘,“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她急得手脚并用,又踢又打。   裴子昂手臂一览,将她闹腾的双腿箍住了,动也不能再动。   至于手臂,裴子昂虽然没去管,可他后背肌肉结实,其姝拍了几下,只觉自己的小手都被震得酸麻,力气耗尽了,也没伤到他分毫。   太过分了!   明明是她被人欺负了,他不说帮忙报仇,竟然也来欺负她!   真是个讨厌鬼!   手脚都派不上用场,只剩下一张嘴,其姝不服输地大喊:“裴子昂,你讨厌,我要和你绝交!”   裴子昂根本不去理她,迈步就往屋里走,谁知一脚踩在还趴在地上呻吟的那个醉汉身上。   嘶,这人怎么回事?   他忍着呛鼻的酒味儿,再看屋内桌椅翻倒,满地狼藉,联想到刚才其姝跑到阳台上说要跳下去,瞬间明白过来。   原来小丫头不是在胡闹,她是遇到歹人了。   真是不知所谓,连他的人也想轻薄。   裴子昂抬腿把那醉汉踢到了墙角,然后扛着其姝继续往门口进发。   门依然是从外面锁住的,他当然不会转头去阳台上求救那么怂,而是砰的一声将门踢开了。   门外站着好几个人——从得意转为惊愕的姚有容,惊慌失措的齐湘,还有被几个男人拉扯着捂住嘴发不出声音、也挣脱不开的点翠。   裴子昂和姚有容彼此没有见过面,谁也不认识谁。   齐湘是在他手上吃过大亏的,说恨当然恨得咬牙切齿,可也就此怕他怕得不行。   “我就说了,这样是行不通的。”齐湘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却克制不住语调里的尖利恐惧。   “我以为你就是嘴上说说。”姚有容完全没把突然冒出来的裴子昂放在眼里,“谁不是这样呢,知道事情不对,但又想做,嘴上总是要谦虚一番的。”   “是虚情假意一番吧。”裴子昂忽然插嘴,“这位姑娘,你说的道理真是深得我心,敢问你芳名为何,家住何方,咱们或许可以交个朋友。”   他有着天然的外貌优势,完全不需要亮出身份,就可以迷倒不少姑娘,尤其是像姚有容这样急着嫁人,偏一直说不上适合婆家的少女。   “我……我姓姚。”她完全误解了裴子昂扛着其姝的那个动作,又被他的笑容迷惑,半点没听出话中讽刺之意,以为他真心结交,少不得孔雀开屏一样炫耀自己的身份,“平城知府姚万安是我父亲,今天你算帮了我个大忙。将来你有什么事,可以到知府衙门来找我。”   楼梯上脚步声响,杨启和袁潇一前一后,带着十几名玄衣卫跑上楼来。   “那说定了。”裴子昂含笑对乔有容点了点头,然后将其姝放下地,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捏了一下,既是埋怨又像调笑似的说,“你可真行啊,这才多久,你竟然又和知府家的姑娘杠上了。我就说你能惹事吧,幸亏我来了,不然看你怎么收场。”   继又转而吩咐:“杨启,这位姚知府家的姑娘就先交给你看管着,连同齐姑娘,还有这些帮凶,一个也别放过。等我先送了五姑娘回家,咱们再去找姚知府发落他们。”   言毕,在姚有容惊疑不定的目光下,牵着其姝的小手,还不忘带上点翠,下了楼梯。   其姝在家里一直等到天黑,终于等到了裴子昂归来。   她小跑着来到尚永泰的外书房。   爹爹还没有回来,裴子昂由观言陪着,坐在厢房里喝茶。   “你回来啦。”其姝跨过门槛,迫不及待地问,“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裴子昂慢条斯理地品着新茶,半晌才抛了一句:“女的一个三十大板,一个十大板,男的全都下了狱。”   “姚万安当着你的面还敢包庇她女儿!”其姝攥紧了小拳头,愤愤不平,“明明姚有容才是主谋,怎么打得比齐湘还少。”   “谁说的?”裴子昂蹙眉,“明明打了三十大板。”   其姝这回更觉得奇怪,“那姚知府未免太不是人,竟然这样对亲生女儿!”   “哈哈哈哈!”裴子昂被她逗得大笑,“左也不行,右也不是,真是什么都有得你说。”   “姚万安起先当然不愿意惩罚她女儿,想尽了办法说好话,连什么年少无知,误交损友都出来了。   我也不与他废话,私自掳劫关押,如何判法律例上一早写明,他要是不肯裁决,等同于包庇,而且因为涉及了他的女儿,这就是徇私枉法。我只管往大理寺一呈,别说姚有容的罪名,就是连姚万安自己也跑不了。   他心疼女儿,不愿意罚她。可更心疼自己的官位,二话不说就判了了重罚,也不理他妻子如何嚎哭哀求,亲自监督着给他家姑娘一顿板子。”   裴子昂在朝中声名大躁是因为当年的西北军粮贪墨一案,再加上身份特殊,于很多官员心目中,根本就是煞神一般的存在。平日里做事敢不敢存私心是一回事,当着他的面,绝对不敢被抓住小辫子。   姚万安想来也是如此。女儿屁股打开了花,只要不死,养养总是会好的。官帽要是被人脱了去,可一辈子也带不回来。对于寒窗苦读十几载才终于考中进士,又苦熬了不知多少年才坐上四品知府位置的人来说,孰轻孰重,几乎是问也不用问的。   裴子昂这个人啊,真是太坏了!   坏得她觉得很好。   其姝笑嘻嘻地坐在与他相邻的圈椅上,小脚得意地在裙下一踢一踢的,仰着下巴问他:“哎,你把姚有容教训惨了,她要是因此迁怒了我,再来找我麻烦,可怎么办?”   “找你麻烦?她爹反正是不敢的,知道我站在你后面,他以后见了你都得绕路走。至于姚有容本人,你大概不知道三十板子打下去是个什么样,就你们小姑娘家这细皮嫩肉的,要想彻底养好了,正常下地走路,没有几个月肯定是不行的。等她好了,你早就回京城去了,她就是想找麻烦,也找不着你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什么也不用怕。   “看在你安排的这么好的份上,我决定请你吃顿好的。”其姝热情地招待他,“凤临阁,百花居随你点,想吃什么说吧。我这就吩咐管家去给你叫席面来。”   裴子昂摆手,“不必了,我等你爹回来说上几句话,还要连夜出城去,这顿大餐等我回来再说吧。”   其姝大奇:“什么事这么急?等我爹,难道是船厂出事了吗?”   “当然不是。船厂要是出事了,我这么跑过来能顶什么用。”裴子昂轻声道,“放心吧,那边好的不得了。海船能按计划在年前完工,等到明年开春,正好可以扬帆远航。到时候你们应该也回去了,咱们可以一起去观礼。”   其姝笑着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邀请。   又忍不住问:“那你到底是在忙什么呢?连饭都顾不得吃。”   裴子昂的脸色不知不觉变得严肃起来,“三公主那边出了些麻烦,我得赶去处理一下。”   其姝吓了一跳,“三公主她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裴子昂见她神色大变,避重就轻地说,“只是不幸小产了,大概还是不习惯北戎的生活吧。”   其实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三公主与宇文达的另一位阏氏前后脚有孕,那阏氏现在好好的,什么事都没有,三公主却小产了,她怀疑是对方害她。   事情闹得有点大,裴子昂是赶去灭火的。   其姝不知道这些,裴子昂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滑胎确实很不幸,可三公主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再生育,只要不是两国交恶,要起战事就好。   尚永泰回来的时候,远远就听见自家女儿与裴子昂有说有笑的声音传出来。   他喝了些酒,脚步有些虚浮,其姝乖巧地搀着父亲上座,又转身去张罗醒酒茶。   裴子昂趁机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帮其姝开脱:“人心险恶,这些事不能怪五姑娘。只不过,虽然今日把他们教训了一顿,但是不知道是否会有人不服气而再生事端。我看最近一段时间,最好让五姑娘尽量留在家里,不要外出,更不要落单,免得让人有可乘之机。若是四老爷觉得有需要,我还可以留下几名玄衣卫,近身保护五姑娘。”   尚永泰酒意在身,反应难免有些慢,他迷惑地望着滔滔不绝的裴子昂,心中升起一种奇怪的念头:为什么听起来好像裴子昂才是其姝的父亲,而他这个真正的父亲都还没有他考虑得周到,安排的仔细了呢? 第40章 坦诚心意   其姝捧着醒酒茶回来, 正好听见裴子昂说的这些话。   不准她出门,还要向爹爹告状, 还要玄衣卫看着她……   “你这是打算把我关起来吗?”其姝砰一声把醒酒茶摔在桌上,气鼓鼓地叉着腰问。   “不是关, 是让你避避麻烦。”裴子昂很好脾气的揉揉她头顶上的螺髻, “乖啊,别闹。”   其姝气势一下子弱了,捧着发烫的小脸,讷讷不知说什么好。   尚永泰饮完一杯醒酒茶,神智恢复些清明, 终于作出反应来:“多谢王爷今日相助,我会善尽父亲的职责, 管教好其姝, 也会监督她这阵子不要出门。至于侍卫, 王爷的好意我们心领了。王爷是来办正事的, 断没有让她一个小姑娘分去你人手的道理。”   只要不出门就好, 侍卫的事裴子昂也并不强求。   男侍卫近身护卫不便,等他回京以后再物色个女侍卫送来好了。   事情说完了, 他起身告辞,其姝依依不舍的送到垂花门前。   “哎,裴子昂,北戎人悍勇野蛮,你到了那边凡事都要小心呀。”   她才不是因为担心他才这样说,只是怕裴子昂出了什么事, 这一年多费心经营来的大靠山就要倒了。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你只要乖乖的等着我回来,再请我吃大餐就是了。”   “知道了!”其姝嘟着脸,抬手扶了扶被裴子昂□□多次的发髻。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手痒,老是动她头发做什么。   她哪里知道,裴子安不止手痒,他还心痒,一直想香一下小姑娘那圆嘟嘟的脸蛋,可是又怕吓着她,只好作罢。   裴子昂这一去不算太久,只一旬后就回到了平城。   或许是为了弥补上次来去匆匆的失礼之处,他专程送了帖子拜访尚永泰。   在家里闷了十天的其姝,终于得着一件新鲜事儿,兴冲冲地抢了观言沏茶递水的活计,硬是挤在父亲的书房里不肯走。   裴子昂当然愿意见着她,尚永泰也很纵容这个女儿,根本没有人嫌弃她如此不妥。   只是裴子昂似乎也没什么正经事,与尚永泰聊了一阵船厂相关的事情,边说起他书桌上摆着的墨砚湖笔来。   其姝对文房四宝没有兴趣,听得发闷,昏昏欲睡。忍不住站起来,踱几步,走到尚永泰斜后面他视线看不到的地方,懒洋洋伸了个懒腰。   她已经十三岁又四个月,自从去年初潮之后,谢氏安排专人来为她调养身子也一年多。小姑娘比那时长高了三寸,身形也有大变化。   裴子昂目光不经意落在其树身上,最美妙的一处弧度上,就此黏住再移不开。   犹记得去年关前村初见时,她胸前还平平无奇,完全是个孩子,如今却已有傲视群雌的资本了。   裴子昂神情莫名变化,尚永泰自然发现,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不由眉头一皱。   “其姝,你不是一直念叨着等王爷回来要好好招待他。不管是上酒楼去,还是叫席面回来,你总得安排个人去把事情定下来吧。”   其姝正发闷呢,有事让她做最好不过,痛快地应承下来,又去问裴子昂:“那你到底想吃什么呢,凤临阁的百花烧卖是一绝,百花居的锅子就最好。”   “你安排就好,我信得过你的品位。”裴子昂不无讨好的说。   其姝不由得想起何珈安排的那顿生日宴呢,其实混着吃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捂着嘴角偷笑道:“你难得来一趟,不如两家都尝一尝。百花烧麦八种口味各一笼,锅子就要个羊肉锅好了。如今天冷了,你又长途跋涉一路,正好暖暖身子补补气血。   裴子昂欣然应允,别说两家不同的馆子混着吃,他刚去西北军的时候,还吃过结着大冰碴子的糙米窝窝头呢。   若真比起不讲究,足可以甩何家两母女三条街。   其姝开开心心地出了门,尚永泰收敛笑容,一本正经地问起裴子昂:“王爷此次专程拜访,想来不只是与我随意聊一聊文房四宝而已。”   裴子昂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躬身长揖:“四老爷,子昂请求您将女儿嫁给我。”   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个女儿指的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女儿长大了,早晚要嫁人,有人求娶总比没有的好,何况裴子昂也算是个品格能力出众的少年郎。   总的来说,尚永泰对他还算满意。   “王爷,你对小女厚爱,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私以为你们并不相称,旁的不说,光是年龄一条就不匹配。”尚永泰手势娴熟地沏着茶,闲闲一句便回绝了。   嫌他年纪大?   裴子昂站在那儿,整个人都有点懵。   他不是没被人嫌弃过,小时候后娘嫌弃他碍眼,在西北军时不少人嫌弃他碍事,可那都是因为他有能耐搅得他们不能顺心如意。   年纪大算是怎么个罪状?   何况他与其姝只差了五岁,是比一般说亲双方最多只差两三岁稍多了些,但也不是太多。   裴子昂到底是裴子昂,见过大风大浪,一个小跟斗摔不死他。   “四老爷,您可能对我的年龄有点误会。我生在天庆末年四月,今年一十八岁整。当然,许多人都以为我已经二十五六。那是因为在皇伯父的栽培下,我十二岁便入了军营,西北军大捷回京时,我才只有十六岁,那时就有许多人认为我早已弱冠,因为一般十来岁的少年郎大多还在家族庇荫下,未能成材。”   说了那么多,其实意思就是他为成名太早所累。   尚永泰暗笑,少年得意,一帆风顺,当然自信满满。可就是因为想招裴子昂做女婿,今天才要好好挫一挫他的锐气。   “十八岁?比小女大五岁。”尚永泰故意表现得十分踌躇,“其姝是小女儿,我舍不得她太早出嫁,原想着怎么也得留她到十八岁。不过男人身上都有传宗接代的重任,谁家儿孙二十岁了还不成亲,我也不能害了人家的香火,所以一直打算给她找个同龄的少年郎。”   说来说去还是嫌弃他老,裴子昂整个人都不好了,可他没那么容易服输。   “四老爷,与其姝同龄的少年郎今年才十三岁。您也是侯府出身,应当清楚,与您家世匹配,又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大多还在家学读书,身上连功名都没有。聪明绝顶又运气好的,最多有个秀才功名就算不错。不走科举路的,不管是荐官还是考武举,都没到最低十五岁的年龄。总之,全都还在依仗家族供给,将来前途也未明,自己尚且照顾不了自己,谈何照顾其姝呢。我就不同,如今已是玄衣卫副指挥使,将来……”   他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按照皇上的意思,一朝天子一朝臣,将来太子登基,就要让勇毅伯何珝从玄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退下来,最合适的接班人选就是裴子昂。他与太子是堂兄弟,又不像亲兄弟间会有夺嫡的争端分歧,最是亲近可信。   只是如此安排并不适合事先说出来。   裴子昂便将到嘴边的话拐了个弯,“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总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照顾妻儿,给他们衣食无忧的生活。”   关于裴子昂的前程,尚永泰也看得出,他笑笑道:“想来也没人担忧王爷的妻儿会为金钱烦恼。只不过,这世间烦恼恐怕不止金钱一项。据我所知,王爷与继母有嫌隙,将来您的妻子恐怕少不得要受婆母刁难。我家其姝从小娇生惯养,最是受不得委屈,若要让她压抑自己秉性,一味依顺婆母,我看是不可能的。王爷若是娶了她,后宅里只怕纷争不断,您今儿看她新鲜有趣,待到琐事缠身时,难免不会嫌她不懂事,后悔娶了这样的妻子。”   裴子昂不觉得这有什么为难,他拍着胸口保证:“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也不瞒岳父大人。我与继母的宿怨,乃是因为她在我同胞姐姐婚事上动手脚被我破坏。年幼时我尚且懂得不能愚孝,要为亲人争取应得的利益。如今长大成人,自然也不会要求妻子委屈自己去依顺从来心怀恶意的婆母。但凡她们有争执,我一定会站在其姝这边。”   “我还没答应,岳父就不敢当。”尚永泰摆摆手,“您保护姝儿的心意我愿意相信,不过只要有纷争,就一定有委屈。何况一个屋檐下,难免有您看不见,护不着的时候。您有没有想过如何避免这些事发生?譬如,王爷如今是家中前程最好的,偏您不是长子,不能承袭爵位,有没有想过开府单住?”   父母在不分家,换了道貌岸然些的人,难免当场斥责尚永泰挑拨人家儿子忤逆不孝。   不过裴子昂既然坦诚了家里情况,便也不在乎这些,“开府自立是我早就有的打算,四老爷不必担心。”   “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早早开府,会被人说闲话,议论你不孝,这也会连累我们其姝。”尚永泰冷不丁又加上一句。   若说先前不觉得,这时裴子昂几乎肯定未来岳父是在刁难自己。   他倒也不生气,人家娇养了十几年的宝贝女儿,他想抱回自己家,当然要经受考验。   “四老爷,世人悠悠众口,总是难调。任何人任何事,就没有不被人议论的。我若是怕被人议论,就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畏手畏脚,您恐怕更不会将女儿嫁给我了。我堵不上他们背后的闲话,但我有能耐让谁也不敢在其姝面前说三道四,胡乱给她脸色瞧。请您放心把她嫁给我!”   尚永泰笑得和煦如春风,“王爷这样说,我也确实没什么可不放心的。说起来,王爷真是难得的佳婿人选,只是我家其姝与旁的一心待嫁的姑娘不同,她将来要继承隆盛,我们要招赘。王爷您身份尊贵,若是做了赘婿……只怕贻笑大方,这样的委屈您想来不能忍吧?” 第41章 撒糖糖糖   赘婿的地位之所以低, 并不仅仅因为他们不像普通男儿一样娶妻回家,反要像女人一样“出嫁”。   许多招赘的人家都是因为没有男丁继承香火, 迫不得已而为。   为了保障他们的利益,大夏的律例明文规定:赘婿必须被父族除谱, 连原本的姓氏也不能再用。不管是自己还是子女, 都必须跟随妻子家族的姓氏。   赘婿表面上说起来是女婿、丈夫,其实比奴仆好不了多少。   虽然不是贱籍,却一样不能科举入仕,也不能参军。   这是怕他们一旦功成名就,不再需要女方家族的供给, 就会将岳家的利益抛于脑后,更不甘心连孩子都要姓妻子的姓。   所以肯做赘婿的, 不是家境困难到吃不上饭, 就是本身出生极微寒。   像裴子昂这样出身的男子, 绝对不可能去做赘婿。   就算他脑袋出了问题, 愿意轻贱自己, 宪王那边也绝对不会答应。   就算宪王答应了,上头还有他的皇伯父、当今的皇上拦着。   裴子昂一点都不觉得尚永泰真认为他有入赘的可能, 他觉得尚永泰只是希望他能够承诺一些可以保证其姝与尚家未来利益的事情。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字斟句酌道:“四老爷,如果我真的做了赘婿,必将失去宗室子弟的身份,还有如今玄衣卫副指挥使的职位。那么不管是对隆盛,还是对其姝来说, 都是极大的损失。您是咱们大厦最成功的商人,这笔买卖有多不划算,你肯定知道。”   尚永泰轻笑道:“王爷,您不是商人,所以不明白,有时候做买卖也不能光看眼前划算不划算,还要把眼光放得长远些。王爷一落地,就是郡王的身份,将来若是再有寸进,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爵,您的妻子是铁打的王妃命妇。   您可能忍受她时常抛头露面与人谈生意?   又是否能忍受她每日蝇营狗苟,只为了金银铜臭?   我还是那句话,你如今看她新鲜,自然什么都愿意。   但成亲是一辈子的事,难保有一天你改变了心意。如今理所当然同意的,都当做了他的错处。   你也别急着答,这世间从来许诺容易守诺难。其姝反正还小,婚事并不急在这一时。王爷若真有诚意,正是好好展现的时候。”   说了半天还是要考验他,裴子昂心中大定,只要不是一口拒绝就好。   “即是这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上次来时其姝刚巧遇到危险,我当时便想应当给她安排一名侍卫,最好是女侍卫,若是四老爷没有异议,这次回京后我立刻着手安排。”   只要是对其姝好的事,尚永泰没有理由不答应,他欣然应允,还提醒裴子昂:“今日之事既然没有定论,便不急让其姝知道。”   又因为一早约定了平城商会中人,不方便临时改期,今晚不能招待裴子昂晚膳,全权交予其姝打理。   裴子昂没有不乐意的。   天暗暗淡淡,似乎在酝酿着今冬第一场雪。   裴子昂与带他去花厅用膳的其姝并肩走在甬道上。   “所以……三公主怎么样了呢?”其姝追问。   “先前她痛失孩儿,既悲伤,也愤怒,很想离开北戎回归故土。但是,我不能让她回来。”裴子昂说得很轻,“因为始终查不到证据,我也不能出手教训被她怀疑的那名阏氏。好在她懂得道理,最终被安抚好了。”   若三公主嫁去夏国随便哪个人家,别说人家敢不敢让她出这种事,就算真出了,裴子昂身为堂兄一定要给她撑腰出气。   可如今,三公主的婚姻并非是她个人之事,而是指向大夏与北戎能否和平相处,少起干戈,关系着夏国所有百姓的福祉。所以,裴子昂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尽可能周旋,甚至帮着宇文达来维系三公主与其他几名阏氏之间的平衡。   其姝希望三公主在北戎一切都顺利,因为这关系着平城的安危,也关系着她的家人。   她也并非自私自利到只想着自家的那种人,同为女子,不可能不同情三公主的遭遇。   “既然北戎王的后院不太平,不如你再想办法派些人去帮扶三公主。”其姝随意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十分认真地建议着。   “你放心,这些我都想到了,已去信给皇伯父,打算安排二百侍卫,一名擅药膳调理的婆子,再加一名御医。”   裴子昂感动与其姝的体贴,探手揉了揉她的脸颊。   天气寒冷,其姝因在家中较为随意,连大氅都未穿,小脸冻得冷冰冰,碰到他温暖的大手,不自觉扬起下巴蹭了蹭热源。   裴子昂皱起眉来,“冷成这样,也不知道加衣服,你和你的丫鬟都该打板子。”   一边教训,一边解下自己的氅衣披在其姝肩上。   他足足比她高了六七寸,那氅衣当然不合身,衣摆长长的拖在青砖地上。   裴子昂细心地将衣带抽出,把多余的长度在其姝腰间打了褶,这才重新将衣带系回去。   其姝心安理得地享受裴子昂的服侍,末了冲他甜甜一笑,算是感谢。   “你和爹爹在书房里那么久,都谈些什么?”她好奇地问。   裴子昂被那一笑冲得有些晕眩,将尚永泰的嘱咐忘在脑后,顺口道:“谈怎么娶你。”   “啊?”   其姝惊讶极了,猛地远离他的方向跳开一步。   因为动作太大,缀系在腰带上的衣服掉了下来,险些将她绊倒。   “你……你乱说的吧,谁要嫁你了!”   未来岳父的考验再严苛,裴子昂都觉得可以承受。   可其姝这毫不掩饰地嫌弃,真是有点伤人。   他厚着脸皮凑过去,重新帮她整理衣衫。   “我待你不好吗?嫁给我就这么不情愿?”见其姝愁眉苦脸,连眉毛都耷拉成八字形,又改口,“好了好了,就是逗你玩呢,瞧把你吓的。你那么小,我可没耐心养个童养媳。”   “这不是情愿不情愿的问题。”其姝嘟着脸,一本正经道,“看三公主就知道了,嫁的人身份太高,出了事娘家都护不住她,那多惨呀。”   裴子昂将来会是储君,早晚登基当皇帝。她家钱多得能让鬼推磨,可买不来皇帝不欺负她。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我还是应该嫁个家世不如我的,这样他会对我毕恭毕敬,生了儿子也可以姓我的姓。”   “什么毕恭毕敬?”裴子昂嗤之以鼻,“你是找夫婿,还是找奴仆?”   这小丫头到底懂不懂夫妻间是怎么一回事?   要是岳父岳母不教她,他到底不介意娶过门后从头教起,虽说有点麻烦,但也是一种情趣。   至于儿子要不要姓尚,多生几个,有的姓裴,有的姓尚,岂不皆大欢喜。   细碎的雪花随着风忽忽悠悠地飘落,将青石板路染上一层白。   裴子昂抬手将氅衣的帽兜拉高盖在其姝头上。   手掌落回时,顺着她的手臂外侧,试探着去牵她的手,“路滑……”   “五姑娘,五姑娘,我给你送伞来了!”   稚嫩的童生在身后响起,观言抱着一柄红油伞气喘吁吁地追上来。   其姝笑着迎过去接伞,指尖在裴子昂掌心滑过,从他大掌笼罩中逃脱。   裴子昂站在原地,举着偷袭失败、空落落漏风的手掌,再望望那尚不及其姝肩膀高的男童,只觉无比碍眼。 第42章 偷亲成功   大雪纷飞, 天寒地冻,饭桌上便多了暖身的温酒。   因是给裴子昂喝的, 那酒劲道就大。其姝陪着喝了两杯,便有些醉意, 小脸红扑扑的, 头脑也变得昏沉。说了几句不知天南地北的话,稀里糊涂趴在桌上睡着了。   裴子昂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其姝给他准备的菜肴,脸上满是不曾遮掩的笑容,甚至开始畅想将来成亲后,两人每天如此相伴。   他伸了手出去轻抚其姝泛着红晕的脸颊, 只觉她皮肤细嫩,柔软弹滑, 几经犹豫到底忍不住俯身亲了一下。   其姝睡得迷迷蒙蒙, 感觉脸上痒, 以为是小虫子, 抬手挥开时睁开眼, 见是裴子昂,冲他微笑着, 不过一息功夫又睡着了。   裴子昂更觉得她可爱,遂再次俯身……   这场雪下了足足三天两夜才停,官道与兵道都因积雪覆盖而封了路,裴子昂在平城滞留数日,直到冬月(十一月)十四那天才上路回京。   翌日是十五,乔太夫人惯例要去华岩寺上香, 为家人祈福。   尚永泰难得有空,当然要陪同母亲前往。   乔太夫人对其姝的偏爱此时尽显无疑。   同样被关在家里不能出门,她对其婕不闻不问,心心念念的一有机会就要带上其姝外出。   还怕她路上觉得闷,专程带给她吃着玩儿的各种糕点装满了三层食盒,车里架起的炭炉上温着羊奶。   又许诺若是从寺庙回来时天色还早,就带她去茶楼坐一坐。   “新来的戏班子专演皮影戏,你们小姑娘家肯定喜欢。”   正所谓投桃报李,祖母对她好,其姝自然也要做个体贴的好孙女。   她挽着太夫人的手臂,小脑袋靠在她肩膀上,软绵绵地撒娇:“我陪祖母去梨园看大戏好不好,祖母最喜欢打金枝了对不对,咱们安排人先去点上这折戏。”   乔太夫人摇头笑道:“小孩子家家看什么打金枝。升平公主自持身份,骄横霸道学不得,驸马不够宠爱她,动了手,更让你们心塞。”   其姝不解:“那祖母为什么喜欢看?”   “我是老太婆呀,早就做了人家的婆母,看着不管身份多尊贵的媳妇在婆婆面前也得守礼孝顺,当然开心。你很快就要做人家的媳妇了,做婆母这种事就还得等上几十年,当然还是不要看的好。”   其姝恍然大悟,原来看戏还有这种讲究。   乔太夫人又与她说起其姿来。   “你三伯写信回来,说其姿已经通过秀女初选,明年三月就要到宫里正式面圣选阅。若真是能选进东宫去,那也是她的造化。不过你三伯母心气儿这么高,我老太婆可是看走了眼,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   关于其姿参加选秀的事情,其姝明着暗着劝了许多回,可其姿更相信母亲的安排,从来也没打算忤逆她。   其姝担忧堂姐终身,原先还有些闷闷不乐,这时祖母说是明年三月才正式悬阅,一下子开心了起来。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太子在来年年初时便没了,按例三年一次的选秀也因此取消,除了倒霉的齐湘一早内定太子妃身份不得不守望门寡,没有别的姑娘受害。   也就是说其姿不可能入东宫嫁给太子这个短命鬼,真是太好了!   呃……   因为太子死的早而高兴,这是不是不太厚道呢?   其姝吐着舌头反省自己。   可他又不是她害死的。   他自己是个病秧子,从小宫里那么多御医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也没能救回来,是他自己命里无福。   最后还便宜了裴子昂那个讨厌鬼。   要不要救太子一回呢?   其姝蹬着脚想了一路,最后决定还是算了,生老病死自有定数,太子又不是因为阴谋意外送命,所以她也没什么能帮的。   至于其姿,其姝真心觉得嫁给门第相当的人家做原配正室,怎么也比乱攀了高枝去当妾室好,哪怕对方是太子、皇帝也一样。   马车在华岩寺山门外停住,尚永泰扶了母亲和女儿下车,三人拾阶而上。   因为天冷,又刚经过了一场风雪,来参拜祈福的人比往常少了许多,庙里十分冷清。   他们来到天王殿前时,远远看到两名女子跪在廊下。她们低着头看不清样貌,衣服都是粗布的,而且洗得发白,显然生活十分拮据。   “卖身葬父?”   其姝小声念出她们身后立着的牌子。   乔太夫人既然是来烧香祈福的,当然想要做善事。   尚家未必缺两个女仆,银子却是从来不愁的,就是直接施舍给她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于是牵着其姝上前。   那两人听到脚步声靠近,自然而然抬起头来。   她们似乎是一对祖孙,年纪小的那一个看起来和其姝差不多大,尖尖的一张瓜子脸,眉清目秀,很是漂亮。年长的看起来有五十六十岁,两鬓已经斑白,容颜苍老,但五官依稀能看出年轻时不凡的风采。   乔太夫人让其姝把银子递给那个小姑娘,她自己则轻声安慰着那名老妇:“是人都难免遇到沟沟坎坎,这些银子你们去拿去,将死者下葬后,余下的做个小生意也能维持生计。不用感谢我们,也不用舍身到我家里来为奴为婢,我做善事自然有所求,全是为了给我家的儿孙积福。”   小姑娘探出了手,却不敢就此将银子接过,扭了头去看祖母的脸色。   那老妇已衰老下垂的双眼望着瞧太夫人,忽然泪盈于睫,扑过来抱住她双腿大哭。   “尚家伯母,我是秀儿呀,您不认得我了吗?”   秀儿?   乔太夫人年纪大了,记性难免不好,蹙着眉琢磨着她到底认识哪个秀儿?   那老妇见她显然未曾想起,又哭着解释:“太谷王家王文泽的女儿王玉秀,曾经很得您喜欢,和四郎定过亲的秀儿啊。”   这一说,乔太夫人倒是记了起来,可她的脸色也随着冷了下来。   她当年确实给尚永泰定过这门亲,但王家太过势利,在尚永泰中了探花,却有翰林不做,偏要辞官经商后嫌弃他前程不好,拐弯抹角找理由与尚家退了婚。   但凡做母亲的总是这样,自己可以和儿子斗气,嫌弃儿子这不好那不好,但别人若嫌弃了他的儿子,却绝对是要记仇的。   不过,人家如今已经惨成这样,乔太夫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淡淡地问:“你们怎么会……”   王玉秀轻声解释起来。   当年退婚后,家中为她另选了与尚永泰同年的进士成亲。   那人姓徐,家中没什么根基,但人十分精明圆滑,在王家的扶持下,官运也算亨通。   可惜,大概是因为人实在太精明了,难免,动了不该动的脑筋,牵扯进科举舞弊的案子,被罢了官。   徐郎心高气傲,受了如此打击后,一病不起,没多久就一命呜呼。那时两人的儿子才七八岁大,王玉秀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王家也算富足,当然不缺这俩母子一口饭吃。王玉秀就这样守着寡,眼看着儿子考上秀才,还娶妻生女,日子越来越好。   谁知家中叔伯在西北军粮案中犯了大罪,株连九族,王家倒了。她是出嫁女,儿子功名不会受到影响,但失去了生活来源,一家三代过得苦不堪言。   当年王家是怎么嫌弃尚永泰的,王文秀的儿媳妇那时就是怎么嫌弃他们的。想尽办法与王文秀的儿子和离,回了娘家,连女儿也不带。   王文秀的儿子从小也没吃过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仗着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去商行里给人做文书。只是不太会做人,总是受气。心窄气病了,又没钱请医问药,身子一天天垮下来,勉强撑了两年多,便追随着他亲爹的步伐下了黄泉。   尚永泰跟在母亲与女儿后面过来,正好将这些话听在耳中。   他那时年轻,一心读书,对男女之情并不怎么在意。   母亲给他说了亲事,女方家世相当,他远远看过一眼,只记得是个活泼漂亮的小姑娘,便觉得没什么好不满意的。   其实两个人根本连话都未曾说过,被退婚了,或许曾经觉得气恼,但也不会伤心。   辞官的事是他自己的决定,既然做了选择,当然要承担后果,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怨怪人家的。   更何况他与谢氏,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一点也不觉得与王玉秀姻缘不顺有什么遗憾。   这时纯粹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看着王玉秀那小孙女动了恻隐之心。   他曾经因意外失去过一对成年的儿女,便对后来生下的三个女儿格外的怜惜。   如今看那女孩儿与其姝差不多大,命运却天差地别,不由暗自叹息。若是他的宝贝其姝有一天遇到了困境,他肯定也希望能有善心的人施之援手。   于是便打算帮一帮,这所谓的帮一帮当然是指他们家从来都不缺的银子。   尚永泰从自己的袖袋里又取了十两一锭的银子出来,连同母亲先前那一定,一起递给王玉秀的孙女。   “孩子,拿着吧,我们与你们家曾经有些渊源,今日既然见到你有难,我们又有能力,断没有冷眼不理的道理。”   小姑娘不清楚往事,但听着祖母的话音,两家人先前确实是相识的,便怯生生的接过了银子,连声道谢。   王玉秀却不肯放他们走,哭着求着一定要进尚家做下人。   “说是卖身葬父,怎么能白拿你们的银子。”   又道,“我们孤儿寡妇,能有什么办法自己讨生活呢,求你们给我们一些庇荫,我们祖孙俩做牛做马一定偿还。”   孤儿寡妇怎么就不能自己讨生活呢?   其姝满心不解,她想起何珈的养母,勇毅伯家的老太太来,随口道:“您既然也是官家出生的,想来应该听说过如今御前的玄衣卫指挥使勇毅伯。他当年家里也穷,孤儿寡母的生活艰难,多亏太夫人靠着针线活维持生计,还送了勇毅伯去读书,这才有苦尽甘来的一天。若当年太夫人也卖身为奴,儿子如今就是贱籍,只能在旁人家里做下人,哪里还能当官呢。您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小姐姐将来婚嫁考虑一下嘛。”   其姝说得天真无邪,王玉秀的哭声一噎。   冷场数洗,她很快找到说辞:“我们书香世家出来,从小不重视女红,姑娘家读书写字却是擅长,若是孙小姐不嫌弃,她可以给您做侍女,伺候笔墨。”   其姝摇摇头,“做我的侍女有什么好呢,将来最多嫁个小厮,生下来的孩子还是奴籍。何况我也不擅读书,我打小跟着爹爹学做生意,我的丫鬟都得懂珠算看账册,这才能帮上忙,您的孙女可会?”   乔太夫人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当年王家就是嫌弃尚永泰做商人,这才退了亲,又怎么可能培养家里的女孩去学这些生意之道。 第43章 过继不成   其姝涉世未深, 不理解王玉秀死乞白赖非得到尚家为奴为婢的原因。   乔太夫人却心如明镜。说白了,无非就是一个女人一辈子也没试过或想过靠自己生活——在家时依靠父亲, 出嫁后依靠丈夫,丈夫死了依靠儿子, 到如今儿子死了, 她就觉得自己走投无路,不再寻个靠山,这日子根本没法过。   王玉秀如此行为,看着虽然可恨,却也不能完全怪她。   官宦世家极少有人会教导女儿可以抛头露面讨生活去的, 这与市井小户出身的勇毅伯家的老太太完全不同。   乔太夫人却比较敬佩何家的老太太,原因当然离不了其姝先前说的那些话。   想到了其姝, 自然也想到尚永泰, 想到当年儿子被人退婚。虽然尚永泰并没有因为这事被伤到一分一毫, 可对于一个爱子心切的母亲来说, 真是不能容忍的疤痕的存在。   而且话说回来, 看王玉秀祖孙俩弱质芊芊的模样,就算收了他们回家做下人, 又能做什么事。   “都说了我们只布施,不买人。你们要是愿意拿着银子去做点营生就拿着,若是不愿意就还我们。”   这话也是绝了,从来没听说过做善事布施出去的银子,还能讨回来的。   王玉秀愕然愣神中,她的小孙女已经傻乎乎地把两锭银子递还回来。   乔太夫人也不再逗留, 转身往天王殿里去,其姝父女两个当然赶紧跟上。   三人依序在每间大殿烧香祈福添香油,一整趟走了足足有小一个时辰。回到天王殿前时,王玉秀祖孙两个还跪在原处。   天空里又飘起雪花来,她们头顶虽有廊檐遮蔽,但没有冬衣,只穿了破旧的褂子,所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乔太夫人抬头望一望天色,再低头看一看他们,眉头不由紧锁。   这王玉秀是一定要等到有人看把她们买回去才罢休?   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眼看今日是不会有人再来寺庙里了。   要是这么跪下去,两个人岂不是要活活冻死在这里。   虽说她们的死活实在不关他的事,但也没有理由明知道人家会死,却连吭都不吭一声吧。   乔太夫人心软了,吩咐跟随的仆妇去把那两人带上。   至于今后的安排,她也一并交给了她们看着办。   王玉秀远不是乔太夫人想得那么简单。   任谁山穷水尽时遇到大救星,都会拼尽全力抓住不放手。   尚家人不曾刻意打听她的情况,而且尚永泰这些年将票号经营得风生水起,谁也不会与钱财过不去,想方设法与他交好,当然不可能讨人嫌地把王玉秀的事情故意说与尚永泰听给他添堵。   可王玉秀却不同,王家倒了之后,她带着儿子孙女混在平城市井,没少听人提起隆盛与尚永泰。   定北侯尚家对于晋地的百姓来说是定海神诋一样的存在,所以那些三姑六婆提起来也是充满崇拜与自豪。   “定北侯府的四老爷如今入股朝廷海上贸易,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机遇。”   “皇上肯用他,还不都是因为初代定北侯功勋卓绝,尚四老爷自身又能干非常。他们可是咱们平城人呢!”   诸如此类。   王玉秀对尚家的近况知道得非常清楚,就连尚永泰没有儿子继承家业这样的隐私也一清二楚。所以认出乔太夫人时,她心里已隐隐有了盘算。   因临近新年,不论是家中朝中还是票号里都有许多事务烦扰,乔太夫人母子两个便把这祖孙俩的事抛在了脑后。   至于其姝,家里的琐事本来也轮不着她管。反正她就是不要那个傻兮兮,连拿在手里的银子都不知道守住了,居然还给别人的徐小姑娘做丫鬟。只要她说不要,这整个定北侯府里,谁也不敢硬塞人给她用。   所以这事儿也与她无关了。   其姝这些天沉迷于一本书,是先前从互市上淘来的一本西洋书。书是泰西人所著,讲的是商业经营。她懂泰西话,但更多的是日常交流,这样的著作看起来颇有些吃力。于是埋头苦读,遇有不懂的地方,便用红墨标起。   好容易等到今日爹爹在家,便捧着珠宝似的捧着那本书往书房去寻他讲解释疑。   到了书房门口,迎面正碰上观言捧着一摞书册走出来。   其姝刚要招呼,就听到观言嘟嘟囔囔地说:“哼!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简直是找死!”   这是骂她呢?   其姝惊得书都拿不稳,差点跌在地上。   观言根本没注意到这边有人,蹑手蹑脚地走到一扇窗下,伸出食指在舌上舔了舔,然后在窗纸上戳了个洞。   其姝也蹑手蹑脚地跟过去,站在他身后,压低声音吓唬他:“好啊,你小子竟然敢偷看!”   观言闻声回头,见是其姝,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   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老实头,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羞窘跑掉。反而笑嘻嘻地对其姝道:“五姑娘,你来的正好,快和我一起来看大型屠宰现场。”   啊?   不过几天没见,这孩子说的话她怎么都听不懂了呢。   越是不懂,就越是好奇。   当观言动手在窗纸上为她也戳了个小洞后,其姝便抛却了道德心,与他头并着头趴在窗户上偷看起来。   不过她还没有来得及把室内的情况看清楚,就先听到爹爹发出了一声怒喝:“这是干什么!”   “我,我……”   清清脆脆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话都说不完整了。   其姝听出来,这是王玉秀的那个孙女儿,乳名阿桃的徐姑娘。   她也终于打量清楚室内的光景,爹爹在书房的间里换衣服,那阿桃也在,她手上拿着爹爹的一条裤带……大概是想服侍服侍爹爹换衣裳。   “你回去吧,今日的事我不会跟别人说,但你以后也别再打这种主意了。北杂苑那里虽然简陋,但本来就是仆妇们住的地方,这身份是你们自己求来的,那还有什么可挑剔嫌弃的。至于常妈妈给你安排的活计,虽然没机会出头露脸,但也算轻松简单了。咱们家里规矩大,姑娘公子身边的丫鬟可不是光识文弄墨就可以胜任的。你既不会烹饪,又不会女红,账目之类的又看不懂,怎么到姑娘们面前服侍。你若真是想往上面走,少不得自己先把本事学起来。别再听你祖母挑唆,动这种贪慕虚荣的歪脑筋。”   这番话说得可是非常重了。   阿桃年纪小,面皮薄,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不是的,不是的,祖母不是您说的那个样子,我也不是。”她抽噎着辩解道,“祖母说您一定是对当年的事心存芥蒂。可婚姻大事乃是父母之命,她也没有办法。而且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您有愧疚。如今又得了您的帮助,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报。这才想让我来补偿您,他知道您没有子嗣,所以想让我我来为你生儿育女。祖母……祖母她是年纪大了,要不然她肯定会亲自来的。”   其姝眼睛瞪得差些掉出来,心里好气又好笑。   她就说这丫头傻吧,看都在瞎说什么大实话!   尚永泰则是气得头上冒烟。   他看她们孤儿寡妇处境凄惨,这才不计前嫌好心相帮。   王玉秀却把他想成什么了!   “我是缺个儿子,若能生个儿子,眼下许多烦难都能解决。可就算为此纳妾,也不可能纳前未婚妻的孙女儿,与自己最小的女儿年纪相当的孙辈回家啊!”   他愤怒地说了一串,而阿桃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似的,只一个劲儿的强调:“我不介意的,真的,我不介意您年纪大。”   “是啊,你当然不介意。做了我爹的妾室,每天好吃好喝,还有下人伺候,每个月什么都不用干,也有月例到手,这么好的差事你当然不介意啦。”   其姝拖着观言走进来,把爹爹因为身为男子要有风度而不好说尽的话全部说出来。   “你胡说!我……我根本不是这样想的。”阿涛当然不会承认。   其姝刁蛮起来,那也是天下无敌,“我管你是不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是这样不就行了,反正我就是不同意我爹有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姨娘,不许不许就是不许!”   转头吩咐观言去把常妈妈找来,将贪心不足蛇吞象的祖孙俩发卖出去。   王玉秀少不得又要哭求到乔太夫人面前,可乔太夫人根本不想见她。   她们当初自己求着做下人,既是下人当然要有身契,身契拿在主人家手里,想发卖的时候便发卖了,这些都是律例里标明、天经地义的事情,谁也说不出尚家一丁点儿不是来。   其姝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母亲听。   谁知道谢氏听了一点笑意也没,反而愕然问:“你说你爹爹在我之前曾经与旁的女子订过亲?”   呃,难道娘不知道这件事吗?   惊觉自己闯了祸,又恰好看到爹爹从屋外进来,其姝立刻决定效仿裴萱——甩锅。   不过,她比裴萱讲义气,溜之大吉前也不忘提醒父亲:“爹爹,娘知道王玉秀的事正生气呢,你快劝劝她。”   尚永泰看着乳燕投林一样扑出去的女儿,好笑地坐到妻子对面,“这有什么好气的?你的女儿不是都把人卖掉了吗?”   “若是姝儿没撞见,没把人卖了,你……你就舍不得处置了,是不是?”谢氏闷声闷气道。   “说什么呢?”尚永泰好声好气,“姝儿没闯进来时,我已经把那姑娘骂了一通。”   “可你若不心虚,为什么从来不告诉我你曾经订过亲?”   这才是谢氏最介意的地方。   谢家是皇商,虽然家财丰厚,地位却不高。尚永泰是侯府嫡子,又有探花功名,这样的男子,谢氏待字闺中时就是做梦也不敢想会与自己有瓜葛,可他们偏偏成了亲。   因为家中经商,她当然不会觉得尚永泰辞官经商有什么不好,只一心崇拜,觉得他不管做什么都是芸芸众生中最拔尖的那一个。   丈夫在外有本事,在家中又体贴,若不是当年长子长女那场意外,谢氏的婚事可以说是完美无缺的,饶是如今这般,也不知羡煞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和老太婆。   可原来自己不是他最初的选择,是因为旁人与他退了婚,他才退而求其次娶了自己?   谢氏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堵心,难过得不行。   尚永泰握住妻子的手,“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就是一桩没成的婚事,你也要喝醋?那桩婚事是母亲为我说的,当年我也只是远远看过她一眼,话都没说过。你却是我自己求娶的,你说这能比吗?何况这些年我待你如何,你难道还不清楚?”   谢氏态度软化下来,“但……我们没有儿子,你还想不想……”   尚永泰摆手打断:“我们都五十了,我也不想再折腾。儿子这种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他想起裴子昂的求婚来,从前是没人求亲,如今有了出身和前程皆是上上选的六郡王,对于其姝的安排,尚永泰也开始另有想法。   “有时候,儿子也不是非得自己生。你说其沛这孩子,怎么样?”   其沛今年秋闱又落榜了,二老爷尚永安气得将他赶回平城老家来。   乔太夫人一直希望尚永泰过继其沛,因此又重提此事,只是看儿子不表态,两人关系又才修复不久,便不再多提。   谢氏也知道婆婆的心思,她从前宁愿被婆婆责怪,也不肯违拗丈夫的心愿,眼下见他问起,斟酌着答道:“他举业上虽然屡试不第,但平日为人宽和温厚,与其姝相处得也十分融洽。而且,他在外面似乎也很善于结交,六郡王就与他交情不错的样子。”   尚永泰点点头,为人心善厚道,又与自家女儿相处得来,就不怕将来不给其姝姐妹撑腰。做生意懂得与人结交很重要,举业如何反倒无所谓。   他试着问了问妻子的意见,谢氏当然不希望把隆盛的担子压在其姝身上,没有不答应的。   尚永泰便正式与乔太夫人提出过继其沛的事情。   谁知事情还没商定,其沛那边不知怎地得到了消息,连夜卷包袱逃走了,只留下一封信。   “我自小数目不精,对做生意也没有兴趣,若强行继承四叔的票号,恐怕将偌大的家业败光,害妹妹们穷困潦倒。且我心中另有志向,欲做今世大禹,治水利民,这就去踏遍千山万水实地考察也。”   其姝朗声读出七哥的信。   乔太夫人气得笑起来,“这孩子,真当我老婆子不懂吗?修河治水也要用到算学!”   尚永泰摇了摇头,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其沛不愿意,那就算了。   不过,他这是什么运气,旁人若有一份家业,子侄兄弟加孙辈们不知到多么积极地争抢着占上一席之地,偏他的隆盛想送都送不出。   如今子侄和兄弟们的路是走不通了,孙辈他还没有。   尚永泰的目光就落在其姝身上,女儿聪颖远超常人,六郡王也是人中龙凤,若是他们两个的孩儿想来不会差。   只是……他能等得到外孙长大成人的那天吗? 第44章 兵临城下   尚永泰今年五十岁, 尚有希望等到外孙出生长大。   乔太夫人却已八十有一, 曾孙她倒是有, 大房、二房和三房都有男丁,自然也不缺活蹦乱跳的孙儿,可四房的事一直是她的心病。   从前儿子不吐口,她也不好强逼, 如今难得尚永泰表明愿意过继,虽然事情未成,但在乔太夫人心里就像那紧闭的门扉打开了一道缝。   她格外热情地帮着儿子想办法, 甚至没征得他同意就擅自聘了一名良妾回来。   尚永泰知道这事时, 那位姑娘已被一顶粉轿抬进了门。   乔太夫人以为自己办得好,“城东薛家你们都知道, 世代为屠户,向来人丁兴旺,薛九姑娘前面有八个哥哥, 还都是一个娘生的, 可见她也是极好生养,一定能为你生下儿子。”   谢氏秀眉微蹙, 那日丈夫才说过不再纳妾,谁知婆婆竟然自作主张聘了新人回来。她当然不高兴, 可人都进门了,难道当场赶出去不成,真是怎么想怎么郁闷。   尚永泰伸手过来握住妻子的手,微微用力, 示意她别心烦。   “母亲,既是屠户世家,想来家中生活不愁,怎么会无缘无故将女儿与人做妾?”   “那不是家里哥哥多,都对这个小妹妹爱如珍宝,看哪个男人也不顺眼,拖来拖去把姑娘拖到了十九岁。”乔太夫人解释着,“不过平城的百姓对咱们尚家从来尊崇,所以他们一点不觉得让妹妹嫁了你不好,反而引以为豪。”   薛九姑娘,喔,现在应该称为薛姨娘了,抱着蓝底白花的包袱站在厅堂当中任由尚家人打量,虽低着头,却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她是北方典型的那种身材高挑健美的女子,算不上绝色,但五官大气浓艳,站在人群中绝对引人注目。   因乔太夫人说到薛家人的态度,薛姨娘顺口接话道:“对,出门时哥哥嫂嫂们都嘱咐我,定北侯世代镇守平城,保护咱们百姓平安,所以我也应当尽心尽力帮尚家生儿育女、延续香灯。”   这种事也能用尽心尽力形容么,当值的不少下人偷笑,这新姨娘看来没读过什么书,而且也不大懂规矩。   十九岁,尚永泰心道,作为没嫁过人的姑娘确实年纪大了些,可那也是比他长子长女小了十来岁的小女孩。   当年长子长女意外丧命后,他也曾想着不管怎样一定得生个儿子继承香火,可一连三个都是女孩,到其姝出生后,他非要儿子不可的心思也就淡了。不然也不会那么多年没再讨过新的姨娘,就是一直好端端在后院的郑姨娘,他也极少去留宿。如今更是只想与老妻好好做伴,不打算糟蹋这个才十九岁的姑娘。   只是没想到母亲事先不与他商量就将人讨进门,若当场赶出去,这无辜的大姑娘颜面尽失,将来再嫁也就难了,一样是害了人家。   尚永泰喝了妾室茶,表面接受了薛姨娘,却一直没去她房里过夜,反而与谢氏商量着到明年元宵后就帮薛姨娘找个合适的人家。   谢氏得了丈夫的保证,心里那点不愉快也烟消云散,夫妻两个更比往日恩爱。   其姝忿忿不平地写信向裴子昂告状——谁不希望自己父母间没有第三个人呢,早年的郑姨娘与陈姨娘都发生在她出生前,那是没有办法,如今平白无故塞了个小妾来,她当然站在亲娘一边反对。   “将来我的赘婿要是敢纳小妾养外室,我就把他踢出门去,再重新嫁一个。”   小姑娘写信都写得凶巴巴的,自从裴子昂离开平城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封信来,而且特别会讨她欢心,每封信都逗得她十分开怀,不知不觉间就把裴子昂当做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可这次收到的回信却与从前大不相同,再没有随信附赠的礼物,也没有讨人喜欢的话,只有极简短的一段:三公主为报复,故意害先前那名阏氏小产,因对方月份大了,落胎下来是个成型的男孩。北戎人与大夏人一样重视传承,这又是宇文达的头一个儿子,他因此大怒,不仅将三公主与其随从全关了起来,还挥军南下,欲与大夏一战。   最不想发生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其姝白着小脸,握着那封信一路跑到爹爹书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爹爹,打仗了,咱们快走!”   为保万全,这么大的事裴子昂当然不可能只给其姝一个送信,尚永泰也刚好得到了消息,当即决定一家人尽快离开。   既是逃命,当然轻车简从。   第二天天蒙蒙亮,尚家的车队就一路往平城东门去,谁知今日城门闭锁,迟迟不见开启。   城门下的街道上挤着许多打算出城的百姓,全都不明所以,议论纷纷。   “该不是会城里进了大盗,所以不抓住人不开门?”   “傻吧你,既然是大盗当然能飞檐走壁,区区城墙能挡得住才怪。”   尚家的管事去与守城门的士兵打听。   定北侯府地位特殊,能打探来的消息当然也不同。   “四老爷,北戎大军已经到了城北三十里的地方,郭总兵带兵迎战,齐守备下令封城,说是怕有奸细混进来,什么人也不许进出。”   不能出城去,岂不是要在这里白白等死。   其姝急得眼睛都红了,“简直胡闹!城门开不开,关他齐远华什么事,他不过就是一个管粮食的!”   尚永泰拍拍女儿单薄的肩膀,示意她不要动气,更不要乱说大实话。   可是他说的比其姝还过分:“齐远华背后有荣妃。姚万安那种人,遇到有风险的事,当然要推比他靠山硬的人出来做挡箭牌。所谓多做多错,不做不错,那些官油子可把这句话奉为圣旨呢。”   其姝摸出裴子昂先前借给她的玉佩,“爹爹,用这个能不能让士兵放我们出去。”   尚永泰点点头,接过玉佩,亲自前去交涉。不管可行不可行,总得想办法试一试才好。   所谓无巧不成书,他刚出示玉佩,就遇到姚万安前来巡视。   姚有容挨了一顿板子,至今还皮开肉绽地趴在床上下不了地,姚万安一点不反省女儿是否有错,只一味怨恨尚家,少不得刁难一番。   “四老爷,这可是皇家的信物,您怎么会有,该不会是仿造的吧?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他那点心思尚永泰还不至于看不透,只心平气和地应对道:“不瞒您说,这是六郡王替皇上传令与我时送来的信物,有要事即刻进京待办,还请知府大人放行。”   姚万安撇着嘴往人群里睃了一眼,挂着定北侯府标志的马车队非常显眼,“四老爷出皇差还带着家眷?这谎话未免太拙劣。”   尚永泰清楚他的弱点,挑衅道:“是不是谎话你能肯定?若因此耽误了正事,惹皇上怪罪,你可能担起责任?”   姚万安脸颊上的肉随着这话一抽。   他觉得尚家就是知道了打仗的消息要逃命,可万一不是呢,万一尚永泰就是有事办,结果被他耽误了……   “咳!”他清清喉咙,正想着怎么转换态度能不太丢脸,忽然有士兵快马而来。   “大人!不好了!北戎人的军队已到北门,他们旗杆上挂着郭总兵的人头!”   话音刚落,守在城门楼上的士兵抱着千里镜连滚带爬地冲下来,“大人,戎人已经围过来……”   谁也想不到夏国的军队败得那么快,北戎兵临城下,整个平城被围在当中,再没有一个人能平安离开。   -------------------------------------------------------------------------------- 第45章 吐露真相   既然不能走, 那就唯有打道回府。   尚家的车队来时如龙腾凤舞, 离开时难免灰心丧气。   坐困愁城的境遇超其姝能力范围不是一点半点, 她什么办法也想不出,只一心盯紧了父亲,不想让他去打仗,再如上辈子一样葬身沙场。   夏军大败, 总兵与参将被杀,一同出城迎战的三万将士不是送命就是被俘。留守平城的五千余士兵群龙无首,人心惶惶。   这种时候最需要的就是有人站出来, 凝聚人心, 带领大家奋勇抗敌。   不过在整座城都被围困,朝廷政令不能送达的情况下, 成为这样的人,战胜了未必能得到嘉奖,失败了则是当之无愧的代罪羔羊。   如今平城官阶最高的人就是知府姚万安, 以他向来秉性当然不会自己站出来, 而是故伎重施推举了齐远华。   齐远华这个人其实没什么不好,因为一直仗着两个姐姐的嫁得好而有庇荫, 没试过自己挣扎求出路,所以没什么心机城府。   可同样因为这个原因, 他也没什么好。最大的毛病就是遇事不知深浅,对自己认识不清。   放在平时,这其实也不算什么,顶多就是被人轻视嘲笑而已。而且因为他背靠大树, 别人再怎样也不会当面露出鄙视。   可在战时,对着敌军,谁管你爹娘兄姐都是谁。   于是,在齐远华披甲上阵,带着长子齐衡出城迎战后……   不到一个时辰,父子二人被俘,同去的千余士兵尽被屠杀的消息已传遍平城各家各户。   尚家从前的部属登门拜访,希望定北侯人出面带领大家保卫平城。   大房承爵的尚其深是长子嫡孙,乔太夫人当然不能答应让他去涉险。   那些部属原本属意的人也不是他。   尚永泰是两榜进士,金銮殿上御笔钦点的探花郎,也是最近一年来大夏在御前风头最劲的人——他们认为只有他才能代表定北侯府。   将门出身的男子谁没读过兵书,没畅想过上阵杀敌、保卫祖国。   就算尚永泰早已过了年少冲动的时候,骨子里流淌着的热血从来没有消失过。   乔太夫人当然仍是不允。   可小儿子和长孙不同。   尚其深未曾出仕,表面是他继承爵位、支应门庭,其实还是在依靠家族。   尚永泰却早早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如今成就不输历代祖先,他当然不可能全听母亲的话。   乔太夫人拿儿子没有办法,迫不得已只能用他没有子嗣的事来做要挟。   “你这一去,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四房的香火就断了,你让你媳妇还有两个未嫁的女儿怎么办?”   “母亲,咱们家没分家,我也没另外开宗立祠堂,尚家的香火有其深就行。至于隆盛,其姝……”他看到小女儿缩在对面的玫瑰椅里,个头小小,姣好的面孔上婴儿肥还未褪去,又怕忽然将重担递过去会压垮了她单薄的肩膀,于是改口,“其姝与其婕总是能一起打理起来,实在不行,也可以把票号卖出去,她们母女几个拿着大笔银子傍身,后半辈子总是不愁吃穿的。”   “你说得轻松,那么大的生意,那么多的银子,哪有人不觊觎的。就凭她们两个小姑娘,没有父兄撑腰,还不被人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乔太夫人情急下难免危言耸听。   觊觎当然少不了,可仗着定北侯府的威名,还有已是阁老的二老爷尚永安坐镇,十分银子里别人吞了七分总要留给尚家三分,不然只怕难以善了。   何况,如今最紧急的事根本不在票号。   尚永泰指尖在椅背上轻点,“母亲,这都是将来的事了。眼下平城被困,咱们若不全力抵抗,戎人攻进来是迟早的事,到时候别说什么票号金银,更别说什么后半辈子是否安逸,只怕连命都保不住。”   他这就不是吓唬人了,最可怕的他还没说呢。   若是戎人进城,谁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自古城破后全城被屠,女子尽被奸淫施暴的实例也不鲜见。   危机时刻男人怕死不去抗敌,与亲手推妻女入火坑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管你那些。”乔太夫人固执起来可不是三言两语能劝得了,“总之,没有儿子,你就不能去。”她朝着观沧海的方向一指,“你有现成的好生养的姨娘,只要给她留种,有了儿子,你想做什么我都不拦你。”   那天尚家人仓促离开时,尚永泰还决定放薛姨娘走。可薛姨娘知道了原因后,求尚家人带上她。   多个人不过在马车里占个座位,路上多双筷子吃饭,这对尚家来说并不是难事。因此没理由明知道留下来有危险,还就是不肯带她走。   于是,那天薛姨娘和大家一起出城没出成,如今仍在尚永泰的后院里,还没顾上被安排出路。   乔太夫人知道薛姨娘进门后一直独守空房,也知道儿子对这位姨娘的打算。   这样说是故意为难他。   尚永泰又不是没成算的毛头小子,并不受激,心平气和道:“母亲,您也是有曾孙的人了,留种这种事根本做不得准,您难道还不懂?别说一两个晚上她能不能有孕,就算有孕了生下来是男是女,这些全是说不准的事。难道还要等大夫确诊她怀了孩子,或是干脆生下婴孩,我才能去吗?能诊出有孕至少一个月,到时候平城姓夏还是姓戎都说不准。若等十月怀胎临盆,戎人若有本事,打去京城也不一定。闹这些没有意义。”   言毕,也不管乔太夫人还有什么说法,起身离去。   其姝红着眼圈追出去,倒腾着小短腿跟在爹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肯被落下,却也不靠近。   尚永泰一路回到书房院子里,这才转身,好笑地看着眼泪汪汪的女儿,笑问:“怎么?你也要说不准爹爹去吗?”   其姝绞着帕子站在原地,点头道:“爹爹,你别去,你会死的。”   她心中有后悔,也有对未来的恐惧,眼泪再忍不住噼里啪啦落下来。   尚永泰上前爱怜地揉揉女儿发顶,“傻孩子,打仗有胜负,几率各占一半,去打仗是生是死,也是一样。怎么能说去了就一定死?”   其姝吸吸鼻子,猛地抹一把脸,忍住眼泪,一字字顿道,“我就是知道。爹爹去抗敌,很快就会为国捐躯。后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人诬陷咱们家以重金资助北戎起兵,侵吞大夏城池,皇帝判了诛九族,是裴子昂带玄衣卫来抄的家。咱们家里人都死了,只有恩恩被二姐夫救走了,呜……爹爹你别去,后面的事情没有你不行。”   “这些天吓坏你了?是不是做了噩梦?”尚永泰暗自叹气,早知道就不带她们回来,可如今后悔也没用了,只能尽力去改变现状。   “不是梦!”见爹爹不信,其姝用力摇头表示否定,“是真的!爹爹,我……我是重生的,我说的都是上辈子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这些事有些已经与上辈子不同了,比如,上辈子我没去关前村巡铺,没遇到裴子昂和那些北戎的奸细,所以没有关前村大火,也没有三公主和亲。永兴十五年底北戎攻了来,咱们都在京城,可你和大堂兄还是去了抗敌,最后全死了。等到永兴十八年,他们把戎人打败了,把丢失的城池都收回来后,皇帝就给咱们家定了罪……爹爹,那时候我以为三公主去和亲,战争就可以避免,你们不会再出事。可原来不是的,该发生的事情就一定会发生,三公主和亲不但没能缓解两国之间的关系,反而结了仇,戎人又打来了,爹爹你还要上战场……最后咱们家也一定都会死的!”   她情绪激动,叙述得难免混乱,幸好尚永泰听懂了。   “你说,咱们家出事是永兴十八年,那是几月呢?”   “三月。”其姝泪眼朦胧地回答,“开春的时候。”   尚永泰点头,“也就是说,还没到你生辰,你还是十四岁,没有及笄,对不对?”   其姝呆呆地望着父亲,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尚永泰拿过女儿手里的帕子,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细语地分析:“你看,按咱们大夏的律例,不管多大的罪,就算株连九族也好,对于未长成的孩子都是轻判,十五岁以下的男孩流刑,女孩就做宫婢或是官婢。既然永兴十八年三月你还没满十五岁,又何来全家都死了,只有恩恩被你二姐夫救走一说?你二姐从来最疼你,难道会只救恩恩不救你吗?”   他始终只当其姝被吓坏了,进而将梦境与现实混淆,所以才会有这么不合逻辑的说法。至于重生什么的——古往今来多少人炼丹问道,也没见谁长生不死,死了又活那就更不可能。   “爹爹跟你说,梦都是反的。你让爹爹去,到时候打胜了,咱们就不用被困在这里,能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回京城去住新侯府。哦,要是得了赏赐,爹爹都给你,好不好?”   完全是哄小孩子的口吻。   其姝明白过来爹爹完全不信她,她或许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他……   她从来没有这么绝望,这么无能为力过,就是上辈子死前……不,她对死前的心情完全没有印象,一切就停在抄家那天的混乱与恐惧。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其姝逻辑矛盾的地方,前文已经出现过一次,其实就是她丢失了一段死前的记忆,具体原因和那段记忆是什么,关系到后文承上启下,所以还不到揭秘的时候。   【加粗】接下来会有那么一点点虐,但是这是其姝两辈子最艰难的时候,大家不要抛弃她,一起来帮她加油打气,好不好?【加粗】 第46章 爹爹债见   眼下的情况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其姝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阻止, 可她有身为女儿的特权。   为人母亲需要慈爱, 为□□子需要贤惠, 但是为人女儿,尤其是家里最小也最得宠爱的女儿,必要时她完全可以不讲道理,只管撒娇耍赖。   其姝决定缠住爹爹, 寸步不离。   只要不让他离开她的视线范围,那他就不能走。   于是一整天她都挂在爹爹臂弯里……当然,去官房时还是要回避的。   到了该就寝的时候, 其姝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   尚永泰在正房榻上练字, 她就坐在对面看话本子。   尚永泰去屏风后面更衣,去梢间洗漱, 她就站在门口,不停与他说话来证明人还在。   “你这是……打算连觉都不睡,只看着我?”尚永泰实在觉得好笑。   其姝一径点头, 不睡觉有什么大不了, 只听说过人不吃饭不喝水会饿死渴死,从来没听说过谁不睡觉会困死。   她捧起点翠新送上来的一大盏浓茶, 当着爹爹的面一口干。   尚永泰叹着气摇了摇头,转身绕过屏风去拔步床上躺下。   其姝抱着大迎枕歪回罗汉榻上。   谢氏洗漱出来就看到女儿正在打哈欠, 她上前推了推其姝,“到床上去睡吧。”   “不睡!”其姝立刻坐直了。   在这件事上,谢氏是纵容女儿的。   那些道理她都明白,也知道身为妻子应该支持丈夫的每一个决定, 可那毕竟是她最亲的人,怎么可能愿意让他去做随时会送命的事。   “床那么大,睡三个人足够。”谢氏给女儿出主意,“我从来都睡在你爹爹外面,你呢,就睡在我外面。如果他想趁咱们睡着了偷偷溜走,就要跨过两个人,总会有一个人醒过来的。”   其姝转着大眼睛考虑片刻,认为这个办法可行,愉快地去了梢间洗漱——当然不忘让玉雕留在房间里看住爹爹。   即便觉得娘出的主意很好,其姝还是不敢睡,一直努力睁大眼睛等天亮。   睡眠是每个人最基本的需求——且与吃饭喝水不同,急需到一定程度时会自动补足。   她顺利熬过了两个晚上,在第三晚时不过闭眼小憩了几息……就此呼呼大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又香又甜,醒来时只觉四肢百骸都透着舒适,其姝躺着伸了个懒腰,抬眼望到深色的床帐时忽然醒过味来。   床上只有她一个人,爹爹不在,娘也不在。   其姝猛地跳下床,衣服也顾不得披一件,光着脚跑到屏风外面。   谢氏正坐在窗边垂泪,听到动静转过脸来,向女儿伸出双臂。   其姝依偎到母亲怀里,明明知道答案,仍怀着希望问:“爹爹去书房了?”   谢氏没有说话。   她和女儿一样熬了两夜,最后支持不住打了个盹,醒来尚永泰就不见了。   接下来就是令人窒息的等待。   战事的消息每天都会送到府里来,其姝怕听到坏消息,经常自欺欺人地捂住耳朵。可又时常忍不住期望——万一和上辈子不一样呢,或许爹爹会大胜而归,肯定会比西北大捷时的裴子昂还要威风。   第五天傍晚,大家聚在乔太夫人身边一起用晚膳的时候,偷偷追随叔父上战场的尚其深被抬了回来。他肩膀和小腿都中了箭,一脸血污未干,但好在都不是什么致命伤。   送他回来的士兵说:“戎人……戎人攻上了城墙。”   这个时候谁还管仗打成什么样了。   “四郎呢?我们家四郎呢?”乔太夫人问。   那士兵低着头迟迟未答。   “四郎呢?我们家四郎呢?”乔太夫人又问了一遍,她的声调明显比刚才那次尖利,透着根本无法掩饰的惊慌。   大家都在等着答案,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   久久,尚其深发出一声哀嚎。   以尚家男丁这样的地位,本来只需坐镇营帐,出谋划策,指挥全局就好。   可当戎人攻上了城墙,城破近在眼前,什么样的计策也不再管用了,大家只能最后拼死一战。   所有的将领都与士兵站在了一起。   两方人数悬殊,夏国这边的将士们多多少少都受伤挂彩。   当时尚其深小腿中箭,行动不变,偏有一支长箭直冲他心□□来。   尚永泰上前将那一箭挡开,却不防有个冲上城墙的戎人从背后刺了他一剑。   “……那一剑刺得很深,剑尖从胸前透了出来……”尚其深哽咽道,“那戎人当然只怕四叔伤得不够重,当即便将剑拔出,力道凶猛带得四叔向后摔倒。我扑过去想将四叔拉住,可……可……只差一寸……四叔摔下了城墙……”   谢氏直接晕了过去,其姝费力地扶住母亲,泪水模糊了双眼,因此没能注意到帮忙扶着谢氏的薛姨娘虽然一脸哀容,嘴角却轻微上翘了一下。   “后来呢?”乔太夫人撑着桌面,几乎用尽了全力才令自己不倒下去。   尚其深已经嚎哭得不能再说话。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结果。   城墙高有三丈(约十米),就是好端端没有受伤的人摔下去也不一定还能活着,何况尚永泰还受了重伤,更何况墙外全是敌军。   其姝从来没经过那么漫长而黑暗的一夜。   她不敢留在母亲身边,一个人抱膝坐在垂花门前的石阶上。   寒风夹着雪花呼啸而过,她整个人都麻木了,一点也觉不出寒冷。   观言吃力地拖了个炭炉过来放在其姝身边,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观言,你说爹爹会不会没死呢?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对不对?”   其姝轻声问,虽然机会渺茫,可……大堂哥不是还活着吗,上辈子他和爹爹都死了。既然能有一件事不一样,为什么就不能有第二件。   观言没有出声。   其姝在心中自嘲,连不到十岁的孩子都知道她想的事情有多不靠谱。   她抹一把泪,因为太难过,一定要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可说出来的话仍绕着最伤心的事打转:“我爹爹他是最棒的人,十七岁成为皇上钦点的探花郎,是咱们夏国最年轻的进士。后来他经商,将隆盛经营得……也是全国第一。可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他死了连尸骨都找不回来,他还没有儿子,起棺的时候连摔盆的人都没有……”   说到最后只剩下压抑的哭声。   “我帮四老爷披麻戴孝,我帮四老爷摔盆守灵。”观言忽然道,“要不是四老爷好心,我祖母都不能安葬,我说不定也早死了。所以,现在轮到我报答他。五姑娘,以后我来保护你,不让人欺负你和四夫人。”   他的双眼在夜色中格外清澈明亮,一团孩气的面孔严肃得令人发笑。   即使只是应景的空话,其姝也觉得被安慰了,她伸出手来揉了揉观言头顶的髽鬏,就像爹爹喜欢揉她发顶那样。   “谢谢你,我知道了。”   其姝与观言并肩坐在风雪里,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响起凌乱匆促的脚步声。   “五姑娘,戎人进城了!”   她听到有人这样说。   还有人说:“戎王指名要见隆盛的当家人。”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应该算最虐了,然后小姝儿要开始独挡一面了,她需要支持喔(づ ̄3 ̄)づ╭?~ps,更改了一下前面的剧情,其实就是一句话带过的内容,改成:三姐留在京城的庄子里没有回来。 第47章 面见戎王   究竟谁是隆盛的当家人,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尚永泰从来没有真正明确过谁是他的继承人, 而那日他走得匆忙, 也未来得及交代相关事宜。   若说有什么能算遗命,唯独与乔太夫人为上不上战场而争执时,曾说过一句交由其姝与其婕姐妹两个共同打理。   其婕还因受罚关在京郊的庄子里,担子应当落在其姝身上。   可她小小一个, 站在那儿不比观言高多少,分明还是个孩子。一大家子从地位最尊崇的乔太夫人到最低微的门房马夫,没有一个人觉得她肩膀上能扛事。   “不行不行, 其姝绝对不能去。”乔太夫人愁眉不展, “见北戎汗王,那是比龙潭虎穴还可怕的地方。那些戎人全是蛮子, 一个姑娘家去了只怕被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谢氏当然也不肯,她紧紧搂着其姝不放手,“你要是有什么事, 我将来下去了怎么和你爹爹交代……”   那该谁去呢?   尚其深自动站出来, “四叔为救我才出事,于情于理我都应该照顾五妹。小五, 你放心,做生意我不懂, 隆盛我也不要,但遇着烦难需人出头时,大哥我当仁不让。”   他说得真诚坦荡,可就是因为如此, 其姝更不能让他涉险。   “大哥哥,你不能去……”   她哭得多了,嗓子有些喑哑,声音细细弱弱,对于旁人完全没有影响力。   “他不去谁去!”乔太夫人打断她的话,“他是承了爵的定北侯,咱们家的长子嫡孙,家里有事,当然应该由他出头摆平。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是要坏名声的,不能去的人是你。”   并非她重男轻女,这个世道就是如此,男人站出去不管内里有没有乾坤,总是比女子能唬人。但凡家里有个男人在,哪怕是滥赌鬼或者大烟鬼,永远比只有孤儿寡母少受欺凌。   “而且他都有两个儿子了,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不怕。”   最后这句话听得人哭笑不得,尚其深抬手欲挠头,不想拉扯到肩上伤口,轻声“嘶”着又放了下去。   “祖母,我以为像戎王那样的人,不可能对平城的事情一无所知。咱们家谁继承了爵位,爹爹有没有儿子,是过继了侄子还是如何安排,他应该都非常清楚。”   并非其姝托大,定北侯府说是平城第一家也不为过,想要打听尚家这些不会刻意隐瞒的事情比问市场里当天菜肉卖多少银子一斤一样没有半点难度。   “如果让大哥去,只怕他会觉得我们在骗他。您也说戎人是蛮子,蛮子当然不讲道理,他不会管大哥是不是为了保护我,尽做兄长的责任,只会觉得我们故意与他作对。虽然不知道戎王到底想做什么,可既然我们总要有一个人去冒险,就还是希望能……能让事情进展得尽量顺利,不要开局不利。此其一。”   “其二,爹爹……他是为了保卫平城,保护我们。如果我们如此轻易就触怒了戎王,惹来事端,岂不是白白浪费了爹爹的一番心意。大堂兄也是一样的,爹爹一定不会后悔救了你,可你得爱惜自己的性命,才不枉费爹爹那时……那时……”   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牺牲”二字,即使心知肚明,要当众承认父亲已死,始终不那么容易。   乔太夫人苦笑起来。   若是夏国的皇帝,什么换不换人,是不是冒充的继承人,都无关紧要,因为来的人不对或许会恼火,但因此而杀人泄愤,那就是暴君,不光百姓不服,连言官都不会放过他,谏言的折子能淹没了御书房的全部台面。   可戎王……那不是他们的皇帝,人家想不想好好治理抢来的城池还不一定,谁管百姓觉得你仁慈还是暴虐,当然怎么痛快怎么来。   “孩子啊,到祖母这里来。”她对着其姝伸出双臂。   其姝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刚走到祖母身边,就被紧紧拥在怀里。   “你要记得,咱们这一大家子现在需要一个人去见戎王,可绝不是要牺牲这个人来保住大家的性命。祖母希望你母亲、你堂兄和侄子们都活下去,可若是因为你牺牲了什么而换去,祖母不愿意。”   乔太夫人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时她觉得别无选择,牺牲了尚永善来成全其他的孩子。可老天爷惩罚她,让她不仅失去了尚永善,其他的孩子也并未全部平安如意。   人总是在不断的错误与失败中前进,她也不能例外。   “你还要记得,我们都等着你回来,所以你不能意气用事。保护自己当然很重要,但能忍也要忍。你在我面前忍不住脾气,我最多罚你跪,连打手心都不舍得打一下。那戎王……说杀人如麻也不为过,你可不能自己犯傻,往刀刃上撞。”   其姝把祖母的叮咛牢牢记在心里,狠心不理谢氏的哭嚎,转身出了堂屋。   观言追上来,“五姑娘,我陪你一起去。”   “太危险了。”其姝拒绝。   “就是危险才要去。”观言坚持,“我说了我要保护你。”   “可我有更重要的事交给你做。”其姝郑重道,“我娘身体不好,爹爹才……我又走了,她恐怕难以支撑,你帮我照顾她好不好?”   观言不置可否。   其姝见他神情就知道他不愿意。   “你知不知道,一时意气去冒险很容易,长长久久地履行承诺才是最艰难的。所以,我交给你的事情远比陪我去见戎王更艰辛。”   这话或许有待商榷,但她想要保护每一个爹爹曾经帮助过的人。大堂兄如是,观言亦如是,只要他们都平安无事,顺顺利利地继续接下来的人生路,爹爹曾经做过的事情才没有白费。   何况,像观言这样的孩子,在戎王面前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说不好听的,真出了事,不过多浪费一条命而已。   观言纠结得眉毛几乎拧成一团,好半天才艰难地点了点头。   “乖呀。”其姝轻声细语,像个大姐姐一样,“你去跟我娘说,天冷了,我想吃羊肉锅,让她安排下人准备食材,等我回来就起锅。”   观言虽然还是有些不情愿,却还是依照她的吩咐,转身回了屋。   其姝裹了裹身上的斗篷,步履艰难地走到了二门上,戎王派来的马车就等在那儿。   她爬进车里,放下帘子。   车轮辘辘,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停了下来。   其姝挑帘下车,发现自己竟然在隆盛总号的门口。   她几乎是在这里长大的,不需要人带路也知道每一条回廊、每一个门都通往何处。   走到一半就猜出那引路的戎人要把她带到爹爹的书房。   其姝不太明白,戎王为什么要选隆盛总号落脚。   不过,她自觉没有资格问,人家也根本没有必要向她交代。整个平城都被戎王握在手里,从人命到房屋什么不是随他心意,就是每天换个地方落脚也不稀奇。   北戎汗王宇文达坐在尚永泰那张黄梨木雕花的桌案后面,其姝以前没有见过他,但她见过站在他身侧的人——一年多前潜进夏国与裴子昂谈判的王弟宇文通。   宇文通也认出了她,“我见过你?”   “或许吧,我不大记得了。”其姝不愿多生事端。   宇文通却没那么好糊弄,“你是裴子昂的小妾?”   他十分暴躁,一刀砍在桌案上,怒喝道:“你们这些汉人就是奸滑,我王兄指名要见的是隆盛票号的当家人,他们竟然弄了个以色侍人的贱女来骗人!”   其姝气得眼睛都红了,却不是因为被骂下贱。   那张黄花梨桌案是尚永泰花重金从琼州府购置木料,再请师傅打造而成,如今被宇文通一刀砍下半个桌角。   这些北戎人实在太可恶,他们侵略她的家园,杀了她爹爹,还连爹爹的遗物都不肯放过!   “裴子昂?你是说宪王府的六郡王吗?这个人我倒是认得,可他后院的事我不清楚。”其姝根本不想与宇文通周旋,转而向宇文达道,“汗王,我是尚其姝。尚永泰的第四个女儿,也是如今在世的唯一的一个嫡女。按照夏国习俗,家业继承先嫡后庶,我父亲没有儿子,从小培养我做守灶女继承家业,如今爹爹不在……我理所当然就是隆盛的当家人。这些事您随便问问平城的百姓都知道,我也绝不可能拿来骗你。”   宇文达看起来比宇文通儒雅些,不像他那么霸气外露,开口说话时也十分有礼。   “尚姑娘请坐下说话。”   其姝心中升起一种奇异的好笑感,这是她家的票号,她爹爹的书房,她能不能坐还得让这蛮子来请。   想归想,她并不打算真的表露任何不满,顺从地坐在了左下手的第一张交椅上。   宇文达拍拍手掌,扬声对门外道:“赐宴。”   然后真的有丰盛的酒菜端上来。   其姝根本没有半点胃口,可宇文达兄弟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她只好勉为其难地挟了一筷子糖醋丸子。   这种时候,她竟然还能吃出是凤临阁而不是百花居的出品。   宇文达满意了,脸上带多三分笑,“从前就听说你们汉人谈生意都喜欢在饭桌上,我也入乡随俗,看来果然不错。”   谈生意?   其姝抬眼望过去,目光中满是疑惑。   宇文达并没打算让她猜想,直接道:“隆盛票号汇通四海,财力雄厚,我今次起兵收回我国故土,需要尚姑娘的鼎力支持。”   -------------------------------------------------------------------------------- 第48章 以命为价   原来如此, 其姝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前世的谜题似乎一下子被解开。   虽然不知那时宇文达如何胁迫三姐, 但命运的轨迹此时重合在了一起。   她一直以为尚家是被冤枉的, 可若不是……   如果真是由于三姐未能反抗而造成尚家被抄家的惨剧,其姝也觉得不能怪她。   毕竟,她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既能拒绝宇文达的要求, 又能保证不伤害到自家。   其姝的左手紧紧抓住裙踞又放开,在宇文达因久等得不到回应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时,扯着僵硬的小脸假笑道:“汗王这话说的有趣, 您人在隆盛总号, 坐在隆盛东家的位置上,这里的金库银库还不任您取用, 哪里需要我同意或是不同意。”   就算她涉世未深,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强盗打劫前会征求对方同意,不同意就不抢的, 这简直是最好笑的笑话。   “尚姑娘你不是更会说笑, 你应该知道,我要的不止是隆盛总号一处。”宇文达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兜圈子, 以两人武力悬殊,他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我也说了,隆盛汇通四海,我要你们全部的金银。你们的掌柜说了,隆盛各分号间调遣库银需有财东印信作准, 我不得不请你来。”   “这可难办了。”其姝轻声道,“爹爹的印鉴向来由他亲自收藏,他如今……事情发生的突然,他什么后事都没交代,我也不知道该去何处寻找,恐怕帮不了汗王。”   宇文达仔细打量其姝,她眼神清澈,白皙秀美的小脸上一片坦荡,没有常人说谎时惯有的躲闪猥琐。   可他不会因此就被轻易打发,“尚姑娘,话虽如此,但你们隆盛总是要传承的,难道因为前任财东没有交代身后事,找不到印鉴,偌大的票号就此连生意都不做?”他拨弄着梨花木笔架上垂挂的毛笔,气定神闲地说,“我虽没亲自涉及过什么生意,但经营之道总听过。就算要结束生意,也得进行盘点,顾客存进来的银两该提走的要提走,与其他商号之间该结算的结算,最后剩下多少是你们自己留下的,这些都很重要,难道因为丢了印全都不做了?”   其姝不自觉地咬着下唇。   她说的是实话,可也有从心底里不愿意答应宇文达而不打算想办法的原因。   其实她知道不能不给,如今整个尚家都是宇文达砧板上的肉,任他宰割,哪里有与他对抗的资格。   可给了就万事大吉吗?   当然不可能,前世尚家的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真是进退两难。   为了寻求对策,其姝思绪异常活跃,走马灯似的过得全是与眼下毫不相关的事。   她记起曾经在旁参与过的两次谈判——爹爹与裴子昂谈隆盛入股朝廷海上贸易,还有裴子昂与宇文通谈戎夏和亲事宜。   他们是她心目中最有本事的两个人,那时他们都是怎么做的?   其姝微微闭起眼眸,仔细地回忆。   托赖她有颗聪明的脑袋,向来记性好,许多事哪怕经历时并没有太认真,事后也还是能想起许多细节。   爹爹当时没有显而易见的危机,较为轻松,所以他跳出裴子昂画下的圈子,按照自己的节奏提出要求,以达到目的。   裴子昂呢?因为夏国疲于战争,他从一开始就处在劣势,明明最终不得不答应宇文通的要求,气势上却半点不输,还不忘指出北戎理亏之处,令宇文通不得不答应将要求降低。   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又该怎么去消减宇文达的贪念呢?   找到了方向,还得有力气才能战斗。   其姝不忙应对,连吃了三颗羊肉馅的百花烧麦,暖融融的感觉一路从口舌间传至胸腹,连人也跟着放松下来。   “汗王说得对。”她不紧不慢地说,“我年纪幼小,又才惊闻父亲的噩耗,伤心之下,难免思虑不周。若想办法当然不是没有,只是若没有印信,分号掌柜就只认人——除非财东亲临并说明,不然谁也不能动库里的现银。不如这样,汗王今日就放我们一家出城,到时候自然可以把来龙去脉与各位掌柜解释清楚,这才好帮您办事。”   “有道理。”宇文达点头,“不过这点事儿哪需要定北侯府全家出动,只你一个人去就成了。”   出师不利,其姝小手攥紧成拳,指甲都陷进了掌心的嫩肉里。   能走她当然要走,只有人出去了才能想办法运作,也才能找人求助。   可家里人不能走,她投鼠忌器,肯定不能放开手脚,到时候不是还得听从宇文达的命令。   “汗王,有件事我想先说明。”其姝松开手掌,尽量表现镇定,“您既然懂经营之道,想必知道票是用顾客存银进行其他生意经营来盈利,所以隆盛虽然表面看起来财力雄厚,却不是所有的银子都在库里。而且爹爹与我们的皇帝商定入股海上贸易,已有连续两次大笔银两投入,这就更令各分号现银捉襟见肘。若要资助您,少不得要结束一些生意,这才能将银两套现。这些事不是一天半天就办得成的,您留我家人在战地,他们的平安不能保证,我如何能安心做事。”   成大事的人当然得有耐性,靠急躁绝对不行。   宇文达笑道:“这有何难,我答应你保证你家里的人安全,绝不因为事情进展不够迅速就为难他们。”   “也不能因为夏军攻城就为难他们,甚至试图用他们要挟谁。”其姝更进一步,“我爹爹投入海上贸易的银两占了隆盛半壁江山,若我们家人都死光了,皇帝不用还钱,他只怕乐得合不拢嘴,才不会管我们家死活。”   “好!”宇文达点头,“我们说定了,每五十万两放你家一个人。”   宇文达说了数目,其姝瞬间安心不少。   那样若杀一个人,损失的就是他一心索求的银两,谁也不会故意跟银子过不去。   “好!”其姝强调道,“若我家里有任何一个人出了事,这笔买卖就不算数,我拼了鱼死网破也不会让你如愿。”   宇文通闻言,浓眉一皱,提刀就要上前。   宇文达却笑着抬手拦住了他。   “我曾听你们夏国到北戎的行商说过,做生意最怕对方无所求。因为无所求的人没有弱点,不能掌控。尚姑娘有所求才更令我觉得可以合作,你不能对她无礼。”   其姝暗自吐了一口气,连忙抓紧机会道:“既是要合作,咱们就得好好谈谈相关事宜。将爹爹留下的生意一一结束套现,只这一项所涉及的就有许多行业与商号。更别提后续如何运送银两,又不被朝廷发现。这么大的一摊子事,只靠我一个人可办不来。汗王得让我带多些帮手去。”   说了半天,她还是没放弃能带家人离开的希望。   宇文达笑得格外开怀,其姝顿觉不妙。   只听他道:“尚姑娘果然诚心合作,你需要的我当然尽力为你达成,我这儿正好有几个人,他们各有所长,正好可为你所用。这就让他们过来见你。”   站在门前听令的戎兵很快带进来四个人,两男两女,年纪不一。   前三个都是生面孔,最后那个却是熟人。   其姝惊骇地瞪大了眼。   齐恒?   怎么会是他? 第49章 前路茫茫   像是知道其姝心里想什么一般, 宇文达竟主动为她释疑,“这位齐公子, 尚姑娘应该认识,他与你一样曾是夏人, 如今弃暗投明, 愿为我所用。今次他负责护送你。”   齐恒随着宇文达的述说,微微向其姝点头致意,一本严肃的面孔上看不出半点心思。   其姝只好有样学样,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宇文达让余下三人自去与其姝认识。   年约四十左右,微胖矮小, 一脸横肉的北戎女子是古婆子。   与古婆子年纪相仿,高壮黝黑的北戎汉子是莫日根。   还有一名少女, 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 虽做北戎的打扮, 但不管身形骨架还是面庞五官看起来都更像夏人。   “岁岁。”她漫不经心地吐出两个字, 一双满是媚意的眼眸左顾右盼, 不停地打量四周,明艳的面孔上始终带着玩世不恭的笑。   穗穗?   那个样子不吸引人注意也难, 其姝对她印象最深,不禁好奇为什么会用麦穗的穗做名字。   可眼下不是攀谈的时机,她只能忍下不提。   宇文达案仿佛十分看重其姝意见似的,征询她对如此安排的看法。   可他摆明就是安排了人来监视她,其姝难道还能说不好吗。   “我回去与家人告别后即可上路。”其姝这样说。   不想宇文达却不同意:“何必多此一举,人已到齐, 这就走吧。定北侯府那边我会派人去说明。”   天蒙蒙亮的时候,平城南城门轻轻开启,一辆马车踏着积雪驶出来。   其姝缩在车厢内的角落里,从平城到京城的路,她两辈子不知来往了多少次,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觉得前路布满荆棘,根本不知如何走下去。   岁岁坐在车内右侧,哼着小曲儿翘着脚,手里把玩着一支金钗。   莫日根在赶车,古婆子就坐在他身侧。   齐恒则是骑了马,他一路上并未对其姝表现出半点不同,只有一次扶她下车的时候轻声说了一句:“对不住了五姑娘,家父落在宇文达手里,为了救他,我不得不听从命令。”   其姝当然不会觉得人家应该不顾父亲的生死来帮自己,就算他曾经信誓旦旦的说过要娶她也是一样的。   何况她也不是没有听闻过,百来年前平成一代呈现在北戎人手里的时候,那些为北戎人卖命的夏人俗称二蛮子,大家都说二蛮子可比真正的蛮子对夏人狠毒得多。   齐恒至少看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   他甚至提醒其姝:“千万别弄鬼,古婆子有特别的办法与宇文达联络,若是他出了事,联络中断,定北侯府的人也全都保不住命。”   其姝只罩着一件平日外出穿的斗篷,那样的薄厚是根本不够赶远路时御寒的,到了第二天她便发起热来。   古婆子不准他们兜路去城镇里面寻找大夫。   “沿途往前走,总有遇到村镇的时候,干嘛特意去找呢。而且不过就是冻着了,发个烧又死不了人。”   其姝没有力气与她争辩,只能继续窝在角落里,努力团紧身体,自己给自己取暖。   齐恒倒是好心将水囊灌满河水送进车里。   可是天寒地冻的,水也冰凉,其姝小小抿了一口,只觉得全身冷得发抖,便放下不喝。   到了第三天,她人已烧得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比醒着多。   恍恍惚惚间,感觉到有人把什么东西盖在了她身上。   勉力将双眼睁开一道缝,车厢里有些昏暗,什么也看不清,只有岁岁日常把玩的那只金钗的流苏上的宝石熠熠生辉。   “真是个小可怜儿。哎,水你怎么也要喝一点的,这个时候娇气可不行。”   其姝感觉到沾湿的手帕贴在自己唇上,她轻吮几下,很快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马车停住没动,车窗外几个人正在争执。   “过不去就绕路呗,总有一处能走通的。”这是岁岁懒洋洋的强调。   古婆子一贯什么都反对:“又不知道哪儿能通,绕来绕去,把汗王的事情耽搁了怎么办?”   “是啊是啊,你是家仆,就你对汗王最忠心耿耿了,我们都是要坏事的。”岁岁讥讽道。   两人瞬间唇枪舌剑起来。   其姝睡了很久,身上似乎恢复了些力气,强撑着爬下马车,打量身处的地方。   他们的车停在一棵落光了叶子的大树下,不远处有许多衣衫褴褛、面容愁苦的男女老少,看情形似乎是逃难来的。   再远处长城连横,关隘矗立,关门上雕篆后又烫了金的“紫金关”三个大字在冬阳下闪着光。   紫金关在直隶,距京城已经不远,此时城门紧闭,显然是为了护卫京城安危不再准许百姓通行。   其姝不愿意绕远路,她小手搭着凉棚,抬头到处张望。   关楼上人影晃动,有个明显是将军之类的人站在石墙边说着什么。   那个人……是邱山。   京西大营神机营的统领,裴子昂的亲姐夫。   其姝想也不再想,立刻往关门处进发,可惜走得磕磕绊绊,等她到时,关楼上已看不到邱山的影子。   守门的士兵见她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并未直接驱赶,但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一举一动。   其姝蹙着眉从荷包里取出当初裴子昂送她的那块玉佩递过去。   “大哥,我是定北侯府的五姑娘,你们邱统领的小舅子,宪王府的六郡王是我的未婚夫,麻烦你把这个玉佩交给邱统领,好放我进京城去。”   裴子昂是风头正劲的人物,士兵没听过他定了亲,半信半疑地从其姝手上接过玉佩一看,那上面雕着的纹饰代表大夏皇室,却是半点不能作伪的。   若不是与六郡王最亲近的人,怎么可能得到这样的玉佩呢。   那士兵忙道:“尚姑娘,麻烦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其姝身体虚弱,只是如此一番动作已觉得支持不住,手肘抵在墙壁上借力支撑,这才没有摔倒。   古婆子苦着一张脸走过来,气势汹汹地问:“五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她不客气,其姝也不服软,“你不是不想绕路吗?我想办法托关系进去,还有错了?”   跟来的岁岁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应声嗤笑。   古婆子面上不大好看,说出来的话更不好听,“您什么时候跟六郡王定了亲?”   古婆子一看就是下人模样,说话口气这样不善,引得守门的士兵探头过来张望。   其姝鼓着脸,摆出侯府姑娘应该有的架子,十分不耐烦地说:“你不知道?哦,我爹娘与宪王府商议的,还没过小定,你一个粗使婆子不知道也不出奇。”   岁岁笑得更张扬,“什么叫自取其辱,哈哈哈哈!”   关门吱呀一声再次开启,有个穿铠甲的人疾步走出来。   其姝看过去,因为逆光,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可只是身材与走路的姿势,已足够认出那是裴子昂。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不过这些不重要。   其姝几乎是扑过去投身在他怀里,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到的声音耳语:“裴子昂,他们都是北戎宇文达的人,他逼我把隆盛的存银都给他做军费,你不要杀他们,他们与宇文达有固定的联系方式,若中断了联系,我家里人就都没命了!”   她还发着热,说了这些话后再也坚持不住,直接昏了过去。 第50章 亲自照顾   裴子昂把其姝打横抱起来, 即使隔着厚厚的冬衣,仍旧能感觉到她身上烧得滚烫。   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投向先前站在其姝身边的那几个人, 见到齐恒也在内时实在忍不住轻蹙了一下眉头。   “五姑娘病成这样,可见一路上你们根本就没有好好照顾她。身为定北侯府的家奴, 世代仰仗尚家生活, 却欺凌主子年纪幼小,玩忽职守,简直不可原谅。来人啊,把他们都抓起来给我关进铁笼里!”   他装作全不知情,厉声呵斥道。   古婆子心里不服气, 迈了一步想上前争辩。   齐恒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她随即反应过来,被误认为是定北侯府的家奴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好。   因为这说明对方没有怀疑她们的身份和来历, 多半以为其姝孤身出现在这里, 全因为在战事中与家人失散, 身边只剩下了几个随侍的奴仆。   这样被关起来只是暂时的, 其姝顾及家人的性命, 早晚还是会把他们放出来。   古婆子并不清楚裴子昂究竟是谁,只含糊的称呼道:“将军, 冤枉啊!这一路上兵荒马乱的,我们只想着早点把五姑娘平安送进京城里……”   裴子昂根本不听她解释,抱着其姝,转身就走。   随他出来的士兵呼啦啦围上来,将古婆子几个人押住。   紫金关距京城仍有两三日的路程,裴子昂之所以在玉佩递进去之后立刻出现, 当然并非他能够腾云驾雾,一息千里。   当郭总兵被杀的消息传到京城之后,朝廷就知道平城多半是守不住了。   皇帝立刻决定调遣京西大营三分之一的兵力到平城去增援,而且因为平城位置十分重要,专程请了卸甲归田多年的镇国公重新出山做主帅。   因为其姝一家都在平城,裴子昂也自请出战,挂了副将的衔。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平城会败的那样快,援军进发到紫金关附近时,就收到了北戎军队入城的消息。   支援平城不被攻陷和将被占领的城池重新攻下,从难度上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更别提平城作为边塞重镇,还储存了大量的火器与□□——如今这些都落在北戎军队的手里。   镇国公立刻做出决定,大军暂时停驻紫金关。   一方面守住关隘,防止有北戎的奸细趁乱混进来,一方面向朝廷请求增援。   裴子昂当然心急如焚的想将其姝一家尽快救出来,可是军令如山,他既然做了副将,就得听从主帅的命令,不能乱来。   正坐立难安时,就有守门的士兵来报,说有个自称他未婚妻的姑娘要求通关。   裴子昂见到那块玉佩,什么怀疑也没有了,脚步如飞的冲出来,果然见到了他的小姑娘。   可她似乎吃了很多苦,瘦了一大圈不说,还病得昏睡不醒。   裴子昂心都揪疼了。   他抱着其姝走进自己的营帐,将人放在床上躺好,转头吩咐袁潇去请军医。   军医随传随到,给其姝诊过脉,确认了只是风寒发热,并无大碍,只要好好的用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行军中当然备有常用的药材,而且品质都不错,只管吩咐了人,按着方子抓药熬好就是。   可是其姝一直高热不退,裴子安问起如何给她退烧。   军医早就在其姝额头试过温度,此时说:“烧成这样,再用棉被闷着退热,恐怕是不行的。最好用温水擦拭全身。”   那就得找个女人来。   裴子昂让袁潇去附近的村子里转转,“请个人干净、手脚利落的小媳妇。”   他还特别加重了“小媳妇”三个字,没嫁人的大姑娘可不行,根本不会伺候人。   裴子昂打算的周到又细致,可是现实却不肯配合。   袁潇带人回来后,裴子昂出帐一看,实在有点无语。   干净细致的小媳妇是没有的,只有一个老太婆。   看起来没有九十也有八十了,脱发脱得有些秃顶,剩下的头发全白,可怜兮兮在脑后盘着个髻。一张老脸皱得像橘子皮,眼睛眯缝着,似乎看不清东西,牙齿也都掉光了,嘴巴向里瘪着。   她身上的衣裳也不知多久没有换洗过,几步远的地方都能闻见怪味,棉袄上尽是破洞,发灰发黄的棉絮从窟窿里探着头。   裴子昂眉心皱出个川字。   袁潇连忙解释道:“咱们大军一路开拔过来,当然有人见到,十里八乡的人听说要打仗,全都跑光了。剩下的全是上了年纪走不动路的老人家。我一个个筛选过,这位大娘已经是其中比较健朗的了。”   健朗?   裴子昂看着大娘有两名士兵扶着还颤颤巍巍,随时要摔倒的模样,实在不懂她到底健朗在哪儿。   这样就是坐在那儿不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散架的老骨头,怎么可能让她来照顾病人呢。   裴子昂摆摆手,“给她拿套新棉衣,再加两袋粮食,然后好好的把人送回去吧。”   “王爷,不然从关外的难民里面挑一个。”元宵好心建议。   裴子昂不同意,“不行,谁知道他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万一里面有北戎的奸细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起跟着其姝来的那几个北戎人里面有位大姑娘,看起来倒是干净整齐,人也很机灵。   可这念头不过就是在脑袋里转了一下,立刻就被否决了。   奸细就是奸细,决不能随便放出来乱走,更不能让她待在其姝身边。   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没有什么难题解决不了。   既然没有女人,裴子昂决定自己来。   反正其姝总要嫁给他,提前被看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总不能为了遵守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明明能治好的病也不治了,把活人放在那里等死吧。   打定主意,他仰头深吸一口气,转身大步回了营帐。   其姝仍然昏睡不醒,小脸儿烧得通红。   裴子昂拧了一块手巾搭在她额上,咬着牙抽开了她斗篷的系带。   第一步迈出去,后面的事情便顺畅得多。   他脱掉她宝蓝色的夹棉小袄,扒开月白色的松江棉布里衣,露出团绣着大朵粉色芙蓉花的紫色肚\\兜。   呼吸好像有点不畅,裴子昂偏了偏头,却不能抑制目光落在因为身体自带弧度而显得形状有些扭曲的芙蓉花上。   脱还是不脱?   这确实是个问题。   可已经进行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功亏一篑呢。   裴子昂对自己说,他并没有借机占便宜的卑鄙念头,他就是想让她快些退热。   如是反复了三遍,他终于开始动手。   万万没想到,肚\\兜远比他以为的难对付。   明明就是几根绳子的事儿,却解了半天也解不开。   裴子安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终于耐心尽失,大手用力一扯。   只听“嗤啦”一声,薄薄的布料从中间裂开来。 第51章 樱桃乳酪   樱桃乳酪似的美景令人移不开目光, 却又不敢多看。   裴子昂手忙脚乱地拧了新帕子来帮其姝擦身。   即使隔着一层细棉布,仍旧感觉到手下的肌肤滑腻柔嫩, 像豆腐似的,生怕力气稍大一点就给碰碎了。   好容易将上身擦拭过一遍, 他额头上已经沁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珠。   裴子昂抹一把汗, 把帕子丢回水盆里,开始下一段征程。   即使没有娶妻,也从来没有碰过女人,好歹还是在军营里混过几年的,男女间那些该知道的他也都知道的差不多了, 自然明白这一段旅程比刚才更不像话。   可他不是为了占他便宜,也没有邪念, 只是为了照顾她, 免得她的病再加重而已。   裴子昂反复地对自己强调着。   亵裤顺利地离开它的主人时, 裴子昂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小姑娘细白纤长的双腿, 而是血渍。   上好的松江白棉布上一片殷红, 格外醒目。   其姝受伤了?   他拧着眉动手查验,发现血渍在她大腿内侧最多, 可偏偏怎么也找不到伤口。   莫不是内伤?   那些该死的北戎人该不会对她用了刑?   裴子昂霍地站起来,难得惊慌失措地高喊着冲出帐篷,让卫兵把军医叫回来。   军医以为病人的病情出现了恶化,脚不沾地的赶来,可一诊脉……因为已经用了药,脉象倒是比先前好了些。   他当然实话实说。   裴子昂听完却怒不可遏, 揪着他的衣领,将人提离了地面,“你这个庸医,到底有没有用心诊治,她受了内伤,流血不止,难道你看不出来吗?”   先前没有诊治出来,耽搁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来得及……   内伤?   军医捻了捻胡子,探头觑一眼其姝脸色,因为高热不退,小姑娘脸上红粉菲菲的,虽是病态,却也属于正常,和受了内伤、失血过多的脸色青白完全是天壤之别。   “王爷息怒,或许因为风寒的脉象突出所致,属下这就再行诊治。”   他重新将手搭在其姝腕间,在裴子昂虎视眈眈之下努力地探索着,希望能够寻找出一丝异样。   半晌后,军医似有所觉地张了张嘴巴,转头看向裴子昂,十分犹疑地问:“敢问王爷,血从何处来?”   诊了半天半脉,连伤在哪儿都不知道,竟然还在问他!   裴子昂真想把这个庸医狠狠地打上一顿,然后踢出军营。   可是如今十里八乡的人都跑光了,把这个赶走了,下一个还不知道从哪找,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找得到,其姝可耽搁不起。   他只好耐着性子说:“身下。”   又拎了其姝的亵裤来给他看。   军医眉头一跳又一跳,因为努力克制,反而跳动得更加明显。   他脸色古怪欲言又止,“呃…王爷,这,不是内伤。”   裴子昂只觉得他在推卸责任,厉声道:“不是内伤,怎么会有这么多血!”   “咳…这个…是癸水。”   军医好不容易把话说出来,肚子里却忍笑忍得抽筋,堂堂的六郡王,风头最劲的裴子昂,京城里万千少女的如意郎君,竟然连女子月事都不懂。   看来他不光没有娶妻,只怕连暖床的通房丫头都没有一个。   裴子昂当然不至于连女子会有月事这种事都没有听说过。   可他没有和女人长期亲密的生活在一起过,遇事当然不会首先想起这个来。   “这样啊,不是内伤就好。”   他面上也显出狼狈来,却还是硬着头皮向军医问了一通,关于月食期间应该如何保养调理的事情。   军医走后,他又命令重新把冷掉的水兑热,重新开始洗刷大业。   其姝没有行囊,他就从自己的衣箱里抽了崭新的白绫中单来给她穿上——当然是上衣。   至于军医说的月事带,他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撕了一条中裤,勉强靠着军医的描述试了几次,总是不得其法。   他再次抹干额头上的汗水,给其姝盖好被子,站起来,转身出了营帐。   行军中当然没有什么地牢监狱,打仗时用来关押俘虏的都是和运送军犬所用的一样铁笼。   齐恒等四人此时正是被关押在此处,因为知道不宜暴露身份,所以没有人抱怨,全都安安静静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   只有好动的岁岁扒着栏杆,站在笼子边上,踢着腿去逗另一个笼子里的军犬。   裴子昂风一样的刮过来,四人齐齐转头看着这个把自己关起来的人。   他伸手点了点岁岁,“你,跟我来。”   士兵上前将铁笼的窄门打开一道缝,岁岁一脸莫名地钻了出来。   裴子昂把她带到了一处营帐,押解她的士兵退下手,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只见裴子昂一本正经地问:“五姑娘的行囊是不是在你那儿?”   行囊?   这是真把她当成尚家那个小姑娘的丫鬟了?   岁岁决心好好扮演被赋予的角色,可惜第一个举动就露了相,因为她一屁股坐在了书案斜对面的玫瑰椅里。   丫鬟都是站着和主子说话的,对着自己近身伺候的姑娘少爷时或许还能适当随意,但对着别人家的姑娘少爷——譬如像她与裴子昂这样的情况,不赐座那就是不能坐的。   “出城的时候当然是有的,”她想表现得规矩一点,微微敛着下巴低着头,一派小媳妇姿态,“可是路上兵荒马乱的,又和家里人都走散了,行囊就丢了。您是想要五姑娘的换洗衣裳?其实我的她也能将就用。”   主子的行囊给丢了,她自己的却留着。   这要是真的丫鬟敢这么说话,这么办事,别说能不能爬到主子身边近身伺候了,恐怕才被买到府里没多久就叫人给发卖了。   裴子昂按下了翻白眼的冲动,耐着性子问:“你的行囊里有没有……”   实在是羞于启齿,于是改口问:“你可识字?”   “啊?嗯。”岁岁被他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问的有些发懵,“大概能识几箩筐。”   说话不着调!   裴子昂心道。   一边板着脸快速地在纸上写了三个字。   “你可有这件东西?”   岁岁抬头一看,嘴都张圆了。   她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就是觉得这个人…有点怪。   “哟,你问这个干什么呀?”   她心里头觉得好笑,一时间就控制不住自己,现出了原形——翘起二郎腿,小腿晃啊晃的,好不自在。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只问你有还是没有。”裴子昂不给她好脸色,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   “这怎么不该问呢。”岁岁反驳道,“您拿去总不能是自己用吧。我想这应该是给我们五姑娘用,那既然我是伺候姑娘的人,跟她有关的事情,我当然得问个清楚明白了。”   裴子昂眯了眯眼睛,“你是新到五姑娘身边的吧,所以你不认识我也不奇怪,我和你家姑娘关系非比寻常,你尽管放心就是。”   “什么关系?”岁岁可不是个好打发的人,她紧追不放,“五姑娘来月事了?那她怎么不自己问我要呢?这种事哪个姑娘家会托男人来办?该不是她发烧烧的昏睡不醒,您自作主张了吧?”   这回轮到裴子昂瞪眼了,这个北戎女人怎么精得猴似的,他就说了一句话,她居然能顺竿爬得把所有事情都猜出来。   他狠狠地咳了一声道:“既然知道你家姑娘要用,还不快点拿出来。”   “不行!”岁岁猛地摇头,“我们姑娘都睡不醒呢,我把那东西交给了你,然后呢?你还是让我去服侍五姑娘吧。不然我们姑娘清清白白的,连未婚夫都有了的人,就要这样被您玷污了。”   裴子昂气得七窍生烟,只抓住了最后一句重点:“你们家姑娘何时有的未婚夫,我怎么不知道?”   “宪王府的六郡王。”岁岁得意地摇头晃脑,“怎么样,比你地位高吧,你敢不敢得罪?”   裴子昂绷不住笑出来,“我就是宪王府的六郡王。”   岁岁惊讶得连一直晃动不停的小腿都僵在半路,楞神片刻后,她决定不信,“不可能吧!我懂了,你就是欺负我没见过未来姑爷。”   她很想起身一个飞腿来表达愤怒的程度,可夏国侯府里的丫鬟好像不应该会功夫,所以又硬生生忍住了,只耍嘴皮子功夫,“总之,不管是什么身份,这事儿由你做都不合适,还是我来吧。”   裴子昂看她吊儿郎当又不听话的样子就有气,要不是为了保护定北侯府一众人,他何尝至于明明奸细就在眼前都不能动手干掉,于是猛地一拍桌子,“费什么话!我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再多嘴等你家姑娘醒了就让她把你卖了!”   岁岁:“……”   她一点也不怕好嘛!   可是,大概被卖掉是丫鬟的大忌吧,那还是装怂好了。   “行囊……”她故意拖长生意,断断续续道,“刚才被兵大哥抓住时,掉在关外了。”   关外尽是等候多日的难民,别说是个大包袱,就是一点馒头渣掉下去都一群人抢。   眼见裴子昂脸色越来越难看,岁岁才不紧不慢地开腔:“不过,我还有别的办法。”   “那还不快说!”裴子昂几乎要被她气晕了,连拍了三下桌子。   岁岁笑得有些谄媚:“那……六郡王,你可不可以先把我放了啊?” 第52章 人形暖炉   裴子昂点了点头:“好, 我保证不把你关回刚才那里。”   岁岁不虞有诈,得意忘形地晃荡着小腿, 将诸般技巧极详细地讲解了一遍。   其间不时穿插着裴子昂对于不甚明了之处的询问,直到终于全都确认无误, 他一直故意板起的面孔上露出略显夸张的笑容, “辛苦你了,来人啊!”   最后那句当然是扬声对营帐外的士兵说的。   岁岁以为他要给她安排住处,假客气地摆摆手,“不用麻烦人领路了,你告诉我地方我自己找去就行了。”   “把她关到刚才那个笼子旁边的笼子里。”裴子昂吩咐道。   岁岁笑容僵在脸上, 反应过来被匡了,她怒不可遏地骂道:“竟然敢骗老娘!”   被士兵拖走时, 她还轮流弹动双腿, 试图去踹裴子昂, 但距离使然, 当然不可能成功。   人已被拖离了帐篷, 仍能听到气愤地叫骂声不时传来:“王八蛋!”   裴子昂完全不当一回事,军营里出来的谁没听过几句粗话。   至于失信于岁岁…对个北戎的女奸细有什么道义好讲。   他理理衣袖站起来, 大步昂扬地回到自己的营帐。   有岁岁的现身说法,裴子昂这次操作起来便容易许多。   他十分细心温柔地将其姝搞定,还特别体贴地换了一床新被褥。   其姝仍然昏睡不醒,可一直微蹙的眉头舒展开来,显然感觉比原先舒适许多。   裴子昂守在她床边寸步不离,直到傍晚时其姝热度稍退了些, 又给她喂了一次药,这才去用晚膳。   军营里没有秘密,邱山一早知道裴子昂抱了个姑娘进营帐,用膳时难免与他说几句玩笑话:“咱们停驻此处,不知何时才开拔,也难怪你觉得闷。”   裴子昂当然听得出他调笑之意,夏国军纪严明,军人们只有苦中作乐耍嘴皮子找乐子。他早已见怪不怪,甚至为了与大家打成一片,也十分乐意和他们说笑。   可是其姝不一样,他不愿意她变成别人嘴里的乐子,就是亲姐夫也不行。   他板正了脸色,一本正经压低了声音,在邱山耳边道:“姐夫,这件事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邱山还真被唬住了,愕然追问:“怎么不简单?该不会涉及军机吧?”   裴子昂点头:“你猜得□□不离十,个中细节回头再详细说与你听。”   言毕撂下筷子,郑重其事地起身回营帐去。   只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其姝才降下去的体温又开始回升,人也因为如此而一直发抖。   裴子昂连忙叫人搬炭盆进来。   行军途中一切从简,炭也是用的普通的木炭。   其姝是侯府嫡出的姑娘,自幼养得娇贵,取暖用的银霜炭都要挑最最上等的,哪里用得惯这种就地取材随便烧制的粗糙木炭,不多时就被呛得咳嗽起来。   裴子昂没办法,只好又将炭盆移了出去。   可取暖的问题刻不容缓,他在营帐里踱了两圈,之后咬着牙回到床前,脱下了外衣……   其姝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没有了马车的颠簸不堪,也渐渐不再寒冷,怀里揣着个热烘烘的汤婆子,从脚尖到头顶,无一处不温暖妥帖。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伸长手臂抱紧了汤婆子,连小脸也不忘贴上去,格外眷恋地蹭一蹭,再蹭一蹭。 第53章 避风港湾   鼻尖不经意触碰到汤婆子的外壁, 触感柔韧有弹性,与一般藤制的粗糙或铜制的硬硌全然不同。   其姝越发觉得好, 小脸贴得更紧些,身体也蠕动再靠近些, 恨不得把这与众不同的汤婆子揉进身子里。   耳边忽地响起男子有些喑哑的叹息声, 她才煨暖变软的四肢随之僵硬,虽然很困却还是强打起精神睁开眼。   映入眼中的事物有点怪——白皙的像人的皮肤,因为她靠得很近,连细小的纹路都看得一清二楚,真的与皮肤无异, 只是不像她的那样细腻而已。   其姝梗着脖子向后撤,营帐内烛火未熄, 敞亮得足够她看清楚一切。   裴子昂的一张俊脸近在眼前, 那像皮肤的事物就是皮肤——他光裸的皮肤——他没有穿衣服!   她先前紧抱着的, 整个人都贴上去的正是裴子昂本尊!   其姝整个人都不好了, 她惊呼着坐起来, 厚重的棉被下滑,露出她的身体——和裴子昂一样, 她也没有穿衣服。   裴子昂本来将将睡着,却被其姝连串动静闹醒,尚有些迷糊,闭着眼睛伸手来捉她,“别闹,好好睡, 这样你才不冷。”   其姝愤慨地挥开他粗壮的手臂,接着一巴掌呼在他脸上。   裴子昂被打得彻底清醒过来,他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其姝一个姑娘家,人小又病着,哪有什么力气,打得也根本不疼,但这件事的重点不是脸颊疼不疼,疼的是他的心。   折腾了一整天,事事亲力亲为地照顾她,还在军医和那个北戎女奸细面前出了好大的丑。虽没想过她该为此怎么谢他,但也绝对想不到受到的回报是一巴掌。   “这是闹什么?”裴子昂心情不美,说话的语气难免也不大好。   生病的人本就比平时脆弱,再让裴子昂一凶,其姝委屈的泪花全涌上来,她咬着唇不准自己哭出来,忍得整个人都在发抖,边捣腾着细弱的手臂把滑落的被子往身上拽,边骂他:“禽兽!”   禽兽就禽兽吧,裴子昂今日也不是第一遭挨骂,何况对着其姝他也不可能骂回去。   “好了好了,撒过气了,让我看看你还烧不烧。”说着就伸手过来握住她肩膀,另一只手则往她额头、颈下探去。   其姝还在病中,哪里反应得过来,被他连摸两下。   这还不算完,裴子昂还伸了头过来用额头碰碰她的额头,“还是这么热……”   话还没说完,其姝猛地一推他,裴子昂不及防备,整个人被推下了床,硬生生摔在地上。   其姝裹着被子跳下地,因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所以眼睛紧闭,结果手忙脚乱地踩在裴子昂腿上,一下子绊倒。   裴子昂怕她摔坏了,好心好意将人接住,两个人又滚在了一起。   “你放开我!”其姝真的快要忍不住眼泪了,她什么也没做,就是发热睡了一觉,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已经醒了,拼着一死也不会任你为所欲为!”   裴子昂总算听出些苗头,“你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   其姝瞥一眼躺在他们旁边,早已四分五裂的肚兜,“哇”一声哭出来,“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好人,有了难处见到你就好了,谁知道你乘人之危……”   裴子昂也忍不住,不过是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你烧得像个火炉,睡得像条死鱼,本王可没那么好的兴致。”   说实话,除了烧得像个火炉之外,后面那两句其姝都没听懂。   所以她又有点反应不过来,抽噎着望着他,大眼睛里全是疑惑。   裴子昂帮她拢了拢被子,“还拼着一死呢,昏过去前对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你要是死了你家里人怎么办?”   其姝被戳中了痛处,小脸全垮下来,“我不过是……反正不管怎样你也不能这样!”   亏得裴子昂竟听懂了,“有什么关系,我早晚会娶你。”   “谁要嫁你了!”其姝急得几乎在吼。   “你自己到处和人说是我的未婚妻。”裴子昂皮糙肉厚,躺在地上也觉得挺舒服,还有闲心将双掌垫在脑后,悠哉悠哉地欣赏其姝气鼓鼓的可爱模样,“不是这就忘了吧。”   “那是情急之下想的借口。”其姝目光闪烁,慌忙辩解,“不是认真的。正常的婚嫁事宜不该这样。”   “那该是什么样?”裴子昂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难道真的不知道,你爹都答应把你许给我了。”   事实当然不是如此,尚永泰说要考验他的诚意后再做打算,但裴子昂自认愿意经受考验,所以便当做两人已说定了。   其姝什么都不知道,可一听他提起爹爹,那些还没来得及释放的伤痛骤然涌上心间。   她没了爹爹,被北戎蛮子欺负,临行前都不能向娘和祖母道别,如今到了自己人的地盘上,还要被裴子昂欺负……   种种难过与委屈一齐夹击,原本的小声抽噎忽然间变作嚎啕大哭。   裴子昂尚不知道尚永泰的事,他傻傻地看着哭得像个孩子的其姝,这是怎么了,要嫁给他有那么可怕吗,至于哭成这样?   他虽没有上过心,却也知道京城里的少女们都很迷恋他这件事。为什么旁人眼中的如意郎君,到他想娶的小姑娘这里就变成了比河伯娶亲还可怕?   受挫不是一点点,裴子昂拧着眉毛问:“我有那么不好?瞧把你哭的。到底哪不好你说说看。”   哪不好他就改好了,她救过他的命,多迁就她一些也是应该的。   其姝根本不理他,兀自哭够了,才摸着眼泪道:“爹爹……平城被攻破前,爹爹也去参战了,但是为了救大哥哥,被北戎蛮子刺伤,跌下城墙。后来北戎人就进城了,全城戒严,不许通行,我们也没法去找他的尸身。”   平城四面被围,消息根本传不出来。朝廷只知道被围城、城破了这种能从城外打听到的事,具体城里发生什么全然不知。   裴子昂面色凝重几分,他先前还觉得有些奇怪,如果想拿隆盛的银子,不是应该让尚永泰来才对。不论自身能力,还是在隆盛的影响力,其姝与她父亲相差得可不是一星半点。   原来不是宇文达不会用人,是尚永泰已经不能被他所用。   裴子昂也是失去过至亲的人。   虽然母亲去世他还是个婴儿,不能立时感受到伤痛,但在成长岁月里遭遇过的种种事情,已足够他明白有亲娘和没亲娘的孩子差别有多大。   有亲爹和没亲爹想来也差不多。   他曾经坚强地应对,一声不吭迈过了先天欠缺的那条沟壑。   其姝如今还比他那时年纪大呢,可他实在不愿意让她也吃那些苦。   他的小姑娘就应该好好的被人疼着宠着。   一想到这些,刚才与其姝间所有的争执不快都烟消云散,剩下的唯有满满的心疼。   裴子昂温柔地把其姝搂在怀里,隔着被子轻轻拍抚她后背。   这时候言语根本不能起任何作用,他只想用行动表达他愿意体贴照顾她的心意。   其姝起初仍有些别扭挣扎,可他的怀抱实在舒适。   体温正暖,胸膛宽阔,手臂有力,就像一个安全的避风港,躲进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反正她睡着的时候不该看的也看了,不该抱的也抱了,再多一会会也不会损失更多。   其姝自欺欺人地放任自己享受着。   两人静静地拥抱了约有两炷香的时间,裴子昂感觉到怀里的小姑娘情绪渐渐平复,不再哭泣也不再发抖,这才试着重新开口询问:“那接下来的事该怎么办,你心里可有个章程?”   其姝没有立刻回应。   她恋恋不舍地埋首在他胸前,等到自觉享受够了才抬头起身,拖着又厚又重的棉被在营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   裴子昂纳闷地看着她光着脚溜达。   她露在被子外面的小腿纤细笔直,皮肤柔滑白皙,十只脚甲像打磨过的粉色珠贝,格外赏心悦目。   其姝在找她的小荷包,丢开碎裂的肚兜,踢开堆叠的斗篷,掀起东一件西一件的里衣,最后终于在屏风外面,裴子昂的桌案上找到了它。   她抿着嘴笑得很开心,小手探进荷包里翻翻捡捡,取出去年与裴子昂签好的三张字据。   一张本金两张利息,该用哪张好?   其姝有点纠结。   一时觉得事关重大,用本金才足够。一时又怕现在将最大的那张用完了,将来再有难题怎么办?   犹豫再犹豫,终于拿定了主意——不会讨价还价不是好商人,一上来就亮出大价钱的那是待宰的肥羊。   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把其余的都收起来,只留一张利息在手,抬眸笑眯眯地看向以手支头,仍躺在地上的裴子昂。 第54章 分工合作   不论是心里还是行为上, 裴子昂昂都已经把其姝圈入了自己的领地,简而言之就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   因此, 如今他看她,不管做什么都特别可爱。   其姝生病昏睡不醒, 需要人照顾, 那不是麻烦, 是娇弱惹人怜爱。   其姝发脾气闹别扭,甚至不讲道理, 也不是刁蛮任性,是与他亲近, 所以不隐藏自己的缺点。   其姝在帐篷里走来走去、东翻西找, 看在他眼中, 就像御花园养的小鹿一样轻盈俏皮, 娇憨软萌。   裴子昂沉浸在这样的自我陶醉中, 当其姝把字据递到他面前时, 便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要做什么?”他茫然地问。   “你的欠条!”其姝强调道, “就是我救了你之后, 我们签下的。说好了有本金有利息, 根据字据不同,我要求你做的事程度也不同。”   她打量着裴子昂的面色,犹疑地问:“你该不会忘了吧?”   裴子昂当然没有忘。   可她拿这欠条出来做什么?   难道他们都这样了,她还觉得没有字据的约束,他就不会帮她?   这也未免太不相信他,太生分了。   裴子昂坚强无比的一颗心, 因为这样受到了严重的伤害。   他面露不悦,“你这是什么意思?以你我如今这样的关系,你还打算着拿字据出来逼我做事吗?”   其姝一颗心装的全是自家存亡的大事,根本顾不上分心探索裴子昂别扭的表达方式下隐藏的深意,自然感受不到他满满的情谊。   她只听明白了一件事——裴子昂对于她拿字据出来求他很不高兴,他似乎不想认账,他不想帮助她!   从重生回来就一门心思培养的贮备军临阵变节,眼看要甩手不干。   这样的打击可不是一般的大,有那么一瞬间,其姝觉得自己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好。   裴子昂刚才问她,对于宇文达的事心中可有个章程。   章程她当然有。   从宇文达提出要求后,其姝脑中一刻未曾停,考虑得全是该如何带领全家平安渡过这场风波。   不给银子,尚家的人危在旦夕。   给了银子,也不过只能解一时之困。   毕竟前世的经历就在眼前,待到战胜北戎,朝廷自然会有心思处理别的事务。隆盛总号因为平城失守银库被夺不算罪,可若是其它分号银库里的银子也流进北戎人手里,那就是滔天黄河水也洗不清的通敌叛国的大罪。   其姝觉得她不能拒绝只能拖。   所以当时他重点语文的沟通的两件事:   一是她需要时间隆盛拿出去投资获利的银子兑现。   二就是若夏军与戎军间战事起了变化,不可迁怒她的家人。   如果事情进行的顺利,拖到夏军战胜将平城收复,宇文达威胁不到她时,事情自然而然作罢。   能够这样想的前提是,她知道上辈子夏军最后是取胜了的。   只是那场仗足足打了两年,那么长的时间,她真的可以瞒过宇文达吗?   其姝不知道,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因此,再见到裴子昂的时候,其姝第一时间就把被宇文达威胁的事情全说了出来。   她那时想的是,不论如何裴子昂都是皇帝身边最得信重的人之一。   她并非自愿帮助北戎,而是被胁迫,并且从一开始就从未试图隐瞒——这些琐碎的道理,由她自己说出来收效甚微,但有裴子昂作证,就是尚家将来脱罪的力证。   这是朝廷得胜后算旧账时的应对策略,至于战事本身,其姝能做得更少。   她只能试图寻求帮助,裴子昂或许不会亲自征战,毕竟上辈子他就没有参战。但他或许可以左右朝廷的决策,也可以托关系关照定北侯府,以防宇文达说话不算数,战败时为求卷土重来,挟持尚家人继续威胁她为他效力。   当时时间那么短,还要分心与宇文达周旋,其姝不敢说自己的计策万全,但至少把她所知道的前世能害到定北侯府的相关事宜都算到并安排了解决办法。   其中相当一部分事情需要裴子昂的协助——她不觉得需要别人帮忙有什么不好。   当年爹爹曾教过她,一个人能做多大的事,取得什么样的成就,固然与本人能力有关,但也离不开与旁人的合作。   这种合作包括相辅相成的伙伴 ,也包括被雇用来为自己效力的掌柜、管事与伙计等人。   再能干的人也不不可能无所不能,面面俱到。   就拿隆盛来说,尚永泰自己当然很了不起,但那么多分号他一个人怎么可能打理得过来,这时候必然得雇人做事。   如果他的生意局面打不开,没有其他合作的伙伴,盈利跟不上,时间久了,这些雇员们肯定会另寻良木。   若是雇员越来越少,分号越开越小,就更不可能有好的生意伙伴来合作,恶性循环之下,不关门大吉都不行。   以上种种,反之亦然。   所以不管是向上还是向下,与人合作都是必须的,而与什么样的人合作更是决定事情成败的关键。   其姝认为裴子昂是爹爹之外,整个大夏最能干的人,可她算盘打得再好,也算不到这人这时候竟然要撂挑子。   她咬着下唇,虽然心中有无限委屈,却一点也不想哭。   哭是没有用的,不能解决眼前的难题,不能改变裴子昂的心意,事关重大,事态紧急,她不能做无用功。   她气势汹汹地冲回裴子昂身边,伸手去提他的领子——奈何他根本没有穿上衣,领子当然是没有,只能抓了个空。   姿势尴尬,气势也跟着弱下来。   其姝毫不气馁,瞬间改变战略,学着话本子里看来的山大王,抬脚踩上了裴子昂胸膛。   “堂堂男子和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我不管!反正当时说好了,你现在就得遵守,我让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你不配合的话,我就让天下人都知道六郡王裴子昂言而无信,是个泼皮无赖。”   她说话的时候,小脚丫不自觉地在裴子昂皮肉上一碾一碾的,瘙痒似的让他十分舒服。   裴子昂眼看着那花瓣似的五个脚趾甲在眼前晃啊晃,可爱的恨不得将之含在嘴里,可又怕吓坏了她,勉强克制着只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纤细的脚腕。   “说了半天,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他从来也没想过不帮她,只是不大高兴她拿字据来讲条件——毕竟签字据时他们的情分与现在不一样,那时理所当然的事到现在就让人不舒服了。   其姝脚腕被他握着,只觉得一阵说不出的酥麻微痒从那处之蹿到头顶,带累得她说话都不大利落,“帮……我……我与他们说,你是我的未婚夫!”   他是她的未婚夫,他太喜欢这句话了。   裴子昂美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手掌在其姝脚腕处轻轻摩挲,发现她试图缩蹄逃走时立刻紧握住不放,“然后呢,咱们成亲给宇文达看?”   虽然不知道这对事态有什么帮助,但他绝对乐意。   “想得美!”其姝凶巴巴地,“就是……就是一时假扮的!古婆子和岁岁等三个人是宇文达派来监视我的,齐恒也是,虽然他是因为齐远华落在宇文达手里被要挟,本意未必真的愿意,但只要齐远华还在北戎人手里,他就不得不为他们办事。”   她简短扼要地将自己的计划全说出来。   “所以,我想,如果你是我坚强的后盾的话,他们就算对我的拖延不满意,也不敢轻易对我出手,不然引起你的怀疑,暴露了自己的身份,那就得不偿失,也等于事情彻底办不成了。”   裴子昂点点头,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   他敢将那四人关起来,一点不担心他们会反抗也是如此,动起手来他们未必逃不脱,可那就等于暴露了身份,后面的事情便统统办不成,所以不得不忍下来。   “这当然没问题。可打仗的事呢?”他问。   其姝最没辙的就是打仗相关,她不由泄了气,到底还发着烧,精气神一差人也支持不住,腿一软就摔在裴子昂身上。   裴子昂看其姝的样子就知道这件事她没主意,可什么都让她想好了,要他做什么呢,这不正是展现他诚意的好时机。   虽然尚永泰极有可能人已经不在了,但不论怎样,当初答应过的事裴子昂不会当没有,他会向岳父大人证明他有多疼爱其姝。   他将其姝抱回床上躺好,重新喂了一碗药,盖好被子,温柔地摸摸她发顶,“将来的事……你只要把票号的事情安排好就是了,其他的都交给我。”   其实他真想连票号的事都包办了,可是平城一战他不能缺席,□□乏术,只能暂时让他的小姑娘受累了,将来他会好好补偿她的。   “你安心睡一觉,我去找姐夫与镇国公谈一谈。”   其姝乖乖点头,目送裴子昂离开。   不过她白天睡得太多,现在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折腾了许久觉得想方便,于是爬起来把裴子昂给她留在枕边的中衣套起来去角落处的屏风后面解手。   可解开裤带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等看到缠在腰间的月事带时整个人都是懵的。   来月事当然没有任何不对,问题是她昏睡不醒时,是谁给她……   若有旁的负责照顾她的人,裴子昂走时没理由不叫进来陪她,若没有……   该不会是裴子昂!   那她还不如死在宇文达手里——以后怎么还有脸见人!   作者有话要说:   裴子昂:说真的,你完全可以使美人计,我不会想抵抗。   小姝儿:想得美(╯‵□′)╯︵┻━┻ 第55章 万事有我   第二波刺激来的更加突然与强烈, 其姝饱受冲击,木呆呆坐在马桶上许久许久都缓不过劲来。   裴子昂从外面回来时, 掀开营帐帘子却看不到他可爱的小姑娘,不由皱起了眉头。   人还病着, 就到处乱跑了?   怎么就那么让人不省心。   可是他好像怎么受累都心甘情愿……   刚要返身出去找她, 一瞥眼间见到角落的屏风旁投下的小小的影子。   原来是去方便了。   其姝现在神志清醒, 裴子昂当然不至于还要冲动地钻到屏风后面去帮忙,可他也不甘寂寞。   大步走到屏风前, 屈起指节敲在屏风架子的硬木上示意,“咳, 我回来了。”   “喔……”其姝细细弱弱, 又满是犹豫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   裴子昂听得出她的尴尬, 好笑道:“放心, 我不会偷看你。”   “……你又对我做了什么?”同时响起的是小姑娘质问的话语。   “我刚才都不在, 还能对你做什么?”裴子昂一头雾水。   “更早的时候!”其姝鼓着脸强调。   “你说……和你一起睡?”回想起她小小一个, 抱在怀里的感受, 裴子昂笑得春花荡漾, “你先前不是已经算过帐了。”   “谁问你这个!”其姝捂住耳朵, 好像这样就真的听不到,事情也能假装没有发生过一样,“更早的时候!”   “抱你回帐篷?放心,我已经与姐夫和镇国公说清楚了,那是为了分隔开你与宇文达派来的那四个人故意装晕,好单独与我详谈。”裴子昂搓搓下巴, 他的小姑娘当然有他守护,不管是安全还是名誉,“保证不会有损你的清誉。”   将来嫁给他也是风风光光,众人艳羡,绝不会有一星半点让人嚼舌根的机会。   其姝瓮声瓮气地道:“……比那个晚一点。”   晚一点是多点?   裴子昂忽然反应过来她去了方便,也就是说……   “咳!”他长长地咳了一声,不无尴尬地否认道,“你说癸水?哈哈哈,当然与我无关。”   “那是谁?”其姝半信半疑,穷追不舍。   “咳!当然是女子。”裴子昂胡乱扯谎,“从附近村子里请了位大娘来帮你擦身,不然呢?”   “那她人在哪儿?我想当面谢谢她。”   “当然是回家了,难道三更半夜你还让人在你帐篷外面站岗不成?”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其姝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还好不像她猜得那么可怕。   她恢复了元气,仰着小下巴凶巴巴地喊:“你站那么近干什么?”   怎么就近了呢?   明明还隔着道屏风。   裴子昂在心里吐槽,却也知道小姑娘容易害羞,所以顺从地走开些。   “我到书案这里了啊!”还不忘故意弄出些声响表示自己确实远离了。   其姝又磨蹭了小一盏茶的功夫才从屏风后面出来,忧心忡忡地坐在他对面,“你们商议出什么结果了吗?”   裴子昂点头,“戎人悍勇,战事拖得越长对咱们越不利。而且因为新修了兵道,供给方便,平城粮草储备并不多,如果等援兵到了四面把城一围,取胜是很快的事。”   真正做起来当然没有说得那么容易,可是他是男人,有难题当然自己扛,难道还要向媳妇诉苦求助。   那也实在太过窝囊,不是他裴子昂的风格。   其姝对打仗的事没有概念,他怎么说她就怎么听。   她惦记的另有其事,“那我娘他们呢?”   “这件事我心里有打算,不过要到了平城那边,因地制宜,再行安排,所以先不说了。放心,我会把他们安全带回来。你信不信我?”   其姝软绵绵地点点头。   其实并不是特别信,可这时候不信他还能信谁。   “好了,别垂头丧气的。能不能战胜敌人,策略与士气一样不能少。”裴子昂道,“咱们来说说接下来的安排。既然要速战速决,等你病好了,我就把那四个人放出来,你带着他们回京城去,照着你想的那样尽量拖延,我们这边也会加快脚步。”   他怕给其姝的压力太大,不忘宽慰她,“若是实在拖不得了,让他们运走些银两也不怕。我已与镇国公打过招呼,你在家人受困的情况下仍第一时间与我报信,并没有半点心向北戎的地方,以后所有作为都是与他们虚与委蛇,配合我行动。将来若是有人为这个为难你,自然有我和镇国公在皇上面前为你作保。”   “嗯!”其姝这次特别用力地点了点头。   最让她害怕的事情,他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全抗了过去,她心中的感激根本不能用言语表达,只能羞答答地伸出小手握住了他的大手,晃啊晃的,就像经常对爹爹撒娇时的样子。   裴子昂反握住她的手,“我会再安排个人保护你,免得你以一对四,连相帮的人都没有。”   “这行吗?”其姝有点犹疑,“他们既然知道这人是后来的,九成也是你安排来保护我的,肯定会想办法除掉他,岂不是又要多生事端。”   “你不用操心,都交给我安排就是。”裴子昂摩挲着她细滑的手背,忽然咧开嘴笑了,“既然事情都说定了,那咱们上床继续睡吧。”   睡……睡他个头!   其姝猛地将手抽出来,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小脸涨得通红,作出决不妥协的姿态来,“你……睡地上!”   “寒冬腊月,外面都结冰了,你让我睡地上?”裴子昂一脸不可置信,“我这么掏心挖肺地帮你,你竟然想害我冻死?”   其姝当然不想他死,所以后劲疲软,环视屋里一圈,支支吾吾地给裴子昂另指了一个睡处,“那……桌案。”   为了携带方便,行军时用的桌案当然没有一般住家时那样大,裴子昂这张不过丈许长,一尺宽。   他身材高大,少说也有六尺高,只怕连一半都装不下,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就睡床!你怕什么呢,又不是没睡过!”   其姝尖叫着捂住耳朵,不管是不是自欺欺人,只要自己心里好过就行。   可眼看着裴子昂大步流星地走向床边,她也不敢落后,扯起斗篷扑过去,先他一步爬上床。   “这是国境线。”她把斗篷搓成条状,铺在床正当中靠外一点的地方,瞪着裴子昂命令道,“你睡在外面,不许越境。要是被我发现越境了,就把你推下地,没得商量。”   “那你也不能越境,我虽是男子,却也不是随随便便的那一种,清誉也很重要。”裴子昂混不当一回事,大大咧咧踢掉靴子,在外侧躺下。   其姝缩着手脚睡在里侧,她本就娇小,又霸道地占了多一半的地方,自然睡得还算自在。   可到了后半夜,她真正睡熟后,事情的发展就不由她掌控——倒不是人家裴子昂色心旺盛偏要占便宜,是她自己觉得冷,自动自觉寻着热源靠过去,越靠近越暖和,越暖和越靠近…… 第56章 岁岁救美   翌日清晨, 酣睡中的裴子昂被其姝响亮的尖叫声惊醒。   他揉着眼睛坐起来,见到她正裹着被子往后撤。   “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其姝嘟着嘴指责道。   “啊?”半醒的裴子昂一脸茫然。   “说好了不能越境的!”   裴子昂低头看看自己的位置, 睡前叠好的斗篷虽然有点散乱了,但他还是好好的待在斗篷外侧, 一点也没越界。   “我没有啊。”他为自己辩解。   其姝瞪他, “可是……你把我抱过去了!禽兽!”   她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缩在他怀里。   “这不能吧!”裴子昂一点没有印象自己做过这种事, 他昨晚睡得很好,半夜里一次也没醒过, 而且他睡相从来很好,就算床再宽大也不会滚来滚去乱动手脚, 何况这么小一张, 旁边还睡着个人。   “是不是你自己过来的?毕竟这里冷, 靠着我暖和。”他越说越觉得这才是真相。   “你胡说!”其姝反驳道, 声音却不像先前那么响亮, 明显底气不足。   她睡着的时候好像是觉得冷来着, 一心想找个暖和的地方……   不不不, 绝对不能承认。   “你臭死了, 昨天都没有沐浴, 我才不会想靠着你!”她胡乱找了理由,总之一定要把对裴子昂的嫌弃表达到位。   “哈哈,”裴子昂全不当一回事,笑道,“还以为是什么,军营里可不就是这样, 真打起仗来十天半个月不沐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说着长臂一伸,摸上其姝额头,“嗯,是不烧了,难怪中气十足叫得那么大声。”   他点着头下地穿衣,大步昂扬地往营帐外去。   “你去哪儿?”其姝小声问,虽然她很嫌弃他,但被他丢在帐篷里一个人也不行!   “去给你找吃的,还有药。”裴子昂头也不回地答。   既然打算投喂她,那还是让他去吧。   其姝打着哈欠重新躺下,决定趁机睡个回笼觉。   裴子昂这个人虽然不怎么讨喜,但照顾人时还是挺体贴的,她在心里偷偷给他加了一分。   @@@   风寒虽然未必要得了命,却也是个颇为麻烦的病。   其姝早上虽然退了热,可到下午又烧了起来,如是反复了三四天,才算渐渐稳定。   病不好就不方便动身,裴子昂与她商量的计划因而一拖再拖。   其姝每天就窝在帐篷里养身子,闲着无聊时便拆了裴子昂一件又一件没上身过的新中衣给自己裁肚兜——谁叫他把她的肚兜撕坏了呢,她总是要有的穿才行。   她的针线实在不好,毁了四五套中衣才勉勉强裁出一件能上身的。   偏偏人又活泼好动,总是心不静,试穿的时候忘记把针拿下去,把自己扎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多亏了有裴子昂帮着翻翻找找查出问题——过程中少不得又被他看了……   “都是你不好!”其姝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你自己忘了取针,这也能怪我?”裴子昂尚不懂女人永远是对的这个道理,还试图与她讲道理。   “要不是你把我的弄坏了,我就不用裁新的,不裁新的,就不会忘了取针,不会扎到!”其姝的病彻底好了,精神十足,辩才也见长。   裴子昂不吭声了,好心没好报……他决定下次再有机会,不光要撕掉她的小肚兜,还要不做君子,省得枉担虚名。   到了第七天,其姝终于要上路了。   裴子昂亲自把她送出十里地,临别前附在她耳边小声嘱咐:“如今兵荒马乱的,行走在路上的人都不容易,若遇到需要帮助的就帮一帮,记住啊。”   其姝不明所以地看着他,送别的时候不是应该说路上小心之类的,从来没听说过教人路上要帮人的……   可是裴子昂一扬鞭,马已奔了出去,再疑惑也不能问了。   其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什么有点想哭。   她才没有不舍得他呢,他们只是分工合作,共同抗敌的关系。   其姝含着泪爬上马车,在岁岁荒腔走板的小调里朝京城进发。   天擦黑的时候他们进了易县地界,齐恒在京城长大,对直隶一带最是熟悉,因此建议:“咱们赶一赶,穿过那片树林就到县城了。五姑娘大病初愈,今晚还是住店比较好。”   古婆子难得没有反对。   其姝与裴子昂独处了七日,他们都还好好的没出事,至少可以证明她没说出他们的身份,虽然未必可以尽信她,但再像对待战俘似的冷硬监管也不大合适。   那片林子很大,隆冬树叶落尽,一片萧瑟清冷。   在岁岁的哼唱与车外呼啸的风声里,其姝听到了一声不大协调的喊声。   她掀开车帘,到处张望,“等一等,停车。”   莫日根勒住缰绳,其姝立刻灵活地跳下车,趟着厚厚的落叶往回跑。   岁岁与齐恒虽然都有些莫名,却也迅速地跟上。   “求求你……救命……”   细弱的哭声顺着风飘过来。   其姝很快找到声音来处,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个大姑娘被绑在白杨树干上,三名形容猥琐的男子正围着她,眼看欲行不轨。   “齐大哥,救救她。”   几个人里,齐恒总是与她渊源最深的,又算同病相怜,其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求他帮忙。   可是齐恒却回绝了,“五姑娘,无谓多管闲事。”   不但他自己不去,还将剑一横拦住了跃跃欲试的岁岁。   “这怎么是闲事呢?”其姝不满道,“你们父子被俘,齐湘孤身一人,若她也像这姑娘一样遭人欺凌,你也要说帮她救她的人多管闲事吗?”   “可不是,姑娘家受难,还是得姑娘家帮!”岁岁根本不知道齐湘是谁,可同为女人,没道理眼睁睁看着清清白白大姑娘被人欺负而不管的。   若没有能力就罢了,她可不是。   岁岁身手诡异,齐恒甚至没看清她是怎么出手的,只看到窈窕的身影轻飘飘一晃已躲开了他的长剑,几步就到了杨树旁。   “哎呦,真是福有双至……”那几名大汉见到又一个美貌的大姑娘冒出来,调笑的话刚说出口,已被打得落花流水,哭爹喊娘的逃跑了。   “别哭了,没事了!”   对方身手太差,岁岁不打算再追,转身安抚那位姑娘,伸手去解绑住她的绳索时见到对方面孔,瞬间见了鬼似的瞪大双眼。 第57章 掌心有鬼   “你怎么回事?”她皱眉问道, 正欲松绑的双手也停下动作,满脸都是疑惑。   那位姑娘却像没听见似的只管哭。   岁岁还欲再问, 其姝已提着裙踞跑了过来。   托赖裴子昂的的照顾,她不但养好了病, 连元气都比从前更强, 跑了这么远连气都不带喘的, 张口就对岁岁道:“你太厉害了,三个大男人你几下就打跑了!”   刚才岁岁不觉得什么, 只当那几个色鬼本就战力渣。这会儿觑一眼树上那姑娘,越想越觉得奇怪。   可当着其姝的面不方便说话, 她只好改换神情, 先将绳索给她解开。   绳子一松, 那位姑娘就像失了拐杖似的站也站不稳, 顺着树干出溜着坐在了地上。   “快起来。”其姝好心去扶她, 虽有厚厚的枯枝败叶做垫, 到底是腊月天, 寒气最盛, 坐地上岂不是要伤了身体。   她还递了小手帕过去让她擦脸,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易,单名一个似字,恩人叫我阿似就好了。”阿似边抽噎边说,她年纪比其姝大不了多少,声音软绵绵的,一听就是个弱女子。   其姝更同情她, 于是追问道:“你的家人呢,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若是……可要我们送你回家去?”   “我从小就没有娘,也没有兄弟姐妹。”因为岁岁来得及时,阿似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是给吓着了,歇了一会儿已能很有条理地答话,“原本与爹爹相依为命,可是村子里有了瘟疫,爹爹也没了。我就千里迢迢地到易县来投靠叔父。谁知道刚进易县地界,就被那几个歹人捉住了,要不是你们……我恐怕就……”   她本已止了哭,说到伤心处却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其姝一点没有怀疑,十分热情地安慰她:“不要难过了,俗话不是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我们正好也要去易县,顺路带上你,咱们一起进城去。”   阿似像寻求浮木的溺水者一般紧紧握住其姝的手,哭里带笑地点点头,目光中满是感激。   岁岁借着丢绳子的机会转过身,背着其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真是唱作俱佳,可是谎话编得太假,去易县就姓易,那赶明儿到了京城她岂不是得姓“精”,妖精的精。   古婆子不放心其姝离开太远,也跟了过来,正好听到其姝许愿带阿似一起走,满是不乐意地反对道:“五姑娘,咱们有事待办,带上她多有不便。”   “有什么不便的?”其姝会听她的才怪,“荒郊野岭,天又快黑了,放着她一个人不管,不就等于送她去死。”她想起刚才那三个歹人,“若再碰上坏人,说不定比死还惨。送佛送到西,咱们反正顺路,何况她到了易县就走了,又不会一直跟着咱们。”   古婆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岁岁抢了先,“哎呀,你们别磨叽了,还知道天快黑了呢,再不走就赶不及进城了。”   众人于是手忙脚乱地上了车,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尚未出树林已听到暮鼓远远传来——这代表城门正在关闭。   莫日根还是将马车赶出了树林,隔着护城河看到城门前的吊桥都立了起来。   城外三里见方的地方不准露宿,他们只好又回到林子里找避风的地方过夜。   晚膳烤了齐恒从小溪里抓来的鱼,还有临行前裴子昂命人搬上车的干粮,倒也不算特别艰苦。   到了睡觉的时候,其姝和岁岁阿似三个姑娘家歇在车里,古婆子缩在赶车的座位上——等于守门人,看着她们不许乱跑。   莫日根与齐恒则坐在火堆旁,轮流看火守夜。   为了不招摇,宇文达安排给他们的马车不过是一般百姓都能租得起的那种,车内空间比较狭小,原先其姝和岁岁两人勉勉强能有些空间,加上阿似后,还要躺下,那就有些挤了。   不过天气寒冷,挤一挤还能暖和舒服些。   至少岁岁就没有困扰,倒头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已轻轻打起呼噜。   其姝这些天被裴子昂强制休养,睡得有些多,这时便睡不着——可惜她不能翻来覆去,只眼睁睁望着车顶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握住了她的右手。   岁岁并头躺在其姝左边,右边剩下的空间很窄,阿似半躺半坐地缩在角落。   其姝身子没动,只扭了头去看她,借着从车外透进来的微微火光,倒也看清楚了确实是阿似握住了她。   不仅是握着,她指尖在她手心轻轻滑动。   其姝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无意识地动作,阿似是在写字。   她蹙着眉仔细分辨,发现她反复写着三个字:“别声张。”   其姝不明所以,但还是反握了阿似的手一下表示答应。   于是写在掌心里的字开始有了变化:“六郡王派我来。”   其姝认出这六个字后,阿似便不写了。   她松开其姝的手,但很快又塞了样东西进来。   其姝靠着掌心触感分辨,似乎是一团纸。   车内火光微弱,阅读是不成的,而且岁岁就在身边,若阿似说的话是真,这张纸条也不方便当着岁岁的面看。   其姝先前救人的时候纯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根本没有想起裴子昂的吩咐。这会儿才回过味来,原来临行前裴子昂莫名其妙的叮嘱是因为他在路上安排了一场戏。   如果他直接安排人在其姝身边,古婆子几个人看到了肯定会有顾忌,为难排挤那人还算轻的,说不定为了不被碍手碍脚要了那人性命也不定。   但沿途救下来的人,来路不明,就算古婆子一直在表示多了个人很碍事,但阿似表面看起来只是个弱女子,古婆子并不会刻意防备她,更不会主动对她出手。   或许因为身边多了自己人,其姝比原先放松许多,倦意也随之而来,她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将纸团塞进荷包里,翻了个身,想着裴子昂讨人厌的模样,甜甜地睡着了。   第二天天亮后,古婆子把她们叫了起来。   “别睡了,还要赶路呢,赶早不赶晚,早一天到京城好早一天把事情办好。”   其姝耷拉着眼皮坐在靠在车辕上打哈欠,齐恒看见了,帮她向古婆子说话:“要不咱们在易县休整一日,我看五姑娘太累了,这样奔命似的赶到京城去,再把她弄病了,事情一样办不成,说不定耽搁的还更久呢。”   古婆子嘟嘟囔囔地埋怨了好些话,都是诸如“娇气得不行”、“麻烦特别多”之类的,倒是并没有反对齐恒的话,算是同意在易县歇上一天。   三个女孩子挽着手去小溪边洗漱。   别看面上亲热,岁岁还是承担着监视者的角色。   虽然并没有刻意表现出来,却卡在其姝与阿似中间不让她们俩有机会单独说话。   其姝躲在树后面方便的时候偷偷翻出阿似塞来的纸团,展平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似可越过国境线。”   “噗”她没忍住笑出来。   岁岁闻声探头张望,“解个手也能笑成这样?小可怜你憋出病来了?”   其姝忙将纸条攥紧在手心,在溪水里洗手的时候一同浸在水里,等墨迹全散了去才松手让纸条随波流走。   裴子昂的字迹她当然不会认错,可字迹到底不能完全避免被仿冒,但“国境线”却是他们俩在营帐里在床榻上说的话,再不可能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阿似的身份再没有可疑之处。   其姝心情大好,洗了把脸,仰起头,晨光透过枝干洒在她小小的面孔上,带来几许暖意。   岁岁动作快,早洗漱完毕,站在一旁等着,嘴里哼着小调,对着溪水照出的倒影,拿着那支经常把玩的金簪子装模作样地往头上别。   其姝想起昨天她主动救阿似的行为,难免感谢她虽然不明内情,却还是给自己送了个帮手来,于是凑过去主动与她攀谈。   “这支钗好漂亮呢,你在哪家银楼买的,将来有机会我也想去逛一逛。”   姑娘们之间聊天只要找准三样事绝不会受到冷遇:一夸对方的衣裳,二是夸对方的首饰,三是夸对方的妆容。   岁岁虽然是个有点与众不同的姑娘家,但到底还是个姑娘家。   可是其姝万万想不到,岁岁还真就说了个绝对与众不同的答案来:“我也不知道哪里买,路上捡来的。”   其姝:“……”   这话怎么接,难道说:你运气真好,哪里捡来的,我也去捡捡看……   她觉得说不出口,但用水囊盛了溪水过来给她喝的阿似竟真的问了出来。   不过,这也符合她的身份,本来就是无依无靠地小家碧玉,偶尔见钱眼开贪心了些并不算什么。   岁岁见到阿似过来便收敛了笑意,把金簪子塞回袖袋里,阴阳怪气地道:“谁记得哪里捡的,从记事起就拿着玩了。”   其姝总算找到了话茬往下接,“那你爹娘也不记得这簪子哪儿来的?你是戎夏混血吗?我看你的样子倒像是夏人更多些。”   “爹娘这种东西我没有。”岁岁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抬头望天,无限惆怅,“至于到底混了多少血,是哪里人,我就更不知道了。我只记的小时候跟着人牙子穿山越岭走了好多地方,但到底是哪些地方也记不清了。直到后来遇见我师父,可惜现在师父也没了。”   其姝总觉得岁岁的话有哪里不对,跟着人牙子怎么可能还留着金银财宝在身上。   不过,如果她从小就这么“不同凡响”,那瞒着人牙子藏住自己的东西大概也不是难事。   “所以,你的名字是你师父起的吗?”其姝想起初见岁岁时就有的疑问,“为什么要叫麦穗的穗呢,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麦穗?”岁岁哈哈哈地笑起来,“是年岁的岁。”   其姝摸着小脸,不无尴尬地傻笑起来。   岁岁笑了一阵才继续说:“不过也不怪你听错,这个岁本来也少见人用来起名。我师父她偷懒,随便拿了一首诗来给我们师姐妹们取名字。”   “哪首诗?”其姝好奇,“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瞥一眼阿似,摇头道:“不,岁岁年年人不同。” 第58章 师姐你好   其姝想不到随口说也能虽不中亦不远矣, 她一心只觉得岁岁的师傅真是个妙人,怪不得能养出岁岁这样迷一样的姑娘, 一点也没注意到诗句中的微妙之处。   “岁岁,年年, 阿人, 阿不, 阿同。”她始终带些孩子心性,掰着手指数过来, “那要是你师傅收了第六个徒弟时该怎么办?”   “她本来又何止六十个徒弟。”岁岁摇头晃脑道,“可她老人家大概嫌人太多, 每旬教我们七日功夫, 剩下的三日就让我们比试。”   她的目光落在小溪对岸一株叶子落光了的老树上, “不是演武场上那种点到即止的比试, 她把我们关在一间大屋子里, 门窗都用铁栅栏钉死了。屋子里有食物和水, 可以任意取用。不过因为数量不足, 大家之间少不得抢夺。本领学得好的抢到得多, 吃得饱力气更大, 自然怎么比怎么赢。人笨呢,抢不到就饿着,怎么打怎么输,就此送命也不稀奇。”   “三日后师父开了门,存活下来的才能继续跟着她。”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最后剩下五个时, 她才说我们可以出师了,给起了名字。”   其姝从来未听闻过如此残酷的训练方式,一时间讷讷地不知说什么好。   岁岁好笑地勾了勾她的下巴,“小可怜,吓着你了?”   “不……不是。”其姝当然不会承认,她好奇地追问,“是宇……公子授意你师傅帮他训练你们吗?”   因为阿似是裴子昂派来的,她本来说话并不避讳,可话出口时想起岁岁等人只当阿似是个过路人,她还是不要说出宇文达的全名以免引起他们不满。   “啧啧,他可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岁岁笑道,“所谓出师,就是以后师傅不给饭吃,想吃饱穿暖就得各凭本事,当保镖,做死士,还有跟着小可怜你也算。”   其姝越听越觉得有意思,再顾不得岁岁会不会疑心她露了口风让“陌生人”阿似怀疑,连声问:“那你当死士时执行任务,雇主会给你喂那种药吗?每隔一段时间要吃一次解药的那种。”   岁岁笑弯了腰,“你打哪儿听来这种事的?当然不可能了,药是能乱吃的吗,让我吃了□□,万一到了该吃解药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解药送不来,或者原本计划两个月完成的因故拖延又没预备足够的解药,我岂不是白死了。”   “那他们怎么确定你会听命行事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银子出得足够,自然有人愿意给办事。”岁岁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捂着嘴角絮叨起来,“不过,有的人天生吝啬,我刚下山时遇到过一个雇主,说好了给多少银子护送他一程。结果一路上他总是想法设法克扣我应得的,住店让我和挑夫闲汉一起挤通铺,打尖不许吃荤的,去茅厕去久了还要说我擅离职守,得减钱。老娘一个不爽,就与他对家讨了双倍的银子,把他直接送给了人家。”   还……还能这样啊!   其姝瞪大眼,完全不可置信。   不过,那是不是说如果她给足够多的银子,也能收买岁岁让她背叛宇文达呢?   “别说个没完了!”古婆子阴测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不是说到县城里休息一天吗?那还赖在荒山野岭做什么?”   “来了来了,别催命似的催个没完。”岁岁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拉着其姝往回走。   她被打开了话匣子,似乎说得意犹未尽,还不忘道:“你喜欢听这些?那到了客栈咱俩住一个屋,我给你讲一天。”   其姝只能点头,作为被监管的对象,她是不可能独自睡一间房的。   既然总得有个人在身边,岁岁说话有趣见闻多,当然是比天生一张讨债脸的古婆子更好的选择。   易县不大,但位于进京的要道上,往来商旅很多,客栈也修得大且华丽。   古婆子要了三间紧邻的上房,其姝与岁岁睡最中间,她住左侧,齐恒与莫日根住右侧——还是为了看守其姝更方便。   因为一直没有机会与阿似单独说话,其姝也不清楚她到底如何打算,只能装作热情好客地邀请她一起用了早饭,就依依不舍地放人离开。   还不忘叮嘱:“找到你叔叔后,别忘了让人给我们捎个信,免得不知你是否安好。”   “放心吧,五姑娘,你们的恩情我不会忘记的。”阿似挽着路过早市时其姝买给她的一篮子冬柿,开心地挥手告别后,脚步轻快地没入人群去。   可是,傍晚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手臂上原封不动地挽着那篮红通通的大柿子,欢欣鼓舞的小脸变得愁眉不展,脚步也拖沓又沉重。   其姝五个人正在客栈一楼大堂处用晚膳。   她最先看到阿似走进来,但因心里有鬼,故意低着头装没看见,还是岁岁先开口招呼:“哎呦,你怎么把柿子拿回来了?五姑娘不是说了吗,让你当礼物带给你叔叔的孩子们吃,总算是份人情,省得一上门就找人烦。”   阿似没听见似的挤在其姝与岁岁中间坐下,“我按着地址找过去,谁知开门的是个陌生人。打听之下,原来上个月我叔叔没了,婶婶一个人过不下去,就把房子卖了,带着孩子们回娘家去了。”   “所以你没人可以投靠,就反过头来找我们。”岁岁唱双簧似的接下去。   阿似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五姑娘,你做做好心,收留我吧。洗衣、缝补、煮饭我都在行,保证把你照顾得好好的,你只要赏我一口饭吃就行。”   其姝还没答话,古婆子已照例反对:“别看我们姑娘年纪小好说话就拿她开刀,也别觉得我们姑娘缺人伺候。”   “五姑娘怎么不缺人伺候?”阿似虽然还是一张可怜的脸,说话却很伶俐,“我全看在眼里,昨儿晚上,今天早上,梳洗打扮都是五姑娘自己来,你们两个女的就没人搭上一把手,只有我好心递了五姑娘一壶水,不然她连水都喝不上。当我不知道嘛,就是戏文里唱得那种恶仆欺负主人年纪小。五姑娘,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保证比她们对你体贴周到一万倍。”   她的真救命恩人岁岁斜着眼不说话。   其姝嘟着小嘴装了几息纠结挣扎,然后与阿似同声同气地向古婆子开火:“古妈妈,我从小受下人照顾惯了,这一路上你处处拿乔,比我祖母还像老祖宗,我也没同你计较,你却连送上门来的丫鬟都不准我用……”   她越说声音越大,引起远近几桌客人注意后,干脆将筷子一摔,活脱脱一个发脾气的大小姐,“反正我就是要留下她伺候了,你要是再反对,到家后我就让祖母把你卖掉,什么荣养的话就当我们家没说过!”   言罢便拉起阿似蹬蹬蹬踩着楼梯回房去了。   听到其姝那些话的客人都在指指点点,不时有“刁仆”之类的字眼飘过来。   若真是谁家的刁仆,或许根本不在意这些路人的眼光,敢跟家中的小主子赢抗到底。但古婆子等人身上有秘密,生怕引得别人认为他们有什么不对劲,装也得装出旁人眼中正常奴仆的模样,至少在客栈这样随时遇见外人的地方,是不敢与其姝硬来的。   其姝顺利将阿似留在了身边,自然十分开心,晚上睡觉也睡得香甜些。   在她愉快地打着小呼噜时,窝在窗边窄榻上的岁岁蹑手蹑脚地潜行到床边,足尖用力很轻,却非常准确地踢在阿似的麻筋上。   阿似本就睡得轻,岁岁起来时她已听到,只是装不知道而已。   这时猛地睁开眼,一点也没了白天时在人前那样软绵绵、可怜兮兮的样子,气势汹汹地睨向岁岁,“师姐,同门不得相残,你忘了吗?” 第59章 暗中动手   “师父?”岁岁像被踩了尾巴一样, 声音骤然变尖,“她老人家早变成了一堆白骨, 你还拿她吓唬我呢?”   “话可不是这么说。”阿似躺得悠哉悠哉,“师父临终前说了,要是谁敢违抗她的吩咐, 她做鬼也不放过那人。师姐, 你真的不怕吗?”   岁岁天不怕地不怕, 就怕她师父一个人, 忿忿不平地又踢了阿似一下,“就踢你一下而已, 没伤着没疼着,血也没见着, 算什么同门相残,师父才懒得理。”   为了彰显气势,她嗓门也跟着高昂起来。   床上的其姝忽然哼哼了两声,岁岁与阿似都跟着静了下来。   直到她翻了次身,细微的喊声重新响起,岁岁才拉了阿似到屏风后面, 细声细气地问:“这两天我可一点也没揭过你的底, 还不快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嘛,”阿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我不能告诉你, 反正我不害你就是。”   “少来这套!”岁岁才不会轻易被糊弄,“没有所图你会演那么一场戏?   你的是碰巧撞上了我们, 还是故意做的局等我们入坑?”   在那样残酷的训练中求生长大,岁岁的第六感自然比一般人强上许多,不用阿似说,已自行推导出来,“你也说了同门不能相残,何况我做什么你也不可能知道,当然不会等我们。哦,你是等那个小可怜!”   “我等她做什么呀。”阿似不承认,“就是碰巧了嘛,最近手头紧,所以想从沿途路过的商旅中讨些压岁钱。哪想到竟然就碰到师姐你了,咱们真是有缘。”   说着挽住岁岁手臂,额头抵在她手臂上蹭了蹭。   岁岁十分嫌弃地将人推开,“无事献殷勤!你是六郡王雇来的?”   阿似收起笑容,正色道:“师姐,你是北戎王派来的,我是六郡王派来的,这并不冲突啊。虽然我只和你们在一起不到一天,也看得出那个长了一张寡妇脸的老太婆才是宇文达最信任的人。至于你,是他花银子雇来的,我就一直琢磨他到底派你做什么。小可怜是个小姑娘,六郡王觉得她需要人保护,宇文达却觉得她需要监视。你不是监视她的那个人,你只是负责协助监视的人管好她,而且因为同样是年轻姑娘,方便近身,也可以保护她别出意外,好让你们的事情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下去。”   随着她的叙述,岁岁向来眉飞色舞的面孔也跟着变得严肃,“你怎么知道……”   阿似笑道:“你猜的出我,我也猜的出你,这有什么稀奇。哎,别打岔,刚才说的,我是保护她的,你也是保护她的,咱们两个的目的又不冲突。就这样各为其主,相安无事,等事情了解,拿了酬金,咱们一起去天香楼吃烤鸭去。”   “宇文达的事是小可怜跟六郡王说的?”岁岁问。   阿似不答反问:“你们和宇文达的联系方式是什么?”   说是不答,其实等于告诉对方,你问的事我不能说,就像我问的事你不能说一样。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岁岁当然能领悟话中意思,她当机立断,决定就照阿似的提议办。   反正她是雇来的,只管做好宇文达吩咐的事,至于他要办的大事,本来也和她的酬劳没有关系。   其实深入帝国运走人家的银子哪有那么容易,要不是当初宇文达许以重金,岁岁也不会心动冒险。   如今眼看事情多了阻碍,她最先想到的不是怎么替宇文达铲平道路,而是该如何给自己留下后路。   “你说得也算有道理。那咱们就说定了,不过……古婆子看你不顺眼,那莫日根又是神箭手,搞不好什么时候暗地里对你下黑手。”她许愿似的拍拍胸脯,“放心,有师姐我在,绝对不能让他们害了你,保你平安无事。”   阿似心领神会,“师姐放心,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时,我自然也会保你。”   酣睡中的其姝全不知事情已悄悄出现转机,从平城出来一路奔波,在军营里虽能休整,但行军时的床榻又与日常家居所用不同,她好久没睡过正经的床,见了客栈上房的拔步床,睡得根本不愿起身。翌日由着古婆子三催四请,险些翻了脸,这才慢条斯理地起床赶路。   此后一路无事,到达京城已是三日后。   新的定北侯府已渐渐修葺了大半,二房与三房都陆续搬了进去。   其姝却没有去找他们,她静悄悄地去了灵泉胡同的宅子住下。   如今已是腊月末,官府封印,商行歇业,隆盛票号也不例外。   其姝心安理得地拖沓着不办事,日日赖在暖阁的火炕上画九九消寒图。   古婆子已经连催了她两日,今日进房时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其姝见状将染着颜料的几支笔全交给阿似,吩咐她去洗干净——虽然她什么也不必瞒着阿似,但面上功夫还是得做足。   “五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古婆子一开口便是质问。   “什么什么意思?”其姝故意装糊涂。   “到京城都三天了,你连门都没出过,自己不去票号,也不召票号里的人来见你,这是不打算给汗王办事了?”她语出威胁,“难道姑娘以为到了京城,天高皇帝远,就可以如此敷衍?别忘了定北侯府一府的人都在汗王手里……”   “谁说皇帝远?”其姝打岔,“出门右拐上青龙大街,骑马不用两刻钟就到皇宫,不能更近了。”   古婆子被她没头没脑的话气得脸更黑了,“那我这就密奏汗王,说你不管定北侯府的人命了,让他把他们全杀了尸体丢去喂牲口。”   其姝最听不得这些话,怒发冲冠下说出来的话也不饶人,“我的话你听不明白,明明是你笨,难道还是我的错了?京城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发生在天子脚下的事天子自然全知道,衙门封印后大小商铺也都歇业,大家一心过年,没人做生意,这是几百年的老传统了。你非要我急火火地吩咐各地掌柜不许休假,全都回票号去点算库银,再大动干戈地运出来。哼,我看你也没你自己说的那样对汗王忠心耿耿,你存心这么做让人都知道隆盛有鬼,故意坏汗王的大事吧?”   古婆子本就没有小姑娘们伶牙俐齿,被其姝一顿挤兑,气得哑口无言。   其姝乘胜追击:“我就是诚心诚意为汗王办事,才会一心一意等到年后再办事。你想想看,我还有亲戚在京城,若是隆盛那边有了什么动静,他们知道我来了,过年时却不去拜年岂不是不合人情世故。但去了又该怎么解释一大家子都困在平城只有我出来了,身边跟着的又全是生面孔。这些都是明显不合常理的事,我们得小心谨慎才行。”   她条条道理砸过来,说得古婆子不得不服气,“是我考虑不周,那就按着姑娘的安排,等十五一过,立刻着手办事。”   话虽这么说,古婆子心里不可能不着急。   她盼得脖子都长了,好不容易盼来了正月十五的晚上,那个天杀的小姑娘尚其姝居然不说明天开铺子后该怎么办,反而没心没肺地要去逛花灯会。   她为了她作乱还不能不跟去!   其姝怕被相熟的人认出来,一直戴着帷帽,在灯会上逛累了,还张罗着要去天香楼歇脚。   她们没要雅间,就坐在一楼大堂里喝茶吃点心。   旁边一桌有人议论:“今年的灯山没有去年高大,样子也没去年好看。”   有人附和:“那是,去年的是隆盛出资建的。”   “今年怎么不是隆盛了?他们不是还在和朝廷合股建船厂、开辟海上商路吗?”   “你还不知道?平城被北戎人占了!隆盛的总号就在那儿!总号都落在蛮子手里了,分号还能剩下什么!”   “听说财东尚永泰为了御敌已经捐躯了!”   “真的吗……”   其姝捏了手里只咬了一口的叉烧酥,垂低了小脑袋,耷拉着肩膀,一副被说中伤心事闷闷不乐的姿态。   “唉,我就说吃什么点心呢,你看给吓着了吧,咱们还是赶紧回家的好。”岁岁收到阿似递来的颜色,主动帮着铺排行动——因为阿似做不合适。   其姝任由她拉扯着出了酒楼,脚步迟滞,被面纱挡住的小脸上全是笑意。   她父亲去世了,按理应当闭门守孝,就算生意上有事必须处理可以通融,却绝没有来逛花灯会玩乐的道理。   她今天当然也不是来玩的。   与裴子昂分开前,他曾答应派些人手帮她在各地散布平城的消息,目的就是让大家对隆盛信心不再。   如今看来,前面一半已经成功了,后面一半成不成就看明日一早,隆盛开门之时。 第60章 横插一刀   翌日一大早, 不待古婆子催促提醒,其姝就已准备妥当, 带着她与岁岁阿似往隆盛在京城的分号出发。   尚永泰当初置下灵泉胡同的宅子就是为了去票号方便,路途自然不远,马车悠悠地行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   刚从街角拐过来时就听到车外人声鼎沸, 其姝一脸好奇地掀开窗帘张望。   正月十六是年后衙门开印、商号开铺的头一天, 但因为商号没有硬规定, 总有些趁着年节多休业几日。百姓们深知这不成文的约定, 是以并不会赶在这天逛街购物,街上较平日冷清许多。   唯独隆盛门口与众不同——里三层外三层围着许多人, 男女老少都有,她们听到的吵嚷声就是从此处发出。   古婆子到底只是个奴仆, 并没见过多少世面,此时不由感叹:“到底是排名第一的票号,才过完年就如此生意兴隆。”   其姝却道:“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呢。”   说话间马车来到人群前,车夫高声吆喝着却始终不见有人让路,其姝几人只好提前下了车,步行进票号去。   这一路走来虽然不过三四丈远的距离, 但也足够她们听清楚人们吵吵嚷嚷都在说些什么。   大多数都急着提取现银:   “我要把银票都兑现!”   “这么多人排队, 够不够现银兑给我们?”   “够不够是他们的事,不归咱们操心!要是真不够了让他们从别的分号去调!”   “就是就是, 反正决不能让他们短了咱们的银子。”   “而且一定得快!你们听说了没有, 隆盛的总号已经落在北戎人手里,尚四老爷也没了, 这票号保不齐哪天就关门了,可得赶紧把银子都兑出来!”   “就是,要不然到时候讨债都没地方去!”   也有人虽然围观,却还算乐观:   “不至于吧,他们不是入股了朝廷的海上贸易?”   “啧,你敢去皇城外面找首辅还是皇帝讨债?脑袋不想要了?”   “去新修的定北侯府呗!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想得美,他们家太夫人和四老爷一家都陷在平城了,新定北侯府现在住的是二房和三房。三房跟四房都不是一个娘生的,你异母兄弟欠了债,你愿意管吗?至于二房,人家已经当了阁老,去向他讨债能讨一顿板子就不错了!”   说这话的人是个年轻男子,穿着粗布短打,头上戴了破破旧旧的羊皮貌。   其姝乍一看他觉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时想不起。   又看过去时他朝她挤了挤眼,其姝一下子想起来,他是那年在正澜关时跟在裴子昂身边的其中一个侍卫,因为起哄说她与裴子昂表哥表妹一段佳话,还被裴子昂奚落让他去娶仍是婴儿的小表妹。   裴子昂安排得那么周到,连铺子门口带节奏推波助澜的人都有,其姝心里甜甜的想笑,奈何身边敌人环伺,只好强压下去,装出发愁的模样,连脚步都加快了。   京城分号的掌柜周大成是位与尚永泰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子,因为在隆盛做事酬劳不菲,生活得十分滋润,少不得发福,脸和腰身都圆圆的,看着可亲又厚道。   过完年才开门,就遇到挤兑,周大成正指挥着伙计们点算现银,好在适当时候去安抚外面的百姓,免得出现银子不够另事态加重的惨剧。   其姝进门去就看到他发面糕似的大圆脸上满是笑意,和蔼可亲地站在大堂当吉祥物。   周大成当然也看到了她。   “五姑娘?”他抹着额头上的汗迎过去,“您怎么来了?太夫人她们也都来了?”   其姝抿着嘴摇摇头:“成叔,咱们去里面再说。”   她熟门熟路地走进尚永泰的书房,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案台后面,尚永泰平常理事时坐的那张圈椅里。   周大成跟在后面看得一愣,那些传言他也都听过了,不过财东人在不在,活了还是死了,他一样该怎么做事就怎么做事,这是他可以稳坐分号掌柜位置唯一的秘诀。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尚家四房家业如何传承,轮不到他说话,也轮不到他有想法,不管来的是谁,他只要做好掌柜的本分就是。   他一直觉得自己想得很通透,可看到其姝小小一个坐在装下两个她都毫不费力的圈椅里时,还是难免有意外之感。   其姝才不管他怎么想,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叙述:“周大叔,爹爹的事你应该知道了吧?当时事出突然,他没有留下遗言。不过二姐已远嫁,三姐也曾表达过不愿意接管隆盛,所以如今我只能不自量力接受,还望周大叔您往后躲提点。”   周大成忙弓腰道:“五姑娘说的哪里话,就算堂堂男儿汉也未必有临危领命、挺身而出的勇气,您巾帼不让须眉,老夫实在佩服,往后必定全心全意辅佐。”   一来二去,其姝的地位便算确定了,谈话也真正进入正题。   “今天的事您怎么安排的?咱们可有足够的银子兑给大家?”   周大成叹气:“因为咱们票号利息高,向来都是有闲钱又没有旁的好营生的人存进来赚利息最好的方式。这种人不等钱使,往往存进来的数额又大,咱们隆盛几十年还是头一遭遇到挤兑,我刚人去点算了库里的银子,最多最多撑三天。”   “那赶紧从直隶其他的分号调银子来。”其姝忙道,“天津,保定,河间府,全都运过来,决不能出现有人来提银子咱们却兑不出的情况。”   她的想法与周大成不谋而合,周大成面上不说,心里却给小东家比了个大拇哥,可这并不能挽救眼前的□□烦。   他又抹了抹汗,“五姑娘,过年的时候我就收到好几个分号掌柜送来的加急信,平城的事他们也都听说了,我看他们那儿情况未必比咱们好。”   “那也要先让人去问问看。”其姝当机立断,“您再把京城分号入股的生意都整理一下,等会儿拿来给我过目,咱们商量商量哪些可以尽快退股套现。”   周大成立刻应下,返身出去准备。   一直欲言又止的古婆子见他走了,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五姑娘,你把银子都兑给外面那些人,主人交代的事情怎么办?”   不管哪个分号,入股了什么生意,那可都是汗王的银子啊!   其姝一脸不耐烦,“你也看到外面的情况了,不兑能行吗?”   原先周大成在时,岁岁还装成个丫鬟的模样,周大成一走,她立刻现了原型,没骨头似的歪在一张椅子里,这会儿插嘴道:“要是全国的隆盛都不兑银子给人,却还暗中运送银子,只怕不用两三天就被朝廷知道有猫腻了吧?”   她一直都觉得古婆子忠心虽好,做事却太小家子气,一点不讲究方法——她打从心里瞧不上,所以说话总是不留情面,“您这到底是帮主人,还是坏主人的事呢?”   她们来不及吵起来,周大成已抱着厚厚一摞本册回来。   可刚与其姝开了头,就有伙计跑进来禀报:“掌柜,有个自称定北侯府六公子的人,说他今日要接管票号。”   他边说边看了其姝好几眼。   周大成出去整理文档的时候,也不忘将其姝继任的事让伙计们知道,毕竟有没有主心骨,大家的士气也会不同。   而因为其姝经常跟着父亲进出票号,在这里做事三几个月往上的活计就没有不认得她的,所以那活计说的格外犹豫,“还说……让咱们都停下手上的活计,不许再兑银子给人。” 第61章 竹笋炒肉   六公子?   难道是六哥尚其泽?   其姝不是不困惑, 隆盛的事和三房有什么关系?六哥又怎么会跑出来指手画脚?   那伙计还在催促:“大掌柜,五姑娘, 你们看这件事该怎么办好?按他说的停下手上的活计,还是不理他,把人赶出去?”   周大成皱了皱眉, 他知道四老爷之前打算过继二房所出的七少爷尚其沛, 最后却不了了之, 至于三房……从来也没听说过和隆盛有什么牵扯。   不过这到底是尚家内部的事情, 他决定还是先听一听其姝的说法,于是便将目光投了过去。   其姝在短短的时间内已经下了决定, 不管三房的人是真好心还是假善良,她都没有心情, 也没有空闲和他们周旋。   外面的人看隆盛像一块肥肉,只有她知道潜伏的危机,稍有不慎就会要了全家人的命。   她不觉得自己能干到可以扛稳大旗,却也不敢随意把肩上的担子丢出去,哪怕那个人是堂兄也不行。   “去和大家说不用管他,我才是爹爹的女儿, 你们当然听我的。”其姝连走出去看个究竟都不想, 只要伙计照她的吩咐传话。   有了这么一句话,那伙计便放心地退了出去。   其姝静下心来继续与周大成商议, 谁知有人成心不让她清静,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外面就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接着门房吱呀一声轻响,她的三伯母姚氏一马当先闯了进来。   “哎呀,其姝,原来真的是你呀,那伙计说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他骗人,是他们这些人心里有鬼,要趁着你爹爹不在占咱们隆盛的便宜!”   她一边惊讶地说着,一边走到桌案前,拉起其姝就往外扯,“走,跟三伯母回家去,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哪里懂得生意上的事,听三伯母的都交给你六哥处理。你这一路从平城千里迢迢的回来,肯定早累坏了吧,咱们回家好好休息休息!”   若换了平时无事时,其姝或许还愿意好好与她说话。   可如今她一脑门子官司,不求家里人能帮忙,只要别捣乱就好。   偏偏姚氏一点也不看她脸色,生拉硬拽地把她从桌案后面扯了出来,还用眼神示意跟在后面的尚其泽赶紧坐过去。   其姝一下子就炸了锅,“我看什么都不懂的人是六哥吧!别说票号的事了,就是家里的产业,他也一直没有涉足。如果是平日里,给他安个闲职学一学倒也没什么,可如今不是太平年月,我看还是算了吧。”   太夫人等人都困在平城,姚氏头上没婆婆压着,根本不把其姝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看在眼里。   她满打满算,要趁尚永泰人没了,让儿子将隆盛接到手里,这样等开春女儿选进了东宫后,他们一家便有钱也有势,再也不是看人脸色,遭人话柄的寄生虫,当然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你这孩子怎么不识好歹呢?”她一径数落其姝,甚至还想出格外恶毒的话来攻击她,“我还没问你,打起仗来一大家子人都陷在平城了,怎么就你一个人跑了出来?难不成你这孩子天生凉薄,就只管自己逃命出来,把你娘你祖母她们全都扔下了不成?你爹爹人没了,你应该闭门不出守孝三年,哪有还跑出来抛头露面做生意的道理?你从小任性骄纵,大家都想着你年纪小,总有改过的一天,所以对你宽容,可如今眼看都是要嫁人的年纪了,还这样胡闹妄为,连你姐姐们的名声都要被你带累了。走,你现在必须得跟我回家去!”   她手像钳子似的紧紧夹住了其姝,令她怎么挣也挣不开。   多亏了岁岁上来在她手腕上砍了一掌,这才把其姝救出来。   其姝有许多正经事等着办,当然不愿意和她多啰嗦,直接吩咐周大成拿着文书与她挪进里间去。   姚氏不依不饶,也要跟进去,最后是岁岁挡在门口抽出了一直藏在腰间的软剑拦路,这才熄了她硬闯进去的心思。   但姚氏也不肯就这样打道回府。   其姝觉得一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恶人得找恶人磨。她叫了一直等在外面的阿似进来,命她去把尚其沛找来。   先前尚其沛留书说要走遍名山大川,考察水文,可人还没走出山西地界,就被他老爹尚永安派来的人抓回了京城。   其姝还记得二伯父写给祖母的信上说:   “就算定北侯府家大业大,不愁养不起闲人,也不允许刚满十八岁的男孙游手好闲。不愿意经商,就继续读书考科举,一次考不中考两次,两次考不中考三次,一直考不中就考到八十岁读不动书再说。”   她还曾看过新侯府的堪舆图,总体格局与平城定北侯府大同小异,所以贴心地为阿似画出简图,标出尚其沛所在的位置,“你小心些别让二伯父发现,这样才好把七哥带出来。”   裴子昂既然派阿似来保护她,想来功夫不弱,其姝就不操心她是翻墙还是飞檐走壁了。   尚其沛来得很快,一路上听过阿似学舌,早想好了对策,一进隆盛大门就高扬着下巴摆出东家的姿态,趾高气扬进到书房里,对着陪母亲苦等的尚其泽道:“六哥,四叔打算把隆盛交给我,如今这里出了事,你应当告诉我,而不是擅自替我做主。”   尚其泽未曾开口,姚氏已抢先道:“什么把隆盛交给你,咱们这儿谁不知道,临开祠堂过继那天,你留了封信跑了。怎么,当初甩手撂挑子,如今却来和我们争。”   尚其沛先前朝堂兄发难,一来姚氏是长辈,他不好质问她,二来也是向来知道女子口舌上比男子利索,没想到姚氏还真是铁了心来抢,半点不客气。   不过他不怕!   他见尚其泽坐在桌案后,便气定神闲地将双手对揣在袖子里,一屁股坐在桌案正当中,学着姚氏的腔调回嘴道:“什么甩手撂挑子,如今却来争!三婶你说的未免太离谱,你以为我愿意来吗?还不都是我爹的意思,他说了,当初不逼我,是因为四叔好好的,可既然如今四叔一家有难,我就应该挺身而出报答四叔当初的青眼有加。要是我不来坐镇,他就请我吃竹笋炒肉丝!反正不管你走不走,我是住在这儿不会走了。为了不挨老爹的打,我也不能让旁人越过我做隆盛的主。”   他边说边撸了撸袖子,一副谁不服气就动手干架的架势。   姚氏当然不会怕小辈,更不觉得真打起架来她的儿子一定会输给尚其沛。   可是她怕尚永安,人家到底是阁老,随便一根头发也比她大腿粗。原先以为二房对隆盛没有兴趣,这才敢嚣张地冲过来,眼下……原来这世间谁也不是圣人。   虽然满心不服气,到底形势比人强,姚氏不甘不愿地退走。   尚其沛大摇大摆地进了里间,懒洋洋往圈椅里一靠,等周大成与其姝商议完毕,抹着汗离开。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讨赏。   “你别急呀。”其姝笑道,“还得用你好多天,到时候一并算多好。”   “你们这些生意人都精刮得要死,不先说定了肯定会被你坑。”其沛自有他的道理。   他不说这个倒好,一说生意人三个字,其姝就想起他出走前留的那封信,忍不住玩笑道:“七哥就是太不精刮,所以才被二伯父捉住了,没能如愿走访名山大川。不如你跟我好好学学生意,将来也好能如愿以偿。”   其沛难得闷闷不乐地道:“你当我的志愿是说笑吗?上次秋闱时策论我提到治水之事,这才没有考中。”   其姝不解:“为什么提到治水反而不中?难道你的计策不对?”   其沛耷拉着眼皮,眼观鼻鼻观心,“就是太对了!我说京西定河治水方法有问题,现存的大坝会造成泥沙堆积,早晚出事,应改为引流。”   啊?   其姝瞬间明白他为什么考不中了,京西定河十几年前发过大水——就是勇毅候何家何老太太进京时遇到的那次,后来主管治水修坝的是今上的大舅子,齐恒的大伯父齐远芳。   她虽然不懂治水是怎么一回事,但她懂人情世故,不管其沛的说法对不对,主考官要是让他金榜题名,岂不是和皇上对着干。   至于会不会得罪阁老,主考官阅卷时,为公平起见,卷首署名的地方都是封印起来的,根本不知道哪份卷子是谁写的。   “要不然咱们下次下场的时候就别这么耿直了。”其姝忽然觉得自己是教不懂事的小弟弟。   岁岁扭着腰过来给其沛添了一杯茶,也帮腔道:“就是啊,等七少爷当了大官,在把正确的道理拿出来,这才有人听嘛。”   “你说的都对……”其沛端起茶杯,目光痴痴地黏在岁岁身上,不仅将茶杯戳上了鼻孔,还将大半的茶水都洒在了身上。   岁岁站得远远的看笑话,一点都没有上前帮忙整理的意思,还故意飞了个媚眼过去,“七少爷,我是不是特别美?”   “美!”其沛说得斩钉截铁。   岁岁笑得花枝乱颤,“那让五姑娘把我送给你好不好?”   “好!”其沛又只说了一个字。   其姝则完全看傻了眼,好端端的,这画风怎么完全偏离了轨道…… 第62章 人情冷暖   她曾经朦朦胧胧地有过拉拢岁岁的想法, 见了这般情景难免觉得有机可乘。   然而稍一深想便发觉行不通。   七哥是侯府的嫡孙,堂堂阁老的嫡子, 将来娶妻最最不济也得是家世清白的姑娘。   岁岁却来历不明,别说爹娘是谁不知道,连自己是夏人还是戎人都说不清, 赖以赚钱的营生也不大上得了台面。   二伯父绝不可能同意这样的姑娘给七哥做妻子。   至于妾室, 想都不用想, 就凭岁岁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气势, 什么样的主母也镇不住她,后院迟早乱成一团。   其姝思索了不过几息功夫, 岁岁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笑得当然是尚其沛,“哈哈哈, 你说真的啊,就这么想把我要过去?你怎么不问问我想不想呢?有病!”   最后两个字当然是骂人无异,但她声音娇媚,听起来倒像调情似的。   其沛不但不恼,反而还欲追问,却被其姝打断, “好了好了, 你们两个,别胡闹了。岁岁, 不许欺负我七哥。”   岁岁满心不服气, 吐着舌头扮了个鬼脸,“我不过是看他力战奸佞有功, 这才好心端杯水给他,谁知道他这人心术不正,怎么能算我欺负人。”   这种事真要争辩起来没个尽头,何况其姝总归偏心自家人,明明看得出是其沛对岁岁动了心思,也要护短,索性转换了话题。   “七哥,这几天我去周掌柜要走访一些生意上的伙伴,店里要麻烦你坐镇,若是再遇到莫名捣乱的,只管像今日一样就好。”   其沛点头称是,他被父亲拘在家里读书个把月,闷得身上简直能生出蘑菇来,票号乱他可不怕,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岁岁哪里看不懂其姝的用意呢,哼一声扭头走了,步履轻快,身姿摇曳,又引得其沛目不转睛地目送她出门口。   忙忙碌碌一整天就像一刻钟似的那么快,其姝精疲力尽地回到家中,人还没坐稳,就听到下人来报勇毅伯家的大姑娘前来拜访。   她命人将何珈请了进来。   “隆盛的事我都听说了,本来想直接去票号里看你,又怕你忙得不可开交,我去了反而添乱。所以用过晚膳,估摸你差不多该回家了才过来。”   何珈一边解释着来意,一边让随行的丫鬟递上来一个紫檀木嵌螺钿的匣子。   “给你。”   其姝接过来,抽开匣盖一看,里面厚厚一沓银票,粗粗翻算一番,少说得有五六万两。   “这是干什么呀?”她吓了一跳,忙推回给何珈,“我不要你的钱。”   何珈坚定地把匣子推过去,“哎呀,给你的你就拿着吧,客气什么呢?”   这又不是五六两或者五六十两,其姝怎么可能不客气呢。   何况隆盛的危机根本是他自己在推波助澜,并不是真的缺了银子,又怎么能收下何珈的钱。   何珈却铁了心要把银子借给她。   “我知道这些银子对隆盛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可多一点是一点,总好过有需要的时候什么也没有。”   “你就不怕隆盛倒了我没有钱还你吗?”   “不还就不还呗,隆盛不倒,我也没想着让你还。这样好了,要是隆盛能够平安渡过危机,这些就算我入股的本金,要是隆盛倒了,就当我做生意亏了本,没得可怨。”   当初其姝与何珈合作时只是当一桩普通的事,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第一个生意伙伴竟然这样仗义,一时间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何佳却没事人似的,与她说起家常。   “还记得上次我写信给你说的那个书生吗?”   其姝点点头,那个书生就是上辈子与何珈定亲,后来却因为中了进士嫌弃何珈,借故悔婚的人。   “当时你在回信里提醒我,说出身相对较低,未必就与我相配,也未必就是良人。”她歪着头回忆其姝信里的话,“需防子是山中狼,一朝得志便猖狂。我觉得你很有道理,虽然我是个孤儿,可我不见得就不如人,干嘛非得限制了自己呢。后来就求着嫂嫂带我出去交际,那些贵妇人也不是个个都不喜欢我,虽然也有人议论我自己出面做生意不像话,但也有人不嫌弃我。”   她说着红了脸,又隐隐带有几分嘚瑟,“内务府大总管的夫人就很欣赏我,她说我敢想敢做,有魄力,嫁人后必定持家有道……就替她的儿子来提亲了。”   “那你家答应了吗?”其姝忙问。   “嗯,庚帖换过,也下了小定,婚期定在今年秋天。”   说得多了,何珈早退去了羞涩,话匣子打开便收不住,“我今天问他,我的小姐妹有难,我必须得帮忙,打算把我能筹到的银子都给她,那将来成亲时嫁妆就只有娘和哥嫂准备的,没了我自己赚来的压箱钱。嫁妆总值少了十之七八,他可嫌弃?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其姝摇摇头,她知道何珈并非真的要她猜,而且看何珈的神情,就知道对方答得一定极为令人满意。   “他说,我为朋友两肋插刀,他特别欣赏。他说,我对闺中密友都如此仗义,将来成亲了也一定是能与他同甘共苦的好妻子。他还说,我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朋友有难,不能不管,所以我筹了多少钱给你,他也去筹一份只多不少的。不过他今天当值,明天就会把银子给你送来了。”   其姝越听越感动,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何珈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哭了?”   “我就是觉得你们对我太好,我无以为报。”其姝哽咽着把今天三伯母母子俩趁乱试图抢占隆盛的事说了一遍,“明明是一家人却无情无义,专在人艰难的时候落井下石。你们两个外人却两肋插刀……”   “外人?”何珈故意打断她,不无夸张地质问,“我当你好姐妹,你却说我是外人?真是好心遭雷劈,这钱我不借了。”   说着装腔作势要去抢装银票的匣子。   其姝被她逗得破涕为笑,“好嘛,是我说错了,你待我就像亲姐姐一样好。”   有道是背后莫说人,这厢才提起姐姐二字,那厢送走何珈,沿着鹅卵石小路往回走时,就见到其婕披着墨蓝色的丝绒斗篷,迎风站在光秃秃的银杏树下等她。   “三姐。”一想起上辈子三姐独自面对偌大的压力,她却什么也不知道,其姝就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   “你打算怎么办?”其婕一点也没有与她寒暄诉离情的意思,上来就问了一句话。   其姝收敛放飞的思绪,正色道:“来兑银子的人,我已让周掌柜尽力安抚了,但有人要兑现,我们也只能给兑……”   “我不是问你这个!”其婕严厉地打断她,“这个时候你难道还要瞒着我吗?我是问你打算怎么应对宇文达。”   其姝愕然地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三姐怎么会知道宇文达的事? 第63章 姐妹同心   有那么一瞬间, 她甚至想到三姐会不会和她一样……   可重生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有她一例已足够稀罕, 怎么可能一家子三姐妹两个都金榜高中。   “我问你话呢。”其婕蹙眉催促,“你发什么呆?”   “三姐……你……”其姝讷讷地,“你怎么知道?”   “爹爹平常总说你最聪明, 怎么到这时候你却笨成这样。”其婕面上神情闪烁, 有不耐烦, 也有不服气, “我怎么知道,既然你根本没派人送信告诉我, 也没有随意走漏风声以至几十里外的庄子都人尽皆知,那当然是我曾经经历过, 上辈子的我与此时的你一样!”   上辈子的我与此时的你一样。   其姝把这句话反复咀嚼了许多遍,终于确定三姐说的不止是宇文达的事,还有她们都是重生的。   她现在有些理解当初平城告急,为挽救爹爹性命说出重生一事时爹爹不相信的心情了。   别说爹爹根本没有经历过,就是她自己——一个重生一年多的人,听到另一个人面对面告诉她, 也觉得实在难以置信。   好在其姝能迅速分辨出什么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心情激荡不过几息就尽力控制自己冷静下来。   可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刚才独自送何珈出门, 这会儿与三姐耽搁了一阵, 加起来还没有一炷香时间,已看到古婆子找了过来。   “姑娘去了那么久, 我担心你出事。”古婆子上下打量着其婕,“这位是?”   “这是我三姐。”其姝灵机一动,忽然想出拜托监视的办法,“古妈妈,三姐因为生母去世,一直待在庄子上礼佛祈福,今天听到爹爹过世的消息,专程赶回来。我们姐妹要去湖心阁的小佛堂那里拜祭爹爹。”   只当着其姝时,古婆子总是意见多多,碍手碍脚。   可有旁人在时,为了不暴露身份,她便尽力扮演好下人的角色,“那我去吩咐大家给姑娘安排一下。”   “那倒是不用。”其婕向来机灵,瞬间领会了其姝的小策略,自然而然帮腔道,“那里香烛什么都是齐全的,我们也并不想大张旗鼓。所以还是请妈妈去跟我房里的丫鬟婆子们打声招呼,让她们准备一下,我今晚要在家中过夜。”   古婆子却不肯应,“姑娘,刚才我去一趟茅厕,你就自己跑出来。咱们离开平城时太夫人让我贴身照顾你,你这样顽劣不堪,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向太夫人交代。”   要不是有其婕在话不好说明,简直就要直说其姝故意甩开她,心里有猫腻。   “算了算了,你愿意跟就跟好了。”其姝嘟起嘴,耷拉着小脸凶了古婆子一句。   三人来到湖边码头。   因是冬季,虽然不至于冷到湖面结冰,但也很少有机会泛舟湖上,所以尚府的画舫被抬去小重新修整漆油,只有一艘双人叶子船倒扣在岸边。   古婆子哼唧哼唧费了好大劲才将小舟推下岸。   其姝与其婕连话都没有说过,只交换一下眼神就心有灵犀地抢先跳进船里。她们自己的家,从小玩惯的地方,木桨在岸边大石上一戳,船就荡开离了岸。   “古妈妈,刚才辛苦你了,怪我想得不周到,应该让你请护院过来抬船的。”其姝压抑着小计谋得逞的得意心思,尽量说得真诚又和善,“天冷,岸边风大,你先回去吧,去和厨房的人说今天晚膳给你菜。”   古婆子气得叉着腰站在岸边,可她生长在北方,不识水性,遇着水难免胆气都少三分,又见那船坐了其姝姐妹俩就不剩什么地方,生怕出了什么事,怎么也不敢强行跳上船去。   这么一犹豫,小船又行开了几丈远,就是想强行上船也来不及了。   “小丫头片子,鬼心眼真多!”古婆子跺着脚,轻蔑地哼道,“你以为甩开我,就能与姐姐商议对策,哼,汗王的底牌还没亮出来呢。”   她的声音很轻,话语随风飘散,其姝与其婕一个字也没听到。   她们在湖心岛登岸,挽着手登上阁楼。   这里确实是尚府的小佛堂。   尚永泰生意做得大,总有碰到别人送礼送的是雕工精细材料名贵的佛像之时,便在此处间隔了若干房间,一一布置摆设。   其姝随便选了一间,让看守打扫此处的下人点起熏炉,便将他们请了出去,迫不及待与其婕交换前世今生两人分别遇到的情况。   “……当时咱们都在京城,我本可以不理会,可他们给我送了一样东西。”其婕盘腿坐在秋香色的蒲团上,回忆道,“是一只手指,第二个骨节下面有痣,和爹爹的尾指一样。”   “难道爹爹没死吗?”其姝惊呼。   其婕摇头,“我不知道,我到死也没弄清楚。可是我不敢置之不理,那时距离爹爹战死的消息传来已有两个多月。我请教过大夫与仵作,就算爹爹去的当天他们就斩下他手指来保存,也不可能那样新鲜。我要求他们带我去见爹爹,他们就说宇文达说达到多少数目后再带我去。”   “可是我没有见到。”其姝早就绝望的心里又升起一丝希望,“三姐,你说这辈子爹爹会不会还活着。”   “不知道。”其婕似乎把这三个字当做口头禅,“按你刚才说的,大堂哥已把过程交代清楚,那么高的城墙摔下去,怎么可能一点事都没有。这又和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咱们都不清楚他们到底是怎么出事的,只看到阵亡的名单。”   其姝眼睛发酸,“我希望爹爹还活着……”   “我不希望。”其婕打断她,“不是我狠心不孝。你想想看,若爹爹活着,你与宇文达谈条件时他却不说,那是为了什么?”   其姝一点就透,“防备我不照约定的送银子,怕祖母她们的命不够威胁我,或者……就算裴子昂他们收复平城,将北戎人赶回草原去,他还有后手可以逼我!” 第64章 收买岁岁   其婕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悲悯, 还有不言而喻的忧伤, 透过妹妹犹带稚气的脸孔,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爹爹决定从军抗敌时指定了她做继承人,对于其婕来说这是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与从小众星捧月的其姝不同,她是庶女,生母身份低微, 注定了路途比嫡女坎坷难走。很小的时候,其婕就在姨娘的指点下学会看人脸色,为了达到目的应当怎样说话做事。   胸有城府, 这是父亲对她的评价, 也是她从三姐妹中脱颖而出成为守灶女最大的长处。   其婕曾经为此沾沾自喜,可她还来不及去体会从后宅闺女走到票号人前的不同, 就被宇文达要挟,不得不为他效命。   她不是不知道这件事有多危险,事发后倒霉的也不止她一个人。   可她做不出抛弃父亲不管的决定。   要是父亲真的战死了该多好!   其婕不止一次这样想。   即使只是想想也一样满心愧疚。   但她实在一筹莫展。   最依赖信任的父亲不在身边, 承袭侯府爵位的一家之主大堂兄尚其深也战死了。   祖母与嫡母因为接连而来的噩耗先后病倒, 姐姐远嫁,妹妹年幼。   二伯父身为阁老, 在战事紧张时经常接连几天几夜在宫中当值,与皇帝商议相关事宜, 她总是见不到人。   宇文达派了古婆子与莫日根在她身边,他们催得特别紧,好几次用父亲的生死要挟,其婕不敢再耽搁……   她不大记得临死行刑时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或许因为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整个人早已麻木。   但她愧对父亲,也愧对家人,所以重生后不愿再面对这个困局。   那时她曾想,反正北戎藏在正澜关的奸细被铲除,两国也已和亲,不会再有战事。她只要推掉守灶女的位置,安安分分嫁人就好。   却怎么也想不到,时间虽然拖延了一年,战争还是爆发了,接下来的一切都和前世一样……   在庄子上听到管事说起隆盛因为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而发生挤兑,其婕已觉得此事不寻常。   前世平城也曾失陷,父亲也曾战死,隆盛大面上却一直平平静静,并没有什么大风波。   直到其姝说起与裴子昂商议的那些事,其婕才恍然大悟。   原来有些事不是她没有能力做到,是她没有可以用的人。   “可是……可是,我还是希望爹爹能活着。”其姝瘪着嘴,要哭不哭,神情倔强,“我可以写信给裴子昂,让他想办法。他身边有玄衣卫,打探消息他们最在行。”   她那样的理直气壮,仿佛裴子昂是卖身到定北侯府,不得不听她话的小厮,而不是那个冠绝京华的六郡王。   其婕脑中一闪而过先前听妹妹叙述时感觉到的异样,“你们……在军营时没发生什么事吗?”   “当然没有!”其姝脸颊蓦地涨红,“就是因为我在关前村救了他一命,那时候知道家里以后或许不太平,所以才和他说好有需要时再报恩!”   她矢口否认,说得斩钉截铁。   其婕哪有看不明白的,越是如此越代表有事。   现在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何况如果只是为了报恩,她反而觉得裴子昂未必靠得住,若是他有兴趣竞争她妹夫一职,那才有可能为她们家真心卖力。   想是这般想,其婕嘴上却说:“全靠他也不行呀,咱们自己总得再想点办法。”   其姝早就有了心思,只是一直没人可以商量,她自己又不知道该如何入手,这时正好说给姐姐听。   “那个岁岁,她以前因为雇主太抠门而毁约,将那人出卖给敌人换去更多的银子。三姐,既然她只求财,咱们可不可以试着收买她?”   上辈子其婕好好的在京城里,并不需要什么人护送,自然也没有见过岁岁。   她闻言有些犹豫,“收买了她做什么呢?”   其姝不由有些黯然,“我原想着如果先收买了来,等裴子昂战胜北戎军队的时候,就可以让岁岁和阿似一起动手制住古婆子等人。”   她一路上看得分外明白,古婆子是宇文达真正派来监视她的。莫日根似乎身有武功,且对古婆子言听计从,所以应是在必要时动武的首选。岁岁则是因为年纪轻功夫好,既可以沿途近身保护她,也能贴身避免她出幺蛾子。至于齐恒,那还用说吗,有齐远华在宇文达手上,对京城一切熟悉无比的他当然更比那三人能派上用场。   三个人里面只有岁岁是真正的不稳定因素,如果能将她收为己用,将来动手的时候便是以二对二,成功的机会也大了。   “可是,万一爹爹的处境与前世一样……”   那这一招就不管用了。   即便制服了那三个人,仍不可能脱离宇文达掌控。   其婕咬牙下了狠心,“不到图穷匕见不能见真章,还是得试一试。人先收买过来,再图后效。你……”   她话说到一半,忽然惊愕地望向其姝背后的菱花窗——有个高瘦的人影从窗前一闪而过。   -------------------------------------------------------------------------------- 第65章 一家团聚   “是谁在那儿?”其婕猛地跳起来, 几乎是扑到了门前,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碰上门扉, 门扇已被从外向内推开。   阿似落汤鸡似的站在那儿与她面面相觑。   其姝也被吓了一跳,可看到来人是阿似,一颗心便放回了肚子里。   其婕却并不认得她,十分焦虑地催问:“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儿?”   虽然着急又后怕, 但她也并没有傻到非得追问人家听见了什么没有。   阿似也不认得其婕,甚至连应答她一声都懒得费事,直接问其姝道:“五姑娘, 能不能让我先烤烤火?这么一路从湖里凫水过来, 没把我冻死都是上辈子积福了。”   “当然可以,你快过来。”其姝纳闷得不行, 但事有轻重缓急,还是先张罗着让她坐到熏炉面前烤火。   当然也没忘记给其婕与阿似两人互相引见。   其婕对阿似初印象不佳,但听说她是裴子昂安排来保护其姝的那个人, 再大的气也忍了下来, 还分外友善的拿来自己的斗篷给她披。   “因为听到关于父亲的噩耗,所以出门时换了素衣, 你可别嫌弃不吉利。”   “没事。”阿似倒也豪迈,满不在乎地摆手, “反正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孝服这种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吉利,我又不能自己给自己戴孝。”   眼见她慢条斯理的烤过了火, 身上的衣服都干透了,其姝才追问道:“阿似,你干嘛要从湖里游过来?”   阿似撇撇嘴:“你们以为我傻吗?天寒地冻的还要从湖里游过来。那都是被古婆子逼的。你们把她一个人抛在岸边,可真真惹恼了她。她一回去就叫了莫日根来,要与宇文达联系。”   阿似回忆道:“他们写了信,要用飞鸽传书。我既然听见了就没有不把信截下来的道理。她虽不大防着我,但拿着信到底不安全,所以立刻给你们送过来。”   古婆子向来只防着不让阿似与其姝两人单独相处——事实上除了她自己,她谁都不放心与其姝单独相处,生怕会有阴谋诡计一般。但对阿似本人倒是不多加防备。   所以先前火急火燎地回房去时也并不多关注阿似究竟在做什么,让她悠哉悠哉的坐在房顶上听个正着。   “那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呢?”其婕埋怨了一句,对阿似的印象更加不好。   其姝关注的重点却不一样,“你带着信还能凫水?那信上面的字迹岂不是都要泡花了?”   “哪能呢。你以为我傻吗?”阿似照例不搭理其婕,笑着从袖袋里取出一颗蜡丸,“她把信封在蜡丸里,正好免去我不少麻烦。”   其姝接过来凑在蜡烛的火苗上将蜡丸溶开,抽出里面的信。   说是信,其实只是两指宽的一张长纸条,上面密密麻麻用小楷写了几句话。   其姝一眼扫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三姐……”   其婕上前看,“……此女心思活络,不服管教,唯恐有诈,望将老板信物送至,以做威胁。”   读完后一样惊讶,“老板……可是指爹爹?”   虽然古婆子用的是暗语,但两姐妹几乎都是看到便领悟了。   其姝一直倔强地忍住的眼泪终于落下来,“爹爹没死!”   她抱着其婕又哭又笑。   其婕比她冷静,难免要泼冷水,“这封信送不到,不代表她不会再写信去。我们还得想办法……”   她有些说不下去,若是有办法可想,上辈子也不至于明知是条死胡同,还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我写信给裴子昂!”其姝“办法”比姐姐多,“大军年前就开拔了,算算时间早到了平城附近,我们可以让他想办法找到爹爹的下落。”   阿似虽不知道她们前面商量的事情,倒也不妨碍听懂现在的重点,“初五那天收到消息,六郡王他们已经准备开战了,只是古婆子一直不让我单独和你在一起,我不方便说而已。”   何况开战也不是什么大事,战胜或战败才算。   其姝恨不得立刻就提笔写信,佛堂里当然有纸笔,只是许久不用,墨早干涸了,笔也有些僵硬。   她指挥着阿似用熏炉温热了湖水泡软笔,又麻烦三姐帮忙磨墨。   终于落笔如飞地写好了信。   “既然你有办法与裴子昂联络,那就尽快将信送给他。”她拜托阿似,“我爹爹的生死全靠他了。”   阿似点点头,拿了信返身往外走。   其婕虽不喜欢阿似,却也明白她是自己人,是以并不刻意瞒着她说话,若有所思地问其姝道:“那岁岁那边呢,你与她相处那么多天,对于如何着手拉拢她可有想法?”   “她很看重钱财。”其姝转着眼睛,因为知道爹爹还在生,心情总是比原先轻松些,说话难免顽皮起来,“七哥喜欢她。”   其婕不大明白其沛怎么也掺和在里面,正蹙着眉思索时,已走到门边的阿似忽然转身:“五姑娘想收买我师姐?”   “你师姐是谁?”其婕一时未将两件事联系在一起。   其姝瞪大双眸,“你……你说岁岁是你师姐?那她怎么会不认得你,还救了你?”   “她没不认得我。”阿似双臂交叉在胸前,“我们说好了各为其主,互不干涉。”   “你说她一早就知道你是六郡王的人?”其婕难以置信,她甚至觉得连阿似都不可信起来,谁知道她们俩个私底下互通了多少有无。   阿似是裴子昂派来的,她只关心她的任务目标——其姝。   至于其婕,在她眼中与摆在地上的桌椅板凳区别不大。   所以依然不答她的话。   “五姑娘你放心,我和师姐从小一起长大,最明白她想要什么,收买她的事就交给我吧。”阿似拍着心口保证。   @@@   其婕从没想过事情会进展得那样顺利,顺利得她几乎以为自己根本不是重生了,而是在临死前做了一个悠长难醒的美梦。   正月十六,阿似连夜送信给裴子昂。   三日后收到回信,裴子昂表示会想办法查清真相。   二月二龙抬头,平城大捷的喜讯经由阿似比世面上更快一步传到尚家姐妹耳中,当晚便由阿似与岁岁联手制服了古婆子与莫日根,可惜齐恒竟然逃跑了。   等到第二天,京城人人都知道大夏收复了失地的时候,裴子昂的信也到了。   尚永泰仍然没有消息,但定北侯府陷在平城的一家老小,已经准备启程回来京城。   二月初八一大早,其姝与其婕就挽着手在城门翘首盼望,直等到日上三竿,终于见到挂着定北侯府标识的马车队伍碌碌地通过城门。   二房与三房的人也都在,自然有管事上前拦住马车,让一家人先一步见面。   其姝乳燕投林似的投进谢氏怀里,哪怕在街上当着人来车往,也久久不愿放开。   观言在两人身边兴奋地转过来又跳过去,十分孩子气地表功道:“五姑娘,我答应你照顾好四夫人,所以每天监督她起居饮食,你看她没有瘦,还胖了些呢。”   其姝好笑地探出一只手来揉揉他头顶,心里盘算着不然就真的让娘收观言做义子也好。   “姝儿瘦了。”   乔太夫人腿脚不便,没有下车来,也挑着帘子与大家叙话。   他们临出发前,裴子昂曾将其姝遭遇的事情告诉了她。   此时,她自是越看其姝越心疼。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长高了难免就会显得瘦,在她看来也成了孙女吃苦受罪的佐证。   其姝便扒着车窗去与祖母说话,然而还没开口,余光却瞥见了不寻常的地方。   母亲与祖母乘坐的马车后面,紧紧跟着另一辆车,除了正常赶车的车夫与跟车的家丁,那车左右还围着八个大汉,个个膘肥体壮,胡子拉碴,一脸横肉。   总之,怎么看怎么凶——凶神恶煞,怒目圆睁——其姝把能想到的成语都想了一遍,就是怎么也猜不透车里会是什么人物。   -------------------------------------------------------------------------------- 第66章 谣言四起   “那是你薛姨娘和她几个兄弟。”注意到其姝目光有异, 乔太夫人主动解释道。   其姝尚记得薛姨娘娘家是屠户世家, 家中八个兄长全都子承父业, 一家子几乎包揽了平城的肉食档口。这时再看那几人,便觉得不过是寻常屠夫的模样,并不再感到奇怪。   虽然面相多少有些不善,但到底是薛姨娘的亲兄长, 薛姨娘既然来了京城,他们跟来也不是稀奇事。   其姝只淡淡“哦”了一声,就随母亲登上马车, 一起往家去。   今天的“家”当然是新修葺好的定北侯府。   一家人在门前陆续下车, 其姝这才见到薛姨娘今日真容。   特意强调“今日”二字,实在是因为伊人与她记忆中的模样相去略远。   当初祖母给爹爹纳进门来的明明是位身姿窈窕的大姑娘, 可如今……   虽说比不得她几位兄长膀大腰圆,却也脸若银盆,着实比原先丰满了不少。   尤其是腰腹间, 小腹明显凸起, 胖得已经走了型。   其姝活了两辈子,加起来却不超过二十年, 算起来经历还是少——除了怀孕没办法,或是天生就胖, 她可没见过这样不顾体态的女子。   这女子还是以色侍人的妾室。   她不由呆呆盯着薛姨娘冒尖的小肚子发愣。   或许因为她一点也没有掩饰惊讶,被薛家不知是几哥的发现了其姝投来的目光,他粗声粗气地吼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到底是自己不够礼貌在先, 其姝讪讪地收回了目光。   观言却有些不服气,趁着大家依序进门的时候,堵在门槛前拦住薛家八熊,“外男不得擅入后宅,你们得听太夫人安排再行动。”   吼其姝的那只熊,哦,不,是吼其姝的那位薛屠户二话不说,从背后拔出了铸铁的剔肉大刀。   正午阳光正盛,照得薄薄的刀刃泛起寒芒。   “小子,好狗不挡道,还不给老子滚开!”他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将剔肉刀逼到观言眉间,“老子会走路就学剔肉,一扇猪不用一刻钟就能拆解干净。”他目光在观言身上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来回巡睃好几轮,“你这小身板都抵不了半扇猪。”   观言吞着唾沫后退了一步,不幸绊在门槛上,整个人往后仰倒。   幸而他年纪小,个子也小,身手十分灵活,就地一个后滚翻便站了起来,半点也没伤到。   其姝见薛家人欺负观言一个小孩子,实在太不像话,欲为他出头,刚要上前就被其婕拉住。   二老爷尚永安先一步走过去,寒暄几句问清了拔刀的那位是薛八,还没来及说正题,已被薛八先声夺人,“九妹说要跟你们进京,我们兄弟几个就担心她被人欺负,这才跟了来。原来不过以防万一,没想到事情比我们想得还严重,如今连门都不让我们进?还亲戚呢!”   尚永安一辈子打交道的多是高门子弟、书院同窗、官场同僚,这些人虽然出身不一,但都自持身份,就算心有不满也多迂回婉转,因势利导,再强势霸道也不会一上来就撕破脸皮。   薛八的市井风格令他很不适应,不过倒地是阁老,见得人多,自然八面玲珑。   他并不解释妾室的家人根本不能算亲戚的规矩,只微笑道:“薛八兄弟,你看,咱们一家老小多是女眷,还有没说亲事的小姑娘,若是你们这样住进来,对她们的名誉不好,将来可就说不到好人家了。你们心疼妹妹我明白,我心疼侄女你们也应该懂吧。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   “什么五五六六?”薛八不耐烦地打断他,“二老爷,尚阁老,您是读书人,我向来都敬佩读书人,对您说的话自然要听。可我妹子如今不比从前,你那几个侄女,谁知道她是不是豺狼虎豹,不行不行,我们兄弟不能走,就得守在九妹身边。”   言罢还觑了其姝一眼。   其姝本来站得远远的作壁上观,薛八嗓门大,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清楚楚,言辞中的豺狼虎豹,分明就是冲她来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害薛姨娘,一个爹爹都没碰过的姨娘,一个早晚要放出去的姨娘!   其婕看妹妹一脸莫名其妙,就知道她根本没有领会其中真意,手肘轻轻顶了一下其姝,用眼神示意她往薛姨娘肚子上看。   其姝不但没能解惑,反而更奇怪,实在忍不住附在姐姐耳边嘟囔:“不就是胖了吗?难道是我给她饭里搀了肥料?”   要不是大家都在,其婕真恨不得笑得滚到在地上。   “笨死了,谁胖是胖成那样,她分明就是有身孕了。”   “啊?”其姝瞪大双眼,不可置信,“不会吧,爹爹都没将她收房……”   她没嫁过人,不懂男女之事。   所谓圆房、收房、碰没碰过这种事对她来说不过是字面意思,个中真意当然全然不知,只不过年纪到了多少都有模模糊糊地概念,不圆房没碰过,就不是真的做了夫妻,不可能有孩子。   更何况,爹爹当初可是说得肯定,没有碰过薛姨娘。   爹爹才不会说谎呢!   其婕一直留在京城,不知道在平城时都发生过什么,自然不晓得爹爹为了“留不留种”还与祖母有过争执。   她先入为主,反觉得其姝小孩子家不懂事,“收不收,难道还要向你请示吗?”   大庭广众讨论爹爹后院的事,对于未出阁的姑娘家来说实在不怎么像话。   是以她们虽然自己不守规矩,还是知道压低声音咬耳朵,旁人看了只知道姐妹俩在说悄悄话,却听不到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不过,门口那里就没有这么和谐了。   其姝与其婕说着私话,一时未留意二伯父到底说了什么,只听到薛八扯开了嗓门高声吼:“尚阁老!你说什么也不让我们兄弟和九妹住在一起!你们这些人心里肯定有鬼!不然有什么人言可畏!你们就是要害我妹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要霸占四老爷留下的家产!!!”   他这一招是市井里十分常见的手段,不管遇到什么事,大喊大叫叫破了,引来路人围观,对方的手段便施展不开了。   尚永安哪里同市井无赖打过交道,气得胡子都翘上了天。   他自己的俸禄、每年的冰敬炭敬等等收入加起来颇为丰厚,虽不如弟弟有钱,却也足够养妻活儿,何况还有祖产分红!   霸占弟弟的家产做什么!   可这种事栽赃容易,澄清难,怎么可能一句半句说得清楚。   幸好定北侯府占地广,长长的围墙几乎等于单独劈了一条巷子出来,门前极少有外人经过,薛八这一招没能起到应有的效果。   俗话说得好,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尚永安虽也当过秀才,好歹不是迂腐死板的那一种,他索性不再试图与薛家兄弟讲道理,只给他们两个选择,“如果实在不放心薛氏单独留在我们家,那就请你们家中的女眷来陪着给她作伴儿也好……”   薛八是个急性子,不待他说完就急赤白脸地打断,“阁老爷,男人办正事谁会拖家带口让女人来惹麻烦。”   “既然这样,那我们给薛姨娘典个院子,你们兄弟陪着她住进去,我们家只负责出银子,饮食起居你们都自己打理,这样再不用担心她会被人算计。”尚永安说得干脆利落。   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薛姨娘连新侯府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请回马车上,去了典来的小院。   其姝微觉好笑,姜还是读书多的辣,二伯父刚才看起来一直处于劣势,结果却不动声色地把九只烫手的山芋一口气丢开,还彻底摆脱了有心害人的罪名。   一家人团聚了,日子反倒平淡起来,只除了乔太夫人心心念念想着要为小儿子立衣冠冢。   其姝与其婕先前商量过,因为不能确定父亲是否真的还在生,怕家人失望,所以一直不曾把这件事说出来。   这时不免埋怨裴子昂迟迟没有消息送来。   其姝又接连写了两次信给他,可是一直没有回音。   裴子昂原先安排散播流言,推波助澜造成隆盛挤提的玄衣卫,在平城收复后又开始忙着在京城里四处讲隆盛的好话。   于是那些以为隆盛大事不妙被提走的银子又陆陆续续被存了回来。   其姝收到周大成递来的账册,二月里隆盛的存银总数再创新高。   一场风波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其姝约了何珈与她的未婚夫在天香楼吃饭。   席间将小两口当初借给她的银子连本带利尽数奉还。   何珈笑言:“你们看,做好人总是有好报的。我娘当初捡了我回去,这么多年就有人陪她说话解闷。我们借银子给你,这不过个把月竟然连利息都挣足了。”   三人酒足饭饱,各自离去。   其姝带着顺路到隆盛去巡视。   如今阿似、岁岁和观言都算她的人,平日里出门三人轮班跟随。   观言希望多跟其姝学东西,所以最勤快,不管其姝出门还是在家,他总是围着她转。   岁岁和阿似都行的类似保镖的职责,太平年景里没必要双双出动,轮换着就好。   今日陪着其姝的是阿似。   三人在隆盛门前下了车,才落地就发现不对。   票号门口的人比平日多。   阿似见过隆盛挤提的“盛况”,格外惊醒,附在其姝耳边问:“五姑娘,该不是票号的事情又起变化?”   其姝见那些人并非要进票号的样子。   反而像街边闲汉似的,站在路边上,三人一群,五人一伙,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若说与闲汉有什么不同,不过是男女老少全都有而已。   “算了,不去管他们。”她摇摇头,“我看他们不是来提银子的。”   阿似笑道:“也对!对票号来说,除了库银被提光,别的都不算大事。”   两人嬉笑着进门去。   观言好奇心盛,一个留在外面,仗着人小,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不惹人注意,把众人议论的话语听了个遍。   末了,气鼓鼓地进到尚永泰的书房,也不管其姝正在与周掌柜说话,急火火地插嘴道:“五姑娘,那些坏人在说你的坏话!”   “什么坏人?”其姝心思摆在别处,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门口那些坏人。”观言气得五官都要拧成一团,“他们说你是北戎的奸细,说北戎人起兵攻打平城的军费全是你给他们的。   他虽然年纪小,人却很机灵。   当初其姝被宇文达当成隆盛掌事的人请走,自此一去不复还,还早早到了京城,这其中有古怪的地方他很明白。   于是,十分不放心地追问:“五姑娘,你没有做过对不对?”   其姝点头:“是啊,我没有做过。既然没做过,自然不怕旁人议论。反正是谣言,过些天自然就淡了。”   她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玄衣卫只会帮隆盛抬轿子,不可能散播任何对她不利的是非,那谣言究竟从何而来?   可是没来得及深究,其姝的心思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住了。   三月初八,其姿告别家人进宫待选。   其姝这才想起来太子竟然还健在——前世这时候他早就死了,生病死的。   “难道这辈子有什么盖世名医……”她坐在窗前,望着早春指头绽出的第一朵桃花自言自语。   岁岁捧着一盘子水果进来,听了个正着。   她盘腿坐在其姝对面,用竹签子叉了一瓣橘子喂过去,待其姝真的张嘴要吃时,她又迅速地撤走了。   “哈哈哈哈。”看到其姝装作生气地撇嘴,岁岁笑得分外开怀,主动报信道,“名医是有的,至于盖不盖世我就不知道。你要是对她有兴趣,改日给你引见。”   “什么兴趣,你不要乱说。”其姝羞红了脸。   岁岁笑得直不起腰,捧着肚子趴在炕桌上,“你想到哪里去了,那是个大姑娘。”   其姝这才追问:“你认识的?”   “嗯。”岁岁倒也爽快,并不卖关子,“她叫年年,是我和阿似的大师姐。之前我投靠了你,觉得这买卖不错,就练习师姐妹们,也想给她们搭路。没想到年年刚到京城,还没来得及见我们叙旧,在茶楼里听说太子生病,就自己揭了皇榜进宫去了。”   说到后来难免得意,“她医术很厉害的,听说那时候宫里面的御医全都束手无策,连尽人事听天命这种等于是等死的话都说出来了,可年年愣是把太子治好了,不但没死,还能娶媳妇了。”   其姝对岁岁几人的经历向来很感兴趣,迫不及待抓住岁岁双手,“那你快点带我去见她!”   “哎呀,急不得。”岁岁漫不经心道,“太子才好,她就被你那位拎去平城了。”   “什么是我那位!”其姝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裴子昂,立刻反驳道,“我和他没有关系!”   “啧啧啧,没关系会帮你……”   她本想说,没关系会连月事都帮你收拾吗?   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一定是将来与裴子昂讨价还价的好筹码,硬生生改口:“帮你帮得牛一样辛劳。”   又见其姝嘟着小脸,便来哄她:“好啦好啦,这样也生气啊,小可怜你原先可不是这么娇气的。好了好了,今天不是约了周掌柜吗,再不出门天都要黑了。”   其姝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待办,连忙换了衣裳由岁岁与观言陪着出门。   谁知在隆盛门口一下马车,就觉得眼前一花,额头上被一个软塌塌、黏腻腻的东西打了个正着。   刚要伸手去摸,又是一样东西飞了过来,啪叽一声拍在她头顶。   这回不用她动手,清里带黄的液体稀拉拉流了下来——是在她头上磕破了壳的鸡蛋。连带先前那样东西也揭了盅——是一片烂菜叶子。   “奸细!”她听到有人高声喝骂。   “打奸细!”街上人多,群情激昂。   “打她有什么用,小小年纪心肠那么歹毒,就应该抓去沉塘,以祭咱们大夏在战事中死去的好男儿!”   不知是谁出了主意,众人纷纷响应,甚至真的有人冲上来抓人。   -------------------------------------------------------------------------------- 第67章 子昂归来   见势不妙, 下车时还懒洋洋打着哈欠的岁岁立刻精神抖擞, 干脆利落地从腰间抽出软剑, “你们过来试试?老娘立马赏他一个血窟窿。”   既然有人混在人群里煽动,便不会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仍旧有不怕她威胁的冲上来拉扯其姝,对方人多,就算是乌合之众, 岁岁一人也难以应对,迫不得已只能护着其姝往票号里冲。   也有店铺里的活计听到动静出来帮忙。   饶是这样,其姝仍被人扯破了斗篷, 拉散了发髻, 形容狼狈不堪。   岁岁打水来帮她梳洗,“五姑娘, 这样不行啊,得查查到底是谁在搞鬼。”   其姝深表同意,原以为既是谣言便会不攻自破, 谁知道竟然越演越烈, 再这样下去她以后岂不是连公开露面都难。   她也没有旁的人手,只能安排阿似与裴子昂留在京城暗中助她行事的玄衣卫联系, 帮忙查探谣言的源头。   事情闹得那么大,自然人人都知道。   一心等待女儿选秀消息的三夫人姚氏听说后气得挠心抓肝, 坐立难安,一大早便安排了马车出门去。   她的行藏有些奇怪,乘着定北侯府的车辆来到一间首饰铺子,转头就从铺子后门出去, 上了一辆租来的马车。   京西羊肉胡同的小院里,坐在葡萄疼架下晒太阳的薛姨娘指挥着临时买来的小丫头开了门,将姚氏迎了进来。   “三夫人,可是姿姐儿有了好消息?您还亲自来报喜?真是太客气了。”薛姨娘笑盈盈地寒暄。   姚氏却劈头盖脸地骂了回去。   “好消息?让你这么折腾我们姿姐儿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我们说好的,我出银子,你们出力,大家合伙把五丫头拉下马,平分隆盛。”   “可你现在唱得是哪一出?她和姿姐儿一样是定北侯府出身的姑娘,你把她的名誉败坏了,我们姿姐儿也要吃挂落。”   “太子选妃门第出身、样貌品德、家声才名一样都少不得,北戎奸细的堂姐,别说太子了,就是街边的乞丐也不会娶啊!”   她越说越气,指着薛姨娘鼻子的手一直在抖。   薛姨娘满不当一回事,打了个哈欠往后靠在藤椅背上,挑着眉毛反问:“我为什么要和你平分隆盛?如果我肚子里揣的是男孩,那就是四老爷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整个隆盛都是我的。我小门小户出身,从来不嫌钱多。分给你?我有的是孕,又不是病!”   姚氏先前根本没把这个杀猪家出身的老姑娘放在眼里,说什么分工合作,不过是因为自己出门不便,又没有人手可用。这才借着巧遇,故意挑动薛姨娘的心思,好借他们兄妹的手办事,到时候不管事成与否,自己都不怕脱不了身。   谁知道人家胃口大得很,从头到尾与她虚与委蛇,用了她的私房钱,谋得却是自己的利,连带坑了她的宝贝女儿。   姚氏气得头晕,眼前一黑便要摔倒,跟来的丫鬟扶都扶不住。   薛姨娘冷眼看着,帮忙不说一句不算,还吩咐小丫头搀着她进屋去,“天气还冷,晒了这一阵宝宝也该够了,咱们回屋暖和暖和。三夫人,您慢走,我身子不便,就不送您了。”   趴在屋顶上偷听的玄衣卫趁机跃起,几步转到了旁人家的屋顶上,又是几步便远去了。   其姝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只觉得更加烦恼。   薛姨娘再不地道,怀的还是爹爹的骨肉,她若现在有个三长两短,倒霉吃亏都是她的弟弟。   其姝曾试探着问母亲:“不是说爹爹不肯将她收房吗?怎么会有身孕。”   谢氏先是转移重点,责备了她几句类似“姑娘家不要说这些话”。   后来到底忍不住咕哝道:“男人的事怎么说得准。虽然他违背了对我的承诺,我多少有点难过。但他人都不在了,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呢。若是将来生下来是个男孩,我抱到身边养着,将来还能给你们姐妹撑腰。”   其姝听得出母亲将对父亲的想念转移到对遗腹子的期盼上。   乔太夫人就不用说了,她一直希望小儿子能后继有人。虽然十分不屑薛家人的作为,也不过就是吩咐尚永安安排了人手把他们住的小院监视起来,不许薛家兄妹出入,也不准再与外人见面。   “等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咱们留下养。至于大的,给她一封放妾书,送他们回平城老家去就是。”   玄衣卫们着手在京城辟谣,奈何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成效一直甚微。   直到裴子昂单枪匹马追击宇文达一十八天终于擒获贼王时,事态已经恶化到其姝不戴帷帽不能出门的地步。   裴子昂进京献俘的那一天,其姝像小时候一样去天香楼围观。   同样的雅间,同样的人,相似的情景,她的心境却大为不同。   虽然已是上辈子的事,其姝依然记得很清楚。   那时候她才十一岁,什么都不懂,爹爹说带她看热闹,她就实心眼地趴在窗口目不转睛地看。   裴子昂那时是什么样子?   年轻英武,器宇轩昂。   小姑娘十分单纯地记住了他风光无限的模样,却从没想过再一次交集是他带人来抄她的家,更没想过这辈子会有许多许多的牵扯。   今日没有父亲,母亲与姐姐也都不在。   她说要去票号巡视,出门却拐了个弯。   天香楼这间雅间是尚永泰常年包下的,有银子收掌柜当然不会因为流言就为难其姝不让她用。   伙计们可就没那么客气,当着面眼神已然不善,转身离去时更是在走廊里与人议论:“她怎么有脸来看六郡王回城?人家可是擒住北戎大王的英雄,她这个奸细现在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别是为了刺杀咱们的大英雄吧?”   “怎么不见朝廷发落她?”   “是不是因为与隆盛合作造船的缘故?”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大军队伍正来到天香楼附近,裴子昂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金甲,看起来黑了也瘦了,气势却比从前更盛。   他风光无限地经过,不经意间向着窗口扬起面孔,锐利的目光射过来,仿佛在看她似的。   其姝一下子便缩到窗扇后面。   她很快觉得自己庸人自扰。   隔得那么远,有那么多人,她还戴着面纱。   别说他不见得看得到她,就算看到了也未必认得出吧。   其姝闷闷不乐地离开天香楼回到家中。   出乎意料地,当晚便收到裴子昂送来的帖子,约她翌日在天香楼见面。   “白天我就说让你下楼去往他马前一站!”岁岁眉飞色舞,她近日闲着无事总是翻话本子,构筑场景的本领与日俱增,“然后他懒腰一抱,将你抱上马背。这样你的名声肯定能洗白,还能成就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别胡说了,这像什么样子。”其姝郁闷地扣着桌子边,“戴着面纱他认不出我,不戴面纱不等挤到他跟前,我就要被人抓去沉塘了。”   “我就说你是想去的嘛!”岁岁闻言更加得意,“他怎么会认不出你,他明明就看了你一眼!”   “谁说我想去!”其姝激烈地反驳道,“明天也不想见他!”   话虽如此说,第二天其姝还是依约而至。   当然,面对岁岁戏谑的目光时,还不忘嘀咕几句:“都是怕他有正经事找我谈,不然我才不来呢。”   裴子昂比她到得早,他穿一身简单的鸦青色冬衣,头发用白玉冠束起,更显得鬓若刀裁,俊美不凡。   其姝从来见了他都趾高气扬,今天却因为岁岁一直窃笑而感觉哪里都不自在,小媳妇似的怯生生地隔着圆桌远远坐在他对面。   裴子昂见状眉心微皱,似乎对这样的距离有些不满。   不过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用眼神示意岁岁与观言出去。   岁岁多机灵的一个人,心领神会,走得痛快。   观言却不肯走,“就算是郡王,那也还是外男,我要陪在这儿,免得五姑娘被欺……”   欺负的“负”字来不及说出口,已被岁岁捂住嘴扛了出去。   门扉轻轻地关紧,裴子昂笑着亲手给其姝倒了茶水。   “这是昨天进宫时,皇伯父赏的早春新茶,是贡品。”他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似的,忽然笑了起来,“皇伯父一直都不知道,贡品品质虽佳,却从来不是最上乘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其姝摇摇头。   裴子昂本就是与她说笑话,并未指望她能回答,“因为底下那些当官的怕年成不定,万一最上乘的宫里的皇帝娘娘们用了觉得好,想多要时他们拿不出来要掉脑袋,所以总要留些余地。”   其姝不觉得好笑,前世她们一家子也都掉了脑袋……   裴子昂见她不笑,倒也不觉尴尬,只是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这里。”   嗯?   其姝迷惑地眨眨眼,怎么会是在这里呢?   上辈子第一次见是在他带人来抄家的时候,不过当时那么多人,兵荒马乱的,也不知道他看见她没有。   至于这辈子,第一次见应该是在去正澜关的官道上,那间农人看守庄稼的小房子里。   “你记错了吧?”她开口有些闷闷的,很不高兴他记错了这件事,“第一次见面明明不是在这儿,你还拿火铳指着我呢,怎么会记错。”   “明明是你先用火铳指着我。”裴子昂试图讲道理,可看到其姝嘟起嘴来,马上表示投降,“好好好,是我指着你。”   “不过我记得很清楚,那年西北军大捷回京时,你就和昨天一样,站在这扇窗户前。”他伸手示意,“虽然我知道那时我已是众多姑娘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她们看我时总归是害羞的。只有站在这个窗户前的小姑娘,捧着脸看得目不转睛,一点不懂害羞,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刻……”   “你才不知道害羞呢!”其姝怒气冲冲地站起来,恨不得把整壶茶都泼到裴子昂身上。   这人从来都那么讨厌,专程下帖子请她来,就是为了嘲笑她恬不知耻吗!   她不想和他说话,转身就往外走。   小手刚碰到门扇,就被人从后面抱住。   “怎么过了那么久,还像个炮筒似的,一点就炸,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   裴子昂温和的声音在其姝头顶盘旋。   “就算要炸,也要把话听完再说,我又不是在说你不好。”   “我是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咳,你太小了,那时说钟情可能有些夸张,但是终归是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个姑娘家。所以咱们在官道上再见时,我一眼就认出你来、那时用火铳指着你,惹你不高兴,是我不对。可我是因为认得你才好心提醒你,换了旁人根本连躲一个字都不会说。”   他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只手臂正揽在其姝胸前。   她十分不自在地扭了几下,试图挣脱,裴子昂不但不放手,还搂得更紧了。   “别着急,马上就说到正题了。”   他好像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才继续道:“说了那么多,加起来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我要娶你,你答不答应?”   -------------------------------------------------------------------------------- 第68章 其姝开窍   这是裴子昂第三次说要娶她。   第一次是去年春猎时, 那时其姝觉得他存心笑话她, 半点没有当真。   第二次是在军营里, 可那时她忧心冲冲,哪有心思去细想。   这一次……   “怎么不说话?”裴子昂含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都是一张床上睡过的关系了,难道你还想不答应?”   看吧!   他根本没安好心!   其姝愤愤地撩起后脚跺在他的靴子上, 转身刚要吼,忽然意识到不对。   若说裴子昂存心戏弄她是有可能。   但就为了戏弄她,在回京的第二天, 百忙之中专程把她约到天香楼……   这实在说不过去。   除非他脑壳坏掉了。   说实话, 其姝真的很希望裴子昂脑壳坏了。   因为这样她就不需要纠结答应还是不答应……   可她才没有想答应!   就算十一岁时已觉得嫁人就应当嫁像他那样的大英雄……   不对!她这只是一个比喻,就像貌若潘安只是形容男子长相俊美一样。   其姝紧抿着嘴, 十分固执地开口:“我……还是要做守灶女的,你又不能入赘。”   最好还是由裴子昂来说不行,这样她就不需要烦恼了。   “薛姨娘不是已有身孕, 说不定你就要有弟弟了。”   裴子昂人虽不在, 对京中的大小事务仍然了若指掌。   “你怎么知道就是男孩儿?万一不是呢?”其姝反问,“如果……”   裴子昂却不准她把如果说完, “是啊,现在急也急不来。我也不是非在今天要你的答案。你回去好好想一想, 晚些时候再答也不迟。”   “晚些是多晚?”其姝性情干脆利落,要逼着她现在立刻答应或拒绝,都没有让她一直琢磨来得难受,少不得嘀咕着表示反对, “难道我想一辈子,你就等一辈子吗?”   这完全是小姑娘闹脾气刁难人,裴子昂却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你想一辈子,我就等一辈子。”   她还那么小,他一点也不怕等,只怕立刻就被回绝了。   其姝像被一支长箭射中心口似的,只觉得又酸又痛,莫名其妙想哭。   “大骗子!”她跺着脚,小声嘟囔,“你说谎,皇上都要给你做媒了!”   这是昨日晚间听二伯父说起的。   裴子昂今次出的风头比当年西北一战更盛,而且他今年就要满十九岁了,也是时候该说上一门亲事,当然少不得热心人牵线做媒。   “这你都知道?”裴子昂喜上眉梢,“你打听我了?”   “美得你!”其姝一把推开他,“是二伯父说给祖母听的!”   她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只觉得说不出的羞窘,猛地推开裴子昂,拉开了房门。   岁岁和观言一左一右附耳在门扇上偷听,其姝拉开的正是观言伏着的那扇,他踉跄几步,差点没和她撞在一起。   “五姑娘,呵呵……”观言难为情地搔着后脑,“我是担心你,所以听听里面的动静。”   岁岁比他大方得多,朝裴子昂飞个媚眼道:“放心,不会让你等一辈子的。”   他们全都听见了!   其姝羞得捂住脸冲下楼去。   回到定北侯府正遇到刚落选回家的其姿向祖母问安。   三夫人姚氏当然陪在女儿身边,她这些天一点没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把其姿落选的罪过都赖到了其姝头上,一见她就吹眉毛瞪眼睛,“好好的女孩儿不走正路,该说亲不说,非抢着当守灶女。大事没见做成多少,倒带累自家堂姐……”   乔太夫人“哐当”一声将茶盏摔在桌上,“我人还没死呢,你们三房就连四房的事都管上了?欺负人家孤儿寡妇是不是?”   三夫人对婆婆向来敢怒不敢言,不情不愿地噤声。   换做平时,旁人的闲言碎语其姝都不当一回事。   今天不知为什么特别敏感。   明知道三婶一张嘴没有好坏,根本拿她来撒气,还是被影响了心情,回到房间就懒洋洋趴在床上不愿动。   都怪裴子昂不好,谁让他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她才不会答应嫁给他呢!   其姝扁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就是想答应也不行了吧——他是凯旋而归的大英雄,她却成了众人口里的北戎奸细。   就算裴子昂想娶,他家里人也管不了他,可上面还有皇帝呢。   将来裴子昂是要做太子的,他的妻子会是太子妃,还会成为皇后——那自然得母仪天下,怎么会是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的北戎奸细——就算这个罪名子虚乌有,可难道能揪着全国的百姓一一解释清楚明白吗?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谣言害起人来,凶猛得往往出人意表。   其姝忽然张开嘴嚎啕大哭。   动静大得岁岁、阿似、点翠与玉雕齐齐进屋来查看。   “走开走开!不要你们管!”   她哭得像个婴儿,完全顾不得形象。   第一次发现自己其实有头发丝那么粗的一点点想嫁给裴子昂,同时也发现自己可能永远都嫁不成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郁闷,抱着枕头哭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与此同时,定北侯府大门外,一抬小轿悄无声息地停下。   -------------------------------------------------------------------------------- 第69章 故人归家   “五姑娘, 五姑娘,快醒醒。”   其姝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感觉到有人在推她。   她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叫她的人是阿似。   在她身后站着岁岁和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女子。   “怎么了吗?”其姝问。   岁岁脸上从来没有见过的一本正经的表情,无来由的令她紧张。   “这是我们的大师姐年年, 她来请五姑娘到小书房去。”   阿似解释道。   小书房前院的大书房, 是府里每房院内为男主人单设的读书理事之所。   修葺的规划早从去年开春便已定下, 虽然如今四房的男主人尚永泰已经不在了, 专为他设的小书房却依然矗立着。   其姝哭得眼睛都肿了,头也一抽一抽的疼得难受, 反应难免有些慢。   岁岁和阿似一左一右架着她洗脸梳头, 把身上揉得皱巴巴的衣裙换掉。   然后将人架出了门。   其姝这时才想起问, “我们去那儿干什么?”   可是她们都不答话,只是扶着她穿过重重回廊, 向目的地行进。   其姝远远看到小书房里亮着烛火, 心里微微酸涩。   前世, 她不知道有多少次期盼着爹爹书房的灯光重亮, 甚至曾经在下人晚间打扫的时候, 误以为是奇迹发生而闯了进来, 最后大失所望。   今生…   她不敢去想。   如果找到了爹爹, 裴子昂今天一定会告诉她的。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自然是在此一项上无功而返。   一想起裴子昂,其姝的心情更加低落,连小脑袋都垂得低低的。   她们四人本是年年一马当先, 岁岁与阿似陪着其姝跟在后面。   当来到小书房门前时,年年伸手开门,岁岁从后面猛地推了其姝一下。   她踉跄着冲进房里,刚站稳,就看到桌案后坐着一个不能更熟悉的人。   虽然脸色憔悴,消瘦得两颊深陷,但那是她的父亲!   “爹爹!”其姝又哭又笑地往尚永泰怀里扑。   刚碰到父亲的袍角就被人从后面提着领子拎起来。   “大小姐,你悠着点,四老爷如今不比从前。”年年冷着脸教训她,“你自己想想看,从城墙摔下去,不死也得少了半条命。你爹他福气大,没折手断脚,还是个完整的人。可五脏六腑都受了伤,在北戎人手里时又没好好调养。现在就和纸扎的没什么两样,你百来斤的一个人说扑就这样扑过去,想让他散架?”   话很不好听,却很有岁岁一门的味道。   其姝尴尬地站在一旁,扭着手指,颇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岁岁到底陪了她一段时日,多少有些感情,嬉笑着帮忙解围,“哎呀,她不是大小姐,她是五姑娘,不过我喜欢叫她小可怜儿……”   才说了一句,就在年年冰刀似的目光下噤了声。   其姝小心翼翼地探了根手指出去,指尖轻轻在父亲手背上划动表示亲热。   尚永泰抬起另一只手拍拍她的手背,同时轻声对年年道:“好了好了,别吓她了。”   又对其姝说:“爹爹没事,别担心,人还活着,能有什么槛过不去。”   其姝点点头,问:“你们通知祖母和娘了吗?”   “天这么晚了,四老爷奔波一天,经不起大喜大悲,还是歇一歇明日再说吧。”年年道。   其姝用脚趾想也想得到年年是裴子昂请来帮爹爹调养一身伤病的。   她神通广大,连本来该死的太子都救活了,只要想爹爹好,凡事听她的准没错。   所以一点都不觉得年年擅自如此安排有任何逾距。   不过,她依然有点迷惑:“你们进门来总要惊动门房,那大家不就都知道爹爹回来了?”   怎么会只有她过来了呢?   “侯府院墙虽高,却也难不倒我们师姐。”岁岁最活泼,抢着替年年答。   年年但笑不语。   她翻墙进来,自己开了门闩,门房的老大爷睡得死猪一样,都听得到鼾声,根本不知道有人进来过。   这间侯府的守卫不严格,不过太平年月,又是京城繁华之地,倒也不怕出事。   “姝儿,爹爹请年年姑娘先把你叫过来,是有些话想和你说。”   尚永泰示意其姝搬了鼓凳来坐在他身边。   “这些日子你受的苦爹爹都听六郡王说了。”他抬手爱怜地摸摸女儿头顶。   因为手抬得略高,明显看得出无力与颤抖。   其姝目光不由黯然几分,“爹爹受的苦比我多。”   想了想又道:“三姐帮了我很多忙,爹爹让她回家来住吧。”   其实其婕自从那次回来后就一直没有再回庄子去,不过既然爹爹回来了,总是要请示一下。   尚永泰轻轻“嗯”一声表示答应。   “你们姐妹能同心面对难关,爹爹很欣慰。”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已有些气喘。   年年从荷包里取了白瓷瓶出来,喂了他一丸药。   尚永泰用过药后歇了一盏茶的功夫,慢慢缓过劲来,这才继续道:“爹爹现在身子不行,也不知道还要调养多久,以后隆盛的事情就交给你。我已经请六郡王上奏皇上,就以这次应对宇文达有功为名,帮你要一个爵位,不用很高,是个伯爷就好。这样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面行走,你都有足够的身份,不怕压不住人了。”   其姝读过史书,自然知道女伯爷虽不说绝无仅有,但也就比女皇帝多那么一两个而已。   若裴子昂真的能帮她要了来,那可就是无上的荣光。   换做虚荣心重的人,只怕欢喜得连自己姓什么都不记得。   其姝从来不是那种人。   她义无反顾地扛起隆盛的大旗,完全只是为了应对当时的状况,保护家人。   从来没想过,也并不想揽权。   “爹爹……”她犹豫道,“可是,薛姨娘有了身孕,如果是弟弟……”   “什么身孕?”尚永泰身体弱了,头脑依旧像从前一样清明,短暂的迷惑后立刻想通,“我从来没将她收房,你哪里能有弟弟!”   其姝惊讶得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孩子不是爹爹的?   那就是说薛姨娘……   她胆子也太大了!   和别人有了首尾,却载到爹爹头上,还敢明目张胆地觊觎隆盛。   岁岁见机行事,将薛姨娘暗地里的谋划,还有害得其姝声名狼藉之事全说了出来。   “又是爹爹连累你受委屈了。”   尚永泰心里满是对女儿的歉意,他那时就应该先把那女人送走再上战场。   可时光不能倒流,天底下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他只能尽力弥补。   “放心吧,等封爵的事情成了,大家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到时候那些谣言不攻自破。至于薛家,你爹爹虽然银子多,也没有被栽赃还帮人养老婆孩子的嗜好。” 第70章 子昂抢亲   一切如尚永泰所说的那样, 数日后,定北侯府迎来了从宫中来的圣旨。   褒奖其姝临危不乱,即使被北戎王宇文达要挟监视,仍忠心不二,与奸细斗智斗勇, 保证隆盛的银子没被敌人挪用侵吞大夏国土, 特封她为蕙心伯。   这些事她确实是面对过, 可要说功劳特别大也难免有些言过其实, 不过是尚永泰为保障女儿将来的声势,还有皇帝愿意为他们助威而已。   不过该有的赏赐可一样不少, 金印, 府邸之外, 还有各种各样的珍宝布匹,流水似的搬进了府里。   其姝是个未出嫁, 又未及笄的小姑娘, 就算赐了伯爵府也不可能真的一个人去住。   她与父亲商量着, 开渠引水, 造湖堆山, 又种起四时花卉树木, 把一座府邸修葺得犹如百花园, 打算专门用来宴客赏景。   圣旨与赏赐大张旗鼓地颁下, 整个京城便都知道了风声。   其姝为北戎人做奸细的谣言不攻自破。   薛家小院里,薛姨娘仍坐在同一架葡萄藤下晒太阳,春暖花开, 气温适宜,她舒服地闭着眼睛假寐。   两个小丫鬟以为她睡着了,躲在一旁的大树下聊天。   “你知道吗,原来隆盛票号的五姑娘不是奸细,皇上亲自为她正名,还赐了爵位呢。”   “真的假的?”   “圣旨都下来了,还能有假。今早去街市买菜,摊贩知道咱们和定北侯府是姻亲,还专门送了好几把葱呢。”   薛姨娘猛地睁开眼。   尚永泰平安归家之事并未张扬,她什么都不知道。   骤然听到这番对话,一心只想着如果其姝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票号,那自己肚子里的娃娃将来不就什么都没有了。   薛姨娘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什么不对,不为自己的孩子打算,那才不对。   不管孩子的生父是谁。   因为家里是屠户世家,她从小就特别仰慕读书人,隔壁街上正好有个姓梁的秀才生得眉清目秀,两人也算青梅竹马。   可惜梁秀才穷得家徒四壁,老母亲又一身病痛,他自从中了秀才后,两次科举都再无进展,眼看前途与钱途都平平。   薛家哥哥们当然不愿意把妹妹嫁给这样的人,偏偏薛姨娘又不肯听话嫁别人。   一来二去年纪拖大了,本以为哥哥们就此肯改变主意,谁知道他们竟然觉得让她去定北侯府当四老爷的小妾都比嫁给梁秀才当正头娘子好。   薛姨娘起初自然不愿意,可还不等她表态,竟然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便改了主意——若能把这孩子充作四老爷所出,那将来还愁没银子接济梁秀才吗?   那四老爷做她父亲都嫌老,想来也活不了几年,到时候她自然可以与梁秀才双宿双栖。   以前梁秀才曾念诗给她听,有一句叫什么“不在朝朝暮暮”,薛姨娘觉得说得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也是个行动派,主意定下,便裹着包袱进了定北侯府。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四老爷竟然不碰她!   不碰女人纳什么妾呢?   薛姨娘想不通,可到底心虚,一时也不敢擅动。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她进府没几天,四老爷便战死沙场。   薛姨娘更不怕了——人都死了,还有谁能证明他们没圆房呢。   更妙的是,若是将来生了男孩,岂不是不止是有银子拿,说不定连整个隆盛都能接到手里。   眼看一步步走来如有神助,薛姨娘不甘心此时失败。   可她也没什么好办法,便歪歪斜斜地写了一封信,封了两层信封,让小丫鬟去寄信。   那封信自然到不了人在平城的梁秀才手里,而是被奉命监视薛家的岁岁取走了。   有书信为凭,尚永泰顺利将薛姨娘赶出了门。   至于她今后如何,便不是尚家人关心的了。   战争遗留下来的问题都已经逐步解决,定北侯府的日常生活逐渐步入正轨。   尚永泰最操心的便是其姝的婚事。   爵位有了,守灶女的身份也确定了,那么就得好好的给女儿物色一名赘婿。   他相来看去,最后挑中了观言。   一来听其姝母女说起平城出事后观言的种种表现,觉得这孩子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二来,从极现实的方面考虑,观言比其姝小三岁,民间向来有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所以并不会不匹配。再加上女大男小,等观言真正可以开始涉及票号事务时,已是几年后,其姝在票号根基立稳,有足够影响力,不需担心赘婿越过妻子,图谋不轨。   尚永泰如今身子骨不好,生怕再有什么意外,计划好的事来不及执行,所以特别雷厉风行。   与妻子商量过,便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入赘与嫁女不同,聘礼由女方出。   又因为观言人就住在定北侯府,下聘那天不过走个形式,东西从东门抬出,到街上溜一圈,再从西门进来。   谁也没想到只是短短一段路也会出事。   男子送聘礼时,都是亲自骑着高头大马到岳家去。   其姝是姑娘家,当然不能如此抛头露面,只像平常一样做家常打扮留在家里——下聘的事仿佛与她无关似的。   可她一点也不平静。   爹爹的安排都是为她好,她也愿意听从爹爹的安排。   只是心里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在提醒:裴子昂……裴子昂……裴子昂!   他还等着她的回音呢。   她还没有明确拒绝他的求亲呢。   ……她其实不是那么想拒绝。   可今天下聘的事完成后,她与裴子昂就再也不可能了吧。   那个小小的声音一点点变大,声嘶力竭地对她吼:裴子昂才是你想嫁的大英雄,观言没什么不好,可他还是个小孩子,嫁人当然要嫁大英雄!   其姝咬着唇站起来,挑开帘栊往外冲,没想到不偏不倚与正要冲进来的玉雕撞了个正着。   “姑娘,你这么急……你已经知道了?”玉雕抚着心口问。   其姝一脸莫名:“知道什么?”   “聘礼……被人劫走了!”   不等其姝做出反应,岁岁已扭着腰走进来,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六郡王亲自押着他的聘礼进门了。”   坐在屋外回廊下的观言吓得跳起来,惊呼出声:“六……六郡王给我下聘吗?”   小伙子受到强烈的冲击,说话直结巴:“我……我男的!不……不兔……兔爷!” 第71章 倾家荡产   “哈哈哈!别说人家六郡王没有奇怪的嗜好, 就是有…也不会是你啊!”岁岁一手指着观言,一手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官燕搔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傻笑。   他从早上起来就紧张得不得了,听人说话的时候连脑筋都不转了,才会闹这么一句乌龙。   话才出口已经发觉不对。   这会儿勉强算是恢复了正常, “那…”   “那什么呀, 小不点?当然是给五姑娘的啊。”岁岁说。   从认识四老爷那天起, 观言的人生至今已发生太多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到了今日, 再次骤然生变时,他已经完全跟不上节奏, 傻傻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姝倒是十分干脆, “我去赶他走!”   言罢, 立刻提着裙踞跑开。   前院已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有些先前已在这儿等着看下聘, 有些却是闻风而来。   裴子昂带来的那些抬担箱笼已落了地, 一水儿朱漆描金, 还铺着红色的锦缎。   跟随他来的那些人就算大家不认得, 只看他们的衣饰, 也知道全都是玄衣卫。   裴子昂见其姝来了, 昂着下巴朝她笑, 还不忘伸手指了指身边一抬箱子上摆着的琉璃大蜜桃——粉桃翠叶, 晶莹剔透,让其姝一下子就想起当年在关前村她借给他戴着的那支代表店铺东主的桃戒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家里的男主人没有理由不到, 尚永泰在谢氏和年年的搀扶下慢慢的走了出来。   原本好端端的一桩喜事,被裴子昂莽撞的打断了,再圆滑的人也难免会有怒气。   尚永泰眉心深锁,“王爷,这是为何?”   裴子昂好像完全看不出他心有不满一般,大步上前,朗声道:“四老爷,在下裴子昂,年方十八,任职玄衣卫副指挥使,恳请四老爷将其姝许配给我。”   他当然知道自己今日所为有不妥之处。   可先前忙完了其姝爵位的事,他便奉旨往山东去查一位官员,等收到阿似递来的消息赶回京,已是今日凌晨。   天亮后的第一个吉时尚家的聘礼就要抬出门,再怎么样也来不及先上门求亲,只好出此下策。   尚永泰不是不记得裴子昂曾经有意与其姝,更没有忘记自己当时的想法。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时他身强体健、精力旺盛,就是等着外孙出生再将之培养成才也觉得不成问题。   可如今,他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女儿顺利成亲。   裴子昂不是不好,而是太好。   当不急着需要其姝接过隆盛时,为她寻求最好的夫婿理所当然。   可眼下,需要的则是最适合的。   裴子昂身份太高,尚永泰不能掌控,那么其姝管理隆盛时便容易被他左右——并非说裴子昂会觊觎票号,但只要他想干涉,哪怕只是不让其姝出门做生意,他们一家都一点没有办法。   “王爷,”尚永泰轻轻叹气,“我们姝儿要找的是赘婿……”   裴子昂半点不为难,“除了赘婿的名分,其余本分我都能尽到。不阻拦她打理票号,生的儿子有一个要姓尚,这些都不是难事。”   其姝小手交握地站在一旁,她知道这时候就算心有千言万语也没有她开口说话的份儿。可听到裴子昂的话,还是忍不住抿着嘴笑出来。   岁岁最会察言观色,见其姝这般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野惯了,不在乎所谓的规矩,也不管自己应不应该开口,扬声道:“四老爷,当初五姑娘面对北戎威胁时,全是六郡王在帮她,她生病了,也是六郡王亲自照料起居。都这样了,难道还能不嫁六郡王吗?”   尚永泰让这几句话气得手抖,不管其姝与裴子昂有什么,都不是能当着全家上下这样喊出来的……   他听其姝说过岁岁几个人的来历,也一眼就看得出岁岁是师姐妹三个里性子最野的那个。可她平时虽然看着不着调,好歹大致行为从不脱缰,怎么今日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   其姝仿佛要瞌睡时有人递了枕头。   她夸张地跺了跺脚,娇声喊道:“不嫁不嫁,怎么样都不嫁!”   话虽这样说,人却小碎步跑到先前裴子昂靠着的担子旁,抱起那颗琉璃蜜桃返身往回跑。   “让他把这些都抬走,抬走!”   话音没落,人已跑得远了。   众人全看傻了,嘴里嚷着全不要,却亲自动手搬走了一颗大蜜桃……   尚家五姑娘不亏是要做守灶女的人,还真是财迷啊!   尚永泰当然听得出女儿口是心非的潜台词。   是该顺着女儿的性子来,还是帮她安排最适合的?   他依然有些犹豫。   裴子昂也是顺杆爬的好手,立刻接口道:“四老爷,当初照顾五姑娘是事急从权,绝没有半点不尊重的意思,而且也是因为一早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若是四老爷不答应……”   其实以他的身份,根本没有必要如此低声下气。这次在平城立的功,皇上还没有封赏,他完全可以请一道圣旨赐婚。   只是那样难免有仗势欺人之嫌,裴子昂还记得尚永泰要考验他的诚意。   他上前一步,靠近未来岳父低声道:“四老爷若是对聘礼不满,还请见谅,我为了赶在其姝下聘前,昨夜才到的京城,一时来不及筹备,只把自己在家中的几个库房的库存全搬了来。东西虽然不够精细,但声势绝对不弱,至于其中细节,咱们将来可以再补。”   尚永泰被他几句有些不伦不类的话逗笑了。   明知道求亲不是儿戏,还如此胡闹,想来也是逼急了。   他不知道裴子昂的库房里都有些什么,可他是什么出身——县主母亲的嫁妆遗物,大长公主外祖母的赠予,宫里皇上与太后的种种赏赐——不是奇珍异宝恐怕都进不了宪王府。   心诚不诚当然不能全以金银财宝做衡量,但肯舍出多少身家绝对代表了一个人有多少诚意。   天底下恐怕也没有比倾家荡产更诚心的事了。   尚永泰笑着摇摇头,罢了罢了,年轻人的是就让他们自己去安排吧,其姝想嫁谁就让她嫁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当然最先要保证女儿的开心快乐。 第72章 洞房花烛   永兴十九年这个年份对其姝来说格外与众不同。   前世定北侯府在永兴十八年出事, 除了外嫁的女儿,还有未满十五岁的小孩子,大家都没有活到永兴十九年,其姝也一样。   在她心中,万年历掀开新年第一页时, 即代表着上辈子的尘埃落定, 也代表着今生全新的开始。   若论先后排序, 这辈子最新鲜的一桩事当然是她嫁给了裴子昂, 做了别人的妻子——这也是上辈子她来不及体会的。   此时此刻,其姝便坐在他们俩人的新房里。   掀过了盖头, 喝过合衾酒, 喜娘与看热闹的女眷们都退了出去, 身为新郎官的裴子昂也到前院去招呼客人。   其姝在点翠与玉雕的服侍下洗去一脸浓重的新娘妆,换下凤冠霞帔, 一个人坐在喜床上, 既紧张又百无聊赖, 只靠观察屋子里的陈设打发时间。   他们的新房就是裴子昂在宪王府居住的大风堂的正房, 从堂屋到次间再到寝间, 一水儿的紫檀木家具——其姝曾听裴萱说过全是御赐下来的。   家具当然都很好, 皇上赐的也不能擅自换掉。只是家居摆设实在寡淡, 撇开因为成亲挂起来的红绸红烛之类的东西, 可以说除了必需品之外再没有装饰。   比如,大床上并排两个大红枕头,一床百子千孙的喜被。   其姝撇着小嘴在心里谋划——床头应该加一排矮柜, 很多很多抽屉那种,既可以放零嘴又可以放话本子之类,平时犯懒躺在床上不想动也能伸手就够到的东西。   床上还应该加几个大抱枕,醒着的时候可以靠,睡觉的时候可以抱。   她在娘家的闺房就是这样布置的,现在大风堂是她的新家了,当然也要一模一样。   离床十步远的地方是大理石插屏,再往后是万字不到头的落地罩。   屏风没什么好动手脚的地方,落地罩可以挂纱,还能插花枝。   其姝满意地踱着步子走出落地罩——外面只有一张八仙桌、两只鼓凳,再加窗下一张月牙桌并两只灯挂椅。   这就布置得太不走心了!   如果说从前还会有“宪王妃是不是如传说中那么坏”的疑问,现在其姝可以肯定这位婆婆对待继子女一点都不用心。   但凡家里的女主人稍微关照一下,也不可能让堂堂嫡出的郡王爷卧房摆设寒碜成这样。   其姝趴在窗户上往外看,观察着院子的格局,觉得这间屋子白天里阳光应该很好。她要和裴子昂商量商量,看是在窗边砌个暖炕,还是加个贵妃榻。   其姝自己是偏向暖炕的,毕竟冬暖夏凉。尤其是冬天,冷到不出门时,烧了炕,懒洋洋的歪在上面看看书,吃吃东西,还有阳光照着,多惬意呀!   裴子昂说不定都没有享受过,真是个小可怜呢。   正想得开心,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裴子昂走了进来。   所有的悠闲自在立刻全都不见,其姝僵硬地站在那儿,连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你还出去吗?”她一张嘴问得就是笨问题。   新婚之夜,裴子昂当然不会计较这些旁枝末节,笑着摇了摇头。   “那……”其姝磕磕巴巴地追问,“可……可要叫丫鬟服侍你洗漱?”   不出门就该洗漱准备就寝,常理是如此。可妻子这个官衔她头一天上任,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对,紧张得连说话都没有底气。   “我自己来。”裴子昂当然什么都看得出,但他觉得最让其姝放松的办法就是不点破,“我惯了什么都自己来,不用丫鬟服侍。”又伸出手来捏捏她白嫩的脸颊,“你去床上等我吧。”   其姝目送他进了净房,然后便乖乖的回到床上跪坐着等。   裴子昂动作倒是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沐浴过,换了寝衣出来。   其姝有一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冲他笑道:“那咱们快点睡觉吧!”   言罢,也不等裴子昂过来,自顾自翻身躺倒,还不忘从枕下摸出事先放好的耳塞塞进耳朵里。   画风奇葩得令裴子昂离脚踏还有一步之遥时便站定不动。   先前听其姝主动邀请他一起睡时,他还以为小姑娘居然豪放到新婚之夜一点也不害羞。但看这光景,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事情有点不大对头,不过裴子昂只当她害羞所致,并未多想。   他一把将人从被窝里捞出来,问:“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个打算?”   其姝微微歪着头,张大水润的双眼,一脸无辜地望着他。   耳朵里塞着东西,她什么都听不到。   裴子昂反应过来,出手摘掉了一只耳塞,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其姝抿着嘴,不明所以却理直气壮地答:“洗漱完毕,上床睡觉,天经地义!”   “你打算怎么睡?”裴子昂皱眉,“洞房花烛夜,你就塞着这么个鬼东西?”   “那不然呢?”其姝鼓着脸,摆明不高兴了,“我又不是什么都不用做,只待在家里等着成亲。这段日子隆盛的事情特别多,累得我经常睡不好,还是岁岁帮我找来了这幅据说用南洋特殊材料制成的耳塞,戴起来隔绝吵杂的声音,我才睡得好一些。”   其姝嘟嘟囔囔地撒娇:“还信誓旦旦向爹爹保证会待我好呢,成亲头一天连觉都不让人好好睡!”   边说边扭动着从他手里挣扎出来,一头钻回被窝里。   裴子昂总算觉出有些不对了,“你不知道洞房花烛夜的正题不是字面上的睡觉?”   其姝扭头看看他,又撑着手臂坐起来凑了头到他脸前闻了闻,“没有酒气嘛?说明醉得不厉害,怎么连睡觉都说出字面和不字面那么离奇古怪的话来了?”   裴子昂觉得他的洞房之夜才真是离奇古怪。   一把将其姝拖回怀里牢牢抱住,“岳母昨天晚上没有教导你吗?”   “当然教了!”其姝鼓了鼓脸,显然心有不满,“人家昨晚困得不行,娘还说了好多话,都是让我要对你温柔一点,不要使性子闹脾气……我什么时候对你不温柔,使性子闹脾气了?我听得不耐烦,就把脸埋在枕头下面,塞起耳塞,假装害羞,实际上打瞌睡去了。”   原来如此!   裴子昂恍然大悟,岳母该讲的都讲了,他的亲亲娘子却什么也没听到。   不过也没关系,言传不成功,还可以身教。   裴子昂不禁有些期待,低头去亲怀里香香软软的小姑娘。   其姝一扭头躲开了,只给他亲到嘴角。   “放开了!”她用力推他却一点也推不动,“把耳塞还给我,没有它你打呼噜我怎么办?”   煞风景的功夫真心一流!   裴子昂忍不住问:“你和我一起睡过那么久,我打不打呼噜你还不知道?”   “没有没有没有!”其姝尖叫着捂住耳朵,“我没有和你一起睡过!”   在军营里那段日子她是不会承认的,她是清清白白的出嫁,这非常重要。   裴子昂被她逗笑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总算有了点新嫁娘的娇羞。   他再接再厉,把其姝揽得更紧,凑在她耳边轻声说:“新婚夫妻得经过一道特别的仪式,才能安安稳稳睡觉。”   还有仪式?   其姝一听就怕了。   “今天天不亮就起床梳妆,你去迎亲,我坐花轿,行礼拜堂,掀盖头,吃子孙勃勃喝合衾酒……这些不都是仪式吗?折腾了一天,我都要累死了,居然还有仪式,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的肚子特别配合地发出“咕”的一声。   换了旁的新娘子只怕要在丈夫面前羞得抬不起头,奈何其姝与裴子昂太熟,又被他纵容惯了,所以不但不害臊,还指着小腹的位置可怜巴巴地添油加醋:“饭都没有吃过几口……”   “那就让她们去煮宵夜。”裴子昂再迫不及待也没有让小娇妻饿着肚子被□□的道理,立刻喊点翠准备宵夜。   他善解人意,其姝却……   总之,她填饱了肚子就爬回床上,等裴子昂吃完,点翠将盘盏收拾出去后。   他再来到床前,就见到其姝打着愉悦地小呼噜睡得正香。 第73章 各怀鬼胎   作为新娘子, 鲜少有像其姝一般在成亲的第二天一早就精力十足,不用喊便早早醒来的——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这些。   此时此刻,其姝正精神奕奕地盯着裴子昂肌肉结实的小腹。   真是太不像话了,这人睡觉不爱穿衣服, 当初在军营时也是, 暴露癖!   一边在心里吐槽, 一边笑眯眯地伸出小手去摸——在军营时她就好奇极了, 可那时候知道克制,绝对不能碰。如今两人成了亲, 他是她的夫君, 当然哪里都随便她摸。   裴子昂一身功夫, 天生警醒。其姝醒来一动,他便跟着醒了, 一直眯着眼看他那不肯履行夫妻义务的小娇妻对他的腹肌发动攻击。   要不是知道她没听到夫妻之实的真正含义, 恐怕就要觉得这是在勾引人了。   “手感好吗?”裴子昂懒洋洋地问。   “太硬了!”其姝照例不肯承认他有好的地方, 但终究忍不住小声赞叹, “弹性不错!啊……”   话音以尖叫结尾, 因为反应过来问话人是裴子昂——他已经醒了, 还把自己的行为尽收眼底。   其姝红着脸收回手, “我……我肯定是睡迷了, 才不是……才不是……”   半天也说不出到底不是什么来。   裴子昂笑着把她作乱的小手拉到嘴边亲了亲,“不用难为情,我们成亲了, 我哪里都随便你摸,理所应当。”   得了保证,其姝笑得甜丝丝。   然而裴子昂紧接着又加了一句,“你也一样。”   一样什么?   其姝有点反应不过来。   像是知道她的疑问似的,裴子昂身体力行做解答,猛地一翻身把她压住。   “哈哈哈,好痒啊!”其姝以为他在嬉闹,推着在她身上抚摸的大手道,“别玩了,咱们快起来,还要去正院认亲呢。头一天,去迟了不好。”   “急什么。”裴子昂不以为意,“就让他们等。”   这个家里现在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在意的。   继母宪王妃不必说,不到生死大仇的地步,但也所差不远。   他亲爹宪王殿下……不搞事,却也不管事。不必担心他听信继室刻薄原配子女,却也不可能指望继室算计原配子女事他会阻止回护。裴子昂觉得这比被继室迷了心窍害儿女还可恶,因为当他没做任何过分事时,身为子女要恨他忤逆他,完全师出无名,可真有事时不闻不问又比害人好到哪里去?   至于几位兄长,大哥裴子晏不说也罢。庶出的两个本就隔着一层肚皮,若是父亲教子有方,或许兄弟几个还能有些凝聚力。可他家,宪王是甩手掌柜,别说教,连养都不管——儿子们落地就有郡王爵,食扈与伺候的人都自有定例,内务府负责分配,从来不用宪王操心。   如此日久天长,大家没为家产争到明面上已算克制,旁的也不必指望。   何况裴子昂的心结便是当年裴芷的婚事,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宪王妃打什么主意,却没有一个人打算帮手,摆明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面子情,他是个小孩子时都看得清楚明白,如今已二十有一,妻子都娶了,难道还会不切实际地去想和他们做好兄弟么。   其姝对有些事格外迟钝,可有时候她又出奇地敏锐聪明。   将心比心,裴子昂对父亲与长兄的失望她不问也懂。   只想一想当年裴芷说亲时,裴子昂刚七岁,他想办法帮了裴芷,还因此得到皇上的赏识,大家说时都说他从小便非池中物。可没说到的部分,谁还不是心知肚明——父亲与一母同胞的大郡王不管,才会需要他个小不点费尽心思保护姐姐。   人情世故她都懂,不能觉得谁都该帮助自己,可明明是一家人,有事的时候却不理,那又与路人有什么区别?再亲近的血缘,如此久了,也会心淡。   “是啊,就让他们等好了。”其姝打着哈欠附和,“反正萱萱是妹妹,让她多等等兄嫂也是天经地义的。”   她拿捏裴子昂的脉门很准,他不满父兄不作为,又与宪王妃有过节,但并没把宪王妃所出的裴萱与七郡王裴子昊不当弟妹,反而时有照拂。   其姝觉得这是他虽然看起有点冷,其实心很热,还善良的最好佐证——不把别人施在他身上的伤害反弹到无辜的人身上,能把握住自己不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   这样才是真正值得相信与依靠的良人。   当然,在他心中真正重要的家人还是大姐裴芷。   其姝装着不经意想起,“不过,认亲的时候出嫁女也要回来吧?大姐姐和大姐夫是不是都在?我家里姐姐们年纪小,二姐姐成亲后还没有其他兄长娶过媳妇,不是很懂。”   裴子昂闻言果然放开了她,面上看起来仍不大情愿,行动却干脆利落,坐起来拉响床头的铃铛,唤点翠与玉雕进来服侍其姝梳妆打扮。   因为没有圆房,其姝健步如飞地跟着裴子昂走进正院。   给公婆敬茶时,免不得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宪王面白有须,保养得宜,看起来云淡风轻,果然是万事不理的世外之人。   宪王妃也不像其姝想象中那般精明外露,反而笑眯眯格外和蔼,慈眉善目活像尊菩萨。她也没有为难其姝,反而嘘寒问暖地说了一大堆好话,还许诺若是裴子昂待其姝不够好,便让其姝来找她告状,她会帮着收拾他。   宪王妃不作恶人,却有人抢着出头。大郡王妃于氏不合时宜地提起其姝应当每日到正院陪伴婆母。   说陪伴是好听的,其实便是晨昏定省,服侍起居用膳——俗称的给儿媳妇立规矩。   只不过在勋贵官宦家中,大家结亲都是为结两家之好,拓展人脉,不管心里怎么想,很少有婆婆会真的把人家娇养长大的女儿当丫鬟一样来使唤,所以立规矩早就是名存实亡。   不用吩咐便坚持每日晨昏定省,在贵女中简直都能做孝顺的活榜样。大多是刚进门时做几天意思意思,知趣的婆婆便开口表示不用天天来,逢五逢十过来打个照面说说话就好。   因此裴子昂一听就抢着反对:“恐怕不行,其姝每日要去票号理事,分身乏术。”   于氏皱眉道:“女人家当然留在后院,没有整日出面打理生意的道理。”   裴子昂看也不看她,垂眸边整理袖口便说:“当初求亲时便于岳父约定了,我不能干涉其姝打理隆盛,不把她关在家里。做人应当言而有信,总不能才把人家姑娘娶进门就食言,是吧母亲?”   他出其不意将包袱丢给了宪王妃,要维持菩萨脸面的宪王妃当然只能说是。   裴萱也跳出来帮其姝说话,“六哥是在外面行走的人,要是言而无信传出去,哪里还有脸面见人,可和咱们每天躲在后院不出门的不一样。”   她摆明讽刺长嫂,于氏却也不敢反驳,只唯唯诺诺地笑着应是。反而宪王妃暗地里给女儿一记白眼。   除了这个小插曲,其余的一切顺利。   其姝像每个新进门的媳妇一样给家里所有人都准备了见面礼,给小辈们的尤其别出心栽——小布偶加西洋糖果。   小家伙们果然格外喜爱,三郡王的一对双胞胎女儿与四郡王的独子,外加裴芷的女儿都围着她团团转不肯走。   其姝不由得看了大郡王夫妇一眼。   她记得裴子晏比裴子昂大了足有十岁,年过三十膝下犹虚,难怪宪王府的世子位迟迟没有定下,更难怪于氏讨好婆婆到宁肯出面与她为难。   原先便不以为意,如此一想更没有什么可值得不高兴。   其姝带着顺利完成任务的愉快心情,挽着裴子昂的手臂离开正院。   他们前脚才走,就有个白发驼背的老妈妈进了屋,凑在宪王妃耳边说了几句话。   “真的?没有圆房?”宪王妃显然出乎意料,声调不能避免地高了些。   裴萱追着其姝小夫妻已离开,七郡王裴子昊也赶着去东宫陪太子读书不在。其他人虽留在屋子里,却全都对宪王妃的话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聊天。   那老妈妈谨慎地点点头,“我去打听过了,白绢昨晚怎么放上去的,今早便怎么收起来,没有血迹,也没有……”她越说声音越低,“而且看六郡王妃来来去去的步态,显然昨晚未曾行房。”   宪王妃嫁过人生过子,当然明白,新嫁娘破瓜头一天起床后双腿打颤、行路艰难,隐藏得好一般人或许看不出异样,但绝对瞒不过经验老道的燕喜嬷嬷。   “难怪。”她恍然大悟般,“我放在他房里的那些人他从来都不碰,我还以为真的是多么克己。千方百计抢回来的也这样,显然是……”   身有隐疾。   “你去把新准备的那两个人送过去。”宪王妃悄声吩咐。   看着老妈妈应声离开的背影,她笑得喜上眉梢。   身有隐疾,不能行房,那就不必担心会有子嗣,将来王府的爵位一定是她儿子的。 第74章 兄妹争宠   大风堂。   其姝一点也不知道她被人在背后算计了, 正兴高采烈地向裴子昂叙述对于房间布置的计划。   “……昨晚一直在寝间, 今天出来一看, 东西次间也有很多需要改的地方。不过那些都不急, 最重要的是先把火炕砌起来。趁着现在是夏天,门窗大开也不冷, 全都弄好, 差不多就该入秋, 正好享受起来。”   嘴上说不急,却喊来玉雕去开库房, “嫁妆里有张紫檀木雕缠枝莲花纹的罗汉榻,先搬来顶一顶。”   跟来的裴萱挨坐在新嫂子身边,不时出言附和,活像梨园台下最忠实的戏迷。   次间靠窗一张窄榻,两个姑娘家一左一右占据了,裴子昂只能坐在对面的鼓凳上。   身为新郎官, 小媳妇却和旁人挽着手臂亲亲热热,不能更不开心。   他不愿打断其姝,专挑妹妹说话时开口, “萱萱, 你就没有正经事要做?一大早待在这里混时间。”   裴萱一点也没发觉兄长是在赶人,格外认真地思考了几息。   十六岁的大姑娘, 当然不用每天上学堂。虽然因为开始相看说亲事,需要跟着母亲学理家,可那是自家亲娘, 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不怕。   “没有,六哥!”裴萱回答得格外开心,甚至还挪动了一下小臀靠其姝更紧,手臂也挽得更紧,“以后每天过来和其姝一起混时间都没问题。”   裴子昂的面孔显而易见黑了三分。   他有三日婚假,过后还要照常进宫当值,都不能和其姝每天一起混时间。就这么两天功夫,妹妹还要跟他抢……不是一个娘生的,就是不知心。   他当然不会开口说这种仿佛妃子争宠一般的话,而是找了借口,“等一下我和其姝还有正事……”   话未说完,帘栊一挑,点翠走了进来,“姑娘,王妃那边送了两个丫鬟过来,您看怎么安排好?”   长者赐,不能辞。   其姝并不打算像一个真正的儿媳妇那样去孝顺佛口蛇心的宪王妃,但大面上还是要过得去。   于是便叫点翠把人领进来看看。   两个丫鬟都是十四五年纪,一个杏眼桃腮,一个瓜子脸丹凤眼,生得娇娇小小,看起来十分聪慧机灵——乍一看都有哪里说不出来像其姝。   其姝自己不觉得,旁人却看得出。   裴子昂的眉心便不自觉出了个“川”字,裴萱半张着嘴,在兄长与嫂嫂中间左看右看,不敢多话。   点翠则微抿着嘴,目光里满是担忧。   其姝已干脆利落地做好了安排。   “我从娘家带的人多,屋子里的事情已经不用再添人手。看你们的模样,去院子里干活也不适合。我看还是先让点翠给你们在后罩房安排了住处,具体做什么以后再说。”   点翠忙不迭去挑起帘栊,打算将人带出去。   可那两个姑娘却不肯走,杏眼桃腮的那个开口强调:“我们是王妃送来服侍六郡王的。”   “王爷不喜欢丫鬟近身伺候。”其姝没有会意。   丹凤眼的那位则转向裴子昂,轻声细语,惹人怜爱,“王爷,以前的姐姐们技艺不精,伺候得王爷不舒坦,我们姐妹肯定会小心周到。”   裴萱闻言,直接一口茶喷了出来。   其姝听得发懵。   什么技艺?   难道宪王府的下人还会杂耍不成?   裴子昂脸黑得像个包公,沉声道:“王妃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她是主母,后院的一切都听她的。”   其姝本来就没打算在主母职责上和裴子昂客气礼让,这时听他直言支持,得意地挥着手臂指挥点翠把人带走。   又不忘向裴子昂解释,“我是想着无缘无故把人退回去,好像我们不知好歹似的。反正也不差这点米,就先养起来,过些时候寻了错处再送走就是。”   因为知道裴萱拎得清,所以也不避讳,“就怕她们没事打听来打听去胡乱通风报信,不然让点翠安排人盯着点?”   见裴子昂点头,觉得事情处理妥当,终于还是忍不住追问:“她以前也送过丫鬟来服侍你?她们服侍得不上心,怠慢你了,是不是?”   裴萱张嘴想说话,被裴子昂一瞪,不敢开口,转而专攻茶水。可大概兄长的眼神太恐怖,刚喝进去的水全呛在嗓子里,咳嗽不止。   其姝一脸忧愁的帮她顺气,“你今天怎么回事?堂堂郡主娘娘,仪态怎么比婴儿还糟?”   六嫂这么温柔,裴萱忍不住整个人抱了上去,“六嫂六嫂,你说什么都对,你可比大嫂像嫂嫂多了,她就从来不敢说我,只知道看我娘的眼色讨好巴结我。”   天底下竟然还有人专门喜欢挨训,其姝索性从善如流,“你呀你,虽然她不像话,以后你也别当着人的面和她争执,说出去人家才不理前因后果,只说你不敬长嫂。这种名声传出去,说亲时多少要吃亏的。”   她们姑嫂情深,裴子昂面黑如炭。   刚要说点什么,就见帘栊又是一挑,岁岁扭着腰走进来。   “哎呀,小可怜,累死我了!不过马车都检查好了,你们可以进宫去了。”她从来没大没小,不因为从定北侯府换到了宪王府就有所收敛,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问,“刚才点翠带走的那两个什么鬼,一看那身段步态就知道是扬州……”   “咚!”   裴子昂重重地将茶盅放在桌案上。   背对着他的岁岁吓了一跳,话自然被打断。   “既然车备好了,咱们也该换衣服进宫去,面圣这种事,只有咱们等,没有让皇伯父等的道理。”   裴子昂站起来直接把其姝拉进寝间去。   其姝嫁给裴子昂,就是郡王妃,有金印,上玉牒,正正经经的命妇。又因为是宗室,新婚第一天照例是要进宫拜见皇帝皇后等人的。   裴子昂先前说的正事便是指这个。   裴萱再不知趣,也明白进宫的事不能耽搁,只恋恋不舍地把其姝送上马车,好像她的新嫂子今天进了宫就不再回家似的。   命妇的凤冠沉甸甸,才出门就压得其姝脖子疼。   就是如此,她还不忘追问岁岁,“你刚才说那两个是扬州什么?扬州人吗?你怎么看出来的?”   岁岁早机灵得成了精,当然心知肚明裴子昂不是恰巧放下茶盅,他是不让她说。   “呵呵,”她笑道,“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呗。唉,我觉得我不应该待在车里,应该腾出地方让新娘子和新郎官多亲热。”   言罢,便放开帮其姝扶着头冠的手,爬出车厢,坐到车夫身旁去了。 第75章 狭路相逢   岁岁坐在车外晒着太阳吹着风, 好不惬意。   车内的其姝却有些发愁地拽住了裴子昂的袖口, “怎么办, 我有点紧张。”   裴子昂长臂一伸, 将小娇妻揽进怀里。   两人终于独处,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 他先低头在其姝嘴上重重地亲了一下, 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紧张什么, 咱们就去一趟慈宁宫,你又不是没去过。”   其姝嫌弃地推他, “哎呀,你把人家涂好的口脂都弄花了!”   她当然知道今天的安排。   上次去慈宁宫,说是谢恩,其实是作为裴子昂的救命恩人被感谢。今天却是新媳妇面圣,还有太后等一大堆人,哪里能一样。   裴子昂听其姝娇声娇气地说完心事, 温柔地捏捏她嘟起的脸蛋,“放心吧,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有人为难你的。”   其姝一点也没被安慰到, 反而更发愁。   上辈子这时候裴子昂早就被皇帝过继做了太子。   如今……原先的太子还顽强地活着, 据说因为有年年开的药膳方子调养身体,向来体弱多病的他健壮了许多, 连病痛都比从前少。   虽然并非她主动做了什么改变这一切,但年年之所以会到京城来,恰巧揭了皇榜救了太子, 归根究底还是因为她的重生。   其姝从来不是野心家,虽不觉得一定得嫁个贫困交加的男人才能彰显真情,但选定了夫婿就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到底是郡王妃还是太子妃,对她来说区别不大。   可对男人来说,是辅佐太子的郡王,还是会君临天下的皇者,意义一定极不相同。   这么一想,她老觉得欠了裴子昂什么。   裴子昂见其姝依旧愁眉苦脸,便逗她,故意问:“怎么,不相信我的能耐?”   “不是,”其姝闷闷地抠着手指,顾左右而言他,“我是怕……齐家的事,荣妃会不会对我不满。”   当初收拾古婆子等人时,齐恒逃走了。消息不知道怎么传到宇文达那里,他认定齐恒没有尽心为自己办事,直接把齐远华杀死了。   尚永泰之所以一直能留着命等到裴子昂的救援,无非是隆盛这块肥肉太可口,宇文达舍不得放弃而已。   其姝当然不会傻乎乎把齐远华之死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但他的亲人未必如此想。   裴子昂明白她的意思。   “荣妃就算心里对你有不满,也不会当着众人的面露出来。说到底祸起的根源还是齐远华外行指挥内行,若不是他胡乱行事,平城未必会那么快失陷。   皇伯父看在他人已经死了的份上,并没有追究齐家,已经是格外开恩。荣妃若是明着对皇伯父嘉许过的人露出不满,岂不是在打皇伯父的脸。她是后宫女子,仰仗皇伯父的恩宠过日子,这种事她不敢做。   而且,她当初会进宫,完全是因为她姐姐珍妃早逝,太子其时尚年幼,需要人抚育。皇伯父左右权衡过,才选了身为姨母的荣妃进宫,对她本身的恩宠其时有限,你只看她进宫那么久只生了四公主一个就知道,那还是太子已长成以后才有的身孕。这点事她不会想不明白,我是皇伯父培养给太子的左膀右臂,她要讨皇伯父欢心,就只能与我交好,绝不可能为难我的人。”   其姝捕捉到一个小小的八卦,忍不住追问:“她进宫那么久只生了四公主一个,难道不是因为皇上身体不好,子嗣艰难?”上辈子大家都是那么传,还说太子之所以体弱多病,英年早逝,且成亲后一直没有子嗣,也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够强健受到遗传,“皇上登基后,十多年里后宫就只添了四公主一个小皇女,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尤其宠爱荣妃……哎呦!干嘛呀!疼!”   她喊疼,是因为裴子昂重重地掐了一下她的脸颊。   “皇上好不好,是你能说的吗?不掐你,不让你疼,你记得住?”他故意扬高声音说,“都让岁岁那个死丫头带歪了!”   岁岁的金钗先本人一步探进车厢,“哎哎哎,你们打情骂俏归打情骂俏,攀扯我干什么?你的心肝宝贝本身根基不歪,也不会跟我同流合污,哼!”   这话倒是戳中重点。   那三个师姐妹里,其姝最喜欢的就是岁岁。   除去年年本就不归她所用,岁岁与阿似的安排她与裴子昂商量过。比较守规矩的阿似更适合留在府里监管众人,不拘小节的岁岁便跟着她四处行走。尤其像进宫、去票号、或是裴子昂不在家时,有天老大她老二的岁岁陪伴保护,才能确定其姝绝对安全无虞,不会受人胁迫陷害。   这也是为什么其姝进宫去,不带点翠玉雕,也不带阿似,独独带上岁岁一人的原因。   @@@   事情与裴子昂说得一样,在慈宁宫里,果然没有人与其姝为难。   隆盛被宇文达要挟的那件事,裴子昂当初在皇上面前说了许多好话,所以皇上对其姝这个小姑娘印象格外好。他说其姝是个好的,荣妃就不会说她不好,还要比皇上待其姝更亲切。   太后年纪大了,只管儿孙都能随心所欲,没精力也没意愿嫌弃他们的心头好。   太子因为年纪与身份都有些尴尬,不好对其姝太热情。次辅家出身的太子妃崔氏替夫出征,拉着其姝的手,像早就熟识的小姐妹一般说话聊天。   皇上政务繁忙,坐了一会儿便要回御书房,临走前不忘叮嘱裴子昂,“府邸朕给你选好了,图纸这两天就让人给你送去,你看看那里要修葺改建,自己去同内务府说。”   皇子开府都在成亲后,宗室也一样。   除非惹皇帝不喜,或忤逆父母,才会未成亲就独立出府。   裴子昂是皇上为儿子培养的未来重臣,当然不能在这样可以预防的小事上让他落人话柄。开府的事一早商定,却压着未施行,一定要等到裴子昂成亲后才正式开工。   “噢,听说侄媳妇和内务府陈霄的妻子交好?至谦你的眼光就是好!陈霄那小子比他爹处事还妥当,你们应当多来往,姝儿能帮夫,不错!”   说到最后又夸了其姝一句,留下一片声浪迭起附和赞美其姝的高潮。   岁岁在家里不管服侍其姝起居事宜,可今日充当近身侍女进宫来,少不得跟在其姝身边端茶递水。   太后与其姝说话时无意瞥见她,竟微微蹙起眉头,又连着打量了她好几次,最后忍不住与身边服侍的九嬷嬷说:“你看这孩子,是不是生得与佩仪有几分相似?”   九嬷嬷是服侍太后的老人,早就弯腰驼背,做不动活。之所以还留在宫里,不过是因为没有家人,所以就算已荣养,还是只能与太后作伴。   她眯着眼睛把岁岁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十分淡然地答:“人有相似,物有相同,也没什么稀奇。”   太后闻言没再说什么,笑盈盈地换了话题。   佩仪是谁?   其姝好奇不已。   可坐在对面的裴子昂不动声色地对她摇了摇头,她明白这是不要乱问的意思,便揭了过去。   用过午膳,太后年纪大了要午睡,其姝与裴子昂便告辞离开。   原本一切已顺利完结,没想到出宫的路上,竟然遇到了齐湘。 第76章 十二通房   齐远华死在永兴十七年二月初, 如今已是永兴十九年六月末。   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早满, 齐湘依然穿着一身孝服, 发髻簪着木簪子, 羸弱地站在西夹道墙边,看起来就像一朵风中摇曳的小白花。   宫中规矩森严, 除了皇上、皇后、太后与太子夫妇可以乘坐轿舆, 其余人等一切靠脚。   因此, 其姝与裴子昂结结实实与齐湘打了照面,连想回避都不能。   “六郡王, 郡王妃,好久不见。”齐湘阴测测地开口,“我父兄有今日,全托赖你们盛情,我齐湘毕生不忘,定会回报。”   裴子昂确实在齐远华调派的事上向皇帝进过言, 然而那又如何呢,归根到底依然是一次正常的调派,如果他本人有能力有手段, 未必挣不到前程。   所以裴子昂一点也不心虚, 他也不觉得应当给这么一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面子,直言道:“你父亲之所以被宇文达擒获, 最终杀害,皆因他处理战时事务失策所至,与旁人无关。”   “哈哈, ”齐湘冷笑,“有功劳都是郡王爷您的,有祸就全是我爹一个人的,您可真是好手腕,好承担!郡王妃也一样,同样被北戎以亲人性命要挟,你就平安无事,还得到忠勇无双的嘉许,封爵获赏,我哥哥就被禁闭在家,从此前程无望。”   这也不能怪她呀。   其姝有些郁闷,同样被宇文达要挟,她可是从头到尾没打算为他办事,见到裴子昂立刻说出真相来。   齐恒呢,他虽然未至於帮着宇文达残害同胞,但在她身边那段时间,他也算对北戎尽忠职守,一丝不苟。不管是在军营还是回京后,都没有一次半次试图求助,连与其姝商议都没有。   立心不同,结果自然不同。   皇帝只让齐恒闭门思过,没有要他性命,也不准将此事张扬出去,全因为齐家乃太子外家,为了维护太子的脸面。   按理说,齐家兄妹应该感恩才对。   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看到齐湘咬牙切齿,一副恨不得喝她血吃她肉的模样,便知道她什么也听不进去,索性闭口不言,由着裴子昂牵了手走开了。   “你说,齐湘说那些话,只是撒气,还是真的会做什么事报复我们?”   回程的马车上,其姝忍不住问。   “她还能干什么,暗地里放冷箭,还是撞船?我看她就是什么都做不成,才口出恶言恐吓我们,没见过害人前先把事情都嚷嚷出来的蠢货,不叫的狗才咬人。”   裴子昂捏着其姝软软的小手,浑不在意地说。   然而到底不能真正放心,叮嘱其姝道:“你自己把凫水学一学,万一真掉下去也不怕。”   又挑了车帘问把玩金钗的岁岁,“你其他的师姐妹呢,谁想来效力,我都比照其姝给你的高价,多一个人随同总是更安全些。”   “阿相本来说要来的,可一转眼又没了音讯,大概接了什么生意不方便吧。反正只要人没死,等方便了自然会找我,你急也没用。”   岁岁明明是认真回答,可话里话外说不出的噎人。   好在裴子昂与她也算相处日久,知道她就是这么个调调,并不计较——他有小娇妻抱,心情好得飞起,才不会让芝麻绿豆的小事来煞风景。   又是认亲,又是进宫,奔波劳累一整天,其姝晚上一沾床就睡了——裴子昂也只能再一次纯字面意思的与新婚妻子睡觉。   谁知翌日更凄惨。   新人三朝回门,定北侯府当然没有人为难裴子昂,一切顺心顺意,温暖如春。   唯一不顺的是,裴子昂在家宴上喝了酒,其姝嫌弃他酒气大,臭得熏人,连床都不给他上,连纯字面意思的与娇妻同睡待遇都失去了。   新婚三日假就这样忙碌又笑中带泪的用完了。   成亲的第四天,裴子昂一早进宫当值。   其姝懒洋洋睡到日上三竿,用了午膳又在次间的罗汉榻上歪了一觉。   屋里用着冰山,丝丝沁凉,屋外日光高照,令人说不出的舒服,她就算醒来也不愿意动。   堂屋脚步声响,岁岁带着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进来,“小可怜,你们皇帝还挺有人情味,知道你们新婚燕尔,不愿分离,提前让裴子昂回来了。”   皇帝对看重的人施恩,不是很平常嘛,有什么好笑。   其姝不以为然,扭脸朝窗外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没有裴子昂的身影。   她禁不住喃喃自语,“人呢?”   “他才走到垂花门,就被泼了一身水。”   “啊?谁干的?在这儿不会有人敢成心泼他吧?”   两人说相声似的一问一答,岁岁说得起劲,手舞足蹈地学舌:“可不就是成心的嘛!出面承认泼了水的是个扫院子的粗使婆子,当然说得是不小心,可转脸你婆婆送的那个扬州瘦……人就出来了,温柔小意地举着帕子帮裴子昂擦拭,还说要伺候他更衣。”   其姝还不至于笨到连宪王妃送两个婢女来根本没存好心都看不出,只是怎么也想不到才成亲第四天她们就动起手来。   “那他就让她更衣了?”她不乐意,噘着小嘴抱怨,“还说不让丫鬟近身伺候呢,大骗子!”   “哪能呢!他凶巴巴地把人赶走了,和对着你的时候完全两个人。”岁岁可不是三姑六婆,闲的没事做专挑拨人家夫妻感情,她是来说好话的。   “你知道吗,你家裴子昂还是个雏儿呢!”她一边说一边坐到其姝身旁,挤着眼睛用手肘顶了其姝一记。   这种市井粗话,其姝根本听不懂,一脸懵地看过来,“什么?”   “哎呀!就是没和女人睡过觉呗!”   其姝更懵了,“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嗨,我待在家里反正没事做,当然要到处走走聊聊,多交几个老乡朋友什么的,以后办事才方便。”岁岁越说越兴奋,声情并茂地活像茶馆里的说书先生,“你那不省心的婆婆前前后后给他塞了十二个通房,他都没睡过,就乱七八糟地塞在后罩房,和粗使下人一起。”   八卦之心谁都有,末了岁岁不忘追问一句:“这几天,你们睡得怎么样,他没有隐疾吧,不然这些年怎么忍得住?”   错过了亲娘婚前教育的其姝完全接不住这个包袱,她挠着脸问,“为什么不和女人一起睡就有隐疾?睡觉还不是谁都会的?总不能没有女人在床上就失眠到天亮吧?”   岁岁见了鬼一样的看着她,“天呐!你成亲已经第四天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她上上下下地拨楞着其姝的手手脚脚,“裴子昂没睡过你?他奶奶的!我就知道这事儿不对,哪有男人不计较成他这样,儿子姓岳家姓也行,妻子抛头露面做生意也行,什么条件都一口答应。车把式都没有这么不吝的,何况他一个王爷。原来根本是有隐疾,拿你当幌子!不行,我得杀了他,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你还清清白白的再嫁不难,千万别舍不得,女人家一辈子的幸福绝对不能含糊!”   她这厢说得正欢,手都按到了腰间的软剑上。那厢门帘子一挑,裴子昂大步扬长地走了进来。 第77章 教妻指南   岁岁没有像说的那样“唰”一声拔出剑来, 而是笑眯眯地看起来, 还朝他福了一福, 才扭着腰走出去。   “她今天……”裴子昂没把话说完。   岁岁见了他从来不行礼, 至于是根本不知道有这个规矩,还是知道却不耐烦做, 他也没有心思研究, 不过旁支末节, 无所谓的事。   所以,刚才她那一福, 实在说不出的古怪。   其姝只一眼便看出他身上穿的衣服不是早上出门时那件。   还是被人更过衣了……她很不开心,有一种新买的物件自己还没来得及宠幸,就被别人偷着摸着开封使用的感觉。   她鼓着脸,并不接裴子昂的话,当他伸手来搭她肩膀的时候,还一巴掌将那魔掌拍开。   裴子昂纳闷至极, 他一大早就出了门,那时她还在呼呼大睡。直到现在两人今天刚头一回打照面,总不能人不在还得罪了她吧?   哦, 可能因为早晨没与她告别。   这么一想, 当然要对小娇妻更亲热几分,于是双臂齐展, 预备将人揽进怀里。   其姝抓起手边的大迎枕塞进他怀里,“被别人更过衣的手不要来碰我!”   被别人?   裴子昂一下抓住重点,挑着眉问:“被谁?”   “我怎么知道, 你有十二个通房丫头。”其姝瓮声瓮气,“又没让她们来见过我,我哪里认得谁是谁。哼,连告诉都没告诉过我,你心里肯定有鬼!”   她本就半坐半靠赖在罗汉榻上,此时正好方便向后一躺,拉起夏被把自己整个裹了起来。   有人吃醋了。   裴子昂心里美,因为其姝看不到,他也不控制表情,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伸出二指禅夹住被头,试图拉开露出妻子可爱的小脸。   其姝两手死死抓住被子,就是不让他如愿。   裴子昂逗弄了她一阵,见她怎么也不肯放手,醋劲大得不得了,索性改变对策。   “唉……”他略夸张的长叹一声,“你以为有十二个通房是什么好事?”   其姝吐槽:“怎么不好了,一天睡一个,小半个月不重样,多少人盼也盼不来的齐人之福。”   裴子昂眉梢挑得更高,要不是知道她说的“睡”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睡”,他还以为新婚妻子把他当成了好色之徒呢。   成亲已经四天,也该是时候好好教导一下她夫妻间到底怎么个“睡”法。   他收回手,过程中当然不忘在被子上大力拍了两拍。   “她们都是那个女人送的。”裴子昂道,“我今年二十有一,她从我十一岁那年起,每年都送一个过来,今年大概因为我们成亲了,才翻倍多送。   可你想一想,但凡家风好的人家,哪有长辈会让子孙十一岁便纳妾?   就是宫里面,皇子十四岁才学人事,而且有老嬷嬷老太监看着,不让宫女使狐媚手段,以免勾引坏了好好爷们,掏空身子。   你还觉得她是为了让我享福?   没有长辈拘着管着,再被十几个专学怎么服侍男人的扬州瘦马围着,自制力稍微差一点,恐怕就沉迷不能自拔,什么前程学问都顾不上,整个人毁了不算,成亲后能不能有子嗣都难说。   岁岁手眼通天,我前脚进门发生什么,她后脚就全知道,难道没告诉你我没睡过她们?”   他特意加重了“睡”字的读音。   宪王妃不会对裴子昂好心,这其姝当然知道。   她闹别扭不过是要表示一下自己不喜欢他有妾室,不管睡不睡,反正不想让他有。   可裴子昂说的一大堆话,反而把她闹糊涂了。   她悄咪咪地把被子往下拉了拉,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水润的双眸。   “不就是睡个觉吗?怎么你自己睡就没事,旁边多躺个姑娘家就要坏了身子,毁了人,还连子嗣都不能有了?”   哪里有这么夸张,肯定是在骗她!   裴子昂忍笑忍到嘴角抽搐,不过还是一本正经地夸奖道:“我家其姝真是聪明,一问就问到重点了。”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他忍不住伸手温柔地揉揉她头顶。   “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其姝一把拨开他的大手,“也别转移话题,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她说得义正辞严,却忘了一件最根本的事情——真要动手动脚,她怎么可能赢得了有功夫底子的裴子昂呢。   她连裴子昂究竟怎么动作的都没看明白,已连人带被全被他抱在怀里。   两人脸贴着脸,他呼吸时气就喷在她鼻尖,又酥又痒。   其姝不习惯这么近的距离,她挣扎着推他,“放开,太近了!”   裴子昂当然不会听她的,反而将人抱得更紧,“还有比这更近的呢。”   他咬着她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然后……其姝整个人就僵在那儿,除了白白嫩嫩的食指偶尔在他肩膀上抠一下,其余的部件都不会动了。   “骗……骗人。”足有半盏茶的功夫,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小声嗫嚅道,“怎么可能有这么恶心的事。”   哪里恶心了?   明明是人间极乐。   裴子昂捏捏她圆圆的小脸,“你爹从前不是有妾室吗?你怎么会一点都不知道,难道真觉得一男一女往床上一躺,呼呼大睡一觉,等天亮就能有孩子?”   那不然呢?   其姝看过宅斗类的话本子,那些女人为了争男主人歇在谁的房里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可书里面从来只一句话写某某歇在了某某那儿,之后就又是一波斗生斗死,她怎么会知道那个“歇”字里面有猫腻,任谁不觉得歇就是睡呢!   裴子昂见她呆呆发愣,知道这个弯恐怕没那么快转过来,不过他已经等了四天,作为新郎官不能更有耐性,现在不想再等了。   “用说的比较难懂,我演示给你看。”   他直接把其姝竖抱着走进寝间,哐当一脚踹上了门。   岁岁蹑手捏脚从堂屋走到次间来,贴在寝间的门上侧耳听。   “……你的手……”   其姝软软甜甜的声音里带有惊慌。   “……这样好痒……哎呀,你的嘴……”   后来便不再有说话声,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究竟是哭还是舒服的轻哼。   岁岁捂着嘴角走到屋外,没有隐疾就好,唉,听得她都想嫁人了。 第78章 地动山摇   太阳落山, 室内没有点灯, 黑蒙蒙一片。   床帐里也一样。   裴子昂摸黑从床头矮柜的抽屉里找出一只拳头大的夜明珠, 荧光照在其姝细嫩的皮肤上, 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一般,令人爱不释手。   “别再乱来了。”其姝声音有气无力。   “怎么是乱来呢?”裴子昂笑, “这是夫妻间头等正事。你老实说, 是不是很好?”   其姝闭着眼睛猛地一阵摇头。   男性尊严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裴子昂锲而不舍地追问:“哪里不好?太温柔?太粗暴?太……久了?”   太短这种话,他自己是绝对不可能说出口的。   其姝初识人事, 他问的这些她哪里说得出。   “就是太奇怪了嘛。”她哼哼唧唧地说,“我从来也不知道有这种事,连做梦都想不到。”   原来还有比亲密无间更近的距离,一想起先前的情形,其姝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发烧。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 “你不要再问了!”   羞死人了!   裴子昂松了一口气,俯身过去亲亲她的耳垂,“那你喜不喜欢?”   其姝双手捂住耳朵, “不喜欢不喜欢, 你最讨厌了!”   再明显不过的反话惹得裴子昂大笑出声。   “笑什么!”其姝翻过身来怒瞪他。   “好好好,不笑, 不笑。”裴子昂嘴上说着不笑,面上却怎么也忍不住。   还有什么比夫妻生活和谐更开心的事呢。   他把其姝抱在怀里,安慰她, “别害羞了,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每对夫妻每天都是这样过日子的。”   其姝有气无力地推了他一下。   她知道自己不是真的想推开他,经过刚才,裴子昂在她心中与原先有很大的不一样。   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其姝实在说不上来。   最初她以为成亲不过是从娘家搬到夫家居住,可原来夫妻间并不是行过礼有了名份这么简单。真正的夫妻之事是那么的令人……   一想到这些,又忍不住抬手捂住了脸。   “怎么每天呢?”她试图岔开话题,“你刚刚还说沉迷此事不能自拔,会坏了身子,连子嗣都成问题。就算你不发愁有没有后人,我爹爹还等着外孙接掌隆盛呢。”   “就凭你,还想坏了我的身子?”裴子昂笑不可抑。   他十分克制地进行了一场,她已累得眼皮都抬不起,还想掏空他的身子。   其姝恼羞成怒,她关心他,他竟然嘲笑她,“就算我说的不对,你也不许笑我!”   她气鼓鼓地一巴掌拍在裴子昂脸颊上,因为实在没有力气,连“啪”声都没有,软绵绵地倒像是抚摸一样。   末了还不争气地打了个哈欠。   裴子昂面上爱笑话其姝,其实心里不知多疼她,见状忙将人放平在床上,轻轻拍抚着说:“不笑了,保证不笑了,我哄你睡。”   其姝轻轻“嗯”了一声,转眼便睡熟了。   心爱的姑娘睡在自己怀里,还已与自己有了夫妻之实。裴子昂盯着其姝酣睡的小脸,久久不愿合眼,只想牢记住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   自从圆房后,其姝待裴子昂与从前有了很大不同。   裴子昂虽然不说,心里感受得十分明显。   从前她或许会有娇羞的时候,却从不粘他缠他。   如今只要裴子昂在府里,她就要待在他身边。   裴子昂当值时,往往天不亮就要进宫,她不习惯那么早起,可就算睡眼朦胧,也要挣扎着起来送他出门。   就连七堂兄其沛相约出门踏青,其姝也不肯独往,一定要等到裴子昂休沐时同去。   可在皇帝身边当差,哪里能像一般官员似的安安稳稳,十日一休沐。左等右等,便等到了七月末才成行。   岁岁难免笑话她,“用不用缠黏成这样,好像连体人似的分都分不开。”   可不就是连体人嘛,他们每晚都连在一起。   一想到这些,其姝便羞得不行,红着小脸把头埋进裴子昂怀里。   好在只有他们两个在马车车厢里,不怕被人看到。   出门游玩,轻车简从,岁岁担起车夫的职责赶着马车,还不忘分心与挤坐在她身边的其沛道:“你们完全不用担心她在婆家过得不好,那个宪王妃虽然一肚子坏水,不过只敢来阴的,但是大风堂咱们把守得严严实实,她的手伸不进来。先前那十二个通房也已经发卖了。”   理由是裴子昂要讨新婚妻子的喜欢。这其实没什么,京城大把婚前有通房的男子,在成亲时都要将通房发卖以示对未来妻子的看重。自然不怕被人说闲话。   “裴子昂对她不知多好,我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疼妻子的人。”岁岁感叹,“甜得我都想嫁人了。”   “我娶你。”其沛迅速接话。   岁岁挥鞭赶马,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打从第一眼时就看得出其沛对她存了心思。不过那时,只当是风流的富家子色迷心窍,所以闲的没事时与他调笑几句,没什么大不了。   自从发现其沛比她想得要认真得多,她便不再撩他。   跟着其姝两年多,岁岁早看明白这些高门大户里潜在的规矩。   其姝与裴子昂能有情人终成眷属,归根到底还是他们家世匹配。她与其沛,呵呵呵,人家是阁老的嫡子,她什么出身都没有,连爹娘是谁都不知道,要不是受惠于其姝,有裴子昂当靠山,她一个北戎奸细的罪名就跑不脱,还想当阁老儿子的正妻——反正妾她是不做的。   又是一鞭子落下,岁岁决定把这些与其沛讲清楚。   “秋闱没几天了吧?你怎么还有闲心出来玩?”   其沛自有一套理论,“越是临到考前,越要放松。科举路越往上越难走,不是临时抱佛脚能成功的。”   他约堂妹时还是七月初,怎么就知道拖来拖去拖到了现在。他约其姝还不都是为了寻机会见岁岁一面,好不容易有了准话,除非是秋闱当天,不然绝对不能不来。   “这么说这次你很有把握一定能中进士?”岁岁说着说着,语气里不自觉带了些嘲讽,“这回你不会再傻到把皇上最得意的工程批评到体无完肤,说人家完全做错了吧?”   其沛很是认真地考虑了一阵,“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定河的大坝迟早要出事。”   眼见岁岁斜着眼睛睨过来,又解释,“不过,相邻的两次秋闱,不会出同样的题目。”   岁岁翻了个老大的白眼,她哪里是问这个,她又没读过什么书,不过认识些日常的字,不是睁眼瞎而已,还管他科举时考什么题目?   “我知道你耿直,耿直也没错,不过要分时候。你自己也说科举路越走越窄,大家还不都削尖了脑袋往里挤,你就算对一些事看不过眼,也没必要这时候直言不讳。你爹是阁老,等你考中了,路肯定就好走了,等到在朝中举足轻重时,再有你爹、你四叔和你小舅子帮衬着,再来矫正这些事便容易得多。男人去外面做大事,为了达成目的,当然要忍一忍,不能像在家里一样随心所欲。”   不是心里亲密,姑娘家怎么会管他前程。   其沛又惊又喜,激动地抓住岁岁一只手,“你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我这次一定考中进士,到时候再考庶吉士,前程大定,就算成人,在家里也有话语权,婚事上便可以与爹娘对抗,娶你不是问题。”   岁岁嫌弃地甩脱了他,“我不是要嫁你。你出身那么好,又有了前程,家中自然会给你相看门第相当的姑娘,我和你没有希望,我也不会做妾的。”   “我从来也没想过让你做妾。”其沛恨不得指天发誓,“你要是不信我,等我考中庶吉士,有了俸禄,可以养妻活儿,我就……我就离开家,到时候婚事自主,咱们再成亲。”   “谁让你离家了!”岁岁声音扬起来,隔着一道车帘的其姝与裴子昂听得清清楚楚,“我自己没有爹娘知道没有爹娘的苦,怎么可能撺掇着有爹娘的人不要爹娘!而且我自己有本事,会赚钱养家,不用指望男人养妻活儿。我比较看重男人的诚意,至于他有没有本事,我根本无所谓。只要他真心实意对我好,我养他也不是问题。”   “你说他们有没有戏?”其姝拽着裴子昂的衣襟,小声问,“能不能想办法帮一把。”   她和裴萱一样,在可选择的范围内,当然希望有性情相投、相处得好的人做嫂子,可岁岁的身份确实是个硬伤。   裴子昂少见地犯了难,其沛如今还是完全依靠家中,又怎么可能不听父母安排。   真让他离家靠岁岁养?啧,太丢人了。   “等秋闱他考中了再说吧。”   考中了他可以适当时候帮扶一把,考不中……就只能再等三年。   四个人在郊外玩得十分开心,傍晚时借宿在寺庙里。   其姝玩得累了,沾床就着,半夜里忽然觉得床铺震颤,将她震得醒了过来。   “我很累了,你不要!”她以为裴子昂不甘寂寞,又嫌弃又埋怨。   裴子昂反应比她快,直接将人抱起来下了床,从屏风上扯了一件披风把其姝裹住,直接抱出屋去。   其姝这才发现,震动得不是床铺,而是整个大地。 第79章 命中注定   地动山摇。   其姝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惊慌失措地攀着裴子昂的肩头, 把他当成了定海神针。   裴子昂尚算镇定, 还记得踹开岁岁与其沛歇息的厢房的大门, 喊他们出来避难。   岁岁动作很快,跑到院子里没见到其沛人影, 扭身返回去, 很快像拎小鸡似的把他拎了出来。   寺庙地广人希, 他们在四面开阔的大雄宝殿前的空场上待了整晚,周围全是僧侣们齐声念经的声音, 心中恐惧也平复了许多。   天蒙蒙亮时,四人便起身往城里去。   一路上到处有见受灾的百姓,断壁残垣,惨象丛生。   初时,他们还会施舍些金银以示安抚。   很快便发现灾情实在太重,只靠四人之力, 能做得太过微薄。   于是立定心思,快马加鞭进了城。   京城里虽然也有年久失修的房屋倒塌,但总体来说城里的居民比城外富庶, 居住的房屋更坚固, 灾情也不那么严重。   宪王府与定北侯府更不必说,或有一两处跌了房檐、墙面裂缝, 都不是大事,也没有人受伤丧命。   裴子昂直接把其姝安置在定北侯府,大灾大难, 还是让她跟着亲爹亲娘更放心些。虽然出事时未必能有多大帮助,至少不用担心暗中下绊子——裴子昂毕竟是皇帝亲卫,越是有天灾人祸时越不可能时时刻刻陪在妻子身边,还得进宫去保护圣驾。   其姝与家人一起待在后花园地势平坦,四面开阔的地方。   一直等到日落西山,明月高悬,草草用过晚膳,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才见到裴子昂与二伯父尚永安并肩归来。   “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在河北魏县,京城不是震中,大家不用太担心,就算再有余震也不会严重,都回屋歇着吧。”   裴子昂言简意赅惯了,很多人听不懂。   同样在御书房待了一天的尚永安不紧不慢地把地动的理论解释一遍,众人这才放心散开。   “都和衣睡,能歇在次间就别进寝间,真有事时跑出来也快。”尚永安不放心地叮嘱。   其姝与裴子昂便歇在她出嫁前闺房的次间。   今天谁也没有心情做这样那样的事,其姝乖乖地依偎在裴子昂怀里对他说起白天的事。   “我陪着爹爹去了隆盛一趟,银库都好端端的,没有事。掌柜伙计也都平安。   岁岁回家去帮你取换洗衣服时,听说子昱昨夜受了惊吓,一直啼哭不止,还有发热的迹象。我便让年年去帮他调理了一下,说是已经没事,安睡了。”   裴子昱是宪王府的八郡王,永兴十六年端午,也就是齐湘撞船那时,宪王妃怀着的就是他。   一个将将两岁的幼童,裴子昂就是要与人计较为难也不会是他,对于其姝的安排自然没有异议,只是拍哄着她一起睡了。   一夜无事。   只是小雨变成了暴雨,如注一般连下了三日三夜。   地动加上大雨,灾情比原先更加严重。   京西定河的水位也连连上涨。   朝中响起一片称颂齐远芳的声音,都说若不是他当年主持修建了水坝,如今恐怕就要再加上洪水,地动时没出事的百姓也难活命了。   为了稳定民心,也为了给已成年的太子立威,雨停后,皇帝派太子连夜出城,到灾区赈灾。   谁知,就在同一天,被赞颂连连的水坝忽然坍塌,良田变泽国,葬送了许多性命。途径该处的太子仪仗也全军覆灭,无一生还。   其姝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盘腿坐在自家大炕上。   她已经一天没下过地了。   不为别的,洪水太汹涌,京城里也不能幸免,屋外的水能没小腿,早晨裴子昂与尚永安进宫去都是划着船走的,屋里少不得也积了水。   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为太子难过多,还是为裴子昂高兴多。   只觉得一切仿佛命中注定一般。   年年从阎罗王里抢回太子一条命,却改不了他英年早逝的命运。   至于裴子昂,戏文里唱的真龙天子,大概就是指他了。 第80章 掏心挖肺   真龙天子裴子昂乘船回到家中时, 受到新婚妻子前所未有的亲自服侍更衣的优待。   受宠若惊的他捏着其姝日渐圆润的脸颊, 笑问:“可是今日闯了什么祸?要我帮你收拾烂摊子?”   “你才闯祸呢!”其姝老大不高兴, 把手里的中衣丢给他, 往炕里躲开。   裴子昂将她抓回来,“我就只回来歇一会儿, 太子出事, 皇伯父龙体欠安, 宫里事情多走不开。可就是一顿饭的功夫,我也想着回来看你, 你到好,老是对我发脾气。”   其姝闻言,仰头亲了亲他。   她从来没有主动亲热到这个地步,裴子昂一时竟也愣住了。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他追问,完全和平时不一样。   其姝觉得他不解风情,“我就是……你将来……也不许有别人!”   她说的一点底气都没有, 裴子昂只是个王爷时,她当然有把握他只要她一个人。可如果有一天他当了皇帝,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呢。到时候整个天下都是他的, 他还会宠爱她, 迁就她,顾虑她的感受吗?   “这说得都是什么?”裴子昂好气又好笑, “什么将来,什么别人。十二个通房摆在家里,我都没有碰过, 你还怕我有了你之后又去拈花惹草?”   其姝戳着他的心口问:“你就真没想过,太子要是真没了,皇上后继无人,事情会怎么发展吗?”   她觉得应当给他提个醒,让他好好争取表现。   裴子昂听懂了,挑着眉问:“你想到哪去了,皇伯父后宫那么多女子,自然会再诞下皇子。”   “可是他身体不好,宫里从四公主之后也有七八年没再有皇子皇女……唔!”   其姝话说到一半就被裴子昂捂了嘴,“说过不许乱说话!让人听了去,七传八传,治你一个魇胜诅咒帝王无嗣的罪名。”   其姝才不怕,“看在你的面子上皇上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裴子昂不吭声,换做旁的什么事,哪怕其姝真的犯了大错,他都有把握保住她。   可事关社稷,从来最是敏感,就是他自己走岔了,也难免粉身碎骨,又哪里来的把握庇护其姝呢。   其姝的暗示他听懂了,就是听懂了才更得小心谨慎。   从前他是没有想过这种事,他是皇侄,是宗室,离皇子差着一步之遥,这一步犹如天堑鸿沟。古往今来,再有野心的宗室子,也很少自己出面争夺皇位——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混个从龙之功,恩泽几代,已是极限。   若皇帝无嗣,需要从宗室中选一个人来继承帝位,那他还真打算争一争。   只不过,越是想争,在这种时候,越不能露出念想来。   “咳,”裴子昂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大水退后,我还要去巡视水坝,查探一下到底为什么会坍塌,说不定好些时日都不能回家,你可别想我。”   其姝听他这么一说,心思还真被扯开了,她想起其沛的事情来,“我没和你说过七哥上次秋闱为什么没有考中吧?”   裴子昂听得眉心紧皱,待其姝说完,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这件事到此为止,不要再与任何人说,岁岁由你吩咐,其沛那边我去警告他。”   其姝本以为他会主张去抓当初的主考官,最不济也得把齐远芳拉下来,万料不到得了这么一句,讷讷地接不上话。   “如果只是大坝出事,这时候自然可以去找他们麻烦。但混了太子的事在里面,有天大的道理也别牵扯进去才好。真被皇伯父知道了,他问你们,既然早知道水坝不妥,为什么只在考卷上写一写?身为阁老的儿子明明可以上达天听,为什么不发声?要治你们的罪,你们能怎么办?”   其姝明白过来,皇帝的独子都没了,难道还能多理智,当年主持修大坝的齐远芳恐怕有没有过失都是错,其沛若先有洞见,也要被归类为知情不报,到时候别说挣前程,不被牵连治罪都不可能。   见她小脸跨下来,裴子昂安慰道:“你也别太发愁,只要你们自己不捅出去,那些阅过卷的考官是绝对不敢提这茬的。”   想了想又道:“我去的时候带上他,既然其沛有治水之能,到时候总能用的上。回来后,再在皇伯父那里给他记一功,这可比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等金榜题名快得多。”   因为地动加水灾,进京的道路大多封闭了,秋闱的日期也被延后至次年。   其沛前程眼看遥遥无望,可若有裴子昂提携就全不一样。   “你怎么那么好呢。”其姝感激他主动帮助她的亲人,探着脖子亲了亲他的嘴角。   “只是这样?”裴子昂道,“我掏心挖肺的,就值这样?”   其姝偏着头,认真思考一番后,“那我让点翠煲补身的汤给你?”   “点翠煲的,能算你的心意吗?”裴子昂反问。   “那你想要什么?”其姝觉得他好难伺候,成亲前早就知道她不会女红厨艺,干嘛现在拿着个说事。   裴子昂见她小脸越来越鼓,就知道她想岔了,赶紧明示:“有什么事是只有妻子才能做,旁人不行的?”   其姝心领神会,羞哒哒地举着一只手指拨开了他的衣襟。 第81章 子昂出事   洪水退后, 裴子昂按计划出行。   小夫妻俩成亲一个月, 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偏偏要分离, 自然依依不舍。   其姝自动自觉地张罗着帮裴子昂打理行装。   她两辈子没有照顾过人,这种事当然不怎么在行, 好在身边军师多。   常年在路上行走的岁岁告诉她:“出门在外, 没什么事比银子多更重要。有钱能使鬼推磨是夸张了点, 不过有银子好办事,肚子饿了买饭, 困了买住,遇山匪买路,遇仇敌买命。除了不能起死回生,也就没什么银子买不到的东西。穷家富路,这是真理。”   阿似也表示赞同。   其姝便吩咐点翠帮着缝了一个足有脸那么大的荷包,里面塞满了银票。   她继承了隆盛, 本就是夏国第一财大气粗之人,这时候更不会吝啬。生怕裴子昂短了银两,遇事不方便, 塞得满满当当全是盖着隆盛大印的千两银票。   岁岁在旁边看了直扶额, 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小可怜儿, 你们那个大坝是在哪儿来着?”   其姝把大概的位置说了一遍,她以为岁岁人生路不熟,还着重讲了讲该走哪条路。   “看来你很清楚嘛。”岁岁捂着嘴偷笑, “那里是荒郊野地?要么广无人烟,有住户也是山民猎户,对不对?”   其姝一边点着银票一边答:“是啊,因为定河行经京城地界的部分水深,水流又湍急,实在不适合打渔,所以那附近也没有渔民。”   岁岁“啧”了一声,“我向来嫌吃鱼挑刺太麻烦,根本不吃,干嘛问你渔民。”   “不就是随意聊天吗?”其姝心思不在此处,完全抓不住重点。   岁岁实在没什么耐心,磨叽了这许多句已是极限,抓着头发跳脚道:“我是说那里全是野地,你们隆盛也不会在野地里开分号,你给他带那么多大额的银票怎么用?跟老乡猎户买个消息也不值那么多钱吧?难道还叫人家找钱?他们一辈子连吃带穿都未必用得了那么多钱,挖开祖坟里的陪葬也找不开嘛!要是不找……你们家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   其姝听完后,捂着肚子笑得差点跌下炕来。   “你说得对,我就是光想着怕他钱不够用……哈哈哈,我都换掉。”   最后当然没有全换掉,碎银、银锭与银票各占三分之一,银票里还分了百两与千两的,方便裴子昂想用多少随手就能拿得到。   裴子昂一手拎着娇妻准备的爱心大荷包,一手拎着急需他提携的大舅子尚其沛,打马启程。   其姝在家里乖乖等着夫君归来。   她日常并不是特别忙碌,隆盛事多,但有掌柜,只有遇急事大事,掌柜做不了主时才用得上她,自然也不需要每天去票号点卯。   这天歇了午晌起来,撑着下巴坐在窗前发呆,小手在炕桌上不自觉画着裴子昂的名字——人才走了两天,已经很想他。   点翠端了药膳来,“姑娘这个月月事又迟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其姝年纪小,没有完全发育好,还是那年孤身从平城进京,一路上挨冻又生病的伤了身子,这两年她的月事总是不准时。   年年给她开了药膳方子调理,也不过保证来月事时不腹痛,时间上总是不奏效。   因为习惯了,其姝倒也不在意,只是就算加了个膳字,也不能改变药膳是药的事实,她吃得不那么情愿。   正左顾右盼地拖时间,外面脚步一阵疾响,帘栊猛地挑起,岁岁白着脸捂着心口走进来。   她向来健壮得牛一样,飞檐走壁不再话下,别说脸色不好,就连气息不匀其姝都没见过。   今天这番模样实在太不寻常。   “岁岁,你怎么了?”其姝关心道,“哪里不舒服?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来月事了不舒服,我这里有药膳……”   “姑娘!”玉雕打断她,“这药膳治的是你的毛病,岁岁的毛病肯定和你不一样,别不想吃就推出去。”   心思被戳穿,其姝讪讪地鼓了鼓脸。   岁岁混不在意,摆着手道:“没事,没事,我没事!刚才去你们常说的老字号买点心,嘴馋所以走得急了,没事!”   她两手空空,别说点心,就是包点心的红纸也不见一张。   玉雕见状打趣道:“岁岁姐,大家都知道你月例十分丰厚,怎么买点心也不拿来给大家尝一尝,独食会肥。”   岁岁让她这么一说,忽然醒过味来,“哎呀,我把点心匣子忘在柜上了!”   这回连老成稳重的点翠都笑出来。   哪有人专程跑出去买点心,买好了却忘在店里不带走。   其姝直觉不对,岁岁平时只是吊儿郎当,心思可细致得很,从来没有做过这种马大哈的事。   “是出了什么事吗?”她问,“不然怎么会忘。”   “没事没事。”岁岁反复强调没事,还说要回去取点心,一只脚迈出了门槛,却又退回来,一脸发愁地走到炕前,与其姝隔桌而坐。   “小可怜儿,我跟你说这个事儿,还未必是真的呢,你听了千万别着急。”   “啊?”其姝云里雾里地看着她,“你都说未必是真的了,那我着什么急?”   她又不傻……   素来爽快的岁岁偏偏转了性,磨磨蹭蹭就是不开口,抓起桌上不知是谁的一碗茶,咕嘟咕嘟全灌进去,末了抹抹嘴,才终于步入正题。   “我……刚才在点心铺子的时候,听到别人说……西郊那边,猎户一大早出门打猎时,看到定河沿岸满地都是钱,有碎银,有银锭,还有银票。”   她越说越看得出紧张,两只手都攥成了拳。   “银票面额还很大,千两一张的都有。那猎户四五十岁了,辛苦了一辈子不过混个温饱,觉得老天爷看他可怜,下雨似的下了银子给他用。当即猎也不打了,转身就进城来打算买个大房子好好享受。事情这才传了开。沿河的乡民就说,昨天夜里好像听到巨响,天亮起来,才发现原来剩下的那半边大坝也……也坏了。”   其姝惊骇地看向岁岁。   定河的大坝一共两座,分设在河岸东西两侧,与人工挖筑而成的两个水库相配合,在汛期旱期分别蓄水放水,调节水位,即可避免洪水又可避免干涸。   前些时候出事的便是河东一侧的大坝。   “好在先前那半边大坝坏时,水都冲到城里来了,所以水位下降很多,这次除了声响,倒也没别的……”岁岁说到此处猛地一咬牙,“哎呀!反正,我听见掌柜的与过路的玄衣卫打听消息,说是裴子昂和尚其沛两个缺心眼的昨天夜里上坝上去了!”   “裴子昂……”其姝除了这三个字,别的都不会说了。   她手忙脚乱地提着裙踞下了炕,才直起身子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岁岁忙扑过去扶住她,却见其姝双眼紧闭,全无反应,显然晕了过去。   “小可怜儿,你别吓我呀!我都说了还不确定呢!”她急坏了,一边喊着让人去把年年找过来,一边摇晃怀里的其姝,“你快醒醒,我以后再也不叫你小可怜儿了,我随便喊的,我没想你真的可怜啊!” 第82章 独占子昂   其姝醒来的时候, 天已经黑了, 屋里一灯如豆。   屏风后面有人在说话, 大概因为太过安静, 即使声音很低,她也能听得清楚明白。   “既然是不确定的事, 为什么非要急着告诉她, 先和四老爷夫妇商量一下不行吗?现在可好, 都见红了,差点没把肚子里的孩子吓没了。”   这是年年的声音。   其姝不可置信地抚上小腹, 她月事迟是因为有身孕了?   “我怎么知道她有孩子了。”岁岁辩解道,“你不也是刚才诊脉后才知道的。我就是想着,我跟她说,起码还知道看着她脸色,深入浅出慢慢讲。万一换了别人,一句话‘裴子昂死了’再把她吓出好歹。我怎么知道她连慢慢说都不成了呢。”   “你还说!”年年到底是大师姐, 凶起来气势十足。   岁岁立刻噤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时又问:“你说咱们要不跟四老爷夫妇商量商量, 你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给……”   这句话岁岁没有说全, 其姝从映在墙壁上的影子看到她抬手在颈间比了个割喉的动作。   “她还那么小,刚十六, 裴子昂要是能回来,反正孩子还会再有的。要是真回不来了,守孝一年, 也就十七,还是一朵鲜花。这家世好,人漂亮,又有隆盛傍身,再嫁也能嫁得好。要是把拖油瓶生出来可就不一样了!”   其姝听得心里发寒,可她并不怪岁岁狠心。   相处那么久,彼此都了解对方。岁岁从小没有亲人照应,遇事都得自己想办法,久而久之不管发生什么第一反应都是去衡量怎么做对自己最有利,顾不上伤心难过——这是她思考问题的方式。   这会儿她着急地替其姝打算,是真的拿其姝当了自己人。   “别胡说八道了!”年年训她,“头胎对女人来说最重要,随随便便把孩子弄掉了,将来还有没有得生都不一定。”   其姝也不想把孩子流掉。   这是她和裴子昂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如果运气不好,也会是唯一的孩子。   前些天,裴子昂还拿了新王府的堪舆图给她看,让她在家无事时就想想哪里要改建,哪里要添什么。   她兴致勃勃地画了葡萄架,“秋天吃葡萄,夏天的晚上带着孩子乘凉讲故事。”   裴子昂便添了秋千,“咱们至少要生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继承我的爵位,一个继承隆盛。一个女孩,我会宠着她,让她一辈子都不知道愁字怎么写,将来再给她挑一个像我一样好的郡马爷。”   那时候其姝直摇头,“你是最好的,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和你一样好。”   往事历历在目,可那些愿望都不可能实现了。   裴子昂要是没了,她和孩子该怎么办好?   其姝忍不住哽咽出声。   年年听到声响,快步过来查看。   岁岁扒着屏风边缘,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脸上满满的全是愧疚。   “小……其姝,”她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我一直等着你醒,你醒了没事了,我就出城去。你放心,裴子昂活着,我把他押回来,他要是……我也把他尸体捞回来。决不让我侄儿的爹下落不明。”   “我和你一起。”   其姝挣扎着要坐起来,年年一掌将她按回去。   “你给我好好躺着!你刚才都见红了,现在哪儿都不准去,接下来三个月你都得静养,最好连床都不要下!”   又转头呵斥岁岁,“你就不能消停会儿,干嘛又招她。”   岁岁像没听见似的,红着眼睛道:“其姝你放心,我说到就做到。还有那个尚其沛,我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我长这么大,他是头一个对我实心实意的男人,就算我不嫁他,我也不准他临了连句话都不留就死了!”   言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岁岁一去,几日没有消息。   其姝没等到岁岁一拖二地回来,却等来了背着小包袱离家出走的小姑子裴萱。   “我娘真的太过分了!六哥出事的消息刚传到府里,当天晚上她就撺掇着我父王写折子给七哥请封世子。还有脸说什么大哥多年无所出,六哥忽然遭遇不幸,要是再不赶快把世子位定下来,万一将来爵位没人继承怎么办。难道老天爷真的长了眼,知道七哥是世子就不会让他遭遇不幸?”   裴萱坐在床前的绣墩上喋喋不休。   其姝平躺在床上,面容平静,心里也一点没有波澜。   裴子昂在的时候,他们夫妻俩也没想过与谁争宪王的爵位。   如果他不在了,那宪王府到底谁继承和她更没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裴萱依然愤愤不平,“七哥知道了非常不高兴,和我娘说他虽然也想做世子,可这样得来的他不稀罕,骑着马就出了门。我也为这个和我娘吵了一架,再也不想住在家里了!其姝,你要收留我,我手头有铺子,不用你出钱,借我一间屋子住就行。”   这当然不是问题,别说腾一间屋子,就是包吃喝衣饰,十个裴萱其姝也养得起。   只是……   “七弟这样走了,万一皇伯父颁了封世子的圣旨下来,岂不是没人接旨?”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思是怎么转的,夫君生死未卜,竟然还担心起旁人会不会为抗旨出事。   裴萱也发觉不对,“其姝,我都气成这样了,你怎么都不生气?”   “你六哥从来都打算要自己挣一份前程。”其姝试图解释,不是为了让裴萱了解,而是自己看明白自己,“他那样能干,若这次能大难不死,将来必然有后福。不然的话……宪王府迟早也要立世子。”   “我觉得六哥一定会逢凶化吉。”裴萱猛地点头,有吃相难看的亲娘作对比,更显出半拉兄嫂难能可贵,“我住下后肯定每天陪着你,跟你说话解闷,我们一起等六哥回来。”   因为要保胎,其姝连床也不能下,哪儿都不能去,明明担心得不得了却什么也做不成,幸好有活泼的裴萱作伴,日子过得热闹,伤心难过也能少一些。   可惜每到入夜,独自入睡时总是辗转难眠,好容易盹着了,又很快惊醒。   说来也奇怪,从前十几年都是一个人睡的,如今不过同裴子昂同睡了一个月,竟然再也不能习惯独眠。   这天夜里,其姝迷迷糊糊地听到房内脚步声响,睁开眼便见到裴子昂坐在床头看着她,目光无限温柔缠绵。   “裴子昂……”她说了三个字就落下泪来,从来不爱哭的小姑娘,这时竟然一哭起来就收不住,好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娃娃。   裴子昂把哭唧唧的小娇妻抱在怀里安抚,其姝便攀着他宽厚的肩膀诉说衷情。   “我是不是在做梦?   你死了也会重生吗?   那里会重生在什么时候?如果回到小时候,我反正也常在京城的,你要早点认识我,对我好一点,这样我们相处的时间就能多一些。”   一想到他们相识以来很多时候都在吵架,她还老是对他发脾气,其姝就觉得白白浪费了很多时间。   可是,再一想到,他就算重生了,对年纪小的那个自己再宠爱也好,现在的这个自己也都不会知道,便有酸意涌上心头。   “不行!你不能对她好。”她以为是做梦,什么都敢说,“我只准你对我好,我不喜欢你对别人好,过去的我也不行。就是现在的这个我,别的什么都不行。你是我一个人的!” 第83章 水落石出   其姝连着几天都未睡好, 精神到底不济, 说了一阵话便盹着了。   这一觉倒是睡得十分安稳, 醒来时天光大亮, 阔大的床上只有她一个人,夜里……果然是场梦。   虽然一早知道, 到底还是难掩失落。   “裴子昂, 你到底在哪儿?”   她揉着被角低声说。   “你找我?”裴子昂的声音在净房的方向出现。   其姝扭头看, 见到他穿着一身新净的中衣走出来,发梢微湿, 显然刚刚沐浴过。   “昨天回来得太晚,怕吵着你,便将就着睡了一宿,早起才叫点翠她们抬热水来给我洗漱。”   其姝的反应是:“原来我还没醒?这个梦也太久了些。”   她嘟囔着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当然很疼!   可她到底经历过一些事,总觉得若不是梦,怎么可能心想事成。   “裴子昂, 我有孩子了。”其姝用手梳理着睡得散乱的长发,如果这是最后一面,还是让他记住她美一点的模样好, “你是回来看孩子的吧, 要不要先给它起个名字。到底是男是女我现在也不清楚,不然你就都起了。”   她觉得这是最重要的事, 就算裴子昂不能陪伴孩子长大,至少可以留个名字给它。   裴子昂揉揉她发顶,柔声道:“嗯, 我听岁岁说了。起名字的事情不急,到底是咱们头一个孩子,什么都要慎重。”   “岁岁?你见到她了?”   其姝发觉不对劲。   岁岁再有本事,也不能通鬼神,入梦的亡魂怎么能与她相见,还……说话了。   “你……是活的?”   她犹疑地问。   裴子昂好笑地捏捏她明显消瘦的小脸,“不然呢?”   得了肯定的回答,伤痛褪去,心思活络起来,脑筋也恢复了正常的转速。   其姝瞬间便想通了许多关节,“这些都是你搞的鬼对不对?你们根本没有半夜上大坝去?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危险对不对?”   二伯父从宫里打听来的消息说,当天夜里的巨响不像是大坝坍塌,倒像是□□爆炸。   可不管是哪一种,整座石头做成的水坝都坏掉了,银子下雨似的洒了一天一地,裴子昂血肉之躯的一个人还能毫发无损吗?   看他现在的样子,皮光水滑,根本不是遇过危险、死里逃生的模样!   不用等裴子昂回答,其姝已有了结论。   她一直就觉得哪里不对,不是调查原先那座大坝为什么会塌,为什么要去完好无损的那座?   就算有理由去,为什么不在白天光亮的时候去,偏要三更半夜摸黑去?   原来都是假的!   她拉长了小脸,猛地推开他,转身背对他,还不忘用被子蒙住头。   裴子昂拉着被头,好笑道:“见到我没事,你就那么失望?”   “你觉得很好玩是不是?”其姝气得哪里都不舒服,“吓唬我就那么有意思?年年说要不是我平时身体还算强健,孩子说不定就没了!就是现在这样头三个月我也不能下床去!”   裴子昂自知理亏,“是我不对,当时事出突然,来不及派人来给你送信,以后不会了。”   “那后来呢?”其姝不依不饶,“都这么多天了,你就没想着给我稍个口信,你不知道我会担心你吗?你是不是觉得我保守不了你的秘密?会搅黄了你的好事?”   说到后来简直委屈得不行,还没当上太子呢,已经开始嫌弃她成事不足!   那将来当了皇帝,还有她立足的地方吗?   必须矫正过来!   其姝赌着一口气,把被子往上拉了又拉,任裴子昂如何说话逗趣就是不肯再出声。   裴子昂没了办法,只好靠坐在她身边,自顾自说起当日发生的事情。   “最开始我们并没有上坝上去,而是沿着河去找原先坍塌的那座大坝的残骸。   当然是找到了,可是发觉不对,那石头是空心的。”   被子下鼓起的人形大包动了动,其姝显然有话想说,又强自忍住了。   裴子昂善解妻意主动解释道:“修坝时你还没出世,自然不知道。我也是这次路上听其沛说起,才多少有些了解。   最开始提出构想时,是打算以巨石筑坝。但测量过后发现,别说几十丈长宽的巨石难寻,就是寻到了,靠人力运送过来也难以达成。如果用较小些的石块拼凑而成,接缝处难以闭合严密是一题,以泥灰抹起的部位能不能顶住河水长期冲刷又是一题。   后来听泰西来的使者提起,他们那里修路用的洋灰,便学了来,用浇筑的方式做成坝体。但按照工部留存的图纸,浇筑时内里填充了混合铁水的碎石等物。   这些事我不是很懂,听工匠们解释,是模仿路基。洋灰浇筑下的路基长年累月车马不停,甚至还盖屋起楼,也都平稳无恙,自然也能抵御河水冲击。   但若偷工减料,内里中空,自然没有实心的牢固……”   其姝听得一肚子问号,在被子里扭来扭去,实在忍耐不住,翻身回来,露出两只眼睛。   “就不能是内里被河水冲散了?”   “我们也不是没做过这种设想。可若只是被水冲散,总是会有遗留,就算有些残骸里被冲得一干二净,总也还有一些会残余。”裴子昂强调,“先后两座大坝,凡是能找到的残骸里,无一例外,全是干干净净的空心。”   其姝惊骇地捂住嘴,“你的意思是,前些时候发大水,并不只是因为地动影响,又恰巧遇到汛期……不是天灾,是人祸?” 第84章 罪有应得   裴子昂点头。   “之后我们便计划次日到还完好的那座大坝上去巡视, 看看只是我们找到的部分残骸有问题, 还是全部都有问题。   因为有太子出事的例子在先, 大家都格外警醒谨慎, 提前一天便派了侍卫过去守卫。当然,为了不闹得人心惶惶, 是守在暗处的。   也就是在当天夜里, 侍卫发现有人偷偷摸摸上大坝埋□□。我们于是将计就计, 假装临时起意去大坝,不幸中招出事。”   “为什么要去大坝上埋□□?”其姝不解, “因为心虚怕被你们查出来,所以不光要炸死你们,也要把大坝损毁,再没有证据定罪?”   她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是齐远芳对不对, 他是工部尚书,当初就是他主持修筑大坝的!”   裴子昂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只道:“埋□□的人我们没有当场拘捕, 只派人跟踪,见他们最后是进了齐家府邸。”   其姝急得差点跳起来, “可是你不抓住他们就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做的了!如果到皇上那里理论,你是侄子,他是大舅子, 手心手背都是肉,皇上听谁的还不一定!”   裴子昂好笑不敢笑地看着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小娇妻,温声道:“我不需要证明他就是埋□□的主谋,我只要证明他当初督造大坝时偷工减料、中饱私囊即可。”   其姝眨了好一阵眼才反应过来:   谋杀裴子昂,罪名远没有误杀太子来得重。   如果齐远芳只是贪墨,就算因为目光短浅干出了害死成千上万百姓的蠢事,皇上想包庇他还是可以包庇。   但涉及到亲生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   她也觉得自己变笨了,这么显而易见的道理,竟然还要琢磨许久才想到,不好意思地捂住脸孔,瓮声瓮气地埋怨裴子昂:“都怪你,你儿子把我的聪明劲都抢走了,和你一样霸道,哼!”   明明从来都是她比较霸道——裴子昂只敢腹诽,可不敢把这话说给他的的妻子、他孩子的娘听。   天大地大不及孕妇大,这时候其姝说什么都对。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连人带肚子一起抱在怀里,“之前耽搁了几天没回来,还让玄衣卫到处放消息说我和其沛已经出了事,都是为了让齐远芳放松警惕,推进后招。现在就等他出招了。他没出手前我也不方便露面,全在家里陪着你和孩子。”   身为贤妻,其姝当然要努力帮裴子昂出谋划策,“你不进宫去见皇上吗?先和他打过招呼,等齐远芳再动作时你也好占有先机。”   裴子昂眉梢微动,不大自在地说:“昨夜进城后,已经进过宫了。”   原来他不是一进城就回家啊……   不是第一个被见面的人,其姝有一点吃味。   可她要做贤内助,当然支持正事紧要,决定不同他计较。   接下来的事情发展果然如裴子昂预料一般。   齐远芳联合了工部的一部分官员,在早朝时恶人先告状。指责裴子昂与尚其沛不顾工部的忠告,强行在最危险的时候登坝。并且使用不恰当的方式穿凿检验坝体,最终导致第二座水坝坍塌,赔上自身性命。   裴子昂得了皇帝派人送来的消息,立刻与其沛一起进宫与齐远芳对质。   他们找到的坝体残骸早就呈给皇上,真凭实据比什么都有用,齐远芳连同当年涉及水坝建造的所有官员全都被治了罪。   事情告一段落后,皇上留裴子昂在御书房叙话,裴子昂却惦记着家里的媳妇和媳妇肚子里的孩子,说不几句便急着告辞离去。   皇上看着他远远步下石阶的背影,讷讷地对身边伺候的大太监李醒道:“他说他媳妇儿有了身孕?他们成亲还不到两个月,这也太快了吧。”   李醒伺候皇上几十年,当然清楚他的心事,这会儿说好也不恰当,说不好还是不恰当,只能打着哈哈夸其姝:“郡王妃面孔圆圆,看着就是宜子旺夫的好相貌。”   “你不懂,不是这个。”皇上摆摆手,太子妃嫁进东宫快两年都没能怀孕,六郡王妃成亲一个月就有了,这可不关相貌的事。再想着自己膝下的空虚,皇上心中已有了决定。   一对儿女不贴心,赌气离家眼看已快整个月,却没有人打算回来。宪王妃每天捂着心口唉声叹气,丧气得宪王恨不得绕着她走。   “……人家的儿孙承欢膝下,孝顺体贴。我的儿女全都忤逆,我挖心挖肺地谋划都是为了谁,他们还不领情……”   每日例行的抱怨刚开了头便被打断——宫里来了圣旨。   宪王府一家子,除了离家出走的裴子昊、裴萱,因为其姝不方便挪动地方的裴子昂夫妻,其余全都聚在正厅里接旨。   传旨的人是御前最得宠的大太监李醒,圣旨的内容令郁闷多日的宪王妃乐得合不拢嘴——裴子昊获封宪王府世子——可惜他人不在家。   “他……他前些时候说出门游学,一直在外未归,我们也不知道他此时人在何处。”   宪王在妻子的示意下对着李醒扯瞎话。   圣旨当然应由本人接,但既然连人家亲爹都不知道人在哪儿——李醒明知道这不是真话,可为难皇上亲弟弟这种不开眼的事他也干不出来,便打着哈哈让宪王代为接下圣旨。   宪王妃张罗着留李醒喝茶。   “不行不行,杂家还有一道旨意要传。原想着虽然是两件事,但总算一家人,杂家只跑一个地方就行。没想到两个人都不在家,杂家还得去定北侯府。又要赶在天黑前回宫复命,这就不留了,王妃的好意杂家记在心里了。”   又是一家人,又是定北侯府,这事儿肯定与裴子昂有关。   宪王妃立刻派心腹陪房去打听。   打听回来的消息真是天大的好事。   可宪王妃听得脸都黑了,连一直抱在怀里舍不得撒手的圣旨都变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太子死了,皇上肯定要过继宗室子弟做皇嗣!   竟然被裴子昂捡了漏!   她这不是丢了西瓜,捡了芝麻嘛! 第85章 其沛出征   定北侯府自是一片欢欣雀跃。   就连三夫人都抛却了女儿被其姝带累不能入主东宫的旧怨。   当然不是因为她大度。   当年其姿若是真的入主东宫, 现在岂不是要那正牌的太子妃一样去皇家寺庙清修至死。三夫人是虚荣了些, 但还不至于傻到觉得这是荣耀。   其姿嫁的夫婿不论家世容貌, 还是才能前程都平平, 可那又怎么样呢,与未来的皇帝是连襟, 只要嘴勤腿勤, 还愁没人提携。   三夫人已开始耳提面命女儿要多与其姝亲近。   四夫人谢氏倒是有些发愁。   原因无他, 同样做人、妻子,郡王妃妃和皇后之间可不仅仅是身份的差别。   她怕女儿过得不好, 这不好当然不是指缺衣短食,是怕她在夫妻间的事情上受委屈。   尚永泰劝慰她:“女子受不受委屈,与夫婿身份高低不相干,还是得看男人的性情与心肝。你看他突然之间成为储君,却还是每日早早回家,亲力亲为照顾其姝, 就知道他将咱们女儿看得很重。你倒不如多劝着姝儿收敛收敛性子,多温柔体贴些,毕竟姑爷如今身上的担子与从前不能比。他再能耐, 也还是个人, 总是会累的。”   爱重你,就算累, 也会体贴迁就。   可谁不希望有朵解语花待自己体贴入微呢,其姝只享受裴子昂的照顾不付出,难免给人有机可乘。   谢氏把这番话转述给女儿, 正好击中其姝的心事。   这天裴子昂从宫里回来后,便发现待遇完全与平日不同。   早前地动后,裴子昂万事缠身,不放心把其姝放在宪王府。   后来他事了,其姝偏又动了胎气不能下地,两人便一直在定北侯府住着,既没回宪王府,也没搬进东宫去。   认真计较起来,这当然不合规矩。   可他们两个人身上不合规矩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不该继承家业的女子继承了家业,该招赘婿的守灶女出了嫁,皇帝的侄儿当了储君,未来的皇帝有个需要抛头露面做生意的原配……   件件都比他们住在哪儿更值得议论,所以这点不合规矩根本没有人提。   皇帝更不管这些。   他正忙着与裴子昂培养父子情分,又看重其姝的肚子,对于裴子昂每次正事说完就急着离宫,不但不加阻拦,没有不满,还颇多赞许。   至于裴子昂为什么如此恋家?   当然不只是因为太爱重妻子,他正在接受其姝的惩罚。   其姝因为他的疏忽动了胎气,只能卧床静养,生活起居自然多有不便。   裴子昂便被罚亲自照顾她。   别以为这照顾就是吃饭穿衣四个字那么简单。   其姝自己不能走动,不管去哪儿都要裴子昂抱着。   身为孕妇除了一日三餐,还有上下午加餐,晚上宵夜,药膳药汤,全都要裴子昂亲自喂。   还有,年年让其姝多晒太阳,裴子昂还要在每日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抱她到院子里去。   如此种种加起来,根本离不开人,他还能抽出时间进宫去,其姝也是很佩服。   裴子昂捧着一杯茶,这是点翠沏好,送到其姝手里,再由其姝亲自吹凉了递给他的。   “做什么这么麻烦呢?直接让点翠给我就是了。”   “你比较乐意让点翠服侍?”其姝警惕地问。   裴子昂眉梢微动,他知道症结出在哪儿了。   可这醋是从哪儿吃起来的?   明明一切如常,没有半点变化。   不过,话说回来,其姝为他吃醋,实在是太令人开心了。   裴子昂决定让她更醋些。   “你如今不方便,也是该多个人帮帮手。”   其姝比他更不按牌理出牌,只听这一句就“哇”一声哭出来。   边哭还边抄起枕头砸朝裴子昂砸过去,“我这样是因为谁呀,你现在就喜新厌旧了!”   从头到尾就她一个人,还分新旧呢?   裴子昂忍笑忍得脸抽筋,“我是说票号,还有咱们搬去东宫后,都得有人帮你手,你安排好没有?”   听岔了……   其姝不好意思地抹着眼泪。   还说要温柔体贴呢,用枕头砸人,怎么看也和温柔体贴不沾边,母夜叉还差不多……   孕妇的情绪千变万化,连她自己也掌控不了,后果就是眼泪掉得更多。   裴子昂笑不出来了,他有点心疼,忙把其姝抱在怀里哄,“不哭了啊,老人家都说怀着孩子时笑得多,将来孩子就开朗爱笑,若是哭得多,将来孩子就是个哭包。要继承皇位的皇长孙是个哭包,太不像话了。”   “你怎么知道是儿子,要是女儿呢?”其姝反问。   这……他还真不知道。   可儿子女儿有什么区别呢,还不都是他们的孩子。   裴子昂正色道:“女儿就更不能爱哭了,我的女儿肯定无忧无虑,连愁字都不知道怎么写。”   其姝吸着鼻子,“你对自己的女儿这么好,那别人家的女儿呢?”   别人家的女儿?   关他什么事?   裴子昂心思转了一圈,领悟到她口中别人家的女儿指谁后,挑着眉头保证道:“别人家的女儿我不管,我只疼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其姝终于满意了,小脸在他胸前揉啊揉,眼泪全蹭在他的衣襟上。   进门后刚换的衣服就这样弄脏了,裴子昂倒也不嫌弃,柔声问:“要不要出去晒太阳。”   “要!”其姝答得干脆,伸臂勾住他脖颈,然后就被打横抱了出去。   当院放着一张红木贵妃榻,裴子昂坐上去,被他抱在腿上的其姝正好可以把腿脚展平在榻上。   不过,这样一坐好,她微突的小腹便掩藏不住。   裴子昂多手地揉了揉那处的软肉,手感绵软,实在令人爱不释手。   “不许揉,不许我说我胖了!”其姝抗议。   “哪里是胖?不是孩子在长大吗?”   “才不是!”这是其姝最介意的地方,“年年说我是头胎,可能要四五个月才显怀,现在才两个多月。”   她就是每天光吃不动长胖了!   孩子还没生,她的身形都走样了!   裴子昂一定会嫌弃……   裴子昂不知道其姝思绪已奔腾至千里之外,只是看到她小脸垮下来,立刻开口转移娇妻的注意力:“刚才问你的正事,你还没说呢。”   其姝懵了一阵才想起是什么事,“票号的事情如常就好了,进宫的话,娘说安排几个经验老道的嬷嬷让我带进宫去,喔,我们能带人进去的吧?”   带当然是能带,不过裴子昂问得可不是照顾其姝肚子的那种嬷嬷。   “进了东宫,和在大风堂不一样,也和咱们自立开府不一样。”他试着解释给其姝听,“我怕你太劳心,最好能有一个对宫中规矩十分熟悉,在宫里有点脸面,又可靠的人帮衬着。”   其姝听懂了,可她哪认得这样的人,理所当然地寄希望于裴子昂,“那你有适合的人选吗?”   裴子昂点头,“安嬷嬷,我的乳母。原先是我娘的大丫鬟,本来早嫁了人。我落地没了娘,她不放心,又回来带我。我去西北时放她回家去了,本来想让她好好的养老,这回又得麻烦她了。”   实在是思来想去,没有更好的人选。   “我娘打小得皇祖母疼爱,时常进宫里住,安嬷嬷在宫里也很有些人脉。”   其姝无所谓,她把转着头把脸埋在裴子昂怀里,太阳好大,她都要晒黑了。   “都听你的。”声音软软甜甜。   这么信他,说什么是什么。   裴子昂想:他是疯了才会去找别的女人,破坏夫妻间这样难得的信任。   @@@   搬入东宫的事可以等,重修水利的事不能等。   皇帝在裴子昂的举荐下,钦点了其沛主持这次整治定河的事务。   其沛临行那天,全家都来送行。   这样的场合当然没有岁岁与他话别的份,可岁岁从来不理那些规矩,她也不避人,直接走到其沛面前去,递了个荷包给他。   荷包很是粗糙,一看就是街上随便买的。   其沛得了心上的礼物,当然不会计较这些,他高兴得话都说不囫囵了,“送我的?别客气。”   岁岁没好气地说:“笨死了,这就是随便买的,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   其沛这才摸出来荷包里还装着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查看。   原来是岁岁时常把玩的那支钗。   其沛拿在眼前细看,才发现钗头的宝石簪花不完整,好似被人从当中一刀切了一半去。   他生在侯府里,从小见惯了珍宝,一眼便看出红蓝宝石颗颗都是上品,价值显然不费。   “定情信物?我们一人一半?”   “呸!定情你个头!”岁岁赏他一记白眼,“这是护身符!我从小带在身边,一直没灾没难的,看你此去艰难险阻,借给你用一用,回来了得还我!”   “好好好,我答应你,我一定平安回来,你别担心。”其沛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这个我贴着放着,回来了再跟你提亲。”   说着已动手往怀里揣。   天刚蒙蒙亮,灯笼不够光亮,再加上两人身体的遮挡,旁人全没看清岁岁到底送了其沛什么东西。   二老爷尚永安拢着手站在一旁,将他们不伦不类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刚要开口斥责,就觉得袖口一坠,侧头看,原来是二夫人扯住了他的衣袖冲他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姝:都是因为我的肚子你才能做太子的。   裴子昂:……老婆说啥就是啥! 第86章 入主东宫   在人前给了老妻面子, 回房后尚永安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让我教训那个不肖子?你听他说的那都是什么话!”   二夫人自有一番道理, “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怀, 觉得他不成材吗?如今好不容易得了机会, 干什么?偏要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扫他的兴。”   “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婚姻是大事, 怎么能由他信口开河。”尚永安不同意。   二夫人便劝他:“既然是大事, 当然不可能随便说说, 三言两语就成真的。何况你也在一旁听到了,人家姑娘也没有那个意思, 不过就是自己救过的人,不愿意让他出事而已。话说回来,不管我们,相不相得中她做儿媳,人家上次不顾自身安危,二话不说提了剑就去找你儿子, 这份情我们总是要领的。”   一个屋檐下住着,其姝那边的动静没什么瞒得住人。   尚永安当然明白,“要不是领了情, 我今天就不是只想骂咱们儿子了!”   “以后也不能骂, 别看那姑娘似乎不着调,可他是殿下安排给其姝的人。”二夫人盘算道, “我问过四弟妹了,其姝进东宫的时候,岁岁也会跟着去, 和点翠、玉雕,还有另一个和她一样是殿下安排给其姝的阿似姑娘,以后就是东宫的大宫女。”   大宫女是俗称,口头上说的多,真正的称呼是一等宫女,也就是东宫地位最高的宫女。等将来裴子昂登基,其姝入主中宫做了皇后,这四个人就是整个皇宫里地位最高的宫女了。   当然不能小觑。   “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你看不上人家,还不定有多少想往上爬的人哭着求着要把未来皇宫的近身侍婢娶回家做主母,菩萨似的供起来呢。我们就算不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也犯不着得罪结仇嘛。”二夫人叹道,“这可不是空话,自打你入了阁,我身边放出去的丫鬟就没谁嫁的不是有功名在身的人。”   @@@   十月中旬,怀胎满三个月的其姝终于得到年年准许,可以下地走动。   下地后最紧要的一件事,便是与裴子昂一起迁入东宫。   要住进两辈子都没机会踏足的地方,其姝当然很兴奋。   一路车轮辘辘,她坐在裴子昂的腿上念叨个不停,要架葡萄藤架子,要种什么花什么草什么树,要架秋千,要在湖里放三层的画舫,还想圈地跑马打马球。   可等到进了东宫,她就蔫儿了。   东宫当然比她在娘家住的小院儿大的多,可和宪王府的大风堂相比,那就小得多,景致也差了些。   她委委屈屈地窝在裴子昂怀里诉苦:“竟然没有湖!连个小水洼都没有!我都把画舫里该怎么布置想好了!也不够地方骑马!我还以为你住大风堂是被王妃欺负才发配最远的院子呢!这么看她倒是没有对你赶尽杀绝!”   裴子昂哭笑不得,宪王妃确实是趁他去西北时把他住的地方迁去王府最偏远的地界,当初他回来后发现了,也没怎么在意,更何况如今。   人只有在郁郁不得志时,才格外计较旁人待自己的不好。   他有光明的前程,可想可做的事情太多了,顾不上总把视线停留在阴暗处。   “就你现在这样,还想着骑马呢?”他笑话其姝,“你就不怕骑着骑着,地上多了个东西?”   “我就是想要那么一个地方嘛,又没有说立刻就要骑。”其姝扁嘴撒娇,“不开心,不开心,你都不哄我!”   裴子昂招架不住,“哄哄哄,以后整个皇家围场都是你的。”   “嗯!”其姝十分配合,“那里地方大,我就可以天天骑马狩猎打马球了!”   裴子昂实在忍不住笑意,“你天天骑马狩猎打马球,隆盛谁管?”   其姝拍了拍肚子,“我儿子!”   她倒不是真的打算消极怠工,就是前两个月一直待在床上,一步也不能动,实在憋得狠了,现在一想到可以出门做些什么,比洗清冤屈的窦娥恢复自由身时还要雀跃,毕竟窦娥都没等到那一天,可她有啊!   两个人加一个胎,一家三口抱在一起说了阵话,又用了午膳。   隆盛恰在此时送来了明年招新学徒的计划给其姝过目,有正事待办,她也不黏人了,一头钻进西厢的小书房去。   裴子昂正好脱身去了大书房。   如今他自是卸下了玄衣卫副指挥使的职务,但并不等于清闲下来,太子要为皇帝分忧,许多政务等着他处理,比从前还要忙碌许多。   其姝忙完闲下来,见不到裴子昂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看看时辰,末时未过,外面太阳正足,便决定去找他。   她当然不能空手去,亲自用食盒提了点心与汤羹,由点翠陪着,叫了小太监来指引,一路去到裴子昂书房。   裴子昂正在看奏折,其姝要当温柔体贴的好妻子,捧着点心去喂他。   书房里服侍的内侍们极有眼色,立刻躬身退了出去,还不忘带上点翠到角房里去品茶。   裴子昂头一次受到如此待遇,有点不大好意思,微微偏头躲开了,“我自己来,你好好坐着就行。”   说着挪了挪,让出半拉椅子给其姝。   其姝老实不客气地坐到了他大腿上,“点心有油,还有渣子,弄脏了手,又没有内侍服侍你净手,那你怎么看奏折呢?总不能把印着油指印的奏折送到父皇那里去吧?”   仿佛很有道理,只是颠倒了前因后果。   如果不是她要喂他,内侍们也不会跑掉。   裴子昂一日比一日明白不能在这种小事上和妻子较真,笑纳了一块点心后,问:“怎么想起对我这么好?”   “哼!”其姝非常不满意,“说得好像以前我对你不好似的。”   她挑着下巴生了几息闷气,到底憋不住话,主动开口坦白,“娘说,你以后一定特别辛劳,让我多体贴照顾你,多嘘寒问暖,尤其要记着盯你按时吃饭,还要多安排补身的汤羹给你喝。你身强体健,是社稷之福,也是我的福气。”   裴子昂乐得晕陶陶,除了一连串“好”字,几乎说不出旁的话来。   两人一道用完点心,他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比起照顾我的饮食起居,我更需要你照顾我另一样需要。”   其姝手上收着碗筷,一心二用,对这拗口的话便不大能理解,“什么需要?”   看看,才不过两个月,她已经把身为妻子真正的本分忘得一干二净。   裴子昂攥住其姝忙碌的小手,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其姝脸颊立刻涨红,“你怎么……怎么……”   “我问过年年了,满三个月后可以,只要小心些就行。”裴子昂道。   “你还去问年年这种事!以后我怎么有脸见她呢!”其姝几乎是喊出来的,可是发脾气最不顶事,尤其她已经感觉到坐着的地方有些诡异的状况,“你怎么能在书房起邪念呢?批奏折、处理政务的地方多神圣!”她慌乱地敲着桌面上一本明黄缎面的奏折,“你要静心,禁……”   裴子昂没耐心听她说完,低头吻住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小嘴。   “六哥……”房门猛地被打开,裴萱说了两个字便噤了声。   饶是两人分开的再快,她也看到他们先前是在亲热……   这时候不退出去当然很尴尬,可退出去一样尴尬。   裴萱眼珠子转了两转,装没事人一样开口道:“六哥你这里守卫不行啊,门口连个看门传话的都没有,万一有刺客呢!幸亏来得是我!”   边说边大咧咧地走到侧面的圈椅里坐了下来。   “你有什么事?”裴子昂语气有点生硬。   任谁素了两个月,刚抱住小娇妻一亲芳泽就被打断,心情都不可能好。   “我是来和你说……”裴萱说了几个字顿住,目光在其姝与裴子昂身上来回巡睃好几遍,耽搁了好久才说,“我想换间屋子,住得离其姝近一点,这样平时你忙正事,我好多陪陪其姝嘛。”   裴子昂觉得她冒冒失失跑进来,根本不可能是为这种事。   换做平时身为兄长可能会直言询问,不过现在他心里不爽快,故意假装不知道,一口回绝:“不行!这是宫里,规矩多得很,和你在家不一样,不能随心所欲。”   “我就是问问嘛,不行就算了。”裴萱难得没有磨人,十分痛快地放弃了这个要求,“唉,就是每天去陪其姝时要在路上多耽搁些时间了。”   “你什么时候才肯回家去?”   裴子昂赶人,老是黏着他的其姝做什么!   “不回去不回去!”裴萱坚决表态,“我是和你站在一边的!”   坐在裴子昂身侧的其姝一声不吭,努力假装自己不存在,可是裴萱显然不打算放过她,“其姝也想我留下陪她的,初到陌生的地方,有熟悉的人说话解闷多好呢,是不是?”   其姝:“……”   她还是没脸存在。   “她身边人多着呢,不差你一个。”裴子昂继续赶人,“你也是时候嫁人了,老住在外面不回家算怎么回事,当心到时候没人肯要你。”   裴萱不上当,“我才不怕呢,我是六哥的亲妹妹,大把人争着娶,我要六哥帮我选最好的。”   “你就不怕我动手脚给你选个最坏的?”   裴子昂纯属吓唬人,他向来恩怨分明,不会把与继母的过节算在弟弟妹妹们身上。   可是,裴萱竟然破天荒打了退堂鼓,“我”了个半天,也没拍胸脯说信得过裴子昂。   其姝发现事不寻常,目光好奇地飘到裴萱身上打量起来。   裴萱立刻抓住机会,“其姝,你也该回去了吧,我陪你一起。”   说着就来拉她,“你现在是两个人,出门总是要小心,怎么也不带个人来陪你呢。”   其姝想说她带了点翠,裴萱根本不给她时间,连食盒都来不及拿,就被拖出了书房。   一路上裴萱一反常态,沉默得很,别说主动聊天,就是其姝问话,她都问十次才答半次。   其姝抬头望天,太阳还是东升西落,没从西边出来嘛。   好容易挨到房里,她吩咐当值的宫女全退出了屋子,开门见山地问:“萱萱,你今天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第87章 谣言来袭   裴萱唉声叹气, 欲言又止。   其姝实在看不下去, 随手抓个迎枕抛过去, “到底有什么事?你倒是说话呀!在这个样子, 我要怀疑你是被人魂穿了,这就让你六哥请道士来开坛作法, 把我们家萱萱找回来。”   裴萱被“我们家萱萱”五个字戳中心事, 更显得垂头丧气, 脸几乎贴进茶盏里。   “我今儿一早不是去了杨阁老家吗,一大堆小姑娘扎堆说话, 我就听见了几句谣言。”   其姝想起来了,杨阁老家的孙女过生辰,所以请了些贵女去凑热闹。裴萱也在受邀之列,本来说要玩上一天,用了晚饭才能散席,明日再搬进东宫来。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她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汗颜, “我有孕之后记性没以前好……”   裴萱接得顺口,“她们就是在说你有孕的事。”   “我有孕关她们什么事?”其姝莫名其妙,“不是你说去的都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吗?”   怎么关注起孕妇来了……   裴萱面孔涨红, “她们……她们在传, 说六哥有不治之症,说你们根本没有圆房, 说你有孕是假的,你们蓄谋抢皇位,还说就算是真怀孕了也肯定是借种, 不是六哥的亲骨肉。”   一大串话听得其姝都傻了,竟然接口道:“有不治之症我们才得赶紧圆房吧?好歹抓紧留个香火呢。”   裴萱也被她带偏了,分辩道:“噢,她们说的是不能举起之症,我不懂那是什么,想着连孩子都不能有了,肯定特别严重,没得医治。”   其姝:“……”   好有道理,她竟然无言以对。   不过,去的都是没嫁人的小姑娘,凑在一起说裴子昂举不起来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裴子昂是众人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那也不能对她羡慕嫉妒恨到诅咒他啊!   啧啧啧,瞧瞧说的这话,她都不好意思重复,也就是裴萱不懂才敢说。   “那你知道是谁最先说起这话题的吗?”其姝问,“我好让你六哥去追查一下究竟是谁造的谣。”   裴萱点头,“我知道是谁造的谣!”   她只说了这一句,情绪又瞬间低落,“我去问过她了!她竟然……竟然不知道错。还信誓旦旦对我说,她一句假话都没说,你们就是没有圆房,家里的嬷嬷就是人证!”   她没有指名道姓,其姝却听懂了说得是谁。   她也是成亲有段时间后才知道,一般的婚俗里,除了婚前种种,还包括洞房花烛夜后,新娘落红的白绢要交给婆母。   她和裴子昂成亲当天根本没圆房,后来圆房时她还不懂这事,裴子昂也没安排,自然不了了之。   从宪王妃的角度看,说他们俩从来没圆过房但也说得通。   但是揣测裴子昂不行,还说出去引人议论,质疑她的贞洁不算,连肚子里的宝宝都被冠上了孽种的恶名,真是太讨厌了!   那这件事该怎么解决呢?   他们圆房那天没铺白绢,床褥也早洗了,就算没洗,哪怕有白绢,也不可能抖落着她的落红到处去澄清,那可真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笑话。   其姝头疼了三息,没有想到办法,立刻决定把麻烦丢给裴子昂。   她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遇到事情,她对于“到底该怎么办”不再执着,而是改为坚定不移地认为“有裴子昂在,他都会搞定”。   抛开了烦恼,心情自然好,其姝很体贴地安慰蔫头耷脑的裴萱:“你别难过了,说到底不是你的错。冤有头,债有主,放心吧,你六哥不会迁怒你。”   然而,裴萱的脸色并没有变好。   其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那到底是裴萱的亲娘,她不担心自己,也总要担心亲娘啊。   自从怀孕以后,一个脑袋两个人分,明显不够用了!   可若要她豪迈地表示不与宪王妃计较,她又不乐意。   其姝暗戳戳不吭声,摸了茶盏假装喝茶。   “其姝,你干嘛喝我的茶?年年不是说,茶叶也算寒性,你现在最好不要喝。”裴萱不解地问。   其姝尴尬地笑,“呵呵,我就是想试试茶和羊乳一起喝感觉怎么样。以前在平城是老是听说北戎人这么喝,他们管这个叫奶茶,可是祖母觉得不伦不类,不许我们喝。”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茶盏,摸回自己喝羊乳的小花碗。   裴萱一时被岔开了思绪,好奇地抢过其姝的羊乳,“那我也要试试!味道不错嘛!”   可惜灌了几口奶茶后又想起正事。   “我也知道她这次真的太过分了,我没想帮她求情,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还有七哥……”   裴子昊一直没有回家。   其姝有时候想起来,真是觉得宪王妃这两个孩子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养大的,和她不一条心不算,还处处拧着来。   不然,她找个由头向宪王妃取取经,她怎么做的她就反着做,这样应该就不用担心孩子长大和她不亲了。 第88章 以彼之道   裴子昂回来用晚膳时, 其姝把裴萱的那番话转述给他。   “那你要想个办法, 把事情解决了呀。”她娇声娇气地吩咐他, “要不然将来宝宝长大了, 面子上不好看。”   怎么就不想着他现在面子已经不好看呢?   裴子昂挑着眉,闷头吃菜。   这孩子还没生已各种碍眼, 害他不能和其姝亲热, 还跟他抢夺其姝的注意力。   要不然等他落地, 直接讨个封号,开了府送到宫外去养好了。   其姝浑然不知裴子昂的心思, 看他不出声,以为事情烦难,令他伤脑筋。   遂主动要求分担,“要不然我们商量着来。”   裴子昂笑,“这点小事还用不着你出马。”   看他胸有成竹,其姝心中大石落了地, 抱着饭碗挤到裴子昂怀里,“你有办法啦,说来听听嘛。”   “我问你, 知道这件事之后, 你的感受是什么?”   “当然是太讨厌了!”   裴子昂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 其姝可有得是话说。   她撇开小饭碗,抱着他的脖子,像个被小伙伴欺负了找大人告状的小孩子, “被泼了一身脏水,偏偏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又不可能郑重其事的澄清,就像吞了一只苍蝇在肚子里,恶心得不行,吐又吐不出来,怎么都不能舒服。”   其实两个字完全可以概括:膈应。   裴子昂夹了一筷子京酱肉丝送到其姝嘴里,又捧起她的小饭碗喂她一勺饭。   这才慢悠悠地说:“那就是了,这种事不澄清不舒服,真开口澄清又好像心虚一般。我们只能让传谣的人变得不可信,还有,让那个女人也尝尝心里膈应又没办法解决的烦恼。”   其姝偏着头想了想,传谣的人应该是指裴萱所说,今日在宴会上最先提到这个话题的礼部侍郎的女儿薛七姑娘。   不过她不太关心这个人,说到底不管她说那番话是有心还是无心,也不过是被人唆摆了。   其姝想知道裴子昂打算怎么处置身为罪魁祸首的宪王妃。   裴子昂看她鼓着腮帮子,好不容易将饭菜吞咽后,立刻追问。   越发觉得可爱,想要逗弄,故意不答,兜着圈子问:“你觉得她生平最在意的是什么?”   这可太简单了!   “不就是让他的儿子骑在你的头上吗?”   比喻得可真好……   裴子昂暗笑,“但这个愿望她注定一辈子不能实现了。除非她敢谋逆,我看她就是有这个心有这个胆,也没有匹配的能力与人脉,怎么都不可能成事。”   他说的很对,可是……   “你的意思是,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就让她自然而然的心里不舒服?”   好没有意思啊!   其姝发光的小脸明显暗了下去。   “当然不。”裴子昂道,“我要添把柴,让火烧得更旺,让她一天比一天更膈应。”   “你要怎么做?怎么做?”   其姝兴奋得不行,直起身子,几乎是跪坐在裴子昂大腿上。   裴子昂怕她摔着,先将人扶住,又摆弄着她的腿安排一个比较稳当的姿势。   最后变成其姝跨坐在他大腿上,两人抱着面对面的状态。   其姝一心等待答案,完全没发现这个姿势有多暧昧。   “子昊身份不可能超越我,这件事已成定局。”裴子昂不紧不慢,“她已经满心不爽,若我还让子昊为我所用,一辈子前程都捏在我手里,你说她是什么感受?”   其姝笑得像只小狐狸,“你要给他安排个实职吗?他一直不肯回家,要是因为你的安排而回来了,她也要气死了吧!”   “嗯,我打算让他进玄衣卫。先前父皇安排我进玄衣卫,就是想着我和先太子毕竟是堂兄弟,足够亲,又不是那么亲,可以信赖重用,又不会互相比较争斗。如今我虽从副指挥使的职位上退下来,但他还是打算让我兼管着玄衣卫的事情,也让我加紧培养自己的人手。”   “你要让他当副指挥使?”其姝不干了,“我不同意!凭什么呀!你可是去西北吃了好几年苦,又立了大功,才得了这个职位的,他什么都没做过,凭什么天降好运,不答应不答应!”   娇妻替他抱不平,裴子昂心里灌了蜜一样甜,捏着其姝气红的小脸,笑道:“这怎么可能呢。你也说他什么都没做过,之前一直在做太子伴读,从来没有领过差事。玄衣卫里全都是勋贵世家的子弟,别说副指挥使,就是统领十个人的小旗,他也未必镇得住人家。我就是先把他插进来,当个普通侍卫,间中可以适当提携,但最后能有多大造化,全看他自己的本事。”   其姝明着乐了好一阵,自觉出够了气,理智回笼,不无担心地问:“你要是本来不想这么安排,为了报复她……会不会对你不利?”   “不会。”裴子昂道,“我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之前已经与父皇商量过,不仅子昊要来,还有姨丈的儿子何栋梁,也要进玄衣卫。至于将来他们俩谁能挣出前程,成为我的臂膀,还是那句话,全靠他们自己的本事。”   其姝安了心,连着喂了裴子昂好几口饭。   两人你喂我,我喂你,腻歪着用完晚膳,也差不多是时候洗漱准备就寝。   裴子昂认为,既然饭一起吃,澡当然要一起洗。   其姝看穿他心思不纯洁,怎么也不肯答应,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   裴子昂力气本就比她大,过去两个多月又一直勤加练习,抱娇妻怎么抱更舒适又稳当的技巧不能更熟练。   其姝技艺不精……自然赢不过,连人带肚子被抱进了大浴桶。   有裴子昂在,自然轮不到点翠等人服侍,他亲自给其姝梳洗干净,中间少不得假公济私讨取福利。   事毕后,又亲手把其姝擦得白白净净,抱回床上。   其姝一张小脸埋在他怀里,娇声埋怨:“我以后没脸见人了,先是年年,现在点翠和玉雕也不成了,呜,我以后就躲在这里再也不抬头了。”   每时每刻都能抱着香香软软的小娇妻,裴子昂自问没什么可不同意的。   “你确定?”他低声笑,“我早起要去见父皇,要上朝,要见大臣,你都……”   还没说完其姝就弹了起来,把脸往床外一扭,正对上从净房抱着一叠湿透的布巾出来的玉雕。   她“呀”一声又扭回来,继续鸵鸟似的把头埋起来。   “有什么可害羞的。”裴子昂满不在意,“我们成亲了,她们既然是近身伺候的,服侍善后是份内之事。我对你越是亲热,你的丫鬟们也自然更安心,更信服你。若是我从来不碰你,那才要糟糕。”   其姝仰头看了他一眼。   她好像从这一长串话里抓住了什么重点。   先前看裴子昂一脸淡定的模样,还以为他对于有人到处传说“他不行”一点都不在意呢。   现在看来,他还是很介意的。   其姝捂嘴偷笑。   裴子昂斜睨着她得意忘形的小模样,恐吓道:“精神头这么足,看起来是不累了,那咱们继续。”   他旷了两个多月,刚才一番小打小闹根本满足不了。   其姝立刻躺倒,“累累累,累得都不会动了!”   折腾了一场,累是真的累,这句话说完,她面上带着笑容,秒睡。   裴子昂俯身亲亲其姝日渐圆润的小脸,心满意足地躺在她身边,一起会周公去。 第89章 心有不甘   接下来的事与裴子昂所说分毫不差。   先是那位薛家七姑娘与堂姐夫私通被捉奸在场, 她堂姐不依不饶, 闹得满京城人尽皆知。   关于裴子昂与其姝的谣言自然转了风向。   一个不知廉耻女子, 在婚前就与男人行龌龊事,勾引的还是堂姐夫,这种人说出来的话,当然是以已度人, 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与她一样不要脸,所以全不能信。   再加上玄衣卫有人混在其中推波助澜,一时间裴子昂与其姝便成了骤然身登高位却遭人嫉妒诋毁的受害者, 收获无限同情与支持。   据何珈所说, 某次聚会,有位不懂看人眉头眼色的姑娘无意提起这话茬, 便被义愤填膺的贵女们围攻,吓得差点没掉进湖里去。   裴子昊收到裴子昂的亲笔信,立刻赶回京城, 入宫参加玄衣卫选拔。   他从小以太子伴读的身份读书习武, 能力也算非凡,自然轻轻松松通过。   不过, 他依然不肯回家。   玄衣卫在宫中设有值房,每个人都能分得一个铺位。   他就这样在值房里住下了。   宫里发生的事没那么容易传到宫外去, 可有就怕她娘不够生气的裴萱在,也就没什么瞒得住。   她写了厚厚一沓信给宪王妃,其中详细的描述了裴子昊是如何在裴子昂的召唤下回京,又是如何为靠近玄衣卫, 终于有了“普通侍卫”这个实职而开心不已。   收到信的宪王妃自然不负女儿重望,气得七窍生烟——信也被撕成了碎片。   两岁大的八郡王裴子昱正在练习走路,扶着鼓凳昂着头,呆愣愣看他娘发火。   宪王妃一瞥眼发现了,走过去把小儿子搂住,“你可不能学你哥哥姐姐,要和娘一条心,知道吗?”   裴子昱听不懂这么高难度的句子,但哥哥姐姐四个字他懂。   “想姐姐,香香,哥哥,玩!”   宪王妃:“……”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大的造反,小的也跟着学坏了!都是宪王的种不好!不然怎么能出裴子昂那种混账呢!   “去去去!找你的哥哥姐姐去,你娘不要你了!”她忍不住发了脾气。   裴子昱又听不懂了,大人的世界太复杂,还是继续练习小孩子的正事吧。   他一扭屁股转过身,一步一步走远了。   被小儿子抛弃的宪王妃气上加气,捂着脸大哭起来。   @@@   事情解决后,其姝在东宫的日子一日比一日惬意。   十一月中下了第一场雪,太后特意发话,天雪路滑,其姝有孕在身怕摔跤,所以免了晨昏定省,让她安安心心地在东宫养胎。   不出去也不愁见不到人,荣妃就是第一个眼巴巴凑过来主动探视的人。   她不仅人到了,还带了许多礼,都是诸如解闷的话本子、应季保暖的皮料子之类,就是没有吃食与送婴孩的东西。   其姝明白这是为什么。   安嬷嬷来后给她上的第一课就提到,在宫里最忌讳送吃食,别人不领情怀疑你暗中下药做手脚不算,还可能成为缺心眼送上门被人算计的把柄。   婴孩相关的东西也一样。   其姝面子上笑呵呵地收下了,心里却直打鼓。   以前话本子里讲过,油墨也可以动手脚,下毒之类的,她要叮嘱岁岁把这几本书丢得远远的。   倒不是她心虚看谁都是坏人,她和齐家的纠葛说深不深,说浅也一点都不浅。   督造水坝时偷工减料,酿成人祸,虽然罪不至抄家灭族,却也得了个主谋斩首,男丁流放,女子没籍的下场。   齐远芳死了,齐恒流刑千里,这些荣妃都管不了。   但是还有齐湘,罪人家中女眷没籍后或送去教坊司,或送入掖庭。   荣妃便央着皇帝把齐湘送去了掖庭,之后再以宫女调遣的名义将人调到了荣妃住的储秀宫。   至此都是裴子昂告诉她的。   岁岁打听来的消息则是:齐湘进了储秀宫后也没干过活,表面上是三等宫女,可到底怎么过日子全是荣妃一句话的事儿,她自然养尊处优,依旧大小姐一样。   虽然是齐远芳犯事在先,咎由自取。   但身为亲人未必能那么明理。   尤其,若不是裴子昂,齐家说不定还好好的。   荣妃是不是笑里藏奸,其姝摸不准,至于齐湘……   以她的了解,那从来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主。   反正荣妃面上是一点看不出对其姝有敌意的,嘘寒问暖,说了几车的好话,甚至说起过了年要帮着其姝打理百花宴诸项事宜。   百花宴是赏花宴,但真正欣赏的百花不是牡丹芍药,而是活生生鲜嫩嫩的大姑娘——在选秀之前内定适合的人选入宫侍奉君王。   因此这宴会只能有正宫,也就是皇后或是太子妃才能举办,荣妃虽然得了皇帝口谕暂代六宫事务,却也没资格做主人,毕竟只有妻子才能帮着丈夫选妾室,没听过妾室给男主人安排妾室的。   后位悬空许多年,宫里一直没再办过百花宴。   这次也不是为了给皇帝选后宫,而是为了裴子昂。   其姝一点也不想办,她为什么要给裴子昂选女人,把丈夫分给别人一半,又不是脑子坏掉了。   可这是规矩,她初来乍到,总得做做样子。   她早就打定主意要想办法把人都刷下去,一个也选不上,这时候自然不愿意假手于人,笑眯眯谢过荣妃的好意后婉拒了。   荣妃倒也不着恼,两人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许久,又用过了茶点,这才起身告辞。   临走前还不忘反复叮咛,若其姝有事需要人帮手,一定要第一个找她。   荣妃满面春风的来,一脸笑容的去。   不过,一迈进储秀宫大门,满脸堆笑立刻淡去,换成冷冰冰寒霜似的一张面孔。   齐湘迫不及待地迎上来,“姑姑,话本子你送她了?我转让人去找的,印墨里搀了红花和麝香,不光能让她流产,还能再也不能怀上孩子!”   她越说越得意,“凭什么只有咱们家受苦受难,我也要让她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 第90章 心口不一   荣妃静默地看了齐湘一眼, 答非所问:“忙了一天, 又累又乏, 你过来服侍我沐浴更衣。”   这个“你”字指的当然是齐湘。   齐湘则是一脸莫名,姑姑从来不让她做事,除了身份变化之外,一切和她从前在家时没有区别。   再说了, 她从小都是被人服侍长大的,哪里会服侍别人呢。   可在储秀宫里,荣妃就是女王, 说一不二。   齐湘只能跟着她一路走进净房里。   待到旁人都退了出去, 净房里只剩姑侄两人时,荣妃骤然变了脸色, 狠狠一巴掌呼在齐湘脸上。   齐湘整个人都被打懵了,捂着脸颊想哭又不敢哭,“姑姑……”   “这一巴掌是教训你!”   荣妃低声斥责, 语气严厉。   “什么叫做让她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她是太子妃, 将来的皇后,她的家人是谁?   是陛下, 是太后!是裴子昂!   你把他们搞出三长两短来,影响的不是你个人的恩怨, 是整个国家社稷。   这种话,你全都给我忘了,心里不许想。   就是再想,面上也不许露出来, 嘴上也不能说!”   齐湘支支吾吾地分辩:“不是……不是各人恩怨,是咱们家……”   荣妃冷笑,“你也经过大事了,难道还不知道罪不及出嫁女?出嫁女是外人,我已经嫁了,不是齐家人,永远只和陛下一条心,他要待裴子昂夫妇好,我就只能带他们更好。”   “我爹,哥哥,大伯……您就一点都不惦念吗?”齐湘抽噎着问,“我每次想起他们都难过得睡不着。”   “这种话以后也不许说!”荣妃声音越发冷厉,“雷霆雨露俱是皇恩,你只有感恩戴德的份,没有不满怨恨的资格。我辛辛苦苦才把你放到身边来,你别不识好歹,把我一番苦心安排打乱不算,还要连累我吃挂落!”   齐湘在家也是从小众星捧月一般宠大的,别说挨打挨骂,就是她任性闯祸,父兄也只会帮着收拾烂摊子,从不会大声说她一句。   头一回受到如此待遇,一时间也想不出更多话可以辩驳,但心里不好受,全反映在面上,五官扭曲,脸皮红一阵白一阵,很是难看。   荣妃知道她静默着不过是不能应变,绝非真心服气,索性一鼓作气说得更加透彻。   “从前你有父亲兄长,他们教不教你是他们的事,论不到我一个早出嫁的姑姑多管闲事。   以后你养在我宫里,不管实情如何,在有心人眼里,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了我的立场。   今日我就把话全都说开了,你要记住,如今你是戴罪置身,不是什么侯爵府的大小姐,你以后只能像其他的宫女一样小心谨慎,行一步路,说一句话,都得先在心里把可能引来的后果想上三五遍,确定了不会引火烧身,不会牵连旁人,这才能动。   从前你就是太冲动不顾后果,要不然也不至于得罪裴子昂,被他报复得当众出丑,连做先太子妃的资格都失去。”   齐湘想说,先太子那样短命,她才不稀罕做他的妻子。   可见姑姑怒瞪着双目,话到嘴边硬是咽了回去。   荣妃虽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但这般反应瞒不住人,觉得她还算听话听教,语气便软和了些。   “我知道以前你在家时没人教你这些事。”她忽地嗤笑一声,“哼,他们自己做事都蠢得不顾后果,当然想不起来教导小辈如何。   咱们家缺那点金子银子吗?咱们家缺那点威风吗?   一个两个自大狂妄,不知所谓!难为我和姐姐牺牲一辈子为他们铺路,他们有通天大路不好好走,偏要往死胡同里钻。   你呀,就算不够聪明,也要知道吃一堑长一智,不然我想帮也帮不了你!   以后好好的莫要生事,过得几年,就以我身边的大宫女身份发嫁出去,勋贵官宦家族你是别想了,但殷实的皇商之流总没问题,锦衣玉食一辈子也不难。   记住了吗?”   齐湘抹着眼泪点点头。   荣妃这才满意了,“好了,你出去吧,把焦嬷嬷换进来。”   焦嬷嬷是先太子生母珍妃的奶娘,早已老得不成样子,什么也做不了,只是在储秀宫菩萨一样的荣养着,当然不可能服侍荣妃沐浴。   齐湘心有疑问,抬眼看荣妃。   荣妃对她的小心思一清二楚,立刻道:“第二课,不关你事时,就算听见了看见了,也别多嘴传话,多嘴发问,全都给我烂在心里。”   齐湘难得老实地噤声退了出去。   焦嬷嬷弓着腰进来时,荣妃已整个人浸在热水里。   她摘下红木架子上挂着的白棉巾子,一步三颤地走到浴桶后方,“老奴帮您擦背。”   荣妃点头,“劳烦您了。”   “我一把老骨头,偶尔也得松动松动,这才能活得久些,陪您久些。”   荣妃很是给她面子,连声赞同,“多亏有您在,不然我也不知晓姐姐还留有后手,咱们还能翻盘。”   先太子是她的亲外甥,裴子昂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荣妃在皇宫里一待十几年,如今的太子妃尚其姝对她是假客气还是真亲热,当然看得一清二楚。   就像齐湘代表了她一样,尚其姝的态度自然也能代表裴子昂。   人死不能复生,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活人……只要还活着,一辈子的命运就不能盖棺定论,总有生变的机会。   她还是要把筹码握在自已手里。   “那件东西也是时候派上用场了。”荣妃低声吩咐。   “啊?”焦嬷嬷大声道:“娘娘,您说什么?老奴耳背,听不清楚。”   荣妃大笑,“我是说,您老下手轻点。”   焦嬷嬷也跟着笑,“唉,你老了,五感都迟钝,用了多大力都闹不清楚,让娘娘见笑了。”   阵阵笑声伴着氤氲水汽传到净房外,在当值的宫女内侍们听来,怎么都只是一次平常的沐浴而已。   -------------------------------------------------------------------------------- 第91章 日常撒糖   其姝打了一个喷嚏。   她调整了一下姿势, 继续闷闷不乐地趴在炕桌上。   进了腊月, 皇家开祠堂改玉牒, 正式将裴子昂记在皇帝名下。   过继仪式一完,紧跟着就是立太子大典。   如今裴子昂已是名正言顺的太子爷,事务繁忙,威风八面。   其姝……身上闷得长蘑菇。   大雪连着下了十几天, 裴子昂不许她出门,又怕别人过了病气给她,连有人递帖子求见太子妃都不准。   “这是做太子妃吗?”其姝小手敲着桌面, 抱怨连连, “打入冷宫还差不多!”   她鼓着腮扭头看窗外,正看到裴子昂昂首阔步地走进院子里。   “哼!”其姝捧着肚子转向屋内, 留给他一个背脊。   等裴子昂进了屋,她又已面向窗子,背朝里, 迎接他的依旧还是背脊。   “这是怎么了?”裴子昂从后面搂住她, “好端端的怎么又生气了?”   “才不是好端端的!”其姝埋怨,“隆盛招新学徒不许我去, 萱萱相看也不准我陪,天天关在屋子里, 我还是人吗?为什么感觉像在养猪?”   裴子昂大笑,“你还知道猪是怎么样的?我以为你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呢。”   他说得其实没错,可其姝不服气, 一定要挑他的错,“你把我的正事都耽搁了!”   她特地加重了“正事”两字。   “天雪路滑,你到处走太危险了。”裴子昂好声好气地哄她,“隆盛那边我请岳父大人出手了。至于萱萱,她可比你精,你还怕她吃亏上当。”   “哼!”其姝抓住话茬不依不饶,“你什么意思啊?你是觉得我笨吗?觉得我笨干嘛还非要娶我?嫌弃我笨咱们就和离好了!”   裴子昂斥道:“闹脾气归闹脾气,和离是可以乱说的吗?”   饶是其姝背对着他,看不到他板起的面孔,也听得出声音里的不满。   她有点心虚,但是被裴子昂宠得惯了,早不知道道歉赔小心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无限委屈,“你现在就嫌弃我了!还凶我!我们成亲刚半年!你是不是已经喜新厌旧,等着百花宴上新鲜的小姑娘了……呜呜……”   裴子昂头疼,她怎么老觉得他会有新人,有妾室呢。   他明明都和皇帝说好了,百花宴不过做做样子,让其姝在贵女中露个面,立个威,不会选人入东宫。   “好了好了,别哭啊。”裴子昂把其姝转过来抱好,轻抚着哄道,“我哪有嫌弃你呢,我们家其姝最聪明了。”   他静默几息寻找支持这个论点的证据,“你看,从来都没人能要挟我,我们其姝才十二岁时就能让我写下好几张字据,拿捏我一辈子呢!天底下再没人比你更能干了,是不是?”   身为孕妇,其姝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她破涕为笑,“那你现在还承认那些字据吗?”   “当然!”裴子昂毫不犹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不反悔。”   然后,就见到其姝笑嘻嘻地从腰间的小荷包里摸出那些字据来,“我现在要用字据,让你答应我去院子里玩雪!”   “不行!”裴子昂反对得更快。   “你才说不反悔,立刻就食言了!大骗子!”其姝尖声道。   “不是,”裴子昂解释,“我是说,咱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夫妻嘛。做妻子的有什么要求,丈夫当然要努力办到,这是为人丈夫的本分。再用字据什么的,多生分啊。”   其姝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那我要去堆雪人,打雪仗,看冰雕。哦,小时候爹爹带我去什刹海玩过溜冰车,我也要玩要玩!”   她每说一项玩法,裴子昂便跟着眼皮一跳,瞬间脑补了无数次其姝玩得正开心,地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婴孩的场景——当然是从她肚子里跌出来的。   他把其姝抱在腿上,“自己老黄牛似的凡事亲力亲为,劳心又劳力的,多笨啊。还是让别人卖力你看戏,这才够聪明,对不对?   说完也不等其姝回过味来,高声喊:“岁岁,进来!”   岁岁应声挑了帘栊进屋,“哎呦!还抱着呢就把我喊进来了,你们脸皮厚,我还没嫁人,脸皮子薄啊。”   她说是那么说,脸都不带红一下,也分毫没有打算躲避的意思。   裴子昂知道她就是嘴欠,也不以为然,只是吩咐道:“你叫上阿似,再带几个太监宫女,去院子里堆雪人,打雪仗。要注意位置,正对着窗户,好让其姝看得清楚,知道吗?”   岁岁笑得捂着肚子出去了,嘴里念叨着,“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太子昂隔窗打雪仗,昏君,哈哈哈。”   留在屋子里观摩别人玩雪的其姝一点也没有开心起来。   就像画饼充饥一样,根本不能填满肚子,反而越看越饿。   她苦着小脸睡了个午觉,天擦黑才肯从被窝里爬出来。   用晚膳时院子里点了灯,似乎灯火比平日亮得多。   其姝好奇地扭头看,这才发现院子里点了许多灯,道路两旁,檐廊的栏杆外面,密密麻麻全都是。   再定睛细看,那些根本不高悬的灯笼,全都是冰雕——冰雕里埋着气死风灯,烛火把冰雕映得晶莹剔透,分外生动。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脸上也挂起了笑模样,丢开碗筷扑到窗边,一一分辨。   “裴子昂,裴子昂,那是长城吗?哦,是正澜关!”   “……那是一只熊,好可爱!”   “还有一棵桃树,哈哈哈。”   “……”   裴子昂适时靠过来,搂住了她,“还满意你看到的吗?”   其姝抱着他脖颈撒娇,“裴子昂,你怎么那么好啊。”不光把她说到的办到了,还添了好几分惊喜,“能嫁给你真是不枉此生,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娇妻嘴甜,裴子昂心情也跟着大好,忍不住逗她,“你知道这些冰雕是从哪来的吗?都是一早准备了,要在新年大典时用的,我挪用了来。岁岁说得真没错,我是个昏君。”   其姝心里甜丝丝,也有些不好意思,“那新年的时候大家不就没得看了吗?是不是不太好呀。父皇……父皇知道了会责怪你吗?”   当然不会没有了。   裴子昂心道,匠人们雕了成千上万的冰雕供选,他不过搬了些比较逗趣的哄她。   不过这话无需说破。   “父皇不会的,他要哄他孙子开心,我要哄我媳妇开心,大家目标一致,万事好商量。”   其姝“噗”一声笑出来,那模样倒真是开心得很,末了还主动在裴子昂嘴角亲了亲。   -------------------------------------------------------------------------------- 第92章 有人添堵   转眼到了新年, 裴子昂以太子身份主持皇家祭祖, 陪皇帝宴请群臣, 忙得整日不见人影。   其姝身为太子妃,本应以命妇身份参与新年朝拜,可她怀着孕,裴子昂心疼她, 特意给她报了病不去。   又担心她一个人在东宫太闷,便每日朝早亲自送去慈宁宫,让她和太后一起说话做伴。   新年里命妇们进宫朝拜领宴, 有身份有脸面的总免不得要到太后这里拜一拜, 慈宁宫忙忙碌碌不断人,其姝想热闹的时候可以凑趣聊天, 想清静了就到后面的内室去歇着。   大家见她抱病没去朝拜,却在太后这里出现,都明白新上任的太子妃不管真病假病, 得皇帝、太子、太后的宠爱绝对假不了, 又是当着太后娘娘的面,少不得都要说好话。   从隆盛的生意夸到其姝对抗北戎奸细的传说, 还有好福气好生养之类妇人们惯常爱说的话题,把她捧得乐陶陶, 差点不愿意回东宫去。   可也有没眼色的人,专在新年时给人添堵。   其姝的婆母宪王妃就是个中翘楚。   “老六……哦,我是说太子殿下,为人处世真是没得说。小小一丁点儿的时候就知道照应长姐, 如今长大了,也不忘提携弟弟妹妹。老七如今的差事就是他给安排的,萱萱的亲事也多亏了他张罗,我这心里实在感激不尽。”   宪王妃落座后,问了几句太后安康,便一轮嘴地夸起裴子昂来。   太后静静地捧着茶杯听。   原本因宪王妃到来而避去内室的其姝被这番言论吸引,蹑手蹑脚走出来,躲在屏风后面——当然不是偷听,是听得更清楚些。   她挺着大肚子的影子落在地上,很是显眼。   宪王妃背对着这边看不见。   太后却注意到了,轻咳一声警示。   其姝便捧着肚子往里缩了缩。   “殿下真是没什么不好,就是打小太能干了些,从读书到前程再到婚事,全都自己安排妥当,一点也没让做父母的操心。唉,这知道是咱们当父母的没他能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继母故意待薄他。”宪王妃说着感叹起来,“好在如今,我终于找到一件事可以帮上他。”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太后仿佛很有兴趣似的。   “当然是他的终身大事。”宪王妃道。   太后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   屏风后面的其姝捧着肚子直跳脚,她这个领了金印上了玉牒的正牌太子妃就在这儿呢,裴子昂还有什么终身大事可言,就知道宪王妃不可能安好心!   可惜她再着急也没用,宪王妃又看不见,反而因太后态度暧昧,说得更起劲了。   “他这不是刚给萱萱寻了一门好婚事吗?我想着投桃报李……”   太后实在忍不住打断道:“虽则我老糊涂了,可也记得他娶了妻的,太子妃如今正怀着孩子。”   宪王妃捂嘴笑:“母后您太会说笑了,这么大的事我当然不会忘。可他如今是太子了,这治理国事固然是第一要务,生育皇嗣当然也是他的责任。多子多孙多福气,为皇家开枝散叶,一个正妻怎么够呢。太子妃什么都好,就是年纪太小,不大懂事,这怀了孩子更顾不得那许多,我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   说得好像她多懂事似的!   裴子昂是宪王府的人时她又不管他,如今他都过继到皇帝名下,正经该叫她一声婶娘了,偏又跑出来扮慈母。   其姝捏着小拳头就想往外冲,太后朝她打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出来,自己开口问:“你这是相中了谁?”   太后其实就是那么一问,若说有什么目的,不过是让她把话说完了再做反应。   宪王妃却误以为太后被她说动了,十分积极地献宝:“按规制,太子能有两名侧妃,我帮他相的就是这两个人选。一个是程首辅家的小孙女,一个九门提督的庶女。”   其姝一听就明白了,宪王妃这是故技重施,表面看着都是极好的人选,其实内里包藏祸心。   程家的煊赫人人皆知,父子两代首辅,辅佐了三代帝王。   尚家虽然是开国功臣之后,但其实已逐渐退出朝廷核心,就是这代出了尚永安这个阁老,他在内阁排行最末,当然比不得炙手可热的首辅。   程家那位小孙女父亲是长子嫡孙,现任首辅是她的亲祖父。   其姝并不是永定侯府长房,爵位与她父亲无关,尚永安又只是叔父,就算她身上有个女伯爷的爵位,可那不过是论功行赏,根本没有实职,在朝廷也没有任何影响力。   正妃的出身被侧妃比下去,侧妃未必服气,正妃又压制不住,一点风吹草动,东宫的后院便不得安宁。   将来裴子昂继位时的皇后之位少不得也要有争端。   表面上帮着找来大助力,其实闹得人家宅不宁,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好心。   至于九门提督家,虽不知到底是哪一位庶女,其实也不重要。只看九门提督是做什么的——负责京城内城九座城门内外的守卫与门禁。   裴子昂本来就是玄衣卫出身,当了太子后卸了副指挥使的职位,皇帝却没把他的权力收回来。   皇帝亲卫受他管,再有个等着他赏前程的九门提督岳父,这是生怕他嫌皇帝活得太长了打算造反夺位却没有助力,特地往他手里递刀子?   皇帝得多缺心眼才能答应?   可就算不答应,见了折子也要疑心,本就不是亲生父子,有了嫌隙也更不容易修补。   呵呵,好一出离间计。   其姝都想得到,太后又怎么会不明白。   “这两个,怕是不大合适吧。”人年纪大了都比较圆融,太后没点破宪王妃那点上不得台面的盘算,只就是论事说,“太子夫妇成亲才半年多,而且太子妃又好生养,倒也不急着立刻安排侧妃。还是先让太子妃把孩子生下来,在东宫坐稳了,再看着选适合的人进去。”   想了想又说,“如今他是皇上的儿子了,许多事咱们也不好替他拿主意,还得看皇帝的意思呢。”   这算是明确说宪王妃管得太多了。   可宪王妃只当听不懂,笑呵呵地说了几句还是太后虑事周到的话,接着话锋一转又回到原点。   “但我觉得太子白日里事务繁忙,晚上回去后总得有人体贴照顾,太子妃如今身怀六甲,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哪里分得出心思精力照顾太子呢。不选侧妃,也总得有妾室,好为太子妃分一分忧。”   也不等太后追问,便主动把人选说了出来。   “母后可知道荣妃娘娘的那位侄女,打小当先太子妃一样培养的,可惜当初和现在的太子妃起了争端,太子殿下为了报太子妃的救命大恩,出手对付了齐家姑娘,害得人家当众出丑,这么些年婚事都没有着落,又随着叔伯长辈的事落了难。若是选她入东宫服侍太子,一来可一笑泯恩仇,结个善缘,二来有了可期许的前程,不怕她不尽心尽力服侍。”   -------------------------------------------------------------------------------- 第93章 互诉衷肠   让齐湘进东宫当侍妾, 这可比先前两个侧妃的人选还夸张。   太后当然没有答应, 还强调着齐家的事涉及了先太子的性命, 如今若是把齐家的女儿求到东宫去,只怕惹皇帝不快,对裴子昂没有好处。   宪王妃虽然不存好心,面上还得装慈母, 见太后说得那么明白,也就作罢了。   其姝却气得着实不轻,孕妇情绪起伏本就大, 又被人故意添堵, 她夜里睡得都不安宁,竟梦见裴子昂在宪王妃的建议下顺水推舟点头应允了一位罪臣之女进东宫, 还封了良娣的份位。   其姝眼睁睁看着那位不知名姓的良娣穿一身蓝底撒花的衫裙,抱了个小包袱,由着内侍引路穿过夹道, 进了东宫的侧门。   裴子昂甚至没有像对待当年的十二通房那样把她扔到后罩房!   他给了她一间小院子, 还安排了人手服侍她……   其姝气得快哭了。   幸好裴子昂没有在那位良娣那里留宿,也没有去过那个院子。   那位良娣当然不甘寂寞, 变着花样的接近裴子昂,半路偶遇之类的事情没少做。   裴子昂每次都当她空气一样, 看也不看一眼就走了过去。   后来,良娣买通了太监,到书房去服侍。   她倒是知情识趣,会给他铺纸磨墨, 他夜里看书时还举着烛台帮忙照亮。   可裴子昂只当她木桩子一样,对她的说话一概不理。   就是她被蜡油烫了手,他一样目不斜视。   其姝心里好过一点了,谁知画面一转,裴子昂饮宴时喝醉了酒,回宫后竟然招良娣侍寝。   那良娣显然不会伺候人,脱个靴子都笨拙的很,费了好半天功夫也没能脱下来。   裴子昂不耐烦地捉住她下巴,强迫她抬头看她。   “你安分一点,不然我也保不了你!”他说。   其姝吓得懵了,她先前一直看不到良娣的面容,这时终于看清了,竟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她在梦中的视角也随之变化,不再是一个旁观者,而是用良娣的眼睛……   她还感觉到下巴被捏得有点疼,裴子昂呼吸间的酒气就喷在她脸上。   其姝尖叫着推开裴子昂,连他后脑勺撞在炕桌上也顾不得理,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   跑着跑着,她发现自己骑上了一匹小红马。   裴子昂则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他身后满山红枫,层林尽染。   “你以为你是谁?你想问,我就要答吗?”   他趾高气扬地说,还举起鞭子抽下来。   其姝小腿肚子吃痛,哭着醒了来。   可疼痛没有减轻,原来是腿肚子抽筋了。   裴子昂被她闹腾得醒了来,先问清楚了是哪里不舒服,十分温柔地帮她揉捏。   其姝借着喊疼的功夫一直偷打他。   裴子昂好半晌才发现不对劲,他哭笑不得。   “好好的睡个觉怎么还气上我了?”   他还给她揉腿呢,服侍这么周到。   “你用鞭子抽我!”   “你竟然纳了一个良娣进东宫!”   “你封了我做良娣还不理我!”   “你老装看不见我!”   “我好心举着蜡烛给你照亮,被蜡油烫了手你都不管!”   其姝越说越委屈,哭声跟着大起来。   裴子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还凶我!我问你事情你都不告诉我,你还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想问,我就要答吗?’”   “然后就拿鞭子抽我!”   得,说了一圈又绕回去了。   裴子昂连忙喊停,“是做梦是不是?”   其姝哭声一噎。   对喔,是梦来的。   她有点难为情,在裴子昂肩头蹭啊蹭的不肯出声。   裴子昂继续哄:“你看,我从来没对你说过那种话。倒是你,在前腰铺时你不肯借铺子给我,你就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想借,我就要借给你?’”   对……喔!   是有这件事。   其姝忽然想起来,骑马的梦她不是第一次做了。   难道因为自己先凶过裴子昂,才会梦到被凶回来?   那也太丢脸了。   她决定撒娇。   “我今天都被吓着了。”她声音软软的,听着就招人疼,“宪王妃说要帮你纳侧妃,两个侧妃一个妾室,妾室居然是齐湘。”   这件事裴子昂当然知道。   不过他和其姝之间没来得及交流。   宫里晚上有宴会,他回来时她已经睡着了。   他看她睡得很香,还以为一点也没被影响到,没想到竟然动了真气。   裴子昂想了想,放开其姝下地去。   其姝眼看着他走到妆台前,拿起自己日常随身佩戴的小荷包,从里面抽出了那一沓字据。   裴子昂把几张字据翻过一遍,终于挑中一张,拿在手里回到床上,把那字据往其姝手里一送。   “按照字据上说好的,其姝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现在其姝不喜欢我有妾室,那我就一辈子不要别的女人,只其姝一个,好不好?”   好当然是好的!   可其姝从小被父亲教导经商,最明白约定必须慎重再慎重。   她犹犹豫豫地反问:“你之前不是说,我们都是夫妻了,再用这字据太生分?”   “其姝要求用才生分,我主动提出的不生分。”裴子昂说的面不改色。   “这张……是利息叠利息的,也就是要求最小的一张,你把纳妾看得那么不紧要?”   那干嘛还要动用字据呢?   留着事关生死的大事时再用不好吗?   两人相识至今已有四五个年头,又是一张床上睡过,距离为负的关系,其姝那点小心思裴子昂摸得清清楚楚。   “要是这点小事我都做不好,大事上其姝还怎么相信我?”   其姝被裴子昂绕进去,全然没发现答非所问,只觉得他心很诚,抿着嘴偎进他怀里,“我也不是不能容人,我只是觉得过日子简简单单最好了。一大堆女人围着一个男人转,难免多争斗,说不定还伤及孩子,那多不好。有这精力咱们可以多做点正事。”   “嗯。”裴子昂点头,“你说的对。我在继母手里虽没真正吃过亏,但也明白了后宅妇人有时难免心思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我,还有咱们的孩子,就一家人在一起,高高兴兴、简简单单过日子,再好不过。”   其姝听他把许诺坐实了,说话也松快许多,小手攀着他脖子,甜甜地道:“没错!而且,我可喜欢你了。裴子昂,一想到你和别的女人睡在一起,不不不,哪怕只是抱着,或者是梦里,我都难过的想哭。”   “我明白。”裴子昂想起旧事来,“那年我本来想帮你寻个夫婿,半途发现了自己的心意,竟连他们对你献殷勤都看不下去。”   “你那么早就对我有心思了?”其姝得意地摇头摆尾,“是你先喜欢我的。”   这种事有什么先后好争?   裴子昂心里好笑,嘴上还是顺着她,“对。其姝是我看中了,千辛万苦才娶回来的,有她一个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以后别再担心我会有旁人了,好不好?”   其姝眯着眼睛点点头。   “那我们现在可以忙正事了?”裴子昂问。   其姝有点懵:“还是半夜呢?”   “白天有白天的正事,夜里有夜里的正事。”裴子昂答。   其姝终于听懂了。   才互诉过衷肠,她也不害羞了,主动仰头去亲他。   这场正事一忙就是大半夜,第二天一早裴子昂差点起不来误了时辰,其姝干脆爬都爬不起来,在床上睡了一整日。   -------------------------------------------------------------------------------- 第94章 百花宴(上)   阖家团聚的新年时刻, 忙着治水的其沛缺席了。   确切地说是只带着奏折进了一趟宫, 根本没有回家。   他带着工部的人马在定河一带考查后, 终于决定启用疏导的方式解决未来有可能发生的水患。   不再是简单的用水坝将多余的河水储存起来,而是疏散到各处乡镇,既可灌溉农田, 又能提供给百姓生活使用。   还能防止有人在石坝上动手脚……   其姝不懂这些事, 只是听到皇帝带着包括程首辅、二伯父等几位阁老商议了整日,最终确定使用这个方法,便认为一定没有问题。   她更关心的是自家堂兄的前程:“要是事情办成了,七哥能封个什么官呢?”   “看事情进展如何了。”裴子昂帮其姝端着茶杯, 见她吃上两三口点心便喂一口茶,技巧十分娴熟, “齐远芳的工部尚书一职提了原本的工部左侍郎上去,当然, 其沛肯定不能一步登天, 不过这次差事办得好, 破格录取做侍郎不是没有机会, 最差也得是个郎中。”   那就是上至三品,下至五品。   说高不高,但对其沛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来说,也是几乎做梦都不见得能梦得到的荣耀了。   “岁岁虽然是一等宫女, 可也才从七品。”其姝掰着手指算,“是不是太低了。”   而且后宫女官的品阶跟前朝男人的品阶根本没有可比性。   “我们安排她做点什么,立立功?”   不然就只能等裴子昂继位, 她做了皇后,才能给岁岁提品阶了。   可谁知道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岁岁今年都二十了,也没多少时间好耽搁了。   “你操心的到多。”裴子昂揉揉她日渐圆润的小脸,毫无预兆地放了个大雷,“父皇说让其沛好好干,事成了有大赏。其沛便说要东宫的一位宫女做妻子,连名字都说了。”   “啊?”其姝看热闹不嫌事大,“二伯父也在的?他没有生气吗?”   “怎么不气呢。”裴子昂又是摇头又是笑,“脸憋得通红,要不是父皇在,其沛肯定得吃家法。”   其姝想这那场景就觉得可乐,连声追问:“那最后呢,父皇答应了吗?”   “态度暧昧。”裴子昂评论,“父皇假装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了几句,其实是在许愿。”他学着皇上的口吻道,“哪有事情还没办成,先来讨赏的?你好好把事情办了,别说一个宫女,就是要娶朕的公主,朕也不会反对的。”   一语成箴,只是此时谁也预料不到。   @@@   阳春三月,花红柳绿,百花宴按照原定计划开场了。   有裴子昂的许诺在,又得了皇上“东宫诸事你们随意”的一句话,其姝再没有了要在宴会上给自家夫君挑妾室的压力,乐得轻松自在,只当是一次普通的游乐。   倒是裴子昂压力大一些,他比较担心被宴请的小姑娘里有想不开非得要嫁他的会欺负其姝——明面上当然不敢对太子妃做什么,可暗地里呢。   打从其姝入东宫后,他便安排了岁岁和阿似一人领了十个身手好又知机变的女暗卫,这时终于派上用场。   于是,出席百花宴的太子妃娘娘排场极大,身边随侍的除了四大一等宫女,还另有三十个宫女(其中十个是一般正常的宫女)。   来参加百花宴的都是京官五品以上的女儿或孙女,年纪在十三到十七岁之间,其中家中有爵位的也不在少数。她们或许性格不一,但平时应酬得多了,对各种场合出现的状况早都波澜不惊,但看到太子妃的排场,也难免艳羡。   当然,聪明的就只是羡慕,不那么聪明的难免想一想若能入东宫,得了太子的宠爱,是不是也能享受一样的待遇。   可惜,她们也只能想想。   因为太子妃仿佛根本不是来给太子选人的,她就像来郊游一样,只管吃吃喝喝,欣赏舞乐,连话都不多说一句,更别提对谁多了解一些。   只有一位姑娘例外——程首辅家的小孙女程月娇,却也不是因为太子妃对她另眼相看。   给她特殊待遇的是她未来的嫂嫂,裴萱。   宴会开始前便挽着程月娇去东宫见其姝。   裴萱一向活泼热情,把自己未来的小姑子介绍给亲嫂嫂相识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其姝并不因为程月娇是先前宪王妃想选给裴子昂当侧妃的人选就对她心存芥蒂。   反正这事儿已经不可能成了。   而且裴萱看人很准,程月娇挺对其姝的性子。   身为首辅家嫡出的幺孙女,程月娇从小也是众星捧月长大,出门应酬时只有别人巴结讨好,她不怎么会奉承人。   其姝也不缺人奉承,半点不计较,她觉得程月娇说话有趣,完全可以盖过这项不足。   “虽然我们家是读书人家,可长辈们都不迂腐。祖父经常教导我们,做人要变通。”   程月娇穿一身樱粉色的交领襦裙,颈间戴着一串明珠,颗颗珠子都有拇指肚那么大,晶莹明亮,成色极佳,映得主人娇憨的小圆脸会发光一般。   “曾祖父少时家中拮据,他为赚取束脩,曾帮同窗捉笔做文章。当年还因此为翰林院的大学士诟病,认为他学问再好,也是不诚实之人。可祖父说,一个人明明有读书天分,却因交不起束脩中断学业,一辈子混迹市井,做最苦最累,报酬却最低的职业,这样自己都不懂得为自己打算的‘诚实’不要也罢。”   “这倒是,”其姝很是赞同,“如果不是那些同窗自己无心向学,程首辅也不可能有机会为他们捉刀。说到底,他不赚这笔钱,也会有别人赚。从来都是先有买家才会有卖家,就像……”   她说到此处停住了,当年尚永泰教导女儿们时举得是青楼教坊做例子。因为其姝三姐妹至少有一个长大了要继承隆盛,所以不能像平常的姑娘家那样不谙世事。   可这样的话题说出来给未出阁的裴萱和程月娇听,未免显得她这个太子妃不够庄重了。   裴萱还在其次,毕竟早混熟了,谁也别嫌弃谁,程月娇还是头一次见呢。   程月娇倒不追问她未说全的话,只是道:“所以,对于家中小辈未来的前程,祖父也教我们要懂得自己打算。譬如前些时候都在传我要入东宫,祖父便让我自己想到底是不是好去处。我是不愿意的,伺候太子殿下当然无比荣耀,可是我天生没那么上进,就想嫁一个平平常常的夫君,能听我话的那一种,没事还可以多回娘家。娘娘不会嫌我没出息吧?”   咦?原来重点在这里。   怪不得裴萱非要在宴席开始前把人领过来呢。   其姝当然不会嫌弃程月娇这样的想法。   人家没有和她抢裴子昂的念头,她开心还来不及。   而且,也算志同道合,其姝嫁给裴子昂的理由有千百条,却没有一条是因为知道他未来前程远大——毕竟那时先太子刚被年年医好,眼看着与上辈子命运都不同了。   她是觉得裴子昂待她好,听她说话,还答应让她继承隆盛,不干涉她出外做生意……聪明的姑娘家当然明白,就算夫婿前程再远大,不把自己当回事儿,那后半辈子也不可能过得好。   这么一来,后面不管聊什么,其姝都觉得与程月娇十分投契。   最后起身去御花园时,裴萱与程月娇一左一右挽着其姝进场落座。   来参与宴席的各家贵女看到此情此景,想法格外统一——原来说程月娇内定了太子侧妃的位置是真的!   有羡慕有嫉妒,不过程月娇家世摆在那儿,也就只能羡慕嫉妒了,恨都恨不起来。   更有耳目灵通的已知道程月娇先去了东宫,等于为流言多了佐证。   其姝怀孕已八个月了,快到临盆,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大爱说话,整个宴会过程也贯穿了这个作风,没有强行与众女多聊天。   幸好坐在她左首的裴萱活泼话多,又与众女比较熟,帮着活络气氛不冷场。   一餐饭吃的也算其乐融融,无比顺利。   饭后宫女们奉上饮品——其姝近来最爱的蜜糖百花露。   偏偏捧着琉璃瓶为众人添水的小宫女不知怎地绊了一下,大半瓶百花露全泼到坐在其姝右首的程月娇身上。   呵呵,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其姝安排阿似手下其中一人带程月娇去安排给客人们休息的水阁更衣。   “看着点,不用看得太紧。”她这么吩咐。   毕竟看得太紧,没有空子钻,暗中搞事情的妖魔鬼怪就不能现身。 第95章 百花宴(中)   其姝也没忘记派个人去跟裴子昂说一声。   这种事她就算没亲身经历过, 没怎么听说过, 话本子里看也看到腻了, 闭着眼睛都知道套路该怎么发展——衣服湿了就该换衣服,再加一位不知因由被引过去的男子——然后就是一段孽缘。   “让太子好好在书房待着,没我的命令不许乱走!”其姝这样说。   口齿最伶俐的玉雕领了任务, 两步并一步地往东宫去。   自家姑娘就是威武霸气, 她兴高采烈,完全没注意到还有两名暗卫跟在后面为她保驾护航。   程月娇一身狼狈地进了水阁。   百花露不光泼湿了她的衣衫,连头发上也有。   贵女奉诏进宫,身边只准带一名自家侍女跟随。   今日陪着程月娇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香儿, 她帮着程月娇把取下发髻上的钗环,又摘下颈间珠链, 这就该到后面去梳洗了。   可她一个人分身乏术,便软语央求帮忙引路的那位宫女, “好姐姐, 麻烦你帮我们看着点, 别让不知所谓的人闯进来。”   说着还塞了一锭银子过来。   只道对方点了头, 才安心陪着程月娇进净房去。   那表面上是普通宫女,其实是女暗卫的姑娘一上一下地抛着手里的银锭子,盘算着该怎么样执行太子妃“看着点,又别看得太紧”的命令。   一瞥眼看到水阁外的桃花开得正艳, 便从门口的矮柜里寻了只藤篮,挎在腕间装作偷懒去摘花。   躲在假山后面的齐湘趁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程月娇佩戴的那串明珠就躺在梳妆台上,一点遮蔽也无。   齐湘撇着嘴角拿起来, 想当初两人在珍宝阁同时看中了这串珠子,还为此起了争执。   陪她出门的兄长齐恒便要她让给程月娇。   齐湘一直不服气,凭什么要她让人呢。可那到底是兄长,再不服气也不能不听话。   如今兄长被大伯父连累,流放在外,或许一辈子都不能再见。   “你有风度懂谦让,可你出事时承过你情的人可有帮你?”齐湘每每想起自家遭遇总是愤恨难平,“她倒是要做太子侧妃了,将来最不济也会是四妃之一,前程远大,我们呢?”   齐恒一辈子苦役没得逃。   她搞不好要去东宫当最低品阶的嫔妃。   凭什么她就得低人一等?   齐湘从怀里摸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剪刀,对着两颗珠子之间剪下去,口中还念念有词,“让你和我争首饰,就让它送你谋害皇嗣的大罪,带你下地狱去吧!摔你个七活八不活,一尸两命!”   这“你”显然不是同一人,前者指的是程月娇,后者则是其姝。   谁知一剪刀下去竟然没有剪断。   “什么鬼西域金蚕丝!”她气得一脚踢在桌脚。   “哐”地一声,动静不大也不小。   净室里的人听见了,却不那么真切。   香儿出来查看,见到梳妆台前的鼓凳歪倒,却没有人。   给她们引路的宫女挽了一篮子桃花进来,“给程姑娘加在浴汤里。”   香儿笑着接过,连声道谢。   也不忘问:“姐姐可看见有人进来过?”   “我一直看着呢,哪有人啊,是只猫而已,这不是顽皮地扑到了凳子。”   香儿放心地返身回净房去。   女暗卫不动声色地走到妆台前,把先前程月娇摘下的首饰点了点,“还好没缺什么,不然赔也赔不起。这明珠真好看。”她自言自语地拿起珠串看了又看,忽然又放下,“桃花那么香,不如再摘一篮给娘娘,说不定能讨点赏,到时候也攒点银子让小李子出宫时捎串项链给我。”   说完一蹦一跳地又出去了。   齐湘推开立柜门,抚着心口下地来。   这回小心翼翼,再不敢发出声音。   说来也奇怪,那珠链先前怎么也绞不断,这时竟然轻而易举地剪开了。   齐湘没放在心上,只当所谓柔韧难断的西域金蚕丝是商家提价的名堂,一剪子剪不开,多几次便断了。   她把珠子全撸下来,换上自己带来,早已剪过好几刀、藕断丝连、随时分崩离析的普通丝线。   宅门贵女们平时闲在后院,做做女红,串串珠子,都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   齐湘自然十分熟练,三两下便把珠链串好了,放回原处,然后提着裙踞迅速离去。   一切格外顺利,除了回廊上脚步声响——从拐角处转出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   齐湘先是吓了一跳,可看到对方时长舒一口气,一个豆丁而已,成不了气候。   两人错身时,她翻了个白眼便走开了。   莫名其妙吃了一记白鸽眼的小男孩搔着后脑回头看她,“我没有得罪她啊?”   然后有人揪了揪他后领,“程小公子先别把这件事说出去,好不好?等太子妃娘娘问起,你再出来说。”   程小公子程浩然转回来,看到说话的是个面生的宫女。   不是很明白这些花一样漂亮的大姐姐们都在搞什么名堂……   “不能答应你,不过也不会全然拒绝你。”他眯着眼道,“太子殿下让我过来陪着我小姑姑,若是牵连不到她,帮你一个忙也无妨,若是牵连到她,那就对不住了。”   小不点偏说大人话,实在太可爱了。   女暗卫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别动手动脚,男女授受不亲,我的脸只有我未来妻子能摸。”程浩然不耐烦地挥开她的魔掌,加快步伐走进水阁。   程月娇刚巧梳洗好更了衣出来,两姑侄打了照面,她笑问:“你不是去了太子殿下那里吗?怎么又来找我了?”   程浩然揉着被捏痛的脸颊,“殿下考了我的功课,说我学问好的很,放我来百花宴   玩,也不知道都是姑娘家,我有什么可玩的。”   实情当然不全是如此,裴子昂听了玉雕传话,才让程浩然过来陪他姑姑,多一个人多一份保障。   程浩然觉得没必要让程月娇知道那么多,家中祖训,从祖父的祖父那一代传下来的规矩,要保护女孩子,不要让她们操心担忧。   不过到底是小孩子,依然忍不住抱怨,“宫女的手劲都那么大吗?”   脸真的好痛/(ㄒoㄒ)/~~   又不能像小女娃儿一样哭唧唧撒娇……   程月娇重新梳妆过,牵了侄子的手走出水阁,这才发现先前引路的那位宫女不见了。   “怎么能这样呢?当差当一半跑了!”香儿不满道。   程月娇倒是很好脾气,“那我们就自己回去吧,路上总会碰到人能问路。咱们也别告状给太子妃娘娘听,刚才那位姑娘摘给我沐浴的桃花那么香,咱们要承情的。”   香儿不情愿地应了。   程浩然自觉这时正好派上用场,“太子殿下告诉我从水阁回御花园的路该怎么走了,我来领路。”   言罢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难怪太子殿下要派他过来,原来早算准了这一卦,真是神机妙算!   三人一路顺利地回到御花园,迎面遇上起身离席去方便的其姝。   程月娇当然要向其姝行礼。   这礼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同样是福礼,关系亲近的和关系普通的,行礼时离对方的距离都有不同。   程月娇先前与其姝详谈甚欢,这时自然走得近了,几乎是面对着面时,才蹲身行礼。   就在她俯身低头的时候,颈间明珠的串绳忽然断开,拇指肚大的明珠一颗颗争先恐后地迸裂落地。 第96章 百花宴(下)   有岁岁、阿似和一众女暗卫的保护, 其姝当然毫发无损。别说踩在珠子上跌倒, 就是衣袖都不曾受惊晃动。   饶是如此, 程月娇也吓得花容失色。   她们错身的地方就在宴席场地左侧几步远之处,席上的姑娘们自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少不得有想讨好其姝又无处施展的抓住机会出头,“程月娇, 你好大的胆子, 竟然包藏祸心,谋害太子妃娘娘和她腹中的皇嗣!”   裴萱三步并做两步赶过来,先把其姝从头到脚检查一遍,再摸摸她的肚子, 确认大人和宝宝都没事,这才转头问程月娇:“娇娇, 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这明珠名贵之处不在珠子,而是串起明珠的西域金蚕丝, 刀剑砍下都难以斩断吗?”   经她提醒, 程月娇终于想起该为自己辩解:“对, 是西域金蚕丝, 它不会这样说断就断的……”   香儿适时把跌在地上的明珠和穿绳捡起,主仆两个一看之下,异口同声惊呼:“这不是……被换了!”   程月娇娇生惯养,没有从最坏处揣测人心的习惯, 只是呆愣愣不知所以。   身为丫鬟的香儿想得可就多了,除了孙少爷和领路的那位宫女,再没有旁人可以在她们看不到时拿到那串明珠。孙少爷是自家人, 又从小稳重,不会不知轻重胡乱调皮,那就是那位宫女?   可那宫女是太子妃娘娘的人,难道太子妃娘娘看自家姑娘不顺眼,栽赃陷害?   但是姑娘一早说明了立场,不愿意进东宫侍候太子,为什么太子妃娘娘还要这么做?   如此一犹豫的功夫,饮宴的贵女们已先后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程月娇:   “不是你换的还能是谁换的?”   “砌词狡辩,不要脸!”   “野心可真大,想入东宫不算,竟然还打算谋害娘娘取而代之!”   “……”   程浩然攥着小拳头听了一阵,再忍不住,大步上前,冲着其姝深深一揖。   “太子妃娘娘,不管我家姑姑是否想入东宫,又是不是想谋害您,她肯定不会采取现在这样的办法。   珠链断裂,害娘娘摔倒伤了胎儿,不管有心还是无意,总是害了龙裔,责罚到底免不了,也只能让太子殿下心有不满。   越是想入东宫,越不可能如此做。   若是不想入东宫,更无需如此画蛇添足。”   只是简短的几句话,已干脆利落地将程月娇摘了出来。   围观众女的指责声也随之减弱。   其姝早得了女暗卫的口信,本就没有怀疑程月娇。   这时觉得程浩然小小年纪,心思通透,口才又佳,索性顺着他的话问:“那依你所见,是什么人换了你姑姑的珠链绳索,陷害于她?”   “我确实看见一个可疑的人。”程浩然摸着下巴思索,“我不认识她,不知道那是谁。不过她年纪和你们都差不多,穿了身秋香色的宫女服饰,神情却十分倨傲,又不像真的宫女那般待人恭敬。”   话音才落,就见到捏过他脸的那位手劲好大的宫女姐姐押着他说的那个人过来了。   “就是她!”程浩然连忙道,“难怪你后来不见了,原来是去抓人。”   后面这句当然是冲着女暗卫说的。   “不过因为关系到我姑姑的清白,我已经把她出现在水阁那里的事告诉太子妃娘娘了。”他解释,“这是先前说好的。”   女暗卫朝他挤挤眼睛,意思是没关系,两人相视而笑。   被押住的齐湘自然不可能如此悠然,她愤怒地喊道:“放开我,凭什么抓我!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没有人理她说了什么。   女暗卫伸手在她怀里摸了几下,摸出一团乳白色看起来像丝线一样的东西。   “那是西域金蚕丝!”香儿眼尖,最先喊出来。   她当然认得齐湘,这时也顾不得对方原先多风光,如今又还受荣妃娘娘的庇护,质问道:“你为什么要陷害我家姑娘?”   “这是陷害!”齐湘气急败坏,“我明明把它丢在草丛里……”   话说一半发现说走了嘴,立刻噤声。   围观众人原本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四周一片静默。   其姝有心维持身为太子妃的端庄形象,可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齐湘怎么像跗骨之蛆一般讨厌呢!   她根本连一句话都懒得对她说,摆摆手吩咐阿似:“送到太子那边去,请他发落吧。”   然后便将目标对准程浩然,招招手让他到她身边,摸着他的头问:“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少年了,要是我肚子里的宝宝是个姑娘家,就招你做驸马,好不好?”   程浩然语重心长地回答:“娘娘第一胎还是生个男孩好,有了小皇孙,皇位后继有人,于江山社稷皆有好处。”   其姝越发觉得他好玩,追问:“那依你看第二胎是男孩好,还是女孩好?”   程浩然皱眉想了一阵,“还是男孩吧。我听说娘娘的第二个儿子要继承你娘家的隆盛票号,他早些出生的话,尚四老爷还能亲自教导外孙,于你们都有益。”   “那要是第三胎才是女儿,岂不是和你年岁相差有点大?”其姝故意刁难道。   程浩然却一本正经地点头,“是啊,娘娘若真想要我做驸马,就得辛劳些了,我今年都六岁了,若是十岁时小郡主还没降生,这桩姻缘难免有些不谐了。” 第97章 临盆在即   齐湘谋害皇嗣, 人赃并获, 这件事惊动了皇帝。   今上被齐家害的失去唯一的亲生儿子还不满一年, 齐湘竟然又来算计他的子孙。   帝王震怒,齐湘再也不能享受任何特殊照顾,被送去了洒扫处。   别以为洒扫处的宫女太监可以借当差之便攀附各宫主子, 事实上他们连每座宫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不管是东宫, 荣妃的储秀宫,还是太后的慈宁宫,或是任何有主位居住的宫院,从庭院到回廊都有该宫内自有的粗使宫女打扫, 室内则是主子心里有位置的三等宫女负责。   不然什么人都能进来逛一圈,藏不住秘密不说, 稍不留神还会被栽赃陷害。   洒扫处的人负责的都是联通各处的长街、夹道,无人居住甚至早荒芜了的破旧宫院。   不管什么季节什么天候,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 拿着柳枝编成的扫把, 日晒雨淋地去扫街。   讨了上司好的, 或许能被派去做些屋子内擦擦桌子掸掸灰的轻省活儿。   不过齐湘肯定没这个福气。   一则她本来就不会讨好人。   二则宫里最是跟红顶白,齐湘为了什么事来的洒扫处大家心知肚明,眼见连荣妃都被她牵连降了份位,还能不把最脏最累的事情分派给她吗?   天气一日日暖起来, 齐湘倒是没有挨冻,不过淋了几次雨,得了一次风寒。   至于挨饿, 洒扫处当然有正常的饭食,可惜分不到她手上,她吃的全是残羹冷炙。   没有多久齐湘便挨不住了,拿耳坠子做贿赂与旁的小宫女换了班,得以来到储秀宫附近。   她觉得自己也算命不该绝,因为运气好得第二天便碰到侍寝后从皇帝寝宫回来的荣妃。   “姑姑!姑姑!”齐湘丢开扫把扑过去,“我知错了,你带我回去吧。”   荣妃,现在应该称为荣嫔,一脸漠然地看着她,声音也格外冷漠,“哼,我原先和你说过什么?让你做事情前考虑周到,你听了吗?你既然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那便是没将我放在眼里。既然根本没将我这个姑姑放在眼里,出了事后果你就自己担待,别再来找我求救。”   荣嫔头也不回地走了。   随侍的太监架着齐湘,把她丢在墙边。   储秀宫的大门轰一声关闭。   齐湘呆坐在青石路上,很久才反应过来,姑姑是真的不管她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了洒扫处,和她换班的那个小宫女立刻凑上来,“怎么样?”   齐湘黯然地摇摇头。   小宫女露出几分失望之色。   她答应换班,除了贪图银钱,也是想着齐湘到底有后台,说不定自己可以沾光得到提携。   不过既然事情没办成,她的念想也全都成空了。   可她到底年纪还小,入宫时间也短,还没有变得特别世故冷漠,不吝好心地提醒齐湘:“那你以后可要多为自己打算。其实我觉得你吧,胆子大的很,又很能干,连皇嗣都敢谋害了,还有什么不能做。既然这样,肯定能有办法打算好未来,一步步越走越好。”   话说的不太顺耳,但胜在真情实意。   谋害皇嗣,跟谋害皇帝就差一个字,给她吃一年的雄心豹子胆她也不敢做呢。   齐湘一辈子也没试过为自己打算。   她生在勋贵之家,从小的路早有长辈给她铺好,她只管恣意地活着便好,哪怕惹是生非闯了祸,也有父兄善后。   十几年来养成的习惯,就算家族倾倒了,她也没有转过弯来,还照着以前的风格行事。   齐湘看一眼坐在旁边的小宫女,这样身份卑微的人,以前她觉得她们和路边的蚂蚁也没什么区别,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如今她落难了,竟然还要从她身上学习生存的智慧。   “那你这样对我,又是在为自己打算什么呢?”   “哎呀,你别这样说。”突然被戳破了心思,小宫女有些讪讪的,“我只是因为大家反正在一处做事,能帮则帮嘛。”   “没事的。”齐湘道,“你说的很对,我都记下了,以后你也要多提醒我,等我过得好了,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   相比齐湘吃苦受罪,终于成长了一星半点,其姝的日子日渐堕落,哦,不,是舒心顺意。   临近五月,她的产期就快到了,裴子昂每天如果不是有特别事情,连书房都不去了,只管陪在其姝身边。   生怕她年纪小,又是头一胎,万一临盆了,没他在身边会慌张害怕。   头一胎是真的。   年纪小……其实他成日里嫌裴萱十六七大姑娘了还像小女孩一样咋咋呼呼,裴萱与其姝差不多大。   这样的双标其姝很喜欢。   她越发像个娇气地小女孩一样,只要裴子昂在身边,便要依偎在他怀里,吃饭要喂,喝水要喂,去哪儿要抱……   若不是年年与几个有经验的产婆都强调,她每日需得走一走,生产时好有足够的体力,恐怕连地都不愿意下了。   隆盛的事务虽然有尚永泰,不劳烦她亲自出马,但每隔三日,大小事还是会汇总了呈到东宫来给其姝过目。   因为总体无风无浪,她一直当看话本子一样打发时间,今天却有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两名年后新招的学徒打架,连顺天府都惊动了。   “打人的那个名叫徐二,京西徐家村人,他们村子去年水患时冲毁了,只能进城来找营生。因为年轻体健,相貌堂堂,虽然目不识丁,掌柜的还是把他留下做了学徒。”   其姝缩在裴子昂怀里,一边看信一边转述给他听。   天已热起来,孕妇本又比一般人怕热,房内已放了冰山。   小宫女站在冰山旁边打着扇,凉气丝丝送来,正合适两人抱着还不嫌热。   “徐二是个没爹的,娘又死的早。他只记得他娘说过他爹是出门去了,到底做什么营生就闹不清楚,只有他娘留了一件传家宝作为与他爹相认的信物。”   其姝就着裴子昂手喝了几口牛乳,舔舔嘴,促狭地问:“你说真是他娘没说清楚吗?会不会是他太小,又皮又笨,听完就忘了?”   裴子昂好笑地揉揉她发顶,又拿起帕子帮她擦去嘴角的白渍。   其姝继续往下说:“他们打架的就是为了那件传家宝。学徒就和普通士兵一样,都住大通铺,每人再有一格衣柜放点琐碎的东西,基本上谁有什么一个屋子里住的人都一清二楚。他的传家宝据说挺贵重,同房的一名学徒起了歹心,偷盗的时候被徐二撞个正着。两人一路追打到大街上,打得头破血流也分不出胜负,偏巧撞在巡捕的手里,便都被拉回顺天府去了。”   “唉,这事儿明明就是偷东西的那个不对!”其姝义正辞严,“我要写信给掌柜的,让他务必开除他,还得给徐二请个状师脱罪。”   她说着跳下炕去找笔墨,谁知才走了几步便忽然定住,捧着肚子回头来看裴子昂。   “我……我……”其姝脸上满是惊疑不定的神情,“肚子好像不大对劲。” 第98章 传家之宝   裴子昂吓了一跳, 忙下地来抱她, “怎么了?是要生吗?”   其姝:“没生过, 不知道/(ㄒoㄒ)/~~”   年年和稳婆们来得很快,她们经验老道,摸一摸, 看一看, 便知道其姝确实是发动了,直接让裴子昂抱着人进了产房。   其姝这一胎实在是特别乖巧,除了受孕初期被它爹吓得差点掉了,之后便没让其姝吃过一点苦。   连害喜都几乎没有, 顶多是有一段时间早上醒了吐一吐,平时该吃该睡一点都不耽误。   就连出生时也特别顺畅。   其姝进产房是刚用过晚膳的时候, 等翌日朝霞初升时,响亮的婴儿哭声已从房内传出来。   裴子昂一激动便推开产房的门走进去。   他的妻子生孩子, 他在里面不吉利?   简直是笑话。   先前肯出来, 不过是年年斥责他:“你在这儿她小了十岁, 哪里能坚强地生孩子。”   产房里忙成一团, 裴子昂看到有两个稳婆带着宫女给新生儿洗澡,他也顾不得去看那哭声响亮的小东西,绕过屏风往产床前去。   年年和另两个稳婆还守在其姝身边,饶是裴子昂没见过女人生孩子, 也看得出她们的行动并不是在善后。   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出什么事了吗?”   回答他的是其姝,“裴子昂,她们说还有一个……我好疼啊!”她声音细细弱弱, 说着说着还哭腔起来,眼看又要掉眼泪。   年年冷着脸霍地站起来:“谁让你进来的,快出去快出去!你看你一来她就哭,刚才女战士一样的勇敢全不见了!”   边说边把裴子昂往外推。   裴子昂只能继续守在产房外面,坐立难安。   好在这次等得不是很久,不到一个时辰,两个稳婆便各抱了一个裹在襁褓里的婴孩出来。   “恭喜太子殿下,两个小皇孙。”   裴子昂直接拨开她们走进去。   床上的其姝已经累得昏睡过去,他坐在床畔握住了她的手。   @@@   太子妃娘娘福气大、好生养,一口气诞下两名小皇孙,从皇上到太后都乐得合不拢嘴,赏赐流水似的抬进东宫,填满了一间库房。   定北侯府那边,乔太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轮番进宫探视,回家去后说起新生儿简直停不了口。   身为男子不能进后宫的尚永泰羡慕坏了,他也想看小外孙,何况其中还有一个是他的继承人呢!   最后还是皇上帮他开了后面,宣尚永泰进宫面谈远航未归的商船事宜,然后将人放去了东宫,他这才赶在孩子满月前见了一面。   其姝一胎生了两个娃,年年建议她做双月子。   这坐月子虽然基本都待在床上养着,可比起怀孕时还要辛苦,原因无他,不能沾水吹风。   其姝觉得她整个人就像酱缸里的咸菜条,又酸又臭。   难得裴子昂竟然不嫌弃,明明有卧房不住,偏要来产房和她挤在一处睡。   其姝自己都嫌弃自己,每天都忙着把裴子昂往外推。   努力无效后,便拿被子在床中间堆了一道“长城”,“你睡外边,不许过界!”   裴子昂想起当年他们在军营里的旧事,笑得越发荡漾。   “怪人一个!”其姝嘴上吐槽,脸上却也笑得甜蜜。   那么辛苦为他生了两个孩子,若是还被嫌弃,才真要伤心呢。   六月里天气炎热,年年终于批准其姝擦身,但不能洗头。   有的擦总好过没得擦,其姝身心愉悦地擦了个澡,第二天便迎来探视的何珈。   何珈同每个来探望她的人一样,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娃,都喜爱得挪不开眼睛。   最后不得不咬着牙说:“哎呀,快把他们抱走吧,不然我正事都没法说了。”   其姝好笑,“什么正事?原来你不是来探望我的?是有事才来哦?”   “当然是来探你的,可这件事十分紧要,等不及你出月子再说了,只好由我出面做没眼色的讨厌鬼。”   何珈如此一说,其姝兴致完全被吊了起来,连声追问:“什么事?”   “先前,隆盛有两个学徒当街斗殴被抓进顺天府,这事儿你知道吧?”何珈反问。   其姝点点头,她一生孩子就把这事儿给忘到脑后了。   “可是顺天府尹判得不好?”   “还没判。”何珈打着扇子,摇了摇头,“他不敢判,也不能判。”   “不就是两个学徒打架吗?”其姝一脸懵,“其中一个偷了人家的东西,这有什么难判的?”   何珈听她对来龙去脉十分清楚,便把前面的细节都略过了,直接说:“事情就出在被偷的那件东西上。徐二说人家偷了他的东西,他才打人。那顺天府尹当然要看一看证物,证物一呈上去,他就傻了眼。因为那物件上刻着内务府制造的字样。”   “难不成是宫里偷出去的?不对,就是偷出去卖,一般村民也买不起。那是徐二他娘当过宫女?再不然跟什么皇亲国戚沾边儿?”   其姝一连想了几个可能,内务府制造的物件只供宫里使用,若不是能跟皇家扯上关系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得到手。   “府尹和你想得一样。当官的那些心思,咱们都明白,这徐二家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查清楚了,案子就判不得。不然轻则得罪了不该得罪的,重了说不定前程都不保。所以府尹大人就找内务府查档,看看那物件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何珈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张揉皱了的宣纸,在床上铺平,“你看,就是这个东西。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底下的人一查不得了,那是造给孝德皇后用的。看日子还是陛下在潜邸时的事。他们不敢擅作主张,便报给了我家那位。我家那位顺藤摸瓜,一摸更不得了,这东西当年皇后娘娘赏给了陛下的一位妾室,那妾室后来陪陛下出巡时,遇到匪徒,就此下落不明……你能想明白其中的关键吧?”   其姝确实非常震惊,可她震惊的原因不全是因为何珈说的这番话。   她的目光落在图纸上,那分明是个拓本,但也足够清晰。   画上是一直金钗,钗头用红蓝宝石攒成花朵——这分明就是岁岁一直随身带着的那支金钗。 第99章 谁真谁假   可是怎么会有两只一模一样的金钗呢?   其姝想不通。   如果说这样信物代表了徐二是皇上的沧海遗珠, 那岁岁呢?   她也是皇上的孩子吗?   为什么徐二和知道金钗关键的母亲一起生活在京郊村落, 岁岁却什么都不知道, 跟着训练方式残酷的师父长大, 几经艰辛、极其侥幸才活了下来?   她呆呆发愣, 何珈看得着急死了。   “唉, 其姝, 你怎么不说话呢?该不会是一孕傻三年吧?你还生了两个?!”   岁岁端了一壶新砌的茶进来,放在其姝床边的方凳上, 一偏头看到那张图纸,不由“咦”了一声。   “你们干嘛把我的金钗画成了图?还怪好看的。”   说着便伸手来拿, 打算看个仔细。   何珈猛地抓住的图纸一角, 两人竟然僵持住了。   “干嘛呀?”岁岁皱眉, “你画了人家的金钗, 还不许人家看看?哦, 你该不会是跟小可怜讨东西吧?”   她听过其姝讲起与何珈从对立便成合作的缘由,一直觉得其姝被占了好大一个便宜, 对何珈难免有点偏见。   何珈其实只是被吓着了, 连话都说不通顺。   “你……你……说……你的?”   “是我的呀!”岁岁很是理直气壮,“只不过现在不在我身上,暂时借给尚其沛那个家伙当护身符了, 谁让我从小戴着它能一路平安到现在呢,免得他被大水冲走了。我可不是对他有什么意思,到底大家相识一场,不想他出事而已。”   “其沛?”何珈被岁岁东一句西一句扯得更晕, 看向其姝,“连你七哥都知道了?你们既然早知道了,怎么不想着把那个徐二……这有多后患无穷!”   “不是的,我们只知道岁岁,不知道徐二。”其姝解释道,可她心里实在太乱,只说了一句又不吭声了。   “你们早知道岁岁了,怎么还把她留在这当宫女?!”何珈以前把其姝当榜样,把裴子昂当成帝国最足智多谋的人,完全不能相信他们会下这么一步臭棋,简直惨不忍睹,可事实就摆在眼前,不信也得信。   “不不不,我们只知道岁岁有金钗,可不知道这金钗代表什么。”其姝说道此处,像是突然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一样,对岁岁道,“岁岁,你先出去。”   岁岁当然不依,“唉,胃口都吊到嗓子眼了,你还要赶我出去?出去我也能偷听到的!”   其姝揉了揉额角,她不是想瞒岁岁什么,只是怕她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性子,万一听到了直接冲到金銮殿去怎么办,她想先和何珈问清楚,再与裴子昂商量过,最后才说出来。   可岁岁双臂环胸,斜睨着看过来,眼睛里全是挑衅。   其姝知道她说得到做得到,便没有在坚持让她离开,只是说:“那你可要答应我,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冲动行事,我们得和裴子昂商量。”   “啊。”岁岁哼了一声算是答应。   其姝把前因解释了一番。   岁岁一点就透,可她真不觉得是皇帝的女儿有什么好。   三公主的遭遇她太清楚了,被迫和亲,被人弄掉了孩子,差点死在异国他乡。   哪有她自由自在,还能自己择婿!   她挑着眉又看了看那幅图,忽然呵呵一笑,“哎呀,哪里是一模一样的,你看这图上的金钗背面有内务府造的字样,我那个可没有,不一样不一样,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想何珈摸出了第二幅图,“不一样就对了,徐二那里只是半支金钗,这里是完整的图样。你们应当是一人拿了一半,他的那一半有内务府字样,而你的没有,正说明两个都是真的。”   向来伶牙俐齿的岁岁看到那幅图彻底傻了。   其姝更发愁,什么叫两个都是真的?   两支钗都是真的没什么,可两个人都是真的,那就完蛋了。   裴子昂是过继的太子,皇上肯定是认定自己不会再有子嗣,才会选择他。   如今竟然凭空蹦出来一个二十岁的亲儿子,那裴子昂还能做太子吗?   其姝并不稀罕什么太子不太子,可这样的位置,跟什么玄衣卫指挥使可不一样。   当任何一种官,都可以辞官,可以平平安安告老还乡。   可天地下哪有辞官的太子,其姝读过史书,凡是登上太子位,却不能登基做皇帝的,都没有好下场。   轻则圈禁守墓,重则性命不保,子孙……   她倒是不怕陪着裴子昂吃苦送命,可她的两个宝宝落地还没满百日,她怎么也不舍得……   “阿珈,你们可有查过徐二,他真的是京西人士?”   其姝问得犹豫,何珈却答得斩钉截铁,“这种事哪是我们能查的,我家那位仗着职权,只说让那些人再好好核对一番,不要搞错了,这才拖延了时日,让我有机会进宫来跟你打个招呼。”   其姝当然明白其中的风险。   她点点头,“谢谢你阿珈,你快点走吧。我们是好友,你来看看孩子不会引人怀疑的。”   因为没出月子,娘家人来看她也都是坐坐就走,不会留太久。   何珈便起身告辞,当然不忘将图纸留下,还反复叮嘱其姝,“一定要好好跟殿下商议。”   其姝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可知道父皇潜邸时的那位妾室叫什么名字?”   何珈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是佩仪,曾是太后娘娘身边服侍的人,大皇子没了以后,那时还是王妃的皇后娘娘身子不好,太后娘娘赏去服侍陛下的。”   佩仪。   其姝记得这个名字。   岁岁头一回进宫时,太后身边的嬷嬷就说过她长得像佩仪。   长得像,又有信物,岁岁应该是真的了。   那徐二呢?   裴子昂晚上回来的时候,其姝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他。   “京西?整个村子都冲没了,只他一人幸存下来,也就是死无对证。”裴子昂一下就抓住了重点,“他的身世是不是和他说的一样,他先前是不是和他娘一直住在那儿,再也查不到了。”   其姝也是这样想的,所以白天才会那样问何珈。   “而且虽是郊外,想进城并不难,他娘好好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想办法带着他来找父皇呢?非要闹得自己死了,孩子正好年纪小得记不住自己爹到底是谁,偏又足够大到能记住传家宝是找爹的关键,哪里就能这么巧。”   她当初看到的此处的时候便吐过槽。   裴子昂好笑道:“对,还有全村的人都死光了救他一个没死,全城的铺子那么多,他偏就投到你家做学徒。这么多巧合,说不是冲着我来,谁信呢。”   “那你打算怎么办?”其姝问。   “我不打算怎么办。”裴子昂亲亲她紧蹙的眉心,“这么多事都做了,还怕他们没下文?无风都要绞起浪,就让他们的箭飞一会儿。” 第100章 岁岁闯祸   静待事情发酵, 一动不如一静, 以静制动……   这些道理其姝全都懂, 她也相信裴子昂的判断。   但身为他的妻子, 她实在没办法不担心, “万一……他们安排的全都是毒计, 我们不先下手为强, 到时候来不及反应,直接被坑了怎么办?”   裴子昂格外喜欢听她用“我们”二字, 噙着笑亲亲其姝的嘴角,又埋首在她颈间闻了闻。   擦洗过果然香喷喷的, 前些时候那味道……虽然他不嫌弃, 可不等于闻不到。   这样想着, 他克制不住在娇妻脖子上啃了一口。   “哎呀!”其姝嫌弃地推开他, “说正事呢, 你不要乱来。”又难免有点害羞地许诺,“就快出月子了, 年年说到时候就可以了。”   裴子昂倒也不恋战, 换了个姿势圈着其姝靠在他怀里,“就算有被坑的风险,现在我们还是什么都不能做。”   “为什么?”其姝不解, 她觉得以裴子昂的实力,可以做的事应当很多。   裴子昂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我与徐二最后的胜负,不取决于谁更有本事,而在于父皇的心思。现在不管我们做什么, 只要传到父皇那里一定会减分,所以只要装傻就好了。”   其姝把这话掂量了几遍便明白过来。   “他们的心思太阴毒了!”她不满极了。   为什么把徐二安排到隆盛当学徒?   因为那样他闹出事来时其姝与裴子昂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何珈夫妇会不会把消息送进东宫,只要抓不住确凿的证据就不能算数。   可隆盛的人都被官府抓了,后续的事情以裴子昂的能力会一点都打听不到吗?   当然不可能,甚至还会有许多人主动把事情捅到他眼前。   虽然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到底是谁,但只要徐二有什么事,把罪责引到裴子昂身上简直轻而易举,之后就是皇上对他信任的减退。   身为太子,不能一点没有能力没有权欲,但也绝不能超越皇上心中画下的那条界线。   多一步引来猜忌,少一步是无用的废物,比天桥下耍杂技的走钢索还需要技巧。   “不管徐二的身世是真是假,只要我动手试图阻止他的事情传到父皇那里去,我就是心怀不轨。”裴子昂冷笑,“但我也不能主动把消息送到父皇那里,因为太虚伪了,更容易让人怀疑。”   进也不行,退也不行,下这步棋的人捏住了他的七寸,除了等待对方再落一子,并暗中防备,什么也不能做。   可等看清了对方的招式,他便绝不会留情。   人的欲望是随着身份地位的改变而改变的。   原先他从没觊觎过皇位,因为那不是他可以奢望的东西。   但如今已是太子,一步之遥,他也不可能放弃。   尤其是这不是放弃一个官职那样简单,废太子会是什么下场还用多说。他有妻儿,他不能让他们吃苦,他半步也不会退让。   裴子昂很清楚,这就和当年去西北时一样,他未必就比被他掀倒的那些官员聪明能干,他只是没有退路,赢了才能真正得到皇伯父的重用,才有能力保护要保护的人,输了就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不行也得行!   他拿起何珈送来的两张图纸,走到熏炉旁,掀开镂空的铜盖,将纸扔进火里。   眼睁睁看着它们全烧成灰烬再不可能辨认出一星半点,这才把铜盖盖回去。   一转头却正好看到其姝皱起的小脸上满是自责与愧疚。   裴子昂不解。   这有什么好怪自己的?   又不是她的错。   其姝发现他在看她,伸出手来要抱抱。   裴子昂便回到床上把她揽进怀里,一手轻拍着她的背脊安慰道:“不怕啊,有我呢,你看我从来也没输过对不对,要对你的夫君有信心。”   其姝乖巧地点了点头。   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想:为什么上辈子她死得那么早呢,她对裴子昂当上太子后的事情一点都不知道,若是多活几年,现在就能帮上他了。   @@@   更让其姝意想不到的是,敌方还未再有动作,自己人里却出了乱子。   那是在她出了月子的第二天一早,岁岁一脸得意地跑来说:“昨晚去御书房看了看,你们那个皇帝和我没有一点像,我肯定不是他生的,我那金钗多半不知道从哪儿捡的。”   “你……你去了哪儿?”其姝吓得手都抖了,反复追问,“哪儿?”   岁岁尚不明白自己的话哪里不对,重复道:“御书房啊。”   “你怎么能去那儿呢?”其姝几乎是嚷出来的,语气里的怪责之意就是大大咧咧的岁岁也听得懂,“御书房,是随随便便可以去的吗?”   “当然不能啊。”岁岁却不懂她气得是什么,“从地上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还得层层通传,得了允许才能觐见天颜。可我能飞天啊,就在房顶上掀了瓦片看一眼,又不会有人知道。”   其姝眼前发黑,要不是知道绝对打不过岁岁,她都想动手了。   “那你就没想过万一失手了,被当成刺客抓起来,整个东宫都要被你连累。”   岁岁话倒是接的很快,“可我没失手啊,这不是全须全尾的。”   话音落时,正好裴子昂从外面进屋来,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其姝一头扎进他怀里告状:“你管管岁岁!她昨天竟然闯到御书房去了!还飞檐走壁呢!”   裴子昂摸着其姝的头给她顺毛,同时瞟了岁岁一眼。   从前他是不管岁岁和点翠等人的,毕竟她们算是其姝的人。   不过,现在岁岁有可能是他妹妹了,他便清了清嗓子道:“下次想干什么提前说一声,我可以帮你在玄衣卫那边打声招呼,不要自己胡乱冒险,到时候吃亏。”   岁岁笑应了。   其姝更生气了,她直接在裴子昂腰上掐了一下,“你们还没相认呢,就同声同气来气我了!”   “那怎么会。”裴子昂继续摸她的头哄着,“我这不是尽兄长之责,教她该怎么办事嘛。她和我说时,我可以同意也可以不同意,还可以想一个既能达成她目的,又不犯险的办法,对不对?”   好像对吧?   其姝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那你好好管管她嘛!”   裴子昂便故意用很严厉地语气说:“岁岁,你犯了错,我要罚你!”   “那就罚呗!打板子就打,我又不怕,不过别打脸啊,到时候没法见人!”岁岁满不在乎,还不忘揶揄其姝,“瞧这点出息,说不过我就找你男人出头,欺负我没有男人吗?我也可以找你哥来管你。”   生气归生气,其姝心思还是很灵活,从前她怕岁岁身份太低与七哥难成眷属,现在又怕她身份太高更难与七哥成眷属。   这时便抓了岁岁的话茬问:“你是说七哥是你男人吗?”   岁岁识破她的小诡计,转着眼睛道:“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救命恩人不分男女,总是要听话的。”   嘁……   竟然耍赖皮。   其姝扁扁嘴,又扑回裴子昂怀里,不吭声了。   裴子昂心里当然还是更向着自己媳妇,看她斗嘴斗输了,故意板起脸对岁岁道:“像你这样记吃不记打的,打能有用吗?我要罚你跑腿。”   他示意岁岁把信拿过去,“你不是把金钗给其沛了,现在这件东西很紧要,得你亲自讨回来。本来东西拿到了就能回来,可谁让你气着我们家其姝了,所以再罚你留在他们营地里吃吃苦,等我叫你回来才许回来。”   还特意强调:“信上全是机密,不能偷看!”   “ 切~~谁稀罕看啊!”岁岁呛声,“何况营地有什么苦,姑娘我从前风餐露宿,你个大老爷们都未必比得了我!”   话是说得不好听,不过人很干脆利落,立刻收拾包袱出宫去了。   其姝则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直抱着裴子昂不撒手。   裴子昂觉得她反应有点大,不过没有说破,只吩咐奶娘把孩子抱过来。   两名小皇孙一胎双生,长得一模一样,不管是面孔还是身上都没有可以分辨出不同的地方,从落地以来一直只能用穿戴的颜色来区分。   老大裴守诚用红色,老二裴守诺用蓝色——名字当然是皇帝亲自取的。   其姝一直很担心下人们会把两个宝宝弄混了,所以除了穿戴的颜色,还让人在他们眉心用口脂点了记号——诚哥儿点了一个圆点,诺哥儿则是两个。   如今已是六月末,天气正热,男孩子又火力旺盛,所以他们只穿着不同颜色的尿布,连兜兜都没有穿,挺着圆圆的肚子躺在窗边的炕上伸展手脚。   两个月的宝宝已经能在大人逗弄的时候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回应,比如:啊、呃、叽、咕。   其姝和他们玩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笑盈盈地小脸忽地垮了下来。   连孩子都不能哄她开心了,这事情有点大。   一直被其姝拽着衣袖不撒手的裴子昂便示意奶娘们把孩子抱走,再把她搂在怀里哄:“岁岁是莽撞了些,不过没那么严重。而且她不做都做了,也幸好没出事,咱们不生气了啊。”   “我不生气,我就是害怕。”其姝拱在他胸前,“万一她昨晚被抓到了,那我们是不是全都要以谋害父皇的罪名被杀掉……”   裴子昂想笑不敢笑地捏捏她的脸颊,“哪有那么严重,只要把事情和父皇说清楚就行了,别自己吓自己。”   其姝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解释,她曾经经历过抄家的大祸,所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再经历一次,更怕她的孩子们也尝到倾巢之下无完卵的痛苦。   总不能说她死了以后回到数年前……   裴子昂会不会把她当成妖怪?   她的手指在他衣襟上划来划去,犹豫地问:“要是……要是你是许仙,你会嫌弃白娘子是妖怪吗?”   话题跳跃得有点大,裴子昂挑了一下眉毛,顺手在炕桌上堆叠的话本子里翻了翻,果然看到一本《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这……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不过,为话本子苦恼总比为现实苦恼幸福些,也让他没那么担心了。   “许仙……确实薄幸了些。”他当然知道这个故事,也有自己的看法,“人怕鬼怪,多半不是因为鬼怪本身可怕,而是怕自身受到伤害。可是许仙和白娘子已做了夫妻,她从来也没害过他,反而一直在帮他,还为他生儿育女,他却叫人把她抓走关起来,说来确实令人寒心。可换了第二个男人,未必不会这么做。千年的蛇妖,一般人难道还会觉得自己可以与她好好商谈,再就和离达成共识。一言不合被吃掉才是有分歧时最大的可能吧,只不过是人性。”   “所以如果你的妻子是妖怪,你也会找和尚道士把她抓走镇压起来?”其姝话音都发颤了。   “你是妖怪吗?”裴子昂好笑极了,伸手到她臀后揉了两把,“你长尾巴了?让我好好摸摸!”   “端午节你不是喝了雄黄酒,那就肯定不是蛇妖。让我想想,我们其姝这么娇气可爱,大概是兔妖?”   一边说一边一边揉到她头顶上,“怎么没有耳朵呢?要是你长两只毛茸茸的兔耳朵也一定很可爱,那就别把耳朵藏起来了,我可以帮你解释那是饰品,哈哈哈。”   其姝红着脸抓住他乱摸的大手,“哎呀,不是这个。要是聂小倩呢?你怕不怕?”   裴子昂笑得更开心了,“宁采臣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不怕,我还会怕?”   其姝仿佛得到了鼓励,眼睛亮晶晶望着他:“要是我和你说,我死过,后来又活了,你会觉得我是妖怪吗?”   死了,又活了?   裴子昂想象力有限,“你是说僵尸?据说僵尸的腿不能弯,我来试试。”   他握住其姝的脚踝,把她两条腿拉直又屈起,屈起又拉直,不经意间摆成了十分暧昧的姿势。   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又将手伸进其姝衣服里,“僵尸也没有心跳,让我摸摸看。”   摸着摸着就变了味道……   其姝开始还试图躲避,可两人也有几个月未曾亲热过,躲避未成自己先软了身子,最后不乏主动地与裴子昂亲热了起来。 第101章 徐二其人   有些话没能一鼓作气讲出来, 事后便再也没勇气提及。   其姝对裴子昂坦白重生之事的念想就此搁置下来。   之后便到了宝宝们的百日宴。   这本是一桩大喜事, 前朝后宫同时设宴, 无比热闹, 可其姝敏感地发现风向变化。   前来贺喜的命妇们虽然称赞一对双生小皇孙漂亮又聪明, 却连一句将来成就不逊其父之类的话都没有。   倒是有人说老二诺哥儿活泼好动, 一看就善于与人交往, 继承隆盛定然适合。老大诚哥儿……明明是太子的嫡长子,皇帝的长孙, 反而受了冷落。   其姝当然知道原因。   裴子昂日日出入御书房,早已见到皇上把徐二带进宫里。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能知道, 朝臣们自然也能知道。   其姝虽然强颜欢笑, 却也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太后借口更衣需人服侍, 把其姝带进离了宴客的宫殿。   “就算心里不高兴, 也别在这种日子在人前露出来。”太后难得教导她,语气倒算温和, “本就是十分敏感的事情, 这样不定要怎样被嚼舌根。”   其姝受教应下,神情还是难免沮丧。   对于徐二与裴子昂,太后更偏向后者, “我是站在你们这边的,毕竟都是我的孙子,自然能者居之。那徐二……听说连就读过三字经,连千字文尚未学全, 还谈什么治国。”   其姝闻言鼓了鼓脸颊,“他还会珠算。”   和他认的字一样都是在她家票号里学的……   太后被她逗笑了,“就知道从前有个不爱当皇帝,爱做木匠的,没听过会打算盘就能处理政事。”   她笑了一阵又正色道:“皇上也不会分不清这些,就是突然间多了个亲生儿子,心情难免激动,你们多体谅些。”   怎么就是亲生的了呢?   其姝心里不服,难道明明有那么多疑点都视而不见吗?   可是等到下午时,皇上带着裴子昂到太后这边请安,她就明白了。   跟在皇帝身后的其中一个人,虽然没有人介绍他的身份,其姝也一眼认出那一定是徐二。   原因无他,实在是和皇帝长得太像了。   就像一个模具里印出来的两只月饼,或许会有细微的差别,但一看就知道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其姝不知道岁岁到底和那个叫做佩仪的人有几分像,可凭着岁岁长得像她,又持有金钗,其姝自己也认为岁岁就是皇帝的女儿。   那同样持有金钗,又长得像皇帝的徐二,为什么就不能是真的呢?   在她这样想的同时,皇帝已在太后身旁隔着榻桌入座,裴子昂也坐到了她的身边。   徐二并没有明面上的身份,只站在了皇帝身后。   意想不到的事情就在这时发生,皇帝正与太后说起小皇孙们被抱去前面给大家看时,多么招人喜爱。   徐二……大概是嗓子不舒服,咳了几声,然后毫不遮掩地吐了一口痰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   嫔妃与命妇们碍着皇帝的面子,还不至于当场嫌弃得跑开,但面上七彩纷呈,好不精彩。   离得比较近的其姝下意识往后一躲,重重顶在椅背上。   再看温柔地握住她手的裴子昂,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好像在强忍笑意。   还有坐在太后右下首的荣嫔,秀眉紧蹙,满脸鄙夷,毫不遮掩。 第102章 有所行动   皇帝面上也不大好看, 尽管极力掩饰, 眼角依然微微抽搐。   一旁的小太监忙拿着帕子扑倒在地, 去擦拭那污糟的痕迹。事事上, 他在徐二咳嗽时已掏出了帕子, 奈何对方行动太快, 没来得及堵住漏洞。这时自然怕得全身发抖, 生怕稍后会被惩罚。   大家只当这一场不和谐的小插曲从未发生,照样谈笑风生。   可当宴会结束后, 荣嫔回到储秀宫,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叫来焦嬷嬷。   “怎么能选那样一个人呢?”她捂着心口抱怨, 一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恶心作呕, “这是皇宫, 当着太后和皇上的面, 竟然随地吐痰。简直粗鄙不堪!”   焦嬷嬷倒是气定神闲, “娘娘不是说,只要和皇上长得像, 一眼看上去是亲生的, 旁的都可以不计较。”   “我说的旁的是指学问性格之类,不是……”荣嫔突然词穷,她一辈子养尊处优, 实在并不能在事先想到还有人身上存有这种习性。   但到底不甘心,“这样也太丢人了!你是没看见那些命妇的脸色,还有皇上……这样怎么和裴子昂比!”   那可是倾倒京城少女的翩翩佳公子,样貌风度、文才武功无一不是上上乘, 遇事时的能力更久经考验,备受推崇。   焦嬷嬷便劝她:“现今的太子殿下再了不得,也不是从一出娘胎就如此。他也算是陛下一手栽培出来的。既然栽培得出一个裴子昂,难道就栽培不出一个徐二?娘娘,只要皇上信了徐二的身世,当然会帮着他纠正种种陋习。咱们不用担心。”   荣嫔总算冷静下来,坐在桌旁慢悠悠品完一盏茶,终于再次开口:“嬷嬷说的对,我们不用担心。他们两个越是不一样,越容易起争端,我们只要推波助澜就好。”   焦嬷嬷点头称是。   齐家虽然倒了,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想找到帮她们发声的人并不难。   “嬷嬷,也别忘了提醒王院判,当年他虽然只是少说了一句话,可上了船就下不去了,以后我需要他多说少说时,还请他务必不要推辞,不然船翻了,大家一起死。”   @@@   皇上尚未公开承认徐二的身份,已陆续有朝臣上奏章谈及此事。   总结下来,无非两种看法。   其一,皇室血统不容混淆,当初过继侄子做太子,实在是情势所迫,如今既然有了亲生子,那过继来的那个原来在哪儿就还回哪儿去。   对裴子昂过河拆桥,力挺徐二。   其二,律例写明,只要开祠堂改族谱等步骤完成,过继的子嗣便等于是亲生子,将来继承家业时也不能区别对待。那么对于皇位的继承,裴子昂与徐二自然应是能者居之。皇上圣明,自当知道如何决断。   虽然没明指徐二学问还不如幼童,但谁都懂这是在支持裴子昂。   对于以上两类折子,皇帝全部采用同等对待,留中不发,没有回应。   众人观望一阵,发现根本试探不到皇上的倾向,于是第三种态度应运而生。   相比先前各自站在两名可能的继承人选立场上说话,这次却是完全站在皇帝的角度。   提醒皇帝要小心徐二与裴子昂之间的争斗,尤其是裴子昂。   他在朝中有人脉有心腹,还曾担任玄衣卫副指挥使一职,在皇帝亲卫中至今仍有影响力,若他一时不服,试图做些什么,简直轻而易举。   虽然没明说,却无一字不是在说若皇帝稍微倾向了徐二,裴子昂恐怕就要谋逆,篡夺皇位了。   用心不可谓不歹毒。   偏偏就是这种说法在皇上那里起了作用,玄衣卫中从袁潇、杨启带领的侍卫们,到新进入的裴子昊,凡是于公于私能与裴子昂扯上干系的,有交情的,全都被从皇帝亲卫调至东宫侍卫。   其姝一听到这件事就急了,“什么意思嘛?这是信你会篡位,会对他不利吗?”   裴子昂反倒一点不着急,懒洋洋躺在临窗的炕上,看着两个儿子学习翻身。   三个多月的小宝宝,渐渐有了性格上的分别。   老大诚哥儿是个稳重的,哪怕学习翻身有些艰难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转动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想一步再动一步,失败了也不哭闹,安静沉稳。   裴子昂觉得他像自己。   老二诺哥儿可闹腾多了,浑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手脚动起来全不带停,不管成功失败都得发出声音,并更努力挥动手脚吸引爹娘注意,一看就是个表现欲强悍又会撒娇的小家伙,也不知随了谁。   他觑一眼坐在一旁生闷气的其姝,大概是像她吧,哈哈。   以前刚到西北时,混在伙头兵里,听他们说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打仗,快点回家乡,老婆孩子热炕头。   那时裴子昂觉得这些人真是没有出息,一点大志向都没有,现在倒是觉得这七个字中的美妙之处只有亲身体验过才会懂得。   他把其姝拖过来抱住,“先别忙生气,焉知父皇不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试探你吗?”其姝歪着头想了想,“哦,试探徐二那一串人?他和你说了?”   “别他他声的。”裴子昂拧了其姝的脸一把,“那是父皇,是天子,九五至尊。”   自知理亏,其姝委屈哒哒地揉着脸应了。   裴子昂又说:“他没说。不过到底当年也是一众兄弟中争斗出来的,不可能一点防备心都没有,这不合常理。”   尤其徐二的身世不是没有破绽的,之后又发生了这些事。   而且那些人似乎已经开始动手,昨晚东宫便出了一件事。   有人潜到仓库去,试图偷盗新造的箭矢——当然没有成功,东宫的侍卫原本已满额,又加了袁潇等几百人,简直守护得比铁桶还严密。   要不是裴子昂事先说过,如果发现异动不忙抓人,要看看对方想干什么,那人恐怕都进不来。   后来又故意将人放走,也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他心不在焉地挽着其姝衣服上垂下的丝绦,“过些天就是皇家秋猎的日子,咱们带着孩子一起吧。正好今年我不用管护驾的事,有的事时间好好陪你玩。”   其姝还是很有防备心的,“把宝宝带出去,你就不怕他们被人害吗?”   裴子昂大笑,“是不怕啊。这件事里他们害了我的子嗣一点用都没有。”   他新婚不到一个月就让妻子有了身孕,还一生生俩,可见在生孩子这件事上能力也十分不凡。   “只要天底下女人没死绝,我想再要子嗣还能有困难?哎哎哎,别噘嘴,我不是要找旁的女人,也不是不关心宝宝们,我就是举例,举例。” 第103章 羽箭被偷   裴太子殿下这晚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嘴贱一时爽, 追妻……做牛做马也追不上。   不过, 他表示自己还是很喜欢给其姝做马……   身心愉悦的夫妻生活一直维持到秋猎那天。   赶了半日路到达猎场, 其姝洗漱一番便躺到休息。   这一觉睡得不踏实, 似乎做了很多很多的梦, 可醒来后恍恍惚惚又都记不起。   她觉得很累, 懒洋洋不愿意起来, 便趴在床上发呆。   帐篷没有窗,就算是白天也依靠烛火照明, 昏暗的环境令人昏昏欲睡。   其姝打了个哈欠,刚要打盹, 忽然门帘一挑, 裴子昂提着箭囊走进来。   “睡够了吗?睡够了就起来换衣服, 我带你去玩。”他轻声催促着, “看我把你的箭都带来了。”   其姝听得出他的兴奋之情, 所以利落地爬起来,换上新做的赭红骑装和茶色的羊皮小短靴, 又在点翠服侍下梳了个单螺髻, 这才去看裴子昂带给她的箭。   箭囊和皮靴的颜色一样,应当是同一块料子制成的。   里面插满羽箭,铸铁箭头上刻着藤蔓环绕的“东宫”二字。   这本没什么出奇, 秋猎时各家府上用的箭矢都刻有标记,用以区分猎物究竟是谁射中,东宫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其姝眼前忽然闪过一个场景——那藤蔓环绕的“东宫”二字被殷红的鲜血浸染。   毫无预兆地,她想起先前做的梦来。   满山红枫, 层林尽染,她骑着匹枣红小马穿梭在围场里,一心只想找到裴子昂。   画面跳得突兀,前一刻还怎么也找不到,下一刻他人就在对面,骑一匹高头大马,趾高气扬地说:“你以为你是谁?你想问,我就要答吗?”   这已是其姝第三次做这个梦了,然而不待她多想,场景忽然转换。   长箭破空声传来,几乎同时,有冰冷坚硬的物体刺进她的身体。   事情发生得太快,连疼痛都未曾感觉到,已看到穿胸而出的铸铁箭头上,藤蔓环绕的“东宫”二字殷红耀目,仿佛璀璨盛放的玫瑰。   其姝捂着心口,面色苍白地站起来,“裴子昂,我……我不去了!我可能会死!”   裴子昂被其姝的脸色吓了一跳,伸臂把她打横抱起来放回床上,又体贴地为她脱掉靴子。   “胡说什么呢?刚才做噩梦了?”   其姝点头,往箭囊那里一指,“我梦见我被那种箭射穿了心口,该不会是什么预兆吧?”   “梦是反的。”裴子昂沉声安慰她,“别胡思乱想。若实在不想去,就在帐篷里休息吧。”   嘴上如此说,心里并不能放心。   因为就在出发前一天,继上次偷盗东宫新造的箭矢不成之后,有人潜入较为偏僻的仓库,偷走了一袋从前未用完的旧箭。 第104章 谣言四起   其姝尚不知情, 可并不影响她怕死。   毕竟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好不容易有了两情相悦的夫君,生了两个宝宝, 一切都在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再傻的人此时也不可能想死。   更何况,谁知道这次死了还能不能再重生呢……   “裴子昂,我怕死。”其姝趴在裴子昂怀里说。   裴子昂不免好笑,“哪那么容易就死了!别胡思乱想, 说不定是那年被齐湘吓得后遗症。”   其姝一点都不赞同。   多少年了, 再多惊吓都淡忘了。   可她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我不去了。”她哼哼唧唧地说,“我就待在帐篷里。”   “这次出来, 要待上至少一旬。”裴子昂逗她,“你就这样十来天都不见天日?当心人家觉得我暗害了你。”   “随便他们嚼舌根, 我的命最重要!”别看在裴子昂身边越养越娇气懒惰,关键时刻其姝还是尚永泰教出来的那个勇敢果决的姑娘, 迅速判断出什么事情最重要。   裴子昂便不再多话, 抱着她一直将人哄睡了,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阿似早已依照裴子昂吩咐, 带着装成宫女的女暗卫们守在帐篷外, 更外一圈则是杨启带领的东宫侍卫。   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 除非对方是《封神演义》里的土行孙,会土遁,能在地下潜行无阻,不然怎么也不可能伤害到其姝。   裴子昂走过去对阿似说:“派个人去找岁岁, 让她带着她男人快些过来,最好能连夜赶过来,明天天亮以前就到。”   想了想又道:“再去把孩子们抱过来,不,还是算了。”   又是奶娘又是娃,人多哭闹,再吵醒了其姝就不好了。   被亲爹嫌弃的两个小男娃此时正躺在各自的奶娘怀里饮用下午奶,饱食终日,无忧无虑,比他们重妻轻子的父亲快乐得多。   @@@   其姝这回睡得十分踏实,一觉醒来已是傍晚。   皇上设宴与伴驾的群臣同乐,身为太子的裴子昂也不能不到场,来陪其姝用膳的是裴萱与程月娇,还有被其姝“选中”当女婿的程浩然。   既然出来狩猎,吃得便多是猎物。   獐子、野兔、烤羊羔,还有裴子昂专门给他们安排的烤鹿肉。   当然都有专人在帐外烤好,再由阿似带着人一道道送进来。   这样的吃食比不得平日在家中精致,但胜在野趣新鲜,其姝与程家姑侄两个都吃得津津有味,唯有裴萱似乎与食物有仇,一直闷闷不乐地戳着碗里的东西——糟蹋得多,吃进嘴里的少。   “你这是怎么了?下午去玩的时候同谁斗气了?”其姝半是关心半是打趣,“还是和未来的姑爷拌嘴了?”   裴萱本就憋了一肚子话,没人问时尚且能忍住,其姝一问,她便顾不得程家姑侄一左一右在桌下拽着她的袖子制止,一股脑将心事和盘托出。   “我没有和谁吵架,下午他们俩就这样拖着我不准我多说。   我就是气不过……气不过她们胡说八道。   船队去了两年还没回来怎么了,又没有证据证明就是沉船了!   平日里咱们沿着官道赶路,在运河里坐船,行程上都难免有耽搁。   这还是按着已有的路线走呢。   大海茫茫的,船队又是去开辟航线的,走的慢了些怎么了!   她们诅咒船队全部遇难不算,还说隆盛因此损失惨重,元气大伤。   说六哥因为徐二的事正发愁,因此嫌弃你娘家不再是他的助力,偏又不知该怎么休了你,另娶旁人。   六哥他又不是这种靠岳家的废物!他娶你也不是为了隆盛的钱财!   再说了,就算你出事,他也不能乱娶啊,我都要嫁到程家去了,月娇要是嫁给他不就成了换亲。皇家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裴萱口中那位旁人适时插嘴,“没错没错,这桩婚事不可能成的!”   旁人的侄子:“呃,太子殿下已经过继到皇上那支,也就是说他现在名义上是婶婶你的堂兄,我姑姑嫁给他不算换亲。”   裴萱正是有气没地方撒的时候,怒气冲冲地诘问:“所以你是想娇娇嫁给我六哥?”   被误伤的程浩然:“……”   女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他还是闭嘴吃饭吧。   其姝一直没出声,眉头微蹙,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   裴萱见了心中警钟大响,“其姝其姝,你不信那些浑人说的浑话吧?”   “当然不信的。”其姝轻笑,“我和殿下心意相通,才不会被人挑拨两句就闹起来。”   她确实不信那些话,刚才想得则是:原来事情是这样。   这就是裴子昂口中那支飞在半空中的箭,它的去向已露出端倪。   徐二除了有可能是皇上亲生的之外,再无一处能与裴子昂相比。所以,若想让徐二将裴子昂挤走,唯一的办法是让裴子昂自己犯错,还得是大错。   裴子昂当然没有那么蠢,在这样紧要的时候做出难以弥补的错事。   但他们可以栽赃给他。   其姝想起那个预兆一般的梦。   先放出谣言诋毁裴子昂,当大多数人都听过以后,只要她出事,那些不信的人也要信了。   过继来的太子殿下因为底气不足而行差踏错,杀死了原配发妻,另娶娘家权势更强的两代首辅家的嫡出孙女——品行一旦有了污点,那裴子昂便不再无懈可击,随时会从云端摔到泥淖里。   想明白这些关节,其姝忽然不再害怕了。   她握紧小拳头,决定明天一定要走出帐篷去。她是裴子昂的妻子,一直以来他都毫无保留地帮她解决麻烦,现在他有麻烦了,她当然不能躲起来什么都不理。   她要帮他排忧解难,她一定能做到! 第105章 长箭破空   但凡刚立下志愿的人总是比较用满激情, 活了两世的其姝也不能例外。   晚间她特意不睡,等裴子昂归来。   没想到等来的是个喝醉的他……   其姝迎上去扶他,却被酒气熏得躲开……   只好任由他自行入座——本想坐床上却被其姝哄去桌案后面坐圈椅。   她则张罗着让点翠煮了醒酒汤, 又吩咐准备热水让裴子昂沐浴。   醒酒汤来了, 其姝将之放在桌案上,“快点喝了吧,不然一会儿难受。”   裴子昂喝得只是有点多,神智依然清醒, 特别要求道:“你不喂我吗?”   他目光灼灼, 其姝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真是奇怪,明明成亲那么久, 连孩子都生过了,还有什么可不好意思呢。   她腹诽着自己, 难免有点小情绪,“不喂, 你身上酒气好大, 臭死了。”   被嫌弃的裴·太子殿下·昂:“……”   正好四名侍卫抬了木桶与热水进来,裴子昂便笑:“臭就洗一洗。”   说着大步昂扬地来到浴桶边, 干脆利落地脱掉衣衫, 跨进桶内。   进去之后才发现, 只有一个人在桶里是洗不成的,“忘了拿帕子和澡豆,其姝帮我一下。”   侍卫们早退出去,帐篷里只剩他们俩, 其姝实在想不到要拒绝他的理由,于是迈着小碎步去箱子里翻了他要的东西出来,还贴心地搬一只高凳放在浴桶旁。   就在她低头往高凳上码放沐浴用品的时候,裴子昂伸出手臂将她拦腰一抱。   其姝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泡在桶里。   “我洗过了!”她表示不满。   “那就再洗一次。”裴子昂表示一点不介意与她分享同一桶水,“我帮你洗,你再帮我洗。”   话音落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帮其姝脱衣洗澡,而是抱住她吻了下去。   酒意仿佛顺着唇齿纠缠渡到其姝身体里,她感到自己熏熏然有了醉意,不但没有反抗,反而比往日更迎合裴子昂。   两人闹了许久,直到凉透了的水泼洒了一地,这才转战至床铺上。   浓情蜜意一整夜,第二天携手共骑去打猎时,连山风似乎都裹着甜味。   其姝骑在一匹枣红小马上,裴子昂坐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拉弓。   远山层林尽染,红得浓重热烈。猎苑里芳草萋萋,天高云淡。   一切美得仿佛一幅构图精巧、风格华丽的工笔画。   “你想射什么?”裴子昂问,“兔子,还是梅花鹿?”   说是她射,可因为昨晚折腾得太狠了,其姝懒洋洋地一点力气都没有,用力和瞄准的都是他。   其姝顺着箭尖看过去——兔子灰扑扑的,竖着两只耳朵趴在地上啃绿草,傻得可爱。梅花鹿毛色栗红油亮,身侧嵌着白色斑点,头顶一对角,体态轻捷,步伐优雅。   哪个她都舍不得杀。   伴随乍起的长啸,一只雄鹰从天而降,它快如闪电,一眨眼功夫已抓住灰兔飞走。   “射它!”其姝喊,声音软软甜甜,像浸足整斤蜜糖。   裴子昂利落地射出羽箭,弓弦铮声未落,那只鹰已中箭,从半空直直垂落。   侍卫殷勤地捡了猎物回来。   那鹰还没死透,箭射穿它的躯体,铸铁箭头染了血,伴着以图腾雕篆的“东宫”二字在阳光下轻颤。   “娘娘好箭法!”   言不符实,马屁拍在马腿上。   明知侍卫不会有恶意,其姝还是感觉被嘲笑了。   她嘟着嘴,反手去推裴子昂,“你走开,我要自己打猎!”   裴子昂对她有求必应,此时也不例外。   他骑回高大健壮的乌骓马上,手臂环胸,一错不错地望着其姝,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笑意。   这是看她笑话的意思吗?   其姝更恼了,嗔道:“你走远些,到那边树后面,当心我射到你!”   裴子昂配合地御马往她指派的地方去。   其姝调转马头,与他走相反的方向。   她马小腿短,走得慢悠悠的。   几名侍卫快步跑到前面合抱粗的大树后面,从背篓里放出一只小羊羔并一只小猪崽。   对从小吃惯的家畜,其姝倒没有特别怜惜。   可她又不是不会狩猎的闺阁女子,想当年她还射了只鹰呢!   其姝昂首挺胸,举箭拉弓——一点没拉动。   重死了!还说专门给她挑的最轻的弓呢!   果然退步不是一点半点,话本里说美色误人实在太对了!   回身去看裴子昂,他骑着马躲在树荫下,明明很远看不清表情,可她就是觉得他在笑!   为赌一口气,其姝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射出一箭。   小羊机警敏捷,迅速跑远,那箭撞在小猪身后的大石上,骇得傻猪叫声骤然凄厉尖锐。   准头还不错!   其姝开心了,带点撒娇的意味朝裴子昂挥手,“我想要那只羊。”   后面的事情她便不管了,反正裴子昂都会搞定。她随心所欲,驾驭小红马在草地上闲晃。   长箭破空声传来,想是裴子昂放箭替她射羊。   其姝手搭凉棚,迎着阳光见到裴子昂刚刚弯弓搭箭。   好像有哪里不对……   其姝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一股突然而来的力量掀下马背,有个身体柔软的仿佛也是女孩子的人抱着她在草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在靠在大树下停住。   其姝愕然地抬头,却又猛地被按得趴在地上,几乎是同时,一支长箭擦着她的发顶过去,铮一声射进她们身后的树干上。 第106章 去告御状   “射完一箭又一箭, 这还他妈的没完没了了!多大仇!”岁岁愤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其姝明明听到了,却什么回应也没有。   他眼前迅速地闪过一幕幕情景,许多不知不觉被遗忘的旧事潮水一般涌进脑海, 她觉得头疼欲裂。   纷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其姝抬起头,看到裴子昂焦急的面孔。   有他在,就好了。   她忘了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挣扎着站起来, 迎着裴子昂走过去。   谁知才迈出两步, 就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摔倒在地。   裴子昂三步并作两步抢上来, 抱起摔倒的娇妻,却发现她已经昏了过去, 怎么喊也喊不醒。   明知道岁岁及时救了她,明知道她毫发无伤, 他的一颗心还是揪了起来。   “叫御医来, 快去。”   他吩咐道。   之后抱着其姝上马,朝着太子营帐的方向疾驰而去。   @@@   太子妃在围场遇刺, 这不是一件小事。   再加上裴子昂并未刻意隐瞒, 所以皇上很快得到了消息。   彼时他正带着徐二在围场的另一处狩猎, 身后还跟着许多伴驾的大臣。   徐二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典型。   就拿射杀猎物来说,虽然他力气很大,三十石的弓拿在手上都轻而易举地拉开,奈何没有准头, 不是射在树上就是地上,从来没射中过想射的东西。   有一次还差点射到礼部一个老侍郎,吓得那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差点犯了心疾。   皇帝颇有些哭笑不得,耐心指点道:“你要耐心一点瞄准,手要稳。”   “可是猎物会跑动,瞄得久了它就该跑了。”徐二也有一番理论。   说得真有道理,皇帝竟然无言以对。   他摸着御马脖颈上的鬃毛,想起第一次带先太子和裴子昂围猎的往事。   那时先太子六岁,裴子昂七岁。   人小力气也小,拉开十石的弓都要费一番功夫,可悟性极佳,都顺利地打到猎物。   再看看眼前憨得令人无语的徐二,一点也不像宗室中的孩子。   他记忆中的佩仪也是个温婉聪慧的女子……   徐二到底随了谁?   侍卫便是在此时来报:“太子妃遇刺,凶手仍逍遥法外,为保安全,还请陛下移驾回帐。”   皇帝一怔,尚未来得及做出决断,已听到马蹄嘚嘚,一匹单骑朝这边而来。   其姝一身红衣,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飞驰而来,仿佛一团燃烧中的火焰。   唯有一张小脸苍白如雪。   侍卫们认得她,当然不会多加拦阻。   她顺利来到皇帝身前,猛地勒马停住,跳下地便一跪不起。   “父皇万安,儿媳今日遇袭,险些送命,还请父皇为儿媳主持公道。”   “起来说话。”皇帝和颜悦色道,“放心吧,围场周边守卫森严,那刺客根本走不出去,被抓住是迟早的事。”   “刺客……儿媳已知道是谁了。”其姝站起来,从身后的箭囊里取出唯一的一支长箭,双手递上,“这是刺杀我的人用的箭,这是东宫的箭,要杀我的人是当今的太子殿下。”   她声音朗朗,清晰地传入伴驾众臣耳中,人群里难免一阵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皇帝微有不悦,皱眉接过,果然见到铁铸的箭尖上刻有藤蔓环绕的“东宫”二字。 第107章 谁在说谎   身为阁老, 其姝的二伯父尚永安自然也在伴驾之列。   他眼见侄女莽撞,引得皇帝现出不豫之色,忙上前补救, “陛下, 此事或有蹊跷,应当谨慎查清,以免害太子殿下蒙冤,令他们夫妻失和。”   皇上点点头, “爱卿说得对。”   转头吩咐侍卫分头做事, 一队去将裴子昂请来,一队则去找造办处的人前来辨认长箭真假。   那两队侍卫还未走远, 人群后面再次骚动起来——有不速之客试图靠近皇帝,侍卫们进行拦阻, 争执间那人发冠跌落,一头长发披散下来, 狼狈不堪, 面目难辨。   可是,就算化成了灰, 尚永安也认得自己儿子的骨灰!   “陛下, 是我家那个不肖子。”就像对其姝一样, 再嫌弃年轻人不知轻重,也得帮着打圆场,“或许是定河治水之事有什么变故,他才会如此失仪。”   皇上并不以为忤, 只命侍卫们放人过来。   尚其沛策马靠近,到了皇帝跟前,竟然和他堂妹一样猛地跳下马背,跪倒在地。   “陛下,其沛有幸,曾得陛下允诺为我赐婚,可如今我大业未成,我的心上人她就变心了,还要把定情信物收回去。陛下,求您现在就赐婚吧,我不想失去她,我保证以后一定尽心竭力为陛下做事。”   拉拉杂杂说了一大串,没有一句成体统。   尚永安几次恨不得冲上来大耳刮子抽他,奈何当着皇帝的面不敢造次,只能忍耐下来。   皇帝倒是不生气。   这人嘛,谁没点毛病。   通常越是有能耐的人毛病越大。   其沛年纪轻轻,治水确实很有几把刷子,就是因为痴心情长容易胡言乱语。   皇帝也不是头一回见了,并不当回事。   “咳,丰泽啊,既然她不愿意嫁给你,咱们也别勉强,朕为你另寻淑女,好不好?”   “不好!不好!”其沛拒绝得十分干脆,听得他的老父亲简直想哭。   而这还不算完,他探手再怀里摸了两把,摸出一支金钗高高举起。   “陛下,就是这样信物!当初她送我时说,这时她从小带在身边,一路保佑她平安的物件。转送给我,就是为了让我治水顺利,不要出意外。如今她要回去了,那我岂不是没了保平安的东西。我若是不平安,治水的事就要出麻烦,也就是没办法好好为陛下做事了!就为了这个,陛下也得帮我啊!”   竟然还敢威胁皇上!   尚永安眼前一阵阵发黑,吓得快要昏阙过去。   皇帝根本没听清其沛的胡言乱语,一双眼直直盯住他手中金钗,好半晌才犹疑地问:“你说这金钗是你的意中人自小带在身边的?”   当初徐二出现时,皇帝曾问过他,为何金钗只有一半。   徐二说:“娘当年曾遇山匪,那一半便是被歹人抢去了。娘说这是传家宝,拼了命也要保住,弄得被歹人刺伤,又滚落山崖,几乎送了命。”   如果徐二说的是真话,那尚其沛的意中人岂不是与山匪有关系?   身为一个男人,总是要为自己的女人出气的。   皇上眯起眼睛,追问道:“尚其沛,我问你,你的意中人到底姓甚名谁,家乡何处?”   “岁岁,孤儿,没有家。”其沛答。   话语太简洁,以至于令皇帝摸不着头脑。   其姝上前帮忙解释:“父皇,七哥说的是我身边的大宫女岁岁。她是个孤儿,对父母没有印象,从小跟着师傅长大,学了一身好功夫。曾受雇于宇文达,监视我一路东行,但她深明大义,途中弃暗投明,帮我制服了其他北戎派来的奸细。”   既然要把岁岁送到皇帝眼前,这些老底迟早要被掀出来,与其等旁人揭穿,不如自己坦白。   尚永安一生也算见过许多风浪,可怎么也想不到今日的惊涛骇浪一波猛过一波,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混账!你竟敢把这种人带进宫里!陛下,老臣家教有亏,家中小辈……”   皇上抬手打断他,“唉,这到底是朕的儿媳,你说她家教不好,岂不是连朕一起骂了。”   护短护得半点不隐藏。   其姝微微舒了一口气,没立即发怒,也就是说对岁岁曾受雇于北戎的事并不那么在意。   毕竟这是岁岁最大的黑历史,其余根本不值一提。   皇帝思索片刻,便吩咐人将岁岁带过来。   他本想问问岁岁从何处得到金钗,可当真人来到眼前时,皇帝只看了一眼便心神大震。   这……根本就是当年的佩仪,虽然一个温柔小意,一个英姿飒爽,但五官生得几乎一样,连微笑时唇角的弧度都没有分别。   皇上的目光在岁岁与徐二身上来回巡睃。   两个半支钗,两种身世说法——这两个人里必定有一个在说谎。 第108章 坦白从宽   然而孰真孰假, 一时无法判断,正迟疑时,裴子昂已到达。   皇帝瞥了他一眼, 脑中忽然灵光一现——天底下的事哪有那么巧, 太子妃状告太子杀妻的同时,太子妃的堂兄就带着能说明其意中人是皇家子嗣的信物跑来闹场。   “众卿家,今日真是多事之秋,朕也实在有些困乏了, 咱们这就散了吧。”皇帝说着, 抬手点了点裴子昂,“你, 随我来。”   又转向站在一边的其姝等人,“太子妃、丰泽, 岁岁,你们也来。咱们好好把事情分辨分辨。”   最后看看一脸懵的徐二, “你也来。”   御帐当然大且敞阔, 一下子挤多了五个人也不觉得局促。   皇帝在桌案后的龙椅上大马金刀地一座,却不开口, 也不给几人赐座。   等太监沏了茶奉上来, 慢条斯理地品了两泡, 放下茶盏,手指敲着桌面,目光从几个小辈面上一一巡过一遍,最后锁定在裴子昂身上。   “太子, 还是你先说吧。”   裴子昂立刻道:“儿臣没有意图谋杀妻子。”   “不是问你这个。”造办处的人还没来呢,那箭又未曾鉴别过,现在说还嫌太早,“你今日又多了个妹妹,不说说这件事吗?”   听了这番话,裴子昂原本尚有些严肃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笑道:“父皇,多子多孙多福气……”   “没问你这个,说正事!”虽然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但皇帝神情舒缓,显然并没有生气。   “是。”裴子昂微微颔首,语气也变得一本正经,“回父皇的话。岁岁从永兴十六年末开始跟在其姝身边,那时我们只当她是个普通的孤儿,因有一番奇遇所以练就一番本领。其姝要继承隆盛,身边当然应有得用之人,便将她留在了身边。岁岁身无长物……”   岁岁插嘴:“谁身无长物了,我接过不少雇佣的活儿,赚得可多了,几万两总有的,都存在其姝家的票号里了!”   皇上竟然不恼,还赞许地点头,“你倒是挺能干的。不过,一个一个说,让太子先来。”   裴子昂续道:“对,我们不清楚岁岁的家底,她平日打扮得也十分简单,有一支镶嵌红蓝宝石的金钗,却也不戴,只时不时拿在手里把玩。其姝和我都是见过的。   如今我们知道这是内务府专为先皇后订造之物,可是父皇,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受皇后赠予的仪嫔失踪已是父皇登基前的旧事,儿臣那时还是手抱的婴儿,其姝更是还未出生,这样东西我们自然不曾见过听过,分毫不清楚来历。岁岁本人也不清楚,她连究竟是她自己的家传之物,还是小时候随手捡来的都不记得。   她一直把这个当成平安符一样的东西,父皇派其沛去治水的时候,还送了给他保平安。当时我们住在顶北侯府,送行的人都看到了。   直到后来徐二出现。父皇,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徐二出现在父皇身边,究竟是如何为父皇所认可的,我身为太子想查,总归查得到,就是我不主动查,也少不得有人主动递消息过来,所以我们便见到了那支金钗的图样,恍然大悟岁岁也可能是父皇失散多年的孩子。   但是,父皇,徐二被发现身份前是隆盛的学徒,岁岁又是其姝的护卫,一个两个全如此,未免太巧合了些,难免令人怀疑。   所以当其沛诉苦说岁岁要收回金钗时,我才怂恿他到父皇跟前来。”   他不徐不疾,娓娓道来,坦白得把皇上都气笑了,“还定北侯府送行的人都见到了,这是怕朕不信你,想找人证呢?可惜尚阁老都被你媳妇和大舅子吓得晕了,我看他也不敢到朕跟前来说话了。哼,我该说你心眼儿太多,还是太实诚?嗯?”   裴子昂露出略显尴尬的笑容,“虽是用了心眼儿,但却绝无一点假话,至于岁岁的身份如何,还得请父皇定夺。”   皇上垂眸沉思,一时间未置可否。   谁也不敢在这节骨眼擅言擅动,御帐内静得落针可闻。   恰在此时,帐外响起通传声,造办处的人来了。   皇上一抬眼,好巧不巧正好看到站在最后面的徐二擦汗擦个不停。   有那么热吗?   已经是仲秋时节,天气早凉爽下来,此处又是郊野,比城里还更冷些。   帐篷里不通风,白日里再有太阳晒着难免闷热,可这到底是御帐,四角立着冰山,温度适宜,怎么也不可能热成这样。   皇上正疑惑着,造办处的黄大人已经进了帐篷,行礼请安。   他只好把发散的思绪收回,命一直跟在身边的何翊把其姝呈上来的那支箭交给黄大人。   “爱卿且看上一看,这支箭是否是造办处为东宫狩猎所制的?”   黄大人当然不敢怠慢,翻来覆去仔仔细细把长箭看了好几遍,一丁点儿细节都不肯放过,最后说:“回陛下的话,这箭确实造办处为东宫狩猎所造的,造箭时间是两年前,也就是永兴十八年。”   皇上眉心微动,“如何分辨是哪年造的?”   “历来每年造箭的数目都规定,但有时陛下有事不曾出宫,就算出来了每年狩猎的时间长短也不一,所以分发去各处的箭矢大多不曾用完。但不管如何,每到第二年,大家还是要用新箭,所以为了区分,我们会在箭尾标示年份。”   黄大人把箭反过来举着呈给皇上看,果然有极小的“拾捌”二字。   “如此设计,一来为新旧箭不分库房放置时容易分辨,二来也便于交接核对。”   皇上当然知道每年狩猎时用的箭都是新的,可他从来没关心过要如何区分,毕竟他从不需要自己去库房里取箭,该如何储存如何分辨,都是太监与侍卫们的职责。   “这心思倒是用的不错。”他随口称赞一句,转而问裴子昂,“箭是你东宫的没错了,你怎么说?”   裴子昂笑,“父皇,若我真要杀其姝,难道还会让行刺的人用东宫的箭吗?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要杀妻?在您心中我就笨成这样?”   皇上也跟着笑,“这道理我当然懂,但谁能保证不是你故布疑阵,扰乱视听。” 第109章 审讯定罪   裴子昂哭笑不得,“父皇可否让儿臣将帐内烛火熄灭?”   皇帝与他抬杠,“熄灭烛火做什么?难不成趁着黑暗一片做什么事?”   “父皇,事情是这样的。东宫前些天库房被盗,丢了一袋旧箭。但这不是东宫头一回遭贼,更早的时候曾有贼人试图闯进存放新箭的仓库未能成功。   当时儿臣便不解至极,箭嘛,不说满街都是,也是随随便便可以买到的,为什么非得冒险到东宫来偷。为了查清楚真相,特意命侍卫假意放松其中一间仓库的守卫,再将该处仓库里所有的羽箭都涂上在黑暗中会发出荧光的磷粉。”   皇上听到这里便明白过来,今日用这支东宫旧箭射杀其姝的人手上必然沾了磷粉,围场封闭,守卫又森严,根本不可能逃走,只要把人都赶到没有烛光的帐篷里一看,就知道到底是谁了。   他立刻下达命令,让何翊亲自带领玄衣卫分批将所有人检查一遍。   这本是一项复杂而漫长的工作,但何翊能当上玄衣卫指挥使显然不可能没有头脑,他稍一想便知道设计此事的人必然和裴子昂有利益之争,也就是说裴子昂倒台了对方能得到好处。   这样的人在当今可是不多。   于是,彻查的第一站便是荣嫔以及随她前来的一众人等,毫无意外地发现一名侍卫手上染有磷粉。   几名玄衣卫一拥而上将人押住,不防暗中跟来的岁岁忽然蹿出来,一伸手便将那人的下巴弄脱臼了。   “何大人,这种人多是死士,事情败露后可能会寻死。”她说着探手进那人嘴里,摸了几下,果然摸出一颗极小的蜡丸来。   何翊对这身份尚未得到皇帝肯定的“公主”有点头疼,只淡淡说:“还是您见多识广。”   他年纪做岁岁爹都够了,按说岁岁该谦虚些,可那从来不是她会做的事,只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是。”   回到御帐后,岁岁的审问办法极其特别。   那名刺客下巴脱臼,她也不让人帮他接上,只说:“我问一句,你答一句,这里有是或不是两个选则,你手反正没断,指一指就好。第一个问题是:你躲在荣妃那边,不是巧合吧,你根本是她派来的人,对不对?”   那刺客起先尚算骨头硬,不肯动一下。   岁岁半点耐心也无,问过一遍看他不答,直接动手拧断了他其中一条腿骨。   刺客疼得发出惨叫。   皇上万想不到岁岁一个姑娘家如此残忍,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转瞬却想到这个极可能是自己女儿的姑娘家,不知从前吃了多少苦头,才变成这样,不仅又十分心疼。   “咕咚”一声,有人倒地的声音打断了皇上的慈父心思,他转头一看,伴着刺客惨叫应声坐倒在地的是徐二。   胆子怎么小成这样,皇上对他更不满意。   岁岁的手段是残忍了些,可御帐里还有其姝与伺候的宫女,女孩子们也不过就是掩面不忍看,不见谁吓得站都站不住,他怎么连姑娘家都不如。   刺客断了一条腿,仍不肯供出主谋,岁岁便干脆又断了他一腿与一臂。   他疼得惨嚎不止,满地打滚,终于忍受不住,颤巍巍伸出手指,在地上摆着的那张纸上点了一下——所指的正是“是”字。   人是在荣嫔那儿抓到的,她当然也跟来了御帐,这时当然跪到地上哭冤:“陛下,这是栽赃嫁祸。”   “栽赃?嫁祸?”皇上显然对这说辞不屑一顾,“但凡诬陷一个人,肯定有目的。你倒是说说看,太子诬陷于你对他可有什么益处?难不成你还能与他争皇位不成?”   荣嫔嘴上不认,心里却知道大势已去。   她不喊冤还能说什么?   难道说,她的亲姐姐、先太子你的生母珍妃,早在潜邸时,因为大皇子早逝,打算让自己儿子占定庶长子的位置,所以暗中害了许多侍妾。崔佩仪因是太后所赐,靠山太大,她不敢用熏香避子、落胎之类的小伎俩,从当时还是普通太医的王院判那里知道崔佩仪有孕,好多天坐立难安,偏巧先皇突然出行,今上带着崔佩仪一同伴驾,终于让齐家豢养的死士寻到机会扮成山匪加害于她。还抢了半支金钗回来交差复命。   这半支钗珍妃一直留着,后来通过焦嬷嬷传到荣嫔手上。当初谁也没想过它能派上什么用场,毕竟那时先太子还是皇帝唯一的儿子,齐家外戚的地位牢不可破。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荣嫔才咬牙决定拼一拼,试图把裴子昂扳倒,用假扮皇帝亲生子的徐二取而代之。   这些话但凡说出一句半句,便全都是死。   荣嫔咬紧牙关不开口,旁的人可没她那么大的定力。   坐倒在地又被人扶起的徐二再次瘫倒,他甚至放声大哭起来,“皇上,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享受荣华富贵。他们带着金钗来找我,说我只要听话,保管我一辈子都是人上人。”   他站也站不起来,匍匐着想去抱皇帝大腿求饶,却被何翊先一步拦住。   “皇上……父皇,我就是穷怕了……”   这一出说意外却也并不意外,皇上连面色都不曾改变,只问:“找你假扮皇子的人可与荣嫔有关?说真话,朕可以饶你不死。”   徐二痛哭流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是这个人带着金钗来的。”他指着趴在地上,断手折脚的刺客,“还许了我重金,说只要我一直听话,一辈子银两花不完,山珍海味吃不光。”   皇上听了冷笑,“荣嫔,你还想说事情与你无关?太子会故意弄这么一个威胁自己地位的人来陷害你?他就是有这心思,上哪儿去弄那金钗?”   荣嫔还欲分辩:“臣妾,臣妾当年也不过是不满十岁的小女娃……”   “可你如今不是了。”皇上一语点破玄机,“若佩仪当年真是死在山匪手里,那金钗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手上?还不都是你们齐家人做得好事!” 第110章 大结局   “陛下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便定了臣妾的罪,臣妾不服!”   皇上却一点都不想再听下去,他命侍卫将荣嫔、徐二还有刺客分别拉下去关起来。   荣嫔眼见再无可挽回的余地,索性什么都认了,“是我又怎么样?陛下当初让我进宫不过是为了抚养太子,怕我把自己亲生的孩子置于太子之上,你甚至让我连喝了那么多年的避子汤。陛下又不曾真心待我,我为什么要对陛下忠心耿耿?当然要多为自己打算……”   她有满腔的冤屈要说,可很快被侍卫拉出了御帐,后面再说了什么已听不到。   “明日天亮后,起驾回宫。岁岁的身份朕会昭告天下。”皇上说了这两句话,似乎已非常疲惫,摆摆手示意道,“今日就这样散了吧。”   @@@   裴子昂与其姝一起回到太子营帐里,危机已度过,他自然心情轻松,打算好好亲热一下,安慰今日受惊的妻子。   谁知,其姝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不要碰我!我要和你和离!”   裴子昂整个人都愣住了,“别闹了。”   事情都解决了,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当然应该亲热以庆祝胜利。   其姝却很认真,“就是要和离。你是个坏人!根本不顾我死活!再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她甚至还拿出一张字据来,“你答不答应都得答应!”   裴子昂一把抢过来,看也不看就撕掉了。   他也有些生气,明明说好不再动不动说和离,干什么在这时候拿出来气他。   “你……”   其姝正要发作,裴子昂比她更快说道:“我怎么不顾你死活了?今天的事情咱们都是说好的,起先我不愿意让你去冒险,是你一直在劝我,说与其一直等待,不如主动露出破绽,速战速决。我还安排了那么多人保护你,岁岁也是我叫回来,让她暗中守着你,以防万一……”   “我又不是说今天!”其姝气呼呼地丢了个迎枕过去砸在他身上,“我说的是上辈子!我今天落马的时候什么都想起来了!你就是坏人!你带人去抄了我的家,我年纪还小没有死,你就……你就居然没有反对你继母的提议,把我纳到东宫里当你的妾室,你还不理我!我为了亲近你吃了好多苦,你全冷眼旁观,蜡油滴在我手上你也不管!我想问你一句话,你就是趾高气扬地不肯说!喝醉了酒还轻薄我!”   其姝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说到口干舌燥,实在忍不住停下来喝了一口茶。   亲近他当然是为了问他隆盛里通敌国的事到底是何人状告圣上,前世的她一直以为那是诬陷。   可就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裴子昂总是拿乔不肯告诉她。   虽然如今早知道前世定北侯府并非蒙冤,可一想起自己吃过的那些苦,其姝心中总是气愤难平。   “上辈子我就是在你做了太子后的秋猎上,被冷箭射中心口而死的!肯定就和这辈子一样,荣嫔的诡计得逞了!你还敢说你顾我死活,你顾我死活我怎么会死?”   裴子昂目瞪口呆看着爱妻——他怀疑她今日受了惊吓,整个人强撑到这时候才犯病已属不易。   遂柔声劝:“你是说之前的梦吗?既然是梦,就别生气了。要是实在想发脾气,就冲我发吧,别提什么和离,伤感情的。”   说着展臂过来欲抱住她。   其姝完全不领情,手脚并用踢打他,“不是梦!就是真的!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那箭寒冰一样冷,就插在我的身体里,痛得我哭都哭不出来。如果是梦怎么会疼呢?都怪你不好!”   “或许只是你睡迷了。”裴子昂还是不信。   “是梦是真我能分不清吗?”其姝道,“如果是梦只有其中几个场景而已,不连贯。我却有好几年完完整整的记忆,你去平城为我祖母贺寿,北戎的入侵,先太子去世……每一件事都和我记忆里一样。”   她不怕死地又拿出一张字据来,和离还未再说出口,已再次被裴子昂抢过去撕碎。   “尚其姝,你公平一点。”裴子昂简直哭笑不得,“就算你的上辈子是真的,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你怎么能就这样给我定罪呢?”   他试图靠分析让炸毛的娇妻冷静下来,“我问你,上辈子你在关前村救过我吗?我们在你进东宫前相处过吗?有像这辈子一样非君不嫁,非卿不娶吗?”   “谁非你不嫁了!不要脸!”其姝气鼓鼓地反驳一句,末了还是老实地摇头,“没有,这些都没发生过。”   “那就是了。”裴子昂笑,“既然我们感情没有现在这么好,我对你没那么体贴也很正常,如果知道了荣嫔有阴谋,暗中防备,却没告诉你也很正常。未必就是你说的‘完全不顾你的死活,让你死在了这场阴谋里’。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的,当初我从西北回来时,就记住在天香楼上围观的你了。虽然那说不上是喜爱,但总归和对旁的姑娘有点不一样,所以你家出事后,我明知道继母不安好心,也愿意把你迎进东宫来,其实也是在照应你了。毕竟罪臣之女在宫里不可能有什么好差事,你到东宫来做了我的妾室,总是衣食无忧,无需劳作,还有人侍候的,对不对?既然这一步都做了,又怎么可能楞把你推出去送死呢?”   其姝被说服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当年对我一见钟情吗?”   裴子昂始终觉得那算不上一见钟情,但为了安抚她,还是违心认了,“是!”   “好吧。”其姝甜甜地说,“那我就原谅你,这次不与你和离了。”   “还有下次?”裴子昂挑眉,“你的字据已全部用完了,还能要求与太子殿下和离吗?”   而且说不定下次再吵架时他已经登基为帝,天底下还能有女人和皇帝和离的,简直闻所未闻,怎么也不能成真。   “是你撕掉的,不是用完的,你耍赖。”其姝不满,“我要重新写过。”   她说完,竟然真的从他怀中离开,去桌案前磨了墨,提笔写字。   裴子昂好笑地看着其姝,当年在定北侯府养伤时,她软磨硬泡非要他签下报恩契约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若所谓前世今生的说法是真的,倒是应当感恩,这辈子她主动从窗后走向了他,让他们可以相伴一生。   他站起来走到其姝身边,抢过她手中的毛笔,“还是我来写吧,这回的内容变得实在写,就写裴子昂为报尚其姝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一辈子不许和离,还要满足她所有合理与不合理的要求。”   “我才不会提不合理的要求呢!”其姝哼道,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问,“唉,那你上辈子最后娶了谁啊?”   裴子昂知道才有鬼呢。   他没有答案,只剩下无语。   为了预防娇妻一触即发的醋意,他猛地低头吻了下去,把她撒娇也好、抱怨也罢的话全都堵住了。   @@@   很多很多年以后,被称为肃帝的裴子昂已成为大夏皇朝历史上的一段传奇。   与他一生丰功伟业相齐名的是他后宫的故事。   肃帝一生只有一位女人,那就是皇后尚氏,两人共生育三男一女,据说恩爱非常。   可也有专研这段历史的文人认为,肃帝之所以建立了远超前人、后无来者的功绩,理由与他后宫空虚完全一样——他为了利益,选择了富可敌国的隆盛票号的守灶女为妻。   且有史实为证:   肃帝二年,远航开辟海上商路的船队平安回航,该次航行带来的利润是当初投入的十倍不止,为空虚的国库注入新血,也为夏朝后来的繁荣打下基础。   肃帝是船队成行的促成者,而拥有这支船队的一半股份的便是皇后尚氏所拥有的隆盛票号。   肃帝十八年,他们二人的次子更是继承了隆盛。   “伟大的利益令两人的结合比一般夫妻更加牢固。”   少女愤怒地丢掉手中邸报,单螺髻上插着的红蓝宝石镶嵌而成的金钗随着她的动作轻颤。   “钱钱钱,一切都是为了钱!那些酸臭的书生不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视金钱如粪土吗?为什么偏偏觉得曾祖姑丈什么都是为了钱?曾祖母明明说曾祖姑丈爱曾祖姑母爱到愿意帮她换月事带!这哪里是为了利益!”   “如果有需要,我也可以帮你做这件事。”   站在她身后的少年笑着说。   暴走中的少女瞬间安静下来,蜜桃似的脸颊涨得通红。   “你不要胡说八道!”   她还没来月事呢。   “尚大人,”一队士兵走进临时搭建的工棚,为首那人颔首禀报,“灌溉机关已启动,一切进展顺利,尚大人可要前往视察。”   少女捂住滚烫的脸颊,稚气的小脸故作严肃,“嗯,当然要去的,这就启程吧。”   她迈开穿着皮靴的双脚,大步走出工棚。   少年快步跟上,“你还是得承认,若没有我提供的资金,你的水利工程不可能进展得如此顺利。”   “是是是!”少女骄傲地扬起纤巧的下巴,“可我不会因为这样就以身相许的,我要像曾祖姑母一样嫁一个深爱自己,自己也深爱的丈夫。”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他一生只能有我一个。”   “那有何难。”少年不以为意,“曾祖父能做到,我自然也做得到。”   “说了不算,你得用一辈子来证明!”   少女丢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便迅速跑远了。   留在原地的少年细细品味了一番,忽然茅塞顿开——这其实是许诺吧。   他笑起来,再次大步追了上去。   (全文完) 本书由 笨笨YJ123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