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姻缘》 作者:八月薇妮 文案 七宝是国公府最受宠的嫡小姐,神仙般的姿容,内向胆怯,敏感爱哭 只要对上她雾蒙蒙的明眸,再冷血的人也会心软的如春水 后来,七宝的技能突然失灵 那人非但一点也不心软,而且最喜欢把她欺负哭 内容标签:甜文 主角:周七宝 作品简评 七宝天生绝色,是国公府中最受宠的嫡小姐,因为预知家族会给卷入夺嫡之争,七宝立志要当静王妃改变悲惨的命运,不料费尽心机,却偏跳到了“梦中”圈养自己的男神怀里。本文剧情花明柳暗,精彩纷呈,文笔精练,清新隽永。女主娇萌可爱,男主高冷深情,配角也各有千秋,读来好像每个人物都跃然纸上,让人忍不住投入其中,是不可多得的萌甜好文。 第1章   周七宝是威国公府年纪最小的嫡女,也是府内最受宠的女孩儿,没有之一。   第一代的威国公出身贵宦,却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战功赫赫,是皇帝最亲信的左膀右臂,妻室则是当时四大豪门之首的谢家女。   只是威国公南征北讨的身上有许多旧伤,没熬过病痛,英年早逝。   幸好有个独子已经十二岁了,皇帝怜惜,把福翎公主许配给他,除此之外特许袭爵三世,恩宠无双。   到了七宝这一辈,威国公府开枝散叶,分了三房,人丁无数,良莠不齐。   袭爵的第四代威国公、也就是她的祖父去年才下世,府内由谢老诰命做主。   威国公长房这支人丁兴旺,七宝头上有两位兄长,四个姐姐,还有一位幼弟。到了七宝正好排行第七,又因为万千宠爱于一身,就借着佛教七宝的意头给她起了这名字,想着有神佛庇佑她平安一世的意思。   七宝之母是豪门谢家的远亲苗家,苗夫人近四十的高龄又得了一位小小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非但是苗夫人高兴,阖府上下,无人不喜。   恰好在七宝满月的时候,宫内又传出喜讯,七宝嫡出的长姐得了皇帝招幸,封了贵人。   真是喜上加喜,兆头极好。   于是国公府摆了一场盛大的满月酒,宴席连摆了三天三夜,几乎京内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道贺了。   所有见过七宝的人都非常喜欢她。   因为这女孩子实在是生得太美了,毫不讳言的说,给谢氏夫人接生的几位稳婆,赌咒发誓自己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婴儿。   本来苗夫人还捏着担心,生恐小孩子才出生好看的话,以后会慢慢长歪。   谁知道七宝渐渐长开后,更加美的不可方物,阖府称颂。   本来京内众人只闻这美人的名声,还不大肯相信,只是有些跟国公府交好的内眷们,但凡是亲眼目睹的,从此都心服口服,一旦提起,必定交口称赞,都说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女孩子。   可是美人儿却也并不是没有缺陷的。   七宝的缺陷就是天生胆怯,性子弱,而且敏感爱哭。   其实也是,从小给全家上下呵护着,含在嘴里怕化了似的,性子多半会走两个极端——要么十分娇纵,要么十分怯弱。   不幸的是,七宝属于后者。   幸运的是,她有阖府上下的细心呵护。   因为知道她的性情胆怯,生怕她受了委屈,整个威国公府千挑万选,精挑细选的……直到七宝十五岁及笄,这如意郎君的人选还没有选定。   期间来求娶的自然不计其数,其中多是非富即贵的,甚至包括两位王爷。   一位是静王殿下赵雍,一位是康王世子殿下。   虽然都是凤子龙孙,但身份却有所不同,众所周知,静王殿下在几位王爷中排行最末,而且体弱多病,圣上面前并不得宠。   但康王殿下就不同了,精明强干,深得皇帝宠信,群臣爱戴,有贤王之称。   民间都说康王殿下是太子之选。所以虽然是康王世子来求娶七宝,但权衡利弊,仍是比堂堂的静王殿下要强多了。   终于,谢老诰命做主,给七宝择定了康王世子。   一时满城传颂,都说威国公府的小小姐好福气,将来恐怕便是太子妃娘娘了。   一时众多名士嘉宾犹如过江之鲫,纷纷前往国公府交际,不过是攀龙附凤的意思。   大概是觉着终于给心爱的小孙女选定了如意佳偶,谢老诰命在当年便含笑下世了。   七宝哭的昏死,大病了月余才有起色。   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老诰命去世的次年腊月,京内也随着风云变色。   先是有传言康王殿下谋逆,本以为是流言,谁知不到新年,锦衣卫已经查封了康王府。   这场风波不可避免地涉及到威国公府。   大变那日,到府内传旨的太监宣读圣旨,大意说宫内的淑妃娘娘勾结康王意图谋逆。——如今淑妃已经伏诛,康王也在狱中承认此事。   刹那间,偌大的威国公府,成了人间地狱。   所有人都从九重天坠落泥淖。   包括七宝。   她是天生娇贵的身子,打小没有受过丝毫委屈,行动处便有人伺候呵护着,哪里禁得住这个。   去抄家的锦衣卫如狼似虎,不管是贵妇、小姐,尽数拉出来囚禁在一起。   只是当几个彪形大汉涌入长房小姐的闺房之时,望着面前双眼朦胧宛若洛神在世的少女,这些粗鲁不堪的男人们突然间都屏息静气,不敢高声。   一个个如痴如醉,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原来绝美,也是一种慑人于无形的利器。   只是当时七宝不懂而已。   虽然这些锦衣卫已经收敛了凶神恶煞的行径,但七宝从小娇养深闺,除了兄弟父叔等,外男都没见几个,突然看见这身着铠甲手按钢刀的锦衣卫,受惊之余便晕厥了。   这一年七宝正好十七岁,也本该是在今年嫁入康王府的。   ——   再度醒来的时候,七宝人已经不在国公府了。   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受惊过度,浑浑噩噩,幸而身边还有一张熟悉的脸孔,那就是在威国公府伺候她身边的丫鬟同春。   从同春的口中七宝才知道,在她昏迷的这段日子里,静王殿下赵雍奉旨彻查了整个威国公府,如今昔日荣华赫赫的府邸已经成了罪囚的产业,一应值钱的物件都给检抄,府门上贴了封条。   七宝最担心自己的母亲跟兄长们,只是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同春体察她的心意,低低说道:“奴婢只从门口的小厮洛尘口中得知,夫人跟姑娘们、以及府内的其他女眷都给羁押在大理寺。洛尘说,女眷们一般都会给论身价发卖出去。”   七宝只觉着耳畔一句句都是噩耗,不由痛哭失声。   同春忙安抚,又说道:“姑娘,你可知道你为什么在这儿?”   七宝脑中一片茫然,懵懂地看着她。   同春小声说道:“姑娘,我打听到,这里的主人是张制锦张大人,是他把您救了出来的。”   “张、制锦?”七宝水汪汪地双眼睁大,大为意外。   七宝当然知道这位张制锦大人,他出身四大豪门之一的兰陵张家,传说貌比潘安,才胜子建,但天生性情不羁,少年时候便离家出走游历天下,一人一马一剑,所到之处常常有行侠仗义的奇闻异事传出,委实的潇洒风流,不可一世。   且数年来更有许多绝句名篇流传于世,每当有新诗上市,便会引发京城纸贵。   后来张制锦收心回京,便在户部任职,行事举措竟很得圣意,很快扶摇直上,如今已经贵为吏部尚书,内阁次辅,封文端伯,是朝中年纪最轻的权臣,天子跟前头一号的红人。   七宝从小体弱内向,唯一的爱好是喜欢看几本书,先前家中也藏有不少张制锦的诗集,有很多他的诗甚至倒背如流。   七宝甚是倾慕张制锦的才华,有时候捧着诗词遐想,却不知这样的人物到底是何等潇洒脱俗的形貌。   只是那也不过是闲暇乱想而已。哪里想到今生竟真的有风云际会的时候。   听了同春的话七宝彻底惊呆了:“可张大人他、他为什么救我?”   同春回答:“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当初去咱们府内的人不少,姑娘想想这位大人跟府内老爷有无交情?”   这样一提,七宝倒是恍惚想起一点:“以前仿佛听哥哥们提过一次……”   她的心中也升起一丝希望,两只好看的眸子闪闪发光:“难道张大人是家里的世交?”   同春趁机忙说:“多半如此了!不然他怎么会冒险相救姑娘呢?奴婢看,他既然把姑娘安置在这里,迟早晚会来探望您的,到时候见了面,姑娘只需要好生求他,想必他会看在昔日跟府里的关系,帮帮咱们。”   “说、说的是,”七宝的心噗噗乱跳:“但我该怎么开口?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   同春撺掇道:“怕什么,他是府里的世交,也算是姑娘的长辈了,而且听说这位张大人在皇上跟前说话最管用,而且跟静王殿下也极交好,他既然肯救姑娘出火坑,自然是顾念昔日跟府里的关系才如此的,姑娘如果想跟夫人少爷等重聚,如今只能靠他了。”   “母亲,哥哥们,”七宝触动心思,泪一涌而出:“同春,我好想他们,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小姑娘趴在丫鬟的肩头,哭的难以停止。   同春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姑娘别哭了,如今哭也无用,只有张大人是救星了,姑娘千万好好记得,等这位大人来了后,姑娘仔细跟他求一求,夫人跟老爷少爷的性命都指着您了。”   七宝从小到大都无忧无虑的,从没有遇到过这种难事,也是头一次觉着肩头的担子这样重。   她浑浑噩噩地答应了同春,可心里却一点数也没有。   直到那天傍晚,七宝坐在窗前,托着腮看外头那一枝西府海棠。   因想念家人,眼圈微红,泪珠打转。   粉粉红的海棠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有花瓣随着纷纷扬扬地飘落。   七宝的眼神有些迷离之际,一道月白色的影子,从花枝底下徐徐地走了出来,风姿曼妙。   七宝还没回过神来,几乎以为是什么花神风君之类的精灵,但她定睛细看的时候,几乎一眼就认定,这就是张制锦。   所谓风华无双,大概指的就是这个人了。   他缓步自那一重西府海棠下经过,一身的月朗风清,眉目如画。   不经意的顾盼之间,眉梢眼角却自有万种风情。   七宝的兄长周承吉、周承沐都是京内有名的美男子,贵宦子弟,风度翩翩,七宝本是看惯了的,可他们却都无法跟面前的人相比。   而且万万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年青。   她从小儿就听说张制锦的大名了,本以为是个跟自己父亲差不多的长辈。   七宝发呆的时候,花下张制锦略略抬眸,长睫轻眨,清冷如电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看向她。   七宝吓得几乎抱头躲在桌子底下。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张制锦已经进了房间。   同春跟在身后,畏畏缩缩地向着七宝使眼色。   直到张制锦淡声道:“出去。”   同春本还有点犹豫,给他淡漠冷绝地眼神一瞥,顿时低下头去,乖乖地出门了。   七宝从小儿身边不离人,更没有跟一个外男同居一室,见同春离开,越发慌了神,   幸好同春这几日的耳提面命有效,七宝记起同春的教诲,终于结结巴巴地唤道:“张、张世叔……”   “你叫我什么?”那好看的眉形微微扬起。   幸而他的声音很好听,低沉而浑厚,一听就透着可靠令人信赖之感。   七宝安顿忐忑的心神:“我、晚辈……见过世……叔。”   “世叔”这个称呼,是七宝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显得又亲密——跟府内是世交的情谊,又尊敬——她晚辈对于长辈的恭敬。   但如今亲见其人,忽然不知道以“叔”来称呼是否唐突。   七宝心头发虚,最后那一声“叔”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又轻又弱。   张制锦嘴角微挑,突然走近了一步。   离得太近了,七宝能看清他月白长衫上的缂丝暗纹,以及他身上散发的淡淡清香,不知是什么香气,透着清冷而昂贵的气息。   七宝几乎忍不住发抖,但虽然慌得很,她仍记得丫鬟的叮嘱,当下只管死死地低了头,红着脸说:“我、想求世叔、大人……周全我的家人。”   出乎意料,张制锦回答:“好。”   难以想象他答应的这么痛快,七宝惊喜交加,猛然抬头,却对上那双有星光隐耀的眸子。   他凝视着七宝水雾氤氲的眼睛,温声补充:“只要你告诉我,那时你对我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七宝如坠雾中。   “什么……话?”两只泪渍未干的妙眸微微睁大,她讶异而迷惑地问道:“我、我跟世叔见过吗?”   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七宝竭力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自己对这个人毫无印象,而他如此丰神俊朗,出色之极,倘若见过面是绝对不会忘的,难道是他弄错了?   张制锦看着少女的反应,很短促地笑了笑。   “我早知……”笑容里的自嘲稍纵即逝,眼神却陡然间变得暗沉。   七宝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踉跄地后退:“世、世叔,大人……”   她懵懵懂懂,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禁不住泫然欲滴。   张制锦凝视着她含泪泛红的眸子,真如梨花春雨,美不胜收。   男人喉头一动,修长干净的手指轻轻在七宝的肩头摁落,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人推倒在那张花梨木的雕花大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七宝: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男神儿   小张:意外吗?惊喜吗?   七宝:o(╥﹏╥)o 第2章   春夏之交,天清风和。   暖香楼前的两棵紫薇花开的如火如荼,深色的花朵簇簇繁盛,看去如一片锦绣紫云亭亭覆盖在楼前。   庭前花圃内的美人蕉也不甘示弱,吐出火红的旗帜,十几棵美人蕉昂首挺胸地凑在一起,开出了盛气凌人的气势。   在花圃旁侧有棵偌大的山樱树,据说是当初老威国公开府的时候,因夫人喜欢山樱,便特意从山野之中寻了一棵亲手栽下。   至今已经有近三百年的树龄,树身有一人之抱,生得葳蕤蓬勃,每到春日,花开烂漫,几乎整个小院都覆盖在郁郁馥馥的粉色樱花之下,闪烁旖旎,犹如仙境。   这山樱树下略靠院墙的地方,却又竖着一架秋千,只可惜如今秋千架静静默默的,纹丝不动,并无人在上面玩乐。   忽然,有几个丫鬟从暖香楼门口走了出来,每个人手上都捧着若干的书册。   其中一个小丫鬟回头看了眼,才小声问旁边:“秀儿姐姐,姑娘这是怎么了呀,为什么忽然要我们把这些书扔了?之前明明喜欢的了不得,都不许别人翻一下呢。”   “可不是,”叫秀儿的丫鬟叹了口气:“之前我收拾屋子的时候不小心给折了一角,姑娘急得骂我手粗不中用,今儿可是奇了。”   小丫鬟用手肘顶了顶她,神秘兮兮问:“是不是因为之前那件事?”   这暖香楼里住着的,自然是威国公府最受宠的周七宝。   两天前七宝人正在荡秋千,不知怎么居然一个恍惚,从秋千上栽了下来。   吓得当时在场伺候的丫鬟们魂儿都没了,急忙围上来抢救,却幸而并没有伤的厉害,只是娇嫩的额角蹭破了一点皮,整个人却晕厥了过去。   瞬间惊动了半个府的人,闹得人仰马翻,老太太更是扶着丫鬟亲来探望,淌眼抹泪,心肝肉儿地叫着,仿佛天塌下来一般。   七宝昏睡了一天一夜,醒来之后,却像是受了大惊吓一样,整个人痴痴呆呆,只在看见老太太的时候,才放声大哭起来,紧紧地抱着不肯撒手。   派人从宫内请了个太医来细细看过,说是不小心受了惊吓,开了两副定神的药。   此后,七宝总算慢慢恢复了过来,但身边时刻不能少人,而且时不时会满面惊吓地问心腹丫头一些古里古怪的话。   比如——“我现在多大了?”之类令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虽然这院子里伺候的丫鬟们都很是疼爱呵护七宝,但七宝种种反常行为,却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从秋千上掉下来的时候伤了头。   此时此刻,暖香楼内,丫鬟同春满面犹豫地看着旁边桌子边儿的玉人儿:“姑娘,好好的,怎么就不要这些书了呢?”   “不要了,凡是有那个字的一概都扔了。”七宝皱着好看的眉心,手托着腮。   “姑娘,这位张……”   才说到一个字,七宝忙不迭地用嫩嫩的小手捂住了耳朵:“不听不听!”   同春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封皮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实在也想不通自家姑娘到底是撞了什么邪。   她不再提那个敏感的名字,只最后提醒说:“姑娘,这两本是您说的什么手书真迹,很珍贵的,据说现在外头卖到好几百两银子一册了呢。”   七宝瞥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说:“拿去烧掉。”   同春几乎跳起来,心疼地看着那两本保存的很好的“真迹”,几百两银子就这么烧了?如果卖掉的话至少能置一处不错的产业啊……   七宝忽然想起一件事:“先拿过来。”   同春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了,忙把书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七宝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了一眼,回身走到书桌前,特意取了一根粗些的中号紫毫,在墨池里沾满了墨汁。   她回到桌前,命令同春:“打开一页。”   同春不知她弄什么名堂,只得按照吩咐掀开。   七宝左手捂着眼睛,仍是露出一条缝,细细地手腕一抖,墨汁淋漓,飞快地写了四个大字。   同春见那四个字几乎把整页都覆盖住了,连原作者的笔迹都给遮盖的严严实实,一时心惊肉跳,只可惜她并不认字,不知道这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七宝故技重施,把另一本也写了字,才嚷说:“快快拿走烧掉!”   竟好像怕拿的晚了给她看见了会脏了眼睛一样,却又恨恨地咬牙道:“让你死不瞑目。”   同春从没听过姑娘说这种奇怪的狠话,看着这幅模样,竟像是跟那两本书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怕是没好利索,赶明还得让太医来仔细给姑娘瞧瞧。”   同春暗暗打定了主意,心疼地捧着书出去了。   ——   黄花梨书架上变得空落落的,七宝看着刺眼,她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收集了这么多跟张制锦有关的书籍,甚至把他的手书奉若至宝。   以前的自己,简直是年少无知,鬼迷心窍了啊!   幸好现在还不晚,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划过。   两天前,七宝还在无忧无虑地荡秋千,猛然间像是给什么撞到了一样栽倒下来。   昏迷的这段时间内,她做了一个极可怕的、难以向人启齿的噩梦。   太过真实了,甚至让她怀疑那并不是梦,而是真的发生了,所以在醒来后,看见仍然在世的老夫人,七宝忍不住抱住祖母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以为姑娘是在撒娇。   但那是周七宝生平第一次,有种真真切切、隔世为人的感觉。   七宝正在发呆,窗外风拂过花枝,花影摇曳。   她转头看去,依稀瞧见那一丛西府海棠花下,有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如真如幻。   瞬间毛骨悚然,好像魂都没了。   “听说了吗?今儿静王府派了人来了。”是明快的女孩子的声音。   另一道粉红色的裙摆掠过来:“前日康王妃才来过,都是为了姑娘这一病,真是够给咱们家面子的。”   原来是两个小丫头。   七宝虚惊一场,背上似乎隐隐透出冷汗。   那两个丫头却毫无察觉,仍是津津有味地说道:“康王妃是关心自己将来的儿媳妇嘛,也是咱们姑娘惹人爱,只是这静王府的来人做什么?”   “静王府派了两个嬷嬷,应该也是来探病,顺便想见见咱们姑娘的真容。只不过他们来也是白来,谁不知道静王殿下身子不好,又不得宠。老太太那边儿早替咱们姑娘回绝了,只说姑娘身子还没起色,不用见面了,先前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四姑娘往那边去了呢,应该是把四姑娘拉出去挡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窗内有人道:“静王府的嬷嬷在哪里?”   小丫头们忙从花枝底下跑出来,见问话的是七宝,忙回答:“姑娘,两个嬷嬷在老太太房内呢。”   话音刚落,同春闻声赶来:“怎么了?”   此刻七宝已经从屋里跑了出来:“快,快跟我去老太太那里。”   同春早也听说了静王府来人的事,只是府里的人都知道,老太太不会答应把七宝许给静王赵雍的,毕竟赵雍体弱,如果嫁过去,他时运不济一命呜呼的话……按照本朝的规矩,也许还会把王妃送去殉葬。   府里这么疼爱七宝,自然绝不会允许有这种可能。   同春见七宝忙着下台阶,忙过来扶住:“姑娘,你这会子去做什么?老太太那边都替你挡了。只说你病着不用见外客。”   “不行,我得见。”   “姑娘,”同春着急,拉住七宝的衣袖:“老太太就是怕你给那两个人看见了……他们看姑娘这般模样,若是喜欢了也来求娶,岂不是更加难以收场?还是不要去了,免得坏事。”   七宝站住:“你不听话了是不是?”   同春给她问的打了个愣怔:“我当然听姑娘的话。”   “那就不要啰嗦,快点陪我去,让四姐姐先去了就不好了。”七宝提起裙摆,急匆匆地往外走去。   都说静王赵雍是个药罐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啪”地一声破了倒了。   所以,在七宝的“梦境”里,静王派人来威国公府的时候,府里并没让七宝去见——那时候她可活蹦乱跳,没有从秋千上掉下来过。   后来有人在外头传言,说是威国公府本就看不上静王。   这对静王而言,自然是一种羞辱。   两年后……那个传说中随时都会死掉的静王殿下,带了锦衣卫来查抄威国公府。   那会儿静王殿下可是神气的了不得,后来摇身一变成了监国太子。   反倒是那位声名赫赫的康王殿下,成了无法翻身的逆贼,还连累了整个国公府。   梦境之类,子虚乌有,本来不足为凭。   但一想到梦中发生的那些事,七宝本能地觉着:如果坐视不理,那就等同坐以待毙。   现在她已经十五岁及笄了,如果按照梦中所见,她很快就会跟康王世子订亲,而明年,老太太也会下世。   接下来的那些大厦将倾,哀声四起的场景她不忍回想。   七宝无法容忍有一丁点儿的可能。   幸亏七宝出来的快,眼见将到老太太上房的时候,她终于追上了四姑娘周绮。   七宝见周绮的丫鬟双儿要扶着她进门,忙叫:“四姐姐!”   四姑娘虽是庶出,但性格温柔,杏脸桃腮,模样生得也好,听见身后一声唤,便止步回身。   “七宝,”周绮凝视着七宝,“你不在暖香楼好生养身子,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   见女孩子脸红扑扑地仿佛还有些汗意,周绮忙掏出帕子给她轻轻擦拭。   七宝微微闭上眼睛,任凭四姐给自己擦了汗:“我听说静王府派了人来,特意过来看看。”   周绮回头看了一眼门口,握住七宝的手腕,引她往旁边走开两步,才低低说道:“你这傻孩子,巴巴地跑来干什么,可知道老太太是故意挡着不让你见他们呢?好了,这不是玩闹的事儿,你先回去吧,四姐进去应酬了他们,回头再找你说话解闷儿。”   周绮说一句,同春在旁就点一下头,觉着四小姐实在太贴心了。   七宝摇头道:“四姐姐,我跟你一起进去。”   “你这傻孩子,怎么听不明白呢?”周绮无奈地看着她,又笑:“不瞒你说,老太太已经看中了康王世子殿下,这里自会推出去。如今静王那边没有见到你的模样,倘若见到了,一定舍不得,何必再生事呢?”   七宝忙道:“四姐姐,你答应我。”她怕周绮不许,便摇着她的胳膊撒娇:“四姐姐,你应了我吧。”   正在这会儿,屋里头出来一个身量细长打扮伶俐的少女,却是老太太贴身的大丫鬟如意。   如意有些着急,左右看了眼,瞧见门口两人,当下笑着走过来:“老太太那边跟王府嬷嬷白说了半晌话,怎么四姑娘还不进去?人家来了一趟,到底要见见呢。”   说着又看七宝:“你怎么也来了?不好好在院子里养着?快回去吧。”说着就轻轻地推七宝,自然是怕她给里头静王府的人瞧见。   七宝见她们都拦着自己,着急起来,两只眼睛便红了,泪水不由分说地开始打转,娇红的唇抖了抖,眼见要哭出来了。   周绮跟如意见了,都慌了神,如意忙掏出帕子,又哄着她道:“小祖宗,快别这样,好好的干什么要哭呢?”   周绮也没了主意,只顾忙着说:“罢了罢了,答应你就是了,见一见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横竖有老太太做主呢。”   七宝努着嘴,眼中的泪几乎要掉下来了。   可听两人答应了,这才又笑起来,这般眼中含泪破涕为笑,却更是好看的惊心动魄。   周绮不由叹道:“瞧瞧这个傻丫头,又哭又笑,如何了得。这幅模样,别说老太太,连我也不放心呀。”   如意给她仔仔细细将泪渍擦了去:“好了小祖宗,咱们进去就是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算给他们看中了又怎么样,牛不喝水强按头?静王殿下再身份尊贵,也不至于强买强卖呀。”   七宝低着头跟着他们往里屋去,心想:“静王殿下会不会强买强卖的我可不知道,但康王殿下那边,这笔买卖一定不能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静王:药罐子の反击,叫你们看不起本王!   七宝:不敢不敢,这次一定抱住您老的大腿~   某只小锦:你抱啥?   七宝:就抱就抱,你管不着!   某只:皮痒了你,等着~ 第3章   上房之中,谢老夫人跟七宝之母苗夫人、七宝的二婶娘倪夫人,以及她的大嫂董夫人,陪着那王府的两位嬷嬷说话。   寒暄之中,老夫人脸上的笑几乎都有些发僵了。   有道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谢老夫人自然不敢把静王当作是鸡,只不过在京内世族大家里头,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认为,这位静王赵雍,纯属于一个不上台面的闲散王爷而已。   静王的母妃是个小户人家的女子,没什么教养,因为家贫卖身在长公主家中当奴仆,某日皇帝驾临长公主家,也不知怎么瞧上她了,当下春风一度,也没当回事儿,谁知此后不多久这女子就怀了身孕,长公主告诉了皇帝,才接了她进宫。   本来大家都有些怀疑,这生的到底是皇子,还是不知哪里种下的野种,不料生下来之后,看小孩子的相貌,倒是跟皇帝小时如出一辙,别人不敢说,太后先认下了,从此封为静王。   虽然有太后撑腰,但静王赵雍身后的非议一直不断,加上他从小体弱多病,性格懒淡,皇帝不甚宠爱,母家又不顶用,综合以上,在几位亲王里是最微末的。   其他的皇室王爷,在二十岁弱冠之前,就已经早早地定下亲事了,可是静王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那些钟鸣鼎食的世宦大家,哪一个不是目光如炬,都不想来烧静王这个冷灶。   谢老诰命出身豪族谢家,是个极有教养见识的长者,她并不像是其他人一样拜高踩低,嫌贫爱富,但是唯有一件——   老夫人毕竟最疼爱七宝的,假如把七宝许给了静王赵雍,赵雍那个药罐子的身体,某天“嘎嘣”一下去了,岂不是害苦了七宝?当寡妇还算其次,最怕的是绑了送去殉葬。   今儿来威国公府的两个女人,身份很特殊,她们其中一个是静王的奶嬷嬷,从小负责照看教导静王赵雍的。   毕竟赵雍的生母出身寒微毫无见识,所以宫中特拨了这位吴嬷嬷来贴身照料,等同是静王的半个母亲,静王见了也要称一声“乳母”。   这位奶母特地来的缘故,自然是想亲眼看一眼这位国公府的嫡小姐是如何的花容月貌了不得,然后再图别的。   老夫人使了个眼色让如意出去看四姑娘来了没有,回头,就见门帘打开,有两个美人儿从外走了进来。   谢老夫人眼睛直了直,心中大叫不好:她方才拼着一张老脸跟着两位嬷嬷打了半天的太极,就是为了不让七宝跟她们相见,却想不到这妮子竟自个儿来了。   老夫人跟苗夫人对视了一眼,看见苗夫人眼中也流露惊异无奈之色。   此刻那两位王府嬷嬷却盯着门口,不约而同地看直了眼睛,眼中也透出了惊羡欢喜的光芒。   她们自然不是在看四小姐周绮,而是望着她身侧的七宝。   虽然比较周绮而言,七宝的身量尚小一些,半垂着头,螓首娥眉,雪肤花容,天生丽质。   就算冷眼一瞧,亦有一种无法给忽略的惊艳之感,好像她身上有一团淡淡的光芒,引得人止不住地想把眼睛贴在她身上。   所谓的惊世美人,大概就是这样了吧。   这两位嬷嬷也是宫内女官出身,三宫六院里什么样的美人儿没见过,但在见到七宝的瞬间,却突然觉着之前见的那些真真都是些庸脂俗粉,连面前之人的头发丝儿也比不上。   两个人既然是王府的嬷嬷,自然身份尊贵,在谢老诰命跟前儿也都是坐着回话的,可见了七宝走进来,却都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这会儿七宝跟周绮上前,向着谢老夫人行礼。   老夫人勉强维持着笑,故意嗔怪道:“七宝,你身子还没养好,怎么就跑出来了?”   七宝的额头的伤虽然轻微,但还是贴了一块儿薄纱挡着,免得冒了风留了疤痕之类的,如此却更多了几分楚楚可人。   七宝抬手扶了扶额头,眨眨眼,脸上露出几分委屈,道:“我先前在屋子里养伤,无意中听母亲房里的玲儿姐姐悄悄地跟我的丫头同春说,今日府内有贵客来到,本来老太太跟母亲是想让我见客的,可老夫人怕我伤了头,在贵客面前出糗,所以竟不许我出来。我心里觉着委屈,又听说四姐姐能出来,所以我便大胆也跟着来了。”   苗夫人忙向着老夫人微一摇头,表示这件事她不知道。   老夫人心中诧异,但她毕竟是见惯世事的,当下反而笑了起来,说道:“我在这里费了半天事替你遮掩,这两位嬷嬷也是通情达理的,并没有怪罪你,没想到你偏偏这样鬼灵精,不肯饶人。”   当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道:“既然这样,还不快去见礼。”   说着又笑着转头,对那两位嬷嬷道:“这就是我们府里的四丫头,这个爱饶舌的是七丫头。”   周绮跟七宝行礼,吴嬷嬷早忙忙地握住了七宝的手:“这般天仙似的人物,竟比别人说的更好看千百倍。”说着又打量她额头的伤处:“怪不得老太太这样体恤疼爱,就算我们看了,也是心惊肉跳的,好姑娘,难为你肯冒着伤来见我们。”   七宝给她握着手,一本正经地说道:“嬷嬷,我们府里原本是规矩严谨的,几位姐姐们都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只有我差一些,如今又破了相,所以祖母不愿我出来在贵客面前丢丑,嬷嬷们若是责怪,就只怪七宝唐突,可别觉着我们国公府的人也像是我这般无礼的呀。”   七宝的容貌既美,声音也如娇莺出谷,清丽可人。对上她清澈不染纤尘的明眸,再听了这般可心的话,只叫人恨不得把她抱入怀中,温柔安抚,哪里舍得给她半点委屈。   那边老夫人已经笑了起来:“亏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差一些’,我问你,差一些到底是多少?你这顽劣无礼的样子,跟你那些姐姐们,明明就是不能比的。”   七宝的二婶娘倪夫人笑道:“七宝年纪最小,府里上下都疼爱她,多娇纵一点儿不算什么的。”   王府的嬷嬷们忙道:“这般好的小小姐,连我们都想多疼她几分呢,老太太怎么舍得抱怨她。”说着终于依依不舍地松手。   老太太那边一招手,七宝偎了过去,抱着老太太的手臂,撒娇道:“我听说昨儿康王妃娘娘来过了,可惜我那会儿还是晕晕乎乎的,必然是言语冒犯了,所以今儿祖母才不许我见外客。”说着,便向着老太太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迎着她的目光,到底是最知心的祖孙,便知道她如此必有缘故,于是叹道:“你还敢说这件事呢,你糊里糊涂的非要逞能,拜见王妃的时候还差点绊倒,王妃问你话,你也支支唔唔的答不上来,让王妃颇为尴尬……今日的精神却是好了,又活蹦乱跳起来?”   七宝道:“除了时不时还有点晕,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老太太道:“吃了这个亏,看你以后可还淘不淘气了。”   七宝吐舌:“不敢了。”   两位嬷嬷在旁,满面含笑。   她们当然知道昨儿康王妃来府里的事,也知道府里让七宝见了面。   先前老太太一再拦阻说七宝病着不能见,她们面上不便说什么,心里早就恼怒了。   如今七宝露面,又听祖孙两人如此说话,这才恍然大悟,相信了府里不让七宝出来见,原来是这个缘故,而不是有意瞧不起他们静王府的。   两位嬷嬷解开心结,又亲眼见了周七宝,心满意足,告辞而去。   嬷嬷们离开后,谢老夫人才沉了脸色:“这是怎么回事?”   苗夫人忙分辩道:“老太太,我并没有对玲儿那么说。我立刻叫她来问问。”   “母亲。”七宝唤了声,暗中拉拉老夫人的手。   谢老夫人瞧她一眼,便不言语了。   这会儿府内其他女眷们,纷纷知趣起身告退。屋内一时只剩下了七宝,老夫人跟苗夫人。   七宝讷讷道:“其实是我自作主张要来的,玲儿没有说那些话,也是我自己捏造的。”   老夫人笑道:“这又是怎么说呢?莫非又是自己淘气吗?”   七宝低着头,把心一横:“祖母,母亲,我不想嫁给康王世子殿下。”   苗夫人又惊又急:“这孩子在胡说什么?”   “不妨事,让她说,”老夫人制止了苗夫人,问七宝:“总要有个原因呢?”   七宝没有办法解释,难道说“两年后康王殿下会以谋逆罪名处斩还连累国公府”?   她想起梦境里那些惨状,不用开口,泪吧嗒吧嗒地先掉了下来。   老夫人见状,大为心疼,忙道:“乖,到底是怎么样,难道……你什么时候见过那位世子?”   原来老夫人疑心是七宝何时见过康王世子,或者被对方欺负了之类。   “没有!”七宝知道她误会了,吸了吸鼻子道:“我只是不想嫁。老太太,答应我好不好?不要跟康王府订亲。”   她的及笄礼已经过了,康王妃也相过自己了,若这件事不抓紧,下一步结了亲,就算以后再悔婚,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苗夫人在旁道:“老太太,不要纵了她,好好的又在胡闹,方才任性地跑出来,现在又说这话……”   七宝一听,哇地哭了起来,埋首在老夫人的怀中:“祖母,我不要嫁康王府,不然的话我会死的。”   谢老夫人本还在犹豫,想着这孩子古灵精怪,指不定又胡思乱想什么,少不得回头细细地开解劝慰她,可突然见七宝放声大哭,又说出“死”,老人家不由心肝儿疼,忙抱紧了她:“胡说,不许胡说!有什么天大的事都好商量,都可以答应你,就是不许自己乱咒自己。”   七宝抱紧她,仰头泪汪汪地看着:“老夫人给我做主啊,我不要嫁给康王世子,不然我真的会……”   “不许说!”谢老夫人急制止了她。   突然,老夫人看见七宝的眼神,女孩子的双眼通红,黑白分明的眼中含着哀求跟说不出的无助绝望,仿佛她此刻所说的句句是真,只要应承了这门亲事,就是推她入无间火坑似的。   这一瞬间,谢老夫人突然心头生寒,隐隐地也有丝丝地颤痛。   她定了定神,抬手抚过七宝的额头,柔声说道:“好,我的乖孙女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嫁就不嫁,没什么大不了的,祖母给你再寻别的更好的就是了,好不好?只是不许哭了,你再哭,我的泪也要给引出来了。”   擦干了七宝的眼泪,老夫人迟疑着又问:“你今儿特跑出来奉承那两个静王府的嬷嬷,是不是……觉着静王是良配啊?”   七宝脸上微红:“祖母,我只是不想开罪他们。”   老夫人认真打量了她半晌,并没有继续追问,只点点头,打发了丫鬟好生带七宝回暖香楼歇息。   七宝去后,上房内间,苗夫人看着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太太,轻声道:“您怎么竟也纵了那孩子呢?康王世子不是咱们择定了的吗?而且王妃那边也通过气儿,大家心照不宣的,只怕他们改日就要上门求娶了呢,好好的如何能断了这门姻缘?别因为这孩子任性,就伤了国公府跟康王府的和气才好。”   谢老夫人垂着头,回想先前七宝哀哀看着自己的眼神:“不,七宝这孩子从小儿最乖巧听话,今日突然这样反常,必有缘故。康王世子再好,七宝不喜欢也是枉然,毕竟将来是她要跟着过一辈子的人,咱们再看准了,还得七宝自己中意,如今既然她执意不肯,想必不是她的姻缘。还是想法儿断了吧。”   苗夫人面有为难之色:“老爷那边我都也知会了,如今再说,怎么开口呀。”她心里乱糟糟地,想到今日七宝在两位王府嬷嬷前的举止言语,突然道:“或者说七宝碰了头神志不清,不适合嫁人?”   老夫人苦笑道:“不成,这样会毁了七宝的名声。”她拧眉又想了半晌,终于道:“不如就这样,赶明儿请个算命先生,就教他说,七宝的八字不宜早婚,暂时不能定亲,否则便会冲尅,世子年纪大了,必然不能等,岂不妥当?”   苗夫人笑道:“还是老太太想的周到。”   老夫人叹道:“都是那丫头逼得。不过也好,我也舍不得这丫头早早许给别人家呢。”   当晚上,苗夫人跟周老爷商议了一番,周蔚听了很不以为然,觉着七宝实在胡闹,不大像话。但知道老太太最疼七宝,且女孩子才受了伤,不宜在这个时候为难她,于是也默默地答应了。   次日果然请了个算命先生,教导了一番言语。   不出几日,京内都知道了,威国公府的小小姐八字不顺,前儿好好地从秋千上栽下来,几乎摔死,至少需要两年冲煞,不然的话贸然成亲,便会冲尅夫君。   果然一连数日,康王府毫无动静。   只是在端午来临之时,康王府突然派了人来,送帖子邀请老诰命跟府内女眷,包括七宝在内,过府饮宴。   这几天七宝很是得意,觉着自己简直英明而能干,一来没得罪静王府,二来断了自己跟康王府的姻缘,如此的话,至少就算是将来康王犯事,却也波及不到威国公府了。   于是同春不免又常常听见七宝喃喃自语,说什么:“我怎么这么能干。”诸如此类的话。   把小丫头吓得不轻。   ——但七宝还有一桩最大的心病。   去康王府赴宴的前夜,七宝突然又梦见那个西府海棠盛开,那人自海棠花树下走进房间的日子。   那一双眼睛煞是好看,好像有星光隐耀,令人沉醉。   对七宝而言,这个人本是无所不能的神祗,亦或者可风流可温润的君子。   直到他倾身压下,毫不犹豫地撕裂了她身上轻薄娇贵的云纱春衫。 第4章   次日,七宝起身梳洗,人恹恹的。   昨晚上又梦见了那些不堪的场景,每一幕都逼真入骨,仿佛身临其境。此刻尚且觉着腰酸腿软,脚趾头都有些麻酥酥的。   不仅是浑身无力,更像是给妖怪把所有的精神气儿都吸走了似的,下床到梳妆台这几步远,整个人还是摇摇晃晃的。   同春仔细看七宝,见姑娘雪色明净的脸上,两只眼圈隐隐地有些发黑,整个人也没有精神。   想到昨晚上她哭叫着从梦中醒来,便知道必然是做了噩梦的缘故了。   同春便道:“姑娘,到底是做了什么梦,吓得那个样子?”   话音未落,七宝已经打了个寒战。   同春笑道:“总不会是梦见鬼了呢?”   七宝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说:“梦见鬼也比梦见那个要强上百倍。”   对同春来说,世间最可怕的便是鬼怪了,却不知道姑娘口中的“那个”,到底是什么。   同春见七宝娇嫣的嘴唇紧闭,便知道她不肯说。于是道:“姑娘身上好不好?若觉着不适,不如跟老太太、太太他们说声儿,今儿不去了也罢了。”   说实话,七宝也不想在今天出门。   一来对于康王府还有一点点的不放心,二来昨晚上偏又梦见那一幕,让她很不爽,隐隐觉着不是个好兆头。   七宝思来想去,道:“罢了,快梳妆吧。昨个儿太太百般叮嘱,让我今儿早点起来打扮。毕竟已经散出去那消息了,若是不去,却显得我们心虚无礼。何况今日王府宴请了许多人家,也不只是咱们这府里的人。”   虽然把那梦里的事当作了八分真,但毕竟婚事不成,就已经去了心腹大患。   周家还在朝为官,宫内还有贵妃,自然不能跟皇亲国戚们闹得太僵。   俗话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想见,万一自己的梦并不全是真的,那么也还有点退路。   最要紧的是,就算梦是真的,那么距离康王殿下倒台那也还有两年的时间,如果现在就跟康王府闹得僵死了,那康王爷一怒之下,自然有足够的时间跟实力来搞死威国公府。   所以,七宝觉着:要跟康王府保持一种类似泛泛之交,没有交恶,但也不产生任何亲密关系的“关系”。   这还是七宝头一次绞尽脑汁,她看着铜镜里那模糊的花容,凑近瞧了瞧,果然也看见自己的眼圈微微发黑。   七宝想到昨夜的罪魁祸首,忍不住叹道:“怎么会有那么可厌的人啊。”   今日康王府设宴,前往赴宴的高门贵宦,络绎不绝。   七宝跟四姑娘周绮跟在苗夫人身边,陪着老夫人进门,王府内早就嘉宾满座,诰命夫人,各位国公夫人,侯夫人等,欢声笑语。   大家看见威国公府众人来到,均都屏息,目光却不约而同地都在七宝身上,望着这神仙般模样的女孩子,均都忍不住发出惊艳的窃窃低语,连声赞叹。   康王妃将要行礼的谢老诰命扶住,命坐了,又见苗夫人带了周绮跟七宝行礼,才笑吟吟地说道:“小七宝已经大好了吗?”   七宝垂首恭敬地回答说道:“多谢王妃关怀,已经好多了。”   王妃又特叫她靠前,仔细看了会儿她的额角,见伤口已经愈合,并没有留下任何疤痕。王妃道:“以后玩乐之时,可要小心些呀。”   旁边宁国公府的老太君笑说:“小七宝,听见王妃的话了吗?以后可千万别再淘了,你这一摔不打紧,可知道多少人为你揪心呢。”   谢老夫人才也笑着说:“我已经训过她了,只是也不全是她淘气的缘故,都是她的八字克了流年,所以连婚配都不得……以后行事也要处处小心了。”   宁国公太夫人道:“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孩子出身富贵,偏又生得这个好模样,自然有些神嫉鬼妒的。倒要想个法子禳解禳解。”   大家闲话两句,各自入席。   宴席摆在大花厅中,康王妃坐了首席,底下是各位年长的国公夫人,诰命等,似七宝这些闺阁少女,便排在末尾。   王妃举杯,共庆佳节,众人起身,回敬王妃,七宝端着小小地酒盅,犹豫着不敢喝,旁边一名少女看她犹豫,便小声笑道:“这是雄黄酒,喝了可避五毒,好歹尝一口罢了。”说着,自己吃了半杯,又嫣然一笑,举杯给她看。   七宝见她这般礼待,就也举杯,自个儿小小地抿了一口。   入口似有些辛辣,便皱皱眉,吐舌放下。   谁知七宝昨夜没有睡好,体质且弱,喝了这口酒,片刻,心头便有些烧灼。   她生恐在宴席上失礼,于是告罪起身,同春陪着她来到外间。   两人略在廊下站了站,期间四姑娘周绮出来,询问她是怎么样,七宝只说无碍,一会儿就进去了,便叫她先回去了。   毕竟两人都离席的话不大像话,周绮就只说:“你早点儿回来,这是王府,千万别乱走动。”   七宝笑说:“难道我还会去逛花园吗?”   周绮回去后,一名王府的侍女走过来,询问道:“姑娘可是哪里不适?王妃有令,可到内宅暂时歇息片刻。”   七宝的确是缺了觉,可又不想在王府里放心大胆地睡。便只摇头。   同春:“我要解手,姐姐给我指一指路。”   侍女说道:“我带你过去就是了。”同春回头对七宝说:“姑娘且等一等我。”   七宝道:“快去快回。”   两人离开后,七宝不便自己一个人回席,便坐在栏杆上等候,不料片刻,那侍女去而复返,对七宝道:“那位姐姐不知怎么了,在偏间里晕倒了。”   七宝忙叫她领路,如此拐过一个月门,丫鬟拾级而上推开面前的屋门:“就在这儿。”   七宝正有些喘吁吁,好不容易迈步进门:“同春?”   同春却是没有出现,现身的是另一个人。   康王世子赵琝今年十七岁,早已经知晓人事,府内的美貌宫女,也幸过几个。   王妃先前把威国公府的女孩子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赵琝只是不信。   毕竟他在外头也见过几个久负盛名红极一时的青楼倌人,自忖就算美貌,也不至于到那种绝世惊艳的地步,自己的母妃只不过是看中了威国公府的家世,所以才撮合着这门亲事罢了。   可先前惊鸿一瞥看见她在廊下,突然觉着之前所见过、所经历的那些所谓佳人,简直给她提鞋还不配。   所以才逼迫那丫鬟,把她引了来。   赵琝生生咽了口口水:“七妹妹!”   “你……”七宝被突然出现的赵琝吓了一跳,又是吃惊,又觉着不妙:“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赵琝直勾勾地看着她,舍不得移开目光:“七妹妹,我听说你身子不适,便过来瞧瞧,怎么样?是哪里不舒服?”   他上下反复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只觉着她通身没有一处不好,没有一处不美。   又见她的手搭在腰间,纤纤柔荑,犹如上好的羊脂玉精工雕琢,竟不知握住的话会是何等销魂滋味。   七宝见他眼神不对,不敢再多说,只转身要回去。   冷不防赵琝立在她身前,七宝差点撞到他身上,忙停下道:“世子,你拦着我干什么?”   赵琝听着她莺声燕语,越发的心猿意马了,笑眯眯望着她道:“七妹妹,我们都要定亲的人了,将来你嫁了过来,便是夫妻,何必跟我这样见外。”   七宝楞一愣,忙道:“我不会嫁给你。”   赵琝怔住,然后说道:“哦,你说那些你八字的传闻啊,我并不在乎。我只要你的人。”   原本赵琝还是在乎的,可是当亲眼看见了这人,顿时便觉着那些八字相克之类的话,纯属于子虚乌有,甚至就算真的相克,那么只要亲近了美人芳泽,死了也值。   七宝着急,一时忘了惧怕:“不、不成的!”   赵琝早忍不住,猛地攥住了她的小手:“怎么不成?哥哥说成,一定成,你是我的人!”   七宝低下头,小手给握的有些疼,她又急又惊,回头看看,空无一人。   “你干什么?快放开我!”七宝叫道。   “七妹妹,别怕。”赵琝喘着气。   她的小手柔若无骨,如他想象一样,却比想象中感觉好上百倍,正要将她抱入怀中轻薄,七宝已经抽泣地哭起来:“放开我!别欺负人!”   赵琝一愣,他虽然也看见过女孩子哭,但却没看过这样的哭法,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可偏偏哭的如此好看,梨花带雨,不过如此。   赵琝本来色迷心窍,可此刻望着七宝哭的伤心,不知为何心头竟软了,忙好声好气地安抚道:“好妹妹,我疼你还来不及呢,别哭了……将来咱们成了亲,哥哥一定好生疼你……”   甜言蜜语还没有说完,赵琝眼睁睁地就看见七宝抬手,把旁边桌案上一个长颈梅瓶拿在手中。   她握着梅瓶,人还在抽噎地流泪。   赵琝啼笑皆非,只当她是喜欢这个瓶子,又觉着她这般举手无措、憨态可掬的样子很是可爱。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七宝看看梅瓶,又看看赵琝,然后……她哭着把瓶子打在了赵琝的头上。   “彭!”   赵世子双耳“嗡”地一声,头上并不觉着痛,只是钝钝的。   脑中一团空白,眼前发黑,赵琝身不由己往后跌了出去。   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世间居然还有如此操作。   七宝见居然得逞,早吓得撒了手。   梅瓶掉在地上,发出惊人的脆响,摔得粉碎,把七宝自己又吓了一跳。   她抽噎着,小心地避开碎片,勉勉强强跑了出门。   七宝前脚才跑了出去,后面,赵琝“啊”地叫了声,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原来七宝的力气本来就不大,而且也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只把赵琝敲的头上发昏,并没有真的伤到他。   赵琝回过神来,摸了摸头,知道并没有重伤,又看椅子上空着,不由咬牙切齿道:“臭丫头,敢捉弄本世子。”   当下一骨碌爬了起来,往外追了出去。   且说七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出了小院,她满心慌张,且对康王府又并不熟悉,胡乱四看,不知道到底要往哪里逃。   正在张皇无措,身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还有赵琝骂骂咧咧的声音:“臭丫头,今日不弄到你,本世子就改你的姓……”   七宝听了这话,更加害怕,泪情不自禁,把眼睛都迷住了。   她抬手擦了擦,慌不择路地往一处小径跑去,边跑边小声叫道:“救命啊,救命!”   不料才跑了几步,旁边有一棵花树低垂着枝子,绊住了七宝的裙子。   七宝猝不及防,还以为是赵琝追了上来拉住了自己,顿时骨酥筋软地倒在地上,哭道:“不要!”   双手在地上胡乱划拉,却爬不起来,更加不敢回头看,七宝颤声叫道:“救命,救命!放开我!”   那声音却也颤颤巍巍的,离的稍微远上几步都听不见的。   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从旁边的花树后突然闪出一道影子。   那人上前,单手干净利落地在她腰间一揽,轻而易举地把人抱了起来,夹着往旁边闪身。   就在这人在隐身树后之时,赵琝恰好踉跄追了出来,赵世子手捂着脑袋,拧眉四处找寻,却见眼前静静悄悄地毫无踪迹可寻。   他只以为是七宝逃走了,一时悻悻:“可惜,可惜!”   赵琝恨恨地念了两声,无可奈何,又觉着头上还疼,也不知打出好歹来了没有,于是转身折回,先找大夫看去了。   且说七宝给那人抱在肋下走开,却因为心神混乱,且又低头朝下,并不知道这人是谁,又是敌是友。   她浑浑噩噩,无法出声,泪眼朦胧里只看见一角飒爽的银灰色袍摆,底下是厚底的宫靴。   那人隐在一丛蔷薇花架后面,总算把七宝给“竖”了起来。   七宝双足勉强落地,昏头昏脑,抬头看向这位“救星”。   谁知不看则已,一看,犹如噩梦成真。   那人极长的睫毛半阖,星眸若隐若现地俯视着她,鼻梁高耸,好看的唇形薄情地抿着。   七宝整个人像是从温暖的春夏之日到了肃杀的寒冬腊月,整个人几乎本能地瑟缩成一团。   喉咙里有一声尖叫,哆哆嗦嗦爬到嘴边。   那人却察觉了,当下果断地又将她抱入怀中,同时大手一探,捂住了七宝的嘴巴。   七宝呜呜地叫了两声,试着挣动。   这一刻,她宁肯仍回到赵琝那里去,就如同她早上跟同春说起的噩梦——“鬼比这个还强上千百倍”。   最令人恐惧的是,这会儿的并不是在梦中。   身后,那个人的身体真真切切地紧贴着自己,透着熟悉而霸道的热息,连那种又昂贵又清冷的淡香也同梦里的如出一辙。   也许是因为太紧张害怕了,也许是他的手太用力地捂着她的嘴,七宝觉着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救命!”呜咽不清地声音给他堵在嘴里,眼中的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打在那只干净修长、明晰如玉的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君~   七宝:大坏蛋,放开我   某只:放你回去世子那儿?   七宝:那也比你强~~上千百倍   某只:你确定?   七宝:/(ㄒoㄒ)/~~ 第5章   七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黄昏,轻粉色的帐子半垂着,两个绣花缎子垂流苏的香囊压在上面,一个是蝴蝶形状,一个是梅花五福的形状。   居然是在暖香楼自己的床上。   七宝眼睁睁地看了半晌,整个人才像是宿醉初醒般反应过来。   她一骨碌爬起身,惊魂未定地左顾右盼,却见是同春从外头走了进来,见她醒了,便笑道:“姑娘,睡了这半天,好歹是醒了,老太太那边来问了多少次了。”   七宝瞪大两只水汪汪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我怎么回家来了?”   同春笑道:“姑娘睡糊涂了,不回家又要回哪里去?”   她把手中的托盘放下,从里头取了一盏白玉瓷碗,走到跟前儿道:“姑娘在康王府里喝酒喝得醉了过去,人事不省的,老太太陪着咱们一块儿回来了。来,把这碗汤喝了。”   七宝神不守舍:“我喝醉了?可是……”   这会儿因醒过来,记忆便也清楚起来,明明是同春去小解,康王府的侍女引着她去见,结果竟撞见了康王世子,他居然要轻薄自己!   后来……七宝打了个寒噤:后来发生的事更加可怕!   同春端着碗,一勺一勺喂给她吃,见她愣愣的,便道:“姑娘张嘴。”   七宝身不由己,按照她的吩咐吃了半碗,才回过味来,一时摇头咂嘴道:“怎么这样苦?”   “良药苦口利于病啊。”同春笑道,“喝了再睡会儿就醒了酒了。老太太念了一千遍,让你以后千万别再喝酒了。”   七宝怔怔地听着,突然想起一件事,忙把自己裙子拉起来,又把裤管挽起,果然见两个膝头上磕破了。   “这是怎么了!”七宝指着受伤的双腿,问同春。   同春笑了笑:“这是我们扶姑娘起身的时候,你不小心跌倒在地摔破了的,方才奴婢已经给您上过药了,不打紧,不会留疤的。”   七宝迟疑着,红了眼圈儿,小声嘀咕说道:“我明明记得,见到了康王世子,他、他……”泪便打着转,要掉下来。   同春咽了口唾沫,强笑道:“什么世子,姑娘大概又是做了噩梦吧?”   七宝目瞪口呆,她举手在自己的头上轻轻地捶了一下,仿佛也不能确信。   同春笑道:“姑娘,那些不好的梦,忘了便是了。今儿你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就不该出门的,不然怎么就喝醉了呢?”   七宝还想再说,同春轻轻摁住她的肩头道:“好啦,可不许再多想了,本就是流年不利了,若还只惦记着那些……噩梦,弄得郁结成病,那还了得?”   同春叽叽咕咕说了一通,安抚七宝重新躺下。   七宝身不由己重新躺下,脑中时不时地跳出在康王府的种种,但看同春的样子,竟好像一无所知,难道真的是自己的梦?   她翻了个身,把手抵在唇上,这瞬间,突然又想起给那人一把捞起来夹在腋下,以及那惊鸿一瞥看见的他的侧脸。   七宝瑟瑟发抖:不,那绝不是梦。   可自己怎么会“在栏杆上醉倒睡着”?七宝思来想去,没有头绪,渐渐地那汤药发挥了作用,七宝才沉沉睡了过去。   ——   同春轻轻掀开帘子,见七宝睡着了,便叫小丫头秀儿在旁边看着,自己出了暖香楼。   来至老太太的上房,里头如意接了她,领着入内。   见同春入内,老夫人忙问:“七宝怎么样了?”   同春行了礼道:“姑娘方才醒了,奴婢拿之前的话支吾了过去,伺候她喝了安神汤,如今重新又睡着了。”   老夫人又忙问:“七宝没有哭闹吗?可信了你说的了?”   同春回答:“姑娘并没有哭闹什么,只是有些呆呆的,奴婢说的话,她仿佛是信了,又仿佛……自个儿在琢磨什么。还说……”   同春一犹豫,就把七宝所说“遇见康王世子”的话复述了。   老夫人眼中透出怒色:“果然是世子做了怪!”   如意悄悄地说道:“原来不是你说的那个人?是康王世子?”   同春忐忑道:“那人的确不像是个会做坏事的,如今看来,应该是他救了我们姑娘。”   白日在康王府内,当时同春本是去小解,谁知到了房中,只觉后颈给人重重一砸,便晕厥不省人事。   及醒来后,眼前模模糊糊,有道男人的影子站着。   同春惊疑之际,那人冷声说道:“如果不想威国公府出事,想要你们姑娘平安,就照我说的做。”   同春一呆,突然发现七宝在旁边的栏杆上,脸色如雪,像是晕厥了,身上衣衫略显凌乱。   同春几乎失声尖叫,那人淡淡道:“别问发生了什么,只要记得——你们小姐是喝醉了在栏杆边睡着了,即刻带她回府就是了。”   同春的心噗噗乱跳:“你、你对我们姑娘做了什么?”   那人并不回答,头也不回,大步流星而去。   同春正惊心动魄,幸而如意跟周绮两人一路找着走了来,见状大惊失色。忙上前轻唤七宝,又检视她通身上下。   如意喝问:“这是怎么了?”   同春惊慌之余,把自己的遭遇,以及方才那人的话跟如意说了一遍。   如意到底是跟惯了老夫人的,临危不乱,且有智谋。她听完之后,飞快地忖度了片刻,吩咐说:“别慌,如今且就按照那人所说的,对外都说姑娘醉了,尤其是你,千万别说你离开过姑娘!”   同春急得差点落泪,忙答应不迭。   如意正要先把七宝送回府去,却见又有一堆人走了来,竟然是康王妃跟谢老夫人,苗夫人等。   周绮见状便挡在七宝跟前儿,如意跟同春重新飞快地把她的衣衫整理了一番。   那边儿康王妃等走近,见七宝晕厥,惊愕问道:“这是出了何事?”   如意忙上前陪笑:“是我们姑娘喝醉了,有些失态,让王妃见笑了。奴婢等正要回禀,要先送姑娘回府呢。”   谢老夫人何等的眼神,见七宝昏迷不醒,又扫向同春跟如意,早知道不妥。   此刻却不动声色地笑道:“一时看不住,这孩子就要闹事,好好的别坏了大家的雅兴,就先回府吧。”   康王妃还要挽留:“老夫人何必着急,不如在这里歇息片刻。”   谢老夫人笑道:“不了。我等怎敢在王府里造次?”到底欠身告退。   此时此刻,回想在康王府内的情形,老夫人道:“这件事是康王世子作怪,没有错了。当初席上,我本担心七宝为何还不回来,却有个王府的侍女,到王妃身边低低说了几句,一定是世子派人送信……幸好当初如意遮掩的好,如果嚷嚷出来说姑娘被人欺负了,看康王妃那样子,只怕立刻要承认是世子胡闹,那么,顺理成章的七宝以后只能嫁给康王世子了。”   同春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人对奴婢说,不要张扬,只说姑娘喝醉了酒而已。”   如意道:“当时老夫人说要带姑娘回府,康王妃那边儿还不死心地要挽留呢,我当时就觉着王妃的反应不大对头。那提醒咱们的人是姑娘的救星,也是贵人。幸亏是他,不然的话,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姑娘的清誉受辱,不嫁给世子又能嫁给谁呢?那毕竟是王府,咱们又不能兴师问罪,只能吃个哑巴亏了。”   同春后怕不已:“当时我还以为那是个坏人,以为是他欺负了姑娘呢。没想到竟然是天大的好意……只是都不知道人家是谁。”   老夫人听到这里说道:“不用打听是谁了,横竖是七宝的贵人。人家不透姓名,也并未让你看见脸,便是避嫌的缘故。”   老夫人说罢,便吩咐同春好生照看七宝,并严守秘密,便打发她去了。   同春去后,老夫人叫如意将大老爷周蔚,跟两位公子,周承吉,周承沐一并叫来。   不多会儿,周蔚带了两位公子来到,父子们行礼,周蔚问道:“母亲召唤儿子做什么?”   老夫人说道:“今儿王府里赴宴的人甚多,你们外头必然也很热闹?”   周蔚道:“是极热闹的,内阁里的大人们就到了三位,还有齐王、肃王殿下两位,其他的宁国公,英国公也都在。”   周承沐也笑说:“祖母,今儿总算见到了那位张制锦张大人,果然好个端方风流的人物。”   老夫人点头笑问道:“果然是康王爷的面子,酒席上可喝的好吗?有没有忘形喝醉了的?”   周蔚道:“一切都好。各位大人也都有分寸,点到为止罢了。”心里却奇怪为何老夫人竟无端端问起这些。   周承吉如周蔚一般,都是诚实君子,并未多心。   周承沐为人狡黠机警,便笑问道:“祖母,怎么听说七宝今儿在王府里喝醉了?她可是又胡闹了?”   老夫人说:“没什么大碍,小孩子贪嘴,她没喝过那雄黄酒,第一次喝而已。”   周蔚笑着回:“没有在王妃跟众位诰命面前失礼吗?改日也要好生教导教导她礼仪了,已经及笄,不能再像是以前小孩子模样了。”   老夫人闻言皱眉:“不准你插手吓唬她,我教着她就是了。”   周蔚笑道:“儿子只是说说罢了。不会去吓她的。”   老夫人并没有再说什么话。室内一时静默,父子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顷刻,老夫人沉沉问道:“蔚儿,承吉,承沐,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威国公府的‘威’是什么意思?”   周蔚一怔。   周承吉说道:“回祖母,咱们公府的老祖爷是真刀实枪拼杀出来的功勋,这威国公府的‘威’,便是威慑四方、令人敬服的意思。当初太祖也是寄予厚望,希望咱们国公府一直便能辅佐皇室,威镇天下。”   “嗯,”老夫人点头:“你们还没有忘就好。”   周蔚听老夫人郑重其事提起这个,心中异样:“母亲,不知有何吩咐?”   老夫人缓缓说道:“你们觉着康王殿下如何?”   三人一震,世间都在传说康王殿下很得皇帝器重,自然是前途无量,不知老夫人如此说是何意。   老夫人见他们不语,便又笑笑说道:“你们不必紧张,因为七宝跟世子的姻缘是不成的。我担心康王府会对咱们府里有什么看法儿,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总要多想一想才是,你们说呢?”   周承沐先说道:“祖母是担心他们会因为跟七宝姻缘不成而为难国公府吗?”   “万一呢?”   周蔚道:“康王殿下看着甚是睿智精明,应该不至于如此记仇吧?”   老夫人冷笑了几声:“等刀架在你的脖子上,要避开也就晚了。”   周蔚不敢做声,周承沐说道:“其实,照孙儿看来,将来继承大统的也未必真的是康王,毕竟这么多年了,皇上都没有安排太子的人选,若中意康王,岂非早就论定了?”   老夫人这才颔首,冷冷地笑着道:“说的好,他未必就是屹立不倒的。”   周蔚跟周承吉暗惊。   周承沐却仍泰然自若,竟又笑道:“祖母问起这些话,倒是让孙儿又想起另一件有趣的事。”   “什么事?”   周承沐笑道:“前两天,七宝那丫头突然跟我说,让我去多亲近亲近静王殿下。”   “哦?竟有此事?”老夫人诧异地看向他。   ——   静王府。   传说中的药罐子——静王赵雍歪在躺椅上,旁边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   赵雍并没有忙着去喝药,只是翻看着手上的一册书。   张制锦进门的时候,正看见静王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好像看到什么有趣之极的东西。   “王爷在看什么看的这样入迷?”正问着,目光一动,张制锦意外地发现,静王举在手里的那本书   ,封面上笔走龙蛇,字迹是再熟悉不过的,那竟是他的手笔。   静王从书后面把脸探出来,因为身子孱弱,赵雍的脸色格外苍白,眉尖略有些病态倦容,但眉清目秀,是个清贵雅致的美男子。   赵雍道:“我正在拜读张大人的佳作,好看,好看。”   张制锦一笑,走近看了眼,面上有些诧异之色:“咦,这是当年我的手书,只有两本,还不知已经流落到哪里去了,居然在王爷这儿?”   “本王也是机缘巧合才得了的,”静王笑道,“花了我二百两银子呢。”   “这一本二百两?”张大人皱皱眉。   他年少成名,学的是有名的王羲之的字,字体行云流水,潇洒风流,当世一绝,是文人墨客们争相收藏追捧的墨宝。   当年给人写一个字都不止是区区百两,何况这工工整整厚厚的一册书。   静王摇头:“非也非也,是两本书。”   张大人脸色微窘,心中暗骂这卖书的是不是瞎了,自己稀世罕见的手书,何止千金,落在那种愚笨不堪的人手里,真是明珠暗投,白白糟蹋了。   张制锦笑道:“当年我只手写了两本,没想到兜兜转转竟都落在王爷手中,也是缘分,不知王爷从谁手里买来的?”   赵雍笑道:“你猜。”   “这如何能猜得到。”   静王笑的咳嗽:“是、是威国公府出来的……”   张制锦也看见桌上还有一册书,正欲打开看看,闻言蓦地回头:“嗯?”   静王笑道:“据说是那位有名绝色的嫡小姐、叫什么来着?七……七……”   “周七宝。”   “哦,就是她!”赵雍含笑瞥他一眼,“就是这位七宝姑娘,叫人拿了烧掉的。”   “烧掉?”张制锦眉头深锁。   静王举着那本书,道:“世人都争相追捧你张大人的墨宝,这位嫡小姐倒是反其道行之,做这种焚琴煮鹤大煞风景的行径,听说一并还有好些给扔了的呢,都是你的诗文册子。看这幅光景,你在这位周……七宝姑娘那儿失宠了啊,莫非……你是怎么得罪了人家?”   张制锦垂眸,淡淡道:“那种娇生惯养不知世事的小女孩儿懂什么,多半只是附庸风雅而已,如今看不懂,自然就弃如敝履。”   静王笑的像是偷到腥的猫,他咳嗽着继续说道:“不不不,我这么说是有缘故的。你翻开看看。”   张制锦奇怪地看他一眼,终于将面前那本书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墨汁淋漓的一个大字:斯。   几乎占了一整页。   张制锦正懵懂,静王道:“继续,继续翻。”张制锦不等催促,忙又翻了几页,却是个“文”,再翻,是“败”,最后一个字,则是“类”。   ——斯文败类。   张制锦喉头一动,眼中逐渐透出冷冷的怒意。   静王却怕他不够生气似的:“我这里还有更新鲜的呢。”他把手上的书扔给张制锦。   这一次倒是痛快,掀开第一页,便很直白地陈列着四个大字:衣,冠,禽,兽。 第6章   几天前,周承沐去探望七宝的时候,给她拉住,神秘兮兮地问他在外结交些什么人。   七宝从来不关心这些的,只在意那些闺阁之事,什么香粉,珠钗,衣服料子,时兴的颜色花纹之类的,再不就是读两首诗解闷儿。   如今突然问起来外头的事,周承沐笑道:“怎么了?无非是翰林院里的那些人,江啸村,路飞熊,杨宇之类,你都不认得。”   周承沐人物风流,也有几分文采,科考出身,如今供职翰林院,任学士一职,倒是个极清闲的职位,却没什么实权。   七宝忙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比如……”   周承沐见她的眼珠骨碌碌乱转,便笑问:“比如什么人?”   “比如……几位王爷。静王啦之类。”七宝支支唔唔地回答。   “静王?”周承沐道:“别的王爷偶尔还能见过几次,只是静王殿下因为身体不好,深居简出的,我至今还没有机缘碰面呢。”   七宝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还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周承沐忍着笑问:“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七宝皱着好看的眉心,慢慢地说道:“哥哥,我觉着吧,人不能总是锦上添花,要学会雪中送炭,比如现在,人人都喜欢康王殿下,人人都说静王殿下没有前途,可是,这种事谁说的准呢?万一、我是说万一静王殿下以后会有出息呢?”   周承沐笑道:“这话说的有理。咦,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这些朝堂上的事情了?”   “我只是、”七宝咳嗽了声,眨巴着眼说,“我只是突然觉着静王殿下有点可怜嘛,人人都说他要死了……好像盼着他死掉一样。”   七宝是个没心机的,自以为话说的天衣无缝,巧妙绝伦,但周承沐何等聪明,看七宝的神情言语,便觉着有异,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说了这一通,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七宝才鼓足勇气道:“哥哥,以后你、或许可以多亲近亲近静王殿下,就当是雪中送炭……积德做好事了,你说好不好啊?”   周承沐虽然敲问出她的意思,却也没当回事儿,毕竟人人都知道静王是个冷灶,而且又深居简出极少在人前行动,要见他,也是难。   何必费心费力而不讨好呢。   于是承沐只稍微应付了七宝一回,便走了。   如今周承沐把这话告诉了老太太,老太太拧眉想了一回,当下吩咐周承沐:“你以后就按照七宝所说,想法儿接近接近静王,跟他搭上关系吧。”   周承沐吃了一惊,连周蔚周承吉也惊得不轻。周蔚急道:“母亲,七宝只是小孩子胡说,何必当真呢?”   老太太冷笑道:“七宝自然单纯不知事,但我知道她的心最灵,你不愿意听我的话,自有愿意听我话的人。”   周蔚忙低头连说不敢。   老太太才道:“既然如此,你们都听好了,对于康王殿下,要外恭敬而内防范,至于静王,能搭把手的时候,别往回缩。你们若是威国公府的子孙,就记着我的话,也是对我的孝顺了。”   父子三人恭敬应承了,鱼贯出了老太太的房中。   周蔚眉头紧锁,觉着事情古怪而棘手。   周承吉则对承沐低低道:“怎么七宝丫头胡闹,老太太也跟着胡闹呢?去贴合静王爷,到底图个什么?原先还怕七宝嫁给他呢,现在又是怎样?七宝虽然嫁不成康王世子,也未必就要去俯就静王吧,难道不怕他有个不妥?”   七宝八字搞鬼的事,她两位兄长都不知道。   周蔚虽然知道,不便直说。   承沐笑道:“哥哥别抱怨,你不愿意做不打紧,横竖有我呢,七宝那丫头从不管外头的事儿,这次突然一反常态,我不理她,倒也不好,如今更有了老太太的吩咐,索性就让我去烧烧这个冷灶。”   他转头看向父亲:“您觉着如何?”   周蔚叹了口气:“就按照老太太说的做罢。”   ——   后两日,康王府突然派了四个老嬷嬷过来。   谢老夫人听说后,心头一沉,当下命请了进内。   老嬷嬷们行了礼,落座后,一人笑道:“老太太身子安康?”   谢老夫人道:“多谢惦记,向来很好。”   老嬷嬷道:“先前端午,七宝姑娘在我们王府喝醉了后,王妃心中甚是过意不去,便打发我们来瞧一瞧。另外,还有一件事儿跟您老人家商议。”   谢老夫人笑道:“那孩子从小给我惯坏了,上不得高台盘,这不才去王府就出了糗,也是她的八字不利,那天本不该带她出门的,相士都提醒过了,说这两年里,连婚配等事都不能提呢,不然更会对孩子有害,以后更要谨慎些才好。”   说了这些,才道:“是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啊?”   四个女人听老夫人头前说了那些,彼此对看一眼,才陪着笑道:“王妃的命令,我们不敢不直说了。其实我们来,正是为了小小姐跟我们世子之间的亲事。”   谢老夫人早就料到他们要提这件,所以故意先把七宝流年不利那句抬了出来,如今听他们果然说了,便故意面露惊愕:“亲事?这是从何提起?”   嬷嬷道:“贵府的小小姐聪明伶俐,我们王妃先前见过,便甚是喜欢,有意为我们世子求娶,只是先前一直还没找到时机正式提起,再说,康王府跟威国公府联姻,更也是天作之合的。”   谢老夫人皱眉道:“原本这自然是极好的姻缘,何况七宝顽劣,能入王妃的青眼,实在是威国公府的荣幸,只可惜七宝这孩子没福气,只怕这亲事是做不成的呢。”   另一个女人微笑说道:“相士的话,虽不可不听,但也未必没有禳解的法子,我们王爷说了,世子是凤子龙孙,自然不怕那些无稽之谈,小小姐若是进了王府,自然也有皇气庇护,一定可以保住小小姐一生无忧的,——老太太觉着这话对不对呢?”   这话说的绵里藏针,锋芒毕露。   试问既然是康王殿下发话了,难道谁还能说不对吗?可如果承认了这话对,那就没有任何拒婚的理由了。   谢老夫人眉峰一挑,只是笑笑。   旁边如意突然轻声提醒道:“老太太,是时候该吃药了。”   谢老夫人“嗯”了声,回头说道:“年纪大了,这些药汤之类的,每天不断,实在恼人,请恕我无礼了。”   四个女人只欠身道:“何必如此见外。”   于是丫鬟们捧了药,又送了水。谢老夫人清了清喉咙,才又说道:“对了,先前说到哪里了来着?”   却不等那女人回话,老夫人笑道:“这话有些不大好出口,不过既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得不提了,其实前儿静王府也来了人,其中一位正是王爷的奶母嬷嬷,瞧着意思也是瞧上了我们七宝,所以,如果真的要谈婚论嫁,只怕……”   老夫人并没有说下去,只是颇有深意地扫着四人。   一个是静王殿下,一个是康王世子,假如按照亲王中平起平坐的话,自然是要先选堂堂的王爷。   老太太是这个意思。   但是人尽皆知,静王不过徒有其名,其处境甚至还不如一名寻常的三品官儿。   康王府的嬷嬷们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其中一个笑道:“静王爷跟我们康王府……这如何能相比?”   谢老夫人不等她说完,便笑着截住道:“不管是静王殿下还是康王殿下,毕竟都是圣上的正统,都是皇亲国戚,岂能小觑?”   那女人皱眉,还要再说,为首的那位咳嗽了声,仍是笑对老夫人道:“既然如此,您的意思我们也明白了,回头自会向王妃禀告。”   说着,便领着三人,起身告辞。   等这几个人去后,谢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往后靠去,如意忙扶着她:“您觉着怎么样?”   老夫人叹气道:“还能怎么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如今只盼他们别去静王府询问,一问的话……”   如意道:“那静王殿下的确派了人过来,看那吴嬷嬷的举止,的确也是看上了小小姐,老太太方才的回话也不算是假。”   老夫人道:“虽然话是不假,但如果康王那边不依不饶去质问,我担心静王府未必会为了七宝,跟他们翻脸啊,以静王殿下现在这个处境,他很可能会退让。”   如意跟着揪心:“这、这可如何是好?康王府好像咄咄逼人,非小小姐不可。咱们也不能直接得罪。”   老夫人抚了抚眉心:“是啊,但也不能就这样把七宝托付给那禽兽,得尽快想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老夫人皱眉寻思,突然抬头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康王府救了七宝的人?”   如意一怔:“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谢老夫人语重心长地说道:“其实这几日我都在暗中忖度此事,这人既然能出入康王府,自然不是泛泛之辈,而且肯从世子手中救人,证明他不怕康王殿下,至少不惮挺身而出。还有一点:他救了七宝不留姓名,且嘱咐你们保全她的清誉,可见为人沉稳缜密,且一派君子之风。唉,只不知这人到底是哪一位,若是没有婚配,倒是个合适的良人。”   ——   且说在静王府,听了静王赵雍所说,又瞧着这几个醒目的大字,张制锦的脸色白了又黑。   玉面含恼地把书页合上,张制锦淡淡道:“王爷,这两本书送还我吧。”   赵雍笑吟吟道:“这怎么成,我可是花了重金的。”   “二百两罢了,不算什么,改日我派人送到王府就是了。”张制锦回答。   赵雍挑了挑眉:“我的张大人,你怎么这么不通?我二百两买来的,难道就原价转送吗?那我图个什么?”   张制锦道:“王爷想要多少?”   “既然是奇货可居,”静王想了想,“也是你自己说,你的手书目前存世的只有这两册。自然是千两不换。”   张制锦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静王,垂眸又看面前的书,很想一把撕个精光。   暗中定神,张制锦道:“王爷,您什么时候也学会敲竹杠了?”   赵雍看着他云淡风轻的眉眼:“除非你答应本王一个条件。你把那《兰亭集序》给我写一贴。”   “好吧,”张制锦并没有犹豫,皱着好看的浓眉:“成交。”   仿佛怕静王反悔似的,上前将那两本书收了起来,塞到怀中去了。   静王啼笑皆非,张制锦所写的《兰亭集序》,足可以假乱真,但他不肯一味效仿,所以已经很久不做此事了,没想到此次这么痛快答应。   赵雍心中盘算,举手试了试桌上的药,还是温热的,便端起来喝了半盏。   “对了,原先听说威国公府跟康王府那边是要结亲的,怎么最近又没有声了?”静王觉着嘴里发苦,才要找水,却见张制锦已经给他倒了一盏茶:“漱漱口。”   静王举手接了过来,抬头看他。   张制锦说道:“据说是那……周七宝八字流年不利,不宜出嫁。”   “既然是个绝色,以赵琝那视色如命的性子,怎么会轻易放过?”   张制锦道:“世子虽然爱色如命,头上到底还有康王殿下跟王妃管束着。”   静王仰头看他,突然说道:“我跟你打赌,除非是他没见过那位七宝姑娘,又或者那位七宝姑娘并非传言中般绝色,否则赵琝绝不会撒手。”   张制锦道:“王爷什么时候这样关心那女孩子了。是了,先前静王府不也派了人去吗?”   提起这件儿,静王苦笑道:“可不是?吴嬷嬷去的,回来后,便把那个小小姐夸得月里嫦娥一般,据说竟是个极为绝色的美人,最难得甚是知礼,惹人怜爱等等。她还拼命地撺掇,让我快快去威国公府提亲,迟了的话就给别人抢去了呢。”   张制锦眉峰一动,片刻,才语声沉沉地开口:“既然是如此可遇不可求的美人儿,王爷为何不着急?”   静王似笑非笑道:“你是故意嘲笑我呢?这会儿本王若是忙着去抢美人,难道是怕自己不够打眼?康王那边儿先要吃了我的。”   静王派那两位嬷嬷前往威国公府,虽名义上是为了婚娶之事再相七宝,但事实上,也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赵雍自己心里明白,威国公府甚是溺爱那位小姑娘,不会容许她嫁给一个病歪歪的王爷,何况早有风声传出来,说是他们家相中的是康王世子。   赵雍只是去走个过场,然后让京内的人耻笑一阵:看,这个没有用的静王爷又吃了憋了。   只是让赵雍没想到的是,这两位嬷嬷居然真的见到了周七宝,而且那位小姑娘居然还百般礼遇,且据嬷嬷们回来说——小姑娘竟是没给康王府看中的意思。   接下来又传出七宝八字不利的消息,这却让静王觉着扑朔迷离起来。   在想不透的同时,静王隐隐地又有点好奇:那位绝色的小小姐,到底是怎么样难得的人物?居然让见惯美人的吴奶娘都赞不绝口,一见倾心。   张制锦笑如春华,赞道:“王爷这韬光隐晦的功力,是越来越深厚了。”   “别嘲我了,”静王回过神来,笑道:“我能有什么办法,又没有得宠的母妃,也没有可以仰仗的靠山,在这种情形下强出头,给几位王兄们围在中间儿,难道是怕死的慢吗,当然要避其锋芒,小心行事。”   突然静王问道:“端午那天你也去了康王府,阴差阳错的,没见到那位绝色的小小姐吗?”   刹那间,张制锦的心底掠过那个趴在地上哭叫救命的身影,以及自己捂住她的嘴,那吧嗒吧嗒打在他手上的泪。   掌心仿佛还印有樱唇的娇软感觉,这几日常常觉着手里隐隐发痒,不知何故。   但面对静王凝视的眼神,张制锦不动声色道:“内外有别,哪里容易见到。怎么,王爷感兴趣了?”   静王笑了笑,手指点了点他怀中:“不管怎样,这女孩子的字写得很不错啊,看着似有几分功力,并不像是你口中的不学无术附庸风雅。”   张制锦哼道:“王爷这样欣赏,改日有缘,不如让她也依样儿写这几个字给王爷,留着天天欣赏。”   静王大笑。   不料笑声还未止住,外间一名管事进来,行礼道:“启禀王爷,康王府来人,要求见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太太:那个人真是小七宝的救星啊,快把他挖出来,嫁过去!   七宝:祖母,我还是嫁给世子吧,或者跟着静王殿下殉葬也成   静王:还说别人咒我死,你呢?   小锦:嗯,她才是最坏的   七宝:楼上没有说话的资格!>.< 第7章   康王府突然派人前来,静王赵雍跟张制锦对视一眼,却不知对方来意为何。   当机立断,张制锦道:“王爷,我先回避。”   张制锦退后,康王府所派的陆堂官便给引入内室,此刻静王已经将药碗放在桌上,屋内却仍散发着极浓重的药气。   陆堂官进门的时候,静王赵雍正从躺椅上给侍从扶着坐起来,行动有些颤巍巍地。   如今天气正转热,外头的人已经迫不及待换了轻薄的夏装,而静王人在室内,身上居然还披着一件厚厚地棉布长衫,但脸色仍如冰雪一般,再看举止,可见是身体太虚的缘故。   陆堂官眼底掠过一丝轻视,上前简略地躬身行礼,道:“参见静王殿下。”   赵雍坐正了些,还未开口,先咳嗽了两声,才气虚地开口:“免礼,你便是康王府派来的长随?不知王兄叫你来,是有何要事?”   陆堂官站在地上,回答说道:“我们王爷派小人前来,是想向静王殿下询问一件事儿的,请问静王殿下是有意要跟那威国公府的小小姐结亲吗?”   康王素日很少跟静王府有什么交情,突然派人来,静王满心盘算着是不是被捉到了哪条小辫子,或者是康王不知又要为难他些什么。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为了此事。   静王一时愕然,几乎忍不住要看向身侧屏风后那人。   终于忍住了,赵雍连连地又咳嗽了数声:“这……是从哪里说起来的?”   陆堂官道:“王爷是在否认此事吗?”   赵雍毫无头绪,只能又回他几声干咳,心里却飞快地想该如何应对。   方才他还跟张制锦说起这件事,摆明了自己要避其锋芒的,没想到后脚就给人找上门来,质疑自己要跟王府抢美人。   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静王无奈之中,陆堂官却忍无可忍,微微昂着下巴说道:“王爷容禀,那位周家的七姑娘,是我们世子一见钟情的,世子已经表明非她不娶。只是前日派了人上威国公府提亲,竟给告知,说是静王府也看中了那位姑娘。所以王爷派小人来问一声,这到底是否是真。”   静王挑眉:威国公府竟然这样回答康王府的?但吴奶娘明明说没有过分表露过要下聘的意图,毕竟只是第一次见,而且还要回来跟静王商议。   可威国公府为什么竟大喇喇地这般回答康王府。   赵雍毕竟心性聪明,立刻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多半是威国公府想要拒婚,但康王府蛮横,所以才把他静王殿下拉了出来做挡箭牌。   静王殿下没想到,自己为了示弱才派了两位王府嬷嬷过去,却突然间有点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如今康王当作一件正经大事般,特派了府内堂官过来问话,可见是认了真了。   赵雍笑道:“这个啊,这其实有些误会。”   静王还没说完,陆堂官已经问道:“是什么误会?殿下的意思,是对威国公府的姑娘无意,是国公府自己误会了?”   他连声问罢,不等静王回答,又道:“若是如此便罢了,可知我们王爷为此大动肝火,很不高兴。才命小人来当面询问静王殿下。”说着,眼中又掠过一丝不以为然。   静王的眸子稍微眯起。   然后他笑道:“是吗,是叫你来询问,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陆堂官自以为得到了真相,才要告辞回去,突然听了这句,便止步道:“王爷这是何意?”   静王却又轻描淡写地一笑:“哦,没什么,只是本王话还没说完,你怎么就自说自话的呢?”   陆堂官紧锁眉头,只听静王慢悠悠说道:“本王是说,本王的确觉着周家的七宝姑娘颇好,奶娘她回来也一直赞不绝口,只是因为小七宝的八字不利,所以正想跟国公府商议此事呢。”   陆堂官脸色变黑:“王爷说什么?您是说……”   静王笑道:“本王自然是说,若是事成了后,世子怕是要称呼那位七宝姑娘为婶婶了。”   陆堂官毫不避讳地瞪着静王,但他充满了不悦甚至警示的目光并没有让静王改变主意。   静王顾影自怜地叹说:“其实本王很不该跟王府里争的,只是近来自觉身体更加坏了几分,如果这会儿还不成亲的话,将来一口气不来,只怕要孤零零一个人上路,既然这位七姑娘是个难得的,让她陪着本王,倒也不孤单。想必王兄那里也会体恤的。”   说着侧目,淡声道:“来人,送客。”   陆堂官趾高气扬而来,气冲胸臆而去。   在他退后,张制锦缓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蹙眉看着静王:“您知道您方才做了什么吗?”   赵雍道:“我清醒着呢,自然知道。”   他哼道:“我还当王爷方才是喝错药了呢。”   赵雍嗤地笑了:“怎么了锦哥儿,我并没吃错药,看你的脸色发黑,难道是刚才偷喝了我的药?”   张制锦走到他身前,眼中有极淡的错愕:“王爷方才还说要韬光隐晦,不跟康王府抢美人,方才又是怎么样?”   静王才敛了三分笑意:“我本来并没打算这样的,可是方才那个奴才,他欺人太甚了。”   张制锦自然也知道,方才陆堂官说是来询问,其实并没有给静王任何选择的余地,就仿佛他奉旨而来,只是告诉静王一声——“你不许跟康王府抢人,并且你也没有资格抢”,如此而已。   静王外柔内刚,毕竟也是有气性的。   张制锦注视赵雍:“那现在呢,您真的要去国公府求娶?”   静王思忖:“你方才也听见了,是威国公府自己说本王瞧上了他们的丫头,没想到国公府这么不想把周七宝嫁给世子……宁肯因而推我出来。看样子先前那八字不利之说,也是故意弄鬼的,你说他们为什么突然间不想跟康王府联姻了?先前明明一点征兆都没有。”   张制锦垂眸:“王爷若方才矢口否认,那康王府的人回头一定会去威国公府质问,王爷方才认下了,那么……就等于卖了一个人情给威国公府。难道您想……”   “好热,”静王抬手解开身上的厚厚棉衫,一边说道:“这威国公府的‘威’,虽然到了这一辈儿几乎也给消磨殆尽了,但毕竟也是当初的开国元勋,我就拼着争一口气,再卖个人情过去,也算是一举两得。”   “亲事呢?”张制锦突然又问。   静王回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好像格外关心这门亲事,告诉我,你是想这门亲事成呢?还是不成?”   ——   这天,驸马都尉王廷相请一干知交好友,泛舟东湖,游山玩水,谈诗论曲。   偌大的画船之中,十数个青年才俊两侧迤逦而坐,王都尉坐在船头处,船尾则有一清倌,怀抱琵琶为各位奏曲。   这倌人是王都尉特请来的,是京内有名的琵琶手,加上人生得标致,更是青楼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一曲终了,众人纷纷抚掌叫好。   倌人却偏看向其中一道坐在窗边儿的皎然身影。   那人深邃的目光却只注视着窗外,分毫不动声色,似乎她倾尽所能演奏的,是什么寻常的风声雨声。   王都尉看出蹊跷,顺着那人目光看去,不由赞道:“好一副风流景致!”   众人都随着转头看去,透过敞开的花窗,一眼能看到相隔不算太远的岸上。   绿树青葱的岸边,有两道人影并肩走来。   张制锦一眼便认出其中身量高挑举止洒脱的,是威国公府的三公子周承沐。   可周承沐身边还跟着一人。   那人手持折扇,脚踏黑色的纱制宫靴。   身着淡白青玉色素缎的大袖道袍,腰间只系着一根黑色丝带,两角悬着美玉。   头上戴着当时儒生们惯戴的黑色头巾,把头发都收在了头巾之内,只露出鬓边一抹青黛色发角,跟光洁明净的额头。   这样最是简单的打扮,却越发显得玉面雪肤,双眸剪水,虽然看得出不施粉黛,但天生的唇若涂朱,异常夺目。   此人身材矮小纤弱,比周承沐要矮一个头,那道袍在其身上松松垮垮的,随风飘曳,似乎风大一些就会把此人吹跑。   可她偏偏神采飞扬,甚是精神,且走且还顽皮地跳来跳去,转头跟周承沐说着什么。   每当她跳起来的时候,袍袖跟衣摆随风飞扬,连那黑色垂肩的头巾也随着飘舞,灵动非常,一刹那,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也包括张制锦,或者说,尤其是张大人。   偏在这时候,身边有人说道:“那是谁?好周正的相貌。”   王廷笑道:“身高的那个是威国公府的周三公子,他旁边那孩子是哪里来的,这般绝色,却是从未见过。”   有人已有垂涎之意:“眉目如画,好生灵透!是哪里得来的宝贝?”   正在这时,那边周承沐抬手在那孩子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她慌里慌张地捂着头逃开,却又不甘心地回头瞪向周承沐,娇红的嘴唇微微赌气,又顽皮地向他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   明明是最简单的动作,却看得每个人眼中都冒出火来。   不知是谁忍无可忍,提议道:“既然是认得的相识,何不请来同游?”   “好主意,”王廷抚掌大笑:“我也正有此意!快把船划过去!”   张制锦嘴角微微一抽,欲言又忍。 第8章   数日前,七宝叮嘱了三哥周承沐去接近静王。   她倒是没忘了此事,昨儿便叫同春把周承沐叫到暖香楼,询问他事情进行的如何了。   周承沐本以为那只是她心血来潮的话,没想到居然还惦记着,幸而自己听了老太太叮嘱,这两日也没闲着。   于是便说:“已经有些眉目了。”   七宝喜出望外:“快跟我说说,静王殿下可喜欢你吗?”   周承沐一怔,又忍俊不禁地咳嗽了声:“暂时还没到那种地步。”   “那已经到了哪一步了?”七宝着急起来,扒着周承沐的手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给她这双清澈无邪的眸子盯着,周承沐想要糊弄的心思在瞬间化为乌有,便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其实还没见到静王殿下的面儿。”   七宝慢慢地张大了嘴,一脸的不可置信。   看着妹子失望的表情,周承沐竟有些惭愧,忙宽慰:“但是我已经打听到,明儿驸马都尉王廷宴请京内名士,他跟静王的私交不错,据说静王也会出席。”   “是吗?”七宝重又振作希望,“三哥哥,你一定得去呀,你先前做事不是很利落的吗?”   周承沐苦笑:“好妹妹,人家是堂堂的王爷,又不是整天在街上走可以让你随便撞见,何况就算在街上撞见,也要先三跪九叩的,难道就冲上去跟人搭讪吗?所以这得好好准备,免得欲速则不达。”   七宝挠挠头。   她先前听同春说,康王府居然还不死心,还想来府里提亲,幸而给老太太英明地阻绝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抱紧静王这条大腿,非但要抱紧,还要死死咬住,坚决不放。   七宝忧心忡忡:“我还是不放心,三哥哥,明儿你带我一块去好不好?”   虽然七宝偶尔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但是这个主意还是吓了周承沐一跳:“这如何使得?”   虽然是自己的妹子,但周承沐也深知七宝过分的美貌不是一件好事,这会儿矜矜贵贵地养在闺中,都能引得那康王世子像是狂蜂浪蝶一般不肯放手,如果再让她出去,指不定又会惹出什么事端来呢。   不料七宝既然生了这念头,便再难打消的,她便抱住周承沐的手臂,央求说道:“好哥哥,大不了你拿两件儿你的衣裳,我扮男装跟着你不就成了?就做你的小书童,就跟书上写的一样。”   周承沐脸色发黑:“你看的是什么书?”   七宝倒也聪明:“不过是《再生缘》之类,正经的好书,孟丽君女扮男装,还能出将入相,把那些须眉男子都比下去了,真是我辈楷模也。”   周承沐在她脑门上敲了一记:“还之乎者也的,你有孟丽君的才华吗?孟丽君有你这种长相吗?”   七宝理直气壮地说:“虽然我的才华不够,但我们有最大的共同点。”   周承沐问:“什么?”   “当然都是女儿身啦。”七宝嘿嘿地笑。   若论起撒娇的手段,七宝是一流的。   不管再荒谬的要求,给她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软糯的声音求着,便不由自主地觉着是合理正当了。   周承沐虽一再拒绝,但回头,仍是把自己旧日少年时候的两套男装找了来,悄悄给了七宝。   七宝迫不及待地换上,周承沐少年时候身量并不很高,但七宝穿着仍是宽绰了许多,她照了照镜子,又忙把头上的珠花等拆下下来,把一头青丝打散。   “哥哥,你的头巾呢?”七宝问。   “你要的倒是齐全。”周承沐叹了口气,从道袍底下翻了翻,果然翻出一条黑色的头巾。   七宝忙拿过来,要把头发束起,她的动作很是笨拙,同春又不会梳男人的发型,周承沐忍无可忍只得自己走过来,给她挽起发髻,将头巾束好。   七宝装扮妥当,问:“怎么样?”   同春在旁边瞧着,看直了眼:“活像是谁家俊俏的小公子。”   七宝得意,粉妆玉琢的小脸儿,顾盼生辉,笑容烂漫。   周承沐叹道:“先别自鸣得意,你这样,一眼就会给人识破是女孩子,或者是……”   “是什么?”七宝见他不说下去,忙问。   自然是娈童了。   周承沐把那个腌臜的词咽下:“七宝,你当真想出门?你可想好了,若给太太或者老太太发现,他们倒是未必会舍得罚你,我跟同春可要揭一层皮了。”   七宝握住周承沐的手,认真地说:“哥哥放心,若真的给发现了,我会给你们求情的。”   她倒是有备无患,坦诚的令人无法辩驳。   周承沐又教了七宝男人一些男人走路的姿势,要留意的事项之类。   这日,七宝便假意对丫头们说,她要在楼里专心练半天的字,不许任何人进出打扰。只留同春在屋里照应,自己用一把折扇遮着脸,偷偷地跟着周承沐从后门溜了。   周承沐原本是骑马的,因为带了七宝,便改了乘车。   不多时两人来至东湖湖畔,却见湖光山色,令人心旷神怡。   七宝好不容易跑了出门,一时忘了自己的初衷,乐得如出来放风的猫儿狗儿,四处都想去瞧,急得周承沐暗恨,没有带根绳子把她拴住。   最后只恐吓她草里头会有蛇虫出没,七宝才安静了几分。   两人沿着湖畔甬道往前而行,周承沐问道:“现在没有别人,你倒是跟三哥说句实话,你为什么让我去接近静王?如今更要自个儿出来,你可别说,你是瞧上了静王殿下。”   虽然家里不想把七宝许给康王,但静王那个身子,却也不是良人。老太太那关是过不了的。   七宝忙道:“当然不是了!”   “那到底为何?”   七宝皱着眉,左思右想,终于仰头看向周承沐:“三哥哥,有件事我只跟你说,你可不许告诉别人。”   “我答应你,”周承沐忙道:“是什么事?”   七宝咬了咬唇,这才说道:“其实上回在康王府里,我差点给世子欺负了。”   周承沐猛然一震:“你说什么?”   其实早在那日谢老夫人突然一反常态,问起父子三人威国公府的来历,以及叮嘱他们对于康王府虚与委蛇后,周承沐心中便琢磨,这其中一定有个不能说的缘故。   没想到竟是这样!   周承沐听了七宝的话,猛然止步,伸手握住她的肩头,又惊又怒:“你怎么不早说?”   七宝给他一吓,眼圈立刻红了,怔怔地说不出话。   周承沐忙松开手,温声道:“好妹妹,哥哥不是吓唬你,只是……太担心你了。你可吃了亏了吗?”   七宝这才摇头:“没有,那天有个人……”虽然很不愿意说出接下来这句话,但这样才能说服周承沐:“有人及时救了我。”   周承沐忙问何人,七宝却含糊说道:“到底是谁却不认得,我只知道他是静王身边的人。”   “静王身边的?”周承沐喃喃一句,恍然大悟:“所以你觉着静王是好人,让我去接近他?”   七宝挠了挠腮,一提起那个人,心里就惶惶不安。   周承沐看她低了头不言语,心中想着阖府里如珠如宝的妹子,竟差点给人欺负,实在气冲牛斗。又想到老太太那日的叮嘱,果然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同时周承沐也想的明明白白:老太太之所以没把这件事告诉他们父子,其中最大的原因却是周蔚。   虽然周蔚也是个孝子,但性情古板,若真知道七宝差点给世子玷辱了,万一以什么“名节为重”之类的,将错就错,把七宝嫁过去呢?又或者慑于老太太的威严不至于如此,但心中只怕从此也对七宝生了成见了。   周承沐满心盘算,惊讶,震怒,屈辱,以及对于妹妹的疼惜,五味杂陈。   所以他一时竟没留意,七宝让他去接近静王,是在她去康王府赴宴之前的事了。   周承沐因为知道了这一重内幕,所以对七宝的怜惜疼爱之心更加泛滥,也不愿意流露出其他情绪来,让她不安,于是反而重新欢声笑语,着意地给她指点周围景致之类,只盼她少想那噩梦般的经历,多开心快活一些。   兄妹两人正自在,周承沐发现那湖上的一艘画船向着此处靠拢过来。   周承沐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说道:“有艘船靠过来了,静王殿下可能就在那艘船上。”   七宝精神一振:“是吗?”   当下就要转头看。周承沐忙轻轻揽着她的肩头,顺势把她的脸拨了回来:“别看,别让人觉着咱们是巴巴地贴过去的。”   七宝笑道:“三哥哥,你好奸诈啊。”   周承沐啼笑皆非:“以后别用这个词夸人。说点好的。”   两人言笑晏晏,假意谈天论地,那边儿船上有人叫道:“三公子!”   周承沐这才回头,果然见是驸马都尉王廷走到船头上,向着他招手。周承沐忙拱手道:“王大人!”   七宝原先吵嚷的凶,但毕竟眼前的都是男人,当下有些害羞地躲在周承沐身旁,殊不知这般怯生生的娇俏样子,却更是让人喜欢极了。   这会儿船家靠岸,搭了船板到岸上,王廷亲自下船来迎接,同周承沐寒暄几句,又问道:“这位是?”   周承沐实在不敢说是自己的什么书童,便道:“这是我姨家兄弟,新来京内,央我带她出来走走。”   王廷目光含笑打量着七宝,又道:“相请不如偶遇,船上都是志同道合者,见三公子在此,纷纷叫我请上船,大家一起游湖,饮酒作诗,何其快乐?三公子可赏脸吗?”   周承沐见他话说的漂亮,也正中下怀,便笑道:“荣幸之至,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于是王廷请两人从跳板上船,这跳板搭连船面跟岸上,人走在上面,木板便微微跳晃,七宝看着有些害怕。   周承沐回头看向七宝:“还要去吗?这会儿反悔还来得及。”   七宝眨了眨眼,却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向着他点点头,又低声嘱咐说:“哥哥,一定要抓住机会,让静王爷喜欢你呀。”   周承沐扶额忍笑:“知道了,我必使出浑身解数如何?你也记着就跟在我身边儿,千万不要说话,也不许喝酒。”当下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往船上走去。   周承沐因为是奔着静王来的,见王廷亲自下船迎接,如此盛情相待,所以也并未贸然询问“静王可在”之类的言语,免得失礼于人。   只是从跳板进了船舱,抬头瞧去,却见满座琳琅,果然都是当世才俊名士,却不见静王何在。   周承沐飞快之间已经看得分明。   唯有在窗户边上,懒懒散散地坐着一道身影,飘逸不群。   周承沐大失所望,但这会儿骑虎难下,只得含笑入内。   身后七宝跟着他往前而行,她不敢如周承沐般放眼打量,只垂着头,眼角隐隐看到许多男人坐在两侧,她暗暗地壮起胆子,想看看静王到底在哪里。   此刻船舱内众人一一起身,有周承沐先前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王廷一一给介绍,周承沐不免松开了七宝的手。   七宝听他们一片寒暄之声,便抬起头来,飞快地扫了一眼身旁。   有几张模糊的脸孔,却都不是静王,她又抬头往前看去,前方便是首座的位置,按理说静王身份尊贵,应该是在靠窗的极佳方位。   只是那边儿偏有一人站着,挡住了七宝的目光。   七宝歪头往那边再瞧,果然看见了一道隽秀清贵的身影,银白色的袍服,玄色宫靴。   是他了!七宝的心怦怦乱跳,索性斜了身子、伸长脖颈想看的更清楚一些。   目光往上,映入眼帘的是笔挺的袖管,修长如玉的手里捏着个青玉酒杯,虽未睹真容,便已知绝非凡品。   此刻面前那碍眼的挡道身形终于识趣地晃开了,七宝终于可以畅快地一睹真容。   正好那个人缓缓抬眉。   一双熟悉入骨的幽耀星眸猝不及防地撞了过来。   目光相对的刹那,就像是噩梦里的那只手从虚空里狠狠地在身上一推,七宝整个人往后跌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真·名副其实的船戏有没有   七宝: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总是冒出来   某只:这也是我的内心   静王:我又想起了那无以伦比的八字评语,看样子锦哥儿的内心相当的精彩啊~ 第9章   周承沐虽在跟人寒暄,眼角余光却一直瞥着身后的七宝,也幸而如此。   突然见七宝往后跌了出去,周承沐眼疾手快,回手一把拉住七宝的腕子,单臂在她腰间揽住。   周承沐半扶半抱着妹子,不知所措地脱口而出:“怎么了?七……”   一声“七宝”还没叫出来,早有个清朗且温和的声音及时地响起,不由分说地把周承沐的话压了下去。   ——“应该是这位小公子头一次乘船,晕船了。”   这把嗓子极为好听,又天生带有一种令人无法质疑的说服力。   在七宝倒下之时,旁边众人也都鸦雀无声,甚至有许多围了上来。   如今听了这人开口,才纷纷地跟着说道:“是了,这小公子的脸色很不好,必是晕船了。”   而那一声“小公子”,也唤回了周承沐的神智,他慌得出了冷汗——自己方才情急之下,差点儿把七宝的闺名叫了出来。   他正要看看来者是谁,不防而那人俯身,不由分说地把七宝从周承沐怀中抱了出来。   周承沐更为意外,才要出手制止,一眼看见这人的容貌,动作便下意识地停了停。   原来这在关键时候出面的,竟不是别人,而是原本在窗口懒懒散散的张制锦张大人,却见他虽抱着七宝,但神色隽秀而端庄,一副温润君子凛然无犯的气质。   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张制锦已经将七宝抱着转身:“到内间歇息片刻便能恢复。”   周承沐一愣之下也忙跳起身来,急忙跟在张大人背后往前方的内隔间走去,驸马都尉王廷也跟着进内查看情形。   其他众人虽也想围观,但隔间窄小,容不下这许多人,只得各自落座。   里间儿,张制锦将七宝放在小床上,却见这小姑娘合着眸子,长睫动也不动,仍是不省人事,两道细细的柳眉却小心地皱蹙着,在眉心留下一点儿楚楚可怜的痕迹。   周承沐毕竟挂念妹子,便上前道:“多谢张大人援手,就让我看着我……兄弟吧。”说话间,有意无意地挪动脚步,挡在了七宝身前。   毕竟是女扮男装,身边之人又非等闲,周承沐提心吊胆,生恐给他看出破绽。   张制锦却是面色平静地扫了他一眼:“小公子身体虚弱,不适合四处走动,稍微歇息妥当,便送他回府吧。”   周承沐感激他方才替自己解围,且对方官职又高,又是当朝红人,遂忙拱手行礼:“是,多谢张大人。”   张制锦抬手,把腰间荷包打开,翻出一颗小小地药丸,道:“这是紫金安神丹,让她含在口中,若无大碍,片刻便能醒来。”   周承沐诧异之余,越发感激涕零:“是,着实多谢大人。”忙双手接了过来。   张制锦瞥一眼榻上的七宝,转身出外了。   剩下驸马都尉王廷,上前探看:“果然脸色苍白,像是虚弱之症。”   周承沐正目送张制锦的背影,闻言强笑道:“她今儿是玩的有些太过了。等她醒了,劳烦王都尉叫船靠岸,还是先送她回府,改日咱们再聚。”   “这个无妨。”王廷又看七宝,虽是昏迷着,这张小脸儿却更惹人怜了,于是又补充说道:“只是记着让这位小兄弟好生休息保养,改日一并带他出来,让我好好地做个东道。”   没想到他居然已经惦记上七宝了。   周承沐咳嗽了声,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咦,这位张大人却是个稀客,没想到今儿也在船上。”   王廷笑道:“三公子有所不知,今儿我本来是请了静王殿下前来,只是殿下身子不适,便由张大人代劳了。”   “原来如此。”谜团虽然解开,但周承沐心想:“回头又得给七宝一顿埋怨了。”可谁能想到好好地竟会换人呢。   王廷说了几句,又吩咐有事随时叫他,便出外招待宾客了。   剩下周承沐看着床上妹子昏迷不醒的脸,举起手中药丸嗅了嗅,隐隐有些清凉薄荷的气息,知道是好的,于是轻轻一捏七宝的下颌,把药丸送到她嘴里。   周承沐望着七宝的脸,有些后悔今日的唐突鲁莽,幸而方才张制锦及时救场,如果自己脱口喊了一声“七宝”,给这许多人听见了,自会知道是府里的小小姐扮装出游,闺誉自然大损。   那等周承沐回府之后,恐怕不止要揭一层皮,还要以死谢罪呢。   这会儿在外间,有人忍不住小声询问王廷七宝的身份,王廷笑道:“那是三公子的姨家兄弟,新来京内,所以带他四处逛逛。”   “原来如此,怪不得生得这般标致。”   又有人压低了嗓子说道:“周家的嫡小姐是出名的绝色,也怪道的这位小公子也生得如此标致过人,原来是有亲戚相关。”   话题突然提到这个,在场的这些偏偏都是风流性子,于是便有些刹不住了:“听说之前,康王世子求娶,似乎没成。”   也有的说:“我听闻静王殿下似也有意。真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王廷听在耳中,看一眼旁边的张制锦,忍不住轻声问道:“张兄,静王殿下的心意您是最清楚的,真的中意周家的姑娘吗?”   张制锦还未回话,就听到里头有人叫道:“放开我!”竟是带着哭腔。   刹那间,重又四座无声,各位嘉宾脸色诡异。   王廷本能地竟看向张制锦,却见对方一副置若罔闻的样子,目光注视着窗外的湖面。   按照先前所说,王廷吩咐人将船只再度靠岸,船家放了跳板,周承沐抱了七宝从里间出来,走到甲板上,才上跳板,那木板晃悠悠地颤动起来。   周承沐一惊止步,此刻王廷在旁边照看着,因想起之前张制锦抱了七宝入内,便也跃跃欲试地说道:“我来帮手吧。”   承沐虽然不肯,但也怕抱着七宝,脚下不稳会掉进河里去,正在犹豫,却见是张大人走了出来:“给我。”   周承沐本是抗拒的,可是听了对方这一声,鬼使神差地竟有种如得救星之感:“有劳。”   张制锦探臂把七宝接了过去,迈步往跳板上走去。   七宝虽已经醒来,但惊魂未定,不愿意下地走路,更加因为这个魔星在,所以整个人犹如鸵鸟一般埋首在周承沐怀中,恨不得重新昏死过去。   没想到耳畔又响起那人的声音,七宝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落入了一个极熟悉的怀抱。   她简直不敢相信,壮着胆子抬头,恰好对上张制锦垂落的目光。   七宝还没出声,眼泪已经先生生地挤了出来。   她流着泪抬手:“放开……”胡乱地向着张制锦的身上脸上打去,这种动作,却像是小猫儿给惹怒了,毫无章法地乱抓乱挠。   张制锦正上了跳板,虽然脚步沉稳,但给七宝这样胡乱一闹,平衡自然无法把握,那跳板在脚下忽忽悠悠地上下弹动。   刹那间他的身形摇晃,仿佛随时要从跳板上掉到水中,这般惊险,引得船上正目不转睛看着的众人纷纷伸长脖子,瞪圆眼睛,口内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呼。   周承沐已经先下了船,正在等着,冷不防见如此,惊得眼珠子也要弹了出来。   幸而七宝的小手柔嫩,她又不像是其他闺阁小姐般留着好长的指甲,饶是如此,张制锦仍觉着颈间有些火辣辣地。   眼中多了几分怒意:“别动。再胡闹就把你扔到水里。”   奇怪的是,七宝听了这一声,却果然乖乖地停了动作。   一双粉嫩的拳头如同幼猫爪儿似的,缩握在胸口不敢动,只有眼中的泪,给他一吓,又怯生生地滚了两颗出来。   张制锦索性双足点地,纵身一跃,直接从跳板上飞身而起,衣袂飘飘地徐徐落地。   这一招儿身段洒脱矫健,姿势翩然如画。   众人都看愣了,自觉大开眼界,有的已经拍手叫好。   周承沐如梦初醒:“张、张大人!”   张制锦把七宝送到他怀中,一言不发,转身自回船上去了。   周承沐看着他的背影,猜这位张大人是生气了。于是忙亡羊补牢地扬声道:“多谢张大人,改日亲自登门道谢!”   那人却头也不回,只是抬手一挥袖,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无限潇洒。   周承沐双眼放光,心中越发仰慕。   且说在回府的马车上,七宝委屈地哽咽。   周承沐又是心疼,又是疑惑,便哄着问道:“好妹妹,你是怎么了?起先还高高兴兴的,怎么一进了船内,就跟失了魂一样?难道是因为发现静王殿下不在,所以急怒攻心吗?”   七宝抽噎说道:“当然不是了。”   周承沐道:“那到底是怎么样呢?快告诉三哥哥,不然的话以后再不敢带你出来了。”   这一句好像有些效果。   七宝打量了他一阵,好像在分辨这话的真假,过了会儿,她才期期艾艾地说道:“我、我是忽然想到了不好的事情。”   “不好的事情?”周承沐疑惑,“是什么事?”   这一问,七宝的脸上突然开始发红:“不要问!我讨厌想起来!”她举手捂着耳朵,看着像是害怕,又像是恼羞。   这孩子从小锦衣玉食,威国公府内从来没有人敢给她气受,到现在为止唯一受过的委屈,就是康王府内那件事了。   周承沐浑身一震:“你看到谁了?”   七宝低着头不言语,周承沐蓦地又想起在甲板上她抗拒张制锦的异样举止,忍不住叫道:“是张大人?!”   七宝蓦地睁大双眼,眼中透出恐惧之色。   周承沐盯着她的眼睛:“真的是他?可是……”   三公子绞尽脑汁想了半晌:七宝在康王府给世子欺负——静王的人救了七宝——七宝因此让自己亲近静王殿下,但是迄今为止,那个救了七宝的人,还是身份成谜。   但是今天七宝对张制锦如此反常,张制锦又跟静王走的近,而且周承沐确认,在此之前,七宝绝对不认识这位张大人。   周承沐心想:“原来如此,在康王府救了七宝的,一定就是张大人了。所以张大人一定看出七宝是女孩儿来了,先前在船上才对我们这般照顾。而七宝这小丫头,一看到张大人,自然就想起了在世子府里的不堪,所以才会举止反常。”   在这么极短的时间内,周三公子将整件事情捋了一遍,而且得出了逻辑相当缜密的结论,连他自己也不禁暗暗地佩服自己。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周承沐试探着问七宝:“在康王府内,是不是这位张大人救了你的?”   七宝先是惊讶,然后又轻微地嘟了嘟嘴,仿佛不乐意承认,却已经承认了。   周三公子心中响起一个声音:“承沐啊承沐,你为何如此聪慧,简直是个绝世奇才。”   相比较周承沐的沾沾自喜,七宝却另有一番心境了。   她记得方才那位大人抱着自己时候的感觉,事实上是,这种感觉简直太熟悉,犹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那会儿她几乎失去理智,只想拼尽一切,从他怀中逃开。   奇怪的是,当他出声喝止自己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乖乖听从了他的命令,一点也不想反抗。   也许是因为她很清楚,如果继续反抗的话,那个人会说到做到,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扔到水里去。   或者还有其他更过分的令人无法想象的举止。   就像是在她的“梦”里:   ——“别动,否则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   ——“叫一声,再叫一声‘夫君’,我就……饶了你。”   他在耳畔暧昧的低语。   那温热而强悍的手掌抚过七宝的脸颊,将她的下颌抬起,这看似温润沉静宛若谪仙的贵公子,星眸里却有奇异的火焰,像是要把她燃烧殆尽。   作者有话要说:   七宝:啊~~我要燃烧小宇宙,把某人干掉!   机智无双の三公子:赶紧回去告诉老太太,我找到了七宝的贵人! 第10章   周承沐正自我陶醉,却见七宝突然抬起衣袖,在自己的脸上擦了擦,又往怀中掏出帕子,在自己的手,脸,颈间乱抹一气。   周承沐道:“七宝,你干什么?”   七宝道:“脏死了!”   周承沐笑道:“你也没在地上打滚,也没掉进水里,又脏什么?”   七宝听见“掉进水里”,一时又想起那人盯着自己,说“把你扔到水里”的感觉,顿时浑身恶寒,抱头说:“我不要听!”   周承沐见她举止很是反常,叹口气道:“这次出来,真是惊心动魄,以后你可省省心,再不许这样胡闹了。”   七宝抱着头,从袖子里透出眼睛,嘟囔说道:“我也不出来了,想见的人见不到,不想见的,偏偏撞过来,今天出门是没看黄历呢。”   周承沐听她嘀嘀咕咕,便忍笑不禁。   马车停在了威国公府的角门口上,周承沐下车,七宝打扇子遮住脸,也跟着跳了下来。   周承沐在前她在后,七宝仍低着头,角门口的小厮见了,只当是三少爷又领了个相识的回来,便没在意,只低头行礼。   于是一路顺顺利利,进了后宅暖香楼,七宝拍门叫道:“同春,是我,快开门。”   里头门应声打开,七宝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进去:“快快快,累死我了,准备水沐浴。”   她一边嘟囔一边进门,谁知才进屋门口,猛抬头却见面前坐着一个人,竟是自己的母亲苗夫人。   苗夫人端坐在正中的一张官帽椅上,满面含恼,正瞪着她。   七宝见状,双膝便开始发抖:“娘,你怎么……”   苗夫人上上下下一打量,见她这幅打扮,早就变了脸色:“你这小孽障,你干什么去了?”   七宝忙偷偷地打量旁边的同春,才见同春跪在地上。   七宝知道瞒不住了,便挪到苗夫人跟前儿,扶着她的腿跪在地上,还在撒娇:“娘,我没干什么。”   “你还嘴硬,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东西?”   七宝忙道:“娘,不是不好的,这是三哥哥的衣裳。”   苗夫人早就猜到了,一时咬牙喝道:“承沐在哪儿?”   七宝本能地往后看。   早在暖香楼的门开的时候,周承沐就瞧见里头开门的不是同春,怎奈七宝这个小糊涂虫,看也不看是谁就跑进去了。   周承沐即刻躲在门外,正在踌躇要不要逃走,便听里头苗夫人问出了底细。   周承沐只得讪笑着走了出来,进门先乖乖地跪在地上:“母亲。”   苗夫人指着他道:“你说实话,带着你妹妹干什么去了?”   周承沐咽了口唾沫:“因为、妹妹这两天心情不好,所以我带她出去走了走,母亲放心,我们并没往别的地方去。”   “孽障,”苗夫人只听到“带出去”,已经气的浑身发抖,一叠声喝道:“拿家法来!”   身后的大丫鬟还有点迟疑,又给苗夫人骂了几句,当下忙去请了家法过来。   苗夫人拿了家法在手,那边周承沐已经乖乖趴在地上。   “混账东西,”苗夫人狠命地望他臀上抽了两下:“这件事若是给你父亲知道了,你还有命在吗?”   周承沐疼得抽搐,旁边七宝看了,忙爬过来抱住苗夫人的腿:“娘,是我求哥哥带我出去的,哥哥本不答应,是我硬缠着他……”   苗夫人道:“你还知道?你也不用忙,等我打过他,再打你。”   周承沐忙道:“母亲,把七宝的份儿打在我身上吧,我要是不带她出去也就无事了,她小不懂事,我是哥哥,错都在我。”   苗夫人本也不舍得打七宝,所以直接冲着周承沐来了,听他这般说,知道他疼妹妹,心中倒是安慰。   可一想到他如此胡作非为,若是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说呢?必要给他一个教训才是。   于是便又狠狠地抽了四五下子,堂下只听到“啪啪啪”地抽打声音。   周承沐疼得呲牙咧嘴,本要哀嚎求母亲放过,一抬头看见七宝在旁边已经泪汪汪的哭着说:“娘别打哥哥了。”   他怕七宝更加伤心,便忙强忍住不肯叫出声了。   七宝在旁边求个不停,苗夫人毕竟也有些心软,打了十几下就停了手:“你以后还敢不敢这么胡闹了?”   周承沐忙道:“不敢了,再不敢了,已经长了记性了。”   苗夫人回头瞪向七宝:“你呢?”   七宝流着泪说:“我也不敢了。”   苗夫人见她抽噎个不住,哭的满脸泪痕,早就心疼难忍。   当下忙把家法递给丫头,一边骂地上的同春:“你还死跪在那里干什么,还不扶着小姐入内换下这身儿衣裳?以后你也记着,若还敢帮着她如此胡闹,便打折了你的腿,扔出府去。”   同春也吓得连忙磕头,又起身扶了七宝入内。   ——   苗夫人在这里训斥了一顿,又仔细问过周承沐今日出去的情形。   此刻有老夫人的人来,传话说:“老太太问,姑娘练完了字没有,让别只管在楼里闷着,又不是要考状元,若是练得差不多了,就过去老太太那边说话。”   苗夫人叹了声,语重心长地对周承沐道:“你听听,可对得起老人家一片心?她以为七宝在乖乖练字,若知道她跟着你出去,岂不是吓出个好歹?”   周承沐忙指天誓日,说再也不犯了。   苗夫人又细问了今日他们在外并未闯祸,这才饶了他,让他自回房中看伤去了。   且说周承沐一路往回走,因为臀上被狠抽了这十多下子,到底是有些疼的,便慢慢而行。   正走着,却见另个丫鬟从前方而来,一个说道:“怎么康王府那边又派人来了?”   另一个道:“难道还不死心,一定要求娶咱们七小姐吗?”   周承沐大吃一惊,又想起七宝跟自己说过的给赵琝欺负之事,心中又不禁动怒——这康王世子实在是混账之极,色胆包天,欺辱不成居然还敢一再求娶。   周承沐越想越气,简直恨不得把赵琝拉出来一拳打死。   但他心中却又清楚:毕竟对方是皇亲贵戚,老太太先前那样隐晦地吩咐,便是忌惮这个缘故,只是等着以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已。   可周承沐毕竟担心,于是索性不回自己房中,只往老太太的上房这边疾步而来。   承沐到了老太太上房,并不进门,只绕到旁边的窗户一侧,附耳听去。   恰巧里头响起谢老夫人惊诧的声音:“什么?”   承沐提心吊胆,又听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带了几分笑回答:“是这样的,王妃虽然看中了贵府七小姐的品格,但一则七小姐的流年不利不宜婚配,王妃虽不在意这些,但也知道府里疼惜小姐的意思,不便勉强。二则么,就是静王那边儿,的确是对小姐有意……”   老夫人原本悬心,还以为是他们从静王那里探得口风所以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竟是如此。   一时怔住了。   此刻那女人继续说道:“我们王爷自然不会再夺人所爱,这门亲事只得暂时作罢了。可王妃到底尊重国公府,知道府里的教养最好,姑娘们也比别的府内更尊贵些,虽然跟七小姐配不成,求娶府里四小姐,也不失为一门良缘,——不知道老太太意下如何?”   这一会儿,别说是谢老夫人,窗外偷听的周承沐都恍若梦中:康王府居然不再死缠,却转向四小姐周绮?   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屋内,谢老夫人顿了顿,笑了两声:“这个……虽然是王妃高看了我们一眼,也着实的不敢推辞。可四丫头,毕竟是庶出,世子身份尊贵,两下好似不大般配。”   那女人立刻回答:“这个老太太不必担心,王妃既然让我来说此事,自然不会在意四姑娘是否庶出。”   其实谢老夫人的本心,倘若没有康王府那一桩事,四姑娘周绮代替七宝嫁到康王府,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是因为世子的轻薄,让老夫人心中厌恶至极,只碍于对方是皇族,事情又偏不能张扬,所以无可奈何。   七宝是她的心头肉,无论如何不能嫁过去的。   可哪里想到康王府居然会退而求其次,而且也不在乎四姑娘的出身。   按理说,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再推辞了,如果再拒绝的话,康王那边一定会察觉威国公府对王府的敌意,对国公府以后的处境自然不妙。   于是老夫人只流露欢悦之色,笑道:“王爷跟王妃的厚爱,着实叫人惶恐感激,若是王妃看中了四丫头,自然是她的福分,也是国公府的福分了。”   那嬷嬷闻听,笑道:“老太太的意思,就是许了这门亲事了?若是定下了,那奴婢回去回禀王妃,改日就要派人登门提亲了。”   老夫人笑道:“劳烦回禀王妃,威国公府感念王爷之恩。”   王府的四个嬷嬷特为此事而来,如今得了准信儿,立即起身告退。   窗外周承沐听得着急非常,他当然清楚老夫人心里必然也不愿意跟康王府牵上关系,但也不能直接跟对方撕破脸。   四姑娘周绮虽然是庶出,但性情温柔,善解人意,跟兄弟姊妹们的关系也不错,想到温柔的周绮要嫁给那个色胆包天的世子,虽然对方身份尊贵,仍是让人有心头不适之感。   周承沐发呆的时候,里头老夫人吩咐:“去看看大夫人在哪里,叫她即刻过来。”   有丫头领命而去,这边老夫人叹道:“真真的没想到,康王府这样不依不饶。只是这件事奇怪的很,他们怎么突然又看上了四丫头。”   旁边的如意说道:“照我看,这不过是求七姑娘不得,又不舍得撒手,才转而瞧上了四姑娘。”   老太太道:“他们不再死缠七宝,我的心放下了一大半,但是把周绮给他们,我又有点不受用。只恨到底是胳膊拧不过大腿。”   如意道:“老太太 ,方才他们怎么说静王殿下承认了对七姑娘有意?难道是真的?”   老太太道:“当时我只是搪塞他们的,哪里想到会真的如此,可就算真如此,咱们也不能答应,终不成避开了一个色胚,又嫁给一个药罐子,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叫人左右为难。”   如意忖度道:“可惜不知那天救了姑娘的那位贵人是谁,按照老太太先前所说,那倒是个可依托终生的人,假如知道了那人的身份,便可以打听他的底细,咱们提前把姑娘聘出去,岂不解开这个局了?”   正说到这里,窗外道:“祖母!我知道那人是谁!”   谢老夫人转头,见窗户边探出周承沐的头,待要说话,又觉着不是地方,忙抽身,从正门绕了进来,跪地道:“孙儿拜见祖母。”   老夫人已经道:“承沐,你方才说什么?”   康王府里七宝受辱的事,除了如意同春,并老夫人外,连苗夫人也是不知情的,而那所谓的“贵人”,承沐自然也不会知道。   所以老夫人听承沐这般说,极为惊愕。   因为事情重大,周承沐索性不再隐瞒今日的行事,就把带了七宝出门一节告诉了谢老夫人。   只是让承沐意外的是,老夫人虽然吃惊,却并没有多少愠色,脸色还算平静。周承沐定了定神,就将敲问七宝康王府的事,以及认出张制锦就是那个“贵人”一节,告诉了谢老夫人。   老夫人听罢,道:“你是说,救了七宝的是张制锦?”   承沐回答:“是,七宝也承认了是他。”   “那是张家的人啊。”谢老夫人微蹙眉头,“簪缨世族,贵宦子弟,年青有为,怪不得他敢在康王府仗义行事,只不过……”   周承沐道:“老太太在想什么?这位张大人,委实人物出色,是极难得的。据我所知现在也尚未婚配。”   谢老夫人苦笑道:“论理说,咱们七宝纵然做王妃都使得,可是偏偏这张家,我是担心……他们家里未必会想求七宝这样的新妇啊。” 第11章   张崔李谢,是当世的四大豪族。谢老夫人出身便是其中的谢氏一族。   威国公府的先祖周老国公,虽也是贵族子弟,但家世并非显赫,跟以上豪族更是无法相提并论。   只因后来有从龙之功,又给谢家家长赏识,才娶了谢家女为妻,后来独子又尚了公主,从此家门鼎盛,直到如今。   但就算是这样在寻常百姓眼中高不可攀的门户,对于张崔李谢四大豪门来说,威国公府不过仍旧是“新贵”罢了。   真正的世家豪族,不管经历王朝更迭,权势转换,依旧能够进退有余,绵延不绝。   就如同根深蒂固的大树,历经风吹雨打,日月更替,依旧枝繁叶茂,天地张扬。   张家就属于这样进退自如屹立不倒的豪门,于乱世能自保而建功立业,于盛世能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子弟们出色者犹如天上星辰,追溯其家族缘起能至于千年之前。   他们当然是瞧不起那些从开国时候才会“鲤鱼跳龙门”的“新贵”,而他们,一直都是能翻云覆雨几乎能操控一切的蛟龙。   谢老夫人本身就是谢家女,自然深知这些豪门大族的规矩。   他们族中的婚姻,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他们联姻的人选,却也只在同等的豪族之中,除了四大族的人,世间其他的门户根本进不到他们的眼。   谢老夫人自己其实也是经历者。   当年,张家曾经同谢家联姻,在谢老夫人那一辈里,她也算是格外机灵出色的女孩子了,但是张家最终选择的,是老夫人的长房姐姐,一个最知书达理,娴雅文静,内心自有筹谋算计的女孩子。   那会儿谢老夫人心性烂漫,并没在意,倒是她的母亲气的哭过几天。   老夫人回想往事,笑道:“那张家要的,是要喜怒不形于色,极有主意,心思精细的新妇,像是咱们七宝这样的女孩子,只怕不适合他们的门风。”   谢老夫人之所以疼惜七宝,一则那孩子的确可人疼,二则,却是因为七宝的性子,有些像是年少时候的她。   底下周承沐听了,回想今日张制锦大人的举止,几乎没忍住脱口说一句:“我瞧着张大人对七宝好像也有几分意思。”   周承沐死死地闭着嘴,生恐自己不小心叫出来,万一老太太问他怎么个意思法儿,难道说张大人抱了七宝?   那屁股上还隐隐作痛,若又说出这个来,怕是细藤条要换成大板子了。   ——   暖香楼里,同春叫小丫头子准备了水,伺候七宝沐浴。   脱了衣裳后,突然发现七宝右侧手臂上有两三块儿淤青。   同春吓了一跳,忙问:“姑娘,这是怎么的?”   七宝转头看看,却也不记得了。   七宝天生肤白,且极为娇嫩,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留下些痕迹,这会儿跟同春一起仔细打量并没有破皮儿,于是并不在意:“不要紧,大概是不小心哪里碰到的。   不料同春一转头,却发现她的大腿上竟也有如此深浅的两道痕迹,这两道却看得极为清楚,仿佛是给人用手掐出来的。   同春看的直了眼睛:“姑娘!”   七宝低头瞧去,一愣之下,突然间想起给张制锦抱着下船时候,她拼命挣扎,他垂眸呵斥。   那会儿七宝的确觉着他的手劲儿仿佛大了些,只是并没留意,现在看这些痕迹的部位,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七宝一旦想通,心中虽暗骂不已,却哪里敢泄露半分,忙遮掩道:“你别急,出去一遭哪里没有个磕磕碰碰的,别大惊小怪,快洗了澡,然后拿药来涂就是了。”   同春又惊吃惊,又觉诧异。七宝是最胆怯的,平日里若真不留神有个磕碰,就算是极细微的一点伤痕,她也立刻眼泪跟不要钱般的,委屈的什么似的,这次身上留下这许多伤,她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同春支支唔唔:“姑娘,这看起来像是、像是男人的手……”   “胡说!”七宝抬手拍水,这却是心慌且恼怒,“别胡说,快些洗,洗好了我还要去见老太太呢。”   同春心想:“是三爷陪着姑娘出去的,总不会真有什么事,应该是我多心了。”   于是只说:“我只是担心姑娘会疼,难道不疼的?”   七宝咽了口唾沫,看看手臂上的痕迹,这才叹了口气:“当然疼了,只是……最疼的已经疼过了,这个还好啦。”   她说到最后,又举起小手来揉了揉脸,像是要把所有烦恼都揉走。   同春模模糊糊不懂这话,便小声劝:“我想,姑娘以后可千万别往外跑了,指不定真发生什么,之前太太还说打断我的腿呢。可要是姑娘真出点儿事,打断腿又有什么用?”   七宝给这句话感动了心,便抬手在同春的头上抚了一把:“傻丫头,你以为我喜欢往外跑啊,我、我只是为了咱们大家的平安而已。”   同春则笑着说道:“姑娘说的什么,你才是这府里的宝贝,你要是平平安安的,咱们大家才也平安。”   七宝受不了这话,眼圈一红,泪吧嗒吧嗒掉进浴桶里。   同春慌了:“姑娘,我说错了什么……”   七宝抱紧她,流着泪说:“同春,你放心,这次一定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会平平安安。”   “是是是,”同春懵懂,只忙答应,又劝道:“好姑娘,只千万不要哭了,眼睛肿了待会儿不好见老太太。”   在七宝沐浴的当儿,苗夫人就给老太太叫了过去了。   同春给七宝重新梳了头,又换了一身浅绯色的衫子,拿了猫儿扑蝶的绢扇,便陪着她往老太太房中来。   走到半路,七宝突然瞧见四姑娘周绮带了个丫头迎面而来,低着头,仿佛在出神。   七宝本要招呼,可见周绮并未发现自己,她玩心骤起,便藏在了那月门之后,准备突然跳出来吓她。   渐渐地两人走近,只听丫头说道:“姑娘,这可是真的吗?康王府真的来求娶姑娘了?”   四姑娘一言不发,丫头又说:“我是方才在外头,听老太太房内的小红姐姐偷偷告诉我的,她还恭喜我呢。想必老太太叫姑娘过去,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儿吧?”   周绮这才低低说:“先别急着张扬。”   这一句,却自然是确认了。小丫头笑道:“当真的呀,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真的该好好恭喜姑娘了。”   “别胡说。叫人听见像是什么。”周绮轻轻呵斥了一句,嘴角却依稀多了一抹笑意。   门后的七宝听见了,就好像自个儿的魂魄从嘴里、耳朵里,飘飘荡荡地跑了出来。   同春也听得明白,捂着嘴低低道:“老天,康王府这是又求娶四姑娘了?”忙看七宝,却见她呆在原地,也没了先前恶作剧那样的顽皮神情了。   这会儿周绮迈步过来,察觉有异转头看时,却见七宝在门口晃悠,周绮微微一惊,继而掩口笑道:“七宝,一整天不见你,终于又来胡闹了?想吓唬四姐姐是不是?”   七宝这才挪步走了过来:“四姐姐,康王府真的来求娶你吗?”   周绮看她呆呆的一脸无法置信的表情,心头一凛,便敛了笑说:“这件事是老太太才告诉我的,我也不大相信呢。”   七宝突然抓住她的手,焦急地说:“四姐姐,你不能到康王府去!”   周绮愣了愣,轻轻地反握住她的手,微笑道:“这孩子又着什么急呢,老天太才跟我说,还指不定如何呢。”   七宝的心噗噗乱跳,一时也想不到怎么跟周绮说,只顾叮嘱央告:“四姐姐,你千万别答应呀。”   周绮一怔,有些为难之色,终于说:“这个嘛,其实也轮不到我答应不答应的,横竖是老太太那边做主呢。”   七宝震了震,回过神来似的:“是了,是老太太做主,我去求老太太。”   周绮吓了一跳,脱口问道:“你去干什么?”   七宝转身:“我求老太太别答应这门亲事。”   周绮变了脸色,嘴唇翕动。   她身后的小丫头也忍不住叫道:“七姑娘!这、这分明是件大喜事,为什么不能答应?”   “喜事?你们都糊涂了!”七宝跺跺脚,穿过月门往前去了。   身后周绮满心焦急,本想要叫住她,可稍微犹豫,七宝已经走远了。   只有小丫头着急地拉着她:“姑娘,这可如何是好,分明是天大的喜事,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七姑娘这是干什么?难道是因为自己嫁不成康王府,听说姑娘你能去,所以才不高兴了?”   周绮听到最后,才呵斥道:“还不住口!”   四姑娘本是要回自己房的,可见七宝去了,却又放心不下,原地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回自己房中去了。   才入内落座,就见自己的生母朱姨娘满面春风地跑了进来。周绮不免起身,朱姨娘却笑道:“姑娘大喜啊,我听他们说,康王府这次来了人,是求娶你的?”   周绮默默地不言语。   朱姨娘道:“到底怎么样,你给我个准信儿呢?怎么不说话。”   “何必操心,横竖一切都由老太太做主罢了。”周绮垂头,淡淡回答。   朱姨娘一愣,然后试探着笑问:“我听说方才老太太已经叫了你去,岂不是正问你的口风,你答应了没有?”   周绮皱皱眉,仍不做声。   倒是那小丫头云儿,忍不住说:“姨娘,这等天大的好事,我们姑娘自然没有反驳的道理。老太太的意思也是答应了人家了,但是……”   “但是怎么样?”朱姨娘悬着心。   周绮本要拦着云儿,但嘴唇一动,不知为何又停了下来。   云儿见她不语,便道:“但是七姑娘好像不高兴,赶着去劝说老太太了。谁不知道老太太是最疼她的,也许就改变主意了呢。”   朱姨娘听了大惊:“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了?哦,对了,原本康王府是来求娶她的,可她的八字不利近期是不能成亲的,所以才断了这门姻缘,如今见人家来求你了,她自然心里不忿,眼红嫉妒的,想必是为了这个,这也太自私了。”   云儿道:“可不是嘛。”   周绮听到这里,皱眉说:“七宝不是这样的人,你们别瞎说。”   云儿才要说话,朱姨娘已经抢在前头:“我的好姑娘,你的样貌虽比不得七姑娘,但是人品却哪里比她差了?都知道你是我生的,看人下菜碟儿,所以才没个高门大户的来说亲,如今天上掉下个金尊玉贵的世子爷来,康王殿下前途无量,如果真的那么造化你进了康王府,将来极有可能就是太子妃娘娘了,甚至……”   朱姨娘越想,越觉着眼花缭乱,心跳都加快了,忙停了停,才继续说道:“人家看上咱们,这是几世修来的造化,别人还巴不得的呢,怎么能给七宝拆了?你快去拦着那丫头。别叫她胡闹,自己嫁不成,也不许别人嫁,怎么什么好事儿都给他们占去了!”   云儿忙跟着敲边鼓:“就是就是!送上门的好姻缘,可千万别又飞了?”   周绮听得心头火气,道:“都别说了!”   把朱姨娘跟云儿吓得怔住。   周绮站起身,淡淡道:“姨娘先回去吧,这件事我心里有数了。横竖姻缘自有天定,是你的注定是你的,想拆也拆不散,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不如顺其自然,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朱姨娘还要再说,周绮道:“云儿,送姨娘出去。”   云儿向着朱姨娘使了个眼色,朱姨娘只得软声道:“我的好姑娘,娘也没别的意思,实指望着你出息,太太那里生了个贵妃,你要真进了王府,就是咱们这里出了个金凤凰,将来也许比他们还强一头呢……好好好,我不说了。你也别气着啊,改天再来看你。”   朱姨娘悄悄地退了出去,剩下周绮缓缓落座,耳边听云儿回来,周绮才道:“你去老太太上房外头盯着,若是见七宝出来,就请她过来说话。” 第12章   四姑娘周绮的丫头云儿按照吩咐,果然来到老太太上房外等着。因为这会儿都知道康王府求娶周绮的事儿,一时这些下人都对周绮“刮目相看”,看见云儿来了,也格外的奉迎。   几个管事的女人因为要找苗夫人回话,偏偏她在老太太房中,所以也都等在外头。   这些人都是府里有身份头脸的,平日里很不把云儿这些小丫头放在眼里,见了周绮也是淡淡的。可今日见了云儿,却都不约而同换了一副笑脸。   其中一人便道:“云儿妹妹方才不是跟着四姑娘去了吗,可是又有要紧事儿才回来了?”   云儿道:“我是来找七姑娘的,听说她还在老太太房里?”   那管事娘子道:“可不是吗?进去好大一会儿了。”   云儿忙问:“可听见说什么话了?”   “这个我们怎么敢过去偷听呢,”管事娘子笑笑,又道:“不过我们也猜得出,想必也是为了康王府的事。”   此时另一人道:“说起来,还是咱们四姑娘的福气大,原本康王府瞧上的是七姑娘,不料姑娘的八字不合,本以为这天大的姻缘从此作罢,不承望人家竟又看上了四姑娘。素来我们就觉着四姑娘是个极好极出色的,果然今日有这样世间难得的造化。”   云儿听着,心里暗暗得意。一面又有些悬心,生恐七宝在里头说动了老太太,若是把这门来之不易的姻缘拆散了可如何是好。   云儿本想跟这些管事娘子说说七宝先前那无理的举止,可是毕竟人家是姑娘,又是阖府里的宝贝,自己却不好就背地里说三道四,于是只是强忍着。   又等了片刻,门口帘子一动,竟是七宝跟同春出来了,云儿精神一振,忙迎上前去。   七宝的脸色不大好,眼圈还是红着的,云儿见了,却暗自喜欢,都知道这位七小姐爱哭,一不如意就会掉眼泪,看这幅模样,自然是在里头没有称愿了。   七宝听说是周绮叫自己,正合心意。   四小姐房内,周绮已经让小丫头沏了茶,见七宝进来,便让着落座,又把云儿打发了出去。   同春是个有眼色的,见状就也退了出来。   周绮看七宝眼睛红红,便问:“是怎么了?去老太太那里说的如何?”   七宝努努嘴,委屈道:“老太太不听我的,太太也骂了我一顿。”   周绮放心之余,抿嘴一笑道:“我先前想拦着你,偏你跑的快让人拦阻不住,可知这跟我想的差不多?这些儿女姻缘事本就不该是我们插手的,自有长辈跟媒人说的算。老太太之前叫了我去,不过是吩咐一声,让我心里知道罢了,免得从别人口中传出来我还蒙在鼓里。何况听老人家的意思,已经应允了康王府的人,你这会儿急吼吼跑去说不成,一则冒失,二则,岂不是叫老太太为难?”   七宝说道:“如果是别的事,我才不管呢。我只是不想害了四姐姐,还有府里罢了。”   最后一句,却是嘟囔着低声说出的。   周绮诧异道:“你说什么?什么害了我?”   七宝低下头不言语。   康王会以谋逆罪给诛杀,这种事是不好轻易出口的。   人家是堂堂王爷,此刻又正是众望所归,如果这会子漏出一点类似的口风,给人知道了,那不用等两年后,威国公府现在就会立刻坏事。   而且就算说出来,也绝对没有人听。就算是把七宝当作眼珠子的老太太,也绝不会相信的。   何况对七宝自己来说,这件绝密,也是似真非真的。   她百般不愿把自己那个梦当真,但又隐隐认为一定会是真的。   所以目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尽量避免一切往那个轨迹上走,要避开这隐患的头一步就是别跟康王府走的太近。   只是想不到,自己虽然成功避开了,却突然换了周绮。   从这儿开始,这跟她的梦不太一样了。   七宝拿不准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意味着什么。   她毕竟不是那种擅长筹谋算计的,身边偏又没有个可商量的人,只能凭着自己的本能行事。   如今听周绮问起,七宝思来想去只得说道:“我听三哥哥说,这位世子爷不是个好的,所以……”   跟七宝不同,周绮却是个有心计的姑娘。   方才在等待七宝的时候,四姑娘心中就开始盘算,她不像她的生母朱姨娘跟丫头云儿那样肤浅,也知道以七宝的性子,不至于就因为“自私”“嫉妒”就要拦阻她的婚事。   周绮思来想去,终究想到了一件,那就是上次在康王府里,七宝略有些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那件事。   当时周绮跟如意是最先赶到的,周绮也听见了同春所说的话,当时大家虽不知发生了何事,此后老太太也对此事讳莫如深,府内悄然不闻。但周绮当日是亲眼目睹了七宝的样子,心中自然有所猜测。   加上七宝对康王府的态度十分反常,周绮便握住她的手低低地说:“七宝,你听我说。”   七宝抬头,对上四姑娘平静如水的眼睛,周绮说道:“你知道,咱们大姐姐是贵妃娘娘,三姐姐已经跟永宁侯府小侯爷订了亲,你呢,虽然才及笄,早先不知多少王侯公子登门提亲,只是老太太不舍得,所以都一一回绝了,前两天,又有康王府跟静王府的人来相看。——只有我,你可知道近年来上门提亲的是些什么人?”   七宝愣了愣,依稀记得仿佛有什么官儿、什么公子之类。   周绮冷笑了声:“不提也罢,总之都是些不上数的,要么是想着来攀附府内的小官,要么是些落败门户里的浪荡子,之前有个什么户部主事的小公子来提亲,听着倒是有些体面,姨娘顿时喜欢的跟什么似的,撺掇着老爷答应,幸亏老太太是个心明眼亮的,打听他们家名声不大好,竟没有轻易答应,姨娘因此还指桑骂槐地说了我一场,说我不知好歹,只怕一辈子要嫁不出去呢。但是几个月前,竟听说这个小公子得了什么病死了,你瞧瞧。”   七宝并不知道这些话,一时惊道:“这算什么?婚姻大事不是儿戏,难道见着个有点头脸的就要嫁?这幸亏没嫁过去,不然的话可怎么说?”   周绮说道:“其实也不怪姨娘着急,我年纪不小了,若还找不到合适的,熬成老姑娘就更加嫁不出去了。”   七宝道:“就算不嫁又怎么样呢?大家就在府里一块儿作伴岂不是好?”   周绮笑的把她搂住:“你可真是个傻孩子,你以为你就也不嫁了?没及笄之前就多少眼睛盯着呢,只是没挑到最好的而已……你的身份毕竟跟我不同,你是太太生的,我是姨娘生的。”   七宝扭头道:“这又怎么了,难道不都是父亲的骨血,威国公府的女孩子?”   “你以为世上的人都跟你一样的想法?有多少人一提到庶出,那眼睛里的鄙夷能把人噎死,”周绮长长地叹了口气,“姐姐跟你说这些是想你知道,这康王府来向姐姐提亲,不管是什么原因都好,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姻缘。方才你嚷嚷说要去劝老太太,我心里很担心你真的说服了老太太,你知不知道……”   周绮说到这里,不禁掉下泪来。   她跟七宝不一样,是个最稳重的女孩子,轻易绝不会流泪。可见这会儿是真的伤心至极了。   七宝见她这样,忙劝道:“好姐姐,你别哭了。是我冒失了好不好?”   周绮掏出帕子擦拭了泪:“你是府里的心肝宝贝,老太太的眼珠子,你的夫婿,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太太也一定会挑个最好的给你。但是,不是每个人都像是七宝这样身受万千宠爱。对于四姐姐来说,若是错过了康王府这门姻缘,以后指不定会落到哪里去了,就算世子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过是王孙贵族们有的一点儿坏习气,只要不是杀人放火,那就没有我挑拣的道理……你明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七宝自然是再明白不过了。   七宝低头说道:“我本来是想为了姐姐好,但姐姐觉着这个是最好的,那我还有什么话说。”   “你知道了就好,也不枉费我拉下脸来跟你说这些了,”周绮揉揉她的小脸,又半真半假地笑着说:“若是错过了这个,以后只怕也嫁不出去了,再熬的大一些,府里的人会容得我?只怕要剪了头发去当尼姑了。”   从四姑娘的房中出来后,七宝整个人恍恍惚惚。   同春有些担心:“姑娘,跟四姑娘说了什么?神神秘秘的。”   七宝叹了口气:“之前我是乱操心,现在才知道,四姐姐也着实有她的不容易。”   记得在自己的梦中,周绮始终没有订亲,只在七宝跟康王府的亲事定下后,才又陆陆续续地有些京内颇有头脸的人上门提亲。   后来老太太做主,选了个在顺天府当差的一个什么官儿。   可是现在七宝跟康王府没关系了,后来那官儿也未必会上门提亲。   两人正走着,却见周绮的生母朱姨娘迎面而来,见了七宝,便在旁站住。   七宝自顾自想事情,没打算理她。朱姨娘却突然带笑说道:“七姑娘是要回暖香楼了吗?”   “嗯。”七宝扫她一眼,因心里想事情,也没多留心。   朱姨娘笑道:“七姑娘自然也知道了我们四丫头定给了康王世子的事,其实这姻缘的事很是难说,原先大家都以为七姑娘才回进康王府呢……不过,老太太那样疼你,姑娘一定会有更好的姻缘的。”   七宝听着隐隐刺耳,却只当她是奉承。   同春在旁皱眉说道:“姨娘你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朱姨娘道:“我、没什么意思啊,只是闲话罢了。”   同春哼道:“叫我看,姨娘不用白费口舌说这些话,我们姑娘行事自有她的打算,而四姑娘嫁给谁,也是她自个儿的造化,只怕跟别人不相干,就不必也跟自个儿要嫁到康王府一样兴头了。”   朱姨娘脸色微变:“你……”碍于七宝在旁边,也不敢发作,“这可是误会我了。我明明是好意来的。”   同春瞪她:“好不好,我能听出来,不然我去老太太跟前说说,看老太太知不知道你是好意?”   朱姨娘慌的忙道:“哎呀,何必认真起来?”   直到此刻七宝这才回过神来:必然是朱姨娘听闻自己去劝老太太,也怕她坏了周绮的姻缘,所以故意来含沙射影地指点一阵子。   “好笑,”七宝却并不生气,只觉着这人着实愚鲁不堪,她迈步往前走,一边点头说:“这真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朱姨娘更加不懂这话,同春道:“亏得姑娘大度,不跟你计较,哼!”跟着七宝去了。   两人往暖香楼而行,同春还担心七宝生朱姨娘的气,不料七宝走着走着,皱眉道:“同春,我这两天用脑过度,想事情想的脑袋疼,你说吃点什么可以补补?”   同春说道:“听说有一道天麻的什么汤,当初三爷读书备考的时候,太太经常吩咐厨房里给他炖,还有鱼也是最好的。”   七宝认真道:“这几天我要喝这个天麻汤,还要鱼。”   同春笑道:“姑娘,难道你也要读书备考了?”   七宝攥紧小拳头道:“当然不是。只是我才想到一件事,一定要打起十万分精神才能做成,只有做成了才能……大家平安。”   同春好奇问:“什么事?”   七宝咬牙道:“我要当王妃,我要当静王妃!” 第13章   一直回到了暖香楼,同春还是有点惊魂未定。   趁着小丫头都在外间,同春悄悄问七宝:“姑娘,你是当真的吗?”   七宝道:“那当然,比针尖还真呢。”   同春说:“可是静王爷是个药罐子,大家都说他活不长,若是他有个好歹,姑娘你是王妃,岂不是要跟着他去死?”   七宝拧着细细的眉毛:“你放心,静王殿下的身体三年两载的是绝没有事儿的,等过了这两年,时局安稳了,其他的也就好说了。”   如今四姑娘一心把康王世子当作天降的金龟婿,是死活不会撒手的,七宝若是强行拆散,不管如何周绮一定会恨上七宝。   且七宝也舍不得周绮伤心。   既然跟康王府斩不断,那就只好亡羊补牢了。   反正原本就打算抱静王殿下的大腿,只不过原先是想让哥哥去抱罢了,如今情形有变,对付姻亲关系,只能用更牢靠的姻亲关系去平衡了。   同春听了七宝的话,心中越发觉着,自打姑娘那天从秋千上摔下来,这脑袋里想一出是一出,叫人摸不着头绪,不过……横竖她是这府内的宝贝,就由得她高兴罢了。   于是同春立刻又跟七宝站在了一起:“老太太那边好像不太喜欢,但是前几天静王府的两个嬷嬷据说是相中了姑娘的,可如果相中了,也应该是时候上门提亲了呀,怎么还没有动静。”   七宝道:“总之这次,我可不能坐以待毙。”   数日后,在静王府的小书房内。   静王赵雍的面前站着一名怀抱拂尘、身子略微伛偻的老太监,这老太监名唤高和,是静王的生母平妃的贴身太监,今日特派了他出宫有话传给静王。   这老太监因为年纪大了,耳朵口齿都有些不大灵光。静王叫小太监给他搬了杌子,请他落座说话。   高和颤巍巍坐了,拿眼睛盯了赵雍半晌,道:“老奴看,王爷的脸色比先前好多了,越发白净起来,简直比宫内娘娘的脸还要白上很多,长的也比娘娘们还好看了……您身体应该也大有起色了吧?”   静王啼笑皆非,就只说道:“是,已经好多了,公公回去,向母妃报平安,请她不要担心。”   “担心?那是当然了,平娘娘毕竟是您的生母,又只有您一个亲生儿子,自然是极担心的,”果然高和又听差了,他自顾自说道:“王爷务必要好生保养身子,这才能够顺顺利利地成亲呀。”   静王正在笑眯眯地,突然听见后面一句,忙问:“成亲?好好的怎么又说到成亲了?”   高太监道:“王爷不是看上了……英国公府的小姑娘吗?”   静王诧异:“什么英国公府?”   身后的一名小太监忙提醒道:“公公,是威国公府!”   高太监侧耳一听,大大吃惊:“什么?还看上了威国公府的小姑娘?哎吆我的王爷,您的身子本来就不怎么样,这贪多嚼不烂、小心吃不消啊。”   赵雍额角流下一滴冷汗,索性不开口。   高太监虽听不清众人说的话,却能听见静王没吱声,于是又道:“老奴说您一句,您还不爱听,可知这位英国公府的小姑娘,也还是娘娘向着皇上跟前儿给您求来的呢。”   静王不禁汗毛倒竖:“母妃替本王求的?”   “哼哼哼,”老太监阴阳怪气地笑了几声,道:“可不是嘛。娘娘听说,王爷跟康王殿下都看上了那威国公府的小小姐,康王殿下还想仗势抢人,娘娘气不忿,便同皇上说了……”   这次他居然把国公府的名字说对了。   身后那小太监见他说来说去,说不明白,便悄悄地走到静王身旁,低低说道:“平妃娘娘跟皇上哭诉,皇上听了,很怜惜王爷,就特召了康王殿下询问是否有这种事,康王殿下自然是否认的。皇上当时说‘静王身子不好,难得他有看上的人,你是哥哥,自然要更懂得兄友弟恭的道理,多照顾照顾你的手足吧’,康王殿下听了后,即刻请罪,且说此事乃是误会,说他们看上的并非是那位七姑娘,而是威国公府的四姑娘……皇上这才一笑了之了。”   静王听这小太监有头有尾地解释了一遍,这才恍然大悟。   那边儿高和还在嘀咕:“到底是个什么样绝色的小姑娘呢,能让两位王爷抢的撒不了手儿,老奴倒也想见识见识。王爷,什么时候吃您的喜酒呀?”   赵雍咳嗽连连。   高和惊道:“王爷咳嗽的厉害,是不是又犯病了?快给王爷上药!”   赵雍回头悄声对小太监道:“公公耳朵这样不灵光,怎么母妃还不让公公告老?”   小太监道:“娘娘是念旧的人,说自打进宫就是高公公侍奉,公公自己也没有其他家人了,所以许他仍在身边儿。”   赵雍叹了声,道:“既然出宫一趟,就略微在府内用了中饭再回去吧。”   小太监笑道:“多谢王爷赐饭,只是娘娘那边还等着我们回复呢,不知王爷跟这位国公府的事……”   赵雍道:“劳烦回去转告母妃,这件事,改日我请旨进宫亲自回禀。”   小太监道:“这便好,王爷务必保重身子,我们便先告辞了。”   赵雍前脚送走了这两位宫中来使,后脚门上有人报说:“威国公府的周三爷求见王爷。”   静王十分意外,问道:“是威国公府的周三公子?”   ——   这天,工部来了一位主事,往户部递交南边修河道的款项开销:“快去批领,我们赵大人立等呢,要赶在秋汛之前把剩下的工程补完。”   户部的人接了,直接递到主事手中。   两位核对无误,签了字,出来宋王户部张侍郎的公房。   长桌之后,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张制锦接过来看了半晌,抬头问道:“这修青龙河跟芦淞江的银子,之前不是已经都支领两讫了吗,就算预算有误,也不至于多出这二十多万两?”   两名主事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之前本来预计是六十万两,只是之前修缮的一节青龙河的河道,之前在春汛的时候给冲垮了,所以仍要补修,便多出了十几万两。至于芦淞江是因为河道复杂,所以要格外调拨船只等,零零碎碎加起来,也有二十万两了。”   另一人说道:“工部的来人还在外头催呢,说是再不赶紧,秋汛到了,只怕两处堤坝难以应付,如果河水泛滥,又有百姓要遭殃了。”   张制锦眉头一敛,清清冷冷地哼了声:“如果每一分银子都实打实地用在国计民生上,我也懒得在这里多费口舌。”   他又将那款项重看了一回,问:“青龙河的河道监管是谁?”   主事道:“叫罗康年。”   “这么说还没有换人,真是岂有此理,”张制锦道:“身为河道监管,他负责的河道出了事故,他居然还好端端地没有给撤换问责。”   另一名主事小声说道:“这位罗大人,听说是康王殿下曾经亲点的。”   “原来有后台。”张制锦似笑非笑,“你去把工部来人叫来。”   两位主事见状,知道此事无法善了,只得出去叫人。不多会儿那工部的人到了。   张制锦淡淡地看着他:“这二十万两,我户部可以批,但是这叫罗康年的河道监管,要即刻撤换,押送上京交付大理寺。”   工部主事行礼道:“张大人所言有理,只是这罗康年负责青龙河修缮,一应上下事情他最清楚,此刻正是用人的时候,所以还得他镇守着河道,若是这会儿换人,再派新官前去,各种事情交接不便,只会白白地耽误工夫,如果工期拖到了秋汛,那可就不仅是这二十万两的事儿了。”   “有几分道理,”张制锦冷笑道:“那好,看在人命关天的份上我退一步,你听明白了,在秋汛之前,这姓罗的把青龙河修的固若金汤,那么就算是他戴罪立功,如果有半点不妥当,这二十万两,就是他的买命钱。他一条贱命若是抵不过,我还要再找几个人陪他一块儿上路。”   工部主事对上他清冷如冰、锐利如电的目光,蓦地想起有关这位大人的传闻,一时竟有些艰于呼吸。   他生生咽了口唾沫,才低头道:“下官知道了,会将大人的话如实转告。”   张制锦提笔,在那文书上签了字:“知道就好。”   此后有处置了几件公务,眼见将近中午,窗外突然传来啾啾的响声。   张制锦搁笔,起身走到窗户前,却见外间庭院中的太湖石上,不知哪里飞来了一只圆嘟嘟的小黄雀,正探头探脑地在叫,一会儿又在湖石上蹦来蹦去。   张制锦瞧着这只黄雀,无端想起那天在湖边惊鸿一瞥,那在周三公子跟前灵动蹦跳的身影。   一念至此,不由伸手在颈间抚过,那天给她胡抓乱挠,在他的脖子上竟留下了一道红色的划痕。   他自己倒是没发现,却偏给几个同僚看见,引得众人想入非非,到处旁敲侧击地探听,猜测他是不是眠花宿柳、醉卧某个温柔乡去了。   那影子在他心里乱蹦乱跳,甚是顽皮,让他恨不得一把攥在掌心里捏死。   没想到瞬间心动,那太湖石上的黄雀像是察觉到杀气似的,啾地一声腾空飞得无影无踪。   张制锦回身,正欲再看几分文书,却见小厮洛尘颠颠地从外进来:“大人,该吃中饭了。”   他原本的确有些肚饿,可是方才出了会儿神,却弄得心口有东西顶着似的:“不饿,待会儿。”   洛尘仔细打量他的脸,却见剑眉入鬓,目若朗星,真是翩翩佳公子,妙不可言。   洛尘叹道:“大人,您最近都瘦了,虽然瘦些显得人更俊朗好看,可也不能为了好看饿坏了身子啊。”   张制锦不理,只垂眸看文书。   洛尘嘀咕道:“人家在静王府上大吃大喝,何等快活,您却在这里苦熬,真是同人不同命。”   张制锦本想叫他闭嘴,但听得刺耳,便问:“谁在静王府吃喝?”   洛尘立刻挺腰说道:“就是那天抓伤您的那个小野猫儿啊,那个周家三公子带了他,跑去静王府蹭吃蹭喝了。” 第14章   上回出来本是要见静王,结果阴差阳错,反而跟张制锦不期而遇。   七宝受挫,且又受惊,所以不愿再往外跑,谁知人算不如天算,于是抽空又叫同春把周承沐找了来。   周承沐上回跟母亲打了一顿,记忆犹新,自然一口拒绝。   且打定主意,不管她如何哀求,都要铁石心肠到底。   谁知七宝自有法宝,且这次不用撒娇了,只说:“你要是不答应我,下回我见了叶家姐姐,看怎么说你的好话。”   周承沐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七宝口中的“叶家姐姐”,是叶翰林之女叶若蓁,此女素有才名,温柔贤良,品貌皆上。   有一次年节随着翰林夫人来府内,周承沐无意中瞥了一眼,惊为天人,便心心念念。   七宝笑道:“哼,三哥哥年纪不小了,也好说亲了,若是惹了我不高兴,我在老太太跟前略说上几句,看你怎么成事。”   周承沐给这小祖宗弄得毫无办法,只得双手垂地深深鞠躬:“我的好妹妹,你要哥哥做牛做马都行,别捣乱成不成?”   七宝跳起来,挽住周承沐的手臂道:“三哥哥,咱们是兄妹,手足情深,自然是你帮帮我,我也帮帮你,你要是让我遂了心愿,那我当然也要助你随心所愿。”   周承沐转忧为喜,喜不自禁:“你说真的?”   七宝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吗,只要我在老太太跟前多给叶姐姐美言几句,不愁老太太不听进心里去。”   周承沐乐得无可不可,这会儿莫说是七宝央求他带自己出去,就算是七宝撺掇他去偷皇帝的玉玺,只怕也要想尽办法得到手。   周承沐又暗自忖度:虽然上回给苗夫人痛打了一回,但幸而之前在老太太面前坦承此事的时候,老夫人却并没有怎么责怪。   只事后说他道:“七宝性子娇弱,我只愁她不得开心,若是她想你领着出去散心,倒也并无不可,只记得别带她去些乌七八糟的地方,或者遇到什么险境之类的就成。你是她的兄长,一则要疼惜爱护她,二则要护着她平平安安,人怎么带了出去,仍旧怎么带回来,这就是了。当然,若非至急必要,能少往外走动就少往外走动最好,免得给人知道风声了,毕竟对那孩子有些不好的影响。”   老太太这几句语重心长的话,在情在理,也没如何疾言厉色地呵斥周承沐,倒是让承沐心服口服,感激涕零。   如今虽为难,但是七宝一力要求的,又涉及自己的终身大事,正是老太太所说“至急必要”了。   两人照上次行事离开府内,乘车来至静王府,递了名帖。   等候的时候,承沐道:“你到底跟我交个底儿,你为什么对王爷如此热络?等机会都不愿意等,竟要直闯王府,你以为谁来拜会王爷都会见吗?只怕一会儿有人出来,把咱们打发了。”   七宝道:“照哥哥的行事,只怕一年过去了,也未必见到王爷的面儿,再说,用那些鬼鬼祟祟的偶遇恰逢之类的,也不上台面,倒不如大大方方直接上门拜会。他要是真的不见,下次还来,不信他每次都打发了。何况静王府也派过人去咱们府里,这次也是投桃报李。”   周承沐看看手中抱着的那一卷画:“就拿这幅名不见经传的破画来投桃报李?王爷再寒微,也不至于就把这个看在眼里。”   七宝说道:“那可未必。万一王爷的眼光独到呢。”   周承沐笑道:“好妹妹,你这小脑袋瓜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想法?我听同春嘀咕,说你上回从秋千架上掉下来,整个人就有点不大妥当,总不会是撞到哪里了?”   七宝踢了他一脚:“你再胡说!”   两人正打闹,就见几个太监从里头挪步而出,头前一个老太监,颤巍巍的,一步挪不了三寸似的,眼见将上台阶的时候,脚下撞了撞,身形不大稳当。   周承沐忙过去扶了一扶:“您老人家小心。”   七宝也在旁边探头。   这老太监自是高和高太监,他抬头看看周承沐,又看看边上的七宝,突然笑道:“哟,这是谁家的女孩子,长的比咱们丽妃娘娘还好看呢,你想不想跟着公公进宫伺候皇上去啊?”   七宝正在打量他的鸡皮鹤发,闻言吓得躲到周承沐身后。   周承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不知如何应对。还是那小太监忙道:“公公,人家是个哥儿。”   老太监仔细又看了七宝一会儿,才叹说:“明明身上香喷喷的很是好闻,原来却是个哥儿,可惜了儿的,这要是进宫,还得挨上一刀。”   七宝听见“挨上一刀”,不知为什么要挨刀,越发害怕,便拉了拉周承沐。   周承沐却当然明白,一时忍俊不禁。   那小太监也笑道:“您老人家可别胡说了,人家是威国公府的公子。”又向着周承沐道:“三公子,我们公公年老眼花了,您别见怪。”   周承沐道:“无妨无妨。请。”   等太监们上车去了,里头王府的管事出来,笑呵呵地迎着两人入内。   周承沐挑眉看向七宝,七宝则向着他一扬下颌,意思是:“到底给我说中了吧。”   两个人随着管事一路往内,这还是承沐第一次来王府,却见这王府虽然阔大,但处处透着古旧之意,像是许久都没有好生整理清扫了似的,又因为少人住,所以有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周承沐环顾周围,心里头阵阵发毛。   不多会儿到了静王爷的小书房门口,还未进门,只在廊下就嗅到一阵阵浓烈的药气。   周承沐的心越发缩成一团,回头看七宝,却见她正专心致志地透过门缝望里打量,一点也不在意药气熏染。   有内侍禀告,里头传来略显微弱的声音:“请。”听着就中气不足,可见必是那位药罐子王爷了。   于是门给推开,才请了两人入内。上前行了礼,这会儿也终于看清楚王爷的真面目,容貌倒是极俊秀的,只是因为病弱,脸上透着一种不太正常的苍白,整个人窝在很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这还只是夏天,膝盖上居然盖着一块儿灰鼠皮。   在周承沐暗中打量静王的时候,静王赵雍也微微抬眼看向身前两人。   方才管事来报说周三公子求见,并且身边儿还带了个粉妆玉琢的哥儿,据说是他姨家的表弟。   如今一看,用一个“粉妆玉琢”竟不足以形容,却是个极绝色而灵透的孩子,不施粉黛,但肌肤晶莹,如玉生光,明眸如水,朱唇是天然诱人的娇红色,如同雨后的樱珠儿,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一亲芳泽似的。   瞧着两人行礼,赵雍笑了笑:“不用多礼,快请起,赐座。”   内侍引着周承沐跟七宝两人落座,周承沐道:“承沐久慕王爷,只是王爷身份尊贵,下官寒微不能相见,今日唐突来拜,却得王爷不吝召会,心中甚是感激。”   赵雍听着这冠冕堂皇的寒暄言语,笑道:“本王也早就听闻周家三公子,才情出色,一向惦记在心里,只是给这身子所累,也极少外出,所以并没见面,今日三公子主动前来,可知本王心中甚是欢悦。”   承沐听他说的如此动听,一颗心放下了大半。   赵雍扫一眼旁边的七宝,却见她正偷偷地抬眼瞧自己,乌溜溜的眼珠儿煞是灵动,目光清澈,甚是可喜。   只是她这正偷看,却给赵雍瞥了个正着,于是像给孩童做了坏事给捉了现行般,慌的忙低下头去。   赵雍忍着嘴角一抹笑,却又瞧见承沐手中拿着一卷东西,于是问道:“公子手中何物?”   周承沐才想起来,忙站起身道:“听说王爷最喜山水画卷,这个……是承沐先前收藏着,虽不算名品,但是……胜在意境,特呈给王爷赏鉴。”   赵雍很是意外:“是吗?拿上来。”有小太监上前接了过去,跪地双手捧上,旁边一名内侍把画卷接过,才慢慢打开。   随着画卷展开,静王原本含笑的脸上已经给一种震惊之色取而代之。   周承沐在旁边瞧着,原本放下的心又给提了起来。   这副画卷哪里是什么他收藏的,只是在路上,经过容宝斋的时候,七宝非要拉着他进店内挑选的。   说了奇怪,这店内有那么多或真或假的名贵古画,或者当世名家的手笔,但七宝一概不选,却只选了这幅挂在角落里,上面已经带了很多尘土的山水行旅图,也无非是高山峻岭,流水淙淙,只是山野中竟有几座茅舍,一头老牛拉着犁车,身后的老农戴着斗笠,低头随车而行。   周承沐看了看那落款,题名是“曳白”,更是个籍籍无名之辈。   店主见他们来瞧,想必是觉着陈年老货终于要给卖出去了,于是极力推销。   周承沐无奈,只得问了价格,没想到这幅画虽然貌不惊人,价钱却是一鸣惊人。   店主伸出五根手指头翻来覆去,周承沐以为是十文钱,才要叫小厮掏出来,店主笑道:“承惠顾,是十两银子。”   “十两?”周承沐甚是震惊,如今买一副当世高人的名画,也不过是十数两,而寻常贫民之家,有了十两银子,已经够一年的花销了。   周承沐怀疑是这店主看见七宝想要,所以故意狮子大开口,本不想当这冤大头,可是七宝已经不由分说把画抱在了怀里,一副你不给钱,我就拿着跑走的架势。   周承沐虽是国公府的公子,可偏是高门公子,出外并不带多少金银财宝,于是只好翻遍了荷包,又逼着外头自己的贴身小厮把他的体己拿出来,这才勉勉强强凑够了七两多,说剩下的等让小厮送来。   那店主也算是守财奴中的精品了,居然还不肯答应。   拉扯之中,七宝不耐烦,自己翻开腰间荷包,居然拿了一个银锞子出来,足有四五两,原来这小妮子自己也有不少体己,这才银货两讫。   如今见静王拿了这幅画开看,周承沐心中翻江倒海的后悔,不应该什么都听七宝的,有那十两银子,很该选一副有来头的名画,如今白白地在王爷面前失了礼数,只盼王爷不要一怒之下,觉着他们是在戏弄自己。   承沐心怀鬼胎的时候,静王上上下下把那幅画看了一遍,目光在末尾那小小地题字上扫过。然后才又抬眸看向两人:“这幅画……是三公子珍藏的?”   周承沐脸皮再厚,也有点无法出口。   这时七宝跳出来说:“是的王爷,是我三、是我表哥收藏的。”   承沐真真是瞠目结舌。   静王目光挪到七宝面上,含笑道:“三公子眼光倒是独特,怎么看上这样一幅画?本王虽不是行家,却也知道,这位画家、好似名不见经传?”   周承沐心想:王爷这也是含蓄了。什么名不见经传,是根本没听过这号人。   七宝回答:“王爷,名字有没有流传于世,会不会为世人所知、所接受,我觉着这不是最要紧的,最主要的是,这幅画画的是真的很好,山脉走笔自有风骨,又有民情民生,比那些只一味附庸风雅或者炫耀笔法的名画要高明的多了。”   周承沐心想:我这妹妹可真敢说啊。   这幅吹捧的架势,简直比得过先前敲人竹杠的画铺老板了。   他怎么就没看出这幅画有这许多好处。   但是静王却仿佛相信了七宝的话,赵雍又看了会儿那画,又再看看七宝,笑意更盛了几分:“果然说的不错,这幅画乍看一般,可细细瞧来,却自有一股气韵境界在内,果然并非凡品。也果然是两位公子慧眼识宝啊。”   周承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过神来,承沐心想:静王是何许人,就算看破这画寻常,但人家巴巴地送上门来,又说的这样好听,王爷自然不会当面打脸。这也是王爷涵养好,如果是换了自己给人这样糊弄,一定要一脚踹出去。   不知道是七宝的话管用,那是那幅画的作用,静王竟然盛情邀请两人留饭。   周承沐本以为王爷只是客气而已,但是看他的行止,却分明并不是虚假的客套,不等两人答应,就已经吩咐底下,准备午饭。   因中午天气转热,午饭便摆在了明南轩,这小轩宽敞明净,窗户门扇都打开着,南北通风。   窗口外面又有几块太湖石,几杆芭蕉,阳光照在上面,显出一种剔透的明绿色,随风哗啦啦作响,甚是有意趣。   静王因为体弱不能饮酒,却给周承沐备了佳酿,承沐虽然善饮酒,但却怕喝多了在王爷面前放肆,于是只沾了沾嘴唇。   静王又请七宝喝,道:“今日本王甚是高兴,一则有两位贤弟前来探望,本王很领两位的情意。二则,又显了一副绝世好画给本王,本王本该敬二位一杯的,只是不能饮酒,二位千万不要推辞才是。”   周承沐听静王的前半句,还觉喜欢,听到“绝世好画”,却又心虚地觉着王爷在讥讽。然而静王面色诚挚语气温和,叫人毋庸置疑。   七宝道:“多谢王爷,有道是宝剑赠英雄,画遇到了知音,也是它的福气。”说着居然胆大包天地啜了一口酒,周承沐拦阻都来不及。   “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静王深看七宝,笑道:“说的极是。”   七宝喝了一口酒,好像也多了几分勇气:“王爷说,红粉送佳人,我突然想起来前几天王府有人去了威国公府,大家都在说,王爷对国公府的七姑娘有意,可不知是真是假?”   周承沐听七宝居然连这个都问了出来,简直对她佩服的五体投地。   但只有七宝自个儿知道,她鼓足勇气问了这句话,手却有些麻酥酥地发抖。   静王对上面前这双乌溜溜的灵动眼神,不知是因为吃了点酒还是如何,她的双颊微微泛起樱一般的粉红。   静王笑了笑,才要回答,突然目光转动:有一道高挑颀长的人影,从明南轩的月洞门外走了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   纸巾:当我是死人吗!   七宝:不,明明当你是鬼,白日见鬼啊~~~ 第15章   在望静王府的路上,七宝问了周承沐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咱们这会儿去,那个张……张大人会不会也在王府啊?”   承沐道:“你说的张大人莫非是上回见过的张侍郎?”见七宝点头,他便说:“侍郎大人这会儿该在户部公干,听说最近户部的事情忙的很,每天处置政事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呢,自然不会去王府。”   七宝正心里高兴,周承沐道:“怎么,你想见这位大人?”   “哪有!”七宝忙否认,“我巴不得见不着他呢。”   周承沐笑道:“小丫头,口是心非是不是?何况上回咱们冒冒失失去游船,也是也多亏侍郎给咱们挡前挡后,这才没有坏了大事。哥哥知道你惦记着他……只可惜他们张家高门大户的……”   七宝越听越觉着不对味儿,她只想确认张制锦这会儿不在静王府,如此简单罢了,想不到三哥哥稀里糊涂说了这么些,于是忙喝止了。   明南轩里,七宝接着一口酒,决定一探静王殿下的虚实。因为太过紧张专注,她只管盯着静王,直到外头那人迈步进门的时候七宝才后知后觉地转头看过去。   当看见这个绝对不会出现在静王府的人居然从天而降似的现身,七宝“啊”地大叫了声,几乎从椅子上跳起来。   正好周承沐也看见了张制锦来到,意外之余颇为惊喜。便忙站起身来恭迎。   恰见七宝跳了跳,周承沐忙举手稳住她,以为这小丫头惊喜过度。   这酒席摆在明轩的正中堂下,对着外头的月门,张大人才进门就把里头的情形瞧的一览无余。   这会儿瞥一眼七宝,便不动声色地向着静王殿下行礼。   静王赵雍仍是坐着,一探手臂笑吟吟道:“不用多礼,你怎么来的这样巧,正是我们才开席,必然是你饿了没吃中饭,特跑了来的?”   张制锦道:“原本是有一件急事跟王爷禀告。”   静王笑道:“什么急事?”   张制锦道:“王爷不必忧心,路上已经解决了。”   赵雍挑了挑眉:“真是瞬息万变,来,给张大人搬一张椅子。”   内侍飞快地搬了扶手椅过来,忖度着安置在静王赵雍的左手。   却因为原先赵雍坐了首席,周承沐自忖不敢为尊,便只坐了他的右手侧,七宝却坐在赵雍的对面。   又因是静王的“私宴”,便并没有准备那些长桌,只用了个大理石镶嵌的紫檀木小圆桌子,本来三个人坐着是十分宽绰的,又多了一个人,就显得紧密起来。   七宝瞪着张制锦,眼睁睁地看他在自己身边落座,那宽大的袍袖垂落,几乎能虽是碰到她身上。   这顿饭显然是吃不成了。   七宝飞快地稳定心神,正要找个借口逃之夭夭,静王笑道:“三公子,宝哥儿,且坐了说话。”   张制锦听见“宝哥儿”,便拿眼睛往旁边一瞟。   七宝本来就坐不下去了,给他清冷的眼神瞄了下,却像是被一把刀的锋刃扫到脖子上,越发的魂飞魄散,于是说道:“王爷、我……”   承沐在旁见七宝举止有异,便轻轻拉了她一把,七宝正在心神不稳,给他一扯,身不由己跌坐了回来。   她只能飞快地缩头敛手,把自己宽大的道袍袖子也往内抿了抿,免得跟他的有所碰触。   静王不以为忤,又看张制锦:“听说你户部的事忙的不可开交,今天倒也是正好,三公子跟宝兄弟特来探望我。还送了一件大礼。”   承沐正因为意外地碰见了侍郎大人,心里喜欢,直到听见最后一句,那份喜欢就跌入了万丈悬崖。   他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只盼着王爷千万别献宝似的拿出那幅画来给张大人赏鉴才好。   谁知怕什么便有什么,张制锦问道:“哦?很少看到王爷得了人的礼物是这样高兴的,不知是什么大礼?”   静王回头:“把那副画拿来。”   内侍们忙去取了来,周承沐这会儿恨不得脚底下裂开一个缝,可以让自己钻进去,忍不住看一眼七宝,见她竟也没有了之前的伶牙俐齿,坐在旁边,只顾低着头。   不多会儿那副画给取了来,静王接在手中,徐徐展开。   张制锦目不转睛看着,剑眉微微扬起。   周家兄妹在桌边低着头,犹如公堂上待宣判的囚徒,不敢吱声。   却听静王道:“如何,是不是好的?”   张制锦颔首:“真真是极好,从未见过这般绝妙的图画。”   静王大笑:“能入了你的眼的,果然是好的了。三公子说这是他的藏品,宝哥儿说,是山脉走笔自有风骨,还有什么来着?”   承沐见七宝仍是不做声,忙忍着脸红替她说:“这画里的民风民情是好的,比那些附庸风雅之辈意境不知强了多少。”   张制锦看向身边的七宝:“这位小哥儿看着年纪不大,倒是很有些见识。”   此刻静王命人把画重收了起来,因见七宝突然钳口结舌,跟先前那般灵动之态判若两人,他自然知道是因为这席上多了一个人的缘故。   静王突然想起她方才的问话,便道:“对了,宝哥儿方才问起的那件事,其实……”   七宝听静王答话,这才又抬起头来,又些紧张地看着他。   静王笑笑:“其实,虽然七小姐甚好,但是实不相瞒,本王、已经心有所属了。”   七宝万万想不到,静王的答案在“可”或者“否”之外,还有这么一种回答方式。   心有所属?就是说静王另有心上人了。   不论静王这是不是搪塞之词,答案却也都是异曲同工的“不娶”。   虽然自己是扮了男装,静王不知问话的就是“周七宝”,但在听了静王答复的瞬间,七宝还是迅速地红了脸。   她毕竟是个闺中的小姐,虽然为了避免家族遭难,避免自己可能重蹈梦中所见的命运,所以勇气倍增,做出这些破格逾矩的事,但本质上却仍是个闺中女子,而且她从小到大都给满府里的人呵护着,生得且好,之前康王府甚至一再求娶,可没想到……竟在静王这里狠狠地撞了南墙。   跟七宝的心情不同,对于周承沐来说,静王这么回答却是正合他意。   本来老太太就不愿意七宝嫁入王府,而周承沐私心觉着对面的张大人是最佳人选,所以听了静王的答复心中竟然一喜。   正想着要不要说两句话把这件事抹过去,突然发现静王脸色一变。   顺着静王的目光,周承沐发现身边的七宝低着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从眼中掉了下来。   承沐这才意识到,静王的回答伤着了七宝。   “七……弟,别哭。”周承沐有点慌神,忙倾身过来,想提醒七宝现在是在王府,不是在威国公府。   谁知手才碰到七宝,她已经跳起身来,转身跑了出门,眼睁睁地,便见那道身影冲出月门。   承沐叫道:“等等!”他忙回头向着静王行礼:“王爷恕罪,舍表弟他……”   静王忙道:“不打紧,你快去看着她。”   周承沐心头一宽,又向着张制锦行了礼,转身便追了出去。   堂下只剩下了两人。   静王赵雍跟张制锦面面相觑,张大人却瞥向身边留着的那还剩下半杯酒的小小青花瓷酒盅。   赵雍说道:“看样子,还是伤着了那孩子。”   张制锦道:“胆大妄为,不知羞耻,也该给她一个教训。”   “行事虽然惊世骇俗,但是举止处处惹人怜惜,”赵雍笑了笑:“方才看她落泪,实在叫人心头不忍。”   虽然七宝扮了男装,走在街头,或许可以瞒住那些色迷心窍之人的眼,把她认作是娈童一类,但是静王是何许人也,何况之前曾听张制锦说起了那天游湖的事。   那天驸马都尉王廷在他面前赞不绝口,说周承沐所带的那个小表弟是个绝色。静王一问张制锦,便知道了真相。   “王爷动心了?”张侍郎举手,喝了一口酒。   赵雍说道:“早听说威国公府的嫡小姐是个绝色,今日一见,却觉着‘绝色’两个字,实在是玷辱了她。本王毕竟也是个男人。”   张制锦道:“虽然王爷心有所属,但是寻常男人还可以三妻四妾,何况是皇室,大可以也纳了她。”   赵雍笑道:“这孩子不是凡品,就凭她把那副山水行旅图送了来就可见一斑。”说到这里,静王看着张制锦道:“说来也怪,那幅画在容宝斋生了一年灰,怎么就给那小丫头看中了呢?不会是你泄露的吧?”   张制锦匪夷所思地笑:“我?”   原来这幅图画,原本是出自静王赵雍的手笔,原本他谁也没有告诉,只是悄悄地命人送到容宝斋寄卖。   因为画家无名,价钱且贵,大半年也无人问津。那天张制锦无意中逛到,看见这幅画,又瞧见落款,回头便问静王是否是他的手笔,静王才承认了。   张制锦的“制锦”,是贤者出仕做官的意思,但“曳白”,却有考场上交白卷的意思,正好跟张制锦的名字相对,再加上张大人熟悉静王的笔法,由此一眼就看出了蹊跷。   当时静王叮嘱叫他不许告诉人,也不许去买,只是挂在彼处,看看这世上是否有知音之人。   三天前静王还叫人去瞧过,知道那幅画好端端挂在彼处,所以周承沐所说“珍藏”自然不是真的,而从周承沐跟七宝两人对待这幅画的态度上,静王也当然看了出来,主导者是七宝。   赵雍也笑:“说的也是,你自然不会去告诉那小丫头。”   静王说了这句,噗嗤一笑。   张制锦问道:“王爷笑什么?”   “制锦才高书善最,鸣琴化洽人欢怿,”赵雍道:“我笑的是,之前这位小姑娘,把你那些绝版珍贵的书都扔的扔,烧的烧,还加了那精彩绝伦的八字评语,怎么回头却对本王的这幅画如此青睐呢?”   不论静王对七宝是如何的心意,但被美人青睐,这种感觉总是不差的。只是想想自己伤了美人的心,又有点不忍:“不知道那孩子会如何,唉,我也是没想到她居然会亲自前来,而且直言问我,这件事真是透着怪异,据我所知威国公府的老夫人明明对我并不中意,为什么这小七宝却仿佛……偏偏又是她把我的画送过来,难道……”   张制锦道:“王爷要说难道她就是您的知音,姻缘天注定吗?”   赵雍眼波流转,还没回答,外间有个内侍匆匆跑了来,在门口跪倒说:“回王爷,出事了。”   静王忙问何事,内侍说道:“方才来府里拜会的那两位公子,出门后不久遇到了康王世子,然后世子不由分说,竟把那小公子掳走了。”   静王色变之际,张制锦已经站起身来:“我去看看。”静王忙道:“做事情小心些,不管如何,这会儿不能明着得罪康王。”   张制锦道:“清楚。”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出外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七宝:衣冠禽兽,斯文败类   纸巾:胆大妄为,不知羞耻   三哥:横批——天生一对 第16章   康王世子赵琝是王府内唯一的嫡子,从小备受宠爱,养成了个骄横跋扈的狂妄性子。   但凡他想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弄来,若有自己得不到手的,便去求王妃,乃至宫内的贵妃。   仗着母亲跟祖母的溺爱,竟是无往不利。   那天因见了七宝一面,即刻动了歪心,只是居然到了嘴的肉,才闻到香气垂涎欲滴,却连尝都没尝一口,就又飞了。   赵琝如何肯甘心,一时逼着家里,只说非周七宝不娶,一定要往威国公府提亲。   在给谢老夫人挡回来之后,王妃心中恼怒,毕竟是自己疼爱的儿子,什么都想弄好的给他,何况七宝也是她看中了的,如今竟一再的求而不得。   于是撺掇着康王,只说:“咱们琝儿年纪渐渐大了,常在里间外头的胡闹,为了让他收心,之前也给他提了几个名门望族的姑娘,不是嫌弃这个长的不好,就是嫌弃那个脾气不好,如今好不容易看上了威国公府的那孩子,非她不娶,眼见要成事了,偏偏静王挡在前头。王爷好歹要替儿子争口气,静王殿下凭什么要跟自己侄子抢女孩儿,一个做叔叔的,也不怕丢脸。”   康王打心里也不把静王放在眼里,便只说:“知道了。这不是什么大事,许是中间有什么误会,等我派个人去问一问,赵雍从不跟人争东西,我一开口,他应该就知道了。”   谁知那派去的王府管事在静王府碰了个软钉子回来。   康王心中大怒,正想着要使法对付静王,却不料那天奉旨进宫,却又给皇帝旁敲侧击了几句,康王是个机警的人,在皇帝面前更要装贤良,闻言立刻跪地请罪,只说是王妃在处置此事,只听说赵琝看中了人,究竟如何他还不知,却万万不会跟静王争人之类的等等,推脱了过去。   康王回来后便吩咐王妃,毕竟已经惊动了皇帝,眼见事情是不成的,康王让王妃从此不要再盯着周家了,好歹给赵琝另找一个好的就是。   不料赵琝原本踌躇满志,如今盼望成空,一时大为恼怒,在王妃面前不依不饶地闹了一阵,说:“我一定要娶到周家的那个人!”   王妃心里也过不去,又恼恨周家之前的推三阻四,于是一边百般安抚赵琝,一边发狠派了人去,只说求娶周家的四姑娘。   赵琝也知道皇帝发了话,周七宝自己是到不了手了,好歹都是周家的姑娘,勉强的“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罢了。   康王又是个精明非常的人,因为皇帝那番话,怕皇帝疑心他欺压自己兄弟,于是便催着赵琝,叫他有空去静王府一趟,好歹向静王道个歉之类的话。   赵琝如何肯听,美人得不到,还得去向人低头,他自然不愿意。   只是王妃暗中也劝了两次,才勉勉强强地答应,这日在酒楼上喝了两杯,横竖无事,便带了人往静王府来。   谁知还没到王府,远远地赵琝看去,却见从王府门口走出一个人来。   这人身形矮小,穿着时下流行的珍珠白的道袍,宽宽绰绰的,腰间松松地系着一道银白色的絩带。   头上戴着乌云般的玄色发巾,严严密密地将头发都裹在了底下,前头同色的抹额横在明净的额间,越发黑白分明,衬着一张脸犹如雪玉之色,黛眉樱唇,娇丽无双。   赵琝乍一看,几乎从马上掉了下来。   他几乎一眼就认出这书生装扮的小公子就是那天在王府里见过的七宝,可是瞧着她这般粉黛不施的天然打扮,却比女孩子的打扮更多了一份别样的清韵妙觉,又有些恍惚起来。   赵琝止住众人,在原地仔仔细细地盯着死看了会儿,见那孩子仿佛受了委屈,微微低着头只顾往前走,依稀可看出两只眼睛红红地带着泪渍。   赵琝见状,顿时想起那天在康王府里她在自己面前哭的样子,更让赵琝的心如猫挠一般。   他两眼冒火地看着对面,心想:“这贱丫头,我先前只不过碰一碰她,她就哭哭啼啼,还拿花瓶砸我,现在却扮成这个撩人的样子跑到静王府,是想干什么?难道就这么巴不得地想来会男人?”   赵琝年少无知,且又是惯坏了的性子,此时妒恨交加,便即刻命自己的手下去找一辆马车过来。   说话间,从王府里又出来一个人,赵琝认得是威国公府的周承沐,心中略略迟疑,手下已经赶了马车过来。   赵琝笑道:“死就死吧,你要是乖乖地在府里不出来,也撞不到我手里,既然偏在这里遇见了,可见是天意。说出去我也不怕。”   于是这般如此吩咐了几个恶奴几句。   此刻那边周承沐拉着七宝,低低地在劝她什么,一时并没有上车,赵琝趁机吩咐人驱车冲了过去,他自己跳下马,把七宝拦腰抱住,又纵身跃上马车,竟是逃之夭夭了!   周承沐万万想不到,这光天化日之下,在王府门口竟会有人敢当街掳掠,承沐几乎没反应过来那动手的是谁,电光火石的瞬间,那边马车载着七宝,早就去的远了。   还是王府出来相送的管事一眼就看清了掳人的是世子赵琝,知道兹事体大,当下才匆匆回来报知。   ——   七宝昏头昏脑地给扔在马车里,耳畔听到承沐的声音:“你们干什么?!停车!”   她才要起身,那马车却飞快地往前奔去,把她颠的往车内倒去。七宝尖叫了声,抬手护着头。   马车外周承沐的声音越来越远了,只听见得得的马蹄声急促。   有一只手臂探过来,揪着七宝的手把她拉了起来。   七宝慌里慌张地抬头看时,却见居然是世子赵琝的脸,他狂喜地望着自己,笑道:“好妹妹,咱们又见面了?”   七宝惊道:“怎么是你?”   赵琝笑道:“你别问我,我只问你,你这副打扮跑到静王府来是干什么?难道连成亲都等不及,就巴巴地送上门来了?你就这么稀罕静王那个病秧子?就他那副身板,能不能跟你圆房还不知道呢!”   七宝猝不及防,给他这些话更说的呆了。   赵琝心中本有无数恶毒的话,可见她一双明眸微红含泪,无措地看着自己,心里那股恨意却又很快消退了。赵琝靠前,握住七宝的手:“你跟我有什么不好?偏要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的人?看你方才哭着出来,是不是受了委屈了?别怕,哥哥会疼你的。”   七宝发抖:“你不要乱来,快放我下去。”   赵琝将她的手团在掌心,只觉得小手柔若无骨,一双手都能如此销魂,别提这个人了,只是想想就令人忍不住浑身战栗。   他情急之下,俯身将七宝抱住:“乱来?可知我早就想乱来了……好不容易到了手,怎么能放了你,这次看你往哪里逃。”   他说话之时湿润的气息几乎喷到七宝的脸上,七宝慌的想缩成一团,却又不能够,无法可想之时便叫道:“世子哥哥!”   赵琝正在情迷意乱,突然听了这一声,不由停了下来:“你叫我什么?”   七宝含泪抬眼,小声道:“世子哥哥,你别凶我。”   赵琝给她叫的整个人都酥软了,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我哪里凶你了?”   身不由己说了这句,突然心头一震,便想起在康王府里她一边哭着一边把自己砸晕的情形。   果然,眼前七宝含着泪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赵琝又气又笑,捏住她下颌道:“你又想干什么?这儿却没有花瓶让你打我!”   七宝见自己的企图给他看破了,便忙摇头:“我没有想打你啊世子哥哥,你别错怪我。”   赵琝本早知道她的意图,可见她带着泪认真地说这句话,心头却仍忍不住一晃。   “我管你想不想,”赵琝好不容易回神,“今儿可不能饶了你了!”   七宝见他又凑过来,忙叫道:“我、我是静王殿下的人,你不能这么对我。”   赵琝一愣,然后笑道:“你今儿给我碰了,静王未必肯就要你了。而且说出来是你自己送到我手上的,谁让你不守妇道,扮的这样撩人出来乱走?”   赵琝虽然冲动,却也不是没主意的。   他心中早盘算好了,今日他一定要得到七宝,就算以后静王跟威国公府问罪,他只一口咬定说以为是个小公子,并不知道是周家小姐。   这样一来,他虽然有错,但追究原因,却在七宝的身上。   那时候静王不肯要她,她还能往哪里去,终究是落在他的手里的。   所以赵琝才敢这样有恃无恐。   赵琝越说越是狂喜,盯着她的娇容丽色:“别怕,你乖乖的,哥哥教你好的。”   这会儿马车还在狂奔,都不知要跑到哪里去,赵琝的脸色越来越奇怪,两只眼睛光芒烁烁,那副垂涎欲滴的样子,仿佛要把她一口一口吃了。   七宝看着他的脸,心中却忽然闪过梦中的一幕。   如果不是那个“梦”,她也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难道,不管怎么做,自己的命都这样不好?   一念至此,七宝反而不动了。   赵琝已经在她脸上压下,不施脂粉的肌肤却越发柔嫩细滑,正要吻一吻她的嘴,突然脸上湿湿润润的。   赵琝抬头,却见是七宝的泪,把脸都湿了,还打在他的脸上。   “别哭了,”赵琝皱眉哼道,“这次别指望我会饶了你。”   七宝吸了吸鼻子:“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赵琝一愣,然后笑道:“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啊。”   “我都没见过你,为什么喜欢我,”七宝揉了揉鼻子,“只在康王府见了一面而已。”   赵琝笑道:“我只看见你一眼,就喜欢你了,你这副模样,任是谁见了都会神魂颠倒。”   七宝叫道:“你骗人!”   赵琝给她泪汪汪的眼睛一瞪,不由心虚:“我骗你什么了?!”   “不是谁都喜欢我的,”七宝泪流不止:“那个人就不喜欢我。”   赵琝皱眉:“谁不喜欢你啦?除非那个人不是男人,若有男人说不喜欢你,那一定是假正经。”   七宝果然停了哭泣:“真的吗?”   她的眼中还含着泪,却透出了一丝希冀,看着又天真,又动人。   赵琝突然醒悟自己把她掳来的目的:“好了,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只要我喜欢你就行了。”   他狠狠心厉声道:“不许哭了,不然的话我……”   话音未落,赵琝突然看见七宝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酒壶模样的东西。   “这是……”这车是小厮才赶了来的,赵琝竟不知车上还有这物。   他在恍惚之际,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你……”   七宝看看他,又迟疑地看看酒壶,就仿佛在问:“这是你的东西吗?”   但是下一刻,她果断地一挥手,把那瓷酒壶砸在了赵琝的头上。   酒壶毕竟不比结实的花瓶,但也足够赵琝头疼发晕了。   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接着两次,以同一种方式吃了亏,她把他当什么了?   七宝一击得手,抽噎着往马车门口爬去。   赵琝忍着痛,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臭丫头,你把我当什么?”他抓着七宝的脚踝,便要将人拉过来。   就在此刻,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赵琝仗着车上都是自己的奴仆,也不在意,只恶狠狠道:“今天让你尝尝本世子的厉害!”   就在这会儿,车厢门突然被推开,赵琝才要骂是谁这样不知死活,却有一物闪电般从车外飞了进来,不偏不倚正打中了赵琝的前额。   赵琝眼前一花,无声无息地往后倒下。   七宝正在挣扎,一抬头,却见车厢门口有人探身过来,她看清楚那人的脸,立刻吓得往回缩,也不管身后是不是赵琝。   那人皱皱眉,一言不发,只探臂抓住她肩膀,不由分说地把人拉了出来。 第17章   这来者自然正是张制锦张大人。   先前张制锦从王府出来之时,周承沐正急得驱车要去追人,承沐因为太过惊慌失措,失声叫出了七宝的名字,仿佛天崩地裂般,急得眼冒金星。   正在绝望之际,却给人在肩头一握。   周承沐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画的隽秀容颜。   张制锦面色沉静:“别吵嚷,别叫人知道。”   承沐一愣:“但是……”   张制锦沉声道:“听我的,悄悄的去紫菱巷子那等着,我去找人。”   七宝给掳走,就像是把周承沐的心也挖走了,满目漆黑无所适从,哪里还能理智想到别的。   如今听了张制锦的话,却仿佛眼前有一盏明灯指路,于是忙颤声道:“张大人,拜托你了,若是我妹妹出事,我也活不了了。”又向着张制锦深深地做了个揖。   这会儿张制锦的随从牵了马来,他一勒缰绳,低头同随从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那侍从回头又交代了身边人几句,便也上马追着而去,剩下那人去不知往哪里去了。   承沐想了想,只得先按照他的吩咐,赶着车往紫菱巷子去了。   ——   且说在马车内,七宝一看来人是他,还试图垂死挣扎,却早给张制锦从车内拽了出来,不由分说地往怀中一抱。   七宝叫道:“放开我!”   “住口,”张制锦皱眉:“别动,不然我就把你……”   上回在船上,他威胁说要把人扔到水里去,但是这会儿在平地,一时有些说不上来要把她怎么样。   但虽然没说完,七宝却果然安静了下来。   只过了会儿,才从他胸口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不然就怎么样?”   张制锦对着身后的随从打了个手势,那人拨转马头去了。   突然听七宝这样问,张制锦嘴角一动,沉声道:“就把你扔在地上。”   不料七宝闻言,便又挣扎起来。   此时张制锦一手拢着人,正要翻身上马,见她很不老实,便把手臂勒的紧了些。   像是弄疼了她,七宝低呼了声。   趁着这机会他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把人抱在胸前。   身体腾空而起,七宝本以为自己给扔掉了,已经做好了跌痛的准备,谁知无事发生。   她疑惑地小声问道:“你怎么还没扔?”   张制锦正打马往前,闻言一怔,这才明白她的企图:“你就这么想被我扔下地吗?”   七宝“嗯”了声,埋头不敢看他:“你快松手。”   这会儿前头巷口有几个人经过,张制锦不愿给那些人瞧见她的脸,当下双腿夹紧马腹,把她的头往怀中一摁:“安静点。”   七宝像只鹌鹑一样缩在他怀中,他身上久违的气息在瞬间萦绕过来,夏日衣裳单薄,同乘一骑这种姿势更是尴尬。   七宝又是害怕,又是生气,忍不住嘀咕:“你这个大骗子。”   声音虽然很小,但他却听得清清楚楚:“闭嘴。”   他是个品行端方,名声极佳的君子,可到了她嘴里,居然是“斯文败类,衣冠禽兽”,如今还是大骗子。   实在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论本心还真想把她扔在地上,只是……   张制锦打马行了片刻,便看见自己的侍从洛尘坐在一辆马车上,正在东张西望,另一名随从骑马立在旁边,见他来到,忙迎上前。   张制锦立刻翻身下马,抱着七宝来到车边儿,纵身一跃上了马车。   洛尘瞪大眼珠儿盯着他,又看向他怀中的七宝,吃惊地问:“大人,这不是那个小野猫儿吗?您、您从哪里又把他捞了来?”   先前张制锦在静王府做客,洛尘就偷闲跑去找自己认识的兄弟们说话,是侍卫来传信他才知道张大人走了,这才鸡飞狗跳地跑了出来。   张制锦没理他,弯腰进了马车:“去紫菱巷。”   洛尘匪夷所思,用嫌弃的眼神盯着在张制锦怀中的七宝,只得且忍了惊愕默默赶车。   车厢内,张制锦把七宝扔在靠垫上,盘膝而坐,低头整理自己褶皱了的衣袖。   七宝先是吓得不敢动,过了会儿,才悄悄地抬起头来,用两只乌溜溜水汪汪的眼睛小心打量周围。   张大人目光一瞥,正瞧见她这般鬼鬼祟祟的样子。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七宝忙又把脸埋进垫子里。   她只顾把脸藏起来,却是双膝着地跪着的姿势,张制锦看的很不像话,抬手在她腰臀上轻轻地一敲:“你想把自个儿闷死?”   七宝猛然一抖,忙又爬起来,她先是检查自己的腰上,然后又捂着胸口:“你想干什么?”   张制锦望着她警惕的眼神:“你觉着我想干什么?”   七宝的嘴唇抖了抖,眼中突然又神奇地涌出泪光,然后她叫道:“救命!”   张制锦大为意外,七宝已经趴在车窗上,叫道:“救命啊!”   来不及多想,张大人虽仍是端坐,却探臂出去揪住她的后颈衣裳,在她放声尖叫之前把人窝入怀中。   “你以为我会对你……”张制锦盯着怀中抖的可怜见儿的女孩子,又是气恼,又觉着好笑。   他难道真的长了一张衣冠禽兽的脸吗?居然让她怀疑,他会跟赵琝一样对她意图不轨?   果然,七宝颤声道:“你、你别碰我。我……我是静王殿下的人!”   张大人向来灵台清明,八风不动,今日却给这小姑娘弄得啼笑皆非。   深深呼吸,张制锦道:“第一,我对你根本没兴趣,你别总是一副我想要轻薄你的样子。”   对于这句话,面前这双泪汪汪的眼睛里透出极度的不信任。   七宝暗暗地把衣领拉紧了些。   张制锦假装不在意她的动作,淡淡道:“第二,你并不是静王的人,少信口胡说。”   七宝抬手揉了揉眼睛,小声地说:“就算我现在不是,以后也会是。”   “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他眼带不悦地斜睨着这红红泪眼的女孩子。   嗯,果然是人不可貌相,看着娇娇怯怯的,却不知廉耻到了一种境界。   “因为……”七宝心里想起世子赵琝说的那句话——“没有男人会不喜欢你”。   但是世间的男人都喜欢自己也无妨,唯有眼前这个可以剔除在外。   七宝壮胆道:“我、我不要告诉你。”   张制锦对此嗤之以鼻。   马车骨碌碌地往前而行,让七宝略觉安心的是,他果然没有再做别的。   七宝往旁边挪开了一寸,直到挪到了车内退无可退的地方,才又拉了个靠垫挡在身前。   如果他真想做点儿什么,这个软绵绵的垫子能有什么用?   张制锦瞥着她的动作,想了想说道:“以后别再做这种破格没规矩的事儿,不是每一次都这么幸运。”   七宝道:“你……你是在救我吗?”   张制锦道:“不然呢?”   七宝道:“为什么?”她把垫子举高了些,自以为不露痕迹地挡住了他的脸,她躲在垫子后面闷声问道:“还有上次在康王府……你也救了我吗?”   张制锦讥讽地哼了声:“难得你居然还记得这件事,记性很好啊。”   七宝咽了口唾沫:“谢、谢谢?”   张制锦嘴角一挑:“你那是什么语气?”   七宝心想:我只是客套而已,不是真心的。   突然张制锦道:“今日你去静王府是干什么?”   七宝低头不言语。   张制锦心中却隐约知道了答案,便又问:“那幅画,你哪里来的?”   七宝说:“是我哥哥的。”   她用垫子挡着自己的脸,看不见他,便以为安全了。   这简直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一只手横过来,把七宝的屏障垫子抓了去,七宝没有了遮挡,整个人暴露在他的目光里。   给他凌厉的目光扫过,浑身不自在,犹如赤身一样的不自在,于是忙又缩成一团:“你干什么?”   张制锦盯了她一会儿,突然起身。   七宝尖叫了声,转身趴在车壁上,好像要把车壁抓一个洞然后逃出去。   张制锦将她揪到怀里:“你很怕我?”   “我、我不怕你。”七宝颤声回答,无处可躲,就自欺欺人地举起手遮住脸。   “你若不跟我说真话,我就把你……”他慢慢地威胁着,还没想好要把她怎么样,但是看她在自己膝上抖个不停,却本能地心跳有些加速。   只是张制锦虽没说把七宝怎么样,但不说却比说更厉害百倍。   因为此刻在七宝的心里,早有无数种不堪入目的画面掠过:“不要!”她尖叫,“大人放过我吧,我说就是了!”   张制锦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在他反应过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掐住了七宝的腰,而且竟然无意识地把她往自己身上摁了过来。   心头一热,张大人忙将手放轻了些。   但是手底的那股触感,却让他在瞬间有些心乱:她的腰好细,真真的不盈一握。   “那快说。”喉头一动,张制锦暗暗调息。   七宝试图爬起来,但手软脚软,整个人在他双膝上打滑儿似的挣扎:“求您、先放我起来。”她带着哭腔求。   张制锦在她肩头轻轻一握,把她扶正了:这点子胆量,她居然敢女扮男装跑到静王府去。   七宝低着头,泪流个不停,哭的说不出话,张制锦道:“别哭了!”   “好、好的。”七宝答应着,一边擦泪一边说:“我不哭了。”   张制锦望着她胆怯的样子,心里有点无端的烦躁,又有一点奇异的软:“你到底说不说?”   “那个画……”七宝忙说,“那画是我在店里买的。”   “那么多画,你为什么只选这幅?”   “因为我,我……”   七宝的心中掠过一副场景:   是面前的这个人,他抱着衣衫不整的七宝,轻声道:“那幅画本是出自静王殿下之手,在容宝斋挂了两年,足足落了两年的尘灰无人问津……他题名‘曳白’,正是跟我的名字相对。”   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七宝,眼中掠过一丝讥诮:“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望着她香肩微露,柳眉微蹙,眼角带泪的样子,那并不难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整个人垂首俯身,吻住了那颤抖不休的樱唇。   ——   想到“梦中”的经历,眼泪顿时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   这种真相,自然不能跟面前的人说。   七宝迟疑着,想赶紧编一副说辞出来。   张制锦却看出她的意图:“你若是想说谎,那务必要编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否则的话……”   七宝闻言,恨不得嚎啕大哭,只好说道:“是、是有个人告诉我的。”   “哦?”他的眸子里掠过一丝讶异,“是谁?”   “大人饶恕,我不能说。”七宝索性趴在地上,瑟瑟发抖,“求您饶了我。”   张制锦皱皱眉,本来他自有手段,又知道这小姑娘害怕自己,只要略微逼迫,不愁她说不出真相,但是看她是真怕了,突然心中又有点不忍。   何况他隐隐约约已经猜到了泄露了这话的人是谁。   “那好吧,我不问了就是。”张制锦想了想,道:“只是有另外一件事我不明白。”   七宝听他不再追问,定了定神,又歪头看他。   张制锦道:“你……为什么骂我?”   “我没有骂大人!”七宝忙否认。   张制锦抬手,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扔在她跟前儿。   七宝一看,脸色从白转红:“这、这……”这赫然是她曾经收藏着的他的手书,可本来是让同春拿去烧了的啊,怎么居然还魂了?   七宝还有些不信,大胆掀开一页,里头那墨渍淋漓的“衣冠禽兽”,争先恐后地奔入她的眼中。   “不、不是我写的!”七宝急忙摆手。却没意识到自己完全是在此地无银三百两。   张制锦也没戳破:“不是你,那是谁写得?这可是从你威国公府里流出来的,人家说,是府里头嫡小姐的珍藏。”   要是认了的话,她只怕真的活不出来了。   七宝又咽了口唾沫:“真的不是我!”   “那又是谁?”他倾身过来,靠得更近了。   七宝往后仰身,贴在车壁上,口不择言道:“是、是我那无礼的丫头同春,是她写的,大人恕罪,我回头、会教训她让她不要再乱写乱画……”   “是你的丫头?”张制锦的目光从七宝的眉,到她的眼,再往下一寸寸掠过,“你的丫头倒也通文墨?那好吧,竟敢明目张胆地诋辱本大人的清誉,回头你把她交给我。”   七宝的呼吸都停了:“交、交给您?您想做什么?”   “这样大胆无礼的丫头,自是杀了。”他轻描淡写的。   “不要!”七宝完全没意识到他只是在出言恐吓,因为在她的认知里,他绝对能做出这种事。七宝抱住头哭道:“不要杀同春,同春不认字,是、是我写的!”   “真是你写的?”那声音几乎飘到耳畔了,“为什么骂我?”   湿润的气息钻入耳朵,如此熟悉的危险感觉,让七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顿了顿,然后用有些沙哑的嗓子说道:“因为、因为……”   七宝流了汗,汗跟泪滴交织在一起。   终于,她哭着说:“因为大人的诗写得太好了,我……我心里嫉妒,嫉妒的快要、快要发疯了,就胡写了那些。”   “哈……”耳畔响起一声轻笑,掩不住的愉悦之意。   七宝吃了一惊,从手指缝里偷偷看出去,却见近在咫尺,是张制锦的笑脸,剑眉轻扬,星眸闪耀。   他本来生得就极好,这一笑更是惊艳。   却跟七宝印象里那个清肃冷漠高高在上的人,天壤之别。   七宝发怔的时候,张制锦半是戏谑地笑道:“真的……有那么好吗?”   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句问话,在七宝听来,却如此的暧昧。 第18章   七宝看着张制锦乍然而现的笑容,有些发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上悄然浮现了很淡的晕红。   张制锦问完了那句话,好像突然也意识到自己仿佛笑的太灿烂了些,有损大人清肃的形象。   于是他咳嗽了声,像是贪财的人收起每一分银子般把那笑容给一寸寸收敛起来。   “是吗?”张制锦将声音放的冷淡了些,“我以为你是不懂诗的。只怕又是谎话。”   “不是的,”七宝忙道,“我虽然不懂,但我看了大人写得很多诗词,好些都会背的。”   “嗯?”张制锦真的意外起来,笑里多了几分调侃:“你当真会背?那……我问你,你最喜欢哪一首?”   如果说是提别的话题,七宝或许还会警惕些,突然听他提到他的诗,在那个梦之前,七宝可是张大人的忠实拥趸。   她不假思索地说道:“我最喜欢那首《生查子》独游雨岩。”   张制锦本是淡淡含笑,突然听了这句,双眼蓦地抬起,略带讶异地看向七宝。   七宝却已经摇头晃脑地念道:“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张制锦盯着七宝,喉头动了两下:“你……”   七宝忘情地念罢,突然对上他凝视的眼神,这才忙又瑟缩地低头:“我、我只是最喜欢这个而已。有什么不对吗?”   半晌,张制锦才说道:“没、没什么不对。”   他年少成名,写了无数的诗词传唱天下,而对于闺阁女子来说,她们最喜欢的是那首《最高楼》——相思苦,君与我同心,鱼没雁沉沉。   毕竟那首才是最契合闺阁中女孩子心思的情词,就算不知道他名字的女孩儿,只怕也传唱过那首。   方才他问七宝最喜哪首的时候,以为她也会如此回答。   而七宝所说的独游雨岩,却是他各种诗词里有些偏僻的一首,喜欢的人寥寥,会背的只怕也屈指可数。   过了会儿,张制锦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那首?”   七宝偷偷打量他的表情,见他仿佛没有生气的样子,也不像是含愠,于是大胆说道:“我喜欢这词里自由自在的,而且,那年三月我跟着姐姐们去踏青,不知怎么大家都走散了,独我一人走在溪畔,那时候天色湛蓝,云朵却白的跟雪一样,很清晰地倒映在清澈的溪水里,美的分不清天上还是水中,我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在里面,就好像也走在云端,桃林深深,不知哪里有人在弹琴唱歌,很是热闹,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溪边上孤零零的,觉着又是孤绝,又是清趣,后来得了大人的诗集,无意中看到这首诗,便喜欢的了不得,隐隐竟然觉着,像是给我写的。”   七宝想起自己当时温柔喜悦的心情,说着说着,忍不住也不好意思地窃笑起来。   张制锦死死地盯着她,眼前却出现漫天的桃林,清溪畔一道纤袅的影子,她独自一人流连彼端,如同林中精灵,亦如突然降落人间的仙子,有轻风吹过,拂动她及腰的长发跟裙摆,桃花瓣随着纷纷扬扬,掠过她的身侧漂于水上。   “原来是她。”张制锦心中响起了一个奇异的声音。   手暗中握紧了,他只得假装无事地转开头去看向别处。   七宝掩着口偷笑了会儿,突然又醒悟过来,忙抬头看他。   却见张制锦脸色冷漠地望着别的地方,也许没听见自己方才自作多情的一句话。   这会儿马蹄声放慢了好些,外头人声渐渐小了。   七宝重又担心起来:“你、你是要带我去哪里?”   整个人又有点局促不安。   张制锦回头看了她一眼,瞧出她脸上重又浮现的畏惧,他顿了顿,说道:“你既然是真的喜欢我的诗,那就不该把那些诗书都给糟蹋了,扔书烧书,都是我所厌恶的。”   七宝低下头,乖乖地回答说:“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敢了。”   张制锦道:“哪里还有以后,你不是把我的书都扔了吗?”   “我……我回去立刻再买一些。”七宝巧舌如簧地回答。   张制锦看出她的言不由衷,不由嗤地一笑:“罢了,很不用勉强。免得一个不合你的意思,又再给我乱涂乱画一次,再给静王嘲笑我一次吗?”   “静王……嘲笑大人?”七宝疑惑,“这是为什么?”   又忙补充:“不勉强,一点也不,收藏大人的墨宝,是我心甘情愿的。”   张制锦并没有解释,只是听见她那句“心甘情愿”,便笑道:“七宝,你很会哄人啊。”   七宝听他叫自己的名字,猛然一哆嗦。   张制锦看在眼里,却不露声色道:“听你先前的口吻,是非静王不嫁的吗?就算知道静王已经心有所属,也不改初衷?”   七宝点头。   张制锦将她上下一打量,淡淡问道:“你是不是觉着你长的美,所以静王一定会喜欢你?”   七宝没想到他居然看穿了自己心中的想法:“难、难道不是吗?”   张制锦笑道:“如果一个男人,因为一个女人长得好看就要去喜欢,那他不过是个为色所迷的登徒子,毫无定力,注定成不了大器。——难道你觉着,静王殿下,会像是康王世子赵琝那样轻薄无知,只因为你一张脸,就神魂颠倒的了?”   七宝几乎又缩成一团: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真让人无地自容。   张制锦看着她的反应,就明白自己说中了:“连赵琝那样的轻薄小儿的话都深信不疑,你果然比他还蠢。”   七宝听了这句,眼睛眨了眨,眼圈立刻又红了。   之前好不容易因为赵琝的话重新鼓起勇气,觉着还可以拼一拼,没想到这么快,就给张大人打回了原形一样,信心顿时化为乌有。   张制锦望着她仿佛又要泫然欲滴的样子,咳嗽了声:“不许哭。”   七宝努努嘴,小声说:“你……你的话太伤人了。”   张制锦道:“所有的实话都很难听,不过,越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越容易受伤。”   七宝哽咽道:“你还在骂我没有自知之明。”   张制锦叹道:“像是你这样冲动乱来,今儿若不是遇到我,明天你就得哭哭啼啼地嫁到康王府去了。还想当静王妃呢,你以为静王妃是谁都能当的?”   七宝垂头:如果脸不是主要条件的话……自己果然没希望了。   张制锦看着这女孩子无精打采的样子,她身上所着的朱子深衣十分宽大,这样坐着的姿势,像极了偷穿大人衣服的顽皮孩子,衣袍都逶迤地重叠着,头上的幅巾也随之耷拉在肩头,但因为人生得好,肌肤如雪,看起来却更显玉雪可爱。   想到她方才得意洋洋念诵那首《生查子》时候的生动自在,张制锦心头一动。   他淡声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七宝抬头。   张制锦微微一笑:“若说京内最了解静王殿下的人,除了我,就没有别人了。你要是真的想当静王妃,只要求我帮你,保证你能达成所愿。”   “真的?”七宝心一颤,却又问道:“你会这么好心?”   张制锦皱眉道:“你再诋毁我,我就要收拾你了。你也不想想,大人我要是贪图你的什么,方才从赵琝手里救了你,早就下手了。至于等到现在吗?”   七宝点头道:“是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张制锦,好像在疑惑:你为什么还没下手?   张制锦立刻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抬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指甲:“再胡思乱想,我就真的……”   七宝忙捂着脑门后退,口不择言道:“知道了知道了,您现在还是正人君子!”   “什么叫‘现在还是’?”张大人眉头深锁。   难道说他以后就不是了?   七宝又忙捂着嘴,她实在不敢再多说了。   正在这时侯,外头洛尘道:“九爷,到了紫菱巷了。”   七宝听见这个声音,先是一愣,然后喃喃道:“洛尘?”   张制锦闻声看向她:她应该不认识洛尘才对。   偏这会儿外头是周承沐的声音响起:“是张大人吗?”声音颤抖带一丝惶恐。   七宝听见,面露喜色:“哥哥!”   她即刻跳起来要往外,张制锦一把拉住她,飞快地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七宝诧异地看向他,张制锦:“敢不敢?”   此时外头洛尘道:“九爷,那周家三公子在这儿。”   周承沐已经听见了,忙跑到车边上:“张大人!”   话音未落,车门已经打开,七宝从里头躬身出来,像是一只才出笼子的小鸟,直接跳下来扑到了周承沐怀中。   周承沐早张开双臂将她抱住,稳稳地接着放在地上,又看她好端端地,承沐难言心中激动之情:“七宝!”   张制锦原本要将七宝送下地,没想到她竟直接跳了下去,便自车窗口微微露面道:“三公子,快些带令妹回家吧。”   周承沐松开七宝的手,向着张制锦深深地躬身行礼:“大人的大恩大德,承沐没齿难忘!”   张制锦扫了一眼他身边的七宝。   谁知七宝竟没注意他,只是望着赶车的洛尘,小脸上居然带着令人羡慕的笑,亲昵地招手道:“洛尘!”   洛尘正不明所以,身后张制锦把窗帘放下,沉声道:“走。”   剩下周家兄妹二人,周承沐不敢久留,忙拉着七宝的手,同他进了自家的车子,飞快地打道回府。   路上,承沐问起七宝赵琝对她做了什么,以及张制锦如何救她出来的。   七宝不敢说赵琝轻薄自己的经过,只说:“世子对我无礼,我就跟他打了起来,正好张大人赶到了,他倒是有些能耐,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下儿就把世子打昏了。”   承沐听得目瞪口呆:“你跟世子打起来了?”   七宝道:“哥哥放心,差点我就打赢了。”如果她的手劲儿能够再大点的话,打晕赵琝没有问题。   承沐只觉着匪夷所思,但幸而妹子无事,已经算是烧了高香了。   周承沐叹气:“下回,别说是什么叶若蓁,你就算把嫦娥说给我,我也是不能带你出来了。”   七宝笑道:“哥哥,你胆子可真小。”她自个儿在张制锦面前如同老鼠见了猫,如今却大言不惭地嘲笑周承沐起来,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承沐道:“是是是,我胆子小,我打不过世子,你胆子大,你还差一点打赢了呢。我妹妹哪里是孟丽君,简直还是花木兰。”   七宝笑道:“那是的。”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还敢答应呢,”承沐叹了口气,抓了抓头道:“今天是出门遇贵人,多亏了张大人恰好去了静王府,不然的话,你有个三长两短,哥哥的命就赔给你了。”   一提起来,倒是提醒了七宝。   七宝立即兴师问罪,抓着承沐问道:“你不是说他在户部公干吗?怎么有空跑去静王府了?”   周承沐道:“怎么着,人家救了你,你还不乐意了?”   七宝认真考量了会儿,迟疑问道:“哥哥,这位张大人看起来像是个正人君子。对不对?”   周承沐满脸的不可思议:“你是不是做梦!且不说大人救了你两次……就是这京内,谁不知道张大人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虽然他有时候行事的风格要狠辣一些,但那是对些贪官污吏,混账官儿们,对那些人自然不用手软。”   七宝沮丧地想:“在我梦里,他对我也没有手软啊。”   那“衣冠禽兽”“斯文败类”两行评语,可不是她真的嫉妒他的文采嫉妒的发疯,每个字都货真价实。 第19章   因为怕静王担心此事,张制锦中途下车,改骑马回到静王府。   才要进门,又止步回头,问身后的洛尘:“你之前见过……方才的那位小公子?”   洛尘在头上一拍道:“说起来我也觉着奇怪呢,明明不认识他,怎么像是早就认得我一样,还笑嘻嘻跟我打招呼呢。大人,这么奇怪的人,以后别跟他来往,长的也怪里怪气的,没一点男子气概,娇娇弱弱的简直像是个女孩子。”   张制锦听他嘀咕到最后一句,便一笑进门去了。   入了内宅,将情形告知了静王赵雍。赵雍说道:“这么说,你是把赵琝打晕了?他连跟你照面儿都没有?这样就好了,免得又跟康王府起龃龉。”   张制锦道:“但是想不到康王世子这样放肆妄为,青天白日就敢掳人了。可见康王殿下教子无方。”   赵雍笑道:“王府只那一个独苗,自然从小娇纵,他大概也是吃准了那孩子是扮装出来的,就算真的给他怎么样,威国公府也是吃了个哑巴亏,总不好张扬出去,也许还会顺势把那孩子许给他呢。”   张制锦说道:“世子的正经心思没有,这种歪门邪道的想法却是令人咋舌。”   赵雍道:“总而言之你是做了一件好事,如果七宝真的出事,毕竟是因为来见我的缘故,到时候连我也弄不清。”   说到这儿,静王道:“那孩子必然是吓坏了吧?你可安抚她了?”   张制锦哼了声:“看她不像是个会长记性的。”   “这是怎么说?”   张制锦却没有回答,静王突然想起来:“你总不会是因为人家给你的诗上涂字,为难她了吧?”   话音刚落,就见对方唇边微挑,静王诧异:“你真的为难她了?”   张制锦道:“不过是小施惩戒罢了。”   静王忙道:“你到底怎么人家了?那女孩子娇怯的很,可别吓坏了。”   “她若真的娇怯,就不至于登门入室来见您了。”   静王笑道:“我当她是个小小知己,倒是难得。只可惜她虽不错,到底不是玉笙寒啊。”   张制锦看他一眼,不语垂眸。   ——   且说周承沐陪着七宝回府,回到暖香楼。   幸而今日不曾给苗夫人发现,一切顺利,同春见她回来,喜的念佛。   七宝到了里间儿,忙把衣裳都换下来,重新洗漱了,才道:“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同春笑道:“姑娘今儿出去一切可好?又有什么话问我?”   七宝道:“你方才脱那件深衣,没看到里头有东西吗?”   同春忙去摸了摸那衣袖,果然觉着硬邦邦的,拿出来一看,竟是一本册子,同春笑道:“这看着眼熟,怎么好像是姑娘之前有过的书呢?难道出去一遭儿又买了本新的回来?”   七宝道:“你再细看看。”   同春正也发现不大像是新的,打开看时,一眼看见之前七宝的“题词”。   同春立刻知道了缘故,忙跪在地上。   七宝瞪着眼睛喝道:“你这欺上瞒下的丫头,我让你烧了,你把它烧到哪里去了?”   同春道:“姑娘,我因觉着不能在这院子里烧东西,所以叫小丫头去厨房里烧的,却不知道怎么居然……”   七宝道:“去给问仔细了!”   同春这才起身,出去把小丫头影儿叫来,影儿跪地道:“我拿了去烧,是厨房里的王嫂子看见了,说字写得怪好看的,求了我拿回去给他的孙子练字儿。”   七宝听是这样曲折,气的跳起来:“快去问!”   当下影儿又去问了王嫂,这才明白,原来他的孙子照着这诗集练字,却给隔壁的一名教书先生发现,当下如获至宝,给了五个钱买了过去。   七宝听到这里已经大约明白,必然是这教书先生觉着奇货可居,或者卖给了书铺子,或者别的……总归曲曲折折地就落在了张制锦手中。   王嫂跪在楼外,一直磕头求饶,影儿也怕的哭。七宝道:“罢了,都出去吧,又没说要把你们怎么样。”   等这些人都去了,同春跪着说道:“这件事是我的不对,以后姑娘交代的事,我一定会亲手做好,再也不敢叫别人代劳了。”   这番折腾,七宝的气都消了,就把同春拉起来:“那你可记的你说的呀。唉,算了,是我的命该如此,幸好也没有大碍。”   同春忙问:“姑娘,这书又是怎么回到您手中的?”   七宝哪里敢提是正主儿给她的,只说:“你快给我裁纸,然后磨墨。”   同春听如此吩咐,就知道她要写字,于是便忙去取了纸笔,又点了甜香。   七宝举着那本诗集,向着窗口处拜了两拜:“你可一定要保持这种正人君子的样子,可千万不要变啊。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碎碎念了两句,才把诗集放在面前摊开,一首一首地照着抄写了起来。   如此从白天一直写到黄昏,头晕眼花,手腕都有些酸麻了。   同春道:“姑娘,歇会儿吧,这又不是赶工。”   七宝揉了揉腕子,翻开一页,突然看见正是自己喜欢的那首《生查子》。   看着这字里行间灵透生动的气息,眼前不禁又浮现张制锦隽秀清逸的容颜。   七宝捏着笔,不知不觉拄着腮,出神想:“现在看来他竟像是个不错的人,连着救了我两次,还跟我谈诗词,我写了那样败坏他名誉的字,他也没怎么怪我,难道……难道我的梦做不得数?”   恍惚之中,却瞧见外头的那一丛西府海棠摇曳。   七宝打了个激灵,喃喃道:“改天还是把这棵海棠树砍了吧。”   同春在旁听的清楚:“姑娘,好好的为什么要砍树?”   七宝不语,愤愤地低头继续抄写。   到了晚饭的时候,老太太那边儿因一天不见七宝,派人来催了两三次,七宝才总算放下笔。   手上沾了好多墨渍,连脸上也沾了好些,洗了半天才洗干净。   正要出门,却听门口有人笑道:“七宝,你这一整天的忙什么呢?院门紧闭,悄无声息的。”   七宝回头,却见是三姐姐周蘋。   苗夫人亲生的女孩儿,只有入宫为妃的大姐周葳,三姑娘周蘋原本是庶出,只是生母姨娘早亡,打小儿给苗夫人收在身边儿养着,跟七宝的感情向来也很好,就如同亲生姊妹,毫无间隙。   周蘋说话间走到桌前,一眼看到那写了厚厚一叠的诗,不禁笑道:“你果然是在暗暗用功,这字儿是写得愈发好了,真的也要去考状元不成?”   七宝忙把这些写好的纸收起来:“姐姐怎么来了?”   周蘋道:“老太太那里传了晚饭,就等你了,我等不及,亲自过来看看,收拾好了吗?快走吧。”   当下挽着七宝的手,一块儿出了暖香楼,往老太太上房而去。   老太太的房中,长房苗夫人同儿媳妇董少奶奶,四姑娘周绮,二房里的倪夫人带了齐少奶奶陪着,还有长房跟二房里的两个小子地上乱窜。   周蘋同七宝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倪夫人称赞:“想不到四丫头有这样的造化,却更比我们二丫头要出息多了。”   这自然是在赞周绮跟康王府世子的婚事。   七宝还没进门,就吐了吐舌头。周蘋方才在路上已经问了七宝几句,闻言又笑道:“你这不争气的丫头,看看,白白让别人把风头抢走了。”   七宝道:“我可不要这风头。”   周蘋笑道:“叫我说你什么好。我看是老夫人把你惯坏了,以后不知得找个什么样儿的如意郎君才能满意呢。”   七宝笑道:“像是永宁侯小侯爷那样的就很不错了。”   周蘋定亲的,便是这位永宁侯,七宝跟她最好,所以并不避讳。   谁知才说完,周蘋便皱皱眉,继而笑着叮嘱道:“进去的话,可别口没遮拦了啊?咱们那位二婶娘的嘴巴最是厉害,指不定又怎么把我打趣呢。”   七宝道:“她先前就常打趣人,怎么这回姐姐却怕了她?”   周蘋道:“以前她还算是奉承的打趣,可现在,四妹妹定了康王府,若还打趣我的话,只怕就是踩下去的了。”   七宝道:“三姐姐,我看你是多心了。”   周蘋似笑非笑道:“这府里头除了你她们不敢踩,别人的笑话,他们乐得呢。”   “永宁侯很好的!”七宝忙替永宁侯分辩,又摇了摇她的手臂,“谁敢踩,我替姐姐出头。”   周蘋才笑道:“好了,我只是玩笑,你却认了真了,快进去罢。”   也不知是因为听了周蘋的话七宝自个儿多心,还是真的如此,这一顿饭,总觉着大家的话里都有话,行动举止也有些奇怪。   还是老太太一如既往,把七宝叫到身边儿,搂着她说:“你整天没露面儿,是不是又去搞怪了?”   周蘋在旁笑道:“老太太,这我得给七妹妹做个证,方才去她楼里,满屋子的字纸,竟是认真在练字呢。”   老太太笑道:“怪道看这脸上仿佛黑了一块儿,必然是沾了墨了?”   七宝大惊,举手擦了擦:“我已经好生洗过了呀?怎么还有呢?”   大家都笑道:“还是这么的糊里糊涂的,偏偏叫人更怜惜了,忍不住想多疼她些。”   老太太又给七宝揉着手腕:“可留神些,这手嫩的很,别弄伤筋,又不是真的要你去考状元。”   七宝道:“知道呢,同春一直盯着我。”   大家说笑了一会子,这才散了。七宝跟同春出门往暖香楼返回,七宝就问同春:“方才吃饭的时候,大家是不是怪怪的?”   同春说道:“姑娘您总算开窍了啊。你没发现吗,大家对四姑娘格外的客气了。”其实何止是客气,简直有些殷勤。   七宝道:“我还以为是我多心呢,原来是真的。就是因为康王府吗?”   同春道:“不是因为这个,还是哪个?我看三姑娘好像不大高兴。”   七宝说道:“你们懂什么,永宁侯比什么康王世子强的千万倍不止。”   同春笑道:“咦,姑娘你又没见过永宁侯,你怎么知道?”   七宝道:“你别管,总之听我的没错儿的。”   眼见快到了暖香楼,同春问:“姑娘,你今儿忙了一天,必然累了,今晚上咱们早些安歇吧。别写那字儿了。”   七宝果然累倦了,打了个哈欠,却道:“不成的,这字儿要两天内写好。”   “两天?这是为什么?”   七宝道:“为了……”   她却并没说下去,只道:“同春,我问你一件事儿,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男人喜欢上你?”   同春顿时脸红起来:“姑娘,你瞎说什么呀。”   七宝忙道:“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如果想让一个人喜欢我,该怎么办?”   同春这才镇定下来,她噗嗤笑道:“姑娘这幅模样,还会有人不喜欢吗?那那人一定是个傻子。”   这回答,几乎跟赵琝的话异曲同工。   七宝想了会儿:“唉,你这轻薄无知之徒。”   同春委屈:“我说的是实话啊。”   七宝道:“实话都是很难听的,而且伤人,你这话既不难听,也不伤人,可见是十足十的假话。”   同春越发委屈:“我对天发誓,但凡有半点假话,让我天打雷劈……”   七宝吓了一跳:“没事儿别乱赌咒发誓!”   回到暖香楼里,七宝在灯下,认认真真地又抄写了七八首诗,看看那本诗集,才抄了大概五分之一。   七宝叹道:“他可真能写啊。”再瞧一眼那醒目的“衣冠禽兽”,试着蘸了点唾沫想要擦去,却差点儿把纸捅破。   同春在旁边瞧着,劝她去睡,她也不肯。这还是七宝头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熬夜。   这一夜,暖香楼里的烛光一直到子时已过才熄灭。   七宝恍恍惚惚爬到床上,耳畔还有那人的低声叮嘱:“两天内你把这本册子重抄写一遍,亲自送到紫藤别院,若让我满意的话,就帮你做静王妃。”   睡梦中,七宝磨牙道:“满意、满意……一定满意。” 第20章   周三公子周承沐这日骑马前往翰林院,走到半路,恰好遇见驸马都尉王廷。   王都尉满面春风迎了上来,彼此寒暄过后,王都尉笑问:“三爷近来可忙呢?自打上回游船相见,我可一直盼着咱们再聚一聚呢,这向来怎么都不见你?”   周承沐这两天因为七宝的事,牵肠挂肚,担惊受怕。   一来,他留心听着康王府的动静,有些担忧世子若是不知好歹嚷嚷出来,可要如何结局?少不得撕破脸跟康王府硬抗了。   二则,七宝那丫头,竟像是玩上瘾了一样,这两天总缠着自己让他带着出去。   经过上回那场惊魂,他若还肯答应她,那才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呢。   所以就连七宝再拿叶若蓁出来诱惑他,周承沐也跟柳下惠一样誓死不从。   当下笑答道:“这两日有些许琐碎之事,王都尉最近可得意?”   王廷道:“倒是无事,只是挂念兄弟,倘若你近来得闲,大家好歹一块儿吃杯酒,对了,还有你那位表兄弟,可别忘了带了他一起。”   周承沐正在诧异自己为什么变成香饽饽了似的,听到最后一句,这才明白王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他还惦记着七宝呢!   周承沐笑道:“您说他啊,真不凑巧,他回乡下去了。”   “啊?”王廷惊疑,然后皱着眉忖度道:“刚刚我在南音大街那边,好像看到了他,一闪就不见了,恰好遇见三爷,这才跟您提起,难道是我看错了?”   周承沐本要说他看错了,但心念一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忙问:“在南音大街哪里?”   王廷道:“就在齐聚德的烤鸭子铺旁边十字路口。”   周承沐道:“许是您看错了,他今儿要回乡下呢,总不成是嘴馋,自个儿跑去买鸭子了吧。”   王廷听了“买鸭子”的话,脸色有点诡异。   周承沐也顾不上理会王驸马的心情了,当下匆匆跟他告别,让自己的小厮去翰林院告个假,自己却打马调头,往南音大街的十字路口奔去。   ——   王驸马自然没有看错,周承沐也没有猜错,那个人的确是七宝。   这两天她废寝忘食,熬得两眼发红,终于成功将张制锦的诗集给抄了出来。   看着那“衣冠禽兽”四个大字,七宝真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道今日付出如此惨烈的代价,当初又何必意气用事,只叫人拿去烧了扔了,也不至于弄的自己手腕都要断了。   同春给她揉着手,很是心疼,又命人去散淤疏痛的膏药来贴。   七宝叮嘱:“别叫人知道是我用,免得又惊动老太太跟太太他们。”   于是悄悄地从四姑娘那里寻了一贴,给七宝裹在腕子上。   七宝看着桌上厚厚一叠自己的战绩,引以为傲,又怕风吹了别丢了一张之类的,忙叫同春找一个大点儿的帕子包起来。   同春去找了个小包袱皮,这才包扎妥当。   七宝忖度着那两日之期,怕若是不赶紧交给张制锦,对方会以为自己赖皮,或者是没有完成。   但是这两天她百般地求周承沐,三哥却似吃了秤砣铁了心,终究不肯带她出去。   其实七宝若是说要去见张制锦,只怕周承沐非但没那么铁齿,只怕还会成全。   但七宝因为心有芥蒂,且又心甘情愿地抄写了那么一大堆诗,怕给三哥知道了没面子,竟硬是不肯提。只说要出门。   如今见没了依仗,幸好自己已经跟出去两次,颇有点儿经验了。于是七宝就吩咐人叫门上备车,偷龙转凤的只说三爷的朋友要用。   自个儿换了衣裳,拿了扇子,往外而去。   倒是真给她成功地混出了威国公府。   马车中,七宝被自己过人的胆识跟智谋倾倒,只是这种兴奋还没保持多久,在马车过长安大街的时候,就给人拦下了。   这拦车的也不是别人,还是老相识了——康王世子赵琝。   七宝听到外头赵世子的声音,匪夷所思,难道这位世子的眼睛粘在自己身上?所以她每次出行都会这么凑巧碰见他?   七宝当然不知道,自打上回给打晕了后,赵琝这两日里,却也留心着威国公府的动静,他心中也有一种莫名的自信:周七宝一定会再出来。   果然,这“守株待兔”的方法虽然笨,却奏了效。   赵琝跳上马车,一进门就阴阴地哼笑出声。   七宝给他吓唬了两次,也吓出经验了,不再似上回一样哭天抢地,忙乖乖地叫了声:“世子哥哥,真、真巧啊?”   “不巧,我是追着你来的。”赵琝恨得牙痒痒,上前在她跟前紧着坐了,“你想我了吗?”   七宝挤出一个笑:“你怎么这么有空?”   他的头上系着一道淡蓝色的抹额,看着有些怪,七宝扫了两眼,蓦地醒悟这是上次给张制锦丢出的东西砸伤了的,用抹额遮着呢。   看见七宝打量自己,赵琝冷冷地问道:“上回是谁把你救走了的?”   赵琝倒也不笨,联想到之前跟她第一次相遇她那样神奇地消失,背后自然有人相助。   七宝道:“什么谁?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赵琝捏住她的下颌:“别装傻,上次是谁狗胆包天的打晕本世子,把你救走了?”   七宝眨眨眼,眼泪召之即来,她道:“打晕你的不是我吗?”   如果没见识过她的本事,赵琝只怕又给迷惑了。   他愣了愣,喝道:“你还装?就算你打晕了我,那么你也能打晕我的随从们吗?”   七宝眼珠动了动:“你的随从们也晕了?也许、是他们饿的晕倒。”   赵琝气的笑了出来,连心都气痒痒了:“你、你不说是不是?你不说我也知道。”   他扫了一眼,发现七宝旁边放着个小包袱,赵琝道:“一定是静王,是吗?”   七宝差点带着泪笑出声,忙道:“你、你怎么这么聪明?”   赵琝微微得意,然后却又脸色一凛:“所以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今儿又是偷偷跑出来投怀送抱的?”   七宝道:“世子哥哥,你的话有点不好听啊。”   “还有更不好听的呢,”赵琝瞄一眼她身边那鼓鼓囊囊的东西:“这一大包是什么?你总不会是要收拾了包袱,直接住在静王府吧?”   七宝心道:“我倒是想着呢,只怕王爷不答应。”   赵琝恨极了,一拳打在那包袱上:“臭丫头,我对你掏心掏肺的,你却去贴那个病秧子,我哪里比他差?”   七宝心想:“你会给抄家杀头,他是去抄家杀头的人,这不是很容易吗?”   又怕那好不容易写好的诗给他打坏了,忙道:“世子哥哥,别伤了手。”   她心里想的明白,面上却仍是全然懵懂无辜的样子。   赵琝见她居然“关心”自己,痛恨之余,却又有些心软,心里想:“这丫头如此单纯,一定是静王不要脸用了什么下作法子勾搭她了,不然好好地一个国公府的娇小姐,为什么三番两次去倒贴?”   赵琝有些痛心:“七妹妹,你好端端的何必这么想不开,只要你说一声,现在还来得及。”   七宝却突然说道:“世子哥哥,我有个东西送给你。”   赵琝意外,又疑惑:“嗯?送给我东西?”   七宝咽了口唾沫,道:“上次打伤了你……”   “还有上上次。”   “是、是啊,我不小心打伤了你,心里很过意不去,总想给你赔礼,又找不到机会。”   赵琝听着她软软的声音,望着她娇丽无双的容色,一时心头悸动:“真的?你有这种心?”   七宝道:“当然,你看了我给你的东西就知道。”   七宝说着,抬手到袖子里,仔细地探了一阵,终于拿出一物:“世子哥哥,你打开看了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赵琝的心怦怦乱跳,看见她手中拿着像是块帕子,里头包着一样东西。   “好妹妹……”赵琝口干舌燥,忙双手接了过来,小心打开看时,里头却是个锦绣香囊!   赵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是……”   香囊自古以来便是定情信物,这小丫头居然给自个儿这个东西,赵琝喜出望外,魂儿都飞了,刹那间竟不知所措。   七宝却小声道:“这是我、亲手做的,世子哥哥,你闻一闻,可香了呢。”   赵琝给她温声软语的,哪里会想其他,忙把香囊举到鼻端,深深一嗅,果然香气扑鼻,沁人心脾,整个人越发飘飘然的。   七宝悄悄地往旁边挪开了几分:“香吗?”   “真香!”赵琝色授魂与,忍不住又嗅了嗅。   “是啊,是啊……”七宝随口说着,一边紧盯着他。   赵琝道:“好妹妹,你有心了,你既然对我这样有心,为什么……”说到这里,眼前突然一花。   世子以为是自己太高兴了,忙定了定神:“为什么我去提亲……”   脑中昏了昏,赵琝在昏倒之前,愤怒且无奈地留下一句“遗言”:“你、你又来了……”   七宝屏住呼吸,见赵琝倒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看赵琝不死心似的倒在自己身上,七宝忙嫌弃地将他推开,又小心翼翼重新把那香囊包裹起来,包好了后,又用赵琝的衣袍擦了擦手。   这会儿马车仍在继续前行,自然不会跑到好地方去,七宝看看昏倒的赵琝,又怕他会突然醒来。   她心中飞快转念,突然道:“停车,停车!”   外头听见动静,果然慢慢停了下来,七宝道:“世子说他饿了,你们去买点……烤鸭来吃。”   外头的随从面面相觑:“世子殿下……”   七宝却又看向赵琝,认真说道:“世子哥哥,你别生气,立刻就有的吃了。”   随从们知道赵琝的脾气,不敢违逆,正要前去,七宝心中灵光一闪,忙又叫道:“啊?你想吃新鲜的?那咱们就直接去齐聚德吧?”   随从们觉着有些怪,其中一个试探道:“世子殿下,咱们真的要转道吗?”   七宝暗暗焦急,见赵琝人事不省,她就假装粗粗的嗓子:“哼!”   随从们听见,心头凛然,知道世子是不可理喻的,而且他特来拦着这美貌的小公子,只怕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居然还想吃烤鸭子……   这可真是以形补形了啊。   当下不敢多言,忙调头前往南音大街。   不多会儿,眼见要到了烤鸭铺子,七宝望着赵琝,见他仿佛眨了眨眼似的,吓得窒息:“停车!”   车辆停在路边上,七宝道:“世子哥哥,你别急,我给你去要一只最肥最好的。”   她说着,把包袱抱起来,躬身出了车,又将车门关起:“你们等在这里别动,我去要鸭子。”   随从面面相觑,眼睁睁看她笨拙地挪步跳到地面,往前面烤鸭铺子过去,偏偏那铺子门口许多人排队,七宝在里头钻了两钻,不见了。   ——   七宝顺利地撇开了康王府一行人,得意非凡,但她第一次单独一个人逛街,未免又有些害怕。   总算跑出人群,她抱着包袱,环顾周围。   之所以叫人驱车往这边来,却是因为七宝知道张制锦那紫藤别院是在南音大街旁边,所以一举两得。   只不过现下要找,还是难的。   正想捉住个路人打听打听,身后听到有人叫道:“站住!”   七宝回头,魂飞魄散,原来是康王府的随从向着她追了过来。   七宝吓得拔腿就跑,只是她天生胆小,成功把赵琝哄骗倒已经是至极聪明的心思跟手段了,如今若拼体力自是不成。   正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有一辆马车及时地从旁边街口斜掠出来。   车中一人探身,张手在七宝腰间一抱,便把她轻轻地抱上车去了。 第21章   那马车捞了人,迅速离开了十字街,背后赵琝的随从们追之不及,只得悻悻地止步。   且说七宝给一只手臂搂着腰,不由分说地抱入马车之中,整个人昏头昏脑,还没看清楚面前是谁,就听那人笑道:“小七宝,你好大的胆子!”   七宝听这声音熟悉,抚着头看向说话的人,却惊喜交加:“三姐夫!”   面前的男子见她面露喜色,又听她如此称呼,不由半是宠溺地笑道:“又乱叫了,小心给三姑娘听见了不喜欢。”   七宝爬到他的身旁,看着他欢天喜地地笑道:“三姐姐有什么不喜欢的,她外面不喜欢,心里却是高兴的很呐。三姐夫,你怎么在这儿?”   马车中的男子,身着蓝色的绸子圆领衫,腰系玉带,眼神明亮,气质温和,唇角微挑,给人一种时刻都在微笑着的错觉。   这人竟正是永宁侯裴宣。   裴宣道:“我还没问你,你却先问起我来了,你是怎么偷偷从府内跑出来的?这鬼鬼祟祟的是要去做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七宝,当下忙道:“三姐夫,既然遇上了,劳烦你送我去紫藤别院。”   裴宣一愣,微蹙眉头道:“紫藤别院?那似乎是户部张侍郎的别邸,你跑去哪里干什么?”   七宝见他也知道,便回答:“我有要紧事要见张大人。”   裴宣问道:“你偷跑出来,就是为了见他?”   七宝点点头,裴宣早看见她怀中抱着的包袱:“你拿着的是什么?”   七宝张了张嘴,有些不好回答:“三姐夫,求你别问了。你帮我这个忙好不好呀?然后还要求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千万别叫其他人知道啊。”   但凡是京内有些头脸、有些见识的人,没有不知道张制锦张大人的,裴宣也不例外,虽然他跟这位朝中新贵、豪族新秀并无深交。   在裴宣看来,按理说张制锦张大人这种手眼通天八臂哪吒似的能人,跟七宝这种贪玩爱娇的闺中少女本该毫无交集。   裴宣问:“你叫我保守秘密,倒是使得。但我总要知道你去干什么。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只身一人去找一个壮年陌生男子,如何能行。”   七宝见他认真起来,忙道:“三姐夫,我不是无缘故来见张大人的,我有正经大事。而且我之前跟他见过两回啦,这件事承沐哥哥也知道。”   裴宣大为吃惊:“什么?”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要为七宝见过张制锦而震惊,还是要为周承沐也参与其中惊震。   七宝趁机求道:“三姐夫,求你啦。不然这样,你把车停在别院外头,我见过了张大人,你就顺路送我回府好不好?”   裴宣暗自忖度,心头七上八下:“如果承沐也知道,那倒是……可是不能让你独自去见那人,不然,我送你进去吧。”   七宝有些为难,毕竟这件事只她跟张制锦知道,如果让裴宣入内,万一把自己立志当静王妃的事泄露了,却好像更不好。   裴宣见她面有难色,便道:“不然我是不敢送你去的,若是你出一点儿事,府里追究起来,说是我送你过去,岂不是我助纣为虐了?”   七宝忙道:“好好好,知道你是好意,你送我进去也成,只不过,三姐夫,你不要问我为什么见张大人好不好啊?如果不小心听见了,也一定要为我保密。”   裴宣心中又是惊疑,又是好奇。笑道:“好。我答应你。”   于是裴宣吩咐转道往紫藤别院而去,他们本就在南音大街一带,调头也是容易的。   七宝这才又想起来:“三姐夫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在这儿呢?”   裴宣笑道:“我恰好经过,正好看见你,那些追你的人是什么来头?”   七宝摆手:“是些不值一提的人物罢了。”   裴宣盯着她,唇角仍是带着一抹笑意,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原来裴宣今日有事,经过长安大街的时候,无意中看见了威国公府的马车。   起初以为是府内哪位出来办事,谁知又见康王世子赵琝拦路登车,裴宣察觉不妥,就命人调头跟上。   因为最近康王世子跟威国公府四小姐定亲的消息甚嚣尘上,裴宣见赵琝这样古怪的举止,着实猜测不透。   可看这车驾的情形,不像是府内女眷出门,然而若是哪位公子在车内,至于跟赵琝如此亲密而鬼祟?   直到马车转到了南音大街,七宝从车中跳了出来,裴宣看的分明,着实地给吓的不轻。   又见七宝拔腿狂奔,世子的人追了过来,当下才命车夫疾驰过去,及时把人救了。   裴宣心中明白事情有异,却并不逼问七宝,只又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今儿出来的事,承沐可知道吗?”   七宝道:“他只说忙不肯再陪我,我就只好自己出来啦。”   裴宣早就料到,便笑说:“回头承沐知道,看你怎么回话。”   两人说了这半晌话,马车已经近了紫藤别院,缓缓而停,裴宣先跳下车,又探臂接了七宝下来。   这会儿紫藤别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里头的仆人听见动静,从门扇间探头出来打量。   永宁侯的随从上前行礼:“我们侯爷特来拜见张侍郎大人,不知可在家吗?”   其实这紫藤别院虽是张制锦名下,但只是他的一处别邸,他的人,还是住在张家大宅里头,只是三五不时地来此处盘桓而已。   裴宣心中暗自祝祷,希望那老仆人赶紧回答“不在”。   不料那仆人笑道:“你们来的真是凑巧,也是你们运气好,我们大人前脚才进门儿呢。”   裴宣心头一沉,那仆人已经说道:“是什么侯?我叫小幺儿通报。”   随从道:“永宁侯府的裴侯爷。”   老仆人瞄着七宝:“那是是他的小公子吗?”   随从啼笑皆非:“我们侯爷还没成亲呢,那是他、的朋友。”   “叫什么?”果然是尽忠职守。   永宁侯正要答话,七宝在旁忙道:“我跟大人是约好了的,你只说是周家公子,他必知道。”   于是那老仆人回身入内通禀,半刻钟后返回,把大门打开:“我们大人答应了,有请到里头说话。”   ——   裴宣陪着七宝往内,这还是他第一次来紫藤别院。   早听说,这院子原本是前朝名士苏林儒所有,因为花园里一棵手栽的紫藤而命名。   这是一座四进的院子,进门是一座正厅,正厅之后才是六间的主人房。   再往后有一座二层小楼,在绿树隐隐之中簇拥着,权做后宅。   楼后又有不大不小的湖泊,以及玩乐用的花厅跟后花园,两边侧翼,是仆人奴婢们的居处。整座院子虽然不算太大,但典雅精致,错落有致,显得甚是明朗,又有江南园林的韵味。   只是世人虽闻名,但能亲临其境的却并不多,极为神秘。在前年才传出这院子的主人已经是张制锦张大人。   裴宣且走且打量,心中也不由暗暗赞叹。然而七宝越看,越觉着惊心。   “三姐夫!”七宝拉了拉裴宣的衣袖,“这里是什么地方?”   裴宣诧异:“这孩子怎么了,不是你央求着来的吗?这里自是张大人的别邸。”   “不是叫紫藤别院吗?可还有别的名字?”七宝问,脸色惘然。   裴宣低头打量着她,笑吟吟说道:“越发会胡思乱想了,人人都知道这里是紫藤别院,又有什么别的名字了?”   七宝听他否认,心里略微放松,又偷偷地问道:“那么,这位张大人可还有什么牡丹别院……海棠别院之类的?”   裴宣大笑:“傻丫头,你到底在想什么?难道以为张大人是那种贪花爱柳之徒吗?”   “那是,那是……”七宝连连附和,“我只是随口问问。”   裴宣笑看着七宝,微微摇头,觉着这孩子实在是有些精灵古怪。   然而正笑着,却觉着有一道略带寒意的目光从身前射了过来。   裴宣回头,却见有个人站在前方的厅门口,身量高挑,轩昂修挺,星眸剑眉,气质温雅里带一丝冷清疏离,正是传说中的张大人本尊了。   裴宣同七宝上前,拱手行礼,张制锦也随着回礼,裴宣道:“多谢大人不吝召见。”   张制锦道:“难得永宁侯大驾光临,岂敢不见?”   裴宣道:“今日能有幸一睹这紫藤别院风采,以及当面谒见大人,也是裴宣的荣幸。”   张制锦道:“哪里,我也一向钦慕永宁侯的人品风采,有缘相见自是欢喜,请里面说话。”   七宝在旁边,望着他们两个人拱手寒暄,微笑对答,一本正经的气氛,她觉着自己给踢开了,忙小声道:“三姐夫!”   又道:“大人,我来了!”   两个人这才转过头来,却并没有开口,气氛在刹那间有点诡异。   进了厅内,裴宣说道:“还请大人莫怪裴宣唐突,我这位小弟像是有什么急事要见大人,我才陪她前来。”   张制锦道:“我跟她之间,的确有一点私事。”   裴宣道:“她年纪小,不太懂事,若是有什么触犯大人的地方,我替她向大人赔礼了。”   张制锦道:“永宁侯误会了,我同她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裴宣几乎有些坐不住了。   七宝虽是男孩子打扮,但是只要有点阅历的人,自然会看出她只是个娇弱女子。   何况是张制锦这种混迹朝堂,曾经也萍踪浪迹游遍世间的呢,他是最擅长窥视人心,洞察明白的。   明知道七宝是女子,也知道她的身份,却说什么“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这底下的意味简直不堪。   裴宣敛了心中怒意,微微一笑道:“敢问张大人,该知道我这位小弟的身份吧?”   张制锦还没回答,七宝总算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忙道:“知道的,三姐夫,我们见了好几次了。”   裴宣差点给自己的怒气逼的一口气上不来。   他扫一眼七宝,又呵呵地笑了两声,才看着张制锦道:“既然如此,张大人,我便直说了吧。”   张制锦淡淡道:“请。”   裴宣道:“七宝是个闺阁少女,性情烂漫,不知规禁也是有的,大人您却不同,难道不知男女有别?怎能叫她私自前来这种别邸,跟您相会?”   张制锦道:“听说永宁侯跟威国公府三小姐订了亲,永宁侯是在关心七宝,还是怕七宝惹出事来,连累了府内小姐的闺誉,从而也影响到永宁侯府的名声?”   裴宣蹙眉,眼中带愠:“张大人,你没有回答我的问话。”   张制锦道:“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他目光轻转,问道:“七宝,你告诉你的三姐夫,你今日来,可是我仗势逼迫?”   七宝站在旁边,还有些弄不清现在的情形,明明两个人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融洽的风和日丽,怎么突然间就有种剑拔弩张的感觉。   听了张制锦问,七宝忙道:“当然没有!我、我是心甘情愿来的。”   裴宣心中动怒,脸上却只有一点淡色冷笑:“以张大人的身份,怎会做那种仗势欺人的下作勾当,只不过,七宝天真无知,只怕您说一句话,就足以左右她的心意了。”   裴宣毕竟公侯府邸的子弟,虽然并不出任官职,但心思细腻,通晓世事。   又知道七宝的性子,见她对张制锦的态度里竟有一种似畏怯又似恭敬的意味,便早就揣测出来了几分。   张制锦缓缓站起身来,对着永宁侯微微点头道:“永宁侯正气凛然,倒是让我自惭形秽,既然如此,你们且请回。以后我也再不跟她相见了就是。”他说着转身要走。   裴宣虽然仍没有解气,但碍于对方的身份,又涉及七宝的名声,也宁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他正要起身告辞,七宝已经跑过去拉住张制锦的衣袖:“大人,大人!你答应我的!”   张制锦淡淡道:“我答应你什么?”   七宝道:“你……”突然想起“帮我做静王妃”这种话,实在不好出口,便低下头。   张制锦道:“这件事我帮不了你了。不如请永宁侯帮忙,免得他疑心我歹人藏奸。”   七宝费尽心思才跑到这里来跟他相见,突然间仿佛一切落空,心也像是落入悬崖之中。一时急得眼中冒泪,她抽噎着说道:“你、你怎么说话不算数,你骗我没日没夜的忙了两天,你看,我的手腕都要断了……”   张制锦才要走,见她哭了,便回过头来,果然见她手腕上贴着一剂膏药。   裴宣也早站了起来,看见七宝手腕的膏药,又听她这样说,一时难掩心中惊怒。   “七宝,放手!”裴宣握住七宝的手,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又冷笑道:“张大人,亏你是堂堂的四品官,世家子弟,名声卓著,居然……欺负一个小女孩儿,你可真令人刮目相看。” 第22章   被裴宣如此指控,张制锦微微挑了挑眉。   他一笑之余,瞥了旁边的七宝一眼:“七宝,我欺负你了?是怎么欺负你的?你不妨跟永宁侯说一说。”   七宝本是要诉苦顺便博取点同情,别叫张制锦这样翻脸无情的。   却想不到反而更添了裴宣的误会,听他口吻严厉地质问张制锦,瞬间呆了。   若是这话放在她的梦中,七宝一定要拍掌盛赞裴宣说的对,最好还要再说的狠一些。   但是现在自个儿有求于人,如何使得?又听张制锦问自己,她忙道:“三姐夫你误会了!是我心甘情愿的,张大人没有欺负我,正相反,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前两句话裴宣可以不听,但听到最后一句,不禁愣住了:“救命恩人?”   “也没什么,不过是我自个儿多事而已。”张制锦扫了两人一眼,淡淡道:“失陪了。”   竟不再多言,云淡风轻地负手往内去了。   “大人!”七宝大惊,拔腿便要追过去,却被裴宣一把拉住。   七宝挣扎:“三姐夫,你快放手啊。”   这会子,张制锦已不疾不徐地踱入内堂,七宝眼睁睁看着,无可奈何,泪珠不由滚滚而落。   裴宣握着她的手腕,拉着她出了内厅,一路往外而行。   七宝急得抽噎:“三姐夫!你、你干吗啊!”   裴宣硬下心来不理,直到出正厅的时候,迎面来了一人,却正是洛尘。   七宝泪眼朦胧里看见洛尘,不由带着哭腔叫道:“洛尘哥哥!”   洛尘正看见两人拉拉扯扯的有些古怪,又听七宝叫自己,他便嫌弃地皱眉:“怎么又是你呀。”   裴宣看看七宝,诧异她竟然跟着小厮如此熟络。   七宝道:“我来见你们大人的。”   洛尘却大为惊讶,一副匪夷所思的口吻:“是你?我们大人推了尚书大人的饮宴邀请,马不停蹄跑回来,难道是为了见你?”   七宝一愣:“什么?”   裴宣听的明明白白的,心中冷笑:怪不得,怎么偏偏这么凑巧张大人就在这别邸里,原来是早有准备啊。   推了尚书大人的邀请回来见七宝……   什么谦谦君子,什么公私分明,什么贵宦子弟教养极佳,什么文武双全诗书传世,真是人不可貌相,传闻不可尽听啊。   裴宣又见洛尘是那副挑剔的嘴脸,心中暗恼:“咱们走。”拉着七宝的手,出门去了。   背后洛尘目送两人离开,回想七宝泪汪汪可怜兮兮的小脸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好的小公子,跟个女孩儿似的哭唧唧软绵绵,简直是投错了胎,”洛尘喃喃地自言自语,又道:“真是的,可千万别再来了,我们大人那么矜贵的人,怎么能好这一口儿呢。”   他嘀咕了几句,往内厅走去,远远地看到厅内没有人。   “大人回书房去了吗?”洛尘探头看了眼,却发现里头的椅子上放着个小小地包袱,“这是什么?”   他走进去拿起来,捏了捏,里头刷啦啦的,有些软。   洛尘忖度:“难道是刚才那两个人拿来的?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干脆给他扔了。”   打算妥当才要走,却见门口处张制锦突然慢慢走了出来,瞟着他道:“你拿的是什么?”   洛尘忙道:“这、这是遗留在这儿的,多半是刚才走的那两人的,我才想着给他们送回去。”   张制锦道:“不用了,给我就行了。”   洛尘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忙上前躬身双手奉上。   张制锦提着包袱,这才又走了。   洛尘在背后望着他挺拔端直的背影,摸摸下巴,忧心忡忡:“我们大人一表人才,风华绝代,前途无量,万人仰慕……唉!可千万别走歪路啊。”   ——   且说裴宣带了七宝,同她一块儿上了马车。   裴宣才说道:“七宝,你跟这位张侍郎到底有何交际,快一五一十告诉我。”   七宝嘟着嘴,委屈的了不得,只顾掉眼泪。   裴宣看着她小可怜儿似的,怕自己吓着她,便忙先掏出一块儿帕子给她擦泪,又道:“姐夫……咳,我也是担心七宝被人骗了,你别怕,有什么就告诉我,我若明白了,或许还能帮你呢。”   七宝本不要理他,可听到他温声软语,又听到最后说帮自己,这才回心转意:“真的吗?”   裴宣笑道:“当然了,难道我不肯为了七宝好吗?只要是为了你好的事儿,我一定义无反顾。”   七宝最不耐吓,却最受哄,此刻含着泪,却破涕为笑。   于是定了定神,就把在康王府里给世子逼迫,自己跟承沐去静王府遇险又给张制锦救了的话,捡着那些好听点的说给了裴宣。   裴宣听到世子对她无礼,又联想到先前自己亲眼所见赵琝在马车里半晌没有出来,早就气的脸色发黑了。   七宝忙捉住他的衣襟道:“三姐夫,我不是要惹你生气的。只是康王殿下……势力太大了,所以我想……”   “所以你想向静王殿下靠拢,得到静王殿下的助力是吗?”裴宣静静地回答。   裴宣人虽不在朝中任职,但对现在的朝局一清二楚。七宝虽然没说自己为何去静王府,但裴宣一想便已经猜到了其中的关键。   七宝忙点头:“三姐夫,你是不是也觉着靠静王没有用啊?”   裴宣微笑道:“恰恰相反,虽然现在康王才是众望所归,然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觉着静王殿下倒是有可能出奇制胜呢。”   七宝很震惊:“三姐夫,你怎么这么圣明?你怎么知道……”   差点把不该说的说出来,七宝急忙住口。   “嗯?”裴宣望着七宝瞪得圆圆的眼睛,眸子里的泪还没有干呢,可爱的无法言说。   七宝本就绝色,心思又无邪,这样一个人跑出来委实太惊世骇俗,没有出事已经算是神佛庇佑了。   裴宣笑道:“快别说什么圣明,大概是我不在局中,置身事外反而看的更清楚一些。”   七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道:“三姐夫,既然你也这么认为,我们一起去巴结静王殿下好不好?”   “巴结?”裴宣笑了出声,他含笑望着七宝,调侃般道:“你这小丫头,心里想什么呢?你想怎么巴结静王?”   “我想当他的王妃!”七宝在心中大声叫道,面上却不敢多流露出来,免得裴宣会笑话自己。   七宝期期艾艾道:“总之要让静王殿下喜欢我们。本来我想让三哥哥去的,只是三哥哥办事太拖沓了,好几天都没见到静王殿下的面儿,我才忍不住去王府的。”   裴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丫头有些懊恼的神色,心下盘算了会儿,问道:“所以今日你来找张侍郎,也跟静王殿下的事有关?你想他帮你?”   七宝瞅着他的脸色,“嗯”了声。   裴宣眼神略暗了几分,问:“这位张侍郎大人,答应过要帮你吗?”   七宝咽了口唾沫:“嗯。”   裴宣叹了声:“你这丫头,背着家里人,跟外头的不知什么人交往……他那种人,也是你能应酬的吗?怕是你给人卖了还替他数钱,给他吃……”   七宝认真地听着他的话,明眸清澈无尘,令人心悸。   裴宣对上她的目光,咳嗽了声,笑笑:“罢了,不说这个了。总之以后,不许你再偷跑出府,也不许你再私下里来见他了。知道吗?”   七宝眨眨眼:“三姐夫,我们今天是不是得罪了他了?”   裴宣说:“不打紧,要得罪也是我得罪,他再怎么样,也是个有声望的人,不至于怪罪到你小丫头的身上。”   七宝说道:“三姐夫,你也别得罪他呀。”   裴宣笑道:“怎么,担心起姐夫来了?”他失口又以“姐夫”自称,颇有些不大好意思,便转开头去。   突然七宝叫起来:“啊,不好!”   “怎么了?”裴宣吓了一跳。   七宝拍拍身上,又低头四看:“我的那个包袱呢?”   裴宣也才想起来:“那个包袱多半是丢在那紫藤别邸里了,怎么,里头是什么要紧东西?”   七宝摇了摇自己的手腕,嘀咕道:“那可是我抄了两天的诗词啊。”   裴宣挑眉,又问究竟。   于是七宝便也只得把自己乱涂张制锦的诗集,他罚自己抄写的事告诉了。   裴宣诧异之余,略微宽心,又笑道:“真真想不到,这位张侍郎,居然跟你这个小姑娘认真起来。”   心中像是有一片阴云,隐隐地觉着不妥。   马车正疾驰之中,突然听到外头有人说道:“怎么顺天府的人马都出动了,是干什么?”   裴宣撩起车帘往外看了眼,恰另一个人说:“听说是什么国公府的小姐……给什么贼人掳走了之类的,已经在顺天府报了官了。如今正四处搜寻呢。”   裴宣听个正着,心头一震。   七宝也听见了,便也屈膝趴在窗口上往外看,她满面震惊地叹道:“天啊天啊,这是哪个府里的小姐出事了?光天化日之下,京城里怎么会有这么大胆的贼?”   裴宣无语地望着她。   “但愿不是我认得的姐姐们,”七宝皱着眉,心有余悸地回头道:“多亏有三姐夫你送我,不然的话,我真的要吓死啦。”   裴宣原本想把七宝送到威国公府,就让她怎么出来的,便怎会回去。   谁知马车才道了荣威街,随行的侍从就说道:“侯爷,前头好像出事了,威国公府门口上好多人。”   七宝探头看去,果然见乌压压一堆人在那里站着,有几个竟是公差服色。   裴宣早在路上听说那两句后,心中就猜到不好了,这会儿便道:“停车,你再速去国公府内看看周三公子在不在,若是在,即刻叫他过来。”   那随从领命而去。   七宝还在探头探脑,猜测是有何事。   裴宣知道那些公差眼尖,当下把她拉回来。   “你这闯祸不知大小的丫头,这下到底要怎么收场。”裴宣心想。   永宁侯心知肚明发生什么事,却不想在这会儿告诉七宝,生怕她又受惊吓,横竖等周承沐来了再做商议。 第23章   裴宣虽然猜到了那什么“国公府的女孩子被贼人掳走”之事,说的正是七宝,但其中的曲折,却超出了他的估计。   半刻钟后,周承沐自国公府门口快步而出。   永宁侯的随从往马车处指了指,承沐飞快地奔上前来,还没到马车边儿上就已经说道:“裴大哥,您怎么这会儿来了?可是有事?”   裴宣向着七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撩起车帘:“有件要紧的事,请三公子进来说话。”   承沐心急如焚,虽然不愿在此耽搁时间,但拂不开这位小侯爷的面子,于是只得一撩衣摆跳了上车。   “到底……”承沐口中问着,才进车厢内,抬头却见七宝赫然正坐在裴宣身旁。   承沐惊的几乎又跌了出去:“七宝!”他圆睁双眼冲了过来,紧紧地握着七宝的肩头:“你……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她衣着整齐,且脸上也完全没有受惊的表情,承沐便知道事出有因。   七宝却给承沐的反常吓了一跳:“哥哥!”她还以为承沐是恼了她偷偷跑出门,于是辩解说:“谁让你不带我出去的?我也是没有办法……”   话没说完,却见承沐两只眼睛瞪的极大,七宝忙缩起脖子,小声地示弱道:“下次不敢了。”   承沐知道跟她说不清楚,便转头看向旁边的裴宣。   裴宣笑道:“你放心,她好好的没有什么事,我倒是有些奇怪,为什么外头说国公府的女孩子被掳走?还闹到顺天府这样严重?是你们府内发现她不见了,所以才报官吗?这很不像是府内的作风啊。”   七宝在旁边听着,慢慢地终于明白了裴宣指的是什么。   “三姐夫,他们说的那个,是说我?”七宝目瞪口呆。   承沐又爱又恨地瞪了她一眼:“满府里都给你弄得人仰马翻,老太太都厥过去了,你居然还跟没事人一样!”   七宝叫道:“老太太怎么了?”她最挂念谢老夫人,即刻便要下车,却给裴宣跟周承沐双双拉住。   裴宣道:“别急,听三公子说完。”   承沐咬牙道:“老太太没大碍,只是年纪大了禁不住惊吓,偏这个小混蛋是她老人家的心头肉。”   七宝被骂,泪氤氤氲氲地又冒了出来。   承沐原本担心她的安危,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赎罪,如今见她竟好端端地,虽然恨她自己胡作非为,但心里始终还是大大地松了口气。   又见她眼圈发红,承沐即刻心软,便道:“好了,你人没事儿,自然是万事大吉,待会儿带你回去,老太太一看见你,自然百病全消。只是不许哭,若是哭红了眼睛,老太太只疑心你受了委屈,又要害病了。”   七宝听了这话,忙把泪甩去,又道:“哥哥,快带我回去嘛。”   承沐道:“稍等片刻,我先跟裴大哥说两句话。你往里点,好好把脸上的泪渍擦擦干净。”   七宝果然乖乖答应,退到车内仔细地收拾自己的衣着,小心拭泪。   这边承沐见她没留意自己,就悄悄地放低声音对裴宣道:“我原本也觉着这件事有些古怪。裴兄你以为是怎么样?报官的虽是我们家的人,但背后主使的,是康王世子殿下。”   这句话,对裴宣来说,并不如何意外。   原来,先前承沐听王驸马说起在南音大街看过七宝后,知道事情不妥,忙回家探头,果然人不在暖香楼里,一问同春,却是自个儿跑出去了。   承沐知道她必是去找张制锦了,刚要出门寻人,外间突然来了两个苗夫人房内的嬷嬷,着急找七宝。   同春按照之前约好的说辞,只说七宝今天发奋作画不许人打扰,因仗着阖家的宠爱,只要她的话自然无人敢不听,谁知今日却不管用了。   两个嬷嬷进门后见无人,便厉声质问同春,同春不知如何回答,却不敢承认。   承沐看出不妥,仔细一问,嬷嬷才说道:“之前有个门上的小厮跑回来,说是咱们家七姑娘在街头上给人掳走了,外头的人不信便报了进来,是夫人先得知消息的,怕是有人胡说乱传的,所以并没有敢惊动老太太,只叫我们先来看看。”   说着又喝问同春:“你这丫头,还不老实招认,如果姑娘真的出去了又出了事,你也是要死的!”   正在这会儿,外头却又闹了出来,原来是顺天府的公差上门来询问七姑娘给当街掳走之事,说是有人在衙门内报了案了,特意来核实有无此事。   这一番闹腾,老太太那边自然瞒不住了。老人家不顾年老体衰,扶着丫头亲自过来暖香楼瞧,果不其然七宝不在,问同春,同春一边哭着,一边说了七宝是偷偷跑出去了。老太太一听,即刻便晕了过去。   所以事情才闹了出去,一时间,周蔚跟周承吉都各自从衙门内返回府中。   承沐自然也被这个消息惊的魂不附体,但他却是个心细的人,把那个回来报信的车夫拿住,仔细地一拷问,才知道康王世子赵琝拦车一事。   这车夫又交代:“世子的人把我们打下车,世子自个儿却上了车,我们没有办法,只得远远地跟着,可不多久,世子的人找到我们,说是车内坐着的原本是府内的七小姐,却在南音大街那边儿,给人掳走了。逼着我们去报官,又逼着回来报信。我们本也是不敢信口胡说的,可是……”   世子的威压,谁人敢反抗?这车夫的脸上就有一块儿明显的新伤痕。   周承沐低声把自己所知道的跟裴宣说了。   裴宣点头道:“这就是了。一定是世子吃了七宝的亏不肯甘心,又不知是谁带走了七宝,索性就闹了出来,如此弄的满城风雨,七宝的闺誉一定受损,连带也打击了国公府。”   两个人说到这里,回头看向七宝,却见她把自己收拾的“衣冠楚楚”,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两人,不知道两个人咬着耳朵低低地说什么。   承沐跟裴宣不约而同向着她一笑,承沐问:“现在该怎么收场?”   裴宣道:“无妨,幸而世子没有主动出面,所以事情还好办。”   当下在承沐耳畔低语了几句,又把七宝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地叮嘱了一番。   ——   国公府内内宅,苗夫人,董少奶奶跟周蘋周绮等守着谢老夫人,眼睛红红地,泪流不止,老人家斜躺在罗汉床上,两只眼睛也是泪渍不干。   外间,周蔚,周承吉,跟顺天府的公差以及几个门客等聚在一起,皱眉商议此事。   正在此刻,周承沐从外头进来,笑道:“好了好了,已经找到了,雨过天晴,虚惊一场!”   周蔚先吃了一惊:“承沐,你说什么?”   周承沐笑道:“父亲不用担忧,七妹妹找到了,原本好端端的无事,不知是谁的谣传说人给掳走罢了。”   里头苗夫人早听见动静,忙把承沐叫进去,老夫人也忙问:“你在外头说什么?你妹妹呢?”   承沐道:“老太太别担心,妹妹回来了,她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让众人受惊呢,这就来给您老人家赔礼请罪了。”   谢老夫人简直不能相信,却也知道承沐绝不会撒这样的谎话,一时精神一振:“快,快叫那丫头来!”   正嚷嚷着,外头有人道:“是我的错,没想到弄出这样大的事来。”   同时又有人道:“父亲!”   前面一个是听着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后面一个,却是七宝无疑了!   老夫人听见七宝的声音,顿时喜的坐起身来:“七宝?”   周蘋周绮都忍不住往外走去。   而老太太话音未落,就见一个活泼纤袅的身影从外头跑了进来,头上裹着儒生的幅巾,身上也是儒装……几乎把周蘋给周绮吓得倒退,然而细看那张脸,柳眉如画,目若秋水,檀口樱唇的,不是七宝却是何人?   老太太愣了愣,七宝已经跑过来扑入怀中,老太太喜出望外,忙一把抱住:“我的儿!你跑到哪里去了!有没有受了委屈?”   七宝想起周承沐说老太太晕厥,一时心酸,却也仍按照裴宣叮嘱的话说道:“老太太放心,我没有受什么委屈,跟着三姐夫在外头闲玩乱逛呢,没想到引出这么大风波让您受惊了。”说到最后,忍不住哽咽。   谢老夫人微怔:“你跟着……裴家的小侯爷出去了?”   七宝点了点头。   这会儿承沐走了进来,含笑小声说道:“永宁侯在外头跟父亲和哥哥请罪呢,我来替他向老太太跟太太解释解释,原本是永宁侯有一件要紧的事儿,想七妹妹帮忙,所以才瞒着家里人接了她出去,本来不想惊动一个人,没想到那些小厮们无意中瞧见妹妹,他们没看见永宁侯,只看见妹妹去了他的车上,他们不明就里,又怕担干系,所以才冒冒失失去报官了。”   谢老夫人关心七宝情切,这会儿见她回来,心安了大半。   此刻盯着承沐,早听出他话中有些言不由衷,但如今皆大欢喜,总比什么给掳走强上百倍,如今当务之急却是得稳住大局,先行辟谣。   于是老夫人笑道:“我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永宁侯,七宝,他叫你出去做什么呀?”   七宝低头,小声说道:“三姐夫说……因为三姐姐的生辰快到了,他想送一件别致的礼物给三姐姐,只是不知三姐姐的眼光是怎么样的,所以让我出去到铺子里看看,想借借我的眼光挑个可心的礼物。”   老夫人大笑:“真是胡闹之极!”   苗夫人也含泪带笑地说道:“永宁侯平日里看着极稳妥的人,怎么也这样小孩子气呢?我看着不是他的主意,必然是你自个儿要缠着他跟他出去的是不是?”   七宝吐舌:“我就知道瞒不过,老太太跟太太要是责罚,就罚我一个人好了,横竖是我贪玩才闹出来的。”   苗夫人见她果真无恙,早暗自念了千百声佛,闻言道:“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这次闹得鸡犬不宁,回头看你父亲怎么收拾你。”   谢老夫人忙抱着她道:“谁敢!好不容易人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已经得烧香谢神呢,谁敢动七丫头一根手指头,我是不能依的。”   七宝便在老夫人怀中蹭着:“还是老太太最疼我,我以后再不敢胡闹了,宁肯我怎么样,也不想再让老太太受惊了。”   谢老夫人喝道:“童言无忌,大吉大利。再不许说什么出事了!你若有个长短,我还要这条老命做什么?”   周绮在旁边,似笑非笑地扫了周蘋一眼,悄声笑道:“三姐姐,侯爷对你可是用心良苦呢。”   周蘋拧了拧手中的帕子,也没说什么。   既然有永宁侯亲自出面,这场弥天的大祸事便消弭于无形了,周蔚本来大为恼怒,但是也不得不看永宁侯的面子,回头想责罚七宝吧,又有老太太护得严严密密的。   周蔚只能背地里责备苗夫人几句,叫她以后再多加仔细盯着女儿了事。   后来老太太私下里问过了周承沐,承沐就一五一十的交代了。老太太听果然是康王世子作怪,更添恼怒,幸而七宝福气大,才有永宁侯及时护佑。   但赵琝既然撕破脸,只怕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谢老夫人跟承沐都做足了打算,如果世子还敢纠缠,索性就跟王府大闹一场,不必藏掖躲闪了!   只是奇怪的是,此后康王府竟偃旗息鼓,承沐暗中打听,听闻世子给王爷打了二十杖,禁足在府内。   当初在王府内赵琝逞凶,事后也没听说康王府如何,这一次就算王爷知道了世子背后搞事,也不至于就立刻“家规严禁”,雷厉风行地教导起儿子来。   周承沐暗中忖度缘故,本以为是永宁侯在其中发力,同裴宣见面说起此事,裴宣笑道:“我只是个承爵闲人,还没有那么大的脸面。”   终于多方打听,才听说七宝出事那天,张制锦张大人去康王府拜会过,可到底是为何事……是不是张大人同王爷说了什么,则不得而知了。   ——   经过这场风波,七宝安分了许多。   六月半,天也越发热了起来,这天晚上,七宝在院子里的竹榻上乘凉。   同春举着团扇,轻轻地给她扇风,赶蚊子。   草丛里有虫儿细细地鸣叫声,月儿半圆挂在树梢,此刻樱花的花季已过,但台阶侧的这株西府海棠偏偏还开的正好,花影烁烁,美妙绝伦。   夜色中,七宝似睡非睡,朦朦胧胧看见一点花苞挑在枝头,随风摇曳生姿。   耳畔突然响起那人的声音,轻声念道:“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那道影子闪身在她榻前,似笑非笑的星眸注视着她。   七宝吓的起身:“大、大人?!”   夏夜炎热,七宝身上轻薄的衣衫松松的堆蹙着,对襟底下露出一抹淡色的裹胸。   他站着的姿势很是方便,稍微垂眸就可以窥见底下动人的峥嵘,若隐若现。   纤娜的后颈上还有些薄薄地汗意,烛色月影下晶莹微光。   她惺忪初醒,双眸里三分惊悸,七分懵懂,侧坐榻上扬首望着他,更如娇懒海棠般惹人怜惜。   瞬间,张制锦的眸色突然变深了许多。   他抬手摁住七宝的肩膀,把衣裳的一侧拂落。   七宝察觉他要做什么,忙举手去扯衣裳,一边半是哀求的:“大人!”   同春不知去了哪里,但……这是在院子中!   一阵夜风吹过,海棠摇曳,点点花瓣随风飘舞,如幻如真。   有一朵不偏不倚,落在七宝的颈间。   张制锦挑眉盯着这幅曼妙景致,但那花瓣却又自颈间依依不舍地滑了下来,竟偏偏刁钻地飘入了抹胸之间的浅壑内。   深邃的目光追随着那一片花瓣,然后,换成了他的手。 第24章   康王府送聘礼的这天,七宝罕见地并没有出席。   来贺喜的众诰命女眷们问起来,谢老夫人只说她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如今正在暖香楼里静养。   但是众女眷们心中却认定了七宝是不好意思,也为了避嫌。   毕竟先前王府里看中的是她,怎奈她的“八字不合”,所以这门亲事才落在了四姑娘头上,如今人家成了,反把她撇在一边,自然有些难以见人。   可不管别人怎么想,七宝是真的“身子不适”了。   早上得知她不能出门,周蘋跟周绮一前一后前来探望,却见七宝脸色如常,只是精神略有点萎靡。   周蘋忙问她觉着如何,又问有无请大夫等。   七宝只说不必,满脸气闷。   还是同春道:“姑娘其实不是风寒,只是昨晚上在院子里睡着了,一翻身从竹榻上掉在地上。”   周蘋跟周绮又惊又笑,周绮道:“都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能从床上滚下来,可跌坏了没有?”   七宝努着嘴不言语。   同春叹了口气,给她把袖子挽起来,果然见右边的手肘上磕破了一块皮,旁边还淤着青紫色。   “怎么摔得这样狠?”周蘋惊呼了声,连周绮都吓了一跳。   同春又道:“还有更狠的呢,两个膝盖上也伤着了,走路都不方便呢,所以才不能出去凑热闹了。”说着又将右腿的裤子轻轻撩了起来,果然见敷着药,还红肿着。   同春是有心人,知道两个姑娘精明,怕给她们看出七宝没有病,今儿恰是周绮的好日,若无病却不去出席,怕她们会有什么误会,于是索性解释清楚。   七宝见同春说了,才也委屈道:“其实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碰破了皮,不大碍事的,四姐姐,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我不能出去,你可别见怪啊。”   周绮忙道:“说的哪里话,你务必好好的养着,不许乱动,中午我吩咐厨房里,捡两样你喜欢吃的小菜送来。”   周蘋也说:“你伤的这个样子,可千万别叫老太太跟太太看见,否则又要生气了。”   七宝吐舌:“所以才没说实情,只叫他们说我受了点寒凉嘛。”   周蘋在她额头上轻轻地点了点:“你呀,孝心是有的,也算机灵,只不过这心大糊涂的行事何时了得。”   七宝只是听着,并未如何,倒是周绮笑道:“是啊,以后可千万别再跟着安宁侯往外跑了。”   七宝这才回过味来:“三姐姐,你怎么又提起这件事来了?可是怪我连累了三姐夫吗?”   “什么三姐夫!”周蘋皱皱眉,却又笑说:“别这么着口没遮拦的,也不怕叫人听了笑话,只是定亲而已又没有成亲。以后可不许再混叫了!若真的都这么叫起来,难道这会儿,你要称呼你四姐姐为世子妃了吗?”   七宝愣了愣,周绮笑道:“姊妹之间,又说什么世子妃不世子妃的,照三姐姐的说法,那我们该叫你侯夫人才是。”   周蘋回头瞧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我只是教导七宝,你怎么句句驳我?”   周绮也忙笑着回答:“说笑而已,姐姐别恼。”   七宝似察觉两人间的微妙,便摇了摇周蘋的手。   周蘋才又转头,叹了口气:“你这傻丫头,我怎么会怪你连累他?我只是觉着他毕竟是大人,又是个束发戴冠在外行走的男子,怎么竟不知体统到这种地步。虽然好好地送了回来,但毕竟事情闹出来,老太太跟太太虽不至于责怪,外头父亲那里,却恼恨着呢。”   七宝立刻认真道:“姐姐别担心,三姐夫……我是说裴大哥是很好的人,这次全亏了他,而且他是大好心。”   周蘋笑道:“看得出他哄着你玩的很好,不然你怎会一提到他,就漫天的夸奖。”   七宝道:“人是真的好,我才夸的啊。”   周蘋心头一动,想到她上次说“比世子好百倍”的话,于是抿嘴笑问:“那康王世子殿下呢?”   “他?!”七宝叫起来,大不以为然。   突然又意识到周绮在,转头看去,果然对上周绮凝视的眼神。   七宝忙抓抓头,搪塞道:“那是皇族的世子,身份是尊贵的,咱们就不说了。”   她不大擅长说谎,这样遮掩,两个姑娘自然看出了几分。   倘若赵琝是个好的,七宝这般心直口快,自然立即也夸了起来,如今竟然缄口不语。   周蘋心里得意,便笑道:“难得,你这素来的口无遮拦的丫头,也有忌惮谨慎的时候。”   周绮只淡淡地笑了笑:“三姐姐,你走不走,是时候该回去准备了。”   周蘋说道:“你先回去吧,今儿好歹你是主角。我们都是众星捧月的。”   于是周绮先去了,剩下周蘋又仔细看了七宝的伤,叮嘱道:“幸好没伤了筋骨,你的皮肉娇嫩,本该多留心些,偏这样……”   七宝心里也百般懊恼,都怪那个该死的梦。   周蘋握着她的手:“还有一件事,上回永宁侯带你出去,真是为了给我挑礼物?”   七宝本不想瞒着周蘋,但是若说出来,势必要把赵琝也牵出来,如今看周蘋跟周绮相处不大融洽,若如此的话,倒像是自己在搬弄是非,于是只点头。   周蘋望着她雪腻的肌肤,娇柔的唇色,亮晶晶的眼神,真是怎么看怎么惹人喜欢。   周蘋叹道:“以后不管是谁叫你出去,或者是你自己贪玩也好,绝不许再偷跑出这个门,听见了吗?”   七宝急忙点头:“知道了姐姐,再不乱跑了。”   周蘋突然嗤地笑了出来。   七宝忙问她是不是不信自己,周蘋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就算把你拘谨在这屋里头,你自个儿也能闹出事来,你看看你这身上,简直比在外头跑还伤的厉害呢。说出去谁人能信?”   七宝抚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周蘋把她在怀里抱了一抱,不忍心再责怪她,又回头对同春说:“也怪这些丫头伺候的不尽心,又是放你出门,又是害你受伤。”   同春知道这府里除了七宝是个绵软无害的,不管是三姑娘还是四姑娘,都是表面温和,实则自有主张见识的女孩子。   尤其是三姑娘,从小给夫人养着,嬷嬷教导着,察言观色,料理事情是大有能耐的,经常还帮着夫人处置些家事,所以上下都怕她。   当下同春忙跪地道:“我只是见那熏蚊子的香没了,想叫人又怕惊醒了姑娘,所以起身去唤了个小丫头,没想到就是这一回身的功夫,人就掉到地上了。”   当时见七宝给拍苍蝇似的拍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同春也是吓得魂都没了。   周蘋正色道:“以后但凡伺候,身边多站两个人,七宝平时不约束底下的人,你是这屋里最大的,你也不管?这屋里上上下下,不带那些老婆子跟促使的丫头,精用的除了你,至少还有四五个,难道都偷懒去了?你要驳不开面子,就说是我的话,让她们警醒些,若再出事,我替太太打她们,或发落她们,若还不管用,我只能回了太太,把连你在内的这些,都换了!”   这会儿外间的几个丫头也都偷听着呢,一时吓得脸白。   同春也忙答应,保证再不犯了,又加上七宝求情,周蘋才笑道:“好了,我也该去前头看光景了。你爱吃什么,告诉丫头们叫人去拿,不许亏着自己,知道吗?”   七宝又撒娇:“知道了,姐姐对我真好。”   周蘋哼道:“我的心跟老太太和太太是一样的,恨不得把你栓在身上,时时刻刻盯着才好呢。”   于是同春送周蘋到楼边,又有两个小丫头送着她跟她的贴身丫鬟,出院门去了。   同春回来后,出了一头汗。便叹口气对七宝道:“姑娘,以后咱们行事可要小心了,如今招惹了三姑娘,但凡不合眼,我就真的遭殃了呢。”   七宝道:“没事儿,有我呢。”   同春说:“我可不听你哄人的话了,上回多亏是永宁侯爷给您挡了,要不然,我真的要给活活打死了。”她也不敢十分抱怨,就又说:“只是三姑娘说的也对,这屋里的人我平日里不大教训他们,她们都懒懒的不上心,那晚上本该是秀儿跟巧儿站在旁边的,她们都偷懒睡去,让姑娘白受了这场伤,实在可恨。”   七宝说:“不关你们都事,是我自己……”   同春问:“是又做噩梦了?”   七宝低下头,过了会儿,才问:“同春,我大概是有病。”   “有什么病?”同春马上紧张起来。   七宝挠挠头说:“明明有个人,看起来很好,人家也都说很好,甚至对我有恩的,可是我做梦的时候,总是梦见他对我……对我……很凶。这可怎么办,你说这是不是病呢?”   同春不禁笑道:“姑娘,你难道没听说过梦都是相反的?只要梦里的事,跟事实上发生的,都是相反的。”   七宝嘟嘟嘴,涉及张制锦跟她自个儿私下的那些事,或许可以是相反的。但其他的有关康王府跟威国公府的,只怕未必。   但是该怎么是好?才对张大人的感观变好了些,偏偏昨晚上又梦见那些情形。   七宝说:“有没有叫人不做梦的药?”   同春摇头:“从没听说过。”   正在这会儿,秀儿跟巧儿送客回来,收拾桌上的茶杯点心等。同春看她两人脸上畏惧之色没退,便笑道:“怎么,三姑娘说什么了?”   两个小丫头忐忑地点头,同春笑道:“她说的有道理,也是为了咱们好。姑娘这次伤着,若给老太太知道了,我们的一顿打是饶不了的,你回头也告诉樱儿跟棠儿,以后务必打起精神,若还偷懒就使不得了。”   七宝笑说:“好了,她们都知道了。”只是听见“棠儿”,便抬头看一眼外头那海棠树,喃喃自语地说道:“树其实是无辜的,作怪的是人,不过,还是先把棠儿的名字改了罢。”   同春扶着她换了个姿势坐了,又看看是否需要给伤上药:“今儿外头热闹的很,听说来了许多诰命夫人,国公夫人,这还只是定亲,要是成亲,只怕几位王妃都会出席呢。”   七宝问道:“男宾有吗?永宁侯来不来?”   同春说:“那自然也少不了,永宁侯爷更是得来了,他毕竟是咱们三姑爷。”   ——   不知不觉到了晌午,七宝毕竟闷得很,便扶着同春,缓缓地上到了二楼看风景。   巧儿搬了个凳子放在窗户边上,又端了些茶点上来。   偏偏那海棠如锦,簇簇拥拥地在屋檐底下探头,被风一吹,摇摇摆摆,撩人似的。   七宝低头就看见了,耳畔又响起那句“几经夜雨香犹在,燃尽胭脂画不成”,瞬间身上阵阵发热,一时恼道:“快把她折了去吧。”   同春笑道:“姑娘怎么无端端就恨上这海棠了,你看她开的多好,特意跑过来讨姑娘欢心,就像是二房那边五小姐养的那叭儿狗,见了人就颠颠地跑来撒欢,本是好意,怎么却要折她呢。”   七宝给她说的心软,于是只得罢了,只尽量将目光放的长远些,想看到院子外面老太太房中的热闹,但毕竟只是二楼,且府内绿荫簇拥,楼阁重叠,隐隐只听见吹拉弹唱的鼓乐声响,以及廊下偶尔闪过的人影,仔细热闹却看不见的。   幸而这风还是很好的,柔柔和和吹的人昏昏欲睡。七宝趴在窗口上睡眼惺忪,同春忙劝:“若是睡觉,还是到楼下,这儿风大,留神吹久了头疼。”   七宝贪图这风好,不愿下楼,正在这会儿,院门口走进一个人来。   七宝一眼看见,喜欢的叫道:“三哥哥!”   来人正是周承沐,抬头一看七宝竟在二楼,不由也笑着招手。   承沐看看台阶边儿的海棠,又看看楼上的七宝,海棠花簇拥着那张娇容,虽然花好,但却始终不如活色生香,人比花娇。   周承沐便撩起袍子,快快地上了二楼,就在七宝旁边坐了,问道:“听说你感了风寒,却怎么跑到这楼上来了?”   七宝道:“我好了呀。三哥哥不在外头招待亲戚,跑上来做什么?”   周承沐满脸喜色,笑道:“自然是有事才来的。你猜,今儿是谁来了?”   七宝道:“我怎么能猜得到,只知道三姐夫来了。咦,他没过来吗?”   周承沐道:“你再猜,是个你心心念念想见的人。”   七宝大为惊喜:“难道是静王殿下来了?!”她却是个急性子,心念一动,立刻就想要同春伺候自己梳妆打扮。   毕竟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在这府内见上静王殿下一面儿,他看见自己女装的样子,也许就会喜欢上了,岂不比费尽心思地想在外头跟他见到要方便很多?   周承沐笑道:“你忙什么?静王殿下身体不好,向来不出席这些热闹场面的,何况就算是要出席,王爷也该去康王府啊,怎会跑到我们家里来?”   七宝大为失望:“那你还说什么?”   周承沐道:“我的妹妹,你怎么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先前百般央求我,要我带你去见的是谁?”   七宝眨了眨眼,心头一揪:“是、是张……”   “就是张侍郎!”周承沐眉飞色舞,笑道:“真真儿是想不到的贵客,请也请不来的人呢。父亲跟哥哥都喜欢的不得了!这才是蓬荜生辉呢!”   七宝望着周承沐手舞足蹈的样子:“至于吗……”   “什么至于吗!”周承沐笑道:“你这小丫头毕竟不懂,总之,今儿大好。”他只顾高兴,突然间想起来:“我怎么忘了,我来是有正经事的。”   “干什么?”七宝无精打采起来,跟方才以为静王驾到的精神头判若两人。   周承沐道:“我要求你折两支海棠花给我。”   “嗯?”七宝疑惑:“好好的要什么海棠,难道你要拿去前头插花?”   周承沐笑的神秘兮兮,却也不卖关子了,只说:“我要了自有大用,我呀,是送给张侍郎的。”   “什么?送给他?”七宝惊叫起来,不知为什么,心有点儿哆嗦。   周承沐道:“方才众人在前头,围着张侍郎大人,请他作诗助兴,连父亲跟宁国公一块儿央告,他才答应,竟做了一首绝妙的海棠诗。”   七宝直了眼睛:“海海海……棠诗?”   周承沐满脸陶醉:“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真真的绝妙好诗。”   七宝虽然还坐在他对面,魂儿却仿佛飘飘荡荡地出了窍。   周承沐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大家都拍掌叫妙,父亲突然想起你这院子里的海棠开的最好,所以让我来折一支拿过去,算是应景助兴了。”   话音未落,就见七宝举手揉着自己的小脸儿,脸色恍惚。   承沐忙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你不乐意折花?”   七宝气若游丝地说道:“乐意,很乐意,你快去折吧,最好把这一整棵都折了去,别让我再看见。”   承沐诧异,同春在旁拉了拉他。   周承沐起身,同春低声道:“不知为什么,姑娘最近看这棵海棠树很不顺眼,方才还想折她呢,三爷别想其他,只管去折两支好的吧,别耽误了前头的事儿。”   周承沐笑道:“原来如此,这丫头总是精灵古怪的,你好生看着她,我去折花了,难得老爷今日如此高兴,这海棠花若不是在七宝的院子里,只怕要亲领着嘉宾来看呢。” 第25章   周承沐兴冲冲地下去,叫丫鬟搬了凳子,亲自裁折海棠,仿佛这是极大的荣幸。   精心地挑拣了半晌,承沐才捧着两枝自以为绝好无双的海棠花枝,欢天喜地的出院子而去。   七宝趴在二楼的窗口上望着自己兄长满面红光的兴奋模样,觉着自己可能还在那晚上的梦里没有醒来。   而承沐捧着两枝海棠,从内宅往前院而去的时候,经过老太太的门前,自然给许多丫头们跟来客瞧见了。   头上谢老夫人见她们笑嘻嘻地议论纷纷,便问发生了何事。   如意笑道:“老爷跟各位大人们在前厅那儿饮酒作诗,有一位大人做了一首极好的海棠诗,所以老爷命三爷到里头折了些海棠过去应景呢。”   谢老夫人笑道:“这可真是雅兴不浅,可见这诗做的的确好,不然的话,以你们老爷那个端直的性子,断断不肯如此轻狂的,对了,我记得后院这边儿,是七丫头楼前的那棵西府海棠开的最好,难道是去那儿取的?”   如意笑道:“可不正是去七姑娘那儿折的吗?这府里数暖香楼里海棠开得好,花期也格外长,都说这个时节其他地方的海棠都开谢了呢。”   宁国公老夫人便笑说道:“必然是这海棠花儿也喜欢你们府里小七宝,舍不得呢,所以硬要多开些时候陪着她。”   谢老夫人道:“说来也怪,这府内,数她院子里的花开的最好。那棵大樱花树一到了春天,开的如一朵粉色的云一样笼罩在楼前。好看极了。”   老夫人说了,又问如意:“你方才所说做的好诗的,不知是哪一位?”   如意笑着一抿嘴:“听说,是那位在户部任职的张侍郎大人。”   谢老夫人微怔:“是他?”   这会儿户部尚书夫人道:“说来真叫人称羡,这位张侍郎是有名的难请,上回我们老爷做寿,很想这位张侍郎过去,也好得一首他的好诗,不想偏他公务繁忙,竟不得前去,今儿却竟来到贵府上,到底贵府跟我们府里不一样啊。”   谢老夫人见她带着艳羡之意,便笑道:“有什么不一样的,只不过是个运气儿罢了,到底有个事急事闲的时候,也许下回老尚书大人做寿,这位张侍郎就去了呢。何况这位张侍郎是尚书的左右手,他为户部尽心,也是为了你们尚书大人尽心。”   尚书夫人笑道:“您老人家说的其实很在理,我们老爷也常常夸赞这位张侍郎勤谨能干,只因为有了他在户部,不知道省了多少心力呢。”   周围几个诰命夫人听见,便也纷纷问:“这位张侍郎,可是兰陵张家的人?”   “是那位才二十四岁就任了户部侍郎的张家子弟?”   “听说这位侍郎年少有为,家中还未定亲。”   这些夫人们提起这个话题,顿时也眉飞色舞起来。   在花厅之中,却是些世交的小姐等的坐席,因都是知书达理的,自然是大多数都读过张制锦的诗词,一瞬也都低低地议论起来,只是她们不便公开提起张制锦婚配之事,只打听到底是又做了什么好诗罢了。   正说着,其中一个女孩子缓缓站起身来。   周蘋在她旁边,见状抬头看她一眼,那女孩子却正是之前七宝提起过的翰林之女叶若蓁,她生得身量修长,气质高雅,是典型的书香门第教养极佳的女孩子。   见周蘋看自己,叶若蓁微微一笑,道:“我惦记着七妹妹,过去暖香楼瞧瞧她。”   周蘋笑道:“那丫头只怕也的确闷得很呢,要不要我陪着你过去?”   叶若蓁摇摇头道:“不用,三姐姐自便。”   于是叶若蓁带了自己的丫头,往暖香楼而来,才进院门,抬头果然见到开的绝妙的西府海棠,垂垂重重,灿若云锦。   叶若蓁抬眸望着,目光移动之间,突然发现在二楼的窗口上有个人趴在那里,她微微一怔,笑道:“这个丫头……”   此刻院子里的小丫头们已经见到客人来了,正要招呼,叶若蓁轻轻一摆手,悄无声息地进了楼,拾级而上,到了二楼。   同春跟丫鬟秀儿在旁边伺候着,也给叶若蓁抬手制止了,两人便退后数步。   叶若蓁缓步走到七宝身后,正要拿扇子轻轻地打她一下,却听到七宝轻轻地叹了口气,嘴里嘀嘀咕咕地念道:“几经夜雨香犹在……无耻啊,无耻……染尽胭脂画不成,卑鄙啊卑鄙。”   叶若蓁大为诧异,歪头看她,却见她闭着双眸,似醒非醒。叶若蓁抿嘴一笑,轻轻在她肩头敲了一下:“七宝!”   她本来打的很轻,七宝却惊得差点跳起来,定睛看见是她,才大大地松了口气:“叶姐姐!”   叶若蓁按了按胸口:“你这丫头,一惊一乍的是怎么样?”说着,便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七宝说道:“我正出神呢,没提防你来,自然吓了一跳。人吓人吓死人嘛。”   叶若蓁莞尔道:“我知道你病着,担心你发闷所以过来探望,没想到你倒是会受用,也不像是病了的。”   说着,她抬头往外看去,正好看到一枝海棠簇拥在跟前儿,娇美可爱,衬着背后的蓝天白云,楼阁重重,景色殊绝。   叶若蓁不由叹道:“真是好花,好景,佳色,佳人。”说到最后,便看向七宝。   七宝鼓着腮帮子:“叶姐姐说的什么?”   叶若蓁道:“我说这海棠善解人意。开的正是时候。对了,你方才嘀嘀咕咕,念的是什么‘几经夜雨香犹在……’?”   七宝脸上不知为何红了:“你听错了,我没念什么。”   叶若蓁道:“说谎,明明听见你念诗了,还不承认呢?这诗句却也婉转动人,哪里得来的?”   七宝只好承认了一半:“还不是三哥哥方才过来,说了这么一首。”   叶若蓁眼前一亮:“可是席上张制锦大人做的海棠诗?快给我说一说。”   七宝只得念了一遍,叶若蓁听得连连点头,自己吟诵了几遍,又说:“果然是好句子,真真的锦心绣口。”脱口赞了这一句,不知为何,脸上也微微一红。   七宝并没有在意,只叹了口气,叶若蓁道:“你怎么了?无精打采的,之前跟你说起这位大人的诗词,你哪一次不是唧唧喳喳的跟我说个没完,这会儿又怎么了,是不是身上真的不舒服?”   叶若蓁抬手,在七宝额头上试了试,却也并不觉着发热。   七宝呆呆地看着她,眼圈却突然红了,是个立刻要哭的样子。   叶若蓁吓了一跳:“怎么了?”   七宝低下头的瞬间,泪已经滴了下来。   叶若蓁不明就里,忙站起身来:“好好的怎么又哭了?是我说错了什么话?”   七宝摇头:“没有。我就是突然心里难过。”   叶若蓁走到她身边儿,掏出帕子给她拭泪:“以为你及笄了后,人会沉稳些,没想到还是这么说哭就哭的性子。到底告诉我个原因,为什么心里难过呀?”   七宝张手将她抱住。   七宝之前拿叶若蓁要挟周承沐,却也并不是信口胡说的。   因为七宝知道,按照她梦中所见,一年后,叶若蓁会嫁给周承沐,还会……生下一个可爱的孩子。   但是这却是七宝不能提的一桩惨事。   因为给康王府连累,威国公府所有人口都给拘押了,而叶若蓁因嫁在府内,也给收了监。   那个孩子,是她在监牢里生下的。   而在生下孩子不多久,叶若蓁就病亡在牢房之中,明明是个知书达理,文采出众的高门之女,却落到那个下场。   七宝如何能够细细回想。   她是个心大的人,不见,便不至于想的太多,如今碰了面,那些在心底的噩梦便历历在目。   叶若蓁不知道七宝为何落泪,只是素来知道她这性子就是如此,指不定因为什么缘故,于是便也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   幸好七宝泪来的急,收的也快。   不多时,七宝止住泪,说道:“这里有些风大了,叶姐姐,咱们下去里屋说话吧。”   叶若蓁看着她泪渍不干的小脸儿,又仔细擦了一回:“我也正想叫你下去呢,哭的这个样给风一吹,小美人儿岂不是变成小花脸了?”   于是便挽着她的手臂,两个人下了楼,在桌子前对坐了,同春忙又沏了新茶,送了糕点。   叶若蓁看着同春道:“同春啊,你是怎么伺候你们姑娘的,怎么几天不见她竟像是瘦了好些?”   同春道:“叶姑娘,您也帮我劝劝吧,我们姑娘整天胡思乱想,还不肯正经吃饭,中午饭也没吃呢,厨房里送来的东西,原样又撤了。”   叶若蓁惊愕:“你到底怎么了?”   七宝揉揉鼻子说:“我今天觉着心里闷,不想吃东西,晚上多吃些补回来就是了。”   叶若蓁道:“别说谎,我看出了你有心事。难道……是因为先前那件事?”   叶若蓁指的却是上回说威国公府小姐给掳走的事情,她原本是要来探望的,只是又听说是永宁侯带了七宝出去,其实并无大碍,便才没有前来。   叶若蓁说:“我本想来看你,只是又觉着你并无事,我巴巴地赶了来,反像是有事一样,所以才没有过来,你可别因这个怪我呀。”   七宝道:“我哪里是这么小气的人。且也不跟那个相干。”   叶若蓁笑道:“那你到底为了什么?”   七宝看着她,突然对同春道:“你去看看三哥哥把海棠树折坏了没有。”   同春看出是指使自己走开,于是笑着答应。   七宝见丫头们都出去了,才握住叶若蓁的手道:“叶姐姐,我问你一句话,你跟我说实话好不好?”   叶若蓁愣了愣:“你要问什么?”   七宝说道:“假如有一个人,大家都说他很好,他对你也很好,甚至有救命之恩,但是你却知道,有一天他也许会变坏……变得对你很坏,令人无法忍受的坏,那你该怎么面对他,怎么处置这件事?”   叶若蓁挑眉,端详了七宝半晌,道:“如果是我,这人既然对我有救命之恩,滴水之恩还当涌泉相报呢,何况救命之恩,就算把命抵给人家,也是使得的。至于你说的他会变坏,我不懂你指的‘坏’是哪一种,倘若是人品上的堕落,那么你既然知道,你就该为了他好,尽力去挽救劝说,这才不辜负人家的救命之恩呢。”   七宝呆呆地听着,似是而非:“姐姐的意思,是不是说救命之恩最大了?”   叶若蓁笑道:“当然。这人既然能救你一命,不管是见义勇为还是随手之举,可见他的人品不会差到哪里去。所以你这说法很是自相矛盾啊。”   七宝砸了砸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你还是这么说啊。”   “什么?”叶若蓁不解。   七宝叹了口气:“没什么。我会再想想如何处置了。”   叶若蓁笑道:“听说府里先前给你算了八字,说是八字不大对,那些玄学之事虽然不能尽信,但我看你这情形,避讳些是好的。”   说着她起身,走到七宝的书架前打量,看了会儿,回头疑惑地问道:“你原先收藏的那些张大人的诗词呢?怎么一本儿也不见了?”   七宝哪敢说扔了,只信口胡诌道:“是二房里的弟弟们读书,借了去了。”   叶若蓁大为吃惊:“你不是最不喜欢人家翻你的藏书的吗?尤其是张大人的那些诗词,对了,他的两本珍藏的手抄呢?总不会也借出去了吧?”   七宝嘿嘿一笑。   叶若蓁目瞪口呆:“你这丫头是不是发昏了?我当时要借看你还藏掖着不肯呢!到底借给谁了?快些去要回来,尤其是给小孩子看,他们哪里知道轻重,留神给你毁了!”   七宝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心想如果给她知道自己在上面题了字,还叫同春拿去烧,不知她是什么反应。   只是看着叶若蓁焦急的神情,七宝心中突然一动。   “叶姐姐,”七宝咽了口唾沫,“你、你是不是……”   叶若蓁正心急如焚:“是不是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这位张大人啊。”   叶若蓁登时满面通红:“你、你这丫头……越发发昏了!说的是什么!”   七宝看着她局促羞窘的脸色,掩住心惊:“这有什么,但凡读过他诗文的,又有哪个不喜欢?连我、我也是……哼哼。”   叶若蓁听她补充了这句,脸色稍微平和了些:“这么大了,说话还是不肯避忌,这话可千万别当着人去说,知道吗?”   “我明白的。”七宝叹气。   叶若蓁定了定神,又忙道:“你且快叫人,把那两本手抄的拿回来,那可是千金不换的。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七宝笑道:“哪里还能拿回来,也许这会儿已经给那两个顽皮孩子撕坏了呢。”   叶若蓁抬手捂着胸口,好像给撕坏的是她的心:“你、你真是造孽呀你!早知道,妥妥地给了我岂不是好?”   ——   这日宴席结束。周蔚来给谢老夫人请安,又说起今日请客的事。   除了世子有些郁郁寡欢之外,可谓是宾客尽欢。   尤其是因为张制锦的到来,又做了诗,真真是锦上添花。   谢老夫人望着周蔚余兴未尽的脸,笑道:“你觉着这位张大人怎么样?”   周蔚道:“自然是世间无两的人物。”   谢老夫人说道:“我前些日子,有个打算,只是不便轻易出口,今日这位张大人不请自来,倒是又触动了我的心事。”   周蔚忙问,谢老夫人道:“那自然是七宝的亲事了。”   周蔚听了,酒醒了几分:“老太太的意思难道,是把七宝许给这位张大人?”   谢老夫人道:“你觉着怎么样?”   周蔚眉头紧锁,思考了会儿道:“按理说,张制锦当然是极不错的,年纪虽比七宝略大些,但人物行事连同出身,毫无挑剔。可是这张家庭院森森的……”   “你想的跟我想的一样,”老太太点头:“我也正担心他们家规矩多,一来怕他们不是想要七宝这样的新妇,二来又怕七宝进了他们家会受委屈。所以我之前没开口,但是今天他自个儿来了,倒像是有些缘分。所以我想让承沐再去探探他的意思。假如他也有求娶之意,不如就尽快把七宝的亲事先定下来,你意下如何?”   周蔚沉吟片刻,回想今日宴席上那人的惊艳风采,心中也暗暗倾倒,当下躬身道:“儿子只听老太太吩咐就是了!”   ——   这天,张制锦自威国公府离开的时候,身后洛尘还拿了两大枝子的海棠。   回到了紫藤别邸,小书房中,命洛尘拿了一个素白色的汝窑定瓶,盛了清水,将海棠插在里头。   洛尘道:“九爷啊,咱们这院子里就有海棠花,虽然已经过了花期,但也不用就从别人家里特意再拿些回来吧?采花采花的,也不好听啊。”   张制锦道:“你打了水就出去吧。”   洛尘见他脸上虽有些微红,神色仍是淡淡的,便噤若寒蝉,当下手脚麻利地伺候他洗漱了,临出门心想:“我们大人素来不喜欢应酬,今日是怎么了,人家明明没有请,自己居然巴巴地跑上门去。还喝的这个样子。”   洛尘退下之后,张制锦在书桌前坐了。   旁边桌上一个小宝鼎,里头焚着些甘松香,袅袅烟气掠了过来,在那垂枝的海棠花间萦绕,如梦如真。   顿了顿,他举手自抽屉里拿出那个小包袱。   打开来看时,最上面自是他的那本诗集,底下却是厚厚地一叠手抄诗文。   他拿起一张看时,写的是:“夜月楼台,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来去。”字迹秀丽不俗,果然还是有几分笔力的。   这会儿,“啪”地轻轻声响,竟是有一朵小小地花苞掉在他面前。   张制锦将那枚小小地花苞轻轻捏起。   指尖是轻柔娇嫩的触感。   然而,星眸望着指上那淡淡的桃红,突然间张制锦有瞬间的恍惚。   仿佛此刻手中握住的,应该是更好更妙的东西。 第26章   这日,翰林院的几个学士在酒楼上饮酒聚会,周承沐也在其中。   正喝的高兴,有一个同僚问道:“承沐兄,听说你家里来了一位表弟,人是极出色的,怎不见你带了出来引见引见?”   周承沐头皮一紧,便笑道:“他已经回乡下去了。”   另一人说道:“可是遗憾!听孤月先生说是很灵透的人物,先生很少称赞人,这次破例赞不绝口的,想必是真的绝色人物。偏偏又不在京内了。”   周承沐本以为是驸马都尉王廷多嘴,没想到居然另有其人,一时暗中擦了把汗。   突然又有个说道:“是了,三爷,先前你们家的姑娘跟康王府世子定亲,听说户部侍郎张大人也去了?这位大人可是向来的矜贵难请,上回连他的顶头上司做寿都并没前往,怎么一向没听说贵府跟这位大人有交际,难道私底下却甚是亲厚?”   周承沐不大好意思说当时他们府里从上到下也大吃一惊,只笑道:“我虽先前跟张大人见过两次,但也不算太过亲厚,张大人多半是看在康王府的面上才赏光驾临的。”   左手的苏学士道:“当真?会不会是张侍郎跟贵府有什么渊源?”   “苏兄指的是?”承沐不解。   苏学士笑道:“贵府里不是有一位天生绝色的小姐吗?就是先前差点儿许给世子的那位,都说她八字不利……静王又是那样的身体,这倒是有些以毒攻毒的意思了。”   承沐笑道:“好好的,又说起我们家里内宅的事来了。”   苏学士道:“虽是内宅,却也是正经事,听说张侍郎跟静王府过从甚密,也许是这个原因呢?”   承沐的心七上八下,突然灵光一闪,说道:“是了,我倒是想起来……静王殿下身子弱,亲事耽搁了自不消说,但这位张侍郎年纪不小了,怎么也还没有成亲呢?”   众人面面相觑,苏学士道:“他们张府宅门深深的,只怕自有他们的缘由,不过这位侍郎年少成名,如今更是朝中新贵,按照他们张家择女的标准,应该又是一位品貌双绝的名门淑媛,算来总超不出崔,李,谢三家,又或者干脆就从他们张家的远亲里挑选。”   周承沐有些坐不住。   突然苏学士看着楼下笑道:“有个最清楚的人来了。若说张家的事,只怕王驸马是最知情的。”   承沐跟着往下一看,果然见王廷骑在马上,摇摇摆摆地从楼前过。   周承沐忙跳起身:“我先告辞了。”匆匆地起身,下楼去拦王廷。   王驸马将经过酒楼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看见承沐,也笑道:“三爷,您在这儿呢?”   小厮把周承沐的马拉了过来,承沐翻身上马,同他一块儿往前,便说起在酒楼里大家的谈天说地,因假装不经意地问:“他们都好奇这位张侍郎的婚配之事,驸马可知道吗?”   王廷见问,笑道:“你可是问对人了,我对他们家的事儿,倒是有些清楚的。”   承沐忙请教,王廷便滔滔不绝地说道:“张家门第太高,族人又多,这位张大人的出身是他们的三房,张家这样的大族自有他们的规矩,本是会跟皇族保持界限的,但是偏这位张三爷打小儿就被选为皇上的陪读,所以很得宠爱,后来皇上登基后,便封他为靖安侯,靖安侯性子有些纨绔风流,原配夫人是四大豪族里崔家的女儿,只不过这位夫人体弱,反倒是张三爷的侍妾先生了两个男丁,崔夫人好不容易产下张大人后,养到了五岁便病故了。这位靖安侯竟不由分说地将那侧室扶了正,当时张家族内很是不满,闹了一场后……到底也没奈何。”   周承沐听着这样曲折的前事,有些是他知道的,有些却是才听说。   王廷说道:“后来张侍郎大了些,便离家出京,四处历练,我们当时都猜,可能是跟他的这种身世有关呢。每每听说,靖安侯很偏爱侧室的两个孩子,张家里曾有传言,说是要让那庶子承袭爵位。不过张侍郎自个儿如此争气,将来建功立业扶摇直上不在话下,只怕人家也没把那爵位看在眼里。”   承沐又问:“难道他的亲事也是如此耽搁下来了?”   王廷笑道:“可不是吗?因为他算是张家这一辈里最出色的子弟了,所以他的亲事自然也是众人瞩目,不过听说,靖安侯夫人有意把自家的一位外甥女儿嫁给他,一来是提携自己娘家的势力,二来把自己的外甥女放在张侍郎枕边,也算是有人辖制张侍郎了。”   承沐又啧啧了两声:“张侍郎肯吗?”   王廷道:“这种姻缘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侯夫人真的行事,难道张大人胳膊能拧得过大腿?但张侍郎自然不是个傻的,照我看他未必喜欢那位‘外甥女’,所以年纪这样大了,亲事却一直还拖延着。”   承沐似觉察出一点希望:“王驸马,你说张侍郎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姑娘?”   王廷笑道:“这你可问住我了,他那样目无下尘的人,喜欢的……只怕也是这世间无双的人物,但想想看,能配得上他的,应该也是在‘张,崔,李,谢’这几家中吧,毕竟他们张家历来择妇,总脱不出这几家里的人选。”   承沐又有点焦灼。   王廷说到这里,突然问道:“对了,先前康王世子跟你们府内定亲,怎么他也去了?”   那天王廷去的是康王府,后来才听说此事的。   承沐却也不瞒他,道:“这件事我们也觉着诧异呢。”   王廷却也并不追问,话锋一转:“还有一件事,三爷的表弟到底回乡下了没有?”   周承沐哑然。   正不知如何回答,突然间一个骑马的青衣侍从迎面而来,见了承沐便翻身下马,行礼道:“是威国公府三爷吗?”   承沐道:“正是。”打量他的服色,猛然想起这是静王府的侍从,当下忙也下马!   那人已经说道:“奉王爷之命,请三爷过我们王府一叙。”   王廷本是要去吃饭的,便请承沐一块儿,如今见静王府的人请他,怕是有事,于是两人便分道扬镳了。   承沐随着那人往静王府而行,很觉意外,以前他削减了脑袋想亲近静王,却求之不得,如今静王居然叫人来请自己,却不知是为了什么要紧事儿?   周承沐来到静王府,仍旧在小书房内跟静王相见,待他行了礼,静王微笑道:“唐突派人前去,三公子没有受惊吧?”   周承沐忙道:“这是下官的荣幸。只不知王爷召见承沐是有何事?”   静王笑道:“上次你同宝弟前来,走的却匆匆忙忙的,后来本王心里一直不安,惦记着此事。不知她现在可好吗?”   承沐本要说“表弟”回乡下去了,但给静王的目光注视,竟有些张不开口,于是只说:“她、她还好,多谢王爷惦记。”   静王笑道:“我虽才跟她见了一面儿,但却一见如故,她的谈吐很得本王之心,所以本王有个不情之请。”   “王爷请说。”   静王道:“本王想,若是她得闲,不如三公子再带了她来,上次的酒席吃的并不痛快,且也让本王再设宴当一回东道主才好。”   承沐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静王仍是面色温和,轻声问道:“怎么,难道不方便吗?”   周承沐张了张口,终于道:“方便,自然是方便的,王爷美意,我等怎敢辜负?”   静王笑道:“知道三公子是最洒脱风流的人物。如此本王就安心了。这王府门可罗雀,若有个知音的人三五不时说说话,本王的心也跟着松快好些。”   周承沐闻听,哪里还敢说别的,只唯唯诺诺答应。   两人说话之时,承沐无意中抬头,却见上回所送的那一幅画,竟给端端正正地挂在静王身后的墙上。   承沐想到上次七宝的伶牙俐齿,心想:这人太讨人喜欢了,也并不是件好事。   比如王驸马等才见七宝一面儿,就心心念念地惦记,而这静王殿下也不过是见了一次,居然就还想再见,自己怎么没有七宝那种人见人爱的魅力呢。   ——   这天,承沐回到家里,惦记着静王的叮嘱,思忖着要不要告诉七宝。   不料永宁侯正在府内做客,才从周承吉的书房里出来,跟承沐相见,看他面有忧色,便问起来。   承沐正愁身边儿没个可商议的人,恰好永宁侯是知道七宝内情的,于是便带他到了自己房中,便把静王召见的事,同裴宣说了。   承沐说了这件事,一不做二不休,又把老太太看中了张制锦,可是张家门高,家族复杂的情形也一并告诉了裴宣。   裴宣听罢,说道:“原来你们府里看中了张侍郎?”   承沐点头:“如果单论人品,张侍郎自然是无可挑剔。”   裴宣笑道:“世间无可挑剔的人或者东西自是有,只是这婚姻之事,要选最适合自己的才好。”   “哥哥的意思是?”   永宁侯道:“老太太无非是怕别的人护不住七宝,或者不够宠爱她,怕她受了委屈,才想选一个最好的人。照我看,这位张大人虽然是佳人,却并非良配。”   承沐愣怔:“缘故呢?”   永宁侯道:“这个人外温润而内狠绝,心思深不可测,绝不是个有情之人。七宝这样天真的女孩子,对他来说,只怕……”   张制锦虽然连救过七宝,但那次居然叫七宝自己去紫藤别邸相见,这件事裴宣一直无法释怀。   这是只有风流纨绔的浪荡轻薄子弟,才能干出来的行径。   假如七宝自己去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裴宣可想而知。   这位张侍郎,多半只是觊觎七宝的绝色,又欺负七宝年少无知,想要干些偷香窃玉的下流勾当罢了。   裴宣停了停,将一些不大好听的话抛开,只道:“他绝不会把真心放在七宝身上。”   承沐的心凉了半截。   裴宣看出他脸色颓丧,便安抚说道:“你别急,难道世间只他一个男子了吗?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不如听了静王的话。”   承沐诧异:“你的意思是,让我带了七宝去见王爷?”   裴宣道:“你们都小看了静王殿下,倒是七宝这个丫头,还有些心思眼力。静王虽然深居简出不参与世事,但却是个聪明之人,你真的以为,七宝女扮男装,王爷就看不出来了?他心思明着呢。如今他叫你带七宝前去,自然是因为对七宝留了心了……我看七宝的心也在静王殿下身上,若然成事,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承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但是静王好像心有所属了,而且静王的身体,老太太一直不喜欢呢。”   裴宣笑道:“静王心有所属?是谁告诉你的?”   “是静王殿下自己说的。”   裴宣道:“那你可知道静王‘心有所属’那人是谁?”   承沐摇头,打量裴宣脸色,突然灵机一动:“哥哥可知道?”   永宁侯却又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只不过,心有所属者,并不一定就真的会成为静王妃啊。”   承沐似懂又非懂。裴宣又说:“你们都说静王殿下身体不好,甚至隔三岔五就有人出来吹风,说是王爷岌岌可危了,但是从王爷小时候到现在,数数他‘命悬一线’多少次了?又有那一次是真的撑不过去的?老太太本是极明白的人,只是因为太疼爱七宝了,所以才有些看不清状况了,你们怎么也没有一个看清楚的呢?”   承沐的心突突乱跳,忙探身握住他的手:“哥哥,你……你总不会说静王殿下的病是装出来的吧?”   “我可没这么说过,”裴宣摇头,又笑说:“我只是觉着,王爷的病应该没有外头传的那么不堪罢了。”   承沐微微一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裴宣道:“你若想通了,就早点跟小七宝说罢,这丫头最近可安分吗?”   承沐道:“上次出了那样大的事,她一时半会儿不敢闹腾。”   裴宣笑道:“正经该安分些,只是连带三姑娘误会了我,我听说三姑娘对于上次的事,记恨着我呢。”   承沐忙道:“哥哥,我知道你辛苦了。回头我一定找个机会,把真相告诉三妹妹,你放心,她知道真相后,一定好好地跟你道歉呢。”   裴宣笑道:“哪里当得起,只要她别心里恼着我就是了。”   ——   周承沐同永宁侯说完后,裴宣告辞而去,承沐便往内宅来了。   将到暖香楼的时候,却听到里头一团热闹,是七宝的声音道:“小心点,不要把那些花瓣撒了。”   承沐探头看一眼,却见七宝站在一丛美人蕉前,正指点着丫鬟们不知干什么。   承沐进门,走到她身边儿:“你又忙什么?”   七宝道:“摘些凤仙花瓣,好染指甲。”   承沐笑道:“七月七还不到,你怎么就先忙起来了?”   七宝哼了声:“七月七虽不到,但是花儿已经开好了呀,现在不快弄起来,难道等花谢了不成?”   这会儿巧儿秀儿已经各自摘了好些颜色通红的新鲜凤仙花瓣,放在旁边的玉对臼里,七宝自己拿了根小小地玉杵,研磨了两下,就觉着手累,于是便又叫同春看着丫头们捣凤仙花。   承沐道:“你真真是无事忙,最近不写字了?”   七宝揉着手腕说:“这一年也不想再碰字了。”上次抄诗集连抄了两天两夜,后来看见字儿,眼前都一阵阵地发花,手腕下意识地酸痛。   说着,又吩咐去拿明矾来加上一块儿捣碎,这样捣出来的凤仙花汁,染在指甲上才会颜色鲜亮长久。又指挥着去摘一些狭长的桑叶过来,预备着好包指甲。   承沐笑道:“你对这些上面倒是很明白啊。”   七宝见他站着不走,便笑道:“三哥哥,你想干什么?难道也想染指甲吗?”   承沐道:“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你先进来。”   七宝说道:“一会儿捣好了我要第一个染的,别耽误我时间。”   承沐叹了口气,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七宝睁大双眼:“真的吗?”   承沐道:“骗你做什么?”   七宝忙拉住他,一直到了楼里,才问:“静王殿下跟你说什么了?”   承沐略一犹豫,王廷的话跟裴宣的话在心底飞快地闪过。   终于承沐鼓足勇气说道:“静王殿下说,十分惦记你,想让我再带你过府叙话。你……”   “我去我去我去!”承沐话还没说完,七宝已经迫不及待地一叠声叫嚷。   承沐叹了口气:“你真的要去?这次万一还出事儿呢?”   七宝自信满满道:“我是福星,不会有事的。”   承沐很是无奈,又问:“那这次见了王爷,你要跟他说什么?不要弄巧成拙,别忘了上次王爷说了,他有心仪的人了。”   七宝回答:“我知道王爷心仪的人一定是叶姐姐那样出色的闺秀淑媛,但是我也不差啊。”她抬手在脸上揉了揉,又特意探头去旁边照了照镜子。   镜子里的人,柳眉如黛,眸含秋水,七宝向着里头的人嫣然一笑:“三哥哥你说是吧?”   周承沐无言以对。   七宝已经迫不及待地摇晃着他的手臂:“咱们什么时候去?”   承沐叹了口气:“让我想想看,至少不能立刻就去,免得王爷觉着咱们巴不得呢。”   “我就是巴不得啊。”   承沐瞪了她一眼:“就等后天吧,后天正好我休沐。但是上回闹得那样大的风波,这一次务必谨慎。”   七宝捂着嘴笑:“我已经有了好法子了,这次绝不会露馅。”   ——   到了约定的这一天,七宝早早起身,先去给老太太跟太太请安。   谢老夫人把她搂了过去,说道:“这叶家是书香门第,你虽然跟若蓁交好,但去了那里,也一定要注意着自己的言行,别总跟在家里一样胡闹,叫人看了笑话。”   七宝很是乖巧地答应了。老夫人又道:“吃了中午饭就回来,别耽误太久。”   原来七宝早跟叶若蓁通气,只说今日要去叶府做客。   谢老夫人跟苗夫人自然不疑有他。早打点了车马以及跟随的婆子丫头们,簇拥着出门。   七宝来到了翰林府,先见过了叶若蓁的母亲,然后两个便自去叶若蓁的闺房里说话。   叶若蓁道:“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么着急的催我请你过来。”   七宝笑道:“好姐姐,你帮我这个忙,我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忙,什么好东西?”叶若蓁毕竟聪明,“你可不要弄鬼。”   七宝凑过来,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叶若蓁大惊失色:“胡闹,这如何使得?我决不答应。万一出了点儿事,叫我怎么交代?”   “我三哥哥跟着呢,怕什么,”七宝笑道:“你要答应我,我就给你那东西。”   “你、你……”叶若蓁跺了跺脚,“你可真是坏透了!不,不行,我还是不能答应。”   七宝拉住她的手:“好姐姐,是真的张制锦的手书啊,是他一笔一划写出来的,那些好诗词都在上头。你真的不想要吗?你要不想要,回头我就给二房的孩子们练字儿去。”   “不行!”叶若蓁忙抓住她的手:“你再敢暴殄天物?!”   “那你答不答应我呀?”七宝心中已经吃定了她。   叶若蓁咬了咬牙,终于犹犹豫豫地问:“真的是三公子陪着?真的是半个时辰就回来?你保证?”   七宝点头如捣蒜。   叶若蓁叹道:“我怎么认得你这个小魔星。”说了这句,又问:“说定了,的确是张大人的手书,你可不许赖。”   “那当然啦。”七宝大包大揽,“包在我身上,我得来如探囊取物。”   七宝把自己裹在包袱里的朱子深衣换了,活脱脱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叶若蓁看的偷笑。七宝问:“姐姐,我看着是不是风度翩翩?”   叶若蓁笑道:“风度翩翩没有,倒是更多了几分动人。”   七宝嗤之以鼻,于是忙忙地从角门跑了出去,幸而叶家经常也有些叶翰林的弟子来往,又因周承沐在角门打点,一路同行顺利。   两人驱车来至静王府,门上早得了消息,立刻领了两人入内拜见王爷。   比之前那次相见,静王的气色似好了些,七宝也一眼看见他身后悬挂的那副山旅图。   静王笑吟吟道:“三公子果然是信人,本王正惦记着呢,没想到恰就带了宝弟来了。”于是忙命太监赐座。   周承沐跟七宝落座,承沐道:“王爷召唤,怎敢不立即如约而至。”说着看向七宝。   正好静王也在打量着她,却见她头上仍是蒙着黑色的儒生幅巾,显得脸儿越发小,唇红眉黛,坐在那儿一声不响的样子,犹如一尊毫无瑕疵的玉人。   静王含笑道:“前几日见了驸马都尉王廷,听他说,你回乡下去了,幸而还在京内,不然本王见不到人,又是何其寂寞。”   七宝闻言抬眸看向静王:“王爷是说真的吗?”   赵雍笑道:“当然了。”   七宝的手摁在膝头上,她的手指细嫩如玉,新染的指甲上有着凤仙花的绛红,明净微光,跟雪白的袍服相映,竟有种动人心魄的美。   静王的目光掠过,又不动声色地闪开。   “那么,上次……酒席上说到了,”七宝深深呼吸说道:“王爷心仪的人,不知王爷喜欢的是哪一家的姑娘?若是、成了亲,岂不是不必寂寞了?”   周承沐倒吸一口冷气,被七宝的胆大妄为惊呆了。   静王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单刀直入,不禁笑道:“怎么突然又问起这个来了?”   “我只是觉着,”七宝其实也是喉头发紧,但是她出来一趟不容易,有些话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难道王爷没听说过,威国公府、我们国公府的七姑娘生得很好吗?王爷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   承沐因被七宝的话惊到,正在旁边假装喝茶,听到这里,几乎将一口茶喷了出来。   静王咳嗽了声:“我、本王……叫我怎么说呢?”他蹙了蹙眉,然后似笑非笑地说道:“本王很有自知之明,本王的身子是如此,不想再拖累好人家的姑娘。”   “但是七姑娘不怕给拖累呢?”七宝立刻回答。   承沐几乎屏住呼吸,他想拦着七宝叫她别再乱说了,但是……承沐暗中握紧杯子,紧张。   静王脸上的笑收了几分:“就算她不怕给拖累,只怕国公府也……”   七宝并没有给静王退路,反而说道:“老夫人最疼爱七姑娘,只要七姑娘愿意的,老夫人也一定会答应。所以现在,只看王爷您喜不喜欢。”   静王几乎也跟着屏住呼吸。   周承沐大气儿不敢出一声,额头上已经冒出汗来。   半晌,静王垂下眸子,微微一笑说:“素未谋面的人,又谈何喜欢,还是不说那个了。本王最喜欢的是像小宝儿这样的知音,其他的却不做多想了。”   七宝问:“王爷喜欢我吗?”   “嗯……”   “那如果、如果说七姑娘也跟我差不多呢?”   周承沐在旁,几乎惨不忍闻,他终于有点艰难地开口:“七……咱们不说了好不好?”   七宝却道:“哥哥,你先出去一会儿。”   承沐愣住了:“你说什么?”   七宝叫道:“你出去!”眼中已经冒出泪来。   承沐瞪着她,片刻终于退出两步,一直退出了厅门口。   立在门口边上,承沐回想方才静王的话,再加上之前裴宣的话……真是可笑,静王明知道这就是七宝,但他居然避而不谈,只喜欢跟女扮男装的七宝相处,这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妹妹,如珠如宝一样,却给这个嫌弃,给哪个避讳。   不过,假如经过这一次,让七宝对静王死心,倒也罢了。   承沐垂着袖子,却禁不住地心痛。   此刻在内间房中,剩下静王跟七宝两人面面相觑。   静王赵雍向来最是宁静淡和的,这会儿却也忍不住有些揪心,呼吸错乱。   他看着对面含泪的七宝,竟有些无法面对她的眼神。   赵雍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心虚之感,他强行镇定:“你、你怎么了?”   七宝盯着静王,并没有说话,只是一抬手,一把将自己头上的儒生幅巾摘了下来,拔出发簪,将头发打散。   她身上仍是穿着极宽绰的白色黑边儿的朱子深衣,裙摆是逶迤的十二幅,满头的青丝如瀑倾泻,又像是上好的墨缎在肩头滑落,虽然不施脂粉,但天生丽色难掩,再配上这幅打扮,美的清丽脱俗,自然生光。 第27章   静王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这样,一来因为七宝出人意料的举止,二来因为眼前所见,瞬间竟有种窒息之感。   七宝往前走了两步,目不转睛地望着静王。   她的双眸里含着泪,随着动作微微颤抖,泫然欲滴。   “我……”七宝觉着自己要喘不上气儿来了,但还是强忍着说:“我就是周七宝,王爷,您……真的不喜欢我吗?”   她只是个闺中的女孩儿,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对着陌生的男子,做这种狂浪无耻的举动。   但是七宝已经把静王当作了一根救命稻草,所以就算是豁出脸面,也要紧紧地抓住。   静王屏住呼吸:“我……”   没有人能够拒绝:这样绝色无双,天真无邪的女孩子,对自己大胆放肆的告白。   就算是“心有所属”的静王赵雍。   他本很清楚自己心中的答案,但是望着面前的玉人,那一句非常简单的话,居然说不出来。   “我……”静王听见自己心跳有些乱,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很快,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静王低低地咳嗽了两声,眼前有些晕眩:“七宝……”   他手摁着圈椅的月牙扶手,想要站起来,却有些力不从心的。   七宝见他举动仿佛困难,便忙跑过来,伸手扶住他:“王爷!”   静王嗅到她身上一股很恬美的淡淡香气,像是不知名的花香,悄然地沁入五脏六腑。   这一刻赵雍突然想起:她的味道像是甜的,这比他从小到大喝过的那些苦药的味道……好的多了。   静王抬手,本是要在七宝的脸上拂落的,但他低咳了两声后,整个人身形一晃。   七宝见他脸色发白,又透着一种奇异的淡红。   但是她想得到的答案还没有响起,又见静王仿佛是要跌倒,七宝探手将他抱住:“王爷?”   不料静王推金山倒玉柱地往后跌了回去,七宝猝不及防,给他带着往前一扑,两个人便跌坐在那紫檀木的大圈椅中。   七宝昏头昏脑地趴在静王身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反应过来后,七宝坐直了些,低头看向静王,却见他双眸似开似闭,微微后仰着头,露出修长的脖颈,他仿佛在喘息,喉结微微而动。   七宝有些慌张:“王爷你怎么了?”她抬手去扶静王的脸,但手还没有碰到静王,就给人揪着后颈的衣裳,把她从静王的身上“拎”了起来。   起初七宝看不见来人,直到那人把她放在地上:“你在干什么?”   有些冷的声音里居然有着难以遏止的怒意。   七宝听见这个声音,顿时本能地瑟缩起来:“我我我……我没干什么!”   “七宝!”身旁却是周承沐,三公子压低了声音:“你在胡闹什么?!”   方才张制锦先进内,周承沐跟在后面,但也看的清清楚楚。   静王坐在圈椅中,微微扬首,七宝却散着头发,趴在他的身上……这种姿势,实在没有办法不去多想。   周承沐红了脸,尤其是跟张大人一块儿目睹了这么“不堪”的场景。   这会儿张制锦已经扶着静王的肩膀,令他坐了起来,又从旁边倒了杯热茶送到静王嘴边。   静王喝了口,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像是缓过来似的。   张制锦回头看向七宝,眼中好像有刀子飞了出来。   七宝先前面对静王,虽然羞怯,但还有一股勇力屹立不倒,可是张大人一来,那勇气也像是长了翅膀迅速逃离了现场。   七宝忙挪到了周承沐身后:“我真的没干什么!”   张制锦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然后他看看地上的幅巾,用尽了平生最大的隐忍:“快些整理好!”   周承沐先反应过来,忙把幅巾跟玉簪捡起来,给七宝把头发挽好,重新戴上幅巾。   这会儿静王已经缓了过来,他先是扫了一眼张制锦,然后看向七宝。   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意。   七宝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头发,突然瞥见静王,便忙又道:“王爷,我刚才……”   “住口。”是张制锦。   七宝又往承沐身后躲了躲,确认张制锦看不见自己了,才又低低地说:“王爷,你没回答我,不过……您不用着急,想好了再说也行。”   静王咳嗽了声:“知道了,小七宝。”他的声音很低,有点弱,但带着一抹笑。   七宝趴在承沐肩头,小心翼翼地往静王的方向看了眼:“但是,您方才是怎么了?”   静王目光闪烁,说:“我的病需要静养,不能大喜大悲,你方才亲眼看见了,也还不怕吗?我若死了,要你殉葬,可以吗?”   周承沐也明白了方才静王半是晕厥,这会儿恨不得替七宝回绝。   七宝却说:“可以。我不怕。”   静王笑了声,低低道:“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旁侧,承沐呆呆的不知所措,觉着自己这次带七宝过来,可能真的是犯了大错:以前只是听说静王身子不好,现在亲眼目睹,七宝不怕……他怕!   张制锦道:“周承沐,你还不带她走?”   承沐反应过来:“是。”   忙拉住七宝的手转身,只是在将出门的时候,七宝回头:“王爷,您方才是大喜,还是大悲啊?”   静王没有回答,只是大笑了两声,但笑声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激烈的咳嗽。   张制锦抬手,修长的手指点向七宝。   浓眉一蹙,却并没有说什么。   但那股冷冽的煞气,足以令人闻风丧胆。   周承沐跟七宝两人见状,这会儿倒是不约而同的心有灵犀,兄妹两人拔腿就跑。   ——   一直到出了静王府,上了马车,承沐整个人还没缓过劲儿来。   眼见快到翰林府邸,承沐才喃喃地说:“以后,我若是还带你出门,就叫我天打雷劈,或一辈子见不到叶姑娘……”   七宝道:“哥哥,好好的发什么毒誓!呸呸,不算数!”   周承沐说道:“你这臭丫头是疯了,我也跟着你一块儿疯。你一定是给我吃了什么迷魂药。”   七宝却十分认真地说:“哥哥,别瞎说,我没有给你吃药,而且我也没发疯,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国公府好,是真的。”   承沐看着她清澈的眼神,不知为什么却一阵心酸眼涨。   周承沐张手将七宝抱入怀中:“你这个坏丫头,你知不知道,哥哥方才在王府里看你那样,真的、很难过。”   七宝一愣,却听出了承沐话中的哽咽之意,顿时之间眼圈便也红了,泪盈盈地冒了出来。   片刻,七宝在承沐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她轻声说:“哥哥,我向你保证,你会跟叶姐姐成亲,你们还会有很可爱的孩子……”   说到“孩子”,耳畔便听到那小孩子哇哇哭叫的声音,七宝吸吸鼻子忍着哽咽:“这次一定会平平安安的,你们会看着那小孩子平安长大,再给他也娶个称心如意的媳妇儿,子孙满堂……”   承沐听着这些满是孩子气的话,本是要大笑的,但不知为什么心头眼里一阵阵地酸胀,承沐一边拼命忍泪,一边心想:“我这是怎么了,难道也像是这丫头一样……变得爱哭鼻子了吗?”   ——   因为有叶若蓁的配合,七宝偷跑王府的事,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后两天,宫内一位皇贵妃突然殁了,于是京城里有品级的官员之家,公府侯爵等家中一概三个月不许歌舞饮宴。   而五品以上的诰命,也要去宫里守半个月的制。   于是威国公府内,谢老夫人跟苗夫人以及其他房中几位命妇每天起早前往宫中,忙的不可开交。   府内的事,就交给了董少奶奶跟三小姐周蘋料理。   大家各行其是,一时都也顾不得七宝了。   这天,七宝命几个丫头关上院门,不许外出,但凡有人来,就说自己又开始练琴了。   还特命秀儿,隔上一刻钟就去撩拨那琴弦三两下。   七宝却拉住同春,逼她换了一身儿小厮的衣裳,自己也换了朱子深衣,两个人从角门偷跑出来。   同春很是紧张,整个人都有些僵硬:“姑娘,这次你又要闯什么祸?”   七宝说道:“别出声,这次我是为了你好,而且我还要去做另一件事。”   同春道:“你别害我给打断腿,就是为了我好了。”   七宝嘿嘿地笑,上了马车,扇子遮着脸道:“去南音大街的紫藤别院!”   大概行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将到了紫藤别院,七宝命马车停在巷口,自己带了同春下车。   同春不认得这是哪里,紧张的双腿发抖。   七宝拉着她,一边说:“你别这样畏畏缩缩的,小心给人看出你是女孩子。”   同春几乎要哭了:“可我就是女孩子啊。”   七宝正要笑她,突然看到有一道人影从巷口走了出来,七宝眼前一亮,叫道:“洛尘哥哥!”   原来这迎面而来的,正是张制锦的小厮洛尘。   洛尘手中提着一包点心,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突然听有人叫自己,抬眼看见了七宝,不禁打了个哆嗦。   洛尘皱眉走过来:“怎么又是你?你来干什么?哼,还特来投怀送抱啊。”   同春本来见是一个男子走了过来,越发瑟缩的躲在七宝身后,大气儿不敢出。   可突然听洛尘满口鄙视似的语气对七宝,同春便皱眉呵斥道:“你是谁?竟敢这么无礼!”   洛尘斜睨她:“哟,又一个娘唧唧的……你们真是一伙儿的啊,走开走开!别让我看见,也不许再来这儿了,我们大人是极正派的人!可从不爱养兔子。”   “你们大人养不养兔子跟我们什么关系!”同春只是个丫头,哪里懂这话里的意思,只是见他更加无礼,便气的挺胸走出来,“你不要太放肆了!”   洛尘嗤之以鼻:“我懒得理你们。”   七宝见他要走,忙道:“洛尘哥哥!”突然抬手就把同春头上的青色仆人帕摘下。   同春察觉头发散开了,吓得尖叫一声,缩起身子。   洛尘正回头,本是满脸不屑,突然看见同春青丝散乱,脸上晕红,顿时直了眼睛。   “你、”洛尘张口结舌:“你……是女孩子?”   同春捂着脸,不知如何是好。   七宝笑道:“洛尘哥哥,这是我的丫头,她叫同春,因为出来不方便,才换了男子的衣裳。”   洛尘见同春生的十分娇俏,脸上的惊讶之色慢慢地变成了惊喜:“原来是丫鬟姐姐。”忙伸手整理了一下衣裳:“之前是我无礼了,姐姐别见怪呀。”   同春满面羞恼,咬牙不去理会,只忙着把自己的头发又束了起来。   七宝问道:“洛尘哥哥,张大人在吗?”   洛尘只顾打量同春,随口说:“大人不在,这会儿在户部公干,已经两天没来过了,今儿只怕也不能来了。”   七宝暗自得意:“洛尘哥哥,我们走累了,能不能到别院里歇息会儿啊?既然大人不在,我们也打扰不到他了。”   这若是在之前,洛尘只怕要拿了扫帚赶人,但是这会儿看着同春,洛尘点头如捣蒜:“当然使得!跟哥哥我又客气什么?” 第28章   洛尘引着七宝跟同春从别院的侧门往内而去,那看门的老仆人正坐在门口晒太阳,抬头看了眼,问道:“小洛,你带的什么人呢?”   洛尘笑道:“您老人家安稳眯着吧,是贵客,待会儿我送一壶酒来给您老人家中午喝。”   老仆人也嘿嘿笑了起来:“你留神点儿,九爷不在这儿,咱们更要把门看的牢靠些,别丢了什么物件儿,坏了什么花草儿,九爷会不开心的。”   洛尘道:“瞧您说的,敢情我还带了两个贼呢。”   说着便又回头对同春道:“丫鬟姐姐,这是我们看院子的张爷爷,他是最诙谐的,不用在意。”   同春还记着他方才对七宝出言不逊,便不搭理他,只是嘟着嘴。   洛尘竟丝毫也不计较,领着两个人往内,七宝就说:“上回我来,是在厅内见了张大人的,却不知他的书房在哪里?”   洛尘说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七宝巧舌如簧地回答:“我特别仰慕张大人,如果能多沾沾他的仙气儿就太好了。”   洛尘本能地打了个寒噤,然后才又仔仔细细地把七宝从头到脚看了一回。   他不去问七宝,却只悄悄地问同春道:“丫鬟姐姐,我如今才看出些不对来,你们这位小爷……他、他到底是男是女?”   同春板着脸说:“你又问这个做什么?”   洛尘笑道:“他要跟您一样是个女孩儿呢,我自然什么都告诉了,他若是个兔儿……”他撇撇嘴,“恕我不敢亲近。”   同春诧异:“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小姐好好的,怎么是个兔子?”   洛尘一听“小姐”,眼前一亮,转头死命地盯着七宝有看了一会儿。   原先他是一叶障目,心思转不过来,——因七宝随着周承沐在外“游荡”,这自然不是高门大户里的小姑娘家能做出来的,所以洛尘一心认定了是个公子哥儿。   如今回过味来,这般细看才豁然开朗,只觉着七宝从头到脚,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娇憨可爱的女孩子,哪里是什么哥儿。   洛尘哑然失笑,抬手使劲一拍脑门:“我可是给鬼迷了眼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美貌的小公子呢,可不就是个小姐?只是你们小姐也忒大胆了,怎么能穿成这样在外头走来走去?上次还跑到游船上去跟一堆爷们相处呢,怪不得我想不通。”   同春给他说的胆战心惊,虽知道七宝往外偷跑,这些内情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什么游船,什么爷们儿?”   洛尘先不忙回答她,颠颠儿地跑到七宝身边,笑道:“姑娘,你要是早点告诉我,何苦我枉做恶人?你问我们九爷的书房啊……从这儿出了角门,往前走一回,有个写着‘月影’的院子就是了,若是穿过书房再走一会子,就是我们爷下榻的地方,你是不是想沾沾他的仙气儿?我带你去看看,这算什么呀。”   七宝见他突然前倨而后恭,便笑问:“洛尘哥哥,你为什么突然这样热情起来。”   洛尘笑道:“我们九爷这么大年纪了,还没娶亲,我可要严防死守,别叫他走了歪路。”   “什么歪路?”七宝疑惑。   洛尘原先以为她是个男孩子,特别讨厌,如今知道是女儿身,望着她雪肤生光,瞳仁黑白分明,真是美不胜收。   洛尘欣慰地啧啧道:“不妨事,我现在才也回味过来了,为什么我们爷那天宁肯不去尚书府赴宴,也要回来见您了。哎呀,我这颗心总算是放下了。”   七宝莫名,忙问:“那我可以去书房里……看看吗?”   洛尘道:“尽管去尽管去,都是自家人。”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同春。   同春忙道:“你说什么自家人,谁跟你是自家人了?”   洛尘笑道:“这个不着急,现下我是说你们小姐,跟我们九爷呢。”   同春还不知道这是张制锦的府邸,忙正色说:“你别胡吣!你们九爷是谁?”   七宝拉拉她,低声叮嘱了一句,同春愣住,颇为为难的。   洛尘在边上昂首挺胸,得意洋洋地说:“丫鬟姐姐,说出来不怕吓到你,我们九爷就是堂堂的户部侍郎张大人,出身高贵,貌比潘安,才压宋玉,而且文武双全,我不信这京内还有没听说过我们大人名头的。”   同春瞠目结舌。   七宝咳嗽了声:“洛尘哥哥,同春跟我说她突然肚子疼,你能不能帮我照料照料她,我自个儿去院子里转转可好?”   洛尘吃惊:“怎么突然肚子疼?”他凑近同春身边,却又不等同春回答就说:“啊我知道了,你们女孩儿家身子尊贵,总有些不好启齿的事,你跟我来,我烧些热水煮茶,配着这喜福斋的松子酥吃上一块儿,必然很快就好了。”   于是竟不理七宝,让着同春去自己的屋子。   同春回头为难地看向七宝,七宝向着她单眼一眨,同春心道:“我们姑娘越来越皮了。”无可奈何,便随着洛尘去了。   洛尘总算还记得本职,将出门时候回头又看七宝,叮嘱说:“姑娘,你若去我们九爷书房,记得别动他的东西哦,他是最不喜欢人家动他那些书啊,笔墨纸砚啊之类的,你看看倒是无妨的。”   七宝点头:“您放心吧,我有数呢。”   目送洛尘护着同春去了,七宝原地站了片刻,看着那一对儿人,略有点儿出神。   这次,七宝是特意带了同春出来,为的就是应付洛尘。   七宝当然知道,对付洛尘最好的法子是什么,如今也果然应验了。   因为,在她梦里,洛尘喜欢的便是同春。   只不过,明明是一对欢喜冤家,却因为种种的阴差阳错,两个人并没有一个圆满的好结局。   但是现在,一切不同了。   七宝右手握拳,在胸口比了比,像是要给自己打气,然后转身穿过角门往张制锦的书房而去。   ——   七宝这次冒险前来紫藤别邸,不是没有目的的胡走乱窜。   她记挂着上回答应了叶若蓁的话,要给她张制锦的手书,所以才趁着张制锦在户部忙的无法分身,自个儿狗胆跑了过来。   只是按照洛尘所说,一脚踏入书房小院子的时候,七宝突然有些发愣。   眼前的院子,好熟悉。   映入眼帘的先是墙角的几杆紫竹,旁边是一块儿嶙峋的太湖石。   目光转动,右手侧的门口处,几棵芭蕉在阳光下摇摇曳曳,颜色明绿如翠玉。   书房门口左侧,是一棵极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个小小地石头圆桌,旁边是三个鼓凳。   七宝咽了口唾沫,想起自己上回问裴宣的话:   “这里是紫藤别院?可还有别的名字?”   “什么牡丹别院,海棠别院……”   现在看来,果然它该有另一个名字——在七宝的印象里,这该叫海棠别院才是。   早知道是这个地方,要不要来,她就得三思而后行了。   七宝望着眼前的熟悉的景致,费了好大劲儿才迈步走了进来,她的目光从院中景物上挪开,看向那书房门口。   书房的门是掩着的,七宝缓慢地挪步上了台阶,还没有推开门,透着窄窄地门缝,仿佛听见里头两人的对话。   那人的声音微冷:“谁让你来这儿的?你又哭什么?”   女孩子的哭泣声响起:“大人,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的家人吧……”   那人沉默。   女孩子跪在地上,拉着他的袍摆:“听说、听说我三嫂子才在牢房里生了一个宝宝,大人……求求你,你要我怎么做都行。”   “又是洛尘那多嘴的告诉你的?”那人的声音里透着不悦。   “大人,求你啦!救救他们吧!”她跪在地上,没有办法,便绝望地磕起头来。   是用力太狠,也是她肌肤太娇贵,只一下子额头就碰破了,血在瞬间流了出来。   等他发现的时候,鲜血已经滑到了眼睛上,跟泪合在一起,看着惨烈异常。   梦中的情形猝不及防地撞过来,仿佛是从书房的门缝中钻出来,突然狠狠地袭击了七宝。   那种感觉太过鲜明了,七宝下意识地退后一步,额头隐隐刺痛,眼前发花。   只是想一想,双眸早就已经模糊不堪了。她几乎怀疑,推开门后也会看见那一幕。   七宝吸吸鼻子,抬起衣袖用力擦了擦眼睛。   又小心翼翼地探了探自己的额头,还好,完好无损,还好,一切并没有发生。   七宝深深呼吸,用力将房门推开。   里头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两个人影。   但是果不其然,这书房内的陈设,亦跟她的记忆中一模一样。   七宝竭力压制乱跳的心,目光逡巡,突然看见在靠窗的长桌上,有一个瓷白的汝窑定瓶,里头放着两枝子海棠,已经干枯凋谢了,颓靡地垂着枯枝,几个变了色的花苞落在桌上,不知为何竟没有给清扫了去。   七宝来不及在意,只忙跑到书桌旁边,拉开抽屉,映入眼帘的先是自己的那个小包袱。   “啊……果然在这里。”七宝忙把包袱提出来,才要打开翻看,却无意中发现包袱底下压着的,正是那本题有“衣冠禽兽”的诗集。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七宝喜不自禁,忙把诗集拿起来,又将包袱重塞进去:“叫我抄了那么久,却没有帮我实现所愿,如今把这本书重新送给我,也是应当的。”   七宝觉着这个交易非常合理。   她把书努力塞进怀中,又扫了一眼桌上,确信自己并没有碰其他东西。   正要走,却见在那几点海棠落花下,压着一卷东西,有隐隐地字迹透出。   七宝知道自己不该去碰,但是奇怪的是,那一点点隽秀的笔迹仿佛有极大的吸引力,让她挪不开目光。   有点像是诱惑着人的宝藏。   犹豫了几回,七宝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卷东西打开。   难得,竟像是一幅画!   七宝虽然看惯了张制锦的诗词笔迹,但是他的画却极少见过。   虽然张大人素有诗画双绝的名头,但张制锦自觉画技不佳,所以从不肯以画示人。   七宝大为诧异,同时又有点隐约的兴奋,当下不顾一切地把画慢慢展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桃林如锦,清溪潺潺,栩栩如生,仿佛能从笔力之中感觉到春日的闲适跟和煦。   远处桃林中似有歌舞者,弹琴者。   但是在天光云影清溪河畔,却有一道纤袅婀娜的影子,遗世而独立。   七宝猛然一震,几乎将这画扔掉了。   她忙定了定神,仔细再看,却见画的旁边果然有一行小小题字:   “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天上有行云,人在行云里。高歌谁和余,空谷清音起。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旁边亦有年月,落款。   七宝身心震撼,正在忘乎所以地呆看,突然间听见嚓嚓的脚步声。   她这才醒悟过来,只当是洛尘来找自己了,当下忙手忙脚乱地把画卷起来,又小心放了回去。   正要整理衣裳,开门出外,突然听见门外那人道:“怎不见洛尘?”   七宝听了这个声音,瞬间魂魄又从躯壳里飘了出来似的。   她本来已经探手要去开门,可听见这一声,就像那门是烧红的烙铁般,两只手忙不迭地又缩了回来。   这声音,竟然是张制锦!   真是流年不利,他好好地怎么又跑回来了。   七宝下意识地捂住脸抱着头,但是很快发现这法子不管用。   这会儿脚步声已经逼近了台阶,有人回答道:“听张叔说,洛尘的亲戚来了。大概这会儿正待客。”   张制锦的声音里有点很淡的疑惑:“亲戚?”却也没说什么,只吩咐:“你到院子外等着就是了。我拿了东西就走。”说着举手将门推开了。   张制锦进门,径直走向旁边一侧的书柜,从上面一格内翻了会儿,捡了一册书出来。   将书打开看了眼,转身之际,突然鼻端嗅到一股很淡的香。   他微微一怔,转头看向桌上枯萎的海棠,只以为这海棠已经凋谢成这样子了,居然还有一点淡香,倒是难得。   缓缓将书合上,正要走向门口,心中突然觉着有些不对。   张制锦回眸,重又扫向桌面,却见那原本掉落的海棠花苞……凌乱的撒在旁边。   他虽几天没有来过了,但是也记得,当初离开之时,有几片枯叶跟花瓣所掉落的位置并不是如此。   没有他的允许,没有人敢私闯,更加不敢翻动他的东西。   浓眉一扬,张制锦轻转,此时,鼻端那股清香越发的明显了。   他忖度了会儿,突然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嘴角微微扬起,勾出了三分了然,七分欣悦的笑意。   本来要往门口的脚尖儿一转,反而转向桌边。   把手中的书册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旁边的画卷,又看向一边的抽屉。   张制锦抬眸,明睿的眼神在书房内掠过。   外间无人,这里侧,也并没有可藏身的地方,唯一的帐幔后面,也是空空如也。   星眸里闪过一丝饶有兴趣,张制锦回身,往桌下瞥了一眼。   也竟无人。   长指微拢,轻轻地捻动,张制锦重又走回书柜之前。   目光从格子间往下,落在底下掩起的两扇柜门上。   “你是……想自己出来呢,”张制锦垂眸,“还是我请你出来?”   说完之后,柜子里仍是毫无动静。   看样子是得让他请着了。   张制锦微微俯身,抬手去拉柜门。   柜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熟悉的朱子深衣的十二幅雪色裙摆,往上,是一双晶莹如玉的小手,紧紧地捂着脸。   七宝缩成一团,却情不自禁地发抖。   张制锦盯着她,将七宝的手一寸寸地从她的脸上挪开。   他本是要握住她的手腕的,只是不知为何,竟握住了她的手,肌肤相接那娇软温香的触感,突然让他又想起那天从威国公府回来,手拈海棠的那瞬间恍惚。   因为这瞬间的恍惚,他的手劲儿也不知不觉大了起来。 第29章   张制锦握住七宝的手,被那种异样的触感引得心有所动,不由加大力道。   七宝痛呼了声,急忙把手挣脱出来,又抱头埋首在膝间,往柜子里缩了缩。   张制锦见她这幅模样,一怔之下笑了笑,若说要强拉她出来,倒是容易的。但是……   在想明白之前,张制锦已经俯身探臂,在七宝的背上轻轻地一搂,略微用力,左臂在她膝弯间一揽,便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人从柜子里抱了出来。   早在之前从赵琝手中救了她之时,他就抱过七宝,只是当时并没有多想什么。   然而此刻,心中总不时地晃过指尖海棠花苞的触觉,她身上有股独特的香气,仿佛是自然的甜香,最会让人放松心境的。   张制锦本想把她抱出来放在地上,但是这一会儿,却竟有些舍不得放手了。   他看了看怀中紧紧捂着脸仿佛自欺欺人的七宝,忍不住又笑了,却又不愿她看见自己的笑,便淡淡道:“你是想让我一直这样抱着你吗?”   七宝身体一震,从指缝中对上他注视的眼神,又忙捂着眼:“不、不!”   张制锦道:“那你想怎么样?”   七宝道:“放我下来!”   “是在命令我吗?”   “请、请大人放我下来。”七宝声音放低了些。   两人说话的时候,外间张制锦的侍从因见他久久不出来,房中又有些声响,放心不下,便走近了几步问道:“大人,您可还好?”   七宝听到人声,顿时又把脸藏到他怀中去了。   胸口给她蹭着,这种感觉倒也不坏。张制锦咳了声,吩咐道:“无碍,你先出去等着,我还有点事要料理。”   那侍从答应了,脚步声远去。   七宝竖着耳朵听见侍卫去了,就挣扎这要下地。   张制锦将她在旁边的圈椅上轻轻地放下,自己则在对面坐了。   目光将她扫了一遍,张制锦道:“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小七宝。”   七宝的小脸上却已经红了一片,她如坐针毡地坐在圈椅上,目光左右流窜,总是不敢跟他的眼神相对:“对、对不起。”   张制锦道:“说,你跑来这儿干什么?”   七宝的心怦怦乱跳,方才听见他回来,她就像是看见雄鹰影子的小羊,到处乱窜,急得几乎要撞墙自尽了,最后只能抱头缩颈地藏在柜子里,自我麻痹地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想到仍是给捉了出来。   这真是至为尴尬窘迫的时刻,七宝胆战心惊,无言以对。   张制锦却云淡风轻地,甚至带一丝温和淡笑,他问:“上次让你来,你带了个人来骂我,这次呢,想做什么?”   七宝见他还记得旧账,可样子像是没什么恶意,便硬着头皮说:“我正是因为上次……上次走的匆忙,心里过意不去,所以……”   “所以趁着我不在这里,过来道歉吗?”他轻描淡写地问。   “我只是碰碰运气,万一大人您在呢。”七宝讨好地向着他笑笑:心中却想:我的运气可不怎么好啊,他居然真的在!   “不用跟我装乖,”张制锦好像看破她心中所想,笑容即刻冰封:“那天你在静王府里的所作所为,我可是看的很明白。怎么你对着王爷,就什么都做的出来,投怀送抱,口出狂言,怎么对着我,就胆小如鼠起来了?难道我比静王殿下可怕?”   他十分不爽,也没有掩饰这种不爽,脸色上就透出几分冷冽。   七宝也不大爽,她怀中还塞着那本书,鼓鼓囊囊的很不舒服。   但却也因为这个,突然想起叶若蓁对自己的“教导”,七宝咽了口唾沫,说道:“我……只是格外敬重大人,所以不敢冒犯半分,没有胆小如鼠的。”   “这么说,”张制锦道:“你就是不敬重静王殿下,所以敢冒犯他了?”   “当然不是!”七宝耳畔嗡地一声,无地自容,浑身发热。   想到那天在静王府自己的所作所为,其实这几日一直也恍恍惚惚的觉着有些不敢相信,但是……毕竟是真的发生了。   忍不住抓抓已经涨做粉色的脸,七宝分辩:“我、我真的没冒犯殿下,也是真心向大人致歉,您别见怪、大人品行高洁,出身高贵,貌比潘安,才压宋玉……”   不等她说完,张制锦敛眉喝道:“不要跟我扯谎!说,你来到底是干什么!”   七宝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张制锦看见她眼圈泛红,神情忐忑,却不为所动,冷道:“你真是越发像样了,堂堂的威国公府的嫡小姐,乔装改扮,先是出入静王府,意图对静王不轨,现在又跑来我这里,是谁教你的规矩?你到底想怎么样?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你想怎么收场?”   七宝听见他说自己对静王不轨,便想起那天他冷看着自己的样子,又听他句句如刀,几乎就忍不住要跑向门口逃之夭夭。   她低着头倒退两步,脚下便蠢蠢欲动地往门口挪。   张制锦轻声说:“你敢再动一步试试?”   七宝立刻站住,合掌求道:“我真的知道错了,大人!”   “你错在哪里?”   “我、我不该私闯您的书房。”   张制锦眉头紧锁,真的有点动了怒。   在圈椅扶手上一按,张制锦站起身来,在七宝察觉之前,他已经走近。   张制锦低头:“你再说你错在哪里?”   七宝战战兢兢地仰头,突然发现他的目光从自己面上划过,竟看向自己胸前。   那夜在海棠树下的春梦突然又跳出来,七宝忙举手挡住胸口:“别!”   张制锦本发现她胸前藏着东西,所以特看了一眼,没想到这丫头又是一脸防备登徒子的情形。   心中恨得痒痒,他索性握住她的手腕:“你在王府里是那样放浪不羁,对着王爷更是豪放之极,怎么到了我跟前儿,就跟贞洁烈妇一样?我还明明什么都没做!”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一个“还”。   七宝给他逼问,又给他握着手腕,慌得叫道:“是是是,你是正人君子,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您大人有大量,放了我吧!要是、要是您怪我在静王面前无礼……那、那也是因为您没有按照之前所说帮我成为静王妃,我才自己冒险的!”   张制锦没想到她居然还有这般说辞,倒是意外。   就在这会儿,外头隐隐传来说话的声音,细听像是洛尘:“马武,你怎么回来了?难道大人也回来了?”好似有点惊慌失措。   马武道:“是啊,怎么了?”   洛尘叫道:“坏了!”过了会儿,又问:“大人在里头?可说什么了没有?”   马武道:“大人让我等在这儿,没别的吩咐。你说什么坏了?你的亲戚呢?”   慌乱的脚步声响起,是洛尘跑到了书房门口,试试探探地叫道:“九爷……”   张制锦听见洛尘的声音,本以为七宝会趁机叫起来脱身。   不料垂眸看她的时候,却见七宝回手捂着嘴,含泪的眼中虽然透出慌张之色,却竟一声也没有出。   张制锦大为诧异,看看七宝,又看看掩着的书房门,才慢慢道:“我正忙着。无事别来打扰。”   门外洛尘本担心七宝在这里乱逛的时候遇见张制锦,虽然知道张大人对七宝跟对别人不同,但毕竟这书房不许乱闯是他的规矩,瞒着的话还可以平安无事,若遇上了,只怕不仅是七宝,连自己也会遭殃。   此刻听张制锦如此回答,声音平和并无恼意,洛尘勉强松了口气,心想:“难道小姐又跑到别处去了?”   于是擦了一把汗:“是,是。”唯唯诺诺退下,又到别处去寻找七宝。   直到洛尘去了,七宝双腿一软,几乎跌在地上。   张制锦及时地将她拦腰抱住。   七宝勉力抬眼看向他,双眸里水光潋滟,动人心魄。   张制锦惊奇于她方才为什么不闹出声响,反而怕洛尘听见似的,心中一转,便明白了几分。   “你刚才不出声,是怕惊动了洛尘闯进来、连累了他吗?”张制锦问。   七宝揉了揉眼睛:“大人,都是我的错,你别怪洛尘哥哥。”   “洛尘……哥哥?”张制锦觉着刺耳,“你什么时候跟他那么亲了?”   七宝忙道:“我、我只是觉着他是个好人。”   张制锦看她泪汪汪地,又察觉她维护洛尘的心意,不由有点心软:“怎么这么爱哭,若是永宁侯在这里,又要说我欺负你了。”   七宝一愣,小心地将他握在自己腰间的手推开。   张制锦正察觉自己的语气不对,又见七宝这样防范,便哼道:“是了,你刚才质问我,是觉着我没有履行诺言?但是你那次带着永宁侯前来,倒是威风的很啊。不由分说把我骂了一顿,难道我还要上赶着去帮你不成?”   七宝见他总提这件事,略有点委屈说道:“我不是特意带了三姐夫来的,只是半路上遇见了世子,他为难我,幸好遇到了三姐夫。我想让他送我过来,所以才偷偷跟他说了的。”   张制锦道:“我跟你的约定,你却跟别的……人说,这种事也是能昭告天下的?”   “三姐夫不是外人,他是好人,会帮我守口如瓶的。”   “好人,又是好人,洛尘是,永宁侯也是,”张制锦无端地又有点微愠:“除了我,是不是都不是外人?都是大好人?”   七宝几乎立刻就点头,忙忍住:“您也是大好人。我知道的。”   张制锦不悦:“七宝,你这谎话说的并不熟练。”   “是真心话的,”七宝央求道:“大人,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不来了。这次就饶了我吧。”   张制锦回味这句“再不来了”,眸色沉沉问道:“那你实话告诉我,你今儿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七宝思忖到底要不要如实招供,可又怕说出来后,到手的诗集又给他收回去,偏一时之间又想不出很好的借口。   正在这时侯,张制锦道:“仍是不说实话,可见你没真心认错。”   七宝打了个哆嗦。   “你藏在身上的东西,”张制锦目光盯着她的胸前,道:“是要自己拿出来,还是我帮你拿?”   “不不,不必,”这次七宝却从善如流,她一个激灵,忙探手入怀,哆哆嗦嗦将那本诗集拿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不用劳动您的贵手。”   张制锦嘴角一动,接过那本书。   给她捂了半天,这诗集上也有点温温的,只是这温度在指尖上稍纵即逝,却因为这样,更叫人贪恋。   张制锦看看书,又扫七宝一眼:“你到底想怎么样,把书扔了,又要偷拿回去?”   七宝没了退路,想到自己可能白忙了一场,便索性说道:“不瞒大人,我因为太喜欢这本书了,又觉着自己糟蹋了它,心里很是舍不得,也每每的后悔……所以想再拿回来,而且,我已经按照大人所说抄了一遍,您答应我的事却无法做到,如今把这本书给我,也算是两清啦。”   她怕张制锦觉着自己是要挟他,于是说完后又特意示好地一笑。   张制锦望着她泪渍未干,可怜又可爱的模样:“假如你只是要这本书,倒是不贪心,只不过这原本是你扔了不要的,如今再拿回去,我心里也过不去。”   七宝以为他不肯答应,正要再求,张制锦转身走回桌子旁边,翻了会儿,从案头抽了一本出来:“这是我前一阵子闲散时候,手录的一本,给了你吧。”   七宝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真的?”   张制锦哼道:“我是大好人,给你一本书算得了什么。”   七宝高举双手便要来接,张制锦突然又拿了回去:“等等,这次如果还把它涂抹或者丢了,又怎么说?”   七宝一愣,连忙道:“这次绝不会,一定会视若拱璧,小心珍藏,绝对不会有半点差池。”   张制锦微微一笑,又说:“好,我信了你,但如果被我发现了你做不到,你可要小心了。”   “小心……怎么样?”七宝把书接了过去,捂在胸口,又迟疑地问。   鬼使神差地,张制锦瞄过她娇软的唇:“这会儿我没想到。只不过……最好别让我想到。”   “当然当然!”七宝连声答应,恨不得俯身膜拜。   张制锦看着七宝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会儿她不那么畏惧自己了,看着比先前畏缩的样子舒心好些。   张制锦道:“亏得你这么大胆子,这几次出来,都遇到康王世子,上次更闹得满城风雨,这次倒是不怕了?”   七宝正打开那本诗集,一边随口说:“我听我三哥哥说,世子给康王殿下打了一顿,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反正是收敛了些了,应该不至于还像是先前那样盯着我了。”   张制锦微微一笑:“那你可知道康王殿下为何打了世子?”   七宝专心细看那诗集册子,见字迹清隽潇洒,写意风流,果然是他的手书不错。   而且好像有几首是自己没读过的诗,不知是不是他的新做。   七宝心头一动,只管迫不及待地看。   闻言便心不在焉地摇头:“虽不知道,但却觉着天经地义,他那样顽劣,我也都想打他一顿。”   张制锦正端详她低头看书的姿态,宽大的幅巾遮住了那细腻的脖颈跟满头青丝,通身上下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此刻他却无端想起在静王府里,她青丝散开,趴在静王身上的姿态。   突然有点口干舌燥。   张制锦轻咳了声,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照我看,你的顽劣,也不在他之下啊。可惜你们府内没有个敢打你的吧?”   这一句七宝却听在了心里,忙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大人,我没有他那么坏吧?”   张制锦眼波微转:“男人有男人坏的方式,他的方式,就是意图不轨非礼良家女子,但女人也有女人坏的方式,比如……不知廉耻地去勾引男人。”   七宝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时又涨红了脸:“那天我真的不是……是王爷晕倒了。”   她本是肌肤胜雪,穿白衣戴幅巾,显得甚是清丽脱俗,但脸上一红,女孩子的娇态就再也掩不住了。   张制锦看在眼里,仍不动声色:“若不是你对他说那些惊世骇俗的话,他岂能晕倒?”   自打那天看到她跟静王那般模样,后来引得他夜有所思,不知为何竟做了很多不堪的梦。   居然还都是自己跟她……海棠春睡,红烛高照,旖旎缠绵。   这真是前所未有,骇异之极。   七宝虽然羞惭,但是提起了静王,就又想起了她的心愿,因见张制锦心情不错,便暂时合了书,大胆问道:“大人,王爷、他到底答应不答应我啊?”   张制锦皱眉:“你就这么铁了心的要去当王妃?可静王已经心有所属,那假如你当不成王妃呢?”   “我……”七宝茫然,讷讷道:“总之、我要到王爷身边去。”   心思凛然一收,张制锦的眼中又泛出冷意来:“你就那么喜欢静王殿下,连王爷喜欢别的人都不在乎,甚至连殉葬都不怕?”   七宝低下头:喜欢静王?她还从来没有想过。   只是想靠着静王庇护威国公府而已。就算真的殉葬,也是在康王倒下之后,国公府度过危机,那样死的也只有她一个人。   在梦里因为她一个人害了整个国公府,如果现在只需要舍她一个人却保住所有,又何乐而不为呢?   张制锦见她不言语,略品出几分异样:“怎么不说话?”   七宝道:“说了您也不懂。”   他眸色沉沉,深看着她:“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还是说你一心防备我,所以凡事凡话都留三分。”   七宝心头一动,叶若蓁的话又在耳畔响了起来。像是从中汲取了些勇气,七宝把心一横,攥紧双手道:“大人,说出来的话,你不要笑我。”   张制锦道:“我听着呢。”   七宝惴惴道:“因为、因为我得罪了康王世子,我怕康王殿下以后为难我们府里,所以我想……我想若是我嫁给静王殿下,康王大概就不会为难我们了。”   张制锦挑眉,他沉吟着说道:“你说,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想当静王妃的?”   七宝眼中还有一点希冀:“您还能帮我吗?”   “那你,”张制锦停了停,撩起袍子重新落座:“原来不是因为喜欢上静王才想接近他?”   连静王也说这孩子干净的很,虽然举止惊世骇俗,但并没有什么攀龙附凤的市侩之意,也更无什么春心荡漾的银荡之态,反而一派的天真无邪,赤子情真,也正是因为这种天真坦率的热烈,让静王都忍不住有些心动。   却让本该是旁观者的张制锦,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火。   七宝忙摇头:“我以前都没见过静王殿下,怎会喜欢他?”   好似是错觉,面前星眸里的光芒似亮了几分。   张制锦微笑道:“你这小丫头,看着还算机灵,怎么却是一根筋呢。”   七宝不懂,低头道:“好好的您怎么又骂我。”   张制锦道:“这京内能护着你们国公府的,难道只有静王殿下吗?”   七宝先是愣了愣,然后想到梦中所见,坚定地点头。   张制锦一噎,皱眉问道:“那我呢?”   七宝做梦也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您?”   张制锦盯着她:“不错,是我。”   七宝眨了眨眼,小声道:“您当然也很……能耐的,只不过还是静王殿下比较厉害。”   张制锦突然有种想把她掐死的冲动。   “七宝,你过来。”他和颜悦色的,向着七宝微微扬首。   “不、不必了大人,我站在这里也能听见。”七宝倒也不算太傻,甚至想后退。   张制锦猛然抬手,倾身探臂,擒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一拉,电光火石地抱入怀中。   七宝本能地缩起身子,慌得颤声道:“大人!您干什么!”   张制锦把她抱在膝头,牢牢地圈在臂弯里,竟让七宝逃无可逃。   张制锦俯首望着她,声音有些喑哑:“你给我记着,永远别在一个男人跟前儿、说另一个男人比较厉害。”   七宝道:“可是……”下颌却给轻轻捏住。   张大人是有名的文武兼备,马步骑射无有不精,虽然是握笔的手,却因为时常练箭握刀,手指略有些粗粝。   拇指在七宝的下颌上轻轻擦过,那夜手拈海棠的感觉在心底一闪而过,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会儿。   他的手指无法餍足地滑到了她的唇边,摩挲徘徊。   当指尖跟唇瓣相碰的刹那,像是有一簇星火在心中迸开。   在反应过来之前,张制锦垂首,不由分说地吻上了那娇红的樱唇。 第30章   给他突然吻住,七宝原本还想挣脱的心在瞬间烟消云散,熟悉的感觉在瞬间蔓延全身,让她无法动弹。   七宝只是低低地呜咽了声,却换来他更加强悍的深吻。   刹那间,那些令她深为畏惧的情形重又在心底出现,七宝无法呼吸,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把她的唇舌连同呼吸一块儿都劫掠去了。   风从半开的窗口掠进来,一阵阵暖熏入骨。   室内静谧非常,隐隐地有些暧昧声响,极细微地响起。   直到张制锦发现怀中的女孩子软绵绵地,闭着双眸,竟像是晕厥过去,他一愣之下忙停了下来,抬手轻轻地拍拍她的小脸。   随着他的动作,七宝的脸也随着歪了歪。   又过片刻,极长的睫毛抖了抖,她终于缓缓地又睁开双眼。   在七宝回神之前,泪先涌了出来,斜斜地滑入鬓边。   “你、”她嫣红的唇动了动,声不可闻地说道:“你又欺负我!”   然后她便哇地一声,手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张制锦望着痛哭的女孩子:这下真的如安宁侯所说了,居然欺负一个小女孩儿。   以前他还可以义正词严地反驳,并高高在上地鄙夷这种无稽之谈,但是方才发生的事,让他无话可说。   “别哭了,”他有些心乱。   纵然可以轻而易举地拿捏千万人的性命,却不知如何应对一个失声痛哭的女孩子,他想捉住她的手,又见她哭的实在可怜,就好像雨后的花枝乱颤,眼泪像是雨水般不停地洒落,只要他一碰,手上便沾了湿湿地泪水。   他只能狠心喝道:“不许哭!”   七宝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本似停不住的,可是听见他这一声,却突然又戛然而止。   因为收的太急,她还在一顿一顿地打颤,泪也仍是不停地往下掉。   张制锦暗中松了口气,可见她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又将声音放得温和:“你哭的这样大声,是想把人招来吗?”   七宝突然像是醒悟了什么,忙摇头,大颗的泪瞬间甩在他的胸前,似乎还有一滴落在他的颈间。   张制锦一愣,抬手在颈间轻轻擦过:“我不是故意欺负你。”   七宝显然不相信这话,眨了眨泪眼咕哝说:“你不是正人君子。”   他磨了磨牙:“谁让你自己跑了来的?”   七宝微怔,他又先发制人地说:“你、你可知道错了?”   “什么错?”   “以后不能再随便往……人家府上乱跑。”张制锦咳嗽了声,“不然,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七宝瞠目结舌。   张制锦抬手入袖中掏出一块儿帕子,给她将泪擦了去:“这也算是给你的一个教训,你总该知道,不能跟一个男人单独相处。”   七宝觉着有什么不对,怎么好像错的是她?   不过,她的确有错,不该唐突地偷偷跑来,但是……   七宝望着面前这张温润如玉、无可挑剔的清雅容颜,模模糊糊地说道:“可是您之前告诉我,不是每个男人都会看见我的脸就神魂颠倒的,那样的话他就是个为色所迷的登徒子,是没有定力,轻薄无知,注定成不了大器的。”   张大人举手拢在唇边,连声咳嗽。   不错,那天从赵琝手中救了她,在马车里为了不让她生出当静王府的狂妄念头,曾经这么跟她说过。   谁能想到,转眼间就打了脸?   张制锦淡淡道:“那又怎么样?”   七宝道:“那你为什么也像是世子一样欺负我?你难道也为色所迷,没有定力,轻薄无知,注定……”   “住口。”他哼了声。   七宝低下头不言语了,但是两只眼睛仍是很不服地偷偷瞪着他。   张制锦将那站满了她的泪的手帕塞到她的手里:“自己擦干净。”   七宝本是拒绝的,但是他的话对她而言,早就如同不可违抗的命令一样了。   乖乖地将手帕接过来,重新叠了叠,才又去擦眼睛,不料才擦了一会儿,突然醒悟自己还坐在他的腿上,一时嘀咕道:“我要下去。”   张制锦微微蹙眉。   她这样乖静地坐在他的怀中,甜香萦绕,娇软满怀,真真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体会。   如今听她要走,竟本能地舍不得。   下意识地将手臂紧了紧:“我还没说完。”   “你还要说什么?”因为方才受惊大哭,七宝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张制锦道:“以后不许你再私自跑去静王府。”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他即刻回答,想了想,又道:“难道你想今日的事再发生?”   七宝瞥他一眼,又低头,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腰间垂着的玉佩荷包,因为这荷包,七宝突然想起自己还带了一样法宝,关键时候居然没有拿出来用!   心中后悔之极。   张制锦将她的下颌一抬:“又在想什么?”   七宝忙道:“没有!”   张制锦微微眯起眼睛,却也没有逼问,只道:“总之,若是给我发现你偷跑静王府,或者私下去见什么男人,你给我小心点儿。”   七宝对上他锋芒隐隐的眸子,立刻说道:“以后我再也不出府了。”   假如不能去见静王,那还不如在暖香楼里胡闹,免得再撞见他,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张制锦一笑:“这才像是个闺中女孩儿的样子。”   他端详着面前泪渍未干的小脸,真是奇怪……现在居然越看越喜欢起来。   难道自己真的是什么“为色所迷,没有定力,轻薄无知,不成大器”?   胡说。   可是目光已经神不守舍地移到她的唇上,方才那种滋味……   七宝小声道:“大人,我可以走了吗?我要赶紧回府,给他们发现了,就糟糕了。”   “你还知道?”张制锦收敛心神,“还以为你捅破了天也不怕呢。”   “怕了怕了,再不敢了。”七宝揪着手上的帕子,恨不得把它当做身边这个人给拧碎。   张制锦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心头一阵甜意掠过,不动声色地把人往怀中勒紧了些,才又依依不舍地松开:“好吧,下去吧。”   七宝得了这句,如蒙大赦,挣扎着下地,却因为方才太过紧张,腿都微微地麻了,多亏他从后将她扶了一把。   这女孩子看起来娇弱之极,简直一阵风过都能吹跑了似的,又是如此怯弱的个性,恐怕谁都能狠狠地欺负她。   难为她居然这样胆大,屡次破格出府,当面逼问静王,现在又偷偷跑到自己别邸。   她还能做出什么让人刮目相看的事?   张制锦盯着七宝:“巷口那辆马车,是你乘来的?”   七宝忙忙地点头。   张制锦见她的衣裳有些凌乱,便探手要给她整理一下,七宝吓得又缩成一团。   他不禁又皱皱眉:“别动。”   七宝果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张制锦给她将歪了的幅巾整理妥当,又把衣领、袍摆都整理的端正了,望着她娇怯怯红着眼睛的模样,笑道:“若是不哭不笑,倒像是个公子哥儿了。只可惜好好的这身儒生衣裳,给你穿坏了。”   没有什么书生的端正气象,反而透出一股别样的灵透风流。   七宝一声不敢反驳,生恐再惹出别的来。张制锦淡淡问道:“洛尘那边儿,你是怎么把他摆平了的?”   洛尘对他最为忠心,如果是等闲之人,只怕立刻扫出三丈远,又哪里肯放人进来,又放她自己在里头乱走?   七宝不敢隐瞒:“我、我带了我的丫头同春,他们两个、相见甚欢。”   张制锦愕然至于几乎失笑:“你可真是能耐的很啊,居然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不是不是,”七宝否认,“也许是他们两个投缘嘛。”   张制锦想起那声“洛尘哥哥”,故意道:“回头我得好生教训教训洛尘。”   “不要!”七宝立刻叫道,伸手抓住他的手臂。   张制锦道:“想我不罚他,以后不许叫他哥哥。”   “为什么?”七宝本能地问了句。   “我不爱听。”   对上他的冷冽的目光,七宝忙道:“不叫就不叫了好了,大人千万别为难他。”   虽然知道她心思无邪,但见她这样着急洛尘,仍是让张制锦心里不大喜欢,便只淡淡地“嗯”了声。   七宝道:“那、那我走了。”她突然看见手中的帕子,“这个还给您。”   张制锦本要接过来,手一动又变了主意:“这上头都是你的泪渍鼻涕,都脏了,我不要了。”   七宝看着他淡漠的脸色,突然福至心灵:“那、那我回去洗干净了再给您。”   张制锦不置可否,不过这大概就是默认了。   七宝把帕子塞进衣袖,举手在胸前一探,那本书还在,她转身往门口走了一步,又想起那件事。   七宝站在门边,回头看着张制锦:“张、大人……”   “嗯?”   她眨眨眼,平复了一下心情:“我、我如果不去见王爷,那万一康王府为难,怎么办?”   张制锦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七宝试探问:“您先前说,您能护着国公府……是不是真的?”   他的唇角一动,道:“你不是不信吗。”   七宝忙道:“我信我信!那您真的能办到吗?”   张制锦道:“你原本想求静王,所以才一心要当静王妃。那假如我能做到,你……怎么报答我?”   七宝咽了口唾沫:“我、我当然是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   他高冷地说:“我不需要牛,也不需要马。”   七宝也觉着身上有点冷,小心翼翼地问:“那您需要什么?”   “我……”他停了停,皱眉淡声道:“你走吧。”   七宝看他突然像是不高兴了,便瞅着他说:“您如果没想好,那可以也跟王爷一样再好好想想……不过呢,我、我什么都可以做,但是我、我不会以身相许的。”   张制锦万万没想到会听见最后一句:“你说什么?”大袖一动,像是要走过来。   幸而七宝早有防备,忙将门打开跳了出去,一边匆匆地说:“我告辞了大人,不必远送,我再也不来了!”   像是身后有狼追着的兔子一样,她拔腿往外跑去,白色的幅裙随风飞起,像是飘舞的大朵白云,跟头上在风中起伏的黑色儒巾相衬,黑白分明,醒目之极。   门口等候的马武早就听见书房里传出的一阵阵异响,又联想之前洛尘来敲门的举动,早就明白必然有事。   如今见七宝跑了出来,他才要闪身拦下,却见门口处张制锦抬手,竟是做了个放行的手势。   七宝跑的脚步不停,并没有发现门口还有人。   马武目送她去了,忙回身来至书房门前:“大人。”   张制锦吩咐道:“你去暗中跟着,护送她回府后再去户部找我。”   马武即刻领命前去追七宝,绕到前院,见她在月门口探头探脑,叫道:“洛尘,同春?”   却并没有人答应,七宝见不在这里,忙又凭着记忆往后绕,将到小厮住处院落,隔着墙壁,听到里头隐隐有说话的声响。   原来是洛尘先前听说张制锦回来了,吓得忙去找七宝,但书房里不得见,他偷跑去张制锦的住处,以及后面花厅各处找过,都不见人。   同春听说后,着急说道:“到底去哪里了?你快些把姑娘找回来!”   洛尘安抚道:“别担心,横竖是在这院子里的,这院子虽不大,地方多,指不定或贪玩或迷路耽搁在哪里了呢,我只是怕姐姐不放心,才特回来先跟你说一声,姐姐安心等在这里,我再去找。横竖没给我们九爷撞见就菩萨保佑了。”   同春说道:“若是撞见了呢?”   洛尘被堵了堵:“这、这……应该不会这样凑巧的,而且我方才去书房,九爷正办公务呢,所以不可能撞见。”   同春略微放心:“可别让我们姑娘出一丁点儿事,不然、不然就算是张大人也不成的。”   洛尘笑道:“什么成不成,我们九爷对你们姑娘可不一般,就算撞见也未必会为难她呢。”   “什么不一般?”同春问。   洛尘笑道:“总之是格外上心。也难怪九爷上心,你们姑娘确实长得好,男装且这么好看,若是换回了女孩的衣裳,一定迷死人。”   “你、你瞎说什么!”同春呵斥,脸上红了一片。   洛尘忙陪笑:“姐姐别怪,我是好话,是说你们姑娘很好,绝对没有轻狂的意思。”   同春又催促:“那你快去把我们姑娘找回来,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洛尘应了声,正要往外,就见七宝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洛尘一见,喜从天降:“小姐,您从哪里来?”   同春也忙跳起来过来迎住七宝:“姑娘,没发生什么事儿吧?”   七宝因为一路跑的急,这会儿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把揪住同春,来不及开口。   同春看出她眼睛红红的,好像哭过,嘴唇也格外的嫣红,好像还有点肿似的。   同春正有点惊心,七宝总算缓了口气:“咱、咱们走吧。”   洛尘忙道:“小姐,你没撞见我们九爷吧?”   七宝点点头:“洛尘……”好不容易把那声“哥哥”咽下,“以后有空再找你。我们走了。”   洛尘因为担心张制锦叫自己,没有人招呼她们,也怕给张制锦发现自己偷放她们进来,所以道:“那、那好,以后什么时候再见啊?”说着,眼睛依依不舍地看着同春。   七宝打定主意再也不来这别院了,可又不舍让洛尘失望,于是道:“会的会的,你们这么有缘,一定会再见面儿的。”   同春听着不像话,皱眉道:“姑娘?!”   洛尘嘻嘻一笑,略微放了心,便说:“我送你们出去,就从角门走吧。”   于是便送了他们主仆二人出来,又看着上了马车,才咂嘴摇舌地叹道:“好不容易见了面儿,这么快又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啊。”   他呆呆地望着马车离开,嘀咕着要转身回院,不料才一回头,就见身后的门口处凌然站着一道人影,却正是张制锦,他负着双手,正冷冷静静地看着此处,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洛尘如雷轰顶,僵了片刻,才忙上前行礼:“九爷!”   张制锦淡声道:“你干什么呢?”   洛尘眼前金星乱冒,暗骂自己糊涂了,忙跪在地上招认道:“我、我该死!我不该偷偷放人进去,只是我觉着那小公子、哦不是,是小姐她跟九爷是认得的,所以才大胆……”   张制锦垂眸看着他惶恐的样子,终于说道:“以后再自作主张放别的人进来,就想想你的脑袋。”   洛尘忙磕头,这会儿小厮拉了马来,张制锦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直到马蹄声远去,洛尘才惊魂未定地爬起来,他擦擦汗又拍拍身上的灰,想着张制锦方才的话,心道:“九爷说我放别的人进来就要我的脑袋,那么,若还是放周小姐进来,应该是没事儿的了?我果然没猜错,九爷真的对这位七姑娘不同一般啊。”   回想今日有惊无险,还认识了漂亮的丫鬟姐姐,一时重又心花怒放。 第31章   在往国公府的马车上,同春一边整理自己的头巾,一边对七宝道:“姑娘,那位张大人突然就回来了,您没有遇见他吗?”   七宝摇头:“没有没有。”   同春凑近了打量她,七宝对上她端详的眼神问道:“你干什么?”   “怎么觉着姑娘的眼皮跟嘴唇都有点肿,”同春疑惑,“总不会是偷偷摸到人家的厨房里吃了生姜吧?”   七宝本来心里别扭,听到吃生姜,才揉揉嘴巴嫌弃地说道:“还是很老很辣的一块呢。”   同春只是玩笑,见七宝这样回答,心想她也懂得说笑,应该是没有什么坏事发生了。   同春便说:“姑娘,好好地跑来这位张大人的别邸,是做了什么?”   同春当然明白七宝的心性,见她故意让自己引开洛尘,必定有事。   七宝忙探手入怀把那本诗集拿了出来。   同春凑过来看了眼:“难道……是为了这个?”   七宝把书晃了晃,得意说道:“难道我是特意过来玩的吗?当然是要弄点好东西。”   当初答应了叶若蓁给她张制锦的手书,后来两人见面后,叶若蓁便每每催促七宝。所以七宝才铤而走险,没想到居然还有意外收获。   “叶姐姐看了这个,一定高兴。”七宝想到叶若蓁会喜欢,自己心里也不禁高兴起来,连方才给张制锦轻薄一节也慢慢地扔在脑后,只打定主意以后再不见他罢了。   两人回到国公府,同春提心吊胆,毕竟周蘋是个精细的人,生恐她突然去查暖香楼,没想到开门后,秀儿等丫头说风平浪静。   等两人换过了衣裳,突然听外头说,三小姐跟四小姐两个吵起来了。   七宝闻听,忙带了同春往前院而去。   将到上房的时候,正听到周蘋在里头说道:“四妹妹,你来的正好。我们跟姨娘说不明白,你是明白人,你来评评理,这是库房的账本,管库的在上面记的明明白白,这一尊和田玉如意,一面紫檀木炕屏,两个珐琅掐丝的花瓶,一尊原本是老太太房内的错金博山炉,还有四五匹的蜀锦缎子,都是给姨娘领了去的,说是摆在房内,我请问你,你在姨娘房里看见了,还是姨娘给了你摆在房里了?”   七宝听周蘋的语气严厉,不由吐了吐舌头,不大敢进去,就在门口掀开帘子一角偷看。   却见朱姨娘站在地上,周蘋跟周绮坐在炕上,董大奶奶却坐在周蘋旁边的圈椅上。   周绮听着周蘋说话之时,已经也把册子翻了一遍。见一笔一笔记得很明白,她便先点头对周蘋道:“三姐姐管家是最明白的,横竖咱们都在这里,有话说开了就是。”   说着她回头看向朱姨娘:“这些果真都是姨娘取领了的?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   朱姨娘脸上有些窘:“我、我虽然领了,但是还没安排明白,安排好了后就给姑娘房间里摆上了。”   周绮淡淡一笑:“我的性子姨娘该明白的,我不是那些爱好花俏的,从来有什么就用什么,顺其自然最好,绝不会争先掐尖。”   周蘋扫了她一眼,微微冷笑。   朱姨娘道:“我也只是觉着姑娘你的房间里太寒酸了,叫人看见了也不好。”   “寒不寒酸,我心里知道,那样我自个儿住着舒服就是了,何况已经十几年了,又何必现在就煊赫起来?”周绮垂着眼皮,继续说道:“姨娘这样做,虽然是为了我好,但是没经过我的同意,却是好心办坏事了。”   朱姨娘张口,似要反驳,对上周绮的眼神,却又有些胆怯地低头。   董少奶奶听到这里便说:“既然还没有摆上,那只管以后再摆上就是了。也不算是什么大事。”   “这是嫂子的宽宏,只不过一码归一码,”周绮却微笑说道:“如今是嫂子跟三姐姐管家,若有个不是,差上什么物件儿,回头太太问起来,岂不是落了不是?这段时间里嫂子跟三姐姐劳心劳力,我们既然帮不上什么,就很不该再添麻烦了。”   董少奶奶道:“四丫头真是明白人。”   周绮又看向朱姨娘:“这账本上记着的东西,有一件是一件,请姨娘务必都交还给库里。”   “姑娘!”朱姨娘脱口而出,显然是不愿意的。   周绮道:“怎么了?这不是给我领的吗?我不想要,难道还不回来?”   朱姨娘支支唔唔道:“倒不是还不回来,只不过,有几样东西摆在我屋子里,那天你舅舅带着你的外甥来,看着喜欢,就拿了家去玩两天。”   “笑话,”周绮冷笑起来,“姨娘,这是国公府的东西,做什么叫外人拿家去?且都是珍贵的玩器,如果损伤或者丢失了,谁来赔?”   朱姨娘皱眉,终于忍不住:“姑娘,那是你亲外甥,就算是你送给他几样东西,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董少奶奶道:“说的也是。”   周蘋道:“就算是四妹妹的好意,但毕竟不是她的私物,何况要是些寻常的玩物倒也罢了,这些东西,最普通的一件儿也值上数百两银子,也是能说送人就送人的?”   周绮接着说:“三姐姐这话说的在理。若是担了这个大手大脚的名儿,回头我也没法子向老太太跟太太交代。”   董少奶奶不言语了。   之前本来是周蘋传了朱姨娘来询问,朱姨娘只推说是给了周绮,于是才又把周绮叫了来。   朱姨娘原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一定会偏向自己,或者打个掩护之类,没想到周绮居然跟周蘋说辞一样。   朱姨娘不由动了气:“我好歹是你的娘,你当着这么些人打我的脸?姑娘,你翅膀硬了,也不能这么糟践你亲娘!”   周绮蓦地站起身来,冷道:“我不敢糟践谁,也没打谁的脸,只是一切都按照规矩办事而已。”   周蘋也冷笑着说道:“姨娘,你别不知好歹,四妹妹已经给了你脸了。至少没有让你立刻把东西拿出来!”   朱姨娘见她两人斩钉截铁,却也无话:“好,好好好!”气的跺脚,转身往外去了。   这会儿周绮已经忍不住流下泪来,回身默默地拭泪。   周蘋本来是想看她笑话的,没想到她竟真的是个明白人,并没有一味地偏袒朱姨娘,这让周蘋心中倒有几分敬服之意。   周蘋本来怒发冲冠,此刻就也消了气,道:“还不打水,给姑娘洗漱。”   周绮却只拭干了泪,淡淡道:“不用了,如果三姐姐这里没有别的事问,那我这就回去了。”   周蘋挑了挑眉:“请便。”   董少奶奶起身相送。   两人去了之后,七宝才悄悄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周蘋见她来了,道:“你从哪里来?”   七宝忙道:“自然是暖香楼,听说这里吵架,过来看看。”   周蘋道:“看明白了吗?”   七宝笑道:“在外头看着,吓得我不敢出声,也不敢进来。我平日里只知道三姐姐能耐,没想到四姐姐也是个厉害人啊。”   周蘋拉她到身边儿坐了,说:“是个人都比你厉害。以后让你刮目相看的时候只怕还多呢。”   七宝道:“因为什么闹的这样?我只听你说姨娘拿了什么物件儿,什么了不得的,拿就拿了罢了。怎么还要来质问呢。”   周蘋皱眉:“你还敢说?这都是你引起的。”   七宝忙叫屈:“我可冤枉,难道是我指使了她?”   周蘋哼道:“若不是你这傻丫头跟世子的事儿不成,这朱姨娘哪里敢挺腰子的这么猖狂?什么都敢往自己屋里扒拉,你瞧方才,连嫂子都不敢得罪她,这会儿只怕还在跟四妹妹安抚道歉呢。”   七宝抓抓头,打圆场说:“这姨娘是个糊涂人,姐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横竖四妹妹明白就是了。”   周蘋冷笑:“今日我若不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你四姐姐还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呢,你当她真的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   七宝微怔。   周蘋道:“且也不是我要跟这朱姨娘计较,只是毕竟是我跟嫂子现看着家,她就越发的发了疯似的贪,当我们是瞎子一样,什么好东西都往她的屋里搬,底下这些人都装看不见,但是已经给门上的小厮们撞见了好几次,她的娘家兄弟偷偷地往外搬东西……那些下人们都在一块儿笑呢,威国公府的脸都给丢光了!”   七宝听见这样的内情,才也觉着为难,一时叹道:“唉,这个家真不是好当的,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幸亏我管不了。”   周蘋又气又笑:“谁跟你一样的好福气呢?不过,你可别先得意,以后你还不知道嫁到哪一家子里去,咱们府里的人自然疼你,什么都不想你操心,若是你去了那高门大户里,也摊上让你管事儿,看看你怎么做。”   七宝笑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才不管事儿呢,谁敢放心让我管?难道不怕人仰马翻?”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周蘋白了她一眼,“怪不得老太太看这家不如意,看那家也不像话,高的不成低的不就,只恨不得招个倒插门的女婿进来伺候着你呢。”   七宝嘻嘻地笑,周蘋看她笑的身世烂漫可爱,本来的心情不好,却给七宝一笑,带的有些阳光明媚了。   周蘋含笑点着她的脑袋道:“真是不知羞,竟还只是笑。”   七宝笑道:“姐姐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罢了,不过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有个倒插门的女婿,自然就不敢欺负我了呀。等老太太回来,我求一求,看看能不能找个合适的招赘进来罢了。”   “阿弥陀佛,”周蘋骇然而笑,“这丫头真是疯魔了!你千万别在老太太跟前提,不然连我也要遭殃。”   周蘋又不放心,于是逼着七宝赌咒发誓说不许出卖了自己才罢休。   ——   这夜晚,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回来府内,丫鬟们伺候着洗漱歇息。   七宝来给老太太请安,见她满面倦意,知道在宫内不轻快,便亲自捧了参汤给老太太喝。   谢老夫人笑看着她道:“你在家里头乖不乖啊?”   七宝撒娇说:“我只在暖香楼里,安静的了不得。”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头发道:“这就好。今儿我见着了你大姐姐,她也惦记着你呢,还让我带你进宫,跟她见见面。”   七宝忙问:“姐姐可好吗?”   谢老夫人眼中掠过一丝忧色,却并不说什么,只笑道:“她很好,就是想你罢了。”   七宝道:“那我什么时候能够进宫跟姐姐见面?”   谢老夫人道:“不着急,至少要先过了贵妃的丧期。”   老夫人望着七宝目光闪闪的样子,却不禁想起今日在宫中跟周贵妃见面的情形。   谢老夫人同众诰命夫人等进宫守制,中午歇息的时候,周贵妃特传她见了一面。   虽是祖孙相见,毕竟是在宫中,各自很是克制,老夫人行礼后贵妃赐座,略说两句话,贵妃屏退左右。   等宫女太监们都退后,周贵妃才倾身说道:“祖母,有一件事,我悬在心上,却不知如何。”   老夫人忙问何事,贵妃道:“上回康王妃到府里一趟,明明是看上了咱们七宝,怎么后来听说您不赞同这门亲事?”   老夫人见问,便把七宝不愿意嫁到康王府一节说了,略一忖度,又把世子对七宝无礼一节一并告诉了。   贵妃听了惊怒,谢老夫人见她脸色不好忙道:“这件事已经过了,娘娘不用放在心上。原本我也不明白七宝为什么不愿意嫁给世子,可是……经过这件事,却反而觉着她做的对,世子委实有些太轻狂了。”   贵妃道:“原本我以为这件事必成,不料前段时间,静王府两个嬷嬷进宫,对平妃娘娘多嘴说咱们家七宝极好,让赶紧给静王殿下定了,且又说康王府跟静王抢人的话……平妃那个冒失脾气,哪里按捺的住,便去皇上面前哭诉静王给康王欺负了的话。”   老夫人闻听这才恍然:“怪道康王府不再盯着七宝,却又转求了四丫头。”   周贵妃忖度了会儿,对老夫人说道:“您老人家也不必太烦心,现在想想,七宝那个性子,纵然嫁到康王府,只怕也跟赵琝不合,倒不如四丫头性情缜密内敛,只怕能辖制了世子。”   老夫人笑道:“娘娘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周贵妃一笑,又道:“只不过,平妃娘娘虽也看上七宝,只不知静王殿下是何意思。”   老夫人忙道:“娘娘难道也看好静王?”   周贵妃道:“静王……性情虽平和稳重是好的,但那个身子到底是大忌。”   老夫人连连点头:“王爷千好万好,只这身体太糟心了,委实不舍得七宝去冒险,不过最近倒是有一个人,可供考虑。”   周贵妃便问何人,老夫人道:“是户部的张制锦张侍郎。”   周贵妃一震:“这可是兰陵张家的人,他们家……您怎么竟看上他?”   老夫人便把张制锦康王府救了七宝之事告诉了,周贵妃道:“早听说他不错,这么看来,也的确是个品行出色的。但是张家门第太高,规矩多,宅门深,人心难测,七宝性子娇弱,只怕也不是最好。”   贵妃忖度片刻,突然想起来:“祖母,这如今张家之中的老诰命夫人,是不是谢家的人?”   老夫人笑道:“说来还是我的长姐呢,这两日大家进宫也碰过面,说了几句话。”   贵妃道:“既然同为谢家之人,若七宝入了他们家里,是不是也能照看着?”   老夫人道:“虽然跟我相识,但是这位长姐的脾气跟我是不同的。她的心思很深,连我都不太能猜透。”   祖孙两人面面相觑,终于贵妃皱眉道:“平妃这些日子见了我很是亲热,我看她大概真的把七宝当作她的儿媳妇了。”   老太太怔住。   贵妃又道:“而且皇上那边儿也知道了此事,如果静王开口,这件事岂不是板上钉钉,再没了转圜的余地?张家虽然太复杂,但眼下一时找不到别的人选,这张侍郎听说跟静王走的近,若是他求娶,只怕静王会成全……”   谢老夫人颔首道:“您只管保重凤体,不必太过忧心,我先前跟张府的老姐姐碰面的时候,因大家许久不见,她还邀请我去张家做客,我心想着到时候带了七宝过去,趁机且看看她的意思。”   ——   皇妃的丧礼过后,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在府中休息了数日,才算缓了过来。   正进了八月,金桂飘香的时候,这天叶若蓁来国公府做客,跟七宝两个在老太太面前说笑了会儿,七宝便给她打眼色,领着她来到暖香楼。   叶若蓁道:“你方才迫不及待地拉着我出来,是想干什么?欠我的东西,拿回来了吗?”   七宝骄傲非常:“我答应过的事儿,从不马虎!”   叶若蓁惊喜:“你说真的?张大人的手书拿到了?快给我看看!”   七宝走到里屋,从自己的梳妆台前将那本手抄的册子拿了出来,丢给叶若蓁。   叶若蓁忙拿起来打开看,瞧着那端正清隽的字迹,只觉着满面生辉,神清气爽。   又看见扉页上红色的章印,一时脱口说道:“阿弥陀佛!这个虽然是张大人的手书无误,只不过市面上是不会有的,这里还有他的私章!该是他个人的书才是!且我看这上头好像有几首诗,是没有流传于世的!你是哪里弄来的这种珍贵之物?”   “还是姐姐眼睛厉害,”七宝傲然道:“市面上哪里有这个,这也不是我弄来的,是三哥哥费尽心思所得,他一听说是要给姐姐的东西,便亲自去跟张大人讨的呢。”   “三公子……跟张大人也有交情?”叶若蓁震惊。   七宝扬首哼道:“那是当然,我三哥哥也是才华横溢人人敬仰,他又交游广阔,跟张大人的私交自也很好,两个人还常常同桌饮酒呢!这也是看在三哥哥的面上张大人才给的,若换了别人,哪里能要的来。”   叶若蓁呆呆听着,微微恍惚。   七宝吹捧了周承沐一番,见叶若蓁发呆,便凑过来道:“姐姐,这也是因为三哥哥为了你,才这样尽心的,你感不感动啊?”   叶若蓁端着书,心中着实有些悸动,便含嗔扫了她一眼:“就你会说。别聒噪,让我再细看看。”   七宝笑着趴在她肩头:“你只管看,但是我三哥哥劳心劳力的,你也不说一声谢?”   叶若蓁扭身道:“这是你欠我的,我才不对别人说谢呢。”   七宝道:“若不是三哥哥为了你,我可就赖账啦。”   叶若蓁横她一眼:“你想怎么样?”   七宝说道:“姐姐的绣工是最好的,你给三哥哥绣个香囊吧。”   “呸!”叶若蓁红了脸:“那个也是能随便送人的?”   七宝忙道:“那绣条发带也行,你这样小气,也辜负了我三哥哥一番苦心,我索性把这书撕了!”   她扑过来作势要抢,叶若蓁忙捂住:“行行行,我答应就是了。只不过可别到处乱说。”   七宝看她虽然含羞,嘴角的笑却还是甜的,就也笑道:“我只跟我三哥哥说,免得别人看了眼红好不好呀?”   叶若蓁哼了声,推她一把:“你到别的地方玩去,让我静静地看一会子。”   七宝摇晃着她的肩膀道:“好姐姐,这书已经归你了,以后你爱看多久看多久,哪里就差这么一点时间了?你好不容易来一趟,好歹跟我玩一会儿。”   叶若蓁笑道:“多大了,还只顾玩不够。”话虽如此,却果然掏出一块儿帕子把书包起来,也不让丫头们碰,自己妥妥帖帖地放在袖子里。   七宝看着她的动作,心想:“张制锦只叫把这书珍藏起来,如今给了叶姐姐,她这样爱若性命的,自然没有辜负这本书,哼,还是趁早儿给了她,不然留在我手里,什么时候忍不住了,少不得再写几个字上去。”   这些日子里,七宝每每想到那天在紫藤别邸他的轻狂举动,连惊带吓,就恨不得在这书上再把那八个字写上一万遍才好。   自打那天从紫藤别邸回来,七宝便不曾踏出家门一步,好歹有叶若蓁来解闷,这日很是尽兴。   直到傍晚的时候,老太太那边突然送了个消息过来,原来后天是张家老诰命寿辰,人家下了请帖,所以老夫人要带她去张府一聚。   如果去别的人家,七宝自然会兴高采烈,但是张府……七宝听了消息后便失魂落魄,抓着同春问:“我现在装病说不能去,老太太会答应吧?”   同春觉着奇怪:“之前宁肯偷偷摸摸也要跑去张大人的别邸,怎么这次正大光明过去,反而害怕起来了?” 第32章   同春很是不解,七宝也没有办法细说,她果然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晚饭立刻不吃了,就嚷嚷说头疼心闷,又催着让同春去老太太那边告诉。   同春看了出来,就劝说:“我的姑娘,你就算是要装病,也不是这个装法儿,今儿才跟叶姑娘玩了一天,高兴的了不得,怎么突然就又病了?偏是老太太来说要带你去张府就病了,岂不凑巧?好歹等明天也罢了。”   七宝一听很有道理,这才又振作起来,忙催着把晚饭拿来吃了。   同春看她吃的香甜,笑道:“这才是正经,不管为了什么,没个先把自己吓病了的。”   七宝瞪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同春点头不语,只在七宝吃了饭,又安稳地喝了半盏茶,同春才悄悄地问:“我一直都没有提,但是心里明白,上回姑娘偷偷跑去紫藤别邸,必然是遇见了张大人了,是不是?”   幸而七宝已经将茶放下了,闻言仍是吓了一跳,就扭头看她。同春说道:“叫我看,这位张大人真个儿不是坏人,他必然是撞见你了?知道你去偷他的书?”   七宝涨红了脸:“什么偷!上次我费事抄写的那些,都是给他的,难道还换不回来?何况那本就是我的书,我是又拿回来而已。”   同春说道:“原本是你的,只是你写了那些字,又叫人去烧了,虽然是曲曲折折地传到外头,却偏落在大人的手里,这样细细想来,也像是一种缘分。”   “缘分?”七宝不可置信地叫起来,“若是缘分,只怕也是孽缘。”   同春笑道:“我可不敢说什么孽缘良缘,我只问姑娘,你在书上写的那是什么字?”   七宝支支唔唔,不敢就说出来,只问:“怎么啦?”   同春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不是好听的,于是点头道:“人家是正经的斯文君子,你写那些讥讽诮谤的字在他的书上,又偏落在他手里,他岂会答应?所以才罚你抄了一整本是不是?”   七宝没想到这丫头如此机灵,当初她并没有跟她说明这内中的情由,没想到她竟自个儿猜透了,一时说道:“你还敢质问我,若按照我的意思一把火烧了,岂不是万事大吉?都是你弄出来的!”   同春笑道:“我当然不敢推卸,可我也是本心想烧的,偏没有烧成,经过那么多波折又落在他手里,可见这真的是缘分。”   “是孽缘!”七宝申明。   “好好好,”同春连声答应,又问:“上次你去偷书……好吧,是拿书遇到了,大人怎么说?”   七宝口干,便低头道:“也、也没说什么,只命我以后不许再胡为了。”   同春觑着她,噗嗤一笑。   七宝脸上发热:“你又笑什么,我没有说谎。”   同春说道:“我笑你还懵懵懂懂的呢。叫我看这位大人啊……”她本要说出来,只是看七宝涨红着脸,两只眼睛里透出焦灼之色,好像又惊又怕似的。   同春心中一动,怕说出来逼得她不好意思,于是改口道:“罢了,就像是姑娘你说的,你抄了他的书,他罚你写了字,如今又给了你一本更好的,可见你们是两清了,何不把这些事放下?总是惦记着,却显得像是姑娘你心中还惦记着人家。”   七宝道:“我惦记他?哼,可笑。”   同春说道:“既然不惦记,那何不放下,坦坦荡荡的去张府?老太太前些日子进宫劳累了,身子也向来不好,所以才一直都没有出门,今儿好歹起了兴致,你若是不肯去,她老人家心里自然也不畅快,你又何必给她老人家添堵呢?”   一句话提醒了七宝:“是啊,老太太的身子到底怎么样?太医怎么说的?”   同春说:“无非是说年纪大了,仿佛又因为受了累,开了两幅补药,又让老人家静养呢。”   七宝皱着眉低头忖度:按照她梦中所知道的,在她定亲之后,老夫人的身子就更不好了,如今这却仿佛是个征兆。   七宝想了片刻:“那算了,我去就是了。”   同春一笑:“这才是正经呢。老太太素来最疼姑娘了,姑娘也该多疼惜她老人家才是。”   两人说了半晌,见时候不早,便伺候了七宝上榻安歇。   ——   次日无事,七宝只去老太太房中浑闹,打量老人家的气色,果然透着淡淡地虚弱,七宝暗暗心痛,却不敢流露半分,只在心中思量。   到了后天去张府的日子,七宝换了一身正装,浅鹅黄的立领薄衫,领口是金镶玉的锁扣,只在两侧袖边用金线绣着些吉祥花纹,这鹅黄娇嫩,最挑人的肤色,如今跟七宝的雪肤相衬,却透出一股灵秀不沾尘的雅致高洁,无可挑剔。   下衬着明水绿的云锦斓裙,挪步之间,云锦闪烁瑰丽,熠熠生辉。   七宝本就绝色天生的,只稍微装扮,更如图画中走出来的人。   谢老夫人上下看了一眼,见她乌发梳做双环髻,分别用九颗海珠镶嵌的绾发簪住,除此之外,通身上下竟再也没有别的首饰,却更见干净俏丽。   谢老夫人反而笑说道:“这样就很好,七丫头生得好,稍微一收拾就很了不得,若是再多戴了首饰,只怕更招人的眼了,反而喧宾夺主。”   因为宫内贵妃的事才过去不久,毕竟不好大操大办的轰动,今日谢老夫人只带了苗夫人跟七宝跟随,周绮跟周蘋等却仍在家里。   一路上,老夫人叮嘱七宝,到了张府,该如何应对之类。素来去别的什么人家,老太太从来不多说话,顶多只笑说叫七宝不要胡闹,这一次却一反常态,流露出正经郑重之意。   七宝看了出来,因记得昨儿跟同春的话,便也格外的乖巧答应。   末了,谢老夫人抚着七宝垂在肩头缎子似的头发,笑道:“我的宝丫头生得人见人爱,若有人不喜欢,才是他们走了宝了。”   来至张府门口,早有门口的仆人接了,同春早早下车来伺候七宝,百忙中抬头看了一眼,却见这传说中的张府,门首倒也是一般,并不见如何的显赫惊人,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到了什么寻常的勋贵之家呢。   同春自然不知道,越是那些老资历的簪缨世族,越是不肯轰轰烈烈的张扬,只有那些新贵门第,才巴不得显赫的让世人皆知。   同春扶了七宝,里头早有府内的仆妇出来迎接,众人进了仪门,望内又过了一重厅,才见门口处有许多青衣的内宅丫鬟婆子们站着,过来换迎了。   同春看她们的行事,一个个沉稳大方,伶俐之极,看打扮只不过是二三等的丫鬟,但这样的气度,已经比威国公府的二等丫头还要出色了。   终于到了内厅,里头张府的老夫人听了报,也早站起身来,还未挪步到厅门口,谢老夫人已经迈步进门。   两人的爵位虽是相同,但毕竟一位是长姊,且门第也放在这里,所以不必紧着恭迎出厅门。   谢老夫人心中也知道,毕竟在他们谢府里,虽然同是谢府的女孩儿,却也因为出身、资质等各有不同的讲究。   大家寒暄了一回,谢老夫人回头叫七宝上前拜见,苗夫人早领了七宝上前。   张府的丫鬟放了锦垫,七宝跪地行礼。   七宝毕竟也是出身公族,一应礼节是通晓的,只不过她平日里不肯讲究,府内又纵容,所以才每每不肯按照规矩行事,如今进了张府,又有老夫人路上的叮嘱,所以七宝也格外留心,一举一动,不出任何差错。   其实在七宝才进门的时候,张家的众女眷、跟前来拜贺的众家夫人都不禁眼前一亮,见这少女娉婷纤袅,肤若初雪,毫无瑕疵,眸如秋水,盈盈有光,螓首修颈,桃腮樱唇,真是美不胜收,看着这般绝色姿容,纵然是同为女子,都不由心生欢悦之意,真真的“我见尤怜”。   又看七宝跪地行礼,声音清丽,越发大爱了,恨不得自己前去将她搀扶起来。   张家老夫人垂首望着,也忙叫身边的女眷亲自将七宝扶起,又笑对谢老夫人道:“前两年见过这七丫头,当时就很出色了,没想到过了两年,越发出落的如神仙中人,怪不得你对她爱若至宝的。连我们看了,也喜欢的了不得。”   谢老夫人听她满口夸赞,却只谦虚笑道:“她只是模样生得好些罢了,毕竟年纪还小,有许多地方还要好生教导,才得出息呢。”   张家老夫人道:“她如此难得,若是在我们府里养着,我也是一样的疼宠。”   于是各自落了座,又叫张家的几个女孩子出来跟七宝见面,却都是些品貌端庄之辈,虽然容貌上皆都不如七宝,但待人接物,天衣无缝,一看就知道是习惯如此,不是七宝这样遇到场合才装出来的。   七宝只跟她们才一接触,就知道都不是自己一样的人,一个个眼神厉害心思深沉,刹那间七宝有些后悔,本该撺掇老太太,把周蘋跟周绮一块儿带来的,这样的话至少不用自己出头应付。   于是把素日那种淘气顽皮的样子紧紧收敛起来,只谨谨慎慎地微微垂首,别人问话自己才回答,若是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就低着头装作很乖巧的样子,竖起耳朵听厅内的声响。   苗夫人在旁瞅着她如此乖巧温驯的,惊讶之余心中暗暗发笑。   众人又坐了会儿,外头突然说道:“叶翰林夫人同小姐到。”   七宝闻听,吃惊的抬起头来,心中还猜测是不是叶若蓁来了。   不多会儿,外头果然是叶夫人领着叶若蓁走了进来,七宝脸上忍不住流露笑意。   叶若蓁却垂眉敛目,不曾看见过七宝,只剩下拜见老夫人完毕,被领到旁边落座。   顷刻,觉着有人轻轻地拉扯自己的衣袖,叶若蓁甚是惊愕,回头看时,却才瞧见旁边的七宝,一时也禁不住流露笑意。   眼见将要开宴,外头有嬷嬷来说道:“府内的几位爷,在厅外头给老夫人叩头了。”   张家老诰命一笑:“知道了,让他们好生招待来客要紧。”   旁边一位女眷问道:“锦哥儿回来了没有?”   那嬷嬷含笑回道:“太太放心,已经回来半个时辰了,也正在外头磕头呢。”   原来问话的这位,正是张制锦的继母,靖安侯的夫人宋氏。   张老诰命道:“你也多心了,锦哥儿毕竟是个懂事知礼的,这种时候,不管他户部如何忙碌,他必回来,我是知道的。”   宋夫人笑道:“还是老太太最知道他。”   嬷嬷退后,谢老夫人道:“这说的可是户部的张侍郎?”   老诰命道:“可不正是他吗?先前连着数日不曾回来了,听闻晚上都在户部歇着,所以他们担心今儿他也不得闲回来。”   谢老夫人笑道:“先前我们府里四丫头下聘的时候,张侍郎突然前去,那会儿户部尚书夫人还抱怨说,他们老尚书做寿,侍郎也不得闲去呢。可见忙碌,只不过是祖母的寿辰,自然是知道不能缺席的。”   老诰命听到这里,便笑道:“这阖府之中,锦哥儿是最令人放心,也最令人操心的。令人放心的,是他的行事为人,另人不放心的,却也是这个。”   这会儿宁国公夫人道:“贵府的这位侍郎,的确是出色之极,据我所知人人提起来都得称赞,上回在威国公府里做的那海棠诗最佳,连我们老公爷也求了他亲抄写了,如今还挂在公府的书房里,但凡去的宾客,无不赞赏。怎么却说他不放心呢?”   老诰命含笑道:“他的不让人放心处,却也不好说出来。”   宁国公夫人道:“难道……是因为姻缘之事?按理说这位侍郎也是该成亲的时候了,必然是贵府眼高,挑的厉害。”   老诰命笑道:“倒不是我们挑,是他自个儿的眼光高。”   旁边的勇毅侯夫人忙问:“那到底想要个什么样儿人家的女孩儿呢?”   老诰命只是笑道:“只要身家清白,模样人品过得去的便是了。”   虽然老诰命轻描淡写的一句,但没有人敢真的这样认为。   张家门第本就高,加上张制锦自己出色,所以他的婚姻之事,自然也是众位诰命、贵妇们眼中极炙手可热的。   虽然大家也都清楚,他们府里的新妇人选不外乎四大豪族的人,但总也有个万一、可能之类的,如果花落在自己府中,自然是荣幸之至。   谢老夫人听到这里,心中一动,不禁扫了一眼七宝,却见七宝正同叶若蓁低低地在说什么。   这会儿,突然是叶翰林夫人笑道:“说来贵府这位张侍郎的文采是极好的,我们家老爷也常常夸赞,前日更得了一本侍郎的手书,喜欢的了不得呢。”   一句话,把厅内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张府的老诰命转头看向翰林夫人:“此话当真?”   叶夫人笑道:“如何不真?我也是看过那本书的,竟真的有张侍郎的私章。据我们老爷说,这可是千金难求,珍贵的很呢。”   此刻七宝也听见了,不禁瞪向叶若蓁。   叶若蓁忙握着她的手,忙小声解释说道:“我拿回去后,天天看,我的丫头听诗自然也看在了眼里,她竟多嘴跟我母亲说了,我母亲不知为何也告诉了父亲,父亲闻听有张大人的手书,便要我拿出来给他看……我虽不愿,却也违抗不得,只得交了出去。”   七宝听了,心中忙自我安慰:这里的说话未必就传了出去给张制锦知道,就算传出去,也未必知道是他的那本。   七宝又悄悄地问:“那你可告诉他们,书是从哪里来的了?”   叶若蓁正要回答,突然间,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来,道:“这话有些怪了,从来不曾听说,表哥印有私章的书流传到市面上……不知夫人府里的这本藏书从而来呢?”   七宝的心猛地又提了起来。   只听叶夫人笑道:“这其实是小女的收藏。”   叶若蓁脸色泛红,略有点不安。   在场的这些贵女们,但凡是知书识字的,闺房中多半都收藏着张制锦的诗集文册,只是有手书的却寥寥无几,有私章盖印的,却是绝无仅有,一瞬间都看向叶若蓁,有眼热嫉妒的,有怀疑不信的。   却听万籁俱寂中,老诰命笑问:“是吗?叶姑娘却是从哪里得来的?”   叶若蓁只得站起身来,垂首红着脸说道:“回老太太的话,是一位友人相赠。”   叶若蓁的回答有些含糊,以老诰命的身份,听了这句,知道她不便说那友人是谁,自然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   七宝听了这答话,心微微放松。   偏那之前那女孩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不知这位友人又是何人呢?能得表哥手书,只怕是跟他素有交际的人,是哪家的大人吗?还是谁家的公子?”   叶若蓁闻听,脸腾地便红了。   叶夫人也愣住了,只听老诰命淡淡地说道:“晚芳,不可乱说话。”   这叫晚芳的女孩子,却正是张制锦继母宋夫人的那位“外甥女”,闻听此言,便站起身道:“老太太宽恕,我只是好奇罢了,叶小姐含糊说友人相赠,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表哥赠送给他们的呢,岂不是有损各人的名誉?所以我才大胆问问明白。”   七宝回头,却见身后站着个瓜子脸的女孩子,生得倒也美貌十分,可面上虽然含笑,眼神里却带着不逊。   晚芳说完,听老夫人不回答,便又看向叶若蓁:“叶姑娘,是不好说吗?”   此刻叶若蓁甚是羞窘,眼中含泪。   七宝本来正畏畏缩缩地埋着头,生恐说来说去,说到自己身上,直到现在,心头一股气撞上来。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七宝缓缓起身,轻笑道:“这是我送给叶姐姐的,并不是哪家的大人,也不是哪家的公子,绝不会有损谁的声誉,怎么,晚芳姐姐满意了吗?” 第33章   七宝突然站起来说话,谢老夫人跟苗夫人都惊了一跳,苗夫人本能地想阻拦,却给谢老夫人一个眼色制止了。   这边晚芳也没想到会有人出来给叶若蓁解围,听七宝反问自己,意外之余略有些恼怒。   她便笑了笑道:“周七妹妹,我满意什么呀,我只是好心想帮着叶姐姐说清楚而已,不过,你说是你给她的,请问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七宝回看着她,嫣然一笑道:“我若不说,姐姐是不是也疑心我是从哪个大人,哪家公子哪里得来的呀?”   晚芳给她堵了句,可偏见她笑面如花,烂漫之中带几分狡黠,一时倒也不能生气。   这会儿谢老夫人含笑开口:“七宝,别对你姐姐们顽皮。这真是你送给叶姑娘的?到底是哪里得来的,一五一十正经说了吧,别让大家都疑疑惑惑蒙在鼓里。”   七宝这才回身,向上行了个礼,说道:“老太太、太太们,各位姐姐,这本书的确是我给了叶姐姐的,说起来历,原本是我三哥哥跟张大人讨了来的,我因喜欢就拿了去看,后来因叶姐姐看见了也甚是喜欢,我就送给她了。”   这会儿宁国公夫人道:“原来是你们府里三公子的面子啊,这就是了,那天你们府四姑娘下聘,张侍郎跟三公子相谈甚欢的样子,是他开口自然不在话下。”   张家诰命看向叶若蓁,问道:“既然如此,这孩子怎么不肯说是你给的呢?”   七宝笑说道:“老太太,这毕竟是我从我三哥哥那里得来的,叶姐姐不好意思说也是有的。”   老诰命望着七宝笑说:“你这个孩子倒是仗义,不舍的你这姐姐为难。是个有担当、诚实的好孩子。”   七宝说道:“我原本也不敢多嘴的,只不过晚芳姐姐说会影响到各人的声誉,所以倒是不由得我不多嘴了。”   老诰命道:“很是。你们都是很懂事的孩子,都坐了吧,待会儿好吃饭了。”   七宝拉拉叶若蓁,叶若蓁向着她含泪一笑,双双落座,身后的曹晚芳也轻哼了声随之坐了。   于是大家中午吃了饭,饭后各自散散坐了闲谈。   叶若蓁握着七宝的手,道:“先前我父亲问是哪里来的,我怕说出你来后,又把三公子也牵扯出来,于是只说是无意中从市集上得来的。”   叶夫人因为听众人都称赞张制锦,她自然也要拿点话题来说,恰叶翰林十分称赞这诗集,说是难得的,她自然觉着这是个机缘,因此特意提了出来,又哪里想到底下的事。   偏偏曹晚芳说“张制锦的手书没有流传于市面”,叶若蓁心虚,忙着临时改口。   本也可以搪塞过去,谁知曹晚芳不依不饶地逼问,又说的难听,此刻再转说七宝所送的话,却反而让人觉着不可信了。   七宝道:“一本书而已,也难为她追着问,倒像是拿了她的什么好东西。姐姐不用在意。”   叶若蓁叹道:“是我一时失了算计,没有叮嘱母亲别说出去……如今到底又把你跟三公子拱出来了。”   七宝笑道:“这不算什么,就算伯母不说,也保不住伯父在外头不说呢,迟早是会传出去的。”   虽然看似无事,可七宝心中却是“心怀鬼胎”,生恐这件事传到张制锦耳中,却不知那个人知道自己把书给了叶若蓁,会是什么反应。   可自己也没辜负他,书在叶家是真的给“奉若拱璧”,他该欣慰才是,而且本就是给了她的东西,她乐意给谁就给谁,横竖没给他涂抹或者扔掉罢了。   而且那个人,据说忙的很……应该不至于会有时间跟自己斤斤计较,何况七宝也打定主意跟他不照面了,就算他因此生气也奈何不了她。   七宝如此这般安慰了自己一番,心情好过多了。   不料就在这时候,迎面见曹晚芳走了过来。   七宝方才仗着一股义勇才站起来,如今看曹晚芳冲自己走来,不由地有点害怕,便躲在叶若蓁身后。   叶若蓁先前猝不及防,差点出糗,此刻见曹晚芳走来,又见七宝有些畏怯,便索性往前一步:“曹姑娘。”   曹晚芳道:“叶姑娘。”她看一眼叶若蓁身后的七宝:“我是为方才在厅上的事致歉的。”   七宝听说致歉,这才探头说道:“是吗?如果是为这个就不用了,我们十分宽仁,不会计较晚芳姐姐口没遮拦的。”   曹晚芳一笑:“我致歉是不想伤了大家的和气而已。只不过我私心还是有些不明白的,论起来,表哥平生最讨厌将书赠人,就算是亲王、尚书们想得都不能够,从无破例,我却不知威国公府的三公子是何许人也,脸面如此之大?方才我想通了,也许两位所得的并不是表哥的真迹,是谁的伪作呢。”   七宝生气,才要反驳,叶若蓁拦住她道:“是不是伪作,我想我还是能分的清楚,倒是曹姑娘你,为了区区一本手书如此不依不饶的纠缠,却不知是为什么?不像是只为了书,倒好象是为了人。”   曹晚芳道:“区区一本手书?”她冷笑起来:“我的确是为了人,你方才在老太太面前含糊其辞,说是友人相赠,我若不追问,众人只以为你的友人是我表哥呢,你也算是高明了。”   叶若蓁脸上微红:“曹姑娘,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曹晚芳道:“是吗?你这种人的心思,我稍微一听就听得明白。”   七宝在旁边插嘴:“你的耳朵必然有毛病了,快去瞧个好大夫吧。”   曹晚芳斜睨她,七宝往叶若蓁身后退了一步:“姐姐,她瞪我。”   叶若蓁道:“七宝你怕什么,这是在张府,总不成曹姑娘还要动手打人?”   “打人?”曹晚芳一笑:“你们等着。”   意味深长地看她两人一眼,带了丫鬟去了。   曹晚芳去后,张家的两个女孩子远远地望着,其中一个走前几步,有意无意地说道:“听说她几次三番跟小叔叔要他的手书,小叔叔都没有给,如今见别的人有,她自然不信,只怕是记恨在心了。”   另一个掩口笑道:“怪道她那么清楚外头不可能有带九叔私章的书呢,我们却都不知道。”   说着又向叶若蓁行礼:“让叶姐姐见笑了,只是姐姐别以为我们这府里都是那么没规矩的人才好。”   叶若蓁道:“原本是我说话不密,才差点引人误会。”   七宝见消停了,才又大胆地走出来,嘀咕:“她看起来不太好相处的样子。”   两个女孩子望着七宝,掩口笑道:“七姑娘看着娇怯怯的,胆子又这样小,怎么方才在里头敢那样驳她呢?”   七宝小声道:“谁让她咄咄逼人的,明明没有事,偏偏生事出来,我最不喜欢欺负人的人了。”   ——   张府的前厅,众人正在推杯换盏,突然张家的六爷从门外走进来,来至张制锦身后,低低说了一句。   张制锦回头:“怎么了?”   张六爷道:“是你们太太身边一个丫头出来,问你有没有把自己的手书给过威国公府的三公子。”   张制锦皱眉,才要回答,突然心头一动:“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六爷笑道:“听说,有个什么叶姑娘,藏着一册你的书,上头还有你的印章呢。她们疑心是假的。”   “叶姑娘?”张制锦越发诧异。   六爷看他满面疑惑,便问:“难道没有给过?”   很快的,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张制锦垂了眼皮道:“应该是周家三公子,是给过。”   “原来是一场误会,”张六爷一笑,又道,“可你不是最恨什么赠书之举吗,如何这次破例?”   张制锦不言语。   张六爷自己回头去告诉小厮跟丫头通报,回来后落座,却见张制锦把酒杯放下,道:“六哥帮我照看着。”   六爷忙道:“这会儿去哪?”   张制锦也不回答,径直就出厅门去了。   张六爷知道他向来说一不二的性子,当下只是一笑。   抬头看时,隔着几张桌子,瞧见周承沐跟驸马都尉王廷等人坐在一块儿,正不知说着什么,兴高采烈。   且说张制锦出了院子,带了洛尘往内宅而行。   走了片刻,还未出角门,就听见有两个丫头站在仪门内闲话。   一个说道:“听说是什么叶姑娘惹了三房的表姑娘,为了九爷的一本书。”   另一个说道:“今儿来的这些姑娘里头,这位叶姑娘也算不错了,怪道表姑娘不喜欢。”   “叶姑娘虽然不错,但论起最好看的,还是威国公府的那位小小姐,从来只听说她的名儿,先前我看了一眼,整个人都看呆了,真真是个可人儿,我看着还心怦怦跳呢,不知男人看着更是怎么样呢。”   “怪道先前康王府一再求娶,这样天仙似的人物,不知配的是哪家的贵婿呢。”   洛尘鬼使神差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冷冷的不动声色,只好硬着头皮自己走了出去。   那两个丫鬟见了洛尘,很是亲热,忙着招呼。   洛尘笑道:“姐姐们快去里头,找二太太身边的春霞,让她悄悄地告诉威国公府的周七小姐,她的三哥周承沐有要紧事,让她立刻出来到前头那小角门一见。”   两人不敢询问别的,垂首答应,便分一人入内通报。   洛尘退回角门,探头看向张制锦,忐忑地问道:“九爷,真的好这样干吗?”   张制锦不答,只是斜睨过来。   对上他清冷睥睨的眼神,洛尘浑身汗毛倒竖,忙说:“当然可以!我、我去看看来了没有!”   角门内侧的这重跨院,素来无人。   张制锦立在一棵紫薇花树下站了片刻,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在哪呢?”   是同春的声音:“说是前面的角门,到底是怎么样,难道是三爷喝醉了?”   七宝低低道:“不会,喝醉了的话找我做什么?应该是为了那本书,我正想再叮嘱三哥哥一番呢。”   张制锦听了,嘴角一挑。   脚步声逐渐靠近,突然是洛尘叫道:“姐姐!”   院子外,是洛尘摇头摆尾地跑了来:“好姐姐,我以为见不着你了,没想到你今儿陪着……”   洛尘还没说完,一眼看见旁边的七宝,望着她女装的样子,一瞬间目瞪口呆。   同春呵斥:“你看什么?眼睛都直了!”   洛尘满眼惊艳,呆呆地抬手打了自个儿脸一下,但是脸上麻酥酥的,竟不觉着疼。   洛尘几乎挪不开眼,讷讷道:“你们姑娘……真是、真是神仙一样的相貌,我、我之前真是眼瞎了。”   同春小声喝道:“你别轻狂瞎说,可看见我们三爷了?”   提到这个,洛尘才回神,忙往旁边院子一指:“我瞧那边有个人影。”   七宝惦记着书的事,忙对同春道:“你跟洛尘多说会儿话,不着急的,我见了三哥哥就回来。”   同春本要跟着她去,却又给洛尘拦下:“好姐姐,多久没见了,你这样女装的样子,也是好看的很啊。”   同春红了脸:“你、你……再瞎说我撕你的嘴!”   “只要姐姐别嫌我脏,也别伤了手就行,”洛尘嘿嘿笑道:“咱们别在这儿说,给他们瞧见不像话,你随我来。”   不提洛尘拉着同春去了,只说七宝进了院门,眼前空空无人。   她正诧异,身边有人探臂,将她轻轻地一拽。   七宝随着踉跄往前,在墙角站住,抬头看时,几乎缩成一团:“大、大人?!”   张制锦望着她抱头缩颈的样子:“怎么,做了什么亏心事了,见了我脸色这么差。”   七宝仍左顾右盼:“我、我三哥哥呢?”   “找他做什么?串供?”张制锦微微俯身,凤眸微寒,声音清冷:“你委实胆大的很,我给你的东西,你转身就随手给人,你当我是什么?”   七宝见他果然知道了,心中大声叫苦,忙说:“大人,我、我没有违背答应您的话,叶姐姐很喜欢那本书,也没有乱涂乱写乱丢,她宝贝着呢!”   “那你呢?我的东西对你来说,就是可以随时弃若敝履的?”张制锦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   “没有没有!不敢不敢!我也是当个宝贝一样给了叶姐姐的。”七宝挣扎着,扭身向着墙壁不敢看他。   这般垂首面壁的姿态,倒像是要从墙上挖出一个洞然后逃之夭夭。   张制锦望着她只顾慌张躲藏的样子,又听她的这些话,啼笑皆非。   在反应过来之前,手臂已经自她腰间探了过去,把人往自己身上一勒。   七宝低呼了声,已经给他捉着手转过身来。   张制锦盯着她道:“也怪我没有仔细告诉你,我给人的东西,人若随手给了别的谁,却比乱涂乱画乱丢更恨上百倍。”   七宝无辜地眨着眼,因为怕极,眸子里又有些氤氲的水色:“您、您先前也没告诉我呀?”   张制锦笑了声:“现在说迟了?”   目光往下,描绘着那形状极佳、娇红弹软的樱唇。   一刹那,上次那销魂的感觉又在心头风起云涌,无法按捺。   他紧紧盯着面前的人,好像蜂蝶嗅到了甜香,不自觉地靠近了些。   张大人生得好,剑眉星眸,风度翩翩,通身透着清雅端正的气象,如此清隽的眉眼跟旁边的紫薇花映衬,简直美人美景,美不胜收。   七宝对上他有些幽深的眸色,却仿佛察觉了危险,本能地就想求饶:“大、大人……”   然而那哀求的话还没出口,便给他猛地压下,堵住了口舌。   张制锦之前喝了酒,唇齿间全是烈酒的味道,甘洌而醉人。   头顶的紫薇花树随风轻轻摇曳,发出簌簌地轻响,酥麻入骨。 第34章   张制锦将七宝牢牢地箍在怀中,虽然靠近墙边,却并没有将她摁在墙上。   她淡鹅黄的罗裳颜色跟质地最是娇嫩,稍不留神便会粘尘或者破损,哪里经得起墙壁的磋磨。   他的大手抚在上头,甚至能感觉粗粝的手指摩擦着丝罗发出了簌簌的轻响,声音细细密密,同紫薇花摇曳的响动纠纠缠缠,这让他有一种想要即刻将这一层薄薄地阻碍彻底撕碎的冲动。   但虽然竭力拥着她,手上的力道却仍有些控制不住。   这种感觉就像是捏着一朵未开的花苞,沉迷于那种沁人的甜香不忍放手,却又怕一不留神将她碾碎了。   但唇齿相接的那种感觉竟让人上瘾一样。   他年少时候便游历天下,不知喝过多少地方的美酒佳酿,但没有一种能够比得过此刻所得到的甘霖。   耳畔听到她细碎的低吟,令他浑身有些无法遏制地微微战栗。   在察觉自己的手有些无法自控后,他忙展开手掌,好不容易才跟她隔开一段距离。   七宝被张制锦亲的窒息,再加上那酒气醺然,整个人恍恍惚惚,失魂落魄。   过了好一会儿才缓了过来:“你……”还没说话,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张制锦垂眸,不动声色地凝视她双颊上那一抹诱人的轻红,以及她惊慌闪烁的长睫。   七宝的声音很低,压着哽咽:“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他答不上来,只觉着心中仿佛有一股火,需要亲一亲她才能消停。   其实他想要的或许还有更多。   他抬手,要替她把眼角的泪擦一擦。   七宝却忙转头避开,她仓皇地左右看了看,道:“你、你要是好了,我要回去了。”   张制锦听了这句,心中掠过一丝异样。   他伸手在他下颌上轻轻一抬,仔细端详着面前这张小脸。   然后他问:“还……有人这样碰过你吗?”   七宝的眸子陡然睁大了些。   他望着她的反应,浓眉陡然敛紧。   心中突然有一股无端的躁怒:“说!”   “没、没有。”七宝颤声回答。   张制锦细看她微红含泪的眸子,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她正经穿女装的样子,跟之前着朱子深衣的清丽灵透不同,如此精致的女装跟发髻,以及两朵珠花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在这晴和天气,紫薇繁簇之中,美貌绝伦,娇丽无双,真所谓“燃尽胭脂画不成”。   若说看到她穿男装的时候心里就蠢蠢欲动,那如今见了这幅模样,那所有念头竟张牙舞爪地涌了出来,无所遁藏。   一旦想到可能会有别的人碰到她,心中竟生出一股杀意。   “真的没有?”他凑近了,低声问。   “没有!”七宝仰头看向他,眼中开始流露一丝恼怒。   他以为除了他,世间的男人都这样禽兽吗?   张制锦却察觉这双明眸底下仿佛藏着什么,正欲细看,外头却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很快,是洛尘咳嗽了声:“同春姐姐,你们姑娘跟三爷的话大概没说完,你可别去催他们。”   同春道:“那我也不要跟你再说话,你那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呀?”洛尘又低声说:“我只是夸姐姐你好看,虽然比不上你们姑娘,但也已经是极好看的了。”   “你还说!”同春跺跺脚,道:“你怎么这么没规矩,你们九爷是何等斯文正经的人,你怎么偏跟他相反呢?”   洛尘心想:“我们九爷正经起来是极正经的,但若是出人意料起来,那可真是把人的眼珠子都惊掉一地。”   这会儿里头七宝也听见了,含着泪喃喃地说:“你、你听听,同春还以为你是好人,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样。”   张制锦只以为她说的是这两次他轻狂之举,又见她泪流,便道:“不要哭了,待会儿还要进去呢。”   七宝抽噎着,嘴唇微动,却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七宝才说:“我要走了,你快放手。”   他突然戏谑心起:“若我不放呢。”   “我、就叫同春了。”   张制锦道:“你只叫她来,最好再把别人也叫来,若如此倒是省事了。”   七宝疑惑:“什么省事?”   “去你们府内求亲,岂不省事。”   “求亲?”七宝震惊地望着他:“你、你跟谁求亲?”   他挑了挑眉:“你说呢?”   七宝蓦地醒悟,脸顿时又白了几分,颤声道:“我不要!”   这种反应有些出乎张制锦意料,他仔细打量她的脸色,确定她的抗拒是真而又真的。   张制锦诧异道:“你说什么?你……真的不肯?”   七宝气愤地瞪着他:“我说了不会以身相许,你不要乱来。”   张制锦顿了顿,眼中有掩不住的惊愕。   这京城内哪一家的贵女不是做梦都想嫁给他,再加上自己跟她这两次亲密……没想到这丫头居然竟还是不为所动。   敢情给自己“轻薄”了这许多还不算什么,反而是他的“提亲”的话,是“乱来”?   “你……”张制锦还要再说,突然听到一个很轻的女声响起:“周七姑娘呢?”   他微微一震,手不由松开。   七宝却并没有听见那个声音,只察觉他松了手,当下忙往旁边退开两步。   张制锦本是能制止她的,却不知为何没有动。   跟他隔开一段距离,七宝略微松了口气。   抬头看向面前之人再熟悉不过的脸,眼中的泪像是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流转。   七宝轻声说道:“你、你只想欺负我,你一点也没有变。”   张制锦正在静听外头的动静,闻言微怔:“什么?”   对上他微扬的浓眉,七宝害怕地再行退后,几乎要退出门口。   七宝忖度着他碰不到自己了,才又鼓足勇气,攥紧手说道:“我讨厌你!我真的很讨厌你!如果可以,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   张制锦忘了再听外间的声响,反而震在了原地。   他看出她是认真的在说这句话,而且她的眼神中,有着让他看不太透的恼痛。   但是,并不单纯像是只恼恨自己对她这两次的无礼。   七宝并没有给他看透的机会,她说完之后,好像怕他不顾一切地又过来捉住自己,于是转身急奔,不多会儿已经跑到仪门处。   她跑的很着急,连身后同春叫自己都没有听见。   七宝站在仪门口上喘气,里头有个女子的声音问道:“周家姑娘还没回来?你们可亲眼看着三公子接了她?”   两个丫头正要回话,一眼看见七宝,都松了口气,忙笑道:“姑娘正好回来了。”   七宝抬头看时,见面前站着个容貌秀丽气质高雅的妇人,她认得是张家的某一房的奶奶,只是一时记不清楚到底是谁了。   这会儿那妇人身边的丫鬟笑道:“七姑娘回来了,我们奶奶担心你,特过来瞧瞧呢。”   七宝迟疑着行了个礼,却不知如何称呼。   妇人早看出她双眼含泪,细看了会儿,微笑道:“莫非是兄妹口角吗?这又何苦呢?七姑娘的妆有些花了,随我到房中略坐片刻吧。”   正同春也急急地跑到她身后,当下陪着七宝一块儿又回了内宅。   七宝恍惚之中神思不定,也并没有说话,只本能地随着这妇人往内宅而去。   直到进了一重精致的小院,听到里头丫鬟道:“少夫人回来了。”   七宝这才隐约记起来,这位正是张家二房的少奶奶。   少夫人李云容看着像是个极温柔的人,一行人引着七宝回到卧房,便命丫鬟打水伺候她梳洗。   七宝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唇也有些肿了起来,身上的衣裳若不细看倒罢了,若是细看,也能看出些给揉搓过的褶皱。   李夫人端详的十分明白,却仍是不动声色。   只等七宝洗了脸后,才叫丫鬟拿了自己用的胭脂水粉等,给她重新上妆。   只是在上胭脂的时候,七宝察觉一点刺痛,本能抗拒地转开头。   李夫人在旁边柔声道:“七姑娘天生丽质的,略上点儿水粉便已经美到十分了,这唇色也很好,不用另外再上胭脂了。”   七宝转头看她,却见她神色温柔而体恤,于是起身道:“多谢少奶奶。”   李夫人笑握着她的肩膀道:“谢什么?我看见你,爱都爱不过来呢,恰好得了这个空子,可以让你在我屋里坐一坐。”   说着,又吩咐丫鬟送了一杯甜茶上来,七宝正觉着口中的酒气仍在,很不舒服,当下忙喝了两口,才觉着略微淡了些。   李夫人给她重新把鬓发理了理,又将衣裳的褶皱小心扫开,说道:“方才里头,老夫人问你去了哪里呢,我不放心才出来看看,你跟你哥哥说什么了?”   七宝听她的声音也十分温和,竟不敢看她的眼睛,就低下头说:“他喝醉了,说了些不中听的话,让我生气了。”   李夫人噗嗤笑道:“兄妹两个罢了,没有隔夜的仇,只是你们口角,可别让老太太他们看出来呀,这大好的日子,终究不妥当。”   七宝忙点头,李夫人道:“你抬起头来我看看,方才我看你的眼睛还有点红,要再敷上一点子粉才好。”   七宝忙乖乖地抬头,李夫人仔细打量她的脸,果然是美的我见尤怜,从无见过如此精致的眉眼,且肌肤吹弹得破,晶莹有光,这水粉反而显得粗糙不堪,敷上都仿佛玷污了这样天生丽容般。   李夫人笑道:“乖乖地别动啊,我给你稍微收拾一下。”说着,便小心沾了点粉,给七宝把眼睛周围点了点,又轻轻地推匀了。   收拾妥当后,李夫人打量了会儿:“好多了。”又含笑说道:“我陪你回去吧,别叫老太太他们等久了,对了,待会儿出去,你只说你先前喝多了两杯,头晕,又吹了风,所以到我这里稍微歇息了会儿,知道吗?”   七宝心中很是感激,便道:“多谢少夫人,我记住了。”   李夫人笑道:“这样乖巧,怪道你们府里老夫人爱的你什么似的,我倒是不舍的把你送过去了。以后若有机会,还要常往这府里走动,我也好多跟你见见呀。”   七宝听她说的贴心,声音也好听,这才转忧为喜,笑道:“只怕老太太不放心我过来,她常常说我太顽皮胡闹了,以后若真的跟您相处久了,只怕还嫌弃我呢。”   李夫人挽着她的手臂:“这可是万万不能的。疼都疼不过来,若有半点慢待,那岂不是作孽吗?”   给她温声软语的哄慰着,七宝的心情重又变得晴朗。   一路快到老太太上房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喜笑颜开,把先前在张制锦那边儿受得委屈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回到厅内,李夫人带了她上前重新拜见了老太太们,便说道:“老太太们别担心,我看到七姑娘在前面那一丛夹竹桃前似睡非睡的,脸上红红的,知道她吹了风不舒服,便带她到我房里歇息了片刻。”   谢老夫人握住七宝的手,打量了会儿,看出是重新装扮了,便笑看李夫人道:“还是这位少夫人体贴。七宝,可谢过了?没有给人家添麻烦吧?”   七宝点点头,李夫人笑道:“老太太说哪里话,七姑娘神仙似的人物,我正是巴不得多跟她亲近亲近呢。”   午后,众人又坐了片刻,谢老夫人先起身告辞,张家老诰命握着手,送出了厅门。   另一侧,却是七宝在扶着老夫人,两人门口话别,谢老夫人回头看她一眼,笑道:“当年在家里的时候,你我也如七宝这样的年纪,这会儿却都是苍鬓银发,花甲之年,见了面倒是另有一番心境了。”   张老诰命道:“正是。你我也各自有了这许多儿孙,先前为了他们,不少操心,如今皆都年高,很该放下那些烦心俗务,你我多多相聚、自得其乐才好。”   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不露痕迹,但彼此的心意却昭然若揭了。   谢老夫人笑道:“这是通透之语,只是也不过说说罢了,像是你我心中至为疼爱的儿孙,那是说不管他们就不管他们的,只怕这还在的一日,就得为他们操一日的心。”   张老诰命仰头一笑:“是这个道理。但是我看你的身体好像也有些不大好,怕是之前出入宫的时候劳累着了,还要仔细保养才是。”   老夫人道:“知道。先前请过太医院的供奉了,说是无大碍。”   张老诰命颔首道:“说来先前太医院里,有个石太医,是最擅长替你我这般年纪的看病的,只是他年纪也大了,几个月前听说已经辞官隐退,不知去哪里了。”   谢老夫人道:“倒也不必惊动。”   她将手从老诰命的手中抽回来,在七宝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笑道:“有这个丫头在牵着我,时常哄着我笑,比吃什么药,看什么太医都好。”   张老诰命也看向七宝,笑说:“这是你的福气,有这么个可人疼的伶俐孙女儿。”   七宝却问老诰命道:“老太太,那个石太医叫什么名字?隐退到哪里去了?”   老诰命一怔,笑道:“他的名字我不太记得了。”   身后李夫人道:“他的名讳叫做石琉,至于隐退到哪里则无人知道了。若是要寻,倒要仔细打听。”   七宝道:“多谢少奶奶。”   李夫人眸中含笑,向着她点了点头。   一行人站在台阶上,说了这几句话后,谢老夫人告辞,扶着七宝的手往外而去。张老诰命目送她们身形离开,脸上的笑才慢慢收了几分,又同众人回厅内去了。   这日,张家上下也自有一番忙碌。   外头的男子们迎送宾客之时,张制锦入内给老太太请安并道别,原来他户部公务甚是忙碌,这会儿又要回部里去公干。   张老诰命略嘉勉了他几句,突然问道:“先前威国公府四姑娘跟康王世子下聘礼那日,你如何突然去了国公府?”   张制锦闻听道:“原本是跟周三公子相识才去的。”   “哦……之前倒是不曾听闻,你跟他们家的人交情甚好。”张老诰命笑望着他,又闲话家常般问说:“是从什么时候给这位三公子有交集的?”   张制锦道:“早就闻名,那日驸马都尉王大人请游湖便相识了。”   老诰命想了想:“说起这位王驸马,我也忽然记起来,听你哥哥们说,王驸马惦记着这位三公子带的个乡下的表亲,让他念念不忘,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   张制锦一顿,道:“是个还算出色的少年。”   老诰命挑了挑眉,凝视他:“这周家的孩子,生得是很出色,比如今儿来的这位嫡小姐,满厅内的女孩子,没有比她更出色的,不知你见没见过?”   张制锦道:“老太太玩笑了。高门大户娇养深闺的女孩子,我如何能够见着。”   老诰命笑了笑道:“说的也是。好了,不耽搁你的正经差事了,你去吧。”   张制锦出老太太的长房,心中忖度方才两人的对话。   正出月门的时候,突然从门边儿的紫竹后面闪出一个人来。 第35章   这人唤道:“表哥!”从紫竹之后闪了出来,正挡在张制锦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原来这等候的女孩子竟正是曹晚芳。   张制锦止步,却并没有答话,只是垂眸望着她。   曹晚芳对上他清清冷冷的眼神,不自觉便有些紧张:“表哥,你这就要出府去了吗?”   张制锦道:“有事?”   曹晚芳摇了摇头,见他迈步要走,忙退后一步拦着:“表哥!我是想问,你真的把你的书给了那周家的什么三公子了吗?”   张制锦道:“怎么?”   曹晚芳见他仍旧如此惜字如金,心中着急:“我曾跟你要了几次,都不肯给我,怎么却给了一个籍籍无名的人呢。”   张制锦淡淡道:“你是在管我吗?”   “我、我当然不敢,只是……”曹晚芳嘟了嘟嘴,显得有些委屈。   张制锦看着少女如此动作,突然心中一动。   七宝也经常如此,但是奇怪的是,他看曹晚芳这般做,心中只觉着厌烦,可七宝那样,他却竟想……   张制锦喉头一动,敛了心中绮念。   曹晚芳并不知张制锦此刻心中所想,自顾自抱怨道:“你知不知道,你好心给了那什么周公子,可是他转手却把书给了叶翰林之女,可见他从没有看重表哥的心意。”   “跟你有何关系?”张制锦漠然抬眸看向远处,他毕竟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已经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好像有人往这边走来。   曹晚芳却未曾发觉,仍是着急道:“今日那个叶夫人故意说有表哥的手书,那叶姑娘更是无耻的很,竟说是友人所赠,当时所有人都怀疑是表哥送给她的呢,所以我才出面询问。本来那叶若蓁已经无言以对了,偏偏那个什么周家的七姑娘,盛气凌人的,当着众人的面儿给我没脸。”   张制锦听到这里,才又扫她一眼:“是吗?”   曹晚芳闻言,忙道:“可不是?就是那个周家的周七宝,尤其可恨,无非是仗着脸长的好看些,其实根本就是个无知肤浅的草包罢了,她那副口吻,倒很是不把表哥的手书放在眼里似的,还骂我呢。”   七宝骂人?张制锦的眼神里透出几分不信。   曹晚芳也看了出来,继续说道:“是真的啊表哥,我是为了你才质询她们,她们却沆瀣一气的对我,表哥的手书落在这种无知之人的手里,真是暴殄天物。”   张制锦不置可否:“我知道了。”   他迈步又要走,曹晚芳急得伸手捉住他的衣袖:“表哥!”   张制锦垂眸扫过去,眼中已经透出不悦。   曹晚芳忙缓缓缩了手,轻声叮嘱说:“我多日不见你了,怎么好像您清减了好些?户部的公务虽然繁忙,倒也要留心身体才好。”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脚步声响起。   曹晚芳皱皱眉,回头看时,却见那边来了好几个人。   张制锦却仍是那般波澜不惊:“多谢关心。”说罢负手往前而去。   曹晚芳盯着他高挑轩直的背影远去,又爱又恨,却是无可奈何,又怕给人看见自己,只得转身怏怏地去了。   且说张制锦往前走了片刻,果然见迎面来了几个人,正是李夫人跟几个丫鬟婆子。   李夫人早远远地看见了他跟曹晚芳,却只做无事状。   眼见两人照面,张制锦往旁边退开一步,略低头让她先过。   李夫人将经过的时候,却又停了下来,对旁边丫鬟使了个眼神。   于是身后两个婆子便先去了,贴身丫鬟则退后四五步站着。   “九爷这是要回部里去了?”李云容转身,和颜悦色轻声问道。   张制锦微微垂眸回答:“是。”   李云容微微一笑道:“今日老太太的千秋,难得九爷回来,老太太格外高兴。”   “应该的。”张制锦仍是目不斜视。   李云容瞅着他,忽然说道:“只是,我听门上说,今儿是九爷的跟随小厮洛尘,到二门上通报,说是周三爷有事叫了周家小姑娘出去?”   直到这会儿,张制锦仍是不露声色:“是吗,怎么?”   李云容无声一叹,低低地说:“其实,之前我无意中遇见了六爷,说起来,今儿周三公子没到门上来。”   “那又怎么样?”张制锦终于抬起眼睛,双眸之中仍是平静无波。   “能怎么样呢?”李云容轻声道:“我只是好心提醒九爷罢了。你很不用多心。”   张制锦却仿佛毫不在意:“四嫂的话,我不明白。”   李云容莞尔:“周家的小姑娘,生得着实可人心,连我见了都格外的喜欢,不由自主地想亲近她。怪道人常说威国公府的老太太把她宠的不像话,这样的女孩子,也合该是千宠万爱地娇养着。”   张制锦的目光已经看向别处,仿佛有些不耐烦。   李云容不以为忤,仍是极温和的说道:“九爷,你的年纪,也不算小了。你们房里夫人不是很想撮合表姑娘跟你吗?总是拖着并非长久之计。我想,你如果真心中意周家的女孩子,那就尽快地明媒正娶的上门最好了。”   “多谢四嫂提醒。”他的声音平淡里透着一丝清冷。   李云容耐心道:“我说这些,只希望你体谅我的苦心。九爷是个极明白的人,从来品行端直,千万不要行差踏错才好。”   “我做错什么了?”张制锦看向李云容,眼中透出逼问之意。   目光相对的刹那,李云容一怔,然后将目光转开:“你不必瞒了,今日我带她回房整理装束,自然会看得出来。她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不该被那样对待。另外,我觉着老太太那边儿,仿佛不是很喜欢这位周姑娘……且我也听说静王对她十分有心,所以呢,你若真的喜欢人家,可不要自个儿把自个儿耽误了,也害了她,尽快想法子让她过门儿才是正经的。”   张制锦听到最后,冷笑出声:“倒是得多谢四嫂一片好心,只是四嫂操心家务已经劳苦功高,我的事,就不劳挂怀了。”   他淡淡说了这句后,再也不看李云容一眼,负手转身,大步流星地去了。   ——   且说七宝跟母亲苗夫人陪着老太太回到国公府,才进了上房,老太太便觉胸口闷,她倒在榻上,有些喘不过气来。   慌得众人忙去叫请大夫来,七宝惊慌失措,想起梦中的经历,越发心惊胆战。   可又怕哭出来的话老太太更不受用,所以咬着唇忍着眼泪。   谢老夫人平躺了半晌,隐隐听到低低地啜泣声,转头看见七宝,才招手叫她到跟前儿。   握着七宝的手,老太太道:“傻丫头,不许掉泪,我没有事,只是因为近来太劳累了些,躺一会子就好了。”   七宝吸吸鼻子:“那您答应我要快点好起来,不许吓唬我。”   老太太笑道:“我这么疼我的宝丫头,怎么舍得吓你,再说了,你怕什么?没见到你许一个如意郎君,我也舍不得咽下这口气。”   七宝哇地哭出来:“您还说!”   旁边的苗夫人等忙来劝,七宝才擦着泪说道:“您要是有个什么,我就跟了您去,谁要什么如意郎君。”   “胡说!”老太太又恼又笑,咳嗽着道:“没脸的丫头,叫人听了像是什么。”   “管他呢,横竖是我的真心话。”七宝吸着鼻子说。   苗夫人已经忙着在她身上打了两下:“竟还在瞎说八道的,还不向老太太道歉!”   七宝不肯说,谢老夫人已忙道:“好了好了,别为难她,这孩子是一片真心的,也不是有意要说不好听的。”   不多会儿太医来到,给老夫人诊了脉,诧异说道:“怎么老太太的脉象比先前躁动了好些,像是心绪不稳、或者太过操劳,这几日不是一直在静养吗?”   于是仍又开了几幅药,又出来叮嘱苗夫人等说道:“务必不能再让老人家受什么刺激了,要好好地调养,心态平和最好。”   七宝正眼巴巴地望着,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如意走出来,拉了拉她的衣袖,把七宝带出了房中。   七宝泪汪汪问道:“如意姐姐,怎么了?”   如意道:“你可听见方才大夫说的话了?”   七宝点点头:“听见了呀。”   “那你猜,老太太为什么会心绪不稳?”   “我……我怎么知道?”七宝答了这句,突然想起来:“今儿才去了张家,自然是又受了累了?不过我见老太太跟张家的老诰命说的很好,应该不至于受什么刺激呢?”   如意叹道:“好姑娘,你果然是不知道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里屋的人都在忙碌,此刻身边也没有人,便叫了个手底的丫头盯着老太太,若有召唤,就去她房中找人。   如意拉了七宝回到自己的房内,道:“姑娘,你以为,今儿老太太带你去张家,真的是去贺寿的吗?”   “那还是怎么样?”七宝问。   如意说道:“还不是因为你的亲事?”   “我的亲事?”七宝呆呆地道:“我的亲事干吗要去张家?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如意便把老太太担心七宝嫁给静王,思来想去觉着张制锦不错一节说了,又道:“本来以为跟张家老诰命毕竟同为谢家的人,又是老姊妹,自然能说的通,但是张家的那位老夫人,说话滴水不漏的,虽然没有提半句有关亲事的话,但最后劝咱们老太太不要操心儿女之事,这显然就是撇清不管的意思了……毕竟,如果她看中了姑娘的话,一定会透出话风来的,可偏这样表现冷淡,所以咱们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呢。”   对七宝来说,这简直是一个惊雷连着一个惊雷:家里想把自己许配给张制锦,这已经够她目瞪口呆魂飞魄散的了。   谁知她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突然又告知张家老诰命没看中自己……一时之间大落大起的,连七宝也不知自己该庆幸,还是该沮丧。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七宝说道:“姐姐,这话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如意笑道:“老太太怕你藏不住话,所以不肯先惊动你。”   七宝合掌念佛道:“这幸而是没有成,我才不要嫁给那个什么张制锦呢。”   如意吃惊:“姑娘不中意?那不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如意郎君吗?人家可还看不中咱们呢。”   七宝嗤笑连连:“看不中才好,我恨不得去放鞭炮庆祝,谁喜欢嫁给他?他倒是想呢……”   如意听着奇怪:“他?张大人想?你怎么知道……”   七宝脸上一红,不等她问完忙咳了几声道:“总之,我是半点儿也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如意愣愣的:“可、可据我所知,你不是也很喜欢张大人的诗词吗?”   “那是以前。”七宝抓抓脸,一摆手道,“姐姐,回头你劝劝老太太,就告诉她,我根本不喜欢张制锦,幸亏这件事情没成,若成了的话我才要糟糕了呢。”   如意越发疑惑地看着她。   七宝自忖失言,忙又说道:“对了,我心里想嫁的其实另外有人。”   果然如意给引了回来,她也顾不上笑七宝不知羞了,忙问:“你想嫁给谁?”   七宝说道:“当然是静王殿下了!”   如意捂着嘴:“他?他的身体……”   七宝道:“殿下的身体没有那么差,再说,以后好生调养,只怕比康王殿下命还长呢。”   如意不知自己该笑还是斥她口没遮拦:“你、你当真看上静王殿下了?”   七宝连连点头,双眼放光:“静王殿下是我的头号人选。要是嫁不成静王……那就只好挑个倒插门的了。”   如意终于忍不住笑了出声:“姑娘啊,你简直是越来越……”   七宝已经摇着她的手臂道:“姐姐,你回头快告诉老太太,让她把这心结给解了,也千万别再撮合我跟张家了。那可真是好心办坏事儿呢。”   如意百思不解地看着她:“那、那好吧,回头我说说就是了。”   七宝又叮嘱说:“姐姐,老太太的身体得好好地保养,你多留点心。另外,今儿张家老诰命说的那个石琉,倒要好好地叫人去找找,我会告诉三哥哥的。”   如意也跟着点头道:“是,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老太太脸白的那样,大概是给张家气到了。不过既然你不乐意,那倒也无妨了。”   这日,七宝在老夫人的房中混了一晚上,陪着谢老夫人睡了一夜。   早上老夫人醒来,望见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睡在自己身边儿,甚是喜欢。   昨晚上如意抽空子,把七宝的心意跟老太太说了,如今又看七宝安谧的睡容,老太太缓声对如意叹道:“我那位长姐,素来的心高志大,她大概也想挑个心思缜密的孙媳妇,所以不中意我们七宝这样的,倒也罢了,不是咱们攀不起,是他们没福。”   如意想到昨儿七宝跟自己说话时候的情形,低低在老太太耳畔嘀咕了几句,才笑道:“我们七姑娘人见人爱,他们张家算什么呀,等以后求着咱们、咱们还未必肯嫁呢。”   谢老夫人听了她的话,便不禁也笑了,此刻心中更觉着轻快了好些。   祖孙两人起身后,用了早饭,七宝才自回到暖香楼里,才坐定了,就见周承沐急急地来到,说:“你昨晚上歇在老太太那里了?”   七宝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周承沐道:“你先前不是问静王殿下心仪的人了吗?我已经打听到了。”   七宝睁大双眼:“是谁?”   周承沐面有难色,放低声音说:“我偷偷地告诉你,你可千万别泄露出去。”   七宝答应,又忙催促,周承沐才道:“昨儿我在张家做客,他们的六爷最是耳聪目明消息灵通的,果然知晓,原来静王殿下喜欢的那个人,叫做‘玉笙寒’。”   “玉笙寒?”七宝惊讶,扶着腮道:“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人的名字好生奇怪。”   周承沐叹了口气:“不奇怪那才叫奇怪呢,你以为这人是什么身份?她是菡萏楼的头牌清倌人!”   “菡萏楼?”七宝眨着眼,疑惑地问:“头牌清倌人又是什么?”   周承沐有点为难,不知该怎么跟她解释。 第36章   周承沐有些难以启齿。   菡萏楼这名字,对于坊间的百姓或者高门大户里的风流公子哥儿们,自然并不陌生。可是对于七宝这样的闺中少女,却是提也提不得的。   因为这根本就是一座极为有名的青楼。   而所谓的头牌清倌人,便是这楼中最为有名且当红的一名妓女,只不过是卖艺不卖身,所以叫做清倌儿。   承沐寻思了会儿,便凑近七宝耳畔,低低地解释了几句,七宝的眼睛慢慢地睁大,脸上也缓缓地浮现一抹可疑的淡红。   她仔细地看向承沐,像是在端详他是不是说谎。   周承沐对上她清澈无尘的明眸,心中暗叫了声“罪过”,硬着头皮道:“我没骗你,就是这样的。”   “你是说,”七宝深深呼吸,声音却低的如同耳语:“王爷喜欢的女子,是、是风尘中人?”   周承沐点点头:“张家六爷是这么对我说的。”   七宝发了会儿呆,喃喃地问:“可王爷、是怎么认得这位玉笙寒的?”   周承沐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悄悄地打听,原来她如今不在菡萏楼了,之前搬了出来,就在邹鲁街那边儿买了个房子,取名新荷楼,有些相识的风流子弟之类的常常前去应酬交际。”   七宝道:“王爷也常常去……应酬交际?”   周承沐想笑又忍住:“王爷既然喜欢她,多半会悄悄地去,只不过,王爷再不济,也是堂堂地皇室贵胄,恋慕一个青楼女子,这实在是有点太惊人了。”   七宝有些担心地说道:“她、她一定生得很好看,比我还好看吗?”   周承沐道:“我又没见过她的面,哪里知道她生得怎么样,不过既然这样颠倒众生的,一定有她的过人之处,想必相貌也该出众。”   七宝看起来略有点颓丧,低下头不做声。   周承沐问:“怎么了?”   七宝怔忪地说道:“她是个青楼女子,却能入了王爷的眼,王爷喜欢她却不喜欢我,可见我比不过她。”   周承沐几乎跳起来,忙呸了两声:“别瞎说,你好好的一个大家闺秀,做什么要跟个妓女来比?何况……男人嘛,有时候男人是很贱的,当然我不是说静王殿下怎么样,我只是说男人的心思很怪,口味也怪,就比如有人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偏爱吃些……吃些糟虾,醉蟹,卤猪头肉之类。”   七宝本来心中有些难过,听承沐如此说,才嗤地又笑了:“三哥哥,你说谁是山珍海味,谁又是糟虾醉蟹猪头肉?”   周承沐道:“我可不管,反正我妹妹是瑶池仙品,世间难得。”   七宝笑道:“你有好几个妹妹呢。”   “对了,”周承沐咳嗽了声,低低又道:“还有一件,据说这个玉笙寒,早先也是好人家的女儿,来历还很显赫呢。”   七宝忙问是什么来历,承沐道:“听说先帝在时,她的祖父担当过工部侍郎,只因为一件差事办坏了,连累了整个家族,这玉笙寒那时候还是小丫头,就给纳入了乐籍,堕落风尘之中。”   七宝听了这句,猛然触动了心事,小脸立刻雪白。   周承沐说完后,见七宝脸色惶然不宁,便问:“怎么了?”   七宝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哥哥……”   如果不是那个梦,七宝哪里会知道,曾经戴凤冠批霞帔的诰命贵妇也好,娇养深闺的高门淑媛也罢,究竟会堕落到何种不堪的境地。   如今听了玉笙寒的遭遇,梦中种种历历在目,如疾风骤雨般地迎面袭来,令人窒息。   原本七宝还因为知道玉笙寒的身份,有些别扭的挫败感,但是这会儿想起梦中的情形,就像是一阵冷风从心头上掠过,顿时让她清醒过来。   七宝道:“哥哥,要怎么才能见到这位玉笙寒呢?”   周承沐吓了一跳:“见她?见她做什么?”   七宝道:“静王殿下既然喜欢她,她自然有她的不凡之处,我想见见她,看看她是什么样儿的,我也好学一学,也让静王殿下喜欢我啊。”   周承沐虽知道她脑中许多古灵精怪的想法,但是听见这句,仍是吓得心头发颤:“好妹妹,千万别生这种念头,她毕竟是个……你跟她学?传出去,还要不要命了?”   这话自然在理。   但如果一切重蹈覆辙的话,威国公府不复存在,到时候什么金枝玉叶,名门淑媛,也将成为别人脚下践踏的泥尘,又比玉笙寒高贵多少?   只怕连玉笙寒还不如,毕竟人家是“卖艺不卖身”。   七宝笑道:“我又不是学别的,就是想见识见识她是何种样的女子罢了。不要大惊小怪的。”   周承沐望着她玉雪可爱的笑脸,忧心忡忡道:“我有点后悔跟你说这些了。”   七宝拍拍他的肩膀:“哥哥怕什么,我又不会闯祸。”   周承沐叹了口气,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先前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张大人的手书,还假称是我跟他讨的?这种谎话,只要张大人听见了即刻就会戳破。可知昨儿在张家,我是捏了一把汗?生怕他知道风声了后来跟我对质。幸而菩萨保佑,他不曾来问过。”   七宝脸色黑了黑:“跟你说过是以前收藏的时候无意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嘛,那位大人贵人事忙,自然不会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承沐道:“小事?我怎么听说昨儿在张家内宅里,就是因为这本册子,有个什么表姑娘为难你跟叶姑娘呢?”   七宝说道:“那个表姑娘是个无知之徒,所以才贸然询问,不用理她。”   承沐琢磨了会儿:“倒也罢了,横竖张大人并没有当面问我,多半是他真的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七宝笑道:“就是啊。叶姐姐很喜欢这本书,知道你弄来的,不知多高兴呢。”   周承沐笑道:“好妹妹,你这阵子虽然顽皮了些,可做的却不尽是坏事,还惦记着哥哥呢。”   七宝道:“那是当然了,哥哥的终身大事,我自然是正经放在心上,叶姐姐是个好嫂子,放心,她不会嫁给别人的。”   周承沐给她这两句话说的心花怒放,过了片刻才又想起玉笙寒的事,忙叮嘱:“好妹妹,方才说的玉笙寒,你千万别打她的主意,你想知道她是什么样儿的,改日哥哥去给你探一探,千万别自作主张地做些令人不放心的事儿了。”   七宝满口答应。   就在周承沐离开暖香楼的时候,苗夫人那边派人来告诉七宝,说是苗家舅舅带了表弟来了。   七宝听了后,喜欢的不得了,忙带了同春往苗夫人房中来。   才进院门,就听见里头有说话的声音,是苗夫人笑道:“阿盛越发的出息了,比上回见着更长了好些,眉眼也更出落了。”   苗舅舅笑说道:“我跟他娘都觉着他长的太女孩儿相了。”   苗夫人道:“这是生得好,何况男生女相是有福的。”   这会儿门口丫鬟道:“姑娘到了。”   七宝已经低头从帘子底下走了进去,抬头看时,却见苗夫人跟舅舅坐在炕上,旁边的海棠杌上坐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生得唇红齿白,只是神色有些腼腆。   七宝一看苗盛便笑了,苗夫人已经嗔怪道:“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舅舅?”   苗舅舅是个身材魁梧肚子有些挺的中年男子,早就满面堆笑地站起身来,他看着七宝,满目惊艳:“外甥女才是真出息了呢。”   七宝行了礼,苗盛也起身向她行礼,口称:“姐姐。”   七宝看他很是乖巧,但身材偏单薄,便笑嘻嘻道:“阿盛,你比先前见的时候长了个子,只是为什么不像是舅舅一样发福啊?”   苗盛脸腾地红了,低着头不敢看她,苗夫人斥责道:“怎么一见面就跟表弟打趣呢?”   苗舅舅笑道:“妹妹别为难七宝,这是他们表姐弟间感情好才肯这样呢。”   七宝说道:“就是,别的人我还懒得理呢。”   苗夫人叹道:“昨儿在张家看你那样乖巧,还以为改了性子了,果然是装出来的。”   七宝笑道:“他们家都是板板正正的,一个个像是木头人。我就应酬应酬罢了,难道在自己家里也那个样子?”   七宝说了会儿话,转头看苗盛,还是低着头一声不响。   七宝察言观色,发现苗舅舅脸上有些掩不住的焦虑,苗盛也是闷闷不乐,她便猜到有事。   于是笑吟吟地跟苗夫人说道:“母亲,表弟怕生,你跟舅舅说话,我带他出去逛逛吧。”   苗夫人道:“你别带着他逛是假,欺负他是真。”   七宝笑道:“我难道竟是大恶人?”   苗舅舅早一叠声说:“外甥女只管带着他去,要是他别扭不听话,你就只管打他。”   七宝吐吐舌,拉着苗盛的衣袖,拽着他出门去了。   苗盛比七宝小一岁半,却比七宝高一点,只是身形偏单弱。   七宝带了他出了苗夫人院门,问他:“家里都好吗?”   苗盛道:“都好。”   “舅妈怎么没有来?”   “嫂子生了小侄子,母亲在家里帮忙呢。”   七宝惊讶道:“你才多大,居然就当叔叔了。”   苗盛突然又脸红起来,七宝拍手笑道:“你怎么比我还容易脸红呢,简直像是个女孩儿。”   苗盛有些气恼地瞪她一眼,可却又没说什么。   七宝问道:“你们见过老太太了吗?”   苗盛回答:“原本是要见的,只是姨妈说老太太才吃了药睡下了,所以还没有见。”   七宝说道:“你不用怕,老太太是最和气慈祥的人了,你长的又这样讨人喜欢,她一定也喜欢你。”   苗盛只红着脸不做声。   七宝陪着他往暖香楼去,又问:“这次来可要住上两天吗?”   苗盛说道:“本想见了老太太跟姨妈就回去的,正是秋收的时候了,家里忙的很,不过这样一耽搁,只怕天黑就难出城了。”   七宝喜道:“那就住上两天再回去吧。横竖家里有大表哥照看着,难道非得让你跟舅舅回去?”   苗盛越发低了头,说道:“哥哥给抓进牢房里去了。”   他的声音很低,七宝起初都没听清,忙又问了一遍,才惊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好好的为什么要抓表哥呢?”   苗盛抬脚在地上轻轻地踢了踢,说道:“之前白浪河水泛滥淹了两边的田地,朝廷说是要补贴灾民,可是县衙里却并没有发那笔银子,大家推举哥哥去询问,不知为什么就把哥哥扣押了,说他煽动闹事。”   七宝大为吃惊:“这个官是不是糊涂了?”   苗盛叹了口气:“爹之前送了好多银子去衙门疏通,总算是打听出一点消息来,说是被淹没的田地里有一块是京城里大人物家的,所以那些补偿的款子都落在了大人物家的腰包里,而且他们不许百姓吵嚷,如今把哥哥关押起来,就是想要杀一儆百。”   七宝叫道:“混账东西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家是国公府的亲戚?是什么大人物这么不讲道理?”   苗盛低着头说道:“我听爹说,好像是什么张家……”   “嘶……”七宝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掠过一丝不妙的预感,“是不是那个四大豪族里的张家?”   苗盛点点头:“县衙里的人说,就算威国公府也不敢得罪张家。”   “放屁,”七宝忍不住骂了出来,又咬牙说道:“张制锦是户部侍郎,什么补偿的款子这些,一定跟他脱不了干系,如果是张家把那些银子都吞了进去,这不是他们自己家闷声大发财吗?却偏偏做出体恤百姓的样子,欺世盗名的,哪里有这种道理?”   苗盛眼巴巴地看着她,听她说的头头是道,惊讶之余,眼中不由透出敬佩的神色:“表姐,你知道得真多啊。”   七宝被他敬佩的目光注视,不由有些飘飘然。   正在这时侯,身后同春小声说道:“姑娘,我看这件事未必是张大人所为。”   七宝回头:“为什么这么说?”   同春说道:“张大人行事向来是无可挑剔的,连老爷跟少爷他们都常常称赞,而且他年纪轻轻就做到户部侍郎,当然有他的手段,难道竟会眼浅到在乎这点儿银子?而且张家那么大,难保良莠不齐,又或许是有人假冒他们家名头行事呢?”   七宝琢磨了会儿,哼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毕竟跟张制锦脱不了关系,至少算在他办事不力上。”   同春道:“照我看,不如找人暗中通个风给张大人,许是他不知道这件事呢?只要叫人告诉了他,且看他如何料理就是了。”   苗盛听到这里,轻轻拉拉七宝的衣袖说:“表姐,我爹这次来府里,就是想求姨妈帮忙,最好悄悄地平安无事的把哥哥从监牢里放出来就好,不想再得罪人。如果真的要通风给这位张大人的话,也最好别是咱们家的人,万一这张大人是坏的,知道是咱们家的人出头,他恼羞成怒再叫人为难咱们,岂不是更加不好了?”   七宝原本正想着让周承沐去告诉张制锦,闻言不禁对苗盛刮目相看:“阿盛,你比我想象中要聪明很多啊。”   苗盛本极认真,听了这句,脸顿时又红了,忙又低下头去。   当夜,果然苗舅舅跟苗盛留在了威国公府,七宝则打听着老太太醒来,早领着苗盛去见了老太太,正如她所说,老太太也很喜欢苗盛,便吩咐苗夫人,让这孩子在府里多留几日。   所以次日早上,苗舅舅先行启程回家里去照应一切,苗盛却暂时留了下来。   正好这日,永宁侯裴宣来到府上做客,这正中七宝下怀,便叫人偷偷地把永宁侯叫来,把张家的人中饱私囊,还打压无辜百姓的事告诉了永宁侯。   裴宣惊讶问道:“这可是真的?你怎么知道这些?”   七宝说道:“我当然有我的法子,三姐夫,这种为民除害的好事,你敢不敢干啊?”   “小七宝亲自开口,我不敢也得敢,”裴宣笑道:“你要让我怎么干?”   七宝便按照昨日跟同春苗盛的商议告诉了裴宣,又说道:“上次三姐夫陪着我去见那个人,他还盛气凌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这回三姐夫自管去质问他,看看他怎么回答,还得不得意了?”   裴宣道:“这么说,这个头我一定得出了?”   七宝连连点头。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裴宣笑着端详七宝,道:“上次你还替他说话,怎么这会儿却又要跟他对着干?语气也都变了,可有什么原因吗?”   七宝心虚不敢多说,只嘀咕道:“此一时彼一时。我走了。你快些去说啊,别耽搁了。”   七宝知道永宁侯是最可靠的人,此事交给他,不管张制锦有没有参与其中,应该都会还苗家跟被淹地百姓们一个公道了。   眼见中秋将到,苗盛势必要回家去了,七宝倒是有些舍不得。   只不过在苗盛离开之前,倒是有一件事需要他的帮忙。   这日,邹鲁街的街头,一辆马车靠边停下。   下车的时候,苗盛有些胆怯地问七宝:“表姐,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地跑出来?给府里知道,一定饶不了咱们。”   七宝笑道:“我也是好心想带你出来见识见识,你瞧,哥哥们都忙的很,也只有姐姐我对你最好了,你可要替我保密,别把我卖了啊。”   苗盛半信半疑,犹豫着答应了声。   邹鲁街跟别的闹市长街不同,这街上古玩字画店最多,所以人也并不似闹市般汹涌。   七宝来不及看热闹,怕跟苗盛走散了,便紧紧地拉着他的手,且走且向旁边的路人打听“新荷楼”怎么走。   有几个路人脸上透出惊讶的表情,也有的打量着他们两人,说:“这样年纪小小的公子,居然也去那种地方。”一脸嫌弃,也不指路就走了。   苗盛忍不住问:“表姐,他们为什么不告诉咱们?那是什么地方?”   七宝含糊道:“去了就知道了。”   如此费了一番周折,才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新荷楼。   从外头看,只不过是个寻常的小院,里头二层小楼罢了,门口停着一辆马车,院门紧闭,从外头看着,就如同寻常住家,没什么不同。   七宝打量了会儿,心里略有点紧张,踟蹰片刻,终于上前一拍门环。   不多会儿,院门打开,有个挽着双丫髻的八九岁小童探头出来,一看七宝跟苗盛,略有些发愣:“你们是?”   七宝忙学着周承沐的样子,装模作样地躬身行了个礼:“我们是来拜会玉姑娘的。”   “你们?”小童吃惊地睁大眼睛,把他们二人从头到脚地看了一遍。   七宝忙拉拉苗盛。   苗盛早在路人的异样眼神跟鄙夷口吻中就觉着不妥,只是他年纪毕竟小,又是生在郊外县城的孩子,还不知道究竟。   如今听说拜见玉姑娘,心中更加疑窦丛生,只得跟着说道:“这位玉姑娘可在家吗?劳烦通报。”   小童眨巴着眼,过了半天才说道:“我们姑娘虽然在家,但是……要见我们姑娘,要先递帖子相约的。你们可约过了吗?”   七宝吃了一惊,她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个规矩:“没、没有。”   小童瞧她满面紧张,噗嗤一笑:“那可就不成了,两位小哥儿,还是快回家去玩儿吧。”这口吻里透出了几分调侃。   七宝不禁有点脸红,苗盛见她窘迫,却是不服起来,便皱眉道:“为什么见玉姑娘还要先约什么?我们出来一趟并不容易,如果在家里,还请行个方便。”   小童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笑吟吟道:“那好吧,要是没有提前下帖子,若是有人推介来的,倒也还成。你们可有相识的……家长之类引荐吗?”   苗盛更不懂这话,回头悄悄对七宝道:“表姐,这里有点古怪,是什么地方?怎么如此多规矩?咱们还是走吧。”   七宝好不容易拉着苗盛跑了出来,又费尽周折摸到地头,哪里肯就这么走了,于是不理苗盛,道:“当然有!”   小童问道:“那么不知是哪位大人呢?”   七宝心中着急,给小童一问,不禁脱口道:“是、是张大人……张制锦张大人指点我们来的。”   小童的眼睛瞪大到极致:“您说的,莫非是户部的张侍郎吗?”   说话间,眼神不由往屋内轻轻地一瞄。   苗盛站在旁边,也满面愕然地望着七宝。   七宝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就说出了张制锦,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又听着童子的口吻仿佛松动,于是把心一横道:“是是是,就是他了。”   童子好不容易把张大的嘴巴闭上,然后狐疑地又扫了他们一会儿,才笑道:“那么……请稍等片刻,我去通报我们姑娘。” 第37章   在苗盛疑惑目光的注视下,七宝几乎有点抵抗不住。   幸而院门很快又重新打开了,那童子笑嘻嘻地一躬身道:“我们姑娘有请两位哥儿。”   七宝的心陡然一松,挺了挺肩,向着苗盛使了个眼色,迈步进门。   身后那童子把门重又关上,里头小院儿不大,屋檐底下站着个身段苗条同样身着青衣的少女,打扮的干净伶俐,双手垂在腰侧。   见了两人,便也含笑恭敬地躬身行礼,又转身领着两人进了厅门。   七宝从进门的时候就东张西望,仔细打量着院子里的布置,却见清雅朴素的很,墙边无非是几杆竹子并太湖石,地上以鹅卵石铺成了小径,平平无奇,看着比许多中等之家还要寒酸。   苗盛原本有些怀疑这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但是进来看是这般情形,就也开始自我怀疑起来,不免心想:“表姐是正经的大家闺秀,怎么会来那种地方呢?必然是我胡思乱想了。”一想到自己之前质疑七宝,不禁有些羞愧。   那少女领着两人入内,才发现这里屋并不像是寻常人家里的厅堂布置,并没有高椅跟高桌之类,两侧摆着翘云头的低矮条桌,桌后放着锦缎蒲团,想必是供来客席地而坐的,中间却空出了很大的一块儿场地。   七宝诧异地张望,少女回眸一笑:“贵客请随我来。”   说着从旁边侧门而出,领着两人往后又过一重院子,才来到一个极精致的小花厅上。   这里方有一张紫檀木镶理石的小圆桌,旁边摆着三个鼓凳。   少女请他们两人在桌子边坐了,说道:“我们姑娘片刻就来。”   说完后少女便退了出去,不多会儿,却又有两个伶俐的女孩子送了香茶上来。   七宝留心她们的举止,全无一点烟视媚行的样子,而且花厅内的摆设、以及所用的器物等一概极为雅致朴拙,一点也不像是什么烟花之地。   正在疑惑的时候,只听到一声清脆的笑,道:“让两位小哥儿久等了。”   七宝吃了一惊,忙回头之时,却几乎跳了起身,原来这花厅之后是一面大插屏,后面还有一重门,这来人就是从门外而来。   但是露面的这个人,却竟是个身量高挑的男子,身着天蓝色的道袍,外罩银灰色的鹤氅,头上挽着一个髻,用银灰的发带裹着,长长的发带垂在肩头,随着走动翩翩而动。   这人生得也甚是美貌俊秀,秀眉微扬,顾盼生辉,自带着一股洒脱风流的气质。   七宝满心渴盼出来的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突然看见走出来一个男子,慌得忙站起身来,膝弯给鼓凳一撞,整个人晃了晃。   苗盛急忙从旁边扶着她,又急忙迈步走到七宝身前,有意无意地将她挡在身后。   “我们要见的是玉姑娘,请问您是?”苗盛警惕地看着这神采飞扬的男子,问道。   “我嘛,我是伺候玉姑娘的人,姑娘叫我小玉。”这男子笑吟吟地瞥了一眼苗盛,然后目光落在了他背后的七宝身上。   七宝定了定神,有些不大敢跟此人目光相对:“那、玉姑娘呢?”   小玉已经笑着落座,自己斟了一杯茶道:“两位请坐,姑娘此刻在里头见一位极重要的客人,让我出来招呼二位,她一会儿就出来了。”   苗盛皱皱眉,回头看向七宝:“我们……”   七宝轻轻一拉他的手腕,自己便在桌边坐下了:“是什么极重要的客人?”   小玉笑望着她,神秘兮兮地说凑近了些,道:“这个请恕不能相告。毕竟我们这里来的,都是些达官显贵的客人,有的人身份极为特殊,是不能对外泄露的。”   苗盛咬了咬牙,只得在七宝跟小玉之间坐了。这会儿七宝听小玉说的这样,顿时心头一揪,不禁往那屏风后瞧了一眼。   周承沐曾说过静王可能偷偷地来见玉笙寒,难道……今儿这么巧,他居然也来了吗?   七宝心中忐忑的时候,小玉一边喝茶,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笑问道:“两位小哥儿,是头一次来吗?”   苗盛道:“你既然是伺候玉姑娘的,难道不知道谁曾来过谁不曾来过?我们当然是第一次。”   小玉笑道:“说的是,不知两位哥儿怎么称呼?”   他的态度很随和,并不让人反感,但是目光总是在七宝面上盘旋,这让苗盛很不喜欢。   苗盛不回答,转头看七宝,很想带着她立刻离开。   七宝迟疑了会儿:“我叫小宝,他是我的表弟。”   苗盛听她如此说,抬手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一揉。   “小宝儿?”小玉轻笑着唤了声,又望着七宝赞道:“果然是如珠如宝,好人物。对了,方才听门上说两位是张制锦大人介绍来的,不知两位跟张大人是何关系?”   七宝道:“是有点曲折的表亲。”   小玉不由地失笑,咳嗽了声,又道:“那两位也知道张大人曾来过这里?”   听了这句,七宝才突然意识到:“他……经常来吗?”   小玉笑望着她,点头道:“三五不时,也算常客。”   七宝突然想起那天在张府,张制锦那孟浪之极的行为:“怪不得。”   小玉问道:“怪不得什么?”   七宝本想说上几句,但是自己是“表亲”,倒是不好说张制锦的坏话,于是违心地说道:“怪不得我那位表兄那么大年纪了还不成家啊,原来经常在好地方盘桓。真是佩服,佩服。”   小玉嗤地一声,却又忍着:“当然,沉醉此间,乐不思蜀也。”   七宝心里莫名地烦躁,便问:“请问玉姑娘什么时候才得闲呢?这位贵客到底是何人?”   小玉道:“哥儿年纪这么小,怎么也喜欢玉姑娘呢?”   七宝咽了口唾沫:“我甚是仰慕姑娘,但愿一见。”   小玉笑道:“哥儿仰慕玉姑娘什么?”   七宝想:“我最仰慕的是,她得静王殿下爱慕。”   面上却迟疑了会儿,七宝道:“听闻她才华出众,品貌双绝。”   小玉听了这话,面上却是似笑非笑,将杯中的茶轻轻地一晃,道:“这只怕是不真的,一个卖艺不卖身的青楼女子而已,有点才艺也是博君一笑,容貌嘛,或许有点儿,但品行……啧!”   说到最后一句,嘴角的笑已经变为嘲讽。   在旁边的苗盛听两人说着说着,听到“青楼女子”,早就魂飞魄散。   但就在惊心之时,苗盛突然留意到小玉端着酒杯的手极为曼柔,手指细长,毫无瑕疵。   他心头一动,仔细再看小玉的脸,目光顺着他眉眼往下落在颈间,望着那修长的脖颈,苗盛浑身一震。   他正要说话,小玉目光流转已经看了过来,同时那修长的手指探出,姿态优美地在朱唇上轻轻地一挡,竟是个“噤声”的动作。   这不经意的姿势,却仿佛自有万种风情。   苗盛本来心无旁骛,甚至有点厌恶这“小玉”,可是给“他”媚眼如丝地一瞥,又如此示意,整个人如给雷打了一下似的,浑身酥酥麻麻地,竟然无法动弹,也无法出声了。   七宝却没有十分留意,只听小玉的话中似有瞧不起玉笙寒的意思,七宝心中不受用,便皱眉道:“你是伺候玉姑娘的人,怎好背后这么说她?”   小玉满不在乎地笑道:“我说的是真话,真话通常都是很难听的。”   七宝一愣——小玉的这话,张制锦也说过。   “她虽然堕落风尘,但也不是她愿意的,”七宝敛了心神,皱眉道:“据我所知玉姑娘原本也是官宦之家出身,若是她可以选择,自然也是高门大户的小姐,只是给家世连累、身不由己罢了。”   小玉本有些懒懒地,听了七宝这几句话,脸上的笑却悄然敛了五六分,他深深地看着七宝:“你、你……”   这八面玲珑的人,突然有些说不出话。   七宝却是因为玉笙寒的身世,想到了在梦中自己的遭遇。   这会儿说完之后,却也醒悟了自己不该在这种地方多嘴,当下低头道:“到底,到底玉姑娘在跟谁见面儿?”几乎就忍不住直接问是不是静王赵雍了。   小玉深深地凝视着她,听到这里,却又回头往屏风后看了一眼。   顷刻,“你想知道吗?”小玉重又莞尔,手中的茶杯却放下了。   七宝忙点头。   小玉指了指屏风后,向着她嫣然低声道:“你悄悄地去那边儿一看,就知道了。”   在小玉略靠近自己的时候,七宝突然嗅到一股很淡的香气,味道清淡却沁着馨香,却不似是个男子身上发出的。   但七宝忙着去一探究竟,竟然并未留意。   她着急起身往那屏风走去,苗盛见她一动,自个儿忙也要起身跟上。   不料才欲起身,小玉却探臂过来,那纤纤地素手在他肩头上轻轻地一按,吐气如兰地轻声笑说:“你别去,那不是你能看的。”   苗盛本是坚决要跟上七宝的,给小玉的眼神一瞄,不知为何竟不想抗拒她的话,整个人重又跌坐回来。   这一愣怔间,七宝已经转到屏风后去了。   ——   且说七宝听了小玉的话,悄悄地走到屏风后,却发现果然前方更是别有天地。   这是花梨木所做的一个月洞门,外头却是一重雕花栏杆,栏杆外却有一池碧水。   隔着这小池塘,对面的小亭子内,有帐幔轻轻地随风舞动,帘帐之间仿佛有道熟悉的人影若隐若现。   七宝伸长脖颈细看,总是看不清那人是谁,但她心有所思,乍一看便觉着那人影倒是有几分像是静王。   她悬着心,忙忙地回头看一眼,却见苗盛仿佛在跟小玉说着什么,并没理她。   七宝跺跺脚,便跑出月门,沿着旁边的抄手游廊往那小亭子走去。   秋风撩动一池碧水,水中养着七八尾的锦鲤,在水中自在地游弋,察觉人影闪动,便纷纷浮上水面,探头探脑地仿佛在打招呼。   七宝无心欣赏,眼见到了侧门入口,她谨慎地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往前张望。   正在紧张,却不妨旁侧门边有一只手臂探了出来,在七宝的腰间轻轻一勾,便将人揽入怀中。   猝不及防,七宝忍不住惊呼。   那人却早有防备,大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捂住:“嘘。”   七宝抬眸,对上那双幽深的星眸,她简直不能相信,口中虽不能说话,心中却惊骇地大叫:“怎么是你!”   “是不是很失望?”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张制锦笑道:“在这儿的人不是静王殿下,而是我。”   七宝狠狠地瞪着他,满眼都写着她曾写在书上的那八个字。   张制锦看着她含怒的眼神,喉头一动,那种无法按捺蠢蠢欲动的感觉又出现了。   她的樱唇擦在他的掌心,娇软温热而又有丝丝地湿润。   在失控之前,他果断地将人抱起,转身进了旁边儿的小阁子内。 第38章   七宝双腿凌空一蹬,早给他打横抱着走进了旁边的阁子里。   张制锦将七宝放在正中的花梨木雕荷的罗汉床上,自己却在旁边的圈椅上稳稳地坐了。   七宝才要跳下地,骤然对上他不怒自威的眼神,便又讪讪地退了回去。   张制锦问道:“你们家里都不管你了吗?”他端然稳坐,什么都不做的样子,倒是个十足的温润君子模样。   七宝猜到他的意思,窘迫道:“管是管的。”   张制锦道:“既然管着,为什么你说偷跑出啦就偷跑出来,如今更是出息了,敢来逛花楼了。”   七宝偷瞥他一眼,小声问道:“您怎么也在这儿?”   “我是男子,”张制锦淡淡道:“且三五不时地就会来,是常客,你不是听说了吗?”   七宝咽了口唾沫,突然头皮发麻,知道自己刚才跟小玉的说话都给他听了去。   “我……”她忙不迭地回想自己方才有没有说他的坏话,但是除了冒认是他的表亲之外,好像没说什么不中听的。   七宝略松了口气:“大人,我、我不知道您在这里,既然你忙,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她以眼神询问着张制锦,一边忐忑地起身。   张制锦盯着她道:“不用忙,既然你自己找上门来,我也正好有话问你。”   七宝气馁地又坐了回去。   张制锦淡淡道:“你自己胡闹也就罢了,怎么竟然还以我的名义?你难道早就觉着我经常出没这些地方?”   七宝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脱口而出,见他果然问起来,急忙说:“当然不是!我……只是觉着您的名气大,若是报您的名字,只怕她们就许了我们来见了。”   “哦,这么说来倒是我的荣幸了,”张制锦瞥她一眼,又问道:“你这么想来见玉笙寒,是因为知道王爷喜欢的人是她?”   七宝飞快地抬眸,又飞快地将目光转开:“我只是好奇,玉姑娘是什么样的绝色佳人罢了。”   张制锦冷冷地说道:“倘若人家不如你绝色,你就高兴了?觉着自己仍有当静王妃的机会了吗?”   七宝缩着脖子道:“我可没这么说。”   张制锦的眼神暗沉了几分:“看样子你是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先前让你别再起这种念头,你到底是不肯放手是不是?”   七宝忙道:“大人!我真的只是来看看,也没做别的。”   “你还想做什么别的?”他的眼神冷峭。   七宝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寒意,如坐针毡,只小声相求道:“大人,我的表弟还在外头呢,我……我该走了。”   张制锦不理:“听说这几日里,你跟那个苗盛相处的很好,他居然也听你的话,肯陪你来这种地方。”   七宝猜不透他这句的意思,也没发觉他居然知道苗盛的名字,就讪讪地说:“他是乡下来的,是个老实人,没大出过门……”   “老实人?”张制锦道:“你放心,再老实也不过是个男人,到了这种地方,自然而然知道做什么。”   “您说什么?”七宝诧异。   张制锦凝视着她,并不回答。   秋日的风已经有些冷了,幸而这阁子只一扇花窗,也是关着的。   可七宝仍是觉着冷,她缩了缩肩膀,竖起耳朵,却听不见外头什么动静。   突然张制锦问道:“上次在府里,你临走之前对我说的那句,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七宝忙摇头。   张制锦道:“我可记得很清楚呢。要不要我告诉你?”   “不用!”七宝抬手想要捂住耳朵。   张制锦缓缓道:“有些话说了就是说了,听见了就存在心里,只是我不明白,你何以讨厌我到那种地步?”   七宝咽了口唾沫:“我……我只是随口说说。大人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   当着他的面儿,那些话死也不能承认。   张制锦道:“我不仅放在了心上,还很生气。”他终于无可忍,竟站起身走前一步,微微俯身逼视着她:“就因为我亲了你,就恨我到那种地步?”   七宝想后退,可若再后退只能爬到榻上去了。   “说话。”他轻声催促。   七宝慌道:“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张制锦盯着她,“我虽然……但是毕竟也曾救过你,而且第一次,是因为你擅自跑去我那里,是你咎由自取,第二次,是因为你不听我的话,把我的书随便给了别人,你说,我该不该……罚你。”   七宝有点战栗,无法跟他的目光相对:“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告诉我原因。”   七宝想到自己梦中的种种,又怎么能告诉他?   “我、我不喜欢,不喜欢……”七宝说不上来,泪却比话更早一步地掉了下来,她低低地说道:“我就是不喜欢。”   “不喜欢我亲你?”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身前的女孩子,声音略低,令人心悸。   七宝心想:“你做过比这更过分的事情。”   终于她吸吸鼻子,声若蚊呐道:“大人别再为难我啦,我答应再不招惹您了好不好?”   “我怎么为难你,”张制锦道:“我说要娶你,对你负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   七宝猛然一震:“我、我……”   他看着她闪烁的泪眼,心里有点烦乱:“你怎么?”   “我配不上您,”七宝突然想起那天如意跟自己说过的话,像是捉到救命稻草,“而且你们家里也看不上我,所以……以后不要再那样对我了。”   张制锦眉峰一动:“你是因为这个?”   七宝点了点头,泪随着一晃,落在他的手上。   “只要我喜欢你、我看得上你就行了,”他微微一笑,有些释然,“你居然是因为别人的眼光而在意?”   “你、你也看不上我。”七宝鼓足勇气。   他很诧异:“为什么这么说?”   七宝咽了口唾液:“您、自己知道。”她不像是敷衍,两行泪无声地滑了下来,“您根本不是喜欢我,只是、只是想欺负我。”   张制锦眼神一暗,不做声。   看着她流泪的模样,他竟有些清晰地心疼,也有些异样的心动。   揉了揉她的手,张制锦低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口:“以为你只会胡闹,原来……”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的目光像是蜻蜓停落菡萏似的,落在粉色的樱唇上,食髓知味,不可收拾。   七宝忙歪头避开,却给他捏着下颌,轻轻地在唇瓣上吻落。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熟悉到令七宝没有办法抗拒,曾在她梦境中出现过无数回,没想到现世之中也不可避免。   身体因为没有力气而后仰,却反而带的他扑了上来。   他单膝跪在榻边儿上,倾身覆落,手在七宝纤腰上一握。   不知是意乱情迷还是故意的,这一下的力道有些重,至少对七宝来说如此,她忍不住闷哼了声。   张制锦的动作略微停顿,垂眸看她。   七宝的眼睛早给泪水迷住了,察觉他在注视,就小声说道:“疼……大人。”   他的目光描绘过这张脸,有些懊恼自己的“再度”失态,他本该起身离开的,却仍是情不自禁地拥着她,温声问道:“哪里疼?”   七宝垂眸扫向腰间,看着他掐着自己腰间的手。   如今他还有些克制,并没有就压下来,可只要他愿意,这自然不成问题。   按照她梦中所得的经验,两个人这样的相处实在是太危险了。   就是在这一瞄之中,七宝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心底灵光闪烁,七宝忙道:“大人,大人,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这句来的突兀,张制锦微怔。   七宝后悔自己说的太急了,何况他又是个极精明的人,便忙又低声道:“我、我上回在张府里……很不应该,只不过是因为你们家的人不喜欢我,那个、那个表姑娘还为难我,所以我……心生恼怒,可是后来回到家里细细想了一回,很、很是后悔。”   张制锦挑眉:“是吗?”   七宝道:“我不该在气头上对您说那些话,其实、其实我并不讨厌你。”   他不置可否。   七宝定了定神:“所以我……我做了一个东西,想送给你,算是赔礼道歉。”   “给我的东西?什么?”深邃的星眸里藏着一丝疑惑,跟一抹新升起的饶有兴趣。   七宝轻轻推他:“您、您先放我起来。”   稍微停顿,张制锦终于选择站起身,却并未离开,只立在她的身边。   七宝深吸一口气坐起来,抬手在怀中一探。   什么都没有。   情急之下,她心底一片空白,额头上也冒出丝丝汗意:“难道忘了……”   张制锦了然地笑道:“果然,你是故意搪塞的?”   七宝吓得抖了抖:“不是的!是真的有,我对天发誓!”   幸而她又想起来,忙去左边衣袖中掏了掏,脸上露出喜色。   然后她拿出了一个丝帕包着的东西,兴高采烈地捧在手心里:“在这里!您看!”   张制锦有些意外,本以为她不过是随口搪塞而已,没想到居然真的有:“是什么?”   七宝却高高地把那系着的帕子举起来,献宝似的:“您、您自己看……看了就知道。”   她的双手举的高高的,却深深地低着头,声音略有些颤,像是初次送男人东西而觉着不好意思一样。   张制锦瞧着她这般情态,沉静的眸子里流露三分笑意:“好吧,那我便看看,只是别又糊弄人。”   七宝一抖,又忙摇头:“不骗您,真的!是我、是我亲手做的……很珍贵呢。”   张制锦听她这样说,越发感兴趣,便举手将那小帕子拿起来,手指捏了捏,里头软软的。   他的长指勾动,已经灵活地把帕子解开。   然而却还是吃了一惊,里头居然还细细密密地裹着一层棉帕。   “什么珍贵东西,要包裹的这样紧密严实?”他淡扫向小丫头。   “当然、当然是不能给别人瞧见的。”七宝见他接了过去,心中略微松动,小心地瞥他一眼,低低地说。   “那我能瞧吗?”   “当然……只有、只有大人能瞧。”七宝忙不迭地说。   也许是因为这句“只有”,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愉悦:“那我就看看,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深深地看她一眼,张制锦将那棉帕一层层地打开,这感觉就像是在剥一层层的新笋,令人不由自主的欣喜。   帕子揭开之后,张制锦一愣。   他看见棉帕中静静躺着的,竟是一枚锦绣斑斓、垂着穗子的香囊。   “这个……”他拿起来,有所思地又看七宝。   七宝像是羞怯极了一样,不敢抬头:“是、是我送您的。我特意摘了……好多香花放在里头,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心意。”   张制锦果然嗅到一股淡淡地香气,又听她这样说,便把香囊放在眼前细看,越发香气扑鼻了。   他见这香囊做工倒也精致,不过……   “是你自个儿做的?你有这种手艺?”他敛不住眼底的笑,那笑意几乎都蔓延到唇角了。   七宝只得承认:“给、给您看出来了,是同春做的,不过我也出了力!我也绣了两针。”   “我以为呢,”他了然,却并无失望之色,“我想你的绣工只怕没这么出色。”   七宝埋首在怀中,小声道:“主要是香、香料……那是我亲手选的,您觉着好闻吗?”   张制锦眼中的笑又加了两分:“难得了,你有这份心,真的是特意给我做的?”说着又特意嗅了嗅:“这味道有些太香了,我不是很喜欢。”   七宝吃惊地抬头,眼巴巴道:“您、您是嫌弃吗?再闻闻看,也许就喜欢了呢?”   他知道这香囊不是她所做,本要放下,可见她眼睛红红、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己,不禁心动。   这女孩子娇生惯养,这些针线活未必在行,但有这份心已经难得了。   且之前“欺负”了她,她心中自然委屈,这会儿倒是不好让她再失望,于是又勉为其难地嗅了嗅。   这一嗅,却有些冲鼻似的。   张制锦不禁打了个喷嚏,他皱皱眉:“你都弄的什么香这么冲?”   “是、是西域的一些珍奇香料,很贵的。”七宝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看他。   张制锦才要说话,却突然觉着眼前一花,仿佛有些模糊。   他是个最机警不过的人,这会儿已经发现不妥:“你……”   电光火石地探臂上前,一把攥住了七宝的肩膀。   七宝吓得跳起来,却又给他摁了下去。   张制锦本要再往前一步,谁知手足都有些不听使唤似的,才一动,整个人便往前栽倒下去。   但就算是将倒下,他还是尽量张开手臂,将七宝牢牢地抱了个正着。   七宝还没来得及缩起身子,就给他死死地压在罗汉榻上,连一声惊呼都给噎在了喉咙里。   她瞧见他手中还死死地捏着那个香囊,当下也顾不得推搡他,只忙不迭地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又过了会儿,察觉张制锦一动不动,七宝才逐渐放松下来。   她先是低低地叫了声:“大人?”   张制锦毫无反应。   七宝的心中慢慢地痛快起来,她松开手,用尽浑身力气将他推开。   他整个人毫无知觉似的给她推到一边,七宝兀自不满意,又连推带踢的,竟把他一直从罗汉床上踢的重重跌在地上。   只是他“砰”地一声跌在地上,反而把她又吓得跳了跳。   七宝喘了口气,也跟着跳下地,低头看了一眼张制锦,举手就要往他的脸上打过去。   但是手将落在他的俊脸上,却又生生停住。   望着他安安静静合着的眼皮,他不为难人的时候,看着倒是个很清雅的君子模样。   一个人,怎么会有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   七宝犹豫了会儿,到底是不敢贸然动手。   她盯着他,咬牙说道:“亏你先前还一本正经地教训我,可是你呢,你根本就是你自个儿说的那种为色所迷毫无定力不成大器的登徒子,不,比登徒子还可恶!”   他仍在晕厥中,一动不动,自然也该听不到她的话了。   七宝毕竟觉着不解气,强命自己壮胆抬脚,终于在他的肚子上踢了两下:“你是最不知羞耻的登徒子。”   就在她踢下之后,张制锦的身子突然抖了抖。   七宝吓得慌忙倒退,几乎撞在身后的椅子上。   然而他仍是没有醒来,只是长睫轻轻地动了动。   七宝差一点就转身逃之夭夭,幸而他只是动了动眼皮而已,但这样也已经足够吓到她。   七宝屏住呼吸,终于不敢再耽搁下去,她一边盯着张制锦,一边脚步轻轻地挪到了阁子门口,才要转身跑出去,又想起来。   她回头瞪着那昏迷不醒的人,满脸嫌弃地说道:“这位玉笙寒姑娘明明是静王殿下喜欢的人,你居然三五不时地过来私会,你真是……真是、非但不知廉耻,而且不忠不义,呸!”   七宝说完之后,生恐他突然醒来似的,转身往外,头也不回地沿着廊下往前跑去。   池水中的锦鲤给急促的脚步声惊动,瞬间四散游开,也如逃命一般。   七宝不管不顾地从屏风旁绕过去:“阿盛!”   此刻桌边上有一人站了起来,竟正是小玉,他的面上含笑,眼神清醒:“哟,小宝出来了?你可看明白了?”   七宝急促地喘着气,忙先看向苗盛,却见他脸儿红红,神情恍惚地坐在桌边一动不动,竟好像没发现她回来了一样。   七宝忙奔向苗盛,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玉姑娘呢?我没看见她。”   小玉漫不经心地笑:“她明明在的呀。那你看见的是谁?”   七宝一愣,对上她笑吟吟的眼神,心里很不自在,便拉着苗盛道:“阿盛,咱们要走了!”   捉住苗盛的瞬间,便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七宝叫道:“你让阿盛喝酒了?”   小玉笑道:“是他自个儿要喝的,男人呀,就这点不好,不管年纪大了的还是年纪小的,总是喜欢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逞强。”   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神态里居然有一丝懒懒的奇异风情。   七宝觉着他的口吻跟举止都有些奇怪,又担心里头张制锦醒来,于是手忙脚乱地把苗盛拉起。   小玉这会儿问道:“为什么这么着急走呢?待会儿让姑娘出来陪你几杯如何?”   “还是不了,”七宝强压下想见的念头,道:“你们这里有很可恶的人,你也让你们姑娘当心点儿,别……太过分了。既然王爷喜欢她,就让她、让她规矩一些才好,别跟……其他的人乱来。”   小玉挑了挑眉,七宝说了这句,脸上已经涨红,幸而苗盛已经站起来:“还喝吗?”   “喝什么喝!”七宝跺跺脚,抓着他往外就走。   小玉也并不拦阻,只凝视着七宝:“小宝儿,下回可还来吗?”   七宝瞪他一眼,并不回答。   倒是苗盛回头:“来、自然是要来的。”   七宝忙在他头上打了一下,恨恨道:“你喝了迷魂药吗?”奋力拽着他出门去了。   小玉笑嘻嘻望着七宝拽着苗盛离开,这才转身往内。   他过游廊到了亭中,见无人,便折向右手侧的阁子:“张……”   还没叫出来,就见里间屋内,张制锦半跪在地上,手扶着罗汉榻,脸色雪白,浓眉微蹙,神色恍惚中带着三分愠怒。   小玉愕然之余,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并不靠前,只抱着双手道:“张大人,你怎么了?”   张制锦转头看她一眼,仍是有些不太清醒,整个人晃了晃,另一只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香囊。   小玉扫见他的神色恍惚,又看见他手中捏着的东西,不由大笑道:“这里好像有迷药的味道,我的张大人,您可别说,您是着了那小丫头的道儿?”   张制锦咬牙,勉强起身,小玉见他脸色煞白……却跟迷药没有关系,只是气的。   这会儿身后脚步声响起,却是青衣的侍女走来,垂首禀告:“那两位公子已经出门去了。”   “知道了,”小玉忍着笑回头,吩咐廊下的侍女:“去舀一些凉水过来。” 第39章   侍女捧了水回来,张制锦已经强撑着起身。   小玉走到他身边一步之遥,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香囊,然后掩着鼻子又往旁边退后:“难为那小丫头从哪里弄来的,你还不丢掉?这药力足能让人睡个半天了。”   张制锦这才明白为什么七宝会把这香囊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   把榻上的棉布帕子攥紧,把香囊重新裹好放进袖子里。   这会儿侍女跪在地上,张制锦举手用冰冷的水洗了脸,小玉又亲自捧了一杯清冽的井水送了过来。   张制锦接了,慢慢地全都喝了,才觉着心头跟眼前重又清明了许多。   小玉早已经把窗户打开,好散去屋内的气息。   他站在窗边儿上笑道:“你把人家怎么了?她那样着急地逃走了?”   张制锦无法回答,只微微闭着眼睛调息。   小玉笑道:“这孩子是个有意思的,我本来还想再逗逗她,你这样把人吓走了倒是不好,下次不知能不能再见到呢。”   张制锦仍是不语。   小玉倾身细看他一会儿:“侍郎大人不是真的……看上人家了吧?”   张制锦合着眸子,置若罔闻。   正如小玉所说,这药性果然极强,此刻他仍是有些心神不稳,尤其是一想到七宝的脸,想到她一颦一笑,真真假假,就觉着呼吸急促,随时都可能给气晕过去的感觉。   小玉见他不动声色,却瞧出他心底波澜壮阔,便转头看向外头池子里的锦鲤:“这孩子不错,虽是高门出身,娇生惯养,但心思无邪,竟也无世俗偏见,竟又是个难得的绝色,真叫人想把她捧在掌心里好生疼爱,可惜世间男子薄情寡义、始乱终弃者居多,或许只为她的美色所迷罢了,真心的能有几。”   直到此刻,张制锦才说道:“你是在说她,还是在说你自己。”   小玉一笑不语。   张制锦起身,往外走了几步,蓦地止住,缓缓地吁了口气,才又说道:“王爷的心意,横竖你已经明白,王爷不会强人所难,我也只走这一次。”   小玉淡淡道:“一个娼妓入王府,王爷还怕自己没被人耻笑够吗?”   张制锦道:“你是怕王爷担了污名,还是怕自己也给……始乱终弃。”   小玉的瞳仁微微收缩。   张制锦迈步出门,临走之前说道:“趁着现在还有选择,好好地给自己找个归宿吧。”   小玉回首凝视着他的背影,突然道:“听说平妃娘娘很看好周家七姑娘,侍郎这会儿特意为王爷跑这一趟,到底是为王爷,还是为自己?”   ——   七宝豕突狼奔地拉着苗盛上了马车。   幸而苗盛只是微醺,又被小玉迷住了才神思恍惚,如今被风一吹,整个人清醒过来。   两人偷偷地从角门进了府内,回到暖香楼里,把衣裳换了。   七宝用茶漱了口,擦了擦嘴道:“真倒霉,正主儿没看见,反而又见到灾星。”   幸而关键时刻自己的迷药香囊又建奇功,只可惜没拿回来,看样子还得再新做一个。   苗盛则喝了一杯,若有所思地看着七宝:“表姐,你说是没见到玉姑娘吗?”   “当然了。”七宝叹气。   “表姐,”苗盛迟疑着,“其实,那个小玉……她,她其实是个女孩子。”   七宝惊:“你说什么?胡、胡说!”   苗盛红着脸说:“你没有细看吗?她的手分明是女孩子的手,而且她没有喉结。还有,她的耳垂上有耳洞的……再说、也生得那样好看。”   七宝下意识地捏了捏自己的耳朵,她因为怕疼,所以不肯扎耳洞,竟完全没有留心那“小玉”。   却想不到苗盛竟然注意到这么些。   七宝回想当时跟“小玉”相处,心怦怦乱跳:“怎么可能?”   苗盛低声道:“表姐,照我看,她只怕就是你想见的那个什么玉姑娘吧。”   七宝的耳畔嗡地响了起来,就像是有人拿了个铜铙用力地敲了一记,轰响连绵不绝。   ——   在苗盛要启程回家的那天,京城内出了一件大事。   ——永宁侯在康王殿下的寿宴上,当众质问户部侍郎张制锦,说他渎职谋私之事。   原来之前白浪河河水泛滥淹没田地,户部负责拨了补偿款子给受灾百姓,但是张家的人却中饱私囊,勾结地方官员,把银子吞入了自己的口袋,并且打压有疑问的无辜百姓。   据说在宴席上,两人剑拔弩张。   最后张侍郎声称,假如真有其事,他必定主动引咎辞官。   此事因是王府发生,自然也惊动了圣上,于是特命顺天府跟锦衣卫联手调查此事,这件事很快查明,原来侵吞款项的,是张家的一名庄头,原本系打着张家的名号,勾结地方,鱼肉乡里。   于是锦衣卫将此人的庄子尽兴查没,一应男女上下人等尽数入狱,论罪而处,或者发卖入官之类,牵扯的人众也有二三百余。   皇帝又安抚了张制锦,只说此事不跟他相关,不许他辞官。   同时也嘉许了永宁侯,说他刚直不阿,并且因此特调了永宁侯入镇抚司,暂时担了百户长一职,也是个正六品的武官了。   这件事很快传扬开去,京城内众说不一。   七宝听说这件事,摩拳擦掌,恨不得自己也在那日的寿宴上,目睹张制锦吃瘪。   这日在暖香楼里,七宝跟周蘋说起来,因道:“我三姐夫就是能耐!这下好了,胡作非为的人罪有应得,那些百姓也都得到该有的抚恤。姐夫一个人单挑张家,我巴不得立刻见了他,好好地夸赞一番。”   周蘋看着她小脸放光的样子,啼笑皆非:“我可没有你这样高兴。”   “这是为什么?三姐夫能耐,最高兴的得是姐姐啊。”   周蘋道:“你这小脑瓜子想事情就是简单,照我看,永宁侯简直是……不知所谓,好好地得罪张家做什么?就当他的闲散爵爷不好吗?这种事,难道别人不知道,就他知道?偏他去出这个头,如今倒好,他无权无势的,硬是得罪了整个根深蒂固的张家还有那位前途无量的张侍郎!别看现在皇上封了他做什么百户长,以后人家说要对付他,也是易如反掌的。”   七宝震惊:“三姐姐,不至于吧?”   周蘋摇头叹道:“还有,你别总是三姐夫三姐夫的叫,让四丫头他们听见了,心里笑我呢。”   七宝给她一席话说的惊心,闻言又悻悻道:“那又怎么样,迟早晚的啊。再说我替姐姐高兴而已,明明三姐夫又正直,又能耐,怎么说不得了。”   周蘋见她不太喜欢,忙陪笑道:“好了,我只分析了些以后的忧患,你怎么就立刻不高兴了?就这么护着永宁侯?”   七宝嘟嘴:“人是真的好,我才说好的嘛。”   周蘋笑道:“好好好,数他最好了,京城之中,数他最能耐,行不行?”   七宝噗嗤笑了出声,仰头想了会儿:“若说最能耐的,平心而论,只怕也不是三姐夫。”   周蘋诧异:“我是随着你的心思说,怎么你反而不这么想了?那最能耐的又是谁?”   七宝叹道:“当然是静王爷了。”   周蘋嗤地笑了:“小妮子,你又胡说什么呢。”   七宝道:“我没胡说,连三姐夫也说静王殿下不可小觑呢。”   周蘋笑吟吟道:“是吗?你们两个倒是挺合得来,他说什么你也信啊?”   七宝道:“说的有理我才信。唉,只可惜。”   “又可惜什么?”   七宝低头:“可惜我巴结不到静王殿下了。”   原来给苗盛点破了“小玉”就是玉笙寒后,这两日里,七宝每每回想“小玉”的一举一动,果然有迹可循的,洒脱风流,别有韵味,举手投足里尽是风情。   本以为玉笙寒一定是个举世无双的绝色女子,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一种类型的,倘若静王喜欢的是玉笙寒这样的女子,那么她岂不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周蘋耳闻“巴结”一词,笑道:“我听你这些胡话。”   突然看七宝颓丧的样子,周蘋意外:“好好的康王府都错过了,却要去巴结什么静王,你要怎么巴结他,难道……”周蘋忍笑,低低道:“想当静王妃吗?”   七宝叹了口气:“也只能想想了。”   周蘋敛了笑:“你认真的?”   “我认真也没有用啊,静王殿下不喜欢我。”七宝绞着手帕,心底都是玉笙寒那谈吐风流的样子。   周蘋本想斥责她几句,又觉着这件事匪夷所思:“你、你……千万别生这个念头,离静王远点儿都不能够呢。”   七宝嘀咕:“三姐夫也说静王殿下很可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呢。他总不会也是信口胡说吧。”   周蘋狐疑:“好好的,他怎么跟你说这些?”   七宝索性全都招认:“因为我跟三姐夫说,我想巴结静王爷,我想当静王妃。”   周蘋瞪起两只杏眼:“你是不是……给你四姐姐要嫁到康王府的事情气坏了,所以才这么想?这永宁侯是不是疯了,竟然也这么撺掇你。”   七宝见她误会大了,忙道:“不不不!不是的三姐姐。”她见周蘋满面恼色,生恐她真的责怪永宁侯,便跺跺脚道:“罢了,事到如今,我都给姐姐你说了就是了。其实什么八字之类的,都是假的,根本是我不想嫁到康王府,老太太疼我,才挡回了康王府的人罢了。”   周蘋受惊匪浅:“你说的是真话?”   七宝说:“三姐姐对我最好,我骗你做什么?这件事只有老太太跟太太知道,老爷都不知道。你可千万别走漏了消息。”   周蘋迟疑着,终于点头:“你放心。我的心自然跟你一样的。可是好好的怎么不想嫁到康王府?反而……看上了静王殿下?”   七宝说道:“总之我的眼力不会错的,何况三姐夫跟我也是同样想法呢。只可惜我不争气。”   周蘋皱眉:“又说什么不争气?!”   七宝颓丧道:“静王殿下不喜欢我。而且又有个坏人拦着不许我靠近静王殿下,我是没有希望了。”她举手打打自己的脑袋,“我真笨,怎么总是办不成事儿呢。”   周蘋乍然听了这许多内情,震惊之余有些反应不过来,见状才忙握住七宝的手,呵斥道:“不许胡闹!”   七宝鼻子一酸,喃喃道:“都怪我当时没有说清楚,不然的话,老太太也不至于答应了康王府求娶四姐姐的事,到底没有跟康王府撕撸干净,不然的话岂不是省心多了。”   周蘋只听见她前半句,后面一句撕撸干净之类的,却是没听真切。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秀儿走进来,跟同春嘀嘀咕咕地。   周蘋回头瞅了眼:“有什么事?”   同春忙走进来,忐忑说道:“方才秀儿说,户部高尚书夫人突然来了,正在跟老太太和太太说话。”   “这又怎么样?”周蘋还在为七宝方才的话震惊,一时没有细想。   同春瞥一眼七宝,小声道:“听老太太房里的人说,这位尚书夫人,是为了我们姑娘的亲事来的。” 第40章   周蘋跟七宝都惊呆了,忙问是给谁家提亲,同春却答不上来。   两个人面面厮觑,还是周蘋道:“不管是谁家,能请动了户部尚书夫人来跟老太太说话的,必然不是等闲之人。”   七宝听到“户部”两个字,耳朵发痒,心里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可又下意识觉着不大可能。   于是七宝说道:“姐姐,我去老太太房外打听打听。”   周蘋笑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一般人家的姑娘听说上门给自己提亲,避还来不及呢,哪里像是你这样反而巴巴地凑上去?”   七宝只是笑,周蘋道:“你安分些,我去给你打听打听就是了。”   周蘋把七宝摁下,自己带了丫鬟出门,一路往老太太的上房而来。   七宝做事虽然随心所欲,但周蘋毕竟跟她不一样,自诩不便贸然前去偷听,便站在院门外打量。   正一个女人出来,见了她,忙过来行礼。   先前周蘋管家的时候,这些府内的掌事娘子们知道她的手段,对她都甚是恭敬,从来不敢怠慢。   周蘋倒也认得她,便笑道:“王姐姐,这是在忙什么?”   大家都是精细伶俐的人,这王娘子见她不进院子,便明白她可能是听到风声了。   于是忙道:“三姑娘,原先老太太说想摆那个沉香木的如意,我才送了来。正巧户部尚书夫人在跟老太太说话,便没敢耽误。”   周蘋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哦?是在说什么要紧话吗?”   王娘子见左右无人,便满脸含笑地悄悄说道:“不瞒三姑娘,我也偷偷打听了几句,竟是来给咱们七姑娘说亲的。”   周蘋笑道:“哦?这是喜事……只不知是给哪家提亲的?”   王娘子笑道:“我隐约听着,像是给一位户部的大人提亲。还提到了张家。”   周蘋心头一震,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   面上却仍是不露声色,笑道:“横竖老太太是最疼七姑娘的,自然会给她挑个最好的。”   王娘子也连连附和,当下去了。   周蘋正在心底忖度,便听到院子里有说话的声音,她知道是尚书夫人要走了,当下忙退后数步,躲在花树之后。   耳畔只听是老太太身边的如意道:“夫人慢走。”   高夫人道:“知道了,叮嘱老太太好生保养身子。”声音里却透着喜悦。   周蘋听尚书夫人兴致高昂,仿佛是喜事已成似的,半信半疑:竟这样痛快?   不多会儿,果然看见高夫人一行出了院门,自有丫头婆子一路送着往外去了。   周蘋左思右想,到底从花树后走出来,迈步进了院门。   将走到老太太房门口的时候,听到里头苗夫人道:“这位张侍郎也算是极难得的,您老人家先前也是看好了的,怎么突然又那样回答尚书夫人呢?”   周蘋正要入内,闻声忙放慢步子。   ——   原来方才高尚书夫人来到,略寒暄两句,便笑说道:“其实我今日来,有一件喜事要跟老寿星提。”   谢老夫人便问何事,高夫人道:“不是为了别的,正是为了府里小七宝的亲事,现如今有个极出色的如意郎君送上门来了。”   苗夫人忙问:“是哪一家?”   高夫人笑道:“说来这人还跟府里有些渊源呢,并不是别的,正是现在户部任侍郎的张制锦张侍郎。”   苗夫人心头一震,惊讶之余脸上不禁流露些许惊喜之色,只是她不敢多嘴,便忙看向谢老夫人。   一看之下却又是诧异了,原来老夫人仍是似先前般和蔼地面带微笑,慈眉善目地说道:“原来是这位大人啊。”竟然半分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早就知道。   高夫人笑道:“可不正是张大人吗,老夫人应该也是听说的,只是大概还没见过,这位张侍郎的人品是没什么可说的,人物更是一流……府里的爷们儿大概都见识过,听说还跟府里的三公子交往甚密?”   苗夫人想到上次在张家的时候,七宝所说的张制锦私下赠书的情谊,便接口笑说:“我虽没见过这位侍郎,却也听闻是极出色的人物,我们老爷私下里也是赞赏有加的。”   高夫人笑的眯起双眼:“我说什么来着?这也是天赐的良缘。”   苗夫人也喜欢的笑,只是忍不住又看向谢老夫人。   高夫人见状,也便望向老夫人,都想看老夫人表态。   此时,谢老夫人才微笑说道:“这位张大人的确是好大名头的,我也是知道,他算是张家这一辈儿里最出类拔萃的子弟了,我那位老姐姐……就是张家老诰命,也甚是疼顾器重他。”   高夫人忙接口道:“这是自然,咱们都不是外人,上回我在贵府做客的时候也曾提起过,这位张大人是最能耐的,放眼这天底下,似他这样年纪轻轻就凭本事官至侍郎的能有几个?远的不说,就是我们家老爷,足足熬到五十多岁才总算升了那一步呢。皇上又格外青眼重用,将来的造化自然是出将入相,了不得的。不管是谁做了他的夫人,那必然是一品夫人的命格了。”   谢老夫人只是含笑颔首。   高夫人听苗夫人盛赞,又见老夫人如此,心里便觉着此事乃是十拿九稳了,便又笑道:“我常也觉着你们家的七宝,何等的惹人怜爱,却不知她将来会配个什么天下无双的如意郎君,如今倒是好了,岂不正是最佳的良配吗?您老人家说是不是?”   苗夫人心底的一声“是”几乎要脱口而出了,勉强忍着,等老夫人开口。   却听谢老夫人说道:“正如您所说的,这位张侍郎的人品、才干,都是没得挑的,就连他的家事也是一等一的,甚至连我们国公府都比不上。”   高夫人点头笑道:“这正是天造地设,所谓的门当户对呀。”   谢老夫人叹道:“可正是这门第令人、令人心里忐忑,您也不是外人,深知我们家七宝的,她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孩子,这张家门高府深,以七宝的性子,只怕会格格不入,且上回在张家,我跟我那位老姐姐说起儿孙之事,她仿佛也没有要选我们七宝做新妇的意愿……高夫人,我知道你是好意,只不过儿孙姻缘,到底要双方稳妥才使得呀。”   这话有些委婉。高夫人愣了愣,细细品味:“您老人家是说……”   谢老夫人笑道:“能说动了您来开这个口,我猜,大概是那位张侍郎同尚书大人提起的吧?”   高夫人点头:“正是如此,可见侍郎的心真。”   老夫人微笑:“他的心真不真,我是不知道的,但这门亲事若要成,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的呢。”   高夫人微微蹙眉:“老太太是怕他们家里不答应?您只管放心,张侍郎年纪不小了,家里也一直都催着他早点成家立业呢,如今他总算看上一个人,哪里有不答应的?至于您方才说的张家老诰命那里……也许先前并没有想到七宝会跟侍郎成呢?若是知道,自然是巴不得的。可知七宝那孩子,不管是谁见了都喜欢的了不得?何况人物,家世,样样相衬,哪里还能有嫌弃的道理?”   谢老夫人不动声色地道:“您的心意自然是好的。这样吧,您登门了一趟,我也的确是中意张侍郎的人品的,只要张家能够三媒六聘地派人上门提亲,这门亲事便许了,如何?”   高夫人闻言,这才松了口气,笑道:“老夫人,不是我说,我看您是多虑了。这门亲事,一定是很快成了的,那好吧,我回去同张侍郎告知,等成亲的时候,可别忘了让七宝多敬我一杯酒啊?”   谢老夫人笑道:“这是自然了!”   ——   此刻隔着帘子,只听屋内谢老夫人道:“张制锦自然是难得,只是还不到时候。”   苗夫人不太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是?”   谢老夫人叹道:“这件事情,没看起来这样简单。”   此时如意送了参茶,老夫人吃了一口,才又说道:“你想想看,如果是张家同意这门亲事,为什么反而会让尚书夫人来提?难道是因为咱们国公府跟张家的关系,不如跟尚书府的关系亲近吗?当然不是。照我看,兴许这张侍郎的确有心于我们七宝,但是我那位老姐姐,我是知道的,上回在她府内,她那撇清的姿态已经是拒绝之意了,怎么会转头又改变了主意?”   苗夫人惊道:“这……是怎么说?”   谢老夫人道:“倘若我这会子先答应了尚书夫人,那边儿张家的长辈却并不知情,甚至不同意这门亲事,却让我们怎么自处?所以我才那么回答高夫人。除非张家三媒六聘地上门,不然的话,不管是派尚书夫人来说,还是王妃来说,都不能轻易地答应。毕竟七宝将来嫁的是张府,是要跟姑嫂妯娌们相处的,没有个还不曾进门,就把府里的人都得罪了,若真那样岂不是我们害了七宝?也让张家觉着我们恨不得把姑娘嫁过去。”   苗夫人回过味来:“您是怕,这门亲事是张侍郎同意的,但老诰命没同意?”   谢老夫人点头:“正是这个意思。”   苗夫人有些担忧:“那倘若、倘若老诰命不答应呢?这门亲事岂不是就此告吹了?”   谢老夫人叹了口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他再位高权重前途无量,生在那样显赫的家族之中,也毕竟要遵从礼法规矩。”   苗夫人起初听高夫人来提亲,大为惊喜,如今听谢老夫人分析起来,却又忧虑起来。   周蘋听到这里,也不进门了,忙抽身出了院子。   恰七宝因为坐不住,也跑了来打听风声。   于是两人回到暖香楼里,周蘋便把偷听到的老夫人跟夫人的对话告诉了七宝。   七宝听到果然是张制锦叫人来提亲的,一刹那那三魂七魄又开始晃晃悠悠地从头顶上飘了出来,直到听说老太太做主婉拒了,才总算又活了过来。   周蘋把她的神色变化看了个明明白白,笑道:“怎么了,就这么不喜欢嫁给张侍郎?”   七宝把头摇的如同拨浪鼓。   周蘋笑道:“你这丫头,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康王世子,张侍郎,明明都是世间难得的一等一的归宿,怎么你偏挑肥拣瘦。”   七宝道:“我喜欢的是静王殿下那样的。”   周蘋忙捂住她的嘴,却又忍不住笑道:“我看你是嫁不成王爷的,虽然我没见过这位张侍郎,却也知道这是个极精明强干的人物,没想到他竟对你动了心……”   说到这里,周蘋隐隐疑惑:张制锦难道见过七宝?不然的话怎么会特意让自己的上司夫人来说媒?如果没有见过,难道只因为听说七宝绝色,所以才动了心意吗?   周蘋定了定神,继续说道:“就算今儿老太太把高夫人挡了回去,但按照那位大人的行事,只怕他未必肯善罢甘休。”   七宝才放平的心又提了起来:“张家老诰命不喜欢我,他能怎么样?而且他也不会娶我!”   “什么话?人家不娶你,还能央人上门提亲?”   “谁知道,他、他多半是吓唬我的,”七宝嘀咕,“也许他早料到老太太不会这么容易答应呢。”   周蘋大为惊异:“你到底在说什么?”   七宝抓了抓额头:“没、没什么三姐姐,唉,不过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如果他真的发了狠呢,这可怎么办?”   周蘋似懂非懂。   七宝无法可想,便揉着自己的脸叹道:“天啊,让我嫁给静王殿下吧,要不然,让我招赘一个听话的夫婿吧!”   ——   中秋节前,永宁侯裴宣来府内送节礼,在书房内跟周蔚说了半晌话。   出来往外之时,却见一个丫头躲在门口,正向着这边儿张望。   见他驻足回看,那丫头便小声叫道:“侯爷,我们姑娘有事找您。”   这两天,张制锦登门提亲之事已经飞快地在京内传开,永宁侯本以为是七宝又坐不住了,便笑着走了过来。   那丫头道:“请随我来。”   裴宣跟着她往里走了片刻,依稀瞧见前方的紫薇树下站着一道影子,他微微一怔,这才发现竟然不是七宝!   那丫头走过去低语了一句,便闪到旁边去了。   那女子转过身来,竟然是三姑娘周蘋。   裴宣诧异之余,又有些惊喜,只是他知道周蘋不是七宝那样爱说笑,便忙敛了笑容,只低头道:“是姑娘叫我?可是有事吗?”   周蘋波澜不惊道:“永宁侯以为是七宝吗?”   裴宣见她已经知道,不禁一笑。   周蘋看着他淡淡的笑意,心中微微烦乱,终于说道:“前两天,我听七宝说了些事,我不大相信那些话,所以想当面问问侯爷。”   裴宣挑眉:“不知是什么话?”   周蘋道:“有些不大中听的话,原本不是我们这样的人能说的,只是情非得已,侯爷还请见谅。”   “三姑娘不必见外,但说无妨。”   周蘋才说道:“七宝跟我说,她同侯爷说起过静王的事,听侯爷的意思,好像还很赞许她的想法?”   裴宣没想到竟是这一件,又听周蘋话说的婉转,便点头道:“是,我说王爷并非池中物。”   周蘋皱眉道:“你知道七宝心思单纯,既然察觉她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为什么不拦阻着,反而要怂恿呢?”   裴宣一笑道:“三姑娘好像在怪我推七宝入火坑一样。”   周蘋道:“难道不是吗,静王殿下那个身子……只因你在她跟前儿百般夸奖,如今她的心更野了,先前张家来提亲,她还不肯答应,一心只扑着王爷。”   裴宣眼中笑意更盛:“我想三姑娘误会了,是张家提亲还是张侍郎自个儿的意思,只怕府内老太太最清楚。至于七宝,她虽然心思单纯,却并不傻,只怕她更知道好人坏人。”   周蘋脸上微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宣说道:“康王世子未必是佳婿,那位张侍郎也未必是佳婿。”   周蘋不禁冷道:“难道静王就是了?”突然想起七宝夸奖裴宣的话,又说道:“你的语气倒是跟七宝如出一辙,可知道她背后只夸两个人?一个是静王殿下,另一个就是你了。”   裴宣微微一怔,继而笑道:“静王殿下自然担得起,至于我,我只是个闲人,不过是凑数的罢了。”   周蘋摇头:“总之,就算是为了七宝好,永宁侯以后也千万不要再跟她说那些不经之谈了。”   裴宣没有反驳:“好吧,我听三姑娘的就是了。”   周蘋看他一眼,见他神色温和,周蘋方又轻声道:“今日本不该私下相见,只是这些话不吐不快,永宁侯懂我的意思便好。我也是……为了七宝跟永宁侯着想。”   裴宣听到最后一句,略觉这有些怪异,微怔之下道:“三姑娘说的有理,以后我多避嫌就是了。”   周蘋却又莞尔:“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请一定不要多心。团圆节将到了,本该说些高兴的事,对了,听说祥隆斋的灯扎的最好,只不知这次老太太会不会好兴致地许我们出门。”   裴宣心头一动,不由深看周蘋。   周蘋自忖失言似的,红着脸点头道:“我该回去了。告辞。”说着略一倾身,转身翩翩地望内去了。   转眼间便是八月十五,京城内热闹非凡,白日还算寻常,尤其到了夜间,大街小巷灯火通明,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放烟花炮竹的人,火树银花,犹如不夜天。   裴宣在家中吃了团圆酒,见自己的两个小厮在院子里放烟火,他是个闲散的侯爷,府内人丁寥落,看着反而透出几分凄凉。   望着那耀眼的烟火,裴宣突然想起那天在威国公府,周蘋跟他提起来的——祥隆斋的灯扎的最好。   这一念心动,裴宣便带了小厮,出大门往祥隆街去。   因为今晚上处处都有放烟火炮仗的,也不宜骑马,裴宣只是步行,且走且看街头热闹,倒也不觉着寥落,   大概走了小半个时辰,远远地看见祥隆街上灯火通明,人影憧憧。   裴宣正赏灯,突然他的小厮指着前面道:“侯爷,那好像是张侍郎。”   裴宣一愣,转头看时,果然见到一道皎然不群的身影,在人群中迤逦而行。   就算眼前人潮汹涌,足有上百人,但第一眼看见的却仍是他。   明月明灯,衬着他昳丽清雅的容颜,眉宇间仿佛有月华的皎洁颜色,身上也似乎自带一种翩然超然的气场。   而周围的人也仿佛不敢靠他太近似的,张制锦所到之处,身边的人总跟他隔开一段距离,打量的目光里半是仰慕半是艳羡。   裴宣不由一笑。   裴宣的小厮大辛道:“侯爷,咱们要避开吗?”   原来因为上次在康王府的一番争执,大辛记忆犹新,所以有此提议。   裴宣笑道:“怎么,难道还怕了他吗?”   说话间,那边张制锦也扫见了裴宣,他身边跟着的正是洛尘,手里还挑着一个灯笼。   洛尘也正瞧见了裴宣,便道:“大人快看,是那个多事的永宁侯!”   两人不可避免地打了个照面,裴宣望着对方漠然的神情,先笑了笑:“张侍郎好兴致。”   张制锦道:“永宁侯也是。”竟然面无表情,迈步欲走。   裴宣见他要走过去,便道:“听说张大人请高尚书夫人去威国公府求亲,怎么,张侍郎喜欢上了七宝?这很不像是张侍郎的所为啊。”   张制锦略略止步:“这个跟永宁侯有关系?”   裴宣笑道:“当然,如果亲事成了,我同侍郎也算是连襟了。”   张制锦眉峰一动,目光轻转。   裴宣却又不动声色地笑道:“不过照我看来,只怕我跟侍郎是做不成亲戚的。”   张制锦略瞥了他一眼,淡淡冷冷地说道:“是吗。”不置可否的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飘然去了。   裴宣回头看他,眼神中的讥诮已经一览无余。   正在此刻,却听跟着张制锦的洛尘很不服气地说道:“永宁侯,你不要说风凉话,七姑娘跟我们九爷好着呢!”   “哦?”裴宣有点意外。   洛尘昂首挺胸地说道:“你当然不会知道,我们九爷跟七姑娘已经……他们、嘿嘿嘿……”   裴宣心头一震。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大辛说道:“洛尘,你小子胡说什么?”   洛尘轻蔑地扫他一眼,哼道:“我可没有胡说,你们又懂什么,我们九爷这样的人品,只有七姑娘的绝色才能配得上!而且七姑娘也很喜欢我们九爷!永宁侯,能跟我们九爷做连襟可是你的福气……”   正要再吹嘘起来,远远地听到张制锦冷道:“洛尘。”   洛尘这才忙缩起脖子,狗腿地叫道:“九爷我来了!”拔腿飞快地跟了过去。   裴宣站在原地,冷冷地盯着张制锦离开的背影,洛尘的话在心中转来转去,他不禁想起七宝对张制锦态度的转变。   心顿时有些乱了,眼前的灯火仿佛也闪闪烁烁,乱迷人眼。   大辛瞧见他脸色不对,便道:“侯爷别听洛尘胡说,他那张嘴很不可信。他上回还说什么公主看上了张侍郎,张侍郎还不从呢,听那意思,好像天底下没有配得上张侍郎的人……不用理他,他就是张侍郎的小狗腿,只怕张侍郎放个屁都是香的。”   裴宣勉强回神,只严密叮嘱说道:“这件事,不许对任何人透露。”   大辛忙点头,又指着前方,殷切地说道:“侯爷,前面就是祥隆斋了,咱们也去买个灯吧。”   原来大辛方才留意到洛尘手中提着的就是祥隆斋有名的祥兽灯,心中发痒,便也想得一个。   裴宣早没有了看灯的兴致,只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这会儿回头,岂不是显得受了张制锦的影响?于是少不得随着人群往前而行。   走不多时,果然见一座三层小楼,楼前高挑着“祥隆斋”三个大灯笼,门口上人来人往不息,果然是极为兴隆的买卖。   裴宣正在怔忪看着,突然间,有一道熟悉的影子从门口人丛中闪过。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定睛细看,却蓦地一震,——那身着儒生袍服的身影,不是七宝又会是谁?   她手中还提着一个惟妙惟肖的羊羔灯,雪白的小羊羔是双膝跪着的姿态,在她手中摇摇晃晃,灯光闪烁,甚是可爱。   裴宣忙要叫住她,七宝却不知发现什么似的,很快往前跑到了人群之中。   裴宣见状,想也不想,忙拔腿跟上。   那边儿大辛因为给祥隆斋这些栩栩如生的灯吸引,等回头看的时候,面前已经不见了永宁侯的踪迹。   ——   裴宣追了会儿,终于在将出祥隆街的时候追上了七宝。   他生恐她再跑了,当下冲了过去,不管不顾地先一把攥住七宝的手腕。   七宝吓了一跳,忙回头看时,见是他,却又惊又喜地笑了:“三姐夫?!”   裴宣望着她灿烂的笑脸,心中瞬间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你……”裴宣张了张口,终于涩声说道:“你这丫头,怎么又偷偷跑出来了?”   七宝笑道:“三姐夫,这么巧竟然遇见你啦,这次我不是偷偷跑出来的,老太太高兴,让太太领着我们出来看灯。”   “那你呢?他们人呢?”裴宣问道。   “正要回府呢,太太跟三姐姐四姐姐他们大概上车了,”七宝道:“这祥隆斋的灯是最好的,我早就想要一个,我不想让他们帮我挑,所以我自个儿过来挑一个,原本是三哥哥陪着我的,只是方才不知怎么竟走散了,你看这个小羊好不好?”   七宝将白羊提起来,给裴宣看。   灯光照亮了她的笑脸,这笑容显得格外的璀璨而无邪。裴宣的耳畔却突然响起方才洛尘的话:“我们九爷跟七姑娘已经……”   “那,你可知道回去的路?”裴宣身不由己地问。   “当然知道,马车就在前面。”七宝指了指,“只有几步远,太太嘱咐过不许乱走的,三哥哥大概回去找我了。”   “七宝,”裴宣听她唧唧喳喳说着,却忘了松开她的手:“你、你跟张制锦……是怎么了?”   七宝满心兴奋,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这会儿问出这么一句话:“我、我没什么啊。”   裴宣道:“你先前明明很推崇他,我不许你去紫藤别邸你还替他辩解,后来怎么提起他便是厌弃的口吻?七宝,是不是你跟他发生了什么?是……是不是他欺负了你?”   七宝听到最后一句话,小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下意识地用力一挣,仿佛想挣脱裴宣的手。   裴宣看到她如此反应,简直像是无声地承认了自己所想:“真、真的吗?”   “没有!”七宝忙叫道。   正在这时侯,几个在街头上玩耍的小孩子奔了过来,你追我逐,其中一个跌跌撞撞扑在七宝腿上。   七宝被撞的站立不稳,手中的白羊灯晃了晃,火光晃得人的眼睛刺痛。   永宁侯想也不想,抬手在她腰间轻轻地一揽,就把人拥入怀中了。   感觉七宝轻轻地撞在自己的胸口,裴宣的心也跟着轻轻地跳了一跳。   猝不及防,七宝则一愣,然后她叫道:“三姐夫,我没事!”   裴宣略微迟疑,才慢慢放开了七宝。   七宝扶了扶头顶的幅巾,低头呵斥那些小孩子:“你们小心点,不要乱撞。”   几个顽童嘻嘻哈哈,又凑过来打量七宝的白羊灯。   祥隆斋的灯虽然出名,但因为名气大所以格外贵,这些小孩儿买不起,只得眼巴巴看着,一个个流露出艳羡的神情。   七宝顿时得意起来,笑道:“怎么样,我的这个灯好看吧?”   她只顾俯身跟那些小孩子们炫耀白羊灯,却没发现裴宣愣在了原地。   永宁侯的目光越过七宝看向她身后不远处。那里站着一道纤袅的身影。   她显然把方才的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   这人竟是三姑娘周蘋,身后跟着两个丫鬟婆子。   只不过周蘋的神色有些超然的平静。   不知为何,目光相对的刹那,永宁侯裴宣的心突然冷的出奇,他看一眼正在跟孩童玩耍的七宝,果断经过她身边,走向周蘋。   “三姑娘……”永宁侯张了张口,却又有些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勉强说道,“你……真的出来看灯了?”   周蘋一笑:“是啊,我还看到了比灯更好看的。”   裴宣喉头动了动:“不、不要误会,刚才是有人撞到了七宝,所以我……”   “所以你情不自禁抱住了她。”周蘋不等他说完,便接口轻声说道。   裴宣凝视着周蘋,突然察觉什么似的噤声。   “其实,”周蘋略垂下眼皮:“永宁侯你喜欢七宝吧,只是你大概觉着,如果论起娶妻,我比七宝更合适。又或者,你自己知道,以你的条件是求不到七宝的。”   她的声音明明很低,却在周围的人声鼎沸里显得如此清晰。   裴宣的心往下沉:“不是。”   周蘋道:“永宁侯,你是聪明人,你好好想想,你对我跟对七宝,到底有什么不同。”   周蘋说完,转身便要走。   裴宣望着她冷静的神色,突然道:“三姑娘。”   裴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是故意的对吗?”   周蘋止步。   “你是故意的,对吧,”裴宣回头看着周蘋,“你故意的提到了祥隆斋,如果我没猜错,也是你用了法子让七宝自己来挑灯,你故意想我撞见她。”   周蘋笑了笑:“永宁侯,你太高看我了。”   “我说的不对吗?”   周蘋道:“就算你说的对,就算是我做了点事情,但如果你心中无私,自然不会到现在这种地步。”   裴宣无法置信,但事实如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你讨厌我?”   周蘋摇头,神色认真:“不,我不讨厌你,事实上我原本很感激永宁侯。因为我虽然打小儿给太太养着,可毕竟是个庶出!你堂堂的一位侯爷,肯跟我定亲,已经让我心存感激。”   裴宣道:“那、那是什么?我真的对七宝没有邪念!”他以为周蘋是因为察觉了他的心意所以不忿,还试图辩解。   但是他……他真的……方才那一抱,应该只是下意识的想保护七宝而已!   裴宣的心更乱了。   周蘋没有回答,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永宁侯。   裴宣喜不喜欢七宝,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对于周蘋来说,最重要的是,她的夫君太弱了。   事实上在“康王世子”出现之前,永宁侯是个颇为显赫的存在,但周绮定给了康王府后,永宁侯就赫然失色了。   所以,从一开始的如意郎君,成了处处缺点的未婚夫婿。   永宁侯没有差事的时候,嫌弃他无用,永宁侯怼了张制锦后,又嫌弃他自不量力得罪人。   甚至就算他得了百户长的职位,周蘋也毫不觉着欣喜。   因为不管怎么样,他都比不上康王世子。   周蘋说道:“我们该回府了。”   裴宣想要握住她的手,却给周蘋凛然的神色制止。   “到底为什么?你、你到底想做什么?”永宁侯喃喃。   “侯爷……”周蘋竟然没有办法直视他失落的神情,她狠了狠心:“咱们一别两宽,各自欢喜吧。”   但是,当周蘋盯着永宁侯,永宁侯回望她的时候,他们却都没有发现,就在两人的不远处,还有一道身影立在那里。   他看着裴宣拥七宝入怀,本来静无波澜的眸子里,突然寒意呼啸。   当周蘋想招呼七宝上车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原本正跟几个顽童逗趣的七宝,突然不见了。 第41章   周蘋大吃一惊,裴宣这会儿也发觉了,团团地看了会儿,却见街头上行人如织,哪里有七宝的身影?   周蘋又是揪心,又是着急,突然想起来:“也许七宝已经先回马车上去了。”于是忙同丫鬟婆子折回去,不料来到马车旁,打听苗夫人在车里等的不耐烦,正叫人去催她们。   那跟随苗夫人的丫头见她回来,就问:“三小姐,七姑娘呢?”   周蘋心凉了大半截,无法回嘴,只勉强问:“三爷回来了没有?”   丫头回答:“还没回来。”   周蘋心里又生出一点希望,只盼着七宝是给周承沐揪了去了。只是她还不敢回苗夫人那边去,生恐夫人问起来,自己无法回答。   于是仍带了丫头远远走开,正裴宣急急地走了来,周蘋忙对他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目光一对,裴宣便知道七宝不在,于是连靠前都没有,倒退几步,匆匆地又去找人了。   永宁侯心急如焚,又打发大辛跟自己分头行事,他自己沿路退回到祥隆斋,里外转了一回,并没有见到七宝人影,连周承沐也没见着。   永宁侯来至街上,满街的灯火都变成了眼前的金星,乱窜乱闪,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突然间前方路口处有一道身影掠过。   裴宣一看,心头一动,急忙加快步子追了过去,正那人驻足不前,不知在干什么。   永宁侯忙唤道:“张侍郎!”   这人果然正是张制锦,被裴宣一唤,他缓缓地回过身来。   裴宣察觉他的眼神比先前相见时候更冷了几分,之前只是拒人千里的疏淡而已,现在却是带着一股飒飒地慑人寒意。   裴宣回想方才在街口的那一幕,顾不得犹豫上前问道:“张侍郎,你可见过七宝?”   张制锦冷笑:“你问我?”   裴宣略有些迟疑:“你、你方才是不是……”   他依稀记得方才跟七宝说话、周蘋出现的时候,好像现场还有一道眼熟的身影,只不过永宁侯一心要跟周蘋解释,所以也没细看。   张制锦凝视着他,停了停,才淡淡说道:“怪不得永宁侯说不会跟我做连襟,原来竟是想要姊妹同收?真真艳福不浅。”   裴宣这才确信他的确看见了,但这会儿也不是解释的时候,裴宣忙问:“七宝呢?”   张制锦道:“你为什么问我?”   裴宣见他不像是知情的,便道:“七宝不见了,张侍郎没看见她?”   张制锦眉峰一动,却又淡淡地说道:“她见不见,跟我有什么关系?她本就是个不守规矩的,谁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裴宣皱眉,想要还嘴,终于只也淡声说道:“既然如此,算是我多嘴白问了,就不打扰张大人快活自在了,告辞!”   永宁侯说罢,转身飞快地去了。   张制锦目送他身影离开,回想方才所见的那一幕,便又冷哼了声,拂袖离开。   且说七宝先前正跟几个孩子比那灯笼,突然一个顽童气不忿,一把抓住那白羊灯转身跑了,七宝大惊,转头见裴宣正在跟周蘋说话,她便拔腿追了过去。   不料才追了一会儿,那孩子往旁边一闪,没了踪影。   七宝气恼,跳过去叫道:“小混蛋,你怎么好抢别人的东西?”   话音刚落,就听有个熟悉的声音笑道:“七姑娘,你在说谁?”   七宝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便大叫不好:“世、世子?”   原来在她身后出现的,竟然是康王世子赵琝,身后还有两个随从不远不近地站着。   赵琝见她睁大双眼,越发可爱,心中恼恨异常,面上挤出了一抹难看的笑:“怎么不叫世子哥哥了?”   七宝回头看身后,却见前头巷子幽长,黑漆漆的令人恐惧,她便不敢往前跑了。   “世子哥哥,真巧,你也出来看灯?”七宝站住了,乖巧地问。   她目光亮晶晶的样子,着实无邪的很。   赵琝心头一荡,急忙回想先前栽在她手里的那些光景,才定了神道:“是啊,你呢?又出来胡闹?”   七宝小声道:“我没有胡闹,是个孩子把我的灯抢了去,我本要夺回来的,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   赵琝说道:“他自然是走远了,难道还等在这里给你捉吗?”   七宝突然灵机一动,瞅着他问:“世子、总不会是你唆使那孩子的吧?”   赵琝冷哼道:“谁让你这样容易上钩?想也不想就追了过来,我本以为永宁侯会碍事呢,没想到竟这样容易。”   七宝叫道:“你也太卑鄙了,我又没招惹你?”   赵琝走到七宝跟前,道:“你打了我两回,还迷晕过我一次,你总不会觉着这样就扯平了吧?另外……”   “另外怎么样?”   “原先不是说静王看上你了吗?可为什么那姓张的却又替你出头?上次因为他的缘故,父王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旧事重提,赵琝越发恼怒,他抬手捏着七宝的下颌,“你怎么跟谁都勾勾搭搭的?这姓张的还要上门提亲,你总不会终于觉着静王不中用,所以又勾搭上静王的人吧?”   他略用了五六分的力道,七宝疼得叫了声:“谁要勾搭他?你才勾搭他呢。”   “还嘴硬!”赵琝将她往墙上一推:“你这可恶的臭丫头,我本来不想再如何,可偏又让我看到你……你说,这次我该怎么对你?”   七宝撞的后背疼,又见赵琝咬牙切齿,脸色狰狞,她吓得忙抱住头,想要求饶,一时又怕的叫不出声。   却就在这时候,一阵嘈杂声响,原来是从巷子外走进两个人来,勾肩搭背,脚步趔趄,仿佛喝醉了走错路似的。   赵琝的随从喝道:“什么人?走开。”   那两人含含糊糊的不知说的什么醉话,赵琝的心情正不好,见状怒道:“还不快些把他们扔出去!”   两名随从只得从命,当下便去捉那醉汉的肩膀。   本想轻轻松松把两人丢出去,不料还没碰到对方,原本摇摇欲坠的醉汉突然闪电般出手了。   来不及反应,只听一声惨叫,是赵琝的随从给匕首刺中肩膀,刹那间鲜血飞溅,轰然倒地。   事情发生的太快,剩下的随从惊呆了,才要将腰刀拔了出来,另一名醉汉已经猛虎似的跳了过来,探臂掐住他的脖子,毫不留情地把人往墙上用力掼了过去。   这醉汉身躯魁梧,用力一撞之下,随从的后脑正狠狠地磕在墙壁上,他短促地闷哼了声,软绵绵地委顿倒地。   两名随从在电光火石之间就给干掉了,这边赵琝跟七宝都看的愣愣的。   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那两个“醉汉”已经掠了过来。   眼见危险逼近,赵琝总算回过神来,他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虽然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了骄横跋扈,但赵琝还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声音里已经禁不住透出了几分恐惧跟颤抖。   最先动手的那人似乎看出了赵琝的畏惧之意,低低笑道:“世子殿下,想不到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幽暗的灯光下,赵琝细看面前两人,说话这人身量瘦长,看似是个发号施令的,掼死自己随从那个却身形魁梧,像是听命行事。   但赵琝自问并不认识他们,于是只说:“既然、知道本世子的身份,竟敢杀了我的人!你们、不想要命了吗?”   那貌似老大的人轻描淡写地说道:“若是不知世子的身份,我们还不敢动手呢。”   赵琝后退一步,身后却已经是七宝。   他仓皇中看一眼七宝,却见七宝手抱着头,两只乌溜溜的眼睛里泪光打转,满面惊惧。   果不其然她又哭了。   赵琝本心中战栗,可是看见七宝惊慌恐惧的神情,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勇气,便微微抬手把七宝挡在身后,道:“我、我哪里得罪了你们?”   这两个人已经走上前来,说话间越发逼近了。   赵琝盯着两人不善的脸色,几乎窒息:“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说话间已经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随从尸身。   那身量偏瘦之人笑道:“世子乖乖地,就留你一口气,若是不识相,就跟他们一样下场。”   赵琝知道这两人身手出众,自己虽会点拳脚功夫,只怕不是他们的对手,于是想也不想,抓住七宝的手,拉着她便往巷子里飞跑过去。   七宝身不由己地给赵琝拽着往前,踉踉跄跄,几番将要跌倒,身后之人轻笑了几声,紧接着有冷风从身后拂过。   赵琝察觉七宝跑的慢,连带的自己也行动不灵便了,而身后脚步声却迅速逼近。   来不及细想,赵琝眼前掠过那两个随从惨死的样子……世子把心一横,陡然松手!   七宝本就撑不住了,身体失去支撑,顿时往前踉跄跌倒。   偏就在这时候,那为首的刺客已经跃了过来,举手向着赵琝后心劈落。   赵琝浑身一震,整个人随着那股大力往前栽倒出去。   世子倒地的瞬间,却见七宝也正往前跌倒。   七宝身娇,若这样撞出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赵琝看着她泪光闪烁的模样,脑中一片空白。   在反应过来之前,世子竭力翻过身来,张开双臂接住了七宝。   将人紧紧地拥在怀中,自己却后背贴地,硬生生地往后跌落。   刹那间眼冒金星,连心都给震的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赵琝的举动显然很让这两名醉汉意外,为首那人盯着地上疼得无法动弹的赵琝跟他抱紧的七宝,眼中流露出疑惑之色。   这会儿那壮汉走近了,突然掀动鼻子凑近七宝嗅了嗅,回头道:“哥哥,这是个女孩子!”   为首之人听了,忙走近看了一会儿,见七宝闭着双眼,但眉目如画,就算在暗影里,肌肤亦透出晶莹的雪色,身上还有一股极细微的香气。   这人笑道:“果然是个女娃儿,啧啧,我还当世子改了口味了呢。”   赵琝呼了口气:“你们、你们既然是来找我的,就别……为难她。”   那身形魁梧的人突然说:“哥哥,这女孩子长的真不错,我喜欢她。”   赵琝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把七宝搂的更紧了些。   那为首之人笑道:“既然是世子看中的人,当然是不错的,老二你别急,大不了就杀了赵琝,把这女孩子带回去给你当媳妇。”   七宝本来摔得晕头转向,模模糊糊,听到这里才清醒了几分,她抬头看了一眼,却正对上那莽汉一双铜铃似的眼睛。   七宝尖叫了声,忙低下头,却又想起身下是赵琝,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想要爬起身。   不料赵琝因听见这两人的对话,生恐他们把七宝带走,便拼尽全身力气紧紧地抱着她:“别动!”   七宝挣扎着,连哭带骂地叫道:“你放开我,你这害人精!都怪你!”   赵琝心中也有些悔恨,自悔做事太大意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在堂堂京城之内,会有人对康王世子不轨呢?   这会儿那莽汉听见七宝哭哭啼啼地打骂赵琝,他便哈哈笑着走了过来,抬手在七宝的腰间一抓,想要把七宝从赵琝怀中拎出来。   不料就在这时候,七宝挥手一甩,一股白烟从她的掌心飘了出来,正好全扑在壮汉的脸上。   原来刚才她挣扎中,竭力把袖子里藏着的迷香粉掏了出来。   随着迷香撒出,七宝自己抬起衣袖遮住了口鼻。   这壮汉呆了呆,还不知发生何事,只觉着香气扑鼻,不由笑道:“小姑娘,你弄些什么香粉撒我?”   然而话音未落,手上就没了力气,身形也跟着摇摇晃晃。   他身后那人却已经看出不妙,早冲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将他拉的退后了几步。   地上的赵琝早在七宝扬手的那一刹那就瞪大了眼睛,简直无法相信。   但更令他意外的是,七宝在得手之后,便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她忙着逃命似的,全不管别的,胡乱推开赵琝,起身的时候,竟还慌里慌张地一脚踩在赵琝的脸上。   赵世子简直窒息。   七宝不敢回头,忙着逃命,一边带着哭腔叫道:“不关我的事,你们要找的是世子,跟我、没有关系!别追我!”   赵琝方才看七宝扬那迷药的时候,心中还生出一种别样的感叹,觉着这小妮子果然了得,自己屡次栽在她的手上倒也不冤。   但他因为之前摔的太重,脊背好像受了伤,一时动弹不得,只是被迫做了七宝的垫子,如今听了这两句话,心头禁不住凉了凉,此刻竟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只能咬牙喃喃道:“臭丫头,真不该……”   七宝勉强跑了五六步远,她到底是身娇力弱,整个人气喘吁吁,越来越慢。   但在她身后,那为首之人因见手下中了招儿,还是栽在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手中,心中大怒,于是放开壮汉,自己飞身往七宝追了过来。   七宝早就逃不动了,感觉身后如同有鬼追着似的凉风阵阵,她手脚发软,浑身无力,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候,前方空无一人的巷口突然多了一道修长的影子。   那影子高挑修长,给巷子外的灯光照着,宽绰的衣袖随风飘扬,边缘闪闪发光,仿佛是落着皎洁的月华之色。   七宝愣了愣,心中突然跳出了一个人的名字:“张……”   身后的刺客也发现了巷口的身影,但是他距离七宝连一臂之遥都不到了,简直是唾手可得。   于是果断地张手,一掌拍向七宝。   可就在这一瞬间,巷口的那人轻轻抬袖,幽暗的巷子里好像有两道微淡的星光掠过。   刺客的眼中透出愕然之色,来不及对付七宝,忙着刹住身形,脚下点地飞快闪身,避开了其中的一道星芒。   但另一道却仍是飞刺向面上,刺客抬手一挡。   原来他袖子里藏着一把匕首,方才赵琝的第一个随从就是死在这袖中刀之下,刀锋在面前扫过,只听“珰”地一声,有什么东西给击碎了。   刺客愣了愣,那给击碎的东西粉末散开,有的飞溅在了他的脸上跟唇上,他轻轻地一动舌尖,竟然是甜的!   目光往后一瞟,发现地上还躺着一支有小孩子手指般大小的细细蔗糖。   原来所谓夺命的暗器,竟是这东西?!   高手过招,一招就能见输赢。这刺客对付赵琝虽然绰绰有余,但是见来人露了这一手,他立刻知道,这来者不是他能够应付的了的。   于是当机立断放弃了七宝,闪身后退。   经过赵琝的时候略微犹豫,但只在这一犹豫间,便觉着黑暗中那股慑人的冷意骤然浓烈。   刺客把心一横,只捞起仍旧昏迷的手下,头也不回地奔出暗巷去了。   七宝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从鬼门关上绕了一遭。   她只感觉身后没了动静,而眼前那人的影子,却在外面灯火的勾勒中越来越清晰了。   剑眉,星眸,微微睥睨清冷的眼神。   垂落的宽大袖子跟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扬。   他淡淡地站在那里,却像是站在高高在上云端的神祗一样,随便的举手投足,就能拯救世人。   他本该是这样正直光明、无可挑剔的人啊。   为什么偏偏不能。   七宝吸吸鼻子,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委屈,在放声大哭之前,泪珠儿已经先如雨般落下。   身后是幽暗狭长的巷道,眼前他微微发光的身形像是救赎一样。   这会儿七宝距离他之间还有几步远,只要稍微快走几步就能到他的身边去。   可七宝偏偏没有动。她看着那道隐带光明的影子,身体想走到他身边去,但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还在抗拒着。 第42章   七宝力气用尽,双膝一屈,跪倒在地。   巷口处,张制锦漠然地望着这一幕,并没有靠前。   七宝跪在地上,抬头对上他冷漠的眼神,突然打了个寒战,这瞬间,连泪水都好像在眼睛里给冻住了。   她突然想起了梦中的那个人,跟现在的他,一模一样。   七宝发呆的时候,有一道身影从张制锦身旁跑了过来:“九爷,做什么一声不响就扔下我了?”   仰着头正问,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似的转头,正好儿看见跪坐在地上的七宝。   洛尘吓了一跳,提着灯笼跑了进来:“七姑娘?您、您怎么……”   借着灯笼的光,洛尘也看见在七宝身后的世子赵琝,赵琝总算是缓过气儿来,慢慢地撑着要起身。   因为背对着这里,洛尘看不清世子的脸,只惊的说道:“那、那是谁?”   他忙把灯笼放在地上,将七宝扶了起来,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主子:“九爷!”谁知一抬头的功夫,眼前竟不见了张制锦。   洛尘慌了起来,忙扶着七宝走出巷子,转头一看,见那道大袖飘飘的身影正头也不回地往前去了。   洛尘向来是最知道张制锦心意的,见状目瞪口呆:“七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七宝也瞄见张制锦的背影,忍着泪道:“没什么。你们大人都走了,你也跟着他去吧。”   洛尘虽然也想跟了张制锦去,可是见七宝这幅模样,如何放心,于是忙道:“七姑娘怎么是一个人?同春姐姐呢?”   七宝道:“同春病了,我没叫她出来。”   “病了?什么病?”洛尘担忧地叫了起来。   七宝见他眼睛里透出紧张,才嗤地又笑了:“放心,不是大毛病,只是先前着了点寒凉,所以让她静养着呢,已经快好了。”   洛尘松了口气,见她笑的烂漫,便也笑道:“说来多日不见同春姐姐,心里还是怪想念的。”   七宝眨了眨眼,把心中才冒出的一句话重又压下。   于是洛尘陪着她,沿路往周家的马车处而行,走不多会儿,却见永宁侯从旁边的街上冲了出来,七宝大喜:“三姐夫!”   那边永宁侯的身形却极快,一掠而过。   七宝正在惊疑,突然间永宁侯却又去而复返。   他转头不可置信地往这边看过来,当看见七宝的时候,两只眼睛陡然睁大了些。   裴宣三两步奔到七宝跟前儿:“去哪里了?出什么事了?”   七宝对着洛尘眨了眨眼,才说:“我的灯给熊孩子抢去了,我去追,不小心崴了脚摔了一跤,幸亏给洛尘看见了。”   裴宣见她颇有些狼狈,但是这番说辞倒是并不违和,于是扫了洛尘一眼。   洛尘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个灯罢咧,有什么要紧的,七姑娘,我这个送给你,这是九爷给我买的,好看吧?”   七宝见他手中拿着的却是个鲤鱼灯,倒也活泼可爱,不由也喜欢起来:“很好看。”   洛尘大方地把灯递给她:“那送给你吧,横竖九爷的就是七姑娘的,别人我可不给,七姑娘是无妨的。”   裴宣在旁边皱眉。   洛尘虽然瞧见了,却仍有恃无恐地笑道:“七姑娘,既然有人来接你了,那么我先回去了。我们九爷最近心情不大好,对我也冷冷的了,我想大概是因为亲事的缘故……不过您放心,没有九爷做不成的事儿。”   说完后,洛尘又故意看了永宁侯一眼,这才转身大摇大摆地去了。   裴宣扫了一眼洛尘的背影,对七宝道:“张侍郎是那样内敛的性子,怎么偏偏他这个小厮如此多嘴而放肆无礼。”   七宝望着手中的鲤鱼灯,想到方才张制锦那反常的举止,心道:“他对我很冷淡,难道真的像是洛尘说的,因为亲事给拒了的缘故?还是说,因为我上次用迷药伤了他?”   七宝想不通,便摇了摇头,又擦干了眼泪,随着裴宣往回。   而在府内马车旁边,苗夫人急得要派仆人去找,周蘋则按捺着不安,勉强安抚。   周蘋心中却后悔之极:实在不该在那时候只顾跟永宁侯说话,如果七宝因而有事,却又如何是好。   周蘋悬着心,眼底竟也湿润了。   正在难受,远远地看见永宁侯陪着七宝从街那边儿走了出来。   周蘋眼中一亮,却见他们跟三公子承沐碰了头。   裴宣跟承沐说了两句,又往马车这边看了一眼,方离开了。   周蘋在裴宣回头的时候,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生恐他看见一样。   直到裴宣转身,周蘋看向他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低下头去。   ——   八月节后,宫内有太监到威国公府传旨,说是贵妃微恙,想念几位妹妹,便特命周蘋,周绮跟七宝三个入宫探视。   又因老夫人近来养病,所以只命苗夫人陪着他们三个。   宫中的内侍们领着,在周淑妃的宜德殿内,七宝跟周蘋周绮拜见了贵妃。   周贵妃许久不曾跟她们见面了,对于周蘋跟周绮倒也罢了,唯独见了七宝,那份亲热更是无法掩饰,把她搂在怀中抱了好久。   赐座之后,因见七宝又出落了好些,贵妃便笑道:“身量也长了,不知道是不是还像之前一样顽皮?”   七宝忙道:“我乖得很呢,从不惹事。”   周蘋跟周绮听了,不约而同地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周贵妃毕竟跟她们姊妹,也深知七宝的性子,见状便早也了然,便笑说道:“罢了,又不是怪你,只是照例问一句而已。横竖只有一件,你惹事也无妨,只是别伤害着自个儿也就罢了。”   苗夫人在旁道:“娘娘可别这么说,越发纵了她了。”   七宝道:“我知道姐姐是疼爱我的意思,以后我也会听姐姐的话,不会再惹是非的。”   她眼巴巴认认真真地说这一句话,反倒让人心疼起来。贵妃早又握住她的手说道:“又没有怪你,很不必先这样认错道歉似的。”   苗夫人因见周蘋周绮都在,恐怕冷落了他们,便对周贵妃道:“但凡她有半点儿像是蘋丫头绮丫头一样懂事,就是造化了。”   贵妃这才又看向周蘋跟周绮,因笑说道:“两位妹妹也自然是出落了,只不过我知道她们两个的性情,最是和平稳重,缜密细致,且她们疼七宝的心跟我是一样的,太太不必担忧。”   周蘋跟周绮双双起身道:“娘娘说的是。”   贵妃亲自开口,苗夫人倒不好说什么,只得看着七宝说道:“你既然知道姐姐们疼你,以后可也要规规矩矩的,别总是想一出是一出,让人替你揪心了。”   大家说了会儿话,外头突然报说:“平妃娘娘到。”   平妃虽然并不十分受宠,但毕竟是静王的生母,苗夫人略有些紧张。   周贵妃安抚她:“太太放心,平妃娘娘是个心思直爽的人,近来也时常过来我这边走动,不必过于紧张。”   周蘋站在苗夫人身旁,见因为方才坐着,衣袖折了起来,当下忙悄悄地把袖子扯平了些。   身边周绮垂眸瞧见,便悄然瞥了她一眼。   这会儿七宝因为听说平妃来到,心中却有些异常的高兴。   毕竟她屡次接近静王不成,没想到今日进宫居然阴差阳错地能见到平妃,这可是静王的母妃,如果自己逃了平妃欢心,只怕事情大有转机。   大概是七宝表现的太欢喜外露了些,周贵妃拉拉她的小手儿,低低说道:“平妃娘娘不喜欢伶牙俐齿的人,待会儿见了她,可要小心应对,不能多口的?”   七宝忙点头不迭。   不多时,外头果然有几名内侍先走了进来,中间数名宫女陪着平妃徐步而入。   虽然大家都知道平妃出身寒微,如今年纪也大了,但徐娘半老,反而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   七宝偷偷看了一眼,见平妃身材略有些丰腴,完全看不出静王哪里像她。   平妃进殿之时,周妃已经迎了上去。一通寒暄,平妃便看向周妃身后的众人,笑道:“我这人最爱热闹,听说淑妃你这儿来了好些家里人,便过来瞧瞧。”   这单刀直入的倒的确是她的性子。周淑妃笑道:“是我的母亲跟妹妹们,三个妹妹甚少进宫,不知礼仪,您可别见笑。”   平妃道:“这有什么,谁还是一生下来就能满地乱跑的呢。”   周淑妃毕竟跟她相处久了,知道她这口没遮拦的脾气。   苗夫人毕竟常进宫的,倒也看不出惊愕之色。   周蘋跟周绮两个虽然听的清楚,但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是正色温和,仿佛并没有听到过这句话。   只有七宝忍不住抿了抿嘴,幸而是低着头的。   平妃打量着她们三个,对周妃道:“这里哪一位是贵府的七姑娘呀?”虽然问着,眼睛却已经盯着七宝了。   毕竟她年纪最小,而且生得也最出色,三人站在一块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会情不自禁地落在她身上。   周妃便笑拉了七宝出来,七宝听平妃说话有趣,本要笑着回话,可想起贵妃的叮嘱,便强行低头行礼,细声细气地说道:“参见平妃娘娘。”   平妃笑道:“啧啧,果然是天下无双的美人儿。”   周妃又分别介绍了周蘋跟周绮。   平妃打量了一会儿周蘋,便又看向周绮:“这就是许给康王世子的四姑娘吗?”   周绮脸上微微红了,垂首不言语。   周淑妃笑道:“正是她。”   平妃说道:“也是难得的美人胚子。你们国公府想必是风水养人,这一个个花团锦簇的,把我的眼睛都看花了。”   周淑妃道:“听说娘娘这两日身上也不大爽利?不知是为什么?”   平妃叹口气道:“能为了什么,如今能让我操心的,除了静王,还有什么。”   七宝听到提起静王,耳朵不由动了动,恨不得跳出来插嘴几句,但因牢牢记得长姐的叮嘱,于是仍是忍着不言语。   突然周蘋在旁温声说道:“毕竟是母子连心,当父母的没有个不为子女们操心的,只是娘娘还请宽心才是,静王殿下素有贤名,又有孝心,若知道娘娘因为自己而伤神,只怕无法心安。”   平妃诧异地看向她。   周蘋突然插嘴,淑妃本该提醒她不可多嘴的,不知为何竟没有吱声。   平妃便望着她道:“你说静王有贤名吗?从哪里听说的?”   周蘋垂首,通身上下自有一股子不疾不徐的温和:“回娘娘的话,之前白浪河水灾,听说还是静王殿下向皇上提议拨款赈灾,不知救了多少人命,那些百姓们无不感激,众口相传,我们府内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了,大家都说王爷贤明,且又菩萨心肠,必会长命百岁呢。”   周绮跟七宝忍不住都看向她。   平妃挑眉笑道:“真有这事?”   直到现在贵妃才说道:“你我在宫内,自然不如他们在外头消息灵通。静王也是心慈也明白事体,怪道皇上也偏疼他。”   这最后一句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好话谁都爱听,平妃也不例外,她深看周蘋一眼,笑道:“皇上怎么偏疼他了?不过是因为上次以为康王欺负人,才说了句公道话而已。”   贵妃因见周绮在场,话题涉及了世子跟七宝,便忙四两拨千斤,把话题转开了。   当天,七宝跟周蘋周绮随着苗夫人出宫,平妃却留在宜德殿内,大吐苦水。   正如先前周贵妃跟谢老夫人所说,平妃起初以为静王会娶七宝,所以把贵妃当作自己人,屡屡亲近,有些话也不瞒着她。   这会儿,平妃便说道:“虽然早听说七姑娘的名头,说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今日亲眼瞧了,才知道果然比传闻还要好看上千百倍吶。”   周贵妃温声笑道:“七宝的样貌虽好,就是性子内向些,身子也略有些娇弱。所以近来因为八字之事,老太太甚是上心,生恐她有个什么不妥的。”   “是,我也看出来了,说话声气儿很弱,像是先天不足的样子,身量也还见单薄。”平妃若有所思地点头。她就是仗着身子极好,当初跟皇帝春风一度就有了静王,这才一步登天的。   周贵妃忖度她的神色,却笑道:“不过,看着静王好像对七宝也并无心,倒也罢了。”   平妃微怔:“怎么这么说?”   贵妃道:“娘娘该知道户部张侍郎去府里提亲之事吧?我起初也不明白,后来倒是想通了,毕竟张侍郎跟王爷知心,如果没有王爷的许可,只怕张侍郎不敢贸然前去提亲。”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这张侍郎怎么竟没眼色跟静王抢人呢!”平妃按捺不住,皱眉叫道:“真真是岂有此理!原本上次静王进宫,同我说他暂时不考虑姻缘之事,毕竟要把身子养一养,不然的话只怕更加亏了,我心想这也有些道理,便答应了。横竖你们七宝也有那种八字不利的传闻,耽搁些时候就耽搁些罢了,谁知道……”   平妃素来心直口快,此刻却也有些难以启齿了。   原来前两天,平妃的心腹从外头打探了消息,说是静王恋上了一个叫做玉笙寒的娼妓,平妃起初并不相信,但是越打听越觉着惊心,甚至有人说静王想要那玉笙寒进王府。   这成什么体统?如今皇帝大概还没听说,假如风声传到皇帝耳中,却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呢。   周家是勋贵出身,平妃也不便在周贵妃面前就直接提出来,心中却着实焦虑的很。   “罢了,”贵妃笑道:“就如同我们府里三丫头说的,王爷毕竟是个贤德的人,娘娘为了他好,也为了自个儿好,就不必过于操心了,横竖儿孙自有儿孙福,船到桥头自然直。”   平妃一愣,继而迟疑着问道:“你们府里的这位三姑娘,是不是……已经有了婚配了?”   隔了片刻,贵妃微微一笑:“是,她已经定给了永宁侯家里。” 第43章   照理说,择亲自然是嫡女为上,但是现在的情形不太一样。   首先,康王世子选了威国公府的四姑娘,竟是庶出。再者,传说静王殿下那边儿爱上了一个娼妓,无法自拔。   所以对于平妃来说,一边是庶出的女孩子,一边是个娼妓,那么谁贵谁贱,当然一目了然。   而对于周淑妃而言,她们毕竟不像是七宝一样知道静王会乱蹦乱跳到两年之后,也不敢让七宝去冒这个险。   早先周淑妃就跟谢老夫人商议过,两人一致同意不能让七宝嫁给静王。所以周淑妃对于平妃的上赶子亲近很不以为然。   这次所谓微恙,传了几个妹妹进来,也是另有用意的。   另外,以平妃的性子,她最喜欢的是那些口齿伶俐反应敏捷的女孩子,偏偏周淑妃让七宝不要多嘴,只装出个大家小姐的内敛羞涩模样,就是想让七宝不中平妃的眼。   果然,平妃见七宝虽然绝色无双,但说话低声慢语,身量也偏单弱,不像是个能健壮生养的。   静王已经是那个多灾多病的情形了,如果再配一个娇娇怯怯的病西施,那如何了得。   可一时之间,却也挑不出什么好人,倒是那位敢出头给静王说话的三小姐周蘋,看着是个格外伶俐干脆,且又珠圆玉润令人欢喜的。   只可惜偏偏有了人家。   平妃心中烦恼的时候,周淑妃从旁不动声色地打量,暗自盘算。   ——   这日,苗夫人同三个女孩子回到威国公府,入内向着谢老夫人回禀今日进宫的情形。   谢老夫人听说平妃也去了宜德殿,并不觉着意外,只是看七宝闷闷的,便笑说:“七宝是怎么了?平日里一旦出门,数你最欢天喜地,怎么这会儿却无声无息的?”   七宝哼唧着说道:“平妃娘娘喜欢闷声不响的女孩子,姐姐不叫我多嘴,把我憋坏了。”   周蘋跟周绮微微而笑,苗夫人笑道:“听你姐姐的话是没有错儿的。”   谢老夫人也笑说:“你母亲说的不错,听你贵妃姐姐的话总是好的。”   三个女孩子略坐了片刻,便退了出来。   出了老太太院子,周蘋先说累了,便自回房歇息,剩下周绮跟七宝两人,周绮说道:“七宝,贵妃叫你不要多嘴,可当时三姐姐却是应答如流啊。”   七宝也说:“是啊,我当时也觉着意外,本来想提醒提醒三姐姐,不过……倒也无妨啦。”   当时周蘋突然插嘴说静王如何好处,七宝本牢记周淑妃的话,怕周蘋多嘴惹平妃不快,但是转念一想,平妃又不是挑周蘋当媳妇儿,自然不必在乎这些。   周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无妨啊?”   七宝嘻嘻而笑,并不回答。   周绮叹了口气,竟说道:“你这丫头啊,哪里知道,咱们的三姐姐,向来是个最精细明白的人,家里这些女孩子,除了你之外,老太太跟太太最高看的就是她了,所以先前才择了永宁侯这样的门第。”   七宝转头去打量栏杆外一棵晚开的月季,说道:“三姐姐是好嘛,跟三姐夫也很相称。”   周绮笑了笑道:“那你觉着,以咱们三姐姐的心性,是那么不知体统、擅自插嘴的人吗?”   七宝回头:“什么?”   周绮道:“她是最知道进退分寸的,怎么会在宫内贸然行事,且当时咱们大姐姐也没拦着她。”   七宝略觉着疑惑,却也想不通。   周绮因为也是个格外有心的人,这次外出她冷眼旁观看了一路,心中暗暗忖度:许是周蘋因为自己许了康王府,所以她才刻意地巴结平妃,以后在静王跟前儿好替永宁侯谋一席之地?   但周绮究竟也不算很明白,于是并不细说,只含笑道:“我问你,十五那天晚上,你跟三哥哥去祥隆斋买灯,为什么耽搁了那半天才回来?”   七宝装作嗅那月季的模样:“熊孩子欺负我,所以才耽搁了。”   “你没有遇到过什么人?”周绮问。   七宝吓得一抖,手给月季的刺儿扎了一下,顿时便冒出血珠儿来。   她疼得大声叫起来,周绮见状忙道:“叫你不要手忙脚乱的,这不是?”   忙握住七宝手,送到嘴里吮去血珠,又拿出帕子给她擦拭干净。   七宝还觉着隐隐作痛,嘴里嘶嘶地叫。周绮又笑又恨:“给你长长记性也好,以后可别这么毛手毛脚的了。”   七宝虽然疼,但见她没有再追问那晚上的事,却也稍微安心,便笑说:“知道啦,以后大不了不碰这些长刺儿的花就是了。”   周绮横了她一眼,眼见快到暖香楼,才跟她分开了。   ——   不知不觉中已经秋风乍起,天气渐渐冷了下来。   听说镇抚司有一件要紧差使,要调永宁侯前往南边公干,这一去,至少要五六个月的来回,可毕竟是皇恩浩荡,如果差使办得好,回来便即刻能够飞黄腾达。   本来都已经准备妥当了,突然间永宁侯的母亲竟病倒了。   最近忙着请医调治,情形仿佛不大好。   这天周承沐从永宁侯府回来,对七宝说道:“我去了永宁侯府,裴大哥正在跟管事的商议,置办棺木呢。”   七宝听了并不做声。   承沐以为她是惊住了,便道:“你也不用太伤心,裴大哥这样,也是为了冲冲的意思,并不真的就……没有转机了。”   七宝便问:“三哥哥,先前我让你找的那个叫石琉的太医,你可找到了吗?”   周承沐本以为她是为了永宁侯伤心,突然听她转了话题,便道:“找了,打听了好些人,终于听说他在城外的白浪湖边上隐居,我之前去过一趟,只是没见到人。近来因为事多繁忙,一时忘了告诉你。”   七宝忙道:“三哥哥,你不要只顾忙别的,只快点把这位太医找了来要紧,一来给老太太看病,二来,也可以去永宁侯府给老夫人看病,兴许有用呢?”   承沐心道:“妹妹大概是给永宁侯老夫人的病刺激到了,居然以为这位石太医是个神医吗?哪里能说治好就治好的?不过,倒也是她一片善心孝心所致。”   心中虽然这样想,面上却点头道:“知道了。今儿我去过侯府,明儿休沐,我立刻再去白浪湖找人就是。”   七宝竟没有再问永宁侯府的事,承沐也不便多说什么,起身就离开了。   七宝送了周承沐走后,站在门口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同春从后过来,道:“这风越来越冷了,别站在门口吹着。”拉了七宝回到桌边坐了,见七宝仍是怔怔的,就道:“姑娘,这两天你怎么愁眉不展的,又叹什么气?”   七宝摇摇头,并不言语。   同春问道:“是不是因为裴老夫人的病呢?放心,老人家都是这样儿的,天气一冷,各种毛病就容易犯,过了这阵儿兴许就好了。”   七宝抬头看了同春一眼,本要说的,临时却又把那句话咽了下去。   之前只顾忙着在静王府跟康王府之间的事情上周旋,又加上张制锦的事,谢老夫人的病等,七宝竟忘了身边还有这样一件大事。   在她梦境之中,裴老夫人在年前突然病倒了,换了好几个太医,都说没有用。永宁侯的确也置办了棺木。   因为永宁侯跟周蘋已经订了亲,但如果老夫人病故的话,永宁侯就有了三年的孝,这亲事便要再拖上三年了,周蘋年纪已经不小了,若再拖上三年,如何了得?   所以当时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商议之后,又同裴家议论,便赶在新年到来之前,将周蘋跟永宁侯的婚事给办了,当时也还有“冲喜”之意。   虽然周蘋嫁过去后,三个月不到,裴老夫人到底是在新年到来之前下世了,但是能够目睹儿子娶亲成家,老夫人却也算是含笑九泉。   自打听说裴老夫人病倒,七宝想起这一节来,却到底无可奈何。   只能催着周承沐去找那传说中的名医,假如找到的话,未必不会有转机。   这天吃了晚饭,七宝在老太太跟前凑趣,因为挂心着老夫人的病,七宝每天跟如意询问老太太的饮食起居,以及面前伺候的人之类,十分尽心。   谢老夫人当然也从如意口中听说了,且又听说了周承沐在寻找石太医的事,老太太便背后里暗暗感叹:“都说七宝丫头不懂事,可是她那懂事孝顺之处,却是谁也比不上的。”   正周蔚进来请安,不知不觉说起永宁侯府的事。   周蔚皱着眉道:“我今日也去看过了,听太医说,竟然真的不大好,所以我心里想着,要不要尽快把三丫头跟裴宣的婚事办了?不然的话以后到底要等上三年,倒是不大好了。”   七宝在旁边听了个正着,心中暗道:“果然!”于是她便看向谢老夫人。   却见老夫人蹙眉踌躇了会儿,才说道:“这话,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永宁侯的意思呢?”   周蔚忙道:“这当然是儿子的意思。永宁侯如今焦头烂额的,只怕想不到这个。”   谢老夫人点点头道:“那就罢了,永宁侯是个至孝的人,如今正在尽心竭力地侍奉汤药,何必再让他劳心劳力的在别处耗神?再说裴老夫人的病也未必不妥,不用就想到最坏。”   周蔚闻言便道:“是,便听老夫人的。”   这回答大大出乎七宝的意料。   谢老夫人察觉她握着自己手臂的手紧了紧,便转头问:“怎么了?”   七宝眨了眨眼:按照她梦中所见老夫人本该应允周蔚的提议才是,怎么居然拒绝?还是说,老太太需要一段时间考虑考虑才能做决定?   七宝心中极为矛盾,又不知如何开口,难道要告诉老太太赶紧答应了吗?   于是只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不以为意,只是吩咐苗夫人道:“明儿你再去一趟裴府,替我看望他们夫人。”   七宝听了,知道是老夫人想让母亲亲自再去看看究竟,也许苗夫人看着不好的话,回来便就改变主意了。   于是七宝忙道:“老太太,让我跟太太一块儿去吧。”   谢老夫人道:“你若爱动,就陪着你母亲一起就是了。”   七宝点点头,突然又想起来:“对了,也叫上三姐姐吧?”   这次谢老夫人却迟疑了。   七宝忙道:“裴老夫人见了三姐姐,心里一高兴,兴许就病好了呢?”   谢老夫人望着她满是期盼的眼睛,微微一笑,才说:“你这孩子就是体恤人,好吧,就让三丫头也跟着一块儿去吧。”   次日一早,七宝跟周蘋两人便跟着苗夫人一起,前往永宁侯府。   苗夫人独自乘一辆车,其他丫头们自一辆车,七宝却跟周蘋同车,她素来贪玩,一旦出门总要东张西顾,但今日因是去探病的,就也没了玩乐的心思,只坐着发呆。   周蘋见她沉默寡言的,反而笑问:“你是怎么了?咱们虽然是去探病,你也不至于就摆出这个脸来,如果病人看了,岂不是要给你吓坏了?”   七宝往周蘋身边蹭了蹭,说道:“姐姐,如果伯母的病撑不过去,可怎么是好啊?”   周蘋叹了口气,道:“生老病死,人各有命罢了。”   七宝眨了眨眼,那“冲喜”两个字几乎就在嘴边,却又生生咽下,只含糊说道:“三姐夫向来孝顺,且他府里本就人少,若伯母有个三长两短,他孤零零一个人,倒是有些可怜。”   周蘋笑道:“难得,你竟然会想到这些?可见你对他上心。”   七宝本是想暗示周蘋快些嫁过去陪着永宁侯,没想到周蘋是如此回答。七宝索性道:“要是三姐姐这会儿嫁过去,伯母、伯母的病给喜事一冲,会不会就好了呀?”   周蘋闻言,脸色一沉,皱眉呵斥道:“胡说什么?”   七宝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剧烈,吓得坐直了身子:“我、我……”这原本不是她胡说,毕竟是发生过了的,而且周蘋跟永宁侯情投意合,就算避嫌,也不至于用这般严厉的口吻罢了。   周蘋见七宝受惊,才忙又笑了笑,握着七宝的手重把她拉了回来。   七宝道:“三姐姐,你生气了?”   周蘋垂眼看着她:“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是这么口没遮拦,不知收敛的?以后可千万别再说这话了知道吗?不然我就真的不高兴了。”   七宝忙忙地答应了声。   片刻,周蘋抚着她的头发说道:“这姻缘的事,不是你我能够随意议论的,也不是你我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横竖……顺其自然吧。”   七宝忖度着这句话,倒像是还得听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思,于是又把心放回肚子里。   周蘋若有所思说了这句后,噗嗤一笑,又道:“说来好笑,你整天还是一副小孩子的模样,将来若真的嫁入了张府,可要怎么样呢?”   七宝吓的色变:“什么?”   周蘋笑道:“你总不会真的想招个倒插门的在咱们府上吧?我近来可是听说了,你那位张侍郎,因为婚事的缘故,正跟他们府里闹呢。”   七宝睁大双眼,眼前却出现那夜张制锦飘然离开的背影:“不、不是因为我吧?”   “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谁?”提到这个,周蘋一扫方才的疾言厉色,笑吟吟说道:“那可是个厉害的人,以后落在他手里,看他怎么治你。”   七宝没想到她居然说出这话,心头意乱,脸上早腾地红了起来。   幸而周蘋是个有数的,忙咳嗽了声道:“是不是快到了?对了,我还要多叮嘱你一句,你向来爱哭,这会儿咱们去探病,在裴夫人跟前儿你可要忍着些,病人是忌讳看到眼泪的。”   说话间,马车果然缓缓停了,已经到了永宁侯府。 第44章   因为永宁侯府上女眷很少,今日是周承吉陪着苗夫人跟七宝周蘋一块儿来的。   裴宣得了消息,早出大门口迎接。   周承吉跟裴宣彼此行了礼,又引着他迎了苗夫人下车。裴宣虽然是个内敛稳重的性子,但一见苗夫人,又瞧着后面车上周蘋跟七宝一块儿下车,眼圈不免立刻红了。   原来永宁侯府到了这一支,族人早就凋零,自打裴夫人病倒之后,来探望的唯有一个裴氏族人,算来是裴宣的族叔。   裴宣虽然能干,但寡母病弱,他难免有些难以自持,加上身边又无亲眷照看,裴宣便时常有凄惶之感。   而在裴夫人才病倒之后,苗夫人就来过了一次,期间,周承吉周承沐也常来探望,昨儿连周蔚也来看望过……所以算起来,周家如今是同裴家最亲厚的人了。   如今更见苗夫人竟带了周蘋跟七宝一块儿过来,永宁侯心中如何能不感动。   裴宣在这边恭请苗夫人、周承吉进府,那边七宝已经忙拉着周蘋走了过来:“三……”   还未出口,就觉着周蘋暗暗掐了自己的手臂一下,七宝忙改口:“裴大哥。”   永宁侯笑着一点头,又瞧了周蘋一眼,周蘋却仍是规矩地垂着头,向着他屈膝行了个礼。   七宝只叫了一声,就也红了眼睛,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她远远地就看永宁侯有些脸色不佳,形容憔悴,还以为自己看不真切,如今走近了细瞧,果然见他比上回相见,清减了许多,可见是因为裴老夫人之病,劳心劳力的缘故。   裴宣瞧向周蘋,周蘋却并没有看他,裴宣这才又回头向着七宝道:“七妹妹也来了。”   当下迎了这许多人进了府内,也顾不得寒暄,裴宣便带了苗夫人跟周蘋七宝两个去后宅。   裴老夫人近来病的昏昏沉沉,每天虽然喝药,但饭却都少吃了。并不是她不想吃,而是总也吃不进去,这药力若要发挥,全靠着有点饭食打底,如今只喝药不吃饭,这药效自然有限的很。   老夫人听说苗夫人带了两位姑娘来到,勉强地撑着起身。   苗夫人早上前扶住了她:“老夫人不必劳动了。”   七宝在周蘋身旁,见裴老夫人整个人枯瘦的两只眼睛都眍了,早就有些难以忍受,一时不敢靠前,恐怕自己会忍不住流露难过神情,便只躲在周蘋身后。   正老夫人看向她们两个,苗夫人便招呼她们上前拜见。   周蘋领着七宝,到了榻前屈膝行礼,裴老夫人打量着两人,先对七宝笑说:“七宝还是这样伶俐。”   七宝想说两句劝慰好听的话,但听着老夫人声音微弱,早就受不了,只能深深低头,一声不能出,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了。   周蘋已看见,便微笑道:“我们老太太知道您惦记七宝,她又是个讨喜的,所以特让夫人带着我们过来。您老人家可好些了?”   裴老夫人这才又看向周蘋,微笑道:“三姑娘也越发出挑了,你们都有心了,我这两天觉着好了很些,回头也替我问候老太太,让她不用为了我操心,务必要好生保养。”   “是。”周蘋恭顺地答应了声。   苗夫人瞅着七宝肩头微颤,是要哭的样子。便向着周蘋使了个眼色,周蘋心领神会,握着七宝的手悄悄地往后退了出去。   两人来至外间,七宝再也忍不住,扑在周蘋怀中低低呜咽起来。   周蘋轻轻拍着她:“你见不得人受苦,偏偏还要跟着来,反弄的自己心里不好受,你说你这是图的什么?”   七宝本不想掉泪,只是她的性子如此,到底是忍不住,七宝低低啜泣道:“我不想伯母有事。”   周蘋叹道:“好了,都同你说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而已。别说是裴夫人,就说是咱们,也难保个……”   七宝闻言如刀子刺心,已经捂住她的嘴:“三姐姐!”   周蘋将七宝的手握住,凝视了她半晌,才又将她抱入怀中,幽幽地说道:“你啊,希望你早点儿懂事,知道些人情世故,进退应酬,可又怕你太懂事了……罢了,还是这个样儿好。”   两人说了会子,裴宣同周承吉进来。承吉见七宝的眼睛红的那样,便道:“可当着伯母的面掉泪了?”   周蘋忙道:“没有,是方才我说了她两句,她一时禁不住而已。”   承吉道:“幸而没有那么不懂事。”   裴宣道:“不要怪七妹妹,她天性如此,就算当着母亲的面掉泪,也没有人怪她。”   七宝觉着不好意思,又见裴宣走了进来,她便假装整理妆容的,有意走到外头,又拉了承吉出来。   周承吉跟着她来至门口,问道:“听说你催着承沐去找那什么石太医吗?”   七宝点头:“三哥哥说他今儿还会去找。只不知如何了。”   周承吉说道:“这个人我也耳闻过,医术倒是难得的,只听说性情有些孤僻,早先在宫内当差的时候,好几次得罪了后宫的娘娘们呢,也是他命大才活到现在,可又不懂人情交际,所以早早地就同太医院退了。”   说到这里,承吉又放低了声音道:“先前薨逝了的那位贵妃,听说先前就是他负责看顾,后来他走了,这娘娘就也没熬多久。”   七宝道:“自古有大才的人,性情都会有些古怪,他既然如此,只怕真的能耐非常。”   周承吉笑道:“正是因为这人古怪,所以我担心就算承沐找到了人,也未必请的过来呢,要知道京城里那些达官显贵的人家,也都知道他的名声,但至今为止,都没听说有人请得到的。今儿等承沐回来之后且看看吧。”   承吉说了两句,又问:“七宝,你是为了裴老夫人呢,还是为了咱们老太太的病?”   七宝说道:“我本来是为了老太太,但是裴夫人病的如此,如果能够早点找到石太医让他看看,未必不成。”   承吉是见过裴夫人的,知道那情形是回天乏术,可又不忍让七宝失望,于是只颔首。   说完后,承吉回头看看里间,突然又低低地问:“我听父亲提过,想赶在年前把三妹妹的亲事办了,怎么老太太那里不同意呢?”   七宝只得搪塞道:“老太太大概是觉着不该在这时候让裴大哥分神吧。”   承吉道:“那也罢了。”   于是两人仍往里间走来,却见裴宣站在桌边上,周蘋却站在靠内室的门口,彼此间隔着老远,气氛也有些冷清,不像是个彼此说过话的样子。   七宝本是有意让他们两人相处,见状很是诧异,她看一眼周蘋,才又在桌边坐了:“裴大哥,我才跟哥哥说起那个石太医,今儿三哥哥又去找他了,那人的医术听闻是极好的,若他肯到,自然就药到病除。”   裴宣正垂着眼皮,神情肃淡,听了七宝的话,才抬头一笑:“昨儿我也听三爷说了他在找那位太医,原来是你的主意?”   七宝道:“裴大哥,你别太伤神了,可别自个儿先累垮了。”   裴宣望着七宝认真的样子,眼中隐隐地泛起一层薄薄的泪,他站起身道:“没事。不会让七宝担心的。”一摇头,迈步往外去了,承吉见状就也跟着出去了。   直到这会儿,周蘋才回过身来,七宝还呆呆地目送那两个人走开,见周蘋靠前,她才说道:“三姐姐,你没安抚裴大哥吗?”   周蘋只淡淡地说道:“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若连这个都受不住,需要妇人安慰,能成什么大器。”   七宝觉着这话很不顺耳,不禁说道:“这个跟能不能顶天立地有什么关系?事关至亲,任凭是谁也不会无动于衷,如果这会子还冷心冷面的,那还叫人吗?”   周蘋回头看了一眼里屋,走过来道:“行了,难道要在这里吵起来?你怎么这样护着他?我说一句不好的,你就炸了。你留神给里头夫人们听见。”   七宝很不高兴,低头嘟着嘴,却果然不言语了。   周蘋笑道:“我心里有数,已经跟永宁侯说过了,他还没怎么样呢,你倒是急得跟我恼了似的。”   七宝听了这句才缓和过来:“真的?”   周蘋道:“不信你再去问他呀。”   七宝才转怒为喜:“那还成,我就知道姐姐一定心疼未来姐夫的。”   周蘋听了这句,脸色微变,却也到底没说什么。   ——   从裴家回来之后,苗夫人像是有事跟老太太商议,先打发七宝回暖香楼了。   这天,七宝等到晚间,每隔半个时辰叫人去打听周承沐的消息,可直到吃了晚饭,承沐还没回来。   只有他的一个小厮回来报说,今儿三爷歇在了城外,明儿看看再回城。   七宝就知道一定是求见那石太医出了岔子,不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果然到了次日中午,周承沐才总算回来。   七宝等不及他来见自己,便带了同春过来找人,周承沐才洗了脸,脸色有些发白,七宝忙问可见没见到石琉,周承沐便叫苦道:“我昨晚上在他隐居的那小茅屋里住了一宿,差点没冻死,人却没有回来,早上又等了半天,听周围的住户说他临时出了远门,不知往哪里去了,我忙了这一宿半天,饭还没吃一口呢。”   七宝大失所望:“出远门?”   这天大地大的,谁知道他跑到哪里,又往哪里找个神医去?   承沐看她脸色不好,忙又说道:“不过我这一次出去倒也不是空手而回的,我探听到,原来这石太医早先在太医院的时候就是有名的狷介,见了谁都是一双白眼,可独独见了一个人,才会青眼有加笑脸相迎,你猜是什么人?”   七宝哪里有心情想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   承沐笑道:“你别不识好歹,你听我说了这个人就知道有没有关系了,这石太医平生最亲近的,便是张制锦张侍郎了,曾经说过这满京城内都是俗人,唯有张侍郎是世外高人呢。”   七宝心头微震,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失笑。她咳嗽了声说道:“跟张侍郎亲近又怎么样?如今人都已经不知去哪里了。”   周承沐道:“好妹妹,你有所不知,据我看来,这石太医也并不是什么临时出门,他只是不想有人找到他而已。我打听到,在他隐居之后,也有不少京城里的病患之家到处寻访他,他一概都避而不见,若是人追的急,他就会以出远门为借口,让人知难而退。你想想看,我这样一个大俗人自然是不成的,如果咱们请动了张侍郎,还愁这位石太医不快快地来府里吗?”   七宝睁大眸子:“难道你想去求张大人吗?”   承沐点头道:“当然,总不成就这样半途而废,等我换一身衣裳吃口饭,立刻就去户部。”   七宝这才又转忧为喜,忙催着承沐:“那你快着些,别耽搁了,倘若那石太医不是故意放出烟雾,而是真的出远门的话,这会儿去追,也还能来得及追上。”   承沐苦笑道:“好妹妹,可别这太医没找到,先把哥哥我累倒了,瞧这来回餐风露宿,豕突狼奔的,先让我安生吃一顿饭吧。”   七宝忙给他揉肩,讨好地说道:“三哥哥岂是那样娇弱的人?你想想看,你快点把太医找回来,把老太太的病治好了,老太太心里一高兴,立刻跟叶家提亲,到时候就有嫂子来伺候哥哥了。”   周承沐听得精神大振,本来饿得摇摇欲倒,这会儿竟也不觉着饥了,只忙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热茶,又拿了块糕点,便催小厮:“快叫门上备马!”   七宝笑眯眯地送了周承沐出门,后脚便仍回暖香楼去。   不料才走到半路,隐隐约约看到一道人影,瞧着竟有点像是裴宣。   七宝诧异:“裴大哥怎么会在府里?想必是我看错了。”   她忖度着,又走了几步,却到底放心不下,于是仍折了回来。   往前看了眼,果然见蓝色缎袍的一角在眼前掠过,七宝忙追过去,将到角门处,就听到是裴宣的声音道:“多谢姑娘赏脸见我。”声音居然有点冷。   七宝从没有听过裴宣用这种语气说话,当下猛然止步。   同春跟在身后,一时没提防,差点儿撞到她的身上。   此刻里头是周蘋的声音道:“永宁侯,您到底有什么事儿呢,这样着急?”   裴宣道:“我想问姑娘,是不是真的对我生分了。”   隔了会儿,才听周蘋说道:“您这话从何说起?”   裴宣道:“姑娘是个明白人,有些话我不想撕破了脸说,你现在只告诉我……十五那天晚上你说的那句话,是不是真。”   周蘋道:“什么话?”   裴宣深深呼吸:“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过了半天,周蘋道:“若我说是呢?”   气氛有些凝滞。   裴宣说:“这是姑娘自己的意思,还是府里的意思?”   周蘋回答:“是我自个儿的意思。”   裴宣笑了出声。   周蘋的声音低缓了好些:“侯爷,当时我并不知道夫人病了,所以……”   裴宣不等她说完便道:“你不用解释了,也不必多费唇舌,你既无心我便休而已,我裴宣是个识趣的人,绝对不会死缠烂打让姑娘为难。”   裴宣说完后,望着周蘋,生生地咽了口唾沫,转身下台阶。   他的眼前有些恍惚,脚下瞬间踏空,一个踉跄才勉强站住。   周蘋在门槛内看着,在他身形晃动的时候,似乎想上前一步,但终究没有动。   正在这时侯,却见有个人从旁边跑出来,一把扶住了裴宣。   周蘋猛然一震,此刻才变了脸色。   原来这跑出来的,正是七宝。   七宝浑身发抖,她抓着裴宣,又看向门内的周蘋:“裴大哥,三姐姐,你们刚才、说、说的是什么?”   周蘋本能地想要遮抹,但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这会儿裴宣已经站稳身形,他看着七宝,眼中仿佛有很多话,却终于只说了一句:“没什么。我走了。”   裴宣低头快步而去,七宝回头看他一眼,转头看周蘋,她却也往里去了。   七宝忙追了过去:“三姐姐!”   周蘋站住脚,七宝追到她身边:“三姐姐,刚才、是怎么回事?”   周蘋看着她张皇失措的模样,此刻是在院子里,指不定哪里就有眼睛盯着呢。周蘋面色镇定地握住七宝的手:“你跟我来。”   于是领着七宝回到自己的房中,连同春也一块儿留在房门外。   方才往回走的时候周蘋已经想清楚了该如何开口,此刻说道:“你应该听见了。永宁侯跟我已经离心离德。所以我想这门亲事应该是做不成了。”   “什么意思?明明好好的!三姐姐别胡说!”七宝无法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不是胡说,”周蘋道:“我想是咱们去探病的时候,裴家夫人想早点让我们成亲,只是咱们太太没许他们,永宁侯就心里过不去了。”   七宝瞪着她:“冲喜……这原本是使得的呀,又有什么不能应允的?”   周蘋皱眉。   突然间七宝又想起裴宣问“十五那天晚上”,于是又问:“十五那天,你跟裴大哥说什么了?”   周蘋见她竟又问起这个来,便道:“既然如此,我索性都告诉你,那晚上裴宣跟你……我正好看见了。我一气之下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谁知他就记在心里了。再加上太太没许他们提前成亲的事,他大概就恼了。”   “不是这样的!”七宝再单纯,也听出了不对,“永宁侯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周蘋不做声,七宝盯着她,突然道:“你们只是拌嘴了而已,我如今立刻去跟太太和老太太说,让他们答应你提早嫁过去就成了!”   周蘋忙道:“不许去!”她拦着七宝,厉声道:“永宁侯方才把话说到那种地步,你再改口同意,不是自取其辱吗?”   七宝的心跳的极快,急得眼睛发红:“三姐姐,不要赌气!永宁侯是极好的人,若是因为这点小事而错过了,将来你是要后悔的。”   周蘋道:“七宝,姐姐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只是你毕竟不是姐姐,又怎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七宝怔了怔,周蘋断然道:“你不用说了,这其实也是老太太跟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如今身子不妥,你万万不可再去吵嚷她。”   七宝定在原地:她记得在梦境之中,威国公府遭难之后,覆巢之下无完卵,周蘋虽然因为冲喜而嫁到了永宁侯府,但谋逆之罪,本来也要牵连到她的,可是裴宣顶着非议,宁肯不要那爵位也要保全妻子,才保住了周蘋无恙。   七宝因为早知道这个,先入为主的,只认定周蘋会顺顺当当嫁给永宁侯,所以一早把永宁侯看做了自己家人。   虽然察觉周蘋对待裴宣的态度有些奇怪,却只当周蘋是个生性内敛谨慎的人,避嫌太过而已,哪里想到居然会分道扬镳?   七宝眼冒金星,气的大叫道:“糊涂,糊涂!你、你真是不知好歹!”她恼的无法可想,把桌上的茶杯等物推倒在地,指着周蘋道:“你要是真的跟永宁侯断了,我以后、以后就不认你这个三姐姐了!” 第45章   从小到大,姊妹们从来都是一团和气,姐姐们也都疼宠着七宝,不管她做事无理还是说话放肆,大家从不计较,甚至就算再难办的事情,只要七宝求一求,撒个娇,大家甚至还要纵着她、全力替她做到。   然而这一次,周蘋却没有退步。   她有些忧心地望着七宝,看看碎了一地的瓷器,只是叹了口气,挨着桌子坐了下去。   这会儿外头同春因为听声气儿不对,也顾不得了,忙推门进来。   见七宝发脾气,同春便上前拉着:“姑娘,这是怎么了?”   七宝眼看着周蘋一反常态,竟然没有说半个字,心中一凉,眼中的泪滚滚落下,她吸吸鼻子,抬手擦了擦眼睛,颤声道:“好,好!”   七宝转身往门口跑去,将出门之前,回头道:“以后你一定会后悔的!”   ——   七宝回到暖香楼里,同春不知所措,忙打听是出了什么事。   七宝想到周蘋决绝的神情,听她的口吻,竟好像是老太太跟太太都知晓了。   怪不得先前没有答应父亲冲喜的提议,难道一切都跟她梦中的情形不同了?   可到底为什么会出现现在的局面?   七宝揉着头冥思苦想,好像一切是从她谋划着不嫁康王世子开始,因为她不嫁,所以康王府订了周绮,康王府毕竟门第显赫,之前配七宝,周蘋当然是乐见其成,可如今舍了七宝订了周绮,周蘋心里便不受用,大概竟起了攀比之心。   如今回想她对裴宣的言行,果然透着不同了。   七宝用力打着自己的头:早知道自己的拒婚会引发周绮跟世子定亲,又间接引发裴宣跟周蘋成不了夫妻,那她之前又何必费尽心思的忙碌?只乖乖地让一切发生就是了。   偏偏这整个威国公府,没有人知道她的心意,她用尽全力想要帮助整个家族拜托灭族的灾祸,可奋力挣扎了半天,却仍是在原地踏步似的。   七宝无可奈何,越想越觉着委屈,便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同春吓得不知如何,百般劝慰,七宝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外头的小丫头跟婆子们也惶惶然的。   七宝虽然爱哭,但很少这样嚎啕大哭,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何事,一个个担惊受怕。   幸而同春还机警,知道七宝多半是跟周蘋拌嘴……生恐惊动了老太太跟太太,便早早地出来命人不许出去乱说。   这边七宝哭了半天,终于哭的累了,便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七宝醒来的时候,已经入了夜,她隐隐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侧耳听听,竟像是周承沐。   七宝心头一动,才想起来今日周承沐是去户部的,此刻多半有了消息,当下忙翻身坐了起来。   外头同春听了动静,忙走进来,身后果然跟着承沐,两下一照面,周承沐发现七宝的眼皮红肿着,不由惊道:“怎么居然哭的这个样?”   七宝只问:“哥哥,可见到张侍郎了吗?”   周承沐方才跟同春略说了几句,见七宝这样,便有些不大肯再说,免得她听了更不受用。   七宝见他犹豫,心头一沉,忙又催问结果如何。   周承沐紧紧缩着眉头,说道:“唉,不要提了!”   原来周承沐之前饭也顾不得吃,忙忙地赶到户部求见张制锦,有堂官入内禀告,不多时,回来说道:“张大人正在跟其他部的大人商议要事,暂时不得闲。周学士还是先行回去吧。”   承沐好不容易找了来,哪里肯轻易走开,正在徘徊,却见张制锦的小厮洛尘摇摇摆摆地提着一包东西从街边走了来。   洛尘认得周承沐,当下叫道:“三爷,您怎么在这里?”   周承沐忙说有急事来找张制锦,只是张侍郎正忙于公干一时不得闲。   洛尘道:“横竖不是外人,我带三爷进去等着就是了。”   那户部的堂官瞥着他,笑道:“洛尘,你知道侍郎是忌讳公私不分的,你这样自作主张,可要小心些。”   洛尘道:“什么公私不分,周学士是我们九爷未来的小舅子,料九爷不至于怪罪我。”   堂官便笑而不语了。   原来因为张制锦的缘故,户部的众人对洛尘也格外的宽待,见他如此大包大揽,说的又亲密,当下不去理他,任凭他带了周承沐进了部里去了。   周承沐跟着洛尘进了户部,到了里头,洛尘往张制锦的公房瞅了眼,果然见寂寂无人,他让周承沐在小偏厅内暂时略坐,自己又去前头探顾,果然在尚书大人的议事厅上,其他几部的人神色凝重不知在忙什么。   洛尘忙抽身回来,告诉了周承沐,让他安心等候。   原先周承沐有些疑惑张制锦是故意不肯见自己,如今眼见为实,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于是忙按捺忐忑,坐在偏厅等候。   洛尘把自己买的点心打开,拿出一块儿糕,说道:“三爷,你吃一块儿,我们大人这几天忙得很,时常连饭也顾不上吃,指望着部里的厨房随时伺候也不能够,我就出去买点儿合他口味的东西,您尝尝。”   周承沐听是给张制锦的东西,哪里敢擅自去吃,于是推辞说不饿。   洛尘在旁边站着,又探听问:“三爷今日是为了什么急事来见我们九爷的?”承沐见他很是仗义,就也不瞒着,便把老太太病了,要找石琉一事说了。   洛尘笑道:“原来是这个老头子,我是知道他的,之前跟着九爷见过他几次,每次都要弹我的脑门,还恐吓我说我脉象不好,要么是身子虚要么就要死了呢。我可讨厌他,不过他的确有些真本事,之前宫内几位娘娘全靠着他照看,这会儿他一走,先去了一位皇妃呢。”   周承沐悬着心道:“洛尘,听说他很是难请,只跟张侍郎交好?”   洛尘道:“可不是?这也算是一物降一物,他见了别的人,都用鼻孔看人,只有见了我们九爷,那眼睛才好像长出来一样。”   周承沐忍笑:“只是不知道张侍郎肯不肯相助请这位石太医来京。”   洛尘道:“这有什么难的,毕竟是一家人。”说到这里,便问:“七姑娘近来可好吗?”   周承沐欲言又止,只大搜:“七宝很好。”   洛尘凑近了,脸色有些忸怩:“七姑娘身边的人也都好?”   周承沐诧异,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只含糊说道:“都不错。”   如此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到外头有人招呼之声,洛尘道:“听着像是我们大人的声音。”当下一个箭步掠了出去,果然见两个部里的官员陪在张制锦身边,三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   洛尘忙叫道:“大人!”   张制锦瞥他一眼,并未做声,只仍听那两人说话。   这会儿周承沐也早坐不住,探身出来,一看张制锦,忙肃然站住,举手行礼。   张制锦看到他,才略略止步:“三公子?”   周承沐忙躬身道:“侍郎大人。”   张制锦看看他,又瞟一眼洛尘:“三公子有事?”   周承沐忙道:“是有一件着急要紧的事……家祖母微恙,想……”   张制锦不等他说完,便抬手制止了,对洛尘道:“你先陪三公子回去,我如今忙着,回头再说。”   说完之后,竟不等周承沐反应,迈步同那两个官儿走了。   周承沐站在门口,呆若木鸡,洛尘也没想到张制锦居然如此不由分说,一时也呆了。   半晌才道:“三爷,您、您别急,等大人忙过了……”   周承沐定了定神,勉强告辞了洛尘,出了户部。   在暖香楼里,周承沐将在户部的遭遇告诉了七宝,叹道:“我看他神情淡淡的,好像很不愿意理我。不过也是情有可原,他那样的人物来我们府里提亲,竟给拒了,前几日城中沸沸扬扬都在说此事呢。”   七宝愣愣地问道:“那么石太医怎么办?”   周承沐道:“既然人家不肯帮手,自然要再找别的法子了。”   七宝便不言语了。周承沐道:“好妹妹,你今儿跟你三姐姐吵什么了,竟闹得这样?”承沐知道他们姊妹有爱,这才是开天辟地第一次闹得如此不合。   七宝犹豫了会儿,对周承沐道:“你可知道吗,三姐姐不喜欢裴大哥了。”   承沐一愣,七宝的泪又涌了出来:“裴大哥对她那么好,她居然冷心冷面到那种地步……”说着又掩面哭了起来。   承沐忙道:“好妹妹,别再哭了。先前老太太不见你过去吃饭,还打发人来看呢,多亏同春遮掩了过去,不然给老太太看见你这幅模样,老人家心里更不受用了。你明儿毕竟还得过去上房那里呀。”   七宝抽噎着,勉强停了下来:“三哥哥,你总不会也早知道了吧?”   承沐迟疑,然后说道:“早在我听说老太太不想提早让你三姐姐嫁过去,心里就觉着奇怪了。”   七宝道:“为什么老太太也这么不近人情呢?”   承沐叹了口气:“老太太这样,未必就是不近人情,叫我分析,应该是有她的考量。”   “什么考量?”   承沐道:“说来,还跟康王府有关呢。”   七宝微睁双眼,承沐道:“原本咱们跟康王府倒是极好,在宫内,大姐姐也跟康王的母妃相好,谁知道你不嫁世子,世子又对你无礼,这一下,就得罪了老太太,连大姐姐也知道了。”   七宝悬着心,承沐又道:“只是明面上毕竟不可得罪,恰好他们又求娶四妹妹,这下大家明面上自然过得去。不过老太太心里毕竟不喜欢康王,但是现在京内,又有谁能压过康王的风头呢?”   七宝道:“静王呀!就算现在不成,将来未必不能啊。”   承沐道:“你能想到的,老太太自然也会想得到,原本你是最佳的人选,只是静王的身体是个大忌,老太太跟大姐姐都舍不得你。”   七宝浑身透冷:“这是什么意思?”   承沐说道:“听说先前大姐姐叫了你跟三妹妹四妹妹一块儿进宫过?你瞅着大姐姐对待你们是怎么样的?”   七宝突然想起周绮跟自己说过的话,心突然揪了起来。   “唉,”周承沐叹道:“有些小事儿,平日里不留心,便不觉着怎么样,可是细细想起来,实在可怖。你还记得吗,在裴家伯母病了之前,皇上曾经下旨意命永宁侯到南边去公干,这一去一回最慢是要半年的!”   七宝几乎把这件事忘了,道:“这又怎么样?”   周承沐也不敢说,只道:“到底怎么样,我也不好说,可是皇室的差事,哪里是好办的。”   兄妹两人对面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周承沐终于小声说道:“其实裴家伯母这一病,很出乎所有人意料,但细细想想,也许……祸兮福之所倚呢?”   七宝想到今日裴宣失魂落魄的样子,攥了攥手:“我不理别的,既然三姐姐铁了心,那么强扭的瓜也不甜,只好别再对不住裴大哥就是了。三哥哥,不管用什么法子,只快点把石太医请了来要紧。”   周承沐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张侍郎那边……”   七宝思忖了会儿,道:“三哥哥,你明儿再过来,我给你个东西,你帮我带去给张侍郎。”   周承沐本想问什么东西,一转念,只答应说:“那好,只是你千万不能再哭了,不然我也不帮你带了,知道吗?”   七宝答应了,承沐就去了,这夜,暖香楼的灯一直过了子时还没有熄灭。   次日周承沐果然来到,七宝的两只眼睛仍是红的,却因为先前的红肿没退,又加熬夜的缘故。   七宝打着哈欠,把一封封起的信交给承沐。   承沐问:“就是这个?”信封上并无任何字迹,可托在手里略有些沉甸甸的,可见并不只是一封信,该还有别的东西。   七宝道:“你给他就是了,他要是还不肯通融,那就……”七宝本要说“算了”,可话到嘴边又停住,改道:“就再想别的法子。”   周承沐笑笑:“真拿你没有办法。”于是把信揣在怀中,辞别而去。   承沐来到户部,此刻天色还早,户部的官员还未前到当值,幸而张制锦歇在部里,又恰遇见洛尘买了早点回来。   承沐自忖不便入内再打扰,就把那封信取出来,拜托洛尘交给张制锦。   洛尘一口答应,又请承沐入内,承沐想到昨儿张制锦那冷淡模样,谨慎地回答道:“不必了,张侍郎公务繁忙,我不可一而再地叨扰。”   洛尘硬是拉他到门房里先坐了,自己跑到里间儿。   虽然天色还早,张制锦却早起身洗漱,已经看过好几道公文了。见洛尘一溜烟儿跑来,还以为是送早饭的,便没理会。   洛尘悄悄地上前,把那封信双手送过去:“九爷……”   张制锦瞥了眼:“什么东西?”   洛尘道:“是周三公子送来的。”   张制锦微微蹙眉,洛尘忙道:“听说不是他写的,是别人托他给九爷的。”   张制锦一怔,这才接了过来,手指捏了捏,隔着信封,似乎有细微的沙沙之声,手感又略软,不知何物。   他打开来往内看了一眼,眼底透出讶异惊动之色,长指一探,竟抽出一块儿素色的帕子。   他盯着那块素帕,沉默片刻,将帕子攥在手心,这才又抽出信笺,垂眸看去。   洛尘早识趣地退后几步,一边偷偷地打量。   起先见他拿了块手帕出来,心中惊讶,又见那手帕仿佛还不是新的,更是诧异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那边儿,张制锦端坐看信,原本面无表情,甚至还隐隐带一点冷峭,但慢慢地,那脸上的神情就如同是春日来临,将要破冰似的。   直到目光下移看到最后,已经情不自禁露出了些许笑容。 第46章   自打去威国公府提亲给拒之后,许多日子以来,这还是洛尘第一次看见张制锦露出笑容。   就好像连绵的阴天终于出现了一丝阳光,洛尘整个人也都跟着活络起来。   他探头往纸上看了眼,却自然不明白写得是什么,想大胆问一问,又不敢。   张制锦将那封信轻轻地放在桌上,捏着掌心的帕子,过了会儿,才对洛尘道:“周承沐呢?”   洛尘道:“三公子怕打扰九爷,没敢进来。我把他安在门房那里呢。”   半晌,张制锦道:“你出去吧。”   洛尘瞅着他的脸色:“九爷,我看周三公子像是很着急……要不要……”   张制锦垂眸扫了一眼那帕子:“去告诉他吧。”   洛尘这才转做喜色:“是!”转身颠颠儿地跑了出去。   周承沐在门房里正等的着急,忐忑不安,不时踱步出来查看动静,好不容易见洛尘跑了回来,承沐忙问:“信已经交给大人了吗?”   洛尘笑道:“给了给了,九爷已经看过了。”   承沐仍是揪着心:“那大人有没有说什么话?”   洛尘故意卖个关子,叹道:“大人没说什么。”   承沐脸色发白,失望之极。   洛尘瞅着他,终于忍不住笑道:“其实,三公子不用心焦,自打昨儿你来了后,我们九爷就问我为了何事,听说是老太太的病要找石太医,当下就亲笔写了个帖儿,叫人送去白浪湖边儿给那老头子了。”   周承沐大为意外,忙问:“这话当真?”   洛尘笑道:“怎么不真?我们九爷一则事忙,二则他是个只管做事、懒怠说话的人,事关老人家的身体,九爷怎么会怠慢呢?那石老头子不在家就罢了,若是在家,接了我们九爷的贴儿,自然不会怠慢的,我算计着昨儿天晚,他今日应该会到府上吧?三爷这会儿回家去看看,兴许他已经到了呢。”   周承沐听洛尘说的详细,一时转悲为喜,喜的手舞足蹈,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忙向洛尘先拱手做了个揖,吓得洛尘急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回礼:“三爷这是干什么,使不得。”   周承沐俯身将他拉了起来:“这回老太太的病若是妥了,我要好好地请请洛尘哥哥。”   洛尘笑道:“不敢当,我又没做什么,只是三爷在你们家里头,或者七小姐跟前儿,多替我们九爷说些好话就是了。”   承沐一口答应,也惦记这府里,告辞了洛尘后,忙不迭地往威国公府返回。   在门口才下马,就有门上的人来报说:“方才有个破衣烂衫的老头子来到,说是府里请他,我们只当是个疯子,才要把他赶走,里头七小姐亲自出来接了进去,说是什么太医呢。”   承沐吓了一跳,忙往里跑去,来至老太太的上房,却见果然有个须发斑白身形枯瘦布衣麻鞋的老者坐在堂下,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旁边站着的却是周蔚。   周承沐见这般异样打扮,知道是石太医无差,忙上前行礼。   石太医瞥他一眼,闷不做声,仍是继续写字。   旁边周蔚将他拉开,说道:“你去哪里了?”   周承沐便说去户部见张制锦,周蔚道:“先前这位太医来到,门上的人不认得,差点得罪了,幸而当时叶家姑娘来到,把此事告诉了七宝,七宝知道是太医来了,一边催人去叫我,一边儿自己出门,这才把人接了进来。”   周承沐听这样一波三折,心中暗自念佛又问:“是给老太太看过了吗?莫非在写方子?”   周蔚说道:“看过了,的确是高手名医,说的那些症状一点儿不差,虽没多说话,但字字如金。只是老太太的病还有些妨碍,叫暂时先吃几天药。”   这会儿石太医写好了方子,也不看周蔚跟周承沐,白眼望天地说道:“拿去,暂时吃个六七天,如果晚间能安睡,也不叫头疼,那会儿再续别的方子。”   承沐忙上前,躬身双手接过:“多谢太医。”   石琉瞥他一眼:“不用谢,我不是因周家的情而来的。”   说着起身,背着手往外就走。   周蔚忙道:“太医留步,既然来到府里,何不吃了午饭再去?”   石太医道:“我不惯吃高门里的饭,不养生。”   周蔚知道这人脾气怪异,便示意承沐。   承沐忙要相送,却不料里头是七宝跑了出来:“请留步!”   周蔚一惊,忙喝道:“七宝!”   七宝见了周蔚,倒是有点畏惧,忙低了头,又小声说道:“父亲,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想请太医帮忙。”   周蔚皱眉道:“怎么了?”   七宝说道:“永宁侯府的裴伯母还病着呢,想劳烦太医去裴府里给看一看。”   承沐只顾因得了药方高兴,差点把这件事忘了,听七宝提起,才猛然一震。   这会儿石琉道:“我只听说是来威国公府,没听说过什么永宁侯府,哼,如果是想请个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人,不如去请宫内的太医吧。”   周蔚跟承沐双双愕然,七宝跑到跟前儿:“永宁侯府跟这里不远的,劳烦您老人家多走一趟,好歹给那边儿的伯母看一看。”   石琉暴躁起来:“别啰嗦,我不习惯干这顺道的买卖!”   承沐见这老头子果然难对付,忙上前一步道:“永宁侯府跟我们府内姻亲相关,求老太医看在张侍郎的面上,送佛送到西才是,我先前之所以迟了回来,正是因为在户部见了张侍郎……”   石琉听了这两句话才又回头打量他,突然又看七宝,若有所思地问:“你就是张九郎想求娶的那位姑娘吗?”   七宝愣了愣,瞥一眼周蔚,低下头去。   承沐忙道:“这正是我七妹妹。”   石琉突然笑道:“你先前亲自跑出去迎我,倒是还有几分诚意,也有几分眼力跟胆识,不愧是他看着的人。既然如此,我就多帮你一次也罢了。只不过……”   七宝忙问:“您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石琉突然眉开眼笑,竟道:“我想要一副张旭的《肚疼帖》,他一直不肯写给我,我今日若答应你,你要许我,改日把讨这幅帖子给我,你能不能?”   七宝只想他快去给裴老夫人看病,这会儿就算是要她跪下来磕头也是无有不从的,听说是跟张制锦要这幅字帖,忙点头如捣蒜道:“能能能!”   石太医笑道:“我七日后会再来给老夫人复诊,那时候我要见到帖子。”   说完后,才又换了一副肃然傲慢的脸色,瞥着承沐道:“事不宜迟,我没去过那什么永宁侯府,请三爷带路吧。”   周承沐觉着石太医这变脸的绝技也令人叹为观止,忙把药方子先给周蔚拿了去,他便陪着石太医出门,来至永宁侯府。   却说这天,裴氏的病更加有些不好了。   先前裴氏因觉着自己的病好不了,所以趁着苗夫人来的时候,提了一句能不能把两个孩子的婚事提前先办了。   苗夫人并没有当面答应,只说回头跟老太太略商议,且又让她宽心养病。   裴氏并没有多想,回头就跟裴宣说了,只笑道:“若是那府里老太太许了,我这最大的心事也就去了。”   可裴宣是个心细的人,自从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周蘋那几句话……便已经让他很不受用,且先前周蘋跟七宝来后,七宝故意让他两人相处,周蘋也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竟丝毫也未曾假以颜色。   若说避嫌,这嫌……也避的太过了,简直有点像是“嫌弃”的嫌了。   裴宣听母亲说了这件事,心想国公府的老太太是何等仁慈精细的人,裴氏能想到的,她岂会无动于衷?且先前周蔚来探望的时候,听他的言外之意,仿佛也有尽快让两人成亲,可到了苗夫人这里,居然说要再商议商议,可见是周蔚回去没有商量妥当,事情有变了。   自己的母亲病的如此了,人家当然不便说别的。可裴宣的心中已经疑惑起来,这才去当面询问周蘋。   闻听承沐领了石太医前来,裴宣强打精神出来迎了,那石琉仍旧是谁也不理,只进了内室,请裴老夫人的脉。   承沐跟裴宣立在旁边,承沐也瞧出裴宣容颜憔悴,也有些心疼他。便没话找话地说道:“七宝很是担心裴老夫人,我看她那样子,倒是恨不得一并跟着来。”   裴宣只淡淡地笑了笑。   倒是裴氏轻声笑道:“我前儿见了七宝,心里就也觉着喜欢,难得那孩子的心意。只是我这里病气重,她的身子又弱,还是不好让她过来。”   承沐忙道:“伯母既然这样体恤七宝,那就快些将身子将养起来,那样岂不是能时常相见了?”   裴氏便笑着点头。   不多会儿,石太医听完了脉,起身往外走了出来。裴宣跟承沐也忙跟着到了外间。   承沐便问道:“敢问老太医,伯母的病怎么样?”   石琉道:“老夫人的身体虚弱,应该是祖上也有这种体虚之症,原本不是大碍,只是没有及早的补养,拖延太久,偏又请些无用庸医乱投药,如今弄做大病了。”   裴宣心头凛然:他先前的外祖母跟一位姨妈,也是才过中年就缠绵病榻,直至去世的,可见这石太医说的很对。   裴宣满心惊痛:“您的意思是……”竟不敢说下去。   承沐忙道:“还请您老人家妙手回春。”   石琉来回踱了几步,道:“这种病到了冬天是最难熬的,若我不来,早则一两个月,迟则三个月,最迟也熬不过新年。如今我先开一副药方,喝五天试试,这五天里如果能够吃下饮食去,就还有些希望。”   裴宣强忍着泪,却无法出声。承沐忙道:“都拜托您老人家了。”   石琉哼了声:“我不爱治这种病,眼不见为净,但一旦接手,治不好倒成了我的不是了。可谁叫我答应了那丫头呢。就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石太医叹了口气,低头忖度了会儿,叫人笔墨伺候。   承沐亲自研墨,石太医皱眉想了半天,终于写完了,又端详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早午晚各一次。”   承沐小心翼翼接在手中,又问:“五天后呢?”   石太医低头又写了一副方子,道:“这五天里如果能进食,五天后就换这个方子;如果这五天里还是茶饭不思。那么就把这方子烧了,以后也不用找我了。”   裴宣红着眼睛,看向别处。承沐也觉着心头一阵阵发疼,却只强做无事状道:“您老人家是有名的妙手回春,谁不称赞?一定无碍的!”   ——   这天,张制锦忙完公务,突然想起早上周承沐送来的那封信。   他将抽屉拉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块帕子——这块帕子原本是那天七宝偷偷潜入紫藤别邸,给他捉住后哭的很不像样子,他拿了出来给她拭泪的。   后来嫌弃脏了,她就收了回去。   本来张制锦以为一定是给她扔了,毕竟此后再也不曾听她提过。   没想到居然还真的洗的干干净净,上面竟然还有种花瓣的淡淡香气。   他的目光略一恍惚,又展开那一方花笺,见上头是她甚是娟秀的字迹,抬头是“张侍郎大人台鉴”。   张制锦挑了挑眉,继续往下扫去,见写道:   “之前多次承蒙大人救命之惠,心中十分感激,只是因误会错手伤了大人,又甚是过意不去,日思夜想,悔恨难当,只是无法当面赔礼。如今祖母患病,急求石琉石太医来府内救治,唯有侍郎能够相助,还请侍郎大人有大量,不要记恨旧日的不快,如果能够再度施加援手,我从此做牛做马,做驴做狗,拉车推磨,结草衔环,也一定会报答大人的恩惠,若有违背,天诛地灭。七宝遥拜顿首。”   张制锦一边读着,眼前仿佛能出现七宝握着笔,绞尽脑汁憋出每一句的模样。   不知为什么,一旦想起她苦恼的模样,便禁不住地想笑。   正看着,外头脚步声响起,张制锦把东西又放回了抽屉里,却是洛尘走进来,道:“九爷,是府里派了人来,说是老夫人病倒了。”   张制锦回到张府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府内灯火通明。   他来至老太太的上房,进内拜见,丫头才打起帘子,果然就嗅到浓浓的药气。   张制锦往里间而行,才进门,就见张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旁边却有个身着紫衣的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依偎着,仿佛在说笑,看见他进门,便起身让在了旁边。   张制锦淡扫了眼,上前跪地拜见。   张老夫人道:“你今日怎么得闲回来?”   张制锦道:“听闻老太太身体欠佳,不知可如何了?”   老诰命微微一笑:“你还记挂着我吗?我以为你满心里都只是朝廷的公务,把我还有这整个张家都忘记了呢。”   张制锦道:“您老人家言重了。”   老诰命又一笑:“不过这么说的确是有些言重了,毕竟除了朝廷公务外,你心里还惦记着别的,听说,威国公府的老夫人病了,是你巴巴地请了石太医前去给她看病的?你对外头的这些人,倒是上心的很,比真正的家人还惦记着呢!”   张制锦跪在地上道:“我并不敢。”   老诰命冷笑了声,并不言语。却听旁边那女孩子带笑说道:“姑奶奶方才明明还只说九爷的好处,说他又出息,又最孝顺的,怎么见了面儿,反而说这些呢?”   张老诰命这才笑道:“你过来。”   紫衣的少女起身走到老诰命跟前儿,张老诰命握住她的手,对张制锦道:“你之前是见过知妍的,不知可还记得吗?”   张制锦淡淡地扫了一眼那女孩子:“是谢家的表妹。”   谢知妍嫣然一笑,却又带几分羞涩地转开头去。老诰命笑道:“你果然记得。”她看着谢知妍道:“你先回去吧,我有话要跟你表哥说。”   谢知妍去后。老诰命凝视着地上的张制锦,语重心长地说道:“之前因为跟威国公府议亲的事不成,你赌气离开府里,这许多日都不曾回来,可你自个人叫人去求亲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给人回绝了?你的身份,张家的身份,配什么样儿的女孩不成,你偏看上七宝。那个孩子好是好,只是太单纯了,不是当家主妇的品格。”   张制锦道:“老太太还是不肯应允吗?”   老诰命眉峰一蹙:“我倒要问你还是不肯回头呢!你到底喜欢七宝什么?只凭着她一张脸就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不顾一切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轻浮狂浪?”   张制锦听了这句,突然想起七宝骂自己的话。   是啊,现在就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脸。   张制锦默然不语。老诰命细看他,见他神情毅然,她心中便一颤,勉强压下心头之气,缓缓道:“你真的不肯罢休?那好,你倒是说出她的好来,你若说的合情合理,我也可以考量。” 第47章   在张老诰命的追问之下,张制锦道:“也许正如老太太所说。”   老诰命不太明白:“你是何意?”   “您要我说七宝的好处,我一时也想不到,但是,”张制锦道:“她的确生得绝色,世间再无比她更绝色之人,我一想到她,便觉着心中愉悦。兴许我就是老太太所说的肤浅狂浪之人吧。”   张老诰命再也想不到竟得到了如此的回答,任凭是久经于世,却也有些无法应对:“你、你说的是些什么糊涂话!”   张制锦波澜不动地回答道:“许是糊涂话,却也是真心话。我年纪已经不小,从来没有看进眼中的女子,如今总算得了一个。不管是为色所迷,还是别的,就求老太太成全了吧。”   老诰命窒息,片刻后便猛地咳嗽了起来。   张制锦垂首说道:“您老人家保重身子。”   老诰命眼中透出怒色,喘了几声:“保重什么,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早些咽了气,你好为所欲为了是不是?”   张制锦道:“您老知道,我并无此意。”   老诰命定了会儿神,勉强道:“你想要个绝色之人,天下之大,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也有些才学品识皆都上上的,你偏看上那个人?”   她见张制锦不言不语的执拗之态,便又道:“你这脾气,却果然是你父亲亲生的。”   张制锦眉头一皱,像是不喜。   老诰命看在眼里,冷笑道:“我知道你因为你父亲扶妾室为正之事,一直心存芥蒂,当时他的所为,也很为家中人不容,你如今却想要走他的老路吗?”   “我没有妻,也没有妾,绝不会做那种宠妾灭妻的逆天之事。”张制锦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冷。   老诰命凝视着他,却又轻轻笑道:“只是你这种独断专行不肯回头的脾气,岂不是跟他一模一样?”   张制锦道:“既然当初连父亲那样的行径,府里都能容下,如今我正正经经地要娶正妻,老太太如何竟不能允呢?”   老诰命又是气的一窒。又过了半晌,她才说:“你的继母,虽然身份卑微,但是她的手腕跟心计毕竟也是不差,这些年来在府内周旋的何其自如,人家虽知道她出身不好,却不敢多低看她,这就是她的本事。可是七宝呢?”   “七宝的出身很好。”张制锦像是想到了那位继母,眼中透出鄙夷,“她怎能跟七宝相比。”   老诰命道:“我不是说七宝的出身,而是说她的性子,你若娶了她回来,她会替你做什么?那些迎来送往周旋应酬之事,她可会吗?”   张制锦淡淡道:“我没指望她做那些。”   “你真是色迷心窍了!”老诰命冷然失笑;“你看看京城内的这些诰命、贵妇们,哪一个不是八面玲珑,对内对外井井有条,你倒好,要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你不指望她做什么,我还怕她惹事生非呢!”   张制锦道:“不怕老太太听了不高兴。我宁肯喜欢她惹是生非的性子,也不喜欢那些心计深沉的女子。”   老诰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又过片时,老夫人才又道:“你、你口口声声喜欢她,我怎不知你何时见过她的面儿?上回你也跟我说过了,你不曾见过这种娇养深闺的女子,怎么现在又非她不娶了?”   张制锦道:“是我的错,上回她跟着谢老夫人来到府里,我远远地看见了一眼。”   “远远看了一眼就非她不可了?”老夫人磨了磨牙。   张制锦默认。   老诰命看他八风不动的样子,一阵心闷,恨不得立刻怒斥痛打起来,但却又明白,越是那个样儿,越是无法让他低头。   老诰命压下心头的恼怒,缓缓道:“你方才见过知妍了,你觉着她如何?”   张制锦道:“并没细看,既然是谢家的姑娘,自是不错。”   老夫人嘲讽地笑道:“你远远地看一眼就能看中七宝,但在我看来,知妍的品貌也不输给七宝吧?”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说道:“虽然出色,但我已经心有所属。”   老夫人终于忍无可忍,拍着褥子喝道:“你住口!你太荒唐了!”   张制锦重又低头。   老夫人气的胸口起伏,一时说不出话来,又过了半天,才道:“你本来是咱们府内最出色的,却偏要自断膀臂,你不要仗着自己能耐,就真的无法无天了。我来问你,若是府内一直不答应,你会如何?”   张制锦沉默片刻,缓缓抬头看向老太太:“我想,您会答应的。”   ——   在服用了石太医开出的药后三天里,谢老夫人身体舒泰,情形大有改善。   七宝看在眼里,心里这才好过了些,只觉着这是连日来唯一的一件好事了。   这天七宝跟周绮来探望过老太太,出上房往暖香楼而回的时候,正遇见周蘋迎面走来。   以前若是看见了她,七宝即刻便要迎上去说笑。   可是今日,七宝立刻转身,领着同春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剩下周绮被留在原地,只好忙忙地叫了她一声,七宝也置若罔闻仍是去了。   周蘋看着七宝离开,轻轻地叹了口气,当着周绮的面儿,却也并没流露出异样。   周绮走了过来,笑问:“三姐姐,你怎么得罪了七宝了?”   自从跟七宝争执后,七宝便时常跟周绮一块儿玩耍,周蘋原本还担心七宝会将两人争执的缘故告诉周绮,可连日来见周绮的举止一如既往,便明白七宝还是知道分寸的,一定没有说过。   于是周蘋淡淡道:“不劳你操心,七宝的性子不过是这样,过几天仍旧就好了。”她不太想跟周绮多话,便道:“我去探望老太太了。”   周绮回头看着周蘋离开,这几天她旁敲侧击,奈何七宝居然始终不说缘故,周绮倒也无可奈何,此时便笑道:“三姐姐可别着急走错了,那不是去老太太房的路啊。”   周蘋脚下一顿,然后回身向着周绮一笑:“谁说我走错路了?我先去见太太,不能吗?”   且说同春陪着七宝,从旁边的小花园里经过,便问七宝:“姑娘,你这样不理三姑娘可使得吗?”   七宝哼道:“我说过再不理她了。”   七宝有些瞒不住事,这两日同春旁敲侧击,打听明白。便道:“虽然侯爷很好,可是婚事也不是三姑娘一个人能做主的,且这两天不管咱们府里还是侯府上都毫无动静,只怕也未必是真的。姑娘又何必先跟三姑娘不对付呢?”   七宝说:“那边伯母还病着,裴大哥自然不会在这时候提些什么。可是……”只要裴老夫人还病着,裴宣就不会轻举妄动让老夫人忧心,但不管是老夫人好转或者恶化,那么裴宣只怕立刻就会动作。   七宝黯然说道:“三姐姐已经把裴大哥的心都寒了,以他的性子是不会再回头的。”   她一想到竟无意中坏了两人的姻缘,就气的五内俱焚,后悔不迭。   同春道:“这些日子我也听了许多闲言碎语,说是咱们四姑娘配了康王世子,还不知七姑娘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人家呢。”   她见左右无人,小声在七宝耳畔说:“姑娘,你觉着静王殿下好呢,还是张侍郎更好?”   七宝心头一乱,就像是秋雨吹落了满地凌乱的枫叶。   “如果按照那些人的心思算计,单从身份上能胜得过康王世子的,自然便是静王殿下了,”同春觑着她的神色,小声道:“可是这次老太太的病,多亏了张侍郎。就凭三爷说他一早就叫人去请石太医过来,可见是个十分体贴的人。”   从承沐口中听说后,七宝也很是意外,也有点动容,她没想到张制锦居然能不计前嫌,“屈尊降贵”,本以为他会冷心冷面的不肯沾手呢。   七宝把脑海中张制锦的样貌摇头甩开,只道:“已经三天了,也不知道裴家伯母那边的情形怎么样了。你去告诉门上,三哥哥回来的话就让他来找我。”   同春答应了,转身前去传话,来至二门,却见两个丫头唧唧喳喳地在说什么,同春交代了让她们去传话,随口问道:“有什么好事,高兴的你们这样?”   其中一个丫头笑道:“正想告诉同春姐姐呢,方才张家的老夫人到了。才往老太太上房去。”   同春吃了一惊:“是那个张家吗?”   丫头笑道:“当然就是前些日子上门提亲的张侍郎家里呢。我们方才正在商议,不知老太太这次来,是不是跟咱们老夫人商议两家的亲事呢。”   同春忙一路小跑回暖香楼,把这件事告诉了七宝。   ——   且说谢老夫人才服了药,又给七宝在跟前说笑了会儿,委实心胸舒畅。   正要躺下睡会儿,外头报说张家老诰命来了。   谢老夫人听了,忙叫快请,又让如意替自己整理装束。   如意自然是最知道她心思的,一边儿替老夫人整理衣裳,一边悄悄地说:“这位老太太此刻来,应该就是为了那件事了。”   谢老夫人道:“我这位老姐姐自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我以为她未必肯上门呢。”   如意笑道:“这会子来,不知是想说什么呢?”   谢老夫人也笑道:“横竖待会儿就知道了。只是上回在她们府里分开的时候,她劝我儿孙自有儿孙福,今儿若还是为了那件事来,我却要笑一笑了。”   如意瞧老夫人高兴,便也掩口笑道:“上回我还劝您老人家宽心,说是等以后张家来求娶,咱们也未必答应呢,今儿到底是来了。”   谢老夫人才说:“你以为她是来求亲的?我看未必。”   说到这里,恰周蘋跟苗夫人来到,当下帮着如意替老夫人打理。   片刻,如意扶着老夫人出了上房,苗夫人跟周蘋以及丫头婆子们尽数立在屋檐下,才站不多久,就见那边张老诰命在众女眷、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两位老夫人相见,不免又含笑寒暄了几句,方一块儿进了内厅落座。   张老诰命因说道:“听说你近来身上不大好,可我瞧着你容光焕发,可是大安了?”   谢老夫人笑道:“多谢老姐姐惦记着,我原先是有点儿小咳嗽,原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儿孙们孝顺,千方百计地伺候着,请医送药、无微不至的,你知道我向来心疼他们,哪里舍得他们因我的病不安操劳,如今已经渐渐好了。倒是劳烦了老姐姐又特走了一趟了。”   张老诰命也微微一笑:“你向来是个有福气的,这个我也很知道,这次前来也不是为了探病,只是为了咱们再聚一聚罢了。只是你说到儿孙,我却也想起来,上次在府里看你那么疼你的那个小孙女儿,我看着也很是眼热呢……怎么不见她?”她扫了一眼厅内,只见苗夫人跟周蘋在,并不见七宝。   谢老夫人道:“那孩子起早就来了,跟四丫头陪着我说笑坐了半晌,方才才回去。”说了这句,吩咐如意,“去看看四丫头跟七丫头回去了没有,让她们过来见外客。”   这会儿,谢老夫人留心到在张老诰命身边儿,除了张家的长媳之外,还陪站着一个身材婀娜花容月貌的女孩子,看着也不过是十五六岁,有些面生。   谢老夫人便迟疑着问道:“这女孩子是?”   张老诰命笑道:“你可瞧着有些眼熟吗?”   谢老夫人道:“有些眼熟,只是想不太起来。这不是你府里的丫头吧?”   老诰命道:“她不是府里的,是咱们谢家的女孩子。四房谢嵊的小女儿,叫做知妍。”说着老诰命回头道:“你过来拜见你的老姑奶奶。”   谢老夫人微震,这才细看这女孩子,却见她挪步上前,跪在地上,拜了两拜,口中叫道:“见过姑奶奶。”   谢老夫人忙道:“快请起身。”   谢老夫人跟张家老诰命都是谢家女,只是不是同一房的,这四房的谢嵊算来是她们的侄儿,谢嵊的女儿,自然该叫她们一声姑奶奶了。   方才谢知妍进门的时候,周蘋就注意到了,见她通身透着一股伶俐过人的气息,容貌又生得格外出色,心中早开始疑惑。   又听张老诰命说起谢知妍的身份,周蘋扫着面前的女孩子,突然明白了老诰命特带她来是什么意思,当下眼底便掠过一丝锐色。   此刻听到谢老夫人让起身,周蘋便亲自站起来,上前把谢知妍扶了扶:“妹妹请起。”   谢知妍转头看她一眼:“多谢三姐姐。”   苗夫人疑惑地问道:“谢姑娘怎么知道,这是我们三丫头?”   谢知妍微笑道:“早听说国公府长房里最出色的有三位姑娘,方才老太太说让去叫四姑娘跟七姑娘,所以我大胆猜测,这位必然是三姐姐了。”   苗夫人笑道:“果然不愧是谢家的女孩子。实在聪慧的很。”   周蘋也微笑道:“那妹妹就不怕猜错了吗?毕竟我们二房里也有好几位妹妹呢。”   谢知妍看向周蘋,道:“我见姐姐生得明艳之中又有顾盼神飞的气质,不同于普通闺阁女孩儿,心想府内除了三姐姐再无旁人有这般风采了。”   周蘋嘴角含笑,眼中却只是审视之意,道:“这个我可真是不敢当了,我不过是府里最不出奇的一个。”   这会儿张老诰命笑道:“知妍,你这话说的不对,你只赞你三姐姐,那么你四姐姐、跟七妹妹呢?难道就逊色了吗?”   谢知妍回身,眉眼中带着三分笃定七分恭顺,道:“回老太太的话,知妍听闻国公府长房的三位姑娘,三姐姐是有名的行事果敢有潇洒之风,四姐姐却是个性情温柔内敛的人,至于七妹妹,是有名的绝色,且她年纪还小,所以我才斗胆猜测。”   谢老夫人瞧到现在,便笑着点头对老诰命道:“这孩子很机灵,看她的口齿、举止行事,倒是很有老姐姐当年在闺阁中的风采。”   张老诰命笑道:“我能算什么?且如今已经也不中用了。”   正说到这里,外头说:“四姑娘、七姑娘到了。”   这会儿周蘋跟谢知妍各自退后一步落了座,闻言,周蘋未动,谢知妍却款款地站起身来。   此刻门口丫鬟打起帘子,周绮跟七宝两个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谢知妍留心看去,却见头前这女孩子果然看着有些沉默温柔的气象,她知道是周绮,无心细看,只忙又将目光投向周绮身后。   正七宝也往里头瞄了过来,起先看见张老诰命坐在谢老夫人身旁,倒也罢了,只是当目光掠到谢知妍面上的时候,七宝先是愣了愣,然后那小脸在瞬间就变得雪白了。   周绮本走在她身前,突然察觉异样,回头看时,却见七宝竟立在原地不再往前了。周绮一愣之下,若无其事地一笑,走到七宝身边儿,将手轻轻地握住七宝的手,拉着她往前走来。 第48章   七宝猛然间看见了谢知妍,脸上就禁不住透出些畏惧之色。   周绮跟周蘋都在看着她,见状心中各自诧异。   且说周绮领着七宝上前,屈膝行礼:“老太太。”又向着张老诰命行了礼。   七宝神不守舍,跟着周绮行事,只是不肯再抬头乱看,人也隐隐地避着谢知妍。   张老诰命先看着周绮道:“怪道方才知妍称赞,果然是个端雅大方的。”   周绮只是含笑垂首道:“是老太太谬赞了。”   “倒不是,你们家的女孩儿,就是比别人家的更出色些,”张老诰命回头看向谢老夫人:“怪道你镇日心满意足,百病全消,连我看着都受用呢。”   谢老夫人只笑了数声。   张老诰命又看向七宝,笑道:“不过,怎么这数日不见的,七宝竟比先前瘦了些?”   七宝心思恍惚,竟不能回答。   周绮忙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只因为先前我们老太太的身子有点不妥当,七妹妹她孝心所致,便日夜悬挂,寝食不安的,自然就比先前清减了。”   周蘋也起身笑说:“话说起来,请石太医的主意,也还是七妹妹催着三哥哥去寻人的呢,我们却都没有想到,幸而是她的孝心,也是老太太的福气,才得了个好太医。”   张老诰命听到“石太医”,笑道:“上回在我家里头,七宝跟我打听那石琉太医,原来那会儿就存了心了?”   周绮立在七宝身边儿,垂着衣袖,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七宝才回答道:“是,是的。”   谢老夫人见七宝不似平时一样伶俐,反而带着些拘谨畏怯,心中略觉惊异。   这会儿张老诰命回头对谢知妍道:“知妍,你方才不是还说七姑娘吗,你们年纪相当的,且去跟她多亲近亲近。”   谢知妍行礼,走到七宝身前,凝视着她,微微一笑。   七宝抬头正看见她的笑容,如同见鬼般往后退了出去,竟怯生生地躲在了周绮的身后。   刹那间,谢知妍脸上的笑顿时僵住了,连张老诰命也面露诧异之色。   谢老夫人一怔,苗夫人从旁起身道:“七宝,怎么这样无礼?”   周蘋忙道:“太太别着急,七妹妹向来胆子小怕见外人,再加上今儿早上过来探望老太太的时候,给花园里一只惊飞的水鸭子吓到了,今儿一整天没正经吃东西,只有些心神不宁的。”   苗夫人惊问:“怎么不早说?”   周绮忙道:“是七妹妹不肯让我们说出去的,生恐再让老太太跟太太多挂心。”   谢老夫人早一叠声道:“七宝,快过来!”   周蘋见七宝瑟瑟发抖地不动,忙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到了老太太身边儿,谢老夫人探臂把她搂到怀中,红着眼睛道:“你这傻孩子,总是一门心思地替我们着想,岂不知你身上有个不好,这里没有人肯安心的?”   张老诰命微微蹙眉,留神看七宝,却见她埋首在老夫人的怀中,眼角有点泪痕,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谢知妍站在原地,略觉着有些尴尬,周绮温声道:“谢家妹妹请坐吧,万万不要见怪,我们七妹妹性子是这样娇弱的,其实是极好相处的人,以后大家来往熟识了,你自然知道她的好呢。”   谢知妍这才也含笑道:“姐姐说的是,只是七妹妹受了惊吓,倒是不能等闲视之,听说‘琥珀宁神丸’对付惊悸之症是最好的,不知贵府可备有么?若有的话可给妹妹用一丸,再好好地睡一觉,比请大夫看诊要快些。”   谢老夫人忙问:“可有此物吗?快拿来。”   苗夫人忙看向周蘋,周蘋道:“有清心茯神丹,至宝丹,虽不是琥珀凝神丸,效用是差不许多的。”   谢老夫人点头:“那也使得了,去取两丸给七丫头服了,别叫她苦捱受罪。”   周蘋忙抽身出来,吩咐门口的丫头去取。   张老诰命看着谢老夫人笑道:“上回你说为了儿孙操劳,今儿我看你这样子,才知晓这真意。我虽然也疼顾底下的儿孙们,只不曾和你这样,竟把个七宝当作心肝儿肉一样。”   谢老夫人仍是抱着七宝,一边说道:“当着三丫头四丫头的面儿,也不怕说了她们不受用,我的孙女儿们虽多,最疼顾的就是这个小的了,半点儿委屈也不舍得她受。”   张老诰命笑道:“照我看,三姑娘四姑娘也是极出色的,你这样偏心,我可替他们不平了。”   周蘋周绮忙都含笑道:“我们虽不比老太太,但是疼惜七妹妹的心意,却是一样的。”   谢老夫人便笑道:“她们都是很懂事的孩子,比我还心疼七宝呢。”   张老诰命叹道:“你们府里倒真的是一团和气,怪道呢,所谓‘家和万事兴’,所以才有了康王世子来定亲,又有静王殿下来看顾……这若是在别的府里,可是想也不敢想的事了。”   谢老夫人笑道:“这个嘛,大概也是命该如此,我们本来不是那等攀龙附凤的人家,只安安静静守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跟荫勋度日罢了。”   老诰命道:“你这可是自谦了。”   谢老夫人道:“倒不是自谦,您也不是外人,当然知道,当初康王府来求的是七宝,只是这孩子八字儿不利,我们更不舍得用她的安危去攀那门亲戚,这才回绝了。谁知偏偏该是这府里的运气,他们竟又看上了四丫头。能有什么法子?”   老诰命笑道:“这自然也是因为四姑娘有她的好处,康王府才青眼有加的呢。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教导有方?说到这里,不知静王殿下跟七宝的事……”   “这个嘛,想必不成,”谢老夫人不等老诰命说完,便道:“一则是七宝的八字在这里,二则,王爷的身子也是那个样,所以他们两个凑作对儿……又像是什么?为了孩子们,还是罢了。”   张老诰命点点头:“说来我突然想起,怎么我听说我们府里的锦哥儿,自作主张的派人来府里提亲了?”   七宝在谢老夫人怀中听到这句,身子一抖。   谢老夫人抱着她,顿了顿,才笑道:“说起来我差点儿忘了,倒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果然是张侍郎自作主张、没经过您的意思?”   老诰命道:“锦哥儿做事也太唐突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居然就直接请别人来府里说亲,这样显得对府里也很不尊重,我知道后很是生气,训斥了他一顿。”   说到这里,外头送了丸药进来。   这边儿周蘋亲自接了过来,周绮叫小丫头倒水,自己端了杯子送过来。   七宝回身,见周蘋一手照着她的肩头,一手送了药上前,七宝看一眼周蘋,终于乖乖地吃了。   周绮吹了吹杯中的水,又道:“慢点喝,略有些烫。”   七宝低头,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把药送了。   谢老夫人给她抚了抚背,问好些了没有,七宝点点头,目光垂着,不敢到处乱看。   老夫人到底心疼,便特叫周绮陪着她,先回去歇息。   七宝巴不得赶紧离开,只低头向着两位老夫人行了礼,后退两步,才跟周绮一并去了。   等七宝去后,谢老夫人对周蘋使了个眼色,周蘋便起身退到外间,那边谢知妍也随着起身而出。   于是屋内只剩下了两位老夫人跟苗夫人,谢老夫人颔首笑道:“幸而我觉着不对,何况我们七宝今年流年不利的,才给我拒绝了。只不过,这张侍郎素有贤名才名,又是圣上看重的朝臣,向来的端方稳妥,如何这次行事如此唐突?他也太大胆了,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听了您的教诲,他一定该知错悔改了吧?”说到最后一句,老夫人似笑非笑。   老诰命的笑容略僵了一僵,然后笑道:“他什么都好,只是性子毕竟有些像是他的那个父亲。”   谢老夫人才有笑说道:“上回您同我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肯替他们操心,如今我看您的情形,却也像是不可免俗啊。”   张老诰命并不搭腔,只道:“那孩子毕竟是个最出类拔萃的,我自然也多看顾他些,这么说,你回绝了他的提亲之举,是也怪他行事无状不成体统了?”   谢老夫人沉吟道:“其实说句真心话,张侍郎的名头再大,对我们这把年纪的来说,也始终是个小孩子罢了,小孩子们做事做的好,我们自然替他们开心,做的错了,只叫他们知错能改便是,又怎肯当真生气,何况做的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也并非歹意,你说对吗?”   老诰命默然相看。   谢老夫人笑道:“再者,我并不讨厌你们锦哥儿,反而颇为喜欢那孩子,您自然也知道,这番我的病,也还多亏了他去那个难请的石太医那边儿调停呢,听我们老三说,他甚至都没跟张侍郎开口,张侍郎自己就写信给那石太医让他来了……可见他是个有心的孝顺孩子。就看在他这份心意上,我也是高看他一眼呀。老姐姐,你有一个好孙儿。”   老诰命一句句听着,听到最后,脸色微微地发青。却还是微笑着:“是啊,正因为他出色,所以这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家上门提亲呢。”   谢老夫人故作诧异状:“是吗,我也觉着这样出挑的能干后辈,本该早就成家立业了,怎么这般大年纪了,还是孤零零的?”   老诰命的眼中恨不得飞出锋芒。   谢老夫人又笑:“必然是太挑了吧?不是他太挑,就是老姐姐您太挑。”   目光相对,虽都是和颜悦色慈眉善目的,眼神之中,却赫然有火花簇簇。   终于老诰命道:“这个不是挑不挑的缘故,主要是我看上的人,他看不上,他看上的人,我看不上。”   谢老夫人仰头一笑,恍若没听出这其中意思的,只说道:“说来姻缘之事,还是他们年轻人过日子,咱们虽能管,彼此都是这把年纪了,还能看顾他们几年?终究要他们过的好就是了,难道到时候入了土,在地上,还能管得了他们娶妻纳妾的?何况你们锦哥儿,你也说他是个行事稳妥大方的后生,既然他这样出挑,他看中的,未必就差到哪里去,若我是你呀,他那样眼高,却有看中的人,我巴不得他赶紧给我娶进门,快些开枝散叶,自己清清静静地等着抱小孙儿小孙女呢。”   这日,张老诰命去后,谢老夫人神清气爽。   苗夫人见两人各打机锋,似懂非懂,还有些悬心,直到送了老诰命回来,却听上房里头传出老夫人的笑声。   只听如意说:“今儿您老人家可算是扳回了一城了。”   谢老夫人笑道:“她也有今日?之前嫌弃我们七宝,如今她最钟爱的孙儿还不是千求万求的只看上我们七宝呢。”   如意道:“今儿这位诰命老夫人带了谢家姑娘过来,是不是想要老太太看明白,她喜欢的是那位谢姑娘?”   “这是当然了,”谢老夫人喝了口参汤,笑道:“只可惜她看中了有什么用,又不是她娶亲,何况若是别的子弟儿孙的也罢了,但是张侍郎只怕不是她能随便左右的人。哼,她要是真的慑服了张制锦,今儿就不必特意带了人巴巴地上门了,你听她那些话,里里外外,是要我主动拒婚,只怕她压不下张侍郎,所以想得了我的狠话回去告挟,我偏不上她的套。”   如意惊道:“幸而是老太太明白。”   “多亏了吃了这几日的药,身子比先前爽利多了,也还有精神应付她,”谢老夫人长吁了口气,把身子歪倒,又道:“如今我也不理会了,只看他们自己家里到底怎么样就是,张侍郎若是能叫我这位老姐姐派人过来提亲,自然是他的手段,我也放心把七宝给他,如果他不能,我还不放心七宝进他们张家呢,宁肯找个中等殷实人家,不管家境如何,只要人品过得去,且疼惜我们七宝,比什么都强。”   ——   眼见石太医约定的七日之期将到,威国公府来了一位稀客。   周承沐亲自请了张制锦到了雅兰小院的花厅里,小厮们飞快地摆了果盘碗碟,备了上等的秋露白。   承沐亲自斟酒,敬张制锦道:“早就想宴请张大人,以示感谢之意,只是大人公务繁忙,实在不敢相扰,今日实在荣幸之至,承沐敬大人一杯。”   张制锦道:“三爷不必客气。请。”   两个人各自吃了一杯酒后,承沐道:“多亏了张大人请到了石太医,才让老夫人病情好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张制锦见他很是拘谨,方淡然一笑:“三爷不用这般,老人家的身体最为要紧,何必多礼。”   花厅上日色明亮,架子上放着一盆葳蕤建兰,映着他眉清目朗的笑容,清雅隽秀之极。   承沐心头一跳,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忙只举起杯子道:“我先干为敬。”   承沐匆匆地又喝了一杯酒,才要举手添酒,门外走进一个小厮,把酒壶接了过去。   周承沐因心不在焉,便也没在意。   那小厮低着头,给承沐将酒斟满,又来给张制锦斟。   张制锦目光一动,看见那握着酒壶的小手,手指细嫩,白腻非常,竟比这羊脂白玉的长颈壶颜色还要晶莹无瑕。   同时鼻端仿佛有一股很淡的香气,沁人心脾。   张制锦缓缓抬眸,扫向这“小厮”。   意外,倒也不怎么意外。   只是他的眼底在瞬间有一抹笑意隐隐地涌了出来。   原来这桌子旁边斟酒的,穿着小厮们的青衣,头上还歪戴着一定软罗头巾,只是身形纤袅,腰肢盈盈一握。   且巴掌大小脸,肤白胜雪,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骨碌碌,半是含怯地看着自己,——不是七宝又是何人?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瞥着她。   七宝对上他深邃幽然的星眸,脸上有一抹淡红飞了出来,又怕他扬声喝破,于是忙向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倒了酒后便后退一步,免得周承沐看见自己。   张制锦微微挑唇,垂下眼皮。   他看着杯中酒,这秋露白入口清冽,但后劲绵长。   张制锦眼神闪烁,突然主动举杯道:“我也敬三爷一杯。” 第49章   张制锦举杯敬周承沐,承沐受宠若惊,忙也举起杯子,低低地一碰。   他接连吃了三杯酒,吃的急,又加上心情忐忑,酒力发作的更快,很快的脸上就透出一抹红。   这会儿厅内寂静无声,只听到外头有鸟儿在枝头上唧唧喳喳,声声清脆,越发显得此处有些尴尬。   幸而“酒壮怂人胆”。   承沐鼓足勇气,终于说道:“今日相请大人,一则是感念请太医的恩德,另外,还有个不情之请,实在叫人难以启齿。”   这一句话,也说的断断续续,口齿含糊不清起来。   张制锦也是连喝了三杯,却丝毫醉意都无,双眸仍是那样清亮异常:“三爷有什么话只管开口。”   承沐才要开口,又觉着喉咙里像是卡着个核桃。   当下忙又亲自斟满了酒,吃了两口,脸上却更红的如同火烧云。   承沐把这杯酒又喝光了,才低着头说:“其实很不该再贸然开口了,只是、只是之前请了太医来后,因为七妹妹担心裴家伯母的病,又多劳动了太医走了一趟,太医虽然答应了,可却、却要了个条件。”   张制锦并不惊讶,只淡淡地说道:“石先生的脾气是有些古怪的。想必这条件很让三爷为难。”   承沐硬着头皮道:“我当时本不敢答应,只是七妹妹、她的心慈,又因为好容易请到了太医,所以不肯放过,竟贸然答应了。”   张制锦听到这儿,便道:“七姑娘的心慈,大概也是因为跟永宁侯家格外交好的缘故。”   说到“格外交好”,就扫了一眼旁边。   七宝缩在花架旁边,被他眼神扫过,便举起手来,遥遥无声地向着他躬身礼拜,一副祈求宽恕的模样。   张制锦轻哼了声。   承沐听见他这声“哼”,不知道他是向着七宝,只以为他不悦,当下忙道:“大人有所不知,七宝这样尽心,其实也还有个原因的……总之实在不忍坐看裴家有事。”   周蘋跟永宁侯一节,自然不敢为外人知,就算是对张制锦,承沐也不敢就先张扬出来。   张制锦见他停口,却也并不问,只道:“石先生所提的到底是什么?”   承沐脸上已经如红云一样,人家费心费力地把石太医请了来,已经是极大的恩惠,如今若再开口要那副《肚疼帖》,这简直是有点儿得陇望蜀、恬不知耻了。   承沐张张口,吞吞吐吐道:“石先生、他很仰慕大人的字,所以……他、他想跟大人讨一幅字。”   张制锦挑了挑眉,长指捏着那玉杯,轻轻转动。   承沐望着他清肃明朗的脸色,幽深不可测的眸子,又看着他掐着那杯子不停地转着,感觉自己也落在了那杯子里,给醇香的酒水泡着,随着他摇晃的动作,整个人也在里头天晕地旋的摇来摆去,昏昏欲睡。   舌头也有些麻而僵硬,身上却隐隐燥热,承沐道:“大人、大人请勿不快……他……”他转动着舌头,眼前却迅速的模糊起来,周承沐晃了晃,往前一倒,趴在了桌上睡倒了过去。   张制锦见状,才有条不紊地把手中的半杯酒给喝了。   七宝在旁边瞅着,原先还等着承沐把那句要紧的话说出来,不料眼睁睁地望着周承沐关键时候突然就睡了过去。   正呆呆地看着,突然见张制锦把空了的杯子微微一倾,道:“怎么不斟酒了?”   七宝闻言忙跑到跟前儿,拿起酒壶给他倒酒。这回动作倍加小心,给他斟满,又不敢太满了出来。   张制锦瞥她一眼,淡声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吃了多少次亏,一点儿也不知改过?”   七宝脸上透出羞愧的表情:“大人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张制锦道:“你还知道你做的不对?我以为你已经习以为常了。”   七宝道:“我是有要紧事才这样儿的。”   “什么要紧事?”   七宝咽了口唾沫:“您先喝一口我再说。”   张制锦哼了声,举杯吃了口。七宝道:“我、我是感激大人请那石太医来给老太太治病,心里想着得当面感谢。”   “怎么感谢?”他仍是轻轻晃着那杯子,淡淡道:“做牛做马?坐驴做狗?”   这都是她写在信上的,七宝脸颊微红,忙道:“大人放心,您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呢。”   “那我的不好呢?”   七宝不敢回答:那些不好她记得当然更牢。   张制锦听她不言语,却也猜到了:“原来是这样,想来你用得着我的时候,就甜言蜜语几句,用不着我了,自然我就是天底下头一号的坏人。”   七宝忙道:“不不不,我不敢这么想。”   张制锦转头仔细盯着她看:“你的行为也是惊世骇俗了,你自个儿算算你多少次的不顾体统,这还是无人知道,若给人知道了,瞧你怎么活。你既然能做出这些事,那我对你做的,想来也不算太过惊世骇俗,总之跟你的行为相衬就是了,且我也不是不负责任,你怎么就恨我恨得入骨呢?”   七宝眨了眨眼。   算起来她的所作所为果然不像是正经大家闺秀能做出来的,所以招惹了他,也算是“求仁得仁”,或者不该十分怪罪。   但是若论起在她梦中所见的情形,那会儿她倒是个规规矩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弱女,但最后呢?却比现在遭遇到的更厉害十倍、百倍。   也许她不该十分纠结于梦中所见。   就如同以前叶若蓁教导她的。   但是心里这一关,却怎么也像是爬不过去。   七宝心里为难,眼圈就红了起来。   张制锦看在眼里,说道:“我也没说什么,你就不受用了?”   七宝慌忙摇头:“我不是怪您,是、是怪我自个儿命不好。”   “你怎么命不好了?”张制锦哑然失笑,“你这丫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试问这整个京城里有数不尽的名门淑媛,娇女,却有哪个能比得上你?府里头上上下下地宠着你,你还想怎么样?”   七宝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自然不是怪自己这会儿,只是梦中所见沦落的地步罢了。   “大人,”七宝闷闷的,“我不是不知足的人,我只是、只是……”   七宝绞尽脑汁,在张制锦的注视下,终于说道:“您当然也明白‘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只是、只是居安思危罢了。”   张制锦很是意外,定睛看了七宝半天:“你指的,是上次你跟我提过的,康王府的问题吗?”   七宝见他一下子就找出了关键,忙不迭地点头。   张制锦笑了笑:“倒是小看了你这丫头,以为是什么也不知道,只懂得胡闹任性,原来也有正经的时候,想的只怕比许多人更长远。”   七宝见他称赞,微微地心安,忙顺势拍马:“大人,您、您真聪明,也很懂我的心。”   张制锦眼底泛出了一些笑影:“是吗?我很懂你的心?我自诩可以看穿很多人的心意,只是对你……哼。”   七宝嘿嘿笑了两声,突然之间想到自己乔装改扮出来的用意,忙道:“对了大人,我今日是另有一件事要求您的。”   张制锦道:“什么事?”   七宝便把石太医想求《肚疼帖》的事告诉了张制锦,又怕他不高兴,便唯唯诺诺道:“大人,不是我自作主张、大包大揽,只是在那种情形下,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是肯的。”   张制锦道:“我没计较这个。”   七宝眼睛一亮:“这么说您是答应了?”   张制锦道:“我问你,石琉为什么要《肚疼帖》?”   “因为……我想他去给裴伯母看病。”七宝说着,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说道:“大人,三哥哥告诉我,这几天裴家伯母已经能够吃饭了,可见是大有好转啊。这一切都是托了大人您的福。”   张制锦见她满面灿烂的笑容,犹如阳光洒在百花之上,明媚娇丽非常,让人望之心悦。   且她如此单纯地替裴家高兴,可见心思无邪。   他哼道:“不用忙着拍马屁。我让石琉过来,是给你们府老夫人看病,你倒是会顺水人情。那永宁侯得知,一定十分感激你了?”   七宝眨眨眼:“裴大哥自然是更感激大人您的。”   张制锦道:“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八月十五那晚上,你跟他当街搂搂抱抱,是干什么?”   “冤枉!”七宝忙叫起来,解释道,“那会儿是有个熊孩子撞了我一下,裴大哥怕我跌倒了才把我扶了一扶。”   “我看他的样子,可不像是扶了一扶那么简单。”   七宝听张制锦如此说裴宣,不大高兴,皱眉道:“大人,您怎么也小……”   大概是跟他多说了几句,心里的惧怕无影无踪,不知不觉就要说出些不中听的话,幸而她察觉的快,忙打住了。   张制锦却早听出来:“我怎么小?小什么?”   七宝只讨好地笑,张制锦道:“你想说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对不对?”   “不不不!”七宝连连摆手,认真地说道:“我才是小人,我是!大人……是正经的大人。”   张制锦给她这句话逗的笑了出来:“七宝,你还真会哄大人。”   他不笑的时候,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一笑之下,却仿佛眼前的日色都明艳起来。   七宝心想:“老太太最喜欢听我插科打诨说笑话,原来他也是像老太太一样,说两句好话就高兴了,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是很知道该怎么对付他的呀。”   张制锦已将酒杯放下,长指轻轻在桌上敲了敲:“虽然我不喜欢你给裴家做顺水人情,但到底是你的心意,却是算了。”   七宝忙又问:“那么您是答应写书帖啦?”   张制锦道:“这次就算了,谁让你先包揽下来了呢,下次人家跟你开条件之前,你可要想清楚再答应,若是人家想要我的命呢?你也答应吗?”   “那我当然不会答应,我又不傻。”七宝摇头道:“伤天害理的事情我绝不做。”   说完之举,对上张制锦逼视的目光,福至心灵般忙又道:“伤害大人的事儿我也……再也不敢做。”   张制锦看着她认真的神情,知道她想起上次在新荷楼的事儿了:“小混蛋。”   七宝本想反驳,但是一想到他答应写帖子了,心中畅快,如放下了一块儿悬着的大石头,便宁肯他叫自己千万声混蛋也罢了。   张制锦却觑着她道:“只是你记得,你又欠我一个人情了,以后可要还的。”   “当然当然,还有利息好不好?”七宝格外狗腿,又拿起酒壶:“大人,我再给您斟酒。您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多喝两杯。”   张制锦自觉唇角的笑意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扫一眼对面人事不省的周承沐,道:“你不会也是想把我灌醉吧?”   七宝立刻声明:“我是好意,这次是真心的真真儿的好意。”   张制锦举杯让她斟满了,却并不喝。   自己捏着杯子起身,往旁边走开,一路来至窗户旁边站住了。   七宝见他好似在打量院中景致,想了想,便也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隔着两三步站住了。   张制锦望着院子里的一块儿太湖石,慢慢地啜了口酒:“前儿我们府里的老太太来过了,你可知都跟你们府里说什么了?”   七宝蓦地一震,顿时想到了谢知妍,脸上微微色变。   张制锦缓缓回身瞧向七宝,却见她有些恍惚之色。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七宝这才勉强地说道:“我……我因为那时候身上不好,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到底说了什么,也不太清楚。”   张制锦道:“可我怎么听说,你见了我那位表妹,十分无礼呢?”   七宝吓了一跳,忙道:“没有啊大人,我、我怎么敢无礼?这、这话是谁说的?”   张制锦道:“真的没有?”   七宝认真点头,张制锦向她招了招手,七宝犹豫了会儿,终于走到他身旁。   张制锦抬手在她后颈上轻轻地一握:“你有什么瞒着我不肯说?”   七宝微微一僵,心底又迅速掠过了谢知妍的影貌。   张制锦微微垂首细看,却见她的眼圈突然地红了起来,眼中隐隐地浮出了泪光,美人明眸,犹如秋水盈盈,越发美的扣人心弦。   张制锦心头一动,几乎有些忍不住,忙将目光转开,仍看向窗外那嶙峋孤寒的冷石头。   七宝趁机忙抬手在眼睛上擦了擦,望着他清冷的样子,想到他方才的“慷慨应允”之举,犹豫了会儿才终于问道:“大人,你们府里,是不是……看好了谢家姑娘?”   张制锦眉峰微挑:“嗯?”   七宝支支唔唔地,小声说道:“就是说、她会是大人您的、您的夫人?”   张制锦重又转头看她:“是老太太跟你们说的?”   “没有,”七宝忙又摇头,“她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只是我看着谢姑娘……”   七宝皱着眉头,想要找出些夸赞谢知妍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只低声嘀咕道:“好像跟您很相衬啊。”   她口中虽这么说,眼中却一点儿欢喜之色都没有,反而透着几分罕见的愁郁。   张制锦当然看的很明白,他的心突然跳快了几分,隐隐又有些口干舌燥。   幸而手中还拿着一杯酒,便忙又垂眸,假装不经意地喝了半盏。 第50章   张制锦喝了酒,心口有些发热。   他看向七宝,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既然跟我相衬,你是不是该觉着高兴?”   七宝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瞅了他一会儿,很勉强地说:“当、当然了。”   “我看你这话,却是口不对心,”张制锦眯起双眸:“或者你是想,假如我娶了她,你就不用‘以身相许’了?”   七宝先是一愣,继而忙摇了摇头。   张制锦微笑说:“那么……你就是担心我会娶她?”   七宝呆呆愣愣的,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张制锦始终有些难以克制,很想低头在她的唇上亲上一会儿。   只是之前那几次唐突糊涂行事,已经把这丫头给吓坏了,何必又在这里轻举妄动,何况她迟早都是自己的人。   一想到这个念头,唇角勾出的笑意便深了些。   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张制锦道:“是你自个儿信上写得,做牛做马结草衔环都使得,可我不用那些牲畜,只要以后你在我身边儿,长长久久地伺候着……你可愿意吗?”   七宝闻言,眼中即刻透出受惊之色。   她下意识地要摇头,却对上张制锦清冷的眼神。   七宝忙克制地停住,结结巴巴道:“大人,我、我之前跟您说过的,我配不上……”   张制锦道:“你配不上,谢知妍配得上?”   七宝的明眸里掠过一丝黯然,轻轻地一点头。   张制锦按捺不住,捏住她的下颌:“你敢说出来?”   七宝忙紧紧闭嘴。   张制锦哼了声,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给我听好了,配不配的上,你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只要我说你配,就一定是你。听清楚了吗?”   这会儿里外俱静,他又离得近,每个字都清晰异常,钻入了七宝的心底。   不知为什么,她竟觉着鼻酸,眼中的泪氤氤氲氲地便飘了出来。   张制锦望着七宝的脸,看着她泫然欲滴、泪将落未落的样子,心怦然而动,但与此同时,心却突然柔软的厉害。   “还以为你什么也不怕。”他喃喃的说了声,俯身低头。   七宝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心头一阵难掩的恐惧袭来。但是唇上没有给蹂躏的感觉,反而是额心处,有着极为温柔微微湿润的触感。   七宝克制住心中的惧意,慢慢睁开双眼,却见张制锦眼底带着几分笑意:“有时候胆子大的令人想打你一顿,有时候却又胆小的让人想把你……”   望着她无助而彷徨的懵懂模样,很想把她捧在掌心里,好生呵护的风雨不透。   这会儿,张制锦突然明白了谢老夫人跟威国公府的人为什么这么疼惜这丫头,兴许是因为她生得好,但也是因为她这般可人疼的娇憨性子。   张制锦没有说完,只轻声一叹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别叫人发现了又要难为你。”   七宝似懂非懂:“真的?”好像不大相信他肯这样轻轻地放过自己。   张制锦又笑又恨,终于道:“横竖以后……有的是时间。快去吧,我看着天阴了下来,待会儿别又下雨。”   他竟是在关心自己呢。七宝心里竟涌起一丝微微的暖意:“好、好的。”   她挪步往外,却又疑疑惑惑地频频看张制锦,似乎还是不大信。   张制锦啼笑皆非,故意道:“再不走,就别走了。”   七宝早忙不迭地跑到门口,将出门之时又回头看他,小声问道:“上次、可伤到大人了吗?”   他轻声哼道:“你没有那么能耐,我也没有那么娇嫩。”   七宝笑的嫣然,低头想想,又道:“我、我虽然觉着谢姑娘能配得上您,但是……但是还是不想您娶她。”   张制锦道:“哦,那你想我娶谁?”   七宝眼神闪烁,到底没有回答,转身飞快地跑出门去。   ——   后日,果然石太医又来了,给老太太重新诊了一次。   多半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太太养复的情形比石太医预计的还要好些,于是仍又写了一张调养的方子。   承沐伺候着他出来,又提去永宁侯府的事。   石琉居然丝毫不觉着为难,一口答应。   承沐笑问道:“瞧您老人家这般痛快,莫非是得了自己要的东西了?”   石琉洋洋自得地笑道:“老夫也想不到,跟他要了这许多年,还不如那小丫头一句话呢。”   周承沐忙不露痕迹地拍马:“您老人家性格高傲,要的东西也奇特,怎么要什么《肚痛贴》呢?”   石琉很受用,便回答道:“难道也跟你们一样,要他的《兰亭集序》?我毕竟是个大夫,自然对这个格外感兴趣。”   周承沐道:“那为何张侍郎起先一直不肯答应?您跟他的交情,给一幅字应该不算什么吧?”   石琉白眼看了看天道:“这你就不懂了,一来,他虽然有临摹仿制之能,但平生最讨厌如此,二来,他那个人,也有一番自己的说辞。”   “哦?”周承沐愈发感兴趣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石琉。   石琉见他不耻上问,便道:“你应该也知道草圣的这幅《肚痛帖》写得是什么了?——‘忽肚痛不可堪,不知是冷热所致,欲服大黄汤,冷热俱有益。如何为计,非临床’。哈哈,当时我跟张九郎求的时候,他曾跟我说过,这幅书毕竟是张草圣在病痛之时所写,要写出原作里的神韵气质,自然也要有草圣当时病发时候的心境,那病气就会自然而生,对于写作者大有妨碍。所以他忌讳不肯。”   周承沐诧异之余笑道:“怎么张大人也会有这种奇怪的念头?”   石琉哼道:“你这蠢笨之人哪里知道,你若有他的功夫造诣,就知道在他那种境界,这种话绝非虚言了。”   周承沐疑惑,石琉却又窃笑道:“不信的话,过两天你去打听打听,看看他如何?我敢跟你打个赌,他不是病倒,就是精神不振。”   承沐对他的医术虽然深信不疑,但对此话却仍旧半信半疑。   后来石太医去永宁侯府给裴老夫人看过病,面有得意之色。   承沐跟裴宣见他神情如此,各自大念“阿弥陀佛”,毕竟若是老夫人病情没有好转,石太医一定不是现在这幅自得脸色了。   石太医果然很满意自己的医术,大概也因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字帖,所以格外用心。   当下琢磨了半天,又挥笔写了一道方子,吩咐道:“之前留的那个,吃上二十一天就可。这一幅不算是药,而是调剂的方子,可以长久服用,老夫人的病虽转危为安,但毕竟这病是根基上得来的,所以要慢慢地调养,万不能断。”   裴宣躬身接过,一一答应。   承沐在旁探头看着,见上头写着些人参、紫芝,首乌之类的名贵药材,另外更有些自己认不得的东西,只怕是极难得难寻的。   交代过后,石琉便告辞出府。   临跟周承沐别过之际,石太医随口问道:“听说你们府里没答应张九郎的求娶?为什么?”   承沐道:“好像是他们府里不太同意这门亲事。”   石太医道:“我看你们的那个七姑娘,她好像有些体弱之症,除此之外,还有点……”太医迟疑着,竟没有说出来。   承沐听他突然提七宝,不免悬心,忙问:“我妹妹怎么样?”   石太医道:“也许是我看错了,等有机会,给她诊一诊脉再说吧。”   承沐的心七上八下:“您老人家别把我晾在这里啊,到底是怎么样?”   石太医这才道:“那你不要对人说起来,我瞧着她有些‘神不守舍’。”   承沐意外,却又苦笑道:“太医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妹妹精神不济吗?”   “你又不懂了,”石琉很不乐意,好像承沐太孺子不可教似的,“我所说的神不守舍,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那样,我的意思是,你的小妹子虽看着好端端的,但却仍要留心,我怀疑的是,会有离魂之症。”   承沐听到“离魂”,才大惊:“这是何意?”   石琉道:“先不用说了。毕竟我还没有诊过,也不必先杞人忧天。你只留心观察着她就是了。若有异样,便告诉我,也好及早医治。”   通常都是别人求着石琉,如今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开口要替人看病。承沐却一点也不觉着高兴,脸色灰败地说:“是是是,我一定按照您老说的仔细看着。”   承沐还想请教,到底要看什么,可石琉却已经挥手自去了。   又过了两日,平安无事。   周承沐正赶上休沐,突然之间想起了石琉所说《肚痛帖》之事,这天从翰林院出来后,就借机绕道到户部打听消息。   门上的人因都认得他了,便问他是不是来找张侍郎的,又说张制锦前日不知何故病倒了,至今正吃着药办公务呢。   承沐听了这个,吃惊不小,这才信了石太医所说。   急急忙忙地回到府里,忙不迭地先把这件事告诉了七宝。   七宝正也有一件好事要告诉承沐,因见承沐来的急,便先听他说,没想到听说张制锦病倒了,病因还是那《肚痛帖》,七宝顿时急的跳起来。   周承沐道:“怪不得之前张大人不肯写这字给石太医,原来真有缘故。唉,他为了咱们老太太跟裴家老夫人,弄的自己病倒了,偏偏病了还要忙于公务,倒是让人过意不去。”   又自言自语道:“听说这户部的担子都在他身上挑着,若是调养不当,可如何是好,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了?”   七宝也束手无策,突然想起:“石太医既然知道,他可去给张大人看过了?”   承沐说:“当时他还跟我打赌呢,却没提过要给张大人看病之事。”   七宝皱眉叹道:“这老头子也是坏心的很,明知道大人写那副字给他会害病,偏偏要我跟他求。哼,早知道……”   可就算早知道,难道不答应石琉吗?   七宝气馁低头。   承沐眨眨眼,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呢。”   七宝一愣,不解何意。   承沐道:“你真当那天哥哥我喝的烂醉了?”   七宝闻听,脸上便胭脂似的。   原来那天承沐虽然酒力上涌,撑不住昏睡过去,但是过了半晌,渐渐地有些苏醒。   只是他听到耳畔张制锦跟一个人在说话,仔细辨认,竟是七宝的声音。   承沐就知道定是七宝又来搞怪了,若是自己此刻醒了,她岂不羞窘?也不好看,于是仍是索性装醉。   如今见七宝羞赧,承沐便又笑道:“罢了,你又何必难为情到这种地步,你以为张大人没察觉吗?”   七宝觉着脸上火热,举手揉着自己的脸:“他也知道了?那他怎么……”   承沐笑说道:“非常人行非常之事罢了。”   承沐心中暗想想:自家妹子是个古灵精怪世间难得的,那位张侍郎却也是个举世无双惊才绝艳的,这两个人,倒合该是一对儿。   因看着七宝羞怯的样子,承沐低声问道:“你是不是替张大人担心了?以前还说过他的不是,现在、是不是……有点儿喜欢人家了?”   七宝抱着头趴在桌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承沐凑近了,偏偏又在她耳畔说道:“那天张家老诰命带了那个谢什么姑娘来,你是不是吃醋了呀?”   “你才吃醋了呢。”七宝乱嚷。   承沐笑道:“我吃什么醋,又不是我要嫁给他,不过我若是个女子,自然要哭着喊着也要嫁给张大人的。”   七宝才要笑他胡说八道,突然因为这句话,却提醒了她,当下忙又爬起来,说道:“哥哥,我也正有一件好事告诉你呢。”   周承沐笑道:“什么好事?”   七宝凑近他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   承沐满面惊疑,两只眼睛放出光来:“你说真的?”   七宝说:“那是当然,这还多亏了我在老太太跟前敲边鼓,老太太才着急定了呢,其实上次叶家伯母来,老太太就透出这意思了,本来还不知翰林府那边怎么回答,所以开始没告诉你,今儿叶府来人,这件事十有八九是要成了!”   七宝跟周承沐所说的,自然是叶家跟周家的婚姻之事,也就是叶若蓁跟周承沐的姻缘。   周承沐飘飘欲仙:“好妹妹,我不是在做梦吧。”   七宝看着他傻乐的模样,笑道:“哼,你这下可把心放回肚子里了吧,叶姐姐终究要当我的好嫂子了。”   周承沐手舞足蹈,只觉着此乐何极。   七宝看着他的兴高采烈,自己也笑眯眯地,正欢喜中,耳畔却突然有一声婴儿的啼哭响起,与此同时,心底突然掠过一丝颤痛。   周承沐正高兴的无可不可,突然见七宝骤然变了脸色,承沐一怔忙问:“怎么了?”   七宝抚了抚胸口,定神道:“没什么。”   承沐突然想起石太医的叮嘱,还要再问,外头同春进来道:“老太太那边听说三爷回来了,派人来找呢。”   七宝已经忙催道:“三哥哥快去吧,必然是为了跟叶家的事儿呢。”   承沐虽然担心,但毕竟老太太那边传,不敢怠慢,于是便先去了。   七宝目送他离开,自己回到床边慢慢地落座。   同春看她脸色有点不妥,便道:“姑娘,您怎么了?”   七宝说道:“刚才突然有点心悸,现在已经好了。”   同春忙去倒了一杯热茶来给她:“喝一口定定神,只怕先前受了惊吓,还得再去要两颗清心丹来才好。”   七宝置若罔闻,又想起方才承沐所说张制锦病倒的事,犹豫了会儿对同春道:“方才三哥哥来说,张大人病倒了,还说他这两天都没有回张府……在户部里缺衣少食的,是不是有点可怜?”   同春一愣之下,抿嘴笑道:“可不是吗?好好的贵公子,本该是锦衣玉食的,偏弄得这样凄惶,到底是没有妻室疼惜的缘故。”   七宝听出她弦外之意,便瞪了一眼:“又胡说了。”   同春道:“我哪里胡说了?如果这会儿有个妻房,难道他也瞥着不理,只专心公务吗?就算是不理,也至少有个嘘寒问暖,端茶送水的人啊。”   七宝长长地叹了口气:“你的口吻,倒像是伺候了夫君多久了似的。”   同春脸上绯红:“我说好话,怎么还打趣我呢。”   七宝靠在床沿上,定定地看着前方:“你不知道呀,他……他本来是有个人的。”   同春不解这话:“什么人?”   七宝却没有回答。   因为此刻在七宝眼前所见,已经不是在自己的闺房之中,而是在海棠别院里。   有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夫人来了!”   那个仪态端庄衣着华贵的女子在众多丫鬟仆妇的簇拥下,徐徐迈步进了里屋。   她有一双很是精明的眼睛,透着些许秋风的肃杀,好像扫一眼就能看破所有。   彼时那锐利的目光便落在七宝身上,似乎能透过衣裳,看尽她的身心。   “好个美人儿。”她凝视着七宝,仿佛温和地笑说:“果然是世间难得,怪不得让九爷不肯舍手,甘冒奇险也要金屋藏娇呢。”   当时见她的第一面。七宝并没有就觉着怎么样,只是在相处的以后,才突然醒悟,当时初见时候的笑,是何等的叫人不寒而栗。   在七宝梦中,张制锦原本是有个夫人的,就是那天张家老诰命带了来的谢知妍。   七宝呆呆发怔,耳畔听到同春唤自己:“姑娘!姑娘!”一声比一声更急。   七宝猛然惊醒过来,身上冷的如同才在寒风里走了一遭,不停地哆嗦。   同春已经猛地将被子拉起来,将她紧紧地裹住:“怎么了?突然间抖的这个样?”   七宝握住同春的手,却说不出话来,心头那股寒意萦绕不散,仿佛要把她生生地冻死。   直到心底又响起了那个人的声音:   “只要以后你在我身边儿,长长久久地伺候着……”   “我说你配,就一定是你。”   心里酸甜苦辣肆意流淌,像是眼泪都自心头漫过。   七宝把同春抱住,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第51章   七宝抱着同春,不知不觉哭的累了。   大哭了一阵,心里的那些复杂情绪好像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心里反而暂时放空了下来。   同春起初还有些慌张,虽然知道七宝常常会做出人意料的事,且也惯常爱哭,但是像是今天这样像是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样子却是前所未见。   幸而七宝的感伤散尽了之后,也倦怠了,便合着眼睛睡了过去。   同春低头看着她眼角还噙着泪水,脸上泪痕不干,心中又是疼惜又是无奈,只得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拉起被子好生盖了起来,自己又拿了帕子,给她把泪渍一点点擦去。   七宝痛睡了一场,到晚上才醒来,又吃了些东西。   因为惦记起张制锦病着的事,又不好任意地再催周承沐前去探听。   七宝寻思了半宿,加上白天睡了一场,便难以入眠。   同春睡在她床外小榻上,听到她不住地翻身,便欠身起来:“姑娘,可是哪里不舒服?”   七宝听她问起来,便往床边趴着,枕着手臂小声说:“这次老太太的病幸亏是张大人,他反而因此病了,我恨不得自己病了也罢,心里还好过些,只是没有法子……你说,能不能想个办法,让他的病快些好了?”   灯影里同春抿嘴一笑:“咱们又不是大夫,哪里能帮得上?”   七宝叹了口气,道:“是大夫就好了,自然不用这么伤神了。”   同春想了一想,回答说:“我瞧着那位大人……是个有心的。姑娘虽然治不了他的病,不如送点什么他喜欢的东西,他看见了,心里高兴,那病只怕会好的快些呢。”   床边上七宝眸子一亮,头也跟着往外一探:“同春,你果然聪明。这倒是个好主意。”   同春笑道:“那你要弄什么东西呢?”   七宝捏着自个儿的下巴,喃喃道:“是啊,有什么好东西给他呢,他身边什么没有?”   还是同春琢磨了会儿:“我早先听三爷提起,说是伺候大人身边的那个洛尘曾提过,大人忙起来,便不知日夜晨昏,饭都顾不上吃,他只能出去买些点心等物充饥。既然如此,那不如姑娘亲自做点好吃的,央求三爷给送去,岂不是好?”   七宝虽然觉着这主意很好,但是她从来不会动手,又哪里会做什么好吃的?   多亏了同春是个足智多谋的,次日同春陪着七宝来到花园里。   这秋日里除了菊花,桂花开的最好,恰花园子里的四季桂开的最好,枝头上金灿灿的一片,还没到跟前,就嗅到香气扑鼻。   七宝看的喜欢,为表诚心,也不叫小丫头们帮手,自己耐心仔细地摘了半天的桂花,终于足了一小笸箩,当下回到暖香楼里,挑去花梗跟别物,只剩下金灿灿的花瓣。   接着又用极干净的井水,洗了两遍,在笸箩里晾了半天,沥干水分。   七宝眼巴巴地看着笸箩里那金黄色的桂花,心底却不由出现前几日在花厅内跟张制锦见面的情形,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这功夫同春已经找了一个精致的巴掌大的定窑白瓷瓶子,洗的干干净净,于是先把底下铺上一层桂花,又倒了一层上好的百花蜜,如此一层一层的,弄了半天终于攒了一瓶子,还剩下了些桂花。   七宝有叫同春拿了个瓶子来,如此泡制,也又弄了一瓶。   同春只以为她要留着自己喝的,七宝却举着瓶子,喜笑颜开地说道:“这一瓶子正好给老太太,我好不容易自己动手,也让老太太尝尝看好不好,纵然不好,多少也是我一点心意。”   同春笑道:“这主意好极了。老太太见了一定高兴。”   这天等周承沐回来,七宝就把自己炮制的那一瓶子糖桂花给了他,叮嘱说:“这个是我亲手制的,你把他悄悄地送给张大人,可以佐茶,也可以放在水里喝,很香的,还能驱火止痛。”   承沐知道七宝从来不动手,把瓶子拿在手中笑问:“真的是你亲手做的?你可别从哪里买了来的骗人。”   七宝涨红了脸,又是恼羞,又是委屈。   同春在旁走过来,把她的手握住了给承沐看,道:“三爷你瞧,这花一朵朵都是姑娘亲手摘的,这手指头都磨破了。”   七宝从不做事,这桂花一摘又是半天,虽然桂花并没有刺儿,但磨来磨去,指尖的嫩皮儿早就磨薄了,弄的红通通的,看着十分可怜。   承沐本是玩笑,见状不由感动,忙道:“好妹妹,你有这份心,大人他一定会明白的。”   七宝眼中包着泪,哼了声,转身往里去了。   承沐忙又跟过去,口口声声“好妹妹”地叫着,耐心哄了她半天。   幸而七宝的性子就是如此,恼来的快,散的也快,这边眼角还挂着泪呢,给承沐扮丑扮鬼地哄了会儿,早就破涕为笑了。   次日,承沐果然便拿了那瓶子糖桂花,亲自送去了户部。   他到底脸皮薄,不敢面见张制锦,就只打听洛尘。   门上望内通报,不多会儿洛尘跑了出来,见了他笑道:“三爷,来了怎么不进去坐会儿?”   承沐道:“知道张大人忙着,不便打扰,洛尘,这个你等大人闲了就送给他。”   洛尘接了过来:“是什么?”   承沐笑道:“是我妹妹亲手做的糖桂花。”   洛尘眼睛放光:“当真?”   承沐道:“我原本也怀疑呢,只是那丫头从不曾做过这些事,偶尔一做,竟把手指头都磨破了。哪里有假?这糖桂花好不好吃的我可不知道,但总算她有这份心意,牵挂着大人的病,希望你们大人早点病好才是。”   洛尘啧啧赞叹:“三爷放心,我立刻交给大人去。昨晚上我们大人咳嗽的厉害,我正想着该给他弄点什么呢,这个倒好!”   承沐告辞去后,洛尘抱着那瓶子糖桂花窜到里间,还没进门,就听到张制锦咳嗽连声。   洛尘在门口探头,见他还在低头看公文,旁边站着两个文书。   洛尘见状便不敢擅自入内,于是又等了半天,那两名文书各自拿着公文退了出来,洛尘还在犹豫,只见里头张制锦头也不抬地说道:“有事?”   洛尘见他发现自己了,才又跑进来,躬身上前,双手把那瓶子放在桌上。   张制锦扫了一眼:“什么?”   洛尘笑道:“是威国公府三公子才送来的。”   张制锦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哦?”   洛尘道:“听说是七姑娘因为担心九爷的病,亲手调制的糖桂花,为摘桂花手都磨破了呢。”   张制锦盯着那瓶子,半天才道:“知道了。”   洛尘见他反应“平平无奇”,很是失望:“九爷……”   “出去吧。”张制锦垂眸淡淡地说。   洛尘只得无精打采地退了出来。转身要走,又不放心,回头看一眼,见张制锦仍在看公文,并没动那个瓶子。   洛尘嘟着嘴,悻悻地走了。   直到洛尘的脚步声远去,张制锦才将手中的笔搁了。   举手把那白瓷瓶拿在手中,端详片刻,把瓶塞拔了出来。   刹那间,一股桂花的香气跟蜂蜜的清香在鼻端沁绕,虽然没喝,却已经极为受用了。   正在爱不释手,外头脚步声响。   张制锦一抬头,却是洛尘去而复返。他正在沉醉出神,没提防洛尘如此,一时皱眉。   洛尘见状早就捂嘴偷笑,却忙又正色说道:“九爷,我忘了、我给您倒杯水吗?”   张制锦正想喝水调这糖桂花,倒也罢了,便一点头。   洛尘颠颠地倒了水来,又取了个小小地长银勺地给她。   张制锦挑了一勺子出来放在水中,随水拨开,只见蜜糖缓缓化在水中,朵朵的金黄桂花却如星星般散开,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端详片刻,举杯喝了口,刹那间,缠绵数日的病气给这桂花蜜糖水氤氲散开的甜香冲散去大半,整个人神清气爽,舒泰非常。   糖桂花哪里得不到?难得的是她的心意。   这丫头终于懂得主动为他做点什么了,可见孺子可教,自己的心意也并没有都白费。   一想到这个,唇边就禁不住有笑意浮现。   ——   这天,石太医进京,却不是往威国公府,也不是去永宁侯府,而是来到了静王府内。   天气一冷,静王的身体也越发的虚弱,石太医给他诊过了,坐着思忖。   赵雍问道:“先生为何不言语,难道是有什么不好?”   石太医才说道:“王爷不必误会,我看王爷的情形,已经比先前好的多了。”   赵雍笑道:“这话怕是先生哄我?这两日我时常觉着身上阵阵发冷,略站的时间长些,就头晕目眩,还以为更不好了呢。”   石太医笑道:“这些都是外症,我指的是王爷的内里根基。”   原来静王生下来身子就不好,宫内太医们只以为是天生母胎体弱,只是后来给石太医经手,才发现另有隐情。   静王的病弱的确是自胎内带来的,只不过原因不是母体孱弱,而是另有一股奇怪的邪毒侵扰,本来连胎都保不住的,只是平妃身体康健,居然撑着生了下来。   只是那毒毕竟伤及了小孩子的脏腑,所以静王从小到大体弱多病,有几次甚至撑不住了,幸而大夫看护得力。   可石太医虽看出静王的病症所在,却不敢多言,这几年来所用的药都是用来给静王内调的,一则驱除他身体中的邪毒,二则重新培养根基。   石太医说:“王爷身子里的毒快要散尽了,只是身子给摧残了这么多年,体质虚弱,要恢复如常总也得三五年的光景,所以王爷大可不必担心,只放心宽养就是了。”   赵雍笑道:“幸而有先生在,本王安心多了。”   石太医笑而不语,出去写了方子,顷刻而成,递给静王过目。   赵雍拿在手中看了片刻,点点头,交给旁边的管事。   静王这才又名人奉茶,笑对石太医道:“听说先生最近得了一副好字吗?”   石太医见问,面上禁不住又流露了得意之色。   静王笑道:“只是先生虽志得意满,听说张侍郎那边却苦捱着呢。”   石太医见他说的明白,便也笑说:“我求了这几年都没得手,虽然对于他来说少不得病个三五天,但总算不是大病,只是受些苦痛罢了,却也值得了。”   静王道:“那副《肚痛帖》,笔法神鬼莫测,令人拍案叫绝,只不知张侍郎所写的到底如何,本王可有过目的荣幸?”   石太医越发流露傲然之色,却矜持不语。   静王见状便明白了:“难道果然极好?”   石太医道:“我可不能给王爷看,若是王爷爱上了,我岂不是白忙了一场?”   静王嗤地笑了出声,原来这数日他也打听的很明白,知道石琉是靠着去永宁侯府看病才换了那副字到手。   静王便道:“那也罢了,横竖我也有一副《兰亭集序》,也足以夸耀了,又何必再贪图其他?”   不妨石琉听到“贪图”二字,突然问道:“对了,我有一件事不大明白,不知王爷能不能为我解惑?”   静王便问何事。   石琉沉吟说道:“那威国公府的七姑娘,听说王爷原本是看好了的,后来怎么又给张九郎看上了?”   静王一愣,心底闪过七宝那惹人喜欢的小脸,多日不见,竟有点奇异的想念。   咳嗽了声,静王便道:“我的情形您不是不知道,何必带累好人家的女孩子呢。且难得……张侍郎中意。”   石琉笑道:“又听说王爷看上了一个……什么别的女孩子,怎么也没有消息了呢?如果王爷身边有个女眷仔细照看着,这对王爷的身体也大有好处呀。”   石琉自然知道玉笙寒出身风尘,只是碍于静王的身份,不便明说。   静王神情略有些黯然,却强笑道:“我确实喜欢一个人,只不过连她也不想进王府,人各有志,倒是罢了。”   原来上次虽然让张制锦帮着走了一趟,但是,玉笙寒到底还是拒绝了。   石琉愕然,他脾气古怪,静王喜欢风尘女子的事对别人来说虽惊世骇俗,而那女子居然不理王爷的垂青,更是世间罕见,可这些对他而言却只是寻常。   见静王郁郁,他道:“王爷也算是难得的多情之人了,我想此女之所以拒绝,未必就是对王爷无心。”   静王叹了声:“我自然猜到她的顾虑,她大概是怕连累我的名声罢了,但是我现在的情形,还能再坏到哪里去?我已经不在乎世俗的目光,她又何必在意。”   石太医听了这番言论,颇为意外。   静王不愿意再提这件事,便只笑问:“说来这姻缘之事倒也难测的很,比如张侍郎,他居然瞧上了七宝那孩子,只可惜他们府内不乐意。如今还僵持着呢,我倒是颇有兴趣想看看他用什么法子让他们府内妥协。”   石太医听了也笑道:“这的的确确是一件稀罕事儿,我是万万想不到,张九郎会为那样一个女孩子动心的。虽然她生得很好,性子也很不错,虽看着娇怯,又有种闺阁中人不能及的果毅,那种说话行事让人一见就忍不住生出怜爱之心……”   听着石琉的话,静王不禁点头。石琉又笑:“但本来他不是那种会被美色所迷的人才对。却想不到竟真的为了那小丫头闹到这种地步,真真是喜闻乐见。”   此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都有幸灾乐祸之意。   正说着,外头侍从来报说:“张侍郎到了。”   静王笑道:“果然不可背后说人,说曹操曹操就到。”   石太医吐舌,起身道:“我还是赶紧走了吧,免得他见了我要抱怨我害他。”   “你害他什么?”静王好整以暇地说道,“他得以亲近美人儿,别说是肚子疼,就算是头疼、四肢百骸疼只怕也心甘情愿的。”   话音未落,门口张制锦走了进来:“果然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爷背后说起人来兴高的很啊。”   静王笑道:“我说的是好话,难道你觉着哪一句有错?”   石太医正想从后厅逃走,便听张制锦道:“先生跑什么,我又不能把那副字要回来。”   石琉这才止步,他讪讪地看向张制锦:“九郎,多日不见,你还是这般丰神俊朗,令人一见倾心。”   静王打量张制锦,见他容色虽有三分憔悴,精神却极佳,不由也啧啧叹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若给那些女孩子们看到张大人如此模样,不知更有多少佳人为之心折。”   张制锦道:“王爷还在玩笑,你可知道我从哪里来?”   静王笑:“你不是从户部来吗?”   “我从新荷楼过来。”   静王色变,扭头看向张制锦:“你去哪里做什么?”   石太医突然听见这种消息,不由兴奋起来,忙屏息静听。   张制锦道:“有个无知之徒前去闹事,打砸了一番。”   静王呆呆地看着他,几乎站起身来,可毕竟力弱,重又跌回了椅子里。   他倾身问道:“玉笙寒伤着了没有?”   张制锦道:“新荷楼的人拦的及时,人没伤着,多半是受了惊吓。且那人还扬言……说了些不逊之词。”   “是谁这么狂妄?”静王眼中透出惊怒。   石琉本以为张制锦喝花酒去了,如今听说只是替美人解围,觉着有些不大尽兴。   可静王因为心中愤怒,又喘了起来,石琉忙上前劝阻:“王爷!”   张制锦道:“是个不入流的地痞。现已经扔入牢中了。”   静王呼吸不稳,喃喃道:“这种人最是难缠,只要不死,始终还是要去骚扰的。”   张制锦瞥着他:“王爷想如何?”   静王垂首想了半天,把心一横:“我、我要亲自去一趟楼里。”   ——   从入秋到立冬的这段时候,京城内发生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   第一,威国公府的三公子周承沐跟叶翰林之女叶若蓁订了婚,又择了黄道吉日,定在明年六月成亲。   其二,新荷楼的那位清倌人玉笙寒,突然销声匿迹了,不过有人偷偷地议论说,玉笙寒其实是给一位贵人纳了去。   这第三件儿,便是永宁侯裴宣领了皇命,不日即将启程去南边公干了。   威国公府内,七宝先是因为周承沐跟叶若蓁之事欢喜了几天,又因为老太太身子转好,她总算能放下一半的心,觉着自己总算没有白忙。   从承沐口中听说玉笙寒的事后,七宝暗中忖度玉笙寒到底是如何了,虽然她怀疑玉笙寒是去了静王府,但毕竟没有真凭实据。   到底真相如何,大概只有静王知道……另外张制锦必然也是知道的,只可惜不能当面询问。   最让七宝悬心的,则是最后一件了。   在听说这消息后,七宝起初还想让周蘋跟自己一块儿往永宁侯府走一趟。   正如周蘋所说,七宝本不是个好记仇的性子,虽然先前跟周蘋闹翻,但经过谢知妍到府,再加上府内的喜事等等……当然也缺不了周蘋的主动亲近,七宝最禁不住人家对自己好,周蘋多逗她几次,多缠着抱了她两回,她就再也不忍拉下脸了。   只是姊妹们虽然和好了,七宝仍是不放心周蘋跟永宁侯的事,抽空就跟周蘋提起,还试图让她回心转意。   周蘋却只是笑而不语,软软地把她挡了回去。   这次七宝想去永宁侯府,周蘋道:“我不去,劝你也别去。永宁侯的性子你难道不清楚吗?他看似温和好性儿,但一旦下定决心,就无人可挡的。”   七宝道:“他可以不理别的,三姐姐的话他难道也不听?”   周蘋道:“小糊涂鬼,我为什么要说什么?这原本就是皇命,若不是老夫人病了,这会儿他已经去了南边了。何况男子汉大丈夫,自然要志在四方、建功立业,难道一辈子当个纨绔子弟?”   七宝听她说的铿锵有力,且十分有理。便跺跺脚道:“我不跟你说了,你不去也罢了,我自己去。”   周蘋到底不放心,忙跟着去打听,听说七宝派人去找三爷周承沐了,周蘋才算安心。   次日,承沐果然陪着七宝来至永宁侯府。   裴宣走出门口接了两人,七宝一见他,眼中便有万语千言,只是里头老夫人听说他们来了,喜的要立刻见七宝,于是只得先随了丫头进内。   七宝拜见了老夫人后,询问老人家的身体情形。   原来将养了这近三个月,老太太的身体竟已经大安,觉着比以往病倒之前还要康健几分呢。   七宝安心之余,不免问起永宁侯远行之事。   老夫人早看出七宝面有忧虑之色,便笑道:“是,他也早已经跟我说了,要在年前往南边儿去公干,这些年来,侯府没落的不成个样子了,可是你哥哥是个闲散的性子,不愿意参与仕途经济的,我便也由得他去罢了,横竖平平安安的就是。可如今圣上给他百户长之职,又交付他这般重要的差事,他自己又有了建功立业的心愿,我如何还能拦阻他?”   七宝忙道:“您的身子才好了,正是该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这会子裴大哥出了远门,家里只剩下您一个,如何使得?”   老夫人笑道:“幸而是我好了呢,本来他早该启程,只因为我的病才耽搁了,如果因为我拦阻了他的前程,纵然我去了地下,又有什么面目对着侯府的祖宗?”   七宝见老夫人居然也不站在自己这边,一时怔怔忡忡。   老夫人望着她笑道:“你替你哥哥担心呢?那你可知道我们祖上,也是纵马疆场立下战功的,他毕竟是男子,应付得来。”   七宝低下头:“老太太,您是深明大义,可是我……”   老夫人笑道:“你这孩子自是心软的,其实我又何尝舍得了他远离了我?只是,小鹰翅膀硬了的时候,得让他们出去受点风风雨雨,不然一辈子窝在窝里,有什么出息呢?”   七宝觉着老夫人的话合情合理,简直跟周蘋所说的如出一辙,就只叹气。   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手:“何况,等他建功立业的回来,皇上恩赏了的话,将来迎亲,不管是我们府里,还是你们府上,也都风光些呀。”   说到这儿,老夫人问:“今儿你三姐姐没陪你来,她想必是又避嫌呢?”   七宝没办法回答这话。   老夫人却并没等她答复,只笑道:“好孩子,回头你把你哥哥要出门的事儿跟她说说,让她别担心,横竖是为了他们将来好呢。说起来我想起,之前你们太太来探病,我自以为活不长了,还想在闭眼前看到他们成亲,那时候你们太太安抚说我的日子长着呢,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如今回想起来,到底是我病里的人糊涂了。”   七宝含含糊糊,只忙又说些好听的话哄着裴老夫人。   老夫人喜得眉开眼笑,七宝见她精神极佳,才把心揣了回去。   这里说了半天,外头裴宣来道:“三爷说好回府去了。”   裴宣在进来的时候,就听见母亲的笑声,进来见她握着七宝的手,眉眼带笑的模样,心中不禁一痛。   七宝这才起身向着老太太辞别,老太太又叫裴宣代替自己好生送了他们兄妹出府,又叮嘱让七宝以后常常过来,七宝都一口答应。   于是裴宣陪着七宝往外,才出上房,七宝已经忍不住问道:“裴大哥,你真的铁了心要去南边吗?”   裴宣点头,却并不多话。   七宝道:“眼见要过年了,伯母身体又好起来,怎不安安生生陪她老人家过个好年,偏要这时侯离开府里?”   裴宣一笑:“七宝,我知道是因为你的缘故,石太医才能为太太治病,你的这份心意,我不会忘了。只是大丈夫志在四方,我既然深受皇恩,就该为国尽力,如今母亲的病已经好了,我总算也去了一桩心事。”   七宝道:“可是要建功立业也不必非得跑这样的远路,别说是太太,连我们也都担心的很呢?”   裴宣听到“我们”,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七宝自然是这么想的,只是别人未必都跟你一样。好了,你也该回去了……对了,这次是你又欠了张侍郎一个情,以后、你就少到这府里来吧。”   说到这里,又一笑:“不过索性我要走了,倒也没什么了。”   七宝皱眉看着他,裴宣却望着前方,原来承沐正等在门边儿,见他送了七宝出来,就忙上前迎着。   裴宣并无多话,只看着承沐道:“好好陪着七妹妹回去吧。”   承沐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皱眉道:“知道了,你好生陪着老太太。”   裴宣仍半是温和地一笑,两个人拱手作别。   七宝临上车,还满目忧虑地看着裴宣,裴宣却只若无其事地向着她含笑挥手。   等马车启动,裴宣目送兄妹两远去,才回到里屋见自己的母亲。   裴家老夫人得七宝在跟前儿说笑了这半天,精神越发好了,笑问:“你送了他们出门上车了?”   裴宣点头。   老夫人叹道:“七宝这孩子也是心真,她一笑,看的人心情都也随着好了,怪道老太太那么疼她呢。”   裴宣顿了顿,说道:“母亲,儿子有一件正经的大事,还要跟母亲禀明。”   老夫人见他很是正经,不知何故:“难道除了你要往南边儿去公干的事,还有什么别的大事?”   裴宣点点头:“您先答应我,不能动一点儿怒,也不能着急。”   老夫人诧异之极:“到底是关于什么的?”   裴宣说道:“是儿子的婚姻之事。”   老夫人听他说是婚姻,本来一喜,可见裴宣脸色不对,心又一沉:“你……你且说。”   裴宣深深呼吸,终于说道:“儿子,儿子想解除跟国公府的亲事。”   老夫人正绷紧心弦,听了这句,整个人脑中嗡地一声。   裴宣忙上前扶着母亲,老夫人抓着他的手,颤声问道:“你在瞎说什么?好好的,又是从哪里说起来的?”   裴宣觉着老夫人的手有些发冷,忙道:“母亲且听我说明。先别急。”   老夫人的眼中已经涌出泪来:“你到底有什么缘故?若说不明白,我是怎么也不肯答应的。”   裴宣心中早就想好了一副说辞,这会儿见母亲如此,却有些说不出口,终究把心一横道:“母亲还记得,当初给我向威国公府提亲的时候吗?”   老夫人不懂,便点了点头:“那又如何?”   裴宣道:“那会儿本来咱们想求娶的是谁?”   老夫人微微震动:“你是说,七宝吗?”   原来当年裴宣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老夫人便给他张罗,只是虽然是侯门之家,听来尊贵,但其实因为并无实权,到这一代且又没落了,所以竟然高不成低不就的。   只有一天老夫人去国公府赴宴的时候,见了七宝,当下便喜欢上了,回来后跟裴宣说了此事,裴宣因为跟周承沐周承吉都有交情,听说是他们家的女孩儿,倒也中意。   只不过裴宣却是个年少老成的人,因为国公府老夫人溺爱七姑娘的消息早就街知巷闻,裴宣自己也听承吉承沐说过多次,所以虽然没有见七宝的面儿、不知她生得如何绝色惹人喜爱,却也知道这般大家子里千宠万爱长大的女孩子,性子娇贵的很,自己的府中并没有其他的长辈,母亲且又身子弱,若是娶了新妇进门,必要是个能干的,至少可以替裴老夫人分忧解难。   但是七宝那种女孩子,只能给别人宠爱着,她又怎么会明白如何处置家事,照顾婆母呢?   
所以裴宣思来想去,便终于劝说老夫人改变了主意。忖度国公府的几个女孩子,三姑娘的名声极佳,虽是庶出,但从小儿是夫人身边长大的,为人大方得体,又跟着夫人学会了料理家务等等,简直是上上之选。   这般秀外慧中的女孩子,本来早该定出去,只碍于她的身份,太高门的瞧不大上,那些中等或者偏下之家,国公府又不肯委屈了她,所以才略有些障碍。   裴宣因为母亲孤单,所以也想早点定亲成婚,府里也好热闹些,于是一番踌躇,母子两人才定下了三姑娘周蘋。   果然去威国公府一说亲事,国公府十分欢喜,即刻答应了。   如今老夫人听裴宣旧事重提,不是很明白。   裴宣放开老夫人的手,跪在地上。   心中突然想起八月十五那天晚上的情形……想到周蘋绝情的脸,裴宣垂着头一笑,道:“儿子、儿子心里喜欢的其实是七宝,这些日子,常跟她见面,未免有些情不自禁,那天跟七宝相处的时候,竟是有逾矩之举,正好给三姑娘看见了。”   老夫人瞪大双眼,简直不敢相信:“你、你说什么?”她顿了顿,又决然道:“不对,我并不信你会是这样轻狂的人!”   裴宣的心底,又浮现那日在国公府的角门上跟周蘋对质的场景:你既无心我便休,但直到现在,他也不想让那个女子蒙受污名。   何况要是说出真相,只说周蘋已经跟自己离心,所以那天苗夫人才没立刻答应冲喜之事,岂不是更让裴夫人心冷?   裴宣道:“儿子想了许久,终究惭愧,也觉着不能误了三姑娘,所以才想在临行之前,解决了此事。”   老夫人往后,靠在床边坐着。   她本来极为惊愕,又有点失望跟恼怒,但是看着裴宣跪在地上的样子,又想起七宝在自己身边说笑的模样,老夫人眼中不禁也有泪光涌了出来。   半晌,老夫人缓缓道:“当初我本想替你求娶七宝,你偏让我去求三姑娘。你……是为了我跟这个家里着想是不是?你觉着七宝烂漫娇纵,当不得掌家之妇,所以才选能干精明的三姑娘?”   裴宣垂着头,已经忍不住泪落。   老夫人眼中的泪却已经落了下来:“你是我生的,你的苦心我怎么会不明白?到底是我连累了你,咱们府里连累了你,不然以你的身份,自然可以不必考虑那许多,也自然求得到七宝。”   裴宣跪着往前,伏在老夫人膝头,忍着喉头的哽咽:“母亲,儿子没有想那许多。只是……母亲只保重身子,等儿子办好了这趟差事,回来后加官进爵,将来自会配一个高门大户品貌俱佳的淑女……”   裴宣说了这两句,却心如刀绞。   老夫人抚着他的头,流泪点头:“我知道你的心。好吧,就都依你,只是……记得跟国公府商议妥当,别坏了两家的情面。”   裴宣闭了闭双眼:“是。”   小雪来临之前,威国公府跟永宁侯府以周蘋跟裴宣两人八字冲克为理由,解除了婚约。   对这件事,京内众说纷纭,有说永宁侯府老夫人之前病的很严重、多半是八字冲克的缘故,也有的说威国公府的七姑娘就很流年不利,难道也连累了三姑娘如此?   七宝虽然早知道这件事会发生,但当真这一天来到,仍是让她无法接受。   从老太太那里听说这消息后,七宝就把自己关在了暖香楼里,不肯出门,也不肯见任何人,饭也少吃,同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百般劝慰却无济于事。   小雪这日,天冷的异常。   七宝裹着被子趴在床上,偷着看书。   突然听到外头拍门声响,原来是苗夫人的贴身丫头绮罗突然来到。   同春迎出门口,在屋檐底下接着问道:“绮罗姐姐,什么事这么着急?”   绮罗因为走的快,有些气喘吁吁,她拍拍胸口,压低声音道:“太太让我快来告诉,让姑娘先别出去,张家来人了。”   同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来的什么人?”   “是户部尚书高大人,还有张家的四爷、六爷,”绮罗的眼中跟嘴角都洋溢着笑:“你怎么不懂呢?自然是来给七姑娘提亲的!”   七宝正在帐子里暗中竖起耳朵,隐隐听见提到自己,却还不以为意。 第52章   七宝竖着耳朵,隐隐约约听到说“七姑娘”,只当是苗夫人打发绮罗来询问自己情形的,便仍是不理会。   耳畔又听同春跟绮罗低低不知说了些什么,她自顾自翻了会儿书,突然听见脚步声往里头来。   七宝忙把书藏到枕头底下,拉起被子装睡。   外边同春把帘子轻轻撩起,让绮罗向内看。   绮罗歪着头瞧了会儿,见七宝也没梳妆,缎子似的头发撇在枕上,合着眼睛睡着的模样,唇红眉黛,像是小瓷娃娃的模样。   绮罗抿嘴一笑,转身往外走开两步,悄悄对同春道:“多睡会儿倒是好,只别缺了吃食,七姑娘平时喜欢什么,就叫人去做。要知道老太太那边着急的不成,全靠着夫人在那里掩饰,只说姑娘在发狠练习针线。老太太半信半疑的,还怕她伤了手呢。”   同春笑道:“姐姐放心,东西都是现成的,就是心上不自在,待会儿醒了我再劝她吃。”   绮罗叹了口气:“怪道姑娘不自在,好好的一桩亲事就没了,谁心里过得去呢?老爷这几天都长吁短叹的……”说到这里,又笑道:“幸而又跑出这件天大的喜事来,倒也罢了。”   七宝听到“喜事”,莫名其妙。   这边同春送了绮罗出去,仍回到里间,见七宝回身向内还是装睡,同春便上前扶着她肩膀轻声道:“快起来吧,知道你装睡呢。”   连摇了她几回,七宝才哼了声,又埋着头往被子里钻了钻。   同春忍着笑:“有正经大事告诉姑娘呢,我说了,管保你不肯装睡了。”   七宝仍旧不理,同春俯身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两句。七宝一骨碌转过身来:“你说什么?”   “方才绮罗姐姐就是过来说这件事的,”同春忍着笑道,“是夫人不放心,叮嘱着叫你暂时别出去,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七宝早已经爬了起来,脸上有些不知所措的张皇:“这是真的?”   “人都来了,还能有假?”   七宝往外看了一眼,又仰头看帐顶,脑中一片空白:“可、可是……”   这怎么可能?   张制锦娶的夫人明明不是自己!   但是……既然周绮能定给康王世子,永宁侯又跟周蘋解除了婚约,那么,自己跟张制锦好像也不是不可能的。   两个念头在脑子里激烈交战似的,让七宝无法反应。   “可是什么?”同春笑道:“你呀,虽说不许出去,到底要先梳洗打理起来,整天这么懒懒的没有精神,如何使得?”   说着便拿了一件缎面薄棉的小袄,给她披在身上:“好了,快起来吧。”   七宝也不动,只是看了同春一眼。   同春见她呆呆的,便握着她的手引着她下床,叫小丫头打水进来,叫她洗了脸,又给她整理梳妆。   七宝来者不拒的,任凭同春做什么都不言语,也不动作。   这会儿外头早送了一碗热热的红枣枸杞鸡汤,珍珠糯米粥,一碟蜜汁藕片,跟几样爽口的什锦小菜。   同春把七宝摁在桌子前,她却不吃,同春捧起碗喂她一口,七宝也不动,只是叫她张口,她还听话地张开嘴含了,却忘了咽。   同春起初以为她是因为惊喜、或者羞赧过甚等等,但是细看,却并不见怎么羞惊之色,只是懵懂茫然,神不守舍而已。   同春大为诧异,又有点隐隐地不安,七宝从无这么乖巧的时候,这却乖的有些反常了。   正在心惊的时候,外头又是门响,小丫头秀儿出去一看,原来是四姑娘周绮,当下忙给开了门。   周绮边往里走边问道:“你们姑娘怎么样了?”   秀儿道:“方才同春姐姐叫了起来,才吃了饭。”   周绮来到里间,见同春已经迎了出来:“四姑娘来了。”   点点头,周绮又往里看了眼,瞧见七宝坐在床边发呆。   将风帽摘下,周绮就笑对同春道:“这丫头的福气就是比别人高,她只管在楼里呆闷着,什么也不必操心,外头的人却都在为了她忙的不可开交呢。”   “若是真的清清闲闲的自然也好,只是……”同春拉着周绮,低低地把七宝的情形告诉了她。   同春又道:“我正愁不知怎么是好呢,四姑娘来了就妥当了。您且去瞧瞧。”   周绮一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着急,自己解开了披风。   同春接了,自去挂了起来,又叫丫头去端茶。   这边儿周绮到了七宝的内室,一直走到她身前,见七宝还是那副呆怔的模样,浑然没有察觉人来似的。   周绮暗自心惊,便轻声唤道:“七宝?”   七宝竟好像没听见,周绮俯身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道:“七宝?”   这会儿七宝才抬起头来,她看向周绮,却不言语。   这会儿秀儿又端了茶送进来,同春走过来,对七宝道:“姑娘,三姑娘来看你了。好歹跟三姑娘说说话才好?”   周绮向她一摇头,同春便不言语了,往后退开几步站着。   这边儿周绮端详着七宝,片刻后说道:“你应该知道了张家来提亲的事了?”   七宝若有所动,长睫眨了眨,周绮说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也是不愿意吗?你若是不愿意,这会儿只管告诉我,我好去禀明太太,咱们还可以想法儿拒绝。”   周绮虽然是轻声曼语,但并没有刻意放低声音。   同春在旁听得明白,暗暗焦急,生恐七宝一时想不开,真的说出什么“不愿意”的话。   周绮见七宝并没有回答,便又微笑道:“你不说,那就是愿意的了?其实这门亲事自然是好的。这位张大人,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你只管闷在这府里不曾外出,所以你是不知道的,之前因为他请了尚书太太进府提亲,这件事在京内传开之后,你便是京内这些名门淑媛们的公敌了。”   七宝听到这里,才转头看向周绮,眼中仍是雾蒙蒙地有些惘然:“公敌?”   周绮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才继续道:“可不是吗?你可知道那些人心里都嫉恨着呢,这位张大人,样貌、才学,出身……都是没得挑的,他又是个自少年开始就顶顶传奇的人物,但凡是读书识字的,哪一个没读过他的书?哪一个家里没收藏着他的诗文?可谓是众人眼中可遇不可求的金龟婿了,这多年来,因为他一直都没有定亲,可知多少人前赴后继的?只是他眼光高,那张家的门槛儿又高,所以竟没有人能够有这福气进张家的门,多少人巴望都巴望不得的人物,谁知他偏偏钟情于你,你不是众矢之的,谁还是呢?”   七宝眨眨眼:“他为什么钟情于我?”   周绮笑道:“傻丫头,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我又怎会知晓明细?你若想知道,改日你嫁到他们家里,当面儿问他岂不是妥当?”   七宝听到“嫁到”两字,脸上慢慢地泛出雪色。   周绮本以为她会流露些许羞态,猛然见七宝脸色发白,心中大惊。   当下倾身过去,重新握住她的手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千万别闷在心里,老太太的病才好了些,你若是再有个什么,可让人活不活了?”   七宝听到这句,眼中瞬间就含了泪光。   “我不知道,这是吉是凶。”她定定地看着前方,泪却簌簌地落了下来。   周绮一愣,又忙掏出手帕给她拭泪:“大好的日子,不许这么着。你心里若有什么为难,只管告诉姐姐,若是你觉着不便跟我说,就告诉你三姐姐、太太都成呀,横竖别憋闷着。”   七宝听见她提周蘋,泪越发急了,喃喃道:“三姐姐跟裴大哥的婚事明明是好的,如今却又坏了,是我的错。以后三姐姐还不知能不能更找到跟裴大哥一样的人,什么大好的日子……”她越说越是痛苦,翻身扑倒在床上,竟哭了起来。   周绮听了这一番话,微微一愣,然后点头道:“原来,你是担心你三姐姐将来许配不到好人家?”   七宝本就心里苦,这会儿挤在一块儿,便索性哭着说道:“都怪我,若不是我自作聪明,也不会搅坏了三姐姐跟裴大哥的好事。裴大哥还因此要往南边去了……”   同春在旁看着她哭的身上一颤一颤的,又是着急又是心疼,脚步挪动便想上前安抚,周绮却制止了她。   周绮想了会儿,俯身对七宝说道:“你先别哭,把泪擦干了,我跟你说一件大事。”   七宝呜呜咽咽,也不抬头:“又有什么大事?”   周绮说道:“是关于你三姐姐终身的,你起来,不许哭,我才跟你说。”   七宝听到终身,呆愣了会儿,果然又爬了起来。   周绮给她把脸上的泪擦去:“你这眼泪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哭一场就跟下了一场大雨一样。”   七宝不理只问:“你说的什么终身?”   周绮笑了笑,对着同春使了个眼色,同春会意,慢慢地退了出去。   周绮才说道:“我呀,原本也跟你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但是直到永宁侯跟咱们府内解除了婚约,我才回过味来。”   “什么意思?”七宝不懂。   周绮说道:“我先问你,这解除婚约一事,是谁先提出来的?”   七宝的长睫上还沾着泪,她举手擦去:“自然是裴大哥。”   周绮说:“就算他提出解除婚约,咱们府里却如何竟痛快地答应了?”   七宝心头一顿。   周绮道:“永宁侯也算是身份显赫了,当初定给三姐姐的时候,多少人也羡慕着呢。老爷太太跟老夫人,都满意的很,如今何意这么快就放走了个如意郎君?”   七宝细细地眉头拧起:“姐姐……”   周绮道:“你再想想看,上次入宫的时候,三姐姐在平妃娘娘面前出风头的样子。”   七宝身上微寒,那日周承沐跟自己说过的话也又在耳畔响起。   周绮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七宝,当初静王府来看的时候老太太就不喜欢,老太太、甚至宫内的娘娘都舍不得你去静王府冒险,但是那位平妃娘娘很看中你似的……我再说句不中听的话,我毕竟也已经定了康王府,咱们府里,三姐姐到底比我矜贵些,倘若三姐姐先前没有跟永宁侯定亲,我想这会儿只怕早就有消息了。”   就像是有人把眼前的一张白纸刷地撕开,七宝呆若木鸡。   周绮说道:“我跟你说这些,不是背地里说人,只是想要你知道。你方才说什么……你坏了三姐姐跟永宁侯的事,其实跟你没有关系。永宁侯虽然有爵位,毕竟是个闲散侯爷,之前又无实权,假如三姐姐有更好的选择,永宁侯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我想府里之所以这么痛快答应了解除婚约,就是因为三姐姐已经有了退路。”   七宝自觉着耳畔像是有闷雷声响:“我、我不信!”   周绮说道:“凡事都有蛛丝马迹,必然有迹可循的,不会天衣无缝……你且看着吧,早则年前,迟则年后,必有消息。”   周绮沉声说完,看向七宝,却又慢慢换了一副微笑模样:“所以我劝你,把心放开,你没有坏谁的事,从另一方面说,你反而是成全了人,对,你成全了我,也成全了你三姐姐。”   七宝心头凉凉的,听周绮说到最后一句“成全”,眼中的泪顿时又泫然欲滴:“不,我没有成全谁,你们都不知道的……”   七宝还没说完,周绮已经道:“不过,我有个疑问,我来问你,你是不是曾经跟三姐姐说过什么话,比如……有关静王的话?”   七宝才要把康王府非极好选择的事说出来,突然听周绮如此问,一怔。   她当然说过。   她跟周蘋提过想当静王妃,想巴结静王,甚至也说过,永宁侯都看好静王。   现在回想,当时她跟周蘋说这些的时候,周蘋的反应好像……   七宝愣愣的:是了,果然是蛛丝马迹,有迹可循。   周绮看她如此反应,便了然了:“你看,这是你三姐姐自己的选择。你又何必……在这里自苦呢?今儿本来该是你喜欢的日子啊。”   七宝举手捂着脸,泪迅速漫过了手心。   她想大哭,喉咙里却仿佛给什么噎住了。   如果……真的是因为自己的话,挑动了周蘋的心,便更坐实她无意中坏了周蘋跟永宁侯婚约的事。   但,要是周绮分析的是真,那么将来周蘋会入静王府。   本来自己对静王并无什么爱慕之意,只是觉着静王将来会掌大权,所以想要巴结。   而她只是个女子,她能想到的最牢靠的贴近静王的法子,就是嫁给他,以姻缘关系笼络。   所以之前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做出那些惊世骇俗的事。   可如今有了周蘋的话……   周蘋的心机智谋,皆都是自己所不能比的,假如她在静王身边儿,那比自己在静王身边儿要强上百倍。   说来,这竟然无意之中消除了了她一直都想做而做不到的一桩大大的心事。   不管她愿不愿意。   可七宝心里仍是难过的很。   ——   就在周绮于暖香楼里安抚七宝的时候,在威国公府的客厅之内,张家的四爷跟六爷,以及高尚书,正在跟周蔚和周承吉交谈。   高尚书笑道:“之前我夫人跟贵府老夫人说起来,就打了包票说一定能成的,老夫人还许了以后叫七姑娘多敬两杯酒呢,如今有两位世兄陪着前来,这天作地和的好事,总该是要成了吧?”   周蔚笑道:“有劳尚书大人了。”   之前永宁侯提出解除婚约的时候,周蔚自然惊疑交加并不乐意。立刻追问缘故,裴宣这次并没有提七宝的事,只说:“只怕我跟三姑娘的八字有些相冲。我也不为难老大人,您回头跟府里的老夫人说一声,看看老夫人的示下就是了。”   周蔚觉着这话古怪,忍着气回上房,跟老夫人提过后,又抱怨了几句。   不料谢老夫人忖度了半天,竟说道:“永宁侯是个极有主张的人,他既然已经开了口,自然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罢了。”   一声“罢了”,便如一锤定音。   周蔚虽然想不开,但一则恼着裴宣,二来也为府内老太太的态度而觉着气闷。   好好的一个如意夫婿居然就飞了,以后还从哪里找更好的?   可没想到,转眼间又有一个更出色的上门。   张四爷人在国子监任主簿一职,有名的德高望重,人人敬仰,张六爷在太常寺任职,张家能让这两位一块儿前来,足见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何况除了高尚书外,另外还有一位礼部的魏侍郎一同做保山。   张四爷为人不苟言笑,甚少开口,只端正地坐在那里,看着就很可靠了。   张六爷却是个八面玲珑的,听了高尚书说,便也笑对周蔚道:“老大人,令爱秀外慧中,温婉贤淑,聪明伶俐,我九弟也是年青有为,玉树临风,两人若结鸳帱,正如高大人所言,实在是天作之合呀。”   魏侍郎也随声附和。   周蔚心中早就愿意,只不过不好一口答应,于是笑道:“大家说的是,我也早钦慕张侍郎的为人,只是儿女之事,到底要跟老太太稍作商议,等我请示了老太太,再回复如何?”   高尚书笑道:“我说周大人,有道是‘事不过三’,之前我内人来过一趟,老太太是许过的,这次我们正经而来,必要得一个准信儿才成,何必再多跑一趟?不如我们都等在这里,你便叫大公子进内禀告老太太,我们坐等老人家的示下,如何?”   周蔚忖度片刻,便答应了,于是让周承吉入内。   不过半晌承吉出来,面上有些喜色,笑道:“老太太说,之前已经应允了尚书夫人,岂有反悔之理?”   高尚书早就抚掌笑道:“我说什么来着?此事必成。”   于是众人大乐,周家这边儿又立刻让厨房备饭,高尚书,魏侍郎,以及张家四爷跟六爷一块儿留了下来,隆隆重重,热热闹闹地吃了中饭才去了。   ——   高尚书跟魏侍郎完成了任务,辞别张家两位,各自离去。   张四爷同六爷一块儿返回,一路上,张四爷不禁叹道:“真想不到,他千挑万选,选了这个一个女孩子。”   六爷笑道:“能配得上九弟的,除了世间才学无双聪明至极的女孩子,便只有世间绝色无双的女孩儿了。如今这周家的七姑娘,至少算是后者。也不算玷辱了九弟。”   张四爷道:“话虽如此说,但我听说先前府里的老太太是不答应这门亲事的。怎么居然又同意了?还特叫我跟你一块儿前往国公府。”   六爷道:“哥哥,这就是九弟的手段了。”   张四爷问:“什么手段?他之前不肯回府,难道是这个?”   六爷笑道:“哥哥,你在国子监里,难道就没听到过风声?”他从马上微微倾身,对四爷低声道:“咱们这位九弟,可是手眼通天的很,我听说,他跟老太太挑明了,如果府里头不肯答应这门亲事,他就去请圣上赐婚。”   张四爷挑眉,继而道:“这是胡闹!”   六爷道:“这可不是胡闹。张家的亲事若不是本族内拿捏,反叫皇家赐婚,这算什么?老太太心里明白,要是不把这件事办妥当,从此后,锦哥儿只怕就不是张家的人了。”   “你说什么?”张四爷震惊。   六爷笑道:“哥哥还记得当初处罚府内豪奴侵占救灾款项的事吗?”   “那又怎么样?”   六爷道:“锦哥儿是负责此事的,他的办事风格别人不知道,我是最清楚的,以他那样精明的性子,居然会不知道有人借着张家的名头胡作非为?哼……在康王府跟永宁侯吵起来,发狠说了那种罢官的话,你以为他是说给永宁侯听的?不是,他是说给咱们府里听的。”   张四爷越发有些糊涂,他虽然是官场中人,但专心学术,很少弄这些权谋心术,一时竟转不过弯来。   六爷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他早知道咱们府里的人为非作歹,只不过犯事的,都是些有头脸的家奴,私底下盘根错节,又涉及各房的体面,他如果主动伸手把那些人处置了,一来族中护着,未必撕撸的干净,且他又白得罪了人。在康王府那日,永宁侯不知是真心的,还是跟他早有串通,两人闹得那么不可开交,只怕正中他的下怀,再加上他以罢官要挟,事情闹大,连圣上都惊动了,长房那边儿才肯忍痛把那奴才给摘了出来,同时这件事杀一儆百的,也威慑了其他人,让他们以后行事不可再那样跋扈不知进退,这件事一则做的干净,二则他站在岸上,丝毫都没得罪人,你说他这一招高不高明?”   张四爷震惊:“这可是真的?你怎么知道?”   六爷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听说之前因为白浪河灾民银子被吞,当地县衙捉拿了为首几人进牢房,其中一个姓苗的,却是威国公府七姑娘的表哥,他们家派了人去国公府里求情呢。这件事国公府是知道的,所以永宁侯才知道。而且据我所知,早在康王府赴宴之前,永宁侯跟他就在静王府里会面过了……”   说到这里,六爷笑了几声:“哥哥你说,他们两个在康王府里唱双簧的可能性有多大?”   张四爷瞪着六爷,半晌说道:“他、他竟然……好大的胆子!”   六爷说道:“我们这位九弟,行事真是神鬼莫测,老太太当然也知道他的能耐,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把他笼络在府内,若这会儿先得罪了他,把他推到皇室一边儿去,对咱们能有什么好处?”   张六爷说完,却又笑道:“说来我又想起来,倒是可惜了咱们府里那两个千娇百媚的表妹呀,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第53章   就在威国公府跟张府定亲之后不久,静王赵雍便奉旨入宫了。   经过石太医的调养,静王的身子总算比先前大有转机。   可是在别人看来,却是差的无法形容。   其实赵雍现在的情形,就如同一座宅子,里头的屋梁顶柱之类的大多都腐朽了,经过太医的调治,就如同给高手匠人把坏了的柱子之类的重新修缮更换了一番,如今正处在艰难恢复的时候。   虽然里头比之前好了不知多少倍,但外面看来,赵雍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吁吁,需要有人搀扶着才能迈步,情形的确像是更糟糕了。   皇帝看着静王清瘦孱弱的模样,早命内侍搬了椅子给他坐了。   静王颤巍巍地拱手欠身:“多谢父皇。”   皇帝听他的声音也是虚浮无力,心中一叹,便道:“近来天儿更冷了,你的身子要紧着保养,回头朕再拨两个太医过去你府上,贴身照顾着,再那些上好的补品过去。”   赵雍忙道:“多谢父皇体恤,儿臣、儿臣比先前已经好了很多了,不必再劳烦父皇另赐太医。”   皇帝一笑:“你也是朕的儿子,年纪轻轻便如此,朕难道不心疼么?只盼你快些好起来,其他的不必多说了。”   静王还要站起来谢恩,皇帝道:“你坐着就是,不要起来坐下的劳动,更喘的厉害了。”   赵雍领旨。   皇帝命人端了一碗滚滚的参汤过来给他,才说道:“之前你母妃说起来,你瞧上了威国公府的一位姑娘,怎么朕又听说,近来是张侍郎将她求了去呢?”   赵雍虽不能起身,却仍是恭敬地欠身回答:“回父皇,您说的是威国公府的七姑娘,她虽是绝色,但身子娇弱,儿臣的身体也是如此,所以儿臣觉着……跟她不大相配。”   皇帝笑道:“这么说你原先就没看上她?那你母妃还说康王跟你抢人呢,白白地让朕训斥了康王一番。”   赵雍面露惶恐之色:“儿臣的身子不好,母妃疼惜之故,未免有些护犊了。求父皇宽恕,一切都是儿臣的错。”   皇帝见他这般,反而不忍:“朕没说要责怪谁,你不想娶那位姑娘倒也罢了。横竖张侍郎已经求了,朕也免得为难。不过,朕还听了一个传闻……”   “父皇听了什么?”   皇帝道:“朕听闻,你好像收了一个青楼女子在府内?”   赵雍的脸色本就发白,被皇帝如此一问,越发如同冰雪了。   皇帝见状,微笑道:“怎么,这话是真的?”   这两天,有御史上书弹劾,说是静王赵雍不顾体统,竟私纳了一名青楼女子,此事不堪而荒唐,有损皇室体面。   赵雍低下头去:“儿臣、不敢隐瞒,是有这件事。”   皇帝皱眉,淡淡地说道:“你是怎么了?正正经经的国公府的小姐不要,却去接近风尘女子?”   幸而赵雍身子差,皇帝不忍再痛斥他,若是换了别的王爷,此刻只怕要大动干戈起来。   赵雍的脸色又隐隐地有点涨红:“儿臣、儿臣……”还没说完,便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皇帝本来想敲打他几句,可见他这般,却又叹了声:“你既然身子不好,就该好生保养为要,怎么竟然还接近风尘女子?你的身子如此之差,是不是也跟荒淫无度有关?”   赵雍闻言忙道:“父皇……”他顿了顿,红着脸回答:“儿臣虽然将那女子留在府中,只不过因为可怜她先前被人欺辱,而且,儿臣并没有跟她、跟她有肌肤之亲。”   皇帝微微挑眉:“是吗?”   赵雍咳嗽着:“儿臣万万不敢欺君。”   皇帝幽幽地又叹了声:“既然如此,倒也罢了。改日你便将人送出府中吧,免得更有些不堪的流言蜚语。”   赵雍急了起来:“父皇……儿臣、儿臣还是很喜欢那女子的。”   皇帝不快,喝道:“你是堂堂的皇室贵胄,什么样的女人你得不到,要这样声名狼藉的人?本来该秘密地将这女子处置了。只是朕开恩,才叫你送出王府了事,你若是给她所迷,不知悔改,朕就不会留情了。”   赵雍摇摇晃晃起身,双膝一屈竟噗通跪在地上:“父皇!”   皇帝皱眉扫他一眼,虽没再说什么狠话,不悦之色已经溢于言表。   赵雍红着双眼道:“父皇,那女子原本也是好人家出身,沦落风尘之后也一直都洁身自好,儿臣之所以喜欢她,不是为色所迷之类的,是因为她曾经救过儿臣的命。”   皇帝诧异:“你说什么?”   赵雍给封王之后,便在京内住着,一天春日发了雅兴,出郊外踏青,岂料因为走多了路,喘症发作。   他无法喘气儿,身子瘫软到底,很快眼前模糊,脑中也空白一片。   随从们慌作一团,却没有懂得救治的,正在性命垂危的时候,有一个路过的“青年公子”急急地奔来,为静王抚胸,又嘴对嘴地度气。   当时静王只觉着温软的嘴唇压着自己,把甘霖跟空气度入自己的口口,慢慢地静王清醒过来。   等他定睛看时,却见眼前是一张极为明艳的脸,看着似女子般美好,但却又有一种洒脱的气质,令人一见倾心。   因为他是男装,静王当时还以为是个公子。   只是没来得及道谢,那人见他无碍后,便告辞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后来静王经过多方打听,终于探听到,原来此人正是当时菡萏楼的淸倌儿玉笙寒。   且说静王将自己跟玉笙寒之间的渊源说明后,便道:“儿臣在听说之后,本想立刻帮她赎身,纳入府中,毕竟那时候她以口度气,已经同儿臣有了肌肤之亲,只是儿臣胆怯……”   皇帝听说这样一番内情,颇为诧异:“这女子倒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   静王磕头道:“父皇,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玉笙寒对儿臣有救命之恩,若是不能报答这恩惠,反而要对玉笙寒不利,儿臣岂不是成了畜生了?”   皇帝眉头深锁,并不言语。   静王见状,不由落下泪来,磕头道:“父皇……”   就在此刻,外头道:“平妃娘娘到。”   顷刻,平妃进了殿内,一眼看见静王跪在地上,顿时加快步子:“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帝早命内侍将静王扶起来,静王因为心神跌宕,这会儿又有些神不守舍,气喘吁吁地仿佛随时都会断气儿。   平妃不由掉了眼泪,抱着静王呜咽不止。   皇帝也很是悬心,又命快传太医。   不多会儿太医来到,扶了静王到内殿休息诊看。   平妃跟着去看了半晌,才出来外间,皇帝因亲眼见静王发病,心里也不好受,便坐在旁边不言语。   皇帝虽然花甲之年,但身子康健,眼见静王这样年轻却比自己更虚弱百倍,皇帝心里也不是滋味。   平妃带着哭腔道:“皇上因为什么发怒?”   皇帝道:“朕哪里怒过?”   平妃说道:“不然静王怎么跪着呢?”   皇帝哼了声:“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府内藏着一个青楼女子!早有御史弹劾了,若不是他,别的亲王敢如此的话,朕一定打断他的腿。”   平妃擦了擦泪,道:“这还不是因为静王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皇帝道:“之前不是想娶国公府的女孩子吗?是他自个儿不要。”   “谁说不要的。”平妃转悲为喜,忙忙地跑到皇帝身边儿,在皇帝耳畔低语了两句。   皇帝吃了一惊,扭头瞪向平妃:“你说什么?朕看你是糊涂了!”   平妃面露委屈之色:“皇上,难道这样不好吗?”   “之前是七姑娘,现在又换了三姑娘,你以为你是在干什么?”皇帝喝道:“再说,就算是要娶亲,也不至于都挑在威国公府。他们家的女孩儿就那么好?你们一个个的都选在他们家里挑人?”   平妃不敢还嘴,过了片刻,才低低嘀咕道:“这也怪不得臣妾,皇上要怪,先要怪康王府。”   皇帝问:“你又胡说什么?”   平妃道:“臣妾没有说错,是康王府先挑中威国公府的,求不成七姑娘,就求了四姑娘,这可不是因为他们家女孩子出色的缘故?如今正好儿那三姑娘还没婚配,岂不合该是静王的?难道静王配不起?”   皇帝恼道:“不要讲这些歪理邪说,康王世子定的是四姑娘,静王是世子的叔叔,却要定他们老三,这辈分上就乱了,又成何体统。不行。”   平妃忙道:“皇上怎么忘了,威国公府的大小姐正是淑妃呢,若说乱了辈分,还是皇上先跟世子之间的辈分乱了。”   皇帝的胡子吹动:“你放肆!”   平妃却又笑道:“皇上,这辈分嘛,有什么要紧的,何况若要论,自然是得从男方上来论。”   皇帝哼了声,平妃又委委屈屈地说道:“皇上,您看看静王,他病的这个样子了,若还不赶紧给他找个能贴身照顾他的人,难道还要让那出身风尘的女子在旁边蛊惑他?早先是臣妾想错了,那国公府的七姑娘呀,是个太娇怯的女孩子,她连照顾自个儿都不能呢,去了王府里,难道要让静王照顾她?可是三姑娘就不一样了,帮着他们府里照管家事,一切都料理的妥妥当当,她若是在王府里,那皇上跟臣妾不是也能放心些吗?皇上,静王毕竟是您的儿子,因为这弱病受了多少苦,您总该也体恤补偿他一些嘛。”   皇帝皱紧眉头,过了会儿,狐疑地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威国公府的事儿,是不是淑妃跟你说的呀?”   平妃忙道:“这倒没有,是淑妃前些日子病了,传了他们家的女孩子进宫,臣妾留了个心眼儿,去看看那七姑娘什么样儿,谁知道……虽然模样很好,但娇娇怯怯,说话低声细气,竟像是个病西施,臣妾当时就不大喜欢了,倒是那三姑娘,又伶俐,又大方,真真叫人喜欢。原本淑妃说她已经定给了永宁侯,臣妾就也没多想,只是近来听说永宁侯跟他们家解除了婚约,这不是天赐的姻缘,合该是静王的人吗?”   皇帝凝视着平妃,半晌笑道:“你倒是想的很周全啊,倒像是深思熟虑了很久。”   平妃道:“臣妾只这一个儿子,偏偏又是这样,如果早日身边有个贴心的人,或许……还能有个一子半女呢?皇上您就依了臣妾吧?”   皇帝忖度着,又过了会儿才颔首道:“你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与其让静王一心在那风尘女子身上无法自拔,倒不如快些给他许一个温柔贤良的王妃。”   平妃只当皇帝是应允了,一时大喜!   真叫周绮说中了,大雪之前,静王府就派了执事前往威国公府,两家定下了三姑娘周蘋的亲事。   只不过,三姑娘并做不成王妃,而只是个侧室。 第54章   皇帝亲自为静王选了彪烈将军府的小孙女为静王妃,那女孩子名唤孔春吉,刚刚十七岁,之前本要议亲,只是因府内老将军过身,所以守了两年孝,听说生得美貌,性情贤淑温和。   七宝听说这消息,心中竟更不知是什么滋味。   只是她原先因为赌气不肯跟周蘋相见,这会儿却也拉不下脸来去见她。   于是天天除去到老太太跟前请安,便只在暖香楼里看书练字,偶尔学些刺绣功夫,一并连周绮那里都不肯过去。   倒是周绮时常地过来找她,说话解闷,一如往常。   在这段时间内,张府也早跟威国公府合过八字,送了聘礼。   在送聘之前,两家又择选吉期,这件事却是有些为难。   因为明年八月要办三公子周承沐的婚事,又加上静王府的日期要提前,所以这件选在五月,而四姑娘周蘋反而靠后了,定在来年的腊月里。   只是在张家看来,张制锦年纪毕竟也不小了,虽然也想及早成亲,但毕竟七宝是国公府内最小的,且承沐跟周蘋的日期是早定了的,不能随便更改。   最要紧的是,七宝过了年才十六,老太太也不想她这么早出嫁,所以两府商议过后,便仍是选在后年她十七岁的时候成亲。   这些儿女姻缘之事,在大雪来临之前终于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将近年下事务繁杂,再加上这几件亲事上的来往账目等,苗夫人也有吃力不胜之感。   幸而还有周蘋从旁帮手,犹如救星一般。苗夫人见她处事果决精明,每天天不亮就起身理事,入夜近子时才能安歇,忙的消瘦了许多,苗夫人心中便越发怜惜喜爱她。   这天对了几处账目,苗夫人跟周蘋商议起年下安排使用的东西,以及来年后给周承沐迎亲的详细事项。   说了半天,夜深了,有森冷的寒气从窗外透了进来。   苗夫人说了一声冷,丫头忙进来掀起铜罩拨火加炭,又送了两碗人参汤进来。   苗夫人喝了两口,才觉着身上又暖了些,因对周蘋说道:“你也多喝一些,近来劳神劳力的,看你比先前都清瘦了。”   周蘋笑道:“是太太疼惜我罢了,其实锦衣玉食的,何曾瘦了。”   苗夫人叹道:“也该我多疼惜你些,可知多亏了有你,不然的话,就光是承沐跟叶府的事,七宝跟张府的来往,这两件杂乱起来,我就不知如何应对了。”   周蘋说道:“我别的不能,若是能在这些上面略帮上太太一点子,自然是好的。也不枉费太太从小儿把我养大的苦劳。”   苗夫人听了这话,很是感动,便把汤碗放下,道:“你虽不是我生的,但在我眼里,却如同亲生的没有什么两样。唉,想到明年你也要离开府里了,我每每念着,总觉着不自在,就像是要缺了左膀右臂。”   周蘋见苗夫人眼圈微红,便起身走到她身边:“太太……太太对我的好,我心里是知道的。”   苗夫人笑了笑,叫她坐在旁边,道:“只是我一直都没问过你,你觉着静王府这件事,到底怎么样?”   周蘋一怔不答。   苗夫人打量着她的脸色,又轻声地说道:“你只管说就是了,倘若你、有什么不受用,咱们少不得再去求一求娘娘,兴许……”   苗夫人话没说完,周蘋已忙道:“太太!这万万使不得。”   望着苗夫人的双眼,周蘋道:“我只恨我不是太太亲生的,不过太太对我视若己出,我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毕竟顶着庶出的名儿,之前多靠着太太的疼惜,才能定给了永宁侯……只是跟他缘分浅薄,如今虽然是侧室,但那是王府,岂有我挑拣的道理?只有我感恩的份儿呢。”   苗夫人微微点头,周蘋又道:“说起来大姐姐在宫内,也是不易,要事事周旋留心。而且此事竟是圣上亲自过问的。太太千万别跟大姐姐说什么,免得她更加为难。而且我平心而论,能进王府,不管怎么样,这门亲事对我来说也已经是极不错的归宿了。”   苗夫人将她肩头揽住,道:“我的儿,难为你想的这样明白。只是我担心将来……跟那位未来的王妃相处,毕竟怕你为难……”   周蘋靠在她的肩头,微笑道:“太太不必担心,不管是什么人我都能跟她相处,也会相处的很好,绝不会为难半分。”   苗夫人看着她笃定自信的神色,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不禁叹道:“好孩子,你的懂事聪慧,实在令人可心,你也是向来是叫人最放心的一个了。不像是七宝那丫头……真真的不管把她送到哪里去,都让人牵肠挂肚的。”   周蘋才也笑道:“太太也不用为七宝多忧心,那位张侍郎,看着像是对七宝真心实意的。更何况说句远的话,将来,四妹妹在康王府里,我若在静王府里,彼此都会有些照应,也断断不会让七宝受丁点儿委屈的。”   苗夫人微微震动,感动的眼睛湿润,定睛看周蘋道:“难得你给那呆丫头把这些都想好了。可我听说,自打永宁侯解除婚约后,那丫头就跟你疏远了?赶明儿我骂她一顿,让她跟你道歉。”   周蘋忙又劝道:“太太别为难七宝,我还不知道她的脾气?可知她也不是真心恼我,只是小孩子脾气,等她自个儿回心转意了,一切就都好了。太太当我是亲女儿,我跟七宝自也毫无芥蒂,亲姊妹一样,别说她不是真心恼我,就算是真心恼我,我做姐姐的,对她的疼惜爱顾也从不会变的。”   苗夫人很是感慨,把周蘋搂在怀中:“我的儿,幸亏是你!”   ——   眼见大雪将至,城外苗舅舅又来了一趟,原来是苗家的老夫人病倒了,想念外孙女儿,想请七宝过去住上两天。   谢家老夫人本舍不得,可也不忍让老人家失望,便答应了让她去住两日,陪陪老人家再回来。   跟着苗舅舅来的仍是苗盛,在从老太太上房退出后,苗盛偷偷地问七宝:“表姐,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叫做……”   七宝见他提起这节,忙拉着他走开,回到暖香楼里才悄悄地说:“在外头千万别提那件事,更别对人家说我带你去过新荷楼。”   苗盛先是点头,然后又有些失魂落魄的:“那个……真的是新荷楼?”   七宝见他脸色异样,便问:“怎么了?”   苗盛低着头说道:“我、我听说新荷楼有一个很出名的……玉、姑娘,之前不知去了哪里,我原本盼着别是咱们去过的哪家。”   七宝眨眨眼道:“这京内的新荷楼只有一座,玉姑娘也只有一个,自然是她了。你干吗盼着别是她呢?她又没受什么苦楚。”   苗盛道:“没受苦?表姐知道她去了哪里?”   七宝咳嗽了声,这才小声跟他说道:“据我所知,玉姑娘大概是进了静王府了。”   苗盛瞪大了双眼:“真的?”   七宝说:“我只是听三哥哥提过,到底怎么样,却不清楚。”   七宝说完,看着苗盛失落的模样,诧异地问:“你好像很关心这玉姑娘?”   苗盛低着头不做声,七宝突然想起上次他在新荷楼喝的那副神魂颠倒的模样,忙问:“你总不会是喜欢上人家了吧?”   苗盛的脸上早就红了一片。   七宝见状就知道自己多半是说中了,只是……苗盛这小子,比自己还小,居然就知道喜欢人了?   而且他喜欢的竟还是玉笙寒,这可注定是“有始无终”的,毕竟玉笙寒是静王殿下的心上人,怎么会容他人染指,再说,玉笙寒那种女子什么男人没见过,自然更加不会看上苗盛这样半大的孩子。   七宝又觉着惊讶,又有些同情,还隐隐地有几分好笑,便说:“阿盛,你不要惦记她啦,你跟玉姑娘本不是一类人,就算她不去静王府、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她也不是咱们能亲近的。”   苗盛闻听,头越发低了几寸。   七宝很少遇到比自己小的,又见苗盛这样沮丧,她便抬手轻轻拍他的肩头,做老练状,沉声说:“别伤心啦,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子。”   这次苗盛却摇了摇头。   七宝微怔,只听苗盛说道:“表姐,没有女孩子比玉姑娘更好的了。”   七宝看他一本正经地,忍不住嗤地笑道:“你才多大!就知道这些了!”   苗盛见她不以为然,委屈的眼中带泪。七宝才忙又道:“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快告诉我,外祖母的身子怎么样了?”   因七宝很少离开国公府,谢老夫人毕竟不放心,一再叮嘱苗夫人让给七宝多带两件大毛衣裳,到了地方还要好生照顾她。   除此之外,又叫大公子承吉亲自护送他们一行出城。送到庄子上后再回来。   腊月里寒风凛冽,出了城后北风更大,连车都走的慢了。   从早上,日色就一直半阴不阳的,这会儿将近中午,那日头高高地在云层之后,厚厚地彤云把最后一丝暖意都挡的严严实实的。   周承吉抬头看看天色,对苗舅舅说道:“这天阴阴的,看着倒像是要下雪。”   苗舅舅道:“至少还得走一个半时辰呢。前方还有一段山路,如果下了雪,路滑就更难走了。”   承吉便催促随从们,命快马加鞭往前急赶。   果真给苗舅舅说中了,马车将要走过山道的时候,一阵风卷着雪花落了下来,很快地上就雪白了一层。   大家悬着心过了山道,回头看时,山路上已经给雪覆盖满了。   虽然天很冷,苗舅舅跟周承吉却出了汗,两人对视一眼,说道:“侥幸!”   外头路虽然难走,七宝在马车里,却并没察觉。   身上裹着狐裘的大氅,怀中还抱着手炉,腿上也给猞猁皮的毯子盖着,里头放着脚炉,外头的风雪虽大,马车内却暖洋洋地,若不是方才走山路有些颠簸,七宝几乎就睡着了。   又听外头叫嚷说下雪了,她便趴在车窗口往外打量。   掀起帘子,先是一阵小刀子似的被风刮了进来,七宝哎吆一声,想去捂住自己的脸,旁边苗夫人早亲自过来给她把帽兜拉起来,又说:“山风冷硬,你小心扑了脸,又吹的头疼!”   七宝本暖的身上发热,有些闷,给风一吹反倒觉着清爽。   当下定睛往外看去,却见眼前山峦重叠林立,然而原本苍灰色的山给白雪覆盖,便透出一种苍苍皑皑之态,苍翠古劲,无限风雅,又像极了一副奇妙的水墨山水图画,看着令人心胸也随之开阔。   只是这幅场景竟看着眼熟。   七宝又看片刻,突然一震想了起来!在她梦境之中,所见的张制锦的墨宝之中,曾有过这样一幅画,竟像是现在这幅场景。   七宝皱眉,心想:“难道他画的是这里?只是他走过的地方极多,天下之大,也许相似的风景也很多……未必就真的是这里。”   毕竟这是往偏僻乡下的小路,又非官道,张制锦无缘无故怎会把这条路走,多半只是景物相似的巧合而已。   七宝只顾胡思乱想地出神,直到给苗夫人拉了回来,这会儿小脸上已经给风雪吹打的冰凉了。   ——   半个时辰后马车下山,又过了两座村庄,下午时候才终于到了苗家庄子上。   苗舅舅早打发人回去报信,苗家庄子里也派了人远远地迎了出来,忙上前拉马持缰,往庄子返回。   庄门口上,苗舅舅亲自先接了苗夫人下车,承吉过来接了七宝。七宝怕冷,下车前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风帽遮着大半个脸,苗夫人握着她的手腕,另一边同春扶着,一并往庄园内走去。   苗氏的祖上原本也在京内居住,曾是御赐亲封的安平侯,只因族内子弟凋零,只袭了三代,到了苗夫人父辈一代已经恩尽,幸而跟京内一些公侯王孙之类的略有些交情,祖上也尚有些田产,倒还能闲散度日。   里头苗老夫人听说女儿跟外孙女到了,喜不自禁,忙扶着丫头的手迎了出来,站在厅门口上张望。   大雪纷飞里,却见门口上走出一堆人,两边是承吉跟苗舅舅、苗盛等人,中间簇拥着的正是苗夫人跟七宝。   苗夫人抬头,早也看见自己母亲站在厅门上,于是忙握着七宝的手紧走几步,上了台阶拜见。   老太太早引着她起身,又看七宝,喜的忘了所有。   还是旁边苗舅舅提醒:“外头冷,母亲还是带了妹妹跟外孙女儿进内说话吧。”   老夫人是个很和蔼慈祥的老人家,因为年纪大了,眼睛有些不大好使。   把七宝拉到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半天,才笑着说道:“七宝越来越像是那王母娘娘身边儿的小玉女了。”   苗夫人忙问老太太的病,老夫人道:“其实没什么大碍,本来想进京去看望你们的,只是一来我的身体差,二来,也不好轻易去那公府里多走动,可心里实在想念,到底是要见一见的。”   又问七宝路上可冷,累不累等等。把她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里。   老人家的手虽然有些枯瘦,但十分温暖,七宝的心也暖暖地,便甜言蜜语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安心把身子养好了,不用顾虑别的,以后让舅舅带了您去常住上几日,正好府里老太太也是爱热闹的,大家一起说话岂不是好?”   苗老夫人笑了笑,点头称是。   等丫鬟陪着七宝去休息后,老夫人便问女儿:“我先前听着,怎么府里那么仓促的,定下了承沐的亲事,还有三姑娘和七宝也都定了,好像还要赶着过了年就操办呢?”   原来最近京内京外沸沸扬扬的,流传最广的自然是威国公府里的这些奇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苗夫人见问,就把家里的情形一一告知了老太太,又说了明年只给承沐,周蘋周绮三人操办。   老太太听罢,才松了口气,说道:“我只听他们说明年七宝也要出嫁了,慌得我不行,若是她嫁到张府里去,我若要见她,岂不是更加难了?”   苗夫人这才明白老太太想让七宝过来陪住几天的用意,便笑道:“您老人家放心,那府里老太太也舍不得她呢,所以还要她再在家里胡闹一年。”   ——   当下安置妥当,因天色已晚,且又下雪,承吉次日才启程回京。   七宝便跟苗夫人留在庄园里。   下雪的天气,没什么好玩儿的,七宝就只跟母亲一起陪着老夫人取乐,她古灵精怪的心思多,又仗着是在外祖母家里,不比威国公府,便越发放肆大玩起来,什么拍雪人,打雪仗,踩雪摘花,无所不用。   苗夫人待要呵斥她,老夫人忙拦着叫不许约束,苗夫人只得罢了。   这日,雪住了,却又出了极好的大太阳,七宝一连在庄园里住了三天,院子里都玩遍了,便想到外头去玩儿。   苗盛见识过她的本事,便不敢引着她往外走,因哄着她说:“表姐,我教你捕鸟好不好?”   七宝这才又来了兴致,苗盛便带她到以前晒谷物的大场院里,叫家丁把院子中间的雪扫开了一大片,然后扣了个圆圆的大筛箩。   筛箩底下撒了些粟米,边沿却用木棍儿支起来。   木棍上则拴着一根长线一直放到窗户边儿,把窗户开一道缝隙,线拉在屋内,用手握着。   七宝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摩拳擦掌,兴奋异常,果然,因为连日下雪,那些小鸟儿因找不到食物,十分饥饿,看到这里有食物,便奋不顾身地飞了下来觅食。   七宝见鸟儿在筛箩旁边徘徊,不禁笑逐颜开,可当看他们探头探脑地要往筛箩底下去的时候,突然心里又无端地紧张。   苗盛不理会她,只专注地盯着那鸟儿,等几只鸟蹦跶着窜到筛箩底下的时候,突然一拉绳子!   那木棍被拽倒,筛箩砰然声响,随之扣下。   苗盛笑道:“捉到了!”   七宝愣愣地看着这一幕,先前那种兴奋感却荡然无存了,隐隐地只觉着恐惧。   苗盛笑道:“表姐,你要不要去看看捉了几只?”   七宝看他一眼,果然跑了出去,她跑到筛箩旁边,低头看过去。   这筛箩是庄园里用来筛黍米的,为的是把粮食跟大些的石子儿等分开。这东西边儿是用竹子围成,中间却是很多的铁丝分经纬线格开,空隙很大,从上面就能看见里头鸟儿拼命跳动的样子,只可惜力气有限,并撞不破这网罗。   这幅场景遽然撞入七宝的眼中,吓得她往后倒退了一步。   苗盛觉着自己并未失手,心中得意,见七宝不动,便要替她把筛箩底下的鸟儿捉出来。   突然之间,七宝跳了过来,她俯身握着筛箩一掀!   苗盛只当她是不懂如何捉雀儿,忙道:“表姐,不是这样!”   却已经晚了,还不等七宝把筛箩完全掀起,那几只鸟儿争先恐后地从旁边的缝隙里冲了出来,四散飞逃,无影无踪了。   苗盛仰头看着:“原来又四只呢,好可惜!”   七宝看着空空的筛箩,如释重负般地叹了口气。   苗盛还怕她失望,忙道:“表姐不用灰心,我再给你捉,保管要多少有多少。”   七宝摇头轻声道:“我不想要玩这个了。”   苗盛不晓得她是怎么了,才要问,就听到有“嗖”地一声响,不知如何。   七宝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空中掉下一样东西,血淋林地落在她的跟前。   七宝猝不及防,尖叫出声,苗盛也吓了一跳,上前细看,原来是一支箭,竟准准地射落了一只麻雀。   苗盛正诧异,门口走出来一个人。   七宝正惊魂未定,再一眼看到来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他怎么会在这儿? 第55章   只见从场院的门口有个人走了出来,身上披着他的手中居然还拎着一把弓。   七宝一眼看见,本能地后退一步。   这人看向她,竟缓步走了过来。   此刻同春在七宝身后,小声地说道:“姑娘,那是……”   话没说完,苗盛因也瞧见了此人,但他的反应跟七宝不同,瞬间竟是满面喜色,迈步往前走了过去。   七宝大惊,忙叫道:“阿盛!”   苗盛听见便停下来,这会儿的功夫,那人已经走到跟前儿。   七宝不知他的来意,忍不住叫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现身在场院门口的,竟是康王世子赵琝。   七宝问完后,旁边的苗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忙向着赵琝行礼。   赵琝瞧一眼七宝,又冲着苗盛笑了笑道:“我听见你们在捕鸟,特意没有进来惊动,好好的怎么又放走了?”   七宝听他提起来,一时顾不得别的,回头看向身后地上那只给射杀的鸟儿。   方才她看到笼子里窜动的小鸟的时候,突然间想起了梦中威国公府给抄检,被锦衣卫们围着驱赶而行的族人们。   后来又给关入了大牢里,众人绝望地聚在牢房之中,那种想逃脱却又无法脱身的情形,岂不是相继了给筛箩扣住了的鸟儿们?   所以七宝想到这个,才忙将鸟儿都放走了。   可偏偏又给赵琝射杀了一只。   七宝发愣的时候,苗盛已经回答道:“是我表姐不知道这捉鸟儿的窍门,不小心放跑了的,这只鸟儿是世子射下来的?您的箭法果然出色的很,只是……世子是什么时候来的?”   赵琝点点头:“才进门,怎么,你大哥哥呢?”   七宝听到这里,这才惊疑地又转身,她看看苗盛又看看赵琝,竟然不知道他们两个居然认识?!   正好赵琝在打量着七宝,七宝便拉拉苗盛:“你怎么认识他?”   苗盛从方才赵琝现身的时候,就发现七宝的反应不对,见她不向赵琝行礼,早就心里不安,此刻忙笑道:“表姐你有所不知,世子殿下是大好人呢。”   七宝听了这句,更加如同做梦一般:“好人?”   一瞬间她几乎不懂“好人”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她不由自主地又看向世子赵琝,正对上他打量的眼神,只不过跟之前见过的几次不同的是,这次赵琝的眼神没有之前那样的凶悍跟充满邪气了,反而有种奇怪的平静。   因为“前车之鉴”,七宝一看他就本能地想拔腿逃走,只是因为同春跟苗盛都在,且又是在苗家庄园里,倒是不用太过怕他。   赵琝看着她提防的神色,却泰若无事地笑道:“七姑娘,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了。”   七宝不信这话:“世子又怎么在这里?”   赵琝说道:“我跟府里的大公子相识……之前来过两回,近日城内一直下雪很是无趣,我便带了人出来打猎,不知不觉走近了苗家庄,便过来叨扰叨扰。”   七宝问:“这么巧吗?”   这会儿苗盛听七宝越发不客气似的,生恐让赵琝不自在,忙道:“世子,我带你去找大哥吧?”   “不用忙,”赵琝仿佛很随和的,又看着地上的筛箩道:“你不如再捉一次鸟儿,我从没见过这种方法,也见识见识。”   苗盛见他感兴趣,才要答应,七宝忙阻止道:“不可以!”   赵琝跟苗盛一起看向七宝,苗盛便问:“表姐,怎么不可以?”   七宝道:“这些鸟儿因为大雪的缘故,已经饿了多少天了,好不容易要觅点食,你却又要不怀好意地捉它,何必为难这些生灵,让它们自己远走高飞的又怎么样?”   说着,七宝看一眼地上那给射死了的鸟儿,那鸟儿已经僵硬了,羽毛上刺眼的一抹血色,在瞬间引的她一阵心颤。   苗盛见七宝居然这样说,若是赵琝不在的话他自然一口答应,但世子想看……   “表姐,”苗盛吭吭哧哧地说:“这些小麻雀很坏的,庄稼长的时候,它们经常跑去偷吃稻谷,赶都赶不走呢。”   七宝因为被方才筛箩里那场景刺激到,无论如何不答应:“不许!”   正在此刻却听赵琝说道:“既然七姑娘心慈,那就不必了。”   七宝很意外,不由又看向他。   赵琝一笑:“这样你总算能放心了吧?”   七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低下头去。   苗盛虽然诧异,却也松了口气,于是大胆地问赵琝:“世子之前跟我表姐熟悉吗?”   七宝的心一跳,赵琝却泰然自若地回答:“当然了,威国公府跟王府向来交好,七姑娘也去过王府几回,自然不陌生了。”   正说话中,苗家大爷因为听说世子登门,早忙着放下手中之事,亲自来寻。赵琝见他来了,便也随着他去了。   直到他们走后,七宝才拉着苗盛追问:“你们怎么跟这个人认识?”   苗盛叫人把那筛箩收起来,七宝忙又说:“这些撒了的谷子就别收了,让鸟儿们吃了吧。”   苗盛也答应了,陪着七宝回到屋里,才说道:“表姐不知道,说起来世子跟咱们庄子的交情,还是从那次官府里拿住哥哥说起。”   原来上回官府因为勾结张家的豪奴,私吞赈灾银子并捉了无辜之人后,康王世子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他竟带了王府的随从们来到县衙,逼着县官把人放了出来,有狱卒手脚慢了些,赵琝便挥鞭打伤了几个。   因为他是世子的身份,自然无人敢忤逆,也威慑了县府众人。   赵琝亲自将苗大哥送回了庄园,从此之后,彼此便认得了。   苗盛说道:“以前只听说康王贤德非常,还不知怎么样呢,可见世子这样,才知道果然是真的。这也是因为国公府的四姐姐定给了世子,所以世子才肯这样帮我们呢。表姐,你说他是不是大好人?”   七宝听了这件事,又是惊讶,又是忧闷。   惊讶的是,赵琝居然会做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忧闷的是,赵琝这样大张旗鼓的跟苗家来往,眼见跟康王府的关系更“紧密”了。   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幸而周蘋许给了静王府……也许还可以缓和。   七宝无奈地仰头长叹:“天啊天啊,如何了得。”   同春跟苗盛都不解,同春避开苗盛,小声悄悄问道:“姑娘,这位世子来到庄子里,好像不是巧合吧?”   竟然连同春都看了出来,七宝道:“我也这么觉着,横竖明后天咱们就回去了。不打紧。”   苗盛则说道:“表姐,你怕什么,世子是四姑娘的未婚夫婿,也是你的姐夫啦,而且你看他方才,丝毫不计较表姐的无礼,可见是个大好人。”   七宝心中掠过之前跟赵琝相见的几次,如果苗盛知道赵琝做的那些事,不知道这“大好人”还叫不叫得出。   当下七宝打发了苗盛,自己带了同春回内宅去了。   只是在当日黄昏十分,七宝去上房陪着老太太吃饭,吃过饭后往回走,才过角门,就见有个人站在那里。   同春忙问:“是谁?”   对方便走了过来,七宝早看着眼熟,如今见是赵琝,便色厉内荏地说:“你、你干什么?你可别乱来,否则……”   同春则紧紧地护在七宝身前,犹豫着要不要叫人。   赵琝却并不曾上前,只说道:“我就有几句话跟你说罢了,你总不会连听的胆量都没有吧?”   七宝疑惑,便道:“你想说什么?”   赵琝道:“我想跟你说,你不必这样畏惧,我……不会再为难你。而且上回连累你差点遭难,我心里过意不去。”   七宝双眼睁得大大的,只觉着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   赵琝又道:“那次我伤着了,在府里养了数日,我父王派人到处密查,那两个刺客像是之前给剿除了的贼党余孽。”   七宝听到这里:“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完了没有?”   赵琝瞅着她:“那些人凶狠狡诈,连日来我甚是提防,他们无计可施,只怕他们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我才来瞧瞧,着实没有恶意的。”   他的语气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诚恳,但七宝仍是不敢十足相信,于是道:“我跟你又没有关系,难道他们会对我不利吗?不过,还是多谢世子提醒啦。”   赵琝苦笑:“你大概觉着我是多此一举吧?那算了,我说完了。”   七宝忙点头:“那好,告辞了。”忙拉着同春,急急忙忙地又回内宅去了。   赵琝回头望着她,见她将要进门,心里还有一句话,便叫道:“七宝!”   可赵琝不出声则已,被他这么一唤,反而惊动了七宝。   七宝生恐他故技重施,也不听他说什么,死死拽着同春跳进月门里,头也不回地飞奔去了。   ——   这一夜,北风呼啸,刷刷地敲在窗上。   同春把地上的火炉里加了两块银炭,又过来给七宝掖了被子,问她冷不冷。   七宝说道:“你也别忙了,地上冷的很,快上去捂着吧。”   同春这才到外间的小床上睡了。   七宝自己在里头,翻来覆去,想到今日跟赵琝相见的情形,深以为异。   难道老虎改了性子要吃草了吗?可康王是“逆贼”,世子又是个有多次前科的轻狂之徒,自然是不能相信的。   七宝模模糊糊地想着,便睡了过去。   耳畔风声越发大了,风里仿佛还有虎啸的声响。   安睡中的七宝,突然间有些不安分起来。   在来的路上所见的山川苍茫带雪的那副场景,突然间慢慢地幻化成了一副妙笔而成的山水画。   这幅画摊开放在紫檀木的大书案上。   七宝站在书桌旁边,垂眸望着那幅画,仿佛身临其境,那风卷着雪扑面而来的清冷肃杀气息,如此鲜明。   直到身后那人靠过来,手臂在她的纤腰上搂住。   “好看吗?”他问,湿润的气息逼近耳畔。   七宝红了脸,缩着身子道:“好、好看。”   “哪里好看?”他问。   “山……树、还有雪。”七宝轻轻地挪动身子,想要从他怀中逃开。   张制锦一声冷笑:“照我说,不好看。”   七宝吃了一惊,听出他的声音里好像也有当时北风卷雪的气息。   “大人?”她心惊胆战,不知自己又是哪里惹了他不高兴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给他不由分说地摁在了桌子上,重重叠叠的裙摆给撩了起来,堆挽在他的臂弯里。   七宝无法动弹,目光所及,只有眼前那副卷轴,那苍翠素白的山色扑面而来,北风俨然化作了无形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将她刺穿了。   身不由己之中,耳畔是他隐带低喘的清冷声音,道:“真是……有趣,明明一句话左右人的性命,竟然丝毫都不记得。”   似真似幻。   噩梦之中的七宝奋力一挣,醒了过来。   同春早听见了动静,披着衣裳过来查看,却见七宝满头大汗,蜷缩在床内。   “是又做了梦?”同春吓的问,又忙拿了帕子给她擦拭。   七宝喘了口气,转头看向同春,怔怔地盯了她半晌,眼底的恐惧之色才慢慢退散了。   同春给她抚着背,道:“好好的怎么又做了噩梦呢?这惊悸之症已经许久不发了呀。”自从那次从秋千上掉下来后,起初那几天经常发梦,后来渐渐地便好了。   没想到今晚上仍然如此。   七宝道:“我口渴。”   同春忙去给她倒茶,七宝举手抵在额头上,突然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昨儿是大雪。今天是十一月三日了。问这个做什么?敢情是想回府了吗?”同春捧着热茶回来,先让她漱了口,才又捧着慢慢地让喝了半杯。   七宝转头看向窗棂上,这会儿才过子时,夜正深沉。   吃了茶后,七宝定了神,便又叫同春自去睡了。   她回身躺下,可心却仍是怦怦乱跳。   大雪过后,是啊……在梦里,大雪过后,自己也在这庄子里,而且还发生了一件事,可之前怎么竟忘了呢? 第56章   次日,苗夫人早早地打发了绮罗过来。   昨儿就嘱咐了让七宝起早去老太太房里陪着吃饭,苗夫人怕七宝睡着或者赖床,特又叫丫鬟来催一催。   七宝厚厚地穿了一件白狐裘的大氅,兜了风帽,抱了手炉,出门往老太太的上房过去。   苗老夫人早就起了,七宝的舅母鲍夫人,表嫂钱少奶奶以及苗夫人正在陪着说话。听外头说七宝来了,钱少奶奶就先站起身来,迎了她入内。   老夫人把七宝抱入怀中,握着她的手问:“可冷吗?”   七宝道:“穿的多,不冷。”   老夫人又笑问:“晚上可睡得安生?有没有叫他们仔细看着火盆?庄子上不比城里,这儿风大,别冻坏了你。”   七宝道:“火旺的很,他们看的也仔细,老太太不用担心。”   于是鲍夫人跟钱少奶奶张罗着摆上饭来。七宝平日在国公府内吃的就少,到了庄子上,饭菜自然有些不太合口味,只是她私下里吃的时候,就少吃两口,若是陪着老太太,则不管怎么样都要尽力地多吃上一些,好让老太太看了欢喜。   于是七宝尽力地吃了小半碗鸡丝口蘑汤面,喝了半碗红枣银耳粳米粥,又吃了两筷子小菜。   就算如此,老夫人还觉着她吃的少,不住地问她是不是觉着不可口,心里想吃什么,叫底下做之类的。   苗夫人道:“她平日在家里,时常连早饭都不吃,来到庄子上反而饭量大了似的,吃的都是在家里的几倍呢,我心里还怕她吃撑了。您老人家就别劝她了。”   老太太这才高兴,因笑对七宝说道:“你们这时侯来,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少,无非是些山货之类,没什么稀奇。等你春夏或者秋天的时候来才好呢,这外头的花也好,果子也多,让盛儿带着你出去山上逛,保管你不想回府了呢。”   七宝听得心动:“虽然我觉着这会儿也很好玩,但是等过了年,我也一定要再来的。到底要把四季的风光都看个遍。”   老太太笑道:“这样才好。”又回头对苗夫人道:“你可听见了?等过了年,要再带她来多住几天才好。”   苗夫人笑说:“知道了。她本来就贪玩,只怕更加玩的心野了。”   这会儿七宝的舅母鲍夫人便说道:“姑娘过了年才十六岁,生得又这样好,自然不能十分拘管了她,让她开心儿些是好的。”   钱少奶奶也说道:“到了我们这里,住没好住的,饭也没有很好,若是再不能让姑娘开心些玩耍,那岂不是我们的罪过了。”   于是大家吃了早饭,又围着炉子说笑了半天。   这两日老太太的病也都好了,兴致极佳,在屋子里坐的有些犯闷,便带了众人出门,到后面的花园里走了一趟。   地上的雪这会儿都已经清扫妥当,院子里一些花草上还顶着些雪,更有墙角十几棵的红梅腊梅,交相辉映,开的茂盛,香气一阵阵飘了过来。   老太太便指着那腊梅,让折几枝给七宝放在屋子里,又对七宝说道:“这腊梅最香,有了这两枝,屋子里都不必熏香,这香气又比别的香味还沁人心脾呢。”   正说着,外间苗盛走了进来,上前拜见过后,说道:“我大哥哥说,今儿康王世子殿下还要过了中午饭才走,特让我来告诉老太太跟太太们一声。”   七宝在旁听见,心中想:“他果然也住了一夜,真是稀奇。”   老太太忙道:“让你哥哥跟父亲好生招待,别缺了礼数。”   苗盛答应着去了。   昨儿赵琝来的时候,苗夫人已经知道了缘故,此刻不免说道:“这位世子倒是宽情。”   鲍夫人也说道:“世子殿下本是金枝玉叶,难得不嫌弃我们这庄子粗陋,实在是个又尊贵又和气的人,只是他肯如此,自然是念在跟府里的关系。”   苗夫人便只笑了一笑,并不说别的。   这会儿老太太因见七宝跟着自己大半天的,怕她觉着无趣,便跟她说道:“待会儿盛儿回来,让他带着你去后院管牲畜的地方去看看,那里养着两头梅花鹿,还有些兔子,獐子,锦鸡之类的,还有一匹枣红马才生了小马驹,据说甚是可爱,盛儿很是喜欢,你也去瞧瞧。”   七宝听见“梅花鹿”,心头一动,有点心不在焉地答应了。   不多会儿苗盛过来来了,便带了七宝跟同春前去。   三个人从旁边的夹道,穿过花园,又过了一重小跨院,出角门又走了一段,才算到了后院。   这个场院也是极大,马厩里养着十几匹马,另外骡子,耕牛之类的也有十几头,都有专门的仆人照管,因为方才都添了食水,早早地也都打扫过了,仆人们都散了,且先前苗盛又要带七宝过来,所以早早地又打发他们回避了。   这会儿苗盛跟七宝说:“我原本想学骑马,老太太只说我还小,怕我摔着,幸而有了那匹小马,等它略大些,我就可以骑着玩了。”   说着,便叫仆人将马厩打开。那小马驹已经跟苗盛熟了,听了他的声音早就颠颠地跑了出来。   苗盛将它的脖子抱着,引它给七宝看。   七宝瞧着它皮毛水滑,便大胆伸手抚了一下。那马儿扭了扭脖子,瞪着极大的眼睛瞅着她,样子看着甚是温驯,七宝才不那么害怕了。   七宝左顾右盼,心里有点忐忑,半是期待又半是畏惧地问苗盛:“鹿呢?”   苗盛便忙又叫了两声,让仆人把那两头梅花鹿放了出来,小鹿很是亲人,看到人多,就溜溜达达地走了过来,仰着头嗅来嗅去。   苗盛笑道:“它这是要吃的呢。”   于是跟仆人要了两块豆粕饼子,掰开了一块儿给七宝让她喂鹿。   七宝迟疑地握在手中,眼睁睁地盯着看面前的小鹿,谁知那鹿闻到豆粕的味道,早迫不及待地张开嘴去吃,舌头舔到了七宝的手。   热乎乎的舌头掠过手背,七宝不防备,便叫起来。   小鹿嚼着吃了豆粕,意犹未尽,便向着七宝不住地拱头,仿佛还要。   苗盛正给小马驹也喂了些草,见七宝有躲闪胆怯之色,苗盛便笑道:“表姐,它又不会咬人,你怕什么?”   七宝之前本从没有近距离跟这些小牲畜接触,方才也不是害怕,只是心中惦记着一件事才失了神而已。   她向来在苗盛跟前充老大,这会儿自然也不想丢了脸面,于是道:“我哪里是怕,只是给它舔了舔觉着痒痒罢了。”   同春见那梅花鹿长的好看,就也大胆过来拿手去碰它的头。   七宝盯着那鹿儿骨碌碌的眼睛,却没有了玩乐的心思。   一时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旁边走开。   七宝转过头,看向场院西南角的那座屋子,半晌问苗盛道:“那屋子里……可有人住吗?”   苗盛只以为她好奇,便看了一眼道:“那里没有人住,里头放着的都是些草料。要喂马喂鹿的时候就去取。”   七宝凝视着那座房子,心中有一种难以按捺的冲动,很想在这时候走过去,将门打开看看里头是否有什么人。   她定定地看着那紧闭的门扇,双足虽然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但渐渐地眼前景色变幻,已经不是现在了。   ——也是大雪之后,场院上并没有人。   那时候七宝也住在这庄园里玩耍,因为之前已经随着苗盛来过两回,心喜那小鹿,这日,便偷偷地一个人跑了来看。   她从院门口进来,边走边打量。   本来那两头小鹿已经跟她熟悉了,鹿儿性子灵敏,一旦听见熟悉的人的脚步就会远远地奔过来。   不料这次七宝走到中间,等了半天,却并不见鹿儿来靠向自己。   七宝有些惊奇,四处张望,疑心它们跑到大牲畜栏里去了。   才往马厩靠近一步,那高头大马便有些躁动不安地叫了声,蹄子嗵嗵地踏地。   七宝忙又退了回来,不敢往前,又怕耽搁久了给人瞧见,她突然想起苗盛说那房子里是有给鹿儿的食料的,若是拿了豆粕饼子,那鹿儿闻到食物的气息一定会主动跑出来的。   于是七宝转身跑到那草料房子前,晃了晃门,果然没有关。   她心里高兴,便把门打开,迈步走了进去。   这草料房很宽阔,是四间房连着,中间并无间隔,干草等整齐地堆叠在一侧,另一侧又有些麻布袋子鼓鼓囊囊的,也靠在墙边堆叠的极高。   七宝左右看看,本想去抽草,又怕鹿不爱吃,便去解麻袋,想找豆粕饼子。   谁知才走到那麻布袋子旁边,举手要解的功夫,鼻端竟嗅到一股奇怪的气息。   那会儿七宝还不知是什么味道,只是觉着异样,便歪头往旁边那布袋旁边的草堆里看了一眼。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竟瞧见一点柔褐的影子,明明是梅花鹿的颜色,瞧着像是鹿趴在那里。   七宝大喜:“你这小机灵鬼,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自己跑进来找吃的了?”   七宝说笑着忙跑了过来,不料当看清楚眼前所见的时候,七宝吓得几乎没了呼吸。   原来她眼前所见,并不是那只活生生活蹦乱跳的小鹿了,鹿儿瘫在地上,已经有些僵硬了,喉咙边上有很大的一道血口子,血肉模糊的像是给什么野兽撕碎了,地上也略溅了些血。   七宝吓的才要尖叫,旁边有个人悄无声息地闪了出来,把她猛然抱住。   在他靠近的一瞬间,七宝嗅到他身上浓烈的血腥气息,这才回味过来,原来自己方才嗅到的那股气味,竟是小鹿的血气!   七宝无法动弹,眼睁睁地望着地上的鹿,仿佛自己也变成那头可怜的鹿。   正在惊惧交加不知如何的时候,那人在耳畔说道:“你是谁?”   七宝的泪早流了下来,滑落在那人的手上,那人仿佛察觉,手便松开了些,七宝望着小鹿,又是惧怕又是气愤,哭道:“你又是谁,你杀了小鹿吗?”   那人还未回答,身形一晃,竟直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七宝正给他揽在怀中,一时连尖叫挣扎都来不及,就给他死死地压在身下,双双跌在了松软的稻草堆上。   这人身形高挑,体格健壮,牢牢地把七宝压在草上,从后面看连她一点儿身形都看不出。   七宝吓得几乎晕厥过去,本来就力气小,因为惊怕,更是挣不动了,整个人给他这样狠狠地砸落,几乎也晕了过去。   半晌,七宝才又缓了口气,正艰难地从这人身下探出半个头来,耳畔仿佛便听见外头有人声。   七宝才要大叫,那人却又抖了抖,好像醒了过来。   刹那间七宝吓得没了声音,却听那人沙哑着嗓子问道:“是、是不是你?”   七宝牙齿发抖,大着胆子扭头看去,却见面前是一张血痕狼藉的脸!也不知是伤口的血还是怎么,居然认不出一点儿本来面目,说话间唇齿微动,那口唇眼睛上也尽是血污,看着甚是狰狞,像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狰狞恶鬼似的。   吓得七宝忙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第57章   七宝哪里见过这种恶形恶相,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人是鬼,凶神恶煞至此。   只恨不得立刻晕过去。   偏偏这男子还咬牙切齿地逼问:“到底是不是你?”   七宝不明所以,觉着他的身体好像泰山般重,把她压得半死,手又捏着她的肩膀,仿佛她不回答,就要把肩胛骨都捏碎了。   七宝浑身都僵了,身不由己地应道:“是、是我。”   男子死盯着七宝,两只眼睛不知是沁了血还是自己冒了血,越发骇人了。   七宝尽量缩成一团,舌头却都跟着僵硬了,颤抖着说:“你、你快放开我、不、不然我叫人了……”   他直直地盯了七宝半晌,声音有些冷冷的:“你怕什么?是因为害不死我,所以怕我杀了你?”   七宝忙道:“我、我没害你!”   “你方才已经应了,现在改口,是不是晚了?”   七宝懵了,仔细一想,必然是因为刚才自己害怕所以说“是我”那一句,才要辩解,他却失去力气般又压了下来。   七宝觉着自己的脸都要给他压扁了,一时动弹不得,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她抬手推搡了会儿,手上反而有些湿湿黏黏的。   七宝拼命把手缩回来看时候,竟是满手的血,也不知是小鹿的血,还是这男子的血。   不知不觉中眼泪早不知掉落了多少,这会儿情形又如此窘迫而骇人,七宝自以为必死无疑,便抽噎着哭了起来:“你这大坏人,害死了小鹿,现在又要来害我了。舅舅、表哥他们一定会找来……给我们报仇。”   男子伤势过重,本已濒临昏迷,但因先前喝了鹿血,情形略好了些。   这会儿迷迷糊糊地听到女孩子的啜泣声,他便又睁开眼睛,察觉身下还压着七宝,便缓缓一动。   终于将半边身子挪开,把七宝的半边身子露了出来。   七宝微怔之下,才要赶紧地爬出来,突然看见小鹿就死在旁边,两只眼睛还大睁着,只是已经失去了昔日那温驯柔顺的光芒了。   七宝本已怕极,见状更是无法忍受,便索性流泪大哭道:“大坏人!”   那人听她突然大哭,恰外头又有脚步声响,便忙把她的嘴又紧紧地捂住。   七宝虽无法出声,整个人还在无法按捺地抽噎。   男子强打精神,听外头说道:“方才是什么声响?”   “听着倒像是鹿,大概是那两头鹿又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在哪里撒欢呢。”   说话间,脚步声便远去了。   七宝本来放声而哭,突然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便也呆住了,眼中的泪滑落之后,正对上男子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七宝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男子盯着她,眼中却慢慢地流露疑惑之色,他喃喃道:“你……不是,你是谁?”   七宝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我没有害你,你也别害我,我不认识你……”   男子听到她说“不认识”,眼中的惘然恍惚重又浮了起来:“是啊,倒不如从不认得的好。不过,毕竟还是我死了最妥当,是不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七宝虽害怕,却也听出他的话不对,道:“你若是这么想的,就先放我走。”   男子的手猛然一震:“你、你真的盼着我死?果然是最毒妇人心!”   七宝觉着他是胡说八道:“明明你先杀了小鹿……我跟你无冤无仇……”说到这里,她突然无意中发现那人的嘴边仿佛带着一点血肉,却又不像是伤口。   七宝鼓足勇气细看了看,吓得掩面大叫。   这会儿七宝才明白小鹿是怎么死的。当下吓得腿软,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如果惹怒了这个人,万一他发了凶性也冲着自己一口咬下来,岂不是也会把自己活活地咬死吗?   男人本来有些摇摇欲坠,听见“小鹿”,突然又抬起头来,他看看地上的鹿,又看向七宝,眼底重泛出几分清醒。   “你是谁?”   这是他第三次问了。   七宝却不敢发怒,只战战兢兢地说道:“你管我是谁,你若不放我走,他们一定满庄园开始找人,也会把你捉住的。”   男人凝视了七宝半晌,终于说道:“那好,我可以放你回去,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我的事。”   “哦……”七宝微怔之下忙点头:“好啊。你先放我回去。”   这男子盯着她乌溜溜的眼睛,却仿佛看到了她的心意。   他冷冷地瞥了一眼旁边的鹿,说道:“你要小心,你若是敢把我在这里的事告诉了别人,死的就不止是一头鹿了。”   七宝吓得一颤,敢怒而不敢言,红着眼问道:“你要把另外一头小鹿也杀了吗?”   这人愣了愣,只瞄了她一眼,冷哼了声。   七宝只当他是默认了,便又说道:“那好,我不告诉人,你、你只快点走吧!”   男子一顿,终于说道:“实话告诉你,我受了伤,动弹不得,而且我一出去就会给贼人发现,那些贼人很是歹毒,一定在周围找我,若是知道我在这里,只怕这庄子里的人也会受牵连。”   七宝吓得汗毛倒竖:“你、你说什么?”   这人道:“那些人是潜藏的山贼,心狠手辣,我有十几个随从,都给他们杀了……你想想看,若走漏消息,这庄子上的人都不会武功,会是什么下场。”   七宝本来想他若是不肯走的话,她出门后立刻喊人来把这人捉住。   毕竟他来历不明,手段残忍,杀死了小鹿,还威逼自己,显然不像是个好人。应该捉住了后送往官府。   但是突然听了他这番话,竟好像还有些比他更凶恶百倍的人在追拿他,还是山贼?!   如果惹怒了那些人真的伤及庄院里的舅舅表哥们,那可怎么办?   七宝当下打消了念头,忙连连点头,又伸手捂着嘴:“我对天发誓,绝不会对任何人说一个字儿的。”   男人又看了她一会儿,才终于撒手:“那你去吧。”   他将身子挪了挪,七宝连滚带爬地窜出来,大氅上早就全是血渍了,连手上都是。   七宝哆哆嗦嗦把两只手在大氅上擦了擦。   男人瞥着她,才要提醒,七宝把大氅解开,想了想,反了过来披在身上,把有血渍的一面儿藏在了里头。   做了这些,七宝回头看一眼地上的小鹿尸首,顺带身不由己地扫了一眼那可怖的男人。   正对上他森然审视的眼神,七宝又跳了跳,忙低下头匆匆地往外去了   可巧有同春见她许久不回去,便悄悄地找了来,突然看突然看七宝脸色仓皇,手上好像有血渍,忙要询问。   七宝制止她,带了同春回房之后,便跟同春说那小鹿给一只野兽咬死了,身上的血渍是不小心沾上的,并让同春不要跟别人提起。   同春只问是什么野兽,七宝想了半天说:“我也没看清楚,大概是山猫,又或者是狐狸,总之牙齿很锋利就是了。”   同春愣了半天说道:“没想到这郊外的狐狸山猫,也这样凶猛,以后咱们出去可要小心呢。”   次日七宝吃了早饭,就偷偷地仍跑来这院子。   院中的仆人们已经发现少了一头鹿,正聚在一块儿在猜测如何。   幸而这庄院地处偏僻,也的确会有狐狸等物出现,只是狐狸的体型不大,总不会有衔走一头鹿的本事,除非是大动物,又或者是有人偷窃,一定要严密地搜寻盘查才好。   七宝生怕他们再找到仓库里去,忙道:“我、我在前头院子里好像看见过……并没有丢。你们不要吵嚷了。”   大家见是京城里来的尊贵的表小姐发了话,自然不疑有他,于是都放了心,只当做是虚惊一场,各自散开了。   七宝打发了仆人们,趁着人不留心,便推开门闪了进去。   她心中祈祷着,希望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挪步走到那麻袋山旁边,歪头往里看的时候,已经不见小鹿的尸体了。   七宝一愣,心想:“难道他真的走了,还把小鹿也带走了?”   才要松一口气,便听身后有人道:“你怎么又来了?”   七宝几乎惊跳,回头看时,却见还是那个面如鬼怪的人,他神不知鬼不觉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她背后,她竟一点也不知道。   原来他果然还没有走!七宝有点失望。   七宝吸吸鼻子,从袖子里把个系着的帕子拿出来,里头鼓鼓地不知放了什么。   “这个……”七宝将帕子递过去,见他不肯接,就自己打开了。   原来里头竟包着两个热腾腾的肉包子,香气扑鼻。   男子直直地盯着七宝,虽然饿极了,却并不动手,只是喉头却忍不住微微一动。   他有点疑惑:“干什么?”   七宝将包子捧了起来,对他说道:“你、你吃了吧,以后我得空就给你送东西来吃,你可千万别再伤害小鹿了……小马驹、锦鸡、獐子也都别去为难了。”   男子这才明白,将七宝打量了片刻,男子淡淡地说道:“你先吃一口。”   七宝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说:“难道你怕烫吗?我因为怕冷了,所以包了起来放在袖子里,现在还热,不至于太烫。”说着便掰开了,小小地咬了一口。   那人望着她的动作,喉头又动了动。原来他戒备警惕,生恐七宝在包子里下毒,所以才这样,见七宝吃了一口,这才拿了那半个过来,慢慢咬吃起来。   七宝见他把自己咬过的吃了,本要阻拦,只是来不及了。   七宝又不敢抬头细看他的样子,便低着头自顾自地说:“这是厨房里的王妈妈做的,是小茴香羊肉馅的,是不是很好吃?我还吃了半个呢。”   那人不言语,吃了半个后,又把那半个也慢慢吃了。   自然是好吃的,这半天的功夫他正饿得撑不住,本来是有现成的鹿肉,只可惜不能烤来吃,毕竟怕惊动了人。   所以在七宝来到之前,他本来已经想要生吃鹿肉了。   七宝哪里知道他的打算,只见他吃了一个,便忙把剩下的那个也举高了,双手捧着给他。   他略迟疑了片刻,终于抬手接了过去。   七宝忙后退了一步,又小声问:“你的身体怎么样啦?”   他抬手拨开胸口衣襟,往里看了眼。   七宝不由自主地也跟着扫了眼,入目却是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吓得她忙又捂住了眼睛,后悔自己多事。   “幸而是冬天,伤口不至于坏的很快。”他轻声说,把剩下的包子一口一口开始吃。   七宝突然想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是不是该给你弄点伤药?”   他脸上的血已经都结痂了,幸而他的表情很少,结痂的血块并没有掉落,斑斑驳驳地贴在脸上,看着更加的面目全非了,七宝连多看一眼都不能,只怕看多了会做噩梦。   他自己显然不知道:“你该给我带点儿水。”   七宝愣怔:“啊,我忘了!”   男子本是随口说的,不料七宝竟答应了,他的唇角一动,那笑影略一闪,却又迅速消失了,仍是那副有点狰狞可怖的模样。   七宝因一直都避免看他,当然也看不到那一闪即逝的笑了,自顾自说道:“你快些养好,赶紧走吧。免得给人发现就不好了。”   男子望着她,在放七宝走之前,他早就盘算好了,一是七宝真的守誓不告诉人,一是七宝出去后就告诉了人。   假如不告诉人,那就罢了,自己悄悄地行事。   如果告诉了人,他自然也有应对的法子。   没想到七宝当真谁也没有告诉,只在昨日有个取饲料的仆人进来,也并没有发现他。   方才那些人在外头说起小鹿不见的事,七宝出面周旋,他也在里屋听的明白。   这女孩子的行事……倒是出乎人的意料。   连吃了两个包子,身体有了些许暖意,男子轻轻擦了擦嘴角,瞥一眼七宝道:“多谢。”   七宝不敢靠近,见他坐在稻草上,自己却仍然隔着三四步远,还带着几分胆怯地问:“小鹿呢?”   之前因为取饲料的仆人进来,男子早就把小鹿的尸首藏了起来。见七宝问他便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宝担心:“你不会把它都生吃了吧?”   男子哑然,道:“我是妖魔鬼怪吗,能吞吃一头鹿?”   “那你为什么害死了它。”七宝眼中顿时又有泪浮了出来。   男子垂眸,淡淡道:“我伤了,需要鹿血恢复。”   七宝低着头,不想再跟他说话:“那你快点养好些,快些离开,别连累了庄院。”   一想到那可怜的小鹿就那么死了,又是痛惜,又是憎恨,七宝赌气转身要出门。   突然男子沉声唤道:“周七宝。”   ——   ——“七宝!”   有人在身边不住地唤着,还有人摇晃着她的手臂。   七宝猛然一震,整个人“醒”了过来,定睛看时,见面前是苗盛跟同春两人,都是一脸的担忧惊悸,不约而同地望着她。   摇晃她手臂的自然是同春。   七宝自觉着魂魄飘飘荡荡地归了位,突然又有东西轻轻撞着自己,她低头看时,原来是那两头可爱的小鹿,闻到她手中还有豆粕的香气,便来卖乖讨要。   七宝看两只鹿齐齐整整,才轻轻地吁了口气。   这会儿苗盛已经说道:“表姐,你是怎么了?突然间发起呆来,怎么叫你都不答应呢?”   七宝无法回答。同春的眼中虽有忧色,却不敢问她,此刻同春已经握住了七宝的手,方才喂鹿的时候把手炉放下了,此刻她的小手冰凉。   同春正要劝七宝再回房去,却在这时候,听到背后有人说道:“你们原来都在这里?”   三个人回头,却见是世子赵琝,在大爷苗齐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苗盛忙先上去行礼,七宝却站着没有动。   这会儿赵琝走过来,低头看着那两只鹿说道:“要是把这两只放出去打猎玩儿,倒是好。”   苗齐听了忙说道:“世子若喜欢,自然使得的,这里还有几只獐子,锦鸡,兔子……”   七宝不等他说完,已经道:“不许!”她上前一步,把两只小鹿挡在了身后。   赵琝抬眸看着她:“七姑娘又不许?”   七宝想到他昨儿把那只麻雀射落的样子,再想到康王府以后的下场,打了个寒噤,便道:“你怎么总想着杀生造孽,就不想着多积点德呢?”   苗齐吓了一跳,急忙拦着:“表妹……不可乱说。”   赵琝对上七宝的眼神,说道:“原来七姑娘是为了我好吗?”   七宝咽了口唾沫:“当然了,多积点德总是没有错的。”   赵琝笑道:“我原本也只是开玩笑而已,这鹿儿如此可爱伶俐,我怎么舍得射杀他们呢?”   原来两人说话的时候,两只鹿已经走了出来,又凑在赵琝身边似乎想讨吃的。   赵琝说着抬手,轻轻地在鹿头上抚了一下。   七宝迟疑:“真的?”   这会儿苗齐已经看了出来,赵琝对七宝似乎很是宽和并无任何歹意,便同苗盛在旁边说话,才说了几句,外头一个仆人匆匆进来,先看一眼赵琝,又低头跟苗齐说了两句话。   苗齐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本想跟赵琝说声,可见赵琝正全神贯注地跟七宝说话,他便交代了苗盛两句,自己飞快地跟着那仆人去了。   这边儿赵琝果然注意力都在七宝身上,甚至都没有发现苗齐离开。   赵琝稍微忖度,便轻声道:“我昨儿本有句话没说完,只是你不肯听。我是真心不想为难你,也想你不要再……厌避着我,你说这样好不好?”   七宝可还记得他之前那些行径呢,如今听他虽然说的话好听,但哪里肯轻信,只是又怕跟他撕破脸,让他恼羞成怒的反而不好。   于是七宝说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当然好了。你是世子,又是我将来的四姐夫,大家相安无事的不是最好吗?”   赵琝眼神微微一沉,旋即笑道:“这话说的很是,那么……从此后我跟七姑娘,就‘化干戈为玉帛’了,好不好?”   七宝心中虽警惕,面上却露出一抹假笑,点头道:“那、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世子可要记得这话呀?”   赵琝似乎很喜欢她的回答,便也笑道:“这是当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瞬间两人之间倒好象是有些“相谈甚欢”了。   不料就在这时候,外间有脚步声响起。   苗盛最先留心,他转头看去,却见是自己的父亲跟哥哥苗齐两个,陪着一个人从门口经过。   苗盛不认得那人,可就算不认得,却给他的气质容貌给震惊住了。   只见他身上披着银狐皮的大氅,脚踏宫靴,头上戴着乌木冠。   额前抹着青玉色的挡风抹额,面若冠玉,目若朗星,加上身量高挑,在苗家父子之间,宛若浊世翩然贵公子,清雅出尘,所谓世间无双。   他并没进场院,只是抬眸看了过来,却正看见七宝面上带笑,跟赵琝说话呢。   那边七宝虽应付着赵琝,心里只想快点离开,正要告辞的时候,突然看见苗盛转身。   七宝不经意地随着扫了一眼,这一瞥之间,恰好跟门口来人的目光相对。   看见他的瞬间,七宝不禁睁大了双眼。   她仔细盯着门口的人——这自然不是别人,显然正是张制锦。   但是……   七宝无视张制锦眼中掠过的一抹暗色,此刻她满心里恍惚。   看看张制锦,又低头看看那两只仍旧活蹦乱跳的小鹿。   最后,七宝又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仓库。   心底突然浮现那个满面是血污的“凶神恶煞”之人,七宝回眸,再看门口那端雅无双的贵公子:是他吗?   那个她一直以来都以为的“丑八怪”,真的会是他吗? 第58章   这会儿世子赵琝见七宝的脸色不大对,回头的时候就也看见了张制锦。   赵琝有点意外。   那边苗齐跟苗舅舅两个人就陪着张制锦走了进来。而在张制锦身后,却还跟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小厮,正是洛尘。   洛尘一歪头望见了同春站在七宝身旁,早满面喜色,身不由己地往前跑了两步,却碍于主子在前面,于是又勉强停了下来,只眼巴巴地看着同春。   此刻张制锦已经走到了赵琝跟前,他微微欠身向着赵琝行礼道:“世子也在这里。”   赵琝道:“张侍郎如何会来苗家庄?”   张制锦微微一笑:“是公干路过。”   “不知是什么公干?”赵琝瞥一眼旁边的七宝。   七宝原本正左顾右盼,直到张制锦到了跟前儿才回过神来。   只是这双明眸里仍是带着些恍惚,直到扫见张制锦身旁的洛尘,七宝才突然笑着招呼:“洛尘……”她下意识地要叫“哥哥”,可话到嘴边,突然瞥见了张制锦冷峭的目光,顿时生生地又把那一声唤压了下去。   洛尘见七宝如此给自己脸面,心中大喜,忙颠颠儿地上前一步,给七宝行礼道:“七姑娘安好,您也在这里?”   之前那两头鹿本来围着七宝,可是在张制锦靠近的时候,突然小步跑到七宝身后去了。   这会儿见了洛尘上前,才又在七宝身后探头探脑。   七宝笑道:“好的很,你怎么也来了?”   洛尘道:“我是跟着我们九爷过来的,他有正经公干。”洛尘回了七宝这句,就目光转动看向同春,双手拱起深深行礼,笑的满面灿烂:“同春姐姐,你也安好呀?”   同春便也屈膝还礼:“多谢惦记。”   这会儿恰张制锦回答赵琝:“为了之前白浪河赈灾款项的后续相关。世子呢?”   赵琝道:“原本是出城打猎,只是大雪不便,就在庄子上住两天了。”   张制锦不以为意似的:“原来如此。既然这样,我便不打扰了,同苗先生说过之后便告辞,世子请自便。”   张制锦说罢后一点头,也并没有多看七宝一眼,转身便往外走去了。   洛尘方才见同春还礼,他心里更高兴,便假意跟小鹿玩逗的模样又走近了两步,此刻正没话找话地跟同春搭讪:“天冷,姐姐穿的好像少了点……”   谁知道一句话还没说完,张制锦已经“告辞”。   洛尘呆若木鸡,忙道:“九爷!”   张制锦置若罔闻,脚步不停。   洛尘慌张地回头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同春,终于叹了口气,追着张制锦去了。   这边儿七宝正在打量洛尘跟同春,顺便又瞧一瞧张制锦,只是做梦也想不到张制锦居然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旁边赵琝望着他高挑挺直的背影,低低道:“公干?哼……”   不料话还没有说完,身边七宝突然往前跑去,叫道:“张大人,大人!”   赵琝大为讶异,本能地想叫住她,但话到嘴边,终究又停住了,眼睁睁地看着七宝追着张制锦去了。   七宝追出场院的门,才见张制锦止步等在门口。   因为众人都知道七宝跟他已经订了亲,且他身份又高,苗舅舅不敢多嘴,早识趣地同苗齐退后了几步。   张制锦脸色淡淡地:“有什么事?”   七宝身后是同春跟了出来,见状却也不敢十分靠近,就隔着几步。   洛尘早伶俐敏捷地绕了过来,趁人不注意靠在她身边说:“同春姐姐,你还要在这里住几天?”   同春道:“不知道。也许一两天,也许三四天。”   洛尘道:“这个院子倒是好,像是九爷时常说的那什么、什么世外桃源,只恨我不能留下来多陪姐姐几天。”   同春红了脸,小声斥责道:“别胡说!”   洛尘看她脸颊微红,一时看的眼神迷离,又夸赞道:“同春姐姐,你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还不闭嘴。”同春跺跺脚,扭头不理他。   洛尘跟同春说话的时候,那边儿七宝咽了口唾沫,问张制锦道:“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方才回过世子了。”他面无表情地回答。   七宝望着他清冷如冰的脸色,隽秀绝伦的容貌,心底却掠过那张血污遍布狰狞如鬼的丑怪面容。   她试图闭上眼睛只听他的声音,但那是在“梦”中,且又过去了这么久,又哪里记得十分清楚。   张制锦瞧着她突然闭了眼,皱眉道:“你在干什么?”   七宝摸不着头绪,慌忙又睁开双眼:“我、我没干什么。”   张制锦道:“若没有事,我要走了。”   七宝见他说走就走,忙拉住他的衣袖:“大人!”   张制锦回头。   七宝停了停,终于鼓足勇气说道:“大人,你……天色不大好,你如果没有别的急事,不如也在庄子里住上、住上一两天吧。”   听了这句话,他清冷明亮的眸子里多了一丝意外。   把七宝扫了扫,张制锦才又淡声说道:“我不像是无事的闲人,京内还有许多公务,耽搁不得。”   七宝听了这句,隐隐有些失望。   张制锦瞥她一眼,当然也瞧出了她的失望之色。   他的唇角微动,耳畔却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正在往门边走来。   他知道世子赵琝将出来了,于是淡声说道:“你在这里好像很乐不思蜀,我又何必打扰呢。”   说完之后,张制锦转身,同苗舅舅跟苗齐两人一块儿去了。   洛尘见众人都转过身,而里头的世子还没出来,便电光火石地伸手,在同春的手上捏了一把。   同春猝不及防吓得一跳,洛尘只觉着她的小手微暖而滑腻,顿时心花怒放,便厚着脸皮道:“同春姐姐,我先走了……我得闲再来看望……”   依依不舍地说了两句,洛尘也顾不得跟七宝说话,蹦蹦跳跳地跟着张制锦去了。   ——   七宝带了同春自己回到内宅居处,整个人仍有些失魂落魄的。   同春只当她是因为张制锦的冷淡而不受用,便宽慰说道:“姑娘,户部本来事情就比别的地方更繁忙,这又是近年下了,侍郎大人一定是忙的不可开交。”   七宝的心底却总是忘不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甚至连同春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那天,七宝送了包子给那男人后,因还深恨他害死了小鹿,便要离开,谁知他一张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   他先前明明不知道自己是谁,还问了数次。   七宝回头,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那人道:“我知道这里是苗家庄,是京城内威国公府的亲戚,恰好这几天国公府有人在这里住着。方才那些人又叫你‘表小姐’。”   七宝说:“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府里有几个小姐住着,就叫我的名字?”   他并没有回答。   威国公府自然有好几个小姐,只不过生得如此绝色的,只有一人。   他不回答,七宝也想不通,便道:“你知道了也无妨,只是别乱叫我的名字。”   男子才说道:“我一时离不开这里,若是死在这儿,倒也一了百了,也不至于连累庄子。你不给我送东西吃,让我自生自灭岂不好?”   七宝小声嘀咕:“你当我愿意来送吗?我怕你又乱咬别的……”   她的声音虽低,男子却听得明白,当即脸色一僵,只是他的脸本来就看不出什么,倒也无妨。   七宝想也察觉自己失口说了出来,于是又后退一步才说:“我先走了。”   他看她一眼,本想问她是不是还能来,可心头转念,却又觉着自己的念头很是荒唐。于是便噤口不语。   七宝怕给仆人们寻到这里,也怕这人生气会做出什么来,又退后了几步看他,却见他一动不动,满身狼狈的样子看着倒有几分可怜。   然而一想到他害死了小鹿,却又觉着不大可怜了。   七宝狠狠心,转身出门去了。   又到了第二天,直到黄昏时候,七宝才总算找了个空子溜了过来,场院的仆人们已经各自散开吃饭去了,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烧麦秸的气息,黄昏的炊烟随风散开,看着平静而恬淡。   七宝偷偷开了门,先放眼看了一遭,并没有任何人影。   她迟疑着来到麻袋堆旁看去,仍是无人。   “这次该真的走了吧……”   七宝喃喃地一句还没说完,身后便传来那有些熟悉的声音:“我在这里。”   七宝给他吓得几乎又跳起来,回头看时,却见他的脸比先前干净了好些,隐隐透出极白皙……或者是苍白的肤色。   可跟没擦干净的血渍污渍一对比,更是半人半鬼,不堪入目。   七宝忙低下头:“给你。”把怀中抱着的帕子捧给了他。   男子接了过来,七宝突然又想起,忙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羊皮水囊:“这是水。”   男子一愣,迟疑着也接了过来。   最后七宝又在胸口处探了探,掏出一个纸包:“这是药。”   男子越发吃惊:“你给我拿了伤药?”   七宝“唔”了声:“你试试看有没有用。”   其实他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了,用不着这个,但既然她拿了来……男子道:“你这次倒是弄的齐全,是因为这个才来迟了吗?”   话一出口,突然醒悟自己的语气有些太亲切了,于是脸色一凛。   七宝却没听出来,只说:“我原本要治伤的药,他们以为我伤着了很是担心,我就说是鹿受了伤,表弟才拿了这个来。”   男子微怔,这才醒悟这药不是人用的,大概是给牲畜们疗伤的。   以他原本的性情,是受不了这种侮辱的。可是……是她做出来的,就好像很顺理成章似的,他非但没有许多恼怒之意,反而觉着好笑。   七宝叹道:“可惜鹿儿用不到了。”   他听出七宝语气里的感伤,她还惦记着那头无辜而死的鹿。却让他毫无办法。   于是打开帕子,里头却是两个花卷,七宝说:“张妈没有包包子,只是这花卷也是好吃的。本来还想弄点菜,只是不好带。”   男子听着,竟微微一笑。   七宝本不敢看他的脸,不经意中一瞥,瞧见了他这稍纵即逝的笑容,虽然脸不干净,看着可惧,但是这模模糊糊的一笑,却竟给人一种别样的惊艳。   七宝刚要细细看看,他却已经转过身去,像是已经开始吃东西了。   男子吃了一个花卷,才要喝水,却道:“你先喝一口。”   七宝一愣:“这水不烫。”   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势,只好接了过来,慢慢喝了口:“你这人真是古怪。这样重的伤都不怕,还怕烫着呢。”   男子不言语,从她手上接过水囊,看着她沾唇过的地方,才要举起来喝,七宝忙道:“等等。”   男子微怔,七宝又把水囊接过去,用袖子擦了擦:“好了,你喝罢。”   那还沾着干涸血点的眉心微微皱蹙,终于转头喝了口。   七宝见他又吃又喝,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听我舅舅说,之前来了几个打扮异样的人,在庄子外走动,不会是你说的那些坏人吧。”   男子问道:“有多少人?”   七宝道:“好像有六七个,也许还有更多。真的是坏人吗?”   男子看着她紧张的神情:“他们没做什么?”   七宝才摇头:“对了,阿盛听庄子里的小孩子们说,他们好像打听过,问有没有行踪可疑的人。”   男子沉吟不语。   “真的不用报官吗?”七宝紧张又好奇:“你、你到底是谁?”   男子道:“不用报官。”他本还想说一句,但是却并没有说出来,只道:“我……你可以叫我、九郎。”   “九郎?”七宝眨眨眼,“难道你排行第九?”   男子不语,只是往后在稻草上坐了。   七宝见他落座,料他不会有为难自己的举动了,她想了会儿,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意,自言自语说道:“这样巧,你也排行第九。”   男子眉端微扬:“你说什么,谁还排行第九?”   七宝说:“我说的是张家的九爷。”   男子目光一动:“张家?你指的是哪个张家?”   七宝并没发现他异样的眼神,哼道:“还有哪个张家,就是那个兰陵张家啊,但凡认得几个字的,都应该读过张九爷的诗词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   “是吗?”他的声音仍是淡淡的,可是细听,便能听到底下的一抹笑意。   七宝却只听出了他的反问之意,便自顾自说道:“那是当然!听说他年少时候就仗剑天涯,实在是洒脱的不得了,对了,我还见过他呢。”   “你……见过?”这次的声音里是真实的疑惑了。   七宝见他疑惑,忙说道:“我是真的见过。”   “何时,何地?”   七宝得意地哼了声:“你不信是不是?那年三月三的时候,我在城郊的桃林里见过。”   “我、不信。”   “你不信就算了。我还不说了呢。”七宝嘟起嘴来。   男子盯着她,沉声道:“不如你说说看,你是怎么见着他的?”   七宝撇了他一眼,仗着陌生,且又说起自己奉若神祗的人,七宝便说:“我自个儿在溪边玩的时候,看见他……跟一个女子在一块。”   “女子?”男子微震,“什么样的女子?”   仗着事情过去很久了,七宝说道:“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看着像是哪家的闺秀,藕荷色的裙子很好看,不过……”   “不过、怎么样?”   “这个不好说。”七宝迟疑着,苦恼地说。   男子几乎按捺不住:“到底怎么样?”他倒是有些摸清了七宝的性子,便冷冷淡淡地说,“我看多半是你编的,如今编不出来了。”   果然,七宝给他一激,便道:“不是我编的,当时我本不知那就是张家九爷,是后来在离开的时候,三哥哥远远地指着告诉我,我才记住了的。”   她认真辩解了这句,接着说道:“当时那个女孩子不知跟他说了什么,他就转身走了,可是在他走了后,又有一个男人走了出来……然后他就跟那女孩子……”   七宝想到当时那副场景,有些说不下去。   但虽然没有出口,脸上却已经浮现了一丝淡淡的晕红,她没说的,自然是些女孩子不便启齿的话。   男子看在眼里,原本搁在腿上的手紧紧地握住身侧的稻草,青筋毕现。   沾着血污的脸也越发狰狞了几分。   终于他问道:“你,方才所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七宝道:“当然啦,是我亲眼所见。”突然七宝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声音很冷,“你、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而且默默地转过身去,不再理七宝。   七宝不知他是怎么了,只得自己走了。   后来第二天七宝再去,却发现饲料房内没了九郎的踪迹,七宝转遍了,甚至连稻草底下都翻了翻,仍是没有找到他。   倒是庄园的人在墙外发现了那头给咬死的小鹿,大家都说是野兽所为。 第59章   这日七宝让同春出去打听,果然说张制锦同苗舅舅说了几句后便出门离开了。   当天晚上,七宝恹恹地没有吃饭,勉强去老太太房里混了一会儿,就回来睡了。   只是这一晚竟睡得很不安生。   半梦半醒间,总是在饲料房内那横死的小鹿模样,血肉模糊的伤口,以及旁边那个满脸血污,神色狰狞犹如鬼怪的人。   他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扼断自己的脖子,就像是对付小鹿一样的手段。   次日一早,天还不亮七宝就已经爬起来了。   她很少有这样勤快的时候,同春还在外头穿衣裳,就见七宝披着斗篷往外走去。   “姑娘!”同春忙叫了声:“这样早去哪里?”   七宝说道:“不妨事,天还早呢,你只管再睡会儿,我胸口略有点闷,出去走走,就在门口上,一会儿就回来。”   同春让她等一会儿,自己穿了衣裳就陪她去,七宝已经等不及出了门,同春只得喊小丫头秀儿跟上,不料秀儿也还没起来呢。   等同春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裳出门,早不见七宝的影子了。   这会儿正是天才亮的时候,庄院里的人也才起身,一些婆子们才将各处的门都开了。   七宝一路往放养牲畜的场院而去,进门后,正有两三个仆人在打扫牲畜栏,因为都忙得很,竟没有看见七宝。   七宝驻足,左右张望,提心吊胆地寻找那两只鹿。   看了半晌,却仍是不见鹿的影子,随着时间一点点的过,她的心跳也一寸寸地跳的剧烈起来。   终于七宝一转身跑向那草料房,将门猛然打开。   如同她记忆中一模一样,右手边堆放着一人多高的麻布袋子,旁边则放着好些稻草,七宝屏住呼吸,缓缓地往那稻草旁边走去。   这隔着一步之遥,七宝竟不敢再往前。   就在她呆呆怔怔逡巡不敢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表小姐?”   七宝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见是个场院里的仆人,见了她忙跪地行礼:“表小姐怎么在这里?”   七宝定了定神:“我、我……”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挡着身后,心中生恐那仆人过来,给他看见那不该看的。   但是就因为这一退后,七宝身不由己地转头看向那麻袋之后。   然后七宝愣住。   那边,——空空如也。   没有人,没有鹿,甚至连一点血渍也没有。   七宝的心也随着腾地空了。   但旋即,那剧烈跳着的心也像是戛然而止了一样,平静的太过突兀。   那仆人不明所以,正要抬头,七宝定神说道:“我因为不见了小鹿,所以以为他们跑到这里来了,你可看见了?”   仆人这才笑道:“原来是这个,那两个正在围栏后头吃草呢。方才小人还看见过。这会儿它们吃饱了,只怕就跑出来了。”   七宝听了这话,急忙往外走,出了草料房,果然见那两只鹿颠儿着圆滚滚的肚子已经跑了出来,见了她,便亲热地走上前。   七宝急急忙忙下了台阶,竟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已经发红,眼前也有些模糊。   那两只鹿亲热地凑过来,仰头蹭她,七宝抚着鹿的头,压着哽咽说道:“你们都在……太好了。太好了。”   ——   这天终于放晴了,雪也化了一些。   世子赵琝之前多耽搁了一天,这日是要启程回京的。   赵琝负着手站在门口,正在看随从们整理东西,目光一转,突然瞧见旁边角门口有个人探头出来。   赵琝一见,想也不想,忙便走了过去。   原来这探头的竟然是七宝。   七宝见赵琝走到跟前儿,便叫道:“世子哥哥。”   赵琝听了这个称呼,眉峰挑了挑。   赵琝心知肚明,七宝跟他算是“以礼相待”,这“世子哥哥”出现的时候,往往是她不得已的时候,如今再看她脸上的那一点类似讨好般的笑,赵琝就知道她是必有所求才这样叫自己。   但是他竟然隐隐盼着如此。   赵琝假装不知道的,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可是找我有事?”   七宝眨眨眼问:“世子哥哥,你不是要去打猎吗?你带了多少人呀?”   赵琝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随从们。   自从上次在京内遇袭,康王如临大敌,再加上没有捉到那两名贼人,所以赵琝出入身边的随从至少得有二三十,而且个个都是练家子的高手侍卫,何况这次是出城,所以人足多了一倍,有五六十人。   赵琝说道:“大概五十多人吧。”他回了这句,突然福至心灵地问道:“你总不会想去打猎了吧?你不是……劝我不要多杀生造孽,多积点功德的吗?”   七宝忙道:“我当然不是想去杀生,我只是……见今儿天好,我在这院子里又闷了几天,世子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出去逛逛?就在这周围好不好呀?”   这对赵琝来说自然是梦寐以求的,没想到七宝主动求了出来。赵琝差点没忍住唇边的笑意,勉强忍着道:“我自然是不妨碍的,只不知道庄子里许不许你出去呢?”   七宝忙道:“许的,我已经求了老太太跟太太,他们答应让你带着我跟阿盛表弟一块儿,再多加几个庄子里的庄丁,就在周围这边儿不要走远了就成。”   赵琝先是喜欢,细细一想说道:“你居然已经先求过了两位夫人再来跟我说,难道你笃定我会答应吗?”   七宝笑道:“我知道世子哥哥是好人,你昨儿不是跟我说了吗,我们大家要‘化干戈为玉帛’,一团和气的才好。”   赵琝也忍不住笑道:“但愿你以后也一直这样想,别是一时甜言蜜语的哄骗人才是。”   七宝听他说了这句,隐隐觉着耳熟,好像还有谁也这么说过。   只是因为赵琝应允了,七宝心中宽慰,当下忙叫同春喊了苗盛。   不多会儿大家都整理妥当了,苗齐亲自送了出庄子门,让七宝跟同春坐马车,苗齐因为对骑马还不熟练,就也陪着在车里坐着,只有赵琝骑马。   今儿世子穿着石青色的袍服,头上戴着一顶银冠,他本来长得也不差,只是因为先前行为放浪,气质上有些邪狞似的,近来因为收敛了脾气,这容貌上也就透出了几分平和内敛,骑在马上,倒也是个威风凛凛英姿飒爽的少年。   且说在马车内,苗盛百思不解,悄悄问七宝:“表姐,突然间怎么要跟世子出来打猎呢?”   七宝的眼前又出现“九郎”胸口深深的伤痕,那遍布血污无法辨认的脸。   口中却说道:“你不也想出来逛逛吗?”   苗盛说道:“我是男孩子,我该骑马的。”   七宝笑道:“这会儿又没有大哥哥盯着你,你小心些别摔着就是了。”   苗盛给她提醒了,又犹豫:“世子会不会说我胡闹?”   正在这会儿,外头赵琝说道:“阿盛你出来,我教你就是了。”   原来他竟然都听见了。   苗盛高兴起来,忙叫停了车,自己跳下地,庄子里的人见他发了兴致,忙挑了一匹矮个儿的小马给他。   苗盛还不大喜欢,是七宝趴在窗口说:“你才在外头骑马,倒要留心些,先骑这个很好,这个会了,再选大些的。”   苗盛这才答应了,于是便在庄丁的帮助下,爬上马背。   赵琝在旁打量着笑道:“你的架势倒是很熟练的,先前没骑过?”   苗盛有点害羞,红着脸回答:“回世子,有过几次,只是家里毕竟看的严。”   赵琝笑道:“你虽然还不大,但男儿自然是得先学会骑马的,若再大些还不会,岂不丢人?”   七宝听他两个说话,又见苗盛果然自己小心,便才放下窗帘。   同春是知道她的,此刻就悄悄地问:“今儿怎么突然要世子带着出来打什么猎?”   七宝叹了口气,一想到昨晚上那些重重叠叠的噩梦场景,心中后悔的是昨儿没再努力些拦下张制锦。   如果他在外头遇到了“贼人”,再行重伤,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七宝才特意巴结了赵琝,就是想借着他的侍卫声势,在外头这样敲锣打鼓耀武扬威地走上一通,纵然是有贼人意图不轨,如果看见了这般场景,应该也会有些“敲山震虎”的效果吧。   另外七宝私心里更想,假如真的那么巧遇上了受伤的“九郎”,也可以仰仗着这许多人在,顺顺利利地把人救了。   如此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雪地里也陆陆续续出现过几只兔子、锦鸡,还有狐狸等物,因为给大雪埋山好几天,都忙着出来觅食。   若是换了平时,赵琝自然立刻吩咐人张弓搭箭,只怕他自己造先射了几个猎物了,但是今儿又七宝同行,且他又知道七宝只怕不是为了打猎出来的,所以非但自己不肯动手,也约束着侍卫们不许射杀猎物。   七宝隔一会儿,就在窗口上往外打量半天,赵琝不动声色,只看她到底想干什么。   眼前车队绕着庄子几乎走了大半儿,毫无动静。   直到前方开路的侍卫回来报说:“世子,前方雪地里有些血迹。”   七宝在车内听了“血渍”,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赵琝问:“是什么留下的?”   侍卫道:“前面是个下坡,有些陡,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东西受了伤,掉到山坡底下去了,不知道是猎物还是什么别的东西。”   这会儿苗盛见前方的路有点陡峭,他知道自己是生手,便很谨慎地翻身下马,又对赵琝道:“会有些周围居住的村民或者我们庄子里的人,往山上安放些捕兽夹子之类的东西,有些野兽给夹住了一时死不了,会带着伤逃走,这些血渍多半是这个留下的。”   赵琝听了便说道:“大概如此,不用在意。”   正要命队伍前行,却听马车里七宝叫说:“停车,停车!”   赵琝一怔,忙挥手命停车。   马车才停下来,七宝就从车上跳了下地。   赵琝心头一动,忙劝她:“你还是别下车,前方是斜坡,失足滚下去不是好玩的。”   七宝的脸色极白,她披着白狐裘的斗篷站在地上,背后是白雪皑皑的山峦,看着越发是冰雪之姿。   赵琝看的怔住,七宝问那侍卫:“血迹在哪里?”   侍卫往前一指,七宝竟不等他带路,自己小步往前跑去,苗盛见状急忙跟上,赵琝也立刻翻身下马跟着她往前去了。   七宝只跑了一会儿,就看见地上果然有一滩血,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而且血像是很新鲜,还未干涸。   七宝因为跑了几步,加上紧张,呼吸都急促起来,她又走了几步,低头往下看去,却见这坡果然有些陡峭,距离此处几丈远,又有些血迹稀稀拉拉地蜿蜒往下。   七宝一阵头晕。   原来他们绕着庄子而行,此处山道略高些,苗家庄反而在眼前不远处了。   “大、大人……”七宝身不由己地叫了声,心酸难忍。   在反应过来之前,已经微微蹲下身子,翻身往下赶去。   旁边的苗盛正想问她看什么,因知道她是个娇弱的贵小姐,所以再也想不到七宝竟会亲身下坡去看。   赵琝却早就在留意七宝的脸色,听她喃喃地叫了一句,赵琝就觉着不妥当,只是毕竟晚了一步,才要伸手去拉她,七宝已经转身下坡。   雪在脚下随着动作,哗啦啦往下滑了出去,七宝勉强地走了几步,身形已稳不住了,不可遏止地顺着那雪坡往下滑去!   耳畔只听见苗盛大叫:“表姐!”同春也叫着:“姑娘!”   七宝心里自然是慌张的,但是眼睛却仍是盯着前方那道血渍。   身子斜斜地滚落之际,突然身后有一个人闪了出来,一把揪住了她飘舞的大氅。   七宝的身形随着顿了顿,却仍是往下滑去,连带那个人的身形也无法稳住,一并往下坠落。   正在这危急的时候,另有一道影子如流星一般纵身跃落。   七宝只觉着眼前一花,整个儿就给来人揽入怀中,抱的紧紧的。   刹那间七宝没看清来人是谁,但是他身上的气息却是如此的熟悉,再也错不了的。   七宝忙挣扎着抬头,不顾一切地看向他脸上。   而他正也垂眸看向七宝,长睫之下目光清明依旧。   此刻在七宝眼前,他的脸上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头发整齐,衣衫完好。   一瞬间七宝竟只是想:“太好了!他没有受伤!”   泪早绵延不绝地从眼角沁出,又迅速地给山风卷走。   就在张制锦抱这七宝跃到坡上的时候,赵琝却身不由己地往下滑落,一直滑到了坡底。   手底还有他握住披风那刹那的轻柔触感,此刻却仍是空空而已。   世子昏头昏脑的,耳畔传来侍卫们的惊呼,他们已争先恐后地跃下来救援。   赵琝觉着自己并没有受伤,至少那些皮肉伤着实算不得什么。   定了定神,赵琝目光转动,发现在距离自己不远处,有一只褐色的狐狸静静地趴在雪中,不知死活,旁边却是一片血渍。   赵琝慢慢起身,走到那狐狸旁边。   因为受伤太重,那狐狸虽察觉人来了,却仍是不动。   赵琝盯着那小狐狸看了半晌,终于抬手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捕兽夹掰开。   正好一名侍卫跳了下来,叫道:“世子!”急忙过来,帮着他将兽夹稳住。   赵琝把小狐狸从兽夹里取下来,看看它腿上的伤。   兽夹锋利的铁齿应是伤到狐狸的腿骨了,流血过多。   明明受伤的不是自己,可不知为什么,竟觉着比这狐狸受的伤还要重。   赵琝看着小狐狸,又仰头望一眼坡上。   瞧见那道飘然卓绝的身影,赵琝轻轻地叹了口气。   正侍卫问道:“世子,这只狐狸……”   赵琝淡淡说道:“放了吧。”他迈步重新上坡,想了想又回头:“给它敷点伤药。”   赵琝交代过后,头也不回地上去了。   几名侍卫在原地面面相觑,本以为世子打猎却不杀生,却偏偏天上掉下一只猎物来,简直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吉兆,却没想到世子竟转了性子。   大家无奈,只得照办,给那小狐狸的腿上敷了药,又用布条绑好了,纷纷都笑道:“算是你这小畜生的造化,还不快去!”   小狐狸起身走了两步,昂首低弱地叫了两声,一颠一颠地跑了。   这坡道虽陡,幸而不算太长。   赵琝上来的时候,正张制锦将七宝放下马车边上,只听他冷声说道:“你又在闹什么?”声音清冷里带着不悦。   赵琝皱了皱眉头,正欲上前,冷不防张制锦的小厮洛尘在旁边,竟说道:“七姑娘,我们大人办完了公事是特意绕道过来的,就是为了看望你……”   话音未落,张制锦冷冷道:“闭嘴。” 第60章   洛尘给张制锦斥责,忙往后躲在了七宝身后。   同春本正担心地看着七宝,听洛尘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却不由掩口而笑。   洛尘瞧见同春笑了,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便也狗胆包天地随着笑了。   这会儿赵琝走了过来,他瞧瞧七宝,见她身上虽沾着些许尘灰,幸而并没有受伤。   又看向张制锦,对方却向着他拱手道:“世子。”   赵琝淡淡地说:“侍郎大人,真巧。”   张制锦明知道他已经听见了洛尘方才那句话,仍是面不改色地说道:“世子好兴致。这是行猎吗?”   赵琝道:“是七妹妹想要出来逛逛,我才陪着的。”   张制锦瞄了七宝一眼。   七宝昨夜整晚担惊受怕,生恐一觉醒来发现张制锦血肉模糊地躺在草料房里,旁边还有一只同样血肉模糊的小鹿。   方才因听见有血迹,更加悬心,才不顾一切下山坡去找,如今见他好端端的,又是放心,又略有点委屈。   这会儿见他无碍,正想要上车去,赵琝却已经走了过来。   赵琝的声音有奇异的温和:“七妹妹,你方才实在太冒险了,有没有受伤?”   七宝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不过我方才在底下发现了一只受了伤的小狐狸,给捕兽夹子夹住了动弹不得。”   七宝这才留心:“真的吗?小狐狸怎么样了?”   “我已经把它救了出来,又叫人给它敷了药。”   正在这会儿,几个侍卫上来,回说那狐狸已经走了。   七宝细看赵琝,心中诧异赵琝真的竟变了性子。她心里喜欢,便向着他莞尔一笑:“世子哥哥,你今儿做了一件好事啊。”   这一声“世子哥哥”,却并没有掺杂别的在内。   赵琝当然听了出来,又见七宝笑面如花,一时浑身血热起来:“你让我少杀生多积德,我自然是记在心里的。七妹妹,咱们出来半天了,想必你也累乏了,加上方才受惊,不如我陪你回庄子上好么?”   七宝才要答应,突然察觉有一道锐利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她抬头看时,正对上张制锦冷冽的眼神。   七宝呆了呆,却问:“大人也跟我们一块儿回去吗?”   她鼓足勇气跟他的目光对视,眼神中流露出祈求之色。   张制锦之前见她跟赵琝在一块儿,心中已经有三分不喜欢,听了两人对话,已经到了七分。   再加上前日所见,简直快要十分的不悦了。   他心中生恼,只想要转身离开,可又无法放下那口气。   此刻忽地看七宝恳切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无法出声。   洛尘立刻瞧了出来,忙不失时机地说:“那是当然要一块儿回去的了,我们赶了一路还没吃饭呢,都要饿坏了。”   ——   这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到了苗家庄,正是晌午时分。   苗舅舅见张侍郎也一块儿来了,大为欣喜,忙叫庄丁们杀牲口烧饭,准备盛宴款待两位贵宾。   赵琝兴致很不高,略吃了两杯酒,意兴阑珊地退席了。   苗舅舅壮胆道:“张侍郎今日可要回京了吗?”   张制锦说是,苗舅舅便道:“侍郎大人,小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   “请说无妨。”   苗舅舅才忙说道:“我妹妹跟外甥女儿在这里住了有几天了,也该回京城去了,只是老太太舍不得,就多留了他们几日,今儿国公府派了人来催问,正好跟老太太商议了,明儿他们就启程回去。所以我想……今儿晚上不如大人就留在我们这庄院内,明儿再回京如何?一路上也好做个陪伴。”   张制锦道:“康王世子殿下不是在么?”   苗舅舅道:“您有所不知,今儿世子本是要回京的,不知为什么……又跟着外甥女出去打猎了。方才我也没来得及问,不知道世子是要待会儿启程呢,还是要等明日,为防万一,我就先跟侍郎大人说好了。”   张制锦略一沉吟:“既然如此,那我就明日回京便是。”   苗舅舅大喜,忙又道谢。   于是苗家即刻安排张制锦的下榻之处,吃了中饭,苗舅舅亲自引着他去歇息的院落。   张制锦到了居所,突然醒悟洛尘不在跟前儿,他便回头问侍卫马武:“洛尘呢?”   马武道:“回大人,他说是去吃饭了。您要叫他,我就去把他找回来。”   张制锦哼了声:“不用了。”   苗家自有派来的使唤仆人,张制锦洗了手脸,又有仆人送了茶上来。   张制锦望着那袅袅地烟气,忽然听到外头马武说:“你还知道回来,你去哪里吃饭了?用了这么长时间,总不会是特回京吃去了吧。”   却不等洛尘回答,又诧异地问:“这是……”   张制锦不以为意,端起茶杯正要喝一口,就见七宝气喘着从门口跑了进来。   他的手不禁微微一颤,茶水就如惊涛拍岸似的在杯沿上晃了晃,几乎冲了出来。   七宝见他在桌边端坐,便愣愣地站在了门口,似乎不知要上前还是退出去。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把茶杯放下:“你怎么又来了。”   七宝听了,才挪前了几步,小声问道:“大人,您什么时候回京?”   原来七宝在后宅,并不知道苗舅舅跟张制锦商议的事。   张制锦却也料到了,他看一眼七宝,故意不说实情,只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宝忙说:“大人,你要是回京的话,不要自己启程,世子也在这里,你就跟世子一块儿作伴回去吧。”   张制锦皱眉:“你说什么?我为什么要跟世子一块儿,难道我不认路?”   七宝见他好像不肯答应,十分心焦。张制锦打量着她不安的神情,突然想起今日在山坡上所见。   张制锦冷冷哼道:“你什么时候跟世子好到这种地步了?竟还跟他一块儿出游,难道你忘了他先前对你做的那些事了?”   七宝当然不能解释自己是为了找他。于是只说:“世子说了他不会再做坏事,我们已经说好了,大家化干戈为玉帛了。”   张制锦听见自己磨牙的声响:“你倒是个心胸宽广、拿不起却放得下的人。”   七宝只在意前一句了,后面那句却大意忽略了,便讷讷地说道:“人总是会变的嘛。”   “住口!”张制锦难以克制自己的不悦。   七宝吓得一颤,本能地往后退了步。   张制锦紧紧地瞪着她:“假如他没有变,或者像是以前一样,故技重施的对你……你以为每次你都那么好运?如果你在他手里失了身……”   七宝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是给吓傻了,还是如何。   张制锦也没想到自己竟会突然说了那一句,皱皱眉:“总之,你已经跟我订了亲,以后行事规矩些,要知道如果真的出了事,后悔可就晚了。”   七宝却突然说道:“要是我、我失了身那怎么样呢?”   张制锦的心狠狠地一颤:“你说什么?!”   七宝像是醒悟了似的,忙摇头。   张制锦却已经起身走到她跟前:“你刚才为何那么说?”   七宝紧张的口干舌燥:“我、我只是随口问问。”   “那种话,也是能够随便问出口的?”张制锦盯着她,“你总不会……”   他的心突然跳快了些,惊疑地望着七宝。   七宝问:“总不会什么?”   张制锦看着她清澈不染尘的眸子,懵懂无邪的神色,此刻突然想起静王赵雍说过的一句话。   “没,”张制锦回身,深深呼吸:“以后不许再口没遮拦地胡言乱语。”   七宝低下头,想了会儿才又想起来意:“那您答应我吗?”   “答应你什么?”   “回京的话跟世子一块儿啊。”   “不。”   “大人!”七宝上前一步,仰头盯着张制锦。   他终于又瞥了她一眼:“除非你告诉我,你为何要我跟他同行。”   七宝的心底又出现那张满布血污的脸:“我……”   她略微迟疑:“我听说,这周围有很凶恶的贼人出没,所以……”   张制锦心中狠狠地一惊:“所以,你是怕我出什么意外?”   随着这句话出口,他突然间又想起在山坡上的时候,七宝奋不顾身的模样。   他握住七宝的肩膀:“之前你为什么突然要跟着世子出去打猎?”   这个七宝却不敢说了,毕竟他不同一般人,说的越多,他自己猜到的就越多。   而七宝不想告诉他自己做梦的实情。   可就算七宝没有开口,张制锦仍是说道:“你是怕我已经出了事,所以才央求世子跟你一块儿出去,实际是去找我的?”   七宝知道他机警过人,却想不到他的心思转的这样快,她想要摇头否认,但却又无法动弹。   只是脸色早已经变得雪白。   张制锦盯着她,眼中泛出了一抹温柔的淡淡笑意:“真的?”   七宝仍是不肯回答,可眼圈却泛了红,跟如雪的肤色映衬,越发地惹人怜惜。   “你这丫头,”张制锦目不转瞬地望着面前的人,“是在担心我?”   七宝眨了眨眼,泪已经不由分说地从脸颊边上滚落下来。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弱吗?会给什么毛贼伤着?”他却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地说了这句。   “不、不是……”七宝低低地回答。   眼中泪水未干,长睫也随着湿润,就像是三月的梨花雨。   张制锦心中叹了声,喉头一动,手顺着她的肩头往下,在纤腰上轻轻揽住。   在回神之前,人已经俯身低头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缱绻缠绵,有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因为他用了十万分的克制。   ——   就在七宝跟张制锦说话之时,门外,马武问洛尘:“你是不是越来越放肆了,主子跟人吃酒,你就趁机跑的无影无踪。之前在路上,竟敢还多嘴。”   洛尘知道他说的是泄露了张制锦绕路一事,便笑道:“哥哥,论起武功来我自然是不如你,但论起懂九爷的心思,只怕我比你多懂的不止一点半点呢。”   “哦?你懂什么?”   “我懂咱们九爷,对七姑娘是个外冷内热的。先前还多亏了我多嘴那句呢。”   马武啐道:“你又胡说了。”   “我可不是胡说,”洛尘得意地抱着手臂,笑道:“我知道的事儿,也未必都全告诉哥哥你,横竖哥哥也是聪明人,以后自然就明白了。”   马武看着他洋洋自得的样子:“我现在也是明白的。”   “你怎么明白?”   “我明白你看上了七姑娘身边儿那个丫头,一看到人家,就像是猫见了鱼。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洛尘一想到同春,果然像是猫想鱼一样口水如涌。   他急忙抬手擦了擦嘴角,又说道:“同春姐姐我自然是喜欢的。等以后七姑娘进了咱们府门,我自然求了恩典,到时候把她娶过来。”   马武笑道:“好的很,这话若是给九爷听见,看不打扁了你。”   洛尘道:“九爷舍不得我,我毕竟也是左膀右臂呢。”   洛尘说到这儿,往内扫了一眼,却听里头鸦雀无声。   马武敛了笑:“你太大胆,怎么把七姑娘就领了来?九爷是个规矩人,你可别惹恼了他。”   洛尘笑道:“九爷对别人是最规矩的,可是这些对七姑娘不管用。”   马武横他一眼,显然不想理会。   洛尘便笑嘻嘻说道:“哥哥,你在这里守着,我出去会儿。”   马武问他去哪里,洛尘道:“横竖是在这庄子里就是了。”   马武猜他又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去找同春,但听着里屋并无动静,便只说:“你不要耽搁太久了!”   洛尘欢天喜地的去了。   马武见他走了,心中徘徊片刻,大着胆子往前一步,凝神静听,只隐约听张制锦的声音道:“那他怎么会来?”   马武只听了这句,心头一紧,不敢再听,就又悄悄地退后。   这会儿在屋内,张制锦好不容易停了下来,却仍是不舍得放开手。   于是抱起七宝,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张制锦垂眸正问:“我可不信世子是为什么打猎而来。”   七宝仍是不敢面对他,又因方才的亲吻,脸已红透。   于是只低着头望着他腰间的佩玉:“世子他、他真的没有歹意,他昨儿还特意跟我示好呢。”   张制锦惊奇:“示好?”   “是啊,他……”七宝眼珠转动,终于说道:“我想他是因为知道我、跟大人订了亲,他觉着大人厉害,很不敢得罪,所以才特意来示好,怕我以后会……针对他之类的。”   “是吗?”张制锦扬眉。   七宝望着张制锦不见喜怒的脸色,心里想起上回他说“别在我跟前说另一个男人厉害”,之类的话。   那……总归说他最厉害就是了。   七宝便口灿莲花地说道:“当然,这自然是因为大人最厉害的缘故。”   张制锦忍不住笑。   他明明知道七宝在敷衍胡说,但却不知怎么,很喜欢她这样信口开河胡乱吹捧的模样。   大手在她的背上往下,在纤腰上轻轻地一握。   她来的大概匆忙,竟没有穿披风,只外罩着一件过膝的粉缎狐腋比甲,里头珍珠白的小袄子。   张制锦的掌心摩挲着那水滑的缎面,起初还觉着她穿的少容易着凉,如今倒觉着她穿的太多了。   七宝未曾留意别的,只细见他脸上终于开恩似的露出一抹笑容,那一直高悬着的心才慢慢地放平了些。   察觉他手上有些用力,便又忐忑地回头看了眼那正有些蠢动的手掌。   按照她的经验,这个姿势委实有点危险。   但是仗着这是在苗家庄,而且看着他的样子不像是……会肆无忌惮做坏事的。   而且……   比起他冷然不肯理人的样子,兴许、还是现在的他最好吧。   七宝眼前又掠过八月十五那天晚上,他站在巷口冷冷凝视自己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一想起来他仿佛拒人千里冷酷无情的姿态,心里就隐隐地作痛。   可是一想到“心”,却又让七宝想起另外一件事。   “大人……”七宝连连吞了两口唾沫,才说:“我、我有件事想请教您。”   “嗯?”张制锦望着她脸上泛起的晕红,突然又有点心猿意马。   “我、我想……”七宝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慢慢地描过她的唇,因为方才被吻过的缘故,唇瓣的颜色格外嫣红,就像是熟透了的樱桃。   不见她还算了,怎么一旦相处,就有些难以自制。   就像是神魂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不由自主。   他只得暗中苦苦调息,面上却流露不耐烦之色:“想怎么样?说就是了。”   七宝看一眼他,又迅速将目光挪开,最后生若蚊呐的问道:“大人,你身上、有没有伤?”   张制锦很意外:“说什么?”   七宝看向他的胸口,轻声问道:“大人、没有受过什么伤吗?”   张制锦瞧着她的目光,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这里?”   七宝点点头,张制锦眼中惊讶之色一掠而过。   两人目光相对片刻,张制锦轻笑:“你想知道?”   “嗯!”   张制锦笑道:“那……你自己来看。”   他是故意戏谑,本是吃定了七宝不敢。   不料话音刚落,七宝迟疑地问:“真的吗?”   她只稍微犹豫了片刻,就伸出小手探向他的胸口。 第61章   张制锦本是想让七宝知难而退,又哪里知道她竟是个迎难而上的性子。   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完全不知道她的动作意味着什么。   来不及躲想,张制锦闪电般握住她的小手:“不要胡闹!”   七宝被他吓了一跳:“是你、你让我看的呀。”   张制锦喉头动了动,几乎是压着低吼:“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此刻的他看起来像极了她梦中面对的那个张大人,身上是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慑迫威压,七宝对上他暗色的眸子,情不自禁地几乎把那个“是”脱口说了出来。   还好她及早醒悟,便小声解释说:“大人,我、我不是干别的,真的……只是想看看而已。”   难道她还想干什么别的?   把心底狐疑压下。张制锦道:“为什么突然又问我有没有受伤?难道……是怕我受伤了却不肯让你知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   七宝忙又点头。   张制锦叹道:“你哪里冒出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哼,能伤着我的人也是不多的。”   七宝想到那个需要咬死小鹿来疗伤的人,嘴角微妙地一动。   张制锦早将她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你不信?”   七宝忙摆手:“不不,我当然信。”   张制锦眯起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一笑。   正在七宝觉着他的笑有些不妙的时候,他握着七宝的手,探到自己胸口。   七宝问:“大人你干什么?”   张制锦道:“你自己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衣襟里头。   他的胸口很热,比手炉不知暖煦舒服多少倍。   七宝起初还有些不自在,然而望着他似笑非笑的脸色……如果他不许自己解开衣裳看的话,那用手试一试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好歹要让自己安心才好。   这念头生出来,七宝便大胆地张开本来握紧的手,隔着他的中衣在张制锦的胸口抚了抚。   随着这轻微的动作,张大人原本白皙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可疑的淡红。   “你……”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要是给七宝自己解衣的话,她只是“眼见为实”,应该不至于像是现在这样。   如今这样,却更有些像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玩火自焚”。   她的小手虽然是隔着衣裳,但一寸寸在自己胸前摩挲。   这如果是在私密无人、或者两人成亲之后,那自然是无上之乐事,但是现在对他而言,却像是无上的折磨。   呼吸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急促起来。   加上她坐在自己的膝头。   这个姿势……   偏偏七宝还睁大双眼,一脸的认真仔细。   隔着衣裳又怎么样,他渐渐地只觉着这只手是透过肌肤,直接在自己的心上抚来揉去!   那颗心已经给她弄的痒了起来,恨不得自己撕开衣裳,狠狠地挠上一番止痒。   终于张制锦忍无可忍:“好了没有?”   七宝虽然试着并无疤痕,更无任何血渍不适,但毕竟没有亲眼所见还是差了一点。   而且……这种感觉很好,她的手像是雏鸟,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窝巢。   几乎有些舍不得挪开了。   听了他的声音略带沙哑,才忙停了手:“大人,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七宝看着张制锦的脸,发现他的脸上有点异样的红。   张制锦原本还是很舒服的,只不过若是放任下去,他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就如同那日在新荷楼里,明明没想过要到那一步的。   “你啊,”他苦笑着,喃喃低语,“真是个小魔星,只怕是专门来克我的。”   七宝愣:这句话真的不是倒过来说的吗?   ——   张制锦指使着七宝,让她下地去给自己重新倒了一杯茶。   这会儿那原本热热的茶水也有些温凉了,七宝试了试,突然想起在“梦中”他喝水都要让自己先试试的习惯。   七宝沾了沾唇,果然有点冷了:“叫人再给大人换些热的吧。”   张制锦望着她的动作,一招手:“不用,就喝这个。”   七宝才要给他另外换个杯子,却已经给他握着手腕重新拉到身边儿。   他接过杯子,慢慢地将这凉茶喝了。   此时此刻他身体里的烈火,应该只有冰水才能够消除吧。   七宝见他喝了茶水,却还记得自己的任务:“大人,你答应我好不好,就跟世子一块儿回城好吗?”   张制锦突然想起她叫“世子哥哥”一节:“以后你不许再叫任何人哥哥。”   七宝突然听了这句:“啊?那我承吉哥哥承沐哥哥呢?”   “家人可以。”他啼笑皆非,横了她一眼,“只是什么洛尘、什么世子的……不许乱叫。”   “哦……”七宝乖乖地答应,“那以后我就叫他‘四姐夫’也行。”   张制锦满意地一笑:“我若答应你,你怎么报答我?”   “报答?”七宝匪夷所思,“大人,我是为了你好,为什么还要什么报答?”   张制锦哼道:“我不喜跟世子同行,你不答应就算了。”   “等等,”七宝忙拉住他:“那我、我答应……报答什么呢?”   张制锦俯身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七宝大惊:“什么?”忙摇头:“这个不行!”   “怎么不行?”张制锦慢悠悠地说:“我知道你们府内老太太是最听你的话的。”   “不行,”七宝窘红了脸,“只除了这个,你再想别的。”   张制锦淡淡道:“我不过是想你早点嫁过来,你是在嫌弃不肯吗?”   七宝捂着脸:“老太太说我年纪还小,而且头上还有哥哥姐姐们。”   张制锦握住她的手,带笑说道:“可是不管是静王还是周承沐,他们都比我年纪小啊。七宝难道不……心疼我吗?”   七宝听了他带着宠溺的温和的一句,浑身猛然一颤,几乎不相信这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   她仰头望着张制锦,隐隐地有点口干:“大人……”   张制锦望着她眸带水色,唇若樱珠的模样,无奈地叹了口气:“别这么看着我。”   他真的会忍不住。   七宝也不敢再跟他说这件事,只央求着:“大人,你再想别的吧?”   张制锦皱眉,断然拒绝:“我不想别的。”   七宝颓丧地低头:“那我只好去求世子了。”   “求他做什么?”他警惕而不快地问。   “你既然不想跟他同行,那我就去求他跟你同行,他是世子,要是一定要跟您一块儿的话,您总是拒绝不了的吧?”七宝的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张制锦没想到她的小脑瓜子还挺会拐弯的,一时笑道:“你这小丫头,有时候还真的很会冒些令人防不胜防的念头。”   七宝顺杆子爬上去:“那您答不答应啊?”   张制锦便把答应了苗舅舅明儿陪她们一块儿回京的事说了,因道:“你不用操心了。世子若知道你明儿回京,他一定也会选在明天同行的。”   七宝目瞪口呆:“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呀?”   张制锦笑说:“若一早告诉了你,又怎知道你这丫头在弄什么鬼呢?”   若是一早告诉了她,又怎会知道,她居然竟是真心记挂着他的安危?   ——   七宝终于放下了一件大心事,便离开张制锦住处,偷偷地往回。   将到自己住处,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是同春的声音道:“你这人,怎么涎皮赖脸的,赶紧走开,把我们姑娘带回来是正经的!这去了已经半天了!”   洛尘回答:“同春姐姐你怕什么,七姑娘是去见我们九爷的,他们两个是订了亲的,将来的小两口亲亲热热,难道姐姐不喜欢?”   同春呵斥,咬着牙呵斥道:“你再胡说,我就真撕你的嘴!”   七宝听了“小两口儿”、“亲亲热热”等话,心头却一阵恍惚。抬手在自己唇上轻轻抚过,心里半是甘甜,半是微酸。   这会儿里头传来洛尘的求饶声,声音里带了几分痛楚:“姐姐撒手撒手,好痛!”   七宝忙敛了心神探头看去,却是同春揪着洛尘的脸皮:“你知道错了?以后再敢胡说,就真撕了。”说着才松手。   洛尘揉着脸道:“这次若不是我多嘴,九爷怎么会来庄子里呢?我们九爷从来心里没有人的,可自打认得了七姑娘,心心念念的,我实话实说了吧,这次本不需要我们九爷亲自出城公干,是他主动跟尚书大人请命的,且回来的路也是真真的绕了半天,若不是惦记着你们姑娘,又何必呢?”   同春一时怔住,却又问:“可、可先前大人见了我们姑娘,那样冷冷的……”   洛尘道:“我们九爷是什么样的人,何况七姑娘竟然是跟世子在一块儿,他难免不受用。其实心里比谁都热呢。”   说到了一个“热”,洛尘自己也暗自怀疑。   就算张制锦外冷内热,但这份“热”,只怕也只对着七宝而已。   毕竟身为侍从,洛尘也常常觉着主子对自己跟他人都太“冷若冰霜”、不近人情了。   但是当着同春的面儿,仍是得什么好听捡着什么说。   外间七宝听到这里,便走了出来:“我回来啦。”   洛尘一转身看见她,吃惊:“七姑娘,你自己回来的?这么快?”   同春忙过来迎着七宝,又说:“什么快,这已经要半个时辰了,难道还要过夜……”脱口说了那两个字,脸上一红,忙扶着七宝道:“姑娘,咱们快进去,别理他。”   洛尘见七宝回来,也怕张制锦唤自己,于是忙说:“七姑娘,同春姐姐,我先回去啦。”说完后才转身一溜烟儿地往前面院子去了。   这晚上,七宝便在老太太那边儿陪了一夜,同春等则把行李等物都早早地收拾妥当了。   次日清晨一大早儿,大家纷纷起身。苗老太太带了女眷、跟苗舅舅,苗齐苗盛等一块儿送出了庄院门。   果然如张制锦所说,赵琝昨儿本是要走,可听说他们这一行人今儿才起身,便又多留了一夜。   加上威国公府派来接的人,足有近百,浩浩荡荡地往京城返回。   苗夫人跟丫鬟同乘一辆车,七宝却跟同春坐了另一辆车上,一路上她掀开车帘回头张望,那个可怕的梦跟满面血污的男子,也随着渐渐远去了。   张制锦不会再遇袭,自己当然也不会再跟他提什么三月桃花林,什么藕荷色裙摆的美人。   虽然不能开口询问,但是七宝心中隐隐地猜到了……   梦境里,在威国公府落败,自己给张制锦接到了紫藤别院后,他当时问自己——“你对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本来她不懂是什么意思。   可是思来想去,自己唯一可能见过他且跟他说过话的,就是在庄院里那一次跟“九郎”的对话了。   或许祸根,就在她跟“九郎”说过的那些话中。   七宝打定主意,这一次,她不会再多嘴了。   一切都要平平安安的。   张制锦跟赵琝都骑着马,其他的侍卫随行在身侧周围。   安然无恙地走了半晌,队伍上了山道。   赵琝看一眼身后的马车,故意放慢了速度。   张制锦虽然察觉,却并不理会。   赵琝等到七宝的那辆马车赶上来,便倾身道:“七妹妹!已经到了山上了,过了这段山路就是通往京城的大道了。”   七宝探头,往前看了眼,却见张制锦端直的身影在马上。   七宝便道:“世子殿下,多谢你跟我们一块儿同行啊。”   赵琝笑道:“说哪里话。”   七宝因知道张制锦不愿意自己跟赵琝亲近,便不敢跟他多嘴,只应付了两句,就呼道:“风好冷。”   赵琝忙道:“别吹了你的脸,放下帘子吧,下了山的话,风会小一些。”   七宝才要答应,突然之间听见喀喇喇的声响。   这边儿赵琝等人还没反应过来,前方张制锦仰头看了眼,厉声喝道:“是滚石!快避让!”   同时指挥人快些将苗夫人的马车抢先赶离开危险地界。   赵琝毛骨悚然,抬头看时,果然见几块大石从山上滚落下来。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地寻找躲闪之处,只是事出突然,有两个猝不及防的,给山石一惊,躲闪中竟误跌入了旁边的沟谷里头,不知生死。   赵琝因见一块儿石头向着马车坠来,忙叫道:“危险,七妹妹快出来!”   他只顾叫嚷,自己却忘了闪避,一块石头击落在坐骑的脖子上,那马儿疼得大叫,用力一甩,将赵琝从马背上摔下来,他身不由己地向着沟谷处滑去!   车内七宝已经听见了张制锦的示警,正拉着同春从车内跳了出来。   一转头正看见赵琝跌了出去!   七宝望着赵琝狼狈的样子,心在刹那突然跳的剧烈。   ——假如……假如世子在这里死了的话,那康王府就没有嫡子了,那么……康王应该就不会成事了吧?   威国公府最大的威胁或许就此消失不见了。   但是……   赵琝要跟她“化干戈为玉帛”的场景,他救了那受伤小狐狸时候的话,以及方才那句“七妹妹危险”。   七宝来不及多想,踉踉跄跄地爬起身,向着深谷边上扑了过去:“世子!”   她不由分说,在千钧一发的时候,猛然伸出手抓住了赵琝的手腕。   但是她毕竟身娇力弱,虽然握住了赵琝的手,整个人却也给他带的往前栽倒。   赵琝也察觉了不妥,瞪大双眼喝道:“快放手!”   七宝身后同春站的最近,却连她也没想到七宝竟会如此做,正要扑过去拉住她,却有一道身影闪电般掠了过来。   背后的大氅在风中犹如一朵白云冉冉而过,张制锦行云流水地闪到跟前,一手揪着七宝背心,一边探身攥住赵琝的手腕,轻轻一抖便把人拽了上来。   正好有两名康王府侍卫也奋不顾身地冲了过来,把赵琝接了过去。   张制锦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七宝不放,手兀自微抖。   头一次,向来清雅无双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怒极惊极的狞然之色。 第62章   张制锦几乎气疯了,这“气”的来源却因为“受惊”。   方才他一边叫马武等保护着苗夫人快快往前,一边回头看向这边,本以为赵琝在旁边,还有几个侍卫,应该能够应付,却想不到竟是这种凶险的情形。   最让他意外的,是七宝居然敢奋不顾身地去拉赵琝。   当她娇小的身子给赵琝带的往外飘了一飘的时候,还没赶过来的张制锦只觉着自己也像是悬在这沟谷边沿上,命在一线。   这会儿洛尘也抱头鼠窜地跑了过来询问同春如何,猛然看见张制锦满面戾色,顿时也吓得瑟瑟发抖。   赵琝给侍卫们扶着,惊魂初定,回头见状,便要甩开侍卫们上前。   不料就在这时候,七宝仰头看了看张制锦。   望着他犹如鬼怪煞气外露的样子,又回头看看旁边的深沟,七宝直到此刻才后怕起来。   七宝瑟瑟发抖,张手将张制锦抱紧:“大人!”她将脸埋在他的怀中,带着哭腔说:“刚才我好怕啊!”   众目睽睽之下,山道上显得格外寂静。   赵琝生生地刹住脚步。   而就在此刻,原本一触即发似的张制锦垂眸看向七宝。   终于,他将七宝拢入怀中,淡淡道:“没事了,有我在。”   方才那冲天的戾气好像在瞬间消散无踪。   正在抱着头等待雷霆之怒的洛尘张口结舌,几乎往后跌在地上。   赵琝也愣愣地看着这一幕。   只有七宝还在专心致志地哭着委屈跟后怕。   就在这时候,前方马武道:“大人小心,只怕还有碎石!”   张制锦将七宝打横抱起,向着赵琝道:“世子小心,快离开此处。”   洛尘则趁机抓着同春的手:“同春姐姐别怕,我会像是九爷保护七姑娘一样保护你。”   同春啐了他一口,却身不由己地给他拉着往前奔去。   一行人匆匆地离开了这山路的拐弯处,来至空阔处才停下。   赵琝吩咐人下去找寻那两个跌入谷底的人。   那边苗夫人已经焦急地叫人停车等候,从车窗口往后打量七宝何在。   张制锦将七宝送到她的车上,苗夫人一把拉过去抱在怀中,又对张制锦千恩万谢。   不多会儿下去搜寻的侍卫们返回,两名随从一名当场身亡,另一人多处带伤,正在想办法救上来。   赵琝皱眉听罢,见张制锦走到身旁。   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方才多谢侍郎大人援手。”   张制锦道:“世子不必客气。不过,世子觉着方才的落石可是偶然?”   赵琝愣怔:“侍郎的意思是?”   张制锦说道:“这段山路虽然有些险要,但据我所知从前并没有发生过飞石之事。且塌陷落石之类,多出现在狂风或者暴雨的天气,之前山上的雪已经消化大半,怎么会有连续飞石?”   赵琝心头一寒:“难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张制锦道:“我已经派了人去查看,世子不妨也叫两个侍卫上去瞧瞧。”   赵琝回头,身后侍卫早听见两人说话,于是也派了两名好手上山。   又过了一刻多钟,众人陆陆续续下来,马武说道:“据属下所看,那落石的地方,明显有给撬过的痕迹。”   赵琝的侍卫也说:“看碎石的形状,有的不像是原地滚落,是给人从别处运来扔下的。”   赵琝的手攥紧:“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   张制锦心中却突然想起七宝跟自己说的话。   他不动声色地说道:“世子先前在京城内不也曾遇到过刺客吗?”   赵琝脸上一红。   他知道张制锦指的就是八月十五那天晚上的事,如果不是张制锦及时出手,那一次的下场也是不堪设想。   赵琝说道:“我父王说,是当年他剿灭了一股匪贼,走脱了为首的两个人,多半是他们意图复仇,只是这些人狡狯的很,难道今天也是他们所为?”   张制锦道:“也只等往后再细细查探就是了。”   因怕路上还有意外,众人皆都打起了十万分精神,半点不敢怠慢。   如此晌午刚过,终于城门在望,大家才稍微松了口气。   又见威国公府的三公子周承沐带了几个家人早等候在城门口,瞧见队伍,便打马迎了上来。   先前威国公府的人前去苗家庄催请七宝回府的时候,苗舅舅已经悄悄说了张侍郎跟世子赵琝在府内,横竖他们也要回京,就护送着苗夫人跟七宝一块儿回京便是了。   那家人回到国公府说了此情,所以国公府才没有再特派人去迎接。   承沐心中虽也知道,但远远地看着这种阵仗,仍是吃了一惊,飞马来到跟前儿,先向着世子行礼,又拜见张制锦,最后才到马车前给苗夫人请安。   于是众人沸沸扬扬地进了城,在十字街口,赵琝先跟张制锦道别,又亲去向着苗夫人跟七宝道别。   苗夫人见他如此礼遇,倒也是刮目相看,便也谦和地答了几句。   赵琝去后,张制锦也要告辞。   周承沐道:“多谢侍郎大人一路护送,改日得闲必定设酒相谢。”   张制锦也并没说什么,只一点头,上马去了。   洛尘心里惦记着跟同春说几句话,可见张制锦走的干净利落,便也只得拔腿跟上。   七宝听到外头说话,从窗户边上往外看,却见那人在马上,不多会儿已经消失无踪了。   眼睛看着那道身影离去,七宝轻轻地叹了口气。   同春虽在身边,但碍于苗夫人也在,便不敢多嘴。   大家回到国公府,谢老夫人因为几天不见七宝,着实想念,搂在怀中不肯放开,又仔细地追问在庄院里吃的什么,睡得好不好,有什么玩乐之类。   此刻府内的女眷们都在,连周蘋跟周绮也都在座。七宝将所住几日的衣食住行等捡着有趣的说了一遍,又说庄子里照顾的很好,一应无缺。   七宝又说:“外祖母还说了,等开了春儿天气暖了,还要让我带了您一块儿过去庄子上多住两天呢。”   苗夫人在旁边笑着斥道:“怎么你带了老太太去,话都说反了。”   谢老夫人揉着七宝的小手说道:“这有什么?七宝毕竟去过好几次,让她做个识途的小马驹,带了我这老婆子过去岂不是很正经的话?”   一时大家都大笑起来。   老太太毕竟怕七宝乘车劳乏,便叫她先行回暖香楼里洗漱休息,晚上吃了饭再坐着说话。   七宝果然也有些累了,便起身先退了出来。   七宝去后,周绮略坐片刻,便也起身退了。同丫鬟一块儿回房。   走了半路,小丫头云儿偷偷地对周绮说道:“姑娘,你怎么不问问七姑娘……世子在苗家庄子里做什么?”   原来这几日,府里头也都听说了,康王世子赵琝出城打猎,好像也休息在一个庄子里。原本只是乱传不真切,后来云儿偶然从一个后厨女人嘴里听说,世子去的竟是苗家庄。   周绮道:“七宝并没有说,老太太也没有问,说这个做什么?”   云儿迟疑着,终于道:“这世子原先毕竟求娶的是七姑娘,怎么这么巧两个人都在苗家庄,这毕竟是得避避嫌啊。”   周绮听到前一句,脸色一沉,却仍淡淡地说道:“虽是同在庄子里,但内外有别,难道就生出事来了?”   云儿瞧出她不高兴,便不敢再说了。   ——   周承沐是在次日才听七宝说起中途马车遇险的事,不由叹道:“真真多亏了有张侍郎同行,也幸而如此,不然的话就算是我们去了又有何用?”   说完后又看着七宝,见她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承沐便抬手在她头上抚了一把,笑道:“你这丫头就是有福气,竟白白捡了这样一个十全十美的如意郎君。”   七宝没想到他突然冒出这句来,脸上顿时便红了。   周承沐又笑道:“我原先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要请他的,如今倒是非请不可了。”   七宝忙说:“哥哥,再过几天就是冬至节,又何必忙呢。年下应酬多,听说他在部里也忙的不可开交,就不要去打扰了。等节下的时候再聚便是了。”   承沐听了又笑:“好啊,终于知道心疼人了?”   七宝气的抬手去掐他:“我只是不想你白费力气请不到人而已,再这么取笑我,我就不跟你正经说话了。”   承沐才说:“好好好,都听你的。那就等到冬至的时候再一并请他就是了。横竖以后他是我的七妹夫了……两下里也不必再生疏客套了。”   承沐向来敬慕张制锦,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成为自己的妹夫,而自己竟会在辈分上沾了他的便宜。   一想到以后大家见面,兴许张侍郎大人还会恭敬地叫自己一声“三哥”,顿时有些飘飘然。   此后又过了数日,冬至已到。   冬至又叫“小年”,是十分隆重的节日,又有说“冬至大如年”,寻常的皇家惯例,在冬至这天,皇帝是要举行祭天大典的。   只不过因为皇帝身子略有不适,便命康王殿下跟齐王殿下一块儿代为主持。   而在威国公府内,自然也要行祭祖之仪式,自有一套繁琐,不必赘述。   只说在祭祖过后,府内开了宴席,这一次的家宴却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之前国公府虽然也是人丁兴旺,但各房并不心齐,也有嫉妒长房出色的,也有责怪老太太偏心的,还有一些女眷间的龃龉之类,不可胜数。   逢年过节虽然是长房这边儿拜祖宗,但往往也是应名点卯,若是家宴的话,往往会托辞偷空,出席的也是有限。   但是今年,能来的不能来的,却满满当当地挤了一整个花厅。   论起这其中的缘故有两个,第一,这是因为四姑娘周绮定了康王世子。第二,却是七宝许给了张制锦。   毕竟这一次的冬至郊天,是康王殿下代皇帝主持的,足见皇帝陛下对康王的重视,同时可见康王将来可继大统的传闻不是没有毫无凭据的。   而七宝跟张制锦订了亲,那威国公府跟赫赫有名的张府结成了姻亲关系,这却同样的意义非凡。   一是跟皇室的姻亲关系,前途不可限量;二是朝中最受皇帝器重的张制锦,这种遥相呼应互为膀臂架势,别说是族内的人争先恐后而来,就算跟国公府没有关系的那些,也巴不得过来攀附呢。   至于三姑娘周蘋虽然也许给了静王,但……毕竟静王是那个情形,所以在众人看来是不能比的,何况还是侧妃呢。   谢老夫人看着满堂宾客,心中自有感叹,只是她毕竟是见惯世面的老夫人,心中虽感慨实施炎凉,面上却仍是和气一团,笑呵呵地叫董少奶奶、周蘋等帮着苗夫人招待客人,料理事务。   又有不少族内的女孩子们,有意无意地往周绮身边凑,争相说些奉承的话。原先无人问津的四姑娘,突然变成了香饽饽一样。   七宝在旁边看了半天,忍不住又去打量周蘋。   却见她正在吩咐两个管事娘子,大概是为了酒席上的事,竟是心无旁骛。   七宝看着周蘋冷静自持的神色,果断干练的行事,心中暗暗地叹了声。   虽然耳畔笑语喧哗,可她心中竟没多少欢喜之意。   又见几个族中的女人围着谢老夫人不住口的奉承。七宝便趁人不注意,偷偷地从厅内溜了出来。   之前永宁侯已经离京去了南边,却不知此刻他已经到了哪里,路上可好,事情办得是否顺利。   想到他临去时候说的那些话,七宝心中凉凉的。   若是周蘋嫁给了永宁侯,永宁侯自然不用远行,仍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闲散侯爷,府内娇妻相伴。   同春见七宝低着头出神,不知她又想到什么,便问:“好好的,怎么不在席上了?回头老太太找不到,又要着急了。”   七宝闷闷地说道:“我不喜欢看那些人笑的样子。”   同春猜她在说周绮的事,便笑说道:“毕竟那可能是将来的太子妃,不围着她围着谁呢?”   七宝叹道:“我并不是说谁,只是心里想起了裴大哥,今儿是正经的小年,裴大哥又不在府中,他府内岂不是只剩下了老夫人一个?她的病虽然好了,但这是裴大哥第一次年下不在,她一个人何等凄惶?”   同春道:“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又迟疑着说:“可是话虽如此,咱们却也没有法子的。”   假如两家婚约仍在,这会儿倒是可以借口把裴老夫人也一并请了来。   但是……   七宝说:“不如咱们去永宁侯府探望探望老夫人吧?说来我也好久没见过她了。”   同春忙道:“别胡闹。今儿客人正多,人多眼杂,你这会儿跑出去如何了得。”   七宝想了想,又摇头叹说:“这么多的忌讳,真是烦人!那你去二门上找三哥哥,让他今儿无论如何也要抽空去一趟永宁侯府。”   同春这才答应着,到二门上叫了个小厮来,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场。   到了晚上,家宴才散了。周承沐便来到暖香楼,同七宝说了自己已经按照吩咐去了侯府一趟。   七宝忙问老夫人如何。   承沐见问,面露迟疑之色:“我看老夫人……却像是比先前略憔悴了些,只是她不肯说是病。”   七宝吃了一惊:“那又怎么样?”   承沐忧心忡忡道:“我想请个大夫给看看,可又想到今儿是小年,毕竟忌讳,所以跟老夫人说了,明儿再请大夫去看。她已经答应了。”   七宝急忙说:“哥哥,明儿我跟你一块儿去吧,横竖在家里也没事儿。”   周承沐顿了顿:“你的心意虽好,但是,单单是你跟我一起去,又像什么?你若真想诚意去探望,那不如就告诉太太,让太太一并跟着去,只是这件事别跟老太太明说,免得老人家又担心。”   七宝点头,心中突然闪过周蘋的影子。可旋即又想:“三姐姐必然是不肯去的。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的开这个口?”   于是当夜七宝就将此事告诉了苗夫人,苗夫人一口答应。   只是两人在说话的时候,周蘋也有事进来禀告,不免听见了,周蘋也并没有吱声。   到了次日,府内备了车,七宝穿了披风,给同春扶着出了暖香楼。   正要去老夫人上房,却见周蘋也整装妥当。   七宝有些诧异,周蘋已经走到跟前儿,拉住她的手。   “三、三姐姐……”七宝不知她要做什么。   周蘋道:“昨儿我听母亲说了裴老夫人的事,我知道你怕我又拒绝你才不肯跟我说,只是,先前是为了避嫌,但现在我跟永宁侯已经无碍,就算是个寻常亲戚人家,去探望探望也是应当的。”   七宝大为意外:“你真的肯去?”   周蘋微笑:“你把我想的何其铁石心肠?之前老夫人病着我不肯去,是因为永宁侯在身边儿伺候着,自然不必别人。如今永宁侯不在府内,难道就让老人家一个人孤零零的吗?”   七宝之前对周蘋还是有几分难以释怀的,可是听了这几句,却不由不动容。   周蘋望着她微红的眼圈儿,将她的手一拉笑道:“快走吧,别叫太太等急了是正经。”   原来周蘋昨晚上已经跟苗夫人说好了,老夫人又特叫董少奶奶也跟着一块儿去。   当下周承沐陪着四人出门,苗夫人跟儿媳妇乘一辆车在前,七宝跟周蘋另乘车在后,丫鬟们的车却是第三辆。   因七宝已经很久没跟周蘋说话,两人同乘一车,未免有些尴尬。   七宝就假装看窗外风景的,只不开口。车行半路,周蘋突然说道:“别总是靠在那窗户边上,留神风扑了脸。”   七宝讪讪地又坐了回来,低着头扯自己的裙摆。   周蘋看着她的窘态,一笑道:“去庄子里散了几日的心,怎么还没把那口气彻底散了吗?”   七宝喃喃道:“你又不懂我的心。”她仍是为周蘋错过了永宁侯而耿耿于怀。   “我怎么不懂?只是你小,心性又单纯,是你不懂我们才是。”周蘋叹了口气,却又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个了,对了,我听说康王世子殿下……跟张侍郎两个人都借助在苗家庄,你可见过他们两人吗?”   七宝心不在焉地点头。   周蘋笑看着她问道:“怎么张侍郎难道是跟世子殿下一道儿的?”   “不是,”七宝回答,“是碰巧撞见的。”   “原来如此,”周蘋笑道:“我当呢,并没听说张侍郎跟康王府有什么深厚交情,怎会一块儿结伴出游。”   七宝突然像是听出了一点什么,她抬头看向周蘋,心里却又不确认。   周蘋知道她虽心性单纯,却并不愚笨,于是不再提这个,只说道:“过了小年,再过了年……开了春,先是我,再是三哥哥,然后是四妹妹……三哥哥还罢了,是娶了嫂子进门,但我们以后在家的时候就少了,以后想再跟你这样亲密的说话,只怕也是不能了。”   七宝从来最终家人情分,从小儿又跟周蘋等最好,听了这话,心狠狠地一疼,此刻便把所有芥蒂都抛下了:“当然不会了!”   周蘋笑道:“你瞧,我还没嫁出去呢,你就跟我生分了,以后若是各自出了阁,还怎么了得?只怕你还不认得我了呢。”   “三姐姐!”虽然周蘋是戏谑,七宝却真真的心疼起来,眼泪随着一涌而出,“你、你胡说!”   周蘋半真半假的说完,见七宝急得脸都红涨了,她忙上前:“我是玩笑话,怎么真着急了?”   七宝气的哭道:“我不要听这些话,太刺心了。”   周蘋见她泪落不止,哭的怪可怜的,自己眼中不禁也湿润了,当下慢慢地将七宝拢入怀中。   她本来还想再说几句的,但是看着七宝哭的抽噎,便不忍再说了,只道:“是我说错了好不好,以后再不说就是了。只是咱们是去探病,你若红着眼睛算是什么?快别哭了。”   七宝果然忙收住泪,周蘋又亲自拿了帕子给她将泪渍擦拭干净,末了,姊妹两人相视一笑,直到此刻,七宝才总算跟周蘋“冰释前嫌”。 第63章   永宁侯府,裴老夫人见突然来了这许多人,很是惊喜。   又见周蘋也在其中,老夫人心中也有些百感交集。   苗夫人问了安,又说起裴宣之事。   裴老夫人带笑说道:“前天才得了他的信,说是已经到了江浙地界了,一切平安。”   苗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道:“永宁侯为人仔细缜密,行事周全,他这次出门,一定会平安顺利,您只安心等着他建功立业的回来就是了。”   裴老夫人笑道:“但愿如此。”   七宝在旁眼巴巴地听着,便说:“老太太,裴大哥是不是得年后才回来呢?”   老夫人道:“是,临行前你哥哥说过,少说也得等开了春儿才得回来呢。”   七宝皱着眉道:“这么说,您是一个人在府里了?”   老夫人笑道:“不妨事,我已经习惯了。”   七宝摇头:“若是真习惯了,为什么竟比之前我见您的时候更瘦了呢?若是这样,等裴大哥回来后,一定伤心极了。”   裴老夫人微怔,眼圈就有些发红。   周蘋若有所思地看着七宝,本想拦住她,可是见老夫人的神色,她心中暗叹了声,便不言语了。   苗夫人回头略带责备道:“七宝,怎么净说些惹人伤感的事。”   七宝笑说:“太太,我是有好话呢。”   苗夫人诧异,裴老夫人也忙敛了感伤,笑问:“七宝要说什么?”   七宝才道:“不如让老夫人去我们府里一块儿过年岂不好?”   苗夫人心中“咯噔”一声。   周蘋因为早猜到了,此刻便只微微地笑。   裴老夫人也吃了一惊,又恐怕苗夫人为难、或者苛责七宝,于是忙笑道:“这果然是有孝心的好话,只不过侯府毕竟在这里,我自然是不能离开的。且若是逢年过节,到底也有几个人来往,岂能撇下了。”   七宝道:“告诉他们老太太在我们府里同住就是了。怕什么?何况还有什么是比您的身子更要紧的?您若是病了,裴大哥在外头也不安心呐,您若是在我们府上,裴大哥知道了,当然也高兴,岂不是让他在外头做事都爽快放心些?”   苗夫人虽然觉着七宝语出惊人,念头又怪,但毕竟之前跟裴家多有往来,也不忍看裴夫人病弱无人照料。   此刻便也笑说道:“这孩子虽然说的虽惊世骇俗没规没矩的,倒也有些道理。”   裴老夫人心中虽然感动,却也知道不合规矩,便仍是含笑摇头:“虽然去不得,但七宝的心意我是领受了。”   苗夫人虽然也有三分松动,但因为此事并没有跟老太太商议,不敢擅作主张。   所以这会儿也不敢十分劝裴老夫人,见她一力拒绝,就暂时罢了。   不多会儿外头承沐请了大夫来,进内给老夫人诊脉,说老夫人是抑郁过甚导致有些气淤,因此有些饮食不调,及早调治应该无恙。   承沐陪着大夫去开药方子,苗夫人便又安抚了老太太几句,叫她放宽心怀,免得又熬出病来。但裴老夫人虽然不想如此,可毕竟那是亲生的儿子,又是第一次远离自己,如何能不牵肠挂肚?   大家在裴家坐到了下午,才又出门回国公府。   苗夫人入内后,就把今儿探病的事告诉了谢老夫人,想了想,又把七宝说的话也告诉了,只说七宝是玩笑胡闹。   不料谢老夫人听后,竟说道:“你们都说七宝那孩子常常胡闹,照我看,倒是她有真心,她说的也是,裴太太一个人在府内,逢年过节的岂有个不多想的?她原先的身子就不好,倘若在这段时间内有个长短……罢了,你明儿再去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让她暂时搬来咱们府内住上几日,不然的话我就亲自去请了。”   苗夫人闻听,心中自然欢喜不尽,于是次日果然又去了。   裴老夫人虽然不想离了侯府,但一则怕自己的身子扛不住,自然会影响到裴宣,二则,他们乃是真心相请,又是老太太的意思,因此推辞了一番后,便也答应了。   于是从此老太太就先在威国公府内住下了,一应的饮食起居自有妥帖的照料,加上国公府内人多,又有七宝整天浑闹,裴老夫人的心渐渐开了,病才也不药而愈了。   冬至休假三天,本来在节下,各府内都是互相来往的。往年威国公府也是如此,然而这一次谢老夫人一反常态,约束着周蔚跟承吉承沐,不让他们大肆张扬的宴请宾客。   这日,谢老夫人对周蔚道:“这些日子我常常觉着心神不宁,最近咱们府内实在是太张扬过分了些,有道是‘强极则辱,盛极而衰’,越发是在这时候,越要留神仔细,倒要收敛收敛才好,免得落了一些有心人的眼,或者抓了什么把柄,或者泼了什么脏水。”   周蔚最近也给一些同僚甚至上司们相请过府,弄得分身乏术,不厌其烦,但因为听惯了阿谀奉承之词,整个人隐隐地也有些飘然自得。   如今听了母亲的话,周蔚微微疑惑:“老太太的意思是?”   谢老夫人道:“最近来攀附的这些人,无非是因为康王府的势力、或者因着张府的缘故罢了,可是这两家子虽然势大,但正因如此,只怕敌人也多。那些人奈何不了这两府,未必奈何不了咱们这里。你可明白了?”   周蔚背上微微发冷,这才回过味来:“难道,您老人家知道了什么?可如果真的有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只怕康王府跟张府也不会坐视不理。”   谢老夫人冷笑道:“我不听这没出息的话,如果事事都指望着别人来解决,那就临死不远了!”   周承吉跟承沐听老夫人有些不快,两人忙上前道:“老太太训诫的是,孙儿们一定会谨慎自省,越发克勤克俭的行事。”   谢老夫人这才微微点头:“你们心里有数就是了,康王府……我就不说了。至于张府,实话告诉你们,只怕他们巴不得咱们府里立刻出点什么事儿,好拆开了这门亲事呢!且假如真有事,能出手相助的多半也只有张侍郎一个。”   周蔚觉着耳畔似有雷声。   承吉跟承沐对视一眼,各自心颤。   谢老夫人才说道:“居安思危,这种话不是信口说说的。”她叹了口气,对承沐道:“听说你请了张侍郎过府?”   周承沐忙答应。谢老夫人道:“你做的很好,好好准备,别怠慢了贵客。”   周承吉在旁听到这里,突然说道:“老太太方才的意思,是说张家想拆开这门亲事,既然他们这样不甘愿,又何必让七宝嫁过去呢?”   谢老夫人笑道:“我自然是看中了张侍郎的人品。”   周承吉也笑道:“老太太既然这样说,那么我倒是有个法子。”   “哦?”   周承吉道:“为什么不让七宝早点出嫁呢?”   ——   冬至当日,各府自有家宴,张制锦亦腾出了半天时间在张府之中应酬。   洛尘自然也在府内打混,正吃的半饱,听说二门上有小丫头叫自己。   洛尘一溜烟赶了去,见门上站着的是四夫人身边的丫鬟小襄,洛尘道:“襄姐姐,有什么事儿?”   小襄看着他满面春风的样子,笑道:“你又去哪里玩的这么开心?”   洛尘道:“方才在后厨那边儿转呢。”   小襄笑道:“你必然是又偷嘴了。”   洛尘道:“那怎么能算是偷嘴呢,只是顺便吃点东西罢了,姐姐有什么吩咐吗?”   小襄才问:“你们九爷呢?”   “这会儿多半还在前头跟爷们吃酒吧。”   小襄迟疑了会儿,说道:“我们奶奶有一件事想托九爷去办,待会儿你能不能传句话?”   洛尘闻言有些迟疑:“什么要紧的事儿呢?传话本是极容易的,只不过……姐姐也知道我们九爷的脾气,若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烦他,回头他要打扁我呢。”   小襄笑道:“偏你这小猴子多心,我们奶奶是什么样的人,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只不过……”   小襄见左右无人,便走前一步:“你难道没听说,之前的几句流言?”   “流言?”洛尘讶异。   小襄点了点他的脑门:“你一定是忙着偷吃东西去了,什么大事都错过了,之前我们奶奶,听里头有人在议论国公府的一位姑娘,奶奶虽然喝止了,但看那些人的架势,倒像是都知道了似的。所以奶奶心里不安……”   洛尘还没听完便道:“什么?可是议论七姑娘?议论的是什么话?”   小襄见他叫出来了,才小声地说:“可不正是吗?说什么、那位七姑娘行为不检点,常常穿着男装四处游玩,跟男人们……且又会那些狐媚魇道的法子,所以九爷才……”   小襄脸上一红:“算了,奶奶交代了,你们九爷不来也罢了,只告诉他,让他留个心眼就是,因为奶奶担心这些话迟早会传到老太太跟其他房的太太奶奶们耳中。”   洛尘脸色发白,忍不住先骂起来:“真是活见鬼了,是什么混账王八羔子在胡传这些歪话?”   小襄道:“告诉了你你能怎么样?”   洛尘气道:“我洛尘头一个不饶,立刻把他们活活撕了!”   小襄噗嗤一声:“只怕是你惹不得的人呢。”她左右看看无人,便悄声道:“我都跟你说了,你还不走?”   洛尘忙谢过了小襄,转身往外飞跑去了。   这日酒宴之后,里头老太太就传张制锦入内。   张制锦往老夫人上房而行,正见四夫人李云容从院子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张制锦已经从洛尘口中知道了,当然也明白老太太此刻叫自己的用意。   李云容瞧着他,却见他仍是淡淡的脸色。李云容便轻声道:“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九爷要留心些应对。”   张制锦道:“四嫂。”   李云容正要走,闻言止步。   张制锦道:“敢问老太太叫我是为了那些传言吗?”   李云容叹了口气:“想必是了。方才女眷们都在……让老太太很没脸。”   张制锦淡淡道:“那我问四嫂,上回七宝来咱们府内,我见了她那件事,只有你知道,你可对人说过?”   “我自然是不曾说过的。”李云容蹙眉,脸色又有些泛白,“你这么问,敢情是在疑心我?”   张制锦垂眸:“我怎么敢疑心四嫂。”他虽然如此说,却是冷峭讥讽的口吻。   李云容凝视着他,欲言又止。   却正在此时,院内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我就说那周七宝生得妖里妖气,果然是个行为不检点的,这种不知廉耻的贱人,如何能进张家的门?赶紧把她打发了是正经!别败坏了张家的门风,也连累了表哥一世的……”   她只顾说的痛快,谁知才迈步出门,便见李云容跟张制锦两个正在门口。   张制锦抬眸:“你方才说什么?” 第64章   那说话的人正是宋氏的外甥女曹晚芳,从上回张府请客她就跟七宝不对付,后来张制锦竟一门心思求娶七宝,七宝那边儿虽对她一无所知,她却早把七宝当作了眼中钉。   此刻突然见张制锦就在门口,眼神冷冽,曹晚芳吓得脸色立变。   她忙站住脚,讪讪地低头行礼:“表哥。”   张制锦道:“你方才说什么?”   曹晚芳哪里敢认,只说:“我、我没说什么,只是先前听见一些话……”   张制锦见她吞吞吐吐的,便走上台阶。   曹晚芳忙退开旁边,张制锦也并不看她,只是目不斜视的说道:“七宝是我没过门的夫人,她好不好,我自然知道,却不许别人背后嚼舌。——我的话,你听见了?”   他的声音是淡淡的,带着一股含威不露的冷意,令人无法抗拒。   曹晚芳又羞又怕,眼中已经涌出泪来:“听、听见了。”   张制锦点点头,这才迈步进门去了。   底下李云容也听的很清楚,忍不住在脸上流露诧异的神情,回头看向张制锦,却见他已大步流星地走了。   只剩下曹晚芳跟贴身的小丫头,曹姑娘眼中的泪几乎都忍不住了,只在对上李云容的瞬间,才忙又收了。   李云容却有些后悔在这里跟张制锦多言了,竟碰上这种情形,两下里实在太过尴尬,于是她只向着曹晚芳一点头,先带了人去了。   ——   张制锦进上房拜见张老诰命,原本还有族内几个女眷在,听说他来了,便都先行告辞回避了。   老夫人望着张制锦,脸色很不好:“可知道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张制锦道:“请老太太吩咐。”   老夫人笑道:“你的消息从来是最灵通的,却在我面前装乖。难道你当真一点也没听说……周家七宝的事吗?”   张制锦道:“不知老太太指的是什么?”   老夫人冷冷哼道:“都说她不守规矩,扮了男装在外头跟人胡闹厮混,你不要告诉我,你竟一点消息也不知道?”   张制锦这才抬头,脸上却露出些淡淡地笑影,轻描淡写道:“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儿。”   张老诰命吃了一惊,凝视着他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张制锦波澜不惊地回答:“不瞒老太太说,这件事我是知道的。”   老诰命变了脸色:“你说什么?你早知道?”   张制锦道:“老太太不必为了这些小事而烦心。七宝年纪小,家里又疼爱,未免性子放纵了些,且据我所知那府里的老夫人也是知道此事的,老夫人是疼惜孙女儿心切,故意让她在外头走一走开心,横竖没什么事就罢了。”   张老诰命本以为女子做出这种破格的事来,自是奇耻大辱,张制锦必无话可说。   却想不到他竟然如此回答,且又把谢老夫人抬了出来,倒是让她胸口一股气噎在了喉咙里   正如谢老夫人先前所说的,她跟张家老诰命虽是姊妹,但两个人的性格大为不同。谢老夫人是烂漫活泼的性子,却有点像是七宝,平日里不拘小节,而老诰命却是缜密内敛的性子,行事说话从不多逾矩一寸。   女扮男装出游的事,谢老夫人却也做过,只不过那时候的世上风气比如今要开明的多,女孩子在街头走动也不是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就算如此,张老诰命仍是看不惯这种行径,觉着放浪形骸,不是正经名门淑媛能做出来的,且心中也很不满,觉着同为谢家的人,这位族妹如此荒唐,简直把谢家其他女孩子的名声都连累了。   因此上,张老诰命自然更加看不惯七宝的行径。   如今听张制锦说七宝的所为是谢老夫人允许的,且张制锦的口吻又是这样轻描淡写,好像这件事不值一提似的,几乎气晕过去。   老诰命缓了口气,便强忍着怒意道:“听你的口吻,好像是并不介意此事?”   张制锦道:“我知道老太太是为了我着想,才特意叫我来告诉,只不过我心里是不在意这些琐碎小事的。”   “好一个琐碎小事,”老诰命冷笑了声:“你既然知道了这个,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了她还去过风尘之地?一个大家闺秀去逛青楼,你难道还是不在意?也还是‘琐碎小事’?”   张制锦突然听了这句,倒是意外:“您从哪里听说的?”   老诰命道:“你只说你知不知情。”   张制锦沉默不语。   老诰命冷笑道:“我看你是不知道的,你若连这个都知道,我却也要怀疑你的品行了。这种女孩子,如何能进得了我张家们府?只怕族中各处也都听说了,到时候你怎么向族长跟族人交代?”   张制锦正色道:“所以我问老太太是从谁口中得知此事的。据我所知,七宝虽顽皮,却还是个知道分寸进退的,她当然不会跑去那种风尘地方。若有人如此说,我倒要怀疑那人的用意,是不是故意挑拨,或者故意污蔑七宝。”   老诰命一怔:“你不信?”   张制锦脸色冷肃,淡淡说道:“是谁亲眼目睹,且让他站出来,同我当场对质。若是不敢站出来,我也有法子查出来,倒要看看是故意造谣呢,还是如何。”   张老诰命原本深信七宝女扮男装出游,只是后面这一件,毕竟太破格了,她心中也是半信半疑,如今见张制锦斩钉截铁地否认,不免也更狐疑起来。   老诰命沉吟了会儿:“锦哥儿,我一门心思为了你好,先前才想给你寻个贤内助,你偏偏看上那样一个人。如今更有这等丑闻,你虽然有真才实学,也是族内出色的子弟,但若是名声败坏,弄到孤家寡人的地步,以后纵然再有能耐也是有限,比如像是你父亲,到现在人家提到他,最先想起来的不是他的功绩,是他如何的逆天妄为扶妾室为正。何苦呢,一辈子都给这个污名所累。”   张制锦眼中流露几分冷意:“老太太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好,”老诰命一笑:“横竖我言尽于此,你若是不领情,那我也不勉强了,你去吧。”   张制锦告退出了老太太的上房,心中忖度着到底是谁把七宝曾去过新荷楼的事说了出去。   按理说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自己,就是玉笙寒了,而新荷楼那些下人们虽见过七宝,却不知她的身份,怎会说破?   冬至第三天上午,张制锦便来至静王府。   天气越冷,静王赵雍的身体越是弱,天寒地冻的时候,几乎足不出户。   张制锦入内拜见的时候,隐隐瞧见一道婀娜纤长的人影从屏风后退了出去,赵雍自椅子上欠身请他落座。   张制锦行礼后谢恩落座,便问静王身子如何。   赵雍笑道:“多谢惦记,先前石太医说了,只要过了冬,明年便会往好里转了。”   张制锦笑道:“好的很,到时候王爷娶了王妃,又纳了侧妃,可以共享齐人之福了。”   赵雍叹了口气:“你也拿这个来打趣我?我要是能就好了。”   赵雍的身体还在调养,只不过因为根基孱弱如今正在恢复,所以仍是不能近女色。   方才张制锦进来的时候,正是玉笙寒在身边伺候,面对如此美人,静王也只能做些红袖添香的雅事罢了。   赵雍见张制锦面带笑意,便道:“只是想想有趣,我虽不能,偏偏先要左拥右抱,你虽然能,一时半会儿仍是得不到佳人。”   张制锦咳嗽了声:“我正有件事跟王爷说。”   静王便问如何,张制锦把有人传七宝男装出游乃至去新荷楼的事告诉了静王,又说:“前面一件事倒也罢了,驸马都尉王廷见过七宝几次,若说他疑心猜到也是有的,至于后面一件,我想玉姑娘该是不会告诉人的,却不知那泄密的人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   静王往屏风后瞧了一眼:“这件事果然奇异,只怕不是偶然的。不过玉娘的人品你是知道的,自然不可能是她。不过当初玉娘在新荷楼的时候,也有许多眼睛明里暗里盯着,会不会是不知给哪家发现了?”   张制锦道:“我也曾这样怀疑过,只没有头绪。”   静王仰头忖度半天,笑问:“贵府的老太太一定暴怒了?有没有为难你?”   张制锦道:“倒也无妨。”   “好事多磨,”静王笑道:“叫我看,这还是你的桃花引出来的,或许是有人气妒七宝那丫头,才故意用这些话来打压她,你若要查也是容易的。”   张制锦颔首。   静王笑问:“你特来一趟,总不会是为了这闺阁之事吧?”   张制锦才说道:“的确还有一件。”他顿了顿,将声音略压低了几分:“最迟年后,康王殿下就会动手了。”   静王敛了笑:“是对齐王吗?”   张制锦道:“之前在郊外滚石,康王殿下已经查出跟齐王有关。”   静王皱眉,叹了口气:“这是何苦呢。”   张制锦道:“几位王爷里,能跟康王殿下一争高下的只有齐王了,之前皇上冬至祭天,也是让齐王协助康王行事,以康王殿下的性子,能忍到现在已经难得,何况还有行刺世子之事呢。”   静王道:“这件事真的是齐王所为吗?”   张制锦道:“那天齐王府的詹士的确出过京城,据说康王殿下拿住了一位,那人已经招供了。”   静王的脸色有点不好,张制锦道:“我只是把这消息告诉殿下,让您心里有个准备,殿下不必多想,目前最要紧的自是保重身子要紧。”   静王才勉强一笑:“你放心。我知道。只是你也要留心,毕竟那些日子你借住苗家庄,他们既然敢选在那时候动手,自然也是要把你拉下水的意思,如今康王盯上了齐王,你别夹在其中。”   张制锦答应着,起身告辞。   待张制锦去后,玉笙寒从内室走了出来。   方才静王并没有让她回避,只是玉笙寒自己知趣,便退往内室,只是两人所说的话却也听见了。   玉笙寒便道:“那些流言,自然是从闺阁中传出去的,既然特选在张府家宴时候传开,应该还是张家的人。只是他们怎么会知道七宝去过新荷楼,这其中不知是什么造化。”   静王道:“我方才也想说,只是怕锦哥儿面上过不去,横竖他是个聪明人,他自个儿会明白的。”   玉笙寒见静王面有忧色,知道他是因为康王齐王之事,因想着他开心,便故意嗤地一笑。   静王便问她笑什么,玉笙寒道:“我只是想起上次在楼里,张侍郎跟七宝那相处的情形,便觉着这世间造化着实奇怪的很,张侍郎这般一个人,偏偏给七宝那样一个丫头辖制住了。”   静王闻言笑道:“明明是那丫头见了锦哥儿就像是老鼠遇到猫一样,怎么说她辖制了锦哥儿?我还怕锦哥儿以后欺负她呢。”   玉笙寒道:“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   静王若有所思,便也笑说:“这句话很对。”   玉笙寒本是说七宝跟张制锦的,对上静王的眼神,突然明白他的意思,脸上微微一红,便将头转开了。   静王揽着她的腰,将脸贴在她的胸口,语气有些闷闷的:“我真盼着我的身子快些好起来。”   玉笙寒眼中流露温柔之色,抬手将静王抱住:“何必急于一时,王爷喜欢我一日,我就陪你一天。就算……以后有了王妃跟侧妃,据我所知,两位都是名门淑女,未必会容不得我。大家只和睦相处就是了。”   静王叹了口气:“我却怕我吃不消啊。”   玉笙寒笑道:“事在人为,王爷何必先妄自菲薄?到时候只怕还嫌少呢。”   静王听出她的戏谑意思,便在她颈间轻轻地咬了一口。   ——   且说张制锦从静王府离开,便去了威国公府赴宴。   承吉承沐早就望眼欲穿,忙请了入席,又有族中的几位兄弟坐陪,大家推杯换盏,起初还带三分拘束,几杯酒下肚,才都渐渐放开了。   因张制锦是有名的难请,如今贵客在座,众人甚是尽兴,不多时就已经喝倒了三四个人,其中便有承吉,连张制锦都有了三分醉意。   周承沐因为上次在花厅里的前车之鉴,所以这次有意收敛,并没有放肆去喝,见大哥醉了,忙叫小厮搀扶了去。   又有几个族兄也醉的胡言乱语,一人拍着胸对张制锦说道:“以后大家就是一家人,侍郎大人且给我这个面子,把这杯喝了如何?我先干为敬。”   另一个人趁着醉意壮胆说道:“早听说侍郎大人名头,今日一见三生有幸,只不知,能不能求一副大人的手书诗词?”   承沐甚是汗颜,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正忙的不可开交之时,张制锦起身道:“我一时尽兴,有些不胜酒力,就放肆到三公子居处暂时歇息片刻吧。”   承沐即刻答应,当下亲自陪着他前往自己屋内,忙吩咐丫鬟熏香,换新被褥,送香茶给他漱口。   张制锦道:“我略休息一会儿便好,三爷不必在意,且请先回去陪客吧,替我致歉。”   承沐说:“大人只管好好歇着,有什么便吩咐他们。”又叮嘱了伺候的人不可怠慢,才退了出去。   周承沐去后,张制锦平躺了片刻,虽然也喝了不少,脸色微红,但心里还是极清醒的。   听到外头安静下来,张制锦恍恍惚惚中,像是回到那日在花厅之中,七宝假扮小厮在旁捧着酒壶。   他睁开眼睛,却见床边空空如也。   ——   七宝知道今日府内请张制锦,这一次因为没有别的事,她自然不敢胡闹,就老老实实陪着老夫人跟裴夫人,到了晌午吃了饭,才跟同春往暖香楼而回歇中觉。   路上同春便打趣说:“今儿张侍郎在府内,姑娘可去不去见他了?”   七宝啐了口:“你要想见他你自己去见,我才不去呢。”   同春说道:“也是,反正已经定亲了,以后成了亲,每天都要见面,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了。”   七宝红了脸,却没办法还嘴。   直到现在想起两人的亲事,七宝仍是心头忐忑,虽然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了,但是她仍然无法想象,如果两人成亲之后,该是怎么个相处方式。   她下意识地不敢多想,也不敢细想。   所以一提起这个话题,就像是戳着她的软肋,竟不能言语。   两人正过花园的时候,却见两个小丫头从月门口经过,一个说道:“那个小厮听说是跟着张侍郎的,长的倒也清秀。”   另一个笑道:“他的嘴也很甜,一口一个姐姐的叫着,大概是跟着张侍郎的缘故,说的话也好听。也算是讨人喜欢了。”   七宝听到这里,便拉拉同春:“是洛尘!”   同春听着那两个丫头的话,哼了声:“姑娘瞧瞧,张侍郎那样正经的人,名头都给洛尘糟蹋坏了。”   七宝诧异:“洛尘哪里糟蹋大人的名声了?”   同春跺脚:“他见了谁都叫姐姐,套近乎,简直是个小色……”   七宝看见她脸上红了一片,便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吃醋了。”   同春道:“姑娘又说什么?”   她恼羞成怒,甩手要走,却给七宝一把拉住:“别走,听他们说起来,洛尘现在在门上呢,只怕他是想见你,只是不得其门而入,咱们就去看看罢了。”   同春嚷嚷道:“姑娘又瞎说了!谁要去见他,成何体统?”   嘴里虽然这样不肯,但脚下却身不由己地随着七宝往前去了。   两人穿过花园,过了角门,将到二门处,果然听见有丫头的笑声隐隐地传来,有人道:“你是说谎。”   “姐姐们,”洛尘的声音说道:“我若说谎,叫我一辈子娶不成媳妇儿。”   大家又是大笑起来。   同春气的脸色都变了,七宝探头过去,见洛尘站在门口,两个小丫头站在门内,笑的前仰后合。   七宝咳嗽了声,小丫头们见状,忙垂首站住。   洛尘跳起来道:“七姑娘!”目光一动,却见同春黑着脸站在七宝身后。   洛尘在这门上磨了半天,只愁见不到同春,如今见她真的出来了,喜欢的手舞足蹈,便叫道:“同春姐姐。”   同春冷若冰霜,置若罔闻。   七宝走到跟前儿:“洛尘,你不去伺候你们大人,又跑来这里做什么?”   洛尘道:“我们大人正在跟三爷他们喝酒,身边自有伺候的人,不用我在跟前儿呢。”眼睛却一直盯着同春,见她脸色冷冷的,便很纳闷。   七宝心里明白,便笑道:“你是不是看上我们府里的丫头好看,所以在这里油嘴滑舌的呀?”   那门上两个小丫头听了,顿时都脸红起来。   洛尘大感冤枉,壮胆上前,小声跟七宝说道:“七姑娘,我在这门上守株待兔的半天了,就是想碰碰运气见见同春姐姐,你当我真的喜欢在这里口干磨牙的吗?”   七宝笑道:“是真的?”   洛尘指天发誓:“若有半点不真,就让我娶不到姐姐。”   那两个小丫头略远些,同春却站在七宝身后,自然听得明白,便呵斥道:“你再敢放肆,我立刻叫人来把你乱棍打出去。”   才说到这里,便见有个仆人来到,对洛尘说:“你们大人喝醉了,歇息在我们三爷的房内,那位马爷让我来找你,让你快回去伺候呢。”   洛尘本还要跟同春解释,听说张制锦喝醉了,一时却顾不得,忙道:“七姑娘,同春姐姐,我先去伺候我们大人了。”转身撒腿跑了。   七宝听说张制锦喝醉了,心中一惊,也没了说笑之心。   同春瞪了一眼洛尘,见七宝敛了笑容,便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七宝看一眼门外,终于低头跟同春一块儿回了暖香楼。   正睡中觉,周绮来探望七宝,见她懒懒的还睡着,便不肯打扰,只跟同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周绮去后又过了半个时辰七宝才起身,听说周绮来过,便叫同春伺候梳洗,要去看看她有什么事。   两人来至周绮的院子,听到里头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七宝笑道:“总不会是四姐姐也睡着了吧。咱们先看一眼,若还睡觉,咱们就别扰她。”   于是两人放轻手脚,才上台阶,就听到屋里有人说道:“糊涂东西!他们发昏,你也跟着犯浑?你是白跟着我这几年了!”   七宝吓得几乎跳起来,这声音虽是周绮的,但却不知她为什么居然发这样大的脾气。   只听云儿哭道:“姑娘,我错了、我……我只是听了姨娘的话,所以才替她瞒着,只是怕姑娘白白生气而已。”   “你这不是在怕我生气,你是在联合着他们想置我于死地呢!”周绮的声音又气又怒,仿佛还带一点悲愤交加的颤。   七宝听势头不大好,呆呆地看着同春,不知该进该退。   同春拉拉她,悄悄地又下台阶,忙忙地离开了周绮的院子。   半路上,七宝不解是发生了什么,就问道:“四姐姐向来最是安顿的脾气,怎么刚才发那样大的火?云儿做了什么坏事?”   同春小声说道:“我前几天听了个风声,只是不知真假,所以没跟姑娘说。我听人家传,朱姨娘她家里头弄得轰轰烈烈的,有好些有头脸的富户、甚至还有官儿,又是攀亲的,又是求别的……这几天朱姨娘行事越发得意,穿着用度都有些不同了,姑娘没看出来吗?”   七宝目瞪口呆:“什么东西?”   朱姨娘家里只是个寻常的败落门第,都没有几个钱儿的,怎么突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同春叹道:“他们哪里是冲着朱家,还不是冲着康王府去的?都指着四姑娘呢。这云儿,之前看见她跟朱姨娘鬼鬼祟祟的,多半是给朱姨娘买通了,所以什么事儿也瞒着四姑娘,怪道四姑娘方才那么生气,事情若闹大了给康王府知道,指不定怎么样呢,四姑娘好不容易得了这门好亲事,若是完了的话……那可怎么说。”   七宝惊诧之余,恨恨道:“朱姨娘行事荒唐的很,她这样是要惹祸的。只不知四姐姐能不能有法子制住她。”   同春笑道:“这个就不用咱们操心了,就看四姑娘能不能狠心制他们罢了。”   七宝却又突发奇想:假如事情闹出去,传到康王府耳中,两府的亲事告吹的话……仿佛也不是一件坏事。   到时候大不了再求老太太给周绮另找一门好亲事罢了。   两人且说且走,眼见快到了老太太的上房,远远地却看到两名丫头领着一个人,看样子竟是从老太太的院子才出来。   同春也看见了,即刻抓住七宝道:“那不是张大人吗?”   七宝也看见了,忙站住脚不敢往前。   同春道:“之前还牵挂人家呢,这会儿怎么了?”   七宝脸上一红。   ——   张制锦随着那两名丫头往二门上去,不料有一名婆子走出来,把两个丫头叫了去。   他瞥了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前,才过月门,就见一个人跳出来,向着他张开双手,作势欲扑。   张制锦住脚,面不改色地垂眸看向七宝。   七宝两只手张开僵在了原地,略觉尴尬。   本是故意要吓他的,却见他一点儿受惊的样子都没有。   七宝讪讪道:“你怎么不害怕?”   张制锦道:“有什么可怕的?”   七宝将手背在身后,脚下踢开一块石子:“寻常人受了惊,都会吓一吓的。”   张制锦嘴角一勾,瞥着她道:“以为你今儿会老老实实的,没想到终究还是没有学乖。”   七宝忙道:“我是听人说你喝醉了,有些担心,方才又看你好像去见过老太太了……才过来瞧瞧的。”   张制锦见是在门口人来人往的不方便,便握住七宝的手,把她往旁边拉了拉,两个人站在芭蕉底下。   七宝将手抽了回来:“老太太叫你做什么?”   张制锦不回答,盯着她说道:“上回我跟你说的话你想过了没有?”   “什么话?”   他的唇边露出一抹浅笑:“当然是求你们老夫人,早点出嫁。”   七宝红着脸,举手捂住耳朵。   张制锦重新握住她的小手:“还是不肯说?”   七宝嘀咕道:“我又没有疯,干吗说这个。”   “就知道不能指望你,”张制锦皱眉,“你若是让我放心些,我也不至于这样着急。”   七宝问:“我怎么让你不放心了?”   张制锦道:“比如上次在山道上,敢情你已经忘了?”   七宝听他突然提起这个,便讷讷说道:“我当时也不知怎么了,可是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世子就那么死了……以后再也不了。”   张制锦虽然生气她如此冒险,但当时若不是七宝拦了一拦,却也的确不知后果如何。   偏偏当时是他跟赵琝同行,倘若赵琝有个三长两短,他自然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至少康王那边儿是绝对交代不了的。   张制锦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却仍淡淡道:“我信你才怪。”   七宝讨好地向着他一笑,却又问:“大人,眼见快年下了,户部是不是也要休年假了啊?那你应该就不会再出外差了吧?”   张制锦道:“嗯。怎么了?”   七宝说道:“那天那么危险,我可不想你再往京外去,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的可怎么好。”   张制锦不由一笑:“倘若真这么为我好,那就早点遂了我的心愿。”   七宝望着他的笑容,心中一动。   这些日子来七宝仔细回想,在梦中,好像就是从苗家庄之后,张制锦才突然成亲了的。   当时七宝私下里还感叹了一阵。   现在七宝越来越确认,张制锦成亲只怕也跟自己跟他说的那一番话脱不了干系。   “大人,”虽然知道自己不该多嘴,但仍是有些忍不住,七宝鼓足勇气,问道:“我知道你们府里老太太很喜欢你的那位谢表妹,怎么会让你……让你跟别人家定亲?”   张制锦瞧着她的忐忑之色:“我不愿意,难道要替我去成亲?”   七宝心想:“可梦里你怎么竟愿意的呢?”   只是却不敢说出口。   张制锦望着她的眼神:“你心里想什么?”   七宝微微慌张,忙敛了心神不敢再想,他的眼神太锋利了些,好像能够看穿她心里的话。   她忙低头道:“可是你……难道不喜欢她吗?”   张制锦深看了她半晌:“谁说我喜欢她?你只见了她一面儿,哪里生出这样的想法?”   七宝忙摆手,哼哼着说:“我是胡猜的。毕竟她、秀外慧中,聪明玲珑的,你们老太太又喜欢。”   这芭蕉叶子给阳光照了照,色泽翠绿,七宝站在地下,雪肤之上的一丝淡红显得格外明媚动人。   张制锦俯身,将她垂在耳畔的一缕青丝撩开。   七宝见他俯身,只当他又要亲自己,忙紧张地闭上眼睛。   张制锦望着她驯顺的容色,心头一荡。   却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她再秀外慧中,也终究不如七宝。”   七宝意外,又害羞地睁开眼睛:“怎么不如我?”   张制锦望着她水光潋滟的双眸,终究忍不住,手抚着她的脸,轻轻地在唇上印落:“我说是就是。”   张制锦不敢过分,毕竟这是在国公府,还是外头,闹起来会不好收拾。   于是只有对七宝说道:“你乖乖的,这些日子不许往外跑,等过了年……再说别的。”   七宝看着他的长眉星眸,身不由己地点点头。   张制锦将她的手又狠狠地握了一握,才勉强放开,转身去了。   才出月门,正好见承沐找了来,迎着去了。   这边儿七宝还站在芭蕉树下,恍惚出神。   直到同春走了来,笑道:“侍郎大人走了吗?怎么还呆站着,害我以为你们又有说不完的话了。”   七宝揉着脸走了出来,叹了口气。   同春问:“叹什么气,难道说的不好?”   七宝说:“正是因为说的还好才叹气的。”   “这我就不懂了。”同春笑。   七宝回想方才张制锦那温柔的神情,叮嘱的口吻:“同春,你觉着大人、是喜欢我吗?”   同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会儿还问这样的傻话?若是不喜欢你,又怎么会千方百计地求呢。”   七宝皱着眉心,竭力把心底那个冷漠无情的人的模样压下。   两人来至老太太的上房,正老太太在跟裴夫人等说话,见七宝来了,便叫到跟前又搂在怀中。   老太太低头望着她,看出她脸上有些没有退的微红,便说道:“睡了中觉才醒吗?”   七宝应了声,老太太试了试她手臂上衣裳的厚薄,带点儿责怪说道:“出来也不多穿件衣裳,留神着凉。”   七宝说:“里头穿了一件大毛的夹衣,一点也不冷。”   老太太慈爱地打量着,叹道:“可知等你以后出了阁,就不能时时刻刻叮嘱着了。一定得自己留心才好。”   七宝听这话古怪,便把脸埋在老太太怀中,低声嚷嚷道:“怎么又提这个,横竖还早着呢。”   裴夫人在旁边微笑道:“你这孩子,你可知道方才老太太叫了那位侍郎过来?”   七宝忙道:“知道,老太太跟他说什么了?”   裴夫人眼中带笑道:“本来老太太是知道他喝醉了,看看他好不好的。不料这位侍郎倒果然是个……非常之人。”   裴夫人说到这里便笑着停了下来。   谢老夫人身后如意靠前,低低地在七宝耳畔说了一句话。   七宝大惊:“真的?”   如意笑道:“这个还能有假?”   七宝忙看向老夫人,心头嗵嗵乱跳:“您、您总不会答应他了吧?”   谢老夫人看着七宝,眼中全是殷切不舍,终于,老太太说道:“我自然是舍不得早早地把你嫁出去,所以只告诉他我会好好地考虑考虑,如今我只问你的意思,你是想按照他说的提前出嫁呢,还是……再在府内过上一年?”   七宝这才明白,张制锦方才那种口吻跟眼神,原来是这个意思。   冬至过后,很快到了年关。   就如同张制锦跟静王赵雍说过的,新年来临之前,京内出了一件大事。   齐王殿下给御史弹劾,本只说是僭越,谁知皇帝因身子不好,最容不得这些背逆之举,即刻命内侍官跟锦衣卫查抄王府,竟果然搜出了龙袍一件,以及各种违制之物。   当即龙颜大怒,圣旨下,齐王给褫夺了王位,贬为庶人,王府内众人跟一些和齐王来往密切的大臣、京内高门等尽数遭了秧,哗啦啦如大厦将倾,牵连了足有千余人。   虽然此事是御史出面,但是一些知根知底的人却明白,背后离不开康王殿下的指使。   谢老夫人、周承沐等知道此事后,暗自庆幸威国公府跟齐王府素来没有什么交际。   只有七宝心中滋味格外不一样,就仿佛唇亡齿寒,齐王府跟被牵连的那些门第的今日,就如同康王府跟威国公府的明天。 第65章   因为齐王倒台这一件大事,让原本普天同庆的春节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尤其是一些高门盛族,毕竟是皇族里出了大事,且还连累了许多别的人,这京内高门之间多半都是彼此联系的,大家唯恐受了牵连,所以不敢肆意开心,连爆竹都放的小心翼翼。   倒是那些市井百姓人家,并没有这种忌惮,一个个仍是欢天喜地,尽兴而乐。   正月初九这天,是康王府设宴请客的日子。   本来早就递了请帖,邀请老太太跟合族女眷前往,只是谢老夫人因为前车之鉴,便称病不去,也把七宝留在家里,只让苗夫人、董少奶奶等带了周蘋跟周绮两个前往。   这也正合七宝的意思,恰好这一日苗盛又跟着苗舅舅从城外进京,七宝有了玩伴,更加不想别的了。   且说周蘋周绮两个随着苗夫人来至康王府,却见门口车水马龙,虽然府中的家奴们迎接调停妥当,但因为客人太多,那来往的马车一直从门口排满了整条街。   董少奶奶见状笑道:“好热闹,今儿只怕京城内但凡有点头脸的人都来了。”说着扫了周绮一眼。   周绮不做声,董少奶奶便回头又对苗夫人说道:“可惜七妹妹最爱热闹的,这次竟然没有来。”   苗夫人便笑说:“老太太心里不自在,留她在身边守着倒是好。”   周蘋也笑吟吟地说道:“有七宝在老太太身边陪着,我们也才好安心出门呀。”   这会儿康王府的知客见了威国公府的马车,忙来接了。   又有管事的亲自来招呼周蔚同承吉,里头也有接迎的女人,把苗夫人一行人接了入内。   董氏的那句话倒是没有说错,今儿满京城里,但凡论的上名号的文武官员,以及世族之家多半都有人来到。   毕竟如今康王殿下风头正健,据说皇帝因为不喜齐王,越发觉着康王尽心孝顺,且向来又做事稳妥可靠,年前特召了康王跟世子赵琝入宫,着实嘉勉了一番。   又见世子生得越发器宇轩昂,考问了他些学问、武功之类,大概很得圣心,竟赏赐了世子许多东西。   这显然像是一个极好的征兆。   谁不想巴结未来的储君跟皇帝呢?现在若不动手,以后再来抱大腿可就晚了,所以那些人争先恐后的。   管事的女人接了威国公府的女眷们入内,康王府的内厅里早就贵妇如云,一个个皆都身着品级大妆,但凡是没有诰命品级的,多半都是些年轻未出嫁的闺阁女孩子。   大家正在落座逢迎说笑,听闻威国公府来了人,便都含笑注视。   苗夫人领着众人上前行礼,康王妃环顾周蘋周绮等,吩咐赐座,又笑问:“府里老太太怎么没有来呢?”   苗夫人谢恩落座,见王妃问便又站起来,回道:“回娘娘的话,老太太的身体从年前就有些微恙,所以今儿不敢出门,只留在家中,老太太托我向娘娘道个不是,改日等身体好了,必亲自登门致歉。”   康王妃示意她落座,才笑道:“贵府的老夫人实在太过多礼了,咱们两府里的关系自然不比寻常,又说什么致歉呢,倒是我并不知老太太的病情又有些不好,先前风闻府里请了那退隐的石太医来调制,已经大安了的?”   苗夫人半坐在椅子上,微微欠身道:“本已经大安了,只是年下事多繁杂,老人家到底体弱,未免有些不大受用。”   康王妃道:“到底是年纪有些大了,必要留心保养才是,等过了这忙乱的几日,我也要亲自去府上探望的,对了,七宝怎么也没有来?”   苗夫人垂首道:“回那娘娘的话,老太太因心里烦乱,便时刻离不了七宝,所以留她在身边儿伺候着呢。”   “那倒也罢了,”康王妃颔首笑说:“只不过,我本来还要当面谢谢你们七宝呢。偏偏她没有来。”   此刻董氏,周蘋周绮也都给宫女们引着,在下手落座,闻言,连同厅内其他的女眷们都诧异起来。   苗夫人不解问道:“这……不知娘娘为何要谢七宝?”   康王妃见众人都是一脸疑惑,便知道七宝没有跟他们提过,于是就把世子出京狩猎,遇到飞石,多亏了七宝及时救了一救才化险为夷的事情说了。   山路飞石的时候,苗夫人人在车上,并没有亲眼目睹那惊险场面,七宝也没跟她说过。   她虽隐约听了两句“凶险”之类的话,却也没放在心上。   何况这种事是要压下去的,毕竟是来回苗家庄出的事情,若给老太太或者府内其他人知道,指不定又翻出什么别的来。   所以苗夫人曾吩咐底下人,不许乱传此事,府里除了周承沐听七宝说起,其他的也并不知情。   这会儿听王妃说的详细,苗夫人脸色微微发白。   康王妃道:“那孩子就像是个福星,真真多亏了她跟张侍郎在,不然指不定会怎么样呢。”   苗夫人勉强笑道:“想来是世子洪福齐天,再加上张侍郎大人救的及时罢了,七宝那孩子能做的也有限。”   康王妃笑道:“总之不管如何,我跟王爷听世子说了后,都记着那小丫头的好呢。”   这会儿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家的宾客,才把此事暂时撇下了。   ——   中午宴席过后,王妃又领着众人来至畅音阁看戏。   众位国公夫人、诰命等都簇拥在王妃身侧,且走且说笑看景。   周蘋跟周绮等各家女孩子都在后面,足有几十个女孩子,一个个都花枝招展的,从头到脚都精致的了不得。   因为女眷们多,各家小姐们也多,前头已经不见了王妃跟各诰命的身影,这里却还在慢慢地往前挪步呢。   周蘋本是跟周绮一块儿走的,只是看她脸色似不大好,周蘋心里怀疑是因为先前康王妃说的话,周蘋便暗自冷笑了声,自己往前走开了。   周绮垂头而行,心神恍惚中,突然觉着有人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撞。   周绮只当是有人不小心,便微微抬头看了一眼。   不料那边儿却也正有两个人在看着她。   撞了周绮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长的倒也标致,隐隐却有些张扬的气质,旁边也是名年纪差不多的少女。   周绮并不认得这二位是谁,便只一点头。   正要走开,却听那女孩子说道:“先前王妃只顾夸赞你们府里的七姑娘,姐姐心里怕是不好受吧?”   周绮一愣:“你说什么?”   女孩子笑道:“我只是替姐姐抱不平而已,听说世子哥哥跟你们府里的那个七姑娘来往十分密切,也难怪,听说她长的是最好的,把世子哥哥迷住了也是有的。”   周绮听她的话说的不好听,便皱眉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这女孩儿旁边的那少女小声说道:“陈姐姐,咱们快去看戏吧。”   这姓陈的少女却将她一推,拦着周绮道:“等等,其实说起来,怎么原本王府是求的你们七姑娘,到现在却又换成四姑娘你了呢?”   周绮见她似有挑衅之意,只不过不知她到底是哪家的女孩子,又不明白她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便只淡淡道:“这个你若好奇,就该去问王妃。”   “我问过的,”女孩子笑嘻嘻地说,“你知道王妃怎么回答吗?”   周绮心中一震:如果这女孩子说的是真的,她能够当面问王妃的话……自然就是跟康王府的关系匪浅了。   周绮便微微一笑,轻声道:“是吗?那不知王妃怎么回答的?”   女孩子见她神色如常,便冷笑着说:“王妃娘娘说,世子心里一定要娶周七宝,可惜阴差阳错的没办法,所以就随便娶一个周家的女孩子,算是望梅止渴罢了。”   周绮听她的话说的如此直白而难听,神色略略一僵。   此刻陪着这陈姑娘的少女见势不妙,跺跺脚,转身便自己走了。   陈姑娘却又对周绮冷笑说道:“世子哥哥之前出城打猎,其实怎么是打猎呢,不过是借故去那什么苗家庄找周七宝而已,我又听说,那个周七宝的行为很不好,平日里就喜欢穿了男装四处去厮混玩闹,哼,多半是她做了什么勾引人的事,才让世子哥哥无法舍手,你毕竟是当姐姐的,怎么就不管管她呢?”   周绮原本就曾经为这件事不受用过,没想到被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在此刻揭破了。   她再能隐忍,这会儿也按捺不住,惊怒交加,脸上早就红了,只是这毕竟是康王府,若是认真吵嚷起来,岂不是颜面扫地?   何况旁边还不时地有各家的姑娘经过,幸而这女孩子声音不大,但就算如此,也够周绮窘迫为难的了。   陈姓的女孩子也瞧出了周绮的无法招架,正要再说两句,却听身后有人说道:“这不是陈御史家的妹妹吗?”   周绮微震,抬头却见是周蘋去而复返。   周蘋扫了一眼周绮,又带了三分笑看向那“陈姑娘”。   陈颖当然也认得周蘋,便道:“周三姐姐。”   周蘋走到跟前儿,气定神闲地说道:“妹妹在跟我四妹妹说什么悄悄话呢?让我也听一听如何?”   陈颖看周绮,见她仍一言不发,陈颖便略露出几分得意之色,道:“也没说什么,只是两句体己话罢了。”   周蘋道:“是吗?那可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以为妹妹在跟我四妹妹挑拨是非呢。”   陈颖脸色微变:“你说什么?”   此刻有几个女孩子看她们站在一块儿,都好奇地拿眼睛来瞧。   却因为见她三人都是脸上带笑,只当是在一块儿寒暄的,并不以为意。   周蘋盯着陈颖,笑的甚是大方温和,她轻声说道:“方才在厅上。王妃说起我们家七宝的时候,我看妹妹你的脸色很不以为然呀,那个白眼简直都翻到天上去了。怎么,妹妹你觉着王妃说的不对?”   陈颖一愣,没想到自己的动作居然给周蘋看在眼里,当下忙否认:“我哪里有,你不要胡说八道,血口喷人。”   周蘋仍是笑意不改,道:“是我胡说八道,还是你?你刚才跟我四妹妹说的是什么?你敢当着我的面儿再说一遍吗?”   她看似笑的十分温和,眼中却丝毫笑意都没有。   陈颖脸色微变,对上周蘋的目光,她突然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于是冷笑道:“你这是在干什么?要挟我吗?一个庶出,将来当侧室的,你也配?!”   周绮原本还微蹙眉头,惦记着这是在王府里,千万要隐忍不能闹事。   可见周蘋跟陈颖对上,她心中便想着该如何不露痕迹地把两人拆开。   直到突然听陈颖说了这一句话,周绮的脸色猛然煞白。   此刻周蘋却仍是轻描淡写地笑道:“论要挟人,我自然是不配的,也比不上妹妹你,但论起……”   周绮最熟悉周蘋这笑里藏刀的样子,她的目光一动,看见了周蘋的右手已经抬了起来。   仓促中周绮急忙探手,一把握住了周蘋的手腕。   周蘋转头看她,似乎恼她竟然拦住了自己。   周绮不管周蘋,转头向着陈颖一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之前弹劾过齐王的御史陈家的妹妹。”   陈颖正在得意,只听周绮道:“既然是御史之女,难道陈大人没有教导妹妹管好自己的嘴吗?”   陈颖微微愣怔,然后若有所思地冷笑说道:“我说错了吗?说起来你们威国公府也是有意思的很了,一个两个都巴巴地捡着高枝儿飞,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什么身份……”   话音未落,就听周绮说道:“我是什么身份,妹妹你不是清楚的很吗?”   陈颖话锋顿住,周绮踏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我是将来的世子妃,我三姐姐是将来的静王侧妃,你却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们面前叫嚣?”   陈颖闻言眼中透出怒色,咬牙说道:“别得意,你们不过……”   “我方才不跟你吵嚷,是顾及彼此的颜面,也是我的大度,你却把我的隐忍当作了胆怯,你就打错了主意。”周绮挑唇,再上前一步。   陈颖身不由己后退,几乎已经贴到栏杆边儿上,她才要发怒,却见周绮突然俯身过来。   “你干什么?”陈颖抬手要将她推开,却给周绮握住了手腕。   周绮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你口口声声‘世子哥哥’长,‘世子哥哥’短的,只怕你暗暗地惦记着世子,所以知道世子心里只有我七妹妹你就嫉妒的发了疯,特来跟我挑拨离间,是不是?你以为我是跟你一样无知轻狂的人吗?你也太可笑了。”   陈颖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   周绮重又站直了身子,她握着周蘋的手,微笑说道:“三姐姐,咱们走吧,陈姑娘她心里苦,咱们让她一个人呆会儿吧。”   周蘋直到现在才放了心,她嗤地一声笑了出来:“说的是,也得不到人,也得不到身份,两手空空的,可不是心里苦嘛?怪道这怨妇似的。听说今儿有一处《白蛇记》不错,那青白二蛇联手除妖,真是痛快,咱们快去吧,别耽误了好戏。”   两个人笑着携手而去,剩下陈颖脸色铁青,无处发泄,之前跑开的那少女却又返回来,拉着她道:“姐姐,戏快开演了,咱们快去吧。”   陈颖望着她,却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咬牙切齿地说道:“那就走着瞧,我看你们能够得意到什么时候!”   ——   且说在威国公府内,七宝同苗盛在老太太的上房里玩了半天,见谢老夫人跟裴夫人要各自小憩,七宝就领了苗盛回暖香楼。   一路上苗盛不住地打量她,似乎有话说。   七宝看了出来,就问他怎么样。   苗盛才吞吞吐吐道:“表姐,咱们今儿能不能、能不能出门啊?”   七宝诧异:“出门干什么?可是有什么事?”   苗盛说道:“这会儿正是节下,京城里一定比往日还热闹,咱们出去逛逛可好吗?”   七宝笑道:“不行,这正是热闹的时候,路上人来人往的,一不小心就会给看见了。何况老太太看的紧,若这时侯出去,是故意找打呢。”   苗盛见她不肯,脸上就露出失望之色。   七宝觉着不对,便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贪玩起来了?我看像是还有别的事。”   苗盛顿时红了脸,但他虽然性子怯懦,但别有一番倔强,七宝再问,他就只守口如瓶。   只是苗盛心不在焉,也没了玩乐之心,只略在暖香楼坐了坐,就借口要去找周承沐,出院子而去。   七宝也不以为意,只是在他去后,便随口跟同春说道:“阿盛原本是个乖孩子,大概是给我上次带出去带坏了,总想着往外跑。”   同春说道:“姑娘先前带少爷去什么地方了,让他这么神不守舍的。”   七宝本来没往别处去想,突然给同春一句话打破天机,七宝拍手道:“我怎么把那件事忘了?”   这时侯七宝才想起来苗盛这举止反常是为了什么,多半是他还惦记着原本在新荷楼的玉笙寒罢了!上回在苗家庄里他就问起来过,只怕今儿也还惦记着。   七宝有些忐忑,便打发小丫头秀儿去门上问,让看看表少爷在不在府里。   不料秀儿去了半天,回来说道:“门上说表少爷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七宝立刻叫道:“这臭小子果然跑出去了!不用说,一定是去找玉笙寒了。”   同春已经知道了原委,便摇头叹息道:“表少爷年纪虽小,到底是个男孩子,这却是姑娘的不是了,好好的把人往那个地方引,如果从此之后学坏了走上邪路,如何了得?”   一句话又把七宝说的毛骨悚然,又是懊悔,又是不安。   于是又急忙叫人去找周承沐。   偏生承沐今儿不在府内,七宝急得火星乱冒,实在没有法子,便想再扮男装出去找人。   幸而同春旁观者清,死死地拉着不肯放手,百般劝慰,又说多派些人出去找他,七宝才总算暂时安心等候。   这一天下午,眼见苗夫人等要从康王府回来了,苗盛却还没有消息呢。   七宝正望眼欲穿的时候,周承沐终于回来了,本已经喝的五六分醉,听七宝说苗盛自个儿跑了,承沐忙用冷水洗了脸,亲自带人出去找寻。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小丫头秀儿飞跑进来说道:“三爷回来了,还带了表少爷一块儿!”   七宝才迎出院子,就见周承沐一个人走了过来,忙问:“阿盛呢?”   周承沐道:“别着急,我已经安排了他去我的房里,沐浴更衣后再来见你。”   七宝听“沐浴更衣”,更是惊疑,忙问:“你哪里找到阿盛的?好好的洗什么澡?”   承沐又笑又是无奈,说道:“我先是去了新荷楼,并没找到人,正不知再往哪里找,幸而遇到了张侍郎。”   七宝吃惊:“张大人吗?”   承沐满面庆幸,说道:“可不正是他?也幸而是遇到了他。不然咱们这位小表弟只怕不知道怎么样呢。”   等苗盛沐浴更衣过后,正好苗夫人也带了众人回府来了。   七宝抽空,就拉苗盛到无人处,问他到底跑去哪里做了什么,又怎么遇到了张制锦。   苗盛知道自己差点惹祸,便红着脸说道:“我想去找玉姑娘……所以才去了新荷楼。”   七宝跺脚说:“她早不在那里了,据说连楼都卖给别人了呢,你这不是胡闹嘛!”   苗盛道:“我也知道她不在了,只是,想看一看那楼,睹物思人的,到底也是个念想。”   七宝瞠目结舌。   苗盛因为想见玉笙寒一面,便跑去新荷楼,果然那楼已经卖给了人,只不过并不做风尘生意,只是居家而已,苗盛在门口上转来转去的,便给主人家留意到了,喝问他想做什么。   苗盛答不上来,那主人家见他面嫩,生得清秀,不像是歹人,便只赶他离开了。   苗盛无法得偿所愿,无奈之余,突然想起曾听到的传闻,说是玉笙寒到了静王府。   于是他一路上不停地打听人,到底给他找到了静王府。   但静王府又不是寻常的门第所在,门口便有侍卫,苗盛还没走近,侍卫们便瞪向他,喝令不许靠近。   苗盛害怕,不敢靠近,却也舍不得离开,在墙边转来转去,早给人盯上了。   王府的侍卫见苗盛鬼鬼祟祟的,怀疑他意图不轨,便将苗盛轻而易举地捉住了。   幸而没怎么打他,只是拉扯中,到底也把衣裳弄坏了。   侍卫们正要把他交到顺天府去拷问发落,幸而张制锦正好来见静王,远远地看了一眼,发现不妥,才把苗盛救了出来。   七宝听苗盛说完之后,啼笑皆非,拍着桌子道:“这也算是旷古奇闻了。幸而你遇到了张大人,不然的话,把你扔到监牢里去,怎么了得?”   苗盛也是后怕,捏了一把汗道:“我当时也是吓坏了,幸而远远地看见张大人,我便拼命叫他,只盼他还记得我……幸而大人的记性很好。”   七宝笑着叹道:“你懂什么,他哪里只是什么记性好,几乎算是过目不忘的了。”   苗盛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   七宝又叹道:“只不过,你以后千万别打这个主意了。我早也跟你说过,你跟玉笙寒原本就不是一路人。对了,先前王府侍卫拿住你的时候,你可说出她来了没有?”   苗盛摇了摇头。   七宝先是松了口气,继而又问:“你怎么没有提呢?”   苗盛脸上薄红,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只是想,要是玉姑娘在王府里,她一定不愿意提过去的事,我若是说找她,却像是冒犯她了,对她也不好。”   七宝愣怔,仔仔细细又看了苗盛半晌。   原先七宝只觉着苗盛年纪小,这情意又起的莫名其妙,多半是小孩子玩闹之心而已。   直到听了他这几句话,细细想想,竟透着一股缠绵窝心之意。   七宝敛了笑:“你、你真的喜欢玉姑娘啊?”   苗盛的脸上露出腼腆的笑意,却点了点头。   七宝咽了口唾沫:“怎么就喜欢上她了呢?”   苗盛连耳朵都红了,说道:“我、我也不知道,一开始的时候以为她是男子,讨厌的很,可是……可是知道她是女孩子后,一直就忘不了,总是想着她。”   七宝低下头,半晌才叹了口气:“唉,这倒的确是我的不是了。”   白白地让苗盛多担了这个无望的念想。他才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若是一门心思惦记上玉笙寒,如何了得。   苗盛听七宝叹了这句,忙道:“表姐,你说什么不是?”   七宝说道:“我不该引着你去的。若是不去,自然就不认得她了,也免得做这种无望的惦记。”   苗盛愣了愣,才说道:“不是这样,我、我喜欢的很。”   七宝皱眉:“什么?”   苗盛道:“我一想到她,心里就喜欢的很。虽然极想亲近她,但就算不能再亲近,一想到曾经跟她坐在一块儿,我、我总觉着是没白活了一回,毕竟能认得这样一个人,已经是我难得的福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却足够七宝听的清楚。   七宝魂惊魄动,到最后忙捂住耳朵叫道:“不不不,我不要听。”   苗盛惊道:“表姐,你怎么了?”   七宝慌里慌张地说道:“我不听,你也不许再说了。”   苗盛看了她半晌,突然说道:“表姐,你对张大人,难道不也是这样的?”   七宝正隐隐地害怕,却不知在怕什么,直到听苗盛说出这句,刹那间,耳畔心上犹如轰雷掣电一样。   ——   才出了正月,苗夫人就开始筹备三姑娘周蘋出阁之事。   平常的时候都是周蘋帮着苗夫人料理府内的事体,可如今是她的喜事,自然不能让她自己操办,董少奶奶虽然也能帮手,到底能耐有限。   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幸而有一个人站了出来,却是四姑娘周绮。   周绮平日里虽不声不响的,但却是个极有心计见识的,府内上下的事情她又通透。   有周绮出面帮手,那一应杂乱繁琐的事务顿时轻松了许多。   一时阖府里惊奇,连苗夫人自己也有些纳罕。   毕竟周绮是个内敛缜密的性子,之前苗夫人虽重用周蘋,但也不想厚此薄彼,曾经也想让周绮帮着料理家事,但周绮因为自己是朱姨娘所生,心想假如她自个儿出头的话,朱姨娘那轻狂的性子一定会跟着无风起浪,所以周绮索性一了百了,总是推脱不肯。   苗夫人见她有意避嫌,就也罢了。   如今竟肯为了周蘋而主动站出来,实属罕事。   七宝也知道了,可她清楚周蘋跟周绮两个人向来有些不大对付的,如今这样倒是稀奇。   于是七宝暗中找了个机会询问周蘋,这才知道了那天在康王府内,姊妹两人联手怼陈御史之女的事。   七宝听了笑道:“有趣有趣,若早知道这样解气,那天我该跟着去,也能看一场热闹。”   周蘋笑道:“你就罢了,你若是在,听了那些混账话,只怕还要多送几串眼泪给人家呢。”   七宝吐舌道:“横竖三姐姐四姐姐会替我找回场子来,流点儿泪又怕什么?”   因为周蘋跟周绮两个竟好了似的,七宝也如同解开心头另一个大解,很是喜悦。   加上因为天气转暖,老太太的身体也大好了,裴夫人的病也都痊愈了,一时之间,整个威国公府内竟是前所未有的和睦喜乐。   草长莺飞,眼见将到了四月,周蘋的婚期越来越近。   这天,七宝在周蘋的房中,打量府内给她准备的嫁妆物件,一边挑挑剔剔的,不是说衣裳绣的不好,就是说首饰太过粗糙简薄。   周蘋起初还笑吟吟地看七宝上蹿下跳,看了半晌,终于瞧出几分不对,便捉了她的手把她拉了回来,柔声道:“这都是太太费心给我准备的极好的东西了,我能得太太跟老太太这样的厚爱,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不许你在这里胡说了。”   七宝看着周蘋,因为婚期将近,这几天周蘋连院门都极少出去了。   这让七宝不由想起那天去永宁侯府的时候,周蘋跟自己说起——以后嫁了能见的机会就越发少了。   加上心里还揣着另一件事,这几天府内的人都喜气洋洋,只有七宝开始忐忑不安。   如今给周蘋握着手,七宝思来想去,终于说道:“三姐姐,我、我有两句话跟你说。”   周蘋点头:“你说吧。”   七宝顿了顿,才正色说道:“三姐姐,静王殿下会是有大作为的,你、你以后到了王府,务必留心,以后咱们国公府生死存亡的时候,兴许还要靠着三姐姐的力呢。”   周蘋诧异地望着七宝,却并不问她突然说这话的缘故。   只轻声说:“七宝……不怪我吗?”   “怪你?”七宝诧异,“我怪姐姐做什么?”   之前是七宝口没遮拦地说静王如何了得,她要当静王妃之类的话,才让周蘋留了心。   后来虽然是家里头贵妃跟老太太的意思,但这自然也是周蘋自个儿的心愿。   可是虽然如愿要入静王府了,毕竟这是从七宝手中抢了来的。周蘋一直以来虽然不言语,心里却空着一处,自己知道对不住七宝。   周蘋说道:“之前你一门心思地想当静王妃,可是……”   七宝这才回过味来,就笑说:“原来是为了这个?三姐姐,我为什么要当静王妃?不过就是因为我方才告诉你的话而已。”   周蘋这才警醒:“你的意思是……”   七宝想到先前齐王的事,便对周蘋说道:“三姐姐,你比我聪明伶俐不知多少倍,你当然也明白,像是我们这种世族之家,虽然看着花团锦簇的,但是事实上又怎么样呢?远的不说,就只说近来发生的事,因为齐王府而倒下的廉国公府,之前难道就比咱们家里差了?可是皇上一句话,说倒也就倒了,就像是大海行舟,不知哪一个浪头拍过来,就粉身碎骨了。”   周蘋做梦也想不到七宝会说出这样的话,欲言又止。   七宝继续说道:“先前大家都称赞康王殿下,都不看好静王殿下,但我知道静王殿下绝非池中物,所以想借助他的力量。如今我虽然做不成静王妃,好歹……王爷身边有了姐姐你。姐姐的心思见识都在我之上,岂不是比我更能成事吗?”   周蘋定定地望着七宝,眼中已经有泪光闪烁,向来只以为七宝是个最会胡闹的,平日里做出的那些事,惊世骇俗,是寻常闺阁女子所不敢想的,但是哪里知道她竟有这种深远的见识?   周蘋握住七宝的手,忍不住将她拥入怀中。   七宝愣了愣,几乎也百感交集地落下泪来,只是想了想,忙又忍住,只说:“姐姐的好日子快到了,可千万别掉眼泪。以后还指着姐姐呢。”   周蘋心里也明白,勉强忍着泪,放开七宝,又仔仔细细看了她半晌才说道:“你说的这些,却跟先前咱们大姐姐、老太太曾告诉我的话不谋而合了,只是再也想不到你竟会想到这一层。你放心,姐姐很知道该怎么做呢。”   七宝心里略宽了几分,也跟着用力一点头。   两人才说了此事,同春跑了进来,说道:“不知是怎么回事,朱姨娘哭天抢地的在跟四姑娘闹呢。”   周蘋跟七宝都吃了一惊,两人忙起身往外走,这会儿周蘋的丫鬟小璋也得了消息回来,悄悄地说道:“听说顺天府把朱姨娘家里的人捉了去,像是跟什么买官有关。老爷最嫌弃这些,不肯插手此事,所以姨娘正闹着让四姑娘救人呢。” 第66章   周蘋听了冷笑道:“世上哪里有这样糊涂的亲娘,四丫头真要给她活活带累死了!”   七宝惊讶之余说道:“年前我听着有些不大好,只是不敢仔细打听,后来没了声响,我以为四姐姐已经平息了的,怎么居然又闹得这种地步?”   周蘋本来极生气,听了七宝的话,才又叹了口气说道:“你四姐姐也是个心思明白的人了,只不过她毕竟生在闺阁里,虽然言语上能够弹吓朱姨娘,让她有一时的收敛,但朱姨娘那个贪婪的性子,如何能够尽数听她的?何况也不是朱姨娘一个人。因为攀上康王府这门亲事,外头多少人盯着,削尖了脑袋想找门路呢,别说朱姨娘他们不肯收手,就算是想收手,那些人也得死命拉扯哄骗着让他们下水的。你四姐姐在这府里头又不能出去,怎么能尽数知道这些事?”   七宝目瞪口呆,想了半晌说道:“这朱姨娘先前也算是个安分的,怎么自从四姐姐结了亲,她就突然间上蹿下跳起来了?”   周蘋冷笑道:“之前不敢跳,是因为老太太明白,太太虽然慈软,但朱姨娘只你四姐姐一个女儿,又能怎么跳?只是私底下做点小事儿,你自然不知道的。可是突然间女孩儿许给了世子,对她来说这岂不是奇货可居了吗?就如同一个贫穷久了的人突然之间暴富了,她又怎会还跟之前一个样儿?”   “好没见识!”七宝摇头叹气,说道:“真真可气,上回我无意中听四姐姐说,朱姨娘还买通了她的丫鬟云儿呢,偏这些苟且的事情她倒是做的顺手儿,如今事情闹大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咱们快去看看。”   周蘋原本也要出门的,此刻却止步说道:“这会儿你去干什么?”   七宝眨眨眼:“我、我骂她一顿,给四姐姐出出气也是好的。”   周蘋笑道:“你骂她又有什么用?何况不管是你出面还是我出面儿,对你四姐姐来说都是有损脸面的事儿。”   七宝一想,倒也有些道理,便问:“那该怎么办?难道不去理吗?”   周蘋道:“太太是最慈和的,对待我们也从无差别,之前朱姨娘虽然有些鬼鬼祟祟的,太太看在你四姐姐的面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竟纵得她如此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你只快去告诉太太,让太太出面才妥当。”   七宝听了,果然忙去上房找苗夫人,苗夫人却正在跟老太太说婚礼的种种安排布置,七宝便进去,挨着耳朵边偷偷地跟她说了。   苗夫人吃了一惊,头上谢老夫人已经笑问:“七宝,你跟你娘说什么悄悄话呢?”   七宝怕惹老太太生气,便只说:“我才在三姐姐房里看她的嫁妆,觉着还缺两样,所以跟太太说呢。”   谢老夫人回头对裴夫人道:“你听听这孩子,不知还想倒腾什么好东西给她姐姐呢。”   裴夫人笑道:“七宝,你只管替你姐姐们讨东西,那有没有替自己想过呀?毕竟你年底也要嫁了的。”   七宝的脸瞬间便热了起来,低着头说不出话。   这会儿苗夫人起身出门去了,七宝本想跟着去,谢老夫人却因为裴夫人的一句话又牵动心肠,就把七宝叫到跟前。   上回张制锦来府里做客,老太太见他的时候,他竟大胆提了请求老太太将成亲的日期提前的话。   谢老夫人其实正也有过这个念头,只是毕竟舍不得七宝。   所以此后便问七宝,只看她的意思。   七宝听说后,虽知道张制锦想早点成亲,但她心里仍旧有一道坎儿,何况她私心里也是极舍不得家里跟老夫人的,所以宁肯把亲事往后退。   于是七宝只回答老太太,说不愿意提前。   谢老夫人听了她的回答,知道她赤子之心眷恋着家族,老太太心中却是极欣慰的。   只不过细细想想,七宝的年纪虽然还小,但这位张侍郎大人却着实年纪不小了,且他又亲口恳求,倒要给他个面子。   于是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便要在今年给七宝的哥哥姐姐们办好了亲事后,便接着办他们的。   此刻谢老夫人抱着七宝,虽然如今距离年底还有一段时间,却着实舍不得。   却又怕说多了会让七宝心里难过,于是谢老夫人索性并不说别的,只道:“好了,你实话说,你方才跟你娘说什么呢?”   七宝知道老太太眼睛精明,只得把朱姨娘的事说了。   果然谢老夫人听了,很不高兴,便气的说道:“这个混账东西,一点也不替儿女着想。你父亲也是糊涂,她家里犯了事,难道咱们府内就能撇清了?”   裴夫人听是威国公府的家事,便不言语。   七宝忙说:“太太过去骂姨娘一顿就是了,老太太别生气。”   谢老夫人道:“我倒不是生气,只是想起来,她竟然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些混账事来,如今是闹得太不像了才露出来,可除了她之外,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混账奴才,仗着主子的威名胡作非为呢?”   裴夫人在旁,听到这里才点头道:“你们府里人多,如今又连出了这几件极大的喜事,只怕投奔钻营的人不计其数,恐怕有不少事。”   谢老夫人说道:“我正是担心这个。我之前百般约束了蔚儿跟承吉承沐他们,可是底下那些奴才又怎知道分寸?如今既然闹开了,索性借着这个机会,杀一杀这种风气!”   老夫人说到这里,便回头对如意道:“你去,传我的话,这件事不能轻易放过了,连同那个朱姨娘在内,咱们府内但凡有参与其中的,轻的在门上打上二十板子,重的就也绑起来送到顺天府去,就说咱们府内自查。”   七宝听得愣愣的,听到这里突然想起周蘋的交代,忙道:“老太太!”   谢老夫人问道:“怎么?”   七宝说:“这样做的话,是不是对四姐姐脸上不好?”   谢老夫人笑了两声:“好孩子,你只顾维护你四姐姐的脸面,殊不知,我这正是在为了她好。”   裴夫人说道:“七宝,老太太这是在刮骨疗伤呢。你想想看,这会儿你四姐姐还没出嫁呢,那些人便借着她的威福,已经闹出这种事来,将来如果嫁了,岂不更加变本加厉?这一次已经闹到官府了,若还是轻轻放下,那些人有了先例,以后指不定还作出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呢。”   七宝悚然而惊。   谢老夫人也对七宝笑道:“你听明白了?这会儿若不狠狠地把这些祸根斩断,以后事情越发闹大,更加连累府内了。”   七宝愣愣的点点头,于是不再说话了。   原来方才七宝突然想到了梦中的事,在她梦中,跟康王世子定亲的是自己,那么……这国公府内,是不是也有仗着她的威福无法无天的人在?   虽然七宝不知道,但她相信,一定是有的。   只不过那时候,老夫人可会狠下心来如此处置?又或者,那会儿老夫人已经是病入膏肓,就算底下有这些事,她也不会知道,更加无力去处置了。   这样想来,梦中威国公府最后落到那种地步,也许不是突如其来,而是早有铺垫的。   ——   此时此刻,在四姑娘周绮的院子中,朱姨娘正在叫天叫地,捶胸顿足的抱怨不已。   但不管她说什么,周绮只冷冷的,到最后,周绮说道:“姨娘,你不用再说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去说情,我之前不是没警告过你,你也答应的好好的说再也不胡为了,可到底出了这种事,却还来求我?我的脸也都给你们丢尽了!”   周绮说罢,朱姨娘还想哄着她消消气儿,毕竟如今已经没了别的法子,于是又道:“我也约束过他们,只是那些人上赶着求着,难道一概都不理会?如今咱们是在这个地位上,不去理会人,倒显得看不起人家嫌贫爱富抛弃旧日亲友似的,我也是为了姑娘的名声好,不愿意得罪人而已。”   周绮说道:“我也不用你为了我好。”说了这句,又冷笑了声:“你若不为我好,安分守己的什么事都不做,我才谢天谢地了。”   朱姨娘呆了呆,道:“你……姑娘也太冷心冷肠了,这些日子你远着我们,却反而去亲近他们,还帮着去料理三丫头的亲事,弄的尽心竭力的,如今我这里有了事,你反而撇的一干二净,亏得你是我生的!竟做的出来!”   周绮早知道自己出头帮着苗夫人理事,已经刺了人的眼了,便冷笑道:“我怎么做不出来,我劝姨娘你也趁早撇清,不要再东奔西走了,且珍惜眼下吧,如今事情是捅到官府去的,官府查问起来,指不定还要到咱们府内来问话呢,到时候若是牵连到姨娘,你怎么说?”   朱姨娘完全没想到这一节,闻言惊跳起来:“什么?连我也要质问?”   周绮说道:“那就要看你参与多少了。”   朱姨娘先是有些心虚,继而道:“哼,只怕他们不敢!”   “他们怎么不敢?”   “我毕竟是你的亲娘,”朱姨娘挺着下巴,手叉腰道:“我不信他们敢捉世子妃的亲娘!”   周绮没想到她竟无耻到这种地步,又羞又气又恨,瞬间眼泪都逼了出来,索性道:“什么叫世子妃的亲娘?谁是世子妃?你真的以为订了亲就是板上钉钉一定是世子妃了?那你不如去看看三姐姐,她之前倒还是永宁侯夫人呢,现在呢?”   朱姨娘一愣。   周绮说道:“本来我就不配嫁入王府,只不过因为七宝不嫁,才轮到我捡了这个漏,你是我亲娘,你不知道替我好好地留心,却反而跟着外头那些人胡闹,竟像是唯恐我的名声不败坏,唯恐这门亲事牢靠一样!”   “我……”朱姨娘语塞,“你、你不帮就罢了,很不用说这些话来恐吓我!”   “我是恐吓你?我哪一句恐吓了?康王殿下是最爱惜名声的,如今你们家的人给顺天府捉拿了去,你以为康王殿下会无动于衷吗?”   周绮气的眼中带泪,却仍是冷笑不止,瞪着朱姨娘道:“好的很啊,到时候王府来人退亲,难道府里头要硬拦着不肯?或者是你去告诉康王殿下,叫他们不要退亲呢?只怕你早不知缩着脖子躲到哪里去了!那会儿我一辈子嫁不出去或者沦落到泥尘里,你只怕早不认得我是谁了!”   朱姨娘瞪着周绮淡淡冷冷的表情,却也给她这几句话弄的有些怕了起来:“就、就算不去捞你舅舅哥哥他们,那、那我呢?你总不至于连我都不管了吧?”   周绮回身拭了拭泪,轻声说道:“我管不了。”   朱姨娘正在发呆,外头丫鬟叫道:“太太来了。”   说话间,苗夫人跟如意走了来。   苗夫人先前只是想要敲打敲打朱姨娘而已,没想到才走到周绮院门,如意便赶了来,把老太太的意思说明了。   同时,两人也把周绮跟朱姨娘的话听了个大概。   朱姨娘见苗夫人走了进来,才忙带了几分恭敬之色,低下头去。   周绮也向着苗夫人行了礼,苗夫人见她眼睛红红的,十分心疼,毕竟这些日子多亏了周绮帮着她料理周蘋的婚事准备,没想到朱姨娘这样不知好歹。   苗夫人便说道:“你在这里吵嚷什么?她一个姑娘家,轮得到你在这里胡言乱语的逼迫她吗?”   苗夫人向来好性子,没想到一出口竟是如此。   朱姨娘听口风不对,忙道:“太太,我没说别的,只是想让姑娘给她舅舅表哥们求个情,他们在顺天府牢房里不知受了多少苦,若不赶紧想法子,只怕就死在里头了。”   “那也是他们自找的。”苗夫人狠了心,冷冷地说道。   不仅是朱姨娘,连周绮也有些吃惊。   苗夫人又道:“何况你让姑娘怎么求情?是去老太太面前求,还是直接去康王府求?亏你是她的亲娘,居然半点儿也不替她着想,非但不知道她的难处,反而处处为难她。”   周绮听了这几句,早就忍不住,泪珠滚滚落了下来,只是强忍着哽咽。   苗夫人叫自己的丫鬟绮罗先扶了周绮到里头歇息,才对朱姨娘道:“你方才的意思,是让四丫头去求老太太,这会儿不用了,老太太已经知道了。”   朱姨娘一愣:“老太太……老太太怎么说?”此刻她心里还怀着一丝侥幸,希望谢老夫人看在康王府的面儿上,吩咐开恩放过。   苗夫人看向如意,如意说道:“老太太吩咐了,这件事既然顺天府在查,我们府里也要仔细查查,一旦有哪些仗势欺人,冒名胡为的行径,一概严惩,如果罪行重大,还要绑了送到顺天府去呢。”   朱姨娘听了好似五雷轰顶,双腿发软,往后一退跌坐在椅子上。   苗夫人扫她一眼,想到她之前为难周绮的种种,便说:“你先回房去,自会有人去询问你。”   朱姨娘吓得挣扎起来:“太太,我……我可什么也没做呀。”   如意道:“做没做,自然会查出来的。毕竟不会平白冤枉了姨娘。”   朱姨娘看看两人,像是落水之人捉到救命稻草般,又回头向着里头叫道:“姑娘,姑娘要救我呀!”   如意回头吩咐两个婆子:“好生送姨娘回院子。”   朱姨娘叫跳着,却给人半是强迫地带走了。这边儿苗夫人入内,好生安抚了周绮几句,又叫她放宽心。   周绮心里明白,既然是老太太发话,事情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但她也清楚这是老太太的好意,这会儿若不痛下决心、杀一儆百,快刀斩乱麻的,以后这样的乱子还有的是呢。   且有老太太出面,总比她自个儿来应付自己的亲娘要妥当。   ——   因谢老夫人发话,里外的管事人等得了命令,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一通自查。   但凡是有些平日里胡作非为的,仗势欺人的,纵容亲戚等借机行事的,一件件地都浮出水面。   又绑了几个素日不轨、涉及朱家之事的家奴送到顺天府,交给堂官老爷处置,又叫一名管事禀明,请顺天府秉公处置就是了。   那顺天府的府尹之前因为事关康王府跟威国公府,虽然拿了人,却仍在徘徊,不敢轻易判决,如今见国公府这样,这才松了口气。   一时之间得知此事的,都纷纷赞扬国公府处事严明,不肯徇私等等,的确不愧是簪缨世族,诗书之家。   朱姨娘虽并没有给官府拉去,但受了这场惊吓,倒果然安分了许多。   转眼间,便到了周蘋出嫁的日子。   姊妹出嫁虽是喜事,但随着日期临近,众人的心情却各自异样起来。   尤其是七宝,只是患得患失,心中不安的很。   心中有无数的话想跟周蘋说,但是每次走到院子门外,呆站半晌,却又转身回来了。   自己默默出神的时候,却总是忍不住会落泪。   同春在旁看的明白,知道她是舍不得周蘋,只得暗暗地劝慰而已。   到周蘋出阁的当日,七宝不敢出外,只在暖香楼里,站在二楼上往外看,外头爆竹声声,鼓乐齐鸣,七宝只觉心头五味杂陈,有一种情绪复杂涌动,竟忍不住大哭起来,幸而小丫头们也都出去看热闹了,身边儿只有同春。   等七宝哭过了,重新洗了脸,上了妆,才又出外应酬。   ——   当夜,静王府。   静王赵雍来至内室。   因王爷身体的缘故,只简单地行了礼,便要安歇了。   周蘋从没见过静王赵雍,在盖头揭开后,才见眼前的人,相貌清雅而不失贵气,虽然看着有些病弱,但毋庸置疑,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了。   原本因王爷身体不好人尽皆知,周蘋心中原本预计着赵雍是个病歪歪瘦弱的一把骨头不成形的那种,没想到看着如好人没什么两样,且又比寻常之人俊秀,刹那间不禁脸红了起来。   赵雍笑看着她道:“本王身子颇虚,之前太医有言,说是暂时不能行房。只怕今晚上要苦着你了。”   周蘋意外之余,越发红了脸,垂头柔声答道:“王爷的身体要紧,何况只要王爷平安康健,妾又有什么苦的?”   赵雍仔细端详着她,却见虽然不是七宝那样美的令人失神,却也是个极佳的美人儿,且胜在气质温柔,言语谦和可人。   赵雍道:“你真的不介意?”   周蘋抬眸看向赵雍,眼中盈盈脉脉,半是含情,半是含羞,她摇了摇头:“妾不知王爷指的是什么,然而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对妾来说,能伺候王爷身边已经是极大荣幸,并不敢贪图别的。”   赵雍垂眸看了周蘋半晌,终于缓缓垂头,将人拥着缓缓压倒。   王妃孔春吉,是在前两日入门的。   这一夜王妃独守空房,只听贴身侍婢容儿来悄悄地说道:“王爷在侧妃房中歇息了。”   孔春吉皱皱眉,过了半天才说道:“倒的确是个有些手段的,不愧是威国公府里的人。”   原来在王妃进门之后的洞房当夜,静王竟没有跟孔春吉圆房。   孔春吉出身名门,自然不会说什么,只以为今儿静王也不会留在侧妃房中,没想到居然偏偏想错了。这样一对比,自然让人心气不顺。   容儿便道:“这威国公府的女人,真是不同一般,户部的张侍郎大人是何等清高的正人君子,硬是给他们府里那七姑娘迷得神魂颠倒。”   孔春吉脸上流露薄愠之色,轻轻一拍桌子。   容儿忙躬身道:“是奴婢多嘴,娘娘息怒。”   孔春吉瞥了她一眼,才说道:“何必在意,凭她怎么能耐,不过是个侧妃而已……以后日子长着呢。”   又隔了会儿,孔春吉又问:“棠花院的那个女人可查明白了?”   容儿忙说道:“奴婢叫人去打听,问起王府底下那些人她的身份,那些人竟都说不知道,也不知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明知而不敢说,奴婢猜测,是不是真的跟之前的那些流言有关?”   孔春吉脸上流露嫌恶的表情:“如果真的是那个妓女,这种下三滥的东西,自然不能放在我的眼皮底下,只是现在咱们毕竟才进王府,不能急于一时。只等站稳了脚跟儿摸清楚了情形,再慢慢地料理罢了。”   ——   端午将至,七宝是最喜这些节日的,早早地弄端午索,摆弄艾叶,又亲手做辟邪的香囊,五毒饼之类,忙的不亦乐呼。   而端午这日,三姑娘周蘋也回府探视,姊妹们重又聚在一起,七宝越发喜欢。   只是众人都觉着三姑娘果然跟之前在家里的时候有些不同了,言谈举止越发的落落大方,高贵娴雅。   七宝暗暗留心,想仔细打量看看周蘋在静王府过的好不好,但周蘋是素有城府的,自不会轻易给人看出她的喜怒。   还是周绮了解七宝的心意,便说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三姐姐的心性,放在哪里都会风调雨顺的,不信你自己问她就是了。”   七宝说:“我若问她,她怕我担心,也自然不会说什么不好的话。”   周绮笑道:“那是在王府,能有什么不好?可见你多心。”   七宝叹了口气:“就算将来四姐姐去了康王府,我也是一样担着心事的。”   周绮捏了她一把,红着脸轻声说道:“到时候你也要嫁去张家了,还是多替你自个儿担担心事的好。”   这才堵住了七宝的嘴。   是日,七宝抽空果然私下里询问周蘋在王府的情形,又问:“那位王妃娘娘是将门出身,为人性情如何?对待姐姐可好?”   周蘋笑道:“这是当然了,王妃为人是极好的,人又能干,把王府里料理的井井有条。”   这会儿周绮也在旁边,闻言微微抬眸,已经听出了这话底下的意思。   七宝却一无所知,反而喜欢:“果然不愧是将门之女,横竖她对姐姐好、大家一团和睦的我就放心了。王爷对姐姐如何呢?”   周蘋红了脸,已经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羞怯之色。   周绮在旁边笑道:“好了,你问这些话让三姐姐怎么回答呢?你瞧三姐姐红光满面的,不就知道了?偏偏还要问出来。”   七宝仔细一看,笑道:“王爷是个温柔的人,一定对三姐姐极好了。”   周蘋把脸转过去,拿了帕子扇风,又说:“今儿天热,怎么不开窗户?”   “我们倒不觉着,”周绮看出她面上的甜蜜之色,便戏谑笑道:“怕是姐姐心里热了吧。”   周蘋才啐了口:“看出你是要嫁的了,说话也开始没遮拦起来。”   周绮这才也飞红了脸,不言语了。   这天晚上,周蘋在府内住了一夜,次日才又回王府去了。   周蘋离府之后,周绮才对七宝说道:“这位王妃,恐怕是个厉害的角色。”   七宝说道:“这是当然了,将门之女,且三姐姐也说了。”   “你是没听出三姐姐的意思,”周绮悄悄地对周蘋说道:“咱们三姐姐在府里的时候,管事掌家是最能耐的,可她方才话中之意,竟是王府一应所有都在王妃的掌握之中。所以我才说这王妃大概是个不好相与的。”   七宝想了想:“是吗?只不过……她毕竟是王妃,王府的事由她掌管好像也没什么不妥。何况去管事有什么好,劳心劳力的,宁肯三姐姐清闲些呢。”   周绮笑了笑,按照她之前的性子,只怕不会再跟七宝多说,可是一想到七宝也终究是要出嫁的,于是周绮便继续说道:“我来问你,咱们家里谁管事?”   七宝回答:“自然是太太,之前还有三姐姐,现在是四姐姐跟嫂子帮手。”   “嗯,那么底下的人若是要办什么事儿,得去求谁?”   “当然是跟太太请示,近来我看太太又忙的了不得呢。我看着都累。”   周绮看她一直都不明白,不由笑道:“若人人都跟你一样打小儿给千宠万爱不愁所有的长大,那就天下太平了。只可惜有太多的人不是你这样儿的。”   七宝诧异:“姐姐在说什么?”   周绮道:“这管理一个家,就如同管理一个国是一样的,国之中自然有各种官员掌事,但家里,也自然有掌事的人,虽然是苦差事,但却人人都乐意抢着干,你总该明白是为什么了吧?毕竟是管着人的,总强于被人管着。”   七宝听了这几句,心头轰然明白,一时拍手道:“好妙的比喻,我之前怎么想不到呢,原来这里头竟还有这种学问。”   周绮听她已经懂了,就没有再说别的,只道:“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横竖将来你进了张家,且也还更有的学呢。”   七宝当时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是仍没想到周绮特跟自己说这些的意思,只回到暖香楼里,当夜想起三姑娘周蘋的话,再加上周绮的解释,才突然明白过来:王妃把王府一应事情都握在手中的话,自然可以管住所有人了。   假如王妃是个好的,那这样做自然无可厚非,怕就怕的是别的。   七宝且又想起另一件事:她竟忘了问周蘋,有没有看见过玉笙寒在王府里。   周蘋在回府归宁的时候,也还说了另一件事,原来七月里,是静王殿下的寿,以前的时候静王从不过生日,但是今年不同了,毕竟娶了王妃纳了侧妃,也该正正经经地办一场寿宴了。   当然周蘋并没有特意提出——这本来是王妃孔春吉的主意。   静王从小到大第一次正儿八经的做寿,加上周蘋特意提了,威国公府自然也要捧场。   非但如此,连康王府那边儿,康王妃跟世子都也亲自到府恭贺。   至于其他到静王府恭贺的人,除了少有的几个静王相交亲近的人——如张制锦外,多半竟都是彪烈将军的人脉。   孔王妃好像执意要把静王的寿辰弄的热热闹闹,她仿佛要借此向世人昭告,自己进了静王府,所以如今的王府已经改头换面,大有不同了。   这一天,谢老夫人带了阖府的女眷前来王府祝贺。   七宝本来想见见这位静王妃是何等人物,不料却在王府里见到了两个很不想见到的人物。   ——竟是张府的曹晚芳跟谢知妍。她们也是随着张家老诰命前来赴宴的。   那会儿七宝正跟着谢老夫人拜见王妃,抬头细看,却见这位静王妃生的倒也美貌,瓜子脸,柳叶眉,身着王妃的品级装束,看着甚是端庄威严,只是不笑的时候看着有些肃厉之色。   孔春吉命给老夫人赐座,又把周绮跟七宝仔细打量了一番,才笑道:“果然国公府的女孩子,个个出挑。是不能比的。”   七宝谢恩落座的时候,觉着隐隐锋芒在背,回头却对上一双不善的眸子,这才发现原来曹晚芳也在。   曹晚芳旁边坐着的是谢知妍,跟曹姑娘明显的不悦不同的是,谢知妍却是面上含笑,见七宝回头,就也向着她点头一笑,完全心无芥蒂的模样。   可对七宝来说,她这样和善温柔的样子,却比横眉怒目的曹晚芳可怕多了。   七宝宁肯被曹晚芳瞪上一个时辰,也不愿给谢知妍含笑地看一眼。   今日来客众多,时不时地有王府的掌事女官过来回话。   王妃一一指挥应答,显得十分从容。   旁边周蘋坐在下手,只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来贺的众女眷说话。   七宝留心打量两个人的举止,隐隐地像是看出了那么一点儿微妙的意思,只是难以出口。   等吃了中饭,众人又去戏台看戏,七宝因为心里还有一件事,很想私下里问问周蘋,可她却随在王妃身侧,一步也不得离开,七宝只得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起初还此后在谢老夫人身旁,因老夫人跟几位老诰命坐在一块儿,七宝便退在后面,跟周绮同行。   七宝故意走的很慢,一边转头四处打量,虽然知道不可能在这里看见玉笙寒,但是仍是怀着一丝希望。   正在张望之中,周绮突然轻轻咳嗽了声。   七宝还没在意,直到周绮拉了她一把,七宝定睛,才发现身边儿多了两个女孩子,一个是曹晚芳,另一个却看着面生。   只听周绮道:“陈姐姐,多日不见了,一向可好?”   七宝听到“陈”,突然想起来周蘋跟自己说起的在康王府的事,这才回过神来。   这来者果然是陈御史之女陈颖,她笑看着周绮道:“多谢姐姐惦记,一向还不错。”   七宝叹为观止:当时陈颖给周蘋周绮怼的无言以对,今儿居然还恍若无事般地来了静王府,而且她如何跟曹晚芳混在了一起?   七宝不禁看向曹晚芳,曹姑娘因为上次说七宝坏话,给张制锦警告,本不敢放肆的,可今日是在静王府,想必张制锦不至于知道。   曹晚芳笑说道:“今儿七姑娘怎么没穿着男装来呀,也让我们见识见识?”   七宝一愣。   陈颖也看向七宝,抿嘴一笑道:“听说七姑娘女扮男装在京内走动,不知迷倒多少人。我们真是自叹不如,毕竟没有那样大胆。”   周绮皱眉:“两位请慎言,不要胡言乱语。”   曹晚芳道:“难道四姑娘不知道?是否胡说,问你们七妹妹就知道了呀。她不仅扮男装跟男人厮混,而且还去过……”   周绮喝道:“住口!”   曹晚芳望着七宝,心中隐忍的话无法遏制,便继续说道:“只怕正是因为有这等丑闻,所以才特意把婚期提前了吧,难道是怕迟则生变进不了张家的门吗?也是,你一无才学二无品行,只凭着狐媚手段跟这张祸水的脸勾引着表哥,太无耻下流了!”   周绮手心痒痒,恨不得给她一巴掌:“你闭嘴,太放肆无礼了!”   七宝却懵懂地问:“狐媚手段是什么?”   曹晚芳跟陈颖两人面上却都流露鄙夷不屑之色。   周绮一愣,才要拦住七宝,七宝却叹了口气,抚了抚自己的脸叹道:“我虽然不懂什么叫狐媚的手段,但你有一点说的没错儿。”   众人都诧异起来,只见七宝认真地看着曹晚芳,轻声说道:“我的确是只有这张脸生得好,有本事你也有啊。”   周绮听了这句话,愕然之余,便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看着曹晚芳发青的脸色,周绮便笑说:“七宝,你这话也太刺人的心了,可知正是因为没有,也得不到,所以才嫉妒的牙痒痒呢。”   七宝却又正正经经地说:“曹姐姐,你别生气,我听说女孩子一旦生气,会变的更丑了呢,长的已经不如我了,再生气的话就不堪入目啦。”   曹晚芳气的几乎要抬手打她,却给周绮的目光逼住:“你想干什么?”   这边儿七宝正要拉着周绮去戏台,目光转动间,突然看到在前方月门边儿上立着一道修长高挑的身影,正含笑默默地看着自己。 第67章   七宝看见那人,顿时眼前一亮。   那人却含笑悄悄地向着她摆了摆手,竟是示意她不要做声,自个儿却转身飘然去了。   这边儿周绮察觉七宝正看着身后,便回头瞧了一眼。   后面不远处就是月门,却并没有什么。   此刻,因为曹晚芳给七宝的话怼的脸红耳赤,无话可答,气势便低了下来。   陈颖见状,冷笑道:“真真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曹姐姐不要跟她们一般见识。”   周绮笑道:“你这话从哪里说起,那我问你,什么是女子四行?”   陈颖毕竟是御史之女,便傲然道:“你这是在考我?当我也跟你们家的人一样不学无术吗?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周绮道:“那何为妇容?”   曹晚芳醒悟过来,便笑道:“周四姑娘,你莫非想说,你们七姑娘说的话很合女子四行里的妇容?我劝你把《女诫》仔细看看,妇容的意思正好跟她说的相反,乃是说女子不必追求颜色过于美丽,只需要服饰鲜洁,身不辱垢就是了,她生得这样妖娇异常,却不是什么好的,正是世人所说的祸水。且又败行无德。”   曹晚芳跟陈颖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意。   周绮笑道:“妹妹既然懂的这样透彻,那不如也顺便给我们讲讲,什么是妇德,妇言,妇工呢?”   曹晚芳皱眉,陈颖哼道:“真是奇了,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了?就这般水准,还当什么世子妃呢。妇德是指的贞节有德,妇言则是不必恶语伤人,为人谦和……”   陈颖说到这里,突然觉着有点不对味,便停了下来。   曹晚芳却没察觉,见她停口,只当她是忘了,就接着说道:“至于妇功,则是操持家事,克勤克俭。”   陈颖扫了她一眼,又看周绮。   却见周绮淡淡说道:“两位果然博学多才,只可惜我看二位,才学言辞等等皆是一等一的,只可惜怎么忘了班婕妤所注最要紧的:妇德而不必追求什么才高绝世,妇言而不必辩口利辞要知道进退,妇功则不必一味炫耀技巧过人。可是两位口齿伶俐锋芒毕露,且又自恃才高诋辱别人,如此张扬,怎么好像跟《女诫》正好相反呢?我们七宝生得好,是她天生的,但是两位亏的却是自个儿的德行,什么妇德,妇言,妇功竟都做不到,更别提妇容了……就你们这样,就算是把整本女诫倒背如流,也是白搭。”   曹晚芳后知后觉,脸色慢慢转白。   七宝捂着嘴笑,说道:“这么看来,女诫只要的是‘中庸’,‘贤德’罢了,像是我这样笨笨的什么都不大懂的,好像犯的错反而少些,可像是两位这样掐尖要强,处处都想把别人压倒锋芒毕露的,反而是犯了大忌讳。”   曹晚芳跟陈颖对视一眼,恨得哼了声,曹晚芳道:“他们这是强词夺理,咱们不跟着两人一般见识。”   陈颖狠狠瞪了瞪周绮,两人才转身去了。   七宝拍手笑道:“就这样还出来训我呢,古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什么劳什子女诫,亏得我也不听你们的歪理邪说。”   周绮笑道:“行了,该回去看戏了。”   七宝看一眼那月门处,心里惦记着那人,便拉着周绮道:“姐姐,我忘了我的香囊丢在厅里了,你先去戏台,我回去找找看。”   “怎么丢三落四的,不过也不算什么,”周绮道:“我陪着你就是了。”   七宝忙道:“不用,没几步路,我又怕老太太不见我们着急,你先回去她们也放心。”   周绮听了,只得吩咐同春好生跟着她,自己便先到戏台去了。   七宝装模作样回头走了两步,便拽着同春往那月门洞子里走去。   同春之前听她说要找东西,就觉着不对,如今见七宝拉着自己往里头去,忙问道:“姑娘,你又要做什么?这里是王府,可不能胡闹乱走。”   七宝也不理她,只仍是探着头往前看,原来这月门内是一片花圃,前方有一座看着甚是古朴的茅草亭子。   同春才要感慨这王府里居然也有这样农家的亭屋风格,隐隐地瞧见亭子里有一个人影。   同春生恐被王府里的人发现,即刻紧张起来。   七宝看的清楚,却反而加快步子跑了过去。   亭子里的人果然正是玉笙寒,她站在栏杆边上,居然仍穿着一身男子的衣袍,宽绰的儒生大袖,头上也裹着幅巾,衣袂在风中飘荡,这幅打扮跟上次的装束不同,却更有一种别样的风流飘逸。   虽然从苗盛口中得知她就是玉笙寒,但眼见她这样潇洒自若的模样,却又让七宝有种不敢相信的感觉。   她迟疑地望着玉笙寒,有些不敢靠前儿了。   此刻,玉笙寒笑着回头:“怎么,是不认得我了吗?”   七宝看着她神采飞扬之态,小声问:“你、真的是玉姑娘吗?”   “可不正是区区在下?”玉笙寒仰头一笑,将手臂张开,大袖随着动作飘扬:“不像?”   七宝见她明眸皓齿,笑容清朗之中又有妩媚,且语气诙谐,不禁有些微窘。   玉笙寒却走到她身边儿,拉住她的手笑道:“方才我看你在众人之中,边走边东张西望的,就知道你是在找我。是不是?”   “嗯,”七宝这才定神,又身不由己地说:“上回见了后,我是听阿盛说起来,不然的话我真的以为你是个……”   “以为我是男子?”玉笙寒抚着她的小手,只觉着柔若无骨,令人心悦。   七宝点点头。   这会儿两人站的近,七宝壮胆抬头,才发现玉笙寒果然很高,大概跟静王差不多高吧,或许会比张制锦矮上一些。   七宝恍惚这么想的时候,玉笙寒却也正打量着她,忽地笑道:“你方才所说的阿盛,就是那天在王府外头给侍卫捉住的小孩子?”   七宝听她提起这个,且已经知道了,不由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的?”心中一转,“难道是张大人告诉你了?”   玉笙寒莞尔道:“他倒是没说,我是听说张侍郎替那孩子解了围,便猜多半是跟国公府有关,又听人说起那孩子的形容举止,就想到你那位表弟了。”   七宝怕她怪罪苗盛,忙道:“玉姑娘,阿盛……他没有恶意的。”   玉笙寒笑道:“不必着急,我岂会不知?听侍卫们说起,问他来做什么的,他也不说,问他是谁,他也不说,倒是个实诚的孩子,年纪虽小,却很会替人着想。”   七宝听她如此说,竟是很懂苗盛的苦心,七宝瞬间欣慰而放心:“多谢玉姐姐。”   玉笙寒凝视着她微红的脸颊:“你知道我的身份,居然还叫我姐姐?”   “身份?”七宝愣了愣,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玉笙寒看她一脸懵懂,就知道她丝毫都没有将自己的不堪身份放在心里。   玉笙寒便笑道:“你也是个实诚心直的好孩子,那天你在楼里说的那些话,我只当是小孩子一时信口开河,现在想来,倒的确是你的真心。”   七宝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方才听玉笙寒提身份,还以为是指的如今在静王府内的身份呢。   举手抓了抓脸,七宝说:“我最讨厌那种自以为清高了得、以身份地位来界定人的,古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又说‘英雄不论出身’,可见古人也都是以人品才学为重,再说,风物长宜放眼量,岂不闻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说定了一辈子能如何呢?又何必仗着家世出身,讥笑他人自以为得意?那种轻狂肤浅的人我是最看不起的。”   玉笙寒听了这几句,眼中流露激赏之色,将七宝的手放开,玉笙寒走到栏杆边上,叹息道:“怪不得张侍郎对你青眼有加,你这一番话,已经吓死多少士大夫,也比许多所谓高人名士高明的多了,简直不是闺阁中能出的洒脱言论。”   七宝听她夸赞自己,便又有些脸红。   顿了顿,七宝问道:“玉姐姐,你在这王府里……可还好吗?”   玉笙寒闻言回首,微微一笑道:“王爷是温柔的人,两位娘娘也是高门淑女,衣食无忧,也无别的事情烦心搅扰,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跟先前周蘋在国公府内说的也差不多。   七宝点头:“如今我三姐姐也在府里,玉姐姐若是有什么,或许也可以跟我三姐姐商议。”   玉笙寒望着她便笑了,道:“侧妃娘娘的确是个有心胸的。”别的并不提什么。   两人在内说话的时候,同春在外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玉笙寒。   先前同春见是个“男子”,本来吃惊不小,几乎就跑过来拉着七宝离开。   幸而又听七宝说什么“玉姑娘”,同春惊得在亭子外站住,忍不住偷偷打量,果然瞧着妩媚标致,也无喉结,耳垂上却有个耳洞,显然并不是个男子。   同春这才放心。   只是见两人说了这么长时间,同春怕外头找人,便悄悄叫道:“姑娘,咱们该回去了。”   七宝看着玉笙寒,心里还有一句话,只是不大好出口。   玉笙寒见她犹豫着,便问:“怎么了?”   七宝低下头,揉着小手说道:“没、没什么了。”   “那不如让我猜猜,”玉笙寒不由笑道:“你是不是还想问我,那天为什么张大人会在新荷楼?”   七宝吓了一跳,睁大双眸看向玉笙寒,不知她怎么会看穿自己的心事。   玉笙寒对上她的目光:“你既然有这心思,为什么不当面问他?他一定很愿意告诉你。”   七宝问:“他为什么会很愿意?”   “你关心他是不是去寻欢作乐,便是对他上了心,你说他愿不愿意?”玉笙寒又笑起来,明丽潇洒的样子,像是哪家的贵公子。   七宝红着脸低下头去。   玉笙寒才笑道:“罢了,不逗你了,告诉你也无妨,那次他是替王爷去做说客的。”   七宝问:“什么说客?”   “我当时不想跟王爷扯上关系,毕竟我是那种身份。他当时就是替王爷去说此事的,”玉笙寒说了这句,又眨眨眼睛,眼中流露几分狡黠的笑意:“原本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做到那种地步。”   七宝愣愣地看着她,玉笙寒重又走到她跟前儿,凝视着七宝道:“现在我有些明白了,我想,是因为他担心,若是我不进宫陪着王爷的话,王爷就会喜欢上你了,王爷若开口提娶,可叫他怎么办呢?”   七宝起初还在全神贯注听着,听到最后,又惊又羞:“这、不会的。”   “怎么不会?”玉笙寒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手底的肌肤水嫩柔滑,几乎让人不忍舍手,玉笙寒微微俯首,很是亲昵的:“像是你这样可爱的孩子,连我都喜欢,何况是王爷呢?我若是张侍郎,只怕早就……”   她的双眼明亮的有些过分,离自己又近,看的七宝脸上更如涂了一层胭脂,白里泛红,美不胜收。   幸而玉笙寒并没有说完,只是话锋一转又说道:“倒是提醒了我,你且不要先走,在这儿等上片刻。”   七宝不明白:“做什么?”   玉笙寒迈步下台阶:“过会儿就知道了。”她大袖飘飘中,已经走过花圃,消失在前方的小月门口了。   见玉笙寒去了,同春才忙跑上来:“阿弥陀佛,姑娘你是要活活吓死我吗?那是谁?”   七宝说道:“是、是静王殿下的心上人。”   同春也听说过那些流言,这会儿亲眼见了,心惊不已:“真的是她。罢了罢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七宝兀自说:“玉姑娘让我在这里等等,不知等什么。”   同春劝道:“能有什么?老太太那边若是不见咱们,不知怎么着急呢。”   于是好不容易拉着七宝出了亭子,正要往花圃外走去,才到月门,就见有道影子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人。   七宝猛地跟他打了个照面,又惊又喜:“大人?”   张制锦止步,虽见了七宝,却并没有意外之色,反而好像意料之中般:“你在这儿做什么?”   说话间一挥手,他身后那侍女便先往前去了。   七宝回答:“我见着了玉姑娘,才跟她说了几句话。”   突然七宝怀疑:“大人在这里做什么?”往前便是内宅,之前静王没有成亲,倒也罢了,如今里头都有了娘娘们……还有玉姑娘……   张制锦道:“我去小书房给王爷拿一样东西。”   七宝略微放心,也不敢问是什么东西,就说:“那大人去吧,我、我也该去看戏了。”   张制锦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同春,欲言又止。   自打年前在国公府一见后,直到如今,两个才又见了这一面。   不见她的时候还好些,见了面,却有些莫名情绪,像是江河之水春潮涌动。   只可惜并不是时候。   张制锦细打量七宝,比先前又出落的更好了,身量似乎也略长了几分。   美人如玉近在眼前,只可惜他竟不敢细看,毕竟白白撩起心火,也不能尽兴地做什么。   张制锦便恍若无事般说:“那你先去吧。”   七宝答应了声,要走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忙叫:“大人!”   张制锦重看向她:“嗯?”   七宝忙忙地从袖子里翻出一个东西,见左右无人便匆匆塞到他手里,小声道:“这是给大人的。”   张制锦很意外:“什么给我?”垂眸看去,却见是个不大的香袋儿。   他一看这东西,顿时想起上次在新荷楼的事,忍笑:“这是什么?”   七宝目光闪烁不敢看他,只说道:“端午的时候我做的辟邪的香袋,给您也做了一个,只是没得时候送给您,您别嫌弃。”   张制锦看着那个香囊,微笑:“这个……”他低低咳嗽了声,“这个是不是有迷药的?”   七宝愣了愣,忙摆手:“这个没有,真的没有!”   张制锦给她着急的样子逗的心情大好,举起来轻轻嗅了嗅,闻到是些清香气息,像是艾叶、菖蒲之类,甚是宜人。   这香比起上回的迷香香囊来说,是极清淡的了,偏偏弄得他心头轻荡。   张制锦索性将她的手揉在掌心里:“这次是自己亲手做的?”   “是、是啊。”七宝脸热,幸而同春在她身后,应该还看不到他的动作。于是便乖乖地由着他握着。   张制锦轻声道:“我就知道,这个比上回那个难看多了。”   七宝的脸越发热了,急得眼睛里的水汽更浓:“你、你不喜欢么?”   “你有这份心意,”张制锦喉头一动,把她的手拉高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深邃的星眸隐隐有光芒闪耀:“我……自然喜欢的很。”   唇瓣擦过手背,七宝也觉着心头像是有什么跳窜起来,迸出一点花火。   七宝抬头看向张制锦,喃喃道:“大人……”   可就在此时,院墙外突然有纷乱的脚步声传来,听着不止一两人。   七宝以为是王府里的人来了,毕竟在这里撞见了不好,当下一震,忙把手抽了回来。   她正想要先行离开,偏偏听有人说道:“就是这里头。”   另一人问道:“这可是真的?事关人的名节,可别瞎闹。”   先前那人急急地说道:“我方才亲眼看见的。周七宝跟一个男人就在里头,两个人搂搂抱抱的,不堪入目。”   七宝知道仿佛来了许多人,又听了最后一句,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了干净。   张制锦却也听出说话的人是谁了,眼神一冷。   “不用怕,”他看七宝脸色如雪,便重握住她的小手,淡淡道:“有我在。” 第68章   这是七宝第二次听张制锦这么说了。   第一次,是在从苗家庄回京的路上,把她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之后。   原本张制锦是背对门口的,此刻却转过身,把七宝挡在了身后。   七宝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是这样如山如岳一样的可靠,好像再大的风雨也会给他挡的严严密密,不会伤到她分毫。   刹那间七宝突然有一种想要哭的冲动。   幸好同春在身后忙不迭地拉着她,低低问:“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此刻月门边上已经有人走了出来。   为首的两人,竟正是曹晚芳跟陈颖两个。   原先这两人被七宝和周绮怼的哑口无言,灰溜溜离开,因为气不忿,便不愿先回戏台,只在墙角的假山石后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周家的种种不是。   陈颖最气的是周绮的亲事,曹晚芳所恨的自然是七宝抢了张制锦去,两个人气味相投,便恶恶毒毒的把周家姊妹说的体无完肤。   说话间又见周绮自己同小丫头先回来了,曹晚芳道:“那个周七宝呢?”   陈颖说道:“那个丫头连青楼都敢去逛,还有什么地方是她不敢去的?这会儿只怕又跑去哪里见什么野男人了呢。”   曹晚芳起初只是觉着痛快,可细细一想,便道:“你别说,她还真的能做的出来呢,我们表哥你也是知道的,从来不近女色,洁身自好,可自打给她勾引上后,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就算违抗老太太的命令也要跟周家结亲,我真怀疑这周七宝是个妖精,会用什么魅惑的魇魔法缠人呢。”   陈颖哼道:“周家的这些女孩子,可不个个儿都跟妖精似的?”   正在这时侯,有两个王府的婢女经过,其中一个说道:“那位周姑娘果然生得出色,只是跑去小花圃做什么呢?那可不是常人能去的。”   陈颖跟曹晚芳正疑心这件事,听了这话,两人对视一眼,当下心灵相通,便忙又折了回返。   穿过花圃月门,走不多时,就看见前方花圃中的那茅草亭子里,果然站着两人,其中一个身量高挑,竟是个极俊美的公子哥儿,正举着手在摩挲七宝的脸,看着暧昧之极。   曹晚芳见状几乎要跳起来,却给陈颖一把拉住:“别吵嚷,这会儿惊动了他们,那个人再跑了的话,岂不是没有对证?有道是‘捉奸捉双’,我们即刻叫了人来!捉个现行岂不是好?”   两人一拍即合,忙跑出来,陈颖又吩咐曹晚芳守在门口随时盯着,自己就去戏台那边,拉扯了几个同来赴宴的女孩子,又有一些好事的贵妇等,也尾随而来。   曹晚芳便守在门外观察情形,正等陈颖带人回来的时候,偏偏张制锦来了。   她心里惊慌,本来想叫住张制锦,可转念一想,假如给张制锦撞破了七宝跟野男人私会的场面,岂不是正和她的意思?   于是她反而忙躲了起来,一声不吭,心中暗暗祈祷让张制锦亲眼目睹这般场景才好。   正在此刻,陈颖终于带了人回来了。   曹晚芳见状才忙出来。   陈颖等众人才转出月门,就见面前站着一个面如美玉,渊渟岳峙的男子。   除了为首的陈颖跟曹晚芳外,其他女孩子愣怔之下,一个个都绯红了脸,惊呼着后退四散开了。   原本因张制锦在内,曹晚芳是不大敢露面的,但是今日情形特殊,毕竟七宝跟别的男人行为不检,是她跟陈颖亲眼目睹的。   曹晚芳打定主意,若是张制锦没有撞见两人的不堪,还不信的话,就让陈颖也作证,一并质问七宝就是了。   必定要一鼓作气将周七宝的真面目戳穿。   此刻,陈颖见那人已经不见,只有张制锦在跟前儿,她先是意外,忙看向曹晚芳。   曹晚芳见果然如此,倒也不怕,鼓足勇气道:“表哥,你在这里正好,你问问周七宝,她方才在做什么?”   张制锦瞥着她:“你好像很知道?”   曹晚芳给他冰冷的眼神一瞥,蓦地想起上回他警告自己的话。   “表哥,”曹晚芳低低道:“这次我、我跟陈家妹妹亲眼目睹,绝不是冤枉她的。”   张制锦道:“那你不如说说你看见了什么?”   曹晚芳瞪向他身后的七宝:“周七姑娘,你敢不敢跟表哥说你做的好事?”   七宝从张制锦身后探头出来:“我已经跟他说过了呀。”   曹晚芳一愣。   然后她即刻说道:“哼,你又想用你那些狐媚哄人的招数,想瞒天过海了是不是?”   曹晚芳回头对陈颖道:“陈妹妹,你跟我一样看见了的。”   陈颖看张制锦在,也想快点离开,可是如今骑虎难下,且毕竟七宝私会男人是板上钉钉的,只要把周七宝的名头弄坏了,同为周家女孩儿,周绮自然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于是陈颖就也说道:“是,我跟曹姐姐是看见了的。七姑娘跟一个男人在那亭子里,很不成个体统……”   曹晚芳脸上多了几分得意:“周七宝,你是这么跟表哥说的吗?你说那男人摸、摸你的脸握你的手了吗?那副轻薄狂浪的样子,好像还要亲……”   曹晚芳虽然泼辣,到底当着张制锦的面,有些话就不好意思说出来了。   张制锦瞥了一眼身后的七宝,眉峰微动:“真的?”   七宝心想毕竟都是女孩子,倒也没什么,就小声说:“她没有别的意思。”   曹晚芳只觉着匪夷所思:“周七宝,你太寡廉鲜耻了,光天化日之下跟男人那样苟且,居然还装作没事人一样……”   曹晚芳怒发冲冠,觉着张制锦简直就是给狐狸精迷住了,恨不得立刻替天行道把七宝诛灭了,好救表哥于水火孽障之中。   陈颖也说道:“是啊,七姑娘,你虽然不会背《女诫》,但至少这点儿品行也该有的,难道这也是中庸?”   七宝努了努嘴。   正在这时侯,突然听有人说道:“王妃到。”   原来先前那些女孩子们因为见了张制锦在,都不知什么缘故,一个个又羞又怕地逃走了,不免说了起来。   当下便惊动了孔春吉,那些女孩子又怕羞,说的不明不白,只说什么“七姑娘在花圃里私会男子,张侍郎也在”之类的话,越发弄的众人摸不着头脑。   王妃震惊之余,心中却不免冷笑,暗中瞥了在旁边的周蘋一眼。   周蘋很是骇然,忙站起身来,此刻周绮早知道不好,率先出门去了。   不料王妃见状,竟道:“王府内宅,怎会有外男擅入,我倒要看看是谁这般放肆。”   周蘋本要劝她不要兴师动众,但王妃雷厉风行,早站起身来。   谢老夫人因听说,自也吃惊,只不过她毕竟是老人家,也明白七宝的性子,知道七宝不至于那样没轻重。   如今见苗夫人不知所措,反而说:“别怕。如果说没有张侍郎在那也罢了,既然有他在场,就不用你我操心了。”   周蘋本来还想安抚老太太的,听了这句,自个儿的心反而安了几分,谢老夫人又道:“你快去吧,在旁边盯着。”   周蘋听了,这才忙随着王妃起驾往外。   孔王妃来的甚快,周绮虽先到一步,却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只来得及看了一眼现场,见张制锦站在跟前儿,脸色却是云淡风轻,全然无事的。   七宝因为见周绮来了,这才从张制锦身后跑了出来,跑到周绮身边:“四姐姐。”   周绮忙握住她的手,悄悄地问:“又胡闹什么呢?”   七宝说:“没有胡闹,原本无事的。”   这一刻孔春吉跟众人也都来至月门前,王妃扫了一眼张制锦:“侍郎怎么在此?”   张制锦躬身行礼:“为王爷去小书房取一样东西。”   王妃又问:“那这里是出了何事?”   张制锦云淡风轻道:“本来无事,倒是惊扰了王妃了。”   孔春吉笑说:“无事怎么会闹得人人不安?又说什么古怪的传言……曹姑娘,陈姑娘,这究竟是怎么了?”   曹晚芳跟陈颖都没想到会惊动王妃,且居然来的这样快,两人都有些手足无措。   曹晚芳本要说的,可是见张制锦在侧,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忌惮。   却正中陈颖的下怀,她还唯恐事情闹不大呢,如今便道:“回娘娘,是、是我跟曹家姐姐,无意中看见了……周家七姑娘,在这花圃里跟一个男子私下里……”   她点到为止,众人却都明白了。   孔春吉问道:“这里只有张侍郎,你难道是指……”   “不,不是表哥,是别的男人。”曹晚芳忙说。   孔春吉道:“胡说,王府的后宅,哪里还有什么别的男人?”   陈颖忙道:“我们并不敢撒谎,王妃只问周七姑娘就知道了。”   王妃当然也正有此意,于是看向七宝。   不料她还没有开口,张制锦说道:“娘娘,七宝胆子小,这件事我很清楚,不必问她,我来回吧。”   孔春吉大为意外:“嗯?”   张制锦道:“我知道他们所说的那‘男子’是谁,只要叫他出来,就可真相大白。但是,七宝的名声差点给这两人毁坏了,我若能叫此人出来,还请王妃给七宝主持公道。”   孔春吉心中狐疑起来。   周蘋在旁含笑道:“侍郎说的在理,女子的名声自然是极重要的,如果明明无事,却有人无事生非的,自然不能轻饶。”   周蘋绵里藏针地说了这句,又笑微微地看向孔春吉:“王妃觉着如何?”   王妃挑眉,却也一笑:“侧妃说的不错。如果真的是误会一场,七姑娘是清白的,那我自然会还她一个公道。”   正在这会儿,先前陪着张制锦的那婢女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卷轴,见王妃跟众家诰命都在,便忙行礼。   王妃道:“你拿的什么?”   婢女说道:“先前王爷让张侍郎去小书房取这一幅画,奴婢便陪着侍郎过来的。”   王妃问:“你可看见什么了?”   婢女回答:“奴婢只是去小书房拿了画回来,并没看见什么。”   张制锦把那卷画轴接了过来,低低吩咐了一句,婢女忙又后退去了。不多时,便领了一人回来。   曹晚芳跟陈颖见状,都叫起来:“就是他了!”   孔春吉看在眼里,突然间脸色不好。   她背后那众家的诰命夫人却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来人自然正是玉笙寒,她仍是穿着男装,举止洒脱,上前向着王妃行礼,口中说道:“拜见王妃。”   孔春吉冷道:“之前跟周七宝私会的,是你?”   玉笙寒笑道:“回娘娘,正是我。”   孔春吉咬牙:“你这一身是什么装束?”   玉笙寒道:“因听王爷说今儿外头热闹,所以才换了这么一身儿,本想出去见识见识的。”   “你放肆!”孔春吉见她仍是笑吟吟地竟不当回事,大怒。   玉笙寒这才敛了笑:“是。”   周蘋则故作诧异地问道:“玉娘,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人指认你跟我们七宝……拉拉扯扯的呢?”   玉笙寒道:“原本是我久闻周家七姑娘的大名,所以渴慕一见,只是没成想,竟然给人误会了。”   曹晚芳跟陈颖两人起初听见孔春吉训斥玉笙寒,还不明所以,突然听周蘋叫她“玉娘”,两个人吓得魂都飞了。   此时玉笙寒抬头,含笑道:“因为我一时唐突,让各位误会了,实在抱歉的很,只不过这两位姑娘,单单看了一眼就先入为主的怀疑周七姑娘行为不检,是不是有些太过恶意歹毒了些?何况这是在王府,王妃管束甚严,又有什么不相识的男子会在内宅胡作非为呢,难道两位觉着王妃管事不力,会让王府里冒出这种丑闻吗?”   陈颖跟曹晚芳吓得色变,早跪在地上:“娘娘饶命。”   孔春吉白着脸,她看了玉笙寒半晌,冷冷说道:“也不怪她们误会,你这般打扮,是不是也该自己检讨些,别太出格了。”   玉笙寒微微一笑,垂首答应:“娘娘既然不喜,以后我就换了便是了。”   孔春吉磨了磨牙,暗中生生地咽了口唾沫。   她本来想借今日这件事,打压一下周蘋,显示自己的威风,没想到居然偷鸡不着蚀把米,反而落了颜面。   且玉笙寒竟如此姿态,着实让她不喜,又不能当着众家诰命的面儿发作。   于是便把怒气撒到了陈颖跟曹晚芳的头上:“你们两人实在大胆,竟然敢在王府闹事,且差点污人清白,你们哪里有半点儿大家闺秀的体统教养!”   此刻陈御史夫人跟张府的宋夫人忙上前来求情。   孔春吉毕竟也不想十分得罪他们两家,就斥责道:“两位夫人且各自带了他们回去,好好地把《女诫》《女则》抄写数遍,今日幸好有惊无险,若以后还做出这种不知所谓的行径,那便不能轻饶了。”   两人齐齐答应。   王妃这般处置也算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周蘋在旁边微微冷笑。   孔春吉看她:“侧妃觉着我如此处置如何?”   周蘋还未回答,旁边张制锦道:“娘娘,七姑娘是我没过门的夫人,今日却无端给她两人如此污蔑,王妃虽大度,我却咽不下这口气,我会将此事禀告王爷,让王爷处置。”   孔春吉一愣:“张侍郎,今日是王爷大好的日子,何必生事呢……”   张制锦淡淡道:“苦主想要公道,竟是生事吗?真正无事生非的人却轻轻饶恕,这种先例一开,从此可还能约禁后人了?”   张制锦说完,突然另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张侍郎说的没错儿,王妃这样处置,我也觉着很不公道。”   大家急忙转头,却见来的不是别人,竟正是康王世子赵琝。   这下子,有些围着看热闹的女眷们又退了大半,在场众人里,周绮猝不及防看了一眼赵琝,本不知他是谁,只听七宝在耳畔提醒了一句才明白,刹那间晕红了脸,忙低下头去。   孔春吉见张制锦如此说,此刻居然又多了一个赵琝,还以为赵琝是因为周绮的缘故,一时为难。   “怎么世子也来了?”孔王妃勉强笑问。   赵琝道:“听说这里热闹,不知发生何事特过来看看。这件事还请娘娘秉公处置才好。或者娘娘您不用出面儿,交给我也成。”   赵琝阴狠狠地说着,两只眼睛盯向陈颖,然后是曹晚芳。   两个女孩子吓得瑟瑟发抖,知道大事不妙了。   其中陈御史夫人最是知道世子性情的,吓得忙道:“求世子殿下开恩。”   孔春吉看着张制锦岿然不动的模样,以及赵琝透着凶戾的脸色,若是早知道这件事会闹到这种不能善罢甘休无法收拾的地步,自己又何必呢。   王妃暗暗愠恼,终于皱眉道:“张侍郎跟世子提醒的是,此例一开,以后只怕不能服众了。也罢……”   她叹了口气,吩咐:“将她们各自掌掴二十,以儆效尤,再向着周七姑娘赔礼道歉!”   王妃身边的几名嬷嬷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将两人按住跪在地上,顿时之间,掌掴声,哭叫声不绝于耳。 第69章   曹晚芳跟陈颖毕竟也是家中娇养的女孩儿,哪里经过这种。   被打了十多下,那原本娇嫩的脸已经很不成样子了。   曹晚芳的嘴角已经透出血渍,两个人都哭的泪人一样,仿佛要断气,陈颖更是几乎昏厥过去。   陈御史夫人在旁也急得要晕过去,宋氏却还稳得住,只是也转开头去不忍看。   半晌终于打够了数,嬷嬷们方退了,陈御史夫人扑上去,心肝肉儿地哭叫起来。   宋氏则命人把曹晚芳扶起来,向王妃谢恩。   王妃看向张制锦跟世子赵琝,张制锦面无表情,视而不见,赵琝却哼了声道:“这也不过是小施惩戒罢了,惹恼了我,却不管你是谁。”   正在此刻,有人喝道:“胡闹!还不打住!”   原来是康王妃在众人簇拥下赶了来。   方才孔春吉起驾过来的时候,康王妃跟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诰命夫人等仍是未动,只派人打听消息。   直到听说世子也在现场,这才忙来查看究竟。   陈御史跟康王府关系匪浅,陈颖也常常随着陈夫人出入康王府,所以陈颖之前才那样骄狂。   如今又疼又羞,又气的半是昏厥,听见康王妃的声音才又醒了过来,陈姑娘便哭着叫道:“娘娘!为为做主。”因给打的脸嘴肿胀,声音也已经含糊不清了。   康王妃看着她的惨状,好好的一张脸上红彤彤地指印重叠,嘴角还沁着血渍,有些面目全非似的,看着惊心动魄。   王妃不由失声道:“怎么竟然弄的这个样子?这是在干什么?”   孔春吉不能回答,心中气恨:明明是赵琝帮着张制锦在这里不依不饶的,才弄到如此地步。   如今康王妃竟出来装没事儿好人,还来质问。   康王妃先是看向孔春吉的,见她不言语,就又皱眉看向赵琝跟张制锦两人。   赵琝倒是并不讳言,便说道:“回母妃,是她们两个人污蔑周七姑娘跟男人私通,所以静王妃才处置了他们两人,以儆效尤。”   康王妃呵斥道:“你又在这里凑什么热闹?闺阁中女孩子们斗嘴,又何必你来插嘴,且又何苦闹到这种地步?今儿还是静王的生辰,弄得这个样是干什么?”   孔王妃在旁听着这一句句虽然是冲着赵琝,但却大有指桑骂槐之意。   康王妃又故意地训赵琝:“你还不出去?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是想把人打死了不成?”   赵琝看向张制锦,却见他肃然地对着孔春吉躬身道:“多谢王妃秉公处置。王爷那边儿还等着,先告退了。”   说完,又向着康王妃行了个礼:“臣告退。”   赵琝扬眉,便也跟着行了礼退后一步。   他转身之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七宝躲在周绮身后,因为身量比周绮要矮,就只露出一双眼睛,乌溜溜地却正盯着张制锦。   赵琝眉头一皱,轻轻地哼了声,这才转身。   这边康王妃就叫贴身的宫女扶着陈颖跟曹晚芳去疗伤,又安抚陈夫人。   孔春吉心中恼怒,却无处发泄,突然间发现原本在场的玉笙寒居然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孔春吉微微一笑,转头看向周蘋:“周侧妃,你妹妹怎么竟跟棠花院认得,且交情好像还不错呢?”   周蘋一愣,忙笑道:“玉娘方才说是她临时起意要见七宝,自然跟七宝没有关系。”   孔春吉又看向前方七宝,缓缓道:“就算她想见七姑娘,但她那样打扮,寻常人几乎一看就以为是男子,只怕躲避还躲避不迭呢,又怎么会泰然自若地跟她相处的那样亲昵?”   周蘋脸上微红,眼中却掠过一丝恼色。   王妃这话的意思,明里暗里都在说七宝行为不检点。   周蘋敢怒而不能流露出来,想了想,便仍是含笑说道:“玉娘自然会以真实身份告诉七宝,所以七宝才不避讳她,且毕竟玉娘是咱们王府的人,连娘娘跟妾身见了她都要客气三分的,七宝那孩子自然也是得恭敬相对的。”   孔春吉最讨厌玉笙寒的身份,更加不想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没想到周蘋竟敢当着人的面儿这样说,眼神瞬间一利。   正在此刻,只见周绮拉着七宝走到跟前儿。   周绮向着静王妃屈膝行礼,说道:“先前我一时大意,把七宝自个儿撇下了,才平白闹出这个误会来,让娘娘很是费心,周绮请娘娘宽恕。”   七宝也跟在她身后行礼。   孔春吉垂眸看向两人,片刻才笑道:“周家的女孩子,果然个个儿都是人尖儿,倒也罢了,不过是个误会而已,就到此为止吧,四姑娘也很不必放在心上。”   周绮道:“多谢娘娘慈爱宽仁。”   孔春吉听着“慈爱宽仁”四个字,嘴角一动,终于转身仍回戏台去了。   周蘋走了一步又止住,回来拉着七宝的手,抬起手指在七宝眉心轻轻地点了一下,嗔怪无奈地叹了口气,对周绮道:“这次好生跟着她。”听周绮答应,周蘋这才转身去了。   这边儿周绮拉着七宝:“我说我一时不拽着你,你就肯生事。好好地怎么跑去见那个什么……什么玉姑娘?”   七宝吐舌道:“我跟她有过一面之缘,见一见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还敢说,以后千万不要对人说起你之前见过这个人,”周绮小声地叮嘱,又道:“你觉着没什么大不了,这边差点出了人命呢。幸而今儿张大人跟世子在跟前儿,三姐姐也帮着,你才没有吃亏,不然若是找不到这位玉姑娘,你可怎么活?”   七宝说道:“这叫做害人终害己,我没做坏事,凭什么污蔑我呢?可见是冥冥中自有老天爷在帮着我呢。”   “呸,”周绮笑啐了口,说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只说你是傻人有傻福罢了。”   说了这句,周绮微微蹙眉,又悄悄问七宝:“那个玉姑娘,就是王爷先前所收的那个妾侍?”   七宝听到“妾侍”两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   周绮说道:“好好的她怎么要在这里见你?而且方才她的应答谈吐竟是洒脱自在,毫无任何惊慌之色……”   七宝即刻说道:“玉姑娘又不是寻常俗人,自然也非常人可比。”   周绮笑:“我哪里是在夸她,我是在想……”   原来周绮在想今日的事,到底是个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毕竟因为这一场,孔王妃的颜面扫地,且让周蘋跟孔春吉两个人却更加的不和睦了。而追究事情的源头,却居然是玉笙寒。   假如是无心,那倒也罢了,可倘若是有人有意为之……   周绮心中默默想着,却不敢将此事告诉七宝。   两人回到戏台,周绮同谢老夫人说了事情经过。   老夫人方才已经从如意口中得知了大体,听周绮说完,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七丫头不会做出破格的事,只是有人心生龃龉,那也是没有法子的。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幸而如今无事。”   谢老夫人说完,便对旁边的张家老诰命道:“说来,老姐姐你不要怪我,你们府内的这位曹姑娘是有些轻狂,本来我们两府结了亲,该是互相帮衬的,怎么她反而跟着外人一块儿如此对待我们七宝呢?”   张老诰命从事发开始就一直都没动,纵然听说曹晚芳给打了,也依旧的泰然自若。   此刻听谢老夫人问,她才说道:“龙生九子,也是各有所好,各有不同的,何况她是锦哥儿母亲三太太那边的亲戚呢,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原本今儿是没想带她来的,只是三太太的好意,我若拦着不许来,倒像是我霸道偏心,没想到果然是上不了高台盘,从此以后只怕她才长了记性呢。”   谢老夫人点点头,说道:“高门大户的,亲戚道理,自有一些良莠不齐,却也罢了。”   这会儿谢知妍因见周绮领着七宝,她便起身走到七宝身旁,亲切地说道:“七妹妹,听说你受了委屈?”说话中,她便探臂要来握七宝的手。   七宝吓得忙又后退一步,躲到周绮身后。   谢知妍不由笑道:“七妹妹,难不成你连我也怕上了吗?我可不是曹家姐姐呀,只是关心你罢了。”   周绮见七宝一见谢知妍就大为反常,心里也觉着纳罕,当下微笑道:“谢姑娘不必多心,她从来胆小。方才又受了惊吓,这会儿怕是还没缓过神来呢。”   谢知妍道:“只要别是有心跟我生出嫌隙来就好,我可是满心想跟七妹妹相处。”   周绮回头看了七宝一眼,却见她连瞧谢知妍都不瞧,只顾低着头。   周绮便笑道:“谢姑娘这自然是好意,你放心便是了,以后你真的跟她相处起来就知道了,她是最淘气缠人的,那会儿只怕你还嫌弃她呢。”   谢老夫人跟张老诰命在旁看着,老诰命便扫着谢老夫人道:“七宝这孩子倒也是有趣,时而胆大包天,时而又胆小如鼠的,怎么一见了知妍,就畏首畏尾的起来?知妍可没做什么吓到她的事儿啊。”   谢老夫人一笑,招呼七宝过来。   七宝果然乖乖地跑了过来,老夫人将她抱在怀中,说道:“你怎么见了谢姑娘就怕的跟避猫鼠似的?难道她也跟曹姑娘一样吓唬到你了不成?”   七宝摇了摇头,谢老夫人笑道:“既然没有,那你们小姊妹们以后可要好好相处,又不是天敌,也不用你死我活的,又怕个什么?你这样惧怕人家,人家还以为你有个什么呢。”   七宝一见谢知妍,果然就像是春天里的花遇到寒风,情不自禁地就遍体生寒,此刻听老夫人如此说,知道老夫人是在开解自己。   七宝抬头看了谢知妍一眼,终于说道:“我知道了,以后会好好跟谢姐姐相处的。”   谢老夫人才笑着点头:“这才是呢。去打个招呼吧。”   七宝缓缓起身,挪步走到谢知妍身前,屈膝行礼:“姐姐。”   谢知妍笑打量她,也回了一礼:“妹妹。”   在两位老夫人说话的时候,陈御史夫人跟宋氏已经各自带了人告辞。   因为出了这件事,很是影响人的心情,大家都无心看戏,神不守舍地略坐了半晌,陆陆续续各家的女眷们纷纷告退了。   在众人都退了之后,底下众人收拾残局。   孔春吉回到上房,婢女捧了茶过来,又给她一掌打翻了。   婢女容儿见她如此,忙百般劝慰:“娘娘不要气坏了身子,让那些人知道了,岂不更得意了?”   孔春吉在圆桌旁边坐了:“今天虽然是那两个小贱人坏事,但事情也太巧了些,棠花院那贱人怎么赶在这时候见周七宝,偏偏张制锦跟赵琝也掺和起来,这简直是他们故意凑在一起给我难堪。”   容儿说道:“娘娘莫非担心是中了谁的算计?”   孔春吉皱眉想了半晌,虽是怀疑,却没有十足的证据,只说道:“今日的这种架势,反而是我做了恶人,最后康王妃出来装好人,哼,现在他们指不定怎么背地里笑呢……我怎能让他们好过!”   静王妃倒是没有说错,此时此刻在康王府内,康王妃已经将今日发生的事跟王爷一一告知。   康王听说打了陈颖:“如何闹到这种地步?”   康王妃道:“这一来是因为颖儿那个丫头有些不知轻重,二来是静王妃处置不力。这孔家的小妮子自以为了得,今儿她本想大大地显露一下脸面给众人看看,让众人对静王府刮目相看,没想到竟成了一场闹剧。”   康王让王妃跟世子前去静王府,一来显得兄弟间亲睦,二来是想让王妃去探探静王府的虚实。   没想到却见了这样一出好戏。   康王道:“先前咱们太祖是仰仗着武将之力打了天下,所以忌惮武将,自开国以来,虽然对于武将们恩宠有加,爵位世袭,但从不真正放权给他们。这一次将孔春吉许给静王,对他们而言显然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也担心赵雍内里另有打算,如今听你说起今日静王府的这些闹剧,倒还是不足为虑的。”   康王妃笑道:“我早说了静王不中用。皇上只是怜惜他那身子,才给他许了这两门亲事罢了,另外,那个叫什么玉笙寒的妓女,的的确确是在静王府上,假如静王真的有那种企图,又怎么会做出这种让世人不齿的事?”   康王连连点头。   康王妃又道:“何况咱们琝儿是何等的争气?先前进宫,圣上都连连夸赞他年少了得。王爷有这般的好儿子,还愁什么?”   康王也不禁笑了起来,又道:“说起来我也发觉了,近来琝儿似乎变了好些,以前更喜欢斗鸡走马,在外头任性胡闹,怎么最近却好像收敛起来,喜欢读读写写,也习惯正经练习拳脚骑射了。”   王妃很是得意:“先前世子毕竟还小,如今都要是成亲的年纪,自然是开窍懂事了。”   提起成亲,康王却又叹道:“可惜了,到底是在他的婚事上没有看仔细。我心里总觉着威国公府的四姑娘有些配不上琝儿。”   一句话提醒了王妃,康王妃道:“可不是吗,论出身,论相貌,只可惜当时咱们太过赌气,竟没认真思量,仓促中就定下了。”   康王皱眉不语:“咱们是王府,终究不能像是别的门第说退婚就退婚,所以上次就算是威国公府的什么姨娘家里犯了事,咱们也只能按兵不动,不然的话,圣上那边儿就先过不去,圣上最厌背信弃义,之前国公府的三姑娘跟永宁侯的婚约告吹,虽不是府里的意思,圣上仍是不喜,才不顾平妃请求,硬是让那三姑娘去王府当了个侧妃。若咱们也做出这种行径来,圣上必然说咱们行事狂浪不当,自然不能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失了圣心。”   康王妃虽觉着这话有理,但想起今日在静王府赵琝的所为,却不知赵琝那时候维护的是周绮还是……   不过王妃怕康王知道赵琝参与其中而心生不悦,故而刻意摘除了不提。   ——   静王府内发生的事很快在京内传开。   一时之间,无数的流言蜚语漫天。   此后叶若蓁随着叶母来到威国公府,私下里便悄悄地问七宝到底发生了何事。   七宝也不隐瞒,除了自己跟张制锦一节,其他的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   只说静王侍妾穿着男装,引发误会而已。   叶若蓁听了笑道:“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你猜我都听他们说什么了?”   七宝说道:“一定没有好话。”   叶若蓁抿嘴道:“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自打陈颖跟曹晚芳给责罚之后,那些在场的闺秀们自然不免四处去说,只是悠悠众口,所说的版本自然也各有不同。   又因为有许多人远远地站着不曾靠前,虽然看见玉笙寒给带来,却不知道她是个女子,只当真有其事。   所以有人说,是周七宝跟静王府的什么男宾私下里见面,张侍郎却不信,反而迁怒,静王妃也觉着这件事荒唐,责怪曹陈两人口没遮拦故而责罚。   还有的说,是七宝跟张制锦两人私会给人撞见,张大人恼羞成怒。   张制锦在外的名声向来极佳,在世人眼中是个孤高清绝,端雅庄重之人,如今居然跟这些奇异的绯闻沾上关系,一时之间竟演绎出更多奇奇怪怪的话来。   除此之外,也有传说王妃将门出身,生性凶悍,所以逞凶教训人的。   息事宁人版本的也有,是说女孩子们之间争风吃醋罢了,原本无事,所有一切都是讹传。   叶若蓁毕竟也是翰林之女,在府内听见的那些不堪的话也有限,只略说了几句。   事情已经过去了,害人者也终究害己。七宝便不以为意,只说道:“叶姐姐,再过几日就是乞巧节了,等过了节,只怕你也不能再出来走动,只专等着以后进我们家里了?”   原来到了八月里,叶若蓁就嫁过来了,此刻听七宝说起来,不禁也红了脸。   七宝笑握着她的手说道:“可知我三哥哥急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立刻就娶回来?”   叶若蓁笑啐了她一口。   七宝却又叹说道:“这可好了,以后咱们就可以同出同入,我也有了玩伴了。”   叶若蓁听了,微怔之下说道:“只怕不能的。”   七宝诧异:“又说什么?”   叶若蓁道:“就算我过来了,不出几个月,你不是也就出去了?”   七宝这才想起自己的婚期也在年底,一时之间没了说笑的心思,便低下头去。   叶若蓁握着她的手说道:“可虽然如此,我心里也是替你高兴的。张侍郎本就是极难得的人物,单单再从静王府这件事看来,可见他是真心的待你好。”   七宝咳嗽了声:“咱们还是不说这个了。”   正在这时侯,外头小丫头说:“三爷来了。”   七宝一听,这才又笑道:“我三哥哥来了,必然是知道你在我这里,特来见你一面儿的。”   叶若蓁早羞的红了脸:“这像是什么?我先回避了吧。”   七宝说道:“怕什么呢,不出两个月你也就过来了,何必怕在这一时。何况你们多久没见面了?三哥哥每次见了我都要念叨几句,我看他都要害出相思病来了!”   说了这句,心底突然也浮现出张制锦那张清雅端方的脸来,上次在静王府突然碰见他,她心中的惧怕居然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说不明白的怦然之意。   这会儿说到“相思病”,却忍不住也隐隐地有种想见到他的渴望。   七宝话没说完,那边周承沐果然已经走了进来,承沐一眼看见叶若蓁,脸上就流露出又是欢喜又是紧张的神情。   七宝嘻嘻一笑,拉着周承沐道:“三哥哥,你从哪里来的?”   周承沐平日里见了她就也能言善道的,这会儿却无端地羞赧起来,便讷讷地说道:“从翰林院才回来。”   七宝说道:“你前日不是跟我说,你看了一首极好的诗吗?方才我跟叶姐姐说呢,只是记不真切,你来了就好了,你自个儿亲自说给她。”   七宝说着,把周承沐一推,又笑看叶若蓁一眼,自己却走到外间。   里头叶若蓁背对着周承沐,只是站着。   承沐讪讪地说道:“姐姐如何只是站着,还请坐了说话。”   片刻,叶若蓁虽没有回头,却也缓缓地坐下了。   七宝生恐叶若蓁害羞跑出来,探头看如此,才放了心,便在外间的书桌边上坐了,抽了一本书出来看。   偏偏这本是张制锦的一本诗集册子,七宝随便掀开看去,竟是那首广为流传的《最高楼》,写的是:   相思苦,君与我同心。鱼没雁沉沉。是梦他松后追轩冕,是化为鹤后去山林?对西风,直怅望,到如今。   七宝呆了呆,以前看他的诗,总是满心艳羡赞叹,觉着句子华丽,词句缠绵,简直巧夺天工,令人敬服。   可是现在再看,望着字里行间的意思,突然间心头一动:这些诗句明明似是苦于相思的意思,可是张制锦写成这些的时候,那会儿只怕还不认得自己,那么这些却又是写给谁的?   难道……   七宝定了定神,往下看去,却见又是:   待不饮,奈何君有恨……君起舞,试重斟。苍梧云外湘妃泪,鼻亭山下鹧鸪吟。早归来,流水外,有知音。   七宝呆看了半晌,略略有点心凉,就把书页掩起。   此刻耳畔只隐隐听到里头周承沐的声音,在说道:“那是张侍郎所写的新诗,外头都在传抄,不知道姐姐可知道了?”   叶若蓁说道:“三爷说的,可是那首《柳梢青》吗?”   “我跟姐姐是心有灵犀,”承沐笑道:“正是这首,‘玉肌红粉温柔,更染尽,天香未休……’”   七宝手托着腮,听得怔住了。   又过了半晌,承沐先走了出来,满面红光。   他只顾高兴的要走,走到门口才又想起一件事。   忙回头,见七宝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周承沐便走过来,轻轻地在她肩膀上敲了一下。   七宝忙抬起头来:“干什么?”   承沐笑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永宁侯那边传了信回来,他已经在半路了,应该会在乞巧节之前就赶回来。”   七宝闻言大喜,把方才自己所想的事也忘了:“真的?”   承沐低低道:“我还听说这一次他的差事做的很好,只怕一回来后就能高升了。”   七宝大喜过望,闻言摩拳擦掌:“太好了!这下裴大哥终于遂了心愿,连伯母也终于能放心了。”   果然如周承沐所说,在乞巧节的前两天,永宁侯裴宣从南边回到了京内。   先进宫面圣,圣上听他将南边之行所见所闻所做所为一一说了,龙颜大悦。   原来这南边地方因为偏僻,且各族之人错落,很难管束,向来争端不休。   永宁侯这一次前往,笼络了当地两个最大的土司,两人也愿意向朝廷俯首称臣,听从地方官员的管辖,约束底下族众,开商通市,免除争端。   朝廷没有费太大的力气就将局面稳住,事情做的如此漂亮,皇帝自然喜欢。   又念永宁侯族人凋零,只永宁侯这一枝独秀,且又如此才干出色,因此圣恩浩荡,当下便擢升了永宁侯为镇抚司指挥佥事,协理大内之中禁军之事,算是正四品军中要职。   永宁侯领了圣恩回到侯府,拜见裴夫人,娘两相见,抱头大哭了一场。   裴宣忍了伤感,又说些路上的有趣见闻种种来安抚老夫人,又询问别后的情形。   老夫人也把国公府接了自己前去养病,照料的十分妥帖,直到开了春后才搬回来等等告知了裴宣,裴宣听了,也是五味杂陈。   半晌,裴宣说道:“请母亲过去的事,是不是也是七宝提出来的?”   裴夫人笑道:“就知道你会猜得到,可不正是那孩子么?真真有心。”   裴宣点点头,并不言语。   裴夫人心想把周蘋已经出阁的事再提一提,可心中转念,到底没说,只道:“你既然回来了,又得了这天大的恩典,我想也该往国公府走一趟。”   裴宣闻言一笑:“这自然是应当的。”   于是,七夕节前,裴夫人同裴宣两人便来至威国公府。   母子两人入内,裴宣跪在地上,向着老夫人行了礼。   谢老夫人一叠声叫快起,又仔细打量裴宣,却见他比先前清减了许多,原本脸上还有些贵族子弟养尊处优的丰润,如今却已经透出了几分历经风霜之后的干练。   老太太笑着嘉许了几句,又对裴夫人道:“我跟你说什么来着,永宁侯是极有才干的,所以叫你不必忧心,如今果然衣锦荣归了吧?”   裴夫人笑道:“总之他平平安安回来,却比什么都强。也是托了老太太吉言了。”   正在说话之时,就听到外头脚步声响,有人匆匆地走了进来,急切地叫道:“裴大哥!”   永宁侯回头,却见正是七宝向着自己走来。   一别这大半年,七宝比先前其实要长高了些许,却对裴宣而言,却仍是他记忆中的玉雪可爱的模样,一丝没变。   裴宣眼眶突然有些湿润,但面上却还含着笑。   七宝一见他比先前瘦了,还没开口,眼泪已经不由自主地掉了出来。   原本她正在跟周绮说话,听小丫头说裴宣来到府里,便风一样地跑了来,但是真正见了面,却竟不知要说什么好,只是呆呆地含泪看着裴宣。   头上谢老夫人笑道:“还是这么没规矩,也不怕永宁侯见笑。”   裴夫人在旁道:“老太太别这样说,他们跟亲兄妹一般,怎会在意那些俗套?”   七宝这才吸了吸鼻子,抬手擦了擦眼中的泪:“裴大哥,你终于回来了,一路上一定辛苦了?在外头办事,人生地不熟的是不是很艰难?”声音却还带着颤抖的哭腔。   裴宣听着她这两句话,把眼泪生生地压了回来,有些苦涩的泪却仿佛顺着喉咙里往下淌:“不辛苦,也不难,一切都很顺利,七妹妹放心。”   这会儿周绮也跟了进来,向着老太太,裴夫人,裴宣行了礼,便扶着七宝走到旁边,又低低说道:“怎么一见面就哭呢?”   七宝低着头,泪兀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哽咽道:“我哪里知道,就是忍不住嘛,其实心里……心里是很高兴的。”   裴宣眼中泪影闪烁,自问不能再呆在这里了,便向着老夫人行礼道:“让母亲陪老夫人说话,我还要再去拜见府里老爷。”   谢老夫人笑道:“你去吧。”   裴宣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   七宝见他走了,眼泪更是止不住,便有些伤心起来,泪眼朦胧地说道:“怎么裴大哥出去一趟,跟我这么生分了,一见我就走,也不和我多说两句话。”   周绮忙道:“哪里的话,永宁侯是去拜见老爷才去了的。”   裴夫人也急忙起身,把七宝抱入怀中,安抚说道:“你哥哥没有跟你生分,只是他才回来,未免事忙,等他闲了,让他再找你说话好不好?”   裴宣虽然出门却还没有走远,在门口正听了七宝说的那句,刹那间,原本强忍住的泪猛地撞上了眼眶。   虽然裴夫人宽慰七宝,但是直到承沐娶亲的日子将临,七宝也没发现裴宣“闲了”的时候,因为他一直都没有来看过自己。   听周承沐说,裴宣如今不比以前那样闲散了,因为身居要职,又是皇帝所重视的近臣,所以自然有许多人意图笼络结交。   裴宣倒也随和,不管是什么人相请,他但凡能抽空的一定会赴约,加上他谈吐高雅,行事大方,长袖善舞,手段高明,是以在京城高门之间得到了众口一词的赞许。   而在裴宣扩展自己的人脉之时,国公府内为了承沐的亲事更是忙的人仰马翻,不得消停。   宫内周淑妃也早早地赏赐了许多东西出来。   婚期头两日,苗家庄里的老太太也带了七宝的舅母鲍夫人,钱少奶奶跟苗盛一并来了,谢老夫人见了苗老太太,自然欢喜的很,大家坐在一起说些闲话,更是亲近热闹非常。   原本周蘋是定了要回来的,可不知为什么,直到婚礼当天,周蘋也没有现身,只有一个静王府的差官来到府里,跟周蔚说道:“侧妃娘娘因偶感风邪,不便出门,所以让卑职前来代为道贺。”   周蔚只问了侧妃身子如何,又叫人入内告诉了老太太等便罢了。   七宝听说此事,便不太高兴,因郁郁地对周绮说道:“这是为什么,明明说好了的,三姐姐怎么竟又不回来了?”   周绮说道:“不是说病了吗,那也罢了。”   七宝叹说:“既然不是大病,又是哥哥的大事,到底要露面才好啊。”   周绮心里却惦记着上回在静王府的那一场风波,自打那件事后,周蘋只回过威国公府一次,虽然她没有说什么,但周绮隐隐地察觉有些异样。   七宝突然想起来:“难道三姐姐不回来,是因为裴大哥回来的缘故吗?”   裴宣跟周承沐交好,今日自然也是必来的。   周绮笑道:“你多心了。我跟你打包票,断然不是为了这个。”   周绮虽然确定周蘋不会因为永宁侯而缺席婚礼,也推测她不至于因为偶感风邪,但真正的原因,却是她不敢细想,更不敢告诉七宝的。   七宝这边,自己思来想去,无法解释。   眼见到了吉时,周承沐给人簇拥着前去接亲,鼓乐声中,七宝却带了同春悄悄地溜到仪门。   同春给她推出门口,不得已,硬着头皮叫了个小厮过来,这般如此吩咐了几句。   那小厮飞奔而去,不多会儿,便见有一人不疾不徐地负手而来。 第70章   七宝一见来人,心头觉着喜欢,忙往前跳下台阶,迎着叫道:“大人!”   张制锦在台阶底下止步站住,仰头看向她。   突然眼前一亮。   却见七宝今儿穿着一件桃红色的缂丝团花缎袄,下衬着鹅黄缎子彩绣的八幅裙,头发挽成了百合髻,戴了个黄金累丝攒珠金凤钗。   七宝因为生得好,很少穿这种颜色鲜亮的衣裙,免得过分张扬,如今是周承沐的大喜之日,才特意这般打扮。   此刻十分的容貌给十分的衣裙装扮衬托,越发相得益彰,显得貌美无双,秀丽绝伦,如冰雕雪琢似的神仙人物。   张制锦也很少见她穿的这样正式,如今才一照面,只觉着面前的人如同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竟是耀眼的很,且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无可挑剔。   偏偏如此活色生香,是真真切切在近在咫尺的玉人。   张制锦本是想问她又叫自己来做什么的,但是佳色入眼,满心震撼,瞬间竟让他忘了自己想说什么。   七宝见他瞧着自己并不做声,便往前一步:“大人?”   一丝甜香沁人心脾,张制锦微微恍神,忙不露痕迹地垂眸:“你……叫人找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儿?”   “是有一件小事,”七宝忙道:“大人,我三姐姐今儿没回来,你常常出入静王府,可知道缘故?”   张制锦几乎不能看她,暗中平复呼吸,慢慢道:“王府里不是已经派了人说过了?”   七宝说道:“我不放心,是真的因为感了风邪吗?”   这会儿同春早拉了那看门的两个丫头走开了,张制锦的目光从她的手上掠过,玉手欺霜赛雪,突然又让他想起上次在静王府内握着她的手时候那种感觉。   张制锦抬眸:“你特叫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七宝点点头:“大人,你可知道吗?快告诉我。”   原来周绮虽然没跟七宝细说王府的事,但七宝也记挂着上次静王做寿时候的情形,那会儿孔王妃可是很不高兴,加上在那之后周蘋也很少回府,七宝心中不免担忧。   张制锦笑了笑,道:“我虽知道,却不想说。”   七宝吃惊:“这是为什么?”   张制锦道:“你把我当什么?召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我不喜欢。”   七宝呆了呆,讪讪说道:“只是问句话而已,也没有让大人做什么格外为难的事啊?”   张制锦面不改色:“你没有别的话了?那我走了。”   七宝见他转身欲走,忙握住他的衣袖:“大人!”   张制锦瞥她一眼。   七宝怕有人突然走来,左顾右盼,才小声问:“那您怎么才肯说呢?”   张制锦道:“让我喜欢了就肯说。”   “那您又怎么才会喜欢?”   “我不知道。”他索性抬起头来,神情越发淡冷孤傲,高不可攀似的。   七宝抬眸看着他清冷的神情,心里不由地也想起上回在静王府那一场。   怦然心动。   “其实,”七宝低低的,吭吭哧哧说道:“其实我、也不只是为了三姐姐的事才叫大人来的。”   “哦?”张制锦挑眉,“你还有别的事?”   七宝还没开口,脸已经慢慢地晕了一层轻红:“我、我……”   终于她鼓足勇气道:“我也想、见见大人您。”   虽然听得分明,张制锦仍有点无法相信,甚至有些许窒息。   又过了会儿,他才问:“你说真的?”   七宝不敢看他,深深地垂头,闻言便点头:“嗯。”   “是想我了?”张制锦凝视着她,忍不住喉头一动。   七宝浑身发热,伸手捂着脸:“我、我不说了……你也当没听见。”   张制锦却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晚了。我已经听见了。”   他的口吻,三分温柔,还带了几分和煦笑意。   七宝勉强看他一眼,却见他的眼神格外的炽热:“大、大人……”   “真的想我了?”张制锦低声,往前一步。   七宝后退,脚后跟儿却碰到台阶,整个人往后一倾。   张制锦的手在她腰间轻轻地一揽,顺势抬足往上,竟上了台阶,拥着她在门下站住了。   这仪门虽高大,却是开着的,两边若有人来,便会看见他们两人。   七宝很是惊慌,几乎喘不过气来:“快、快放开……会有人看见的。”   她都上的珠钗随着动作簌簌发抖。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羞红的脸:“你叫我来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人瞧见的,现在才说是不是迟了。”   “只是说、说说话是没事的。”七宝脸上越发涨红。   张制锦笑道:“可我不想只是说说话,你说怎么办?”   七宝的长睫乱眨:“那你想干什么?”   张制锦望着她的唇,她好像涂了口脂,唇瓣越发的娇艳欲滴,只是他并不喜欢这种颜色,简直像是画蛇添足一样,反而遮盖了她原本极好的唇色。   心里这样想着,人便俯身下去,衔住了那微微翘起的唇瓣。   入口依旧的香甜软嫩,让他有一种想要用力的冲动,却偏偏不能尽兴。   七宝受惊,缩在他的怀中微微颤动,小手抓住他胸前衣襟,用力攥了攥,却又放开。   顷刻,张制锦松开她的樱唇,却又握住手,将她的小手送到嘴里,轻轻地咬了咬。   七宝猛地一颤,低低叫道:“干什么!”   张制锦在那细嫩的手指上略用力咬了一下,半是带恨道:“谁让你这样磨人。”   七宝觉着冤枉:“我、我哪里有?”   张制锦笑笑,她唇上的口脂有点玫瑰花的甜香之气,已经给他吃光了,终于显露出原本娇嫩的浅樱色,上面还带着一点点水光。   他很满意自己所看见的。   却无法满足。   于是双手用力,把她往怀中箍紧了些。   七宝给他抱着喘不过气,又觉着他的目光像是太炽热的阳光,而自己就如同那一点薄雪,很快要给晒化了。   因为他这般的肆意妄为,却更让她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张制锦。   很是相似了。   这想法突如其来,让七宝觉察到了危险。   他的手自肩头掠过,落在她小小的耳垂上,别有用心地轻轻捻着。   七宝觉着痒痒,同时心一颤:“大人!”忙小心地将他的手推开。   张制锦眉峰微蹙:“怎么?”   七宝说道:“你、你现在该告诉我了吧?”   手中落空,张制锦很不自在:“你以为我现在就喜欢了?”   “那你想怎么样?”七宝叫苦。   “我能怎么样?”张制锦哼了声,淡淡道:“我本来已经跟你们老太太说了,谁让你不肯答应提前出嫁,你若是答应了,我自然不必受这些。”说着,就冷冷地瞟着七宝。   七宝听他还没忘了这件事,忙狗腿道:“大人您心胸宽广,宰相肚里能撑船,过去的事怎么还记着呢?”   说话间还胆大地在张制锦胸口轻轻地抚了抚,好像是要给他消气。   张制锦看着她的动作,忍不住一笑。   七宝见他笑了,忙又拉着手臂,撒娇般问道:“大人快告诉我吧,我三姐姐到底怎么样了?”   张制锦道:“你倒是会顺势而上。罢了,看在你上回还记着给我做香囊的份儿上就告诉你。”   七宝定睛看他。   张制锦笑着俯身,在她眉心上轻轻地点了一下:“还能有什么,就是偶感风邪而已。”   七宝一愣,然后叫道:“是真的?”   “不然呢,”张制锦瞥着她:“难道你还盼着有什么事儿不成?”   “当然不是!”七宝忙摆手,“我只是担心而已,平平安安的自然是谢天谢地了。”   张制锦这才说道:“好了,我也该回去了,离开太久会让人疑心。”   七宝“哦”了声,却愣愣地看着他。   张制锦欲走又停下来:“怎么,还有别的事?”   七宝红着脸说:“没、您快去吧。”   张制锦端详她一会儿:“或者,是舍不得大人我吗?”   却不等七宝反应,他向着她展颜一笑,迈步往前去了。   身后,七宝靠在门口,已经羞的捂住脸不敢看他惊艳的笑脸。   听他走开,才又小心地放下双手,往旁边探头瞧了一眼。   望着张制锦玉树临风的背影远去,七宝心中想起的却是那句“相思苦,君与我同心”。   七宝低下头,双手揉着衣角:“大人,跟您同心的人,会是我吗?”   ——   走到角门处的张制锦突然心头一动。   他站住脚回头看向仪门处。   却只看见那鹅黄色的裙摆闪了闪,就消失不见了。   张制锦若有所思地看着,缓缓回头。   他不知道此刻七宝心中在想什么,因为他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关于周蘋,张制锦向七宝说了谎。   周蘋的确是出事了。   只是这种事却不好告诉七宝。   如果可以,他更不想让七宝知道这件事。   张制锦穿过角门往前而行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一个人。   永宁侯裴宣立在一丛紫竹之下,神情怔忪。   不知是从此处经过,还是等候良久。   两个人相见,各自行礼。张制锦道:“永宁侯怎么在此?”   裴宣道:“多喝了几杯,出来散散酒气。”   之前裴宣本在喝酒,瞧见一名小厮进内跟张制锦耳语,他便有些留意。   只是他心中有数,这其中的事已经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了。   过了半晌,也许是应酬了太多杯,眼前一直有些发晕。   裴宣知道自己快醉了,才起身出外。   裴宣对国公府极为熟悉,沿着廊下缓缓而行,走到一座假山之后坐了吹风。   正在轻轻吁气调息,却有几个侍女打外头经过,其中一个说道:“那位就是张侍郎?果然不同一般人。”   又有说道:“不然怎么能配得上咱们七姑娘呢。”   “只是看着像是往内宅去的,难道又是老太太召他问话?”   “老太太也像是很满意这位孙女婿……”   大家嘻嘻笑着,渐渐远去了。   裴宣怔怔地听着,心绪复杂。   渐渐地他已经散了大半的酒气,正欲回厅,却见张制锦去而复返。   此刻张制锦听他如此回答,却不以为意:“原来如此。我先失陪了。”   裴宣望着他,见此人虽然不动声色,但却掩不住底下的踌躇满志春风得意,而且……他的唇是不是有些过于红了。   裴宣本来心无旁骛,谁知多扫了两眼,突然间醒悟过来。   心头震动,没有及时地自控地变了脸色。   顿时让张制锦瞧了出来。   “永宁侯怎么了?”他本是要经过的,此刻却又停下步子。   裴宣看着那一点刺眼的痕迹,不由问:“往前就是往内宅去的路,不知侍郎方才是去做什么了?”   张制锦扬眉浅笑:“鬼鬼祟祟暗中偷窥,不是永宁侯的风格啊。”   裴宣本来并没有什么鬼祟偷窥,可是张制锦这么说,显然是因心虚而不打自招了。   裴宣无法忍耐,反唇相讥道:“偷偷摸摸跟内宅女子相见,也不是侍郎该有的行径吧。”   “我要见的人是谁永宁侯自然知道,我所做不过也无伤大雅,”张制锦波澜不惊半带嘲讽:“何况,如今大家也做不成亲戚了,这个跟永宁侯却不相干?”   许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心中翻腾。   从第一次知道七宝要往紫藤别院的时候,裴宣就觉着张制锦意图不轨,没想到两个人竟走到如今这一步。   又见张制锦面露得意之色,语有讥讽之意,裴宣知道他还记得中秋灯会那一场事。   当下永宁侯道:“我把七宝当作亲妹子一样看待,我不管侍郎到底怀着什么心思,只是你、千万别辜负委屈了她。”   张制锦的眼神清冷:“既然如此,我先替七宝谢过永宁侯了。只不过她终究是我的人,她自有我,而永宁侯毕竟也不是她亲哥哥,就不劳这般操心了。”   张制锦说完,微微点头,迈步往前。   走出角门的时候他停了停,抬手在唇上轻轻擦过。   不出意料手背上有些许玫瑰红的颜色。   张制锦看着那嫣红的痕迹,想到方才永宁侯的脸色,笑了。 第71章   周承沐成亲后第四日,静王府来了两个嬷嬷,入内拜见了谢老夫人。   到次日,谢老夫人同苗夫人带了叶若蓁,要往静王府前去。   七宝因为好久不见周蘋了,虽然上次从张制锦口中问出无碍,仍是心里想念,就也想跟着去。   不料苗夫人说:“这次是带了你三嫂子过去拜王妃跟侧妃娘娘的,你跟去干什么?岂不是喧宾夺主了?”   七宝本想跟着去瞧周蘋一眼,可听到“喧宾夺主”四个字,才遏住了这念头,便说道:“那我以后再去就是了。”   又因周绮也在府内,倒也怏怏地做罢。   且说谢老夫人一行来至静王府,必要先拜见王妃的。   原本王妃召见众人,侧妃周蘋自也在旁,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竟缺席了。   叶若蓁因是第一次来静王府,便只按照规矩行礼。   王妃询问她的时候才敢开口,除此之外,便不多说一句话,也不敢抬头乱看。   只听王妃笑道:“前几日府内三公子的好日子,本也该去的,只是怕唐突了,且这里又突然生出一点意外来,还请老太太不要见怪。”   谢老夫人欠身道:“王妃言重了。还要多谢王妃记挂才是。”   孔春吉又赞说道:“我看老太太的孙儿媳妇的确甚好,有如此新妇是你们府内的福气。”   苗夫人等也随着谢恩。末了孔春吉说:“老太太只怕惦记着侧妃。”于是便叫了贴身女官,让带了众人前往。   谢老夫人起身,行礼后退了出来,大家随着往侧妃所住之处而去。   不多时到了周蘋所住的院子,女官入内禀告,里头隐隐传出两声咳嗽,然后是周蘋道:“快请。”声音里竟透出几分虚弱。   叶若蓁之前在王妃跟前儿听到王妃说什么“生出一点意外”,她自然不懂何故,如今听周蘋的声音如此,心中微微一震。   苗夫人扶着谢老夫人,大家鱼贯入内,之前领路的那女官便站在堂下。   大家来到内室,叶若蓁突然嗅到浓烈的药气,她便震惊暗想:“怪道之前姐姐没有在王妃身边,原来这病还没有好吗?王妃所说的意外是什么?也是姐姐的病?”   正在思量中,那边老夫人等已经入内,叶若蓁忙跟着进内,抬头却见周蘋竟是人在床上不曾下地,惊鸿一瞥中,见她脸色泛白,很是憔悴。   原先周蘋缺席了周承沐的婚礼,只说偶感风邪,本不是什么大病,如今见是这个模样,叶若蓁越发吓得心神不宁。   那边儿谢老夫人跟苗夫人见状,虽然心中早有了些准备,但亲眼见着,仍是震惊悲感之极。   幸而老夫人还稳得住,回头对叶若蓁道:“快来拜见侧妃娘娘。”   叶若蓁上前行礼,周蘋吩咐起身,她人靠在床边坐着,微微一笑:“我因身子微恙,缺席了你们的好日子,勿怪。”   叶若蓁忙道:“娘娘何必说见外的话呢。娘娘身子安康,我们才安心。”   周蘋笑道:“这是一家人才能说出来的话。”于是又吩咐贴身婢女,让领着叶若蓁到外头且坐。   叶若蓁倒也明白,知道周蘋必有体己话跟谢老夫人跟苗夫人说,于是便行了礼,跟着婢女出外了。   ——   叶若蓁离开后,那领着谢老夫人来的女官却仍是站在门边儿上没有动。   周蘋扫了一眼,点头对谢老夫人道:“是孙女儿不孝,竟还劳动您老人家亲自前来。”   谢老夫人早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竟会弄的如此?”   周蘋苦笑道:“只不过是因为我的身子不争气罢了。”   苗夫人道:“怎么这么说,你身体如何我是清楚的,向来无病无灾……”   周蘋不等她说完,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也早发现了王妃那女官并没离开,当下便向着苗夫人使了个眼色。   原来先前在周承沐婚礼之后,静王府便派了两个嬷嬷来到威国公府,私下里跟谢老夫人说了一番话,却是有关侧妃周蘋的。   原来周蘋先前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没想到就在周承沐成亲之前出了意外。   只不过周蘋不想要影响承沐的婚礼,所以故意隐瞒不肯让人传出来。   如今婚事已妥,这才派人来报信儿。   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听了这话,自然惊魂失魄。   但是这种事是不好张扬的,这才借口让叶若蓁来拜周蘋,实际上是来王府探病加询问情形的。   谢老夫人便叹了口气,说道:“这种事本就难说。兴许是缘法不到,哪里有个尽善尽美呢?何况她们毕竟还年轻,只要把身子保养好了就成。”   正在这会儿,周蘋的贴身婢女小璋便对那女官道:“魏姐姐到外头坐着喝杯茶吧。”   这女官面无表情道:“不必了,我奉王妃之命陪着老夫人跟夫人们,不敢懈怠。”   小璋笑道:“横竖都是在这屋子里,并没有什么不妥当,我们娘娘也不会责怪姐姐的。”   女官却软硬不吃:“话虽如此,我是听从王妃之命行事。跟谁责不责怪毫不相干。”   谢老夫人在内听见,眉头已经皱紧了。   苗夫人也都听出了不对,一时满面惊疑。   这会儿叶若蓁在旁也瞧出了几分,当下起身,悄声问旁边的侍女:“不知更衣的地方在哪里?”   那侍女引着她往外而行。   叶若蓁出了门后,不多久,就见小璋也走了出门。叶若蓁故意放慢脚步,不多会儿小璋赶过来,替了那侍女。   小璋领着叶若蓁到了净房,叶若蓁便问:“这是怎么了?”   早先周蘋没出阁前,叶若蓁时常去威国公府,跟她也是熟悉的,自也跟小璋认识。   小璋还没开口,眼圈已先红了。她匆匆向着叶若蓁行了礼,道:“三奶奶,方才在里头的情形你也看见了。我们娘娘,若还这样下去,可真了不得了。”   叶若蓁虽猜到有事,却也没想到如此严重,忙问缘故。   小璋才说道:“原本是有了身孕的,谁知道正在三爷成亲之前,居然滑胎了。太医来看,只说是原本就胎息不稳固,加上娘娘身体不好才导致的。这还罢了……只是娘娘小产之后,王妃她……”   正说到这里,外头便响起了几声咳嗽。   小璋忙停下声音,只听有人隔着门扇说道:“里头可有伺候的吗?”   小璋回答:“我在这里,不用你们。”   外头这才没了声音了。   叶若蓁想到方才那女官的行径:“她们这是在干什么?怎么看的这样严,竟是不许让侧妃跟老太太等私下见面说话?”   小璋连连点头:“这位王妃的行事,真真的狠辣,本来我们娘娘亏了身子,应该好生补养的,可是王府里送来的汤药补品之类,都是次等货色,哪里是能真正补养人的好东西?”   叶若蓁惊得捂住了嘴,不敢相信这是王妃的行事。   小璋说道:“这还罢了,我最怕的是给娘娘的药也不好,若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把身体亏了,以后若还想再怀上,那可就难了……”   叶若蓁变了脸色:“阿弥陀佛,那药到底怎么样?”   “幸而娘娘自己会看药方,那方子倒是妥当的,”小璋皱着眉,又说道:“我们姑娘还不肯把这些告诉老夫人等,生怕府里担心,但是我觉着,瞒着不说,能怎么样?王妃又把这府内上下看的死死的……就连派人去国公府报信儿,王妃也是怕侧妃真的有个长短,若是不告知府里的话以后不好说。”   叶若蓁又惊又急,又气又痛:“回头我得告诉老太太去,这、这也太不像了,这怎么是王府的行事呢。”   小璋顿了顿,却叹了声道:“说起来,真是危难见人心,这几天里,多亏了棠花院的那位暗中时常的帮着周济。”   叶若蓁本不知“棠花院”是什么,突然想起七宝之前跟自己说起的,于是忙问:“就是那位玉姑娘吗?”   小璋点头。   两人说到这里,外头又有脚步声响。   小璋便不敢再说,只道:“不能耽搁了,咱们回去吧。”   于是又陪着叶若蓁回到屋子里,里头谢老夫人正在说什么:“别着急,放宽心才好。”   苗夫人也说道:“正经是这样的,你听老太太的话。安心养身子。”   周蘋含笑点头,眼中却泪渍不干。   谢老夫人望着她,却又笑道:“今儿七宝也闹着要跟来呢,只是我跟她说,继而是特带了她嫂子来拜的,不许她来闹腾,她还不依呢。”   周蘋虽然也想七宝,只是却也很知道七宝的性子,若是看见自己如此,指不定哭的什么样呢。   于是也笑说:“幸而她没来。等我好些了,再叫她来玩,或者我回府里去住几天都成。”   谢老夫人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大家说了会儿,小璋捧了汤药来,老夫人亲自接过来,舀了一调羹自己尝了尝:“良药苦口利于病,倒也罢了。”   老夫人说到这里,回头跟苗夫人道:“只是虽然这王府里不缺什么,但咱们也不能就不管,回头必定也得叫人送些补身子的东西过来。记得帮我想着。”   苗夫人道:“知道了。”   于是看着周蘋喝了药,就起身出外,仍到前厅拜见王妃。   孔春吉命赐座,又道:“我也曾安抚过妹妹,可到底不如你们是她的家里人,只盼她这次能放宽心思好生养身体。”   谢老夫人说道:“侧妃也盛赞娘娘的体恤宽沐,我们都也感同身受。”   孔春吉微微一笑:“这自然是我分内之情,不必多说。”   谢老夫人却又道:“另外,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王妃便道:“请说。”   谢老夫人道:“侧妃娘娘一则伤了身子,二来她心情不佳,所以我想着,倒要让她回我们府内去住几天,一是让娘娘宽心养病,二则也让我们尽尽心才好。”   孔春吉说道:“老夫人虽是好意,只是这倒罢了,如今侧妃小产,不宜挪动,也不宜冒风,贸然而动只怕再生意外。另外,这会儿让她回去,莫非是嫌弃我照料的不妥吗?让人知道了也不像话。”   她这几句,是含笑说的,但是谢老夫人却已经站了起来。   “请娘娘见谅,”老夫人道:“我们自然不是这个意思。”   孔春吉笑道:“我也是玩笑话,实则知道老太太疼惜孙女儿,只是我对待侧妃,也是同样姊妹相待。让侧妃在王府里安心养身子,你且放心就是了。若是觉着担心,或者四五日,或者两三日,仍旧过来瞧瞧便罢。”   她既然说到这个份上,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对视一眼,只得低头答应。   在回威国公府的路上,叶若蓁就把小璋跟自己说的话都告诉了苗夫人。   苗夫人惊心之余,落下泪来:“我知道那孩子有苦楚,只是她不说,我也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怪不得方才老太太想把她接回府里养着。”   叶若蓁说道:“太太,若是让娘娘留在王府,会不会……有危险?”   苗夫人拭泪摇头。   叶若蓁却又怕惹苗夫人伤心,便忙又说道:“侧妃娘娘是个有心计的,太太也不必过于担心。而且我们来探望了这次,我想王妃她……总该知道点人情,不至于太过了吧。”   苗夫人拭干了泪,想了半会儿,便说:“三丫头向来自然是个最精明能干的,万万想不到在这上头栽了这样一个大跟头,也是,女人生产本就是极凶险的,她又是第一次有孕,怎会事事都顺利齐全?竟是措手不及了。”   叶若蓁点点头。   苗夫人又想了会儿:“我方才在里头看着,原先跟随三丫头一并进王府的,本有好几个老嬷嬷,今儿在跟前的,却一个都没有,这件事太蹊跷了……我想老太太那边儿也一定想法儿呢。”   叶若蓁道:“太太说的很对,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但说虽容易,对方是王妃,且事情又做的不露声色,又该怎么应对呢?   苗夫人好不容易才定神,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叮嘱叶若蓁:“这些事咱们只管商量,但是回去后,你万万不能告诉七宝。”   叶若蓁问:“太太是怕七宝听了伤心吗?”   苗夫人道:“她伤心还是其次,这个孩子的脾气有点古怪,我也料不到她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总之别叫她知道最好了。”   叶若蓁这才答应了。   大家回到了国公府后,因为这件事而心情沉重,脸上虽然都强装出笑来,那笑自然也不似往日般舒畅。   叶若蓁更是不敢立刻去看七宝,生恐自己会露出马脚。   谁知七宝在暖香楼里窝了半天,总算盼了他们回来,早就忙不迭地来到老太太房中打听消息。   谢老夫人正在跟苗夫人、叶若蓁说此事,听到外头说七姑娘来了,才忙都停下来。   七宝已经叫着走了进来:“三姐姐到底怎么样呢?”   叶若蓁勉强带笑,谢老夫人已经把七宝招到跟前儿:“怎么还只管叫三姐姐,现在该叫侧妃娘娘了。”   七宝吐了吐舌:“这是在家里,又不是在他们王府。那好吧,侧妃娘娘的病怎么样了?”   谢老夫人才笑说道:“你放心,只不过因为之前风邪,又染了点咳嗽。没什么大碍。”   因为张制锦之前也这么说,七宝倒是没往别的地方想去。   当下不疑有他,便说道:“那这可是三姐姐的不是了。小病而已,竟然不回来吃哥哥的喜酒。”   苗夫人眼圈微微泛红,谢老夫人怕七宝看出来,便笑道:“你以为她如今跟在家里一样吗?现在身份不同,有些事情,也由不得她随心所欲的做主了。”   七宝若有所思:“老太太是说王妃吗?”   谢老夫人叹了声,七宝想到上次王妃身边的嬷嬷把曹晚芳跟陈颖打的皮开肉绽的样子,也有点不寒而栗,但是想到周蘋为人缜密仔细,必然可以妥善应对,于是就也没多想。   七宝又问自己什么时候能见周蘋,老太太只说等她的咳嗽好了再说,便把她打发了。   此后又过了两天,周绮突然询问七宝周蘋的病。   七宝就把老太太所说告诉了她。   周绮说道:“只是风邪咳嗽吗?这便有点儿怪。”   “怎么怪?”七宝忙问。   周绮道:“前儿我听说,太太包了好些补身子的人参、花胶、燕窝之类的东西送到王府去了。我想这王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何况一点风寒病哪里用得着这些大补的东西,不过大概是太太的心意,倒也罢了。”   七宝想了一想,也说道:“多半是这样的。”   周绮见她深信不疑,便笑了笑,没再说别的。   只是这天午后,二门上有个小厮送了一样东西进来,说是门上有苗家庄的人来,送了苗盛的来信。   七宝大为好奇:“这小子什么要紧事,居然巴巴地写信。”   于是接了过来,拆开看时,却吃了一惊。   原来里头是一张带着清香的花笺,上头竟是极漂亮的簪花小楷,显然不是苗盛能写出来的。   同春在旁问道:“姑娘,表少爷写的什么?”   七宝早忙把信折了起来:“没、没什么。”   眼神闪烁,脸色狐疑。   这一夜七宝辗转反侧,过了子时才终于睡着。   次日一早,七宝忙忙地把自己那压在箱底的朱子深衣又找了出来。   同春早察觉她从昨儿就有些怪怪的,见状忙过来摁住她的手:“这又是干什么?”   从年前七宝就不碰这东西了,安分守己了大半年,突然间又拿出来,难怪同春惊心。   七宝说道:“你别怕,这次管保无事。”   同春把那些衣裳紧紧地都抱入怀中:“不成,还不安分些,年底就要嫁到张家了,若出一丁点事儿,谁担待得起?说什么我也不许你乱跑了。”   七宝见她执意不肯,急得在屋子里转圈儿,最后终于走到书桌旁,拿了一张纸,提笔在上头写起字来。   顷刻写完了,七宝拎起抖了抖,把纸叠起来,拿了个信封塞了入内:“你既然不许我出去,那么你就替我想法子,把这封信递到户部,送给张大人吧。”   同春越发诧异:“难道原本是想去见张侍郎大人的?这上面……又写得什么?”   七宝咬了咬牙,哼道:“好话,都是好话!” 第72章   这日张制锦来至户部,才下轿,就见一名随官陪着个工部服色的官员走了出来。   那人远远地看见了张制锦,早紧走两步过来行礼,口中说道:“下官参见侍郎大人。”   张制锦竟不认得他:“这位是?”   旁边那随官忙道:“侍郎,这是之前工部外派监管河道修缮的罗康年罗大人,他是初秋才调任回京的。”   “哦,原来是罗大人。”张制锦的记性甚佳,听了这个名字,顿时就想了起来。   这是一年前在外负责修缮青龙河的时候出了纰漏,后来因不方便临阵撤换,便仍许他戴罪立功的那个人。   后来听说他在水利上的确有些才能,把河道也的确修的很妥当,所以张制锦并没有再追究他之前的失职。   近来他竟调任回京,看服色已经是五品的工部郎中了。   罗康年见张制锦记得自己,也是满脸荣幸,笑道:“当初下官在外监修河道,多亏了侍郎宽仁体沐之情。”   张制锦道:“也是罗大人你自己的能为。我也不过是公事公办罢了。”   张制锦知道这人是康王殿下所用的,便简略地寒暄了两句,便进部里去了。   这边儿户部随官自送了罗康年上轿去了。   张制锦往内而行,边问堂官:“这罗郎中来部里做什么?”   户部堂官回答:“这罗大人倒是个很会做人的,虽然才调任回京,却已经把六部走遍了,现如今京城内的官儿认得他的不少。”   张制锦道:“果然是个长袖善舞的人。”   堂官笑道:“他还说,下个月是他们府内老夫人做寿,想请大人也过去听戏喝酒呢。”   张制锦一笑,不置可否。   张制锦还没到自己的公房,户部高尚书那边就派了人来紧急叫他。   到了尚书房中,高尚书便满面堆笑地说道:“先前内阁的陆大人因为称病,内阁里一直少了一个人的缺,你也知道皇上向来看中你,今日在宫内,又问起此事,几位阁老都一致推荐你候补入阁。”   这件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而且陆大人其实也并不是因为病,若说是病,大概也是心病。   毕竟陆大人曾经是之前倒台的齐王殿下的侍读,虽然圣上天恩,并没有连累,但陆大人自己也无法自处,入秋之后便索性称病告老,皇帝也准了。   而且候补阁员花落谁家,在京内其实也是心照不宣的。   年青一辈之中最出色的、最得皇帝青眼的,自然便是张制锦,论理他也早该入阁了。   张制锦心中早就有数,见高尚书特说起来,不免也简单地自谦几句,说些无法胜任的话等等。   高尚书嘉许地笑道:“你就大胆的领旨便是了,你的能为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也不亏皇上格外器重你。”说了这几句话,又叮嘱说,“你上午把公务料理妥当,下午便进宫谢恩吧。”   张制锦领命而出,回到公房,将底下所呈送的公文一一阅览,看时候差不多了,草草吃了中饭,又忙忙地看过了几分公文,眼见午时过半,便起身进宫。   才出了户部,就见小厮洛尘气喘吁吁地从旁边墙根跑了过来。张制锦扫他一眼,洛尘忙道:“大人,我并不是乱跑,才接了一封要紧的信,是给您的。”   张制锦道:“谁的信?”   洛尘早躬身将信呈上:“您看了就知道了。”   张制锦把信接过来,封皮上并没有一个字,于是只得先揣入怀中,躬身上轿。   等起轿往前之时,张制锦才又把信拿出来,打开看时,里头有一张薄薄地信笺,抽出来,却见上头写得是:   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意思是:一个人若是不讲信用,那真的不知他还能干什么。   张制锦看着这没头没脑的几个字,眉头微蹙,这字迹极为熟悉,他倒是认得的。   将轿帘微微掀起,果然看洛尘就在旁边,张制锦问:“哪里得来的?”   洛尘笑嘻嘻地小声回答:“是威国公府的一个家奴送了来的。”   张制锦将帘子放下,慢慢将信纸合上。却就在这时候,又见底下隐隐有些墨渍,反过来一看,见写得是:你骗人,骗子!   底下还有一行字,却又给一笔浓墨给抹去了。   张制锦把信举起来在眼前仔细看了半晌,依稀还能认出几个字。   大……我再也不相信你。   ——   且说七宝叫同春把那封信送出去后,在暖香楼里坐立不安。   原来这送信到威国公府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玉笙寒。   七宝本来想立刻去见谢老夫人,或者询问苗夫人,但定神细想,就算去见了又有什么用?府内的人把消息瞒的密不透风,自己一点儿风声都不知道,此刻贸然去问,只会让她们更为不安担心。   突然想起周绮前日跟自己旁敲侧击的话,七宝心头一动,忙带了同春往周绮的院子而来。   周绮正在窗前坐着,不知道在写什么连七宝进门都不知道,还是小丫头叫了声“七姑娘”,周绮才蓦地醒悟,忙把那张纸抓了起来。   七宝原本没有留意这个,却给她这突兀的动作惊了一跳。   周绮也察觉自己露了行迹,便索性把那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在旁边的字纸篓里,然后若无其事地问七宝:“怎么突然就来了?”   七宝扫了一眼,也看不出什么来,便道:“我打扰了四姐姐吗?”   周绮笑着上前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在桌边坐了:“我刚才胡乱写了两个字,很不像话,正想扔了呢。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若按照七宝往日的性子,是写的什么一定得翻出来瞧瞧,可今日因心里有事,便没去计较这个。   七宝说道:“四姐姐前日跟我说,咱们老太太跟太太送了补品给静王府去,倒不像只是为了区区风邪那么简单,四姐姐觉着是怎么样呢?”   周绮听她提起这个来,才说道:“好好地怎么又问起来了?”   七宝说道:“我疑心三姐姐的病另有内情。现在想想,上回老太太跟太太回来后,他们的样子的确有些古怪,必有缘故。”   周绮不便多言,就只说道:“你问我,我也只能跟你一样猜测,有个现成的知道真相的人在,你怎么不去问她?”   七宝一愣,顷刻间醒悟过来:“我只顾着急,竟然忘了叶姐姐!”   周绮笑道:“什么叶姐姐,叫三嫂。”   七宝点头道:“很是,她是跟着去的,一定知道内情。我这就去问她便是了。”于是忙忙地起身往外一阵风似的去了。   周绮本还想叮嘱她两句,她却已经跑了。周绮无奈,叹了口气,回头看看那字纸篓。   这会儿丫头正捧着要去倒了,周绮忙制止了。   让小丫头退出去后,周绮才又将那字纸捡了起来,慢慢地打开,上面却并不是什么诗词,而是个气宇轩昂的人像。   且说七宝忙奔去周承沐跟叶若蓁的居处,将屋内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就问叶若蓁静王府的事。   叶若蓁起初不肯说,却抵不过七宝的纠缠逼问,终于一一吐露了实情。   但叶若蓁到底也不敢十分说孔王妃的不是,就只说周蘋身子不好,怕在王府调养不当之类的话。   七宝听说是小产了,果然吓得脸都白了,眼中就泪盈盈的。   原来玉笙寒在那信上并没有直白地说周蘋到底如何,只说她病的另有内情,不能等闲视之。   叶若蓁见七宝如此,忙说:“老太太跟太太不愿你知道,就是怕把你吓坏了,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老太太已经在想法子了。”   七宝的泪本来已经涌了出来,听到“想法子”,才醒悟过来:“又想什么法子?”   七宝抬手擦擦眼泪,说道:“叶姐姐,你不用瞒我,我知道王妃对三姐姐不好,是不是?”   叶若蓁吃了一惊:“你……”   七宝倒也不蠢,从谢老夫人送补品去静王府,到周绮的欲言又止,再加上上回在静王府的风波,她也能猜出几分。   如今见叶若蓁如此反应,更加明白。   七宝深锁眉头:“不成,我要去静王府。”   “什么?”叶若蓁忙拦着她:“就算这会儿咱们都去又能怎么样?王妃未必会把咱们放在眼里,只怕还说咱们无事生非,再借机责罚一顿可怎么样呢?另外三姐姐毕竟还是要在王府内的,还得受王妃的管辖,若是一味地得罪了王妃,又有什么好处呢?”   七宝受了这几句话,这才呆呆地又站住了。   叶若蓁叹道:“横竖这件事不是咱们能插手的。就让老太太跟太太想法儿便是了。另外,幸而三姐姐是个能人,她一定会好好度过这段儿的。”   七宝听到这里:“再怎么能耐又怎么样,这种事谁又能受得了?唉,怪不得这两日老太太总有些强颜欢笑之意。”   叶若蓁低下头去,知道她说的对。   正在此刻,外头丫鬟听诗进来,行礼说道:“奶奶,太太那边派了人来,让奶奶好生准备明日进宫谢恩的事。”   叶若蓁应了声,打发丫鬟又出去了。   不料七宝听到“进宫谢恩”,突然心头一动。   ——   次日一大早,苗夫人便带了叶若蓁跟七宝两个进宫。   原本只是叶若蓁因新婚而向周淑妃行礼,七宝执意要跟着,且说自己想念淑妃了,苗夫人知道淑妃向来疼爱七宝,便也答应了。   一行人进了宫,往淑妃的寝宫而去,走到半路,突然见一队宫中内侍从前方而来。   其中一个老态龙钟,给小太监扶着,边走边不知道嘀咕些什么。   七宝突然认出是静王府中曾见过的平妃娘娘身边的大太监高和,七宝因为想着那时候是扮了男装,怕给他认出来,远远地就低了头。   谁知高和跟那些内侍们来至跟前儿,正要经过之时突然止步。   高和掀动鼻子,然后抬头看了过来,当望见七宝的时候,高和笑道:“哟,是你呀,小丫头。”   七宝吃了一惊,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屈膝行了个礼。   高和笑道:“你不是在静王府吗,怎么又跑进宫来了,难道真的跟我老人家说的一样,也进宫来了吗?”   七宝知道他半是清醒半是糊涂的,没想到这记性却也令人吃惊:“公公,我是进宫来谢恩的。”   旁边的小太监忙提醒:“高公公,这是威国公府的七姑娘,是来拜见淑妃娘娘的。”   高和又盯了七宝一会儿,才说道:“原来你没有许给我们静王殿下,可惜,可惜。”   七宝变了脸色,苗夫人也不知怎么样。   正在尴尬之时,里头周淑妃派了内侍过来接了他们进殿。   直到入内,苗夫人等才明白为何这一次淑妃传的为何竟如此的慢。   原来这会儿皇帝正在淑妃宫中。   苗夫人又惊又有些胆怯,只忙在内侍的指引下上前跪地磕头。   身后叶若蓁跟七宝也跟着跪地行礼。   只听皇帝笑说:“平身,赐座。”   苗夫人竟有些站不起来,还是周淑妃身边的女官上前扶了起来,在旁边的鼓凳上坐了。   叶若蓁跟七宝则站在旁边。   皇帝打量两人,目光在七宝脸上停了停,不禁说道:“早听闻七姑娘有些不俗的传闻,今日一见,果然是天生丽质。”   周淑妃在旁笑道:“皇上能这样说,可见七宝果然还能入眼。”   皇帝打量着七宝,心中竟也有点惋惜之感:当初本以为静王能娶如此佳人,只是平妃偏说什么体弱、内向之类的话……如今亲眼瞧见了人后,才知道那些果然是妇人之见。   皇帝对淑妃道:“你是自谦太过。好就是好,自然不用讳言。想来这也是张制锦的福气。”   七宝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张制锦的名字,不由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一看她滴溜溜的眼神,便笑道:“听说张爱卿还特意跟你们府里求了,让你提前出嫁?果然倒是值得他这样做。”   七宝脸上微热,没想到皇帝这一把年纪了,居然也开这种玩笑。   此刻周淑妃便问苗夫人:“怎么老太太不曾来呢?”   苗夫人低着头回答:“近来天冷,老太太的身体又有点儿不大好,所以不曾进宫。”   实际上是老夫人因为惦记周蘋的事,近来常觉着胸闷不爽。   周淑妃忙道:“待会儿再叫两个太医去府里看一看。仔细保养。”   皇帝在旁也说道:“国公府近来的事情多,光是今年就好几件大喜事,老夫人兴许也是劳心了。”   周淑妃正要开口,突然七宝说道:“皇上圣明,只怕最近还有一件喜事呢。”   刹那间,在场的众人都呆住了。   淑妃不知家中还有什么喜事,苗夫人也愣愣的,见淑妃面露疑惑,苗夫人就忙摇了摇头。   只有皇帝笑了笑,眼中流露饶有兴趣之色:“是吗?最近又是什么喜事?你且说说。”   七宝却捂着嘴说道:“请皇上恕罪,我、我是胡说的。”   皇帝皱眉。   周淑妃心头一震,忙呵斥道:“七宝,皇上面前怎可如此失态?”   皇帝望着七宝闪闪烁烁的眼神,虽然有些慌张恐惧之色,但这幅胆怯张皇的模样,却越发令人怜惜。   皇帝便一笑:“她年纪小,不必这般。且朕看她倒不是胡说,七宝,你既然已经说出来了,就不可再隐瞒,快些说是什么喜事?”   周淑妃心中焦急,苗夫人也吓得色变。   七宝犹豫着放下手,小声道:“回皇上,这次我哥哥成亲,在静王府的三姐姐本是要来的,却竟没有出席……后来老太太他们去王府探望,虽没有带着我去,后来我却听说,老太太命人送了好些补品之类的东西去静王府。”   苗夫人心头悸动,几乎晕厥过去。   皇帝毕竟老于世故,隐隐猜到了几分,便笑问:“然后呢?”   七宝红了脸说道:“我本来不知道的,只是回头竟然听底下有些人乱传,说什么大喜之类的话,我就记在心里,刚才又嘴快说出来了。求皇上别怪我。”   皇帝大笑:“竟然有这种事?静王为何竟没有来回?”   苗夫人撑不住,身形摇摇晃晃,从鼓凳上几乎摔倒,幸而旁边叶若蓁跟女官及时扶住了。   ——   在太医来救治苗夫人的时候,早有急欲讨好的太监出去把寝殿的事告诉了平妃。   平妃闻讯,飞一样地赶了来,又惊又喜地打听消息。   这会儿淑妃正在看护着苗夫人,叶若蓁拉着七宝,心焦万分,避开人悄悄地问:“你、你方才是做什么?”   七宝说道:“姐姐别管,待会儿若是皇上跟平妃娘娘问起来,你就直说。”   叶若蓁也几乎要晕过去了:“你、你……”   果然,因见苗夫人一时没有醒,平妃欢天喜地的,对皇帝说道:“皇上,臣妾想要即刻出宫去静王府,求皇上恩准。”   皇帝瞧着苗夫人的情形,已经察觉不对,只是想不到平妃来的如此之快。   皇帝便走到外间,命人把叶若蓁跟七宝叫来,询问道:“七宝,你方才所说的可是真的吗?”   七宝还没回答,叶若蓁已经忍不住跪在地上,哭道:“求皇上恕罪。”   平妃在旁愣怔住了,又笑说道:“恕什么罪?这自然是天大的喜事。”   当初平妃就是怕七宝不好生养,这才不想选她做静王妃,如今听说周蘋有喜,她便高兴的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到静王府去。   叶若蓁道:“静王府里的事,当时是我们老太太跟太太领着我去的,虽然知道……但却不敢对任何人说起,所以论起内情,七宝也是不知道的。”   平妃已经迫不及待地笑着插嘴道:“你们也太小心了。不过也是,若是不到三个月,也还得暂时保密不要张扬。”   皇帝皱眉道:“平妃,让她说完。”   当下叶若蓁战战兢兢,含泪带泣地就把去静王府,发现周蘋小产的事说了出来。   皇帝因为从苗夫人反常的举止里早就猜到了事情并不简单,所以并不觉着十分震惊。   倒是平妃,方才还像是在天上,突然间又如同从云端摔了下来,错愕之余,竟放声哭道:“天啊,我那可怜的小孙儿!好好的怎么就没了!我敢情在做梦?”   七宝原本在威国公府听说的时候就想哭的,只是因为哭也无用,又想要想法儿,才忍住了。   如今见平妃哭,那份心酸便加倍,就索性也跟着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此时周淑妃也走了出来,已经听见了,见七宝哭的难以自制,她忙过去道:“快别哭了。”   话虽如此,淑妃也很是感伤,跟着掉了两滴泪。   淑妃掏出帕子拭泪,又道:“好好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才要高兴一场……侧妃可说了是为什么?”   平妃听了这句,就也停下来:“就是说,缘故呢?”   叶若蓁道:“听说是、是说侧妃身子弱,其他就不知道了。”   平妃叫道:“瞎说,侧妃是我看中的,明明是益生养的相貌体格!”   叶若蓁吓得不敢做声。   平妃转头对皇帝,哽咽道:“皇上,请恩准臣妾去静王府,就算是看看侧妃的身子也成啊。”   皇帝看一眼不远处的七宝,却见她正低着头,哭的抽噎,浑身发抖,不停地抬手拭泪,这份真挚之情,却是无法伪装的。   皇帝叹了声,说道:“也好,你去看一看吧。”   ——   一行人出宫的时候,已经晌午。   而国公府众人往宫门走的时候,听说平妃娘娘已经先一步往静王府去了。   直到出了宫门,马车中,苗夫人兀自有些缓不过神来。   另一辆车内,是叶若蓁跟七宝两人。   叶若蓁也仍是浑身战栗,有些手足酸软,耳听到车声辘辘,走到半路,叶若蓁才终于挣扎说道:“七宝、你的胆子……实在太大了些!你怎么敢在皇上跟娘娘跟前儿说谎?”   七宝说道:“我没有说谎,原本老太太跟太太就没跟我说实情,我是不知道的。”   叶若蓁道:“你还嘴硬,你不是问过我了吗?做什么又在宫内闹这一场?如今平妃娘娘去静王府,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谁知七宝应声道:“是啊,我若是不闹出来,平妃娘娘怎么会去静王府呢?”   叶若蓁一愣:“你、你说什么?”   七宝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姐姐,虽然老太太那边儿一定在想法子,但老太太年纪大了,之前又病了一场,很不该再让她老人家为难,这件事的症结在王妃身上,就如你劝我的话,咱们不管是谁出头,都压不过王妃去,试问这世间上,还有谁比平妃娘娘更合适的?”   叶若蓁微震,睁大双眸:“你、你是说……”   “是啊,平妃娘娘是王妃的婆婆,我知道平妃是最想要抱孙子的,这件事让她去料理,比谁都合适,”七宝看着自己的小手,轻声说道:“而且这件事是我‘不知情失口’说出来的,也不是咱们府里告状或者怎么的,方才太太在寝宫甚至惊吓的晕了过去,这些事都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你放心吧。”   叶若蓁百感交集,半晌终于握住七宝的手:“难为你、怎么竟想出来的,又怎么有胆子这样去做。可知道方才我几乎也都给吓晕过去?”   七宝笑道:“我自然有胆子呢,横竖皇上不会立刻叫把我推出去杀头,除了死没有别的大事,且又给三姐姐出了头,又给老太太跟太太解了难题,我怎么没胆子?”   叶若蓁叹了口气,把七宝搂入怀中:“怪不得老太太疼你,你这丫头,笨起来就笨的让人好笑,精灵起来,却又精灵的让人心疼。”   两人说到这里,突然听到外头有马蹄声响,隔着车窗,听到外头有人道:“是永宁侯!”   七宝一怔,忙擦干了眼泪,隐隐地听到裴宣的声音:“车内的是老太太吗?”   “是太太同三少奶奶跟七姑娘进宫谢恩的。”仆人回答。   裴宣才答应了声,七宝便把车帘子掀起来,叫道:“裴大哥!”   裴宣牵着缰绳,微微地拨转马头,在马上回身看了过来。   望见七宝的瞬间,裴宣先是一愣,继而笑道:“七妹妹,你跟着进宫做什么呢?”   七宝回答:“见我大姐姐。”   七宝答了这句,却又望着裴宣,满心称赞说道:“裴大哥,你这样打扮可真威风啊。”   此时裴宣身着从五品镇抚使的服色,大红的武官袍服上麒麟的补子格外的鲜明醒目。   腰间带着佩刀,腰下悬挂着刻有“勋”字样以青绿线缠结的牙牌,以及出入宫禁的金牌,脚踏麂皮宫靴,委实的气宇轩昂,威风凛凛。   裴宣见她双眼发亮地望着自己,竟有些不好意思,便咳嗽了声说道:“上回皇上升了我的官职后,出入宫中就穿了这一身儿,已经是习以为常了,不过若是去你们府里自然是换了的,所以你是第一次见。”   七宝听了不禁说道:“你也没去过我们府里呀,我都见不到你的人影了。听三哥哥说你忙的很,男子汉以正经差事为重,倒也罢了。”   两人自从裴宣才回京的时候见了一面,此后竟再也不曾会过面。   裴宣轻轻地一笑:“七妹妹是愈发懂事了。”   七宝看着他仍旧有些清癯的脸容,本来还想再说两句话的,只是他人在马上,自己在车里,说的太久怕会引人注目,何况裴宣好像还有公务在身。   除此之外,裴宣仿佛跟自己真的不似之前那样亲厚了,多半是在避嫌之类。   于是七宝说道:“裴大哥既然忙,那我就不打扰你了,你快去吧。”   裴宣迟疑,然后点头道:“也是。那我先告辞了。太太那边儿,七妹妹多替我问好。”   说着,裴宣又一抖缰绳,拨转马头,动作飒爽利落。   七宝看他一眼,将车帘子放下,不由低低说道:“真真是物是人非,裴大哥是这样,三姐姐也是那样。”   叶若蓁说道:“各人自有各人的造化,放心吧,侧妃必会平安无碍。”   两人在车内虽然低声,谁知裴宣是个有心的人,隔着车帘子,隐约听见是在说周蘋。   裴宣眼神微变,有心上前再仔细问问,略一踌躇,那边儿车驾就远远地去了。   ——   且说平妃来至静王府,静王妃孔春吉不知发生何事,忙起身出外迎接。   两人相见,王妃俯身道:“母妃怎地突然驾临?”   平妃扫了她一眼,问道:“我听说侧妃有了身孕,特来瞧瞧她。”   王妃一惊。   原来周蘋滑胎之时,正当周承沐娶亲,所以周蘋不想张扬此事。   至于孔王妃,因之前周蘋诊出有身孕,她自己却仍无消息,王妃心里很不自在,巴不得不去张扬。   正因为民间的规矩,头三个月不宜先声张,所以孔王妃吉索性也没有告知宫内。   如今周蘋小产了……听闻皇上的身体也欠佳,自然不好立刻巴巴地再去说知,免得“报忧不报喜”似的,于是又顺水推舟地压了下来。   没想到平妃居然当头就问了这句。孔王妃微怔之下忙道:“这个、我本来想亲自告诉母妃的……”   平妃早瞧出她脸色不对,便问:“那为什么没有说?”   王妃听平妃的口气有些冲,却不敢如何,只回答:“本来想等稳住胎气后才向母妃报喜,谁知道、谁知道竟不小心……”   平妃听到这里,心痛如绞:“到底是怎么没了的?”又道:“快带我去侧妃房中!”   孔春吉无法,便陪着平妃往周蘋的院落而行。   谁知才进院门,就听到里头说:“这又是何必呢,国公府也是多此一举的,难道怕王府里伺候不好侧妃吗,巴巴地又送了这些补品。”   又有笑说:“这其实怎能怨得了别人,只是侧妃自己运气差一点罢了,不过也是,这府内自然是王妃福气最大,没个王妃还没有生下嫡子,侧妃反而生下庶子的道理。”   孔春吉脸色微变,平妃却早就气白了脸,她不由分说地加快脚步进了院门,气的大声说道:“方才说话的是谁?快快给我绑起来,往死里打!”   平妃自己出身低微,又是一步步爬上去的,生的静王也算是这些奴婢口中的“庶出”。   所以平妃听到这些人如此说,自然戳心,何况好好地一个孙儿没了,平妃心中正是又气又苦,无处发泄呢。   那两个伺候的婢女给平妃身后的内侍们捉了去,就扔在二门上狠狠地打了起来。   平妃仍然气的胸口起伏,回头看着孔王妃道:“王妃把这王府管的很好啊,这些该死的奴才们居然敢青天白日下就乱嚼舌头起来了?”   孔春吉不敢言语,只是躬身听着:“是我一时不查。请母妃息怒。”   平妃又上下扫了她一眼,说道:“你别打量谁是傻子,要真的有福气,那你的肚子就多争争气!这里不用你伺候了,你先回去吧!”   王妃的脸本来正在涨红,听了这句,又有些发白。   平妃喝道:“你还不走?好好地检点一下,看看这府内还有多少习惯嚼舌主子的无法无天的狗奴才!”   孔王妃又羞又气,只得答应了,后退之时,眼中已经有泪掉了下来。   这边平妃仍然不消气,盯着她的背影,咬牙切齿地说道:“也是奇了,亏得皇上这样看重,竟然是这样的人物!”   平妃在外头发落的时候,里头周蘋已经听见了动静,便叫小璋扶着起身往外走来。   平妃还没进门,就见周蘋迎面跪倒。平妃早见她脸色苍白,跟以前自己见着时候脸色红润的样子判若两人,心中体恤,忙叫人赶紧扶着,又上前嘘寒问暖,说起体己话来。   正如七宝所料,平妃娘娘往王府走了这一趟,却比千军万马还强。   平妃又特留了四个心腹的小太监,两名宫女,两名老成的嬷嬷,专门在周蘋身边贴身伺候。   这样一来,就算王妃因此事而恼怒,却也是无计可施了,何况王妃也不敢做的太过。   事后,王妃也仔细打听过平妃为什么突然知道此事又盛怒而来,也知道了当日威国公府苗夫人带人进宫谢恩。   宫内的眼线探听明白,就把当日在寝殿里,七宝如何对皇帝说漏了嘴的事告诉了。   王妃听了后,对别人也就罢了,唯独深恨七宝。   这日黄昏,下了一场秋雨。   玉笙寒手中提着个檀木描漆的食盒来至静王的小书房,推开门时,一阵木炭的暖气扑面而来。   静王的身体虽然恢复了不少,但一旦湿寒天气,仍有些禁受不住,所以已经生了火炉。   静王赵雍正裹在狐裘里,看一卷书,见玉笙寒进来,便把书扔下。   玉笙寒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那书,笑道:“这《史记》王爷看了多少遍了,还不觉着厌烦?”   赵雍笑道:“以人为鉴,可以知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玉笙寒将食盒放在桌上,道:“王爷倒是悠哉,就不怕后院失火吗,亦或者还想隔岸观火。”   赵雍接过她递过来的汤碗,却并不喝,只是放在桌上。他伸手勾住玉笙寒的腰,把她抱坐在自己的膝上:“你不是已经把火救下了么?又何须我担心。”   玉笙寒眼中掠过一丝暗色,一笑道:“王爷不想当面得罪彪烈将军,也不愿跟王妃口角,只是,这次若不是七宝那丫头有些急智,王爷又想怎么收场?”   赵雍想了想,说道:“本王一直觉着车到山前必有路,本来我不想张扬,但王妃的行事偏跟我相反,我若约束她、她也未必肯听,可是因为侧妃的事,竟引得母妃出宫,母妃说话自然比我好使,所以王妃近来的行事也收敛了许多,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玉笙寒回头望着赵雍仍然有些清瘦的脸庞:“王爷不觉着可惜吗?为那个小孩子?”   赵雍垂眸:“怎么不可惜。”   玉笙寒道:“但王爷却也默许了这个结果。”   赵雍一下子得了将门之女跟国公府的女孩子,可见皇恩浩荡,再加上孔王妃行事张扬,这跟赵雍向来的韬光隐晦大相抵触。   如今康王正是激流而上的时候,齐王只跟他一块儿操办了冬至祭天,就如拦路石般给剔除。   虽然周蘋的事实属意外,但静王却并没有追究,一来是因为王妃的身份,二来……自然就不可说了。   赵雍欲言又止,抚过她的脸:“怎么突然又说起这个来了?”   玉笙寒定了定神,微笑道:“没什么,王爷还是先喝药吧,一会儿又凉了。”   赵雍凝视着她明亮的眸子,半晌忽说:“你放心。”   “放心什么?”   赵雍道:“我绝不负你。”他端起那碗药,慢慢地一饮而尽。 第73章   此后七宝也没特意往静王府去,谢老夫人因为养身子,也没有前往,只有苗夫人带了董少奶奶过去走了一趟。   苗夫人回来对老夫人说了王府里的情形,又喜滋滋地说道:“您老人家只管放心,宫里头平妃娘娘赏了许多人在王府里伺候侧妃,我瞧着三丫头的脸色比先前红润不少,精神也好了,她还说等身体略好些,就回来给您老人家请安。”   谢老夫人知道苗夫人不是个能藏事的,若周蘋情形不好,她断不会是这幅眉开眼笑的样子。   老夫人便舒心地笑道:“这也罢了,横竖她还年青,这会儿正是要紧的时候,只要别亏了身子一切就都好说了。”   两人说了会儿,外头七宝同周绮进来请安。   谢老夫人看着七宝笑盈盈的样子,眼中就也随着流露出笑意:“七丫头快过来。”   那天老夫人虽不在宫内,但是听苗夫人说起那会儿的情形,心中不免惊疑。   私下里谢老夫人也问过过七宝那天怎么竟在圣上跟前儿失口乱说话,毕竟她从来是个胆怯的性子,又不是那种爱抢头儿的孩子,绝不会在御前失态。   七宝却坚持说自己一时紧张、不知不觉就信口说了出来。   七宝又撒娇说道:“好歹我没有闯祸,皇上也开恩没有责怪,您老人家就也别怪我了。以后我再不敢了。”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脸道:“你闯祸我是不怕的,只是在圣上跟前儿到底是要加倍小心些,且这次你也并没有坏事,反而帮了你三姐姐跟咱们家里一个大忙,算是化解了眼下的危机。”   七宝嘟着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危机,帮忙,只是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老太太也康康健健的不去为别的事操心那就最好了。”   谢老夫人这才大笑将她搂入怀中。   此后老夫人暗暗地又问叶若蓁是不是跟七宝泄露过,叶若蓁因为听了七宝的叮嘱,便也坚决摇头说没有。   谢老夫人拿不准如何,可若是七宝无心,自然是这个丫头的福气,能够带挈着府内跟周蘋遇难成祥。可若是七宝有心如此,那自然也是她的一片孝心不愿自己操劳,又何必再行追究呢?到底是没有白疼了她一场罢了。   彤云密布,又下了一场雪,四姑娘周蘋便嫁到了康王府。   然而威国公府内众人却马不停蹄地丝毫没有停歇,因为紧接着在腊月底就是七宝的亲事,一时大家都顾不得新年了,团团的为了新婚忙碌。   距离婚期越近,七宝就越忐忑不安,恨不得再把日期推迟到明年后年去。   又加上家里的周蘋跟周绮都不在了,虽然多了个叶若蓁,但毕竟那两个才是从小到大陪着她长大的,不免心中空落落的。   这天苗夫人让她呆在暖香楼,吏部的官员特送了诰命服装上门,外头周蔚跟周承吉正招待着。   因张制锦是四品官,七宝的婚服也是四品诰命恭人的制式,是礼部负责准备,虽然先前大约量过了,如今倒也要试一试合不合身。   苗夫人来至暖香楼的时候,却见丫头们都在外头不敢进门。   到了里间,却见满地的书跟纸乱扔着,同春赶了出来,悄悄地说道:“姑娘嚷嚷说身上不好,一直说要睡觉,还不许人打扰。”   苗夫人习惯了七宝的性情,便笑道:“这孩子又胡闹什么。”走到里间,果然见七宝严严实实地裹着被子,首尾都不露地卧在床上。   苗夫人身后跟着的是叶若蓁,见状也不禁笑了,当下两人上前,苗夫人伸手推了推七宝:“懒丫头,还不起来。”   叶若蓁也在旁含笑说道:“七妹妹,快起来试婚服了。”   七宝一动不动,苗夫人忍着笑去拉她的被子,才一扯,里头七宝就用力把被子拉紧,闷闷地说:“我烦得很,要睡会儿。”   叶若蓁上前道:“别闹啦,礼部的大人们在外头等着呢。老太太先前还要亲自过来看呢。”   七宝好似没听到,仍是不肯动身,苗夫人笑道:“再不起来我就打了。”   见她不动,苗夫人伸手在被子上拍了两下,又把被子掀开:“别叫人笑你,快着些,都是要出嫁的姑娘了,还这么涎皮赖脸小孩子样。”   如此拉扯了两回,果然把被子拉开了,只是里头七宝蜷着腿抱头趴着。   苗夫人略觉这反常,便轻轻拍着七宝肩头说:“这孩子,快起来了。”   想了想,硬是把她拽了起来,低头一看,却见七宝满脸泪痕,两只眼睛都是红肿的。   苗夫人大惊:“这是怎么了?”   七宝便扑到苗夫人的怀中,只是把苗夫人抱的紧紧地泪流不止,也不说话。   苗夫人虽知道她时常的多愁善感,但哭的如此却是反常,旁边叶若蓁也觉着异样,忙也跟着解劝。   如此过了半晌,七宝才逐渐停了,苗夫人打发了身边的丫鬟,就问她如何,七宝揉着眼睛哑声说道:“没什么事,就是心里闷。”   苗夫人又爱又怜,笑道:“我看你是闲的,之前你三姐姐跟四姐姐都出了阁,我的左膀右臂都没了,你也不中用,幸而有你嫂子又帮着我,阖家上下都在为了你忙的不得歇息你,你倒是有闲心在这里闹。不许再流一滴泪,眼睛哭肿了,下午怎么见老太太?”   七宝没有办法把自己的心事说出来,就只含泪点点头。   于是同春打了水来,给她洗了脸,重新梳妆完毕,才换了诰命服。   等一切装束妥当,苗夫人望着眼前身着四品恭人服色的七宝,心中一阵恍惚,本来是极高兴的,但不知为何竟也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女孩儿毕竟长大了,虽然想在这府内无忧无虑的娇宠她一辈子,但终究不可能,还是要到别人家去的。   此时此刻,苗夫人才仿佛明白了七宝方才大哭的本意。   她只得强忍着眼中酸涩,假装打量婚服的样子低下头去。   ——   这日,周承沐从外回来,叶若蓁便同他说起今日吏部来人,七宝突然大哭的事。   承沐听了也觉着纳罕,不过七宝向来说哭就哭,倒也无理可循。   于是承沐说道:“之前三妹妹四妹妹都在,如今她们出了阁,留她一个未免孤单,你就多陪陪她,再说……不到一个月七宝也要去张家了,唉。”说到最后,承沐叹了口气,也有些舍不得起来。   叶若蓁说道:“我自然明白,今儿试婚服的时候,我留神看太太的眼圈也都红了,老太太这几天虽高兴,可高兴底下总透着一股感伤似的,我知道她们都是舍不得七宝的缘故。”   承沐给她这几句贴心的话说的也不由感动起来,眼睛就有些酸涩:“家里最宠的是她,最爱胡闹的是她,以后等她出了阁,家里指不定多冷清呢。”   叶若蓁走到跟前儿,轻轻地抱住承沐的手臂:“你怎么也跟太太和老太太一样了呢。”   承沐将她轻轻地拥住:“以后咱们一定得生个儿子,可不能使女孩子,儿子至少可以往家里娶,女儿就只能离开家里了,我可不愿意。”   叶若蓁正也隐隐感伤,突然听他冒出这么一句,又羞又觉着好笑。   洗漱之后吃过晚饭,承沐又想起一件事,便跟叶若蓁道:“我听了风声说,过了年后,张侍郎要从户部调到吏部去了。”   叶若蓁一怔:“不是说在户部好好的,怎么又要调呢?”   承沐说道:“他在户部虽得心应手,但皇上调他去吏部,应该也是因为看重他的才干,吏部的情形更是复杂,皇上自是大有用意。加上他新入了内阁,唉,将来咱们这位妹夫,只怕了不得呢。”   叶若蓁的心头怦然一动,张制锦的影子慢慢从心底浮出来,却又忙压下去,只笑道:“若真如此,却也是七宝的福气。”   承沐笑笑:“若他还是真心疼顾七宝的,不管怎么样倒也罢了。”   两人说了半宿,便睡下了。次日早上起来,叶若蓁要去给苗夫人请安,不料还没出门,就见暖香楼的小丫头巧儿匆匆地来了,说是七宝病了。   叶若蓁吃了一惊:“昨儿还好好的呢?”   巧儿说道:“昨晚上半夜就有点发热,只是姑娘没叫惊动。今早上同春姐姐去叫,怎么也不醒,只管说胡话。”   巧儿说着,也急得红了眼圈:“同春姐姐又怕贸然惊动了老太太跟太太,就先让我来向三奶奶报信。”   里头周承沐本是要出门去翰林院的,听到这里,也不顾了,忙出来说道:“你快去瞧瞧到底是怎么了。我去找个大夫来。”   叶若蓁忙答应了声,夫妻两个分头行事。   这天,周承沐请了半天的假,下午才恹恹地离开国公府往翰林院而行。   走到半路,随从突然道:“三爷快看,是裴侯爷。”   周承沐抬头看时,果然见裴宣身着大红的锦衣卫麒麟袍,在一行人的簇拥下威风凛凛而来。   承沐见状,生生在脸上挤出一抹笑。   此刻裴宣到了跟前儿,同他见礼,又道:“三爷怎么这时候才去翰林院?”   周承沐道:“家里有点小事耽搁了。”   裴宣见他眼圈发红,忙从马上翻身下地,问道:“可是老太太的身子有什么妨碍?”   承沐瞧他如此关心,便不再隐瞒,只说道:“老太太倒是还好,只是昨晚上七宝突然病倒了,才请了大夫,说是一点小风寒。”   裴宣愣了愣。   承沐见他身后跟着一大帮人,行色匆匆,知道他最近又升了职,贵人事忙。   且裴宣自打回京,平日里除了逢年过节去府里给老太太请安,以及国公府有大事相请才到外,其他时候竟也无暇登门。   承沐便一笑道:“裴大哥不必担心,大夫开了药,说是吃两幅药发发汗就好了。”   裴宣这才点点头:“这就好。”   两人当下道别。   ——   裴宣今日的确是有公务在身,他是奉命前去追查一名禁军统领失踪之事。   禁军因为负责皇宫的防卫,一个个自然要求出身清白,能够在皇帝身边近身侍卫的,都是些京城内的勋贵子弟。   这名失踪的禁军统领,原是骠骑将军之子,平日里也算是个仗义疏财的人物,在禁军中很有声望。   只是在一次换班之中,竟无故失踪,此事非同小可。   镇抚司得了通报后,即刻着人调查,而裴宣正是负责监管禁军的,自然责无旁贷。   当下来至那武统领的居处,顺天府已经把府邸给封住了,裴宣入内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正出门的时候,五城兵马司突然来人,说是在通汇大街的排水沟里发现了一具无名尸首。   裴宣带人赶到之时,那尸首已经给打捞上来,草席盖着,顺天府的仵作上前查看,暂时认为是喝醉了后不慎跌落沟渠,导致颅骨破裂流血过多而亡。   由此验明正身,查找遗物,核对查验结果,一直忙到了天黑,才暂时消停。   裴宣不免有些疲惫,回镇抚司交差后,出门回府。   入内拜见老夫人,裴夫人询问他今日如何,裴宣只捡些有惊无险的说了。   裴夫人却知道他忙了一整天,心疼儿子,便催着让他快去吃饭。   裴宣欲退出去的时候,却又站住了说道:“我才想起,今儿遇到国公府的三爷,他跟我说七宝突然病倒了。”   裴夫人因并没出门,也无访客,竟不知此事,当下惊问:“什么?是什么病?”   裴宣说道:“说是偶感风寒,只是看三爷那样子……母亲明儿不如去看一看吧。”   “那是当然的,”裴夫人即刻答应,又皱着眉说:“你今儿怎么不告诉我,若派个人回来说声儿,我早便去了。”   裴宣笑道:“母亲别担心,七宝是个福星,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只是告诉了您,让您趁机到那府里消遣消遣罢了。千万别先忧心起来。”   裴夫人望着儿子,欲言又止:“知道了。”   若是在先前,裴宣何必等到回来跟自己说,只怕自个儿早跑去探望了。   次日一早,裴宣亲自送了裴夫人来到国公府,自己却并不入内。   威国公府的人把裴夫人接了入内,裴宣怔怔看着母亲进门,缓缓转身。   才要上马离开,却见远远地有一顶轿子来了。   裴宣望着那轿子,不禁驻足。   果然才看了一会儿,那轿子在府门前停下,有一人躬身下轿,身上穿着靛青色的府绸常服,身量修长挺拔,端庄沉静,不怒自威的,竟然正是张制锦。   裴宣每次见到他,心里就莫名有种寒风凛冽的感觉。   就如同天敌般本能地带着不喜。   那边张制锦也看见了裴宣,便向着他遥遥地拱手。   裴宣见他如此,只得抬手还礼,却并没有上前打招呼,而是果断翻身上马离去了。 第74章   裴宣快马扬鞭,才到镇抚司,门口就有两个青衣的健仆迎了上来,道:“裴侯爷,我们王爷有请。”   原来这两人是康王府的侍卫,已经在这里等了半晌。   裴宣简单地交代了镇抚司众人几句,又叫小厮大辛留在镇抚司不必跟随,自己便随着那两人来至康王府。   康王殿下向来会客的话通常便在厅内,若是召见亲信,则在书房,此刻康王府的侍从们领着裴宣入内,却是径直往南书房而去。   裴宣进门,就见康王坐在紫檀木的大书桌后,似乎正在写什么。   听了下人禀告,康王抬头,一看见裴宣,便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来。   裴宣已经上前行礼,却不料康王从书桌后转出,上前俯身,一把扶住了他,热络地说道:“永宁侯不用多礼,来,坐了说话。”   裴宣谢恩起身,却并不敢落座,只仍是站着。   康王打量了他一会儿,笑道:“听说你最近越发忙了?一切可还顺利?”   裴宣说道:“回王爷,只是不敢有负皇恩罢了。”   康王回身落座,问道:“听说昨日又出了一件命案,还是禁军里一名统领,不知是怎么回事?”   裴宣早知道他不是特叫自己来嘘寒问暖的,便道:“是禁军左统领武玉,仵作查验是醉酒不慎跌入沟渠,伤重过度而亡。”   “死者身份非同一般,真的只是意外身亡而已吗?”康王望着裴宣,试探似的问。   裴宣顿了顿,说道:“实不相瞒,下官其实觉着此事有些蹊跷,身为禁军统领,喝醉失足而亡的可能性极低,另外,武统领的宫禁腰牌直到如今还没找到。所以从昨日事发开始,下官就命人在宫门处加派人手,宫内禁军也进行自查,只是如今尚没有什么发现。”   康王连连点头:“难得永宁侯这样坦诚,既然如此,本王也就不拐弯抹角了,本王实告诉永宁侯,这位武统领也算是本王的人,平时也算是行事谨慎,如今无缘无故身亡,本王觉着事有蹊跷,所以特请永宁侯前来想一问究竟,既然永宁侯也察觉不妥,这案子就拜托永宁侯了。”   裴宣道:“王爷放心,就算不是王爷的话,下官也想一查到底的。”   康王走到裴宣身旁,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按:“永宁侯放手去查,本王也绝不会忘了你今日之情。”   裴宣告退而出,在侍从的带领下往外而行,正走着,就见世子赵琝大步流星地也往外而来,眉头紧锁,仿佛有些气恼之色。   裴宣只当没看见的,不料那边赵琝因瞧见了他,便唤道:“永宁侯。”   当下裴宣只得止步,不多会儿世子走到跟前:“永宁侯可是稀客,是有正事?”   裴宣道:“王爷有几句话询问。”   赵琝见他身着麒麟袍,真真是飒爽英姿,且又贵气十足,便笑道:“近来我总是听人说永宁侯如何了得,将来前途无量,只怕不在张侍郎之下,瞧你这般,倒真的是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   裴宣听他提到张制锦,便只淡淡道:“世子过誉了,我怎敢跟张侍郎相提并论。”   赵琝道:“有什么过誉的,总是听人说他的好,说的我的耳朵都长茧子了,你若是能够在他之上,却是我乐见的。”   裴宣微微挑眉。   赵琝道:“永宁侯是要往哪里去,回镇抚司?”   裴宣答道:“要回镇抚司,有一件公案。”   “公案?难道是禁军统领武玉之死?”赵琝叫道,见裴宣点头,又皱眉说道:“我昨儿听说后,吃了一惊……武玉到底是怎么死的?”   裴宣道:“世子也认得武统领?”   赵琝叹气道:“我当然认得,时常跟他一块儿喝酒。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裴宣说道:“此事还在追查。”   赵琝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怅然,负手看向天边的云色,叹道:“真是世事无常,现在想想,他失踪的那天,还约过我喝酒呢,只是我临时有事才没有赴约,要是我娶了,大概也不至于发生这种事吧。”   ——   且说在威国公府,裴夫人入内先见过了谢老夫人,果然见老夫人眉端有一点忧色。   虽然七宝病倒的事苗夫人也没叫张扬,但老夫人每天都要见七宝,如今七宝不在眼前,稍微一问就知道了,哪里能瞒得过去。   裴夫人试探着问起来,老夫人流着泪说:“那孩子也不知是撞客着了,还是怎么,病的糊里糊涂的。”   原来七宝先前吃了一碗药,情形并没有转好,再喂她药的时候,更加不肯吃了,逼得急了就大哭大闹,让人很不忍心。   裴夫人说道:“有没有请个法师来看一看?”   如意递过巾帕给谢老夫人拭泪,老夫人才叹息着说:“我本来有这个心思,又怕不中用,反白闹一场,毕竟这孩子快要出嫁了,倘若事情传扬出去,对她岂不是更不好?”   裴夫人见老人家愁眉不展,便让苗夫人带路,自己往暖香楼而来。   同春引着两位入内,却见七宝缩在被子里,同春道:“姑娘,裴老夫人来看你了。”   七宝本不理,听到“裴”的时候,突然动了动,恍惚问道:“谁?”   同春才要回答,裴夫人已经情难自禁,忙上前道:“我的儿,你是怎么了?”   七宝一震,从被子里探头出来。   猛地看见裴夫人的时候,七宝呆了呆。   裴夫人已经过来,刚想要抱住七宝,她却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张手将裴夫人一把抱住了。   七宝放声哭道:“伯母,我果然是死了么,竟然又跟你见面了。”   苗夫人吓了一跳,忙说:“这孩子怕是还没有退烧,又开始说胡话了。”   裴夫人吃惊之下却不以为意,只也抱着七宝,流泪说道:“好孩子,你没有死,伯母也没有死,咱们都好好地活着呢。你快些好起来,眼见要欢欢喜喜地嫁人了,怎么竟又病的这个样?”   七宝只是哭着说:“这可如何是好,本来伯母会好起来的,这下三姐夫又该伤心了。”   苗夫人等人在旁边越发的不知所措。   裴夫人忍着泪,抬手给七宝把脸上的泪珠拭去:“好孩子,你快点好起来,你要是这样,叫人怎么安心呢?你三……你哥哥也不放心啊。”   苗夫人见她两人“鸡同鸭讲”,但情倒是真真的,又是担心,又是伤心,也随着落了泪。   却又怕裴夫人太过伤心,便劝慰着将裴夫人拉开了。   裴夫人虽然伤感,却知道自己不该只顾着哭,便强忍住伤心:“我看着孩子怕是给什么惊吓到了。该吃些安心定神的药才好。上回裴宣外出,我在家里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的,瞧着竟也类似这个症状,那时候我家里吃的药还有方子,我回头叫人送来,照着抓来吃吃,兴许管用呢。”   “那自然是好的,”苗夫人也顾不得病急乱投医了,又说:“您放心,都仔细看着呢。”   正在陪着裴夫人往外的时候,外头丫鬟绮罗走进来,在苗夫人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苗夫人诧异:“真是老太太的意思?”   绮罗说道:“是,老太太说,毕竟张侍郎是跟姑娘订了亲,成亲在即也不用格外避忌,何况若姑娘真是被什么撞客了,张大人的时运高阳气重,让他见一见许是有好处。”   裴夫人忙问怎么了。苗夫人便说道:“张侍郎这会儿在府里,听说七宝病了,想过来瞧瞧。”   裴夫人沉吟道:“这也是张侍郎的心意,既然老太太答应了,那就快请他来见一见吧。”   苗夫人也是愿意的,横竖如今只要对七宝好,就也顾不得别的了。   于是叫众丫头都回避了,又叫丫鬟送了裴夫人回老太太上房,自己却等在暖香楼。   不多会儿,周承吉陪着张制锦进了暖香楼,进门后向着苗夫人行了礼。   虽然很快就是自己的女婿了,苗夫人仍是有些不知如何面对这位娇客,便只点头说道:“七宝在里间呢。”   同春走出来,向着张制锦行礼,将他领着入内。   承吉在后面,拦着苗夫人悄悄地问道:“老太太怎么竟允了呢,我只当张侍郎是异想天开,眼见要成亲了,按规矩这会儿正是不该相见的时候。”   苗夫人紧锁眉头:“为了七宝好,哪里顾得上那许多,何况七宝的病若是不好,还指着她嫁过去么?没什么比她平平安安的更好。”   承吉才一颔首,就听到里头七宝低低地叫了声。   ——   张制锦给同春引着入内,却见七宝坐在床边上,仿佛在出神。   同春本想上前叫七宝的,看一眼张制锦后,便悄悄地退后了几步。   张制锦走前一步,却发现七宝竟比先前瘦了好些,原本有些丰润的可爱脸颊现在竟有些清减,原本明澈的眸子也恍恍惚惚如罩着一层薄薄地雾气。   他本以为七宝只是小病而已,没想到竟超出自己的想象。   眼见七宝自顾自出神不理自己,张制锦唤道:“七宝。”   七宝听了这声,突然一震,这才定睛看向张制锦。   当看见他的时候,七宝的脸刷地变得雪白,她回过身,仿佛要逃回床上,但是最终却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大、大人、”   张制锦心头一震。   这一刻张制锦突然想起自己跟她初次相遇时候她那种抵触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此刻。   张制锦凝视着七宝:“你是怎么了?”   七宝慌里慌张道:“我、我没怎么啊。”   张制锦道:“你不是病了吗?”   七宝忙摇头:“没有,大人,我没有病。”话虽如此说,泪珠却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张制锦突然有些不安,他往前一步,七宝下意识地要躲闪,便跌坐在榻上。   “不、不要……”她像是怕极了,低低呜咽着叫了起来。   这会儿承吉跟苗夫人也都进来了,见状,苗夫人几乎忍不住拔腿上前,走了两步,望着岿然不动的张制锦的背影,终于又生生停下来。   张制锦勉望着面前的女孩子,他想了想,从怀中掏出了那封信:“你是因为这件事还在怪我吗?”   七宝诧异:“什么?”   张制锦把信递给她。   七宝用询问的眼神看他,好像在问是不是让她打开。   直到张制锦点头,七宝这才小心将信打开,抽出信纸,望着上面的字,轻声念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   张制锦突然发现她满面茫然跟疑惑,仿佛这字并不是出自她的手。   他压住心中惊疑,上前把信翻过来,让她再看反面。   七宝眨眨眼,突然见了那几个字,不由嗤地笑了,却又看向下面,问:“咦,这里写的什么?怎么给涂黑了?”   张制锦心头发冷,却仍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你写的,你难道忘了?”   “我?”七宝大惊。   张制锦淡淡道:“我没有把侧妃的实情告诉你,你因此而生气,就写了这个来骂我,你不记得了?”   七宝皱皱眉:“侧妃?骂你……?”说到“侧妃”的时候还是满面懵懂,说到“骂你”却又惊的一颤,“我、我不敢的……”   这幅表情,却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孩子怕给责罚。   张制锦难以容忍,上前一步握住七宝的肩。   隔着中衣,却也察觉她身子发烫,且在发抖。   七宝下意识地瑟缩,却并没有躲开。   “你是不是……”张制锦俯身盯着她的小脸,这是七宝没有错,但是……对他来说却又不像是他认识的七宝,“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噩梦,给梦魇住了?”   “梦……梦魇?”七宝微怔。   张制锦敏锐地发现她仓皇无措的眼神里仿佛有一点光闪过。   这会儿承吉跟苗夫人都在身后,目光烁烁,但张制锦也顾不得了,他猛地把七宝揽入怀中,紧紧地抱住。   七宝只微微一动,就停止了挣扎。   张制锦抱紧她,低头在她耳畔说道:“你难道、忘了咱们是怎么认得的了?在康王府是我救了你,后来你胆大包天地去静王府,世子为难你的时候,也是我救了你,你还大胆包天在我的书上写字骂我……把我送给你的手书给了别人……你都忘了?你敢忘了?”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温和强大。   每一个字都非常的清晰,不是冰冷可怕的梦魇,而是最令人心安又微暖的真实。   七宝本来心惊胆战,但是他的每句话都直直地钻到她的耳朵里,冲入她的心上,就像是阴郁连绵的天际出现了一道阳光,把压在她心头上重重叠叠的阴云给缓缓劈开了。   随着那点光芒的出现,七宝好像意识到什么,心底灵光闪烁。   但由不得她多想,张制锦便道:“不许再哭,更不许胡闹,不许生病,乖乖地等着我来娶你过门,听见了没有?”   “过门?”七宝喃喃,却不似先前一样恐惧了,隐隐地有点光明的希冀。   “听见了没有?”他不由分说地询问。   七宝立刻回答:“听、听见了。”   张制锦喉头一动,声音温柔中带着不容抗拒的笃定:“现在,不许胡思乱想,给我安生的好好睡会儿,等醒来了一切就都好了。”   说来也怪,张制锦说完之后,七宝便觉着自己累乏的很,所有意识都随着他的这句话消散离开,她将头一低,靠在他怀中睡了过去。   等七宝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给人抱在怀中。   她愣了愣,抬头看时,却发现有一双极明亮的眼睛正炯炯地盯着自己。   七宝一呆之下,叫道:“大人?!”   张制锦听了这一声,眼睛越发明亮了几分。   “你、我……”七宝不知所措,“这里……”   她转头,发现自己人在暖香楼的卧房里,而卧房中除了她跟张制锦外,旁边桌边儿坐着的却是周承沐,桌上还点着烛,竟是入夜。   承沐原本还在打盹,此刻给她吵醒,便揉着眼睛看过来。   七宝发现自己还在张制锦的怀中,吓得忙要起身,谁知双腿已经麻了,才一动,又跌坐了回去。   张制锦搂着她轻声问:“好了吗?”   七宝慌里慌张:“什么好了?”   张制锦盯着她:“我是谁?”   “大、大人啊?”七宝挣扎着试图起身,一边回答。   张制锦问道:“你什么时候跟我成亲?”   七宝浑身发热,脸上涨红:“你、干吗问这个?”   他目不转睛地:“告诉我什么时候?”   “腊月……”七宝还没说完,便又羞又气地叫道:“你干吗在我卧房里?你干吗还理直气壮的,对了,你上回还骗我……”   张制锦不等她说完,便又将她紧紧地搂入怀中。   他也不管同春跟周承沐都在,低头在七宝的额头上重重地亲了两下。   同春红着脸捂着嘴,眼中泪光闪烁,却透出喜悦之色。   周承沐在旁边,因为方才打盹而流出了口水,正在狼狈的擦拭,听了两人对话,又见如此情形,不知自己是该即刻制止呢,还是赶紧悄无声息地回避。 第75章   见七宝醒了,同春忙把药端了上来,七宝一看那褐色的药汁,倒是深深记得这药很苦,便捂着嘴不肯喝。   承沐终于反应过来,便上前问长问短。   七宝瞧了承沐半晌,又迟疑地看一眼张制锦,才问道:“哥哥,张大人怎么在这里?”   承沐笑道:“还不是因为你……你病着,张侍郎不放心,所以在旁边看护。”   七宝十分震惊,又问:“他在这里,老太太可知道?”   承沐说:“老太太跟太太都知道,是他们允了的。”   白天承吉陪着张制锦过来,“哄”的七宝睡了。   本来张制锦该走的,只是稍一动,七宝便不安地喃喃,仿佛要随时醒过来一样。   张制锦不放心,便这般照看着她,竟一直到了天黑。   直到承沐来到暖香楼,才把承吉替了去。   如今见七宝目瞪口呆,承沐说道:“其他的倒也罢了,横竖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你也要多谢张侍郎呢,多亏了他。”   这会儿同春还端着药碗,见七宝总不肯喝,同春便没有办法,正要退下的时候,张制锦道:“给我。”   同春一抖,忙双手举起,躬身奉上。   张制锦接了药在手中,也并不言语,只是看着七宝。   七宝虽然不愿意喝苦药,可一对上他幽深的眼神,不知为何竟觉着这眸子有魔力一般,终究还是乖乖地举起双手端了过来,拧着眉把药慢慢喝了。   张制锦望着她皱眉咋舌的样子,抬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果然热已经退了好些。   于是才起身说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他在户部的事情十分繁忙,整天的分身乏术,今日来威国公府,一耽搁就是一天,户部那边早就急得不知如何,今儿打听他在国公府,也派了好几回人来,张制锦叫承吉传话,天大的事只等他晚上再回去料理。   这会儿承沐听他要走,却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毕竟虽然救人要紧,但让张制锦留在暖香楼到这会儿,已经是有些惊世骇俗,很不好听了。   见他自己告辞,周承沐忙又让道:“侍郎一整天也没有吃东西,不如用了晚饭再走。”   张制锦摇头。   这会儿七宝突然说道:“大人,你怎么突然来了府里?”   张制锦顿了顿:“我听三爷说你病了,过来探问,不料情形比我料想的还不好。”   他没说别的,眼神里却透出了质问不悦之意。   七宝不敢跟他对视,讪讪地低下头。   这会儿她神智回归,也想起了许多发生过的事,如今见张制锦要走,七宝才忙又问道:“你、上次为什么要骗我?”   张制锦说道:“是说静王府的事?”   七宝抓着褶皱的衣角,那是先前给他抱在怀中的时候弄皱了的。七宝低低道:“你不肯告诉我实情,你也不管,若是都不理会,我三姐姐岂不是凶险了?”   “那你也太小看你的姐姐了。”张制锦淡淡一笑,又说道:“何况那是王爷后宅的事,叫我怎么插手?”   承沐突然听七宝又提起此事,有心阻止,只是看张制锦不以为忤,于是又停口。   “哼,”只听七宝嘀咕:“你就是不对。”   张制锦凝视着她,良久,竟仰头一笑:“好,这次是我不对,我不该瞒着你。”   七宝见他竟然认错,很是稀罕,可想到上回他为难自己的情形,便说:“这就完了吗?”   “什么?”   七宝说道:“你做错了事,就说一句就完了?”   张制锦挑眉道:“那你想怎么样?”   七宝皱眉想了会儿,说道:“这会儿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说就是了,大人你可别赖账呀。”   “你好生养着罢了。”张制锦一笑,转身往外走了。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承沐立在旁边,瞠目结舌。   此刻只匆忙对七宝说道:“安心休息,不许胡闹。我送了大人再来看你。”说着便陪着张制锦出门去了。   两人往外而行的时候,正苗夫人带了叶若蓁前来探望,原来方才七宝醒来后,同春瞧着情形大好,就立刻派人向苗夫人告知了。   见周承沐陪着张制锦出来,叶若蓁忙往后退避了几步,不敢抬头。   张制锦见过苗夫人,又说道:“天色已晚,我还要回部里,府内老太太那边就请夫人代我告罪吧。”   苗夫人因听说七宝好了,心中大悦不尽,看待张制锦便更喜欢了三分:“很不必多礼,横竖都不是外人,改天得闲你再来,安安稳稳坐着吃顿便饭。”   张制锦微微倾身,便跟周承沐一块儿去了。   这边苗夫人跟叶若蓁来到暖香楼,才进门,就听七宝有些抱怨地在说:“为什么竟要许他留下来?他还逼我喝那些苦药。”   同春笑着说:“张侍郎哪里逼姑娘喝了?我只看见他端着药,姑娘自个儿就一声不响地喝了。竟比我说一万句话还管用呢。”   苗夫人听了又是一笑,对叶若蓁道:“你听听,果然是大好了。”   叶若蓁也松了口气:“阿弥陀佛,真是菩萨保佑。”   于是两人到了里间,见七宝正洗了脸,又在问同春:“我糊里糊涂的,先前不知道是怎么了?只记得是做了个梦……”说到“梦”,声音低了下去。   苗夫人听了这话,便说道:“你还问呢。”   七宝看见苗夫人跟叶若蓁来到,忙站起身迎着,苗夫人握着她的手细细打量,见眼神明澈,不似之前那样雾气蒙蒙的懵懂模样了。   苗夫人便同七宝在桌边坐了,问她如今觉着怎么样,七宝只说很好,方才吃了药,只是觉着有些饿。   不等苗夫人吩咐,那边叶若蓁已经叫贴身丫鬟去传晚饭了。   苗夫人见七宝虽然好了,可又怕多说了话引得她不自在,就只坐了半晌,便说道:“老太太那边还惦记着呢,少不得我亲自去说说。”   于是苗夫人起身去了,只又吩咐叫叶若蓁多陪陪七宝。   不多时,厨房里送了清蒸瑶柱,水晶虾仁,素炒口蘑,虫草鸭子汤,一碗莲子百合粥,一碟枣泥核桃糕,一碟银丝卷,还有两碟小菜过来。   七宝因为从昨晚上就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自然饿了,见状食指大动,忙先坐在桌边吃了起来。   叶若蓁也在旁边坐着,时不时地给她夹些菜,又说:“慢着点儿,我因不知道你爱吃什么,所以才叫他们多做了几样,你又饿了整天整夜,一下子吃太多了不好。”   七宝边吃边点头。叶若蓁打量着七宝的脸色,轻叹了声道:“总算是好了,之前把人的魂都吓掉了。可是你这病发的古怪,到底是怎么了呢,竟然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七宝正吃了一口枣泥糕,闻言一怔。   叶若蓁笑道:“你可知道?裴老夫人也来看过你。”   七宝竟然不知道,忙问:“什么时候?”   叶若蓁道:“这个你都不知道,那么你跟夫人说的那些话,只怕也都不记得了。”   当下,就将七宝当时说“我也死了,三姐夫伤心”之类告诉了她。   七宝听说了这些,才慢慢地呆住了。   ——   这夜,叶若蓁去后,七宝又问同春。   同春越发仔细地把她发病之时的情形都说了,也把张制锦来探望后的种种也都说了。   同春说道:“老太太说张侍郎的时运高,阳气重,果然是年纪大了极有见识的话,可不正是如此吗,姑娘见了张侍郎,便句句都听他的。唉,真真是多亏了他。”   七宝躺在床上,听了这些话,不知为什么竟有些隐隐地头疼。   次日七宝起身,不知是昨儿喝了药的缘故,还是因为张制锦来守过的缘故,自觉神清气爽,竟是大好了。   于是换了衣服前去老太太上房请安。   上房之中,谢老夫人见她脸色红润举止活泼如昔,果然尽数好了,便觉着眼前的乌云也都散开了,这才重又欢天喜地。   裴夫人说道:“昨儿我就想,好好的这孩子怎么就病了?我忖度着多半是因为婚期快到了,这孩子就舍不得,心里激出了一股火所致,如今火散了自然就大好了。”   七宝听她提起自己的婚期,不觉脸红,又想起昨儿自己跟裴夫人胡言乱语,又有些忐忑心虚。   可裴夫人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当她是病中胡乱说的话罢了。   原来裴夫人因为担心七宝的缘故,昨晚上竟没有回侯府,如今见七宝好了,方也随着安心。   大家正在说笑,外头说道:“永宁侯来了。”   说话间,裴宣已经从外走了进来,上前向着两位老太太行礼。   七宝已经站起来,也向着裴宣行礼。   裴宣抬眼看向七宝,却见她脸色白皙如初雪,两颊隐隐地带些粉色,眼眸明亮,唇边含笑,虽看着纤弱单薄,但不像是个病倒的。   裴宣便说道:“七妹妹已经大好了?”   七宝说道:“已经好了,我听哥哥们说裴大哥事多繁忙,竟还惦记着我,多谢啦。”   裴宣听了这句,竟然无法搭腔。   还是裴夫人笑着说道:“又忙个什么,再说,就算再忙也得来看看他妹妹才是正理。”   谢老夫人也颔首说道:“难得,永宁侯甚是有心了。”   裴宣昨儿也是很晚才回侯府,只不过早听说威国公府派人报信说裴老夫人今晚不回府,所以心里有数,但也正因如此,他明白必然是七宝的病非同寻常,不然的话母亲自然不至于如此。   昨夜天太晚了,所以今儿早上裴宣才特来探看。   如今见七宝已经好了,他自然安心,可看她对待自己好像也多了一份谨慎之意,心中却又隐隐地有些不大自在。   因此裴宣只略站了一会儿,便又告辞了。   裴宣去后,谢老夫人便跟陪老夫人赞道:“永宁侯是越发出息了。前几日英国公府的老夫人来这里,还跟我提到过永宁侯,好一阵的赞扬呢。”   裴老夫人笑道:“只是有些太忙碌了,整日都不在家,忙的狠起来的话,就三四天都不见人,竟如同他又出远门了一样。”   谢老夫人说道:“这就叫做能者多劳,也是皇上重用,他自然要尽心竭力,不负皇恩。”   两人说了这句,谢老夫人试探着问道:“对了,永宁侯的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可有哪一家看中的女孩子没有……”   裴老夫人一愣,然后说:“说来自打他从南边回来,陆陆续续也有两家子上门提亲的,只不过我看宣儿的意思,竟是想要先用心在前途上,所以一时只怕不能定的。”   谢老夫人点了点头:“那也罢了,如今永宁侯正是青云直上的时候,这会儿选的门第,高不成低不就的,弄不好就误了他,倒不如等他再升一升,那时候自然更是大有可为,紧着好的挑拣便是。”   裴老夫人只笑道:“说的是,我也不管了,且看他自个儿的造化罢了。”   七宝在旁边听着,一时又想起周蘋来,心中就又重重地叹了数声。   毕竟如今两人已经是覆水难收了,而且各人都有了各人所求的,且如今裴宣连见了自己都生分起来,可想而知以后的情形会是如何。   只是虽知道无可奈何,但一想起来这样好的人物不免形同陌路,心中仍是隐隐作痛。   ——   到了腊月二十五日,威国公府彻夜灯火通明,只为次日七姑娘出阁之喜。   连同已经出嫁到了康王府的四姑娘周绮也早早地回到府中,帮着苗夫人料理杂事。让所有人意外的是,静王府的周蘋也在黄昏降临的时候回到府中了。   周蘋入内拜见了老太太跟太太,又跟周绮、七宝相见,更有一番喜悦。   七宝看周蘋眉眼生辉,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心中自然喜欢,又看周绮的打扮举止跟在家中略有不同了,可能在她成亲前日回来,足见情意不变,七宝更是高兴。   周蘋不免问起七宝先前的病,七宝只含糊说杂症罢了,如今已经都大好了。   周绮也笑吟吟地说道:“我也听说了,只是才要忙忙地回府里来看,又听说你已经好了。正好王妃那两天身上也不自在,我便没有走那一趟。”   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又问周绮在王府的情形,周绮笑道:“王妃疼爱,世子也很好,竟没什么不如意的,请老太太跟太太放心就是了。”   后来,周蘋趁着人不注意,便拉着七宝问道:“那次你进宫里,真的是无意中失口说的话?”   七宝说道:“三姐姐知道我,有时候最会随口胡说的。当下太太都给吓晕了,以后我再不敢了。”   周蘋看着她吐舌的模样,才笑说道:“那倒也罢了。”   七宝本想问问她静王府如今怎么样了,但是周蘋并不言语,七宝知道她的性子,只怕周蘋不肯提那些不好的往事,于是便忍着好奇之心不去打听。   这一夜,七宝因为先前“病”了那一场,像是把心魔给镇住了一样,倒是不觉着怎么样。   府内其他的大家都睡不着,各自忙各自的事,务必尽善尽美,在暖香楼里,七宝却呼呼而睡,好像明儿的主角不是自个儿一样。   同春虽然觉着好笑,但转念一想,七宝能毫无心事地酣睡,倒是比之前那样失魂落魄的强上千百倍。于是反而叫小丫头们进出都放轻些手脚,别惊醒了她为好。   谢老夫人那边,这晚上却也睡不着,老夫人亲自检看七宝的陪房众人等等,又一一叮嘱询问,叫他们随着七宝去往张家后,务必要醒神长眼,尽心辅佐。   随着七宝前往张家的,除了暖香楼里的同春,秀儿,巧儿三个陪房丫头之外,还有苗夫人拨过去红霞,以及老夫人这边的迎春。   另外还有四个掌事娘子,两个老成的嬷嬷,外头的男仆跟小厮也有若干。   这些人都是经过谢老夫人眼睛的,也是苗夫人所中意之人,毕竟七宝性子懒散,并不在乎底下的事,而那张家又不是等闲的人家,所以要多挑些可靠能干的下人过去佐助。   二十五日晚上过了子时,便下了一场小雪,雪才落地,很快就给小厮仆妇们尽力扫的干干净净。   腊月二十六日这天,威国公府张灯结彩,簇然一新。   屋檐下挂着的大红灯笼跟扎着的红绸子同那屋檐上落着的皑皑白雪相映成趣,让人眼前一亮。   ——   眼见吉时已到,新郎官却并没有到场,里头谢老夫人跟来府内道贺的女眷们一个个望眼欲穿,老夫人已禁不住有些担忧了。   底下,威国公府内周蔚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两三回,那些下仆们却都语焉不详的。   幸而又过了一刻钟,在所有人的翘首以盼中,张府的迎亲队伍姗姗而来。   周家上下跟满座嘉宾这才尽数欢腾起来。   而内宅暖香楼里,七宝在等待中几乎都睡着了,正在打盹,听到外头轰轰烈烈的爆竹声响,才蓦地将她又惊醒过来。   旁边的喜娘们忙又给她将凤冠霞帔等整理妥当,又叮嘱她正襟危坐,等待姑爷登门。   七宝听到“姑爷”这个词,心里怦怦地犹如鹿撞。   这一段日子里她过的如梦似幻,虽然知道自己要嫁给张制锦了,但因为先前那个梦,竟让七宝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所有而来的一切,随时都可能中断似的。   此刻爆竹轰响,鼓乐齐鸣,震得七宝耳朵嗡嗡乱响。   外头一阵欢声笑语,是张制锦进门。   喜娘扶着她出门,七宝原本镇定自若,可是此时起身的时候,突然有些浑身无力。   以至于迈步过门槛的那刹那,竟给门槛绊了的往前一晃,幸而两侧的喜娘及时搀扶着。   只不过头顶的红盖头因为这一荡往前飘落过去。   惊得喜娘们变了脸色,七宝看着那红盖头犹如一片红云般飘了过去,脑中竟是一昏。   还好同春就在身旁,眼疾手快地拿了起来,重新给她盖好。   七宝定了定神,这才随着喜娘们往外。   到了外头堂上,吏部特派的司仪主持,让新人牵着红绸绣球,拜了天地,敬了长辈。   七宝恍恍惚惚,只听着外头的指引行事,倒是没出什么纰漏。   只是旁边的同春跟喜娘们却是紧紧地盯着,生恐再有个什么闪失。   拜了谢老夫人、周蔚苗夫人后,司仪官叫道:“吉时已到,新人上轿。”   张制锦牵着红绸领着七宝出门,走了几步,回头看向七宝。   原来七宝越走越慢,那红绸已经拉的紧紧的了。   众目睽睽之下,同春也察觉了,正在紧张,张制锦已经转身走了回来。   他微微低头,在七宝的耳畔说了一句什么。   然后重又引路上前。   也不知他说了什么,七宝好像又得了力气一般,随着他往外而行。   两名喜娘跟同春巧儿等松了口气,忙又跟上。   门口处,八抬大轿已经等候多时。   将七宝小心地送入轿子里,她头上的红盖头也随之荡了一荡,却又及时地垂落,仍是挡住了那张国色天香的脸。   这一刻,张制锦竟很想掀起盖头仔仔细细地再看上一会儿。   ——   张侍郎是久负盛名的风流才子,那些没见过他面儿的人,从超凡脱俗的诗词歌赋之中,领略他的人品才学,便已经甚是倾倒。   然而若是有幸见到他,却更是会钦服的五体投地。   毕竟这世间但凡是才学出众的人,必定会有些别的缺陷,或性格古怪,或相貌丑陋。   但是这些在张制锦身上统统都不存在,这个人的相貌跟他的才学竟是相得益彰的,都是同样的出类拔萃,世间无双。   更难得的是,他竟还是朝中首屈一指的臣子,皇上面前的红人。   虽然是十冬腊月,但是在迎亲队伍走过的路上,两侧却都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们,连路边儿的楼上窗口边都挤满了人。   素日里大家都听说过张侍郎的大名,他在户部不知做了多少有利于国计民生的好事,而且又是个文采斐然的人物,平日里深居简出,不得目睹风采,如今总算可以得偿所愿了,自然人人不肯放过这种机会。   这样风华绝代的人物,自然是无数男子心之向往,所有女孩子心中的神祗。   但他居然终于成亲了……   这迎亲的队伍一路上,不知有多少少女的芳心暗碎。   而跟随在张制锦身边的洛尘耳朵很尖,在鼓乐声响之中,这路上他不知听见多少女孩儿带着哭腔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叫:“张大人,张大人……我……”   对于这些痴心女孩子们的告白,洛尘不屑一顾:“哼,能配得上我们大人的,自然只有七姑娘,你们统统都死心吧。”   然后他又忍不住频频回头往喜轿的方向张望,想多看一眼陪在轿子旁边的同春。   突然,洛尘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叫道:“张侍郎,在下也十分心悦……”   在一阵或惊讶或惊笑的声音中,洛尘打了个哆嗦,深深恶寒。   他满怀怒色地转头看向人群,恨不得向说话的那人嘴里塞进一串炮竹。   马上的张制锦却置若罔闻,仍是面色淡然,真真清雅如神人般。   ——   走了半个时辰,车驾才陆陆续续抵达了张府。   张府门口早也站满了张家的人,喜轿落地瞬间,鼓乐齐鸣。   张制锦翻身下马,等炮竹之声停下,才走到喜轿前,轻轻一踢轿门,抬手掀起帘子。   里头七宝直直地坐在里头,两只手紧紧地攥着霞帔上的流苏。   张制锦愣了愣,上前握住她的手。   小手温软微暖,让他安心。   “别怕,”虽看不见七宝的脸,却仿佛察觉她的不安,张制锦道,“随我进府。”   张制锦把七宝的手略用力握了一把才松开,仍是握着红绸,轻轻引着她起身。   七宝迟疑了会儿,才迈步下地,喜娘忙又上来扶着,缓缓地从张家大门入内。   过门槛的时候,喜娘特意提醒七宝:“新娘子慢着些。”   七宝从盖头底下瞧见了那高高地门槛,她愣了一愣后,深深呼吸然后用力抬脚,小心翼翼地迈步入内。   到了张府的厅内,仍是有司仪指引着行事,七宝看不见人,只握着那一截红绸子,耳畔听到各种各样陌生的声音,心里隐隐地有些慌张。   往前拜见父母的时候,若不是喜娘搀扶着,几乎要爬不起来。   直到一声“送入洞房”响起。   在众多的轰笑声中,七宝感觉手中的绸子牵着自己,可是她却不想往前,手上好像也没了力气。   那绸子轻轻地又一扯,七宝恍惚中,红绸就从自己手中猝不及防地滑了出去。   一时间所有的笑语喧哗都停住了。   七宝从红盖头底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知道自己又犯了错。   她愈发有点站不住,就在七宝觉着将撑不住要晕过去的时候,有人及时地来到身边,紧接着握住了她的手。   张制锦将七宝的手握住。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微微俯身,竟将七宝轻轻地拦腰抱起。   这一刻,人群寂静,连那原先升浪滔天的鼓乐都随之停了下来。   堂下鸦雀无声。   张制锦仍是那样波澜不惊的,他无视呆若木鸡的宾客们,以及张家老诰命发白的脸色,抱着七宝,大步流星地往内而去。   突然间,不知有谁带着咳嗽低低笑了笑,然后又含笑说了一声:“好!”   于是,拍掌声,喝彩声重又此起彼伏,而鼓乐吹奏之声也比先前更加高亢激烈了。   喜娘们跟同春等丫头嬷嬷一路簇拥在后,大家都是又惊又喜。   在张制锦抱住七宝的那刹那,她头上的红盖头又轻轻地飘了起来。   七宝从那一片红霞底下看见了他的脸。   那人清雅端正的容貌,近在咫尺。可七宝突然想起在梦中的时候,那自西府海棠底下走过来的人。   心跳刹那加快,她竟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张制锦即刻察觉到,他抱着七宝,边往内走边云淡风轻地说道:“记得在国公府里我跟你说过的吗?”   七宝微怔之下,脸上发红。   在将出国公府的时候她有些没了力气,大概还有一份抵触不情愿。   就在红绸绷紧的时候他回到七宝身边,隔着红盖头跟她说:“你若力有不支……我便抱你上轿。”   他果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此刻,张制锦望着那红盖头底下露出的一抹樱唇,低低地说道:“夫君这就带你入洞房。”   那“入洞房”三个字细细地传入耳中,七宝几乎窒息。   张制锦抱着七宝来至自己房中,把她放在床边儿坐了。   撤手的时候,他故意把手掠过七宝的肩膀,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过。   手底的肌肤,仍是娇嫩如玉,这让他的心头微微痒了痒。   七宝察觉,便下意识地躲了躲,红盖头底下露出了涂着鲜红胭脂的唇,七宝从没有涂过这样鲜艳的正红色,小小地樱唇给细致地勾勒,红的热烈且又娇艳欲滴,却是更加诱人了。   这让张制锦看的略有些恍神。   如不是喜娘跟丫头们都在屋内,他很愿意立即尝一尝这是什么味道的。   喜娘递过秤,张制锦握在手中,轻轻地将七宝的盖头揭了。   红帕子掀开,露出底下一张美轮美奂,无可挑剔的绝色容颜,桃腮樱唇,螓首蛾眉,天姿国色不过如此。   就连之前在威国公府见过上妆后七宝的喜娘们,突然又瞧见了这张脸,仍是情不自禁地为之震撼。   张制锦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   七宝因为生得好,从来不在意面上的妆容,之前女扮男装往外的时候甚至丝毫粉黛不沾,但那样就已足够颠倒众生了,何况如今正经细致地描画起来?   只不过这样仔细上妆后,黛眉红唇,勾魂夺魄,看着竟是别有一番明媚绝艳意味了。   张制锦缓缓地在七宝的左侧坐了,任凭喜娘们撒些花生枣子等喜果在床上,行繁琐的仪式。   他忍不住又握住七宝的手:“方才在轿子里,怎么像是受惊了似的?”   七宝的手给他拢在掌心里,隔了会儿才说道:“我、我先前睡着了,给爆竹声吓了一跳。”   张制锦笑道:“好的很,迎亲队伍里也能睡着。”   七宝低下头,小声道:“我也不知怎么,只觉着困倦。”   张制锦点头:“我并没有怪你,反而觉着高兴。”   “为什么高兴?”她疑惑地看过来。   张制锦揉着她的小手,低低道:“你这会儿睡足了,稍后的精神多半会好些。”   “稍后?”七宝不明白。   张制锦看着她乌溜溜的眸子,仍是这般天真。   他按捺着心跳,轻轻一笑,不言语。   ——   张府门第高,且族人又多,今日来张家做客的,除了族中之人,更有张制锦在朝中的官长,同僚,下级,以及素日的相识等。   连静王殿下跟王妃也亲自驾临。   除此之外,皇帝也派了内侍来到府中,亲有赏赐,委实的煊赫热闹非常。   里头张制锦跟七宝略坐了片刻,喜娘们帮着七宝重又换了装,还得出外拜见张府的长辈们。   七宝先前在国公府行了一回礼,方才坐了会儿后,更觉着乏了,如今又要去见长辈,心里就有些畏惧。   张制锦望着她的脸,平心而论他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这样的七宝,就如同将绝世珍宝展示给别人看,实在太过危险,他只想自己细细深藏。   张制锦笑道:“不打紧,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一会儿就好了,何况还有我在呢。”   他又说了这句话。   七宝心安地点头,将往外走的时候突然又问道:“大人,我、我是不是在做梦?”   张制锦有些诧异,凝眸看了七宝好一会儿,才说道:“怎么这么说?”   七宝眨眨眼道:“我、我总觉着……这好的有点不真。”   “哪里好?”他的唇边多了一抹笑意。   七宝的眸中浮现些许淡淡地水汽,生若蚊呐:“大人……大人你很好。”   他很好,至少极为温柔,比梦中的那个人要温柔的太多了。   但正是因为太过完美,才让人怀疑是否真实。   这会儿喜娘们正在门口等着,张制锦打量着七宝惴惴的神色,也不管她们,把七宝的下颌轻轻一抬,俯首在那娇软的唇上亲了一下。   唇瓣相接,湿润温软的触感如此鲜明。   “这像是梦吗?”张制锦意犹未尽地望着七宝。   不、绝不是做梦。   他的手在她的纤腰上用了三分力道:“这个呢?”   七宝低下头,连耳垂都有些泛红了。   她忙摇头。   同春在身后看的分明,虽然有那夜在威国公府的所见所闻打底,但此刻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制锦带了七宝来至厅内,按照长幼之序,先要给张老诰命敬茶。   旁边司仪指引着,七宝跪在锦垫上,抬头对上老诰命含笑慈爱的脸,却瞧出老太太的眼中并无笑意。   七宝竭力定神,小心翼翼地将茶盅举高。   只是毕竟紧张,手仍有些发抖。   张老诰命端详着七宝,过了半晌,才缓缓地探手过来,将那盏茶接了过去。   就在此刻,外间有一名府内的管事奔了进来。   他径直到了靖安侯身旁,低低地说了一句。   靖安侯本正笑吟吟地看着新人行礼,听了这句,脸上的笑在瞬间消失了。   “当真?”他低低地问。   那管事点点头,同样低声回答:“裴侯爷正在门上,他不肯走,也不肯进来吃喜酒,看样子来者不善。”   靖安侯回头看一眼张制锦,却见他正垂眸望着在给老太太敬茶的七宝,素日里最是冷冷清清的人,此刻嘴角竟勾勒出一抹类似温柔的笑意。   靖安侯拧眉,终于说道:“我去看看。”   就在靖安侯起身往外之时,张制锦若有所觉地转过头,正好看见父亲急急忙忙地出厅去了。 第76章   时值正午,各宾客都在观礼,并没有注意靖安侯悄然离开之举。   靖安侯来至外间,果然见裴宣带了十几个锦衣卫正在门房处站着,都是身着官袍,手按刀柄,在屋檐底下一字排开,神色肃然。   此时门口还有进进出出的宾客,见了这阵仗,不知发生何事,一个个都面露诧异惊恐之色。   不管是何时,锦衣卫上门都不是一件好事。   靖安侯毕竟也是老于官场的人,一看这幅情形,就知道一定有大事发生。   何况今儿是张制锦成亲的日子,永宁侯再怎么着也该知道点人情世故,不该在这个时候前来搅扰才是。   让永宁侯这般兴师动众而来,必然有个让人无法反驳的原因。   靖安侯心中一沉,面上却还笑容可掬,云淡风轻地,远远地便向着裴宣拱手,笑着招呼道:“裴大人,素日请都请不到,如何在今日突然而来?”   裴宣拱手还礼:“请侯爷见谅,下官有一件不得已的案子,想请张侍郎同到镇抚司配合调查。”   靖安侯听的真切,却仍是泰然自若地说道:“又是什么天大的事儿,非得赶着这个时候来呢?如果是平时自然即刻前往,但今日是犬子成亲之日,还请永宁侯成全。”   裴宣不为所动:“侯爷见谅,我也只是公务在身,不便耽搁罢了。”   靖安侯见他仿佛不打算给情面,便似笑非笑道:“永宁侯自打在镇抚司任职,倒也是兢兢业业,令人倾慕,只不过今儿是犬子的大日子,且皇上也是知道还特命内监们送了赏赐之礼,永宁侯不至于这样大煞风景吧。”   裴宣注视着靖安侯的眼睛:“侯爷难道当我是个随随便便就要来搅人好事、无事生非之徒吗?我之所以这般十万火急的前来,正是因为此事跟皇上有关。”   靖安侯色变:“这是何意?”   裴宣并不回答,只是淡淡地说道:“且若不是顾忌来往宾客,裴宣早就带人入内相请张大人了,岂会只在门口等候。”   这倒是,锦衣卫办事从来不择手段,也是从不留情面的,所以京内的这些高官们向来最是忌惮镇抚司的人。   靖安侯皱皱眉:“我明白了。但若可以的话,我还是想永宁侯将实情告诉于我。毕竟如今犬子在内应酬宾客,无法脱身,如果镇抚司有任何传召,我愿意代替他前往,不管是什么皆都会配合,永宁侯觉着怎么样?”   裴宣见他毫不退缩,便道:“侯爷舐犊情深,让人动容,但是这件事除了张侍郎外,只怕无人能够代替。我已经在此耽搁了很长时间了,侯爷若是还不肯请张侍郎出外,那裴宣只好亲自入内了。”   靖安侯听他似是威胁之词,心头一震。   这会儿正有几个来贺的宾客进门,一眼看见靖安侯在门边,忙笑逐颜开地向着他行礼。   靖安侯向着来人们一点头,谁知那来人目光转动,突然看见了裴宣等人,顿时脸上的笑就如同热水遇到冷,丝丝地化成了冰。   那几个人不敢多言,打着哈哈飞快地走了。   靖安侯心中动怒,缓缓敛了笑:“永宁侯尽忠职守,我很钦佩。但是今天,说什么也不会让永宁侯带走犬子,皇上那边儿若是责怪,就由我一个人来承担便是了。”   裴宣皱眉:“侯爷……”   靖安侯冷笑道:“我也不会让裴大人为难,大不了待会儿我即刻快马进宫向皇上请罪,要杀要剐都由圣上处置,怎么样?”   裴宣道:“侯爷不必赌气。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也有一句,只要张侍郎配合此事得以解决,我愿意向着侯爷跪地请罪。”   靖安侯见他竟然寸步不让,手暗中紧握:“永宁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裴宣不语,只是默然看着靖安侯。   就在两人对峙的时候,裴宣目光微动,看向靖安侯身后。   靖安侯若有所觉,也随着回头。   却见身后走出一人,长身而立,渊渟岳峙的,居然正是张制锦。   他身着大红的袍服,眉梢眼角都有掩不住的淡淡春色,佳贵公子,其人如画。   永宁侯只看了一眼,突然间不知怎么就想起七宝,却不知她凤冠霞帔的会是什么模样。   但不是亲眼目睹,心中竟无论如何想象不出来。   这会儿靖安侯转身迎了上去:“你不在里头照看宾客跟新娘子,出来做什么?”   张制锦原先盯着七宝的时候还有几分温柔之色,这会儿却又恢复了往日的淡冷。   面对靖安侯,张制锦道:“听说裴侯爷上门寻我,父亲不必担心,这件事我来应付就是了。”   靖安侯打量他的神色,猜不透他到底想如何,隐隐地有些不放心,一时便不愿走开。   张制锦已经从靖安侯身边经过,他走到裴宣身前:“不知是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劳动裴侯爷亲自登门?”   裴宣道:“请侍郎随我回镇抚司一趟即刻明白。”   “也好,”过了会儿,张制锦笑了笑,盯着裴宣道:“我只问侯爷一句话。你这次来,是全为公务呢,还是带有一丝私心?”   裴宣神色略见异样,然后说道:“侍郎说的什么私心,裴宣并不明白。”   张制锦深看他一眼,回头对靖安侯道:“我随裴侯爷出去一趟,里头宾客等已经托六哥四哥等帮我照看,父亲放心。”他向着靖安侯拱手行了个礼,转身往外大步而去。   裴宣跟靖安侯听了他的话,齐齐地惊愕。   原来张制锦竟在出来之前已经吩咐好了里头,这就是说他还没见裴宣之前,就已经决定要跟他走了?!   靖安侯哪里能够允许,他上前一步急叫道:“制锦!”   张制锦虽然听见了,却仍是头也不回地往外去了。   裴宣倒是落后了三四步,他同样凝视着张制锦飒然的背影,心头竟是沉甸甸的。   ——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至镇抚司。   迈步往内的时候,张制锦问裴宣:“这会儿侯爷总该告诉我实情了吧?究竟发生何事?”   裴宣说道:“便是之前宫内禁军武统领身亡之事。”   张制锦回头:“这个跟我有什么相干?”   裴宣道:“武统领的随从说起,在他遇害的那天,曾经跟张大人见过面?”   张制锦一怔,然后说道:“见是见过。”   “大人为什么不曾跟我说起过?”   “因为虽然跟他见过,但只是一面而已,没什么特别的。”张制锦淡淡说了这句,突然皱眉。   裴宣眯起双眼,看出他的反应有些异样。   那日张制锦跟武统领相见,因对方也是年青勋贵,彼此都是认识的,只是交情不深。   当时武统领还笑问张制锦,为何婚期将至还如此忙碌的话,张制锦因不喜跟陌生人玩笑,就只含笑一点头,加上又有户部的同僚前来迎接,交付公文,张制锦便没再留意武统领。   但是现在回想,当时跟武统领相遇却好像不止是巧合,那一条街上并无酒肆,也不是进宫的路,跟武统领所住的地方也相距很远。   而且武统领当时看着自己,眼中分明好像还有别的话……应该是武统领故意去找他的。   张制锦回想到此事,心中隐隐有些懊悔。   此时两人已经来至了裴宣的值房内,裴宣不动声色地看着张制锦,一抬手,把一样东西放在桌上:“大人请看,这是从张大人在户部的值房内搜出来的。”   这竟是一块儿禁军所佩戴的腰牌。   张制锦眼中流露恼色:“我的值房?”他冷笑:“是侯爷去搜的?侯爷真是有通天的手段,户部要员的房间也能搜检了,难道得了皇上的特许?”   裴宣道:“请侍郎恕罪,因为禁军之死非同一般,暂且权益行事,等查明侍郎无事,裴宣亲自赔罪行礼。”   “我的房间从来不许外人进出,且原本没有这东西,”张制锦盯着裴宣道,“这分明是有人栽赃。侯爷怎想到去我的公房搜查?难道就凭那随从的话?”   裴宣说道:“按照那随从所说,武统领在见过侍郎后就遇害身亡了,所以我不得不谨慎行事。”   “我记得不错的话,说那人是醉酒失足而亡。”   “最新的仵作查验,是给人用重物击中了后脑,后来又抛入水中。”   沉默过后,张制锦问道:“莫非你怀疑我杀了武统领?”   裴宣神色淡然:“我当然不是怀疑张侍郎,恰恰相反,我也觉着是有人故意栽赃,但是到底是谁敢这样做,他们这样做的用意又是什么?”   这个倒是有些出乎张制锦的意料:他没想到裴宣竟是这样认为的。   本以为裴宣会不放过这个机会来为难自己。   张制锦道:“侯爷既然不认为是我杀人,为什么还执意要我到镇抚司?”   裴宣说道:“因为我想不通到底是谁这样胆大包天杀死禁军统领,又手眼通天地栽赃给张侍郎,而且还有一块儿进出宫门的金牌还没有找到。”   张制锦扬眉:“进宫的金牌?”   裴宣点头:“我已经命人在宫内加紧巡逻,宫门处也加派了人手,但虽然如此,我仍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事关宫内安危,只能在这非常时刻打扰侍郎了,希望侍郎能够告诉我一些有用的信息,让我及早破案。”   武统领是康王的人,这点儿裴宣知道。   但裴宣不知的是,张制锦也清楚这点。   那动手的人知不知道?   张制锦拿过那块腰牌,翻来覆去看了会儿:假如武统领真的有话要告诉自己,他想说的是什么?或者,他为什么要找上自己?是因为自己值得信任?还是他要说的话跟自己也有关?   “啪!”腰牌给扣在桌上。   张制锦站起身来。   裴宣看向张制锦,听对方缓缓说道:“请永宁侯即刻同我进宫。”   裴宣心头一沉。   ——   在靖安侯追出府门之时,那边张制锦已经翻身上马,同裴宣一行人去了。   靖安侯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回到内宅,却见现场仍是歌舞升平,似乎没有人留意到新郎官突然离场。   再看,原来六爷跟四爷正在宾客之中周旋,言笑晏晏。   又有几名客人看见靖安侯回来,便满面欢喜地过来拉住,说笑起来。   靖安侯见状,只得先把心中的忧虑压下,尽力地先应酬客人而已。   忽然里头有丫鬟前来,说道:“老太太请侯爷前去。”   原来先前七宝敬了茶,喜娘扶着她起身。接下来本还要认识一些眷亲,张制锦却俯身对老太太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老太太的脸色就有些变了。   张制锦却仍回到七宝身旁,对她说道:“我告诉老太太,接下来的俗例尽可以免了,你先回洞房去,我应酬了客人再回去。”   七宝正讨厌那些繁文缛节,只是不能说。听了这话倒是喜欢:“多谢大人。”   张制锦望着她脸上乍然一现的笑意,定了定神后又吩咐旁边的喜娘跟同春等:“好好照看着少奶奶,别叫她饿着渴了,去吧。”   当即,下人们簇拥着七宝回到洞房,稍事休息。   谁知一直到了黄昏时候,还是不见张制锦回来。   七宝虽然怕他回来,可是一直不见人,也有些百无聊赖。   她先前吃了一点面食,倒是不饿,正在发闷中,同春从外头急急地回来了。   原来同春在外听见府内小厮说起,张制锦同镇抚司的裴指挥一块儿走了,也不知是有什么急事,同春也不明所以,才忙回来告知七宝。   七宝听了,也觉着诧异:“怎么裴大哥在今儿来张府里呢,难道真的出了天大的事?”   同春忐忑道:“我听说,那些来人还都穿着官袍,一个个怪吓人的。姑娘,总不会是……是姑爷出了什么事吧?”   七宝眨眨眼,啐道:“这不可能的。”   张制锦最是能耐,心思计谋都高人一等,且又长袖善舞官运亨通。   这会儿他才入了内阁,还没有调任吏部,但是消息却已经传了出来,这正跟七宝梦中所知不谋而合。——将来张制锦会贵为内阁次辅呢,而且还会升任吏部尚书。   镇抚司的人找他,或许是有要事需要他协助,或许是别的缘故,至于出事,却是无稽之谈。   同春见七宝如此笃定,才稍微心安:“只不过这大喜的日子,跟镇抚司的人走了,却不像是个好……”   幸而话没说完,就急急地刹住了,同春自悔失言,便讪讪地问:“姑娘,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杯水?”   七宝说道:“才喝了,外头怎么样?难道都在说什么了?”   原先张制锦才离开的时候,宾客们倒是没什么,毕竟也还有张家的其他弟子、还有靖安侯一块儿招呼着。   但是酒席快要吃完,都没有再见到新郎官露面,虽然有人说新郎官已经回到洞房去了……但那些在门口见过锦衣卫的宾客,却也说了起来,又有人瞧见了张制锦随着裴宣而去。   有些人便开始浮想联翩,不知府内出了何等大事,竟连新郎官也缺席;也有些畏祸的人不明所以,唯恐连累到自己,便三五成群,相继告辞了。   至于静王殿下,因为身子本就不好,在张制锦离开的时候便已经起驾而去。   先前张制锦往外的时候,已经告诉了张家老诰命裴宣上门的事。   靖安侯虽然想把人拒之门外,但张制锦心里明白,裴宣也不是个不识时务不知轻重的人,他既然能在自己成亲这样的重大日子登门,一定是因为有着十万火急的大事,耽搁不得。   因此张制锦便早跟老诰命说了自己会失陪一段时候,请她老人家放心掌事罢了。   但是张老夫人如何能够安心。   靖安侯入内拜见,便把裴宣软硬不吃,一定要带走张制锦一节说了。   老诰命问道:“这么说,他到底是没有告诉究竟出了何事?”   靖安侯迟疑了一下,回答:“他倒是隐隐透出几分,仿佛事情跟皇上有关。”   老诰命听了不由大惊。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张制锦对于这门亲事的重视程度,若不是要紧之事,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日子撇下周七宝自己离去。   可如果是事关皇帝,那么真的……   老诰命紧锁眉头:“既然如此,锦哥儿去是对的,只是、只盼能够有惊无险,平安无事。”   靖安侯说道:“老太太放心,我已经叫人出去打听了。一有消息立刻回报。”   正在这时侯,张六爷匆匆进门。   原来先前张六爷也派了人出去探听,打听说张制锦随着裴宣回到了镇抚司后不多久,就又带人出了镇抚司匆匆而去,看方向,却像是往宫内去了。   张老诰命听六爷说罢,身心寒彻:“看来不会错了,事情果然跟圣上有关。”   靖安侯皱眉:“我这就换衣裳进宫一探究竟。”   老诰命却制止了他:“你不知内情,贸然进宫,指不定又会引出什么别的事。”   靖安侯很不放心张制锦,还要再求。老诰命已经扫视在场众人,缓缓说道:“锦哥儿足能独当一面。不必太过担心。”   老诰命说了这句,又沉吟了片刻,转头问旁边的嬷嬷:“那个……那个七宝她现在怎么样了?”   掌事嬷嬷道:“之前人来回说在新房里,并没有别的。”   回了这句,又叫人去探看,半晌那人回来说道:“门外伺候的人说,新少奶奶先前睡了。”   张家老诰命闻听,冷笑道:“咱们这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蚰蜒一般总没个头绪,她的夫君处境莫测,她倒是好涵养,竟跟没事人一样。”   靖安侯回想张制锦临去的情形,便打圆场说道:“应该没有人告诉她制锦随着锦衣卫离开的事吧?”   张老诰命不言语。   底下的宋氏突然说道:“府内的下人们都在传,她带的那些人又不是死人,怎会不知道?可见她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要么是不在意锦哥儿,要么是不知道轻重,果然是个没心没肺的。”   靖安侯听了这话很有挑拨之意,便喝道:“住口,不要胡说。”   张老诰命已经听的很清楚了,待要叫人把七宝喊过来,但喊她过来又能怎么样?难道要训斥她不为夫君担忧吗?除非是让她在旁边站着立规矩,但今儿是才进门第一天,张制锦又把她当作心头肉一样,倒是不好弄的如此过分。   于是老诰命只说道:“罢了,且由得她去吧。”   这会儿天色已暗,宫门大概也关了,如果张制锦跟裴宣这会儿还没出宫,只怕今晚上就要在宫内度过。   七宝那边自然就也独守空房了。   新婚当夜,新娘子却孤枕而眠,这可真是旷世奇闻。   却也没有办法可想。毕竟凡事一旦涉及皇族,便是涉及千万人性命的大事,连张老诰命也无法淡定,总有心神不宁之感。   当下又吩咐靖安侯等,多派人手尽快打听消息。   靖安侯也担心儿子,便亲自出府而去。   剩下几个族内的女眷面面相觑,张老诰命道:“你们忙了一整天也都累了,各自回去歇息罢,横竖明儿就知道端地了。”   大家起身告退,老诰命说道:“云容留下。”   四奶奶李云容止步,那边宋氏回头看了一眼,仍是低头去了。   张老诰命望着李云容,说道:“方才他们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想?”   李云容静了静,说道:“我跟老太太的想法是一样的,九爷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只怕是镇抚司也遇到解不开的难题,所以才请了他去。以九爷的能耐,自然是迎刃而解,老太太只管放心就是了。”   张老诰命点头,又冷笑着叹道:“不怪我不喜欢周七宝,好好的成亲也会弄出这种事来,可见她不是个有福气的。可惜锦哥儿跟迷了心窍似的非她不娶,只盼她别给张家招灾惹祸才是。”   李云容想了片刻,含笑说道:“九爷看人的眼光向来是极高的,这七宝看着也是个讨人喜欢的,料想不至于,眼下也不过是一时的磋磨罢了,俗话不是说‘好事多磨’吗?”   “那我就阿弥陀佛了,”张老诰命盯了她一会儿:“府内的事,都是你在帮着二太太料理,以后锦哥儿的房内那边,你也仔细照看着些。”   见李云容答应了,老诰命才说道:“行了,你去吧。”   李云容躬身,缓缓后退。   将出门的时候,却听老诰命自言自语般哼道:“若能得锦哥儿长长久久的疼顾着,才是她真真有福气呢。”   四奶奶退出了老太太的上房,一路往回而行,前头小丫头挑着灯笼,后面几个婆子尾随。   走了几步,便有几个管事娘子来找,不过是关于今日的宴席、器具收拾等等,李云容一一发付了。   正欲回房,却又看向张制锦所住的院子方向,她略一忖度,就转道往那处而行。   眼见将到,前方也来了一群人,两下相见,原来是宋氏夫人。   李云容行了礼,宋氏道:“难为你有心,莫非是来探望新娘子的吗?”   李云容道:“是,毕竟今儿九爷不在府里,怕她一个人不自在。”   宋氏笑道:“这你可是多虑了,方才我亲自去看了一眼,人家不知道有多自在,睡得安稳着呢。”   李云容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只当没听出来的,便道:“时候不早,三太太今儿也劳累了,还是早些回房安歇吧。”   暗影之中,宋氏白了她一眼,带了丫鬟婆子迈步去了。   等宋氏走远了后,李云容身边的婢女小声说道:“三太太似乎很不待见这位新奶奶。是不是因为先前在静王府内,便是因为这位新奶奶,才把三太太的侄女儿曹姑娘痛打了一顿的缘故?”   李云容当然知道跟这个脱不了关系,但另一个原因则是宋氏千方百计想把曹晚芳塞给张制锦,那次去静王府却给打的脸肿如猪头,宋氏心里自然恨着七宝,方才还迫不及待地在老太太跟前挑唆。   李云容心里明镜般,面上淡淡道:“不要瞎说。”   当下来至新房,外间的两个嬷嬷跟管事的女人见了她,忙行礼,又悄声传道:“四奶奶来了。”   李云容扫了一眼,见都是七宝的陪房众人,今儿他们才到府内,居然就已经认得自己了。李云容便含笑点头,说道:“少奶奶若是睡着了就不要吵她,我只是来看一眼的。”   门口丫鬟打起帘子,里头同春秀儿等也迎了过来。   李云容走进新房,环顾周围,只闻到兰麝香浓,红烛高照,喜气洋洋。   只是悄然无声的。李云容便低低地问同春:“少奶奶还睡着?”   同春道:“回四奶奶,方才还坐着等姑爷的,大概是困的狠了,才打了个盹。”   李云容笑着点头,往内瞧了一眼,果然见七宝斜斜地趴在榻上,也并没有脱衣卸妆,连鞋子都穿着,只是拦腰盖着一床被子,想必是同春等怕她着凉的缘故。   李云容看了,便回头对同春道:“这样不妥当,是会着凉的,睡得也不舒服,待会儿我走了,你把少奶奶叫起来,让她收拾了睡下吧。我听闻……”   说到这里,她又放低了几分声音:“我听闻九爷今晚上在宫内,只怕是不得回来了。你好生陪着少奶奶,多说些叫她安心的话。”   同春正惦记着这件事呢,只是不好随便就问,见状忙道:“姑爷怎么突然又去了宫内呢,四奶奶,可是有什么大事?”   李云容才笑道:“别着急,毕竟是能者多劳,想必是有什么突发的大事需要九爷亲自去处理,你们只安心等着就是,横竖明儿就能回来的。”   李云容吩咐了这句,又道:“这里有什么需要的东西,缺什么东西,只管派人去告诉我。”说罢向着同春一点头,转身往外去了。   同春谨慎地送到了院子门口,目送李云容一行人去了,才又返回来。   秀儿说道:“这位四奶奶看着甚是贤良。还记挂着我们姑娘,特来探望呢。”   同春道:“听闻这府内是二房的太太跟她在管事,虽然看着面善,却必定是个有手段的人,不能小看她。”   两人低低说着,才进门,却见七宝爬了起来,正呆呆地坐在床边发楞。   同春忙过去扶着,七宝揉揉眼睛问道:“大人还没有回来吗?”   同春想到李云容方才的话,便含笑道:“听说户部出了一件大事,姑爷正在料理,只怕还要更晚些。”   七宝点头,又问道:“刚才是谁来了?”   同春见她察觉了,便回答:“是四奶奶过来瞧姑娘了。”   七宝皱眉忖度半晌,心底浮现一张温柔秀丽的脸孔:“哦,是她。”   当下同春扶着七宝起身,终于把头上的钗环等都摘了下来,洗漱完毕,又把外衣外裳都换了。   七宝只穿着中衣,略觉有几分冷,却走到窗户边上,将窗扇推开往外瞧。   同春正在给她放衣裳,见状忙跑过来将她拉开,又拿了一件袄子给她披上:“干什么?才好了多久?”   七宝说道:“我试试看外头冷不冷。”   同春啼笑皆非:“好好的试这个做什么?数九寒天,十冬腊月,又哪里会不冷?就算在窗户边上站久了些,也能把皮儿都冻坏了呢。”   七宝只是笑笑,也不解释。   当下同春扶着七宝上了床,褥子底下放着脚炉手炉,倒是暖煦煦的。   七宝叹了口气,才觉着有几分受用。   将闭眼睡的时候,七宝看看同春,握住她的手道:“同春,幸好你还在这儿。”   同春笑道:“今儿是怎么了?快睡吧,醒了后姑爷就回来了。”   “姑爷……大人,唉……”七宝喃喃唤了声,不知想到什么,便把被子拉高,转头往内去了。   ——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彻夜无眠。   清晨,七宝隐隐觉着一股寒气沁来,她仍闭着双眼,手抓着被子想要把自己裹的紧一些。   冷不防旁边那人更靠近了些,冷气儿透过她单薄的衣裳刺进来,但比这个更难受的是另一种感觉。   七宝刷地睁开双眼。   猝不及防地,七宝对上了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   她本能地低呼了声,将身体蜷缩起来。   张制锦叹了口气:“这是你见自个儿夫君的礼吗?”   七宝听见“夫君”的称呼,初醒的神智回归,她想起昨儿自己是已经出阁了。   “大人……”喃喃地唤了声,七宝睁开眼睛,“你、你回来了?”   这张脸,时而是她不敢去想的噩梦,时而却让她有种难以言喻的欢喜。   此刻却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还叫大人?”他的眼中有笑意闪烁。   静默中,七宝听见自己极大声的心跳。   “那、那叫什么?”她的脸已不由自主地红了。   “你知道。”大手抚过她的脸,将那一缕青丝抿到耳后。   七宝的心跳的越来越快,情急之下,又羞又窘,眼中已经涌出薄薄地水雾。   但那一声却无论如何叫不出口。   张制锦望着她慵懒的睡容,眼前这双惺忪的星眸里有些说不明白的惊悸,脸颊上却带着可爱的晕红。   一夜的风霜冷肃,血雨腥风,此刻突然间尽数消散。   “睡得还好?”他不再逼她,只是温柔地垂眸看着七宝。   曾经多少次,渴望就这样不受约束不必忌讳地拥她在怀,如今终究美梦成真。   张制锦缓缓地探出左臂,在她的肩头上轻轻地一握。   七宝先是一僵,他身上还带着冬日清冷的寒气,靠在他身上仿佛卧在一块儿冰上似的。   但是对上他的眸子……七宝还是乖乖地没有动:“很好。你呢?”   “我?”   “大人的事情办的可顺利?”七宝小声问。   张制锦微微一笑:“还算顺利,只不过……”   “不过怎么样?”   他扫一眼自己的右臂,把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咽下,道:“知道我是去做什么了吗?”   七宝摇头。   张制锦看着她懵懂不觉的样子,外头都已经纷纷扰扰,翻天覆地,她这里却仍静好无邪。   张制锦笑道:“那你担不担心我?”   七宝先是摇头,想了想,又点头。   张制锦问:“到底是怎么样?”   终于七宝小声地回答:“我……我相信大人。”   声音虽小,却很清晰。   他的眼中流露几许诧异。   七宝对张制锦放心,一则是因为知道梦中他的前途似锦,所以不担心他会出事,但另一方面,却也是对他的为人能耐有十足的信心。   这世间好像没什么能够难得倒他。   只有他肯不肯做。   但虽然知道,昨晚上同春安抚她睡下的时候,她记得从窗外一涌而入的冬夜寒气,仍是忍不住为在外头奔波的他而觉着一丝心忧。   卧倒在床的时候,满心祈念的,是他的平安。   这会儿,七宝小心瞄一眼张制锦的眸子,发现里头并无她畏惧的东西,而且他的身体也慢慢地温热了,有种……让她抗拒却又贪恋的可靠感觉。   七宝情不自禁往张制锦身上靠了靠,忍不住抬手揽向他的腰。   但手才一动,她又即刻醒悟过来,忙将手缩了回来。   张制锦道:“你干什么?”   七宝脸红耳赤:“没干什么。”   “还是这么怕羞,”张制锦却轻声说道:“如今我已是你的夫君了,自然……干什么都使得。”   话音刚落,他微微翻身,便将七宝罩在身下:“你说是不是?”   七宝双手抵在胸口,正在紧张,却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大人……”七宝刚刚叫了声,张制锦已经撑不住,整个人俯身卧倒,竟把七宝死死地压住了。   他闷哼了声,声音里带着一丝痛楚。 第77章   且说张制锦突然闷哼了声,倒身下来,把七宝压住了。   七宝猝不及防,闷头闷脑地用力挣扎了半晌,也没如何,还是张制锦自己撑着左臂探身起来,才容她钻出半个头喘了口气。   这会儿七宝突然嗅到一股淡淡地血腥气,混合着另一种类似药草的味道。   七宝呆了呆,又见张制锦白皙的脸上泛出了丝丝汗意,便有种不妙的感觉,问道:“大人,你怎么了?”   张制锦见她往自己身上打量,便抬手将她的头重又摁落,并不让她细看。   他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只是忙了一夜有些累了。”   七宝似信非信,顿了顿才问道:“你昨天到底忙什么去了?”   张制锦在她缎子似的发上轻轻一抚,青丝从掌心缓缓滑过,受用无意无法细说。   张制锦微微一笑:“有件要紧事……”   想跟她说,只是这件事太过复杂,说了又难免让她受惊,于是张制锦只说道:“如今已经暂时平息了。等稍后我再跟你说,这会儿我有些累了,你陪着我睡一会儿,我已吩咐了丫鬟让半个时辰后叫醒。”   七宝问:“你昨晚忙了一夜没睡?”   张制锦一笑:“哪里有睡的空闲。”说着,侧身把七宝往怀中搂过来,“别做声。”   七宝本来还有许多疑问,可见他如此,也知道他在外头忙的是正经大事,怕是累坏了,何况又不来为难自己,正是求之不得的。   “大人快睡吧,”于是七宝抬手在张制锦胸口轻轻地一抚:“只是我该起来了……”   家里早教导过成亲之后的种种规矩,第一件就是不能跟在家里一样赖床了,七宝自然牢记。   可七宝才一动,却给张制锦搂的紧紧的:“陪着我,不许走。”   七宝本怕若是晚起就没了规矩,只怕张府里会有什么风言风语的,可是给他紧紧地箍在怀中,望着他不由分说的神情,只好放弃要起的念头,顺从了他的意思。   “那、那好吧。”她眨了眨眼,心中想若是他睡着了,自己就偷偷爬起来,横竖他不知道也罢了。   张制锦垂眸看向七宝,却见她安安静静地窝在自己胸口,长睫蝶翼般抖动,樱唇微抿,有三分的无可奈何,却是七分的乖顺。   刹那间,连臂上的伤痛都减轻了一大半。   ——   不怪张制锦没有即刻告诉七宝发生了什么,因为这件事本就是一言难尽,九曲回肠。   昨儿张制锦从裴宣手中得了那块腰牌,思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件事。   因将年下,宫内的殿阁需要修缮,工部挑选了些得力的工匠,每日进宫修葺粉刷。但凡进宫的工匠,一则是工部的人带领,二则是宫内的太监监管,且个个都有腰牌。   但凡钱银的事,自然也得经过户部,也正是经过张制锦的手的,原本是再不会出错的。   可眼下,禁宫,户部,丢失的金牌……能跟这些联系起来的,只有这一件大事。   张制锦的反应极为快速,当下便跟裴宣一块儿策马往宫中而行,在路上便问起裴宣工部监造宫内宫殿修缮的事。   裴宣一听他提这个,便猜到症结必出在此处。   裴宣便道:“昨日还听皇上说要看看新修缮的武安殿,只不知何时会去。”   两人于马上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头一凛。   在宫门口下了马,守门的禁军见是顶头上司跟张制锦,忙忙地放行,裴宣问:“工部的工匠们进宫了吗?”   禁军道:“回大人,早就来了。”   裴宣便跟张制锦一路望内疾行,走了半晌,远远地看见是在御前伺候的一名小太监,裴宣忙问皇帝何在,那小太监说道:“这会儿皇上怕还在养心殿里午休呢。”   说了这句突然醒悟,忙看向张制锦道:“侍郎大人怎么在这儿,今儿不是您的好日子吗?”   张制锦只一点头,又对裴宣说道:“你去养心殿近身保护皇上,我去武安殿看一看。”   裴宣本想跟他同行,但毕竟皇帝的安危为重。   于是略一踌躇,便把身边的十几个锦衣卫分了一半给张制锦带了,又下令让宫内的禁军们加紧巡逻,封锁各个宫门口。   当即两人分头行事,裴宣一路来至养心殿,门口的太监见他来到,笑着行礼,裴宣问道:“皇上没醒?”   太监说道:“裴侯爷来的正巧了,皇上方才才醒了,因觉着闷,便起驾往外走走去了。”   裴宣汗毛倒竖:“去了哪里?”   这太监道:“这倒没有说。侯爷敢情是有急事?”   裴宣不等他问,就忙带人往后殿施工的地方奔去。   而跟裴宣分开之后,张制锦来至武安殿,却见大殿的脚手架跟梯子上有许多身影在忙碌。   临近年下,工部已经下令要在这两天之内完工,所以赶的十分急,有几个太监不时地在周围走来走去,催促着工匠们快些行事。   其中一名太监突然发现张制锦来到,一惊之下忙迎了上来:“张大人,您怎么在宫内?今儿不是您大喜的日子吗?”   张制锦扫过那脚手架上的一道道身影,殿前殿后都有人手,一时数不清现场到底有多少人,于是问道:“今日工部来的还是杜大人吗?”   “当然。方才还在呢。”   这太监到也会察言观色,见张制锦来的蹊跷,且他身后不远处还有锦衣卫林立,当下忙叫人去报信。   不多时,工部的杜主事匆匆地赶了来,行礼道:“张侍郎怎么突然来了?”也是一头雾水。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说道:“没什么,有一笔账目出了纰漏,你把今日来的工匠名册拿来我看。”   杜主事整个人都懵住了,张制锦身上明明还穿着新郎的喜袍,今儿大喜的日子他不在家里应酬宾客,跑来这里查账?   虽说这人向来是个最能办事的,但敬业到这种地步,是不是太匪夷所思了。   但到底不敢怠慢,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本花名册,又是忐忑地问道:“不知是哪里出了纰漏?这眼见都要完工了,可不能再耽误工期了。”   张制锦翻看了一下册子,假装随意般道:“今日进宫的有三十五人,都验过腰牌了?”   杜主事道:“这是当然。人也依旧都是那些人。怎么,难道……”   张制锦伸出手指在册子上一划,道:“让他们统统下来,我要亲自过目。”   杜主事吃了一惊:“张侍郎,您这是做什么?若是明天完不成,我可是担了大干系的。”   张制锦淡淡回答:“你若还要耽搁,我便让他们全部停工。”   杜主事瞪大双眼,旁边的内侍深知张制锦脾气,忙道:“杜大人,若不是事情紧急,张侍郎何至于如此?你快按照他所说行事罢了。”   杜主事无法,悻悻地拿了那名册过去,吩咐旁边的小管事,很快喊了十几个人下来。   张制锦一一看过,身份、腰牌尽都对的上,并无什么不妥。   杜主事没好气地催促剩下的人快来排队。   正在查看的时候,却见裴宣急急而来。张制锦一怔:“你怎么来了?”   裴宣扫一眼现场,走近了低低说道:“皇上不在养心殿。”   张制锦微怔:“去了哪里?”   “我以为会在这里。”裴宣皱眉。   张制锦跟他目光对上,突然一楞,问杜主事:“方才过目的是十三个人,应该还剩下了二十二个,怎么这里剩下的只有十六个?”   趁着方才说话的功夫,他将在场众人扫了一眼,虽然说剩下的人还没有排成队,但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一眼便看的清楚。   杜主事竟没有留意,忙叫小管事来问。   那小管事因不见了人,又惊又急,满头大汗,忙哆哆嗦嗦的说道:“方才是有两个小解去了,其他的、原本在这里的……不知什么时候居然……”   于是忙带了人去找,才拐过后殿,却发现那监工的小太监给杀死在地上,那两名工匠却不翼而飞,无影无踪。   杜主事见状,这才确信大事不妙,一时吓得双腿发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众人正在不寒而栗的时候,距离此处不远的宫道上突然有一道雪白的光冲天射出,裴宣脸色一变:“在那里!”   原来裴宣监管禁军以来,为方便禁军之间的联络,便命制造局特制了一批闪雷,若是宫内发生紧急之事,便用此物用来传递消息指示位置。   先前裴宣进宫的时候又吩咐宫内戒备,禁军们四处出动封锁宫门口,果然便撞见了异样情形。   裴宣跟张制锦赶到的时候,地上倒了数具尸首,有宫女太监,也有禁军跟一名工匠打扮的刺客。   场面十分混乱。   不远处,十几个宫人跟禁军把皇帝围在中间,正在奋力抵抗如疯虎一般不停进击的刺客攻击。   裴宣远远地拔刀跃了过去,身边张制锦盯着前方,探臂从禁军手中接了弓箭,人还没到,刷刷刷的弓箭先出。   那几名刺客正不顾一切地砍杀禁军跟宫人们,其中一名及时察觉身后冷风激射,及时地闪身避开,另一人却因杀红了眼并没有注意,顿时给张制锦一箭射中后心,惨叫一声往旁边跌倒出去。   这会儿裴宣跟锦衣卫已经冲到跟前儿,刺客们见势不妙,忙先回身对敌。   张制锦望着现场的情形已经缓解,这才纵身往前,掠过倒地的尸首,以及正在交战的锦衣卫跟刺客们,一袭大红的喜袍仿佛一片红云般降落在皇帝御驾之前。   “臣救驾来迟。”张制锦拱手低头。   皇帝先前虽遇袭,但神色仍然淡定,并不十分惊慌:“张爱卿来的甚好,让裴爱卿留活口。”   原来此刻裴宣跟锦衣卫已经又解决了三名刺客,只剩下了两人还在苦苦支撑。   张制锦领命,回身挡在皇帝跟前儿看向裴宣。   裴宣正也留意着他的举动,见他到了皇帝跟前儿才松了口气,对上张制锦的眼色,两人自然心有灵犀。   这会儿因锦衣卫的围剿,剩下的两名刺客见行刺不成,且也插翅难飞,便垂死抵抗,其中一人身上受伤多处,力气不支,给锦衣卫以刀抵住脖子:“还不束手就擒?”   不料这刺客倒也悍勇决绝,见已经逃无可逃,便把头一转,刹那间鲜血狂喷,竟就着锦衣卫的刀自刎而死!   剩下一名刺客嘶吼一声,转身又向着皇帝这边扑来。   张制锦瞅了时机,重又张弓搭箭,那刺客挥刀将箭砍断,仍然扑了上来。   裴宣见状,已亲自冲了过来。   这边儿张制锦不慌不忙正要再搭箭,突然听裴宣叫道:“小心身后!”   张制锦目光转动,果然见一道雪色刀光从身后袭来,张制锦心头凛然,这会儿已经闪避不及了,于是把弓往身后一甩。   “咔嚓”一声,那人的刀劈中了弓,虽避开了张制锦的后心,但势头不减,仍是斜斜地扎向他的右臂上。   这会儿身前的刺客已经扑了过来,两下夹击,电光火石间,张制锦深吸一口气,左臂探出把身后那人的手腕擒住,掌上用力,身后之人发出惨叫,手腕已经给拗断。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将那人手臂往前一拽,竟是借力打力的,以身后刺客的匕首堪堪挡住了身前刺客的致命袭击。   但毕竟那刺客来势凶猛,长刀跟匕首一碰,来势不减。   张制锦脚下一挪,刹那间就跟身后刺客换了位置。   就在这瞬间裴宣已经赶了过来,原本是想留活口的,但是见张制锦受伤,情形紧急,裴宣再也顾不得,一刀掠向那人后心。   那刺客正全神贯注对付张制锦,后心一凉,整个人往前扑倒在地。   此刻张制锦身后的刺客给他当做肉盾,被同党的刀锋刺中后心,委顿倒地。   张制锦垂眸看去,见竟是个小太监打扮之人!   锦衣卫们迅速将皇帝护住,皇帝也略微色变,没想到刺客除了借工匠身份外,竟还有内宫的人。   ——   在场的刺客们几乎都全军覆灭,幸而那先前自刎的刺客还留有一口气,当下裴宣忙叫太医前来抢救。   皇帝则又给护送回了养心殿内。   裴宣马不停蹄地封锁内宫,核实身份,其他工匠的身份一时之间无法详细,但是那小太监的来历却是轻而易举的,但偏偏如此,却让众人都吓了一跳。   原来这小太监竟是康王殿下的生母德妃娘娘宫内的人,在皇帝遇刺的时候,他是“恰好”经过那里,刺客袭击的时候,他本来跟大家也块儿躲避,所以其他人都没有在意,谁知道居然会突然发难。   这会儿张制锦已经草草地包扎了伤口,正好也听说了这个消息。   裴宣觉着口内隐隐地有点苦涩:“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制锦道:“一时我们也不明白,你便如实地禀告皇上就是了。”   裴宣道:“这件事跟康王殿下有牵连的可能性多大?”   张制锦淡淡道:“你我说了不算,还得皇上发落。”   裴宣跟他的目光相对,只得如此。前去禀告皇帝之时,裴宣问张制锦的伤如何,张制锦只说无碍。   养心殿内,皇帝听了两人所报之后,沉默了半天。   然后皇帝说道:“那受伤的刺客如何了?”   裴宣道:“太医们说暂时能够保住一条命。”   皇帝冷冷道:“别让他死,好好地从他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吩咐了这句,皇帝传命身边太监:“立刻出宫,召康王进见。”   又说道:“这件事在水落石出之前,封锁一切消息,不许往外透露半分!”   在场之人均都跪地领旨。   当下裴宣等各自散去,继续肃查宫内的情形。只是既然皇帝发话,那德妃宫中自然暂时也不会再动。   忙乱了这一会儿,天已黄昏,皇帝望着张制锦,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喜袍,只是右臂上给匕首刺破,留下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血还未干。   皇帝叫他上前,自己仔细看了看那伤处:“今日若非裴爱卿跟张爱卿你们来的及时,朕只怕……”   张制锦不等皇帝说完便道:“皇上洪福齐天,一定能够化险为夷,遇难成祥。”   皇帝仰头一笑,说道:“朕倒也的确是个有福之君,不然的话,今儿是张爱卿你的好日子,你又怎能舍家弃妻的跑进宫内来及时救驾呢?”   张制锦道:“这是为臣的本分。”   皇帝望着他清隽非常的容颜,因为失血,脸上略显得苍白。   皇帝的眼中流露出激赏跟爱恤之色,点头说道:“你果然很好。早听说你文武双全,平日里只看见你的文韬出众,今儿总算也见识了你的身手,朝廷有你这样的臣子,是朝廷之福,也是朕的福气。”   张制锦道:“臣不过微末之技,是皇上谬赞了。”   皇帝笑的别有深意:“放眼天下能比得上爱卿的,只怕再无其二。先前那周七宝没有许给静王,朕心里本觉着遗憾,如今……倒是觉着的的确确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张制锦听他突然提起七宝,心中在刹那竟泛起一股清甜之意。   皇帝却又问道:“方才听裴爱卿说,你从武玉的那块儿腰牌上看出了端倪,你怎么会想到这些工匠们身上会出事?”   张制锦道:“回皇上,臣也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毕竟眼下能跟宫内有关的事,是臣经手的只有这一件。而且原本臣心中也有些疑惑,虽然说宫内的修葺是得精工细做,但这工期未免拖延的有些太长了,事有反常便有蹊跷,且事关皇上的安危,不管如何都要一试。”   皇帝抬手,在他没伤的左肩轻轻地一按,凝视着张制锦说道:“心细如发,反应且又敏捷,你果然很好。”   张制锦只是垂首不语。皇帝目光看向殿外,此刻夕阳落山,远处殿上的雪给天际的红霞濡染,泛出盈盈地红光,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关了。   这会儿去传旨的内侍应该到了康王府了吧。   只不知道康王会不会来?   皇帝敛了思绪,反而笑对张制锦道:“今儿是你的大喜之日,你却在这里负了伤,今晚上的洞房怕是要为难了。”   张制锦闻言,慢慢地脸上竟有些许微微地红,又或许是夕照的光映照所致。   不料就在张制锦要出宫的时候,太监来报,说是德妃娘娘突然心悸,已经厥了过去,情形好像很不好,已经紧急传了太医。   皇帝闻讯,忖度片刻后,便决定起驾前往。   临行之际皇帝回头看着张制锦:“爱卿……可要出宫?再多耽搁一会儿宫门可就关了。洞房花烛夜,总不能让新娘子独守空房。”   张制锦心中掠过七宝那凤冠霞帔的盛装模样,此刻就仿佛她在自己的心里,懵懵懂懂、百无聊赖地张口打了个哈欠。   张制锦并没有犹豫,躬身道:“臣愿意侍奉圣驾左右。”   皇帝的眼中浮出温和的笑意。   ——   在陪着皇帝前往德妃宫中的时候,张制锦心中想:武统领大概是发现了工匠们的不妥,只是不知为何原因他不便出面揭破,他相信张制锦,所以特来寻张制锦想要告诉实情,却又阴差阳错没有说出口。   那背后之人怕是发现了他的用意,当机立断杀人灭口,然而竟然把腰牌放到张制锦的值房里去栽赃嫁祸,实在是胆大包天之极。   可是想不到裴宣并没有将张制锦拿下,反而同他联了手。   如今又查明这小太监是德妃宫中的人,武玉偏偏也是康王殿下的人……虽不知皇帝知不知道后者,但,整件事已经隐隐地跟康王一派脱不了关系了。   看样子,另一场风雨将至。   来到德妃宫中,张制锦跟着走到宫门口便停了下来。   皇帝带了贴身的太监进内,不多会儿,有两个太医走了出来,见张制锦在门边,便止步行礼。   张制锦问道:“娘娘的情形如何?”   太医低低说道:“娘娘像是急惊之下的痰迷心,才导致晕厥……方才喂了汤药,救缓过来了,只是娘娘毕竟年纪大了,所以……”   张制锦见他两人神情惶然,心里明白。   不多会儿,裴宣从外而来,见他立在檐下,便也走了过来:“皇上在里头?”   张制锦点头,又把德妃的情形简略说了两三句。   裴宣说道:“德妃娘娘一定是因为知道那小太监的事儿,所以才惊慌着急所致。只是不明白是因为不知情而惊怒,还是什么别的。”   张制锦知道他的意思。   德妃的急病,一方面也许是因为参与其中、如今事情暴露而惊惧所致,另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此事跟自己无关而急怒攻心。   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裴宣见张制锦不做声,便又说道:“我还以为你出宫去了,怎么,是皇上留下了你?”   张制锦才回答:“是我自个儿要留下的。”   裴宣道:“撇下你们府内那些人,还有七……新娘子,侍郎还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公私分明的人。”   “谬赞了。”张制锦仍是不动声色的。   裴宣轻轻地叹了口气,若非必要,简直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话。   如此又过了半晌,只听得殿内有人大叫了声:“皇上!”   然后便是脚步声传了出来。   在轻微的脚步声里,女人凄厉的声音又响起:“皇上,这件事真的跟臣妾和康王没有任何关系!求皇上明鉴!”   不多会儿,皇帝已经从内走了出来,他扫了一眼檐下的张制锦跟裴宣:“跟朕来。”   一行人离开了德妃的宫中,往养心殿而行的时候,皇帝问:“康王还没有进宫吗?”   裴宣才要回答,远远地见一个小太监急急地往这边跑了来。   小太监跑到皇帝跟前儿,跪地道:“回皇上,康王殿下跟世子殿下进宫来了。”   在场众人都觉着意外,皇帝显然也有些诧异,眯起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他们父子一块儿来了呢?”   小太监道:“回皇上,的确是两位殿下一起到了。”   ——   一行人重回到养心殿,皇帝才在龙椅上坐定,殿门外内侍便道:“康王殿下、世子殿下进见。”   不多会儿,果然见康王跟世子赵琝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只是康王才进门的时候,脚在门槛上碰了一下,几乎跌倒,多亏了赵琝从旁边扶了一把。   父子两人进殿,往前而行,康王踉跄地走了数步,便捂着嘴咳嗽不止。   等两人跪拜了,皇帝说道:“朕只传召康王,怎么连世子也到了?”   康王才要回答,又咳嗽起来,旁边赵琝道:“回皇爷爷,只因为父王他昨日患了风寒,身子虚弱,本来孙儿劝他在府内休息,让孙儿代替进宫,可父王坚持要亲自来,孙儿放心不下,只得陪着父王而来。”   皇帝打量他们两人,果然见康王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且呼吸急促,大有病态。皇帝便道:“传太医给康王看看。”   内侍前去传旨,半晌太医来到,给康王诊脉,道:“王爷是偶感风邪,本不是大碍,只是咳嗽的厉害,只怕会伤及心肺。还要好生保养才是。”   皇帝听了,才命太医退下。   这会儿康王给赐座在旁,颤巍巍地问道:“不知、不知父皇召见儿臣,是有何要事?”   皇帝点点头:“今日宫内出了一件事,本来朕想问问你知不知情的。”   “宫内出事?”康王满脸惊异,话才说完,又咳嗽了起来。   赵琝在旁给他抚着背,也问道:“皇爷爷,不知宫内出了何事?”   此刻他又看向旁边的张制锦跟裴宣,皱眉问:“怎么……张侍郎也在?今日不是你的洞房花烛吗?”   皇帝说道:“多亏了张爱卿忠心耿耿,跟裴爱卿来的及时,不然的话朕今日只怕要着了贼人的毒手了。”   “什么?”康王惊得站起身来,却因为起的太急,身子摇摇晃晃,往旁边倒了过去。   赵琝跟旁边的太监慌忙搀扶住他。   康王喘着气,挣扎着问道:“父、父皇可受伤了?”   皇帝见他满面惊惶跟担忧之色,才说道:“你放心,朕没有大碍。”   康王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一抚,定了定神:“儿臣……儿臣……不知是什么人这样胆大妄为?”   皇帝看向裴宣。   裴宣说道:“回王爷,这件事跟之前禁军统领武玉被害之事有关,刺客混迹在修葺宫殿的工匠之中,意图谋刺,另外……还有一名内侍。竟查明,正是德妃娘娘宫中之人。”   康王呆若木鸡,半晌道:“这、这不可能!父皇,母妃宫内的人怎会行刺父皇?”说到这里,他像是无法承受,猛地咳嗽起来,整个人身子佝偻。   皇帝说道:“朕并没有说此事就跟你母妃有关。这件事还有待查证。”   赵琝已经跪在地上:“皇爷爷召见父王进宫,难道就是为了此事?孙儿向皇爷爷担保,此事绝对跟祖母和父王无关!求皇爷爷明察!”   他双手按地,俯身磕头,声音里已经也带了哽咽之意。   今日的事情虽然处处都指向康王,但是皇帝并没有表明态度。   而皇帝召见康王的举动,也是试探之意。   如果康王心中无私,自然会坦坦荡荡地进宫,但如果事情真的跟康王有关,知道刺客尽数伏诛,只怕康王会心虚不敢前来。   如今见康王父子皆都到场,且言辞恳切,皇帝也不禁有些动容。   皇帝便道:“朕也不过是想传问一声罢了,此事已经让镇抚司再行细查。你们也不必多心,来人,扶着康王下去,好生给他看治,不得怠慢。”说着又和颜悦色地对世子赵琝道:“天色已晚,今儿你们父子就也留在宫内吧。”   不料就在这一夜,康王的母妃德妃竟然殡天了。   关于德妃之死,有说是急怒攻心,有说德妃身子本就不好,加上年纪大了,不过迟早晚的事。   只是康王跟赵琝都在宫中,得知消息之后,父子两人前往德妃宫中,痛哭失声,康王更是哭的几度昏死过去。   皇帝赶到之时恰看到这一幕,一时忍不住也有些唏嘘。   ——   所以张制锦觉着,外头已经瞬息万变,暴风骤雨,七宝这里却仍是安详静谧,天真无邪。   张府之中。   七宝本想等张制锦睡着之后,自己偷偷起来。   谁知道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之中,竟比自己睡还安稳似的,张制锦还没有睡着,她已经先入了梦乡。   直到半个时辰后,同春前来想要叫醒,掀开床帐,见张制锦抱着七宝,两个人睡得甚是恬静,同春竟不忍心叫醒。   她犹豫半晌,正要将床帐再轻轻地放下,张制锦轻轻一动,自己却已经醒了。   原来他毕竟是习武之人,就算在沉酣睡梦之中,陌生人靠近,却仍然能即刻察觉。   张制锦见七宝还在酣睡,竟不舍得吵醒她,只是她还枕在他的左臂上。   他为难地望着七宝的睡容,正在想该以什么姿势起身才能不惊动她,外间一个丫头走进来,轻声说道:“二门上小厮洛尘来说,户部紧急来了人催请九爷。”   这一声已经惊动了七宝。   此刻天色大亮了,七宝慌里慌张地爬起来:“我怎么又睡着了?”   她也不顾张制锦在身边,又懊悔不已地对同春道:“你为什么不叫醒我?还要去给上房请安呢,这会儿一定要给人笑,也许还会给人骂。”   张制锦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忍不住张手将她勾了回来:“若有人敢笑你骂你,就说我不许你起的,又怕什么?”   七宝才爬起来,又给他搂着跌了回去:“大人!”   被张制锦扣着腰,一时四脚朝天,忙不迭地又挣扎起来。   张制锦看的有趣,不料乐极生悲,七宝乱动之时,一脚踹在他的胳膊上。张制锦疼得又哼了声,额头上便有冷汗渗了出来。   七宝吓得僵住了,转头看看他,又看向给自己踢到的右臂,忙坐起来:“怎么了?”   张制锦回来的时候已经特意换了外裳,所以从外头的话并看不出什么来。   七宝却因为先前已经嗅到了奇怪的味道,又看他反应异常,且听他的口吻昨儿定然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七宝捉住他的手腕,心怦怦乱跳。   张制锦定了定神:“没怎么,你不是要去上房吗,还不快些洗漱换衣裳?”   这会儿七宝却觉着那并不是什么大事了,将他的衣袖往上掀起,顿时就看到里头若隐若现的绷带,隐隐地透着血色。   七宝睁大双眼,看向张制锦。   张制锦早坐了起来,忙把衣袖拉下来:“说了不打紧的。快去梳洗吧。”   “你、你受伤了?”七宝迟疑地问。语气里是满满的难以接受。   张制锦见瞒不过去,便轻描淡写地说道:“只是一点皮外擦伤。”   七宝的眼前,却突然闪现那个在苗家庄里满面鲜血面目模糊的人,她本想掀起他的衣袖仔仔细细看个明白,但那道影子毫无预兆地闪现,七宝忙举手捂住脸,泪却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都给沾在掌心。   张制锦道:“怎么了?”以为她受了惊吓,便又将她重又揽入怀中,宽慰说:“真的没有事,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在吗?你又怕什么?”   他握住七宝的手,不出意外地看到她又哭了,眼睛因为给掌心揉搓过,眼圈泛红,长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脂粉不施的脸上也沾着水渍,如同清晨的露珠落在了光润无瑕的羊脂美玉上,可偏比羊脂玉更加娇嫩可人。   盯着面前佳色,张制锦竟全然忘了右臂上的痛,他抬手轻轻地给七宝将泪珠轻轻擦去,感觉指尖的那一点湿润,却又有些着迷地缓缓低头,把那剩下的泪珠一点点吮了去。   这便像是起了个头,他身不由己地吻落在唇角,又慢慢地把他渴求了很久的樱唇纳入口齿之间,希冀得到更多的甘霖。 第78章   张府内宅,四奶奶李云容带了贴身丫鬟往张制锦的新房而行。   穿过抄手游廊,眼见张制锦新房在望,丫鬟小令忍不住说道:“奶奶,这新奶奶还不去上房行礼,老太太像是不高兴了,却打发奶奶过来瞧情形,且听说九爷先前已经回了新房,咱们这一去会不会惹他不高兴?”   之前张制锦从宫内回来,匆匆地去见了老太太,只说裴宣有要事需要自己帮忙协助,恰遇到宫内德妃娘娘殡天,才在宫内耽搁了。   只不过毕竟他忙了一天一夜,水米不进脸色苍白,加上举止之间有些异样,那伤自然藏不住。   张老诰命倒也心疼孙儿,问过了伤的无碍,便叫他快些回房休息。   本来按规矩,今儿是新娘子回门的日子,但是看这幅十万火急的情形,张制锦只怕是去不成国公府了……这对张老诰命来说倒是颇为称愿的。   可是她跟张府的女眷们在上房等了许久,却并没有等到七宝前去请安行礼,却又让她不快起来,于是打发了李云容过来瞧瞧。   李云容听丫鬟如此说,便道:“九爷还不至于是那样心胸狭窄的人,且他昨晚上忙了一宿,只怕这会儿还歇息着呢。咱们只悄悄地看一眼,若是他们真的没起,咱们就回来禀告老太太,何必去搅扰得罪。”   小令上前一步,低低又说:“奶奶虽想的妥当,只是这位新少奶奶也太娇了,过门第一天怎么不早早地去给老太太请安,反叫那许多长辈等着她呢?听闻她先前在国公府就是千宠万爱的,所以惯会惹事,大概以为咱们张府也跟她们国公府一样了。”   李云容皱眉说道:“这些耳听来的话,不要随便乱传。”   两人来至新房院中,屋门口的婆子见了,忙行礼道:“四奶奶来了。”   李云容不忙进屋,只问道:“你们奶奶起了没有?”   这会儿同春迎了出来,行礼道:“本是起了的,后来九爷回来,就……”同春停了停,终于搪塞道:“九爷让我们奶奶陪着说会儿话,才耽搁了。”   李云容听了这般,便识趣地不想进内打扰。   正要说几句话然后离开,却突然听到里间屋子传来一声惊呼,然后是女孩子低低呜咽的声音,似羞似恼,含糊不清,却清晰地带着些许喘息声响。   门外的人都听见了,各人的脸色都有些诡异。   同春已经红了脸,李云容一愣之下,脸上还挂着一丝勉强的笑。   她恍若不闻地跟同春说道:“其实是老太太那边儿半晌不见新人,不知是有何事,特叫我过来看看的。”   同春低头说道:“我再去看看,兴许已经起了。”   “不用!”李云容忙制止了她,往那垂着帘子的门口扫了一眼:“不必了。”   四奶奶转身往外走,同春亲自送了出来,将出院门的时候,李云容突然想起一事,便回头对同春说道:“还有一件,今儿是回门的日子,只不过也不知九爷能不能有时间,如今时辰也不早了,若是他们醒了,你便提醒一句。老太太那边儿也惦记着这件事呢。”   同春道:“多谢四奶奶提醒。”   李云容点头,这才转身带了丫鬟去了。   两人离开院子,小令回想方才在门外听见的响动,也有些窘羞,便对李云容道:“听说九爷身上有伤的,怎么方才……”   李云容脸色微变,不等她说完便斥责:“怎么你越来越多嘴?”   小令忙低下头,这才不言语了。   直到回到张老诰命的上房,入内拜见,老太太问起七宝,李云容笑说道:“本来是要来请安的,只是正好九爷回去的巧,因要伺候他就耽搁了,方才我去看,听说已经起了,一会儿就能来。”   张老诰命听了这话,沉着脸,并不做声。   旁边的二房太太王氏说道:“云容,你是见着她了?”   李云容迟疑:“因九爷在,所以只在外头跟丫鬟说了几句。”   大家的脸色便有些微妙,宋氏皱眉:“真是不成个体统,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她,她可倒好。”   忽地二太太王氏瞅着宋氏笑道:“这也算做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弟是个有脾气的,他的锦哥儿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娶了个新媳妇,也是这么着……”   宋氏对上她的眼神,一笑说:“嫂子何必挖苦人呢,新媳妇进的是咱们张家的门,不只是我们三房的门,嫂子是把自个儿也骂上了不成?”   "   王氏看一眼李云容,微笑道:“我的儿媳妇们自然都是好的。偏偏你们三房就这样出格儿,也不必扯上整个张府,张府的人都规矩着呢,所有出头冒尖的都在你们三房里了。昨儿拜天地的时候,不知多少宾客指指点点,你敢情没听见?”   “阿弥陀佛,”说话的却是大房里的大太太吴氏,在场除了张老诰命,数她年纪最大身份最高,底下两个嫡子都已经成亲生子,吴氏便说道:“多大点事儿,也值得你们嚼来嚼去的。俗话说非常人自有非常的担当,比如锦哥儿,昨儿不是突然给叫进宫内去了吗,好好地洞房花烛都顾不得了,所以他们小两口的事情也别总拿着常人的规矩去衡量便是了。”   吴氏说完又向着张老诰命宽慰说道:“老太太也不必恼,这国公府的七宝,本就是个娇纵惯了的孩子,初嫁过来自然有些不懂规矩,只是她既然成了张家的人,以后天长日久的,当然要慢慢地学会了。”   张老诰命听到这里,心火渐渐消了大半,说道:“不错,锦哥儿昨儿不曾圆房,又在外头劳累的很,就让他们多相处些时候也罢了。”   正说到这里,外头道:“九少奶奶到了。”   先前张制锦正拥着七宝,为所欲为,缠绵悱恻的时候,便听到外头报说四奶奶到了。   七宝先吓了一跳,忙要起来,却又给张制锦压住。   “快让我起来,”七宝紧张,“四奶奶来了,必然是叫我去拜见老太太的。”   “我偏不许。”张制锦俯视着七宝的双眼,重吮住她的唇,这次他略用了三分力道,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地咬了一下。   这下子倒是有些疼,七宝没提防便惊呼出声,几乎疑心他把自己的嘴唇咬破了,但剩下的话却又给他压着,重新堵了回去。   好不容易等推开了他,逃了下地,那边儿同春也送走了李云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内。   七宝忙吩咐她伺候洗漱更衣,这会儿张制锦也坐在了床边,他心里也知道,自己一则有伤不能尽情而为,二则昨日宫内连连出事,今日还有许多善后的事要去料理,何况户部已经派人来催了。   当下也叫了人进来,正在更衣,七宝却又探头探脑地悄悄凑了过来。   她先前避猫鼠似的逃了,如今却又凑上来,张制锦斜睨着她问道:“干什么?”   原来此刻他脱了外衫,只穿着中衣,七宝就站在他身侧打量他的手臂:“大人让我看看,是怎么伤着的?”   张制锦看她眼巴巴地望着,心想幸而伤口已经包扎起来,给她看看倒也无妨,于是亲手把中衣解开,露出半边上身给她瞧。   他虽是文职,但武功上头从不怠慢,所以骑射功夫向来甚佳,身体自然也甚是健硕。   平日里穿着厚厚的衣裳并看不出,只觉着身量挺拔而已,如今脱去了衫子细看,才发现肌理结实,宽肩窄腰,几块儿腹肌给堆在腰间的中衣挡住,若隐若现。   这会儿同春等丫鬟早就识趣地回避了。   七宝不敢乱看,只细瞧他的手臂,却见靠近肩膀的地方缠着厚厚地纱布,隐隐还透着鲜红的血迹。   七宝咽了口唾沫,大胆举手握着他的小臂问道:“疼吗?”   张制锦唇角微挑:“上了药,并不疼。”   七宝望着那一抹刺眼的红,那红好像也迅速地飞到了她的眼圈上似的,七宝不由自主地叹息道:“我以为你不会再受伤了呢。”   “再?”张制锦听着这句话,略觉疑惑。   七宝忙又捂住嘴:“没、我……我是说上次在新荷楼之后。”   张制锦扬眉,七宝知道他心思敏捷,怕他多想,便抱着他的手臂撒娇般:“大人,能不能答应我,以后要加倍留心,别让自己再受伤了好不好?”   张制锦本觉着她那句话有些搪塞,可见她双眼泛红,雾气濛濛地望着自己,说的话且又极甜,他心头一软,不由自主地就笑了:“小丫头倒是乖。”情不自禁抬手在她的头上抚了抚。   张制锦本想把昨儿半天一夜发生的事简略地跟七宝说一遍,但同春已经叫人准备了早饭过来,昨日的事若是说起来,自然是一言难尽,更怕她再也吃不下饭去。   于是他索性不言语,只陪着她吃早饭。   其实七宝着急想去见老太太,早饭也不想吃,硬是给他拉着坐在桌边,慢慢地喝了一碗百合珍珠糯米粥,吃了小半个银丝卷。   正想要出门,张制锦把她拉住,说道:“你急什么?我送你过去。”   “可是……不是说门上急着催你吗?”七宝迟疑。   张制锦知道,今儿若是一出门,只怕到晚上也再见不到她一面,本来今日是要陪着她回威国公府的,但是国事当前,也顾不上了。   所以宁肯现在多耽搁些时候,争分夺时地多陪陪她。   同春正取了大氅跟风帽过来,七宝披了大氅,张制锦给她整理着风帽,说道:“你今日可要回国公府?”   七宝点头:“这是当然,老太太跟太太他们必然盼望着呢。”   张制锦说道:“只怕我是不能陪的了。”   七宝说:“知道的,大人自管去忙。”   张制锦见她波澜不惊的,心中诧异:“怎么,你不觉着失望?”   七宝摇摇头,一想,又补充说:“我知道大人事忙,当然要以国事为重,老太太是明理的人,我跟她老人家一说,她必谅解。”   张制锦听了这句,心头却有波澜涌动,他顿了顿,抬手将七宝往怀中抱了一抱。   七宝碰到他的胸前,想到他方才半裸的身躯,脸上微微一热,忙道:“大人,咱们快去吧,先见了老太太,再分头行事,别再耽搁了。”   张制锦笑道:“你倒是比我更干净利落。”   当下便陪着七宝出了院子,往张老诰命的上房而去。   原本七宝自己一个人过来,的确是有些心头打怵的,没想到张制锦要亲自送她来,七宝巴不得如此,只想快点行了礼,好赶紧再回国公府去。   于是两人来至上房,里头已经报说九爷跟少奶奶到了。张制锦同七宝入内行礼,张老诰命打量着他们,点头道:“你有伤在身,不用动辄跪地的,能免就免吧。”   老诰命又看向他身边的七宝,却见她并没有十分的浓妆,只三分的妆容而已,却因不曾多施脂粉,更显得雪肤晶莹,秋水明眸,美的出尘脱俗,不可方物。   加上身上仍穿着诰命衣裙,越发的端庄秀美,明丽绝艳。跟张制锦站在一块儿,真真的郎才女貌,璧人一对。   老诰命心内叹息了一声。   不管她如何的不待见七宝,但是眼见他们两人近在眼前,公子清贵,佳人如玉,场景美如画,却也不由她不暗暗赞许。   连在座的大太太吴氏跟二太太王氏,也不由地看迷了眼。   张老诰命说道:“你今儿可还有公务吗?”   张制锦道:“今日怕是要去户部,也许还要进宫。”   “那就是不能去威国公府了?”   “只怕是不得空闲。”   张老诰命颔首:“虽然实在是极失礼的,但也罢了,谁叫眼下事多呢,如今德妃突然殡天,更有许多事情要忙了。”   七宝在旁边站着,突然听见“德妃殡天”,先是愣了愣,然后才反应过来德妃是谁。   “康王”两个字在心底掠过,就像是眼前有一道刀光闪过。R   七宝猛地抬头:“德妃娘娘殁了?”   张老诰命一顿,并不回答,只是看着张制锦道:“你原来还没有告诉七宝?”   张制锦说道:“先前实在困倦,一时睡过去了,并没得空告诉。”   七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却依稀透出了几分真实的恐惧。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张制锦也不好再跟她细说,只向着老太太告退,回身之时又俯首对七宝低低说道:“晚上再跟你细说。”   七宝愣愣地看他一眼,竟没有反应。   张制锦去后,老诰命又叫七宝上前,一一拜见府内的女眷,又有几个小辈的女孩子过来拜见七宝。   七宝竭力克制心神,逐一应酬。   末了,老诰命又对七宝说道:“因为德妃娘娘之事,皇上应该很快就会下旨……咱们家虽是在喜事之中,却也不得不忌讳,今日你回门本该隆重些,既然这样,就一切从简,你觉着如何?”   七宝点头:“一切都听老太太吩咐。”   老诰命见她毫不犹豫地回答,才又说道:“你这样明事理,可知我心里也喜欢。去吧,别让你们府里的老太太等急了。”   ——   七宝出门乘车往威国公府返回,一路所经之处,却见五城兵马司的人不住地来回巡逻,轿子跟车驾上虽然挂着张府的家牌,却仍是给拦下了四五回要查。   车外有路人也觉着惊诧,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有消息灵通的便说道:“听说是宫内一位娘娘殁了,昨儿康王殿下跟世子紧急进宫了。”   “康王殿下进宫?难道殁了的是德妃娘娘?”   “多半吧……又听说昨儿康王殿下跟世子都不曾出宫呢。”   七宝隔着轿帘子听了这些话,心头怦怦乱跳。   ——不,不可能这样快。   至少要过了年康王殿下才会“谋逆”,难道……是因为某些事情改变,所以导致康王的行事提前了?   这倒不是不可能的,毕竟好几个人的姻缘都不同了。   事到如今,七宝只能让自己镇定,毕竟张制锦并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   假如康王真的出事,甚至会连累到周绮跟国公府的话,张制锦不至于一个字也不透露。   他并没有告诉自己,那应该就意味着……周绮跟国公府都不会有事。   七宝思来想去,把这个念头当救命稻草般紧紧握住。   过南音大街的时候,有一队锦衣卫飞马而过,马蹄声激烈,七宝悄悄地掀起帘子往外看去,竟然见头前是裴宣带队,匆匆地不知道是要往哪里去。   七宝虽然满腹疑问,却知道裴宣必然也正忙着,不便打扰。   不料裴宣正好也在留意这队车驾,又看着中间这座大轿,不出意外地竟跟七宝惊鸿一瞥。   裴宣即刻勒住了缰绳。   他在马上,下意识地想拨转马头,但不知为何竟没有。   遥遥地两个人目光相对刹那,张府的车驾便往前去了。   七宝本以为裴宣会过来跟自己说话,谁知他竟没有动,七宝一愣,便慢慢地放下了轿帘子。   队伍往前又跑了片刻,前头道:“停下,是哪一家的车驾?”   原来又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要例行检查。   张府的随从上前说明,就在此刻,七宝听到轿子外有个熟悉的声音说道:“这是张府的车驾,不用搜查了。”   那五城兵马司的人忙诚惶诚恐地行礼:“原来是裴侯爷,卑职遵命!”当下忙一挥手,带人离开。   这会儿,裴宣隔着帘子说道:“七妹妹是要回门吗?”   七宝犹豫了一下,终于仍把帘子掀开些许,转头道:“裴大哥,我正是要回国公府。”   裴宣往前看了一眼:“张侍郎没有随行?”   七宝说道:“大人他有公务在身……”   裴宣若有所思,笑了笑道:“是了,今日他也是脱不了身的。”   七宝见他还是来找自己说话了,犹豫了一下便问道:“裴大哥,昨儿你叫了大人去,是为了什么事?”   这会儿前头已经重又往前而行,裴宣见七宝如此问,就知道张制锦没跟她说,于是翻身下马,靠近她轿子边儿上,言简意赅地说道:“昨儿有人欲行刺皇上,幸而给及时制止了。”   七宝说道:“大人的伤就是那时候所留?”   裴宣一笑:“他连这个也没告诉你?”   七宝微怔,继而又问道:“那昨儿行刺的事,跟康王殿下有关吗?”   “嘘,”裴宣没想到她会说这话,忙示意她噤声,略一思忖,他牵着马微微倾身低声说道:“原本皇上是这般怀疑的,但是……康王跟世子亲自进宫,倒是显得坦诚无私,加上德妃娘娘之死,皇上应该不会降罪。只是这些话千万保密,不能告诉别人去。”   原来裴宣很是聪明,他听七宝这样问,一下子便猜到七宝在担心什么,所以他回答的话一句句都切中要害。   七宝得了这般踏实回答,总算能松一口气了,不由莞尔:“多谢裴大哥告诉我,放心,我不会乱说的。”   裴宣见她露出笑容,心头微微窒息,却终于说道:“没什么。可知我还担心你怪我呢。”   “怪你?这是为何?”七宝不解。   裴宣笑道:“昨儿我可是把你的……夫君带走了,害得你们没有洞房花烛……你不怪我?”   七宝脸上微微一红,忙摇头道:“那也不过是裴大哥公务在身罢了,我为什么要怪你?”   裴宣喉头动了动,终于说道:“那、那我不送你了。”   七宝点头,见裴宣翻身上马,便忙又说道:“裴大哥!”   裴宣回头看她,七宝说道:“裴大哥行事也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受伤呀。”   裴宣对上她清澈无邪的眸子,半晌一笑:“多谢七妹妹。”将缰绳一抖,转身去了。   ——   威国公府里,因今儿七宝回门,所以谢老夫人早早地便起了,天不亮就望眼欲穿。   虽然昨儿才出阁,但对老太太来说,却仿佛已经离开了许久,格外想念,加上昨日张制锦给裴宣带走的事情也传了回来,老太太不明所以,满心牵挂,早饭都无心吃。   那派去打听消息的小厮们无奈,最初只是在街口上张望,最后渐渐地摸到了张府,才听说了张制锦先前才回张府的事。   一直到日上三竿,外间终于报说轿子到了。   苗夫人跟如意扶着老太太出了厅门,远远地看见七宝进门,老太太早就按捺不住地涌出泪来,七宝也加快步子上前,祖孙两个抱在一起,都落了泪,这时候倒不像是女孩儿回门,却像是久别重逢情难自禁。   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大家仍旧回了内宅,七宝身边儿还跟着几个张家的丫头跟仆妇,都在老太太跟前行了礼,立在旁边。   七宝因为有人在,便不敢肆意撒娇,老太太问她如何,她也中规中矩地回答。   叶若蓁跟如意暗中商量,如意就叫了几个丫头,撮请了那几个张家的人到外间歇息。   七宝见她们都出去了,才娇憨毕露地滚在了老太太的怀中。   谢老夫人大笑:“我还以为你才出去一天,即刻就变了性子呢,原来是很会装。”   在座的也有些国公府的女眷们,因为知道昨天的事,都很是好奇,有的便问道:“今儿姑爷也一块儿回来了吗?”   七宝说道:“本是要回来的,只是户部催的着急,好像还得进宫,大人……咳,他让我代他向老太太跟太太们请罪,改日再亲自来赔罪呢。”   果然谢老夫人微笑说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自然是以国事为重。”   七宝又对苗夫人道:“父亲那边,母亲也替我说一句,不是他不来,只是不得已的。”   苗夫人笑道:“你很不用担心,其实先前姑爷来了一趟,已经跟老太太请了罪,也跟老爷说过了。”   七宝甚是惊讶:“他来过?”   谢老夫人点头:“只是说了几句话就去了。姑爷倒是个知礼的,只是身为朝臣,自然有很多身不由己,如今偏又赶上了大事儿,既然朝廷缺不了他,那就由得他去便是。”   又有女眷见七宝一身四品诰命的服饰,便羡慕地啧啧说道:“张侍郎年纪轻轻已经入了阁,圣上又器重,自然是前途无量的,我看七姑娘将来必定是个一品夫人的命。”   也有的问:“可怎么听说宫内的德妃娘娘殁了呢?可是真的?”   七宝说道:“这个我也是才听说了,不过横竖今日一定会有旨意。”   谢老夫人心里也惦记着,只是如今人多口杂的不方便,便借口更衣,让七宝陪着自己到里间儿。   两人退到内室,谢老夫人摩挲着她的手,就问她昨儿的事。   七宝把自己知道的、以及方才在路上跟裴宣见面之后所得知的,悄悄地跟老太太说了。只是并没有提张制锦受伤一节。   谢老夫人因为也听的零零碎碎的不真切,正也有些隐忧,如今听七宝说完,震惊之余,却也随着放了心。   老夫人叹道:“昨儿你裴家伯母也在,听说永宁侯带走了姑爷,我们都吓得不轻,只是我想永宁侯不是个不知分寸的人,既然如此一定是有大事,所以反而安抚了裴家夫人一番,只是这件事涉及了康王府,唉,上次齐王府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如果失去了圣心,真不知后果会如何。”   昨天周绮周蘋都在,张制锦给裴宣带走的事是将近黄昏才传了回来的,那时候周绮已经跟着康王妃先行返回了王府。   剩下周蘋不明所以,思来想去,便安抚了老太太跟苗夫人一番,先回静王府打探消息。   七宝说道:“我本来也担心康王府跟四姐姐,现在看来应该还是无事的。”   谢老夫人望着七宝,欲言又止。   七宝看了出来:“您老人家想什么?”   老夫人顿了顿,终于一笑:“罢了,没什么。横竖船到桥头自然直,不必先自惊自怪起来。”   原来谢老夫人心中想的,是这一次虽然有惊无险,但如果下回……或许康王真的犯了事,到那时风波到底会不会波及威国公府?   毕竟齐王倒台,可是牵连了一大批人。   可是又何必先说出这种话来让七宝担心呢?所以老夫人才没有说出口。   谢老夫人又怕七宝忧心,便打量着她笑道:“姑爷昨儿既然没有回府,你们是不是还没有圆房?”   七宝听了那两个字,脸上顿时绯红:“您老人家说这个做什么。”   谢老夫人看她仍是一派的烂漫,心中早就有数,又见她害羞,便不再问这个,只笑道:“倒是罢了,只是姑爷对你可怎么样?”   七宝一笑,抱着老太太的手臂说道:“他很好。您老人家放心吧。”   这一笑之中皆是甜蜜娇嗔之意,谢老夫人笑拍着她的手道:“好好好,只要别亏待了七宝,便怎么都成。”   这日七宝呆在府内,先是跟众女眷吃了酒席,又陪老太太说了半晌话,最后又回到暖香楼里小憩片刻。   午后,张府派人来请了两回,七宝还是不想动身。   苗夫人亲自来劝,七宝才姗姗地往外,到内堂又拜别老太太。   谢老夫人强颜欢笑,生恐流露出一丝感伤,更惹得七宝伤心。   七宝一一拜别了府内众人,出门乘轿往回的路上,意外地遇见了静王的车驾。   张府的车驾忙往路边回避,让王驾先过。   七宝悄悄地从帘子里往外看去,见头前是一顶十六人抬的银顶黄盖舆轿,自然是静王赵雍所乘,在这之后,还有一顶舆轿,应该是王妃所乘了,周围又有仪仗执事的人簇拥着,煊煊赫赫地往前而去。   看轿子所去的方向,七宝知道静王这是要进宫去了。   静王果然是要进宫去的。   早上,宫内便有太监来至静王府,来报了德妃娘娘殡天之事。   静王换了一身素服,便欲进宫,正欲出门,王妃孔春吉却也赶了来:“既然宫内发生如此大事,臣妾怎能置身事外?自然是要跟王爷一块儿入宫的。”   静王见她已经打扮妥当,心中一转便也答应了。   两人来至宫内,到养心殿拜见皇帝,来至殿门处,门口的内侍道:“王爷且留步,现在不好入内。”   孔春吉有些不悦,静王却和颜悦色地问是何缘故。   内侍小声说道:“一大早儿皇上就传了康王殿下在里头问话呢。”   孔春吉皱眉问道:“皇上问什么话,为何我们不得进内?”   宫中去传旨的太监自然只说德妃的死讯,绝不会泄露昨日皇帝遇刺的事,而此刻皇帝召见康王,正是为了行刺之事,孔王妃却并不知情。   这内侍不敢直说,便是讪讪地垂下头去。   静王看一眼孔春吉,也没说话。   正在这会儿,却见裴宣从旁边廊下转了出来,遥遥地看见静王在此,裴宣不禁放慢了脚步。   赵雍却已经笑着等他了,裴宣只得走到跟前儿:“参见王爷、王妃。”   静王道:“永宁侯是要去面圣吗?”   裴宣点头,静王道:“听说这会儿康王在里头,倒是不好打扰,咱们不如再等一会儿?”   才说了这句,里头内侍扬声道:“传静王殿下。”   赵雍一怔,忙转身望内,孔春吉才要跟上,赵雍拦住她,含笑道:“只恐怕父皇有正事要说,你且不要在这里,就先去后宫……去见母妃吧。”   孔春吉最打怵见平妃,当下就有十分不愿意。   静王也不管,径直迈步进内去了。   裴宣见状,想了想,便仍站在殿门口。   孔春吉原本没见过他,听静王称呼他永宁侯,才知道他就是周蘋先前订过亲的。   因为静王不理自己,孔春吉心中很不顺,便看向裴宣道:“永宁侯如今亦是圣上面前的红人,不知周三姑娘若是看见永宁侯如此春风得意,是否会悔不当初呢。”   裴宣拱手行了个礼,泰然自若道:“王妃过誉了,裴宣愧不敢当。”   孔春吉哼了声,带人去了。   此时此刻,静王进了内殿,却见康王跟世子都跪在地上。   静王随着上前跪地,皇帝淡淡道:“你来的正好,是来给德妃奔丧的吗?”   赵雍神色悲戚,说道:“回父皇,儿臣听说此事,甚是心痛。”   皇帝道:“那你可还听说另一件事了?”   赵雍抬头:“儿臣驽钝,不知父皇指的是什么?”   皇帝道:“昨日,有人混迹在工匠之中意图谋害朕。”   “什么?”赵雍陡然色变,骇然失声道:“父皇可有碍?”   皇帝哼了声:“朕受命于天,自然是逢凶化吉,无碍。”   “不知是什么人如此胆大?”赵雍又皱眉担忧地问道。   皇帝道:“大部分都死了,只知道其中一个小太监是德妃宫中的人,另外,唯一的活口在今天早上招出了一个人。”   静王先听见是德妃的人,仿佛震动,听到最后又忙问何人。   皇帝凝视着地上的康王跟静王,缓缓说道:“那刺客受伤很重,昏迷之时无意中喊出了‘王爷’两字。”   静王跟康王对视一眼。   赵雍发现自己的王兄额头上满是冷汗。   此刻皇帝说道:“如今在京内的只有你们二人,不如你们来告诉朕,这刺客喊的‘王爷’,是指的谁?”   皇帝锐利如刀的目光来回徘徊,仿佛最终落在谁的身上,谁就会人头落地一般。   康王眼神有些散乱,他嘴唇翕动,张口欲说,却给身侧的世子赵琝摁住手。   静王亦觉着身上发冷,过了会儿,静王道:“父皇容禀,康王、王兄……他向来有贤德能干之名,且从来忠孝,才得父皇重用,连儿臣心中也对王兄钦敬之极,按理说王兄绝对不该、也没有必要做这种逆天之事,所以儿臣大胆觉着,刺客所喊的一定不是王兄。”   康王面露惊愕之色。   皇帝挑眉:“那么,难道他喊的是你?” 第79章   皇帝问罢,殿内一片死寂。   康王不禁看向静王,静王却不慌不忙地磕了个头:“父皇恕罪,儿臣以为,这刺客……所说或许未必是真。”   皇帝冷笑:“是吗?别的地方栽赃陷害也就罢了,难道刺客昏迷之中还能栽赃陷害?”   “儿臣并不是说刺客是陷害,只不过,也许他口中所唤另有其人呢?”静王说到这里,抬头看向皇帝。   目光相对,皇帝隐隐猜到他的意思:“你是说……”   静王说道:“如今虽然只我跟王兄在京内,但先前齐王之事过后,昔日那些追随他的人有的被捉拿归案,有的却逃之夭夭了。儿臣风闻也有些人并不死心,尤其是在……”   先前齐王给贬斥流放,近来消息传了回来,齐王因为患病不治,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静王顿了顿:“所以儿臣觉着,也许有些人还想着给齐王报仇,才能做出这样穷凶极恶不留后路的恶事。”   皇帝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静王说罢之后,康王也说道:“静王的话也提醒了儿臣,先前禁军之中的统领武玉突然身死,儿臣那会儿就觉着事情蹊跷,当初儿臣带兵剿贼的时候,武玉曾在儿臣麾下,在他身亡那几天,他曾邀过世子饮宴,只是世子因有事不曾赴约,偏偏那日武玉就身故了,现在想想,应该是他察觉了什么,也许正是察觉了贼人偷偷潜入宫中,本想告知世子的……却给贼人故意谋害灭口。”   赵琝道:“早在听说武统领身故后,孙儿也曾跟裴指挥说过跟他相约之事。”   皇帝眼中流露思忖之色,又问道:“既然他察觉贼人的踪迹,为何不即刻向永宁侯告发?把贼人当机立断地拿下?”   康王道:“儿臣也想不通,也许……是因为武玉有什么顾忌,或者是拿不准,所以不敢贸然揭发,也是有的。”   养心殿内一片沉默。   终于,皇帝叹了口气,说道:“朕年纪大了,很不愿意再为了这些事操心,何况直到如今,留在京内的只有你们两人,朕从来最看重康王,可正因为如此,对你的要求便更高一些。其实之前德妃身故之前跟朕说过,那小太监的事她并不知情,还求朕善待康王,朕怎会不知她的心意?何况你也毕竟是朕的儿子。”   康王听到这里,不禁涕泪交加。   皇帝又看向静王,说道:“静王也很好,很是知道爱护兄长,且又临危不乱,条理清楚,对了,你的身子好多了?”   赵雍道:“回父皇,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开春后应该会更好些。”   皇帝说道:“你们两个都不错。好了,都退下去吧。世子留下。”   康王跟静王双双磕了头,起身往外而去。只剩下世子赵琝还跪在原地。   等两位王爷出殿后,皇帝说道:“昨日朕传你父王,你能陪着他一块儿进宫,可见是个孝顺的孩子。”   赵琝毕恭毕敬地说道:“皇爷爷,这是孙儿该行的孝道,不值什么的。”   皇帝笑了笑:“你父王有你,也算足矣,你眼见也大了,只是没个正经差事到底不妥,等过了年,你便到五城兵马司去挂个职,暂且历练历练吧。”   赵琝很意外:“皇爷爷……”   皇帝问:“莫非你怕辛苦?”   “并非如此,”赵琝忙又磕头:“孙儿只是觉着皇爷爷交给我这样的重任,我一时怕担不起来,其实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皇帝笑道:“这就好。你若好好地干,才不辜负朕跟你祖母的期望。好了,你去吧。叫裴爱卿进来。”   赵琝行礼起身,退后几步,转身出了殿。   此刻静王跟康王却也不曾离开,正在门口处寒暄。   因康王还病着,静王亲自扶着他的手,康王便道:“今日多亏了贤弟,不然的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静王摇头含笑说:“王兄何必如此,咱们毕竟是兄弟,该守望相助,何况我一向深信王兄的为人,只不过是为了咱们说几句话罢了。而且父皇只是一时受了惊吓,未必就真的疑心了咱们。”   静王又道:“只不过那武统领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到底如何呢?”   康王便看向裴宣,问道:“裴大人,武玉失落的金牌还没找到?”   裴宣道:“回王爷,还没有找到。”   康王忧心忡忡道:“这帮贼人是由工部伺机潜入,金牌至今没有找到,也许贼人还有后招,宫内的防范一定不能懈怠啊。”   裴宣道:“王爷放心。下官定会全力以赴。”   此刻赵琝出来传了皇帝的话,裴宣才转身入内面圣去了。   静王见赵琝出来了,才说道:“德妃娘娘的事,王兄跟世子也要节哀顺变才是。”   康王红着眼睛,捶胸顿足:“是我之过,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啊。”   赵雍又劝说了几句,才又告辞了。   剩下赵琝扶着康王,康王将泪拭去,挽着他的手往德妃停灵的寝殿而去。   走了数步,康王听赵琝说了皇帝的吩咐,意外之余,脸上露出几分欣慰之色:“圣上毕竟还是明白的人。”   康王又拍拍赵琝的手说道:“这一次能够转危为安,也多亏了你昨儿极力劝我进宫。”   原来昨天宫内出事之后,虽然皇帝命封锁消息,但康王府自有眼线,很快便得知了。   紧接着皇帝召见康王的旨意就传了出来,以康王跟底下几个幕僚的意思,是不能在这非常时刻进宫的,毕竟皇帝在盛怒之下,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多半是凶多吉少。   倒不如……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只是赵琝竭力劝阻,又要亲自陪着康王进宫,康王左思右想,终于才答应了,先前皇帝责问之时,对康王来说简直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刻赵琝便说道:“这件事,不论是哪一派的手笔,都是想栽赃给父王,或许也想着让父王自乱阵脚,先前父王若真的逆反起来,就正好中了他们的计策了。”   康王捏了一把汗,道:“你说的很对。但到底是什么人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想到方才在养心殿内赵雍的反应,又说:“我本来怀疑静王,但是先前他在殿内是真心诚意地为了我辩驳,倒不像是幕后之人。”   赵琝皱眉想了会儿,说道:“不忙。只是宫内从此没有祖母的照应,咱们以后行事越发要小心谨慎了。”   提到德妃,康王不禁也流出泪来:“都是我的不孝,才逼得你祖母如此啊。”   赵琝也红了双眼:“父王不要过于伤悲,幸而贼人的计谋落空了,等查出是什么人暗中施为,迟早要连本带利报回这笔仇的。”   ——   且说静王赵雍跟康王分别,本来是想去德妃停灵寝殿的,转念一想,便先去见平妃。   先前孔春吉按照静王的吩咐来见平妃,却不料周淑妃恰好在平妃的殿内。   因为昨儿宫内发生的刺杀之事以及德妃的事,两个人正在议论。   平妃便说:“德妃的身子本就不大好,只是恰好在皇上遇刺后突然就……却有点太巧了。”   周淑妃低低问道:“我听说,昨儿捉到的刺客里有一名是德妃娘娘那边的太监,只怕娘娘怕皇上疑心此事跟康王有关,所以才……”   平妃啧啧了两声:“我要是皇上,我当然也是该怀疑他们的,如今朝内除了康王,还有谁有这样大的势力跟能耐?大概是见皇上迟迟地不肯定下太子之位,怕夜长梦多的,才着急了。”   周淑妃忙道:“姐姐不可以这样说,万一给人听见了就不好了。”   平妃不以为然:“这儿又没有外人,何况我也没说错,皇上原本对于皇后所生的前太子寄予厚望,谁知道他竟然丧德败行的做出那些下流不堪的行事,实在是伤透了皇上的心,自打那件事后皇上就不肯再立太子了,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罢了,现在大家都说康王了得,但谁能保证不是第二个前太子呢。”   周淑妃摇头笑道:“姐姐越发说的过了。还是别说这些没意思的,听说静王的身子大有起色?”   平妃闻听,颇为得意:“我早说静王会养起来的,之前那些人每每地丧谤他,哼,若真的是身子不好,怎么一成亲就能让侧妃怀孕呢?”   周淑妃叹道:“可惜侧妃福气毕竟差点儿,没能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   平妃也觉着此事很遗憾,但她倒是个想得开的,便说:“不妨事,反正他们都年轻,以后身子更强健起来,要多少孩子没有?”   周淑妃笑道:“只怕他们就是年轻才不懂,姐姐暗中倒要多叮嘱他们,以后务必加倍小心。子嗣的事儿可是怠慢不得的。”   平妃连连点头。   两人说着,外头已经有内侍报说静王妃来见。当下传了孔春吉入内。   孔春吉入内行礼,拜见了两位娘娘,平妃说道:“你是随着静王一块儿进宫的?”   静王妃道:“回母妃,是,王爷正在面圣,我便先来拜见母妃了。”   平妃说道:“这也是你们的心意,皇上看了料想也会欣慰。”平妃又指着周淑妃给静王妃道:“你应该是见过淑妃娘娘的了?王爷的侧妃就是淑妃娘娘的妹子。”   孔春吉道:“是,之前进宫的时候曾见过一回。”   周淑妃凝眸打量:“静王妃果然是端庄大气,不愧是皇上亲给王爷选的人。”   孔春吉垂首含笑说道:“多谢娘娘夸赞,妾身委实不敢当。”   周淑妃笑道:“并非虚言,王妃这般贤德,我那位三妹妹在王府内,我也是很放心的。”   孔春吉道:“妾身跟侧妃姊妹相称,相处的也甚是融洽。”   周淑妃便起身,又对平妃道:“你们婆媳自有体己话说,我先去那边看看。”   平妃也起身回答:“也好,你先去吧,我待会儿自带静王妃过去。”   孔春吉躬身相送。   待周淑妃去后,平妃才又落座,对孔春吉说道:“近来王府里的情形可怎么样?”之前她派了几个人在静王府内,隔三岔五便回宫报一次,所以平妃心中也是有数,故意问问罢了。   孔春吉心里自然也明白,却仍是恭顺地回答:“一切都妥,王爷的身体也就之前大有起色。”   平妃一点头,又问道:“你跟静王可怎么样呢?”   孔春吉先是一愣,对上平妃的目光才明白过来,脸上隐约有些红,便支吾说道:“也很好。”   平妃看她有些羞色,便淡淡地说:“这有什么可难为情的?既然静王的身体好了,你们也正年轻,处的也很融洽,怎么你到现在还没有个好消息呢?”   孔春吉不免低下头。   平妃皱着眉叹了口气:“现如今德妃一死,皇上舍不得旧情,一定又要这规矩那规矩的不耐烦,什么杂耍百戏自然得停,只怕皇室之中的禁忌更多,岂不是白白的耽误事儿,可知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着赶紧有个孙儿出来。”   平妃的意思是,德妃一死,按照皇族的规制,只怕又要命各府的诰命、贵女,皇亲国戚等进宫守制,寻常之家不许寻欢作乐,婚丧嫁娶等也一概禁止。   百姓之家倒也罢了,但是身为王爷,自然也得为了德妃守制,更不能在这种敏感的时候同房,假如这时侯有了身孕,以后说出去却有点不好听。   孔春吉心中十分窘迫,面上却不便直说。   幸而平妃心中还牵挂着一件事,便问道:“那个女人还在什么棠花院?”   孔春吉道:“是。”   平妃便啧了声,说道:“你也不是无能的人,只不过你心里要有个数,该知道谁是能留、谁是不能留的,早点想法子吧,让那个女人留在静王身边,皇上看着碍眼,我看着更碍眼呢。”   孔春吉迟疑着说道:“可是王爷……”   不料还没说完,就听外头报说静王来了。   ——   这日到下午的时候,宫内便发了上谕。   从明日开始,公侯之家一概禁止饮宴,连爆竹也禁止燃放,但凡四品以上的官员跟一应有品级的女眷,需要进宫守十五日的制。   当时七宝正在张老诰命的上房内坐着,听众人闲话,门上传了这道旨意后,大家倒也并没有意外之色,毕竟早就料到如此了。   长房的吴氏太太便道:“果然如此,还是老太太料的准。”   张老诰命道:“德妃娘娘是从潜邸就跟着圣上的,又是康王殿下的生母,待遇自然跟别的娘娘不同,只是圣上这次只叫守制十五日,倒也是格外开了恩了。”   若按照先前的礼,倒要守制一个月。如今只是十五天的话,却是在正月元宵节前将这典制过了,容了公侯之家跟官员各府内的团圆之日,所以老夫人才这样说。   老诰命又吩咐二房的王氏跟李云容道:“你们格外吩咐底下的人,在这段时间内切不可怠慢大意,再各自收拾妥当,明日进宫守制。”   大家都答应了。老诰命又特看向七宝说道:“七宝,你是头一次进宫,有什么不懂的,去向四奶奶请教,她会教导你,你好好地学明白了,到时候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   七宝起身答应了。   晚饭便摆在了老诰命的房中,在场的除了长房那一脉已经分了出去外,二房三房仍是没有分家,所以是二房太太王氏跟她的儿媳妇李云容在掌着内宅的事。   此刻吴氏已经自回府内去用饭,老太太这边儿,李云容站着指挥底下仆妇送茶送饭,几个妯娌媳妇也跟着忙碌。   七宝新进门,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见大家都鸦默雀静地立着,她就也乖乖地站在旁边看。   二房那边的人她认了个大概,至于她们三房这边儿,除了张制锦是嫡子外,张制锦的两位哥哥都是宋氏所生,也都已经婚配,两个媳妇随着宋氏站着,也不理七宝。   七宝正觉着没趣,身边走来一个人,悄悄说道:“小嫂子,你好呀。”   七宝回头,原来是靖安侯的妾室所生的女孩子,叫做张琼瑶,年纪却比七宝还大一岁。   张琼瑶看一眼七宝,犹犹豫豫地对低低说道:“小嫂子,老太太不喜欢吃的是鸭肉,你要记得,千万别给老太太送这个呀。”   七宝听她突然说了这句,莫名其妙,回头再看的时候,张琼瑶已经很快地又退后去了。   正在此刻,又有两个女孩子走了过来,一个是二房里四爷的女儿,唤作张岩,另一个是六爷的女儿,唤作张良,两个也向着七宝行礼,口称:“小婶子。”   七宝对于张琼瑶印象不深,对于张岩跟张良却还记得清楚,当初她第一次来张府做客,这两个女孩子曾当着她的面褒贬过曹晚芳。   七宝向着两人点点头,张岩笑道:“你第一次来我们家,这些规矩一定不懂,待会儿只怕还要你传菜呢。”   “传菜?”七宝下意识地问了这句,想起在家里的时候,在丫鬟们端上菜来之后,自己的嫂子董少奶奶便端了递给苗夫人,苗夫人才放在谢老夫人跟前儿。   张岩跟张良对视一眼,张良便笑说:“小婶子,本想找你玩儿的,只是你明儿进宫守制,倒是玩不成了,等过几天再说吧。”   正说到这里,张岩拉她一把,两个人便退后了,原来外间送了菜上来。   七宝只站在宋氏跟那两个媳妇身侧,见她们未动,自己也不动。   不料却见前头李云容望着她,不做声地向着她招了招手。   七宝一怔,宋氏冷笑了声:“你还不去?得叫人请着不成?”   七宝见她站着不动,却催自己去,满心疑惑,只得走上前去。   李云容悄悄安排她站在自己身侧,说道:“你站在这里。”   七宝只好站住了,往旁边看去,李云容左侧站着的,最靠近张老诰命身边的,却是二房的王氏太太。   这会儿有一名丫鬟端了托盘上来,在她跟前躬身,七宝会意地将菜端了起来,转身递给李云容,李云容接了,才递给王氏,王氏俯身端端正正地放在老太太面前的桌上。   如此陆陆续续上来了六七盘子菜,七宝从来不曾做过这些,手指已经有些酸软了,端那一碟四喜饺子的时候几乎手滑,幸而李云容一直在盯着她,不等七宝转身,早眼疾手快地从她手中接了过去。   七宝微微松了口气,这会儿又有个丫鬟上来,躬身献菜,七宝才要端起来,却见是虫草煲的什么汤,她突然想起张琼瑶的叮嘱:“这是什么?”   那丫鬟一愣,终于轻声说道:“是虫草鸭子汤。”   七宝回头看向李云容,李云容跟她对视一眼,然后一点头。   七宝见她竟是个许可的意思,不由地有些迟疑。   正在这会儿,那边张老诰命道:“怎么汤还没送上来?”   李云容忙向着那丫鬟一招手,等丫鬟走过来,自己探臂将汤煲取了,递给王夫人。   王夫人接了,躬身送在老太太跟前儿。   七宝忙转头细看,却见张老诰命也没什么不悦之色。   七宝就知道张琼瑶是在故意骗自己的,她回头,却见张姑娘低着头,也不看人。   等这些菜都上全了,在座的太太、奶奶,小姐们才都纷纷落座。   七宝方才传菜传的手累臂酸,很懒怠吃,加上今儿在国公府内吃的很饱,此刻便只随着众人装模作样地吃了两口了事。   等吃了晚饭,众人都聚在老太太的房中说话逗趣,又提起明日进宫种种,七宝只坐在旁边听,眼睛扫了一圈,却不见张琼瑶。   因为明日要早起,所以大家并没有坐太久,只略说了半个时辰便都散了。   七宝跟同春一块儿回房,路上,七宝就跟同春说了传菜的事,同春听了也纳闷说道:“咱们初来乍到,跟她无冤无仇的,好好的这位姑娘做什么要骗人呢。”   七宝也想不通,自觉自己并没有得罪张琼瑶,又说道:“今儿为什么让我去传菜,宋夫人跟那两个嫂子却没有上前?”   这件事同春却已经琢磨出来,因说道:“我在外头也留心了,我看那些庶出的奶奶们竟一个都不得靠前,三房这里本是宋氏夫人在前伺候的,可她也不得靠前,应该是张家的规矩,也不许继室上手吧,倒是让姑娘过去。”   七宝这才明白,原来竟是如此。   怪不得当时宋氏叫自己过去时候的口吻那样的阴阳怪气,原来是没得到这份“荣幸”。   七宝不由啧啧说道:“这难道还是什么好事呢?还要去抢着做?我恨不得不要做这些,累的我的手都酸麻了。”   同春笑道:“快罢了,这也是看在了九爷的面儿上,才轮得到姑娘呢。”   七宝吐舌:“原来我还是沾了大人的光,只是这些光儿我宁肯不沾。”   说到张制锦,七宝又有些担忧:“不知道他的伤可好多了没有。”   同春说:“有心思想这个,不如想想今晚上九爷会不会回来呢。”   七宝一愣。   正在这会儿,头前秀儿说道:“前头好像有什么响动。”   身后跟着的婆子走前几步,却听不到什么动静,正要说秀儿自惊自怪,突然七宝说:“别做声,好像有哭声。”   这院子极大,且黑漆漆的夜,暗影憧憧,此刻虽然人多,但突然听了这句,大家都愣住了。   屏息仔细听了听,果然像是有细细的哭声传来,一时之间令人汗毛倒竖。   七宝已经也慌得抱住了同春,同春胆子还要大些,便说:“这里靠近新房,有什么鬼怪也都退散了,怕什么?或许是有人藏起来装神弄鬼的,打着灯笼去看看!”   众人这才鼓起勇气,打着灯笼往前,才走到墙根,随风只听到那女孩子的声音呜呜咽咽含含糊糊地说道:“我真的说了,没有说谎。”   大家听了这句,才确信是个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同春也忙轻轻拍着七宝的背说道:“好了,不用怕,是个人。大概是哪个丫鬟受了委屈,不知在闹什么呢。”   隐隐地,七宝也听见了那一声哀求,这才忙松开同春,正想跟着人赶紧回房去,又听那边好似委屈地说道:“当时是四奶奶取了去的……”   七宝听了这句,忙停下步子。   这会儿她突然想起这是谁的声音了,正是三房里的小姐张琼瑶。   又听张琼瑶的话里有话,说的正是自己先前疑惑不解的,七宝便对同春道:“咱们去看看。”   大家往前走了几步,那边却仿佛听了动静,有脚步声响,是有人走开了。   秀儿忙把灯笼挑高了,借着灯笼光芒,见果然是一道纤弱的身影匆匆地要走,七宝便叫道:“姑娘留步。”   张琼瑶果然站住了,暗影中有些瑟瑟发抖之意。   同春扶着七宝叮嘱:“地上结了冰,慢着些走。”   七宝走到张琼瑶跟前儿,问:“姑娘方才在跟谁说话呢?”   “小嫂子,”张琼瑶垂着头,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人。”   七宝便问:“先前在厅内吃饭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骗我?”   张琼瑶吓了一跳似的猛地抬起头来,借着灯笼的光,七宝发现她脸上仿佛暗了一块儿,不仅是她,连同春也看见了。   张琼瑶呆了呆又低下头去:“小嫂子,我、我……”   七宝疑心自己看错了,走前一步:“你的脸上是怎么了?”   张琼瑶仿佛怕她似的往后退了一步,七宝想到方才的那些话,惊问:“难道是有人打了你?”   这种事实在太令人震惊了,虽然张琼瑶是庶出,但也不至于可以任由人打骂。   张琼瑶闻听,泪却从眼中奔涌而出,七宝屏住呼吸,抬手在她脸上轻轻地一抚,低头看去,果然是掌印无疑。   七宝惊怒:“是谁打你了?”   因为给掌掴过,女孩子的半边脸上还有些发热,但是才流下的泪给风一吹却格外的凉,沾在七宝的手掌心里。   终于张琼瑶哽咽道:“小嫂子,之前是我不对,只是我、我也是不想的……求你别怪我。”她匆匆地说了这句后,转身踉跄着跑了,因为跑的太急,地上又滑,她狠狠地跌在地上。   七宝正要叫人去扶她起来,张琼瑶却又自己爬起来,趔趄着去了。   七宝呆呆地看着女孩子孤单单的身影消失在跟前,回头看向同春。   同春也惊疑莫名,就说:“姑娘,咱们先回去吧,夜风里毕竟冷。”   七宝只得答应,大家转身往回,还没到新房,迎面又来了一队人,前头打灯笼的奴婢道:“是谁?”   这边回答:“是九奶奶。”   此刻七宝也看清楚了,来的人竟是宋氏,身边跟着一个媳妇。   宋氏走上前,扫着七宝问道:“这儿不是回新房的路,你在这儿做什么?”   七宝还在想张琼瑶的异样举止,便说道:“方才……”   同春不等她说完,突然笑道:“我们因路不熟,几乎走错了,多亏遇上了太太。”   宋氏瞥她一眼,皱皱眉:“在这儿走错了不打紧,别往外走错了就是,明儿还要早起,快些回去吧。”说着便带了人自去了。   七宝回头冲着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觉着夜风更冷了,当下先跟同春回到新房。   直到进了门,丫鬟送了热茶上来,七宝喝了一小口,才问同春:“你方才怎么不叫我说呢?”   同春说道:“咱们毕竟是才进门,这府内的水多深都不知道呢。且如果是有人欺负这房里的姑娘,她是太太,难道她一点儿也不知道?何必在这儿说出来,打草惊蛇还罢了,万一惹祸上身就不好了。”   七宝说道:“我方才回来的时候也想到了这个缘故。只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欺负琼瑶,难道就这么算了?她毕竟是堂堂一个姑娘家。”   同春说:“我待会儿出去问问那些这府里的人,他们应该会知道些风声,等我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姑娘,要怎么料理再做打算。”   七宝忙催促:“那你快去。”   同春笑道:“又忙什么?伺候了你洗漱再去不迟。”   因明儿还要进宫,当下催着叫人烧水,同春伺候七宝沐浴过后,送她上了床,给她掖好了被子放下床帐,吩咐小丫头看着火炉,才出门去了。   七宝自己躺在榻上,想到今儿回威国公府的种种惬意,又想到在这府内的各种不适应,便连连叹了几声。   又将双手伸出来端详了会儿,自言自语说道:“今儿在这里,把在家里没端过的盘子都端过了。”   突然想到以后或许每天都要这样重复,一时无法可想,苦恼不尽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被子里:“救命!我不想这样儿啊。”   她想了这件,突然间又想起张制锦,也不知他今日在外头忙的怎么样,有没有按时吃饭,伤又如何了……奇怪的是,一想到他,之前那些无法排解的烦恼竟慢慢地消散了。   心思一放松,七宝抱着枕头,不知不觉地便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模模糊糊中觉着有人掀开帘子,靠近过来,七宝本能地问:“打听到了吗?”   那人也不回答,七宝懒怠睁眼,低低道:“那你明天再跟我说吧,手酸……的很。”   身边的人一怔,旋即便离开了。   七宝只当“同春”识趣地走了,便咂了咂嘴含糊不清地说:“我不、不要端盘子。”   ——   张制锦急急地从户部回来,来不及洗漱,先掀开帘子把七宝看了一眼。   望着她青丝散乱,抱着枕头酣睡的样子,几乎忍不住先再抱一抱,突然听她呢喃了这两句话,他不明其意,便按捺着心意先撤身回来。   当下到外间坐了,把同春叫到跟前儿,问起今日的种种。   同春不敢隐瞒,就把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又撞见了张琼瑶的咄咄怪事告诉了张制锦。   张制锦吃着茶听着,听罢微微皱眉:“七宝说让你打听的,就是关于琼瑶的事?”   同春点头。   张制锦道:“你打听到了?”   同春道:“其实也、也没什么。”   张制锦淡淡道:“不打紧,你听到什么便跟她说什么就是了,只不过你记着……”他垂眸思忖了会儿,并不言语。   同春正竖起耳朵,半晌才听他说道:“别让七宝跟琼瑶太过亲近。”   同春愕然,几乎忍不住要问为什么,却终于按捺着疑惑,只是答应了。   外头准备好了热水,张制锦匆匆地沐浴了,又换了一身衣裳,这会儿已经丑时过半。   冬日天短夜长,但明日的事情更多,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不到。   在七宝身边躺下的瞬间,胳膊上传来一阵刺痛,张制锦垂眸看了看伤口,确认并无大碍,才又将手臂放下。   原本劳碌了一天乏累的很,只想要倒头就睡,但是垂眸望着她无知无觉的睡容,突然间竟有些舍不得白白地睡过去。   他轻轻地探臂将七宝的手握在掌心,回味着她那句“手酸”,唇边不由地带了一抹笑意。   将她的手团在掌中轻轻地揉着,如此半晌,七宝突然放开怀中的枕头。   张制锦以为不小心把她弄醒了,正自好笑,谁知七宝竟翻了个身,慢慢地向着他的怀中依偎过来。   他细看七宝,见她仍是闭着双眼,显然是不曾醒。   只是两只小手却探过来,缓缓地抓着他胸口的衣裳,像是怕他突然消失似的。   张制锦望着她睡中的如画容颜,又看她自然而然依偎自己怀中的样子,心中说不出的震撼。   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才终于慢慢落在她的肩头。   但当他的手掌碰到那圆润的肩头的时候,七宝喃喃地说道:“大人……您回来了。”她迷迷糊糊地仰头,竟在他的下颌靠近唇角边轻轻地亲了一口,然后又再度低下头,将小脑袋往他的怀中拱了拱。   此情此境,张制锦突然有些莫名地心悸。 第80章   这一夜七宝睡得很是香甜,早上给同春叫醒的时候,窗棂纸上还是一片漆黑。   除了出阁那日,七宝很少这样早起床,也把今儿要进宫守制的事情忘的一干二净,被同春好说歹说拉扯起来,兀自坐在榻上发呆。   同春跟秀儿哄着她穿衣洗漱,见她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不住笑说道:“怎么总是睡不醒的样子,昨晚上九爷回来才歇息了半个多时辰,只吃了一碗粥就又出门去了,若是你做了他的差事,可怎么了得?”   七宝本还犯困,听了这句,整个人惊醒过来:“什么话,昨晚上大人他回来过?”   同春听了点头说道:“我就猜你是没察觉的,果然如此。”   七宝呆了呆,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依稀记起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这双手似乎握过什么似的,只是……当时她怎么竟一点儿也不知道。   若非知道同春不至于跟自己开这种玩笑,七宝定会以为同春是骗自己的。   七宝有些窘,想了想,勉强说道:“你们怎么也不叫醒我?”   这会秀儿笑着说道:“我们怎么敢?九爷很疼惜姑娘,起身的时候还叫我们别吵到姑娘,让你好好休息呢。”   同春见七宝发呆,便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了,给她梳头理妆。   七宝自顾自想事情,愣愣地也没吱声。   同春望着眼前讨人喜欢的精致小脸,笑叹道:“这下老太太可放心了,又可见姑娘是嫁对了,到哪里找这样疼惜人的好夫君呢,除了忙一点儿,倒也没什么不足的了。”   收拾妥当后,七宝勉强吃了两口粥,便要去上房拜老太太。那边巧儿打开门试了试,又忙跑回来道:“越发冷了,让姑娘多穿两件厚衣裳才好。”   七宝不耐烦:“不用,穿的够多了。”   同春忙把七宝拉住:“今儿是进宫,谁知道要待多久?你的身子又弱,倒要加倍留意才好。”到底又翻出了一件紫貂的夹袄,又给她套在里头。   七宝很不自在,觉着动作很不方便,又热,直到出了门,给清晨的北风一吹,只觉着脸上像是给撒了一层雪,这才不言语了。   同春等簇拥着七宝来到老太太房中,正张老诰命也用了早饭,四奶奶李云容早就伺候在旁边了,见七宝来了,便向着她一笑。   李云容见老诰命那里有二太太跟宋氏,自己就走出来,对七宝说道:“吃了早饭了吗?这一进宫,只怕要到晌午才能用饭,免得饿了。”   七宝说:“多谢四嫂,已经吃了。”   李云容又道:“老太太这里有熬的很好的山参鸡汤,我叫人给你拿一碗来,又滋补又搪寒气。”   七宝忙说:“不用了。”   李云容已经叫人给她盛了半碗来,含笑说道:“喝了吧。你的身子看着有些弱,原也该补一补,等过了这段时候,我叫人送点儿东西过去,你什么时候喜欢了,就叫丫头们给你熬着吃,比吩咐厨房要方便。”   七宝听她说的很贴心,不愿意拂逆她的好意,便接了过来,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起来,这鸡汤里有枸杞,红枣,喝起来味道鲜美里带有一丝清甜,并不油腻,七宝喝完了,便觉着身上暖煦煦的。   一时里头张老诰命也吃了饭,眼见时辰差不多了,于是便带了合族的女眷出门,足足有十几顶轿子,各自抬了各房的女眷,往皇宫方向而去。   ——   一路上七宝从轿帘底下往外瞧,也看见了别的府中进宫的女眷的车轿,七宝想到威国公府也自然要进宫,今儿自然会见到谢老夫人跟苗夫人等了,心中不由略觉喜欢。   半晌来至宫门口,大家纷纷下地,列队往里而行。   原来昨夜又下了一场小雪,加上清晨的霜重,地上虽然已经给太监们扫过,但踩上去仍然有些咯吱的破霜响动,清晨的风清冽无比,又带着冰霜之气,扑在脸上,很快连脸都麻了。   七宝这才体会同春让自己多穿一件的用意,心想幸而多穿了。不然以她的体质,再加上这宫内的风大是且冷硬,只怕真的要冻坏了。   前头有宫侍领着大家,却先到了凤仪殿内拜见极为宫内的娘娘。   原来德妃去后,皇帝便命周淑妃跟平妃两个代管宫内之事,操办德妃的丧仪等等,这会儿两位娘娘正在凤仪殿内等着接见今日进宫的各家女眷们。   七宝本不知道,只是跟着进殿,随着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才听见周淑妃说:“都平身吧。”七宝忙抬起头,果然见到自己的大姐高高在上地坐着,旁边坐着的是平妃,底下按照次序又有几个宫内的妃嫔。   周淑妃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她自然是格外留意着七宝,起初见她循规蹈矩的行事,淑妃心觉好笑,便知道七宝定是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果然开口说了这声后,七宝乍惊乍喜地抬起头来。   目光相对,淑妃便向着她一点头,眼神微动示意她不要吱声。   七宝倒也明白,忙看一眼前方张家的众女眷,也跟着低下头去了。   只是这一抬头的功夫,七宝却也发现了,原来康王妃也早到了,而在康王妃的下座,却是周绮。   七宝低着头,一边偷偷地打量周绮,周绮遥遥地看她一眼,也略一点头,除此之外却不露任何痕迹。   如此赐座等候,陆陆续续又有各家的女眷进殿拜见,其中就有威国公府的谢老诰命跟苗夫人,七宝远远地看着,目不转睛,见谢老夫人动作颤巍巍地,便恨不得过去扶着祖母。   一时人都到齐了,周淑妃便看平妃,平妃娘娘又略说了几句话,大家就往德妃停灵的寝殿而去。   因为人多,七宝杂在众人之中,倒是并不起眼,来至寝殿内,却见殿内早就布置妥当了,香烟缭绕,白幡飘动,又有僧尼道场,乐声哀戚。   大家便挨次跪下,奉节敬制。   如此从早上,跪了巳时一个时辰,中间也歇了两刻钟,七宝趁机便去跟老祖母跟母亲寒暄了半晌。   直到了午时,宫女丫鬟们各自扶了太太奶奶们起身,在偏殿内休息。   一些老诰命因为身体虚弱,早就撑不住了,周淑妃也早想到了这一节,便命把各位年高的老夫人扶着到紫宸殿内安歇休整。   七宝本想去见谢老夫人,于是只顾昂着头张望。   是李云容拉住她,低低说道:“咱们老太太跟国公府老夫人见了面,一定会有话说,这会儿你不大好过去打扰。且安生在这里吧?”   七宝叹了口气,只得作罢。   这会儿周绮也随着康王妃往外走去,七宝又很想跟周绮说几句话,只是周绮始终低着头,像是没看见她一样,只沉默寡言地随着康王妃走了。   七宝自个儿在椅子上落座,端着茶慢慢地吃了口,放眼看去,见在场的贵妇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各自说话。   只是她认识的人很有限,正在无趣,有个宫女来到旁边,说道:“娘娘有请侍郎夫人。”   七宝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一定是周淑妃要见自己,她正觉着无聊的很,当下忙站起身来,跟着那宫女往外去了。   同春陪着七宝,出了偏殿,果然是往周淑妃的宜德殿而去。   来至宜德殿,七宝还按照规矩行礼,周淑妃笑道:“罢了,你快过来。”   七宝才站起身,便快走几步到了周淑妃跟前,淑妃娘娘握着她的手问道:“冷不冷?”   七宝摇头:“穿得多,并不冷。”   周淑妃微笑着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说道:“去了张家,一切可都还好?”   七宝说道:“都好的很,姐姐不用担心。”   周淑妃一笑,本要笑她口没遮拦的,但是七宝原本就是这个烂漫的性子,倒也罢了。看她仍是一派天真不加掩饰,可见是真的很好,倒是让人放心。   周淑妃便点点头:“我方才去看了老太太,只是累了一些,所以在里头休息,老太太让我告诉你,叫你也不用牵挂。”   七宝听了,眼圈就微微泛红。   周淑妃安抚了她几句,又让人把自己常用的官燕来拿了一盏给七宝喝,说道:“一会儿用了中饭,还要去灵前呢,你可撑得住?”   七宝哪里肯让淑妃挂心,便忙说道:“撑得住,不碍事。”   于是吃了半盏燕窝,眼见时候差不多,七宝才要离开,突然间想到一件要紧的事。   七宝见左右的宫女离的远,便说道:“姐姐,我有一件事……不大明白。”   周淑妃问道:“什么事?你说。”   七宝说道:“德妃娘娘先前传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殡天了呢?”   周淑妃仔细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张侍郎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只怕他是最清楚的。”   七宝摇头:“他忙的很,也没跟我说过。不过……我听裴大哥提过两句。”   “永宁侯?”周淑妃微微诧异,面上流露一丝笑意:“这宫内只有永宁侯跟张侍郎最清楚这件事了,他既然跟你说了,你怎么还问我呢?”   七宝放低了声音:“裴大哥只说了那小太监是德妃娘娘的人,皇上有些怀疑康王殿下,我方才看到了康王妃跟四姐姐,这么说,皇上并没有责怪康王?”   周淑妃听了,确信裴宣果然把实情都告诉了她,于是才道:“是,皇上只是传了康王进宫询问,并没有怪罪。”   七宝想了会让,看着周淑妃:“姐姐……”   淑妃说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七宝迟疑问道:“姐姐、跟康王殿下的关系怎么样?”   周淑妃吃了一惊:“怎么这么问?”   七宝眨眨眼:“我、我只是怕皇上先前疑心康王,假如姐姐跟康王的关系很好的话,会不会、牵连到姐姐啊。”   周淑妃脸色一凛,定睛看了七宝半晌,突然有些肃然地问道:“这话、莫非是张侍郎跟你说过的?”   七宝一愣,忙摆手:“不不不,大人连跟我见面的时候都少的很,怎么还会跟我说这个呢,只是我自个儿想着德妃娘娘突然就……所以我……”   七宝说不出口,只是望着周淑妃。   原来七宝因想到梦中自己所见,在康王谋逆之罪定了后,连淑妃也给牵连在内,且说她勾结康王。   虽然如此,但七宝私心认为自己的大姐姐绝不会是那种谋逆之人。   可是如今德妃突然倒台,又得了这个私下相处的机会,七宝还是决定探问一声。   淑妃望着七宝的双眼,确定了她并不是说谎,同时也知道了七宝的心意。   “你呀……”淑妃一笑,眼中的锐色慢慢地软化消散,她握住七宝的手,“原来你是在担心姐姐?”   七宝忙点头。   周淑妃叹了声:“怪不得老太太说你懂事,你这真懂事起来,也怪叫人害怕,怎么竟想到我呢?罢了,你放心就是,我跟康王殿下自然是没什么。不管他是青云直上还是如何,都跟我不相干的。”   七宝得了这一句实落的话,才松了口气。   周淑妃察言观色,却噗嗤一声。   七宝忙问她笑什么,淑妃说道:“你方才说你一天到晚见不到张侍郎几次,我突然想起来,你们成亲那晚上,恰好他留在宫内,总不成,你们现在都还没有……”   七宝看着她含笑的眼神,察觉她要问什么,便当机立断地跳起来:“我该回去了。”   周淑妃笑道:“你忙什么,我话还没说完。”   七宝红着脸,早忙忙地拉着同春往殿外去了。   ——   七宝拽着同春出了宜德殿,在宫女的带领下回偏殿去。   走到半路,同春突然拉拉七宝的手臂:“姑娘你看,那是不是咱们大人?”   七宝忙跟着抬头看去,果然见对面的一座殿阁前站着几道人影,其中一个人长身玉立,轩昂挺拔,竟果然是张制锦。   七宝喜出望外,下意识地往栏杆边跑去,举手往那边招了招,迎风叫道:“大人!”   张制锦却并没有发现,自顾自不知在同旁边几个人在说着什么。   头前领路的那宫女见状便停了下来,疑惑地看向七宝。   同春忙上前拉住七宝:“姑娘,这是在宫内,而且我看咱们大人好像在跟几位大人们商议正经事,还是罢了。”   七宝因惦记着昨晚上张制锦回府,自己却并没有醒来,心中很不自在,此刻在宫中见了,竟有些情难自禁。   见同春拦着自己,七宝有些怏怏的,又看张制锦并没有看见自己,七宝便叹了口气:“那好吧。”   她低下头,仍是跟着那宫女往前而去,可毕竟心里舍不得,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原先那几个朝臣所在的方向,可回首之时,却突然发现已经不见了人。   七宝怅然若失,只当他们是走开了,或者进了宫殿内去了。便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低着头,心情复杂,默默地又走了半晌,突然间那领路的宫女道:“侍郎大人。”   七宝莫名其妙,猛地抬头,却见在自己身前站着一个人,素色的圆领大袖衫子,竟然正是张制锦。   目光相对的刹那,七宝的眼中也闪出光芒来,忙奔前几步:“大人!”   本以为他没有看见自己,自个儿去了,却想不到竟然出现在这里,七宝问道:“你方才……看到我了?”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你都要跳出栏杆了,我怎会看不到?”   “那你怎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七宝心头一喜,又且诧异。   张制锦唇角微挑:“我这不是来了么?”   七宝听了这一声,对上他幽深的眸子,不知为什么有些脸红心跳。   这会儿那宫女已经迟疑着退后了几步,同春也很识趣地跟着退在了一边儿。   七宝定了定神,忙又问道:“大人,你昨晚上回去了?”   他略一点头。   七宝皱眉:“你怎么不叫醒我?”   听了这句话,张制锦的眸色隐约又暗了几分,然后才说道:“哦,那叫醒了你又能干什么?”   七宝觉着这话问的古怪,便道:“至少、至少我能看您一眼。”   他的嘴角一动,流露出一丝很淡的笑影。   风从栏杆外吹了进来,七宝举起手挡着脸。   张制锦脚下一动,侧身挡在七宝跟前,正好把栏杆外的风遮住了。   七宝外罩着雪白的素服,这白色却越发将精致可人的五官映衬的徐徐如画,肌肤亦是同样凡尘不染的雪色,乌发雪肤,背后偏偏是红色的宫墙,真真是天地之间妙绝的配色,人物,场景。   他不禁轻声问:“今儿天冷,你怎么没多穿些?”   七宝忙道:“多穿了,同春特意多给我加了一件毛的。多亏她想的周到。”   “是吗?”   七宝怕他不信,便握着他的手,让他在自己的肩头摁了摁:“你试试,是不是很厚?”   张制锦的手按在她的肩头,果然顺势轻轻地揉了揉,眼中漾出几分笑意:“嗯,还成。”   七宝却已经反应过来,便忙松开了他的手,又低头支吾着说:“大人你、你是不是还有事?你快去忙吧,我也要回去了。”   听他无声,七宝迈步往前走至栏杆边上,正要下台阶,背后张制锦突然道:“等等。”   七宝回头:“怎么了?”   张制锦走到她身旁:“这台阶上滑,我抱你下去。”   七宝大为意外:“什么?”然后反应过来,忙道:“不不不,不用!”   她还要往后退,张制锦的手早搭在她的腰间,轻轻一揽,已经将七宝打横抱起,竟不由分说地迈步往下走去。   七宝大为错愕,满心窘羞。   但是他正在下台阶,却也不好挣扎,免得连累他摔了,于是只缩着头一动不动,心中祈祷没有人会看见。   张制锦抱着她下了台阶,才将她轻轻放下。   七宝的脸上已经绯红一片,无法言语。   “我保证,”张制锦凝视着她白里泛红、吹弹得破的脸:“下次……一定会叫醒你。”   七宝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跟羞窘里,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他已经转身,大袖飘飘而去。   七宝伸手捂着脸,原本被风吹的很冷的脸,此刻竟如火烧。   她偷偷地四处扫了一眼,庆幸没有人看见,忙又拉住同春:“咱们快回去吧。”   可就在七宝自以为这一幕没有人看见的时候,不远处的殿前,永宁侯裴宣跟康王世子赵琝以及几个宫内的禁军站在一块儿。   有一名统领便啧啧了几声:“要不是亲眼所见,卑职真不敢相信。”   另一人笑道:“以为侍郎大人是不苟言笑的君子,没想到也会做这种惊世骇俗的举止。”   裴宣听着众人的惊啧,心中冷笑:如果众人知道了这位正人君子当初以什么手段骗七宝去自投罗网,不晓得又是什么反应。   而且,方才张制锦明明已经看见了他们这些人站在这里,却故意去抱七宝。   他这是想干什么?跟谁示威吗?   裴宣心中很是不齿这行径。   不料旁边赵琝说道:“侍郎这是情难自禁啊,果然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虽然是调侃的话,但口吻却是阴森森的。 第81章   且说七宝拽着同春往回的时候,正遇见康王妃带了周绮也回寝殿。   康王妃一笑:“七宝,你是去哪里了?”   七宝屈膝行礼,回答:“回王妃,之前淑妃娘娘传了我过去问话。”   康王妃道:“我原本也想去拜谢娘娘的,这次母妃的丧仪,多亏了淑妃娘娘跟平妃娘娘两人操持的妥妥当当。”   说话间,便进了寝殿,里头的众位诰命夫人见康王妃来到,纷纷地上前拜见。   七宝趁机退后两步,望着周绮道:“四姐姐。”   周绮转头向着七宝飞快地一笑,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敷衍。   七宝本想借机跟她多说两句话,突然看周绮如此淡淡的,满腹的话猛地都缩了回去。   这片刻的功夫,周绮已经随着康王妃,一边跟众家诰命贵妇寒暄,一边入内去了。   七宝呆在原地,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同春在旁边看的清楚,便悄悄对七宝说道:“姑娘,以后有的是机会跟四姑娘说话,如今这种场合却不方便,你别放在心上,眼见又要行礼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当下同春陪着七宝往前,那边儿张老诰命也已经自紫宸殿出来了,李云容等正围绕着说话。   七宝上前拜见,李云容微笑道:“你回来的正好,再迟一些我就要叫人去找了呢。”   这天直到黄昏时候,各家的女眷才纷纷出宫,各自回府。   因劳累了一天,张老夫人也不想用晚饭,也不必七宝在跟前传饭了。   七宝乐得清闲,回到新房里,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想动。   同春叫了小丫头过来,帮着她将素服换了下来,七宝一动不动地任由她们摆弄,只哼着说道:“腿很疼。”   同春跪在地上,小心将她裙子掀起来,把里头的裤腿往上撩起,仔细看时,却见两边的膝头上果然已经青肿起来了。   当下忙叫丫头去找四奶奶,取消肿化瘀的药膏。   七宝因为累的四肢酸软,也不愿意去洗澡,只在椅子上坐着。   同春怕她着凉,又让巧儿把炭盆端到旁边。   不多时药膏也拿了来,同春自己挑了揉开,给七宝在膝头上细细涂抹了,又用巧劲揉搓了半晌,这会儿七宝已经歪在大圈椅上快要睡着了。   同春忙把她叫醒:“到床上去睡才妥当,在这里若是扭了筋,更不好了。”   当下扶着七宝起身回到床边儿,七宝艰难地往榻上爬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大人还没回来?”   同春笑道:“没有。”   七宝眨了眨眼,虽然累的很,仍是惦记着吩咐:“若是他回来了,记得叫醒我。”   同春笑着答应了,扶着七宝躺下。   七宝原本是想睡的,因为突然提起张制锦,不免想到今儿在宫内他破格唐突的举止,一瞬间心跳加快,心里都是他的影子,竟又有些睡不着了。   耳畔听得外头风声呼呼,丫鬟们进出房门发出响动,七宝总疑心张制锦是回来了,每每地转头看,却都扑了个空。   同春本以为她倒头就睡,想不到竟又不肯睡,同春便笑说道:“可是在想咱们大人吗?”   七宝哼道:“你又知道?”   同春却也想到今日宫中的事,可又怕说出来七宝羞窘,便不提。   只是默默地出了一会儿神,便说:“今儿我在宫内,看那些夫人奶奶们,多都是些咱们夫人年纪的,就像是四奶奶那样年纪的都少的很,姑娘这样年纪的就更没有了。”   七宝疑惑:“你啰里啰嗦的想说什么呢?”   同春道:“奴婢是想说,可见咱们大人能干。我虽然不在朝廷上,却也明白,像是咱们家大人这般年纪便身居要职的,只怕也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七宝竟即刻说道:“大人自然是很能耐的。”   同春笑道:“现在知道张侍郎是极好的了?当初要把姑娘说给他的时候,怎么起先还不情愿呢。”   七宝语塞,讪讪道:“不跟你说了。”   同春也道:“那就快些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睡得晚,明天起不来就坏事了。”   七宝想到明日也要如今日般遭罪,一阵揪心,忙收敛心绪,闭上双眼。   此后一连过了数日,都是天不亮就起身准备,直到天黑才能乘轿回府,像是张老诰命、谢老夫人等,一个个累的头晕眼花,疲乏不堪,但事关规矩,生恐担待了罪名,所以就算身子不适,也要强忍支撑。   七宝也是自打出娘胎也没受过这种折腾,每天晚上回到府里,都要由丫鬟们捶腿揉手,躺在榻上就只管要昏睡过去。   这段时候张制锦也忙的天昏地暗,一则皇室的事要动用钱银,二则年后要交接户部的差使,只是不管多忙,也不管忙的多晚,他总会抽出一个时辰回来陪七宝。   只不过他是早出晚归,每每回来,恰是七宝睡得最香甜的时候。张制锦看着七宝累的呼呼大睡,他却也不忍心再吵她起来,于是便只默默地抱着她陪伴而已。   说也奇怪,七宝明明不知道他回来了,每次察觉他搂着自己,却总会懵懂含糊地叫一声“大人”,然后主动蹭到他怀中,亲一亲他的脸。   这种反应,让张制锦心中有种水火交煎的感觉。   他当然喜欢七宝亲近自己,但是这种亲近狎昵的……却是意料之外的。   亲昵的让他讶异,甚至有一种不大真切的感觉。   直到终于结束了进宫守制,已经是过了新年,数来数去,还有三天就是正月十五了。   张府这边儿,从张老诰命往下所有人都已经撑到了极致,老诰命身体向来强健,这一次却仍是病倒了。   只有四奶奶李云容还能撑得住,仍是指挥若定地,命底下人请医服药之类。   只不过李云容毕竟也不轻松,幸而有一件——以前还要操办正月十五的节,可是今年因为德妃的事,却可以一切从简,她倒是也能忙里偷闲休息休息了。   对七宝而言,却也像是孙猴子度过了九九八十一难,也不管别的,躺在新房里先睡了个昏天黑地。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隐隐觉着双膝涨疼,腰肢酸软,便下意识地呻吟着叫同春。   过了会儿,仿佛被子给往上掀开,有一双手落在自己的膝盖上,轻轻地揉捏着。   虽然力道并不大,七宝仍是觉着刺疼难忍,朦朦胧胧里哼哼叽叽地叫了两声:“疼的很,轻些。”   那人的动作停了下来。   七宝又觉着冷,便缓缓地蹬着腿想把被子踢下去盖起来。   不料就在这时,身边的人俯身,在她耳畔说道:“醒了吗?”   迷迷糊糊中七宝听见这个声音,猛地清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借着帐子内暗暗淡淡的光芒,瞧见是张制锦那俊雅非常的脸,近在咫尺,双眸之中幽幽地似有星芒。   “大人?”七宝不知是惊是喜,嗓子却有些沙哑。   突然她醒悟,忙想起身看看自己的腿:莫非方才是他在帮自己揉腿吗?   只是才一动,就给他制止了。   这连日来,但凡张制锦回来,七宝总会这样柔柔软软地叫上一声,但却没有一次比得上现在这样真切。   张制锦不许她起身,在七宝脸颊上轻轻抚过:“再叫一声。”   七宝呆了呆,便又唤道:“大人?怎、怎么了?”   张制锦缓缓在她身边躺下:“没什么。”手臂自被子底下探入,缓缓地落在她的纤腰上。   七宝才察觉不妙,身体下意识地缩了起来。   “方才不是还嚷嚷着疼,我好心帮你揉揉,又怕什么。”他不疾不徐地说。   手隔着薄薄地中衣摁落,滚烫的气息也随着一点点渗入。   七宝对上他凝视的眼神,略觉口干:“大人……”   张制锦受不了这种呼唤,按着她的腰,侧身俯首,在那殷红的樱唇上吻落。   这些日子他因忙于政事,臂上有伤,且又怜恤七宝每天进宫身体劳累,所以从不曾勉强,如今放松下来,伤也好了大半,遏制的情绪犹如春潮般的层层涌动。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劲越来越大,从最初的轻揉到几乎迫不及待地掐住,像是不顾一切地想要将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紧紧地握在掌中。   这感觉就像是捉到了什么稀世珍宝,想要好好地珍藏起来,却又找不到什么可靠的地方,或许唯一可靠的就是他的掌心而已。   七宝疼得要叫出来,但声音却都给他的亲吻压住,有的堵了回去,有的支零破碎,   “大人、大人……”七宝上气不接下气,隐隐地有点慌张。   七宝实则非常熟悉这种感觉,甚是熟悉到了不敢让自己反抗的地步,她颤声唤了一句,便紧紧地闭上双眼,强令自己不要动。   张制锦察觉了她的顺从,很是意外,但却也顾不上了。   手底像是抚过什么上好的羊脂玉,只是软嫩细滑,且又温暖馨香异常。   让他在瞬间忘了所有。   直到耳畔听到七宝低低地求:“大人,轻、点……”   他的动作突然戛然止住。   闭着眼睛的七宝没有发现,张制锦的面上掠过一丝难以形容的暗影。   目光在七宝的脸上默默地描摹了会儿,张制锦道:“睁开眼睛。”   七宝的长睫一抖,然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就算是在微光之下,这双眸子依旧清澈如许,纤尘不染。   “你……”张制锦克制着想再吻下去的冲动,道:“亲我一下。”   他的声音也略有些暗哑。   七宝一愣。   四目相对,终于,七宝咽了口唾沫,她手撑着褥子缓缓起身,目光从他的双眼往下,在他的唇上略停了停。   然后,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   像是蜻蜓点水般的短暂一吻。   因为方才的厮缠,她的唇上还有些湿润,温润地贴在他的唇角。   一如之前他回来的那十数个夜晚。   张制锦无法形容此刻自己是什么心情。   七宝虽然不懂他的心情,却敏锐地察觉到他身上那微乎其微的一点冷意,这久违的冷意像是一点极细的冰针,让人不安且疼。   他不满意吗?   遏制着心头的惶惑,七宝深深呼吸,然后说道:“大人如果,如果……”   她的脸上涨红着,明明是羞赧惊悸的不能自已,却偏偏伸出手来。   小手往下,在他的腰间轻轻地掠过,然后,落在张制锦束腰的玉带上。   细嫩的手指在抖,像是要给他将玉带解开,却又无力。   张制锦当然明白七宝的意图。   他心中还有若隐若现的阴云,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深深地望着七宝的双眼:他想要这个人,而七宝,仿佛也很愿意。   这就足够了。   原本隐忍暗淡的眸色在瞬间变得锋芒毕露。   在他压下来的时候,七宝突然想起一件事:“大人、大人我……”   他却已经听不进别的话了。   七宝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苏合香的气息,以及沐浴过后的清爽水气。   味道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特殊、且记忆也最鲜明的。   所以这一刻七宝的心底,突然又出现在紫藤别院的那一幕:这个人丰神俊朗的,从西府海棠底下走了出来。   “大人……”七宝低低呜咽了一声,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第82章   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七宝疼的头皮发麻,冷汗涔涔。几乎分不清,这到底是姗姗来迟的洞房花烛,还是那家破人亡后的暴风骤雨。   她只真切地感觉到张制锦紧紧地抱着自己,像是要将她一寸寸碾碎。   男子低低的喘息从耳畔钻入心中,健硕的身体炙热的怕人。   跟记忆中的“梦境”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到底是哪里有所不同,七宝却又无法用理智去分清细想。   七宝不知张制锦是什么时辰回来的,但自从他开始的那刻起,她心中就盼着他快些走才好。   可还没等到张制锦偃旗息鼓悄然离去,她自己就已经撑不住晕厥了过去。   身体轻飘飘的像是一片羽毛,坠入了空荡荡的冰冷深渊。   七宝在里头不住地下坠。   深渊又黑又冷,七宝竭力寻找,却看不见任何东西,想蜷缩起身子,但却无法动弹。   慢慢地,好像连身体的知觉都一点点消失了,七宝怕起来,拼命挣扎,但动的越厉害,身体消失的好像就更快一些。   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她的身心,但就在这绝望的时候,有一只手臂探过来,在她腰间一揽。   下一刻,七宝撞上了一堵“墙”。   她慌的手足无措,拼命地将碰到的东西抓住,就像是溺在无边深海里的人捉到了救命稻草。   “七宝!”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七宝慌里慌张地抬头,因为太过害怕,一时错乱的竟看不清面前的人,只看见一双很亮的眸子,隐隐有可贵的光芒闪耀。   终于,七宝想了起来,她失声叫道:“大人!”   这一声唤出口,七宝才缓了一口气,她急促地喘着气,用力把张制锦紧紧抱住,脸贴在他只穿着单薄中衣的胸口,拼命用力,就像是要把自己挤进他的胸膛里才好。   ——   对七宝而言,这一刻她终于回到了现实。   在见到张制锦的脸的那瞬间。   因为在她的梦境记忆中,当那噩梦般的一夜过后,他已经离开了,剩下她一个,支零破碎,苟延残喘。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守在她的身边,带着类似温柔的神情。   可对张制锦来说,却另有一番滋味。   他突然想起,当初还没对七宝动心之前,那一夜自己突然得了绮梦。   海棠树下的荒唐梦境,以及那首诗:   幽姿淑态弄春晴,梅借风流柳借轻,几经夜雨香犹在,染尽胭脂画不成。   如今玉人在怀,果然是幽姿淑态,甜美妩媚,万种风情。   这般活色生香,暖玉温柔,是再也描绘不出的,更是诗词言语上也难以说尽的妙处。   这无上的欢喜,让他忘了心中那一点阴翳。   只是七宝太过娇弱,竟昏厥过去,却让他无法尽兴。   天知道他已经尽量克制,温柔相待,免得粗鲁之下伤了她。   不料所谓温柔,也许只是他的尺度罢了。   但虽意犹未尽,心却很是满足。   成亲了这半个多月,第一次他把人彻彻底底地拥在怀中,因为心上太过喜欢,竟把身体上的疲累都抛在脑后。   望着七宝半昏半睡的脸,他一时情难自禁,将她的小嘴亲了又亲,最后几乎都红肿起来才罢休。   他回来的时候子时已过,收拾洗漱,又肆意欢好了这一场,已经到了寅时。   本来他是得回户部的,可看着怀中七宝昏睡的容颜,却觉着缺一日也不算什么。   直到七宝突然用力一颤,继而挣扎了起来。   她蜷缩身子,瑟瑟发抖,像是在躲避着什么,整个人明明还没有醒来,口中却发出了断断续续的呢喃呜咽。   张制锦本就没有睡着,见状大为诧异。   本想叫醒七宝,但看着她这般反常的情形,蓦地想到之前她的异样之处。   在他眼前,七宝蹙着眉,满面感伤似的,口中喃喃不清,不知说着什么,看这幅样子,多半是给梦魇住了。   张制锦微微震动,又想起在成亲之前,七宝那诡异的一病。   直到发现她越来越抖的厉害,身子也跟着发凉,张制锦才察觉不对,当下不顾一切将她重新拥入怀中,低低唤着她的名字。   如今看着七宝钻在自己怀中的样子,这模样,倒像是之前曾给人遗弃了的奶猫奶狗,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人一样,便不由分说全心全意地依赖。   张制锦抬手,在七宝缎子般的长发上轻轻地抚过:“方才是怎么了?”   怀中的人轻轻地动了动。   “大人……”七宝并没回答,只是小声地说,“我、口渴。”   两只眼睛望着他,直到此刻她清澈的眼中还有一点类似劫后余生般的惶恐。   张制锦轻轻拍拍她的脸,回身叫丫鬟倒水。   同春亲自捧了茶过来,躬身奉上,张制锦接了杯子,一手搂着七宝,一边小心喂给她喝。   七宝喝了两口,便又窝在他的胸口。   张制锦把剩下的茶喝了,杯子递了出去,才又将她环抱入怀中:“是做了噩梦吗?”   “嗯……”七宝闷闷地。   张制锦道:“多大了,还害怕做梦?”   七宝把脸往下,越发贴在他身上:“你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的梦,”眼中的泪早流了出来,把他的素缎里衣打湿了,七宝低低说道,“那梦很真的。”   张制锦微微一笑,打量着七宝微蹙的眉心:“那么,在七宝的梦里,可有我?”   七宝受惊一般,猛地爬了起来。   张制锦本是试探的问,见她如此反应,微怔之下,便知道了答案。   “真的有我?”他凝视着七宝的眼睛,“不知我是什么样的?”   七宝同他对视片刻,眼睛早就给泪模糊了,她抬手擦去泪,默默地转过身去。   张制锦略欠身而起:“怎么?难道……我在梦中惹七宝生气了?”   七宝背对着他,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掉。   之前他几乎把她的衣裳都除了去,此刻她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薄缎子里衣,勾勒出微削的肩头,婀娜的腰身,满头的青丝散乱地披在背上,随着她的动作,发尾在腰间轻轻摇动,就像是春日的风拂动了嫩芽初长的柳丝。   张制锦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缓缓坐起身来。   他从身后将七宝慢慢拥入怀中,俯首在她耳畔低低说道:“怎么不理我?”   七宝本正有些发冷,他的怀抱却暖煦如春,七宝本想挣一挣,却因为贪恋那熟悉的温暖,便没有动,只是低着头掉泪。   张制锦俯身望着她:“不许哭了,先前还没哭够?”   七宝不明白:“什么先前?”   张制锦哑然失笑:“你听听你的嗓子,都哑了,先前泪流的那样凶,这会儿竟一点也不记得?”   七宝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瞬间脸便涨红了:“你、你既然知道,你为什么还……”   他的手臂勾在她的腰间,把她往自己身上抱紧了些:“这是咱们的洞房花烛,难道你真让我停下?”   他说话的气息扑在七宝的颈间跟脸上,她脸上的红热越发像是见了风似的,野火燎原般更加助长起来。   七宝窘的把脸转开,低低说道:“我不喜欢。”   “哪里不喜欢?”他的手很不安分,沿着那细滑的里衣往上。   七宝忙将他的手摁住:“大人!”   “嗯?”他低低应了声,却转头俯首地在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七宝听出这简单的一声底下压抑的是什么,忙窘迫地拒绝:“不、不行。”   “什么不行?”他暗色的目光在眼前所见上游走。   七宝心有余悸,生若蚊呐地回答:“你、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戏谑的笑,大手却如愿以偿地擭住所欲,俯身轻声道:“七宝告诉我如何?”   ——   因为张老诰命病倒,府内陆陆续续有许多来探望的,加上二太太也在休养,所以府内只靠着四奶奶李云容上下照看着。   张老诰命因病中懒怠见人,多半都叫李云容接待挡了。只是她心里倒是惦记着一个人,那就是谢府里的谢知妍,因进宫守制这十几天里都没见到人,所以这日特叫府内派人去谢家,把谢知妍接了来。   谢知妍来到的时候,正好给老太太看病的太医退了出来。   李云容请外间的六爷照看了,自个儿接了谢知妍,送她入内拜见老太太。   只不过察言观色,李云容隐隐觉着谢知妍的神色不大好,眼皮略有些红似的,只是不敢多想。   张老诰命见谢知妍到了,精神一振,便让谢知妍上前,说些年下的话。   谢知妍倒是很懂怎么哄老太太开心,只说了一会儿,就让张老诰命笑了出来。   李云容见状,心想多半老太太又会按照先前一样,多留谢知妍住上两日,于是便出外吩咐仆妇们再度将谢知妍素日住的客房重新打扫一遍。   李云容吩咐完后,正要再到里头询问老太太情形如何,还未进门,却突然听到呜呜咽咽的哭声。   这声音却像是谢知妍的,李云容是个极精细的人,闻声便忙止步。   隔着帘子,只听张老诰命说道:“好孩子,别哭了。”   谢知妍小声道:“我知道不该在大节下流泪,只不过府内没有可说话的人,只有见了您老人家,才像是得了依傍。”   老诰命叹道:“唉,你既然如此,难道你心里不愿意?”   谢知妍道:“我也不敢说别的,只是求您老人家说句话,就说知妍年纪小,还不想考虑那些事儿。”   李云容听到这里,隐隐地已经明白里头是在说什么了。   四奶奶管理张府内宅的事,自然也是个耳聪目明的人,近来她便隐隐听说,谢家似乎有意给谢知妍觅一门如意郎君。   毕竟原本谢知妍是看好了要许给张制锦的,没想到张制锦竟并不从命,反而去娶了七宝。   以谢家的门第,自然是没有别的可想:终不成给人家做妾?   这会儿里头老诰命叹了声,笑道:“你毕竟也十七岁了,又能小到哪里去呢?”   谢知妍便撒娇道:“也有那二十岁才成亲的人呢,老太太素来最疼我,求老太太就答应我了吧。”   张老诰命顿了顿,凝视着谢知妍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对我说句真心话,你是不是还想着……你表哥呢?”   谢知妍红了脸,低头道:“老太太又说什么?我不懂。”   张老诰命叹道:“我岂会不知道你的心思,当初也便是看着你跟锦哥儿很是相衬,且锦哥儿是个前途无量的,你跟他成亲,又对谢府来说似锦上添花,所以才起了那念头,没想到,半路居然冲出一个周家七宝来,倒也没奈何,事到如今,你总该也把这心熄了才好。”   谢知妍道:“老太太。”声音里又带了哽咽之意,“我真的没有再痴心妄想了,老太太也别说这个了,再说我就无地自容了。”   张老诰命才又一笑说道:“若然如此,那也罢了。”   李云容正听到这里,身后门外响起脚步声。   李云容进退维谷,便故意退后两步,问旁边的丫鬟道:“那个药方子放在哪里了?”   那丫头忙说道:“方才奶奶不是吩咐奴婢交给六爷,让小厮拿了去抓药的么?”   李云容点了点头,正在此刻,门外果然也有两个人来了。   进门的两人,正是二房的张岩跟张良两个。   两人见李云容在这里,张岩便先行了礼:“奶奶。”张良也随着屈膝:“四奶奶。”   原来这张岩虽是四爷的女儿,但是却并不是李云容亲生的,原先这四爷另有一位原配夫人,只是早亡,所以李云容也是明媒正娶的继室。   李云容点头道:“你们也来了?”   张良说道:“听说老太太接了谢家姐姐过来,我们也来看看她。”   说到这里,丫头将帘子掀开,请了她们三人入内。   此刻里头谢知妍早擦干了泪,见了李云容,便起身行礼,又跟张岩跟张良见过了。   张老诰命见她们一团和气,便道:“这次不用忙,我叫知妍在府内多住两日,够你们相处的了。”   张岩张良各自欢喜。   突然谢知妍疑惑地问道:“对了,怎么不见表嫂呢?”   张老诰命也看向李云容:“七宝怎么没来?”   李云容忙俯身道:“我先前派人去看过,七宝因为前几天太过劳乏,如今也病倒了……所以我就叫她不用着急起身,先将养着才好。”   张老诰命皱眉:“偏偏她也这样的娇嫩,比我还要矜贵呢。”   这会儿谢知妍说道:“原来表嫂病了?我很久不见她,也怪想念的,偏她病倒了,岩妹妹良妹妹,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她可好?”   两个女孩子对视一眼,都笑着说好。   李云容本要劝阻,张老诰命却也已经点了头,当下三个人就出门去了。   ——   且说张岩跟张良两人陪着谢知妍,一路往新房而去。   谢知妍便跟她们说些没要紧的话,略说了几句后,突然说道:“表哥这门亲事也是赶巧了,怎么前脚才成亲,后脚宫内就出了这种事,周姑娘才进门,先跟着挨了这十五日的管束劳累,我知道她身体向来不好的,且大概又从未受这种磋磨,怪道就病了。”   张四爷在国子监内任职,从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女儿张岩的性子也有些像是他,颇为沉稳。   只是六爷却是个好说笑的个性,张良便也很有乃父之风,因说道:“二太太那边也不受用呢。每天寅时才过就要起身打点进宫的事,又是这天寒地冻的,岂不要人的命?”   谢知妍抿嘴笑道:“还好你们两个都没有嫁人,不然的话只怕也要受这些苦呢。”   张岩脸上微红,张良却笑道:“若说这个,那也是姐姐先要嫁人……只可惜……”   谢知妍明白了她可惜的是什么,毕竟当初张老诰命甚是疼惜她,府内上下也几乎把她当作没过门的九奶奶了,若不是周七宝,这次陪着老诰命进宫的自然是她。   谢知妍一笑,却话锋一转道:“怎么我听说,从宫内出事后,表哥就很少在府内了呢?”   张岩跟张良早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张岩还不敢多嘴,张良见左右无人,便小声跟谢知妍说道:“九叔叔成亲那天,姐姐怎么没有来?”   谢知妍低下头,不好意思说自己太过伤心,所以不愿意露面。   张良笑道:“可就算没有来,难道就没听说吗?九叔连洞房花烛都没在府内度过,一整夜都在宫内。”   谢知妍自然也听说了,所以才特意的旁敲侧击,如今从张良口中得了准信,便故意做诧异状:“是吗?这可是……旷古未闻的。”   张良道:“何止呢,我听底下的人说,九叔因为太过忙碌,白天竟见不到人,晚上只在子时过后才回府内耽留片刻,他们都说……”   谢知妍正屏息静气地听着,张岩笑着制止说:“你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家,知道什么,就在这里嚼舌,也不知羞。”   张良的脸上果然一红,就讪讪地停了口。   谢知妍心痒难耐:“到底怎么样呢?这儿又没别人,我也不会跟谁说嘴去。好妹妹,到底告诉我。”   张良到底按捺不住,便走近她身边,靠近谢知妍的耳朵,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谢知妍的脸上也慢慢地漾出一点晕红,但眼睛里却多了一抹喜色。她脱口问道:“当真吗?”   迎着张良跟张岩吃惊的眼神,谢知妍忙掩饰:“我、我只是不敢相信罢了,并没别的意思。”   张良才嘻嘻笑道:“我也只是偶尔听了几句,又不能巴巴地凑过去细打听,也许是真,也许不真,谁知道呢。”   于是三个人来至新房的院子,进门之后,满院子鸦默雀静,寂然无声。   他们三个面面相觑,当下都也不再说话,只走到屋门口,张良掀开帘子,让张岩跟谢知妍先行入内。   大家鱼贯到了里屋,仍是没有声息,张岩不由低声说道:“多半是在睡着,我们不如且走吧。”   谢知妍哪里肯,便拉着她望内,到了里间,果然见床帐帘子垂着一边儿,一个丫头伏身,正在把另一侧的挽了起来。   而帐子里传来七宝带些沙哑的声音,半是慵懒无力地问道:“大人真的走了吗?”   三人听了,不由齐刷刷愣在当场。   只听同春低笑道:“自然已经走了,已经问了我三四回了,怎么还不信呢?说起来九爷这次也是为了姑娘才特意耽搁了这半天呢,本还让你好好多睡会,你偏要洗澡,既然这样也罢了,快换了衣裳,四奶奶那边儿已经派人来问过了两三次,好歹过去见见老太太。”   七宝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实在动不了了,身上疼得很。你扶我一把。”说着就探出手臂来。   谢知妍定睛看着,却见从轻粉色的内帐间伸出一支雪白如玉的藕臂,只是不知为何,原本明净无瑕的手腕上竟隐隐地带着些许乌青的痕迹。   谢知妍正要细看,那边同春已经转到床边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同春才要把七宝扶起来,就听到丫头秀儿道:“姑娘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原来先前张制锦吩咐不许打扰了七宝,同春怕丫头们毛手毛脚地,就叫她们先退下了,这会儿秀儿进来查看究竟,才跟谢知妍等撞个正着。   同春回头,果然见他们三人站在不远处,忙也一笑:“姑娘们进来了,我怎么一丝儿也没听见。”   这会儿七宝因疑惑,也慢慢地探头看过来,这会儿她才洗过澡,还并未梳理,但偏偏有一种天然的娇慵气质,脸色更泛着淡淡地樱粉色,晶莹如玉,两只眼睛亦是水汪汪地,嘴唇却格外地殷红。   就算同为女孩子看了,都忍不住为之怦然心跳。   谢知妍眼见面前七宝如海棠春睡初醒般的娇懒之态,隐隐又觉着她的眉眼唇角流露出一种别样的气质,心头巨震,竟无法出声。   张岩忙行礼道:“小婶子,听奶奶说你身上不好,所以我们特来探望。方才门口没人,我们就自个儿进来了。”   七宝眨了眨眼,蓦地醒悟自己衣衫不整,幸而有同春挡着。   七宝红了脸,把身子往床内缩了缩,忙道:“你们先等一会儿,我没有大碍,收拾好了再跟你们说话。”   于是秀儿又叫了两个丫头进来,伺候三位姑娘到外头的桌边落座。   里头同春扶着七宝下地,七宝的双足才沾着地面,膝盖便不由自主地往前屈起,几乎跪倒。   七宝闷哼了声:“不行,还是没有力气。”   同春打量着七宝恼羞的脸色,想起方才伺候她洗澡的时候,看见她身上的那些痕迹,不由地就红了脸,只是唇边却又露出了笑意。   当下同春便叫七宝先在床边坐了,自己给她轻轻地揉搓捶腿,如此半晌,才觉着略好了些。   ——   此刻,张岩张良跟谢知妍三人在外间桌边,张岩道:“咱们来的是不是有些唐突?”   张良说道:“咱们是来探病的,又唐突个什么?”   张岩道:“话虽如此,只是我看小婶子才醒,我们不如先走,等她收拾妥当了再来。”   张良倒也无可不可,只有谢知妍说道:“既然已经来了,何必有再缩头缩脑的呢,我们就坐在这里等一等也无妨的。”   她们两人听了,略觉有道理,于是又喝着茶坐了半刻钟,忽然间外头有个婆子的声音隐隐地说道:“了不得,那院子里好像又在闹呢。”   张良不明白,便起身走到门口:“什么在闹?”   那婆子见是她在里头,忙行了礼,又说道:“方才听见府里七小姐的院子里有些吵闹的声音。”   谢知妍虽然听见了,却并不理会。张良正在皱眉,张岩向着她使了个眼色,张良便自回到桌边。   张良小声说道:“一定是这房里的人又在为难琼瑶了。”   张岩说道:“各房里的事各自料理,横竖不跟咱们相干,别插手。”   张良皱眉:“他们是不是有些太过了?琼瑶虽然是庶出,好歹是三叔公亲生的。”   张岩淡淡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三叔公最听三太太的话,要如何对待琼瑶,自然是三太太做主,且又不是咱们房的人,咱们算是什么?怎么好管人家的闲事?”   张良叹了口气:“怎么老太太也不管呢,难道老太太竟不知道?”   张岩看一眼谢知妍,暗中捏了张良的手一把:“别瞎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怎么好去烦老太太?”   大家正说到这里,便听同春说道:“让姑娘们久等了。”   三个人回头,却见同春扶着七宝走了出来,大家忙起身行礼。   七宝勉强一笑:“不必多礼,都坐了说话就是了。”   因为皇妃才殁,七宝虽是新妇,身上却也没穿鲜艳颜色的衣裳,只着一件银白色的织锦对襟袄子,两侧腰间垂着用米粒珍珠串成的压裙玉流苏,底下衬着银灰色的八幅裙,边儿上用细细地金线刺绣着吉祥团纹。   头发尽数向上梳起,在发顶心梳成了一个端庄的宝相髻,周围却用点翠嵌宝的发冠罩了起来,两边耳垂上只用两颗珍珠耳珰点缀,却跟少女打扮的时候不同,更别有一番动人心魄的美好。   张岩跟张良因为见过,倒也罢了,谢知妍愣愣地盯着七宝,心中妒恨交加,恨不得上前将她的发髻打散,衣裳扯乱,又或者索性转身飞快地逃离此处。   三人重新落座,张良便问道:“小婶子,宫内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了,怎么九叔还是这样忙的不见人影?”   七宝说道:“九爷所管的是前头朝堂上的事,宫内的事他虽也留心,毕竟不是他本职,本职还是不能丢下的。”   张岩说:“我听人说,九叔很快要调职了?近来这样忙,大概也跟这个有关。”   七宝点头。   张良忙又说:“那可不知道元宵节的时候九叔会不会休两天假呢?好歹好好地陪一陪小婶子。”   话未说完,就给张岩在底下轻轻地踹了一脚。   七宝脸上一红,却不以为忤,只低声说:“这个自然不敢勉强,毕竟是公务要紧。”   正说到这里,谢知妍道:“到底是表嫂深明大义,也是表哥的好眼光,有福气。”她违心的说了这几句话,心中翻江倒海。   七宝对上谢知妍的眸子,心头略觉恍惚,却只是一笑低下头去。   谢知妍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颈间,原来七宝里头的中衣领口整齐地交叠着,但是吸引谢知妍目光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在七宝颈间那一点浅紫色的痕迹。   起初她以为是给什么伤着了,心中暗自得意,但是再细细看去,猛然间浑身一震,几乎冻僵了似的。   张良顺着谢知妍的目光看去,却忙道:“小婶子,你哪里弄伤了?”   七宝一愣:“哪里伤着了?”   张良起身凑近了,细看她脖子上:“这里是哪里磕碰着,弄出这一团青紫?”   “是吗?”七宝莫名,倒是同春在旁边大为窘迫,忙咳嗽了声,说道:“方才我姑娘跟外头说话,不知是什么要紧的话?”   张良见她提起来,这才暂时把七宝的伤抛下,就把那婆子来报信一节说了。   七宝微微皱眉,便问张良:“难道是什么人在欺负琼瑶吗?”   张良才要回答,却听张岩咳嗽了声,笑道:“这些事情我们也不太清楚,只是我们来了这半天,怕老太太那边儿等急了,也该回去了。”说着站起身来。   张良讪讪地打住,只得跟着起身。   谢知妍深看一眼七宝,垂头行了个礼,往外去了。   同春亲自送了出远门,回来之后,便对七宝说道:“怎么这谢姑娘又来了呢?”   七宝一笑,环顾室内,一时又有些如梦似幻之意。   同春悄悄地说道:“姑娘,总不会,这位谢姑娘对九爷还是不死心吧?方才我看她瞧你的脸色,可是很不好呢。”   七宝叹了口气,摇头说:“随她去吧。”   说了这句,突然又想起张琼瑶的事,于是就打起精神跟同春说道:“你去瞧瞧琼瑶那边儿,看看怎么样了?”   同春道:“你好歹先吃了饭我再去。”   七宝笑道:“你去就是,难道还耽误我吃饭?”她叹了口气说道:“且我也不觉着饿。”   同春去后,七宝只吃了半碗燕窝便停了。很想回床上再歇会儿,却强打精神让秀儿沏了一壶祁红,自己慢慢地吃了半盏。   七宝的眼神有些朦胧,心中默然地想:原本在这屋子里当家的,该是谢知妍才是,可如今却换了自己,方才看谢知妍用那种眼神瞧着她,七宝总觉着恍惚不真。   甚至有那么几回,七宝想问问谢姑娘,那年她是否去过城郊桃林,那个跟张制锦会过面的女子,会不会是她。   正在出神,外头同春带了一个人进来,却正是张琼瑶。   同春去的时候还笑眯眯的,这会儿却神色大变,竟有些气急败坏似的。   七宝回过神来:“怎么了?”   同春对张琼瑶道:“姑娘,你给我们奶奶看一看。”   张琼瑶胆怯地看一眼七宝,低头不动,嘴里却说道:“其实没什么的。”   同春着急,便握住她的手,将她的袖子撩起来,露出底下细瘦的手臂,上头竟有数道伤痕,有新有旧,像是给什么打出来的。   七宝不由站起身来:“这是怎么回事?”   张琼瑶低着头,泪盈于睫。   同春满面愤慨,忍不住说道:“是伺候姑娘的奶母做下的。”   张琼瑶忙摇头:“不不,这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碰着的。”   七宝望着张琼瑶胆怯的样子,她自个儿本就不是个大胆的人,但是眼前的女孩子显然像是比她更胆小数倍。   七宝皱眉道:“你若不说,我就叫人去吧你奶母找来问问就是了?”   张琼瑶听了这话,才忙说道:“小嫂子,你不要去叫她,也不要管这件事啦。”   七宝问道:“上次传菜的时候你故意骗我,是不是也是这个人唆使你的?我哪里得罪了她,要她这样陷害?且你是姑娘家,怎么反而怕起她来了?”   同春比七宝更清楚一些这些宅门内的人情世故,便低低说道:“照我看,如果没有人撑腰,只怕那奶母不敢这样行凶。”   七宝问:“撑腰?还有人纵容着她做坏事不成?这件事难道四奶奶不知道?你为何不告诉四奶奶呢?”   同春咳嗽了声。   七宝看看她,又看看胆小如鼠的张琼瑶,突然间想起来:整个张府内宅的事情虽然是李云容在管着,但是张琼瑶毕竟是三房的人,而三房里还有个宋氏太太,就算李云容知情,只怕也不敢把手深得太长。   七宝一时哑然。   不料就在这里,外头有人道:“我们姑娘可在这里?”   张琼瑶听了,慌得发颤,忙说:“我、我该回去了。”她冲着七宝一点头,转身出来。   原来是张琼瑶的奶母找了来,见她露面,那女人便又冷笑说道:“好姑娘,该去老太太那里请安了,怎么我一错眼没看见你就跑到这里来玩了?多大年纪了竟还是这么顽皮,姑娘家不尊重规矩些,那还了得?”   同春见七宝脸色不对,忙提醒道:“咱们毕竟才来,犯不着因为这个得罪了三太太。”   七宝走到门口,见那女人拉着张琼瑶的手往外走,丝毫不顾她脚步踉跄几乎摔倒,七宝着实看的生气,便把帘子一掀,喝道:“你站住!”   那女人脚步一顿,诧异地回头,对上七宝含怒的目光,她却仍然毫无惧色,反而笑道:“奶奶是在叫我吗?” 第83章   张琼瑶的奶母驻足笑问:“少奶奶是在叫我吗?我正要急着回去伺候姑娘洗漱更衣,好去给老太太请安呢。这会子少奶奶又有什么急事?”   七宝在国公府的时候,从不曾见过这种场景,自然没什么经验,见这人这般泰然自若的,七宝倒是微微怔住了。   同春早看出这女人的有恃无恐,当下上前一步,冷笑道:“不是叫你又叫谁呢?你还好意思说伺候,我问你,你却是怎么伺候你们姑娘的,竟弄的她一身伤?方才还几乎把她拽的摔倒,你还装没事人一样,也太没规矩了!”   奶母脸色一变,扫一眼身边的琼瑶,见她死死低着头。她便重又笑着说道:“姑娘这话从哪里说起,我们自然是尽心伺候我们姑娘的,哪里又弄出一身伤来,我方才不过是着急了些,没留意别的,何况若是耽误了给老太太请安,最后还是姑娘跟我们的不是,不如就请少奶奶仁慈,不用计较这些了,省得更误了时候。”   同春见她丝毫不懂收敛,皱眉说道:“你不用口口声声拿请安出来做说辞,你自己看看你们姑娘手臂上的伤,还有什么话说?”   奶母看向张琼瑶,小姑娘却还是垂着头一声不响,竟是逆来顺受的样子。   这奶母因笑道:“既然如此,我回去自会细细检查的,许是姑娘顽皮在哪里碰伤了,也是有的。少奶奶大可不必为了这个恼火,要是没有别的事,我便先带了姑娘去了。”   七宝一直听到这里,才说道:“你不必巧言令色的搪塞,我自有眼睛,很会分辩好歹,以后你可别再叫我看见你再欺负琼瑶,若是还有,我绝不放过。”   奶母脸上露出了大不以为然的表情,想反驳,对方毕竟是主子,便悻悻地。   同春喝道:“你听见了没有?”   “是,听见了。”奶母应了声,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领着琼瑶去了。   这人走后,七宝仍然生气,便对同春说道:“怎么张府这样的世家大族,也有这样刁蛮无礼的奴才?我还以为他们家家规严禁,奴才必定也是好的呢。”   同春笑道:“姑娘以为这是在咱们家呢?就算在咱们家里,十个里头也有一大半是心怀鬼胎的,只不过那些人再刁,也不敢在姑娘你跟前放刁罢了,如今咱们才来了张家,这些人自然是欺生的。只是骂他们几句就算了,可别真的动气。”   七宝咬牙说道:“这次就算了,你留心看着,如果她们还是死性不改地欺负琼瑶,咱们可不能坐视不理。”   “如果真的这样,咱们该怎么办呢?”同春故意问道。   七宝皱眉想了会儿:“叫我说,不中用的奴才,若还说不听,自然是打一顿,远远地撵走了了事。”   同春笑道:“这也算是个法子。”然而同春心里还有另一重担忧:毕竟琼瑶的奶母如此肆无忌惮,背后若无人撑腰,怕是不敢如此。   只是现在事情没发展到那一步,倒是算了。   这日傍晚,在张老诰命的上房之中,吃了晚饭,大家坐在一块儿闲话家常。   正说到后天元宵节放灯之事,难得的热闹,宋氏突然当着众人的面儿转头对七宝说道:“听说你今天早上把琼瑶身边的奶母训斥了一顿吗?”   七宝一愣,没想到宋氏竟在这时候提起,也不知她的用意。   正在想着要不要即刻把那奶母的所作所为告诉宋氏,宋氏突然笑着说道:“那嬷嬷是府内的老人了,祖祖辈辈也都是在府内尽职尽责的,按理说是最妥当的人,也是她从小到大把琼瑶照顾的妥妥当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照我看,不用为了一点儿小事就大动干戈的,免得寒了这些老人的心,你说如何?”   七宝更是大大的意外,又听宋氏好像是在责备自己,且大庭广众之下,不由脸就红了。   这会儿上面张老诰命却也隐约听见了几句:“三太太说什么寒人的心?”   宋氏便笑说道:“回老太太,倒也没什么,只是因为伺候琼瑶的杨嬷嬷犯了个小错,惹得九奶奶不喜欢,骂了她几句,我正在替杨嬷嬷讨情呢。”   张老诰命闻听,便扫向七宝,点头说道:“那的确是府内的老人了,又是大节下的,就别闹得不高兴了。”   宋氏脸上颇有得意之色,便看向七宝。   这会儿在场众人都瞧了过来,七宝脸上涨红,眼中已经冒出泪来。   突然听谢知妍笑说道:“老太太跟太太不用生气,我想表嫂未必就是真的责怪那嬷嬷,毕竟表嫂才进这府内,自然不大懂这府内的事呢,她只顾疼惜琼瑶就罢了,也是一片好心。”   张老诰命“嗯”了声,不置可否。   谢知妍瞄着七宝,眼中也是笑吟吟地。   同春站在七宝身后,知道七宝从不曾应对过这种场面,有心替她分辩,这里又不是自己能插话的场合。   那边李云容看向七宝,眼中流露出一点忧虑。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的时候,七宝缓缓地抬起头来。   她的眼中还有泪光,手也微微地发抖,却仍是说道:“我是不懂这府内的事,所以我更不懂,怎么琼瑶妹妹的身上有那么多伤,也没有人管,堂堂的小姐给一个奶母欺负,居然一堆人还帮着那嬷嬷说话。”   刹那间,整个房间内死寂无声。   张老诰命拧着眉盯着七宝,似乎不悦。   宋氏也紧锁眉头,语气带着斥责:“你到底在说什么,别太无礼了。”   七宝对上她的目光,并不退缩:“太太怪我也是有的,我的确是见识浅,所以不懂这道理,可如果太太知道琼瑶身上有伤却不管,这岂不奇怪?除非太太也是不知情给蒙在鼓里了,那么我自然有责任让太太知道。”   宋氏嘴唇一动,不耐烦般:“行了,长辈说话,你只需要听着就是了,谁家的规矩让晚辈当面顶撞长辈的?”   七宝站起身来,向着宋氏倾身行礼:“我若冲撞了太太,我领罪就是了,只不过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妹妹给刁奴欺负而坐视不理,不能看着太太给蒙蔽而不做声。”   宋氏喝道:“你够了!”   李云容先前本是要出来打圆场的,不知为何竟没出声,直到见宋氏发怒,才忙含笑说道:“罢了罢了,叫我说这其中大概是有什么误会。”   一片紧张窘迫的寂静中,突然张老诰命道:“要知道是不是误会也简单,把琼瑶叫来问一问不就清楚了?”   宋氏脸色微变。   谢知妍眨眨眼,笑劝说:“老太太,何必在这大节下理这些烦心事呢?要知道您的身体才好了些。”   张老诰命的目光在七宝跟宋氏之间一扫,却道:“我可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免得叫人说府里容不下新媳妇故意为难他,可也别落了个新媳妇跟婆婆不合的罪名,既然是误会,解开了就是了。来人,去把琼瑶跟她的奶母叫来。”   宋氏白着脸,满面不悦。   七宝落座,身后同春递过帕子来,让她轻轻擦拭眼角的泪。   不多会儿,果然张琼瑶跟她的奶娘一块儿来了,她的奶娘跪在地上行了礼,笑问:“不知老太太叫我们来有什么事?”   张老诰命说道:“你向来照顾你们姑娘,一切可妥当?”   奶娘说道:“回老太太的话,我们丝毫都不敢怠慢。一切都好,只是姑娘好像受了点惊吓,方才我们还商量弄点定神散喝一喝呢。”   “好好地受了什么惊吓?”   奶娘瞥向七宝,却又低下头。   张老诰命便看向琼瑶:“琼瑶,你老实说,底下人伺候的可尽心吗?”   张琼瑶生若蚊讷:“回老太太,很尽心。”   老诰命说道:“你嫂子方才说,这奶母欺负了你,可有此事?”   张琼瑶身子轻轻发抖,半晌终于说道:“没、没有。”   老诰命便看向七宝。   此刻在座的除了各房的太太,张良张岩等几个姑娘也在,张良听到这里,就按捺不住地想要起身,却给张岩摁住了手。   宋氏也如获至宝,挑衅似的对七宝说道:“少奶奶,这可怎么样呢?”   七宝却并不惊慌,亦无窘色,只淡淡地说道:“琼瑶,把你的袖子掀开,给老太太看看。”   张琼瑶捂着手臂,不敢动弹,只畏畏缩缩道:“不、不用的,没有事。”   奶母也忙说道:“少奶奶何必为难我们,奴婢早上的时候的确有点冲撞了您,您大人大量,就别记恨奴婢了。”   七宝也不理她,只是看着琼瑶说道:“上回我给老太太传菜的时候,你特意告诉我,说老太太不喜欢鸭汤,我已经既往不咎了,我现在为你出头,你反而这样畏首畏尾的,以后你还指望着谁能给你说一句话呢?”   张琼瑶听了这句,浑身发抖,泪落如雨。   这会儿张良再也忍不住了,便站起身来走到她跟前儿,一把握住琼瑶的手,用力将她的袖子往上撩了起来。   顿时之间,布满了伤痕的手臂暴露在众人的眼前。   连老诰命也不禁面露惊愕之色。   张良低头看着张琼瑶的臂上,倒吸一口冷气,她们虽然也知道张琼瑶过的不好,但心想毕竟也到不了这种地步,如今亲眼所见,才终于相信。   张良一时怒不可遏,便对旁边的奶母说道:“好歹毒的人,这是你们做的?敢如此殴打姑娘?谁给你们的胆子?”   宋氏咬了咬牙,见风向不对,到底要先撇清了自己,便正色也问张琼瑶道:“琼瑶,这真的是他们打的你?或者别有隐情?你只管说实话,不用怕,老太太跟我会为你做主的。”   张琼瑶流着泪,瑟瑟摇头。   那奶母原本脸色灰败,听了宋氏的话,忙说道:“回太太,这不过是、姑娘她自己摔了跤,给树枝子划伤了的,跟我们不相干的。”   张良不禁笑道:“你可真敢说,你自己去滑一跤试试看,若也能滑出这个样儿来,那才是旷古奇闻了。”   奶母无地自容,只得去拉张琼瑶道:“姑娘,你倒是说句话,别让我背了锅呀,这个真的不是……不是奴婢啊。”   七宝已经冷笑的不想再说话了。   张良催促张琼瑶:“小姑姑你到底说话呀?你是怕什么?”   李云容也柔声说道:“是呀,姑娘很不用怕的,自有老太太做主。”   直到此刻,张琼瑶才向着张老诰命跪地:“求老太太救我。”   那奶母脸如雪色,宋氏也不禁坐直了些,十分惊恼。   张琼瑶俯身磕头,哭着说道:“老太太若不救我,迟早、迟早我是要死了的。”   上房之中又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宋氏看一眼老夫人,又看向七宝。   七宝懒得看她,只冷冷地看向那奶母。   这会儿李云容转身,向着张老诰命行礼道:“请老太太恕罪,这是我的疏忽,我掌管内宅的事,却居然没有发现这个,求老太太责罚。”   二房太太王氏却道:“云容,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你管理内宅不错,可琼瑶是三房的人,你也不能管人家房里的事儿啊。”说着就似笑非笑地看向宋氏。   宋氏气恼的脸色时青时红,便喝问奶母:“这真的是你做的?你好大的胆子!”   那奶母还在叫屈,头上张老诰命终于发了话,叹了声道:“真真想不到,咱们府内向来规矩森严,居然也出了这种狗胆包天的奴才,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压主子。”   当下当机立断地命人将这奶母拉出去,在门上痛打三十,然后撵出张家。   那奶母大呼小叫着,求宋氏跟张琼瑶救命,两个人一个冷眼一个只是流泪,自然没有理会她的,到底给拉了出去处置了。   这会儿张良扶着张琼瑶起身,李云容便上来给她整理衣裳。   张老诰命又吩咐把琼瑶身边的人统统检查一遍,把那些不好的都撵走,另外换上一批新的。   最后老诰命叹道:“人家都说咱们大家子威风,岂不知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个看查不到,就有些奸恶之人胡作非为,云容,此后你一定要越发留意,如果还有这种类似的事情,不用管是哪一房的,或来回我,或者如今日这般直接处置了就是。”   李云容躬身答应。   老诰命又看向宋氏,似语重心长:“原本我是向着你的,毕竟七宝是新媳妇,就算你有十分错,她也要看在你是长辈婆婆的份上担待着,可是如今看来,这件事还是七宝做的对,倘若她坐视不理的,以后真的出了人命,可怎么说?琼瑶毕竟是你们房里的,她好不好,你不是应该最清楚?”   宋氏忍着羞辱,起身低头:“老太太训诫的是,以后我一定会加倍留意。”   宋氏本是想当着众人的面儿让七宝下不来台,毕竟七宝是个新媳妇,脸皮薄,且也知道七宝是个胆小的性子,料她绝不敢当面跟婆婆犟嘴,只有乖乖听训的份儿。   没想到七宝居然并不退缩,反而把这件事彻底似撕了出来,最后反而把自己弄得没脸。   宋氏领罪之后,自然坐不住,便灰头土脸地告退出去了。   等宋氏去后,张岩张良等略坐片刻,陪着张琼瑶也从上房退出。   才出院子,张良就对琼瑶说道:“你也是的,怎么放纵他们这么对待你?如果不是小婶子仗义执言的,你难道真的要给他们欺负的死?”   张岩却说道:“行了行了,大正月里,别总说那个字,横竖现在老太太明断公论了,也算是雨过天晴,以后日子必然就好过了。”   “这次多亏了小婶子,”张良却又叹道:“我只知道小婶子是个绝色的人物,可每每听人家说,她是个最胆小爱哭的软包性子,没想到今日这样刚硬,竟敢跟三太太当面对上,啧啧,从今日起我可对她刮目相看起来了。”   张岩却笑道:“虽然解了一时之气,但是从长远看来,却是得罪了三太太了,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张良忙问:“什么话,今日三太太也当着老太太的面道歉了,难道以后还要使坏不成?”   张岩看一眼张琼瑶,说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倒也未必先悲观起来,照今日的情形看来,只要小婶子稳得住,以后未必是谁站上风呢。何况……”   “何况什么?”   张岩笑道:“何况咱们九叔满心疼爱小婶子,到那至极为难的时候,横竖还有九叔在呢,谁敢欺负小婶子不成?”   张良拍手笑道:“好极了,这我就放心了。”   张良本要去三房探望七宝,却给张岩拉住了。于是两个人就跟张琼瑶在路口分开了。   张琼瑶一个人往三房而回,张良望着她的背影,摇头叹道:“咱们这位小姑姑,真是扶不上墙,方才小婶子给她说话,她还吓得发抖呢,还逼得小婶子说了那样的话。”   张岩道:“你不觉着这件事情有些奇怪吗?”   “哪里奇怪?”   张岩说道:“就算琼瑶的奶母欺负她,也不至于就弄得人尽皆知,可咱们小婶子才进门这几天,居然就知道的这样明白,在方才之前,连你我都不知道她身上带伤。”   张良眨眨眼:“这自然因为我们不是三房的人,所以知道的不真切。”   张岩笑了笑:“也许是吧。”   两位姑娘自回房去,那边儿张琼瑶在丫鬟的陪同下往回,本是要回自己院子的,想了想,便去见七宝。   琼瑶才到门口,就给丫鬟迎着领了进去。   七宝正坐在圈椅上,小丫头巧儿跪在旁边给她揉腿,见琼瑶进来,七宝便叫丫鬟起身先退下了。   琼瑶上前,向着七宝行了礼,低低说道:“多谢嫂子方才为我说话。”   七宝瞥她一眼:“不用谢,我不过是看不过去罢了。”   琼瑶说道:“但是今天为了我,得罪了太太……”   七宝不以为然:“就算不是今天,我也早就得罪了太太。你不用过意不去。”   七宝心里明白,早在自己没进门前,为了曹晚芳就得罪了宋氏,今儿不过是捅破了罢了。   琼瑶瞥她两眼,见她脸色淡淡的,虽然只是素服淡妆,却眉目如画,容色殊丽,真真玉人生辉。琼瑶便讷讷说道:“不管怎么样,我承了嫂子的情了。”   七宝也没格外的亲热,只是淡淡的。如此张琼瑶站了会儿,也自己告退去了。   同春送了张姑娘,回来后便对七宝说道:“姑娘倒也怪可怜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九爷吩咐说不能跟她多亲近呢?”   原来方才陪着七宝回来的路上,同春就把张制锦的吩咐告诉了她。   七宝说道:“既然大人这样说了,自然有道理,如今总算把那些歹毒的人撵走了,她的日子也好过了些,我们问心无愧了便是。”   同春笑道:“方才在老太太那边儿,可知我捏了一把汗?看着姑娘红了眼圈,差点忍不住就替姑娘插嘴了。”   七宝哼道:“我才不要让那些恶毒的人得意呢。”   ——   这天傍晚,张制锦破天荒地回来的早了些。   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却见谢知妍也在旁边,仍是笑吟吟地上来跟他见礼。   张制锦也只淡淡的,并不多看她一眼。   张老诰命看着两人的情形,心中暗自叹息,便特意又多问了张制锦几句话,问他近来调任的事可妥当之类。   张制锦一一答了,老诰命见无可说,便笑道:“你可知道,今儿你那位奶奶,在我这里大出风头呢。”   张制锦这才面露诧异之色:“您老人家是什么意思?”   老诰命看一眼谢知妍,谢知妍便说道:“是琼瑶妹妹给她的奶母责打,大家都不知道,突然听说了也并不信,表嫂却跟三太太据理力争的闹了起来,终于还是老太太做主,叫人把琼瑶叫了来,当场才问出了真相。把那奶母给撵出去了。”   张制锦听了,默然无声。   老诰命说道:“我原先倒是小看了七宝,不过……我突然想起来,那次她没出阁的时候来咱们府内做客,也曾为了那叶家姑娘的事据理力争,可见她是个柔中带刚的脾气。”   张制锦微微一笑,笑容里透出几分温柔。   谢知妍在旁边望着这个笑容,好像有人在自己心头上扎了一刀似的,方才她口齿伶俐笑吟吟地讲述经过,张制锦连看她一眼都不曾,可现在因着老诰命赞了七宝一句,就笑的如此。   谢知妍咬了咬唇,红着眼圈低下头去。   张制锦从老太太房中出来后,一路欲回新房,才走到半路,却见是靖安侯身边的小厮走来:“九爷回来了,老爷那边有请。”   张制锦只得转道,来至靖安侯的书房,却见宋氏也在旁边坐着。   按礼,张制锦该上前拜见父母,但他却垂了眼皮,只上前向着靖安侯行了礼:“不知父亲唤我何事?”   宋氏在旁见状,便直直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进门去了。   靖安侯皱皱眉:“你的官儿越做越大,怎么礼数却仍是一点也不知道?”   张制锦不言语。   靖安侯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脸色,倒也知道他的性子,便叹了声道:“你才回来,不知道可听没听说今儿的事?”   张制锦问道:“您指的是哪一件。”   靖安侯说道:“是说你那位新奶奶冲撞你母亲的事。”   张制锦眼神一暗,抬头看向靖安侯。   靖安侯对上他锋芒暗隐的眸子,眉头深锁说道:“你不要怪我多嘴,你对太太无礼就罢了,好歹让你的媳妇对太太尊重些,别太失了礼数。”   张制锦嘴角流露一丝冷笑,淡淡道:“父亲指的,可是因为琼瑶的奶母责打她,七宝为她出头的事?”   靖安侯道:“你母亲也是不知情的,如果知道,早就处置了,何况你媳妇既然知道了此事,怎么不直接告诉太太,让太太处置?却要闹到老太太跟前,给太太没脸。”   张制锦虽然只听谢知妍含含糊糊说了那几句话,心中却早推出了来龙去脉,便道:“这件事,只怕有人在父亲跟前儿颠倒黑白了吧?”   靖安侯一怔:“你说什么?”   张制锦道:“七宝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向来最是胆小,若不是给人逼急了,她绝不会闹个什么,父亲倒不如别只听一面之词,多听听别人也说什么才好。何况……都是内宅的妇人,怎么七宝才进门这半个月,就知道了琼瑶给人虐待,似太太那样精细的人,经年累月的,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父亲不觉着这件事很荒谬吗?”   靖安侯微震。   张制锦又冷冷说道:“不过此事也的确是七宝的不应该,琼瑶毕竟是父亲的女儿,连父亲都不在意她的死活,七宝一个外人,又何必拼着得罪太太去管这闲事呢?父亲放心,我回去后一定会训斥她的,叫她以后遇到这种事,只明哲保身置若罔闻就是了。”   靖安侯色变:“你……”   张制锦却不等他说什么,拱手行了个礼,后退一步,转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   且说张制锦回到新房,却见门口虽有丫鬟,里头却静悄悄的。   同春出来迎着:“九爷回来了。”   张制锦一路往里屋而去,同春跟在身后道:“奶奶她……她身上不好,晚饭也没有吃呢。”   张制锦微怔,却果然见七宝卧在榻上。   他不免揪心,忙走过去问道:“是怎么了?可叫大夫来看过了?”   同春摇头,还想说话,却又悄悄地退后了。   张制锦这会儿轻轻地握着七宝的肩头,俯身打量,却见她闭着眼睛,仿佛睡着的样子,但给他一碰,长睫就轻轻地抖了抖,身子也下意识地一颤。   张制锦见状,心头微动。   他略一想,便不去理会七宝,只重又起身,命人替自己更衣。   同春见他丝毫不管七宝,心中纳闷,就也按照他吩咐行事,等他洗了澡后,才传了晚饭。   张制锦换了一身家常的天青色圆领袍,走到床边,见七宝比先前更往内了些,身子蜷缩的像是一只小虾米。   张制锦望着她,忍着笑:“起来吧,吃了晚饭再睡。”   七宝一动不动,张制锦俯身,在她耳畔低低道:“再不起来,我就喂你吃。”   七宝抖了抖,从耳朵到脸颊却红了起来。   “还不动呢?”他唯恐天下不乱地加了一句。   七宝才忙把被子拉高了遮住头,像是怕他真的扑过来喂自己:“我不饿,不想吃。大人你自己吃吧。”   她闷在被子里,声音也闷闷的。   张制锦探臂过去,连被子带人将她抱了起来。   七宝这才挣扎着,艰难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干什么?”   张制锦打量着她涨红的脸,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闪闪烁烁地望着自己。   他按捺着想去亲一亲的冲动:“你今儿做了坏事,就想装睡躲过吗?”   七宝一愣:“我做了什么坏事?”   张制锦笑道:“我听说你能耐了,敢当面顶撞太太了。”   七宝眼中掠过一丝慌张,却忙分辩说道:“我不是顶撞,只是看不惯欺负人罢了。”想了想又问:“是谁跟大人说了什么?”   张制锦见她害怕,故意也不解释:“是啊,我才进门,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跟我告状了。”   七宝定定地看着他:“你、你相信了?”   张制锦见她眼中水光又现,知道她当了真,这才微微一笑:“我难道不知道你的性子?为什么要去相信别人的话?”   七宝的双眼微微睁大:“真、真的?”   张制锦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抚:“还是说,你以为我是那样蠢笨之人,那么容易给哄骗?好了,别说闲话,起来陪我吃饭。”   七宝目不转睛地盯了张制锦半晌,双臂一动想要抱着他,却忘了自己给裹在被子里动弹不得,只好把头向着他的肩膀靠过来。   张制锦察觉她身子发抖,肩头又有些湿润,知道她又哭了,便忙又将她抱住:“好好的,怎么又落泪?不许哭了,一哭,饭就吃不下了。”   七宝生生把泪忍了回去。   此刻张制锦叫丫鬟们把桌子挪到床边,自己捡了些可口的饭菜夹了,一点一点地喂给七宝吃。   七宝原先装病装睡,其实并不是因为白天的事,而是在预防晚上的事,可是给张制锦先前的三两句话撩拨,便把这件给忘了,又看他如此小意殷勤,就也乖乖地陪着他将晚饭吃了。   吃了饭,又漱了口,七宝问:“大人今日怎么回来的早?”   张制锦道:“你是喜欢呢,还是不喜欢?”   七宝支支唔唔道:“喜、喜欢的。”   张制锦低头问道:“怎么回答的这样勉强?”   七宝虽很愿意跟他相处,但却不想要那种“夫妻”间的相处。但是心里却明白是避不开的,心念一动,脸上便又红了:“没有勉强,是真心的话。”   张制锦看着她满面羞色,经过昨夜的翻云覆雨,他不免食髓知味。   手在七宝的颈间轻轻一抚,顺着往下,掌心所至,浑身也随着麻酥酥的,竟再也按捺不住,低头往她的唇上亲了过去。   琴瑟和鸣,倒是一言难尽。   于是到了元宵这天,张制锦也得了一天的假期,本来外头还有许多交际应酬,他一概都推了,只在府内盘桓。   自打嫁过来,七宝竟很少在白天跟他面对面,清晨醒来的时候,看着身边近在咫尺的玉容,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正想着再装睡,他却已经睁开双眼。   “醒了?”难得地睡上一整夜,初醒的嗓子听着略有些低沉,却愈发扣人心弦。   七宝想到昨晚上的情形,偷偷地把脸往被子里藏了藏:“嗯……”   突然她一震,原来被子底下,张制锦探手过来,将她往自己的身边搂的更紧了些。   “大人!”七宝低低叫了声,生恐他又不足兴地再闹起来。   张制锦却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舒舒服服地把七宝搂在怀中,嗅着她发端的淡淡馨香,心满意足地轻轻叹了口气。   七宝的心却噗通噗通跳的厉害,更不敢动,他的身体像是火炉,虽然温暖的让人很受用,但是又透着些许危险,烤的她口干舌燥。   “大人……”又过了片刻,七宝才小声说道:“咱们该起了。”   张制锦低低笑了几声。   七宝很喜欢听他的笑声,大部分时候,他的这种笑意味着他心情愉悦。   虽然这种愉悦,透着两方面的意思。   而现在,显然不是七宝想要的那种意思。   被子里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七宝头皮发麻,屏住呼吸,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她想要抓住点什么,手乱动之间,只握住他勒着自己腰的手臂,肌肉如铁般地箍着她,让人逃无可逃。   偏偏正在这时侯,外间有人说道:“七姑娘来了。”   接着是张琼瑶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嫂子起了吗?”   七宝吓得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挣扎起来,却听到身后张制锦闷哼了声。   又羞又怕,本来眼中便有三分泪,如今泪止不住地往外流了出来。   七宝怕自己发出声响,也怕张制锦会出声,早不敢再动,只举手捂着自己的嘴。   她想要让张制锦停住,而他仿佛也察觉了她的心意,果然不动了。   七宝才稍微地松了口气,耳畔却听到张制锦低低道:“放松些。”   七宝双眸睁大,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又死命地一摁,重又暴风骤雨,不可一世。   此时此刻,外间同春早拦住了张琼瑶:“姑娘来了?我们奶奶……还在收拾呢,姑娘且坐着等会儿。”   张琼瑶突然道:“哥哥是不是也在家呢?”   就算是在外间,七宝仍能听出同春笑声里的窘迫:“是,九爷难得有整休的一天呢。”   张琼瑶意识到了什么,便讪讪地笑道:“那么我先去找岩儿他们说话吧。”   就在同春送张琼瑶往外之时,七宝也已经按捺到了极限,泪眼朦胧,那些泪水仿佛把她整个人也笼罩淹没其中,身体随着无尽的白光烁烁,星星散散,消失无踪了。 第84章   且说七宝重又洗了澡,换了一身衣裳,扶着同春的手想出门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张制锦已经光鲜亮丽地从外头走了进来。   纵然闹了大半宿,他依旧神采奕奕的,毫无任何倦意,反而容光焕发,神采飞扬的令人嫉妒。   “你不用去了。”眉梢眼角带着一丝风流笑意,张制锦道,“我才去走了一趟,说你身上不大好,我替你行了礼了。”   七宝听了这话,心头松懈之际,双腿随着一软。   张制锦上前张开双臂正好将她拥住:“怎么,免了你在老太太那边儿行礼,你这里却要对我行这种大礼?”   同春忍着笑,转身悄悄跑出去了。   七宝挥着小拳头在他肩头敲了一下:“就算你去说了,总是我缺了礼数,老太太虽然碍于你的脸面不会说什么,心里一定不高兴了。”   张制锦说道:“老太太心中的事儿太多,也不在乎再多这一桩了。我又知道你忙着洗澡,一定饭也没吃,若还是这样丢三落四马马虎虎的,身子更亏了,以后怎么得了?”   七宝的脸更红了,斜睨着张制锦,欲言又止。   张制锦看出她好像有话要说,便道:“怎么,我说的不对?”   七宝小声嘀咕:“若是大人你肯收敛收敛,我自然是好好的。”   张制锦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楚,偏偏装作没听清的:“你说什么?什么收敛?”   七宝哪里敢说出来,忙咽了口唾沫:“没、没什么……”   张制锦将她环抱在怀中,望着她粉红的耳垂,禁不住低头过去,轻轻地在那圆润小巧的耳珠上轻轻地吮住了。   七宝痒的厉害,身子一抖,失声叫道:“做什么!”   张制锦轻轻地又将那耳珠咬了咬,七宝便觉着痒中又还带了一点疼,慌得低下头缩起身子:“大人,别……”   张制锦本只是想逗弄她,只是听了这带颤含羞的一句,又看她双眸春水,玉面微红,娇娇怯怯的,不由地喉头一动,手臂上顿时又用了三分力道。   幸而同春命人端了早饭,正在外头吩咐。   七宝不顾一切用力挣开,踉跄走到桌边站住,回头又羞又恼又怕地盯了他一眼。   张制锦不动声色地将这个眼神收入心底,只觉着回味无穷,便一笑:“你还看?”   七宝忙低下头,却仍是嘴硬地小声回到:“谁看了。”   张制锦暗笑,便也在桌边落座。   这会儿同春带了人进来,将早饭在桌上摆好了。   先前同春就命人备好了早饭,只是七宝因为知道耽误了去上房请安,所以宁肯不吃,再加上她给张制锦折腾了许久,气虚体弱,神乏力软,什么也不想做,更没有想进食的欲望。   如今却是避无可避了。   张制锦瞧了瞧,见无非是时令的清炒冬笋,蜜汁藕片,野鸡炖蘑菇,山药糯米粥,四碟爽口小菜,除此之外,竟还有两盅姜汁甜奶。   同春见张制锦瞧着那两盅奶,便忙道:“这是四奶奶特意叫人做了给奶奶的,说是奶奶身子虚,冬天里喝点儿这个又保暖又驱寒的很好,听说九爷也没吃早饭,才拿了两盅来。”   张制锦脸色淡淡的:“我不喜欢甜的。”   “我倒是想吃,”七宝觉着喜欢:“四嫂子想的真是周到。”   张制锦听了这话,又见她眼睛发亮,便笑道:“既然你喜欢,把这两盅都吃了吧。”   冬笋鲜嫩爽口,藕片甜糯入味,上面还洒了糖桂花,蘑菇汤也十分的鲜甜,山药粥又爽滑的很,加上又有张制锦不时地在旁边给她夹菜,这一餐,七宝吃的肚子都鼓了起来,更加动不得了,便靠在桌边儿休息。   过了两刻钟,同春便斟了一盅普洱茶来给她消食。   张制锦见她撑得奄奄一息,觉得好笑,七宝瞧出他眼中带着好笑之意,想抱怨,又不敢十分抱怨他。   正在相看两欢的时候,外间张良张岩一块儿来了。   见张制锦也在,两个女孩子忙行了礼,张制锦本怕七宝一个人无趣,如今见她们来到,便想让她们相处相处,便交代了几句,自个儿先去书房了。   这边儿张良跟张岩落座,张良笑道:“小婶子,听说九叔给你在老太太跟前请了安了,我跟姐姐生怕你哪里不舒服,便过来看看。”   七宝因吃撑了,人也有些恹恹地,看着倒的确有几分病色。   张良因为张琼瑶的事,对她很有好感,便道:“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七宝忙道:“不碍事。只是前些日子累着了,说来惭愧的很,老太太都大好了,我却还这样,大家必然在笑我呢。”   张岩道:“话不是这样说的,老太太年纪虽大,毕竟见多识广,也经历过这些事,小婶子却是新出阁,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些,自然不大一样,你很不必多想,只好好地把身子保养起来就罢了。”   张良也连连点头:“就是说呢。其实原本看小婶子娇怯怯的,我们原本还以为你撑不下来呢,谁知道竟然跟众人一样撑下来了,这已经足够让人刮目相看了,谁还敢笑你?”   七宝听她两人伶牙俐齿地安抚宽慰自己,心里才好过了些。   同春早送了茶果上来,七宝请两位姑娘吃茶。   这会儿屋外的天色渐渐阴了下来,冷风刺骨,屋内却是和暖如春。   三人慢慢吃了两口茶,张良道:“不知今晚上会不会下雪呢?正月十五雪打灯,若是下了雪,那便更热闹了,只是总听人说通衢大街上的灯是最好的,可总是没机缘看一看。”   七宝好奇地问道:“你们没出去看过灯吗?”   张岩跟张良齐齐地摇头。   七宝睁大双眸,说道:“我在国公府的时候,有时候老太太会许太太领着我们出去观灯,倒的确是最热闹的,尤其是那祥隆斋里做的灯笼最好。”   张良听的大为向往:“我也曾听父亲说起过,只是总不知是怎么个好法儿。”   七宝忽地想起来:“去年我还有个……”她还没说完,突然想起去年所经历的事情,一时就顿住了。   张良问道:“有个什么?”   七宝便搪塞说道:“我记得我有个什么祥兽灯来着,竟忘了是什么。”   张良叹息说道:“若我也能得一个,那不拘是什么自然都是好的。”   张岩笑道:“你就不用做梦了,在府内四处走走看看也就罢了,还指望出去呢?”   张良长叹了声,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便有些怅然。   三个人静默无声地喝着茶,七宝见气氛不对,便又让他们吃花生酥。   张良吃了两片,才又笑道:“这个酥好香甜爽脆,加上小婶子你这屋子里也是香甜沁人的,简直让人舍不得走了。”   张岩却对七宝说道:“小婶子,晚上的家宴你能出息么?”   七宝说道:“既然是家宴自然是得去的。”   张良道:“说的是,就算是应名点卯也要去露个面,可知道这会儿合族内都好奇想多看小婶子一眼呢,若你不在,老太太的脸上可就真过不去了。”   ——   这日到了下午,天色越发阴测测地,将近黄昏时候,果然有些零星的雪花从天而降。   张府内众人早就开始忙碌,府内各处的灯笼都已经高高挂起,一盏盏灯笼浮在暗沉沉的天色之中,灯影朦胧,随风轻轻摇曳,竟有种亦真亦幻的感觉。   七宝从下午开始便来至老太太房中,这会儿张老诰命的上房内女眷如云,因是团圆之夜,长房的人也都来了,大太太吴氏的三个儿媳妇,以及他们的子孙们都在跟前儿,因为是节下,素日的规矩自然便轻些,处处都是笑语喧哗,欢天喜地的团圆景致。   只是在七宝露面的时候,那笑声才为之一停,若干双眼睛都盯在她的脸上身上,有满心惊羡赞叹的,也有嫉妒眼红的,不一而足。   七宝上前行礼,张老诰命亦满脸笑容地请她起身落座,又有几个张家的女孩子过来拜见寒暄,倒也彼此融洽。   到了晚间,大家吃了团圆饭,又有丫鬟捧了许多灯笼上来,底下都带着灯谜,让各人去猜,猜中了便有彩头的。   张良等女孩子最是踊跃,一个个看过去,却见一个写的是:解落三秋叶,能开二月花。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   张岩跟张良相视一笑,张良笑道:“这个倒是写得好,只是谜底太容易,是风没有错了。”   果然谜底是“风”。   于是趁兴又拈另一个,见写的是: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张岩笑道:“这个有些奇特。”   张良也说难猜,两人正在思量,不妨七宝在旁边已经知道了。   只是她毕竟跟两人并不是同辈,又隔着远些,便不曾开口。   不料谢知妍走过来,笑吟吟说道:“这个是井。这个谜语跟上面那个一样,都是有来历的,上面那个是唐代李峤所做,这个却是宋朝的鲍照所拟。”   张岩便说:“还是谢姐姐才高,我们姊妹不能及也。”   谢知妍笑道:“这不算什么,不过是先前看过便记住了罢了。”   大家便纷纷称赞谢知妍。   这会儿有两个管事娘子,领着两个家养的小戏子前来凑趣。张老诰命便叫她们随意唱上一曲。   两个小戏子想了想,便唱一首《太真传》,谁知才唱两句,张老诰命已经皱眉,叫另换一首。   这会儿大家都在静静听着,张良见状,就小声对张岩道:“这唱得腔调很好,我才要细细听呢,怎么老太太竟不喜欢?”   张岩猜到几分,却不言语。   原来这《太真传》,是从白居易的《长恨歌》上改来的,说的正是绝代佳人杨玉环倾国倾城的故事。   谢知妍在旁说道:“老太太最烦这些腻腻歪歪的,何况又是女色祸国,自然不适合在这种时候唱出来。叫我看,女孩子还是不能太生得绝色了,像是杨玉环,祸连父子两人,把好好地盛唐弄的一塌糊涂,祸国殃民的,老太太怎会喜欢?”   张良想了想,说道:“是为了这个缘故?只是这好像也跟杨玉环没什么关系,毕竟是唐明皇……”   还没说完,就给张岩从旁边拉了一把。   几个人正站在七宝的身后,七宝听的明白,知道谢知妍又在暗中讥讽自己,她便回头轻声说道:“杨玉环是天生丽质,长相如何又不是她能选的,倒是那唐明皇自诩一代明君,无所不能的,怎么就见了个女子就神魂颠倒了呢?世人不去骂唐明皇无能,反而骂杨玉环祸水,这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   这话正是张良先前想说又没说出来的,一时脸上露出喜色。   谢知妍的脸色却并不好,终于勉强道:“表嫂这番话,也算是惊世骇俗了。我竟闻所未闻,不知道出自什么典故?”   七宝说道:“妹妹饱览群书的自然是好,可难道没听说孟子言:‘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些话不必非得出自书典,要自己领悟才是,不然就成了‘好读书不求甚解’的呆子了。”   七宝说着,向着谢知妍嫣然一笑。   她本就绝色天生,如此盈盈莞尔,身后目睹者,被这般丽色所动,尽数目眩神迷,哪里还在意她说什么,只觉着句句都是好的,于是情不自禁地纷纷点头。   连张良也忍不住捂着嘴暗笑。   谢知妍向来才学出众,方才又想着出一出风头,顺便借题发挥地压一压七宝,没想到给七宝当众贬斥,且又见众人附和七宝,一时红了脸。   张岩见势不妙,忙拉着张良到旁边去坐了。   此刻张老诰命那边儿,那两个小戏子好歹又唱了一曲《精忠记》,说的是岳母刺字的故事。   老诰命才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只是正高兴,不见了谢知妍,见她远远站着,便向着她一招手,谢知妍这才又勉强露出笑容,到老太太身边去了。   于是吃了茶,听了戏,只听得外头爆竹声声,响的如同夏日脸面的震雷一样。   张老诰命便也叫人把府内的烟花都放了。   以往在国公府的时候,七宝最喜欢看放烟花,但是此时此刻来到张府,只觉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虽笑容可掬,但皆都是陌生之人,无法尽欢,连那璀璨的烟花都觉着乏味了。   正在呆看,有个小丫头走过来,在同春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同春诧异地看她一眼,便走到七宝身边,说道:“跟随九爷的洛尘来说,九爷喝醉了,要奶奶即刻回去呢。”   七宝吃了一惊:“大人向来最是有数的,怎么就醉了?”   同春摇头道:“不知道,奶奶要不要回去看看?”   七宝回头,见张老诰命正指着前头的烟花,一边儿同谢知妍张岩等说话。七宝犹豫的时候,李云容走了过来:“怎么不尽兴地看花儿,却是有什么事不成?”   七宝忙说道:“方才洛尘派人来说九爷醉了,叫我家去……”   李云容一怔,继而说道:“既然如此,你便回去就是了,横竖这里人多,回头老太太若问起来,我也只回她老人家便是了。不至于责怪失礼的。”   七宝松了口气,忙道:“多谢嫂子了。”   李云容微笑道:“去吧,只是先前下了一阵子雪,地上滑,你且留心着慢慢走才好。”说着又叫了两个丫鬟,命头前打着灯笼引路,好生护送回去。   于是七宝离开上房,同众人回新房里去,一刻钟后进了院门,果然见里头灯火通明,丫头们立在屋檐下,见她回来,忙打起帘子。   七宝迈步入内,一边儿将身上的披风解开,细细看去,却见张制锦坐在一张长书桌后正在看一册书,看着神色清和淡然,并不像是酩酊大醉的样子。   听见脚步声,张制锦抬头看向七宝,长眉入鬓,星眸清明。   七宝越发笃定他没有醉,一时诧异:“怎么洛尘说大人喝醉了呢?”   张制锦挑眉:“若不是这样,又怎么让你回来呢?”   七宝虽然不想在上房那里假装热闹,但也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原来是装醉吗?”说着走到桌边,抬手在张制锦的额头上探了探。   手底下他的额微暖温润,七宝还不解,张制锦将她拦腰一抱,拥入怀中。   七宝只当他是酒力之下又要胡为,忙道:“大人!”   张制锦嗅着她身上淡淡香气,瞬间不想放开:“嗯?”   七宝红着脸道:“别胡闹,留神老太太派人来看究竟。”   张制锦笑道:“怕什么,若有人来,就说咱们已经安歇了。”   七宝的心嗵嗵乱跳:“大人……”   张制锦深深呼吸:“好吧,不同你说笑了,叫你回来,其实是想带你出去的。”   七宝更加疑惑:“什么话,这时侯出去哪里?”   张制锦凝视着她的眸子:“当然是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第85章   七宝本以为张制锦是玩笑,谁知他竟是当真的。   当下重新给七宝系了披风,戴了风帽,张制锦握着她的小手,领着她离开了新房。   七宝很是意外,一面儿还有些胆怯,挨在他身边儿悄悄地问:“大人,叫人看见了怎么说?”   张制锦道:“这会儿都在看烟花呢,谁来看你?”   又笑说:“之前你在国公府的时候,没有人陪还能自己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呢,怎么这会儿有我陪着,反而胆子变小了?”   七宝听他提起自己往日的所作所为,一时脸红,便小声道:“这会儿跟先前怎么一样,先前就算给发现,我们老太太也不会为难的,但这会儿在你们府内,要是给发现……”   张制锦道:“要是给发现,就说是我强带你出去的,这下你总该放心了?”   七宝笑道:“这还差不多。”   这会儿两人正掠过抄手游廊,远远地前方来了一队人,都打着灯笼。   七宝顿时紧张起来,张制锦将她一抱,身形如风往前,瞬间便悄无声息地闪在那一丛竹子之后。   那些人提着灯笼,鱼贯经过,丝毫都没有发现他们两人。   七宝正悬着心,见他如此,嘴角不禁微微挑起:早知道他无所不能,最是胸有成竹的。   正想抬头看一看张制锦,只听那一队人说道:“四奶奶也太小心了,巴巴地叫我们去做醒酒汤送到新房里去给九爷,这些事不是该九奶奶操心的吗?”   另一个说道:“咱们这位九奶奶娇滴滴的,别人照顾她还怕照顾不妥当呢,又怎会知道照顾别人?”   又有说道:“可怜见儿的,原本以为是谢家的表小姐嫁过来,那可是个能干的,真真想不到,连老太太看中的板上钉钉的人,临门一脚竟又变了。”   “不过咱们九奶奶虽看着娇娇弱弱,倒也还不错,先前七小姐给欺负了那么久,不还是亏得她给解了围吗?才把那杨嬷嬷给打发了。她倒也不怕得罪了三太太。”   “横竖九爷护着,她又何必怕得罪了三太太,九爷自己不也是……”   这一行人说着,便远去了。   七宝原先听他们褒贬自己不知道照顾人,心中便略觉着失落。   又听他们说起谢知妍,不禁又睁大双眸细听。   听到最后,却又好奇起来,七宝仰头小声问道:“他们说大人怎么样呢?”   张制锦波澜不惊地说道:“听这些没要紧的做什么。”   七宝又想起来:“他们要去送醒酒汤呢,这怎么办?”   张制锦笑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你这小脑瓜子还很够用啊?竟是操不完的心,同春自然会料理。”   ——   张制锦重拉着七宝,并不把前门走,只来到侧门。   那守门的小厮见是他,早低了头行礼,哪里敢打量他身边的是谁。   张制锦堂而皇之地拉着七宝,出门乘车而去。   车将到南音大街的时候,夜空中又开始飘起了雪花。   七宝最初还有些害怕,可一旦出来,就好像捆在身上的绳索都挣脱开了似的,便趴在车窗边儿上往外打量,时不时地发出惊叹之声。   张制锦盘膝坐在旁边,双手抱在怀中,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心中却不由想起方才无意中听见的府内奴仆们的对话。   正略有些出神,不料七宝说道:“这里好!”   原来七宝看着街上人潮如织,灯火璀璨,早就开心的了不得,便回身抱住张制锦的手臂:“大人,咱们下去走一走吧。”   张制锦收敛心神,微笑道:“这会儿还不到最热闹的地方呢,怕你走的又累了。”   “我不累的!”七宝忙握拳,发誓一样。   张制锦笑看她一眼:“那好,回头别又嚷嚷劳乏就是了。”   当下便命人将车停下,他先推开车门下地,又张开双臂接了七宝下车。   七宝双足落地,高兴的即刻转了一个圈儿,裙摆也随着荡了个极美的弧线。   又有雪花从天上飘下来,落在脸上很快就又化成了水,七宝越发高兴,双手捂着脸长吁了口气,自在喜欢的手足无措。   张制锦吩咐了马车在某处等着,这才上前握住她的手:“走吧。”   果然往前又走过十字街口,前方便是祥隆街,看着更加热闹了,整整一条街灯火通明,街上人潮如织,川流不息,如天上人间。   七宝眉眼带笑:“大人,我认得这里,前方就是祥隆斋了!”   张制锦道:“这次你想买个什么样儿的灯笼?”   七宝心头一动,突然又想起早上跟张良张岩的对话,便说:“我要买个最好看的,也要给良儿一个。”   张制锦道:“怎么还惦记着别人?”   “今儿早上跟她们说起,才知道她们原来从不曾在元宵节的晚上出来逛过。”   张制锦点头:“我们府内的规矩,跟你们府里是不同的。”   七宝说道:“唉,我现在才知道,我是何等幸运。”   张制锦笑道:“又在瞎说什么,莫非是说在我们府内就不幸了?”   七宝吐舌,却不答话,只飞快地往前跑了出去。   她提着袍摆,身后的大氅随着奔跑往后飘了起来,看着像是一朵冉冉落地的云,七宝跑了几步,回头笑道:“大人快来啊。”   张制锦望着她烂漫纯净的笑,灯光辉映之下,面前之人笑意盈盈的容颜更是美的动人心魄。   不仅是他,连旁边经过的行人也都纷纷地驻足凝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道小小地身影。   张制锦扫了一眼身侧周遭,微微蹙眉,他竟有些不远七宝离自己这样远……虽然其实也并不远。   七宝却并没有留意,只顾往祥隆斋去,生恐最好看的灯笼都给人挑走了。   兴冲冲地来到楼前,七宝正要拾级而上,突然一愣。   祥隆斋的门口正缓缓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着红褐色的吉祥团纹缎子的圆领袍,腰间束着革带,生得英武俊朗,气宇轩昂,只是这会儿他正垂眸打量着手中一物,清隽的侧脸看起来……隐隐地竟有些淡淡地悒郁。   而在他手中的,竟是一个扎的精巧可爱、栩栩如生的白羊灯笼,羊羔跪着的姿态,两只羊角驯顺地往后弯着。   七宝呆呆地站在原地,终于唤道:“裴大哥。”   裴宣正在细看手中的灯笼,在人声嘈杂里突然听到这样一声,他几乎觉着自己是生出了幻听。   毕竟这个时候,七宝该以新妇的身份,乖乖地在张府里伺候在老太太跟前儿。   裴宣无法置信地抬头。   面前依旧有行人来来往往,而就在台阶之下,站着一道纤袅的影子。   她身上披着银白色的狐裘大氅,因为先前奔跑的缘故,头上的风帽已经往后垂了回去。   领口雪白的狐裘顽皮地簇拥在七宝的颈间跟脸颊边上,这让她看起来有些毛茸茸的,更是可爱非常。   “七宝?”裴宣不能相信。   就算她真真儿的就在眼前,恍若天降。   他握着手中的灯笼,才要往前一步,目光转动,突然发现了在七宝身后不远处的那道卓尔不群的影子。   手狠狠地一抖,以至于白羊灯里的光也随着明明灭灭。   在两个人目光遥遥相对的这一刻,裴宣竟下意识地有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想要把灯藏起来,虽然明知道这种行为十分可笑。   因为裴宣清楚:就算七宝不懂这其中的意思,那个人自然是心如明镜的。   七宝看看裴宣,又看看他手中的灯笼。   突然想起来,去年,她也从祥隆斋里买了这样一个这般可爱的白羊灯。   是巧合吗?   七宝迟疑着上前一步:“裴大哥,你是一个人吗?”   裴宣迅速地冷静下来,他若无其事地一笑,有意不去看七宝身后的那人:“七妹妹你又怎么在这里?”   七宝眨眨眼,小声说道:“是大人带我出来的。偷偷跑出来的。”   裴宣缓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微笑道:“怪不得,我还想着,这会儿你不是该伺候在你们府内老太太身边的吗。没想到嫁了人,也敢这样胡闹。”   七宝果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抓了抓头。   裴宣又含笑问道:“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也想买灯笼?”   七宝忙点点头。   裴宣道:“你要买什么样儿的?”   七宝看看他手中的羊羔灯,去年自己好不容易挑了这样一个精致的灯笼,只是给世子赵琝跟那两个可恶的贼人搅坏了。   裴宣道:“你莫非喜欢这个?我送你可好?”   七宝下意识地探手,却又停下来:“不不,我不夺人之美,自己去买就好了,这个裴大哥就留着吧。”   不料就在这时候,身后传来张制锦的声音:“既然永宁侯这般盛情,夫人不如就留下吧。”   七宝听到“夫人”两个字,头皮一紧,鬼使神差地回头。   张制锦脸色淡淡地,走到她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裴宣。   “张侍郎,好兴致。”裴宣向着张制锦含笑一点头,“只不过,我突然改了主意了,这个灯笼,我还是自己留着了。七宝喜欢什么,让她再去挑就是了。”   七宝也忙说道:“很是很是,我自己挑就好。”   张制锦道:“永宁侯几时变得这样吝啬,一个纸糊的东西也不舍得割爱?”   裴宣道:“虽然是不值几文钱的东西,到底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   张制锦眼神微冷,裴宣却并不跟他对视,只又含笑看向七宝:“挑了灯笼,就尽快回府去吧,张府的规矩多,不比先前在国公府了。”   七宝果然也惦记着此事,忙点头:“多谢裴大哥提醒,我知道啦。”   裴宣这才又向张制锦一欠身,告辞离去。   七宝回头望着裴宣身影远去,不料张制锦在后面将她拦腰一抱。   他突然用力,让七宝猝不及防,她踉跄倒退,紧紧地贴在了他的怀中:“大人?!”这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他做什么?   张制锦的声音有些暗沉:“人都走了,还看个什么?”   七宝挣扎:“我、我只是目送而已,大人快放开我,我得去挑灯笼了,迟一些给人把好的都选走了。”   张制锦笑道:“哦?那你想挑个什么样的?方才他拿的那个?”   七宝本要答应,只是隐隐听他口吻不大好,便忙摇头:“不不不,我要选别的。”   张制锦哼了声:“只怕你还想要那个也没有呢。”   这会儿七宝还不懂他的意思。   直到七宝跑进祥隆斋内,挑了半天,果然并不见那羊羔灯。   她还以为是卖完了,忙问店家,掌柜的满面堆笑说道:“我们店每一年都是花样翻新,自有不同的,所以才卖的很好。您说的那羊羔灯,是去年的旧款,也不算极好卖出,所以就没有再做。”   七宝说道:“方才我裴大哥就拿了一个……”   掌柜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笑答:“您是说那位年轻客官,他呀,他是提前吩咐我们做了那一只的,所以是今年独一无二的一只呢。”   七宝瞠目结舌。   最后七宝只提了一只虎头灯跟另一只做工甚是精巧的莲花灯走了出来。   张制锦在门口看着:“怎么,没选到你要的那个?”   七宝支支唔唔,并不承认自己听见的,只说:“我说了要选新的嘛。这个老虎多么好?老虎吃羊,自然是最威风的。”   张制锦心中本有些不快,突然听她说了这句,却“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七宝笑嘻嘻地把那老虎灯递给他:“大人你拿着这个。”   张制锦只得勉为其难拿了过来,又看看她手中的那只:“怎么选这个?你要把哪个给张良?”   七宝说道:“就把莲花灯给她,女孩子是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的。”   张制锦冷笑:“那你怎么先选了白羊,又选了老虎呢?难道你不是女孩子?”   七宝语塞,却也知道了原来他果然还记得自己去年是买了羊羔灯的。   于是说道:“我、我……”   此刻两人且说且走,路上除了行人外,还有三三两两地顽童,手中捏着点燃的香,正在放炮仗。   七宝正心虚地绞尽脑汁思量,猛然间一个爆竹在前方炸响。   这声音近在耳畔,七宝一个激灵,惊呼了声,下意识地回身扑到张制锦怀中。   张制锦想也不想,忙将她紧紧拥住。   他手中还提着那虎头灯,憨态可掬的小老虎瞪着两只大眼,在他手上摇摇晃晃。   此时,暖玉温香抱满怀,他心中那一点不悦便无容身之所了。   张制锦微笑:“就这么害怕?”   七宝定下神来,也觉着好笑,便缓缓站直了身子,说道:“我只是冷不防,其实是不怕的,先前在府内的时候,我也会放这个呢。”   “你们老太太肯让你弄这些?难道不怕你伤了?”张制锦显然是不信。   七宝哼道:“这有什么?难道我真的是肩不能抬手不能提,连照顾人都不会吗?”   张制锦心中暗笑。   原来她也记挂着方才在府内听见的那些话。   他叹了口气,抬手在七宝的额头上轻轻抚过,语气里带三分无奈,七分宠溺:“好,知道你会的。”   在他的手抚过来的时候,七宝下意识地闭了闭双眼,长睫垂落,显得甚是乖静。   白色的狐裘随风微荡,点点雪花自夜空飘落。   面前的女孩子眉目如画,如此恬静可人。   张制锦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却正在此刻,先前那些小孩子又在旁边点燃了一个大烟花,引信给点燃,刹那间,金光银线从花火筒内呲呲地喷薄而出,从小到大,犹如一株火树银花在旁边生长,绽放,甚是壮美。   孩子们拍掌欢呼,雀跃不已。   七宝听到喧哗之声,正要睁开眼睛看热闹,不妨张制锦一手揽着她的腰,一边儿俯身低头。   就在这灯火辉煌,人潮如织,宛若不夜天的长街之上,他旁若无人的,轻轻地在她唇上印落。 第86章   七宝想不到张制锦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惊愕之下,几乎忘了呼吸。   待他停了下来,七宝的脸上早就晕红一片,好像绯樱似的直红到了耳根,眼中更是水雾朦胧,却又因为映着闪烁的灯影跟缭乱的烟火,眸子里星星点点,清澈而明亮。   炮竹声不绝于耳,火树银花依旧繁盛华美,路人之中有的正驻足痴痴凝望。   却见男子挺拔轩昂,俊雅如玉,女孩子却是纤袅婀娜,粉妆玉琢,竟是一副神仙般的容貌气质,两人立在一块儿,活脱脱的不似是人间能有的绝色璧人,倒像是什么九重天上的仙眷,偷偷地趁着人间节日下凡来凑趣一般。   七宝却给张制锦弄的有些迷乱,两个人正彼此凝望,突然旁边传来了清脆的拍掌声。   张制锦依旧的波澜不惊,七宝却吓了一跳,忙转头看去,当看见面前之人的时候,却突然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觉。   原来这会儿在两人身侧的这人,身量高挑,身着儒生服装,一张脸却是风流妩媚,赫然竟是许久不见的玉笙寒。   伊人正笑意盈盈地凝望着他们两人。   七宝本能地觉着喜欢,可突然想起方才张制锦拥吻自己,只怕点点都给玉笙寒看在眼里了。   刹那间,粉嫩的脸上顿时又更红了几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躲起来。   这会儿玉笙寒一甩大袖,却是笑吟吟地走上前来,她先是拱手俯身,端端正正地向着张制锦行了礼,才又带笑说道:“怪道听人说侍郎大人近来春风得意,有这样的佳人相伴,该是世间任何男子梦寐以求的了。”   张制锦的脸上却丝毫的异样都没有,仍是一副正人君子百邪不侵的端庄。   他只向着玉笙寒微微颔首:“玉姑娘如何也在这里?”   这会儿张制锦已经看的明白,在玉笙寒身后还跟着一个垂髫童子,除此之外,竟没有更多随从。   玉笙寒笑道:“如此佳节,美景美人,我自然不能白白错过,所以出来走一走。果然看见了世间难得的。”   说着玉笙寒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便看向了七宝,却见七宝半是躲在张制锦的身侧,脸上仍是红云一片。   玉笙寒便笑道:“七姑娘,数日不见,怎么你竟不认得我了吗?”   七宝忍着羞怯,低头向着她屈膝行礼:“玉姐姐大安啊。”   玉笙寒道:“可知我先前也很是惦记着你,不知道你嫁到了张府里到底好不好,今儿一见,倒是放心了不少。”   七宝脸上热的有些发痒,生若蚊呐地问:“玉姐姐可也好吗?”   玉笙寒不以为然地笑道:“我么……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无所谓好不好,也不过是船到桥头自然直,随波逐流,顺其自然罢了。”   七宝听这话里仿佛自有玄机,却不能明了,往玉笙寒身后看了一眼,惊奇地问道:“玉姐姐是自己出来的?”   玉笙寒道:“还带了我的一个婢女。”   七宝突然心生忧虑,忙说道:“虽然如今是太平盛世,但仍不乏一些心怀叵测之人,玉姐姐这样有些太冒险了。”   张制锦听到这里,挑了挑眉:去年也不知是谁提着灯笼自个儿四处乱跑的,如今却来拿自个儿的经验教导别人了,殊不知人家跟她并不是一个段位的。   玉笙寒却满面感激:“多谢提醒。我因为想要自在些,所以没多带人,你……跟张侍郎也只两人同行?”   七宝语塞,便仰头看向张制锦。   张制锦淡淡道:“有我在她身边儿,足矣。”   玉笙寒笑道:“说的是,有张侍郎在,自然顶的上千军万马了。只可惜,我是注定要一个人的。”   张制锦本要回她一句,想了想,却还罢了。   七宝听他们两个“相谈甚欢”,却也十分喜悦。   张制锦看着两人,突然对七宝说道:“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七宝一愣:“去哪里?”   张制锦却并不回答,转身竟是去了。   玉笙寒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背影,又对七宝说道:“我就说过,你这孩子算是个有福气的,张府里的门规森严,他竟能在今晚上特带你出来游玩,可见是极宠爱你的。”   七宝抓了抓发痒的脸,抿嘴一笑:“我也没想到。”   玉笙寒望着她脸上的甜美笑容,突然问道:“你节前可回过国公府不曾?”   七宝摇了摇头,先前因为宫内皇妃之事,连着半月进宫,几乎每天也能见到苗夫人跟谢老夫人,加上实在累极了,所以竟没有回过府内。   “我等后天再回去。”七宝老老实实地回答。   玉笙寒“嗯”了声,不置可否。   七宝只当她是信口寒暄,并没有多想,只又问道:“玉姐姐,我三姐姐可好?”   玉笙寒笑道:“她好的很。”   七宝突然想起来,忙道:“啊,是了,今晚上圣上家宴,王爷是不是在宫内?”   玉笙寒笑意更盛:“你总算记起来了?王爷跟王妃……对了,还有你三姐姐都在宫内。”   七宝听了这句,心头咯噔一声,望着玉笙寒笑的若无其事的脸,恍然间有些明白了为何此刻她竟是一个人在这里游逛。   这刹那,七宝竟有些后悔自己方才多问的那句话。   心头滋味莫名,七宝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玉笙寒瞧着她的神情略有些惶惑不安,便明白她在想什么,当下笑道:“你不必多心,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以我的身份,能住在王府里已经是僭越了,也许过一阵子……还会给拨乱反正呢。”   七宝更加不懂这话:“什么意思?”   玉笙寒笑的促狭:“没什么,你就当我瞎说的。”   她竟仍笑面如花,甚是洒脱似的,七宝却满眼忧虑。   玉笙寒看着七宝眸子亮晶晶地,虽然没有哭,但却在夜色里自带一层薄薄水雾般,看着格外惹人怜惜。   玉笙寒不由叹道:“你这孩子,倒不是看着的这样单纯,也难怪侍郎这样疼惜你。”   七宝猛地听了这句,不禁又红了脸。   玉笙寒狡黠地眨眨眼,竟抬手在七宝的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只觉着手底嫩软非常,便又叹道:“真真的让人看见了就想多欺负你一会儿。”   七宝手足无措:“玉姐姐……”   就在此刻,身后响起一声不悦的咳嗽。   七宝忙回头,却见是张制锦却去而复返了。   玉笙寒揣着手笑道:“张侍郎,你别介意,我只是觉着你的夫人着实太可爱了,一时忍不住罢了。”   张制锦脸色淡冷,口吻更是冷淡非常:“天已经不早了,姑娘还是快些回王府去吧,免得殿下心神不宁。”   七宝见他又提起静王,心中暗暗紧张。   玉笙寒却仍是泰然自若地笑道:“才见面便急着走,张侍郎何以这般薄情。”   张制锦问道:“姑娘可还有事?”   玉笙寒望着七宝,又看向两人手中提着的灯笼。   一双妙眸目光闪动,片刻,玉笙寒摇头道:“罢了,没有事。侍郎请吧。”   还是七宝看出她欲言又止之意,又恐怕她多心,便认认真真地解释道:“玉姐姐,我们今晚上是偷偷出来的,怕家里发现,改天得闲了咱们再仔细说话如何?你去张府找我,或者我去静王府的时候大家再坐了说话。”   玉笙寒的眼睛本来明锐清明,似乎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   可听七宝说了这两句,眼底却泛出了一丝柔和的笑意:“张府门第太高,我怕是进不去,什么时候你去静王府再说罢。”   七宝想了想:“那好吧。”   玉笙寒又向着张制锦微微躬身:“侍郎请了。”   张制锦一点头,紧紧地握着七宝的小手,带着她转身沿着长街往前而行。   七宝走了两步,还不忘回头看一眼玉笙寒,却见她孑然独立,站在灯火阑珊之中,一张秀丽的面孔,美的雌雄莫辨,可偏偏从头到脚却透出了十分的孤寂。   七宝回过头来,不由对张制锦说道:“大人,玉姑娘好像不开心啊。”   张制锦道:“哦?”   七宝虽感觉到玉笙寒有些悒郁,但毕竟她对玉笙寒的近况所知甚少,倒也猜不透是为什么,只说道:“大人你可知道,玉姑娘在王府里怎么样?”   张制锦道:“王爷喜欢她,自是极好。”   七宝追问:“静王殿下是真心喜欢玉姑娘的吗?”   张制锦顿了顿,却不答反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宝低下头:“没什么的。”   张制锦道:“你又在想什么?”   七宝望着两个人手中的灯笼,随着行走的动作,小灯笼也颠颠簸簸,尤其是那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更是如摇头摆尾般,显得格外欢天喜地。   终于,七宝小声说道:“我只是觉着,若是王爷是真心喜欢玉姑娘,那么……是不会让她不开心的。”   张制锦心头一动,过了半晌才说道:“你所说的开心,是指的什么?王爷对玉笙寒不可谓不好,但只怕,玉笙寒想要的并不是你所说的‘开心’。”   七宝似懂非懂:“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张制锦一笑:“人心各异,所求的东西也各有不同,比如你,你便想要开开心心的,但是玉笙寒,那种东西对她来说只怕反而是最次要的。”   七宝虽然不是十分懂这句话,但蓦地听进耳中,却仿佛有一道雷打在身上似的,让她猛地抖了抖。   这一刻,七宝突然想起来了,当初自己才从“梦”中醒来之后,满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让威国公府避开面前最大的危机,所以才不计一切地接近静王殿下,那时候对她来说什么名声,清誉,脸面,甚至自己开不开心,安危如何之类……完全都没有考虑过,因为她真正所求的东西,大概恰恰需要把那些东西抛下。   而玉笙寒……就像是梦中家破人亡了的自己。   是啊,是在梦中的那个自己。   七宝的手一抖,莲花灯蓦地坠在地上。   蜡烛打翻,舔到了灯笼,顿时好好地一盏灯迅速地燃烧了起来,张制锦忙将七宝拉到身后。   火光照出了她的脸,脸上是一种见到噩梦般的惊恐神情。   同时张制锦觉着被握在掌心的七宝的小手在瞬间变得冰凉。   “怎么了?”向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他终于也忍不住色变,盯着七宝忙问。   七宝身心冷彻,无法回答,事实上,若不是张制锦的手紧紧地拉着她,只怕七宝就要跌在地上。   张制锦察觉她的不妥,单臂一横,将七宝抱在怀中:“到底怎么了?”   他迟疑着:“难道……是因为我方才说的话?”   他原本不是个多嘴的人,何况玉笙寒的事涉及静王殿下。   只不过今晚上跟七宝的相处太让他喜欢,又听她天真无邪,所以才说了两句心里话。   却想不到七宝竟是这般反应。   七宝给他紧紧地箍在怀中,本来也想抱住他的,只是双手竟是麻软无力,只勉强在他身上搭了一下。   “大人,”七宝靠在张制锦的怀中,眼中的泪却滚落而下,“大人……”   张制锦察觉她抖个不停,心中着实不安,便把那虎头灯握了握:“我抱你回车上。”   ——   马车重又往张府返回。   那一盏老虎灯就放在旁边,光芒浅淡而静谧。   七宝窝在张制锦怀中,一声不响。   任凭张制锦有七窍玲珑心,却也想不透七宝到底是怎么了。   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想让自己的体温让她觉着好过些,又过了半晌,突然想起来。   抬手到袖子里探了探,终于拿了一个纸包出来。   七宝模模糊糊里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由转头看来,声带哽咽:“这是什么?”   张制锦道:“给你的。”   七宝诧异:“什么?”   张制锦打开那纸包,原来是一包整整齐齐的表层沾着芝麻的麻糖杆。张制锦拈了一根出来,送到七宝唇边。   七宝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含了,张制锦道:“咬一口。”   七宝轻轻用力,只听得嚓地一声,极脆的麻糖便在舌尖上融化开,浓烈的甜香也随之蔓延。   七宝微睁双眸,突然明白了:“方才……大人就是去买这个了?”   张制锦一笑:“好吃吗?”   七宝凝眸看他:“你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   张制锦微怔,继而说道:“没什么,只是觉着、你可能会喜欢吃。”   七宝用力咽了口唾沫,把口中融化的糖也吞入腹中。   这样熟悉的味道。   七宝突然想起来,去年的元宵节,在她给那两个贼人追拿的时候,是他出现在巷口,不知用什么把那贼人打退了。   当时有东西溅到她的腮边上,就是这种隐隐香甜的气息。   那时候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眼中的泪一涌而出,七宝挣扎着爬起来,双手搂着他的脖子,主动仰头贴上他的唇角。 第87章   七宝方才吃了点麻糖,口中越发地甜香沁人,若在以前,她主动献吻……这对张制锦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可是七宝委实是有些反常,张制锦心中的担忧盖过了本能的反应,他任由七宝亲了会儿,便强行将她止住,摁在怀中问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七宝眨了眨眼,眼角的泪像是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倏地滑入鬓中,她吸吸鼻子道:“我、我只是想到不好的事。”   张制锦疑惑:“什么不好的?”   七宝又咽了口唾液,同时将心里翻涌的种种压下,她想了想,避重就轻地回答:“我只是觉着,玉姐姐有些可怜,原本、原本她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如果家里没有出事,这会儿许配的自然也是公子王孙,也许就算是配静王殿下也是使得的,那样郎情妾意的岂不好?可是现在,却是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今晚上静王跟王妃、还有我三姐姐都进宫赴宴去了,玉姐姐却一个人在外头……”   七宝虽然说的是玉笙寒,但未尝不是在梦中的自己。   张制锦听了这个解说,哑然失笑:“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或者是人各有命,这也是没有法子的。”   七宝迟疑着,终于略有些紧张地问道:“那、那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也跟玉姐姐一样呢?”   “什么话?”张制锦皱眉。   只是轻轻地一皱眉,却几乎把七宝肚子里的话都吓得缩回去。   张制锦看出她的胆怯,便又温声问道:“你的话我不懂,什么叫跟她一样?”   七宝才又鼓足勇气说道:“假如……国公府也坏事了,我岂不是也堕、也如玉姐姐一样了?如果是那样,大人……你会怎么做?”   张制锦眉头深锁。   方才他问七宝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七宝拿玉笙寒来搪塞,虽然一番话合情合理,但张制锦仍是不明白,何以因为玉笙寒的事,让七宝的反应那样异常。   如今听到这里,才恍惚明白。   这是这也太反常了,好好的一个公府小姐,如今又嫁给了自己,正经的四品诰命夫人,怎么会生出那种杞人忧天的荒谬念想?   七宝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答。   张制锦向来是个八风不动的人,给她这般泪盈盈半是期待地看着,却禁不住心中有些惴惴。   张制锦道:“休要胡说,有我在,那是不可能的。”   七宝并没有回话,泪却在瞬间,重又悄然无声地滑落了。   “不许哭,”张制锦拧眉道:“你怎么会生出这样古怪的念头?”   四目相对,他突然震动,凝视着七宝问:“是不是方才玉笙寒跟你说了什么?”   七宝摇了摇头。   “真个儿没有?”   “玉姐姐没说什么,”七宝低头,“是我自己这样想的。”   “你断不会自己生出这种念头,”张制锦笃定,“你不说也罢,明日我亲去问她就知道了。”   “大人!”七宝抓住他胸口衣襟,心噗噗乱跳,终于说道:“真的不是玉姐姐,是我自己,是我……是我梦见的。”   最后一句,声若耳语,他却听得分明。   张制锦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先前做过的噩梦?”   七宝点头:“是。”   张制锦原本狐疑不已,听了这个答案,才释去心结,笑道:“小丫头,你是要吓死我呢?”   七宝听他是戏谑的口吻,便说道:“我没有吓唬大人,我、我跟您说过,我的梦很真的。”   张制锦把她重新搂入怀中:“再真也不过是梦罢了。怎么就真的杯弓蛇影起来?”   望着她泪汪汪的样子,回味着方才那个吻,张制锦却又一笑:“你必然是被那个梦吓坏了是不是?放心,就像是先前我跟你说过的,有我在,必然无事。”   七宝见他轻描淡写不当一回事,本有些焦急微愠,可听到最后一句,却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张制锦却委实是个举一反三的人,一边儿端详着七宝的神色,一边回想跟她的相处种种,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先前我问你我是否在你梦中,你也不肯实告诉我,方才又问我若你跟玉笙寒一样,我会如何待你,难道,在你梦中,我……对你不好?”   七宝心惊肉跳,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把这些串联起来,当下不敢再说半个字,只埋头在他怀中,假装睡着的样子。   张制锦在她脸上试了试,手指上却仍是湿润,原来是她方才落泪,如今泪渍未干。   如今已经快回府了,若是给风吹了倒是不好。他便把心中疑惑先都压下——横竖这些不过是小丫头的梦中故事,当不得真,倒也无关紧要。   “我听说,梦跟现实都是相反的,”张制锦从怀中掏出帕子,给她把脸上的泪擦拭干净:“所以不许再想什么梦中的事了,也不许再为了那梦落一滴泪。难道你觉着如今的我会护不住你、会让你沦落到如玉笙寒一般的境地吗?”   七宝深深呼吸,摇了摇头。   张制锦低笑:“你是不是太小看你家大人了?”说话间长指在她的下颌上轻轻一勾,低头便吻了下去,正好顺势把方才的意犹未尽给尽数补偿了回来。   给他抱着缠绵不尽,七宝身上渐渐又热起来,竟也无心再去想那些感伤的事了。   两人回到府中,果然同春给他们遮掩的妥妥当当,四奶奶虽派人送了醒酒汤,也给同春天衣无缝地接下了,老太太那边派人来问,同春也只说两人已经歇息,次日再去请安。   所以府内竟全无半点疑心。   ——   过了元宵节,七宝早早地向张老诰命禀明,说要回威国公府一趟,老诰命自也许了。   于是十七这日,七宝带了同春跟秀儿以及几个管事嬷嬷回到国公府,本来是满心欢喜的,谁知苗夫人出来迎着之时,七宝就发现自己的母亲神情有些不好。   七宝不明缘故,只当时母女两人相见的缘故,便挽着苗夫人的手笑道:“母亲怎么了,我回来了不觉着欢喜,反而要落泪呢?”   苗夫人勉强说道:“你说的是。我只是一时……一时……没什么。跟我进去见老太太吧。”   七宝正也着急见老夫人,便问道:“先前进宫那段日子,那府里上下都累坏了,老诰命都累倒下,我也躺了两天,祖母可还好吗?太太如何?”   苗夫人听她问到谢老夫人,眼中的泪已经在打转了。   七宝一眼看见,微怔:“怎么了?”   苗夫人还没开口,泪已经先掉了下来,几乎把七宝吓得窒息。   原来自打从宫内出来后,谢老夫人也病倒了,一直在请医吃药。   只是老夫人怕消息传出去,七宝会不安心,所以不许人往外说。   苗夫人道:“老太太心里很想你,只不过一来张府的老夫人也病倒了,你的身子也不好,她知道你若听说了一定会回来……那岂不是让张府的人不受用?何况又赶上元宵节,总不成把你留在这府内,所以才瞒着不肯说。这是老太太疼惜你的苦心。”   七宝早已经忍不住哭了,一边擦泪一边抽泣道:“管那些没要紧的做什么?为什么不叫人去告诉我?”   “你自然是有孝心的,所以老太太也格外体恤,”苗夫人又见七宝哭个不停,忙又劝说:“不要哭,老太太病着的人,只指望你讨她开心儿,那病才能好,若是见你哭,对她老人家的病并无好处。”   两人在外头通了消息,七宝这才强忍着泪,入内相见谢老夫人。   谢老夫人果然比先前更憔悴了许多,只是看见七宝,双眼里却透出些欢喜光亮,忙把她叫到床边儿,搂在怀中。   七宝最受不得这种关爱,差点失声哭出来,当下只钻在老太太怀中,假装撒娇的样子。   幸而谢老夫人向来知道她的性子就是如此,倒也不以为忤,便又问她在张府里如何等话。   七宝捡着有趣好听的话都告诉了老夫人,只字不提一些为难的事儿。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头发,笑问:“你不用哄我,我很知道那府内老太太的性子。她可不是个容易相处的,到底有没有难为你?”   七宝见老人家心如明镜,索性笑说道:“虽然那府里的老太太不是很待见我,但她毕竟是长辈老人家,总不好拉下脸面来直接为难我呢。且大……九爷他很疼顾我,而且那府内掌事的四奶奶也是个行事大体的,所以老太太只管放心,我好着呢。”   苗夫人在旁边听着,又是放心,又是笑道:“你这丫头,嫁了人,怎么越发口没遮拦了,也不怕羞。”   七宝却知道一定要说开了,谢老夫人才安心,所以也不惮直言:“九爷是真的待我很好呢。”   谢老夫人听了这几句,又见她眼神清澈笑容甜蜜,这自然是再也伪装不出来的。老太太满意地念佛,又说:“这样就好了,只要你没做什么太破格的事,她也不至于就直接拿捏你,且我也深知,锦哥儿是个好的,毕竟当初他千求万求地才把你求了去,怎么能不好好地疼顾着呢?”说着便大笑起来。   苗夫人见她祖孙两个说的倒是投机,且老太太很少笑的这样开心了,当下便也只是宽慰地笑,不去管束七宝了。   整个上午,七宝都在上房内陪伴着谢老夫人,老太太说了半天的话,才觉着有些疲乏,又喝了药,才躺下睡了,临睡前还叮嘱让苗夫人仔细收拾暖香阁,叫人好生伺候七宝。   只是想到七宝兴许晚间便要回张府,暗暗有些舍不得,只是不便出口。   七宝退了出来后,才忙又询问苗夫人,到底请的什么大夫,吃的什么药。   听苗夫人说罢,七宝问道:“虽然是宫内的太医,但毕竟良莠不齐,没有请石太医吗?”   苗夫人唉声叹气说道:“怎么没有请?先前见老太太情形不好,你三哥哥跟你大哥一块儿去了白浪湖,谁知打听说石太医年前就不在那里住了……问去了哪里却不知道。”   起初周承沐还以为石太医是有意避开人,谁知连连去了几次,见那茅屋内的桌子上都落满了灰尘,才信了那些人所说的。   七宝听了心里害怕,等不及周承沐回来细问,心想既然事关石太医,此事只有张制锦最是知根知底的,才要叫小厮去吏部找人,苗夫人拦住了。   七宝不解为何,苗夫人面有难色,却仍是悄悄地跟她说道:“本来你三哥哥不让我说的,不过我想也瞒不住,其实早在节前,你三哥哥因为老太太的病总不见好,又找不到石太医,就去寻了张侍郎。”   七宝几乎不能相信:“什么?三哥哥找过九爷了?”   苗夫人点了点头,说道:“当时本是想让他想想办法找到石太医的。只是侍郎说……这石太医曾经说过要到天底下去游历的,他萍踪浪迹的这会儿指不定去了哪里。要找也是很难的。”   七宝的心跳加快,脸色微白:“九爷既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他怎么没告诉我呢?”   苗夫人苦笑:“你也不要怪他,他兴许是不想你担心罢了,要知道他这般所做,也正是咱们老太太的心意。”   七宝抬手扶额,后退一步,在圈椅上坐了。   张制锦居然不告诉自己老太太病倒的消息,这幸而老太太还撑得住,假如有个好歹,可怎么说?   突然间七宝又想起来,元宵节那晚上遇见玉笙寒,她曾问自己有无回府,当时自己并未留意,现在回想,多半是玉笙寒也得知老太太的病情,只是见自己不知情,所以不肯提罢了。   ——   七宝本来是想回来在府内闹一日就回去的,没想到竟如此,于是又命一名小厮回去张府,只说老太太病了,要在家里伺候几日。   于是七宝便留在国公府,奉汤奉药,不离谢老夫人左右。   不知是七宝孝心所致,还是老夫人见到她便开了心、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缘故,看着比先前要好些了。   到次日,世子赵琝突然陪着世子妃周绮来至国公府。   周蔚跟承吉在外头接了,送他们往内,赵琝且走且问道:“突然听闻老夫人病了,特陪了内人回来探望,不知病情如何?”   正如皇帝所言,年后,赵琝就入了五城兵马司,并不是大官儿,只是个七品的副指挥使。   可虽然如此,却无人敢小觑他,赵琝自个儿倒也循规蹈矩,尽心行事。   大家原本听闻康王世子颇为纨绔,谁知跟他相处之时,却发现竟是个肯做事、并不荒唐之人,不由大为改观。   周家父子两人见世子谈吐举止比先前大有不同,又一片情切,同时颇为感激:“太医来说,只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叫留意保养便是了。”   这是避重就轻的说法,潜台词就是没有什么救治的好办法罢了。   赵琝心头一沉。   送了赵琝跟周绮到了老太太上房,七宝正在捧着药碗亲自喂老太太喝,听了报说两人到了,便忙放下药碗,起身往后退下了。   不料赵琝走的快,七宝正转身之时,赵琝已经走了进来,匆匆地打了个照面。   赵琝见七宝的眼睛红红的,因为脸色过于白,就显得那红格外的醒目,看得他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这会儿周蔚上前跪地,向老太太禀明,周绮早也上前跪在地上拜了一拜。   谢老夫人忙叫她起来,周绮走到跟前儿,见老祖母形容枯槁,震惊之下,心如刀绞。   谢老夫人倒是笑着安慰她,苗夫人也在旁边圆场。   而赵琝拜过了老太太,便仍旧由周蔚跟周承吉两个陪着出去了。   众人来至外间,世子就又详细问起谢老夫人的病情,不知不觉说起上回老太太病倒,请了石太医来看治,妙手回春之事。   赵琝便道:“既然有这种神医,怎么不赶紧请了来,却让老太太受苦?”   承吉便说道:“世子说的的确是真,我们也的确去白浪湖找寻了几次,只是众人都说石太医出外游历去了,不知去向不说,更加不知何时回归。所以……”   周蔚忍着伤感叹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树欲静而风不止,这想必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岳父何必就说这些颓丧的话?”赵琝皱眉:“以我之见,天下虽大,但若真心要找人,只怕也并不难。”   周蔚跟承吉诧异:“世子的意思是……”   赵琝扬眉说道:“岳父跟哥哥放心,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从今儿起我亲自出城去找,不信就找不到他区区一个石琉。”   周蔚惊动之余忙道:“使不得!世子还有兵马司的差事。不要为这个耽误了。”   赵琝道:“差事虽然要紧,但是我朝自古以来以‘孝’治天下,如今老太太被病痛折磨,我好歹也是半个儿孙,怎能坐视不理?”   周蔚大为动容,连承吉也无言可对。   本来周蔚跟周承吉以为赵琝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在当日,黄昏之前,赵世子就带了人马出城去了。   消息传回国公府,上下哗然震动。 第88章   国公府内知道此事的人无不哗然惊动,大家纷纷赞扬世子赵琝,身为金枝玉叶,却竟如此有情有义,着实难得,可见四姑娘周绮竟是个极有福气的人,这才得了如此的乘龙快婿。   苗夫人也十分的感念,私下里对谢老夫人道:“真真想不到,世子竟然转了性子了。当初明明有些很纨绔的作风……现在却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   谢老夫人回想赵琝方才来见自己时候的情形,只点头说道:“人总是这样,总有想不开的时候,也有想得通的时候,只希望世子是真的转了性子。”   苗夫人笑道:“老太太可还有疑虑?圣上都提拔世子进五城兵马司了,近来康王殿下也很见重用,将来只怕咱们的四丫头真真的福气不浅呢。”   谢老夫人见她笑的如此,便故意问道:“若真这样,那你可后悔当初没有把七宝许给康王府吗?”   苗夫人顿了顿,却也含笑回答:“七宝毕竟是我亲生的,我很想把最好的许给她,只不过世子身份虽尊贵,然而论起疼人来,我想还是张侍郎更稳重些。”   谢老夫人笑道:“很是。这次七宝回来,我看她说起在张府的事儿,竟是称心如意的模样,可知我原先还担心她在那里受委屈?毕竟咱们并没有教导她些钩心斗角的事,何况咱们家里也没那么多的事,如今见她很好,我也放心了。”   苗夫人忙说:“老太太既然放心,那不如把心宽一宽,把这病也快些养好了。”   谢老夫人叹道:“我又何尝不想呢?只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苗夫人在上房陪着谢老夫人说了半晌话,便退了出来,想了想,便去望周绮的房中。   眼见将到了,还没进门,就见朱姨娘带了个丫头,灰溜溜地从门口出来了。   朱姨娘口中兀自嘀嘀咕咕:“虽是我自己生的,性子却越来越别扭,人人都夸她嫁得好有福气,我也来跟着说两句好话罢了,没想到她竟不开心,反而摆着一张冷脸对我。我是何苦来呢。”   原来这两天府内沸沸扬扬,都是盛赞世子的话,顺带吹捧周绮。朱姨娘的心活的要长出翅膀来,便忙也来周绮房中奉承。   谁知她好话说了一箩筐,周绮的反应却总是淡淡地,丝毫的喜色都没有,且流露一副很不愿听得神情。   朱姨娘满心抱怨,不料话没说完,蓦地看见苗夫人来了,朱姨娘这才低下头,往旁边退开一步行礼。   苗夫人虽然听见了那些话,却并不提,只说道:“你也来看世子妃?”   朱姨娘道:“是。”   苗夫人温声道:“世子陪着世子妃回来探望老太太的病,是看的起咱们国公府,姑娘出了阁,如今身份不同了,连我见了她都要行礼的。你可千万别胡言乱语地把人得罪了,要知道若得罪了,就等于得罪了王府。”   朱姨娘灰着脸道:“太太说的是,我记住了。”   苗夫人这才一点头,迈步进内去了。   朱姨娘在背后看着,颇为恼恨,有心想进去偷听,却又没这个胆量,只得怏怏地去了。   且说苗夫人到了周绮房中,门口的婢女道:“夫人来了。”   里头周绮正坐在窗边桌子后的圈椅上出神,听了这话才缓缓站起身来,敛着手欠身道:“太太。”   苗夫人笑看着她道:“我原本是要向你行礼的,只是毕竟在家里,就恕我放肆吧。”   周绮忙忙也笑道:“太太说的哪里话,倒要折煞我了。”   当下便忙请了苗夫人落座,叫婢女奉茶,又问道:“太太从哪里来?我才想着要去老太太那边瞧瞧。”   苗夫人说道:“我正是从老太太那里过来的,方才跟老太太说起世子有情有义,老太太也很替你高兴呢。”   周绮闻言,便含笑低下头去。   苗夫人进门的时候察觉周绮的眼皮略有些红,只当她是记挂老夫人的病,便问:“说来自打你出阁后,极少回府来,我倒也并没有仔细询问你在王府情形如何,只是看到世子殿下这次如此的情意,倒是不用问了。”   周绮身子微震,笑容越发流露了几分勉强,望着苗夫人说道:“我虽也有心来家里看看,或者多住两天,但毕竟那是王府,倒叫人身不由己,太太跟老太太别怪我。”   “出了阁,就是人家的人了,”苗夫人笑着摇头道:“别说你在那王府里头,就连七宝在张府里头,也不得肆意的回来呢。”   周绮听说到了七宝,便道:“是了,我先前跟七宝说话,知道她在张家很好,老太太跟太太一定也很高兴呢。”   苗夫人笑道:“这傻丫头也是直接跟你说了?先前老太太问她怎么样,她就直说那府里锦哥儿很疼顾她,我已经说过叫她别口没遮拦的了。”   周绮眼中流露一丝惆怅:“七宝天生这个性情,也正因为她的性子如此,才格外的惹人疼呢。”   苗夫人并没发觉,仍是笑答:“这些话可别当着她说,留神她更得意了。”   两人说到这会儿,苗夫人便道:“世子已经出城两日了,老爷在外头打听着,竟是没什么消息。这倒是让人有些担心。”   周绮道:“世子带了不少人,听说还从镇抚司调借了人马,太太不必担心。”   苗夫人悄悄地说道:“有劝我的功夫,怎么不多劝劝你自己,我瞧你的眼睛有些红,是不是为世子担心呢?”   周绮忙道:“不不,不是,太太误会了。”   苗夫人见她忙着否认,略觉诧异,一想之下,又问道:“我方才来的时候看朱姨娘来过,莫非是她惹了你生气?你不用放在心上,她是个有口无心的,又且糊里糊涂的,就多担待吧?”   周绮眼中已经有泪影闪烁,苗夫人以为真是这个缘故,又想到朱姨娘先前嘀咕的那些话,少不得多宽慰宽慰周绮,于是说:“其实她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替你喜欢罢了。只不过有时候话说的不中听些,别说是她,我也替你高兴,这次世子若不是为了你的缘故,也未必肯为了咱们府里这样出力。且世子这样出息,将来康王……”   “太太……别说了!”周绮不等苗夫人说完,便扑过来,抱住了苗夫人,抽噎着哭了起来。   苗夫人吃了一惊,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一愣之下道:“好孩子,我、我是那句话说错了?你不要哭,若是说的不对,以后我再不说了就是了,啊?”   周绮只是抽噎,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般,也不言语。   苗夫人没有办法,却隐隐察觉周绮仿佛另有隐情,于是只是抱着她而已。   又过了好一会儿,周绮才终于停了下来,这一哭,却像是让她镇定下来似的,便命人打水进来,重新洗了脸梳理了。   苗夫人见她好了,又不敢十分打听,周绮叫婢女们都退了,才对苗夫人说道:“太太别担心,我其实也没有别的事,只不过……”   她的脸上浮现一丝晕红,轻声说道:“不过是因为一直都没有身孕,所以才有些焦急了。”   “我当是什么事,”苗夫人听了这话,意外之余便哑然失笑:“你才嫁过去多久?不过是三个月不到,这上头又急个什么呢?”   周绮低下头:“我、我也不知道,总是觉着该有个跟世子的孩子……就好了。”   苗夫人笑道:“远的不说,你三嫂子,比你早出嫁几个月,却是在先前才有了喜脉,如今正在妊娠害喜呢,你却着什么急?还有七宝,跟你前后脚的,不也是还没消息?”   叶若蓁早在半个月前给诊出已经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近来妊娠的很是厉害,老太太跟苗夫人体恤,不许她出来朝暮地请安,只安心在屋内养胎。   苗夫人说着,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别为这个担心了,你们还年青,又没病没灾的,以后有的是子嗣呢。”   周绮才也含笑道:“太太说的是,是我自己多心胡思乱想罢了,太太千万别把这事儿告诉别人,不然我就无地自容了。”   苗夫人笑道:“这是自然,这种事哪里好到处去说呢。难道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这日将中午的时候,静王府来了人,原来是周蘋也要回府来探望老太太的病。   下午时候,周蘋果然回来,这是姊妹们婚后第一次在府内团聚,当晚上,大家便在老太太房中吃了晚饭。   七宝听说周蘋也要回府,本来极为欣喜,但当接了周蘋之后,彼此应对说话,七宝却突然觉着不自在起来。   晚饭后,大家陪着老太太凑趣玩乐,原先这时侯是七宝最得意的时候,她必然乱说一气,引得众人前仰后合。   但今日,七宝却一反常态地沉默。   两位姐姐都在座,七宝看看周蘋,又看看周绮,曾经的三姐姐跟四姐姐,脸孔虽然没有变什么,但身上的气质赫然都已经全变了。   或者说如今他们已经不是威国公府的三姑娘跟四姑娘,而是静王府的侧妃跟康王府的世子妃。   她们两人的眼神,说话应酬时候的腔调举止,带有一种天衣无缝,恰到好处的微妙,不像是姊妹,已经完完全全是两个贵妇人了。   眼见如此情形,加上老太太还病着,七宝自然也无心再说笑了。   跟七宝不同的是,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却对这种场面毫无任何的不适。   这一夜,七宝本来想陪着谢老夫人睡,老太太虽体会她的苦心,却知道自己是病中的人,晚间多有不便,且她疼惜七宝,生怕过了病气给她,便仍是好言让她自回去安寝了。   七宝退出来的时候,周绮已经先出了门,她并没有等待七宝,自己回往日所住的院子去了。   明日周绮就要回康王府了,七宝本来还想多跟她说两句话来着,可见周绮如此,七宝心里也隐隐地觉着不受用,就并没有追过去。   正想回暖香楼,身后周蘋也走了出来,唤道:“七宝。”   七宝回头:“三姐姐。”   周蘋莞尔,上来挽住了她的手臂:“在发什么呆?”   七宝摇头:“没什么。”   周蘋看一眼前方,正好周绮已经穿门而去了,周蘋也没说别的,只道:“方才在里头我并没有机会问,当着你四姐姐的面也不好开口……张侍郎没来过府内吗?”   七宝见她问的是这个,便道:“没来过。”   周蘋笑道:“我听王爷说,进来侍郎接管了吏部,谁知吏部上下竟是一团糟,侍郎忙每日歇在部里,只怕因为这个才没有来。”   七宝低声道:“我知道啦。”虽然知道周蘋说的有理,但先前张制锦不告诉自己老太太病着,自打她回来后又不曾露面,让七宝心里难免有些过不去。   周蘋很知道她的性子,见她如此,就知道她不高兴,当下又说道:“自古忠孝不能两全的。不过是侍郎是个七窍玲珑的人,他人虽没来,心未必没来。”   七宝闻言苦笑:“三姐姐,你怎么像是当了他的说客?”   周蘋一怔,旋即笑说:“你倒说我是说客,我不过是因为方才在里间看着你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的,怕你心里惦记着张侍郎,所以才特意宽慰你的罢了。怎么把好心当做驴肝肺呢。”   七宝张了张口:“我不是为了这个。”   “那是为了什么?”   七宝不能回答。   周蘋突然想起方才周绮匆匆离开的背影,便一笑:“莫非是因为你四姐姐?”   七宝呆了呆,这才问道:“三姐姐,你有没有发觉,四姐姐好像变了好些?”其实不仅似周绮,连周蘋也是,尤其是方才两人坐在一块儿的时候。   周蘋道:“人家贵为世子妃,自然跟先前不一样了。”   七宝跺脚:“罢了罢了,不说了。”   周蘋嗤地笑了声:“我不过说了句实话,就弄的你就这样?”   七宝看着她熟悉的笑容,不由伤感起来,便红着眼圈说道:“你们两个都有些变了,再这样下去,只怕以后大家就更生分了。”   周蘋听了七宝这一句,却慢慢地敛了笑,有些发怔。   正在这时侯,有个小丫头走来,脸上带着惊喜之色,先向着周蘋行礼,又向着七宝行礼道:“姑娘,二门上说,张侍郎大人……是咱们姑爷来府里了。”   七宝闻听,本能地喜出望外,但这喜悦才一闪,又忙压下了。   周蘋在旁笑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我跟你打包票,张大人一定还没回过他们府里就直接过来了。你信不信?”   七宝只是问那丫头:“如今去了哪里?”   小丫头说道:“一定是先去探望老太太呢。”   周蘋道:“你是要去老太太那里,还是怎么样?”   七宝想了想:“我才出来,干吗又回去?”   周蘋笑道:“那好吧,你回暖香楼就是,我也回去歇着了。”   当下两人分开,七宝跟同春回到了暖香楼,七宝也并不洗漱,只是坐在桌边发怔。   同春悄悄地问:“这会儿天这样晚了,姑爷竟还来了,可见正如三姑娘所说,他真的是忙得很,如今忙里偷闲来了,倒也是难得。”   七宝捂着耳朵:“我不听,你别说了。”索性起身,让丫鬟打水,把妆卸了,爬上了床去。   大约两三刻钟之后,门口小丫头道:“姑爷来了。”   同春早在等着,闻言笑道:“果然给我说中了。”忙迎了出去,把张制锦接了进来。   却见他身上披着一袭玄色的斗篷,上头已经落了淡淡地一层碎雪。   同春诧异:“下雪了吗?”   张制锦颔首,将系带缓缓地解开。   这是他第一次来暖香楼,之前听说威国公府七小姐住的地方叫这个名字,还觉着可笑,然而此刻身临其境,只嗅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袅袅传来,加上楼内生着炭火,暖意融融,竟如春日置身百花丛中一般,熏香可人。   又想到七宝的人物性情,却反而觉着这名字十分衬她,世间也唯有她能当得起这“暖香”二字。   同春忙将斗篷接了过去,又往内看了一眼,实则是给张制锦指路。   张制锦走到里间,果然见七宝拉高被子遮着头脸身子,卧在床上。   他来至跟前儿低头瞧了一会儿,见锦被的缎面微微地起伏,不禁低声道:“你若真睡着了倒也罢了,装睡是有什么意思?”   七宝皱皱眉,把被子缓缓放下,露出一双眼睛。   不过是这三天不见,她竟然比先前要清瘦了些,两只眼睛瞪着自己,黑白分明,显得格外的溜圆,又因脂粉不施,脸色显得越发雪玉一般白皙晶莹。   张制锦心中一叹,温声道:“你在家里住了这三天,也该回去了,今晚上就随我回去吧。”   “什么?”七宝没想到他来见自己,第一句话竟是这个,当下翻身坐起来:“我不回去。”   张制锦道:“你总不能一直都在府内。”   七宝叫道:“老太太的病一天没好,我就一天不回去。”   张制锦皱了皱眉。   七宝虽然不由分说地讲了这些,但心里没底,便偷眼看他,却瞧不出他脸上的喜怒之色。   双手捏着被面,用了三分力,七宝才终于小声道:“你早知道老太太的病,为什么瞒着我?”   张制锦道:“就算告诉了你也无济于事,何况这也是你们老太太的意思。”   多余的话他当真是一句都不肯说,七宝略觉心酸,低低说道:“你也太心狠了。”   张制锦唇角一动,只道:“你既然要留下来,那也使得,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等石琉来探望过老太太后,你便立刻回府。”   七宝愣愣地听着这句,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顿时眼中有光,喜不自胜地问道:“大人你是说,世子殿下会找到石太医?”   张制锦见她突然面露喜色,却是提的赵琝,脸色微微一沉,淡淡道:“你对世子倒是相当有信心啊,那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七宝却更信任石太医的医术,心想只要石太医驾到,自然是手到病除,便忙点头道:“答应,我自然答应。”   张制锦道:“那好,我也该走了。”   七宝见他说走就要走,忙道:“大人!”   张制锦止步,回头看她。   七宝拉着他的手说道:“听说你……吏部的事情很难料理,你自己也好好照顾自己。”   张制锦凝视着她,终于难得地一笑:“不怪我瞒着你了?”   七宝把头一扭:“这是两码事。”   张制锦反握住她的手,半晌终于沉声道:“若真的担心我,就早点回府吧。”   说完之后,他将七宝的手放开,转身往外去了。   七宝先前对于赵琝能找到石太医的可能性,并没有抱很大希望。   毕竟张制锦也亲口说过,要找到石琉很难。   但是在张制锦来过暖香楼后,她的心中奇异地升起了无穷的希望,隐隐地仿佛有一种很好的预感。   而接下来的事也验证了七宝的愿望成真了,在张制锦来过威国公府的次日,世子赵琝返回京内,同时跟他而回的,却正是石琉石太医。   顿时之间,不禁是整个国公府,连京内都有些轰动起来。   七宝更是喜欢非常,因她满心希冀挂在石琉身上,且跟石太医也有那么一番渊源,所以并没有刻意避嫌,不料石琉进上房的时候,世子赵琝却也随着而入。   七宝有些意外,忙敛了脸上喜色,先低头向着赵琝行了个礼。   赵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七妹妹不必多礼,请起。”   七宝缓缓起身,退后数步。   这会儿石琉笑看她一眼,因为病人在前,倒也没有开口说笑,只先给老太太请脉。   谢老夫人看着石太医,笑道:“为了我的病,又打扰了先生了。”   石琉笑道:“不打紧,虽然有些为难,却也是值得的。”   老夫人疑惑:“哦?”   石琉却笑而不答。   老夫人并没有追问,只又看向赵琝:“又多劳烦了世子为了我这老婆子风雪奔波,我很是过意不去。”   赵琝正色道:“这是当晚辈的应该尽的孝道,老太太不必如此,却显得见外了。”   老夫人便吩咐周蔚:“蔚儿替我好生招待世子殿下,多多拜谢。”   周蔚便请世子出外坐着说话。   赵琝又看七宝一眼,却见她正盯着石琉看,仿佛想立刻从对方的脸上看出结果。   赵琝无奈,转身随着周蔚出外去了。   且说石琉诊了半晌,又换了一只手。   七宝已经按捺不住问道:“先生,老太太的病怎么样?”   石太医张口要说,却又盯着七宝停了下来。   七宝等的着急还要追问,谢老夫人说道:“七宝别为难老先生,他想症结开药方也是需要平心静气想妥当了才能说的。”   石琉转身向着谢老夫人躬身行了礼:“老太太恕罪,容我细想一想。”   谢老夫人眼中含笑:“先生不必着急。”   石琉转身往外,七宝还想跟上,已经及时地给谢老夫人叫住了。   谢老夫人把七宝叫到跟前儿:“说了不许你着急,也不要逼迫石先生,让他慢慢地想。且外头也有你父亲他们,等他想好了,自会开药方叫他们去抓药,你跟着无事忙似的做什么?”   七宝见石太医来到,自忖老太太的病无碍了,便摇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我就是急性子等不及嘛。”   谢老夫人大笑,笑了两声,便觉着有些气喘不顺,忙又停下来。   歇了会儿,老太太道:“昨儿姑爷过来,你跟他说了什么?”   七宝说道:“没说什么啊?”   谢老夫人道:“你回来这数天,虽然是尽孝,但毕竟是已经嫁过去的了,张府那边儿自然不能撇下,如今总算将石太医请了来,可见我是无碍的,你不如就回去吧。免得我那位老姐姐心里又不受用了。”   七宝说道:“我可不管别人,只想守着老太太。”   谢老夫人抚过她光洁的额头:“好孩子,听我的话。今晚上留一夜,明儿就回去吧。”   这日,石琉在外开了药方,却并没有再跟七宝碰面。   七宝本想当面儿问个究竟,可石琉来去匆匆,并无任何碰面的机会。   只知道周蔚拿了药方,命人去抓药来煎了,这才略略放心。   此时周蘋跟周绮已经各自回府去了,七宝因想着明日自个儿多半也要走了,心里牵挂着叶若蓁,便前去探望。   叶若蓁最近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一圈。   七宝先前已经来看过几回,每次她都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让七宝又是担心,又有些惧怕。   来至床边落座,七宝握着叶若蓁的手道:“这是怎么说,要生孩子,自己先给折腾的死去活来的,真真是不轻松。”   叶若蓁靠在床边,听着这样好笑的话,便笑说道:“太太说女子的体质因人而异,所以有的反应厉害些,有的却轻些,我是如此,你却是个有福的,将来只怕不至于这样。”   七宝的脸顿时红了起来:“叶姐姐,我是真心心疼你,你怎么又打趣我?”   叶若蓁笑道:“我说的是正经的好话,怎么是打趣呢?”   七宝心中烦乱,有意不去说这个,便道:“老太太催着让我明儿回去,我可真不想回去。”   叶若蓁道:“毕竟是出嫁了,自然有许多规矩。好歹石太医来了,你总该放心了吧。”   七宝叹道:“是啊,想不到世子殿下倒还有些能耐。”   叶若蓁却笑道:“你真的以为,是世子找了石太医来的?”   七宝一愣:“不然呢?石先生是跟着世子一块儿回来的。”   叶若蓁叹道:“我听你三哥哥说,世子为了寻人,还动用了锦衣卫的缇骑,也算是用心良苦了,天长日久总会有蛛丝马迹,只不过石先生本是游走天下的,就如大海捞针一般,如何世子才找了这三五日就找到了呢?”   七宝摇头不解。   叶若蓁道:“你这小傻瓜,上回石太医因何肯来咱们家?”   七宝说道:“是大人答应给他写那副《肚痛帖》啊!”   叶若蓁笑道:“若说世间能轻易找到石先生的,除了你的那位大人,只怕再无别人了。”   七宝身心震动:“这怎么……”她本想问这怎么可能,但一想到那天晚上张制锦来说的那几句话,以及先前石琉在老太太跟前那没头没脑的两句,倒果然是大有蹊跷。   “难道……真的是他?”七宝抓了抓头,“可若真的是他,他怎么不告诉我呢?”   叶若蓁道:“其实你三哥哥回来说,张大人说难找的时候,我就觉着古怪了,且老太太病的这两日,他从不曾来看过,我想,以他的为人性格,一定不动声色地早就派人去寻找石太医了,毕竟只有找到大夫才是正理,其他的探望啊宽慰啊,不过是虚言应付罢了。”   七宝心头一阵热流涌过:“真、真的……”   叶若蓁笑看着她:“我又听说那晚上张大人来见过你?你呀,真是个糊里糊涂的小福星,就乖乖地听老太太的话,明儿回去吧。你过一阵子再来,兴许我也就好了。”   这夜七宝回到暖香楼,回想着叶若蓁的话,翻来覆去了半宿才睡着。   让七宝放心的是,自从石琉来过之后,只过了一夜,谢老夫人的病果然立竿见影地就转好了。   七宝自觉遮在头顶的阴云都散开了,加上老太太跟夫人都劝,于是吃过午饭,便启程返回张府。   张家老诰命那里,七宝便把谢老夫人的病情等等陈述了一遍。   老诰命也没说别的,只淡淡地说道:“我料到你们府老太太是个多福多寿的,必定是无碍,加上这两日我身上也不受用,所以才不曾过去,只盼她别以为我失礼罢了。”   七宝忙道:“这自然不会了。只是老太太您怎么了?”   张老诰命道:“没什么大碍,就不劳你费心了。”   七宝见她还是如此刷漆牌位般的姿态,便顺势告退而出,自己回到新房里休息整理去了。   直到晚间,七宝翘首以待,盼着张制锦回来,但直到子时将至,仍是不见人影。   想来也是,她不在府内的这些日子,他也不曾归家,哪里有个她一回来,他也立刻跟着回来的道理。   七宝本想当面询问张制锦,关于石太医的事,然而等来等去,着实困倦,便沉沉地睡着了。   一连三日,张制锦都没有回府,七宝反而着急了,便让同春去二门上打听,派小厮到吏部询问。   那小厮去了半天,回来禀告道:“吏部的人听说是九爷府里的,特入内禀告了,小人并没见到九爷的面儿,是跟随九爷的小厮洛尘出来说,九爷最近事忙,昨儿晚上又在内阁当值,所以不曾回府,少奶奶的问讯,他会代为转告的。”   隔着帘子,七宝问道:“那你可问了他身子如何了吗?”   小厮说道:“问了,洛尘说,九爷很好,让少奶奶不必惦记。”   七宝听了这简单的一句话,总觉着无法放心,可也没有办法。毕竟那是吏部,自己又在张府内宅,若他不回来,自己也没法子见面。   是夜,张制锦仍是没有回来,只是在次日,京内传出了一个很大的消息。   原来皇帝年纪大了,最喜欢贤孝之人,又听说世子为了谢老夫人不惜顶风冒雪出城寻找名医,如此赤子之心,忠义可嘉,顿时龙颜大悦。   因此皇帝下了旨意,自言年事已高,便命康王殿下为监国,代理朝政。   而世子赵琝在五城兵马司里,也从个末尾的七品官升成了五品的都尉。   这件事很快传扬开来,一时之间,前往康王府恭贺的宾客络绎不绝。   康王春风无限,却想不到自己半生荣耀,竟然是托儿子的福。   加上上次宫内行刺的事,也多亏了世子有勇有谋。   可见儿子果然是出息了,连皇帝都为之青眼,宠爱有加。   是夜,康王叫世子赵琝陪着自己多吃了两杯酒,含着三分醉意,轻轻拍着赵琝的肩膀说道:“天下英雄谁敌手……生子当如孙仲谋,可是对你父王来说,有琝儿,才是谁也比不上的。”   康王举杯,赵琝忙也跟父王的酒杯轻轻一碰,两人各自一饮而尽,康王的眼圈却红了:“只可惜,你祖母却看不到、琝儿这般出息的样子了。”   赵琝见康王伤感,忙以话解脱开来,又怕他喝醉了,便又好说歹说地劝住了。   康王停了酒,长吁了声,此刻天色黄昏,已经出了正月,却仍是有些春寒料峭,只是两人吃了热酒,倒也无妨。   康王一笑:“你回去吧,跟世子妃好生相处……如今你若是能有个儿子,这太子之位,必然是我们家里的,十拿九稳了。”   赵琝心头咯噔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吩咐人去取醒酒汤,又道:“父王也好生安寝。”   从康王的上房退了出来,给夜风一吹,酒力上涌,赵琝便转回了房中。   世子妃周绮正在里间做些闲散的针线功夫,听见说世子回来了,便起身出外迎接。   赵琝随手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往旁边一扔。   有宫女俯身捡了起来,搭在屏风之上。   赵琝浑身酒气,到了床边躺下,周绮柔声说道:“殿下才吃了酒,好歹醒醒酒再睡。”   说着便叫宫女去绞了热毛巾过来,她亲手拿着,去给赵琝擦脸。   赵琝眯着眼睛,朦朦胧胧里看见一张芙蓉般的脸孔在面前,仿佛如朝思暮想那人。   他心头一震,张手握住了周绮的腕子。   周绮一怔:“世子?”   赵琝听见这个声音,忙定睛细看,却见是她……当下意兴阑珊地松手,重新闭了双眼。   周绮望着面前的青年,手略略地有些发抖,思忖再三,周绮回头打发宫女们退出,便走到床边,伏身靠在赵琝胸口。   赵琝皱皱眉,正要抬手将她推开,周绮说道:“殿下讨厌我吗?”   赵琝道:“怎么?”   周绮道:“殿下若是不讨厌我,为什么平日里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   赵琝满心烦躁,闭口不言。   犹豫了会儿,周绮的手在赵琝腰间缓缓掠过,赵琝察觉,顿时用力将她一推。   周绮猝不及防,从床边跌坐在地上。   赵琝虽察觉,却并不理会。   周绮却并没有起身,只是顺势坐着。   她垂着头,半晌,才说道:“世子可知道,王妃问过我数次,问我为什么至今还没有孕信,世子竟叫我如何回答?”   赵琝淡淡道:“你就实话实说便是了。”   周绮的眼中滚出泪珠,脸上却露出了古怪的笑意:“殿下说的容易,这话叫我怎么出口?难道就跟王妃说……世子、世子从头到尾根本没碰过我,没有跟我圆房吗?” 第89章   直到如今,除了唇边隐隐透出的一丝不耐烦,赵琝的脸上并无其他神情。   就仿佛周绮方才说的那句,只是很无关紧要的一句话。   周绮闭了闭双眼,微微低头,两行泪随之落在地上。   她慢慢地扶着地面起身,好像要转身,却又看向赵琝。   凝视着身旁之人,周绮说道:“上回我们府里老太太病了,世子主动陪我回去探望老太太,可知我心中何其高兴?世子又为了老太太的病,亲自带人出城找寻石太医,那时候满府上下都在说,世子甚是贤孝,能有如此夫婿,实在是我三生有幸,前世积德。”   赵琝闭着眼睛,口吻仍是淡淡的:“你说够了吗?”   周绮缓缓地继续说道:“曾有那么一刻,我也以为,世子是为了我,才做到了那种地步,但是我又明知道,不是的。”   望着面前面容英俊的青年,周绮突然觉着心头剧痛,像是有人拿一把钝刀子在心上慢慢地拉过。   周绮目不转睛地看着赵琝,问道:“世子到底是为了谁?为了谁才做到了那种地步?”见赵琝双唇紧闭,周绮继续说道:“是七宝,对不对?”   此刻,赵琝才又睁开眼睛,他冷冷地看着周绮:“你说这些,到底想干什么?”   周绮见他并不否认,眼中的泪越发如同急雨一般。   她竭力自制,才让自己抖的不那么厉害:“真、真的……只是为了七宝?”   赵琝冷看她一眼,翻身下地:“你不叫我清净,那我走就是了。”   周绮一抬手,猛地握住了赵琝的手腕:“殿下!”   赵琝转头:“你还想怎么样?”   他的眼中是满满的厌弃,不加掩饰。   四目相对,周绮深吸了一口气:“世子如何问我?七宝已经嫁人了,世子也已娶亲,使君有妇,罗敷有夫,世子还想做什么?如今皇上对世子青眼有加,王爷也对世子宠爱信赖,王妃更是……望子成龙,如果他们知道世子怀的是这种不可告人的心思,世子将如何做人?”   赵琝听她说完后,才挑唇一笑:“他们如何会知道,难道你要告诉他们去?”   周绮道:“世子真的以为,自己的心思无人知晓吗?”   赵琝满脸不以为然,他冷哼了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整理了一下袖口,迈步往外要走。   周绮咽了口唾沫,轻声道:“殿下你是不是忘了……七宝嫁的是谁?”   她的声音不大,赵琝的脚步却猛地止住了。   周绮转身,望着他僵冷的背:“如果是别人倒也罢了,但是张侍郎是什么人,世子应该很清楚,纵然我将此事守口如瓶,世子以为,以张侍郎的为人,会察觉不到吗?”   赵琝背对着她漠然而立,半晌才回头:“就算他察觉,又能怎么样?”   周绮身心俱冷,声音里带了掩不住的颤意:“我只是不想世子行差踏错,世子为何竟一句好话都不肯听进去?我虽然不在朝堂,却也知道些许,之前咱们王爷一心想要拉拢张侍郎,但偏偏侍郎跟静王殿下甚是亲近……侍郎是国之栋梁,王爷将来若要成事,也是少不了侍郎跟张家的,世子又何必在这上头冒险?”   赵琝听她总是提张制锦,不免想起许多不堪的前尘,当初他被七宝的美色所迷,一心想要轻薄,却每每给人坏了事,从第一次在康王府,到那一次在马车中,当时还满头雾水,后来回想,多半就是那个人了。   如果不是张制锦从中作梗,只怕自己的姻缘不会阴差阳错地就断的这样利落。   赵琝暗暗地握了拳,讥笑般看着周绮:“你知道的还真多,一口一个张侍郎,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样敬重害怕他?或者你也跟七宝一样,都给那个家伙给骗了?!”   周绮掏心掏肺地说了这些话,没想到赵琝竟是这样的反应,周绮道:“我既然嫁进王府,自然满心为了王府跟世子着想,世子为什么……反而这般对我……”   赵琝说道:“你是为了王府着想,也是为了你自己着想罢了,倒不必说为了我!”   周绮微微震动:“世子说什么?”   赵琝说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当初我是求娶七宝不成,才赌气求你的,本以为你们府内不会轻易答应,且我也听说了,七宝曾经劝过你叫你别应这门亲事,是你自个儿巴不得的,你想要的是世子妃的身份,我呢……正如你所说,也许我是别有所图,那又怎么样?大家不过是扯平了。你最好不要多管我的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让你好端端地当这个世子妃。你是个聪明的,也不必我多费唇舌,好自为之吧。”   赵琝冷冷地说完,将衣袖一拂,转身出门去了。   赵琝这一走,竟是连着两三天没有回王府,康王妃派人去兵马司找他,赵琝只说近来事忙,等过了这阵儿自然会回府请安。   周绮心里知道赵琝是因为那天两人之间的话,所以故意冷着自己。   自从那日跟赵琝不欢而散后,周绮在冷心彻骨之余,却也暗暗后悔,自己不该那样沉不住气居然跟世子挑明了。   世子赵琝的性子周绮是知道的,这两年来虽然比先前大为改观,但骨子里却仍是偏执的很,原先她本来打算隐忍不说,而已温柔相待慢慢地等世子回心转意的,只是那天不知为何竟按捺不住。   赵琝临去的那些话虽然说的难听,但未尝不是实情,当初自己就是给康王府的金字招牌迷了眼睛,一门心思地想要抓住这个机会,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何况当初康王府最先看上的是七宝,这也不是秘密,而是人尽皆知的,她自己都不介意当替代品了,如今又如何能跟世子撕破脸?   这天,康王妃突然叫了周绮前去,问起她近来跟赵琝如何。   周绮如何能说实话,便只说很好。   康王妃又说起赵琝这两天夜不归宿的事,旁敲侧击地问道:“你只管跟我说实话,总不会是跟他拌嘴了吧?”   王妃是个精细的人,周绮跟赵琝的房中,除了周绮的两个心腹外,其他的自然都是王妃调教出来的人,耳聪目明的很。   那天两人说话之时虽然已经将婢女们撵了出去,但赵琝离开的时候脸色很不好,外头的人自然看的明白。   周绮心头一紧,便含笑道:“那日世子有些乏累了,我因说起前两日世子帮着我们那府里的老太太找寻石太医的事,说众人都极为称赞,世子却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我不要总是挂在嘴上。就只有这件了。”   康王妃听说是这件儿,脸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便道:“原来是为了这个,说起来琝儿做事也着实出人意料,当时他执意要带人出京,我跟他父王都不同意,他却只是一意孤行,唉……没想到竟仍是他做对了,圣上只觉着他一派赤子贤孝之心,连带对咱们王府都越发另眼相看了。”   周绮见王妃满面欢容,也暗暗松了口气,便道:“谁说不是呢?我心里也跟王妃一样欢喜,所以才多颂扬了几句,只是世子太过谦逊,不喜欢我们大肆张扬此事罢了。”   “世子越发内敛谨慎了,这是好事,”康王妃颔首,又说道:“不过说起来,我最近想到一件事,你跟世子虽说成亲不久,你也很好,但我总觉着这府内的人太单薄了,若是能再添个可世子心意的……或许能够拴着他多在府内些,就不至于如现在一样一出去就三两天的了,你的意思是怎么样呢?”   王妃的这意思,显然是说要给赵琝找一房妾室了。   周绮的心猛地一颤。   但面上却不敢如何,只垂着眼皮道:“我自然是全听王妃的。”   康王妃对她的回答很满意:“嗯,大家子里谁没有三妻四妾?何况是我们这种家世。只是我看府内的这些……都配不上世子,也难怪他都不碰,容我再细细想想吧。”   周绮又陪着康王妃说了几句话,便回到自己屋中。   她的心怦怦乱跳,自己的位子还没有坐稳,如果再多了一个妾,若还是那种貌美伶俐的,把赵琝的心勾了去的话……自己虽然还有威国公府做后盾,但是以康王府的实力,将来要是再更上一层楼,自然是不会忌惮的。   周绮浑身冰冷,但是七窍里却仿佛喷出火来,整个人水火交煎,难过的很。   丫鬟斟了热茶,周绮下意识举起来喝了口,不妨那茶滚烫,她的手一颤,连茶杯带热茶都自掌心跌落。   “混账!”周绮蓦地站起身来,一巴掌扇到那丫鬟脸上。   那丫鬟吓得忙跪在地上,祈求饶恕,又有婢女拿了毛巾来给周绮擦拭身上的水渍。   那热水透过层层的幅裙浸到腿上,肌肤有一丝类似烫伤般的刺痛。   周绮怒视着奉茶的丫鬟,几乎按捺不住心头怒火。   但很快她清醒过来,在这里发火无济于事,反而只能坏事。   因为太过愤怒,连指甲深深刺进掌心都没有发觉。周绮睥睨着那跪在地上的丫鬟,淡淡道:“下次留心些。”   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周绮转身往内去换衣裳,心中有个声音说道:“一定得想个法子,不管用什么法子都好,一定要将世子的心夺回来。”   ——   在张府之中,因为连日不见张制锦回来,七宝从最初的淡定自若到有些慌张。   派了人去打听,却只说无碍。   如果这是在国公府,倒是还有别的法子,比如乔装改扮出府之类,但是张家门深人多,只怕才出这新房院子,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又因为知道了石先生回京多半又是张制锦暗中所为,七宝想到上回为了请这位老先生,张制锦病了数日,这一次却不知又要付出什么代价,才会让石琉说什么“值了”。   这种念头一旦生出来,便野火似的不可遏抑,七宝恨不得插上翅膀越过这重重高墙,飞到吏部去亲自一看究竟。   七宝冥思苦想了两天,勉强想出了一个权宜之计,暗中便对同春说道:“我再叫个人去吏部,让人把洛尘叫回来,我们亲自问问他,你说怎么样?”   同春也觉着这个法子可行,便说:“这个不错,面对面的,好歹能够问出些真话。”   于是就又叫了个小厮去吏部,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丫鬟领着洛尘进来。   洛尘一进门,就看见同春站在七宝身后,虽然七宝嫁了过来,但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却反而比先前七宝没出阁时候还少似的,且洛尘在外头伺候张制锦,没有传唤也不能进来,如今见了面,他喜欢的两只眼睛闪闪发光起来。   同春瞪了他一眼,把头转开了。   洛尘跪在地上行礼:“小人拜见少奶奶。”   七宝几乎站起来走到他跟前儿去,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你起来回话就是了。”   洛尘不敢,笑道:“小人这样就很好,不知少奶奶唤小人回来有何事?”   七宝问道:“你们大人还好吗?”   洛尘道:“我猜也是为了这个,少奶奶只管放心,大人好着呢。”   七宝又问:“真的没有病痛?”   洛尘一愣:“好好的,哪里得病了?我早上还在跟前儿伺候呢。”   七宝见他答的认真,并不像是伪装的,便松了口气:“阿弥陀佛,没病没灾的就好了。”   洛尘笑道:“少奶奶是惦记着九爷呢?”   七宝脸上微红,却问:“他真的那样忙吗?”   洛尘便头头是道地说:“可不是?因为才进了这个吏部,万事开头难嘛,今儿上了早朝后回来,早上饭还没来得及吃,就有底下的官儿来报到、讨什么档册的,这边还没交接完,外头又有调任的官过来问详细,正说的差不多,头顶尚书又请九爷过去说话,然后内阁又有事商议……小人只所以能这会儿回来,却是因为九爷现在正在宫内面圣,这才得空的。”   七宝听得愣愣的:“他每天都这么着?”   洛尘道:“只有比这个更烦乱,没有一刻清闲的。”   七宝咽了口唾沫:“那他吃饭上可如何?晚上何时歇息?”   “哪里有安生吃饭的功夫……”洛尘才眉飞色舞的要说下去,突然听到一声咳嗽,他灵机一动,转头看时,却见同春正皱眉向着他使眼色。   洛尘眨眨眼,忙改口道:“但是总不会饿着,我也会时不时地去厨房里那些吃食给大人,就是因为事儿太多,睡的也少,每天子时过了才得歇半个时辰,然后又是早朝,又是公务的……”   七宝仰头,慢慢地叹了口气,愁肠百结,这些事情她只是听洛尘说一说,整个人头都大了,何况张制锦每天不间断的去做这些呢。   洛尘见她满脸惆怅,忙安抚道:“少奶奶不用担心,九爷身体好,而且也不会一直都这样忙的,主要是才过去,一切都懈怠不得罢了,等安顿下来就好了。”   同春也说道:“不错,正是这样,何况大人身居要职,自然不能落人褒贬。他得了闲一定就回来了。”   洛尘也福至心灵地说道:“九爷其实也惦记着少奶奶呢,那天少奶奶派人去打听,我抽空跟九爷说了后,他立刻就要回府,只是才走出值房,就又有两个官儿紧急来找,硬是把人给拦住了。这才不得回来。”   七宝却晓得洛尘多半是有些安抚自己的意思,隐隐地黯然不乐:原先才成亲那阵,张制锦怎么也会回来跟她相处半个时辰,如今却一连这数日不见人影,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因为事务比先前更繁忙紧张的缘故,亦或者他是因为先前老太太病情上自己误会了他的缘故。   只是体恤他的劳碌,满心疼惜,当然不便再说别的。   七宝打起精神说道:“我自然知道,今日我叫你回来的事,你不用再跟他说了,免得让他分神,只让他专心公务便是。”   洛尘磕头:“是。”   七宝又道:“另外……你明儿抽空再回来一趟。”却没有说叫洛尘回来做什么。   洛尘也答应了,便起身往外,脚步却慢慢地,眼睛看着同春,毕竟是多看一眼就多赚一眼。   七宝突然察觉,忙又道:“同春你去送一送洛尘。”   同春答应,这才陪着洛尘往外去了。   洛尘欢天喜地,激动的心怦怦乱跳,一时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等到快出了院子,才忙问:“姐姐,少奶奶叫我明儿回来干什么?”   同春说道:“我也不知道呢。”   洛尘口干舌燥:“姐姐,这几天你辛苦了。我看你比先前瘦了些。”   同春道:“有什么辛苦的,只是看我们姑娘担心大人,所以我也替她担心。”   洛尘忙道:“姐姐只管多劝劝少奶奶,九爷那边有我呢。”   同春叹了声:“当着姑娘的面儿我不敢说,虽然说公务要紧,可这整天不见人,终究不是正理。”   洛尘突然满面忧虑,喃喃道:“这可糟了。”   同春吓得问:“什么糟了?”   洛尘说道:“我是跟着九爷的,将来我也会整天不见人,那姐姐岂不是要怪我?”   同春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顿时两腮通红,跺脚瞪眼地说道:“臭小子,你说什么?还不快滚?”   洛尘看着她人面桃花似的,只觉目眩神迷。   同春送走了洛尘,自己回到房中,见七宝趴在桌上,懒懒地不动。   同春便问道:“怎么了?还不高兴?”   七宝擦擦眼睛,果不其然,两只眼睛是红润带泪。同春笑道:“这又怎么了,先前在咱们府里的时候,老爷或者大爷给派外差,少则两三个月,多则半年乃至一两年不得回家也是有的。九爷这才几天没回来,就想的这个样子了?若是真心想他,等他回来后,就对他多好些就是了。”   七宝原本泪汪汪的,给同春说了这两句,却又含着泪破涕为笑:“难道我哪里还对他不好了吗?”   同春道:“比如上次咱们为了老太太的病回府,九爷去暖香楼里探望,你怎么还装睡不理会他呢?”   七宝想到这件事,心中后悔:“我当时以为他为了老太太的病瞒着我,本是不知他的好心。”   同春笑道:“好了,不说这个了。你明儿让洛尘回来,是为了什么?”   七宝这才又想起来,便说道:“我想给大人做点好吃的,让洛尘带了去,好歹是我的心意。”   同春道:“阿弥陀佛,总算开窍了。我听洛尘说,上回你做的那糖桂花,九爷谁也不许动,爱的什么似的。”   七宝听了这句,重又笑逐颜开:“是吗?洛尘什么时候跟你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同春脸上一热。   这日的傍晚,康王府派了人来送帖子,原来是世子妃周绮请七宝明日去府内说话。   此刻正是晚饭之前,众女眷都在,七宝听是周绮相请,心中很有些诧异。   张老诰命打发了来人,先对七宝说道:“世子妃屈尊降贵,你明儿便去一趟康王府吧,只是记得,务必要循规蹈矩,千万别失笑于人,世子妃虽然未必计较,但毕竟那是王府,要加倍留意才好。”   七宝答应。   老诰命又转头看着宋氏:“世子妃是七宝的四姐姐,她们是姊妹之情,倒也罢了。既然世子妃单单是请她,明儿就不必陪着她去了。”   宋氏说道:“一切都听老太太的。”   老诰命又问七宝道:“我听说,这一段时候锦哥儿很忙,他毕竟身居要职,自然跟寻常之人不同,当初你没嫁过来之前,他也常常地十天半月不着家,你也要安心些,千万别打扰了他,知道吗?”   七宝听了这句,疑心老太太知道了自己派人去传洛尘的事,便也只说:“知道了,不敢打扰。”   所幸老诰命并没有说别的。   吃了晚饭,七宝对同春说道:“真真是凑巧,明天还要去康王府,万一洛尘回来了该怎么办?交给别人我又不放心。”   同春说道:“这有什么要紧的,让巧儿或者秀儿留在家里就是了。”   七宝摇摇头,终于说道:“还是你留在家里,亲自交给洛尘。”   同春笑道:“又不是太上老君的仙丹,还怕人偷了去不成?什么时候这样要紧起来了?”   七宝哼了声,不理她。   康王府对同春而言自然是个不太好的记忆,只不过如今世子“痛改前非”,且彼此都已经婚配了,而且如今世子妃又是四姑娘,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于是便同意了七宝的安排。   次日一早,同春仍叮嘱秀儿跟巧儿:“务必好生伺候,寸步不离左右,不得有任何差错。”   七宝在旁笑说:“我是去见四姐姐,又不是去景阳冈,不然你就给她们一人喝上些‘三碗不过岗’,若有老虎也都打死了。”   同春啼笑皆非。   好说歹说,终于送了人出门。当下同春便守在院子里,翘首以待。   眼见日影上升,中午将至,洛尘果然急急地跑了回来,同春提了个盒子,交到他的手上:“这里头是给大人的,你拿了回去,若是冷了,就叫你们厨房里热一热。”   洛尘知道是吃食,便喜的笑道:“好好好。”又问道:“咦,少奶奶今儿怎么不见我?”   同春说道:“昨儿康王府来人,是世子妃请了过府去了。”   洛尘这才明白。   同春又把另一个油纸包递给他,却并不说话。   洛尘道:“这又是什么?”   同春白了他一眼:“这是给你的。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洛尘呆了呆:“是少奶奶给我的?”   同春啐了口:“你想得美。”   洛尘倒也聪明,盯着同春喜出望外地叫道:“难道是姐姐给我的?”   同春不等他说完,早转身望内飞跑进去了。   洛尘自觉心要跳出喉咙,便望着她的背影叫道:“姐姐,你慢着些,留神脚下。”   却把那食盒跟油纸包都紧紧地搂在怀中,转身往外走的时候,只觉脚下踩的都是棉花堆似的。   ——   且说七宝在众人的陪同之下来至康王府,入内先行拜见王妃,却见周绮也在旁坐着,神情端肃,容貌秀丽,仪态高贵。   行礼过后,康王妃笑道:“七宝真是越发出落了,嫁了人,却比先前更加好看了似的,怪叫人喜欢的,一定是张府里也对你千宠万爱的,是不是?”   “多谢王妃,”七宝脸红红地说道:“府内的大家都很照顾我。”   康王妃笑道:“自然了,除非是些铁石心肠不懂的人,连我……这些日子没见到你,还都屡屡想念着呢。只是可怜了你们府的老夫人,把你这心头肉似的送到别人家里,想必一定很舍不得呢?”   七宝听她提起了谢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   周绮在旁笑说道:“幸而她是个有福之人,张府里跟国公府里都是一样的疼惜,老太太跟太太也是放心的。”   康王妃点头,又对七宝说道:“你四姐姐在这里,咱们也算是亲上加亲,以后你就多往王府里走动走动就是了。”   七宝答应着,康王妃又对周绮说道:“你待会儿好生安排一下,中午留七宝吃饭。”   七宝才要推辞,周绮已经含笑应承了。   陪着王妃寒暄片刻,周绮便起身,领着七宝出外。   这会儿正是天气回暖的时候,有些庭院内的花树上已经冒出了星星绿芽,周绮引着七宝,给她指点院中的景致。   又说道:“从先前宫内德妃薨逝,我跟着王妃娘娘,并没有多跟你说话,你总不会怪我了吧?”   七宝没想到她主动提起了这件,便忙说道:“我怎么会怪四姐姐呢。”   周绮笑道:“方才你在前头见了我跟王妃,行礼的时候本来是要叫四姐姐的,只是又改口叫世子妃……你这可不是因怪我而生分了吗?”   七宝眼中一热:“我、我只是怕四姐姐更愿意我叫你世子妃罢了,而且我来之前,府里老太太一再叮嘱让我不要失了礼数,我就礼多人不怪了。”   周绮的眸色略暗了几分,却又微笑道:“那也罢了,不过你要记着,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咱们私底下不仍是姊妹吗?”   说到这里,周绮笑看七宝:“其实我还以为不管如何,你都是那样无心烂漫的,谁知道竟也是这样的多愁善感起来了?难道真的是因为嫁了人,性情有了变化?”   七宝想到上次在威国公府内周绮跟自己淡淡的样子,几乎忍不住想问一问,可又下意识地不大敢问似的。   于是七宝只讪讪地说道:“不是的,我心里倒是想着大家都跟以前一样的相处,可又知道是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   “比如,各自都有了各自的烦恼之类,就像是先前三姐姐……”   周绮听了这句话,便沉默起来。   七宝见气氛有些沉闷,便忙又说道:“不过幸而如今雨过天晴了,三姐姐的身体也又养好了,且听说静王殿下对她还是很好的。”   周绮突然说道:“其实三姐姐该多谢你的。”   七宝一愣。   周绮道:“毕竟若不是你替她出头,平妃娘娘怎么会跑去静王府把王妃训斥了一通、替三姐姐撑了腰呢?”   七宝见她说起此事:“我也是误打误撞的。”   周绮似笑非笑道:“你呀,真真的是个小糊涂虫,人家是利用你呢,你却反而心甘情愿的,孔子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七宝脸上微红:“不是,只能说是人各有志罢了,毕竟咱们是姊妹,且当时三姐姐落的那样境地,若是我能帮得上一点儿,如何能眼看三姐姐人在水火而坐视不理?”   周绮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轻声说道:“你那不是帮得上‘一点儿’,御前失仪,弄得不好是要掉脑袋的。别的人能做到这一步吗?”   七宝笑道:“四姐姐,怎么总提这件事儿,都过去多久了,我都快忘了。”   周绮微微一笑:“我也是突然想起来,有感而发的罢了。”   此刻已经到了居所,周绮引着七宝入内落座。   七宝突然想起这是她跟赵琝的起居室,后知后觉,忽地有些不自在。   可细细一想,世子如今一反常态,大有痛改前非之意,却康王又很受皇帝的嘉许,如今更认命监国,一切好像跟七宝梦中所见相差甚远了。   七宝先前也曾想:或许现实的康王府,并不一定如她梦中所见的那样,若真的众人都平安无事不生是非,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了吧。   何况如今赵琝又不在府中。   此时周绮命婢女斟茶:“你尝尝看,这是最新进上的‘湄潭翠芽’,我记得你很喜欢这种口味,试试好不好?”   七宝看着面前的玉杯,里头的茶色碧清,雀舌在内浮浮沉沉,看着极美,且还没有喝,便嗅到一股清香,可见的确是上好的。   七宝笑道:“玉壶烹雀舌,金碗注龙团,我今儿却有口服了,倒是沾了四姐姐的光。”   周绮道:“你若喜欢,我这里还有一包没有动,等走的时候你便带了。”   七宝吐舌道:“怎么我在这里喝了不够,还要带着走?岂非太下作了?”   周绮笑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若喜欢,难道不许我投其所好?”   两人说了这几句,彼此大笑。   此刻才又透出当年在闺中的时候,那般彼此无猜,其乐融融。   七宝很是喜欢如今这般的相处,便端了玉杯,轻轻地啜了口,果然觉着清甜的很,便连连点头。   而在这会儿,周绮早屏退了左右,跟随七宝的秀儿跟巧儿见状,也退到门外了。   周绮打量着七宝红润的脸色,轻声问道:“张侍郎待你可好吗?”   七宝正在细细品茶,蓦地听了这句,手微微晃动,忙放下杯子:“好好地怎么又问起这个来了?”   周绮微笑:“我听说近来张侍郎忙的不能回府,怕他疏远了你,所以有些担心罢了。”   七宝定了定神,忙解释:“不是的,是大人才去了吏部,万事开头难,所以忙的不可开交,我知道的。”   周绮却幽幽地说道:“其实……再忙也是能得一些空闲的。只看愿不愿罢了。”   这话跟七宝先前所担心的不谋而合,七宝的心猛地缩紧。   周绮却又一笑,摆手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张侍郎,正如你所说,吏部的事千头万绪,侍郎又是内阁阁臣,每天日理万机也是有的。”   七宝才略松了口气,周绮脸上浮现淡淡的悒郁之色:“可知我说的,其实是世子。”   “世子?”七宝一愣,“世子怎么了?”   周绮苦笑,摇头不语,只说道:“不,没什么,还是不说这个了。”   早在周绮没嫁之前七宝就竭力劝阻,后来幸而赵琝仿佛变了性子,七宝才略放心。如今听周绮透出了三分口信,就像是又有人把七宝的担忧抓了起来一样。   七宝忙道:“四姐姐,到底是怎么了?你快说呀。”   周绮垂下眼皮,半晌才道:“你没听说吗?世子最近都歇息在五城兵马司里,也不肯回王府来了……”   七宝果然不曾听说,一愣:“啊?”   周绮笑了笑:“你们张侍郎忙,是可信的,但若说世子也忙的不得归家,那只怕无人相信。”   七宝瞪着周绮:“那、那又是为什么不回府?”   周绮似笑非笑,笑容里却透出了几分淡淡的苦涩。   七宝还要追问,忽地听见外头有人说道:“世子殿下回来了。”   他们才提到赵琝,赵琝立刻闪现,竟像是飞符召将般快,七宝吃惊的站起身来。   周绮却仍是稳坐不动,心头却响起一声叹息:她早就猜到,七宝过来王府,赵琝一定会得知风声。   他既然知道,就一定会立刻返回。   可周绮突然好奇:赵琝匆匆而回,到底是为了见七宝一面,还是怕自己跟七宝说了什么? 第90章   七宝听说赵琝突然回来,忙站起身,惶然道:“四姐姐,世子怎么突然回来了?我先回避吧。”   周绮却走到她身边儿,轻轻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世子都是你的四姐夫了,何况如今你也嫁了,又何必忌讳那些?”   这一会儿的功夫,那边世子赵琝已经走了进来。   赵琝的目光在周绮面上略略地扫过,便又看向七宝。   周绮暗暗留心赵琝,发现他看自己的时候,眼神是冷硬无情的,可是在看七宝的时候,眼神却赫然变得柔软起来。   七宝却不敢肆无忌惮地张望,只是规矩地低着头,心里仍有点忐忑。   虽然七宝觉着自己不该总惦记着过去的事,且后来赵琝往苗家庄一行、以及再往后的这些事,可见他的性子已经变了。   但两两相对,还是有点不大自在。   七宝便乖乖地垂着眼皮,屈膝行礼道:“见过世子殿下。”   赵琝望着七宝,明知故问地:“七妹妹也在?是什么时候来的?”   七宝迟疑着,瞟了一眼周绮。   周绮泰然自若地含笑回答道:“七妹妹才来了不多久,已经见过王妃了,王妃让留着吃饭呢。”   “好不容易来一趟,是得吃了饭再去。”赵琝并不走开,只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了。   当下周绮也才让七宝一块儿坐了。   这边赵琝想了想,问七宝:“七妹妹,你们府内老夫人的病情怎么样了?你可知道不知道?”   七宝低着头说:“我从国公府回去的时候,老太太看着已经好了很多。这两天我也派人去打听,说是很好。多谢殿下当时仗义之举。”   赵琝微微一笑:“不用谢。毕竟是亲戚,是我该做的。”   七宝见他并不离开,就又看向周绮:“四姐姐,我、我还是不在这里用饭了。”   周绮忙道:“怎么了?说的好好的,如何又变卦。”   七宝随便撒了个谎,搪塞道:“九爷好几天没回府了,之前问过洛尘,说他这两天会空闲些,若是他回家去我却不在,像是不好。”   赵琝听她说要走,又说的是张制锦,眉头便皱了皱。   周绮已经说道:“到底你们是新婚燕尔的,这样鹣鲽情深,令人羡慕。”   赵琝忍不住冷笑:“张制锦都把她一个人扔在府里了,仿佛也算不上什么情深。”   周绮的脸上仍是恰到好处的淡淡笑意,似乎是玩笑般的:“殿下,你这样说,留神七宝心里不受用呢。”   赵琝便果然看向七宝。   七宝听他们两人说了几句,果然有些不知该如何应答,直到周绮说完,七宝才说道:“其实跟别的武官,九爷只是为了公事要紧。”   说了这句,蓦地想起周绮方才跟自己提起过的,赵琝数日不回来的话,不由微怔。   正在此刻,周绮便对七宝说道:“就算你再牵挂你们侍郎,中午到底也要留下来,毕竟是王妃亲口吩咐的,怎可违背?何况等吃了饭再走也是不迟的。”   这会儿周绮的婢女进来,似有话回,周绮走到门口,同她低语起来。   屋内竟只剩下了赵琝跟七宝。   七宝有点紧张,正也要起身跟着周绮走开,赵琝突然说道:“她跟你说什么了?”   七宝一愣:“啊?”   赵琝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我没回来之前,你四姐姐跟你说什么了?”   虽然周绮跟七宝说起赵琝夜不归宿的事,七宝也很是担心,但毕竟这是人家两口子的私事,何况这又是王府,很轮不到自己来插嘴。   何况周绮说的不清不楚的,只起了个头,竟也不知道原因之类。   所以七宝并不想提起这件。   不料赵琝居然问了起来。   七宝的眼神闪了一下,低低回答:“没说什么呀。”   赵琝笑道:“你不用瞒我。她都跟你说了?”   七宝迟疑,终于小声说:“四姐姐只是……担心世子罢了。”   赵琝盯着七宝,眸色转深,他缓缓站起身来:“那你……”   他本来想问什么,可是心跳的很急,却又说不出口。   七宝见他起身,不明所以,就也跟着站起身来,仍是低着头轻声说道:“我们九爷每天日理万机的,不得回府,我还心里挂念呢。世子未必就跟九爷一样忙碌,怎么也不回府来呢?”   赵琝的脸色一变,眼神狐疑:“你说什么?”   七宝自觉着多嘴,便道:“没、我胡说的。殿下别在意。”   赵琝深深呼吸,还要再问,那边儿周绮已经回来了。   周绮笑对赵琝说:“王妃听说世子回来了,叫您过去说话呢。”   赵琝脸色古怪,望着周绮笑的不露声色的样子,终于冷冷地哼了声,转身往外去了。   周绮则对七宝说道:“你稍等片刻,我送送世子。”   七宝见赵琝回来,本来不想打扰他两人相处,只是王妃留饭,周绮且又如此盛情,却不好推辞。   这边儿周绮送了赵琝出房门口,赵琝将下台阶的时候,回头望着周绮道:“你为什么请七妹妹过来?”   周绮挥手示意旁边的婢女退下,才说道:“我们毕竟是姊妹,亲戚往来,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赵琝说道:“你不用说这些搪塞的话,你方才跟七宝说了什么?”   “不过是闲话家常而已,”周绮云淡风轻地道:“世子以为我说了什么?”   赵琝喉头动了动,眼神里透出几分暴躁跟冷意:“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绮却仍是含笑,波澜不惊的说道:“世子这话倒是让我不知如何回答,我并没想做什么,只不过姊妹之间说些体己话罢了,比如七宝把张侍郎这几日不回府的事告诉我,我不知不觉就也说起世子这几天忙来了,如此而已呀。”   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别有深意。   赵琝咬了咬牙,深深看一眼周绮,一言不发地去了。   周绮目送赵琝离开,这才又回到屋内。   往里走的时候,周绮放慢脚步,暗中调息定神。   进内,却见七宝仍是站在桌边发呆,周绮走到她身后,把手贴在她肩头,却把七宝吓得一哆嗦。   周绮笑道:“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总不会又记挂着你的九爷吧。”   七宝脸上绯红:“世子走了吗?”又问:“是了,四姐姐之前说,世子是为什么不回府呢?只怕是你多心,今儿他岂不是回来了?”   周绮说道:“这也是赶巧了罢了。”说到这里,周绮的脸上浮现一丝淡淡悒郁之色,“我肚子里的苦水,却不想都告诉你知道,免得你担心。”   七宝忙问:“姐姐有什么苦楚?”   周绮凝视着七宝的眼睛,却见她目光清澈,仍是昔日在国公府似的无邪,周绮本是有目的而为的,可是目光相对的刹那,却禁不住泛起了真实的心酸,眼中的泪顿时便涌了上来。   七宝看她突然流泪,更是大惊,忙握住了周绮的手:“四姐姐,你到底是怎么了?”一时吓得心七上八下。   周绮忍着泪,又拿帕子擦拭了,才说道:“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千万别泄露给他人知道。”   七宝忙道:“我明白。”   “其实,”周绮含泪道:“前儿王妃叫了我去,说是……说是世子的心不在王府内,所以想再给世子纳一房妾室,好拴住世子。”   七宝听了一惊:“纳妾?”   周绮点头:“按理说,这也是应该的,寻常大户人家都是三妻四妾,何况是王府呢?只不过我心里害怕,毕竟世子好像并不十分喜欢我,倘若再有个千娇百媚的妾室,到时候这府内只怕就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说到最后一句,泪禁不住又涌了出来。   七宝听着那句“大户人家都是三妻四妾”,心怦怦乱跳。隐隐地口干。   她忙拿起桌上的玉杯,也不管那雀舌茶是否凉了,便忙喝了一口润嗓子。   终于七宝说道:“那,这是王妃的意思,世子呢?”   周绮道:“我连世子的面儿都见不着,又怎知他的意思呢,不过,只怕他也是愿意的,男人不都如此吗?”   七宝略有点心慌,却仍打点精神道:“如今世子总算回来了,四姐姐不如就告诉他,让他……别去纳妾……”   “就算我说了,又有什么用?”周绮满面苦涩,无奈地微笑道,“一来世子十有八九不肯听我的,二来,若是此事给王妃知道,只怕又要怪我是个妒妇,容不下人了。”   七宝见这也不成,那也不成,便问:“那该如何是好?”   周绮幽幽地叹了声道:“其实我倒不是想拦着世子纳妾,我……我心里唯一所愿的,是世子跟我一心、就如同你们侍郎疼你一般……兴许、有那么一半儿就足够了。”   七宝呆呆听着,突然听她说起张制锦,脸上又隐隐发热。   周绮却又继续说道:“只不过,照我看来,世子心里好像有什么牵挂,要他跟我一心,只怕是不能的了。”   “牵挂?什么牵挂?”七宝有些疑惑。   “没什么,”周绮欲言又止,却又细细地擦干了泪,对着七宝嫣然一笑:“你也知道,以我的性子,本来是死也不肯对人说出这些话的,可是这些日子来心里憋闷的着实辛苦,又不能告诉别人,独独你不一样,姐姐知道你是最善解人意的,所以才肯同你说这些话,虽然没有别的法子,横竖不至于闷死在心里了,如果以后……甚至我在这王府内呆不下去,一口气上不来了……好歹你也知道是为什么。”   七宝见她说的这样严重,忙紧紧握着她的手:“四姐姐,你在说什么?”   周绮只是摇头,七宝想了半晌,讷讷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王府呆不下去,还有国公府在,何必就说的那样呢。”   周绮却斩钉截铁地说道:“这话我是放在这里了,所谓好女不侍二夫,我既然进了这门,就没有打算再寻退路。若世子真的厌弃了我,我也唯有一死。”   “四姐姐!”七宝急忙打断了周绮的话。   七宝虽有心劝慰周绮,但她的想法却跟周绮又不同,只怕鸡同鸭讲,多说无益。   眼见将要中午了,周绮又领着七宝来到王妃的上房。   吃了午饭,王妃满面堆笑,又对七宝说道:“这次是你四姐姐单请你,下回必要请你府内的老太太跟一干太太们都过来热闹热闹。”   七宝谢恩。   王妃笑道:“先前世子恰巧回来,你们可见过了?”   七宝道:“见过了。”   周绮问道:“世子中午可在府内吗?”   王妃说道:“在,这会儿大概跟王爷在书房内呢。我先前问他这两天忙些什么,原来是因为这几日京内出现了两名江洋大盗,身上还担着好几条人命的,所以五城兵马司正在加紧缉捕呢。”   午饭过后,王妃自去小憩,周绮便又引着七宝回到自己房中,两人闲话了会儿,七宝便告辞。   周绮送出门口,又叮嘱她留意身子,改天再请她过来,两人才依依分别。   七宝在秀儿巧儿一干丫鬟的簇拥下,随着王府的婢女婆子们往外而行。   才出仪门,冷不防世子正从旁边走过来,见了七宝便问:“这么快就要走吗?”   七宝行礼道:“是啊,世子殿下。”   赵琝举手示意那领路的先行,又对七宝说道:“我送送你。”   七宝忙道:“这怎么敢劳烦?”   赵琝哼了声:“难道你是在怕什么?”   七宝忙道:“我哪里怕什么?”   赵琝瞥她一眼,当下陪着往外而行,将穿过正厅的时候,赵琝淡淡地说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你经常过来走动倒也是不错的。”   若不是为了周绮,七宝才不会往这里跑呢,听赵琝如此说,只好胡乱点头。   赵琝见她不言语,便说道:“只恐怕你们府的张侍郎不许你轻易过来。”   七宝这才说道:“大人才不管我这个呢。”   赵琝一笑:“是吗?”   七宝不经意看了他一眼,见他满眼含笑,气质竟有些许“平易近人”,跟先前那个桀骜凶戾的世子赵琝判若两人似的。   也许是因为赵琝笑的无害,让七宝的胆子渐渐大了:“世子,我有两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赵琝道:“你什么时候跟我变得这样客气了?当初拿花瓶砸我,拿迷药弄晕我的时候呢?”   七宝脸上一红:“那些过去的事我都忘了。”   赵琝嗤之以鼻:“那你想说什么?”   七宝咳嗽了声,好不容易定了定神:“当初……是康王府到我们府要求娶四姐姐的,如今既然已经成亲,就该相敬如宾,好好过日子,世子你说是不是?”   赵琝道:“嗯,然后呢?”   七宝顿了顿,道:“世子觉着你现在像是好好过日子的样子吗?”   赵琝微微一笑,说道:“那又怎么样,你什么时候关心起我来了?”   七宝说道:“我不是关心你,是因为我四姐姐,所以才多说这两句话的。”   赵琝哼了声:“是吗?那依你之见,又想怎么样?”   他到底是世子殿下,七宝把声音放得略柔和了些,说道:“世子哥哥,你现在已经是我四姐夫了,夫妻两个相处,当然是要、是要……你总要对四姐姐好一些呀?她可是你的正经夫人啊。”   “怎么,她抱怨我对她不好吗?”赵琝问。   七宝忙道:“不,不是,我的意思是说,我听说世子好几天夜不归宿,所以才揣测的。”   赵琝瞥着她:“既然只是你的无端揣测,那就算了。且我也知道张制锦几天没回张府了,难道是他对你不好吗?”   “大人对我很好,”七宝皱眉,“他才不像是你一样。”   “我怎么了?”赵琝的眉头又拧起来,“你再说一遍?”   七宝吓得后退一步,但想到周绮对自己所说的那些话,若赵琝还不回心转意,岂不是苦了周绮?于是七宝又勉强站住脚,低低说道:“我有说错吗?我们大人才不纳妾,且他对我也一心一意的很好,不像是你。”   赵琝气的脸色微微发白:“周七宝、你不要太过分!”   七宝见他色变,一边暗暗防备要逃,一边嗫嚅说道:“我看明明是你过分,费心把人娶过门,却不对人好,亏圣上还夸你呢,你这是表里不一。”   赵琝的嘴角抽了两下:“你、你……”   七宝见他哑口无言,便壮着胆子又说道:“世子哥哥,如今皇上格外看重你,你、你自个儿也把心用在正经上就最好了,可千万别辜负了皇上的期望啊。”   赵琝好像给气的两眼发黑,但听了七宝这句,却神奇地将那狂风巨浪般的怒气给生生地遏制住了。   “你说的对,我自然会把心用在正途上,”赵琝盯着七宝,咬牙切齿似的,“你就等着看吧,我会让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七宝问。   赵琝道:“会让你知道,谁才会笑到最后!谁才能……”   最后一句,他没有说完,只是死死地盯着七宝。   七宝有点发毛:“能什么?”   赵琝却转过身去:“没什么,以后你自会知道。”   七宝愣了愣:“那我今儿说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什么?”   “就是跟四姐姐好好相处、把日子过起来的事儿?”   赵琝哼了声,一摆手,迈步往前。   七宝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道:“我真的是句句良言,是为了你跟康王府好来的,你可一定要听啊,不然我、我……”想来想去,想不出“我”要怎样。   赵琝却戛然止步。   七宝望着他无言的背影,无端地有些汗毛倒竖,当下不敢再看,只是回头急急地往前走了几步,对秀儿巧儿道:“好了好了,咱们快走吧。”   于是带着丫鬟们,逃也似的往外去了。   一路出了王府大门,旁边轿子抬了过来,七宝只顾逃命一般,唯恐赵琝气急追出来,眼前轿帘子才撩开一点,已经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不料还未落座,身后一双手臂揽了过来,将她轻轻地抱在了膝上。 第91章   七宝吓得叫了出声,却在瞬间嗅到一股熟悉的清爽气息,令人安心。   她回头看时,面前之人面如冠玉,鬓若刀裁,清贵俊美,果不其然竟是张制锦。   “大人?”七宝吃惊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又回头看看轿帘,只觉着不可思议:“您怎么在这儿?”   张制锦并不回答,拥着她问:“你方才急匆匆的是做什么?像是有人追着一样。”   七宝支支唔唔,终于决定不承认:“我因为怕大人回府……我却不在府内错过了,所以想早点回去。”   张制锦挑眉。   七宝又道:“您怎么在这?一会儿要起轿了,您还不下去?”   张制锦淡淡道:“我不在府内,你便三番两次派人去询问,如今见了面,却又要撵我走开?”   七宝道:“不是……”   话音未落,外头已经起轿。   七宝身子一晃,吓得往他怀中扑来,双手也不由自主圈住了张制锦的脖子。   转头的时候,脸颊却轻轻地蹭过了他的腮边。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张皇的眼神,明亮的星眸里也渐渐地有星光闪耀。   七宝仰头对上他的眼神,半是着急半是害羞,颤声道:“这如何是好?给人发现了怎么说呢?”   张制锦道:“我们又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怕什么?”   七宝闻言,脸上早就红了:“大人真是的,不好好地回府,偏在这里吓人。”   张制锦的左手揽着她的腰,一边抬手抚上七宝的脸颊,道:“你来康王府做什么?”   “是四姐姐请我,老太太叫我来的。”七宝回答。   手底下隔着重重衣裙,就仿佛隔靴搔痒,很是不足。   张制锦“嗯”了声:“世子妃怎么突然间想起要请你了?可有别的事?”   “没、没有……”七宝忙回答。   周绮跟她说过的那些话,当然不能告诉张制锦,这倒不是见外,而是属于姊妹之间的私房话,不好对男子说起。   突然七宝一抖,原来张制锦的左手从前方抄了过来,将七宝稳稳地环抱。   七宝忙隔着衣裳摁住他的手,小声道:“干什么?”   张制锦一笑,微微低头,在她脸颊边儿上轻声道:“乖……别动。”   他的气息扑在脸上,七宝的脸如火烧,手一颤,便由得他去了。   ——   虽然七宝有“梦中”的经验,知道张大人是个不容小觑的人,但是如今日这样的遭遇,还是第一次。   七宝再也想不到,他居然能够放肆到这种地步。   因为是在轿子内,地方狭窄,且跟外头只有一帘之隔,一不小心外面就会听到里头的声响。   而且轿帘子并非固定,风若大些,便会吹的微微摇摆,透出一线缝隙,假如有心人仔细往内看,只怕也会看到。   这对七宝而言简直是极大的煎熬。   一路上,虽然竭力忍着不曾出声,泪却已经把张制锦大红官袍的胸前一片都打湿了。   而原本笔挺毫无褶皱的官袍,也给她连抓带揉的,弄出了许多可疑的痕迹。   昏昏沉沉里,七宝忘了去思量——假如回到了张府该如何是好。   两个人这幅情形,却是见不得人的。   她原本就在张老诰命前并不讨喜,若再给人目睹这般不堪,以后更加不用活了。   七宝竭力想要打起精神来,但浑身上下早已经精疲力竭。   在他的手底,她仿佛变成了一潭春水,连脚趾尖儿都麻酥酥地不复存在了。   如果是这样下轿,只怕双脚一碰地面就会直接跌倒。   然而七宝毕竟是低估了张制锦。   或者说,张侍郎的想法总是高人一层的。   对七宝而言,这几乎是最漫长最折磨的路程终于到达终点的时候,张制锦将她打横一抱,畅畅快快,不遮不掩地直接下了轿子。   七宝虽然还有些神智恍惚,却也知道顾惜脸面,忙把头钻进他怀中,横竖只要先把脸藏起来别叫人看见要紧。   耳畔是他低低地笑了声。   张制锦抱着人进了门。   一直将到了里间儿,七宝耳边听到啾啾的鸟鸣,好像没有许多仆人丫鬟们的请安行礼之声,显得格外安谧。   七宝半是疑惑,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往外看时,突然大吃一惊!   眼前的亭台楼阁,奇花异草,精巧雅致非凡,又透着几分眼熟,这哪里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张府?   七宝才要问张制锦把自己带到了哪里,再仔细看的时候,忽然认出来了……此处的确不是张府。   这里明明是紫藤别院!   七宝先是松了口气:毕竟没有回张府,自己这狼狈的样子就不会给人看到了。   但是,紫藤别院……梦中的那些旧影像是月光下的海浪,重重叠叠地涌了上来,又叫人心惊肉跳。   七宝不敢再细看,忙又把脸埋到他的怀中,一动不动了。   张制锦看出她的瑟缩,便问道:“到了这里还怕什么?”   七宝不言语。   一直到了内室,张制锦将人放下,望着她粉白玉润的脸,以及给自己轻薄后格外红艳的樱唇。   之前在轿子里毕竟无法尽兴,这里却是最好。   张制锦凝视着眼前之人,俯身才要再亲一亲,七宝突然道:“大人!”   “怎么?”   七宝对这个地方还带着抵触,且还悬心张府:“你、你怎么把我带到了这里?那府里怎么交代呢?”   张制锦道:“我已经命人回去禀告了,叫你在这里住两天,也算是散散心了。”   七宝问:“老太太可答应了吗?”   张制锦见她不休地问这些,已经忍耐到极限,方才在轿子里就未曾足兴,如今总算得了方便,哪里还管许多,当下腾身而上:“待会儿再说别的。”   七宝本是不愿意在这里同他欢好,只是之前给他撩拨的情难自已,何况此刻他又是箭在弦上,索性便压下心头种种,只随他为所欲为了。   张制锦连日在吏部操劳忙碌,几乎昼夜无息,忙的心无旁骛,倒也罢了。   然而一旦见了她,原先按捺的那些情意仿佛变本加厉一样滚滚而来,到那至极至美的时候,他几乎也忘乎所以,浑然不顾七宝的哭告哀求,只贪婪地攻城略地,予取予求。   一时云雨过后,七宝越发骨软筋麻,浑身无力,只是困倦想睡。   可还惦记着一件事,模模糊糊中,七宝抱着张制锦,低低问道:“大人、石、石先生是你请回来的吗?”   张制锦身上微汗,却觉着越发的神清气爽,望着七宝恍恍惚惚的样子,知道她难以承受,便按捺道:“又怎么知道的?”   七宝往他身边靠了靠:“我知道大人不会坐视不理的。你的心实际是很好的。”   张制锦挑了挑眉,却见她合着长睫,似睡非睡,因为方才激烈的欢好,脸色显得格外红润,透着一股动人心魄的春意。   喉头忍不住又狠狠地动了动。   “上回石先生要了《肚痛帖》,这次、他可又为难大人了吗?”   “不曾为难,”张制锦唇角一动,“你是担心我受苦,才屡次三番叫人去打听?”   “嗯……”七宝叹了声,在他心口蹭了蹭,“大人无事便好。”   “你……”他哑然失笑,“傻孩子。”   张制锦发现自己的声音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极为温柔。   正又有些蠢蠢欲动心猿意马的时候,七宝的长睫眨动:“大人……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七宝抬眸看向他,眸子水雾濛濛:“大人你、不会纳妾吧?”   蓦地听了这句话,张制锦扬眉:“什么?怎么生出这种念头?”   七宝哼哼:“我听人说男人都是喜欢、喜欢三妻四妾的,所以……”   张制锦笑道:“你还真当我是那种色迷心窍的吗?”   七宝忙将他的腰抱紧:“我没有说。”   张制锦望着她脸颊绯红微润,哼哼叽叽撒娇的样子,笑道:“我已经得了全天底下最绝色的了,别的庸脂俗粉又怎会看得上?”   七宝听了这句,如同喝了蜂蜜水般甜蜜,却又担心地问:“那如果有一天,会有个比我更好看的人出现呢?你会怎么做?”   张制锦感觉她靠在自己怀中,暖玉温香的感觉,微笑:“怎么总问这些怪问题,难道是怕我喜欢上别人,不要你了吗?”   七宝微微一颤:“会吗?”   张制锦本要回答,可是看着她胆怯的样子,却故意道:“就这么喜欢我吗?”   七宝定睛看他,却不回答。   张制锦伏身,声音低沉暧昧入骨:“若真的这样舍不得大人,那……就好好地把大人伺候妥当,叫我离不开你就是了。”   ——   雨散云收,七宝睡足起身,天色已经黄昏。   忙忙地洗了个澡,打听张制锦人在书房里,七宝想了会儿,只带了秀儿来到院子里。   她想仔细把梦中所见的这地方看个明白。   然而才出了院子,遥遥地却见一道人影,花遮柳隐地走来。   七宝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身后秀儿道:“奶奶,那好像是表小姐?”   那边儿谢知妍却也看见了她。   表姑娘的脸上也立刻流露惊疑之色,但只略一迟疑,她就不疾不徐地走上前。   谢知妍微笑行礼:“听说嫂子今儿去了康王府,怎么竟在这儿?”   七宝看见她这张脸,又是在这个敏感地方,自然而然就回想到梦中的情形,心绪已经乱了。   此刻她眼前虽是未嫁的谢知妍,但心底却是那盛装的贵妇人,眼神毒辣地盯着自己,像是秃鹫看到食物。   谢知妍见七宝脸色发白,身上微抖,她自己也有点心虚,便假装关切地走近过来:“你怎么了?”   就在这时,七宝猛地张手,用力推向她:“走开!”   谢知妍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跄倒退,她好不容易站住了脚,苦笑皱眉:“嫂子是怎么了?我是好心,你不领情就罢了,何必动手呢?”   七宝胸口起伏不定,瞪了谢知妍半晌,才总算回过神来。   深吸了一口气,七宝说道:“我、我才想问你呢,你怎么在这里?”   谢知妍早在过来的时候就盘算好了答案,笑吟吟回答:“嫂子大概不知道,这里是表哥的别邸,我……以前经常过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以前、也来过?”七宝诧异。   谢知妍道:“是啊,嫂子不知道也是有的。毕竟表哥不至于把什么事都告诉你。”她的眼神中透出一丝得意,说罢又道:“这会儿表哥该在书房,嫂子若不介意,我便去了。”   七宝见她转身欲走,不假思索地说:“你等等。”   谢知妍抬头。   七宝盯着她:“你……有没有在三月三的时候,到城郊的清溪桃花林里去玩耍?”   谢知妍不晓得她突然问出这句是何意,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谢知妍道:“正经世家大族的女孩子,怎么会往外头跑?我们都是在自个儿家的花园子里赏花罢了。”   七宝呆呆地看着她:“你真的没有去过?一次也没有?”   谢知妍笑道:“嫂子问这个做什么?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七宝的眼前又浮现那个身着藕荷色裙子的袅娜身形,此刻她突然醒悟过来,对了,那不该是谢知妍。谢知妍跟自己的年纪差不多,此刻的身量也只比她稍微要高些,但当时那女子的身形明明跟此刻的谢知妍要差不多,显然不是她。   七宝在想通的时候又迷惑起来。   本以为那女孩子是谢知妍,如今显然另有其人。   不过这样却也更加说得通了,——梦中在苗家庄里,受伤的张制锦在听说那女孩子私会别人后,回头就跟谢知妍成亲,那就是说,那私会别人的女孩子,也许是张制锦的心上人,张制锦多半因为得知真相的缘故,才立刻娶了谢知妍。   那么,那女孩子到底是谁? 第92章   原先七宝并不在意这个,可那念头一存,就像是在心头种下了一颗种子,不知不觉中便生根发了芽。   眼睁睁地看着谢知妍去了,身后的秀儿悄悄地说道:“这位表姑娘怎么突然来了?她这是去找咱们九爷吗?又有什么要紧事儿要追到这里来呢?奶奶,咱们不如跟着去看看吧?”   巧儿也忙说道:“我听人说,以前这位表姑娘在张府里很是吃的开,因为老太太格外喜欢她的缘故,上下也都很是待见,那时候都以为她会嫁给九爷呢,这会子九爷都成了亲,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也不知道避嫌,巴巴地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奶奶,咱们索性去瞧瞧,好歹也防备些。”   七宝闻言回过神来,心中也觉一紧,口里偏偏说道:“又看什么?表姑娘不是说以前也常常来么,想必是府里或者谢府内有什么事儿,我才懒得去呢,哼。”说着便转头往回走去。   秀儿跟巧儿面面相觑,见状只得跟上。   走了会儿,秀儿便低低地对巧儿说道:“其实按理说不该有什么事的,就算这位表姑娘还惦记着不死心,那又怎么样?难不成以他们家的家世,她竟要来张府里做妾不成?”   巧儿也点点头,带笑说道:“说的是,谢家好歹也是大族,怕是拉不下这个脸来,何况九爷的心都在姑娘身上,倒也不怕别的。”   七宝在前头听的真真的,却不做声。   且说谢知妍别了七宝,一路往张制锦的书房而去。   且走且想方才见七宝的情形,暗暗地疑惑:“她怎么问我有没有去过那什么清溪桃花林?笑话,难道我跟她一样可以满京城内乱走的么?只是她无缘无故问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左思右想,自然是想不明白的。   跟随她的小丫头挑琴回想方才的情形,便低低地说道:“姑娘,这位少奶奶可真真古怪,方才才一撞面,莫名其妙就对姑娘动了手了,真不像有训诫的仕宦之家出来的,怎么九爷竟喜欢这种人呢?姑娘哪点不比她强上百倍。”   谢知妍闻听,便冷笑道:“我自然是不如她媚惑人的手段高明,不然表哥怎么会特带她来了这里,竟是要金屋藏娇呢。”   挑琴道:“这件事府里的老太太知不知道?要是知道了,只怕越发不喜欢呢。”   谢知妍道:“谁让表哥喜欢呢?且如今老太太不喜欢也没什么用了,老太太的话若是管用,当初表哥就不至于改娶了她了。”   挑琴叹了口气:“照奴婢看来,九爷多半是一时给她迷惑住了,终究会有清醒的时候。”   谢知妍低头不语。   不多会儿来至张制锦的书房,门口却站着一个人,正是张制锦的随从马武。   马武见是谢知妍带了丫鬟前来,意外之余,不敢直视,就低着头问道:“表小姐怎么来了?”   谢知妍淡淡地问道:“表哥可在吗?我有一件事。”   马武面露迟疑之色:“请表小姐恕罪,大人虽然在,只是他在书房的时候是不许人打扰、仍不许别人擅自入内的。”   谢知妍笑微微道:“我是别人吗?”   马武一愣。   谢知妍见状,便微笑道:“你放心,表哥不会怪罪的。”她回头,从挑琴手中接过一个填漆的红木圆盒,迈步进了院子。   身后的丫鬟挑琴便小声笑道:“马哥哥,你也太小心了,我们姑娘若是外人,那谁还是自己人呢?”   说话的功夫,谢知妍已经到了书房门口,伸手轻轻叩门。   半晌,里头张制锦道:“进来。”   谢知妍深深呼吸,这才推门走了进去。   之前谢知妍曾随着家中的兄长来过这院子两回,所以并不陌生,进门见眼前无人,她便走前几步,转身往右,却见靠窗处是一张紫檀木长书桌,张制锦正站在书桌之后,他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家常的银灰色的圆领袍,显得玉白的脸色格外清润,长指之间握着一支笔,不知在端量什么。   谢知妍一眼看见他,不由地停下步子,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张制锦抬眸往前扫过来,目光相对,他却并不如何惊讶,只仍淡淡地问:“怎么是你?”   谢知妍忙走前两步,温声软语地说道:“我听说表哥这些日子忙的很,心中惦记,便亲手做了些糕点,本是要送到吏部,只是听说表哥离开了,且又不在张府,我便忖度是在这里,大胆过来瞧瞧,果然便是。”   她笑着走到桌边儿,把盒子放在桌上,举手轻轻地打开,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张制锦面前,想瞧瞧他在忙什么。   只是还未看清,张制锦已经将那张纸轻轻地合了起来。   谢知妍忙垂眸,小心将食盒里的一个青花缠枝莲的定窑瓷盘端了出来,盘子里放着两色的糕点,白色如玉的是茯苓糕,另一样金黄的却是桂花糕。   才一打开,就嗅到很香的点心气息扑鼻而来。   谢知妍将点心放在了张制锦面前,巧笑倩兮:“我是第一次做这个,表哥尝尝如何?”   张制锦不置可否,只把手中的毛笔放下,说道:“心意我领了,只是这儿不是你能来的地方,你且去吧,以后也不要再来了。”   谢知妍本还笑吟吟的,没想到他丝毫不领情,竟直接说了这句话。一时之间便通红了脸。   她到底也是大家闺秀,心高气傲的很,一片滚烫的心意却仿佛遇到冰水似的,羞愤交加之下,几乎赌气转身就走。   然而望着张制锦神情淡漠的样子,心中却突然涌起了一股酸楚之意。   “我费心费力的,好不容易才到了这里,表哥不领情也罢了,竟还这样……”谢知妍低着头,忍着泪道:“自打成亲之后,你对我是越来越生分了。”   张制锦皱皱眉,才要说话,突然间听到外间有些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就像是一只猫蹑手蹑脚地溜了过来,沿着墙根儿,那声音就停在了窗户外头。   也是因为张制锦是习武之人,反应敏捷,又格外的耳聪目明,像是谢知妍便丝毫地没有察觉。   张制锦轻轻瞟向关着的窗户,心中略一忖度,唇角不由地浮出了一丝淡淡地笑意。   谢知妍正诉说委屈,可又怕他不悦,不敢过分,于是偷偷地又看了他一眼,却不期然望见他唇边的浅笑。   谢知妍心头一动,便含羞带怯,柔柔弱弱地唤了声:“表哥……”   张制锦望着那碟子上的糕点,说道:“这真的是你亲手做的?”   谢知妍见他似有缓和之意,忙道:“当然了!我……我特意向着厨下请教的。很用了心思。表哥尝尝看可口不可口?”   张制锦道:“看着倒是色香味俱全,自然是不错的。”   谢知妍心中大为宽慰:“表哥……”   张制锦仿佛能听见一墙之隔,外头那人呼吸的声音渐渐重了起来,他故意拈起一块儿茯苓糕,道:“茯苓能入药,健脾去湿,宁心安神,你选做这个也算是有心了。”   谢知妍欢喜不尽:“我自然是知道表哥在吏部公务繁忙,所以才特用茯苓这种对身子大有裨益的。”   “嗯,”张制锦道:“你可知道?其实今儿你表嫂也派人送了糕点给我。”   谢知妍正在高兴,突然听他提起这个,心头震动:“是吗?”   张制锦竖起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却不动声色地说道:“你猜她做了什么?”   谢知妍道:“这个我如何能猜得到,想必、想必也是极好的。”   张制锦道:“她做的是番薯饼。”   谢知妍吃了一惊:“番薯?那、那是什么?”   原来“番薯”又叫甜薯,地瓜,这种东西是外来之物,这些高门大户里是不吃的,也不常见到。因为容易饱腹,却很受平民百姓之家的欢迎,而在一些偏远地方,红薯又常常用来喂猪。   所以谢知妍竟不知道这是何物。   张制锦因为早年游历天下,见多识广,自然知道,且他曾经又在户部任职,曾经有一段时间便推行过种植番薯,所以深知。此刻见谢知妍不解,便笑说道:“你果然不知道,难为她怎么知道。”   谢知妍见他仿佛是在赞七宝,心中很不受用,却仍是一派认真状:“难道表哥喜欢吃那个?还是说……表嫂做的很好?”   张制锦道:“她也不常做这些,也是一般罢了。”   谢知妍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表哥喜欢,那下次我也做呢。”   张制锦道:“倒是不必。”   谢知妍说到这里,突然像是想起一件事似的,便道:“说来,我方才进来的时候无意中撞见了表嫂,她也不知怎么,好像对我很有敌意,我看她脸色不好,好心要去扶她,却给她差点推倒在地。”   张制锦挑眉:“竟有此事?为什么要推你?”   “就是这个我想不通呢,”谢知妍眨眨眼,又叹了口气,“终不成是因为看我送东西来给表哥,所以觉着不喜欢了吧?可表嫂应该不至于如此小肚鸡肠才是……”   张制锦不由挑唇:“这你就错了,她认真计较起来,是最小心眼的。”   谢知妍见他竟褒贬七宝,意外之余又觉着惊喜。   不料张制锦才说完,就听见窗外一阵奇异的响动。   然后好像是七宝的声音:“你、你……”却没有说完,取而代之的是“呼”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呼啸而来,“啪”地打在了窗上,竟把窗纸砸破了一个洞。   谢知妍吓得尖叫,忙扑向张制锦怀中。   张制锦一怔,忙握住她的肩头,将谢知妍轻轻推开。   谢知妍在他胸口靠了一靠,却迅速地给推开了,心中满是遗憾,却不敢流露出来,只仍慌里慌张地:“表哥,是什么了?”   张制锦看一眼那窗上的破损处,听到那脚步声匆忙远去,他垂眸掩去眼中的笑意:“好了,你来了半晌,也该走了。”   谢知妍见他又让自己离开,百般不舍。   张制锦却道:“另外,你既然知道你表嫂不喜欢你来这里,那以后就不必过来了,还有这些东西,也很不必费心,我不吃外人做的东西。明白了吗?”   谢知妍见他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脸色,说的又是这样冷漠无情,回顾方才他跟自己娓娓而谈的样子,简直叫人如同置身冰火两级,不由失声叫道:“表哥!”   张制锦眼神里透出冷意:“还不走?”   谢知妍终于受不住,抬手捂着嘴,转身往外飞跑而去。   在谢知妍去后,张制锦来至门口,却见马武匆匆走了进来,跪在台阶前。   张制锦道:“你什么时候连个人都拦不住了?”   马武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九爷恕罪,毕竟是府内的亲戚,所以……”   张制锦冷道:“闭嘴。”   这边儿还未说完,就见有个使唤的丫鬟匆匆地跑来,在台阶前站住,躬身道:“九爷,少奶奶说要回府去了。”   ——   原来先前七宝嘴里说不会去看,实则好奇的很,且又有些放心不下他们两人,便到底偷偷地过来了。   正那边儿马武给谢知妍的丫头带着退到了一边儿,七宝就悄悄地摸到门口,因为门边听不真切,她就沿着墙根儿又到了窗户底下,自以为无人知晓。   不料正好听见里头那番对话,七宝听张制锦好像对自己百般嫌弃,对谢知妍却温声暖语,而且谢知妍告自己的状,他居然无动于衷好似信了一样。   七宝气不过,可又不敢当面跟他吵嚷,叫了两声后就跳下台阶。   到底受不了这口气,俯身见地上有一块石头,她便捡起来狠狠地砸在了窗户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逃了。   回到房中后,便催促秀儿跟巧儿,要回张府去。   两个丫头不晓得出了何事,先前七宝也没说去偷听,只说不许她们跟着,如今满脸愤怒地叫着要走,秀儿见势不妙,忙叫了个丫鬟赶紧去告诉张制锦,这边儿就故意跟巧儿一起拦着七宝,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之类的拖延时候。   好说歹说,这边儿七宝才出了院子门,那边张制锦从前方的拱桥上走了出来,远远地往这里看了一眼。   七宝虽看不清他的眼神,但瞧见他身形的一刹那,不由自主地腿就软了。   当下慌忙转身,只假装没看见的,忙不迭地往外就走。   两个丫头倒是机灵,见张制锦来了,她们就不着急追七宝,只慢吞吞地跟在后头。   那边张制锦人没到跟前,却沉声喝道:“站着。”   七宝的腿虽然发抖且无力,却还身残志坚似的坚持着往前,不料才走到月洞门口,身后一阵冷风拂过。   下一刻,手腕已经给牢牢地握在了掌心。   张制锦把七宝的手一拽,将人抵在月门旁边的墙上:“着急去哪里?”   七宝不敢抬头:“回、回府!”   张制锦道:“怎么走的这么匆忙?”   七宝咽了口唾沫:“别在这里碍人的眼!”   “碍谁的眼?”   七宝抬头看向张制锦:“你又跑出来干什么?人家给你做了很好的什么茯苓糕,比、比番薯糕要贵多了,怎么不赶紧回去吃?”   张制锦忍着笑:“我倒是想吃,只不过先前吃了太多番薯糕,心里已经涨得很了,吃不下怎么办?”   七宝因为有心病,只当他是认真的,气的用力一挣,红着双眼叫道:“吃不下就留着慢慢吃啰!或者把人留下给你换着花样做着吃!”说了这句,自觉很不解气,于是又小声补充:“撑不死你!”   张制锦笑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你说什么?”   七宝缩了缩脖子,到底不敢承认。   张制锦道:“你方才拿石头扔窗户的劲头呢?真当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偷听?还以为你会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呢,没想到竟还是这么胆小的只管要逃。” 第93章   七宝见他竟然知道了,满脸涨红,有心否认,却也知道是无济于事。   于是破罐子破摔般说道:“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想怎么样,”张制锦俯身,在她耳畔说道:“只想要吃饱了就是。”   七宝本来以为他说的是吃食,抬眸对上他暗影闪烁的眸子,才蓦地会心,刹那间脸上更是如同红云一般:“你、你瞎说什么?”   张制锦微微一笑,握着她的手,拉着她转身。   这次七宝并没有再挣扎,只是乖乖地跟着他往前走去,一直踏过甬道,从桥上经过,又拐过角门,不知不觉竟到了他的书房。   七宝一进门,情不自禁转头看向窗户上,却见那一个给她砸出来的洞十分醒目。   七宝不由心虚,就小声问道:“又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张制锦早看出她的眼神往窗户上瞟了,便淡淡道:“叫你来给我重新糊窗子。”   七宝却知道这是在玩笑,便嗤地笑了。   张制锦哼道:“还知道笑呢。”   于是拽着她上了台阶,进了书房内。   七宝瞧见桌子上的那盘子点心,不由跑到桌前,俯身嗅了嗅,又拿起一块来在鼻子边上闻个不停,喃喃道:“好像真的很好吃。”   张制锦看的啼笑皆非:“比你做的好吗?”   “当然……”七宝咳嗽了声:“当然比我做的要差上那么一些。”   她能做出点东西来已经很不错了,何况又是在张府,需要处处顾忌,都不似先前做糖桂花一样在国公府内自在。   七宝捏着那桂花糕,迟疑地问张制锦:“我做的番薯饼大人吃了吗?”   张制锦点头。   七宝又问:“真的……很难吃吗?”   张制锦微微一笑:“还过得去吧。”   七宝觉着这回答模棱两可,有心想给自己挽回些颜面,但看看谢知妍做的这盘子点心,简直像是糕点店内买的一样,自己做的那饼子不管是外形还是口味只怕都无法相比。   七宝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将桂花糕咬了一口,入口甜香软糯,果然好吃。   张制锦正在桌边坐了,见状不由斜睨过来,眼神奇异。   七宝讪讪地把那吃了半口的点心放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张制锦嘴角一动:“好吃吗?”   七宝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不好吃。”   张制锦嗤之以鼻:“那就拿出去扔了吧。”   七宝忙端起来:“扔了太过浪费了,大人若是不吃,我替你吃了吧。”   张制锦看着她,忍不住叹道:“七宝,你可真是……”   七宝有点担心:“真是什么?”   张制锦仔细想了想,点头道:“真是出类拔萃。”   七宝觉着这个词突如其来,但却不是个贬义词,却也罢了。   张制锦看她端着盘子到对面的小茶几旁坐了,便起身走到书房门口,叫了个婢女,让送一壶茶来。   不多会儿滚茶送了来,七宝正吃的有些甜腻,忙喝了两口茶解腻,突然又想起来,便道:“今儿我去康王府,四姐姐送了我一些湄潭翠芽,我尝着很好喝,回头给大人也沏一壶尝尝。”   张制锦答应了声,仍回到桌后去了。   七宝虽然正在吃着东西,眼睛却盯着张制锦,却见他缓缓端坐在大圈椅上,把面前一张纸打开,提笔要写字。   只是那笔搁在这里有一段时间,墨已经干了,砚台里虽然有残墨,却也不多了,七宝于是忙放下手中半块糕点,跳起身来。   七宝叫道:“我来帮大人研磨。”   张制锦原本见她在那里吃的很欢喜,还以为她不会理会别的,见状很意外。   转头看向七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七宝已经将衣袖都撩了起来,把砚台上添了洁净的新水,慢慢地给他磨起墨来。   她的手指白嫩纤细,捏着那墨条,黑白分明,只是动作却很娴熟,垂直平正,不急不躁,大有章法。   张制锦瞧在眼里,问道:“你以前常常自己研墨?”   七宝摇头:“没有啊,都是同春帮我。”   张制锦缓缓说道:“那你的手法倒是不错。”   七宝本下意识地觉着是在夸赞她,才得意地一笑,突然间想到一件事,手势猛地停了下来。   原本她的动作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如此急急刹住,砚台内的墨汁几乎都晃了出来。   张制锦道:“怎么了?”   七宝眨眨眼:“没、没什么……”   张制锦发现她眼中多了一抹自己看不懂的神色,待要细看,七宝已经说道:“差不多了,大人快写吧。”竟然把墨条放下,自己又退回了小茶几旁边,端起一杯茶喝了起来。   张制锦本是有一份很重要的折子要写,耽误不得,但是看她惊弓之鸟似的,便又站起身来。   他走到七宝身边,握住七宝的手,慢慢地拉高。   原来方才那样一顿,墨汁飞溅起来,把七宝的手指都染黑了,她却没有发现。   方才自顾自喝茶,把茶杯上都印了一块儿乌黑。   七宝后知后觉,忙道:“我去洗一洗。”   “不用。”张制锦说着俯身。   七宝正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张制锦拉着自己的手指送到唇边,然后他张开嘴一含,竟把她的手指给含在了嘴里。   “啊!”七宝竟失声叫了出来,浑身发抖,本能地要将手抽回来,他却握的很紧。   舌尖在她的指尖上轻轻地撩动,温暖而湿润。   十指连心,却好像他的舌头也碰到了自己的心,偏偏又无法挣脱。   七宝抖的越来越厉害:“大人……”话音未落,就给他猛地抱了起来。   这一夜,张制锦写完了那份折子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   将笔放下,他起身略舒展了一下腰身。   走到里间儿,却见罗汉床上,七宝静静地蜷缩着卧着,她身上盖着他的狐裘大氅,鬓发微微散乱,脸儿仍是红红地。   张制锦坐在旁边,静静地打量她的睡容,却觉着百看不厌,竟恨不得把桌上的灯移过来看个仔细。   此时此刻,他心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红烛照红妆”,岂不正是现在?   ——   草长莺飞,眼见又将是上巳节到了。   这日,张良张岩跟张琼瑶三人来找七宝,不免说起踏青之事。   三人听七宝说起以前往外头游玩的种种,很是羡慕。   七宝见她们果然也从不曾出府游玩,想起谢知妍的话,心中对那天所见的神秘女子更加好奇了。   若不是跟张制锦有关故而记忆鲜明,她真的要当当初在溪水边上惊鸿一瞥只是自己的幻觉而已了。   张良一时兴起,便对张岩说道:“姐姐,你说今年老太太会不会格外高兴开恩,许咱们外出游玩呢?”   张岩笑道:“你这是痴人说梦呢。”   张琼瑶也摇头道:“老太太常常说,最不喜欢那种男女不加避忌的场面,说是伤风败俗的,又怎会答应呢?”   “可这是上古便有的风俗啊。”张良回答,“且我听说在老太太那时候,谢家的女孩子也能自由自在的往外头走动呢。”   七宝抿嘴一笑。   张岩道:“世易时移,人心也自不同了,远的不说,你且问问谢家姐姐她能出去吗?”   大家正说着,那边儿四奶奶李云容走了进来,恰听见了这句,便笑道:“好热闹,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谢家姐姐?”   四个人都站起来,张岩道:“我们在说上巳节的事。”   张良也陪笑道:“正好说到咱们府内规矩森严,连谢家也是一样。”   “原来你们在说知妍,”李云容笑着,示意大家都坐了,她自己也随着落座,“据我所知,她们府内也是不得往外走动的。”   “可不是吗?但是小婶子就能。”张良满是羡慕地看向七宝。   忽地张琼瑶道:“四嫂子以前没出阁的时候,有没有出去过呢?”   李云容微微一怔。   大家也没想到这个,毕竟李云容身为四奶奶,素来又是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几乎让人忘记了她的年纪其实也不算很大。   在四个人的打量下,李云容终于笑说道:“我像是也出去过那么一次……只是时隔太久,早就记不得了。”   张良惊羡交加地望着李云容,忙问:“当真?当时可热闹吗?”   李云容笑着摇头道:“着实是记不清楚了,只隐约记得仿佛有许多人,现在想想却一个都不记得了,却也罢了。”   张良的惊羡转为失望。   张岩的嘴角微微动了动,没有说话。   李云容却又笑道:“光顾着跟你们闲话,差点忘了,我是来告诉你们,上巳节的时候府内也有宴,你们若想玩耍,就仍旧花园里便是了,横竖咱们的院子很大,够你们逛的,只是别只顾贪玩,别忘了到老太太跟前凑趣儿才好。”   张良因为绝了念想,便有些郁郁寡欢。张琼瑶又问道:“那天知妍姐姐也会来吗?”   李云容道:“若是老太太派人去叫,多半就会来的。不过我听说他们府内最近在给她张罗亲事了……”   张良眼睛一亮:“是吗?能配得上她的,不知是哪家的公子王孙呢?”说着,跟张岩相视一笑。   李云容看向七宝,她虽然知道些内情,却不太想背后说这些事,便只道:“究竟如何我也不知道,不如等她来了,你们亲自问她就是了。”   李云容说完,起身去了。   众人送过了,仍旧回屋落座,张良就说道:“四奶奶做事可真是谨慎,这点子小事她也亲自来说。”   张岩道:“她当然是天底下第一号贤惠贴心的能人,要不然,老太太的眼中怎么除了谢知妍就只有她呢。”   张良笑道:“你心里还不受用吗?”   张岩瞪了她一眼,七宝忙问:“什么?”   两人不说,张岩只起身说道:“我们来叨扰太久,也该走了。”于是便跟张良告辞而去。   剩下张琼瑶却并没有离开,只送别两人后,便对七宝说道:“岩儿因为四奶奶是他们房内的继室的缘故,颇有些不大待见,只是四奶奶为人可靠稳妥,行事又叫人挑不出错来,对待岩儿也毫无苛刻之举,所以她也不敢说什么。”   七宝突然想起来,李云容大概不比张岩大多少,又是填房,难怪张岩不适。   只是她记得张制锦说过不能跟琼瑶太过亲近,所以心里想想而已,并没有说出来。   张琼瑶却又低声说道:“小嫂子知道四奶奶的出身吗?”   七宝只隐约听说李云容的家族是并不起眼的书香门第,便也没放在心上,听张琼瑶说起来,才搪塞说道:“似乎是什么国子监的大人?”   张琼瑶微笑:“是啊,当年哥哥也在国子监里学过一段儿,后来不知怎么就抛开了一切,自己一个人去游走四方了,说起来,好像四奶奶的父亲,曾经是九哥哥的恩师来着。”   这很不起眼的一句话传入七宝的耳中,起初并不惹人注意,但慢慢地在心头回响,却让七宝的心里泛起了一股极为怪异的涟漪。   七宝盯着张琼瑶,忍不住问道:“那么、那……四奶奶先前跟九爷认识吗?”   张琼瑶却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   上巳这日,早早地,张岩张良等女孩子早早地跑到花园内,挂祈愿符,系吉祥绸,扎春花儿等,忙的不亦乐呼。   七宝看的羡慕,只是她如今嫁为人妇,已经不适合做那些女孩儿们的行径了。   直到同春偷偷地塞了一朵扎好的花给她,道:“待会儿咱们过花园的时候,就也系在花上,也算是祈愿了。”   七宝把花揣到袖子里,假装看风景的,很快将花挂好了,又双手合什暗自许了愿。   这满园花开,院子又大,果然无人留意。   七宝暗暗喜欢,转身往外仍旧去老太太上房。   谁知才出院门,就见李云容陪着谢知妍从右侧的廊下走来。   谢知妍今儿竟穿着一身红缎斜襟褙子,头戴八宝斜凤钗,金凤嘴里衔着一枚红色的玛瑙珠子,越发显得人娇艳如花,十分醒目。   两人正不知说着什么,各自含笑,谢知妍的脸上还隐隐带着一抹羞色。   七宝不想理她,便带了同春先行。   不料谢知妍早瞧见了她,便唤道:“表嫂等一等我们。”   七宝只得驻足等候,很快谢知妍跟李云容到了跟前儿,谢知妍笑道:“表嫂明明看见了我,怎么装作看不见的,莫非我哪里得罪了不成?”   七宝说道:“哪里,只是看你跟四奶奶相谈甚欢,不想打扰罢了。”   谢知妍道:“那也罢了,免得我心里不安。”   李云容在旁说道:“姑娘真是多心了,七宝岂是那等小气之人?”   谢知妍今日着力地打扮了一番,妆容甚是精致,连头饰,身上的首饰也处处名贵,方才李云容在门上接了她,乍一照面只觉着艳光四射,美的惊艳。   李云容隐隐猜到谢知妍如此举动的用意,却也无可否认,她的确美极,如同一朵花开的最好的时候。   但是……就在此刻,谢知妍跟七宝站在一块儿的时候,突然之间,原先谢知妍身上令人炫目的光芒像是消失暗淡了似的。   又或者不是消失了,而是……给旁边之人身上的光芒给压下去了。   就算并没有身着艳丽的服饰,也没戴稀世的珠宝,但是七宝却仍人如其名,着实的如珠如宝,珠玉琳琅,丽质天生,而并不是靠着种种人力堆砌出来的美貌。   打个比方,谢知妍的容貌本也是出类拔萃,数一数二的,算是万里挑一。   但七宝却偏偏是个万万人之中挑一的,两者之间,自然不能相提并论。   李云容心中暗自叹息,却道:“咱们快去见老太太吧,免得她老人家等急了。”   正在这会儿,那边张岩张良两人从花园内出来,看见她们,也忙赶了上来。   张良先见谢知妍打扮的花枝招展,忍不住先问道:“谢姐姐,听说你大喜了啊?”   谢知妍脸上一红。   张良又问:“真的是永宁侯裴家吗?”   七宝本来目不斜视地走在旁边,直到听了这句,才猛地回过头来。 第94章   七宝回头看向看向谢知妍,却见谢知妍的脸色微红,虽然略带一点羞涩之意,却并无不悦,可见张良问的并非不实之词。   但七宝心中极为震惊,谢知妍……是跟永宁侯裴宣订亲了?   简直如同梦幻。   此刻因谢知妍一笑不答,张岩便拉拉张良,笑说:“这种事你也问,留神把谢姐姐问羞了。”   七宝无法出声。张良偏转头看向她:“婶子可听说了吗?这位永宁侯,是不是就是以前跟国公府四小姐有过婚约的那位呢?”   张岩提醒:“是三小姐吧?”   七宝勉强地一点头。   那边儿谢知妍听她们说起这个,脸色就有些微妙,却仍是不理她们,只向着李云容道:“四奶奶咱们走吧。”   身后张家姊妹目送谢知妍跟李云容先行一步,张良才说道:“瞧瞧她得意的样子,连我们都爱答不理的了,以前本以为能进张府,所以对我们亲热着呢,现在却又立竿见影的换了一副样子。”   张岩说道:“谁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呢,当着她的面儿,说什么以前婚约的事儿。谢姐姐心高气傲的,自然听不得这些。”   张良哼了声:“我又不是说谎,至于忌讳到这种地步嘛,还没当成一品夫人呢,就先摆出诰命的款儿来了。”   七宝听到这里就问道:“你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如何我一点都不知道?”   张良转头道:“我也是昨晚上无意中听父亲说的,听父亲的意思,那位永宁侯是极了不得的人物,好像如今朝中除了九叔,就数他最是前途无量了,再将来……只怕还能跟九叔一争高下,想必正是因为他是朝中新贵,谢家才看中了他呢。”   七宝说不出心中的滋味,只勉强地笑了笑。   张岩看她似有心事,便问道:“小婶子,你怎么了?”   七宝摇了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才听说这消息,有些吃惊罢了。”   张良问:“听说先前永宁侯跟威国公府关系很好的,小婶子,他真的是那么能耐的人吗?竟还不逊色于九叔?”   七宝听了这句,才微微一笑道:“裴……永宁侯精明强干,性子又很好,的确是个能人。”   张良啧啧了两声:“小婶子也这么说,可见谢家没看错人。真想不到,谢姐姐居然也能找到这样的佳婿。”   张岩又拉她一把:“又开始口没遮拦了,待会儿去了老太太那边儿,可要留神些,别净得罪人自个儿还不知道呢。”   ——   大家来至张老诰命的房中,说了半晌话,中午开宴吃了饭。   七宝勉强坐了会儿,便起身出外了,同春跟在身后陪着,两人走到夹道里,同春才终于得空问道:“姑娘,这是怎么说,裴侯爷居然要跟这位表姑娘定亲?”   七宝叹了口气,往前走出角门,到了一重跨院中。   此时日色还好,雕红漆的栏杆外,有数丛金黄色的迎春花,正是开的烂漫的时候,金灿灿的很是喜人。   七宝见状,才略精神了些,当下索性在栏杆边上挨着柱子坐了。   同春走到她身后,说道:“这位表姑娘原先明明对咱们九爷贼心不死的,突然间又跟永宁侯订亲……且我看她的性情是个极厉害的人,侯爷可能降得住她么?”   之前谢知妍去紫藤别院的时候,同春虽然没有跟着,但巧儿跟秀儿回来也把当时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同春听了便大不屑。   七宝垂眸看着那盛开的樱唇,笑笑:“咱们在这里不过是杞人忧天,也许……也许真的会是一桩姻缘罢了,谁又能说的准呢。”   同春皱眉说道:“虽然说不准,但到底两个人都是咱们熟悉的,叫我看侯爷那个性子,并不适合这位表姑娘。”   七宝抬手在那娇艳的花儿上轻轻抚过,闻言回头道:“这是在外头,别随口胡说,叫人听见了又不知生出多少是非。”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同春,她忙起身走到角门处往外一看,却见并无人影,这才放心回来。   七宝不想再提此事,因为眼前的花开正好,便对同春说道:“如今开了春儿,暖香楼的那些山樱、海棠之类的也该开花了,等再过两天,咱们再回去住几日才好。”   同春却也喜欢,忙答应了。   七宝又略坐了会儿,便要起身回去,跟同春两个才走到门口,突然听到有脚步声。   两人才欲往外,就听到隔着墙有个声音说道:“姑娘别气,这些人不过是嫉妒姑娘罢了。他们先前只怕也想看姑娘的笑话,可想不到姑娘又跟永宁侯订了亲,这下子一个个都哑口无言的了。”   谢知妍没好气地说:“你说够了没有?”   原来这说话的是谢知妍的丫鬟挑琴,谢知妍的声音里却充满了烦躁的怒意。   七宝不明所以,一时便停下步子。   只听谢知妍恨恨地说道:“永宁侯自然是不错,原先虽籍籍无名,可现在却也是将扶摇而起的新贵,只可恨……必然是她气不过,故意要坏我的名声。”   他们两个的声音越来越近,七宝见躲闪不及,只得领着同春从门内走了出来。   这下子,正好跟夹道上走来的谢知妍打了个照面。   七宝因不懂她先前说的什么,便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点头:“表姑娘。”领着同春就要走。   谢知妍却忽然说道:“你站住。”   七宝听她的口吻有些不善,便疑惑地回头。   谢知妍眼神犀利:“我前儿去了紫藤别院的事,你跟张岩她们说了吗?”   七宝微怔,然后便摇了摇头。   谢知妍却仿佛不信:“你没说?可不要敢做不敢认。”   七宝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谢知妍道:“若不是你说的,她们怎么会知道?”   七宝诧异:“你说她们知道了?”   谢知妍走前一步,盯着七宝说:“我跟九爷也算是表兄妹,我去瞧瞧他怎么了?你就急的这个样子,又到处去跟别人搬弄是非,你想做什么?”   七宝对上她带着怨毒的熟悉眼神,心中一股寒意掠过,面上虽淡淡的,暗中的手却握的死紧:“我若对她们说了,我自然承认。只是我还没有无聊到这种地步,你说什么搬弄是非,我也不懂。倒是姑娘你急吼吼地来跟我说这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毕竟,你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在意别人说什么?”   谢知妍眯起双眼。   这会儿同春忍不住陪笑说道:“表姑娘,我们奶奶从不是那种背后嚼舌的人,姑娘想必是误会了。”   谢知妍眼神更利,冷笑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奴才,也敢来插嘴?”   同春只得低头。   七宝把同春挡了一挡,说道:“她插嘴也是好意,表姑娘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谢知妍才慢慢道:“表嫂也太好性子了,不肯教这些下人规矩,纵的他们都不知天高地厚了,我替你管教管教,自然也是好意。”   七宝却不由分说地回:“我的人从不用别人管教,他们再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也是我纵的,我乐意就成。”   谢知妍眼神微变,却又冷笑道:“表嫂别忘了,这儿不是你们威国公府了,是张府,你头上还有太太跟老太太们呢,由不得你撒野。”   七宝说道:“长辈们自然都在,我不敢说什么,只是表姑娘……你一个外人,就很不必在这里替张府操心了,何况,哪里容你在这里批驳我撒野不撒野?”   谢知妍怨愤之极,眼神变得暗冷,慢慢地跟七宝记忆里的那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重合了。   七宝按捺着带冷的惧意,并不退让。   两人对峙的时候,从谢知妍的身后,却是宋氏跟李云容双双走了来。   谢知妍听见声响,脸色一变,顿时又变成先前那样温婉大方的模样,转身迎着两人行礼。   宋氏瞅了她们一眼:“你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谢知妍说道:“正巧遇见了表嫂,说了几句话。”   宋氏道:“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在吵架呢。”   谢知妍笑道:“三太太说笑了。我自然是敬爱表嫂的,怎会吵架?”   李云容在旁含笑道:“三太太自然是说笑呢。”   宋氏却不置可否,又扫一眼七宝,冷笑道:“不过说来,将来表姑娘嫁到永宁侯府,算起来你们两个也还有些亲戚关系了……毕竟永宁侯先前也跟国公府有过婚约的,又听说跟国公府很是亲近,你们自然也是亲上加亲了?自不会吵架。”   谢知妍皱皱眉。   宋氏说完,带了丫鬟扬长而去。   剩下李云容笑对谢知妍道:“先前老太太在找你呢,且快回去吧。”   谢知妍答应了声,转身要走,才走了两步,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   她回头看向七宝,问道:“对了,你上次问我、上巳这日有没有去过清溪桃花林,究竟是什么意思?”   七宝答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看看你是不是会偷偷地往外游逛罢了。”   谢知妍道:“真的?”   七宝说道:“不然又怎么样呢?”   李云容本含笑站在旁边等候,听见谢知妍的问话,眉头一动。   她缓缓地看了谢知妍一眼,又看向七宝,双眸之中似有微微暗涌。   七宝正也要走开,无意中抬头,不期然竟对上李云容的眸子。   对方却蓦然醒悟般,忙又向她一笑。   七宝微怔之下点点头,转身自去了。   只等七宝走了后,李云容陪着谢知妍往回,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姑娘方才说什么桃花林?我怎么听不懂?”   谢知妍道:“是她之前不知何故,没头没脑问我上巳节这日有没有去过清溪,我说没有,她还满脸不信呢,倒不知是什么意思。”   李云容笑道:“我前两天听七宝跟良儿他们说起出外踏青的事儿,说的很是高兴,多半是无心的问话罢了。”   谢知妍也只“嗯”了声,并未放在心上。   ——   这日黄昏,七宝回到院内,想到今日的种种,心中总觉着有淡淡阴翳。   百般无聊之余,便叫同春在小香炉里加了一块儿檀香,自己轻轻拨弄了几下琴弦。   这会儿正是夕照昏黄,暮色淡淡的时候,早春的黄昏很是静谧,这几声琴弦便显得格外的悠扬动听。   七宝在古琴上的造诣并不深,只因那琴弦很硬,她又自来娇气,练了一阵儿就觉着手疼,又怕伤了手指跟指甲,所以只会弹简单的几首罢了,比如《风入松》《流水》《阳关三叠》等等。   正在自娱自乐,门外有人道:“四奶奶来了。”   七宝忙停手,不多时,李云容从外走了进来,笑道:“好兴致,我本来不想打扰的。”   “只是弹着玩的罢了。”七宝忙起身让坐。   两人在圆桌边坐了,李云容道:“你方才弹的,我听着隐隐地像是《梅花引》,不知是也不是?”   七宝说道:“正是。四奶奶也会?”   “以前学过一段儿,只是略通罢了,”李云容回头看着那张琴,重一笑,“你今儿晚饭怎么也没过去老太太那边儿?我虽然在老太太跟前替你回了,说你身上不好。我心里到底是担忧的。”   七宝说道:“没什么大碍,只是中午多吃了些罢了。劳烦四嫂帮我遮掩了。”   李云容端详着她,问道:“真是为了这个?还是说……是为了今儿跟知妍的事情,你们闹了不快?”   七宝摇头,这会儿同春走过来奉茶,闻言说道:“四奶奶是有心人,只是表姑娘不知为什么,颇为为难我们奶奶,因为我先前替奶奶多说了一句话,表姑娘便要教训我呢。”   “我以为呢,当时就觉着你们站在那儿的气势不好,”李云容笑笑,又柔声对七宝道:“知妍是给老太太宠惯了的,这府内上下都捧着她,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不过以后她若嫁了,自然不会有时间常过来这边儿了,倒也罢了,横竖大家相安无事就是。”   李云容说了这两句,又问七宝:“近来可都好,有什么缺用的不曾?”   七宝才要回答,同春突然咳嗽了声,七宝这才想起来,因说道:“之前跟随我一块儿过来的,外头有王昌一家子,怎么近来他嚷嚷着要走呢?倒好像是有人给他气受了似的。”   李云容微怔:“有这种事?我只管内宅,外头的事却并不怎么知道,既如此,等我回头打听打听就是了。”   七宝说道:“劳烦四嫂子了。跟随我过来的这些人,都是府内精挑细选出来的,很是能干的,我才过来没多久,若是他们就受了委屈,却连我也脸上无光了。”   李云容道:“别担心,也不要多心,等我问明白了再告诉你,兴许有什么误会罢了。”   说到这里,外头有小丫鬟来叫李云容:“太太那边急着叫四奶奶呢。”   李云容忙起身,告辞往外。   七宝送到门口,李云容同两个小丫鬟便往院门而去,正将出院子的时候,有个人从外进来,两个人几乎撞在一起。   原来这来人竟正是张制锦,他跟李云容不期然地碰了面,却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   李云容脚步停了停,然后一笑:“您回来了。”   张制锦“嗯”了声,目光流转之时,却见七宝站在门口,微微地靠在门框上,正默默地看着他。   ——   遥遥之间,两个人目光相对,张制锦举步往内,径直上台阶来至七宝的身前。   “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在这里等着?”张制锦垂眸望着她。   七宝轻轻地哼了声,转身往内。   张制锦莞尔,随着她进了里屋。   有丫鬟迎过来伺候张制锦洗漱更衣完毕,七宝却自己又回到桌子后面,只是这一次,却没有了抚琴的兴致。   张制锦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回头见七宝坐在琴前怔怔发呆,他便走到跟前儿,长指落在琴弦上轻轻一拂。   刹那之间,便是流水淙淙之声,琴音绝妙。   七宝这才抬头,却仍是哼了声,并不理他。   张制锦一手抚琴,一手拢在她的肩头:“怎么了?我今日特回来的早,怎么你竟是这幅脸色?”   七宝的心底又浮现那道藕荷色衣裙的影子,忙奋力压下不去想。   她转开目光,望着他搭在琴弦上明净如玉的长指:“大人……”   “嗯?”   七宝定了定神,话锋一转问道:“大人你可知道?裴大哥好像要跟谢家的表姑娘订亲了。”   张制锦眸色一暗:“哦,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前两天。”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儿。   同春早捧了一盏茶过来,张制锦接在手中,慢慢地喝着。   七宝本想问他怎么不告诉自己,可是这两天他又没回来,倒也无可厚非。当下不再多言,只垂首,也在那琴弦上轻轻地一拨。   张制锦早听出这琴音异样,便若有所思地问:“好好地你问这个做什么?”   七宝道:“没什么。”   张制锦不语。   七宝终于忍不住,便低声道:“我只是觉着,裴大哥……跟谢姑娘好像、好像……不是很相衬。”   张制锦凝视着她,突然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觉着裴宣跟谁相衬啊?”   七宝本能地想回答跟三小姐周蘋相衬,可一想到周蘋如今是静王侧妃,倒是不能随意说嘴,于是道:“不说了,我也不知道。”   张制锦把茶杯放在桌上,转身走开。   七宝见他突然神色冷冷的,好像不大高兴,却也猜不到他又怎么不高兴了,只是她如今同样的心绪烦乱,一时也顾不上,便没去管他。   到了晚间,两人收拾安歇了。张制锦也并未说什么,也并没有做什么,七宝见他前所未有的平静,也因自己心中有事,闷倦之余,很快便睡了过去。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模模糊糊中却又给晃的醒了过来,原来他到底不能安生,到底把她弄醒了。   七宝伏在榻上,竭力忍着,不想让自己发出声响。   迷乱之中,张制锦俯身在她耳畔说道:“怎么不出声?”   七宝只顾摇头,张制锦道:“怕他们听见?”   七宝的泪都给逼了出来,只想他快些完事。   张制锦却偏偏反其道行之一般,大开大合的不加收敛,七宝疑心外间同春以及那些婆子等肯定都听见了,一时身心难以承受,急得要晕过去。   恍惚之间,张制锦又轻声地问道:“喜欢吗?”   七宝咬着唇,隐隐觉着他今晚上的行为有些反常,便死命地隐忍着不肯回答。   ——   次日,张制锦因有早朝,寅时不到就出门去了。   七宝起身洗漱过后,吃了早饭,却老太太房内请安,末了出来之后,李云容便悄悄对七宝说道:“昨儿你叫我问的你那位叫王昌的陪房的事,我已经打听明白了,他原本是在外间照应,预备你出门的车轿之类的,只不过……近来三太太说,外头使唤的人太多了,白费一份钱,便要打发他去城外的庄子上做事。”   七宝早听王昌的女人说过了此事,见李云容说了,便道:“他是我的人,自然是跟在我身边儿,没有打发出去的道理呀。”   李云容点头:“只不过这是三太太的主意,又算是你们三房的事情,我也管不到,只能暗中劝她几句,只是以三太太的性格,只怕未必肯听我的。”   七宝说道:“她是故意为难我的人了?”   李云容忙安抚道:“不至于的,她毕竟是长辈。叫我看,你好生地跟三太太说说,兴许她就通融了。”   七宝上回因为张琼瑶的事得罪了宋氏,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   因为张制锦的缘故,她自然不能明着冲七宝下手,可毕竟七宝身边还有别人,拿捏那些人却是容易的。   七宝见李云容帮不上忙,就说:“那我知道了,改天我找机会求一求三太太就是了。”   李云容微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回到院内,同春皱眉问:“姑娘,真的要去求三太太?只怕她正等着呢。”   七宝说道:“若求一求她肯答应,那又何妨,就怕低声下气地求一场,也是无济于事。”   “不错,”同春点头:“三太太明明是故意为难人,施威风,倒要好好地想个法子,不然只怕王昌只是一个开始,渐渐地还要动其他的人呢。”   同春看的倒是准,若是让宋氏一点点把七宝身边的人都铲除了,要拿捏七宝自然也是容易。   七宝把玩着手腕上的珠串,缓缓说:“不打紧,我已经有了主意了。”   同春很诧异:“当真?什么主意?”   七宝招手让她靠近,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几句。   同春先是惊疑,继而笑道:“这主意倒的确是令人意想不到,只是真的可以?小心把人逼急了,狗急跳墙反而不好。”   七宝说道:“我最讨厌用些阴损的招数算计人,既然是她挑起来的,我们又何必客气呢,见招拆招就是了,我才不怕她。”   同春见七宝气定神闲,喜的拍掌笑道:“好姑娘,你真是出息了,我之前还担心你给他们气坏了呢,现在才知道是我见识浅了。”   七宝啐道:“你还不快去?记得找咱们自己的人,别使唤张府的人。”   同春道:“我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于是欢天喜地的去了。   同春来至后院,叫了一名心腹的从国公府过来的小厮庆儿,如此这般地吩咐了几句。   庆儿听了后,心领神会,两人分别后,他便假作无事的,悄悄出了府,七拐八拐,居然到了永宁侯府。   侯府之人却也认得他,忙问何事。   庆儿便只说要找永宁侯,那老仆人说道:“侯爷这会儿在镇抚司呢,哥儿自管去那里找就是了。”   庆儿怕的吐舌:“那个地方跟虎穴一般,岂是我们能去的?只怕没靠前,就已经吓得腿软了,我若说我是找侯爷的,只怕也没有人肯相信呢?”   老仆人笑道:“不妨事,你去找大辛,他跟镇抚司门上混的很熟,一说他那些人都知道。”   庆儿这才又壮胆前往镇抚司,给门口的侍卫喝止,庆儿颤巍巍地报了大辛的名字,果然这些人一听都变了一副脸色,一个个和蔼起来。   不多时,就见永宁侯的贴身仆人大辛从门内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庆儿,便喜的跑过来道:“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跟着七姑娘去了张府吗?今儿得空,来找我喝酒呢?”   庆儿笑嘻嘻地挽着他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大辛听罢拍着胸脯道:“原来是这种小事,你放心,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告诉侯爷,都不必侯爷出面,随便吩咐一个百户之类的去做就成了。”   庆儿打躬作揖:“是我们姑娘亲自吩咐的,务必要尽快才好,事成后我请哥哥喝酒。”   大辛笑道:“咱们之间还客套什么呢?七姑娘的事自然也是我们侯爷的事。”   又过了一日,谢知妍仍在张府内做客,她住的地方是一间单独的小院子,从她小时候过来便常住的,此刻张琼瑶正在屋子里,两人说话。   忽然人说:“三太太来了。”   紧接着就见宋氏黑着脸从外头走了进来。   里头两人早站起身来,却见宋氏气急败坏,又有些惊慌之色。   谢知妍问:“太太,这是怎么了?”   宋氏走到桌边,瞪着谢知妍道:“表姑娘,我有两句话想跟你说。”   张琼瑶见状,便悄无声息地往外退了出去。   谢知妍见宋氏如此,心中诧异,却仍笑道:“太太有什么话,慢慢说便是了。”   宋氏在桌边的鼓凳上坐了,说道:“好好的,忠儿给镇抚司的人捉了去,这件事你知不知道?”   谢知妍一惊:“是怎么了?”   宋氏说道:“说他在外头跟人赌博,又给人放贷……涉及人命之类的……”说了这句,宋氏白了脸:“我自然不信,我只问你,这件事你可知不知情?”   谢知妍眨着眼:“我可是一头雾水,三太太怎么跑来问我?”   宋氏说道:“我自是要问你的,永宁侯不是在镇抚司吗?”   原先宋氏因为要推曹晚芳给张制锦,谢知妍却是张老诰命看中的人,所以两方自然有些不对付。   可后来因为静王府那一场,因为七宝的缘故曹晚芳给打压了下去,张制锦偏看上了七宝。   如此一来,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宋氏便跟谢知妍不知不觉中亲近了起来。   只是最近谢知妍订给永宁侯,宋氏才又冷淡起来,她自忖许是谢知妍惦记着旧恨,暗暗唆使永宁侯如此,所以前来质问。   谢知妍这才明白她的意思:“我虽然跟裴府订亲,可直到如今,连那府内都没去过一次,跟永宁侯也一面儿没有见过,一句话没说过,何况我跟太太也无冤无仇,我何必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儿?”   宋氏一怔:原本那镇抚司恶名远播,如阴曹地府般的存在,她一听说二儿子进了那里,便慌的急眼,偏靖安侯不在京内,张制锦显然也不会管这些事,宋氏又疑心是谢知妍所为,所以立刻来找,如今见她否认,却如无脚蟹般没了主意。   谢知妍的心倒是转的很快:“太太只管疑心我,怎么就不疑心别人?若说跟太太有龃龉的,这府内仿佛另有其人啊。”   说着,便往外头东边方向指了指。   ——   这日七宝却不在张府,她早跟张老诰命提过,所以今儿回到了国公府内。   裴家老夫人因听说她今儿回来,也早早来了,彼此相见,很是亲热。   老夫人见七宝越发出落了,更是加倍的赞不绝口。   七宝见了她跟谢老夫人,如同见了亲人般,也撒欢撒娇,尽享天伦之乐。   直到吃了午饭,七宝才把心中惦记的那件事又提起来。   七宝迟疑着问道:“伯母,裴大哥真的订亲了吗?”   裴夫人笑逐颜开:“你也知道了?对了,那个女孩子你只怕也认得,你觉着她如何?”   这话若是在两个人没订亲之前问,七宝还真不知自己会给出什么样的答案。   但是现在……又能说什么?   谢老夫人却从旁笑道:“知妍那孩子我也看过两回,生得着实是好,人也聪明伶俐。配永宁侯也算是郎才女貌了。”   裴夫人喜滋滋道:“我也这么觉着,上回在谢府看过一次,当时我就喜欢上了,说话和气恭顺,性情是极好的,偏模样也好。”   七宝呆呆听着,听到“和气恭顺,性情极好”的评语,好像有人硬生生地往自己嘴里塞了些黄连、荆棘之类,无法言喻。   到了黄昏时候,忽然外头说永宁侯来接老夫人回府了。   七宝心头一动,忙趁着人不注意,偷偷地跑了出来。   终于给她在仪门处拦住了裴宣。   此刻暮色浅淡,光线有些暗暗的,正是掌灯时分。   裴宣正要进门的光景,突然见七宝急急地从里头赶了出来,乍然见了她,倒是让裴宣措手不及般立在了当场。   七宝已经奔了出来:“裴……”   还没喊出来,突然醒悟这会儿不该再那样称呼了,于是规规矩矩地站住,上气不接下气地唤道:“侯爷。”   永宁侯身着一袭银白色的麒麟袍,头上带着乌纱压金线的忠靖冠,脚踏玄色宫靴,他将上台阶,却又止步,只仰头望着七宝,很是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了些许笑意:“七妹妹。”   七宝见到他熟悉的脸,心底周蘋跟谢知妍两个人的脸交相闪过,她知道这种儿女姻缘的事最是麻烦,且以自己的立场,不应该插手。且若是多嘴说了,只怕会让人怀疑是她背后嚼舌说人的坏话。   但是……   想到谢知妍的为人,就像是有一只手捏在心上,要把她心里那些真心话都挤压出来给裴宣看似的。   七宝忍无可忍,终于把心一横说道:“裴大哥,你真的要娶谢家姑娘吗?”   裴宣做梦也没想到七宝才见面竟会问出这么一句:“啊……怎么了?”   七宝握着拳头:“这京城里有那么多的名门淑媛,我觉着裴大哥、你该多看看,多挑一挑才好。”   裴宣心中漾起一丝异样的涟漪,却也忍俊不禁:“你在说什么?我又不是去捡菜,又哪里轮得到我去挑来挑去?何况谢家的女孩子也是个万中无一的,谢家的门第,是我高攀了。”   “管什么高不高攀!”既然已经开了口,索性就说完了,七宝道:“你是要成亲,选一个可心的人过日子的,又不是两个家族成亲,管那么多做什么?何况裴大哥你人好,孝顺,又能干出息,在我看来你不管是配谁都是绰绰有余的。完全不是什么高攀。”   裴宣凝视着七宝:“我真的有那么好吗?”   七宝点头:“裴大哥你自然是极好的。”   裴宣的眼神闪烁,嘴唇动了动,却终于没说出来。   最后,裴宣垂眸回答道:“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之前母亲又重病过,如今虽然好了,但我一直心有不安,我虽然不着急娶亲,但是若府内多个女眷,至少可以陪陪母亲,打理家事。”   七宝怔怔地听着。   裴宣说道:“国公府的老太太也是谢家的出身,听说这谢家的女孩子也很好,所以……”   裴宣之所以肯答应这么亲事,第一是因为裴夫人;第二是谢家的门楣,至于第三,便是他无法出口的。   七宝咬了咬牙,声若蚊呐:“那要是这女孩子不是传说中那么好呢?”   裴宣有些意外。   七宝的性子他当然最清楚,绝不会背地里说人坏话。   现在居然一反常态,——若不是那谢知妍真的很不好,那就是她故意想阻止自己娶谢知妍。   裴宣说道:“那……她哪里不好?”   七宝正不知如何开口,那边儿周承沐因也回府,远远地看到裴宣在门口,便叫道:“哥哥!”快步走了过来。   裴宣看一眼七宝,又回头看向周承沐。   七宝顾不得,便上前一步急匆匆地说道:“裴大哥,你千万再仔细想想,再仔细想想……至少多打听打听好不好?”   周承沐已经快到跟前儿了,裴宣看着七宝急切哀求的眼神,心头一软:“好,我答应你。” 第95章   这边儿裴宣才说完,周承沐已经飞跑过来了,他一眼看见七宝站在台阶上,当即笑道:“我以为哥哥怎么站在这里不动呢,原来有你这只小拦路虎。”   七宝向着周承沐耸耸鼻子扮了个鬼脸,才又看一眼裴宣,小声叮嘱道:“裴大哥你要记得啊。”   裴宣一笑点头,七宝便先转身入内去了。   剩下周承沐不解其意,因问裴宣:“怎么,难道七宝在跟哥哥说什么悄悄话?”   裴宣笑道:“没什么,只是一件小事儿罢了。”   周承沐本是故意打趣的,见裴宣不提,他便也不追问,只说道:“哥哥可是来请老太太回府的?我才进门就听说老夫人在这里。又何必这样着急?天色已晚,哥哥又来了,不如就留下来吃了晚饭再走。”   裴宣含笑说道:“委实不敢叨扰了。”   周承沐不以为然地说道:“哥哥自打步步高升,也愈发的忙碌了,镇日都见不到人,大家也不似从前那样动辄可以坐在一块儿喝酒了,相请不如偶遇,何必推辞呢?更何况,我看里头老夫人是绝不肯放你们就走的。”   于是大家进了老太太的上房,七宝已经先一步回来了,正乖乖地坐在下手苗夫人身旁。   永宁侯跟周承沐上前请安,谢老夫人果然笑问:“侯爷是来请太太回家去的?”   裴宣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我正好自镇抚司回来,索性顺道接了太太回去。”   谢老夫人道:“何必这样急呢?咱们两家又不比外人,我正跟你母亲说,让她吃了饭再走,你也不要走,让承沐他们在外头陪着你,你说如何呢?”   裴宣微微迟疑。裴老夫人在旁含笑道:“老太太都亲口挽留你了,你还疑惑什么?若是外头有要紧急事要做就罢了,若是没有别的事,还不快答应了?”   裴宣这才应承了。   周承沐见果真遂了自己心愿,便欢欢喜喜地便领着裴宣往外去了。   于是大家在威国公府吃了晚饭,饭后,两位老太太为了消食,又叫了苗夫人跟董少奶奶来打牌,七宝便坐在旁边,时不时地偷看苗夫人跟少奶奶的牌,向着谢老夫人跟裴夫人通风报信,果然两位老夫人轮番赢钱,各自大悦,搂着七宝千疼万爱,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中途裴宣来过几次,本来要进门相请的,可是在门口听到母亲跟众人欢喜说笑的声音,却又不忍心打扰。   于是直到戍时过半,裴宣见时辰果然不早了,才又来请,裴家老夫人也才尽兴而归。   ——   这夜,同春陪着七宝,仍回暖香楼里去安歇。   丫鬟们把床铺收拾妥当,放了熏香,七宝洗漱完毕,同春便拿了帕子给她擦拭头发。   七宝的头发长的又厚又好,握在手中沉甸甸地,如同一匹上好的缎子。   同春小心翼翼地给她擦至半干,突然想起今日的事来。   回头让身后的秀儿巧儿且退了,同春才悄悄地说道:“上回因为秀儿他们把紫藤别院里见过谢家姑娘的事儿泄露了出去,姑娘你还特意训斥了她们一顿,不让她们乱传这些话呢,怎么今日你却特意跟裴侯爷又说那些呢?幸而侯爷不是外人,不然的话,指不定怎么想呢。”   之前谢知妍质问七宝是否把她去过紫藤别院的事说给别人,七宝却的确不曾说过。   但她也猜到,必然是秀儿跟巧儿把这件当稀罕事般传了出去,因此曾私底下约束过她们。   这会儿听了同春的话,七宝先是一怔,然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你当我愿意说吗,我只是怕耽误了裴大哥罢了。”   七宝自觉先前搅合了他的好姻缘,所以宁肯裴宣再选一个更胜过周蘋的女孩子,可谁知偏偏是谢知妍,若不知谢知妍的秉性就罢了,正因为见识过她的手段,一想到裴宣那样温柔敦厚的好人要娶她,竟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同春说道:“论理儿我只是个下人,也不该说三道四,但是打心里说,我也不想裴侯爷娶谢家姑娘的,总觉着她外面看着大方伶俐,可骨子里却不是个好相处的。但是今儿你也听见了,裴老夫人很看好这位没过门的儿媳妇呢。唉,谢家又是大族,既然都要订亲了,我看这件事只怕十有八九是成了。”   七宝抬头问:“我今日跟裴大哥说的那些,他不相信吗?”   同春道:“侯爷未必怀疑姑娘,只不过……咱们所想的,大概又跟侯爷想的不同。也许侯爷就想要谢家姑娘那样的人当夫人呢?”   七宝听了这句,心头一震:是了,若论起办事能耐来,谢知妍只怕不输给周蘋,两个人好像正是一类人似的。   “唉!我可不知怎么是好了。”七宝烦恼地揉了揉头。   同春这才笑说:“千万别为了这个伤神,叫我说,这姻缘之事,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是谁的就一定是谁的,何必咨询苦恼?”   “你不懂,”七宝终于忍不住说:“本来裴大哥娶的该是三姐姐,因为我搅局,三姐姐才去了王府。是我害裴大哥落空,假如他得不到一房正经妻室,岂不是我的罪过?”   同春一路陪着她,倒也了解裴宣,周蘋之间的种种。   如今听七宝这样说,同春想了半晌道:“别急,咱们因为知道谢姑娘表里不一的那些事,所以才在这里烦恼,但是裴侯爷是在镇抚司当值,那是个什么地方?提起来都叫人心里打冷战的,侯爷能在那里风生水起,难道竟降服不了一个谢姑娘?”   七宝听了这句,才有点豁然开朗的意思。   是啊,裴宣也跟梦中所见的不同了,也许……事情不能算到太差的地步。   因为这一转念,却又让七宝患得患失了,忙扭头又问:“既然如此,我今儿跟他说的那些话,他若是听进去了,不娶谢姑娘了,可又怎么说?”   同春噗嗤一声:“你方才还担忧裴侯爷不听你的话,现在又担忧他听你的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七宝愣了愣,然后自己敲了敲脑袋:“罢了罢了,我实在想不明白,横竖我也已经尽我之力了,剩下的索性就随他们去,听天由命吧。”   同春点头:“这才是呢。”   这会儿七宝的头发也都干的差不多了,同春才服侍她上床睡下。   ——   次日一早,张府便派了马车来接,七宝辞别了老夫人跟苗夫人,登车而去。   才下车进了府门,就有个婆子迎上来道:“奶奶回来了,三太太叫您赶紧过去一趟呢。”   七宝听了便看一眼旁边的同春,两个人都猜到是为什么了。   于是便随着婆子,一路往宋氏的房中去,进了屋,果然见宋氏坐在炕沿上,脸色肃冷。明明七宝已经走了进来,她却兀自像是没发现似的,神情冷峭地自管把玩着手上的玛瑙戒指。   直到七宝行了礼,道:“我才从国公府回来,就听见太太传唤,不知是什么事儿呢?”   宋氏闻言终于抬眼看向她:“你不知道什么事?我还想请教你来着。”   七宝惶恐道:“这是从何说起?”   宋氏一拍桌子,说道:“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婆?你老实跟我说,镇抚司的人把忠儿拿了去,是不是你背后搞鬼?”   七宝满面诧异,微微躬身道:“太太,我竟不知太太是在说的什么?”   宋氏皱眉哼道:“你不要装傻,你的小厮……那个叫什么庆儿的已经招认了,你串通镇抚司的永宁侯,为难我的忠哥儿,你还敢在我面前嘴硬?”   七宝脸色微变。   同春在她身后听到这里,却也是没想到宋氏竟能立刻把传递消息的庆儿找到了,而庆儿竟也没出息的招认了……若是事情揭露出来,这自然是说不过去的。   同春心头慌张,来不及多想,便一步往前:“这件事……”   同春本是想要代替七宝承认,把罪责兜揽到自己身上就罢了。   不料才说了三个字,就给七宝抬手一挡。   七宝皱眉喝道:“你怎么越发的没了规矩,当着太太的面儿,也有你说话插嘴的份儿吗?”   同春一抬头,对上七宝的眼神,毕竟是从小儿跟着的主仆,同春心领神会,便强行将那没说出口的一句话咽下去,乖乖地低头认错道:“是奴婢一时着急,想分辩来着,请太太跟奶奶恕罪。”   宋氏在旁瞅着,见状便慢慢问道:“你想分辩什么啊?”   同春看向七宝,咽了口唾沫,暗自悬心。   七宝却愤愤地说道:“回太太,这丫头从小跟着我,最是忠心,见太太说的如此,便觉着有人故意的要诬赖我,所以才气不忿要插嘴替我辩驳的,请太太看在我的面上别怪罪她。”   宋氏皱了皱眉:“那你的意思是,你没有做这件事?”   七宝惊笑说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的事情,从哪里说起呢?庆儿我自然是知道的,是跟着我过来的小厮,人倒是很机灵,只是想不通他到底背着我跟太太胡说了些什么没影子的事?他现如今在哪里呢,我也想亲自问问他,到底是他自己胡作非为了呢,还是有人逼着他,把他吓得胡言乱语了。”   宋氏盯着七宝,见她一点也不露痕迹,心中竟也疑惑起来:“这么说,镇抚司的事跟你无关?不是因为我要打发那个叫王昌的陪房去庄子上、你故意挑唆的?”   七宝震惊地睁大双眼:“挑唆?”像是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听见这个词,她的眼圈迅速地红了:“原来太太是在怀疑我做坏事?王昌的事情我虽然问过,但既然是太太的意思,我当然不敢违背,又怎会为了底下的人大费周章的闹腾?太太也太高估我了,或许把我想的、想的太不堪了。”说着竟流下泪来。   宋氏眼睁睁地看着,不由怔住了。   同春看到这里,便上前一步,小声说道:“请太太恕罪,有一句要紧的公道话,奴婢冒死也要说的。”   宋氏没了主意,压一口气道:“你说。”   同春道:“太太也是知道的,永宁侯跟国公府的关系匪浅,因为他常常往国公府走动,所以跟门上这些人都很熟悉,什么王昌,周胜之类的,都很有交情,彼此之间十分熟悉,兴许是两个人私底下有些什么话说?”   七宝不等宋氏开口,已经转头望着同春,震惊地问道:“你说真的?我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若真的是王昌什么的跟侯爷私底下的交情,那他也太过分了,太太要发落他,他不乖乖地受着,反而这样无事生非……”   七宝看向宋氏,义正词严地说道:“太太不用多想了,一定是这个奴才胡闹,如今既然知道了真相,不如立刻把他绑了,先在门上狠狠地打上三十板子,再赶去庄子上。”   宋氏先是听同春的话听直了眼,然后听了七宝所说,心头却咯噔一声。   按照宋氏这脾气,自然也想痛快利落地如此处置,但是棘手就棘手在,自己的儿子还在镇抚司呢,何况听了同春跟七宝的话,如果这王昌真跟永宁侯交情不浅,自己赌气狠狠打了王昌,那么她的宝贝儿子岂能平平安安的?   见七宝果断这样说,宋氏反而道:“这个不忙。我只是想问清楚了再说。毕竟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把人救出来。”   七宝仍是皱眉说道:“救人自然要紧,但也不能纵容了这奴才,若是给老太太跟府内的人知道我的人做出这种事情,连我脸上都没有光,太太不如先叫人把他绑了!再去回禀了老太太。”   宋氏横了她一眼。   同春趁机说道:“既然如此,奴婢倒是有个法子,兴许能救人。”   其实,宋氏原本想要恐吓七宝,让她乖乖地承认,然后在老太太跟前捅破此事,要救儿子自然也不难了。   没想到事情居然神奇地发展到骑虎难下的地步,迫不及待要闹出来的居然是七宝,自己反而要尽力遮掩。   毕竟如果真的捅破到老太太那边去,自己是少不了一顿申饬的。而要救儿子,只怕难上加难,何况她之前一直压着这件事,不肯让府内的人知道,就也是怕自己的儿子进了镇抚司,给人听见了岂不是一个天大笑话?   当然,若是按照她之前的设想——让七宝招认是她设计的,那就另当别论了。   此时宋氏听同春这般说,忙道:“什么法子?你快说!”   同春说道:“太太,不管这件事跟王昌有没有关系,好歹他跟永宁侯是有交情的,太太何不让他去镇抚司说和?若是咱们爷犯的事不大,永宁侯怎么也要看在昔日情面的份上,兴许会高抬贵手,放爷一马的,太太说有没有道理?”   宋氏正无出路,闻言心头已经有七八分觉着可行了,可又有点为难:“这个……”   “你出的什么破主意!”七宝却不由分说的,冲着同春劈头盖脸地说道:“绝对不行!难道还要太太去求那个奴才?岂不是助长了他的威风?我可不管这件事跟他有没有关系,方才太太都质问起我来了,竟把我也拉到混水里,我决不轻饶了他,再者说,难保这件事没传到老太太耳中,纵了他的话,我可交代不了的。”   “罢了,”宋氏忙打圆场道:“方才原本是我有些急躁了,你也别着急,好歹先把人救出来要紧。老太太那边还不知道,就算知道,我会替你说的,只说是误会罢了。只要人好好地赶紧出来,那镇抚司岂是人能待的地方?”   当下宋氏不由分说忙叫人去把王昌家的叫来,和颜悦色地问起来,王昌家的果然说跟永宁侯相识,宋氏如获至宝,忙又好好地跟她商量,让她回家去跟王昌说,即刻去镇抚司求情等等。   那女人去后,宋氏看向七宝,原先那种兴师问罪大动干戈的心早就不翼而飞了。   宋氏想了想,便对七宝说道:“这件事的确是我太着急了才冤枉了你,不过……我原本也没想到你身上,只是有人……”   说到这里,宋氏咳嗽了声:“我也是错听了人的话罢了。你先回去吧,若是你哥哥好好地回来了就罢了,若是那王昌没有讨到情,那少不得也得你们府去说和说和。”   七宝说道:“这是自然,宁肯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呢。不过太太方才说错听了什么人的话?”   宋氏支吾道:“也没什么,好了,你先回去歇息罢。”   七宝点头,却又问道:“对了,庆儿现在哪里?我还要审他呢。”   宋氏咳嗽了声:“他在后院柴房里,待会儿叫人放了他就是了,你也不用难为他,我先前因为误会,已经叫人教训过他了,横竖如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   ——   七宝跟同春退出了三太太的房中,一路往外。   同春捏着一把汗,几乎不知道要先问哪一句。   出院门的时候,七宝却说道:“咱们先去看庆儿吧。”   同春本以为她想先回房,然后派人把庆儿提来审问。闻言倒是想了起来,同春见左右无人,便咬牙说道:“庆儿这家伙真不是个好东西,平日里看着挺伶俐可靠的,居然轻易就把咱们供出来了,若不是姑娘稳得住,我差一点就犯了大错,在太太跟前认了呢。”   七宝说道:“我看你是错怪了庆儿了。”   同春一愣:“怎么是错怪他,方才三太太不也说了吗?”   七宝哼道:“如果真的是庆儿招认了,怎么他现在不在跟前儿呢?我要跟他对质,太太也不肯松口。我看未必是庆儿招认,而是三太太诈和。”   同春吓得打了个哆嗦:“这、这个……不会吧?”   七宝却认真地说道:“跟着我过来的这些人,是咱们家里太太跟老太太亲自挑出来的,都是最好最顶用的,我可不信他们这样没骨气,给人一问就把我卖了。”   同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眼圈有点发红。   于是两人来至后院,果然见两个家丁守在柴房门口,正说笑间,猛地见了七宝,两个人都看直了眼,但面对如此慑人的丽色,却又不敢紧着看,不约而同地低下头。   同春喝道:“奶奶来了,还不跪着!”   家丁们这才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同春走上前去,一脚把柴房的门踹开,往内看时,却见墙根处,庆儿缩在那里,脸上身上都带着伤。   庆儿看见同春,忙哑声叫道:“同春姐姐!”   同春心头一惊,回头忙道:“奶奶别进来。”   同春自己到了柴房之中,拉住庆儿,见他身上似乎是板子打过,也有鞭子的痕迹,同春忍不住心颤,问道:“你都伤到哪里了?”   庆儿流着泪分辩道:“我的伤不碍事,他们打我,问我是不是姐姐唆使我去镇抚司的,我没有招认。”   同春听到这里,两只眼睛里也流出泪来,便往庆儿身边靠了靠,含泪轻声说道:“你放心,姑娘都知道呢。她方才还跟我说,知道你是跟着她过来的,绝不会卖了她。”   庆儿哭着跪倒,便往外磕头。   同春深吸一口气,回头厉声喝道:“你们两个还不快滚进来,好生把人搀扶出去,请好大夫来看?告诉你们,但凡是庆儿有个什么闪失,立刻揭了你们的皮!”   两名家丁连滚带爬地进来,把庆儿搀扶着出外了。   七宝在门口望着庆儿脸上带上身上沾血的样子,就算猜到了宋氏会用刑,却也想不到手段这样狠,一时也红了双眼。   好歹安顿了庆儿,七宝才跟同春回到了后宅房中。   原本摆了宋氏一道,七宝心里得意,可是看见了庆儿的惨状,那份得意却又荡然无存了。   同春知道她最受不了这些,心中十分后悔竟然带了她去那种腌臜地方,让七宝目睹了这些场景。   于是便温声地安慰:“庆儿其实没很伤着,不过是点子皮外伤,看着怕人罢了。大夫已经开了药,说只要养个三两天就好了,庆儿还说要来给姑娘磕头呢。”   七宝呆呆地不做声,眼中的泪却是将落未落。   同春最怕她如此,毕竟哀戚过分,容易伤身。同春灵机一动,忙道:“今儿三太太说,是错听了谁的话,她怎么竟不敢说似的?”   七宝听见这句,才总算回过神来:“还有谁?谢知妍如今在府内,太太最初只怕是怀疑因为她的缘故……可是反而得了她的指点,不然的话,太太慌张之中,怎么会那么细致地查到庆儿去过镇抚司?拷问庆儿庆儿不肯招认,居然还拿庆儿来诈唬我,哼,必然是谢知妍在背后给三太太出主意呢。”   同春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表姑娘也太阴毒了。”   “阴毒?”七宝垂眸道:“她阴毒的地方还有呢。”   次日,秀儿打听了消息,原来今儿一早,张进忠果然给镇抚司放了出来,镇抚司的人也刁钻,竟要王昌亲自去领的人。   那张进忠在镇抚司白白地吃了这番苦头,就连镇抚司里没有官职的小吏也能一脚踢死他,突然见这些当官儿的都跟王昌熟络招呼,哪里还敢怠慢分毫?   以后宋氏自然也不敢再动七宝的人了,毕竟同春都说了,永宁侯跟府内的人都熟悉,怎还敢再冒一次险?   巧儿也去了后院一趟,回来向七宝说,庆儿的伤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让她不用担心。   七宝听了后,仍是恨恨:“早知道他们如此对庆儿,就不该这么早放人。”   于是收拾妥当,便去给张老诰命请安,还没到上房,却见谢知妍一身鲜亮满面春风地走了出来,原来今日她正是要回家去了。   七宝原本见了她,心中自然而然有种天生的悚惧寒意,但一想到她在背后使坏,害庆儿伤的那样,那股寒意便变成了憎恨之意。   两人一个从北而来,一个往南而行,就在廊下碰了个正着。   谢知妍先止步,望着七宝说道:“表嫂委实的好手段啊。”   七宝转头:“你说什么?”   谢知妍噗嗤一笑:“你敢说忠哥儿被镇抚司捉拿的事儿跟你没有关系?”   七宝说道:“你什么时候改行当算卦的了?”   谢知妍挑眉:“你不承认也就罢了。只是我倒是也对你刮目相看,本以为你傻呆呆的,太太一吓唬你,你必然就忙不迭地招认了,没想到居然还稳稳地将了太太一军,可真是深藏不露呀,大家都以为你是个蠢笨没心机的,却都是小看你了。只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用这些手段把表哥勾住的呢?”   七宝说道:“我的手段当然很多,可惜的很,就算我一一都告诉了表姑娘,表姑娘再学的炉火纯青,夫君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张制锦毫无疑问就是谢知妍的软肋,听了七宝这句,谢知妍嘴角狠狠地抽了抽,却仍轻笑道:“你得意什么?表哥如今不过贪图新鲜,等有朝一日他不觉着新鲜了,你就是他脚下的泥。”   同春听了这几句话,虽然面对面,却简直不敢相信,从这个身份尊贵的大家闺秀嘴里,居然会说出这种恶毒阴损的话来。   心头气往上撞,同春几乎按捺不住,忙看向七宝,却突然怔住。   面对谢知妍恶毒的诅咒,七宝神色淡定道:“表姑娘还真的改行算卦打卜了?不劳你操心,夫君喜欢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罢了。”   七宝说完了,迈步要走,突然又转头道:“只是可惜了表姑娘,你整天在夫君眼前晃来晃去,他却丝毫也不觉着你有半分新鲜,这可如何是好?啊对了,你上次送去别院的点心,他一口也没吃还吩咐我扔了,不过我不喜欢浪费,就替他笑纳了,不得不说,你的手艺还真不错呢……不过我奉劝表姑娘,以后出了阁,就把那份心收一收最好,免得你的未来夫君也会觉着你不新鲜。”   谢知妍的脸色已经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了。   “你、你说什么?”她瞪着七宝,浑身发抖。   同春则看着七宝,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还是敬服,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娇滴滴的姑娘、动辄就哭的女孩子,居然会把对方恶毒的话变本加厉尽数奉还回去……   又见谢知妍如此,同春生恐谢知妍失去理智,又知道动粗的话七宝绝对占不了上风,于是赶紧往前一步,挡在她跟前以防万一。   七宝见同春保镖似的立在旁边,越发有恃无恐了,昂首迈步往前。   同春得意地看一眼崩溃边缘的谢知妍,忙不迭地跟着七宝去了。   身后传来谢知妍失控的叫声:“周七宝!”   声音如此之大,把远处的两个丫鬟都吓得忙站住脚,东张西望,不知所措。   七宝却头也不回,昂首而去。   ——   同春颠颠地跟在七宝身后,心中得意之情几乎满溢出来。   这种感觉,就仿佛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突然间踹翻了一只爪牙锋利的狐狸。   同春笑道:“姑娘,我也算跟了你一辈子,居然不知道你的口齿竟厉害到这种地步,方才真是太解气了。”   七宝却并不言语。   同春起初只顾高兴,并没发觉什么,等察觉不对,忙紧走两步,却见七宝的眼中朦朦胧胧地,仿佛竟有泪光。   明明是占了上风,怎么是这幅模样?   同春忙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   七宝却转开头去,抬起袖子将眼中的泪拭去:“没什么。”   同春心中惊疑不定,拉着七宝的袖子道:“姑娘……”   七宝反而笑道:“慌什么?你就当我是喜极而泣罢了。”   这日黄昏,靖安侯从城外回京。   原先宋氏因为张进忠进了镇抚司的缘故,急得上蹿下跳,又不敢让张老诰命知道,便派人紧急出城,将消息传给靖安侯。   若是其他的衙门捉人,自然要瞧在张府的门第、以及靖安侯的身份上,不至于敢伸手的,但这是镇抚司,莫说是捉人,就算把人即刻杀了,他们也当得起。   所以宋氏急得两眼发黑。   靖安侯回来后,见张进忠已经平安无事,总算也能松一口气,于是又问详细。   宋氏只说是王昌跟永宁侯有些关系在,所以才闹出了这件事。   靖安侯听后,皱眉道:“裴宣那个人,虽然有些真才实干,据说人也长袖善舞,但不知为什么,对咱们府内每每针对,从上回制锦成亲当日他执意来捉人就看的出了,如今竟然又撕破脸做这种事。”   宋氏忙说道:“我也正是因为知道锦哥儿跟他不对付,所以也没敢去请锦哥儿帮忙。”   靖安侯扫她一眼:“怎么我进门的时候听说,你还叫人打伤了一个制锦媳妇的陪房小厮?”   宋氏原本把自己诈唬七宝之事隐瞒不提的,见靖安侯提起来,这才把谢知妍指点,自己误以为是七宝,质问未果等等,一五一十地说了。   靖安侯听后,微微眯起双眼。   宋氏说道:“还好那王昌顶用,如今进忠有惊无险地回来,倒也罢了,唉,我是看出来了,咱们这个新奶奶,虽看着娇滴滴的风吹就倒,实则连她身边一只猫我都摆布不了呢。”   靖安侯笑了笑:“锦哥儿看上的,自然不是寻常的俗人。”   宋氏正纳闷,靖安侯道:“你去叫个人,把制锦媳妇给我叫来。”   “叫她来又做什么?”宋氏忙问。   靖安侯道:“你叫她来就是了。不必多问。”   宋氏更是不解,虽猜到大概是为了张进忠的事,却也不知靖安侯要叫七宝亲自过来到底是干什么,只得派了个心腹丫头,让去请了。   不多会儿七宝来到,入内拜见公婆,靖安侯对着宋氏使了个眼色。   宋氏知道靖安侯是让自己往屋内回避,更加的心跳,却只得乖乖地走到了里屋套间。   七宝因为低着头,没有看见宋氏离开,只听到耳畔靖安侯说道:“你很能耐啊。儿媳妇。”   七宝的心一跳,轻声问:“老爷在说什么?”   靖安侯望着她娇怯怯的样子,难以想象竟是个有心计能抗事的厉害角色。   靖安侯轻声道:“你婆婆信了你无辜,我可不这样以为。我知道威国公府派过来的这些人是最规矩的,就算受了委屈,他们也没个敢越过主子去惹官非的。且裴宣那人,也不至于就只为了区区一个奴才,派人拿了我的儿子。”   靖安侯的声音很低,透着些许温和。   宋氏在里间,把脸紧紧地贴在门口的帘子上,却只听得七零八落,不得甚解。   外间,七宝听靖安侯不疾不徐说罢,心中略有些慌张。   宋氏那人有些偏私,七宝并不喜欢她,何况是宋氏要为难自己在先,所以七宝反击的理直气壮。   但是靖安侯……毕竟是自己的公爹,张制锦的生父,且他的声音里并无苛责,只透着看破一切的笃定。   竟让七宝无法出口反驳。   于是七宝只垂着头不肯出声,但脸已经不知不觉地通红了。   只听靖安侯道:“我跟你说这些,并无别的意思,我知道制锦宠你,可是因为太太不是他生母的缘故,他向来礼数缺失,那也罢了,然而你是他的媳妇,他尽不到的那些孝道,我希望你能够替他尽到,至少不要像是他一样目无长辈。此后似今日的这种事情,我不想再看见,你听明白了吗?”   靖安侯的口吻不算严厉,且一句骂人的话都没说,但是七宝眼中的泪却已经泫然欲滴了。   她忍着哽咽:“我、我是因为……”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淡淡地冷笑声从门外传来。   七宝一怔的功夫,张制锦自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漠然地看着靖安侯,语带讥讽地说道:“这是哪一门子的道理,当公爹的居然亲自教导儿媳妇规矩?” 第96章   七宝正不知如何面对靖安侯,却在这尴尬为难的时候,张制锦突然回来了。   起初听见他熟悉的声音,七宝本能地一喜,仿佛得救一般,可到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却又不禁揪心起来。   虽然知道张制锦跟自己的父亲不对付,但这还是七宝第一次目睹这对父子的相处。   如今张制锦一见靖安侯立刻就是这幅不逊的口吻,很让七宝不安。   七宝忙回头看着张制锦,而后者已经走到她的身旁,目光相对瞬间,张制锦看见她眼角挂着的泪痕,脸上并无表情。   只又顺势往前一步,站在七宝身前,将她半挡在身后。   靖安侯因听见那句话,早就沉了脸色。   冷冷地一笑,靖安侯盯着张制锦:“你问我道理?儿子见了父亲并不行礼,反而出言不逊,这又是哪里的规矩?”   张制锦哼了声。   七宝慌忙在背后轻轻地拉了拉张制锦的衣袖:“夫君……”   自打成亲,七宝从没有这般叫过他,多半只是“大人”“九爷”的混叫而已。   张制锦回头,一瞥之间,眼神才又软了好些。   靖安侯见状,继续说道:“虽然我向你媳妇训话,原是有些破格,但你若清楚到底发生何事,就知道我不过是一片周全之意,你又何必先入为主把为父当作恶人般看待。”   张制锦淡淡道:“怎么,难道父亲觉着,我不清楚发生了何事?”   七宝一抖。   靖安侯也有些诧异:“哦?你知道了?”   张制锦道:“我自然知道,镇抚司拿了张家的人,我岂会不知道?但是……我更知的是,镇抚司若没有真凭实据,又怎么敢公然跟张家作对?”   靖安侯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顿时语塞:“你……”   这的确是实情。   张制锦脸色肃然而冷静:“父亲只怕也清楚吧,我也因为清楚,所以才不肯出面。横竖一切都公事公办就是了。只可惜有人不这么以为。”   张制锦说到这里,看一眼靖安侯,回头又对七宝说道:“你可知道错了?”   七宝愣了愣,虽然还并不是十分清楚自己错在哪里,但既然他这么问,自己不知道也该知道。   于是忙乖乖地回答:“我错了,夫君。”   张制锦哼了声,说道:“你的确是错的离谱,镇抚司是何等地方,锦衣卫所办的案子,你一个内宅妇人居然敢去插手,竟还让自己的陪房之人去镇抚司通融说情,你可知道,以后如果被捉拿的人还再犯事,连你也脱不了干系?又或者有御史趁机参奏一本,说是咱们府的人仗势凌人,以权谋私,连我也干净不了!”   事到如今,七宝竟猜不透张制锦是真心在责骂自己,还是什么别的,只是听他的口吻冷冷的,她眼中的泪早就断线珠子般滚落下来,情不自禁哽咽说道:“夫君,我错了,如果他们要为难夫君,夫君就说是我、是我……好了……”   张制锦看着她流泪的样子,微怔之下,忙又转回头来看向靖安侯。   靖安侯见七宝哭的如此悲戚,微怔之余便皱眉道:“你何必当着我的面如此对她?”   张制锦说道:“七宝是我的夫人,她有错,自然是我教训她,也只有我能教训她。”   靖安侯按捺心中之气:“你明知道,我特叫她来的缘故,不是你方才所说的这样。”   张制锦淡淡然问道:“那父亲是指的什么?”   靖安侯眉头深锁,盯着张制锦。   他自然认定了王昌之事一定是七宝暗中所为,然而虽然他知道如此,却并无任何证据。   以他对张制锦的了解,儿子必然是知情的,可偏一心护着七宝,方才训斥的那些话,分明也是以退为进的意思。   父子两人对视之时,里头宋氏却按捺不住地走了出来。   原来宋氏之前虽没听清靖安侯对七宝所说的话,但是张制锦方才训斥七宝的话她却听见了。   宋氏虽然向来不待见张制锦,但为了儿子的面上,也顾不得了,当下便陪笑说道:“锦哥儿,你不要过分责怪你媳妇,原本是我对她说,才叫人去镇抚司通融的。毕竟是一家子,难道看着手足兄弟被关在监牢里却坐视不理吗?”   张制锦并不看她,只漠然垂着眼皮:“太太既然这么说,我也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真心疼顾儿子,就好生约束他们,不要去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这一次化险为夷也就罢了。但谁也不保证还有什么其他后果,镇抚司那种地方,不是只要卖情面就能通融的,也不是每一次都这样顺利。”   宋氏的脸上虽挂不住,但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不错,便讪讪道:“我自然知道你是好意。”   靖安侯在旁白了她一眼。   只是又见七宝还在抽噎,整个人哭的眼红红泪汪汪的,肩头一颤一颤,像是雨中的一朵栀子花,倒像是受了十足的委屈,可怜见的。   靖安侯心中虽然还有些话说,可见这情形,却也不大忍心了。   “够了,我不是要听你的训的,”于是便皱眉说道:“今日就先算了,带你媳妇先回去吧。”   张制锦却又说道:“多谢父亲,只是我到底要再说一句,以后七宝若还有什么差错,只希望父亲不要再插手,只管告诉我让我教她,或者父亲心中若气不过,只管责罚我,就等同责罚她了。”   七宝在旁边听的清楚,不禁仰头看向他。   靖安侯挑了挑眉。   张制锦躬身行礼。   七宝正是泪眼朦胧,见他行礼,就也跟着俯身。   只是还没有站起来,就给张制锦握着手,拉着她往外去了。   屋内靖安侯见状,越发的面露了几分恼色,便重重一叹,喃喃道:“孽子。”   宋氏目送他们去了,却问靖安侯道:“侯爷方才对儿媳妇说什么了?”   靖安侯说道:“没什么,我只叫她多守些孝道罢了。”   靖安侯方才避开宋氏,就是不想再节外生枝。其实也算是好意了。   免得宋氏知道后,这后宅里又要生事。   宋氏回想方才的情形,也叹气说:“我看是难了,方才锦哥儿分明连侯爷你也不放在眼里了,倒不知是为了护媳妇呢,还是变本加厉了。”   靖安侯有些烦恼:“这件事说来,也是你挑起的,以后别再碰他那边的人就是了。”   宋氏努了努嘴,终于说道:“经过这事儿我也知道了,哪里还敢呢?他们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靖安侯哑然失笑,又吩咐:“有那精神,多看着进义跟进忠吧,锦哥儿虽然无礼,但这句话说的是对的,若他们自个儿身上没有把柄,镇抚司的人怎么敢这样有恃无恐?这次是小事还算了,如果下回有人故意针对咱们,就真的不会如这次一样善罢甘休了。”   ——   且说张制锦带了七宝,回到自己房中。   同春跟在后头,因为先前虽然陪着七宝去见靖安侯,却不得进门,因此竟不知到底如何。一路也不敢出声。   张制锦叫他们都退了,才在圆桌前坐了。   七宝不敢坐,就罚站似的站在跟前。   幸而如今天气不似之前般冷了,但是一路走来,风吹的泪眼仍是有些难受,七宝便不住地抬手去揉搓。   张制锦看她两眼,道:“别去碰那眼睛了。”   七宝吓得忙放手,但这会儿眼皮已经红肿起来了,看着可怜极了。   张制锦细看了会儿,冷道:“怎么这会儿胆小成这个样子,在外头闹起事来却轰轰烈烈,丝毫不知道惧怕。”   七宝瞅他一眼,不敢吱声。   张制锦说道:“你为什么不找我?”   “啊?”七宝还未反应过来。   张制锦斜睨着她:“王昌的事儿,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却反而去镇抚司找裴宣。”   七宝见他果然都知道了,心头乱跳,便低着头嗫嚅道:“我、我知道大人很忙,不想让这些小事……烦你……”   张制锦停了停,继续说道:“那裴宣不忙?你倒是乐意去烦他?”   七宝眨了眨眼:“裴大哥人很好……”   张制锦的眼神一暗,看她的时候就冷飕飕的带着森然之意。   七宝立刻察觉了,忙打住了。   “继续说啊。”张制锦盯着她,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七宝硬着头皮说道:“他向来很帮人的忙,之前跟府里也熟络……”   张制锦冷笑道:“熟络到在我们成亲的时候,生生地把我拉了去,果然是帮了一个很大的忙啊。”   七宝见他旧事重提,略觉窒息,忙又垂死挣扎地说道:“我都想好了,若是裴大哥不管,我就找大人。”   张制锦道:“你倒是会安排。”   “当然啦,”七宝竭力思忖该如何应答才能让他满意,“这种小事我能自己处置了就自己处置,若是我们都没有法子了,就求大人,毕竟大人是无所不能的。不是有那句话吗——杀鸡焉用牛刀,大人就是牛刀,是要做大事的,不能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张制锦本满心里不悦,可听她满脸认真地胡言乱语,那嘴角就忍不住动了动,有些笑意像是春日的嫩芽要破土而出。   他凝视七宝:“你真是这么想的?”   七宝用力点头。   “那你可知道,”张制锦探手过去,握住七宝的手将她慢慢拉到自己身边:“只要是关于你的事,就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我更加不想你瞒着我去找别的……什么人帮忙,也不许你去。”   七宝把裴宣当作兄长般看待,自然是心无旁骛,然而见张制锦说的郑重,她不禁喃喃:“大人……”   张制锦一笑:“你方才在老爷那里,叫我什么?”   七宝一怔之下,脸上泛起轻红。   张制锦道:“怎么这会儿却不叫了?”   七宝觉着喉头干涩,对上他的星眸,半晌才鼓足勇气唤道:“夫、夫君。”一声唤罢,早就满面红晕。   张制锦轻笑道:“又怕什么羞,倒像是咱们还没成亲一样。”   七宝低着头不敢再看他。   张制锦轻声一叹,将她的纤腰搂住,拥入怀中。   是夜,七宝午夜梦回,突然又看见那道在桃花林中的藕荷色的影子。   她想看清那是谁,却偏偏桃花缭绕,云雾弥漫。   七宝想越过清溪去看个明白,双腿却丝毫动弹不得,像是定在原地一样,其重无比。   七宝奋力挣扎,眼前却突然又是谢知妍闪了出来。   她盯着自己,恶毒地说道:他如今是觉着你新鲜,等不新鲜了,你就是他脚下的泥……   刹那间森冷入骨。   当时七宝没有告诉同春的是,在听见谢知妍这句话的时候,好像有人握着自己的心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我不是,我不是!”七宝拼命大叫。   直到肩头给人摁住:“七宝,醒醒。”   她猛地睁开双眼,对上张制锦疑惑的目光,近在咫尺。   七宝像是离岸了的鱼,张口急促地呼吸,同时伸手将他紧紧地抱住。   张制锦给她用力地搂着脖子,猝不及防。   等七宝安静下来,张制锦问道:“又做噩梦了?”   七宝埋首在他怀中:“嗯。”   张制锦道:“告诉我,是什么梦。”   七宝的唇动了动:“有人……有人欺负我。”   张制锦问:“是我吗?”   “这次不是。”   这次……?   张制锦压下心中疑问:“那是谁?”   七宝并不回答,只问:“大人觉着我新鲜吗?”   张制锦愣怔,床帐子内光线暗淡,七宝的声音很轻,突然冒出这句话,让他疑心她还在梦中。   “新鲜?”他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懂的那个意思。   “有一天……大人会厌倦我吗?会不要我了吗?”七宝又问。   他垂眸细看,确定她是认真的。   探臂将她搂入怀中,张制锦道:“我只知道,我从没这么……”   “这么什么?”七宝努力把头探出来,想看清他的脸色。   张制锦却把她的头又摁回了自己怀中:“从没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七宝的心用力跳了两下。   桃花林中那道影子一闪而过。   “真的?”七宝不确定,声音发颤,“大人心里最喜欢的是我?没有、没有别的人吗?”   张制锦没有立刻回答。   这短暂的寂静让七宝的心跳都要停了。   “别的人?”他略带玩味地问。   七宝有点发抖。   张制锦翻身俯看怀中之人的双眸:“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我就想知道,”七宝把心一横,迎着他的目光道:“我只想知道大人心中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七宝说着抬手,将小手抵在他的胸口。   只穿着一件绸白的里衣,因动作而微微敞开,露出了健硕的胸前风光。   七宝的力气自然很小,只是在她的手轻轻抵过来的时候,就好像也敲在了他的心头一样,隐隐回响。   “那如果不是怎么办?”他垂眸看一眼那只小手,戏谑地问。   七宝的心一凉,动作都随着一僵。   张制锦伏身:“如果有别的人,七宝想怎么样?”   七宝扭头不理他,几乎又忍不住要哭出来。   “好了,”张制锦叹了口气,攥住她的手送到唇边:“没有别的人,只有你这小丫头。好不好?”   七宝眼睛微亮,就如同星光闪烁。   张制锦笑看着她道:“何处娇魂瘦影,向来软语柔情,有时醉里唤卿卿……”   手指在她的朱唇上轻轻一碰,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道:“这世上,没有人比得上七宝。”   这句话好像甘醇的酒酿,能把人溺死其中。   ——   自从镇抚司之事过后,宋氏对待七宝比先前要可亲的多了。   而谢知妍也不曾再过府来,很快,三月中旬就传来谢知妍跟裴宣订亲的消息,据说已经择了好日子,就在四月里。   七宝听说此事,有点意外,却也不觉格外意外。   心中只略有些许惆怅,虽然这个局面并不是自己所期望的,但毕竟自己已经尽力,只能由裴宣选择罢了。   本来因为跟裴宣的关系,既然是他的新婚,到底要准备一份礼物才好,但是一想到谢知妍,七宝竟没了心情。   这日七宝正在做点刺绣活计,张良从门外进来,笑道:“小婶子好用功。”   七宝忙叫她坐了,张良探头看了看她的绣品,道:“这是并蒂莲花?是给九叔的?”   “不是,”七宝知道自己的手工拿不出去,很有些不好意思:“弄的不好,我自个儿打发时间罢了。”   张良笑嘻嘻地:“这有什么,只要是小婶子做的,难道九叔会嫌弃?只怕巴不得呢。”   七宝倒是喜欢她心直口快。便问:“今儿你怎么没跟岩儿一块来?”   张良说道:“姐姐昨儿给风扑了,今天就起不来,才请了大夫,说是有点发风疹,叫在屋里头静养两天。”   七宝忙问:“我竟然不知道,可有妨碍?”   “就是刚才的事儿,府内知道的也少呢,”张良随口说道,“不打紧,婶子也不用去看,吃了药就好了。”   张良坐了片刻,两人不免说起谢知妍的亲事,张良道:“听父亲说,永宁侯的亲事是钦天监给择选的日子,说是过了四月后就没好日子,要等明年。所以才赶在四月里办事,啧啧,也不知急个什么。”   七宝说道:“毕竟永宁侯年纪不小了。大概也是为了老夫人着想。”   张良笑:“永宁侯着急那也罢了,我只是笑怎么谢家竟也同意了呢,弄的这样仓促,平日里这规矩那讲究的何等细致,这如今遇到了金龟婿,索性就不讲究那些了。”   七宝见她只顾说的尽兴,就也笑了。   张良也知道国公府跟永宁侯府的关系,就说:“小婶子,我可不是说侯府的不是啊。你可别在意。”   七宝道:“我自然知道。”   张良才又放心说道:“我听老太太说,谢姐姐成亲那日,咱们都要过去呢。”   七宝问:“我也去?”   张良道:“这是当然,兴许不带我们去,也得小婶子去啊。毕竟以九叔的身份,你不去会显得失礼吧。”   七宝便有些愀然不乐。   张良看在眼里,便笑道:“小婶子,你怎么是这幅脸色,你本该高兴才是啊。”   七宝诧异:“这是为什么?”   张良道:“谢姐姐嫁了人,岂不是好?难道你乐意她像是以前一样动辄在咱们府里走来走去?还跑去紫藤别院……亏她做的出来,这话我也直到现在才敢说呢,小婶子,如果她不嫁人的话,只顾缠着九叔,常此以往如何了得?一定会生出事端来,我原先可替你捏着一把汗呢。”   七宝听张良说的这样仔细,便笑问:“你担心什么?”   张良见屋内无人,便又小声道:“我当然是担心她会不顾名声,上赶着要留在这府内跟了九叔,更或者老太太这么疼她,兴许又为她想法儿呢?最后苦的仍是你。这下好了,她终于飞到另一根高枝上去了,咱们也终于不用杞人忧天了。”   居然连张良都看了出来。   四月十六这日,张老诰命果然带了阖府女眷前往谢府赴宴。   七宝随行其中,横竖只是应酬宾客,谨言慎行的就是了。   只不过毕竟她的身份不同,所见的那些诰命贵妇等等,见了她都甚是客气,又有些头一次相见的,看她容貌如此出色,便也暗暗地心生倾慕结交之意。   谢知妍作为今日的主角,自然不会出来周旋,七宝也不想跟她碰面,如此一来,倒是相安无事。   中午吃了喜宴,张老诰命因回到了自己的族府,一时不得尽兴,又在谢府女眷的挽留下,直到下午才带了众人回了张府。   七宝虽走了这一趟,却总是心不在焉。   当晚回来,卸了妆沐浴过后就草草地睡了。   又过了数日,国公府苗夫人突然而来。   七宝得知母亲来到,大为欢喜,只是苗夫人先在上房拜见张老诰命,直到半个时辰后,才终于来到这边。   七宝接了苗夫人,让到里间落座,便问道:“母亲怎么突然来了?”   苗夫人笑道:“先前永宁侯成亲,我们都去了裴府做客,知道你在谢府里,裴老夫人跟咱们老太太好一番惦记呢。”   七宝也笑说:“老太太跟伯母可都好吗?”   苗夫人道:“都好的很,你放心就是了。尤其是裴夫人,终于看着侯爷成亲,喜欢的什么似的。”   七宝忙问:“那新娘子怎么样呢?”   苗夫人笑吟吟道:“听说很不错,成亲之后便开始料理家事,这裴府里的女眷实在是少,亏得如今终于多了个人了,你裴伯母也不至于太孤单。”   七宝暗暗地点了点头,希望谢知妍从此可以安心做一个贤妻良母,也跟自己井水不犯河水,那也罢了。   同春在旁听着,却很不以为然,只是当着苗夫人的面也不好插嘴。   苗夫人说了一通,便又悄悄地问道:“其实我还想问问你,四月二十五日,你们是怎么安排的?”   “安排什么?”七宝诧异。   同春却即刻反应过来:“二十五日是姑娘的生日啊,怎么忘了?”   七宝这才想起来,便笑道:“我都过糊涂了。母亲怎么问起这个来?”   苗夫人迟疑地问:“这府内的人都不知道吗?或者……没有打算给你过生日?”   七宝微怔,却不想苗夫人太过担心,于是说:“我都几乎忘了,他们不知道也是有的。不过也许已经安排了也未可知。”   苗夫人看了她半晌,试探问道:“你是不是不知道,永宁侯府里,也正是在二十五日,要给裴老夫人做寿呢。”   七宝这才惊疑起来:“二十五日?我怎么记得伯母的生日是在我的生日之前一天?”   苗夫人点头道:“你当然记得不错,只不过永宁侯府派去我们府的人说,是相师特意叮嘱,说今年府内因有喜事,老太太的身子不好,生辰当日有冲煞的凶险,所以要避开生日当天,才特意挪后了的。”   七宝倒是还没说什么。同春笑着问道:“那怎么不提前呢?”   苗夫人笑道:“这个……据说那先生说是压后些好。”   同春眼神怪异地看向七宝,又笑问道:“太太,我再多问一句,这是谁的主意?”   苗夫人不太懂,便问:“什么?”   同春还要再说,七宝忙推她道:“上回四姐姐给我的湄潭翠芽还有一些,你包一点给太太拿回去,让老太太尝尝。”   同春知道她是故意拦着自己,就怏怏地答应着去了。   苗夫人看一眼丫头,又对七宝说道:“怎么了?”   七宝说:“没什么,只是我先前本想带点儿茶的,每每忘了,这会儿才想起来。对了,既然永宁侯府派了人去说,那么当日咱们老太太一定要去的了?”   苗夫人点头道:“这是当然了,永宁侯府跟咱们府里这样好,一定是缺不了的。不仅是我们,只怕你们府里也要过去呢。”   七宝一愣,然后说道:“是了,谢……她一定会请这边的老太太过去的。”   苗夫人若有所思道:“我隐隐地听说,好像还请了不少人。这一次对侯府来说可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七宝不言语。   苗夫人却又问道:“对了,所以今儿我来,一是为看看你,二是为了这件事,你们府内若也要过去,那么你的生日……”   七宝忙笑道:“我才多大,一个生日罢了,不用看的那样重。自然是伯母的生日最要紧。”   苗夫人闻言笑说:“我也这么跟老太太说过,说你未必会放在心上。老太太只是不放心,所以赶着叫我过来看看呢。”   七宝心中十分感动,却不敢过分流露出来,只笑说:“母亲回去跟老太太说,那天我自然也会过去给伯母祝寿的,大家能在侯府见面也是极好的。”   苗夫人放了心。   等苗夫人离开之后,同春终于按捺不住,便对七宝说道:“姑娘,我看这不像是凑巧的。怎么偏这么巧,就要跟你的生日选同一天呢?之前却都不曾这样,每次姑娘过生日,裴老夫人还特意到咱们府里呢。”   原来在先前苗夫人一提起来,同春立刻就想到也许是有人从中作梗,至于这“人”是谁,当然不言自明。   七宝说道:“裴家伯母的身子不好,那些玄虚的事,宁可信其有罢了。”   同春皱眉道:“这如果真的是谢家的表姑娘故意为之,那她可就真的不成人了。”   七宝反而笑道:“好了,咱们又不是冲着她,只是看在伯母面上而已。”   ——   苗夫人去后次日,李云容来找七宝,进门便笑说道:“我竟忙昏了头,后知后觉的才知道你的生日是在二十五日,你是第一年过来,本来要隆重些给你做寿的,只不过偏偏永宁侯府那边儿,谢少奶奶派人递了帖子过来,说是那天裴家老夫人做寿,请咱们都过去乐一天,老太太因为喜欢,已经先答应了,你看……”   七宝请她落座:“难为嫂子竟知道了,其实我原本想悄无声息的便是。嫂子也不用张扬,我都明白,且裴家老夫人也跟我们那府里常来常往的,自然我们不计较这些,那天只管去给老人家贺寿就是了。”   李云容笑道:“早知道你是个明白懂事的,只是未免有些亏待你了,只怕九爷那边儿也不好交代,兴许还会怪我不尽心呢。”   七宝说道:“这着实不算什么。夫君那里四嫂也不用担心,我跟他说声儿就是了。”   “这幸而是你,才能这样的通情达理,叫人省了多少事。”李云容把七宝的手握了握,虽然同是女子,但掌心的小手柔若无骨,又嫩又滑,让人忍不住想用力握住免得她不见了,又怕用力之后会伤到她。   李云容打量着七宝,又见她明眸如水,玉雪可爱,不禁又轻声道:“难怪九爷那样疼顾你。”声音里却有一股淡淡的不明意味。   七宝心头略觉异样,才要细看,这会儿张琼瑶从外进来,李云容便趁机起身告辞。   隔两日张制锦回来,七宝估摸着他忙的那样,未必知道自己生日的事,便一个字也不提,只问他二十五日去不去永宁侯府。   张制锦道:“只怕不得闲。”   如今他在吏部的事情正渐入佳境,先前上了一份要改革吏治的折子,皇帝跟康王看过后,都觉可行,又交给内阁商议了半月,最近正要开始调改。   所以先前连裴宣跟谢知妍的婚礼,他也并未出席。   七宝说道:“你若不去,老太太一定是要去的,那我呢?”   张制锦微笑:“你若不去,你的‘裴大哥’岂不失望?”   七宝虽知道他是玩笑,但却仍听出了点弦外之音,便小心地说:“大人,不要开这种玩笑啦。”   张制锦才哼了声。七宝抱着他胳膊说道:“你若是不乐意,我就不去。我正也不想见到那个人呢。”   “那个人?”张制锦看她。   七宝说道:“就是谢家表姑娘。”   张制锦才一笑:“你还惦记着?她都嫁为人妇了,就扔下吧。”   七宝便说:“既然如此,永宁侯也都成了亲了,你怎么不扔下呢?”   张制锦又是吃惊,又有些好笑:“你竟敢将我的军?”   七宝缩着脖子:“没有啊,我只是顺着大人你的话嘛。难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我这两天顾不上你,”张制锦将她捉到跟前:“你就越来越皮痒了。”   七宝忙求饶。   虽然七宝没有提自己生日的事,也不指望张制锦会记得,但见他真的一点儿也不记得,心里仍是有点儿淡淡地失落感。   只因为知道他最近因为政事格外忙碌,整个人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且比之前都有些清减憔悴了,当然也不肯再说这些没要紧的来扰他烦心。   ——   永宁侯府。   到了裴家老夫人做寿这日,府内早早地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从数日之前,谢知妍就命底下的人又重新将侯府里里外外打扫干净。   自打她进了门后,裴老夫人见儿媳妇容貌秀丽,举止温柔大方,谈吐也很是明白,且又是大家子出身,便把府内的事交给她管。   谢知妍果然上手的明明白白,很让人放心。   侯府内的人手本来不多,谢知妍一一点看过之后,早就心中有数,很快做了新的安排,把一些她看着不顶用的、年纪大些身体不好的都打发到外头去,或者直接不要,又叫管家挑了几个好的进来。   不出数日,侯府内几乎都成了她的人手。   谢知妍又在侯府之中到处走了一遭儿,那些破旧之物,不中用的器具之类,能丢弃的便丢弃,能存放的存放,又叫添置新的东西进来。   以及房屋各处的修缮整理,有条不紊。   永宁侯见她大刀阔斧的行事,换了好些自己熟悉的老家奴,又丢了很多老物事,虽然有些不大适应,但毕竟是新妇能干,且裴老夫人仿佛也很喜欢,每每在自己跟前儿称赞谢知妍,裴宣倒也罢了。   只是裴宣毕竟是个念旧的人,那些给谢知妍赶出去不用的老家奴们,愿意走的,他就暗中赏赐了足以安身立命的银子,又安排那些不愿意离开的去庄子上稳妥度日。   只不过谢知妍要在二十五日给老太太做寿,起初倒是让永宁侯有些犯难。   裴宣很知道,四月二十五是七宝的生辰,且他以为张府也一定会给七宝做寿的。   因为是相士所言,为了裴夫人的身体着想,身为孝子的裴宣也不便说什么。   他又想到:横竖七宝如今不在国公府了,就算七宝做寿,裴老夫人也未必就会去张府,所以在谢知妍跟他商议此事的时候,裴宣就也点头答应了。   但是裴宣没料到的是,谢知妍在取得他的同意之后,次日就立刻派人去了张府送帖子,请张府众人在那天来侯府赴宴。 第97章   裴宣得知此事后,跟谢知妍说起来:“二十五日是国公府七妹妹的生日,你请他们那天来咱们府,虽是好意,但如此一来七妹妹岂不是做不成寿了?”   谢知妍听了后诧异道:“原来那天是表嫂的生日?我竟不知道,只满心顾着给咱们太太张罗了,这可如何是好?帖子已经发了出去,且那府里老太太也答应了要来的?”   裴宣见她满面惊诧,并不知情,却也不便苛责她虑事不周,忖度了片刻道:“既然张府已经答应了要来,想必是看在太太的面上,倒也罢了。”   毕竟张府倘若是想给七宝做寿,自然不会轻易答应前来。   且事到如今自己这边儿也不好再做什么,只由得张府行事罢了。   谢知妍见裴宣神色淡淡的,便又笑道:“果然侯爷跟国公府交情非常,竟连表嫂的生日都知道的这样清楚,也多亏了侯爷提醒,等那天表嫂来了后我会当面向她赔不是的。”   裴宣听她如此说,才点点头,转身去了。   然而他心中到底有些不受用,连日来心情郁郁。   这天裴宣回府,到上房给裴老夫人请安,正谢知妍在陪着老夫人看那日准备穿的衣裳,听她说道:“我怕太太不喜欢,特意叫人赶制了这两套出来,喜欢哪一件儿就穿哪一件儿,只是我看竟都合适太太。”   裴老夫人满面含笑,点头道:“你有心了,我的确都喜欢。”   裴宣在门口见如此,微微一笑。   里头谢知妍见他回来,便忙起身,笑着行礼,又道:“侯爷来看,我给咱们太太做的这两套衣裳如何?”   裴宣走到跟前儿看了会儿,点头道:“果然很好。”   谢知妍道:“只是这一套略显宽大了些,还要让他们再改改。”   裴夫人忙道:“并不算很大,不用再麻麻烦烦地改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谢知妍笑道:“太太的事儿怎能有丝毫马虎?”不由分说地唤了丫鬟来,捧了那一套,自己亲自前去吩咐那裁缝修改。   剩下裴宣跟裴老夫人在上房内,老夫人微笑道:“知妍做事倒是精细的很,什么都要安排的最妥帖。”   裴宣看一眼门口,对老夫人道:“只是她怎么就不知道二十五日是七宝的生日呢?”   老夫人听了道:“知妍虽然跟张府常来常往,只是毕竟七宝才嫁过去多久,不知道也是寻常的。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且知妍已经跟我说过了,说是她一时疏忽才把日子安排重了,生怕惹你不高兴呢。”   裴宣略觉诧异:“她跟母亲说了?”   老夫人道:“是啊,可见这孩子是个真心懂事的,又想她才到咱们府里来,整日劳劳碌碌的,把家里弄得妥妥帖帖,我竟一点也不用操心,这样能干的媳妇到哪里去找呢?”   老夫人说罢,又对裴宣道:“我知道你是怕国公府那边儿有什么想法,或者七宝怎么样,但我知道七宝不是那种小气的孩子,等那天她来了,我会亲自跟她说的。”   裴宣听老太太如此说,倒也罢了。   ——   因要到五月了,气候转暖,却正是冷暖最适宜的时候。   这日,永宁侯府门口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京城内的高门士族,贵宦之家纷纷前来给裴老夫人贺寿。   裴老夫人应接不暇,以前因为永宁侯并没出仕,且又懒怠交际,家中这样的大事很少,但凡有,便事事都要她操心,如今有了个谢知妍,弄的万事周全,虽然今日来的人多不胜数,但门上迎来送往,井然有序,一点儿也不混乱。来客都纷纷称赞府上的规矩严谨。   国公府谢老夫人跟苗夫人等来的最早,大家正在内厅寒暄。   裴夫人倾身,同谢老夫人说道:“今儿本是七宝的生日,只是先前我忘了跟媳妇说,一时把日子弄差了,老太太可别放在心上才好啊。”   谢老夫人笑道:“这有什么,您也特意说起来,七宝才多大,何况若是她知道,也一定会选在今日,毕竟只要太太的身体大安,那孩子自然是无可不可的。”   一句话,让裴夫人又想起先前自己病重,七宝关心情切的样子,不由心中万般感慨。   正说着,门上就报说张府老诰命到了,裴夫人便跟众人都起身迎接。   不多会儿,果然见张老诰命在一干女眷的陪伴下进门,谢老夫人忙不迭往后看去,果然见七宝站在宋氏的身后,正也抬头往这边打量,祖孙两人目光相对,七宝便向着老夫人一眨眼。   那边儿裴夫人、谢知妍跟张老诰命等寒暄完毕,各自落座,七宝早迫不及待,便悄悄地对宋氏道:“太太,我去跟我们府里老太太说句话。”   宋氏一点头:“去吧。”   七宝便忙起身,来至谢老夫人身旁。谢老夫人早也笑逐颜开,便握住她的手:“我才跟裴家太太说你呢。”   七宝笑道:“怎么又说起我来了?”   这会儿裴老夫人也看向七宝,因招手向她。七宝忙站起身来,又行了礼:“太太,祝您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好好好,”裴夫人握着手道:“我才跟你们府里老太太说起,今儿原本也是你的寿的,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倒是让你不得安生地在府内高兴了。”   七宝笑道:“这有什么?我才多大,自然是以太太为重,亏太太还惦记着我。”   裴夫人说道:“知道你孝心最重,只是你哥哥之前还跟我念,说对不住你呢。”   七宝摆手道:“太太千万让裴大哥别放在心上,我心里一点儿也没有。”   谢老夫人在旁边带笑说道:“就不用再提这件事儿了,这孩子若真心在意,今儿只怕就不来了,咱们只管高高兴兴的就是。”   张家老诰命自然也听得明白,此刻不得不也跟着说道:“很是,七宝是晚辈,这也是她该尽的孝心。”   “这孩子又懂事又有孝心,我们这些做长辈的自然也要加倍疼惜她,”裴老夫人含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丫鬟:“去把那匣子拿来。”   丫鬟去了半晌回来,捧着个不大的檀木盒子回来。   裴夫人接在手上,打开看时,里头却是一枚嵌宝垂璎珞的黄金项圈,金灿灿的,一看便知极为名贵。   裴夫人叹道:“七宝是我从小儿看着长大的,偏这孩子对我也亲,今儿也是她的生日,这个物件,算是我给她的礼吧。”   七宝见这项圈名贵,并不肯要。谢老夫人也说道:“今儿她是来给您祝寿的,这是怎么说呢?”   裴夫人笑道:“咱们之间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她来是她的孝心,我给她这个是我的疼惜之意,怎么就不能要呢?”   谢老夫人才对七宝道:“既然太太这么说了,你就不必推辞了。”   裴夫人索性招七宝到跟前儿,亲自给她戴在了颈间,却见珠光宝气映衬着玉雪般的容颜,更是美貌绝伦,不可方物了,一时在座众人都看直了眼睛。   在裴夫人跟谢老夫人、七宝寒暄的时候,谢知妍立在旁边,脸上还带着笑,直到裴夫人盛赞七宝,又给她这项圈当礼物,谢知妍的笑里就透出了几分阴霾。   又见满座的人尽数赞叹,目光都落在七宝身上,俨然今日的主角并不是裴夫人,而是七宝一样……谢知妍竭力自控,才没有当场离开。   幸而正在这会儿,外头有个丫鬟匆匆进来,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谢知妍先是惊喜,然后却又皱了皱眉。   这会儿张老诰命看了过来,问道:“是怎么了?”   谢知妍忙调整表情,上前回裴夫人道:“门上刚刚来说,康王世子殿下同世子妃亲自来了。”   裴夫人一惊,忙起身迎接。   谢知妍原先听闻康王府来人,自是欢喜,然而又仔细一想,这世子妃偏偏也是威国公府的周绮,还是七宝的四姐,于是那惊喜就打了个折扣。   当下陪着裴夫人出外迎接了,世子赵琝在永宁侯裴宣的陪同下,亲自向着老夫人行了礼,便又退出。   世子妃周绮留在内堂,往厅内而行的时候,自然看见谢老夫人身边的七宝,便向着她含笑一点头。   自打上回在康王府内跟周绮一见,此后再不曾会面,七宝也不知道她跟世子赵琝到底如何,只也明白自己不便再插手。   如今见周绮主动向着自己露出笑容,七宝不禁心头一宽,觉着情形大概有所转机。   中午吃了饭,管事娘子就又引了两个女先儿进来,说些时兴的新鲜书文给大家取乐。   本来按照谢知妍的意思是要请戏的,只是永宁侯府里并没有戏台,倒是让她施展不开。   七宝本想去跟周绮亲近亲近,只是前去跟世子妃亲近的人实在数不胜数,周绮身边儿竟总不缺围绕的人。   何况也有许多人或者因张制锦的缘故、或者因七宝的人品而高看她一眼的,也纷纷地过来寒暄,更是让七宝无法脱身。   终于借着更衣的机会起身出外,本以为周绮会出来跟自己想见的,谁知等了半晌,并不见人。   七宝正要带了同春回去,却见谢知妍正给几个管家娘子围绕着,且走且说着什么,一眼看见她,谢知妍挥手示意众人退下,自己走上前来。   从裴宣这边论,七宝该叫谢知妍一声“嫂子”,但从张制锦那边论,谢知妍又该叫她“表嫂”。   但七宝并不喜欢这个女子,便只一点头:“少奶奶。”   谢知妍却笑道:“表嫂怎么跟我见起外来了?难道也是因为今儿的日子而责怪我吗?”   七宝说道:“责不责怪的,方才我在老太太面前已经说过了。”   她很不想跟谢知妍多话,淡淡一句后迈步要走,谢知妍却说道:“太太倒果然是很喜欢表嫂,还特意给你准备了礼物,连我都不知道呢。”   七宝回头看她一眼,不知她想说什么。   谢知妍望着她颈间戴着的金项圈,笑道:“对了,今儿表哥仍是没有来吗?”   七宝说:“夫君忙的很,不得闲。”   谢知妍微笑问:“总不会忙的连表嫂的生日也给忘了吧?”   七宝看到谢知妍眼底的一抹得意之色,便说道:“只要是该记得的,夫君自然心里有数……至于到底如何,我偏不告诉你。”说完后便哼了声,昂首挺胸地带着同春走了。   谢知妍哼了声,见她去了,这才又往前走了数步,将等在旁边的管事娘子叫来,问道:“是真的有人在街头上舍粥舍饭?打听是哪一家了没有?”   那女人说道:“门上小厮都在说,据说是哪一家的大户人家,所以出手也很阔绰,几乎各个坊的十字街头都有设立棚户。那些贫寒之家、还有街头的乞儿之类的如过年一般。”   谢知妍微震,皱眉忖度着说道:“没听说今儿还有哪家的太太奶奶们做寿,总不会真是侯爷悄无声息在外头做的吧?”   她故意在今儿请了许多京内有头脸的诰命、贵妇等,所以一早就打听仔细,并没听说今儿还有别人做寿。   当下便叫管事娘子出去找个小厮,问问裴宣。   不多会儿有人来回,原来裴宣也不知此事,自然也不是他所为。   谢知妍的心突突而跳,一则是猜不到到底是什么人所为,第二,却是她心中有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测。   忽然又有个丫头来叫:“奶奶,太太那边儿叫您呢。”   谢知妍转身回厅上,且走且想:“不,绝对不会是表哥做的……表哥一门心思都在他的正经公务上,怎么会做这些无聊琐碎的事?而且还弄的如此张扬,仅仅是为了那个白痴?”   一想到七宝方才狡黠的神情,心中却不禁有点七上八下。   谢知妍回到厅内,裴夫人忙叫她到跟前,笑问:“你知不知道,原来今日外头有人舍粥舍米的,谢家老太太方才在问,是不是咱们府做的呢,所以叫你来问一问。”   谢知妍脸上一红。   她虽然想借着今日之事大出风头,一来显示自己的能耐,二来……自然不露痕迹地把七宝压下去。可是她只顾想着请这些京内身份显赫的人,至于舍粥舍饭给平民百姓这种事,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就算想到了也未必屑于去做。   谢知妍便回答道:“我方才也听说了,本以为是侯爷所为,谁知也不是,想必不知是哪一家的人可巧也是这天的生日。才弄了这些。”   裴夫人一笑,对谢老夫人说道:“原来不是的。”   谢老夫人也笑回答:“那却不知道是哪一家呢?方才这两个女先儿说,好大的手笔,如果是京城里每个坊的大路口上都有粥棚的话,这一天下来,少说也要数百乃至上千的银子?倒是没听说京内还有别人家儿的太太夫人们做寿啊。”   在座的都是京城里很有身份的女眷,自然消息灵通,各自细想,果然找不到什么人。   旁边李云容欠身说道:“横竖不管是谁,做这种事也是积了大功德的,可巧又跟老太太是同一天的生日,对老太太也是大利的。”   裴夫人笑道:“我也沾了人家的光了。”   虽无责怪之意,但当着这许多人的面,谢知妍不禁羞窘。   到了下午,未时过半,来贺寿的各家女眷相继起身告辞,   周绮也早起身,老夫人还想送,却给周绮拦住了。   只是在出门之前,周绮向着七宝使了个眼色。   七宝正跟在谢老夫人身后默默地盯着她,见状忙走到她身边:“四姐姐。”   周绮挽住她的手,且走且笑问:“我看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么?”   七宝说:“没想什么,姐姐叫我做什么?”   周绮道:“之前老太太问外头舍粥饭的是谁,你可知道?”   七宝摇头:“他们都一头雾水,我又怎么会知道。”   周绮欲言又止,只笑着在她眉心轻轻地一点:“你这傻丫头。”   这会儿已经走到了二门处,远远地仿佛看到裴宣跟赵琝站在门口,正在等待周绮似的。 第98章   七宝一眼看见,忙站住脚:“四姐姐,我该回去了。”   周绮也瞧见了赵琝跟裴宣,这才松开七宝,却又含笑说道:“今儿是你的生日,虽然不得热闹,但姐姐也并没有忘了。”   说着,便从袖中拿出了一个鹅黄色的缎面小口袋,握住七宝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掌心。   “四姐姐给我的?”七宝很意外。   周绮笑道:“以前在国公府内的时候,都是我亲手做点什么给你,这次本也要给你做点东西的,只是……毕竟如今有些忙,幸而得了这个,还算拿得出手。”   七宝忙说:“四姐姐有这心我已经很感激了。”   周绮微笑点头,这才转身出门去了。   七宝又站了一会儿,隐隐地看到裴宣似乎在往这边打量。   虽然七宝跟同春说过裴宣择妇的事,横竖今日是裴宣自己的选择,自己无权干涉,但想到当初在国公府内他含笑答应说要仔细想想,后来却不由分说地仍是娶了谢知妍,七宝心中却仍是觉着有些怪怪的。   于是便转头往内去了,正好张老诰命也起身告辞,谢老夫人欲同行,里头裴夫人正挽留。   七宝便又随着张府众人往外,恰裴宣在门口上送别了世子赵琝跟周绮,见了里头众人出来,忙退在一边儿恭候。   那边张老诰命已经先上了轿子,七宝又跟谢老夫人等辞别,才又扶着同春的手,低着头也回自己的轿子中去了。   七宝隐隐地察觉裴宣好像在看自己,但此刻她却不想理他,所以一眼也不去多瞧。   ——   张老诰命因应酬了一天,不免累了,回到府中后便稍事歇息。让众人也自管先回各自房中。   七宝乐得如此,回到房中,先将裴夫人给的金项圈摘了下来,观摩了会儿,叹道:“裴伯母也是有心了,这个项圈不像是新造的。”   同春也细看了会儿,说道:“像是有年头的了,且这上头镶嵌的玉也是极难得的,姑娘,这个看着很是名贵,咱们要好好收拾着。”   七宝便交给她,让同春仔细收了起来。   脱衣裳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来,忙从袖子里也把周绮给的那个缎子口袋拿了出来,打量着说道:“四姐姐给了我这个,不知是什么?”   同春探头道:“看这口袋的颜色,却像是宫内的东西。”   七宝打开看时,吃了一惊,里头的东西还没拿出来,就在口袋里熠熠生辉了,七宝小心地倒在掌心里,却见竟是一串海珠串成的手串,颗颗珠子都有拇指大小,圆润光亮非常。   同春也看直了眼睛:“这样的珠子,一颗就是极难得的了,这一整串,怕不价值连城?四姑娘……倒也有心了。只怕真的是宫内的东西呢。”   七宝叹息道:“唉,当时我只顾吃惊去了,若知道是这么名贵,不要也罢。”   同春笑道:“自家的姊妹,想这么多做什么?这也是四姑娘的心意,只管收着就是了。”   七宝又把玩了会儿,终于让同春收了起来。   于是正要洗漱更衣,外头突然有人报说,静王府派了人来,要见九少奶奶,七宝只得又打起精神往外,原来是周蘋派了四名王府的嬷嬷过来,也是送生日礼的。   七宝喜出望外,忙接了,又叫那嬷嬷回去相谢。   这边儿静王府的人才出门,后脚宫内却又来了人。   这一次,竟是周淑妃派的宫侍,不为别的,也是送礼,把里头张老诰命都惊动了。   七宝接了礼,又好生陪着老诰命送了那宫侍,才又回到自己房中。   同春早就忍俊不禁:“好好好,就算今儿没有大操大办起来,到底还是有人惦记着姑娘的。”   七宝笑道:“本想好好歇会儿,偏又这么多事。我只有三位姐姐,应该不会再有人来送礼了吧?我可受不得了,先睡会儿。”   同春这才又伺候她卸掉了钗环,七宝爬到了床上,躺着喘气。   毕竟今日是七宝的生日,同春心中到底是介意的,只是见周绮,周蘋,乃至淑妃娘娘都有礼物,同春心里才略微熨帖了。   又见七宝朦胧着将要睡着,她便悄悄地出来,叫了秀儿跟巧儿,如此这般地又嘱咐了几句。   当下众人分头行事,这边七宝眯着眼睛似睡非睡的,大概过了半个多时辰,才昏昏然醒来。   七宝睁眼看时,见床帐子上已经光线暗淡,黄昏将至。   七宝打了个哈欠起身,突然听到嘻嘻的笑声隐隐传来,她有些好奇地从帐子里探头:“同春?你们干什么呢?”   那边儿同春听见她醒了,忙赶进来:“幸而醒了,不然我要忍不住进来叫人了。”   七宝揉了揉眼睛:“有什么事?”   同春扶着她起身,重新给她披了一件薄纱长衫,拉着她的手往外。   到了外间,却见桌子上摆着几个碟子,放着几样精致点心,以及各种菜色,还有一个罩盒放在中间。   七宝看的稀奇,问道:“你们在玩什么?难道是今天没吃饱,现在又补上一顿吗?”   同春笑道:“姑娘把那盒子打开。”   七宝见状笑道:“里头藏着什么?别吓唬我,若是吓着了我我可不饶你们。”   这才举手将那盒子揭开,一看之下,原来是几个白白胖胖的包子,每个包子上都点着红点儿。   七宝见了寿包,才明白了同春等的用意:“你们……”   同春跟秀儿巧儿等早就跪在地上,向着七宝磕头道:“今日是姑娘的生辰,奴婢们恭祝姑娘事事顺心,跟姑爷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身后其他的丫鬟们见状,也都随着跪地磕头。   七宝哑然,本来觉着惊讶而好笑,但是见丫头们一本正经地如此,又听说的这样,那笑突然就僵在脸上,眼中却有泪光迅速地涌了出来。   七宝吸了吸鼻子,抬手擦擦眼睛,笑道:“快起来,好了,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多谢多谢。”   同春起身,却见七宝红着眼眶,眼中又有泪,同春忙拉住七宝的手,让她在桌子边儿上坐了,笑说:“大好的日子,姑娘千万别这样,我们拿不出像是大小姐、三小姐四小姐那样的贵重礼物,所以……这些菜都是我们亲手做的,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姑娘只管尝尝看好不好。”   七宝虽然并不饿,听了这话,却也抬手拿了筷子,每一盘子都吃了些,又连声说好吃。   正在其乐融融之时,外头有人说道:“洛尘来了。”   七宝一怔,外间洛尘走到门口,进门后跪在地上。   洛尘甚是机灵,早见里头是这样的光景,他便趁机又磕头道:“奴才见过少奶奶,今儿是少奶奶生辰,奴才恭祝少奶奶身体康健,青春貌美,早得贵子……”   七宝起初还笑眯眯地,听到最后,不由愕然。   同春跟秀儿巧儿等早飞红了脸,两个丫头便嘻嘻笑了起来,同春忍着羞斥道:“洛尘,你又在口没遮拦了。”   洛尘抬头笑道:“这话才是正经的好话呢。”   七宝咳嗽了声,问道:“你怎么这时侯回来了?会不会是大人有什么事?”   洛尘这才想起来,忙道:“九爷让小人赶紧回来,让少奶奶稍微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   洛尘小声道:“九爷是这么交代的,让您收拾一下跟着小人出门。”   “出门?”七宝越发吃惊,“去哪里?干什么?”   洛尘笑道:“这个奴才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是不能说的。现在说了就没意思了,且坏了九爷的事,奴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七宝只觉着莫名其妙,同春灵机一动,忙先叫秀儿跟巧儿伺候七宝梳妆更衣。   同春自己拉着洛尘,便问道:“你实话说,大人到底是要做什么?”   洛尘道:“我真的不能……”   同春道:“我只是问问,又不会告诉姑娘,你怕什么?”   “姐姐真的不告诉少奶奶?”   洛尘看着同春,终于忍不住悄悄地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同春的眼中禁不住露出喜悦之色:“真的?”   洛尘得意洋洋道:“这是当然了,这京城内除了咱们九爷,谁还有能耐这样?”   同春笑道:“大人也真是的,明明心里有,怎么面上一点儿也不露呢?姑娘还以为大人不记得。”   洛尘说道:“九爷就是那样的性子,少奶奶怎么不主动问九爷呢?若是她问,只怕九爷更高兴。”   同春疑惑:“姑娘时常说大人忙于公务,所以琐碎的事从不肯烦他呢。自然不想他为了这个操心。”   “唉!”洛尘叹气,“这你们就错了,九爷对别人自然是不肯操心,但少奶奶又怎会是别人?就说紫藤别院吧,少奶奶去就没事儿,但上回马武放了那表姑娘去别邸,九爷要杀了马武呢。”   同春打了个寒战:“什、什么?”   洛尘吐舌:“没没、我浑说的。”   ——   武凤楼是京城的南大门,城楼上有两层阁楼,观景是最好的,风清月朗的天气,站在阁楼上,可以纵览整个京城景致。   七宝虽知道此处,却从没有来过。   当马车在此处停下的时候,七宝甚至怀疑是来错了地方。   这会儿已经入夜,华灯初上,城楼上的灯笼也给点燃了,一盏盏如同浮在半空。   七宝正仰头看的时候,耳畔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响。   白马在身后不远处停下,马上的人翻身而下,身形矫健,七宝回头,却见张制锦衣袂飘飘,向着她走了过来。   “大人?”七宝呆呆看着,如梦似幻。   张制锦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领着她往城楼处走去。   七宝叫道:“大人!”   张制锦回头:“别做声。跟着我走就是了。”   “可……干什么?”   “待会儿就知道了。”   同春本想跟着,却给洛尘一把拉住了。   那边七宝跟张制锦往前,前头城门官已经等候多时,忙行礼参见。七宝见了陌生的男人,更有几分不安。   张制锦带了她拾级而上,回头道:“之前一个人出来乱窜时候的精神呢?”   因见她走的慢,索性等她上前一步,便俯身抱了起来。   七宝趴在他胸口不敢动,身下一颠一颠的,好像她的心也跟着颤动,更不知他带自己上城楼是想干什么。   此刻正是戌时之初,张制锦抱着七宝在城楼上一步步走过,又进了武凤阁,上了二层阁楼才止步。   夜风吹拂,将七宝身后的披风往后撩起,头顶是一弯娥眉月,像是妙手画出般的停在夜空,安详而静谧。   而就在城楼之外,是京城内的万家灯火,点点簇簇,往天边蔓延,渐渐跟天上的星光交相辉映,难分彼此。   七宝起初的惊疑忐忑,在目睹此情此境后,瞬间消失,连心胸都仿佛在此刻开阔不少。   “大人!”心中升起了一股喜悦,七宝忍不住抓住旁边的张制锦:“你是特意带我来看这里的光景的?”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目睹此刻七宝脸上耀耀生辉的笑容,一瞬间竟仿佛让他做什么都是乐意的。   夜空之下他的脸色显得格外温柔:“再等一等。”   “等什么?”七宝疑惑。   七宝刚问完,只听见一声哨音似的,有一道白光从眼前京城的中央腾空而起。   “好了,”张制锦道:“是我……给七宝的生日礼物。”   话音未落,那道白光在夜空中炸裂,刹那间仿佛有万点星光从中绽放,摇摇曳曳在眼前散成了一朵巨大的烟花。   七宝双眸缓缓睁大。   但这只是开始,这一声烟花火就仿佛是号令,紧随其后,从京城内各处陆陆续续又有许多烟花腾空而起,有花朵状的,有祥云状的,形态各异,千姿百态,却同样的美不胜收,曼妙绝伦。   七宝起初还不住地赞叹,东张西望,到了最后却已经目不暇给,眼前的壮观华美,已经超出了言语能形容的地步。   好像整个京城都给漫天绽放的壮丽烟火笼罩在其中,而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场华美的烟花火的盛会之中。   但却都是为了她。   七宝起初还满心的欢悦跟激动,但是看着看着,眼中的泪却一涌而出,千千万万点烟火之光映在眼中,就仿佛漫天星辉都坠落在她的眸子里。   张制锦将七宝拥入怀中:“喜欢吗?”   “大人怎么能……”七宝本是想问他怎么能做到如此,这得安排多少人手,耗费多少钱财,但……   这就是他啊,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七宝忍泪:“今儿在外头施粥送饭,难道也是大人做的吗?”   张制锦道:“什么时候猜到的?”   “刚才。”   “笨蛋。”张制锦轻声一笑。   七宝吸吸鼻子,把泪望他的胸口蹭了蹭:“他们说要花很多钱,大人哪里有许多钱。”   “怎么,难道你以为你夫君是穷光蛋?”   张府虽是高门,但头上还有靖安侯在,多数的田产之类都还没在张制锦的名下。   张制锦从户部转到吏部,仍旧是正四品侍郎,俸禄已经算是高的,且名下还有职田,春、冬之时各有绫绢等发放以及车马、日用、小厮随从等的恩赏补贴,算来足够养活三四十人不在话下。   可钱虽然足够用的,却也经不起这般的挥霍。   七宝从不管家,只在国公府的时候,听苗夫人跟周蘋等算账才略了解些。   如今在七宝所见,张制锦如今只有一处紫藤别院的宅邸,再加上百亩职田的收入……又哪里弄来那么多钱要操办烟火,派放寿包米粥之类?   起先在永宁侯府,听那两个女先儿笼统地算账,这一场下来花费至少也要近千两银子。   何况还没加上这些烟花火。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张制锦望着七宝认真的眼神,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忍笑说:“放心吧,你家大人的钱多的是。足够你用的。”   “其实……”七宝想了会儿,轻声说道:“大人没钱也没关系的。”   张制锦挑眉:“哦?怎么没关系?”   七宝说道:“我还有很多嫁妆,可以养活咱们。”   张制锦一愣之下大笑:“好吧,那以后我若是不做官儿了,就让七宝养着。”   七宝听了这句,不知为何十分高兴,便把张制锦抱住:“那一言为定啦。”   张制锦心头一动:“你亲我一下,我就答应。”   七宝毫不犹豫地踮脚在他的额头上用力亲了口。   张制锦挑眉,虽然没说完,眼神中却流露出不满。   七宝犹豫了会儿,终于又往他的唇上亲了过去:“这样可以了吧?”   “就这么想养着我?”他含笑望着七宝。   七宝点点头。   “为什么?”   七宝红着脸,并不回答。   张制锦叹了声,俯身轻吻她的唇:“你的小脑袋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总有一日我会都挖出来。”   七宝先是一颤,然而望着烟火映衬、娥眉月下他温柔如画的脸色,七宝缓缓闭上双眼,只全心全意回应他的亲吻。 第99章   当张制锦同七宝在城楼上观景的时候,城楼底下,同春跟洛尘两个并肩站在马车旁边,同春仰头呆呆地看着楼上的两人,洛尘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直到看到张制锦将七宝拢入怀中,同春便不敢再看,忙转过身来。   此刻仍有烟花此起彼伏,同春只管打量,只觉着目眩神迷,如梦如幻,不禁叹道:“真好看,没想到大人这样有心……”   却听耳畔洛尘说:“我没骗姐姐吧?”   原来洛尘不知不觉走近了她身边,几乎靠近她耳畔低语了这句。   同春这会儿心旌神驰,加上头顶上烟花绽放,绚丽无比,竟也并不十分在意洛尘的目光了,只低低地说道:“你站远些,给人看见了不像话。”   洛尘喉头一动,越发大着胆子,悄悄地伸手把同春的手握住:“不打紧,大家都在看花儿呢……”   同春本要将手抽回来,然而心底仍烙印着方才惊鸿一瞥、城楼上七宝跟张制锦的旖旎情态,同春的心中轻轻地一声叹息,只说道:“不要胡闹。”   洛尘大胆地握着她的手,耳畔听着一声声烟花的响动,自己的心也好像漫天绽放的烟花一样,也随之心花盛放。   “姐姐,”洛尘有些口干舌燥,说道:“等过两天,我悄悄地跟少奶奶求一求,让她把你许给我好不好?”   同春听了这句,才猛地醒悟过来,忙把手抽回来,低头道:“别胡说。”   洛尘忙道:“怎么是胡说呢?姐姐难道不中意我?”   同春回头,似恼非恼地瞪了他一眼。   洛尘求道:“好姐姐,又不用你出面,只要你松一松口,我也有胆子去求呀?”   这夜,只等烟火停歇,张制锦方握着七宝的手,带着她下了城楼,亲自送到马车边上。   又对她说道:“我晚上还有事,不能陪你了,你自个儿回去早些安歇。”   七宝忙点头:“知道了。……大人记得吃饭,留意身子。”   张制锦笑笑,将她抱上马车:“去吧。”   洛尘忙又亲自随着马车,送了车驾自回到张府。   等回到张府的时候,已经将到亥时了,老诰命等早就安歇。   七宝带了同春悄无声息地回到房中,正秀儿跟巧儿在里头坐着等候,见她们回来,忙迎着。   秀儿又说道:“姐姐陪着姑娘去哪里了?你们可看见方才的热闹了没有?”   同春问:“什么热闹?”   秀儿道:“外头不知是什么人家放了好长时候的烟火,我们在屋檐底下看了半天,好看极了。”   七宝回头,笑吟吟地不做声。   同春也不露痕迹,只笑着说道:“看见了,果然是极好的。”   巧儿又说道:“你们说,会不会是永宁侯府放的呢?毕竟今儿是他们老太太的寿。”   同春才说:“这烟火应该是为了祝寿,只不过……是不是永宁侯府放的,那可就不知道了。”说话之间就向着七宝眨了眨眼。   七宝哈哈笑着,说道:“快不要乱猜了,准备洗澡水,洗了好睡觉了。”   于是小丫头们各自忙碌,七宝沐浴过后,安安稳稳地卧在床上,想到今日种种情形,一时兴奋的睡不着。   同春听到她在里头翻来覆去,便走到跟前儿看了一眼,笑道:“快睡吧,时候不早了。”   七宝一翻身,往外看了看,见床前没有别人,她便问道:“同春,你说大人是怎么做到的?”   同春笑道:“我又不是大人,怎会知道呢。”   七宝叹了声:“我原本以为他不记得呢,没想到竟悄无声息弄的这样阵势。”她想着张制锦的心意,以及两人在城楼上种种,脸上不知不觉已经滚热。   同春见她脸上红霞一般,抿嘴笑道:“可见大人心里很有姑娘呢,先前洛尘跟我说,我还不信,今晚上亲眼见了才知道。真是……只有想不到,没有大人做不到的。”   七宝喜欢的打了个滚儿。   这一夜七宝很晚才睡了,次日早晨起身,自然先去给张老诰命请安,张府的众女眷们都在,不免说起昨晚上的烟花火来,有人也猜是不是永宁侯府所为。   张老诰命道:“未必是裴家的手笔,永宁侯虽是孝子,但只怕不会做这种张扬过分的事。”   大太太吴氏夫人说道:“到底不知道是谁家所为,白天听说在每个坊的十字街都有粥棚也就罢了,晚上又弄得整个城都轰动,总不成是王爷、郡王之类的?”   老诰命道:“这更不能,天子脚下,哪个王爷敢如此招摇?”   二太太王氏笑道:“那兴许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暴富之家故意无知炫耀?所以我们都不知道来历,要是有头脸的,昨儿在永宁侯府那么多太太奶奶们,怎会一个都不知道。”   吴氏说道:“这话不对,如果只是没有根基的富豪之家所为,那昨晚上五城兵马司的人难道都不管吗?怎会让他们如此轰动,可见这背后行事的人大有来历,必然一早就疏通了各方各面,这才做的有条不紊的。这人的来头只怕不凡。”   大家说来说去,都猜不到。七宝低着头,一声不响,只尽力忍着嘴角的笑。   忽然李云容说道:“也许这人只是不想透露姓名罢了,毕竟京城内卧虎藏龙的人也多,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七宝无意看她一眼,不料李云容正含笑也扫向她,目光一碰,七宝便又低了头。   众人正在说笑,突然外头有个丫鬟匆匆走进来,在张老诰命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老诰命脸色一变,两道锐利的目光蓦地便扫向七宝身上。   其他众人不知何事,只听老诰命声音带寒说道:“你们先散了吧,七宝留下来,我有话问你。”   大家诧异,却都起身缓缓退了。   七宝已知不妥,早站起身来。   只听老诰命肃然缓声说道:“方才有人来说,如今外头到处都在传,说昨儿街头舍粥的人,竟是锦哥儿,你可知道……这话是真的么?”   七宝没想到老诰命这么快知道了,因低着头回答:“回老太太,的确是夫君。”   老诰命整个人一震:“你!你既然知道,为什么竟还瞒着我?”   七宝忙道:“不是故意要瞒着您老人家的,只是我也是昨儿晚上才知道的。又不敢随意乱说……”   老诰命双目圆睁,呆怔问道:“这么说,昨晚上那些烟花,难不成也是他?”   七宝回答:“是。”   老诰命头晕目眩,几乎往后跌了回去:“荒唐,糊涂!他这是失心疯了不成!”   七宝忙道:“您老人家息怒。”   此刻屋内并没有别的人,只有张老诰命的贴身大丫鬟洪儿站在身后,见状忙过来给她抚胸顺气。   老诰命喘了口气,眉头紧锁:“去,立刻把他给我叫回来!”   洪儿看一眼七宝,忙悄声说道:“您老人家先消消气,这会子叫九爷回来做什么呢?他昨晚上还没回府呢,正是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为了这点子事把人闹回来也是不妥。”   张老诰命虽知道她说的有理,但心中气急:“这点子事?昨晚上那场轰轰烈烈的,整个京城的人都惊动了,他竟然有能耐做的出来!竟还是为了她!如今京内已经渐渐地传开了,叫别人听了,怎么说他,怎么说咱们张府,他这竟是想要‘烽火戏诸侯’,丧德败行起来不成?”   昨晚上七宝就担心,等张老诰命知道后一定会不乐意。   只是七宝想的毕竟简单,她只觉着太过挥霍奢侈了。   却没想到老诰命的想法果然比她“高明”的不少,竟然想到了张制锦“玩物丧志”,还以周幽王为了妖妃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典故。   张老诰命因为一时拘不来张制锦,便又瞪向七宝说道:“你老老实实地说,他做这些事,你事先知不知情,或者……是不是你故意求他这么做的?”   七宝忙说道:“我事先真的丝毫不知道。那天还说没工夫去侯府,更一个字也没提过,我还以为他不知道那天也是我的生日,又怕搅扰了他的正经公事,所以也没跟他提,直到昨晚上……才知道的。”   老诰命气往上撞,咳嗽连声:“罢了罢了,也算是张家家门不幸,红颜祸水!”   七宝听到这里,很觉刺耳,只是毕竟是长辈,终不成要跟她犟嘴?就只低着头不言语。   洪儿劝道:“老太太别只管上火,咱们虽然才知道,可这都是九爷筹划的,九爷原本不是个轻狂的人,他既然能这么做,自然是能有本事能掌握的……”   张老诰命只管愤怒地盯着七宝,她虽然对张制锦很是不满,但一想到张制锦做这些事,自然都是为了七宝,而那是前途无量的亲孙儿,所以这腔怒火便变本加厉地落在七宝身上。   听了洪儿的话,老诰命兀自咬牙道:“他原先的确并不轻狂无度,但现在已经跟先前不同了。如今他悄然不闻、自作主张的做出这些事来,以后还能干出什么来,谁又知道!为了一个妇人,弄的满城风雨……这岂是一个君子能臣所为的行径?他这简直是要自毁前程!”   洪儿见老诰命的怒气前所未有,一时不敢再劝了。   七宝听到这里,便说道:“老太太息怒,这次也是没有法子,谁也没预料到,以后、以后我会劝谏夫君,不让他再做这些事了。”   张老诰命冷笑:“以后?哼……他可真会听你的话啊。”   七宝说道:“老太太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劝谏夫君的,而且我想夫君之所以这样做,多半是因为我才进府,以后兴许就不会这么轰闹了。”   老诰命喝道:“你还敢说?!”   七宝忙又低下头。   张老诰命气怒不休,却又想不到别的法子,便只先说:“你回房去,好好地把《女诫》《女则》各自抄写三遍!”   七宝最厌烦抄写,何况居然是抄那种东西,一时吃惊。   洪儿却忙回头向着她挤挤眼睛。   张老诰命已经说道:“怎么,你还不乐意?”   七宝忙说道:“我听老太太的就是了。”   张老诰命定了定神,才说道:“昨儿他为了你那样,你自然得意非常。但是你别忘了,锦哥儿是朝中重臣,背后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先前他进了吏部,进行改制,不知道多少人对他不满,明着暗着想找他的差错,如今他为了你这样奢靡浪费,张扬招摇的,只怕人家不弹劾他吗?只怕为了你一时的得意,葬送了他的大好前程!”   七宝虽然听老太太说的严重有些害怕,但想到昨晚上张制锦并没提别的,所以并不十分慌张。何况假如真的“葬送了他的大好前程”,那么自己还有嫁妆呢,不愁养不起他,且昨晚他也答应了。   七宝心里虽这样想,面上仍是做出难过的样子,说道:“老太太说的是,我知道了,以后一定谨言慎行,规规矩矩的。”   张老诰命斥责了一番后,便叫她回去闭门思过。   七宝离开上房,外头大太太跟二太太都离开了,只有李云容跟宋氏还在,见她出来,两人脸色各异。   宋氏先问道:“昨儿舍粥舍米的,真的是锦哥儿?”   七宝点点头:“是。”   “他……”宋氏张了张口,因为太过震惊,竟不知要说什么。   李云容却并无愕然之色,只微笑道:“我想呢,这京城内有本事做出这些事来的,也没有几个人。”   七宝说道:“太太,四奶奶,老太太不高兴罚我呢,我先回房去了。”   李云容又在她肩头轻轻地一按,温声说道:“你先回去吧,等老太太气消了就好了。我们也会在旁边劝着的。”   七宝点点头,带了同春去了。   往回走的路上,同春就问老太太如何为难,七宝说道:“没什么,只是抄《女则》《女诫》,当练字就是了。”   正说着,前方却见张岩张良,并张琼瑶三人走来,张良一看见她,早加快步子奔到跟前儿,迫不及待地问道:“小婶子,我们正要找你呢,如何他们说昨儿街头那舍粥米的、以及晚上放烟火的,是九叔的手笔呢?你快告诉我们,到底是不是?”   七宝笑道:“是。”   张良已经拍掌笑起来:“果然!我们听说都给惊呆了,还不敢相信呢,九叔可真是有通天之能,又有泼天的胆量,这也能做出来。”   这会儿张岩跟张琼瑶也走了过来,张岩笑问道:“小婶子先前可知道吗?”   七宝摇头。   张良道:“可见九叔是极有心的人。这叫做‘谋定后动’,出人意料。若事先说了岂不是不觉着惊喜了?”   这会儿同春说道:“姑娘们还在这里乐呢,方才老太太把少奶奶训斥了一番。”   张良吃了一惊,连忙问:“怎么了?”   七宝淡淡说:“没什么,只是老太太不喜欢九爷张扬罢了。”   张良跟张岩面面相觑,既然是张老诰命的话,倒是不便置评了。这会儿张琼瑶小声说道:“其实昨儿本来咱们府内该正经给嫂子做寿的,可偏跟永宁侯府的老太太重了,竟顾不得嫂子……本已经有些失礼了,幸而哥哥有心才给嫂子准备的周全,这本是好意。”   张良暗暗点头。   张岩说道:“老太太向来克勤克俭,崇尚谨言慎行的,其实九叔本来也是四平八稳的,不料为了嫂子做的如此轰动于世,老太太因此惊恼也是有的。嫂子别十分放在心上。”   七宝见她们三人倒是很好,便说:“知道了。我没事。只是这两天我得闭门思过抄写女则,就不能跟你们玩了。”   ——   后两日,七宝便只在屋子里抄写那些书,幸而这两天张制锦也没回来,七宝写上一会儿,便出去院子里看一会儿花,倒也过得去。   眼见到了月底,周承吉突然来张府探望七宝,门上禀了老诰命,张老夫人便叫领了承吉去见就是了。   李云容拨了一名管事娘子领了他去,半晌那管事娘子回来报说:“周家三爷还带了一个相貌俊俏的公子,说是九奶奶母舅家的表哥。”   此刻在三房的院子里,同春接了周承沐两人进内,脸上是掩不住的惊疑之色。   同春把秀儿跟巧儿都遣到外间,自己亲自去倒茶。那边儿七宝听说周承沐来了,自然高兴的很,然而再看到他身边的人,却着实惊喜非凡。   原来这跟随周承沐一块儿来的,竟然是多久不见的玉笙寒。   七宝不知承沐如何跟玉笙寒同来,也不明白周承沐知不知道玉笙寒是女孩子,便不住地打量。   玉笙寒早知道她的疑惑,便笑道:“放心就是了,三爷知道我。”   周承沐也笑道:“我对外只说是舅舅家的表哥,你可别漏了馅儿。是玉姑娘想要见你,我索性就冒名顶替带了她过来了。”   之前七宝没出阁之前,百般叮嘱周承沐去抱静王的大腿,承沐的行事虽然缓慢,但他难能可贵的一直没有忘记,这两年来,承沐耐耐心心地跟静王府来来往往,果然同静王的交情大有长进,不比以前了。   玉笙寒身份虽然特殊,但她从来行事潇洒,静王也不把她当作寻常后宅女子来看待,所以承沐也并不因俗世男女之别而疏远。   且知道玉笙寒跟七宝好,故而今日也并不避讳,直接带了她过来。   七宝先问了国公府众人好,又问叶若蓁。   周承沐笑说道:“还有两个多月就是产期了,所以最近只顾在家里好好地静养着。”   玉笙寒在旁边吃着茶,一边听他们兄妹两个闲话,听到这里,便笑道:“你呢?”   七宝不解:“我怎么?”   玉笙寒道:“你嫂子都要生孩子了,你呢?”   七宝这才明白,顿时脸上飞红。   承沐咳嗽了声,又说起前儿那烟花以及放粥饭的事,笑道:“咱们府内老太太倒好像早就知道了似的,只是赞九爷有心了,只是老太太又担心这府内的老夫人不高兴,可怎么样呢?”   原来谢老夫人毕竟不放心,特叫承沐过来面见七宝。   七宝只字不提自己被罚的事情,只说道:“没有事,毕竟是九爷做的,不跟我相干。”   玉笙寒在旁边,早就心头通明,却也不提,只笑说:“张侍郎若是对一个人上起心来,那可真的是叫人无话可说,听说他为此事,吩咐了昔日户部的下属们,动用了足有上百人,这才能够各个坊都能调动的明明白白呢。”   周承沐却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说,忙问:“竟是如此?”   七宝一愣之下却问:“玉姐姐,大人这么做……会不会给人抓住话柄,趁机对他不利?”   玉笙寒笑道:“的确是有些人虎视眈眈的。”   七宝心头揪起来:“那、那可要紧吗?”   周承沐不禁也屏住呼吸。   玉笙寒道:“张侍郎调去吏部后,进行吏改,听说他有意改变如今重文轻武的局面,所以惹了好些士大夫们不痛快,那些文人们的嘴像是刀子一样,能说出什么好的来?”   周承沐本不想多说,免得让七宝担心,可听玉笙寒如此说,他也忍不住插嘴道:“我听说御史台的御史大夫陈寅是个头号难缠的,据说给他盯上的人,多半都是丢官罢职的下场,可是真的?”   “可不就是如此?”玉笙寒笑道:“陈寅的外号叫‘老鳖’,意思是只要给他咬住了就不会松口,就算松口也要先掉一块肉。”   七宝关心情切,忙问:“那他咬着大人了吗?”   玉笙寒拍桌子大笑道:“问的好,可不正咬的紧紧的呢?” 第100章   玉笙寒大笑说道:“可不正咬的紧紧的呢?”因见七宝满面忧虑,便又补充道:“只是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张侍郎皮糙肉厚,未必就能真咬下一块肉来。”   七宝想到张制锦那玉树琳琅、冰雪之姿,想不通哪里皮糙肉厚了,便讪讪道:“姐姐又跟我玩笑了。”   周承沐在旁也不禁莞尔。   玉笙寒同承沐坐了半晌,眼见时候不早,自忖不便再行耽搁,便要起身告辞。   承沐转身的时候,七宝悄悄拉了拉玉笙寒的衣袖,问道:“上回姐姐跟我说起王府的事……你可还好吗?”   玉笙寒以为她早就忘了,没想到竟还牵挂着,便微笑说道:“你瞧我能够完完整整地跑来见你就知道了,等闲死不了的。”   七宝听她是一副浑然不在意的口吻,本是放心的,但又听用的这些词,什么“完完整整”,什么“死不了”,又觉着刺心,便仰头有些忧虑地望着她。   玉笙寒见七宝黑白分明的眸子滴溜溜地盯着自己,这眸色实在太过清澈无邪,给她注视之下,玉笙寒脸上的笑几乎有些要挂不住似的。   玉笙寒便假装不经意地,抬手地在她嫩嫩的脸上轻轻抚过:“张侍郎为了你‘烽火戏诸侯’又算什么?我心里原本有些污糟的事,但是一看到你,心情便好了很多。这样的稀世活宝贝,连我都恨不得握在手中呢。”   七宝红着脸说:“我是认真为姐姐担心,怎么又拿我打趣呢。”   “傻孩子,”玉笙寒看着她如此天真的羞色,不禁低低叹息说道:“别担心,这世上能为难我的只有我自个儿而已。”   七宝不太懂这句话。   且说承沐跟玉笙寒离开了张府,两人上马而行,周承沐便说道:“玉姑娘是要回王府,还是如何?”   玉笙寒道:“出来半天了,也该回去了,多谢周兄肯许我来会七宝。”   周承沐说道:“这个不算什么,只不过……我心中有一点疑问,不知玉姑娘可否替我解惑。”   “请说就是。”   承沐说道:“方才在府内的时候,姑娘提起了九爷给人为难的事儿,是无心之举吗?”   玉笙寒眉峰微微一挑:“三爷的意思是?”   “啊,没什么,”周承沐一笑,说道:“大概是我多心了。”   玉笙寒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其实三爷没有多心,的确是我故意提起来的。”   周承沐很意外,当即问道:“这是为何?七宝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姑娘跟她提起这些来,又是怎么样?”   眼前碧空如洗,和风熏暖,玉笙寒深邃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惘然,然后又笑着对承沐说道:“三爷是不是有些太小看令妹了?”   承沐越发诧异:“什么?”   “花若再开非故树,它生莫作有情痴,”玉笙寒喃喃念了一句,才又扬眉笑道:“三爷放心,这未必是坏事。”   ——   是夜,张制锦自吏部而回。先去给老太太请安。   张老诰命憋着一肚子气,这几天里倒也消化的差不多了。   如今见他跪在地上,便道:“怪不得人人赞你,你行事真是越发出息了,就连我做寿,都不见你费心费力的那样,新媳妇到底是矜贵些。”   张制锦说道:“正如老太太所说,七宝是才进门第一个生日,偏偏跟永宁侯府重了,她又是有孝心的,一定要去侯府,我心想到底不能太亏了她,才自作主张如此。”   老诰命冷笑道:“若不是看在她不知情的份上,我也不会只是罚她抄了两遍女诫就罢了,可是锦哥儿,你可千万别再自行惹祸上身,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给老诰命训了几句后,张制锦回到房中。   才进门,就见七宝就从桌前的圈椅上跳起来,忙不迭地奔出来迎他。   因已经是晚间要安歇的时候,七宝早卸去了钗环,一头乌发只用一枚嵌着珍珠的银钗斜挽了一个发簪在顶心,余下的散发披在肩头,身上穿着赭红色的薄纱对襟衫子,里衬着天青色的抹胸,下面也是同天青的纱裙,行动处裙裾飘扬,青丝款摆。   张制锦一见了她,眼前一亮,心头豁然,刹那间竟也如见了雨过天青般。   七宝奔到跟前儿,目光闪闪地望着他,屈膝行礼:“大人回来啦。”   张制锦忍不住抬手在她缎子般的长发上抚了把:“怎么还不睡?可是在等夫君吗?”   七宝再也忍不住笑,抿着嘴扑到他怀中:“您总算回来啦。”   这一句极寻常的话钻入耳中,竟将他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等张制锦洗了澡,吃了饭,七宝便忙不迭地问他在外头公务如何。   七宝很少打听他政事上的种种,张制锦瞥她道:“都好的很,怎么了?”   “我只是关心大人嘛。”七宝抱着他的手臂,“如果有什么为难的事,大人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解忧。”   “你想帮我解忧?”张制锦的眼中透出笑意,“那你自然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   七宝历经他的“熏陶”,又看到这种眼神,自然心领神会。   当下脸红过耳,便松开他的手臂,咕哝道:“明明说正经事……你不说就算了。”   张制锦将她搂过来放在膝上:“是不是今儿有人来跟你说了什么?”   “你知道是谁来了?”七宝问。   张制锦不答,只是望着她。   七宝就知道答案了,于是顺势靠在他胸口:“上次为了我的生日,大人你大费周章的做了那许多事,如果知道会给你惹来麻烦,我真的宁肯你什么也没有做。”   “谁说有麻烦了。”   七宝嘟嘴道:“不用他们说,我也知道。”   张制锦揉着她的小手:“只要不是我说的,都不算麻烦。”   七宝仰头。   这倒是,他从来不在她跟前儿说朝堂上的事,不管是顺境逆境,是波涛汹涌还是一帆风顺。   但是七宝总是会察觉,因为他从来都不是靠嘴的。   张制锦见她不言语,便温声道:“我知道老太太又罚你写字了,手疼不疼?”   七宝摇头:“现在已经好了,只不过,我不喜欢抄什么《女则》《女诫》,我宁肯抄写佛经。”   张制锦笑道:“为什么不肯抄那些?”   七宝小声说道:“我不喜欢。”   “那不是女子应该奉若圭臬的吗?”   七宝顿了顿,确定他只是询问,并无别的意思,才说道:“以前在国公府的时候,我们老太太曾跟我说,不用一味地看那些东西,就算班婕妤跟长孙皇后,她们写那书的时候,也未必是她们真正的心意,就算是她们真正的心意,她们也未必如书中一样事事都做得到。老太太说……只要问心无愧,遵从自己的心意就是了。”   张制锦听着,敛了笑意,道:“怪不得你每每行事破格,原来是打小儿听了这些话。”   七宝忙说:“我行事破格跟这些不相干的!且……老太太也没说错呀。”   张制锦道:“的确没有错,不过你们老太太这些话,就如同我现在要做的事一样,在世俗之人的眼中看来,是十分离经叛道,惊世骇俗的。”   七宝见他难得正色如此说,忙道:“大人是指在吏部进行吏改的事情吗?”   “哟,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张制锦重又微笑,“玉笙寒真的什么都跟你说,她还说了什么?”   七宝索性道:“三哥哥跟玉姐姐说起来,说是有个叫做陈寅的御史大夫很难缠,一旦给他咬住……就、就很难……”   “很难怎么样?”   “很难松口。”   张制锦忍着笑,将她的下颌轻轻捏住:“如今我们夫妻相处,却偏提到那个人,岂不是大煞风景?”   七宝说道:“我想给大人分忧来的。”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张制锦看着她垂发含羞的样子,喉头微动,“你要分忧,自然简单。那你也就像是……”   七宝的脸原本就红着,听了后面一句,脸上已经娇红欲滴。   她低下头:“你、你……”   张制锦本来以为她会大惊失色,或者有其他更加剧烈的反应,没想到却是如此。   “怎么样?”眸色暗沉地盯着七宝,轻声问道。   “我、我不,”七宝的声如蚊讷,像是要把头藏到胸口里去,“我不喜欢。”   张制锦觉着这话……听在耳中,怪异的很。   那点异样在心头散开,一时之间几乎把他心中蠢动的念想都搅乱开去。   “你怎么不喜欢?”他继续问道。   七宝扭身要跳下地,却又给他及时拦住:“说啊。”   七宝回头,拧眉瞪了他一眼:“就是、就是不喜欢!”   张制锦的手上略微用力,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直到七宝觉着他勒着自己的腰,隐隐作痛。   “大人!”七宝叫了声,疼的不禁泪眼汪汪起来。   张制锦一怔,忙松开了些。   七宝却已经敏感地察觉他身上的气息有些变化了,略觉害怕地缩了缩身子。   张制锦自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搅入他的心湖晃动起来,他竭力稳定心神,才又一笑:“既然不喜欢,那就罢了。”   七宝听他松口,自己也松了口气。   张制锦仔细望着她,又说道:“对了,还有一件事,明儿是休沐的日子,我有半天的时间……打算不去做别的,只陪着七宝,你说如何?”   七宝喜出望外:“真的?”   自打成亲,仿佛是聚少离多,虽然七宝其实也不愿意张制锦总是留在府内,毕竟两个人相处的话,她更喜欢如同生日那晚上的情形,而不是别的。   偏偏张制锦常做的就是“别的”,还有方才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危险的令人难堪的“要求”,虽然他暂时打消了念头,但也保不准哪时候又死灰复燃。   张制锦望着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当然了,先前说,若我不做官儿了后就让你养着我,如今总算有了半天的时间,不如先给七宝,让你安排如何?”   “让我安排?”七宝不太明白。   张制锦道:“你想我陪你做什么?”   七宝的心怦怦乱跳:“大人,你说真的?”   张制锦点头:“一言九鼎。”   “这个意思是,”七宝犹豫地问:“我……让大人做什么您就做什么吗?”   张制锦见她的眼睛里隐约透出希冀之色,不由暗笑,却也好奇她到底想如何,便道:“不错。”   “既然如此……”七宝凝神皱眉想了半天,终于趴在张制锦耳畔,低低说了一句。   张制锦颇为意外。   七宝问:“大人答应不答应?”   张制锦笑道:“才说了一言九鼎,怎会不应?我自然是要舍命陪娘子。不过那是明日的事儿了,今晚上,还得听我的。”随即便抱着七宝起身。   于是共入帷帐,一时之间颠鸾倒凤,春光无限。   次日清早,张制锦带了七宝一块儿去给张老诰命请安,只说今日休沐,要带七宝出城去慈恩寺烧香。 第101章   回过了老诰命后,两人出了张府,张制锦自个儿骑马,七宝跟同春乘车。几个随从跟小厮等前呼后拥地簇在周围。   如此走了半晌,马车竟在紫藤别院停下,张制锦便带了七宝入内。   因为地气转暖,紫藤别院内,紫荆,牡丹,玫瑰,海棠,花开正好,争奇斗妍,人行其中,宛若仙境一般。   七宝虽喜欢花,但毕竟这地方对她而言另有一番意味,于是并不乱看,只匆匆忙忙地到了内室。   张制锦倒也并没跟着入内,独自在外头窗户旁边站住,往外打量台阶前的那一株西府海棠。   这会儿海棠开的簇簇拥拥,粉色的花苞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自有万种风情。   张制锦见状,不免想到当初那个无缘无故得了的有关七宝的绮梦,当时还只以为是春梦一场,不料后来果然成了真。   但是,心中却又突然想起昨晚上两人相处的种种,一时有些踌躇。   正在出神之时,身后传来七宝的声音:“好了。”   张制锦回头,却见七宝正站在身后,此刻却已经又换了昔日假扮男子时候的那一套朱子深衣,云鬓乌发都给黑色的幅巾压在底下,越发显出了毫无瑕疵的粉妆玉琢的脸儿,跟身上雪白的儒生衣裳交相辉映,更显得妩媚可喜。   张制锦又见她如此笑盈盈的样子,便又想起她没嫁给自己之前那些胡作非为、自己跟她相见时候的情形,彼时此时,怦然心动之余,心中竟涌起难以描述的甜意。   七宝却问道:“大人,我这样可使得吗?”   “很好,”张制锦首肯,温声道:“你过来。”   七宝忙跑到他跟前儿:“那咱们就出去吧?”   “不忙。”张制锦轻轻一声,抬手在她的脸上抚过,目光一寸寸描绘过眼前的容颜,竟是百看不厌。   七宝察觉他眼神仿佛比先前要炽热了些,当下忙后退一步:“大人,不是说你只有半天的时候吗?”   掌心陡然落空,张制锦微怔之下,略将心神一敛:“就这么担心不带你出去?”   七宝忙道:“昨儿是大人亲口答应了,说今儿都听我的。”   张制锦哑然失笑:“好。难道还跟你赖账不成?”   当下七宝才又松了口气,便吩咐同春等在这里,自己忙拉住张制锦的手,跟他一块出门往外。   洛尘正等在门口,见七宝忽然换了男装,不免诧异。   张制锦道:“不用别人跟着,你跟马武就成。从侧门走。”   洛尘又见居然不带同春,恨不得自己也留下,却到底不敢多嘴,只急忙答应了。   于是一行四人从紫藤别院的侧门而出,另用一辆马车,这会儿张制锦却跟七宝一块儿上车,马车沿街而去。   路上,七宝便趴在车窗上往外张望,张制锦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她。   风从窗外吹来,将她束发的幅巾吹的往后一掀一掀的,七宝却浑然不在意,只顾专注地打量外头的风景,又觉着阳光自头顶洒落,暖洋洋地,她便微微闭上双眼,朱红的樱唇轻轻地吁了口气。   灿烂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玉白的肌肤仿佛冰雪般剔透,更显得唇红眉黛,好看的无可言说。   张制锦在旁看了半晌,竟不愿出声打破现在的静谧,又唯恐说一句话就会搅扰了这幅至美无言的画面似的。   直到七宝转过头来:“大人……”   不期然间目光相对,张制锦咳嗽了声,有种正在专注偷看却给捉了个现行的微窘。   他恍若无事般道:“怎么?”   七宝眨了眨眼问道:“大人可知道静王府的情形怎么样了?”   “你是问侧妃娘娘吗?”   “嗯……还有玉姐姐。”   张制锦垂眸,顷刻才回答道:“王爷后宅的事,我并不十分清楚。”   七宝盯着他看了会儿,却也并不追问,只道:“那也罢了。”   张制锦却道:“别只顾趴在那里,这会儿的风其实还有些冷,只是人很难察觉而已,等你给吹的头疼就知道了。”   七宝这才忙把车帘子放下。   张制锦道:“过来我身边坐着。”   七宝正要起身,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样:“不用啦,我在这里坐着就很好。”   张制锦瞧出她神色有异:“怎么了?”   七宝脸上略有些许薄红:“你说过今天听我的,不能、不能……”   “不能什么?”   七宝低垂着头:“不能像是上回、坐轿子一样了。”   张制锦没想到她居然还惦记着那件事,当下哼了声:“我早已经忘了,你怎么还总是惦记着,是不是因为心里想才总记着?”   “当然不是!”七宝忙抬头,脸上越发涨红,“我才不想呢。”   一缕柔细的发丝垂在她的脸颊边上,张制锦抬手给她拈起来抿在而后,顺势倾身,在她耳垂上轻轻地亲了口。   “给你看穿了,”他垂眸望着七宝,眸色闪烁,“你不想,是我在想。”   ——   半晌,马车来至了北关大街。   张制锦叫停了车,自己下地,又把七宝接着抱了下来。   张制锦打量了一眼周遭,问七宝:“你若是想逛街市,南音大街跟祥隆街那边儿自然最热闹,怎么偏来这边儿?”   七宝说道:“听说这里的好东西最多,我也想开开眼界。”   张制锦笑道:“什么好东西?”   七宝说:“听说有些价值连城的古董啊,名人字画,以及乐器、茗茶之类的。”   张制锦垂眸问:“先前你顽皮的那个样子,竟也一次没来过?”   七宝分辩道:“当初我每次出来都是正经有事的,其实很少自己出来闲逛。”   张制锦望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正经有事?”心底便掠过她在静王府那些“正经”的场面。   七宝倒也机灵,忙道:“不说了,咱们快去逛吧。”   当下两人便从大街的南边开始往内走去,跟其他的热闹街市不同,北关这边,两侧都是二三层的古色古香的楼房,通往内街却是异色的水磨青砖院墙,看着十分的气派整齐。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打扮却也一概不俗,有很多像是七宝一样身着朱子深衣的读书之人,也有很多像是张制锦般身着常服的,但多半都气宇不凡,或透着儒雅斯文,或透着莫测高深。   两人才走了会儿,就听到琴声淙淙,犹如泉水叮咚,甚是悦耳。   七宝转头一看,原来是一家琴行。   正在仰头打量的时候,里头的小二眼光锐利精明,早走出来,含笑躬身道:“小店新到的上品的伏羲琴,品相音色俱佳,是最难得的,先生跟小哥儿可进来一试。”   张制锦并无此意,只是看着七宝,七宝转头看他一眼,忙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离开了那琴行,张制锦便问道:“你明明像是很感兴趣,怎么也不进去瞧瞧?”   七宝说道:“我并不太会弹琴。懂的也有限,才不去贻笑大方呢。”   张制锦淡淡道:“谁敢笑我娘子?”   七宝猝不及防地听了这句,虽觉有些羞涩,心里却隐隐地泛起一丝甜意,转头看他一眼,忙往前急跑了几步。   张制锦并不唤住,只是不动声色地也跟着加快了步子。   七宝好像对什么都感兴趣,走来走去,左顾右盼,难得她不嫌弃这些古董之类的东西枯燥,张制锦便也只随她所愿就是了。   逛到一半,却是几家字画店并排挨着,七宝双眼发光,便先折进店内去转。   张制锦却瞧见不远处似乎有个刺绣铺子,正在盘算,不料七宝却对书画有兴趣,当下便随意跟着走了进来。   这条街上的字画店,并不是寻常的书肆,这里摆放的书册图画,多数都是前朝名人遗迹,或者当世高人的手笔。   张制锦对这些最有研究,略看了几眼,并没有什么格外感兴趣的,便只踱步站在门口等七宝。   七宝转了一圈儿,见他站在门口一副飘然出尘的模样,便故意问店主人道:“你们这里,怎么没有张大人的手迹啊?”   张制锦听了,略微侧目看向她。   这会儿七宝身边的店伙计忙道:“哥儿说的是先前在户部当差,现在在吏部任侍郎的张制锦张大人吗?”   七宝忍笑道:“当然是这位大人啦。如今若论起当世最有才华的诗人,张大人自然是首屈一指的,怎么你们这儿却不见他的诗文册子呢?”   小伙计见七宝容色殊丽非常,且又谈吐不凡,哪里敢有半分怠慢,便躬身含笑回答说道:“哥儿说的自然极是,但就像是哥儿所见,我们这里只出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们的真迹,本来也有张大人的两幅画跟五张字帖的,只是早就给识货之人买了去了,又听说张大人已经不再给人写字帖画画了,所以如今要得他的真迹也是极难的,之前有一位客人出千两银子买一幅字,我们还没有地方去找呢。”   七宝吃了一惊:“一千两银子?真的吗?”说话间不由瞥了门口那人一眼,还有点不相信。   小伙计忙道:“我可半点儿谎话都没有说,不怕您不信,就说我们老板听了此事之后,那还不屑一顾呢,我们老板说了:若是有张大人的真迹,那他宁肯出两千两银子倒着买呢。”   七宝瞠目结舌,这会儿心也突突地跳起来,不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这时侯把张制锦拉过来,当场写上十个字的话,那……会不会就有一万两银子的进账了?不不……如果是二千两银子一幅字的话,那应该是二万两……   惊喜来的太过迅猛,且数目又过于庞大,几乎让七宝数不清了。   两人正说到这里,门口张制锦淡声道:“还不走吗?”   但对七宝而言,此刻却委实有些挪不动脚了,只觉着两条腿都给那二万两银子牢牢地栓在地上,她鬼使神差地回头看向张制锦。   目光相对,张制锦仿佛看出她在想什么,便忍笑走过来握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她出门去了。   直到给拉出走了十几步远,七宝才总算从那金光闪闪的梦幻中醒悟过来:“大人,怪不得你那么有钱。原来你的字画如此值钱。”   “你才知道?”   七宝拼命点头。   其实张制锦有钱,却不是因为他的字画值钱,而他也不指着这个。   张制锦一笑,也并不跟她解释,只含笑瞥她道:“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当初把我唯一的那本手书给了人。”他记仇倒是记得很牢靠。   七宝忙谄媚道:“大人放心,叶姐姐把那本书带到了国公府,也算是肥水不落外人田,从此后那本书就是国公府的传家宝了。”   一幅字价值两千银子的话,那本书自然是万金不换,当传家宝也是不亏。   张制锦忍着笑哼了声:“小混蛋,这油嘴滑舌的功力倒是见长了。”   两人说着,正经过一家叫做“墨海”的书肆,却有个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叫嚷道:“我骗你做什么,自然的确是宋徽宗的真迹无误。”   张制锦跟七宝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却见在书店之内,有两个人站在几幅挂着的字画之前,仿佛正在争论,而这说话的人,居然正是老熟人——石琉石太医。   七宝正在惊愕,那边儿站在石太医旁边的身着玄色缎袍的矮胖男子冷笑着说道:“老石,牛皮不要吹的太过了,宋徽宗的真迹本就难得,你若说得了他的摹本,那还罢了,大家都是熟人,何必跟我说这些虚话。”   “你……”石琉急得脸都涨红起来,“我至于跟你说谎?我起初倒是想要一副《秾芳诗帖》的摹本,只是张九郎不肯,宁肯给我真迹……”   张制锦本来正要拉着七宝走开,没想到石琉的嘴这样快。   七宝骤然听了这句,吃惊地看了看张制锦,又看向店铺里头。   石太医对面那人,正是这古玩字画店的主人苏掌柜,听了石琉的话忙问:“哪个张九郎,莫非……”   还没问完,就听店外有人叫道:“石先生!”   两人忙回头,却见店门外一前一后站着两人,左手的一位身着远山黛的圆领袍,腰扣玉带,脚踏宫靴,长身玉立,儒雅风流,有翩然出尘之姿,又不乏清贵之气,生得更是极好的相貌,潘安宋玉亦不能比。   而他右手,却是个小小后生,着朱子深衣,一身黑白分明,清爽明澈,却偏偏粉妆玉琢,精灵可爱非常。   苏掌柜不由愣住了,旁边的石琉先是老脸一红,然后又忙走到门口,讪讪道:“九郎、七……你们怎么在这儿?”   这苏掌柜虽然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但却还是第一次见张制锦,本来不知他就是“张九郎”,只是虽不知其名,方才惊鸿一瞥,已经倾倒,如今听石琉如此称呼,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机灵非常,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来,也拱手深深地行礼:“原来是张大人,不知您大驾光临,还请赏脸到贱地略站一站才好。”   说着深深弯腰,两只衣袖都垂了地,想来若不是太胖,只怕那额头都要贴在地上了。 第102章   张制锦淡淡看了苏掌柜一眼,惜字如金般地说道:“多谢,不必,另外有事。”   七宝却拉着石琉问道:“石先生,你方才说什么宋徽宗的《秾芳诗帖》,还跟大人有关的?”   石琉先看了一眼张制锦,却见他脸色淡然,看不出喜怒,便忐忑地问道:“九郎没有跟……小七说吗?”   张制锦索性转开头去。   石琉老脸发红。   苏掌柜小心起身,仍是半躬着身子,满面渴慕地偷看张制锦,却不敢再多嘴。   不料七宝见这情形,早猜到了几分,便问道:“先生,该不会是上回请您去给老太太看病,您又为难大人了吧?”   “不是为难,”石琉难得的脸红不退,吞吞吐吐道:“七、我并没有过分。我原本只是想要一副九郎的仿写罢了。只是他不肯写给我……倒是宁肯把真迹给我。我原本不想要……”   石琉期期艾艾地说到这里,便听张制锦口吻淡然地说道:“先生能救人性命,是莫大功德,一副字画又何必挂在心上。何况那是你的心头好,给了你你自然也会好生珍藏,我又怎么会吝于此物呢。”   石琉听了这话,呆呆怔怔:“九郎……”   张制锦却又点头说道:“我们还有事,就不打扰了。”说罢,我握着七宝的手腕,拉着她往前去了。   那苏掌柜在旁边听的明白,见他要走,忙追出来:“张大人,大人……”连叫了两声,张制锦头也不回,苏掌柜自然也不敢如何,便又退了回店中。   苏掌柜原先还怀疑石太医的话,然而听了张制锦方才跟他的对话,心头疑虑已经烟消云散。   当下忙抓住石琉的手臂:“老石,你既然有那种传世之宝,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石琉才从方才张制锦的话里反应过来,当即道:“我方才告诉你,可是你不信又怎么样。”   石太医本不想炫耀,只是方才苏掌柜跟他显摆自己收到的好古画,石太医一时按捺不住,才跟他争执起来。   如今苏掌柜道:“这个却也怪不得我,谁不知道那是绝世珍品,你突然说起来,任凭谁也不能信的,只是既然是从张侍郎手上得来的,那自然是再也假不了的。”   石琉苦笑:“你想怎么样?”   苏掌柜两眼冒光道:“就转给我吧,你要多少银子都成。随便你开价。”   石琉摇头叹道:“老苏,你当我是什么人了?难道要拿这个来卖钱吗?其实说起来,论理我是不该要这副字画的,方才张九郎说的那些话,真真的光风霁月,心胸磊落,又着实让我惭愧……”   苏掌柜吞了口唾沫,恨不得跪地相求:“张大人何许人也?他自然不在乎这个的,你若也不想要,到底别便宜旁人去呀?就给了我吧!”   ——   且说七宝给张制锦拉走,七宝哪里肯放过此事,便道:“上次我问大人石先生是否为难你,你为何不告诉我?”   张制锦道:“他哪里为难我了?”   七宝问:“那……那副《秾芳诗帖》,又是怎么回事?”   “一副古字画罢了。”张制锦的口吻,就像是书摊上随处可见的价值两三文钱的什么寻常之物罢了。   但七宝却很清楚,《秾芳诗帖》是宋徽宗赵佶的手书,那可真的用一个价值连城来形容也不为过,更是真真的传世之宝。   七宝的右手给他攥着,只得举起左手在自己的额头上抵住了,想让自己清醒些。   这却比张制锦写十幅字帖还要值钱多了。   “为什么石太医说本来想要摹本,你却给了他真迹?”七宝艰难地又问。   张制锦笑了笑:“那你知道《秾芳诗帖》写的是什么?”   七宝定定神,轻声念道:“秾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还不算不学无术,”张制锦微笑,团着她的小手,手上略用了几分力道:“多年前我因机缘巧合,才得了那幅字,上次请石琉回来给老太太看病,他便让我给他临摹一副。只是……”   七宝想起上次的《肚痛帖》,忙又把《秾芳诗帖》的全文想了一遍,幸而这次好像没有什么头疼腿疼之类的症状,忙问:“只是怎么样呢?”   张制锦道:“只是我不喜欢这首诗,也不喜欢宋徽宗的为人。”   七宝一愣:“啊?”   张制锦道:“宋徽宗虽才华出众,只是身为帝王,太过软弱无能,这诗文里只又寻欢作乐之意,毫无半点志向,所以纵然这诗贴上的字体是极好的,但我很是厌恶这诗文里透出的意思,更加不想仿写这种东西。”   七宝再也想不到张制锦居然是这个理由,当下瞠目结舌。   “所以你……宁肯把真迹给石先生?”七宝轻声问。   张制锦道:“他能救老太太的病,一副字画算什么?”   本来石琉也是知道轻重的,明白宋徽宗的真迹不是自己该有的东西,于是亲自送还。   只是张制锦特意又派人送了回去,石琉却也着实喜欢,就大胆诚惶诚恐地留下了。   七宝知道来龙去脉,又是感动,又有些心痛,百感交集,无以言喻,只有眼眶却悄然湿润了。   她转头望着张制锦,突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多谢大人,大人你真好。”   张制锦怔住,垂眸看七宝,半晌才含笑道:“你谢谁呢?”   七宝福至心灵:“多谢夫君!”   张制锦抬手,在她后背上轻轻抚过:“知道夫君的好了?”   七宝拼命点头。   “既然如此,你且记得,”张制锦笑道:“回家后再说,这是在街上,有人看着呢。”   七宝这才慢慢地松开手,眼圈儿却仍是微红,心中的震撼隐隐不退。   张制锦道:“我看到前面有个……”   他正要说是刺绣铺子,却听到前方有人惊笑道:“那位不正是张侍郎吗?光天化日之下,这是在做什么?”   七宝吓得转身,目光乱扫,终于看见在距离此处十数步开外的二层楼上,有个人站在栏杆之后,正满面嘲笑地看着他们两人。   七宝毕竟是女孩子,方才一时情不自禁,此刻见有人看见了,脸上当即通红。   张制锦却仍是面不改色,向前走了几步,才扬声道:“怎么,莫非陈御史又要再弹劾我一条罪名吗?”   七宝本来正有些局促不安,悄悄地跟在张制锦身后躲藏着身形,突然听他说什么“陈御史”,七宝心头一动,便悄悄地自他肩头处探出眼睛来往前看去。   那位“陈御史”,看着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蓄着胡须,略瘦,腰身伛偻,身着银灰色的缎子常服。   七宝想起昨儿玉笙寒提起的“老鳖”,此刻见陈御史于栏杆前俯身探头的样子,却有点像是她看过的小人书里龙宫中的龟丞相,岂不是跟玉笙寒所提差不多?真真惟妙惟肖。   七宝便趴在张制锦肩头轻声问道:“大人,这就是御史台的那位御史大夫吗?”   张制锦道:“嗯。就是他了。”   这会儿陈寅居高临下,见张制锦跟七宝两个仍是一派亲昵,他便皱皱眉。   七宝毕竟是男装,且她年纪不算大,生得太好,长相又见嫩,看着就如同一个俊俏太过的男孩子一样,故而在陈寅看来,张制锦这举止却实在是有点……   当下陈御史满面嫌恶般道:“我倒是佩服张侍郎,真是公私两不忘,前儿才为了家中夫人闹得满城轰动,今儿又堂而皇之地跟娈童在光天化日之下卿卿我我,果然是风流才子本色。我等不能及的很。”   这会儿又有几个跟陈寅同行的,听了动静不知何故,忙都过来打量。   然而碍于张制锦的身份,他们却没有陈御史当面批驳的胆子,便匆匆看了眼后又讪笑着避开。   此刻七宝转头,却看清楚了原来陈寅所在的是一家茶楼。   一楼里好像有许多茶客,有人探头往外张望。   楼上那些跟陈寅同行的,怕陈御史闹起来,有机灵的便故意说道:“陈大人,新一轮的斗茶要开始了,咱们快去落座吧。”   陈寅本来捉到张制锦“行为不检”,还想好好地一逞口舌之能,可突然听到这句,当下也顾不得再跟张制锦说,忙转身往里去了。   张制锦素来知道这位陈寅的性子,不以为意,便要带七宝走开。   不料七宝拉着他衣袖说道:“大人,咱们也进去看看热闹吧。”   张制锦诧异:“你说、你想进去?”   他以为刚才给陈御史那张臭嘴乱说一通后,七宝一定恨不得快点离开此处,没想到居然主动这般请求:难道她不知道进去后就会撞见陈寅?   七宝却甚是笃定的:“听着很有趣的样子。而且我也正想买些好茶叶,大人,咱们进去瞧瞧可好?”   张制锦自然不会拂逆,于是便陪着七宝进了茶楼。   这茶楼是北关大街上最负盛名的茶楼,叫做潘楼,京城之中几乎无人不知。   潘楼的二层是供茶客们品茶观景的,一楼有许多的茶品供选择,另外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也正是此事,让潘楼在整个京城内也广为人知。   这件事就是斗茶。   所谓的“斗茶”,却是从前朝传下来的文人墨客们最喜欢的雅兴之一。   陈寅身为御史大夫,平日里毫无其他恶习,唯独最好“斗茶”,但凡得闲,便会泡在潘楼之中跟人斗茶,或者看人斗茶。这也是他唯一的乐趣了。   七宝跟张制锦进门的时候,却见一张极宽大的方桌前坐着许多身穿锦绣之人,他们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身侧。   在众人身旁,又有数张小方桌,上头摆放着各色精致茶具。   每张桌前各有三名小童,一名在烤茶饼,一名在碾茶饼,还有一名负责烧水。   陈寅看的格外入神,连张制锦带了七宝进门都没有看上一眼。   这会儿那便小童们点茶,点汤,然后用茶筅迅速地击拂,茶盏中的茶汤渐渐地泛起白色的汤花,这会儿满座寂然,所有人都在等着这一刻。   一时小童们将点好的茶送到桌边,大家纷纷地低头观看,品评,陈寅指着左手的一盏茶道:“汤花没有咬盏,已经是下品了。”   七宝听到一个“咬”字,突然又想起昨天的事,不由看向张制锦。   陈寅却又低头打量另外一盏:“这个的汤花咬的虽好,但我看方才击茶的力道不够,只怕一会儿就要咬不住,都散尽了,所以算不到上品,只勉强称得上是中品而已。”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七宝听他左一个“咬”,右一个“咬”,又想到他的外号,到底忍不住,便抿着嘴低头笑了。   正在偷笑,突然听陈寅喝道:“怎么,张侍郎,你身边的‘那个’难道觉着我说的不对吗?”   七宝吓了一跳。   陈御史因见七宝容貌过人,又跟张制锦举止狎昵,便先入为主认定是娈童一流。且斗茶对他来说是极严肃神圣的,而且他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此中权威,大家没有不服他的品评的,所以方才见七宝面露笑容,只当这臭小子无知,竟敢来嘲笑自己,所以竟无法容忍。   因此在说话的时候,口吻中也带着恼怒跟不屑。   张制锦知道他是误会了。   张制锦跟七宝心有灵犀,方才见她屡屡微笑,早知道她是为了那个“咬”才忍不住。   于是便道:“陈大人不必在意,我的书童并不懂这些,她是为了别的事而笑。”   陈寅越发恼怒,厉声喝道:“既然狗屁不懂,就不要进来乱了此处的清净!”   张制锦见他污言秽语很不客气,也有几分微愠:“敢情这里是陈大人所开,闲人免进吗?”   陈寅正在气头上,又道:“闲人自然可进,但误国之人跟佞幸之人就免了!”   旁边众人见他两人如此,都知道他们的身份特殊,谁也不是好惹的。何况陈寅盛怒之时,大家便都噤若寒蝉,想劝都不敢出声。   众人虽忌惮陈寅,张制锦哪里把他放在眼里,才要反唇相讥,忽然七宝说道:“陈先生说谁是误国之人,是我们大人吗?那佞幸之人,难道是我啦?”说到最后一句,七宝伸出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   陈寅对上七宝亮晶晶的眼睛,这双眸子清澈而无邪,哪里有半点“佞幸”,瞬间他竟有些语塞。   七宝却已经起身,竟往前走来。   张制锦很诧异,本想拦住她,转念间却又并未出声,只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   七宝走到大方桌旁边,低头看看桌上两盏茶。   果然就跟陈御史所说的一样,其中一盏的汤花没有咬盏,建盏的边沿已经出现了水痕,算是下品,而另一盏的汤花也有散开的迹象。   陈御史回过神来:“你看什么?”   七宝说道:“早听说陈御史刚正不阿,是头一号忠君为国的人,今日才知道,连爱好都这样的高雅不同呢。”   陈寅见她竟然夸赞自己,微微得意,便做冷傲之态道:“我自然不好酒色。君子当独爱茶,而斗茶之道,更最见君子之风。”   七宝说道:“那喜欢斗茶的,莫非就都是君子了吗?”   陈寅微怔,以为她是揶揄自己,便哂笑道:“喜欢斗茶的自然并非都是君子,但若是茶艺炉火纯青的,那自然定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呢。”   七宝说道:“真的吗?”   陈寅见她两眼满是纯真的疑惑,不由道:“你当然不懂,我们是最懂的。”   旁边的众人见七宝容貌出色,言语可喜,就也纷纷凑趣说道:“这位小哥儿莫非也有兴趣吗?”   七宝忖度了会儿,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动:“我虽然不太会,但方才看了个大概,的确也想试试。”   陈御史嗤地笑了出来,撇嘴道:“试试?你以为这是孩子玩的把戏?”   七宝说道:“一个人玩自然没有趣,有人比着才算是斗茶嘛。”   陈寅倒也不笨,当即问道:“哦?你还想跟人比?你想跟谁比?”   七宝笑面如花,竟回答:“我想跟陈御史比。”   陈寅着实吃了一惊,连旁边的张制锦也不禁动容。   陈寅皱眉:“你想跟我比?你怎么跟我比?”   七宝又想了想,先回头看一眼张制锦,见他稳稳地坐着,才认真说道:“不如这样啦,既然茶艺最高的人,便自有君子的操持跟品行,那这次我跟先生比,我、我若输了,我便承认了方才您说的,我们大人是误国之人,我是佞幸之人,好不好呀?”   陈寅巨震:“你说什么?”不禁回头看向张制锦,想看他的反应。   七宝也特意又看向张制锦,却见他并不怎么吃惊的样子,只是眸色沉静地看着自己。   七宝更加安心,继续认真地又道:“不过,相反,若是先生你输了,那你也要向我们大人认错,且从此之后不能再以偏见来针对我们大人了。”   陈寅眉头紧锁:“你……”   七宝却又笑问:“先生肯不肯呀?”   陈寅目光闪烁,有些怀疑地看向七宝,但对方年纪不大,又是那种身份,自然不可能精通斗茶之道。   可七宝竟如此说,难道是被张制锦宠惯太过、忘乎所以了吗?   且张制锦竟眼睁睁地看着此人在这里“大放厥词”,自个儿却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模样。   陈寅便冷笑道:“这可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且你是什么身份,也配跟我比试?”   话音刚落,就听张制锦淡声道:“她说的话,就是我说的;她跟陈御史比,就等同我跟陈御史比,她输了,就是我输了。——这样的身份够不够?”   陈寅扬眉。   张制锦拿起桌上的建盏,望着里头迷离的色彩,轻轻一晃道:“又或者,陈御史怕了?怕输给……我的人?” 第103章   陈寅看着张制锦,虽然他觉着七宝的样子不像是个精通茶道的,何况就算通晓,也绝对不可能是那种高手。   但是张制锦居然是这般气定神闲,又是一副挑衅的口吻。   陈寅自负是此中顶级名手,如何能够容忍。   当下陈寅冷笑道:“我怕输给他?张侍郎,你说话可算数?如果他输了,就等于你输了?”   张制锦道:“一言九鼎。”   陈寅笑道:“那好,如果他输了,我要你承认自己想要扶持武官的主张是错误的,从此后撤回这项荒唐的谏议。你肯不肯?”   刹那间,整个茶楼里万籁无声。   七宝也正看着张制锦,可也没想到陈寅竟提出这种建议,当下有些着急。   张制锦却轻描淡写地说道:“当然可以。”   七宝叫道:“大人!”   陈寅脸上露出喜色:“好……”   张制锦却又说道:“那若是我们赢了,陈大人是不是就放弃弹劾,也赞同我的这项谏议呢?”   陈寅皱眉忖度片刻,自恃是有赢无输的,这种大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当下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七宝已经忍不住跑了回来,抓住张制锦的手臂道:“大人,你、你为什么这样……”   原先只是她跟陈寅半是玩笑似的,如今张制锦也参与进来,性质自然不同,若是自己做的不好,岂不是把张制锦都连累了?   张制锦望着她微微一笑:“怎么了?”   七宝的眼睛早又泛红了:“我怕害了您。”   张制锦沉吟着:“不要管别人,也不用理其他,我也想看看……你怎么做,你也只为我做好了就是了。”   七宝一震。   那边儿陈寅早吩咐人准备起来,回头见他两人说话,便冷笑了声。   张制锦在七宝的小手上握了一把,轻声道:“去吧。”   ——   七宝只得转身回到了茶桌之前。   旁边陈寅胸有成竹,便戏谑地看她一眼,想看她如何动作。   却见七宝并不着急,她打量着面前的器具,终于先取了水来尝了一口,因喝的有些着急,几乎呛到。   陈寅暗笑。   七宝又看过了几样茶,原来面前有蒙顶茶,青凤髓,铁罗汉,临江玉津,武夷龙团。   其中蒙顶茶,青凤髓,临江玉津属于绿茶,铁罗汉跟武夷龙团却是乌龙茶,陈寅留神看七宝怎么选,却见她选的竟是最后一种龙团。   陈寅不由挑眉,心中想:“这兴许只是凑巧。”   原来这几样茶里头,只有龙团的来历最为不凡,跟进献朝廷的贡茶同属于一类。方才陈寅也想选这一种来着。   而陈寅之所以选龙团,却也并不只是因为这茶最好,而是因为他心中极为明白,今日所用的水质清软,配龙团正是相得益彰的。   七宝取了龙团,放在碾子里要将其碾成粉末,只是她毕竟是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下如此,又惦记着张制锦跟陈寅的赌约,难免紧张,小手就有些发抖。   耳畔听到陈寅“嗤”地笑了声,七宝的脸上晕红,不安地回头,却对上张制锦沉静而温和的眸色。   七宝迎着他的眼神,心中一动:他明明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却仍是愿意豁出一切跟陈寅打这个赌。   他凭什么这么相信她?   难道就不怕她给他丢了脸,害他栽跟头吗?   一念心动,眼中就有些湿润。   七宝深深呼吸,忙不去胡思乱想,只平心静气,仔细回想。   将茶碾碎后再取出,又再行细细捣碎,慢慢地熟络起来,一步一步,有条不紊。   陈寅看在眼里,倒是诧异起来:起初见七宝手脚生疏,心想果然是个外行,谁知慢慢地竟大有改观。   陈御史皱眉,当下不再托大,便也忙在自己桌前操持起来。   两个人行事之时,慢慢地原先坐在大方桌前的那些人,有许多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竟要走近过来细看。   原来七宝人物灵秀,动作起来,虽然无意之中,却也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曼妙风情,举手投足,转身低头之间,竟比那些舞乐还要好看百倍,场场都能入画似的。   所以这些人不知不觉之中都看呆了。   七宝心无旁骛,自己筛好了茶,烧好了水,将水注入茶中,便是斗茶最难的一关来了。   忙拿起干净的茶筅,手腕轻轻抖动,在那盏中轻轻地拂动击打。   正陈寅那边也做到了这一步,刹那间,整个茶楼里悄然无声,只有刷刷地击茶的响动。   那些精于茶道的,自然会专注地看陈寅所为,但大部分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给七宝的动作吸引,却见她一抹皓腕如雪,纤手如玉,如琢如磨的指尖捏着竹制的茶筅,击打轻拂,光摇影动,光是看就已经是莫大的享受了。   而随着她均匀的动作,茶盏之中迅速升起了一层似雪般的汤花,汤花从无到有,渐渐升起,细密匀称,也引来众人低低的惊呼之声。   那边陈寅虽也正认真地击茶,却也瞧见了七宝的动作,直到此刻,心中才震惊起来,知道自己先前是太过以貌取人,小看了对方了。   只不过……张制锦从哪里找来如此能耐的“书童”?   三刻钟之后,两盏茶汤整齐地放在了方桌之上。   围观在座的众人都是极有经验的茶客,分别仔细相看,却几乎分不出到底谁胜谁负。   两盏茶的汤花几乎一样的高低,一样的浓密,也都各自将茶盏咬的很均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几乎就以为是同一个人所为。   陈寅还不信,特意走到另一边,低头打量七宝的那盏茶,就连眼光毒辣如他,几乎也挑不出什么不妥。   然而陈寅心中知道,虽然看似如此,但是两个人的年纪、资历毕竟不同,自己浸淫此道已久,对方却只是个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年,以自己的本事,居然跟对方拼了个不相上下,这实则已经算是输了。   只是陈寅死也不能说出来罢了。   陈寅的额头隐隐地有汗意透出,尤其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如果今天输给了七宝,以后还有什么面目在这里品茶斗茶,评头论足?   陈寅想了会儿,说道:“这还不算完呢。”   当下有机灵的人明白他的心意,忙道:“不错,我等意犹未尽不说,且说起来,这还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难道大家都忘了茶令跟茶百戏?”   原来一场完整的斗茶,除了以汤花鉴别茶品分出茶艺的高低之外,还有行茶令跟茶百戏。   事实上最考验技艺的,却是茶百戏。   所谓的茶百戏,就是以击出来的茶为纸,以上面的汤花为墨,直接用细长的竹匕在茶盏之中作画,若不是精于书画之人,且又深懂茶性,便再也做不到,二者缺一不可。   陈寅笑看七宝:“你能吗?”   七宝先回头看向张制锦,才回答:“你能我就能。”   陈寅笑着摇头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旁边众人已经迫不及待,陈寅虽然精于茶道,但因为他毕竟身居高位,所以平日里只在这里评点别人,极少看他自己出手。   今儿突然跟人比试,果然技艺非凡,一想到还能目睹难得的茶百戏,自然更加无法按捺激动之情,纷纷地鼓噪催促。   陈寅有心要压倒七宝,当下也不啰嗦,便自拿了建盏,取了竹匕,在旁边落座。   茶杯之中的汤花是泡沫组成,稍纵即逝,要在上面作画何其艰难,陈寅却手到拈来。   往茶盏中注入滚水之后,汤花四散,就在这刹那变化的功夫,陈寅凝眸盯着面前的汤面,借着水流汤花飘动变幻的瞬间,细长的竹匕在茶汤上轻轻一挑,左开右画,轻拢慢挑,不出半刻钟,围观众人已经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惊叹之声。   原来在他面前的建盏汤面上,赫然竟出现了两只丹顶鹤,丝丝缕缕的汤花在鹤的周围缭绕,如同云朵,又像是飘雪,两只显赫一只单脚独立,另一只垂头觅食似的,竟是栩栩如生,令人叹为观止。   已经有人忍不住叹道:“真乃巧夺天功,不愧是陈大人!”   陈寅方才凝神静气,做出了这一幅茶百戏,自己也是得意非凡,自忖先前也做过许多画,却都不及今日所画的这一幅高明绝妙,简直有“妙手偶得之”的快感。   他在得意之余,便看向旁边的七宝。   七宝身边也围站着许多人,却都鸦雀无声,陈寅不禁起身走了过去,分开众人,往内看时,突然一震。   这会儿七宝正慢慢地将手中捏着的竹匕轻轻地挑起,完成了最后一笔。   围着的众人也都情不自禁地散开,光芒之下,看见了建盏之中的图。   那居然是一副溪边行吟图。   点点的汤花簇簇拥拥,像是漫天的桃花连绵,而在桃花树下,却有一个身段纤袅的女孩子,亭亭玉立,她是背对着众人,看不清眉眼,但她的衣袖跟长发低垂,因为汤花变幻之故,竟给人一种随风摇曳,且又在动的感觉,虽看不清容颜,却已经知道必然是个绝代佳人。   在这女子身前脚下,却是丝丝缕缕的清溪一道,甚至隐隐约约能看到太过清澈的溪水里映出了天空的云朵。   然而更让陈寅吃惊的是,在这茶盏的方寸之间,不禁有这样一幅堪称惊世的画,更有两行草书提诗,写的是: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这幅图画跟行云流水的草书配合的相得益彰,天衣无缝。   眼见了这幅茶百戏的图,陈寅方才的傲然自得也随之荡然无存了。   ——   七宝抬头看向身边众人,又看一眼陈寅。   她还没有看见陈寅画的是什么,心中仍是有些忐忑。   七宝想过去瞧一瞧,那边张制锦却站起身来:“怎么,胜负可分了吗?”   陈寅终于抬头,脸色古怪地看向他。   张制锦来到桌边,垂眸看向那盏中的画。   桃花林下的女子仍是背对着众人,孤独地一个人站着,因为汤花上的泡沫在逐渐地减少,看起来就仿佛这女孩子正在离开众人,飘飘荡荡渐行渐远一样。   几乎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种深深地眷恋不舍,几乎想要张手拉住,张口叫住她,央求她不要离开。   但美好的事物之所以加倍的美好,却正是因为强留不住,甚是短暂。   张制锦只看了一眼那图。   然后他抬手握住了七宝的腕子。   这会儿陈寅说道:“张侍郎……的书童好厉害,不知你是从哪里找来这样能耐的书童呢?”   张制锦道:“在今日之前,我也不知她有这般本事。”   陈寅又看向七宝,事到如今,他仍然有些不敢相信,这一幅精妙绝伦的画,是出自眼前的“少年”之手。   “老朽,”陈寅满心苦涩,却也不得不开口,“认输了。”   直到现在,七宝才总算松了口气。   她忙问:“真的吗?”   陈寅忽略了汤花一节,只说道:“你所做的画,功力意境确实在我之上,且你竟然能用草书题诗在上,非但是巧夺天工,更是弥补了我们方才并未行茶令一节,用意跟图画都是绝妙。自然是我输了。”   听陈寅主动承认,观战的其他众人才也纷纷地点头称是。   七宝大喜,急忙说道:“既然您这么说,那愿赌服输,陈御史您以后可不能再为难我们大人了呀?且我们大人的所作所为,都是为国为民的,陈御史你也万万不能再污蔑大人了。”   陈寅面露苦色:“我、我自然……”   张制锦淡淡道:“斗茶只是玩乐,何况朝廷之事,岂是儿戏,先前我同御史所说的话只不过是赌气玩话,陈御史不必放在心上。”   陈寅又是惊愕,又略宽慰:“张侍郎……”   七宝也惊的拉着张制锦的衣袖,叫嚷道:“大人,他先前答应了的,还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呢?”   陈寅满面通红。   张制锦一笑,走到桌边,却见七宝的那盏茶上,美人只剩下袅袅一线,仿佛在众人说话的这功夫,美人已经飘然远去了。   张制锦举起茶盏,轻轻地喝了口,果然醇香温和:“好茶。”   他又慢慢地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这才将空了的茶盏重新放回桌上,向着陈寅道:“陈御史,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   张制锦拉着七宝的手往外走去。   七宝回头看向陈寅,又转身对张制锦不依不饶地说道:“大人,明明答应了的,怎么不算数了?我怕连累大人,方才费了好大功夫,我生恐输了呢!”   如果是七宝输了,陈寅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张制锦,只怕还要大大地羞辱一番。   背后陈寅老脸更红。   剩下众人纷纷议论:“那少年好生厉害,从哪里跑出这样一个高手来,为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也有说:“张侍郎交游满天下,只怕认识什么能人异士,也是有的。”   在许多声音中,突然有个见多识广的含笑说道:“为什么我见方才那位少年,行动举止之中,仿佛有些女孩子气呢,难道大家都没有看出来?”   ——   只说张制锦带了七宝离开了潘楼,七宝很觉着遗憾,费劲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压倒了陈御史,却偏偏不能看他向着张制锦低头认错的样子。   张制锦见她不太高兴,便说道:“怎么还在惦记那件事呢?”   七宝怏怏不乐:“本以为可以帮得到大人一点儿的,没想到还是白忙了一场。”   “哪里白忙了?”张制锦微笑道:“方才茶楼里人多口杂,这件事明日就能传遍京城,倘若我还要挟陈寅不放,自然会有人说我把朝政当作儿戏,反而会对我不好,方才我故意放他一马,面上说的过去,以后陈寅未必就像是先前那样紧着为难人了。”   七宝诧异:“是真的吗?”   张制锦道:“自然了,你的功劳还是大有的。”   七宝嗤地笑道:“那还算是我没有白忙,唉,我的手都要酸麻了。”   张制锦站住,握着她的手腕,轻轻地给她揉搓,片刻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会斗茶之法?方才那幅图……更是画的很好,哪里学的?”   七宝的眼神闪了一闪,然后小声说道:“是、是以前在家里闲着无聊的时候学了些。”   陈寅这把年纪了,几乎得闲就沉浸在斗茶之中,他的功夫自然不是寻常的人可以比拟的,七宝一个小丫头,只在家里学了学就能压倒陈寅?   张制锦心中转念,又见神情有异,却并未追问,只道:“我见前面有个刺绣的铺子,你要不要去看看?”   七宝对刺绣并没多大兴趣,但为了转开他的注意力,就忙道:“好啊好啊。”   于是两人便又转到了绣庄,却见满目锦绣,七宝本是随便看看,没想到一进门就给引住了眼睛。自己所绣的那些,跟这里的绣工相比,简直不堪入目。   七宝瞧上了两个双面绣的绣屏,并几把夏天用的绢丝绣扇,张制锦又按着自己的眼光给她加了几件儿,吩咐店主派人送到张府,便行离开了。   这会儿日色正午,两人出来逛了半天,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七宝第一次跟他出来,意犹未尽,恋恋不舍地说道:“下午真的还要回部里吗?”   张制锦道:“我若是能及早将事情办好,晚上会早些回去陪你的。”   七宝也知道公事要紧,虽不高兴,却也乖乖答应:“那好吧。”   张制锦见她神情略见黯然,便说:“咱们吃了饭再回去可好?”   七宝忙点头:“当然好啦。”横竖只要跟他在一块儿,不管如何都成。   张制锦想了一想,便带七宝回头,仍是乘车,穿过两条街,来到了南音大街上的一品红,临街三层的酒楼,是京城内最负盛名的。   七宝还是第一次来,不免新鲜,又见门口系着好几匹高头大马,人来人往,她便有些胆怯,只乖乖地跟在张制锦身后。   进了酒楼之内,小二领着到了个临街的单间阁子里。   七宝见这房间又清净又雅致,便又喜欢起来,忙在靠窗户边上坐了,往外打量的时候,见外头杨柳依依,色如碧玉,街头上行人来往不绝,看着如一副画卷。   七宝观景的时候,张制锦吩咐了小二几句,便也过来落座,见七宝小脸上露出喜欢之色,他才微微一笑。   “大人,我还是第一次来这儿,”七宝四顾打量,喜道“这比我的暖香楼还要高呢。”   张制锦笑道:“你才去了几个地方,改天带你去城外,到宁塔看一看。”   “是新进建起来的那座宁塔吗?据说有九层,是京畿左右最高的?”   “嗯,就是那个。”   两人说这话,小二送了酒菜上来,有三荤三素,并一壶酒,一碗乌梅汤。   七宝知道那碗汤是给自己的,正有些口渴,便端过来喝了口,只觉酸酸甜甜:“好喝。”   张制锦道:“这里才有一种灌浆包子很好,待会儿会送来,你尝一尝。”不多时,果然又送了一盘蟹黄灌浆馒头来。   七宝头一次吃此物,虽然张制锦告诉她要把汤水倒出来,仍是不小心烫到了舌头,七宝疼的伸出舌头,眉心皱起。   张制锦笑道:“喝口乌梅汤镇一镇,可见你是饿了,这么着急做什么,又没有人跟你抢。”   七宝说道:“烫得很疼,大人还笑话我。”说着,却乖乖地喝了口乌梅汤。   张制锦看她委屈的样子,索性将她轻轻一抱,竟抱过来搂入怀中:“你毛手毛脚的毕竟叫人不放心,就让夫君喂你就是了。”   七宝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没想到他竟这样:“不用啦。”还觉着舌头上辣辣的疼,便嘶嘶地吐舌。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慢慢把筷子放下:“还有个法子可以止痛的。”   七宝忙问:“怎么?”   张制锦将她下颌轻轻地抬起,便亲了上去,唇齿相接,他卷住七宝的丁香小舌,相濡以沫般吮吸着。   七宝魂飞魄散,慢慢地觉着舌头都麻木了,推搡了半天,才将他推开。   张制锦方才喝了两口酒,嘴里全是酒气,大概是那酒因为亲吻只顾传了过来,七宝只觉着舌尖上的疼果然好了很多,只是羞于承认。   张制锦却笑问:“觉着怎么样了?”   七宝摇头:“大人,你怎么爱胡闹呢。”幸而这是在单间里,无人看见,只不过一墙之隔,仍能听见隔壁说笑吵嚷的声音,以及走廊上的人来来往往。   张制锦道:“这不过是发乎情罢了,怎么是胡闹。”   “那下半句呢?”   发乎情,自然是止乎礼了。   张制锦故意道:“我忘了,七宝告诉我?”   他正欲再亲过来,七宝已经忙把脸藏到他怀中去,不想让他得逞。   正在此刻,门外又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其中有人说道:“听说有一样蟹黄馒头是最好的,今儿倒要尝尝。”   另一个笑道:“光是吃的自然不能尽兴,我又听说最近有个叫做什么程弥弥的歌女,最是色艺双绝,到底要叫过来见识见识。”   “只可惜侯爷怎么竟不肯赏光一块儿来?”   最后一个人说道:“永宁侯自然是能者多劳。改日再叫他来便是。”   说话的都是些男子,七宝本来胆怯,便缩在张制锦怀中一声不吭,可听到最后一个人开口,却更是几乎惊呼出来。   原来这最后出声的人,赫然竟正是世子赵琝。   七宝忙抬头看向张制锦,而这功夫,外头的脚步声竟停了下来,然后是吱呀一声,隔壁的房门给打开,小二说道:“这间是最好的,各位大人请。”   众人纷纷而入,各自落座,之前说话那人就说道:“捡着好的酒饭送上来就是了,另外,把那程弥弥也叫来。”   小二为难道:“酒饭自然立刻送到,只是程弥弥如今在别的阁子里伺候……”   “闭嘴,”那人大喝了声,“管她在哪里,即刻叫来!不然把你这楼还拆了呢。”   另一人道:“也不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里坐着的都是谁,就敢在这里啰嗦!”   那小二吓得飞奔去了。   而在这边,七宝也忙抓住张制锦的衣襟,低低道:“大人,咱们、咱们快回去吧?”   张制锦微笑道:“怎么,饭才刚刚吃,又忙什么?”   七宝说道:“世子在隔壁间呢,万一……”   “万一怎么?万一给他发现咱们在这里,他会怎么样吗?”张制锦问。   有张制锦在,七宝当然不担心赵琝会怎么样,但是在这种地方遇见,终究是有些尴尬的。   “大人……”七宝抓着他的肩头衣裳,低低地求。   张制锦望着她撒娇哀求的样子,却更是心动,便笑道:“那咱们不做声,他们自然就发现不了了。”   此刻,隔壁陆陆续续上了菜,又有小二领着两人走到隔壁门口,敲门而入,就听到有个女子的声音,娇滴滴地响起:“妾身参见几位大人。”   七宝虽没看到人生得怎么样,但一听这声音,竟叫人骨酥筋软,可见必然是个美人。   隔壁众人显然也是这般想法,半晌,才有笑声响起:“果然倒是名不虚传。”   只听那程弥弥道:“大人们想听什么曲子?”   先前那要点程弥弥的男子便道:“你就唱个你拿手的就是了。”   程弥弥想了想,举手拨弦,叮咚两声之后,便唱道:“去岁君家把酒杯。雪中曾见牡丹开。而今纨扇薰风里,又见疏枝月下梅。欢几许,醉方回……”   这声音倒也格外销魂了。   七宝原本只想着要走开,但是听到程弥弥开了腔,竟又是唱得如此,不由听得痴痴呆呆,忙对张制锦说道:“大人,她唱的是你的词。”   张制锦不置可否,原来他只是司空见惯罢了,此刻便夹了一筷子鲜笋给七宝吃了,自己也吃了一口,又喝了口酒。   七宝正屏息静静听着,连笋都不敢嚼的太大声,免得打扰了这般天籁。   不料正在此刻,却听到世子赵琝的声音响起,竟道:“这是唱的什么?”   大家本都在听的入神,突然给打断,一时鸦默雀静,半晌,程弥弥才回答:“回大人,是一首《鹧鸪天》。”   赵琝道:“什么《鹧鸪天》,我看却是酸气冲天!”   程弥弥一怔:“既然您不喜欢,那我就再换一首罢了。”   于是想了想,又拨弦唱道:“断崖千丈孤松,挂冠更在松高处。平生袖手,故应休矣,功名良苦。笑指儿曹,人间醉梦……”   七宝听她又换了一首《水龙吟》,却也是张制锦的手笔,心中又重喜欢起来,便紧紧抓着张制锦的胳膊,示意他听,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张制锦笑看她一眼,觉着让她高兴也实在是容易的,一首曲子便能喜不自禁如此。   七宝正在听的如痴如醉,却听到“啪”地一声,是手拍在桌子上,仍是赵琝喝道:“怎么净是这些酸人做的酸曲子,就没有个雅俗共赏的吗?”   大家都呆了。   七宝给他吓得狠狠地一抖,幸而是在张制锦怀中。反应过来后,气的眉头都皱了起来,忍不住嘀咕道:“说什么!”   张制锦却一笑,早在赵琝第一次出声的时候,他就猜到了赵琝是故意针对,如今果然验证了他的想法。   这程弥弥不愧是迎来送往的歌姬,这会儿也总算领悟了赵琝的意思,便笑道:“是。”   于是轻轻一拨琴弦,唱了个小曲儿:“宁可少活十年,休得一日无权,大丈夫时乖命蹇。有朝一日天随人愿,赛田文养客三千。”   这自然不是张制锦所做,果然赵琝喜欢:“唱得好。有赏。”   同他一起的那些人虽然觉着程弥弥先前唱的也很好,但大家也都想让世子开心,所以便也顺势鼓掌叫好。   七宝忍不住,嘟着嘴说道:“他懂什么嘛。只是乱嚷嚷。”   张制锦笑道:“咱们又不出钱,在这里白听人家唱,你还挑挑拣拣的?”   七宝仰头,见他脸色平和淡然,毫无愠色,便道:“大人,我……”轻轻地抬头,在他腮上亲了一下。   四目相对,张制锦道:“你怎么样?”   七宝咽了口唾沫:“我、我喜欢大人。”   张制锦的眼中漾着笑意:“是才喜欢吗?”   “不……”七宝眨了眨眼,“很久、很久前就喜欢了。”   他眼中的笑意越发盛了,盈盈地仿佛能将人溺在其中:“那……有多喜欢?”   七宝只觉得口干的很,竟无法回答他的问话,转头见桌上摆着一个杯子,便拿起来喝了口,不料却是他的半杯酒。   酒入口中,有些辛辣,七宝咽下许多,却也因而呛的咳嗽出声。   张制锦忙给她轻抚动后背,七宝怕给隔壁听见,便用力捂着嘴。   幸而这会儿隔壁正在说笑声不停,想必不会有人在意这短促的咳嗽声。   七宝平复了一下心绪,才又勾着他的脖子,轻声地在张制锦的耳畔说道:“就算会为了大人死去,也仍是很喜欢的喜欢。”   张制锦脸色微变,盯着七宝,这会儿心突然有些不安,明明正是郎情妾意,甚是旖旎的时候,她竟说出这话,虽然可看做是很重的盟誓,但……   张制锦皱皱眉:“不许这么说。”   “那怎么说呀?”七宝问。方才喝下去的酒在腹内渐渐地有些滚烫起来,这感觉却并不坏,七宝索性抬手又将酒杯倒满,自己慢慢地有吃了一杯,才往张制锦怀中蹭了蹭,“我是真心这样想的嘛。”   张制锦望着她眼波流转的样子,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却在这会儿,隔壁又响起叮咚的琵琶声,乐声之中,有人说道:“侯爷最近正忙什么,这样不可开交?还是说是因为新婚,脚给夫人绊住了?”   另一个道:“裴侯爷着实娶了位能干的嫂夫人,啧啧,原本侯府门可罗雀,但现在,往来之人络绎不绝,嫂夫人可算是贤内助了。”   “可是我听说,这位嫂夫人,是张府里老诰命夫人当初看中了的,似乎本是要订给张侍郎的……大概裴侯爷还不知此情。”   “这种事也不必提了,横竖都是过去的了。不过让我意外的却是张侍郎,看不出他那样的人,居然肯为了他的那位小娇妻,弄的满城轰动。”   说到这里,程弥弥笑问:“各位大人说的可是二十五日那天晚上的烟火盛会吗?当时这楼里所有人都挤在窗户上看,据说,那天白日舍粥的时候,大家本不知是侍郎夫人做寿,后来晚上见放礼花才都知道,那些坊间的百姓们也纷纷拿出自家的烟花爆竹来放,连这楼里都也跟着放了好些呢。”   一人道:“哦?为何如此?”   程弥弥说道:“原本是张侍郎在户部的时候,做了许多有利百姓们的好事,所以大家都惦记着,也都在那好日子里帮着凑趣。”   七宝心花怒放,又因酒力上涌,几乎手舞足蹈:“大人,你听!”   张制锦见她脸色通红,知道是半醉了,便笑道:“听见了。”   七宝看着他的俊眉修眼,忍不住在他脸颊上用力地又亲了口:“大人果然很能干。”   张制锦忍笑:“是吗?”   正在此刻,沉默了半晌的世子赵琝道:“他真有那么好吗,我看未必吧,擅自动用户部的人满足他一人之私欲,难为你们竟满口称赞。”   程弥弥一笑,不敢跟这些达官显贵犟嘴,只有轻抚琵琶。   赵琝却又冷道:“我看他的官儿也做不长了,所谓树大招风,因为要改官制的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偏偏还在这节骨眼上如此张扬,只怕他的官运也要到头了。”   大家都不敢吱声。   七宝却大怒,脱口叫道:“胡说!”   她仗着酒力,忘乎所以,叫嚷之后也并没多少恐惧,甚至还挣扎着试图要从张制锦腿上跳下地,去找赵琝理论。   张制锦一边儿抱着她,一边抬眸。   眼前的房门被猛地一脚踹开,世子赵琝站在门口,冷冷地看了过来。 第104章   其实早在七宝被酒呛的咳嗽的时候,在隔壁间的赵琝就听见了。   只不过一则阁子里吵嚷,又有乐声,他有些不大确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又或许是错听了而已。   所以才故意说了那些张制锦不好的话。   果然,就在他说完之后,便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叫了起来。   此时此刻,赵琝站在阁子门口,目不转睛地望着里头两人。   他看见张制锦坐在桌边,怀中抱着的正是身着男装的七宝,而她脸上红扑扑的,醉眼迷离,正在试图挣扎下地,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   眼看此情此境,赵琝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唐突。   他只想到七宝在这里,所以急着要见一见,却料不到见到的是这样的一幕,对他来说,赫然是极大的刺激跟折磨。   跟赵琝正好相反的是,里间张制锦虽给看了个正着,且方才也把赵琝的话听的清楚明白,但自始至终脸上毫无任何不悦之色,仍是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波澜不惊。   只是七宝因为听见动静,转头看见赵琝,便用尽全力把张制锦一推,竟从他的怀中挣扎到地上。   “是你!”七宝先是往前一个踉跄,然后指着赵琝,叫着说道:“你竟然还敢诋毁大人,快向大人致歉!”   这若是换了别人这样狗胆包天,赵琝早就上去杀了,然而此时他望着七宝,见她小脸如桃花一般,嫣红的樱唇微微嘟起,像是新洗过的樱珠一样带着晶莹的微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虽然是嗔怪,却偏偏如此好看,竟让人恨不得给她这般瞪上一生一世才好。   就在这会儿,先前跟赵琝在同一阁子内吃酒的众人,因为都不明白世子为什么突然就冲门而出,大家呆了一呆后忙都跟着奔了出来。   又见赵琝站在隔壁间门口,众人之中有人想起先前隔壁那一声“胡说”,便以为赵琝是发怒了,于是便也撸着袖子走了过来助战:“混账东西们,竟然敢当着世子的面如此放肆!”   待走到门口,众人突然瞧见面前一个容貌秀丽非常的“少年”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赵琝,满面恼怒似的,大家都愣住了,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形。   正在发怔,却又看见少年的身后坐着一人,同样的端庄昳丽,丰神俊朗,竟然正是张制锦!   此刻露面的这些人虽然是赵琝一党的,但方才在隔壁却也并没十分说张制锦的坏话,毕竟都知道张侍郎在朝中举重若轻的地位,而且有许多人私底下都跟他自有交往,所以不免留几分颜面。   这会儿突然见张制锦赫然在座,大家震惊之余,不免又略觉尴尬,更加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不料七宝看见这许多人出现,只当赵琝的帮手来了,便叫道:“你想仗势欺人吗,我却不怕。”说着便跑到张制锦身后,狐假虎威地探头,口齿不清地说道:“你、你还敢欺负我试试?我叫大人教训你!”   赵琝望着她娇憨十足的举止,一时想起当初她没嫁人之前的种种情形,整个人便有些痴痴惘惘。   而在赵琝身边有人忍不住道:“你这臭小子,不要对世子忒无礼了!”   七宝躲在张制锦身后,看着他端直的肩头,仿佛山岳般可倚可靠,便丝毫也不觉恐惧,因说道:“你才是臭小子!是他先对大人无礼的,背后说人坏话,不羞啊不羞!”   七宝说着,竟向着赵琝吐了吐舌。   赵琝着实无法弄清此刻自己的心情,像是给人推在水里,浮浮沉沉的,无法喘息,又像是给人摁在火中,浑身上下给烤的吱吱生疼。   其他跟随赵琝的人,却也都很会察言观色,一个个忙看赵琝,见他这般呆怔痴傻的样子,却并不像是勃然大怒,大家面面相觑,不便多言了。   幸而同赵琝一块儿的还有一个“老熟人”,却正是驸马都尉王廷。   王廷却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在众人都跑出去后,他在最后面安慰了程弥弥几句,才又跟着过来了。   只是还没到跟前,就见这些人簇拥着赵琝立在房门口,竟不知是什么情形,王廷忙踱步过来,探头看时,先是一愣,继而大喜过望,便从众人身后走了出来,招呼道:“小表弟,你是几时又上京的?怎么三公子半个字也没告诉过我呢?”   七宝醉眼迷离,仔细看了会儿才认出是王廷:“啊、是……”但是虽然觉着王廷有几分面熟,却不记得在何处见过了。   王廷却已经奔了进来,先向着张制锦行礼,又若无其事地笑道:“侍郎怎么跟三公子的姨家表弟在一块儿?想必是他才来京内,也是带他出来游玩的?”   张制锦起身还礼,微微扬眉点头道:“这么巧,王驸马也在喝酒?”   王廷回头看向赵琝一行人道:“方才在跟世子众人喝酒听曲,如果早知道侍郎跟小表弟也在这里,就该叫着过去,大家一块儿同乐才好。”趁机死命地打量七宝。   七宝瞅了他一会儿,又看向赵琝,嫌弃地哼道:“我才不跟他一起喝酒呢。”   赵琝的手暗中握紧,直到这会儿才有些反应过来,便回头向着身边人低低一句吩咐。   众人闻言,忙都悄然退了,赵琝迈步进来,按捺着心头涌动说道:“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这么念念不忘的恨着我?”   王廷回头。   七宝听了这句,便说道:“谁让你背地里说大人的坏话呢?”   赵琝说道:“原来你是为了张侍郎不平?”   七宝坚决地点头:“大人做的都是好事,不许你诋毁他。”   赵琝看向张制锦,说道:“方才我不过是故意而为,算不上是背地嚼舌,侍郎应该明白吧?”   张制锦淡淡一笑:“就算世子对我有何不满,聚会之时批评几句也是情有可原,何况世子方才只是想引她出声而已。”   赵琝见他果然明白,便也不再多说,目光扫过桌上的杯盘,又看向七宝:“侍郎竟许她吃酒?”   张制锦还未回答,七宝已经又嚷嚷说:“你管不着,只有大人可以管我。”   赵琝的心猛然一震。   张制锦却也很意外,瞄了七宝一眼,眼中便漾起笑意。   王廷在旁边,倒是没了插嘴的余地。   七宝却偏又认真盯着赵琝道:“世子,你对我四姐姐好不好呀?”   赵琝淡淡问道:“她对你说了我对她不好吗?”   “当然不是,”七宝摇头,“我自己知道的。你不许纳妾,不许……要对我四姐姐一个人好啊。”   这会儿酒力更发作起来,说话的声音几乎都有些变了。   赵琝道:“如果我不呢?”   七宝圆睁双眼,好像要把赵琝看的更清楚一点,眼前的人却晃来晃去,容颜也随之模糊。   七宝伸出手乱抓,想要捉住他,手却及时地给张制锦给握住了。   “你、你若对不住我四姐姐,你……我就……”   “你就怎么样?”赵琝问。   张制锦却淡声说道:“世子,内人醉了。”   赵琝看着七宝,见她的眼皮不住地往下,长睫忽闪,显然像是要醉倒睡了过去的样子。   “唉,”七宝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跟先前不同了,这是好事,至少不会跟梦里一样,那样可怕,世子哥哥……你这样就好了……”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几句,显然是醉的厉害。   赵琝却觉着身心俱冷:“你到底在说什么?”   张制锦其实是能制止七宝的,但他跟赵琝一样、甚至比赵琝更加心切,想听听七宝会说出什么话来。   可另一方面他的心又悬着,只觉着也许七宝说出来的,是连他也不能接受的。   他正要再行制止,就听七宝低低讷讷地说道:“我毕竟、想大家都平安无事……世子哥哥,你别死啊,我也不要死……我们都……”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但在场之人,除了王廷站的略远,张制锦跟赵琝却都听得很清楚。   最后,七宝将头靠在张制锦怀中,双腿一软,将要昏睡过去之前,仍喃喃不清地说道:“你要对我、四姐姐好一些啊,不然、不然我……”却终于支撑不住,呼呼大睡过去。   ——   这天,张制锦先并不送七宝回张府,只又带她回到紫藤别院,让她在别院里好生安歇,顺带醒酒。   同春见七宝醉了,吃了一惊,却幸而并无别的,当下伺候着七宝睡了,便出来询问究竟。   洛尘跟了一路,虽然不敢靠近,却也知道来龙去脉,因将今日的“奇遇”告诉了同春。   同春听了又惊又笑:“天神菩萨,出去这半天,就生出这许多新鲜故事来,可惜九爷怎么不叫我跟着呢?”   洛尘笑道:“若叫姐姐跟着,九爷自然不得跟少奶奶那样亲密了。”   同春白了他一眼:“好像平日里我见的还少似的。”   洛尘笑问:“姐姐都看了些什么啊?跟我说说呗?”   同春不知不觉红了脸,便不去理他。   洛尘好不容易得了跟她私下相处的机会,便悄悄地拉住她的衣袖。同春忙把袖子拽了回去,洛尘抓着不放,同春喝道:“把你的爪子放开,这是姑娘新给我做的衣裳,料子娇贵着呢,你留神给我扯坏了。”   洛尘忙道:“姐姐不用担心,我跟着大人这多年,也积攒了些银子,以后给姐姐再买好的就是了。”   同春忍不住抿嘴一笑,却又忍住:“你买的怎么能跟姑娘给我做的一样?”   洛尘笑说:“那当然不一样,一个是主子给的,一个是夫君给的。”   同春脸红过耳,忙要站起来。   不料洛尘死死地拉着她的衣袖,同春才一起身,就给他拽的趔趄倒了下来,洛尘眼疾手快,顺势一把将她抱入怀中。   同春大惊失色,一怔之下,越发羞的无地自容,想要爬起来,却给洛尘死死地抱着不放。   而洛尘低头看着怀中同春羞红的脸,心也跳的厉害,呆呆看了半晌,突然低下头去,大胆在同春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同春惊呼出声,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出来,反手打了洛尘一记耳光。   洛尘虽然给打,但浑然不觉着痛,自觉心口皆甜,身子飘飘荡荡,惬意非常。   同春瞪了他一眼,转身跑进里屋去了。   洛尘在后呆呆看着,只等同春去了才突然想起来:“咦,我竟忘了问姐姐,少奶奶的茶艺是在哪里学的。算了,下次问也是一样的。”   洛尘举手在给打过的脸上抚了抚,嘿嘿一笑,转身往外去了。   七宝睡了一个时辰后才醒来,同春早叫人煮好了醒酒安神汤,七宝正觉着口中干涩,忙喝了一碗,整个人才好些了。   那边洛尘打听张制锦晚上不回,当下七宝便乘车又回到了张府,一路上寻思自己醉后种种,隐约记得仿佛见着了赵琝,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自己说过什么,则一概不知。   且说赵琝当日回到了康王府,入内给王妃请安,却见陈御史之女陈颖竟然也在。   陈颖见了赵琝,并不回避,起身低头含羞向着赵琝行了礼。   自从上次在静王府内陈颖跟曹晚芳针对七宝被打后,康王妃着意安抚,对待陈御史一家甚是厚待,陈颖的心气早就平了,恨只恨七宝跟周家姊妹,对于赵琝却是一点儿也不记恨,反而越发爱慕。   自从年前,陈颖就每每往王府走动频繁,王妃在年后也跟赵琝透露了自己的意愿,原来是想让陈颖进王府,作为赵琝的侧室。   如果按照陈颖的身份,做一个区区侧室自然不妥,但是如今康王鸿运当头,若将来登基为帝,那么世子的身份自然也不可同日而语,侧室也能一步登天。   只是赵琝并不待见陈颖,所以一直都散散漫漫的。今日见陈颖也在,突然间想起了在酒楼上七宝呢喃说什么“不许纳妾”,心中好像一团火拱了上来。   康王妃笑道:“你去哪里了?我正跟你妹妹说起来,你近日比先前更加忙了。”   赵琝说道:“跟一般同僚相识有个聚会,方才散了。”   康王妃道:“那也是好,你如今在朝中任职,自然要多跟人交际往来,这样才能笼络人心。”   这会儿陈颖笑道:“我也听父亲说起,圣上很是称赞世子哥哥,可见世子哥哥着实能耐。”   赵琝说道:“你父亲跟你说这些做什么?”   陈颖道:“父亲看着世子哥哥在圣上面前得宠,自然也替世子高兴。”   赵琝瞥了她一眼,并不做声,只又对王妃道:“母妃,我怕父王有事,先去书房看看。”   康王妃道:“去吧。正事要紧。”   赵琝离开王妃的上房,却并不往康王书房去,只绕回了自己房中。   正周绮靠在窗下做针线活,抬头见他上台阶,便忙起身迎接。   “世子今日回来的却早。”周绮笑盈盈地,亲自伺候赵琝更衣。   赵琝看一眼她满布笑意的脸,这张脸虽然生得也很美貌,且又仿佛贤惠非常,善解人意,但是……   赵琝淡淡道:“陈颖在母妃那边儿,你怎么不在那里一同说话?”   周绮微怔,继而仍是含笑说道:“我原本是在的,只不过怕王妃跟陈姑娘有些什么体己话说,所以略坐了坐后,就借口回来了。”   赵琝哼道:“你倒是很识大体。”   周绮含笑不语,只是将他除下的外衫递给旁边的婢女。   赵琝心中极为烦躁,便在桌边坐了,接了周绮递过来的茶喝了两口,才说道:“母妃的意思你知道了?”   周绮瞧着他的脸色问道:“世子是说,王妃想让世子纳了陈家姑娘的事?”   “嗯,”赵琝道:“你怎么看?”   周绮笑的滴水不漏:“这自然是好事,我又能说什么呢?”   赵琝冷笑:“你跟我不能说什么,倒是能跟七宝说。”   周绮的笑容略收了收:“殿下……”   赵琝本是不想提这件的,嘴快说了出来,便一了百了地拉了拉领口:“你也不必否认,若不是你跟她透过口风,以她的心性,怎么会想到这上面?”   周绮垂头,忖度半晌终于说道:“我跟七宝终究是姊妹,有什么不能启齿的话,别人说不得,姊妹们自然能够透上两句,原本也是因为那时候世子多日不回王府,我心里一时没了主意才多嘴说了。事后也很后悔,觉着自己有些冲动了。”   赵琝瞥着她:“你后悔?我看未必吧。”   周绮一怔,抬头对上赵琝的目光,脸上微微红了:“殿下……”   赵琝看着她面上一抹晕红,突然想到了酒楼里七宝不胜酒力那副两颊酡红的模样,倒是有几分相似。   赵琝探臂在周绮腰间一揽,将她搂到自己跟前:“你心里,怕是偷着高兴呢,是不是,世子妃?”   他低低说着,将周绮抱的越紧。   周绮有些慌张:“殿下,这是在白天……”   赵琝垂着眼皮道:“白天又怎么样?谁规定这种事只能在晚上做?”   此刻眼前突然又出现酒楼里惊鸿一瞥,张制锦把七宝抱在膝上的姿态,一时之间怦然心动,便不顾一切地埋首入她颈间。   旁边的侍女们见状,纷纷回避,周绮羞窘无地,不知他今日是怎么了。   原来自打上次请了七宝过来王府之后,此后赵琝果然并没有再夜不归宿。   两人圆房之后,周绮自然心满意足,虽然一时还没有身孕,不过总算不是之前那样令人绝望的情形了。   但是像今日这样,还是第一次。周绮虽然羞涩难当,但既然是世子愿意的,倒也罢了。   ——   此后到五月下旬,果然传来陈御史之女要入康王府的消息。   这日谢知妍正跟裴老夫人在张府做客,无意中说起此事。   谢知妍说道:“我听侯爷说,原来康王殿下一直很看重陈御史此人,当初王妃其实也看好了陈姑娘的,只不过阴差阳错的不得成,但王妃到底是怜惜她的人品,便不忍让世子殿下错过。”   二太太王氏说道:“可是堂堂的御史之女居然做妾,到底似乎有点儿说出去不好听啊。”   宋氏在旁边笑说:“这做不做妾的,倒也看门第,这会儿虽然说出去不好听,以后只怕我们见了,还要向人家行礼呢。”   王氏瞥向宋氏:“看样子三太太对此很有心得啊。”   宋氏自己就是从妾爬上来的,王氏自然是在趁机嘲讽她的出身。   大太太吴氏唇角一动,把笑生生忍住了。   宋氏眼神微变,继而说道:“二太太是抬举我了,我不过是就事论事罢了。难道你觉着我说的不对吗?若是将来康王殿下一飞冲天,谁见了不得下跪的?”   这会儿张老诰命道:“王府里的事,不是你我能够议论的。当着客人,你们也别太尽情了。”   裴老夫人笑道:“大家闲话家常罢了。您不必在意。对了,如何不见七宝?”   张老诰命道:“七宝身子弱,听说前日感了点风邪,这两天都没过来请安。只不过今儿听说您来了,应该是会过来的。”说着便吩咐洪儿:“派人去看看少奶奶如何了?告诉她……”   裴老夫人忙道:“既然她身上不好,就不必赶着叫她来了,不如我去瞧一瞧那孩子就罢了。”   老诰命一怔,旋即说道:“哪里有这种道理,长辈去探望小辈?”   裴老夫人笑道:“不打紧,就当我也逛逛府内罢了。”   张老诰命道:“既然如此,我便陪您过去就是了。”   “怎么敢再劳动老太太,”裴老夫人拦着,笑说:“您且坐着,跟知妍说会儿话,我自去看了就回来。”   老诰命这才答应,又吩咐让宋氏跟李云容陪着。   等宋氏跟李云容陪着裴夫人去后,老诰命对谢知妍道:“你婆婆对七宝倒是上心。”   王氏太太道:“侯府跟国公府向来交好,上次七宝生日,裴夫人给的那项圈,我看也是名贵之极的。”   谢知妍笑的有些勉强。   老诰命便不提这个,只又笑问谢知妍道:“裴侯爷最近如何?”   谢知妍回答道:“这镇抚司里忙的很,三天两头的不见人,听说过几天还有一趟远差要去呢。”   老诰命忙问:“什么远差,可难办么?”   谢知妍道:“侯爷自是不肯让我担心,所以究竟的详细之类,并没有跟我说。只不过看他在镇抚司也算是得心应手的,我也不必操心。”   老诰命便笑着点头,又问道:“你到了这个家里,也算是你的造化了,侯爷争气,你婆婆也仁慈爱护。你只需要把家中整理的妥妥当当,以后在这京城之中,自然无人敢小觑永宁侯府半分。”   谢知妍笑道:“您老人家说的是。”   却听王氏说道:“说来这永宁侯也是能人,之前闷声不响的,无人留意,谁知道后来这般腾云直上似的,也是知妍的福气,捡了个现成的好郎君。”   张老诰命道:“这叫做命中有时终须有。”   王氏笑道:“可不是这个理?就像是锦哥儿,早在他娶七宝之前,谁想到他竟把七宝当作心肝肉似的呢,之前为她生辰,又是放烟火又是舍粥送米的。真真叫人大开眼界。”   谢知妍听到这里,便故作疑惑道:“我听人说了,还当是误传的呢。原来是真真的?”   王氏道:“如何不真?锦哥儿都在老太太面前承认了。”   谢知妍笑道:“这真的很不想是表哥的行事作风呢。原本他是个最谨言慎行的人,绝不会如此招摇的。”   王氏也带笑道:“自古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倒是反过来了。”   说了半晌话,谢知妍对张老诰命道:“老太太,我来了一趟,到底也该去看看表嫂,也算探探她的病,免得失礼。”   当下谢知妍起身,带了丫鬟往三房而来。   谢知妍走到半路,正好看见宋氏带了丫头折返回来,两下相见,谢知妍道:“三太太怎么一个人?”   宋氏因为上次吃了镇抚司的亏,如今见了谢知妍,也格外地谨慎,便带三分笑回答:“我看裴家夫人跟七宝很是亲昵,索性便不打扰了,何况那边还有云容陪着。”   谢知妍抿嘴一笑道:“我婆婆很是疼爱表嫂,也是难怪,她生得格外讨喜,谁看了也都会喜欢的。还是三太太有福气,得了这样一个儿媳妇,之前表哥为了她几乎要昭告天下呢。”   宋氏自然知道她对张制锦的心意,本以为她嫁了后这份心意就收敛了,如今听了这几句话,隐隐还有些别的意思,便略有点不安地回答:“他们夫妻恩爱,自是他们的福气罢了。跟我却没什么相干的,毕竟我也管不着什么。”   谢知妍有些诧异道:“三太太怎么这样说?您毕竟是长辈,表哥再能耐,也是为人子女的,不管怎么,您说一句话他们是得听着的。”   宋氏苦笑道:“知妍,你又不是没在这府内,你难道不知道?锦哥儿的眼里何曾有过我?不瞒你说,上次侯爷想要训七宝两句,锦哥儿还护的紧紧的呢。竟一点儿亏也不肯让他媳妇吃,我在这房内才是最底下的一个。”   谢知妍的眼中闪出锐色,却仍是笑着说道:“这当家做主的自然是这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想必是三太太你太和软了,所以人家才当你是软柿子拿捏。”   宋氏道:“我自然没有你的本事。倒也不必说了,横竖日子平平安安的也就罢了。”   谢知妍微笑:“太太想要自保自然使得,只不过太太给人压着头,那两位表哥跟嫂子岂不也跟着受累?”   宋氏一怔。   谢知妍迈步要走,突然又站住,回头看着宋氏微笑说道:“我忽地想起之前进忠哥哥被镇抚司所拿之事,当时我并没有出阁,自然不能跟侯爷讨情,不过现在不同了。三太太别担心,若两位哥哥还有个什么差池,包在我身上就是了。管保让他们受不了委屈。”   这些句句听来都是好话,但宋氏却觉着耳中一刺一刺的,正要仔细看谢知妍,她却已经一点头,转身走了。   ——   且说谢知妍一路往三房而来,进了院门,却见院子里静悄悄地,因为天热,门口的小丫头都躲清凉去了。   谢知妍从抄手游廊过来,且不忙进门,隔着窗户侧耳听去,隐隐地听里头是裴老夫人的声音说道:“你只管好生养着,国公府那边儿我也不会提的,免得老太太担心,你只快点把身子养好了就是了。”   七宝说道:“其实没什么的,只不过那晚上贪图凉快,一时受了点寒。太太又何必亲自跑来看我?”   裴老夫人笑道:“本来知妍今日过来,我是不想来的,只因惦记着你,才陪着她过来走一趟,自然是得看一眼才放心,难道还要让你撑着病过去看我吗?”   谢知妍听到这里,眉头紧锁。   忽然裴老夫人又道:“对了,你哥哥在镇抚司的差事做的很好,之前圣上赏赐了很多补品等物,回头我告诉知妍一声,让她送些过来。”   七宝忙道:“千万不用,那些好东西太太自己留着用就是了。且我这里也不缺。”   裴老夫人道:“你自然不缺,只不过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不必推辞了。”   七宝本来绝不肯,毕竟裴老夫人不知道的是——谢知妍跟她是有“心结”的,若是老夫人跟谢知妍提起这些来,那人肯不肯的,或许节外生枝,谁知道呢?   正要再劝老太太,外头笑道:“怎么这儿也没有人呢?”原来是谢知妍从门口走了进来。   谢知妍进门,却见七宝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外衫,里头豆沙色的抹胸,腰间系着同色的衣带,发髻松散,不施脂粉,正靠在床边坐着,但越是如此,却越发透出了楚楚可人的风韵,让人一见便忍不住心生怜惜。   七宝见了她,便起身见礼。   谢知妍忙上前拦住,上下一扫,说道:“快坐着。妹妹这般打扮,却真是‘捧心西施’‘我见尤怜’了。”   七宝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手:“姐姐说笑了。”   当着裴夫人的面,七宝也只得装出三分笑,请谢知妍落座,又叫同春上茶。   裴夫人便跟谢知妍道:“你来的正好,我方才跟七宝说,宣儿之前差使做的很好,圣上赏赐了好多东西,我心想七宝身子弱,倒是需要那些,你觉着如何?”   “这个怎么问我?”谢知妍笑道:“太太疼惜晚辈,自然是应当的,回头我就清点些上好的补品之类的叫人送过来就是了,太太只管放心。”   裴老夫人见她满口答应,便也十分喜欢。   谢知妍跟裴夫人在七宝房中略坐了两刻钟,张老诰命那边就派人来请,两个人才起身离开。   七宝送别了两人,叹了口气说道:“太太自然是极好的,只不过不知怎么,我心里总不安生。”   同春说道:“你少说了一句——太太虽是好的,媳妇却未必是好的,还可能是黑心儿的呢,叫人怎么安生?”   七宝笑道:“可是你看方才他们婆媳相处,看着倒是融洽的很,且伯母也很喜欢谢知妍,如今我也不敢多嘴了。”   上次冒昧让裴宣考虑亲事一节,裴宣口上答应,回头就打了她的脸,何况如今看着谢知妍跟裴夫人相处甚欢,自己若贸然多嘴,似乎有挑拨人家婆媳关系之嫌疑,倒也罢了。   而就在裴夫人回去后次日,侯府果然派了人来,送了许多上佳的补身体之物,有一支人参,两支红参,鱼胶,燕窝等,另外还有好几种宫内特制的调养身体的药丸,有什么“八珍丸”,“紫金丹”,“地芝清心散”之类。   七宝让同春一一清点了,见那些药都是盛在精致的匣子之内,上头还贴着御赐的封条,果然看着十分名贵,那参跟鱼胶等上面也带着御用的签子。   同春看的啧啧道:“我还以为表姑娘是阳奉阴违呢,没想到居然出手这样阔绰,这是怎么了,是改了性儿吗?还是碍于裴家太太的颜面,不敢过分?”   七宝也不明白,却说:“我可不大相信她,虽然是太太的心意我不敢不收,但却也用不着,就先放着是了。”   才要叫同春收拾了,不料宋氏的两个媳妇,冯氏跟杨氏正走了来,看见满桌的东西,且又是御赐之物,两人不约而同地眼睛放光,便忙上来仔细查看。   看了半天,杨氏垂涎欲滴地说:“这些好东西,平日里我们都瞧不见的,想吃都没处找。倒是弟媳好福气……”   七宝见他们两人满脸艳羡,便道:“嫂子们若是喜欢,就挑些拿去便是,我其实也用不着。”   两人齐齐大惊,杨氏喜出望外道:“真的?”   冯氏忙道:“这个如何使得?这是给你的,我们如何能拿?”   七宝说道:“我用不着这些,若是能帮得到用着的人,也是好事,嫂子们不必在意,喜欢什么自管拿去就是。”   这两个媳妇知道都是绝好的东西,满心里想要,只是碍于脸面不大好意思。   听七宝如此说,当下也不再推辞,忙迫不及待地各自挑选了一些,才欢天喜地的去了。   同春送了两人,回来笑道:“拿人手软,以后这两位奶奶对咱们应该好些了吧?”   七宝说道:“我也不指望她们能对咱们多好,相安无事就罢了,且这也是行好,以我之有余,补她们之不足,何乐而不为?”   正说着,外头有人笑道:“你又在说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张制锦从外走了进来。 第105章   里间七宝正要上床躺倒,闻声惊喜交加,忙转身看去,果然见张制锦一身青玉色的公服,负手缓步自外走了进来。   “大人回来怎么也不叫人说一声?”七宝双眼发光,忙迎了上前,双膝微微一屈权当行了礼。   张制锦垂眸仔细打量着她,见她精神虽还好,但脸色不似昔日般红润康健,果然依稀流露几分憔悴病容。   修长的手指在七宝的脸颊边上轻轻抚过:“好好的怎么竟病了?”   七宝眨了眨眼,心头一阵甜意似潮水般漫涌:“难道是听说我病了,特意回来的?”   张制锦一笑:“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他垂首,在七宝耳畔低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七宝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上慢慢地泛起薄薄地晕红,因为病体单弱,这般娇怯不胜的模样却更似弱柳扶风,娇花照水。   张制锦心头微动,早张手将她环抱入怀。   七宝忙推了他一把:“大人吃饭了没有?”   张制锦道:“吃过了。”   “吃的什么?”   张制锦顿了顿,笑道:“怎么,怕夫君饿着吗?”   七宝说道:“我听洛尘说你总是有一顿没一顿的,那怎么能成?”   他不以为然的:“你听他多嘴。”   七宝听了这句,生恐他因此责怪洛尘,忙抬手在他胸前抚了抚,道:“洛尘也是忠心,夫君别怪他。”   张制锦微微一笑:“那就看在夫人的面上不去理他就是了。”   七宝听着他戏谑的口吻,心中却更有种奇异的甜意,又猜他兴许只是胡乱凑合着吃了些东西,就让同春去准备些汤汤水水。   张制锦也不去拦阻,只拢着七宝来至床边落座,又问起她方才在说什么。   七宝就把裴夫人来探望,叫谢知妍送了好些补品等物过来一节告知了他。   七宝说完后,看着张制锦道:“这位表姑娘很厉害,之前百般不待见我,如今竟送了那么多名贵的东西过来,我可消受不起。方才这房里的两位嫂子过来,看着很是喜欢,我就让她们各自挑了些拿了去。”   张制锦点头道:“怪道你说以自己之有余,补她们之不足。”   七宝忙问:“我这么做可使得?”   张制锦笑看着她:“你喜欢怎么做都使得。”   七宝看着他带笑的眸子,情不自禁便投入他的怀抱:“大人!”   张制锦哑然失笑:“又叫什么?”   七宝仰头看他片刻,心头灵犀闪动:“夫君!”   “嗯。”张制锦抚着七宝柔软的发丝,俯首在她的头顶轻轻亲了一下:“这才乖。”   ——   张制锦回府只是为了探望七宝,匆匆地吃了饭后便又出府去了,晚上也并不回来。   是夜,七宝睡的格外安稳,次日早上起来,就觉着身上比先前好多了。   同春笑说:“吃再多药,都不及昨儿九爷回来看望一次。”   七宝吐舌说道:“早知道这样,那就早点让大人回来,岂不是还省下了很多钱?”   同春也笑:“又不是缺钱使,偏说的这样小家子气。”   一时收拾妥当,外头张岩张良两人来到请安,见七宝大好了,于是寒暄数句,便一块儿前往老太太的上房。   大家走了片刻,不免说起先前谢知妍来府里的事,张岩说道:“谢姐姐如今是越发矜贵了,永宁侯的官儿越做越大,可见当初那些人的所见是对的。”   张良俯身从栏杆外小心翼翼地折了一支月季,嗅着那香气说道:“要真的她成了一品夫人,却也罢了,横竖是个人的命。”   张岩又问七宝:“小婶子,听说侯府送了好些东西来给你?”   七宝点头:“有好些御用之物,我因为觉着用不着,叫人送去给老太太过目,老太太只说了几句,让我自己处置,三房里的嫂子们挑了些,又送了两样给太太。”   张岩叹道:“小婶子,你也太不藏私了。”   张良晃着那月季花笑道:“是呀,好歹留两样,给你们府老太太也成呀。”   七宝说:“国公府那边儿不缺这些东西,何况裴家跟我们府内交好,如今裴伯母派人送给我,我若再巴巴地拿回国公府去,竟像是绕弯子了,改天回去后我跟老太太说一声就是了。”   当下来到张老诰命上房,才进门,就听李云容在跟老太太说起英国公府小公子满月礼的事。   老诰命说道:“我近来身上有些不好,就不去了,你跟大太太二太太去就是了。要紧的是把各色礼备齐了,不要失礼于人。”   李云容垂首答应:“已经备下了几样礼,稍后会拿过来请老太太过目。”   张老诰命道:“好的很,你办事我是放心的。”   这会儿七宝等进来行礼,李云容退后几步,向着七宝一点头,出去理事了。   张老诰命看着七宝问道:“你身上都好了?”   七宝说道:“让老太太记挂了,已经都好了。”   张老诰命说道:“那也罢了,你的身子本来就弱,这一病倒倒是让人担心。平安无事最好。”   二太太王氏看着七宝,笑道:“七宝的身体果然不是很强健,听说昨儿永宁侯府送了很多御赐之物,你怎么都分给别人了?好歹留着把身子仔细调养起来,也能为张家早点儿开枝散叶呀。”   七宝起初还含笑听着,听到最后,脸上滚热,不由低下头去。   大太太吴氏似笑非笑地看着王氏道:“你也太操心了,只是有操心三房的功夫,倒也好生留心你们房里呀。”   王氏一怔,吴氏笑道:“云容怎么一直都没有消息,都这么多年了,你们二房里正经的嫡长孙还没有呢。”   二房里的张四爷的原配妻子只生下张岩一个女孩,吴氏这一句显然掐住了王氏几乎忽略了的痛脚。   王夫人的脸色一僵,心中不免生气,只是碍于吴夫人的身份,倒是不敢跟她翻脸,只是暗自忍气而已。   偏张老诰命也看了过来,微微皱眉说道:“说来也有些古怪,云容跟老四看着都很好,怎么竟一直没有信?回头你倒要问一问,或许也该让老四纳个妾室之类的。”   王夫人见老太太也开了口,便低头小声道:“我私下里何尝没有劝说过,只是老四说他不纳妾。”   “胡闹,”张老诰命皱起眉头,说道:“这关乎子嗣的事,如何能够任由他一心胡为?若是已经有了嫡长子倒也罢了,偏偏没有。”   张岩在旁边听大家在说自己的父亲,且又是要纳妾之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良忙探手过去在她的手上轻轻地一压。   七宝却也隐隐地有点不安,虽然老诰命是在说二房,但难免有些含沙射影之意,又想到李云容操持家事,处处妥当,人物也很难得,却要硬是给那房里塞进妾室。   那么如果自己……   七宝竟有点不寒而栗。   正在这会儿,外头忽然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是个小丫头跑了进来,跪地说道:“老太太,大事不好了。”   张老诰命正在不高兴的时候,闻言呵斥:“又是什么事,一个个都没了体统,张皇失措的是想干什么,莫非是天塌了不成?”   小丫头吓得低下头去,不敢出声。   老诰命又喝道:“还不快说?”   小丫头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回老太太,方才三房里的人在说,是三房里的忠二爷突然不知怎么的,竟然吐了血,看着情形很不好,如今还不知死活呢。”   张老诰命惊的睁大双眼:“这是什么话?”   屋内的众人也都惊呆了,老诰命忙又派丫头出去把宋氏叫来,吴夫人也派自己的丫头出去打听消息。   张良见众人都在焦急,趁机拉着张岩的手,两人从上房退了出来。   张岩道:“你想干什么?”   张良说道:“怎么好好地吐血了?我们在这里干等着还碍眼,不如悄悄去看看。”   “这又有什么好看的。”张岩皱眉,大有嫌弃之意,“骤然吐血,只怕要出大事,如此晦气的你还去看呢,我可不去。”说着便撒开手,自己回房去了。   张良知道她因为方才老诰命在里头的话有些不受用,便也不勉强,自己带了丫头往三房而行。   眼见将到,远远地却看到前方的紫薇花后面有人影一晃,张良眼尖,看起来竟像是张琼瑶似的。   张良还在张望,那边儿张琼瑶已经走的无影无踪了。   张良本想拉着她问一问的,没想到她悄无声息躲了,正在疑惑,却见前方的院门口奔出了好几个丫鬟,一个个脸色仓皇,如见鬼怪似的。   有人叫嚷:“快,快请大夫。”又有人叫道:“赶紧去告诉老太太,忠二爷不成了!”   张良正因不知发生何事而觉着紧张刺激,突然听到后面一句,心猛地给人揪了起来似的,还有点不相信。   不料就在此刻,院内传出了宋氏熟悉的嚎哭声:“我的儿!你是怎么了!你睁开眼睛看看为娘……”   张良猛地听见这一凄厉的大哭,知道果然出了大事,吓得脸色大变,当下看热闹的心也都没了,忙转过身往回而行。   张良脚步踉跄地走到半路,远远地看见七宝从老太太的上房走了出来,看她的脸色还不知张进忠已经死了。   张良不顾一切地紧走几步,捉住七宝的手说道:“小婶子,快别过去,出了大事了。”   七宝问道:“你的脸色这样白,怎么了?”   张良深深呼吸,明明是快六月的天,居然心头寒意十足:“你们三房里的忠二爷没了!”   七宝几乎也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道:“你说什么?”   同春也吃惊地问道:“姑娘,你是说忠二爷死了吗?”   张良只顾点头,一时说不了多余的话。   却正在此刻,便见有两个丫头也是雪白着脸,飞一样往张老诰命的上房奔去,想必是去报信的。   张良脸色惨白,喃喃道:“老天,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死了,我、我真的要给吓死了。”   七宝也心惊肉跳:“难道是急病?我、我去瞧瞧。”   张良忙拉住她:“人是这会儿死的,那屋里多不干净,小婶子别去,你的病也才好,留神冲撞了。”   七宝心想张进忠毕竟是三房的,自己去看看也是应当。   听了张良的话,她毕竟也有些胆怯,便说:“那、那好吧。”   过不多时,老太太那边显然也知道了,只是张老诰命到底是经历过事情的,不像是小辈们一般,当下吩咐叫把家中男丁尽快叫回来,再行料理别的。   ——   张进忠突然暴毙,宋氏哭的死去活来,其妻杨氏也呼天抢地,痛哭不已。   不多时,靖安侯先赶了回来,入内查看情形。   起初靖安侯听见消息的时候,还以为或许是暴病而已,但是进到内室,猛然间所见,却见儿子眼中跟鼻端嘴角都有血渍,靖安侯大惊失色。   这会儿二房里的张六爷先赶了回来,见状心中惊疑,便跟靖安侯商议:“三叔觉着是怎么样?”   靖安侯看他一眼:“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张六爷迟疑了会儿,说道:“怎么觉着忠儿不像是……不像是单纯的病故呢?”   靖安侯心头一沉。   原先靖安侯因为怕自己伤心情切判断失误,所以只问张六爷,没想到他也这么说。   靖安侯的心不由乱了:“既然这样,那、那就去顺天府报案,请仵作来查验吧。”   张六爷微微惊讶:“叔叔……”   本来想问靖安侯是否要真的如此,不料靖安侯不等他说完便道:“去吧。如今好端端一个人没了,难道要遮掩不提吗?总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张六爷只得低头,后退两步后又问道:“那么,要不要先告诉老太太?”   这会儿宋氏跟杨氏的哭声此起彼伏,靖安侯心乱如麻,摆摆手道:“去说吧。”   张六爷退了出来,忙脚不点地地来到上房,将情形告知了张老诰命。   老诰命听闻像是个死于非命的样子,心头一震:“你确信?”   张六爷道:“老太太若见了就知道了……竟有些七窍流血的意思,虽然孙儿不十分懂,可是看着,仿佛似是中了毒。”   张老诰命的脸色也忍不住晦暗了,张府身为大族,从来韬光隐晦,这些丑闻之类是最致命的,之前张制锦为七宝庆生做了那些事,还引来许多人的不满呢,何况如今居然出了人命!   老诰命下意识地就想将此事给先压下去,张六爷却早知道她的心意,又说:“三叔伤心的很,让孙儿快去顺天府报官,叫仵作查验。”   张老诰命听了后,像是有人在心上刺了自己一针,虽然知道靖安侯如此做法无可厚非,但若是从大局着想,这种事委实不该捅破出家门,闹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   毕竟事关望族之中的丑闻,正是坊间最喜欢的,无事还编排的有事,如今真的有事,岂不是要沸沸扬扬的说破了天。   张六爷心里也担心此节,只等老诰命示下。   张老诰命想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低低说道:“罢了,毕竟是亲生骨肉,何况这种大事,是遮掩不住的,硬是要压下的话只怕会引发更大的祸事,你去吧。”   张六爷点头:“还是老太太英明。”   老诰命又嘱咐道:“只是你仔细些,最好多找些靠得住的人。”   张六爷道:“孙儿明白。您老人家放心。”   六爷转身要走,老诰命却又想到一事:“锦哥儿那边……”一句话还没有问完又停了下来:“罢了,你去吧。”   小半个时辰后,张六爷带了顺天府的差役跟仵作来到。   里头宋氏跟杨氏早已经哭晕了过去,靖安侯吩咐丫鬟把宋氏跟杨氏都扶进了内堂避开。   仵作进内查验,以银针刺入喉中,等银针拔出来之后,却见针已经变黑了。   这会儿不用仵作开口,围观众人都知道是毒,确凿无疑。   只是靖安侯格外的伤怒,伤自然是因为忠哥儿之死,怒则是不知道是谁下此毒手。   顺天府的人倒是客客气气的,又要将尸首带回衙门仔细查验。   靖安侯看着儿子那般惨状,忍不住也落了两滴老泪。   六爷低低问道:“三叔,真的要让他们带走吗?”   靖安侯把心一横道:“带走吧,只要查个水落石出,怎么都成。”   这时侯又有差人问起忠哥儿之前吃了什么之类的,靖安侯原先也问过,只是杨氏先前受惊晕厥,醒来后更是惊吓过度,连哭带吓的无法说明仔细。   屋内丫鬟们的说法却莫衷一是,有说没吃什么东西的,也有说喝了一碗汤的,还有没在跟前不知道的,所以也摸不着头脑。   此刻差役问话的时候,里头杨氏正好醒来,她定神想了想,便推开丫鬟冲了出来,厉声叫道:“是红参汤,先前二爷只喝了参汤!”   顺天府的人终于得到了口供,便吩咐把一应经手过红参的人都拘起来,又让把剩下的红参拿来查验。   杨氏即刻叫人去拿红参,不料这会儿张六爷拦住说道:“这个就不必验了吧。”   顺天府的人一愣,靖安侯皱眉:“怎么不必?自然是验明清楚了才成。”   张六爷向着顺天府的人使了个眼色,对方便领会地退后。   靖安侯仍然不解,张六爷说道:“叔叔你大概不知道这红参的来历?”   靖安侯果然不知:“什么来历?”   “若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是圣上赐给永宁侯府,侯府转赠给锦哥儿媳妇,她又送给了忠哥儿媳妇的。”   “既然是……”靖安侯正想说话,对上张六爷的眼神,细想他话中的意思,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说……”   张六爷见他已经懂了,便道:“是啊,叔叔也知道,这毕竟是御赐的东西,如今经手了这许多人,虽然难保有人在上面动手脚,但是如果传了出去,说是御赐的东西有问题,那么对咱们府又有什么好处?”   靖安侯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说道:“那么,难道就置之不理了吗?”   张六爷道:“当然不是,只是既然已经有了线索,我们自己当然也可以查的。”   靖安侯忖度半晌:“那顺天府这边呢?”   张六爷道:“我找的是相识之人,待会儿会再交代他们几句。叔叔放心。”   “也只得如此了,”靖安侯长叹了声,咬牙道:“孽障。”   于是张六爷便去跟顺天府的人交代,又相送了他们,对外只说是忠二爷错吃了药,虚不胜补,心火上升才一命呜呼的。   老太太那边很快也得到了消息,听是如此处理法子,心中略觉欣慰。   剩下靖安侯命人将院门关了,就同张六爷亲自审问杨氏。   杨氏便将自己跟冯氏一块儿去七宝房中,看到那许多东西,七宝叫她们随意自取,她们各自拿了些等话一一说了。   杨氏说罢哭道:“老爷,一定是那人参的问题。我本来看二爷最近身体有些虚,所以才特意拿了那个给他补一补的,没想到竟然……”   靖安侯道:“如果是人参的问题,那下毒的人是谁?”   “那当然是……”杨氏才张口欲说,又打住了。   张六爷在旁说道:“虽然东西是从锦哥儿媳妇房中拿的,但听弟媳你的意思,东西是你们自己挑的,并不是锦哥儿媳妇给你们的,所以说若真的是东西有问题,也跟她并无关系,毕竟她不知道你们心里喜欢什么、会拿什么。”   杨氏本来要说七宝的,听了张六爷的话才愣住了。   靖安侯心中急转:“这话不错,只是到底要谨慎,那些剩下的补品在哪里?”   杨氏忙叫人尽数拿了出来,放在面前桌上。   还有一盒鱼胶,一盒燕窝,燕窝是拆开了的,鱼胶却没有动。原来杨氏想留着燕窝自己用,才打开看过,鱼胶却还想着送人。   靖安侯跟张六爷起身,亲自把鱼胶也都打开,低头细看之时,却并没有什么异样,叫人拿银针来试探,银针也并不变色。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那边冯氏也忙把自己所拿的东西捧来,仔细查验过后,也是无碍。   大家面面相觑,靖安侯喝道:“这些东西都好好的,终不成只有那参有毒,可见是有人故意,你们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房内有什么人下的手?”   “谁又敢呢?”杨氏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这会儿宋夫人在冯氏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在里头已经听了大概了,此时便含着泪,颤巍巍地咬牙说道:“老爷,只管叫人把经手过的奴才们都聚在这院子里,若是没有人招认,一概打死。”   正在这时侯,外头传来低低地说话声音,隐隐听着像是李云容跟七宝两个。   ——   先前靖安侯跟张六爷私下里寻找真相,那边儿七宝因为不明所以,也叫同春外打听。   同春回来说道:“顺天府的人查验说是错吃了药,但是我听他们都在低低的说是中毒。”   七宝的心跟着一跳:“为什么中毒?”   同春却不知道究竟。   七宝正忐忑之际,外间张琼瑶来了,也是惊慌失措的样子:“嫂子可知道了?忠哥哥竟突然过身了。”   “你也知道了?”七宝忙问。   张琼瑶道:“是啊,我方才去那边看了一眼,见乱糟糟地,人也多,便没有进去。”   七宝正想过去看看,只是先前听了张良的话,心里还有些害怕,便问道:“都是些什么人?”   张琼瑶道:“好像还有顺天府的官差呢,嫂子千万别在这时候过去,”   七宝说道:“可知道是为什么身故了的?”   张琼瑶小声说道:“我隐约听他们说,是什么毒之类的。”   “好好的,又是什么毒?”   张琼瑶摇头:“我想这话也许太耸人听闻了,咱们府内哪里有什么毒,多半是忠哥哥吃坏了东西之类的。”   七宝也觉着这个说法比较可信:“是啊,若是中毒,那就未免有些太可怕了。”   张琼瑶低低道:“可不是呢?还恐怕弄的人人自危呢,比如从哪里来的毒,是谁下的,以后别说是吃什么参汤,喝口水只怕都提心吊胆呢。”   正说着,外间巧儿道:“四奶奶来了。”   果然是李云容赶到,进门便对七宝说道:“我想去看看三太太,咱们不如一起去?”   七宝正一个人胆怯怕去,见李云容来跟她作伴,才忙答应:“那好,我也正想过去看一眼。有四奶奶作伴就好了。”   李云容回头对张琼瑶道:“姑娘就别过去了,且先回自己房中就是。”   两人到的时候,顺天府的人都已经退了,只有许多丫鬟婆子并小厮等守在门口。   李云容正在询问一个丫头情形如何,里头却听见了。   隔着门帘,宋氏道:“你们进来吧。”   当下两人便进了门,此刻忠哥儿的尸首还在里间,幸而看不见。   外间却是靖安侯,张六爷,并宋夫人跟杨氏,李云容跟七宝上前向着靖安侯跟宋夫人行礼过后,李云容便道:“老太太本想亲自过来看看,只是老人家身上不好,就叫我过来看看到底如何了。”   宋氏流着泪,无法出声。   靖安侯淡淡地说道:“没什么,你只回去告诉老太太,这房内的事我会料理妥当的。”   李云容躬身道:“是。”   七宝见宋氏流泪,便轻声道:“太太要节哀。”   宋氏听了,竟拧眉道:“这话很用不着你说。”   七宝一愣,宋氏哭道:“若不是你给的那东西惹祸,忠哥儿未必就有事。”   “我给的东西?”七宝诧异。   靖安侯皱眉道:“不可胡说。”   宋氏勉强忍住,杨氏却又接着哭道:“爷是吃那支参才死了的!你只告诉我们,你知不知道?”   七宝听到说“那支参”,几乎反应不过来是什么参,怔怔地看着杨氏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昨儿杨氏从自己房中好像是拿走了一支人参还有什么别的东西的。   七宝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说什么,难道是你拿的那支人参有毒吗?”   李云容忙拉住她。   杨氏道:“可不正是因为那个吗?”   靖安侯已经动怒,厉声喝道:“还不住嘴?”   杨氏吓得一颤,继而又哭了起来。   七宝心头大乱,看着靖安侯:“侯爷,方才她说的是真的?”   靖安侯这会儿反而冷静下来,便道:“未必,你不用放在心上。”   张六爷也温声说道:“我方才跟侯爷正说,就算是吃了人参出的事,问题也多半不是人参,毕竟伺候的人手脚未必干净。弟媳很不用多心,想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七宝闻声又看向张六爷,因为太过震惊,竟不知要说什么。   李云容在旁道:“我听说……这边的弟媳们似乎都得了一些御赐之物,如果问题是出在参上,那只要看看其他东西是否妥当就是了?如果其他都是好的,那这参出问题的可能性自然就很小,若其他也有坏的,再疑心参不迟。”   张六爷见她在此刻还能如此条理明白,眼中便透出欣赏之色,回答道:“我跟三叔已经查过了其他的东西,都是好的。”   李云容松了口气:“可见不是参有事了。”说着,就轻轻地一捏七宝的手腕。   七宝回过神来,却仍是满面懵懂:“是吗?”   张六爷跟李云容见她如此,只当她是吓呆了,张六爷便道:“还是先带锦哥儿媳妇回去吧。”   当下李云容便带了七宝走了出来。   两人来至外间,七宝仍有些怔怔的,李云容温声安抚道:“你怎么还是这样?方才三叔跟六爷已经都说的很明白了,这件事不跟参相干,自然也跟你毫无干系的。”   七宝想了想,默默点头道:“我只是太过惊怕,毕竟是一条人命。我没事啦,嫂子放心。”   李云容握着她的手腕:“你才病好,本不该来这种地方的,只是出了这样大事,你一面不露也不妥当,所以我才带你过来一趟,我送你回去吧。”   “多谢嫂子。”七宝并没有推辞,恍惚答应。   直到李云容送了七宝回房,又安抚了她几句,才自回老太太跟前回禀去了。   七宝在里屋,心头一阵阵寒意掠过,叫同春把丫鬟们都赶到外间,才捉着同春的手问道:“忠二爷是吃了那参才死了的,你说这是不是个巧合?”   同春的脸色也有些泛白:“我、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必是巧合吧,毕竟表姑娘再怎么黑心,也不至于敢明晃晃地做出这种事?这可是……杀人,是死罪呀。”   七宝心里一面儿劝自己说同谢知妍不会,但另一面,却有些心头发寒。   ——   张府事发之时,张制锦正在内阁议事,外头洛尘虽得知消息,却无法送入。   好歹等了他出宫,慌忙告知。张制锦听说府内出事,才匆匆地回到府中。   正靖安侯在院子里拷打伺候的人,那些丫头们的哭号声传出墙外。   张制锦进门的时候便见这幅情形,当下便抬手制止。   靖安侯瞥着他:“你肯回来了?”   张制锦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听洛尘说了个大概,便道:“父亲既然想自己查,怎么还闹得这样轰动,传了出去,只会另生波澜。”   “那又怎么样!”靖安侯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见了他,竟无法遏制般一泻而出似的,“就算打死了这些人,丢了我的爵位,到底要查个明白!”   张制锦淡声道:“若那样能查明自然也使得,只怕白费力气。”   靖安侯看着他淡淡然的样子,气的跳起来:“死的是你的哥哥!你竟仍是这样……是不是改日我死了,你也是这般六亲不认的冷心冷面?”   张制锦眼神微变,但仍是没有做声。   张六爷原本站在旁边,听到靖安侯越说越不像,此刻忙硬着头皮跳出来:“三叔,原先锦哥儿在宫内,这不是才出宫得到消息就赶回来了?他这个人原本是心里有,只是说不出来罢了。”   靖安侯更道:“他心里有什么?我看他根本连心都没有!”   张制锦听到这里,转身往外就走。   张六爷目瞪口呆:“锦哥儿!”   靖安侯眼睁睁看着,更加怒发冲冠:“你这逆子,你要往哪里去?给我站住!”   张制锦止步道:“父亲正在盛怒,我在这里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先行离开,免得更惹您生气。”   靖安侯呼吸急促,声音也都气的发颤:“你、这混账……你的眼中还有谁?你、你给我跪下!”   张制锦皱眉不语。   “混账东西,你当真无法无天了!”靖安侯看张制锦站着不动,一眼瞧见旁边家奴们方才行刑拿的板子,便上前夺了过来,走到张制锦身前,用力往他背上腿上击落:“我索性打死了你!”   张六爷见势不妙,一边上来拦着,一边说道:“锦哥儿,三叔正气着,你还不跪下告个饶?”   张制锦单手握紧,却仍是冷然无声。   靖安侯眼前发黑,将张六爷撞开,满心的恨怒化成了又狠又快的板子,落在张制锦身上。   外头洛尘本在门口等着,听到里头动静,本不敢进来,只是看见这一幕,才奋不顾身地拔腿跑了进来:“侯爷,手下留情!”   靖安侯哪里把他放在眼里,一抬脚将洛尘踹的远远的,还要挥板子再打,突然间板子却给人握住了。   张制锦右臂一抬,单手用力。   只听到“咔嚓”一声,那板子已经凭空裂开,断落在地。   那边儿洛尘好不容易爬起来,却正看见这幕。   张制锦凝视着靖安侯的眼睛,不动声色之中多了几分寒意。   靖安侯看着地上断裂的板子,又看看面前的儿子,惊怒交加。   终于,张制锦迈步往前,目不斜视地从靖安侯身边经过。   靖安侯呆站原地,气的发抖,在张制锦将走出门口的时候,他才猛然大声叫道:“混账东西,死的怎么不是你!”   张制锦正要出门,闻言脚步一滞,却终于并没有停下,仍是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身后洛尘爬起来,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剩下靖安侯呼呼喘气,突然悲从中来,浑身的力气也像是在此刻尽数消失了,他往后一退,几乎跌在地上,幸而旁边张六爷及时扶住了。 第106章   这一次张制锦回府,只匆匆去见了老太太,并没有回自己房中。   三房这边儿的丫头们也打听到他回来了,不多时又说去见靖安侯了,早告诉了七宝。   七宝等了半晌,到底有些放心不下,于是便带了同春出了院子,一路往前而来。   只是七宝又担心此刻若是父子两人正商议正事,自己贸然进门的话,岂非唐突。   于是不再靠近,只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回廊之下的一簇夹竹桃下遥遥地打量着门口,心想着若是张制锦出来的话,自己便可以及时相见。   同春也知道七宝的心意,就也陪她等候,又因看见了洛尘在那边门口上,心里便犹豫要不要过去跟洛尘打听打听。   岂料这边同春还在想,那边洛尘突然跟中箭的兔子一样冲了进门,因隔的远,同春跟七宝自然听不到那里的动静,也不知发生何事。   正在疑惑的时候,不多会儿,却见那边院门打开,竟然是张制锦走了出来。   七宝正等的心急,见状很是高兴,忙闪身出来迎着他走去。   不料才走了几步,偏偏见是李云容带了几个丫鬟嬷嬷们沿着墙边先一步往那边去了,正好跟张制锦打了个照面。   两人各自站住,李云容道:“九爷回来了?”温声说了一句,目光转动,突然有些色变:“你受伤了?”   她口中说着,竟上前一步,抬手似乎想要去拉住张制锦的手。   只是还没有碰到对方,到底已经反应过来。   李云容忙将双手拢起,勉强一笑问道:“这是、怎么了?”   原来张制锦方才盛怒之下没有控制住,单手震断了那木板,手掌却给断裂的板刺划伤了,此刻血顺着掌心流了下来。   张制锦听了李云容这般说,才反应过来。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原先他似通身麻木,丝毫都没感觉到,直到此刻,伤口处才依稀泛出一点刺痛。   这会儿洛尘也踉踉跄跄追了过来,低头见张制锦的手在流血,当下跟着惨叫起来:“九爷您受伤了?!”   ——   七宝原先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幕,不知为什么竟无法再多行一步。   此时此刻在她眼前所见的自然是李云容跟张制锦,但突然间却又出现了那日三月三,在清溪边上的那道纤挑的身影。   艳红色的夹竹桃花开的正好,簇簇拥拥地堆在七宝的身边,更加像极了七宝记忆中的桃花林。   她自然没有听见李云容说什么,只觉着眼前朦朦胧胧,那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样子……让她忍不住心惊肉跳。   洛尘的声音却大些,旁边的同春听了分明,忙定睛看去,依稀看到张制锦手上有道红痕。   同春忙道:“姑娘,九爷伤着了!”   七宝一愣:“伤?”   这一刻张制锦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再抬头之时,却看向七宝所站的方向。   原来七宝方才走了几步,已经从夹竹桃后走了出来。   李云容察觉张制锦目光变化,跟着回头,也看见了。   李云容意外之余,遥遥地向着七宝一点头。   这边张制锦却已经迈步从她身边经过,缓缓地走到了七宝身前。   七宝对上他晦暗的星眸,神智仍有些恍惚,直到目光下移看到他染血的手掌。   “大人!”七宝上前,一把握住了张制锦的手腕:“这、这是怎么了?”   这会儿同春却又看出张制锦的脸色煞白,气质微冷,神情跟平日里大不一样,就知道院子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只是面对张制锦略带煞气的神情,同春自然也不敢吱声。   张制锦淡淡道:“没什么。你怎么在这儿。”   七宝忍着惊惧,把他手上的伤看了看,心头发冷:“我听说大人回来了,所以来看看……这是怎么伤着的?快跟我回去上药。”   张制锦方才出门的时候,心中竟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就想出府。   不料七宝居然赶了来,她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腕,领着张制锦往回走去。   张制锦本想拒绝,但给她的小手攥着腕子,不知为何竟不想挣脱。   同春见状,故意落后了几步,又见洛尘腿上仿佛受伤似的,便忙问:“怎么了?”   洛尘叹了口气,小声说道:“侯爷不知怎么又动了怒,方才抄了板子打九爷呢,我去求情,差点给侯爷一脚踢死。”   “你伤到了哪里?”同春扶着洛尘,上下打量他,又问道:“好好的干什么要打九爷?”   洛尘见她面露关切之色,心中略觉欢喜,便悻悻道:“我看也没什么原因,就是好好地迁怒了九爷,大概是怪九爷没有嚎啕大哭吧?”   又叹气回答:“方才一脚踹在我的腰上,也不知是不是踹坏了,我跌倒的时候扭到了腿。”   同春忙安抚说:“不要紧,房里有镇痛散淤的药膏,待会儿敷上些,只要不是大碍就好。唉,侯爷这是干什么呢,难道谁希望忠二爷就死了不成?已经没了一个儿子,难道还要把另一个也打死吗?”   虽然同春很小声,洛尘仍是道:“姐姐噤声,这些话可千万不要说出去。”   同春道:“我自然知道,只是私下里嘀咕这句罢了。”   洛尘又笑道:“待会儿姐姐替我敷药好不好?”   两人说话的功夫,那边七宝已经领着张制锦回房去了。   七宝让张制锦坐在桌边,吩咐丫鬟打了清水拿了疗伤的匣子来,她亲自拿了帕子给张制锦将手上的血一点点擦去。   只是七宝从没有做过这个,胆子又小,看着那鲜红的颜色,又看见他掌心血肉模糊的伤,小脸也很快地没了血色。   那手一直不停地发抖,泪也在眼睛里打转个不停。   张制锦面无表情,好像伤着的并不是他自个儿,又见七宝吓得手足无措,他便淡淡说道:“你怕什么?”   七宝道:“这是、是怎么伤着的?”   张制锦道:“没什么,不小心擦伤的罢了。”   七宝才要说,突然发现他的左脸往下仿佛也有一道淤痕,七宝起初以为自己错看了,忙转头细看了会儿,抬手轻轻一试,还微微肿着。   张制锦转头避开:“做什么?”   七宝呆看了他一会儿:“大人……”   张制锦不等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前头的事,你不用去管。我先回部里了。”   七宝见他竟要走,来不及多想,忙上前将他拉住:“大人!……夫君!”   张制锦脚步一停,转头看向七宝,七宝仰头对上他的目光,已经发现他的眼角竟有些奇异的泛红了。   七宝本是想问他是不是靖安侯为难过他,或者别的,但是见张制锦如此,却又不想问了。   “夫君、”七宝按捺着怦怦乱跳的心,却向着他露出了笑脸:“夫君才回来,怎么就要走?”   这烂漫甜美的笑容真真的直入人心,张制锦看的怔住。   七宝拉着他往回,虽然说她的力气跟他想必,便如蚍蜉撼大树,但她仍是神奇地将这“大树”重又拽回了桌边。   “我是有些害怕,”七宝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腕,老实说道:“我、我不敢看夫君的伤。”   张制锦不语。   七宝低低说道:“我……我一看,心里就跟着发颤,就好像这伤也在我身上一样。”说了这句,七宝忍着眼中的泪,重又拿了帕子,把那伤处的血污擦去,才又拿了药粉仔细地洒在伤处。   她的动作很轻,虽然生疏,但做的无比认真。   张制锦望着她雪白的脸色,笨拙的举止:“既然害怕的这样,又何必自己做?”   七宝轻声说道:“夫君受伤了,我自然要亲自伺候。”   张制锦转头道:“这不算伤,只是破了一点皮罢了。”   七宝打量他脸颊边上越发清晰的那道痕迹:“侯爷为难夫君了?”   张制锦皱眉,却不回答。   七宝说道:“他、他动了手?所以夫君才这样不高兴?”   “我说了无事。”张制锦淡淡地,仿佛有些不耐烦,又像是拒人千里。   他绝少用这样冷淡的口吻跟自己说话,却俨然透着另一种令人恐惧的熟悉。   七宝下意识地有些瑟缩,直直地看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像是荷叶上的露珠一样泫然滚落。   张制锦定了定神:“我、不是怪你。”   七宝不言语,却强忍着不肯哭出声,她低着头,两道细细的眉毛皱蹙着,鼻头也随着红了。   张制锦叹了口气,抬起左手将她的小手握住:“不是说要给我疗伤吗,怎么自个儿先哭起来了。我的伤可疼着呢,你就不管了?”   七宝忍不住泪落的更急,哽咽着说道:“反正我又不会做,做的也不好。大人自己做也比我做的好,或者让那会做的人来做就是了。”   张制锦看她如此委屈娇嗔的样子,心头那股冷意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散了大半:“谁说你做的不好了?”   七宝抽噎说道:“你方才分明是嫌弃我了。”   张制锦笑道:“我哪里说过半个嫌弃?”   七宝鼓着腮,一滴泪正沿着那边儿滑落下来:“你不说我也看得出来,我、我是担心大人才赶去找你的……你却一见我就要走,也不跟我说话……”   七宝越想越是委屈,泪越发跟不要钱似的乱涌一气。   她抬起左手揉眼,却并不把给他握着的右手抽回来。   张制锦叹了声:“好了,不要再哭了,我本来心里就难受,身上也痛,你这样一哭,是要让我雪上加霜吗?”   七宝闻言,这才含泪抬眼看向他:“你在老爷那里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和我说?他……他都伤到你哪里了?”   张制锦才半是无奈地说道:“只是一点皮外小伤,委实算不了什么。何况这种事,我不想你听了烦心。”   七宝道:“你曾经说过,我的事从来没有小事,那对我来说,夫君的事自然也没有小事,我怎么会烦心,只会想给你解忧。”   张制锦听了这句,脸上像是阴云密布之下终于透出了些许晴色似的,他微微一笑道:“知道了。你只要不流泪,就算是为了我解忧了。”   七宝忙忍着泪:“都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张制锦望着她认真的神色,突然想起之前宫内出事,他受伤那次,她也执着地想要看他的伤,丝毫不懂得避忌。   “这会儿是白天,成何体统,晚上再看吧。”本来心情沉重,此刻对上她,却不禁流露戏谑口吻。   七宝嗤地笑了出来,眼中的泪渍却还没有干,如此一笑,却如同带雨梨花迎着阳光,着实的晶莹璀璨,娇美动人,无可比拟。   张制锦道:“你过来。”   七宝会意地起身走到他身旁,便给他单臂一抱搂在腿上。   张制锦垂首,嗅着她身上淡淡清香,心头的烦闷像是得到了治愈,这一刻竟生出一种念头,恨不得就永远这样拥着她,一世无忧。   但耳畔靖安侯的声音却仍如此清晰:“怎么死的不是你!”   张制锦一震,又清醒了几分。   七宝立刻察觉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沉默片刻,张制锦苦笑道:“我……我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在老爷心中,我……竟连张进忠也比不上。”   这短短的一句话,他用看似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出来,但实则只有他自己知道,竟是字字重若千钧。   七宝虽然知道靖安侯可能跟张制锦闹得不好,可却也想不到他会突然如此说:“怎么会?”   张制锦毕竟是靖安侯原配夫人所生的嫡子,而且又有稀世之才,国之栋梁。   当初宋氏生张进义跟张进忠的时候,还只是个妾,且这两个儿子也并不长进,尤其是忠哥儿,吃喝嫖赌无一不通,偏偏宋氏还很是溺爱。   且莫说是这两个人,就算放眼京城乃至天下,能比得上张制锦的能有几个?   连张老诰命都要忌惮张制锦三分,凡事都不肯十分为难他。   七宝说道:“我知道了,一定是侯爷在气头上说出来的气话,算不得数的。”   张制锦一笑道:“有时候只有气急之时所说的话,才能显出真心来呢。”   七宝忙环抱住他的腰:“不是不是,大人是最能干的,是整个京城……乃至全天下最能干的人,明明是天底下谁也比不上大人,谁都比不上夫君。”   张制锦虽知道她是安慰自己的话,但是看着她这样着急安慰自己的样子,却仍是忍不住心头一暖:“真的?”   七宝用力点头:“当然了,制锦才高书善最!举世无双,无人可比,说的就是大人了。”   “那是静王殿下的话,”张制锦不由笑了出声,挑眉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七宝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那脸颊边上的痕迹越发醒目,她抬手在上头轻轻抚过:“疼吗?”   张制锦温声道:“不算什么。”   七宝皱眉说道:“侯爷一定是气疯了,才这样乱打,差点把大人的脸都打坏了,唉,这样好看的脸若是伤损了,可如何是好?”   张制锦忍笑道:“你喜欢?”   “当然喜欢。”七宝捧着他的脸,低头在他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这可是我最喜欢的脸。”   张制锦的眼中漾出了淡淡的温柔:“那如果伤损了,你还喜不喜欢了?”   七宝认真地想了会儿,然后为难地回答道:“这个、这个我也说不准。”   张制锦笑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七宝也是个好色之徒。”   七宝说道:“古人说,吾未见好色如好德者也。可见好色乃是天性,也并没有规定要有男女之别呀。”   张制锦扬眉道:“好的很,你竟还大言不惭。”   七宝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轻声说道:“我只喜欢大人,又没有喜欢别人,有什么可自惭的?”   这句话钻到他的心中去,像是春风摇曳着心尖,张制锦垂眸看着七宝,从她剪水的双瞳上往下,在粉色的樱唇上流连,正要低头去吻一吻,外头有人道:“六爷来了。” 第107章   张制锦正心头荡漾,闻言微微皱眉。   七宝已经听见门口脚步声近,更是慌张,忙在张制锦肩头推了一把,仓皇地从他腿上跳下地。   不料张六爷来的急,进门抬头,正好看见七宝从张制锦膝上“滑”了下来。   张羡霖一愣之下,哑然失笑:“哈,是我来的……有点唐突了。”   七宝的脸上早泛起了微润的粉红色,含羞不敢抬头,声若蚊呐道:“六爷请坐。”说了四个字,便忙不迭地往后退到里间去了。   张羡霖素日是个风流的性子,对这些闺房之事司空见惯,只是却是头一次看到张制锦竟也如此,大为新奇。   他有心打趣,只是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于是强忍着心中笑意,一撩袍摆,在桌边落座。   张六爷打量着张制锦,却见他的脸上也有些许轻红,但是脸颊边的那道伤痕却十分清晰。   张六爷重重叹了声:“三叔下手太狠了。”说着又把张制锦的右手握住,低头看了看,见伤处已经洒了药,只是做的并不在行。   六爷笑问:“是弟媳给你弄的?”   张制锦道:“哥哥来找我可是有事?”   张羡霖点头道:“方才三叔不顾一切的乱打一气,我也受惊不小,怕当真伤着你。你身上可好吗?看过没有?”   “没什么,”张制锦淡淡的,“多谢六哥挂念着。”   张羡霖忙道:“不能大意,回头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别真的伤到筋骨,不是玩的。”   张制锦知道七宝在里头都能听见,并不想让她担忧,便道:“明白,我心里有数。”   张羡霖才不提这个,想了会儿说道:“其实你不用太在意,三叔是气糊涂了才这样……我来一则是看你的伤,二来,也是想跟你讨个主意,你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样?”   张制锦道:“哥哥不必问我,这件事我管不了,也不用我插手。”   “都是父子,又无隔夜仇,”张羡霖笑道,“你是个最明白豁达的,难道还记恨不成?”   张制锦漠然说道:“我只是觉着,若是我插手,兴许还会给说是心中藏私或者另有所图吧。”   张羡霖也知道三房的情形,思忖着说道:“你不用出头,你有什么想法只跟我说,我去做,我也不为了别的,就是想赶紧完结此事,息事宁人,不然的话一直闹得翻天覆地,也不成体统。好歹咱们都是张家的子弟,不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何况……”   张羡霖往内看了一眼,放低了声音道:“你可知道?只因为忠哥儿是吃了那红参后身亡的,红参又是从这里拿过去的,之前他们还疑心是红参有事,亏得三叔还是个明白人,才压下去了,只拷问那些伺候的人。”   张制锦却并不觉着意外,冷笑道:“这可真是有意思。据我所知那些东西是她们自己想要的,七宝连经手过都不曾,且东西是从永宁侯府来的,难道要去疑心永宁侯府?且侯府的东西也是宫内赐的,最后是不是还要追查到宫内?”   张六爷笑道:“可不正是这个理吗,其实三叔心里是明白的。不然的话他早就也不由分说地质问弟媳了,但那时候他却主动压下了此事,丝毫没为难弟媳。”   张制锦这才不做声。   六爷道:“但现在着实难办,他们房内人多手杂,竟是说不清,虽然其他的补品之中并没有发现不妥,但是那碗红参里却验出了有毒。只是分不清是什么毒。”   张六爷说到这里,又道:“倒要快点找出真相,不然的话,侯爷一怒之下真的会处死那些伺候的人,那会儿就不好收拾了。”   张羡霖说完后,却又含笑道:“不过也不用着急,你先歇息片刻,我……就先走了。”往里屋看了一眼,张羡霖笑着出门而去。   ——   张制锦起身送了张羡霖去了,回身之时,却见七宝站在里间门口,手握着门边,眼巴巴地望着他。   张制锦走到她身边,左手抚过她的发端:“怎么了?”   七宝说道:“方才给六爷看见……他心中指不定想什么呢。”   “他想什么又有什么相干,不用理会。”   张制锦居高临下,突然发现她头上戴着的一朵绒花之后似乎有点绿色,当下抬手在那边轻轻一拂,却是一片狭长的叶子。   “哪里来的?”张制锦哑然失笑。   七宝也不知道,却也不以为意,抬手抚了抚发鬓道:“大概是不小心从哪里蹭到的。”   张制锦盯了这叶子片刻,才要扔在地上,莫名心头一动,便先放进袖子里。   “对了,”七宝想起方才听见的张羡霖说侯爷动手的事,抬手要解他的衣裳:“给我看看身上。”   张制锦握住她的小手:“你真的要这会儿看?”   七宝对上他含笑的眸子,虽然有些赧颜,仍是坚定地点头:“要看,看过了才放心。”   不料这会儿,同春从外走了进来,七宝动作一停:“什么事?”   隔着五六步远,同春站在门口不敢抬头,垂首说道:“老太太那边来了人,让九爷立刻过去一趟。”   张制锦正要去,七宝拉拉他的衣袖叫他站住,自己去拿了一块儿没用过的干净帕子给他将手上的伤处轻轻地系了起来包扎妥当:“别碰着水,小心也别着了风。”   “嗯。”张制锦点头。   七宝仍是拉着他不放手,又期期艾艾地问道:“见过了老太太,你是在府里,还是要走?”   张制锦还没想这件,听了她问便道:“不想我离开?”   七宝仰头望着张制锦,心里自然是想他留下,可又怕他为难:“其实也没什么,若是实在忙的厉害,还是公务要紧。”   张制锦微笑道:“知道了。”   眼见张制锦转身要走,七宝又想起一件事:“大人……”   张了张口,忽地欲言又止。   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七宝眼神闪烁,终于说道:“你身上怎么样?别太大意,别真的像是六爷说的……什么伤筋动骨的。若是觉着哪里不受用,就不要先急着去见老太太……”   张制锦眸中带笑,温声道:“放心,夫君身子好的很。”   当下张制锦自去,同春忙问道:“原来姑娘没给九爷看伤吗?”   七宝说道:“还没得功夫,六爷就到了。”   “六爷来找九爷是做什么呢?”   “自然还是为了忠哥儿的事。”七宝叹了口气,“听他的意思像是很难办,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参,还是别的什么人……”   同春忙小声说:“那姑娘没有把……表姑娘曾针对的话告诉九爷?还有那参……未必干净的。”   七宝方才叫住张制锦的时候,原本是想跟他说自己对谢知妍的怀疑的。   但是平白无故就说人家的参里有毒,却毫无证据,且如此大事,贸然出口有些太平白无故,也太小人之心了。   何况当初提出要给自己补品的是裴老夫人,一则关乎人的清誉,二则是老人家的心意,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先提到这上头。   ——   且说张制锦出门要去老太太上房,且走且出神,经过那棵夹竹桃树的时候,突然间想起在七宝发端的那一片叶子。   刹那间,张制锦心头巨震,他抬手入袖子里,将那片从七宝头上得了的叶子拿出来细看了看,果然跟这里的叶子一模一样。   想到先前七宝在这里站了半天,许是那时候不小心带上的。   张制锦抬头望着面前开的正好的艳红花朵,眼中透出深思之色。   半晌来至上房,张制锦入内拜见张老诰命。   老诰命一眼就看到他脸上的伤,又看他手上也缠着帕子,当即便皱了眉。   此刻吴夫人跟王夫人都在场,李云容也在,方才她从三房里回来后,就把那里的情形告诉了张老诰命。   老诰命道:“锦哥儿,你过来些让我看明白。”   张制锦到跟前儿,老诰命拨开他掌心的帕子,望见里头仍还渗着血的伤口,眉头皱的更深,又看他侧脸上那块淤青,不禁冷笑:“你父亲真是越来越能耐了,看这架势,简直能把儿子活生生打死。”   张制锦垂首不语。   老诰命看看吴太太,又看看王太太:“你们瞧瞧,害死忠哥儿的又不是锦哥儿,反而让他受了这些,这三房到底要无法无天到何时。”   吴氏跟王氏见老太太发怒,都站起身来。吴氏说道:“靖安侯盛怒之下,或许有情可原的。老太太息怒。”   王氏却说道:“其实靖安侯原本也是在情在理的性子,只不过……大概是受了谁的挑唆吧,把亲生儿子也这样虐打,到底是有些不妥的。”   老诰命沉着脸又问张制锦:“你身上还受了哪些伤?我听老六跟云容说,你老子发疯似的打人?到底有没有伤到筋骨?”   张制锦道:“老太太不必担心,都是些皮外伤。”   老诰命见他神色淡淡的,便道:“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不打紧,我已经派人叫了你父亲过来,我当面问他。”   才说到这里,就听外头说靖安侯到了。   片刻,靖安侯从外进来,上前跪地行礼。老诰命说道:“你起来吧。”   靖安侯站了起身:“老太太唤儿子来,不知何事?”   张老诰命道:“你只管先看看锦哥儿。”   靖安侯不明所以,转头看向张制锦,一眼瞧见他白皙的脸颊上紫红色的一道淤肿,手上也还包扎着,隐隐有些许血渍。   当时打的时候,靖安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这会儿当面见了张制锦如此,心中才略有些后悔。   张老诰命道:“忠哥儿好好地就去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这跟锦哥儿有什么关系,他才从宫内出来,就急急地回来了,他也算是尽心了,没想到却劈头盖脸先挨了你一顿打,怎么,去了一个忠哥儿,就连锦哥儿也不想要了?”   靖安侯跪地:“儿子没有这样想。”   张老诰命道:“你没这么想,倒是能做出来!”   靖安侯听老太太发怒,便又跪了下去,他停了停,只说道:“儿子当时……委实是有些昏了头,只当锦哥儿不尽心,所以才打了他几下,以后再也不了。”   张老诰命说道:“锦哥儿是你的儿子,你岂不知他的性子?他从不在嘴上多说,但是论起做事来,十个你只怕也不如他。难道他不拦着你,任由你把那些丫头婆子们都打死了给忠哥陪葬?只怕打死了那些人,也终究不能水落石出。”   靖安侯听了,潸然泪下:“老太太……忠哥儿实在是可惜了。儿子真真的锥心刺骨。”   张老诰命也不禁红了双眼,却道:“我怎会不知?只是如今干着急是没有用的。”老诰命又看向张制锦:“锦哥儿,你可责怪你父亲吗?”   张制锦道:“孙儿不敢。”   老诰命道:“父亲教导儿子本是天经地义,只是他不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你罢了,如今他也知错,且他又是伤心之故才如此,你既然不记恨他,也是你的孝心了,你扶你父亲一把,让他起来吧。”   张制锦单膝跪地,从旁边伸出左手,在靖安侯手臂上轻轻地一抬。   靖安侯抬头看他一眼,终于也老泪纵横地缓缓起身。   老诰命叹了口气,说道:“多事之年,却不能先自乱阵脚。锦哥儿,照你看,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张制锦道:“回老太太,我要审问一个人。”   他当然从不做无目的之事,这话一出,老诰命跟靖安侯都吃了一惊,靖安侯忙问:“你要审问谁?你是怀疑谁?”   张制锦才要回答,外头却有一个丫鬟进门,神情略显慌张,行礼道:“老太太,门上有镇抚司的人来了。”   老诰命吃惊:“什么?镇抚司的人?”   靖安侯也大为意外:“他们来干什么”   那丫头说道:“二门上着急让人进来通禀,说那些人来的很急,都不等人通传就往内来了。”   靖安侯大怒:“混账东西,这么不把人放在眼里,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一怒之下,竟不等张老诰命发话,自己往外去了。   老诰命忙对张制锦道:“锦哥儿快跟去看看,好生照应着。”   ——   靖安侯跟张制锦还没走到仪门,就见一队锦衣卫的人铠甲鲜明、趾高气扬地从前方廊下走来。   为首的一人还是老熟人,正是永宁侯裴宣。   靖安侯看见裴宣,怒极反笑:“好的很,果然永宁侯跟我们府里是对上了,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他总会第一个赶到。”   张制锦却并不言语。   那边裴宣也瞧见了他们父子,却仍是面不改色的走了过来,两下见面行礼,靖安侯冷道:“裴大人,不知这次又有何公干呢?”   永宁侯道:“回侯爷,有人向镇抚司密告,说是府内出了人命,侯爷肆意拷打奴婢,所以本官特来核查实情。”   靖安侯呵呵笑道:“是什么人这么嘴快?”   裴宣道:“这个暂时不便告诉,请侯爷带本官先去验看尸首。再做他论。”   靖安侯道:“之前顺天府已经来验看过了,就不必再劳烦!”   裴宣淡淡道:“侯爷,你这是在为难我们。”   直到此刻,张制锦才说道:“父亲,就让裴大人去看一看吧,裴大人火眼金睛,惯能破案,有他在,兴许事情就更明白了。”   裴宣目光一动,对上张制锦的眼神,但他也即刻发现对方脸上的伤痕。裴宣一笑:“还是张侍郎通情达理,多谢抬举,我也只尽力而为罢了。”   靖安侯咬了咬牙,却也到底听了张制锦的话,当下陪着裴宣往内而行。   行走中,裴宣瞧一眼张制锦的脸,新奇而赏心悦目,不禁带笑问道:“侍郎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难不成,是后院的葡萄架倒了刮伤的?” 第108章   靖安侯听见裴宣如此说,虽然生气,但更加涌起些愧疚之意。   张制锦却只是淡淡一笑,竟说道:“我的夫人是最温柔可心,善解人意,这个侯爷自然也很知道。如何却在这会儿开这种玩笑?”   裴宣听到那句“侯爷自然很知道”,负在身后的手微微收紧,却也微笑道:“侍郎说的是,那不知侍郎脸上的伤是从何而来?还有你的手……”   张制锦道:“这个就不劳侯爷操心了,这点小伤算不上什么,何况内人已经给我敷过药了。”他说着便抬起右手,张开手掌给裴宣看。   裴宣早看出他手上缠着的是七宝的帕子,当下一笑:“侍郎跟夫人果然是鹣鲽情深,令人羡慕。”   张制锦道:“听说侯爷跟夫人也是感情甚笃,倒也不必羡慕他人。”   裴宣淡瞥了他一眼,才又转开头去。   不多会儿来到内室,里头宋夫人跟杨氏得到消息,便先避退了。   裴宣入内看了片刻,命手下仵作上前查验。   果然仵作也断说是中毒而死。   张制锦在门边站着,看他们行事完毕,便问道:“若说是中毒,可知道到底是何毒?”   仵作道:“回张大人,天底下的毒物多的数不胜数,若是砒霜之类寻常能见到的,倒是好查验,若然是一些奇特少见的毒物,就要费一番功夫了。”   这会儿靖安侯悄悄地问张制锦道:“之前你说要审一个人,不知是谁?”   靖安侯声音虽低,裴宣在旁却也听见了,当即看了过来。   张制锦也并未避开他,只是却并没有回答:“谨慎起见,我想亲自再询问一遍。”   靖安侯心中焦急,问道:“好歹先告诉我到底是谁?”   张制锦道:“父亲别急,一切等问过了再做定论。”   靖安侯很不耐烦:“我先前已经询问过他们,一个个都咬牙不认。怎么会轻易招供?”   张制锦却看向裴宣:“如今这里有镇抚司的高手,自然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裴宣从旁听了个大概,知道张制锦不回答是不想让自己先入为主,便道:“侍郎有了怀疑对象?那当然好,事情早一点查清楚,也好早些干净地撂开手。”   张制锦道:“我虽然有所怀疑,但既然裴侯爷来了,那就不能单独审问一个人,免的侯爷觉着其中有私,还是让侯爷通问一遍,再做打算。”   “本来按照规矩,是要带回镇抚司审讯的,只是府内身份不同,侍郎又有计较,一切便可权益行事。”裴宣说道。   于是大家来到外间厅上,靖安侯命人将经手过参汤的众人带了进来。   各人之前都挨过打,如今尚且战战兢兢的,又知道是镇抚司的人在,看着裴宣的飞鱼服,又看众锦衣卫都带着兵器,就仿佛见到了阎罗王一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张制锦走前一步说道:“不必害怕,叫你们来只是想问明清楚,只要你们说的是实话,判定没有你们的事儿,自然一切无碍,但若是隐瞒不说,那么没罪也算是有罪了。”   众人均都说道:“奴婢们不敢隐瞒。”   当下众人分别把当日的经过各自说了一遍,裴宣本就是个精细非常的人,加上在镇抚司历练了这么多日子,早就看出了些许端倪。   他回头看向张制锦道:“侍郎认为如何?”   张制锦说道:“我想问那送汤过来的丫头。”   “巧了,”裴宣笑道:“我跟侍郎想的一样。”   两人目光相对,不管心中各有什么龃龉,但在这一刻,却有着奇异的灵犀似的,就如同之前张家豪奴侵吞白浪河赈灾款,也如同宫内刺客欲图谋不轨那时候,不必说太多的话,彼此就知道了对方的心意,配合无间。   于是便留下了那个送汤的丫鬟,那丫头见势不妙,早抖的筛箩一般,不敢抬头。   靖安侯满心疑惑,问张制锦道:“是她?”   张制锦示意他噤声。   这会儿裴宣说道:“你方才说你送汤去上房的时候,脸上颇有鬼祟之色,你真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出来亦听不出来?方才你们九爷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应该也听的很清楚,我是给你们府里面子,才在这里问话,你要是还不识抬举,就跟我们回镇抚司吧。”   这丫鬟脸色煞白,听了这两句,几乎晕厥过去。   靖安侯无法忍受,早站起来喝道:“是你这该死的贱人下毒?永宁侯,你只说是不是她,如果是她,也不必带往镇抚司了,我现在就立刻处决了这贱婢!”   丫鬟听闻,才大声叫道:“冤枉,侯爷,大人,我、我真的没有下毒!”   裴宣冷冷地说道:“那就说实话,我的耐心是很有限的!”   丫鬟吓的拼命发抖,终于说道:“我、我真的什么也没做,只是方才的确没有说实话,因为我怕说了后,太太会怪我做事不谨慎……那天,是我从厨房里带了参汤送过去的,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我因为有些累了,就将汤碗放下,坐在那夹竹桃下的台阶上休息了会儿。”   张制锦听到“夹竹桃”,眉峰微动。   裴宣说道:“然后呢?”   丫鬟道:“然后,因为怕那参汤凉了,我便打开汤碗盖子看了一眼,可、可不知为什么里头竟有一片夹竹桃的叶子,大概是方才不经意的时候落进去的,我吓了一跳,怕奶奶知道了骂我,于是把那叶子捞了出来,仍是把汤送了过去……”   靖安侯在旁边按捺听着,听丫鬟说罢,倒吸一口冷气,脸色在瞬间煞白。   他已经明白了。   裴宣跟张制锦对视一眼,裴宣说道:“侍郎是从哪里想到这一节的?”   张制锦想起在七宝发端发现的那一枚夹竹桃叶片,唇边露出一抹浅笑:“实不相瞒,是得了内人的启发才想到了这一节。”   裴宣嘴角一动,却没做声。   从厨房到张进忠的房中正好经过那一重夹竹桃下,张制锦只是有些怀疑,但不能确认,如今听这丫鬟果然如此说了,便不用再问下去了。   要知道,夹竹桃的叶片跟花都有剧毒,寻常人一旦误食,便是致命的。   这丫鬟却显然不知道还有此事,只哭哭啼啼地说道:“我真的没有下毒,侯爷,九爷,大人,我真的没有这个胆子。”   张制锦问道:“那汤碗既然是盖着的,怎么会有叶子飘进去?”   丫鬟说道:“我也不知道,哦……是了,先前盖子没有盖严实,大概是从边儿上滑进去的。”   靖安侯已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跌坐在椅子上,只是喘气。   裴宣想了想,依稀觉着这里头仿佛还有什么东西,皱眉思忖半晌,终于有问道:“你是无意中在台阶上坐着休息的,当时可有人看见了?”   丫鬟摇头:“没、没有人看到。”   张制锦看他一眼,即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说是因为这丫鬟一时心血来潮,恰巧坐在台阶上休息,恰巧那汤碗的盖子没有盖好,恰好这叶子就在这时候掉下来,又恰好落进汤碗里……   这一切仿佛真的太过“巧合”了。   裴宣正皱眉还在想,外头已经有人来了,见状不敢进门,跪在门口说道:“老太太那边来问是怎么回事。”   靖安侯想站起身,双腿却有些发软。   张制锦在旁看着,忙过来扶着他。   靖安侯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居然已经泛起了薄薄地泪痕。   张制锦见状心头微震,知道靖安侯是真真的伤心了。   靖安侯却没有说话,只像是用尽全身力气般一摆手说道:“你、你送侯爷出府吧,这个奴婢……随便他怎么处置。”   张制锦只得拱手:“是。”   靖安侯迈步往外,脚步竟有些踉跄。张制锦皱眉看着,这一刻,心中竟不知是何滋味。   就在这会儿,里头隐隐地有女子的哭声传了出来:“是那贱婢?快些立刻打死了!”   原来是里头宋夫人跟杨氏听丫鬟送了消息进来,便不由分说地咬牙切齿叫嚷起来。   裴宣看到这里,便知道不能再在这里问下去了,于是便叫人把这丫鬟带了回镇抚司。   往外走的时候,裴宣问仵作:“这中了夹竹桃的毒而死,可是什么症状?”   仵作说道:“这夹竹桃的叶子跟花都是有剧毒的,如果真的落在汤里,当然是会毒死人。只不过卑职觉着,弄的这样七窍流血的倒是有些怪异。具体是什么样子,因为发生的很少,卑职还不知道,还要回去再翻看案例。”   裴宣不置可否。   张制锦陪着他出门,可没走多会儿,又见一个丫鬟飞也似的跑来,惊慌失措说道:“九爷快去,老爷方才走着走着,竟然晕厥过去了!”   张制锦闻言,当下顾不得裴宣,忙转身往内奔去。   裴宣看着他离开,心中略微犹豫了会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也入内去看一看靖安侯,但是……就算去了又怎么样?   裴宣心中一叹,便仍是带人往外而去。   正走着,裴宣目光转动,突然看见旁边的抄手游廊之中,伶仃地站着一道身影,像是一幅画似的,跟他遥遥相对。   那站在廊下的,竟正是七宝。   七宝原先听说裴宣忽然到了,虽不知缘故,却也猜到多半跟张进忠身死之事脱不了干系,在房中等了半晌,忽然听说又提了许多涉事的丫鬟仆妇过去,竟是声势浩大的样子,七宝不由担心,于是忙带了同春出来查看情形。   她自忖不便就直接过去,就仍是在这里站着等候消息。不料正遇见裴宣出来。   不期然四目相对,裴宣所见的那双眸子,仍是如昔日般清澈柔软。   一念之间,他的脚步不由放慢了许多,身后的锦衣卫不知何故,直到裴宣低声吩咐道:“你们先出去,我稍后就来。”   大家这才领命,先行出府去了。   这边儿裴宣脚下一转,便也从游廊下走了过去。   自打裴宣娶亲后,这还是两人头一次面对面,可越是走近,竟有种呼吸越是困难的感觉。   隔着三四步远裴宣就停了下来:“七妹妹。”   七宝屈膝行了个礼:“侯爷。”   裴宣听着她的称呼,不禁一笑,这笑中却毫无欢喜之意。   “我今日是有公干,如今正要去了。”裴宣深深呼吸,才抬头直视七宝,若无其事地说。   七宝凝视着他,原先因为他丝毫不听自己的话就娶了谢知妍,七宝本有些不想理他,但是这些日子过去了,先前那股气也消散了不少,何况如今更有紧要的事在眼前。   七宝方才也看见那些锦衣卫押着一名丫鬟,便说道:“可是、发现什么了吗?”   裴宣回答:“具体还要再审才知道。”   七宝见他并不说明详细,心头微窒:“原来是这样,那……那么我就不打扰了。”   裴宣回了那句,本是没有别的意思。见七宝这样,就知道她误会了:“七妹妹,我……”   他把心一横,索性先按下那些不提,只说道,“之前你劝我,我并不是不听,只不过我也有自己的考量。”   七宝见他提起了这件事,就摇头说:“裴大哥不用特意跟我说,我知道的,横竖……你跟伯母都喜欢,我又有什么可说的呢。”   裴宣一笑,欲言又止,只说道:“我也知道你会明白的,知妍十分能干,母亲也很满意她,你就放心吧。好了,我先去了。”   不料同春在旁边听裴宣夸奖谢知妍,委实忍不住,竟说:“侯爷,我们姑娘其实是好意。”   裴宣脚步一顿。   “其实侯爷不知道,”同春的心突突乱跳,知道他是个温和性子的好人,壮胆继续说道:“谢家表姑娘不是看着那样好的,她从开始就很针对我们姑娘,私下里见面的时候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之前也是故意选在姑娘生日的那天给老太太操办大寿……就是不想让姑娘好过……”   裴宣眉头紧锁,终于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与此同时,七宝也早说道:“同春!”   同春想到方才裴宣说什么裴老夫人也满意谢知妍之类,很是不忿,见七宝拦着自己,便又说道:“姑娘怎么不跟侯爷说明白呢,侯爷都给蒙在鼓里……”   只是同春还未说完,裴宣已经说道:“我给蒙在鼓里?”   这会儿七宝发现裴宣的神情跟口吻都有些异样,裴宣却又说:“我知道当初张家老太太有意想把知妍许给张侍郎,但这却并不是知妍的心意。另外,你们怕是有什么误会了,做寿的事,原本是知妍不知道才误打误撞地重了,并不是故意。何况她若真的针对七妹妹,怎么会太太一说要送东西给七妹妹,就捡了这些东西派人送来?我知道以张家的门第也许看不上这些,但也不要因此而错想了她的心意才好。”   同春又惊又羞,满脸涨红。裴宣从来是个最温和的性子,从来不说半句重话,待人是最好的,如今这几句,却如刀子般锋利,叫人无法答话。   而且他虽然没有发怒,眼中却已经透出了冰冷的锐色。   七宝也是第一次见这样的裴宣,错愕道:“裴大哥……”   裴宣看向她,半晌说道:“七宝,我如今已经跟知妍成了亲,照我看,她竟是个能干孝顺的人,至少在府内是这样,你跟她的脾气不对,或者……你是因为张制锦之前差点娶了她的缘故心里过不去,可毕竟那是以前的事了。”   七宝才品出些意思来,她吃惊地望着裴宣:“你是说,我……我是因为大人的缘故针对她?”   裴宣只淡淡道:“总而言之,过去的事便不必再提了。若她还有什么得罪了你的地方,我先替她赔不是吧。”   七宝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裴大哥!”   裴宣却已经后退一步:“还有公干,我先去了。”他转过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了。   剩下七宝跟同春两个站在原地,同春喃喃道:“真、真不敢相信,侯爷竟一心护着表姑娘。”   七宝心头跟舌尖都有些苦涩:“是、是啊。”   同春忽然说道:“一定是她早早地跟侯爷私下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方才听侯爷的口风好像也是这个意思,说什么老太太看上她,而不是她看上九爷,一定是她颠倒黑白地挑唆了!”   “可是裴大哥竟然都相信了,”七宝自然也明白,当下苦笑道:“幸亏咱们没说别的,也没提怀疑过她送的东西,不然的话,在裴大哥的心目中咱们就是那些背后诋毁人的小人行径,只怕更恨憎死我们了。”   同春仍是匪夷所思的,苦笑说:“表姑娘果然很是能耐,先前侯爷对姑娘那么好,这会儿竟像是陌生人一样,竟不听姑娘的话,只偏听偏信她。”   七宝心中想的,却是梦中裴宣如何对待周蘋的情形,是啊,毕竟如今谢知妍做了裴宣的夫人,不管如何,裴宣都会全力护着谢知妍的……   心里竟然有些微微地酸楚,七宝转身往回走,且走且说:“当初两人议亲的时候你跟我说,兴许裴大哥会降服住她,可现在的情形看起来,好像正好相反了。”   同春也很后悔,低头叹道:“是啊。”   七宝见她黯然,却反而一笑说道:“往好里想,谢知妍的确很有心计,只是她的心计跟手段是用在对付咱们上头的,倒也罢了,横竖咱们早有提防,见招拆招就是了。只要她一心一意为了裴家好,对伯母跟裴大哥真心的好,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同春又觉意外,又是笑:“姑娘,你这也算是菩萨大心了。”   七宝说道:“不然又怎么样,裴大哥看着很喜欢她,我们难道要去棒打鸳鸯?那在裴大哥心目中咱们更是恶人了,只好祝福他们真心恩爱而已。”   横竖……只要谢知妍对得起裴宣对她的维护,那也就罢了。 第109章   裴宣带了人回到镇抚司,又细细地审问那丫鬟。   镇抚司的手段自然极多,很快的,那丫鬟终究把事情都吐了出来。   原来那天的确是她送汤过去,只是走到那夹竹桃花下的时候,她突然间发现在旁边的泥地上好像有一样亮晶晶的东西。   这丫鬟心念一动,又怕过去洒了汤,就把汤碗先放在了干净的台阶上,自己跑去查看。   果然竟是半块儿碎银子,这丫鬟大喜过望,见左右无人,忙把银子擦干净,偷偷藏在怀中。   等她回到台阶前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汤碗似乎有些歪斜,她只以为是自己方才放下的时候不小心弄歪了的,忙打开看了一眼,果然见里头飘着一片夹竹桃的叶片。   这丫鬟原本年纪小,并不知道夹竹桃的花叶都有毒,只恐怕给人发现后怪自己办事不谨慎,就忙不迭地将叶片捞了出来,只假作无事的又送了上去。   谁又能想到,这一送竟会要了忠哥儿的命呢。   丫鬟供认完毕后,仍是大叫冤枉。   裴宣命人把她扔到大牢里,一边寻思着这件事,一边往外走。   忽然门上报说:“世子殿下到了。”   裴宣忙敛了心绪,才迎了几步,就见世子赵琝从外匆匆走了进来,见了他便笑道:“你去过张府了?”   “才审了案犯。”裴宣微笑回答。   赵琝迫不及待道:“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样?”   裴宣道:“是一个丫鬟送汤,中间毛手毛脚地掉了有毒的夹竹桃叶子进去。才致人死亡。”   赵琝诧异:“竟然是这样?”   裴宣问道:“怎么,世子觉着太简单?”   “如果只是巧合,倒是没什么意思。”赵琝仿佛失落。   裴宣笑道:“怎么,世子想要如何?”   赵琝说道:“我啊,我自然是想看到张侍郎焦头烂额的样子。”说了这句,赵琝忍不住唇角的笑,对裴宣道:“你去了这一趟,可看了热闹没有,我可听说了,靖安侯一怒之下对张制锦动了手。”   裴宣想到张制锦脸上手上的伤,便也同赵琝说了。   赵琝听了啧啧道:“我原本还不信,听你一说,果然是真?靖安侯可以啊,很好,棍棒底下出孝子,怎么不多打一会儿。”   裴宣笑道:“世子,也别太幸灾乐祸了。”   赵琝哼了声:“我向来看不惯他不可一世的样子。怎么,你现在完事儿了?咱们去喝酒可好?告诉你,上次见的那个程弥弥,真的是很不错,嗓子甜的很,人也可喜。”   裴宣摇头道:“我不好那个。”   赵琝说道:“凡事都有第一次,你不试试看,怎知道不好?”于是拉着裴宣,就往上回去过的酒楼而去。   ——   这一夜,裴宣很晚才回到侯府。   裴老夫人已经歇下了,裴宣自回到房中,谢知妍出来迎着,嗅到他满身酒气,忙叫人那醒酒石过来给他含在嘴里。   之前给赵琝等劝酒,裴宣不免多吃了几杯,先前有四五分醉意,如今却有了七八分,当下衣裳也来不及脱便倒在榻上。   谢知妍上前:“侯爷怎么竟醉得这样?”自打两人成亲,裴宣从来不曾喝醉过,也很少在夜间出外应酬。   只是靠近之时,突然又嗅到裴宣身上竟还有一股脂粉香气。   谢知妍吃了一惊,忙凑近了些,果然,那香气从裴宣的肩头跟胸口传了出来,很是浓烈。   谢知妍打量着裴宣,见他微微合着眼睛,脸色微红,当下不动声色地问道:“侯爷今晚上是跟谁一块儿喝酒,竟如此尽兴?”   裴宣长吁了一口气,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谢知妍微微窒息,却又伸手给他轻轻抚着胸口:“酒自然是适量就好,侯爷还要保重身子。幸而今晚上太太睡得早,不然的话,更也要担心了。”   裴宣听到提起裴老夫人,这才又睁开眼睛。他望着面前的谢知妍道:“夫人可也算是贤妻了,处处为了我跟太太着想。”   “这是当然,”谢知妍嫣然一笑,凝视着裴宣道:“伺候侯爷,孝顺太太,把家事料理妥当,自然都是我分内该做的。”   裴宣听了这句话,心中着实熨帖:“夫人……我果然、没有娶错了你。”   谢知妍顺势靠在他的胸口,半是玩笑般道:“怎么,难道侯爷还后悔娶了我吗?”   裴宣叹了口气:“曾经……我还错想过,幸而没有错过了夫人。”   其实裴宣没有告诉七宝的是,那天在威国公府,七宝求他好好想想终身大事的时候,有那么几次,他几乎就想听了七宝的话,断了跟谢知妍的姻缘。   然而,终究理智占了上风。   此刻裴宣心有所动,几乎就把七宝劝过自己的话说了出来,幸而心中还有一丝清醒,便欲言又止。   谢知妍却已经看了出来,便故意做委屈状撒娇道:“侯爷还真的嫌弃过我啊。”   “并不是,”裴宣忙将她抱入怀中,说道,“只不过,大概是旁人对夫人有些许误会而已,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后……咱们只好好的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谢知妍何其聪明,听了裴宣这晦涩的两句话,她心中却已经有数了。   毕竟跟裴宣关系最好的就是威国公府,而国公府内,知道自己底细、跟她有过龃龉的,便是七宝了。   谢知妍便似笑非笑道:“幸而侯爷不是个耳根软的人,不然的话……我也没福气嫁过来了。”   裴宣望着她一笑:“这叫做天注定的姻缘。注定了我跟夫人……会如此之好。”说着,便一翻身,将谢知妍压住。   他低头细细端详面前的女子,评心而论,谢知妍自然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但是比起七宝来,仍是不能相提并论。   但是那又如何,七宝终究不是他的,永远也不是。   而裴宣自觉自己也是幸运的,竟遇上了这样知冷知热的贤妻。   渐渐地,眼前七宝的脸慢慢在心头上消退了。   这一夜,谢知妍更加的曲意奉承,尽心伺候。   裴宣色授魂与,只觉着自己得了天底下的珍宝,其乐无比,再无所求了。   ——   与此同时,在张府之中,却另有一番情形。   先前靖安侯急怒攻心,加上伤心过度,竟晕厥过去,张制锦闻讯前去照料,幸而并无大碍。   宋夫人原先在儿子房中哭,听到靖安侯出事,才急忙慌张地赶来,扶着靖安侯的手臂大哭:“忠儿已经没了,侯爷该好生保重,不然的话却叫我如何自处啊。”   张制锦见状,便悄然退了出来,这会儿下人来报裴宣等已经出府去了,张制锦知道张老诰命那边儿必然惦记着,就先过去将一切来龙去脉先跟老诰命禀明了。   老诰命听说后,道:“原来是下人做事不利落所致,真真是……阴差阳错,倒也罢了。你父亲如何了?”   张制锦道:“老太太放心,父亲已经醒了,又喝了药,没什么大碍。”   老诰命叹了口气:“虽然是家门不幸,但还好只是忠儿的命不好,你受累了,先回去歇息罢。”   张制锦从上房退出之时,正李云容立在门口。   两人相见,李云容并没有闪避,轻声问道:“我听说是一个丫头手脚不谨慎才弄出事来?”   张制锦淡淡道:“人已经给镇抚司带了去,究竟如何他们会给结论。”   李云容道:“九爷辛苦了。”说着,回头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长颈瓷瓶:“这个是疗伤最好的,若是涂在淤肿上,半宿就能消肿,若是涂在伤口,也能让伤口尽快复原。”   张制锦却并不伸手接过,只道:“多谢四奶奶的好意,只是我的伤并无大碍,何况七宝已经帮我敷过药,就不必劳烦别的了。”   李云容的手僵在半空:“九爷……”   张制锦垂眸道:“若没有别的事,我要回去了。”   李云容嘴角动了动,目光盯着张制锦手上缠着的那块儿帕子,还没想好要说什么,张制锦已经迈步走了。   张制锦一径去后,李云容身后的丫鬟低低道:“奶奶一片好意,九爷怎么竟不领情呢。”   李云容紧紧地攥着那个瓷瓶,良久无言。   且说张制锦回到自己房中,还没进门,巧儿便道:“九爷回来了,琼瑶姑娘正在里头跟奶奶说话呢。”   张制锦一点头,迈步往内的时候,听到里面是张琼瑶的声音,说道:“他们都在说,是负责送汤的兰儿下的手,如今人已经给镇抚司的人带走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同春道:“我也听人说,说这个兰儿她平日里就有些小偷小摸的行径,这次不知怎么了,竟然胆大包天地做出这种事。”   七宝不做声。   张琼瑶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嘛,只是九哥哥真的给老爷打伤了吗?可要紧不要紧?”   张制锦听到这里,就走了进来。   里间三人看见了,七宝跟张琼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张琼瑶行礼道:“哥哥回来了。”   张制锦瞥她一眼:“你也在这里。”   张琼瑶垂着头小声说:“之前听人在外面传忠哥哥的事情,我也不知到底怎么了,心里害怕,便过来跟嫂子说会儿话。”   张制锦道:“不用怕,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张琼瑶一顿,抬头看了张制锦一眼,眼中却仍是透着惊怯似的:“哥哥说的是,只是好好地死了人,到底是有些吓人呢。”   七宝却问张制锦:“先前侯爷怎么竟晕了?”   张制锦才说:“多半是急怒攻心罢了,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   七宝又问:“你的伤呢?”   张制锦抬手给她看,七宝忙握着手,小心翼翼地查看。   这会儿张琼瑶望着两人,低头说道:“我先走了。”同春便送了她出去。   张琼瑶去后,张制锦才问七宝:“琼瑶跟你都说了什么?”   七宝说道:“没有什么特别,就是说起那屋里的事,她像是怕的很。”说了这句,七宝便又问起究竟。   张制锦把裴宣在这里的种种也都说了,七宝吃惊:“原来是夹竹桃吗?你不说我都忘了,怪不得那时候我想在院子里种这个,老太太严令不许呢。我只听说这东西有毒,没想到竟这么厉害?”   张制锦道:“你这样毛手毛脚的,幸亏你们老太太谨慎。”   同春在旁也道:“我也不知道这夹竹桃的毒竟这么厉害,以后万不敢再碰那东西了。”   七宝想到那夹竹桃花艳红的样子,不由地又想起张制锦跟李云容站在一起的情形,略有些发怔。   此刻张制锦却已经转到桌后,取了一张纸,似乎斟酌着要写些什么。   七宝回过神来,忙跑到跟前儿问:“夫君要做什么?你的手伤着,写不得字。”   张制锦道:“我想到几件待办的急事,要记下来,不打紧。”   七宝忙握住他的手腕:“不许写。若是伤口愈合的不好,以后用不用这手了?”   张制锦见她倔强地阻拦,却不禁一笑:“那可怎么办?不如我回部里,叫个书记官来写就是了。”   七宝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忙道:“这又有什么难,我替大人写就是了。”   张制锦微怔之际,七宝已经转到桌子里间,信心满满地说道:“夫君放心,我会照你的字迹来写的。”   张制锦倒是忘了她还有这般本事,一时哑然失笑:“你这也是‘歪打正着’了。”   七宝却已经伶伶俐俐地研墨,提笔,抬头看他,眼巴巴地说道:“夫君说就是了。”   张制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禁倾身过来,从背后将她轻轻拢入怀中,低头在她发端轻轻吻过。   七宝觉着痒痒:“夫君不要闹,要办正经事呢。”   张制锦听着她娇声嗔语,心头微荡,在她白嫩的耳垂上轻轻地咬了一口:“跟七宝有关的,哪一件不是正经事?”   七宝脸上微热,回头瞪了他一眼:“夫君再闹,我就不写啦。”   “那,”张制锦拢着她,忖度说道:“你就写,江屯的人手调任,工部款项,入冬之前……”   七宝问道:“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   张制锦道:“写吧,我自己清楚就是了。这些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七宝果然乖乖地模仿着他的笔迹一一写了出来,张制锦垂眸望着,含笑点头:“写得有五六分像,也是难得了。”   “只有五六分吗?”七宝嘀咕道:“我费过很大功夫练大人的字呢。”   张制锦望着她专注的样子,不禁在她脸颊上轻轻地亲了口:“什么时候的事?”   七宝反应过来,后悔自己一时口快。   张制锦揽着七宝,想起她在潘楼跟陈寅斗茶的风采:“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七宝给他缠磨的有些呼吸气促,挣扎着说道:“没、没有别的了。” 第110章   这会儿丫鬟们都在门外,虽不曾进来,却也依稀能听得到里头的声响,只要一探头也能看见。   七宝用力推开张制锦:“都写完了吗?”   张制锦道:“暂写这些。”   七宝把笔搁下:“夫君,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张制锦看着她细嫩精致的手指,又对比纸上那些跟自己的笔迹竟有几分相似的正楷小字,乍一看,还真以为是出自他手。   这双手虽看着小且柔弱,却每每能做到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张制锦忍不住将七宝的手拢入掌心,轻轻地揉着:“何事?”   七宝仰头望着他:“如果我跟你说……”   目光闪烁,七宝犹豫着并没有说下去,张制锦问道:“说什么?”   “说……”七宝深深呼吸,“说谢家表姑娘不是好人,总是借故找我的茬,你信不信?”   张制锦略觉意外:“怎么突然这么问?”他审视地看着七宝,双眸眯起来:“莫非,她对你做了什么?”   “不是,”七宝说道:“夫君只告诉我,你信不信我说的话嘛。”   张制锦微微一笑:“我当然相信。”   “为什么?”   张制锦道:“因为我知道,七宝不会对我说这种谎话。”   七宝情不自禁笑了,却又拧眉想了会儿:“但她毕竟是表姑娘,府内老太太又从来很喜欢她,大家也都称赞她,你不是也该相信她吗?”   张制锦见她一再追问,才又回答道:“第一,老太太的眼光或别人说什么,不代表我心中也这么想。第二,既然你跟我说她不好,那她一定就是不好,她跟你之间本就没什么可比的。”   七宝呆了呆,不知自己是要意外还是感动。   原本七宝是在揣测裴宣的心理,所以故意跟张制锦如此试探。   张制锦如此相信自己,那么裴宣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心理相信谢知妍?   可是张制锦的回答又让七宝忍不住动容。   “夫君真的这么信任我?”七宝问道。   张制锦道:“你除了有时候会做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外,其他时候还是很乖的。”说到这儿,他又问:“是不是知妍真的对你做了什么?”   七宝终究藏不住,便说:“是啊,表姑娘因为你的缘故,屡屡针对我。我今天见了裴大……”   眼见他的眸色微妙地变了变,幸而七宝机灵,忙又改口说道:“见了永宁侯,一时就告诉了他表姑娘曾经的所做,不料永宁侯竟然不相信,还……还说了我一顿。”   张制锦早知道她今儿见过裴宣了,听她终于自己提了起来,便笑道:“你以为,永宁侯还是当初跟威国公府来往密切的永宁侯吗?何况,你说知妍针对你,那原因呢?自然是因为我了?偏偏永宁侯一直都对我有偏见,以他那样高傲的心性,哪里会承认自己的妻子对别的男人有意?你叫他情何以堪?所以他绝对不会相信你的话的,甚至会恼羞成怒。”   七宝却没想到这一层,当下目瞪口呆。   “今儿他没狠狠骂你一顿已经是他好涵养了,”张制锦道:“好了,总之以后不要管他就是。”   “可是,”七宝捉住他的手臂:“我、我担心……”   “担心什么?”   七宝喃喃道:“我总担心……表姑娘对永宁侯不是真心的好。”   张制锦一笑:“各人有各人的造化,何况裴宣不是蠢人,你难道怕他给谢知妍玩弄在股掌之上?”   七宝点点头。   张制锦哑然:“人人称赞永宁侯性子敦厚,只是如果真的是敦厚温和的人,他如何能在镇抚司那样严苛的地方立足?这种人物哪里轮得到你操心?”   这话却跟之前同春劝七宝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是……”七宝想到今日裴宣那认真的神态,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她勉强压下来,只道:“可是表姑娘委实可恨,她在永宁侯面前挑拨离间,明明是她处处针对我,反而说我处处针对她。”   张制锦笑道:“这是她的聪明之处,她知道有朝一日你或许会跟裴宣说她的不好,所以抢先一步跟裴宣说了,等你开口的时候,非但无效,裴宣反而会觉着她果然说的对。谁叫你真的忍不住呢。”   七宝叹气道:“好阴险的人,以后我可要更加留意,再不能跟她打什么交道了,免得一不小心又算计了我。”   张制锦道:“你怕她?”   七宝先是点头,后想了想,又忙摇头。   张制锦调侃道:“嗯,很不必怕她什么。你不过是不想跟人玩弄心机罢了,若真的逼急了你,难道你不会?之前为了把你那些陪房留下,不是做的很好吗?”   七宝见他又提起这件事,脸上一红:“我才不想跟人玩心机,夫君,你怎么还提那件事,我都已经知道错了。”   张制锦最喜欢她这般娇声软语的求着自己,心头更是荡漾:“真的知道错了?”   七宝张开手臂,将他的腰身抱紧:“嗯。”   张制锦道:“那以后私下里不许跟裴宣碰面,更不要再跟他说话。”   七宝仰头:“夫君又吃醋了?”   张制锦捧住她的脸,深深在樱唇上一吻:“夫君不吃醋,只吃你。”   ——   两天之后,被关押在镇抚司的丫鬟兰儿,也不知是因为受惊过度的缘故,还是因为被用刑的缘故,竟然病死在牢房之中。   张进忠的案子便暂时告一段落。   张府之中,宋夫人跟杨氏虽然恨极了那丫头,但人已经死了,却也无可奈何。   于是只赶紧将忠哥儿的丧事先好好地料理妥当。   忠哥儿跟杨氏生了一子,两名妾室也各自生有一子一女,杨氏不免凄惶。   宋夫人安抚杨氏说道:“以后你只安心守着琳儿,我自然会替忠哥儿照看你们母子。”杨氏哭着答应了。   不知不觉进了七月,陆陆续续有几件喜事,头一件,是威国公府之中,叶若蓁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婴。   而静王府那边传出喜讯,原来王妃跟侧妃都已有了身孕。   国公府内孩子满月的时候,七宝自然是要回府的,看着那襁褓之中白胖可爱的小家伙,七宝的泪止不住地往下。   这府内大家都知道她的性子,以为她是喜极而泣,却不知七宝是另有一重心境。   原来七宝想到在梦里那孤苦无依、父母双亡的孩子,如今却在如此美满的情形下出生,享受着众人的疼爱,只觉着恍若隔世。   今日来参加满月宴的,自然还有永宁侯裴家,只是谢知妍却并没有到,老夫人说她是偶感风邪,所以一时不能来。   自从谢知妍嫁到了永宁侯府,因她的交际手腕很是高明,同京内的那些诰命、贵妇们很快熟稔,迎来送往,八面玲珑。   谢知妍毕竟是世家女出身,且又有张府的一层关系,加上人物出色,谈吐不俗,所以那些夫人奶奶们也都很是喜欢她。   另外,裴宣自己又是朝中新贵,众人自然也愿意跟他交际,如今有谢知妍在,事情就容易多了。一来二去,各家跟永宁侯府的关系自然密切起来,就连裴宣在京内行事都大得便宜。   按照今日这种场合,谢知妍之前是必到的。   因为彼此熟稔,苗夫人悄悄地笑问道:“总不会是有喜了吧?”   裴夫人笑着说道:“哪里这么快呢,若真的有喜,我自然是不瞒着府上的。”   虽然裴夫人面上带笑,其实心里也有些着急。裴宣在月底又有一趟公干出京,只怕要三四个月才能回来。   今日,世子妃周绮却也回来了。   苗夫人私下里询问周绮在康王府的情形,周绮只也含笑说好,苗夫人又问:“那个新进王府的陈姑娘,可怎么样?”   月前,陈御史之女陈颖果然便入了康王府,传说很是得宠,所以苗夫人牵挂。   周绮见问便道:“没有什么,您放心,世子并不是个贪图美色的,对我也仍是一如既往。并没有因此薄待或者怎么样。”   苗夫人点头,又问:“你……还一直没有消息?”   周绮略有赧颜之色,低头不语。   苗夫人想了想说道:“虽然不着急,不过一直没有怀上,我想也许跟体质有关,倒是要提前调养起来,这样才利于有孕。我叫人打听了两个秘方,你拿回去,叫人抓了药吃上些日子试试看。”   周绮眼圈微红:“太太有心了。”   苗夫人笑道:“你不用在意,这方子我叫抄了两份,还有一份是给七宝的。”   周绮听了这句,才不禁笑了:“太太想的倒是周到。”   苗夫人说道:“你们两个差不多同时出嫁,我自然是同样上心的。”   那边儿七宝看过了小婴儿,笑嘻嘻地回来,看周绮跟苗夫人坐着不知说什么,便走过来道:“那孩子真真可爱极了,我看眉眼里很像是三哥哥。不是说男孩子要像母亲多些吗?”   苗夫人笑道:“自然不能一概而论,这也是各有不同的。”   七宝急不可待地说道:“我现在只盼着这孩子快点儿长大,可以跟我玩。”   这下不仅是苗夫人,连周绮都笑了出来:“到底多大了,嫁了人,还只知道玩。”   但周绮虽然温柔地说了七宝这一句,但她心中却也禁不住生出了一丝羡慕之意:七宝如此快活无心,自然是因为在张府的日子逍遥,加上张制锦疼顾,哪里像是她……   苗夫人就也跟七宝说道:“我才跟你四姐姐说,给她一个秘方,你的那个我给同春,让她交给崔妈妈,每天熬了药给你喝。”   七宝还没明白过来:“好好的我又没病,干吗喝药?”   苗夫人笑着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七宝满脸通红:“我可不要那劳什子。”   “胡说,难道你不想早点怀上?”苗夫人斥了句,“就算你不想,难道张家的人不想?锦哥儿他也不想吗?”   七宝呆了呆,然后说道:“九爷他从没跟我提过这个啊。”   苗夫人叹道:“虽然他不说,你自己倒也要留心些。”   周绮轻声说道:“若有个一子半女的,也能傍身了。”   七宝眨眨眼,突然想起赵琝纳了陈颖为妾的事,这会儿便有些了解周绮感叹这句的意思,于是便不去反驳她,只说道:“四姐姐,世子对你可好吗?”   周绮笑道:“很好。”   七宝竭力把心底的其他问话压下,知道自己不该多问。且多问也未必有益。于是只对苗夫人说道:“太太从哪里找来的方子,可是好的?”   苗夫人道:“是人家里祖传的,你外婆也看过了,说是好的。这个得来不易,你可别不当一回事。”说着,就叫丫鬟去取来。   七宝笑说道:“好好好,我记住了就是,只是别交给我,就只给同春便是。”   三人正说着,裴夫人也走了进来,见状笑问:“你们在说什么体己话?”   恰绮罗把那方子拿了来,七宝也不收,只叫同春去接,裴夫人不免问道:“什么好东西?”   苗夫人见她询问,就也不瞒,便说了求了两个方子。不料裴夫人闻听,大为喜欢,忙道:“恕我冒昧,这方子也给我一份可好?”   苗夫人一怔,继而明白了她的意思:“莫非太太是想给家里的少奶奶?”   裴夫人笑着点头道:“我也是抱孙儿心切。还请成全才好。”   “这不算什么,”苗夫人便笑道:“既然如此,我叫人再抄一份就是了。”   七宝在旁听着,本来想劝阻,但是见裴夫人满面笑意,便也罢了。   又听苗夫人要叫人去抄,七宝便说:“何必这样麻烦,把我这份拿去就是了。”   苗夫人忙斥了她,仍旧叫人去抄了一份回来。   这日直到黄昏,七宝才离开国公府,乘轿往回。   轿子经过南音大街十字路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有马蹄声响,外头有人说道:“是镇抚司的人,如此着急,可是有什么紧急大事?”   七宝听说是镇抚司的人,就忙掀开轿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依稀瞧见一道矫健潇洒的背影在马上,飞驰而去,竟然是永宁侯裴宣。   七宝只当是裴宣有什么紧急公干,倒也罢了,正要把帘子放下,却听到前方路边上有人说道:“原先那个在酒楼上唱曲卖艺的叫做程弥弥的歌女出了事了。”   有人问道:“什么事?”   那路人回答:“听说是两个客人争风吃醋,反而把程弥弥打伤了,只不知伤的如何。”   “难道镇抚司的人是为了这件事?一个歌女罢了,有什么要紧的?”   “听说这歌女,跟镇抚司的裴……有些交际的。”   “难道那位好大名头的裴侯爷,竟是那程弥弥的恩客?啧……”   这几句猝不及防地冲到七宝的耳中,却叫她猛然吃了一惊。   “程弥弥”这名字,七宝记忆犹新,那次跟随张制锦出来游玩的时候,曾经听她在隔壁间给世子赵琝等唱曲,唱腔很是不俗。   后来七宝因醉了,并没有看到对方的样貌,只是那歌喉婉转悠扬,且她又有名,自然生得也非同一般。   本来以为是赵琝跟这程弥弥有什么关系,哪里想到居然是裴宣?   七宝惊讶之余大为好奇,便又掀起帘子往外瞧,只是这会儿镇抚司的人都已经远去了,她还想再听路人的闲话,只是因为轿子往前,却没有人再提此事。   ——   这日七宝回到张府,拜过了张老诰命后便回到房中。   当夜,七宝沐浴过后,突然想起,便让同春把那药方子拿来。   七宝自己看了半晌,把方子往桌上一撂,叹了声道:“难为太太竟还惦记着这个,我想她是给四姐姐弄的,居然还要我也吃。”   同春说道:“管是给谁的呢,自然是只有好处。何况毕竟也嫁过来这大半年了,外头都有人暗中嚼舌了呢,还是也跟着吃起来的好。”   七宝吃了一惊:“什么嚼舌,我怎么不知道?”   同春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些无聊之人私下里乱说罢了。”   因为张制锦格外的疼宠七宝,但她嫁过来也已快一年了,竟然毫无消息,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谈资。   同春旁敲侧击地说:“姑娘你想,四姑娘去了康王府才多久,就多了一个妾,若四姑娘早有身孕,只怕未必如此……当然,九爷跟世子不一样,但也不得不多想一想。”   七宝不免想起白日周绮的话,皱眉叹道:“唉,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才能傍身呢。”   七宝叹了一句,便躺回床上,自个儿出神。   她也不知今儿张制锦会不会回来,假如让他知道了自己要吃什么有助于怀孕的药方子,还不知是什么反应呢。   思来想去,七宝忙转头吩咐同春:“好好地把那东西藏起来,千万别给大人知道。”   外头同春没有回答,倒是另一个声音说:“什么东西?” 第111章   只听床帐外有人温声问道:“什么东西,不能给我看见?”   竟正是张制锦。   七宝没想到他居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且居然听了个正着,一时满脸通红,顾不上回答,就把被子拉高,遮住了脸。   耳畔听不到什么动静,只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但张制锦已经走了过来,伸手把她蒙着脸的被子拉下来:“想把自个儿闷死么?”   七宝两颊滚烫,因过于羞怯,眼中笼起一层水汪汪之色,她含羞看了张制锦一眼,小声道:“怎么回来了也不叫人说一声,是要吓死人吗?”   张制锦看着她的芙蓉脸,道:“若叫人说一声,你又怎么好藏东西呢?”   七宝一颤,忙又往上拉扯被子想藏进去。   张制锦握住她的手:“好好说,到底要瞒着我干什么?”   “没干什么!”七宝不敢跟他目光相对,忙扭开头去。   张制锦俯身半是威胁地说道:“再不说,我就要罚了。”   七宝感觉他凑近过来,在自己的颈间贴落,微微用力,又疼又痒。   “别!”七宝忙叫了声,挣扎着想起身,却给他摁着肩头,动弹不得。   张制锦笑道:“怎么,还不说吗?”   “我说我说,”七宝眼中的水雾几乎要凝成泪了,却是因为太过羞怯,“你先放我起来。”   张制锦垂眸看着她,很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扑上去。   深深呼吸,到底松开手,让七宝爬了起来。   七宝把被子拉起来裹着身体,才吭吭哧哧说:“今天回府里看望小侄子,太太给了四姐姐一样东西,也给了我……”   张制锦问:“什么东西?”   七宝倾身,在他耳畔飞快地说了一句。   张制锦却并不很惊讶,只忍笑说:“这是好东西,你为什么要藏起来?”   这次七宝却不回答了。   张制锦方才进门的时候已经把外间的公服脱了,这会儿便探臂将七宝拥入怀中:“其实你不吃那东西也罢了,毕竟是药三分毒。”   “真的?”七宝先是惊喜,然后却又想到另一件,迟疑地说:“其实太太也是好意,毕竟我嫁了大半年了,太太怕、怕你着急……”   “我倒是不着急,只是顺其自然罢了,”张制锦的眼中涌出浓浓的笑意,道:“倘若七宝着急,那……你若是能够尽心些对夫君我,只怕就会容易些。”   “说什么……尽心?”七宝猜到未必是好话,却还怀着一丝希冀。   张制锦垂首,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七宝一听果然如此,忙把头转开,却给他咬着耳垂问道:“行不行?”   七宝缩着脖子摇头。   张制锦复又继续往下,他的手段甚是高明,七宝实在是无法跟他相抗,终于忍不住举手投降。   ——   次日丑时才过半,张制锦已经习惯地起身,洗漱更衣,准备早朝。   七宝朦朦胧胧醒来,只是身子酸软的很,便只在床边探头看他动作,看了半晌,又低低说:“夫君吃了早饭再去。”   张制锦回头,见她软绵绵地趴在那里,青丝散落,睡眼惺忪。   说话间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如同一只慵懒着的小猫儿。   情难自禁,张制锦走回床边,俯身在七宝的额头上亲了口:“你睡你的就是了。”   七宝虽然渴睡,却也舍不得他,半是清醒半是恍惚地说:“要是能跟着大人一块儿就好了。”   “跟我一块儿做什么?”   “做什么也成,”七宝垂着眼皮,“跟你去部里,去朝上,去……哪里……也使得……”   话未说完,人已经又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   听着她喃喃的低语,看着这般海棠春睡未足的娇态,张制锦的心尖上轻轻地摆了摆,却也只能竭力收敛心神。   当下出外,只匆匆地喝了一碗粥,便在天色未明夜影仍沉的时候,踏露出门而去。   七宝又补了一个时辰的觉才又醒来。   同春伺候她洗漱更衣,便陪着她出门往老太太上房而来。   才走不多时,同春突然发现洛尘站在院门口,见了他们,便欢天喜地地跑过来行礼。   七宝忙问道:“你怎么在府内,没有跟着大人呢?”   洛尘说道:“大人先前进宫议事去了,没有一个时辰是不能出来的,也不用我伺候,我就趁机回来看看。”   七宝笑道:“回来看什么呀?”   洛尘望着同春,脸上露出憨憨地笑。   七宝便轻轻撞了同春一下,同春忍羞皱眉道:“姑娘!”   七宝有意让他们两个相处,便说道:“大人早上没好生吃饭,你叫厨下准备些大人爱吃的东西,让洛尘带了回去,等他一出宫就可以吃了。”   同春答应,七宝又说:“不用陪我了,我自个儿去见老太太就是。”说话间一摆手,往前去了。   同春自然也明白七宝的意思,洛尘是个机灵鬼,当然更不消说了,一时欢喜的摩拳擦掌:“姐姐,少奶奶真是大好人,如果这会儿跟她求,她一定会答应的,是不是?”   同春翻了个白眼:“求什么?谁要求了?”   洛尘忙道:“姐姐开不了口,待会儿我见了少奶奶,我说就是了。”   同春红着脸,哼道:“又开始瞎说了,谁理你。”   同春转身往厨房去,步子却走的很慢。   洛尘会心地跟在身后,心噗噗乱跳,生恐尴尬,便没话找话地说道:“对了,我刚才回来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   同春问道:“什么消息?”   洛尘说道:“那个很有名的叫做程弥弥的歌女,昨儿因为两个人喝醉了酒大闹,竟几乎把她给杀死了,虽然及时给人救了下来,但据说伤的不轻,连脸上都伤着了,也不知能不能恢复如初。”   同春因为不知道程弥弥,只听说毁容,便本能地大吃了一惊:“在京城里醉酒行凶,这么吓人?”   洛尘说道:“姐姐大概还没听说呢?”   “听说什么?”   “我听人悄悄地传,说这程弥弥,跟永宁侯裴大人……是那个。”   “哪个?”同春更加不解,只是跟永宁侯有关,便格外上心。   “当然是这个,”洛尘举起两只手,左右拇指碰了一碰:“我听人传言说裴大人曾经想纳她当外室,只不知真假。”   同春这才着实地惊讶起来:“你说永宁侯养了个歌女?这怎么可能。”   洛尘道:“怎么不可能?永宁侯也是个正常的男人,那些武将们,闲着无事最爱寻花问柳。”   洛尘说到这里,突然发现同春眼神不对,当下忙转了个弯:“像是我这样只喜欢姐姐一个人的,那是少之又少。”   同春嗤之以鼻:“你把九爷放在哪里了?”   洛尘忙笑道:“九爷自然是头一号专情的,我跟着九爷,就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啦。”   同春听他说的不伦不类,暗暗忍笑。   但心中却说不出是何滋味,不知道假如七宝知道了这件事会如何想法。   却不料七宝昨儿早听了路人议论,而且也早跟程弥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了。   同春准备了些糕点,让洛尘给张制锦带了去,等七宝从老太太房中出来后,便把洛尘说的都告诉了。   七宝听后,虽然仍不大相信这所谓“外室”的话,但心中却仍记得那天籁般的婉转歌喉。   虽然事出突然,但在酒楼里迎来送往,那些客人们喝醉了的话更是丑态百出,又怎会一直都平安顺遂?   想这些的时候,心底掠过昨儿裴宣急匆匆的身影,只觉着扑朔迷离。   可终究跟自己不相干,倒也罢了。   中午的时候,张老诰命房中传饭,七宝跟府内众女眷齐聚在老太太上房的厅内。   七宝仍站在李云容身边儿负责递菜,一连传了几道,终于上了那道张老诰命喜欢的鸭汤煲。   七宝忍着手酸正要去取,却在这时候,那丫鬟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端着的描金彩绘合盖的大汤碗不偏不倚,向着七宝撞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时,七宝身后李云容眼疾手快,把七宝往旁边一拽,同时伸手一挡。   幸而她穿着的是对襟刺绣的大袖衫,因为最近天气转凉,并不似夏天一样单薄,但就算如此,那滚烫的汤水泼洒出来,瞬间把李云容的衣袖给浇透了,还有的泼洒在她的手臂跟胸前。   因李云容身量高于七宝,所以若不是她这样一拦,这些汤水只怕就要泼在七宝的脸上了。   汤碗随着跌落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声响,汤水四溅。   李云容的脸色雪白,旁边的众人都惊呆了,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那丫鬟见失了手,吓得忙跪倒在地上:“四奶奶饶命!”   七宝给李云容拽到身后,虽给她以身体挡住,仍觉着有些许极烫的汤水飞溅过来,脸颊上略觉刺痛。   张老诰命那边儿见状,喝道:“快看看云容如何了!”   此时李云容身后,二太太王氏也忙过来:“这混账东西瞎了眼了,怎么做事的?活该打死!”一边叫人把传菜的丫鬟拉下去,一边忙叫人伺候李云容更衣。   李云容暂时退到隔间,七宝正要跟着去,张良跟张岩也都走了过来,张良说道:“小婶子,你的脸上红了两块,也是给烫到了?”   七宝才觉着有些火辣辣的,也不敢碰:“不打紧。倒是四奶奶只怕伤着了。”   那边张老诰命皱着眉道:“这些人真是越发没调教了,怎么竟然毛手毛脚到这种地步。”   七宝正在想她是在说那丫鬟呢,还是自己,旁边大太太吴氏道:“这传菜的梅儿是二等丫头,平日里做事十分老成的,怎么今天这样失常。”   老诰命恨道:“管她如何,这是万万不能用了。”又吩咐身边的丫鬟小洪:“去看看四奶奶怎么样了?”   七宝忙也跟着小洪往内而去,却见里间李云容正脱了外衫,手臂上果然已经红了一大片,胸前也隐隐地有些殷红。   小洪见状道:“了不得,果然烫的厉害。”忙叫人去取烫伤膏。   七宝很过意不去,上前道:“四嫂,多谢你救了我,只是让你受了苦了。”   李云容却若无其事地笑说:“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呢?这府内上下的丫鬟婆子都是我带着的,若是她们失手烫坏了你,自然也是我的罪过了。原本是我没调教好,也是我该受着的。”   小洪也一笑说道:“那梅儿是个最老成的,这次怎么了?偏偏差点儿伤了周少奶奶。”   七宝原本并没多想,听小洪这句话,才略觉着有些怪。   一时药膏取了来,李云容催促七宝跟着小洪先离开,又说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伤,不用盯着看,我反而心里不自在。”   于是他们两人便先行退出,来至外间,小洪打量着七宝,低低道:“少奶奶,你的颈子上红了两团,可也是烫着了?到底也要抹一些药膏才好。”   七宝说道:“多谢,应该不碍事的。”   小洪叮嘱道:“千万别大意,比如方才,真真险的很,要不是四奶奶挡了挡,那一碗热汤只怕就泼在您的脸上了。那还了得?”   七宝心头一震。   与此同时,里间儿正在敷药的李云容吩咐身边的嬷嬷:“去把梅儿给我叫来!”   两个女人领命前去,不多会儿,已经将那闯了祸的丫头拘到跟前。   梅儿跪在地上,泪汪汪地磕头求饶。   李云容不为所动,望着她说道:“你方才是怎么样?”   梅儿说道:“四奶奶饶恕,先前我的手发了颤,本是怕摔了汤碗,所以才拼命往上端着,谁知居然竟泼了出去,差点闯了大祸,奶奶要打要罚我都认了。”   “你也知道差点闯了大祸?”李云容沉着脸,“这府内上下使唤的人我是最清楚的,老太太房中的人更是个个谨慎,正是看在你老成沉稳的份上才放你在跟前儿,你不用瞒我,你今日这样,绝非是什么失了手的鬼话,到底是怎么样,你还不如实说来?”   梅儿不敢抬头,仍坚持说道:“四奶奶,我是真的、真的失手了的……”   “你还说!”李云容向来性子温柔,如今却罕见地动了怒,她皱眉说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我提拔的人,今儿你失了手若是伤着了周少奶奶,你以为老太太面前能交代过去?还是九爷跟前能交代过去?非但是你一个人,就连我从此之后也难做人了!”   梅儿脸色微变。   李云容道:“我自问虽然一向管家,但对待你们从无苛刻之举,你到底是为什么做出这种事,要这样来害周少奶奶,害我?你好好地说就罢了,我自然为你开脱,你若是咬牙不说,就不要怪我不顾主仆之情了。”   “奴婢、奴婢真的没有!”梅儿趴在地上,求饶,“四奶奶饶命!”   李云容的手臂钻心的疼,此刻烫伤处已经都肿了起来。   她盯了梅儿半晌,冷冷说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或者是我平日对你们太好,让你们不知天高地厚了,来人!” 第112章   这边儿李云容还在紧锣密鼓地审讯,张老诰命那边因不放心、又派人来询问她的情形,随着而来的还有二太太王氏跟宋氏。   李云容见大家都来了,只得暂时住了审问。   王夫人先看过了李云容的伤,又气怒地瞪着梅儿道:“这种没眼力不顶用的奴才,门上打一顿撵出去就是了。又跟她多说什么?”   当着宋氏的面儿,李云容不便多说,只含笑道:“这件事我会妥善料理,太太只管放心。”   王夫人看她神情虽然笃定,但脸色发白,显然这伤也不好受,便温声说:“罢了,老太太那边还惦记着你呢,先回去吧。”   此时宋氏也道:“真真今日是有惊无险,也是云容反应的快,若是慢了点儿,那遭殃的可就是七宝了。”   王夫人皱皱眉:“说来也是怪了,这奴才平日里做事还是很谨慎的,怎么竟然失了手,或许是锦哥儿媳妇没有接好的……也未可知。”   “嗯,”宋夫人道:“七宝原本有些娇气,做事不太熟悉,二太太的说法也未必没有道理。”   李云容吩咐身边的人先把梅儿带下去,才随着两位夫人出来,仍见张老诰命。   外间厅内,老诰命亲自看过她的伤,说道:“这伤的很不轻,好好地用烫伤膏敷着,千万别留下疤痕才好,这几天你也别劳累了,好好养养伤,家里的事且让你婆婆跟三太太先料理着。”   宋氏突然听了这句,大为意外。   李云容也没想到,只是长辈的话既然说了,自己也不好多说别的,就只笑说道:“老太太爱惜,是我的福气,只不过那丫头失了手,原本也是我管束不当的缘故,倒也怨不得,既然如此,我就顺势偷懒几天便是了。”   张老诰命道:“龙生九子,还各自不同呢。何况这一大家子人,数百近千的下人,难道个个都是好的?自然也是良莠不齐,这个跟你没有关系。你只管安心养伤就是了。”   李云容垂头答应。   张老诰命又看向王夫人跟宋氏道:“云容养着这段,你们两个就看顾着家里,有什么事情商议着处置就是了。”   两个人也躬身领命。   出了这种事,午饭也吃不成了,张良张岩等早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七宝却还在旁边等着,李云容走到她身旁,看着她脸上的两块红斑道:“可涂了药了?”   七宝道:“方才已经涂过了。”   等到自张老诰命房中退出,李云容心里还惦记着梅儿,正要去再行逼问,忽然宋夫人身边的一个丫头来到,说:“太太说,叫四奶奶不用管梅儿的事了,太太叫人把她狠狠地打了一顿,撵到城外庄子上去做事了。”   李云容很诧异,前头送走那丫头,自己心腹的嬷嬷也赶了回来。   原来方才李云容随着二夫人三夫人去见老太太的时候,暗中示意自己的贴身之人继续去审讯梅儿。   这会儿那管事嬷嬷回来:“三太太突然派了人把梅儿带走了。”   李云容忙问:“可问出什么来了没有?”   嬷嬷道:“对那小贱人用了刑,她的嘴倒是很硬,只不过在三太太派人去之前,她无意中漏了一句……”   “什么?”   嬷嬷凑过来,在李云容耳畔低语了一句。   李云容眉头一皱,却又迅速地镇定下来,肃然道:“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管事嬷嬷却很明白她的心意,便低低说道:“奶奶放心,都是自己心腹的人,不会乱说的。”   李云容点头,示意她先自去。   回房的路上,小丫鬟露葵因为方才不知道那女人跟李云容说了什么,便问道:“奶奶疑心梅儿那蹄子是受了谁的指使”   李云容淡淡说道:“我使唤的人我是最明白的,何况这丫头递汤的时候我是看着的,早看出她的动作比以前有些不同,这才早有防备。”   露葵小声说道:“但是这府内上下,谁不知道九爷的厉害,她敢做出这种事,怎么竟不怕死呢?”   李云容心中思量着那女人方才的话,冷笑道:“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能够买通人的,无非是那么两样东西罢了。”   露葵似懂非懂。   当下回到院子,还没进屋门门,门口的小丫头已经迎下台阶,悄悄地禀告说:“奶奶,四爷方才回来了,正在跟姑娘说话呢。”   李云容点头,拾级而上才要迈步进门,就听到里头四爷张赋深的声音说道:“他家里却是书香门第,只是略清贫了些。人物还算是好的。”   却没听见张岩的声音,这边李云容早识趣停了步子,又听张赋深道:“那好吧,此事我会再跟你母亲商议,你先回去。”   李云容听到这里,便看一眼门口的那小丫头,丫头心领神会:“四奶奶回来了。”说着举手打起帘子。   正里头张岩起身往外走来,两下照面,张岩屈膝行了礼,便退到一边,让李云容进来后她才又往外去了。   李云容迈步往内,见张赋深坐在桌边,正端着茶杯吃了一口。李云容含笑道:“四爷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张赋深说道:“因为陪着付祭酒吃饭,多喝了两杯,便告了假回来歇息半日。”   李云容早看他脸色有些微红,忙道:“我叫人准备解酒汤。”回头吩咐丫鬟去办。   张赋深听她说完:“方才怎么听她们在说,老太太房里有什么事?”   李云容含笑道:“也没什么大事,是个丫鬟不小心打翻了汤,幸而没伤着别人。”   张赋深望着她:“你呢?”   李云容仍是笑说:“四爷放心,不算什么,已经上了药了。”   张赋深点点头,却也并不看李云容的伤处,只说道:“你且坐,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李云容在旁边的圈椅上落座:“四爷有什么事?”   张赋深道:“今儿陪着付祭酒吃饭的时候,祭酒大人跟我说起来,他有个侄子,年纪却比岩儿要大四五岁,祭酒有意撮合两人,所以问我的意思。”   李云容方才听见张赋深跟张岩说了那两句,心里已经有些猜测,如今听果然如此,便道:“若是祭酒推举的人,应该是不错的?”   张赋深道:“是个正经的书香门第出身,只不过如今没落了,付祭酒说是个有才学的,只是还没考取功名罢了,且说以他的才学将来一举高中名扬天下不在话下,所以让我们趁早儿跟他们定了亲,免得将来高中了后,要跟他们结亲的人自然就多了。”   李云容笑问:“方才我看岩儿也在这里,四爷可是跟她说了吗?”   张赋深说道:“唔,本来是想先跟你商议的,只是她听说我回来了便过来看我……我才告诉了她。”   李云容试着问道:“那岩儿是怎么说呢?”   张赋深道:“我只是随口告诉了她一句,她哪里会知道什么,且也不必问过她,只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了。”   李云容思忖半晌,陪笑道:“照我看,倒是不用着急先回复祭酒,毕竟是终身大事,还要再细细地访查访查,有道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然祭酒说的很好,到底要四爷亲眼看过了再做决定。”   张赋深点头道:“我岂会不知?自然是要先亲眼看过。”   两人说了这会儿,外头送了醒酒汤来,李云容手臂受伤,动作不灵便,却仍是亲自端了过来,张赋深看到她手背上的一片通红,微微一怔。   原本张赋深以为李云容不过是略微烫到,见状便接过汤碗,皱眉问:“伤的很厉害?”   李云容把衣袖往下一拉:“没什么。”   张赋深道:“我瞧瞧。”   李云容因方才的动作,碰到伤处,疼得脸色煞白,见状只得撩起衣袖给他瞧了眼。   张赋深见她手臂上高高肿起,情形骇人,惊愕之余又有些不快:“伤的这样厉害,怎么还这么不上心?”   李云容微笑道:“老太太体恤,之前已经许我安心养两日了,四爷不必担心。”   张赋深叹了口气:“也罢,前儿忠儿的事才完了,你操劳了这许多日子,就算再厉害,身体也撑不住,借机休息几天倒也好。如此也算是因祸得福了。”说着,便慢慢地将汤喝了,回身上榻休息。   李云容陪着他回到床边,见他躺下,才缓步到了外头的榻上坐了。   露葵送了新茶上来,李云容喝了一口,低头看了看自己臂上的伤。   这会儿胸口也隐隐作痛,这烫伤却比别的伤更有一番难熬。   露葵小声道:“奶奶何不也歇息会儿?”   李云容便把身子歪在榻上,斜斜地躺倒,一边儿在心中寻思。   先前李云容自张老诰命房中回来的时候,那心腹的掌事嬷嬷暗暗地告诉了她梅儿临去之前无意中的一句话。   当时梅儿给他们几个人用了刑,虽然害怕,但仍咬牙不说。   那些女人便说:“四奶奶虽一直都菩萨心肠,但这会儿你犯下这种事,只怕菩萨也容不了你。何况若不是四奶奶挡了挡,这会儿伤着的就是周少奶奶,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九爷房里的人也敢碰。你怕是不知道怎么死呢。就算四奶奶放过你,你以为九爷会放过你?别说是你,连你的家里人也要跟着遭殃。以九爷的能耐,捏死你们所有人不过如同捏死一只只蚂蚁罢了。”   梅儿听到最后一句,脸上才露出惊慌之色:“不、我不是故意的,九爷不能这样。”   那些人见她流露惧意,越发百般恐吓。   梅儿有些撑不住了,便失口道:“我要见三太太,三太太不会不管的!”   此时此刻,李云容心想:“难道这件事是三太太背后搞鬼?是为了忠哥儿之死?但虽然忠哥儿是因为吃了参汤,但那汤明明是兰儿疏忽所致……怎么竟然把七宝恨到这种地步?可倘若跟三太太无关,梅儿又怎么会口口声声要见她?偏偏在我审问她的时候,三太太又派人把她带走了。”   李云容心中微乱,忽地又想:“今日若不是我救下了七宝,她自然遭殃,锦哥儿那边自然交代不过去,且闹出事来,我也没脸再管家了,难道,是三太太筹谋着不让我管家,她可以趁机行事,所以才故意做的这些?”   突然又想到张制锦得知此事后会是如何反应,李云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臂,脸上露出了一抹微微苦涩的笑意。   ——   下午时候,七宝来探望李云容,又谢她相救之恩。   李云容笑说:“叫你不必放在心上,何况洒在我的胳膊上,到底还有衣裳挡着,不过是点儿皮肉之苦,很值得。”   七宝问道:“四嫂,你是不是怀疑那丫头是故意的?”   李云容敛了笑:“你、你怎么这么问?”   七宝说道:“其实我也觉着奇怪,以前见过她几次,是个行事很稳重的,怎么居然弄出这般大错来,还不偏不倚地要泼到我的脸上呢,若不是四嫂帮我挡着,只怕我真的就毁了容了。”   李云容忙道:“不要说那些吓人的话。”说了这句,才又轻声道:“其实我的确有些疑心,只不过……还没有问出什么来,三太太就派人把她赶到庄子上去了。”   七宝说道:“照我看,如果只是那丫头的话,她未必敢这样行事,恐怕背后有人给她撑腰,指使她这样做的,四嫂心里有怀疑之人吗?”   李云容是何等谨慎的性子,哪里会承认,便微笑道:“我也不过是大胆揣测,如今又无证据,怎敢随意乱说呢,也许是那丫头……自己生了什么坏心也是有的。”   才说了几句话,里头张四爷醒了,叫丫鬟入内伺候洗漱,张赋深整理完毕,便走了出来。   七宝早站起身来,低头行礼道:“四哥。”   张赋深垂着眼皮淡淡地说道:“你在这里?只管同四奶奶自在说话,我去书房。”   七宝本要告辞,那边儿张赋深却已经转身出门去了。   李云容见张赋深走了,便又笑对七宝说道:“四爷的性子便是如此,对谁都淡淡的。”   七宝望着张赋深离开的端直背影,心底却掠过多年前那日的桃花林中,跟李云容私会的那身影。   心头微微地惊跳,七宝勉强落座,定了定神说道:“其实……九爷也曾经夸赞过四爷是个端方君子,据说四爷在朝野之中的名声也很好,更是学问渊博,桃李满天下呢。”   李云容见她忽然夸赞起张赋深来,便也一笑:“四爷的才学是极好的,治学上也很严禁。只是、我竟不知九爷私下里也赞过四爷?”   七宝点头道:“是呀,听九爷说,早先他年纪小的时候,也是四爷带着他出出入入,拜访名师之类的。”   李云容听到“拜访名师”,笑影微微一僵,却又说道:“果然你们新婚夫妻跟别的不同,九爷素日不肯提以前的事,没想到竟连这个都跟你说了。”   七宝道:“是呀,夫君很少有事瞒着我,除了一些正经大事我不懂的,他才不说。”   “当然,这京内谁不知道九爷最疼惜你呢。”李云容勉强笑道,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宝莞尔的模样,只觉着她的无邪浅笑如许刺眼。   不知不觉中,目光落在七宝颈间的淡淡红痕上,之前在老诰命房内的时候,李云容还当是烫伤,当时还惊心了一刻,但如今细看,哪里又是什么烫伤呢。   心头竟是一紧。   七宝见李云容打量自己,以为她是在看自己脸上给热汤溅到的地方,便在脸颊上轻轻地抚过:“四嫂放心,我已经敷过药了,现在都不觉着疼了。”   李云容回过神来:“这就好,我先前还想,若是九爷知道你伤着了,不知该是如何惊急动怒呢。”   七宝说道:“以前曹晚芳讥笑我只有这张脸,唉,如果真的给烫伤了,岂不是连这张脸都没有啦。”   李云容不禁笑道:“这是胡说,难道九爷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性子吗?”   七宝认真地回答道:“谁能说的定呢?也许他就是。”   李云容更加笑了起来:“你小心给九爷知道了,饶不了你。”   她为人沉稳谨慎,很少说这种轻薄戏谑的话,如今话一出口,也觉着有些唐突了,脸上不禁微红,忙说些别的岔开了。   这天傍晚,七宝辗转反侧,以为张制锦会回来,谁知直到子时,仍是毫无动静。   同春进来看了几次,劝道:“兴许大人在部里事忙,就先睡吧,不要熬着了。”说着,又低头打量她脸上给烫着的地方,却见已经并不肿了,红也消退下去。   同春便说道:“可见四奶奶真真是个大好人,今日若不是她,姑娘的皮肉这样娇嫩,却实在不知怎么样……何况要再伤了眼睛之类的,更加了不得了。”   七宝给她说的惊心动魄,忙自己又在脸上抚过:“真的不用敷药了吗?可别留下疤痕呀。再给我涂一点吧,我还是觉着有些疼。”   同春忙又去取了药膏过来,给她厚厚地又上了一层。又说:“还真的怕伤了容貌,大人会不喜欢呀?”   七宝吁了口气,闷闷地说:“我可不知道。”   上次张制锦问她是不是喜欢他的脸,七宝的确是打心里透着喜欢的,很难想象若张制锦不是现在这样出尘清隽的容貌,自己还会不会如现在这样爱不释手的。   将心比心,惴惴忐忑。   同春跟她主仆同心,便感同深受的恨恨道:“一定是有人故意使坏,只可惜不知是谁。”   七宝眨了眨眼:“多半跟三太太有关。”   同春诧异:“怎么说?”   七宝说道:“四奶奶先前明明想要查,人却给三太太调了去。四奶奶虽然没跟我说,但我也瞧出她有些怀疑三太太了。”   同春心中一算计:“难不成三太太是因为忠二爷的死?但那个跟咱们没关系呀!”   七宝说:“我只说兴许跟三太太有关,也没有说就是她动的手呀。”   同春道:“那我可真想不到这府内还有谁了。”   七宝终于觉出有些困倦,便打了个哈欠说道:“想不到就不要想了,我也累了。咱们先睡吧,唉……要是大人在就好了。”   次日,七宝才盥漱了,外间巧儿进来说道:“门上说咱们九爷回来了。”   七宝一喜,忙满怀期待地等着张制锦回来,岂料等了半晌,并不见人。   正在纳闷,巧儿又打听了消息回来,说道:“不知怎么,九爷去了侯爷房中,好像还传了杨少奶奶过去。”   七宝莫明,按捺不住带了同春出门往靖安侯的房中,远远地就见院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制锦的侍卫马武,另一个是洛尘,其他虽有些丫鬟仆妇之类,却不敢靠前,只远远地站着。   洛尘遥遥地看见七宝来到,便忙上前:“少奶奶怎么来了?”一边问话,一边睁大双眼仔细打量七宝的脸。   七宝问道:“九爷在里头吗?”   洛尘说:“九爷有事情跟侯爷商议呢。”   七宝听说有事,就不敢入内打扰,同春问:“是什么要紧事?”   洛尘左右看看,终于忍不住肚子里的话,小声跟同春和七宝说道:“少奶奶昨儿是不是差点给人伤着?”   同春笑道:“你也知道了?那么九爷自然也知道了呢?”   洛尘说道:“这是当然,天底下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洛尘,我是有名的消息灵通。我告知了九爷后,九爷虽然没说什么,我却知道他生了气。”   同春问:“莫非九爷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侯爷的?可是……找侯爷做什么呢?”   洛尘道:“别忙。”伸手在自己嘴边挡了挡,说道:“姐姐猜昨儿晚上九爷叫马武干什么去了?”   “你快说!”同春最恨他这时候卖关子,恨不得抬手打过去。   洛尘这才忙道:“九爷让马武去寻那个给撵出去的丫头梅儿了。”   这下连七宝也大为意外:“什么?”   同春问:“找到梅儿了?可问出什么来了?”   洛尘面露得意之色,微微冷笑道:“当然了,梅儿供认了是有人给了她五十两银子。”   同春急的催问道:“到底是谁?”   洛尘还没有回答,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厉声高叫:“是我,是我又怎么样?”这声音倒是有几分熟悉。   ——   在靖安侯的房中,杨氏给叫了来,起初还抵死不认。   张制锦并不理她,只是看着靖安侯道:“父亲倘若不信,自管去审问那叫梅儿的丫头,是谁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许她无事,且要给她家里人寻前程的。”   靖安侯知道他办事最妥当,如今既然当面质问,只怕跑不了。   于是看向杨氏:“他说的是真的?”   宋夫人因也在场,忙分解道:“这怎么会是真的,侯爷不要去信这话。”   张制锦道:“难道还要让我把那丫头叫出来对质吗?据说还有人赏赐了她一些首饰衣裳之类,她房中箱笼里有些,她家里也有一些。是不是也要拿出来?”   宋夫人着急,忙又说:“谁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偷了去,反而诬赖人的?”   “何必呢。”张制锦淡淡道:“这种事情不是一个人能做的,要查明是最容易的。”   靖安侯使了个眼色给宋夫人,叫她住嘴,自己看向杨氏:“这里没有别人,你说实话,到底是怎么样?”   杨少奶奶见公公问,才流着泪说道:“侯爷,夫君是给周七宝害死的,我只是想给夫君报仇而已。”   靖安侯微震,心头发冷。   张制锦因早就知道,脸色冷峻,丝毫不变。   “你、你糊涂的很,忠儿是因为那丫头的疏忽而身亡,怎么竟说别人?”靖安侯皱眉喝问。   杨少奶奶流着泪道:“那参毕竟是她给的,若不是她给的,夫君也未必会巴巴地要喝,就不会死了。是她害我们成了孤儿寡母……我也不能让她好过。”   张制锦冷笑道:“这就叫做升米恩斗米仇吗。自己不认命,反而一味责怪他人。”   杨氏一颤,索性指着张制锦道:“你、你想怎么样?之前你哥哥给镇抚司捉了去,你也不理,现在他死了,你又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是不是也要我们一块儿跟他死了才罢休?”   听了这些混账话,张制锦眼皮也不动一下,毫不理会。   杨氏索性撒泼起来,跌坐在地上哭道:“你也不用逼我,索性现在就直接动手杀了我,我知道你自然是最厉害的,何况我夫君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我就跟着他去就是了。”   靖安侯看的很不像话,正要叫人将她拉起来,却听门口有人说道:“何必要让别人动手,你要是还有点羞耻心,自寻短见岂不是痛快?”   大家都呆住了,转头看时,却是七宝走了进来。   杨氏瞪大双眼,从地上爬起来:“你……你说什么?”   七宝跑到张制锦身前,指着杨氏道:“你做了那种歹毒的事,还敢在这里叫嚣,忠二爷的事明明不跟我相干,你却硬是怪在我头上,还想害我,你不思悔改,反而在这里乱咬人,你简直颠倒黑白,不知所谓!”   宋夫人瞠目,直到这会儿终于说道:“好了。都不要吵了!成何体统,虽然她有错,但毕竟是你的嫂子,不可太过了。何况,她也只是一时伤心想不开,但到底并没有真的伤着了你。”   七宝说道:“虽然没伤着我,却也伤着了四奶奶,何况难道要坐视不理吗?难道还要等她真的伤着了人,一切无法挽回了再责问她?”   宋夫人不高兴起来:“不要太放肆了,我毕竟是你婆婆,说你两句竟敢还嘴?”   七宝声音放低:“太太是长辈,自然更该秉公处置。不要偏私。”   宋夫人白了脸,靖安侯不悦道:“锦哥儿,管好你的媳妇。”   张制锦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七宝,淡声说道:“我并不觉着她说的有什么不对。”   靖安侯双眼瞪大:“你们两个、是要忤逆不成?”   张制锦虽然习惯了“忤逆”,七宝却还是头一次,见靖安侯出言,情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张制锦将她肩头揽住,对上靖安侯的双眼道:“我这次亲自回来,就是想要让父亲给一个公道,这次若是轻纵了她,以后只怕还有人对七宝意图不轨。”   靖安侯怒发:“那你想怎么样!”   宋夫人也忍不住说道:“忠儿才去了,何必就这么不依不饶的?叫人知道了像是什么,男人才去,就要欺负他们孤儿寡母了吗?”   杨氏在旁又怕又气,重放声大哭起来。   七宝略有点不安。   张制锦却不为所动,平心静气般:“父亲若是不肯处置,也罢了,我也并不敢逼迫,只是从此也不敢再住在府内了,因为我着实担心,下一次七宝就没这么幸运,父亲只想一想今日若不是给人挡下了、会是什么后果,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   靖安侯心头凛然:“你、你是什么意思?”   张制锦道:“我的意思是,父亲若是想顾他们,不顾我,那么就同我一块儿到老太太跟前说明白,从今日起,请许我搬出府中去住。”   靖安侯脸色本就泛白,这会儿连最后的血色都退干净了,颤声道:“好、好好……早知道你翅膀硬了,早就想飞了是不是,你是出息了,要分家单过了!你迫不及待地要跟张家撇清关系了是不是!”   七宝没想到张制锦竟提出要离开张府,当下忙抓住他的胳膊:“夫君!”   张制锦并不看他,只仍是沉静地说道:“父亲何必说这些赌气的话,若非不得已,我又怎么会出此下策?”   这边儿众人对峙的时候,门外,张六爷张羡霖跟四奶奶李云容一块儿走了进来。   李云容见杨少奶奶坐在地上,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张羡霖前,见靖安侯气的浑身发抖,便道:“三叔,出了何事?”   靖安侯冷笑起来,道:“你来的正好,你问问他!”   张羡霖看向张制锦,这会儿李云容已经上前,让丫鬟把杨少奶奶扶了起来。   张制锦见他们都来了,却对靖安侯道:“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请父亲细细思量。”说着躬身行礼,握着七宝的手,转身往外去了。   靖安侯喝道:“你给我站住!你这混账……”   张制锦快走到门口了,此刻便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靖安侯道:“父亲上回说,死的为什么不是我,想来我原本在您心中就不算什么,所以,就算是我离开了这府内,对您来说只怕也不算什么,兴许眼不见还能少生些气,不是吗?”   靖安侯的眼神变了又变,终于说道:“你这逆子,你是打定主意要活活地把我气死?”   张羡霖忙扶着靖安侯:“三叔,有话好好说,何必又闹的这样?”   “你问是谁闹,是谁不依不饶的闹,”靖安侯盯着张制锦,显然是恨极,“你想分家?好,你走……你不要以为你给圣上宠信,你就能为所欲为了,你滚出去,快滚!”   七宝见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自己心惊胆战:“夫君……侯爷……”   她心中极想要替两人调解,但还没有想到该怎么开口,已经给张制锦握着手腕,不由分说地拉着出门去了。   手腕上一阵剧痛,是张制锦在不知不觉中用了力,七宝起初还忍着,后来实在忍不住,道:“夫君,疼!”   张制锦垂眸,当看见她的手扶着自己手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忙微微松开手。   七宝的手腕上已经给捏的白了一片,她的皮肉又格外娇嫩,过不多久势必会青肿起来。   张制锦虽然是盯着她看,但眼中却仿佛是空着的,七宝打量着他的样子,忽地想起上次他给靖安侯打伤之后,好像也是这个神情,通身上下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七宝揉了揉手腕,轻声叫道:“夫君……”   张制锦好像听见了,又仿佛完全没听见,只过了会儿才说道:“走吧。”   他转身往回而行,七宝急忙追上去。而门口的马武跟洛尘已经将院内的一切都听的明明白白,两个人毕竟跟张制锦很久,很懂此刻他的心境,便大气儿也不敢出,只远远跟随。   张制锦走了半晌,在过宝瓶门的时候忽地停下脚步。   原来他忘了要往哪里去。   七宝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见止了步,就从他身后饶了过来:“夫君?”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目光落在面前这张无可挑剔的脸上,却又发现她脸颊边上似乎有两团不均匀的白,张制锦先是不知,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这是烫伤留下的痕迹。   瞬间,眼中的惘然之色在瞬间褪去了不少,张制锦垂首细看:“疼吗?”   七宝起初以为他是问自己的手腕,但对上他的眼神,才明白是问自己的脸,忙乖乖回答:“夫君,不疼的。”   张制锦的眼圈突然泛红,他盯着七宝,微微一笑道:“怎么这么懂事呢?”   七宝不太懂他的意思,只却明白是在夸自己,忙趁着他心情好了些,温声劝说:“夫君,不好因为我跟公公斗气的……”   张制锦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是跟他斗气,就算是什么斗气,也不只是为了你。”   七宝歪头。   张制锦一笑,轻轻拢着她的脸道:“但我不会允许他们再伤你分毫。”   七宝瞧出他眼中似乎有些许难以形容的感伤,忙又劝慰道:“夫君,我们老太太总说我是福将,我是不会有事的。”   “是吗?”张制锦嘴角微动,却用力将她抱入怀中。   他的力气很大,七宝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七宝隐隐觉着张制锦很是反常,正不知他是怎么了,张制锦已将她的下颌轻轻一挑,竟迫不及待般低头吻落下来。   在两人身后,同春,洛尘,马武等早就止步,见状忙又回头避开。   但就在两人身前,宝瓶门之外的廊下,却正有两道身影走过,其中一人且走且盯着这边儿。   直到看见这一幕场景,头前那人脚步戛然而止,整个儿僵在了原地。 第113章   这天,谢知妍忽地来到了张府,之前在上房跟张老诰命说话。   谢知妍因问起这些日子府内发生的事,老诰命略告诉了她,谢知妍便叹道:“原来府内也发生了这许多事,我竟不知道,如今正是入秋的时候,可算是多事之秋了。”   张老诰命冷笑道:“原先这府内倒是安静无事,只是自打多了那个人后,怪事便屡屡发生,也不知是八字不对,还是什么冲撞。”   谢知妍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却笑道:“老太太可千万别这么说。那毕竟是表哥心尖儿上的人,为了她,只怕什么都做的出来呢。”   张老诰命眉头紧锁说道:“锦哥儿做事也越来越没有分寸了,所谓‘红颜祸水’,我看真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初我就劝他娶妻娶贤,他偏偏要娶那个人……哼,前日英国公府的老太君过来,说是先如今永宁侯府跟之前大不一样了,提起你来夸的什么似的,再看看这里,简直不能比。”   谢知妍忙陪笑道:“老太太怎么又提这些,我也不过是尽一尽本分而已。”   老诰命道:“人人都知道尽为人妇的本分,也可以作为丈夫的助力,只是她非但不做,反而尽拉着锦哥儿,唉!”   谢知妍便不言语了。   小洪在后笑说:“老太太,少奶奶好不容易来了,何不说些高兴的话?”   张老诰命才压下烦心,只问道:“对了,你们太太怎么没有来?”   谢知妍说道:“前儿因为去威国公府赴宴,大概是受了风,所以在家里养着不曾来,托我向老太太致歉呢。”   “你们太太是个厚道的,只叫她好生将养就是了,”张老诰命点头,又打量着谢知妍说道:“怎么你看着竟比之前瘦了好些?”   谢知妍欲言又止,终于只笑着说道:“也没什么,大概是轮到自己当家主事的,不免操心了些。”   “你虽然能干,只是这身子也别失了调养,”张老诰命说道,“说起来,我忽然想起之前不知是谁提过,说是侯爷在外应酬很多?”   谢知妍见老太太提起来,便低头道:“请侯爷的人都数不过来,虽然大部分都推辞了,但有些交际毕竟是不能免的。”   老诰命说道:“你要多留意,永宁侯正是年青新贵,人物也好,自然有许多眼睛盯着,你要小心些,别让他在外头给一些不三不四的缠上了。”   谢知妍心头一震。   因为又得知了李云容在养伤,谢知妍便告退出来,自去探望李云容。   不料在半路上便听闻张制锦如今正在靖安侯那边儿,谢知妍特意饶了路过来,不料竟正看见如此一幕。   ——   那边儿七宝没想到张制锦竟在外头也这样大胆,一时给亲吻的窒息。   等张制锦松开她的时候,七宝的脸都涨红了,眼中不知是水是雾,朦胧闪烁。   张制锦望着她一笑,抬头之时,却看见前方廊下站着两人,竟正是谢知妍同她的丫头。   谢知妍的脸色很不对,两只眼睛直直地望着张制锦,像是震惊,又像是无法置信。   张制锦却只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他握着七宝的手腕,仍是拉着她往前要回房里去。   七宝却是在转身的时候才看见谢知妍居然正在廊下,一刹那心都狠狠地颤了颤。   毕竟方才的行为在光天化日之下有些太惊世骇俗了,七宝不知该如何面对,只好埋头乖乖地跟着张制锦往前而行。   就在两人将穿门而过的时候,谢知妍忽然唤道:“表哥。”   张制锦微微止步,转头看向她。   谢知妍一笑道:“先前听侯爷说,表哥在吏部忙的很,还以为今儿来是见不着了,没想到偏赶上了。”   张制锦见她若无其事地说了这些话,倒是有点意外。   谢知妍自台阶上缓步而下,含笑道:“之前听说表哥因为什么缘故有些微恙,我心里一直记挂着,虽然有心回来探望,却也怕表哥并无空闲在家里,不知现在可都好了么?”   张制锦一点头:“不劳牵挂,都已经好了。”   他说完了后正要走开,谢知妍却又看向七宝,特意走前了几步才笑道:“前儿威国公府里三少奶奶喜得麟儿,我却因为身上不好,不得亲自前去贺喜,嫂子敢情是生我的气了?怎么竟不理我?”   七宝见谢知妍笑意盈盈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看见,心中也不禁佩服起来。   又听她竟然问自己,七宝便只说道:“去是情分,不去也是自有缘故,哪里就生什么气,说的好像我是那种心眼很小、睚眦必报的人了。”   谢知妍自然听出她话中有话,却抿嘴一笑道:“嫂子说话真真风趣。”   七宝说道:“哪里,少奶奶别怪我不会说话就是了。”说着微微欠身,又对张制锦道:“夫君,咱们回去吧。”   张制锦“嗯”了声,陪着七宝转身去了。其后同春跟洛尘两个也忙跟上。   谢知妍在后眼睁睁地看着,浑然没发现自己的手指甲深深地扣进了掌心里,她的脸色早就不像是方才面对张制锦时候的笑意盈盈,而是咬牙切齿略透狰狞的模样。   身后的丫鬟早明白她的性子,此刻更加不敢贸然出声,生怕惹祸上身。   半晌,才听谢知妍带着浓浓地恨意低声说道:“小贱人,我绝不让你再得意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七宝随着张制锦自回院中,还没进门,整个人就打了个寒噤。   张制锦察觉她一抖,便问道:“怎么了?”   七宝也说不上来。   张制锦打量她:“是不是给风吹的冷?”于是忙叫人送热茶进来。   不多会儿,七宝吃了半盏热茶,整个人才又缓了过来。   回想方才发生的事,七宝不禁有说道:“夫君,你之前跟侯爷说的话,是当真吗?”   张制锦道:“难道我还跟他玩笑?”   七宝说:“给老太太知道了,不知会怎么样呢。这会儿只怕已经有人去告诉了。”   张制锦淡淡说道:“这是迟早晚的。”   张制锦自然知道内宅之中会有一些勾心斗角之事,但七宝虽然毫无心机,却也不是任由他人欺负的,何况她身边儿也有许多国公府过来的陪房之人,里里外外自会照应。   可是这一回,梅儿泼汤的事却让张制锦突然发现,自己毕竟还是低估了内宅的情形。   起初他觉着毕竟是在张府内,再怎么也不至于撕破了脸行事,但是这一次他意识到,狗急了跳墙,是会不知做出什么来的。   幸而这次是李云容眼疾手快,给七宝挡住了,倘若是没有呢?那后果自然无法想象。   何况……因为另一个原因,他其实早就不想留在府内了。   此刻七宝抬头望着张制锦,犹豫了片刻:“夫君,你之前跟我说,这次跟侯爷如此……不止是为了我,那……那还为了谁呀?”   七宝是鼓足了勇气才勉强问出这句的,之所以不太敢问,倒不是怕张制锦不告诉自己答案,就怕他说的答案跟她担心的那个一样。   张制锦垂眸望着她,一笑道:“你想知道?”   七宝眨了眨眼:“嗯……”   四目相对,张制锦终于说道:“你嫁过来这么久,大概也看清楚了,我跟侯爷……素日不大和睦。”   七宝心想:“什么‘大概’,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便问:“可是……为什么呢?”   张制锦道:“因为我、我……”他竟然有些难以出口,停了几停,才轻声说道:“我恨他。”   七宝睁大双眸:“我、我不懂?”   张制锦背转身去,半晌才继续说道:“当初我的母亲嫁了过来后,一直无所出,当时他便纳了宋氏,百般宠爱,竟生了那两个儿子出来,那女人大概也用了些手段……以至于后来我母亲虽然也怀了身孕,但因为、因为一直心情郁郁寡欢,体质就很不好,勉强有了我后,不多久……就去世了。”   张制锦尽量将语气放的很平静,但每一个字的背后却都透着沉重跟一抹颤意。   “所以,我恨他,是他害死了母亲,”张制锦低低说道,“你不会懂的……她孤零零的离开人世,你不会懂,一个小孩子突然间没了生母是什么感觉。”   七宝在威国公府里,从小儿深受万千宠爱,自然不会懂那种伤入骨髓的痛苦。   还未说完,身后七宝便贴了过来,她从背后将张制锦的腰环住:“夫君……”   张制锦回头看了一眼,垂眸又看到她白嫩的小手抱在自己腰间,张制锦微微一笑:“你不用在意,我只是、随口说说。”   七宝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在她心中,张制锦向来是无所不能的,世间再也不会有任何事可以为难他,在她“梦里”尤其是如此。   她几乎不知道张制锦也会有伤心的时候,也会为了一个“女子”,如此念念不忘,黯然伤神。   只是,还好,这“女子”不是别人。   “婆婆她……”七宝没有发现自己流出泪来,“她若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毕竟夫君、这样出息,而且也还一直都惦记着她。”   张制锦怦然心动:“七宝……”   七宝说道:“所以夫君、一定要更加出息,也不要伤心,婆婆在天之灵才会欣慰。”   张制锦原本身心透寒,然而此刻给她紧紧地贴在背上,小手又抱着自己的腰,明明是弱不禁风的一个人,却竟给他巨大的依靠跟无限的温暖似的。   张制锦握着七宝的手:“是,母亲若是看到我娶了你,自然会更欣慰。”   七宝眼中带泪,却情不自禁地破涕为笑:“如果婆婆知道我笨笨的,万一不喜欢我呢?”   张制锦淡淡笑道:“母亲若是那种精于算计的人,又怎么会落到那个地步呢。我觉着她见了你,一定会格外疼惜你。”   七宝道:“原来婆婆跟我的性子是一样的,这我就放心啦。唉,要是婆婆在就好了。”   张制锦给她的话弄的鼻酸,却问道:“怎么说?”   七宝眨眨眼:“夫君如果欺负我,我可以去告状啊,想必婆婆一定会帮着我。”   张制锦也终于忍不住,握着她的手腕,将她拽到跟前儿,低头对上她清澈如明溪的眸子:“原来你在想着算计我?”   七宝吐舌:“我也只是说说,夫君哪里欺负我啦,夫君对我这样好。我只会在婆婆跟前为你说很多好话呢。”   张制锦见她说的煞有其事,且虽笑面如花,但眼中却亮晶晶的。他的眼圈也不禁红了,却忙敛了那感伤之意,在七宝的脸颊上轻轻地捏了捏:“算你乖。”   两人正融洽之极,外头有人来到:“老太太那边儿派人来,请九爷跟奶奶即刻过去。”   七宝紧张:“一定是为了方才的事。”   张制锦抚了抚她的小脑袋:“不用怕,有我呢。”   于是两人来至张老诰命的上房,进内之时,却见靖安侯跟宋氏,杨氏也都在,靖安侯跟宋夫人都站着,杨少奶奶却跪在地上。   张制锦跟七宝上前行礼,张老诰命蹙眉说道:“锦哥儿,你父亲方才向我告你忤逆他,你跟我说,可有此事?”   七宝听了这句,打心里透着寒意,她想也不想,脱口道:“老太太……”   但是七宝才开口,张老诰命已经厉声喝道:“我没有问你!”   七宝吓的一抖,旁边张制锦却已经伸出手来,将她的手轻轻一握。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暖。   七宝转头望着他,张制锦朝上缓缓说道:“不知道父亲方才有没有跟老太太说过,有人故意买通了丫头,要伤害七宝?”   张老诰命顿了顿,才回答道:“不错,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确是忠哥儿媳妇的不对,但是一来,她是忠哥的未亡人,悲痛之下冲动行事,是情有可原的,二来,毕竟没有真的伤害到你媳妇,你又何必咄咄逼人、不肯放手呢?这种事情闹出去,对你,对整个张府又有什么好处?大家子里出了这些事,难道要张扬的天下皆知,让众人耻笑?不过是息事宁人、维护体面罢了。”   张制锦听老太太说了这些,便道:“这一次不过侥幸无事,若是不严惩,如何以儆效尤。”   张老诰命道:“我跟你保证,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人敢动你媳妇一根头发了行不行?难道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七宝咬着唇,强忍着不开口。   张制锦道:“老太太的话我自然是听的。”   张老诰命才略松了口气:“我知道你不是那种毫不明理的。你方才跟你父亲有什么言差语错的,你快去给他赔个不是,这件事就当是过去了。”   张制锦道:“我可以答应老太太,不把这件事张扬闹出去,只是也不能就当作无事发生的。毕竟有些事情堵不如疏,一味袒护压着将来只怕会生出更大的事端,老太太自然明白。”   张老诰命一震,皱眉问:“你……那你想如何?”   张制锦道:“我知道老太太的心意,也知道父亲绝不肯为难她孤儿寡母,所以我甘愿从家里搬出去另住,从此不生是非就罢了。”   张老诰命听到这里,脸色泛白:“你、你说什么?!”   张制锦跪地:“求老太太成全。”   靖安侯原本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直到现在,才仰头一笑,对张老诰命说道:“老太太可听见了?从小儿把他养的这样大,如今他翅膀硬了,自然要踹窝儿了!这种悖逆的子孙,还留着干什么?”   张老诰命已经咳嗽起来,身后小洪忙上前扶着给她顺气。   靖安侯不等老太太开口,便转头望着张制锦,冷笑说道:“你想分家?你真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我来老太太这边儿只是先知会声,你信不信我接下来就去顺天府,去大理寺,去镇抚司告你!你既然这样不留情面,不当自己是张家的孝子贤孙,就不要怪我也不当自己是你的父亲!我能养你,就能除了你!”   本朝因为是以孝治天下,所以对于“忤逆”罪判的很厉害,假如是父告子的话,重则死罪,轻则杖责流放之类。   七宝自然是知道的,听靖安侯疾言厉色说到这里,七宝的泪早先涌了出来,哽咽道:“侯爷,您不能这样,你会害了夫君的……”   张制锦却一把拦住她,他望着面前的靖安侯,很是沉静地说道:“父亲若当自个儿是我的父亲,就不会说出‘死的为什么不是你’那样的话来了。”   “你!”靖安侯大怒之下,上前一脚踹了过去:“那好,我先打死了你!”   七宝从没见过这种场景,瞬间吓呆了,然而看靖安侯正是一团盛怒,她想也不想忙张手扑在张制锦身上,竟是以自个儿的身体给他挡着。 第114章   靖安侯几乎要踹到张制锦身上,只不料七宝居然以身挡住,靖安侯虽对张制锦动怒,但对七宝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却委实下不了手,当下急着想要住脚,却毕竟有些刹不住势头。   他这一脚是挟怒而出,力道自然不小,七宝这一身细皮嫩肉娇贵之极,如何了得?恐怕还踢出个好歹来呢。   靖安侯的心猛然一惊,后悔不迭,幸而这电光火石之间,张制锦张手将七宝抱入怀中,闪身以自己的后背接了靖安侯这脚。   靖安侯捏了一把汗,脚尖才踹中了张制锦,自己便踉跄后退,竟狼狈地跌在地上。   宋夫人也看呆了,直到此刻才忙上前扶住他:“侯爷,您怎么样?”   靖安侯因为要竭力收势的缘故才害的自己倒地,这一跌,反而把自己方才的勃然大怒给跌没了。   给宋夫人扶着,靖安侯抬手在地上用力一捶,忍不住老泪纵横:“逆子,逆子!迟早晚我的命要落在你手中了。”   正在这时,却听到“哇”地一声大哭,从张制锦的怀中传了出来。   靖安侯一愣,转过头来。   却见张制锦紧紧地抱着七宝,哭的也正是七宝。   原来七宝方才给靖安侯的举止吓坏了,这会儿对上张制锦的双眼,却见他的眼神大有质问不悦之意,七宝再也忍不住,便“哇”地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还要欺负人,”七宝边放声大哭边说道:“侯爷上回已经把夫君打的遍体鳞伤了,这次还要害死夫君,明明是别人害我,侯爷也不主持公道,还要骂夫君忤逆,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她一边哭着一边碎碎念地说,像是给欺负了的孩子正在委屈地哭诉。   靖安侯收了泪,脸上渐渐地一阵红一阵白。   如果这些话是张制锦说的,他必然会视作忤逆,更加不快,但是这话却是给个女孩子抽抽噎噎地说了出来,竟叫靖安侯想反驳也无从开口。   “你、”七宝揉着眼睛继续说:“你要是去告夫君,那我就到宫内告御状,皇上虽然向来严厉,却也没有动辄就打骂过皇子们,你却一直打夫君……呜呜……”   她越说越是伤心,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只顾洒着泪大哭一气。   靖安侯目瞪口呆。   其实在方才靖安侯遽然动手的时候,张老诰命已经着急地要喝止他,只是靖安侯动作太快,老诰命竟来不及阻止。   突然见七宝奋不顾身地挡在了张制锦身上,靖安侯又往后倒下,老诰命才略松了口气。   只是还来不及喘息,就听靖安侯恨声,以及七宝大哭控诉。   张老诰命本来也满怀忧急愤怒,可听到这里,忍不住啼笑皆非,终于喝道:“行了!还不住口,这像是什么!”   靖安侯哑口无言,叹息摇头。   七宝顿了顿,含泪呆呆地看了老诰命一会儿,又抽噎着将头缩回了张制锦怀中。   老诰命定了定神,终于说道:“锦哥儿,你莫非真的想要把你父亲、跟我一块儿都置之不理,把我们都活活气死吗?”   张制锦抚着七宝的脸,沾了满手的泪,七宝像是把他都忍下的泪也替他流了出来。   但给七宝这一闹,此刻他的心里竟也有奇异的宁静,不再悲愤,也没有感伤:“老太太,不是我故意要气谁,只是父亲容不得我。”   老诰命说道:“你说的什么话。”   张制锦不语。   老诰命看向靖安侯,皱眉斥责说:“你这当爹的,未免也太按不住了,锦哥儿都多大了,你还以为他是小孩子吗,动辄给你打骂?你生他的气,管教他,有多少法子用不得?竟然要动用拳脚,他是张家的子孙不错,但他也毕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私下里能说得过去,公面上却不好听。”   靖安侯坐了起来,也乖乖地跪在地上:“老太太、训的是。”   老诰命说道:“你已经没了一个忠哥儿,难道当真还要害了锦哥儿吗?父子之间无隔夜之仇,咱们家若是闹出不合分家的笑话来,那才是彻底完了呢。”   靖安侯也不禁垂泪:“手心手背都是肉,倒要我怎么做呢?”   张老诰命目光转向张制锦,又看看地上的杨氏,终于开口说道:“锦哥儿,你无非是怕有人再打歪心思,怕纵容了他们,但是如今若是把忠哥儿媳妇撵出去……”   杨氏浑身发抖,又惊又怕地凄然叫道:“老太太!”   老诰命却叹着又说道:“不管是她出去,还是你们出去,别人都会说三道四。不如就这样,从今日起,让忠哥儿媳妇以守孝之名,住在南院里,禁足三个月不许出门,就当是她胡作非为的惩罚。这样的话,你可满意?”   张制锦蹙眉垂眸。老诰命却并不认真等他开口回答,只又看向他怀中的七宝:“七宝,锦哥儿是为了你撑腰,怕你受委屈,才闹到现在这种地步,你不如告诉我,你想要怎么样?我如此处置你觉着如何?”   七宝这会儿已经回过神来,听老太太如此问,她看看张制锦,又转头看了一眼靖安侯,才说道:“我、我当然听老太太的话啦。”   张老诰命的脸上透出一丝满意之色,七宝却又说道:“可是……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求老太太。”   张老诰命道:“什么事?”   七宝咬了咬唇说道:“求老太太……让侯爷别再动不动就责打九爷了。”说着泪又一涌而出,抱着张制锦哭道:“我看着都心疼,九爷毕竟是侯爷亲生的,怎么就一点也不疼呢?”   张制锦微微一震。   靖安侯闻言侧目,却也百感交集。   头上张老诰命却呵呵笑了起来:“好。锦哥儿是为了你才跟他父亲闹,你却也为了他不惜维护着,他却也没有白疼惜你。我答应你就是了,如果他还敢动手,我也叫人对他动手,如何?”   七宝连连点头:“果然还是老太太最英明公道。”   她方才大哭一场,两只眼睛红红的,满脸泪痕,看着甚是可怜。   张老诰命本来很不喜欢七宝,可是方才看她不顾一切地扑过来给张制锦挡着靖安侯的踢打,心中的无限恼恨就成了一种哭笑不得:“什么英明公道的。只要你们一个个的安分些、别整天闹事出来就罢了!”   ——   李云容之前从靖安侯院中退出,满怀心事地回房。   因为手臂伤着,正在愈合恢复,很多事情不能做,偏偏她素来忙于家务,如今乍然闲下来自然是有些不惯的,只得挑了几本书看,可却有些静不下心来。   正在出神的时候,外头说道:“裴少奶奶到了。”   李云容早听人说谢知妍来了,闻言便站起身来迎接,果然那边儿谢知妍袅袅地走了进来。   两人相见,谢知妍笑道:“我在老太太上房里没看见四奶奶,问起来才知道四奶奶伤着了?现在如何了?”   “多谢牵挂,已经好了。”李云容请她落座,叫人上茶。   两人对面而坐,谢知妍笑道:“听说是个小丫头胡闹,四奶奶治家向来妥帖,怎么竟有人这么不中用,毕竟是你太宽仁了。”   李云容笑道:“也没什么,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嘛。”   顷刻,谢知妍看过李云容手臂上的伤,点头叹道:“四奶奶竟是七宝的救星呢,这样的伤若是落在她娇滴滴的脸上,那真真的不堪设想。”   李云容把袖子轻轻放好:“幸而是我替了她,倒也罢了。”   谢知妍抿嘴笑道:“当初晚芳嘲讽七宝,说她只空有一张绝色的脸,若是把这脸都没有了,那可还剩下什么了?到那时候,也不知道表哥还会不会如现在般疼爱她。”   相似的话,七宝之前才跟李云容说过。   李云容心中略觉怪异,面上却也仍笑道:“九爷该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性子。”   谢知妍叹道:“可是不能否认,让表哥动心的,却的确是她的那张脸……”说到这里,谢知妍故意以手遮着唇边,道:“你可知道我来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李云容见她神秘兮兮的,便问道:“什么?”   谢知妍低低地说道:“表哥跟七宝,两个人居然……”   李云容一怔之下,又笑道:“什么啊。”   谢知妍道:“若不是我亲眼看见,我也不相信呀。唉,咱们素日里只说妲己迷惑纣王,褒姒祸害幽王,什么杨贵妃,赵飞燕……我只以为是古代人编出来的谎话,再怎么美,不过也是个女子,岂能把个英明神武的帝王迷得那样?可是如今看了表哥的情形,才总算是信了。”   李云容垂眸道:“毕竟他们新婚燕尔,鹣鲽情深,也是无可厚非的。”   谢知妍道:“当初四奶奶也曾新婚,我也算是新婚,怎么四爷跟我们侯爷却都没有表哥这样出格儿呢?”   李云容唇角一动,是勉强的笑意。   谢知妍说道:“这得亏七宝只是生得出色,性子却还一般,要是再娇纵些,只怕要把整个张府的人都踩在脚下,表哥还要助着她呢。”   李云容低头喝了口茶,把杯子放下,忽然抬眸说道:“对了,只顾闲话,前日威国公府喜事,你怎么没有去?”   谢知妍说道:“身上不大好。”   李云容道:“咱们老太太跟裴家太太一直夸你能干,老太太至今还后悔没把你留在这里呢。只是看裴家太太那么疼你,且永宁侯又是个难得的如意郎君,倒也罢了。”   谢知妍微微一笑:“侯爷跟太太的确是难得的。”   李云容叹道:“我倒是要羡慕妹妹的好福气,四爷很少称赞别人,但却常常赞永宁侯的行事,还说他将来无可限量呢。”她赞了这句,又道:“最难得的还有一件。”   谢知妍笑问:“怎么?”   李云容道:“难得永宁侯对妹妹也是一心一意的,婆婆疼爱,夫君深情,你说你可是不是好福气呢?”   谢知妍听到这一句,脸上的笑影却略僵了僵,终于也笑道:“四奶奶可别再给我灌迷魂汤了,再说我都不知东南西北了。”   在李云容房中呆了半晌,谢知妍起身往外。   走了几步,谢知妍回头道:“你去二门上找跟随咱们的小厮宜儿,让他去镇抚司打听打听,看侯爷如今在干什么……今儿有无回侯府。”   她的丫鬟奉仪领命去了。   谢知妍独自一人往老太太上房去,快走到门口,奉仪去而复返,说道:“他们之前才去打听过,侯爷如今正在镇抚司,今儿还没回侯府呢,听大辛说,侯爷晚上也未必会回府。”   谢知妍脸色一沉,喃喃恨道:“最可恨的是那些奴才办事不力……连个女人都弄不定。”   奉仪小声说道:“之前侯爷将人捉住审问,幸而当初没有让他们知晓是咱们吩咐的,不然岂不是坏事了?”   “哼,”谢知妍道:“到底是打草惊蛇了,而且还偷鸡不着蚀把米。可恨。”   当初裴宣在外应酬回府,身上带着脂粉香气,谢知妍自然知道。   只是她很聪明,并未当面询问,只是背地里暗中质问跟随裴宣的随从。   到底给她查了出来,原来裴宣这段日子很喜欢去南营大街的酒楼,点一个叫程弥弥的歌女,陪着唱曲说话,情形十分暧昧。   甚至还有人传言裴宣是看上了这歌女,迟早要收在房中的……之类。   谢知妍如何能够忍受,当下就唤了名心腹的下人,如此这般吩咐了一场。   于是才有了程弥弥给客人打伤的事。   之前得知程弥弥受伤,裴宣十万火急地亲自带人赶了去。那两个喝醉的人却已经逃之夭夭了。   只不过他们到底小看了镇抚司的能耐,缇骑一出,哪里还有可逃之处,不到一个时辰,已经捉到了其中一个。   裴宣本来满怀怒意,只当他们是酒后行凶,可镇抚司的人审问之下却发现了不妥,原来此人身上虽酒气冲天,却并不像是喝醉了的样子。   这人到底害怕,便说道:“委实没有醉,只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再审问,却只说有一不知身份之人来找到他们,说程弥弥得罪了他们主人,所以买通他们两人将程弥弥赶出京城,如果赶不走,那至少让她不能再在酒楼中立足。   这两人暗中观察,程弥弥虽然是个歌姬,但平日里深居简出,且并不去别的酒楼应酬,所以竟找不到其他下手的机会。   于是这两人便借酒装疯,趁着点唱听曲的功夫动了手。   裴宣再叫人拷问,想查出背后指使的人是谁,这人却真的不知道,自然无法告知。   那一夜,裴宣便没有回侯府。   谢知妍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十拿九稳地除掉一个外患,哪里想到竟是如此,虽然她自诩行事谨慎,裴宣不至于怀疑到自己身上,却也毕竟忧心。 第115章   谢知妍揣着心事,进了老太太的院门。   正屋门里头帘子撩开,是杨氏哭哭啼啼地退了出来,两个丫头扶着她自去了。   然后是靖安侯跟宋氏,一前一后而出。   谢知妍站在旁边,等两人出门,自己才进了上房。   却见老诰命正在低头吃茶,又似笑非笑地叹道:“每天都有新故事,令人眼界大开,却不知这到底如何了局。”   谢知妍上前笑问道:“老太太又在说什么故事了?”   “你若早回来些,自然就知道了,”老诰命摇了摇头,却并没说详细,只又问:“你去见过云容了?”   “见着了,说了这会子话,”谢知妍叹息道:“四奶奶的手上果然伤的不轻,也难为她了,这般舍己为人的。”   张老诰命道:“罢了,我为这件事烦心不小。好歹才平复下去,就不必提了。”   谢知妍在她旁边落座,问道:“对了,方才我看到杨二嫂子哭着走了,侯爷跟三太太也愁眉不展,难道都跟这件事有关?”   老诰命眼中透出怒意:“杨氏是她糊涂自找的!要是不是看在死了的忠哥儿面上,我必也不容她,一定要把她休了出去,这种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实在可恨之极。”   谢知妍忙道:“老太太别恼,有什么扯不开的事情呢,您的身体要紧,别为了这些小辈伤了身子。”   “本来我到了这把年纪,只要这些孙子儿子的好生哄着我开心,谁知道我却整天要为了他们操心。”张老诰命长长地叹了口气。   身后的大丫鬟小洪笑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罢了,外头看着虽然威势赫赫人人羡慕,私底下自然都有棘手难办的事,各自不易。”   “这话是正经的,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张老诰命才一笑,又看向谢知妍,忽然说道:“你这次突然过来这边儿,是不是也有什么事啊?”   谢知妍才慢慢地低下头,却不吱声。   老诰命道:“是真的有?你但说无妨。我看看能不能替你排解。”   谢知妍苦笑道:“这府里的事儿老太太还烦不过来呢,怎么又好提我的那些琐碎之事。”   张老诰命道:“我疼惜小辈们的心是都一样的,你又是我向来疼顾的,到底是怎么样,你且快说。”   谢知妍回头瞧了眼。   身后小洪见状会意,便悄悄地退后离开了。   谢知妍才说道:“这话我其实有些难以启齿,是关于我们侯爷的。”   老诰命挑眉:“永宁侯怎么了?”   “侯爷……”谢知妍眼圈一红,声音放得很低,“侯爷他好像真的恋上了外头的一个人,还是在酒楼上卖场的风尘女子。”   “我就猜到有事,但是,”张老诰命诧异道:“虽然说大家子里三妻四妾多的是,只不过跟个歌女纠缠在一起……这很不像是永宁侯的作风。你可劝过他了?”   谢知妍道:“我也暗暗地提劝过了两次,可是侯爷不知怎么了,竟是舍不得那歌姬似的,很有些藕断丝连的意思,我也不敢大说些什么了。”   张老诰命见她脸上透出烦恼之色,便问:“这种事你的确不好过于插手,那懂事的,知道你是为了夫君的品行跟前途着想,若是不懂事的,还只当你是嫉妒成性呢。”   谢知妍点头道:“我也是怕这样,也担心侯爷厌烦我多嘴。”   张老诰命忖度问:“这件事府里的太太可知道?”   谢知妍说道:“我因为没有法子,先前就偷偷告诉了太太一句,太太大怒,便把侯爷训斥了一番,侯爷倒是听太太的话,自那以后听说就少去见那个歌姬了,只不过侯爷好像也怪了我不该把这件事告知太太,所以前些日子见了我总淡淡的。我今儿才特过来……也央求老太太,且让我在这里住上两天,我也冷一冷他才好。”   老诰命看着她眼圈微红的模样,思忖片刻才笑道:“永宁侯是个稳重会事的人,想通了自然就好了。你要住也使得,只不过我还是奉劝你一句,最好别太冷着他,越是这时候,越要温柔些才能笼络住他的心,你要是冷淡他,只会更把他推到那些不三不四的身旁去。”   谢知妍含泪点头:“老太太的话自然都是金玉良言,我都记下了。”   下午时候,谢知妍便派了个小厮回侯府,只对裴夫人说张老诰命留着她,等明日再家去。   于是谢知妍在张府内住了一夜,次日晨起,外间突然有人来说,永宁侯裴宣亲自上门,竟是要来接夫人回去的。   此刻靖安侯还在府内,起初听说是永宁侯来了,只当他又是不安好心,正气恼的想要出门一会,又闻听是接谢知妍的,这才罢休。   谢知妍倒是心中暗暗得意,自觉着在张府的这一夜果然还有些效用,于是入内拜别张老诰命。   老诰命又叮嘱了她几句,无非是孝顺婆婆,伺候丈夫,勤勉理事之类。谢知妍一一答应,便在丫鬟的簇拥下出门。   门外永宁侯人在马上,身着月白色的缎子公服,两肩头绣着团纹麒麟,见了她,便遥遥地一点头,有些矜持之态。   谢知妍见他神情淡淡,不见喜怒,心中七上八下,躬身上了轿子,一路往侯府返回。   数刻钟后回到了侯府,永宁侯先陪着谢知妍进内见裴夫人。   裴夫人还有些轻微咳嗽,见谢知妍回来了,便问起张府的情形,又问老太太如何等等。   谢知妍一一回答了,又见裴夫人嗽个不停,因道:“太太的咳嗽怎么比昨儿更狠了些?”   裴夫人道:“不过是因为天气凉了,老毛病罢了。”   谢知妍忙道:“虽然如此,到底还要请个大夫来看一看。”   裴宣原本在旁边静静听着,听到这里,便说:“之前已经请过了,大夫说只是有点小小风疾。”   谢知妍隐隐觉着不妥,便看一眼裴宣。   这会儿裴夫人笑道:“早上宣儿回来见我犯咳嗽,就忙不迭地请了个大夫给看过了,我却觉着不耐烦,什么要紧的,咳嗽两声就要请大夫?让人以为我多自矜自贵的呢。好了,你才回来,一路颠簸的,先回去歇息罢。”   裴宣微笑:“母亲的身体自然是最要紧的,别人说什么却有何相干。”   谢知妍见裴夫人眉眼中略带倦意,心中微震,却仍陪笑道:“我没什么,就在这里陪着太太倒是好。”   裴宣又说道:“母亲要歇息了,夫人跟我先回去吧。”   谢知妍这才无话,于是两人便退出了裴夫人上房,自回房中。   这一路上谢知妍暗中忖度,进了门之后,便假作无事般含笑说道:“侯爷今日怎么有空在家里呢?”   裴宣却并不回答,只是使了个眼色,屋内的丫鬟们便都退了出去。   裴宣自己将房门带上,这才回过身来。   谢知妍见如此情形,心中更加不安:“夫君……这是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要紧话跟我说?”   裴宣淡声说道:“太太从前天就觉着身上不适,夫人也太宽心了,竟在这时候撇下太太不管,自己在张府里住着?”   谢知妍没想到他开口竟是质问的口吻,一惊之下,却有些无言以对,只得勉强道:“侯爷想是误会了什么?我先前去张府的时候,太太的身子还好。且我去也是得了太太准许的。”   裴宣道:“那是当然,母亲是柔软的性子,你既然要出门,难道她会拦着你吗?”   谢知妍听他的口吻着实不对,心头微寒,只得先认错:“这件事着实是我大意了,原本没有考虑周详,侯爷提醒的甚好,以后我不会再如此了。”   裴宣望着她,忽地笑了笑:“其实叫我说,夫人考虑的还是很周详的。”   他向来是温和的性子,但是此刻眼神却隐隐地有点森然。   谢知妍屏住呼吸,终于半是玩笑地说道:“侯爷今儿是怎么了,竟处处质问我似的?难不成我犯下了什么大错吗?”   “你说呢?”裴宣说道:“派人在酒楼上生事,伤了程弥弥的人是谁……夫人难道一点也不知情?”   果然出事了!谢知妍猛然一震,下意识地咬了咬唇:“我、我不懂侯爷在说什么。”   裴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反应:“那两个伤人的歹徒已经尽数归案了,那吩咐他们行事的人虽然没有透露身份,但是这两人也并非蠢笨不堪的,自然也留了个心眼,你猜他们暗中跟踪后,发现了什么?”   谢知妍脸色发白,拼命按捺才没有出声。   裴宣淡淡地说道:“这府内的人自然都为夫人所用,在外头走动的我也知道有哪几个,我已经问过他们了。夫人还有什么话说?”   谢知妍听到这里,才微微扬首道:“侯爷难道觉着是我暗中唆使?我跟侯爷到底是夫妻,虽看不惯侯爷在外流连风月……但也不过是尽自己的规劝之责而已,听与不听,都在侯爷,如何现在竟然把这件事推在我的头上?难道是这府内的什么人说是我叫他们去做的?那我愿意跟他们对质!”   裴宣见她竟浑然不惧,他眯起双眼问:“这件事夫人果然毫不知情?”   谢知妍摇头,郑重回答:“我自问就算不喜侯爷所为,但也不至于狠毒到那种地步,难道不知道那是犯法的行径?只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污蔑我的名声?”   裴宣说道:“门上走动的谢利,我已经把他带了去镇抚司,那两个歹徒看过了,那唆使他们行凶的人的确是此人无误。谢利也已经招认了是得了你的授意才敢如此的。”   谢知妍的心突突乱跳,忙说道:“冤枉!这件事的确跟我无关,是这奴才污蔑我的。侯爷你千万不要轻信!”   “他为何敢污蔑你?要知道奴才污蔑主子,更是死罪,按理说他没有这么做的必要。”裴宣口吻虽波澜不惊的,眼神像是能剖开人心的刀锋。   “这个……”谢知妍心乱如麻,“也许他是狗急跳墙,胡乱攀扯呢?”   裴宣冷笑转身。谢知妍见他要走,忙上前一步:“侯爷!”   “还有何事?”裴宣垂眸。   谢知妍流下泪来,却又隐忍着:“侯爷,莫非你是不相信我吗?自打成亲后,侯爷同我千恩万爱,如今为了区区一个歌女,侯爷如此怀疑我,竟跟我生分到如此地步?”   裴宣的眉心微蹙。   自从他查到了伤害程弥弥的人竟可能是谢知妍后,就如同有人拿了一把刀把他的心劈成了两半。   ——裴宣下意识想起来的,竟是那天在威国公府,七宝劝自己的话:裴大哥,你再想想,再想想这门亲事。   但是裴宣不肯承认。   他不想承认自己做错了选择,不肯承认自己又一次选错了人。   虽然理智告诉他,七宝绝不可能骗自己。   裴宣轻声道:“我也不愿意怀疑夫人,只是谢利已经招供了,除了你,还有谁?你且告诉我。”   谢知妍觉着自己的手指都有些僵硬。   她又一次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按捺不住怒火轻举妄动,这一下子,没有除掉那该死的人,竟反而要把自己栽进去了。   沉默中,裴宣得不到自己想听的答案。   正在裴宣想要开门而出的时候,门外有人推门而入。   来人跪在地上,战战兢兢道:“侯爷,那些事都是奴婢做的,请侯爷饶命!”   原来这进门的人,正是谢知妍的贴身丫鬟银儿,也是她最心腹的丫鬟,从在谢家开始跟着她,直到进了永宁侯府,从来最忠心耿耿。   谢知妍自己都没想到,一时愣在了原地。   裴宣垂头望着地上的丫鬟:“你?”   丫头俯身道:“是奴婢,是奴婢因为听说了那程弥弥用媚惑之术勾引了侯爷,所以暗暗地替我们奶奶不平,奴婢就假称是奶奶的意思,让郭利在外头找人把那个程弥弥打一顿,本来只想为奶奶出口气的。”   裴宣皱眉打量了丫鬟一会儿,又看向谢知妍。   四目相对,谢知妍忽然像是醒悟般,她瞪着地上的银儿,错愕不信:“原来是你?你、你……也太大胆太糊涂了!你怎么敢擅自……如此行事!”   银儿道:“奴婢只是气不过那样一个下贱之人也能靠近侯爷而已,没想到反而让侯爷因此疑心了我们奶奶,是奴婢的错,奴婢罪该万死!”   裴宣不置可否,只是漠然地垂眸看着地上的丫鬟。   谢知妍深深呼吸:“你既然跟着我,就该知道这样做是大错特错,何况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非但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连侯爷的清誉也会被波及,你实在是荒谬。”   银儿只道:“求奶奶跟侯爷饶命。”   裴宣忽然说:“既然她已经承认了,想必就是如此了。”   谢知妍抬眸:“侯爷?”   正裴宣也看向她:“那不知夫人觉着,该怎么处置这个狗胆包天的丫头?”   谢知妍的心在收缩。   她跟裴宣对视片刻,又看向地上的银儿。   半晌,谢知妍终于说道:“我虽然不忍,但谁让她如此不知死活呢,自然是一切都凭侯爷处置。”   银儿听了这句,抬头看向谢知妍,眸子里的惊诧一闪而过。   谢知妍竟无法跟她的目光对视,只咬牙说道:“你自己做的事,你、你且自己担着吧。”   银儿眼中的光亮黯然,重又缓缓地低下头去。   裴宣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就也把这丫头送到镇抚司就是了。”   谢知妍听到镇抚司三字,浑身一颤:“侯爷!”   裴宣回头:“怎么?”   谢知妍的嘴唇动了动,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把头又慢慢地扭开了。   裴宣叫了大辛进来,让把丫鬟银儿带了出去。   目前谢知妍身上的嫌疑虽然暂时洗脱,但眼睁睁看着贴身丫鬟给人带走,谢知妍的心里不免也有些不大好过。   正有些愣愣的,裴宣道:“是了,我还有一件事想跟夫人商议。”   谢知妍道:“何事?”   裴宣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想纳程弥弥为妾,不知道夫人觉着如何?”   “什么?”谢知妍脱口而出,双眸睁大。   裴宣重新开口,清晰地回答:“我想纳程弥弥为妾。”   “你……”谢知妍心头升起一股寒意。   若是在以前,谢知妍自然绝不会答应,但是现在……   东窗事发在前,贴身丫鬟顶罪被带走在后,这是成亲以来第一次,谢知妍觉着无能为力。   终于,她勉强说道:“若这是侯爷所愿,我自然没有什么话说。只是老太太那边儿不知怎么样?”   裴宣道:“这个你放心,老太太一定会答应的。”   谢知妍知道裴太太为人,虽然是最慈和的,但却也是个一丝不苟的,之前谢知妍只不过略透露了几句说永宁侯在外结交歌女,裴夫人就即刻按捺不住,把永宁侯训斥了一番,不许他再去沾染乱七八糟的风尘女子。   程弥弥毕竟是风尘出身,这样不堪的人物,裴夫人怎会答应她进门?   所以谢知妍便只把希望寄托在了裴夫人身上,只愿裴夫人将裴宣的话驳回。   谁知次日,谢知妍便得知,裴夫人竟然同意了裴宣的提议。   谢知妍震怒之余百思不解。   自打程弥弥进了永宁侯府,便给安置在南跨院内。   谢知妍发现裴夫人隔三岔五地就去探看一次,并不像是之前格外嫌弃程弥弥身份的样子。   谢知妍旁敲侧击了几回,裴夫人只说道:“我看她身上的伤还没好,倒是怪可怜见儿的。既然她进了咱们府内,到底也算是咱们家的人了,自然要对她好一些。”   因为还悬挂着银儿之事,谢知妍只得收敛锋芒,含笑答应。   眼见进了九月,裴宣果然奉命出城公干,临行之前说过会尽早赶回来,只是算计行程,最早只怕也是在十一月左右了。   裴宣自然细细密密地叮嘱了谢知妍一番,让她好生伺候母亲,照料家里,谢知妍也都一一应承。   也正是在裴宣离开后半个月,谢知妍终于发现了让裴夫人对程弥弥改观的真正原因。   因为府内的嬷嬷发现程弥弥居然有了身孕,而且算起来大概都有了两个多月了。   得了嬷嬷的禀告,谢知妍很快地想到了,也许正是因为裴夫人知道了此事,所以才破天荒地答应了让程弥弥进入永宁侯府。   ——   谢知妍找了个合适的机会问了起来,裴夫人也并未隐瞒,只是笑说道:“我本来也不想瞒着你,只是宣儿怕不安稳,特意嘱咐我说要先过了这头三个月再跟告诉你。”   谢知妍道:“侯爷这是拿我当外人呢。”   裴夫人忙安抚道:“不是的。叫我看,宣儿心里其实也是有些不安的,毕竟弥弥是他在外头认得的,何况你才是他的原配,他自然觉着不大好跟你开口。”   谢知妍眼圈一红:“太太……”   裴夫人说道:“你不用担心,虽然是妾室先得了孩子,但毕竟你才是嫡妻,将来必然是你的儿子尊贵呢。对了,我之前给你的那药方你可按时吃着没有呢?”   上次裴夫人从威国公府苗夫人那里要了一副药方回来,谢知妍虽表面接了,实际上并不愿意真的去吃那些苦药,何况又是从国公府那里得来的。   如今听裴夫人如此说,却道:“我已经在吃了。太太放心。”   裴夫人踌躇满志地点头道:“正是,这两个月宣儿不在家里,你正好把身子养好了,等他回来自然成事。”   谢知妍只做含羞状低头,心头大恨。   自此后,谢知妍虽然仍叫人照常地照料安置跨院里的程弥弥,心中却着实地烧着一把烈火。   对此,裴夫人一无所知,因见她安排了很多伺候的人,且衣食等也都很是尽心周到,裴夫人反而大为夸赞谢知妍贤惠。   程弥弥上回虽然受了伤,但幸而并无大碍,反因祸得福进了侯府。   她虽然是个歌姬,但很会察言观色,精懂人心,早看出裴夫人是个和蔼可亲的,当然也十分依傍。   而谢知妍……程弥弥从不主动招惹。   所以侯府内表面看着,其乐融融,相安无事。   如此到了十月中旬,天气更加冷了,程弥弥已经渐渐显怀,但裴夫人却慢慢病倒了。   消息传出,一时之间前往永宁侯府探病的人络绎不绝。   谢知妍迎来送往,招待贵宾,十分周到。   但虽然门庭若市,看望者云集而来,裴夫人的病却一直没有起色,又过了半个月,反而更加沉重了,起初还能起身吃饭,慢慢地竟懒怠饮食。   威国公府苗夫人也同叶若蓁来看望过,苗夫人打量着裴夫人的情形,竟如同以前那次裴夫人性命垂危时候的样子如出一辙。   苗夫人不敢多说,只是安抚裴夫人道:“难道是想念永宁侯了吗?这眼见侯爷也快回来了,又何必焦心呢?如今府内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侯爷争气,侧室又有了身孕,您只是安心养着身子,等看侯爷青云直上,自己抱着孙儿颐养天年就是了。”   裴夫人笑道:“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只不过未免有些有心无力。”   苗夫人见她一笑,越发显得瘦了许多,心中暗惊。就说道:“上次那个石太医是很好的,府内可派了人去请了吗?”   裴夫人道:“我也跟媳妇提过了这位太医,只不过我又知道这位石先生是有名的难请,未必会请的来,媳妇已经在想法子了。”   苗夫人见她已经交代了谢知妍,倒也罢了:“这位太医虽然难请,医术最是高明,上次我们老太太也又病的不好,还多亏了他呢。如果请了来,那自然是无碍了。”   两人说了半晌后,苗夫人便起身告辞了。   苗夫人回到威国公府后,把裴夫人的情形跟谢老太太说了,老太太听了后很惊讶。   毕竟现在永宁侯府情势一片大好,也更不像是之前裴夫人一人在宅子里凄惶的情形,怎么忽然无声无息又病的如此?   只是又听苗夫人说去请石太医了,谢老夫人才放心,又叮嘱苗夫人道:“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七宝。那孩子是个有孝心的,若是告诉了她,她一定牵挂不安,必然还得去看顾裴夫人呢。只不过如今他们毕竟都成家立业了,两个人又不是真正的兄妹,还是避嫌些为好。”   苗夫人也答应了。   这段日子七宝没有往威国公府走动,苗夫人也没有特意派人去告诉七宝,因此她竟对此一无所知。   是日张制锦回到府内,进门后并不见七宝。   问起来,丫鬟巧儿说道:“奶奶之前给老爷叫了去。”   张制锦听了皱眉,又是揪心,又是不快,想到上次靖安侯把七宝叫去训话,这一次难道要故技重施?   所以张制锦连坐都没有,转身出了门,往靖安侯的上房而去。   只是让张制锦意外的是,靖安侯竟不在自己的房中,只有宋氏在里头,听见他来了,便淡冷说道:“侯爷现在在书房里,锦哥儿自去那里寻他就是了。”   张制锦心中疑惑,却并不多问她什么,只转身出外去了。   还没出门,就见李云容从外走了进来,迎面遇见,李云容道:“九爷回来了。”   先前李云容受伤的时候,张老诰命让宋夫人跟二夫人一块儿料理家事,最近才总算又交回了李云容手上,只是有些事情仍需过来跟三太太宋氏商议。   张制锦点点头。李云容见他要走,便道:“九爷可是在找七宝吗?”   “你知道……她在哪里?”张制锦这才转头。   李云容微微一笑:“九爷这连日不回来,所以不知道呢,这会儿七宝应该是在侯爷的书房里。”   张制锦的眉头早皱了起来。李云容却并不再说什么,一笑之下入内去了。   这边张制锦也不顾跟她多言,拔腿疾步出门,往靖安侯的书房大步流星地赶了去。   走不多时,来至靖安侯的书房外,还未进门,就听到靖安侯不悦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到底要怎么样?这也不对,那也不行?”   张制锦心头瞬间窜起一股火苗。   七宝的声音有些低,说道:“不对就是不对,难道还不能说啦?”   永宁侯喝道:“你别太放肆!”   张制锦忍无可忍,当下抬手将书房的门推开,迈步入内。   门口正站着靖安侯的两名小厮,还有两名伺候的青衣小童。   七宝的丫鬟同春却在靠里的门口站着。   大家仿佛正在凝神静听里头说话,见张制锦突然出现,一个个呆若木鸡。   张制锦也不理他们,转身往内。   正里头七宝又说道:“你要是再骂我,我就不教了。”   “什么?”靖安侯叫道:“我哪里有骂你?你的脾气怎地如此差?”   张制锦连着又听了这两句,已经有些懵懂,定睛再看,整个人愣在了当场。   原来在他面前,书房的桌子上,琳琅满目地摆着许许多多的茶道所用之物,什么茶碾,捣臼,茶筅,小火炉,生铁壶,茶杯盏……甚至连茶宠,倒流香等,竟是应有尽有。   靖安侯站在长桌的里侧,外间站着的却是七宝,七宝手中正拿着一个幽黑的建盏,里头冲好了的茶给打出了一层均匀的雪白泡沫。   靖安侯正望着七宝,突然见有人冲了进来,抬头见竟是张制锦,不由一愣。   七宝见身边的倒流香猛地往前飘了出去,随之回头,脸上却惊喜交加,忙把手中的茶盏放下:“夫君!”   张制锦皱眉站在原地,不肯再往前一步。   七宝却已经奔到他跟前儿,握着他的手微微屈膝:“夫君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制锦道:“才回来。”又瞥一眼前方,“你在做什么?”   七宝得意洋洋地说道:“侯爷要学斗茶,我正在教他呢。”   张制锦的心头一震,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那边儿靖安侯的脸上却难得地流露出讪讪之色:“我不过是……切磋而已。”   靖安侯并不肯承认自己是在“不耻下问”地学艺。   七宝回头看他一眼,也没说破,只满面欢喜地说道:“公公,夫君回来啦,改天再教,我先回去了。”   靖安侯却不太高兴,没好气地答应了声:“哦。”好像是觉着张制锦回来的不是时候。   张制锦心中越发诧异,当着靖安侯的面却不愿流露,只上前行礼道:“我先带七宝回去了。”   靖安侯瞥他一眼,傲然不语。   张制锦的目光掠过靖安侯的脸上,又扫过他面前桌上的种种器具,靖安侯是个风流多情的性子,喜欢上一样东西,往往就会贪得无厌地却“学习”,但他往往学的十分杂,且杂而不精。   如今看这阵仗,自然是又喜欢上斗茶了。   当下张制锦便跟七宝退了出来,离开书房后,张制锦便问道:“好好的,你怎么跑到这里来教他这些?”   七宝说道:“夫君,你不喜欢吗?”   张制锦倒是答不上来:“没有,我只是好奇。他怎么知道你会这些?”   七宝才笑说:“是我听四奶奶提起来,说是侯爷最近好上了斗茶,得闲就在潘楼里看人斗茶,且他也不知从谁那里听说了夫君身边有个厉害的‘书童’,还把陈御史都给斗败了。侯爷私下里询问四奶奶那个书童是谁,四奶奶自然也不知道,就当作笑话似的跟我说了。”   张制锦道:“难道你跟她承认了那书童就是你?”   七宝摇头晃脑地说道:“我当然没有那样傻,如果说了,岂不是又坐实了我跟夫君出去玩的罪行?”   “那侯爷怎么会知道你斗茶的本事?”   七宝嘿嘿笑说:“我只是偶然看到侯爷在花园里练习,手法十分的粗拙不堪,我实在看不过才出声点了几句,侯爷呵斥我不懂,让我不许打扰,我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想到上回他把夫君打的那样狠,一时没忍住就给他点一盏茶……”   七宝虽然只是牛刀小试,但靖安侯虽然茶艺不精,鉴赏的水平还是有的,自然知道七宝技艺非凡,当下便让七宝教导。   只不过这茶艺并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加上靖安侯委实不是这块料子,所以……进益也是有限。   张制锦听的哑然失笑。   七宝见他并不似恼怒的样子,便抱着他的手臂说道:“夫君,你不生气吗?”   张制锦道:“我为何要生气?”   “那就好了,”七宝嫣然一笑:“其实我教公公这些,还有另外一个目的的。”   “哦?”   七宝单眼一眨说道:“我跟公公的关系好一些,以后公公跟夫君相处起来,只怕也更容易些呢。”   “你……你啊。”张制锦怅然之余心头微甜。   次日,七宝仍往张老诰命房中请安,还没到上房,便遇见四奶奶李云容。   李云容说道:“九爷已经出府了吗?”   七宝说道:“早就出府了。四奶奶可是有事?”   李云容说道:“说来有些古怪,你们府的三爷刚刚来了一趟,好像很着急要找他。”   七宝愣住:“我三哥哥吗?为了什么事?”   李云容说:“没说是什么事,门上只说三爷是骑马来的,听说九爷去了吏部,就又飞马过去了。”   七宝的心突然七上八下:“会不会、是我家里出事了?”   李云容忙道:“应该不会,如果是有事,为什么不跟你说?”当下便派了两个小厮出去打听。   七宝按捺心神等候,半晌那两个小厮回来报说:“威国公府并没有什么事儿,我们打听三爷为何事奔走,国公府的人说……是永宁侯府的老太太病重,三爷正给找那有名难找的石太医呢。”   “病、病重?”七宝跳了起来。   其中一个小厮说道:“虽然说是病重,但是听他们的口吻,竟有些不好了的意思。”   七宝的脸色瞬间变了,李云容斥道:“不许胡说!”   将那两个小厮斥退后,李云容才要安抚七宝,七宝已经说道:“四嫂子,你替我向老太太说一声儿,我今儿要去永宁侯府一趟。”   李云容迟疑:“你真的要过去?”   “要去。”七宝点头。 第116章   这天,正是静王妃派了四名王府的嬷嬷来看望裴夫人。因为裴夫人病体虚弱,只略说了两句话,便叫谢知妍请了众人出外坐着喝茶。   嬷嬷们见情形不太好,却也不敢久坐,就只说了几句安抚的话,便出府而去。   谢知妍亲自相送了,正要回身往内,门上又有人报说张府的车轿到了。   听说是张府的人,谢知妍正在猜测来的是谁,门上又道:“据说是靖安侯夫人跟张侍郎夫人。”   原来七宝一心想道永宁侯府探望裴夫人,李云容知晓她的心意,便先向着张老诰命回禀了。   老诰命叹道:“如今永宁侯不在京中,他们府内只有知妍一个人里里外外的,太太又病了,到底凄惶,既然七宝要去探望,也是礼数跟情分,只是她独自一个人去到底不好,就让三太太陪着过去吧,也等于是代我去走了一趟了。”   于是,才叫了宋夫人跟七宝一块儿到了永宁侯府。   谢知妍接了两人,堂下落座,向着宋氏道:“着实想不到三太太竟然亲自来了。”   宋夫人问道:“是老太太的意思,到底你们太太的病怎么样呢?”   谢知妍道:“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是体弱劳神所致。”   七宝跟在宋夫人身后,早就按捺不住:“少奶奶,我想去见一见太太。”   谢知妍回头,目光平静地看着七宝,缓缓说道:“表嫂来了一趟,当然要见的。只不过方才太太才见了静王府派来的几个嬷嬷们,未免有些劳乏,如今正吃了药在休息,咱们不如且等一等再去,免得打扰了。”   七宝一片孝心,自然不想搅扰了裴夫人,却也不愿意在这里干坐着,便道:“既然这样,我去房内悄悄地看一眼,不叫太太知道就是了。”   宋夫人闻言说道:“到底是你跟侯府的情分格外不同。只不过既然知妍都说了,你又何必着急呢?且坐一会子,待会儿再过去也不迟。”   谢知妍早叫人上茶,又问起张府的事。   寒暄之中,宋氏问道:“太太如今病了,毕竟年纪大了,怕有个万一,可叫人送信去给永宁侯了没有?”   谢知妍道:“我原先还担心贸然送信出去,会搅了侯爷的公务,只不过看着太太越发的不妙,倒也顾不得那些了,前儿已经派人紧急带信出京了。”   七宝满心焦虑,如坐针毡,见两个人你一言我一样,她便自己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谢知妍道:“表嫂,你去哪里?”   七宝回头,本来是想回复她自己要立即去见裴夫人的,但是对上谢知妍的目光,心中一个转念——这毕竟是永宁侯府,如今掌事的是谢知妍,自己是来探病的,不是来闹事生非的,意气用事反而不好。   于是七宝轻声道:“我心里闷,出去走一走。”   谢知妍微微一笑:“我知道表嫂之前经常来这府内走动,自然熟悉这府内的路,只不过自打我嫁了过来,也做了多处改动,表嫂还是不要乱走的好,恐怕迷了路。”   七宝说道:“多谢提醒,我就在廊下站一站就罢了。”说着便低头走了出门。   身后宋夫人目送她离开,便对谢知妍道:“今儿早上,国公府的三公子上门找寻锦哥儿,原来是为了找那个什么石先生,四奶奶告诉了她,她就急了,一刻也等不得就想来,也是关心情切。怎么,你们难道没有派人去请那位了不得的石太医?”   谢知妍叹息道:“怎么没有请?自打太太病倒,前前后后我也派了不知多少人,但只是听说那位太医脾气古怪,行踪不定,又往哪里找人去?”   宋夫人说道:“我也听说了这是有名的难请,好像因为他跟锦哥儿交情非凡,所以之前才请了几次去给国公府老太太看病。这一次国公府倒也算是为了你们这里上心了,竟又特意叫周三爷出面奔走。”   谢知妍皱皱眉,淡淡地说道:“他们既然要显示他们能耐,那就让他们去便是了。我虽然也想求表哥援手,只不过我心里知道,表哥未必肯帮我们。可如果是表嫂开口,表哥自然会即刻照办,自然比我们说一万句都管用。”   宋夫人突然问道:“对了,我听说永宁侯的那个侧室已经有了身孕,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谢知妍道:“人自然是无碍的,仍旧在南院里头好好地养着。”   宋夫人一笑道:“当初永宁侯要纳妾的时候,可知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你们才新婚燕尔的多久,且这女子又是出身风尘,难为府里不计较。”   谢知妍一笑:“是啊,太太是抱孙子心切,侯爷嘛……”说到这里,谢知妍看向宋夫人道:“大概也是被狐媚所迷吧。”   宋夫人道:“人人称赞永宁侯行事端方,怎么也会如此?只怕是玩笑。”   谢知妍淡淡说道:“是不是玩笑,我叫了人来,你见了就知道。”   宋夫人听出她好像话里有话,很诧异。   谢知妍回头吩咐身边的丫鬟:“去叫程姨娘来。”   ——   七宝原先在廊下站了一会子,隐隐听到里头宋氏跟谢知妍对话。   门口也有几个丫鬟婆子站着,一侧是等着伺候,二则是看着她们。   七宝无心去听里头在说什么,她抬头看看阴沉的天色,终于向着同春使了个眼色。   两人自廊下挪步而行,将到门口的时候,一名丫鬟赶了来道:“少奶奶要去哪里?”   同春说道:“我要解手。劳烦指一指路。”   那丫鬟道:“原来是这样,我带着姐姐跟少奶奶去就是了。”   当下丫鬟就领着两人出门,往前而去,走不多时,丫鬟推开一扇门,请两人入内。   七宝跟同春到了屋内,见屏风后放着恭桶,七宝凑在同春耳畔低低叮嘱了一句,同春说道:“可要小心些,快去快回。”   “知道了,”七宝答应了一句,又摇头自叹,“好好的怎么弄的跟做贼一样。”   同春说道:“这位表姑娘摆明了是在拦着姑娘不许去见太太,不然的话,谁家探病不是赶紧去见病人,反是在外头跟她说话的?指不定她藏掖着什么呢。姑娘先去瞧一眼也是好,只是别叫人发现了,不然难为情的。”   七宝点头,转到屏风后,将那扇窗户打开,同春搬了个凳子给她,七宝踏着凳子从窗户上翻了出去,对她一摆手,提着裙子去了。   正如谢知妍所说,七宝对于永宁侯府自然并不陌生。   虽然谢知妍曾经修缮改动过,但毕竟大改的有限,七宝熟门熟路,穿过角门,避着人,不多时就来到了裴夫人的上房之外。   只是裴夫人院中也有许多丫鬟婆子在,七宝在门口看了眼,正好有个丫头端着个铜盆走出来,吩咐另外一人说道:“去看着炉子上的火,太太待会儿醒了要喝药的。”   有两个丫鬟起身去了,那大丫头就将一盆水泼在地上,擦了擦手,回头看一眼屋内,叹了口气垂头往侧边耳房去了。   原先七宝来往永宁侯府的时候,跟侯府内的丫鬟自然也是认得的,尤其是老夫人贴身的丫鬟,可是此刻在门口探头所见,却没有她熟悉的面孔。   她隐隐也听说谢知妍将侯府做了调整,只是想不到这调整的如此彻底,把裴夫人身边的丫鬟们都更换了。   此刻院中无人,七宝见机不可失,当下忙从门外跑了进来,掀开帘子,到了里屋。   扑面一股药气几乎叫人窒息,七宝定了定神,往内而去。   里头传出两声咳嗽,七宝心头一动,忙紧走几步上前,却见好像刚刚醒来,正支撑着要起身,怎奈体弱力微,一时有些爬不起来。   “太太!”七宝见状,失声呼唤,然后飞跑到裴夫人身旁,一手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拢着她的肩头,用力将她扶住。   裴夫人听到她熟悉的声音,几乎不能相信,抬头见七宝向着自己跑来,被病痛折磨的憔悴的脸上便透出了惊喜交加的表情:“七宝?!”   在七宝扶住自己的时候,裴夫人也握住了七宝的手,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你怎么来了?”   七宝见裴夫人容貌清减,心中不免生悲,即刻鼻酸眼潮起来。   只是她毕竟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会儿落泪,免得更引得病人难过,于是七宝说道:“我听说伯母病了,特意过来看看。”   裴夫人这会儿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又问道:“知妍呢?”   七宝并不提谢知妍拦着自己一节,只道:“跟我一块儿来的还有三太太,她正陪着三太太寒暄呢。我等不及,自个儿先过来瞧瞧伯母。您觉着怎么样?”   裴夫人紧紧地握着七宝的手:“我很好,见了你,心里越发都轻快了几分了,好孩子,你不用担心。”   她的手掌心有些潮湿,却冰凉,这股凉弄的七宝很难过,隐隐地竟有种不祥的预感。   七宝忍着眼底的潮润,对上裴夫人慈爱的双目,勉强一笑说道:“太太……一定是因为侯爷出去公干,你又替他担心了。”   裴夫人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这自然是免不了的。只是你怎么又换了称呼了呢?”   七宝反应过来,便说道:“就算是为了裴大哥好,太太也要保重身子,毕竟人人都知道裴大哥是极能干的,就算再难的差事也难不倒他。又何必担心?”   裴夫人道:“我确是没什么可担心的,你哥哥很争气,只不过……到底是差了一点儿。”   “太太在说什么?”   裴夫人凝视着她,欲言又止,只道:“七宝,你答应伯母一件事好不好?”   七宝微怔,然后点头道:“太太有什么事?只管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   “倘若……”裴夫人微笑着轻声说道:“以后我不在了,你帮着我多照看着你哥哥好不好呀?”   七宝刺心,失声叫道:“太太,你在说什么话!您会好好的!不许说这些不中听的!”   裴夫人却仍是目光柔和地看着她:“我只是假设罢了,你先答应我可好?”   七宝皱着眉,很不喜欢这种“假设”。半晌道:“我、我不!一来太太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才不要什么‘倘若’、什么假如。二来,裴大哥是个顶天立地的君子,又能耐,怎会用得到我照看他?他当然不会听我的话,而且还有……”   七宝正想说谢知妍,裴夫人道:“你听我说。”却有些呼吸困难似的,声音微弱。七宝忙举手给她捶背,又给她顺气。   终于,裴夫人才又继续说道,“你哥哥他、如今虽无限风光,然而知子莫若母,我是明白的,他心里自有一番苦楚。本以为撮合他成家立业的,一切自然就好了,但是我看着这情形……”   裴夫人摇了摇头,说道:“我这一辈子只有你哥哥是唯一的牵挂,也是最放不下的,倘若我去了,真怕只留他一个,从此没有个知冷知热、真心疼惜他的人。”   七宝本是要说还有谢知妍的,但是这话若是说出来,只怕她自己心中先要疑惑。   七宝顿了顿,忙陪笑劝说道:“既然太太放心不下哥哥,那么就安安稳稳地把身体养起来,岂不是好?”   裴夫人笑的很是温和:“傻孩子,我这条命已经是白捡了来的。上次若不是你,我早早地就不在了,只是又多活了这两年,已经是神佛开恩,也是你跟你们府内的好处了……”   七宝越发觉着这话很刺耳,便不肯再让裴夫人说下去,便撒娇般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我不听这些。我也不管别的,我只要太太好起来。”她张开手臂将裴夫人紧紧抱住,“太太答应我一定要好起来!不然、不然我是不依的!”   裴夫人哑然失笑,垂眸望着她含泪赌气的样子,眼中也禁不住有泪落了下来。   当初如果坚持一些,未必讨不到这样好的儿媳妇,只可惜错过仍是错过了。   裴夫人含笑道:“我倒是不怕你这孩子记恨我,我只是怕有朝一日你会不理你哥哥了。”   七宝更加不懂这话的意思。   裴夫人却也不解释,只握着七宝的手说道:“好孩子,假如有朝一日他做错了什么,你……你且记得不要太责怪他好不好?就仍是像现在这般关心照看他好不好?”   见七宝疑惑,裴夫人柔声又道:“这就算是我最后的心愿了,你也不肯答应吗?”   七宝还没来得及开口,两行泪已经夺眶而出,她忙甩头将眼中的泪甩开,嘀咕说道:“我答应自然是答应的,只是不肯听什么最后,假如之类的话。”   裴夫人这才笑道:“好。你放心就是了,我能撑一天就撑一天罢了。”   ——   七宝跟裴夫人说话的时候,外间伺候的丫鬟已经发现了。只是又给裴夫人抬手挥退。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间谢知妍跟宋夫人已经来了。   谢知妍进门,见七宝坐在床边儿,泪眼红红,便道:“表嫂到底是自个儿先来了,只是怎么竟哭了呢?”   七宝背转身去拭泪。那边儿宋夫人过来见过了裴夫人,躬身道:“您可安好?”   裴夫人交代了七宝这一番话,整个人也已经气弱不支,便只微微地向着她一点头,勉强道:“恕我……无礼了。”   七宝见她姿势不好,才要去扶着,那边谢知妍上来,抢先将裴夫人扶住:“太太,先躺下歇会儿吧?”   裴夫人抬眸看她一眼,并不言语。   谢知妍扶着裴夫人躺倒,老太太目光转动,看向旁边的七宝,目光慢慢变得柔和:“别担心,我只是、歇息一会就好了。”   七宝忍泪点头,裴夫人才又缓缓合了眸子。   谢知妍给谢老夫人拉好了被子,吩咐两个丫鬟看着,自己来到外间,便低低呵斥那大丫头:“怎么伺候的?竟又让太太劳了神,若太太有个三长两短,你当的起码?”   那大丫头瑟瑟发抖,不敢多言。   七宝正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来,听她斥责丫头,便道:“不必怪她们,是我太着急见太太,趁人不注意跑进来的。”   谢知妍瞥她一眼:“表嫂以后可不要再做这种没体统的事了,好歹是大家出身,四品诰命夫人,这般鬼祟行径算什么呢?”   七宝满心想着裴夫人的病情,心中难过之极,自然不会理会谢知妍的话,便置若罔闻地走到宋夫人身旁:“太太,我想回国公府一趟。”   宋氏问道:“做什么?”   七宝说:“我想回府内问问看三哥哥找没找到石太医。”   宋氏忖度着点头:“这也使得,我方才看太太的样子不大好,若能找到太医救命自然最好。那你去吧,老太太那边儿我自会禀明。”   七宝得了这句话,便先转身出门。才出了裴夫人的院门,就见同春站在门口等着,只是同春正扭头看向旁边路上,满面诧异。   七宝并未留意,匆匆往前而行。   同春欲言又止,忙跟上问:“见着太太了?可怎么样?”   七宝不语,红着双眼,泫然欲滴,同春即刻明白,于是不敢再问。   两人才出月门,前方廊下却正也有两道身影缓缓而过。   七宝扫了一眼,瞧着像是个年轻的女子,容貌娟秀。七宝因心乱的缘故,并未仔细打量。倒是同春又多看了几眼。   这会儿那女子遥遥地看见七宝,却扶着柱子站住了,凝眸看了过来。   同春再也无法按捺,便拉了拉七宝的衣袖:“姑娘!”示意她往那边儿瞧。   七宝不解其意,转头看去,却见栏杆后的美人儿,身着珍珠白的缎袍,外头罩着大大的披风,衣裳宽绰,但腹部微微隆起。   七宝这才明白了此人是谁。 第117章   这女子自然并非别人,正是给裴宣纳为妾的程弥弥。   当初酒楼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会儿见了她身怀六甲才知晓她的身份。   七宝一怔之下,却也不能如何,只向着程弥弥一点头,又转身往前走去。   那边程弥弥倒像是想叫住她似的,只是还来不及张口,七宝已急匆匆地去了。   七宝本是乘轿而来的,但因为嫌慢,出门后便跟同春乘了马车。   同春才一上车,便频频打量七宝。奈何七宝心中只管顾虑裴夫人的病,哪里留心她做什么?   终于车行半路,同春忍不住说道:“姑娘……”   七宝“嗯”了声,却不抬头。同春道:“姑娘你方才看见了那个人了吗?那就是裴侯爷的妾室,叫什么程姨娘的吧?”   “应该就是了。”七宝随口回答。   同春迟疑着:“这程姨娘……长的倒是还不错。”   七宝不知她怎么在这会儿提这个:“能入裴大哥的眼,应该是不错的。”   七宝方才只是惊鸿一瞥,瞧着倒是花容月貌,只是先前七宝在酒楼里给程弥弥的歌喉惊为天人,反而对她的容貌并不在意了。   同春苦笑:“那姑娘有没有发现这位程姨娘她、她长的……似乎有点像是……”   这边同春犹豫着还没说出口,七宝突然皱眉说道:“还是不回国公府了,咱们去吏部。”   同春的话给堵在了喉咙里。   七宝有想起来:“你刚才说什么?”   同春道:“我说、我问姑娘有没有发现这位程姨娘的长相里似乎有些像是……谁?”   七宝皱眉:“是吗?像谁?”   同春勉强一笑,摇头道:“没有,大概是我看错眼了。”   “不用管这些没要紧的,”七宝催她:“快叫人转道去吏部!”   ——   马车中途转弯,拐往吏部。   吏部门口的侍卫们见是张府的马车,不知所以,忙来询问。跟随着的小厮便道:“府内有急事,要找我们九爷,若是在劳烦通传一声。让速出来相见。”   七宝却并未露面。   张制锦是有名的公私分明,侍卫又不知马车内的是谁,怕这会儿为了他的家事去打扰反而落了不是,于是便先让人去找洛尘。   半晌洛尘出来,皱着眉背着手问道:“什么事啊?”   同春听见了,便掀开车帘道:“在这里。”   洛尘一眼看见她,脸色立刻从不耐烦变成了和软,急忙撒腿跑到马车旁边:“姐姐,怎么是你?”   同春说道:“有急事找九爷,若是在的话,且快请出来见一见才好。”   洛尘说道:“这会儿九爷正在接见地方上的好几个官,一时半会不能脱身,有什么急事姐姐告诉我,我抽空把消息递过去便是了。”   同春焦急:“你好啰唣,少奶奶也在,难道让我们在这里等着?”   洛尘震惊:“是、是吗?”   才说到这里,七宝探头道:“不妨事,劳烦你抽空问一问大人,石先生的下落他可知道?永宁侯府的伯母病的很要紧,耽搁不得。”   洛尘连连点头:“我知道了。我即刻去说。少奶奶且等一等,等我回了大人先。”   当下洛尘一溜烟地转身钻进吏部大门。   张制锦的公房之中,两边儿的圈椅上各自坐着三人。   这六人年纪最大的胡须鬓发微白,年纪最小的也是不惑之年了,却都是器宇非凡,威严内敛之辈,而他们身上穿着的也都是正四品的知府的官袍。   他们分别是顺宁,长沙,南郡,浙水,袁州,平洲六地的知府,这一次是奉旨进京述职,而在面圣之前,他们的档册履历自然都要在吏部过一遍。   虽然事先并没有跟张制锦打过交道,但这六位大人都听说过有关张制锦的传言,知道这位朝中新贵是有名的睿智精明,极为难缠的。   这些人自然都是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地方大吏,但是如今在京城吏部里,面对同样为四品的吏部侍郎,一个个却都露出了温和谦恭的微笑,唯恐自己言语动作之类的有所不周,会惹这位传言中很是难对付的侍郎大人不喜。   毕竟他们将来的前途,都捏在面前这位看似皎然如玉树的张侍郎之手。任凭是何等一手遮天的人,此刻也不得不向着张制锦低头。   正在诚惶诚恐,如同等待判决的时候,张制锦抬眸,目光扫向门口。   一个小厮探头探脑地站在那里。手中端着一盏茶。   原本洛尘是不敢在张制锦处理公务的时候打扰的,何况他也清楚今日召见的都不是一般人,这些可都是堪称“封疆大吏”般的人物。   只不过洛尘也清楚,门外的七宝,在张大人的心目中只怕更加不是一般人。   权衡利弊,洛尘还是狗胆包天的跳了出来。   以前若是给张制锦冰冷的目光一瞥,洛尘会立刻会意让自己消失的无影无踪,但是今儿他却迎着那慑人的眼神,低头走了进来。   借着将茶杯放在张制锦面前的空隙,洛尘低低地在他耳畔说了两句。   张制锦的神色并无什么变化,仍是一派淡漠。   就在底下六位知府大人的面面相觑中,张制锦道:“出去。”声音冷峭,毫无波动。   洛尘心中流泪,到底不敢再打扰他,只垂头丧气地飞快退出门去。   出门后洛尘不太敢立刻出去,只怕对同春无法交代。   他在庭前走来走去,徘徊了半晌,终于鼓足勇气。   马车中七宝跟同春正等的焦急,洛尘跑到跟前儿,低着头嗫嚅:“姐姐,少奶奶,我已经把这件事告诉了大人,只是他目前正忙得很,无法脱身……”   七宝虽然略觉失望,但她这次破格来吏部已经是不合体统了,何况张制锦正忙于正事,怎会不顾一切地来屈就她呢?   面对同春担忧的眼神,七宝只低低说道:“多谢你啦,我知道了。”   七宝回到国公府,还没到二门,苗夫人跟叶若蓁已经先迎了出来。   两人簇拥着她来到老太太的上房之中,正奶母抱着那才出生的孩子,在谢老夫人面前凑趣。那小婴儿呀呀出声,不住地挥舞着小小地拳头。   七宝行了礼,谢老夫人忙把她叫到跟前儿,却又细看了一番,说道:“从哪里来?”   “才去永宁侯府探望过伯母。”七宝回答。   谢老夫人了然:“怪道眼睛是红的。我还以为你是从张府来,那指不定是受了谁的气呢。原来是侯府里。怎么,太太的病还不好?”   七宝鼻酸,只点点头。   谢老夫人看着她垂眸伤感的样子,思忖道:“你这孩子,最是多愁善感的,我当初知道后特意叮嘱你母亲,叫不许透风给你,不料你偏知道了。你最不能耐受这些,偏偏又自个儿跑了去。”   七宝靠在谢老夫人怀中:“老太太,三哥哥可找到石先生了吗?”   老夫人说道:“像是没有找到。不过,找不到也就罢了。”   七宝一怔,谢老夫人微笑道:“虽然你是孝心,但是人各有命,有时候大限将至,就算是真的妙手回春的大夫也是无能为力的。毕竟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没有人能够逃得过。”   七宝听老夫人说的如此,心中大惊,却又无比的难过:“老太太!我不要听这些。”   谢老夫人抚着她的头说道:“你看看你三哥哥的孩儿。”   这小孩子是周蔚给起的名字,唤作周晓,虽然还只是个婴孩,却透出一股机灵劲,两只眼睛很是有神。   七宝不禁叹道:“他真可爱。”   谢老夫人笑道:“当初你还小的时候,比他还可爱呢。”   七宝破涕为笑,谢老夫人道:“我自然知道你舍不得,但人生在世,草木一秋,没有什么长生不老,只求这辈子问心无愧,欢喜平安就是了。像是裴家太太,永宁侯出息,又娶了娇妻,侧室且有了身孕,太太大概是无所牵挂了。至于我也是同样……好歹看着你平安地长大,如今也嫁了如意郎君,锦哥儿又是真心疼惜你,我最大的心事已经放下了。”   七宝听老夫人突然说了这些,越发纳闷,只是听她说起裴夫人无所牵挂的时候,却不免又想起在永宁侯府裴夫人交代自己的那些话。   谢老夫人见她发呆,便笑道:“好孩子,你且听我一句话,凡事顺其自然,不必强求,太过求全,就容易伤人伤己。”   七宝在国公府呆到下午,周承沐从外回来,入内拜见老太太,又说起在外找寻石琉的事。   周承沐说道:“今日张侍郎接见外地进京的知府大人们,忙的很。他得闲见了我一面儿,说……”   七宝忙道:“说什么呢?”   周承沐低头:“他说爱莫能助。”   七宝一震。   谢老夫人却并不觉着意外,因说道:“锦哥儿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但凡有一丝办法,他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既然他如此说了,那也就罢了。”   老夫人握着七宝的手道:“你可听见了?从之前为了我,跟裴家太太,前前后后劳烦了他多少次,他虽然并不说,但我也知道要请石太医并不是那样简单的。按理说锦哥儿已经是仁至义尽,如今的情形,只是看天数而已了,所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谢老夫人说罢,便对七宝道:“今晚上你就别回去张府了,在家里睡一晚上吧?”   七宝自然求之不得。   当晚上,谢老夫人留七宝跟自己同睡,因问起她今日去永宁侯府探望的种种。   七宝心中正有些疑惑,就把裴夫人跟自己说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捡了几句告诉了谢老夫人。   七宝问道:“太太不知是怎么了,又不像是病糊涂的样子。”   谢老夫人搂着七宝:“当初裴家跟咱们府来往,我也见过永宁侯的,瞧着他倒是个温和敦厚的人,且裴家太太也是个慈爱的,我也瞧出了裴家太太打心里喜欢你,我还跟你母亲说,裴太太可能想求你做儿媳妇呢。虽然说裴家族人凋零,但毕竟是侯门,而且门第之类的不过是其次,最主要的是你所嫁的人家,务必得是真心对你好的。所以我跟你母亲商议过了,假如裴家提亲,索性就答应了他们。”   七宝是第一次听这话,惊得睁大双眼:“真、真的?”   谢老夫人说道:“当然了。唉……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后来,裴家的确是上门提亲了,只不过居然是向着三丫头……这可真真地让我们意外的很。”   七宝心头一阵茫然,旋即说道:“自然是因为裴大哥是喜欢三姐姐的。”   谢老夫人笑道:“当时我也想不通是怎么样,直到后来才慢慢地有些明白了。”   “老太太明白什么?”   谢老夫人叹道:“明白了……人各有命,姻缘自有天定。”   七宝皱眉不懂,谢老夫人低头道:“七宝,你要记住我这句话:得放手时须放手,凡事不必强求,那就不至于太动情伤心了,知道吗?”   “知道了。”老人家很有谆谆教导之意,七宝虽不是很明白个中意思,却也自乖乖答应。   谢老夫人说完了这些,又笑道:“对了,你今儿去侯府,可见过永宁侯的那个侧室了?”   七宝道:“看见了一眼。”   “你觉着她如何?”   “……似是不错。没仔细打量。”   “粗心大意的丫头,倒也是你的福气,”谢老夫人轻轻在她背上抚过:“睡吧。时候不早了。”   七宝往谢老夫人怀中偎了偎,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是夜,张府之中,宋氏从老诰命的房中退出,回到自己房内,却见靖安侯仍在摆弄他那一桌子的瓶瓶罐罐。   宋氏打量了会儿,很觉无趣,便在旁边坐下。   靖安侯正在看水开了没有,见状问道:“七宝怎么没回来?”   宋氏说道:“回国公府去了。”   靖安侯道:“明儿可能回来?”   宋氏知道他惦记着什么,想劝两句,却又罢了。   只因他提起七宝,倒是又引得她想起另一件事。宋夫人道:“侯爷,我今儿见过了永宁侯才纳的那个妾室,瞧着她的模样长相上,竟有两三分像是……”   靖安侯见水开了,忙去添汤,百忙中问:“像什么?”   “像是锦哥儿媳妇。”   靖安侯正握着茶筅奋力地拨茶,闻言手一晃,几乎将建盏中的茶水泼出来。   他忙稳住了喝道:“瞎说什么?”   宋夫人被他一斥,略有些瑟缩,却仍是说道:“侯爷若是亲眼看见,便知道我是不是瞎说了。”   靖安侯见这一盏茶又没有点好,很是气馁,便没好气地把茶盏重重地放回桌上,呵斥道:“就算是有几分相像又怎么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算什么?哼。”   宋夫人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如今见他正在气头上,当然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的,只得先讪讪地住了口。 第118章   次日早上,靖安侯吃了饭后,先叫人去打听七宝回来了没有。   丫头去了半晌回来,禀说尚未回府。   靖安侯啧了声,却没说话,只摇摇头往外要去。   宋氏忙问:“侯爷这大早的去哪里?”   靖安侯道:“这里有没有个懂茶的,我自然是去找懂的人。”   宋氏嗤地一笑,被靖安侯瞪了眼后又讪讪地低下头:“那我派人去威国公府看看,问问锦哥儿媳妇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了。”   靖安侯却道:“不用了,这像什么话,难道非她不可吗?我自然有热闹的好地方去。”   靖安侯离开了张府,骑马带了小厮随从等往祥龙街这边而来,因他近来迷上了茶道,这潘楼又是京内最负盛名的,所以靖安侯这些日子也时常光顾,委实熟络。   靖安侯人在马上,一边儿放眼四顾,因为天气渐渐冷了,这条街又不是寻常的热闹街市,所以此刻街头上人并不多。   正在随意慢看的时候,突然有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   靖安侯原本并没在意,只在打马经过之后心中才觉着异样,当下从马上猛然转头看去。   这一看之下,把靖安侯惊得几乎从马上掉了下来。   ——   原来在这日早上,七宝陪着谢老夫人吃了早饭,就也起身告辞了。   只不过国公府众人不知道的是,七宝并没有立刻回张府,而是往紫藤别院这边来了。   吩咐下人们歇息等候,七宝跟同春到了别院之中,当下换了身上衣裳,两人偷偷地从角门离开了别院。   不多时,就已经乘车来至了上回跟陈御史斗茶的那条街上。   只不过七宝这次并不是往潘楼去的。而是慢慢地找寻之前经过的那家书画店。   七宝之所以如此冒险,是因为她记得上次在这里逛街的时候,石琉跟这街上一家店铺的掌柜看着十分熟络,所以七宝心中存着万分之一的念想,想亲自过来找一找。   只是当时她没有认真留心这家店叫什么,于是只凭着记忆,乱找乱看。   然而七宝还没认出对方的时候,那墨斋的苏掌柜却很是眼尖地先看见了她。   苏掌柜惊鸿一瞥,便飞也似地奔了出门,欠身笑道:“小哥儿,今儿怎么是一个人?”   七宝猛然回头,看着面前这张笑容可掬的脸,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下也惊喜交加:“掌柜的,是你!”   苏掌柜给眼前这张如花笑脸晃得眼前发晕,定了定神才笑道:“当然是小人了,哥儿今儿怎么有空过来呢?”   “我是来找人的,”七宝开门见山地问道:“之前在这里跟掌柜说话的那位石琉先生,掌柜近来可看见过吗?”   苏掌柜一怔之下说道:“原来是找石先生?自从上次见过面后,就再也不曾来过,大概是怕我再跟他要那《秾芳诗帖》吧。呃……小哥儿您今日是自个儿来的?”   七宝听了如此回答,不免大为失望,忙又问:“看您跟石先生交好,那您可知道石先生会去哪儿?”   苏掌柜忖度道:“我只知道他在京郊的湖畔隐居,只不过他这个人闲不住,不知道这会儿又停在哪里。”   七宝见他也毫无头绪,心头微凉。   苏掌柜却又很是热情地说道:“哥儿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要不要到小店内略坐片刻?”   七宝摇了摇头:“多谢,不了。”转身退了出来。   苏掌柜还想叫住她,一伸手,又迟疑地停了下来,只呆呆地望着七宝的背影离开。   这苏掌柜毕竟是个生意人,阅人无数,见多识广,一双眼睛极为厉害,从上次七宝随着张制锦出来,他早就看出了七宝并不是什么貌美的小公子,而是个不折不扣的绝色少女。   只不过七宝跟张制锦同行,也是石琉认识的人,苏掌柜纵然有亲近之心,却毕竟不知她的身份,便不敢轻易造次,只眼巴巴地望着她离开而已。   且说七宝离开这书画店,垂头往前。   同春劝道:“既然找不到,咱们不如先回去吧,免得两府里走漏了风声。”   七宝也没有别的办法,终不成真的出城去寻石琉吧,只得点点头。   两人正要回紫藤别院,前方却突然有个人扬声叫道:“这不是张侍郎身边儿的哥儿吗?”   七宝听到声音有些熟悉,抬头看去,却对上一张有些瘦削的脸,脖子依旧抻的颇长,不大的眼睛里透着惊喜。   原来这出声的不是别人,竟正是陈寅陈御史。   自打上回陈寅在潘楼里输给了七宝之后,他虽然并没有跟之前约定的一样倒戈投向张制锦,但从此之后,却也并不像是以前一样总是想迫不及待地咬着张制锦了。   因为他的“泄气”,有一些跟他同路的人自然也冲的不那么着急,所以虽然当时那场斗茶之约,张制锦并没有认真追究,但事实上也的确是有其效用的。   只不过因为陈寅的“弹劾不力”,自然让许多之前对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且不满,陈御史心知肚明,便急流勇退,上书称病请求退官。   因是康王监理朝政,便并没有准许他辞官之请,只许他暂时歇息调养一阵儿。   所以这些日子陈寅倒是过的很是清闲,越发精心研究起茶艺来,甚至有传言说他正在着手写一本《茶傅录》,不知如何。   此刻陈寅一看七宝,喜出望外,忙紧走几步赶到身边儿,笑道:“好好好!自打上次较量之后,我一直惦记着,只不过张侍郎忙得很,倒是一直不曾得闲,今日却是巧,竟然又跟你见面了,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七宝见居然又遇到陈寅,有口难言,当下忙道:“御史大人见谅,我现在有事在身,不便奉陪了。”   “你不过是张侍郎的书童罢了,又有什么要事了?”陈寅见了她,犹如天降珍宝,哪里肯放,忙拦住七宝说道:“何况相情不如偶遇,上回我是愿赌服输,可如今到底要给我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陈寅自恃这段时日他精心修习,技艺大有长进,或许可以跟七宝一比,所以竟不肯白白放走这个大好良机。   七宝正着急中,却听到旁侧有人沉声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与此同时,有一道身影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走到跟前儿。   靖安侯惊愕异常地看着七宝,脸上神色不知是惊是恼,大为怪异。   七宝却更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跟靖安侯不期而遇,顿时满脸涨红,手心冒汗,一时说不出话来,恨不得即刻找个地缝藏进去。   同春在她身后也是暗暗叫苦,怕的浑身发抖。   只有陈寅仍然满面春风,他见靖安侯来到,便笑道:“侯爷也来了?是不是也要去楼里?”   “嗯……”靖安侯随口应了声,仍是瞪着七宝。   陈御史看看两人笑道:“这小哥儿是你们家里的,侯爷自然认得。上次我正是败在他的手上,一直惦记着痛雪前耻,只是他竟不肯,侯爷来的正好,你且发话,让我们再斗一次如何?”   七宝恨不得堵住陈御史的嘴,但却只能深深低头,两只手交握在腰间,紧张地捏着手指,不知靖安侯将如何处置自己。   靖安侯听了陈寅的话,重瞪了七宝一眼。   然后靖安侯转身,竟将七宝挡在身后,干笑着对陈寅道:“御史大人见谅,今儿着实不便,我正有要紧急事在找这……这小子,没想到他跑到这里来了。”   靖安侯回头,作势哼道:“放肆大胆!你主子是怎么教你的!还不跟我回府?”   七宝只觉一颗心被扔到半空,这会儿终于又悠悠地回到了胸口,忙道:“是。”   陈寅吃了一惊:“侯爷?”   靖安侯向着他拱手,点头道:“陈大人留步,改天再跟你切磋。”   陈寅见他们一行人穿街而过,虽然不甘心,却也无计可施。只得高声说道:“侯爷,改日且记得带他一块儿来。”   靖安侯勉强地一摆手。   靖安侯原本是骑马的,当下回头吩咐小厮去叫一辆车。   七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如给捉了现行般,大气不敢出一声。   靖安侯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嗓子喝道:“你、你不是在国公府吗?真真好大胆,这是在胡闹什么?怎么自己一个人满街上乱走?”   七宝唯唯诺诺说道:“我、我是来找人的。”   “你要找人,府内多少奴才供你差遣,你这般模样若是给人瞧出来,那像什么?”靖安侯说了几句,忽然醒悟过来,“刚才陈御史说上次他是输在你手上,你上次……上次是锦哥儿带你出来的?”   七宝见他想了起来,便低下了头。   靖安侯本要训斥她不守妇道,可突然听说上回是张制锦带她出来的,倒也不能只怪她一个,靖安侯憋了一口气:“真真是个混账东西。”   七宝抬眸看他。   靖安侯见她的眼中透出畏怯之色,才皱眉补充:“不是说你。”   七宝想了想,又壮胆轻声说道:“公公,你也不要怪夫君呀,是我求他带我出来的。”   靖安侯见她竟然还有心给张制锦说话,当下翻了个白眼:“他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哪里敢怪他?”   七宝嗤地一声。   靖安侯斜睨道:“你又笑什么?”   七宝忙敛了笑,偷偷瞟了他一眼,见他没什么恼意,才小声道:“我知道公公心里其实是有夫君的,只是为什么说那伤人的话呢?”   靖安侯一震,认真看了七宝半晌:“你……你在说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七宝说道:“我当然知道,我知道夫君其实也很敬重公公,只是夫君不是个爱说嘴的,他说的少,公公就误以为他冷淡怠慢人,所以就不喜他,两个人都这样不肯相让的,自然就显得生疏了。”   靖安侯张了张口,旋即嗤之以鼻:“难道要我去让他不成?”   七宝说道:“当然不是啦,只是公公要是路显得体恤那么一点点,让夫君知道公公并不是真的讨厌他,夫君的表现或许会跟现在不同的。”   靖安侯道:“你这还不是让我去屈就他?而且他是我从小看着长到大的,难道他什么脾气我还不知道?从来自高自大,六亲不认。”   七宝听着靖安侯的评语,便说道:“我听说夫君少年时候曾经离家过一段时间,那不知是如何呢?”   靖安侯顿了顿,道:“还能如何?自然是他脾气古怪所致。”说到这里,靖安侯似反应过来,叫道:“我还没说你私自跑出来之事,你反倒是教训起我来了?”   幸而正在此刻小厮叫了马车来,靖安侯当下停口,先让七宝上车。   等她入了车内,靖安侯转到车窗旁边问道:“你方才说要找人,不知找的是什么人?”   七宝说道:“我要找石琉石大夫。”   靖安侯翻身上马,转头道:“没听说府内有人病了,着急找他做什么?”   七宝满眼忧虑地说:“是永宁侯府的太太病了,之前是石先生给看治过的,所以我想找他。”   靖安侯道:“这可奇了,怎么是你亲自出来找,之前你们府老太太不好,不是锦哥儿帮忙找的他吗?锦哥儿跟石琉的关系自然最好。你做什么舍近求远?”   七宝叹道:“夫君一则忙,二则……我三哥哥去找过他,他好像说帮不得。”   靖安侯挑挑眉:“帮不得?为什么?”   七宝摇头:“我也不知道。”   靖安侯看着她乌溜溜的眸子,突然想起昨晚上宋氏跟他说过的话——那永宁侯的侧室,长的很像是锦哥媳妇。   但是以靖安侯对张制锦的了解,他未必是那种因为这个原因而不帮忙的人。   靖安侯想了想,对七宝说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我在京内也认得些人,我帮你找一找便是,能找到自然好,若连我也找不到,那只怕就是那位太太的命了。你也不用白忙。”   七宝听靖安侯说着,双眼之中闪闪发光,直到听到“只怕是那位太太的命”,眼中的光才黯淡了几分。   七宝打起精神道:“多谢公公。”   靖安侯哼道:“不用着急谢,以后再不许这样胡闹了!要是再给我发现,就不是今儿这样了。”   嘱咐了几句,靖安侯送了七宝到紫藤别院,并未入内就离开了。   七宝自回到院中,跟同春两人换了衣裳,这才又转回了张府。   如此这般偷天换日,张府的人以为她在国公府,国公府却以为她早回了张府,自然是神不知鬼不觉。   只不过同春因为“巧遇”靖安侯,给吓得出了一身汗,回来后不免也病倒了。   然而靖安侯在外找了一整天,也特出京郊在白浪湖畔寻过,却都不见石琉的踪迹。   回来后告知了七宝,七宝想到谢老夫人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虽然没有别的法子可以想,自己也已经尽力了,但一想到裴夫人向来的疼顾,自己不能亲自照料,也不能寻到名医减轻她的痛楚,便未免寝食难安。   不料就在七宝回到张府的当天晚上,寅时三刻,永宁侯府响起云板,裴夫人终究身故了。   侯府派人来张府送讣告的时候,七宝正在自己屋子里跟张良闲话,只见外头巧儿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跪地哭着禀告了这消息。   七宝听完,只觉着一股寒气从脚跟儿到头顶,整个人脑中心底一片空白,却并不能相信,呆呆反复地问巧儿:“你刚才说什么?”   同春在隔壁听见了,知道七宝必然不好受,也捱着病体过来劝慰。   此时七宝的脸上毫无血色,只听见同春跟张良、巧儿秀儿等在耳畔不住地说着什么,但却听不清到底是在说什么。   “我、我得亲自去看看。”七宝喃喃地说了这句,手按着桌子要站起身来,不料双膝一屈,整个人便挨着桌子跌在地上。   早在谢老夫人叮嘱过七宝那些话后,七宝心中就有种预感。   其实之前永宁侯府,裴夫人对七宝说的那些,已经显得十分不祥了。   但是真的听到这噩耗、且来的如此之快,却仍是让七宝一时半会儿的无法接受。   可是与此同时,另有一个消息传了出来,据说是之前永宁侯所纳的妾室,竟在当夜随之潜逃了。   ——   永宁侯是在十一月初的时候赶回京城的。   远远地,看见府门上挂着的白幡在北风之中飘扬,永宁侯眼前阵阵发黑,勉强从马上翻身下地,脚踩着地面,却一个踉跄往前栽倒了。   镇抚司的一些同僚早赶了来,见状慌忙上前搀扶,裴宣的小厮大辛也擦着眼泪上前扶住。   裴宣勉强抬头,又见谢知妍从门口走了出来,望见他的时候,便流泪唤道:“侯爷……您总算回来了。”向前迎了几步,便跪倒在地。   裴宣瞧了她一眼,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   这边儿大家七手八脚地陪着裴宣进门,当到了里间堂上。   望见停在堂中的棺椁的时候,裴宣伤心欲绝,勉强强撑着,命人打开棺木往内看了一眼裴夫人的遗容,望着太太依旧和蔼的面容,整个人便轰然往后倒下。   裴宣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黄昏。   室内点着几根蜡烛,白蜡的光芒幽幽淡淡,显得很是诡异。   裴宣听到外间有人说话,他侧耳细听,是谢知妍在吩咐下人:“因为要做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陆道场,那些念经的和尚道士,都要照看好了,别出一点纰漏。”   又道:“另外侯爷总算回来,明儿只怕有不少宾客,仔细应对。”   裴宣听到“水陆道场”四个字,心头又是一疼,勉强起身。   旁边的丫鬟见状,忙上前扶着,外间谢知妍闻讯也赶了进来,亲自扶住裴宣:“侯爷,您终于醒了。”   裴宣抬眸看着她,半晌,终于哑声道:“好好的,母亲怎么就……”他说不出那几个字,“我才走了两个月不到,为什么就……”   谢知妍面露难过之色,温声道:“侯爷才回来,不如先好好歇息把身子保养妥当。”   “我还保养什么,”裴宣抬手,闪电般攥住了谢知妍的手腕,“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知妍的腕子上钻心的疼了起来,失声道:“侯爷……”   裴宣盯着她的眼睛,终于将手缓缓松开,他闭了闭双眼,很是疲惫地说道:“你只管告诉我实情就是了,不用说别的。”   谢知妍垂泪道:“又说什么呢?太太不过、是积郁成疾罢了。”   “什么积郁成疾,你仔细说来。”   谢知妍揉了揉腕子,委委屈屈地看了他一眼:“侯爷才回来,我只是不想侯爷太操劳了。”   裴宣道:“你但说无妨,告诉了我,我也安心。”   谢知妍叹了口气,又过来会儿,才低低道:“自从侯爷离开之后,本来一切如常,我按照侯爷所说,侍奉太太,照看程姨娘,不敢有违。可是有一天,太太忽然私下里跟我说,她从外头听了一些流言。”   “什么流言?”   谢知妍的眼中含泪:“侯爷……我真的不敢说。”   裴宣淡淡道:“你说就是了。”   谢知妍终于道:“太太说,有些人在外头传,说是程姨娘没进府之前,跟许多……许多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关系不清不楚的,还有人说姨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侯爷的。”   裴宣眼神微微一变,并不言语。   谢知妍打量他的神色,又说道:“太太不知道如何是好,便跟我说了,问我的主意,我哪里能知道该怎么办?就只劝太太且安心,一切等侯爷回来再做打算。”   裴宣问:“然后呢?”   谢知妍道:“然后……好像不知是谁跟程姨娘透露了,她便不高兴,有一次太太好心去探望,程姨娘便哭闹起来,弄的太太很不知所措,是我去说了她两句才罢了。从此后,太太就病倒了……”   裴宣闭上双眼,眉头皱了皱,半天没有言语。   谢知妍却继续说道:“起初只以为是小病,就请了几个大夫,谁知连着数天没有起色,我突然想起之前曾请过一位石太医,医术最是高明的,于是便打发了府内的人去找那太医,可是找了半个月都没有找到人。”   裴宣嘴角微动:“你没有去请张侍郎帮忙吗?”   他的声音很轻,隐隐透着几分淡漠疏离的冷意似的。   谢知妍一怔,然后苦笑:“我倒是曾想过,只是威国公府因为也知道太太病了,所以他们三爷来往奔走着找人,也去找过张侍郎,可是……以他们的交情,也没能够把人请来。我听说,张大人说什么‘爱莫能助’之类。”   裴宣觉着自己的呼吸都好像给冰冻了,艰难地噎在喉咙里,无法上下。   “那么、七宝呢?”裴宣拧眉想了会儿,又问,“她是不知道,还是没插手?”   “表嫂她倒是跟她们府内的三太太一块儿来过,还跟咱们太太说过话,”谢知妍叹道,“可就在表嫂来过后的第二天……太太就……”   谢知妍握着帕子,轻轻拭泪。   裴宣靠在床边儿,喉头又是一动,是缓缓地咽了口苦涩的唾液。   “那么,你可知道他们说什么了?”裴宣问道。   谢知妍摇头道:“多半是太太有什么体己话跟表嫂说,表嫂走后,太太就没再起过身儿,也没有、再喝一口汤水了。侯爷,您不知道当时我多担心,也多盼着您早点回来……好歹我也有个主心骨跟可靠的人,不用我一个人撑着了。”谢知妍说着,泪如雨下。   足足过了一刻钟,裴宣才重新问道:“那么程弥弥是怎么回事?”   谢知妍拭泪道:“侯爷宽恕,我委实不知道究竟,我一心一意都在太太的病上,哪里还有心思管别的,只叫人小心伺候别出纰漏就是了。太太殁了的那一夜更是兵荒马乱,我已经哭晕过去了,更不知她是什么时候不见了,早上那院子里的丫头过来告诉我才知道。派了些人去找却都没有找到。”   裴宣静静地听着,半天终于说道:“好,辛苦你了,我已经知道了。”   谢知妍抽噎道:“侯爷,您……您也别太伤神了。太太病的如此,我猜着,一来大概是因为程姨娘的身孕烦心,二来,应该也是惦记着侯爷的缘故……”   “嗯。”裴宣应承着,翻身下地。   谢知妍忙道:“侯爷要做什么?”   裴宣双足落地,深深呼吸才站稳了,他淡淡说道:“准备我的孝服,我去给母亲守灵。”   裴宣换上了白色的孝服之后,便来到前头裴夫人的灵前,跪在地上,烧纸送饭。   当天晚上,裴宣竟没有离开过灵堂,足足地跪了一整夜。   谢知妍见他如此,少不得也陪在旁边,十一月的天气何等厉害,谢知妍还没有熬到天亮,就已经半是晕厥过去,给人扶着回房了。   裴宣也并没有理会。   之前在裴宣还没回来之前,那些素来跟永宁侯府有交际的高门贵府已经派了人来吊唁过了。   然而永宁侯亲自回来,自然仍是要来走一趟的。一时人来人往,车轿不断,谢知妍身为主母,少不得撑着病体料理,接待往来等等。   正式的出殡发送当日,永宁侯府之中,几乎京城内有头脸的人家都来了,繁忙非常,连静王赵雍,康王世子也都亲临,其他的公侯之类更是不在话下。   等把灵柩送到了寺庙,又做了三日的安灵道场,这一场法事才算完成。   ——   七宝早在得知裴夫人身故噩耗之后就病倒了。   那天晚上她睡的昏昏沉沉,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七宝睁开眼睛看了会儿,瞧出不是同春。   “大人,是你吗?”七宝喃喃的轻声问。   张制锦抚过她的脸,觉着手心的脸滚烫:“怎么烧的这样厉害,吃药了没有?”   “吃过了,”七宝低吟了声,昏昏沉沉问道:“大人,你怎么回来了?”   张制锦寒夜之中归来,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但七宝此刻身上发热,却反而觉着受用,当下张开双手把他抱住,就像是炎炎夏日里发现了可以解暑的冰块。   张制锦见她紧紧地贴上来,只得先将她抱住:“难受的很吗?”   七宝先是“嗯”了声,然后又说:“还好。”   张制锦道:“怎么忽然病的如此?”   七宝听他说“病”,自然而然想到了裴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泪已经先涌了出来:“大人,伯母过身了啊。”   “我知道。”张制锦的声音却是淡淡的。   七宝察觉,当下睁开眼睛,她抬头望向张制锦,却对上他俯视的冷静眸色。   “这一次大人为什么不帮手?”七宝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找石太医来救命?”   张制锦看了她一会儿:“石琉是大夫,不是神仙。”   “但是他救过老太太跟裴伯母的!”   “七宝。”张制锦淡淡地唤了声,虽然没有说别的,简单的一声唤里已经透出了些许不悦。   七宝自然听了出来。   片刻,七宝松开张制锦着他的手,想了想,便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张制锦望着她柔弱的背影,终于于心不忍,便往前靠过去,从背后搂住了她。   “难道因为这个生我的气?”他在七宝的耳畔低低地问。   七宝不回答。   张制锦数日不曾见她,如今抱在怀中,暖玉温香,散在脑后的发丝撩在他的脸颊上。张制锦俯首,在她低垂的后颈间轻轻吻落。   “别碰我……”七宝缩了缩脖子,低声嘀咕。   张制锦一笑,反而把她更抱紧了几分:“真生气了?”   七宝这几日心上跟身上都很不好过,如今见张制锦竟一点儿也不体谅,不免真有了几分恼意,便喃喃自语道:“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难过?难道真的跟侯爷说的一样,自高自大,六亲不认……”   张制锦听到后面一句,脸上笑意荡然无存。   他握住七宝的肩头,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自己却撑着起身,俯视她道:“你方才说什么?”   七宝对上他认真的眼神,即刻后悔自己口没遮拦,便忙否认道:“我没说什么。”   张制锦却问道:“侯爷是什么时候这么跟你说的?”   七宝见他听见了,自知抵赖无用,便不肯开口。   张制锦脸色肃然,眸子也微微眯起:“说话。”   “我不说。”七宝挣扎着想推开他,闭上眼睛道:“我困了,想睡了。”   张制锦却岿然不动,冷笑道:“因为我没帮你找石琉给裴宣的母亲看病,就说我自高自大,六亲不认,在你心里,是这么判定我的?我是不如他们,不如裴宣吗?”   他的手劲仿佛也大了好些,七宝只好求道:“我没有这么说,你快放开我。”   张制锦凝视着她,那八个字在心中如巨石一般,不由说道:“我是自高自大,六亲不认,我不像是你,为了他们家里,还敢自己偷偷跑出去找石琉,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还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   七宝听他连这个都知道了,心头发虚,又有点冷:“我……”   “你怎么样?”张制锦道,“说啊。”   七宝说不出来,泪却已经先滚落出来,她吸了吸鼻子道:“裴伯母那么疼惜我,简直当我是女儿一般,我看不得她给病痛折磨,为她奔走又有什么错?”   张制锦望着她娇怯怯含泪的模样,纵然此刻,她眼中还有一丝倔强不退。   “女儿一般?”张制锦心中有一股怒火缓缓升起,他冷笑道:“你当人家是伯母,你觉着裴宣当你是什么?”   七宝不知他是什么意思,满面茫然。   张制锦却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裴宣所纳的那个歌姬,你自然应该是见过了的,你没觉着她像是一个人吗?”   七宝已经糊涂了,吸了吸鼻子道:“好好的怎么又提歌姬?她像谁都罢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跟你有关系。”张制锦一字一顿地回答   张制锦细看着七宝——裴宣到底为什么心思纳取了程弥弥?一个跟七宝有两三分相似的风尘女子罢了,竟值得他那么轻狂,当裴宣面对程弥弥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当身下婉转承欢的是程弥弥的时候,裴宣心里想着的又是谁?   张制锦俯身:“你知不知道,他从没当你是妹妹,不然他纳了程弥弥就是乱伦!”   那个字猝不及防地冲入耳中,七宝的脑袋更有些转不过弯来:“乱、乱什么?你在说什么?”   张制锦道:“你难道没发现吗,那个程弥弥,跟你有几分相似。”   七宝听了这一句才总算反应过来,她蓦地睁大双眼,震惊之余心中拼命回想,但所想起的只有那珍珠白的披风,跟一个模模糊糊的娟秀女子样貌。   什么相似?简直无稽之谈。   七宝叫道:“你瞎说!”   张制锦微笑:“我瞎说吗?当初裴宣纳妾的时候,大家都觉着诧异,毕竟他也算是个正人君子,身份尊贵,就算纳妾,也是要往正经人家去找,哪里就值得纳取一个风尘女子?”   七宝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随着张制锦的话,忽然间七宝想起来,之前在从永宁侯府出来之后,同春似乎也疑疑惑惑地问过自己有关那个程弥弥的话,另外在国公府内,谢老夫人似乎……   难道……   七宝一旦想通,浑身上下竟有种毛骨悚然之意,但仍是出自本能地否认:“你就是瞎说,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   “好啊,那你告诉我,”张制锦喉头动了动,不疾不徐地问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第119章   张制锦的眸色暗沉平静,却平静的有些异常。   就像是月影笼罩下的海面,看着温宁无波,实则底下是按捺着的惊涛骇浪。   七宝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时候再跟他争执,只不过因为他方才所说的话太令人惊愕才没忍住。   此时此刻,七宝将目光移开,轻声道:“我不跟你说了。”   张制锦将她的下颌轻轻捏住:“为什么不说?”   七宝说道:“想睡了。”   张制锦盯着她,半晌忽然微微一笑,说:“好啊,我也正想睡了。”   只不过两个人所说的“睡”,自然不是同一个意思。   七宝本就病中,被张制锦疾风骤雨般的缠磨,次日直到晌午时分才醒了过来。   期间李云容来探望了几次,同春虽然知道有张制锦的缘故,却也不好直说。   幸而李云容也不是个糊涂之人,也并没多问别的,只请了一名素日在张府内走动的相识太医,给她又诊了一番,开了药方子。   七宝醒来之后,虽然身上酸痛,但是高热却退了大半。   只不过心头上仍旧有些懵懂,给同春扶着,七宝怔怔地,渐渐想起了昨晚上的情形。   头不由地又疼了起来,七宝抬手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手腕上却还有一抹明显的淤青,她并没有留意,倒是同春看在了眼里。   七宝皱着眉心:“我口渴了。”   同春忙去倒了温水过来,伺候她漱了口,喝了半杯。   七宝喝了水,略松了口气,却因为浑身虚弱无力,仍是恹恹的模样。   因为她这会儿才醒来,衣衫不整,难免又露出颈间的几处痕迹。   同春垂了眼皮,便尽量只捡着好听的说:“老太太那边儿已经禀告过了,只说让姑娘好生养病,不用担心。之前四奶奶请了个太医过来,说是之前的内热已经退了大半儿,病上竟是没有大碍了,只是身体略有些虚弱,调养些日子就能好。”   七宝趴在床上,像是给抽掉了筋骨儿的龙,含着泪低低说道:“还调养什么,我想必也要死了。”   同春忙笑道:“可又来胡说了。好好的,怎么说这些话。”   七宝枕着手臂,目光转动,突然也看见了手上的青紫,一时鼻酸更甚,眼中晃动的泪珠就滚落下来。   一时委屈涌上心头,七宝索性埋头在臂弯里,低低地哭了起来。   同春急忙劝慰:“才好了点儿,又哭,若伤了神,病岂不是又要重几分?”   七宝哭着说道:“病死也算了,我才不管。”   她任性哭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便叫道:“同春,快叫人备车,我要回国公府。”   同春吓了一跳:“前天才回去,怎么又要回去?”   七宝嘀咕道:“我不要在这里了。”   同春已经知道她是赌气,忙笑道:“何必呢,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姑娘这会儿回去了,这府内的人会生闲话不说,连咱们府内的老太太跟太太,也要为了姑娘担心,以为九爷薄待了姑娘呢。以后怎么放心你在这府里?”   七宝听到“为姑娘担心”,才犹豫起来。   同春给她把身上的衣裳稍微整理了一番,又取了一件小袄子披在她背上,把她一头散乱的青丝握住,轻轻地拢在肩后。   昨晚上的动静,同春在外头隐约听见了,只是她不知道七宝跟张制锦因为永宁侯而争执,只以为七宝是因为张制锦在床笫之间的事而生气。   只不过她虽然有安慰之心,却毕竟是个姑娘家,有些话也说不出口,可见七宝朦胧泪眼,可怜兮兮的样子,倒也顾不得那些了。   同春见屋内无人,当下靠近七宝,低低地笑道:“我听人家说什么‘闺房之乐’,想必是好事,怎么姑娘反而每次都哭的这个样……难道是九爷行的不当……还是姑娘太娇嫩了,没有顺着他的意思?”   七宝突然听她说了这句,原本雪白的脸上浮出淡淡的红晕,她含泪瞪了同春一眼:“你、你是不是疯了?在胡说什么?”   同春脸色微红,硬着头皮道:“我也知道是些胡说,只不过也不知道该如何帮着姑娘,索性就胡说一气罢了,横竖是为了姑娘好。”   七宝自然也知道她是关切好意,当下低了头道:“我本来就不喜欢……”   慢慢说了这句,七宝叹了口气,又落泪说:“还要怎么顺着他呢。有时候我所想的理所应当的事,在他看来却是不能碰触的,但对我来说,天大地大,都不如人命事大。”   同春以为自己在说床笫之事,蓦地听了这些,却有些摸不着头脑。   “原来……姑娘是跟九爷起了什么争执?”同春问。   七宝却不想再提此事,只低着头黯然说道:“你叫他们准备水,我想洗澡了。”   同春忙道:“病才好些,不好立刻就洗澡,免得伤了元气。”   七宝不高兴,拍着床叫道:“身上脏死了!快点去!”   同春见她性子发作起来,只得叫人去备水,小心伺候着她沐浴了,七宝又命换过了被褥等物,心里才好过了些。   ——   那数日七宝的身体也逐渐养好了,又惦记着在裴夫人出殡之日前往永宁侯府,谁知临行前夜,老太太那边突然派了个丫头过来,说道:“老太太说少奶奶的身子虚弱,又是病中,不能过于伤感,所以明儿就不用去裴府了。”   七宝大为意外,忙说道:“我已经好了。自然能去,你去回老太太,我无碍的。”   那丫头出去半天没有回来,反而是李云容亲自来了。   七宝因等的着急,正想亲自去见张老诰命,见了李云容,便道:“四嫂,老太太难道不知道我的病好了吗?我早上还去请安了的。怎么忽然就说我不必去永宁侯府了呢?”   李云容一笑,握着她的手落座,说道:“老太太当然知道,只不过……你大概还不知道呢,是先前九爷特意进来了一趟,向老太太说你身体欠佳,该留在府内好生调养,老太太才体恤答应了。”   七宝竟连张制锦回来过都不知道,呆了呆之后问道:“竟然这样?可是我已经好了,为什么不让我去?”   李云容笑道:“这自然是九爷疼惜你的缘故,一来怕你路上颠簸对身体不好,二来也是怕你到了永宁侯府,在那种场合中越发难掩悲痛,所以才特意回来亲自替你向老太太说,省了你这一趟了。”   七宝想到那夜张制锦跟自己的对话,心中隐隐似有寒意滋生。   李云容见她毫无喜悦之色,便含笑道:“有夫君这样细致体贴的疼惜,自然是你的福气,别人想要还求不来呢。我怕你不明白,所以才特意过来跟你说明。好了,明儿你就不必劳动,好生在府内便罢。”   七宝握紧双手,低头不语。   李云容打量了她半晌,终于起身,抬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我先走了,你若是还有什么事儿,派人去告诉我就是了。”   当夜,七宝等到子时,张制锦仍未回来。   同春来劝她安寝,七宝睡眼朦胧地问道:“今日大人真的回来过?”   同春说道:“我跟人打听,说今儿大人的确回来了一趟,只是见了老太太后就又出府了,所以当时竟很少人知道。”   七宝喃喃道:“他不让我去永宁侯府。难道连送伯母最后一程都不许我去?”   同春也觉着这件事张制锦做的有些不近人情,毕竟七宝跟裴家的关系向来很好,曾又为了裴夫人的病左右奔走,何况她的身体如今已经没有大碍了,怎么竟不全了七宝的心愿?   只不过同春不愿说张制锦的坏话,便说道:“大概就像是四奶奶说的,九爷太顾惜姑娘的身子了。”   七宝趴在桌上,望着面前一点烛光,泪也啪啪地掉在桌上:“他是故意的。”   同春不解,七宝咬了咬唇:“不让我去,我偏要去,有本事就绑着我的手脚。”   同春哑然:“这可赌气不得,这次是九爷特意回来交代了的,若是违逆了他的意思,只怕他会不高兴,对姑娘有什么好处?”   七宝之前在国公府内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因为那一场梦,才格外地畏惧张制锦。   但成亲后,他一直宠爱非常,让那份畏惧不知不觉中消退了。七宝流着泪,气的捶着桌子道:“我也不要什么好处,总之我一定要去。”   然而次日,七宝却仍是没有出门。   一来是同春劝说,二来,七宝到底也不敢真的违背张制锦的话。   那天晚上因为裴宣而跟他争执起来,最后却是那个不可说的下场。   何况七宝知道,如果真的惹他生气,指不定还有什么更悲惨的处境。   于是那日,七宝叫人把院门关了,让同春等摆了香案,供了果品等,自己烧了些纸,又焚了香,大哭一场,权当是遥遥祭拜相送了裴夫人的心意。   不觉已经进了腊月,天冷的非常。   这日,天正飘雪,宫内突然来人,原来是周淑妃传召七宝明日入宫相见。   七宝以前都不愿意到宫中去,觉着宫中的规矩太大,但因为在张府内其闷非常,所以听了大姐的宣召,反而觉着高兴。   当夜张制锦回来的时候,七宝照例已经早早睡下了。   自从上回两个人“争吵”,又加上裴夫人那件事,张制锦不回来也就罢了,但凡他回来,七宝总会百般地不理他。   幸而他很少有在白天回来的时候,纵然是晚上,也都是在子时过后,每每在那时候,七宝早就睡着了。   张制锦看一眼床上,更衣洗漱过后,便问同春:“明日要进宫?”   同春躬身道:“是,今日宫内娘娘传了旨意出来。”   张制锦道:“七宝很高兴?”   同春偷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回答:“奶奶因为身子不好,好久不曾出门了。”   张制锦垂眸:“你下去吧。”他将手中的茶杯放下,回身到了床边儿,垂头看着七宝侧身安眠的样子,终于也翻身上榻。   检验她是不是真的睡着,只需要看她的反应就知道了。   张制锦的手才在她肩头一搭,七宝动了动,转过身来,乖乖地依偎到他怀中——这就是真的睡着了。   倘若她一动不动,甚至有些抵触,那就是装睡。   张制锦垂眸看着怀中如画的容颜,每次看到她,都会有一种无法按捺的冲动,跟他素日的冷静自持正好相反。   上次因为裴宣而起争执,他心中怀愠,一时贪求无度,事后也每每后悔。   但是一想到裴宣对七宝有着不可告人的念头,可七宝偏偏还为了那个人说话,就让张制锦无法按捺。   张制锦克制着蠢蠢欲动的心绪,不想把七宝惊醒,只是将她往怀中搂近了几分。   ——   次日七宝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窝在张制锦温暖的怀中。   之前因为他公事繁忙,每次子时之后回来,寅时不到就走了,等七宝醒来的时候,早不见了人。   这还是两人吵架后的第一次,在清早的晨曦之中面对面。   七宝先是慢慢伸了个懒腰,但很快反应过来。   她的手还攥着张制锦的胸口衣裳,当下忙撒开手。   “你怎么……”七宝一张口,又忙闭嘴。   她扫了张制锦一眼,往后蹭去。   张制锦抬手在她腰间一揽,七宝立刻紧张起来:“不要!”   “不要什么?”张制锦挑眉。   七宝僵了僵:“天、天亮了……”她像是想起救命稻草似的,“我、我今儿要进宫。”   “那又怎么了?”张制锦轻声问。   七宝的眼圈已经先红了:“你怎么还不走?今儿难道不忙吗?”   “今儿休沐。”张制锦微微一笑,“本来打算趁机好好陪陪夫人的。”   七宝愣住了:“你今天休沐?”   “得了半天空闲。”张制锦凝视着她,“真是不巧,你偏要进宫。”   七宝看着他温和的眼神,清雅的神色,想到连日来不曾相见,心头不禁一软。   突然又想到他不许自己去永宁侯府吊唁的事,七宝便狠心说:“时候不早,我该洗漱了。大人……难得的休沐,不如就好好在府内歇息半天吧。”   她正要起身,却给张制锦将手臂轻轻一拽,轻轻搂入怀中:“气性怎么这么大,又爱记仇?”   七宝扭头不看他:“放开我,进宫是不能耽搁时辰的。”   张制锦不言语,一翻身将她压住:“我偏要耽搁,又怎么样?”   七宝的脸上迅速涨红了:“你、你怎么老这样?”   “怎么样?”   七宝的眼中涌出泪来:“总是欺负人。”   张制锦微微一笑,俯身在她耳畔道:“谁让七宝这么好看,让人看见了……就情不自禁地想欺负。”   七宝又羞又气:“你、你这么无耻……”话音未落,他的唇已经印落下来,将还没说出口的话也都一并吞咽住了。   却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来到,在门口说:“宫内来接少奶奶的内侍已经快到了,老太太那边叫来看看准备妥当了没有。”   等七宝终于起身梳妆妥当,外头的公公已经进府落座了。   张制锦打量七宝盛装的模样,不知想到什么,心中一阵烦乱,几乎不想让她出门。   七宝却敏感地察觉他身上的气息变化,早退后数步说道:“夫君,我去啦。”   “嗯,”张制锦收敛心神,长指在桌上轻轻地一敲:“去吧。早去早回。”   七宝松了口气,忙不迭地出了门。   张制锦送了七宝出门,自己回到里间,将屋内扫了一遍,目光落在靠窗的书桌前。   这些日子他虽早出晚归,但七宝的所作所为,他却仍是知道的很清楚,当下走到桌边儿,把旁边摞着的一本书拿了起来,翻看了几页。   这几本书里,除了有些寻常的诗词集子外,还有一本琴书,竟还有一本《道德真经》并《楞严经》。   张制锦挑了挑眉,缓缓将书放下,慢慢在圈椅上落座。   他望着面前的黄花梨桌面,沉吟半晌,举手把桌边儿的抽屉打开。   里头却是一叠厚厚的素白纸,上头是隽秀的簪花小楷,张制锦抽出几张,都是七宝抄写的,有道德经,也有心经,亦有些诗文等等。   他将七宝所抄写的这些一一看过,都没什么可说的,只有一首诗让他略觉在意。   却是李益的《江南曲》,写得是:“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张制锦嗤地一笑:“好的很,竟然嘲我是瞿塘贾了。”   他很少这般悠闲自得的时候,兴趣正浓,略想了想,便抬手取了一支紫毫。   稍微沾了些墨汁,张制锦在七宝的诗旁写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写了这一首,正好跟七宝的那一首相对了。   张制锦带笑搁笔,也无心再往下看,正要把这些放回抽屉,却无意中瞧见抽屉里有一个被团了起来的字纸,张制锦抬手拿了出来,打开看时,却竟是他以前的一首旧作《最高楼》——   相思苦,君与我同心。鱼没雁沈沈。是梦他松后追轩冕,是化为鹤后去山林?对西风,直怅望,到如今。   张制锦微怔,脸上的笑已经收了起来。   但真正让他诧异的不是这些,而是在旁边七宝的留字:   第一行只有“无耻”两字,倒也罢了。   却好像不解气一样,下面又补充了一行:   你才是乱、乱……   但至于是“乱”什么,却不知何故没有写下去,只依稀写了两笔,却又给心虚似的涂抹掉了。   张制锦望着那个“乱”字,先是疑惑不解,但思忖了半晌后,他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双眸微睁,仔细把这张纸又看了半天,眼中透出了惊疑之色。   那本就褶皱的字纸在他用力之下,嗤地一声,已然被撕破。 第120章   且说宫内的太监接了七宝,陪着上了车驾,一行人往皇宫而去。   在宫中的宜德殿内,周淑妃已经等候多时,听内侍报说侍郎夫人到了,脸上才露出笑意。   七宝进了殿,上前行礼之后,淑妃忙叫女官扶起来,引她到自己身旁。   周淑妃握住七宝的手,让她在自己旁边坐了,含笑说道:“我听人说,你前几天病了?是怎么回事?”   七宝没想到周淑妃居然也知道了,哪里敢说别的,只吐舌回答:“是不小心吹了风,染了点寒气,如今都好了。”又忙问,“大姐姐可都好吗?”   周淑妃摩挲着她娇软温暖的小手,笑道:“我都好,除了惦记着老太太跟你,也没什么别的牵念了。”   谢老夫人毕竟年纪大了,且裴夫人先前又去了,淑妃心中自然放心不下,格外牵挂。   至于七宝,却因为是她素来最疼惜的小妹子,又因为性情娇憨的缘故,在张府那种高门大户中,淑妃一直也不能放心。   七宝很明白淑妃的心意,便说道:“大姐姐放心,我是很不用操心的,至于老太太,上回我回去看着也很硬朗呢。”   周淑妃细细打量着她,道:“可我瞧着你怎么反而比先前瘦了些?张府里对你可好?”   七宝点头:“自然都很好。”   淑妃斟酌着问道:“我听说,张侍郎每天早出晚归,不得空闲,你跟他可如何呢?”   七宝说道:“在其位,谋其政,当然是朝廷的公务要紧了,我心里很明白的,我跟大人……也很好。”   淑妃笑问:“真的很好?你可不许瞒着我?”   “没有骗姐姐,”七宝抱着淑妃的手臂,靠在她怀中道,“那要我怎么说呢?”   “其实我也知道很好,就从上次你生日,他为了你大费周章做的那些事上,就能看的出来。”淑妃意味深长地说。   七宝的眼前突然出现那夜漫天绽放的烟花,心中不禁也泛出丝丝甜意。   “可知道连皇上都惊动了吗?”淑妃看着她满面羞涩甜美的笑意,又笑说道:“只不过先前母亲进宫来探望,我听她的意思,很担心你跟张侍郎,还操心你……”   淑妃没有说下去,只是将七宝一打量,在她腹部停了停。   七宝隐隐猜到她要说什么,脸上一红。   便忙转移话题地问:“怎么皇上也惊动了?又是怎么样?”   不料正在此刻,外间有一名太监走进来,跪在地上:“娘娘,康王殿下派了人来。”   淑妃问道:“什么事?”   那太监说道:“康王殿下派人送了两盒西域进贡的香料,说是极稀有难得的,还有些西洋进贡来的新奇物件,请娘娘留着赏玩。”   淑妃满面春风道:“留下。待会儿再看。派人多谢康王美意。”   七宝在旁边听着,一直见那太监退了出去,才悄悄地问道:“大姐姐,康王殿下为什么送这么多东西给你?”   淑妃漫不经心地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送这些东西自然是示好的。”   七宝心里有点不安:“大姐姐,你把这些都留下可使得吗?”   “不然呢?”周淑妃笑道,“我若是不收,康王还以为哪里得罪了我,或者又以为我针对他,自然更加不好。”   这话说的也是,毕竟如今康王监理朝政,虽有静王从旁辅佐,但康王却竟是大权独揽的姿态,着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得他示好已经是极难得的,若因此而得罪了对方,却更是得不偿失。   淑妃又说道:“你放心,康王很会做人,他不单单给我,这宫内的娘娘们,他每个的礼都送到了,谁也不得罪。”   “原来是这样,那就好。”七宝恍然。如果康王是一视同仁的每个人都送,那倒也罢了。   淑妃见她展颜而笑,便也笑说:“你这小丫头,以为你单纯无知,没想到你想的还挺多呢。”   七宝顺势靠在她肩头道:“我只要咱们府内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罢了。”   淑妃颔首,又问道:“对了,你近来可跟三丫头四丫头她们走动过没有?”   七宝略觉为难,评心而论,她自然愿意多多的去跟周蘋周绮走动的,但是周绮那里,有个世子赵琝,周蘋那边儿……也有些难言之隐,而且七宝也揣摩出来了:自己的三姐姐跟四姐姐,只怕也未必乐意她多去走动,所以七宝也宁肯不去生事。   所以这会见淑妃问,七宝只干笑道:“她们跟我不一样,都忙的很,我又懒,就没太过去。”   周淑妃却早就了然:“你呀,难得你这般无心的也知道避嫌疑了。可这也不是一件坏事,三丫头四丫头虽然也是周家的,只不过都是庶出,真到了至极为难的时候,她们未必就肯怎么样呢。毕竟各自也有各自的不易。”   七宝愣愣地听着,周淑妃笑道:“一想到这个,我就宁肯你一直这样呆呆的好。”说着就在七宝的脸上轻轻地捏了捏。   七宝捂着脸叫道:“我也不呆啊,我有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周淑妃嗤地笑了:“是是是,七宝是最聪明能干的了。”   姊妹嬉笑之中,七宝突然想起方才周淑妃所说皇帝也惊动一节,又忙问起来。   淑妃才回答道:“你要知道,在整个京城内做那种阵仗的事,如果惹了皇上不喜,或者惊了圣驾,后果如何?”   七宝目瞪口呆:“皇上不高兴了吗?”   淑妃在她的小鼻头上点了点:“这个就很不必操心了。张制锦早想到了这些,他提前已经跟皇上求过了恩典,皇上也知道他劳苦功高,且又是这样深情,自然开恩成全……所以那夜哪里是你一个人做寿?竟是举国帮着你呢!”   ——   周淑妃本要留七宝吃了中饭再去,只是七宝惦记着张制锦今儿有半天假,这会儿也不知还在家里没有。   可若他“万一”还留在家里,自己中午不回去,岂不是撇下他了?   虽然恼他之前那么对待自己,又不许她去裴夫人的大殡,但是毕竟过去了这些日子……跟淑妃一番话,又想起了他种种好处,因此竟“归心似箭”。   因此七宝便央求淑妃,只说下次再叫她进来。   内侍们头前带路,送七宝跟同春往外而行。   才走不多时,前方的路上,两名内侍陪着一道熟悉的人影,越走越近。   竟是裴宣!   七宝一看见裴宣,意外之余,即刻就想到裴夫人,眼睛里顿时潮润。   她心底天生对裴宣有一种先入为主的好感,几乎忍不住就要拔腿跑过去。   只是因为跟张制锦之前的那番话,未免让七宝有了些心结,这会儿见了裴宣,就有些避嫌的意思,于是只按捺着垂头而行,偶尔偷偷地瞟过去一眼。   不料七宝避嫌,那边儿裴宣却凝视着她,不偏不倚地冲着他走了过来。   七宝见他越走越近,那张脸也越发清晰,心中竟有些莫名地慌张,可是见裴宣剑眉微扬,轮廓俊朗,风采依旧,但不知是因为之前出远差、餐风露宿的缘故,还是裴夫人去世的缘故,竟然隐隐地形销骨立,比之前清减了那么许多。   而且以前,裴宣一看就知道是个温和好相与的人,因为他面上时时带笑,一派谦谦君子的模样,但是现在,浑身却透出了些许肃杀的寒意,而他身上的飞鱼服,威严冷酷,更加重了他身上的清冷煞气。   正因为之前对他那么熟悉,这会儿再见了他,才让七宝更加诧异:短短的时间内,一个人的气质竟能发生这样大的变化。   但是不管裴宣看着有何其的可怖,当望着他的双眼的时候,七宝却仿佛能从他不怒自威的神色之中,看出一丝不为人知的孤独跟感伤。   只为了这种懂得,让七宝先前的躲避之心淡去,她站在原地,望着裴宣,浑然不知自己的眼圈早已红了。   裴宣一直走到七宝面前才站住。   “你今日是进宫来见淑妃娘娘的?”裴宣问,声音中毫无波澜,也无任何情感可言。   七宝看着不苟言笑的裴宣,耳畔突然响起张制锦说的话——“那他纳程弥弥就是乱伦”!   刹那间,七宝心中有个声音叫道:“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迎着裴宣的注视,七宝说道:“是啊。裴大哥你呢?”   裴宣丧母,正在守孝期,按理说是不必当差的。   裴宣淡淡说道:“我进宫谢恩来的。”   七宝听见“谢恩”,自然是因为裴夫人身故,皇帝恩赏了许多东西,又追封了裴夫人为三品诰命夫人,让裴夫人的死后哀荣很是体面。   一想到这个,自然想到自己那天没有能去永宁侯府的遗憾,七宝低下头去。   裴宣却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问道:“那日,你为何没有去府里?”   七宝咬了咬唇,泪已经悄然跌落地上:“我、我病了……”   她不敢说是张制锦拦着没让自己过府,吸了吸鼻子说道:“裴大哥,你怪我吗?伯母她会不会也怪我没有去送她?”   虽然七宝低着头,裴宣却仍清晰地看到透明的泪滴在空中晃过,落在地上。   水磨的青砖地面如同被雨点打湿般出现了几滴深色的痕迹。   裴宣不由自主地紧紧盯着泪滴的痕迹,却又强命自己转开目光:“我听知妍说过,你曾经去探望过母亲,还跟她长谈过?”   七宝一怔,说道:“是……”   裴宣说道:“母亲跟你都说过什么,你可愿意告诉我?”   七宝呆了呆。   裴夫人亡故之前,叮嘱过她让她“照看”裴宣。   但这话七宝如何能说得出口?且裴宣这等人物,又哪里需要她照看什么?   何况还有张制锦那旁敲侧击的警示言语。   七宝心头微乱,竭力想了想:“太太、太太只是放心不下裴大哥,所以……跟我说起了你。”   “是吗?”裴宣虽然尽量不让自己情绪外露,但是听了这句话,眼角仍旧禁不住透出了丝丝淡红,他暗中深深呼吸,“还有呢?”   七宝说道:“还有,还有太太……”   七宝努力想把裴夫人叮嘱自己的话,用一种恰到好处的表达方式说出来,不至于让裴宣误会,却会让裴宣得到些许安慰。   她皱着眉头说:“太太只希望裴大哥以后能、平平安安……”   裴宣见她绞尽脑汁的模样,笑:“七宝,你不会说谎,何必强装呢。”   七宝吓得噤声,却又忙道:“我没说谎,裴大哥,我真的没有,太太的心愿就是想让你平安……平安喜乐的。”   裴宣听到“平安喜乐”四个字,脸上流露出一种渺远孤冷的神色。   这神色让七宝觉着害怕。   然后裴宣淡声说道:“如果这是母亲的心愿,只怕要让她老人家失望了。”   “裴大哥!”七宝不禁叫了声。   裴宣却又望着她微笑道:“我是跟你开玩笑的。怎么,七宝担心我不得平安喜乐吗?”   七宝松了口气,喃喃:“当然了……”   裴宣道:“张制锦若是知道了,恐怕不会高兴吧。”   七宝吓了一跳,本能地转头四看。   裴宣道:“你很怕他?我知道今儿他休沐在家,不会在宫内。”   七宝讪讪地说:“裴大哥,你不要开这种玩笑。”   裴宣点点头:“那好吧,以后我会注意。好了,你去吧,我也该去面圣了。”   七宝将走未走,看裴宣,他却也没有动。七宝犹豫着说道:“裴大哥,你比之前瘦了太多了,你、你要保重身子啊。”   “我看你也瘦了,”裴宣瞥她一眼,“我自然是情有可原。你呢?”   “我、我之前病了一场。”七宝忙说。   “知道,”裴宣道:“我也没说别的。”   他说了这句后,又换了些许温和的语气:“多谢你记挂,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会很快好起来的。毕竟,我不能辜负母亲的遗愿,还有……七宝的心愿,对不对?”   一直跟裴宣道别,将出宫的时候,七宝才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程弥弥。   她本来想问裴宣,是否找到了程弥弥的下落,毕竟那女子还怀着身孕,那可是裴宣的骨肉。   但因为张制锦那晚上的话,就如一根刺一样时刻在七宝心头上横着,让她一想起这三个字来就有些心有余悸,浑身不适。   一方面她绝不肯相信张制锦的话,因为这样,仿佛对裴宣是一种人品上的亵渎。   但另一方面,她又隐隐有些害怕地觉着,张制锦是不会说错的。   ——   这日,李云容从老太太的上房退出,往回而行。   丫鬟露葵说道:“姑娘的这门亲事,咱们爷像是很满意,怎么奶奶却好像不太喜欢?”   李云容低声道:“这门亲事是国子监的祭酒作保,四爷看在上司的面上,自然不便如何,可对方若真有才情,为什么考了好几次都没考得功名?如果真的是什么清高之辈,又怎会让祭酒出面、选咱们家的女孩儿呢,我担心是那等眼高手低之辈,耽误了岩儿的终身。”   露葵忙问:“既然如此,方才怎么不告诉老太太呢?”   李云容道:“哪里有这么容易?如果我所想的是真的,却偏没有证据,可四爷已经看中了那人,如果听说我在老太太面前多话,四爷会怎么看我?且如果让府内的人知道了,还以为我拦着这门大好姻缘,薄待姑娘呢。”   露葵叹道:“果然为难。这可如何是好?”   两人才拐过角门,李云容抬头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前方的墨竹旁侧,负手而立。   李云容精细非常,见状便即刻看了小丫头一眼,露葵也心领神会地低着头,后退走开了数步。   “九爷怎么在这里?”李云容脸上浮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徐步上前,“莫非是有什么事吗?”   张制锦默然抬眸。   李云容看的很清楚,眼前的这双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之色,但她不懂为什么张制锦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李云容心头一震,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微笑:“敢情真的有事?九爷但讲无妨。”   张制锦盯着她,淡淡地说道:“相思苦,君与我同心。”   李云容心头大乱!同时脸色也随之大变,再也不似方才般镇定。   她不由自主地猛然后退了一步,然后又飞快地左右看去。   但此时此刻,只有丫鬟露葵在身后不远处,除此外并无别人。   李云容竭力定神:“九爷……突然怎么说起了这、这一首词?”   张制锦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没什么,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四奶奶可曾告诉过别人?”   “什么、什么意思?”李云容只觉着说出每一个字都很艰难。   张制锦道:“这首词的来历,四奶奶可对别人说起过?”   “你、”李云容素日里何等的镇定自若,此刻却竟禁不住透出手足无措之意,她咽了口唾沫道:“九爷可是在说笑吗?我怎么可能对别人说起?”   张制锦当然看得出她没有说谎。   “那可有人知道此事?”他依旧神情淡淡的问。   李云容眼神闪烁,下意识地摇头,可又心头一紧:“你为什么忽然这么问?难道、难道有人知道?”   张制锦道:“没什么。”   他得到自己想问的,便向着李云容一点头,迈步转身。   “锦哥儿!”身旁李云容仓促地唤了声。   张制锦站住,却并没有回头。   李云容望着他:“你到底……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张制锦的唇角一动,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然后他说道:“我说了没什么。或者……四奶奶觉着我是余情未了吗?”   李云容的脸慢慢涨红了起来。 第121章   七宝回到张府,才进门,先问张制锦可在府内没有。   来迎接的丫鬟说道:“九爷一刻钟前才出了门。”   七宝听了大失所望,但也明白他有公务在身,不能勉强。当下只得先进内拜见张老诰命。   上房之中,老诰命跟大太太吴氏、二太太王氏并府内的其他几个女眷在里头闲话,七宝还没进门就听到说什么“倒是门好姻缘”之类的话。   七宝不解众人在说什么,当即入内拜见。   张老诰命便问起入宫之事,七宝也一一回答。   张老诰命问罢说道:“都说淑妃娘娘慈爱,果然如此,我想必然也是因为你先前病了那一场,娘娘不放心,才叫你去亲自看看的?”   七宝说道:“是,娘娘确是问过我的病。”   张老诰命环顾周遭笑道:“我猜的怎么样?”   大家都称赞老诰命料事如神。张老诰命才对七宝道:“你先去歇息罢。”   七宝行礼退了出来,才出门,就听到里头王夫人说道:“锦哥儿媳妇病了这一场,比先前更瘦弱了,她的身子不好是个问题,要不然的话怎么一直都没怀上?”   七宝隐约听见了这句,心头一刺。   回头往内看了一眼,又听吴夫人说道:“倒也未必是因为身子不好的缘故吧,我听说锦哥儿整天忙得没日没夜不得着家,小两口不能相处,要有孕谈何容易?”   王夫人笑道:“虽然锦哥儿忙,但他们小两口之间未必就不得相处。”   七宝听到这里,便拾级而下,出了老太太院子的门,仍往自己房中而去。   回到院中,果然张制锦已经不在了,七宝满怀期盼而回,仍是见不着他的面儿,进门后不禁叹了一声。   秀儿迎着说道:“奶奶若是早回来两刻钟,就能遇上九爷了。”   七宝越发觉着遗憾。   当下众丫鬟伺候七宝更衣,在暖炉边上坐了,同春递了一杯茶给她,又将暖手放在她的膝上。   七宝望着火炉里明明灭灭的火色。不禁问道:“九爷在家里这半天,都做什么了?”   那边儿秀儿回答:“起初哪里也没去,就呆在家里,哦对了……还去奶奶素日练字的桌子边上坐了会儿。”   七宝本不以为意,才要喝一口茶,突然间想起一件事,当下忙不迭地站起身来,竟把个暖手给掀翻在地上,手中的茶也泼了出来。   众人都吓了一跳,七宝也顾不得,举手把茶杯放在桌上,只忙转身到了桌边儿,问道:“他在这里做什么了?”   急得同春跟着她问:“烫着手了没有?”又去握着她的手打量。   这会巧儿忙着去收拾地上的暖手,秀儿结结巴巴道:“也没做什么……不过是看书,还有奶奶之前写的那些字。”   七宝看了一眼旁边摞的整整齐齐的书,目光下移,在抽屉上盯了盯。   将手从同春手里抽回来,七宝将抽屉打开。   抽屉里自然仍是她以前练字的那些字纸,七宝将这些都拿了出来,胡乱翻了翻,低头往抽屉里打量。   里头一无所有。   同春见她脸色有异,忙问道:“是怎么了?手上疼不疼?”一边儿拿帕子给她轻轻擦手上的茶水。   幸而那茶不是滚热的,七宝的手上仅仅是红了些。   七宝迟疑着问道:“这里头原本有我写废了的一张纸,我记得是揉了起来的,你们谁给我扔了吗?”   同春摇头,又回头看巧儿秀儿,两个人都说道:“只要不是扔在地上的,我们哪里敢去乱扔?”   七宝倒是宁肯那团废纸是掉在地上了。   七宝又问他们可看见张制锦拿过没有,两个人哪里盯的那么仔细?   只有巧儿说道:“没看见九爷拿什么废字纸,不过他在奶奶用过的字纸上又写过字,我们是看见了的。”   七宝刚才匆匆地将字纸翻了一遍,并没有留意,听到巧儿说,一怔之下才忙又将那些纸检看了一遍,果然找到了那写着《江南曲》的,往下一看,竟是他龙飞凤舞地写了一首王昌龄的《闺怨》。   七宝呆呆地看着那四行诗,却似乎能察觉张制锦的戏谑之意,除此之外,却瞧不出他有什么不悦之类。   七宝看了半天,心中想:“也许那一张给我不小心掉在地上,所以给她们随手扔了,也未可知。如果他看见了……应该不至于有这种散漫寻常的反应。”   虽然自我安慰,但仍有些忐忑。   这日午后,七宝小憩之后起身,才梳洗了,张岩忽然来了。   张岩比张良更沉默内敛些,之前张良三五不时便来找七宝说话,张岩反而不大肯来。如今她独自来了,却是少见。   七宝忙招呼她坐了,打量着张岩脸上似乎有些愀然之意,却也不知如何。   同春送了茶上来,张岩望着杯中茶色,微微一笑说道:“我听说叔公之前醉心茶道,还请小婶子教过一阵儿?真想不到婶子有这般才艺,平日里却并不张扬外露。”   七宝说道:“那算是什么,只是闲着无事打发时间的罢了。”   张岩道:“话虽如此,婶子却每每有出人意料之举,令人意外之余不免敬服。”   七宝见她总说好话,一时满头雾水,毕竟张岩不是那种喜欢多口的女孩子,从来很有惜字如金之态。   七宝便问:“今日良儿怎么没有跟你一块儿来?”   张岩道:“她怕冷不肯出来,我就没有去叫。”   七宝有些不知道要跟她再说点什么,虽然看出她有心事,又不敢贸然去问。   张岩思忖了会儿,却又对七宝说道:“婶子回来后自然是去见过老太太了?”   七宝道:“见过了,大太太跟二太太也在,对了,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好像是什么亲事之类的,你可知道?”   张岩等来等去,却就是要这一句,当下眼圈微红,便低了头。   七宝打量她的表情,忽然有些醒悟,忙问道:“前些日子我仿佛听谁说过,你们房里在给你打量着择婿,难道……是姑娘你的姻缘?”   张岩这才点了点头。   七宝笑道:“原来真的是姑娘,着实大喜啊。”   “有什么可喜的?”张岩低低地说了声。   七宝诧异:“怎么了?”   张岩咬了咬唇,才说道:“有些话本不该我说,只是我不说,想必也没有人替我再说了。”   七宝问道:“什么话?”   张岩停了一停,继续说道:“我原本也不知道的,只是良儿从六叔那里听了有些话,是有关那人的……”   张良的父亲张羡霖经常在外走动,消息最是灵通,认识的人也多。听说了张赋深要给张岩议亲,随便在外头一打听。   不料竟打听说那人有些好吃懒做,且目空一切,明明没什么真才实学,偏偏自恃高明,眼高手低。之前他们家里曾经跟京城内一门富户家里议亲,这人却嫌弃人家的身份低微,配不上他正经的书香门第,两家不欢而散。   因为张家毕竟是高门,张制锦又在朝中风生水起,前途无量,娶了的七宝,也是大有来头的,大姐姐是宫内的淑妃,三姐姐是静王府侧妃,四姐又是世子妃,简直花团锦簇,不可一世,所以张府自然也是炙手可热。   是以这人才特意巴结了国子监的祭酒,拜托祭酒给他提亲。   那祭酒因为早先受过他们家的恩惠,捱不过情面,又给他多说了几句好话吹捧的不知东南西北,所以才跟张赋深开了口。   张赋深自以为祭酒是自己的上司,且又是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有如此前辈保媒,自然不至于有什么错处,何况他也不想拂逆上司颜面。   但是张良因为关心此事,特意跟父亲打听了一番,张羡霖就把自己得知的那些告诉了她,张良听了心惊,转头就告诉了张岩。   张岩原本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如今听了这些话,犹如五雷轰顶,哪里能高兴的起来?   张岩跟七宝说着,泪就掉了下来,七宝听她说完,目瞪口呆。   “既然如此,你快些把这些告诉四爷,四爷自然心里有数,替你做主了呢?”七宝忙说道。   张岩含泪道:“我说了几句,但是父亲不耐烦听,反而说我无知,不该听信别人的话,又说我是闺阁里的女孩子,竟然不知礼的去打听那些无稽之谈,竟是把我训斥了一顿。父亲又知道我是从良儿那里听来的,于是他又把六叔给责怪了一番……所以……”   七宝听到这里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张良今儿没有跟张岩一起来。   张赋深不知好人心,怪罪了张羡霖,张羡霖给兄长责怪,自然迁怒给张良了。   七宝却也有些知晓四爷张赋深的性子有些古板,于是又说:“既然四爷不肯听,你或许告诉四奶奶,让她劝说四爷,或者你干脆自己跟老太太说,老太太自然给你做主的啊?”   张岩泪落更急:“四奶奶怎么会不知道?只是她那谨慎的脾气,很怕得罪人,是断然不肯替我出头的。至于婶子说让我去跟老太太说,老太太那个性子,比父亲的性子还严苛呢,我一开口,只怕就把我当成那种伤风败俗不知羞耻的了。”   七宝瞠目结舌,细细一想,果然是这个意思。   张府跟威国公府大为不同,张老诰命跟谢老夫人的性子更是南辕北辙,若是孙女儿的亲事,放在谢老夫人那里,自然是精细谨慎,千挑万选,有一点儿不好就不会答应,但是张老诰命一旦认定了,便自以为是,未必会听别人所言。   四爷张赋深的性子自然一脉相承。   “那、那该怎么办?”七宝呆看张岩。   张岩拭泪,说道:“我也是没有法子,所以才来找婶子的。”   七宝更是惊愕:“找我?”   张岩点点头道:“是。我找婶子不是为了别的,只因为……在这府内,若说能够劝说老太太回心转意的,除了九叔,再无别人了。”   七宝这才明白了张岩的用意:“你想让九爷去劝老太太放弃这门亲事?”   张岩说道:“虽然未必一定能成,但总算是一条出路。如果九叔能够帮忙,九叔跟婶子自然是我一辈子的恩人,如果不成,那就算是我的命罢了。”   七宝定了定神:“岩儿,你既然有这心,怎么不自己跟九爷说?”   张岩道:“婶子别怪我,我、我不敢跟九叔说这些话,且我也知道,九叔别人的话未必肯听,但是婶子的话他一定会听的。”   七宝苦笑:“你倒是说的这样笃定,怎么我不这么觉着呢?”   张岩脸上微红,说道:“九叔为了婶子,什么破格的事儿都做的出来,我是知道的……”她说到这里,便握住七宝的手:“好婶子,只求你救我的命了。”   七宝左右为难:“不是我不肯,只是、我真的毫无把握。倘若九爷也骂我糊涂多事呢?”   张岩哀哀地看着她,求道:“我也不指望一定能成,只求婶子慈心帮着我说一声,至于成不成的,好歹我也试过了,将来就算是死也甘心了。”   七宝本就不是个狠心的人,又禁不住给张岩这样哀求,只得说道:“我也不知你九叔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他会不会肯,我也只是试一试罢了。如果不成,你可别记恨着我。”   张岩哭了起来:“整个府内没有帮我的人,好歹有个肯伸手拉我一把的,我怎么反而要记恨呢?”   七宝见她哭的伤心,忙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别哭了,叫人看见以为我欺负了你。”   张岩止住哭声,将泪拭干后,说道:“之前,因为老太太总是怪婶子生的太好,怪九叔因为你做了好些怪事,所以我也不敢过分亲近,现在想想实在惭愧的很。婶子是真性情不做作的人,比那些面上宽仁慈和、背地里两面三刀的人强上百倍。”   七宝忙制止道:“快别这么说。”   张岩对上她清澈的眸子:“婶子,我知道……”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七宝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张岩犹豫了片刻,垂头道:“没、没什么了。”   ——   张岩去后不多时,靖安侯那边派人来叫七宝过去。   七宝来到靖安侯的书房,果不其然又看见一桌子的茶盏杯碟,桌上还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室内散发着浓浓地茶香气。   靖安侯正俯首在出神地打量什么,见七宝来了,忙道:“快过来,看我新得了的天目盏好不好?”说着探手,小心翼翼从面前的一个精致的锦匣内取出一个曜变天目茶碗,原来他方才细看的正是此物。   七宝抬手要接过,靖安侯却又停下,先吩咐道:“小心些,据说寻遍了整个京城,也找不出三只这样的,若是损坏了可就再没有了。”   七宝笑道:“知道。”毕恭毕敬接在手中看时,果然见是上乘难得的建盏,黑色为底,浮着点点幽蓝的窑变纹样,如同浩瀚星空,奇妙无比。   靖安侯问道:“你觉着怎么样?”   七宝叹道:“果然绝妙,京城找不出三只的这种话,只怕所言非虚。”   靖安侯闻言加倍得意,道:“陈御史当时要跟我抢这个,多亏我先下手为强。”   七宝看他春风满面的样子,问道:“公公,这个既然如此稀世难得,价格一定也难得的了?你用了多少银子买了?”   靖安侯本来满面喜欢,见她问,突然语塞,支吾说道:“也没多少……其实这样的好东西,多少银子也不为过。”   七宝越发疑心:“公公,到底花了多少?”   靖安侯见她追问,又见同春跟其他小厮们都站在身后五六步远,未必听见,才放低了声音说道:“真的没多少,只花了五百两。”   七宝愕然:“五百两?”   平心而论,单按这建盏的品质,五百两也很不算多了。   但是花五百两银子买一个茶碗……到底是有些太过奢侈。   靖安侯看着七宝的反应:“你觉着我买贵了?”   七宝喃喃说道:“相反,这种上乘的天目盏,千两银子也不为过,只是……”   靖安侯笑道:“你也觉着物超所值?”   七宝见他如此兴头,只得按捺下心中的话,说道:“罢了,千金难买心头好,难得公公喜欢。”   靖安侯忽地说道:“儿媳妇,我还有一件事想、想跟你说。”   七宝因问何事,靖安侯咳嗽了声,说道:“后天……你跟我出去一趟怎么样?”   “出去?”七宝很是吃惊:“到哪里去?做什么呢?”   靖安侯似轻描淡写地:“你放心,我跟人约好了要斗一次茶,你知道我的技艺,我很怕输,所以让你代替我出战,你说如何啊?”   七宝即刻说道:“这怎么能行?我不能私自出府的,给夫君知道了不知怎么样呢。再说上回公公也训斥过我了。怎么能出尔反尔?”   靖安侯微窘,却又说道:“这次是为了正事,又不是出去游逛,我自然是许了的,再说,之前锦哥儿不是也带你出去过吗?”   七宝道:“那当然不一样。”   靖安侯皱眉,不高兴地看着她:“他不听我的,如今你也不听我的?你们当我是什么,还当我是父亲吗?”   七宝说道:“公公……”   靖安侯哼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懂事的,没想到也这样不近人情,亏你之前还劝我说什么要我知道他的心,你们都这么冷冷的,叫我也难热的起来。你走你走,就让我去跟人斗,输的颜面无存就是了。”   七宝呆呆地看着靖安侯,突然想到了什么:“公公,你明知道你的茶道不精,怎么敢跟人斗茶呢?难不成……”七宝说着,就扫向旁边的天目盏。   靖安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惊之下忙把茶盏又放回了锦盒内。   七宝斜睨着他,早看出异样。   靖安侯无奈,只得悻悻说道:“不错,我是答应了人的……是陈寅对这茶盏的主人宣扬,说咱们府内的书童赢了他,还说这书童是京城内第一的斗茶高手,这茶主人便感兴趣,愿意出五百两银子的低价把茶盏让给我,条件是让我带书童跟他比一场。”   七宝虽然也猜到了其中有内情,但听到真的如此,不知该是什么反应。   靖安侯趁机反咬一口:“如果不是之前锦哥儿带着你出去胡作非为,又怎么会引的陈寅咬着不放呢?是你们捅出来的,你帮我收拾了也不为过。”   他胡搅蛮缠的功力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七宝简直叹为观止。   靖安侯见七宝无语,又捧起那锦匣,陶醉说道:“再说,只用了五百两银子就得了这样举世难寻的天目盏,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去?”   靖安侯才说了这句,门口有人用匪夷所思的语气说道:“五百两银子,买一只茶杯?”   这进门的人竟是宋夫人,宋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靖安侯。   靖安侯见她来了,便又徐徐将匣子放下,仍换了淡然的脸色对七宝说道:“你先回去吧,好生想想,这其实是很划的来呢。”   七宝见他仍惦记着,无言以对,便行了个礼往外去了。   背后宋夫人痛心疾首地说道:“侯爷这是怎么了?这几个月里在茶上头花的钱跟流水一样,这样挥霍下去,咱们房内可是支撑不住了。”   靖安侯见七宝去的远了,便忙把茶盏又拿出来欣赏,冷笑道:“我只用了五百银子,就得了一件传家宝,怎么算是挥霍?”   宋夫人听他云淡风轻的口吻,又看看那黒釉茶盏,自然看不出有什么好来,几乎要晕厥过去。   靖安侯又哼道:“我又没有把大把银子拿来白白地放了烟花,已经是很勤俭了。”   宋夫人叹了口气,不敢多说什么,痛心之余,又气又妒:“说来我也一直都想不通,那一夜足花了几千银子,锦哥儿是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钱的?竟好像藏了一座金山。可他的俸禄明明是交了公中的……也没有听说他在外头有什么产业……”   靖安侯瞥了她一眼,笑道:“若叫你知道,那他也不算是厉害了。”   且说七宝回到房中,将黄昏时候,外头下起雪来。   那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白了一层,七宝见状,料张制锦不会回来了,便叫掩起院门。   她独自坐在桌边儿,正打量那张他写了和文诗的字纸,便听到外头有轻微的踏雪声响。   七宝心头一动,忙举手将旁边的窗户打开。   疏淡的灯影之下,却见外头有个人,一手撑着伞,一手抱着些什么东西,正徐徐踏雪而来,满地琉璃雪白映衬着那道卓绝出尘的身影,自然正是张制锦无疑。 第122章   七宝没想到张制锦居然能在这时候回来,本来盼着他回来,可如今眼见他真的回来了,却一时不能动。   正张制锦走到台阶前,里头秀儿巧儿齐齐迎了出去,他却若有所觉地举伞抬头,看向旁侧的窗户。   那一双星眸在雪光灯影之下,更为夺目。   七宝无端地心头一慌,手上无力,那窗户便又“啪嗒”一声,合了起来。   此刻同春也迎了出来,一见笑道:“九爷从哪里摘了这许多好梅花回来,远远地就闻到香气了。”   原来他的左臂之中竟揽着一大束的红梅花,点点梅红映衬,越发显得面如美玉,星眸修鬓,气质清雅绝伦。   张制锦将伞递给了丫鬟,自己却仍是捧着那束花入内,此刻七宝因为想起白天那点心病,早躲到里间去了。   秀儿上前替他将披风接了,张制锦将靴子上的雪跺了跺,迈步入内,瞥了一眼,却见七宝坐在床边,低着头把玩着衣襟。   张制锦道:“你过来看看我给你摘的花,好不好?”   七宝抬头:“给我的?”   张制锦道:“我特意从静王府里折来的,拿了一路,手臂都僵了。”   七宝被那花儿吸引,心头一喜,忙站起来走到桌边儿:“咱们府内不也有吗?何必舍近求远地从王府里折?”   张制锦道:“这府内虽然有,只不过不是我看入眼的这些了。”   七宝抿嘴一笑,低头打量,果然见枝枝姿态曼妙,大有奇趣,便赞道:“果然是好。”   张制锦道:“有你这句,也不负我巴巴地把这些拿回来之情了。”   七宝忙叫同春去取一个天青色的美人肩柳叶瓶,把这红梅给插在了其中。   这花开的正好,室内刹那间便有了郁郁馥馥的香气,花上仿佛还带着雪中的清冷气息,令人陶醉之余,神清气爽。   这会儿张制锦洗了手,七宝才发现他脸颊上略带薄薄地晕红,便问:“喝了多少酒呢?”   张制锦道:“放心,没有醉。”   虽然没有十分醉,但却有四五分了,连眼睛里的光都格外盛了几分。七宝看着这样的张制锦,心中飘飘浮浮地又多了几分惧意。   当下忙让同春去要些醒酒汤,张制锦却制止了,说道:“不必再惊动。”   他一边儿说着,一边握住七宝的手:“方才看你在书桌边儿,是在做什么?”   虽然这样问着,却拉着她缓步到了桌边上,低头看时,正是自己题过诗的那张字纸。   张制锦垂眸望着,嗤地一笑,说道:“在看这个?这个有什么好看的?”   七宝说道:“我、我原本是胡乱写的。”   “我难道是正经写的,自然也是胡乱写的。”张制锦说道,抬眸看向她。   却像是话中有话。   七宝对上他幽深的眸色,一时有些迷惘。   因为屋内炉火很旺,七宝身上穿着单薄,外披着一件薄薄地月白色对襟长褙子,底下是珍珠白的裙子,里头贴身的是同样素白的中衣。   张制锦打量着这一身,虽然淡雅清丽,但他是个心细如发的人,竟有些不喜。   “怎么又穿的这样素净?”抬手在七宝腰间一揽,张制锦俯首问道。   七宝嗅到他口中的酒气扑面而来,心中更有些惧怕。   张制锦见她不答,便又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总不成,你是在替永宁侯老夫人戴孝吗?”   七宝的心猛然一颤。   七宝的确有这个意思,虽然她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只悄悄地在衣着上稍微素淡些,避开那些鲜艳颜色。幸而她向来也不是爱穿红戴绿的,所以也没有人看得出来。   没想到他竟揣透了她的心思。   七宝说道:“大人……若不喜欢,我换下了就是。”   张制锦瞧出她的躲闪:“不必,你什么样儿我都喜欢。”   说了这句,又一笑:“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七宝几乎窒息。   张制锦道:“你喜欢我的时候,就叫我‘夫君’,但是对我心有芥蒂的时候,就叫‘大人’。”   七宝略松了口气。   张制锦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怎么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不敢看我?”   七宝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却仿佛眼前看着太过强烈的太阳光一般,令人不敢直视。   幸而此刻同春送了茶进来:“九爷喝杯茶漱漱口。”   张制锦仍是拢着七宝,吩咐:“放下吧。”   同春只得将茶放在桌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房内重又无人,张制锦才将七宝放开,抬手把桌上的茶拿起来喝了一口,重又放下。   然后他抬手入怀中,拿了一张纸出来。   七宝一眼瞥见,顿时毛骨悚然,不用打开她也知道,这正是自己“口没遮拦”的那张。   果然在他手中,就知道不能心存侥幸!   张制锦将那张纸缓缓地放在桌上:“知道这是什么?”   七宝不敢动。   张制锦道:“你打开。”   过了会儿,七宝才慢慢伸手,把那张纸拿了起来。   张制锦一抖袍摆,在旁边的圈椅上落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七宝看看他,又看看那张纸,好像在端量什么。   忽然间她双手一动,只听“嗤啦”一声,原来七宝把这张字纸给撕碎了。   张制锦扬眉,却也并没有阻止。   七宝趁机一鼓作气,把纸撕的跟雪片一样,觉着是再拼凑不起来了,才缓缓出了口气。   “你干什么?”张制锦淡淡地问,连坐着的姿势都没有变一变。   不管如何,横竖如今已经“毁尸灭迹”了,七宝说道:“我、我没干什么。”   张制锦扫了一眼那满地的碎纸片:“好好的你撕了他做什么?”   七宝抬脚踢飞两片,又把其他的踩了踩,说道:“我、我看他不顺眼。撕就撕了,又不是值钱的东西,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张制锦嘴角一动:“横竖你知道是什么,那你就照原样再给我写一张。”   “我不知道。”七宝忙摇头。   张制锦抬手要将她拉过来,不料七宝已经有所提防,当下即刻倒退了两步。   张制锦瞥着她:“你过来。”   “我不写。”七宝又摇头。   张制锦顿了顿:“不让你写,你过来。”   “我不。”七宝警惕地看着他,虽然不知道他到底要怎么样,但总归不是好事,“有什么话,大人说就是了,我听得见。”   张制锦坐在圈椅上,垂眸叹了声:“今儿在静王府,玉笙寒告诉了我一件事,让我转告你,是有关侧妃的……据说事关重大,你听不听?”   七宝一愣:“真的吗?”   张制锦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你不听,我就忘了便是。”   “我听我听,你快说。”   “你过来我才说。”   张制锦向着七宝一笑,眼中竟流露几分狡黠。七宝猜不透他的话是真是假,但如果是关于周蘋的,倒是不可以等闲视之。   七宝回头看看门口,终于迟疑着走前了两步。   还没走到桌边,张制锦已经闪电般出手,握着她的手臂将她轻而易举地拉到了自己的身边,顺势抱在了膝上。   “大人!”七宝低呼了声,忙缩着脖子说道:“你说过要告诉我的。”   张制锦道:“当然要告诉你,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却先跟我说……你在那纸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他果然还惦记着这件事。   七宝的目光瞥过地上的碎纸,垂死挣扎地问:“我、我写什么了?”   张制锦低头,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那两个字。   七宝浑身一震,张制锦瞥着她的脸色:“你以为没写完,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我只问你,你从哪里知道的?”   “知道什么?”七宝的声音有些发抖。   “知道……那首词我是给谁写的。”张制锦回答。   七宝听了这句,心头突然极冷,她抬头看向张制锦:“真……真的是给她的?”   近在咫尺,张制锦清晰地看到她眼中浮出的伤感之色,就像是秋日湖上起的一层雾气,朦朦胧胧,缠缠绵绵,怅惘而感伤。   见张制锦不回答,七宝重新又问:“真的、是四奶奶吗?你喜欢她、当初在清溪边上你见的人是她?!”   听了七宝后面一句,张制锦的脸色微变。   他重新审视般地看着七宝,缓声问道:“你怎么知道?”   七宝不言语,眼中的雾气却迅速转浓,最终从雾气变成了泪珠。   “莫非是那天……你看见了?”张制锦发现她泪光盈盈,声音略放的温和了些。   张制锦所写的那首《生查子》,“溪边照影行,天在清溪底……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却是因为见了七宝流连湖畔的影子所写。   可当时张制锦只以为自己看见了七宝,但没想到,七宝那会儿也看见了他。   七宝虽有时候天真,但实则极为通透,会猜到那首《最高楼》写的谁人也不足为奇。   一念想通,张制锦心头释然。   七宝虽然竭力让自己不出声,但泪珠却像是代替她的话一样,一滴滴从眼中滑落出来。   “不许哭。”他皱皱眉,拢在她腰间的手略微收紧。   七宝吸吸鼻子,哑声道:“是,我看见了。”虽然竭力隐忍,但一时半会儿哪里停得下来。   张制锦顿了顿:“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哭的这个样子?”   七宝低着头,心中闪过的却是上巳那日在溪畔所见,以及后来在苗家庄,那个满面是血的张制锦。   在她梦中后来发生的种种,若无意外,都是因为桃花林中那惊鸿一瞥而起。   他却说“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真心喜欢的是她,为什么没有娶她,为什么反而要……”心中想着梦中的遭遇,七宝差点儿把“要娶谢知妍”这句话说了出来。   张制锦探手在七宝的脸颊上轻轻抚过,他的手很温暖,这份温暖对七宝而言曾弥足珍贵。   “什么喜欢,这世上又哪里有那许多真心,”也许是因为看七宝哭的楚楚可怜,也许是百感交集,张制锦淡淡道,“不过是年少轻狂罢了。”   七宝含泪抬头:“你说谎。”   “说谎?”   七宝想质问他,若真的是“年少轻狂”,那为什么在苗家庄听说自己目睹了李云容跟别的男人相见,他回头就娶了谢知妍,为什么在威国公府遭难之后,会那么对待自己……   但是这一切又从何说起?   七宝抬手在张制锦胸口乱打:“你说谎!你明明喜欢她!”   她的力气有限,虽然拼尽全力,对他而言仍是不痛不痒。   只是从七宝奋力捶打的力度以及脸上的怒色,张制锦看得出她是真的生了气。   “怎么了?”张制锦抬手,勉强禁锢住她的小拳头,“都是过去多少年的事儿了,早就犹如尘土一般……至于这样生气?”   七宝低着头,泪啪啪地打在他的衣裳上。   张制锦虽然聪明,却哪里知道七宝此刻心中在想什么?还只当她是因为发现了自己的前尘旧事而动怒,但是她这种反应,在他看来却是因为对他上心所致。   “你只管放心,”张制锦把她往怀中一抱,温声道:“我现在……只喜欢七宝一个。”   七宝听着这样情深的话,却只觉心痛:“放开我,谁要你的喜欢!”   张制锦皱眉:“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七宝想起在梦中他那些不由分说的所作所为,含泪叫道:“说又怎么样?我又没有做错什么,我又没有对不起你,我只是说了实话而已,你为什么要那么对我?”   张制锦莫名其妙:“到底在说什么?”   七宝将手挣出来,没头没脑地打向他。   张制锦正在疑惑她的话,并未防备,刹那间只觉着脸颊上一疼,继而火辣辣的。   七宝呆呆看时,见张制锦的左边腮上多了两道红痕,如同无瑕美玉上多了两道赤痕,暴殄天物,格外刺眼。   原本七宝不养指甲的,只是近来因为得闲弹琴,所以指甲便养了起来,方才她又是盛怒之下,没想到竟伤了他。   七宝知道闯了祸,慌忙跳下地。   张制锦抬手在脸颊上轻轻一按,手指上果然有些血渍,然后他抬眼看向七宝,眸色沉沉。   七宝对上他的眼神,下意识地想逃。 第123章   七宝才起意要逃,张制锦即刻看了出来,双眼微微眯起:“你动一步试试看。”   这句果然有效,七宝立即停下脚步。   但她只是稍微迟疑了会儿,接下里,仍是往外跑了出去。   张制锦简直不敢相信,蓦然起身。   正走到门口,偏听到外头丫鬟说道:“侯爷来了。”   张制锦猛然止步。   此刻在外间,靖安侯负手而入,一眼看见七宝有些慌里慌张地在跟前,靖安侯有些诧异:“怎么了?”   同时靖安侯又眼尖地瞥见里间门口,天青色的的宽袖一闪掠过。   靖安侯越发疑惑,挑眉道:“方才我好像听着声音不对,怎么,难道你们两个在吵架?”   七宝慌忙摇头:“没有。”又忙问道:“公公怎么突然来了?”   靖安侯放低了声音说道:“我正是为了那件事,你若是不太好说,我跟锦哥儿说就是了。”   七宝忙摆手:“不、不成!”   “父亲。”此时张制锦终于走了出来,拱手行礼。   父子两人打了个照面,靖安侯吃惊地瞪着他脸上的痕迹:“锦哥儿你的脸……”   七宝心虚地垂头。   却听张制锦淡淡道:“父亲夜间来到,可是有什么事?”   靖安侯略一犹豫:“哦。没事,我只是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瞧瞧。你的脸是怎么了?”   张制锦说道:“没什么,之前在静王府内吃酒,折梅花的时候不小心给划伤了。”   七宝忙意外地抬头看向他,缓缓松了口气。   靖安侯“哦”了声,似信非信。   明明他脸上的伤看着挺新鲜的,若是从静王府回来,只怕不是现在这个模样。   张制锦却又说道:“我还有要事,就先回吏部了。”   七宝一惊。   靖安侯见他说走就走,也忙问:“你不是才回来?”   张制锦淡淡道:“只是回来送红梅的。”   七宝原本怕他发怒,可是看他理也不理自己,便忙叫道:“夫君!”   张制锦扫了她一眼,没有吭声,只叫丫鬟拿了披风来,重又穿戴整齐。   七宝走到他身边儿,拉拉他的衣袖:“夫君……”这会儿已经泪汪汪的,想叫他留下,又有点说不出口。   张制锦垂眸,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后一拽衣袖,往外去了。   七宝追到门口,却给靖安侯叫住:“且住,这样出去是要害病的。”   同春也忙过来拦着。   靖安侯走到门口,那边张制锦的身影已经消失:“他这是怎么了?好似有些古怪。”   七宝不语。   “对了,”靖安侯又说:“你方才拦着不让我告诉锦哥儿,难道你心里打定主意了?”   七宝没想到张制锦说走就走了,心中乱极。   直到这会儿才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没有把张岩的事跟他说,但是两人之间闹的这个样,又怎能贸然为了张岩开口?十有八九会被拒绝。   此刻看着靖安侯满是疑惑的双眼,七宝忽然有了主意。   七宝说道:“公公,那件事我可以答应你,只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靖安侯意外之余忙问:“哦?什么事?”   七宝飞快地把张岩的亲事告诉了靖安侯,又说:“公公只要让四爷别答应这门亲事,我就也答应你。”   靖安侯愕然:“他们二房内的事,咱们不好插手吧?且要是让老四不许这门亲事,也该是二爷发话。”   七宝说道:“我又哪里想插手了?自然是那当事的人求着我帮忙,我迫不得已,本来是想求夫君的,偏偏、还没开口他就走了……我也是没有法子了才求公公的。”   靖安侯忖度道:“当事之人?难道你说的是……”   靖安侯自然知道张岩张良等跟七宝颇为亲近,而以七宝的性子,这般贸然地要自己阻止这门亲事,必然是因为张岩已经向她开口了。   靖安侯本来是不太愿意管二房的事,但一想到斗茶的赌约,踌躇片刻后道:“岩儿也毕竟是张家的女孩子,自然不能给一个糊涂鬼糟蹋了,这样吧,我先去探听一番,如果真的是那种不堪的人,我索性就尽力一试,横竖不叫他得逞如何?”   七宝的心总算放下一半:“多谢公公!”   靖安侯笑道:“不必谢我,这原本是张家的事,本来不用你操心、老太太跟二房里就该操办妥当的。何况我也不是一无所得。”   靖安侯说完,将走的时候又想起方才的事,因问七宝:“你跟锦哥儿是怎么了?”   七宝低低道:“没什么。”   靖安侯试探着问道:“他脸上的伤痕,总不会是你弄出来的吧?”   七宝忙摇头:“不是我!”大概是在长辈面前说谎,毕竟心虚,七宝红着脸,小心翼翼说道:“是我挥手的时候,他正好碰过来,不小心才弄伤了的。”   靖安侯一愣之下笑道:“这么说,不是你打了锦哥儿,而是锦哥儿自己将脸蹭到了你的手上,自己弄伤了的?”   七宝羞窘,讪讪地说道:“差不多是这样。”   靖安侯嗤地笑了起来,却又忍笑道:“好的很,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怪不得那小子恼羞成怒了。”   一时靖安侯也去了,外头的雪下的更加密了起来。   原本还有几个脚印,但不多时,地上便只白茫茫一片,仿佛无人来去过。   七宝心头忐忑,不晓得张制锦赌气之下去了哪里,是真的回了吏部?他脸上又有伤,这样冷的夜,给风吹了也不知如何。   原先在宫内的时候,打定了主意要回来跟他“重归于好”,哪里想到居然偏偏事与愿违?   七宝思来想去,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你可真是不知死活,大人尊贵的脸也是你能碰的吗?”说着便抬起左手狠狠地在右手上打了数下。   这会儿,同春从外头跑了进来,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走到七宝身旁,悄悄说道:“我方才悄悄地跟了出去,打听九爷是真的出府了,是洛尘跟着,料必不会有事的。”   七宝略觉宽心,回头看着桌上绽放的红梅花,不由心酸,一时又落下泪来。   同春忙劝:“这会儿又哭什么?”   七宝哽咽着说道:“我明明不想跟他吵的。不知怎么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同春道:“总是要有个缘故的?因为什么缘故?”   七宝想到那张给撕成粉碎的字纸,又想起李云容……这些话,就连最贴心的同春也是不能告诉的。七宝就只说道:“我因为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才失了分寸的。”   同春细细劝说:“再怎么没有分寸,也不能动手呀,就算动手,也不能留下痕迹才好,可如今不但留下了痕迹,还偏是在脸上,九爷好不容易回来一场,还特意带了梅花给你,却换的这个样子,面上心里自然过不去。”   七宝垂着头:“我已经知道错了。”   同春道:“今晚上就罢了,等明儿再好生想想,该如何向大人道歉才是。”当下少不得安抚着七宝先上榻安歇。   这一夜,七宝在床榻上思来想去,难以安眠,梦中的遭遇时不时地便在心底闪现,让她浑身燥热,呼吸困难。   如此只折腾到寅时,掀开床帐看时,窗纸上透着白,原来是吓了一宿的雪,早上的晨光映着地上的雪色,所以窗户也显得格外透亮。   七宝爬起身来,整夜的烦闷,因为见了这场好雪,精神仿佛都为之一振。   起身洗漱之时,同春因听见她晚上不时翻身,又看她眼底略有些乌青,便知道没有睡好,因说道:“是想着九爷才睡不着吗?”   七宝说道:“你叫个人去吏部打听打听,问问他昨晚上可在那里?如果能找到洛尘自然是好的……”   同春道:“我也正这么想。回头就打发人过去。”   于是略吃了一碗粥,就往老太太的上房而去。   走到半路,恰好看见张岩跟张良两人并肩而来,看见七宝,都是十分亲热,三人就一起而行。   张良说道:“这府内的景致我本是看厌了的,没想到下了这场雪,竟焕然一新,像是什么琼楼玉宇,让人飘飘然的如做神仙。”   张岩笑道:“下了一场雪,看把你轻狂的。”   张良摇头晃脑地说道:“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可见冬雪是人间四大难得之一。”   七宝看着满目景致,心底却想起昨晚上张制锦一手撑伞,一手抱着红梅,踏雪而归的情形,一时眼圈微红。   张良问道:“婶子,你怎么不说话?”   七宝说道:“我听你们说的怪有趣的。”   张良道:“我们不过是胡说罢了。对了,听说昨晚上九叔回来过?”   张岩自然也很上心这件事,因为不知道七宝是否跟张制锦说了,又是否说成,只是不便开口就问。   七宝说道:“回来呆了会儿,因部里有事就又走了。”   张岩的脸色微微泛白,她自然不是驽钝的女孩子,从简单的一句话中就听出了,事情必然不谐。   张良叹道:“九叔真真是朝廷内第一号的大忙人了,得亏他身子好,若是身体差一些的,哪里撑得过来?只怕早就先累垮了。”   七宝说道:“是啊,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不由自主说了这句,微微一笑。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张良接着七宝的话说完,又嗤地笑道:“九叔自然是巧者也是智者,那无能者又是谁?”   七宝说道:“自然是我了。”   张良笑道:“叫我说,我却也想做一个无能之人,每日沉迷于吃喝游玩,不去谋心,不去劳力,只如不系之舟般,何等潇洒自在。”   七宝哑然失笑:这话倒也不错。   张良说着,见前方的雪还没有扫,便忙跑过去踩脚印玩。   七宝见张岩沉默不语,知道她的心意:“昨晚上九爷回来的匆忙,不是说那话的好时机,只不过我托了另外一个人,且先试试看。”   张岩大惊:“婶子说的是谁?”   七宝说道:“是侯爷。”   “侯爷?”张岩睁大双眼,“可是……”她隐隐觉着不妥,可又没有更好的法子。   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便安慰自己般道:“如果是三叔公劝说父亲,父亲、虽然未必言听计从,但至少会再考量考量吧。”   七宝说道:“你别怕,我会找机会再跟你九叔说的。”   张岩感动,便伸出手来在七宝的手上握了一握。   大家来到了老太太的房中,同众女眷说了半晌话,因为张老诰命起了兴致要赏雪,便又随着去花园内走了一遭。   李云容跟张老诰命的丫鬟洪儿贴身伺候着,其他吴夫人,王夫人,宋夫人以及底下众人也都跟着,中午又在暖阁内摆了饭。   吃过午饭,张老诰命因为喝了两杯酒,隐约有些困意,大家正要起身散开,忽然间张进义的媳妇从外匆匆进来,在宋夫人耳畔说了句什么。   宋氏脸色大变,转身要往外,老诰命偏看见了,因问道:“怎么了?”   宋夫人欲言又止,张老诰命打量着她的脸色,沉沉道:“终不成是真的有什么事?快说!别藏头露尾的让我不待见。”   宋氏闻言,便看向长媳,那媳妇道:“方才我们爷从外头带信进来,说是公公不知何故在酒楼上跟人打架,这会儿给顺天府的人带了去……”   顿时就把老诰命的困意都吓退了,当下忙叫人出去打听。   半晌,那负责探听的小厮回来说道:“侯爷在酒楼上吃酒,跟邻座的人一言不合,动了拳脚,伤着的里头有几个是国子监的监生,事情闹了起来,顺天府的人才把侯爷带了去……幸而打听说不是大伤,应该不会追究。”   张老诰命微怔:“好好的怎么跟国子监的人打起来的?”   小厮说道:“听跟随侯爷的人说,是对方说了不中听的话,侯爷听不下去,才怒而动手的。”   大太太吴氏听了道:“国子监的都是一帮书生,喝了酒说几句破格的话,听听也就算了,跟他们计较什么?他们一个个又不会拳脚,又不禁打,若是打出个三长两短来那可又是一场是非了。”   二太太王氏一笑,也说道:“侯爷就是太气盛了些,都是爷爷辈的人了,跟些自个儿孙子年纪的儒生较什么真儿啊。”   张老诰命更加嗐叹了数声。   李云容本要给靖安侯说几句话,没想到自己的婆婆先这么说了,倒是不便太过。于是只陪笑说道:“想必是那些人太轻狂,说了些让人不能忍的。”   宋夫人也忙道:“也许还是那些监生主动挑衅也未可知。未必就是侯爷的错。”   老诰命已经催人再去打听消息,这一打听,果然又有了新消息,原来这被打的里头,还有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要跟张岩议亲的那姓王的儒生。   张岩跟张良等闻听,早起身先告退了。   七宝本也要跟着离开,转念一想,仍是留了下来。   ——   大约半个时辰后,靖安侯终于回了府,进内跪地请安。   七宝目不转睛地看着靖安侯,正要听他说什么,忽然衣袖给人轻轻地一扯,原来是李云容。   李云容拉着七宝,示意她跟着自个儿一起退到了旁边的屏风之后。   此刻老诰命不悦地望着靖安侯问:“你在外头干了什么好事?竟还惊动了顺天府?”   靖安侯笑道:“老太太别急,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好事罢了。”   顿时在座之人都愕然起来,张老诰命更是不怒反笑,道:“你打了人,还说是好事?你到底为什么动手?你可知对方里还有个将要跟咱们议亲的,你是不是成心生事?”   七宝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早在听说被靖安侯打的人之中有张岩的议亲对象,七宝的心就掂掇起来,猜到必然跟昨儿自己求靖安侯一节有关。   只是她本以为靖安侯会妥妥帖帖地办成此事,没想到竟然闹得这么轰动,要是给张老诰命知道是她跟靖安侯说了什么,老太太只怕更要怒发冲冠,不可饶恕。   只听靖安侯说道:“老太太,叫我说,这门亲事不议也罢。”   “混账东西,”张老诰命气的说不出话来,只指着靖安侯,哆嗦着说道:“我看你是目无王法,是发了疯了!”   宋氏忙道:“侯爷,有什么你到底快说,是不是那人不好?还是他们先动的手?”   靖安侯才说道:“老太太息怒,只是那小子的确不是个好东西,老太太若也跟我一样亲耳听到他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只怕还要让我把他打死呢。”   老诰命听到这里,才勉强收敛怒意:“你说什么?”   正如七宝所料,靖安侯今日的确是为了张岩议亲对象之事而出去探听消息,他知道那人素日跟国子监的监生们厮混在一起,而监生们最喜欢聚的地方就是在国子监外的杨楼。   靖安侯有大把时间,索性守株待兔,不料真给他等了来。   因为天寒的缘故,众监生呼朋唤友地来到酒楼上吃酒暖身,因本朝重文轻武,这些能够进入国子监的书生向来眼高于顶,一个个十分狂妄,喝了两杯酒后,便又指点江山,不可一世。   靖安侯是亲身上阵打过仗的,隔着帘子听他们夸夸其谈,不屑一顾,只是倒也不想跟这些小辈么你一般见识。   不料众人说着,突然间提到了朝廷近来所行的朝政,那就是张制锦先前主张的要扶持武官的吏政。   本朝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文官向来看不起武官,就连五六品的文官,派头也比三四品的文官要大,这些监生们自诩将来是要跻身朝堂的,喝了几杯酒,更加口没遮拦,把张制锦所主张的吏治之策贬的一文不值。   又有人说道:“我看张侍郎是有些想不开,自打太祖开国以来,便重文轻武,他倒是要反其道为之,这不是大逆之举吗?不过是仗着圣上如今宠他,他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而已。”   “虽然有几分才气,但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以后只怕就不是他张大人的天下了。”   “我怎么听说,他很有可能是下一任首辅呢?”   “只怕他还不够格,毕竟有我辈在,将来自可以跟他一争短长。”   这些不知天高地厚之辈肆无忌惮说到这里,便哄然大笑。   靖安侯听他们褒贬张制锦,已经有些不高兴了,只是毕竟口在他们身上,倒也不能将其堵住,靖安侯不愿再听,按捺着起身想要离开。   突然其中一人说道:“对了王兄,听说你要跟张府的哪一位小姐定亲?可是真的?”   靖安侯听到这里,猛地站住,就听有人笑道:“若无意外便是了。”   “恭喜恭喜,”众人鼓噪起来,又说道:“这张家乃是名门望族,且张侍郎好大的名声,……对了,他又娶了一方极娇贵的夫人,是威国公府的一位小姐,听说容貌是天下无双的,只可惜如此佳人,竟不曾得见。”   “当初在她寿辰的时候,张侍郎不惜千金,为她满城烟花庆祝,可见必然是个不可多得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才能把张侍郎迷得如此神魂颠倒。”   大家大笑起来,又有人调侃那姓王的:“我们自然没有眼福,将来王兄入了张府,自然就能见到那美人了,真真是羡煞旁人。”   姓王的便正正经经地说道:“什么叫我入了张府,难道我也是那等会被女色所迷之辈吗?跟张府的亲事不过是祭酒大人的意愿,我也觉着张司业人品端正,府中小姐自然也是极有教养极贤惠的,才答应罢了。不然的话,难道是冲着他们家的名声跟势力去的吗”   里头靖安侯听了这句,倒觉着这小子还算不错。   谁知下一刻,靖安侯便大开眼界。   外头的众监生面面相觑,纷纷地笑着说:“好一个不为女色所迷,那不知上一次在玉珠楼里,是谁恋着那位头牌婉婉姑娘,把银子花的一干二净……被鸨母赶出来后还抱着人家腿求饶的?”   又有一个说道:“还有那位樊楼里的齐姑娘,我可听说她至今还惦记着王兄呢,你忘了跟人家你侬我侬,骗人家把恩客钱都拿出来供你挥霍的时候了?可惜了那样痴情的人……”   大家趁着酒意,你一言我一语,那姓王的见给揭了老底,脸上略窘。   但他竟也算是个能人,仍是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自古才子多风流,不过是些风流韵事罢了,有何可说?以后我娶了亲,自然不会再做昔日的那些勾当了。”   ——   靖安侯把这些人非议张制锦,对七宝评头论足的那些都省去,只说了这姓王的流连青楼,瞒骗女子等事尽数说明。又道:“这种下流不堪的人,怎么配当张家的女婿?老太太若是不信,再叫人仔细去打听就是了。”   张老诰命沉着脸,半晌才说道:“怎么竟然是这种不入流的货色?老四怎么认人的?我只当他看的人极准,这才不疑有他。”   靖安侯说道:“幸而现在还不晚,如果真的跟这种人结了亲,以后他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连累张家的名声也都不堪了。”   老诰命皱眉道:“你说的不错。只不过,你到底太冒失了,何必又当众动手呢?”   靖安侯笑道:“老太太别气,我只是觉着若是不教训教训这小子,让他以为张家的人是好欺负的,任凭他褒贬挑拣呢。倒要让他吃个苦头才好。”   张老诰命叹了口气:“顺天府那边怎么说?”   靖安侯道:“顺天府还罢了,只是那些书生起初不知我是谁,后来知道了,一个个就缩了脖子不做声了,没了原告,顺天府自然不会为难我。”   张老诰命哼道:“你别得意!这次只是侥幸,这样大年纪了,下回再有此类的事情,记得三思而后动!”   靖安侯应了声,又问:“既然如此,那岩儿的亲事呢?”   “罢了,”老诰命沉沉一叹,道:“等老四回来,我亲自质问他。”   靖安侯这才高高兴兴地退了出来。   里头七宝听到这里,心里也不禁欢喜起来,李云容在旁望着她面露喜色,轻声道:“侯爷平时最讨厌那些书生,说他们酸气冲天,无端端的怎么会去国子监呢?”   七宝一愣。   李云容微笑:“让我猜猜看,是不是岩儿求了你什么呀?”   七宝先前因为聚精会神听靖安侯说话,便没有心思打量李云容,却不料李云容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她。   此时近距离打量,只见面前的女孩儿肌肤如雪,隐隐又带着些许晶光,天然无瑕。   方才碰过她的手的时候,只觉着小手柔嫩娇软,仿佛握在掌中都是极销魂的,连同为女子的她都如此情不自禁……更何况那些男人。   其实李云容自己虽也是个极难得的美人,在七宝面前,却忍不住仍觉自惭形秽。   但对七宝而言,在看着李云容的时候,眼前却出现在清溪畔跟张制锦并肩而立的那道身影,直到此刻还觉刺心。   “四奶奶,”七宝屏息,轻声问道:“你……是为什么嫁给了四爷的呀?”   李云容想不到七宝突然问起这个,措手不及:“怎么、这么问?”   七宝说道:“毕竟……毕竟四奶奶的年纪跟四爷相差不小,且以您的身份,本来该有更好的选择的?”以李云容的出身,姿色,才学,在当时配张制锦也算是天作之合了,可她怎么会不要张制锦,却心甘情愿地当四爷的填房? 第124章   李云容起初有些不知所措,但听了这句,心中飞快地一想,便又笑问:“怎么,难道是岩儿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是岩儿,”七宝说道:“四奶奶别怪我,只是我自个儿好奇,才私下里问问罢了。”   李云容对上她的眸子,终于笑着低低说道:“这要怎么说呢?什么更好的、更差的……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已,难不成会轮得到我自己挑拣吗?”   七宝问道:“是因为四奶奶家里看中了四爷?”   李云容见她仍是追问,想了想道:“毕竟这世间……不是每个人都像是你一样,家里千疼万爱,一丝委屈都不舍得你受,且也是你的福气,又嫁了个真心疼惜你的夫君。”   两人说到这里,外头张老诰命唤道:“云容呢?”   李云容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老诰命皱眉道:“方才靖安侯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   “老四是怎么办事的?”张老诰命道,“选的那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今儿外头闹这一场,以后把岩儿嫁给那种下流的人,我们府里都成了什么了?”   李云容垂首道:“也是我一时粗心了。”   老诰命道:“并不是说你,只是,老四的性子虽然直,但也容易听人挑唆,你如果知道些什么,也该好好地规劝着他才是。”   李云容仍是答应着。   倒是二太太替李云容说道:“老太太别怪云容,她虽然能干,但这门亲事是国子监祭酒跟老四提起的,他自然不便回绝。幸而今日给靖安侯这么一闹,或许可以顺理成章的回绝了的。”   张老诰命叹道:“算了,横竖这次有惊无险。你们都先去吧,我也累了。”   众人退出,各自回房。   不多会儿,张岩那边儿听说了此事,一时欣喜非常,忙来向七宝道谢。   ——   到了跟靖安侯约好的这日,七宝托辞要去紫藤别院一趟,当下坐了轿子先去别院,在别院里换了衣裳,外间靖安侯神不知鬼不觉地接了人,便往潘楼而去。   一路上,靖安侯打马来到马车旁边,对车中七宝说道:“儿媳妇,我昨日的事情办的漂不漂亮?”   七宝把帘子掀开一角,说道:“我真真没想到,公公做事这样利落干脆。”   靖安侯说道:“要拿捏那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跟捏死臭虫没什么两样。可笑他们还在夸夸其谈指点江山,不过是一帮坐井观天的无知之徒。”   七宝问道:“他们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靖安侯哼道:“这些在那里大放厥词,说锦哥儿主张的吏改不对,还说他们必会胜过锦哥儿呢。”   七宝笑道:“胡吹大气。”   “可不是吗?”靖安侯笑道:“我很看不惯他们那轻狂样子,所以索性趁机将他们都揍了一顿。一个个抱头鼠窜的样子,还说胜过锦哥儿呢。”   七宝吐舌。又道:“可见公公是记挂着夫君的,不然的话怎么会替他出头呢?”   靖安侯语塞,半晌才说道:“我自己的儿子,我或打或骂自然使得,别人要褒贬一个字却不成。”   七宝听了,突然想到自己抓伤了张制锦的事。她还没开口,靖安侯已经猜到她在想什么:“当然了,你们小夫妻们,打是亲骂是爱的,我是管不着的。”   七宝红了脸,忙放下车帘子。   不多时到了潘楼,靖安侯下马,又亲自照看着七宝下车。   因为天冷,七宝穿的并不是之前常穿的那一身朱子深衣,里头是银灰色的袄子,外罩着银鼠的对襟夹袍,腰间扎着金镶玉的蹀躞带。   虽然里头穿的已经够厚了,但那腰带束着,仍能显出极纤细的腰身。   她亭亭而立,脚下踏着刺绣云纹的麂皮靴,头戴着白色狐狸毛的皮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虽然不施脂粉,却越发显得脸小肤白,丽质天生。   七宝特意问过靖安侯自己这般打扮如何,靖安侯笑道:“好的很,倒像是关外那些游牧打猎的小少年了。”   七宝听见“关外”两字,便问:“公公也去过关外?那是什么样的?”   靖安侯道:“那里跟京城大为不同,多数都是游猎土族的人,民风彪悍,虽然风景壮阔,但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很有些凶险。不去也罢。”   说了,又叮嘱七宝:“从现在起就别叫我‘公公’了,就叫侯爷吧。”   七宝好像也听说过关外的土族似乎不太安分,本要细问,听了靖安侯的嘱咐,便乖乖地答应道:“好的,侯爷。”   就在靖安侯带了七宝下车的时候,里头潘楼的掌柜早飞一样迎了出来,如获至宝般深深躬身行礼:“侯爷您总算来了。”   又抬头看七宝:“哥儿也来了?可知方才大家都在担心今儿你不能来呢。”   七宝只向着他一点头,并不多话,生恐说多了出错。   掌柜毕恭毕敬迎了两人入内,才进门,七宝一抬头,吓得几乎倒退出来。   之前张制锦带她来的时候,楼内虽然也有不少人,但却不似今日这般,几乎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有些没有座位的,便揣着手站在墙边。   甚至连二楼上也挤满了人。   七宝哪里见过这个阵仗,顿时不敢再动。   靖安侯也是没想到,一愣之下问道:“怎么这许多人?”   掌柜笑道:“侯爷莫怪,也不知他们从哪里听说的,说是京内第一的斗茶高手要在这里跟人比试,一时都来了,小人还劝退了许多人呢。”   说着,旁边桌边有一人站起来,向着靖安侯行礼笑道:“侯爷怎么了,莫不是怯场呢?”   这人自然正是陈寅,而所谓“京内第一的斗茶高手”的传言,自然跟他脱不了干系。   靖安侯看向七宝,假装不经意般低声说道:“别管他们,待会儿只顾比试,比试完了后咱们即刻就走。”   七宝因为见人多,只想要立刻转身就逃,但是这会儿临阵脱逃,靖安侯自然颜面扫地。   何况靖安侯帮着自己解决了张岩的事,当然不能在这时候让自己的公公栽跟头。   一时后悔,早知如此,该在家里多练习练习。   于是七宝壮胆跟在靖安侯身后,这会儿掌柜引着他们走到中间的茶桌旁,道:“今日跟小哥儿比试的就是这位管先生。”   七宝从方才就发现了——靖安侯带她进来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抬头张望,有人甚至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   但有个人却坐在这大方桌边,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靖安侯虽然从此人手中买了那难得的天目盏,却并不曾目睹此人真容,见他这般架势,便笑道:“管先生,上次的建盏多谢相让了。”   直到这会儿,这位管先生才站起身来。   虽然他坐着的时候就已经看出身形魁梧,如此一站起来,更加令人咋舌,竟比靖安侯还高半个头,七宝从没有见过京城内有这般高大的人。   她仰头望着此人,不敢相信自己是要跟这人斗茶。   管先生生得相貌堂堂,眉毛浓黑,双目有神,气质豪迈不俗。   他先是看向靖安侯,然后又瞥向七宝,望着她给狐狸毛遮着的眼睛,他便抬手,粗且长的手指在七宝的帽檐上轻轻一挑。   七宝“呀”了声,忙举手捂住帽子。   靖安侯皱眉,往前一步挡着七宝:“这是干什么?”   管先生却笑道:“要跟我比试的,是这位……小兄弟吗?”   陈寅在旁说道:“自然了。”   管先生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戏谑笑意:“这就是京城内第一的斗茶高手?”   陈寅笑道:“怎么,您不相信?”   七宝把帽子整理妥当,忙说:“第一是着实不敢当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只是略会一点而已。”   管先生听了,微微俯身笑道:“小家伙,你害怕了?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靖安侯更加不悦:“先生说话请放尊重些。这是要斗茶,还是要斗嘴?”   “斗嘴?”管先生仿佛觉着这话极为可乐,便哈哈地笑了起来。他的声音并不大,却震的人的耳膜都有些生疼,七宝忙捂住耳朵。   靖安侯似乎也觉着来者不善,隐隐地有些后悔。   但是这会儿满屋子的人,要走自然不是时候,于是就看向七宝。   七宝本来的确是有些害怕的,可是望着靖安侯眸子里的忧虑之色,七宝反而把手放下,道:“当然斗、斗不斗?”   管先生的笑眼中透出一抹欣赏:“没想到你很有勇气,好啊。”   单手一拍之下,啪地一声响,有一个人从茶楼的后厨走了出来。   来者是个看着有二三十岁的女人,一身青衣布裙,发髻高挽,风姿绰约,眉眼里透着一丝自傲之色。   管先生淡淡说道:“她叫聪娘,你就跟她比。”   聪娘将七宝从头到脚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在七宝的手上,望着七宝娇嫩非常的双手,聪娘嘴角透出冷笑:“你会斗茶?”   七宝觉着她的目光甚是锐利,给她看着的时候浑身上下都觉不适,忙把手握起来。   聪娘的手搭在腰间,这是一双纤纤素手,姿态虽然好看,但手指上已经生了茧子,略显得有些粗糙,这是因为经年累月不间断的练习挑茶所致。   而七宝的手,一看就知道是一双不曾劳作过的。   聪娘面带轻蔑,对管先生道:“她不是高手。”   靖安侯隐隐生气。   管先生道:“横竖人已经来了,何妨跟她比一比?”   聪娘皱眉:“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侮辱。难道你们京内没有真正的高手了吗?”   陈寅本来是在旁边看戏的,听到这里实在受不了:“住口,一个小女子,竟敢大放厥词!”   靖安侯也冷笑着说道:“这位娘子未免太自大了。”   管先生慢悠悠地说道:“既然你觉着无趣,不如加点有趣的赌注,如果你赢了,我就把卖身契还给你。”   聪娘眼睛一亮:“好!”   管先生道:“你不问如果你输了怎么样?”   聪娘道:“不用问,因为我绝不会输。”   管先生笑道:“我喜欢你这种自信。不过我事先还是要说清楚,你若输了,就把右手送给……这位小兄弟。”   聪娘变了脸色。   管先生却又回头看向七宝,眨眨眼道:“假如你输了,你也要把你的右手给聪娘呀。”   七宝兀自懵懂,靖安侯却是最先明白他的意思的:“这算什么?”   管先生道:“这是我的规矩。”   靖安侯皱眉道:“不过是为乐趣而斗茶,如此的话,请恕我们不能奉陪。”   管先生道:“侯爷之前不是说什么‘大丈夫一言九鼎’的吗?如今为何出尔反尔,还是说,侯爷赌不起?”   七宝看看自己的手,咽了口唾沫,试探问道:“你的意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管先生望着她如玉般精致的小手,笑道:“是啊,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若是怕就即刻认输,我要靖安侯承认输给了我管某人,在潘楼张贴三个月的认输字牌。你看,是不是很简单?”   靖安侯脸色惨白,咬牙道:“好,我认……”   “公……”七宝几乎失声叫了出来。   却在这时候,有个清脆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这有何难,我跟你赌。”   一道翩翩身影从二楼上走了下来。   七宝回头一看,乍惊乍喜,原来这现身的人竟是玉笙寒。   管先生回头打量着玉笙寒,笑道:“你也会斗茶?”   “先生错了,”玉笙寒缓步走到两人中间,指着七宝说道:“她跟你斗茶,我跟你赌手。”   不等众人反应,玉笙寒将右手的袖子一撩,露出底下花枝般曼妙的素手:“不知先生中不中意这只手?” 第125章   玉笙寒仍是男装打扮,一袭银白色的云锦缎袍,腰扣玉带,脚踏黑色宫靴,加上她身量高挑,越发显得气质风流,举止洒脱,此刻向着管先生嫣然一笑,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之意。   七宝在旁边惊心动魄,忙拉住玉笙寒,跺脚叫道:“玉姐……不要!”   上回跟陈寅比试的时候,七宝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尽力而为,把陈寅的气焰压一压,别叫他以后处处针对张制锦。   何况今日面对的更像是高手中的高手,七宝虽然不想让靖安侯丢脸,但是一想到输了的人要砍掉手……那好像还不如丢脸。   没想到玉笙寒偏在这时候走了出来,七宝竟不知她也在场,又见她竟然要跟管先生做赌,七宝哪里能答应。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只听管先生吟道:“罗带双垂画不成,殢人娇态最轻盈。酥胸斜抱天边月,玉手轻弹水面冰……”   这片刻,管先生将玉笙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笑道:“这手很好,我十分喜欢。”   他一撩袍摆,回身在圈椅上落座,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就快些开始吧。”   “我不答应,你不要自说自话,”七宝瞪向他,忍无可忍:“斗茶本是消遣的把戏,你弄的这样腥风血雨的,完全离了斗茶的本意,谁跟你斗?你要真的想砍人的手脚,为什么不去跟人比拳脚功夫?”   旁边看客们听了,有人不禁点头表示赞同。   连陈寅也说道:“何必弄的如此?只要能够彼此切磋,分出高下就是了,若是闹出人命来反而把好好地风雅之事弄的难看了。”   管先生淡淡说道:“我的人都答应了,怎么各位却这样瞻前顾后,畏畏缩缩,难道京城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怯懦无胆吗?还是说,竟是要先行认输?”   靖安侯听到这样放肆的话,不禁动了怒。   玉笙寒笑道:“京城是上国繁华之地,天子脚下的人做事自然是严谨规矩的,比如这位陈御史,他在此地是因为好茶而已,如果今日出了人命,传扬出去陈御史自然也要惹祸上身的。”   陈寅并不认得玉笙寒,见她点破自己的心思,不禁咳嗽了声。   玉笙寒又看向靖安侯:“不过,侯爷之前既然眼睛答应了这位先生,不管如何,到底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临阵取消比试,未免让这位先生小看了我们京城中人。”   靖安侯皱皱眉。   管先生笑瞥一眼:“原来京内还是有明白人的。”   玉笙寒这才看向七宝,双掌一合把七宝的手握住道:“不用管别的,只需放手来做就是了。”   七宝红着眼圈:“要是我输了呢?”   玉笙寒笑道:“一只手而已,对我来说,实在是算不了什么。”   在别人听来,这话口气极大,只是佩服玉笙寒的胆识而起。   但此时此刻七宝看着她的笑,却忽然怦然心动,好像从玉笙寒的浅笑之中看到了一点熟悉的东西,但一时又说不出来。   玉笙寒一笑之后,又扶着七宝肩头,垂头在她耳畔说道:“何况……我对七宝很有信心。”玉笙寒说罢,手轻轻地在七宝的肩头上拍了拍,随即退后了数步。   靖安侯本是要阻止的,可是听管先生口气极大,仿佛把京城的人都踩在了脚下,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何况如今玉笙寒冒了出来,横竖要是输了的话……七宝不至于有事。   所以靖安侯索性也要赌这口气。   当即有小茶童上来,将各色器皿摆放妥当,这会儿那位聪娘已经在桌边站定,把衣袖用束带系了起来,她瞥一眼旁边的七宝,却见七宝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东西,完全没有要动手的样子。   聪娘起初听管先生提出那条件之时,还有些忐忑,然而把七宝从头到尾看了数遍,实在看不出她像是会斗茶的,如今又看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越发神色轻蔑。   聪娘选的是普洱茶,将茶放入茶碾,有条不紊地开始研茶,众人见她手法极快,手势干净利落,隐隐竟透出一股凛然之气,就仿佛一个习武高手,一出招就让人知道必然不凡。   靖安侯跟陈御史等见状,不禁都有些担忧,知道这女子之前那股眼高于顶的自傲的确是有资本的,当下忙看向七宝。   却见七宝仍是不动,大家吃惊之余,窃窃私语。   只听管先生笑道:“这位小兄弟难道要临阵退缩吗?可要是在这时候放弃的话,那手却也是仍旧要砍掉的哦。”   七宝正在发呆,突然听了这句,才像是醒悟过来。   她回头看向管先生,目光往旁边,掠过陈寅、靖安侯,然后却是好整以暇的玉笙寒。   直到此刻,玉笙寒都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或者害怕之色。   七宝对上她的眼神,不知为什么,眼睛竟有些潮热。   好不容易转回头来,七宝深深呼吸,将备选的各色茶一一查看过,又将所用的水亲口尝了。   管先生看到她这般动作,才微微扬眉。   终于七宝像是想好了似的,选中了一样茶。   陈寅忍不住说道:“是蒙顶石花。”又捋着胡须喃喃道:“怎么居然选这个呢?”   因为此刻正当严冬,而蒙顶石花属于绿茶,性寒,冬天里很少有人喝这种茶,反而是最常用性热的红茶,以及普洱这种不寒不热茶性平和的。   所以陈寅见七宝如此选,不免有点儿疑惑。   那边儿聪娘已经将茶碾了,正要再行捣茶,看七宝终于动了手,不免多看了两眼。   一看之下,不禁又是一笑。   原来七宝毕竟极少动手,碾茶这种毕竟要用些力气,她只做了一会儿,身上发热,脸上就红了起来,只好把外面的罩袍脱掉,帽子也摘了下来。   七宝隐隐听到有人在议论,却只能尽量让自己心无旁骛不去看,只专心地碾茶,捣茶,筛茶,动作自然仍是有些慢的。   但围观众人之中那些懂行的已经瞧了出来,两个人虽在斗茶,却是不同的“道”。   聪娘一出手便让人觉着招式凌厉,甚至让人为之紧张,不敢错过她每个动作。   但七宝慢悠悠的动作,却也透出了一种不疾不徐,中正平和的气度,让人看了觉着甚是舒服,仿佛浑身也跟着放松下来一样,忍不住要会心微笑。   如果用高手过招来对比,聪娘是出招慑人的剑客,而七宝则是那种看似不起眼的太极。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陈寅上次跟七宝比试,因为要专注在茶身上,并没有细致地查看七宝的举动,这一次总算亲眼所见,慢慢地也点了点头。   管先生在旁看着,不禁皱了皱眉。   这会儿两人都已经烧了水,眼见是最关键的拨茶了,整个茶楼里鸦雀无声,众人都紧紧地盯着两个人的手上动作。   聪娘的厉害在这时候便更表现的淋漓尽致,茶筅在她的手上,犹如疾风骤雨般飞快转动,建盏中的茶汤随着茶筅而呼啸起来,明明是很小的茶盏,看着却仿佛有惊涛骇浪在内起伏一般。   而绵密雪白的汤花也迅速地显现出来,汤花在上,深红近黑色的茶汤在下,黑白分明,美妙绝伦。   陈寅曾经自负是京城内数一数二的斗茶高手了,但今日见了聪娘的茶艺,才知道天外有天,先前只不过是他夜郎自大罢了。   他醉心茶道,在潘楼里这数年内虽然而已见识了不少高手,但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会在这样短暂的一瞬间让汤花迅速显现,这简直是神乎其技,无人能及。   当下忙看向七宝。   七宝因为慢了一步,此刻才将滚水注入,陈寅心头微颤,那一句“要输”几乎忍不住将说了出来。   而在场的看客们,一则为聪娘无人可及的茶几而看的眼花缭乱,目瞪口呆,一面看向七宝,都不约而同地担心起来。   毕竟先前管先生胡吹大气,很有看不起京城人士之意,如果真的输给了他……却的确让人有些不服气。   甚至有人忍不住嘀咕:“他在做什么?难道是要认真输给人家不成?”   “横竖输了的话……砍手的不是他。”   靖安侯听了这句,回头看向身后。那两人给靖安侯一瞪,才吓得忙都缩了脖子。   七宝虽然没有看聪娘一眼,耳畔却听到茶筅飞快地击打茶汤,擦过茶盏的轻微声响。   这种轻灵而急速的声音入耳,七宝便知道聪娘果然很叫人另眼相看。   但现在……不论如何不能输。   七宝看着面前那一盏碧色的茶汤,握住了茶筅。   聪娘当然没有看错,七宝娇生惯养,这些繁琐的碾茶之类,更的确没有亲力亲为过。   但是只有七宝自己知道,在她的梦中,她将这种事做了千万遍。   至于要问是为什么会去做这些,无非只为了一个原因。   ……因为那个人喜欢。   ——   手腕一抖,碧色的茶汤随着起舞。   记忆这样的真实,想忘都忘不了,就只能尽量地不去想。   但是一旦开始想,就有些刹不住似的。比如现在……   虽然张制锦并没有在身边,但是在七宝的眼前,他明明就在自己身边,淡然端坐,不露声色地看着她。   在梦中他自然也极忙碌,很少有时间静坐。   唯有在她为他点一盏茶的时候,才会什么也不做,只管看着她动作。   起初七宝只是想让他别为难自己,所以才拼命地练习斗茶。   直到有一次她点了一碗蒙顶石花,张制锦的眼中流露一丝异样的赞赏,他握着茶盏,微笑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想不到竟在这一个小小地茶盏之中,也能看出如此风光。”   不知为什么,慢慢地……竟有些期待。   期待他眼中会流露那种赞赏喜悦之色。   细细地汤花在茶筅底下浮起,如同初雪般纯净,又像是初雪般脆弱,七宝凝神屏息,一点点引导着那些初生的汤花,让他们连绵成片,重重叠叠地绽放,舒展。   正如他所说——“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两盏茶放在桌上,管先生,陈寅,靖安侯,以及几名经验极为老到的斗茶名宿都围了过来。   同样厚密紧实的汤花,细细地咬在盏上,楞眼一看,仿佛并不是一盏茶,而是茶盅里才落满的雪。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竟难辨轩轾。   聪娘在旁见状,不禁紧张起来。   此刻陈寅说道:“既然无法分出输赢,那不如就以茶百戏论输赢吧。”   上回他跟七宝自然也是如此,后来在茶百戏上,毕竟输给了七宝。所以陈寅很知道七宝的能耐,且相信七宝绝不会在茶百戏上输给聪娘。   突然管先生说道:“且慢。各位再看。”   大家忙又低头看去,却见七宝所点的蒙顶石花上的汤花,正逐渐地散开,就如同阳光之下的雪正一点点融化。   相反,聪娘的那盏茶上的汤花仍是细密的很,虽然也在消散,但速度相对而言已经是极慢了。   如此一来,自然高下立判。   这一关既然输了,那下一场茶百戏也不必比了。   聪娘原本紧张的无法呼吸,见状才总算松了口气,在嘴角露出了一点笑意。   七宝睁大双眼,低头看向那盏茶。   此刻,聪娘说道:“你为什么选蒙顶石花?”   七宝转头,并不回答。   聪娘却早就看破了,她微微一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蒙顶石花性寒,今日用的水是结过冰的山泉水,所以你觉着以性寒的蒙顶跟冰水,自然是相得益彰。但是你忽略了一点。”   七宝忍不住问道:“什么?”   聪娘垂手说道:“你忘了这屋内是生着炭炉的吗?给热气一熏,这种寒性的茶汤自然散的更快。”   七宝心头震动。   聪娘说罢,却又问七宝:“可我仍是觉着奇怪,你明明不像是练习过茶道的,你怎么……会懂这么多?”甚至做到让她刮目相看的地步。   七宝并不回答,只是攥紧了拳。   怎么办……自己输了的话,那玉笙寒。   在场众人自然也想到了这点,有人情不自禁看向玉笙寒。   玉笙寒走到跟前儿,望着那一盏蒙顶石花,笑道:“斗茶我是外行,只是方才我看着你的动作,竟有种‘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感,没想到观一场斗茶,也会让人如沐春风,少不得……愿赌服输,我也没什么可怨恨的。”   玉笙寒说着,轻轻探出右手,仍是满面笑意向着管先生道:“是要先生动手,还是我自己动手?”   七宝扑到跟前儿抱住玉笙寒的手:“不要!”   管先生本正盯着玉笙寒,见状便又看向七宝:“怎么,小兄弟你要代替你这位哥哥吗?”   砍手?七宝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缩手:“我、我也不要。”   管先生说道:“那就是说你宁肯舍弃他的手。”   七宝忙把玉笙寒的手抱的紧了些:“不要!”   “那就你的。”   “我也不要!”   两人一问一答,管先生笑道:“咦,你是要耍赖皮不成?”   玉笙寒正要劝七宝离开,忽然有个声音从楼上响起,说道:“愿赌服输,果然没什么可怨恨的。”   七宝听到这声音耳熟的很,只是一时没想到是谁,抬头看时,才大吃一惊!   二楼上站着的人,身着淡金色的缎子长袍,虽然是在生着炭炉的室内,却仍穿着一袭大毛的披风,清俊贵气的容貌,虽然看着略有些清瘦,但已经不是往日那种病恹恹的样子,这人竟然正是静王赵雍。   七宝目瞪口呆。   而在场众人纸张,除了靖安侯、陈寅两人,其他的人都是不认识静王的,便都痴痴地打量,不知此为何人。   靖安侯跟陈寅两个,大惊之下彼此对视一眼,不知道要不要立刻跪了下去。   靖安侯犹豫之下,却见静王向着自己使了个眼色,靖安侯会意,便拉住陈寅。   管先生仰头看着赵雍:“阁下又是何人,为何如此说?”   赵雍笑道:“我只是个过路人,有幸看了一场高手的斗茶,着实是赏心悦目,令人欣悦。”   管先生道:“所以呢?”   赵雍说道:“我虽然不懂茶道,但方才从头看到尾,却也略有一些心得,说出来供大家品评。”   众人虽不知他身份,但赵雍毕竟是皇族,自有一种颐指气使的尊贵气质,众人竟都屏息静气,不敢插嘴。   赵雍先是看向聪娘,说道:“这位娘子的茶艺自然是出神入化的,我不敢评判,但我看着娘子点茶的时候,每每有一种不敢喘气儿的紧张之感,不知各位可觉着如何?”   这一句话,引得大家都纷纷点头,有人回想当时,觉着静王把自己那会儿的感觉都说出来了。   赵雍又看向七宝:“至于这位……小兄弟……”   静王微微一笑,说道:“我看着她点茶的时候,便如春风拂面,令人甚是受用。心头的忧闷仿佛也在她的一举一动之中尽数消散,忍不住想会心微笑一般。”   底下众人发出叹息之声:“可不正是如此?”   管先生不动声色道:“因此?”   赵雍说道:“斗茶之技,自京城发源,传播四海,后来虽然成为比试高低的法子,但斗茶的本意,不过是颐养心神,陶冶情操而已,若是一味的好勇斗狠,而忽略了斗茶的本宗,那这茶道存在又有何意呢?毕竟这一盏茶点出来,最终还是要入口以怡人的。”   这简单的几句话,振聋发聩一般,将在场众人均都点醒。   陈御史虽然不敢跪地行礼,但听静王如此说,简直至理名言,当下便道:“说的很对!入口怡人的才是好茶,能够怡人的才是斗茶的本宗呀!”   管先生听到这里,笑道:“这位先生,好一番巧舌如簧。”   静王笑着往楼下微微欠身:“不敢。”   管先生深深看一眼静王,又回头看向玉笙寒:“有这许多的护花使者,看样子你的手,我是拿不走了?”   玉笙寒云淡风轻道:“拿不拿,全凭先生的意愿。”   七宝仍是抓着她的手不放:“当然不行。”   管先生一笑:“至于你……”他突然出手,竟闪电般把七宝绾发的玉簪子摘了下来。   七宝的头发甚厚,又要戴帽子,所以只在发顶盘了一个低髻。   此刻猝不及防,发髻一松,一头如缎子般的青丝刷地滑落,很快披散开来。   茶楼之中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七宝一愣,忙举手抱着头,就听管先生笑道:“你不是男子,自然不是张府的什么书童了,不如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靖安侯惊怒之下闪身上前:“放肆!你太无礼了!”   管先生双臂抱在胸前,笑道:“侯爷,我听说贵府的九爷所娶的媳妇,是京内头一号的美人儿,不知道跟你身后的这位美人比起来,谁高谁低?” 第126章   包括陈御史在内的众人都惊呆了。   陈寅因为一心都在茶道上,竟未曾留意别的,更加无法想象自己先前竟输在了一个少女的手上。   又听到管先生特意提到了张制锦的夫人,陈寅毕竟不是蠢的,仔细看了七宝半晌,又想起上次亲眼所见张制锦带着七宝之时、两人亲昵的举止,这才明白原来不是什么娈童。   陈御史心中震惊之余,如梦似幻,说不出的什么感觉。   靖安侯听管先生如此说,脸上愠红道:“阁下如此轻狂,是不把本侯放在眼里吗?”   管先生笑道:“哪里,我自然十分敬重侯爷,令公子少时成名,天下皆知,如今又在朝中风生水起,谁见了侯爷不得敬重三分?”   靖安侯冷笑了声:“闲话休说,既然今日的斗茶平分秋色,那咱们彼此便两不相欠,我们先告辞了!”   这会儿玉笙寒才将七宝的头发绾了起来,七宝见靖安侯拔腿往外,忙向着玉笙寒点点头,也跟着往外走去。   管先生吁了口气道:“曲终人散,我也该去了。”   他回头,深深地看了玉笙寒一眼,目光在她的纤手上停了停:“可别忘了,你的这只手可差点儿就归我了。”   不等玉笙寒回答,管先生仰头一笑,拔腿往外而去。   在他身后,两名身形高大的侍从跟聪娘相继跟上。   见这些人都去了,潘楼里才哗然一片。   有在议论说靖安侯带的那绝色女子到底是何人的,也有人询问这管先生到底是什么来历的。   还有人走过来跟玉笙寒攀谈。   玉笙寒并不理众人,只抬头看向二楼。   二楼栏杆处,静王赵雍向着她一笑,示意她上楼。   玉笙寒犹豫了会儿,正要转上楼梯,突然听到外头急促的马蹄声响!   ——   管先生才出潘楼,随从将马儿拉了过来。   正要上马,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从长街上响起。   一瞬间,两边的街头上各自涌出许多人马,仔细看服色,有的是五城兵马司的人,还有的竟然是镇抚司的装扮,卷地潮水般往这边而来。   管先生眯起双眼,岿然未动。   他的两名侍卫却紧张起来,忙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侧:“主子……”   这会儿潘楼之中的茶客,走的快的已经离开了,还有一些意犹未尽,坐着彼此闲话的。   听说镇抚司的人在外头街上,大家都不知发生了何事,胆大的涌到门口窗边往外打量。   靖安侯因出来的早,正送了七宝上车。   忽地见有镇抚司的人赶来,他不明所以,一时止步回头。   七宝在马车中才坐定,听到外头的动静,便撩起帘子往外看去。   先是看到靖安侯站在原地不动,七宝才要问,谁知一抬眼的功夫,竟看到许多人马当街而来,而领头的一个人,竟然正是裴宣。   七宝睁大双眼,心想:“裴大哥怎么在这儿?”   裴宣却并没有看见七宝。   永宁侯人在马上,缓缓从缇骑之中踱了出来,两只锐利的眼睛打量着管先生:“管凌北,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跑到京城里来,你真当镇抚司的人都是死的吗?”   管先生则一笑道:“怎么了,这京城我不能来吗?我自然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裴宣道:“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七宝在车中听到“管凌北”三个字,心头一动,这个名字十分熟悉,而且入耳就有种不大好的感觉,便竭力回想是在哪里听见过。   靖安侯眼看此情此景,已经知道是镇抚司缉拿要犯,当下不敢再看热闹,忙催促下人即刻赶车离开。   这会儿那马车才一动,那边管凌北突然打了个唿哨。   拉车的马儿听了,不知为何,躁动地在原地踏了几步,然后掉过头来,竟向着管凌北的方向奔了过去。   靖安侯正翻身上马要随车而行,谁知一转头马车没了!靖安侯大惊回头,吓得魂飞魄散。   七宝人在车内,并不知道外头是怎么样,只觉着马车突然急转弯,把她晃的从车内这边儿滚到了对面。   正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外头一只手臂探了进来。   七宝还没反应,人已经给生生地从马车内拽了出来。   管凌北擒住七宝,人从车辕上轻轻跳下地,笑道:“都别过来。”   这一招大出众人意料。   本以为管凌北被围住,插翅难飞,在他打唿哨的时候还不知他将如何,没想到靖安侯的马车竟不偏不倚转了过来。   裴宣察觉管凌北的意图之时已经晚了,这人闪电般掠上马车,赶车的车夫来不及反抗,就给他揪着脖子扔在地上,同时右臂一探捉住了七宝。   裴宣本已经快冲到车边儿,见救援不及对方警醒,便按着腰刀站住:“管凌北,你要干什么?”   管凌北笑道:“没什么,只不过是捉一个可靠的肉盾罢了。裴大人,你该知道这孩子是谁吧?”   这会儿靖安侯早从马上滑了下来,气急败坏地叫道:“你这混账……快放了她!”   管凌北笑道:“侯爷别急,等我安全出了城,自然好端端地原物奉还,在此之前,你最好让这位裴大人退开。”   靖安侯凛然。   他转头看向裴宣,望着裴宣冷漠的神情,——裴宣三番两次跟张府不对付,如今又是这幅冷若冰霜的模样,靖安侯还没开口,就觉着希望渺茫。   “永宁侯……”不管如何,靖安侯还是想试一试。   “侯爷,”不等靖安侯说完,裴宣淡淡道,“我奉命擒拿这关外作乱的贼寇,请侯爷退开,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   裴宣说了这两句,自始至终都没看靖安侯一眼,只盯着面前的管凌北。   靖安侯倒吸一口冷气。   裴宣按着腰刀,上前一步。   锦衣卫环绕在他身侧,见他上前,便也跟着步步逼近。   管凌北见势不妙,眯起双眼:“裴大人,当真不肯怜香惜玉?”   说话间,管凌北手上微微用力,在七宝的左臂上捏了一捏。   他的手法很是巧妙,顿时便将七宝的左臂捏的脱了臼。   七宝从没受过这种苦楚,猝不及防,顿时疼的叫了出来,那泪也像是秋日的雨一样,纷纷洒落。   靖安侯情不自禁地也跟着大叫一声。   裴宣脚下一顿,但脸上依旧漠无表情:“你好歹也是一方霸主,做这种事是不是太可耻了?”   管凌北不以为然地狞笑道:“我的手上沾满了千万人的鲜血,多一个小女子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正在此刻,从裴宣相反的方向又有一队人马赶来,为首的一人快马加鞭,不等马儿刹住就急跳下地,大步往这边奔来。   前面的锦衣卫跟五城兵马司的人见状,忙让开路。   世子赵琝冲到跟前儿,一眼看到七宝脸色惨白,泪珠滚落,给一个彪形大汉擒在身边。   “七宝……”赵琝失声叫了起来,身不由己要往前。   裴宣将他拦住。   赵琝回过神来,攥着拳厉声喝道:“你、你这大胆狂徒,死到临头了还敢这样狂悖,还不快放了她!”   “原来是康王世子,”管凌北将他扫了眼,道:“世子殿下这般着急,那就让镇抚司的人撤离,容我好好地出城再说。”   赵琝愣住。   裴宣却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这是不可能的。管凌北,你最好乖乖地束手就擒。”   此刻七宝虽然忍痛尽量不出声,但泪珠却止不住地从眼中滚落,身子抖个不停。   赵琝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恨不得立刻好生安抚她。   又听裴宣如此说,赵琝回头道:“这混账、会伤了七宝的。”   裴宣说道:“世子,咱们的职责是拿住这逆贼,如果因此而放跑了他,咱们都要获罪。”   赵琝一怔之下,转头看向管凌北跟七宝,却见七宝雪着脸低着头,一动不动的,却像是疼的晕了。   赵琝咬牙道:“获罪就获罪,如果皇爷爷降罪,我会担着……”   裴宣瞥他一眼:“世子,今日虽然是世子跟我同行,只不过康王殿下有命,一切听我的。”   赵琝大惊:“你说什么?”   裴宣目视前方:“而我要不顾一切,拿下此人。”   赵琝没想到他这样无情,叫道:“我不许!”   裴宣一声不响,神情执着。   那边儿管凌北自然将两人的对话听的明白,看着赵琝满面忧急的样子,他仿佛猜到了几分,笑说:“世子殿下,你竟然连一个臣子都降服不了?”   赵琝眼中透出怒色,却无计可施,情急之下竟把腰间的刀拔了出来扔在地上,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该知道挟持我比挟持她有用,你自管带了我去,别为难一个女流之辈。”   裴宣皱眉看他一眼。   管凌北笑道:“世子殿下,你为何如此单纯,性命攸关,自然是要做有利于自己的选择。世子身手了得,我如何能拿得住?”   赵琝握紧双拳,红着眼睛看向七宝。   “那我呢?”正在剑拔弩张的时候,是玉笙寒匆匆自潘楼内走出。   管凌北目光一动,并不做声,只暗将七宝扣的更紧了些,七宝闷哼了声,却仍不挣扎。   玉笙寒见状止步,缓声道:“管先生,方才大家斗茶论道,何其和睦,又何必弄的这样?我的妹妹不经吓,不如就让我来换了她,如何?”   “你?”管凌北有些意外。   七宝给管凌北伤了左臂,整个手臂不能动,无力地垂在身侧,本来疼的冷汗跟泪珠交织在一起,整个人也有些不太清醒。   直到听见玉笙寒的话,七宝才微弱地开口:“不行的,玉姐姐……”   管凌北听了她如此呼唤,不由笑道:“我还以为呢,差点看走了眼……果然也是个美人儿。这京城的女子倒也够味的很。”   玉笙寒看着七宝苍白的容色,勉强一笑道:“似阁下这般的大英雄,何必为难她一个小女孩儿,你放了她,我保证乖乖地跟你走。”   潘楼之中,静王赵雍先前也已经下楼,听到这里实在忍不住:“玉娘!”   玉笙寒却并未回头。   管凌北目光闪烁地看着玉笙寒,喉头一动。   但他毕竟是当世枭雄,自然知道轻重缓急,管凌北笑道:“虽然美人儿盛情,只不过这会儿我忙,那就下次吧!”   玉笙寒脸色一沉。   裴宣跟赵琝并没想到静王也在这楼内,都觉意外。   裴宣看一眼管凌北,确信这人不知静王身份……这还罢了。   但如此的局面,又该怎么了结?   却就在此刻,七宝颤声道:“我、我知道你……”   “知道我?”管凌北一怔。   七宝瑟瑟发抖:“你、你是关外来的……大坏人。”   管凌北挑眉,才要接口,却见七宝一抬手。   管凌北因知道七宝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掐死她,所以并未将她放在心上。   何况七宝自打给他擒住,连挣扎都弱而无力,又伤了手臂,这更让他大意了。   此刻七宝猛然挥手,管凌北不知她想如何,电光火石间,鼻端却嗅到一阵带着淡香的气息,侵入口鼻。   起初还不觉着怎么样,但很快眼前发花,整个人微微晕眩。   “你……”管凌北皱眉看向七宝,不敢相信。   赵琝站的近,见状心头一喜,又看管凌北受惊之际动作略显迟缓,他便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大叫道:“放开她!”   管凌北脑中一昏,手足无力,见赵琝来的又急又快,他心头一凛,索性大笑:“给你!”   说话间,管凌北当机立断地用力一挥,竟将七宝往旁边甩了出去。   赵琝虽然距离近,但毕竟武功一般,加上管凌北扔的很快,赵琝自知救援不及,一时胆战心惊,大叫一声:“七妹妹!”   七宝昏头昏脑地,不辨东南西北,腊月天寒地冻,地面何等的坚硬,若是碰上去自然性命不保,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有道身影及时掠了过来,张手将她牢牢地拥住。   七宝撞在这人的怀中,惊魂未定,这人将她紧紧一抱,却又迅速放在地上:“退后!”   这声音……七宝定睛看时,才见原来是裴宣!   原来方才就在管凌北手脚酸软的时候,裴宣一马当先纵身掠了过来,锦衣卫随着纷纷扑上。   管凌北见自己被围,自知无法逃脱,便索性用这一招声东击西。   果然裴宣见势不妙,只得先去救七宝。   裴宣救了人便放手,这时靖安侯,玉笙寒跟赵琝齐齐地赶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扶住了七宝。   七宝见了三人,却单手拉着玉笙寒,流泪道:“玉姐姐!”只叫了一声,就疼的晕厥过去。   玉笙寒当机立断地将七宝抱了起来,先退回了潘楼里。   这边管凌北顺势在地上抄起两团雪在脸上抹过,同时张口狠狠地嚼入嘴里,冰凉的雪在脸上擦过,又顺着喉头滑入,暂得了几分清醒。   管凌北大笑数声,顺势拍飞两名锦衣卫,他的两名侍卫见状也即刻动手。   正在大杀四方准备逃之夭夭,裴宣已经横刀又跃了上来。   有锦衣卫相助,裴宣如虎添翼,相斗之中秋风扫落叶般一刀横掠。   管凌北闪身躲开,却不料裴宣乃是虚招,刀锋一转,从上往下兜头劈落下来。   这招甚是利落,势若雷霆,可是以管凌北的身手本是能躲过的。   谁知偏偏那蒙汗药正是药性发作的时候,先前因为吃了两口雪才暂时缓和,如今这生死攸关之时,管凌北微微恍神,裴宣的刀锋已经砍到了眼前。   高手过招,争的就是片刻。   耳畔有人大叫了声:“爷!”   原来是聪娘奋不顾身扑了过来,却给两名锦衣卫拦住,狠狠地踢到在地。   管凌北勉强定了定神,心头生寒,弯腰后退。   但裴宣的刀毕竟不是吃素的,管凌北只觉着面上剧痛,鲜血狂喷出来,整个右眼顿时通红一片不能视物。   裴宣得手,顺势一脚踹中了管凌北腰间,身后的锦衣卫猛虎般涌了上来,将管凌北摁倒在地。 第127章   裴宣一鼓作气将管凌北拿下,见锦衣卫将他拉拽着五花大绑起来,才略微松了口气,暗自调息。   地上管凌北因为蒙汗药力发作,又加上给裴宣重伤了脸,昏头昏脑,无法反抗,却在给锦衣卫拉起来的时候恶狠狠地看向裴宣。   虽然已经陷于困境,看似狼狈,但管凌北却仍是丝毫的惧意都没有,就像是受了伤的虎狼,反而更加露出了狰狞嗜血的面目。   裴宣瞥着他,淡声道:“看样子,你是没本事走出京城了。”   管凌北回望着裴宣,寻常之人重伤如此的话早就昏死过去,他却仍是如此强悍,听了裴宣的话,眼神中透出慑人的戾色,仰头哈哈地大笑了数声。   裴宣那一刀从他的额头一直划到了颧骨部位,甚至伤及了他的右眼,此刻管凌北整张脸都血肉模糊,那鲜血早也淌入了口中,如此一笑,雪白的牙齿上沾满了血,看着更加可怖了。   虽然裴宣胜券在握,但仍不禁为他的悍勇而微微动容。   裴宣将手上的刀送入鞘中,吩咐锦衣卫:“仔细,加派人手将他关入诏狱。”   众人领命,又在管凌北身上加了一重锁链,押着去了。   跟随管凌北的两名随从,却都在方才的拼斗之中重伤身亡,只有一个聪娘,也给锦衣卫一并带走。   裴宣本是该随着车队回镇抚司的,这会儿却站住脚回头看向潘楼。   他略迟疑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正要转身离开,却见静王赵雍从楼内走了出来。   裴宣一看赵雍才想起他也在此,自己不知为何竟忘了……当下忙上前行礼。   这会儿管凌北已经给拉走了,只剩下地上的血迹,跟路边上的雪红白相映,触目惊心。   这会儿裴宣单膝跪地:“不知王爷也在这里,惊了王驾,臣甚是惶恐。”   “不知者不罪,何况裴指挥是奉命拿贼,自然不能耽误了正经差事,”赵雍早俯身探臂将裴宣扶了起来,又温声盛赞道:“裴指挥着实劳苦功高,方才若不是你,只怕就要让这贼人逃脱了。”   裴宣道:“裴宣愧不敢当,只是尽力办差而已。”   赵雍说道:“先前我隐约曾听康王殿下说过……要捉拿什么巨贼,因为事关机密,我也并没有去打听。想必就是这人了?”   管凌北是关外异族人士,响马出身,行事狠厉。   后来渐渐势大,吞并了无数小部落,降服的便招纳,反抗的则一概毫不留情地斩杀,屠村灭族,也不过是寻常之事。   渐渐地竟让他成了气候,俨然如同关外之王一般。   所以在关外一带,一旦提起管凌北,简直叫人闻风丧胆。   朝廷下令擒拿他多日,但他行踪飘忽不定,很难追击。   且管凌北自己武功高强,手下的人也都是心狠手辣、死心塌地效忠之辈,要拿住他十分不容易。   镇抚司是在月前得知管凌北入京的,之前踏破铁鞋、千军万马都拿不到的人,突然送到了鼻子底下,如果还不能捉住他,那朝廷颜面何存?   所以康王秘密支会了镇抚司,指定裴宣处理此事,别的人竟丝毫也不肯透露,生恐走漏了消息,打草惊蛇,把管凌北吓跑了。   镇抚司紧锣密鼓撒下网去,经过大半个月的缜密追查,才查到了管凌北的踪迹。   斗茶本是起源于京城,京城中人喜欢的事情,流传天下,所以天下各地也自喜欢。管凌北虽是关外异族之人,但也不可免俗地好上此道。   只不过土族民风彪悍,原本风雅的斗茶,到了他们的手中,不免也变了滋味。   裴宣原先只知道管凌北曾现身潘楼,后来听闻是跟靖安侯有约,虽然诧异,但毕竟拿人要紧,又因管凌北为人狡黠非常,所以裴宣事先一点儿也没有跟靖安侯通气儿。   倒是靖安侯带了七宝前来这一节,着实让裴宣意外。   幸而有惊无险,仍是顺利将这匪首拿下。   ——   此时裴宣问道:“王爷今日为何也在?”   静王道:“听说京内有斗茶的高手今日在此比试,本王也动了凑热闹之心,没想到竟赶上了这场大热闹。”   两人说到这里,就见玉笙寒抱着七宝从潘楼里走了出来,身旁一左一右跟着的是靖安侯跟赵琝。   玉笙寒满面忧色,低低对静王道:“殿下,妹妹的手臂伤着了,这儿距离王府最近,不如先带她去府内暂时歇息。”   赵雍忙道:“何必多言?快去。”   靖安侯在旁道:“有劳王爷了。”   赵雍道:“侯爷不用多礼,这里并不是寒暄的地方,且一块儿去吧。”   赵琝的目光一直都在七宝身上,听说要去静王府,便情不自禁地要跟上。   裴宣及时地在他手臂上一握:“世子,该回去向王爷复命了。”   赵琝猛然止步,这瞬间,玉笙寒已经拥着七宝跳上马车。   静王也跟裴宣和赵琝道了别,另外上了自己的车,靖安侯却仍是骑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前往静王府。   裴宣见赵琝仍是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他自个儿却翻身上马,握着缰绳道:“世子!”   赵琝回头对上他镇定如许的目光,终于也跟着跃上马儿。   两人往前并辔而行,片刻,赵琝说道:“我听说你之前跟威国公府十分交好,疼爱七宝如亲生妹子一般,可是今日……侯爷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裴宣淡淡道:“世易时移,何况公事当头,岂能徇私?”   赵琝回想方才那样惊险的遭遇:“侯爷是在说我公私不分吗?”   裴宣道:“关心则生乱,世子的用心虽然是好的,但是在方才那种情形下,若是妥协,以管凌北狡狯的性情,只怕更会得寸进尺,最终我们救不成七姑娘,也没办法向着皇上交差。”   赵琝垂了眼皮:“我难道不知道吗?可是……”   心里虽然明知如此,但望着七宝给管凌北挟持的模样,仿佛不管用什么东西拿去交换,他都愿意。   裴宣看着赵琝落寞的表情,不动声色道:“今日的事,不知会不会有多嘴的人向着康王殿下或皇上进言,若是王爷或皇上问起的时候,世子就说是跟我定好了的计策,我们两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声东击西,好引管凌北放松警惕然后动手拿下。——好歹今日并没有白走这一趟,且皇上跟王爷又向来偏宠世子,如此的说辞,两位应该会相信。”   赵琝心中震动,他兀自沉浸在七宝遇险的心惊肉跳之中,却未考虑到自己的失误。   今日康王特意叫他来配合裴宣,不过是想让他也立个大功罢了,若知道他几乎因为七宝而放走了管凌北,那……   没想到裴宣竟然已经替他想的如此周全,赵琝看向裴宣,眼神复杂:“永宁侯……”   裴宣回头向着他淡淡一笑:“世子不用多说。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我自己。”   赵琝叹了口气:“好吧。”   两人先回了康王府,果然康王已经得知管凌北被擒拿的消息,一时喜上眉梢。   裴宣跟赵琝入内,就按照之前商量好的又向着康王叙述了一遍。   康王更是欢喜,笑道:“好极了!管凌北在关外不可一世自立为王一般,朝廷跟他交手多次却没有占到上风,如今你们两人却将他拿下,如此一来,他那些部属群龙无首,就成了乌合之众,你们这一次做的很好,比派出千军万马还得力!”   康王赞了这句,却又问道:“对了,我怎么听说,今儿在潘楼的,还有好几个人?”   裴宣回答:“原来跟管凌北斗茶的是靖安侯,另外……静王殿下也在楼内,据说是去看斗茶的。”   康王自然早就得知了,笑问:“他倒还是这样风雅。可受了惊了吗?”   裴宣说道:“幸而当时围捕的时候,管凌北已经出了楼内。所以并没有引发更大骚乱,也未曾惊扰静王殿下。”   康王点头:“那也罢了,可见你们这差事做的很出色!”   当下康王立刻吩咐备驾进宫,要亲自向着皇帝回复这个大好消息。   康王临行之时,便叫裴宣跟赵琝一块儿跟着自己进宫面圣,裴宣忙道:“王爷,我还要回镇抚司看着那逆贼,毕竟那贼人能耐非常,一定要加倍严密看守。王爷只管带了世子进宫便是,卑职就不必随行了。”   康王要带裴宣进宫,也是抬举之意,没想到这样大的一件功劳,他却推给了赵琝。   康王不由地越发对裴宣另眼相看:“好。既然如此,你便先回去吧,好生看管那贼寇,务必不能出一丝差错。”   裴宣领命,转身退出。   康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叹道:“好个裴宣,办事妥当不说,且又不肯居功自傲,这般知情识趣,将来本王……一定要重用他。”   康王叹了声,回头看赵琝,却见赵琝若有恍惚之色,康王毕竟关心儿子,忙道:“琝儿,你怎么了?从放开就看你有些心不在焉,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赵琝才回过神来,忙道:“父王,我无碍。”   康王道:“那管凌北是杀人如麻的贼寇,本来你母妃担心,劝我不让你去冒险,但这毕竟是一件大功劳,何况我忖度有裴宣在,不至于有大碍,且你在兵马司里也历练的不错,所以才叫你一块儿,或许是受了惊吓?”   赵琝笑道:“我很体谅父王母妃的苦心。放心,琝儿很好。”   康王面露嘉许之色:“很好!就这般去见你皇爷爷,他一定会对你更加刮目相看。”   赵琝把万般思绪压下:“是。”   康王转身之时,却又喃喃地说道:“对了,今日静王也在潘楼里,按理说那管凌北应该认得他才是,按照那匪首的习性,必然不肯放过……为什么竟没为难他呢?”   ——   此时此刻,静王府中。   玉笙寒将七宝抱入内室,便叫太医来诊看。   七宝的手臂因为脱臼,左臂已经肿了起来,稍微动一下就疼的钻心,幸而她先前已经疼的晕了过去,这样倒也好。   本来玉笙寒可以试着给她恢复的,但是七宝生得娇嫩,手臂细腻如白藕,又像是玉雕而成的,一看便透着些不堪折磨的脆弱,且又因为肿着,更显得可怕,简直不像是脱臼,而像是骨折了似的吓人。   连胆大如玉笙寒也不敢随意造次,生恐反而弄的更糟。   幸而那太医很快赶到,入内见是这般情形,也吓的胡子乱颤眼皮抽搐。   费了好一顿琢磨,老太医满头大汗,终于小心将七宝的手臂复位,擦着汗道:“这若是再耽搁下去,血液不畅,这条手臂就危险了,只是如今虽然复原,仍是要小心些,三五天内不可任意乱动,老朽再开两幅药方并外敷的药,叫人一并送来王府。”   外头静王赵雍跟靖安侯正在等消息,听了这话才各自放心。   原先两人虽然在厅内坐等,但都无心言语,直到此刻,各自松了口气,赵雍才问靖安侯道:“侯爷怎么竟然带了少奶奶出来了?”   靖安侯赧颜:“一言难尽,本以为讨了个大便宜,又知道儿媳妇会斗茶,所以才偷偷带她出来,没想到却飞来横祸。”   赵雍笑道:“侯爷也算是醉心于茶道了。”   “惭愧的很,”靖安侯老脸飞红:“以后再也不敢如此了。”   因为见七宝的手臂已经好了,靖安侯便想告辞。   赵雍说道:“侯爷不必着急,实不相瞒,先前跟少奶奶亲近的,是我的侍妾玉娘,我今日也是听说有热闹,才带她去看的,倒是跟侯爷不分彼此。”   靖安侯哑然。赵雍笑道:“侯爷且坐片刻,也让少奶奶歇息歇息,横竖有玉娘她们看着,不会有碍。而且锦哥儿那边,我已经派了人去告知,只是先前内阁有事他不得脱身,这会儿估摸着该散会了,想必他脱身后即刻就会赶来。”   先前一行人回府后,不多会儿消息传遍府中。别人倒也罢了,周蘋因为听说了受伤的是七宝,忙赶了过来,这会儿正跟玉笙寒一块儿在里头照看着七宝。   靖安侯虽然不担心七宝了,可听说张制锦会来,却又不安起来。   赵雍道:“毕竟今日出了这样的大事,要瞒是瞒不住的,侯爷觉着呢?”   靖安侯硬着头皮说道:“王爷说的是。”   静王赵雍安抚了靖安侯,里头七宝却终于缓缓地醒了过来。   七宝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经来了静王府,睁开眼睛的时候,先是看见玉笙寒的脸,然后却是周蘋。   七宝愣了楞:“玉姐姐……三姐姐?”声音却是沙哑且微弱的。   周蘋看着她苍白虚弱的容色,眼中泪光闪烁,两滴泪便掉了下来,又忙掩住口转过头去。   玉笙寒却向着七宝一笑:“醒了?醒了就好了。”   “我是……在静王府吗?”七宝眨了眨眼,突然道:“那坏人呢?”   玉笙寒点头:“是在王府。你放心,那坏人已经给裴指挥使押到镇抚司去了。”   “真的吗?”七宝微怔双眼,“真的把他捉住了?”   玉笙寒笑着点头:“当然,这还多亏了七宝机灵呢。”   七宝见她笑的令人舒服,又夸自己,便忍不住也露出了笑容:“我也没有做什么啦。”   这会儿周蘋拭干了泪转回头来,却敛了笑皱眉道:“你还当是真的夸你呢,本以为出嫁了可安分些,怎么反而更闹出来?如今人尽皆知的……”说到这里,忙打住了,只道,“今儿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算?只怕老太太那边儿也知道了消息,不知怎么替你担心呢。”   管凌北摘了七宝的帽子,话中有话,茶楼中自然有人猜到七宝的身份。   何况在茶楼前那一场大闹,赵琝亲口叫过“七妹妹”,那些耳聪目明的人当然都听见了,这会儿只怕流言蜚语又满城乱飞。   七宝才醒来,更没想到这一层,不禁大惊。   周蘋却又叹了声,安抚道:“你放心,我先前已经派了人去国公府,跟夫人说过你在这里好好的了。”   七宝的心才悬起来,又妥帖放下,忙讨好地一笑:“我就知道三姐姐是最能干的。”   周蘋白了她一眼,见她脸上还有些汗意,便拿了帕子轻轻地给她擦拭:“你呀,到几时才能让人不操心呢?我看是永远不能的。”   玉笙寒见她两人姊妹情深,她便不语,只默默含笑。   七宝看向她:“玉姐姐,我公公呢?还有……裴大哥有没有受伤?”   玉笙寒道:“靖安侯在外头,王爷在同他说话,至于裴指挥使,你且放心,他毫发无损。”   七宝缓缓吁了口气。   这会儿侍女送了汤药上来,周蘋因行动不便,玉笙寒便道:“我来吧。”说着亲自接了过来,一勺一勺地喂七宝喝了。   七宝喝了药,却又想起一件事来。   她不敢贸然说出来,脸上就流露踌躇的神色,玉笙寒看在眼里,便对周蘋道:“娘娘身子重,又在这里守了半天,只怕已经劳累,如今七宝无碍,不如且先回去歇息片刻。”   七宝忙也说:“三姐姐,你快休息去吧,我已经没事儿了。”   周蘋果然有些累了,且先前听说七宝出事,不知何故,也吓了一跳,这会儿隐隐觉着肚子有些疼。   听两人这样说,周蘋便顺势起身,先回院中歇息了。   等周蘋去了,玉笙寒又屏退了侍女,才问七宝:“你想说什么?还要避开侧妃娘娘?”   七宝道:“玉姐姐怎么看出来的?”   玉笙寒道:“你的眼神骨碌碌的看着我,一副要说什么的神气,却又扫一眼侧妃,便又迟疑起来,我岂不知?”   七宝才说道:“玉姐姐,你、你能不能派人去镇抚司送个信儿?”   玉笙寒问道:“什么信儿?”   七宝的左臂仍是隐隐作痛,无法自由动作,右手却微微握紧,她深深呼吸,才说道:“玉姐姐,你派个可靠的人去镇抚司,悄悄地告诉裴大哥一声,一定要好好地看紧了那个管、管……”   “管凌北,”玉笙寒笑说:“这个还用你特意叮嘱?裴侯爷是最精细的人,绝不会疏忽大意。”   “不是的,”七宝微微摇头:“这个管……他不是寻常的人,如果让他逃了,他、他会……”   玉笙寒问道:“他怎么怎么样?”   七宝屏住呼吸说道:“他会祸乱天下,危及朝廷的。”   玉笙寒眼神一动:“你说什么?”   七宝的眼前则是火光闪烁,有人影奔走逃窜。   耳畔不知是谁的凄厉呼叫:“快逃啊,北贼兵临城下了!”   七宝说道:“是真的,玉姐姐,他是大坏人。你快派人去告诉裴大哥,一定要好好地关着他。”   玉笙寒自然看得出,七宝不是因为太害怕管凌北所以这么说,相反,她虽然不知七宝为何如此“预言”,却看得出,七宝是认真的。   正在这时侯,外头一名侍女入内,躬身说道:“王爷派人来说,张侍郎大人到了。” 第128章   张制锦在出宫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康王带了世子赵琝进宫面圣。   他往旁边退后一步,躬身行礼。   康王问道:“侍郎怎么还在宫内?莫非府内还无人来报吗?”   张制锦道:“王爷所说的莫非是潘楼之事?”   康王颔首:“你已经知道了?唉,说来也是误打误撞,没想到在缉拿北贼的时候,会遇到靖安侯跟贵府的少奶奶。幸而有惊无险,侍郎不必焦急。”   张制锦的脸上自然没有半点焦急的表情,也简单地回答了一声“是”。   赵琝在康王身后,把他脸颊上那两道还没愈合的伤痕死死地看了半天,闻言道:“张大人好像一点儿也不为侯爷跟七宝担心?”   “先前静王殿下派人来告知,说是已经接了父亲跟内人去了王府。多谢世子关心。”张制锦波澜不惊地回答。   赵琝冷笑道:“果然,不是当场看着,就不会知道当时的情形何等险要,自然就不会挂心。亦或者……当初用尽手段得到了,现在大概也是‘不过如此’了吧。”   张制锦淡淡道:“世子恕罪,我并不懂世子的意思。”   康王笑道:“琝儿,怎么好管侍郎的家事?还是说世子妃又跟你抱怨……侍郎委屈了她妹妹之类的话?让你也替七姑娘不平起来了?”   赵琝自然知道康王是在提醒自己不可过分,于是便低下头。   康王才对张制锦说道:“罢了,侍郎且快去吧,毕竟是弱质女子,只怕受了惊吓了,需要好生安抚才是。”   张制锦躬身谢过,转身大步往外去了。   康王也不耽搁,继续迈步往前。   只有赵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背影,心中愤懑异常:偏偏是这个人得到了手,可他好像一点也不在乎七宝。瞧瞧,如今连往外走的步伐也是这样沉稳不乱。   赵琝想到七宝被管凌北挟持的模样,心隐隐揪痛,替七宝不值的同时,又不免加倍怜惜。   正在胡思乱想,便听到前方康王轻声说道:“琝儿,你虽然大有进益,但仍是按不住脾气。”   赵琝心头一凛,忙紧走几步跟上:“父王?”   康王目光直视前方,不远处就是皇帝的寝宫了,仿佛只差一步之遥。   康王嘴角微挑,轻声道:“你的心思,父王怎么会不知道?只不过这会儿不是外露的时候。直到那一天……咱们可以掌控天下的时候,莫说是一个女人,要什么得不到呢?”   ——   静王府。   静王赵雍听了通报,见张制锦进门,便笑道:“你别急。七宝无事。”   张制锦瞥向一边儿的靖安侯。   靖安侯坐在静王的下手,此刻便低了头,竟是不敢面对张制锦的目光。   张制锦向着静王行礼:“多谢殿下照看。”   静王道:“我也是正好儿赶上了,只是不许你为难七宝,毕竟谁也想不到会横生事端。而且今儿能拿下管凌北,有一半儿也是七宝的功劳。”   靖安侯听到这里才说道:“王爷说的很是,虽然……事出突然,但好歹最终化险为夷了。”说话间就瞟向张制锦,想看他的反应。   张制锦这次却不看靖安侯了,只沉声说道:“王爷,我想带七宝回府。”   靖安侯见他不理自己,便悻悻地又转开头。   静王道:“我派人进内告诉了,且看看她醒了没有,恢复的如何。之前太医来看过,说是那胳膊……咳,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要仔细保养个十天半月的才妥当。”   张制锦点头:“多谢王爷。”   这会儿里间侍女来报:“张少奶奶已经醒了。”   静王起身:“我带你们进去吧。”   静王亲自领路,引着张制锦跟靖安侯往里而行。路上靖安侯几次偷瞄,却见张制锦脸上并无表情。   靖安侯不禁在心底叹了口气。   玉笙寒的房中,七宝因听说张制锦来了,早挣扎着要起身。   她的左臂仍是动弹不得,玉笙寒只好小心扶着她下地,期间不免牵动了伤处,疼的七宝嘶嘶呼气。   玉笙寒见状笑道:“以后再跑出来的时候,就想想这份疼,长长记性也罢了。”   七宝突然问:“玉姐姐,之前在潘楼里,你为什么要跟那管……赌手呢?你知道我多害怕输了害了你?”   玉笙寒笑道:“我说了啊,一只手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七宝定睛看她:“十指连心,何况是一只手?玉姐姐为什么这么说?”   玉笙寒对上她清澈如明溪的眸子,本是能够一笑遮掩过去的话题,此刻她却不想违心搪塞了。   玉笙寒缓缓一笑:“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所以现在,莫说是一只手,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不觉着疼了。”   她的声音很低,很轻,若是稍不留神,几乎就听不清楚。   七宝却听得极为清楚。   “玉姐姐……”   看着玉笙寒的笑,这笑容很淡,仿佛没有任何感情在内,又好像有千万种感情在其中。   瞬间,七宝的心头竟有一种奇异的感应:感同身受。   玉笙寒却又一笑:“罢了,说这些做什么……”   “我知道。”七宝轻声说。   “你知道?”玉笙寒诧异地看她。   “我知道,我明白,”七宝的眼圈发红,泪光隐隐,声音也有些颤,像是怕玉笙寒不信一样,“我真的懂。”   玉笙寒的眼中流露出惊疑的神情,但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眼角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的时候,门外脚步声响。   是静王带了靖安侯跟张制锦来到了。   玉笙寒忙转开头,极快地呼吸了数次,才将心头的微澜压下。   再回头的时候,她的脸上笑的恰到好处,已经又是那种仿佛世间万物都不放在眼中的神情。   此刻七宝回头,见静王先走了进来,她来不及行礼,就看见了静王身后的张制锦。   是她熟悉的脸跟神情,除了腮上那两道醒目的痕迹。   七宝一看便心生愧疚,早身不由己地往他跟前走去:“夫君……”   听了七宝如此称呼,张制锦漠然无情的眼中隐有微澜。   但是当他看到七宝吊在胸口手臂的时候,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七宝看出他不高兴,便举起右手握住他的手臂:“夫君……”   张制锦垂眸。   七宝只盯着他的伤处,很是心疼,又很自责,便小心翼翼地问:“还疼吗?”   此刻静王站在玉笙寒旁边,靖安侯站在两人身侧,眼睁睁看着两人的相处,直到听见七宝这样问,不觉都大为惊啧。   玉笙寒忍不住道:“傻孩子,明明是你伤着了,怎么却问侍郎?”   静王笑道:“可见七宝一心都记挂着锦哥儿呢。把自个儿的痛都忘了?听太医说,手臂肿的不成样子。”   七宝忙摇头:“已经不疼了。”   张制锦听到这里,那眉头紧紧地蹙起,却又淡淡地说道:“别说了,先回府。”   静王忙道:“何必这样冷口冷面的,你这样会寒了小七宝的心呢。”   张制锦倾身:“多谢王爷,我先带她回去了。”   玉笙寒却对七宝道:“小傻瓜,别只顾惦记着他,也不用在乎他说什么,横竖先把自个儿照看好了再说。”   七宝不知该不该答应,张制锦已经后退两步,转身往外。   七宝见状才忙跟上,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玉笙寒,小声说道:“玉姐姐,我方才跟你说的话……”   玉笙寒含笑扬首:“我记住了。去吧。”   七宝这才放心转身。   但她毕竟有伤,行动不便,眼见张制锦将出门,便着急叫道:“夫君等等我。”   才勉强追到门口,张制锦却已经止步:“站着。”   七宝还没反应过来,张制锦已经抬手将她轻轻地侧抱起身,且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她的左臂。   张制锦把七宝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出门而去。   背后靖安侯在后面目瞪口呆,只好急匆匆地跟静王行礼告退。   等他们都去了,静王才笑道:“你瞧瞧他们两个人的相处,是不是很有趣?”   玉笙寒道:“可惜。”   “可惜什么?”   玉笙寒道:“可惜我不是男子,不然的话,一定要把小七宝抢过来,自个儿好生疼爱着。”   静王笑起来:“你是替七宝不平呢?”   玉笙寒若有所思道:“倒也不是不平。也许是因为太喜欢这孩子了,不舍得她受丝毫委屈。”   静王“嗯”了声:“七宝很干净,她身上有种令人情不自禁会去喜欢的东西,当初……”想到当初七宝“投怀送抱”之举,静王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只问道:“她方才说什么叫你别忘了?”   玉笙寒眼神闪烁,道:“这是我跟她之间的秘密。”   静王笑道:“连我也不能说吗?”   玉笙寒笑而不答。   却在此刻,外头侍女来道:“王妃说是身上有些不太好,请王爷过去。”   静王皱皱眉:“这次又是怎么了?”   原来自打孔春吉有了身孕后,不知为何竟甚是娇弱起来,三天两头地派人请静王前去,而且时机选的非常之好,要么是静王在周蘋房里,要么是静王在玉笙寒这边儿。   玉笙寒似笑非笑地说道:“王爷快去吧。毕竟子嗣要紧。别让王妃不高兴。”   静王将她的手握了一把:“我待会儿再来。”   ——   且说张制锦抱了七宝出门,纵身跃上马车,也并不将她放下,到了车内仍是抱在怀中。   靖安侯因为迟了一步,出门的时候,却见那马车已经往前驶去。   自个儿居然是给扔下了。   靖安侯看着马车远去,简直匪夷所思:“这逆子……是真的生了我的气?”   可毕竟自知理亏,侥幸的是,今儿虽然凶险异常,如今的局面却并不算太坏。靖安侯只得自己悻悻地上了马,孤零零地也往张府而回。   前头的马车之中,七宝给张制锦抱在怀中,抬眼就能看见他的脸近在咫尺。   七宝忍不住伸出右手去摸他的脸颊,想碰碰他的伤,又不敢真的碰到。   正在反复试探之中,张制锦皱眉道:“别乱动。”   七宝吓的一颤,片刻,才又小声问道:“到底疼不疼了?”   张制锦虽是不耐烦的样子,却回答:“不疼。”   七宝听他回答,便露出笑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张制锦斜睨她:“不敢什么?”   “不敢再打伤大人了。”   张制锦听她又叫自己“大人”,便冷哼了声:“是吗?”   七宝听出他是不信,于是又举起右手:“我对天起誓。”   张制锦喝道:“别乱动!你难道不知道疼?只管问我做什么?”   七宝眼珠一转,倒也听出他是关心自己之意,当下心头一喜,便说:“之前才伤着的时候,疼的晕了过去,现在已经好多了。”   张制锦听到“疼的晕了过去”,皱着眉长叹了声:“你是从来都不长记性,下次还能再闹出什么,我竟想象不到。难道要把你捆起来放在我身边儿,你才安分?”   七宝嘻嘻笑了起来。   张制锦气道:“你还笑?”   七宝才说:“我知道夫君是担心我的。”   “我看你是不知道。要是真知道,就不敢这样胡作非为了。”   七宝无视他的冰冷脸色,柔声软语地说道:“夫君,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怪公公,这一次,是我答应公公的,因为他帮岩儿把那门亲事给解决了,却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张制锦嗤之以鼻,冷笑道:“真看不出,你跟他倒是臭味相投。”   七宝嗤地又笑了起来。   张制锦恨的咬牙切齿:“你再敢笑!”   七宝伸手揪着他的胸口衣裳,笑问:“难道夫君要我哭吗?”   “把手放下,”张制锦望着她盈盈的眉眼:“有时候真想让你哭出来。”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原本肃杀冷清的眸子,此刻却已经被爱恨交织的无奈笑意充溢,但他又不想让七宝看见,于是便抬眸看向别处。   七宝在意的却仍是他脸上的伤,如今见情势缓和,便又问道:“夫君,这两天,有没有人问你是怎么伤着的?”   张制锦道:“你说呢?”   七宝知道一定会有人问及,只是不知他是如何回答而已。   事实上,不仅仅是朝臣们,连皇帝也都问过。毕竟朝臣的容仪其实也是很重要的,像是这样伤了脸……如果皇帝一个不小心,可以以“御前失仪”来降罪的。   七宝好奇问道:“你是怎么应付的?”   张制锦冷冷哼了声:“自然是说给梅花刮破,难道说是给你抓破的?”   七宝想笑,又不敢大笑,忍得很辛苦,身子跟着颤动。   张制锦垂眸看着她,却见一缕发丝搭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随着动作顽皮地抖动,张制锦抬手将那捣乱的青丝抿向旁边。   他的动作如此温柔,七宝敛了笑,呆呆地看着他。   张制锦却望着她的左臂,手指在关节处轻轻地一碰。   七宝疼的一颤。   张制锦道:“还很疼?”   七宝咬了咬唇:“不打紧的。”   张制锦将她的衣袖掀开些许,却见小手臂处都红肿着。   七宝不错眼地看着张制锦,小声道:“被夫君抱着,就不觉着疼了。”   张制锦本想询问她那日提起《最高楼》,她的反应为何那样异常,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会儿见七宝如此温驯,心中不免也泛起柔情万种,便暂时按下那些不快,横竖等回府后再说不迟。   张制锦俯首在七宝的唇上轻轻地印了一下:“那亲一下呢?”   七宝脸上晕红:“也、也不疼了。”   张制锦道:“那喜不喜欢夫君这样抱着你……亲亲你?”   七宝羞的闭上双眼,过了会儿,却又特意说:“夫君要只抱着我,只……”   那个“亲”字,到底是害羞说不下去了。   张制锦哑然失笑:“当然只对着七宝……”话未说完,就仿佛面对上好的美味无法自拔一样,重又迫不及待地吻落。   正在心神荡漾之时,突然马蹄声急促,隐隐地传来许多慌乱的声响。   然后是马武的声音,隔窗沉声道:“大人,听说镇抚司那边儿出事了!” 第129章   镇抚司今日最大的一件事自然就是捉拿了管凌北,如今张制锦听说出事,心中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七宝也跟着一惊,忙问张制锦:“镇抚司里出了什么事?”   张制锦已经吩咐马武再去探听,这才得闲问七宝:“今儿在潘楼的情形到底如何,你跟我仔细说一遍。”   七宝按捺心头张皇,原原本本地把今日跟着靖安侯去潘楼一节告知了。   张制锦早已经知道了大概,听七宝说完,正在忖度,外间马武赶了回来,说道:“听说是有人试图劫狱,跟镇抚司的人打了起来,惊动了五城兵马司跟顺天府,都赶去救援了。大人,还是快些赶路回府,看这阵仗,迟了些只怕要封街了。”   七宝忙问:“劫狱,是为了那管凌北吗?”   张制锦道:“这贼人在关外无恶不作,狡狯残忍,这次他潜入京内也不知是有什么图谋,但是他绝不会带两个随从就来,他的同党知道他被拿下,自然不会坐视。 ”   本朝开国至今,国力强盛,边境异域慑于天朝之威,纷纷献贡臣服,虽然时不时有些纷争,但不过是地方祸患,朝廷也不大放在心上。   但是这管凌北异军突起,渐渐地将周围的小部落吞并,俨然形成了气候。   张制锦先前在户部的时候,每年接触到从边关发回来的文书,其中有许多要重建边城恳求拨款的公文,还有一些抚恤将士安置百姓、请求支援之类的折子,而原因无一例外是因为管凌北所率领的贼匪攻城掠地,杀害百姓,毁坏城池无数。   从那时候起,张制锦就熟悉管凌北这个名字,同时也意识到了这贼寇只怕不同寻常,如果不及早剿灭,只怕终成大患。   但是朝廷内掌事的多是文官,一个个妄自尊大,从上到下几乎都觉着管凌北只不过是个地方小寇,草莽而已,不足为惧。   再加上有一些庸官,最会欺上瞒下,所以竟没有认真对付管凌北。   直到近年张制锦入了吏部,处置了一些阿谀奉承的无能之辈,边关的情形才渐渐明朗,连连递了好几份折子,说的十分详细危急。   康王殿下见压不下了,连派了几名钦差去边城,可他所派的都是王府的亲信,也并不是懂行军打仗的,一个个都无功而返。   不仅康王不喜,连皇帝那边儿也很不高兴。   如今镇抚司将管凌北拿下,却像是雪中送炭,喜从天降,所以康王才那样兴头。   张制锦难得地跟七宝说了这么些朝中之事,七宝的担心更甚:“这些劫狱的贼人会救走管凌北吗?”   “难说。”张制锦摇了摇头,“但是镇抚司防卫森严,裴宣办事又精细,我想他们应该不至于轻易得手。”   七宝叹气,又喃喃道:“一定不能让他逃走呀。”   张制锦问道:“你是担心放走了他裴宣会落了不是,还是什么?”   七宝疑惑地看他一会儿,后知后觉地想到了:“是啊,如果管凌北给救走了,裴大哥……永宁侯他也会担干系吗?”   张制锦闻听,才知道是自己多心了,当下咳嗽了声:“那你为什么怕他逃走?”   七宝咬了咬唇,终于说道:“因为这个人、不是寻常的贼寇。放跑了他是会出大事的。”   “是吗?”张制锦微微挑眉,“为何这么说?”   七宝原本告诉了玉笙寒让她快派人去提醒裴宣,可实在没想到管凌北的人行事居然如此之快,只怕玉笙寒那边儿未必来得及。   七宝的心突突乱跳,迎着张制锦的目光:“若、若我说是梦见的,夫君会不会笑我?”   张制锦微怔:“梦见?”然后又问:“就像是你以前做那些噩梦一样的梦见?”   七宝迟疑了会儿,点点头。   张制锦对上她半带畏怯的眼神,终于说道:“夫君不会笑你,只是……你得告诉我,你都梦见了些什么?”   七宝下意识地微微缩了缩身子,半晌小声地:“是、关于管凌北吗?”   张制锦道:“当然了。不然还有什么?”   七宝似松了口气:“没有、没有什么了。”她靠在张制锦的怀中,微微定神:“我、我梦见这个人,带了很多兵马来攻打京城……京城内大家都在逃命,火光冲天乱成一团。”   张制锦盯着七宝的脸,瞧见她的眸子里写着很真切的恐惧,他本能地认定:这仿佛不止是梦而已。   但是这梦,竟跟他私心曾担忧过的不谋而合。   在张制锦觉着:如果没有人阻止管凌北,有朝一日他挥兵南下,甚至兵临城下,也未必不可能。   可就算直到如今,对朝中大多数还沉浸在醉生梦死中的文武百官而言,这种“说法”无疑是痴人说梦。   张制锦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从七宝的口中听到自己内心担忧的事情。   车厢之外,马蹄声纷杂不休,有士兵的呼喝之声跟百姓们避让的声响,不知是什么人……突然凄厉的哭叫了起来。   七宝正在凝神回忆,听到这哭声吓得脸色一变,向着张制锦怀中躲来。   张制锦撩起车帘往外一看,原来是个妇人因为躲闪不及跌在地上,大概是摔伤了,所以挣扎着喊叫。   “别怕,”张制锦抱住七宝的肩头:“我在呢。”   七宝朦朦胧胧地仰头看向他,眼中有惊慌,也有迷惘。   张制锦抚着她的脸颊,在她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七宝的眸色才又清醒了几分:“大人……”   不知何故,此刻她的语气让张制锦的心里有些不踏实。   张制锦望着七宝,忽然说道:“那么,在你的这个梦中,管凌北率军兵临城下的时候,你在哪里?是怎么样?”   七宝猛然一颤,缩起脖颈把脸埋向胸前。   张制锦屏息:“七宝,告诉我实话,你到底……怎么样?”   有些奇怪,在听到七宝所说跟他心底的担忧不谋而合的时候,他第一所想的不是天下,朝廷跟百姓,而是她。   虽然七宝说是梦,也许……只单纯地是一个巧合。   但他仍是想知道这个答案。   七宝低着头,置若罔闻。   张制锦只得轻轻捏着她的下颌,让她抬头看着自己,但就在七宝抬头的一瞬间,张制锦看见她眼中满是泪水。   而在那闪闪烁烁的泪光之下,是说不出的悲恸跟伤感。   这一刻,说不出是怎么样,他的心突然狠狠地一颤。   本来他对那个答案势在必得,但是看到七宝这幅神色,他突然不想知道了。   只因为心中也因此而产生了一种无法名状的叫做“恐惧”的东西。   ……他在害怕七宝口中的一个“梦”,因为梦中的她而觉着忧心恐惧。   这是何其不可思议的事情。   ——   在快到张府的时候,果然如马武所说,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开始封街。   虽然他们的马车是张府的牌号,但仍是经历了两次停车检查。   马车在张府门口停下的时候,门口的家丁还以为是靖安侯回来了,忙迎了上来,一个个脸色略显慌张。   他们先前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在潘楼的事情早就不胫而走,传的稀奇古怪了。只是这些人也仍是半信半疑的。   直到见张制锦抱着七宝下地才知道原来并非侯爷,当下忙垂首退后。   其中一个老家丁在门首躬身打了个千,壮胆说道:“九爷回来了?先前老太太吩咐,若是侯爷回来后,叫即刻过去见呢。”   张制锦道:“知道。”说了这句,不禁也转头看向左手侧的长街。   虽然马车先行一步,但靖安侯是骑马,按理说不该落后他们才是太远才是,也许是因为听说镇抚司出事,靖安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跑去看热闹?还是因为落后这一会儿,给巡街的五城兵马司的人拦住所以耽搁了?   刹那间张制锦心头转念,但一想到靖安侯竟然撺掇七宝跟着他一块儿胡闹,又害的七宝遇险,伤的如此……便很不想再为靖安侯多操一点心。   横竖由得他性子罢了。   于是张制锦抱了七宝先行回房,七宝因听见那老家丁的话,知道张老诰命那边儿只怕憋着一口气,就担心地拉着张制锦的手:“夫君,老太太那边儿,我是不是得去看一看?”   张制锦道:“你安心在这里养伤,我替你去走一趟就是了。其他的话,就等侯爷回来,让他去跟老太太说罢了。”   七宝忙道:“夫君,不要责怪公公呀,毕竟是我心甘情愿的。”   张制锦在她额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这次就算了,下次你还跟他随便胡闹,我定然不饶。”   七宝举手抚着头,吐舌笑道:“我听夫君的,再不敢了。”   张制锦白了她一眼,因同春还在紫藤别院未曾回来,就让巧儿秀儿在旁伺候着。   正吩咐了,外间有丫鬟来报说:“老太太那边儿请少奶奶过去。”   七宝又要欠身起来,却给张制锦摁着肩头又按了回来:“让你动了吗?”   七宝只得乖乖地躺着不动:“那老太太那边儿,夫君要替我好生应答啊。”   张制锦嗤地一笑:“我自然好好说,难道要去跟人吵架?”   张制锦前脚才去了,巧儿跟秀儿忙围了过来,一边儿问七宝如何,一边又打听在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七宝只说道:“我累了,你们不要吵,让我歇会儿。”   丫头们这才消停了。   只说张制锦去了老诰命的上房,里头报说后,却有吴夫人,王夫人,李云容、张岩、张良等鱼贯退了出来。   张制锦退到一边儿,让吴夫人跟王夫人先去。   两位夫人走到他身旁的时候,吴夫人便问道:“锦哥儿,靖安侯呢,还没回府?”   张制锦道:“回大太太,父亲随后就会回来。”   王夫人笑问:“锦哥儿,今儿他们说靖安侯带了你媳妇,在潘楼里跟人斗茶,好像闹出了很大的事,可是真的?”   张制锦淡淡道:“等父亲回来,自会清楚。”   两位夫人一笑去了,李云容在两人身后,经过的时候略一停:“七宝可无恙么?”   “多谢四奶奶惦记,她没什么大碍。”张制锦垂着眼皮,漠然回答。   李云容仍旧脸色温和,张良则快嘴说道:“叔叔,听说婶子受了伤?她现在在房内么,我们正想着去看看婶子呢。”   张制锦抬眸道:“不用去了,她有些累,等歇息好了再去。”   两个丫头当然不敢违逆,忙都答应。李云容走在前头,本来私心也想去看望七宝的,可听见了张制锦这话,只得先打消了念头。   张制锦回了这些人,才进了上房。里头只有张老诰命跟贴身的侍女洪儿,另外旁边站着的却是宋氏夫人。   老诰命见了张制锦,即刻说道:“你自个儿来了?你媳妇果然很是难请,怎么,她是伤的重了来不了,还是心里有鬼不敢来?”   张制锦上前跪地请了安,道:“七宝本是要来,只是她身上有伤,少不得我来向老太太禀明详细。”   “你?”老诰命仰头一笑,“说的好像你也在潘楼一样。”   张制锦道:“回老太太,我虽不在,只是七宝已经将经过告诉了我,我说也是一样的。”   老诰命眼中透出些厉色:“你说一样?那你也能一样替她领了罪?”   张制锦顿了顿,沉声说道:“老太太是责怪她擅自出府,抛头露面吗?可是此事是父亲所为,毕竟父亲有命,七宝也不敢违背公公的意思,老太太若是要责怪,倒要先问父亲的罪。”   老诰命又笑了起来,对宋氏道:“你听听,人家说,有了媳妇忘了娘,他倒是好,有了媳妇连爹都忘了。——你为了护着她,就把你爹推出来?”最后这句,又看向张制锦。   张制锦泰然自若道:“老太太勿怪,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说的实话罢了。若是您不信,等父亲回来,您一问便知。”   老诰命沉着脸道:“我当然会问他,一个都跑不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张制锦说道:“如今街头上兵马司的人正在巡查,大概是耽搁了。”   老诰命冷笑道:“到底是耽搁了呢,还是他也觉着心虚没脸,所以不敢回来了。”   张制锦不语。   宋夫人在旁道:“老太太息怒,侯爷、侯爷虽然行事有些破格,但是……毕竟他并不知道今儿潘楼会发生这样的大事,若是知道,他自然不敢的。”   张老诰命瞥了过来,道:“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没事儿发生,他就仍旧敢了?”   宋夫人忙闭嘴。   老诰命恨恨地看着张制锦:“一个巴掌拍不响,公公胡闹,当儿媳妇的本该规劝,她倒是好,竟陪着一块儿胡闹,哼,我自然知道,原先她没过来之前,在国公府内也经常的做这些事,这一次两个人只怕是对了脾胃,一拍就和,也未可知。”   张制锦之前虽也说七宝跟靖安侯“臭味相投”,但听老诰命也这般说,心中哑然。   正要替七宝分辩,外间一个小丫头匆匆进来道:“国公府的三公子陪着他们老太太跟太太过府来了。”   老诰命很意外,可却也知道谢老夫人的来意,当下肩头一沉,叹气道:“真是成何体统,把孙女儿惯的无法无天,如今出了事,还巴巴地来探望。”   少不得先把不悦之色暂时压下,命人去请。   张制锦也退到旁边儿,这会儿宋夫人忍不住悄悄地问道:“锦哥儿,侯爷到底去了哪里?这半晌不回来,你们不是一块儿吗?”   当时张制锦因心中恼靖安侯行事不知轻重,所以出静王府的时候刻意没有等他,但心里以为他会立刻赶上来的。   此刻听宋氏问,心中略觉异样,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我派人再去看看。”   不多会儿,外头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周承沐一块儿进来,张老诰命早起身相应,少不得在脸上挤出了假惺惺的笑,握着谢老夫人的手问道:“你怎么在这会儿来了?”   老夫人笑道:“还能是为什么?难道老姐姐没听说潘楼的事儿,唉,七宝那孩子又惹你生气了吧?”   张老诰命自然是七窍生烟,可听谢老夫人先这样说出来,却也不好如何,只绵里藏针地道:“这一次倒也不止是七宝一个人的错儿,最错的是靖安侯。两个人竟跟投了脾气一样,一老一小,闹得天翻地覆了。”   谢老夫人笑道:“七宝那孩子向来散漫惯了,我替她向着老姐姐先赔个不是,都是我先前惯坏了。”   她说的如此直白,张老诰命笑了起来:“好罢了,怎么还能让你向着我赔不是?”   这会儿苗夫人也欠身含笑说道:“自然不该老太太,倒是我该向着您赔罪的。”   苗夫人还未说完,周承沐上前跪在地上,竟不由分说地向着张老诰命磕了个头道:“就让我代替太太跟妹妹,向着您老人家赔不是罢,您老人家千万别为此生恼。”   张老诰命大为意外,望着承沐跪地的样子,半晌笑道:“你们这是……倒是让我说什么呢?罢了,锦哥儿,快扶着他起来。”   张制锦过来,在承沐臂上一扶。   张老诰命微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方才锦哥儿才带了七宝回府,我本想当面儿问问七宝发生何事,没想到锦哥儿只让她好生休养,自个儿过来了。我也知道你们的心意,自然是担心那孩子,罢了,你们都去看看她吧。”   谢老夫人笑道:“到底是老姐姐,还是您最懂我的心。”   老诰命扫一眼张制锦,便叫他陪着谢家的人前去探望七宝。   往院子去的时候,周承沐忍不住问张制锦:“九爷,妹妹怎么样?”   张制锦道:“不打紧,手臂脱臼,之前在王府已经好了。”   周承沐因听老诰命说七宝养伤没过来,只担心她伤的厉害,听了这话才松了口气。   谢老夫人从旁笑说:“锦哥儿是怕七宝过来,被他们老太太训斥,所以才不许她过来的,倒不是因为她伤的如何。”   周承沐笑道:“早知道九爷这般妥帖,咱们就不用特往这边儿跑了。兵马司的人满街乱走,简直一步一卡哨,差点儿过不来。”   张制锦微微皱眉:“镇抚司那边儿还闹吗?”   周承沐说:“想必还没安生,不然的话兵马司的人不会那样如临大敌的,仿佛连城门都关了。”   张制锦跟他对答了几句,不知为什么,总觉着心里有些慌,眼见院子在望,张制锦突然停了步子。   周承沐跟谢老夫人等不知何故,承沐问道:“九爷,怎么了?”   张制锦脸色微白:“你陪着老夫人进去便是,我突然有点急事。老太太,太太,请容我先失陪了。”   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忙道:“你自去忙,不要耽搁了。”   张制锦行了礼,转身匆匆地往外走去。   承沐望着他的背影,竟看出他的脚步有些仓促:“难道是又有什么大事?” 第130章   先前锦衣卫们押送着管凌北回镇抚司的诏狱,一路上五城兵马司的沿途护送,两边也有许多百姓指指点点地看热闹。   倒也平安无事。   直到来至镇抚司门口,锦衣卫们见到了自家地盘,总算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这松懈的一瞬间,突然生出变故。   翻云覆雨,乾坤颠倒,也不过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   且说张制锦之前急急地离开了张府,不是为了别的,却是为了靖安侯。   本来靖安侯该跟在自己身后,不至于相隔太远,就算有兵马司巡查……也未必耽搁到这地步。   想到靖安侯那性子,又想到今日这般混乱的场面,以及关于管凌北的“同党”,张制锦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离开张府之后,策马奔出街头,果然不见靖安侯的影子。   张制锦忙沿路返回,路上虽有巡查的士兵,但都认得是他,于是非但不阻拦,反而纷纷让路。   眼见到了镇抚司的路口,却见街口上的兵马加倍,把所有围观的百姓们都拦在外头,竟然是不许往前一步了。   张制锦人在马上,匆匆环顾周遭,心中惶恐微乱。   此刻一名兵马司的小统领发现是他,忙来请安。   张制锦翻身下地:“前头怎么样了?”   小统领说道:“张大人,前头不能过去了,之前镇抚司拿下的那贼寇有同党来营救,彼此正在厮杀呢,我们负责在这里戒严,免得闲人误入。”   张制锦喉头一动,又问道:“你们……”   他略一迟疑,终于道:“你们可看见靖安侯了?”   那小统领愣怔:“老侯爷吗?卑职等并未见到。”   张制锦皱眉:“我要过去看看,劳烦你放行。”   小统领自然不敢阻拦,只是叮嘱:“大人且务必要小心才好。”   张制锦正要穿过关卡的时候,耳畔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锦哥儿!”   张制锦猛地回头。   在他身后数步之遥,靖安侯俨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惊喜交加地问:“你怎么也来了?”   张制锦见他全须全尾的在自己眼前,那原本狂跳的心才平静下来,只是一时不知脸上该是何表情。   靖安侯却道:“你把儿媳妇送回去了?你不看着她,怎么又跑出来了?”   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张制锦的牙忍不住又痒了起来。   他正要冷冷地回上一句然后走开,人群却又发出了惊呼之声,然后突然动了起来,大家争相逃窜。   张制锦心头凛然,忙把靖安侯一拉,避开了四散逃开的人潮。   而就在这慌乱的时候,张制锦远远地望见镇抚司门口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许多尸首,伤亡惨烈。   可最让张制锦震惊的却是眼前才发生的一幕。   靖安侯显然也看见了,他惊的脱口叫道:“是永宁侯!糟了!”   镇抚司门口,永宁侯裴宣身着飞鱼服的身影,此刻却如断线的纸鸢一般腾空而起,然后重重地往地上跌去。   ——   那些利箭不知是从哪里射来的,如此诡谲,令人防不胜防。   裴宣身边的锦衣卫们虽然尽力警惕,但是那鬼魅一样的箭却仍是出无虚发。   眼看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裴宣的心也忍不住战栗起来。   在他前方,两名彪形大汉从屋顶上跳下地,手中握着砍刀,在囚车上用力劈落。   只劈了两下,便又退后,而在囚牢里的管凌北大喝一声,双臂一振,竟然挣脱了身上的枷锁,震开了牢笼。   管凌北猛地跃了出来,势不可挡。   双足落地,管凌北剩下的完好的左眼死死地盯着裴宣。   他的双手交握,骨骼发出渗人的响动,仿佛要将裴宣也这般擒在掌心,捏做粉碎。   大敌当前,裴宣拔刀出鞘。   他虽然一再谨慎,却到底低估了这域外之王的能力,而先前管凌北因为中了七宝的蒙汗药,功力只发挥了最多三四成,这也让裴宣有些大意了。   如今见恢复来的管凌北站在眼前,从他身上散发出强烈的血腥气,不知是他身上的鲜血,还是因为经年累月杀人无数,身上天生浸染的。   连裴宣都不禁觉着心头寒意滋生。   镇抚司内的锦衣卫想出外支援,但是屋顶上的弓箭手却像是狡猾的毒蛇,每一个试图出门的锦衣卫,都给利箭死死地钉在地上。   这些都是裴宣亲手带出来的,见状心中惊痛不已,不得不扬声喝止众人,不许他们再做徒劳的试探。   在管凌北纵身飞扑过来的时候,裴宣明明手中有刀,却竟然觉着自己就像是徒手的人,在跟一只猛兽比斗。   他的反应本来已经很快,却仍是不及管凌北野兽般的动作。   管凌北一掌拍出,正中了裴宣的胸口。   他虽然受伤,但这一掌带了他的怒气,竟有七八分功力。   裴宣觉着,仿佛有千钧的大锤向着自己胸前狠狠地砸落,当即眼前一黑,整个人给震的倒跌了出去。   幸而身后两名锦衣卫副手奋不顾身地冲上来扶着他,三个人一块儿跌在地上,也亏得他们这一拦,不然的话裴宣只怕有死无生。   裴宣胸口血气翻涌,一时竟爬不起身来,心头剧痛,好像心都在管凌北这一掌之中给震碎了。   那边儿管凌北狞笑着,迈步往裴宣跟前走来。   旁边一名锦衣卫飞身上前试图拦住,不必管凌北动手,他身旁的汉子已经闪身将锦衣卫挡下。   远处的兵马司众人见势不妙,挥刀冲上前,瞬间却又给屋顶的弓箭手射翻了五六人。   裴宣突然明白,管凌北这是故意的,他故意要这样……在所有人的眼前杀了自己。   也许,是为了报复之前在潘楼之前的惨败。   迎着对方嗜血的眼神,裴宣窒息:难道……这性命今日就要葬送在这里了?   管凌北如盯着落入掌中的猎物一般,眼见要走到裴宣身边,电光火石间,有一道身影从旁边的长街口直掠过来:“且住。”   管凌北一转头,却瞧见道穿着大红官袍的洒脱身影,在肃肃飒飒的天地之间如此惊艳。   管凌北在京内已经呆了有一段时间,虽然张制锦等未必见过他,但他暗中却已经把自己感兴趣的人都看了个遍。   才一照面,管凌北便笑道:“张侍郎……啧,你的身手很不错啊。”   张制锦横在裴宣之前:“先生认得我?”   “谁不认得张制锦张大人,”管凌北的右眼已经毁了,但这可怖的伤跟他一身的匪气却更浑然天成,“早听说你少年时候仗剑四海,还有佩剑才子的雅号,怎么,你想跟我动手?”   张制锦扫了一眼屋顶上若隐若现的埋伏身影,云淡风轻道:“先生以为这是塞外吗?这里毕竟是京城,你逃不了。”   管凌北哈哈大笑:“张侍郎,如果你的身手能跟你的嘴一样厉害,我自然逃不了。只可惜你们中原人好像只有嘴上的功夫比较厉害……”   张制锦眼神淡淡地:“过奖,先生的嘴上功夫也不差。”   管凌北的笑声戛然而止,继而眯起双眼:“既然你要受死,那我便成全你!”话音未落,管凌北已经腾空而起。   裴宣在张制锦的身后看着他纵身跃起,先前自己就是伤在他这一招之下,本想提醒张制锦,但胸口一阵阵血气涌动,连喘息都觉着困难。   那边儿张制锦却已经跟管凌北对了一掌。   那红色的大袖飘扬,姿态曼妙。   跟管凌北的雷霆万钧相比,张制锦这一招却如清风拂面,仿佛完全无可比性。   但只有管凌北浑身一震,就在两人掌心相贴的瞬间,有一股温和之气自对方掌心绵绵而出。   本来很不起眼,但却像是在坚不可摧的冰山上敲出了一道裂缝。   管凌北闷哼一声,手掌一撇,踉跄倒退。   管凌北虽然强悍,毕竟中药在前,受伤在后,方才因为恨极了裴宣,盛怒之下更是用了全身力气,所以如今竟有些气力不支。   再加上他见张制锦相貌清雅无害,料想厉害不到哪里去。   谁知对方偏偏是个出人意料的狠角色。   可虽然管凌北吃了亏,但他这一掌也仍是将张制锦拍的凌空倒退出去。   屋顶上的弓箭手显然也看了出来管凌北的情形不妙,如今见得了这千载难逢的良机,利箭当机立断地破空,向着张制锦而去。   裴宣先前一直在留意,见状本要拦阻,但他受伤之余动作缓慢,便皱眉叫道:“小心!”   勉强说了这句,却觉着喉头一甜。   裴宣猝不及防,“噗”地一声,竟然吐了一口鲜血在地上!   张制锦人在空中,蓦地转身,堪堪避开了屋顶上射来的三支利箭。   靖安侯虽然远远地站着,但眼睁睁看到这一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前发黑,手扶着车门才勉强站住。   就在张制锦避开屋顶上弓箭的时候,那边儿管凌北的两名属下打了个唿哨,三匹马从街头猛蹿而出。   管凌北刹住脚步,纵身一跃翻身上马。   管凌北虽强悍但更精明,知道以自己的身体状况,跟张制锦斗下去讨不了好,何况方才不过是奇兵突袭才占了上风,而这毕竟是京城之中,等其他兵马反应过来,他们便插翅难飞。   所以他选择见好就收。   管凌北俯身马背,打马向着街头狂奔而来,口中兀自狂笑叫嚣道:“张侍郎,我跟你下次再战!”   ——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都是在目不暇给的一刹那。   管凌北对掌,后退,上马疾驰。   那边儿张制锦闪身避箭,身形还未落地,耳畔就听到马蹄声。   张制锦扬声喝道:“裴宣!”   裴宣先前吐了口血,本想起身助战,但他先前给管凌北一掌重击,直到此刻仍然无法提气。   眼睁睁看着管凌北纵马要逃走,裴宣手握着腰刀,刀尖点地要支撑着起身,却偏不能够。   正在痛恨,突然听见张制锦一声唤。   裴宣抬头,两个人目光相对的刹那,裴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下手腕轻抖,雪亮的腰刀破空而出,张制锦长袖一挥,却并不是要接那把刀。   他的手掌一抬,掌心向前,一掌拍在了刀把顶端。   那把刀刷地加速往前,竟如同势头最为厉害的长箭一样,雷霆万钧地往前而去。   前方,管凌北人在马上,纵马驰骋,觉着冷冽的北风掠过脸颊,正觉着快意非常:“让尔等看看我有没有本事离开这京城……”   一句话还未说完,背后传来了奇异的破空之声。   等管凌北察觉那物来势惊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管凌北来不及躲避,背心一凉,已经被什么刺了个正着。   一股剧痛传来,管凌北不敢相信,本能地低头看时,却见胸口处冒出了一截带血的刀刃。   那完好的左眼蓦地睁大,而鲜血,却从他的受伤的右眼中纷纷滴落。   很快,嘴角也有血涌了出来。   管凌北死死地握着缰绳,本想调息,但因为这一刀之威,好像也斩断了他的四肢百骸,竟然连多喘一口气都是奢侈。   手上也很快没了力气。   马儿仍然风驰电掣,但这杀人无数的一代枭雄,却直直地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第131章   张制锦原本手中并无兵器,谁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在千钧一发之时做出这种反应。   当时他自己明明都给屋顶上的弓箭手盯着,生死攸关,可偏偏兵行险招,且一击得手。   这势若雷霆的应变让在屋顶之上埋伏的弓箭手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管凌北从马背上跌落,那人也忍不住大喝一声,跟着从屋顶上滚落下去。   就在管凌北摇摇坠落的时候,旁边的两名护卫总算也发现了异常,两人惊骇非常,忙不迭地勒住了马缰绳,不等马儿停下就齐齐翻身跃到管凌北身边。   两人扶着管凌北大叫起来,因为惊慌过甚,用的都是让人听不懂的北边土语。   那边儿张制锦盯着管凌北,脸上仍是没有多余的表情。   裴宣半跪地上,看着张制锦闪电般出手,管凌北重伤坠马,狂喜跟震惊交织,心底的感觉无法名状。   没有了屋顶上弓箭手的压制,镇抚司内的锦衣卫们蜂拥而出,守在街侧的五城兵马司跟顺天府的人看到这样的魔王坠马,自然也都大喜过望,一个个持刀要扑过来。   就在此刻,从旁边的屋顶上有一道影子极快地掠了过来,手中还握着一把长弓,这人头上戴着银狐帽子,脸上也蒙着黑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寒冷锐利充满了煞气的眼睛。   此刻,血沫从管凌北的嘴角流出,他还有一口气在,但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蒙面人已经跪在地上,握住管凌北的手。   管凌北盯着蒙面人,张嘴艰难地说了句什么。   蒙面人身躯颤抖,匍匐在地竟向着管凌北磕了个头。   管凌北抬手在蒙面人的头顶摸了一摸,又徐徐说道:“去吧。”说了这句,那只手就无力地滑落了。   虽然没有了呼吸,但是那仅剩的一只眼睛仍旧瞪得大大的,直直地凝视着头顶的高空。   蒙面人深深呼吸站起身来,他看看地上的管凌北,目光扫过周围的官兵,突然将旁边那侍从的腰刀拔了出来。   官兵们都以为这人要垂死挣扎,顿时都停住步子进行防范。   不料蒙面人手握着腰刀,刀锋一挥,竟狠狠地砍向管凌北的颈间。   鲜血飞溅了守护管凌北身边儿的两名护卫的满脸,两个人仰头向天大吼,声音像是野兽的嚎叫。   蒙面人却不为所动,只是俯身将管凌北的头颅抱入怀中。   然后他蓦地回头,直直地看向身后的张制锦。   四目相对的瞬间,蒙面人将管凌北兀自滴血的头颅高高举起,左手中握着的弓向着张制锦轻轻一点!   在场所有人都被这骇异的一幕惊呆了。   万籁俱寂,没有人知道蒙面人的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每个人都因为眼前所见不寒而栗。   ——   五城兵马司跟镇抚司的人竭力拦截,经过一番血战,最后通往镇抚司的大街上,横七竖八倒下了许多尸首,血迹斑斑到处都是,这一场拦截堪称惨烈。   对方明明只有十数人,但是统计下来,镇抚司,兵马司,顺天府外加上给无辜卷入的百姓,死伤足有百余人,对方却只留下了不到十六具的尸首。   那抱走管凌北头颅的蒙面弓箭手,却在激战之中不知所踪了。   事后,京城内各部联手收拾现场,用了不知多少水,才将地上的血渍清洗的差不多。   裴宣因为重伤,早给镇抚司的人抬了进府内。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康王正在宫内向着皇帝禀告捉拿了管凌北的“好消息”,皇帝的笑声还在殿内回荡,那边儿太监已经小步跑着来禀告外头劫囚激战之事了。   康王当下匆匆出宫,因为不便亲自前往,便派了亲信跟世子赵琝代替来至镇抚司。   赵琝赶到的时候,正镇抚司,顺天府,五城兵马司三司的人在收拾尸首。   赵琝毕竟从来不曾上过战场,这还是第一次看到有这许多人死在眼前,且情形惨不忍睹,就好像是有什么猛兽闯入人群造成的损伤,残肢断骸无处不在。   赵琝简直不敢相信,他且走且环顾周围,看着那些死状骇人的尸首,刺鼻的血腥气在凛冽的北风之中好像有了形状,冷硬地从口鼻进入,令人呼吸困难。   虽然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此时此刻,赵琝的双腿却忍不住有些战栗。   还是随从的人发现了不妥,悄悄扶住他:“世子?”   赵琝好不容易定神,总算进了镇抚司。里头太医们已经给裴宣看过了,一个个神情郑重面带忧色。   但是让赵琝意外的是,在镇抚司内他看见了自己讨厌的人:张制锦。   非但是张制锦在,靖安侯也在。   早在看见管凌北欲纵马而逃的时候,张制锦目光一转,看向在街头上看热闹的人群。   以及在人群之前的靖安侯。   因为担心张制锦的缘故,靖安侯早就离开了官兵所设的围栏,虽然不敢靠前,却比许多人更近一步,假如管凌北等人冲过去,却不知会如何。   幸而靖安侯也并不是呆子,毕竟曾经也是上过沙场的人,见对方来的凶猛,他便知机地转身退后,一边儿又厉声呵斥那些仍在看热闹的百姓们快退。   也幸而是给靖安侯这般一闹,有许多百姓们趁机都跑了,那些跑的慢了些的却遭了秧。   靖安侯还想帮着那些兵马司的人将贼寇们拦一拦,犹豫中看见远处张制锦的眼神,靖安侯倒也机警,忙转身退了,正因这一退,才总算无恙。   毕竟因为管凌北突然给杀死,这些匪徒正是血怒之时,他们本来的战斗力就不弱,如此盛怒之下,更是以一当十,锐不可挡。   幸而仗着涌来救援的官兵人数太多,终于才将他们一一耗着拼死,虽然这样,还是给逃走了几名。   此刻在镇抚司内,众人见康王殿下派了亲信来到,忙来见礼,又向着世子行礼。   赵琝忙问道:“侯爷何在,伤势如何?”   手下众人忙说:“方才太医看过,才在里头休息,已经开了药在外头熬。”   一名太医说道:“侯爷的经脉像是有所损伤,幸而心脉还没有什么大妨碍,但是也要仔细调养才好,从现在起至少三个月内不能生气动怒,操心劳神,更加不能跟人动手之类的,不然恐怕酿成大患。”   赵琝心头一紧,忙入内亲自查看,却见裴宣靠在床边,脸色煞白。   赵琝入内之后,张制锦因见此处没有他的事,便要同靖安侯一并回府。   镇抚司的一名千户忙道:“今日多亏了张侍郎及时援手,只是如今还有贼寇在逃,不知张侍郎可有什么建议?”   张制锦先前已经想过这件事,只是这里毕竟是镇抚司,自己不能越俎代庖,但是听太医方才说裴宣不能过于操心劳神,于是才道:“贼人今日伤了元气,如今城门已关,他们不能出城,自然藏匿在城中不知何处,只细查管凌北之前落脚的地方以及认识的人,想必会有线索,另外,虽然各位自会想到,我还是要多嘴一句,要尽快加派人手巡防,尤其是城门处的兵力要加派数倍,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尽快出城,要预防他们冲关。”   众人连连点头。张制锦往内看了一眼:“裴指挥使那边儿我就不过去了,请转告侯爷跟我的话,请他好生养伤。”   张制锦说完,便同靖安侯一块儿告辞离开了镇抚司。   两人才出门,就见洛尘在镇抚司门口正在跟裴宣的小厮大辛不知说什么,见他们出来,慌忙迎上来道:“少奶奶知道九爷匆匆出了府,很不放心,就派小人出来打听看看大人在哪里。”   当下张制锦跟靖安侯翻身上马回府,靖安侯且走且打量地上,见尸首都已经收拾妥当,可是血渍还没有清洗干净。   靖安侯想起当时慌乱中自己惊鸿一瞥,望见那蒙面人举着管凌北的头颅向着张制锦的样子,心中隐隐不安,便对张制锦道:“锦哥儿……今日那带着弓箭的,是什么人?”   张制锦道:“想必是管凌北的亲信。”   靖安侯问道:“最后他举着管凌北的头向着你,是什么意思?”   “他们域外的风俗,以为魂魄在人的头颅上,他们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是带不走管凌北尸身的,便只能如此了。”张制锦眸色微动,欲言又止,只说道:“至于那动作想必也没什么,不用理会。”   “话虽如此,但是……”靖安侯想想那蒙面人恶狠狠地手起刀落的狠辣样子,心头发颤:“你杀死了管凌北,这蒙面人又逃脱了,他、他会不会是记恨着你,想要报仇的意思?”   张制锦不说,是不想让靖安侯担心,见他自己说了,便道:“不妨事,我只怕他不来,他若来找我,倒是省了大费周章地去缉拿了。”   靖安侯虽然爱玩闹,却并不是不知轻重的,苦笑道:“那个人看着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你千万不要小觑了,唉,我倒是宁肯现在城门打开,快点把这些狠贼放出去罢了,一想到他们还在京内,我的心……”   今日靖安侯亲眼目睹了那些匪徒们大肆屠戮的狠状,至今还有些心头不适。   张制锦看他一眼,道:“父亲,回到家里后,这些话千万不要提起。”   靖安侯听他叫自己“父亲”,心头一暖:“这是当然,我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说了这句,又问,“锦哥儿,你今日匆匆过来,是担心我出事,是不是?”   张制锦却垂了眼皮不言语了。   靖安侯心头一酸,却并不是很难受的感觉。   看着张制锦淡然的脸色,想到先前看到他仓皇寻自己的样子,以及方才那样惊艳一击将管凌北刺杀的英姿……   靖安侯低头,喃喃地自叹道:“唉,罢了,罢了,何必多想,已经……足够了。”   张制锦虽然听了这句,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可他毕竟冷情寡言,所以也不会因为这句特意去追问靖安侯。   两人回到府中,靖安侯先去张老诰命的上房里解释之前私带七宝出府的事,顺便请罪。   张制锦自回房,这会儿里头谢老夫人跟苗夫人正在安抚七宝。   原来先前七宝见了祖母跟母亲、三哥来到,自然喜悦之极,老太太看过她臂上的伤,问明白没有伤到骨头,才总算松了口气。   七宝挨着谢老夫人跟苗夫人,亲亲热热地说了半晌话。虽然两人问起在潘楼发生的事,七宝半点凶险的话都不提,只说是自己跟靖安侯出去跟人斗茶,且并没有输之类,明明是九死一生的事,却给她说的喜气洋洋。   谢老夫人自然知道七宝是不想让她们担心,便也不再追问,只说道:“你这公公也是个奇人,幸而锦哥儿是个明白人,不管别人怎么想怎么说,横竖只要他懂就是了。”   七宝说道:“夫君别的倒也罢了,他也不怎么怪我胡闹,就是怕我伤着。”   谢老夫人笑道:“你还知道呢?你既然知道他的心意,就不该更让他担心了。”   七宝薄红着脸嘿嘿地笑。   “傻丫头,”苗夫人抚着她的脸颊:“先前在老太太的上房见着侍郎,却见他仿佛比先前清减了?我常听你父亲说,因为什么主张的事,朝廷内的官员们好像不太喜欢之类的,他可跟你说过?”   “瘦了吗?”七宝睁大双眼:“那件事我却知道,是因为要扶持武官么?”   听苗夫人说张制锦瘦了,倒是让七宝有些意外,她跟张制锦朝夕相处,竟然没有察觉。   “是了,是重武轻文什么的……好像惹了那些人不高兴,”苗夫人细密叮嘱道:“只怕他也因此烦心,虽然他能干,但是你也要体谅你的夫君,平日里多嘘寒问暖一些,且这吃食之上也要替他留心着才好。”   七宝忙认真点头:“我记住了。”   周承沐笑道:“母亲何必担心,横竖不管妹妹怎么做,九爷都是喜欢的。”说着便笑对七宝道:“你到底是几世修来的造化,走到哪里都有人无微不至地疼顾着?”   七宝向着他扮了个鬼脸:“我天生就这样讨人喜欢,你是嫉妒不来的。”   大家都笑起来。   七宝本以为张制锦还留在老太太房内,说到这里就让秀儿去看看他怎么还不回来。   周承沐快嘴说:“他不在那里,早出府去了。”   七宝这才知道,又忙问为什么这样着急就走了,周承沐只道:“问了我两句外头是不是还在戒严着以及镇抚司的情形,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就匆匆去了。”   七宝忙叫人去打听情形,竟传回来镇抚司那边儿跟匪徒交战,情形惨烈等等,幸而那会儿张制锦还没参与战团,不然七宝更要担心了。   里头正说,外间丫鬟见张制锦回来,如获至宝:“九爷回来了。”   张制锦入内,重新拜见了老太太跟苗夫人,周承沐便问镇抚司的情形,张制锦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贼人已经伏诛,只不过可能还有些余党逃走了。正在搜捕中。”   周承沐惊道:“苍天!是那管凌北伏诛了吗?是……是永宁侯所为?”   张制锦略一点头,并不多言,只道:“回去的时候我派些人手随行护送,毕竟这是非常时期,行事要处处留心。”   周承沐听他说的郑重,忙也肃然答应。   眼见时候不早了,谢老夫人等便欲告辞,于是回到上房跟老诰命又略说几句,便辞别出府。   张制锦亲自送了出门,目送国公府一行人去了。   他站了半晌正欲回府,突然回头,却见身侧街口正是夕阳西落,西天边残阳犹如血色。   ——   靖安侯在张老诰命面前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说是他强令七宝跟着自己出去斗茶的,七宝拗不过才答应了的。   虽然潘楼发生的事已经传了出去,但很快镇抚司门前有人劫囚,闹的惊天动地,什么指挥使给打伤,匪首给砍了头,死伤无数,还有人在逃之类的……更加沸沸扬扬。   在这件事比较之下,潘楼前的那一节反而显得不起眼了。   老诰命无可奈何,只将靖安侯痛斥了一顿,不许他以后再任意妄为,又让宋氏告诉七宝以后不可再随着靖安侯如此之类,这件事暂且告一段落。   次日,西城门处突然有贼人试图乔装出城,给守城士兵发现,双方交战,各有死伤,据说剩下的一名蒙面的匪贼跟其他两人一并趁乱冲了出城去了。   靖安侯听了这消息,心才稍微安稳了些。   这日靖安侯骑马经过镇抚司前街,无意中看见一队车轿拐弯往镇抚司门首而去,浩浩荡荡,排场倒是很足。   靖安侯细看了看,认得那是永宁侯府的人。   他驻马看了片刻,等那轿子在镇抚司门口停下,两侧侍女前去搀扶,轿内一人走了出来,身形袅娜,果然是谢知妍。   靖安侯知道裴宣因为重伤,一时挪动不得,谢知妍今日必然是来探视的。   本来靖安侯也有些担心裴宣的伤势,只不过自己跟裴宣的关系向来不算太好,所以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果然,旁边也有看见了这一幕的路人道:“好大的威势,这是永宁侯夫人来探望侯爷了,啧,听说跟匪首那场大战很是惊险,不知永宁侯的伤势如何了。”   又有说道:“虽然侯爷重伤,好歹也诛杀了匪首,只怕更要加官进爵了。”   靖安侯回马的瞬间,无意中瞧见一道人影从身后闪过。   那人头戴毡笠,帽檐压得低低的,身量细长。靖安侯虽不认得,但不知为何,隐约觉着这人的身形有些眼熟。 第132章   镇抚司的侍卫们见永宁侯夫人到了,不敢怠慢,忙恭恭敬敬迎了入内。   这是从跟裴宣成亲以来、谢知妍头一次来镇抚司。   毕竟镇抚司跟别的衙门都不同,且更不是女眷们能够随便踏足的,而她也从不想来。   昨儿谢知妍在侯府之中,先是听外头有小厮来报,说是裴宣带了人围住了潘楼。   谢知妍本不以为意,横竖她不太理会裴宣在外的行事。   只是那小厮又说道:“不知怎么着,外头都在传,说是靖安侯带了他们府内的少奶奶,在潘楼里跟个什么巨贼斗茶……”   谢知妍听到这句,猛然震动,忙叫人再去细细打听。   半晌那小厮回来道:“的的确确是张府的少奶奶,就是国公府的七小姐,而且那逆贼见逃脱不了的时候,还挟持了张少奶奶,听说场面一度很是凶险。”   谢知妍的心怦怦乱跳:“后来呢?”   恨不得这小厮下一句立刻就是七宝有个好歹之类的话。   小厮说道:“后来……后来是侯爷跟世子联手,将张少奶奶救下,把那逆贼给拿住了。”   谢知妍闻听,大失所望。   但是虽然七宝安然无恙,可是闹出了这样大的丑闻,只怕也够她受得了。   谢知妍压住了心中的不悦,对贴身丫鬟冷笑道:“我早说她不是个安分的,迟早要闹出事来,如今果然,居然还不知轻重地跟公公一块儿私走出府,还跟逆贼搅在一起。我就不信表哥的心胸那样宽广,弄成这种满城风雨的丑闻,难道还无动于衷,甚至护着她吗?”   那贴身的丫鬟芳杜说道:“就是说嘛,这种不守妇道的女人,放在民间里早就拿去浸猪笼了。”   谢知妍咬牙道:“浸猪笼?不错,就很该用这种法子来对付她,才解得了我心头之恨。”   想了想,又皱眉:“侯爷做什么要去救她,那个狐媚子就这么要紧!”   谢知妍恨不得立刻就去张府,亲眼目睹张制锦或者张老诰命大发雷霆训斥七宝的样子。   然而不出半个时辰,突然小厮又惊慌失措地来到,跪在地上说道:“听说镇抚司门口有贼人劫狱,咱们侯爷带了人在跟贼人力战。”   谢知妍吃了一惊:“这是在京城里,也有这种不知死活的贼寇?”   谢知妍从小也是娇生惯养,就跟那些没见过死人的自高自大的朝中文武百官一样,很不知北地贼寇的厉害,只以为他们这样做法实在如飞蛾扑火,只怕裴宣的锦衣卫轻而易举地就能将其剿灭。   不过是小事一桩,所以她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因为事不关七宝了,谢知妍竟也没有特意吩咐小厮去观望。   反而是侯府门口那些下人们惦记着,私自往镇抚司跑去查看,到见裴宣给打伤在地动弹不得,吓得瘫软,后来又给那些要冲出包围的贼人砍杀了一阵,那小厮吓得拼命逃窜,最后藏在了一处巷子里,这才躲过了一劫。   等听外头风平浪静,他战战兢兢冒出来之时,正锦衣卫在清理现场,不由分说地把他赶了出去。   将近天黑,侯府中谢知妍这才知道了裴宣受了伤,而且这一场冲撞,连官兵跟百姓在一起死伤了不少人,这实在大出她的所料。   天色暗下来后,街头上开始提前宵禁。谢知妍不得出府,一夜担惊受怕,在次日便来至了镇抚司。   镇抚司的侍卫领着谢知妍入内,到了里间儿,便退了出去。   又有几个太医近身看护,见谢知妍来到,各自回避。   谢知妍看到裴宣躺在床上,丝毫不动地仿佛睡着,她轻轻挪步走到跟前,低头看时,果然见裴宣面无血色,这般静静躺着的样子,竟似不知生死。   谢知妍屏住呼吸,紧张的无法言语。   正在这时裴宣缓缓睁开双眼,他的眼神依旧很平静,扫着谢知妍轻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谢知妍红了眼眶:“侯爷、怎么伤的这样重?”   裴宣说道:“在镇抚司当差,如刀口舔血,算不了什么。”   谢知妍忙摇头说道:“侯爷千万别这么说,就算是为了妾身,也要善自保重才好。侯爷若有个三长两短,妾身将何所望?”   裴宣垂了眼皮:“夫人出身高门,自然有千条路。”   谢知妍凝视着他:“侯爷是这样想我的吗?”   裴宣闭上双眼:“我有些累了,夫人还是及早回府吧。以后……不用特来看我,等我好了自会回去。”   谢知妍顿了顿,终于扶着他的手臂,在床前跪了下去:“我不回去,侯爷让我留下来,至少可以端茶送汤,好歹伺候的侯爷好了,妾身也能安心。”   裴宣转头瞥着她,忽地外头有人来道:“康王府的堂官李大人到了。”   裴宣道:“你先回去吧。”   谢知妍叫道:“侯爷!”   裴宣的语气变得缓和了些:“你去吧。这里还有正事,不是妇人该呆的地方。”   谢知妍自然听了出来,当下不敢违拗,因含泪起身:“那我、改天再来探望侯爷。”   她擦了擦泪转身往外,还未出门,就跟康王府的李长史打了个照面。   这李长史认得是永宁侯夫人,便向着谢知妍拱手行礼,才入内拜见裴宣。   裴宣勉强撑着起身,李长史忙不迭地扶着,含笑道:“殿下知道指挥使伤重,本不想打扰,但是有两句话还是得当面问一问。”   裴宣道:“请说。”   李长史说道:“昨儿世子来过后,康王殿下询问贼人劫囚、以及为何而死之事,世子说,那匪首是死在裴侯爷的刀下?”   裴宣听到这里,一笑:“世子大概有所不知的,杀死管凌北其实并不是我的功劳,是张侍郎借了我的刀而已。”   “哦,”李长史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么这种说法其实也没有错,毕竟杀死了那匪首的刀,的确是侯爷您的。”   面对李长史投过来的会心的眼神,裴宣的心底却想起昨日张制锦及时赶到,以及那雷霆万钧诛灭管凌北的一击。   “不,”裴宣淡淡的,口吻却坚决,“下官知道王爷的抬举之意,但是昨儿在现场大家是有目共睹的,那贼人的确是死在张侍郎的手下。且如果没有张侍郎,只怕下官的性命也不保了。”   “诶,话不要这样说,照我看,是侯爷您太过自谦了,实不相瞒,”康王府的堂官仍是满面泰然自若的笑,悄声道:“其实我先前已经询问过镇抚司、兵马司以及顺天府的人,已经将内情知道的很清楚了,当时明明是指挥使拼命跟那逆贼拼斗了一番,已经让那逆贼没了气力,至于后来张侍郎突然出现,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且捡了个便宜罢了,且还是指挥使您把刀扔给了张侍郎,侍郎才顺便得手的,所以算起来仍是是指挥使的功劳最大。”   裴宣听他一句句说来,倒的确是有些顺理成章,他本来伤重,强打精神说了半天,已经有些气力不支。   且裴宣心里也知道,这李长史走这一趟,只怕只是来告诉他康王殿下的意思,康王摆明了是不想让这功劳落到张制锦那里去。   裴宣轻咳了声,胸口隐隐作痛,他不再多话,只是闭着眼睛轻轻地一点头:“也罢。”   李长史见裴宣如此,知道他是懂了,于是笑道:“唉,我看侯爷您伤的如此之重,心里也很不好受,康王殿下也一直都惦记着呢,更因为侯爷为朝廷这般尽心竭力,康王殿下更是不忍埋没了侯爷的功劳,您放心,殿下会向皇上为您请功的。”   裴宣哑声道:“请回复殿下,若我好了,自然亲自去王府拜谢。”   李长史很是满意:“既然如此,侯爷好生休息,我便回去复命了。”   ——   谢知妍出了镇抚司,上轿回到了永宁侯府。   从下轿往府内而行的时候,谢知妍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来至内宅,还未进院门,隔墙就听到里头有两个丫头在闲话,一个说道:“听说昨儿死了有数百人,真真是可怕,没想到京城里也会有这种吓人的事。”   “不知道咱们侯爷伤的如何,但愿没有大碍。”   “他们都在说多亏了张大人及时赶到,才杀了那贼的,只是张大人是个文官,怎么也这么厉害呢,难道比咱们侯爷还能耐?”   谢知妍听到这里,越发气的双眼圆睁,七窍喷火。   原来方才在镇抚司里,谢知妍虽听了裴宣的话出外,但是康王府长史在内跟裴宣说话的时候,谢知妍却在门口,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一路上她心火上升,此刻更听到里头丫鬟的话,一时气的走进门,左右一看,喝道:“拉出去,打二十板子,扔到庄子上!”   那两个丫鬟想不到随意说了两句话便祸从天降,两人吓得浑身乱颤,跪地求饶。谢知妍理也不理,一直到了屋内。   想到裴宣跟那李长史的话,以及两个丫头的闲话,谢知妍仍旧觉着不解气:“又是他,怎么又是他!”   贴身的丫头芳杜忙去倒了一杯茶:“奶奶喝口茶润一润。”   谢知妍哪里有心情喝,一掌把茶杯拍飞,咬牙切齿地说道:“本来以为周七宝那小贱人给逆贼挟持了,倒是大快人心,表哥也一定十分丢脸,也许从而还恼恨了她,没想到偏偏又出现了什么劫囚的逆贼,哄闹了这场,如今反而没有人议论周七宝的丑事了。”   芳杜退后两步,不敢出声。   谢知妍深深吸气:“侯爷受伤也就罢了,偏偏又是表哥横插了一脚救了他,要是给那小贱人知道了,指不定多得意呢!我一想到她那狐媚的脸,就恨不得给她撕烂了,看她还怎么迷惑人去,这一个两个的……竟都想着她!”   另一个小丫头听到这里,便陪笑道:“奶奶别气,只要咱们侯爷在,迟早有一日奶奶的风头会盖过张少奶奶。”   “呸!”谢知妍猛地转头瞪向她:“她是哪一门的少奶奶?仗着有几分狐媚在那里胡作非为的……还是你说我如今的风头不如她?”   小丫头忙跪地:“是我一时着急说错了,奶奶饶命。”   谢知妍拍桌喝道:“滚出去!都滚出去!”   屋内众丫鬟见她正在气头上,便都吓得退了出去。   谢知妍见人都走了,才勉强定了定神。   她自个儿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口,正在琢磨着该如何行事,身后忽然有个陌生的声音响起,说道:“你说的周七宝,是张制锦的夫人?那天出现在潘楼斗茶的女子吗?”   这声音突如其来,谢知妍的手一抖,茶杯又掉在地上。   “混账!是谁!”谢知妍心情烦乱,又听这声音轻轻低低的,非男非女一般,下意识地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小丫头。   不料回头,却见在里间的房门口站着一道修长的影子,头上还带着毡笠,帽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一个尖尖地下颌。   竟是个陌生男子!   谢知妍乍然看见这幅情形,猝不及防地惊呼起来。   但那一声“来人”还没喊出,那人身形一晃,竟如鬼魅一般闪到了谢知妍跟前儿。   谢知妍连挪步都来不及,就给人一把擒住了。   同时,冰冷而薄的刀刃横在了谢知妍的颈间:“别叫。”   锋利的刀锋贴在喉咙上,谢知妍的声音也好像是给割断了一样,她睁大双眼,心狂跳,不知道来者到底是谁,又到底想干什么。   那人贴在她的身后,不疾不徐地说道:“回答我方才的话。”   谢知妍浑身发抖,脑中一片空白:“什、什么话?”竟忘了方才此人说了什么。   身后人提醒:“那个周七宝。”   谢知妍才醒悟过来,哆嗦着回答:“是、是……那个周七宝,就是表哥、张侍郎的夫人,那天在潘楼……跟逆贼斗茶……”   背后之人听到“逆贼”两字,双眼微微眯起,冷笑道:“逆贼吗?”   谢知妍听他语气冰冷,已经吓得痴了:“你、你是谁?”   “我?”那人的声音尖冷而缓慢,好像是刀子拖过肉的感觉:“我就是那逆贼的同党。”   谢知妍闻听,再也站不住了,双腿发软,不住地往下滑。   那人抬手在她腰间用力一勒,让她贴着自己站住。   被陌生的男人从背后抱住,谢知妍情不自禁浑身发抖,想叫他松手,又没有勇气,只战战兢兢地问道:“你、你想干什么?”   那人缓缓说道:“裴宣害死了我们的首领,我自然是要给他报仇,你是裴宣的妻子,夫债妻偿,你说我要干什么?” 第133章   谢知妍听了这句,脑中发昏,一口气上不来,几乎晕厥过去。   背后那人皱皱眉,毡笠底下的眼睛里透出厌烦之色。单手在谢知妍的下颌上用力一捏,疼痛感让谢知妍复又清醒了过来。   这人正是那日在镇抚司、埋伏在屋顶上手持弓箭的人,他本来要去找张制锦报仇,但忌惮张制锦的武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打草惊蛇。   七宝自然也是目标,只不过张府门高宅深,且因张制锦吩咐的缘故,防范更加严密,他一时不得其门而入。   倒是永宁侯府,防卫的并不十分森严,加上近日谢知妍去过镇抚司,自然就给他轻易盯上了。   谢知妍自觉脸上刺痛,突然想起这人手上还拿着刀,只当对方已经动了手,一时魂飞魄散,忙抬手去抚摸自己的脸。   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并没有损伤,原来这人不知何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刀收了起来。   谢知妍发现自己的脸仍旧好好的,总算能稍微松口气。   背后一声冷笑:“死到临头了还怕容貌被毁吗?”   这一会儿,许是情急之下,谢知妍突然想起了在镇抚司里听见的裴宣跟康王府李长史的对话,当下忙道:“那个逆贼……不不,那个人不是给我们侯爷杀死的!你若是要报仇,很该去找动手之人才是……”   沉默片刻,那人道:“哦?”   谢知妍说道:“我听我们侯爷说过了,当时动手杀死了……那个人的,是、是……”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道:“是张侍郎。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是报仇,很该去找他。”   谢知妍说了这句,蓦地又想起方才这蒙面人说“夫债妻偿”的话,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灵光一闪,忙又道:“对了!还有那个周七宝,就是张侍郎的妻子,当初是她在潘楼里跟人斗茶,你、你们的那个首领正是因为跟她斗茶、所以才生出后来的那许多事情,所以这么看来,罪魁祸首竟然正是她!”   起初谢知妍还有些恐惧,但是一旦提起七宝来,心中愤怒嫉恨交加,竟然不觉着害怕了,说话也渐渐地流利起来。   身后默然无声。   谢知妍不敢回头,只盼这人听了自己的话,能够回心转意。   不料正在这紧张的时候,外间传来了脚步声,谢知妍吓了一跳,正在屏住呼吸,门口丫鬟芳杜说道:“少奶奶,康王府的陈姨娘来了。”   幸而这丫头机灵,知道先前谢知妍盛怒,生怕这会儿贸然进来惹她不快,所以只在门口禀告。   谢知妍听闻是陈颖来到,大为吃惊。   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后之人说道:“请这陈姨娘进来。”   谢知妍睁大双眼,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违抗,只颤声往门外道:“请、有请。”   芳杜听到她的声音发颤,还以为她余怒未休,只得先转身去了。   这会儿,室内那人又说道:“你方才的话很有道理,只不过,张制锦是首恶,裴宣也是从犯,自然不能放过你,除非……”   谢知妍正在绝望,听到最后两个忙问:“除非怎么样?”   这人凑近在她耳畔,低低地说了两句话,谢知妍的脸色微变,双眼慢慢睁大。   谢知妍的心怦怦乱跳,这人又道:“你要是帮我做了这件,我倒是能放你一马。”   话音刚落,就听到外间芳杜道:“娘娘请,我们奶奶因先前往镇抚司走了一趟,心里有些不受用。”   平日里陈颖也时常过来,每次谢知妍都会亲自出迎,这次却一反常态,所以芳杜故意如此说,好为她开脱。   陈颖说道:“我也听说了侯爷伤的不轻,想必你们奶奶是担心了,这两天王爷跟世子在外头忙的不着家,我也是才听说了详细,不然早就过来探望了。”   谢知妍正紧张,生怕陈颖进来就撞见了这陌生的男人,不料身后却悄然无声。谢知妍屏住呼吸,大胆回头看了一眼,却蓦地愣住,原来身后竟空无一人了。   她瞪大眼睛盯着里屋,又怕这人藏在了里间,想过去瞧瞧,又不太敢。   正在此刻,陈颖随着芳杜从外间进来了。   谢知妍忙回头,猝不及防地跟陈颖打了个照面。   陈颖见她脸色雪白,神色张皇,自以为真的是因为裴宣的伤才如此,当下忙叫了声:“妹妹……”快走几步到了谢知妍跟前,安慰般伸出双臂握住了她的手。   谢知妍仍旧没有反应过来,给陈颖握着手,也不知要说什么好,陈颖将她打量了会儿,叹了口气道:“身上觉着怎么样?”   谢知妍这才回过味来:“没、没什么。”   陈颖道:“我听说了侯爷的事儿,即刻就想来探望,你也不要太过忧心才好,听说王爷从宫内调了好几个有经验跟资历的老太医去镇抚司给侯爷调养,想必很快就会休养妥当的。”   谢知妍勉强一笑:“多谢……姐姐吉言。”   这会儿芳杜正来上茶,谢知妍看她要退出去,突然道:“等等,你、你到里间看看我的帕子有没有丢在床头?”   芳杜忙拐到里间,片刻出来道:“回奶奶,并没有看见有帕子,桌子上也没有。”   谢知妍盯了她一眼,确定她没发现里间有人,又仗着陈颖在,外间又有丫鬟,便忙道:“我方才看到桌上有灰,想必你们懒怠了,叫她们都进来好生地把里头收拾收拾,再吩咐下去,让门上的人仔细警醒些,如今才出了这样大事,不紧密防范如何了得?”   芳杜一愣,忙答应着出去了。   陈颖见谢知妍如此,也忙说道:“这警醒些不是坏事,虽然听说那些贼徒们已经逃出城去了,但我方才来的路上,还看见五城兵马司的人在城内巡逻的紧呢。”   谢知妍听陈颖提到“贼徒”两个字,情不自禁一哆嗦,回头见室内并无异状,才忙又把芳杜叫住:“再叫一个人去镇抚司,告诉侯爷,让他调拨几个人回府来。”   芳杜诧异,犹豫问道:“少奶奶,这是为什么?”   “用你问?快去!”谢知妍有些气急败坏。   芳杜本要提醒她,裴宣向来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只怕不会答应,何况如今裴宣受了伤,又何必让他操心这些……只是见谢知妍如此不由分说,芳杜也不敢进言,忙出去命人传话而已。   这边儿陈颖说道:“妹妹,可见你受惊不小。不过你放心,贼人都已经逃走了,就算还有余党,他们的头领都给侯爷杀死了,只怕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谢知妍即刻说:“不是侯爷杀死的!”   陈颖一怔,然后笑道:“怎么不是?当然就是,王爷都为此给侯爷请功去了。”   谢知妍皱眉,本想辩解是张制锦,但是心里盘算着,方才那贼人多半已经走了,倒是不用如此惧怕。   于是也不再多言,只道:“罢了,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我也不过是想我们侯爷平平安安的就是了。”   陈颖笑道:“这也是正理,之前世子跟侯爷一块儿去捉拿那贼人,我心里也还牵挂着呢。”   谢知妍之前跟陈颖相交,不过是因为知道康王势大,裴宣又跟康王走的近,且另外一个不可说的原因便是陈颖讨厌世子妃周绮是七宝的四姐姐,所以谢知妍自然就跟陈颖不错。   只不过毕竟陈颖目下只是个妾室,谢知妍只是跟她虚应故事而已,原本很讨厌她多嘴,但方才给那神秘人一吓,反而巴不得陈颖在这里多说两句话。   谢知妍便问道:“姐姐向来可好?”   陈颖道:“还过得去罢了,只不过……”   谢知妍问道:“怎么?”   陈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服气的表情,恼恼恨恨地说道:“我跟你说,那个……有身孕了。”   谢知妍起初没反应过来:“谁?”   陈颖啧了声:“还有谁,就是周家那个庶出的。”   谢知妍才知道她指的是周绮,一时哑然:“这许多日子没有动静,怎么突然就有身孕了?”   “我怎么知道,”陈颖悻悻的捏着腰间的荷包,“娘娘原本并不是十分待见她,可因为她有了身孕,竟一反常态,倒是有些不疼我了。”   谢知妍心想:“你毕竟是个妾,王妃疼也不过是看在你的家世面上。”脸上却忧心忡忡地说道:“这可如何是好?”   陈颖叹道:“我最近也服用了些偏方,只是世子最近也不大喜欢在王府里,唉。”   谢知妍道:“最近事情太多,世子作为王爷的左右手,自然是忙碌非常。”   陈颖点头,仍是忍不住恼怒地嘀咕:“真是讨厌,她们周家的人个顶个的讨厌。”   这句话跟谢知妍心中所想的不谋而合。   陈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是了,我差点忘了,怎么听说那个匪首给杀死之前,还挟持过周七宝呢?到底是真是假?”   谢知妍道:“怎么不是真?”   陈颖目瞪口呆,却又悔叹道:“既然给那么杀人不眨眼的挟持了,怎么就好好地仍放了她呢?那个周七宝,是周家姊妹里最可恨的了。”   此刻陈颖又想起静王府内因为七宝给打耳光的旧事,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   这下子更加得了谢知妍的意,忙说道:“可不是吗?不过是仗着她长的狐媚一些,就整天作天作地,竟跟自个儿公公一块儿出门胡闹,还给贼人挟持,若她有点儿气性,这会儿就该碰死了以证清白,难为她还有脸赖在张府里。”   此刻,谢知妍竟忘了方才给那陌生男子抱住的惊魂一幕,如果按照她自己所说,此刻她早也该以死明志了。   陈颖道:“可不就是这个理?这厚颜无耻的女人,当初还瞧不起《女则》《女诫》之类的呢,那副浪样儿,半点儿贤良淑德的品行都没有,难为张侍郎还当个宝似的捧在掌心里。”   谢知妍本很快意,听到最后一句,心里更添了几分烦恼。这时忽地想起方才那神秘人的提议,一刻有些恍神。   陈颖还在碎碎念地说道:“因为听说了周七宝伤着了,周四还想去张府探望呢……娘娘着实关切,竟不许她外出。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知妍道:“我倒是听说周七宝没什么大碍,只是世子妃有孕,这消息外头怎么还不知道呢?”   陈颖嘴一撇:“才不过半个多月而已,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哪里就敢张扬的世人皆知了?”   谢知妍点点头:“我以为呢,要是周七宝知道,她们姊妹们向来抱团儿,只怕早巴巴地跑去探望了。”   陈颖哼了声:“抱团么倒也未必,当初毕竟她们都没出阁,像是现在这会儿怎么说,难道静王府那位还能跟周四抱团儿?只怕未必,至于周七宝,要不是因为她是张侍郎的妻子,周四恐怕也不会太理会她,说到这里,这张侍郎也是有些没眼色,明明如今康王殿下监理朝政,他一点不来奉承,而且先前弄什么扶持武官之类的荒谬行事,王爷很不喜欢,我看迟早晚他也会给贬斥……那周七宝自然也得意不了多久了。”   谢知妍暗暗点头,又悄悄地说道:“那你就服气让她在世子妃的位子上坐的这样安稳?”   陈颖咬牙:“我不服气也没法子呀。”   谢知妍笑道:“法子都是人想的,你不想,自然就没法儿。”   陈颖望着她:“妹妹难道有什么教我?”   谢知妍毕竟还知道分寸,便笑道:“我哪里有什么法子,我不过是觉着以姐姐的人品、出身,哪一点不比那周四姑娘高上百倍,怎么就偏偏屈居为侧室……真真叫我在旁边看着都替你不服。”   陈颖叹了口气,哼道:“这也是人各有命,比如当初大家都觉着妹妹会嫁给张侍郎,可哪里想到是周七宝嫁过去了呢?本以为以她那种性子,侍郎很快就会厌弃,谁知道竟仍是千疼万爱。”   这句话又刺了谢知妍的心,一时沉了脸。   陈颖瞧出她有些不高兴,忙收住了,只说道:“对了妹妹,近来有一件事,我总觉着奇怪,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谢知妍勉强打起精神,问是何事,陈颖道:“之前世子有一次喝醉了酒回府里,我听他提到那个什么……叫程什么的歌女?”   谢知妍微震:“是吗?世子为何提她?”   “之前在府内夫人殁了之时她不是失踪了吗?”陈颖说道:“那之后有一夜世子回府,突然含糊说了两句,说是什么侯爷一往情深,什么金屋藏娇心思深沉之类的,我也不太懂。”   谢知妍直直地看着她:“世子……还说什么了?”   陈颖拧眉细想了想,摇头道:“世子醉的厉害,只说了那两句。”   两人闲话半晌,陈颖起身告辞。正外间小厮从镇抚司回来,竟回禀说道:“侯爷已经知道了,说是会知会顺天府派人过来。”   谢知妍听了,半晌没有做声。   挥手让婢女退了出去,谢知妍回到床边坐了,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不知过了多久,身侧有人说道:“叫再多人也是枉然,信不信我即刻杀了你。”   谢知妍猛地转头,再看见那神秘人的时候,已经不似先前一样惧怕了。   “你杀了我没有用,”她盯着这人,按捺心中恐惧:“我答应你。除此之外,我还可以帮你做一件事!”   神秘人垂着头,帽檐遮住了大半个脸,只露出渐渐地下颌,此刻唇角往上挑起了一个隐带锋芒的弧度:“哦?”   谢知妍道:“你不是要报复裴宣吗?哼……裴宣的心不在我身上,你就算杀了我,对他来说只怕也是不痛不痒,甚至正合他意。”   “那你想怎么样?”   “我嘛,”谢知妍低头,轻声道:“我知道怎么样才会让他更疼。”   ——   七宝在府内养了四五天,手臂上的肿已经都消了,也不再似之前般疼。   只是仍旧不能随意乱动,毕竟还要把筋骨养一养。   这几天京内也一直风平浪静,也没有再发现管凌北余党的踪迹,想必他们已经尽数出城了,所以五城兵马司的巡查也都放松了。   这天一早,康王府派了人来,是王妃请七宝过府去的。   来请的嬷嬷笑道:“世子妃因为想念少奶奶,只是如今不便亲身前来,早就想请少奶奶过去,又听说她身上微恙,如今若是好多了,还请过府一趟的好。”   人家话说的如此漂亮,且又是王妃的命令,张老诰命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只笑道:“既然王妃有命,我叫人去告诉就是了。”   正七宝在院子里闷的发慌,又跟周绮多日不见,心中不免挂念。见老太太派人来通传,忙叫同春帮自己换了衣裳。   张府的车轿沿街而行,走到半路,忽然给拦住了。 第134章   世子赵琝正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经过街头,一眼看见张府的车轿,不免留了心。   因为管凌北之事,又加上年底,兵马司自然忙碌非常,再加上赵琝对王府有些心结,他借口忙碌已经三天没有回府了,所以竟不知道周绮跟王妃派人请七宝的事。   但虽然不知道,他对七宝却仿佛天生有一种感应,当下便命手下先行一步,自己一抖缰绳靠了过来。   走的越近,越发看的明白,跟车轿的都有些脸熟,有几个自然是七宝从国公府带到张府的陪房,其中一个机灵的看赵琝正打量这边儿,忙上前请安。   赵琝勒住马儿问道:“是你们少奶奶吗?这是要往哪里去?”   那人满脸笑容道:“原来世子殿下不知道?我们奶奶正是往康王府去的。”说着就把王妃请七宝过府的事说了。   赵琝虽然讶异,心头却又欢喜,忙道:“原来是这样,我这几天忙的很,都没有回王府,正想着回去看看呢,我便跟你们同行吧。”   赵琝交代了这句,便一抖缰绳来到轿子旁边,望着那垂着的轿帘子,含笑叫道:“七妹妹!”   七宝原先隐隐听见他的声音,只是不便露面,如今听他招呼自己,便小心将帘子打开了一道缝:“世子殿下。”   赵琝见她只微微露出了半边脸,不由哑然失笑,心头的欢喜却因而加倍,赵琝温声问道:“你受伤的手臂可怎么样了?”   七宝谨慎地回答:“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多谢殿下记挂。”   赵琝说道:“你之前都叫我世子哥哥,怎么这会儿有见外了?”   七宝咳嗽了声。   因为这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加上七宝也不想跟赵琝多有交际,正想找个什么借口让他离开这里。   赵琝说道:“你自管放心。”   七宝疑惑:“放心什么?”   赵琝微笑道:“你不过是想避嫌罢了。呵,我以前跟你说过了,我已经没别的念想,只不过如今大家都是亲戚,七妹妹又何必对我这么冷冷的呢?”   七宝见他神色泰然自若,脸上就也露出了三分笑意。   七宝原本天生的一片赤子之心,对谁都不肯设防,只是怕赵琝对自己有什么,会影响到周绮,所以宁肯拒人千里。   如今听赵琝又这般说,七宝因道:“上次在潘楼前,要多谢世子哥哥啦。”   赵琝听她换了称呼,连眼神都越发温柔:“那个算什么?只恨那贼徒还是伤到了妹妹。”   七宝说道:“不碍事,横竖有惊无险,而且那贼人也已经伏诛了。”   赵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青呢的轿子颜色越发衬的她的肤色如雪,双眸却清澈如许,长睫卷翘,不管看多少次,都如初见般令人魂魄动摇。   赵琝微微一笑:“可不是吗?当初永宁侯设伏的时候,还生怕捉不住管凌北呢。我之前也跟永宁侯说,这一次如此顺利地诛杀了管凌北,也多亏了七妹妹的功劳。”   七宝诧异:“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琝笑道:“那管凌北原本是极狡狯警惕的人,他之前已经在京城内逗留了月余,却狡兔三窟,行踪诡异,镇抚司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查到了线索,如果不是他一股执念的想要跟妹妹斗茶,也不至于就敢在潘楼里现身,让我们捉住这样的大好机会。”   七宝笑了起来:“咦,难道我还做了一件好事?”   阳光半落在她的脸上,玉面生辉,笑如花开。   赵琝如沐春风,说道:“这是当然了,可惜女子不能为官做宰的,不然我真想让父王在皇爷爷跟前儿也给妹妹请上一功。”   赵琝色授魂与,只顾选着自己喜欢的话说,果然七宝也给逗的笑个不停。   两个人正说着,突然前头有两个小贩撞在一起似的,堵住了路,张府的人忙去疏通。   赵琝正跟七宝说的高兴,闻声抬头看了一眼。   七宝见轿子停了下来:“怎么了?”   赵琝道:“不打紧,让他们处置就是了。”   谁知赵琝话音未落,那两名本厮打在一起的小贩突然跳了起身,各自从箩筐内抽出雪亮的刀,闪电般的刀光掠过,已经砍倒了在前方的三名家丁。   赵琝看的毛骨悚然,心头才叫了声不好,突然之间有利箭破空的声音。   幸而赵琝早有提防,闪身之际拔刀而出,只听“铿”地一声,已经将一支不知从何处射出来的箭碰飞。   但是旁边的随从却没这么好运了,只听刷拉拉数声响,已经倒下几人。   赵琝毕竟在兵马司浸淫了这许久,之前又见识过镇抚司门口那惨状,这会儿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浑身绷紧,砍箭的瞬间放眼四顾,同时尽量以身躯挡着七宝的轿子。   轿子里七宝因看不见外头的情形,正疑惑怎么了,仓促中赵琝道:“妹妹快伏身!别出来!”   与此同时七宝才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喊叫,吓得才要低头,只听得“刷”地一声,有一支箭射穿了轿子,几乎擦着七宝的肩头而过。   七宝尖叫了声,双头抱头。   那边儿赵琝顾不得,忙到了轿子前道:“七妹妹过来。”   七宝见他探手出来,想也不想就伸出手去。   赵琝用力一拉,把七宝拉出轿子,单臂在她腰间一抱,竟将她抱上了马背,当下打马往前疾驰。   身后仍旧有惨叫声响起,七宝给赵琝拥在怀中,突然想起来,忙不迭地叫道:“同春还在车内呢!”   赵琝这会儿哪里在乎同春,只管打马狂奔。   偏偏前头路上的百姓们慌张地躲避不迭,有人失足滚倒地上阻住去路,赵琝勒马要跃过去,那马儿却受了惊,人立而起。   间不容发之时,赵琝抱紧七宝,顺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但就在双足落地的瞬间,那原先倒地的一人突然跳了起来,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掌拍向赵琝。   赵琝来不及躲闪,心头凛然之时,鼻端嗅到一股淡淡香气。   他踉跄后退两步,再也站立不稳,往后倒下。   昏迷之前,赵琝听到七宝的惊呼声,他下意识地用力抱住了怀中那娇软的身躯,仿佛死也不肯放手。   ——   赵琝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   他只觉着头疼如裂,神智还未清醒,突然想起今日白天发生的事。   “七宝!”赵琝脱口叫了出来,忙要起身,却动弹不得。   他低头看时,发现自己竟给捆住了手脚,扔在了一堆柴火之间。   眼前一片漆黑,屋内冰冷如同地窖,竟不知是何地方。   但最可怕的是七宝不在身边。   赵琝心慌之极:“七妹妹,七宝!”   他连叫了数声,旁边有个声音低低道:“世子殿下,不要叫了。”   “谁?”赵琝没想到身边儿还有别人,屏息沉默片刻,隐隐觉着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世子不记得我了吗?”那声音幽幽地说。   赵琝心头急转,突然想起来了:“程弥弥?”   黑暗中,那女子叹了口气:“多谢世子还记得我。”   赵琝不解:“你怎么在这里?你……莫非跟那些人是一伙的?”   程弥弥苦笑:“我若跟他们是一伙的,也不至于落的这个下场了。”   此时此刻,赵琝的双眼终于慢慢适应了黑暗,他终于看见了程弥弥,原来她就在自己对面不远处的角落里,看样子也是给捆住了。   赵琝呆了呆,忙问:“七宝呢?”   程弥弥说道:“方才有人带了她出去。”   赵琝浑身冰冷,继而奋力挣扎起来,程弥弥忙说道:“世子,你这样只会弄伤自己的。”   赵琝道:“我不管,七宝,七宝!”他一边儿挣扎,一边大叫起来。   程弥弥默默地看着他动作,直到赵琝因为力气消耗太甚发出了喘息的声音,程弥弥才说道:“世子很喜欢周姑娘啊,为了她性命也肯不要吗。”   赵琝动作一停。   暗影里,赵琝仿佛看见程弥弥的眼睛微微有光。   程弥弥又说道:“既然世子喜欢她,当初为什么没有收了我呢?”   赵琝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停了停,才哼道:“我为什么要收你?”   程弥弥说道:“他们都说……都说我有些像是周七姑娘。”   赵琝冷笑:“你?”一副嗤之以鼻的口吻。   程弥弥说道:“难道不是吗?至少……侯爷是这么觉着的。”提到永宁侯的时候,程弥弥的口吻里透出了几分甜蜜之意。   如果这屋内有烛光,程弥弥会看清赵琝脸上的嫌弃之色。   但虽然她看不见,却也能听得出来。   赵琝却满是厌烦地说道:“起初我还真没看出来,不过稍微一打扮,的确是有几分像是七妹妹,但是假的就是假的,我已经有了个假的,不想再要第二个。”   程弥弥一怔:“已经有了……是指的周家四姑娘吗?”   赵琝不回答,显然是默认了。   程弥弥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我只以为世子是风流纨绔,没想到,倒也是个多情之人。”   赵琝哼道:“这是哪里?”他顿了顿,却不等程弥弥回答,“难道这里就是裴宣安置你的地方?”   程弥弥点头:“是呀,这里就是侯爷安置我的地方。”   赵琝沉默片刻,咬牙道:“那些贼人竟选在这个地方?果然是狡猾之极,谁也想不到他们竟敢藏身在永宁侯的外室这里。”   程弥弥小声道:“倒也未必,侯爷一定会想到的。”说了这句,又问,“世子殿下,侯爷的伤厉害吗?”   赵琝起初不答,片刻才道:“你问这个干什么,说的好像你真的关心他似的。”   程弥弥道:“我当然关心侯爷了。”   赵琝冷笑:“不必假惺惺的了,你是什么人,你个儿知道,我也知道,至于裴宣……他未必就不知道。”   程弥弥猛地一颤:“侯爷……他……也知道?”   赵琝冷冷说道:“你原本不在酒楼的,偏偏是在我去过几次后你就出现,又跟七妹妹有几分相似,你真当我是蠢不可及吗?我原本不知道你是谁派来的,本想慢慢探查,谁知裴宣对你有意,我索性就顺水推舟了。”   ——   就在赵琝跟程弥弥对话的时候,在外间的正厅之中,当中的榻上坐着一道偏瘦狭的身形,地上正在发抖的却是七宝。   幽暗的烛光下,那神秘人总算将头上的毡笠摘了去,没有帽檐的遮掩,底下露出的是一张有些秀气的瓜子脸,因为两只狭长的眼睛里充满了冰冷的煞气,这张原本堪称俊秀的脸上却多了几分邪气。   他盯着地上的七宝,嘴角露出了一抹令人战栗的冷冽笑意。   “张制锦果然艳福不浅,我也是第一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他突然发声,声音轻而暗哑。   旁边一个有些粗的声音说道:“少主,该怎么处置这个女人?张制锦杀了头领,我们要杀了他的全家,血洗整个京城才算给头领报了仇!”   对面站着的是个身形矮小之人,下颌一点山羊须,眯着眼睛说道:“这女人的样子看的人心里发痒,少主,不如先把她赏给我……我保证不弄死她就是了。”说话间,他突然伸手向着七宝的脸上探了过来。   七宝懵懵懂懂听见他们的话,忙往另一边躲过去。   对面的高壮男人恶意地在她肩头一推,七宝不出意外地栽倒在地。   屋内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那瘦矮之人按捺不住,站起来拎着七宝的领子把她抓起来,抬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捏,只觉手指尖柔嫩娇软非常。   一时流着口水道:“少主,你发句话,我还没尝过这么美的……”生生咽了口唾沫,向着七宝凑近过来。   七宝看着他的山羊须翘起,几乎碰到自己了,忙叫道:“走开,走开!别碰我!”   头上的少主盯着这一幕,脸上毫无表情。   山羊须有恃无恐,伸出舌尖轻轻一舔,似乎下一刻就要舔到七宝脸上了。   七宝屏住呼吸,恨不得把这恶心可怖的脸踢的远远的:“你、你们是管凌北一伙……想给他报仇吗?”   山羊须桀桀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   七宝突然道:“你们如果要报仇,就别、别碰我。”   在场几个人都露出诧异的表情。那高大的男子问:“小丫头你说什么?”   七宝的心突突乱跳,回头看向坐在榻上的少主,知道这里能做主的必然是这个人。   七宝深深呼吸,鼓足勇气说道:“你、你们想报仇,就对我好一点……因为夫君他、他最疼我,为了我、他什么都会做的。但是如果……我失了清白,我、我就什么也不是,他、他也就不会再喜欢我了……而你们……你们就要挟不了他了。”   七宝说完,连那少主的脸上都显出了意外之色。   山羊须也愣了愣,七宝忙推了他一把:“放、放手!你……你们难道不想报仇了吗?” 第135章   山羊须的矮瘦男子是管凌北昔日下属,为人残忍好色,在关外的时候不知道奸淫过多少女子。   他自诩也是阅女无数了,自打进了中原之后,虽然管凌北约束着不许逾矩,免得引来官兵的瞩目,但中原地大物博,美貌女子亦层出不穷,他如何忍得住?幸而那青楼妓馆之中的美色就已经够他消受的了,一向也遂了心愿,也没有生事。   像是山羊须这样花丛中的老手,自然瞧得出什么样的才是真美人,而像是七宝这般的,此人自问还是第一次见,简直是此女只应天上有,如此可遇而不可求,自然不能够轻易放过。   此刻瞧着那“少主”隐约有些像是要听了七宝的话,山羊须心中着急:“少主,不要听她在这里胡说八道,那张制锦是中原的权臣,从来说一不二,又是个狠角色,怎么会听她这个小丫头的?”   少主也不做声,只是思忖般看着七宝。   七宝的心实则跳的厉害,生恐这少主听了山羊须的话,忙道:“夫君怎么不会听我的话?莫说夫君真心的疼我。就算是你,——你们这些人明明惦记着要给管凌北报仇,当然要以报仇为重,如今你们少主还没发话呢,你就强拦在这里自作主张起来,你是不是觉着满足你一己私欲比报仇要重要?还是你不把你们少主放在眼里……哼,我看你一点也不忠心嘛!”   山羊须一愣:“你又瞎说什么?”当下忙放开七宝,退后一步,向着少主行礼道:“少主,不要听这丫头挑拨离间,属下向来忠心耿耿。”   少主却“嗤”地一声,似笑非笑。   七宝心怀忐忑,偷偷地瞅着这人。   少主道:“我听说,张制锦为了你的生日,惊动了整个京城,对吗?”   七宝忙点头,昂首道:“当然了,夫君为了我,花了近万的银子呢。”   原本她只知道张制锦花了数千,且也不是什么值得她得意的事情,但是现在为了说服这些贼寇,反而只管往大里夸。   少主盯着她道:“那么,你方才说张制锦会听你的话,可是真的?”   “是啊,”七宝再度点头:“我从来不说谎话。”   少主手在下颌上抚过,倾身望着七宝,半天才说道:“既然这样,倒是可以先留着你。”   山羊须在旁边,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   七宝心头一宽:“还是少主英明。”   少主嘴角一挑,眼神却仍是冰冷,他缓缓说道:“我英不英明,只看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我、我当然能做很多事了。”七宝轻轻一拍胸口,这会儿她仿佛忘了自己的身份,更好像是跟这些贼寇们同声共气了似的。   看的旁边的山羊须跟那高壮男子目瞪口呆。   少主说道:“很好。那我问你,你能帮我们除掉张制锦吗?”   七宝的心狠狠地一颤。   旁边的山羊须眼中透出了杀气。   七宝眨了眨眼,然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只要少主别难为我,我自然可以试试。”   “当然,”少主慢慢说道,“我们的仇人是张制锦跟裴宣,若是除了他们,自然不必为难你们。”   说话间他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到七宝身边。   七宝本能地想后退,却又强令自己站住。   少主比她要高半个头,这会儿便微微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却见面前这双眸子清澈无尘,虽然美貌不可方物,但却偏偏透着一股天真无邪之气。   有时候……明明知道她说的话不可信,但却也愿意去相信似的。   少主说道:“你们中原的女子……都是这么心狠手辣吗?”   七宝的心里像是放着一只青草池塘的小青蛙,不住地慌张蹦跳,生恐他看出了什么。   “当然……”面对这双审视的眸子,七宝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当然不是了,大部分都是很贤良淑德的,只是我、我比较特别而已。”   说到最后,她讨好地向着少主露出了一个笑。   少主看着她的笑,忍不住也随着一笑:“把谋杀亲夫说的这么清新脱俗的,也只有你了。”   七宝才要回答,突然发现山羊须在旁边狠狠地盯着自己,虽然不能动手,但他的两只色迷迷恶狠狠的眼睛里射出来的光,却好像是有形体似的往她身上碰触过来。   七宝忙往少主身侧躲了躲。   少主回头看一眼山羊须:“叔伯,先不要动这个女人。”   山羊须皱皱眉,然后说道:“当然,我都听少主的。”   少主又看向七宝,继续淡淡地说道:“横竖她在我们手心里,如果发现她口不对心,或者做不到,她就是你的。”   山羊须听了这话,眼中才重又露出灼热的光芒。   这边儿吩咐完后,少主便叫人把七宝带了回去。   七宝还没进柴房,就听见世子赵琝熟悉的声音传来,七宝心头一紧,忙推开柴房跑了进去。   “世子!”七宝叫了声,借着身后的灯光看到赵琝的方向,忙跑过去,“你怎么样?”   赵琝见她忽然回来,犹如天降福星,一时忘记了所有:“你、你没事吗七妹妹,他们可为难你了?”   七宝还没回答,这会儿那负责把她送回来的高壮汉子跟着进门,冷冷地说道:“不知死活的家伙,如果不是少主吩咐让留着你们的命,早今天在街上就已经把你们都杀了。”   赵琝冷道:“有什么冲着我来,为难女人算什么!”   那高壮汉子盯着他,道:“你还算是有点血性。但你要还是不知死活的乱叫乱吵,我就不客气了!”说完之后,便走了出去,将门仍旧锁了。   七宝低头想去解开赵琝手上的绳子,只是她的手臂还没恢复利索,何况本来力气就小,费了半天劲儿,无济于事。   赵琝道:“七妹妹,你别急,先歇会儿,告诉我他们把你叫了去干什么?”   七宝气喘吁吁:“他们要害夫君跟裴大哥。”   赵琝在意的却不是这些,只问道:“他们、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七宝说道:“没有。我……”她回头看了一眼房门口,凑近赵琝耳畔低声说道:“我把他们骗了过去。”   赵琝只觉着她靠在耳边,吐气如兰,微带湿暖,一时之间几乎没听见她在说什么。   七宝才说完,旁边程弥弥的声音响起:“七姑娘……”   七宝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这里,忙回头看向她。   程弥弥还怀着身孕,这柴房冷清,她又给捆着,时间一长,自然危险了。   七宝忙抛下赵琝蹭了过去:“程姑娘,你觉着怎么样?”   “我、我还好,”程弥弥低声回答,“七姑娘,他们要怎么害侯爷跟张侍郎啊?”   七宝说道:“他们还没跟我说。”   程弥弥道:“七姑娘,你别害怕,侯爷是聪明人,他一定很快就会想起这些贼人藏匿在此的。”   七宝正在摸索她身上的绳子,听了这句才想起来:“对了,之前不是说你已经失踪了吗?怎么居然在这里?听你的意思,是裴大哥把你安置在这里的?”   之前七宝给带到这里,才跟程弥弥打了个照面就给拉出去了,所以竟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话。   程弥弥“嗯”了声,说道:“自从侯爷回来,给老夫人送了葬后,侯爷就找到了我,只是他没有往外声张罢了。”   七宝道:“阿弥陀佛,倒是害我担心了好久。”   “七姑娘是为了我担心吗?”程弥弥问。   七宝说道:“你毕竟还怀了裴大哥的孩子啊,这时候可是一点儿也不能有事。幸而裴大哥聪明,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程弥弥沉默了会儿,并不回答。   七宝就又问:“那你又是怎么突然从侯府失踪了的?”   直到这时候,程弥弥才说道:“其实,的确是我偷偷地跑掉的,因为我知道我若是不走掉,少奶奶也容不下我。”   七宝正在紧锣密鼓地给她摸索身上的绳子,听到这里,手便停了下来:“啊?是表……表姑娘?”   程弥弥说道:“是啊。”   七宝原先忙了一阵儿,又且满心紧张,并没有在意别的,直到听了这句,身上才蓦地察觉了一丝寒意。   七宝喃喃地问:“她、她又想害人?”   程弥弥跟赵琝虽听见了一个“又”,却也并没有多心去想,程弥弥道:“其实,之前我没有入府的时候,有两个人所谓争风吃醋伤了我,也并非偶然,从那时候起,我就是少奶奶的眼中钉了,直到入了府,因有身孕,夫人不免多疼顾我一些,就更成了少奶奶的肉中刺。我想,少奶奶不仅恨我,似乎连夫人也恨上了。”   七宝呆呆地听着:“恨了裴伯母?这是为什么?”   程弥弥道:“夫人心慈,对我从来很好,而且夫人常常夸赞七姑娘你。少奶奶很不喜欢。当初夫人病了后,本来是要派人去找石太医的,可是少奶奶并没有放在心上,一再拖延,到最后……”   七宝听得毛骨悚然,浑身发抖:“什么、什么话!”   程弥弥说道:“这些话,我没有跟侯爷说,侯爷是至孝之人,如果知道了是她间接害了夫人,侯爷指不定如何自伤呢。”   黑暗中,七宝沉默无声。   赵琝在旁边却冷冷地说道:“妇人之见,瞒着他不说难道就是好的?自己同床共枕的是如此心如蛇蝎之人,指不定哪一天给她毒死。”   程弥弥说道:“我、我也怕说出来侯爷不会相信,反而疑我是挑拨离间。”   赵琝想了想,冷笑说:“这话倒是在理,裴宣自然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何况谢知妍是他自个儿中意的,未必就会因为你的话过分疑她……毕竟要真的坐实了这话,岂不是成了裴宣间接地害了自己的母亲?”   程弥弥说道:“是。所以我、我不敢说。”   两人对话之间,却听不到七宝的声音。赵琝忙看向她:“七妹妹?”   却见七宝跪坐在程弥弥身旁,一动不动。   赵琝不禁担忧,忙起身尽力挪到她身边:“七妹妹,你怎么了?”   “我、我没事。”七宝的声音很低,带着沙哑。   赵琝突然体会到她的心情,忙安抚道:“你别去想那些事了。裴宣不是那种一戳就倒的无能之辈,有什么他都会承受住的。”   七宝吸了吸鼻子,其实很想要在这时候大哭一场,但是却清楚地知道不是该哭的时候。   当下七宝只埋头去解程弥弥手上的绳子,她的小手何其的娇嫩,片刻,手已经火辣辣的,幸而那绳扣也有些松动了。   程弥弥挣扎着将手脱出来:“七姑娘,劳烦你了,多谢。”   七宝却突然握住她的手道:“程姑娘,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的。”   程弥弥一愣:“您……在说什么?”   七宝说道:“裴大哥最是孝顺,但是伯母毕竟去了,没有办法。但是你,你怀着裴大哥的骨肉,你一定要好好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那样裴大哥一定会喜欢的。”   暗影中程弥弥望着七宝的眼睛,无法言语。   赵琝在旁边,半晌才温声道:“七妹妹,别去管这些事了,你累不累?冷不冷?你在我身上靠一会儿吧?”   七宝知道这会儿不是该悲戚的时候,忙低下头又去摸索赵琝的手腕。   赵琝察觉她的小手不住地在自己的手腕上拂来探去,心中一动,可突然又觉着这手上有些湿湿的,起初他还不知怎么,片刻蓦地醒悟,忙叫道:“七妹妹,你受伤了?”   七宝也不知道自己伤着了手,听了赵琝的话,才突然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手疼,吓得忙停住了,举起小手细看。   借着惨淡的光,果然瞧见手指上有些深色。   七宝从小娇生惯养,最受不了这些,一时心颤就要叫疼,但碍于如今没有人能照拂自己,就只能悄悄地忍着泪,说道:“没、没怎么样。”   赵琝听出她的声音有异:“你让我看看。”   七宝忙把手藏了。   “解开了又能怎么样?你们难道能插翅飞了?”正在这会儿,柴房的门又给推开,是山羊须走了进来。   七宝见是他,浑身不自在,便忙往赵琝身后缩了缩。   不料山羊须没理会她,只管走到程弥弥身边儿,拽着她的手臂将她拉了起来。   七宝大惊:“你干什么?”   “既然现在碰不着你,”山羊须冷笑道:“我只好先借她消消火……她不过是个妾,总不至于跟你一样矜贵能去要挟裴宣吧?”   七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程姑娘有了身孕,你是疯了吗?”   “这当然另有一番好处,”山羊须不以为然,甚至带一点得意道:“爷爷以前不是没试过的。”   七宝睁大双眼,拼命从地上爬起来:“你这个禽兽,你敢!”   山羊须已经将程弥弥抱入怀中,望着七宝淫笑道:“我怎么不敢?还是说,你想亲眼看着?”   赵琝因手足都不能动,又听着贼人语气很不好,生恐七宝惹祸上身,便道:“我是康王世子赵琝,你想怎么样跟我说,别去碰她!”   山羊须瞥了一眼赵琝:“知道你是金枝玉叶,你且老实等着,不用急,等少主想好了该怎么收网,自然有你的份儿。”   七宝已经上前拉住了程弥弥的手:“你快放了她!”   程弥弥看着七宝:“七姑娘,你不用管我。”此时,她的口吻竟异常的平静。   “不行,不行,你不能有事。”七宝慌张起来,此时此刻她无法可想,便看着山羊须道:“你放了她,我、我……”   山羊须本要不顾一切地带了程弥弥走,突然听七宝这般语气,他心头一动:“怎么?”   七宝定了定神,说道:“只要你别为难她,我、我可以……”   山羊须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你不是说你不能没了清白吗?”   七宝咬牙道:“你、你既然那么懂,就该知道……让男人喜欢,不止是一种法子。”   柴房内一时死寂。   在山羊须眼中,七宝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只是求之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如今听她松口,心中即刻狂喜。   山羊须正要松口,突然地上的赵琝暴喝一声:“你敢碰她!”   赵琝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猛然跃起,一头撞向了这人的胸口!   这恶徒猝不及防,给撞的后退出去,手上一松,程弥弥往旁边倒了过去。   七宝急忙将程弥弥抱住。   “混账……你找死!”山羊须站住身形,向着赵琝扑了过来,举手掐住赵琝的脖子,将他甩在背后的墙壁上。   七宝让程弥弥靠在旁边,见山羊须掐着赵琝不放手,她回头看到地上有一根木柴,当下抄了起来,用力向着山羊须的头上敲去。   这一下如果换了赵琝或者别人动手,山羊须自然会给敲晕过去,但是七宝的力气着实有限。山羊须先是吃了一惊,回头见七宝。   七宝给他淫邪的眼睛一瞪,已经吓得松手,木柴也掉在地上。   山羊须笑道:“美人儿,你这点力气,只好给爷爷挠痒痒。”   才戏谑说了这句,突然之间一股劲风扑面。   同时是赵琝吼道:“老子宰了你!”   山羊须一惊,下意识转头,却觉着面上剧痛。   他惨叫一声,才发现赵琝不知何时居然将双臂挣脱开来,方才一拳打在他的左脸颊太阳穴上。   山羊须脑中一昏,身不由己松了手,赵琝身形滑落,但他盛怒之下,反应竟变得极快,借着下滑的势头张开双臂搂住山羊须的腰,奋力往前扑倒过去。   山羊须猝不及防,往后跌翻出去。但此人虽下流,却毕竟是管凌北手下的高手,怎么会这么轻易给制住,被赵琝摁住之后,他用了点摔角的技巧,竟轻而易举地翻身往上,反而压住了赵琝。   山羊须冷笑起来:“好小子,差点儿着了你的道,爷爷先摘了你的眼睛,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说着就要击落。   不料就在这时候,后颈上一点刺痛,仿佛给蚊虫叮咬了一下似的。   山羊须本不以为意,但是偏这一痛之下,浑身的力气好像也在此刻散开,连即将碰到赵琝眼睛的手都戛然僵住。   山羊须知道着了道,但是偏偏连脖颈也不能转动了,整个人如同石块般,直直地栽倒在赵琝身上。 第136章   白日出事之后,镇抚司跟康王府几乎同时得知了消息。   康王听说世子赵琝给贼人掳劫,犹如五雷轰顶。   对于管凌北的余党而言,捉拿七宝是预料中的,但是世子赵琝居然也在其中,却是意外的收获。   是夜,康王府内无人安眠,而在子时将至的时候,一支破空利箭带着封书信射在了康王府的大门上。   信是康王世子赵琝的亲笔,但是信的内容,却让康王殿下不知所措,更加不太敢轻易示人。   康王妃正在以泪洗面,惦记着赵琝的安危,世子妃周绮跟陈颖都在旁边劝慰。   忽然听说贼人送了书信来,王妃顾不得,忙出来询问信上都写了什么。   康王起初不肯告诉,王妃拉着他哭道:“王爷为什么不告诉我,难不成是琝儿有了三长两短?”   陈颖在旁也不禁问道:“王爷,到底贼人写了什么?世子可安好?”   周绮却只扶着王妃,并不言语。   康王看看在场三人,终于将那信拿了过来,递给了王妃让她自己看,康王妃泪眼朦胧的,忙从头看了一遍,却也变了脸色,手也跟着发抖。   陈颖在旁边也想探头却看,康王已经又将信拿了回去。   康王便低低对王妃说道:“如果是别的,我自然可以答应,但是这个……叫我如何能够松口?莫说贼寇未必能信,就算能信,贸然如此应承了后,将来皇上那边儿怎么交代?”   康王妃已经站立不稳,身形一晃,幸而给周绮扶着,便慢慢坐在了圈椅上,她想要放声大哭,却又以帕子遮住脸:“琝儿!”   陈颖急得团团转,又不知是什么机密,居然还不肯让自己看,只是她毕竟也还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敢再多嘴。   这会儿周绮说道:“王爷,娘娘,这会儿痛哭无益,正要尽快想办法才是。”   康王道:“我若能够有法子,又何必在这里干着急。”   周绮说道:“听说……贼人一块儿掳走的还有、还有七宝。”说了这句,周绮的脸也白了几分。   陈颖在旁听了道:“你还敢说,这些人根本就是那个逆贼管凌北的同党,他们自然不是冲着世子的,因为张侍郎杀了他们头领,他们才心心念念报复,所以找上了周七宝,据说世子原本是不跟张府车轿在一起,不知怎么却离开了兵马司的队伍……这不是无妄之灾吗?那个七宝真真是个灾星!”   周绮皱皱眉:“现在不是抱怨的时候。”   不料康王妃因为无法可想,正又痛又急又恨,听了陈颖的话,便也说道:“这次世子的确是给七宝连累了的,早知道何必要请她来?如今这可如何是好……我的儿……”   王妃母子连心,哭了会儿,又试着对康王道:“王爷,不如咱们就先答应了那些贼人,好歹先让他们把琝儿放了出来,以后咱们再……做别的打算……”   “胡说。”康王拧眉。   陈颖跟周绮自然不知两人说的是什么,周绮忖度着,多半是贼人开出了令人不能接受的条件,所以王妃跟王爷才如此。   周绮少不得陪着小心道:“我的意思是,七宝也给掳走,那边儿张侍郎自然也在着急寻找,王爷何不跟侍郎一块儿携手?”   陈颖道:“难道张侍郎就那么能耐?”   周绮说道:“冲着他能除掉管凌北的这份能耐,也不能小觑了他。”   康王倒还是明白人,当下对周绮道:“你过来。”   周绮忙跟他走开几步,康王把手中的信交给她看。   周绮低头,见果然是赵琝的笔迹,写道——   父王在上:   儿子虽向来花天酒地,纨绔不器,但近来一心向好,遂舍弃往日声色,入兵马司历练,不料飞来横祸,命在一线,左右为难。如今若想让儿子平安无事,父王务必同意他们,把本朝的北边三城,都割让给他们掌控,不孝儿子赵琝泣血拜上。   最后又多一句:若得保全性命必弥补往日过错。   纸上还有血迹斑斑。   周绮看了才明白为何康王跟王妃的反应这样大。   事态上升到了割地的地步,已经不仅仅是王府私人的事了。   康王说道:“你可看清楚了?你觉着该答应他们吗?”   王妃也忙敛了泪,心中却隐隐盼着周绮也跟自己一样想法,总之先把赵琝救出来最为要紧。   周绮敛眉,语气虽轻但很坚决:“当然不可以答应。”   康王微震,王妃听得清楚,一时睁大双眼站起身来,她走到周绮身边儿,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突然一个巴掌挥落在周绮的脸上。   “你说什么!”王妃指着周绮,流着泪怒喝道:“那是你的夫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吗?”   陈颖虽然不知信上写的什么,但却知道周绮是不想康王救世子的。   于是陈颖忙过来扶着王妃,也对周绮道:“姐姐,天大地大,也不及世子的性命要紧呀。何况姐姐已经有了身孕,自然要多为这孩子着想。”   王妃听到这里,又是一震,便盯着周绮咬牙道:“你、你是不是觉着你有了身孕,所以不在乎琝儿了?你不要做梦打错了念头!”   还是康王清醒,忙呵斥:“别胡说了!”   周绮眼中已经含了泪,她忍着委屈转头,对康王低低说道:“我私心觉着,假如王爷答应了对方,这件事迟早皇上是会知道的,皇上虽疼爱世子,但毕竟天下为重,身为明君绝不会容许此事……将来只怕会怪罪咱们王府……”   康王自然也担心这个。不由点头。   王妃说道:“你也知道皇上疼爱世子,那么难道皇上就会允许王爷见死不救?虎毒不食子!”   周绮回身:“所以我方才说,请王爷跟张侍郎联手,七宝丢了,侍郎一定比咱们更着急。”   康王仰头想了半晌,终于道:“去,传张侍郎立刻来见我。”   话音未落,外头有幕僚飞快来报:“外头张侍郎求见王爷。”   康王心头一动:“速速请来!”   康王妃虽然也想留下来听听张制锦的意见,但康王却知道她的性子,只怕她跟张制锦一言不合,便又掰了,于是先让陈颖周绮陪着她入内了。   顷刻张制锦进门行礼,康王扶住他:“你是为了七宝的事来的?本王也正要派人去找你,你可有线索了?”   张制锦道:“下官听说王爷收到了世子的亲笔信,可否让我一看。”   康王略一犹豫,终于把信转给了他。张制锦拿在手中,从头到尾飞快地看了一会儿,把信拍在桌上。   “怎么了?”康王忙问。   张制锦道:“实不相瞒,我之前也得了七宝的亲笔信。”说话间张制锦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展开给康王看。   康王把信看过,见写道——夫君在上:   因为妾任意妄为,醉酒斗茶,最终惹出了这样大的祸患,妾很是后悔。幸而他们并没有为难妾身,只是他们说要夫君在明日一早,提着裴侯爷的脑袋到西华门口,这样才会放了妾身,若明日太阳出来的时候若是不见夫君,他们就会对妾身下手了。   写了这一堆后,最后竟还又画了一张愁眉不展的哭脸。   康王愕然:“这、如何是好?”   张制锦淡淡地说:“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康王惊道:“难道侍郎不管七宝了?”   张制锦道:“我之所以来找王爷看世子的亲笔信,就是为了验证我心中的想法。”   “什么想法?”康王着急。   张制锦道:“这两封信合起来,已经告诉了我们,七宝跟世子给关在哪里。”   康王汗毛倒竖:“什么?哪里?我如何看不出来?”忙低头又去细看,但是他心慌意乱,加上并无灵犀,又哪里会瞧得出来。   张制锦道:“世子说他流连声色,当初我跟世子在酒楼相见,他正听人唱曲,那女子唤作程弥弥。”张制锦抬手在赵琝最后一句的那个“弥”上一点。   康王一震,张制锦道:“七宝的这信里偏也提起她斗茶醉酒之事,斗茶是后来,醉酒却正巧也是那次遇到世子听曲……七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醉酒,所以我看了他们两人的信,确认此事跟程弥弥有关。而且……”   “而且怎么样?”康王激动不已,又忙不迭说:“那个程弥弥不是已经失踪了吗?怎么跟她有关?”   张制锦却并没有言语,只说道:“事到如今,还是要找裴宣。”   大概见康王太过担忧,张制锦道:“王爷宽心,这些人既然以世子跟七宝要挟,到明日之前应该不会伤害他们性命,我们只在天明之前找到他们救了出来便是。”   康王原本满目绝望,突然见张制锦来到,又说了这些拨云见日的话,心中宽慰,便亲自随着张制锦出门,往镇抚司而来。   镇抚司门口灯火通明,两人才下马,突然间裴宣一身甲胄,缓步走了出来。   张制锦跟康王都是一惊,裴宣伤重,如今正在休养,怎么能够起身出外?   裴宣也看见了两人,便迈步要下台阶恭迎康王,不料才走了一阶,整个人身形摇晃几乎栽倒,张制锦早走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扶住了他。   康王忙道:“你去哪里?”   裴宣道:“想到一个地方,想去看一看。”   张制锦心头一动:“是你安置程弥弥的地方?”   裴宣见他居然提起来,眼神奇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侍郎也在找她吗?”   张制锦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你身子撑不住,不要盲目行事,告诉我地方,我跟王爷前去……事不宜迟,天明一切就晚了。”   镇抚司门口的大灯笼底下,两人目光相对,半晌裴宣终于说道:“在紫袍巷,靠巷尾的一家。”   ——   紫袍巷。   小院寂静,厅内光芒暗淡,地上躺着一具尸首。   原先不可一世的山羊须姿态古怪地死在地上,少主盯着属下看了半晌,便抬眸望着面前的三人。   赵琝遍体鳞伤,昏迷在地。   在他旁边儿时同样昏死过去的程弥弥,身侧一大滩的血,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她少了一只手。   七宝的手紧紧地捂着脸,只是发抖,不敢多看一眼。   少主淡淡说道:“怕什么,又不是砍你的手。”   “我、我们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写了信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七宝悲痛交加:“你、你怎么能这么对程姑娘,她是有身孕的人……”   少主笑说道:“是吗,难道那是免死金牌?她杀死了我的人,要她的一只手已经是便宜了,你不觉我很仁慈吗?”   七宝摇头:“不觉着。那个坏人他是死有余辜。”   少主说道:“你们中原人不是经常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对于鱼肉来说,人是不是就是坏的,死有余辜?但在我们看来,不过是强者为王,败者就是鱼肉,而你们,就是我的鱼肉。”   七宝听着这样残忍的道理,擦了擦泪说道:“既然是强者为王,那么管凌北是给我夫君杀死的,岂不也是天经地义,你又何必心心念念要报仇?”   少主目光一动:“血仇自然要报,我若因此杀死张制锦,那我依旧是强者。”   七宝不再跟她多说,只壮着胆子,挪到了程弥弥身旁,望着她流出的血,眼泪也情不自禁流个不停,七宝哽咽说道:“就算是鱼肉,你在杀鱼之前也不是得折磨一番才杀的吧?求你拿些伤药来好不好?”   少主垂眸,半晌往旁边使了个眼色。   一个看着十七八岁的少年上前,拿出一个瓶子扔给七宝。七宝忙拔出瓶塞,咬着牙,半闭着眼睛给程弥弥洒在伤口上。   少主突然笑道:“周七宝,你这么不设防,你怎么不问问我这是不是伤药,亦或者是毒药呢?”   七宝蓦地睁大双眼:“这、这是什么?”   少主看着她含泪的眸子,终于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是毒药,你该如何做?”   七宝看看瓶子,又看看程弥弥,忍不住放声大哭。   少主皱皱眉:“行了,这是伤药。”   七宝的哭声戛然而止:“你没骗我吗?”   那少年喝道:“你看看她的伤已经不流血了,难道还不知道?”   七宝低头看去,果然见程弥弥的腕上血已经慢慢止住,当下忙一鼓作气把瓶子里所有的药都给她密密洒遍,又抚过她的额头,含泪喃喃:“程姑娘,你要撑着呀。”   七宝看瓶子里还有许多药,便又转到赵琝那边儿,把他手上的伤处也都洒满了。   少主在旁边打量她的动作,罕见地竟没有制止。等七宝做完了,少主说道:“你过来。”   七宝回头,发现他在叫自己,却不知他想做什么,又是害怕又是疑惑,便不敢动。   少主道:“你若不听话,我便先杀一个。”   七宝忙跳起身来,挪到他的身边儿:“我当然是听话的,你、你别再胡乱伤人了。”   少主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抬手把她的小手握住,却觉着绵软娇嫩,少主微微用力,把七宝拉到自己的膝上,抚过她的脸颊:“明儿张制锦不来,这么好看的头可就在城门上了。”   七宝咽了口唾沫:“既然好看,那就……就留着吧。”   少主嘴角微动:“那你告诉我,留着有什么好处?”   远远地,仿佛传来一两声犬吠,在夜深人静的此刻,显得格外清晰。   少主听着这犬吠声,眉峰一动。   旁边的少年显然也听见了,身形闪动退了出去。   七宝却未曾留心,只说道:“夫君说看着我就会心生喜欢,赏心悦目,难道不是好处吗?”   少主微笑:“难道他只是看着你,什么都不做?你不是对我叔伯说过,可以帮他做很多……让男人愉悦的事吗,不如,你做给我看?”   话音刚落,少主抬眸,望见在厅门之外的院子当中,甬道上有一道颀长的身影,闲庭信步般出现。 第137章   来人神态从容,身姿翩然,他徐步往前,衣袂微微飘动,更仿佛御风于云端般自在洒脱,刹那间就连门外沉寂幽淡的夜色好像都因而生动起来。   七宝正给少主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又觉他的手正抚在自己肩头上,让自己很不舒服。   七宝稍微抖了抖,似乎想把这只手甩落。   那手偏偏在她肩头用了几分力,仿佛惩罚一般。   七宝吓得不敢再动,只小声地辩解说:“你、你听错了,我没有说过这些话。”   少主瞥一眼外头之人,好整以暇道:“敢当面抵赖,你不怕我把赵琝或者这女人杀了?”   “不要!”七宝嚷了一句,忙转头看向地上的赵琝跟程弥弥。   谁知便是这一回头的功夫,突然也看到了外头的来人。   此刻来人已经在院中站住了,他负手在背后,长身玉立。   今夜虽是月黑风高,却偏给他站出了风清月朗的气质。   这道身影,这般人物,世间自然再无其二。   七宝不能相信,定睛再看,当下惊喜交加:“夫君?!”她想也不想,拔腿就要跑到张制锦身边去。   不料少主还握着她的小手,当即暗暗用力,七宝脚步才动,又给生生地拉了回去。   少主将她环抱入怀,淡淡道:“昨儿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要帮着我如何的除掉张制锦吗,这会儿难道忘了?”   “放、放开……”七宝无法挣扎,又听他忽然提起这件事,便有些心虚地看向张制锦:“我……”   七宝本来要分辩,但现在自己还没有脱离险境,何况赵琝跟程弥弥还在昏死之中,这会儿反口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   “你真的这么说过?”发话的却是外间的张制锦,冰冷的夜色里,他的口吻也像是带着冷冷的锋芒。   七宝一怔:“夫君、我……”   少主冷冷地盯着张制锦道:“她自然是说过,只要我保住她平安,要她谋杀亲夫也是毫无二话的,对不对,七宝?”   七宝咽了口唾沫,眼巴巴地看着张制锦。   “原来是这样,只是要让你失望了,谋杀亲夫的本事……她没有。”张制锦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七宝,又淡淡说道:“至于你们,更加做不到,我有能耐杀了管凌北,就有能耐杀了你——管凌风。”   说到最后一句,张制锦抬手,遥遥地一点少主。   管凌北是关外霸主,而管凌风却是管凌北叔父之子,因叔父早亡,就一直跟随着管凌北,简直视同己出。   之前管凌北给杀死后,剩下的人中自然以管凌风马首是瞻。少主发誓要给管凌北报仇,便用调虎离山之计,分派一些人马假装冲出城门的,以放松城内警惕,而另一批精锐则悄悄潜伏京城,伺机报复。   管凌风死死地盯着张制锦,从他这般气定神闲的举手投足之中,眼前却仿佛又出现了镇抚司那日,此人在间不容发之间遽然杀死了管凌北的可怖一幕。   “好,”管凌风冷冷一笑,“我欣赏张侍郎的这份自信。只不过……七宝说你很是疼惜她,什么事都愿意为她做,不知这是不是真的?”   张制锦不置可否:“你想怎么样?”   少主说道:“你没有按照我们的约定把裴宣的头带来,那么就别怪我,把尊夫人这么好看的头摘下来了。”   说话间他的手轻轻一抬,在七宝的下颌上握住了。   管凌风的手寒冷如冰,乍然落在了七宝的脸上,七宝难以忍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你、你不要乱来啊。”   管凌风说道:“乱不乱来,就看你的夫君、有没有你说的那么疼惜你了。”他盯着七宝轻声说完,重又抬眼看向张制锦:“张侍郎,你忍心这般绝代佳人命丧于此吗?”   张制锦缓声道:“我当然不忍心。你要怎么才能放了她?”   管凌风道:“既然你没有把裴宣的头拿来,那么只好用另外一个人的头来取而代之了。”   张制锦问道:“哦?你说的是谁?”   在七宝紧张的屏息等待中,少主管凌风嘴角一挑:“能跟永宁侯的头颅交换的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非得张侍郎你自个儿的不可。”   七宝听了这句睁大了双眼,不等张制锦回答,便叫起来:“不行!”   “急什么,当事之人还没发话呢,”少主盯着张制锦:“不知道张侍郎肯不肯?以你的命,来交换尊夫人的性命。”   七宝瞪向张制锦。   夜影中,张制锦淡淡道:“看样子你是太看重我夫人了。还是说,你们关外的人都这么单纯好骗,觉着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妄送了自己的性命?”   管凌风道:“这么说,你不肯?”   张制锦冷冷地说道:“我夫人自然生得绝色,我本来很疼惜她,只可惜她每每恃宠而骄,我已经厌烦不已。”   七宝起初很担心张制锦冲动之下会如何,听了他之前的回答倒是松了口气,直到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才怔住了。   管凌风微微蹙眉:“是吗?”   张制锦说道:“何况,她被你们掳劫,此刻又衣冠不整跟你如此狎昵的,名节跟清白只怕都已经荡然无存了,这般水性杨花的女子,我难道还要视作掌上之珠吗?更何况你方才也说过,她之前还跟你商议着要谋杀亲夫,——换做你,你会如何?”   七宝呆呆地看着张制锦,试图分辩他的话是真是假,但是这个人的情绪收的太好了,她居然一点儿伪装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就仿佛是外间寒冷的夜风都吹到了自己身上,开始透骨的冰凉。   七宝来不及反应,泪已经先涌了出来:“夫君……”七宝喃喃一句,忍不住大哭:“你这么说我……”   管凌风的手正掐在七宝的下颌处,便感觉泪珠纷纷打在自己的手上,有的滚烫,有的冰凉。   管凌风哼道:“果然不愧是中原皇帝跟前儿的红人,但凡能跻身权臣一列的,哪里有什么深情之人,果然是薄情的顺理成章,清醒的令人生厌。”   管凌风只觉着手都给七宝的泪打湿了,抚在她的颈间上更有些滑滑的,不由喝道:“别哭了!为这种人落泪值得吗?”   七宝流着泪,小心翼翼地转头看着少主,抽噎着说道:“求你、别杀我,我不想因为他死掉,你、你至少先杀了他,再杀我……那么至少黄泉路上,我们也可以做伴儿的,好不好?”   她泪光盈盈哀求的样子,让管凌风有一瞬间的恍神。   而就在这刹那,只听外间有人道:“少主小心!”   与此同时,张制锦负在身后的大袖一挥,黑暗中有两道晶光直射向了少主。   因两方距离太近,管凌风几乎来不及闪避,电光火石之间他不及多想,将七宝往身前一挡。   只听得“嗤”地一声,伴随着七宝的痛呼。   管凌风垂眸,却见她颈间出一点血红飞溅!   七宝整个人身子一软,往前倒下。   之前张制锦一击杀死了管凌北,那一幕简直是管凌风心底的阴影,挥之不去。   管凌风是知道他的能耐的,七宝生得如此娇嫩,给这一击打中了喉咙,哪还能有命在。   然而管凌风简直不敢相信,张制锦居然都不必自己动手,他居然亲自动手杀了七宝?!   因为就在那暗器击中七宝的瞬间,管凌风发现,张制锦本来瞄准的目标就不是他!张制锦在出手的时候应该就料到了,他会拿七宝做挡箭牌。   这个人简直……太过可怕跟残忍!   管凌风吃惊之际,那边儿张制锦却仿佛早料到了他的种种反应,在挥手送出那一枚暗器的时候,自己闪身向着这边儿掠了过来。   管凌风知道他的身手,明白两人面对面交手的话,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又给他一上来就杀死自己妻子的举止给彻底惊住了,一时反应不及。   眼见张制锦将冲到了管凌风身边,之前的那伺候少主身边儿的少年奋不顾身地从廊下冲了出来,将张制锦拦了一拦。   张制锦并不跟他缠斗,雷霆万钧地一掌拍了出去。   那少年身形一晃,倒退跌在栏杆上。   张制锦疾如风地冲上前来,却不是往管凌风身边。看他的势头,居然是向着地上的康王世子赵琝?!   “好个张制锦,真是个至为绝情精明之人……”管凌风在骇异之际,终于恢复了神智。   他咬紧牙关,果断地松手将七宝推向张制锦。   张制锦本正冲着赵琝而去,给管凌风一抛,便张开双臂将七宝抱了个正着。   这一错眼的功夫,管凌风已经将昏迷的赵琝拉了起来,他冷笑道:“张制锦,你果然是真正的心狠手辣。”   这会儿张制锦已经将七宝紧紧地拥住了,大手在她的腕子上暗中握住,双唇紧闭。   管凌风咬牙道:“只是你能手刃你的夫人,难道你还能杀了康王世子?”   张制锦不言语,只是抱着七宝,后退了一步。   管凌风看着他的动作:“怎么,人死了反而比活着更让你难以舍手?”   这会儿外头犬吠声更加急了,隐隐有脚步声传来。   之前跟随管凌风的那高壮汉子踉跄退了回来,身上血迹斑斑,冲到了门口,说道:“少主,他们围了……过来!”才说这句,就往前重重地栽倒下去。   事已至此,管凌风反而镇定下来,他望着张制锦道:“张侍郎,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张制锦说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管凌风倒也不蠢:“是不是七宝在信上偷偷地通风了?”他早觉着那封信哪里有古怪,只是反复看了几遍都看不出来,何况又是她认认真真所写……也就罢了。   张制锦不言语。   管凌风看一眼他怀中的七宝,暗中握拳:“真可惜,痴心女子负心汉,这会儿她在黄泉路上,只能暂时一人独行了。”   张制锦不答这句,反而问了一句话:“这一次管凌北来京内,是为了何事?”   管凌风的目光从七宝身上移开:“你想知道?”   张制锦道:“他总不会是真的来游山玩水的吧。”   管凌风的嘴角透出一丝讥诮的笑:“张侍郎这样精明果决,自然迟早会知道。”   两人说到这里,院门给人用力推开,刹那间整个小院内灯火通明,是康王亲自率人赶到,但是让人意外的是,原本该在镇抚司歇息的裴宣,居然也在康王身侧。   裴宣很快将院内的情形看了个明白,见张制锦抱着七宝,他的目光略一窒,旋即又看向屋内。   而随着两人而来的,除了镇抚司的精锐外,另还有康王府的府兵,以及五城兵马司跟顺天府的人,已经在外头将整个院子围住的水泄不通。   康王将院内的情形匆匆扫视一眼,眼见管凌风挟持着赵琝,他便大步走上前,横眉怒目道:“逆贼,还不速速伏诛?”   管凌风淡淡道:“王爷,您来的正好,若是迟一步,世子只怕性命不保了。”   康王一急:“你、你快些放了世子。”   管凌风说道:“要我放了世子自然容易,只要王爷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   管凌风笑道:“世子在信上所写的,王爷只怕不会答应吧。”   康王踌躇,咬牙道:“你这逆贼,不要太过分了!”   管凌风道:“当然,现在局势改变,所以我只要求康王殿下,把这些官兵撤去,只要保证我们安安全全地离开京城,我便放了世子。”   康王眼中一亮。   裴宣轻轻地咳嗽了声:“我们又怎么能相信你的话呢。若是放了你们出城,你们害了世子,又该如何?”   管凌风道:“永宁侯,看到地上你的小妾了吗?她杀了我一个心腹,我只要了她一只手,比起张侍郎毒手残杀他的夫人来说,可算是仁慈了。”   裴宣神色平静,只听到最后一句才忍不住,他重看向给张制锦抱住的七宝,目光有些发直。   管凌风又说道:“而且现在你们没有选择,只能相信我。不然的话,大不了,我就跟这位凤子龙孙同归于尽罢了。”   康王着急世子的安危:“不可!本王答应你就是了!”   “很好。”管凌风点头。   这会儿那给张制锦打退的少年起身,把地上的彪形大汉扶了起来。   康王下令手下众人退开,让出一条路,又命人备马备车,让管凌风出门。   裴宣静默不语,等管凌风跟康王一行人离开,他才挪步往前,经过张制锦身边的时候,裴宣忍不住转头看他:“七宝怎么样?”   灯影下,他的脸色惨白,似乎魂魄都在不安地荡漾。   张制锦并不解释,只言简意赅地说道:“没有性命之忧。”   裴宣心头一宽,本还想问他管凌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目光在七宝脸上停了停,终于还是转身入内,去查看程弥弥的情形了。 第138章   这一夜,京城之中发生的事情,鲜为人知。   百姓们紧闭着窗户,听到外头长街上马蹄声响,几乎响了彻夜。   次日一早,大家纷纷询问出了何事,却没有人知道详细,只知道前日康王世子跟张侍郎夫人给掳劫,也许是关外的匪贼报复,又掀起波澜云云。   清晨的第一抹阳光初升的时候,康王殿下进宫面圣。   将昨夜种种经过向着皇帝叙述完毕,康王道:“儿臣当时也是没有法子,那贼人挟持着世子,还有张侍郎的夫人,跟永宁侯怀有身孕的妾室,儿臣怕逼急了贼人,伤及一干人等的性命,所以才答应了他们的条件。请父皇恕罪。”   “在当时的情形下,也只能如此而已。”皇帝说了这句,又问道:“世子都伤在哪里?”   康王见问,眼圈一红:“其中一只手臂折了,除了身上各处皮外伤,且听太医说,还有些内伤,若是能动,此刻就随着儿臣一块儿来面圣了。”   “自然不必着急,别亏了身子,”皇帝问道:“是贼人们虐待所致?”   康王忍着泪,道:“听说贼人们起初倒并没有十分虐待,只是世子看不过他们欺辱两个女子,所以才挺身而出……以至于受伤过重。”   皇帝叹了口气:“世子倒也是个重情义的,在危难之时还懂得维护妇孺,不愧是皇家的子孙。”   康王听皇帝赞赏,不禁举手拭泪。   皇帝沉吟了片刻,忽地又问:“对了,朕听闻,那贼人先前送了信去康王府,不知是为什么?”   康王一怔,忙道:“原本是贼人们要挟世子,开了些无理的条件,儿臣并没有理会,已经将那信撕毁了。”   皇帝笑了笑:“割让边关三城,的确是极无礼的了。幸而你没有理会。”   康王并没有将详细告诉过皇帝,皇帝却已经知道了。   康王心头一凛:“皇上圣明,儿臣自然不敢做这种祸国殃民之事。另外,其实世子写这封信,本意不是为了让儿臣答应贼人的条件,而是在信中通风报信,点明了贼人藏匿的地点。”   “原来如此,”皇帝颔首道:“横竖只要世子平安无事,也没有铸成大错就很好。你先退下吧。好生照顾着世子。”   康王听皇帝的口吻淡淡的,心中隐隐地竟有些不安:“父皇……”   皇帝挥挥手道:“罢了,你回去吧。最近发生的事儿有些多,朕也着实累了,不想再管,幸亏那匪首管凌北已经伏诛,那逃走的,大不了以后再仔细缉拿就是了。”   康王闻言,只好告退。   且说康王离开了皇帝寝宫,满腹心事,正要出宫之时,迎面却见周淑妃带了一队宫人走来。   两下相见,周淑妃道:“王爷的脸色不大好,想必是昨日的事情太过劳心劳力了?”   康王叹了声:“多谢淑妃娘娘关切,幸而一切有惊无险。”   周淑妃问道:“世子可无碍吗?”   康王道:“虽然受了伤,但是还好没有性命之忧。”   周淑妃点点头:“世子自然是有诸神庇佑的,王爷也不必太过忧心,也要保重身子才好。”   康王抬头跟淑妃目光相对,终于勉强一笑:“多谢娘娘教诲,我知道了。”   周淑妃道:“方才王爷是去面圣了,皇上怎么说?”   康王听她问起这个来,犹豫了会儿说道:“皇上自然也是关心世子的,只不过,皇上好像……”康王回想方才皇帝的反应,终于轻声道:“我感觉父皇仿佛很介意世子所写的那封信。”   周淑妃还不知此事,康王便跟她说了,淑妃听后道:“王爷何必忧心呢,世子又不是真的要卖国求荣,只是权宜之计而已,我看皇上未必是因为这个。”   康王忙问:“那还能为了什么?”   淑妃道:“之前我隐隐地听人说起,潘楼前围剿管凌北的事,据说那会儿静王殿下也在,仿佛平妃娘娘很不高兴,也不知有没有向着皇上说什么话。”   康王脸色微变:“平妃娘娘说什么了?”   淑妃笑道:“这我哪里知道去?只不过娘娘她向来最看重静王殿下,料想……也许是担心静王殿下的安危罢了。偏偏缉拿管凌北是殿下您主持的……”   淑妃没有说完,康王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以平妃的心意,许是觉着把静王卷入这件事中太过冒险,而且有是康王派了人去做的这件事,如果平妃对皇帝挑唆说是康王故意把静王卷入,那皇帝自然会不高兴。   康王心惊肉跳,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一节上出现意外。   他定了定神,心念转动,忙对淑妃道:“真是冤枉,我只一心要捉住那逆贼,又怎会事先料到静王也在?难不成要为了静王放走了逆贼?只怕父皇还怪我妇人之仁、优柔寡断呢,娘娘得闲要在我父皇面前美言几句才好。”   淑妃道:“王爷放心,我心里自然有数。咱们毕竟也是亲戚相关,我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王爷给挤兑也不管。”   康王看着她笑面如花的模样,心中略觉宽慰:“那我就先多谢过娘娘了,娘娘的好意,我自然铭记在心。”   淑妃道:“所谓投桃报李,相得益彰嘛,王爷知道就好。”   ——   张府。   七宝慢慢地苏醒过来。   喉头隐隐地有些疼,七宝睁开眼睛,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   眼前的景物逐渐清晰,她看见吊在床帐上的几个香囊,以及熟悉的粉色帐子。   “我不是死了吗?”七宝心中掠过这个念头。   “姑娘,可算是醒了!”旁边传来了类似喜极而泣的声音。   七宝转动眼珠,看见俯身在床前的一张熟悉的俏丽脸庞。   “同春?”七宝本能地叫了声,声音却沙哑而微弱。   她试着动了动,手居然能抬起来,七宝疑惑地看看自己的手掌,终于抚向颈间。   同春及时地把她的手握住了:“姑娘,不能动……”   七宝察觉她的掌心很温暖,显然不是鬼怪了。七宝呆了呆:“我怎么了?”   同春说道:“姑娘之前昏迷了,幸而现在醒了过来。”   七宝的目光直了直:“夫……大人呢?”   同春道:“大人他去了吏部。”   七宝又眨了眨眼:“同春,我真的没有死吗?”   同春忙啐了两口:“不要说这些晦气的话,好好的怎么会……那样呢。”   “可是……”七宝此刻还觉着喉咙上隐隐作痛。   当张制锦扬手,自己给管凌风一拉,七宝清晰地察觉有什么打中了自己的颈间。   那东西冰冷且锋利,七宝来不及仔细体会,整个人便无法喘气,眼前发黑,身不由己地往前跌了出去。   难道……这样还没有死掉?   正秀儿送了汤药上来,瞧着七宝仍怔怔地,便小声道:“奶奶别想太多,只先把身子养起来最要紧了。”   七宝才醒来,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想什么?”   同春瞪了秀儿一眼,自己接了汤药到手上,含笑道:“没什么,只是先前看姑娘昏迷不醒的,这丫头也有些担心而已。”   七宝慢慢地把药都喝了,舒了口气,才要躺下,突然又想起很要紧的事:“程姑娘呢?还有……世子呢?”   同春一愣,然后说道:“你是说那个裴侯爷的侍妾吗?她倒是不知道,至于世子殿下,如今正在康王府内,听说伤着了,正在调养。”   七宝听说赵琝无恙,略觉宽心,又听她不知程弥弥的生死安危,却又悬心。   忙道:“洛尘可在府内?或者你派个别人,去打听打听。其他人若不知道,去镇抚司问大辛,他应该知道些底细呢?”   同春道:“才醒来,你忙什么?只管安神休息,我待会儿就叫人去打听。”   七宝“唔”了声,觉着颈间不太舒服,便扭了扭。同春道:“别动,这里虽伤势不重,但也要留心些。”   同春安抚了七宝,果然出外叫人去打听程弥弥的下落。   这边儿七宝闭目养神,昨晚上的一幕幕慢慢地在心底掠过,冰凉而骇人。   正在水火交织,外头李云容带了张琼瑶,张良,张岩三人前来探视。   七宝暂时不想跟她们照面,便只装作睡着的样子。   李云容到了床前看了一眼,悄悄地说道:“咱们别吵着她,等醒了再来吧。”   张良望着七宝冰雪似的脸色,以及颈间缠着的帕子,叹息说道:“可怜见的,婶子这样好的人,怎么竟多灾多难。”   张岩亦道:“可不是?这世道欺软怕硬的,真真寒人的心。”   这会儿张琼瑶道:“你们何必先这么感叹呢,就算老太太那边儿过不去,至少九哥哥不会答应休妻的。”   张良忧心忡忡地,却忙点头:“就是!”   李云容忙制止了她们:“嘘!别说了。”忙又掀开帘子看了眼。   却见七宝闭着双眸,仍是安静地睡着。   李云容打了个手势,四个人转身出外,李云容又问了同春几句别的,才都去了。   等众人都走了,床帐内七宝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心底一直回响着张琼瑶说的“九哥哥不会答应休妻的”。   “休妻?”七宝回味着这两个字,突然觉着很冷。   之前同春派去的那人去镇抚司询问大辛,下午时候回来报说:“大辛说了,让咱们放心,一切都妥着呢。”   七宝本来极记挂此事,但因之前偷听的话,便灭了要再细问之心。   在屋内无人的时候,七宝把同春叫到跟前,细问她府内的情形。   同春见瞒不住,只得说了。   原来自从昨儿七宝给掳走,张老诰命勃然大怒,虽然张制锦将她带了回来,但老诰命对宋氏扬言,说七宝给贼寇所掳,已经没了清白,这种女子留不得,务必要休了才使得。   当时靖安侯在府内,听宋氏回房说后,便去老太太跟前说和,却给盛怒之下的张老诰命打发去跪祠堂了。   老诰命甚至发话:“倘若你们这些做父母的也做不了主,那就只好我这个当祖母的豁出这张老脸了,如果他也自恃不听我的话,那我就一头碰死在那祖宗牌位前,省得睁着眼看家风被玷污,一死也罢了!”   话说的这样激烈,靖安侯自然不敢再怎么样了。   所以如今张府内到处都在传扬此事。似张岩张良等,忍不住为了七宝担心。   同春小心说完,本以为七宝会很难过,谁知七宝的反应十分平静。   同春只以为她伤心过度:“姑娘……不用怕,九爷一定有法子的。”   七宝说道:“是呀,我一直都这么认为,不管怎么样,大人都是有法子的。”   同春疑惑地看着她,七宝抬手在颈间碰了碰,又说:“但是,我……”七宝的眼前出现的是那夜张制锦冰冷的眼神,他真的无所不能,说起谎来也像是真的。   七宝迎着同春的目光:“同春,我有点怕他。”   同春一愣,然后笑说:“谁不怕九爷呢?”   七宝说道:“不是平常的那种怕。我、我看不透他的心意,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真的要杀了我,还是假的,因为对大人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同春似懂非懂。   ——   在康王面圣之后,张制锦跟裴宣两人也给传召入宫。   皇帝看着裴宣苍白的脸色,特命人搬了一把椅子过来,让他坐了说话。   裴宣谢恩之后,侧坐在椅边儿上。   皇帝先是询问裴宣那日潘楼擒拿管凌北的详细,听裴宣说完后,皇帝问道:“这么说,你事先的确不知道静王也在楼里?”   裴宣摇头:“臣的确不知。”   皇帝说道:“那你觉着,康王事先知不知情?”   裴宣微震,缓缓起身:“请皇上恕罪,臣……不敢妄自揣测。可是,捉拿匪首管凌北之事是康王殿下交给臣的,没有查清静王也在楼中,是臣的疏忽。”   裴宣自然明白皇帝这简单一句话的用意:皇帝大概是在怀疑康王是不是有意针对静王。   皇帝见裴宣如此聪明知大体,一笑:“你且坐,朕只是随口问问,不必多心。”   裴宣这才又重新落座。   皇帝又看向张制锦,询问他昨日以及昨晚上发生的种种。   张制锦说罢,皇帝道:“七宝到底是聪明,知道在信里透露藏身之处,但还得你有心才能窥察。不过,只单凭着七宝跟世子的只言片语就推断出人在裴宣的侧室那里,是不是太武断了?”   张制锦瞥一眼裴宣,把心中另一句话压下:“臣也……不过是赌一把而已。到达镇抚司的时候,恰好永宁侯也想到了,这才一拍即合。”   皇帝笑道:“聪敏难得,七宝聪明,还得有你善解她意。不过,你怎么竟伤了她呢?”   张制锦如实回答:“因管凌风自以为挟持了七宝就能要挟臣,所以臣若关心情切,只会让他更觉奇货可居,未免不肯轻易放了七宝,所以臣才略施小计,让他以为臣并不在乎七宝的生死。”   这才是当时张制锦对七宝下手,又假意去抢救赵琝的用意。果然管凌风以为他不在乎七宝,反而抢着松手、去跟他争夺赵琝了。   只是这详细的一点张制锦没跟皇帝提罢了,万一皇帝知道他以赵琝为诱饵让七宝脱身……那可不知如何了。   皇帝打量着张制锦,眼中掠过一丝异样。   顷刻,皇帝长叹了声:“不得不说,你的做法,比康王要高明多了。”   皇帝叹息过后,不知为何,情绪有些低落。   竟也没有再细问下去,只叫内侍带两人退了出去。   张制锦跟裴宣退出了皇帝寝宫,起初两人谁也没有出声。   过了会儿,裴宣说道:“方才皇上看着张大人的时候,眼神似乎别有用意……”   张制锦道:“哦?”   裴宣却也说不明白,只道:“我听小弥说,七宝是为了护着她,才跟那些人周旋的……”   张制锦不等他说完便道:“怎么,侯爷怕我误会了七宝,特意替她解释来了?”   裴宣语塞,但终究忍不住这口气:“你若不怪她,那昨晚下手未免太狠……你可知道如果力道拿捏的有丝毫差错,你就可能真的杀了她!”   张制锦的回答很简单:“我做事,不会有差错。”   裴宣蹙眉,虽恨他自大,却也不能否认事实的确如此。   “另外,你只管放心,她是我的夫人,我自然最明白她,”张制锦看似波澜不惊的:“落在那些人手中,我只想她能自保,不管用什么法子。”   ——什么“谋杀亲夫”,在听管凌风说出这句的时候,张制锦差点儿就掩不住笑意地脱口赞七宝聪明了。   又怎会怪她分毫。   “竟是我小人之心了,”裴宣愕然之余,一笑:“对了……方才皇上问你,怎么确认他们藏匿在小弥那里,你似欲言又止,为何?”   张制锦转头看向裴宣,却不回答。   因为这话不好回答。   要他怎么说呢,就算不是那些字里行间偷传的消息,七宝其实已经把答案明显地写在信上了。   张制锦抬手入袖内,将七宝的信拿了出来。   裴宣展开看了一遍,目光落在下面的那个哭泣的女像上。   望着那张有几分肖似七宝的脸,裴宣突然明白张制锦在皇帝面前没有说出答案的原因。   因为这哪里是七宝,这分明就是程弥弥。 第139章   裴宣看着手上那惟妙惟肖的一张女子的人像,双眉微扬,似笑非笑的。   张制锦看着裴宣的反应,就知道他也已经看了出来。   只有最熟悉七宝的人,才会一眼看出这图画上的女子并非七宝本人。   张制锦本不想给裴宣看这信,只是私心想要瞧瞧他能不能看出来……没想到,他居然也一眼就看出来了。   这瞬间张制锦竟有些后悔把信给他看了。   而裴宣在会心微笑之余,无意中对上张制锦难以言喻的眼神。   此时他突然明白了张制锦的用意。   他敛了笑容,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仿佛更加苍白了几分。   裴宣喉头微动,将信重又还给了张制锦:“多谢侍郎让我过目。”   张制锦淡淡地将信收了起来:“没什么。难得永宁侯跟我心有灵犀。”   裴宣无语。   两人往前又走了数步,张制锦忽地问道:“对了,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侯爷。”   “侍郎请说。”   张制锦道:“侯爷安置程姑娘的居所,自然是避人耳目、不为人知的。且管凌风众人来自关外,未必摸的这样透彻,竟连侯爷的侧室都打听到了。侯爷不觉着他们能选在程姑娘居处藏匿……有些可疑吗?”   裴宣说道:“侍郎说的是,我先前也怀疑,此事应是有知情人泄露。”   张制锦问:“是何人,可有头绪了?”   裴宣轻声道:“侍郎放心,这件事我自然会处理的很妥当。”   张制锦见他如此说,便不再追问。   两人出了宫,洛尘跟大辛在宫门外等候多时,当下分别上来迎着。   洛尘奔到张制锦面前行了礼,又靠近几步低低地说了两句什么。   裴宣因为身体的原因是乘轿而来的,见状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张制锦眉头微蹙。   正打量中,张制锦回头向着他一抱拳:“侯爷,我先去了。”   裴宣也微微欠身。   目送张制锦上马而去,裴宣才问大辛:“出什么事了?”   大辛正也一肚子的话想说,此刻见洛尘跟着张制锦离开,便忙道:“侯爷自然还不知道,听说张家里闹开了,张家的老太太容不得周七姑娘,想要让他们府三老爷做主,让张侍郎休了周七姑娘呢。”   裴宣听了这话,虽似意外,想想却也的确是他们府内能做出来的。   毕竟张府门规严谨,上回七宝跟着靖安侯出来斗茶,居然平安无事……裴宣已经觉着不可思议了,何况如今更是给贼人掳去在外过了一夜。   大辛扶着裴宣入内,忍不住又嘀咕说:“七姑娘那么可人爱的人物,本来受了惊吓磋磨,已经是不容易了,这老太太又要这样闹,不知道七姑娘又是怎么伤心,又哭的怎么样呢。这张侍郎虽然是疼极了七姑娘,只可惜他们府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又整天忙的不能回家,哪里能护得住七姑娘不叫她受委屈呢?唉,若是咱们老太太还在,指不定多心疼呢。”   裴宣正要落座,闻言心中慢慢地有些气翻涌,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大辛忙噤声,又给他在后背上轻轻地抚了抚:“是我多嘴了,侯爷别想那许多,咱们是回镇抚司,还是回咱们府里?还是……去程姨娘那里?”   裴宣微微将后背靠住了,仰头闭眸想了半晌:“去紫袍巷吧。”   大辛松了口气,又忙道:“正是要去看一看,程姨娘这次伤的可不轻,得亏肚子里的孩子没什么大碍……侯爷去看她一会儿,她也高兴高兴。”   大辛说完,见裴宣不语,他就小心地将轿帘子放下,又吩咐轿夫:“手脚轻些,别太颠了。”   于是来至了紫袍巷,轿子落地,大辛扶着裴宣进了院中。   这院子里本有三个使唤的丫头,两个老婆子,一个看院子的门房跟一个跑腿的小厮。   先前因为管凌风那一行人前来,祸害了大半儿,如今只剩下小丫头跟婆子两人,因为程弥弥伤的不轻,裴宣先请了两名大夫守在院中照看。   里头程弥弥听说裴宣来到,早支撑着坐起身来。   裴宣上前,见她气虚体弱之态,便道:“不用多礼。觉着如何?”   程弥弥说道:“侯爷不必担心贱妾,我一切都好。侯爷呢?”   裴宣一笑:“你伤的如此,倒还惦记着我。”   这会儿那大夫说道:“娘子的脉象还平稳,只要好生调养,自然无碍,目前腹中的胎儿脉象也很稳健,侯爷只管放心。”   裴宣咳了声,道:“有劳了。”   两名大夫识趣地退了出去。裴宣在床边儿的圈椅上坐了,见程弥弥还站着,又温声说:“你坐下吧。”   程弥弥微微躬身,才在床边侧坐了。   裴宣打量了她一会儿,望着她细致的眉眼,此刻眼前突然出现了张制锦给他看过的那七宝的亲笔信……那副哭泣着的人像也在面前晃来晃去。   喉头又有些无端地发痒。   半晌,裴宣缓缓说道:“让你在外头住着,本是想让你平安些,却想不到适得其反。”   程弥弥忙道:“侯爷自是好意,只是……毕竟没有人能想到。”   裴宣说道:“这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我想今儿,就让你回侯府去。”   程弥弥一愣。   裴宣抬眸,别有深意似的:“你敢不敢回去?”   程弥弥给他平静的目光注视,身上竟有些发寒,勉强笑道:“侯爷若让我回去,我自然是敢的。”   裴宣微微一笑:“很好,那你就回去。”他说了这句,目光下移,落在程弥弥的断手之上,上面还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又过了许久,裴宣才说道:“府内发生的事情,你跟我说了一半,大概还有一半你不敢跟我说,但是你虽然不说,我也能猜到。只是我起初不想承认罢了。可是,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程弥弥睁大双眸。   裴宣喃喃说罢,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只是之前你顾忌我,所以投鼠忌器,不敢放手去做,但是现在,你不用顾忌,不必再避让了。”   程弥弥心头震动:“侯爷,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裴宣又是一笑道:“你毕竟是静王府里调教出来的,总该也有些手段,不至于输给别人吧?”   程弥弥已经站起身来,脸色惊悸而惶然:“侯爷!”   裴宣不再看她,只是淡淡地看向旁边桌上,那一只梅瓶里本来放着几枝腊梅,但是多日不管,如今那金黄色的梅花已经枯干在枝头,隐隐约约剩下了一抹似有若无的香气。   “宁肯抱香枝头死,何曾零落北风中……”裴宣凝视着那支腊梅,低声吟了一句,道:“其实,本来我不知道你是谁派的,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咳……我还一度怀疑过是康王世子。”   只要细看程弥弥,就能瞧出跟七宝有几分相似,如果再着意地模仿七宝的打扮、乃至神态,那就可以达到四五分相像,虽然不如七宝的绝色,稍微有那么几分意思,已经极难得了。   裴宣是明白赵琝对七宝的心意的,所以当时见赵琝不对程弥弥起意,反而撮合自己跟程弥弥,裴宣便暗中怀疑,程弥弥乃是康王府的人,要送到自己身边儿当细作的。   谁知道收了她后,朝夕相处中,又细观赵琝的举止谈吐,才发现原来不是。   裴宣淡淡道:“其实康王也好,静王也好,都是君。我们当臣的,又能如何,当初我曾跟七宝说起过,静王殿下本就不是池中之物,没想到静王做的比我想的更深远。”   程弥弥低下头去,声音有些颤抖:“侯爷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怎么……怎么还容的我呢?”   “你也是身不由己,”裴宣漠漠然地说道:“我也是身不由己,也许是惺惺相惜吧。再说,就算容不得你,又能如何?将来或许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何必那么麻烦呢?而且……我也不讨厌你。”   程弥弥听到最后一句,缓缓抬头,两只眼睛里已经含了泪:“侯爷……贱妾、贱妾对不住侯爷……”   裴宣不等她说完便制止了:“好了。不用说了。”   正在此刻,外头大辛跑进来,匆匆地跟裴宣说道:“侯爷,巷口来了一队车驾,看着像是咱们侯府的。”   裴宣略一思忖,笑了笑,看着程弥弥说道:“好了,不用我送你回去,来接你的人到了。”   程弥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有大辛还有些糊涂。   就在大辛退出屋子的时候,外头有人说道:“少奶奶来了。”   大辛一抬头,果然看见谢知妍迈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谢知妍来到里屋,看裴宣也在,又看一眼程弥弥,眼圈即刻红了起来:“妹妹原来在这里,真是让我好生牵挂。”她上前要握住程弥弥的手,突然发现她的右手处空荡荡的,吓得倒退了一步。   程弥弥却已经上来行礼:“给奶奶请安。”   谢知妍定了定神:“你、你……”   程弥弥用左边的衣袖遮住右手处:“是给那起贼人所伤,惊吓了奶奶,请奶奶恕罪。”   谢知妍顿了顿,一时流下泪来:“我怎么会怪罪你?可怜我这妹妹,好好的竟然受这种折磨。”谢知妍拿了帕子拭泪,又向着裴宣说道:“侯爷,既然知道妹妹在这里,怎么不把她接到府内去住?”   裴宣说道:“你来的正好,我才说了要接她回去。难得你……这般贤惠亲自来了。”   谢知妍忙道:“我听说昨晚上的事,又打听了镇抚司的人,好不容易才探听说妹妹在这里,我心里牵挂,便忙不迭地过来了。侯爷要接她回去?却跟我想到一块儿了。”   裴宣一笑:“好了,看你们如此和睦,我也放心了。”   当下对程弥弥道:“就跟着少奶奶回去吧,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别让我失望才好。”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裴宣嘴角虽然带着三分笑意,眼底却冰冷的尽是肃杀之意。   程弥弥躬身,语气谦和地回答:“是。贱妾会好好伺候奶奶的。”   ——   且说张制锦才回到张府,就给告知老诰命那边儿有请。   之前在宫门口,洛尘已经把府内的情形告诉了他,所以张制锦进门后便直接前去张老诰命的上房拜见。   正几位太太都在,见张制锦回来,众人就都退了。老诰命哼道:“你总算回来了,想必已经有人告诉了你我的意思吧。”   “是。”   “那就快回去,立刻写一封休书,让周家的女人滚回她的威国公府!”张老诰命发作起来。   张制锦皱皱眉道:“为什么老太太要让我休了七宝?”   老诰命冷笑:“你这是明知故问,没了名节的女人,不扔出门去,难道留着她在这府内玷辱门楣吗?”   张制锦眼神微冷:“谁说七宝没了名节。”   “闭嘴,”老诰命道,“这还用说吗,给一帮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贼匪劫持了一夜,已经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你竟还问?”   张制锦面不改色道:“七宝虽给劫持,但一直都跟世子以及永宁侯的侧室形影不离,我自然知道。”   张老诰命喘了口粗气:“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护着她了?”   张制锦道:“七宝是我选的,执子之手,自然是会不离不弃,难道老太太觉着我会是那种背信薄幸之人吗。”   “谁说你背信,现在是她不守妇道,”张老诰命皱紧眉头,指着张制锦道,“从你看上她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她生得那个样,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你自己想想看,自打成亲,闹了多少事出来?我之前也就忍了,但是这一次更弄得满城风雨,你叫我怎么忍?之前张家族内的一些长辈也特意过来询问我,我都没有脸跟他们再说什么了!”   张制锦道:“这一次不过是无妄之灾,也是因为我杀了管凌北他们才报复在七宝身上。何况七宝也并没有给他们玷辱了。老太太何必如此苛责?”   “你说我苛责?”张老诰命气的七窍生烟,“好,你说原因在你,那我问你,如果不是她在外头抛头露面跟那人斗茶,又怎么会惹出后面这些事来?”   张制锦道:“斗茶一节之前已经尘埃落定了,是父亲任性所致。跟七宝无关。”   老太太说一句,张制锦便回一句,张老诰命一口气上不来,整个人摇摇欲坠,洪儿忙在后面扶住她给她顺气。   张老诰命喘息了会儿,好不容易缓了过来。   张制锦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何必为了这些没要紧的事大动干戈,还要好生保养才是。”   张老诰命冷笑连声:“你居然还有脸让我保养,我看你是恨不得早早地把我气死了了事,为了一个女人,你这是要反天了。”   张制锦跪地垂头:“孙儿不敢。”   老诰命重重地吁了口气:“你不用急,你既然不听我的话,那我也没有办法,你一心要护着那有辱门风的狐媚子,不肯休弃他,那么张家只怕也容不得你这样无法无天、忤逆不敬的子孙了。”   洪儿在旁一惊,却又不敢插嘴。   张制锦皱着眉头:“老太太……”   张老诰命一抬手制止了他:“你不用再说,我很知道你的嘴厉害,再说下去恐怕我就真的给你先气死了。你只管先回去,把我的话想想,明儿你来回复我,你到底是想要她,还是张家!”   “是,”张制锦垂眸,静静地说道:“只不过不必明日了,我此刻就能回禀老太太,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会休弃七宝。”   ——   且说在三房之中,同春打听说张制锦回来去见老太太了,早就悬着心,连派了巧儿跟秀儿去盯着老太太的上房打听消息。   半晌,秀儿先急急忙忙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不好了!”   同春吃了一惊:“什么不好?”   秀儿道:“上房里乱成一锅粥了,都在说老太太厥过去了,忙着请太医呢!”   同春目瞪口呆:“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厥过去了?”   秀儿面露难色,苦笑道:“之前是咱们九爷在里头回话的……姐姐这么问,我就不敢说了。”   两人正大眼瞪小眼,里头七宝走出来:“九爷现如今怎么样?” 第140章   因张制锦一句话,把张老诰命气的彻底厥了过去,生死不知。   老诰命毕竟年纪大了,这一下非同小可,张府上下乱成了一团。   不多时,长房的大爷跟几位爷们纷纷地来到探望,打听到原因,不免怒斥张制锦忤逆不孝。   靖安侯原先在跪祠堂,听底下说老太太厥过去了,忙跑来看望。   正在担心,听兄长们责怪自己儿子,他倒是不便如何。   只是见长房里张制锦的哥哥们也借机发话,靖安侯便借题发挥地斥责道:“都够了,现如今最要紧的是老太太的身子,都不必在这里火上浇油了!”   长房大爷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在旁皱眉道:“老三,你还不必这样说。咱们都知道你们三房能耐,只是这也闹得忒不像了,一个孙儿辈的,把家里老太太气的昏死过去,这像什么?”   二爷趁机也说道:“上次我还听说老三你出手打了锦哥儿,还骂他忤逆不孝呢,今日却是怎么了,他硬生生忤逆了老太太,你反而护着?”   靖安侯道:“凡事有轻重缓急,如今最要紧的自是老太太的身子,要如何处置锦哥儿我自有主张。”   二爷笑道:“可是之前你不是也没在老太太跟前讨到好儿?不然的话也不会给罚去跪祠堂啊?”   大爷哼道:“你们父子两个,难不成是串通起来了?你先前就为了个女人闹得家宅不宁,但到底也没到把长辈气晕的地步,如今你儿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倒是心有戚戚然的护着他,还敢说为了老太太身子好?若不是因为你们,老太太为何厥过去了?”   靖安侯脸上涨红,咬牙道:“老太太原本是心胸宽大的,哼……我想大概是有人在老太太耳畔挑唆了些什么,才叫她老人家想不开罢了。我的内人我虽不敢说好,但是我的儿媳妇,却是没有可挑的,要真的休了她,别说是锦哥儿,我也不答应。”   因都是长辈们在说话,没有张制锦插嘴的地步,他就只跪在旁边。   靖安侯跟众人的话张制锦自然也听见了,听他居然一力护着自己,正略觉意外,又听到他如此护着七宝,张制锦心中五味杂陈。   正在这会儿,外头又有了几位张氏家族的叔伯来到,都是听了老太太有恙,忙过来探视的。   靖安侯见势不妙,生恐众人“围攻”起来,便趁着大爷二爷招呼来人的时候,把张制锦拉起来,悄悄道:“你还不快回去?”   张制锦望着他,并不做声。   靖安侯只当他是怕礼数不合,便推着他往外,说道:“赶紧回去看看你媳妇去,别怕,这里有我呢!”   终于,张制锦转过身,一步一步往外去了,将出门的时候,却见靖安侯正拦着二爷,不知在说什么。   张制锦回头出门,心底咀嚼着靖安侯那句“这里有我”,从来冷心冷面如他,此时此刻,眼角竟也微微红了。   他从小到大,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样……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心头暖意滋生。   ——   张制锦往回走的路上,一直想着靖安侯方才所说的话。   正走着,却听到前方有人道:“九哥哥。”   张制锦忙止步,却见拦着自己的,竟是张琼瑶。   琼瑶走到他身边,担忧地问:“九哥哥,你跟老太太闹翻了吗?”   张制锦道:“怎么?”   琼瑶说道:“九哥哥,你可要小心。”她走前一步,小声道:“我今儿无意中听老太太跟咱们太太说……”   之前老诰命传了宋氏,说起休七宝的事情。   宋氏毕竟还是有些忌惮的,便道:“老太太,我们自然是听您的话,可是锦哥儿那个脾气,老太太难道不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呀,要他答应休妻,倒要好好地慢慢地跟他说。”   “你说错了,”张老诰命俨然已经看破一切:“锦哥儿他不是吃软不吃硬,他是软硬不吃!”   宋氏一愣:“那假如,假如他不肯答应休妻呢……”   张老诰命阴沉着脸,低低说道:“如果他真的这么不识抬举,那么我也只好痛下决心了。这些年来由着他肆意妄为,他真的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了,如果他真的肯为了周七宝不要张家,那么我就让他也试试一头栽倒尘埃的滋味!横竖你也不是之前的妾了,你是正经的张家夫人,你还有长子呢!你也该争口气!”   宋氏听了这话,才有些心定。   自从她给扶正后,张老诰命一直都冷着她,虽然自己的儿子也是三房名义上的“嫡长子”了,但实际上没有人肯把她的儿子放在眼里。   假如张制锦是个无能之辈,那或许她可以扬眉吐气,但偏偏张制锦是张府里最耀眼的一个人,想让人假装看不见都不成。   何况张老诰命也对张制锦寄予厚望,格外青眼。   如今老诰命终于松口,这让宋夫人不由地心头松快起来。   琼瑶说罢,又道:“九哥哥,如今闹得这样,我怕老太太会对你不利,你一定要及早防备才好。”   张制锦面上却仍是没什么波澜:“我知道了。”   琼瑶见他要走,忙又道:“九哥哥……”   张制锦回头:“还有事?”   张琼瑶迟疑地看着他,终于问道:“九哥哥,要是他们容不下你,你……你会怎么样?”   “天下之大,此处容不得,我自然可以离开。”张制锦淡淡的。   张琼瑶望着他,突然红了双眼,她小声问道:“那我呢?”   张制锦道:“你不是已经能照顾自己了吗?”   张琼瑶呆了呆:“九哥哥……”   张制锦回过身去,将走之时又止步道:“你很聪明,也已经大了,只不过有些事,我不希望你再做了。毕竟,不是每次都能侥幸蒙混过关。”   张制锦说完之后,头也不回地迈步去了。   身后张琼瑶目送他离开,突然伸手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中流了出来。   还没有到三房院子,就见几个人匆匆走了过来,其中一个竟正是七宝,身边儿跟着的是同春和秀儿。   七宝抬头看到张制锦,忙紧走几步奔到他身前:“夫君?你、你没事吗?”   她的衣着有些单薄,只外头罩着一件披风,帽兜还是歪戴着的,也没有系好带子,露出了颈间包扎着的伤。   张制锦垂眸看着,抬手给她将帽兜整理了一番,又将系带重新系好:“你跑出来做什么?”   七宝讷讷道:“我听说……听说老太太叫了你去说话,又厥过去了,有些担心。”   “担心老太太有个好歹,还是担心我?”   这会子七宝本来该回答“都是”,但她心中却一点也不想别的:“当然是夫君了。”   张制锦一笑,在她脸颊边上轻轻抚过:“我还以为,你还生我的气呢。”   七宝仰头,却牵动了颈间的伤,疼得低呼了声,两道纤纤的眉毛便皱了起来。   “别动,”张制锦扶着她的肩头,低头在她颈间看了一眼,“疼得厉害吗?”   “没有,本来都不疼了。”这倒不是谎话,只是伤口不疼,心里曾经一度疼过。   张制锦握住她的小手,牵着她往回而行。   同春向着秀儿使了个眼色,一块儿先回去了。   剩下两人沿着廊间缓步而行,七宝说道:“老太太让夫君休了我吗?你怎么回答她的呢?”   张制锦道:“我若是答应了,难道老太太是欢喜的厥过去了?”   他很少开玩笑,如今说这句的时候,口吻也是淡淡的。   七宝禁不住嗤地笑了出来,又牵的伤口疼。   张制锦垂眸看她:“别笑,也别大说大闹的。养好伤要紧。”   七宝“嗯”了声,问:“如今闹的这个样子,只怕不能善罢甘休,恐怕会让夫君为难的。”   “大不了撵我离开张家,”张制锦淡淡然道:“有什么要紧,横竖我养得起你……退一万步说,你还有嫁妆呢,也养得起我。”   七宝差点儿又笑起来,忙忍笑瞪他:“你、你怎么总是逗我笑!你是不是故意的?”   张制锦瞅她一眼,看着她辛苦忍笑的脸,哼道:“我倒是想问你,又容易笑,又容易哭,怎么这么容易变脸?”   七宝轻轻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会儿,七宝问:“夫君今日去面圣了?皇上说什么了?”   张制锦道:“皇上夸我娶了一位聪明能干的夫人。”   “胡说,”七宝愕然之际,抿嘴道:“皇上才不会说这话。”   张制锦道:“虽没有如此直白,但我看的出来,何况我也是这么觉着的。”   “我哪里聪明能干了,”七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我最会惹事生非啦。”   张制锦道:“你若不聪明,怎会画出那样一幅画,若不是那张图,我又怎知道直接去找程弥弥呢。”   七宝才想起这件事来,她抬头看向张制锦:“夫君……真的看出来了?”   张制锦一笑,道:“我跟你同床共枕这么多日子,难道不知道你吗。”   修长的手指在七宝的耳畔轻轻一拂,那白嫩的耳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地一颤。   七宝怕痒,忙伸手捂住耳朵。   张制锦道:“你在那难看的人像之上无缘无故画两个耳珰,在我看来,就差在旁边题词说这不是你了。”   时下的风气,女孩子们争奇斗妍的,多数都是从小时候起就打了耳洞,而程弥弥身为风尘女子,自然更是不可免俗。   但七宝怕疼,加上老祖母又疼爱,所以竟是没有耳洞的。   如今听张制锦点破,七宝差点又破功笑出声,喃喃道:“我还生怕夫君没留意到呢。”   毕竟在那种十万火急的情势下,他一时没察觉也是有的。   果然不愧是她的夫君……无所不能的人。   七宝略觉欣慰,低头偷偷地笑了笑,可想到颈间的伤,不免又迟疑起来。   踌躇片刻,七宝终于说道:“昨晚……夫君是怪我了吗?”   “怪你什么?”   “怪我……”七宝的心七上八下。   张制锦有许多要怪她的理由,怪她跟管凌风虚与委蛇、试图谋杀亲夫,并且在管凌风跟她那么亲昵的时候,张制锦偏生赶到,他自然是看见了,也许……还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你若怪我……也是应当的。”七宝垂眸,眼底黯然,声音也低低的。   张制锦止步。   七宝起初没发现,走出了一步才忙站住,她茫然回首。   张制锦盯着她,轻声说道:“打伤你的不是什么暗器,是我在进门的时候,拢在袖子里的冰。”   七宝睁大双眼,回想起来昨晚上颈间那一霎冰寒的感觉。   原来,不是她的错觉,真的是冰?!   张制锦道:“我是故意如此,好让管凌风放松警惕不去理会你。我算计了很多遍,那冰在射出之前已经给我捏在指间,融化的只剩下了眼睛可见的一点……那一点足够让管凌风看见,足够伤着你,但却不会要你的性命,因为在打伤你的时候它就完全融化了。”   那点融化的冰水跟刹那涌出的血混合,足够以假乱真让管凌风相信他辣手杀了七宝。   七宝紧闭双唇,眼睛里却慢慢地涌起了薄薄地水雾。   张制锦道:“裴宣质问我,说我是不是因为怪你,才用这种狠辣的招数,毕竟这其中如果有个差错,就会真的害了你。当时我回答他说,我绝不会有错,绝不会失手。但是……他不知道的是……”   张制锦盯着七宝泪光氤氲的眸子:“这样的事,我没有把握再做第二次。因为我虽然相信自己不会失手,不会出错,但我还是不愿意拿你的命去赌。你知不知道。”   七宝竭力睁大双眼,但泪还是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别哭了,”张制锦抬手给她将泪轻轻地拭去:“我知道你害怕,但是你得相信我。”   “我相信你!”七宝哽咽着喊了这句,张开双臂扑到了张制锦的怀中,“我一直都相信你。”   泪从眼中纷纷零落,洒在他的胸口,七宝把脸在张制锦胸口蹭了蹭,却又展颜笑了。   “别乱动,”张制锦将七宝抱住:“小心你的伤。”   七宝却一点儿也不觉着疼了,只是紧紧地用力抱着他的腰,又笑着说:“夫君真好。”   “爱哭爱笑,”张制锦叹了口气:“真拿你没有法子。”   虽是无奈的口吻,眼底的温柔宠溺却仿佛要漫溢出来。   ——   张老诰命醒来之后,看到身边围着许多的儿孙,以及同族的众人,老太太一时悲从中来,便呜咽落泪不止。   众人见状,一则安抚,同时又不免对张制锦恨恨的。   之前族中之人多半都忌惮张制锦的身份,不敢如何,但毕竟人心各异,有人嫉妒,有人憎恨,还有的人因为种种不可说的私心暗中视作眼中钉般。   比如之前白浪河一案里,张家的豪奴给处置之事,当时众人还不知情,但这两年下来,自然透出些端倪。   还有些人因为张制锦虽然官儿做的大,但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拉扯帮衬族中之人……所以这些人也都记恨着。   如今见如此,不免顺风撺掇起来,竟商议着不能放张制锦甘休,务必要去顺天府告他一个忤逆。   假如真的去告了,要如何治罪还在其次,只怕张制锦的官儿就先不能做了。   靖安侯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虽想压制众人,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何况从大道理来说,的确是宗族厉害些,自己是无法相抗的。   最后,族中众人大家商议:如果张制锦向老太太磕头认错,答应休了七宝,那还可以原谅,如果依旧固执己见,那么张家也不能再姑息这样的不肖子孙了。   靖安侯为了安抚众人,只得硬着头皮来到三房,心想好歹先商量一个对策。   但听了靖安侯所说,张制锦毫无任何犹豫,回答的简明痛快:“要告就随他们意,休妻是不可能的。”   靖安侯正在目瞪口呆,同春走过来小声道:“九爷,奶奶的东西收拾的差不多了,是要做什么呢?” 第141章   靖安侯在旁听了这句,也忙问道:“好好的收拾什么东西?”   张制锦垂着眼皮说道:“父亲知道,如果等到人家开了口反倒没趣了。我在这府内恐怕成了众矢之的,也该先搬出去,省得留在这里也让父亲左右为难。”   靖安侯呆呆地看着张制锦,又惊又急。   如果是在今日之前看见张制锦如此,靖安侯只怕更要大发雷霆,责怪他自作主张,冷心冷面。可如今的局面是老太太已经动怒不喜,族内的那些人又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开口族规、闭口忤逆说个不停,几乎让他也难以招架。   靖安侯心头一沉,抬手摁住张制锦的手臂,仍选择劝道:“你何必这样着急,传出去,更加说你不服了。如今你不想着息事宁人,反而要撕破脸……那些人岂能饶了你?”   张制锦说道:“父亲不用再说了。老太太的意思是容不得七宝,既如此,就是容不得我,我也很知道张府内的规矩,我既然违背,就知道后果。”   靖安侯皱眉盯着他:“你知道又有什么用!你既然知道,好歹也要知道点惧怕,怎么你反而没事人一样,你真的当你是八臂哪吒,没有人奈何的了?你总该知道那忤逆的罪名是何等重大,这样闹下去,莫说是你的官职,就算是你自个的安危也未必得保全。”   张制锦还未开口,背后七宝从里屋匆匆地走了出来,着急地说道:“夫君,公公说的很对。何况因为我闹得夫君跟府里不合,我的心里也不得安生,倒不如向着府内服个软?”   先前张制锦同七宝回来后,只叫她入内休息,自个儿却吩咐同春收拾东西,也不说缘故。   直到靖安侯来了,七宝才知道他竟然打算离开张府,这一惊非同小可,忙也出来规劝。   靖安侯见有了助手,忙道:“正是这个道理。”   张制锦淡淡道:“如果是服软能解决的,我又何必要如此?”   七宝的心怦怦乱跳,掂量着靖安侯方才所说“忤逆的罪名”一事,情急之下道:“不如这样,我、我先回国公府去,就说是夫君生了气撵了我,老太太听说夫君这样做,只怕气就消了。”   张制锦闻言瞥了七宝一眼,眉头微蹙。   七宝一看他淡漠的神情,就知道他不高兴,忙往靖安侯身后躲了躲。   靖安侯却道:“儿媳妇这个法子好!老太太不过是因为你油盐不进的才咽不下这口气罢了,若是听说你撵了七宝,恐怕真的会消了气呢。只要老太太没了怒火,族内其他人自然也不敢再如何了。到那时候,咱们再找个借口把儿媳妇请回来,岂不是两全齐美?”   靖安侯越说越觉着这主意简直高明,一时双眼放光地看着七宝叹道:“只是有些太委屈了儿媳妇了……但却由此可见,你满心里是为了锦哥儿着想的。”   七宝见靖安侯大为赞赏,便也忙道:“我当然不委屈,横竖只要夫君平安无事,我做什么都成。”   靖安侯赞道:“到底是我的好儿媳妇,果然我没看错人。”   七宝有些害羞:“公公,这没什么,横竖是我惹出来的,如今也不过是我应该做的。”   两个人互相正说的投契,旁边张制锦冷冷地插了一句:“怎么,看样子你们都商议妥当了?”   靖安侯跟七宝忙转头看向他,张制锦哼了声,先对七宝说:“你既然如此出息了,那我问你,你这样回威国公府,你想没有想过国公府老太太跟太太众人的想法?”   七宝一怔。   “若说是你自个儿赌气回去的倒还能好点儿,若说我撵了你,岂不是坐实了那些没影子的流言蜚语?”张制锦说道:“你们老太太年事已高,你让老人家心里怎么过得去?你让太太面上怎么过得去?”   七宝没想到这么深,听他说的在情在理,一时浑身发凉。   张制锦又看向靖安侯道:“父亲难道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性?从来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绝不会因为我一时服软而回心转意。何况我说过绝不会休妻,说出去的话,我绝不会再吞回来。”   靖安侯也愣住了。   两个人站在旁边,不约而同地呆看着张制锦。   半晌,靖安侯说道:“我们这样苦心谋划,不过是为了你好。如果真的惹怒了族内,告了你忤逆,你平生在官场上的志向岂不是化为乌有了?何况……忤逆的话,重则是要人命的……这些还用我说吗?”   七宝眼圈红红地,因张制锦方才说国公府老太太一事,一时倒是不便再说别的了。   张制锦对上靖安侯的目光:“父亲放心,得之我命,不得我幸而已。”   靖安侯微微一震,看了张制锦半天,终于叹道:“好,好……你心里有数、那就罢了。”   靖安侯说了这句,默默地转身往外走去,七宝还不放心,不由叫道:“公公……”   张制锦轻轻拉住她,那边儿靖安侯略停了停步子,终于出门去了。   且说靖安侯离开了三房,本是要回老太太那边的,但是回去后该怎么说?   何况此刻他心中也有点说不出的难过。   正在踌躇徘徊,却见四奶奶李云容带了个丫鬟远远地走了来,靖安侯见状,忙收了那悲怆之意。   李云容却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早看见靖安侯有犹豫不前的意思,走近了看,又见眼角略有些红。   李云容却假装一无所知的,行礼问道:“三叔父是从锦哥儿房里来的吗?”   靖安侯道:“嗯。你来做什么?”   李云容说道:“老太太正在气头上,什么人的话也不肯听,我又担心七宝心里不受用,所以过来看看。”   靖安侯点头:“有心了。你去吧。”   等李云容离开,靖安侯又思忖了会儿:“只能如此了。”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握了握拳,大步流星往老太太上房而去。   且说李云容听手下的小丫头们说,三房这边儿在收拾东西,不知何故。   李云容毕竟了解张制锦的为人,隐隐猜到几分,心头凛然。   却不敢立刻去报知张老诰命或者太太们,就亲自过来看看。   进门之后,果然见院子里站着的都是之前七宝嫁过来时候跟着来的人,见了她,纷纷地都行礼。   门口又有人道:“四奶奶来了。”   李云容进了门,抬头却见七宝正在跟张制锦说着什么,见她来到,两人才分开。   张制锦也并没说话,转身入内去了。   李云容看了看满屋子里堆积的东西,微笑低声问道:“这是在做什么,莫非是因为新年要打扫屋子了吗?”   七宝勉强道:“四奶奶请坐。”   李云容落座之时顺势握住七宝的手:“老太太上房那边挤满了长辈们,我都不敢靠前,这里又到底是怎么了?”   此刻张制锦已经进了里屋,七宝叹道:“四奶奶你来的正好,我要搬出这家里了。”   李云容微微窒息:“这是什么话?”   “夫君说要跟我一块儿搬出去住,”七宝说道:“四奶奶是个明白人,别的自然不用我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嫁过来的时候一些陪嫁的东西都放在库里,还要四奶奶帮着清点整理。”   李云容盯着七宝,半天才说道:“那边儿上房里还不可开交没个结论呢,怎么这里就……这么快便要走呢?若是老太太知道了,怕是更要气死过去了。何必呢?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七宝低着头说道:“我跟公公刚才也劝过了夫君,夫君只是不肯答应。”   李云容紧锁眉头:“嫁妆的事,自然不是大事,你且放心,只要我经手就一定会弄的明明白白,只是你们要走这件,到底是很不妥当,该三思而后行。”   七宝不言语。   李云容抬眸往里屋看了一眼,放低声音又道:“我知道九爷是不想你多受委屈,只不过……何必做这种火上浇油、两败俱伤的事呢?你何不劝劝?”   七宝之前本想用自己回国公府的法子拆开这个局,只是张制锦点破其中利害,七宝也不敢再提。   方才李云容来之前,七宝其实正在跟张制锦说此事,毕竟现在外头正如火如荼的,选在这时侯离开张府,只怕那些人正炸了锅了。   张制锦却不以为然地说道:“我正是想趁着这闹得沸反盈天的时候走,不然的话,要离开这府内只怕遥遥无期。”   七宝听了这句,才明白张制锦的用意。   他居然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离府别住……这其中的用意,自然也跟自己脱不了干系。   如今听李云容提醒自己,七宝如何能说此情,便只道:“我劝了,他只是不肯听。”   李云容默默地看了七宝一会儿,她虽然知道这件事若闹坏了的话非同一般,但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该多嘴,如今说了这些也已经够了。   重重叹了口气,李云容道:“那好吧,许是我多虑了,横竖九爷是个有心的人,他拿定主意、想好前后便是了。”   于是李云容起身出外,才出院门,那边儿有三院这边的丫头巧儿飞跑回来,见了她,忙往旁边避让。   李云容也不问她何事,仍是一径去了。   正同春来送李云容,当下拦着巧儿:“你乱跑什么?”   巧儿喘着气说道:“姐姐,我才听老太太上房那边传了消息出来,他们说……咱们侯爷因为恼了九爷,所以在那大发脾气的叫嚷着要撵九爷即刻出府呢。”   里间七宝听了这句,很是诧异,忙回头看向身后,张制锦正从里屋出来,闻言也觉着意外,但是他即刻也明白了靖安侯的苦心。   本来是张制锦自己想要趁机离开张府的,可是给靖安侯如此一闹,就成了靖安侯撵走他们……对于众人来说,如此的局面反而是容易接受的。   至少,张老诰命那边儿自然也不至于给气出个好歹了。   于是这日,张制锦便同七宝自张府搬了出来,暂时住在紫藤别院。   只是七宝的嫁妆实在太多,百多人马不停蹄来来回回运了三四次,才终于都妥当地搬到了别院里。   这件事自然闹的京内轰动。   一些有心人暗中揣测,再加上张府里的人私下里传播出了种种内情,逐渐大家都明白,原来是因为七宝给关外的贼匪劫持,张家老诰命觉着妇人没了清白玷污了张府门楣,所以要张制锦休妻。   但是张侍郎却抗命不尊,且把老诰命给气厥过去。   靖安侯一怒之下才撵了张制锦出府。   七宝没嫁之前,就以绝色名动京城,如今又出了这件事,一时之间更成了京内的瞩目所在。   又有人将她跟那管凌北斗茶的事翻了出来,还有她生日的时候张制锦为她弄得满城轰动,绝色美人儿,经历又如此传奇,刹那间,京内沸沸扬扬,传的都是两人。   那些话也是褒贬不一。   一些知道黑白的,说的还好:“其实这也算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正因为如此,才把那匪首给诛灭了,不然若是放虎归山,指不定边疆又有多少人受害呢。”   “一个以斗茶之能引了那管凌北现身,一个又借机将管凌北斩杀了,这夫妻两人,倒也算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听说那夜给掳走的还有康王世子跟裴指挥使的一位侧室,且康王殿下跟张侍郎又救援及时,想必不至于如何罢了。”   但还有一些人却大放厥词,说的很不堪入耳。   是夜掌灯时候,天空开始飘雪。   七宝重新回到了这紫藤别院,灯影之中放眼所见,各色景致似真似幻,她心里恍恍惚惚,总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正在推窗看雪,张制锦从背后走过来,把她拢在怀中。   七宝仰头看着他:“今晚上夫君不去部里吗?”   张制锦一笑:“今晚上是咱们头一次搬出了府里,我自然是要陪夫人的。”   七宝窝在他的怀中,觉着他的怀抱有一种极熟悉的踏实,且又暖极,令人眷恋不舍。   只是心里还有一点寒意散不开,七宝犹豫问:“夫君,你很喜欢这里吗?”   “嗯,”张制锦应了声,忽然察觉一点异样,便垂眸看着七宝:“怎么,你不喜欢?”   七宝略微迟疑,然后回答:“我……夫君喜欢,我就喜欢。”   张制锦自然看了出来:“你若是不想住在这里,只管告诉我。”   七宝忙将他抱紧:“不,只要跟夫君在一起,到哪里都行。”   张制锦微微一笑,抚过她柔滑的青丝:“嘴越来越甜了。”   此刻小风乍起,卷起了数点雪花,从窗户外飘飘摇摇飞了进来,略有些清冷。   两个人却全然不以为意,张制锦凝视着面前的容颜,忽然想起当初就是在这里,自己端详着从国公府拿回来的那海棠花的颜色,心中却想着……   有一片雪花像是窥破了他的心意,突然很促狭地抢先落在了那娇嫣的樱唇上。   七宝察觉到一点凉意,才要抬手去擦拭。   张制锦看着唇瓣上微润的水色,心头一热,俯首吻了下去。   ——   就在小两口儿搬出了张府的次日,张家二房向着顺天府告了张制锦忤逆。   同春虽然探听到消息,却不敢就先告诉七宝。   本朝对于忤逆罪的惩罚是极严重的,开国的时候,因为有一例是父告子忤逆不孝,经过官府查证属实后,竟把那忤逆之人剥皮揎草示众,那可是比凌迟还要可怕的刑罚,就是为了以儆效尤。   所以七宝在听靖安侯说起众人商量要告张制锦的时候,才会那样害怕。   本来以为有靖安侯打掩护,张府的人不至于如此,没想到该来的终究来了。   在紫藤别院之外,整个京城都轰动不已,但是在别院的暖帐之中,七宝还未苏醒。   昨晚上两人缠绵了半宿,七宝觉着自己的魂魄、精神、气力好像都给张制锦榨干了。   如果说她对张制锦还有什么不满,那最大的不满,应该就是床笫之间的事了。   她总是太容易精疲力竭的撑不住,而他恰恰相反。   七宝正呼呼大睡补眠,脸上突然有点痒痒。 第142章   且说七宝正睡的无知无觉,忽然觉着脸上微痒,像是有人在轻轻挠自己一般。   七宝浑身沉重,连眼皮儿都似乎抬不起来,下意识间还以为是张制锦仍在,便闭着眼睛含糊说道:“别闹啦夫君。”   耳畔响起了一声低低的笑,有几分熟悉。   七宝并未在意,仍是困倦的很。   直到耳畔有人含笑说道:“这孩子倒还算是有福气的,外头已经满城风雨了,她却还一无所知呢。”   是同春低低回答:“之前姑娘就受了惊吓,昨儿在府内又受了点委屈,所以才……累极了。”   “她自然是累极了,只不过怕不是你说的这些缘故,”那人看穿一切般笑着说,“罪魁祸首另有其人罢了。”   同春脸上一红,不敢再说了。   七宝朦朦胧胧地,起初还想继续睡过去,心里却隐隐约约想起了这声音是谁。   当下忙睁开了眼睛,眼珠转了转,终于看见前方一道高挑修长的人影。   “玉姐姐?”七宝人还没有爬起来,先已经叫了起来。   但是声音也还有点哑哑的。   那边儿站着的“不速之客”,显然正是静王府来的玉笙寒。   玉笙寒闻声回头,见七宝试图起身,她便走到床边,将七宝扶住:“吵到你了?”目光转动,已经看到她微露的手臂上几处红色的印痕,连胸口处竟也若隐若现。   只有颈间还裹着一道素白的帕子,妥帖地遮着伤口。   玉笙寒打量的时候,七宝缓缓摇头,抬手揉揉眼睛小声问:“我睡了多久了?”   这边儿同春忙过来,拿了一件小袄给她披在肩头,道:“还差一刻钟就到午时了。”   七宝瞠目结舌,没想到自己居然又睡了半天。   玉笙寒看着她懵懂的样子,面上笑意更盛:“罢了,是我来的不巧。”越看越是喜欢,便抬手在她的头上爱惜地抚了抚,“该让你多睡会儿,毕竟累坏了。”   七宝红了脸:“玉姐姐,你怎么来了,来了多长时候了?”   玉笙寒道:“先前发生了那样大事,我心里担忧你,幸好听说你搬出了张府,这才大胆地过来看看。也是刚刚来。”   七宝起初才醒来,没想太多,这会儿忽然想起自己衣衫不整的,当下更加脸红过耳:“玉姐姐,你稍等片刻,我收拾一下再跟你说话。”   玉笙寒见她这般娇羞可人,忍不住又在她脸上小心捏了一捏:“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   七宝羞得抬不起头来:“不是,是我怪失礼的。”   玉笙寒笑道:“有什么可失礼的?难道我是张府老太太一般严苛古板的人物?”   七宝嗤地笑了起来。   当下玉笙寒暂且回避,同春便同秀儿过来伺候七宝洗漱,沐浴更衣。   半晌收拾妥当,换了一身霜色的袄子,底下是水绿缎子的幅裙,乌黑的头发在发顶梳了个单髻,额前系着一根中间镶淡色玉的发箍,越发显得肤如雪玉,眸似春水,眉若远山,亭亭婀娜。   明明是最简单清爽的打扮,叫人看着心里都也跟着清爽喜悦起来。   玉笙寒在桌边坐着喝茶,回眸看时,不禁也觉满目惊艳。   七宝的腿上还有些无力,仗着同春扶着来到桌边落座,才缓缓吁了口气。   玉笙寒似笑非笑地戏谑说道:“这样的美人儿,张侍郎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只管肆意妄为的……他以为这是在采阴补阳吗,这怎么得了?”   七宝一愣,脸上又透出些绯红之色:“玉姐姐,你说什么。”   玉笙寒虽是淸倌儿出身,但风尘之中什么光怪陆离的没有见过,一看七宝的情形,就知道她跟张制锦之间相处是如何。   何况她又很了解张制锦的脾性。   玉笙寒道:“你只怕太由着他了,如今出了张府,更加没有人管着他,你若不让他节制些,以你的身子,是要吃亏的。”   七宝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到桌子底下去。   玉笙寒笑道:“我是跟你说好话呢,有什么可害羞的。又不是还没出阁。”   七宝自然也想让张制锦节制,只是她忖度自己没有那个能耐罢了,但这话怎好出口。   当下红着脸讷讷问道:“玉姐姐是特来探望我的吗?”   玉笙寒这才敛了戏谑的笑,道:“经过那样凶险之事,毕竟要亲眼看一看你才放心。”   于是让七宝解开颈间帕子,玉笙寒亲自看了一回,才又给她系好,叹道:“幸而是张侍郎出面。”   七宝听出她话中的关切之意:“多谢玉姐姐。”   “别谢我,”玉笙寒瞅她一眼,“我也做不到什么……对了,张家的人告了张侍郎忤逆,这件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吧?”   七宝的脸原本还粉嘟嘟的,听了这句话,血色就像是受惊似的开始消散。   “告、告了大人?”七宝直了双眼。   玉笙寒探手,把她的小手揉在掌心:“别怕,他早就料到了,你只听我一句话。”   七宝勉强定了定心:“什么话?”   玉笙寒微笑道:“外头的事,都交给张侍郎,你全然不必管。你只需要打理好自个儿就成了。”   七宝眨了眨眼:“玉姐姐,你的意思是说,大人会处理妥当吗?”   “聪明,”玉笙寒含笑望着她道,“男人若是连给你挡风御雨的本事都没有,那就可以丢开不要了。”   不知为何,总觉着玉笙寒这句话别有深意。   毕竟是在紫藤别院,比在张府自在的多,中午时候,同春吩咐厨下做了些可口的小菜,七宝跟玉笙寒两个人一块儿吃了,又喝了半杯酒。   玉笙寒见她不胜酒力,又知道她毕竟劳倦,就让同春扶着她去睡了,自己起身出外。   马车离开了紫藤别院,正沿着南音大街行驶中,忽然听到外间有喧哗吵闹之声。   玉笙寒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车外随从说道:“公子,没什么大事,前方有个乡下才进城的浑小子跟人打架呢。”   玉笙寒不以为意,正要驱车离开,隐隐地却有个略带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你们胡说,我跟你们拼了!”这声音带着颤抖之意,却又透着倔强。   玉笙寒当即将车帘掀开,往前看时,瞧见个鼻青脸肿的小子,被一堆人围在中间,那些人嘻嘻哈哈,浑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有人甚至把那小子推来搡去,摆明欺负人似的。   玉笙寒见状,两道英气的眉毛一扬,不等马车停下,便已经纵身自车上跳了下地。   ——   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   这日,京内顺天府王府丞夫人,礼部秦侍郎夫人,宣平侯夫人,兵马司李都尉夫人,以及陈颖等,正在府中做客。   正在谈论前日缉拿匪贼之事,众人不免均都盛赞裴宣,又询问谢知妍裴宣伤势如何等等。   谢知妍含笑一一作答,兵马司李都尉夫人便道:“我听我们老爷说,当日裴侯爷甚是勇武,那姓管的匪首好大的名声,据说在关外杀了数千人,是个无恶不作之徒,还好栽在了侯爷手中。”   王府丞夫人道:“这自然是极大功劳,所以皇上才特意召见,据说侯爷很快又能加官进爵了,先恭喜少奶奶才是。”   陈颖也说道:“王爷跟世子也盛赞侯爷之能,可见不错。”   谢知妍笑道:“这也都是众人的功劳罢了。”   正说着,突然外间丫鬟进来,悄悄地耳语了一句。谢知妍顿时色变。   众人见状忙问发生何事,谢知妍面有难色,便道:“实在是令人惊愕,张府里居然告了张侍郎忤逆。”   大家都惊呆了。   王府丞夫人先说道:“原来之前的流言都是真的了?是张侍郎忤逆了张府老太太,所以才给撵出了府里?我们本以为是胡说的呢,如果真的告了忤逆,可见是真,哎呀……如此一来,张侍郎的仕途……可就未必平顺了。”   秦侍郎夫人也道:“忤逆罪可是极重的,这张府、是不是闹得太过了,就这样要断了张侍郎的前路吗?”   李都尉夫人小声道:“我听说之前因张侍郎不肯休妻,张老夫人都给气厥了,大概是因为这个的缘故,毕竟张侍郎也做的有些不像话。”   陈颖道:“张侍郎的格局只有这么一点儿,为了个周七宝,宁肯忤逆长辈,断送仕途,又能怪谁呢?”   宣平侯夫人疑惑道:“原本张侍郎并不这样,是有名的精明强干,英武果决的呀。”   谢知妍听到这里,便叹了口气:“其实不瞒各位,早在周姑娘嫁过去之时,老太太就不很喜欢,说她红颜祸水,原本张侍郎的确很好,可如今变得这样……我也不好说了。”   李都尉夫人低低问道:“老太太既然这样坚持休妻,会不会是因为少奶奶真的没了清白,给那些贼寇们……”   陈颖嗤地笑了:“她生得那个模样,那些贼人们又不是瞎子,见了还不争先恐后的?”   大家面面相觑,惊惧骇笑。   谢知妍心中得意。   正在这时侯,忽然一个声音响起来:“陈家妹妹这话有些古怪,你莫不是当时在场,亲眼见过?”   大家很意外,回头看时,却见门帘搭起,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从门外走了进来,身着松花色的缎服袄子,头上勒着白狐毛的抹额,她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神态却极平和自在。   谢知妍微微蹙眉:“程姨娘,你怎么出来了?”   程弥弥上前欠身行礼:“妾之前觉着闷,所以出来走走,无意中听见各位议论那日的事,便忍不住出声,请奶奶见谅。”   谢知妍因要当着众人的面儿表现自己的贤惠大度,便说道:“罢了,只是你不可随意乱闯,且今日来的都是贵客,免得冲撞了,失礼于人。”   “奶奶说的是。”程弥弥仍是很温柔地回答,又道:“只是我一旦想起来……那天若不是张侍郎夫人,我就不止是断了这只手了,只怕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这件事,就一时忘情了。”   程弥弥说着,便把右手从袖子里探了出来。   原来她方才进门的时候,两只手都是垂在腰前,袖子挡着,看不出什么端倪,如今乍然显露,形状诡异而可怖。   众女眷猝不及防地看到她探出的断臂,果然一个个惊呼起来,面无人色,其中宣平侯夫人跟秦侍郎夫人甚至几乎从椅子上歪倒下来。   谢知妍皱眉,不悦道:“程姨娘,你做什么?”   程弥弥把袖子垂落仍遮着手,轻声而恭顺地说道:“请奶奶宽恕,我并不是有意放肆,只是看到有人颠倒黑白,信口污蔑恩人清白,所以才忍不住。想奶奶向来疼惜我,也疼惜我肚子里跟侯爷唯一的血脉,我心里觉着奶奶必然也对救了我们母子的张少奶奶心存感激,所以才特要澄清一番。奶奶应该会体谅我的心的。”   她委委屈屈地说着,声音还带一丝颤抖,眼中的泪亦泫然欲滴。   谢知妍一看她的样子,顿时就想起了七宝的脸,心中好像给人狠狠刺了一下,恨不得叫人打烂她的脸。   偏偏这时候,宣平侯夫人问道:“当真、是张少奶奶救了你们吗?那么那些贼人……”   “当时康王世子殿下也在,世子还奋力杀死一名贼徒,紧急之时,张侍郎跟康王殿下就赶到了,不论是世子殿下还是我,都可以给张少奶奶作证,夫人不可听信谗言,”程弥弥柔柔说罢,又看向陈颖,“陈妹妹,今日你说的这些话,可敢当着世子的面儿再说一遍吗?”   陈颖脸色发灰:“我、我……”   程弥弥微微一笑:“想必你也不敢。只敢在这里颠倒黑白的误导各位太太奶奶们。”   谢知妍忍无可忍地沉了脸色:“行了,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你可以退下了。”   “是……”程弥弥正要后退,突然皱眉低呼了声,手捂住了肚子。   谢知妍皱眉:“你怎么了?”   程弥弥抬眸,泪盈盈道:“奶奶,我的肚子忽然很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义愤、动了胎气。”   众夫人闻听大惊,毕竟这是裴宣的骨血,如果有个什么,自己在场,岂不是说不清楚?   于是纷纷地劝谢知妍速请大夫,又有的趁机借口告辞,不出两刻钟,只剩下陈颖还留在府内。   陈颖气急败坏:“那个小贱人是吃了什么药了,居然敢这么大胆?也是她命大,怎么没跟周七宝一块儿死在外头呢。”   谢知妍冷冷道:“你也该走了。”   陈颖发怔的功夫,谢知妍拂袖转身,转身往程弥弥的院子而去。   ——   张家状告张制锦忤逆,虽然引发了朝野轰动,但有一件事最为奇怪。   因为涉及朝廷大员,顺天府不敢自专,便将此情呈报给了康王,康王又转禀奏了皇帝。   康王知道皇帝向来是最容忍不了那些乱臣逆子的,且尤为痛恨此种行径。   把康王递上来的折子看了数遍后,皇帝并未立刻表态,只问道:“你怎么看?”   康王谨慎答道:“据说张老夫人的确是给张侍郎气厥的,所以张家所述,该是属实……但张侍郎素日里功绩卓著,儿臣……儿臣也有些犯难了。”   保险起见,康王并没有妄下定论。   虽然他心里还是挺希望张制锦倒霉的。   皇帝瞥他一眼,并没有追问,只问旁边静王:“静王怎么看?”   静王赵雍垂首道:“儿臣斗胆,觉着张侍郎不该因此事见责。”   康王不禁挑眉。   皇帝盯着静王问道:“哦?为什么?”   静王道:“若张侍郎真正忤逆,出告他的人为何不是靖安侯,反而是张府的二房呢?儿臣觉着,张侍郎的亲爹不告,别人这么做似乎有些越俎代庖。”   一直听到这里,皇帝晦涩难明的脸上才突然破天荒地露出了笑意:“说的好。他的亲爹没告,轮得到别人来越俎代庖吗?”   康王在旁,眼见耳闻,不由心惊。 第143章   皇帝笑着说完,康王在旁边不禁心头一紧。   本来以为皇帝一定不会容忍张制锦的忤逆长辈之举,没想到竟如此出人意料。   康王忙道:“父皇,虽然不是靖安侯首告,但是听说靖安侯也给张侍郎气的非常,还将侍郎夫妇从府内赶了出去……倒不知为什么不是他的首告。”   皇帝似看破一切般:“这个你难道不懂吗,你毕竟也是为人父母的了。在那种情形下,张府众人对张制锦喊打喊杀的,张侍郎的处境自然不妙,靖安侯故意把他赶出府去,一则是消众人的火,二则也是给张侍郎解围罢了。”   康王猛然震动,心头发冷:“儿臣、儿臣居然没想到这个……只是震惊于张侍郎那样明白的人为什么竟如此糊涂,所以才没考虑的这样周全。”   皇帝叹道:“再精明的人,毕竟也有软肋,朕之前以为张制锦没什么软肋,现在看来……他的软肋就是周七宝啊。”   康王勉强笑道:“可不是么?张侍郎为了这位娇妻,可谓是做足了破格的事儿,从先前的生辰放烟花到现在为了她宁肯离开张府……真真是惊世骇俗,不过倒也是个、是个多情的人。”   静王在旁边听着,一声也不言语。   皇帝又转头看向赵雍,说道:“静王你方才说的很有道理,既然这样,你觉着,朕该如何处置此事呢?”   赵雍拱手垂头:“请父皇见谅,儿臣向来赏识张侍郎,且同他又有些私交。自然是有心向着他的,父皇若问儿臣……只怕儿臣的答复会有失偏颇。”   康王微微挑眉,倒是没想到赵雍敢如此直白地回答。   皇帝道:“你只管答你的,要怎么处置,朕会拿主意。”   “是,儿臣领旨,”赵雍才躬身说道:“儿臣私心觉着,张侍郎的所做,虽然是有些争议,但他的人品上是毫无瑕疵的,而且论起忠于国事,试问满朝文武之中,还有谁比他更鞠躬尽瘁,不管是在户部,还是吏部,所作所为,都是些利国利民之举……所以儿臣觉着,就算张家首告了,但瑕不掩瑜罢了,儿臣恳求父皇,不要严惩张侍郎,毕竟国之栋梁难得。”   康王听他句句高捧张制锦,心中虽有微词,但生恐皇帝也偏向张制锦,所以竟不敢说。   不料皇帝又转头看他:“康王,你好像有些不以为然?”   康王方才只是微妙地动了动嘴角,且那会儿皇帝正垂着眼皮,康王自恃皇帝必然是没发现的,没想到居然看也没看便已经揣破他的心意。   康王心虚低头:“儿臣无状,儿臣并不是不以为然,虽然觉着静王所说,大多是真,但纵观张侍郎所做,还是有一件不得人心的。”   皇帝说:“哦,是什么?”   康王说道:“那就是所谓的评议朝廷‘重文轻武’之事,从太祖开始,本朝就一直以文为重,便是为了预防一些武官自恃功高,手握兵权,闹出大乱来……张侍郎入主吏部后,做的其他吏改之策还可称道,唯有这一件儿令人不能忍,且据儿臣所致,满朝文武对此事也都颇有腹诽,觉着张侍郎很有点儿数典忘祖,违背祖制。”   直到康王说罢,皇帝才又看向静王:“你觉着康王所说,有没有道理?”   静王略一迟疑:“回父皇,王兄所说自然是很有道理。”   皇帝问道:“那你也是不赞同张制锦提出的要扶持武官的策议了?”   殿内一阵异样的沉默。   好一会儿,静王才回答:“儿臣之前还并不知道怎么样,但是最近逆贼管凌北一行在京内大闹一场,儿臣听说,在镇抚司门口,逆贼只有二三十人,却硬生生拼耗了镇抚司、兵马司跟顺天府百余人,儿臣虽不在场,听人说起那会儿的场景,也是惊心动魄。”   康王皱眉:“静王你说这些是何意?”   静王忙陪笑道:“王兄稍安勿躁,臣弟只是觉着,原本天高皇帝远,逆贼们在关外,咱们自然不知道他们到底如何,如今……镇抚司门口一战,对我们来说可算是一个警示呢。”   康王哼道:“你莫非是在说,我们的官兵,很不如逆贼吗?”   静王忙道:“臣弟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着咱们若是小瞧了逆贼,只怕会吃大亏。”   康王道:“你说来说去,不过是想表示,你是支持张制锦的?”   静王一笑低头,又转向皇帝:“父皇,儿臣的的确确是因为镇抚司门前那一场惨烈之战而惊心,但也并不是说支持张侍郎的提议,毕竟那提议有些逆触了祖制,儿臣是万万不敢的。但是同时,儿臣也觉着,不能小看敌人的同时,也要注重咱们的军力兵力,毕竟以小见大,倘若把镇抚司门口的战事扩大百倍,那后果又将如何呢?”   假如放大了看,把管凌北的二十人扩大至两千,兵马司跟镇抚司等众人从一百到一万,那应该就算是关外的一场小规模的对战了。   康王很不高兴:“静王,你这是在长贼寇志气,灭咱们的威风。那管凌北再能耐,不也是死在京内了?以后他们群龙无首,自然不成气候。”   静王道:“没了一个管凌北,或许还有管凌南,凌东之类的……何况听说之前那个管凌北的同党,也还是逃走了……”   康王脸色微变,忍不住问:“你是在指责我吗?”   静王忙赔罪:“臣弟真的没有这个意思,只是觉着贼寇狡诈,一时失言,王兄见谅!”   两人说到这里,头上皇帝道:“行了!各说各的理而已,若要以势压人就难看了!”   康王跟静王两人忙低下头。   皇帝又思忖了半天,终于说道:“张家告忤逆,毕竟也非同小可,倒是不能不理他们。免得这些人吵嚷,这样吧,就先让张制锦退出内阁,另外,暂时革了他吏部侍郎的官职,让他在府内闭门思过……”   康王大为意外,原本见皇帝很赞赏静王的话,还以为不会处置张制锦,没想到竟如此严厉……虽然没有其他的处罚,但是对一个能臣来讲,已经是极严苛的了。   静王也很意外,震惊地看向皇帝,心中揣测,也许是皇帝不喜张制锦重武的提议,故意借着这个机会打压他一下,又或者是给张家一个台阶下。   毕竟那是老士族,盘根错节的,这样大的一个家族,告子弟忤逆,若是不管不问,坊间百姓们指不定又有什么非议了,如此处置,也能平息攸攸众口。   ——   静王跟康王两人得了皇帝的旨意,双双退了出来。   在门口,康王便说:“其实父皇已经是给张侍郎留了面子了。毕竟张家那边儿也不好完全不理。”   静王道:“王兄说的是,到底是父皇,想的比咱们都周到。”   康王笑了笑:“只是你对张制锦也很够意思了,你难道不怕揣测错了圣意,惹了父皇不高兴吗?”   赵雍很谦恭地微笑道:“我自然是怕的,只不过就算是揣错了,大不了父皇骂我一顿,也没什么。”   康王想了想,如果赵雍没有上位的意思,皇帝骂他几句,自然是无关痛痒。于是点点头:“你要出宫吗?”   赵雍说道:“我有一段时间没见母妃了,倒还要去看一看。”   于是两人作别,康王先出宫去了。   静王来至平妃的寝宫,正平妃坐在桌前,手中挽着一条珍珠项链打量,老太监高和侍奉在旁边。   赵雍瞧着她面前还放着一个首饰匣子,里头琳琅满目的许多珍贵首饰。   静王行礼后笑问:“难道是父皇赏赐了东西吗?”   平妃招呼他到跟前儿:“你看看这珠子好不好?这一条在外头至少也要千两银子吧?”   静王打量那珍珠,果然颗颗浑圆,色泽明亮,都有小拇指大小,细看之下,那珍珠光泽之下还透着幽幽蓝光。   赵雍便笑道:“这种难得的海珠,我看不止千两。”   高和得意:“奴婢说什么来着,这至少要三千两。”   平妃啧啧了数声:“康王殿下出手真阔绰。”   赵雍道:“原来这是王兄送给母妃的?”   高和抢着说道:“王爷有所不知,这个是周淑妃送给娘娘的。”   赵雍怔了怔,很快明白过来:“原来是康王殿下送给淑妃娘娘,娘娘又转送母妃的?”   高和笑道:“当然。”   平妃把项链在颈间比了比,瞧着宫女手中镜子里的影儿:“上次我去找她,她正打量这条珠子,我赞了几句,她就送给我了。”   静王挑眉:“难得,淑妃娘娘倒是大方的人。”   平妃笑道:“她的好东西自然多,看不上这个。”又问静王:“你看我戴着好不好?”   静王细看了一回,说道:“母妃戴了这个,果然是更相得益彰,又好看,又贵气。”   平妃先是笑容可掬,突然似想到什么,把珠子丢下叹道:“罢了,再好看能好到哪里去?怕是一步进土的人了,拿着这个,当陪葬吗。”   高和在旁边啧了声:“娘娘又来了。”   静王的心也跟着一跳:“母妃!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平妃看着他担心的模样,忙又笑道:“你知道我的嘴常常这样,随口说说而已。对了,你那府里可都还安静?王妃跟侧妃的胎怎么样?我倒是很想见见周蘋,只是怕传她进进出出的不方便,何况又引得你那王妃吃醋。”   静王笑道:“母妃竟还担心这些?明儿我叫周蘋来就是了。”   平妃道:“她很会说话,替我解闷倒是好的。你那王妃就差了点儿,我看着就不太喜欢……对了,还有那个什么、什么的,她还在府内?”   静王见平妃皱着眉,知道她问的是玉笙寒,于是道:“玉娘还在。”   平妃翻了个白眼,但好歹现在王妃跟侧妃都有了身孕,到底静王身边还需要一个侍奉的人,倒也罢了。   静王在平妃宫内坐了半天,告退出宫。   一路上王驾缓缓而行,走不多时,突然间随行的小太监走到轿帘之外,悄声道:“王爷,前头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好像还有咱们王府的玉娘子。”   静王抬手将轿帘掀开,往外瞥了一眼,越过街侧林立的人群,遥遥地望见在前方不远处,果然是玉笙寒高挑卓然的身影。   赵雍微微一笑,几乎要吩咐人落轿。   但就在此刻,又见玉笙寒往前几步。   眼前所见更加明白,静王脸上的笑也慢慢地收住了,原来他竟然看见玉笙寒身后还有个看似十六七岁的少年,玉笙寒正拉着对方的手,旁若无人地从人群之中经过。   ——   今儿苗盛进京,本是要去威国公府的,一路上东张西望,来至闹事,正听到有些闲人议论管凌北之事,不免提到了当下最为轰动的张家告张制锦忤逆。   一旦提起这个来,自然不免又要把七宝拉出来嚼上几句。   这些市井闲汉们口中能有什么好听的话?苗盛起初还存着不去惹事之心,但是越听越是怒不可遏,便站出来跟他们争执。   岂料这些地头蛇最为难缠,又见苗盛的打扮是从乡下来的,当下更加看不在眼里,非但以言语侮辱,更加动了手。   苗盛本就不擅拳脚,给这些人围着,自然是吃了亏。只是他甚是倔强,仍是不肯低头。   那些地痞见状,便越发哄闹调笑,不可一世,把苗盛围在中间,推推搡搡,踢来踹去的戏耍。   正在这时侯,却有一道从外而来,半个字儿也没说,抬脚把挡在跟前儿的一人踹开,长驱直入。   这些地痞还没反应过来,另一个正抬手要去揉苗盛,手腕却给人紧紧攥住,往外一撇。   那地痞叫嚷了声,这五六人才反应过来,却见面前多了个高挑身形、相貌俊雅、贵公子打扮之人,看着气势慑人,似来头不小。   “你是什么人,敢来管大爷们的闲事?”这些地痞们不肯轻易罢休,盯着玉笙寒喝问。   玉笙寒笑道:“我嘛,说出来怕吓坏了你们。”   这些人面面相觑,终于问道:“好大的口气,你是天王老子不成?”   玉笙寒道:“我也不是天王老子,只不过……我想问问你们,这镇抚司的诏狱好呢,还是五城兵马司的大牢好?”   地痞们诧异:“你、你在说什么疯话!”   玉笙寒道:“我在给你们机会,让你们选择去哪儿过年,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现在选还来得及。”   苗盛原本给打的鼻青脸肿,头晕目眩,又给一阵推搡,几乎站立不稳。   察觉有人靠前,还以为是坏人,直到听见了玉笙寒的声音,才猛地抬起头来。   “玉、玉……”苗盛几乎失语,泪珠啪啪地流了下来。   玉笙寒转头看他哭的这样,不由笑道:“到底不愧是表姐弟,都是这么爱哭……咦,许久不见,你好像比先前长高了。”   她见苗盛哭的发颤,便举手在他头顶上轻轻地一抚:“不用怕,我给你出气。”   苗盛眼中还带着泪,脸却无端地红了起来。   旁边那些地痞们见状都呆了,正不知如何,前头有一队人马来到,玉笙寒放眼一看笑道:“咦,兵马司的人很勤快嘛。还是康王世子靠得住。也是,镇抚司的裴指挥使病着,怕是一时不能理会了。”   这些地痞们闻言,魂飞魄散,正想要逃窜的时候,五城兵马司的人已经赶到:“是谁报案!”   玉笙寒道:“不敢,是我。”说着把苗盛一推,道:“康王世子先前在庄子里,跟我这小兄弟称兄道弟亲热的很,这些人把他打成这个样子,你们看着办。”   五城兵马司的人听说是赵琝的兄弟,问也不问,先把那些地痞们擒下,又向玉笙寒道:“公子怎么称呼?”   玉笙寒道:“回头你只对世子说是苗家庄的苗盛,国公府的亲戚,世子知道你今儿这般得力,必会嘉奖的。”   那人闻听大喜。   玉笙寒笑而不语,迈步要走之时见苗盛站着不动,她便回身拖住苗盛的手,拉着他往前而去。 第144章   玉笙寒拉着苗盛往回,先叫他上了马车。   自己正要上车的时候,随从拉了拉她:“公子看,是王爷的车驾。”   玉笙寒回头看时,果然见是静王的车驾,浩浩荡荡地打身后街上经过。   玉笙寒的目光落在中间的那顶八抬大轿上停了停,终于还是上了马车。   马车之中,苗盛的脸早就红的如同涂了胭脂一样,只是因为他之前给那些地痞们打过,眼睛青肿,脸颊也是肿胀且带着泥灰,所以还不算太显。   苗盛不敢抬头,几乎把脸藏到怀中去了,两只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自己方才给玉笙寒拉着的手,浑身发热,几乎禁不住地颤抖,又生恐给玉笙寒看出来,整个人冰火两重天的,将要昏过去。   玉笙寒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见静王的车轿已经去了,她回过头来,却见苗盛肩头瑟瑟。   “好了,不用怕,兵马司还是有些手段的,那些人得罪了你,要是给世子知道了,一定饶不了,”玉笙寒笑着说完,见苗盛的右手上破了皮渗出血来,她俯身过去拉起看了一眼,又将他的下颌轻轻挑起,把脸上看了一回:“幸好没把脸打坏了,若是毁了容,将来娶媳妇儿可怎么办?”   苗盛先是幸福的要晕厥过去,等听到最后一句,却慢慢地清醒过来。   玉笙寒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帕子递给他:“哪里伤着了,先用这个擦一擦。对了……你是要去国公府,还是要去见七宝?”   苗盛看着那块儿丝帕,洁白干净,哪里敢碰,小声道:“不用了,别弄脏了。”   玉笙寒嗤之以鼻,又似笑非笑地说道:“脏?只怕你不知道什么叫脏。”说着把他的手拉起来,竟亲自轻轻地给他擦拭伤口。   苗盛给她亲手侍奉,自觉身子像是给放在了炭炉里,整个人给烤的暖烘烘的,甚至太热了,头上跟鼻尖都开始冒汗,只是不敢动。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要去哪里呢。”玉笙寒给他擦着伤处,一边问。   苗盛忙结结巴巴地回答道:“我、我本来是要去国公府的,但是听说表姐、表姐夫……我想去看看他们。”   “那也正好,”玉笙寒抬眸看他一眼,“算是你来的巧,他们正好不在张府了,不然的话,你要去见也是难的。”   苗盛道:“不在张府又去了哪里?”   玉笙寒笑道:“我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你过去便是。”说着探头往外吩咐了一句。   “多、多谢,”苗盛望着她言笑晏晏的模样:“玉、玉姑娘……你是打哪里来?”   玉笙寒道:“我今儿才去探望了七宝。”   苗盛问:“表姐、她还好吗?”   玉笙寒笑道:“她自然很好。有个能干的夫君。定是遇难成祥的。”   苗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那你呢?”   “我?”玉笙寒诧异。   苗盛话一出口,就知道造次了,忙又低下头。   玉笙寒却反应过来:“我嘛,我没那种福气,也没那个命。”   她的语气透着些自嘲似的,又像是无所谓般。   苗盛听了出来,抬头震惊地看着她:“可、可我听说静王殿下对你……是一往情深的。”   玉笙寒对上这孩子的目光,也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因为没经过事儿,苗盛的眼神也如此清澈,这种单纯的眼神,让玉笙寒在瞬间想起了七宝。   玉笙寒一笑垂眸:“一往情深自然是的。但是你不懂,皇家的一往情深,跟你知道的不一样。”   苗盛本来知道的有限,但是听了玉笙寒这句,却忽然冲口说道:“我当然懂,如果我是王爷,我、我只要玉姑娘一个就足够了,别的女人看也不看一眼。”   玉笙寒敛了笑,停了动作。   她抬头重看向苗盛,过了会儿,终于又是一笑说道:“孩子气。”   苗盛本来有些忐忑不安,但听了这句评语,突然激动起来:“不是的,我是说真的!玉姑娘这么好……这么……”因太过着急,竟是语无伦次起来。   玉笙寒缓缓笑道:“我自然明白。不过……千万别说如果是你之类的话。你若是王爷,只怕就不这么想了。何况姹紫嫣红,好的多着呢,男子的心性,自然是见一个爱一个,有什么稀奇?越是高位的男人越是如此,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儿。”   苗盛看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心中突然极为难过,他慢慢地将手抽了回去,转头对着车壁,不言语了。   玉笙寒起初不以为意,片刻转头看他,果然瞧见有一行泪从苗盛的脸颊上滚落。   原来他竟然默默地在哭。   玉笙寒张了张口,本是想劝说他几句,但转念一想,却又何必?小孩子赌气,过会儿就好了。   两人沉默不言,直到马车停在了紫藤别院门口,苗盛起身下车。   当他跳下马车的时候,苗盛回头看着玉笙寒道:“我知道你不信,我也知道我不配,可是……自从见了玉姑娘,我、我、我就忘不了你……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似是还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知道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有眼泪刷地流了出来。   苗盛吸了吸鼻子,转身跳下车,跑进了紫藤别院。   车门在面前掩起,玉笙寒却久久不语。   外间随从问道:“公子,是要回王府还是……”   淡淡的声音响起:“回王府。”   马车复又往前,玉笙寒靠在车壁上,想到方才苗盛的话:“真是可笑的孩子气。”   话虽如此,眼中却不知为何有水光涌动。   ——   永宁侯府。   谢知妍来至程弥弥的房中,门口的丫头见了她,忙走过来迎着。   “怎么样?”谢知妍问。   “方才大夫在里头说,像是有点儿动了胎气。”小丫头回答。   谢知妍道:“自她回来,可还安分吗?”   小丫头低着头道:“向来也没什么,只是养伤,养胎……有两次念叨着说太太去的时候她不在,没有尽孝之类的。”   先前谢知妍接了程弥弥回来时候,问起她那天晚上怎么会“无故失踪”。   程弥弥竟说道:“奶奶恕罪,其实是妾自己走了的。”   谢知妍皱眉问她为何要悄然“潜离”,——这自然是因为知道了裴宣暗中安置了程弥弥,所以才对她如此客气,若早给她先找到,就不是如今这样风光地接回来了。   但是程弥弥的回答,让谢知妍吃了一惊。   程弥弥说道:“也不是妾主动要走,实在是,之前在太太病重的时候,太太曾悄悄地叮嘱过妾,说是自己的命中带煞,故而当初奶奶给太太做寿的时候还特意挪了日子,如今太太恐怕自己跟我肚子里的孩子相冲,所以千叮咛万嘱咐,让妾离开府内到外头去住。”   谢知妍惊疑:“那至少要告诉我一句,可知道我急得什么样,在侯爷面前都没法儿交代?”   程弥弥说道:“太太不许我告诉奶奶,说是太太如此疼惜我,绝不肯放我离开府内。所以才叫我悄悄地走开。”   谢知妍无话可说,半信半疑之余,心中只是暗恼裴老夫人。   而程弥弥这院子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是谢知妍安排的人,所以谢知妍也不惮把她接回来,横竖是自己的掌中之物罢了。   不过因为才把她接回来,众目睽睽的不好动手,所以要过一阵儿再摆弄她,裴宣那边也好交代。   只是没想到今儿程弥弥居然把自己摆了一道。   谢知妍听小丫头说不出什么来,因低低吩咐道:“都给我看牢些,别让她作妖。尤其以后家里有人来的时候,不许放她出去!”   周遭众人垂头道:“是。”   里头太医正在桌边儿写药方子,忙起身行礼。   谢知妍扫了一眼那方子,迈步走到里间。   程弥弥正半倚在床头,虽听见门口丫头说少奶奶到了,却并没有动,只在谢知妍走到床边的时候,才含笑道:“奶奶恕罪,我一时动不得了。”   谢知妍勉强一笑:“谁让你方才在外头逞强的,这不是自作自受吗?”   程弥弥道:“话说出来,我身上虽累,心里却痛快些。”   谢知妍冷笑:“你痛快了,留神你肚子里的那个不痛快。”   程弥弥抬手慢慢抚过,微笑说:“母子连心,这孩子自然也知道他娘亲的心意,必然也替我高兴呢。”   不知不觉中,谢知妍的双手已经握紧:“怎么,这么早就知道是男孩儿了?”   程弥弥含羞说道:“其实也未必,不过是男是女都好,侯爷已经跟我说过了,不管是哥儿还是姐儿,都一样的疼爱呢。”   “够了!”谢知妍着实受不了,厉声呵斥。   程弥弥抬眼看她:“奶奶怎么了?”   谢知妍心头的火往上撞,勉强压住,咬牙说道:“你只管好好地养胎,别再无事生非就好,以后再自作聪明的像今日这般,别怪我容不得你。”   程弥弥委屈道:“奶奶不是最贤惠大度的吗,又是大家子出身,怎么竟容不得我呢?”   谢知妍看着她的神态,一时又想起了七宝:“我向来不喜狐媚之人,只因侯爷对你青眼有加,所以才容你。你别不识抬举。”   程弥弥问道:“什么叫抬举?少奶奶抬举我了吗?”   碍于大夫还在外头,倒是不便就吵闹起来。   谢知妍盯着程弥弥,冷笑低声道:“你果然令人刮目相看,我之前倒是小觑了你,但是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不堪的出身……之前又给匪贼掳劫,如今你能再进这侯府,已经算是莫大的抬举了,不然你还想要什么样的抬举?”   程弥弥了然说道:“怪不得方才那些人乱嚼舌根的时候,奶奶并未制止,原来也是跟那些人一样想法的。觉着我们给贼匪劫掠,就没了清白,就是该死的?只可惜奶奶真是错想了,侯爷依旧待我如同珍宝,而张侍郎少奶奶那边儿,更是为了她不惜跟家里反目……别人说干了口,也是枉然,奶奶是不是觉着很失望?”   “你闭嘴!”谢知妍沉声喝道。   此刻那大夫将药方子给了嬷嬷,让去照单抓药,自有人领着他去了。   谢知妍听着外头的动静消停了,这才定了定神,冷看程弥弥道:“看样子,那些贼寇只断了你一只手似乎太便宜你了,很该把你这根能言善道的舌头也拔了!”   程弥弥嫣然一笑道:“可惜他们没做到,倒是枉费奶奶一番苦心。”   谢知妍动了杀心,知道程弥弥是留不得了:“好,很好。你给我等着。”   她按捺怒火,转身要走,身后程弥弥的声音响起:“奶奶让我等什么呢?”   谢知妍脚步一停。   程弥弥轻声说道:“其实那夜,那些贼人去到紫袍巷的时候,其中有一人同妾说了一句话。奶奶不想知道是什么吗?”   谢知妍轻蔑道:“你们还说过话?难得。”   程弥弥笑道:“当然说过,那人对我说,我的模样儿虽生得不错,但是却比侯爷的正牌夫人差了不少,怎么侯爷偏宠我呢?”   谢知妍起初还没回过味来,程弥弥又道:“我就好奇了,奶奶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们怎么就知道奶奶的模样呢?难道……奶奶也跟他们照过面儿说过话?”   谢知妍猛然回头。   四目相对,程弥弥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只隔着半步之遥了。   程弥弥微微倾身:“那些人想要报复张侍郎跟侯爷,只是张府门深,他们便来到侯府,奶奶你为脱身,也未报复,就指点他们去紫袍巷拿我……对了,我听说康王妃请张少奶奶过府之前,陈颖也来过这里,你猜……这会儿去问王妃为何请张少奶奶,王妃会怎么回答呢,是不是陈颖受了谁的指点,从中使了力?”   谢知妍被她一句一句说中了,心中又惊又气,隔得这么近看到她的脸,竟好像是七宝在跟前一样。   谢知妍想也不想,抬手一掌挥了过去,想要把这张可恶的脸打烂。   程弥弥左手抬起,轻轻地一挡。   谢知妍只觉着手腕像是碰到什么冰冷坚硬的器物上,疼得惨呼了声,忙握住手倒退一步。   她只当是自己不擅如此,便喝道:“来人,给我狠狠地打她的脸!”   本以为两侧的丫头婆子会立刻上前,然而屋内却静悄悄地,无人答应,也无人动弹。   谢知妍惊怒:“混账,没听到我说什么吗?”   像是看出谢知妍心中的疑惑,程弥弥说道:“奶奶没听过母以子贵吗,假如我现在有个一二,侯爷那边儿自然不好交代。奶奶且原谅他们胆小怕事罢了。”   谢知妍冷笑道:“贱人,你总是拿你的肚子做挡箭牌,你真以为是一本万利不成,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放在眼里,一个风尘女子,不知在外有多少恩客,也不知是哪里弄出来的野种,居然就在我面前耀武……”   话音未落,面前一阵风过,谢知妍尚未反应,就觉着脸颊上“啪”地一声,然后是火辣辣地疼痛。   谢知妍情不自禁地转头往旁边,整个人给打的几乎趔趄出去。   她举手捂住脸颊,睁大双眼,转头看向出手的人。   程弥弥正好整以暇地转动自己的左手手腕,喃喃道:“果然不如右手来的利落。”又抬眸看着谢知妍,含笑说道:“奶奶是高门出身,那种不雅的词,怎么能从如此尊贵的口中说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谢知妍厉声叫道,“你竟敢动手打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啪”,又是一掌挥了过来,踏踏实实地落下。   谢知妍眼前发黑,往旁边趔趄出去。   程弥弥淡淡道:“就是打你了,又怎么样呢?”   谢知妍站住脚,幸而身后还有个小丫头芳杜扶着她,也是手足无措,惊的叫道:“奶奶……程姨娘你这是、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程弥弥道:“我是过分了,你们想怎么样?去告我呀。”   谢知妍几乎晕厥过去,拉着芳杜道:“去、去打死她!侯爷那边儿我自会交代!”   芳杜已经看出程弥弥不是个好惹的,哪里敢去撩她锋芒。   谢知妍环顾周围:“你们、你们都是死人吗?你们都反了不成?”   这院子里都是她安排的人,如今这是怎么了,程弥弥才回来短短两天,难道这些人就倒戈了?还是说,裴宣暗中做了什么?不对……自打裴宣受伤,他就没有回府过,按理说不至于。   此时,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婆子听了这话,非但不上前,反而都退后几步,低着头置若罔闻。   程弥弥嗤地一笑:“他们当然不是死人,只不过他们都不是你的人了而已。” 第145章   听了程弥弥的话,谢知妍虽不肯相信,但环顾周遭,原本都对着自己俯首帖耳的这些奴婢们,俨然变成了泥雕木塑一般,好像她并不存在似的。   “你、你……”因为太过错愕,谢知妍几乎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谢知妍给惊怒冲昏了头,丫头芳杜却很清楚面前的形势,忙从后拉住了谢知妍的手臂:“奶奶!”   程弥弥漫不经心地瞄了她们主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唉,打人也是个力气活儿,我累了。”她抬起左手往旁边一搭,身侧一个丫头忙上前,会心体贴地扶住了。   谢知妍眼睁睁地看着,脸上虽然火辣辣的难受,心却凉的像是坠进了冰冷的渊薮里。   程弥弥回身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她回头看向谢知妍:“少奶奶怕是委屈坏了,只是我这里没心思看你淌眼抹泪的,你不如回谢家哭诉去……对了,还有张府,或许去镇抚司找侯爷都成。”   说到最后,程弥弥露出了淡定的笑:“总会有个为少奶奶撑腰的吧?”   “奶奶,咱们先回去吧。”芳杜小声地说。   “滚!”谢知妍用力甩开她的手,盯着程弥弥颤声道:“原来你之前的种种、果然都是装出来的,你既然有这种手段,怎么不早点使出来,难道是怕给侯爷知道了、他会不喜欢你了?”   程弥弥低低笑了声:“奶奶果然是个聪明人。”   谢知妍道:“那你现在为什么不装了?”   程弥弥挑了挑眉,回头瞥了谢知妍一眼:“奶奶又何必明知故问?没有必要做的事,我又何必费心费力呢。”   谢知妍看着她似是而非的笑,点点头,转身往外走去,丫头芳杜忙也急急地跟上。   两人出了院子,走到半路,谢知妍忽然停了下来:“去告诉张嬷嬷,把那院子里不管是什么人、务必叫一个过来。”   芳杜呆了呆,忙领命去传信。   谢知妍自己回到房中,坐在梳妆台前。   脸上被打的已经肿了起来,她对着镜子照了一回,让丫鬟去打一盆冰水。   这屋里的丫鬟们还不知发生何事,只是看她神色不对,自然不敢多问。谢知妍把帕子在冰水中浸湿了,自己覆在脸上。   程弥弥的手劲不小,若再多一分力,只怕就要把谢知妍的脸打伤了,此刻冰冷的帕子贴在脸上,一阵阵地刺痛。   谢知妍坐在鼓凳上,兀自回想方才在侧院里的种种。   虽然因程弥弥的嚣张而气的胸口几乎炸开,但想到两人最后的对白,谢知妍心中却又按捺不住的不安。   程弥弥承认了之前她是在装,是为了怕裴宣不喜欢她,但现在她已经没有必要装下去了。   原因呢?   自然是她不怕裴宣不喜欢她。   为什么她会不怕?自然不会是因为裴宣已经喜欢她喜欢的无可救药。   第一个可能是裴宣已经知道了她是什么人;但更让谢知妍不安而恐惧的是……也许程弥弥胆敢如此,也有裴宣的授意?!   她虽然猜到了这两个缘故,却不能承认,尤其是后者。   谢知妍回想那日自己去紫袍巷接程弥弥的时候,裴宣的神色举止。   但是她窥不出什么端倪。   自从裴宣质问她酒楼上程弥弥受伤之事,虽然有丫头顶罪……但自那时起裴宣对她就有些不同了。   谢知妍了解裴宣的为人,知道他不喜欢那种心机深沉的女子,恐怕正是从那时候起怀疑起她,因为这个跟自己生分了。   正在出神之时,外头张嬷嬷果然带了一个程弥弥院中的小丫头来了。   那丫头战战兢兢地,进来后便跪在地上,只顾发抖。   谢知妍深深呼吸,回头看着她:“那边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投到那个贱人身边去了?”   小丫头起初还只说不知道,谢知妍狞笑道:“你若不说,我即刻叫人活活打死,看看她有没有能耐救得了你。那院子的人既然都不是我的人了,那在我看来便都是死人!她再能耐,这永宁侯府里还是我当家!我叫你死,你就活着出不了这个门!”   小丫头毕竟无知,忙磕头求饶。   原来自打程弥弥回到永宁侯府后,那院子里负责伺候她的自然仍都是当初谢知妍“精挑细选”出来的人。   程弥弥之前在府内的时候,素来的温柔内敛,少言寡语,裴夫人在的时候,伺候她的丫鬟婆子们不敢当面使坏,背地里却常常用些促狭的手段,或者当着她的面冷嘲热讽,说些不堪入耳的话。   但是程弥弥向来的不以为意,别人骂她,她也只默默低了头而已,克扣她的月钱以及给她一些不顶用的东西,她也都一声不响地受了,且不去跟裴夫人或者裴宣告状。   这些势力的奴才因为伺候过程弥弥,很知道她是个可以信手捏揉的软包,如今又断了手,且又没有了裴夫人的照拂,岂不是更加好拿捏了?   他们也知道谢知妍的心意,就仍是如同以前一样冷待程弥弥。   程弥弥才回来的当天,才进门,负责打水的丫鬟捧了一盆冰冷的水来给她洗漱。   换了以往,程弥弥必然是一声不言语地受了,但是这次,程弥弥打量着盆里的水,又扫一眼那丫头,忽然一抬手。   一整盆才从井里打上来的冰水劈头盖脸地泼了那丫头整头满身,她身不由己地冷的大叫了声,惊的跌在地上。   此刻外头看热闹的丫鬟婆子们纷纷涌到门口,大胆的更是跑了进来,想近距离看热闹。   地上的丫头湿淋淋地爬起来,气道:“姨娘这是在干什么?好好的泼了我一身!”   程弥弥淡淡道:“难受吗?”   丫头一愣:“你、你说什么?”   程弥弥道:“你都觉着受不了,你以为我身怀六甲的就受得了这冰水?”   那丫头皱皱眉:“敢情姨娘在外头住了这些时候,养的娇气起来了,先前可不是这样儿的。”   旁边一个拿了帕子递给她擦拭,也说道:“就是,就算姨娘不愿意用这水,说声就是了,干什么平白地折磨我们呢?横竖姨娘跟我们都是伺候侯爷跟奶奶的奴才,何苦自相残杀?”   围观的众人见状,都忍不住偷笑:这话自然也在嘲讽程弥弥亦是奴才。   程弥弥也笑了笑:“你说的好像很在理,你过来,且让我看看你的口齿是什么做的?”   那丫头虽然见她的反应有些古怪,但因吃定了她的性子,倒也不怕她如何,便昂首走前一步,笑道:“哟,姨娘难道还会给看相了不成?”   话音未落,程弥弥抬手,猛地掐住了这丫头的喉咙。   丫头的话还没说完,整个人便已经窒息,仿佛突然给摔上了岸的鱼,嘴巴身不由己地张大,却偏喘不进一口气。   程弥弥扯着她的脖子拉到身边儿,低头打量她的大张的口跟里头乱动的舌,仍是和颜悦色地笑道:“这条舌头倒是伶俐的很,只可惜说的都是什么混话,留着干什么?”   旁边另一个丫头被这情形惊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忙上前道:“姨娘这是在干什么?快松开……”   毕竟程弥弥没了一只手,如果真的要动手,难道还怕她?丫头故意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过去拉扯程弥弥,想给她一个狠亏吃。   不料人还没到程弥弥跟前儿,程弥弥猛然抬脚,一记窝心脚狠狠地踹中了那来救援的丫头的心口。   刹那间,那小丫头连哼一声都无法,往后猛然跌了出去。   其他准备看好戏的人里,还有几个本来是想趁机过来一并欺负的,没想到看到这般情形,顿时都惊的愣在了原地。   程弥弥手中的那丫头满脸通红,已经快要昏死过去了,程弥弥将她往旁边一丢,单手掐腰,说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这道理,你们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大家伙儿痴痴呆呆,仿佛是雷惊了的蛤蟆,一个个愣愣的看着她。   程弥弥说道:“只不过,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你们以为我还是之前那个任由你们欺负的程姨娘,那就打错主意了。”   她指了指地上那两个爬不起身的丫鬟:“这两个贱婢就是例子。”   在门口围观的众人里,有个老婆子脚步一动,原来她见势不妙,便想去上房告诉谢知妍。   程弥弥早就察觉了,笑道:“你去哪里?难道还想着让少奶奶来给你们撑腰吗?”   老婆子身不由己地一停。   程弥弥道:“少奶奶很快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我可告诉你们,千万别抱错了大腿,到时候哭都没地方去哭。”   众人本来正都想着让谢知妍过来处理,把程姨娘的气焰打消下去,突然听了这句,都愣住了。   程弥弥走前一步,单手在腹部轻轻地抚过,说道:“这次虽是少奶奶去接的我,但就算不是她,侯爷也要亲自送我回来。你们真的以为,少奶奶先前做的那些事儿,侯爷一丝儿也不知道?你们都是有眼睛的,也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来自从夫人过世之后,侯爷已经疏远了少奶奶?你们还当她是个可以烧香跪求的真佛!呸,一帮不知死活的蠢货!”   大家越发痴痴的了,鸦雀无声。   程弥弥冷笑道:“老虎不发威,你们当我是病猫!都听好了,今儿在这里的,有一个算一个,我知道你们也多是身不由己,都是受了那边的唆使,如果你们从此后收敛了那些痴心妄想,一心一意地对我,将来侯爷休了她后,我许你们都留在府内,仍旧吃香的喝辣的,但是谁若胆敢去那边儿报一声消息,或者为她做一件事,我有法子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不仅是你们,连同你们的娘老子家里人,一个都逃不了!”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越发噤若寒蝉。   “倘若你们不相信我的话,以为我是胡吹大气失心疯了,那就等着看,”程弥弥走前数步,环顾在场众人,又说道:“不出三日,你们就会明白,谁是这永宁侯府的女主人!”   因为程弥弥这些软硬兼施的话,把那院子里的人的心都给镇住了,何况众人知道谢知妍的脾气不好,贸然去说,谢知妍信不信的……若是发作起来,自个儿也讨不了好。   索性先等个三天,看看风向。   没想到这么快众人就开了眼界。   如今谢知妍听这丫头说了经过,身心寒彻。   芳杜顾不得,忙问:“怎么,程姨娘真的说了什么……侯爷休妻?”   丫头哭道:“是,姨娘是这么说的,我本来要来告诉,可又害怕……请奶奶饶了我,我还听有些嬷嬷暗中议论,说是奶奶没有身孕,如果侯爷休妻的话,也不是不可能的……”   芳杜见她语无伦次的,忙道:“还不闭嘴!”   话音未落,就见谢知妍白着脸,闷声不响地往旁边倒了下去。芳杜吓得忙过来扶住,却见谢知妍双眼紧闭,已经气厥过去。   ——   苗盛才进紫藤别院二重厅门,就见七宝从里头迎了出来。   “阿盛!”七宝许久没跟苗盛见面了,格外想念,何况她才搬出了张府,见到“自家人”,更加高兴。   苗盛原先因为跟玉笙寒说了心里话,伤心激动的流了泪,这会儿眼睛还是红的,当下忙收拾心绪,也满面堆笑地迎了上前:“表姐!”   七宝只顾喜欢,起初竟没察觉苗盛的异样,走近看时才吃了一惊,原来苗盛毕竟给那些地痞们打了一顿,脸上还有些青肿。   “这是怎么了?”七宝惊呼。   苗盛忙举手遮掩:“没、是路上滑了一跤,跌伤了。不碍事。”   七宝把他的手握住:“手上这是……是也伤着了?咦,这是谁的帕子,看着不像是你用的。”   苗盛一愣,低头看时,却见自己受伤的手上居然系着一块素净的绸帕子,自然是先前玉笙寒给他擦拭伤口的时候系上了的,只是当时他激动的难以自持,通身酥麻内心战栗的,竟没有察觉。   如今看见,苗盛心中五味杂陈,还没有开口,泪已经先从眼中涌了出来。   七宝本是无心问的一句,突然见苗盛哭了,忙道:“怎么了?难道伤的厉害,很疼吗?”   身后同春也说:“姑娘,快先把表少爷带到里头,别吹了风。”   当下七宝忙拉着苗盛入内,同春就叫人去请大夫来。   两人到了里屋,七宝将他系在手上的帕子解开,看了看手上的伤,倒不算很严重,又看一眼那帕子,隐隐还有几分眼熟,只是不知哪里见过。   七宝打量着苗盛脸上的痕迹,问道:“阿盛,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苗盛含着泪点了点头。   七宝生气:“是什么人?你告诉我,我叫大人去打他们!”   苗盛见她义愤填膺,他毕竟是少年心性,便“嗤”地笑了出来。   七宝推了他的肩头一把:“你笑什么?你难道不信?难道你没听说,大人……你表姐夫是连关外的大匪首都能杀死的人,谁这么不长眼的敢欺负你?”   苗盛本来满腔“求不得”般的悲感伤痛,被七宝如此一搅,那感伤之意不免淡了好些。   “我当然相信,我都听说了,”苗盛吸了吸鼻子,忙道:“表姐夫自然是有天大的能耐,只不过那些人不知道他是我表姐夫嘛。”   “你怎么这么蠢,你不会说吗?怎么不说出来吓死那些混蛋?”七宝伸出手指,恨铁不成钢地在苗盛的额头上点了点。   苗盛忍笑道:“我还没来得及说呢……不过,表姐你不用担心,我其实也没吃多少亏,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有个人及时救了我。”苗盛喃喃说了这句,脸上浮出一点羞涩的晕红。   七宝本来不知他说的是谁,但是看他如此神情,又瞧一眼那块帕子,忽地恍然大悟:“难道你遇见了玉姐姐?”   苗盛见她一猜就着,脸上的红越发浓了些许:“是呀。玉、玉姑娘真是大好人,又很聪明能耐……她、她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那些恶人处置了。”   “还好……”七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么说,是玉姐姐送你过来的?”   苗盛点头。   七宝叹道:“还好今儿是赶巧了,也是你的福气,不然的话,你难道要给那些恶人打死不成?”   苗盛听到“福气”二字,泪簌簌地又落下来。   七宝平日是个最能哭的,可是见苗盛如此,她反而说道:“你干什么总是掉泪?竟跟个女孩子似的。既然玉姐姐救了你,你怎么还哭个不停?”   苗盛哭道:“哪里是什么福气,我宁肯她没有救我。”   七宝吃惊地在他额头上试了试:“这可奇怪了,什么胡话?是给人打坏了头不成?”   苗盛道:“表姐,我是说真的,为什么玉姑娘那么好,又那么能耐……但是我只能瞎想、只能看着……但她对我越好,我就……”他语无伦次、没头没脑的说了两句,自忖七宝定不明白。   不料七宝早就知道了,讶异问:“你、你还惦记着她呀?”   苗盛含泪道:“我也想忘了。家里头从开年就要给我定亲,我只是不想,总算拖到现在……”   原来苗盛年纪渐大,乡下人成亲普遍要早些,苗家又是有来头的,所以十里八乡中许多财主、有头脸的富户等,都乐意跟苗家结亲。   起初因苗盛不乐意,苗家便也随他的意思,尽力挑拣,可是月前有个原先在京内担任过翰林院编修如今退隐的董大人家里派了人去苗家庄提亲,据说那小姐生得花容月貌,且又从小知书达理的,是极为难得的,因此苗家的人上下乐意,连老太太都喜欢不尽。   苗盛找不到推脱的理由,又不愿意“坐以待毙”,便假称要来国公府探亲的话,从家里逃了出来。   苗盛说完了这些,便对七宝说道:“表姐,我不想再回家去了。我想留在京城。”   七宝听苗家正在给他议亲,这女孩子似乎也不错,本正心动,又听苗盛如此说,便道:“留在京内做什么?好不容易碰上了得意的姻缘,难道要错过?”   苗盛说道:“那是别人得意的,不是我想要的。”   七宝哑然,然后默默地说:“你想要的那个……是天上的月亮,就算是落在水里,看着伸手就能碰到,那、那也是捞不着呀。”   苗盛闻言,又低下头去。七宝只得安抚道:“好了,不要赌气了,既然连外祖母都喜欢,想必错不到哪里去,你还是乖乖地回家去吧。”   “我不!”苗盛赌气起来,“怎么连表姐也不帮着我?你们都催逼我,大不了我自己到外头闯荡,是生是死凭我就是了。”   七宝呆了呆:“别胡说!”   苗盛又求道:“表姐,当初是你拉着我去见玉姑娘的,你要我帮什么我都从没有二话,怎么我要求你帮我一点,你就不理我呢?”   七宝为难:“我不是不理你,我只是……不愿意你弄那些子虚乌有、无法成真的罢了,那很没有用。”   苗盛道:“我自然明白,我也不求别的,只是不想现在稀里糊涂的成亲而已,且我从小都在庄子里,一事无成,我想在京内闯荡闯荡……要是连表姐也不帮我,我真的就走投无路了。”   “小可怜,”七宝哑然,抬手在他头上轻轻抚过:“好吧,我不逼你就是了,不过……”   话未说完,门外有人咳嗽了声。   七宝抬头一看,却见张制锦身着雪青色常服的身影,端正庄肃地自门口出现。   两人见状,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第146章   七宝见张制锦回来了,忙起身迎到跟前:“夫君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张制锦云淡风轻道:“今日格外清闲些。”   七宝拉着他的手笑吟吟道:“可巧阿盛才来,我才跟他说话呢。”   苗盛面对七宝的时候,还能仗着是自己“表姐”,撒个娇之类的。但是见了张制锦,便天然畏惧,忙不迭地低了头,讷讷小声地唤道:“张……”刚要以“大人”称呼,又想起来,便改口道,“表姐夫。”   张制锦淡淡地瞥他一眼,虽看出他脸上有伤,却并不问,只道:“你没有多休息些时候?”   七宝轻轻在他掌心捏了捏:“我睡到中午才醒,人都睡呆了。”   张制锦这才一笑:“你本来就呆呆的,还能呆到哪里去?”   两人本是寻常的说话,苗盛在旁边却听的红了脸,觉着这般打情骂俏,自己在旁边太过碍眼,想借口离开,又不敢动。   幸而七宝又捏了张制锦一把,张制锦便索性把她的小手团在掌心。   七宝抿嘴一笑,对苗盛道:“阿盛,待会儿同春叫了大夫来,记得好好地把伤看一看。”   苗盛忙低头答应,七宝拉着张制锦望内去了。   背后,苗盛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这才敢轻吁了口气。   且说七宝带了张制锦进内,便对他说了苗盛进京给人打伤了的事。张制锦说道:“我听说五城兵马司捉了几个人,是因为国公府云云,原来是为了这个小子。他不去国公府,来找你做什么?”   七宝又把玉笙寒送了他来一节告诉,张制锦其实早就听门上说了,这会儿道:“玉笙寒实在多事,怎不把他带到静王府去。”   七宝嗤地笑道:“阿盛是我的表弟,带到静王府算是怎么回事呢?”   张制锦道:“难道要把这个小子留在别院?”   七宝眨了眨眼:“夫君不喜欢吗?阿盛方才苦求我,我见他实在可怜才答应,你要不喜欢,我跟三哥哥说声,让他帮着安置也成。”   张制锦本想答应,但是看七宝眼巴巴望着自己,他转念一想,道:“罢了,随你的意愿,你想他留下那就留下。只不过……”   七宝见他答应,喜出望外:“不过什么?”   张制锦哼道:“别再对他动手动脚的。”   七宝吃惊:“什么?我哪里……”   张制锦瞥她道:“我才回来的时候你干什么?”握着她的手,送到嘴边上轻轻咬了一口,又喝道:“去洗手!”   七宝嘻嘻笑道:“那也没什么呀,阿盛只是小孩子,而且……”   “小孩子?都要成亲了的小孩子?”张制锦嗤之以鼻。   七宝见他醋意发作竟是谁也不放过,少不得就把苗盛心系玉笙寒的秘密告诉了他。   张制锦听完愕然:“这个小子……看上了玉笙寒?”   七宝说道:“是啊。我告诉过他很多次说不成的,他总不死心的样子,家里给安排的大好姻缘也不顾,夫君,该怎么劝阿盛才好?”   张制锦想了半晌:“这倒有点意思。不用劝,各人的事各人去料理就是了。”   七宝惊愕:“夫君,你在说什么?我本来想,我唱不成黑脸,就你去唱黑脸,阿盛一定不敢忤逆你的话……”   张制锦慢悠悠地落座,笑道:“这种男女之事,贸然插手,只会越忙越乱,有时候非但不成成事,反而会因此结怨。我虽然不怕他怨念我,却怕他怨念你,所以别去理会,他也不小了,让他自己闯荡罢了,是好是歹都是他命中该得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七宝耳闻张制锦点评此事,忽然间竟想起了梦中自己的遭遇。   之前正是因为在苗家庄内她无心泄露了清溪的事,才引出来后来种种劫数……如今听了张制锦的话,难道真的是自己“贸然插手,因此结怨”?   七宝愣了愣,半晌不做声。   张制锦见她懵懂恍惚,还以为她是不高兴了,便道:“那小子的事也值得你如此记挂在心上?不用想这个了,我有一件正经事要跟你说。”   几乎以此同时,七宝喃喃道:“大人……我、我有一件事想问你。”   张制锦微怔:“哦?什么事?”   七宝定了定神:“你……你有什么正经事?你先说。”   张制锦细看她的眼神:“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你先说吧。”   七宝的心忽然又开始不安,但是那念头一直在她心中转动,让她无法容忍。   “上次,在府内因为四奶奶……”七宝犹豫着,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张制锦听她忽然提起李云容,眉峰微动,却并不露痕迹:“怎么了?”   七宝咬了咬唇:“真的是年少轻狂而已吗?”   张制锦这才微微一笑:“不然呢?”   七宝扭头:“不是、不是刻骨铭心吗?”   张制锦闻听,眼中掠过一丝异样:“你为什么忽然又问起这件来?”   七宝见他避而不答,心中一阵阵地抽搐,好像有一只手在心底乱舞。   “我当时看见你们、在溪畔相会,既然、既然年少轻狂到那种地步,怎么……居然没成了好姻缘呢?”一鼓作气,七宝终于问了出口。   张制锦顿了顿,走开一步。   七宝说道:“不好回答吗?”   张制锦回身看她。   这件事于他来说,是很不愿意重提的,且因为知道的人极少,自然也没有人揭他的这点旧疮疤。   且别人只怕也不敢提。   张制锦看着七宝,终于回答:“原本、原本……”   向来镇定自若如他,居然也有说话停顿的时候。   七宝仰头望着他,手不知不觉中握紧了。   张制锦也发现了自己的反应有些异样,一时皱眉,道:“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这些尘灰里的事?”   七宝垂头。   过了会儿,七宝说道:“我问过四奶奶,当时为什么会嫁给四爷。”   张制锦微露诧异之色。   七宝说道:“四奶奶说,是因为身不由己……可我不知道是怎么个身不由己。”   张制锦听到这里,才淡淡地回答:“当时我籍籍无名,且行为狂浪不似正统,她的父兄……很属意当时已经崭露头角的四哥,所以,其他就不必我多说了。”   原来是因为当时张制锦并没有功成名就,所以是李家的人选择了四爷张赋深吗。   如果是这样倒也说得通,在那之后,张制锦就开始游历天下去了……原来最初的原因是“为情所伤”?   可是……   七宝的眼前掠过清溪畔的两道身影:“那、四奶奶心里喜欢的是你吗?”   张制锦喝道:“够了。”   他很少这般发脾气似的,七宝吓得一抖。   张制锦按捺心中烦恼:“我不想总翻起这些。”   七宝低下头:“我不是要让大人心烦,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突然,张制锦方才评议苗盛之情的话又在耳畔响起:贸然插手、只会越忙越乱……他会怨念你……   七宝小声说道:“我……觉着四奶奶不是身不由己。”   张制锦皱眉,却无奈地一笑:“你今日真是怪的很,到底又在瞎说什么?”   他走到七宝身边,将她拥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温声道:“我知道你在意这个,只不过,那真的是我年少之时的轻狂罢了,我之所以不愿意提,不是还惦记着什么,只是觉着、那时候的自己太傻,如同一个愚蠢的错误,所以不愿意提而已。你明白吗?”   七宝仰头,打量着他温柔的脸色。   心中有个声音响起:“不要提了,如今一切都好,就当没看见,不要再节外生枝。”   但是另外一个声音却咬牙切齿地说:“凭什么,就因为多说了那一句话,遭受那许多折辱,到底是要有个原因呀,告诉他!问他原因是什么!”   七宝说道:“假如,我告诉你,那天在清溪畔,她见过你之后,还跟另一个男子见了面……”   张制锦起初大概觉着七宝是在玩笑,但是听着听着,他眼中的温柔之色慢慢地敛退。   “你……说什么?”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七宝的肩头。   七宝才一出口心里就后悔起来,忍着疼颤声说道:“我、是说假如、假如是这样……呢?”   张制锦细看她的双眼,以他对七宝的了解,当然明白她是不是在“假如”。   他紧紧地盯着七宝,明明是在看她的眸子,却又仿佛在透过她的眸子看见那日的桃花林,以及在林子里的真相。   “疼,”七宝却终于忍受不了,“大人,疼!”   张制锦回神,猛地松开手。   七宝后退靠在桌边,双臂给他捏的一瞬血气不畅。   张制锦的喉头微微一动:“你真的看见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七宝点头。   张制锦张了张口,然后道:“为什么、没有早点告诉我?”   七宝紧闭双唇:她曾经很早就告诉了他,但是那个下场……   那么现在呢?   张制锦转身往门外走去,走到门口,却又停下来。   七宝转头看着他,虽然没有哭出声,眼中的泪已经滚落出来。   张制锦却没有回头,他仰头思忖了会儿,终于往前一步出门去了。   在张制锦离开之后,同春才匆匆地跑了来,见七宝靠在桌边发抖,同春吓得上前扶住她:“姑娘,姑娘怎么了?”   七宝不言语,同春焦急地说道:“大人去哪里了呢?”   “不知道。”   同春道:“你怎么没有叫住他呢?还是跟他拌嘴了?他这会儿可是不能出门的呀。”   七宝问道:“怎么不能出门?”   同春道:“大人没跟你说吗?因为张家告忤逆的事,大人已经从内阁退了出来,皇上有下旨革了他的职,命他在家里闭门思过……这会子怎么能出门呢?”   这自然是张制锦方才本来想跟七宝说的。   七宝睁大双眸看向同春:“你说的是真的?”   同春道:“我是从洛尘那里听来的,这小子起初还不不肯告诉我呢。对了,洛尘还跟我说,方才大人去过咱们国公府……听说是见过了老太太,我们猜一定是为了忤逆跟革职的事儿,大人怕咱们府内牵挂,故而亲自去跟老太太交代过了,可见是心细的很。”   七宝还没听完,已经哭了起来:天啊,怎么偏生选在这个时候?   同春忙道:“怎么了?难道真的又拌嘴了?明明好好的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为了苗少爷吧?”   七宝抽噎道:“不是为了阿盛,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同春急得跳脚,“为了什么也不能在这会儿拌嘴呀。”   七宝心中悔恨之极,但她又怎会未卜先知他给革职呢?早知道如此,自然就不在这时候提起旧事。   七宝捂着脸哭道:“是为了……他之前喜欢的一个人。”   “啊?”同春惊呆了,“大人、之前喜欢过人?是谁?”   毕竟这件事可大可小,纵然亲信如同春七宝也不敢说,于是哽咽道:“我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其实背着他跟别的男人一起,我才跟他说,他、就不理我了。”   同春呆若木鸡。 第147章   这日,李云容之父因病重,家里派人到张府告知。   李云容请示过老太太,回至李府探视。   李父在国子监担任司业一职位,也算是个年高德劭的大儒,听闻他病倒,来府内探望的人也络绎不绝。李云容抽了个空去看过父亲,见他形容枯槁,精神萎靡,竟是不大好的样子。   李云容不由悲从中来,勉强安抚了几句,当下忍泪来至外间。   李府的大爷李志,二爷李璪也都守在跟前,两个嫂子以及外甥们却都在外头,众人见了李云容都十分亲热奉承。   李云容问起李老爷子的病,又对众人道:“今日听说消息只顾慌张去了,太太那边儿叫我带些补品等物回来,仓促中也忘了,改日少不得命人送来。”   女眷们听了,连声道谢。   正说着,二爷李璪从外出来,对李云容道:“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要为了我们烦心。且随我到偏厅坐一会儿。”   当下二爷带了李云容来至偏厅落座,叫人送了茶上来,李璪便问道:“最近听说张府内事情不少,怎么竟然告了张侍郎忤逆?这不是自断臂膀的做法吗?”   京城里但凡耳聪目明的人都很明白,张制锦是张家后背中最出色的一位,如今张家的做法无疑要把张制锦置之死地,更是断了他的前程,这种做法却实在是匪夷所思。   李云容说道:“都是长辈们在做主,我们也插不上话。”   “倒也罢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李璪知道她性子缜密,从来不肯多嘴嚼舌,他却也不追问,只说道:“对了妹妹,咱们这里有一件为难的事,我到底要跟你开这个口……”   李云容便问何事。   “不是为了别的,”李璪苦笑道:“如今眼见到了年底了,父亲偏又这样,将来还指不定如何,如今里里外外的都要用钱,家里最近着实有些有些困顿,所以……不免还得劳烦妹妹你多想想法子。”   李云容皱皱眉,垂首不语。   李二爷打量着她的神色,又陪笑道:“妹妹,我知道你能耐,咱们家如今也数你最是出息,你在张府里管家,在他们家里岂非是说一不二的?你自然也不愁什么,可是咱们家里,现在父亲又退了职,我在那清水衙门里又着实没几个钱,还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真真的捉襟见肘,不然我也没脸再跟你提。”   李云容听到这里,才低低地说道:“这几年来,我先前的陪嫁体己几乎都偷偷地送了回来,体己之外,又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贴补,且先前才听说父亲身子有恙的时候,我不是还叫人送了好些东西回来?不管是我的嫁妆体己还是别的,变卖了的话,足够个小户之家过一年的,怎么你们这么快又不够用了?”   李二爷听她一一说来,脸色微窘,却仍道:“你也知道我们不是那些没根底的小门小户人家,毕竟要互相来往交际的,我在外头的应酬不说,还有你外甥们也都大了,处处都要花销……”   李云容不去看男人愁眉苦脸的样子,只说道:“好,别的不说,我只问你,我上次叫人送回来了一支野山参给父亲补身体的,他老人家可吃了?”   李璪一震,眼珠转了转忙道:“当、当然……”   “你这是说谎,”李云容摇摇头,蹙眉道:“你不要打量我在张府里不知道,我的那位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那参是进了人的肚子,可惜不是咱们家里。”   说到这里,李云容才抬眼看着李璪道:“我拿东西来贴补你们,你们却把我给的东西拿了去,贴补嫂子的娘家……哥哥,你现在却还叫我给东西?真真难为你开这个口。”   李二爷涨红了脸,半晌才讷讷道:“想必是你哪里听错了,我们这里用的都不够,还要去贴补他们?只不过是因为……你嫂子的家里老人也有些不受用,所以才摘了些须根给他们享用享用罢了。”   李云容一笑,不去戳破这显而易见的谎话。   厅内沉默下来,李璪垂头丧气,思忖半晌,不由叹道:“可知我日日后悔不已?早知道这样,当时就不该拦着你跟张侍郎的事儿,谁能想到当时那什么都没有、脾气却挺大的穷小子,现在竟出息的这样,竟是乌鸡变凤凰似的,当时他给他新夫人做寿那一场轰动,我们都啧啧念佛,那银子花的岂不是跟淌海水一样?你嫂子还巴巴地叫下人去领了寿包呢。唉!假如是你跟了他,我们现在又哪里需要这样紧紧巴巴的?”   李云容听他突然说什么后悔,还不知怎么,听完他所说,脸色泛白,早就站起身来了:“你、你够了,谁许你又说这些?”   “是是是,”李璪一叠声的忙答应,“只是我因为一时头疼,又懊悔当时竟选错了人,才又想起这些来了。不过其实也是我自个儿胡思乱想,毕竟现在那张制锦又给革了职,只怕就没有先前那样风光了,倒是不觉着可惜。”   “你、简直荒唐,”李云容瞪着李璪道:“你还敢说?”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头报道:“吏部的张侍郎……大人到了。”   李云容一瞬怔住。李璪也大惊,简直不敢相信:“可是那个刚给革职的张大人?张家的九爷?”   仆人回答:“正是九爷。”   李璪惊疑不定:“这会子他来做什么?”突然又反应过来:“当时他年少之时,也曾跟着父亲念过两天书,只怕也是探病来了。”   李云容本来也正吃惊张制锦怎么偏来了,竟如神拘一般,听李璪自言自语,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她仍叮嘱李璪:“哥哥,待会儿见了张侍郎,小心应对。”   李璪道:“这是当然了。你且先进去吧。”   李云容才退往内堂,那边儿李府的下人毕恭毕敬地迎着张制锦入内。   虽然才听说这位大人因为“忤逆罪”给革了职,但是“虎死威风在”,哪里敢小觑半分,更何况本朝对忤逆罪是最厉害的,那边又是世族张家,但张大人除了暂时给革职之外,竟不曾伤到皮毛,这已经显出皇帝偏袒之意了。   李二爷早在厅门口迎着,远远地便拱手弯腰地行礼下去。   张制锦进了门,分宾主落座。   李二爷便满面堆笑问起张制锦为何竟有空闲来至府内,张制锦道:“听说李司业大人身子微恙,不知如何?”   李璪闻言,正中下怀,忙道:“家父因年高体虚,加上时气不好这才病倒,多谢问询,先前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要……调养些日子或可好转。”   张制锦看他一眼,点点头道:“这样便好。今日我一来为探病,二还有一件小事存在心里,本来在贵府如此的时候,不该打扰,只是听说张府四奶奶恰好回来了,倒可以正好问一问她。”   二爷忙问:“不知是何事要见妹妹?”   张制锦淡淡道:“实不相瞒,先前我们从张府内搬了出去,内人的一应嫁妆等物都是四奶奶经手,今日发现数目却有些不对,所以特来当面核对一下,若是误会也好及早消除。”   李二爷心头一紧,也顾不得仔细去想,忙道:“原来如此,想必定是有什么误会,既然这样,您先请稍坐片刻,我去请妹妹过来。”   李璪亲自起身往外,可巧李云容因放心不下,又不晓得张制锦为何突然来到自己家里,所以正在角门上等消息。   他把张制锦的来意告诉了李云容,又悄悄地问:“妹妹,这嫁妆上你可动过了?”   李云容眉头一皱,凛然道:“二哥,你在胡说什么,这也是能疑心的?”把李璪啐的讪讪的退后。   当下李云容不再理会李璪,只带了小丫头露葵往前,到厅内来见张制锦。   两人相见,气氛有些微妙。李云容虽从李璪那里听说了张制锦的来意,但她如何会相信这种说辞。   李云容勉强含笑:“听二哥说,九爷是为了七宝的嫁妆来的,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厅内原本还有两个下人,早在李云容到之前给张制锦屏退出去,这会儿只有李云容的贴身小丫头露葵站在门口。   张制锦道:“具体是哪里我也说不清,还要四奶奶告诉我。”   李云容一怔。   张制锦道:“那年在桃花清溪,你跟我别后,又见了谁?”   李云容脸色微白,她盯着张制锦看了片刻:“是……是七宝跟你说了什么?”   “这可奇了,”张制锦淡淡问:“你怎么知道是七宝告诉我的。”   以前在张府的时候,七宝曾问过谢知妍桃花溪的事情,当时李云容就听在了心底,她是个极聪慧的女子,时隔这么多年,没道理张制锦突然自己明白过来。   李云容说道:“我曾听她问过知妍。那会儿我就看出她有旁敲侧击之意。我想……必然是因为她看见了什么,她如何跟你说的?”   张制锦的眼神冰冷:“你真的想要我说出来?”   李云容默然跟他对视片刻,后退一步,缓缓在圈椅上落座。   “是,你不用说了,”过了半晌,李云容才说道,“当年我是骗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滴水掉入平静的湖面,没有什么声响,却已经足够搅乱整个平湖。   张制锦不语。   厅内极为寂静,甚至能听见外头廊下有人经过,脚步嚓嚓的响动。   过了会儿,李云容才说道:“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照顾我跟我家人的夫婿,而不是一个愤世嫉俗、整天想要仗剑天涯的不羁少年。所以……”   张制锦道:“所以所谓父兄逼迫,不过是借口,只是你自己早就另有谋算。”   李云容的嘴唇微动,却未出声。   片刻,张制锦淡声道:“别的不用说了。我只想知道那天我走之后你所见的那个人,是谁。”   李云容低头道:“是我二哥。”   张制锦皱眉。   李云容道:“你难道不信?那时二哥就知道我们的事,也是他劝我不要自毁名节自甘堕落……”   “自毁名声,自甘堕落?”张制锦一笑。   李云容脸色更白了几分。   张制锦吁了口气:“这么说,你当初对我,怕是一点情意都没有?”   李云容咬着唇:“锦哥儿,覆水难收,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如今也娶了亲,七宝是值得疼惜的女孩子……”   “我自然知道,不必你说,”张制锦冷笑了声,“你倒是肯为我们操心,不如多想想自己如何。”   李云容慢慢站起身来:“锦哥儿,是我对不住你,你要怪我,我也无话。”   “怪你?”张制锦笑了笑,“我何必怪你,我还要多谢你,让我知道了我曾在意的不过是一场空梦。”   李云容的脸极白,眼睛却泛了红:“我……”   “都不用说了,”张制锦轻轻一笑,“这件事从此之后我也不会再提,因为从这一刻起,这些旧事对我而言连尘封都算不上,早就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张制锦说完,向着李云容一点头:“四嫂,告辞了。”   张制锦转身往外,李云容在后盯着他的背影,泪一涌而出:“锦哥儿……”   仿佛是那日在桃花溪畔热烈真挚的翩翩少年,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   紫藤别院中,七宝连催了几次让人去打探张制锦去了哪里,洛尘探听到竟是往李府去了,也知道李老爷子病重,不免回来告诉,说大概是去探病了。   不料七宝听是去了李家,便忙问洛尘:“既然李大人病重,那张府里的四少奶奶可家去探望了?”   洛尘道:“可巧呢,我听说今儿四奶奶也回了娘家去探病。”   七宝听了这个,就明白张制锦为何去李府了。   同春打发了洛尘再去探听,回来七宝身边,楞眼看她神色不对,同春毕竟打小伺候的,最了解七宝心意。   同春灵机一动,试探问:“姑娘,你方才说的那个人,该不会……跟四奶奶有关吧?”   七宝吓得快跳起来,忙左顾右盼,见无人在屋内才捂着胸口道:“你要吓我吗?”   同春睁大双眼,原本只猜到两三分,可见七宝的反应,却已经到七八分了。   但是同春却也不敢说出口。出了半晌神,只喃喃道:“怪不得……总觉着有些不大对头。”   七宝问道:“什么不大对头?”   同春低低道:“先前在府内的时候,总隐隐觉着,四奶奶对、对咱们似乎太亲近了些。难不成……”   七宝跟她面面相觑,知道她猜到了,心中突然无端地悲苦,索性也不隐瞒了:“我只问一问,就不理我了,忙不迭地跑去看她,这还罢了,之前更厉害,因为这个,恨不得生吃了我一样。”   后面说的这句,自然是在梦中的情形。同春似懂非懂,见她哭着趴到床上,十分悲戚。   同春忙先打发了秀儿跟巧儿在门口上看着,不许叫人靠近,这才回到床边儿,定了定神才劝说:“姑娘,你确定吗?这种事可不好乱猜的。”   七宝道:“他承认了的,谁乱猜了。”   同春无话可说,心中也隐隐升起一丝恼怒:“这、这算是怎么回事?那可是他亲嫂子,这叫乱伦来的!”   七宝听到这里,忙起身说:“你别瞎说,那是在四奶奶没成亲之前,自打成亲后就没有了,所以不能叫乱……乱什么……”   同春见她忙着给张制锦辩解,说道:“方才还气九爷呢,这会儿怎么反替他说话?哼,如果自打成亲后就没了,怎么方才也不理姑娘,自己就走了呢?还去了李府,自然是去见老相好了!”   七宝听见“老相好”,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捂着脸又哭。   同春气愤道:“姑娘,这次我也不站在九爷一边儿了。虽然说他才给罢官,本来不该闹这些,但是男人一旦变心,那可是九头牛拉不回来了。姑娘别再哭了,哭坏了自己谁心疼?”   七宝听到“变心”,便慢慢停了哭:“你是说,他现在还惦记着……吗?”   同春说:“不然怎么一听见姑娘戳破,就忙不迭地去了?丢下姑娘不理会像是什么话?”同春越说越气恼,便握住七宝的手道:“之前在张府还把姑娘蒙在谷内,罢了,趁着九爷如今不在,不如咱们也回国公府去,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去自如的,哼,毕竟家花不如野花香的啊。”   七宝痴痴地看着同春:“你哪里学来的这些浑话?”   同春道:“哪里学不得?我叫人收拾收拾东西……”   七宝忙拉住她:“不行!”   同春扭头:“怎么不行,难道这会儿也还舍不得?”   “如果是在平常以前,我自然听你的,咱们就回国公府,”七宝低着头,小声说道,“可是大人现在、为了我而给革职,我怎么能在这时候离开他?好歹、好歹等他回来,问清楚了再做打算。”   “你呀,只会跟我横,”同春瞧了她半晌,只好说道:“听你的倒也无妨,只是不许再哭了。就算要哭,也得等九爷回来后,当着他的面儿哭,不然他哪里知道心疼?”   七宝嗤地竟笑了起来。   不料这一夜,张制锦竟未回来,苗盛在这边儿陪着七宝吃了饭,又说了会儿话,便自回房安歇。   次日早上,洛尘来报,原来昨儿张制锦才从李府出来,就给镇抚司的人拿了去,原因竟是因为他违背旨意,明明须在府内闭门思过,却偏又大摇大摆地跑出去。   洛尘急得落泪,对七宝说道:“我本来想去找大辛讨情,不料因为裴侯爷身子不适,正好他们回侯府了,所以如今裴侯爷不管镇抚司的事,镇抚司那些人狗仗人势的也不理我,还威胁我再聒噪就把我也拿下,张府的人也指望不上……奶奶,这可如何是好?”   七宝听说张制锦给镇抚司的人拿了去,本来也张皇失措,但是见洛尘六神无主,她反而镇定下来:“别急,我有法子。” 第148章   七宝命人备轿,竟是往永宁侯府而去。   轿子来至永宁侯府门口,洛尘上前禀告,侯府的人往内通报,顷刻便有人出来迎了七宝进府。   七宝虽不愿意跟谢知妍照面,但现在非常时期,毕竟镇抚司不是别的地方,连七宝都深知镇抚司大狱的可怕,张制锦那样的人物,如何能呆在里头?   毕竟这次是来求裴宣帮忙的,加上京内早就知道了张制锦给革职,七宝以为谢知妍一定得意非常,只怕见了自己还要冷嘲热讽一顿呢。   但是现在自然也不在乎那些了,就算谢知妍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只要能求动裴宣,自然值得。   但是出乎七宝意料的时候,她竟没有见到谢知妍。   侍女引着她入内,到了里屋见了裴宣。   七宝瞧见他脸色憔悴,可见是之前的伤势未愈。   幸而一双眸子仍是明亮有光。   七宝心中忐忑,正欲上前行礼,裴宣问道:“你这么着急找了来,是为了什么事?”   他如此开门见山,七宝忙道:“裴大哥,我夫君现在给镇抚司押在大牢里,求你命人把他放了吧?”   裴宣早听说了此事,听了七宝所说,便扶着桌子缓缓坐下,道:“你是特意为了张制锦来找我的?”   七宝点头:“是啊,我听洛尘说裴大哥在侯府养伤,即刻就过来了。你的身体怎么样啦?”   裴宣道:“多谢关怀,已经有些起色了。”   七宝说道:“对了,程姑娘呢?她可还好?”   “她很好,”裴宣微笑,“你还想着她呢?我已经听她说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七宝一怔。   裴宣望着她说道:“只是我实在想不通,你哪里来的勇气,居然肯舍身去救她?”   “我当然要救……”七宝的唇动了动,最后只摇头道:“那些不要紧,横竖现在程姑娘、跟孩子都没有事,裴大哥,你帮我想想法子,快点把夫君放出来呀。”   裴宣说道:“按理说,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可是七宝,张侍郎这样做是违背了圣意,就连我也不能轻易的擅自放了他啊,你总该明白,我若如此,就是抗旨。”   七宝自然明白,因为明白,眼中不禁流露失望之色。   裴宣打量着她,缓缓道:“不过你放心,我会吩咐镇抚司的人,叫他们好生招待张大人,绝不让他冷着饿着,也绝不会为难他半分,你觉着如何?”   七宝从不是强人所难的,听裴宣如此说,便点头道:“那也好,多谢裴大哥了。”   裴宣道:“我听人说,张侍郎匆匆离开别院是去了国子监李司业的家中,这不只是为了什么要紧的原因?”   七宝嗫嚅:“没、没有……我也不知道。”   裴宣凝视着她:“真的没有吗?”   七宝不敢跟他目光对视:“裴大哥,你记得吩咐镇抚司的人别为难我夫君,我该走啦。”   正要转身,裴宣抬手在七宝的手臂上轻轻一握:“等等。”   七宝回头:“怎么了?”   裴宣的目光上移,在她颈间的帕子上停了停:“最近京内事多,你别乱跑。如果觉着留在京内心烦,不如跟苗盛一块儿回苗家庄上住几天,至于张侍郎那边,我照看着他自然不会有事,皇上也未必是真的责怪他,只不过是怕人心不服,才故意如此而已,过几日自然会安然无恙,官复原职或者……更上一层。”   七宝没想到他忽然会这么说,惊喜交加:“真的吗?”   裴宣望着她喜悦的目光:“我何时骗过你?所以很不必你现在为了他奔波操心。你若是听我的话,就跟苗盛去苗家庄吧。”   七宝笑道:“知道啦,多谢裴大哥。等大人无恙了,我同他一块儿去苗家庄。”   裴宣听了这句,虽然还是含笑,眼神却暗淡下去了。   七宝说完,便忙着告辞。往外走的时候才想起来竟然没见过谢知妍……但如今她正忙着,省得见了面又乌眼鸡似的,倒也罢了。   ——   七宝前脚去后,程弥弥从里屋走了出来,小心扶住了裴宣。   “侯爷觉着怎么样?还是躺着睡会儿吧。”程弥弥轻声问道。   裴宣道:“没什么,我很好。”他的目光在门口扫过,空气中仿佛还有一抹熟悉的淡香,但她来去匆匆的,多跟他说句话的功夫都没有。   “听了侯爷的话,周七姑娘怕是会安心了。”程弥弥打量他的神色,含笑安抚。   “安心?”裴宣吁了口气,“你不了解那丫头。”   程弥弥一怔:“侯爷的意思是?”   裴宣说道:“她应该不会死心……我想,最大的可能是去求静王殿下吧。”   程弥弥意外之余轻声说道:“可是王爷怎么肯插手此事呢?只怕周七姑娘会失望呢。”   裴宣道:“是啊。是啊……张制锦这辈子也是不白活了,竟然能让七宝为了他奔走……”说到这里,便轻轻咳嗽了起来。   程弥弥忙道:“侯爷别说了,歇会儿吧。”   裴宣“嗯”了声,回到床边,躺倒的时候问道:“她怎么样?”   程弥弥知道他指的是谁,便道:“一直大吵大嚷的想见侯爷呢。”   裴宣定了定神:“罢了,让她过来吧。”   程弥弥皱眉:“现在她已经没了理智,见了侯爷,只怕更口没遮拦的。”   裴宣笑道:“我难道连两句话都受不了?”   程弥弥闻言,只得抽身来到门口,吩咐了门边的丫鬟两句。   那丫鬟领命而去,半天,便见谢知妍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会儿程弥弥已经退下了,谢知妍环顾室内没有程弥弥,便深深吸气,走到裴宣身前行礼道:“侯爷大安。”   裴宣正喝了半碗参汤,将汤碗交给旁边的小丫头:“夫人不必多礼。”   谢知妍起身道:“我还是侯爷的夫人吗?”   裴宣一笑:“怎么不是?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休了夫人。”   谢知妍听到“休”,眼神一变,忽然上前一步,握住了裴宣的手,顺势在床边跪了下来,将脸贴在裴宣的手上,谢知妍哭道:“侯爷你知不知道,妾差点连命都没有了!”   裴宣低头看着她:“这话从何说起?”   谢知妍抬头,满脸泪痕地哭诉道:“侯爷带回来的那个程姨娘,她串通了那院子的人像是要造反,不仅打了妾身,而且还要挟妾身,说是侯爷会休了我,把她扶正……之前还拦着我不许我来见侯爷……”   裴宣听到最后才说:“是我要休息才不见任何人的。倒是跟她无关。”   “那、那她打我之事呢?”谢知妍委屈道:“侯爷难道不信?我的脸上如今还有伤呢。”   她转头让裴宣细看,又道:“这种风尘女子,貌似无害,实则心如蛇蝎,着实留不得啊。”   裴宣说道:“好好的,她为什么要动手?她已经是个残疾之人了,动手岂不吃亏?”   谢知妍道:“她原先种种乖巧,不过是装出来的罢了,如今她自恃有了身孕,自然是图穷匕见……侯爷,你千万别给她蒙蔽了。”   裴宣笑了笑:“人家说有了身孕的女子,性情多会大变,我想弥弥大概也是如此,你是最贤惠的,为了裴家的子嗣着想,只好多忍耐她一些罢了。”   谢知妍望着他淡然的笑:“侯爷……就是不管了吗?”   裴宣道:“好好过日子,忍一时风平浪静,这个道理夫人该很明白,何必无事生非,兴风作浪呢?”   谢知妍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神色,又惊又急,忍不住叫道:“侯爷是说我兴风作浪?明明是那个贱婢引起来的!”   裴宣皱皱眉道:“夫人先前的善解人意哪里去了?为什么现在连个妾室也不肯放过?”   说到这里,便唤道:“弥弥。”   话音刚落,程弥弥从里间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在谢知妍的怒视之下,裴宣道:“你什么时候得罪了少奶奶,快向她赔个不是。”   程弥弥柔柔地说道:“是。”她转向谢知妍,楚楚可怜道:“我因孕中难过,又听少奶奶说的话戳人心,竟一时得罪了,求少奶奶大人大量,别怪我。如今侯爷养伤之中,好歹咱们齐心协力伺候侯爷,别总是惹他烦心才好。”   谢知妍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幕,此时慢慢站起身来。   她望着裴宣,咬牙道:“侯爷,你莫非是要放任宠妾灭妻吗?”   裴宣道:“正好相反,夫人这般不依不饶的,看着倒像是要宠妻灭妾。”   程弥弥嗤地在旁一笑,笑吟吟道:“侯爷何必这般护着妾身呢,奶奶会不高兴的。”   谢知妍眼前发黑,几乎又将晕厥过去,她攥紧了拳头:“裴宣!你、你是故意放任这个女人……”   裴宣垂着眼皮,恍若未闻。   程弥弥却皱眉道:“少奶奶,你可要留神,别对侯爷无礼!”   谢知妍毕竟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很不想再度冒险。   她看着裴宣,又看看程弥弥:“好,好。”   谢知妍转身往外就走,走到桌边的时候身形一晃,小丫头芳杜忙跑过来扶着她,两人一块儿出门去了。   程弥弥见谢知妍去了,便对裴宣说道:“这位少奶奶的心性很不一般,接下来,只怕她要去谢府或者张府告状了。”   裴宣往后靠在床边,微闭双眼道:“由她去,闹吧,闹的越大越好。”   程弥弥见他如许淡定,本来要提醒他注意等的话就忙压下了。   ——   且说七宝离开了永宁侯府,正如裴宣所料,七宝一开始的确是想去静王府的。   但是轿子走到中途,忽然间有数匹马飞奔而来,马上的竟是身着黄衣的宫内太监。其中一人拦着马儿问道:“轿子里的可是吏部张侍郎夫人吗?”   洛尘忙道:“是我们少奶奶,公公有何事?”   那内侍道:“淑妃娘娘派我们去紫藤别院传人,不料说你们不在,好不容易才追上,就跟咱们一块儿进宫一趟吧。”   七宝因为正在琢磨静王肯不肯帮忙的事,突然听见宫内来人,于是心头一动。   就算不去静王府,直接进宫,见了周淑妃的话,或许也可以跟她讨个主意。   因此七宝反而巴不得快些相见淑妃。当下车轿就随着那太监一行人进了宫,到了宜德殿。   周淑妃一身宫装,雍容华贵,容颜却仿佛比先前见的时候更娇艳了似的,她一眼看到七宝颈间的帕子,忙叫到跟前,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看她的伤。   淑妃长叹道:“偏偏是你的皮肉比别人娇嫩,可正因为这个,又比别人容易受伤受灾的,幸而是有惊无险,不然可怎么样呢。”   七宝说道:“大姐姐别担心,老太太常说我是福星来的,总是会遇难成祥的。”   淑妃在她额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你自己倒是没事人似的,可知我们都给你吓坏了。”   淑妃又细细地问起那夜的经过情形,七宝不敢把那些惊险过甚的告诉她,连颈间的伤也只说是无意中给划伤的,只不愿让她担心。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世子都已经说了,”淑妃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那天晚上,你竟肯舍己为人的去救裴侯爷的侧室,真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胆子!”   七宝吐舌道:“程姑娘有了身孕嘛,自然要多护着她。”   “胡说,谁护着你?”周淑妃皱眉瞪着她,“以后再有这种情形,不许你去理会别人,只管把自己保护好了就是。”   七宝说道:“以后也不会再有这种情形了,难道我每次都那么倒霉?”   淑妃也不禁哑然失笑:“说的是。”   她抬手在七宝的发端轻轻地抚过,又说道:“可是因为这个,到底又害的张侍郎给革了职,虽然说皇上未必真的责怪他,将来也不至于没有再起之时,可毕竟外头流言蜚语的……”   七宝听着她的意思,竟有点像是裴宣跟自己说过的,心头一动之际,忙道:“姐姐,我们大人给捉到镇抚司去了。你知不知道?”   周淑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七宝就把张制锦去李府,然后给镇抚司拿去之事说了。   淑妃疑惑问:“好好的他做什么又破格出府呢?”   七宝狡辩道:“我听说那位病倒的李司业大人曾经教过夫君,想必他感念恩师之德,所以才冒险去了。”   周淑妃笑道:“咦,张侍郎是以忤逆罪给罚闭门思过,如今却为了恩师之故又抗旨出门……这倒是有些意思。”   七宝摇晃着她的手臂道:“姐姐,你能不能跟皇上说说,给夫君求个情啊?”   淑妃听了,似笑非笑道:“怪不得今儿来的这样快,是想我给他求情?”   七宝嘿嘿一笑,周淑妃道:“这些日子皇上不大来我这里,等我见着皇上,一定会找机会说的。你只管放心。”   眼见已是正午,七宝陪着淑妃吃了午饭,因为昨夜没睡好,又忙了一个上午,不免困累,淑妃安排宫女伺候她在偏殿的贵妃榻上歇了。   七宝正酣睡,忽然听到外间似有男子的说话声音,七宝心头一喜,自忖或许是皇帝来了,那么淑妃自然就可以替张制锦求情了。   隐隐约约听两人嘀咕了半晌,然后那声音道:“暂且压制……倒是好……他……明哲保身……”之类不太懂的话。   七宝突然又觉着这声音不大像是皇帝,似乎没那么苍老,难道是淑妃在跟哪个太监说话?   正乱猜中,是淑妃低笑了声:“王爷……”声音里竟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朦胧中七宝听了这一句,整个人打了个哆嗦,她猛然睁开眼睛,但浑身僵硬,竟不敢动。   正在这时侯,殿外有内侍扬声道:“皇上驾到!”   帘子外人影晃动,七宝怕极,下意识地重闭紧双眼。 第149章   七宝忙紧闭双眼,不敢去看,只听外头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有一阵凉风拂了过来,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不多时,是淑妃的声音重又响起:“臣妾恭迎圣驾。”   然后是皇帝说道:“爱妃不必多礼,怎么出来的这样快?”   周淑妃道:“原本是七宝今日在臣妾宫内,想必是这段日子有些劳累,方才臣妾让她在里头休息。自个儿在外间。”   皇帝道:“朕也听说七宝进了宫,怎么,你们姊妹俩都说了什么?”   多半是周淑妃迎着皇帝往内走来,两个人的说话声渐渐清晰。淑妃笑道:“给皇上猜着了,那孩子是进宫来向着臣妾诉苦的。”   “诉苦?是为了张制锦的事儿吧?”   “果然瞒不了您,”周淑妃道,“臣妾听了她说,才知道张侍郎因为出门去探望那国子监李司业的病,居然又给镇抚司拿在狱中了。七宝慌得很,让臣妾代她向着皇上您求情呢。”   皇帝笑道:“果然是个异想天开的孩子,你怎么回答她的?”   淑妃道:“臣妾不忍让她失望,可又知道这些事儿不是臣妾能插嘴的,少不得就说皇上这阵儿不大过来我宫内罢了。”   皇帝说道:“她如今在内殿歇着?”   周淑妃往内看了一眼:“正是。这孩子睡得沉,臣妾让人把她叫醒……”   “不必,朕过去看看。”皇帝说了,迈步往内而行。   周淑妃陪在身后,两人到了内殿,宫女们将帘子打起,果然见七宝侧身朝内,安静地睡着。   皇帝看了半晌,说道:“这孩子难得,虽然常有个小灾小难,幸而总能化险为夷。未尝不是神佛也偏宠她的缘故。”   淑妃笑道:“神佛如何臣妾自然不知道,但皇上这话里的偏宠意思,臣妾是听出来了。”   两人来至外间,早有宫女送了茶上来,皇帝吃了一口茶,说道:“近来朕常在丽妃那里,未免冷落了你,先前听说你有些微恙,不知是怎么了?”   周淑妃道:“多谢皇上惦记,臣妾只是有点小风寒罢了,如今已经都好了。”   皇帝打量着她,却见她面若牡丹,雍容华美非常,因说道:“你正当年纪,有什么小病自然好的也快。不像是朕了。”   淑妃忙躬身道:“皇上这话从何说起?皇上也正是龙体强泰之年。”   皇帝笑道:“这话只能哄朕一时的开心罢了。”   皇帝的年纪在寻常的老人之中也算是年高的了,如今头发花白而稀疏,如果那些好话说的太过,就成了明显的阿谀奉承不实之词。皇帝又不是那种昏聩之人,不会一味听信不说,只怕还会心生厌恶。   淑妃自然知道,此刻勉强一笑,竟不知何以为继。   正在此刻,里头宫女道:“张夫人醒了。”   说话间,已经有宜德殿的宫女领着七宝从里间走了出来,上前拜见了皇帝跟淑妃。   皇帝看她脸上似还有惺忪茫然之态,便道:“七宝,怎么跑到淑妃的宫内来午睡了?”   七宝愣愣地说道:“皇上,我、我因吃得太饱,撑得发困……”   淑妃又惊又笑:“什么话!”   皇帝也忍俊不禁,却道:“朕还以为你是因为烦心事而困上心头,原来是朕多虑了。”   七宝原本已经站起身来,听了这话,忙又跪倒下去:“皇上,我……我有一件事想要求您高抬贵手。”   皇帝道:“哦?什么事?”   淑妃在旁本想拦阻七宝,但偷眼看皇帝,对方面上却是似笑非笑的样子,并无丝毫不悦。   七宝的双眼泛红,已经盈了泪:“皇上,我夫君之前被罚在家里闭门思过,只不过因他昔日的老师病了,夫君以尊师重道之故,不惜前往探视,镇抚司却因为这个把夫君捉拿,我很觉着冤枉。”   皇帝挑眉:“你为何觉着冤枉?”   七宝吸吸鼻子:“皇上,夫君是因为张家告忤逆才给革职的,但所谓的忤逆,不过是夫君没有听话休了我而已,可是李司业曾是夫君的师长,也算是半个父亲,他去探病岂不也是尽孝?夫君是不想再给人告忤逆才特去探病的,怎么反而又把他捉拿了呢?这不是冤枉吗?”   周淑妃听的目瞪口呆,皇帝眼神微动,大笑道:“你这丫头果然很会说话。”   七宝说道:“皇上,我不是会说话,我只是在讲道理而已。”说了这句,七宝不禁又开始流泪:“以前夫君当差的时候,不管是在户部还是礼部,几乎每天都忙的夜不归宿,我是最知道的,那张家几乎就不是他的家,朝廷才是他的家似的,怎么他这样鞠躬尽瘁,却给人莫须有地告了一句,就给革职了呢?难道他之前种种功劳竟是白干了?”   七宝说着,竟抽噎起来。   周淑妃忙道:“好了好了,你只管跟皇上说就是了,为什么又哭起来?”   七宝含泪偷偷地看一眼皇帝,却见他仿佛有思忖之色,七宝趁机又求道:“皇上是最通情达理的,夫君已经得了教训知道错了,怎么还要把他关在镇抚司里呢?那以后谁还敢为了朝廷尽心尽忠的……”   “七宝!”淑妃心头一凛,忙喝止了她。   皇帝抬眸看向七宝,却微微一笑:“那你想朕怎么样呢?”   七宝看一眼淑妃,大着胆子求道:“我、我想求皇上,把夫君从镇抚司里开恩放出来。”   皇帝笑道:“你的要求其实也不高。我还以为你要求朕让他官复原职呢。”   七宝一愣,忙讷讷地说道:“如果能那样当然是最好了……”   淑妃在旁啼笑皆非,她自然听出皇帝是在玩笑,没想到七宝竟不惮顺着杆子往上爬。   皇帝果然也笑了:“照你这么说,先前是朕做错了?”   七宝见淑妃一直在向着自己摇头,才小声道:“皇上圣明,这么做自然有皇上的道理,就像是我深信夫君的为人,虽然他平日里做的许多事我不懂,但我知道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是不敢说错的。”   皇帝起初还笑盈盈的,听七宝说了这句,不由面露思忖之色。   周淑妃虽看出皇帝并无不悦,但却猜不出皇帝的心意,便含笑嗔怪说道:“七宝,你真是越发口没遮拦了,皇上跟前儿也敢这样,竟还把皇上跟张侍郎做比……真真胡闹!”   皇帝见淑妃如此说,终于道:“不用怪她,朕很喜欢听她说话。”   淑妃心中诧异,但也松了口气。   皇帝又看向七宝:“你颈间的伤,是怎么来的?”   七宝没想到皇帝竟突然问起这个,她抬手抚了抚那帕子,终于如实说道:“是、是夫君在救我的时候,不小心伤着的。”   皇帝一笑:“你不怪他吗?”   周淑妃因不知那夜张制锦救七宝的真相,所以并不知道七宝的伤是张制锦所留,先前七宝也并没承认。   此刻听了皇帝跟她的话,竟然不懂。   七宝抬头对上皇帝深沉的眼神,便明白皇帝一定是知道了。七宝说道:“起初是有点害怕的,但夫君毕竟是为了我好,我是懂他心意的。”   皇帝微笑道:“是啊,虽得了点皮肉之苦,却最终换了你安然无恙,这是为了你好。你若是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质问朕为何罚他了。”   七宝发呆。   皇帝却又含笑看她,说道:“不过,你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今儿的事,朕会如你所愿开恩的。”   七宝还在琢磨方才皇帝那句话,隐隐地竟仿佛不想给张制锦开脱似的。   听到这句,一时竟反应不过来,还是淑妃忙道:“七宝,皇上答应你了,还不快谢恩?”   七宝虽仍懵懂,但听淑妃的话是没错的,当下忙道:“多、多谢皇上开恩。”   皇帝看着她茫然无措的眸色,便笑对淑妃道:“好了,朕改日再来看你。”说着起身,迈步出殿而去。   ——   皇帝去后,周淑妃忙把七宝拉到身边,责怪道:“你这丫头的胆子怎么大到这种地步?”   七宝说道:“姐姐,皇上说如我所愿是什么意思?”   周淑妃道:“皇上说的是今儿的事,自然是要开释张侍郎,不会让他呆在镇抚司了。”   七宝眼睛一亮:“真的?”   周淑妃啼笑皆非:“果然你是个福星,我还不知道如何开口的事儿,你自己倒是解决了。最可笑的是,自个儿解决了居然还不知道。”   七宝一想到张制锦可以离开镇抚司了,心头才轻快了几分。   可是忽然间想起方才自己睡着的时候听到的那古怪的声响,脸上的笑却又敛了起来。   周淑妃见她面上喜色一闪消失,便问:“怎么了?”   七宝说道:“姐姐,我方才……睡着的时候,可有什么人来吗?”   淑妃神色一凛,然后又笑道:“哪里有什么人来?感情你是睡迷糊了?”   七宝迟疑地看着她:“我仿佛听见、听见……姐姐在跟什么人说话似的,仿佛是个、是个男……”   还没说完,就见淑妃的瞳孔有些收缩,她皱眉道:“才训斥了你口没遮拦,怎么又要瞎说了?”声音里竟有几分冰冷之意,竟是前所未有。   七宝第一次看淑妃如此模样,吓得忙噤声:“姐姐……我、我大概是错听了,也许……是我做梦?”   很快的,周淑妃知道自己吓到她了,脸上忙又露出了和暖的笑意:“傻孩子,这殿内没有什么人来,先前我的确跟人说话,只不过是跟我身边的小太监,他的声音那个样,你大概就听错了什么……你都听见了什么呢?”   七宝咽了口唾沫:“原来、原来是这样,我只听见说什么殿下,什么好不好之类的,也不真切,糊里糊涂的。”   “多半是你给梦魇住了,又听见我们说话,就糊涂了,”淑妃笑了两声,放低了声音,叮嘱道:“只不过这是在宫内,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能说,一旦乱讲,很容易惹祸的,知道吗?”   “我、我不会说的,”七宝点点头,犹豫着看淑妃一眼:“毕竟、毕竟只是做梦,不是真的。”   淑妃笑道:“你知道就好,不过,就算是做梦都不能跟人多说的,很容易给些有心人听见,无事生非。”   七宝本来想问她是跟谁在说话,但是淑妃否认的这样彻底,倒是让七宝无以为继。   如今又听淑妃如此,七宝不敢直接提这件,咽了口唾沫,便问道:“上次……我进宫的时候,康王殿下送了姐姐很多东西,最近可还送吗?”   淑妃点头问:“怎么了?”   七宝鼓足勇气道:“虽然、虽然康王殿下如此厚待内宫,也算是孝道,但、但我总觉着……”   “行了,”淑妃不等七宝说完便打断了她的话,便笑说,“我心里自然有数,何况我也跟你说了,又不止是我收了。”   七宝愕然地看着淑妃。   “你这孩子,总是这样爱操心,上次说过后本以为你忘了,怎么又提起来?”淑妃却又不以为然地笑说:“这会儿皇上只怕已经派人传旨释放张制锦了,你还不快回去等你的夫君?”   七宝一怔:“唔……”   淑妃把她的手握了一握,道:“改天再叫你进来。这会儿就不打扰你们夫妻团聚了。”   当下淑妃叫了宫女太监,陪着七宝出殿,七宝走到殿门口,回头看向淑妃,却见她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两人目光相对,淑妃便向她仓促一笑,摆手道:“去吧。”   ——   七宝出了宫,外间洛尘跟同春两人迎了她,便问跟淑妃相见如何。   七宝一声不响。   才上车,外头洛尘问道:“少奶奶,咱们是要回紫藤别院吗?”   七宝突然想起来:“去镇抚司。”   同春问:“姑娘是想去镇抚司探望咱们大人?”   七宝因为周淑妃的事,心中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本来懒怠说话,听同春问起,才终于把在宜德殿见了皇帝、自己求情一节告诉了同春。   同春听了大喜:“姑娘果然是聪明能干!居然能在皇上跟前儿讨情了。”   七宝嗤地一笑:“这算什么能干。我觉着皇上大概也不想大人在诏狱里吃苦。”   同春撺掇道:“皇上就算不想,总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叫人放了大人,到底需要有个人去讨情才是。哼,咱们大人千好万好,这一次却做差了,为了那女人弄的自己进了诏狱,还要姑娘去给他求人说情的。待会儿见了他,姑娘要羞羞他才是。”   七宝却仍不做声。   同春看出七宝有心事,还只当是因为张制锦的缘故。   车轿来到了镇抚司街上,正要拐弯,七宝道:“停下!”   同春掀开帘子打量了一眼:“姑娘,还没到呢。”   七宝说:“咱们就在这里等一会儿吧。”   洛尘在前方探着头看,才等了半刻钟,就见从镇抚司门内走出一道人影来,竟正是张制锦,仍是皎然玉树一般,风姿依然,身边儿陪着两个镇抚司的官儿。   洛尘喜欢的跳起来,忙招呼道:“少奶奶,九爷出来了!”   七宝早也跟同春下车,来至墙边探头看过去,果然见是张制锦,正在跟身边镇抚司的一名统领说话。   洛尘欢天喜地地说道:“少奶奶,你这会儿过去接九爷,他一定高兴的不得了。”   七宝哼了声:“谁要去接他。”   同春听了这句,也跟着说道:“就是!姑娘这次进宫,是在皇上跟前儿求下情来的,哼……还要去接他?”   洛尘原本还不知道,听了一愣。   就在这时,那边张制锦一边跟镇抚司的人说话,一边放眼四看,两道锐利的目光竟不偏不倚扫了过来。   七宝忙闪身躲在墙后,无端地心跳,忙拉了同春一把:“咱们快走吧。”   同春虽然在洛尘跟前嘴硬,听说要走,却很意外:“怎么?真的不见大人了?”   七宝说道:“不见不见。我们回国公府吧。”说了这句,又小心扒着墙边往那边看了一眼。   却不料先前两人嘀咕的时候,洛尘早迫不及待地迎着张制锦过去了。   这会儿张制锦正扫向这边,七宝吓得缩头:“他好像看见我了,咱们快走!”竟生恐张制锦走过来似的,忙拉着同春爬上马车,催着车夫快走。 第150章   张制锦第一眼的时候就瞧见了七宝。   同那镇抚司的千户说了话,转身的时候,正好又见洛尘兴兴头头地跑了过来,远远地跪地行礼:“九爷!”   张制锦往他身后瞥过去,道:“你自个儿来的?”   洛尘忙道:“少奶奶也在那边等着呢。九爷,原来今儿少奶奶进宫是……”   话还没说完,却见有一辆马车从街头驶来,将经过张制锦身边的时候停了下来,车内有一人掀开帘子:“张大人。”   张制锦见是裴宣,便向着他拱手行礼:“不敢。”   裴宣微笑道:“看您在这里,想必已经无恙了?”   张制锦道:“多谢关怀。”   裴宣道:“原先七宝为了大人,东走西顾,我很是放心不下,如今见您这么快便顺利脱困,实在是可喜可贺。只不过,张大人以后行事还要多加仔细才是,免得让夫人为了你放心不下、左右奔波。”   裴宣说了这句,也不等张制锦回答,便淡淡吩咐:“走吧。”   马车从张制锦跟洛尘跟前驶过,停在了镇抚司门口。   早有人前去迎着裴宣,小心翼翼接了他下车进内。   洛尘看出裴宣的举止有些傲慢,忍不住道:“永宁侯越来越阴阳怪气的了,哼。少奶奶为了自个儿夫君,自然是十万分上心的呢,我看他这是嫉妒!”   张制锦已经迈步往那街口走去,洛尘慌忙跟上:“大人,等等我!”   不料走到拐弯处一看,空空如也,那原本停在这里的马车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洛尘吃了一惊:“原本还好端端在这里的?怎么就不见了?”忽然想起方才七宝说不见张制锦,只是不敢说出来。   张制锦回顾方才七宝那瞬间躲闪的模样,问洛尘:“你先前说她进了宫?”   洛尘忙道:“是呀,之前先去了永宁侯府,然后本来是想去静王府的,走到半路是淑妃娘娘派人来传,于是才进了宫,九爷,方才我听同春姐姐说,是少奶奶在皇上面前求了请,所以皇上才开恩了的……”   正在此时,镇抚司两名统领带了几个人走来,因要送张制锦回紫藤别院,顺便监视。   大家翻身上马回到府中,洛尘抢先问门上七宝回来了不曾,谁知竟然不曾回来。   洛尘知道七宝回国公府去了,偷眼看张制锦,却见他神色淡然,且左右是镇抚司的人虎视眈眈,洛尘一时也不敢出声了。   ——   这日,在裴宣出门之后,谢知妍便也离开永宁侯府,来至张府。   张老诰命养了数日,身体才有了起色,见了谢知妍来了,勉强打起精神。   谢知妍行了礼,上前握着老诰命的手道:“您看着比先前更清减了好些。”   老诰命说道:“家有不肖子孙,自然令人寝食不安。怎会仍如往常般自在受用呢。”   谢知妍道:“话虽如此,老太太且别紧着放在心上才是,若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吗?”   张老诰命叹息了数声,道:“真真想不到,从小到大,也算是白疼他一场了。”说到这里,悲愤交加,眼中便泪光闪烁。   跟前的几位夫人闻言,都不敢做声。   张老诰命环视左右:“你们都也下去歇息罢,这里知妍陪着我就是了。”   众人徐徐退下,张老诰命才问谢知妍道:“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敢情是听说府内有事,过来看看情形?”   谢知妍一时不好提自己如何,只道:“我原本以为表哥会听家里的话,没想到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收敛。方才来的路上,又听说他自解了封禁,跑去了那什么李司业的府上,也不知是怎么样。如今又给镇抚司关押在诏狱里,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张老诰命冷笑了声:“他这摆明了是自断前程,也活该他落得这样的地步。我已经吩咐了家里以及靖安侯,绝不许他们去求情!看看他怎么办,他既然那么护着周七宝,不如且叫国公府的人帮他奔走去!”   此刻张制锦才刚刚给放出来,所以这边众人还都不知道。   谢知妍无奈地笑道:“闹得现在众叛亲离的,也不知表哥会不会后悔。幸而这府内有您老人家做主,不像是我们侯府里,也没个老太太在了,我都不知找谁做主去。”说着便红了眼圈。   张老诰命听到最后:“你们府里又怎么了?”   谢知妍将程弥弥回到侯府,竟然一反常态之事告诉了张老诰命,又哭着扑在老诰命怀中:“这话我不敢对别人说,只是她实在太过,太欺负人了,侯爷偏偏又护着她,老太太,我该怎么做才好?”   张老诰命闻言大惊,捧着谢知妍的脸道:“那个贱婢她真的、对你动了手?”   谢知妍含泪点头道:“这种事,我都难以出口,又怎会在这上头说谎。”   张老诰命眉头深锁:“她竟然敢如此,这自然是因为有永宁侯在背后给她撑腰了。”   谢知妍哭道:“侯爷还劝我心胸宽广,多忍耐她些时候,我看侯爷也是跟她沆瀣一气,联手的想要治死我然后扶她做正房呢。”   张老诰命抚着她的头道:“别哭,我的儿,也不要说这些颓丧的话。”   谢知妍掏出帕子拭泪,低低道:“我本不想在这时候打扰老太太,只是……实在忍不住。”   老诰命看着她泪痕满脸的样子:“真真想不到那贱婢居然是个狠角色,按理说永宁侯不该是这么昏聩的人才是。”   谢知妍低着头:“我原先想回家,请家里的兄弟们帮我去说,又怕侯爷觉着我是以势压人。”   老诰命思忖着:“你说的是,本来是该叫娘家的人过去说理的,但现在情形有些特殊,永宁侯身上有伤正在将养,另外那小贱婢不是也说断了一只手?而且又有身孕,自然叫人打骂不得,若说出去,别人不信她欺负你,还只当是你容不得她呢。”   谢知妍缓缓点头。   老诰命想了会儿,说道:“好了,照我看,不如息事宁人,你只管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的,依旧和和气气的便是。”   谢知妍大为诧异,老诰命拍拍她的手道:“你怎么还不懂?暂时忍一时之气,那贱婢再能耐,也终究有无能为力任人摆布的时候……哼,似这般宠妾灭妻的妖孽,很该活活打死!”   谢知妍对上老夫人的双眼,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程弥弥毕竟快要临盆了,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犹如过鬼门关一般,那时候……一想到先前被羞辱的滋味,谢知妍咬牙道:“您老人家说的是,我明白了。”   两人才说完,外间小丫头道:“四奶奶回来了。”   不多会儿,李云容从外进来,上前给老太太请安。   老诰命道:“你父亲怎么样了?”   李云容红着双眼:“看样子……不是很好。我是特回来禀明老太太,我想在家里多住两日,也算是伺候着……尽一尽孝心。”   老诰命颔首道:“很该如此。你多收拾两件衣裳,再叫人拿些要用的东西,不要舍不得,就说是我的话。”   李云容跪地叩谢,正欲起身离开,老诰命道:“对了,听说锦哥儿去了你们府里,是做什么?”   “听二哥哥说,是探父亲的病。”李云容低着头回答。   张老诰命“哦”了声:“他倒是个有孝心的,只不过是对外人罢了!”   李云容退出了老太太上房,回到自己房中,浑身无力,却仍得打起精神让丫鬟们收拾几件衣裳,以及要给李老爷子的那些补品。   突然又想起来,这些日子自己未必回来,这房内的事还要交代张岩几句,见自己的贴身丫鬟也在忙碌,于是只身往张岩房中来。   进了院子,沿着抄手游廊来至廊檐下,正走到窗下,突然听到屋里头有人说道:“听说又在收拾东西呢,我常常听三太太暗中嘀咕,说你们二房的东西不知给收拾了多少去她娘家,连整个府内也少不了呢。”   李云容心中咯噔一声,猛地站住脚。   另一人道:“横竖父亲不管,我们就只是睁眼的瞎子而已。”   此刻李云容满脸涨红,已经听出了这两个人,头一个是张琼瑶,后面说话的自是张岩。   只听张琼瑶说道:“也难为她,哄的老太太那么开心,二太太也中意,到底是有能耐,却也罢了。”   “能耐?”张岩冷笑了声,“如果再多一分能耐,就不是四奶奶,而是九奶奶了。”   张琼瑶诧异:“这是怎么说?”   张岩却不做声了:“没什么,我一时瞎说罢了。”   此刻窗外李云容听着这些话,脸上几乎要滴出血来,她想要快点离开,但双脚却仿佛麻了一样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转身,一路踉跄往外而行,心底却总是响起那句话“如果再多一分能耐,就不是四奶奶,而是九奶奶”……勉强支撑着回到自己院中,才进门,李云容就觉着浑身力气都散尽了似的,眼前发黑,闷声不响地往前栽倒过去。   ——   且说七宝上了车,本担心张制锦会追过来,不料车行半路,身后仍是毫无动静。   他们又没有看到裴宣正好赶到镇抚司,不知何故,一时七宝反而有些疑疑惑惑的,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会儿,仍不见人。   同春瞧了出来,因问道:“这会子走的远了,又看什么?难道大人会从后面追上来不成?”   “哼,我巴不得他别追,”七宝哼了声,却又问道,“同春,你方才也看见了是不是,……他没有给上刑,是好好的对不对?”   同春噗嗤笑了起来:“原来姑娘担心九爷给用刑了?快罢了,我方才的确也看见了,他好好的没病没灾的呢。”   七宝这才又松了口气。   眼见马车将到威国公府,七宝忽然想起来苗盛还在紫藤别院……本想让人去叫了他一块儿,转念一想,留他在那里也无伤大雅,索性罢了。   马车在国公府门口停下,国公府的人本不知来者是谁,见同春下地才醒悟过来,忙派人入内禀告。   上房之中,谢老夫人欢喜之余,又有些微惊,见七宝上前行礼,便叫她到身边坐了:“之前锦哥儿才来过,怎么你就来了?”   七宝早在路上就想好了说辞,便撒娇道:“好不容易搬了出来,也没有人管了,我心里又想着老太太,所以要回来多住几天。”   谢老夫人笑道:“当真?”   七宝道:“怎么不真?”   “那我怎么听闻,锦哥儿先前因为去了那什么李司业的府内,又给镇抚司的人叫了去?”谢老夫人望着七宝道,“他如今在镇抚司,你却有心思回家来住?我是不信的。”   七宝笑面如花:“您老人家的消息又灵通,又不灵,您只听说他给镇抚司叫了去,怎么就没听说他方才又给镇抚司送了出来呢?”   谢老夫人才大笑道:“果然如此?我还以为你这孩子几时这样的没心肝了呢,原来已经化险为夷。”   七宝抱着老夫人,过了会儿,又问道:“对了,他之前来见您,不知是为了什么?”   谢老夫人说道:“锦哥儿是个有心的,他是为了解释之前那种种风波,以及这次忤逆的事。我听了他说的,自然明白,这件事也怪不得他。是你们府内的那位太不近人情了。”   七宝见老夫人绷着脸,便忙宽慰地给她抚着胸口道:“老太太快别生气,我知道老太太您是疼我才这么说的。”   谢老夫人叹道:“不是专疼你,这种事放在任何人身上,我也是这么说。经受那样磋磨艰险,九死一生的回来已经是不易了,没想到她又要逼人去死,敢情从贼匪的手中还能逃出性命,没给贼匪逼死,却要给自家人逼死?这世上哪里有这种道理?若不是你母亲拦着我,我定也要亲自去张府跟她说道说道。”   这会儿苗夫人笑道:“您老人家自然也知道那位老太太的性子,她哪里是肯听人的?若是真的跟她撕破了脸,却更加对锦哥儿和七宝不好了。索性不去理会,横竖还有锦哥儿撑着呢,他护着七宝就成了,若他护不住的时候,您老人家再出马不迟。”   谢老夫人笑道:“这点上锦哥儿真真的没让我们失望。”说着又满目疼惜地看着七宝,在她的发端抚过:“也是我的七宝天生可人疼。”   苗夫人又问起七宝进宫一事,七宝只说都好,因这会儿天色不早,谢老夫人看七宝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悄悄问道:“怎么了,你今晚要留下?”   七宝说道:“老太太难道不许我留下不成?”   谢老夫人笑道:“这儿是你的家,你几时回来、爱留多久都成,不过我是担心有人不许。”   七宝哼道:“谁不许?难道还有人敢不听老太太的话?”   谢老夫人看着她顽皮的模样,忽地说道:“我忽然想起来,锦哥儿他这次出镇抚司回去,岂不是有要守那‘闭门思过’的规矩?只怕他出不来了。”   七宝听了一愣,原来她竟然忘了这话。   谢老夫人道:“我听闻是要他闭门思过半月……还是整月来着?唉,这次可千万别再冲动行事了。”   七宝目瞪口呆,她先前自然是故意要避而不见,心中却暗暗想要张制锦来接自己,可却忘了这一件关键了。   但自己已经回来国公府,却不能就这么悄悄地再回去,何况当时是他撇下她不顾一切地出府去的……这会儿也得让他尝尝这其中的滋味。   是夜,七宝在老太太房中吃了饭,仍在暖香楼里歇息了。   夜半三更,听到外头隐隐有犬吠之声,不由暗想这会儿他在紫藤别院里做什么,竟翻来覆去,没有睡意。   又赌气地想:“既然能为了四奶奶跑出府去,难道就不会为了我跑出来?哼……也许是觉着我不如她……”   虽然七宝不想张制锦为了自己冲动抗旨,也未必就真的认为自己不如李云容,但心里仍有些不受用。   正在胡乱忖度,耳畔听到很细微的一声响动,七宝只当是丫头们起身,便不以为意。   直到鼻端嗅到一股熟悉的淡淡清香,七宝一个翻身,下意识地撩开床帐。   不料那人也正抬手过来,两只手不期然地碰在一起。   七宝醒悟过来,忙要缩手,却已经给他紧紧握住。   张制锦轻轻一拽,便把人拉到了怀中,七宝忙要挣扎:“放开我!”   虽压低声音,但丫鬟们都在外头,自然听见了,当即就有人模模糊糊问道:“姑娘叫我?”   七宝瞪着他:“放开,不然我要叫人了!”   幽幽夜影中,他闪烁的星眸里漾着令人微醺的温柔:“你叫啊。” 第151章   张制锦轻声道:“你叫就是了。”他微笑如初,丝毫慌张之色都没有。   七宝反而着急起来,毕竟虽然两人已经成亲,但他夜间擅自闯入,且又是在闭门思过期间,叫人看见了却不像话。   耳畔听到那丫头窸窸窣窣地披衣起身,吓得几乎要大叫她不要进来,但是看着张制锦笃定的眼神,又不愿就这样在他面前服软。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忽然听到是同春说了声:“别忙,有我呢。”   那小丫头闻听,才笑道:“我以为姐姐累了,还想让姐姐多睡会儿呢。”   同春道:“你睡就是了。我照看着便好。”   “那就劳烦姐姐了。”小丫头这才又打了个哈欠,脱了衣裳睡了。   七宝睁大双眼听着,直到此刻才总算松了口气,但抬头对上张制锦的眼神,却不愿让他看出自己的紧张担忧之意。   张制锦却已经看了出来,俯身笑道:“是怕我给人发现拿了去吗?”   七宝扭头道:“要拿了去也是你自己遭殃,我才不怕。”   张制锦点头道:“倘若你不怕,怎么还特意到处求告,甚至到皇上面前求情救我呢?”   七宝听他都已经知晓,却有些感伤,便咬牙道:“我才没有,我又没有本事,只会闯祸,又怎么会救人,当然比不得别人,又贤惠又大度又能干,还会叫人年少轻狂……”七宝本是赌气,说了两句却真的动了伤心之意,不由低头流下泪来。   张制锦听到这里,便俯身过来将她抱住,七宝起初还挣扎,挣了两下便没了力气:“你放开我,真讨嫌。”   张制锦顺势在床上坐了:“真的嫌我了?”   七宝吸吸鼻子:“是你先嫌我的。”   “我哪里嫌你了?”   “你嫌我不如……”七宝努了努嘴,“你自己知道!”   张制锦看着她眼睛带着泪光,跟鼻头都红红的,着实可怜又可爱。   他扶着七宝的脸,将她脸颊上的泪渍轻轻吮了去:“你说也就罢了,怎么还哭呢?”   七宝推了他一把:“就哭就哭,不用你管。”这会儿七宝也有些明白,张制锦进来之时多半跟同春交代了什么,否则按照同春的行事,此刻早进来探看了。   张制锦微笑道:“我是七宝的夫君,我不管,要谁管?”   七宝想了想:“谁管都成,就是不要你。”   张制锦的眉峰动了动,缓缓道:“你再说一遍。”   七宝扫一眼他隐隐似有星光闪耀的眸色,咽了口唾沫:“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叫我说我偏不说,我、我在心里说,气死你。”   张制锦啼笑皆非:“是我惹了夫人不高兴,我是该赔罪的。”   七宝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眨眨眼,问道:“你为什么赔罪?”   张制锦道:“我为了不相干的人,让夫人替我担心,又让夫人生气,我自然是要赔罪。”   七宝才要笑,又忙忍住:“什么不相干的人?”   张制锦却并不回答,只是先将自己的靴子除了,翻身上了床,七宝忙推他:“你干什么?”   “今晚上外头格外冷,我在街上走了半天,整个人都冻僵了,夫人也不心疼我?”张制锦换了个姿势,索性更把七宝抱在腿上。   七宝本是要推开他的,听了这话,一时心软。   张制锦在身后于耳畔道:“我知道夫人是心疼我的,不然,我给关进了镇抚司里,没有人着急,只有夫人是最着急想法去救我的。”   七宝眼眶微潮:“你不用说这些好话来哄人,你这会儿跟我说这些,回头我要是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你又、又……动辄不理人。”   张制锦说道:“从此后我再也不了。”   七宝道:“你当是哄小孩子么,我才不信。”   张制锦瞧着她:“我记得有人之前说是相信我的,一直都相信我,怎么这会儿又变了呢。”   那是在紫袍巷之事过后,七宝受惊心有余悸,张制锦解释当时他为什么那么做的原因,那时候七宝曾说“我相信你”。   此时听他提起来,可见他一直都记在心里,但是……   七宝问道:“就算我再提起了四奶奶,你也不了吗?”   张制锦笑道:“别说是四奶奶,就算是宫中的娘娘,天上的神仙,我也只一心向着夫人。”   七宝听到最后一句,偷偷一笑,却又哼道:“真的吗?就该让你立个契约,说明了违约之后该怎么样才好。”   她回头看着张制锦,抬手在他的脸上捏了捏,想了想,又用了四五分力气,发狠般要捏疼他。   张制锦任凭她动作,轻声笑道:“你扯便是,何况更狠的你也做过呢。”   七宝蓦地想起自己曾把他的脸抓伤,吓得忙停手,又抚着他的脸去打量那伤处愈合的怎么样。   张制锦又道:“不过这样也好,等夫人跟我回去,我便给你写一张契约。”   “真的?”七宝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忙揪住了他的衣襟, “那要怎么写,你若违背的话又该怎么样?”   “但凭夫人处置。”张制锦垂眸看着她,笑吟吟地。   七宝闻言大喜,小脑瓜立刻转动起来,琢磨着要怎么写这张契约,又该提什么样的条件。   张制锦看着她两眼放光的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便抬手轻轻抚弄她缎子似的长发:“明儿我叫洛尘过来请,夫人明儿就回家去吧。”   七宝正在忖度,想也不想就点点头,幸而还不算太过糊涂,却又立刻反应反应过来:“你要我明儿回去?”   张制锦道:“不然呢,你想一直住在国公府?”   七宝皱眉看他:“哼,我才不要这么快回去。”   张制锦笑道:“方才明明答应了,怎么突然又反悔?”   七宝盯着他,终于问道:“你今儿去李家,做什么了?”   张制锦回答:“我见了四奶奶一面。”   七宝忽然有些紧张,磨牙说道:“果然是这样,大人还真是扔不下。”   张制锦见她又扭开头去,便把她抱的紧了些:“你若是知道,有个你一直深信不疑的人骗了你,你会怎么样?”   七宝才要回答,又说:“我可没有年少轻狂喜欢过的人。”说了这句,突然又有些心酸:其实她是有的,岂非就是身边的他?   现在虽不算什么年少轻狂了,但还是喜欢他。   张制锦道:“我只是找四奶奶问个明白。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四奶奶是给父兄逼迫才嫁给了四哥,可是今日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不看好我。其实她不该骗我,直接告诉我实情,我难道会纠缠不放吗?”   七宝本不想再理他,听到这里,又觉诧异,又忍不住嘀咕道:“谁知道呢……”   张制锦哑然失笑:“怎么,你觉着我会不放手?”   七宝哼道:“那也说不定。”   张制锦嗤之以鼻:“这也太小看我了,我当时虽然并未有什么功名,但自忖也不是那种沉湎儿女私情之人,你既无心我便休,又有什么可纠缠拉扯的?”   七宝怔了怔,又偷偷看他一眼。   张制锦向着她笑笑:“其实当时府内突然给四哥定了她之后,我虽然诧异,却也知道其中必有缘故。私下里潜入了李家想要当面询问,本来疑心她受了委屈之类,谁知暗中却见她满面喜色,并没有丝毫忧愁之态,我隔着墙看了一眼后,即刻远远地走了,从此再不打扰。”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详细地说起过往,七宝认真地听着:“你真的没有跟她说一句话?”   张制锦说道:“她已经做了选择,我又何必多说。”   七宝想了想:“难道你连原因都没有问?”   张制锦不言语。他那时候虽然年少,但也知道这种事无非两个原因,或者是李云容变心,或者是她家中原因,再一个就是张府。   据他所知李司业向来看好张赋深,也许这是最大的原因罢了,后来他游历归来,考取功名,在府内常跟李云容相见,张制锦自然是淡然以对,仿佛陌路人般,李云容大概察觉他的心结,有几次便含糊说起当初的情非得已,请他看开不计。   张制锦道:“一别两宽罢了,又何必再问什么原因。”   他竟这样干净利落……七宝舔了舔嘴唇:“那你、你是怎么跟四奶奶认得的?又是怎么……喜欢她的?”   张制锦皱皱眉,却仍是回答说:“那时候她去过张府,她也读过我的诗,有一次无意中我听到她跟别人谈论起来,听着谈吐不俗倒像是个知己……”   七宝暗中扮了个鬼脸,很不喜欢这话。   张制锦虽没看到,却也察觉她的不悦,便停了下来,思忖片刻后笑道:“现在想想,多半是我一相情愿的胡思乱想,我之所以喜欢的、大概只是个我想象出来的人物,并不是她。”   七宝不懂这话:“怎么不是她了?哼,又瞎说。”   张制锦在她耳垂上轻轻地咬了一下,道:“嗯,都是瞎说的。夫人还要我瞎说什么?我一并都说给你。”   七宝伸手捂住耳朵,却又给她捉住手,在唇边亲来亲去,七宝又笑又恼:“你做什么?怎么乱咬人。”   张制锦道:“我只是觉着,世间没有人比得过夫人可爱。”   七宝脸上发热,身上也隐隐有些不自在:“我才不听你哄人的话。”   张制锦凑在她耳畔,低低道:“那我就一直说,一直说,说到你喜欢听为止。”   ——   次日,洛尘果然来到威国公府,请七宝回别院。   七宝原本不想这么快回去,只是昨晚给张制锦一番缠磨,倒是硬不下心来了。   只是听洛尘来到,反而让她想起一件事,于是便命人把洛尘叫进来。   洛尘来到老夫人上房,不知何故,便上前规规矩矩地跪倒行礼。   七宝说道:“老太太你觉着他怎么样?”   谢老夫人也不明白缘故,打量着洛尘道:“看着像是个伶俐精细的,怎么了?”   七宝在她耳畔低低说了一句,谢老夫人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敢情好,我看着也很好。”   苗夫人在旁问是怎么了,七宝说道:“洛尘是跟着九爷身边的心腹,从来最伶俐能干的,我看他的年纪跟同春差不多,两个人看着也很相衬,所以方才跟老太太说要成全他们两个呢。”   苗夫人惊讶之余,也笑着说很好。   洛尘已经懵了,反应过来后忍不住喜极而泣,忙向着众人磕头:“多谢老太太,多谢太太,多谢少奶奶成全!”   同春在旁边羞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是好。   谢老夫人笑道:“不用跪了,可见你是真的很好,不然的话,那同春是七宝身边不能少的宝贝丫头,怎么能轻易地给你呢?”   洛尘忙又道:“小人以后一定越发勤谨小心地伺候少奶奶跟九爷,也一定不会亏待同春姐姐的。”   同春羞得向着他啐了口。却也少不得转过来朝上拜谢了各位主子。   这件事过后,七宝便辞别了威国公府众人,乘车回到紫藤别院。   一路上洛尘眉飞色舞,骑着马儿随在马车左右,先是对七宝说道:“少奶奶怎么突然就提起小人的事来了呢,让我措手不及的,现在想想还如同做梦一样呢?”   七宝说道:“你喜不喜欢啊?”   洛尘道:“那自然是喜欢的没法儿说了。之前我还催着同春姐姐跟少奶奶说呢,她只是脸皮薄,这不知是什么时候终究说了的?”   同春呵斥道:“别瞎说,我可没提过。谁像是你一样厚脸皮。”   七宝说道:“就算她不说,难道我看不出来的?本来早就该撮合你们两个,只是之前在张府内的时候事情太多了,一时顾不过来。这会儿便好了。”   洛尘没口子的夸赞:“要不怎么说少奶奶是火眼金睛,又是大慈大悲的呢。”   一句话说的七宝跟同春都笑了。同春见洛尘在马背上手舞足蹈,便忍笑喝道:“你别轻狂,小心从那马上掉下来。”   洛尘嘻嘻笑道:“姐姐放心,我自然有数。”说着又对七宝道:“奶奶回去可记得要跟九爷再说一声呀。”   七宝道:“当然。”   同春晃着七宝的胳膊:“不许说。”   七宝笑道:“怕什么,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再不嫁洛尘就嫌弃你了。”   同春立刻道:“他敢!”   洛尘在外头说:“我自然不敢,同春姐姐到七老八十我也依旧是喜欢的。”   同春早羞得捂住了脸。   七宝见他两个如此甜蜜,心中也自十分喜悦。   才到了紫藤别院下车入内,门口小厮便迎着洛尘道:“咱们府内侯爷才来了,在里头跟九爷说话呢。” 第152章   七宝虽然也惦记靖安侯,但心想父子两人说正经事,自己不便打扰,于是暂且回房。   倒是洛尘,早就尽心尽责地前去复命,又在门口偷偷探听消息。   他竖着耳朵站了半晌,便又跑到后院来,对同春说道:“侯爷似乎是来探望咱们九爷的,说了些家里的闲话,我听着还有什么四奶奶因为他们府内老爷子病倒……又操劳过度的缘故吐血晕厥的事呢。”   同春听了忙问:“四奶奶现在怎么样?九爷又是怎么说的?”   洛尘不以为然道:“现在似乎在请大夫调治,九爷嘛,也没听他说什么,九爷素来是这样的,对那府里什么事儿都是淡淡的,横竖如今都已经离开那府内了,自然更加不放在心上了。”   于是同春抽身回来,就把洛尘的话尽数告诉了七宝。   七宝听说李云容吐血晕厥,却也惊愕:“她以前处理张府的事从来都得心应手,怎么说操劳过度呢?何况李司业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何至于急得吐血?”   同春道:“横竖不关咱们的事儿,听洛尘说九爷也没理会,这就罢了。”   不多时,靖安侯出府而去,张制锦便转到内宅。   七宝已经换了一件桃粉色缎面绣花褙袄,底下衬着浅绿色的褶裙,虽然都是淡雅浅色,却越发显得人如春日新蕊,光芒耀眼之极。   七宝正坐在书桌前,因为想到方才同春传的话,微蹙眉头地出神。   张制锦走到身后,看着镜中朦胧如神仙般的容颜,轻声道:“渐看远水绿生漪,未放小桃红入萼。佳人瘦尽雪肤肌,眉敛春愁知为谁。”   七宝最喜欢听他轻声慢语的吟诗,风雅之态令人倾倒,七宝不禁莞尔:“公公走了吗?”   张制锦道:“才走,本来还想见见你,是我制止了。”   “为什么?”七宝诧异。   张制锦笑道:“我怕另外生事。”   七宝知道他指的是之前自己跟靖安侯斗茶生事一节:“难道我们每次都会惹事?”又问:“公公跟夫君说什么了?”   张制锦波澜不惊道:“都是些府内的闲话,也没什么。”说着便翻看桌上的书册,又笑道:“我从没有这般清闲,忙的太久,这会儿竟浑身不适,只可惜不能带你出去游山玩水,且过了这一段再说罢了。”   七宝本还惦记着别的事,突然听了他这句却触发了灵机,当即兴冲冲道:“夫君,闲着也是闲着,不如你多写几幅字吧。”   “平白的又写什么字?”张制锦回头。   七宝眼珠转动,搪塞说道:“你多日不认真写字,留神手生了,正好现在有时间,何不勤加练习?我给你磨墨。”   张制锦瞅着她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你却想怎么样?”   七宝捂着嘴一笑,又哼道:“我爱怎样就怎样,你只说从不从便是了。”   张制锦看着她如春日春花般烂漫的容色,道:“我当然是从了的,只怕夫人不尽兴。”   七宝脸上微红,忙研了磨,给张制锦铺了纸:“快写。”   “要写什么呢,”张制锦端详着,琢磨半晌,提笔写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七宝在旁看着,望着那“为赋新词强说愁”,隐隐知道他是有映射少年轻狂那一段的意思,忍不住又捂嘴而笑。   张制锦瞧了她一眼:“成了么?”   七宝摇头:“不行,还得给再多写几张。”   张制锦道:“你莫非是罚我写字来了?”   七宝将手中的墨条一放,趴在桌子上,手扶着腮望着他问道:“那你认不认罚呀?”   张制锦望着她乌溜溜的眸子,犹如一泓清溪之水,倒映着他的影子。   张制锦叹息:“认认认。”   他稍微忖度了一会儿,挥笔又写道:“官事未易了,且向酒边来。”   七宝在旁边盯着看,笑着点头:“这个应景了。”   张制锦瞥她一眼,笔走龙蛇:“君如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   七宝看着这一行,不觉又慢慢地红了脸,却不言语了。   张制锦笑笑,一气儿写完:“但放平生丘壑,莫管旁人嘲骂,深蛰要惊雷。白发还自笑,何地置衰颓。 ”   张制锦写完,问七宝道:“可好了吗?你要这么多做什么?”   七宝拿起才写完的那张,鼓起腮帮子吹上头没干的墨渍:“夫君的字这样值钱,以后若用得着,可以拿出来卖呀。”   张制锦脸色一黑,把笔往旁边一扔:“我以为你是要珍藏起来,原来是琢磨着要卖,不写了不写了。”   七宝早把两张字先提着跑开了,一边回头笑道:“这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嘛,在那之前自然是我珍藏起来的。”   这两日,张制锦便呆在紫藤别院,果然其他地方哪里也不去,横竖有七宝陪着,或琴瑟和鸣,或下棋消遣,待书画之时又有红袖添香,简直美妙绝伦。   且又当冬日,两人间或并肩于庭院内观雪,又或在暖阁中烹茶,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倚靠在一块儿闲度时光,竟也是悠闲自在,其乐无穷。   ——   七宝趁机将洛尘跟同春之事告诉了张制锦,张制锦自然并无二话,只让七宝看着料理便是。   于是七宝便叫人拿了他们两人的八字去看,又挑日子,准备嫁妆、房舍之类的。   这也算是七宝第一次“当家”所做的一件“大事”,竟足够她忙的,且又因为同春是她身边的人,所以七宝事事不肯怠慢,竟弄得隆隆重重的,反而让同春很觉惶恐。   因为两个人的年纪都不小了,正好腊月底有日子,所以便立刻定了下来。洛尘没有家人,同春却还有个哥哥住在城西,到底也请了来。洛尘那边儿又请了几个自己素日玩得好的,其中便有裴宣的随从大辛。   洛尘之前跟大辛两个很不对付,但自从镇抚司门前张制锦救了裴宣后,大辛对张制锦自然大有改观,对洛尘的态度也产生了相应的变化,两个人才渐渐走到了一块。   如今见洛尘成了家,娶的又是同春,大辛百感交集,又是羡慕又是嫉妒,酒席上不免多喝了两杯。   酒力上涌,大辛便拉着洛尘道:“真是同人不同命,你是这样,你们主子也是这样,可我跟我们主子却都这样凄惨。”   洛尘忙笑道:“又胡说了,裴侯爷怎么凄惨了?”   大辛红着双眼道:“明明是侯爷先认得七姑娘的,偏偏给你主子娶了去,我也是先认得同春姐姐的,我却不敢高攀,没成想便宜了你这小子。”   洛尘偷偷地笑,旁边众人也都跟着说道:“大辛哥哥喝醉了。”   大辛突然流泪:“我没有醉,我这样也就罢了,只恨我们侯爷那样的人物,怎么偏偏是这个样子……”   洛尘见情形不对,忙分开众人,把大辛搀扶了过来,只借口要让他去休息的,把大辛从席上拉开。   洛尘私下里就问大辛:“你说侯爷怎么了?侯爷不是好好的吗?如今侧室都有了身孕了。”   大辛说道:“我们侯爷的身子很不好,最近一直都没什么起色,看着着实叫人担心,且程姨娘虽然是有了身孕,但却也是个残疾之人,还有我们那位少奶奶,也不知是怎么了,最近也病倒了,这永宁侯府里整天都是药气,也不知是冲撞了什么……我今日看你们这样热热闹闹的,不免就想起来了。”   洛尘呆了呆,然后劝慰道:“罢了,你也不用多想,我们这里虽看着很好,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大人才给革了职在家里不许出门呢,哪里比得上裴侯爷,不是说他很快就要高升了?”   大辛点点头,勉强按捺道:“其实我不指着我们侯爷高迁,只盼他身子平平安安的就是了。”   在洛尘跟同春成亲之后,洛尘无意中便把此事告诉了同春。   洛尘道:“说来裴侯爷的身子仿佛真的不大好,上次我看见他,那脸色煞白的,竟没有一丝血色。难道真的是因为上次伤着的缘故?”   同春惊道:“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调养妥当?是伤的厉害呢,还是府内的人不尽心?”   洛尘道:“多半都有。那程姨娘有身孕,又断了手,听说谢少奶奶也病倒了,竟是家宅不宁,说来裴侯爷倒的确是有些可怜。”   同春犹豫,洛尘忙道:“这话你千万别跟少奶奶说。她那人心最善,更且最听不得这些,一旦听说了,只怕还要去探望裴侯爷,咱们九爷可不喜欢两个人见面。”   同春忙也答应了。   ——   且说苗盛因留在紫藤别院不肯回苗家庄,但他整天在别院内出没也十分碍张制锦的眼,所以在七宝开口叫张制锦给他找一处地方的时候,张制锦即刻答应了。   所以很快苗盛就在顺天府内当了一个小小地编外衙役,整天忙得早出晚归。   张制锦以为苗盛看着软绵绵的,何况他虽是乡下人,却也算是苗家庄的少庄主,自然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只怕很快就吃不了那种苦,自然会主动回苗家庄了。   不料眼见进了一月,苗盛还是毫无退意,张制锦索性由得他去了。   原来苗盛因人物生得好,脾气温和,手上又有钱,竟跟顺天府的一般差役混的很不错,那些差人们又是耳聪目明的,打听他是国公府的亲戚,又跟张制锦有亲,自然是另眼相看,加上苗盛虽看着面嫩却是个极勤恳的,所以大家都喜欢他。   这日苗盛正在当差,顺天府来了一个了不得的人,竟是静王府的管事,前来报说王府内无缘无故地死了个人,怀疑是有贼人潜入王府行凶,让顺天府派人前去验尸、侦缉。   顺天府的差人来至静王府,才发现镇抚司也派了人来,仵作们将后院的尸首看了一回,奇怪的是尸首上毫无痕迹,也不像是中毒而死,果然死状蹊跷。   于是先将尸首运回府衙,一行人不敢叨扰,便往外退出。   苗盛人在其中,不免四处打量,心中有万分之一的念头想着要见一见玉笙寒。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远远地瞧见在王府的月门之后似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身形高挑,竟正是玉笙寒无疑。   苗盛的心怦怦乱跳,眼睛都直了,但就在此刻,却见玉笙寒跟前的那人一抬手,仿佛往玉笙寒脸上打下。   苗盛大吃一惊,心头慌张,脚下却不知碰到什么,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前踉跄扑了出去。   旁边的衙役们忙将他扶住,苗盛惊慌失措,顾不得自己,忙转头看时,却见那院门处已经空无一人,方才所见的那幕竟好像是他的幻觉一般。   因为这案子涉及王府,且看似十分棘手,顺天府自觉无法处置,只希望镇抚司的人能够早点查出端倪。   苗盛这边有心而无力,因为没有别的办法可想,这日回到紫藤别院,苗盛便把此事告诉了七宝,   七宝不肯相信:“你说什么?你看到有人打玉姐姐?这怎么可能?”   玉笙寒那种人物,越是跟她接触,越觉着她光辉夺目,怎么可能有人去打她?只有她去教训别人。   苗盛赌咒发誓,说自己亲眼所见,又道:“表姐,我有些担心玉姑娘,只是我自然不能随便前去王府,可是表姐就不同了。”   七宝这才明白他的用意:“你跟我说这些,原来是想让我去静王府看看她好不好?”   苗盛陪笑道:“横竖我知道表姐也很久没见过三表姐了,趁机见一见岂不是一举两得?”   七宝啐道:“亏你能想的出来。”   但虽然是啐苗盛,七宝心中也有些担心玉笙寒,于是回头先跟张制锦说了,询问他的意思。   本来七宝担心张制锦不会同意,不料张制锦听罢说道:“虽然我并不担心玉笙寒如何,但你若愿意走动走动,那就去罢了,这些日子总闷在这院子里,也把你闷坏了,出去透透气儿也好。”   七宝撒娇地抱着他:“有夫君陪着,一点也不闷。”   张制锦转头在她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笑道:“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横竖别再逼我给你写字就好。”   原来这段日子里,七宝但凡得闲,就催张制锦给她写字、画画,张制锦给她催逼着,又给她那炯炯发光的眼神盯着,感觉自己在她眼里仿佛就是一个聚宝盆,正源源不断地给她在造银子一般。   ——   这日,七宝乘车来至静王府,入内后自然先拜见静王妃。   孔春吉的月份已经大了,行动不便,但她脸上的得意之色也因而递增,坐在榻上睥睨着七宝,虽然面上带笑,那笑却仿佛是深秋黯淡天气里的阳光,似有若无。   七宝简单地跟她寒暄了几句,孔春吉便叫人领着她去见侧妃周蘋,自己且要安歇去了。   七宝随着那太监往后宅而行,不多时来至周蘋房中。   周蘋早听说七宝来了,笑盈盈地迎了出来,姊妹相见,七宝发现周蘋的脸也比先前略圆润了些,忙扶着她回到榻前落座。   “你方才见过王妃了?”周蘋含笑问道。   七宝说道:“已经见过了,三姐姐一向安好?”   “都好,”周蘋笑道:“自打张侍郎有事,我也惦记着要去看看你,只是身子委实不方便,空空地在心中记挂,想派人去请你来,又怕唐突,幸而你来了。总算能见一见。”   七宝说道:“姐姐安心养身子就是了,不用惦记我,还有国公府内也都好。”   周蘋含笑点头,让她吃茶。七宝总觉着有些疏离之感,于是问道:“三姐姐,你知道玉姐姐最近怎么样?”   “玉……”周蘋脸上的笑一僵,下意识地往门口扫了一眼,终于说道:“我跟她并没有交际,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   周蘋虽然问,却向着七宝使了个眼色,七宝会意:“我也是随口问一句,毕竟也很久没有见到了。”   周蘋暗暗点头,叹息道:“王府前些日子出了命案,我更加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了,所以外头的事情竟一点也不知道。”   又过了会儿,外头一名侍女走进来,向着周蘋使了个眼色。   周蘋才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对七宝说道:“好好地提她做什么?之前不知道为什么事,惹的王爷不太高兴呢。”   七宝忙把苗盛看见的那幕跟周蘋说了。   周蘋听罢挑眉:“王妃向来很不待见她,因为有身孕的缘故整个人越发颐指气使的,若她惹了王妃生气,动了手兴许也是有的。”   七宝变了脸色:“三姐姐,我想见见玉姐姐。” 第153章   两名宫女带路,七宝在同春的陪同下来到了玉笙寒的院子。   才进院门,就听到里头有琴声传出,七宝这些日子跟着张制锦“琴瑟和鸣”,在张制锦的指点调教之下,自诩琴技也比先前更高一层了,此刻稍微凝神,便听出了玉笙寒弹的却是《阳关曲》。   门口上也没有人在,整个院子静悄悄地,仿佛只有这袅袅地琴音在飘扬。   那两名宫女正要上前禀告,七宝抬手制止了她们,又请她们先退下。   宫女们退后,七宝放轻了脚步,拾级而上,同春悄悄地打起帘子,七宝低头走了入内。   如今正是极冷的时候,进了内室,却也并没有觉察出暖多少,也仍是冷飕飕的。   七宝暗暗诧异,定睛看时,又见偌大的斗室,里头很有空荡荡之意,面前所有,只有一面黄花梨镶嵌水墨色大理石的竖屏,屏风前是个黄花梨的小圆桌,桌下两个古旧的鼓凳。   地面却是黑色的理石铺成,更显得飒飒爽爽,寒气逼人。   七宝吃惊之余,忍不住把披风往跟前扯了扯。   循着琴音,七宝迈步往右手里侧走去,两侧垂地的帐幔也是铁灰色的,抬头往内,头前墙上只孤零零地横挂着一幅古朴的字画。   七宝本不以为意,细细一看,却不由愣住了。   原来这幅字画竟不是别的,而是张制锦曾经给了石太医的那副宋徽宗的《秾芳诗帖》。   穠芳依翠萼,焕烂一庭中,零露沾如醉,残霞照似融。   丹青难下笔,造化独留功,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   七宝呆呆地看了会儿,想不到居然会在这里瞧见此物。   转念一想,石太医很是珍视那副帖子,且又价值不菲,恐怕不会轻易赠送给人,难道这里的是仿作?   七宝正迟疑中,里头的琴音袅袅停住,只听玉笙寒笑道:“怪不得琴声里发出了异响,原来是有贵客来到。”   话音未落,玉笙寒已经笑吟吟地走了出来。   只见她穿着象牙白的长袍,腰间束着玉带,并未戴帽,只在发顶挽了一个独髻,以玉钗绾簪着。   七宝看着她神清气爽笑容朗朗的模样,只觉着眼前一亮,忙屈膝行礼道:“玉姐姐!”   玉笙寒走到七宝跟前儿,已经抬手把她的小手握住扶了起来:“怎么见我竟这样多礼?”   七宝见她满面晴朗,毫无任何的忧色,心中莫名地便安稳下来,但是突然想起她方才所弹的《阳关曲》,那低愁徘徊般的曲调,却仿佛泄露了弹奏者深藏的心绪。   七宝打起精神,扭头看一眼挂着的那幅字,说道:“玉姐姐,这是真迹吗?”   玉笙寒笑道:“你猜猜看。”   七宝说道:“我对这些见识很有限,怕是猜不着。”   玉笙寒拉着她走到那副字下,仰头看了会儿:“这是王爷送给我的,经过他的手,想必不至于是赝品罢了。”   说着又看七宝,笑道:“我听说之前为了你们府内老太太的病,张侍郎把那亡国之君的真迹给了石太医,这件事你该知道了吧?”   七宝抿嘴笑说:“是知道的。难道是石先生又给了静王殿下?”   玉笙寒不以为然:“这个我就没兴趣了,我只喜欢这一笔字,又透着一股子穷途末路的烂醉跟孤高自赏,倒是有些和我的脾胃。”   七宝突然想起张制锦曾说过,这幅字出自宋徽宗之手,笔法虽然巧夺天工无可挑剔,但因是亡国之君的靡靡之音,所以他不喜欢,甚至连临摹都不肯,宁愿把画拱手让人。   听玉笙寒所说,显然也跟张制锦的看法差不许多,可是她却竟欣赏这种靡靡烂醉的调子,且堂而皇之地挂在屋内。   又或者是因为静王所赠,所以玉笙寒爱屋及乌罢了。   这会儿玉笙寒握着七宝的手,引着她到里头,又说道:“这里有些冷,你不要脱衣裳了。”   七宝正也想起来:“怎么玉姐姐屋子里没有生炭炉吗?”   “我却不怕冷,”玉笙寒笑道:“你听我的名字,难道要改叫‘玉笙暖’吗?”   七宝给她逗得笑了出来,但心里却也知道,玉笙寒只是机智地以戏谑口吻转开话题罢了。堂堂的王府,冬日里哪里有不生火炉的,岂不是冻坏了,玉笙寒这里无炭,自然有个缘故。   七宝说道:“玉姐姐,你近来可还好吗?”   玉笙寒抬手拨了一下琴弦,淡淡道:“一如既往,你呢?跟你们九爷如何?”   七宝听他提起张制锦,不禁面露微笑:“夫君他很少这样闲散,每天都呆在府内,自然很好。”   玉笙寒忍俊不禁:“所以你们就夫唱妇随了?怪不得我看你近来比先前略显得圆润了,想必是心宽体胖的缘故。”   七宝脸上不禁流露些许羞红,埋首道:“玉姐姐,不要总拿我打趣。”   玉笙寒在她脸上轻轻抚过,又略用了两三分力气捏了捏她极嫩的腮:“我哪里是打趣,只不过看着你这样,我也心里宽慰罢了。”   七宝听了这句,想了想,终于说道:“玉姐姐,阿盛现在在顺天府内当差,你大概不知道吧?”   玉笙寒笑道:“我自然知道,那天他来王府,我也瞧见了,这公门有一件好处,穿上了公服,整个人看着也仿佛又多长了两岁一样,还不错。”   七宝见她竟是看见了了,可又不敢把苗盛说看到有人对她动手的事贸然说出来,仿佛说出这句都是冒犯一样。   但玉笙寒何其聪明,打量七宝的脸色,又琢磨那日的情形,便已经明白。   玉笙寒笑道:“你想说什么?”   七宝欲言又止:“我……”她见屋内无人,才小声说:“我从我三姐姐那里听说,王妃脾气厉害……她可让玉姐姐受委屈了吗?”   玉笙寒笑道:“侧妃娘娘是个不关己事不张口的,怎么也跟你说这些呢?若我受了委屈,你会怎么样?”   七宝一愣:她果然没想过这个。   玉笙寒见她呆呆地,遂抬手在她肩头抚过:“傻孩子,竟真的是担心我?放心,有时候你所听所见的,并非是你所以为的。”   七宝似懂非懂,玉笙寒扬首笑道:“总之你放心,这王府内没有人能给我委屈……除非是我自个儿想不开。”   看着七宝清澈无尘的眸子,有些事,玉笙寒自然不便跟七宝说。   那些龃龉龌龊的东西,她很不愿拿出来脏了七宝的耳朵。   正如周蘋所说,自从孔春吉有了身孕之后,王妃的性情比先前更加高傲了数倍,不仅于饮食跟日用起居上诸多挑剔跟禁忌,连府内伺候的人也都要百般挑拣,有属相跟八字不对的内侍或者宫女,尽数都给她打发了。   其实这倒还是其次,主要有一件,孔春吉对于玉笙寒的不顺眼渐渐到达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原本平妃就不喜玉笙寒,孔春吉虽然会意,奈何静王偏宠,倒也没有法子。   直到她有了身孕,连静王也不得不加倍地小心相待,孔春吉得意之余,自然想要趁着这个大好机会把玉笙寒剪除。   但毕竟自己是王妃,这种事情不能明目张胆的,于是孔春吉暗暗地命手下的嬷嬷,悄悄地弄点儿毒药,下在玉笙寒的饭菜里,等她毒发身亡之后,大不了就按一个暴病而亡的借口罢了,料想静王不至于因为一个风尘女子对自己怎么样。   这件事她自诩做的机密,那两个嬷嬷也盯着宫女将饭菜送到了玉笙寒房中。   孔春吉得意,稳稳坐等好消息,谁知等了整宿,玉笙寒仍是安然无恙,她气急之下责问那两名嬷嬷,嬷嬷又问宫女,宫女有些委屈说道:“姨娘吃饭的时候从不让我们伺候,我们也不知她吃了没有。”   起初孔春吉以为是误打误撞的没有成事,便又让那两人再做了一回,这次叫宫女们在门口盯着。   那两人虽然不敢,却又害怕王妃的淫威,只得在门口探头探脑。   谁知玉笙寒看见了,便笑吟吟地招呼她们道:“看你们这样眼巴巴的,想必是极好吃的?不如过来一块儿吃?”   两人虽不知道里头有毒,但是嬷嬷们一而再地如此鬼祟,她们自然也知道不妙,哪里肯吃,吓得忙散开了。   门口盯着的嬷嬷正在疑惑,却见玉笙寒端着一盘子菜从里头走了出来,两人还没反应,玉笙寒已经走出门来,笑道:“这想必是嬷嬷们的好意,只是我吃不消这个,不如你们来代劳吃了吧。”   说话间便揪住其中一个,将那菜往对方嘴里送去。   那人猝不及防,竟给塞到了嘴里,当下吓得脸都煞白了,杀猪一样叫了起来,爬起来拼命的呕吐。   玉笙寒笑道:“咦,这是怎么了,难道竟不可口吗?”   另一个见势不妙,在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孔春吉听说后,又惊又气,却不知道玉笙寒何以竟如此洞察先机似的,她觉着是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但是讯来问去,查不出什么端倪,只得作罢。   经过这件事后,王妃当然不愿再用下毒的招数。   暗里的招数既然不管用,孔王妃终于又想出一计。   近来静王因辅佐康王行事,虽然康王大权独揽,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给静王去做,但底下一些琐碎烦人的,比如督促礼部给各公侯官宦之家的年例,比如户部给各级官员跟各州府的银两发放,以及兵马司以及禁军们的服装、兵器等等,都要静王去跟着核查,所以静王竟也忙的很,常常地三五日不在王府中。   孔春吉见时机大好,自己怀了身孕是东风,静王不在府内无人给玉笙寒撑腰是天时,她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又命两名亲信,趁着夜间偷偷地潜入玉笙寒的院子。   本以为次日就会传来“好消息”,谁知那两名亲信竟然未曾回来复命,孔春吉命人去寻找,找来找去,却在后院中发现了其中一人的尸首,而另外一人却不翼而飞似的怎么也找不到。   孔春吉听说人死了,自然受惊匪浅,但她到底是将门之女,虽觉意外,并不十分张皇,只命人悄悄地再去寻找那失踪之人。   因为那人身死之处距离玉笙寒的院子极远,反而靠近王妃的正房,所以孔春吉暗中揣测,兴许这动手的是另外那人,所以那人才偷偷地潜逃了。   本来她不愿将此事张扬出去,谁知王府的管事居然已经极勤快地跑去顺天府报了官。   不过既然那失踪之人找不到了,孔春吉一时半会儿也不担心,只仍是恼恨一件事:这玉笙寒怎么如此难对付?   ——   七宝见玉笙寒如此回答,自然安心,可想起周蘋所说她惹了静王不高兴一节,偏又不知如何开口问。   正在苦思冥想,玉笙寒已经握着她的手来到琴桌旁边,道:“我正独弹无趣,你给我弹一曲,让我听听看。”   七宝道:“我的琴技很一般,大不如玉姐姐,还是不要献丑。”   玉笙寒笑道:“除非是你见外,不乐意弹给我听。”   七宝听她如此说,少不得落座,搓搓双手,想了一想,便抬手弹了起来。   玉笙寒歪着身子坐在她旁边,手抵着腮边默默听着,七宝才一起手,她已经听了出来,这是一首《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出自俞伯牙跟钟子期生死知己的故事,玉笙寒自然知道七宝选这一首是为了什么。这孩子虽然不知如何开口,却以琴音告诉她,毕竟这世间还有她这样一个知己。   明亮的眸子里流露出几分激赏,玉笙寒的目光从七宝抚琴的纤纤手指往上,慢慢地落在了她的脸上,却见她神色专注,因为怕弹错了,双眼始终盯着琴弦,两扇长睫垂落亭亭。   玉笙寒的唇角不觉也勾起了欣悦的笑,本来七宝的琴技只能算作六七分,但是因为这般美人美态,却情不自禁叫人陶醉其中,只觉着如闻仙乐耳暂明。   想到张制锦这段时间“闭门思过”,有了斯人相陪,哪里是惩罚,简直如同皇帝特意高抬贵手给了他一段难得的受用时光。   七宝因为唯恐弹错了给玉笙寒耻笑,格外凝神,又怕玉笙寒见自己手法生疏了不喜,便在弹奏之时偷偷看她一眼,却见玉笙寒挑唇莞尔,眼神迷离含笑,竟仿佛十分喜欢。   七宝见状心头一宽,手法也跟着灵活顺利了许多,慢慢地弹到末尾,于淙淙动人地琴音之中,两人彼此对视,心意跟琴音皆都明澈,玉笙寒喜悦之极,抚掌大笑,快意十分。   ——   就在七宝于静王府做客的时候,世子妃周绮突然回到了威国公府。   众女眷听闻,忙收拾迎接。周绮入了老夫人上房,行礼过后落座。   谢老夫人见了周绮,自然喜欢,只不过因她如今是世子妃的身份,却也不便十分外露,就也按规矩询问她身子如何,王府内情形如何等等。   周绮一一回答,果然谈吐举止越发的端庄高贵,大非昔日在府内做女孩儿时候一般。   苗夫人在旁看着,又是欣慰,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突然谢老夫人对她说道:“你去厨下看看有何好东西,中午做些可口的饭菜,不能怠慢。”   苗夫人忙起身去了,这会儿上房内便没了别人。老太太又回头叫身后的如意也退了。   周绮见状,对身侧的宫女们使了个眼色,两人也都纷纷退后。   谢老夫人才说道:“世子妃突然回来,可是有什么事?”   原来老夫人毕竟眼神厉害,从周绮进门开始,虽然她一如既往般,但老夫人却瞧出周绮似有重重心事,所以才特意打发了苗夫人跟众人。   果然,周绮闻言,便站起身来走到了谢老夫人身旁,挨着老夫人坐了后,周绮才踌躇说道:“我近来听了一个消息,不知真不真。”   “哦?什么消息?”   “听说,”周绮咽了口唾沫,才说道:“听说大姐姐病重了。”   谢老夫人猛然一震:“什么?是淑妃娘娘?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为何我并不知道?”   周绮压低了声音道:“之前是王爷有一次透露给世子殿下的,后来,隐隐听见宫内人这样传。不知为什么没有明着传出去……兴许,是因为病的不重……”后面一句,却说的疑疑惑惑的。   谢老夫人自然也知道无风不起浪的道理,无缘无故怎么会传出淑妃有恙?   老夫人忧心忡忡之时,周绮也微蹙眉心。   周绮没有告诉谢老夫人的是,除了淑妃这件事外,还有一件反常的大事。   原先在宫内监理朝政的康王,已经足有五六天没有出宫回王府了,只命宫中的小太监出来报信说暂且歇在宫中,但王府的随从以及王府派去的人却都没有照过康王的面。   这种情形如此异常,甚至康王府中的幕僚们对此都有些惶惶不安。 第154章   世子赵琝因为要追缉管凌北的余党,前几日便带兵出城,至今未归。   康王妃本想进宫探望,但两度请求,都给拒了,宫内的太监只说康王忙于政务,暂时不见,王妃想见皇帝,又说皇帝近来身体微恙,不能相见。   王妃不敢造次,无奈而回,幕僚们也给不出什么好的提议,只能跟周绮陈颖商议。   陈颖不觉着如何,只管说道:“娘娘不用担心,毕竟年底了,朝廷要赶在这几日把各地的奏章都批阅完了好过年,王爷自然是正忙这些事,所以不得回家,也不是什么大事。”   周绮却不言语。王妃听了陈颖的话,虽然想信了她的话以宽心,但总觉不踏实。   康王妃暗中扫着周绮,见她沉默,不由想起了上次赵琝给管凌北的人掳了去后,她在康王面前所说的那些不中听的话,当时王妃虽然怒发冲冠以为她不顾赵琝,但事后想想,那些话竟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大有道理的。   何况康王也跟王妃私下说过,因为康王放走了管凌风等人,皇帝很不高兴,且皇帝还特意问起了贼人所提的割地的条件,可想而知如果当时答应了的话,皇帝这一关是过不了的。   此时王妃多了个心眼,表面上先打发了陈颖等人,私下却留下周绮,问她的意见。   周绮不敢说别的,只道:“本来在王妃进宫之前,我不敢说什么的,但是王妃连着进宫两次都给拒在宫门之外不得见王爷……这便很有些反常了。”   王妃的心跟着揪起来:“我也这么觉着,但是、但是好好的又能有什么事儿呢?”   周绮心想:“这皇室之中,风云变化,平地也能起风雷,变故都是在瞬间发生的,谁能说的定?”面上却还镇定道:“娘娘不必忧心,也许如陈姨娘所说的……只是王爷太忙了一些。”   康王妃忙握着她的手道:“我的儿,你是不是因为上回我因琝儿的事打了你,所以你还记在心上?如今我身边没有个可商量的人,你有什么话,千万别藏着掖着了。”   周绮忙含笑道:“娘娘打我两下,不过是应该的。我又怎么会记着?只不过……这种事着实不好说,照我看来,如今能够进出宫门的,只有内阁的几位大人,他们的消息自然灵通,不如叫几个熟门路的府内幕僚,却各位内阁大人们府上探听一二。”   康王妃如梦初醒:“好主意,我一时忙的忘了,很该这样。”当下忙唤了几个人来,周绮又吩咐道:“此事不能张扬,要悄悄地,别叫人知道,免得那些大人们有话也不敢说了。”   于是果然选了几个擅长交际的幕僚前去打听,这几位内阁辅臣们,有人谨慎不言,但也有心向康王的,便把宫内的情形略说一二,其中就包括淑妃病重之事,毕竟太医院来来往往,内阁的人是知道的。   至于康王,只说是留在宫内的紫宸殿,连他们这些辅臣都不得见。   周绮不太敢把康王的事跟谢老夫人说明,因为她心中隐隐地有个不太好的预感,只盼是自己多心多想了。   谢老夫人思忖了半晌,因对周绮道:“倘若真的娘娘不好了,皇上自然会传消息给咱们府内,好歹会让我们进宫去见娘娘一面,以全天伦……如今既然没有消息过来,想必娘娘的病无恙。”   周绮微微颔首。   谢老夫人盯着她道:“你们王府内可还有别的消息?”   周绮一顿,几乎就忍不住,勉强说道:“世子如今在城外缉拿贼人余党,王爷……还在宫内,倒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谢老夫人仍是凝视着周绮:“哦,既然这样,想必没有什么,倒是不用太担心了。倒是世子,昔日的伤可都好了,这么快就又去拿贼?”   周绮道:“是,世子闲不住,又想要立功……只盼他平安归来就是了。”   老夫人微笑:“世子跟先前大有不同,越发出息了,自然是诸佛庇佑,皇上也会看在眼里的。”   中午时候,周绮留了用饭,吃了午饭后便返回了康王府。   送别了周绮之后,谢老夫人脸上的笑像是冬日黄昏的夕阳一样消失了。   老夫人吩咐苗夫人道:“去把蔚儿叫回来……看看承沐在不在府内,若在也一块儿叫来。”   苗夫人见老太太神色不同以往,不知何故,周蔚如今还在光禄寺当值,少不得派人去走一趟。至于周承沐,因为近年下了,他翰林院的事情又清闲,这日正好在家里。   于是承沐先到了,谢老夫人便问他:“你之前在外头,可听说什么康王府的传闻了没有?”   周承沐诧异,想了想道:“倒也没什么?只听闻康王很得皇上重用,留在宫内连夜未出了。”   谢老夫人的心微微一紧:“除了这些呢?”   承沐见老太太催问,忙又细想了一回,才道:“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对了,我今儿出翰林院的时候,听人说皇上召了静王殿下进宫,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半晌,周蔚也自光禄寺回来,不明所以。   谢老夫人知道周蔚性情端直,光禄寺虽然也算是个消息灵通的部门,只怕他不擅长打听事情。   周蔚道:“母亲召唤儿子何事?”   谢老夫人因问起进来朝廷上如何,周蔚道:“因为年下要操办祭祀等物,寺内忙碌非常。倒也没什么特别……对了,却有一件。”   老夫人忙问何事,周蔚含笑说道:“我隐隐地听少卿大人说过,好像预备了节下祭祀酒宴等外,开了年后还有一件大事要操办。”   周承沐心眼转的快,忙问:“还有什么大事?难道是皇上终于要册封康王殿下了吗?”   周蔚虽然不喜他嘴快,却也笑微微地一点头:“八九不离十,寺内上下都在揣测必然是为了此事了。”   谢老夫人本正悬心,突然听周蔚如此说,却又的确像是一件喜事。   当下不免先把忧心收起来,因对周蔚跟承沐道:“方才世子妃回来,传了个消息,却像是娘娘的身体有些不好似的,只不过皇家并没有派人来咱们府内,我想大概不至于如何。”   周蔚跟承沐这才明白,周蔚道:“儿子却并没听说此事。”   承沐问道:“既然是娘娘身子微恙,老太太方才怎么问我们康王殿下的事呢?”   谢老夫人一顿,道:“没什么,许是我多心了。”   她忖度了会儿,便对承沐道:“你今儿去一趟锦哥儿的别院,探一探他的口风。”   承沐有些不太明白是叫自己去探什么,但老太太也没多说,承沐只得答应了。   这日,七宝从静王府回来别院,意外地发现自己三哥便也在别院中做客。   七宝喜出望外,忙入内相见,还没进厅门,就听到里头周承沐说道:“老太太好像很在意康王殿下之事……所以派我来问问。”   张制锦道:“如今我在院子里坐井观天,所知自然有限。”   七宝不知如何,欢快地提着裙子迈步进了厅内:“三哥哥!”   周承沐见了她便站起身来,先前承沐从张制锦口中得知七宝去了静王府,所以笑道:“我正要走,你就回来了。”   七宝又看一眼张制锦:“三哥哥跟大人说什么呢?”   承沐道:“没什么,都是闲话罢了。”   七宝虽然喜欢,但因听见“康王”两个字,不免记挂:“哼,是不是又说什么朝廷大事,妇人不得干涉啊。”   承沐哑然失笑,张制锦道:“你知道了还说?”   七宝瞪他一眼,哼道:“就说!到底在说什么,凭什么不告诉我?”   承沐见她如此恃宠而骄,越发只是笑。   张制锦无奈:“康王近来久留宫中,三爷过来打听消息的。”   这话乍听倒是没什么,七宝皱眉:“久留宫中是什么意思?”   承沐本来不想告诉七宝淑妃的事,毕竟怕七宝担心,但是如今没有一个人知道宫内的情形,而七宝又是淑妃最喜欢的,且之前也才进宫见过淑妃……所以承沐便问道:“七宝,你上次进宫面见娘娘的时候,娘娘一切可好?”   七宝随口说道:“当然好的很啊。”   张制锦在旁只默然看着他兄妹两人,却听承沐道:“不过这种事若是真的,也是事先看不出的。”   七宝突然有些回过味来:“你为什么这么问?”   承沐才说道:“世子妃今儿回府里,跟老太太说什么……听人提起淑妃娘娘病倒了的事,也不知真假。”   七宝呆了呆:“上次我去,大姐姐好好的。”   “就是说,无端还说病重之类……”承沐摇头。   七宝原本并没有放在心上,但是一句句说到这里,突然间想起在宜德殿内听到的淑妃跟那个男人的对话。   “哥哥,”七宝的声音隐隐有些发颤,“你方才说康王殿下数日没有出宫了?”   承沐道:“是啊。”却又道,“不过想必是皇上为了康王继承大统而做准备,父亲说开了年后光禄寺要忙一件大事,自然是为了这个了。”   七宝呆呆地看着承沐,却没有承沐这般乐观,心中天旋地转,都是不好的预感。   承沐看出她脸色泛白:“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七宝讷讷:“我、我不知道。”   承沐还要再说,张制锦道:“三公子,你不如先回去吧。”   周承沐略觉诧异,看七宝一眼,有些不放心:“可……”   张制锦微微一笑:“宫内的事我会托人去打听的,有消息会即刻派人告知。”他停了停,凝视着承沐双眼道:“在此之前,请转告老太太,动亦生乱,不如静观其变。”   承沐听他后面这句说的颇为郑重,一愣之下忙答应了,又看七宝:“那么我先回去了?”   七宝魂不守舍:“哥哥回去吧。”   张制锦送承沐出厅往外,送了一段便止步而回。   张制锦回到厅上,七宝正跌坐在圈椅中,脸色如雪,双眼发直。   “觉着怎么样,哪里不适?”张制锦上前拢着她的肩膀,试她的额头。   七宝咬了咬唇,握住张制锦的手道:“夫君,我怕,我怕……”   “怕什么?”   “我怕,”七宝屏息,终于把那句话说了出来:“我怕大姐姐出事了。”   张制锦眼神微变:“你说的什么话,淑妃娘娘出什么事?”   七宝道:“你不知道的,我、我做的那个梦里……”   张制锦蹙眉:“你那个梦里,还梦见过淑妃娘娘?她怎么样?”   七宝六神无主,再也顾不得了:“我梦见大姐姐给人诬陷说谋逆,还有、还有康王……还连累了国公府……”   张制锦微震。   “我本以为一切不一样了,但是现在,现在好像……”七宝浑身发抖,紧紧地握着张制锦的手,仿佛是唯一救命稻草:“夫君,这会不会又变成真的?怎么会这样?”   张制锦凝视着七宝含泪的眸子,这时候他该好好地安抚七宝,他也有那个能力。   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竟不想说那些。   “你梦见的,淑妃是真的给人诬陷了吗?”张制锦轻声问。   七宝一愣:是的,原本七宝坚定的这样认为,自己的大姐姐是绝对不会参与到什么谋逆之类的事里去的。   但是自从上回在宫中偷听了那似真似幻的一幕,七宝有些不确定了。   张制锦看着她的表情,又说道:“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七宝的泪一涌而出:“不会的,大姐姐不会谋逆。”她忽然跳起来:“夫君,你快想个法子……我、我想见见大姐姐!”   张制锦的脸色却依旧镇定:“我也相信你说的,淑妃娘娘的确不会谋逆,但……你总该知道,宫中有许多秘闻是不可能宣告天下的,纵然是一千条的罪名,都可能‘一言以蔽之’。她会不会做其他的什么事,惹怒皇上不喜?如果真是这样,你这会儿怎能见她?”   七宝狠狠地抖了抖。   张制锦道:“我想,你还有话没告诉我,是什么?”   七宝没有办法说,毕竟连她自己都不能确信当时她听见的是不是真实发生的。   “我、我……”七宝抱头,“我不知道。”   张制锦握住她的手:“你不肯告诉我,却要我想法子?”   七宝仰头看他,终于流着泪说道:“那天在大姐姐宫内,我好像听见她在跟一个男人说话,那个人……像是康王殿下。但是我问她,她却说我听错了。”   张制锦发出了不可闻的叹息:“所以你方才听三公子说康王留宫不出,淑妃娘娘病重,就想到他们出事了?”   一切如他所说,七宝问:“夫君,我该怎么办?”   张制锦道:“你什么也不要做,就如同我刚才告诉三公子的,静观其变。”   七宝含泪的眸子睁大:“但是……”   “如果真如你所料,事情已经发生了,不论如何,淑妃娘娘是救不回来的,如今只盼皇上开恩,不会连累国公府跟其他人罢了。”事到如今,张制锦的声音仍极为冷静而理智。   七宝明知他说的很有道理,但却冷静理智的近乎残忍。   眼前突然出现那日她离开宜德殿,淑妃娘娘在背后注视的眼神,好像是义无反顾,又好像是永诀,那么复杂。   “不!”七宝推开他,叫道:“我要见大姐姐!我去求皇上……”   张制锦将七宝拉了回来:“你这会儿若闹,非但救不了她,还会让皇上迁怒累及国公府。”   正在此刻,洛尘从外头飞跑进来,也不顾厅内两个人正拉扯着,洛尘白着脸在门口跪倒,颤声道:“九爷!少奶奶!外面都在传,说是、说是宫内淑妃娘娘……薨了!”   七宝窒息。 第155章   淑妃娘娘薨逝的消息,先只是传言,很快宫中就派出了黄衣太监前往国公府报丧。   谢老夫人才因为周蔚的话而安心了少许,突然间听到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老人家几乎支撑不住。   满府内哭声一片,女眷们忙忙碌碌,更衣换装,即刻进宫。   在紫藤别院中,七宝在听到消息之后,也如同有人兜头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棒,天旋地转,竟晕厥过去。   等醒来之时,已经近黄昏时分。   看着窗户上映出的暗淡天色,七宝更加分不清是真是梦,见同春在旁,刚要问她,突然发现同春的发式竟是妇人的样子。   七宝猛然一震,之前发生的事如急电般在眼前掠过,周蘋去了静王府,周绮到了康王府,自己却嫁给了张制锦,如今同春也已经跟洛尘成了姻缘。   裴夫人,管凌北,管凌风,玉笙寒,程弥弥……   最后,是洛尘的那句:“贵妃薨了。”   此时此刻,意识到自己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七宝反而不那么怕了。   她看着同春问道:“大姐姐真的薨了?”   同春眼中带泪,点了点头:“姑娘,您别太伤心了。”   七宝已经顾不得计较所谓伤心:“国公府那边儿呢?”   “国公府?”同春怔了怔,忙道:“听说老太太跟太太已经带了府内众人进宫吊唁去了。”   七宝屏息:“除了这个呢?皇上没有别的旨意?”   “姑娘指的是什么别的旨意?”同春疑惑:“听说娘娘是急病薨逝,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什么消息呀。”   在自己梦中,淑妃并不是急病,而是罪名昭告天下,同时国公府给镇抚司即刻封围,查抄,所有人不许出入,一一清点,雷厉风行。   但是现在,谢老夫人跟苗夫人已经进宫吊唁了。   国公府也好端端的,并没有被牵连。   也许,这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正如张制锦先前所说。   他总是鞭辟入里,一阵见血。   但七宝睁大双眼,怔怔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同春见她如此反常,只当她是伤心过度,因回身偷偷把泪拭去,才劝说道:“姑娘,你且宽心些,天有不测风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七宝突然道:“我要进宫。”   同春一怔:“现在天色已经晚了,宫门也都关了……就算要进宫,也要明日早上。”   “是了,我差点忘了,”七宝喃喃,又点头道:“那我要回府。”   同春忙又道:“今儿才从府内回来,何况这会子回去做什么呢,老太太跟太太定然都伤心的了不得,见了姑娘更加要伤情了,不如且等明日。”   七宝又呆了半晌,问:“大人呢?”   同春说道:“之前外头来了一个什么人,在书房内跟大人说话。”   七宝问道:“他正闭门思过,什么人敢来?”   同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也没有心思去打听,横竖也不明白。”   七宝直着眼神,又呆坐片刻,外间秀儿送了定神汤进来,同春回头端了过来:“姑娘,喝了这碗汤水先歇息会儿吧。”   七宝倒是并未抗拒,异常安静地按照她所说将汤喝了。   同春又扶着她躺倒,给她盖好被子。   同春到底不放心七宝,就在旁边坐看着她睡,却见她起初还只管瞪着眼睛,同春温声劝慰两句,才闭上眼睛做出要睡的样子。   又过半晌,整个人静静地,仿佛睡着了。   同春见状才起身,来至外间派丫鬟把洛尘叫了来,问他道:“大人还在跟来客说话吗?”   洛尘说道:“还在说呢。”   “到底是什么人,说的什么要紧话这么长时候?”   洛尘道:“是吏部的同僚,有一些积攒的难以处理的卷宗跟事体,来跟大人商议,都是些繁杂公务。”   同春听了,长长地叹了口气。   洛尘见她眼睛红红地,便凑了过来,轻声问道:“淑妃娘娘突然殁了,少奶奶一定很伤心呢?”   同春低低道:“从小到大,是大小姐最疼七姑娘的了,何况之前进宫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   洛尘跟随张制锦久了,心思也活泛,知道皇家跟朝廷上的事没有表面看来那么简单,只不过他实在不敢跟同春说。就只道:“这也是各人的命数,没法子的事儿,姐姐,你千万别太伤心,总要好好地先劝着少奶奶才是。”   同春道:“我难道不知道?方才姑娘醒来后样子有些呆呆的,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之前在没出阁前,也有一次……跟失了魂换了一个人似的,吓得我……”   洛尘忙道:“现在呢?”   同春才说七宝已经喝了汤药睡着了,洛尘说道:“既然这样,姐姐好好地看着少奶奶,我先回去书房,等九爷送了客就叫他快回来陪着。”   于是两人分头行事。   同春回到里屋,扫了一眼,见床帐依旧静静地垂着,她只当七宝还在睡着,便在圆桌边缓缓坐了,望着灯影发呆。   ——   原来这紫藤别院跟寻常的房舍不同,卧室之中,望内转过屏风,另有一个后门。   之前同春出外,屋内无人,七宝却从床上起身,自顾自从这后门走了出来。   因为天冷,北风飒飒的,外头并没有半个人影。七宝迈步出门,沿着鹅卵石的甬道往后,把后院门打开,悄悄而行。   她茫茫然地左右扫视,就从两侧的竹子林间走了过去。   耳畔北风呼啸,又有夜鸟轻声啼鸣,七宝迷迷糊糊走了一会儿,忽然醒悟过来。   她站住脚环顾左右,不知自己为何走到此处。   冷风吹入怀,冰凉沁然,七宝心里依稀还有些明白,正要转身原路返回,却见前方似有灯火之光。   七宝抬头看了看,略微犹豫,便向着那灯影走了过去,将走到竹林路的尽头,却见前方的小书斋门口站着两人,一个身形高挑轩昂,容色清雅英俊,自然正是张制锦,对面站着的人却不认识。   只听那人说道:“我回去后,会将大人之意尽数禀告王爷。在时局安稳之前,未免引人耳目,我不会再来,大人且自按捺。”   张制锦道:“明白。有劳。”说着便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人向着张制锦一拱手,转身往外而去。   张制锦在门口站了片刻,终于转身回书房去了。   七宝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此时她身上只穿着极单薄的中衣,并没有一件御寒衣物,被风吹了这半天,浑身寒彻,却奇异地丝毫也不觉着冷。   小书斋门口空无一人,只有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七宝盯了会儿,转身往回走去。   走到半路,却见同春在前,身后跟着两个丫头,正急急地找了来。   同春一眼看见她,忙飞奔到七宝跟前儿:“姑娘,你什么时候跑出来的?就这么出来了?”说话间不管不顾地把七宝抱住,双臂间却如抱寒冰。   七宝也不说话,给同春抱住,只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倒在了她的怀中。   当夜七宝竟发起高热,口中喃喃不时说些胡话,张制锦抱着她灌了两碗药,也不见起色。   这一场病来势汹汹,只到了三天后才有些好转。   ——   病稍微好些后,七宝便想进宫吊唁周淑妃。   但在动身之前,威国公府派了人来,原来是谢老夫人病倒,想念七宝,特派了人来接。   当下七宝忙先乘车回到了国公府,入内跟苗夫人叶若蓁等相见,两个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神色哀颓。   苗夫人忍着悲痛说道:“好孩子,老太太的病不大好,你见了她记得不可多掉眼泪,免得更加伤心。”   七宝听话入内,见谢老夫人躺在榻上,满头银丝蓬散,容色憔悴,闭着双眼,神情却还安详似的,却如睡着一般。   七宝乍然看见这幅场景,好像一道雷劈中了自己。   这一幕竟如此熟悉,让她无法再挪前一步。   苗夫人在旁边搀着她:“老太太昨儿还念叨你,问你怎么样呢。快过去给她老人家看看。”   七宝强忍着心中的不安跟悲恸来到谢老夫人榻前:“老太太……”   谢老夫人听了她的唤声,才慢慢睁开了眼睛,双眸看着七宝,老人家的眸子里透出了一抹喜悦:“我方才还梦见你,这会子你竟真的回来了。”   七宝几乎忍不住,忙不迭地露出一个笑,握着老夫人的手道:“我的人就在这里,您却去做什么梦。”   谢老夫人微笑地看着她道:“是啊,我这个梦,有些古怪的呢。我竟梦见,你大姐姐去了,咱们府也跟着倒了……把我吓得不成,才在着急的了不得,你就回来了,我也醒了,才知道自己不过是做了个荒唐的梦。可见你是个小福星,不然的话,我真的要给这梦活活地吓死了。”   苗夫人等听着这话也就罢了,只当老人家胡思乱想。   但七宝听着谢老夫人的话,惊愕之余,再也无法忍耐,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您老人家……怎么专做这些无聊的梦。怎不做点好的?”   谢老夫人道:“自然还有好的呢。”   七宝本是撒娇的话,听了这句便强做欢颜:“什么好的?”   谢老夫人的手很暖,紧紧地握着七宝的小手:“我梦见七宝跟锦哥儿夫唱妇随的,甚是和美,你们后来又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小子的模样有点像你,眼睛却生得很像锦哥儿,可见也会像是他爹一样出息。”   七宝听了这话,再也无法按捺,抱着谢老夫人的手,埋首在她的臂弯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谢老夫人对苗夫人道:“扶我起来。”   苗夫人听着她祖孙两个的话,本不想哭,奈何泪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又见老太太是这个模样,心中便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当下忙上前,跟丫头如意一块儿小心翼翼地把谢老夫人扶着半坐起身。   谢老夫人喘了口气,抬手在七宝的头上轻轻抚过:“我这辈子的心事,不过是两件,第一,是咱们国公府,第二,就是七宝了。如今你有锦哥儿疼惜,姻缘之事我已经放心,至于国公府……想必也能安然度过,不至于到达那种地步。我的心事已了,算没什么牵挂了。”   七宝吸了吸鼻子,急看老太太:“不行,您还得牵挂着我呢。”   “你呀,只管长不大,”谢老夫人笑道:“我跟你太太……还有咱们府的这些人,从你打小儿开始疼到你出阁,交到锦哥儿手上,也算是放心了。”   到此,老夫人目光闪烁,片刻才又对七宝说道:“锦哥儿那个人,心思是深沉的,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害你,当着你母亲跟嫂子的面儿,我也不必藏着掖着,此番咱们国公府能得以保全,我想,多半也有锦哥儿从中出力。”   七宝不由惊愕:“老太太……”   谢老夫人轻轻在她发端抚过:“他没跟你说过是不是?锦哥儿是有心的人,他做的比说的多。就如同之前我病倒了,他悄而不闻地请了石太医来。我这把老骨头本早该入土了,多亏了你跟他两个,才多乐了这几年。”   七宝哪里受得了,摇头大哭:“我不许您这么说,我也不要听这些!”   石琉自从上次斗茶遇见,便离京不知所踪,连张制锦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不然的话之前七宝的病早就请他来到了。   谢老夫人笑道: “你可知道我今儿为什么特叫人把你叫了回来?”   七宝道:“不是因为您病了吗?”   谢老夫人道:“是因为我知道你今儿想进宫去探望你大姐姐。”   此刻她还用“探望”两字,七宝几乎要嚎啕起来。   谢老夫人叹道:“我知道你跟淑妃娘娘姊妹之间感情最好,但是,你还是不要去了。”   “为什么?”七宝抽泣问,“我总要见大姐姐最后一面。”   谢老夫人轻声道:“你听我的就是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强求不得,也无法事事求全。”   七宝很不理解,连苗夫人也茫然不懂。   谢老夫人又问:“锦哥儿今日跟你一块儿来了吗?”   没有皇帝的旨意,张制锦本来不该出紫藤别院,但是因为七宝想要进宫,所以张制锦便欲陪着,又逢国公府来请,张制锦便跟着七宝一块儿来了,此刻还在外间跟周蔚周承吉他们在一块儿。   谢老夫人见七宝点头,就对苗夫人道:“让他进来。”   苗夫人忙出外去请,叶若蓁等女眷则先退了。   顷刻张制锦走了进来,上前跪地。   谢老夫人仰头闭眸,听到如意提醒,才又缓缓睁开双眼,她转动看住看向张制锦,终于道:“我把七宝托付给你,你别欺负她。”   张制锦垂头:“是,我不敢。”   谢老夫人凝视他半晌,终于道:“你什么都好,只是心思未免太深了。”   张制锦不语。   谢老夫人蹙眉,过了会儿幽幽叹了口气,扭头对如意道:“我有些累了,扶我躺着歇会儿。”   张制锦见如意吃力,忙起身帮着扶住老太太躺下,谢老夫人盯着他,突然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老人家的手劲竟极大,张制锦略有些意外,低头看老夫人,却见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眼神里竟透着一丝厉色,一抹诘责,交织复杂。   “您老人家可有什么教诲?”张制锦垂眸,恭敬而温和。   “你们两个……姻缘来之不易,”谢老夫人盯着他的容色、神情,半晌终于松开手,她微微一笑:“罢了,终究会好的。”   老夫人说罢,又摸索着握住七宝的手,眼中流露慈爱的光芒:“好了,我的乖孙女儿,记着祖母跟你说过的,别怕,别……”   谢老夫人一句话未曾说完,气息渐弱。   七宝察觉她的手在慢慢松开,她下意识地恐惧起来,拼命地握住谢老夫人的手,哀声叫道:“祖母,祖母!”   苗夫人,叶若蓁,周蔚,周承吉周承沐等在外听见七宝的声音,都一拥而入。   榻上,谢老夫人却已经缓缓地阖上双眼,面带微笑地与世长辞了。 第156章   赵琝带兵在外追剿管凌风一行人,却在中途得到康王府所传的紧急密信。   信上大意说康王于宫中多日不出,恐有意外,催世子早些回府好做商议。   赵琝见信之后,吩咐副手仍带兵追缉,自己却轻装简从地返回了京城。   不料才进京,便听闻周淑妃薨逝的消息。   原先赵琝在接到王府密信的时候,还并不怎么当一回事,毕竟康王行事向来稳健,且赵琝也隐约从皇帝那里得到了些暗示,若无意外,过年开春后,皇帝就要册封康王为太子。   一切都在顺利地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只是为保险起见、外加安抚康王妃,所以赵琝才匆匆而回。   但是在听说周淑妃薨逝之后,赵琝的心弦猛然间发出了一声警惕的响动。   正如洛尘所想的一样,皇室之中的事情,绝非表面上看来那么简单。   但事情可怕就可怕在居然后宫妃嫔也牵扯在内,这其中的复杂跟凶险只怕一言难尽。   赵琝在王府短暂地停留之后,便要进宫。   康王妃因先前忧心忡忡,又惊闻淑妃薨逝,身子不适。这会儿她也好像察觉了什么,生恐赵琝进宫后会有什么不祥,便不肯让他贸然进宫。   赵琝道:“母妃放心,儿子知道该怎么应对。”   周绮突然说道:“就让我陪着世子一块儿进宫吧。毕竟淑妃娘娘薨逝,按理我也该代替母妃进宫吊唁拜祭。”   康王府着实没想到周绮竟有如此胆量:“你真的愿意跟世子同去?”   赵琝却皱眉道:“难道我一个人去还能害怕不成?我不必人陪着。”   周绮温声道:“世子自不是害怕,只是一则是让母妃安心,二则,皇上见我们同去,念在我们孝心之故,总是有益无害的。”   康王妃忙不迭道:“就按照世子妃所说吧。”   赵琝为了康王着想,这也才勉为其难答应。   于是赵琝骑马,周绮乘轿,两人往皇宫而来。   来至宫门口,却见门前侍卫竟多加了一倍,宫门前的太监见了赵琝,简略寒暄两句,入内通禀,不多时出来迎接两人。   赵琝见皇帝肯见自己,这才松了口气,当下跟周绮一块儿步行进宫。   他们两人往内而行的时候,正苗夫人叶若蓁等搀扶着谢老夫人、因才拜祭过了周淑妃,正欲出宫。   周绮远远地看见,忙紧走几步迎了上去。众女眷相看泪眼,却因为是在宫中不敢嚎啕。   当时谢老夫人强打精神,略说几句,便跟他们别了。   赵琝原本担心康王,心无旁骛,因为见了他们,不免又想起了七宝,却不知七宝现下如何,自己这番进宫会不会也见到她。   一瞬胡思乱想中,便听周绮低低说道:“老太太的脸色很不好……”   赵琝回过神来,也道:“是啊,老人家这般大年纪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来回奔波,哪里受得了。”   这竟是赵琝第一次这般心平气和的跟她对话。   周绮忍不住转头看向赵琝,心中滋味异样。   太监领着两人来至皇帝的寝宫,向内通禀。   里头一声传,赵琝率先迈步进入,才走几步,突然吃了一惊。   原来赵琝看见前方不远处的琉璃地面上跪着一人,并非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康王。   赵琝大出意外,忙紧走几步:“父王?”   走到康王身边儿唤了声,低头看时,却见康王脸色灰白,双眸半开半闭,短短的几天不见,竟然形销骨立,憔悴非常,而且原本乌黑的头发,这会儿竟然斑白起来!   这哪里还是昔日那个踌躇满志,精神焕发的康王殿下?   赵琝几乎不敢认,吓得倒退了一步。   后面周绮走上前,楞眼一看,也暗暗吃惊。   此刻里头传出皇帝苍老的声音:“是世子来了吗?”   赵琝魂不守舍,看着康王,眼眶却在瞬间湿润了。   直到这会儿,康王才仿佛察觉他到了一样,勉强睁开双眼,哑声唤道:“琝儿……”身形随之一晃。   赵琝想也不想,忙从旁将他扶住:“父王!”   康王却受惊一般,急忙推开他:“你、你快去面圣,我还……能撑得住。”   赵琝的心噗噗大跳,急的泪跟着涌出,周绮忙上前低低道:“世子且去,我在这里陪着殿下。”   赵琝一咬唇,这才转身望内去了。   ——   赵琝在进宫前虽然于心底做了种种设想,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眼见如此一幕。   看康王的样子,显然已经跪了很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或许更久……   赵琝猜不到,自己的父王到底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会让皇帝用如此的方式折磨。   当看见皇帝略显伛偻的背影之时,赵琝止不住地心惊肉跳。   他上前跪倒在地:“琝儿拜见皇爷爷。”   皇帝缓缓地转过身来:“你不是带兵在外缉拿逃匪吗,怎么这样快回来了?”   赵琝说道:“管凌风一行人已经逃往关外,他的几个余党为了掩护他的行踪,故布疑阵,都给镇抚司的缇骑查出踪迹一一拿下了。外头的事情已经了了,琝儿才先行返回。”   皇帝点头道:“你办事还是很得力的。你……比你父王强。”   赵琝听他提起康王,才忙道:“皇爷爷,我父王可是犯了什么大错?如果真的是,琝儿愿意代替父王接受任何惩罚。”   皇帝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哦?你愿意?”   赵琝垂头:“本朝以孝治天下,皇爷爷常常教导我们要以孝为先,琝儿自然愿意。”   皇帝听了这句,轻声一笑:“你倒是明白这个道理,只可惜你父王非但不明白,还把这个字吃到了狗肚子里去!”   赵琝听皇帝此话说的严厉,忙双膝跪地,磕头道:“皇爷爷,父王到底犯了什么错?”   皇帝扫了他两眼:“你想知道?朕还说不出口呢。你不如亲自去问他,你若是知道了,就该明白,如今罚他跪在外头,已经是朕极大的仁慈了!哼,若是换作以前,这会儿早就把他剥皮抽筋,还容他有一口气吗?”   皇帝年轻时候的手段十分独断狠绝,只是年纪大了,行事方式才略有不同,所以这话绝非是恐吓而已。   赵琝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皇爷爷……”   皇帝却不再多说,只道:“朕听说,世子妃也来了?怎么不见她?”   赵琝咽了口唾沫:“她在外间。皇爷爷若见,我……”   “算了,还是不用了,”皇帝却又改变了主意,“朕这会儿不想见周家的人。”   赵琝的眸子睁大。   皇帝冷笑道:“周家的人,一个个好生心大,自以为是有恃无恐了……如果不是看在……”   赵琝正在细听,皇帝却又打住了。   赵琝忖度皇帝的口吻跟神色,道:“是不是周绮做了什么事让皇爷爷不喜?如果是,孙儿愿意替她请罪。”   皇帝听了道:“朕记得你不待见这个周绮,怎么忽然又护着她?”   赵琝倒是没有讳言,直接说道:“虽然并非中意之人,但毕竟她嫁了孙儿,身为男子自然要护着妻房。”   皇帝笑道:“你的确比你父亲有骨气。”   赵琝不敢多言。   皇帝盯着他,连声道:“可惜,可惜了。”   赵琝不知他可惜的是什么,直到皇帝说:“琝儿,如果朕告诉你,朕厌了你父王,再也不想见到他,你会如何?”   “皇爷爷!”赵琝浑身发抖,忙匍匐在地上:“皇爷爷若是真容不得父王,孙儿愿意以身代之!只求皇爷爷放了父王!”   皇帝沉沉说道:“你代替不了他,他犯的错,你也犯不了。各人的罪过各人承受。好了,你退下吧。”   赵琝不顾一切,泣泪叫道:“皇爷爷,孙儿求你了!”   皇帝却并不理会,拂袖往内去了。   ——   赵琝给两名内侍半劝半拖着退了出来,却见康王瞪着双眼,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赵琝悲从中来,恨不得上前抱着父王大哭一场,却仍是生生地忍住了。   走到康王身边儿,赵琝跪地:“父王到底做了什么,让皇爷爷如此不能饶恕?”   康王白着脸,紧闭双唇不言语。赵琝摇晃着他的手臂:“父王,事到如今你还不能说吗?”   周绮在旁见状,便悄悄地先退了出殿。   康王见她走了,终于在赵琝耳畔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赵琝闻听,脸上的血色也在瞬间退的干干净净:“父王……”   他惊恼交加地盯着康王。康王垂头,语声微弱道:“事已至此,我也无话可说,皇上如此处置已经是格外开恩,顾惜了皇家的脸面了,他既然召见了你,可见是没有怪罪牵连之意,琝儿,你去吧!我自己做下的事,我自己担着,只求别连累了你跟你母妃就罢了。”   康王说罢,用尽全身力气推了一把赵琝。   赵琝盯着他,心中本有许多怪责的话想说,可听了康王这一番话,却一句也不能说了。   缓缓地站起身,赵琝退出了寝宫。   康王听着儿子的脚步声远去,两行泪也从眍的眼窝里涌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康王听到外头有内侍的声音道:“殿下、世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康王跪了两天一夜,力气早就消耗殆尽,方才跟赵琝说了几句话后,此刻连扭头的气力都没有了,也不知赵琝在外做了什么。   正在咬牙跪着,急促的脚步声响,是小太监从外进来,掠过他身边儿,飞奔往内去了。   ——   原来赵琝虽然退出了皇帝的寝宫,却并没有离开。   他在殿门口的屋檐底下,撩起袍摆跪了下去。   周绮本来等在殿门前,见他出来,还以为他要走开,不料才走一步,就看见赵琝如此。   周绮唤道:“世子?”   赵琝目不斜视,淡淡道:“你先回去王府,免得母妃着急不安。”   周绮定睛看向赵琝。   正门口的内侍见状过来劝阻,还未说两句,周绮走到了赵琝身边儿。   她轻声道:“请世子扶我一把。”   赵琝不知何意,转头看她,却见周绮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探向他,双膝一屈,也顺着往前跪倒。   周绮也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如此行为却似冒险。   “你……!”赵琝大惊,忙伸手握住她的手,周绮紧紧地握着赵琝的手,咬紧牙关,缓缓地在他身边跪下了。   那太监见状叫:“世子妃……这可使不得!”   赵琝也震惊道:“你这是干什么?!”   周绮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夫妻之间,自然是休戚与共的,我跟世子同进退。”   赵琝睁大双眸,像是不认识周绮一样盯着她。   殿门口的太监来来回回地往殿内跑去通禀,皇帝显然是知道了世子夫妻跪在殿门口,也知道他们的用意是要保康王。   但皇帝显然不是那种心软之人,赵琝跟周绮跪了半个时辰,皇帝仍是不为所动。   赵琝自己跪当然是无妨,但是周绮是个女子,且又有身孕,如果长跪下去,恐怕会出大事。   赵琝忍不住催促:“你快起来,回府去!”   周绮的脸色已经开始泛白,却仍是坚定地说道:“殿下……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殿下的心意也是我的心意。且我更想殿下知道,不管如何,我都会陪着殿下。”   赵琝咬紧牙关:“你、你不要太傻了。”   “不管殿下怎么看我,”周绮的额头有汗滴出现,却仍是强笑:“能跟殿下跪在一起,其实已经算是我的福分了。”   她撑着说了这句,软软地往旁边倒去。   赵琝忙将她扶着抱住:“周绮!”   ——   静王赵雍前来之时,看见的便是如此一幕。   赵雍大惊之下,先是上前帮着赵琝把周绮扶住,一边忙不迭地催:“快传太医,都愣着做什么呢?”   太监们因没有得到皇帝的授意,正不敢动,听赵雍吩咐,才一窝蜂去了。   赵琝眼中含泪:“王叔!”他想开口,可又羞于启齿。   静王却制止了他,皱眉说道:“琝儿不用多说,我已经知道,我立刻就去跟皇上求情。你放心。”   赵琝闻言,泪如雨下,低头哑声道:“多谢王叔!”   此刻小太监们抬了春凳过来,扶着半是晕厥的周绮上了春凳,抬到偏殿等候太医,赵雍又格外吩咐了几句,便进殿面圣去了。   且说周绮给抬到了偏殿,人还是半清醒的,只觉腹痛难忍,她抬手捂着腹部,汗跟泪一块儿跌落,此刻心中才惶然不安起来。   太监们才将她安置妥当,那边太医也赶到了,匆匆地给她诊脉,施针。   正在忙碌中,门口有人道:“平妃娘娘驾到。”   周绮抬眸,却见平妃身着素服,缓步走了进来。   周绮挣扎着要起身行礼,平妃制止了她:“快别动!我正忙的昏天黑地……才听说这里你跟世子在跪着?你是不要命了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肚子里的这个着想呀。”   周绮苦笑:“多谢娘娘替淑妃娘娘操劳,也多谢娘娘惦记我。”   淑妃身故,后事尽都是平妃做主调停料理,所以平妃忙的分身乏术。   平妃叹道:“不用这么说,这还不是我应当的?只可惜淑妃妹妹,年纪轻轻的,居然竟走在我的前头。”   周绮黯然垂眸。   平妃却又摇头:“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觉着如何?以后可别这么犯傻了,男人的事情让男人去解决就是了。”   周绮抚着肚子,心怦怦乱跳:“娘娘可知……康王殿下到底犯了什么错,皇上居然不肯宽恕似的?”   平妃道:“我哪里知道这些,按理说康王为人是极好的,对后宫这边都多有照料,各宫内都有好东西相送,上次送了淑妃一串难得的海珠项链,价值连城的,淑妃还转赠给我,我喜欢的了不得……如此周全的人,怎么竟落了罪过呢?真叫人想不通。”   周绮口干:“那、娘娘可知道淑妃娘娘是因什么病亡故的?”   平妃皱眉道:“听太医说是什么心绞痛?我也记不清,总之是急病,淑妃虽然故去的可惜,可也没受什么苦痛,说句不中听的,这已经算是好福气的了。”说到最后,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第157章   周绮虽然聪明,到底还未曾深懂皇家的种种,一时不能领会平妃的话。   平妃所指的却是不能随意出口的一件事,那便是“殉葬”。   皇帝已经年高,周淑妃曾十分得宠,偏无子嗣,将来少不得要陪皇帝同去。   莫说是淑妃,就连平妃自己,虽然有了静王……却也还时常想起此事,怀有隐忧呢。   平妃知道周绮未必想到,却也不去解释,只问:“你觉着身上怎么样了?”   周绮说道:“方才还疼的厉害,许是之前太医们针灸有效,现在已经轻了好些了。”   平妃责怪道:“所以我说你冒失了,男人的事儿,做什么要插手呢?不是我瞎说,若弄的不好,白白地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这会儿太医们进来,给平妃见了礼,禀告说道:“世子妃的脉象之前紊乱,显然是动了胎气,如今虽然已经有所缓和,但是依臣等之见,必要先喝几副药调养调养,同时世子妃要注意尽量不能挪动,要静养为佳。”   平妃诧异地看周绮一眼:“不能挪动是什么意思,走动也不许?”   太医说道:“因世子妃之前跪了太长时间,所以臣等担心会有滑胎的危险……保险起见在胎像稳定之前,还是不要擅自行动的好。”   周绮听到这里,便对平妃说道:“娘娘,世子跟王爷他们如何了?”   平妃道:“这会儿还问他们做什么?还不赶紧看好自个儿?”   周绮叹了口气:“若是皇上开恩赦免了王爷,我自然随着世子回王府了,若是皇上不肯……”周绮没有说完,慢慢低下头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偏你这样心多,”平妃嗐了声,索性站起身来,转头吩咐太医们道:“好生照看伺候着世子妃,要是有个不妥当,小心你们的脑袋。”   太医们惶恐答应,平妃有对周绮道:“你只管好生休息,我去皇上那边儿探探风声,得了消息就回来告诉你。”   “多谢娘娘!”周绮还要起身相送,已经给平妃摁住:“罢了罢了。”   平妃转身从偏殿走了出去,在殿门口停了一停。   从她所站的方向往左手边看去,就是皇帝的寝殿门口,世子赵琝仍直挺挺地跪在那里。   如今正是极冷的时候,屋檐下的地面冻的跟冰面一样,寒风刺骨,委实难熬,所以周绮才受不住。   平妃打量着赵琝,啧了两声,便迈步走了过去。   赵琝目不斜视,他虽然是男子,又且习武,但跪了这么长时间,双腿已经僵麻了,双臂、手、以及整个头脸都失去了知觉,像是给风吹的冻住了。   距离静王进去差不多将要小半个时辰了,赵琝咬紧牙关,心中存着一线希望。   赵琝只顾咬牙死撑,连平妃走过来都没有发觉。   半晌,平妃凝视着他给冻的铁青的脸色,幽幽地叹了口气:“真是个犟脾气。”   正要转身进殿的时候,人影一晃,原来是静王赵雍终于走了出来。   平妃见了儿子,面露喜色,忙上前道:“静王!”   静王向着她行礼:“母妃怎么在这里?”   平妃说道:“我听说世子妃出了事,特意过来看看的。”   静王忙问道:“世子妃如今怎么样了?”   平妃道:“太医说暂时无碍,只不过不能随意挪动。”   母子两人说话之时,赵琝已经听见了,他艰难地抬头,有些焦灼地看着静王。   赵雍走到他身边,俯身将他轻轻地扶住:“好了,快起来吧。”   赵琝不肯:“王叔,皇爷爷怎么说?”   静王轻声说道:“你自管起来就是了,皇上答应了,只不过康王方才在里头晕厥了过去,我才叫内侍去抬春凳,就先到养心殿那边歇息着,叫太医看看再说。”   赵琝双眼微亮:“皇爷爷答应赦免我父王了?”   静王点头,欲言又止。   赵琝看出他的疑虑之意,心中一沉:“王叔,怎么了?”   静王皱了皱眉,终于低低道:“我本不想说,但你迟早会知道,皇上只怕……只怕会褫夺王兄的王位……”   赵琝先是愣怔,继而垂眸说道:“横竖、只要保住父王的性命,别的倒也罢了。”   静王没想到他年纪小小,竟然如此冷静决断!不由扬眉细看赵琝。   这会儿赵琝咬紧牙关要站起来,奈何四肢都僵硬无力,正在艰难起身,旁边探过一只手臂,抬头看时,正是静王。   赵琝道了多谢,扶着静王的手臂站起身来:“王叔,我想进去看看父王。”   却在此刻,两名太监抬着一架春凳出来,康王躺在上面,悄无声息。   赵琝忙扑了过去:“父王!”   静王安抚:“别急,只是晕厥了。”   旁边一名小太监也说道:“世子别急,方才已经给王爷含了人参了。”   赵琝看着康王宛若槁木死灰的模样,泪如雨下,心绪慌乱之下匆忙谢过了静王,便陪着康王先去养心殿了。   剩下静王跟平妃两人站在殿门前,目送康王父子离开,平妃喃喃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静王道:“母妃,您说什么?”   平妃定了定神,说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着……有些不真似的,好好的康王怎么就像是从九重天掉下来一样,怪吓人的。”   静王不语。平妃转身看向他:“是你方才替康王跟世子求情的?”   “是。”静王回答,“不过虽然有我开口,到底是要父皇自己愿意才成的,父皇到底狠不下心。”   平妃说道:“皇上可还跟你说了什么别的?”   静王微微一震,平妃端详着他:“怎么你看着好像还有心事?”   “母妃不必担心,没有什么别的,”静王才仓促一笑,又说道:“我这就要出宫回府去了,最近年底,宫内的事又多,母妃操劳也要留意身体。”   平妃笑道:“知道了,最近天儿冷,你也不要只顾着忙碌,多添些衣裳,不要仗着身子好多了就不在乎了。”说话间,便又抬手给静王将衣襟整了整,回头吩咐自己的宫女:“去找一件厚些的毛大氅过来。”   小太监飞快去取了一件狐裘大氅前来,平妃看静王穿妥当了,才叫他去了。   前脚送了静王离开,平妃便迈步进了皇帝寝殿。   内殿之中,皇帝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在他面前,紫金炉里的银炭明明灭灭,照的皇帝的脸色喜怒难测。   听到脚步声,皇帝也并没动作。   直到平妃温声说道:“皇上怎么靠这炉子这样近?身上暖虽暖,但若习惯了,离了一刻就受不住,何况乍暖乍冷的还容易着凉。”   皇帝仍没回头,只道:“你来干什么。”   平妃走到他身边儿,扶着皇帝搭在圈椅上的手臂道:“臣妾本来是要来告诉皇上一件事,顺便求个情的,不过现在倒是不需要了。”   “求情?”皇帝瞥她一眼:“莫非你也是给康王求情来的?”   平妃努了努嘴:“到底是亲儿子,有什么大不了的就这样,单单是康王一个人倒也罢了,也不是臣妾女流之辈能够插嘴的,但是方才世子妃陪着世子跪在外头,她可是有身孕的人,差一点儿就……所以臣妾才有些看不过去。”   皇帝说道:“周绮现在怎么样了?”   平妃道:“之前一直腹痛,疼得冷汗直冒脸色煞白……很是吓人,太医给针灸过后好歹缓和了,说是不能随意挪动,恐怕有滑胎的危险。”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哼道:“那也是自做孽,不可活。”   平妃又轻轻地推了他一把:“皇上,不要说赌气的话,那可是您的重孙子呢,大的惹了您生气,这没出生的可没招惹您啊。”   皇帝淡淡道:“行了,朕不是已经赦免了他吗?”   平妃笑道:“臣妾知道皇上就是口硬心软,到底是自己亲儿子亲孙子,哪里有不疼的道理,天大的事儿也打不散父子骨血之情。”   皇帝听了这句,却又皱皱眉。   平妃给他拉拉衣袖:“皇上,还是别总在炉子旁边坐太久,这几天您也着实焦心,您放心,淑妃的事臣妾会料理妥当,康王这边儿既然也都没事儿了,您总该好好歇息歇息,臣妾先前叫人熬了参汤,您喝两口,睡会儿养养神要紧。”   老皇帝转头,半晌突然说道:“朕记得,你曾经有些娘家人来着,现在他们在哪儿?”   平妃诧异,却又笑道:“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会儿我也不知他们在哪儿了。”   “怎么?”   “之前才有了静王的时候,他们倒是找了许多关系来见臣妾,一个个狮子大开口的,不是要官,就是要钱,”平妃挑眉,嗤之以鼻道:“我跟他们说这朝廷又不是我的,不管要什么都一概没有,还敢要的话就禀告皇上,把他们全都砍头。他们一个个害怕了,骂骂咧咧地走了。”   皇帝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你就这么对待你的娘家人?”   平妃不以为然地说道:“臣妾不敢瞒着您,当初他们把我卖了的时候,我可就没有什么娘家人了。何况我的确给不了他们权啊钱的。”   皇帝道:“你那会儿跟朕求一求,自然就有了。”   平妃摇头:“臣妾又不是最得宠的,未必求的到不说,若是惹了皇上不高兴,岂不还连累了静王?那可真不划算了。所以臣妾懒得管那些。不过其实……臣妾本可以给他们几个钱的……”   皇帝静静听着:“那你为何没给?”   平妃说:“静王打小儿身体不好,臣妾的钱又不多,自然是留着给自己的亲儿子,为什么要给别人?所以他们都骂臣妾一毛不拔。”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个一毛不拔。”   平妃笑道:“被他们骂的倒也值了,经过那次之后,他们都不再来了,何况静王身子一直都不好,我想他们一定幸灾乐祸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人只怕也未必在人世了。”说到最后,话里才带出了一点惆怅之意。   皇帝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朕原先还想,倘若你的娘家人又跑了来跟你要权要钱,你会怎么样呢。”   平妃笑道:“臣妾自然仍是没有。”   皇帝凝视着她:“那他们跟静王要呢?”   “静王?”平妃双眼微睁,又笑说:“静王自然也没有,他虽然帮着康王,但我听说只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有什么权钱,更何况静王的性子比我还仔细呢,这种因私废公的事儿他哪里能干。”   皇帝微笑,扶着平妃的手,颤巍巍站了起来。   虽然靠近火炉,但毕竟年纪大了,坐了这许久,双腿便有些无力。   平妃搀扶着皇帝,走了两步,皇帝说道:“康王不中用了。”   “怎么不中用了?”平妃随口道:“我方才听说您赦免了他?”   皇帝沉沉道:“命留着,但是其他的不能留。”   平妃疑惑地看向皇帝,突然间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   皇帝并不回答,只是叹道:“朕儿子不少,但是到最后,居然只有雍儿。”   平妃猛然一震。皇帝对上她的眼神:“你还不懂吗?朕本来就想年后立太子,三两个月后就传位,只可惜康王不争气,倒也算是天意如此。”   “皇上!”平妃仍是不能置信似的。   皇帝却又缓缓说道:“只不过,朕也不会轻易让静王如愿,还需要他做成一件事。”   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也许是知道不该自己多嘴,平妃竟没有问皇帝说的是什么事。   太监送了参汤上来,平妃接过来,伺候皇帝服用。   皇帝喝了两口,又想起一件事:“周绮那边,你多照看着。”   平妃答应。   喝完了参汤,皇帝上榻休息,平妃给他盖被的时候,见皇帝合着眼皮,轻声叹道:“别的罢了,只可惜了,琝儿还是个可用的……”   ——   平妃伺候皇帝安歇,便退出了寝殿,临去又吩咐太监们好生照看皇帝。   正要往偏殿去,就见有小太监急匆匆来告诉,说道:“世子妃听说康王殿下跟世子在养心殿,就也要过去。”   平妃转头看了一眼养心殿的方向,耳畔响起皇帝方才临睡前的低语。   这一夜,康王跟世子,世子妃都在宫中。   过了子时,正是最冷的时候,偏殿内传出世子妃周绮的厉声大叫。   伺候的宫女们第一时间赶到,却见周绮坐在榻上,浑身发抖,满脸恐惧地盯着身下,她素白色的裙子已给染的血红。   事发之时,赵琝正在养心殿内照看康王,因为服了参汤,康王慢慢缓过来,只是仍不能动弹,从天之骄子变成命悬一线,康王心力交瘁,眼神都有些呆滞。   赵琝在榻前不离左右,才有一丝朦胧睡意,就听到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小太监惊慌失措地进来跪地:“世子妃方才……”   还没有听小太监说完,赵琝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到如今他反而极冷静。   赵琝站起身,平静地吩咐:“不要慌,别吵醒了父王。”   然后命人看着康王,自己迈步出门。   夜风冷飒扑面而来,随着夜风传来的还有偏殿内惊慌失措的声音。   赵琝抬头看着暗无一丝星光的夜空,忧,恼,痛,悲,怒,恨……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几乎让他失控,但最终赵琝只是咽了一口气,疾步往偏殿而去。   这一夜,世子妃周绮在宫内滑胎了。太医诊断说是因为之前下跪动了胎气,母体又虚弱,才没保住孩子。   幸而经过太医的竭力急救,世子妃有惊无险。   次日,这消息还没有传开之前,谢老夫人便在国公府里殁了。   礼部奏知宫内,皇帝听说,震惊之余大为惜悯,破例开恩,追封谢老夫人谥号为“慈照”,更赏银千两,命礼部主理操办丧葬各事。   同时皇帝又命太监传口谕,解了原礼部侍郎张制锦的封禁,以许他便宜行事。 第158章   皇恩如此浩荡,加上国公府人缘向来最好,谢老夫人殁了的消息传出,登门吊祭的各部大人,王公侯爵等纷至沓来,车水马龙,把国公府门口的长街都堵塞了。   康王府因为多事之秋,自顾不暇。但静王府那边儿,周蘋已经乘轿回来了,她已经将到临盆之期,行动不便,被宫女扶着,才下轿便忍不住大哭,进了灵堂,更是嚎啕的不能自已,苗夫人等只得忍着悲痛,尽力劝她保重身体。   除此之外,张府之中张老诰命也同几位夫人尽数来到。   而永宁侯府,裴宣也亲自前来,谢知妍却并未露面,隐隐听说她病重不能亲临。   张老诰命虽然跟谢老夫人向来不对付,但毕竟是老姊妹,她突然故去,仍是让老诰命心中生出一股黄昏将近、兔死狐悲的寒意。不免扶着棺椁也掉下泪来。   先是淑妃薨逝,紧接着是谢老夫人故去,同时世子妃周绮滑胎……就好像所有的不幸在同时降临了威国公府。   这个本该喜气洋洋的新年对国公府而言便也是一言难尽,近似于无了。   可在年底,总算是有了一件小小地喜事。   那就是静王侧妃周蘋终于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   数天后,静王妃孔春吉也生下了一个男孩子。   孔王妃自然大喜,整个静王府沉浸在喜悦之中,尤其是先前康王因“病”之故,离开京城前往滇南“养病”。京内一应事务却都落在了静王肩上。   所以原本众望所归的以为康王会继承大统的驱使,忽然间扭转乾坤,令京内众人瞠目结舌。   ——   随着时间流转,许多人从悲痛之中走了出来,仍旧如常过活。   但有些人却不同。   七宝因为屡遭重击,整个人好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短短的一个月时间,瘦的形销骨立,郁郁寡欢。   此时张制锦已经又给官复原职,他因不放心七宝,特意将差事暂时都推了,只为更好的照顾她。   但不管张制锦如何的温柔备至,出尽百宝,七宝却仍是心不在焉一样,好像周淑妃跟老太太的去世,也把她的半个魂魄给带走了。   任凭张制锦足智多谋,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命心腹速去遍天下的找寻石琉。   这天,苗盛从顺天府回到紫藤别院,问起张制锦,奴仆说才出门。   苗盛便自去探望七宝,进了门,见七宝趴在桌子边上,慵慵懒懒似睡非睡的样子。   在她旁边放着一盏新茶,已经有些半凉了,她却一口也没有喝过。   苗盛小声问同春:“表姐还是这样子?”   同春的眼圈一红,这段日子因为七宝的异常,连同春也焦灼的食不知味寝不安枕:“表少爷,你说这该怎么办好?连九爷也没有法子了。”说着又低头拭泪。   苗盛走到七宝身旁,说道:“表姐,我回来了。”   七宝眨了眨眼,除此之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会儿同春转身出外去了,屋内无人,苗盛小声说道:“表姐,我今天……看见了一个老熟人。你猜是谁?”   这次七宝连眼睛都不眨了,好像丝毫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苗盛握住她的手腕:“是玉姑娘。”   苗盛说完后,七宝的眼珠一转,这才看向他。   自从周绮在宫内滑胎那夜过后,玉笙寒也奇异地从王府内消失了。   当时七宝因心无旁骛,也不知情,直到缓过劲来,听静王府报信说周蘋生了孩子,慢慢地才又从同春口中得知,玉笙寒已经不在静王府了,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最着急的自然是苗盛,他利用在顺天府当差的便利,四处打听消息,却也一无所获。   这会儿见七宝终于又有了反应,苗盛心中一喜,便说道:“表姐,你想不想见玉姑娘。”   七宝也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是盯着他看。   这会儿巧儿走了进来,苗盛便道:“表姐,你整天闷在府内如何了得?最近天气都暖了,外头柳树都抽了芽,你也好出去透透气了。”   ——   当晚,张制锦忙完公务,马不停蹄回到别院。   往日这个时间七宝早就睡了,这次进门,却见还点着灯。   张制锦把披风扔给丫鬟,往内走去,却见七宝靠在床边坐着,歪着头,像是在出神。   他走到身边儿,扶着七宝的肩膀道:“怎么还没睡?”   七宝仰头望着他,半晌才唤了声:“夫君。”   张制锦一笑,在她旁边挨着坐下,手将她往自己身边轻轻揽了过来:“是在等我吗?”   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熟悉,直沁入心底。   七宝迟疑了会儿,才转头向着他怀中靠过来:“夫君若是忙得很,就不用特意跑回来了。”   张制锦道:“总是要看看你才安心。晚上吃了饭了?”   “吃了。”七宝回答了声,便把脸埋在他的怀中,想了想,又伸出手搂住他的腰。   张制锦目光一亮,低头望着她。   这是自打威国公府出事以来,七宝第一次如此主动的亲昵自己。他的心中泛起一点欢喜的微漾,觉着这是七宝将转好的信号。   抬手在她的发端抚过,这段时间七宝寝食不安的,不但人瘦了好些,连头发都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甚是细软了似的,张制锦心头微疼,心中筹划着要怎么才能让她尽快地补养回来。   七宝问道:“夫君,明日我想出门。”   张制锦收敛心神:“好啊,要去哪里?”   “我想去康王府看看四姐姐,然后再去静王府探望三姐姐跟她的孩子。”七宝小声地回答。   难得七宝想主动出门,不过,去康王府……倒也罢了,周绮因小产后一直在调养,加上康王跟王妃离京,整个王府也是愁云惨雾。   但是去静王府倒也不错,看一看那小孩子,兴许对七宝有好处。   张制锦飞快一想,微笑温声说道:“暂时还是不用去世子府了。你的身子如此,让世子妃看见了自然也倍加感伤,等你把身子养一养,心情也好些了后再去不迟。我也知道世子妃正在调养身子,世子对她……也是关怀备至,你放心就是了。”   张制锦本担心七宝反对,说完后便看她。七宝仍是没有抬头,却乖顺地回答道:“那好吧,我听夫君的。”   他略松了口气,又道:“明儿去静王府就是了。王府如今添了两个小孩子,倒是有些热闹。”   七宝的声音里也透出一点笑意:“前日嫂子带了小侄子来,那孩子已经能叫人了,真是伶俐可爱。”   因为七宝一直无法恢复,张制锦想了千百种法子,不仅让靖安侯、张良张岩等时常过来探望,还包括让周承沐隔三岔五地过来,以及叫叶若蓁带了那小孩子过来给七宝逗趣解闷。   此刻听七宝说起,张制锦心中越发放宽了,便将她抱紧,低头在她耳畔说道:“这么喜欢小孩子,我们自个儿也得一个就好了。”   七宝身子一颤,却不言语。   张制锦抬手在她的背上抚过,因为消瘦的缘故,纤腰越发的不盈一握,令人心疼。张制锦心中一叹,却又问道:“难道七宝不喜欢吗?”   七宝回答:“喜欢的。”   张制锦在她脸颊上细细密密地亲了两下:“那我们也生一个好不好?”   又过了半天,七宝才怯怯小声地说:“好……”   张制锦心中泛起一丝甜意,抬手轻抚七宝的脸颊,昔日有些圆润的脸庞已经收减了,显出了尖尖的下颌,两只眼睛却越发大了,楚楚地看着人。   张制锦又爱又怜,小心翼翼地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七宝受惊似的一闭眼,长睫眨动,但却并没有闪避。   她的唇上还是昔日般的清甜,每次尝到一点就让人情不自禁地渴望更多,进而失控般贪婪无度的索取。   张制锦竭力克制。   这一番的欢好,跟之前有过的大不一样。   自从国公府遭变,两人就没有过肌肤之亲,这还是头一遭,也像是平生第一遭般的“生疏”。   张制锦尽量放轻了手脚,不再似往日暴风骤雨一般,怀中的人儿像是很易折的苗芽似的,需要他小心翼翼地呵护,尽心尽力地浇灌才能慢慢地绽放。   他甚至不敢用力,唯恐一不小心反而摧折了她。   以前他都是以自己的欲念为要。   这回却反了过来。   ——   次日晨起梳洗了,看着七宝吃了燕窝粥,张制锦便要陪她去静王府。   七宝说道:“路也不远,又何必陪着,夫君只管去忙正事要紧。”   见他迟疑,又莞尔说:“这些日子总为了我操心,不知耽误了多少事,我可不想自己成为误国误民的罪魁。”   张制锦见她竟能开玩笑了,这才答应,于是把洛尘跟马武留下,让好生地陪着她前去。   七宝乘轿来至静王府,里头早有人迎着入内。   先去上房拜见了静王妃,孔春吉因一举得男,静王又大有扶摇直上的势头,每天都有无数人来王府内奉承,静王妃以眼角看人的功夫越发炉火纯青了。   但因张制锦的缘故,还得以正眼相看七宝。   七宝规矩地请安过后,即刻告辞,出来去见周蘋。   来至周蘋院中,才进门就听见哇哇地婴儿哭声,声音极为响亮。   七宝进门,正乳母抱着那孩子在哄,周蘋已经先迎过来握住了七宝的手。   这一次的姊妹相见,物是人非,心中滋味各有不同。   周蘋敛了波动的心绪,拉着七宝去看那孩子。   襁褓之中的小娃儿,眉目清秀,原本还哭的声音沙哑,听到有陌生的声响,忽然止住了哭声,睁大双眼,乌溜溜地打量七宝。   周蘋觉着奇异,笑道:“咦,这孩子是跟你有缘不成?”   七宝伸手去逗那孩子,也不禁笑道:“三姐姐,宝宝的眼睛鼻子像是你,这眉毛有些英气,却像是静王殿下。”   周蘋不由自主地说道:“这有什么用呢,是个女孩子。”   七宝一愣。   周蘋自知失言,却也不及补救,索性苦笑说:“你别误会,我倒不是嫌弃,我也甚是疼爱这孩子。只是……因为王妃生了个小世子,他们得意的很,就有些不中听的话给我听见了。”   七宝说道:“三姐姐不要理别人,这是自己的骨肉,一定要好好疼惜才是。女孩子又怎么了?大姐姐是女孩子,三姐姐是女孩子,我也是女孩子,难道给家里丢脸了吗?谁还不是女孩子生养出来的呢……何况三姐姐还年轻,以后自然什么都有了。”   提到了周淑妃,两个人都有些情不自禁。   周蘋眼眶潮热,却知道不能掉泪,免得七宝更加伤感,于是忙强笑道:“你反而教训起我来了,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七宝也跟着一笑。周蘋道:“对了,你近来可去看过世子妃了?”   “没有,今儿本想去的。夫君说……让我改日去。”   周蘋点头:“现在不要过去打扰也成,毕竟也是多事之时。”   这会儿乳母抱了那孩子自去吃奶。七宝才说道:“三姐姐,我听说,过一两个月,皇上就会册立太子了,你也知道了吧?”   周蘋说道:“我隐隐听说,却没得真信儿。怎么,是张侍郎告诉你的?”   七宝道:“他不大跟我说这些,是洛尘告诉我的。”   周蘋道:“没成想康王殿下竟然坏了事,唉……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七宝说:“对了三姐姐,玉姐姐去哪里了?”   周蘋紧闭双唇,过了会儿才说道:“我不是故意瞒你,我真不知道。”她顿了顿,放低声音,“我只知道那天王爷从宫内回来后,直接去了她房中,当时王妃听说后很不高兴,特带人赶了过去闹,没想到……”   七宝问发生了何事,周蘋道:“谁也没想到,王爷动手打了王妃一个耳光。”   七宝惊愕:孔春吉身为王妃,又有身孕,自然恃宠而骄,何况以静王的绵密温和性子,怎么会在这时候动手打她?   周蘋说道:“我原本也不信呢。可的确当时有许多人看见。”   孔春吉本是要仗着有了身孕过去抖威风的,没想到反而吃了这样大亏,府内当然瞬间传遍。   七宝忙问:“然后呢?”   “然后……”周蘋笑道,“任凭王妃如何吵闹不依,王爷都没有理她,反而让人把她带回房中。”   孔春吉虽然恃宠而骄,但静王若真的狠下心来,她自然也没有办法,何况又真的怕伤了胎气反而不好,所以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房中。   本来以为静王是偏宠玉笙寒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还苦苦筹谋着如何变本加厉的报复,谁知次日,便有人来告诉,说是玉笙寒不见了,院中人去楼空。   孔春吉起初以为玉笙寒还是跟以前一样,自个儿变装出去闲逛了,忙叫人仔细打听,才知道昨晚上静王殿下在院中呆了大半宿,寅时的时候才出府去了。   就在静王离开后,玉笙寒收拾了一个小小地包袱,悄然无声地也跟着走了。   孔春吉心知有异,忙把伺候玉笙寒的人叫来询问。   那些人也语焉不详,毕竟静王跟玉笙寒说话的时候,他们都没在跟前儿,只有一个人说,依稀听见玉笙寒说什么“生死不相见”之类的话。   后来,过了一个多月,都不见玉笙寒回来,孔春吉暗中对静王旁敲侧击,询问她又去了哪里闲逛,静王却一反常态地冷然不答。   孔春吉这才确信两个人是闹翻了,只怕玉笙寒再也不会回来。这对王妃而言简直是喜从天降。   七宝听周蘋说完,不由默然。   当初她因为要保住国公府的缘故,痴痴地想要靠近静王,本以为仗着自己的姿色,自然不在话下,谁知静王的心都在玉笙寒身上,当时还感慨静王殿下堂堂的皇室贵胄,居然心系一个风尘女子,可谓用情至深,惊世骇俗。   不料,却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七宝从周蘋房中出来,随着领路的宫女往外而行,经过夹道的时候,却见眼熟的天青色衣袖一角在侧门处轻轻一扬,像是在叫她过去。 第159章   头前引路的那宫女毫无察觉,一直往前去了。   七宝略微犹豫,终于往偏院一拐,才进门,就见有个人背对自己站在紫薇花下。   听了动静,那道曼妙身影才转了过来。   隔月相见,两个人各自吃了一惊。   七宝眼前自然正是玉笙寒,但是今时今日的玉笙寒,显然比先前也清瘦了许多,原本的妩媚之气也随之消散,反而是那股飒飒英气更重了几分。   但在玉笙寒眼中,七宝更是大变了样子,原本粉妆玉琢、无邪而活泼的女孩子,突然间竟成了个心绪万种、两靥带愁的楚楚女郎似的。   玉笙寒自然料到七宝是为了什么,尽管七宝不知玉笙寒身上发生了什么。   两个人面对面,一时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又过了会儿,玉笙寒才强笑说道:“我只听阿盛说你的情形很不好,还以为有张侍郎陪着你,也是无碍,没想到却到了这种地步。”   玉笙寒说着走到七宝身边,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抚过:“怎么就瘦的如此了?”   七宝眼中一热,忙垂眸说道:“我没什么,近来已经好了很多了,玉姐姐呢?”   玉笙寒道:“我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可愿意跟我离开这儿,找个安静所在?”   她柔软而温暖的手紧握着自己的,七宝对上她含笑的眸子,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同春因为身子不适,今日并没有陪伴身边,只有秀儿跟着七宝。   之前见七宝拐到这里,秀儿自也跟了进来,她虽认得玉笙寒,但并不似同春一般了解,听玉笙寒说要带七宝离开,还以为是打正门堂而皇之的走。   正要退出去,玉笙寒抬手在她而后轻轻一拂,秀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七宝未免吃惊,玉笙寒微笑道:“别急,她只会昏睡一刻钟,自然就醒了,何况王府的人很快就会发现。”   马武跟洛尘在静王府门口等着,玉笙寒却引着七宝打从王府的角门上了一辆马车。   虽然王府的侍卫不时出来巡逻,也有下人们不停地穿梭府内,但玉笙寒却如入无人之境,显然她虽然不在王府,却仍是对这里了若指掌,成竹在胸。   待进了车中,七宝回头看去,还有些担心。   玉笙寒道:“怎么,怕张制锦知道了不妥?”   七宝低下头去:“姐姐要带我去哪里?”   玉笙寒道:“总好过在那个囚牢似的小院子里。”   “囚牢”两个字入耳,七宝心头一动,往后倒在车壁上,闭了双眼。   玉笙寒看着七宝,这明珠一般璀璨的女孩子如今敛了光华,却偏透出一种绝色憔悴的脆弱感,更加令人想好好地捧在掌心里。   当初玉笙寒羡慕七宝天真无邪,又给万千人宠爱,堪称世间第一有福之人。   但是直到现在,突然间明白了其实没什么可羡慕的,两个人的命运……差一点就殊途同归了。   玉笙寒打量着七宝,突然说道:“你大概,从侧妃那里听说了我跟王爷的事了?”   七宝微微睁开双眼:“三姐姐说,王爷跟玉姐姐吵架了?好好的为什么?”   玉笙寒说道:“其实也不止是这一次,从许久之前,王爷就对我心生龃龉了。”   “我不懂,”七宝看着玉笙寒,“总该有个原因。”   “原因嘛……倒是一言难尽。”玉笙寒莞尔一笑,这笑影背后,却是无尽的苦涩。   从上次静王在街头看到玉笙寒拉着苗盛的手,那次玉笙寒回到王府,静王的脸色就有些不对。   玉笙寒其实早就猜到静王可能目睹了,她行事从来不羁,倒也并不在乎这个,何况对她来说,苗盛就如七宝一般,只是个可人疼的小孩子罢了。   但是她有些低估了静王的醋意。   静王本也不想提起,只是看玉笙寒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火上升,便忍不住主动问了起来。   玉笙寒以为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一次醋海生波,谁知道却是个导火的引子。   淑妃出事,康王倒台,那天静王回到王府,前去找她。   赵雍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玉笙寒不动声色,问起宫内的情形,静王把康王被罚,世子跟周绮两人跪地相求等事都告诉了她。   听罢之后玉笙寒道:“王爷做的很对,在那个时候自然要替康王求情,否则的话皇上必然觉着王爷手足之情淡漠,反而会不喜王爷。”   静王坐在桌边儿,目光闪烁。   玉笙寒道:“只不过这非常时期,王爷不在宫内掌着大局,却为何突然又回到府内了?”   静王并不看她,只是低低说道:“玉娘,父皇今晚上终于跟我交了底。”   “哦?”   静王道:“父皇说了,如今皇子之中只剩下我可堪大任。若无意外,这件风波平息后,就可行立太子大典。”   玉笙寒点头,微笑道:“如此倒要先恭喜王爷了。”   静王面色忐忑:“但是我……我……”   “王爷为何迟疑?”   静王闭了闭双眼,终于说道:“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担起。”   “王爷踌躇满志,向来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怎么反而如此?”   眼前的烛光跳跃,静王凝视着那一点红烛,在跃动的烛光里,仿佛看到一个扭曲的身影,伏在地上挣扎,然后慢慢地没了声息。   静王说道:“你可知道父皇给我的考验是什么。”   玉笙寒不言语。   沉默了会儿,静王的语声有些艰涩:“淑妃……是我去赐的药。”   玉笙寒并不觉着这有什么可意外的。只淡淡道:“皇上的确老谋深算,狠辣决断,只是把这种事交给王爷,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   静王性子向来温良慈悯,但皇帝却把赐死淑妃的事交给了他。   因为当一个合格的帝王,心软跟良善从来不是什么优点。   他要拿得起放得下,需要有快刀斩乱麻、直接面对的勇气。   静王回想当时自己前去宜德殿,望着那依旧宫装雍容的女子,当时她面上一点惊慌都没有,反而异常镇定,倒是让他显得做贼心虚似的,不能面对。   此时静王喃喃说道:“你说奇不奇怪,淑妃知道我是去赐死她的,可她居然并不害怕,就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一样。”   玉笙寒的反应却很平静,她波澜不惊地说道:“她既然选择与虎谋皮,自然早就知道了会有什么结果。”   静王听她口吻淡然的,微微蹙眉:“那你可知道,她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做那种大逆不道的事?”   玉笙寒顿了顿。   周淑妃身份尊贵,本来完全不必要做这种逆乱之事。   康王势头大好,眼见必然是储君之选。   但若皇帝百年之后,没有子嗣的淑妃自然要殉葬。   这世间没有人能够帮助淑妃摆脱这样的命运,除了下一任的皇帝。   所以淑妃孤注一掷,接近康王,想要靠他的力量来改写自己的命运。   但是却想不到,功亏一篑。   见玉笙寒不语,静王道:“她喝下毒酒之时对我说,这样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直到此刻玉笙寒才喃喃地说:“倘若七宝知道,淑妃娘娘是给王爷赐死的,却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你怎么还记得那孩子,”静王哑然失笑,却又仰头怅然:“不过,她不会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玉笙寒一笑:“是啊,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幸福。”   然后玉笙寒打量着静王:“王爷方才所说,便是皇上给您的考验?”   静王闭着双眼一点头。   玉笙寒紧盯着他:“我想……皇上的考验不至于这么简单。”   静王这才又睁开眼睛:“你、你说的对。父皇还要我再做一件事。”   玉笙寒微笑:“让我猜猜看,总不会……皇上还想让王爷再去赐死一个人吧。”   静王猛然震动,双眼都睁大了几分,他盯着玉笙寒,不做声。   以玉笙寒对静王的了解,已经猜到了真相。   她笑了笑:“原来是真的,皇上是容不下我,想让王爷回府来赐死我对吗?”所以静王才在这个非常时刻,不顾一切地回了王府,而且并没见任何人,径直地来寻她了。   静王没有否认。   就在两人面面相觑的时候,孔春吉带了人来到。   静王妃哪里知道两人此刻所谈的完全无关风月,而是凛冽尖锐的生死呢。   静王的心情正是难以形容的时候,偏偏孔春吉在这里无理取闹,静王才会怒不可遏,打了她一记耳光。   命人把孔春吉带走之后,玉笙寒说道:“王爷已经想好了吗?”   “想好?”静王定了定神,刚才给孔春吉一番吵闹,他的眼前突然又阵阵晕眩,自从他身体养好后,极少出现这种症状了。   玉笙寒道:“赐死两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换来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的皇位。这自然是很划算的。”   “玉娘!”静王忍无可忍,站起身来。   玉笙寒道:“如果我是王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   静王的眼睛发红,手摁着桌面:“你不是我。你也不知道我的心。”   玉笙寒走到他身边,将手压在静王的手背上:“我当然知道。”她凝视着静王,“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盼着王爷能够坐到那把椅子上,如今终于只差一步之遥了,我可以死,也愿意为了王爷而死,只要王爷别忘了我的心愿,将来王爷君临天下的时候,如果能够洗清我们家的冤屈,恢复我们家族的光耀,我死不足惜,也将含笑九泉。”   ——   除了没告诉七宝是静王亲自赐死淑妃的。玉笙寒几乎将那夜的详细和盘托出。   七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玉笙寒一直以来惦记着的,是为了他们相府洗清冤屈。   但是……就算真的如此,之前冤死的人却也不能复生了。   七宝满心震撼,怔怔地看着玉笙寒:“那最后静王殿下为何没有动手呢?”   玉笙寒眉尖带着一丝奇异的慵懒,苦笑道:“是啊,原本我想要自寻短见的,也许是王爷……旧情难忘,他制止了我,只让我离开了王府。”   七宝听到这里,略觉心安,轻声叹道:“我本以为是静王殿下变了心,没想到,殿下还是很有心的。他到底没有辜负玉姐姐。”   耳闻“辜负”两字,玉笙寒笑看着七宝,眼神闪烁。   车轮发出骨碌碌的声响,玉笙寒没有再说话。   七宝听着车轮响动,倦累交加,不由睡了过去。也不知是因太累的缘故还是玉笙寒动了点手脚,这一觉甚是沉酣。   再度醒来的时候,却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七宝隐约听到外间传来说话的声响,懵懵懂懂爬起身来,还未下地,却见有个人缓步走了进来。   这人身着宝蓝色的缎子常服,脸色白皙,略有病色,但容貌却仍是极秀丽的。   竟是裴宣。   上次跟裴宣见面还是在威国公府老夫人的丧礼上,裴宣的身体显然比先前大为好转,脸色也不似之前般苍白了。   七宝睁大双眼,无论如何想不到自己见到的会是裴宣。   “裴大哥?”她愣愣地看着裴宣,几乎以为自己仍在梦中:“我怎么会在……你怎么……这里是哪儿?”   本是想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却又想起自己不知这是哪里,而裴宣又怎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时语无伦次。   “别担心,是玉姑娘送你过来的。”裴宣淡淡地回答。   七宝竟不知道玉笙寒竟然跟裴宣如此相熟:“裴大哥跟玉姐姐……怎会有交情?”   裴宣走到床边,在圈椅上落座:“你真的想知道?”   七宝本能地点头。   裴宣单刀直入地回答:“程弥弥是玉姑娘的人。”   “什么?!”七宝不能形容此刻自己吃惊的心情,叫了起来。   她的反应在意料之中,裴宣微笑道:“其实她本来想把程弥弥送给世子的,只不过世子对她没有兴趣,反而把她推给了我。”   七宝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这又是为什么?”   “你还不懂?”裴宣很是耐心,为她解释说:“玉姑娘自然是帮着静王殿下的,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若是能把程弥弥暗插在世子身边儿,自然是事半功倍的。”   七宝这才明白,同时心里又有点惊悸,没想到静王的布局也这样深。   突然她又想到另一件事……既然程弥弥长的有点像是自己,那么玉笙寒跟静王这样安排似乎……   正有些心乱,裴宣唤道:“七宝。”   他的声音有些奇异的温和,七宝抬头:“裴大哥?怎么了?”   裴宣细看她有些苍白憔悴的容色,轻声说道:“我……常常后悔,后悔自己优柔寡断,当初没有向你们府内求娶你。”   简直是一惊未了,一惊又起。   七宝觉着有闷雷在耳畔响起,呆看裴宣:“裴大哥,怎么突然、突然说起这些?”   裴宣脸上带着很淡的笑意,继续说道:“后来你劝我不要娶谢知妍,我也并没有听从……这成了我生平第二后悔之事。”   七宝心中难过,便低下头去:“裴大哥,过去的事情,就不用提了。”   裴宣说道:“我只跟你说这一次,也只跟你说。你可愿意听吗?”   他的声音温柔的令人无法拒绝。   七宝点头。   裴宣垂了眼皮,压下眸子里的一丝锐色:“至于谢知妍,她也不会再做什么了……这个人也很快会成为过去。”   七宝不太明白。   裴宣并不解释,只道:“其实我想说的是另一件事,玉姑娘劝我别告诉你,但是这次……我要亲自跟你说。”   七宝忐忑:“裴大哥,是什么事?”   “张制锦,”裴宣念出这个名字,他对上七宝的眼神,平静地说道:“他早就知道康王跟淑妃的内情。”   七宝双眼发直:“裴大哥、你……你在说什么?”   “你听好了,”裴宣的声音很轻,却不容分说的:“张制锦早就知道了淑妃跟康王的事,且他们都已经拿定了主意,静王要翻身一举上位,这是最好的契机。所以,不管你求不求他,说不说……他们都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第160章   永宁侯府之中,谢知妍醒来之时,眼前漆黑一片,口中干渴的很。   不仅是嘴里,甚至整个身体都好像给放在了火堆上烤,她想要叫人倒水过来,喉咙里却只发出古怪而沙哑的响声。   她痛苦地喘了口气,带了一阵风入喉咙,心里那股火也随着烧的更旺盛了,几乎要把她从里到外的烤干,撕裂。   那一天,从张府回来后,按照老诰命的指点,谢知妍尽量不去在意程弥弥的存在。   她甚至以示弱的法子,称病不出,以避免跟程弥弥争锋,想要等待那个最佳时机。   但是谢知妍无论如何想不到,本来只是单纯的装病示弱而已,直到慢慢地发现身体真的有些异样,却仿佛有些收不住了。   急忙派人请了太医前来诊看,太医却查不出是有什么异常,只谨慎地说少奶奶是思虑过甚,所以才精神短缺,开了些补气养神的药而已。   谢知妍起初也觉着调养些时日必然就好了,谁知吃了十数天的补药,非但没有好转,整个人反而越发神思恍惚,四肢都有些酸软无力。   偶尔眼前甚至出现幻觉,依稀看见死去的裴夫人,不时地在身边出现。   谢知妍有些慌神,命心腹再去请可靠的太医,其中一名太医来到,竟说她是“喜脉”。   谢知妍气的几乎晕厥过去,她许久不跟裴宣同房了,这喜难道是鬼胎不成?当下命人把庸医打了出去。   谁知这消息在府内不胫而走。   永宁侯府的人自然知道裴宣并没有跟谢知妍同房,如今听了“喜脉”,有人知道是庸医诊断错了,有的人却唯恐天下不乱地,变本加厉说些不堪的话。   若是换在以前谢知妍还掌管永宁侯府的时候,下人们哪里敢这样放肆?如今却也算是墙倒众人推,可能是看到谢知妍失势,又想起她种种苛严的手段,狠毒的行事,自然都乐得来踩上一脚。   虽然那些流言蜚语未必当着谢知妍的面说,但她毕竟也听了几分,越发的气滞。   可这种事偏又无法解释,真真跳进黄河洗不清。   最令她无法容忍的是程弥弥居然命人送了好些补品过来,那传信的丫鬟还幸灾乐祸地笑道:“姨娘听说奶奶有了喜脉,所以叫奴婢们送了这些过来,让奶奶安心好生养胎。”   谢知妍把那些东西摔了出去,当场给气的昏死。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生气,还是别的原因,谢知妍的肚子却莫名地大了几分。   谢知妍惊慌之余,却也算是看了出来,府内原本属于她的那些心腹,都已经倒戈了,简直四面楚歌。   还好病了一阵儿后,张府那边儿派了人来探望。   谢知妍忙秘密地叮嘱来人,快将自己的情形告诉张老诰命,又让传信给自己家里,快些把她接回去。   不料来人才出了院子,即刻给永宁侯府的管事迎着,因悄悄地说道:“少奶奶行为不太好,明明侯爷之前受伤不曾跟她行房,居然闹出了喜脉,如今侯爷也没脸回来……侯爷顾惜谢府跟张府的名声,才不肯宣闹,希望你回去后能够多多解释。”   这人方才也看见谢知妍面带倦色,且又厚厚地盖着被子,显然像是遮掩之意,何况这种丑事若非真的,永宁侯府的人做什么要自己往身上泼脏水?   当下心惊胆战地回去,偷偷地跟张老诰命说知。   老诰命震惊不已,虽然不太相信谢知妍会做出此事,但按理说永宁侯府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   且张老诰命平生最是古板,自然最恨这种不检点的行径,所以老诰命便存了一份嫌隙,从此竟不肯再派人前往。   谢知妍在侯府之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隐隐察觉自己可能是中了人的圈套,但却无计可施。   那日闻听裴宣回府,谢知妍独自拼力挣扎起身,勉强才出屋门就给丫鬟们看见。   大家七手八脚地将她扶住,谢知妍不管不顾,直呼要见裴宣。   裴宣却正在程弥弥房中,闻听消息后走了过来。   谢知妍扑到裴宣脚下,拉着他的袍子大哭,哭诉之后,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裴宣垂眸看着地上的女子,只说了一句话:“你这会儿,总该明白太太病重之际孤立无依的滋味了。”   谢知妍心头一凉,拼命哑声道:“侯爷原来是记恨这件事吗,太太的病我也曾派人请大夫,跟我何干?”   裴宣的眼中透着嫌恶:“你是请了,该做的你都做了,无可挑剔,但你做的那些只是给外人看的,你告诉我……当时你真的想太太好起来吗?还是想要一了百了?”   谢知妍瞳仁收缩,瞬间迟疑。   裴夫人是真心的疼爱七宝,又因程弥弥有了身孕,百般呵护。   日久见人心,裴夫人纵然再温柔敦厚,也察觉了谢知妍并非善类,明里暗里她保护着程弥弥。   这让谢知妍心生焦躁,觉着这老夫人实在碍事的很。   裴夫人病倒,谢知妍便顺水推舟,故意拖延,也并不肯去请什么石琉。   事实上就算她马不停蹄地去请石琉,找不找得到另说,毕竟就算找到,石琉也未必肯来。   但如果她真那么做了,裴宣自然知道,也自然领她的情。   但她偏偏没有尽心,又想要趁机对程弥弥不利。   弄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谢知妍是乐得裴夫人“顺疾而终”。   看着谢知妍眼中的一点心虚,裴宣抬脚将她踹开,头也不回地去了。   ——   谢知妍在困苦的挣扎之中,突然发现眼前有道亮光闪烁。   “水……”她微弱地唤了声。   耳畔听见些模糊的响动,然后有个东西碰到唇边。   谢知妍本能地张开口,尝到了一丝甘甜的水,当下如饮甘霖般大口大口地喝光。   因为喝的太急,竟呛的咳嗽起来,但咳喘的声音却像是从千疮百孔的风箱里传出来一样。   谢知妍正在喘息,耳畔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道:“你怎么……病的这样了。”   脑中一片混沌,起初谢知妍并没想到这声音是谁,但很快,她蓦地睁大双眼:“周七宝?”   烛光靠近,烛影中映出了一张秀美绝伦的容颜。   灯影之下她的眸子越发朦胧,像是秋日的晚雾笼罩在月光粼粼的镜湖之上。   虽然向来痛恨七宝,但谢知妍却无法否认,每次见到她,都会因这种美丽而略微窒息。   “真的是你!”谢知妍挣扎着,恨意浮了上来:“你、是你害我……”   七宝歪头看着床上的谢知妍。   她几乎无法相信,这个在病痛之中憔悴变形,挣扎都艰难的人,就是之前那骄横跋扈的女子。   “我没有害过你,从来没有,”七宝捧着蜡烛,对上谢知妍憎恶的眼神,说不上是何种心情,“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   谢知妍还想再说,但出声只是呼呼地喘气。   七宝安静地凝视着她。   面前这个女子,在七宝的梦中,堪称心狠手辣。   趁着张制锦不在京城,谢知妍不动声色地找到七宝,以她张家主母的身份,轻而易举地把七宝软禁起来,操纵所有一切。   猫戏老鼠一般,她捉弄折磨够了,便煞费苦心的把污水泼在七宝身上,弄出了一个莫须有的“奸夫”,好让七宝的死更加的顺理成章一些,回头可以跟张制锦交代。   七宝不肯细想这些恐怖的经历,因为每一次的回想对她而言就如同真实地经过了一遍似的。   但是现在看谢知妍……却如同报应一般。   何况就算不是在自己的梦中,谢知妍也并不无辜。   裴宣那样性情温和的人,当初也曾疼她如珠如宝,可现在居然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可见裴宣亦不能容忍她。   那么,现实跟梦中,到底相差多少?   七宝身不由己看着谢知妍,心中默然地想着,——如今除了威国公府还在外,自己的老祖母跟大姐姐都已经去世,周蘋看似风光,实则自有苦楚,周绮更加不必提了,虽然路都是她们自己所选的。   而她……   的确,她不似是在梦中般的悲惨遭遇,并不是名义上的张制锦的禁脔,他也并不像是梦中一样的不近人情,冷傲相待。   两人终成连理,人人称羡,而他温柔怜惜,百般疼爱。   原本她真真的是知足的。   可直到听了裴宣的话,就好像看到张制锦温柔的面容底下依旧坚冷如冰的心思。   ——   七宝捧烛默然。   谢知妍则瞪着她,终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叫道:“你以为表哥喜欢你?他不过当你是玩物而已,他真正喜欢的人……是李云容……”   事到如今,她仍是想要不顾一切地伤害七宝。   “我当然知道。”七宝轻声说道。   谢知妍睁大已经眍的眸子,这让她的样子看起来更加可怖。   七宝却不觉着可怖,因为她已经见识过谢知妍最可怖的艳丽面貌。   “你知道?”谢知妍不能置信地问。   七宝点头,面无表情地说道:“相思苦,君与我同心。”   之前七宝因为谢老夫人跟周淑妃的事而郁郁寡欢,张府内,张良张岩等前来探望。   她们跟七宝说起张府的事情,原来李云容从之前吐血开始,就一直缠绵病榻。   而在那期间,李司业也终于撒手人寰。   李家财力跟人力皆都单薄,多亏了张府内四爷接济,才总算度过了难关。   至于张制锦,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前去吊祭。   但是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细想李云容的吐血,跟张制锦前去李府……似乎是前后脚的。   那么在她梦里,苗家庄中张制锦听她说了李云容的事,自然也会去质问,从此又引发了什么?大概是不幸的事。   所以威国公府倒了后,张制锦才那样待她。   七宝并不是恨张制锦把她收为禁脔,毕竟若是给卖做官妓,情形更加凄惨百倍。   她只是在想这其中的因果关系,——张制锦是因为另一个女子的遭遇而如此对待自己。   一想到这个,七宝心里就无端的难过。   此刻谢知妍听七宝念出那句,倒吸一口冷气。   她想大笑,却反而把自己噎的喘不过气,于是断断续续说道:“可笑、可笑……”   “可笑的是你。”七宝漠然看着谢知妍,“是你自己放不下,是你嫉妒太盛,一心要为难别人。否则的话,伯母是慈仁的人,裴大哥又极专情,你本不会落到这种境地。”   “你、竟还来可怜我?你自己……就是个……”谢知妍喘着问。   七宝说道:“倒也不是可怜,只是感慨罢了。至于我,你不用担心。”   谢知妍的眼中透出疑惑。   七宝向着她莞尔一笑:“我永远不会让自己落到跟你一样的境地。我喜欢他,但是我……绝对不会为了他发疯的。他不喜欢我,或者他欺骗我,那我……”   在谢知妍直勾勾的目光注视中,七宝淡淡然地说道:“那我也只好不喜欢他了,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   这一刻七宝忽然间想起来,当初谢老夫人在的时候,那天她在国公府跟老夫人同榻,谢老夫人就曾告诉过她:不必自苦,该放手的时候就放手。   那时候七宝不懂。   七宝说完之后捧着蜡烛转身。   谢知妍眼前那点光明也随着消失,她突然害怕起来:“你……你别走!”   七宝却并没有停下脚步。   黑暗重又将谢知妍吞噬,她发出了惊恐的叫声:“别走!回来!”   没有人再理她。   ——   七宝没有想到,玉笙寒居然把自己带到永宁侯府。   离开谢知妍的房中后,来到外间,裴宣靠在墙边,已经等候多时。   他担心七宝见了谢知妍的样子会受不了,可是看着七宝平静的反应,让裴宣意外之余,略觉欣慰。   “你何必又去见她?由得她自生自灭罢了。”裴宣陪着她往外而行,一边说。   七宝说道:“裴大哥,你不知道……我曾经一度的很怕她。因为她曾经害得我很惨,很惨……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怕了。”   裴宣只以为她说的是之前的事。   他心中的悔恨突然间翻江倒海。   脚步一停,裴宣转身。   七宝抬头,她的双眸盈盈,一如当初男未婚女未嫁,她就用这双无邪的眸子,半含钦佩半带喜悦地凝视着他,口没遮拦地喊:三姐夫。   到底是为什么,才让他一再地错过。   裴宣再也按捺不住,他探臂将七宝一把拥入怀中。   七宝愣怔:“裴大哥。”   “假如,”裴宣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假如当时你嫁给我,我们一定会……很圆满,太太也一定不会带憾而去。七宝,你说是不是?”   七宝并不回答,但她听出裴宣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悲怆。   裴宣再度问道:“是不是?”   “我不知道。”七宝将头抵在裴宣的胸口,“我不知道,裴大哥。”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她并不是哭这个答案,而是哭自己。   夜色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前方的月门处,是张制锦身着官袍的身影,疾行闪入。   脚尖沾地的瞬间张制锦看见这一幕,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前趔趄了一步。   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裴宣终于缓缓将七宝松开。   他转头看向张制锦,却并没有出声。   张制锦略一停,才重又走到两人身边儿,他将七宝的手握住,略有些强硬地拉到了自己身旁。   裴宣眉头微蹙:“张侍郎。”   张制锦冷笑连连,几乎遏制不住怒火:“裴侯爷,你这一手太阴损了,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啊,”裴宣微笑而坦然,“我想跟张侍郎抢人。”   若非涵养绝佳,张制锦已经一拳挥出了。   他暗中调息,看向七宝:“跟我回去。”   虽然压着怒气,手上却无法自制地用了力。   七宝看看自己的腕子,觉着疼。   但她并没有叫出来,只是默默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你根本不喜欢我,你只是想欺负我,不管是在我梦里还是现在。”   张制锦一震。   七宝继续说道:“你一点都不在乎我想什么,我不想大姐姐有事,你既然知道,你那么能耐,你为什么不能帮我解开那个困局,你为什么反而借用这个机会让静王殿下上位,你眼睁睁地看着大姐姐在火坑里,眼睁睁看着我担心……你是不是觉着我很好哄骗。”   张制锦喉头微动,眸色沁凉。   七宝低着头,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跌落:“你总是这样,怪不得老太太说你心思深沉,那会儿老太太只怕都已经知道了,只不过她不想看我伤心,所以不愿意揭破你。”   张制锦垂眸。   “大人,”七宝重新抬头,流泪看着他冷静的样子:“我……不喜欢你了。” 第161章   自始至终,张制锦依旧是清冷的脸色。   就在七宝说出那句“我不喜欢你了”的时候,就连经过身旁的夜风都也为之定住了似的。   张制锦看着七宝,她的眼中浮动着泪影,就像是春寒料峭时候的冷雨纷纷地打在湖面。   而裴宣也一直都在旁边静静地看着。   终于张制锦开口说道:“你喜不喜欢我都好,但你是我的夫人。现在,跟我回去。”他的语气,不容分说。   七宝试图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挣脱,张制锦反而将她往怀中一拽,顺势打横抱了起来。   “你放开我!”七宝慌张地叫。   “张侍郎……”裴宣上前一步。   张制锦不等他说完,回眸:“裴侯爷,别逼我。”   这个眼神冷冽坚锐非常,他虽然未曾动手,周身慑人的气息却在瞬间呼啸而来,把裴宣逼的微微窒息。   原来这个人,不似他看起来这样冷静漠然。   就在这一瞬间的愣怔中,张制锦抱着七宝,大步往外走去。   ——   先前张制锦重回吏部,各色繁杂事务排山倒海般压了下来,忙的他分身乏术。   毕竟先前康王殿下已经开始监国,康王府俨然是太子府,官秩鲜明,内阁行事也要跟康王府商议,朝中也有许多人马首是瞻。   康王倒了后,随之而革职查办的又牵出了一大批朝中官员。   原本按部就班的朝政处置自然出现了停顿,而静王如今挑大梁,虽然早就有些看重的官员可用,但毕竟,一切都亟待解决跟完善。   可最让张制锦在意的仍是关于武将改制之事。   他已经一拖再拖,如今总算等到了静王掌理国事,只不过静王性情谨慎,并不赞同立刻着手。   毕竟皇帝如今龙体虚弱,且他才接手朝政,若立刻雷厉风行起来,只怕皇帝会心生疑虑甚至不满。   张制锦虽也知道静王的难处,但数朝的重文轻武之下,武官们给压的死死的,不管是权势还是俸禄都比文官差了很多,京城跟富庶之地的武将倒也罢了,最苦的是那些戍边的武官,流血献命的不说,俸禄微薄,且升职也很难。   最令他们气馁的是,每一个地方的武将,朝廷都会派出相应的文官监理跟制约,所以他们在军务跟兵力的调度上都要受制于人。   张制锦最关心的就是这个。   既然暂时说服不了静王,他便决定从内阁入手,今日在宫中,便同内阁在商议此事。   直到他中午的时候出宫,才得到报信说七宝从静王府内失踪了。   张制锦惊心之余,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管凌风等余孽。   但是之前世子赵琝跟镇抚司的人前去追缉,明明说这些人已经到了关外。   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又杀了个回马枪。   静王比张制锦早一步得知此事,早就命严查府内,又下令封锁城门。   但赵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居然是玉笙寒从中行事。   因为静王府的防备森严,如果不是熟知王府侍卫布置以及王府格局的人应该没有这么简单把人带走。   张制锦虽略有怀疑,只是玉笙寒行踪不定,且论理玉笙寒没有必要掳走七宝。   但张制锦却宁肯是玉笙寒,毕竟落在她的手里,她是绝不会对七宝如何的。   直到入夜,张制锦才突然醒悟自己忽略了另一个人。   本来是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来到永宁侯府的,却想不到歪打正着。   张制锦是骑马而来的,出了永宁侯府之后,便抱着七宝直接翻身上马,打马往紫藤别院返回。   七宝给他抱在怀中,觉着自己像是一个物件,给他捏在手里,要方就方,要扁就扁。   身下颠簸的很,身侧都空落落的,一不留神就会掉下去一样,唯有他的怀抱才像是最坚实的倚靠。   七宝听着马蹄声响,情不自禁往张制锦怀中靠了靠,却又醒悟过来。   “我不要回去,”七宝咬着唇不去看他,赌气般说道:“我要回国公府。”   张制锦置若罔闻,双眼盯着前方的路。   “你听到了没有?”七宝抬手在他胸口打了一下,提高了声音:“我要回国公府!”   张制锦垂眸,七宝给他冰冷的眼神扫过,心头一凉,竟本能地不敢再叫嚷。   可心里的委屈却涌上来。   她嘀咕说道:“我不要回去。”   “不要也得要,”张制锦冷冷地开口:“只要你现在还是我的人,就得听我的。”   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又随风滑到唇边,七宝抽噎着叫道:“那我不想是你的人了。”   “你怎么不想?”   七宝声如蚊讷:“和……和离就行了。”   “哼……”耳畔响起了他的冷笑声,然后张制锦说道:“裴宣给你喝了迷魂药了,你跟我和离,然后呢?莫非是要嫁给他吗?”   “跟裴大哥没有关系。”七宝回答。   张制锦道:“给我闭嘴。我信你才怪。”   他本来单手持缰,左手搂着她的纤腰,也不知是因为气糊涂了还是怎么,竟然松开了左手。   七宝本来仗着给他拢着,所以并没有抱紧他,突然给他一松手,整个人往后跌了出去。   七宝惊呼了声,急忙伸手将他的腰紧紧抱住。   张制锦垂眸看她,似乎一切都在掌握。   七宝虽然把他抱紧了,但心里的感觉却越发复杂,她不知要说什么好,但心里堵得很。   “你、你总这样,”于是七宝语无伦次地说:“你这人太坏了……我不要喜欢你,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要多,我只喜欢你,你却还喜欢别人……你是最坏的人了……”   她虽然又气又恨又是悲痛交加地念叨着,却还是无法松开张制锦的腰。   马背上风很大,七宝虽然躲在他的怀中,但眼中的泪给冷冷的夜风吹着,好像都在脸上化成了一层冰似的。   七宝说着说着,便又委屈地呜咽了起来。   张制锦听着她低低的哭声,那句“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要多”却在心中反复回响。   ——   当马儿停在紫藤别院门口的时候,张制锦低头,却见怀中的七宝双臂紧紧地搂着自己,脸上泪渍未干,但竟然是睡着了。   他低头看着她天真无邪的睡容,心情复杂一言难尽。   正里头同春听说消息匆忙地迎了出来,张制锦制止了他们,小心地放轻手脚,从马背上一跃而下。   双足落地无声,竟是极为平稳。   怀中的七宝随着轻轻一颠,因为之前在马背上颠簸的习惯了,且又累倦,竟仍是没有醒来,反而往他怀中又靠了靠。   张制锦无声一叹,抱着她进了别院。   这一夜,张制锦整宿无眠。   七宝倒是睡得很安稳,从头到尾没有醒过,起初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腰,到后来又换了个姿势,小手依恋地牵着他胸口的衣襟。   直到次日天色大亮,七宝才缓缓地醒了过来。   张制锦想了一夜,想她在永宁侯府内说的话,想她在回来路上控诉自己的话,想以前自己跟她的相处,以及在周淑妃这件事上的处置方法。   同时他也做好了准备,预备着七宝醒来后会对他不理不睬,甚至再度质问,亦或者更闹别的。   他想的很周全,但是独独没有想到一种情形。   七宝非但没有不理不睬,更加不曾出声质问或者别的。   当睁开双眼看见他的一刹那,七宝的眸子里涌出了一丝微微的惊惶,以及一缕淡淡的羞涩。   她发现了自己握着他衣襟的手,于是慌忙撒开。   这个反应,让张制锦有些意外。   然而更意外的还在后面。   七宝慌忙爬了起来,双膝跪在榻上,她十分恭敬地低着头问道:“大人,您什么时候来的?”   张制锦屏息。   他的眼神之中透着惊愕,却尽量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下扫量了一遍。   “你说……什么。”张制锦静静地问。   七宝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淡淡地晕红:“我昨晚上有些累了,竟睡死过去了,大人别怪我。”   张制锦的双眸微睁:“你……记得昨晚上的事?”   “嗯,”七宝怯怯地一点头:“我没有偷懒,这次我可以做的更好。”   张制锦的心突然有些发凉,他命自己镇定:“做什么、做的更好?”   七宝抬手在腮上轻轻地一挠:“当然、当然是点茶啊。大人不是很喜欢的吗……这次我不会弄坏了,一定可以的,大人要不要试试?”   她说到最后,便抬起闪闪发光的眸子,有些畏惧,又有些期盼地看着他。   张制锦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心里的那股森凉正在不由自主地蔓延,几乎让他的舌尖都有些僵硬。   “点茶吗,”手暗中握紧,张制锦凝视着七宝,“你什么时候弄坏过?”   七宝歪头看他,眼中流露出疑惑,仿佛不知他为什么这么问,然而她仍是恭顺地回答:“上次在棠棣斋里我失了手,大人只喝了一口就走了……您忘了吗?”   张制锦默然不语,只是盯着七宝。   七宝给他看的浑身不自在,忙起身往床下爬去。   她正要翻身下床,张制锦握住她的手腕:“你去哪里?”   “我、我伺候大人更衣呀。”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张制锦明白,现在的七宝,不是昨晚上的七宝。   “你……”张制锦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终于他说道:“你记不记得你是谁?”   七宝似乎想笑,却又害怕般低头:“大人,我是七宝啊。您怎么了?”   张制锦道:“我的意思是,你是我的什么人?”   七宝敛了笑,她惶惶然地望了张制锦一眼,然后重又跪在床上:“我、我自然是大人的……大人的奴婢。”   对张制锦而言,所谓晴天霹雳,恐怕不过如此。 第162章   张制锦听了七宝的回答,起身往外走去。   身后七宝不知如何,愣了愣后慌忙跟着下地:“大人……”她小声地唤道,“是我、我又做错了什么?”   张制锦立在门口回头看她,却无声。   正在这时,外间同春走了进来,见他站在门边上,便行礼道:“九爷。”   张制锦竭力定神:“你来。”   同春以为是叫自己进内伺候,忙迈步走到里间儿,却见七宝竟然赤着双足站在地上,同春急忙跑过去:“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忙扶着她到了床边,俯身给她穿鞋子。   七宝规规矩矩地坐着,一动不动,等同春给她穿了鞋子,又拿了一件外裳给她披在身上后,七宝才仰头看着她问道:“你准备了早饭吗,大人像是要出门了。”   同春一愣:“我已经叫厨下备好了,就等九爷跟姑娘醒呢……”   此刻同春显然未发现异样,回头看张制锦一眼:“九爷要在家里用饭吗?”   张制锦的目光扫来扫去,终于一点头。同春当下来到外间,吩咐秀儿巧儿去摆饭。   吩咐过后,同春才又回来给七宝将衣裳穿好,伺候她洗漱。   期间,张制锦已经到了外间,里头同春见他离开了,才忍不住悄悄地问七宝:“昨儿姑娘好好的又去了哪里?我听洛尘说起来吓得魂都没了。”   七宝诧异:“什么去了哪里?我这不是好端端在这儿吗,你为什么害怕?”   同春道:“现在自然是回来了无事,但是从静王府里不见了,岂不是吓死个人?”   七宝皱着眉头:“什么静王府不见了?哦……你是说静王殿下监国的事吗?那是多久的事了,还提个什么。”   同春呆了呆,此刻才发现她有些不大一样,忙抬手在她额头上试了试:“姑娘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好着呢,”七宝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不要顾着跟我说话,我怎么看大人又不高兴?方才我说给他点茶,他也不答应……唉,难道他又不喜欢这个了?那我还要再学点什么别的呢?”   两个人鸡同鸭讲的,同春满心懵懂,只得顺着她说:“什么点茶呀,九爷多半是因为昨儿那事吧,他自然也是为姑娘担心呢。”   “担心什么?”   “担心你不见了呀!”   “我怎么会不见了,你说什么疯话。”七宝匪夷所思,皱皱眉心。   同春后退一步,不太敢说,便走到外间,一抬头看见张制锦立在门口,原来他正在听里头的说话。   “九爷……”同春心里有点慌,试探着问道:“我听着姑娘说话怎么有些、有些糊涂……”   张制锦不言语。   不多会儿茶饭送了上来,张制锦在桌边坐了,七宝从里间出来,却并不落座,只立在他身侧。   张制锦面色平静,膝上的手微微发抖:“坐了吃饭。”   七宝这才欠身落座,她拿了筷子,看看桌上的东西,便捡了两样菜色给他放在面前的碟子里:“大人请用。”   张制锦看着她一举一动,饭菜的气息阵阵扑鼻而来,让他一刻比一刻更窒息。   他哪里还能吃进一口,偏偏七宝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仍带怯意,仿佛他不肯吃东西就是在怪罪她。   抬手拿起筷子,却似重若千钧,他勉强吃了一口,却终于忍无可忍地重又将筷子放下。   银箸落在花梨木的桌面,发出“啪”地声响。   七宝即刻又站起来,惶恐地看着张制锦。   张制锦探手将她拉到身边,抬头看着她:“你听好。”   七宝忙点头:“是,大人。”   张制锦闭上双眼定了定神:“我不是什么大人,我是七宝的夫君,你是我的夫人。你听明白了吗?”   七宝双眸微睁,看了他半晌,苍白的脸上却又慢慢地浮现出淡色的晕红:“我、我听明白了……”   张制锦皱眉。   七宝咬了咬唇:“多谢大人。”   “你谢……我?”他简直不能相信。   七宝垂眸:“我知道大人、夫君……的意思。”   “什么意思?”   七宝垂头,小声道:“我明白我的身份,是进不了张府的,所以大人才把我安置在海棠别院。大人其实也不必在意,何况府内还有谢夫人……”   张制锦猛然站起身来,因为起的太快,身后的凳子都给撞翻在地。   七宝吓的一颤,自以为话说错了,忙后退:“我、我不说了!大人别恼!”又忙捂住了嘴。   张制锦只是看着她,无法出声。   ——   两人说话之时,同春就在身侧,所以从头到尾都听得仔细。   在张制锦吩咐七宝的时候还罢了,直到七宝说什么“我的身份进步了张府,府内还有谢夫人”,同春的魂儿也离了身体一样,飘飘荡荡。   张制锦往前一步握住七宝的肩:“你醒一醒,你自己看明白了,我们已经成亲了,七宝!”   七宝不知所措,张制锦一句句的话,对她而言,却像是一句句的命令。   她只忙道:“是,我明白……大人,您别生气。”   这只是在乖顺的敷衍。   张制锦还想再说,可不知为什么一股悲恸猛然在心头跳起,他盯着惶恐的七宝,双眼也忍不住潮湿起来。   终于他将七宝放开:“我没生气,我没有……”   七宝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终于又说道:“我知道大人政事繁忙,不如再吃一些……”   张制锦却转过身去:“不用了,我吃饱了。”他扔下这句,快步走出房间。   剩下七宝跟同春在屋内,七宝疑惑地回头:“同春,你觉不觉着,大人今儿怪怪的?”   一看之下却愣住了,同春靠在身后的桌边上,满眼的泪。   七宝又吃一惊:“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同春忍着要嚎啕大哭的冲动:“姑娘,你方才说什么你的身份入不了张府,又什么谢夫人?”   七宝皱眉,低低说道:“你是不是呆了?咱们都是罪奴,大人冒险把咱们藏匿已经是难得,怎么能进张府?何况大人都已经有妻室了……就是谢少夫人啊,说来真是古怪,大人好端端地说什么跟我成亲……”她抬手揉着唇,“罢了,横竖他没恼我就是了。”   同春此刻也跟先前张制锦一般,觉着呼吸困难,整个人几乎要晕厥过去,但泪却丝毫也不难地纷纷如雨。   同春走到七宝跟前,拉住她的手:“姑娘,你……你醒一醒呀,你在说什么胡话,什么罪奴,你是九爷明媒正娶的妻室,也没有什么谢夫人,咱们之前才从张府里搬出来的,你都忘了吗?”   七宝震惊地圆睁双眸:“你是不是糊涂了,怎么说这些疯话?”   同春叫道:“我没有疯!姑娘你清醒一些!”   七宝皱眉道:“怎么都叫我清醒,难道我竟还在睡着吗?”她满眼迷惑,抬手在自己的头上用力一敲,“难道我是做梦吗?”   她喃喃两句,却又举手抱着头:“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好疼,头好像要裂开一样……”   七宝抱着头闭着双眼,脸色转白,疼的呻吟起来。   同春忙将她抱住,但是手才碰到七宝的腕子,突然一惊,她试着在七宝脸上试了试,竟然滚烫。   ——   张制锦出了别院,耳畔却时时刻刻轰响着七宝方才所说的话。   什么“奴婢”,什么“进不了张府”,什么“谢夫人”……   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本来张制锦可以把这些当作无稽之谈,当作七宝神志不清时候的胡言乱语。   但是他偏偏知道,七宝会“做梦”,而且她梦中所见,乃是现实,或者说,是曾经的现实。   回想跟她认识的最初,她费尽心机不要脸面地接触静王。   整个威国公府也为了她百般推脱跟康王世子的婚约。   那时候七宝曾经跟他说过:想要接近静王,是因为想要保护威国公府。   那时候他只觉着这个女孩子可爱天真的很,他以为七宝是无意中误打误撞而已。   但是事情发展至今,康王殿下倒了,静王殿下顺理成章上位——虽然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可是回首当初,岂非也是七宝预言过的?   当时他想要她的时候,七宝曾说“你不喜欢我,你只是想欺负我”,他只当七宝是看破自己的确喜欢她美色意欲揽入怀中一事。   可现在……   听到那句“奴婢”,他眼前突然轰雷掣电。   那不是一句赌气的戏言,而可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张制锦向来清明冷静,大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但是现在,他的心乱作一团。   他不停地回想,回想七宝跟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当时以为无心的话,现在想起来却叫人不寒而栗,似乎每一句话底下都藏着他所不知道的惨烈。   将出别院门的时候,脚下踏空,他整个人身形趔趄,抬手在院子门口的石狮子上用力一扶,才勉强站住身形。   旁边的洛尘吓得飞奔而至,将他扶着:“九爷,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洛尘睁大双眼:“九爷,您是不是累了,不如先回去歇会儿?”   “不用,”张制锦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深深呼吸,终于问道:“上次叫他们去找石琉,可有消息了吗?”   洛尘说道:“听说在川蜀那边儿发现了石先生的踪迹,只是要找到还需要一段时间。”   张制锦闭眸,顷刻道:“备马。”   洛尘道:“九爷脸色很差,是要去哪里?不如乘轿或者坐车吧?”   正在这时,里间有小厮跑出来道:“同春姐姐叫人告诉九爷,少奶奶不知为什么晕了过去。”   张制锦转身往内,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洛尘:“你即刻去威国公府,把周家的人叫来。”   洛尘大惊:“啊,周家的谁?”   张制锦咬牙:“所有人,只要是姓周的!” 第163章   洛尘给张制锦的这命令惊呆了。   这意思是把国公府所有人都叫到紫藤别院?干什么?就算是年下吃年茶都没有这样齐全的。   突然想到同春说七宝晕厥之事,洛尘打了个寒噤。   他不敢怠慢,慌忙叫人拉了马儿来,自己翻身上马,快马加鞭地往国公府而去。   洛尘张皇失措地去国公府请人,这边儿张制锦返回了室内,却见同春跪在床边上,哭的死去活来。   秀儿跟巧儿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见同春如此失态,便都忍不住跟着哭起来。   张制锦挥挥手让她们退了出去,自己走到床边。   同春也顾不得尊卑了,向着他问道:“九爷,姑娘是怎么了?”   张制锦淡淡道:“你不是见过这情形吗?”   同春给他问的一愣,仔细一想,道:“九爷是说那次……”   七宝没出阁之前,曾经有过一次类似的情形。   那时候,多亏了张制锦赶到,陪了七宝一夜,次日她才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同春眼前闪过一道光:“九爷!上次是您救了姑娘,这次一定也可以!”   张制锦却没有这般信心。   现在他最大的希望,是洛尘把国公府的人叫来。   张制锦当然不可能看穿七宝的梦境,但是从她的只言片语里,他能猜到七宝的意思。   ——“咱们都是罪奴……冒险藏匿……”   再联想当初七宝拼命要接近静王,不顾一切想护着国公府的样子。   以及最近发生的种种,比如淑妃之死。   裴宣倒是没有冤枉张制锦。   张制锦的确早就知道了周淑妃跟康王殿下之间的微妙。   但是问题是,不仅是他知道了。   皇帝虽然年纪大了,耳朵眼睛都不太好使,但心却越发地精细了。   就算张制锦能够保住一时,可纸包不住火,事情的败露却是势在必然的。   贸然插手这种事情,换来的后果往往会超出自己预料。   而且往往都是很不好的那种。   何况对他来说,只要什么都不做,反而会获得最大的利好。   比如康王顺理成章倒台,而静王殿下顺势而起。   权衡利弊,理智如他,没有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去选择那根本没有把握的一条歪路。   何况张制锦清楚,各人自有其命数,淑妃既然明知不可为而冒险,她就该承担起后果。   而张制锦唯一能做的,就是保证在事发之后,把本该会极惨烈的“后果”控制在最小的伤害范围之内。   比如保证,让淑妃一个人担了所有罪责,而绝对不会波及到国公府以及周家的其他人。   他当然做到了。   但是聪明绝顶如他,也有算计不到的时候。   比如谢老夫人也会因为心力交瘁而去世。   比如周绮在宫内的小产。   对于七宝来说,倘若只是淑妃一个人遭难,她自然还能够承受……可是谁也想不到谢老夫人竟也这样快离她而去。   谢老夫人在七宝的心目中,就如同是国公府的代表一样,淑妃薨逝,加上老夫人的离世,带给七宝的阴影不言而喻。   裴宣在这个时候告诉七宝张制锦的隐瞒,简直就像是在她最脆弱的时候给以致命一击。   ——   张制锦能推测出来,七宝“梦中”所“经历”的。   国公府的覆灭,覆巢之下无完卵,那么国公府所有人自然就都不复存在了,那么,只要把周蔚、周承沐等人叫来,七宝见了他们,“病”只怕就好了。   同春强忍着悲痛起身,去拧了干净的帕子回来。   七宝的头滚烫的吓人,张制锦亲自拿了帕子给她擦脸,温热的水渍在脸上拭过,因为体热的缘故很快又干了。   在这种高热之下,她原本殷红饱满的樱唇也开始干裂泛白。   不多时,原先在静王府坐镇的张太医先周家的人赶到,入内请脉。   当手隔着帕子在七宝的腕上抚落之时,张太医也吓得一震。   “少夫人为何高热至此?”太医竭力凝神听脉,却觉着脉象就如同决了堤的河流般,冲溢四散,杂乱无章。   张制锦道:“可有法子?”   太医眉头深锁:“不瞒大人,这种症状我还是第一次见,委实不知道如何。又不敢贸然开方子,只得先用两副安神调气性子温和的药……然后再回头跟太医院同僚商议,尽量拟一个好方子。”   张制锦点头:“有劳了。”   张太医又把随身带的清心丹拿了两颗出来,交代如何服下。   太医躬身退出之时,外间洛尘终于请了周家的人来到。   今日幸而正值休沐,周蔚跟周承沐都在国公府内,只有周承吉在外应酬未归。   张制锦在急怒之时忘了交代仔细,幸而洛尘是个有心的,他猜到张制锦如此惊急是为了七宝,所以在急请“姓周的”之外,另外还特意叮嘱了周承沐,带上苗夫人跟叶若蓁,以及那小孩子。   虽然洛尘一再安抚,但是毕竟事情来得急,苗夫人先有些心跳加速,多亏如意跟绮罗在旁照料,又因为要急赶来,便都乘了马车而行。   大家来至紫藤别院,入内之时正好跟张太医打了个照面。   周承沐因为记挂七宝,不顾一切走的飞快,抢先到了内室。正张制锦迎了出来,承沐忙道:“九爷,七宝怎么了?”   张制锦简略地说了一遍,又提起了当初七宝没出阁之前的“病症”。   正说着,苗夫人双眼带泪,也快步走了进来。   叶若蓁不便避让,低头抱着孩子陪苗夫人入内去了。   此刻七宝还昏迷不醒,同春正守在旁边,见娘家人来到,就也忙告诉了七宝的症状。   苗夫人闻听,又看七宝如此,几乎先忍不住大哭起来。   说话间周承沐跟周蔚也走了进来。   幸而先前同春把太医给的清心丹为七宝服下了,两刻钟时候,七宝身上的热退散了不少,长睫眨动,似要醒来的样子。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苗夫人则忍不住唤道:“七宝,我的儿……”哽咽难禁,泪如雨下。   又过片刻,七宝终于慢慢睁开双眼。   大家纷纷靠近,苗夫人叫“我的儿”,同春喊“姑娘”,周承沐则唤“妹妹”,叶若蓁也叫“七宝”,连她怀中抱着的小孩子也奶声奶气地叫道:“姑姑!”   七宝的目光直直地,先是在苗夫人脸上停了停,然后挨个扫向身边众人:叶若蓁,周承沐,周蔚……最后又看向苗夫人。   “母亲?”七宝疑惑地看着苗夫人。   苗夫人听了她唤,情难自禁,早俯身把她抱住:“我的儿,你是怎么了,为娘要给你吓死了。”   七宝愣愣地听着,又喃喃唤道:“父亲,哥哥……叶姐姐……你们、都在……”   声音却仿佛无法置信一般。   苗夫人放开她:“你是怎么了?难道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   “我……我当然认得。”七宝虽如此回答,可眼中却一片懵懂,好像是在竭力分辩这是什么情形。   正在这时侯,周蔚身后,张制锦走了出来。   七宝正在拧眉苦思,一抬头看见了张制锦,顿时吓得脸色发白:“你、你……不要!不要过来!”她抬手挡在身前,竭力往后缩去。   张制锦心头一沉。   苗夫人不知所措,忙握住七宝的手:“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周承沐看出来七宝是因为张制锦的缘故,却不明所以:“妹妹,你莫非不认得九爷了吗?”   七宝给苗夫人握住手,便钻到她的怀中,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叫道:“坏人……大坏人!我不要见他……求求你放过我!”   周家众人都听得极为清楚,却不知何故。   张制锦道:“七宝,你看清楚,这里国公府每个人都在,国公府没有亡,他们都好端端的……你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七宝不知听到没有,小心翼翼地从苗夫人怀中抬头,可当看见张制锦的时候,却又慌张起来:“救命,救命!别碰我!”她举手抱着头,仿佛不知要往哪里逃窜。   张制锦见状,默然退后。   周承沐忙跟着走了过去:“九爷……”   张制锦道:“我本想你们来,可以让她清醒过来,但是现在看来……”   周承沐拧眉:“九爷可知道妹妹是怎么了?”   张制锦心里隐隐明白,却道:“我也说不清。”   周承沐回头看一眼,见苗夫人正抱着七宝拼命安抚,承沐说道:“这几年,我心里一直搁着一件事儿,只不过妹妹一直平安,我就没说出来。”   张制锦道:“何事?”   承沐说道:“当初因为要给我们老太太看病,拖您请了石太医,可是石太医在给老太太看过后,却跟我说……说妹妹可能有什么、离魂之症。”   张制锦微震:“他这么说的?”   承沐道:“是啊,当时我问他有何疗治之法,石先生只说难办。看如今妹妹的情形,难道就是先生所说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把先生请回来,兴许有法子。”   张制锦并不提自己已经派人遍地找寻之事,只说道:“不错。”   这会儿七宝抱着苗夫人不放手,虽然不再大哭,身子却仍一抽一抽的。   张制锦回头看了会儿,说道:“七宝目下这种情形,身边缺不了人,我想……暂时让她回到国公府住一段,也许对她有好处。”   承沐想到方才七宝对张制锦那样抗拒的态度,怕他难过,因宽慰道:“九爷有心了,妹妹如今自然有些迷糊,不过您放心,妹妹一定会很快好起来的。”   张制锦做了这个决定,胸口莫名空落落的,又有沙沙的疼。他的面上浮现一丝苦涩笑意:“会的。” 第164章   张制锦的决定并没有错。   当日,苗夫人等陪着七宝回到国公府。   从下车的那一刻,七宝抬头看着面前赫然耸立的国公府门头,以及那鲜明的“威国公府”的题字,眼中流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   这种惊喜极为单纯,就如同小孩子看到梦寐以求的东西。   苗夫人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带她入内,一路过了二门,转到内宅。   因谢老夫人亡故了,苗夫人又知道七宝病的离奇,便不敢带她往上房那边去,只小心地领着她回暖香楼。   七宝竟也乖乖地随着众人回到了暖香楼,她一进院子,便迫不及待地松开苗夫人的手,拔腿跑到了那棵极大的山樱树下。   七宝张开双手,将老树抱的紧紧地,如同久别重逢般的喜悦。   苗夫人跟叶若蓁等在旁边看着,却不知为什么都落了泪。   自此七宝就仍回了暖香楼里安住,对外只说是回娘家暂住,至于七宝的病或者其他,不管是张制锦还是国公府,都只字不提。   期间,周蘋因得知消息,也抱着孩子过来探望了一次。   七宝见了周蘋倒也不怎么意外,只是在看着那小孩子的时候,眼中才流露出几分茫然。   苗夫人暗中把七宝的症状偷偷告诉了周蘋,周蘋不免泪盈于睫,又问可请了什么好大夫没有。   “但凡有些能耐的都请了,却都说不出个子午卯酉,”苗夫人红着眼眶道:“还有那位石先生,锦哥儿那边也紧锣密鼓地到处找寻,只是还没有确凿消息。”   因为上次七宝在静王府内不翼而飞,然后就传说回了国公府,如今又看见七宝病的如此,周蘋是个极为心细缜密的人,心中难免会有猜想。   可是那日七宝失踪之事,不管是静王还是张制锦都没有大肆宣扬,只是悄悄地找寻而已。所以威国公府竟完全不知此事。   周蘋同苗夫人说了半晌,便借故外出,把同春叫了出去,悄悄地问她那日七宝到底去了哪里。   同春原先等在紫藤别院,对外间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只是在后来细细地打听洛尘,洛尘毕竟不敢瞒着自己的娘子,就偷偷告诉了她,七宝是在永宁侯府给找回来的。   如今同春见周蘋问起来,本不敢说。奈何周蘋何等的性情精明,到底逼着同春说了实情。   周蘋听说是从裴宣那里把七宝找回来,一时气往上撞,两眼泛红。   同春忙又道:“三姑娘别着急,虽然是从永宁侯府找到的,可是究竟详细却没有人清楚,又听说,是有贼人掳劫了姑娘,反而是裴侯爷把姑娘救了出来的……也未可知。不然的话,以我们九爷的性子,自然不会肯善罢甘休呢。”   周蘋勉强一笑:“你说的有道理,放心,我明白这件事关系重大,绝不会轻举妄动,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同春道:“三姑娘是个明白人,我才敢把事情跟您说,太太那边,我因害怕……都没交代呢。”   周蘋问过了同春后便又折返回了屋内,却见七宝正站在王府乳娘身旁,呆呆地低头盯着那个襁褓中的女孩子看。   周蘋上前拉住她笑道:“怎么了,先前才见过的,倒像是又不认得了一样。”   七宝抬头看向她,懵懂道:“三姐姐,这孩子……真真可爱。”   周蘋笑道:“她跟你格外投缘呢。之前哭的那样,一见你,就乖乖的了。”   七宝皱皱眉:“是吗?”她抬手在腮上轻轻抓了抓,有些不好意思般:“我居然都忘了。”   周蘋见她面有疑惑之色,当着乳母的面,却不提了。   七宝却问道:“三姐姐,三姐夫是跟你一块儿回来的吗?”   周蘋一怔,七宝从不以“三姐夫”称呼静王,在她口中被称作“三姐夫”的,只有一人。   周蘋何等的精明,便向着那乳母使了个眼色。   待那妇人走出去后,周蘋才笑道:“王爷自然是极忙,你想见他吗?”   “王爷?”七宝复又皱眉,“什么王爷?”   若不是之前同春跟苗夫人都跟她交代过,这会儿周蘋只怕都要慌了。   周蘋小心翼翼问道:“那你说的三姐夫是……”   七宝笑道:“三姐姐,你好可笑,你竟然连自个儿的夫君是谁都不知道了吗?千万别让我裴大哥知道了,不然的话,看饶不了你。”   周蘋猛然听了这句,浑身巨颤。   她望着七宝天真的容色,隐隐地有些窒息。   此刻幸而同春还在,便上前握着七宝的手道:“姑娘,你只顾说话,也不叫三姑娘坐了喝茶?”   七宝才忙道:“对对对,我只顾看那小孩子了,三姐姐,这孩子如此可爱,长的又很像你,裴大哥定然也是极疼她的呢?”   周蘋眉峰一动,眼中的泪已经泫然欲滴,忙转身回去,偷偷地将泪拭去。   但是这一刻,对周蘋来说,她竟不知道自己此时落下的泪,到底是为了七宝这令人惶恐不安的病情,还是她口中说出的那些令人触不可及的话。   离开威国公府后,周蘋乘轿往静王府返回。   一路上,耳畔听到外头街市上熙熙攘攘,喧哗吵闹。   心底却突然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七宝说过的——   “你竟然连自个儿的夫君是谁都不知道了”。   “这孩子如此可爱,裴大哥定然也是极疼她的。”   不知不觉中,眼中又有泪冒了出来。   周蘋只得咬牙忍住。   ——   伺候七宝的也只有贴身的几个人,同春,秀儿巧儿等,免得其他人不知轻重,反而对七宝不好。   在苗夫人等的精心照料下,七宝虽然仍是糊糊涂涂的,但身子却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脸颊也终于微微丰盈了些许。   她的状况的确极复杂,见了府内的人,都认得。起初苗夫人不敢当着她的面提谢老夫人,但是好几次七宝却自己提了起来,问老夫人在哪里,怎么样。   大家鼓足勇气告诉她老夫人已经过世了,七宝却并没有众人预料中的大哭大闹,反而只是呆呆怔怔的。   就仿佛……她早就知道了,先前只是忘了似的。   五月初,天气和暖。   这天,叶若蓁领着儿子来到暖香楼。   那小家伙脚步蹒跚地入内,见七宝正睡在南窗下。   那小孩子正是顽皮的时候,便走到床边,抬手去抓七宝,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姑姑,姑姑……”   七宝正是春困时候,睡意朦胧,听到响动便懒懒地吩咐道:“同春,把这鸽子赶走,别吵我。”   叶若蓁跟同春听了,双双笑了起来。   七宝这才翻身坐起,却见那小家伙正站在窗前,睁着亮晶晶的眼睛仰头望着自己。   七宝笑道:“怎么是你啊?”   小家伙不好意思地一笑,转身重跑到了叶若蓁身边儿。   七宝抬头:“叶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叶若蓁走到她身边,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才来,怕你睡着,不料宛儿还是扰了你了。”   七宝看向在她旁边的周宛,忍不住在他肥嘟嘟的小脸上轻轻地捏了一把:“你这小家伙怎么这样顽皮。”   周宛呵呵笑着,又躲到叶若蓁身后去了。   七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圈慢慢地泛红,眼中也随之泛起了薄薄的水汽。   她喃喃地说道:“哎呀,这孩子已经这么大了……简直、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忽然又抱头自言自语说道:“不不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这是真的。”她不停地重复,仿佛在安慰跟说服自己。   叶若蓁跟同春在旁边听见这话,又见她如此举止,不约而同地心头一沉。   叶若蓁镇定下来,含笑靠近了,轻轻握住她的手:“七宝,你最近觉着身子如何?”   “好的很啊,”七宝跟她对视片刻,低头捏自己的腰侧,抱怨说道:“只是每天太太都让我吃那么多的补品,我的腰围好像都宽了许多呢。”   叶若蓁笑吟吟地说道:“这是当然呢,太太恨不得你的病……咳,恨不得你多吃些好东西,把身子养的好好儿的。且除了太太,还有一个人巴不得把什么灵丹妙药都给你吃呢。”   同春闻言有点紧张,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宝。   却见七宝眯着眼睛笑道:“是谁啊,让我吃这么多丹药,难道是想让我成仙不成?”   叶若蓁道:“是……”终于用最温和的声音说道:“是九爷呀。”   七宝一愣。   室内突然安静,安静的令人忐忑。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旁边的周宛闻言却高兴起来,模模糊糊地叫道:“小姑夫,小姑夫……”   七宝看看叶若蓁,又看向周宛,忽然伸手捂住了耳朵,回身向内,竟是个要躲闪的动作。   同春才要上前,叶若蓁握住七宝的手又把她拉了回来:“七宝,你真的不记得九爷了吗?”   七宝慌里慌张地摇头,同时又张皇失措地四处乱看,仿佛害怕张制锦会从哪里跳出来一样。   同春几乎要劝叶若蓁不要再说下去,叶若蓁却发了狠,盯着七宝问道:“你到底在怕什么呢?你已经嫁给了九爷的呀,九爷也对你极好极疼爱的,你都忘了吗?那次你的生日,他满城里派放寿包,还满城地安排了人放了半宿烟花,你真的都忘了吗?”   七宝本来极为抗拒地用力捂着耳朵,但叶若蓁拉扯之中,便有些只言片语冲入了她的耳中。   听见“生日,烟花”等字眼,七宝不由愣了愣。   耳畔仿佛传来了砰砰的声响,是烟花腾空而起绽放的声音。   以及……仿佛有个很温柔的声音,在自己的耳畔低声密语着什么……   七宝一个恍神,停了挣扎,眼中流露迷惘之色。   在无边迷雾之中,她好像看见了一点令人希冀的光亮,也终于想试着走过去。   然而此刻,周宛因无人照看,便又重复地叫嚷起来:“小姑夫,小姑夫。”   稚嫩的童音冲入耳中,将一切重又搅乱。   七宝猛然震动,受惊般地胡乱摇头,像是要把脑中的什么东西甩开:“不要,不要,放开我!”同时又挣扎着往内缩去。   “七宝……”叶若蓁还要再说。   七宝已不由分说地尖叫起来:“不要听,我不要听!”   叶若蓁呆了呆,也醒悟过来是周宛坏事,叶若蓁气急之下把他拉了过来,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几下:“你这小坏蛋!”   周宛不明所以,他正是学话的时候,最喜欢重复叫嚷,突然给母亲打了几下,委屈又害怕,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七宝正在慌张之中,猛地听见周宛大哭,便转过头来。   又看叶若蓁在打他,七宝竟不顾一切地从床上跳下地,一把把周宛抱入怀中:“不要,不要!”   叶若蓁跟同春都惊呆了,七宝紧紧地抱着周宛,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许打他,不许!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本来你见不着他的,哥哥也见不着他,你们都不知道,不许碰他一下,我不许!”   周宛给她抱紧,不知何故,可见七宝眼中的泪珠大颗大颗滚落,便又哭起来。   七宝说着说着,又听到小孩的哭声,便将周宛放开,双手抱着头,瑟瑟哽咽着道:“不要,不要……求求你……大人,求你救救他们!”   同春已经哭的瘫坐在地上。   叶若蓁虽然不知道七宝话中的意思,可是却真真切切地知道,她是刻骨铭心地疼爱这孩子。   不由也潸然泪下。   就在里头众人无声的时候,暖香楼外,周承沐陪着张制锦两人站在那棵极大的樱花树下。   承沐满心里难过,却知道张制锦势必比自己更难过百倍。   他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些安慰人的句子,想来想去,却忍不住落下泪来:“九爷,妹妹……会不会好不了?”   本来是想安慰人的,但是此时此刻见了七宝仍是这般,承沐心中也又慌又痛,找不到主心骨一样。   这会儿一阵风吹过,把樱花树上的晚樱吹的纷落如雨,无端地透着几分凄迷。   张制锦淡淡道:“当然会好。”   他把目光从那如雨的樱花上挪开,转头看向承沐:“不用担心,有我在,她一定会好起来。”   他的目光温和而坚定,语气则不由分说。   屋内的哭声传了出来,周承沐心碎之际,却又庆幸此刻面对的是这样一个人。   只恨自己不是女子或者小孩子,那样的话,或许就可以不管不顾地扑到他身上大哭一场。   ——   经过这件事,不管是叶若蓁或同春,都不太敢在七宝面前再提起张制锦了。   在此期间,京城内发生了几件或大或小的事。   其一值得要提的,自然是皇上终于册立了静王赵雍为太子。   而在康王倒台后,静王殿下代理监国职责,一切竟也处理的井井有条,无可挑剔。   且静王向来很有贤名,之前辅佐康王的时候,事事亲力亲为,甚至有不少平民百姓都见过这位王爷的亲容,实在是让人钦慕。   所以静王为太子,臣民百姓皆都悦服。   除了这件大事外,还有两件不太起眼的。   头一件儿,是永宁侯夫人谢知妍,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悄然病故了。   但是对凄凄惨惨的永宁侯府来说,却还有另一件好事,那便是程弥弥终于生下了一个康健的男孩子。   至于永宁侯本人,原先是康王殿下的有力膀臂,但他行事公正严明,虽然效命于康王,却也是效命于朝廷,所以就算在康王倒台后,许多追随康王的朝廷官员们也纷纷给牵连,可裴宣却依旧的屹立不倒。   且在静王殿下监国之后,也并没有冷落永宁侯,反而越发提拔了他,竟从正三品的卫指挥使,升为了正二品的都指挥使,前途无量。   如今永宁侯仕途大好,正房夫人病故,侧室却生了庶子,一时之间许多人议论纷纷,说是永宁侯大概会扶侧室为正,只是不知真假。   至于第二件,却仿佛比册立太子更加轰动京师。   五月中旬,京城内突然传出了一个惊人的消息:一直都下落不明的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突然现世,其主人宣称,将会在五月二十五日那天,于祥龙街口上,当众烧毁这幅传世的名画。   消息一出,京城震惊。   本来还有人怀疑这消息只不过是有人故意的哗众取宠,意图惊世骇俗罢了。   但在知道了这幅画的主人之后,没有人再敢质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因为发出这消息的人,正是时任吏部侍郎的张制锦。   可鲜为人知的是,他选择烧毁名画的那天,正是七宝的生日。   张制锦的用意,只有一个。 第165章   张制锦的目的自然只有一个。   先前他陆陆续续派了许多人,遍天下的去寻找石琉。   起初说是在川蜀一代发现他的踪迹,但很快地又销声匿影了。   起初张制锦还以为是石琉萍踪浪迹地难以找寻,但是很快他察觉不对。   他所派之人训练有素,再难找的人也能掘地三尺,何况石琉并非籍籍无名之辈,总会有迹可循的。   既然毫无所获,除非一个原因:那就是石琉故意在躲着。   换做别人,自然毫无办法,但谁叫他是张制锦。   张制锦没有跟七宝说过自己多有钱,毕竟说那些毫无意义。   事实上他拥有的东西,已经不能用钱来形容。因为根本是价值连城,甚至无价之宝。   所以之前才会眼睛都不眨的把那副宋徽宗的《秾芳诗帖》送给石琉。   所以也能将那副秘藏多年的《千里江山图》拿出来示人,并且可以豪气的付之一炬。   张制锦最知人心,也最知道以何种方法可以一击必中。   因此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对付石琉。   这消息像是给强劲的北风吹拂一般,在极快的数天之内,飞遍了大江南北。   每个人都知道京城内有个了不得的张侍郎大人,拥有着传世的《千里江山图》,而且不知为何发了疯,要当众在二十五日那天将其烧毁。   一时之间,天底下但凡能书会画的文人,也都跟着发了疯。   有人不顾一切地开始往京城而来,若是能在那名画给烧毁之前看上一眼,也算是死而瞑目了。   细雨濛濛欲湿衣,在江南萧山脚下一座偏僻不为人知的小渔村内,有两名行脚客人下船之时,也正滔滔不绝地谈论这位张侍郎的惊世之举,同时感叹这幅名画真真的“遇人不淑”,居然要给无故烧毁。   但这位张大人素有贤名,怎么这次突然性情大变做这种离奇古怪之事,着实叫人不解。   两人走过之后,旁边湖畔,一道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身影情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斗笠上的雨点如荷叶上的露珠般纷纷滑落。   半天后,这人蓦地站起身来,捶胸顿足,仰天长啸道:“天啊,真是心狠手辣、丧尽天良、暴殄天物,不择手段啊,世间为何有这样狠辣无情丧心病狂的人!”   与此同时,给他放下的那根鱼杆猛然抖动了一下,原来是鱼儿受惊之余竟上钩了。   ——   静王府。   如今也该改称东宫了。   今日裴宣来至王府,为宫内禁军换防之事向静王亲自禀报。   赵雍在书房内接待了裴宣,虽然如今已经成为储君,但是静王赵雍依旧是先前身为闲散王爷时候的那样温和跟平易近人,丝毫没有颐指气使高高在上之态。   “裴指挥使请坐了说话。”赵雍温声吩咐,探手示意。   裴宣谢恩,在他下手的圈椅上落座,说道:“臣是特来向殿下禀明,皇宫之中禁军调防详细的。”说着,便将几处改动以及人员的升降调换等,有条不紊地向着赵雍说明。   赵雍细细听罢,眼中流露赞叹之色,说道:“指挥使向来很得皇上器重,行事又缜密,我是极信任的。宫内防卫交给指挥使料理,孤很放心。”   裴宣欠身致谢。   赵雍说道:“其实孤今日特意请指挥使前来,倒不是专为皇宫内调防之事,我格外在意的,仍旧是关外管凌北余孽。”   裴宣道:“之前世子殿下带兵马司之人以及镇抚司缇骑配合,追缉之下确信这些贼人已经退回关外,短时间内应该不至于在京内兴风作浪。”   赵雍说道:“然而前些日子,张侍郎夫人在王府内给人白日掳劫之事……让孤很放心不下。”   那件事之后,裴宣向着静王给出的交代,是有人故意把七宝送到了永宁侯府,在他发现之时,本要通知张制锦,谁知对方偏偏赶到了,双方只不过是个误会。   这其中的微妙原因却也可以解释。   比如也许是管凌风、也许是别的什么有心之人故意如此,用以挑拨裴宣跟张制锦的关系。   毕竟现在是静王接手的非常时期,两位重臣之间若起龃龉,对时局极为不利。   所以虽然张制锦盛怒不已,赵雍这边儿反而温言劝说,让他稍安勿躁,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幸而七宝虽然从静王府到了永宁侯府,但却毫发无损。   而且假如此事是裴宣所为……他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周章的这样转个圈子。   因为他若是想见七宝的话,总会有正大光明的理由。   还好张制锦因一心在七宝的病上,到底不曾跟裴宣细较此事。   而在事发后,静王细想,认为此事或许并非管凌风等所为,毕竟那些逆贼心狠手辣,若连静王府都随意出入,那么就不仅只是掳走七宝这么简单了。   静王心里实则也怀疑一个人,那自然正是玉笙寒。   但是赵雍不敢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张制锦。   之前他并没有如皇帝所愿,将玉笙寒置于死地,本以为没通过考验,皇帝定会雷霆震怒。   不料皇帝在得知他将玉笙寒休离之后,只是叹了口气。   “朕早料到你下不了这个狠手,事实上……”皇帝脸上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望着静王道,“你这样倒也好。”   赵雍不懂。   皇帝说道:“朕当然希望你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但是,倘若太过六亲不认,也并非明君之象啊。”   假如赵雍为了顺利上位,不惜毒死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子,这样的行为,看来狭鄙且狠毒,虽然足够心狠铁腕,但到底少了些帝王的雍容气度。   太过决断,有干天和。   因此知道静王放走了玉笙寒,皇帝才是这般反应。   赵雍不知道自己一念之仁,却反而误打误撞,顺了皇帝之意。   但虽然如此,静王心中却仍是隐隐不安,仿佛自己那夜放走玉笙寒,是犯了一个错。   此刻面对裴宣,赵雍平复心绪,道:“裴指挥使,我有个不情之请。”   裴宣道:“太子殿下请吩咐无妨。”   赵雍说道:“请你帮我寻一个人,要秘密行事,最好……连皇上也不能透露。我要知道她的行踪,以及她的所作所为。”   在跟赵雍商议完毕之后,裴宣退出了书房。   他跟随着王府的太监,缓步往外。   正过宝瓶门的时候,迎面却见女眷走来。   裴宣只瞟了一眼,就认出中间竟有周蘋,忙退后一步。   这会儿周蘋已经来到跟前儿,在她身后,是乳娘抱着襁褓中的小郡主。   裴宣依稀听到婴儿呀呀的声响,他克制着不肯抬眸。   只淡淡道:“参见侧妃。”   周蘋忽地止步:“裴指挥使。”   她转头看向裴宣。   已经记不清,上次见面是在哪里了……如今望着他清冷白皙的容色,一时之间竟然恍如隔世。   大概是因为七宝说的那些话,乱了自己的心神吧……周蘋自嘲一般笑笑。   “永宁侯,”周蘋定了定神,“我有一件事,想要当面请教。”   “侧妃娘娘有何事?”裴宣仍是垂着眼皮,波澜不惊。   周蘋看着他冷漠的脸色,在她记忆之中,她所想的,仍然是那个正月十五,在灯火阑珊之中,笑的温和浅浅的温润男子。   曾几何时,他慢慢地变成了现在这样锋芒锐利的样子?   但是周蘋知道,这一切的起因,追根究底在她。   在她下定决心那刻,就注定了跟那个曾经温润体贴的男子……形同陌路。   长指甲扣入掌心,周蘋吩咐乳娘:“到前头稍等片刻。”   给裴宣带路的那太监闻言,也很识趣地往旁边走开了数步。   周蘋才轻声说道:“我听说,之前七宝在这里失踪,后来是在永宁侯府上找到的?”   “是。”裴宣静静回答。   周蘋问道:“侯爷,我很不明白这是何故?”   “具体经过,我已经向着太子殿下禀明。侧妃娘娘若有不懂,只管去问。”   周蘋皱皱眉:“实不相瞒,我已经问过殿下了。但是……”   周蘋走前一步,盯着裴宣道:“那些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直到此刻,裴宣才抬起眼皮,他的眸色依旧清冷,唇角却似笑非笑的:“是吗?那娘娘以为是怎么样呢?”   周蘋看着他这高深莫测的笑,心头发紧:“永宁侯,你可不要……打错了主意。”   “我不懂娘娘这句话。”   “你不要玩火自焚,”周蘋有些情急,咬牙道:“你可知道,七宝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现在这样……岂能跟你脱得了干系?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裴宣的眉轻轻地皱在一起。   七宝从紫藤别院回到了国公府,虽然对外并未张扬。但这数月来已经有些风言风语私底下传播了。何况裴宣人在镇抚司,要探听详细自然并非难事。   如今面对周蘋的诘责,裴宣终于说道:“娘娘想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我不过是说了实话。若你真想追究罪魁祸首,为什么不去询问张制锦。”   周蘋屏息。   裴宣说完之后,拱手:“若没有别的事,臣告退了。”   眼见他转身,周蘋脱口而出:“裴宣!”   裴宣背对着她的背影略微一停,宝蓝色飞鱼服的裙摆也随着一荡。   然而他并没有回头,片刻后,仍是不疾不徐地往前离去。   ——   裴宣出了静王府,本是要回镇抚司的。   骑马来到了十字路口,裴宣放眼四顾,忽然改了主意。   缰绳一抖,调转马头,竟是往威国公府而去。   尽管两家各自发生了许多事,但是见了裴宣,不管是外面的周蔚跟周承沐,还是里面的苗夫人等,都仍是格外亲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国公府众人看待裴宣,如同看待半子一样,视作家人。   裴宣略寒暄几句,便问起七宝的病情,周蔚因陪着他入内。   见了苗夫人,裴宣说道:“我才听闻七妹妹有些不好了?所以特意来看望。”   苗夫人含泪点头,不疑有他,当下便领着裴宣来到了暖香楼。   还没有进院门,就听到里头笑语喧哗,令裴宣疑惑。   进门之时,却见在那棵樱花树下,七宝正坐在秋千上,身侧巧儿跟秀儿正在给她不停地摇着。   七宝身着一袭粉白色的裙裾,随风飘扬,像是大朵的晚樱,她仰头烂漫地笑道:“再高一点呀。”   同春则着急地在劝着:“不成的,小心为上,先前那次就是不慎跌了下来,才昏睡了好久的。”   正在高兴,猛然看苗夫人带了裴宣进来,七宝忙令停下,但是秋千还没停稳,她整个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迎着裴宣,兴高采烈地叫道:“三姐夫!”   裴宣原本见七宝言笑晏晏,脸颊红润,正自欣慰,以为自己所听的那些,不过是传言夸大罢了。   猛地听了这一声,才猛然色变。   苗夫人有些窘然地看着他:“你不必在意。”   七宝却已经跑到跟前儿,她还有些气喘吁吁的:“三姐夫,你怎么才来看我?”   裴宣迎着她无邪的明澈眸子:“我……有点事情耽搁了。”   七宝皱眉道:“你又有什么事了?你不是整天闲散的一点也不忙吗?三姐姐还总抱怨说你不事生产呢,你怎么竟成了大忙人了?”说到这里,便捂着嘴笑的弯了腰。   裴宣张了张口,有些说不出话来。   苗夫人勉强道:“七宝啊,侯爷才来,不如到屋内说话。”   七宝才应了声,跟裴宣一块儿往里屋走去,将上台阶的时候,突然留意到裴宣身上穿着的飞鱼服。   “咦……这是什么?”七宝诧异地打量着这身衣装,从裴宣胸口的那张牙舞爪的四爪蟒形,到他腰间横着的佩刀。   对上那红蟒的锐利双眼,以及那雪白的森森爪牙,七宝的脸色迅速苍白:“这是……这是锦衣卫?!”   裴宣察觉七宝色变:“七妹妹……你怎么了?”他下意识地抬手要去扶住七宝,七宝却尖叫起来:“不!不要!不要!快逃!”   她仓皇转身,拉住了苗夫人,带着骇然的哭腔叫道:“母亲快逃!锦衣卫来了!快……叫大家快逃呀!”   苗夫人给她拉的踉跄:“七宝!”   同春,秀儿,巧儿也都忙过来拦阻劝慰,七宝却全都不停,只叫道:“锦衣卫……抄家……快逃啊你们!”   裴宣双眸睁大,死死地站在原地望着七宝,终于他跟醒悟了什么似的,猛抬手将腰间玉带扣解开,同时用力一撕,竟是生生地将那身衣裳扯了下来迅速扔在一边:“没有锦衣卫!”   “七宝,”裴宣大步走到七宝身旁,拉住她的手腕:“你再看看。”   七宝给他紧握住手,大概是出于对裴宣的熟悉跟信任,她终于瑟瑟地抬头,目光上移。   看见的是他里头所穿的素白的袍子。   然后……是裴宣关切的脸。   “裴、裴大哥……是你?”七宝喃喃,惊慌失措的眸子里总算多了一丝光亮。   “是,是我。”裴宣忙不迭地答应,紧紧地握着她的小手:“是我啊七妹妹,我在这里。你别怕,别怕,裴大哥会保护你的。”   苗夫人跟同春等见七宝平静下来,心中大为宽慰,几乎喜极而泣。   只是抬头间突然意外地发现,在暖香楼门口处竟站着一个人,也不知他站了多久,又好像是从最初就立在那里。 第166章   裴宣正安抚了七宝,察觉苗夫人看向门口,就也随着转头。   这一回首却跟门边的张制锦的目光相对。   裴宣微怔之余,向着张制锦一点头:“张侍郎。”   他慢慢地松开了七宝的手。   不料七宝听见他的招呼,便也跟着抬头看了过去,当看见张制锦的时候,七宝猛然后退一步。   她的身侧正是台阶,给那石阶一绊几乎摔倒。   张制锦着急地奔前两步,但是裴宣的动作却更快,当机立断地握着七宝的手将她拉了起来:“怎么样?”   七宝惊魂未定,抬头看张制锦竟靠前许多,更是睁大双眼慌忙叫道:“你别过来!”   说话间七宝退到了裴宣身后,小声唤道:“裴大哥,裴大哥……”   这意思仿佛在告诉裴宣——有坏人来了。   裴宣诧异地看着七宝,然后转头看向张制锦。   他虽然早就听说七宝的病情异常,但是今日亲眼所见,仍是超出他所有想象,七宝竟然……连张制锦都不认了。   不,不是不认,而是……   这会儿七宝仍低低地嚷着说道:“你走开,你走开!”   她小心地躲在裴宣身后,胆怯地打量着张制锦,同时紧紧地握着裴宣的胳膊不放。   裴宣先前将自己的锦衣扔在了地上,这会儿只穿着一身素袍,这幅场景怎么看怎么刺眼。   “七宝!”张制锦几乎按捺不住想要上前把她拉回到自己身边儿。   七宝听见他的声音却更怕的尖叫:“裴大哥!”   立刻躲在了裴宣身后,这次连看也不敢看张制锦了。   裴宣整个人愣怔,只是本能地一张手将七宝挡住。   对面,张制锦深深呼吸,将声音放缓:“七宝。”   七宝却置若罔闻地躲在裴宣背后,不敢出声,仿佛自己不出声,那边张制锦就看不到她了。   裴宣回头看一眼七宝,又看向张制锦,终于开口道:“张侍郎,我并不知道七宝的情形竟然如此,但是照现在看来,她好像……一时不能见您。”   张制锦看不到七宝,只瞧见她露出的一只小手,居然正紧紧地抓在裴宣的手臂上。   原本,她该是这样依赖般地靠在自己身边才是。   “你住口。”张制锦无法忍耐,他转开目光看向裴宣,声音暗哑冰冷:“你很不必跟我说这些,七宝为何变作现在的样子,你心里最清楚。”   在场的苗夫人跟同春等都惊呆了,不知道他的话到底何意。   裴宣眉峰微动,却说道:“我不知道说出真相会是这样后果,倘若知道,我也不会多事了。”   “是吗?”张制锦冷笑:“我看未必,现在这样,永宁侯你心中难道不是暗喜吗。”   裴宣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的臂上斜斜地看了一眼,七宝在紧紧地捉着他的手臂,就如同捉着救命稻草,如同靠着唯一的屏障。   “张侍郎,我知道你对我有诸多误解,”裴宣淡淡地说,“但是我不是那种没心没肺之人,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七宝于病中,还会有什么暗喜。”   张制锦的眸色在瞬间变得幽沉而冰冷。   身后七宝听到这里,却悄悄地说:“裴大哥,我没有病。”   裴宣脸色缓和,回头用哄人的语气说道:“是,七宝没有病,七宝好好的。”   张制锦听着两人的对话,脸色如雪。   同春的心惊肉跳,忙上前到七宝身边,伸手将她拢住:“姑娘,快跟我到里头去歇会儿吧。”小心地把她从裴宣身边带开了。   苗夫人也反应过来:“是是是,快进去。”   七宝还试图拉住裴宣:“裴大哥?”   裴宣微笑道:“你去吧,我待会儿就也进去看你。”   七宝听了似很舒心,竟向着他嫣然一笑,又偷偷地瞅了一眼张制锦的方向,却又忙不迭地低下头,跟着同春去了。   剩下苗夫人只觉着无比尴尬,却又不知如何是好:“锦哥儿……你……”   她明知道七宝见不得张制锦,但是这会儿要说什么,难道要赶他走?   可是想到方才张制锦跟裴宣的话,又满是疑惑问道:“方才你跟永宁侯说的、是什么?”   张制锦一时气愤才提起那件事,但是当面说出来,显然事态将更糟。   此时裴宣垂眸道:“太太,待会儿我跟太太解释罢。太太不如先进里头看着七妹妹,我还有几句话同侍郎说。”   苗夫人只得说道:“好、好……你们慢慢的说啊。”   她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情形不对,但苗夫人向来性子糯软,又自忖是男人间的事情,自己倒是不好多插嘴,于是只含着忧虑,一步一回头地先进暖香楼去了。   剩下张制锦跟裴宣两人在楼前,彼此对峙。   这会儿风吹的那山樱树上的残花如同飞雪般飘舞,令人眼前迷离。   “裴宣,”张制锦说道:“你想干什么?”   裴宣道:“侍郎对我敌意甚重,我的话只怕你未必听得进去。但今日的情形的确超乎我所料。”   “哼,”张制锦冷哼了声,“不要假惺惺的了。你我之间,不用拐弯抹角。我问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会儿院子里再无他人,只有樱花在风中翻滚飞舞。   裴宣向着张制锦走了两步,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了。   他注视着对方寒气森然的眸子,温声道:“我想干什么……其实早就告诉过侍郎了啊。”   张制锦双眸一眯。   裴宣微笑:“那天晚上在永宁侯府,我不是已经说了吗?”   话音刚落,张制锦已经抬臂一拳挥出,裴宣似早料到他的动作,闪电般倒退一步,堪堪避开。   “张侍郎,在这里动手可不明智。”裴宣淡淡说道。   张制锦手掌紧握,一忍再忍,终于探指向着裴宣一点:“你听好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就休想。”   裴宣挑眉。   张制锦说完后抬眸看向暖香楼,目光闪烁,终于转身往外走了出去。   背后裴宣目送他离开,微微一笑,也转身自回楼中。   这会儿同春因为担心两人,正走到门口相看,一眼看到张制锦往外,忙叫道:“九爷……”她想起方才张制锦的脸色,当下忙下台阶跑了出去。   苗夫人听了动静也正迎出来:“锦哥儿……怎么就走了?”   裴宣说道:“他说改日再来。”   苗夫人咽了口唾沫,忙又问道:“对了,你们方才说的,是什么把真相告诉了七宝之类的,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宣道:“太太别急,其实没有什么,只是张侍郎对我有一些误解,所谓真相,不过是当初三姑娘跟我的亲事之所以不成的原因罢了。”   苗夫人大惊:“什么话?当初蘋儿不是跟你的八字不合了吗?”   裴宣淡淡地一笑:“太太,如今我母亲也已经过世了,有些话我也不用再藏着了,其实当年我之所以跟三姑娘解除婚约,不是什么八字,因为我知道三姑娘的心高,她的心本不在我身上。”   苗夫人微震:“永宁侯……”   裴宣目光平静,继续说道:“但是我并不觉着懊恼,因为……其实我的心,也不在三姑娘身上。”   苗夫人双眼睁大,结巴问道:“这、这是什么意思?”   裴宣往内看了一眼,却见七宝坐在桌边上,捧着腮,不知道在想什么。   裴宣道:“我的心,在七妹妹身上。”   “什么?”苗夫人目瞪口呆,同时觉着一阵头晕目眩。   ——   绮罗扶着因为受惊过度而呼吸困难的苗夫人在旁边落座,裴宣自己走到七宝面前的桌边,俯身看她。   “在想什么?”裴宣笑问七宝。   七宝转头,突然问道:“裴大哥,坏人走了吗?”   裴宣笑道:“你说的坏人,是张……”   名字还没有说出来,七宝的脸色已经变得紧张。裴宣止住:“是,他已经走了。”   七宝这才松了口气:“唉,好吓人。”   裴宣问道:“为什么这么怕他?”   七宝的目光直了直,小声道:“我、我讨厌他。”   裴宣洞察明白,瞧她一提起张制锦便神情恍惚,即刻不再说这个。便道:“方才我看你在荡秋千,可务必小心些,摔了不是好玩的。”   七宝笑道:“裴大哥,我不会再摔着了。”   说完之后,七宝突然疑惑:“我为什么说‘再’呢。哦对了……之前同春说我摔过一次,可是我怎么不记得了?”她抬起小拳头敲自己的脑袋。   裴宣忙制止了她:“七宝,想不起来的事情,就别去着急想了。好不好?”   这句话正中七宝心意:“好啊好啊,裴大哥你不知道,我只要用力去想事情,头就会疼得跟裂开一样。”   裴宣点头:“那以后就不用勉强了。横竖七宝不管什么样子,都是最好的。”   七宝笑道:“是吗?裴大哥,你真会哄人开心,所以我说三姐姐有福嘛。”   那边儿苗夫人正缓了一口气过来,猛然间听到这句,心头又是一堵。   裴宣却只是不置可否的微笑:“是吗。”   七宝认真道:“当然了,三姐姐能嫁给裴大哥,实在是我们之中福气最大的了。”   裴宣依旧笑的温和,暗中却有一根针刺入心底。   裴宣离开暖香楼的时候,同春已经将他的飞鱼服收拾妥当,叠的整齐双手献上:“侯爷。”   “多谢。”裴宣举手拿了过来。   望着上面的蟒形刺绣,想起先前七宝看到飞鱼服时候异常的反应,裴宣问道:“七宝她……这段时间内都说了些什么话?”   同春迟疑道:“也没什么。”   裴宣看向她,微笑道:“是因为你跟着七宝去了张家,又嫁给了张侍郎的小厮,所以如今也事事都听他的了吗?”   同春脸上一红,却忙摇头:“不是的侯爷,我……”   裴宣说道:“我并没有恶意,你为何要跟我隐瞒?”   同春咬了咬唇,终于说道:“侯爷,请恕我、恕我大胆,我们姑娘如今虽然、有些神志不清的……一见九爷就吵吵嚷嚷,但是……我是跟着姑娘身边的,是最知道她的心意,她其实……最喜欢的人只有九爷。”   同春说到最后,眼中已经涌出泪来。   裴宣却仍是神色平静:“是吗,我也并没有说不是这样啊。”   同春一惊:“侯爷?您既然知道……又何必跟九爷置气呢?”   裴宣笑道:“七宝喜欢谁都好,我不在乎。我喜欢她,这就够了。”   同春脸上露出骇然之色:“侯爷!”   裴宣若有所思地说道:“而且,你不觉着,七宝现在这个样子,跟张侍郎脱不了干系吗?她为什么独独对他那么抵触?若不是他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七宝会如此?”   同春眼中透着焦灼:“我……我不知道。但是……”   “不必说了,”裴宣制止了她,温和地笑道:“好好照看着你们姑娘,我改日再来探望。”   他说完之后,挽着袍子去了。   同春回头望着裴宣离开的身影,方才他温柔而笑的模样,像极了当初那个温厚敦和的永宁侯。   但是同春心里明白,记忆中那个与人为善,毫无锋芒的裴宣,已经再不可能回来了。   现在就算他仍是笑的如昔,却也透出了一股骨子里的清冷跟苍凉。   ——   天越来越热,京城也变得越发拥挤,随着二十五日的临近,每个人的心情都激动非常,犹如什么盛大日子将来临一般。   但也有许多人坐不住。   这日,周承沐找到了吏部。   堂官向内通报,请承沐到厅内等候,大约一刻钟后,张制锦才从内而出。   两人叙话落座,张制锦问道:“三爷亲自前来,可有要事?”   “是有一件,”周承沐如坐针毡,相比较而言,对方却依旧是泰然自若,仿佛无事发生般。承沐对张制锦的钦佩到达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忙凝神道:“九爷,我就不藏着掖着了,眼见明儿就是二十五,但是石先生还是没有消息,我想他也许……真的不知道,也许有什么意外,难道真的要把那副传世的名画白白地烧了?更是暴殄天物,也于事无补,九爷不如……就取消了明日之约吧。”   这些日子来,早也有些相识的人探听出内情,因为张制锦难见,所以纷纷找到了周家的人,请他们劝说张制锦不要做那种暴殄天物之事,若真的做出这种焚琴煮鹤毁坏稀世奇珍之举,简直是将遗臭万年。   张制锦的反应仍是平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如何还能出尔反尔。”   周承沐满心叫苦,忖度半晌,终于又道:“九爷,有一句话我一直在心里,不敢说出来,但是……”   张制锦道:“请说无妨。”   周承沐犹豫半晌,攥紧双手鼓起勇气说道:“妹妹的病,真真的古怪离奇,不发作的时候跟好好人一样,但是偏偏见不到你,我想,她这病未必能够好了,九爷……正当盛年,前途无量,不如、不如……”   周承沐迟疑着,那句话重若千钧说不出来,只是频频地打量张制锦。   张制锦盯着他,早就明白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府内的意思?”   此刻张制锦心中所想的,当然还有另一个人。   周承沐叹气说道:“实不相瞒,太太先前跟我说起来,太太自然很看重你,但是怕妹妹这样,未免连累了九爷……所以才忍痛……”   “既然这样,不必。”   “啊?”   张制锦淡然道:“我曾经在我们府老太太跟前说过,执子之手,当不离不弃,不管七宝如何,她依旧都是我张某人的夫人。我也绝不会放手。”   周承沐盯着他,眼中闪闪烁烁,又是感动又是喜悦,半晌,才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九爷……妹妹、妹妹是三生有幸,遇到了你……”   张制锦听到“三生有幸”这句,才微微一震。   是吗……真的是这样?   自他从七宝的只言片语之中,慢慢摸索到让她深深恐惧的那个“噩梦”的雏形,他也不由地怀疑起来。   遇到了自己,到底是七宝的幸还是不幸。   ——   烈日炎炎,天气晴好。   焚画的约定之期,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几乎人满为患,除了那些知书好画之人外,就连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也因听说吏部侍郎不知何故竟要烧毁一副价值连城的名画,大家惊叹之余,纷纷争先想要一睹为快。   日影上移,长街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两侧各自有三匹马开道,中间护送着一顶八人抬轿子,其后,则是一辆马车。   大家纷纷自动让开两侧,队伍越过人群在祥龙街口停下。   马上的骑士翻身而下,恭迎轿子中的人。   那人微微躬身自轿内走出,身着银灰色的长衫,皎然似玉树临风。   此人生得面容端秀,气质清贵,通身的风流俊雅,一看便知不凡,自然正是张制锦。   而在他身后,两名随从自马车中抬出了一个不算很大的紫檀木箱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张制锦目不斜视,迈步进了前方的樊楼。   随从也抬着箱子紧随其后,周围围观众人指点着,议论纷纷,都猜出那箱子里装着的,必然就是那副《千里江山图》了。   这时侯,樊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京城的耆老名宿,高官显贵们,大家寒暄之后,却又不约而同地开始劝导张制锦。   被许多高人前辈围在中间,张制锦却仍是不为所动,眼见午时将到,他负手上了三楼。   两名随从亦抬着箱子亦步亦趋。   众人纷纷跟上,来至三楼,随从们将箱子放在桌上,张制锦上前亲自打开。   里头极大的一个卷轴。   众名士在旁看着,这会儿不约而同地都屏住呼吸,只静静盯着看。   张制锦抬手将那副画作取出,向着旁边递出。   在他旁边站着的是当世画坛第一的范大家,见状慌忙抬手接过来。   张制锦后退,将画卷的另一侧递给身后的小厮洛尘,洛尘忙小心翼翼接在手中,继续往后退去。   这幅《千里江山图》,画如其名,长达三丈开外,若不是这樊楼地极宽敞,也是无法展开明白看的。   围观众人纷纷后退,随着这幅名画的展开,眼前崇山峻岭,明丽惊艳,千里江山烁烁一一令围观之人仿佛在瞬间人在画中,无法自拔。   是真是假,在场的名宿们自然能看得出来。   早就听闻这画大名,但一直不知在谁人手中,更是不曾亲眼目睹,其中范大家年逾古稀,却也是第一次见,一时之间老怀欣慰,同时老泪纵横,情难自已。   此刻楼下百姓以及一些不能进楼观看的,亦开始鼓噪。   张制锦一抬手,身后随从上前,从范大家手中接过画的一端,跟洛尘不约而同往前一步。   于是,在樊楼三楼之上,这幅千里江山的惊艳图画,终于出现在了京城百姓们的面前。   就连不懂点墨的贩夫走卒,乍然见到这样的绝世图画,却也忍不住隐隐有沉醉其中之意,就仿佛此时所站的并非喧哗闹市,而是在群峰之巅,众山环绕的壮丽山河之中。   就在众人或欢呼雀跃,或屏息凝神的时候,在樊楼的对面楼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他真的是太能胡闹了。”   旁边一人道:“皇上若不喜,现在去阻止还能来得及。” 第167章   原来在对面楼中藏身之人,竟是当朝皇帝,旁边陪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静王、现在的太子殿下赵雍。   皇帝声音喑哑道:“不必,朕能阻止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却无法改变他的性情心意,又有何用。”   皇帝并不是贪宝之人,何况身为九五至尊,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   但是此刻从半开的窗户缝隙中看出去,仍不禁为这幅惊世之作的绚丽华彩而微微动容。   皇帝的目光转动,从图画上挪开,看到旁边那如皎然玉树般的人物,苦笑着叹道:“朕发现,越是平时里最循规蹈矩温重沉稳的,越容易做出惊世骇俗之举。那《千里江山图》对朕而言虽然一般,但既然名字如此大有寓意的,关乎国体,终究不可能随意处置,他却要不顾一切地付之一炬……唉!”   赵雍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忙说道:“父皇,还是让儿臣去阻止了他吧。”   皇帝却问道:“你可知道,张制锦是为何这样做?”   赵雍顿了顿,终于说道:“儿臣曾经百般打听,他倒是终于说了,因为周七宝忽然得了怪病,无人能医,张制锦想找到昔日的太医石琉,所以才用这幅《千里江山图》作为诱饵,想让他在江山图给烧毁之前现身。”   皇帝长长地叹了声:“简直是……若非亲眼目睹,朕也不能相信,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会儿外头民众的鼓噪声更高了些,自然是有许多想看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   皇帝抬眼看去,见张制锦抬手示意,楼下的嘈杂声响缓缓地消停了。   张制锦走前一步,拱手向着楼下众人团团行了个礼,方朗声道:“张某今日如此,实属无奈,午时正刻,若张某所待之人不到,便烧画以祭天,请在场各位一同见证。”   大家听闻,各自惊愕,又不知张制锦所等的是何人,为何要等那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抵得过这样的不世奇珍,一时更又议论纷纷。   在所有人浮想联翩的时候,日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中。   不知是谁颤声说道:“时辰到了。”   张制锦抬眸看了一眼头顶,太过强烈的日光刺的人的眸子微微发酸。他面无表情,向着旁边的洛尘一抬手。   洛尘利落地掏出火石点了一根蜡烛,捧着走到跟前儿。   “张侍郎三思啊!”   “住手,快住手,不如把老朽烧了吧!”   楼内,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风里也带着日光的暖意,吹的洛尘手中的烛焰随着摇摆,慢慢地靠近了那薄薄地绢画。   这幅《千里江山图》乃是在一整张的薄绢上画成,这种蚕丝最是脆弱,若是给一点儿火焰落上,便会在瞬间画成粉末。   此时楼上楼下万籁俱寂,万人仰头,望着在风中微微鼓荡的那栩栩如生的华美江山图……真的,要毁在此刻了吗?   终于,人群中有个声音厉声叫道:“住手,住手!”   张制锦垂眸,却见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影窜动着往楼前而来,他且走且高举双手,大声叫道:“张九郎啊张九郎,千万不要做这种暴殄天物之举,老朽服了还不成吗?”   围观的众人目瞪口呆,纷纷看向现身之人。   先前张制锦说“只待一人”的时候,大家毫无头绪,纷纷猜测。   有人因知道张大人是位风流才子,便暗暗地才想他如此惊世之举,多半是在等一位绝代佳人,此中背后必然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缠绵情事,才会让张大人如“尾生抱柱”,或如“冲冠一怒”似的。   没想到,最后跑出来的居然是个貌不惊人的糟老头子。   石琉奋力分开众人,爬了上楼。   而楼中其他众人,因见灾患终于消弭于无形,有人竟喜极而泣。   石先生则不停地向着张制锦打躬作揖:“九郎九郎,请见谅。”   张制锦仍是神情淡然地道:“先生果然是名士,需要天翻地覆才肯现身。”   “这可冤枉我了,”石琉苦笑道:“可知老朽我并不是有意躲着,实在是黔驴技穷,没有把握。”   从最后一次看治谢老夫人跟裴夫人的病症开始,石琉就知道再无下次。   他医术虽然高明,但毕竟人各有命,体质亦有不同,一次两次可以救治,终究有一次熬不过。   其实谢老夫人也早就知道,但最让石琉佩服的是,谢老夫人心思宽明,竟并不以身体为要,仍是乐观豁达的。   正因为她如此豁然,旧症反而一直都没有复发。   至于裴夫人那边儿……自然不必多说了。   何况之前因得了张制锦的《秾芳诗帖》,石琉反省之下觉着自己贪执太重,心中也很过意不去,将字借花献佛送给静王殿下后,便飘然远遁。   却没想到,藏的再深,竟也给张制锦以这种法子逼了出来。   石琉又说道:“我知道你这次逼我现身,是为了周家那七丫头的病,但是当初我发现端倪的时候就跟三公子说过了,这种症状最是棘手的。我当时之所以没有深说,只是暗暗期望这病她一辈子也不发作罢了,没成想居然……天不从人愿的。”   张制锦不语。   周承沐忙道:“先生,有一分希望好歹就试一分啊。”   石琉叹道:“三爷,这种病症要么是在头上,要么是在心里,你叫我怎么治?是要开颅呢,开始剖心?”   承沐窒息。   张制锦淡淡说道:“你只管尽心,别的不必去想。我也并没有求你就一定把人治好。治好了,功德无量。”   “治不好呢?”石琉问到了症结。   张制锦瞥他一眼:“江山图拿来祭天。”   “你有完没完!”石琉忍不住跳脚,“仗着你好东西多,也不能就这么糟蹋!”   张制锦道:“知道我好东西多,就别眼睁睁看着我糟蹋。”   石琉身为名医,却给气的翻了白眼,差点儿闭过气去。   就在张制锦于祥隆街上引石琉现身之时,威国公府,苗盛提着一包点心前来暖香楼探望。   楼中,七宝正在摆弄瓶子里的插花,同春迎着苗盛,将点心接过。   苗盛走到桌边打量那瓶花:“表姐,这已经极好看了,还弄个什么?”   七宝说道:“这插花也是有玄机的,你没学过,所以不知道。”   苗盛啧啧:“表姐会的东西真多……”他说了这句,忽地问道:“对了表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千里江山图》?”   七宝仍未抬头:“我当然知道了,这是王希孟的画作,大名鼎鼎谁人不知,怎么了?”   苗盛笑道:“如今有人想要把这幅画烧毁了呢。”苗盛自然也知道七宝听不得张制锦的名字,故而避讳不提。   “什么?”七宝吃惊地看着他,“是什么人,好好地做什么要烧了它,难不成发了疯了?”   苗盛忍笑。   七宝却又说道:“不过不用太担心,多半是赝品。”   苗盛忙道:“这却不是,据我所知,那个人手中拿出来的,十有八九却是真迹呢。至少坊间都这么说,连我们府尹都深信不疑的。”   七宝好奇:“你说来说去,到底是谁要烧画?”   同春将苗盛所带的点心摆好,正捧了上来,闻言便咳嗽了声。   苗盛也会意,因说道:“管他呢,反正跟咱们没有关系,表姐,你尝尝这块花生酥,是祥隆街上新开的糖果铺子,许多人挤着买呢,我好不容易抢了一盒。”   七宝果然拈了一块儿,只觉着满口的酥脆甜香:“好吃好吃。”   苗盛笑道:“我就猜你喜欢。之前你最喜欢吃麻糖杆,那也是酥脆香甜的。只可惜这会儿天热,自然是没有的。”   七宝正吃得高兴,突然听见“麻糖杆”,心中无端一动,那本来要去拿第二块花生酥的手指便停住了。   心底有一道高挑的影子闪出,他负手立在夜色之中,衣袂飘飘,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眸子如同晓星般熠熠微光。   突然他一抬衣袖,有什么东西破空而出。   七宝下意识地舔了舔嘴角。   有一点甜,也有一点酥麻的感觉。   ——   承沐领着石琉进内,一边略带紧张地看着七宝。   七宝本正发呆,抬头看见承沐,又扫到他身边的石琉,她皱皱眉,突然面露惊喜之色:“石先生!”   承沐见她竟然连石琉都认得,真真的暗自称奇。   七宝对谁都好,几乎也都认得,就是见不得张制锦,却又叫人头疼。   石琉笑着拱手:“七姑娘,你好啊。”   七宝屈膝还礼:“向来不见,石先生又到哪里逍遥去了?”   石琉笑道:“终究是逍遥不成的,有人硬是逼着我又乖乖地回来了。”   “咦,什么人这样厉害,敢逼先生?”   “七姑娘,你当着不知道吗?”石琉含笑问罢,“这世间就算是皇上也奈何我不得,除了那一个人,他可真能耐,我本打定主意死也不肯回来,没想到还是中了他的套。”   七宝歪头:“是吗?”   石琉打量她的神色,又道:“七姑娘,容我给你听一听脉。”说话间便在七宝的手腕上一搭,引她到桌边落座。   石琉一边听着脉,一边问七宝:“七姑娘,你可知道我方才说的人是谁?”   七宝略觉不安:“我、我不知道。”   石琉微笑道:“再想一想,七姑娘一定是知道的。大概是你不愿意想起来,所以说不知道。”   七宝咬了咬唇,小声说:“我……我不愿意想,我会头疼的。”   石琉笑道:“不打紧,我在这里,我专会治头疼。”   七宝有些紧张,旁边的承沐跟同春却更紧张。   石琉不动声色地听着她脉象变化:“七姑娘,你还怕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是想起来就会知道……你很不用怕,因为逼我的那个人,其实对你很好。事实上他之所以死命的逼我,就是为了姑娘。”   七宝愣住:“为了我?可是……为什么?”   石琉笑道:“为什么?你自己想啊。”   七宝只觉着口干,忍不住又舔了舔嘴唇,她总觉着唇上好像沾着什么东西,有一丝丝的微冷,还有掩不去的香甜,但是舔来舔去,却又像是没有。   “我……”七宝皱皱眉,有点着急,头隐隐地有些突突地跳。   石琉虽面不改色,但只有他知道,手底的脉象,一团乱流交错似的,起初还算平稳,随着他一句句的问话,就仿佛水流急湍中碰到了水中的岩石,从而产生了万种变化。   他甚至也感觉到了,手底下的肌肤,正在慢慢发热。   承沐也发现七宝的脸色在微微泛红,他几乎忍不住要提醒石琉。   但石琉一边儿按着七宝的手腕,左手却悄悄示意他不可出声。   “七姑娘,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七宝的眸色焦急而茫然:“我……甜。”   “什么甜?”   雪白的贝齿又轻轻地咬了咬殷红的樱唇:“糖……”   那一点甜意从她的唇角漾开,慢慢地渗透到心底里去。   在所有的黑暗之中,突然响起爆竹的声音,长街之上,灯笼璀璨,火树银花。   跳跃的孩童在身畔四窜,摇曳的虎头灯垂在他如玉的手上。   而在所有的灯火阑珊之中,那个人拥着自己,衣袂交叠……   七宝面露笑意,喃喃道:“大人……”   此刻,在暖香楼外的门口,银灰色袍子的一摆在风中微微扬起。   张制锦立在那棵百年的樱花树下,听着风自树间缠绵低徊而过,听着她呢呢喃喃的那一声轻唤,在瞬间眼眶已经潮润。   他蓦然转身,正要拾级而上,里头却传来承沐的惊呼声。 第168章   张制锦一怔之下,忙掠向屋内。   才进门,便见七宝坐在桌边儿,周承沐跟同春一左一右,石琉却背对门口在她对面。   此时周承沐手足无措,挓挲着两只手:“妹妹,你怎么了,啊?”想碰七宝又不敢的模样。   同春则举着帕子:“石太医,姑娘这是怎么了?”   原来七宝的鼻端赫然正流出赤红的鲜血,而她兀自满面茫然对此一无所知。   在承沐跟同春的惊慌失措之中,七宝才有所觉般抬手在唇上抹了抹,瞧见满手的血,眼神一变。   就在这时张制锦冲了进来,七宝蓦地抬眸,正好跟门口的张制锦目光相对。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的眼神中流露出恍惚之色,但却没有先前的恐惧,惊慌以及躲闪等等。   张制锦心头略觉异样,正想上前一步,七宝双眼一闭,往后倒了出去。   虽然有承沐在侧,张制锦还是极快地走了过来,亲自将七宝抱起。   他已经很久没有亲手抱过她了,只是看着七宝的脸上似比昔日丰润了许多,虽然是远远地偷偷看着,却也在心酸之余又觉欣慰。   直到这会重新将她抱入怀中,才知道自己的内心竟是何等的想念她,就算是将人带到了床边上,却也舍不得将她放下,只索性顺势拥着坐在床头上。   同春顾不得,拿着帕子给七宝擦拭脸上的血。   承沐则问石琉到底如何。   石太医揣着手叹道:“我说难办吧……方才我在问话的时候,已经暗中探着七姑娘的脉了,只想着一有不妥就即刻停下来,没想到她的情形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难办,不过三公子跟九郎不必担心,之所以会突然流鼻血,是因为七姑娘过于紧张、脉动过快过烈所致,暂时不至于有其他的凶险。”   周承沐听到最后,才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张制锦见七宝靠在自己肩头,合着眸子昏迷不醒,便问:“那现在呢?”   石琉走上前又为七宝把了脉,说道:“不碍事,但九郎你最好把她放下,让七姑娘平躺着较为有益。”   张制锦低头看看七宝,着实舍不得,但也生恐对她有碍,只好重又起身,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平。   石琉从医囊里拿出一枚银针,在七宝身上各处穴道一一刺过。   张制锦本想守着七宝等她醒来,不料外间苗夫人匆匆进来,对他说道:“锦哥儿,外头有宫内的公公来了,说是皇上的旨意,传你即刻进宫面圣。”   张制锦略一皱眉。承沐忙问:“这时侯皇上急着召见九爷不知是为什么?”   “不妨事,”张制锦淡淡道:“你们自管好生照看着七宝就是了。我出宫后就过来。”   苗夫人忙道:“承沐送送。”   于是周承沐忙陪着张制锦一块儿去了,剩下苗夫人便问情形,石太医也耐心跟她说了,又交代了一副药方子,让人速去抓药。   ——   且说张制锦出了国公府,随着那太监进宫面圣。   养心殿中,皇帝才服了药,见了他便道:“爱卿从哪里来?”   张制锦道:“回皇上,臣从国公府而来。”   皇帝微微一笑:“今日爱卿在祥隆街头登高一呼的风姿,真真无人能及啊。为一人便想要葬送那千里江山图的魄力,也是叫人赞服的。”   张制锦当然听出皇帝话语底下的揶揄冷意,早跪倒在地:“是臣一时妄为了。请皇上宽恕。”   皇帝道:“你是真心悔过,还是应景而已?照朕看来,你只是有口无心。”   张制锦垂头不语。   皇帝皱皱眉,倾身望着他:“那个周七宝,对你来说当真有那么重要?”   张制锦这才回答道:“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既然是臣的结发之妻,自然当生死不离。”   皇帝虽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但听到他字字说出来,仍是面露愕然之色。   半晌,皇帝冷笑起来:“好个‘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你这样待她,可不知她是否这样待你。这周家的女子,恐怕没有你这样的心意!若真个如你一般深情厚谊,淑妃也不至于‘暴病身亡’了!”   皇帝所提的,自然正是周淑妃因为不想跟皇帝“黄泉共为友”,所以才犯下那种谋逆大罪。   张制锦置若罔闻,只沉声道:“皇上自然明白,人各相异。”   皇帝哼道:“张爱卿,你本是前途无量,又何必这样目光短浅,周七宝自然是绝色,但纵然是再绝色的人物,也有色衰的一天,你不要给区区女色迷了心智,忘了男儿本该有的本色。”   “臣当然不会忘记。”张制锦回答。   “哦?”   “臣自年少之时遨游四海天下,也见过不少绝色,自诩并非是沉湎女色之辈,臣对七宝……”张制锦说到这里,心头突然一疼。   他是喜欢七宝,起初也许是惊于她的容貌,但是就如皇帝所说,再美的容颜也有残退的时候,对于多变的人心来说,甚至不等容颜残退,最初时候的欢爱之意却早就消减了。   可是直到如今,七宝却像是已经长在了他的心上,她不是什么可有可无的人,而是跟他同命共体的。   头顶上皇帝还在虎视眈眈,张制锦顿了顿:“臣今日如此,也是因为早就算到石琉一定会现身,那《千里江山图》不过是个引子,也绝对不会有什么不测,且在石琉出现那一刻,臣已经命人将画好生收起秘密送到了礼部,转他们呈送宫内保存。”   正在此刻,外头果然有内侍来报:“礼部尚书大人求见,说是要进献《千里江山图》给皇上。”   皇帝的目光阴晴不定,又过了半天才笑道:“不愧是爱卿,算计的真是周全。”   张制锦俯首:“微臣不敢。”   ——   自此,石琉便留在了国公府内,朝夕探视照看七宝。   从那日流血晕厥后,七宝再度醒来,却喜没有别的症状,只不过石琉一时也不敢再跟她提张制锦了,只先给她服着药调养着。   有石琉在府内坐镇,张制锦也安心了许多,又因朝廷事务繁忙,当下只得竭力收心先料理政事。   这天,国公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来客并非别人,竟是永宁侯府的程弥弥,程弥弥并非一个人来的,她随身的奶娘还抱着襁褓中的奶娃娃。   苗夫人看着那孩子白胖可爱,着实喜欢,亲自抱了过去看了半晌。   程弥弥笑容谦和温良,因欠身对苗夫人道:“妾听我们侯爷说,七姑娘的身子有些不好,当初妾蒙难的时候多亏了七姑娘仗义相救……所以特意带了这孩子过来探望。还请夫人允准。”   苗夫人见人家一片好意,又是永宁侯府的人,哪里有不从之理,只说道:“这当然使得,只不过七宝病的古怪……倘若有些言差语错……”   程弥弥不等说完,已忙笑道:“夫人说哪里话,妾只求见七姑娘一面,盼着她大好罢了,难道竟怕七姑娘得罪妾吗。”   当下苗夫人便亲自陪着她来到暖香楼,此刻将近正午,虽然日色炎烈,幸而那棵大樱花树遮天蔽日的,挡出了一片荫凉。   七宝坐在秋千上,也并不叫丫鬟摇晃,只是抱着秋千的绳索怔怔地发愣,双脚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踢一踢。   同春等都站在旁边瞧着她,突然看程弥弥来到,均都吃了一惊,忙迎过来。   程弥弥温声道:“我是来探望七姑娘的。”   同春欲言又止。   程弥弥已经走到七宝身前,微微俯身道:“七姑娘,可还记得我吗?”   先前苗夫人跟程弥弥进门,七宝却并没有抬眼看一眼,好像并未察觉,直到此刻才抬起眼皮看来。   当对上程弥弥的目光之时,七宝的眼中流露诧异之色,然后又缓缓地说道:“程……姑娘?”   程弥弥微笑道:“许久不见,还以为七姑娘忘了我呢。你可还好吗?”   七宝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目光下移,落在了程弥弥的右手上。   程弥弥的右手却躲在袖子里,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但是程弥弥却即刻发现了七宝的目光变化。   只听七宝说道:“我、我还好……你呢?”   程弥弥道:“托姑娘的福,我还过得去,对了,今儿我特意带了铭儿前来,姑娘还没见过他呢。”   说话间,身后的奶母上前,弯腰将小公子递了过来。   那小婴儿仿佛才睡醒,张着嘴打了个哈欠,看着甚是憨态可掬。   七宝盯着那襁褓里玉雪可爱的婴儿,蓦地站起身来:“啊……”   这会儿苗夫人,同春等都围了过来,担忧地望着七宝。   苗夫人勉强笑道:“七宝啊,你瞧瞧看着孩子,是不是很像是你裴大哥?”   她特意说“裴大哥”,真真害怕七宝突然又叫什么“三姐夫”。   七宝直直地看着那孩子,呼吸有些急促,终于她看看裴铭,又看看程弥弥,脸上又掠过一丝恍惚:“这孩子、真可爱。”   程弥弥微笑道:“这孩子能有今日,还要多谢姑娘呢。对了,姑娘知道他的名字吗?是我们侯爷亲自给起的,单字一个‘铭’,便是铭记不忘的意思了。”   七宝盯着她,眼睛慢慢地红了起来,却不言语。   直到此刻,苗夫人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   而同春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头微动:之前七宝见到裴宣,口口声声地“三姐夫”,怎么今日见了程弥弥,竟然并不十分觉着意外?连同他二人的孩子也一并毫无隔阂地接受了?   ——   这日程弥弥去后,到了晚间,七宝突然对同春说道:“我近来觉着心里发闷,也许是吃药吃了太久,很不舒服,你去跟太太说,我想去外祖母家住上两天。”   同春瞅着她说道:“姑娘,这会儿石先生正在府内,不如再过一段日子再去苗家庄?”   七宝捧着头道:“不行,我立刻要去,你快去说去。”不由分说,竟然立刻逼着同春前去苗夫人的上房说了。   苗夫人听了,虽然诧异,但毕竟这是七宝的心愿,苗夫人因跟石琉商议,石太医道:“这个却也无妨,只要七姑娘心胸开阔,对她的身子自然大有好处,何况我也可以跟随行事。”   苗夫人闻言才放了心,于是便答应了同春。她又怕张制锦不知道,便又打发了周承沐前去吏部告诉。   只有苗盛因为听说七宝要去庄子,他自忖也好久不曾回去了,便主动要求作陪。   于是次日,同春,秀儿巧儿早收拾好了要用的东西,陪着七宝坐了马车往苗家庄而去。   苗家庄的老夫人早已经是满头银丝,身子却还康健,听说外孙女儿要来,早早地便扶着小丫头在庄子门口等候。   七宝见了外祖母,自然更有一番亲热,庄子上的女眷们因为都敬爱她,便也都众星拱月一般,唯恐哪里招待的不周到。   夜间,庭院幽幽,七宝坐在檐下的竹椅上,手中握着一把绢丝团扇,却并不摇。   夜风徐徐,甚是惬意,七宝抬头看着满天璀璨的星斗,正在出神,又见不知从哪里飞出了一只只的萤火虫,在眼前上下乱舞,甚是可爱。   七宝看了半天,那些飞舞的萤火虫跟天上的星子逐渐在眼前缭乱起来,竟变成一个人璨璨的影子。   七宝睁大双眼看了半天,忙将团扇举起来挡在脸上,仿佛是想把那人的样子遮住。   在苗家庄上住了三天,国公府那边儿派了人来询问何时回府。   七宝只想多住几日,便将来人打发了。   这天苗盛道:“表姐,总在庄子里也没趣,我带你去山上玩可好?”   七宝打起精神问:“山上有什么好玩的?”   苗盛道:“可多了,有好吃的野果子,还有好看的野花,湖里还有鱼呢,我给你捉新鲜的鱼烤着吃如何?”   七宝笑道:“这样好玩?”   苗盛道:“好玩的多着呢,对了,你可骑过水牛?”   七宝听他说的如此引人入胜,于是忙答应了,只有同春在旁略觉担忧,但是石琉也说了得让七宝开心,于是同春也不敢多劝。   ——   山上的风光果然跟别的地方不同,只是马车只能走到半山腰,剩下的路都是七宝自己爬上来的,虽然这山并不算高,但到了山顶上后,七宝仍是累的瘫倒在地。   只是俯瞰下去,见苗家庄已经变作巴掌大的一块儿趴在山脚下,山风吹拂,心胸果然开阔。   苗盛则早去到小溪边上捉鱼去了。   七宝闭上双眼,仰头感觉风从身上拂过的感觉,起初还坐着,到后来索性躺倒在地上,舒展着手脚,平躺着打量面前湛蓝的天空。   不知何时,有一朵白云浮了出来,触手可及一般。   七宝正看的得趣,那云朵却在她的眼前飘曳变幻,慢慢地如那夜的星空一样幻化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来。   七宝耸耸鼻子:“真可恶!快走开!”   话音未落,自天空中突然冒出了一张熟悉的脸:长眉入鬓,星眸闪耀。   七宝吓了一跳,微微歪头看了会儿,终于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第169章   七宝定睛细看,意识到这并非是自己的幻觉。   她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这个人,很想让自己快些爬起身来逃之夭夭,但是手脚跟全身却仿佛已经长在了地上一样,竟然无法动弹分毫。   那人低头看了她半天,目光带着探究,跟一丝难以形容的温柔。   他极出色的容貌在湛蓝色的夏日晴空下尤其清俊风雅,银白色的衫子如同随手拿了天上的白云裁成的,不论是容貌是是风仪,皆都令人心折。   七宝虽然全身不能动,唯独那颗心非常不安分的竭力鼓噪,好像要脱离她自己跳了出来似的。   眼睁睁地对上那人的眼神,却觉着他的目光能够透过自己的双眼看到心底一般。   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七宝终于将双眼闭上。   她希望自己闭上双眼,这个人也就随之消失不见了。   但是在她鼓足勇气重新睁开眼睛之前,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这里的风景果然极好,可介意我跟你一块儿看吗?”   七宝情不自禁地睁开双眼。   却见他竟然在自己的身边坐下了。那白云般的衣衫近在咫尺,被风吹着便撩在自己的脸颊上,丝丝地痒痒。   七宝突然想起那天石琉在暖香楼里絮絮善诱之时,唇边上那股令人无法抵抗的甜意。   正在发怔,张制锦将目光收回,转头看她。   七宝做贼心虚般要闪避,却又不肯如此示弱,便也直直地看着他:“谁、谁让你坐在这里的?”   张制锦道:“我坐在我夫人身边,不成吗?”   七宝听到这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劲儿,忙从地上爬起来:“谁是你夫人呢?”   张制锦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七宝索性跳起来,指着他说道:“你别瞎说,再瞎说……我就喊人了。”   张制锦顺势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地一拽拉到自己的怀中,顺势抱住:“你要喊谁?”   他几乎是贴着七宝耳垂说的,湿润微暖的气息扑上肌肤,令人情不自禁地战栗。   七宝满脸通红,皱紧眉头。   但张制锦看得出,她不再像是以前一样那么发自真心地惧怕自己,也不是跟以前一样恭顺的过了头令他不适。   张制锦的心中迸出一点火花,这些日子他虽然不曾出现,但是石琉每天都会派人向他报知七宝的情形,以及同春……   所以他虽人不在,但几乎七宝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如今看七宝的反应,他的心不禁微微狂跳,似乎这许多日子的坚守终于看见光明。   “你、你放开我!”七宝咬牙。   张制锦太久没有抱过她了,乍然之间暖玉温香在怀中,竟叫他不忍释手。   “别动,”张制锦皱皱眉道:“别动,前面有一条蛇。”   七宝听见“蛇”,瞬间汗毛倒竖,她是见到虫子都会吓晕的人,听见是蛇,果然僵立不动:“在、在哪里?”   张制锦道:“就在你身后的草里,你听,沙沙沙的响声……”   七宝发抖,喉咙里冒出一声呜咽,却又怕叫嚷出来会惊到蛇,便忙紧紧地闭上双唇。   她泪光盈盈地看着张制锦:“咱们、快逃……”   张制锦说道:“咱们?”   七宝呆了呆,改口道:“那你挡着它,我先走了。”   张制锦笑道:“这是什么话,我在御前说‘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难道夫人你却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吗?”   七宝想回头看那可怕的东西,却又不敢,便说:“没关系,不至于有毒的,你死不了,顶多是有点儿疼。”   “多谢夫人如此相信我。”张制锦仰头一笑,把她抱着站起身来。   七宝惊呼出声,忙抱住他的脖颈,这才敢回头打量,却见风吹草动,却并没有他口中所说的“蛇”。   就在此刻,苗盛挽着衣袖,卷着裤脚,手中提着用麻绳串着的一条鲜鱼跑了来,猛然见到张制锦也在,吓得忙止步。   下山的时候,张制锦一路把七宝抱在怀中,一直陪着她上了马车。   苗盛跟同春等都不敢说话,苗盛默默地翻身骑马,同春跟巧儿自却了后面的马车中。   马车骨碌碌地往回而行,车中,张制锦抱着双臂地打量对面的七宝。   七宝却鼓着腮不看他。   张制锦笑道:“等回了庄子,就告诉老夫人一声……随我回别院吧。”   七宝这才叫道:“你在胡说什么!别自作主张!”   张制锦道:“我在求夫人跟我回去呀。”   七宝脸颊泛红,却狠狠地瞪着张制锦:“谁是你的夫人,你这人……好不害臊,平白无故上来就乱认亲。”   张制锦笑道:“我还没亲呢,怎么就说我?”   七宝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心头慌张,竟不顾一切地叫道:“停车,救命,非礼!”   马车停在苗家庄门口的时候,张制锦先行跳下车。   那边儿苗盛因在路上听见车内七宝大叫“非礼”,脸色不免异样,偷偷地打量张侍郎,却见他面色如常,除了嘴唇上似乎……   苗盛壮胆仔细看去,终于确信张制锦的嘴唇上不知何故竟然破了一处,此刻微微肿胀,带一点未干的血渍。   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苗盛依稀猜到先前车内发生了什么。   至于七宝,她以为张制锦很快就会回京,所以只打定了主意不肯理他。   谁知张制锦先斩后奏的跟苗家庄老太太禀告了要带她回京之事。   老夫人虽然不大舍得,很想留七宝多住两日,但是毕竟人家是小夫妻,张制锦亲自开口,自然没有再留的道理。   同春好像已经完全倒戈向张制锦一边,早早地将包袱收拾妥当。   七宝大怒,本来不想依从,可又怕在庄子里胡闹,会让苗老夫人以及众人担心,于是咬牙上了车。   马车沿路回京,将到城门之时,远远地看到一群人在城门边上,不知何故。   七宝掀开车帘看了会儿,突然震惊,忙吩咐人停车。   马车停住之后,七宝走出车厢,那边儿张制锦早翻身下马等候。   七宝看他伸出双手,略一迟疑。   却终于探手出来,由得他接了自己下车。   张制锦的手握在她的腰间,纤腰在他掌心里轻轻一扭,感觉如此熟悉,令人眷恋。   七宝下车,那边众人也发现了,反应各异。   原来此刻在城门口的,除了永宁侯裴宣外,另还有康王世子赵琝,以及世子妃周绮。   周绮的双眼微红,神情却还镇定,只是见了七宝,便忙走前几步迎着她。   周绮握着七宝的手,语声带颤道:“我隐隐听说你是回了苗家庄,今日是回来了吗?”   七宝点头:“四姐姐,你们怎么在这里?”说话间便扫了一眼赵琝跟永宁侯裴宣。   周绮欲言又止,眼中已经含了泪,终于小声说道:“世子……要去北边了,你还不知道呢?”   七宝这些日子过的浑浑噩噩,哪里知道这些事:“去北边做什么?”   这会儿赵琝道:“七妹妹,我之前向着皇上请了去镇守北关。今日正要启程了。”他目视七宝,目光平静而内敛,“本来是想悄悄地离京的,没想到偏又在这里遇见,也算是歪打正着,完了我一件心愿。”   他淡淡说罢,又向着张制锦一点头。   七宝听到去“镇守北关”,心略有些慌张,更顾不上去寻思他话中之意:“世子哥哥是要去打仗吗?”   赵琝本来面色淡然,听到她这般呼唤,唇角又露出了一抹很浅的笑:“是呀,七妹妹,此一别山长水远,以后也不知能不能见到了。我听人说你最近身子不好……不过、看样子已经无恙了。就在此祝你身子康健,喜乐平安吧。”   七宝睁大双眼看着他,还不知要如何应答,旁边周绮听着“山长水远不知能否再见”,已经垂泪道:“殿下,何必说这些伤情的话?”   赵琝又转头看她,抬手在周绮的肩头轻轻地一按:“你不要介意,我不过说了实话,毕竟投身从戎,生死都是刹那间的事,我既然选择如此,就已经不怕马革裹尸还,你既然不愿意跟我和离,那么……至少心里也要有些准备。”   周绮听到这里,恨不得放声大哭,却只强忍着:“我生是世子的人,世子若是马革裹尸,我自然也随你而去。”   赵琝凝视着她,终于一点头:“很好。”   他深深呼吸,又一一看过张制锦,七宝,裴宣,拱手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告辞了!”   赵琝说罢后退,身后小厮已经将马儿牵了过来,他翻身上马,勒着马缰绳最后看了一眼身侧众人,终于一挥马鞭,打马而去!   背后周绮再也按捺不住:“世子!”踉跄追了几步,几乎跌倒。   七宝急忙跑过去将她扶住,周绮挽着她的手臂,终于回身紧紧抱住七宝,凄惶地放声大哭起来。   ——   就在周绮无法自制、七宝竭力安抚之时,在两人身后,裴宣跟张制锦并肩而立。   裴宣说道:“世子本不必离京的。只是他毕竟赌着一口气。”   张制锦凝视着那道马上远去的矫健身影,若有所思道:“世子毕竟也是皇室宗亲,还是有些骨气的。虽然留在京内可以苟活性命,无忧一世,但一辈子笼罩在康王的阴影下,可想而知他咽不下。”   裴宣淡淡道:“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其他的?”   “其他?”   “据我所知,皇上还是很看重世子的。只要世子在京内一日,对于太子殿下来说,未免有些刺眼。”   张制锦一笑:“永宁侯,你胆子未免太大了吧,这些话也敢说出来?”   裴宣说道:“连跟侍郎抢人的话我都能说出来,这个有什么不可说的?”   张制锦敛了笑:“你先前命程弥弥去国公府探望七宝,你是知道了什么?”   裴宣回头,跟他目光相对,却又盯着他唇上那明显的伤:“我知道的不多,大概也跟侍郎你知道的不相上下。”   张制锦喉头微动:“你……还不死心?”   裴宣扬眉,转头看向前方那道娇小的身影,喃喃道:“死心?死去元知万事空,我现在还没死呢。”   张制锦眼中的恼色如云气般涌上来,却在瞬间又似潮水般扼住:“永宁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跟你彻底反目。这不是因为我怕你,你该明白。”   “我自然明白,以张侍郎之能,如何会怕我?”裴宣微笑道,“你不过是识大体罢了,你想‘将相和’嘛,你不愿意让太子为难,我很懂的。”   张制锦道:“你既然明白,那就别逼我。”   沉默,过了半天,裴宣琢磨着说道:“我还是想试试。”   两个人原本目视前方,此刻却不约而同地都回过头来,目光相对,张制锦突然笑了笑:“好。”   正在这时侯,七宝叫道:“四姐姐,四姐姐!”   原来周绮因为之前伤了身子,今日又送别世子赵琝,心力交瘁,竟然撑不住晕厥过去,七宝搀扶不住,几乎也给她带倒了。   张制锦见状,迈步上前,把七宝扶住。   另一边,是裴宣走过来扶住了周绮,吩咐随行的宫女太监道:“世子妃哀恸过度,先扶她上轿吧。”   七宝见周绮脸色苍白,如何能够放心,情不自禁随着走了两步,问裴宣:“裴大哥,要送四姐姐去哪里?”   裴宣说道:“自然是回世子府。”   七宝说道:“康王殿下跟王妃都出京了,现在世子也离开了,让四姐姐一个人在府内吗?不如、不如让她先回国公府吧?”   裴宣看着她含泪的眸子,不答反问:“七妹妹,你大好了?”   七宝微微一震。   这会儿在她身后,张制锦道:“永宁侯,世子妃在府内孤零零无人照顾,不如先送到国公府。”   裴宣点头:“既然如此,那也罢了。”   于是一行人回到了国公府,里头苗夫人得知消息,忙带了丫鬟们出来,暂时安顿了周绮。   七宝因一心都在周绮身上,竟没有察觉张制锦同苗夫人周承沐等不知说了什么。   直到要回暖香楼的时候,张制锦才拦着她温声道:“我已经跟太太说了,今儿开始就带你回去。”   七宝大为意外:“什么?”   苗夫人也跟着劝说道:“锦哥儿说你的情形好了很多,今儿就跟着他回去吧,总是住在家里,别人瞧着也不像。”   七宝回头看看张制锦,突然心惊:“我不,我不回去!”泪一涌而出。   苗夫人毕竟心疼七宝,见她落泪,忙又转头跟张制锦商议道:“锦哥儿,叫我看,不如让七宝再在家里多养两天……”   张制锦却不由分说道:“太太放心,石先生也会在别院里照看,不会有事。”   七宝见势不妙转身要逃,却已经给他握住手腕。   “放手,”七宝口不择言道:“放开我……母亲,三哥哥!”   苗夫人还想上前,却给周承沐拉住:“母亲。”   那边张制锦趁着这个时候,竟把七宝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去了。   ——   张制锦抱着七宝回到马车上,挑眉:“夫人真的不认我了吗?”   七宝方才竭力挣扎,这会儿力气耗尽,呼呼喘气。   又自知逃不脱,索性双手捂着脸,气不打一处来地叫道:“你是谁,你年纪这样大,我怎么会认得!”   张制锦万万料不到她居然冒出这么一句,当下浓眉一敛:“你说什么?”   七宝下意识地把身子缩了缩:“我、我说错了吗?这位……世叔,你难道不是大我很多?”   张制锦咬了咬唇,冷哼了声:“是,又怎么样?”   心里有点儿微微地烦乱,这些日子他外有烦乱不堪的政务,内还为了她牵肠挂肚,眼角似乎都要熬出鱼尾之纹了。   她到底是玩笑,还是真心话?   聪明如他,居然也有些不自信起来。   七宝仿佛听出他的不悦,索性继续说道:“是的话……就别不知廉耻的乱调戏人。”她顿了顿,嫌弃般哼道:“看世叔你的年纪,只怕早就成亲了,哼,劝你别看着碗里吃着锅里的,三心两意,会遭雷劈的!”   张制锦忍俊不禁,他眯起双眼:“是吗?”   终于倾身往前,抬手抵在她脸颊旁边的车壁上:“我是早就成亲了不错,但是是跟你成的亲,我现在看着的也只是你,雷公有眼睛便劈不错。”   七宝见他越发靠近,胆怯起来:“你、你别乱来,离我远点。”   她的长睫不停眨动,像是蝴蝶惊慌失措的翅膀,张制锦凝视着七宝的脸色,不管她的离魂症如何了,这段日子以来,她的身体却已经康健如初。   “我有没有乱来,你自然清楚,”张制锦的声音微微暗哑,“七宝,你……你已经记了起来,是不是?”   七宝的瞳仁有些收缩。   张制锦本是要等她的回答的。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饱满的樱唇,却在这樱唇微微颤抖将要开口的时候,又莫名有些恐惧。   张制锦原本还有些迟疑,心念一动间,毫不犹豫地压下。   七宝本来要出口的声音都给堵在了嘴里,然后又给他的吮吸吞噬的支零破碎。   她抬手推向张制锦的肩头,却如蚍蜉撼树一般无法动摇他分毫,兴许是被她推搡的不耐烦,他举手握住她的小手,将她也抵在了头顶的车壁上,并强迫她张开手掌,跟她十指交握。   七宝睁大双眼,给他紧紧地压在了车壁上,想逃都无处可逃,而他凶猛的亲吻让她觉着自己很快将要窒息。 第170章   张制锦唇上的伤还未痊愈,七宝几乎能嗅到刺鼻的血腥气。   这让七宝想起之前在回苗家庄的马车上,他也是这般荒唐,却给她狠狠地咬伤了。咸腥的血气直到这会儿仿佛还萦绕在舌尖上挥之不去,这个人难道不知道疼吗?   七宝不再挣扎,只是任由他予取予求,只有眼中的泪却无法自控地一涌而出。   张制锦觉着脸颊上一点湿热,低头看时,却见七宝腮上挂着点点的泪,就像是清晨花瓣上的晶莹露珠,扑簌簌地悄然滚落。   张制锦心头一动,这才懊悔起来,忙轻轻捏着她的下颌,抬衣袖给她将脸上的泪擦去。   “又哭什么?”他心中有些慌张,面上却还镇定自若,“是我把夫人弄疼了吗?”   七宝转开头去,一声不响。   张制锦搂着她的纤腰,索性在她身边坐了,见她玉白的小手垂在身侧,便禁不住又握了起来,举在唇边轻轻地亲吻:“我只是、太喜欢七宝了。这么多日子你不理我,我……也不能当面见你,你知道我心里多难受?”   七宝眼睫一动,却仍是没有回头。   张制锦把她抱在怀中,将她的头轻轻压在自己胸口:“你要是还不好,恐怕我就要给你折磨死了。”   他低声一叹,胸口也仿佛微微震颤。   七宝红着双眼,抬手轻轻地揉自己的嘴唇。   半晌,七宝终于轻声说道:“若……我真的都好不了了呢?”   张制锦一愣:“说什么?”   七宝试图将他推开,但车厢狭窄,更是无处可逃。   事实上在张制锦请了石琉来的那一次,昏迷一场,醒来后神智却比先前更清醒了几分。   那段日子来同春贴身伺候,石琉竭尽所能,不敢怠慢,每日精心调制,药石不断按照病理进行调整变化,且又行针灸之法,双管齐下,自有妙用。   七宝慢慢地想起了更多,只是下意识地还不想要彻底“醒来”,好像知道面对现实是极困难的事。   后来程弥弥突然来到,七宝看着程弥弥以及那小婴儿裴铭,刹那间,所有她竭力按压不愿想起的事情一涌而出。   她原本忘了所有不想面对的,可以无忧无虑地在暖香楼内,但是自从想起后,整天惶惶不安,心绪烦闷。   所以才离开京城前往苗家庄住了两天。   田园生活,闲适宁静,远离京城,也远离了她不想见和唯恐见到的人。   但是时不时地那个人的样貌总会在心中浮现,甚至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   七宝没想到,张制锦会亲自追了去,且是在她最不设防的时候。   可是在相见时候的那一刻,仍旧有些恍若隔世之感,七宝只能尽量按捺,才能若无其事地应对。   本来还想要搪塞过去,不料他竟然还是这样的不由分说。   ——   车外便是闹市长街,这一刻七宝的心底突然又出现了那夜正月十五,火树银花,似不夜之天,两个人拥吻于长街之上,旁若无人。   又想起婚后她的生日,本以为无人记得,不料他竟出人意料地给了她那样大的惊喜。   这一切的种种,七宝都忘不了。   但是越是记得清晰鲜明,越觉着痛苦。   她当然是深爱张制锦的,就如同春曾告诉过裴宣的一样,虽然七宝离魂症发作的时候躲着张制锦,害怕他,甚至显得极厌恶他,但其实她仍是最喜欢他的。   可是现在她的喜欢,突然变得举步维艰。   张制锦瞒着她淑妃之事甚至借此为契机,一想到当初自己六神无主地把梦中所见、淑妃跟国公府之事告诉他,想求他一点助力的时候,他那样冷静自持的模样,七宝的心里就阵阵泛冷。   那时候他明明早就知道了,可却还是那么泰然自若的告诉她那许多大道理。   原来之所以把利害关系在她面前剖开,让她不要去理会淑妃,是因为他心中也早就做好了打算。   淑妃只是拉下康王的筹码,是早注定要给丢掉的筹码。   他当然把利害得失计算的丝毫无误,但是他没计算清楚的是她跟淑妃从小的手足之情。   以及老夫人,还有周绮没了的孩子。   七宝伏在张制锦怀中,泪如雨下。   热泪一点点渗透进他单薄的衫子,弄的张制锦胸口微微湿润。   “七宝……”张制锦抬手在她背上轻轻抚过,他心中也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只道:“别哭了。”   七宝兴许是累了,也许是因为他的怀抱太过熟悉,虽然百般抗拒,但仍是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比得上张制锦。   在他怀中,七宝虽然仍旧难过,却因靠着他的缘故,竟很快地睡了过去。   当马车停在一所宅院门口的时候,七宝还未醒来。张制锦亲自将她抱起,轻轻地跃了下地。   身后的马车中,同春跟几个丫头下车,抬头看时都吃了一惊。   眼前的宅邸看着甚是气派,门口两个大石狮子,门洞深深,门廊内雕梁画柱,只是梁柱上的雕漆都已经有些斑驳了。   虽然并非簇新,但正因如此,反而透出一股极威严的贵气,并非那些爆发门第可比的。   但这显然不是紫藤别院。   同春忙紧走几步到张制锦跟前:“九爷,这里……这是哪儿?”   洛尘也早赶了过来,悄悄地跟她说道:“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这里也是九爷的一处宅子,只是先前不曾过来住,先前九爷说少奶奶不愿意住在紫藤别院,所以让我带人赶着收拾出来了。”   同春睁大双眼,左右看了看:“这院子也是九爷的?我怎么……”他们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京城之地寸土寸金,此刻虽然未曾入内,但从这宅子的左右院墙看来,显然比紫藤别院还要宽阔一倍,虽然比不得张府跟国公府般阔大,但在京城之地,已经算是极显赫的了。   洛尘笑道:“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虽然洛尘自己也未必全知道,但此刻在娘子跟前,自然要得意卖弄几分。   那边儿的小厮早就出来开了门,迎了张制锦入内,同春定睛留神,却见这里的仆人都是新鲜脸孔,身上的穿着也跟紫藤别院不同,一个个手脚麻利,且训练有素格外规矩,从头到尾,只是恭敬相迎,未曾有一刻抬眼乱梭的。   同春抬脚往内:“以后咱们难道就住在这里了?”   洛尘道:“我也说不好,不过看九爷的意思,大概是要等少奶奶示下,少奶奶若觉着喜欢呢,咱们就长长久久住下去,若是不喜欢呢,就再搬不迟。”   同春目瞪口呆:“还要搬去哪里?”   洛尘笑道:“你问我?”回头看了眼,便偷偷对同春道:“我也是稍微知道些,在京城里九爷大概有几处地方,并不算什么。等几时有机会出京,才叫你大开眼界呢。”   洛尘虽然并未说详细,同春却已经目眩神迷,便拉着洛尘说道:“这可是怎么说,之前竟一点也不闻,京城里也没有知道的。当初在张府的时候,姑娘还特意叫我到跟前儿,让我清点她的嫁妆之类东西,估量价格,那时候我问她做什么,姑娘还说,以后若九爷不当官儿了,便要养他的,要看看够不够用之类……我那时候还以为九爷穷的很呢。”   洛尘几乎哈哈大笑,说道:“咱们爷自然不像是那些轻狂之人,有几分银子就四处张罗。你就让少奶奶把心放的安稳,就算九爷不当官儿,整天什么事儿也不干,那银子也是几世也花销不了的。”   同春仍是愣愣怔怔:“九爷哪里来的这许多钱?”   洛尘挠了挠头:“当初九爷游历天下的时候,结识了许多能人异士,其中也有很多富商大贾之类,且九爷的眼睛又亮,最会看好东西,那些人又仰慕他的为人……想必是那时候开始积下来的。”   同春似懂非懂,满目敬仰地叹道:“我们姑娘可真真是嫁了了不得的人。”   洛尘嘻嘻一笑:“姐姐,你嫁的也不错嘛,我虽然比不上九爷,但攒的体己也够姐姐跟咱们的……”   话未说完,同春伸手肘轻轻地捣了他一下。   洛尘吐舌,大家便一块儿进了新府。   ——   七宝醒来之时,天色已经近黄昏。   夕阳的光照在淡翠色的纱窗上,那轻薄的绡纱上笼着很淡的温柔的光芒。   七宝忽然觉着眼前的景物有些陌生,她慢慢地爬起身来,转头四看,果然身在一处完全不同的内室之中。   自己所卧之处,却是极大的一架紫檀雕成的拨步床,雕工仔细,琳琅满目,且有一点淡淡的檀木的香气,令人心神安宁。   七宝翻身下地,往外看去,却见外头的桌椅等物也是同色的紫檀,雍容贵雅,甚是气派。   正在发怔,同春从外进来,见她醒了,忙迈步走上前。   七宝本在心跳,见了她才安稳了些,忙握住手问:“这是哪儿?咱们怎么会在这里?”   同春笑道:“这……是九爷安排的新宅子。”   “新宅子?”七宝睁大双眼:“紫藤别院呢?”   同春便把洛尘跟自己说过的,也同七宝说了一遍。   七宝呆呆地盯着她,震惊之余,心中五味杂陈。   同春说罢回身,把桌上的一盏汤药端了过来,伺候七宝喝下。   七宝尝到熟悉的中药苦味,却不是之前喝的那种了:“是石先生又换了药?”   同春点头,把药碗接过去递给身后的巧儿,才小心翼翼问道:“姑娘……是不是比先前好的多了呢?”   七宝见她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不禁一笑:“怎么了?”   同春盯着她,忽然张手将她抱住:“姑娘可是吓坏我了。你快些好起来吧,不然的话,我先跟着哭死了。”   七宝叹了口气,揉着脑袋道:“我也不知道,之前浑浑噩噩的,现在都记不太清楚了。”   同春忙握住她的手,想想她先前那些骇异惊人的举止,却又不愿意再当着她的面提起,就只安抚说道:“好歹如今已经是大好了。谢天谢地。我的心也终于放回肚子里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到外头石琉的声音响起:“同春姑娘,你还不跟你们姑娘说吗?”话音未落,石琉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把手中的针灸包放在桌上。   七宝疑惑:“说什么?”   同春的脸上突然飞红:“没、没说什么。”   正在这时侯,外间洛尘忙不迭地跑了进来:“这是喜事,怎么不告诉少奶奶呢,姐姐脸皮薄不肯说,索性我来说。”   洛尘跪在地上,笑道:“少奶奶,姐姐她有喜了。其实已经一个多月了,只是她一心想伺候好了少奶奶,所以不肯让我们声张。”   七宝睁大双眼,看看洛尘,又看向同春:“真的?”   同春才含羞点头,又斥责洛尘:“就你嘴快。”   洛尘笑道:“这已经是不快的了,再者说,这会儿少奶奶好了,说给她知道自然无妨,是不是,石太医?”   石琉道:“很是,这是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嘛,是有益无害的。”   七宝呆呆地看着在场的众人,眼中的泪却突然又涌了出来,同春慌了神:“姑娘,怎么了?”   不等她说完,七宝张手将同春抱住,哭道:“没什么,我、我只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她连声说罢,又举手擦擦眼中的泪,对洛尘道:“你、你以后一定要加倍对同春好,听见了没有?”   洛尘忙道:“听见了听见了,少奶奶不说,我也把姐姐当菩萨供着呢。”   同春眼中也含了泪:“姑娘……”虽知道七宝是真情流露,却不明白她的反应为何如此之大。   石琉看到这里,便走上前来:“七姑娘,我还要再请一请脉。”   七宝将手腕探出,石琉默然听了半晌,点头退了出去。   到了晚间,同春送了饭菜,陪着七宝吃了。   七宝回想之前这混沌的两个月,埋怨同春:“你太糊涂了,有身孕的人是要格外留意的,你跟着我瞎闹什么?不好生保养?”   同春见她果然大好了,心极宽慰,便微笑道:“姑娘说哪里话,姑娘好好的,才有我们,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又怎么活?”   “呸!不许胡说!”七宝突然动怒,瞪着同春道:“我不许你有这种想法,你、你也不许这么做!”   同春吓怔:“姑娘……”   七宝咬了咬唇,终于道:“总之你记得我的话,洛尘很好,对你更是很好,不管如何,你们一家三口一定要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听见了没有?不然的话我就、我就讨厌你了。”   同春有点担忧地看了她半晌,终于道:“我自然听见了,可是姑娘也要好生保重自个儿才是。”   七宝点头:“你放心。”   是夜,子时一刻,张制锦匆匆而回。   七宝因为白天睡过了,又换了新的地方,不免睡不着。听到外头丫鬟迎接他的声音,突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缩身躲在床柱之后。   可是听见他脚步声靠近,却又觉着这样不妥,于是忙又翻身卧倒,拉了被子遮住头。   不多时,张制锦走了进来,见她如此,便道:“天儿这样热,不怕捂出痱子来吗?”   身后两个丫鬟也瞧见了,忍笑都退了下去。   张制锦已经洗了手脸,换了一身衣裳,此刻便走到床边上,把七宝身上的被子轻轻撩开。   却见她一身青灰色的薄缎中衣,向内侧卧,头发散在身后,又有一些压在身下。   张制锦抬手将那上好丝缎般的青丝撩开:“真睡着了?”   见她不应声,于是翻身上来,七宝察觉他有些微热的身子靠近,下意识地便要往内躲。不料张制锦靠过来,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七宝猝不及防,缩着头道:“别……”   张制锦俯首,喃喃低语:“别怕,只是抱着……许久没有这般抱过夫人了,都忘了有夫人是什么滋味了。”   他果然说到做到,并没有再做别的,七宝起初还有些发抖,察觉他当真安分守己后,才慢慢地放松。   可心仍在怦怦乱跳,隐隐察觉他靠自己更紧了些,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夫人心跳的这么快,是在想什么?” 第171章   张制锦的声音很好听,尤其是暗夜里听起来,一点一点钻到人的心里,撩拨着心弦。   他湿润的唇不停地印在她的发端,嗅着上头淡淡的甜香,简直无法自拔。   手本是拢在腰间的,此刻便悄然向上,轻轻地摁在她的心头。   七宝脸上微热,叹道:“你……又说话不算数了。”   张制锦笑道:“哪里有不算数,这不是仍在抱着夫人吗?”   他嘴里说的正经,手指却开始胡闹,七宝闷哼了声,忙握住他的手:“大人。”   张制锦听了这一声,微微怔住。   七宝深深呼吸:“这是哪里?”   张制锦顿了顿,回答道:“这里是在南华坊的一处宅子。”   “为什么要搬到这里来?”   “你问我?”张制锦给她摁住手,便轻轻地去吮那白嫩的耳垂:“你不喜欢紫藤别院,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湿润的口舌吞吐着耳珠,让七宝无处可藏,心里甚至也慢慢地升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别闹,”她低低地劝止:“我有正经话要跟大人说。”   “大人?”张制锦哼了声:“这里没有大人,只有夫君。”   七宝咬了咬唇:“夫君,不要闹,我有事要跟你说。”   张制锦勉强停了动作:“什么事?”   “我、”七宝吸了吸鼻子,莫名地有点胆怯,却仍说道:“今天石先生又给我诊了脉,他是不是有话跟你说了?”   张制锦微怔,眸色闪烁。   然后他说道:“是啊。怎么?”   七宝问道:“他怎么说,我想听实话。”   张制锦淡笑道:“你现在都已经好了,还问那些做什么?自然是假以时日,必然大好。”   七宝笑道:“我知道你这是说谎。”   张制锦道:“你知道什么?”   七宝说:“这两天我把过去的事想了一遍,心里很不安,我知道我并不是好了。我也知道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又旧病复发。”   张制锦皱眉:“然后呢?”   七宝说道:“三哥哥跟你说过,要你跟我和离的事,对不对?”   张制锦没想到她张口居然是这件事,双眉微皱道:“怎么了。”   七宝说道:“我也知道,石先生是你费尽心思请了来的,如果说连石先生都没有把握的病症,那世间只怕再无其他名医了。大人你是朝廷重臣,又有大抱负,而我……不过是个可有可无之人罢了。你何必为了我,这样操心……不如……”   七宝尽量斟酌言辞,然而还不等她说完,张制锦搁在她腰间的手一紧:“不如怎么样?”   “不如,”七宝把心一横道,“就答应了我们府里吧。反正……这世间之大,更有无数好女子,何处不是良配。”   张制锦久久不曾言语。   就在七宝不知他是何想法的时候,张制锦略微用力,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   七宝慢慢抬头看他,目光从他唇边的伤往上,对上他如星般的双眸。   张制锦盯着她的眼睛:“你要我答应,跟你和离?”   “嗯。”   暗影中,张制锦眸色如海,然后他说道:“好啊。”   七宝的心弦在瞬间绷紧。   张制锦道:“我只有一个条件,你答应了我这个条件,我便答应跟你和离。”   七宝想问他是什么条件,可不知为何舌头竟有些僵硬。   又过了半天才问:“你说。”   张制锦沉声道:“我要你……把你的梦原原本本地都告诉我,一点儿也不漏的、从头到尾的告诉我,只要你让我明白了,我就可以答应你。”   ——   这日,太子妃孔春吉带了皇太孙,太子良娣周蘋带了小郡主,一块儿进宫给平妃娘娘请安。   如今后宫都以平妃娘娘马首是瞻,起初还有人因为平妃的出身而十分看不起她,但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曾经风头无两的德妃跟淑妃都相继薨逝,那个人人不看好的药罐子却摇身一变成了太子殿下。   宫中甚至有人暗中传言,说是皇上很快将册封平妃娘娘为皇后。   孔春吉跟周蘋在平妃宫中行礼过后,两侧落座。   大家寒暄了半晌,无非是说些皇太孙跟小郡主之事,以及近来京中的奇闻异事。   不知不觉中,平妃看着周蘋道:“听说张侍郎夫人……对了,就是七宝,她最近得了怪病?不知道是怎么样?”   周蘋强笑道:“多谢娘娘关怀,托皇上、娘娘的福,七宝的病已经大有好转了。”   孔春吉口吻里带着明显的揶揄:“自然是大有好转,听说张侍郎在樊楼之上公开以《千里江山图》来逼名医石琉现身,好给周七宝治病,弄的满城风雨天下皆知的,假如还不曾好转,可怎么说呢?”   当着平妃的面儿,周蘋也不多话,只微微笑了笑。   平妃笑道:“这件事我也知道,皇上为此还特意召见了张侍郎呢,不过张侍郎倒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前脚在楼上嚷嚷说要烧了那幅画,谁知一转眼,就叫礼部的人把画进献到宫内,弄得皇上也不好过分对他认真了。”   孔春吉皱眉道:“张侍郎的行事向来还是很令人钦佩的,就是有一件不好。实在是太宠他家里那个夫人了。”   平妃却不以为然:“这世上的人,要真的完美到无可挑剔,那就太过可怕了。我倒是觉着张制锦这样刚刚好,人无完人,有点儿软肋才像是个人。你们说是不是。”   孔春吉的笑有点勉强。周蘋则温声道:“娘娘说的很对。毕竟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此刻那皇太孙便哭叫了起来,平妃忙让乳娘抱到自己跟前儿,满面喜悦,百般疼爱。   虽然小郡主也在边儿上,平妃却极少看上一眼。   周蘋见状,便借故先行离开了殿内。   孔春吉自然察觉了,因对平妃说道:“娘娘,良娣好像不受用了呢。”   平妃道:“她有什么不受用的。枉费我白疼了一场,还是你顶用,给皇上生下了个皇太孙。”   孔春吉笑道:“这也是托了娘娘的福,也是太子殿下的福。”   平妃舒展着眉眼道:“嗯,这就叫做命中有时终须有。合该是雍儿走上来,不然哪里来的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的。”   孔春吉道:“可不是吗?现在总算大局已定,儿臣的心也安稳了。赵琝离京却了北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听说那周绮又在国公府内将养身子。”   平妃道:“他走的很好,也走的很聪明。”   孔春吉略觉疑惑,平妃拿着拨浪鼓逗引那皇太孙,一边说道:“你怎么想不通?皇上还是很看重赵琝的,假如世子妃的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可就说不准了。如今那孩子保不住,赵琝若还不走,留在京内戳谁的眼睛呢。”   孔春吉会意,因笑道:“还好那姓周的都福薄命短的,还没等生下来好好的就滑胎了。真真是……”她一脸的喜形于色,那“大快人心”四个字将要出口,总算及时地刹住了。忙改口道:“真真是可惜了。”   平妃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孔春吉:“谁说不是呢。”   孔春吉见平妃心情大好,因又说道:“母妃,儿臣听闻皇上有意立后,不知是不是真的?”   平妃道:“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谁知道呢。皇上并没有跟我透过信。”   孔春吉道:“皇上只怕不是事先张扬的性子。叫我看,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事情多半十有八九。”   平妃的面上浮现一丝笑意。原来平妃也隐隐听人传言,且最近六宫对她更是格外的恭敬逢迎,仿佛都望风而动。   平妃出身寒微,走到今日可谓步步艰难,如果真的能够在有生之年登上皇后宝座,那可真是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孔春吉见平妃越发喜欢,才又说道:“母妃,好歹那玉笙寒给撵了出去,倒是令人舒心,可是剩下的这个,儿臣真的很不喜欢。”   平妃说道:“你是担心什么,周良娣生的是个女孩儿。”   孔春吉低低道:“母妃,她又不是只生一个就不能生的,将来的事儿谁说的准呢。”   平妃瞥她:“如今皇上摆明了不待见国公府,能容得了他们好端端的已经不错了。之前的周绮怀着孩子跪在殿前,皇上都懒得理她,后来又因为张侍郎为给周七宝看病一节,更加不悦。难道会对周蘋另眼相看?就算那周蘋真的生下了个男孩儿,也改变不了大局。何况只要你仍是太子妃,就没有人能够动摇这孩子的位子,你如今只好好地伺候雍儿,只要他喜欢了,还怕个什么?将来你就是稳稳的皇后。”   孔春吉面上浮现得意之色,却还知道些许分寸,因道:“儿臣多谢母妃吉言,可儿臣更喜欢以后能够该称母妃为‘母后’。”   平妃笑道:“好了,不用先甜言蜜语的起来。”   ——   孔春吉跟周蘋出宫之后,有太监来传旨,请平妃速去养心殿。   平妃突然想起孔春吉先前跟自己奉承的话,嘴角不由露出一丝笑意。   她在这宫内熬了三十多年,终于将先前挡在自己面前的劲敌们一一熬死,现在儿子做了太子,那凤位论也该论到自己手中了。   当下来至养心殿,入内拜见皇帝。平妃笑道:“皇上传臣妾来,不知有何要事?”   皇帝坐在龙椅上,抬眸看向平妃。   平妃突然发现皇帝的眼神有些异样。   微怔之下,突然发现皇帝的左侧还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着宝蓝色的飞鱼服,容貌俊美而冷清,赫然正是镇抚司的裴宣。   平妃眼神一变。   皇帝说道:“想必你也见过永宁侯了吧。”   平妃笑道:“裴指挥使出入宫禁,自然是不陌生的。”   皇帝道:“你可知道,近来朕在叫他暗暗地查什么?”   平妃正色道:“皇上,后宫不得干政,臣妾哪里知道,也不想知道。”   皇帝道:“这件事跟你有关。你不如想一想。”   平妃脸上的笑随着收了起来:“臣妾、着实想不到。”   皇帝瞥一眼裴宣。   裴宣垂头行礼:“娘娘,微臣得罪了。之前世子妃在宫内滑胎,微臣奉命追查此事,发现事有蹊跷。”   平妃听他说的是这件事,脸上泛白:“蹊跷?这话从何说起。”   裴宣道:“虽然世子妃之前跪了半天,出事后太医们也都将症结归结于此,但是,微臣从当日太子妃所用的药里发现了异样。”   “我不懂。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怎么又出现意外?你又发现了什么?”   裴宣道:“回娘娘,是红花。”   平妃面露诧异之色,又匆匆看了一眼皇帝,勉强镇定:“这东西怀孕之人是不能用的,怎么会有这个?”   裴宣道:“微臣暗中拷问了太医院负责煎药送药之人,并无可疑,但是据他们所说,当日送药到偏殿给世子妃用的时候,往内递药的,却是娘娘安排留在殿内的宫女。”   平妃大怒:“你说什么?你莫非是在怀疑我?”   裴宣道:“娘娘不必动怒,微臣只是将调查所得尽数告知而已。娘娘身边有个老太监叫做高和的,可还记得?”   平妃眼神闪烁:“怎么样?他年纪太大痴痴呆呆的,之前我已经命人打发他出宫养老去了。”   裴宣说道:“微臣找到了他,这高太监虽然糊涂,却对微臣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那老太监混混沌沌,裴宣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到达需要人喂食的地步,见裴宣来询问,高和稀里糊涂,答非所问。   裴宣问他为何会给打发出宫,高和道:“自然是平妃娘娘怜恤老奴,才送老奴出宫养老的。”   裴宣故意道:“平妃娘娘如今势大,众人都说娘娘将给册立为皇后了。”   高和笑道:“这也是应当的,我们娘娘看着呆傻,实则宫内的人没比她更聪明的。”   裴宣便说不信。高和颤巍巍道:“你别不信,淑妃娘娘为什么会死?那是因为我们娘娘给皇上透了风了……还有,红花的事情,可千万别告诉任何人,那是伤了阴骘的。”   裴宣暗中又审讯了当日去过偏殿的几人,抽丝剥茧,真相自然呼之欲出。   平妃听完后,面如土色。   皇帝沉沉问道:“世子妃的孩子,真的是你做的?”   平妃本欲抵赖,但裴宣行事甚是缜密,众人的画押跟口供都明明白白,竟是百口莫辩。   平妃也算是见机的快,因跪地哭道:“皇上,是臣妾,一时昏了头了。臣妾因恨康王反叛皇上,又知道皇上不喜欢姓周的,这才自作主张。”   “你说朕不喜姓周的,难道,你早知道淑妃是如何薨逝的?”皇帝轻描淡写地问。   平妃之前都是假装不知康王如何坏事,也只装作淑妃是自然薨逝而已,如今却失口说出皇帝不喜姓周的,皇帝自然听了出来。   皇帝凝视着平妃,叹道:“你果然是个聪明的,这么多年,朕几乎都给你蒙骗过去了,还真的当你是心直口快的鲁莽之辈。没想到你的心思藏的倒是深!”   “皇上,臣妾,”平妃跪在地上,呼吸不稳:“臣妾、只是想为皇上解忧……”   皇帝道:“解忧?害死了朕的重孙,便是为朕解忧?”他深深呼吸:“朕如何能容你!”   平妃双眼发直。   前一刻还在想象着身居凤位的感觉,如今却生死攸关,平妃骤然色变:“皇上!”   皇帝却置之不理。   平妃惊惧交加,声音沙哑,痛哭哀求道:“臣妾毕竟、伺候了皇上三十年,又有了太子,皇上如此对我……好歹看在太子的面上……”   “别提太子!”皇帝双眼微微眯起:“他若是不知此事就罢了,若也跟你同流合污,朕自然也容不得他!”   平妃听到这里才蓦地睁大双眼:“皇上想怎么样?”   关外战事九死一生,本就凶险重重。   何况平妃暗中早就埋伏了人手,赵琝这一去怕是有死无生。   如今放眼天下,皇室嫡亲的血统,只有太子赵雍这一脉了,所以平妃觉着赵雍登基是十拿九稳、非他莫属的事。   可为什么此刻皇帝的口吻听起来,好像赵雍依旧的可进可退? 第172章   容不得平妃再有异议,司礼监的人上来将她带了下去。   寝殿内重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皇帝发出了沉重的叹息:“朕记得当初她才进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闹出了好些笑话,人人都嘲笑她,明里暗里的欺负,但她却好像并没有察觉,并不在乎那些……”   皇帝的眼神闪烁,仿佛想到了旧事,然后又无奈笑道:“可是,到现在朕回想起来,却有些不确定,是不是那时候起,她就开始伪装了?还是说这么多年的宫中生涯,才叫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裴宣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永宁侯府人丁凋零,裴宣的父亲,老侯爷是个专情的人,且又早逝。   加上裴夫人向来慈爱仁和,所以裴宣之前并不知道什么内宅里的波折。   听信了众人的话娶了谢知妍后,才见识到妇人若是狠毒起来,手腕原来可以到达那种地步。   区区一个永宁侯府,只有一妻一妾尚且如此,那放眼后宫佳丽三千呢?   皇帝感叹了几句,却又精神一振,看向裴宣,却见他垂着头,置若罔闻的样子。   皇帝道:“这次多亏了爱卿,替朕查明了真相。”   裴宣才躬身道:“这不过是为臣的本分罢了。”   皇帝道:“虽是你的本分,却也是你的能耐,若不是你察觉平妃的异常,又怎么会一早派了人去暗中保护琝儿呢?不然的话,只怕他早就遭了奸人的毒手了。”   裴宣仍旧面色平常,并未任何矜傲之色,平静地说道:“虽然如此,但是世子所去的地方仍旧危机四伏,皇上若是想保全世子安然无恙,最好还是尽早将他调回京内。”   皇帝轻声一笑:“朕岂会不知道?朕当初也不想他出京,只是……琝儿年纪毕竟还小,到底傲气些,又因为他的父王……是他自己想去赌这口气。”   裴宣便不言语。   皇帝打量着她的,忖度道:“对了,前些日子朕听人说,周七宝无辜失踪,最后却在永宁侯府找到,是有人故意如此,引爱卿跟张爱卿不合吗?”   裴宣说道:“臣是这样猜测的。”   “真真的红颜祸水,”皇帝叹道:“周七宝的确是个绝色,爱卿总不会也给她美色所迷了吧?”   裴宣道:“罗敷有夫,微臣不敢妄想。”   皇帝笑道:“罗敷有夫,使君却没有妇啊,裴爱卿的夫人去世,家中只有一名姬妾,岂不孤惶?你可有看中的人家,朕替你赐婚。”   裴宣躬身道:“微臣多谢皇上恩典,只是臣一时并无续弦之意。”   皇帝道:“也罢,兴许你的缘法尚且不到。”   说到这里,皇帝看向殿门外:“太子只怕也该到了吧。”   裴宣道:“是。请皇上准许微臣暂且告退。”   皇帝知道他是有意回避,便一抬手:“你去吧。”   ——   太子赵雍匆匆进宫,将到养心殿的时候,却见门口两名太监神色紧张,见了他都忙低下头去。   赵雍心头一沉。   进了殿内,赵雍上前行礼。   皇帝坐在龙椅上,本是闭着眼睛养神,听到赵雍的声音才睁开双眼。   皇帝的眼珠很缓慢地转动:“你来了。”   赵雍恭顺道:“是,父皇……不知父皇有何事紧急召儿臣进宫?”   皇帝说道:“是有一件急事儿。”   赵雍静静地看着皇帝,像是预感到什么似的,他没有急着追问。   皇帝的目光跟赵雍对上:“是关乎,你的母妃的。”   “母妃,”赵雍下意识地咬了咬唇,“不知……母妃如何?”   皇帝长叹了声:“她做了什么,难道你一点儿也没有察觉吗?”   赵雍已经跪了下去:“父皇,母妃到底怎么了?”   皇帝垂眸:“她……害了世子的孩子,还想谋害世子。”   赵雍的眸子陡然瞪大。   然后他失声道:“不,这不可能!”   皇帝说道:“没什么不可能的,再说,她自己已经招认了。”   赵雍有些窒息。   突然间,他想起康王跪在养心殿的那天晚上,他也是急匆匆进宫。遇到平妃。   当时康王给赦免,赵琝扶着他远去,平妃望着那父子两人的背影,眼神里透出了一丝冷峭。   那会儿她淡淡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赵雍听的清楚,那时候就觉着有点不对。   一念至此,赵雍的眼中不禁有泪涌了上来:“父皇!”   皇帝仔细看着太子的反应:“你当真丝毫也不知情?”   赵雍已经磕头下去,含泪颤声道:“父皇,母妃……母妃……儿臣还是不信母妃会做这些事!”   皇帝沉默不语。   赵雍跪着往前爬了一段,仰头看着皇帝,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父皇,儿臣请求您再派人详查……”   “是裴宣查的,”皇帝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裴宣做事你总该相信吧。他不是还替你探出了玉笙寒的下落吗?”   赵雍听到最后一句,眼中不由流露出愕然的神色。   皇帝道:“你总该知道,当初康王还在的时候,裴宣便为他效力,但是康王倒台,为什么朕没有追究裴宣的意思?这是因为他最终还是为朕效力的,他只有一个主子!同时,就算你如今是太子了,裴宣的主子,还只是朕!你做什么,朕都会知道。”   赵雍双眼一闭,眼中的泪簌簌落下,他艰难地咽下了一口唾沫:“父皇……是怀疑儿臣,或者厌恶儿臣了吗?”   皇帝说道:“你私下放了玉笙寒,朕并没有怪你,只是你不该跟她藕断丝连的。”   赵雍自觉身上的力气好像也在慢慢散尽,他缓缓地垂头,无法出声。   自从那一夜在静王府内,玉笙寒离开,静王就觉着身上时有不好。   但是紧接着康王离京,给册立了太子后,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跟皇位一步之遥,赵雍自觉身上的那一点儿不适也都随之消散了。   但是直到现在,突然间又觉着一股森凉,从心底泛了起来,然后迅速地蔓延全身。   皇帝知道了自己阳奉阴违,如今偏偏平妃又犯了事,且并不是普通的行为,而是谋害皇室血脉。   按照皇帝向来的心性,是绝不会轻饶了平妃的。   而且皇帝性情多疑,平妃犯下这样的逆天之罪,就算赵雍一清二白,在皇帝的心中,只怕也有些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养心殿内有一瞬间的沉默。   赵雍突然醒悟,当初康王就是跪在这里的。   而此刻,他仿佛体会到康王当时候的心情:一种从九重高处坠落的感觉。   竭力地自控,赵雍轻声问道:“父皇,要如何处置母妃?”   “现在你最先想到的是她,倒也罢了。”皇帝的声音太过苍老了,苍老的就像是早就干枯了百年的枯树,没有一丝丝的感情在内,“你可知道淑妃是因何而‘病故’的?”   赵雍脑中一昏。   淑妃跟康王之事,毕竟关乎皇家的颜面,皇帝也绝不会把这种丑事四处宣扬。   可赵雍当然心中有数。淑妃给赐死,却安了个“病故”的名头,这其实已经是皇帝在顾惜威国公府了。   如今此刻提起淑妃,自然是指平妃的下场。   皇帝说道:“这样做,朕也算是顾惜她的颜面了。”   赵雍也明白。倘若平妃所作所为昭告天下,他也不必再活了。   皇帝对他也留了情面。但是……皇帝会容情到哪一步?   赵雍深深呼吸,决定不去想更多:“父皇,儿臣恳求……见母妃一面!”   “你想见她,”皇帝端详着赵雍,“也罢。去见一见吧。”   赵雍俯身,慢慢地在琉璃地面上磕了一个头:“儿臣多谢父皇开恩。”   两滴泪悄无声地掉在地面。   静王起身,但在站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却一个踉跄,几乎往前栽倒。   他忙撑着站稳,这才后退两步,出门去了。   在太子赵雍离开后好长的一段时间内,皇帝都没有动过。   夜风一阵阵地从开着的殿门外吹了进来,虽然是夏日,皇帝的身上却有些冷意。   “来人。”皇帝终于唤了声。   一名太监悄无声息地从偏殿走了进来,上前扶着皇帝起身,往内殿缓缓而行。   皇帝走的很慢,因为身形伛偻的缘故,垂着的衣袖几乎落在地上,远远地看着,就像是一头敛着翅膀的鹰隼。   将入内殿之时,皇帝突然停下了步子。   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小太监。   “你……是谁?”皇帝问道,眯起眼睛。   在皇帝的面前,站着一个身量略微高挑的内侍,身着黄色的太监服。   但是他的容貌,未免有些太秀丽了。   皇帝虽然有些老眼昏花,但却确信,自己从不曾在宫内见过此人。   在皇帝的注视之下,那太监微微一笑道:“皇上是在问我吗?”   皇帝皱皱眉:“你不是宫内的人,你是谁?”   太监笑道:“皇上圣明,一眼就看出来了。”   皇帝看着她笑面如花的样子,听着她的声音,突然心头一动:“你、是赵雍的那个侍妾?”   ——   张府新宅。   张制锦说完之后,七宝怔怔地看着他。   目光相对,张制锦缓声又道:“我可以答应你,只要你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在我的书册上题字,为什么当初一见到我,竟然会晕厥过去,你从哪里会的研墨,你的斗茶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七宝的眸子逐渐睁大。   张制锦深看着她的双眼,手轻轻抚在她的脸上,“我没有跟你说是不是?还有一件,你想讨好我的时候,床笫之间,总会做的很出色,甚至让我怀疑……你到底是无师自通,还是有人教过你。”   当初两人未成亲之前,七宝主动吻他,虽然带一点羞涩,举动却隐隐地透出了一股“轻车熟路”之意。   那时候张制锦甚至怀疑,是不是有人这么对待过七宝,那会儿他怀疑的人是赵琝,以为七宝落在世子手中,辱了清白。   成亲之后,不管他何时回来,同床共枕,她虽然在睡梦之中,却都会主动地靠过来,依偎在他的胸口。   还有其他的那些种种的反常之举。   七宝猛然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张制锦凝视她:“当然不可能是有人教过你……至少,在你的‘梦境’之外,对不对?”   七宝的双眼尽量睁大,泪却摇曳着滚落下来。   “所以告诉我,是谁。教会了你那些。”张制锦的声音也有一点无法形容的艰涩,“你的梦,又到底是怎么样。”   七宝没有办法跟他对视,抬手挡在眼睛上。   张制锦握住她的手,试图挪开:“你不是想和离吗,说。”   七宝咽了一口辛涩的泪:“你真的想知道?”   “是。”虽然他将事情猜了个大概,但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是你,”七宝说道,“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起初还只是小声的,到后来,却逐渐地提高了声音,七宝爬起身来,她流着泪,哽咽着挥拳打向张制锦:“是你!”   外间,同春因为害喜的缘故,已经下去休息了。   只有秀儿跟巧儿还在,听到里头哄闹,不知如何,忙跑了进来。   张制锦听了动静喝道:“都出去。”   丫鬟们面面相觑,不敢做声,又忙退了出去。   张制锦起身捉住七宝的双手,将她环抱入怀中:“是我?”   七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当然是你,你这大坏人,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就是你!”   张制锦听她又提起这个,唇角一动,心却突然软的很:“让我猜猜看,在你的梦里,淑妃娘娘跟康王殿下出了事,而你以为是你跟康王世子有婚约的缘故,才连累了国公府,所以你千方百计,想接近静王殿下。”   七宝吸了吸鼻子:“是!”   张制锦点点头:“我想,当时锦衣卫抄了国公府,所有人都给囚禁下狱了,但是……”   前段时间七宝在国公府养病的时候,当时裴宣前去,身着飞鱼服,七宝吓得胡言乱语,张制锦是知道的,同春更是把七宝所叫喊的种种尽数告诉了他。   联想他方才所说,按照本朝行事规制,但凡涉及谋逆的,自然是得抄家灭族。   略微迟疑,张制锦道:“但是你没有,你……给我带了出来,安置在紫藤别院,对吗?”   从七宝向来抵触紫藤别院,再加上其他的有迹可循,张制锦推断如此。   可是,难以置信,自己居然这么冷静地在说这样离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情。   七宝已经无法克制,泪如泉涌,她大哭起来,语不成声,只能带泪叫道:“是,是是是!”   张制锦竭力拥她在怀:“然后呢……我对你不好?还有别的呢?”   他问了这句,又迟疑地:“我、之所以把你安置在别院里,是不是有个原因?”   张制锦尽量避免用别的词,而只是用了个“安置”。   他能猜到事情的大体轮廓,但他最在意的是,他为什么要冒险容留七宝,把人放在别院后究竟又发生了些什么别的。   张制锦很了解他自己的个性,就算七宝美貌无双,但他也绝不是个单纯会因为美色而侵辱罪门之女的性子,除非有个必然如此的原因。   可是更让他隐隐不安的是,正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性子,所以也大概能猜到,那样身份的七宝落在他的手里……会是什么遭遇。 第173章   七宝听张制锦一句一句说起自己深埋深藏的密事,就好像是他钻到自己的心底看了个一清二楚。   但却也因为这样,又唤醒了七宝所不愿意面对的,而且因着张制锦字字清晰地说出口,显得尤为真实鲜明。   七宝崩溃般大哭,尽量想挣脱他的怀抱桎梏,却终究是拗不过。   “是,”她一边流着泪,一边说道:“是因为那天我在清溪河畔看到了李云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我无意中告诉了你。”   张制锦心头微凉,忙定神问:“你……怎么告诉的我?”   “我……我在苗家庄里,你受了伤,咬死了小鹿还威胁我,”七宝泣不成声,越想越是难过,“那时候你血淋淋的,我不知道那是你,无意中提起了你,说了那件事,于是你就走了。”   她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张制锦听的略觉糊涂,心中急转:“然后呢?”   七宝说道:“然后,你、你成了亲,你娶了谢知妍,再后来……”   她将下唇用力一咬,咬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白痕。   张制锦也听看的惊心动魄,忙将她下颌轻轻一捏:“不许。”   七宝说道:“国公府出了事,你把我放在别院里,你……那时候国公府的人都在牢狱里,我求你救他们……”   七宝说不下去,嚎啕大哭。   张制锦从来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听到这里,却禁不住窒息。   正在这会儿,外头传来同春的声音:“九爷?姑娘……是怎么了?”   原来是秀儿跟巧儿两个,因听着里头七宝大哭起来,但是偏偏害怕张制锦,所以不敢如何,两人一合计,忙跑去把同春请了来。   洛尘不放心同春,便亲自扶着她赶来这院子,如今正也提心吊胆地等在门外。   七宝听见同春的声音,前尘往事,无法按捺,便嚷着哭道:“我要回去……我要回国公府。”   同春急得上前,伸手就要把帐子撩起来。   张制锦深深呼吸,吩咐:“你回去。不许人进来。”   同春手势一停:“可是九爷……”她毕竟是最忠心于七宝的,听七宝哭的声嘶力竭,跟以前很不一样,就也担心地落了泪,更顾不得对张制锦的天生畏惧了,“九爷您、你好生着……”   “知道。”张制锦的声音平静下来,“走吧。”   同春左右为难,百般无奈,却不忍就走开。   不料外头洛尘因为太过担心,就悄悄地到了屋门口,听到这里,便忙小步跑过来拉住同春,他不敢出声让张制锦知道自己跑来了,就连比带划地,到底把同春拉了出去。   房门掩起来,屋内重又归于沉寂。   张制锦给七宝擦了擦满脸的泪,掌心里都是她的泪水,就像是掬了一把水一样。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境不似方才回答同春时候的平静,却已乱如麻。   张制锦问道:“我、没有答应你?”   心里忐忑:可想而知,那个“自己”是绝不会答应这种请求的,毕竟救一个人或许可以搪塞过去,但是救满府的人?那岂非等于跟皇帝的旨意对着干?   七宝回头看向帐子外,泪眼朦胧地,这会儿她很不愿意面对张制锦,因为方才听见同春的声音,更一心想要跟同春在一起,似乎挨着同春,心里才能安定些。   张制锦只得尽量温声道:“七宝告诉我,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七宝眨了眨眼,终于喃喃地说道:“洛尘哥哥……他对我们很好,对我们很照顾,我知道他喜欢同春,同春也喜欢他……”   张制锦没想到她竟突然提起这件事,可也因为这个才想起来:怪道当初七宝见了同春,会亲昵地叫他“洛尘哥哥”。   七宝的目光有些飘忽:“他们本来能够在一起的。可是因为我……”   张制锦的心又开始往下沉,他猜到一定有许多不好的事发生,但是他显然没想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居然不能接口再问。   七宝发了一会儿呆,却缓缓回首。   模糊的夜影里,他的剑眉修鬓,如星双眸近在咫尺。   七宝说:“其实大人、对我还好,我起初的确是很怕你,很讨厌你,但是……我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何况你,你虽然无法救我们府内的所有人,但是你、答应了我……你把哥哥跟叶姐姐的孩子救了出来、我已经……很感激了。”   七宝就这样睁大眸子看着张制锦,泪也随着没有声息地滚落,一滴接一滴的,看得他心头隐隐作痛。   直到听见七宝说“救出了哥哥的孩子”,张制锦一时没来得及细想是哪个哥哥,哪个孩子,却本能地心头略觉宽慰:还好,自己并未十恶不赦。   眼中的泪光退下后,张制锦的容颜越发变得清晰了许多。   七宝定睛看着他,慢慢描绘过她再熟悉不过的样貌:后来,谢知妍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的存在。百般为难,管凌北带兵进犯的那一夜,谢知妍正命人将她绑了要处以私刑,七宝知道逃不脱,便把小侄子交给了同春让她带了快逃。   但是同春没有这样做,她把那小孩子交给洛尘,自己选择跟七宝同死。   此刻七宝的眼中虽然满是泪光,但她所看见的明明是那个血火交加的夜晚。   等终于说完了这些旧事,心头好像突然空了下来。   七宝看着张制锦,张制锦也看着她。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张制锦收敛心神,哑声唤道:“七宝……”   七宝突然摇头。   张制锦不知她要如何,便停了下来。   七宝看着他,慢慢地叹了口气:“大人,我其实不讨厌你,真的。”   张制锦一惊,她的反应让他有种不安之感。   七宝幽幽地轻声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吗,喜欢你……就算为了你而死,也不怕。但是……我现在觉着、觉着累极了,所以我先前在永宁侯府跟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大人……不,夫君,我不想再喜欢你了。”   张制锦双唇紧闭。   七宝垂下眼睑:“我已经都跟你说了。你……答应我和离了是吗?”   ——   深宫,养心殿。   老皇帝凝视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玉笙寒,不愧是身在最高处的九五至尊,遭逢突变,皇帝的脸上依旧看不出有任何格外的慌张跟不安。   “真的是你。”皇帝细细端详着面前这张秀丽而明朗的容颜,漫不经心道,“容貌气质都很出色,果然是个奇女子,赵雍为了你迷得神魂颠倒,倒也怪不得他。”   玉笙寒道:“皇上未免高看了我,我对于太子殿下而言,也只一个‘不过如此’而已。”   “是吗,”老皇帝哼地一笑,声音沉沉道:“你是在给他找借口,还是给他开脱?倘若真是不过如此,他就不会冒着惹朕发怒的风险把你放了。皇室的人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难得了,你不要不知足。”   玉笙寒微笑道:“皇上说的极是。倘若我只是个贪求世间情爱的女子,当然会对太子殿下这份垂青感恩戴德,不离不弃,但是……”   玉笙寒戏谑地挑了挑眉:“我却是个风尘女子,谈情说爱,岂非太可笑了?”   皇帝瞧着她,也跟着笑了笑:“你真真是个极清醒的人。好吧,你既然不求赵雍的情爱,那么,你求的是什么?”   玉笙寒道:“皇上明见万里,或许已经猜到我所求的是什么了。”   老皇帝点了点头:“朕想,你也许是忘不了家族覆灭的惨痛,所以想要沉冤得雪,恢复昔日的家门容光?”   玉笙寒啧了声:“皇上果然英明。那不知……我的这个心愿,有没有可能达成呢?”   老皇帝道:“本来是有可能达成的。赵雍既然对你难以割舍,将来倘若他登了基,你只需要简单的挑拨他三两句,他自然就答应你了。”   “皇上怎么能骗我呢?”玉笙寒却含笑摇了摇头。   “朕怎么骗你了?”   玉笙寒笑道:“皇上既然知道太子倾心于我,之前又叫他除了我,自然是想以绝后患,皇上怎么会留个空子让我心愿得逞呢?”   直到这会儿,老皇帝的眼中才流露出一丝微妙的赞赏。   老皇帝最终脸面跟名声,他所判定的“谋逆大罪”,当然不会允许自己的继位者推翻。   事实上老皇帝早就交代过赵雍,玉笙寒的事,绝不容任何更改。   显然玉笙寒已经知道了。   “这就是你今晚上出现在朕面前的原因?”皇帝问。   玉笙寒道:“皇上以为我冒险进宫,是为什么?”   老皇帝皱了皱眉,因为站了太长时间,他有些无法支撑,便主动地探手握住玉笙寒的胳膊。   玉笙寒会意,扶着他往内又走了几步,令他在紫檀木的大圈椅上落座。   这会儿内殿伺候的太监们也都上来,本要替皇帝脱靴洗脚等的,不料皇帝一摆手,竟是示意他们都退下。   那些内侍们都是皇帝平日贴身惯用的,有人已经看出玉笙寒是个生面孔,眼中不免透出疑惑,只是看皇帝跟她十分的“亲密”,只当是什么别的地方的小太监过来的,所以也不敢吱声,只悄悄退了。   而自始至终,玉笙寒依旧是泰然自若。   内殿里安静非常。   老皇帝长叹道:“陈家有你这样的女孩儿,倒是造化,倘若你是个男子……只怕会有翻天覆地之能。”   “皇上说错了。”玉笙寒回答。   “哪里错了?”   玉笙寒淡淡道:“第一,若我是男子,只怕早就在那一场浩劫之中,一并给斩首示众了。”   皇帝笑了声。   玉笙寒道:“第二,我虽是女子,难道就不能翻天覆地了?”   “哦?你的口气很大,你想做什么?”皇帝抬眼。   玉笙寒道:“皇上之前说我的心愿是恢复家门声望,沉冤得雪。但是我的家人明明早就都埋骨黄泉了,就算我恢复了家门,又有谁能够看得见呢?死了的人,是再不可能复生了。我原先没想通,后来得知太子殿下也无心答应我的请求,倒是想通了。”   皇帝稀疏的眉头微皱:“你既然不求那些,那你求的是什么?”   “我求的,是要罪魁祸首付出代价。”玉笙寒盯着皇帝,直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脸上的笑,才一寸寸地收敛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凛冽的刀刃般的透骨凉意。   “你指的罪魁祸首,是朕?”   “皇上简直英明。”玉笙寒的这句话却充满了嘲讽之意,“或许也是太有自知之明。”   皇帝继续问道:“你是想……杀了朕?”   玉笙寒俯身,她的手原本就摁在皇帝的胳膊上,此刻突然微微用力。   只听“咔嚓”一声细微的响动,皇帝闷哼了声,苍老的面孔在瞬间隐隐泛白了。   玉笙寒欣赏着老皇帝痛色,低低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你看看你有多少皇子皇孙,现在剩下的又有几个?还有淑妃,平妃……你杀起自己的儿子跟枕边人都这样的不眨眼,何况杀起大臣来?那么皇上,这世间还有没有你在乎的东西?”   老皇帝给她捏断了手臂,臂上剧痛,但他竟硬气地不肯求饶:“哼。”   玉笙寒打量着皇帝硬挺的脸色:“我原本绞尽脑汁,以为皇上你无坚可催的,但是终于给我想到了。”   “你想到了什么?”皇帝哑声问道。   玉笙寒道:“你在乎的,是你这张脸,是你死后的名声,是史官如何给你落笔后世如何评价……还有,最重要的是你的这江山皇位。”   皇帝的目光闪烁:“哦?”   玉笙寒如看透一切般:“平妃娘娘如今也坏了事,皇上还想拥立太子殿下吗?还是想换个人?哦,对了,的确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康王世子赵琝啊。不过,我方才忘了跟皇上您说,镇抚司跟大内派去保护康王世子的人,虽然除掉了平妃娘娘所派的那些不中用的杀手,但他们没想到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怕这会儿他们也已经死的差不多了。那英明神武的皇上,您不如告诉我,现在康王世子,是生,是死?”   直到现在,老皇帝的眼中才流露出一丝怒意:“你说什么?”   玉笙寒见他神色变化,仰头大笑了声:“可怎么办呀,杀来杀去,没有能继承这皇位的人了?不如我替皇上出个主意,那就换个人来坐!”   “换人?”老皇帝听见自己牙关紧咬的声音,“你说换谁?”   玉笙寒道:“自然是有能者居之。皇上饱读史书,总该知道那句话吧……‘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哈哈哈……”老皇帝笑了起来,但笑声却像是寒夜里栖息在树枝上的夜枭,似笑,又似哭,“难不成,你想要这皇位?”   玉笙寒有点遗憾的样子,道:“唉,说来这还怪我,毕竟是女儿身,这样做似乎不大好。”   老皇帝眯起双眼。   “不过皇上放心,我已经给您寻了稳妥可靠之人了,”玉笙寒笑道:“之前管凌北来京城,皇上知道是为什么吗?”   这会儿玉笙寒提起管凌北来,若老皇帝还不知他两人的关系,那自然是糊涂了。   “他莫非……跟你有勾连?”   “啧啧,勾连这个词,不太好听,”玉笙寒道,“是我们志同道合。”   皇帝死盯着玉笙寒:“只可惜你的志同道合者,已经命丧黄泉了。”   玉笙寒却云淡风轻的:“不打紧,毕竟还有一个人没死。”   “你说的是管凌风?”   玉笙寒道:“他虽然不如管凌北声望高,但也不错。”   皇帝拧眉:“你想要一个异族人来占据中原?”   “这想法是不是惊世骇俗?”玉笙寒微笑地看着皇帝,“后来史官会如实记载,在皇上在位期间,异族南下中原,颠覆皇朝,而皇上你,可怜的很,一世英名,自诩明君,却偏偏成了亡国之君。”   一直说到最后,玉笙寒的声音里透出了森森刻骨之意。   “你……”皇帝几乎气滞,脸色泛白,“你……休想。”   玉笙寒抬手,狠狠地掐住了皇帝的脸,狞声道:“之前我自然是不敢想。但如果这是报复你的最好法子,我拼了命也要做到。”   皇帝咳嗽起来,好像随时都会厥过去。   “撑住了,不要这会儿死,”玉笙寒手上微微用力,狞笑道,“你这老匹夫,你手上沾了多少人的鲜血,我本该痛快杀了你,但是你这条贱命倘若简单而死,实在是不足以解除我心头之恨,我要你死都不能瞑目。”   玉笙寒定了定神,怕皇帝不够难过似的雪上加霜道:“是了,还有一件无关要紧的小事,当初进宫行刺的那批人,其实是我安排的。”   老皇帝仍是嗽个不停,断断续续问道:“赵雍知道此事吗?”   玉笙寒轻描淡写地俯视着皇帝,负手笑道:“当时不知道,后来也许是隐隐察觉到了。只是太子殿下不敢承认罢了。” 第174章   裴宣先前为了避开天家父子对峙的场面,特意退出了养心殿。   他站在廊柱旁边,凝视着前方沉沉夜幕,天边星斗闪烁,宫内并没有鸡鸣犬沸之声,也没有人声嘈杂,显得格外的冷寂瘆人。   只是裴宣却也习惯了这样清清冷冷的,毕竟永宁侯府从来也是如此。   夜风自脸颊上掠过,裴宣不知不觉回想从头,好像他这半生,都像是在这样孤寂的暗夜里行走一样,除了……   “裴大哥!”那少女天真烂漫地向着他走来,两只眼睛里带着笑,面上笑容如同艳阳天气,明媚而娇艳。   裴宣定了定神。   不知过了多久,远远地看见太子殿下赵雍从廊下走过,裴宣转过身,向着赵雍行了个礼。   赵雍打量着他,却并没有说别的,只道:“裴指挥使,有劳了。”   裴宣欠身道:“请太子见谅。”   赵雍本已经走开一步,闻言回头:“见谅?”   裴宣道:“平妃娘娘的事情,皇上下旨密查,臣也不敢向殿下透露。”   赵雍点点头:“那么,玉笙寒的事呢?”   裴宣道:“玉姑娘的事情,我原本也是保密的,只不过……不知皇上从哪里听到了消息,皇上亲自问我,我也只得如实禀奏。”   赵雍眯了眯眼睛:“原来如此。”   太子并没有多说什么,一路往平妃的宫中而去。   裴宣目送他离开,半晌微微一笑,缓步向养心殿而来。   来至殿门外,转头看时,皇帝已经不在,只有几个内侍站在一起,不知在说什么。   裴宣认得是皇帝贴身的太监们,不由问道:“公公们怎么不在里头伺候皇上,难道皇上已经安歇了?”   其中两名太监行礼说道:“侯爷有所不知,方才有个面生的公公扶着皇上,皇上跟他也极亲密,还叫我们退了出来,大概是只要那兄弟伺候罢了。”   另一人笑道:“见他长的倒是出色,只不知是哪里升上来的,咱们竟都不知道,也没见过。”   裴宣“哦”了声,迈步正要走开,突然又停了步子。   ——   内殿之中,玉笙寒跟老皇帝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眼见皇帝脸色从白转青,显然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戳中了皇帝的痛处。   玉笙寒好整以暇地欣赏着皇帝恨怒交加的表情,这个人高高在上,能拿捏世间每一个人的生死,他也浑然不把人命看在眼里,轻飘飘地一句话就可能彻底毁掉一个人的所有。   现在他终于也体会到被毁掉所有的感觉,并且为之深深恐惧起来。   “难得,皇上也害怕了?”玉笙寒笑问。   老皇帝眼珠转动:“你……若真的这么做,你将成为……千古罪人。”   “我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寻常的妇人,跟皇上你方才说的一样,只贪图夫君给的情情爱爱,过自己的小日子。但是你毁了这个机会。”   玉笙寒笑的冷冽入骨:“何况若论起罪人,你才是罪魁祸首。何况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只怕进不了史册。倒是亡国之君这个名号够响亮,皇上您是当之无愧了!”   老皇帝胸口起伏,顿时又咳嗽起来。   玉笙寒还要再奚落他几句,突然听到身后有些动静。   她眉头一动,忙上前一步,握住了老皇帝的手臂。   玉笙寒蓦地回身,却见身后十数步远,站着的人赫然正是裴宣。   “永宁侯,”玉笙寒一笑,眼中带着警惕:“永宁侯不请自来,是想做什么?站住,别再往前一步。”   裴宣只得停下脚步:“玉姑娘,这句话,本是我该问你的。”   玉笙寒道:“你问我?你不如问问这个老匹夫,他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   这会儿老皇帝喘了口气,他抬头看向裴宣道:“裴宣……杀了她!”   声音沧桑沉哑,颤巍巍地,但却十分坚定。   玉笙寒眯起双眼,手上用力,皇帝的手臂本就给她捏断了,这会儿更是疼得钻心,忍不住闷哼出声。   裴宣皱眉:“玉姑娘,你干什么?”   玉笙寒道:“他以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对他俯首称臣,他想要谁生谁死便易如反掌,我只是想提醒皇帝陛下,别小看了在你眼中如同蝼蚁般的子民!”   皇帝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落下,强撑着说道:“朕没有你这种、狼子野心的子民……”   玉笙寒笑道:“是吗,狼子野心,也是你逼出来的!官逼民反,自古有之,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仇寇,不过如此!皇帝你的安泰日子过的太久了,大概忘了吧。”   皇帝气噎声弱,竟无法继续。   裴宣道:“玉姑娘,你现在人在深宫,是逃不了的,不要再行差踏错,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是吗,”玉笙寒双眸极亮,“永宁侯,别跟我说好听的,从我家族覆灭开始,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做‘收手’了。”   裴宣叹道:“你何必呢。”   玉笙寒道:“站住!永宁侯,不要指望着将这老匹夫救出去,我的武功虽然微末,但是在你过来之前我就能切断他的喉咙,你若不信只管试一试。”   裴宣本要趁着她不注意上前放手一搏,不料给她看穿,一时之间投鼠忌器,不敢上前。   皇帝却仍道:“裴宣,杀、杀……”却已经说不出声来了。   正在这两下僵持的时候,殿外突然响起一个人的声音:“玉娘!”   ——   殿内众人抬头,却见竟是太子赵雍去而复返。   赵雍往内,眼睛紧紧地盯着玉笙寒,满面骇然。   老皇帝垂着头,听到赵雍的声音才慢慢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冷笑着哑声道:“你看看……这就是你迷恋的女人。”   赵雍两眼泛红,跪地道:“父皇,儿臣知罪。”   见到赵雍来到,玉笙寒的脸色有些奇异。   直到听见老皇帝开口,又见赵雍跪地请罪,才冷笑道:“太子殿下,真是贤孝的很,自己的母妃都要给赐死了,居然还是这般恭顺,啧啧,皇帝倒是有一个听话的好皇子!只可惜平妃娘娘没有个孝顺的好儿子!”   皇帝双眼眯起。   赵雍眼中带泪,闻言猛地起身:“玉娘,你何必这样?你……你若是恨我,冲着我来就是了,父皇年高体弱,你不要如此,算是我求你了。就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情分?我对太子完全没有任何情分,我不过是想利用太子达成所愿,”玉笙寒冷峭地一笑,“太子对我,恐怕也并非真心,不然的话,你就不会对我阳奉阴违的,宁肯听从老匹夫的话。”   赵雍含泪说道:“是,都是我的错,你要杀要剐,我绝不发一声怨言,但是……请你放了父皇。”   “你错了,”玉笙寒盯着赵雍:“我对你好,不过是为了报复皇帝,既然你帮不了我,那我就自己来,如此而已,何况如今这种情形,你让我怎么放手?”   赵雍把心一横:“只要、只要你答应别为难父皇,我、我可以网开一面,让你离开。”   老皇帝咬紧牙关,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裴宣在赵雍身侧,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一幕,也未言语。   玉笙寒道:“想让我放了他,倒也容易,本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杀了他,毕竟还没到他该死的时候呢。但是我有些信不过王爷。”   “玉娘,你要如何才能相信我。”赵雍眼红红地看着玉笙寒。   玉笙寒想了想,笑道:“这样吧,反正太子的位子也保不住了,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我今日就罢手。”   “何事,你说。”赵雍道,“但凡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而为。”   “这件事很简单,不必尽力而为,只要随便动手即可。”玉笙寒目光闪烁,手一动,竟从袖子里翻出一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赵雍以为她要对皇帝不利,叫道:“玉娘!”   玉笙寒看一眼那锋利的匕首,道:“只要你答应,在这老匹夫身上戳上一刀,我就暂时饶了他这条狗命。”   赵雍睁大双眼,简直无法相信:“这怎么使得!”   玉笙寒好整以暇地说道:“你做不到吗?”   赵雍听见这话,眼神微微一变。   皇帝冷笑道:“你这蛇蝎毒妇……你还想我们父子相残吗?”   “皇上对父子相残这种事,向来不是很得心应手吗?”玉笙寒笑道,“何必说的跟第一次经历一般。或许对皇上而言,之前都是你捅别人刀子,给别人伤,还是第一次吧。”   皇帝又咳嗽起来,身子抖的如同落叶。   赵雍看看老皇帝,终于咬牙道:“玉娘,倘若我真的按照你所说的,你……可不要出尔反尔。你放了父皇,我……会放你出宫。”   玉笙寒道:“当然,我说到做到。”   赵雍缓步走上前,玉笙寒盯着他,见他脸色苍白,浑身微微发抖。   玉笙寒毕竟是他的枕边人,早看了出来,赵雍这般模样,虽然有惊骇的原因在内,但是……只怕他体内没有彻底消退的寒毒也开始死灰复燃了。   一想到这里,玉笙寒不由皱了皱眉。   赵雍终于走到皇帝跟前,他看着皇帝:“父皇,请、请恕我……大逆不道。”   老皇帝冷笑道:“果然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跟她同床共枕的,习性里自然也跟她相似了。”   “玉娘,”赵雍含泪看向玉笙寒:“其实你真的不用这样的,我宁肯你在我身上狠狠地戳一刀,甚至要了我的命都行。”   玉笙寒喉头一动:“太子殿下,你话太多了。”   赵雍从她手中将匕首接了过来,他看着皇帝,手不停地发抖:“玉娘,你真的是恨我,才能做到这一步的……是不是?”   玉笙寒目光闪烁,不去看他。   谁知就在这时候,有个冷冷的声音传来:“小心!”   几乎与此同时,赵雍猛然挥手,竟是将手中的匕首向着玉笙寒刺去。   玉笙寒听见那示警的声音,才转头,就见到那匕首冰冷的锋芒劈面而来,她甚至来不及躲闪,便觉着胸口一疼。   双眸蓦地睁大,玉笙寒几乎无法相信,赵雍居然会在这时候选择对自己动手!   “你……”她紧紧地盯着赵雍,张了张口却不知说什么,胸前的血已汩汩地流了出来。   赵雍回看着她,眼神复杂:“玉娘、你怪不得我,你可以对我下手,但是……你不能对父皇……”   玉笙寒不理胸口的刀子,抬手挥袖,“啪”地一巴掌挥在了赵雍的脸上。   这一掌竟把赵雍打的身形一晃。   突然间又闻听“刷刷”两声,有什么东西从殿外破空而入!   那是两支通体黝黑的箭,一支向着太子赵雍,一支向着皇帝。   裴宣早在听到那一声示警的时候,就飞身掠了过来,只是人还没有靠近,已经响起箭簇破空之声。   虽然裴宣身份特殊,但是进了宫中,仍是没有佩戴腰刀,他惊急之下,手臂一挥,将飞向皇帝的那支箭用力打落,但是手臂也给震得酥麻。   可是虽及时救下了皇帝,射向太子的那支箭却已经救援不及。   裴宣一咬牙,飞身扑了过去,就在他身体挡在赵雍身前的时候,只听“嗤”地一声,箭簇已经从他后背深深穿入。   这两支夺命的箭射出之时,有一道影子从外头掠了进来。   他身手利落地拉住摇摇欲坠的玉笙寒,将她打横抱起,脚不点地的往外跃出。   就在裴宣起身那一刻,外头的禁军已经冲了进来,纷纷挡在了皇帝跟太子身前,虽然看到刺客闯入,却也不敢立刻上前包围。   这错愕的瞬间,那人带了玉笙寒,竟已经消失无踪了。   身后,皇帝因为给玉笙寒挟持了半天,手臂又断了,早就支持不住,晕厥过去。   太子赵雍则抱着裴宣,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大叫道:“快,传太医!”   ——   张府,马武脚下无声,却走的十分迅速,来至内室卧房之前,轻轻地在门扇上敲了两下。   半晌里头才问:“何事?”   马武低低道:“九爷,宫内出事了。”   话音刚落,里头张制锦披衣起身,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七宝还在沉沉地睡着,并没有听见。   昨夜两人说开之后,七宝甚是心倦,便问他是不是可以答应和离了。   张制锦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踌躇片刻说道:“这件事情很是突然,你让我仔细想一想,明日再告诉你,好不好?”   七宝摇头:“不好,你现在便告诉我。”   张制锦哑然而笑:“你以为……这种事像是吃饭睡觉般简单吗?这只是你的‘梦’,如此玄虚,虚无缥缈,匪夷所思,本来是不可以当真的,难道你不许我有一点时间好好想想?”   七宝略一想,却也是这个道理。   当初她梦见这些的时候,还不能相信呢,若说给别人,只怕都当她是疯了,又怎么能指望他毫无疑义地即刻就全部信了。   “那、你明儿告诉我,不能抵赖。”七宝小声说。   张制锦倾身,将她脸上的泪一点点擦去:“我答应夫人,不会抵赖。”   七宝见他举止亲昵,歪头躲过,不料张制锦却又将她抱住,在脸上一寸寸亲了下来。   “你干什么?”七宝吃了一惊。   张制锦的声音低哑,透着些许难过之意:“虽然你方才说的那些,实在骇异,但是我心里仍然十分难过,我……我无法想象自己曾经对七宝那么坏。”   七宝听了这句,泪顿时又掉下来。   张制锦柔声道:“但是你要知道,这会儿的我,跟你梦中的那个‘大人’,根本是不一样的啊。”   七宝又是委屈,又是说不出的滋味:“你们分明是一个人。”   张制锦道:“虽算是一个人,但是那位大人所做的事情,却不能按在我的身上,毕竟我没有娶别人,你说是不是?”   这个却让七宝无法否认。   张制锦说着,便将她拥入怀中,察觉她娇软的身子微微颤抖,不由叹了声:“我满心里想要疼顾你而已,又怎会伤害你分毫。我知道你在意淑妃的事,可是真不是我铁石心肠,委实是因为……这件事皇上早就知道了,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若贸然行事,非但救不了淑妃,更可能连你、连国公府都无法保全……所以我只是瞒着没有告诉你而已,之所以瞒着你,也是怕你操心。”   提到淑妃,七宝“哇”地又哭了起来。   张制锦扶着她上好缎子般柔顺的发丝:“好七宝,我知道你是最善解人意的,你总该体谅夫君的心思,是不是?”   七宝原先因为淑妃的事情过不去,可是今晚上解开心结,突然又听张制锦这般解释,自然不能怪他了。   张制锦打量着七宝懵懵懂懂的神情,便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吻落,察觉她只是缩了缩身子,才又缓缓往下,当吻住那香甜娇软的樱唇之时,想到她所说的“梦”中自己,不由竭力将动作放的轻缓温柔,生恐引发七宝的不适。   张制锦回头看着床上的七宝,略一迟疑,终于还是迈步出门。   就在张制锦离开后大概两刻钟,七宝还在沉睡中,突然察觉有人咳嗽了声,唤道:“七宝。”   连唤了几声,七宝才睁开双眼。   在朦胧的光影里看清楚来人的容貌,一时大为意外。 第175章   七宝呆呆地坐起身来,还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举手揉了揉眼睛才总算看清楚。   面前的人轮廓秀美,唇角带着微微的笑意,正是玉笙寒无疑。   “玉姐姐?!”七宝又是吃惊,又是喜欢,手撑着床面往前挪了过来,一时竟没有细想张制锦去了哪里,而玉笙寒又怎会出现在这里。   玉笙寒向着七宝一笑,却又比了个手势:“嘘!”   七宝忙噤声,可就在这瞬间却又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仿佛似血腥气般。   七宝嗅了嗅,目光转动,突然发现玉笙寒身上似有些古怪,她伸手拉了拉玉笙寒的袍摆:“玉姐姐……”   手指捏在衣裳上,手底有些湿湿的,七宝抬手看去,愕然:“这是,血吗?”   七宝抬头震惊地看向玉笙寒:“玉姐姐,你怎么了?你难道受伤了?”   玉笙寒又低低地咳嗽了声,哑声说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她说了这句,眉峰一蹙,像是下定决心般道:“七宝,我这次来是有一件要紧的事。”   七宝正在打量她身上是哪里伤着了,可她身上披着一件披风裹着,又是夜影之中一时看不清楚:“什么事?”   玉笙寒凝视她:“我想带你离开。”   “离开?”七宝停手,仰头看着玉笙寒:“去哪里?”   玉笙寒眨了眨眼:“去了你就知道了,总之是离开京城……七宝,你愿意跟我走吗?”   “出京?”七宝这才醒悟,微睁双眼:“我……”   这若是在昨天之前,七宝搞不好就会答应了,但是这会儿,想到昨夜的种种情形,七宝迟疑了半晌,突然想起来:“玉姐姐,大人去了哪里?”   玉笙寒一笑:“张侍郎应该是进宫去了。”   “这时侯进宫?”七宝惊疑:“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是啊。”玉笙寒道:“有人行刺皇帝。”   七宝目瞪口呆:“什么?是谁这么大胆?”   正在这时侯,玉笙寒身后另有一个冷冽的声音响起:“不必废话,带了她走就是了。”   七宝吓了一跳:“是谁?”   问了这声后,忽然间觉着这声音仿佛在哪里听过,虽然不很熟悉,但是印象深刻,给人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   正在寻思,玉笙寒身后那人走上前,一把将帐子撩开:“周七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一张秀丽却略带邪狞的脸近在咫尺。   七宝缓缓睁大了双眼,失声道:“你……?怎么是你?!”   虽然这会儿是醒着的,对七宝而言却宛如梦中。   此刻出现的这人,赫然竟是之前大闹京城的管凌风,他站在玉笙寒身边,嘴角挑着一抹无情的弧度,这种气息,好像随时会暴起伤人的野兽。   七宝骇然看着管凌风,又看向玉笙寒:“玉、玉姐姐……”   如果不是玉笙寒的脸色过于平静,七宝定会认为管凌风是突然出现的,而不是跟玉笙寒一同来的。   玉笙寒看一眼管凌风,语气平静:“请稍等片刻。”   管凌风则盯着七宝,眼神是阴冷的:“我的耐心有限,时候也有限,再迟一些就无法出城了。”说完便后退了一步。   七宝这才确信两人是一同来到的,心慌意乱地望向玉笙寒:“玉姐姐、你怎么跟他在一起?”   玉笙寒苦笑:“七宝,没有时间在这里跟你多说了,稍后我再跟你解释,现在,你随我走。”   “去哪里?”七宝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悄悄地往后缩了缩。   玉笙寒往旁边管凌风的方向看了一眼,轻声道:“别问,也别惊动旁人,你知道他的手段,你若是不想这里的人都死于非命,就悄悄地跟着我走。”   七宝看着玉笙寒本来很是熟悉且可亲的脸,这会儿忽然觉着如此陌生起来。   管凌风在旁边阴测测地说道:“你最好别答应。方才在外头只杀了两个人,我还没有够呢,最好把张制锦的这宅邸变作炼狱,才遂我心愿。”   七宝记起他狠辣的手段,知道他是说到做到,忙颤声说道:“不、不要滥杀人,你们要做什么我都答应就是了。”   说完后,七宝竟主动捂住了自己的嘴,好像怕会不小心叫出声来。   倘若惊动了同春或者秀儿他们,遭了这人的毒手,那就万劫不复了。   玉笙寒看着她的动作,又见她眸子里透出祈求之色,便道:“你放心,有我在。”   七宝听了这温柔的一句,不知为何有种想哭的感觉,明明是那么好的玉姐姐,怎么突然间跟管凌风这种异族的恶人混在一起?   ——   张制锦匆匆进宫,有太监领着他来到了养心殿。   老皇帝才刚苏醒过来,但裴宣却因为受伤过重尚未清醒。   太子赵雍周旋里外,听闻张制锦来到,便先走了出来。   赵雍将玉笙寒突然现身之事告知张制锦,因说道:“跟她一块儿的那人,用的箭正是那日镇抚司门前那场屠戮中所用一样的。应该就是之前缉拿未果的管凌风。”   张制锦微微皱眉。   赵雍说道:“倘若不是永宁侯,我跟父皇的性命都要交代在今夜了。只是永宁侯伤势过重,太医也并无把握。”   张制锦道:“那逃走之人呢?”   赵雍说道:“宫内已经在仔细搜查,一处也不放过,另外也传旨五城兵马司,封锁城门,这次一定不能让逆贼活着离开。”   张制锦见太子怒容满面,但他很知道玉笙寒的为人,既然敢冒险在宫内现身,只怕早就想好了退路。   “没想到玉姑娘居然跟关外的人有所牵连。”张制锦紧锁眉头,心里隐隐不安。   赵雍哼道:“怪不得,靖安侯要跟管凌北斗茶的时候,她一力劝说我前去潘楼。现在想想,应该是借着那机会跟管凌北见面,居然做的那样堂而皇之,实在是……其心可诛啊。”   张制锦不言语。   其实玉笙寒本不必用那种法子跟管凌北见面,她那么做多半是有另一个原因。   比如,康王知道静王在场,却偏让人动手擒拿,康王不知道玉笙寒跟管凌北的关系,还想着逼迫管凌北不利于静王,这件事给皇帝知道,自然会对康王心生厌恶。   赵雍叹了两声,突然一笑:“锦哥儿,你不是跟她最亲近的吗,连你也没看破她的真面目?”   张制锦听了这句话,眉头微蹙。   他看向赵雍:“太子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怀疑我?”   赵雍忙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太过震惊了,我知道她一心复仇,但只以为她想恢复家门名誉而已,却想不到竟能做到这一步。”   张制锦道:“幸而如今皇上跟太子都有惊无险。但是……”   赵雍发现他眼神闪烁,脸色不太对,便问道:“但是什么?”   张制锦竟然没有听见赵雍的问话,他抬手在唇上一碰,浓眉已经敛起。   赵雍道:“锦哥儿,到底怎么样?”   张制锦道:“请太子见谅,我想即刻出宫一趟。”   赵雍惊疑:“你才来,莫非是宫外有什么事?”   “我也……说不准,也许是我多心了。”张制锦敷衍似的说了这句,拔腿往外而行。   但就在这时候,里间有太监来到,急急地说道:“皇上听闻张侍郎到了,命速去见驾。”   张制锦一愣,眼中透出踟蹰之意,终于道:“我有事出宫,等回来后再去面圣请罪。”   他竟然说走就走,已经转身。   那太监目瞪口呆:从来没有见过敢抗旨的人。   幸亏太子赵雍及时地走过来拉住他:“天大的事儿,难道比面圣更着急?皇上之前受了伤,又受了惊,此刻传你必然有重大之事,岂能耽误?”   张制锦心头忐忑之意无法按捺:“太子……”   赵雍紧紧地抓着他不放:“不要任性,你到底怎么了,为何分不清轻重缓急?如果外头有什么事,你只管告诉我,我先替你去看或者替你去做就是了。何况你方才说未必就准的,怎么先把自己吓倒了,这可不是你向来的性子。”   张制锦稳定心绪,终于说道:“那既然这样,就请太子速速多派些人手,去南华坊……”   赵雍摇头苦笑:“我就知道,别的事也不至于让你乱了心神,只有有关那丫头的事,你才这样张皇失措。好,我答应你,多派人手过去行了吧?你快去面圣吧。”   目送张制锦进内,赵雍叹了声,便叫了一名禁军统领过来,让拿了出宫的腰牌,去五城兵马司调人。   那禁军领命出门,在兵马司调了三百兵丁,前往南华坊张府。   为首的将领前去叫门,半晌那门才打开,门上因问何事,听说是宫内传命,才往里通报。   谁知里头小丫头起身向内,却发现屋内人去楼空,顿时惊呼起来。   外间听闻不好,纷纷冲了进来,果然不见了张少夫人。   仔细将宅子里外搜了一顿,发现在外间院墙边上有两名侍卫倒地身亡,都是给人用利器割喉而死,手法十分残忍利落。   消息传回宫内,赵雍大惊之余,转身走到内殿,却见张制锦正往外走来,不知为何,他的脸色有些恍惚。   赵雍还是头一次见张制锦露出这种类似惘然的表情。   一刹那,竟不知该怎么把那消息告诉他。   ——   城外小道上,马车内。   七宝埋着头,把脸藏在毯子里,像是一只将头颈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玉笙寒坐在旁边,看她半天不动,到底忍不住,就拉了她一把:“七宝。”   七宝抖了抖,忙往毯子里又爬了爬,像是要躲开她。   玉笙寒无奈,便将那薄薄地毛毯拉开,七宝没了遮蔽,吓得捂着脸,背对着她向着车壁。   “你打算……永远都不理我了吗?”玉笙寒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问道。   七宝还是不回答。   玉笙寒道:“我知道你大概恨我,也不明白我为什么跟管凌风在一起,但是……你总该懂我的心。”   七宝听到这里,才闷闷地说:“我不懂。”却仍是没有回身。   玉笙寒道:“我记得初次相见的时候,你说的话,便句句正中我的心坎上,后来再度见面,证实我的确没错看你,你虽然看着天真烂漫不解世事,却比许多人更仁善通明,你怎么能不懂我呢?”   七宝才叫道:“你跟杀人如麻的大坏人在一起,我当然不懂了。”   玉笙寒轻声道:“杀人如麻吗?管凌北杀人如麻,管凌风杀人如麻,那么,当今皇帝呢?”   七宝不是很明白这句。   玉笙寒道:“皇帝自然也是杀人如麻,只不过他是正大光明、无人反抗的杀人,就如同我曾经所有的,都给他夺了去。虽然我的家人都给他杀死了,但是我们还不能反抗,甚至还有人说皇帝杀得好。这算什么?这算……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   听着玉笙寒一句句说来,七宝才明白了她的意思,突然间想起自己梦中威国公府的遭遇,七宝有些发呆。   玉笙寒道:“我进了静王府,王爷有娶妻又纳妾,那时候你为我鸣不平,我跟你说,我最在乎的东西都已经没有了,又怎会在意别的。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   七宝一震!当时她虽觉着玉笙寒口吻有异,却也没仔细想,如今才总算懂了:玉笙寒所说的最重要最在乎的,是她曾经的家人啊。   想到这些,也想起自己梦中的遭遇,七宝缓缓地将捂着脸的手放下。   玉笙寒叹道:“赵雍不能给我我想要的,那么我就自己去拿。我活着,就是为了复仇。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好,就算坠入无间地狱也好……我一定要复仇。”   七宝听着玉笙寒斩钉截铁的话,虽不能苟同她的做法,却也体会她绝望的心情,不禁鼻子一酸。   手臂给人轻轻拉了一把,七宝转头看了一眼,是玉笙寒握着她的衣袖:“七宝……”   七宝吸吸鼻子:“那你……你为什么要带上我呢?”   玉笙寒笑笑:“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我喜欢你。”   七宝皱眉:“你跟管凌风一起拿府内众人的性命威胁我,你这样带我走,大人跟我们府内都会着急的……你还说什么喜欢我。”   玉笙寒歪头看着她,眼神迷离:“你不信也罢了,我是真心喜欢你,因为你很干净,看着你,就好像……”就好像看着本该是这样的自己,如同一个很好的梦幻在眼前。   七宝咬了咬唇,举手捂住耳朵:“我才不听,你一定是想什么法子对付大人。”   玉笙寒哈地笑了出来:“都说你呆呆的,你却偏偏有种出人意料的聪明。”   七宝忙回过头来,着急地问:“你真的要对付大人吗?”   玉笙寒道:“如果我是这么想的,你会怎么样?”   七宝看了她一会儿,扑上来在玉笙寒肩头挥拳打落:“不行,我不许!”   玉笙寒闷声了声,眉头紧锁,脸色也随之又白了几分,七宝愣了愣,突然发现手底下她的胸前衣襟处,有血渍迅速透了出来。 第176章   原来七宝方才挥拳打落,不慎碰到了玉笙寒的伤处,她的伤本就未曾愈合,如此一折腾便又绽裂开来流出鲜血。   七宝吓得缩手,打量玉笙寒雪白的脸色,却又着实不忍:“我……我不是故意的!你、你是怎么伤着的?伤的可重?”   玉笙寒给那股钻心的疼痛折磨的几乎当即晕厥,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来。   她的伤处跟心脏相距不远,也不知是她的运气,还是管凌风救援及时,虽然伤重,却仍是活了下来。   回想当时那一幕……在伤口的剧痛之外,更有一股透骨寒凉。   当时还不算很明白,但是现在回想,赵雍在答应她提议的时候,只怕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故意说那些顾念旧情的话,不过是引玉笙寒掉以轻心、他好从中行事罢了。   本以为她的心已经够狠硬了,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   真不愧,曾经是她喜欢过的人。   玉笙寒苦笑着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虽然已经极小心了,仍是引得伤口一阵阵战栗般的颤痛。   “你想知道吗?”她勉强说了这句,一滴挂在眉头的冷汗随着晃落。   七宝呆呆看着她,突然醒悟:“你先别说话。”   七宝挪到玉笙寒身旁,举手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衣裳轻轻掀开。   外间袍子上的血渍在扩大,里头的中衣更是给染了一大片,那刺目的鲜红色映入眼帘,几乎让七宝窒息。   “你、你伤的这么重?”虽早有心理准备,却终究比不上亲眼目睹。   七宝睁大眼睛,舌头都有些僵硬。   玉笙寒已经没了力气,只是微微地动了动唇角,像是在回答她。   七宝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嗓子发干:“伤药呢?这样你会死的!”   “死……或许倒也不错,”玉笙寒喘了口气,恍恍惚惚地说,可很快她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又一摇头,皱眉发狠般道:“不,我不能死……该做的事情我还没有做完!”   七宝咬着唇,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她加倍小心地将玉笙寒的中衣掀开,终于看见她胸口的伤。   雪白的肌肤给鲜血濡染着,触目惊心,中间的伤口颜色极深,可以明显地看出伤口的形状,像是给人刺穿了般,血从里面渗出。   七宝本是个最胆小的人,从来瞧不得这些,此刻恨不得撒手然后紧紧地捂住双眼,什么都不要看,更加不要管。   但是若不理会,玉笙寒只怕性命危殆。   “怎么会……这样?玉姐姐,我、我该怎么做?”七宝含泪叫道,声音里透着哭腔。   玉笙寒已经没有再跟她说什么的力气:“别怕,别……”她喃喃的,眼神有些涣散。   就在这时候,车门给人一把推开,七宝猛然转头,却对上一双邪气凛然的狭长眼睛,居然是管凌风!   七宝忍不住尖叫了声:“你……”   管凌风飞快瞄他一眼,又看向玉笙寒,然后他不发一言地往前,单膝跪在玉笙寒身旁。   “你想干什么?”七宝心惊胆战,生若蚊呐,虽然怕的要晕过去,仍是试图抬手挡在玉笙寒身前。   管凌风理也不理,从腰间摘下一个羊皮水囊,送到嘴边,竟用牙齿将塞子咬下,然后向着玉笙寒胸口的伤处倒了下去。   随着那“水”洒落,玉笙寒惨呼一声,身子狠狠地抽搐而起,很快却又跌了下来。   她的眉头深锁,一言不发地晕厥过去。   “你!”七宝骇然,几乎以为管凌风是要害玉笙寒了,正心乱如麻之间,鼻端突然嗅到一股浓烈的酒气,她瞪大双眼,这才知道管凌风洒落的居然是烈酒。   怪不得玉笙寒的反应那样大!   七宝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眼泪不由自主一个劲儿地往下掉,她想象不出这该是何等的剧痛。   而管凌风手脚麻利,洒了酒之后,就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将纸包打开,里头却是些黄褐色的粉末。   给酒水冲刷过的伤口显得格外渗人,管凌风将那些粉末尽数倒落在玉笙寒的伤处,粉末很快给血濡染成同色。   做了这些后,管凌风又从怀中拿出另一个布包,却扯出了一根骨针,针尾还系着不知是什么的线。   拿起酒囊,管凌风喝了两口,又喝第三口,却并未吞下,反而尽数喷在骨针上。   七宝浑然不知他到底在干什么,看他突然变戏法似的拿出针来,还以为他要缝衣裳,没想到这个人会的还挺多,但是这里哪有什么衣裳破损需要他缝补?   不料在骨针给酒喷遍了后,管凌风俯首,向着玉笙寒胸前落下针去。   “啊!”七宝看到这里,浑身恶寒,忍不住尖叫起来,“你干什么!”她扑上前来,要将管凌风推开。   管凌风头也不抬:“伤口不缝起来她就会死。”   这句话却有奇效,七宝睁大双眼,停了动作。   这一瞬间,管凌风稳稳地垂手,七宝身不由己地看见骨针刺穿了玉笙寒白腻无瑕的肌肤,甚至能听见那“嗤”地一声,如此瘆人。   这些显然已经超出了七宝能承受的范围。   七宝来不及多想,脑中一昏,整个人已经晕厥过去。   ——   七宝昏头昏脑的,好像过了很久才悠悠地醒来。   耳畔隐隐听见有人说:“那老匹夫只怕知道时日无多了,若没了太子,国家大乱,所以还不敢轻举妄动。”   另一人道:“可惜当时没有一箭双雕射死两人。”   七宝虽然还没睁开眼睛,却惊得眼珠骨碌碌一动:前一个说话的人声音微弱,自然是玉笙寒,后面这冷漠无情而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然是管凌风了。   耳畔却一阵沉默,不多时,是玉笙寒带笑的声音道:“醒了吗?”   七宝这才知道她已经发现自己醒了,于是慢慢地张开眼睛,果然见玉笙寒靠在自己身旁的车壁上,自己正睡在她的身侧。   七宝急忙爬起来,张了张嘴,终于先问:“你的伤……”说了三个字,眼前又出现管凌风拿着针的残忍样子,一时说不下去。   玉笙寒瞄了一眼胸口处:“管少主已经为我处理过了,不妨事了……至少暂时没有性命之忧了。”   七宝不敢回想那可怕的一幕,她双膝跪坐,呆了一会儿才问:“到底是怎么伤成这个样子的?是什么人……动的手?”   玉笙寒笑道:“你是怎么也猜不到的。”   七宝歪头看她,突然想起之前她跟管凌风的对话:“难道、难道……”   玉笙寒道:“不错,正是一往情深的太子殿下。”说到“一往情深”的时候,唇边的弧度里尽是涩意。   七宝竭力定神:“玉姐姐,想刺杀皇上,可是太子殿下发现了,所以太子殿下伤了你吗?”   玉笙寒道:“也可以这么说。”   七宝皱紧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   七宝本来以为自己跟张制锦之间的纠葛已经够惊世骇俗,匪夷所思了,没想到玉笙寒跟赵雍之间,竟也不遑多让,复杂的无法言说。   玉笙寒看她垂首的样子,过了片刻,说道:“你饿不饿?”   七宝遭逢这些大变故,本来早忘了什么饥饿,给玉笙寒提起,肚子才突然有些空起来,她抬手抚过肚子,却不大好说。   玉笙寒道:“在你旁边的那包裹里有吃的,这会儿不像是在你们府内,暂时拿来充饥罢了。”   七宝迟疑地回头,果然见身后有个小包袱,打开看时,却是两个面饼,每一个都有七宝的头大,还有一个纸包包着的一大块肉,旁边有切开的几片。   七宝看着这些东西,几乎不知如何下口。   玉笙寒瞧着她满面懵懂的表情,却忍不住想笑:“吃吧,不必讲究太多。别饿坏了是正经。”   七宝眨了眨眼,试图从那饼子上撕下一块儿,但那饼子却柔韧异常,七宝费了半天劲儿也无济于事,于是愤愤地低头咬下,撕咬了半天才咬下一小口。   她含着吃了半晌,又捡了一块儿小些的肉片,慢慢地就着吃。   这些粗陋的食物七宝是第一次领略,本来自诩吃不下的,可不知是饿了还是怎么样,不知不觉竟也吃了三四片肉,巴掌大的一块饼子。   玉笙寒原本脸色苍白,可看七宝如同什么鼠兔般捏着瓶子,鼓着腮帮子奋力吃东西的样子,却几次都忍俊不禁,脸上也慢慢浮出了些许浅红色。   七宝吃了半天,把剩下的饼子放回去,觉着又撑又累,便慢慢地挪后一步:“玉……你吃不吃?”   她本是要叫玉笙寒“玉姐姐”的,但是玉笙寒现在身份特殊,七宝心中生出疏离之意,不想就随意再称呼她。   玉笙寒道:“我虽然想吃,只是实在没有力气。”   七宝看着她虚弱的样子,又想到她伤口的惨状,终于俯身拿了一片肉,用手慢慢地撕成一条一条的,递到玉笙寒嘴边。   玉笙寒望着她,眼中带笑:“还是七宝可心。”   七宝嘟了嘟嘴,对这句夸奖并不领情。   伺候着玉笙寒吃了东西,七宝又想起来:“这是往哪里去?还有……你之前说带我走,是真的想对我夫君不利吗?”   玉笙寒闭着双眼似在养神,七宝靠近了些,却不敢再如以前一样随意打她,就轻轻地把她的衣袖拉了拉:“你怎么不说话?”   玉笙寒睁开双眼瞥她:“我怕你还打我。”   七宝听了这句,不觉脸红了:“你要是别想着算计我夫君,我当然不会啦。”   玉笙寒笑道:“你就这么喜欢张侍郎?可我怎么听说,你之前病着的时候,谁都能见,见了谁都喜喜欢欢的,唯独见了张侍郎,就会大哭大叫,仿佛遇到仇人一样。这其中可有原因?”   七宝低下头,喏喏地说:“我是病了嘛,自然是神志不清了,有什么可说的。”   玉笙寒道:“我看不像是什么病。”   七宝不言语。   玉笙寒见她不语,就也仍闭上双眼。   马车又走了两个时辰,突然停了下来,七宝听见外头有人在说话,她忙趴在车窗口上要往外看,却给玉笙寒一把拉住胳膊。   七宝回头的瞬间,听外头提高声音说道:“车内到底是什么人?上峰有令,从此处经过的一概需要检查。”   七宝闻言知道是官兵,一时高兴起来。   玉笙寒却皱皱眉,低声道:“他们要遭殃了。”   “什么?”七宝话音未落,只听的很短促地数声惨叫响起。   前所未有的沉寂。   最后,是管凌风淡漠的声音道:“把尸首都收拾妥当!”   七宝直了双眼,灵魂出窍。   虽然没有亲眼目睹,但从那很短的几声惨呼,以及管凌风的吩咐,她已经能想象外头是何情形了。   玉笙寒瞥她一眼,本还有几句话要叮嘱她,可是看七宝已经给吓怔了,玉笙寒心中转念,毕竟不愿意让七宝过度受惊,于是缄口不语。   这天,马车在郊外停歇露宿。   七宝因为白天见识过那场无声的杀戮,整个人格外安静,话也极少。   偷偷地从车窗往外看去,见地上生着一堆火,管凌风坐在正北方向,其他众人大概有十几个,星星散散地围在火堆边上。   此刻夜幕降临,七宝的心七上八下,回头看玉笙寒。   玉笙寒的伤正在恢复愈合之中,虽然管凌风已经给她做了极高明的处理,白天也曾来探过一回,但伤口仍然有些红肿之势。   玉笙寒整个人也有些撑不住,脸上因为发热而显得微红,昏昏欲睡。   七宝屏住呼吸,看着玉笙寒合眸的样子,终于小声叫道:“玉姐姐……”   玉笙寒并不言语,像是已经睡着了。七宝试着在她手腕上一握,探到她的脉,虽然微弱,却还平稳。   七宝盯着玉笙寒的脸,又从车窗口往外看去。   管凌风那些人不知在说什么,声音极大,没有人留意马车这边。   七宝屏住呼吸,小心地挪到了车门边上。   手握着车门,轻轻地打开了一条缝,确定车厢边无人:是个好机会。   正要往外,身后玉笙寒喃喃地唤道:“七宝……”   七宝吓了一跳,忙回头,却见玉笙寒双眸似开似闭,也不知是清醒还是昏厥。   心突突乱跳,七宝生恐玉笙寒叫起来,或者把她拉回去,当下忙回过头,匆匆忙忙地爬出马车。   从车辕上连滚带爬地滑落地上,七宝捂着嘴,蹑手蹑脚地往马车之后的阴影里退去。   七宝慌里慌张地也不知跑了多久,更加不知道自己是跑向哪个方向,人在何处,只听见脚下时不时地会响起枝叶断裂的声响,眼前影影憧憧,像是人在树林中。   起初还听见身后那些人肆无忌惮的大笑之声,渐渐地那声音仿佛远去了,七宝松了口气。   她放慢了脚步,手撑着旁边的树,弯腰喘气。   就算不知道逃到了哪里,总之只要远离了那些野兽般的人,心里便觉着安稳了许多。   七宝喘了一会儿,抬头看天,树林很密,几乎挡住了天空,更看不到月亮在哪里,七宝正在竭力打量,却有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掠了过来,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第177章   猝不及防,七宝吓得失声。   那人抬手将她的嘴捂住,笑道:“小美人,别乱动,把人叫了来可就不好了。”   这声音虽然陌生,七宝却记得自己仿佛在方才听见过,正是那堆跟管凌风围坐在一起的歹人之一。   这瞬间七宝的双脚已经腾空,原来是这个人把她抱了起来。   他的手很重,掐在七宝的腰间,让她觉着自己像是给什么野兽给捉到了。   想也不想,七宝用力一口咬了下去。   “嘶……”这人闷哼了声,却又狞笑道:“看不出来,小猫竟会咬人了,倒不如省省力气。”   七宝趁着他放手的瞬间张皇叫道:“来人啊,救命!”   “你想把他们都叫来跟我一块儿?”身后的人声音里带了些恼怒,把七宝往前摁在树上,另一只手便去撩她的裙子。   粗糙的树干贴在脸上,七宝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正在无法可想的时候,突然间背后的人陡然松手,并往旁边跳开过去。   同时七宝听见“朵”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头顶射了过来,深深地穿入树身。   七宝顺着树身下滑,抬头看时,却意外地看见了头顶闪出了一轮半圆的月,月光下,树身上插着一根黑色的长箭。   而那擒住七宝的人已忙不迭地往旁边跳开去,躬身道:“少主!”   七宝身不由己地回头,见到在身后十数步远立着一道影子,身量修长,默然不语,显然正是管凌风。   他正慢慢垂落手臂,将手中的弓挂在腰间。   七宝屏住呼吸,还试图往后退,管凌风三两步走了过来,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放开我!”七宝拼尽全力叫了起来,但管凌风的手如同铁镣一般,七宝又怕又是委屈,忍不住大叫道:“夫君,夫君!夫君救我!”   先前捉住她的那人听见,便笑起来:“咦,这小美人竟然唤少主夫君……是吓傻了吗?”   管凌风拖着七宝,经过这人身边,闻言一顿。   他冷冷地扫向此人,道:“若还有下回,这支箭就不会落空了。”   对方一怔,旋即浑身颤抖,忙低下头:“属下知错了。”   ——   管凌风把七宝拖拽回马车边上:“上去。”   七宝道:“我不!”   管凌风冷笑:“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果不是答应了她,我不会在乎你给一个人强暴,还是给一群人。”   七宝吓的一颤。   管凌风又瞧着她笑道:“惹恼了我,也许我就是第一个。”   月光下他狭长的眼睛满是邪狞之色,而身后听见他说话的那些人闻言都乱吼乱叫起来。   七宝吓得落泪,却又不肯当着这些人的面哭,就紧紧地咬着嘴唇。   跟面对这些人相比,那马车内简直如世外桃源了,七宝想爬上马车,可是经过方才的奔逃跟受惊,早就手足无力了。   管凌风见状走过来,单臂在她腰肢上一搂,把她送了上去。   七宝浑身抖个不停,手脚并用地爬进马车内。   马车之中,玉笙寒垂着眼皮,显然已经醒了。   七宝不去理她,自己找了个角落蹲坐,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膝弯里。   玉笙寒看了她片刻,道:“管少主。”   马车外管凌风道:“怎么?”   玉笙寒咳嗽了声:“你曾经答应我的话,作不作数?”   管凌风道:“当然作数。”   玉笙寒道:“那今日的事,怎么算?”   管凌风沉默了片刻:“我已经教训过他了。何况,是她不知死活自己试图逃跑。”   “我不管别的,”玉笙寒的声音极淡漠,“我只想要一个交代。”   管凌风道:“你……”   玉笙寒道:“少主当然可以不在乎,毕竟如今我们都在少主手中,可是,如果少主要做一个言而无信的人,那我也只好毁约了。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她跟管凌风的这几句对话,其他的管凌风的部属自然都听见了,因为听出她话语中的威胁之意,以及对管凌风的轻蔑,便纷纷鼓噪起来。   七宝本就受了惊吓,又听见他们乱叫,更加抖个不停,半点也不敢抬头乱看了。   玉笙寒却冷笑了声:“少主觉着怎么样。”   之前擒住七宝意图不轨的,是管凌风身边一名副手,这些人之前在关外无恶不作,又见七宝是那样的绝色,一路早就垂涎欲滴了,只是碍于管凌风的规矩,所以不敢造次。   这晚上七宝偷偷摸出车外,他其实早就察觉,便假借小解离开,想要趁机成了好事。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管凌风却也不是好糊弄的。   如今他听了玉笙寒如此要挟管凌风,一时又气又惊,便骂道:“臭婊子,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了,惹怒了老子,连你也一块儿干了!”   话音刚落,紧接着却又发出了已经惨叫:“啊!”   在场的众人本来正在看热闹,见状纷纷跳了起来,原来就在此人大放厥词的时候,管凌风突然拔刀,雪亮的刀光在月影下闪过,竟将此人的左臂砍落在地!   一时之间鲜血狂喷,这恶徒看着自己的断臂,厉声惨呼,然后又疼得晕厥在地。   管凌风却仍是面无表情的:“谁再敢违背我的规矩,这就是例子,再有明知故犯的,剁的就不是手了。”   他说完之后抬眸看向马车:“玉姑娘,你可满意吗?”   车厢仍是安静非常,片刻后玉笙寒道:“少主一诺千金,甚好。”   管凌风冷笑了声:“那么我也劝你好好看着她,若还敢私自逃脱,就不要怪我头一个放不过她。”   ——   此后数日,七宝安静的异常。   玉笙寒的伤却也在飞快地好转中,她也知道七宝因为先前那一场受了惊吓,不免照料的十分仔细,在饮食之上也甚是看顾。   七宝别的还可以,只是不大跟她说话。   虽不大理玉笙寒,七宝心中默默揣测,自打离开京城,仿佛已经有大半个月了,她多数都在马车之中,本不知是往哪里去的,但是天越来越冷,可想而知,这些人是往关外而行。   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关外,却不知是有什么恶毒的计策?也不知道张制锦跟国公府的众人因为自己不见的事而何等着急。   之前七宝还盼着张制锦快点来救自己,但是现在,却宁肯他们不要太为了自己担心,也不必太过着急前来,毕竟这些人十分难以对付。   这天不知到了哪里,马车居然停在了一座客栈之中。   来到了“闹市”,七宝却一点也不觉着高兴,毕竟之前他们在瞬间残杀官兵的事情仿佛昨日,而且七宝隐隐觉着,他们既然敢明目张胆地来客栈,只怕是因为快到他们的地盘了,所以才放松下来。   七宝所料自然不错。   在客栈之中草草地吃了一顿饭后,便重又启程赶路。   后来七宝才知道,如果不是因为玉笙寒的伤,这些人会选择骑马而行,这会儿早就出关了。   马车变得有点颠簸。   玉笙寒坐在七宝对面:“真的不打算理我了吗?”   七宝低着头,假装没看见她。   玉笙寒道:“这些人原本就是无法无天之徒,当初管凌北在的时候,更为纵容他们……我之前本来想叮嘱你,千万别离开我身边儿的,只是怕吓着你才没说,却想不到……反而差点出了事。”   七宝虽然咬着嘴唇不做声,眼泪却悄悄地冒了出来。   玉笙寒道:“只是你放心,以后不至于了。”   七宝忍着哽咽:“你、你不用假惺惺的,要不是你,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到底想拿我干什么?直说就是了。”   玉笙寒眼神闪烁:“如果我说,之前我不过是恐吓你的,我带你在我身边,只是想单纯地让你跟着我而已。”   七宝飞快地抬头看她一眼:“什么意思?”   玉笙寒道:“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心里就会好过些,就好像……太苦的时候总会有一点甜。”   七宝皱眉。   玉笙寒笑了笑。   就在这时候,马车外突然响起呼啸之声。   七宝因为前车之鉴,听见这种声音,犹如惊弓之鸟,吓得抱着双膝又低下头。   玉笙寒将车帘掀起看了眼,眉头一皱,又淡淡地放下了。   “不用怕。没事。”玉笙寒安抚道。   七宝隐隐听见外头的呼喝之声此起彼伏,便疑惑地抬头:“出了什么事了?”   玉笙寒垂了眼皮:“跟咱们没有关系。”   七宝看她一眼,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让她掀开车帘往外看了眼。   却见在外头空旷的野地里,管凌风的几个属下正在追逐几个人,那几个人的打扮都是中原百姓的服色,虽然竭力奔逃,但哪里逃得过对方铁骑?   其中一人竟给长刀穿心而死,扑倒在地。另外数人骇然大叫……   七宝双眼圆睁,想让他们住手,可是声音好像在嗓子里结冰,居然吐不出来。   玉笙寒抬手将帘子撩了下来:“你看不得这些,何必自苦。”   一片小小地帘子挡住了七宝的视线,她看不见外头的生死了。   但是……   “住手,住手!”七宝终于反应过来,她浑身战栗,转身往车厢处爬去,“你们不能这样……”   玉笙寒眼疾手快,早一把将她拽住了。   玉笙寒道:“你这会儿出去无济于事。”   七宝当然比不过她的力气,她又气又怕,哭着说道:“不行,让他们住手,玉姐姐!”   玉笙寒垂眸道:“已经晚了。”   七宝一愣,果然,这会儿车窗外已经一片死寂。   一股阴冷席卷而来,七宝止不住浑身发抖:“为什么,为什么……”   她喃喃几句,突然看向玉笙寒:“你也看见了,方才那、那明明是一家人,却在这一瞬间给他们都杀死了!”   玉笙寒不看她,也不知是因为淡漠无情,还是不能面对。   七宝捉住玉笙寒的手腕,叫道:“玉姐姐,我知道你……你放不下整个家族的血仇,但是你看清楚了,这些人豺虺之性,他们方才就是活生生地毁了一家人,你难道也无动于衷吗?”   玉笙寒转开头去:“我能怎么样?他们原本就是这样的。”   “你可以,你当然可以,”七宝忍着泪,咬牙说道:“你可以选择不要为虎作伥,如果你帮着他们,你想想看若是这些人南下,整个中原,整个京城……多少百姓们都会性命不保,又有多少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家门会毁于一旦。”   玉笙寒的双眼泛红,她闭了闭眼睛:“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七宝又是失望,又是绝望地看着她:“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玉姐姐,你不该是这样的。”   “是啊,”玉笙寒猛然回头,盯着七宝道:“是啊,我本不该是这样的,那天在宫内,那老家伙也是这么跟我说,可是,正是他一手断了我做一个平平常常的良家妇人的路。所以我只能走这一条路,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就算保住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但我的家人的性命呢?我的小妹妹,就如同你一样可爱,才十二岁就当了官妓,很快给那些人折磨而死……我为什么不能出这口气,你告诉我,我怎么能出这口气!”   七宝呆了。   眼中的泪涌出来,又落下,在落下的瞬间却又旋即涌出。   玉笙寒跟她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玉笙寒记得那些惨痛,且那并不是她的“梦”,她没有办法淡看。   七宝闭上双眼,试图让眼泪停住,但却徒劳无功。   终于七宝起身扑到玉笙寒怀中:“玉姐姐,我知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感觉,但是,但是就算再难受也好,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   玉笙寒抱着她,泪也无声地落在七宝的肩上。   “玉姐姐,我求你,求你了,不要一错再错……”七宝哑着嗓子,在玉笙寒耳畔说。   玉笙寒双眼泛红,七宝的身子娇软微暖,像是她记忆中的至亲的感觉。   “我……”   玉笙寒微微张口,还未说话,就听车窗外是管凌风淡漠的声音道:“玉姑娘,你可无事吗?”   七宝骤然听见他出声,本能地一抖。   “我……无事。”玉笙寒生生地止住泪,平静地回答。   手轻轻在七宝的背上抚过,像是告诉她不要害怕。   管凌风“嗯”了声:“这就好,再走五十里,就到了我们的草场了。”   ——   玉笙寒不许七宝再说那些话,七宝也知道她的意思。   管凌风自然不同寻常,只怕他早听见七宝劝玉笙寒的话,他当然不会高兴。   又过了一道关卡,北风突然烈了很多。   七宝估摸着现在应该九月不到的天气,但是感觉到这凛冽的寒风从车窗口冲入,却给人一种十冬腊月之感。   就在一行人快要到了管凌风所说的草场之时,发生了一点意外。   有一队骑兵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风驰电掣般往这边赶来。   管凌风的人都是经验丰富久经杀场之辈,其中一人说道:“少主,那是镇山关的总兵旗帜!”   管凌风其实也看见了,当机立断说道:“弃车!”   车内玉笙寒本来神色平静,听到“弃车”,才微微色变。   七宝还不知如何,就见车门给打开,管凌风道:“玉姑娘,委屈你了。”他向着玉笙寒伸出手来,仿佛要把她接出去。   玉笙寒皱皱眉:“给我一匹马。”   管凌风一扬眉,嘴角掠过一丝浅笑。   他回头向着一名属下吩咐了句什么,那人当即靠近过来,翻身竟上了拉车的马背上。   管凌风却上了此人的马,反而将自己的马儿空了出来。   玉笙寒早明白他的意思,拉着七宝的手:“别怕,跟着我。”   七宝道:“干什么?”   玉笙寒拉着她出了车厢,管凌风原本的坐骑正在旁边,玉笙寒纵身一跃,顺势把七宝拉入怀中。   两个人落在马背上,玉笙寒到底有伤,且还带着一个人,身形微晃。   多亏了管凌风在旁早有防备,将她肩头一托。   此刻之前那名下属砍断一根缰绳,同时把另一匹拉车的马儿屁股上狠狠甩了一鞭子,那马儿斜刺里冲出去,拉着马车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这会儿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了,七宝人在玉笙寒怀中,风吹的她睁不开眼。   正要动一动,就听到管凌风的声音阴测测地说道:“玉姑娘,别指望着轻举妄动,不然的话,我先摘了她这么好看的脑袋。”   七宝微微一震。   管凌风挥起长弓,在马臀上一拍,那匹马儿通人性似的,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朝廷的骑兵急追了一段时间,眼见已经追之不及,便命放箭。   有两名管凌风的下属躲避不及,坠地身亡,其他的人则仍是头也不回。   七宝给玉笙寒抱在怀中,身不由己地往前疾驰,半人高的草丛在眼前像是贴地的黄云般掠过,慢慢地显出前方的情形。   那是一大片的空阔地,无数的木屋跟帐子交错,最外层的马背上有岗哨来回。   当看清是管凌风一行人回来的时候,岗哨吹出一声高亢的哨声,引得众人纷纷看了过来。   七宝不知要往哪一处看,却见身侧不远处有些像是中原打扮的人,当下慌张地看过去。   可那些人却是给押解着似的,看守挥动手中鞭子,骂道:“快着些!”   鞭子打在前方之人的身上,那人浑身一颤,踉跄地往前栽倒。   七宝人在马上,电光火石间看在眼里。   眼珠却已经不能动了。   那道熟悉的身影似真似幻,在反应过来之前,七宝哑声叫道:“世……世子哥哥!” 第178章   七宝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种地方见到康王世子赵琝。   她瞪大眼睛,微弱的声音却早给嘈乱的马蹄声跟人声淹没了。   但是因为这一行人回来的甚是轰动,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仰头往这边看来,连那驱赶赵琝的监工也握着鞭子转过身去。   赵琝给这人打了一鞭子,满脸痛楚之色,却强忍着不肯出声。   他只是眼带怒火地转头,满是厌憎地看向骑马的众人。   此刻已经有人上前牵住马缰绳,赵琝目光逡巡,突然落在玉笙寒的身上,正觉着不敢置信,却察觉有什么更为刺眼。   下意识地垂眸,当看见玉笙寒臂弯中的那人之时,陡然间赵琝无法动弹。   他身不由己地圆睁双眼,眼中满是骇然之色。   半晌,赵琝才哑声叫道:“七宝……七妹妹!”   想是在梦中相见,却宛若最可怕的噩梦。当看见七宝的那一刻,赵琝忘乎所以般,用力挣扎起来,他的双臂被永绳索反绑在身后,一时半会儿自然挣不开,反而惊动了那押送的人。   那人回头,见状骂道:“不知死活的东西!”挥起鞭子又打落下来。   猝不及防,赵琝的肩头给狠狠地打了一鞭,鞭梢从他的脸颊边上掠过去,顿时划出一道血痕。   但是赵琝却毫不在乎,喉咙中发出一声怒吼,世子纵身跃起,竟是硬生生地将这持鞭人撞翻在地,向着七宝的方向跑去。   这会儿七宝也正竭力从马上往下挣。   玉笙寒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见赵琝的瞬间皱了皱眉,却仍是微微俯身把七宝往下一放。   也多亏如此七宝才没有直接从马背上掉下来,而是顺着马肚子滑了下地,她定了定神,大叫道:“世子哥哥!”拔腿往赵琝的方向跑了过去。   自打七宝出现,赵琝的眼中就再也看不进其他了,几乎更忘了自己身处的险境,只顾要跑到她跟前去。   然而他的双臂给反绑着,脚下又磕磕绊绊地,跑了几步后竟摔倒在地。   旁边一名蛮人见状上前,一脚踩在了赵琝的背上。   这会儿七宝已经跑了过来,忙跪在地上把赵琝抱住:“世子哥哥!”   又有几名蛮人将赵琝围住,本要好好地教训他的,可突然见七宝出现,却不约而同地都立在原地,一个个呆呆愣愣地,只管打量七宝。   女孩子精致秀丽到过分的容貌,出现在这里简直不像是真的,就算是这些粗人,也不禁觉着眼前惊艳非常,就如同有清晨的光映在她的脸上般,令人挪不开眼睛。   七宝见他们不知为何都不动了,就忙将那踩着赵琝之人的腿推了两把:“你走开!”   这人本是个壮汉,十个七宝只怕也难撼动他分毫,但是给七宝在腿上敲了两下,却仿佛是给千钧重的拳头砸到了似的,忙不迭地退后去了。   地上的赵琝惊心动魄,这才反应过来,他生恐这些野蛮人为难七宝,当下拼命地挣扎起身,想把七宝护在身后。   但是周围都是敌人,他又怎能护得住?这会儿怎一个绝望了得!   七宝却毫不在意别的,只是扶着他的肩膀哭道:“世子哥哥,你怎么在这里?”   赵琝正在为她的安危担心,心惊不已,听七宝带着哭腔问了这句,这才转头又看向她:“七妹妹……”   近距离看到七宝,刹那间竟有种汗毛倒竖的感觉,更是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想要哭出来的冲动。   但赵琝知道自己若是掉泪,七宝自然更难以承受了,于是只咬紧牙关忍着,道:“我、我是遇到了伏击给他们捉来的,你呢?”   七宝看着他身上的鞭痕跟脸上的血痕,早就忍不住泪光闪烁了:“我……”   正在这时侯,突然间那些原本围在他们周围的关外蛮人都退了下去,原来是管凌风跟玉笙寒走了过来。   七宝抬头见是他们,吓得一哆嗦。忙往赵琝身上靠了靠。   玉笙寒同赵琝目光相对,点头道:“世子殿下。”   赵琝屏住呼吸,看看她,又看向管凌风,恨怒且惊:“你……跟他是一伙的?”   玉笙寒道:“殿下猜中了。”   赵琝咬牙道:“你做这些事情,太子殿下可知道吗?”   玉笙寒笑道:“他如今自然是知道了。”   赵琝低头看看七宝,又道:“你……为什么把七妹妹带了来?你想干什么?”   玉笙寒并不回答,只是俯身向着七宝伸手道:“起来,随我离开这里。”   七宝摇头,突然又想起来,仰头说道:“你、你放了世子哥哥!”   玉笙寒微微一笑:“七宝,别任性。”   旁边管凌风的眼神冷飕飕的:“看样子你已经忘了在路上我说过的话。”   七宝当然忘不了,吓得又有些瑟缩。   赵琝虽然不知道他的意思,却也听出不是什么好话。他拧眉看着玉笙寒:“你不要害她,你要怎么样冲着我来,别动七妹妹,她……她……她什么也没做!”   赵琝强忍着,眼睛却飞快地变红了。   玉笙寒看在眼里,一笑:“原来世子也是个多情人,只不过,多情自古空余恨啊。”   赵琝咬紧牙关,不知为什么,眼中的泪在瞬间涌了出来。   玉笙寒见状,竟收了那种半是戏谑半是感叹的口吻,只淡淡道:“世子放心,我就算害我自己,也不会害七宝的。”   她说着探臂握住七宝的手,要将她拉起来。   不料七宝用力抱住赵琝:“不要,你们快放了世子哥哥!”   赵琝反而说道:“七妹妹,你先跟着她去吧。听话。”   七宝转头看他,赵琝对上她明澈的眸子,一笑道:“七妹妹,相信我,只要你能好好的,我就没有事。”   这瞬间,玉笙寒已将七宝拉起,带着她转身走开了。   七宝边走边回头看向赵琝,见他给一个人从地上拉起来,推搡着又去了。   ——   玉笙寒带着七宝进了一座木屋,里头正烧着火炉,暖烘烘的。   玉笙寒将门一掩,转身解开衣裳。   然而脚步声响,竟是管凌风推门而入。   玉笙寒忙将衣襟掩起来,回头看向他:“少主何事?”   管凌风打量她的领口:“你的伤怎么样?”   玉笙寒方才换马疾驰,伤口隐隐作痛,正要自己检查一番,不料管凌风却走了进来。玉笙寒道:“多谢少主,应该没什么大碍。”   管凌风瞟了她一眼,又看向七宝。   七宝惯来是不能面对他的,又没有地方躲藏,见屋子中间有一根柱子,只有半人粗细,她便躲在柱子后面,试图挡住管凌风的视线。   管凌风嗤地笑了声,转身要往外走,却又看着玉笙寒似笑非笑地说道:“难道我没看过吗?”说完这句,才出门而去。   之前玉笙寒在马车中给七宝打中伤口晕厥,正是管凌风给处理的,他自然是这个意思。   等管凌风离开,玉笙寒才又将伤口检查了一番,幸而没有绽裂。   玉笙寒松了口气,正重新整理衣襟,却见七宝蹭到身旁,也在偷偷地打量她的伤。   “你的伤怎么样?”七宝小声地问。   玉笙寒道:“没什么。”   从上回管凌风给玉笙寒料理伤口之后,七宝就没有再敢看玉笙寒的伤处,方才大胆瞅了会儿,见伤口已经结痂,因为给缝过,更透出一种有些狰狞的样子,看的七宝眼皮直跳,隐隐地心慌。   七宝忙垂下眼皮,又过了会儿,才说道:“玉姐姐,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玉笙寒看着她:“是跟赵琝有关?”   七宝见她居然猜中,这才抬起头来,眼红红地:“世子哥哥会给他们折磨死的!求你……能不能放了他?”   玉笙寒道:“这是在他们的地盘,我只能保住你我而已。”   七宝咬了咬唇:“真的不能帮吗?”   玉笙寒狠心地转开头去:“好了,不要去操心别的,我知道你恐怕也累了,还是趁早歇会儿吧。”   七宝想到赵琝之前的样子,几乎又哭出来,只好勉强忍着。   此刻已经黄昏,关外的天格外的冷,尤其是入了夜,没有日光的照拂,几乎如同在中原的十月天气。   晚上,玉笙寒端了一碗不知肉汤给七宝喝,还有两块香喷喷的肉饼。   七宝也都乖乖地喝了,她本来极腻那些肉食,吃不一两块就不能吃的,也不知是累了还是如何,竟也吃了大半块饼子。   抚着有些涨的肚皮,七宝正要将剩下的饼子放下,突然间想到一件事,忙先抬头打量,却见玉笙寒并没看自己。   吃饱了饭后,七宝有些困倦,便在木板床上睡着了。玉笙寒本守在旁边,过了半个时辰,外头有人来叫她。   玉笙寒看了七宝半晌,终于还是去了,临走把房门带上。   ——   这些蛮人对待俘虏的态度十分恶劣,赵琝原先跟其他人一起给关押着,因为白天跟七宝相见,同伴们知道他的身份,不免有些躁动,于是就将他单独地关在一处屋内。   晚上,赵琝只吃了块干巴巴的粗饼,他并不在乎这些,只是满心里想着白天跟七宝见面的情形。   虽然玉笙寒看着不像是会如何的,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这女人居然跟管凌风有勾结,谁知道她还能不能作出其他惊世骇俗的事?   赵琝给俘虏之后,原先几乎失去了希望,只活一刻多一刻而已,但是近日见了七宝也给捉住了,不由满心焦灼,拼命地想着该如何才能脱困。   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却听到外头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赵琝对七宝的声音格外敏感,还以为是自己想的过度出现幻觉,忙屏住呼吸。   果然依稀听七宝说:“我只是看看,求求你了。”   赵琝毛骨悚然,几乎跳了起来,怎奈因为他白天的举动,此刻连双腿上都绑住了绳索,竟是无法动弹。   不多时,那门居然开了,看守之人说道:“你要快些啊。”   七宝说道:“知道知道,谢谢你。”   赵琝极为愕然,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轻易地就能进来,一怔之间,七宝已经跑到跟前儿:“世子哥哥!”   能听她如此唤自己,真真的像是隔世,赵琝忘了所有,只管借着细微的光线打量她。   七宝见他呆呆的,便道:“世子哥哥,你的伤很疼吗?不要紧,我给你偷了药来。”   玉笙寒的伤口愈合的很快,要多亏了管凌风给她的药,后来伤口好了许多就不必上药了,玉笙寒的搭绊放在木床上,七宝临出门就顺了过来。   此刻手忙脚乱地把药瓶拿出来,给赵琝敷药。   赵琝看着她动作,神魂也慢慢地回归,先前的焦灼亦不翼而飞了,连声音不知不觉也变得温柔:“七妹妹,你怎么来了?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的?玉笙寒对你如何?”   七宝说道:“我好好地求那人让我看世子哥哥一眼,他就答应啦。玉……她对我还好。”   她细嫩的手指挑着药擦过赵琝的脸上伤处,赵琝不由地屏住呼吸。   七宝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忙抬手入怀中,竟拿出了一块儿肉饼:“世子哥哥,我给你拿的,你一定饿了,快吃。”说着就把肉饼送到赵琝的嘴边。   赵琝一愣,情不自禁咬了一口,满口肉香,却有些无法下咽。   他看着七宝,这会儿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七宝见他不动,忙问:“不好吃吗,我吃了很多呢?”   “好,好吃,”赵琝含含糊糊地回答,忙拼命下咽,“好吃的很。”   眼中的泪也伴随着肉饼一块儿吞咽下肚,这种甘甜跟辛酸交织的滋味,从未领略,也绝不会忘记。   七宝一边喂给赵琝吃饼子,一边给他敷药,直到门外看守催促,才低低道:“世子哥哥,我偷空再来看你。”   赵琝望着她,很想告诉她不要再来了,但是又舍不得这样说。   七宝蹑手捏脚地回到房中,不料才退开房门,就见玉笙寒坐在床边上。   她有些心虚,就悄悄地把房门关上,还未到床边,玉笙寒淡淡道:“以后别随意出去了。”   七宝低头不语。   玉笙寒道:“我不想你有任何意外。”   七宝这才抬起头来:“之前你换马的时候,是不是想趁机带着我离开?”   玉笙寒一笑。   当时镇山关的总兵带人追的很急,逼得管凌风弃车,那会儿玉笙寒的确是想趁机把七宝放回去的,只是早给管凌风看穿了意图,以防万一,玉笙寒才没有轻举妄动。   沉默之中,只有地上的木炭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啵的声响。   玉笙寒起身,提着铁壶倒了一杯水。   她来到窗户边上往外看去,夜幕之中,星星点点,这是在关外异族人的地盘上,但是对她来说,家已经没有了,所谓异族本族,又有什么区别呢。   不由微微冷笑。   正在这会儿,玉笙寒听到身后七宝说道:“玉姐姐,你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   玉笙寒一怔,继而道:“好啊,七宝说的故事,想必是极好的。”   “不好,”七宝捏着衣袖,“是非常不好的故事。”   玉笙寒意外。   七宝定了定神,才说道:“有一个女孩子,出生于世家大族,从小娇生惯养,府内人人疼爱。”   玉笙寒听了这几句,仿佛是说自己,也仿佛说她自个儿,便回过身来饶有兴趣地看向七宝。   七宝继续说道:“后来又订了亲,对方更是皇亲国戚。甚至有人说,这女孩子将来是会……成为皇后的。”   听到这里,玉笙寒有些迟疑了:这会儿,却不是自己,也不像是七宝了,难不成她在说别人?   “可是世事无常,这皇亲国戚突然坏了事,连带府内也遭了秧,女孩子的一家人都给关入大牢,包括她自己,”七宝垂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来若无其事,“后来,这女孩子给一个人悄悄地救走了,这个人很能耐,但是对她却并不好,因为、因为这个人本来不是单纯地想救人的,而是想报复。”   玉笙寒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她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心里认定七宝绝不会有闲心在讲别人的故事,可是故事说到这里,却跟自己和她都不相干似的。   “再后来,女孩子的家人差不多都死了,只有一个嫂子生下了小婴儿,她就跪地苦苦哀求那位大人,本以为他不会答应,谁知道竟是答应了。”七宝的目光发直,泪早在不知不觉里落了无数,“可是,这位大人家里还有妻室,他的妻子,趁着他不在,便谋害了这女孩子。”   玉笙寒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疑惑跟惊讶:“她……死了?”   眼中泪光摇曳,七宝道:“是啊,她死去的那天晚上,北贼破关攻城,京城将要陷落,人人忙着逃命,没有人知道她给害死了,也没有人在乎她的死。”   玉笙寒听到她说“北贼破关攻城,京城陷落”,心嗵嗵乱跳起来:“你、你在说什么?……你说的这个女孩子,是谁?”   七宝抬起头来看向玉笙寒:“玉姐姐,我大姐姐跟康王出事,事先你恐怕是知道的吧?”   “我……”玉笙寒见她突然转开话头,微微一顿道,“是。”   “其实大人……我夫君也知道。”七宝喃喃,“玉姐姐之前提起我发病的时候不理大人,你说必有原因,现在,你该知道原因了。”   玉笙寒实在猜不到,她提这些跟方才的故事有何关系。   七宝说道:“我觉着夫君很无情,甚至……跟大姐姐的死脱不了关系。所以恨他。但是我不想面对他的另一个原因,却是……”   “是什么?”   “是因为,我刚才说的那个女孩子,就是我自己。”   ——   玉笙寒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杯子。   以她对七宝的了解,当然知道七宝绝不是在随口说谎。   但是……这却叫她怎么去信。   房间内静的怕人,远远地仿佛有野狼的嚎叫,从密林之内,山崖之上传来。   “跟玉姐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为什么那么说,是因为我的确感同深受,你遭遇的那些,我也遭遇过,只不过我遇到了大人,我不像是玉姐姐一样有手腕,有能耐,但是……”七宝抬头看向玉笙寒,眼前出现的是京城将破时候的血火交加,也是在之前路上见过的血腥屠杀。   “但是,”七宝轻声说道:“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就算再痛苦再难过、再放不下,也不能做的。” 第179章   这一夜,玉笙寒彻夜不眠。   她没有办法去相信七宝所说的话,却也没有办法不信。   就像是在冰火之间,这煎熬让她头疼欲裂,如在清醒之中,又如在梦幻里难以自拔。   倘若七宝所说是真,那,那她说的那是什么时候经历的事情?管凌北攻破京城?但现在管凌北已经不在,且七宝也并未如她所说的一般命运。   那到底是发生过的事情,还是没有发生的?   然而如果七宝已经知道,那必然是因为发生过才知道的……虽然那时候的七宝不认得自己,但从管凌北那么快而顺利地攻入京城,只怕是自己在其中的作用。   那就是说……她的愿望达成了?!   可不知为什么想到这个可能,玉笙寒心中的滋味反而难以形容。   这种滋味,如梦如幻,似暖似寒。   次日一早管凌风便派人叫了玉笙寒过去。   玉笙寒临走之前,本要叮嘱七宝别叫她出门的,可见她还在睡,又想自己也许很快就回来,便未曾打扰,只是又将门紧紧地带上了。   来至管凌风房中,管少主正拿了一件披风,见玉笙寒进门便扔了给她。   玉笙寒接在手中:“少主是做什么?”   管凌风道:“线报说近来镇山关在不停地调兵,很是反常,我想亲自去看看,你跟我一起。”   玉笙寒想到七宝,不由迟疑。   管凌风走到门口:“怎么了?”   “我……”   “你是在担心周七宝?只要她乖乖的,谁也不会为难她。”管凌风笑了笑,说道:“她倒是挺能耐的,昨儿居然能偷偷地跑去探望赵琝,你也看见了,这里的男人见了她,像是见了雪山上的仙女一样,恨不得跪下来亲她的脚,何况我之前已经下过命令了,没有人敢明知故犯。”   玉笙寒听他说的仔细,倒也罢了。   两人出门,翻身上马,往前疾驰而去。跑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住,前方隐隐可见镇山关的隘口。   果然见城头上旗帜招展,城门口上仿佛烟尘四起,有队伍来回。   管凌风遥遥打量,笑道:“多亏了中原朝廷之前的无能之举,那些来监军的文官,一个比一个嘴皮子厉害,但做起事来却如乌龟一般。有几个能耐的武将,却也都给压得死死的,真是有趣。”   玉笙寒听着他淡漠的口吻,心里却想起昨晚上七宝跟自己说过的话:   北贼攻破京城……   ——有些事,就算再痛苦再难过再放不下,也不能做!   “怎么了,”管凌风见她不语,便回头道:“玉姑娘你好像……跟以前有些不同了。”   玉笙寒道:“是吗,哪里不同。”   管凌风饶有兴趣地说道:“以前你身上的气味,跟我差不多,都是那么无情,但是现在……”他哼地笑了声,“你好像变了。”   玉笙寒道:“少主的鼻子竟有那么灵吗,我怎么闻不出来。”   “狼总会嗅到同类的,”管凌风勒着马缰绳,下巴微扬,狭长的眼睛眯起,“就如同当初你找上我们先首领。”   玉笙寒默然,只是一笑。   管凌风又转头看向她:“莫非,是因为那个小丫头,总是在你面前说这个不能做,那个也不能做的原因吗?”   玉笙寒心中微震。   她虽然知道管凌风耳聪目明,却没想到……只怕他连昨晚上七宝跟她所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玉笙寒心中暗暗懊悔,当时她太过惊骇,竟然没有留意。   管凌风好整以暇地打量她神色变化:“我不管那丫头说的是真是假,是真的自然更好,我们攻破了京城,呵呵,这是何等痛快的事,就算是假,这也是个好兆头,算是天命所归!这不是也正合了你的心愿吗?”   玉笙寒打起精神来说道:“少主还有背地偷听的习惯?只不过,那丫头不过是信口胡诌的罢了,那种惊世骇俗荒谬绝伦的事情,我都不曾相信,难为少主倒是放在心上了。”   管凌风道:“我虽然不至于全信,但是那丫头每天都在你耳畔嘀嘀咕咕的,我倒是有些怕她把玉姑娘你给说服了。”   “哈,”玉笙寒故意满不在乎地笑了声:“少主是太看重七宝那小丫头了,还是太低估我了?”   管凌风只点点头道:“我是个谨慎的人,从来不去想假设的事情,不管是看重也好,低估也罢,我觉着不妙的东西,有害的东西,就不会留着。”   玉笙寒一直听到这里才毛骨悚然:“你说什么?”   管凌风道:“我也只是想保证我们的合作会一如既往罢了。”   玉笙寒盯着他,看出他并不是在玩笑。   她回头看向大营的方向,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   终于玉笙寒用力一抖缰绳。   正要调转马头,管凌风探臂过来握住她的手:“你现在回去,已经晚了。”   玉笙寒胸口起伏的厉害:“你、你言而无信?!”   管凌风道:“是她破坏规矩在先。”   “管凌风,”玉笙寒的眼睛却在瞬间发红,她咬着牙道,“你……要是伤了她,我……发誓……”   话未说完,管凌风抬手在玉笙寒唇上一压:“玉姑娘,有些话千万别说出来。何况,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何必为已经不存在的人而赌咒发誓呢,不如想想以后……”   玉笙寒却浑然不理,只用力挥手将他的手臂拍开,打马往回狂奔而去!   ——   在玉笙寒离开之后,又过了会儿,七宝爬起身来。   见屋内空空无人,但房门居然开着一条缝。   七宝下地,从门缝中往外打量,见外头众人各司其职,并没有理会这边儿的,七宝心中惦念着赵琝,回头见桌上果然还放着吃的,于是便塞了两张饼在自己怀里,又拿了药瓶,才开门走了出去。   此刻正是早上繁忙的时候,到处人声鼎沸,马蹄声,脚步声,劈柴声,练武声,牲畜的叫声……还有一些别的吓人的响动。   七宝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遭,正走中,腿上给什么一撞。   低头看时,却是一头雪白的小羊,还没有长角,只用稚嫩的头抵在她的膝上,轻轻磨蹭。   七宝从没有见过这样可爱的白羊,不由地俯身摸了摸它的头,手底下一阵温暖。   那小羊也很是依恋她似的,咩咩叫着往她怀中蹭,七宝见状,索性把它抱了起来。   正抱着羊往关押赵琝的房子走去,眼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七宝并不敢仔细打量,本想避开,那人却冷笑了声,偏偏又拦住她。   这声音有一点熟悉,七宝抬头,先看见那人断了的左臂。   刹那间七宝往后退了两步,这才想起此人原来正是那天晚上对她意图不轨的那个贼徒。   七宝本能地觉着不妙,紧紧地抱着羊羔,壮胆说道:“你、你想干什么?你可不要乱来,你难道忘了这只手怎么断了的吗?”   那小羊仿佛也察觉不妙,便咩咩地叫了起来。   眼前魁梧的断臂壮汉说道:“我当然记得,不过你放心,这一次是少主亲自开了口的,少主跟我说,只要你试图去见那个中原人,就让我随意行事。”   七宝呆了呆,忙抵赖道:“什么中原人,我不过是出来走走的。”   断臂人狞笑道:“你只管说好了,这一次,没有人再来救你。”说着上前一把握住了七宝的肩膀。   七宝吃痛,那小羊从怀中掉在地上,咩咩地叫了两声跑开了。   “放开我!”七宝疼得叫起来,“你这恶贼!放开我!”   断臂人拉着她便走,想找个无人之处行事,谁知才走两步,突然给人拦住了去路。   此处正是关外西人驻扎的大本营所在,然而这些蛮人内部却也有不同的分工,似管凌风以及他贴身的心腹这些,自然是在外冲杀劫掠的,都是杀人如麻的士兵。   至于在营地里劳作的,虽然也是能张弓射箭的猎手,但基本上并不外出打仗。   如今这拦着断臂人的,真是属于猎手一类,也是昨儿围着看热闹的青年之一。   “你要干什么?”青年皱着眉问。   断臂人自然不把他放在眼里:“滚开,这里没你的事。”   青年看着七宝,见她吓得脸色发白,更加楚楚可怜了。平日里见到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战士,本来都要退避三舍,此刻却突然勇气倍增:“不许你伤害她。”   断臂人看看七宝,一时笑道:“原来你也是看上了她?不打紧,等老子用过了,可以让你也跟着尝尝。”   七宝听了这句,泪已经涌了出来。   青年脸上涨红,又看七宝哭了,想也不想便扑上前来:“快放开她!”   还不等他靠近,断臂人一脚踹出,已经将青年踢开了。   但那人十分顽强,虽然自知不敌,仍是爬了起来,而跟他认识的一些青年见状也纷纷围了上来,他们武功虽然差,但人一多,气势便壮了好些。   断臂人十分恼怒:“别以为我不敢动手,这是少主的命令!”   大家听了“少主”,才面面相觑,犹豫着不敢上前了。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都住手。”随着略带苍老的声音响起,对峙的双方不约而同后退一步,转身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七宝也跟着抬头看去,却见在人群之中,走出了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略肥胖的老妇人,之前跑开的白羊竟在她身前,此刻便颠颠地又跑向七宝。   那断臂人原本死死握着七宝不放手,这会儿突然松开她,低头跪地,向着妇人说道:“太婆。”   胖妇人瞥他一眼:“这个孩子我要了,管凌风如果怪罪,让他去找我。”   断臂人竟然不敢反驳:“是,太婆。”   胖妇人转身就走,七宝还在发怔,却见胖妇人回头道:“还不走?”   那小白羊也在七宝裙边蹦来蹦去,仿佛催着她,七宝忙提起裙摆往前走去,经过那些青年身边之时,又转头说道:“多谢你们。”   刹那间有不少人都红了脸。   ——   七宝跟那小羊随着胖妇人往前,来至一座帐子中。   七宝倒也看了出来,这帐子跟别的房帐不同,好像格外大些,外头的门首上又缀着五色的装饰。   进内,却见地上还铺着一张狰狞的虎皮,把七宝吓得往旁边躲了躲。   胖妇人一言不发,自顾自地去拨弄地上的柴火,七宝小心走前一步:“婆婆,多谢你方才救了我。”   胖妇人才哑声说:“不是我救了你,是它。”   她往旁边看了眼,七宝低头,却见那小羊也跟着钻了进来。   七宝喜出望外,蹲下身子将小羊抱住:“真的吗?婆婆,你怎么知道它要救我?”   那羊低着头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显得十分亲昵。   妇人说道:“这只羊,是在母羊被杀的时候生下来的,从它下地开始,母羊就死了。”   七宝猛地听了这些,吃惊之余,心中格外难过:“怎么……这么可怜呢。”不由又低低说:“既然那只母羊怀了小羊,为什么还要杀它……”   可是一想管凌风那些人,连活生生的人都杀,何况是一只羊呢,自己的问话岂非可笑。   妇人面无表情的,低着头说道:“它之所以救你,是因为知道了。”   “知道什么?”   妇人淡淡道:“你的肚子大概快一个月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啊?已经这么明显了?”七宝吃了一惊,抬手在肚子上摸了摸,叹道:“我只是这几天才多吃的,已经胖了这么多吗?”   妇人瞅了她一眼,知道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却并不解释。   这会儿小羊乖乖地趴在七宝的腿边上,仿佛安宁地假寐。   七宝抚摸了它一会儿,又拉拉它的小耳朵,看到它粉红色的鼻头,想到妇人的话,不禁格外怜惜。   七宝虽然惦记着赵琝,但是经过方才那一场,一时也不敢贸然再出去,索性先呆在这里。   直到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便问:“老婆婆,方才那个坏人说是管凌风的命令,你救了我,他会不会为难你啊?”   妇人道:“他不敢。”   七宝想起方才众人见了她时候的恭敬模样,知道她必然大有来头,却猜不透这老妇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正在这时侯,外间突然间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老妇人本来不以为意,直到听见尖锐的哨声,才猛地站起身来,转头往外看去。   七宝抱着小羊,兀自懵懂,依稀听到有人厉声说道:“边防军来了!快,防卫!”   与此同时,帐子的门帘猛地给掀开,有个人闪了进来! 第180章   这忽然之间冲了进来的,居然是世子赵琝。   两人骤然打了个照面,七宝跳起来,惊喜交加地叫道:“世子哥哥!”   赵琝飞快地扫了一眼那老妇人,冲到七宝身旁握着她的手说:“援军到了,快跟我走。”   七宝并不知什么援军,赵琝却也并没机会解释,只忙拉着她往外跑去。地上那只小白羊本来靠着七宝,突然不见了她,便也跟着跳起来,咩咩地叫了两声。   白忙里七宝回头看了一眼,就给赵琝拉出帐子了。   来到外间,七宝却又大惊失色,原来这会儿外头已经乱成一团,喊杀声惨叫声交织在一起,无数的人正在逃窜,也有的在交战,放眼看去,无数的人影憧憧,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敌人,哪个是援军。   七宝呆了,正乱看,有一人因为奔逃的缘故正好跌在他们两人跟前,吓得她叫了起来。   幸而赵琝在旁边,拉着她沿着帐子边儿上往旁边跑了出去。   七宝本就跑的慢,赵琝虽然着急,却也很照顾她,且又要留心周围,生恐出什么意外,便紧紧地把她的小手攥在掌心,让她贴在自己身侧。   正逃之中,却见前方有一匹马飞奔而来,马上的骑士长刀挥落,顿时将一个北人砍倒在地,鲜血四溅。   七宝双眸圆睁,心怦怦乱跳,过了半晌才想起来,这被砍倒在地生死不知的是之前给自己解围的那个青年。   心狠狠地一抽,七宝忍不住大叫了声。却把赵琝吓了一跳:“怎么了?”   七宝眼睁睁地看着那边儿,却说不出话来,浑身发抖。   管凌风的手下甚是凶残,在回来的路上他们的所作所为就可见一斑,原先对七宝来说,北人也是极可怕的一个词,好像人人都是凶神恶煞的。   但是想起这青年之前为了救自己挺身而出的模样,七宝的心一阵阵地缩紧。   赵琝见她脸色惨白,略知道她的心情,便把她往身边拉近了:“七妹妹别怕,别看。”   七宝忍着眼泪点点头,正要跟着他再走,却听到咩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猛然回头,却竟瞧见是那只小白羊,不知何时居然也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帐子,这会儿正向着七宝的方向跑来。   但是它前方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匹军马,马上骑士自然不屑理会它,但是马儿横冲直撞,马蹄无眼。   眼看那小羊要给活生生踩死,七宝再也无法忍受,她大叫道:“不要!”挣脱赵琝的手,往回跑去。   赵琝大叫:“七宝!”   七宝已经飞跑了回去,正那马蹄高抬将要踏落,七宝冲过去,用力将小羊抱住。   这一刻,原先在帐子里的老妇人却也走了出来。   那马上的边防军突然见七宝是中原人的服色,忙勒着马儿往旁边一转,马蹄堪堪在七宝的旁边塌落,把她裙子的一角踩的粉碎。   马上骑士喝道:“你是谁,在干什么?”   突然间看见了旁边的那老妇人,见对方是北人服色,本能地举起了手中的刀。   七宝惊魂未定,见状忙又叫道:“不要!不要动手!”   老妇人却并不躲闪。   马上的骑士皱紧眉头看了老妇人半晌,才要将腰刀放下,不知哪里飞来了一支箭,正中这人肩头。   他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正赵琝已经赶了回来,他先是将马上的骑士扶了一把,又抓住七宝叫道:“七妹妹你不要命了吗?”又忙问道:“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七宝扭头看着那受伤的骑士,却见他并不在乎身上的伤似的,调转马头继续冲杀。   眼中一阵模糊,七宝忙将泪摇落,抱着白羊起身走到那老妇人身旁:“给您。”   老妇人把白羊接了过去,看了她半晌,点点头,转身入内去了。   七宝吸吸鼻子,喃喃道:“世子哥哥,我害怕。”   七宝不是因为现在血肉横飞的场景而害怕,也不是因为生死一瞬而害怕,而只是不能面对现在的这幅场景。   那北人青年受伤倒地她于心不忍,老妇人跟小羊遭殃她也不忍,但是中原的骑兵受了伤,她更加不能忍。   赵琝看着她眼睛红红的样子:“不打紧,咱们很快就会离开了。”   把心一横,正要拉着七宝走开,身后突然有人道:“等等。”   赵琝回头,却见是那老妇人又走出帐子。   赵琝心生警惕:“你想干什么?”   老妇人不理他,只是走到七宝身前:“伸出你的手。”   七宝疑惑地伸手,老妇人把一个粗麻小布带放在她小小地掌心里,面无表情地吩咐说:“带着,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会用得上。”   七宝呆了呆:“老婆婆,是什么?”   老妇人却并没有回答,转身仍是进帐内去了。   赵琝也十分愕然。但这会儿喊杀声更大了,赵琝知道无法耽搁下去,不然的话只怕就走不成了。   当下拽着七宝转身,他左闪右躲,眼看将出了北人的营地,突然间迎面一匹马飞驰而至。   赵琝一看,汗毛倒竖。七宝却也看的清楚,原来这来人正是玉笙寒。   玉笙寒人在马上,目光直直地盯着两人,确切地说是看着七宝,当瞧着七宝无恙的时候,玉笙寒眉峰一动,她似乎想笑,眼中却突然间有水光涌现。   七宝见了她天生亲昵,正要上前,突然想起如今两人立场不同,她如今正跟着赵琝要逃,玉笙寒发现的话只怕会阻拦,当下才一阵紧张。   只是奇怪的是,玉笙寒只是盯着两人,却并没有其他动作。   赵琝猜不透她想做什么,但是见她不言不动,就想带七宝走另一条路。   谁知就在这时候,玉笙寒翻身下马,她拉着马儿上前。   赵琝把七宝挡在身后,厉声道:“你想干什么?”   玉笙寒的目光掠过他看向七宝:“上马。这样快一些。”   七宝蓦地明白过来:“玉姐姐?!”   “是我错了,你说的对。”玉笙寒这才向着她粲然一笑,她伸手在七宝的脸上轻轻地抚了一把:“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赵琝虽然惊异玉笙寒居然想放他们走,但机不可失,忙拉着七宝走到马儿旁边,自己翻身上去,又拉七宝。   七宝抬手的瞬间回头:“玉姐姐,你跟我们一起走好不好?”   玉笙寒含笑摇了摇头:“快走吧,等管凌风回来就难了。”她举手在七宝腰间一扶。   这会儿赵琝微微用力,两人齐心协力带了七宝上马。   赵琝心中百感交集,把七宝环入怀中,勒着马缰绳,回头看了一眼玉笙寒……之前他对此人痛恨入骨,一是因为她背叛了中原朝廷,二却是她居然把七宝也牵扯其中,但是现在……   赵琝一咬牙,皱眉喝道:“驾!”   马儿往前疾驰而出!   这会儿来袭的边防军骑兵终于发现了两人,为首一人长刀挥舞,众骑兵纷纷转头向着赵琝身边聚拢过来。   但是现在北营的人已经给惊动了,士兵们将门口拦起了遮挡栅栏,又有人埋伏着张弓搭箭,刹那间又有几名边军给射翻在地。   大家拼力一番冲杀,终于杀出一条血路,从大营的正门处夺路而出!   ——   赵琝先前往关外而来,身边跟着数派实力,平妃的人,镇抚司的人,皇帝的人,以及管凌风的人。   康王世子遇到伏击下落不明,这件事轰动边关诸城,大家震惊之余,却也都怕皇帝会怪罪下来不好交代,于是纷纷派人侦查,终于有线人报说曾经在北人大营里发现了世子的踪迹。   镇山关的总兵郑帅一早就谋划着奇袭进攻,只是在世子之事发生之前,本城的监军以不能随意打破现下局势为由,总不准守将出击,如今世子出事众人怕担责任,对郑帅来说倒是个大好机会。   这些日子城关之外所谓的调兵之举,却也不过是郑总兵故布疑阵罢了,今日终于引了管凌风出营侦查,郑帅才命一营亲兵,出其不意攻入了北人驻地。   这一场奇袭冲杀总算没有白费,但之所以会成功,却也得益于两个方面,第一,从北人跟镇山关对峙开始,关口就没有主动出击过,更是绝对不可能冲击大营。所以北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第二,管凌风也吃定了朝廷的官员不敢轻举妄动,且镇山关又摆出一副正在调兵备战的姿态,他不免也麻痹大意了。   赵琝策马狂奔,见离敌人的营地越来越远,心中才觉着畅快。   旁边随护的那人正是郑总兵的亲信,打马在赵琝身旁随行,一边大声说道:“末将王盛,乃是京城人士,曾有幸见过世子殿下,所以这次郑总兵才特意让末将带人奇袭,幸而不辱使命!”   赵琝见他英气勃勃,转头说道:“多谢王将军!”   王盛道:“殿下不必客气,殿下乃是千金之躯,我们当然要赴汤蹈火也要救殿下出来的,只不过,这位姑娘是……”   他道一眼赵琝怀中七宝,迟疑着不知如何问。   赵琝正要回答他,却就在这时候,只听得“嗤”地一声!与此同时,就在王盛身旁的一名骑兵翻身往地下栽了过去。   众人大惊,齐齐回头,却见身后十数丈开外,有一匹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微微伏底身子,手中握着一柄通体乌黑的弓,正在向着此处重又瞄准。   赵琝心头一震:“是管凌风!”   王将军也叫道:“是管贼来了,大家小心!”   话音未落,又是一箭从后射来,这一次,却是在赵琝左侧的一名骑兵翻身落马。   赵琝睁大双眼,往马臀上用力抽了一记,同时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   虽然隔着十数丈远,但赵琝仍是看的很清楚,管凌风锐利的目光紧紧地正盯着他。   而他一边催马追赶,一边重又张弓搭箭,这一次,却是对准……   这一瞬间赵琝突然明白过来:管凌风方才那两箭并不是随意而发的,他是想让自己知道,他们是逃不脱的。   这个人!   就如同看穿了赵琝的心思一样,管凌风向着他微微挑唇,同时手上一松。   在箭抵达之前,没有人猜得到这箭将射向何方,而当察觉了之后却往往已经晚了。   管凌风的眼睛却自始至终都盯着赵琝,就仿佛这一支箭笃定将射向赵琝一样,赵琝双眼眯起,在箭还隔着数丈之时,用力将王盛推了一把。   电光火石间,那支夺命箭从王盛的肩头嗖地射了出去!   王将军愕然回头,死里逃生,他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惊骇。   但是对赵琝来说,却实在没什么好庆幸的,因为他心中知道,接下来管凌风要射的对象自然就是他了。   平心而论,赵琝觉着自己能躲开的机会实在是微乎其微。   这刹那间王盛却突然像是醒悟过来,当下大喝一声,对赵琝道:“世子殿下,再过不到七里就是镇山关,您一定要撑着!”   吼了这句,王盛一手拉着马缰绳,一边举起手臂大声叫道:“大家随我回头,跟管贼拼了!”   本来边军突袭的只有区区二十六人,经过先前冲杀,如今逃了出来的只有十七个,方才又折了两名,加上王盛,也只有十五人了。   他们虽然也是训练有素的边防军,但是比起管凌风来说,却如同猎狗跟孤狼的区别。   但虽然明知不可为,这些人仍旧义无反顾。   赵琝当然知道他们的意图,胸口一热,若不是还带着七宝,一定要跟他们并肩作战。   因为马儿跑的快,十分颠簸,七宝害怕掉下地,一动也不敢动,隐隐听见赵琝跟王盛说话,知道自己逃开北人大营了,虽然欢喜,但一想到玉笙寒,那份欢喜自然就打了个对折。   直到察觉有人落马,七宝才惊的抬头,只是风太冷,又急,吹的她睁不开眼。   直到听王盛这般说,七宝揪住赵琝胸口衣裳,叫道:“世子哥哥,他们要做什么?不成的!”   赵琝当然知道不成,但是如果没有人拦住管凌风,只怕他们都要全军覆没!   一念至此,赵琝也只得硬下心肠!   身后王盛等人越来越远,众边军摩拳擦掌,正要迎着管凌风冲上去,却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从管凌风身后有一匹马追了上来。   那匹马飞驰而至,竟从管凌风身侧经过,径直奔开数丈之后,猛然间一勒缰绳!   大家瞠目结舌,原来这马上的骑士竟拉着马缰绳让坐骑生生地转了个身,居然是横在前路的姿势、不偏不倚挡在了管凌风身前。   管凌风人在马上,本正凝神对准前面的赵琝,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对赵琝动手,一来如同赵琝所料,是想猫捉老鼠般让对方震慑不能自持;但二来,他却是想离赵琝近一些,这样的话,以他箭上的力道跟准头,若是射穿赵琝,甚至伤到他怀中的七宝,只怕也不在话下。   可偏因为身后追来之人的突然动作,逼得管凌风紧急收弓,双手勒住马缰,竭力地阻住了马儿的去势。   管凌风的马几乎撞到了路中间那人的马身上才堪堪停住。   王盛等人见这种奇变,虽然大惑不解,但却千载难逢,忙都纷纷打马又追着赵琝去了。   赵琝在前方,回头看向身后,看见那一幕的时候,眼神闪烁。   原来在千钧一发之时挡在管凌风身前的,不是别人,赫然正是玉笙寒。   她居然以这种不顾一切玉石俱焚似的姿态救下了他们众人!   玉笙寒的身世赵琝当然知道。玉笙寒之所以这么做的原因他也能猜到一二。   赵琝曾经对她恨之入骨,但是从今日玉笙寒的所作所为……   最后回头看一眼那凛然立在马上的单薄身影,赵琝仰头长吁一口气,定睛往前看时,却见前方已经显出了镇山关的城门。   那边,正有一队人马也风驰电掣般地往这边赶来。 第181章   镇山关的总兵郑帅在城门上远远地看见亲卫们疾驰而归,中间似乎还有一道陌生影子,知道大事已成。   又隐隐地瞧见身后还有追兵,当下亲自带兵出城门前来接应。   眼见郑帅带兵而至,管凌风一行人重又上马返回。   等郑总兵跟赵琝碰头之时,管凌风等人早就消失了踪迹。   七宝回头看时,却见茫茫原野,也不见了玉笙寒的身影。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七宝也亲眼目睹了,此刻忍不住问赵琝:“世子哥哥,玉姐姐会怎么样?”   赵琝无法回答。   管凌风生性残忍,性情诡谲莫测。原先他对自己明明是势在必得的,却给玉笙寒生生拦住。   谁也不知道,盛怒之下的他会做出什么。   赵琝怕七宝担心,便安慰道:“她是个极为聪明之人,你不用担心,她自有应对的法子。”   旁边郑帅见赵琝对七宝言语温柔,又看七宝容颜绝丽,便以为是世子妃,可是明明听说世子妃并没有跟着同行的……   只得规规矩矩地迎接两人入内,将要进总兵府的时候,里头有个人急匆匆走了出来。   这却是个熟人。   当初在户部任河道监管,后来调任回京高升的罗康年,居然又给调到了镇山关做监军。   原本是之前康王监理国事的时候,把自己的亲信调了来,也许是山高皇帝远,又或者是罗康年做事得力,康王之事并没有就波及到他。   罗康年对赵琝自然是不陌生的,当下忙上前行礼,满面忧切之色。直到瞧见七宝,脸色才又起了一丝微妙变化。   赵琝发现他在这里,倒是有些意外。   这会儿郑帅道:“这是罗监军,世子怕是不陌生的吧?”   赵琝点头:“熟悉。”   罗康年忙道:“殿下一路受惊了,快到里头歇息安顿。”躬身请着入内了。   罗康年为人虽然不便置评,行事还是很让人受用的,一早就安顿好了赵琝下榻之处,虽然七宝是个意外,但他立刻吩咐总兵府的下人,又命人知会总兵夫人,很快又给七宝收拾出了一处妥帖居处。   七宝因为一路颠簸,身上略有些不适,赵琝见她脸色异样,就先把她安置在自己房中,又命请大夫。   “世子哥哥,”七宝忙拉住他的衣袖,“你不用管我,你才回来,让大夫看看你的伤……我也知道你一定有正经公务,别为我耽误了。”   赵琝向着她一笑:“什么时候学会考虑的这么周详了?放心,我自己有数,何况咱们来到城内了,管凌风等人不敢造次。”   郑帅跟罗康年站在门口,听的清楚。郑帅忍不住小声问道:“这女孩子是谁?”   罗康年嘿嘿笑了声,却不回答。   原来罗康年机缘巧合,在京内的时候是见过七宝的,当然知道她的身份,只不过罗康年是个十分狡黠之人,因见赵琝对七宝举止甚是亲昵,便不愿意先跟郑总兵透露,免得赵琝喜不喜欢的。   郑帅见他一脸老奸巨猾的精明,很看不上眼,便冷哼了声。   赵琝安顿了七宝来到外间,不免先嘉赞了两人,罗康年一脸的笑:“殿下身上有伤?还请好生保重身子要紧,卑职立刻写公文,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也好让圣上安心。”   赵琝不置可否:“有劳了。”   说着转头看向郑帅道:“听说这次突袭是郑总兵谋划,攻其不备,真是大将之风。只不过管凌风为人阴险狡诈,这次吃了亏,指不定会有如何报复,还请总兵往后之时加紧巡防,片刻也怠慢不得。”   郑帅见他虽然风尘仆仆,衣衫褴褛,但言语温和,举止自有一番风度,果然不愧凤子龙孙,却没有那些京内来的官儿一般的骄横自大。   郑帅暗暗点头,忙拱手道:“殿下说的极是,下官这就去办。”   此刻便有大夫请了来,赵琝先请入内给七宝看诊。   七宝因为先前在马上颠簸的厉害,这会儿还觉着人摇摇晃晃地,方才忍不住吐了两口,胸口烦闷的厉害,只是晕眩。   赵琝见她脸色比先前更雪了些,忙上前将她扶住了:“怎么样?”   那大夫没进门之前就知道是给康王世子看诊,低着头战战兢兢上前,不敢乱睃。   小心在七宝手腕上搭了块丝帕,隔着丝帕诊了会儿,起初因为七宝惊魂未定的脉搏跳的厉害,他一时也听不出什么来,只是皱眉。   赵琝有些不耐烦:“到底怎么样!”   大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缩手。   七宝微睁双眼,却也有些说不出话来,越发想吐。   “请殿下稍安勿躁,”大夫勉强一笑,道,“小人、小人诊着……世子妃倒像是、有喜了似的。让小人再细听听。”   赵琝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因为过于惊愕,竟然没留心这大夫说什么“世子妃”的话。   七宝隐隐也听见“有喜”,忙睁开双眼:“什么?”   “莫急莫急,”大夫讪笑着,额头冒汗,急忙又低头细听,这一次却总算听的明白,忙退后一步跪地道:“恭喜世子殿下,娘娘的确是有喜了。”   赵琝目瞪口呆,转头看看七宝,虽然仍旧为这个消息觉着震惊,但因为这粗莽大夫的误会一句,心却跳的厉害。   七宝呆呆看着大夫:“你说我有身孕了吗?”   “是,”那大夫笑道:“据小人看来,大概是一个月左右。”   七宝呆看着他,猛然间想起之前在北营的时候,那老妇人也曾突然冒出过这样一句,当时七宝还以为她看见自己因为贪吃而把肚子吃出来了。   此刻,七宝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如梦似幻:“这怎么可能?”   大夫愕然,还要再说,赵琝已经向着他一挥手。   ——   赵琝安置了七宝,拜托总兵夫人在内妥帖照顾,那郑总兵夫人是个慈和精明的妇人,知道七宝有了身孕,立刻把自己贴身的有经验的两名嬷嬷调了过来,又安排了几名亲信的婢女,上上下下仔细张罗起来,但凡七宝的饮食药物等,也要经过她看过了才能内进。   赵琝见她行事大有章法,很是可靠,又看七宝情形稳定,这才走到外间。   先前赵琝挂心七宝,并没在意自己身上的伤,这会儿松懈下来,才觉着浑身隐隐作痛。   于是叫人备水,沐浴过后,又叫个小厮帮着把身上各处伤都上了药。   此处毕竟是僻远之地,极少见到凤子龙孙,那小厮头一次伺候世子,又看赵琝身上的鞭伤层层叠叠,又是害怕,又替他觉着痛,手便乱颤。   赵琝正在寻思七宝的事,察觉伤口给弄疼了,不由看他一眼,小厮忙跪地求饶。赵琝才道:“不打紧,这点疼不算什么。你快些做完了就是。”   小厮这才起身,含泪咬牙给赵琝上了药,重新换了一套衣裳。   赵琝自打之前收心习武,不去流连那些花柳之地后,身量更加见长,跟郑总兵不相上下,穿他的衣裳却也合适。   赵琝来到外间,正郑总兵在外布防回来,猛见他焕然一新,果然相貌堂堂,通身透出了几分天潢贵胄的气质。   郑总兵低头说道:“末将大胆,有一件事要跟世子商议。”   “郑大人请讲。”赵琝示意他落座。   郑帅谢座,在他下手坐了,才说道:“本来世子才安顿,不该打扰,只是末将有些话不吐不快。末将在镇山关守了十年,对关外北贼的性子也极为熟悉,几乎也是看着他们坐大的,不是末将无能剿灭,而是因为上头不许末将这样做……直到现在,就算想要一句剿灭却已经无法做到了。”   赵琝道:“总兵的意思是?”   郑帅霍然起身:“末将的意思,如今这贼人竟胆大妄为到对世子下手,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末将请求世子下令,让末将全军出击,一鼓作气跟贼寇一决生死。”   赵琝还未做声,罗康年从外走了进来,笑道:“郑总兵,你怎么又做这种事,如此好战呢?皇上跟内阁的意思你明明知道,不要跟北贼正面交锋,只要他们不主动进犯,就别去管他们便是了。你如今对世子这般说,若是世子答应了你,将来皇上怪罪下来,岂不是害了世子吗?”   “你!”郑帅拧眉,终于咬牙道:“你不觉着窝囊,我却受不了这口鸟气。”   罗康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况如今也快到年底了,何必生事呢……又让皇上烦忧,我们为人臣子的,不能替皇上解忧也就罢了,何必又去添忧烦呢。”   赵琝便道:“两位说的都有道理,请容我再细细一想。”   打发了两个人,赵琝又入内,七宝因为休息过了,又吃了汤水,整个人好多了。   一时打听起外头的事,赵琝不便多说,只是安抚她说无碍。   七宝突然想起来:“世子哥哥,那个老婆婆是什么人?”   赵琝说道:“你不知道,她是管凌北的母亲。”   七宝吃惊道:“真的吗?”   赵琝点头:“当然,你没见到她所住的帐子外有他们的王徽吗?”   七宝呆了呆,想起那五色的装饰,这才明白为什么那老妇人说管凌风不敢对她怎么样。   赵琝也问道:“对了,她给了你的是什么?”   七宝回手将怀中的布囊拿出来,打开看时,里头却是黑色的一颗丸子,并不大,只拇指大小,放在鼻端,有点药气。   赵琝接过来看了会儿:“你先存着,只不过毕竟她是异族人,也不知是何意思,等找到个可靠的大夫之类给他们悄悄。”   七宝重又把药丸放起来,又说道:“世子哥哥,你快叫人送信回京城去吧,我离开京城这么久,夫君跟国公府的大家只怕要急坏了。”   赵琝看她一眼,垂眸正要答应,突然间听到外头一声奇异的角声响起。   赵琝毕竟从未来过边关,并不知这是何意,却见一个婢女匆匆进来道:“世子殿下,大人请您快去议事。”   “出了何事?”   “是……是北贼攻城了!”那婢女脸色惶然。   赵琝这才惊动,忙叫七宝呆着不要出外,自己飞快地往外头堂下而来。   郑总兵才从城外回来,正在冲着罗康年道:“看吧,不听我的话,如今叫敌人抢占了先机,咱们却在城内被动的挨打。”   罗康年也是第一次经历北人功成,忙强辩道:“郑总兵,话不是这么说,这镇山关好歹也是固若金汤,难道怕他们不成?”   打仗的事情当然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迟一刻跟抢先一刻,产生的变故跟结果有可能大为不同。郑帅当然知道,也不屑在这时候跟他口舌之争,见赵琝出来,忙道:“世子,贼人攻城了。”   赵琝问道:“情形如何?”   郑帅皱皱眉,终于说道:“这一次看得出他们来势汹汹,纠结了不少人……”   赵琝虽跟他才认识,却也看得出他是个能干的将才,如今见他脸上居然透出迟疑之色,心不由地跟着一沉。   “我去看看!”赵琝说着要往外,不料罗康年上来拉住:“殿下使不得,殿下千金之躯,那种地方刀枪无眼的,若有个闪失……”   赵琝正要将他甩开,郑总兵却突然也说道:“罗大人这话有道理,世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另外……”   他很少跟罗康年意见一致,这让赵琝越发不安:“怎么?”   郑总兵迟疑着说道:“依末将只见,世子还是……先跟那位姑娘离开镇山关吧。”   他说了这句,又补充道:“趁着还来得及。”   赵琝知道情形不容乐观,却想不到竟到达这种地步,但他毕竟出身皇族天生高傲,且又年青气盛,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当下反而不理两人大步走了出去。   从总兵府出门,一路骑马飞奔至城门口,赵琝飞速上了城头,放眼看去。   这一看,才总算明白了郑帅在总兵府内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脸色,又为何会那般提议。   虽然是夜色之中,但放眼看去,外头点点闪烁的火把似连绵无际,望不到边,远处似乎还有正赶来的。   城头上的士兵们虽然也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可也还是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形,众人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   这会儿郑总兵也跟着走到赵琝身旁,他本以为这年青人会吓得色变,但是出乎他的意料,赵琝的脸色极为平静。   郑总兵说道:“之前罗监军的话世子也听见了,边疆数城的监军都似他一般,生恐落个贸然出战、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的罪名,这会儿就算是去调兵,那些人也未必答应。”   赵琝不语。   郑帅道:“世子,现在走还来得及。”   “我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走,就算走,也不是灰溜溜的逃走。”赵琝淡淡地说道。   郑帅一震。   赵琝回头:“我会跟郑将军和镇山关同生死,只是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   北人从半夜开始攻城。   起初还搭了云梯,可是慢慢地,城地下的尸体累叠,分不清是哪一边的尸首们冰冷地挤在一起,北人踏着尸体,轻而易举地到了城半腰。   喊杀声直到天明,终于慢慢消停了。   双方都有些疲累,于是战场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赵琝身上中了两箭,浑身精疲力竭,靠在城垛旁边,扫视城下的北人。   赵琝看见大旗下是管凌风的身影。   管凌风狭长的眼中是仇恨,也是势在必得。   赵琝笑了笑,握刀的手在发抖,手臂几乎不像是自己的,因为失血过度,也因为挥砍过度,已经没了力气。   这些北人战力果然强悍,如今又纠结了他部的人马,破城是迟早的事情。   之前郑总兵来跟他碰面,从对方决然的眼色中,赵琝也看得出。   赵琝咬紧牙关,膝盖支着地,正欲站起来,忽然间发现城楼下管凌风的眼神有些变化。   非只是管凌风,连同他身边儿那些磨刀霍霍的北人,他们一个个昂头看向赵琝……的身侧。   赵琝浑身精疲力竭,耳朵都有些不灵了,隐隐听见有人唤道:“世子哥哥。”   在这样绝望的境地里,听见如此的声音,仍是不禁泛起一丝甜。   赵琝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毕竟……之前他对郑总兵说的那件事,就是先把七宝送走。   本以为她已经走远了,所以他也放心了。   赵琝猛然回头,果然见身后俏生生地站着一道人影,她身着粉白色的大氅,缎子似的发丝披散在肩头,随风飘扬。   这会儿日影初照,城头上尸骸遍布,还有些累极了躺倒在地短暂休息的士兵。   犹如无间地狱般的惨状中,原本是绝不可能出现这一幕的。   但偏偏她就在眼前。   不但是赵琝看呆了,底下的北军也都痴痴呆呆,有人只顾仰着头看,忘了手中的兵器都掉在了地上。   清晨明澈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本就明丽绝伦的容貌更好像濡染了一层淡淡地圣洁光辉,风撩着她的长发跟裙摆往旁边曼妙地舒展开去,好像是自九天上才刚降落,又或者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如同管凌风所说的,似雪山上的神女冉冉降临,让人忍不住想跪下亲吻她的脚,更不敢去冒犯她分毫。   赵琝直直地盯着她,眼前模糊,眼睛血红:“你、你为什么不走!”头一次,他有些生气,声音嘶哑带着哽咽。   七宝还未开口,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她不走,是因为我在这里。”   赵琝身不由己地转头,却见有个人从城楼底下缓步走了上来……明明是如此凶险的地方,污糟的境地,他仍是走的如闲庭信步,淡看云起。 第182章   在这危急关头似救星般降临的,自然正是张制锦。   张大人并非只身前来,随他而至的,还有边疆三城的援军。   楼下的管凌风在看见他出现的时候,心中就有种不妙的预感,这个人看似斯文儒雅,实则却像是他们的克星,当初在京城内管凌北就是过于轻敌才死在他的手上,如今他突然间从天而降般出现在镇山关……不知又将带来何等“惊喜”。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脚下的地面突然轰隆隆地响了起来,地上的土块给震的簌簌弹起。   管凌风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大批的骑兵正在快速逼近的意思,而且按照这个架势,恐怕人数会惊人的庞大。   而周围的北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脸上各自流露惊异的表情。   因为有康王世子赵琝的协同死守,镇山关的守军异乎寻常的强韧,管凌风知道,自己的部族跟他们打了整夜,已经有些疲倦了,倘若这时侯再有大批的朝廷军队来到……   来不及犹豫了,管凌风心中急转,当机立断挥手示意撤军!   浩浩荡荡的大军哗啦啦地倒退,背后镇山关的城门大开,城内郑总兵率领守军冲杀出来,不多时,其他三城的援军也赶到了,两相交战,又砍杀出去数里地才鸣金收兵。   这一场大战,终于以朝廷军险胜结局。   ——   城中百姓一整夜惶惶不安,因为知道守军吃紧,更有许多青壮男子上城门共同对敌,本以为城破人亡,没想到竟然绝处逢生。   那郑总兵身上各处带伤,却也顾不得休息,退回城来后即刻前来拜见张制锦。   郑帅满面感激,抱拳道:“多亏了张侍郎及时带兵赶到,不然的话,这镇山关只怕要落入北贼之手了。”   张制锦见他满身鲜血,忙扶住说:“我因为要带齐援军前来,所以才迟到了,幸而郑总兵骁勇善战,又有世子相助,才能撑这么久,张某也很是钦佩。”   郑帅听他毫无居功自傲之意,反而如此知心知意,跟那些倨傲无知的文官完全不一样,不由大为感动。   郑总兵本是地方大吏,威风一方,却也早听过张制锦的名声,如今亲自相见,皎若玉树,丰神俊朗,却竟然如此能耐,且又如此谦和,真真人中龙凤。   郑总兵在真心实意地赞服之余,不免又有些怨气,便道:“末将先前也派人去催请援军数次,他们只是不肯,幸而是张侍郎。”   就如郑帅之前跟赵琝说过的一样,因为朝廷制约武官,这些边城守将,多有忌惮,遇到战事,不过是各自紧守城池罢了,要调动军力却是难如登天。   张制锦看出他略有些怨愤之意,便一笑道:“总兵不必在意,且稍事休息,打扫战场再说。”   郑帅这才告退而去,且先料理剩余之事。   此刻早有人把赵琝扶到了内堂,却见他身上两处箭伤,又有一处刀伤,其他的小伤不计其数。幸而那箭伤也并未射中要害,但虽然如此,却也是触目惊心了。   张制锦在外头跟郑总兵说话之时,七宝就在里间,等那大夫给赵琝料理伤口。   赵琝因也知道她的性子,便不许她看。他自个儿咬牙强忍着伤痛,自始至终不发一声,那负责给赵琝处理伤口的军医们见他这般强悍,暗自钦佩。   不多时,军医料理妥当,又叮嘱赵琝各种留意之事。七宝听见动静就走了进来,却见赵琝身上各处绑着绷带,简直有些体无完肤的架势。   七宝想起先前在城楼上所见,不由地十分难受:“世子哥哥……”   赵琝看她泪汪汪地,忙把衣裳掩起来,反而笑道:“我没事。不用担心……对了,你是怎么遇到、侍郎的?”   原来那时候,赵琝亲自送了七宝出城,七宝本不愿意走,宁肯留下。   赵琝说道:“七妹妹,你现在已不是一个人,你已有了身孕,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毕竟是皇孙,又是男子,戍边守城是我的本分。七妹妹要是安安稳稳的,我也可以放心。不然你留在这里,我放心不下,也不能尽情杀敌。”   七宝果然害怕自己留下会让赵琝分心,这才答应了他,先行出城。   不料马车出城后,走了半宿,眼见快要到镇山关之后的小秦关的时候,夜影里,那边城门大开,里头走出一队人来。   那为首的侍卫们见有人暗夜走路,便拦住了喝问。   负责护送七宝的是郑总兵身旁的亲信,她的夫人又特派了名嬷嬷跟贴身丫鬟伺候,当下上前通禀,只说道:“北贼围困,我们奉命,护送世子妃先行离开。”   原来罗康年并没有说明七宝的身份,郑总兵又怕秦关的人不放行,索性就用了世子妃的头衔。   七宝在里面听见了,便把车帘子掀开了半边,轻声说道:“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世子妃。”   才说了这句,那队伍之中已经有一匹马走了过来。   马蹄声响,灯笼光芒下,一双眸子如同天际的启明之星,熠熠生辉。   他人还没到,先已经唤道:“七宝?”   七宝在马车内听了这声,浑身一震,忙把车帘子扯开:“是谁?”   张制锦一抖缰绳,飞快地奔到车边。   两人马上车中,彼此相看,恍若梦中,又像是隔世。   七宝睁大双眼,半晌才失声叫道:“夫君!”   本来张制锦想把七宝暂时安置在秦关,毕竟虽然他带了三关的援军,可关外的北人势力亦不容小觑,何况生死交战,谁能说得准。   他很不像让七宝冒一点危险,可是乍然相逢,即刻要分开,却也无论如何舍不得。   七宝也不想离开,于是张制锦索性便又将她带了回来。   此时,七宝三言两语,将经过告诉了赵琝。   赵琝心中的滋味只是一个“不可说”,面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还好你们在路上遇见了,不然若错过了,可如何是好。”   七宝则专心打量他身上的伤:“世子哥哥,你的伤这样重,不如先歇会儿吧。”   赵琝知道张制锦既然来了,以后自己跟她相处的时候自然更少了,突然间想起一件事,便问七宝:“对了,你可跟张侍郎说了……那件事?”   七宝怔了怔,还没反应过来,身后张制锦已经走了进来。   张制锦明明听见了赵琝那句话,却只当没听见的,上前行礼道:“殿下可无恙?”   赵琝站起身来:“多谢侍郎及时救援,我只是小伤,并无大碍。”   七宝忙扶着他。   张制锦瞄了七宝一眼,道:“方才郑总兵来报,贼人已经远遁,城内众人正在打扫战场,殿下一夜劳累,且好生安歇吧。”   赵琝看一眼七宝,却见她虽然扶着自己,却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张制锦。   赵琝一笑:“侍郎请。”   张制锦这才又一拱手,又看向七宝。   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七宝笑面如花,上前抱住他的手臂:“世子哥哥你好生歇息。”便跟着他往外去了。   身后赵琝给她松开手,身形一晃,自己扶着床柱,半晌才轻轻一笑。   ——   且说七宝同张制锦来到外间,又出了门。   沿着廊下往前缓步而行,来到先前自己安歇的住处,七宝张开手臂抱着张制锦,将头靠在他肩膀上:“夫君!我好像做梦一样。”   张制锦笑看她,他心中又何尝不是同样感觉,却问道:“怎么像是做梦?”   七宝说道:“我之前还担心……再也见不到夫君了呢。”   张制锦道:“又胡说了。”   他叹了口气,双手把七宝环抱起来,走到床边坐下。   却让她坐在腿上,靠在自己怀中。   昨晚上两人相遇之后,张制锦便询问七宝,跟自己离开之后的经历,七宝就把跟着玉笙寒到了北营,巧遇了赵琝,又趁机逃了出来等等,捡着要紧的话告诉了他。   只不过因为是大战之前,非常之时,七宝满心紧张,竟然忘了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了身孕的事。   这会儿总算去了心事,夫妻两人单独相处,张制锦把七宝打量了会儿,却见她容色娇丽,并没有比先前瘦些,面上也无什么憔悴之色,看着反而似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张制锦放心之余,又有些疑惑。   之前在京内,太子赵雍鼓足勇气,终于把七宝失踪的事情告诉了张制锦。   其实之前张制锦一心要出宫的时候,已经有所预感。   可那时候听了赵雍所说,眼前发黑,头晕目眩,更加上心头血气翻涌,一时竟然无法按捺,喉头腥甜,张口竟吐了一口鲜血出来。   赵雍慌了神,忙叫太医来看治。   张制锦吐血之后,却又迅速地镇定下来。   他紧闭双唇,寻思了半晌,终于对赵雍说道:“我想带走七宝的,一定是玉笙寒,既然她跟管凌风一起,他们应该会迅速出城,然后出关。”   “我也是这样想的,已经派了人封锁城门,进行追缉,只不过,”赵雍道:“他们为什么要带走七宝?”   张制锦摇头,沉吟不语。   赵雍本来想询问张制锦,之前皇帝单独召见他,是为了何事,没想到七宝出事,自然就顾不上问了。   此后,路上报来官兵被杀的消息,这才是第一次发现了管凌风等人的踪迹。   而就在这之后,皇帝便下了一道旨意,竟是命张制锦为巡抚使,即刻启程前往北地巡关,整理军务等等。   这件事情太子赵雍之前并不知情,猛然间听到如此,大为惊愕。   张制锦是京官,又是堂堂的正三品,只要再进一步,便是尚书之职位,在这个时候突然外派,却不知如何。   当时赵雍不知这是张制锦的意思,还是皇帝的意思。   张制锦解释说道:“太子不必多虑,皇上的旨意也是我的意思,我这一去,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担心管凌风这一退,会即刻在边关生事,第二,他们既然带了七宝退到关外,我既然知道,怎么能坐视不理。至于皇上,之前因为我提过要改军中的军制,皇上不以为然,所以这次特意叫我去巡边,亲眼看过,才能定夺。”   赵雍道:“但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这会儿离京……”   从赵雍还是那个药罐子静王开始,张制锦明里暗里便是他的膀臂,一路到了太子之位,可谓从来没有缺过张制锦的助力。   偏偏在这时候他要走。   张制锦一笑道:“殿下不必担心,如今殿下身居太子位,又有多人尽心扶持,殿下何必凄惶呢?何况我这一去,也是为了更长远着想。”   赵雍叹道:“你不用说这些,我心里明白,要不是因为七宝给人劫去,这一趟你是万万不必亲自前往的。可既然你去意已决,我也不便多说,只盼你好生保重,早日带了那丫头一块儿回来才好。”   张制锦道:“多谢殿下吉言。”因此才别了赵雍,离京而往。   以前朝廷派出巡抚使,都要浩浩荡荡,数百人众,但是张制锦因为赶路心切,且又不愿意走漏消息,便轻衣简从,只带了贴身的几个心腹,连洛尘都没有带上。   洛尘虽然也想跟着,但是因为七宝失踪,同春又是担心,又是难过,她又有身孕,竟然病倒了,洛尘每日照顾同春,自然也分身不暇,何况张制锦不叫他跟着,自然也是照顾他们一家的意思,只好泪汪汪地送别了主子。   张制锦这一行人,一路上餐风露宿,披星戴月,将到边关的时候,就听说镇山关跟北营起了冲突。   才在大秦关停下,前方又传急报,说是北营人员调动有攻城之势头,镇山关郑总兵已经派人求援。   大秦关的守将虽然想要驰援,但监军却仍是不愿随意调动,正在僵持,谁知张制锦拿出了“如朕亲临”的御赐金牌。   虽然历来也有巡抚使来到,但是这般殊荣,却是第一次见。   金牌乍现如同天子亲临,张制锦不费吹灰之力调动了三关兵力,驰援镇山关。   他在这些朝政、军务之上,举重若轻,胸中自有经纬。   但谁也不知道,看似指挥若定的他,心中却始终有一件事放不下。   那就是七宝的安危。   张制锦竟没有办法细想,一旦想起七宝可能遭遇的种种,就仿佛有一把锋利的刀刃,在自己的心头上一点点地凌迟,连他也无法忍受。   只能尽量地往好处想,毕竟有玉笙寒在,她对七宝未必有十足的恶意。   那天晚上在小秦关外听见了七宝的声音,就好像突然之间老天大发慈悲,拨云见日。   如今借着天光仔细看她,却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太多了。   张制锦温声问道:“方才我听见世子问你,有没有告诉我的事,是什么?”   七宝“啊”了声,先也有些不解:“什么事?”   张制锦见她满面懵懂,却知道她的性子,最是迷糊的,但既然是如此神态,恐怕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微微一笑,张制锦在她的发上轻轻抚过:“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来,你们老太太常说你是个小福星,我之前还不太相信,如今却是信了。”   七宝听他提起谢老夫人,略觉心酸。张制锦道:“我想,也是老太太在天之灵暗中保佑着七宝,这才叫你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   七宝听到这里,突然想起来:“啊……我想起来了!”   张制锦问道:“什么?”   七宝才要张口,望着张制锦,突然红了脸。   张制锦打量她面上的薄薄晕红,有些心惊,尽量声音温和:“到底是怎么了?”   七宝咽了口唾沫,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抬手在上面抚过:“夫君……你有没有觉着我胖了。”   张制锦见她无缘无故说起这个,又是疑惑,又是好笑:“好像是略微胖了一点儿。”   “不是我吃胖了!”七宝冲口说了句,又支支唔唔地说不出来。   张制锦再好修养,也不禁等得着急:“那是怎么了?”   七宝索性握住他的手,把他的手掌摁在自己的肚子上:“你、你自己感觉一下。”   张制锦莫名其妙,手掌贴在她的腹部,觉着一如平常,迟疑着问道:“你莫非肚子疼了?”   七宝咬了咬唇,终于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耳畔低低地咬了一句。   张制锦怔住,转头瞪着她:“你……说什么?”   七宝红着脸说道:“你不信是不是,我原本也不信,但是那大夫是这么说的,还有在北营里的那位老婆婆,她一眼就看出来快一个月了,我还以为是吃胖了呢。”   张制锦的心嗵嗵地跳了起来,眼看着她眉眼生辉的样子,一时恍惚。   七宝说完,见他没有反应,这才觉着异样:“夫君,你怎么不说话?”   张制锦的唇角一动,终于说道:“我……我……”   七宝仔细打量了他半天,却见他脸上毫无喜色,七宝心头一跳,喉头发干:“夫君,你不高兴吗?”   张制锦发现她脸上的笑意收敛起来,一时醒悟:“我……自然是高兴的。”   但是他的谎话显然并不高明。七宝皱眉,忙推他一把,从他腿上下地:“你为什么是这幅表情?”   张制锦这才笑道:“好好的怎么了,你过来。”   “我不!”七宝瞪着他,“你在想什么?”   张制锦叹道:“我没想什么。”   “你骗人。”   “那你过来我告诉你。”   七宝犹豫了会儿,终于又走近过来,张制锦将她搂住了:“好不容易你好端端地回来了,是不是要立刻跟我生气?乖乖地让我多抱一会儿是正经。”   “当然不是生气。”七宝听了这句,才有转忧为喜之意,却问:“可是……可是我好不容易有了身孕,你……怎么不像是很欢喜。”   张制锦长叹了声,抚着她温润娇嫩的脸道:“我只想你安然无恙,别的倒也罢了。”   七宝嘟嘴:“这话好奇怪。”   张制锦看着她西怒形于色的样子,无奈地笑道:“你懂什么。”   七宝道:“我不懂那你告诉我呀。”   张制锦定了定神,在七宝头顶抚过:“对了,这么说之前世子提的那件事,必然就是这件了?”   七宝点头。   张制锦忖度着问道:“你有身孕的事,这里的人是不是都知道了?”   七宝说道:“多半都知道了。怎么了?”   张制锦一笑,在她额头上亲了下:“没什么。”   七宝心中本有点七上八下,但见他笑容温柔,言语抚慰人心,便拱在他怀中得意地问:“夫君,你想要个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半晌,张制锦说道:“我想,女孩子好些。像是七宝一般可爱。”   七宝抬头笑道:“人家多都喜欢男孩子,怎么你这样不同?”   张制锦跟她分别良久,总算又看到她明丽无邪的笑脸,忍不住又在她唇上亲了亲,又在她耳畔喃喃低语道:“只要是七宝生的,什么都好。” 第183章   两个人卿卿我我、难舍难分之际,外头传来脚步声响。   张制锦早就听见,忙先将七宝放开,站起身来。   原来是郑总兵的夫人滕娘子带了几个嬷嬷跟丫鬟来到。   见张制锦在内,夫人慌忙止步行礼道:“不知侍郎在此。失礼了。”   张制锦欠身道:“郑夫人不必多礼,内人之前在府内歇息,多亏了夫人照料妥帖,甚是感激。”   滕娘子见他儒雅斯文,又如此多礼,忙道:“只是我分内之事罢了。”   张制锦本想跟七宝再多相处相处,只是见滕娘子来到,料想她或许有些女人家的事情要交代之类,于是便回头对七宝说道:“你在这里不要乱走,我先出去看看外头的事务。”   七宝点头:“夫君小心行事。”   张制锦向着她微微一笑,这才转身出门去了。   他前脚离开,滕娘子已经上前,拉着七宝的手说道:“哎呀!真真的……之前总是听说京城内张侍郎的大名,今日一见才知道,世间原本也有闻名不如见面的事。”   之前赵琝带了七宝进城,并没特意交代七宝的身份,罗康年也不说,总兵府上下又看赵琝对七宝那样上心,只猜就算不是世子妃,毕竟也干系匪浅。   七宝又不会特意跟别人声明自己的夫君是张制锦,所以滕娘子也是才听说的。   之前滕娘子负责照顾七宝的时候,举止言谈甚是落落大方,不疾不徐,很是温和。如今却满面红光,透出雀跃之色,跟先前的平和沉稳大为不同。   七宝心中诧异,可人家夸赞自己夫君,七宝便笑道:“真的吗?原来夫人也听说过夫君呀。”   滕娘子眼睛发亮道:“实不相瞒,我们府内也收着张侍郎的诗集册子呢,有时候我们老爷吃多了两杯酒,便以张侍郎的诗词和乐剑舞……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见到真人了,实在是三生有幸。”   七宝一听,原来也跟自己一样,是“仰慕”张制锦的人,不由嗤地一笑。   先前她还只觉着这位郑总兵夫人大家风度,如今见她竟也有这般可爱的一面,心中不由多了几分亲近。   ——   战场上的残事料理颇为不易,军民一起,直到傍晚才将城内城外都清理妥当。   郑总兵点检核查阵亡名单,以及剩下多少军力等等,忙的整天水米未进。   张制锦那边儿则先安排其他三关的众军士返回以及其他事宜。   到了晚间大家碰头,郑总兵便将城中现状告知了张制锦,原来城中驻兵损失有七八成了。   张制锦道:“我也料到会如此,所以之前打发三关兵士自回之前,便每一关都留了六百人,算来有两千众先留在城中供郑总兵调遣,后续大家商议了再做其他打算。”   郑总兵这才明白原来那些驻留城中未退的,竟是特调给自己的,一时大喜过望:“多谢张侍郎,考虑的甚是周全。”   正赵琝也在,听到这里便道:“侍郎怎么会突然来到边关呢?”   赵琝自然也猜到张制锦之所以亲临,必然是为了七宝,可是见他对镇山关以及其他各关隘的事务似乎也胸有成竹,不由诧异。   张制锦注视着赵琝:“我是奉了皇上旨意特来巡边的,还要负责把边关的军务整理一番。对了,皇上之前听说世子的事,很是心焦,如今世子既然无碍,我想……世子该尽快返回京城。”   赵琝问道:“那张侍郎呢?”   张制锦温声道:“我既然是巡边,自然要再留一段时间。世子不如先行。”   两人目光相对,半晌赵琝才说道:“既然如此,我知道了。张大人只管放手行事就是了。”   郑总兵在旁看着,觉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仿佛有一点怪。   但他身为将军,自然并没空往别的地方去想,只听张制锦说“整理军务”,忙问:“张大人将如何整顿?”   张制锦笑道:“对了,不是有一位罗监军在这里的吗?如何没有见到?”   郑帅闻言冷笑起来:“昨晚上北贼攻城正紧的时候,罗监军说要‘亲自’去秦关求援,这会儿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别跑岔了路,给野狼叼了去才好。”   张制锦正是从那两关过来的,却并不曾遇见这位罗康年,只笑道:“原来如此。”   当晚上,众人议事完毕,各自分开。   张制锦回到房中,却见丫鬟们站在门口,里头却鸦雀无声。   原来七宝因为昨晚上颠簸,这会儿正在榻上昏昏欲睡。   张制锦放轻了脚步走到床边儿上,轻轻坐了,却见七宝也没有脱衣裳,被子半盖在身上,睡的无知无觉。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张脸,分开的这一个月里,他自京城,到边关,每时每刻不为了她牵肠挂肚,没想到她竟然这般能耐的……安安稳稳地回到了他身旁。   也算是老天格外恩待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张制锦看着面前的桃花脸,眼睛却慢慢地潮热起来。   他抬手,想要在七宝的脸上碰一碰,又怕惊扰了她的好梦,迟迟不敢落下。   正在犹豫中,七宝若有所觉般睁开双眼,目光相对的刹那,她的眼中漾起了明显的欢喜:“夫君!你回来了!”   七宝说着,便要起身,张制锦忙探臂过去把她扶起来:“是我惊醒了你了?”   “没有,”七宝揉了揉眼睛,又问:“你吃了晚饭了吗?饿不饿?”   张制锦先前跟郑总兵赵琝三人说话的时候,已经用过了一些,何况这会儿他意不在此。   “不饿,方才跟郑总兵他们吃过了。”张制锦笑道,“你呢。”   七宝舔了舔嘴唇:“我吃过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又觉着有点饿。”   张制锦哑然失笑,便转头吩咐婢女,尽快送些热食过来。   七宝见他这般贴心,便将他抱住,突然又有点担心:“夫君,我忽然变得很能吃,会不会也变得很胖?”   “很胖又怎么样。”   七宝笑问:“那夫君会不会嫌弃不喜欢啊。”   张制锦白了她一眼。   七宝嘻嘻一笑,放了心,只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忙要下床。   张制锦见她仍是以前那么着活泛,虽然放心,但又想到她如今怀有身孕,像是这样却也有点不妥,于是拦住她:“怎么了?”   七宝说:“我桌上放着两本诗集册子。”   “你这会儿要看诗?”张制锦很是诧异。   “不是,”七宝摇头,又笑道:“原来郑总兵夫人也喜欢夫君的诗词,那两本是她收藏着的,让夫君给她提个字呢。”   张制锦意外之余,嗤地笑了出来。   七宝怕他不肯,便摇着他的手臂道:“我都答应了她了。”   “好好好,”张制锦忍笑道:“自然不能让夫人失信于人。”   张制锦在书册上题了字,又拿了自己的私章盖好,给七宝过目。   七宝举着看了会儿,颇为满意,信手一翻,偏偏又翻到了那一首“君与我同心”。   张制锦见她脸色一变,目光扫过去,便看见了。   正在担心,七宝又将书合起来,嘟嘴道:“你放回桌上吧,明儿我给夫人就是了。”   两人久别重逢,且又是生死相见,以前的那些不快自然早给扔到了九霄云外,只是遽然又看见了这个,七宝心中未免有一点过不去。   张制锦把书放了,又回来抱着她道:“怎么了?”   七宝咬了咬唇,并不回答。   张制锦在她耳畔轻声道:“不许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如今是有身孕的人,你若是不高兴,那小孩子也会感觉到的。”   七宝听了这句,才睁大眼睛:“真的?不会吧?”   张制锦笑道:“怎么不会?不信的话,赶明你问郑夫人,看她怎么说。”   正耳语之中,婢女们送了晚饭进来。   张制锦陪着七宝吃了些,见时候不早,才又上床睡了。   七宝吃饱了,又有些困倦,可因先前歇息过了,一时还睡不着,便伸着手抚摸张制锦的脸。   张制锦给她揉的心里发痒,可却知道她是爱溺自己才如此的,倒也喜欢。   好一会儿,七宝低低问道:“夫君,你比先前清减了,是因为奔波劳苦吗,还是因为我?”   张制锦道:“都有。”   七宝叹道:“我……我们以后再不分开了,好不好?”   “嗯,”张制锦微笑,“再不分开了。”   七宝舒心地叹了声,正要闭上双眼,灯影中突然发现他的鬓边有点刺目。   当下忙抬头靠近了细看,却见竟是几根白发在其中,怪不得这样刺眼。   七宝吃了一惊:“夫君……”   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七宝目光闪烁,终于摇头说道:“以后,我要一定会把夫君养胖起来。”   张制锦差点忍俊不禁,七宝看着他清减的俊美容颜,忍不住在他额头上用力亲了一下。   ——   张制锦并没告诉七宝的是,就在他决定离京的时候,京城内发生了一件事。   就在张制锦定了启程之后,靖安侯来到张府。   靖安侯显得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像是之前般纨绔了。   他先是问了七宝之事,又问他为何要离京。   七宝给掳走的事情,那夜去过张府的兵马司统领们知道,事后也给赵雍严命封锁消息,不许多言。   所以对于大部分京城百姓而言,尚且不知此事。   可是如靖安侯,以及威国公府众人来说,当然是瞒不住的。   张制锦只把之前告诉静王的那一番说辞,也告诉了靖安侯。   靖安侯听了沉默,终于他说道:“我虽然本心不想你远行,但如果是你非去不可的,倒也罢了,横竖你自有主张,自个儿也谨慎行事,好生保重就是了。”   张制锦垂首恭谨回答:“是,多谢父亲。”   靖安侯望着他:“你……”他的目光闪烁似乎迟疑,却终于说道:“对了,你没有考虑过回张府吗?”   张制锦淡淡道:“父亲明察,老太太容不下七宝,便是容不下我,我怎好觍颜回去呢。”   靖安侯哑然:“老太太似乎也听说了风声,所以……”   他还没说完,张制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张老诰命多半是听说七宝有事,所以竟想趁着这个时候,让张制锦乖乖回去。   张制锦摇头,只简单地回答:“父亲知道我的。”   靖安侯盯着他:“怎么我觉着,你搬了出来……却比先前在府内的时候,对我客气了很多?”   张制锦眉峰一动,继而低头沉声说道:“之前是误会了父亲,是儿子不孝。请父亲见谅才好。”   靖安侯眉头深锁,喉头动了动:“好吧。”   他站起身来,仿佛要往外走,不知为什么,一条腿往前屈了屈,仿佛站立不稳。   张制锦眼疾手快,将他扶住。   靖安侯转头,父子两人目光相对,张制锦却又垂了眼皮。   顷刻,靖安侯站直了:“多谢……”   张制锦张了张口,却并没有说什么。   靖安侯缓缓往外走了两步,又想起来:“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有必要跟你说一声。”   靖安侯跟张制锦说的,是李云容病危的事。   原来自从以前李云容咳血,她便病倒了,断断续续地,一直没有大好。   张制锦虽然听靖安侯说了,也并未表态。更未曾回过张府。   就在张制锦临行之前,张府的人来府内报了丧。   ——   此后数日,张制锦每每跟郑总兵就军务上的种种商议讨论。   赵琝因为养伤,且见他们两人十分专注,便识趣地并未插嘴。   眼见他的伤一日好似一日,自然也没有理由在镇山关留下了。   且如今天越发冷了,若还不走,以后路就难行。   这日,正是赵琝离开的日子。七宝一定要出城相送。   送出一里地,风就大的令人受不住,赵琝劝道:“七妹妹,快回去吧……你身子要紧。”   七宝点头,又叮嘱道:“世子哥哥,你回去后,替我带好给四姐姐,也向国公府内说一声,说我安好着呢,对了,还有同春。”   赵琝笑笑:“知道了。”   七宝道:“那我就祝世子哥哥一路顺利!”   她殷殷叮嘱,张制锦就在旁边站着,只是有意无意地正好挡住了风口。   赵琝看在眼里,暗叹了声,终于上了马车。   一行人驱车往前而去,赵琝独自坐在车中,像是外间有什么牵着他一样,忍不住掀开车帘看出去。   却正好瞧见张制锦探臂,把七宝环抱入怀。   七宝缩在他怀中,含笑盈盈仰头看他,眉眼中都是欢悦跟满足之意。   赵琝呆呆看着这一幕,起初仿佛有人捏着自己的心,好像要生生捏碎了一样,但是看着七宝笑面灿烂的模样,却是这样熨帖人心。   就如同他陷在北营之中,正是最绝望的时候,忽然看见了她。   她不顾一切,不惧北营里的种种凶险,偷了药跟肉饼前去探望他。   一阵北风贴地掠过。   北地的风,又冷又硬,却也极痛快,好像能叫人清醒。   赵琝举手在眼角一掠。   把那无邪的笑脸印在心中,他放下帘子。   当初对于七宝,是贪图美色,势在必得;后来发现她很有趣,又因求而不得,便越发想到手。   但是一路直到现在……   那种如烈火般煎熬、势必要到手而后快的感觉,却突然变了。   就从方才看到七宝迎着张制锦的笑脸那一刻,赵琝幡然领悟。   他对七宝的感情,已经不仅仅是寻常的男女之情了,如果只是那样,对于曾同生共死的他们而言,却似太轻贱。   他可以是她的父兄,可以是她的守护,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而死。   只要七宝安好,他便安好;七宝开心,他就替她开心。   既然七宝全心全意地喜欢张制锦,她也喜欢这种喜欢,那又……何乐不为。 第184章   赵琝去后一个月,陆陆续续来了两个京城的信使,都是太子赵雍的人,带了赵雍的亲笔密信。   太子一则是询问他边城的情形如何,其次便是催促张制锦尽快回京了。   对七宝来说,这段时间却是比之前在京内更闲适自在,在总兵府内,滕娘子照顾的无微不至,一应饮食等物,调养的妥妥当当。   而张制锦虽然忙碌依旧,但总不比他在京城的时候,除了去秦关两城的时候,两人每天都会见面,这对七宝而言已经极为满足了。   若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怕就是玉笙寒的下落了。   七宝曾跟张制锦说过,询问他能不能查探玉笙寒到底如何。   张制锦并未确凿地答应,只安抚她说会派人去追查,至于会不会有所得,那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到十一月的时候,京城信使送来的是皇帝的圣旨,传他即刻回京。   这段时间张制锦已经将边关四城的情形查探的几位透彻,跟郑总兵以及其他几位总兵的彻夜长谈,也越发确定了他先前要改制军中现状的决心。   朝廷所派的监军是为了制约将领,免得会有拥兵自重的情形出现,但若论起实战,没有人比得过领兵打仗的将军,而战机都是稍纵即逝,监军的存在,已经成了贻误战机的鸡肋,更有甚者一些监军因为傲慢自大,常常胡乱指挥,后果无法估量。   郑总兵起初不太敢说实话,但随着日渐相处,却知道了张制锦的用意,便也坦率如实相告,请他力谏朝廷,务必改了现在的监军制。   但是本朝历来轻视武官,要说服皇帝彻底放权,怕是不容易。   不过因为这次张制锦是皇帝特派而来,目前倒是可以在边关四城试着改制,只不过若是出现异样状况,自然是他的责任了。   郑总兵颇为担心:“张侍郎虽然有御赐金牌,但是这种事若是不请示皇上以及经过内阁商议,以及兵部跟吏部核查,倘若有个万一,岂不是把张大人也连累了?”   张制锦道:“我相信郑总兵的能耐,这一次北人进犯就是例子,若是之前郑总兵不必请示罗监军而主动出击,也不至于落得被动挨打的境地。郑大人,你与其担心连累我,倒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将镇山关守的固若金汤,倘若郑大人做的出色,朝廷自然会知道……对于以后军中改制放权也当然有莫大益处。”   郑总兵身上微热:“张侍郎,这真的可能吗?”   张制锦道:“皇上虽然仍想要沿袭旧制不改,但皇上毕竟年事已高,且这次皇上肯派我前来,就已经显示皇上有意改变了,何况继任的……”   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郑总兵正全神贯注地听着,见他噤声,便忙问:“是了,末将虽在边关,却也隐隐听说太子殿下身子不好,不知道……”   “太子的身体没什么大碍了,”张制锦一笑道,“不必担心。”   郑总兵心底蓦地掠过之前赵琝在的时候,跟他并肩作战一块儿守城的情形。   他本是想试探问一句康王世子如何的,可却又知道张制锦算是太子的心腹,倒是不便贸然出口。   但是康王世子既然如此出色,太子殿下身为他的叔父,且又是张制锦所信赖之人,应该也是位值得期待的明主吧。   一念至此,郑总兵才又安下心来。   ——   接到皇帝圣旨之后三日,张制锦便陪着七宝从镇山关启程返回。   连日来多承蒙了郑夫人的照顾,七宝颇为舍不得,离别之时不免也落下泪来。   郑总兵跟滕娘子不顾天寒风急,一块儿送出城外六里,才总算依依惜别。   走了小半天,到了秦关,进城之后,张制锦并没有惊动官府,只找了一家食肆,抱了七宝下车入内吃午饭。   北地之中多面食,尤其有一种酸汤面,这些日子七宝突然喜欢上了,竟是每日必喝,幸而这种东西随处可见,且又便宜。   张制锦却是吃不了这种酸,只叫了一碗素面。   七宝捧着个比脸都大的黑白釉碗,埋头吃的十分专注,张制锦看她吃的如此香甜,几乎都忘了吃面,只顾含笑注视着她。   起初还觉着好笑,可是看着看着,突然间心头一动,想起那句“酸儿辣女”的话来,如今七宝这么喜欢吃酸汤面,难道……   一想到这个,脸上的笑才慢慢地收了起来。   七宝吃的很是满足,之前在车上还有点儿发冷,喝了些滚热的酸汤,脸色便红润起来。   张制锦见她额头略有些汗意,怕她给风一吹着了凉,就掏出帕子给她轻轻擦拭,又问她累不累,要不要找个客栈歇息一会儿再走。   七宝摇头道:“我没事,只不过看夫君只在马上,还想你到车内,至少可以避避风。”   张制锦在她脸上揉了揉:“这么心疼夫君?”   七宝脸上微红。   他们两人在食肆之中,极为醒目。一个是人中龙凤,皎然玉树,一个却明艳殊丽,绝色无双,早就引了无数人目不转睛地打量。   张制锦又旁若无人的这般亲昵,顿时引得众人都只顾看他们两个,呆呆地连饭都忘了吃。   这会儿侍从算了饭钱,张制锦起身带了七宝往外,来到门口,˙正要抱她上车,突然听见前方路口上一阵吵嚷声传来。   七宝转头去看,却见那边儿竟围着好些人,还有更多人正匆匆跑了过去,隐隐听到有人叫道:“捉了一个偷东西的北贼!快去看呀!”   不止是七宝吃惊,张制锦也略觉意外。   正好七宝因为先前坐车不耐烦,便对张制锦道:“夫君,我们去看看吧?”   张制锦点头,当下叫侍从们驱车跟随,他却拢着七宝,往那边儿缓步走去。   来到十字街口,果然见许多人正围着一个看似有些瘦弱的男子拳打脚踢,那人已经给打的面目全非,早就看不出是否北人。   七宝没想到是这种场景,她从来瞧不得,不由转头把脸埋在张制锦怀中。   张制锦一边抱着他,一边看向那里,只听旁边一个围观者恨恨地说道:“果然北人没什么好东西,打死了他是正经。”   又有义愤填膺地说:“不知杀了我们多少人呢。现在混在城中莫非是当细作吗?不如绑着交给官兵,砍他的头。”   那人给打倒地上,听到这里突然厉声大叫说:“我没杀过人,我正是不想杀人才离开部族的!”   众人轰然,大部分人却并不相信。   此刻巡城兵马来到,将那人拉了起来,押着去了。   张制锦看到这里,便安抚七宝说:“好了,官兵把他带走了。”   七宝这才又抬起头来,她迟疑地看着张制锦:“夫君,那个人不像是说谎的,官兵真的……会砍他的头吗。”   张制锦道:“我看着也不像,只不过,之前才跟北人打过一场,这会儿百姓们自然容不下他们,至于官府那边,自然会审讯明白再行处置。”   但边关局势这样紧张,捉到入城的北人,按照官府行事风格,只怕不会轻纵,这些话张制锦自然不便告诉七宝。   七宝心中想着的却是之前在北营的日子,便小声对张制锦道:“夫君,北人里,是不是也有好人坏人?”   张制锦一笑:“怎么突然这么问?”   七宝便跟他说了,又问:“之前跟北人打过这场后,是不是不许任何北人进关了?”   张制锦本来不太跟她说这些朝廷上的事情,此刻见七宝关心,便耐心地说道:“我之前也跟郑总兵说起过,他的意思,也是想以后加紧关隘上的检查,以防万一,不能让一个北人混进关来,只不过毕竟关外辽阔,只要那些人有心,也还可以绕过关卡进入中原的。”   就像是之前管凌风他们,便是绕了小路,不过幸而有一点——如果把小路绕行,人数不多的话难以给察觉,可若是大部队绕行,自然会给边军的斥候们发现。   且就算侥幸饶进内城,到时候给发现,就很容易形成给前后夹击的状况,所以北人若想长驱直入,还得冲破关隘。   七宝说道:“要是这样的话,岂不是也未必能够防范的很周密?”   “是啊,”张制锦道:“可也没有办法。”   七宝眨了眨眼,又问道:“夫君,他们为什么要跟咱们打仗?”   张制锦哑然失笑:“他们不像是我们中原人以农耕过活,乃是游牧之族,从小就学习游猎,他们之间也有许多部族,倘若水草丰美的时候,自然各不相犯,可如果出现了食物短缺之类,甚至他们部族之间也会开战,倘若所有的部族都支撑不了,那他们唯一的目标当然就是中原这块肥肉了。”   七宝听着可怕,不由搂着他的腰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垦田种地呢?”   七宝再懂事,毕竟是出身公族的贵族小姐,五谷不分的,自然不太知道民情。张制锦忍俊不禁:“你这傻孩子,你也算去过北营,你瞧他们那里的样子,是能种出庄稼来的吗?”   七宝皱眉想了想,虽然不知庄稼是如何才能种出,不过她的脑瓜子也算是很机灵了:“那么……他们不会拿东西换钱买粮食的吗?”   张制锦才要回答,突然心中一动,他看着七宝,一瞬间没有做声,但心头却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升起。   七宝见他不言语,还以为是自己多嘴,问的他烦了,于是便说:“我是不是又问错了。”   张制锦反应过来,笑道:“你没有问错,相反,你还提醒了我。”   七宝眼睛放光:“真的吗,我提醒了夫君什么?”   张制锦看着她闪闪发光的明眸,不由俯首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提醒了我很重要的一件事。但现在我还没有想好,如果真的可成,那是比严防死守还要利国利民的好事啊。”   七宝虽然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也知道自己好像做对了,便笑道:“那实在是太好了。如果不用打仗就最好了。”   张制锦微笑道:“时候不早,我们上车吧。”   七宝点点头,正要转身,忽然回头看向长街尽头,有些发怔。   张制锦问道:“怎么了?”   “我、我刚才好像……”七宝迟疑着,对上张制锦疑惑的眼神,终于摇头,“没什么,可能我看错了。”   原来七宝方才转身之时惊鸿一瞥,竟仿佛从人群中看到玉笙寒熟悉的身影,但是仔细再看,却空空无人。   七宝只当是自己太过惦记她,倒也罢了。   张制锦将七宝送上马车,自己骑马随行,走了片刻,跟马武吩咐了几句,便打马往旁边走开。   将到街头的时候,张制锦翻身下马,往旁边看去。   果然,在拐弯的墙角边上,靠墙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张制锦瞥着玉笙寒道:“你怎么在这里。”   玉笙寒道:“怎么,侍郎要把我拿下吗?”   张制锦眉头微蹙:“你做的那些事,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但是……幸而你还知道亡羊补牢。”   玉笙寒不禁笑道:“我不是亡羊补牢,只是,只是不够人家心狠,没有得逞罢了。”   “我不是说别的,”张制锦道,“我是说七宝。”   玉笙寒道:“之前……你为她担心了?”   张制锦哼道:“幸而她不曾伤损,不然的话,我……”冷然扫了玉笙寒一眼,并未说下去。   玉笙寒却知道他的何意,只仍一笑道:“如果没有尝过失去的滋味,又怎么会知道失而复得的感觉,怎么知道如何去珍惜呢。张大人,你说是不是?”   张制锦皱眉:“你说什么?”   玉笙寒一笑:“没什么,不必在意。我今日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知道你们要回京了,所以送一送。”   张制锦垂眸:“你不回去了?”   “那里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玉笙寒淡淡的,“我也不想再回去。”   “那你以后要去哪里?”   玉笙寒不回答,片刻说道:“张大人,各自珍重吧,还有,对七宝好一些,你要是不好好珍惜,自然有人替你珍惜。”   “你!”张制锦又有些微愠。   玉笙寒却笑了,她转过身,长袖云淡风轻地挥了挥:“从此之后相见无期吧,张大人。”   张制锦微怔瞬间,身后是马武的声音:“少奶奶!”   他回头看时,却见是七宝慌慌张张地跑了来。   张制锦忙扶着她:“你干什么?”   七宝看他一眼,又放眼往周围打量,着急叫道:“玉姐姐呢?!我知道我没看错!夫君,你是不是……见着玉姐姐了?”   张制锦没想到她这般心真,忙拦住道:“别找了,她已经走了,你放心,她好好的,让你也保重呢。”   眼中的泪珠早泫然滴落,七宝哭道:“为什么她不肯见我呢?难道不知道我为了她担心吗?”   张制锦只得将她拥入怀中:“她当然知道,她只是……”   毕竟曾经几乎害了七宝,何况玉笙寒也知道,就算见了,终究也要长久的分开,纵然相见,只不过徒增感伤而已,所以宁肯远远地看七宝一眼罢了。   ——   因为七宝是有身孕的人,张制锦又满心里不想快速回京,所以直到腊月底,才总算抵达京城。   张制锦先前已经命马武秘密地回京,告知了国公府众人抵京日期,所以马车还未到城门,周承吉周承沐已经等候多时,早着急地打马过来迎住了他们,要先接七宝回国公府去。   这会儿七宝已经显怀了,行动略觉不便。张制锦便不许她下地,只叮嘱说:“因为我得进宫面圣,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料理,恐怕会忙上几日,这些日子你正好在国公府内调养一段时间,也可以跟太太他们相处相处。”   七宝乖乖点头:“那夫君也要保重身体……我等你去接我。”   张制锦笑道:“知道了。”   张制锦跟周氏兄弟一块儿进京,护送七宝到了国公府,才调头去了。   七宝进府之后,跟苗夫人叶若蓁等女眷相见,自然更有一番喜悦,不多会儿,洛尘跟同春得了消息,也忙来到府内,同春早忍不住大哭不已,还是七宝劝住了她。   于是大家仍旧在暖香楼里住了下来。   次日,太子府里周蘋得知消息,回来探望,到下午时候,世子妃周绮也特回府。   门上送来消息的时候,同春不顾大肚子,悄悄地叮嘱七宝说:“姑娘,待会儿见了世子妃,可不要提世子啊。”   七宝一惊:“怎么了?是不是世子哥哥有事儿?”   “不是,”同春忙否认,笑道:“世子回京之后便又高升了兵马司副指挥使,又辅佐着太子,跟永宁侯一样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正是春风得意呢。”   七宝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眨了眨眼,仿佛有些明白:“哦,我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   同春又怕她想别的,便故意又笑着转开话题:“可惜三姑娘头晌午去了,不然岂不热闹?”   不多时,世子妃周绮已经进了门。   之前周绮因送别赵琝,伤心过度乃至晕厥,在国公府内调养了一段时间才恢复了。那时候皇帝虽得知赵琝出事,却并未将这消息公之于众,所以周绮还算撑得住,终于熬到赵琝返回,当然是谢天谢地。   周绮来至暖香楼里见了七宝,又瞧见她的肚子,一怔之下,脸色略有些不大自然。   两人闲谈些别后之情,几次七宝几乎忍不住说到赵琝,因为同春的叮嘱,便尽量避免。   周绮却也察觉她答话似乎有遮掩之意,本来还有几分笑意,后来笑容变得越发勉强了。   同春之前站在旁边伺候,因为身体毕竟不便,七宝就叫她去休息了。周绮示意身边宫女退了,因看着七宝,犹豫片刻,才问:“七宝,我有一句机密的话要问你,你可如实回答我。”   “四姐姐说就是了。”七宝原本心无芥蒂,但看她满面郑重,不由也略觉紧张。   周绮强笑一笑,问道:“你……之前在外头遇到过世子殿下,对不对?”   七宝抓了抓头,无可否认:“是啊。”   周绮的目光下移看到她的肚子,道:“你见到殿下的时候……你……”   七宝等她问完,她却迟疑着无法启齿似的,七宝问:“四姐姐,你想说什么?”   周绮眼神闪烁,终于把心一横:“我想问这孩子……”   话音未落,外头有人笑道:“七姑娘,你总算回来了啊,大喜大喜。”   七宝一听,也笑着起身:“石先生!”   果然,是石琉从外走了进来,又向着周绮行礼:“参见世子妃。”   周绮的脸色颇为难看,窘然一笑:“既然你有了客,我先去了。”   七宝本还要挽留,石琉已经躬身说道:“恭送世子妃。”   周绮转身出外而去,石琉瞥她一眼,脸上很有些不以为然的神情,回过身来看向七宝的时候,却又满面笑容:“七姑娘,没想到别后重逢,你反而比先前略丰腴了些。这样我就放心了。”   七宝行礼笑道:“之前多谢石先生给我看病。”   石琉忙扶着她:“使不得,快且坐着。”   请七宝落座,顺便给她把脉诊了一诊,只觉着脉象平和沉稳,石琉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微微点头。   七宝见他如此表情,自己也喜欢:“石先生,我的脉是不是很好啊。”   “那当然,比先前可真是天壤之别,这也是多亏了老夫。”石琉得意地捋着胡须,“幸而老夫已经戒了贪财好古玩的嗜好,不然一定要狠狠地多敲九郎一笔,毕竟我送了他一个儿子呢。”   七宝睁大双眼:“石先生送的……这话是什么意思?”一时忽略了他说的“儿子”的话。   “啊呀呀,失言了!”石琉忙打自己的老脸。   七宝见他言谈蹊跷,忙又催问。石琉见她追问的着急,才索性说道:“好吧,其实是我先前给七姑娘看病的时候,就觉着你的体质阴虚,却还有点不像是天然,好似是有什么外物作用,问起九郎,他却不知道。所以我便下了些药,一并给你调养好了。”   七宝大为意外:“什么叫外物作用?”   石琉有点难以启齿,只好小声说道:“其实九郎叮嘱过,叫我不要把这件事透露出去,也别叫我告诉你的,不过既然说了倒也罢了,我大胆说一句,像是有人暗地里安排了宫寒的药物给你吃呢,伤了根本,就很难有孕了。”   七宝震惊地看着他,简直匪夷所思:“可是……不会吧?石先生你说的是真的?”   石琉道:“我的诊断是不会错的,事实也证明如此,你吃了我给你调剂的药后……这不是即刻就有了身孕吗?”   这话真的一点不差。七宝有孕是因为那夜给张制锦带回了张宅发生的,算来可不正是在国公府给石琉调养了一段时间后的事儿? 第185章   石琉告诉了七宝这一件机密的事,但却没有跟七宝说另一件。   他方才进门的时候,听见周绮同七宝吞吞吐吐的话,石琉就猜到世子妃想说什么了。   原来,之前在赵琝还没有回京之时,京中突然有些奇异的流言传出,说是在镇山关遇到了世子跟张侍郎夫人,当时夫人已经有了身孕。   七宝失踪的事虽然有赵雍下令封锁消息,但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听了这般消息,一时之间自然是各种猜测。   且周绮等因是七宝的家人,当然清楚之前她并无身孕,所以一时人心惶惶。   还是张制锦亲自告诉周承吉承沐,叫他们不必多心,承沐等才总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只不过周绮毕竟知道赵琝对七宝的心意,又给那些流言蜚语弄的心神恍惚,来到暖香楼跟七宝说起来,七宝却因为同春的叮嘱特意又不大提赵琝,周绮见她不似以前那样毫无遮蔽,疑心越发厉害了,差点就问出那句话来。   所以石琉才及时走了进来,拦下了周绮的话。   如今石琉又把七宝之前没有身孕的缘故告知了,七宝却仍是不敢相信,毕竟在她而言,完全想不到会有谁对自己做这种阴毒的事情。   石琉又小心叮嘱她:“可别告诉九郎我跟你说了呀,我怕他责怪我。”   七宝答应了,心里还有些恍惚,竟然没有留心石琉起身告辞了。   直到石琉离开,七宝才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就是在北营的时候那老妇人给自己的丸子,却不知是个什么……只好等下一次见了他再拿出来问罢了。   这一天入了夜,七宝寻思着白天所见周蘋跟周绮的种种,又回想着石琉的话,思来想去,突然间想通了周绮欲言又止的情形是为什么,一时又惊又恼。   忙把同春叫来问道:“你今日不叫我当着四姐姐面儿提世子哥哥,是为了避嫌吗?”   同春点头。七宝又问:“今儿四姐姐对我的样子有些怪,最后更是想问什么又给打断了,我现在才回过味来,她、她是不是怀疑我跟世子有什么?”   给七宝注视着,同春只得说道:“姑娘别放在心上,我想世子妃也是因为听说了那些流言蜚语的误会了。”   “什么流言?”七宝忙问。   同春的心随着一跳,无可奈何,便把那些话略同七宝说了两句,说完后又道:“外头的话算什么,他们乱传一阵子也就罢了,横竖九爷是知道的。”   七宝因为听说了这件事,一夜难以安枕。   次日早上,就吩咐人请了苗夫人过来,便同母亲说要回张府去了。   苗夫人才接了她回来,自然是舍不得,忙问缘故,又百般挽留。   七宝说道:“母亲放心,横竖如今我回来了,夫君的新宅又距离咱们府里不远,彼此来来往往很是方便。只是我才回京,若是总在家里,却不太像话,我还是先回去罢了。”   苗夫人自然也是听过那些流言的,突然听七宝如此说,便知道她的心意,一时眼中有泪涌出来:“我听你哥哥说,锦哥儿是极好的,你这么说,难道怕他……”   “不是,”七宝忙道:“夫君不是那些凡夫,又怎会有那些荒谬想法,母亲难道还不知道他?”   之前七宝回来,苗夫人问她在外头经历了什么,七宝当然不会把那些格外惊险的告诉,只说玉笙寒护着自己,又加上巧遇赵琝互相扶持,还有那北营的老婆婆跟众青年照拂等等。苗夫人听她虽然遇险,却总是化险为夷,才自放心。此刻也忙忍住泪,终于点头答应。   之前七宝从镇山关回来之时,郑总兵的夫人滕娘子因为知道她身边没有可靠的妇人,就安排了一个老嬷嬷跟一个心腹丫头陪着她回来,如今苗夫人疼女儿的缘故,不免也又派了几个可靠的嬷嬷随着她,次日一早,便起身往张府而回。   威国公府的车驾走到半路,忽然缓缓停了下来。   七宝正在轿子里闭眸出神,察觉停轿,才要看看是怎么了,就听到耳畔有熟悉的声音说:“七宝。”   声音很轻,却给人莫名的亲切。七宝忙撩起轿帘子:“裴大哥!”   外头在马上的人,赫然正是裴宣。只不过才一照面,却让七宝愕然,裴宣比先前更加清减了,甚至能看出两边颧骨略透的形状,虽然不是瘦的可怕,但比之七宝印象中的裴宣,却显然变了不少。   在回京的路上,张制锦也把那夜宫中的情形简略告诉了七宝,所以七宝是知道裴宣受伤的,如今见他如许憔悴,当然跟那次受伤脱不了干系。   但是这会儿两人相见,却都是死里逃生,目光相对,百感交集。   上回在宫中给管凌风箭伤之后,裴宣休养了月余,才算缓了过来,但究竟如何,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此时裴宣看着她红润的脸色,微笑说道:“我虽然听世子说起你没有大碍,心里到底惦记,亲自看你一眼才放心。”   七宝说道:“裴大哥,你也该好好保养才是。我听同春说你现在又高升了,但不管如何,还是身子最要紧呀。”   裴宣道:“知道,对了,你这是要往南华坊吗?”   七宝道:“是啊。裴大哥要去哪里?还有程姐姐跟小公子怎么样啊?”   裴宣淡淡一笑:“他们都还好。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我叫他们改日去府上拜会就是了。”   七宝笑道:“那敢情好。我还挺喜欢小公子的呢。”   此刻因是在街头,七宝自忖不便多言,就顺势也说:“裴大哥若有空,也可以跟他们一块儿去……”   裴宣笑道:“只怕张侍郎不待见我。”   七宝眉眼弯弯,抿嘴笑说:“不会的。夫君不会那么小心眼儿。”   裴宣看着她玉容生辉,似五月的艳阳,他的心却如秋日的阴雨连绵:“好了,你先去吧。你的话我都记着了。”   ——   且说七宝回到了南华坊张府的新宅,里头的仆人婢女们纷纷出来迎接入内。   回想当初第一次回来这里,因为心情的缘故,并未仔细在意,今日重新返回,心境却已经完全不同了。   不多会儿,洛尘从外跑回来,对七宝说道:“九爷才从宫内出来,这会儿在兵部……因为我去找他,他问我何事,知道少奶奶搬了回来,九爷说他会尽快赶回来的。”   七宝忙问:“他是不是很忙呢?”   洛尘说道:“再忙终究也比不上少奶奶要紧呀。”   七宝笑道:“洛尘,你越来越会说话了,这些日子来,多亏了你照料同春。我把同春许给你,果然是没有许错。”   洛尘容光焕发地说:“少奶奶把同春姐姐给了我,我若是不好生疼着,还算是人嘛。”   同春在旁不禁红了脸,向着他便轻轻地啐了口。   这边儿才安置妥当,张制锦还未回来,门上突然来报,说是张府的两位姑娘来到。   七宝正在猜来的是谁,不多会儿,就见张岩跟张良两人并肩而入。   当初七宝病中的时候,两人也常来探望。七宝也很承她两人之情。   彼此落座之后,才说了几句,七宝突然发现张岩的衣物尽是素净之色,她心头一动,问道:“府内一向可好吗?”   张岩还未出声,张良诧异地说道:“小婶子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四奶奶……已经过世了。”   “什么?”七宝大惊,几乎站起身来,呆了会儿才缓缓地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张良告诉了,又道:“我记得那正是九叔离京之前呢,我们还以为九叔早跟小婶子说了。”   七宝太过惊愕:“可是我记得,四奶奶的身子似乎向来很好,怎么这样突然呢?”   张岩垂着头,咬唇不语。   张良小声说道:“小婶子有所不知,这件事我们也是偷偷听说的,四奶奶原本是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谁知她自个儿竟不知道的,又因为病倒了,胡乱吃了两副药,所以就……最后成了大症候。”   七宝惊心动魄,喃喃道:“天啊。”   张良叹道:“早先大家都说她怎么没有身孕呢,谁知道居然……”   此刻张岩轻声道:“罢了,还是别提这件了,咱们府内不是还有一件事吗?”   张良苦笑道:“我可真不愿意跟小婶子说,恐怕惊着你呢。”   七宝正因李云容的事情呆呆愣愣的,此时忙问:“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事?”   张岩才叹了口气说道:“是啊,最近,琼瑶正吵嚷着,要出家为女冠子、修行去呢。”   七宝重又目瞪口呆:“出家?这又是为何?”   张良说道:“可知我们也不知道?老太太之前因为四奶奶突然下世,伤心过度,也病了连月,突然又冒出这一件儿,老太太也有些不大好了呢。”   张良因为喝多了两口茶,便借故出去解手。屋内一时只剩下七宝跟张岩,张岩悄悄地跟她说:“其实琼瑶的事情,我知道几分,只是不敢告诉良儿。”   七宝问道:“是怎么样?”   张岩说道:“琼瑶暗地里告诉我,之前他们三房内的二爷其实并不是给失手毒死的,原来是她做的。”   七宝双眼微睁,心底出现张琼瑶的模样,半晌才问道:“真的吗?原因呢?”   张岩道:“唉,我问了半天她才告诉我,原来在她还小的时候,二爷欺负过她。”   七宝屏住呼吸。张岩小声说道:“到后来给九叔发现了,暗中教训了二爷才消停了,只是琼瑶一直忘不了,到底……她大概也是过不去这个心结,就吵嚷着要出家呢。之前因老太太不许,她便在屋内绝食,几乎死了,还是三叔公亲口答应了她,会给她找个合适的修行之地,才又回心转意了的。”   才说完了,那边张良又回来了,张岩便又假意说些别的话去了。   两人坐了半晌后,起身告辞。才走不多久,张制锦就进了门。   七宝正在为李云容跟张琼瑶的事情震惊不已,张制锦又没叫人惊动,七宝只顾发呆,竟没发现他已经进门了。   张制锦走到她身旁,打量着她怔怔的神色,虽想抱一抱她,却又怕贸然动作惊到她,便故意先咳嗽了声。   七宝这才回神,定睛见他近在身侧,忙道:“夫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制锦拉着她的手先亲了口:“回来半天了,这般大个人,你竟没发现,在想什么呢?”   七宝心中一动,却先不提那些,只对张制锦道:“外头的事情忙的怎么样了?”   张制锦道:“还成。你不是要在国公府多住几日吗,为何这样快就回来了?”   “你不喜欢我回来?”   张制锦这才将她环入怀中:“我自然喜欢的很,只又怕这府内没有陪你说话的人,你岂不孤单?何况又有了身孕,当然要百倍小心。”   七宝靠在他的怀中,心怦怦跳,终于说道:“夫君你这两天在外头,有没有听说什么话?”   张制锦何等机变,先前得知她突然回来,已经在想原因,又且知道先前周蘋周绮都去了国公府,便猜到一二,此刻又听七宝这样问,便彻底明白了。   “什么话?”   七宝仰头看他:“你是不是也跟他们一样疑心?”   虽然她自己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那一夜有了的,但偏偏就在那一夜,玉笙寒跟管凌风将她带走。所以倘若张制锦心中怀疑的话,也自然有他的道理。   张制锦眉头微皱,并不回答。   七宝眼中即刻有泪涌出:“你是怀疑的是不是?所以当初我告诉你,我有身孕的时候,你才不觉着喜欢。”   张制锦才皱眉道:“你再胡说八道,我可就真生气了。”   七宝一愣。   张制锦道:“你以为我是那样眼瞎心蠢的人,还不知道你吗?”   在没有跟七宝重逢之前,张制锦心中的确有过一万种的想法。   毕竟七宝生的绝色,何况管凌风等人又是那样的化外之民,他们做出什么事来张制锦也不会觉着奇怪。   直到那晚上在小秦关外遇到七宝之前,张制锦始终提心吊胆。   他的放心不下,却并不是因为会发生什么事,而是担心七宝有碍,担心她受苦或者熬不住而已。   但是在那夜相遇之后,马车内借着幽暗的微光看见她用惊喜交加的亮闪闪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张制锦的心才安安稳稳地放下了。   虽然知道不可思议,但他知道,七宝绝对是安全的。   否则以她的个性,若给人欺负了,她见了他绝不会是那样的反应。   虽然,在跟七宝重逢之前他心中有无数种设想,并且无数次的祈愿,不管发生了什么,只要她在就成。   但他仍旧庆幸,七宝没有遭遇那些不好的事。   并不是怕她名声受损,而只是,单纯地怕她遭受折辱困苦,可仿佛老天也格外疼惜她,竟真的让她一路化险为夷,不愧谢老夫人叫她“小福星”。   七宝呆呆问:“什么?”   张制锦并不解释,停了停,终于说道:“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我的确并不太喜欢你有身孕,但却绝非是怀疑什么。”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不太喜欢?”   半天,张制锦才闷闷道:“你要是生个女孩子我自然喜欢,我不想有男孩儿。”   “啊?”   “我是觉着男孩子有些难教吧,终究不似女孩子可爱听话,”张制锦含糊搪塞了这句,叹道:“算了,不提这件事了。总之从此以后,外头的话不许你放在心上,只要我没说什么,就不许你擅自胡思乱想。”   七宝暗中吐了吐舌。她虽然不想在意那些流言,可却有些担心张制锦会听在心里,如今得他这一番话,才又高兴起来。   可忽然间又想起李云容跟张琼瑶的事,忙问道:“夫君,张府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第186章   七宝又想起白天张岩张良来提起的那府里的事,忙问张制锦。   张制锦道:“你说的是四奶奶过世的事吗?”   七宝看他口吻只是淡淡地,却像是提到了一件极寻常的事而已,便问道:“我记得之前她的身子是很好的,也不见什么灾病,所以听岩儿良儿说起来才吓了一跳,你早就知道了……怎么不跟我说呢?”   “这有什么可特意说的,”张制锦才向着她一笑:“也不过是人各有命而已,何况出事的时候我正要出京,后来跟你重逢,一时半会儿就记不得了。后来虽然想起来,但心想突然跟你说这件事,怕你心里又有什么念想,索性罢了。”   七宝听他并不避讳,说的坦率,就故意也问:“你怕我有什么念想?”   张制锦笑看她的眸子:“我虽然是心无芥蒂,却怕夫人又醋海生波,何况我只想你安安妥妥的,你所提的这件事,就如同你先前跟我说过的京内的流言蜚语一样,我知道你听了心中一定会有想法,所以宁可不跟你提罢了。你可明白?”   “我明白,”七宝点了点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口:“其实夫君放心,我不会再为这个吃醋了。当初虽然有些过不去,可是……我现在,只想好好地跟夫君在一起。”   倘若当时不是骤然分开天南地北,又经历过生死劫难,七宝只怕也未必想的这样开,但两人之间经历了这么多,七宝如今只感激上天恩待,想着要好好珍惜当下跟他的时光。   张制锦轻轻地将七宝环抱入怀中:“我知道七宝是最聪慧难得的。”   七宝笑了笑,想着张岩所说李云容的死因,心中掠过一丝异样,却不想再提这件事,于是又问张制锦关于张琼瑶。   这次,张制锦沉默了半晌,才叹息道:“叫我说,她既然有遁世之心,倒不如成全了她,也是罢了。”   七宝低声问道:“这么说,琼瑶小时候真的给二爷欺负过?”   张制锦的眼神略有些暗沉,点头道:“当时我因为出外游历并不在家,后来回府……偶然一次发现了,我本想将此事禀告父亲,只是琼瑶也求着我,说是这件事若是透出去,她一辈子便毁了,所以我只教训了张进义了事。我虽然猜到琼瑶心中未必放得下,但没想到她居然会做出那种杀人之举……”   七宝默然说道:“想必她心中到底过不去,才想着要出家去修行的。”   张制锦方一笑:“罢了,横竖咱们已经不在张府内了,这些事情就不必理会,只也随其自然而已。我如今只守着夫人……”   七宝忙道:“还有咱们的孩子。”   张制锦的笑容微妙地僵了僵,却又笑道:“是是是,还有这孩子。”   ——   转眼间到了年底,同春已经快到了产期。   洛尘每天紧张的团团转,也不去张制锦身边跟着了,只留在府内守着同春。   同春倒是不在意,只催促他去当差。   洛尘说道:“九爷知道的,他也也叫我留在家里守着姐姐,毕竟咱们的孩子要紧。”   “呸,”同春笑道:“你先前不是把九爷当命的吗,怎么现在孩子要紧了。”   洛尘忙道:“现在也依旧当命,只是又多了两条命罢了,一个是姐姐,另一个就是咱们的孩子。”   同春不乐意道:“我们姑娘呢?”   洛尘吐舌笑道:“少奶奶就轮不到我操心了,我也没这资格,少奶奶自然是九爷的命罢了。”   同春这才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   同春在正月里生了个白胖的小子,虽然分娩过程有些辛苦,但终究是有惊无险。   倒是把在外头等待的洛尘跟七宝吓的够呛。   当天晚上,张制锦也破天荒地早早回来了,七宝忙不迭地跟她描述今日同春分娩时候的种种,说道:“夫君,我在外头听同春叫的怪吓人的,我几乎以为她要没命了,洛尘也吓得几乎晕倒……还跟着哭了呢,夫君,是不是生孩子都要这么辛苦的?之前嫂子生侄儿的时候,听母亲说也疼了半宿呢。”   她竟然才想到这个。   张制锦含笑看七宝一眼,本要跟她说实情,可又知道她最不经吓,又怕疼,又何必先让她先行担惊受怕的呢。   于是只微笑说道:“这也未必,是因人而异的。”   看七宝眨着眼睛好奇似的,张制锦笑道:“当初我在外头游走的时候,曾见到过民间的妇人,生产之前还在地里劳作,突然间就在地头上分娩了,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那小孩子就呱呱坠地了。”   七宝瞠目结舌:“真的?”   “当然。”   七宝抱着他的胳膊:“夫君见过的事真多,还有什么新奇的?”   张制锦见她果然不再担心这个,便道:“天底下稀奇古怪的事情多着呢。比如先前咱们从关外回来,一路上也见过一些民间习俗,一个地方就有一个风俗。当地之人习以为常的,外人看着便觉着不可思议。其实咱们中原地方的习俗大同小异,倒也罢了,你若是往更北边或者更南边去,还有许多部族,什么上刀山,踩火炭,甚至什么吃火,什么黥面……你见了怕是要惊的说不出话来呢。”   七宝听的又惊又且向往,怦然心动:“夫君,这些地方你都去过?”   “自然不是每个地方都去过,不过也比大部分人走的要多罢了。”   “夫君,以后有机会,你也带我去好不好?”七宝仰头看着张制锦,目光闪闪。   张制锦在她脸上轻轻抚过:“当然好。”   七宝又求他说那些上刀山,黥面的习俗,张制锦耐心地给她一一说来。七宝听着听着,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纵然睡梦之中,脸上兀自带着甜笑。   府内多了个新生儿,突然热闹了百倍,国公府那边苗夫人董少奶奶跟叶若蓁他们也纷纷前来探望,顺便跟七宝相聚。   苗夫人因为感念同春向来忠心耿耿,七宝多亏了有她在身边服侍,跟众人都有表礼相赠,之前张制锦跟七宝也有许多厚赏,把同春跟洛尘弄的又是惶恐不安,又是喜欢感激。   年下京城内的官宦之家各有走动,永宁侯府里程弥弥也带了裴铭过来了一趟,七宝见那小孩子玉雪可爱,眉眼里透出几分裴宣的气质,自然喜欢的很。   除此之外,太子府内太子妃派了亲随前来送礼,自己却并未亲身而来,只有周蘋带了女孩子亲自来了一趟。   七宝也隐隐听说,因为之前皇上一度病危,太子水涨船高,太子妃自然也跟着荣光无限,毕竟孔春吉为太子生下了皇太孙,孔家一门身为娘家人,比先前的行事也张扬了许多。   只是周蘋却十分谨慎,纵然来见了七宝,却也并不提孔春吉如何。   七宝问她在府内怎么样,周蘋只含笑说很好之类的话,七宝见状就也识趣地并不多问了。   而在所有的交际往来之中,康王世子府那边儿,世子赵琝亲自来过一趟,周绮却一反常态地并未到场。   七宝本来不放心周绮,可是想起上次在国公府内周绮一度怀疑自己……心想又何必多事,于是也并未搭理。   正月十三日这天,是太子赵雍举行家宴宴请京城内各位达官贵戚的日子。   七宝也随着张制锦来到了太子府。   自打七宝回京后,除了在国公府内住了几日,自此并没有再往外走动,这还是头一次在人前露面。   张制锦下马,亲自来到轿子跟前儿,探手接了七宝出轿,又轻轻地拢着她往门口走去。   门边上的迎客早赶了过来,行礼过后,毕恭毕敬地请了进去。   里头又有内宅的仆妇嬷嬷接了七宝,张制锦尚且不大放心,毕竟同春还在月子里,目前只有一个秀儿,还有苗夫人派的一个老嬷嬷跟着。   于是又格外叮嘱了七宝几句,才让她去了。   且说七宝随着太子府的仆妇往内,一路上,遇到了许多来赴宴的命妇、贵女等等,众人见了七宝,不约而同地都看向她,眼神各异。   七宝因为跟张制锦开诚布公地说过,便不在意这些人的眼光,目不斜视地入内。   内堂之中,太子妃高高在上的,旁边一个乳母,抱着皇太孙。再下手则坐着太子良娣周蘋。   七宝上前行礼,孔春吉打量着她道:“张少夫人有孕在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吧。”   两边的仆妇搀扶着七宝,孔春吉的目光在她的肚子上扫来扫去,突然笑说道:“少夫人的产期是在什么时候?”   七宝说道:“大概是五月底或者六月。”   孔春吉挑挑眉。   旁侧有许多命妇早就落座,见太子妃神情微妙,她们自然也心领神会,便也心照不宣地彼此莞尔。   这些人里头不乏许多曾经迷恋过张制锦为人以及才学的,见那样一个风流才子、金尊玉贵的人物却对周家七宝独独倾心,她们虽不便如何,心中自然暗自嫉妒。   只恨自己的容貌比不过七宝,出身也未必比得过,所以也没什么可说的。   如今总算好像找到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当然得意。   七宝察觉太子妃似乎缺了些善意,不由抬头看向她。   孔春吉旁边的嬷嬷轻声咳嗽了声,孔春吉回头看一眼,才又换了另一幅笑脸,对七宝说道:“我看少夫人的肚子似乎有些尖尖的,仿佛像是个男孩子呢。”   七宝说道:“是吗?那就可惜啦。”   孔春吉一怔:“这话怎么说?”   七宝笑道:“我们九爷常常跟我说不想要男孩子,他偏疼女孩子多些,如今若是个男孩子可怎么办呢?不过对我而言,自然是不管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是一样疼之如宝的,毕竟都是自己的骨肉,太子妃说对不对?”   孔春吉脸色略有些怔,旁边周蘋也笑着说道:“这话很是。横竖都一样疼爱如宝呢。不过叫我说,张侍郎大人也不必着急,兴许这一次是个男孩儿,下一回就是个女孩了呢?”   有些跟张制锦素来交好的贵妇们听了这话,就也纷纷附和着笑说:“那自然是了,一子一女,合起来便是个‘好’字。想来男孩子自然如张侍郎般博学多才,为国之股肱,女孩子的话,就如少奶奶这般聪慧伶俐了。”   突然旁边有个人说道:“还像是少奶奶这般绝色无双呢。”   在这种正式的场合中,若是夸奖一个妇人“贤良淑德”或者“聪慧伶俐”之类的,自然是好话。   可如果带上“绝色”两个字,听着却就变了味了。   七宝听到这声音熟悉,扭头看时,不由哑然失笑,原来居然是旧时相识,竟是张府宋三夫人的那位亲戚曹晚芳,原先听闻她草草地嫁了个小官,不料今儿竟也有幸出席。   七宝因为不想理会她,就只一笑,转身自己落座了。   不多时,张府也自有人来贺,竟是张老诰命亲自带了女眷们前来。   老诰命之前因为身子一直不大安泰,府内又多事,便很少出门,但是太子府宴请自然非比寻常。   七宝听外头通禀,就缓缓站起身来,等老诰命拜过了太子妃,七宝就也向着张老诰命微微下拜。   老诰命瞥她一眼,含笑说道:“我当是谁呢,罢了,快快请起,我恐怕受不了你这一拜。”   她虽然面带笑容,但话软中带刺,竟是当着众人跟前不给七宝面子。   七宝不禁面上微红,有些略窘。   老诰命却不说别的,回身落座,自顾自跟别人说话,摆明了不理会七宝。   正在此刻,旁边的曹晚芳起身向着老诰命行礼,张老诰命和颜悦色道:“你也来了,你向来可好?”   曹晚芳道:“多谢您惦记着,一向很好,听说老太太身上不太妥当,先前还寻思去探望呢,现在看您这般康健,想必大好了。”   张老诰命呵呵笑道:“我这把老骨头倒也硬朗,还没有给那些不肖子孙气死。”   这话自然又是暗指张制锦、刺七宝的。   七宝坐在旁侧,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   曹晚芳却笑道:“是呢,我也听说了府内最近多事的很,先是好好地四奶奶给没了,还听说四奶奶原先已经有了身孕却小产了,真真的人间惨事。我想四奶奶素日是个善人,怎么偏没得个好结局呢?”   张老诰命听她突然提起李云容,微微一怔,正要化开话题,曹晚芳又叹道:“另外又听说府内的一位姑娘突然哭着喊着要出家去,却不知真假?好好的高门小姐,锦衣玉食的不要,居然要抛弃亲人家门,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老诰命直到听到这里,才觉着不太对:“你……”   待要叫她住嘴,人家却好像说的是实话,但大庭广众下说这些,岂不是故意不给人脸吗?   曹晚芳却继续叹道:“我想老太太你素来是英明的,之前张侍郎因为什么‘忤逆’罪给皇上免去官职,我还以为是他的不对,谁知道后来竟又官复原职,依旧的委以重任,可见圣上还是信任他的为人呢。而府内却接而再地生事,这恐怕不是子孙们的原因,老太太有没有仔细想过,是不是府内哪里出了差错?或者是风水之类……”   “你胡说什么!”张老诰命面露怒色,再也按捺不住。   七宝在旁边听得惊愕起来,曹晚芳素来跟她是个对头,又曾因她吃了亏,今儿见她在场,本以为她会借着这个机会跟老诰命一唱一和地踩自己,却没想到她居然是针对老诰命的。   面对老诰命的盛怒,以及满座众人的哑然。曹晚芳若无其事地陪笑道:“是我一时说漏了嘴,请您别见怪。我也是真心为了府内好才这么说的呢。”   说完后,就悄悄地退后几步,自个儿落座了。   张老诰命正是念在府内多事,所以今日特意强撑着带人前来,本是要争一口气,让众人看看她本无事。   何况又知道七宝必在,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羞辱七宝一场,却想不到完全不必七宝出手,自己府内的糗事就给宣扬的如此。   在场的众位诰命贵妇们,本不知道李云容是小产而亡,更不知张琼瑶要出家之时,一时愕然,纷纷窃窃私语地探听。   当下老诰命又给气的头晕目眩,脸色发白,立刻扶着人下去歇息。   不多时便命人来报,说是身体不适,先行回府去了。   七宝心中纳罕,见曹晚芳起身出外,她就也找了个机会跟着起身。   来到外间,见她立在栏杆前,七宝问道:“夫人方才怎么那样对待老诰命?”   曹晚芳笑道:“怎么?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呀。”   七宝对上她的眼睛,说道:“你向来不是看不惯我的吗,怎么这次却没跟他们一起踩我?”   曹晚芳道:“我吃了一次亏了,难道还不知道死活?何况……”   她顿了顿,叹道:“你不用在意。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对老诰命那样儿的,我如此,只不过是承了……张侍郎大人的情罢了。”   七宝更加疑惑,才要问她是什么意思,廊下突然有几个管事的女人慌里慌张地跑了来,脸色煞白。   两人噤口回看,此刻两名管事女人入内,向着太子妃跪地禀告说道:“娘娘,大事不好,外头……外头杀人了!”   四座哗然,孔春吉大惊:“说的什么话?青天白日谁敢在东宫杀人?”   其中一个女人哆哆嗦嗦地说道:“听说是、是康王世子殿下……杀了一个、一个言官!” 第187章   太子妃先是一惊,继而眼神微微变化,却仿佛闪过一道光。   七宝在外间听见,大为震惊,又且不太能相信:赵琝杀了人,还是杀了一个言官?   众所周知,本朝除了御史之外,数底下的言官最难缠了,就算是再能干的朝臣,再得势的王公贵戚等闲都不想去招惹他们。   七宝虽然不是朝堂上的人,却也很知道言官们的“威名”。   可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杀的不是言官,在光天化日之下于东宫行凶杀人,那也绝非可以善了的。   她下意识地开始替赵琝担心。   今日周绮并没有来东宫,据说是身子不适。如今发生这种事,七宝反而庆幸周绮没有来到。   此后满座震惊,太子妃早命人前去询问仔细。   周蘋趁机出来,悄悄地对七宝道:“没想到大好的日子出了这种事,我看今日东宫也不太平,不如你便假称身子不适,快些回府去吧。”   方才太子妃对七宝的言语行止,周蘋看的何其明白,只不过如今她不过是个良娣,毕竟要受太子妃的约束管辖,所以虽然明白,到底不敢直接跟太子妃如何。   七宝听周蘋的话,忙道:“我也正有此意。”   于是周蘋先仍回去,不多会儿,七宝便按照她所说告退出外。   这会儿外头也正忙忙碌碌的,张制锦听里头来报,早到门上接了七宝。   七宝随着他往外而行,且走且问赵琝的事是不是真的。   张制锦道:“是,顺天府跟镇抚司已经来人了。”   七宝慌的问:“真杀了一个言官?好好地是为了什么?”   张制锦道:“不过是喝多了几杯酒,言差语错之间有些气不忿,也不是故意的,只是错手杀了的。”   七宝还要再问详细,忽然见曹晚芳也出了门,有个相貌方正的男子走到跟前接着,又快步走过来向着张制锦行礼,口称:“侍郎大人。”   曹晚芳却并没有靠前。   张制锦点头还礼,那人又说了几句话才退下,陪着曹晚芳去了。   回去的路上,七宝就问起曹晚芳所说“承了张侍郎的情”是何意思。   张制锦却也并没有隐瞒。   原来方才过来打招呼那人,正是曹晚芳所嫁的那小官儿,在鸿胪寺当值。   这人官职虽然不大,但竟是个难得的尽职尽责的好官,一概的贪墨懒怠习性都没有,做事勤谨,生性耿直,但也正因为这样,又加上没有后台,所以被很多人所不容。   当时有人想故意为难他,便设了个套子,在一次配合接待外国使臣的时候,让他出了一次差错。   鸿胪寺卿怕大怒之下,便要将他按律处置。   七宝的父亲周蔚也在鸿胪寺当值,向来欣赏此人,也知道这件事其实并不算是他的大罪过,只不过周蔚素日不太冒头,也不愿意因此得罪人,有一次私下跟张制锦说了。   张制锦听后,只叫马武带了自己的拜帖去了一趟鸿胪寺,鸿胪寺卿见贴之后,当即便免除了那人的罪责,后又经过一段时间的观望,果然觉着此人可用,所以竟很快又升了他的职位。   这小官原本因为自己不太会做人,自以为一世升官无望的,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因祸得福。而细细寻思,这一切除了周蔚帮忙外,自然便是张制锦的功劳了。   曹晚芳当初虽然一心想进张家,但也是因为宋氏的撺掇,外加上张制锦的确极出色,后来求而不得嫁了此人,虽然官职卑微家世不显,但总算也是个老实肯干的好人,所以曹晚芳也收心跟他过起日子来。   听夫君将这件事说明后,曹晚芳心中自然也是百感交集。   所以这次在东宫之中,曹晚芳才不惜为七宝出头,也算是为了报答张制锦对她夫君的救护之意。   七宝解开了心中的疑惑,略觉感慨。   忙又询问世子赵琝的事,不知赵琝会否因为此事而获罪。   七宝又说道:“我觉着世子哥哥不像是那种冲动之下就会杀人的,唉!”如果是以前那个纨绔好色的赵琝,七宝自然不会说这话,恐怕还会觉着今日发生的事理所当然呢。   但是现在……赵琝一路走来,经历了多少生关死劫,生离死别的,早不是当初那个桀骜冲动,好勇斗狠的康王世子了。   何况如今又是在东宫,且杀的又是言官,这件事简直意味着赵琝自己把脖子往吊索里放呢。   对张制锦而言,心中也觉此事有些蹊跷。   赵琝比张制锦来的要晚一些,事发的时候张制锦正在客厅内跟许多前来攀谈的官员寒暄。   听到吵嚷的时候出来,却见有一人正面红耳赤地指着赵琝说什么:“不要以为你是康王世子,就能以势压人了,如今京城内都是这般说话,有本事你去堵住天底下人的悠悠之口,亦或者……早知道这种事情见不得人,当初就不要做呀!”   赵琝听到这里,上前一拳挥出,那人给他打的往旁边撞了出去,竟摔在栏杆上。   如果换了别人,到此只怕就结束了。但是偏偏这人一来身份是言官,最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来又喝了酒,酒酣耳热,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如今给打了一拳,嘴角鲜血溅出,他却反而精神百倍,挣扎着爬起来,指着赵琝大声地叫起来:“大家来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康王世子殿下要当众杀人啦!”   赵琝说道:“我就算杀了你又怎么样!”   那人将脖子一梗:“你杀了我,你自然仍然遗臭万年,老子身为言官,听到什么就说什么,却绝不会有半分藏掖,就算死了也是为国尽忠而死,我怕什么?我自然流芳百世!”   这会儿旁边有几个兵马司的同僚,忙过来劝赵琝,也有人去拉那言官。   那人见赵琝似乎克制了怒气在原地不动,便又大笑起来:“怎么了殿下,是词穷理屈了吗?哼,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殿下当初对国公府的七姑娘求之不得,可后来却每每藕断丝连,这一次两人同时落难,偏巧路上那七姑娘就有了身孕,若说不是那些北贼的,恐怕跟世子的关系……就是一言难尽了吧?”   张制锦听到这里,才总算明白了赵琝为什么会那样暴怒。   张制锦眉峰依恋,那边赵琝挣脱开同僚的束缚,抢步上前。   他盛怒之下,用尽了浑身力气狠狠地一脚踹出。   当时本来有几个人正拉扯那言官的,见赵琝来势凶猛,都吓得松了手,赵琝这一踹,竟把那人踹的飞跌出去,偏偏竟撞在了身后的台阶上。   也合该是此人命蹇,后脑勺偏偏撞在身后尖锐的理石台阶的边沿,当下撞破了脑袋,鲜血迸溅,不多时竟死了。   ——   当日,赵琝就给带到了镇抚司。   到了第三日,太子赵雍,康王世子赵琝一块儿进宫面圣。   皇帝年下的精神勉强还算好了些,只因陡然又出了这件事,就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从头到尾透着一股衰朽。   只是在打量着眼前的太子跟世子的时候,皇帝深陷的眼窝里才又射出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凌厉光芒。   皇帝扶着太监的手走到赵琝跟前:“好啊,你真真的出息了。”   赵琝垂着头:“皇爷爷,我自知罪大恶极,无可辩驳,也不求您饶恕了,只管以国法处置就是了。”   话音未落,皇帝一巴掌甩过去。   “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好的很,只不过你不怕死,却只是匹夫之勇!”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他再怎么放肆,也是个言官,你这样是要给人万世唾骂的!”   皇帝说了这句,微微喘息片刻,又说道:“说到底,你却还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朕……朕是哪辈子造的孽,怎么有你们这样的子孙,一个个的……”   赵琝垂泪道:“皇爷爷保重身体,都是孙子不争气!”   皇帝摇头,叹道:“本以为你历经波折,总该能成大器,你这样,着实太让朕失望了。”   赵琝跪地磕头。   皇帝看他片刻,又看向太子赵雍:“你觉着此事该如何处置?”   赵雍这几天也颇为头大,言官是最难对付的一类人,何况就算不是杀的言官,是杀的一个普通大臣,亦或者是平民百姓,事情传扬出去,都绝非能够悄无声息平息的。   本来这会儿的的确确要秉公处置,但……   赵雍说道:“儿臣、会尽力周旋,想出一个两全齐美的法子。”   皇帝道:“什么法子?”   太子正是因为想不到好法子才左右为难,见皇帝追问,便道:“父皇恕罪,儿臣身为太子,本不该徇私枉法,但是……世子毕竟是儿臣的侄子,同是皇室血脉,到底不忍。”   皇帝听到这里一挥手,旁边有人上前,将赵琝带了下去。   等赵琝退出寝殿,皇帝才道:“你不忍?”   赵雍道:“是,求父皇恕罪。”   皇帝的声音沉沉的:“你既然跟朕说不忍,那朕也有话想问你,那是在你的太子府内,你虽然宴请百官,可怎么会混进那种人,且又怎么会跟世子争执到不可开交的境地?”   赵雍听到这里,微微愕然:“父皇……您、您的意思是……”   皇帝道:“朕没有别的意思,朕只是不明白而已!另外,朕也听人说了,你的太子妃那日当着众人的面儿,对周七宝冷嘲热讽,说的那些话虽没有言官说的难听,却也够瞧的了!”   赵雍起初还只当是自己多心,听到这里,心里才猛然发寒:“父皇!”   皇帝说道:“怎么了,太子妃到底是嘲笑周七宝怀的可能是野种呢,还是担心周七宝肚子里的……其实是世子的种?”   “父皇!”赵雍双眼圆睁忍不住了,“父皇怎么能这样说?”   皇帝的话,竟好像是在怀疑世子在东宫内杀人,也有太子的“原因”在内?   皇帝看他一眼:“玉笙寒跟管凌北有勾结,那么当初在潘楼斗茶,康王命人去围剿,倒也不算他的错。而朕居然怪他不念手足之情想故意害你,但是有玉笙寒在,她自然保你不受波及,以那个女人的心性,只怕还猜到了朕会因此讨厌康王。”   赵雍怔怔听着,默默寻思:现在回想,的确如此。   可是按照皇帝的意思,如今赵琝在东宫之中出事,难道自己身为太子竟一点儿责任都没有?或许皇帝的意思更厉害——皇帝根本就是在怀疑这件事是他导演的!   自打代朝理政后,日夜忙碌,太子的身体近来本来每每不适,听到这里,胸口血气翻涌,赵雍望着皇帝道:“父皇,儿臣没有、儿臣对天发誓,若……”   一句话未曾说完,口中的鲜血已经喷了出来。   在倒地昏迷的时候,赵雍突然想起来……什么凤子龙孙,什么九五至尊,他跟康王,说到底不过是同样的人,或许也注定了殊途同归。   ——   此后的半个月,太子赵雍一病不起,也并未出宫回府,只在宫中养病。   太子妃孔春吉是在三天后才进宫探望的,本以为太子只是偶然微恙,谁知见了面,才吓得心头震颤。   孔春吉惊心动魄的,又问太医详情,却觉着太医在危言耸听,盛怒之下斥退太医,要带赵雍回东宫调养。   只不过孔春吉忘了这是在宫内,尚且轮不到她做主,皇帝只派了一名宫内女官来说太子目前情形不适合出宫。   孔春吉早就把自己看成了这紫禁城的女主人,哪里会把那女官看在眼里,便冷笑着斥责道:“怎么不适合?太子进宫的时候原本好好的,如今成了这样,自然是你们无能!难道不允许太子回东宫,你们是何居心?”   那女官笑道:“娘娘这话何意呢?难道是说奴婢们存心要谋害太子殿下吗?奴婢们只怕担不起呀。”   孔春吉哼道:“你们知道就好,太子是储君,将来的一国之主,岂容你们怠慢?滚开!”   女官笑道:“太子妃这话说的对极了,太子是‘将来’的一国之主,只不过太子妃却像是‘已经’是一国之后了。是谁做储君,不过是皇上一句话的事,难道太子妃觉着,没有皇上的话,咱们这些人敢留太子在宫内?还是说太子妃已经把皇上也不放在眼里了?”   孔春吉微微觉着不对:“你……”   女官静静地看着她:“娘娘可还有别的话说?没有的话,那奴婢就该传皇上的话了,皇上口谕,让奴婢问问太子妃,当日在东宫的时候,太子妃对张侍郎夫人说的那叫什么话,听着很不像是能母仪天下的女子能说出口的。”   孔春吉的脸色陡然发白。   女官淡笑着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听说太子妃的娘家,将军府的人最近行事很是猖狂张扬,已经有不少朝臣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了,如今太子尚未继位,已经引发众怒,却不知将来……会是什么气象。”   “我们家……这是有人诬告!”孔春吉忙道。   女官却并不理她了,扭头道:“奴婢的话说完了,奴婢告退。”   又过数日,年迈的皇帝发了一道罪己诏。   大意是说皇室子孙不贤孝,罪在皇帝教养失当,也是皇帝寡德,皇帝会亲择日往太庙跪拜列祖先皇三日夜,祈求免除灾祸,庇佑皇嗣以及子民。   皇帝年高,身体又不好,若是不吃不喝地跪上三天三夜,恐怕……所以这道罪己诏一出,群臣即刻力劝不可。   在这期间,皇帝又下旨处理了孔将军府纵容门下之人殴打文官之事,并连砍了涉事十数人的头,雷厉风行,震动朝野。   本来世子赵琝“失手打死”了言官的事弄的朝中大臣这样不满,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因为将军府的人仗势行凶,让一向自高自大的文官们很是愤怒。   在这种情形下,言官之死成了一根导火索,本来大家很想把世子烧之祭天,没想到皇帝发罪己诏在前,铁腕处置将军府在后,如此一来,文官们的怒火已经消的差不多了。   何况又有当时在场的人指出,本来就是言官自己主动挑衅在先,而且世子并不是故意要杀,只是踢了那人一脚,谁知那人醉酒没站稳……自己摔死了。   更有甚至说世子原本并没动手,而是言官凑上前厮打……却失足跌死而已。   尤其是那言官本来也是个品行不良之徒,每每喝醉酒就胡乱说话,就算是言官的同僚们也瞧他不上,甚至有很多人曾给他得罪过,不愿跟他为伍。   之前大家齐心协力讨伐赵琝,其实也并不是为他“讨公道”,只不过是想借机出气而已,如今皇帝给足了颜面,大家自然不再理会此人之事了。   世子赵琝出狱之时,永宁侯裴宣亲自陪着他走出镇抚司的大门。   而在门口,是等候已久的世子妃周绮。   镇抚司门口的石狮子旁边,裴宣向着赵琝举手道:“下官送到这里就罢了,以后,世子青云直上,自然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   赵琝回看裴宣,目光闪烁:“多谢永宁侯吉言。”   他转身要走,却又停下来,回头看向裴宣,轻声说道:“侯爷想过吗,如果结局不是如你所料……”   裴宣眼睫一眨:“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世子不是也清楚的很?世子在乎吗?”   四目相对,赵琝挑眉,一笑摇头。   裴宣道:“所以现在,世子觉着可值得?”   赵琝点头:“值得。”   裴宣的目光却又越过赵琝,看向他身后的周绮,他淡淡地说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或许我不该说,但是……世子妃很在意世子,也许,是有些太在意了。”   赵琝垂眸:“我明白,多谢。” 第188章   赵琝答应了裴宣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前。   不远处,世子妃周绮双目泛红,眼中隐隐有些泪影,她凝视着赵琝,似情难自禁。   赵琝的反应却极为平静,他缓步走到周绮身前,只淡淡地说道:“回府吧。”   周绮似失而复得般,恨不得即刻将赵琝拥住。可她却也知道明里暗里一定有人在盯着这边儿,于是忙答应了声,转身上轿。   赵琝则翻身上马,一路回到了世子府。   同入内宅,周绮也不顾身边还有宫女在,已经忍不住握住了赵琝的双手,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含泪道:“世子比先前更加清瘦了。”   原先从关外回来,整个人便清减了许多,也有些黑了,眉宇间倒更加多了一股冷峻沉稳之气,之前那个养尊处优走鸡斗犬的康王世子形象似乎越来越远。   周绮一则心疼,一则有些隐隐地不安。   再加上赵琝似乎对她冷淡了好些,且从不曾同房过……所以听到那些流言的时候,周绮才越发的坐不住。   此刻赵琝将手抽了回来,他后退一步,示意周绮落座,道:“这段时间,让你担心了。”   周绮只得先行落座,想了想,微笑道:“妾身自然要为世子担心,在镇抚司里……那些人可为难殿下了?”   “不曾。”赵琝并不看他,好像正在思忖什么。   周绮顿了顿:“我已经叫人准备了洗澡水,殿下随时可以沐浴更衣,或者殿下想先用饭?”   “都不必,”赵琝吩咐了一句,这才抬眸看向周绮,“我听说这些日子你为了我的事,去过张府?”   周绮一愣,然后低头道:“是。”   赵琝问:“你是去找七宝,还是张侍郎?”   周绮略觉不安。   赵琝突然出事,周绮无法可想,后来又打听说到世子为何打杀言官的原因,又是气急,又是心疼。只不过她知道现在发脾气或者迁怒于人都无济于事,所以……那次她前往张府,却是想让七宝在张制锦面前说一声,让张侍郎帮着赵琝周旋周旋。   想不到赵琝居然立刻知道了。   周绮轻声道:“当时我着实吓呆了,生恐殿下有碍,所以才去跟七宝说了。”   赵琝凝视着她的双眼:“你既然去求七宝,当初怎么又因为外头那些流言蜚语去怀疑她。”   周绮浑身一震:“殿下……”   赵琝继续道:“你这次是去求她的,还是因为觉着我出事是因为她?”   周绮有些发抖,赵琝居然连这个都猜想到了。   她试图辩解,但是手却越握越紧:“我……”   赵琝转开目光不去看她:“我从没有跟你提过在关外的事,也没告诉过你我落在北人手中遭受的折辱,因为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差一点就死在了关外,如果不是七宝出现,你们恐怕连我的骸骨都找不到。”   他的语气是云淡风轻的,但偏是三言两语,却包含着令人无法想象的苦痛艰难。   周绮呆呆地看着赵琝。   赵琝想着那日七宝偷了药跟肉饼前去探望自己的情形,唇角浮现一丝难以形容的笑:明明看着是最娇弱的女孩子,在那种复杂凶险的地方,却比世间大多数男子更有勇气。   七宝的为人跟她的心意,如果有人胆敢怀疑半分,便是极大的亵渎。   这是赵琝所不屑且无法容忍的。   赵琝垂眸,像是将关外的风刀霜剑都压下:“那日在宫内为了救父王,你选择跟我共进退,因此而折损了我们的孩子,从那时候起,我本来想真正地把你当做我的世子妃,是想跟你白首到老的。但是……”   周绮的眸子缓缓睁大:“殿下!”   “你是七宝的四姐姐,你本该最知道她的性子,”赵琝皱眉道,“别人说什么都不打紧,但不该是你。”   赵琝说完后便站起身来,往外走了。   周绮想站起来叫住他,但不知为什么,浑身的力气都在瞬间消失殆尽一般,周绮只哑声叫道:“殿下……”   眼睁睁地看着赵琝的身影消失面前,周绮举手捂着脸,悔恨交加,几乎痛哭出声。   ——   天气转暖的时候,太子赵雍的身体却越发有些不大好了。   七宝的肚子更越发大了些,她毕竟从小娇生惯养,又是第一次怀孕,未免有些手足无措,行动几步就会气喘吁吁。   张制锦放心不下,特请了石琉过来给她诊看,七宝的身体倒是无碍,不过因为她的体质偏弱,只怕分娩的时候会有些艰难。   石琉特教了七宝些素日“强身健体”的法子,其实不过是些简单的动作,想让她无事的时候略加锻炼,希望能帮着她在生产的时候可以容易顺利些。   七宝虽然照做,但每每才跟着做一招,就有些受不住,气喘吁吁娇汗微微。   张制锦得闲时候也亲自督促着她,但七宝别的不大擅长,撒娇偷懒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一旦累了,任凭人如何的劝说拉扯,便趴在地上不肯起身,若是逼得她急了,就不顾一切地大哭,竟连张制锦也对她无可奈何。   不过因为石琉常常过来,七宝终于想起来把那颗北营里老妇人给的药丸拿给他看了。   石琉看了半晌,又琢磨了大半天,才说道:“这丹药闻着,里头却是有山参,紫芝,蟾酥的味道……且这气息并不是寻常的补药能够相提并论的。”   七宝忙问道:“这么说,这就是颗好药了?”   “自然是好的,”石琉点头,又说道:“非但是好的,照我看,怕还是能够起死回生的呢,听说北人之中有年老的人,最擅长采参,只是那些千年人参最是难得,一旦采到,立刻配合名贵药材调制成药,预备着关键时候保命的。只不过这种罕见珍贵的东西,普通人手中是没有的,多半是在贵族手中……何况北人的贵族最是惜命,当然不会把这种东西给别人,你是如何到手的?”   七宝说道:“是……是我在北营里偶遇的一个老婆婆给我的。”想了想,到底不便就把那老妇人乃是管凌北母亲的话直接说出来。   石琉道:“原来如此,我想着老婆婆定然出身不凡。不过……小七宝,你也算是万中无一的讨人喜欢了,怎么落在了敌人的手中,非但毫发无损,还能得这样珍稀难得的馈赠呢?”   七宝得意地哈哈笑道:“那是当然了,夫君也说我是小福星。”   石太医见她笑的满面生辉,突然想起一件事,却不便跟七宝说。回头只跟张制锦提了。   原来石琉因为担心七宝分娩的问题,一直在担心,如今见有了这保命的药丸,却突然间像是眼前出现一道光似的,如果真到了那至极为难的时候,这颗药丸岂非能够助一臂之力?   ——   四月中旬,太子赵雍自宫内搬了出来,仍旧回到了东宫居住,陪同他一块儿的还有太子妃孔春吉。   只不过,先前跋扈飞扬的太子妃,如今却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双眸暗淡失神,早没有了先前的张狂之态。   隐隐听说太子的身子又有些不大好,只是不知道究竟如何。   七宝也听说了这消息,但她因为身子沉重,近来都不曾出门,只在府内休养。   忽然这一日,门上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驾到。   这时侯张制锦并不在府内,七宝突然听说这消息,还以为赵雍是来找张制锦的,才要让人去告诉一声,太子已经缓步进门了。   七宝一眼看见那头戴金冠的身影,吓了一跳。   两人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对于赵雍而言,眼前的女孩子,却比他初次相见时候越发的娇丽了许多,也不知是因为将为人母的缘故还是如何,那绝艳无双的眉眼之中,更带出了几分令人倾倒的温柔。   虽然仍是容貌依旧,但是气质上到底是变了,不再是之前那个当着自己的面儿大胆表白的周七宝了。   对七宝来说,赵雍……似乎并无多大变化。   七宝对于太子的印象,多数还停留在之前他病恹恹几乎站不起身来的时候,着实的印象深刻,难以淡忘。   至于后来赵雍恢复了……七宝一则是跟他不大相见,二则完全对赵雍不再上心,所以竟然没怎么留意。   这会儿相见,见赵雍神情举止如常,而且也并不是格外憔悴的样子,看着却如同一个正常康健之人。   七宝先是愣了愣,然后才想起来要行礼参见。   赵雍却上前制止了她,含笑说道:“你身怀有孕,何必多礼。”   七宝说道:“殿下怎么亲自来了?可是要找夫君的吗?”   赵雍摇头道:“并不是寻锦哥儿的,我是特来找你的。”   七宝一惊,忙看一眼赵雍,见他并不似玩笑。   只是对上他有些熟悉的眸子,七宝心中突然也想起自己以前因为一心要救国公府、不惜对着静王“毛遂自荐”的壮举,一念之间,脸上就红了起来。   此时赵雍已经缓缓落座,因为他心中正也想着一件事,并没有留意七宝的异样。   七宝趁机后退了几步,特意离赵雍又远了些才站住。   这会儿厅上只有赵雍,七宝,还有一名心腹的太监,并同春两个。   太子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有一件事想问七宝。”   七宝忐忑:“不知……是什么事?”   赵雍手拢在唇边,轻轻咳嗽了声:“听说你先前离京,是玉……玉笙寒她将你带走的?她……如何,一路上可为难你了吗?”   太子的语气听着很是平淡无奇,仿佛是随口问了一句、且只是关心七宝似的。   七宝说道:“玉姐姐、她先前受伤很重,几乎就撑不过去。”   赵雍微微震动。   七宝又看他一眼,才继续道:“玉姐姐虽然做了坏事,但是一路上多亏了她护着我,不然的话我就给那些坏人杀了。后来,也多亏了玉姐姐,我跟世子哥哥才顺利逃了出来。”   赵雍端坐着,双唇紧闭。   然后他的喉头动了动,站起身来。   太子迈步往外要走,却又看向七宝,犹豫般低低问:“她……有没有提起过我?”   “提、提到过的,”七宝咬了咬唇,说道:“玉姐姐,玉姐姐也是身不由己的,殿下……您别怪她。”   赵雍低头,半晌才道:“我知道。”他喃喃说了这句,却又微笑道:“这京内到底不适合她,也许,她已经找到她真正该在的地方。”   七宝虽然没有细说玉笙寒是如何提到自己的,赵雍却也猜到了几分,便未曾再问。   而赵雍所说的话,七宝也并不很懂。   太子前脚才离开,洛尘从外急匆匆地进门。   同春见他神情异样,举止颇见反常,忙先迎了出来,悄悄地问:“怎么了?”   洛尘拧着眉,看一眼里头的七宝,压低声音说道:“方才我遇见了随永宁侯的大辛,看他眼睛都是红肿的,才知道……”   同春听的呆住。   洛尘道:“这件事是不是得跟少奶奶说声?”   同春回过神来,忙道:“不,不行……姑娘的产期快到了,不能在这时侯跟她说这些。”   不料七宝因也看见洛尘急急地跑进来,担心有什么事,便站起身走了过来,正好听见同春这句。   七宝微怔:“出什么事了?”   同春色变,洛尘瞅着她,不敢多嘴。   七宝喝道:“快说,我最恨人家有事瞒着我了。”   同春见瞒不住了,终于陪笑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姑娘别急,只不过洛尘方才遇见了跟随永宁侯的大辛,听说永宁侯最近病了。”   洛尘不便多言,且他向来最听同春的,所以现在虽然知道她的“言不由衷”,却也只低头沉默。   七宝皱眉问:“什么病?”   同春一时答不上来。   洛尘咳嗽了声:“隐约听说是以前的旧伤犯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和平日的活泛大不一样。   七宝凝视着洛尘:“你一定还有话瞒着我,到底怎么样?”   虽然不敢违背同春的意思,可洛尘到底忍不住,当即跪在地上道:“少奶奶,之前、之前大辛说,侯爷像是不行了,已经吐了几天的血了……怕、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说到最后一句,自己的眼睛也红了。 第189章   其实在同春遮遮掩掩提到裴宣的时候,七宝就知道了不妥。   其实,早在前几天叶若蓁带了小侄子来探望自己的时候,七宝就有所察觉,因为那小家伙正是会说话的时候,无意中竟冒出了一句“铭儿的父亲病了”之类的话。   裴宣跟威国公府向来有交际,程弥弥偶尔也带裴铭去府内做客,所以两个小孩子自然认得。   那时候七宝只以为裴宣是寻常的病痛,询问叶若蓁,叶若蓁也说无碍,因此七宝没有格外放在心上。   七宝来至永宁侯府的时候,程弥弥得知消息迎了出来,竟是蓬头垢面,两只眼睛红肿不堪。   程弥弥大概也着实没有法子了,见了七宝,顿时泪如泉涌:“七姑娘!”她上前扶住七宝的胳膊,几乎要抱头大哭起来。   七宝在来的路上本来很慌,可看向来淡定自若的程弥弥突然变得这样,她反而不肯张皇了,七宝深深呼吸,挽住了程弥弥:“姐姐别怕,裴大哥怎么样了?”   程弥弥几乎泣不成声,泪不能停歇,听了七宝柔声询问,勉强遏制悲痛:“七姑娘,我们侯爷,连着吐了几天的血了,好几次昏迷过去,昨儿晚上……昏迷了半宿,一度连气儿都没有了,我、我还以为他……”   七宝的眼睛陡然湿润:“现在、怎么样了?”   程弥弥说道:“今日略好些。”说着便抬起左手擦了擦眼中的泪,“我才把铭儿带到他床前陪着,七姑娘,多谢你能来,我本来想请你过来一趟,又委实不敢打扰,我、我领你进去。”   七宝点点头,忍泪同程弥弥进了内室。   卧房之中散发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药气跟很淡的血腥气混合的古怪气息,几乎熏的人无法呼吸。   那小孩子乖乖地跪坐在床边上,虽然还不懂事,却也体会到父亲的病痛似的,粉妆玉琢的小脸上挂着泪,显得很是可怜。   裴宣靠着床边坐着,脸上白的如纸一般。垂在身侧的右手,玉指修长,因为病痛的缘故,消瘦的可怜。   裴宣似乎在跟裴铭说些什么,但因气虚的缘故,声音极轻,如同叹息。   程弥弥加快脚步走到床前,行礼道:“侯爷,七姑娘来探望您了。”   话音未落,裴宣放在床边的手突然狠狠地一抖。   与此同时程弥弥便叫旁边的乳母把裴铭往旁边抱了开去。   此刻七宝已经来到了床边:“裴……裴大哥。”   裴宣抬眸,因为脸色过于苍白的缘故,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幽黑,两个人目光相对,裴宣嘴角一动,仿佛想笑,却又无能为力。   七宝不顾一切地握住他的手,被她紧握在掌心的手冰凉,竟然没有一点体温似的。   就算七宝有些心理准备,给这股凉意在掌心里一印,仍是让她不由自主地透心发冷。   虽然强忍着悲痛,眼中的泪却仍然不听话的泫然摇曳,居然说不出话来。   裴宣定了定神,微笑道:“是她叫你来的?”   程弥弥立在七宝身后,并不言语。七宝说道:“不是程姐姐,是我自个儿听说的……可是、可是裴大哥你病的这样,怎么不派人告诉我一声。”   裴宣笑了笑:“告诉你……你又来做什么?侍郎自然不知道你来的,对不对?”   七宝忍不住落泪:“你越发古怪了,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裴宣待要再说,突然胸口血气翻涌,他知道自己很快要咳血了,但又不想让七宝看见,只是向着程弥弥使眼色,自己却转开头向内,抬手捂住了嘴。   程弥弥知道裴宣是想让自己先带七宝离开的,可是七宝早就看出来了。   鲜血从裴宣的五指之间涌了出来,点点滴滴落在了他盖在身上的被子上,血渍从缎面上飞快地洇开,像是一朵诡异的血花在瞬间绽放。   七宝眼睁睁地看着鲜血漫溢,眼前一阵阵发黑。   她想扑上去帮裴宣止住血,但却浑身僵硬不能动弹,好像自己将眼睁睁目睹裴宣的死亡,却无能为力。   此时,给乳母抱在怀中的裴铭突然发生大哭起来。   正在此时,裴宣拼尽全力,哑声怒喝道:“带她出去!”   话音未落,因为气血攻心,那没有咳完的血竟从口中喷了出来。   七宝就在他身旁,半边脸上举着微微湿热,片刻又有些发凉。   此刻程弥弥早就泪人一样,她不敢违背裴宣的命令,上前来扶着七宝往外。   只是她现在也是心力交瘁,又因为失去了一只手,力气极小,幸而还有同春贴身服侍,总算把七宝带了出去。   来到外间,七宝兀自怔怔的,灵魂出窍一般。   同春见她半边脸上沾着血渍,看着十分可怖,心一阵慌张,忙掏出帕子给她擦拭。   七宝呆呆地举手在脸上抚过,手指上鲜红而黏湿。   ——   在七宝出门的时候,同春早就暗暗地派了个小厮,叫他快去吏部告诉。   偏偏张制锦却不在吏部,此刻正在内阁之中,等他出来之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张制锦听了小厮通禀,即刻放下手上事务,马不停蹄地来到了永宁侯府。   他才进永宁侯府,便发现了石琉居然也在。   其实先前在裴宣病倒的时候,周承沐是早就知情的。他虽然不敢惊动七宝,却暗中求石琉帮忙。   石琉也已经给裴宣看过了,察觉他是因为之前箭伤过重,且病从内腑而生,已是回天乏术了。   此事张制锦是知道的。   如今见石琉在这里,张制锦一怔,心中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石琉不等他开口,已经先说:“你来晚了一步,我来之前,七姑娘已经把那颗保命丹给了永宁侯服下了。”   张制锦的脸色在瞬间明显苍白了几分。   原来七宝之前定下神来后,便想着请石琉来给裴宣看病,程弥弥却说石琉已经看过了,并无良方。   七宝听说石琉也无办法,心凉了大半。   程弥弥道:“方才侯爷不愿意让七姑娘在跟前儿,正是不想让您看到他如此一面,其实我也知道的,先前宫内赐了许多丹药,也派了太医,只是没有用。”   七宝听到“丹药”,突然心头一动,想到了北营里老婆婆给的那颗药丸。   因为石琉曾说过那药珍贵无比,可以救人,七宝便时刻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如今触发了灵机,心怦怦乱跳,忙从怀中将那麻布包掏了出来,将药丸拿在手上。   程弥弥见她一言不发地拿出这个,正要问她是怎么样,七宝匆匆地重又回到内室,见裴宣靠在床壁上,已经停了下来,正微微喘息,嘴角的血渍顺着颈间滑下,把雪白的中衣领子染的通红。   裴宣隐隐听见动静,回头看着七宝,蹙眉道:“你……”却已经无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   七宝咬牙,发誓般道:“裴大哥,你不会死的。”   她看看裴宣,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药丸,便提着裙子上前,亲自将丸药送到裴宣唇边:“裴大哥,你吃了它。”   裴宣的眼神都有些散了,虽听见她的话,却无法回答。   长睫眨了眨:“七……我、我只想你……”   七宝哪里还在意他说什么,只硬生生地将药丸塞到他的嘴里:“裴大哥,你咽下去。”   裴宣似有所觉,嘴唇缓缓一动含住了药,眼睛却缓缓地闭了起来。   七宝吓得魂飞魄散,抓着他肩头摇了摇:“裴大哥,你快咽下去,裴大哥!”千呼万唤,终于裴宣的喉头又细微地动了动。   七宝虽然听石琉说这药丸有起死回生的效用,见裴宣如此情形,却头皮发麻,忙叫人去请石琉来。   等石琉来到后,裴宣仍是昏迷不醒,七宝几次探他的鼻息,都是毫无动静。   程弥弥见状,也是心如死灰,这会儿竟是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侯府的人将石琉请了来。   石琉之前给裴宣诊了脉,却察觉那一片死寂之下,隐隐地还有一道生机潜伏不断,石琉毕竟不同凡俗,便叫七宝跟程弥弥且收了感伤,静心等候。   这会儿张制锦便来到了。   早有人入内通禀,七宝扶着同春的手走了出来。   张制锦见她半边脸上略有些红色,细细一看,知道是血渍:“这是怎么了?”   七宝还未反应过来,同春忙道:“之前侯爷咳血,不留神溅落的。”   张制锦不置可否:“现在咱们回去吧。”   七宝说道:“夫君,裴大哥……”   张制锦不等她说完便道:“你已经为他做的够多了,是生是死,以后看他自己的造化罢了。”   七宝一愣。   那颗保命丹可以用在哪里,石琉跟张制锦说过,却没跟七宝提过,如今没了,此刻张制锦心中隐隐惊悸不安。   但他却也知道,就算石琉告诉了七宝,如果能救裴宣,七宝也会义无反顾,所以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张制锦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而已。何况石琉会留在这里,很用不着你也守着。”   当下才别了程弥弥,随着张制锦回到了南华坊。   虽然张制锦并没有解释自己不太高兴的原因,七宝却隐隐地猜到了,要不然就是不喜欢她去探望裴宣,要不然就是不喜她把药给了裴宣而已。   到了内室,七宝问道:“夫君,你之前怎么不告诉我裴大哥已经病到这步田地了呢?”   张制锦淡淡道:“他自己甘愿如此,告诉你做什么?”   七宝疑惑:“哪里是甘愿,不是受了伤才导致的吗?”   张制锦冷笑:“受伤自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却是这个人劳心太甚了!”   七宝问:“我不懂,什么劳心太甚?”   赵琝在东宫杀言官的事,张制锦从最初就觉着蹊跷,到后来皇帝冷待了太子,太子病倒,张制锦总算有些回过味来。   自从上次因为玉笙寒刺杀皇帝的事后,太子赵雍便对张制锦略生出几分嫌隙,张制锦又离京去了边关,两人之间自然不像是以前一般亲密了。   赵雍身边少了一个玉笙寒,又少了一个张制锦……本来若是一切顺利的话,自然会平安熬到登基,谁知道偏偏有那有心之人从中玩弄,才渐渐地导致太子走到这步田地。   张制锦了解赵琝的为人,知道他虽决绝,却不是个以心机见长的人。   可只要略一想赵琝身边还有什么人可以“出谋划策”,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有很多话,张制锦不想告诉七宝,平添她的困扰跟不安。   但是他心知肚明,有些事情裴宣做的太超过了。   以至于到达了张制锦也想让他去死的地步。   收敛心神,张制锦淡淡道:“我不想再提这个人了。我只是不喜欢……你为了他把那药用了,以后若是我有个不测呢?”   七宝先是心头一紧,盯着张制锦细细看了半天,才笑起来:“不会的。”   “怎么不会?”张制锦皱眉。   七宝抱紧他,在他脸上亲了口:“夫君比裴大哥能耐多了,怎么会也跟他一样……有什么不测呢?”   这句话虽然像是她的抚慰之词,但不得不说,张制锦颇为受用。   “是吗?我比他能耐?”他挑了挑眉。   七宝说道:“这还用问吗,我早说过夫君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   张制锦本是不悦的,但是听她甜甜地说了这句,嘴角忍不住便勾出了一抹笑意:“哼,每当这时候你就格外会花言巧语。”   七宝搂着他的脖子说道:“其实我知道夫君不是担心你自个儿。”   这下子张制锦却有些意外:“哦?”   七宝在他耳畔低低说:“我知道,夫君还担心我。”   张制锦猛然一震:“你……”   七宝说道:“从我有身孕开始,夫君一直都悬着心。我知道夫君是怕我分娩的时候遇到什么不测……”   话没说完,张制锦已经伸手忙不迭地捂住了七宝的嘴:“胡说,绝对不会!”他的口吻竟是前所未有的严厉。   目光相对,七宝突然顽皮地努了努嘴,在他的掌心亲了亲。   娇软的唇瓣微微濡湿,贴在掌心里,如同在自己的心上亲了一口。   张制锦啼笑皆非:“你!”   七宝握住他的手,又凑过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两下:“我会没事的,我向夫君保证……嗯,你若不信,从明儿开始我就按照石先生教导的那些法子,重新练起来怎么样?”   张制锦心中一阵熨帖之意,他忍着笑,半是无奈的:“既然这么诚心,从今儿起练岂不更好?”   七宝赖在他怀中,撒娇道:“今儿出去过,走了许多路,已经算是练过了,累得很,就从明儿开始吧。”   张制锦叹了声,不由自主把她的身子往怀中抱紧了些,却因为一时恍惚,忘了她的肚子本已经大了,禁不住这样的搂抱。   七宝当即哎吆了声,吓得张制锦忙松开手:“怎么了?” 第190章   进了五月,天越发热了。   镇山关的总兵郑帅奉旨回京述职,好像事关边塞之中新实行的统兵制,此事跟张制锦关系匪浅,连郑总兵进宫的时候也是他作陪,所以连日里他更加忙的分身不暇。   七宝的产期也越发近了,略一动身上便冒汗,她懒懒地很不想动弹,之前答应张制锦的话也随着抛到九霄云外。   幸而有一件好事,那就是裴宣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身子大有起色。   七宝原本还想去探望,石琉亲自告诉了她这消息之后,七宝才放心下来,又想起当日张制锦的反应,就并没有特往永宁侯府多走一遭。   五月中旬,入夜,天极闷热。   七宝侧卧在院子里的竹榻上,同春跟宁儿巧儿在旁边为她打扇子。   夜风轻送,院子台阶下一棵紫薇花树轻轻摇曳,屋檐下灯笼的光照在花树上,于地上投出了重重叠叠的花影。   七宝正眯缝着眼睛,朦胧欲睡,昏昏沉沉中瞥见地上的花影,看着有几分眼熟。   身不由己地盯着多看了些时候,隐隐想起来,这竟好像是当初在紫藤别院里,夏夜休息于樱花树下时候的情形。   一念生,不知为何一个恍惚,突然打了个寒噤,觉着身上发冷。   七宝猛然一抖,手紧紧地在凉榻上一扣。   这种感觉令人害怕,就仿佛自己正身不由己地往深渊之中滑落一般。   七宝从半梦半醒中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斗,以及闪闪烁烁的花影摇曳。   同春正俯身问道:“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做梦了?”   七宝呆呆地看着她,无法出声。   同春正要再问,旁边的秀儿突然叫道:“同春姐姐!”   同春随之转头,见秀儿正吃惊地盯着七宝的身下。同春目光一动,却瞧见七宝的裙子已经湿了一片。   毕竟是生过孩子的,同春心中大惊,细细一看便喝道:“快,快去请产婆来!还有石先生!还有……快去告诉咱们九爷……”   巧儿早扔下扇子飞跑出去了。   同春扶着七宝,心怦怦乱跳。   据她所知,七宝还不到产期,但是之前石琉曾交代过要防范任何情形,加上同春自己又是有经验的,所以倒也不至于太慌张。   只有七宝还懵懵懂懂的,见她正吩咐人,便问:“怎么了?”又问:“大人回来了没有?”   同春扶着她:“姑娘别急,我想你、你大概是要生了。我叫人去告知九爷,想必他即刻就会回来。”   七宝听到一个“生”,脸色一变。   忙低头瞧去,却看见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   七宝睁大双眼,抬手在腹部上轻轻抚过:“我、我……”   这会儿巧儿已经将产婆飞快地拉了来,大家七手八脚,小心翼翼地扶着七宝进了内室。   期间,七宝也不嚷不叫,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   在回到床上之后,七宝缓缓吁了口气,才终于察觉到一股奇异的痛开始在腹部蔓延。   这段日子为了好生照顾七宝,石先生已经在府内住下了。   所以在产婆赶到之后不多久,石琉也鸡飞狗跳地来到内室,但里头七宝已经开始分娩,房门紧闭,石琉只得在外等候。   隔着门扇,只听到七宝呼痛的声音,石琉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半个时辰过后,张制锦得知消息。   那会儿他才陪着进京的郑帅出宫,同人在吏部商谈,闻讯即刻赶了回来。   不多时,威国公府内苗夫人跟周承沐叶若蓁等也都前来,苗夫人便跟叶若蓁也进了房中看护。   从傍晚时候犯了阵痛,渐渐地两个时辰过去了,产房之中七宝的呼痛声音也越来越低。   苗夫人等没到之前,张制锦亲自在房中守着七宝,倒也罢了,等苗夫人众人来到,张制锦只得退了出来。   然而他坐立不安的,在门口左右徘徊。   周承沐毕竟是当了父亲的人,很知道他这种心情。   只不过看着张侍郎向来镇定自若的脸上竟也出现了张皇失措的表情,周承沐突然想起以前七宝离魂症发作的时候,那时候自己已经没了主意,生恐七宝再也好不了,可张制锦却依旧的镇定自若,胸有成竹。   原来这般强悍的男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比如现在。   或许也只有现在。   起初周承沐还能若无其事地劝慰张制锦,毕竟叶若蓁分娩的时候也挣扎苦捱了许久,但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连承沐也不禁有些慌了。   张制锦按捺不住,几乎要破门而入。   就在这个时候,产房里突然没了声响。   内外一片寂静之时,房门被猛地打开,是同春雪白着脸,她一把抓住石琉道:“先生快进来看看,姑娘昏厥过去了!”   石琉还没反应,旁边张制锦早先一步冲了进去。   周承沐下意识地也要跟着,脚步一动却又反应过来。   且说张制锦先行入内,来至床边,却见苗夫人抱着七宝,正在叫“心肝肉儿”,叶若蓁也焦急地在呼唤七宝的名字。   张制锦本能掠到七宝身边,见她脸色煞白昏迷不醒的样子,突然害怕起来。   这会儿石琉已经从他身边掠过,径直奔到床边,人未到先探出手去。   ——   七宝没想到生孩子居然会这样疼。   那种剧痛一阵阵地冲上来,七宝痛不欲生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初在镇山关,张制锦得知她有身孕之后那种古怪的脸色。   或许,是男是女且不说,对于张制锦而言,他当然知道妇人生产会是何等的艰难。所以当时才会是那种脸色,现在回想起来,竟是那样的真切而鲜明,他的眼睛里含着的,分明就是满满地忧虑。   奇怪的是,一旦想起张制锦来,肚子里的疼似乎奇异的好了许多。   七宝咬紧牙关,额头上的汗早把头发丝都打湿了。   苗夫人跟叶若蓁,同春等都围在身边,可七宝现在最想见的居然是张制锦。   她按照苗夫人跟产婆们的教导拼命用力,可是她毕竟身娇力弱,坚持了一个多时辰,已经是殚精竭虑,浑身的力气飞快地消失殆尽。   七宝闭着双眼,心底突然想起张制锦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不喜欢男孩子,女孩儿像七宝多些,定然很可爱。”   “只要是你生的,我什么都喜欢。”   在这好像无边的苦痛折磨之中,心里却泛出一点奇异的甜。   七宝喃喃道:“夫君……”   模模糊糊地,七宝眼前一黑,神志昏沉。   ——   再度睁开双眼的时候,七宝瞧见一丛粉粉红的西府海棠。   晚风从窗口阵阵轻送进来,带着海棠花独有的香气。   一片片粉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如同下了一阵雪似的随风起舞。   这场景……好熟悉。   可是,自己不是已经离开了紫藤别院,到了南华坊的张府吗?怎么好像又回来了呢?还是说张府什么时候也多了一棵这样大的海棠树?   七宝正在呆看,眼前的海棠树下,月白色的人影一晃,风姿万千地缓步走了出来。   双眼蓦地睁大,七宝惊喜交加地看着从海棠花下走出来的人。   先是随风飘逸的袍摆,然后是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风清月朗,眉目如画。   七宝正在呆看,身后有人走了过来:“姑娘,好像是张、张大人来了。”   原来是同春,不知为何她的脸色跟语气仿佛有些紧张。   七宝却并未察觉,沉浸在喜悦中的她早就站起身来,从桌子后转了出去。   七宝急急冲向门口,双手提着裙摆,她迈步越过门槛的刹那,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格外轻盈……似乎哪里有些不对。   但七宝已经顾不上了,她抬头看向眼前,喜欢地叫道:“夫君!”   面前那人正要徐步拾级而上。   猛地听了这句,整个人怔在了台阶边上。   七宝却迫不及待地仍旧奔向前去,她迈步一级级地跳下台阶,最后一级的时候,七宝撒开裙摆,张手抱向张制锦:“夫君,你回来啦!”   被她抱住的身体有些紧绷。   七宝却满心的欢悦,撒娇般在张制锦的胸口蹭了蹭:“怎么回来的这样早?不是说郑总兵面圣后你们还有事要商议,今儿未必回来吗?”   张制锦原先并未反应,只是垂眸淡淡冷冷地看着七宝,眼神并无昔日的宠溺,甚至有一些讥诮跟不耐烦。   他的手也一直垂在身侧,并没有抬起来将她抱住。   在听到七宝最后一句的时候,张制锦的脸色才微微一变。   他皱眉道:“你说什么?”   七宝抬起头来,却抿嘴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统兵制皇上一定很满意是不是?”   张制锦的双眼缓缓睁大,七宝略觉异样,却仍是将他抱紧,欣慰地笑道:“我早说过,夫君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了!”   她紧紧地靠着他,满心喜悦。   直到张制锦握着她的肩膀,用力将她推开。   七宝诧异:“夫君?”   “你叫我……什么?”张制锦拧眉,垂眸盯着她,“还有,你说的郑总兵,你……”   七宝微微歪头:“夫君,你怎么了?不是镇山关的郑总兵吗?”   她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笑道:“这次他回京述职,可惜滕夫人没有跟着,不能像是他们招待咱们似的也好生款待了,不过上回夫君在她的那些诗集册子上题字盖了私章,滕夫人高兴的很呢……”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张制锦的浓眉深锁,他紧紧地盯着七宝,竭力压住语气中的骇然,“还有你、你怎么知道我想要改统兵制……”   “你告诉我的啊,这不是你向来的心愿吗?如今终于要达成了……怎么你忘了?”七宝疑惑。   张制锦用力将她推开。   七宝后退,身子在台阶前一晃,往后跌坐回去。   张制锦盯着她道:“你……”   七宝懵懵懂懂,忽然发现不对。   这会儿同春从里头跑出来扶着她,又怕又慌地问:“姑娘,姑娘你怎么样?”   七宝回头。   身边的人是同春没有错,但是……同春的头仍是未嫁女子的发式,而不是已婚妇人的。   七宝蓦地转头又看向台阶旁边的那棵极大的西府海棠。   最后她看向近在咫尺的张制锦。   突然间七宝明白过来。   虽然仍旧是她所熟悉而深爱的那张面孔,但对方神色微冷,甚至带一些警惕。   七宝睁大双眼:“不……不对……”她有些慌张,忙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孩子……我们的孩子呢?不……”   张制锦听的清清楚楚。   但是却更加匪夷所思。   终于他喉头一动,走上前来一把握住了七宝的手腕:“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七宝看着自己平坦的腹部,没有孩子。   她再度抬头看向张制锦,像是知道了什么:“不,我不要你。”   无边的绝望在瞬间如海水般涌了上来,令人窒息,七宝颤声叫道:“不是你,不是你!”   现在的张制锦虽然仍旧是那个人,但,不是她的“夫君”,不是那个深爱着自己的夫君。   面前的人手上用力,将她拉到身边,冷冷地问道:“你是在装疯卖傻吗?”   七宝的心怦怦乱跳,好像濒死一样的感觉。   对上这个“张制锦”的目光,像是恐惧到极点。   “你……”   张制锦还没问完,七宝已经说道:“我当时说的是真的,我没有撒谎!”   她整个人奇异地平静下来。   张制锦眼中的骇然再也掩饰不住:她居然知道自己原本想问什么。   “你爱信不信。”七宝屏住呼吸,她回看着对方凌厉的眼神,突然又轻声说道:“你不懂,你会后悔的……我喜欢的不是你,不是现在的你。是那个会明白我,爱护我的夫君,你走开!”   七宝用力挥手打向张制锦,她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夫君,夫君!夫君!”   连张制锦也无法握住她。   七宝往后倒了下去,眼前的樱花随风乱舞,飞雪似的迷住了人的眼。   七宝定定看了会儿,闭上双眼。   身体像是再度坠入了虚无跟黑暗。   直到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七宝,七宝!”   有一只手捉住了她,将她用力搂入怀中。   那才是她久违的温暖而可靠的怀抱。   七宝睁开双眼。   她对上一双带着血丝的眸子,张制锦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居然有清晰可见的水光。   七宝正要叫一声,突然一阵剧痛狠狠袭来。   却正是因为这鲜明的痛楚,让七宝意识到现在并非“梦中”。   扫见周围,是苗夫人,叶若蓁,同春……以及石琉等人。   这才是真实的!   猝不及防地,七宝疼的仰头大叫起来,却疼的心甘情愿,如此爽快。   与此同时,是产婆们惊喜的叫声此起彼伏:“好了好了!”   不多会儿,“哇”地一声,产房内传出了响亮的啼哭声。 第191章   就在七宝苦苦挣扎的时候,康王世子赵琝因为听说消息,也来到了张府。   他当然不能跟张制锦般地闯入产房,只同周承沐一样在外头坐等。   听着产房之中隐隐传来的啜泣声……那是因为七宝昏迷不醒,苗夫人跟叶若蓁无法克制所致。   那时候,周承沐靠在门边,抬手抵在门扇上,全然不知道泪早就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赵琝坐在圈椅上,垂着头默然不语。   这一会儿他看不见七宝,也听不见她的声音,虽然室内灯火通明,可对赵琝而言,却犹如坠入无边深渊。   直到现在他才想起来,就算他不顾一切地奋力往上,想要到达一个足以替七宝遮风挡雨的位子上,但这世间毕竟还有别的东西,是他所无法掌握的。   比如现在。   而赵琝无法想象,如果七宝有什么意外,自己还能如何,之前拼命所做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徒劳无功。   好像没有她,那些就也随之黯然失色,毫无意义。   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之中,赵琝略有些恍神。   他想起两人初次相见,他甚是无礼,七宝边哭边举着花瓶、掂量着花瓶是否足以将他砸晕的样子。   如同身临其境,赵琝嗤地一笑,泪却随着从眼中掉了下来。   如果……如果能回到当初……   如果能够回到没有任何错误的开始,那该多好。   直到耳畔听到极微弱的一声“夫君”。   随之而来的是响亮的婴儿的啼哭,然后产婆们惊喜交加地叫道:“恭喜大人,是位小公子!”   赵琝早就站起身来,他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紧闭的房门。   周承沐像是虚脱一样,整个人顺着门扇跌坐在地上。   赵琝深深呼吸走到门口,正好房门打开,丫鬟跟产婆们来往穿梭。   赵琝看向里间,见苗夫人跟叶若蓁围在床边,苗夫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   可是却并不见七宝跟张制锦,赵琝身不由己地想走进来,一名丫鬟忙道:“世子殿下,这里不能进的。”   赵琝怔怔止步,此刻苗夫人带泪笑着,因回头见了他跟门口的周承沐,便喜极而泣地走过来:“世子,承沐,你们瞧瞧……”   周承沐爬了一爬,竟然没成功从地上爬起来,赵琝鬼使神差地伸手,从苗夫人怀中把那刚出生的小孩子接了过去。   这是赵琝第一次抱襁褓中的婴儿,身不由己接过来后却又吓了一跳,那孩子着实轻的近似无物,且又小的可怜,比一只猫崽大不了多少,以至于他第一眼看去几乎没看仔细。   但是再度定睛看去,却见细眉细眼的透着清俊,虽然眼睛还没有睁开,但这般闭着眼睛仿佛睡着的安静模样,却隐隐地瞧出了几分似七宝的影子。   旁边周承沐总算扶着门站起来,在赵琝身旁瞪大眼睛盯着那孩子,不禁重又泪盈于睫,语无伦次地说道:“这孩子生的真好看,这小脸跟嘴有点像是妹妹,眉眼却又像是九爷!好好好!”   ——   此后,苗夫人几乎就住在了张府,贴身细致地照顾七宝,加上石琉的精心看护,调养了半个月,七宝终于恢复了六七分元气。   而那小孩子也一天有一天的变化,眉眼越发比先前长开。   当时赵琝抱着他的时候他还不会睁眼,眉目里隐约倒是有些七宝的乖静。   但若赵琝看到他睁开双眼的样子,一定会大失所望,因为那样天生淡静的目光,配合那样从小出色的眉眼,不折不扣的小一号的张制锦。   苗夫人对才出生的外孙爱不释手,简直要超过了对七宝的疼爱。   不止是苗夫人,连叶若蓁跟同春等都喜欢非常,但凡得闲就要围着这小家伙逗弄个不停。   可不知是不是这小家伙的脾气太像是张制锦,竟然很少笑,不管给人如何逗弄,都是一副淡淡冷冷的样子,简直让人怀疑他随时都能冒出不悦的一句:“都不要胡闹。”   怪不得洛尘常常说:“看着咱们小公子,活脱脱一个小九爷,虽然人小,让人看着却怕怕的。不敢十分逗弄他呢。”   同春嗤地笑了出来:“你难道怕他也跟九爷似的踹你不成?”   洛尘认真琢磨了会儿,点头道:“还真不一定,有时候他看我的眼神跟九爷不高兴时候一个样……吓得我赶紧溜走,生恐他会冲我啐一口。”   同春哈哈大笑。   在七宝生下小孩子后三天,靖安侯来到府内探了一回。   那会儿七宝因为损神耗力的,仍旧卧床不能起。   苗夫人便并没有命人打扰,只忙出来相见,又请靖安侯入内见过自己的小孙子。   靖安侯随她来到内室,从乳母手中接过那小家伙,抱在怀中看了半天。   终于他叹了口气,说道:“跟锦哥儿小时候一个样儿。”   苗夫人看他脸上并不是狂喜,便含笑道:“是啊,我们也都这样觉着,这孩子跟锦哥儿简直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   靖安侯百感交集,又抱着看了片刻,才将小孩子交给了乳母。   苗夫人顺势问道:“府内老太太身子可好?”   靖安侯摇了摇头。   原来自打上回去太子府赴宴后,回府张老诰命就病倒了,这连日来更是不能起身,连水米都少进,据太医说,也就是在这一两天了,张府之中连后事都开始筹备。   只不过以前操持这种事的都是李云容,现在李云容也没了,府内的行事不免有些混乱。靖安侯自然更加心烦。   苗夫人也听说了这件事,本来按照两家关系,苗夫人很该去探望的……可是苗夫人也知道张老诰命素来不怎么待见七宝,加上张制锦又自己离开了张府,所以苗夫人索性也不去讨这个嫌。   何况先前苗夫人一心扑在七宝跟外孙身上,更加不想理会别的。   如今见靖安侯忧心忡忡的样子,苗夫人只当他是为了张老诰命的事而已。   靖安侯轻叹了声,原地徘徊了两步,回头看苗夫人,突然问道:“锦哥儿……很喜欢这孩子吗?”   苗夫人给他问的一愣,然后笑道:“哪里有亲爹不疼自己儿子的呢,不过锦哥儿的性子侯爷也是知道的,他不是那种动辄喜形于色的,可心里自然疼爱着呢。”   靖安侯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一笑点点头:“说的是。”   苗夫人给他弄的心里有些异样,一时不知要说什么好。   “七宝……她怎么样?”靖安侯又问。   苗夫人忙说:“之前把人吓的不成,幸而还有惊无险的,只不过这两天要好好休养,暂时见不得侯爷了,您莫要怪她。”   靖安侯微笑道:“我怎么会怪她?横竖七宝无碍就是了,好罢,我先去了……等过几天再来。”   送了靖安侯后,苗夫人抽空把他来探望孙子的事儿告诉了七宝,等张制锦回来后也告诉了他。   苗夫人并没跟七宝细说,只对张制锦道:“听说张府内事多,锦哥儿你要不要会看一看?”   张制锦不置可否,只叫苗夫人不必担心。   后来苗夫人问起洛尘,却听说张制锦的确是回了张府一趟。   而就在张制锦回去了那一趟后,当夜,张老诰命便去世了。   张老诰命下世,张制锦并没叫府内之人告诉七宝这消息。   横竖七宝正是坐月子,天大的事情也自然先推了。   直到快足月,七宝的身体大有起色,那会儿张老诰命的事情已经了了,七宝才得知。   当夜,七宝便问张制锦怎么不许人告诉自己。张制锦只淡淡地说道:“横竖你也不能去,说给你,你存在心里反而不好。”   七宝搂着他说:“夫君这样替我着想,那你去行了礼了吗?”   张制锦道:“当然,我毕竟是张家的子孙。”   七宝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我就知道,我也是随口问问。”   正在此刻,外间响起婴儿一声啼哭。   七宝立刻要起身,张制锦摁住她:“有乳母跟同春看着,你别去。”   “可是……”   张制锦叹道:“不打紧,你听,现在不是已经不哭了吗?”   七宝侧耳一听,果然响起了乳母跟同春的抚慰声响,她勉强放心,重又缩回了张制锦的怀中。   片刻,七宝问道:“夫君,咱们的宝宝是个男孩子……你喜欢吗?”   夜影里张制锦无声而笑:“我说了,只要是七宝生的,什么都很喜欢。”   七宝道:“可是……他们说你很少抱宝宝。”   张制锦眉峰微动,终于咳嗽了声:“他太小,我不大会抱,怕抱坏了。何况最近忙的很……等他再长一长吧。”   七宝听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窘迫似的,便笑道:“难道世间也还有让夫君为难的事吗?”   张制锦伸手揉了揉她的耳垂,叹道:“能为难我的事情多着呢。”   七宝觉着痒,忙捉住他的手,忽地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郑总兵已回去了吗?我本来还想见见他的,可惜……”   张制锦说道:“你见他做什么,难道还想给他带一本我印了章的诗册回去给他娘子?”   “噗……”七宝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惦记着呀?”   说了这句,心底突然闪过许多奇异的场景。   张制锦正要调笑,突然见她笑容微微僵住,便问:“怎么了?”   七宝咽了口唾沫:“我、我才想起一些事。”   “何事?”张制锦以手肘撑着起身,正色看她。   七宝眨了眨眼,一边回想,一边把分娩当夜的诡异经历告诉了张制锦。   张制锦拧眉望着她,许久没有开口。   七宝忐忑问道:“夫君,你说、我这是梦吗?”   当初她所做的梦,是国公府倾覆之后,她给藏匿在紫藤别院,初见张制锦,给他没头没脑问了那句,然后……   分娩那晚上所“梦见”或者“经历”的,跟以前那个“梦”场景一样,——甚至他从西府海棠下走出来的样子一愕一模一样。   除了当时的她并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还当是这时侯跟他是夫妻的关系。   七宝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怎么样了。   张制锦给她注视着,同时看出七宝眼中的焦灼不安。   终于,张制锦抬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地抚过,温声说道:“你只要记得,只有现在……跟我相处的此刻才是真真的,其他的都是梦,你都可以置之不理。”   “真的?”七宝问。   张制锦点头:“是,那是梦,你不用怕,而且……”   “而且怎么样?”   “而且假如你还梦见那个梦的话,梦见……‘那个我’的话,”张制锦忖度着,缓声说道:“你不用怕他。”   “不怕他?”七宝睁大双眼,想起那天晚上梦境中的遭遇,说道:“我上次、上次就没有怕,还骂了你……不对,是骂了他。”   张制锦笑道:“对,你就狠狠地骂那个糊涂虫就是了。”   两个人目光相对,七宝突然笑道:“夫君,那个也是夫君呀。”   张制锦俯身在她眉心亲了口,又缓缓下滑:“那个不是,只有现在这个才是……你一定要记得,也只有现在的我,才是七宝的夫君。”   “夫君……”七宝才低低轻声一唤,就给他堵住了嘴唇。   唇齿相接,柔软湿润的触感如此真切而鲜明,七宝禁不住彻底放松,同他忘情地唇舌缠绵。   只不过毕竟现在还不宜同房,听着张制锦克制的喘息声,七宝抬首在他耳畔呢喃低语:“我帮夫君……”   张制锦微微抬眸,因情动而闪烁的眼神之中流露一抹惊愕。   七宝禁不住在他好看的唇上轻轻吻落。   这本是她并不喜欢的事情,但是这一刻,却竟甘之若饴。   ——   又过数日,小孩子满月。   因为张府老诰命的缘故,且张制锦也不想张扬操办,小家伙的满月宴只请了些亲戚前来。   其中康王世子赵琝同世子妃周绮,永宁侯裴宣跟程弥弥带了裴铭,以及太子府内的周蘋带了小郡主,尽数来至。   除此之外,还有张制锦素来交往密切的一些王公贵戚,当世名士之类的,也纷纷前来送上道贺等等。   七月初,七宝正在府内陪着苗夫人逗幼安。   突然有小黄门来到门上,传皇帝旨意,命七宝带小公子速速进宫。   七宝听了这个消息,突然觉着身上阵阵发冷。   原本对于老皇帝……七宝还不觉着怎么样,只像是个威严些的老人家罢了,但是经历了那么多事,尤其是淑妃之死,直到现在,一想到要面对那张天威莫测的脸,七宝下意识地有些畏惧。   偏偏张制锦不在府中,外头的太监又在催促,七宝一边命人去吏部告知,一边慢慢地换了品服,在同春的陪伴下,带了幼安出门进宫。   在皇宫的养心殿内,七宝再次见到了老皇帝。 第192章   在七宝看来,皇帝依旧是之前的样子,好像人老到了一个地步,就永远也不会变,依旧是这种石雕木刻似的模样。   老皇帝命七宝平身,又叫她上前。   “之前听说你经历了许多事,”皇帝近距离打量着七宝,“可见你是个有福之人,如今竟像是比先前更加出落了。”   七宝脸色微红:“是皇上的洪福庇佑。”   皇帝笑了出声:“朕的洪福吗?朕看并不是,是你自个儿的福气,当然了,还有……还有想要护着你的那些人。”   七宝听到这里觉着疑惑,便微微抬头看向皇帝。   目光相对,皇帝说道:“是玉笙寒带你离开京城的对吗。”   “是。”   皇帝道:“她一路上应该对你说了不少话吧。”   “回皇上,”七宝说道:“玉、玉姑娘她受伤很重,多半都在昏迷中,也没多跟我说什么。”   皇帝道:“她的伤……嗯,那她还是活了下来。”   七宝不言语。   皇帝道:“之前管凌风带人攻打镇山关,可也有她的功劳?”   七宝摇头道:“皇上,其实玉姑娘已经为自己先前所做的而后悔了,不然的话,也不会帮着我和世子逃离,她还不惜冒险以自己挡住了管凌风的追击呢。”   皇帝双眼眯起:“她再做什么,也比不过她曾生过的狼子野心,你却还替她说话?”   七宝说道:“皇上,我不敢替她说什么,只是皇上问我,我就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了而已。”   皇帝道:“你倒是乖觉。”   皇帝自打病后,很少说这么多话,这会儿便坐在椅子上略喘息了片刻。   七宝心中焦灼而担忧,只盼他赶紧开口让自己离开这深宫。   一旦想起淑妃是因为面前这个人而死,想起这宫中再也看不到淑妃……七宝的心中就有压制不住的难受。   岂料皇帝接下来的一句,却几乎把七宝吓倒。   “朕曾经……”皇帝忖度着,“让张制锦休了你,或者杀了你,你猜他怎么回答?”   七宝头皮发麻,双眸圆睁:“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缓缓说道:“因为一个像是他那样的人,不该有你这般的弱点。”   七宝茫然:“我是夫君的弱点吗?”   皇帝道:“不然呢?为了你,他居然想当众将《千里江山图》付之一炬,也为了你,他才要求远去边关……”   皇帝说到最后一句,开始剧烈的咳嗽。   七宝只当皇帝指的是先前张制锦去镇山关的事,便小声地辩解说:“皇上,夫君先前是奉旨去镇山关的,且正是因为他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关城覆灭,怎么说是独独为了我呢?”   皇帝抬眸看她。七宝又说道:“至于《千里江山图》,夫君自然是猜到石先生一定会及时赶到才想出这计策的,他是运筹帷幄绝无失算的人,所以后来才将那幅图好端端地进献朝廷了的。”   皇帝笑了起来:“你知道的倒是极清楚。”   “皇上,请容臣妾大胆,”七宝壮着胆子,颤声道:“我不是夫君的弱点,夫君只是很喜欢我,就如我也很喜欢他一样,他为了我什么都能做,我为了他也一样……但是,但是皇上放心,夫君是很理智、很清醒的人,就像是他跟我成亲的那天,听闻宫内有事,立刻洞房也不顾就赶了去,夫君是国之重臣,我也清楚,夫君虽喜欢我,但在他心中,放在第一位的,始终都是朝廷……”   七宝起初还有点怕,可说着说着,心中张制锦的样子越发清晰,心头也不禁生出一股暖意,声音虽然低,却已经不再颤抖了:“所以,我从来都不是夫君的弱点,夫君也从来都没有弱点。”   皇帝默默地听着七宝说完:“但是朕觉着,如今放在他心中第一位的,是你。”   七宝一震:“皇上为什么这么说?”   皇帝冷笑道:“朕当然不是随口说说,你可知道,之前他向朕请求,要离京远去大秦关。”   “什么?!”七宝简直不能相信,“这,这不可能……我从未听夫君说起过。”何况张府跟威国公府都在京内,张制锦若走,自然要带着自己跟儿子,如何了得,且他从来没有跟七宝商议过。   皇帝沉声道:“你不信是吗,朕起初也不信。但他就是这么跟朕求的。”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夫君没道理要求远调。”七宝大声说。   皇帝说道:“你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朕却知道,因为他担心留在京城的话,会对你……或者那孩子不利。”   七宝圆睁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这会儿,襁褓中的婴儿突然低低喃喃了数声。   捂着嘴咳嗽了几声,皇帝转头看过去,望着那孩子眉清目秀的模样,眼神之中掠过一丝惘然。   顷刻,皇帝问道:“那小孩子,叫什么?”   七宝定了定神,回答道:“单名一个‘闲’字,闲云野鹤的闲,小名叫‘幼安’。”   “是张制锦给起的?”   “回皇上,是夫君起的。”   皇帝又笑了声:“好的很啊,这个名字,闲云野鹤固然好,只怕他未必就遂了心愿。”   七宝心头七上八下,虽知道皇帝不至于跟自己开玩笑,可是……张制锦为什么要离京?   皇帝将目光从幼安脸上移开,漠然说道:“朕不打算放他离京,除非……是让他变成死人。”   “皇上!”七宝不能置信,忍不住叫道,“皇上为什么这么说?夫君哪里对不住朝廷了?夫君……”   想到日日夜夜的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七宝心头乱跳,愤怒却几乎压过了恐惧:“皇上你若这样做,就是滥杀股肱之臣,你将会寒尽天下所有人的心,以后没有人愿意给皇家尽心竭力了!”   给七宝如此批驳,皇帝却并无怒容:“朕听说,张制锦原先不想要幼安,你可知道原因?”   七宝不知皇帝为何突然转了话题。   皇帝道:“朕替他告诉你,因为这孩子不是张家的血脉。”   七宝以为皇帝是跟那些流言一般在质疑自己,红着眼睛说道:“不对,这是我跟夫君的孩子!夫君也没有怀疑过。”   她很想骂皇帝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不敢。   皇帝知道她是误会了:“想想看,为什么靖安侯偏爱姬妾,并一心要扶姬妾为正,朕却破例准了。靖安侯从来不怎么喜欢张制锦,你是知道的。”   “那是在以前,现在公公不知多喜欢夫君呢。”七宝立刻回答,突然又怔住:皇帝前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笑了笑:“你还是不懂啊。”   七宝皱眉,隐隐觉着哪里不对。   正在苦思冥想,皇帝说道:“因为先前的军中改制,张制锦跟那些武将们的关系越发好了,他若是离京,一旦有异心,岂非一呼百应,朕绝不会容许有这种可能出现。”   “皇上难道担心夫君……反叛?”七宝越发无法相信。   皇帝道:“换了别人朕不担心,可是他,你方才不是也说过吗,他是运筹帷幄绝无失算的。”   七宝抖了抖,后悔自己方才说的太尽情了,忙道:“其实,其实臣妾刚刚不过是、胡吹大气的,夫君其实也没有那么厉害。”   “晚了,”皇帝淡淡道:“朕已经命人将他暂时扣押。”   七宝深深呼吸,眼前一阵阵发黑。   心底突然出现梦中所见,管凌北带人攻破城门,血火交加。   那时候张制锦在哪里?七宝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是不是也如现在一样,给皇帝扣押住,甚至……   不然的话,管凌北怎会那么容易得逞?   七宝抱住头:“怪不得管凌北会攻破城门,怪不得朝廷会覆灭,都是因为你,是你猜疑夫君,不听他的话,将士们给你刻薄,才懒怠抵抗……”   耳畔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她以为自己是在心中这样想的,可事实上她却身不由己地说了出声。   皇帝的眼神惊疑交织,深看七宝:“你说……管凌北,朝廷覆灭?你可知如此妖言,朕可以立刻下旨将你处死。”   七宝醒悟过来,自己知道失言了,额头上隐隐有冷汗渗出。   “怎么,知道怕了?”皇帝冷笑了声:“你跟张制锦倒果然是天生一对,他看似温良谦恭,实则是最张狂不羁的,而你看着乖顺可人,骨子里也是一派的离经叛道,无法无天!朕如何能够容你!”   七宝跪在地上,浑身发抖:“是臣妾一时胡言乱语,求皇上恕罪,可、可是我夫君是无罪的,皇上不该那样、那样对他。”   皇帝道:“你自身难保了,还给张制锦求情?”   生死莫测,七宝垂着头,泪簌簌落了下来,竟难以自禁地哽咽道:“只要皇上放了夫君,别为难他,臣妾怎么都成。”   皇帝的嘴角一动,哼道:“先前你说为了他什么都肯做,可是真的?”   ——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   就在七宝在宫内跟皇帝密谈的时候,吏部之中,张制锦正跟一人面面相觑。   靖安侯说罢,张制锦垂了眼皮:“父亲……”   “你还肯叫我父亲,”靖安侯将目光从他面上移开:“先前我去府里见了幼安,抱他入怀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当初我第一次抱你的时候,本以为会很讨厌你,可是看着襁褓中那孩子的眉眼,不知为何,竟只是满心的喜悦。”   张制锦微怔。   靖安侯微微而笑:“后来……你渐渐长大,可是你总跟我对着干,我真的十分失望,以为是天性所致所以你跟我自来生分,后来才知道,你心里还是有我这个父亲的。之前的我,却是太偏私狭隘了。”   若说靖安侯对张制锦的彻底改观,便是他在镇抚司门前看热闹,张制锦担心他的安危,不顾一切地赶来。   那时候张制锦未说一句话,靖安侯却看出他的心意,那一刻才算是真正的父子“心有灵犀”。   “父亲!”张制锦打断他的话。   靖安侯深深呼吸:“我这次来,一时想跟你把此事说开,另外还有一件事,虽然你未必会原谅我,但我……一定要告诉你。”   张制锦勉强问道:“是什么事?”   靖安侯眼中掠过一丝复杂之色,道:“是我暗中叮嘱云容,让她给七宝的饮食之中用了些不易有孕的药。”   张制锦的脸色却仍是和淡平静,并不见惊愕或者恼怒。   靖安侯从来猜不透他的心意,此刻也是,竟不知他是早就知道了,还是如何。   忖度片刻,靖安侯道:“虽然我也并不是为了自己跟张家,也是想……为了你,因为我知道皇上也是心知肚明,也知道他狠绝的性子,我生恐他怕你危及皇位,会对你不利,所以才……”   “我明白。”张制锦淡淡地回答。   靖安侯停了下来。   把藏在心中这近三十年的话都说了,心头陡然空了下来。眼睛里却无端端跟进了沙子一样,有些潮润难受。   “好吧,”靖安侯一笑,转身道:“其他的都不说了,你……且去吧。”   靖安侯转身往回,才走了数步,便听到身后张制锦道:“父亲!”   “还有何事。”靖安侯未曾回头,垂着眼皮道:“这一声,如今我却受不起了。”   “我只是想告诉您,”身后张制锦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对我来说,这世间始终只有一个父亲。”   靖安侯猛然震动。   身后,张制锦盯着靖安侯的背影:他是天性聪颖过人的,从小敏感多察,自然瞧出靖安侯对待自己跟对待两位兄长不同。   他又牢牢地记着自己的生母之死,认定了母亲是因为靖安侯一心宠爱姬妾却怠慢正室的缘故才身亡,所以竟跟靖安侯心生隔阂。   但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一切事出有因。   就在此刻,外间洛尘飞奔而至,告诉了张制锦七宝进宫之事。 第193章   养心殿。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七宝,周家的七姑娘素来最是胆小,动辄就会哭起来,完全禁不起吓唬,京城内人人皆知。   皇帝道:“你当真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七宝回答:“是、是的皇上。”   皇帝道:“那……你可愿意跟他和离?”   七宝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和离?为什么?”   皇帝说道:“朕已经对你们网开一面了。你要是不肯和离,那朕便赐你一死,若没有你,张制锦的弱点自然不复存在,他也不会再执意离京了。你不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吗?要么和离,要么死,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   七宝呆若木鸡,皱眉想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皇上如果只是想夫君留在京内,就让臣妾去劝他就是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还不至于非要我跟他和离……或者赐死之类的。”   皇帝似看破一切般冷笑:“花言巧语,还不是贪生怕死,不想为了他死?”   七宝咽了口唾沫,小声说:“皇上,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若泰山,何况,就、就算算我是夫君的弱点,那又怎么样呢……圣人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弱点才更像是人,不然的话,岂不是圣人了吗?”   而且她不是没为张制锦死过,只是面前这个糟老头子又知道什么。   皇帝唇角微动,却哼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跟他和离吧。”   七宝忙道:“皇上,我不想跟夫君和离。”   “那就选另一条路。”   皇帝一抬手,旁边小太监走上前,举着个托盘放在桌上。   “看到了么,”皇帝道:“这是鸩酒。喝下即死,你大概不知道……赐死淑妃的,就是这种。”   七宝的心跳几乎都停了。   “怕的话就和离,自然不必死了。”皇帝淡淡地说。   “我、我不要跟夫君分开。”七宝忍着眼中的泪,大声回答。   “那就喝了毒酒。”   七宝摇头,眼中的泪纷纷坠落。   皇帝仿佛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椅子扶手,阴测测说道:“你是在戏弄朕吗?哼,说来说去,不过是跟淑妃一样,贪生怕死的女人……”   皇帝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幼安“呀呀”地大叫了两声。   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格外的安静,很少大哭大嚷,突然叫嚷起来,却好像在跟皇帝争执一样。   七宝回头看向那襁褓中的小孩子,很想伸手去安抚他,让他不要害怕。   皇帝也转头看向幼安,眼神闪烁不定。   顷刻,七宝说道:“我、当然愿意为夫君做任何事,但皇上不明白,正是因为经历过那些生离死别,才知道现在的来之不易。”   不去看皇帝的脸色,七宝低声说道:“我当然可以为了夫君而死,但是现在……我更愿意为了夫君而活。”   她想要活下去,就这样真真切切地跟张制锦、跟幼安一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这念头如此强烈,让七宝完全忘记了恐惧。   ——   七宝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皇宫之中了。   睁开眼睛的瞬间,对上那双如同晓星的眸子,七宝来不及反应,唇角先本能地微扬。   张制锦抬手在她脸颊上抚落,目光闪烁,终于道:“觉着怎么样?”   七宝说道:“夫君,我没事。……幼安呢?”   “同春在看着他,他很好。”   张制锦说罢,七宝突然发现他眼中有什么在闪烁,正要细看,张制锦却俯身过来,探臂将她抱入怀中。   七宝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夫君……”   张制锦不敢松手,一是想抱紧她,一刻也不放开,另外却是怕她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你……怎么敢,”他定了定神,“你怎么敢去喝那杯毒酒。”   “我不是没事吗,”七宝笑笑,抬手在张制锦背上轻轻抚过,“夫君为我担心呀?”   她的小手在背上轻轻抚过,就像是抚在他的心上。   “我当然……当然为你担心。”张制锦笑了笑,眼中一阵模糊,“你这个小傻瓜,你怎么敢……”   “我当然敢啦,”七宝将脸在他的颈间蹭了蹭,“我跟皇上说了,为了夫君,我什么都敢。”   “胡说!”他沉声喝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管如何,不管是怎么样,你最要紧的就是保住你自己!”   “我知道呀,”七宝笑笑,“夫君说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记得你还敢喝毒酒!”   “因为……”七宝转头,在张制锦耳畔低低道:“因为我猜到,那也许不是毒酒。”   张制锦一愣:“你、是怎么猜到的?”   七宝叹了声:“因为皇上本来没有必要让我死的,他应该知道,我死了对他没什么好处,毕竟夫君喜欢我,夫君一定不会容忍皇上害我。”   张制锦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眼中顿时又有些模糊:“你这……”   七宝说道:“所以我想皇上不是要我死,是想要我选择,皇上也许、是想看看我能为夫君做到什么地步。”   张制锦不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七宝说:“大概是因为大姐姐的事,所以皇上不相信,我肯为了夫君死。”   当时皇帝一直提七宝愿意为张制锦做到何种地步,又说到了淑妃……这让七宝突然间醒悟。   七宝靠向张制锦怀中,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片刻后,七宝缓缓问道:“夫君,皇上、皇上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   “皇上说……幼安、不是张家的血脉。”   话音刚落,七宝觉着身边的人轻轻一抖。   七宝道:“起初我以为皇上是怀疑我,可是、可是在皇上打量幼安的时候,我突然间明白了……”   皇帝说的是幼安并非张家的血脉,却不是说幼安并非张制锦的孩子。   以及又特提到靖安侯等话。   张制锦在她的脸上爱惜地亲了亲:“你现在知道了,当初为什么我不想要男孩子。”   “真的……”七宝咽了口唾沫,“夫君真的不是侯爷亲生的?是皇……”   张制锦低低道:“我一直以为,母亲郁郁寡欢而终,是因为父亲宠妾灭妻,谁知道另有缘故,原来我一直都错怪了父亲,罪魁祸首或许是我,母亲根本,是因为无法面对我的存在。”   七宝见他神情黯然,忙环住他的腰:“夫君,不是的!婆婆绝不会对夫君怎么样,就算她有心结,也绝对不是为了夫君。”   张制锦笑道:“我先前说你有些像是母亲,你如今的话,我就当是母亲跟我说的吧。”   七宝仰头在他下颌上亲了一下:“这样才乖。”   七宝又问起张制锦想要远调边关之事,张制锦原先瞒着她是因为幼安,如今见她已经知道了,便道:“太子殿下的身体欠佳,将来这天下大统,只怕还是世子的。虽然……世子这会儿心无旁骛,但是一旦登上皇位,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世子只怕已经知道了。”   七宝吃了一惊:“世子哥哥知道……知道夫君的身世了?”   张制锦点头。   “可、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皇上告诉他的?”靖安侯自然不会乱说,那剩下唯一的可能,应该就是皇帝了。   张制锦却道:“不是他,是一个你认识、却绝对想不到的人。”   七宝不懂。张制锦终于说道:“是永宁侯。”   这下把七宝吓得坐直了起来:“是裴大哥?裴大哥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张制锦道:“说到这里我也佩服裴宣,他在镇抚司,且监管大内禁军,他早瞧出皇上跟父亲对我有些格外不同,他又向来对我有敌意,所以便格外留心,竟给他找到几个宫内的老人,循着些许蛛丝马迹,给他找查的八九不离十了。”   七宝呆呆怔怔。   有些事张制锦本打算不跟七宝透露,可是现在既然已经说了,索性便继续道:“我原先不想你跟裴宣太过接近,是因为他、对你总不心死。而且他这个人,太会算计,连我有时候也吃不准他会做什么……之前世子在东宫杀人,也是他暗中操纵的。”   七宝瞠目结舌:“这、这个……怎么可能?裴大哥为什么这么做?”   “你问为什么?”张制锦看着七宝,这个问题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想通,但不能告诉七宝,只说道:“他想扶世子上位。”   七宝只觉着事情太奇怪了,捧着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裴大哥……”   起初张制锦因为七宝对裴宣好,还常有醋意,但直到现在,早明白七宝的用意,她只是把裴宣当成了兄长,就如同承吉承沐一般。   张制锦笑道:“你只管知道,他的本意其实不坏就是了。”   裴宣告诉了赵琝关于张制锦的身世,赵琝才答应陪他孤注一掷。   毕竟,假如太子上位,以太子猜忌的心性,以后得知真相后,恐怕对张制锦不利,自然连累了七宝。   上次因为玉笙寒一事,太子赵雍就曾怀疑过张制锦,何况以后呢。   这些话,张制锦却不想再说给七宝。   七宝听他说裴宣“本意不坏”,才似懂非懂地叹息了声:“怪不得夫君想离开京城,我简直也想离开了,这许多事情,弄得我的头都大了。”   张制锦哑然失笑,于她耳畔温声道:“那就别去想,让夫君操心就是了。”   ——   八月底,张制锦带了七宝跟幼安,以及同春洛尘等近身之人,启程出京。   除了国公府跟张府的众人外,裴宣,世子赵琝等皆来相送。   因为张制锦先前跟七宝说了裴宣的谋划,七宝到底存在了心里,不太敢跟裴宣格外亲近,便只匆匆打了个招呼,便上了马车。   张制锦走到赵琝跟裴宣身前,行礼告别。   裴宣道:“张大人,选择远遁,这很不像是你素来的行事风格。其实你自己也知道,你不必如此。”   张制锦说道:“远虽则远,遁却未必,天下要安,自要边关先安,我这一去为了什么,永宁侯当然也清楚。”   裴宣笑笑:“说起这点我也是服你,虽然肯为了七宝惊世骇俗,但再如何,到底也是心怀天下。”   张制锦道:“永宁侯这句,算是对张某的褒奖吧。”   “我还是那句话,”裴宣一笑:“你最好……对七宝好一些。且让她长长久久的喜欢你。”   听了永宁侯若有所指的这句话,张制锦瞟一眼身侧不远的世子赵琝,蓦地想起玉笙寒跟自己说过的“你若不珍惜,自然有人替你珍惜”。   张制锦哼道:“不劳操心。”   出城四十里,张制锦弃马上车。   幼安长的很快,七宝抱了一段,手臂都酸了,同春接了过去,让他换了车,跟自家的小家伙玩耍。   七宝舒服地靠在张制锦的怀中,懒猫儿般打了个哈欠。   也许是困倦了,也许是他的怀抱太过安稳,不多时,七宝便沉沉睡了过去。   张制锦目不转瞬地凝视着怀中的如画容颜,心中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甜,忍不住想俯身在她面上亲一亲。   不料还未动作,就见七宝眉峰皱蹙。   这一觉,七宝睡了很久,入夜还未醒来。   张制锦并未打扰,只在进翼城驿站之时,他轻手轻脚地想抱了七宝下车,才一动,却见七宝脸上露出了类似甜美的笑。   张制锦微怔,七宝缓缓地睁开双眼。   眼神之中浮出朦胧之色,又看片刻,七宝才唤道:“夫君……”   “醒了?”他挑唇笑笑,“咱们到驿站了,你别起来,我抱你进去歇息。”   七宝很乖地答应了声,直到进了驿馆安置妥当,七宝才说道:“夫君,我方才、方才又做梦啦。”   张制锦先前看她脸色变化,已经猜到几分,便问道:“这次梦见了什么?”   七宝微笑。   她方才又梦见了……梦见威国公府被抄检,她给张制锦安置在紫藤别院。   但是这一次的遭遇,跟最初的噩梦不同。   好像是因为上次分娩的那夜她梦回紫藤别院,把那时刻初次相见的张制锦误认为是“夫君”,说了那些话后……一切因此而产生了变化。   虽然事情未必尽如人意,但他们之间,却总算是没有再重蹈覆辙。   梦境中的那位,显然不像是张制锦所说的彻底的“糊涂虫”。   这是当然,毕竟是同一个人,因为她的一句话,往往就能举一反三。   七宝莞尔:“这次,夫君对我好多了。”   张制锦忍俊不禁,又声明:“你梦中的那个不是夫君我。”   他一本正经的在掩耳盗铃自欺欺人,七宝偷笑,又在他胸口连蹭了蹭:“知道啦。”   两人彼此拥抱,听到外头秋风敲窗,好似有沙沙声。   原来是秋雨无声而至。   外间寒风冷雨,室内却温暖如春。   良久,七宝伏在张制锦胸口,小声说:“只是有一件事……”   “何事?”他抚着七宝如丝缎般的青丝,爱不释手。   七宝道:“夫君原本可以做尚书的,位极人臣……”   他是有才干且有大抱负的人,如今为了她硬生生扭转仕途的方向,七宝不免替张制锦觉着惋惜。   张制锦握着她柔滑软厚的青丝,微微怔住。   ——   当初在他赶了去养心殿,正看到七宝饮下毒酒,张制锦上前将她抱住。   那一刻,毫无来由地张制锦突然间想起了玉笙寒。   张制锦对于玉笙寒的行为从来都无法苟同,虽然抱着同情,却也只是高高在上,并不懂她所谓铭心刻骨。   但是现在,望着龙椅上的皇帝,张制锦突然也生出了一股难以遏制的杀机。   目光相对,皇帝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   皇帝淡淡一笑,说道:“本以为你是最不同的,没想到也是同样。”   又道:“不用担心,她死不了。”   张制锦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皇帝道:“因为朕想看看,她能为你做到何种地步,她对你的喜欢,配不配的上你给她的。”   张制锦不怒反笑:“你满意了?”   “朕向来寡情,从不懂情为何物,”皇帝站起身来,仰头长叹了声,哼道:“没想到都报应在子孙身上了。”   张制锦低头打量七宝,几乎无心听他说什么。   皇帝道:“那夜朕跟你说的,是真的,君无戏言,朕的确曾想要你继承大统。”   在玉笙寒逼宫那夜,张制锦进宫,皇帝特传了他到跟前儿,当时司礼监两名资历深的掌印太监跟三名内阁辅臣在身旁,皇帝亲口交代后事,立下了密诏,——倘若太子失德,康王世子殒身,便即刻昭告天下,让张制锦认祖归宗,继承大统。   张制锦淡淡道:“请皇上恕罪,我始终都是张家的子弟。”   皇帝盯着他,终于一笑:“方才七宝说,你总是心怀朝廷,朕其实也知道你……纵然不靠血脉,亦是难得的人中之龙,可在九天翱翔。你既然想去边关,那就去吧。不过,朕的密诏,始终还放在内库存着。”   皇帝说完,又看了一眼在旁边的幼安:“这孩子不错。随你,有你教导着,想必将来也是不世出的俊杰。周七宝是个有福的,带她走吧,在朕改变主意之前。”   ——   外头的秋雨好像更密了,一阵阵酥麻入骨。   七宝见张制锦不言语,便捧着他的脸道:“夫君,你后悔吗?”   “后悔?”   七宝眨眨眼:“夫君要是后悔,咱们现在就可以回京去。”   张制锦对上她的眸子:“你可知对我而言,世上最珍贵的是什么?”   “是什么?”   “是你,”张制锦微微一笑,将七宝轻轻地拥入怀中:“唯有你,天下无物可比,甚至连天下亦不能比。而我只想跟你,执子之手……”   七宝轻声接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星眸里漾着闪闪烁烁的欢悦,在这秋雨连天的夜晚,令人迷醉。   张制锦翻了个身,轻轻在她的樱唇上吻落。   他的吻就像是窗外湿湿润润的雨,细细密密地洒落在七宝的身上,雨声交织着水声,缠绵缱绻,像是天地间最销魂的乐调,热切的激情融汇涌动,仿佛身心都滋润而蓬勃的,于夜色中做尽情而无遮拦地绝妙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