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万户侯 作者:风储黛   文案:   因生活拮据,难以为继,船娘竺兰不得已带着儿子投身入侯府做厨娘。侯府深似海,夫人姨娘各有各的手腕,竺兰不想掺和,只想过好自己与儿子的小日子,等赚够钱,离开魏家开大酒楼。   直到这家的嫡子回来,竺兰意外发现他竟和自己数年前被洪水冲走的丈夫长得一模一样……   他叫魏赦,字令询。   *参赛理由:女主在古代发明各种新式厨具。   *1v1,甜宠,非传统失忆梗。   *本文又名《前夫死了后我找了个一样的》《此女视我目灼灼如狼》《逝夫如斯者》《我真不是你死鬼男人!》感情线为主,其他均为辅,男主嘴贱沙雕,日常脑装万条弹幕,特此注明。   内容标签:励志人生 甜文   主角:竺兰、魏赦 ┃ 配角:预收文《嫁天子》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逝夫如斯者——这人像我那死夫君 ============ 第1章   江宁下了一场缠绵三日的新雨,雨势方歇了下去,华美的高户屋檐兀自往下坠着长脚晶莹的雨串儿,与烧着地龙的充实着温暖椒聊气息的屋内,那长长短短的铜壶滴漏声相和,不绝地聒着人的耳朵。   老太太是个慈悲心肠的人,倒不是听不得这些声音,平素里也绝不觉得惹耳,但今次,却委实嫌聒噪了些。   江宁魏氏,整个江南最顶尖的贵族世家,如今人丁凋敝,子嗣不昌,虽是超品爵位世袭罔替,但家主如今在朝廷不过谋了个五品差事,因无甚么实权在握,其实已是不大如前,家中做主的,还是魏家的老太君高氏。   老太君如今正嫌烦,因着平素清闲,近日里事儿却赶到一块儿去了。   先是两个孙女儿的婚事,玉阳姚家的最是好给人张罗姻缘的,今日府上的大房太太将人请了来,暗中自有授意,请那玉阳姚家的相看相看。且不说二房,她一向嫌弃自家的女儿是个无用的草包,因此高太君直说不必,宜然如今虽及笄之年,但魏家女还不愁婚嫁,但那孟氏耍心眼子对她阳奉阴违,这倒也不提了。   今日那玉阳姚家的果然来了,二房的小孙女飒然才十二岁,也跟着沾了点光,叫那姚氏一并相看。若照以往姚氏觉着好,她必记在心里,含蓄地传回些话儿回来,可她对飒然,却是大加赞赏,直拉着方不过豆蔻之年的飒然的小手不住地夸着,反对孟氏的女儿宜然置若罔闻。   因顾全小姑子们的体面,姚氏把话说得不露骨,表面上没让孟氏难堪,但孟氏因气量小,便觉着她那不说比说了一万句还厉害。姚氏一走,孟氏便气得绷着脸嘴歪,又找老太君骂骂咧咧闹了一场。   她夫君正是高太君的长子,是一个月才休沐一回,一回只回来个一二日的,高太君自己因年老不大管事,因此府上诸多小事,按理一向是交给这个大房太太来管。孟氏是个没罪找枷扛的,高老太君一向是睁一眼闭一眼,今日她自己不听劝请来了姚氏,没落着好便只管委屈地哭,说求老太君做主,记着宜然的事儿,将来飒然是不愁有了出息的,只请老太君看着宜然些。   都是自己膝下的亲孙女儿,老太太哪个不疼?只她瞧不上孟氏的性子,蹙了眉,颇不耐烦,好容易才打发人走了。   金珠看着时辰,为老太君添了一壶茶。   添茶时,不忘了说上一句:“大太太这里,也不晓得老太君怎么看。虽说她哭得不成体统了些,但宜然却毕竟也是老太君的亲生孙女儿,总不好真不顾。我瞧着,今日那姚氏是真没给大太太半分面子,怨不得大太太生气,那飒然教她夸得,简直要盖过宫里头的公主去了,大太太出力不讨好,她是心里有怨。”   高太君呵一声冷笑,瓷盏托了起来,又铿然一声落了回去,只道:“她不落好,她心里有怨,只管冲我这老婆子撒了便是了!”   金珠连连点头,先安抚老太太,安抚过后,又道:“可宜然毕竟也是老太君的孙女儿,今年又要十五了,正该嫁人的,大太太从前两年便开始愁了,愁到今年也没个着落。”   高太君何尝不心知肚明,因此也冷静了下来,叹了一声,道:“我心里倒也不是有意偏袒飒然,那宜然教她从小教的,还是个小姑子,却有一肚子的主意盘算,自幼时起心眼儿便比潇然、飒然她们几个都多。因此我虽对宜然也疼爱,却总不如飒然她们几个真。”   说罢,老太君似觉得口渴,又端起那温好的热茶来饮了一口,接着又叹道:“但最使我心烦的,却不是这么一件,还是别事。”   金珠做出洗耳恭听状。   老太君看了她一眼,于是忧郁起来,“新亭原在市舶司供职,差事不好说不清闲,今又被调了去做宁州知州来,他有爵位傍身,只恐无权,如今做了知州,日子自会好过一些。”   因是朝廷密事,没板上钉钉以前老太太是不会乱说的,金珠自然也就不可能听得见,今听老太君如此说,那必是已确定了,金珠自然跟着欢喜,但瞧老太君满脸郁郁之色,不禁更是纳罕,忙道:“这可是天大的好事,虽说这不算什么右迁,但老爷若做了知州,自然也能多顾着家中,等他回来了,老太君身上的事儿也轻便些。”   老太太更是忧愁,“正是这桩。”   她测过身来,看向金珠,“你忘了?咱家的混世魔王也要回了!”   老太君难掩激动神色,手中的木杖在织锦绣木兰纹藏红毡毯上剁了几把,教金珠看不出是欢喜还是埋怨,高太君蹙着一双天生微褶的细眉,又是一声长叹,“这就是阖府上下皆知的故事了,那混世魔王和他爹多不对付,见面便必要打起来的,这几年他在淮阳养着,不知把个性子养成了什么样,若还是以往,只要一回来,这府上哪还有什么安逸日子!”   “他自小来,新亭便对他严苛非常,又是打骂,又是责罚,可惜也没教他养成一副君子端方的性子,反倒因为皮囊鲜艳,早几年在外头招摇撞骗,他干的那些荒唐事糊涂事要说起来,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老太太掩面叹息几声,金珠侧耳聆听,又听着几声细细的檀木手杖拄地的沉闷咚响。   金珠于是道:“大公子回来了,依旧住临江仙院?”   老太君睨着他,“你还有本事,把他发落给他二叔去?”   金珠想起二爷那张素日里板正严肃的脸,又想起他的种种比大爷尤甚的手段,自是不寒而栗,忙谄谀笑道:“金珠是想着早些给大公子安置安置去。”   这金珠早二十年前便跟着老太君了,是魏府里的老人,于慈安堂这边,除了老太太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她侍奉老太君,便犹如侍奉母亲般,尽在那儿装乖卖巧的。老太君忍不住一笑,摸了摸她蹲下来直到自己椅背的金珠脑袋,说道:“他那个院子,是该早扫出来了,原物是什么样,你们换了新的也好,只不须改,若这魔王被惹了不高兴了,又做出什么事来!”   金珠一一听着,乖巧颔首。   见她要去,老太君又想起一事来,唤住金珠:“对了,前几日大太太放了一批厨娘出去,今日又招了人近来不曾?”   大娘子近来火气大,不爱吃辣菜,嫌人厨子烧的饭菜不合口味,便逐了人出去,不但如此,还连坐了十几个人。哪想到魏府家大业大,食邑万户,还得混的个有一日连饭也用不上的地步,精米也难为无巧妇,只管得上慈安堂老太君这里有口粮,大太太是作茧自缚,砸了自个儿的脚了。   金珠说道:“招了,新又招了十几个厨娘回来,连宁州结海楼的掌勺,都让大太太请了回来!”   老太君闻言一哼:“没少出傻钱吧!”   这是不可能不出钱的,金珠于是讪讪道:“钱是放了不少出去,得有原来的林大厨数倍了吧。”   老太君肉疼无比,一时犹如牙酸,面露恨恨之色。   金珠晓得老太太原是乡里小民出身,家中最是奉行勤俭的,倒算不上有多悭吝,她打赏人一向是不大手软的,只是对这种莫须有的支出一向是十分看不惯,因此瞧不上大太太那铺张浪费的处事作风。   “老太太,还有什么事吩咐?”   老太君瞥眼看她,事既如此,也只能忍耐,她也不再说别话,蹙了眉道:“你亲自去,给赦儿挑几个合眼的丫头厨娘。”   金珠又道:“大公子他脾性金珠可摸不透,只好又来问老太太,敢问什么是合眼的?”   老太君早让孟氏折腾得没了脾气,于是拂袖道:“合我的眼便是了。赦儿从前糊涂事干得不少,只不许找那太过貌美年轻的,无论近身侍奉奴婢,还是庖厨里的,年岁,都要二十往上,不许太美貌,出了阁的有儿有女的先考虑,手脚麻利些,最好有些经验的,性子不许急躁,要能容忍得赦儿那副狗脾气,还有……左右不过是十几个人,你看着办挑了去吧。”   早前大公子在江宁传出那样的名声,是教老太君心灰意冷了的,但到底出去了几年,人不在面前,老太君又开始心心念念着。大公子从小没了母亲,长房继室来前也是由老太君带过几年的,这府上也唯独老太君一人是真心疼爱着大公子的,他如今回来,金珠料到老太君必会事事为大公子打理妥当,因此也格外上了几分心,应了话便照吩咐办事去了。   ……   魏府由大太太主事,开支上一向张扬。   竺兰庆幸自己仅竟能从近百人之中通过一层一层的考较杀出重围,一直到这时,才算真正放松了一口气。   葛二娘子是管厨房的人,亲自领着竺兰等一行人入膳堂。大房、二房、三房各有小厨房,这膳堂是总厨,平素里管着家宴的,老太太还在,三房走得亲切些,偶有喜事或迎客,这大膳房更是不能少。   葛二娘子手脚麻利,一会儿便把膳堂里大到烟囱,小到一锅一铲的用法事无巨细陈述了一遍,各位厨娘都耐心拿笔记着。   都是大太太那边挑的人,重金请的自然不会有什么错,葛二娘子因记着金珠的话,要为大公子挑几个称心的厨娘使唤,目光便在众人之中逡巡了一遭,最后,她那双精明得如火烛般的眸子定定地落在了一处。   竺兰在这群人之中不算是最年轻的,生得算是有几分姿色,但布衣荆钗,隐藏在一片剥落的阴翳当中,显得各位纤薄,从葛二娘子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看到圆领上一截白皙小巧的颈子,盈润白腻,鲜嫩如藕,上头是一张微微低垂、神色恭敬的脸,看不出一丝神情,于半坍落的昏暗灯光之间,倒显得有几分出挑。但更让葛二娘子注意的,是她头上盘着的妇人发髻。   这在这些年轻的厨娘当中,近乎是绝无仅有的。   想到金珠的叮嘱,葛二娘子提了声儿:“你出来。”   竺兰知晓这是在唤自己,不疑有他,从一众人目视当中走了出来。   葛二娘子盯着她的脸,还是觉得,容色过于清艳了一些,虽不是什么绝色美人,但也在中人以上了,这还是不着铅华的素容,上了妆不知怎么个美法。只是瞧她衣履发饰,皆简简单单清清爽爽,葛二娘子又不那么担心了,于是道:“你有夫家?”   竺兰颔首:“是的。”   来之前她们的身世都在魏府留了案的,竺兰只是照实回话,并不作假,就不必怕。   葛二娘子也点了下头,“成婚,多久了?”   竺兰道:“约有五年,有一子,四岁。来前依照嬷嬷的吩咐,都留了底。”   葛二娘子这回终于算是满意了,她笑眯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哈,算不得什么宅斗,我是一向不看宅斗文的,因此也写不好宅斗,咱随便看看就行哈,重点还是感情戏~   开文欢喜,来者红包~   恭喜你们掉入了我的新坑哈哈哈哈。 第2章   葛二娘子对新招揽来的竺兰很是满意,先前较量厨艺,比武的时候,竺兰的出挑便让葛二娘子不能不注意到,现下里又问出她竟还有一个四岁大的儿子,就更满意了。   想前几年大公子虽然有点儿过火,但他对旁人的妻子那还是一向待之有礼的,若非如此,老太太不至于下这么个命令来。   因此葛二娘子就点了竺兰,与另外一名已婚的年轻妇人苏氏厨娘,先挑了入临江仙院。   此外,葛二娘子又先后为老太太的慈安堂和二房、三房批了五人,余下众人,则留在了大厨房。   竺兰还不知葛二娘子的算盘,她怎么吩咐,她便要怎么做。阿宣虚岁五岁了,正是启蒙的年纪,如果她不能进入魏家,就不能为阿宣找一个顶好的先生。她已然这样了,不能放弃让阿宣立志的机会。   竺兰与苏氏一路沉默跟随着葛二娘子往临江仙院而去,途中所见,皆雕甍绣槛,美轮美奂。   临江仙的主院是三进院落,布局严谨合理,穿过漆红彩绘仙鹤云纹大门,便见一方刻有铁笔银钩行书的浮雕影壁,竺兰甚至都来不及看,过了外院门,再往里走,愈见天地开阔气象森然,内院之中有手植嘉树,望之蔚然,奇花异草,郁郁青青,更有假山池沼,姿态怪如异兽,假山间清溪泻玉,穿缀而出,发出叮咚泉响,如鸣佩环。   葛二娘子步子未停,领着两人穿过垂花拱门后绕着大理石砌成的缦回玉廊,一面走着,一面又说着,大部分是竺兰从前便知道的,但也有不少,是她不知道的。   “武乡侯在江宁是首屈一指的钟鸣大户,但说到人丁,因才传了不过几代,亦不算多,大房里如今你们晓得,老爷在朝廷供的是个闲职,但也回来得极少,此前有一个正房夫人孟氏,膝下只得一子,那便是大公子,但原夫人偏偏福薄,后来大老爷续弦,娶的是先夫人娘家的堂妹,又育有一女,那便是三小姐宜然。”   这一点竺兰略有耳闻。大房的原夫人不知为何不得魏新亭所喜,而且红颜短命,留下的大公子魏赦,也偏偏不得魏新亭的喜欢,父子交恶之名在江宁近乎是人尽皆知。原夫人故去以后没有多久,他后脚又娶了小孟氏回来。   费劲作了几年,小孟氏生了二女,长女夭折,其后再无所出,而魏新亭对小孟氏也表现得很专情,不再纳妾。   葛二娘子撩起襦裙迈上台阶,声音依旧稳稳地传来:“二房在醉花阴院,离这儿得有一里路了,坐靠南山,是二爷主事。”   因她们方来,不过是个次等的厨娘,接触不到二房什么人,葛二娘子便不再啰嗦。   竺兰也知晓,二房的老爷魏公桓,妻子是老太君娘家的内侄女高氏,另有一妾陆氏,膝下有二公子魏修吾,两个女儿行二和行四,分别唤作潇然和飒然。二小姐潇然早年便已出阁,故如今不在府中。   苏绣衣凝视屏气听着,到葛二娘子顿下来,开始带着她们往里罩房走时,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敢问嬷嬷,三房……”   葛二娘子不喜欢多话的,睥睨着苏绣衣,瞧过一眼,嘴里不知为何发出了轻轻的一道怪笑声,竺兰感到苏绣衣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甚至臂肘往后缩了一缩。葛二娘子却掉回头去,推开了尘封已久的罩房木门,往里而去,“三房人丁少,三老爷屋里虽有妻室和妾室,却无所出,你们日后安心待在临江仙,会面三老爷的机会,怕是不会有的,何必吃碗看锅,这山望着那山高。”   苏绣衣断无此意,一时急得红了面颊,但也分辨不得,只好咬住了嘴唇道:“绣衣失言,嬷嬷勿罪。”   葛二娘子已迈入了主屋,回头看向一旁至始至终乖乖巧巧沉静无话的竺兰,相较之下,她还真是偏爱竺兰些,甚至语气都要更和顺:“你说你有一儿子,你家中还有什么人,那小儿无人照料?”   竺兰道:“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我们母子相依为命。”   葛二娘子听出了竺兰的意思,这个罩房,她不住。如若要住,她的儿子必须跟过来,但不是魏家的孩子,住到内院来不合规矩,而竺兰看着知情识趣的,应也没有这样的想法。但人既然是大太太允了进来的,对竺兰的儿子进府想必已有默许。   葛二娘子因此顿了顿,道:“好,我着人再给你到临江仙外的一个窝棚里搭张卧榻。”   竺兰家中一穷二白,数年前亡了丈夫,唯有一个母亲也已经病故,她是出了热孝,走投无路了才孤注一掷的,魏家慈善为怀,平素兼济贫民也有不少,不过区区小儿,多他一双碗筷不多,况竺兰厨艺精湛,大太太只当多放了点钱出去,她一贯也不大心疼钱,何况竺兰应承了待她儿子上学了后将他寄送书塾里。   “多谢嬷嬷。”竺兰道谢道得很诚心。能给儿子一个落脚处,能拿到钱,为儿子找一个靠谱的私塾,这就是竺兰宁可卖身也要进入魏家这样的大户的全部意义,只要她还能搏一搏,她便决不能让儿子走他爹和她的老路子,在春淮河上撑一辈子的船。   葛二娘子办事利落牢靠,当晚上竺兰就有了一个落脚处。   但葛二娘子临去前也再三地嘱咐过,她的儿子只能在外院养着,因带着他,连带竺兰也不过只能睡柴房而已,如果没有传唤,竺兰的儿子不得坏了规矩,否则上面的老爷夫人们怪罪下来,竺兰自己也只能卷铺盖立即走人。   竺兰谨记于心,但心中并无多少担忧,她会把利害对阿宣讲,阿宣是遗腹子,生下来就没父亲,在她的膝下养着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十足的苦命孩儿,但他却异常地听话懂事,才四岁便想着帮母亲分担力气活,但凡母亲不让做的事,他一概不越雷池一步。   傍晚,竺兰把烧好的热水拿凉水兑了倒入木盆里,把阿宣剥得光溜溜的一道下了水,湿热的毛巾给他利索地从下刮到下,刮到阿宣都疼了,小脸被腾腾的水汽熏得发红,但一声都不吭,母亲说:“走了好几天,没洗过这么舒坦的热水澡了是不是?把身上的脏泥巴全要抠下来,免得那些贵人小姐们见了心里不欢喜。”   阿宣光着屁股,屁股蛋凉凉的,等穿好衣裳,就找了个小板凳自己坐了下来。   洗完澡娘亲就不会让他干活了,于是他只能眼瞅着娘亲忙碌的背影,看她麻利地铺床、叠被。在那片幢幢的灯影之间,显得格外清瘦单薄。   魏府的柴房虽然简陋,但比他们从前睡的总是漏风漏雨的屋子要宽敞严实多了,一点也不冷。三月里的天气,雨水丰沛,窗外的一丛苦竹还有些湿润,被月光照出一丝亮色出来。   “娘亲。”   竺兰正套着枕头,听到儿子犹犹豫豫的呼唤,有些惊讶,她回过头去。   儿子把小板凳当马骑,坐得摇摇晃晃的,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像两颗晶莹的大葡萄,他望着自己的娘亲小心翼翼地说道:“我们住到这儿,爹爹回来了,会不会找不到我们?”   阿宣自幼听话懂事,他对“爹爹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后会回来的”的说法深信不疑,虽然阿宣懂事很少主动在竺兰面前提起,但大概是想江宁离他们从前生活的地方太远了,有些不放心,怕爹爹以后回来找不着他们。竺兰看着,小阿宣长长的睫毛扑朔的大眼睛里满是天真的忧虑,心细细地疼了一下。   “你爹爹,会找到我们的。他是最聪明的人,比阿宣还要聪明。”   阿宣一直被亲娘灌输爹爹比自己聪明的理念,对此深信不疑,于是就诚心地带着疑惑地点了下小脑袋。娘亲总说自己要长大了才会比爹爹更聪明,他心里一直想着快快长大,保护娘亲!他捏着小拳头坚定地想。   竺兰微微一笑,掉头去把套好的枕头叠放在床角,一股热泪又涌了上来。   她的母亲后来一直在抱怨,也在后悔,如果当初被大水冲走的是她,留着女婿的一条命,兰儿的日子就不会过得那么苦,小阿宣也不会从一生下来便没有了亲爹,他们孤儿寡母的,以后上哪立命去?   五年前的那场洪水带走了她的丈夫,她最最深爱的夫君,为了挽救她母亲的性命,任由自己被卷入了波涛汹涌的浪涛里头,寻觅无踪。那场大水里,春淮河两岸死了上万百姓,江宁知州因为灾后私吞粮款被皇上撤了乌纱帽,连坐的对灾情处置不利的官员也有大小数十人,震惊朝野内外。   竺兰把床铺好,将穿上衣裳的儿子抱入怀中,拉上棉被。   柴房里的油灯烧得亮亮的,阿宣在母亲怀中睁着乌溜溜的双眸,一抬起小脑袋,就能看到娘亲映着桔红色灯光的温暖面庞。   竺兰对他说着在魏府要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强调多遍,对于他即将上学堂的事也说了,她怕自己以后长期在临江仙伺候,白日里阿宣无人照料,把他放到书塾里去无疑是最好的。   阿宣凝神听着,忍不住说:“娘亲要伺候的人,很凶吗?他为什么不让阿宣白日里也与娘亲在一处?”   竺兰听了阿宣的话忍不住想了想,那魏家的大公子的名声,还真是很坏。   年纪轻轻的时候便是个纨绔子弟,斗鸡遛狗,玩弄促织,不学无术,一直文不成武不就,骄奢淫逸,是江宁出了名的花花太岁。他的父亲,也就是魏家的大老爷,在魏府除了老太君说一不二的人物,对唯一的儿子一直是深恨不成器。魏大公子十八岁的时候,魏大老爷就在临江仙院的书房里发现他窝藏了一名青花楼的花魁妓子,当时气得是吹胡子瞪眼差点中了风,回头人一下地,立马把魏赦扫地出门,发配到淮阳去面壁幽居。   魏大公子被圈禁了六年,但偶尔也会回来,譬如老太太过寿,家里过大年的时候,慈悲地让魏大公子回来一趟一家团圆。但据说每一次都会因为魏赦与魏新亭筵席到了最后不欢而散。   这一次,听说魏赦染了怪病,还是老太太发了话,必须要把魏赦接回来,请江宁最好的名医来医治,魏新亭总算没有反驳了去。   用老太君时时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来说,那便是,都是孽障,孽缘!   竺兰抬起右掌在儿子的毛茸茸的后脑勺儿上抚着,在洗过澡又香又甜的懂事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娘亲很好不用担心,魏大公子真正是个品行端正如玉的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阿嚏~还是我娘子了解我~   魏大公子下章出场。 第3章   隔日魏家的老爷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携回一道圣旨,魏新亭方坐上江宁知州的位子,大房这边是大喜过望。大太太孟氏本就嫌老爷官不大,事却冗,江宁知州总算有些实权,管一方水土,回府共聚天伦也便宜,更是喜不自胜。   当晚,便由老太君作东设了家宴,为远归的魏新亭洗尘。   一大家子,单是主人便入座了十数人,老太君这里设了一场曲水流觞的琼筵,老太太的慈安堂后头有绿竹猗猗,清流潺湲,一家子其乐融融自不必说。   饭毕,到了漱口吃茶的时刻,三个房的婢子各碰了盆盂伺候老爷小姐们漱口,老太君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还需温酒来漱。   筵席上宜然和飒然两个姑娘穿戴得最是鲜艳,像两朵花儿含苞待放,一个是海棠色镂金丝翠蔓纹玉锦缎长襦,一个是烟霞色栖枝飞莺攒珠蜀锦华裙,一个娇艳,一个热烈。宜然说话时最是温柔小心,今日说的一番话让魏新亭感到小女儿对自己的一番孺慕之情,实在令自己动容,心生无数愧疚。   另一旁飒然只管随心所欲,拨弄碗里剩下的两粒圆滑的富有弹性的鱼丸,眼珠瞪得大大的。   无论高氏怎么劝阻她,她都仿佛没听见。   老太君只管笑眯眯的,隔了会儿,孟氏忽提了一嘴,令满座皆寂:“老太君,等明日赦儿回来了,他照例是住在临江仙的大院子?”   临江仙院落结构最为复杂,那日葛二娘子领着竺兰所看的只是一角,不过在孟氏看来,那却是最大的一角,原来是给她的堂姐,魏新亭的原配夫人所住的,后来老太君觉得亏欠,一直让给了魏赦。因魏新亭不常在家,只得委屈孟氏住偏院,孟氏原本就眼馋。   魏赦在外幽居了六七年,一回来,老太君仍记着她的嫡亲的长房长孙,那大院仍旧归了魏赦,孟氏每每想着都酸得厉害,牙龈都要咬出血来。   老太太一听就知道孟氏打的什么主意,不悦地沉了眼色下来,魏新亭立马于桌下握住了爱妻的柔荑,顿了一顿,低低地说道:“母亲,如今儿被天子授命任职江宁知州,已归家,魏赦再住大院,其实为僭越擅代并不合适,春锦是心有顾虑,怕儿委屈。”   一旁的宜然听着哥哥马上就要回来的消息,简直是热血沸腾,一张俏脸涨得彤红无比,像被烙铁烫过似的。   老太君呵一声冷冷笑道:“我算看出来了,你夫妻二人对赦儿仍未死心,怎么,非得将他赶出魏家,你们就心满意足了?”   魏新亭蹙起了墨眉,一时不语。   老太君睨了一眼孟氏,想这妇人持家以来,丝毫不知开源节流,一向是骄奢淫逸惯了,江宁不知多少人对魏家的大太太有微辞,因她不算太出格,老太君自己也身子骨不健朗,从前不大爱管她的闲事。但她是魏赦的姨母,也是他的继母,老太君就见不得她日里夜里在魏新亭的跟前吹枕头风,破坏他们原本就已岌岌可危的父子之情。   金珠把老太君的龙头杖递了过去。   一声“咚”的响声,满座除了阁楼倒悬的璎珞纹竹簟子外的潺潺流水作响声,已不剩什么声音了,二房三房的人屏着事不关己的心态,一直作壁上观,鸦雀无言。   老太君叱道:“回话!”   魏新亭沉默地绞着眉头,一时只好又道:“儿无此意,母亲勿要多心。”   老太君道:“赦儿身染怪疾,还不是教你们逼得!淮阳是什么好地方,他一人在那住着面壁,没病也都闷出病了,这一住就是六年!就算是他当年一时糊涂,我这个做祖母的也不好为他分辨什么,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就看在他死去的娘的份上,也不该绝情到了这个地步!”   魏新亭的嘴角抽了一抽,却不敢立时反驳。   那逆子在淮阳面的是个什么壁?光魏新亭打听来的,他溜门撬锁出去,在外头鬼混,在古玩行砸了人的金字招牌,单是为他擦屁股都费了魏家的一大笔钱,隔日又教人捉去了贼窝,险些教人活剐了,魏新亭命人带兵要将他解救出来,反倒魏赦这孽障竟领着一路山匪,把他的人打得是七零八落,没讨得一丝便宜。关于他的精兵是折在自己儿子手上的事情还不能往上报,以免影响仕途,魏新亭只得吃哑巴自己忍下来。   这一路忍得,颇是辛苦。   后来魏赦在淮阳失了踪,未免再给他热脸贴冷屁股,魏新亭索性不再管了,任他自生自灭去,只要他不顶着江宁魏氏的名头出去招摇撞骗,他死了魏新亭也不必收尸。   如魏赦这样的混世魔王,说他在淮阳面壁闷出什么病来,魏新亭是绝不至于相信的。   因此他的额角也跟着跳了了一下。   老太君面露不满:“赦儿他患了热症,淮阳无人可医,若不是他还有我这个祖母可以为他做主,他是不是即便是死了,也不必再回魏家了?”   满座噤若寒蝉,魏新亭只得说道:“儿无此意。”   老太君道:“你无此意便是,那大院原本就是润梨生前住过的,当年你们夫妻初结为连理时也算是恩爱,怎么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反而像变成了你的仇人似的。润梨从前是最得我心意的,贤良淑懿持家有道……”   孟春锦听这话,感觉老太太这是明晃晃的打着自己的脸,焉能满意,一口气直梗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正无处发泄,扭头便发觉女儿那似醉了酒般的通红脸蛋儿,更是大恨!她右手便朝宜然的肉脸拧了过去,直拧得宜然撒娇呼痛,孟春锦叱责:“贪那几口,现如今糊涂了不是!早点儿回家歇了去,这不该你过问的事儿!”   宜然从母亲的魔掌底下挣脱出来,只好愤懑地娇哼了一声,瞥了眼母亲,就告退跑走了。   老太君攥着檀木龙头手杖的手力道紧了不少,乜斜了眼孟春锦,“孩儿无状,关起门来教训就够了,做甚么值得大庭广众的挫她的自尊。”   孟春锦伏低作态:“是,儿媳谢母亲教诲。”   老太君一双凤目依旧威严,环视四方,令筵席上人皆噤声垂首,恭聆教诲状。老太君又道:“赦儿的热症治好了,回头他的出路由老婆子我来安置。”   老太君没明说,但无人心中不有一杆秤。   武乡侯的爵位是从魏新亭、魏公桓和魏明则的父辈头上传下来的,下一任袭爵的应当就是长房长孙,要落到魏赦的头上。   老太君虽然因为大哥对长子的苛待而心里疼着魏赦,但这武乡侯的爵位,老太君是不会交给魏赦的,老太太自己手里也没有这个权利。而大哥他除了膝下这一子以外,唯独一个女儿了,如果这一次能够挑起父子间的旧隙,令其再生新怨,那么,这个侯爵位应就不会再归长房了,很有可能落到二房魏修吾的头上。   魏明则的嘴唇慢慢地朝旁掀了一下。   筵席散后,孟春锦扯着魏新亭回屋,关起门来,老夫妻也就不惧羞了,孟氏一手攥着魏新亭的对襟秋香色蒲纹长衫褂子,两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往两侧翘了起来,“你瞧瞧你,当了知州,在老太太跟前还是屁也不敢放一个!”   魏新亭蹙眉,官场上惹了一身的冗事,有实权的官有哪里是轻易能做的?好容易归家,家中的妻子又是个不知事的,再加上今日老太太的敲打,魏新亭自感到身心俱疲,半点不肯应付孟氏,直板着一张脸把衣袖抽了回来:“你胡闹什么。”   “你还说我胡闹,那小贱种明儿个就回了,六年前的那桩事,他肯定记恨着咱们,那妓子是我们偷摸塞他房里的,他那么聪明一定事后一早就查了出来,搁以往他不回来也就罢了,如今回了,还不找我们秋后算账?”   那小贱种的手段是出了名的狠,孟春锦只要一想到,六年前老爷把他赶走那日,那一双阴鸷而血红的,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仿佛要将她骨肉生生啖下一口的眼,便不寒而栗,甚至睡梦间都不安枕。   如果不能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他日那小贱种回来寻仇,再加上皇上对魏家的怀疑,孟春锦简直无法想象。   魏新亭见妻子竟哆嗦了一下,立马也不悦地回道:“青花楼的贱妓是你弄回家中来的,我并未参与。”   魏新亭是个有傲气的人,纵然心里不满魏赦,也无法折损自己的高风亮节做下这等下三滥之事。   孟春锦咬唇,“你如今要撇清干系,老爷,这件事可是你默许了的,如果不是你想把他逐出家门,单凭我一个继母,哪里敢对魏家的长房长孙下手?你倒想撇清干系,好,算了,我也指望不上你,我被那小贱种弄死了你大可以再纳别人去!”   孟春锦气得不轻,撇下魏新亭不理,扯了朱红罗帷便往里去了,魏新亭在外听着,有细促的喘气儿的声音不断地传出帘幔。   他的这个妻子一向是最会撒娇的,温柔起来酥可入骨,若是平日里,他隔上一个多月才能归一次家,不知能在她那儿享受多少柔情蜜语,绵绵雨露。魏新亭听着她的略含着气恼的呼吸声,脑中一时清明,又想起那即将归家的逆子,登时又板起了脸,半点惬意情绻也无。   ……   迎接魏赦的是老太太亲自派的人,排面算得上大,江宁魏氏的长公子回来了,无人不晓。   除了魏家的家仆府丁,连老太太娘家的一些人也过来了。老太太的一个嫡亲的侄孙,名唤高昶,与魏赦差不多大的年纪,两人是刎颈之交,听说魏赦归家,高昶宁拉着自家的人壮威风,也不能让好兄弟在他的渣爹面前又丢了面儿。   高昶小公子按剑而待,一脸写着神采飞扬,端看相貌,便是龙姿凤表昭昭如煦朗春风,一身云锦紫缎水禽纹圆领大袖衫子,外罩着玄色对襟直领披风,眼眸灿灿,一如明星,说不出的倜傥潇洒。   这位高昶小公子,众人皆知,是江宁出了名的美郎君。而更为人传道的是,他的好友,当初离了江宁拱手把那江左第一美男的称誉让给高昶的魏大公子,皮相容色也是一等一的绝佳。   魏赦如今归家,自己充的场面不用太大,那些当年魏赦离家去时还只有蒜苗高的女娃娃们如今长大了,也争相要一睹魏大公子的风采,若非高昶领着一个市舶司的闲职,以公谋私地把人全堵了下来,青枫浦月迷津今日要被数以千计的脚丫子们踏破了。   魏赦是走水路,从船上下来的。   硕大的乌篷,仅见一角。   在热闹的喧哗,争相一睹的推搡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清脆,只见那乌篷间缓缓探出一个头,一片逸洒的广袖长衫飘了出来,玉白底色,烟青云纹,腰佩素银兰芷玉带,墨发高竖加玳瑁冠,玉树风流,光采如名花倾国般照人。   这一时,岸上竟没了声音。   不过大约魏赦从前留的案底太过出名,因此端看他容貌的比仰慕他的多出数十倍。这些美貌的未出阁的小娘子心里,还真没太把这么一个狎妓弄娼、斗鸡玩鸟的纨绔膏粱当成什么良人,看稀奇罢了。   高昶按剑迎了上去。   魏赦的双腿才落地,踩到水岸上的木板,人便虚晃了一下,一股子弱不胜衣感。   高昶吃了一惊,不知故友离去经年,果然身染怪疾耶?   他连忙递出剑柄接住魏赦,一臂从后托住了他的右胳膊,魏赦恰当地咳了一声,秀逸而清隽的俊面白皙如脂,可以说没几分人色,甚至,魏大公子柔弱得连呼吸都是错乱无律的。   高昶还没有说话,迎面而来的便是魏老太太跟前的金珠,金珠身后还有大房的不少女婢与护院。于是高昶只好不说话,却暗中狠狠掐了一把魏赦的小臂肌肉。   好小子,如果他没把错脉,这混账玩意儿压根屁病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魏大公子:我的场子我做主~   作者君:站一秒基情哈哈。下一章把魏狗还给兰儿。 第4章   “娘亲说了,这片小龙舌要浇水,喝饱饱才能长高高。”   小孩儿拿着小水壶一屁股箕踞地上,一大片水哗啦啦地浇在灰墙阴翳处靠着角落栽种的龙舌兰上。   此处是魏府的后院,从前一直空着显冷落,老太君念旧不忘本,想起发迹以前家中兄弟都是务农为生的,就把这处不显眼的地盘了下来种蔬菜,并养一些鲜花。老太太腿脚不便,这块菜畦和花园一向是她身边的迭罗在照料。   阿宣来了府上人缘很不错,他自己安安静静的从不去内院吵闹,小小的胖墩墩的身体蕴含着颇大的能力,还能干力气活儿,又会说些童言童语讨人爱。鉴于魏府上这时已阿宣这么大小的娃娃,倒着实令人稀奇,心生喜欢。   他混熟了几个漂亮的姊姊,主动帮她们干活,因为娘亲说,等攒到了钱上了书塾,他就不能和她们一道玩耍了,那么在上书塾以前,他就尽量地释放天性敞开了玩儿。   浇完了花,阿宣忽听到远处洞门后头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的声音,像是谁回来了,昨晚听娘亲说过,但没明白,他屏住了呼吸,把身体藏在一丛矮金丝桃小灌木后头,一动不动地蹲着等。   魏赦病恹恹的,脚步虚浮缓慢,过了拱门,挑起倒垂的几支依依绿蔓,食指修长而干净,白洁如玉。   金珠随侍于后,低低说道:“公子该走正门的,老爷命大房的人带着人在正门等候。”   魏赦还是魏家的长房公子,走后门于礼不合。   魏赦脸色微白,咳了一声,目光落在这片碧绿的菜地上,定了一定。   他当年离去时魏府还不是这么副模样,看来他不在的这几年,果然人是物非变化极大。不过这却不像是他那个姨母的作风,惯爱奢华浪费的孟氏,砸破了她的脑袋她也想不到利用这块地种些茄子豆角,如今这高高低低的木架上爬满了新生的萝叶,向阳而生的葵有着蓬勃待发的朝气,菜畦边上,有一条萦纡百折的清澈小溪,溪边挨着光滑的水井栏与簇簇绿灌木扎着齐整的四排篱笆。   再往篱笆后,则是黛灰的高逾柳木的古墙,砌了多年,比他的年纪还大的。   魏赦的眼光滞住了片刻,他微笑道:“远道归家一身风尘,待我稍事梳洗,再去拜见祖母,你们去吧,临江仙的路,我还认得。”   金珠听如此说,也便应了这话,只说老太君对公子颇是想念,大房那边的事也只字不提了。   金珠领着人去后,魏赦的步子停了少顷。周遭已无人,只剩下风拂花弄柳、吹皱一池春水的瑟瑟之音,魏赦突然转过身,朝那片溪水涉了过去。   阿宣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抓住了手里的等身高的绿杆水壶,连呼吸都不敢,可是透出浓密的枝叶,还是能看到,金丝桃前头那一袭如水般微曳的裳服下摆愈来愈近,阿宣吓得忙往后躲。   “啪嗒”一声,水壶倒了,水洒了一地,阿宣也惊魂未定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赦一步掠过了水岸,停在了他的跟前。   果然有个人藏在这儿。   起初魏赦以为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姨母又做了什么法,不过看到是个豆苗大小的奶娃娃,还是让他微微惊讶。   这才几年哪,除了他那个生不出儿子的渣爹,难道是他二叔又振雄风一举得男了?他竟不知。   魏赦比划地看了一眼这小奶娃,啧啧,看起来不超过五岁。   阿宣吓得简直要魂不附体,小脑袋揪着,逆着光打量着魏赦,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面前之人身材颀长,比他身后那朝天攀援的牵牛花长得还要高,阿宣呆呆地碰了一下手边的水壶,那水全泼在他身上,倒像尿了一样,很是尴尬。   魏赦睨着他:“你是谁?”   阿宣把水壶抱了起来,可怜唧唧地嘟着肥嫩的小嘴巴,“我是阿宣……”   “阿宣。”   对面的男人重复了一遍,语调轻微。小孩子总是最敏感的,他能感觉到,对面的男人这语气当中似乎没有恶意,他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凶神恶煞之人。   但他却没留意,他抱着的水壶还在不断地喷着水,并且把他的胸前布衣褂子和桃色的杏花纹小比甲全打湿了,魏赦的嘴唇扬了扬,突然弯下腰去,一只手臂伸到他的脑袋后,揪住了小娃的后领子,像捉一只出笼小鸡把他整个人提在了手里。   阿宣犟动了几下,没拼得过男人力气,四脚无用的像只小乌龟被人拎了起来。   “你……你放开我……”   魏赦的嘴唇翘得更明显了,“乖,带你回屋换身裳。”   带人回屋就回屋!为什么要捉他!好痛!   阿宣眼泪汪汪,外院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呀,他都和小姐姐们混得很熟了呀!阿宣肉乎乎的手羞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幸好此地距离临江仙不远,魏赦没走几步路就转了回去,到垂花拱门外立定了片刻,里头女婢婆子涌了出来,争相跪安,将大公子往里引,魏赦道了一声不必,将小孩放了下来,只是却没松掌,“眉双还在么?”   眉双是从前伺候大公子的女婢,人是还在的,立刻自己从人堆里头走了出来,魏赦只点了她一人随侍,其余众婢各自散去。   眉双瞧见他手里拎着的一人,乌溜溜的圆眼珠写满了不甘和生气,头也不回,半点也不肯瞧魏赦,不禁惊奇,只是转念间便想到了这小娃娃是谁,立马说道:“大公子,这是新来的厨娘竺氏的儿子,公子怎么将他领到内院来了?”   魏赦颇为诧异:“是么?我以为,这是我弟弟。”   眉双瞧了一眼那小孩儿眉眼,与公子生得倒真是很像,不禁掩唇微笑。   魏赦道:“他身上湿透了,拿两片衣裳先给他换下来。”   “是。”   眉双让人将小孩儿领了下去,躬身请魏赦入内。魏赦便不再客气。   前几年大公子一年还能回来一两次,这两年是一次也没有了,临江仙院的奴仆已换了几批,有不少甚至认不得魏大公子的面貌,只知道是一个极其俊逸美貌的男子,却不想这一见之下,都纷纷看呆了去。   魏赦停在一簇生得正艳丽的海棠枝下,定身,问眉双:“我身边换了新的人,是大太太挑的,还是祖母挑的?”   眉双屏气道:“都是老太君挑的,老太君不让大太太再过手公子的事儿。老太君跟前的金珠姨为公子选了两名近身女婢,一名扫尘女,一名浣衣女,另置了两名新来的厨娘。”说到这儿,眉双又接了下去,“公子领回来的那小孩儿,就是这其中一名厨娘的儿子。”   魏赦微笑:“老太君办事牢靠,别给我挑的都是一批裂枣歪瓜、有夫之妇吧,防着我,还防得这么狠呢。”   魏赦自小时,便爱与姑娘调笑,老太太房里的小丫头都不少遭了他毒手的。   眉双面露讪讪之色,这话倒不太好接了。   魏赦又笑:“只可惜今非昔比了。”   说罢他又清咳了两声,疲态尽显。   如今大公子回来,眉双也瞧着他确比两年前清减消瘦了许多,从前的裳服穿在身上也约莫大了,大袖飘飘,袖里头犹若无物,俊容微白,眉漆似墨,一双眼眸隽长而深幽,沉郁如春江月夜的暗涌潮水,却又隐隐透着些许病弱和惨淡。大公子他,和从前似乎很不一样了。   看来也许是真的改过自新了。当年大公子被老爷用木杖逐出门庭的光景还一如昨日,眉双心中幽幽一叹。   不一会,素鸾将更换新衣的小孩儿领了回来,小阿宣换的是一身魏赦六七岁是穿过的衣裳,再往小也没了,阿宣穿着每走一步都要踩着衣摆,磕磕绊绊地朝魏赦走了过来。   素鸾已教了规矩,她母亲是临江仙的人,那么见了大公子便要唤人。   阿宣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哪知却没有人搭理他。   他忍不住又嘟囔了起来,正要开口说话,背部突然又是一紧,阿宣“哎哟”一声,整个人犹如小鸡崽子似的教魏赦拎了起来。   魏大公子从前养鸟时就好用这个姿态提着鸟笼到处逡游,没想到今日着了道儿的是个小儿。眉双劝也劝不住,魏赦竟一径儿揪着人穿过了抄手游廊往里去了。   “哎哟……”   小阿宣恨死了,双臂不住地刨着空气,又听了素鸾的恐吓不敢沾染魏赦半片衣角。为什么这个叔叔长得和神仙似的,却尽干些不那么神仙的事呢?   “阿宣!”   终于听到了儿子的呼声,竺兰吃了一惊。她每日早间离去时都要交代阿宣就好好呆在窝棚里不许乱跑,这份工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轻易丢不得,阿宣又听话,因此竺兰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被人用这种姿态给捉进内院来的。   她忙扔了手中的菜刀,从罩房前头的小厨房里追了出来,正看见一道修长的背影,阿宣就教他抓在手里,竺兰急不得,忙追上了去。   “公子,求你将我儿子放下来!”   虽未谋面,但魏大公子今日归家的消息早就众人皆知,竺兰看身形也不会猜不出。   魏赦脚步一停。   这时,手里的奶娃娃发出了惊喜的大呼:“娘亲!娘亲救阿宣!”   魏赦松开了五指,小孩儿落了地,急急忙忙地朝他的娘亲奔了过去。竺兰般蹲下身伸出双臂,将儿子紧紧纳在怀中,嘴唇亲吻他的毛脑袋,抚着他的背安慰,总算阿宣缓了过来,竺兰对面前魏赦的背影感激地道:“多谢公子。”   她虽然不喜魏大公子的做派,更不知阿宣今日是怎么得罪了他,但寄人篱下,她不会不识抬举。   魏赦的大袖垂覆而下,再度将手隐藏其内。他慢慢地转过了身。   回廊尽处,几盏绢纱香兰槿木风灯不住地晃,底下湘妃色璎珞串子缀着点点银珠。   漆红的绮柱,曳尾的铃,面前立着一个风神如画的男人。   轮廓柔和,面貌异美,肤色白皙。熟悉至极。这种熟悉简直要刻入骨子里了。   竺兰蓦然如被雷电劈中,魂魄都仿佛于瞬间被击出了体外。   “夫君……”   作者有话要说:  难道这世上真有两个人可以没有血缘关系而长得一模一样吗? 第5章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着面前因为激动和惊愕,脸庞腾出了大团红霞的女人。心里想,老太太原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挑的人竟这么热情奔放,随便管人叫夫君,简直羞耻。   美人堆里长大的魏赦,并不是没见过绝色。竺兰当然算不得什么绝色,但一身朴素的妇人装扮,干干净净的,鬓边倚着三两朵素藕色的桃绢花,除此之外别无余饰,修衬得小脸光洁细嫩,如水豆腐般,很有一种水乡女人的情调。   这妇人,算得上是个美人。   魏赦回神,这个让他有几分意外的女子竟然已奔到了自己的面前。自己这个柔弱公子骨骼细长,腰身如蜂,竟让她柔软的一双臂膀抱着还有富余,魏赦被勒得呼吸一紧,身体弹动间,这妇人的脸蛋又依偎了过来。   方才不该想着妇人有股水乡情调的,这温柔果然令人消受不起。   但,他要没记错,自己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雏儿。以往有女人这么恬不知耻地抱过来,他不是早就动手了么?   “咳,咳咳。”   魏赦越过这小妇人的耳颊,瞥见,那对面不过围栏高的小孩儿,正嘬着两根指头诧异地看着她母亲的投怀送抱,小小的身板摇摇晃晃的,神情却仿佛比高昶看风月戏还要专注和津津有味。   小小年纪,竟是个狠人。   魏赦道:“尔敢犯上,欺辱于我?”   竺兰怔了一怔。   抱着自己的双臂松了下来,魏赦心中也随之一松,蹙眉板起了脸,“还不松手?哪个是你夫君?你瞧你夫君可有我俊美?”   竺兰更是呆住了。   她的手臂慢慢地放了下来,退后了一步。   她打量着他。   这怎么不是她的夫君?难道她会错认与同自己同榻睡卧数月之久的丈夫?这熟悉的面貌,甚至连同脖颈跳动的那根颈脉上的一粒小痣,位置都坐得一模一样。这怎么会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魏赦的眼神大约太过于冷漠和陌生,竺兰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回答。她想了起来,他是魏赦。   而她记得,她的丈夫,是世上最温润、有君子风度的男子,不但温柔细腻,而且对她最是体贴入微,每一晚都为她温粥,等她下了船回来,为她揉捏肩背,有时还伺候她入浴,周到地为她每晚掖被,他和传闻之中的那个魏大公子,根本是天渊之判。   魏赦略略挑高一侧的墨眉,微笑,这妇人惘然的神情做得真的很好,他都快要起怜惜之心了。   “你是竺氏?”   他记性很好,方才眉双只一提,这个臭小子的母亲是谁,便记在魏赦心中了。   竺兰如梦初醒,自知僭越,立马扑通朝魏赦跪倒:“大公子勿罪!方才……方才实在……大公子面貌与亡夫……”   魏赦替她答了这话:“很像?像到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你这个枕边人竟会把他弄错?”   竺兰自知这听起来简直无稽透顶,连她自己也倍感荒谬,但事实竟就是如此,难道这世上真有两人可以生得面貌一般无二,连身体发肤的细微末节都是一样的?如非是一胎双生,简直没有第二可能。可是夫君他不过是春淮河上的一名渔夫,竺兰心绪不宁,脑中宛如乱麻。   魏赦的笑容多了几分讥诮。他当然是不信的,一个字也不信。   他越过了竺兰,朝原路折了回去,路过还在不断地嘬着手指发出响亮的口水声时,弯腰在他的鬏鬏头颅顶上的按了一下,阿宣犹如一根翘萝卜被摁进了土里似的,立时矮了半截。   迎面而来的是眉双与素鸾,她们手里抱着干净的袍子,魏赦回眸,对竺兰道:“你过来。”   竺兰跪立的背影教凉风一吹,显得便如纸薄,无端端地,令魏赦心中竟有几丝怪异的感觉。那怀中因为佳人离去而渐渐消失的余温之中,还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依稀幽兰冷香。   小阿宣屁颠屁颠地把娘亲搀起来,竺兰已是泪流满脸,不忍让阿宣看见,更不能让魏赦察觉,她悄悄地避过阿宣仰起的红扑扑的小脸蛋,把泪水擦拭去了,转身一步步朝魏赦走去。   在她停步时,魏赦突然靠近了一步,腰微微一低,偏薄的形状如弓的唇落在了竺兰低垂的耳颊右侧,竺兰因为他的靠近身体娇颤不止,全身上下所有的经络都紧绷了起来,甚至头皮发麻,右耳边低微而清晰地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竺氏,替我熬一碗一气乾坤粥,放到我的寝房,过一个时辰就要。”   竺兰虽是厨娘,且从前有过在大酒楼谋生的经验,却并未听过什么一气乾坤粥,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法,食单葛二娘子还没有下发,竺兰现下不晓。   她忍着因为魏大公子的靠近而身体控制不住发抖的那份悸动,也同样小心地回道:“公子……奴婢、奴婢并不会做……”   魏赦早知如此,又低低地耳语了起来,交代她该放哪些食材。   不远处立在绢纱风灯底下的眉双与素鸾对视了一眼,并未再往前走。她们只看到大公子和竺氏靠得极近,亲昵得便犹如交颈而缠,他们的说话声她们也听不见,但竺兰那激动和羞涩和反应,她们却能感觉到。   原来大公子还是当年的德行,半点未改邪归正,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向,竺兰可是有夫之妇,连孩儿都还在他们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呢!   竺兰听明白了,要再说不会做,无法做,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她点了下头。   魏赦微笑,心满意足,身体立直退出一段距离,又道:“此事不要教第三人知晓,办得好,以后,我在魏家只吃你的菜。”   “明白了没有?”   “明白。”   ……   春已樱笋时,积雪早已化去,春雨初歇,整座江宁犹如云蒸雾缭,水气淋漓。绿烟红雾之中,魏赦所熟悉的那间寝屋仍旧烧着银丝细炭,烘得微暖,银鎏金字石斛案双耳鼎炉腾出细细的沉香木香。魏赦初浴,身上合着月白锦纹中衣,长发沥干,犹剩几分湿气披向背后,他闲散地靠着太师椅而坐,闭目挼着两粒拇指大小的琥珀。   高昶之言犹在耳边,彼时上了岸,高昶借机将他拉走,便低声问道:“你回来就回来,魏家那些人又有何惧,何须装病,你这动作做得这么大,不怕你后娘心里又不平找你晦气?你的人渣爹更是,你明晓得他一颗心偏到西海去了。你可和我认识的魏令询太不一样了,被下降头了?”   他并不回话。   高昶急了,可金珠跟得近,于是他推了高昶的胸口,风姿高雅孱弱地在柳风之中亭亭立着,微笑说道:“下次再叙。”   其实于魏赦而言,高昶固然值得信任,但那是数年之前的事了,这几年,他没回江宁,高昶也不曾到过淮阳,彼此之间不过只有寥寥书信往来,如今的高昶是否一如往日可信,魏赦心中没那么肯定了。漂泊在外多年,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死生道义,留下的这一层看着光鲜的皮囊,也只不过是片灯蜡纸,裹着一只伤痕累累白骨森森的鬼罢了。   为什么回来呢。他从前已很甘心自己不被父亲喜爱,被后娘算计,说到底江宁魏氏在他心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们汲汲营营的爵位在他看来犹如狗嘴里吐出来的一块硬茬骨。他们还以为他想要,其实在他心里屁都不是。   但最近他突然不甘心了。   他的母亲大孟氏生前有几件蹊跷事,包括魏新亭在内,他们鬼鬼祟祟有一件大秘密瞒着他。看起来除了魏家的当家的,连三叔似乎也心里有数,他还小时,就隐约听到三叔在书房里拿什么把柄要挟魏新亭,但他那时太小了,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润梨”二字,母亲的名讳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把柄,与母亲有关。   魏赦抬起右臂在自己的眉心揉了几把,额尖一阵胀痛,应是药浴所致。   未几屋外传来叩门声,魏赦道了一声进,门被推开一扇,魏赦凝目看去,只见那素纱单衣的女子身上还挂着围裙,带着一丝浓郁不散的烟火气,便走了进来。   竺兰低垂着面颊,用身体将半开的那扇门重又阖上。   “公子说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因此是奴婢为公子送来。”   她把魏赦嘱咐的一起乾坤粥放在他的手边的金丝攒牡丹厚锦桌袱上,盖揭开,舀出几勺,粥兀自冒着热气,竺兰用小碗盛了半碗,姿态小心地拿给魏赦。   微抬起眸,撞进魏赦那双深幽而长的桃花眼中,竟愣住了一瞬。   就在方才,她还不太愿意相信魏赦与自己的夫君不是一个人,她心绪不宁至此,但近看这么一双眼,与自己的夫君还是很不同,夫君他也生得一双漂亮隽秀的桃花眼,但因为眼眸温柔清润,便如秋水般,泓远而深邃,亦不招人,而这个魏公子,下意识地眼角微弯,竟有种风流荡魄、不怒而威之感。   平民与贵族,到底还是很不一样的。   他也许真的不是她的夫君,竺兰怔愣之后回过神,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心脏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她的夫君,早已让春淮河的大水冲走了,连遗骸也不属于她。   魏赦觉得,这女人看自己的目光……很是难言。   微晕婉转淡红的眼眸湿漉漉的,又温柔,又充满了专注和缠绵的情愫,仿佛他是她最爱之人,这种专注之中,还有不易察觉的害怕和警惕,便似乎她在强迫自己在他的美色当前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如果这般情意竟是假的,那么他的祖母,是给他招了个青衣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你会后悔,你会心疼死的,我敢跟你打赌,你赌不赌? 第6章   魏赦差点彻底跑了神儿,这个女人不算太美,但却不知道什么,她靠得这般近,近得令他能看清她雪白而细腻的面部肌肤上的根根簇起的绒毛时,他的心竟会有些不宁。他蹙起了眉宇:“怎么这么快?”   他说的一个时辰,魏赦一算,这才过去小半个时辰,熬一气乾坤粥的需要慢火细炖,食材的准备和投入亦有章法,他疑心这妇人并没有听明白他的要求。   魏赦显得不悦,俊容上脸色微沉。   竺兰垂下了眸子,“回公子话,奴婢以前为人承办过酒席,一人要烧七八桌的菜,有一套特制的厨具和手法,公子尝了如果觉得不可,奴婢再回去为公子多熬半个时辰。”   “不必。”   魏赦很快就要慈安堂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他仍旧挂着脸上的不满,将手边的钧窑青花白釉玉兰小碗捧了起来,舀了一勺一口咬在嘴里,粥烫得嘴唇几乎起皮,魏赦忍痛咽了下去,眉头紧绷不松,看起来像是仍在生气一般。   竺兰的脸埋得偏低,却意外撞见魏赦未曾严丝合缝拢上的对襟,以及月白锦纹之间袒露而出的大片紧实白皙的肌理,一绺碎发上黏着的水露饱满得摇摇欲落,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胸口,添了一丝晶莹玉润。这种偷窥的行为和流氓有什么分别?竺兰蓦然脸烫。   可夫君他的身体她瞧过不知多少回了,和眼前这具美好的充满力量感,又不失风流弱质的体魄,简直别无二致。魏赦,魏赦。她不肯就这么相信,他和她的夫君真的无关。   其实粥煮得还算不错,材料和味道都是正的,没想到面前这个半路出家的厨娘手艺竟没走偏,魏赦着实有点刮目相看,见她柔顺服帖,不再见色起意,魏赦心中的防备和成见也随之离去,他皱眉道:“我再问一遍,你的丈夫,是真的与我极像?”   这妇人,最好不是一个谎言顶级的大骗子。   竺兰又缓缓点了下头,没有一丝迟疑。“公子就算再问,用刑逼供,我也不说假话。”   魏赦幽深若漆的眸子掠过疑惑之色,当然这种疑惑因为竺兰的不抬头而没有让她察觉,魏赦暗忍,又道:“他在何处?”   他在何处。竺兰黯然,围裙上一双素手略紧地揪住了百褶素银罗裙,“他……公子今日回府,这话说来不吉利,但奴婢绝无冒犯之心,好教公子知晓,我夫君亡于五年前的春淮河大水,教洪水卷入了风波里,不见了……”   春淮河大水,魏赦略有印象。彼时两岸伤亡上万百姓,有一些被卷入了涛浪之中,也许是顺着春江滚入了东海,最后尸骨无存。没想到,那也是无数的春闺梦里人,便如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场水患不但动摇了江左的民生根本,朝堂上也是风波暗涌,单是江宁连同知州在内,就被罢免了十数人。风波平息以后,没有找回的尸骨,朝廷也不再派渔船打捞,过了数年,应早已让水里的鱼虾吞食了。   魏赦心里想道。再看面前的这个留下的未亡人,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可惜。   其实以她的容貌,再嫁,只要条件不太高,应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她竟有一个儿子。那儿子看起来也大约四五岁了,极有可能是个遗腹子……若不是真爱,实在没有必要生下他累了以后的前程。再这么一想,魏赦那点恻隐之心便又开始作祟了。   他也不嫌那粥烫了,又舀了一勺在嘴里,瞥眼竺兰含混着说道:“倒还算中吃。”   竺兰听到魏大公子别扭的夸赞,想他这么风流和眼高于顶的人竟然认可自己的厨艺,也不禁地有几分虚荣满足。   魏赦喝了半碗,将碗推回给竺兰:“就这么多,不吃了,等会儿我还要拜见老太太去。”   竺兰“嗯”了一声,把剩下的粥连带碗捡回托盘内,见魏赦已起身踱步,伸长了双臂伸了个懒腰,意态慵惬,竺兰盛起碗碟,下拜道:“公子,再容奴婢多一句嘴。”   魏赦回头,看了一眼矮身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竺兰道:“奴婢听说过公子身患热症,但公子今日要奴婢做的粥里,所放的党参、白术、黄芪、枸杞,都是补气之物,用之容易上火,还有苁蓉、肉桂,是补肾的,三七和灵芝有补肝气的功效,山药、山楂则可以健脾,但奴婢以为,这些东西虽然补身,于公子这种有热症的却不适宜用,公子或许喜欢这个口味,奴婢有办法用一些温和的食材做出同样的味道,公子以后还需注意。”   诚然她是一片好心,魏赦却绷住了眉:“你问了别人?”他沉了脸色,一字一字地阴郁问道。   竺兰连忙摇头,“并未问过他人,但凡入了门的厨娘,都知道一些药膳之理,奴婢也只是粗通一二,是为了公子着想,公子切勿疑心。”   魏赦道:“好,我这人卑鄙无耻,今日我拿你的儿子做把柄,如敢泄露,我捏死他。”   竺兰身体一抖,瑟瑟缩缩,粥碗几乎要盛持不住。   没想到这小妇人看似刚强,但却这么不禁恐吓。“我的院里的小厨房,从今日起归你使用,以后这样的膳材都准备着,你熬粥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过手,也不必让人撞见,如果事情被说出去了,那么……”   “不会。”   魏赦心满意足,“甚好。下去吧。”   竺兰忙拾起地上的托盘和小碗,稍加拾掇,立马禀退。   回到小厨房后的竺兰,将粥碗全部放下,俨然犹如松了一大口气,微微咬唇,靠着灶沿垂目呼吸着平复心境。魏大公子方才那举动,像是刻意在制作什么表象。比如,他如果想让全部人都相信他有病呢?那碗所谓的一气乾坤粥是碗滋补圣品,没病的都能喝出上火的病来,如果再借助什么外力,就更容易取信于人了。   以他的身份,在魏家是孤军奋战,所以当然他要先笼络临江仙的人。譬如,拉拢可以在膳食之中帮助他做手脚,令他稳固病弱之名,能够长久留在魏家的女厨。   她想通了这一关窍之后,立马起身去,把锅炉里还剩的药碴子全部用纱布裹了揣入怀中,将剩余的米粥端回自己的柴屋,悄悄处置掉了。   ……   魏赦病恹恹地出了门。   慈安堂里,老太太正襟危坐于胡床,手握着紫檀木的盘螭龙首杖,须发虽银,但精神矍铄,眸光清明。   此际她神色平和,静候着魏赦踏入门槛,绕过一扇蜀制缂丝喜鹊团窠花鸟纹屏风徐徐而至。   今日老太太这里魏新亭、魏公桓以及魏明则三人均不在,连同他们的妻妾也都不在,老太太膝下只有他的几个兄弟姊妹,魏修吾、魏宜然与魏飒然,序齿排班地伺候老太太膝下。   魏宜然今日盛装打扮了的,一袭石榴红缠枝海棠花百褶如意月裙,外罩浅藕对襟水纹云锦长袄,鬓簪点翠镶石松鼠葡萄双喜纹头花,点翠随着这回眸一瞥轻摇晃动,灵俏富丽,银盆般的娇俏脸蛋更添可人。在瞥见魏赦之后,魏宜然最先叫道“哥哥”。   她的声音甜甜的,有着少女的娇憨纯真。   老太君蓦然握杖垂目,看向了此际位于下首的孙女。   魏修吾与魏飒然也都随之开口,齐齐地唤了一声“大兄”。   魏赦的目光在三人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走到了近前,他神色温和得不见半分旧日睥睨轻狂的陈迹,俯身撩裳下拜。“孙儿叩见祖母来迟,祖母容谅。”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你装,你再装!   小心补过头哈哈,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就没了! 第7章   “我就不喜人跪我,怎么在外几年,倒把这臭毛病染上了!”老太太略含责怪意思,目光抬了下看向金珠,金珠立刻会意,为魏赦搬了把梨木太师椅。   魏赦看起来面庞微红,精神不济,像是方才来得及走得过快所致,额头、鼻翼连同两侧白皙的面庞皮肤上染上了微微薄汗,金珠于是又递了一片汗巾子。魏赦接来擦汗,动作温吞,有气无力似的。   老太君一见,心中颇多思量。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赦秉性,老太君养过他几年是知晓的,何谓羊窝里出狼崽子,老太君早有领教,因此也就多存了心眼儿。她一向是觉得魏新亭偏心过分,但却也不大喜欢有人在她眼皮底下弄把戏,如果是真的,他招了倒好,连同她这个祖母也一并蒙在鼓里,老太君都不那么欢喜了。   魏赦垂目说道:“孙儿早些年因不知事,与父谋逆,做出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多亏祖母从中调和,不至于反目成仇,如今孙儿回来,事事都要小心一些,防备着再出差错,如此既是避免了与父亲起争端,更是也免了祖母再为了我们父子费心劳神。”   老太君拄杖一笑:“你这滑头,还心疼起你祖母了?”   “祖母身体健朗,倒是你,这几年也不归家,淮阳数度找不见人,如今回来,又得了一身热症,到底严不严重?祖母早把白神医请家里来了,一会儿让他给你看诊。”   老太君侧目对金珠吩咐:“去,把人请来,就在屋里候着,用晚饭了便让他为赦儿看诊。”   金珠应诺,为老太君把茶沏好便走了出去。   人去了,宜然便起身凑到魏赦这边来,她飞舞的绯色罗裙令她如蛱蝶般险些扑入魏赦怀中,两条柔嫩如笋的胳膊抓住了魏赦的臂膀,神采奕奕,带着一丝羞涩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怕是早就忘了!”   魏赦垂眼,魏宜然的两条臂膀就压在自己的右侧大臂之上,一股浓郁的苏合香从她的绣囊和发丝间鼓入他的鼻中,呛得很。   他自然记得,这是继母孟春锦的独女,魏宜然。   离家太久,他却快忘了,这个所谓的亲妹子从小便黏他,鬼主意多,心思更是活络,孟氏比之尚有不及之处。魏赦被魏新亭所不喜,为孟春锦所不容,因此私心中其实对魏宜然没有半分好感,她的黏人在他看来更有一种类同施舍的讨嫌。   这个比他小了九岁的妹子,在他第一次被魏新亭打出门庭的时候,才不过九岁而已,于魏赦而言,面貌其实已是模糊,不单她,包括此际仍跪坐在老太君膝下偷摸着尝她盘里樱桃蜜饯的魏飒然,魏赦一概记得不大清楚了。   十八岁离家,中间回过三四回,见到魏宜然次数不多,不知从几时起,她长成了娉娉婷婷、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只是规矩那孟氏却没教好,纵然是亲哥,如此攀着凑近也不合适。魏赦心中沉郁,面露春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臂膀,摸了一把魏宜然的发髻,装模作样地感慨:“记得记得,就在我被爹赶走的前一年,你还因为尿床闹得魏府周知。”   宜然面色僵住,哪想到魏赦竟这么驳她的颜面,一时咬住了嘴唇。   “哥哥!”   咬着樱桃蜜饯的飒然教那甜水一口呛住了,喷笑出声。   宜然觉着她那笑多多少少在刺着自己,于是横眉竖眼地瞪了回去,把魏飒然狠狠地瞪着,一副恨不得撕烂了她的嘴的样子,魏修吾见状,挺胸回礼,护崽儿地与宜然嗔目而对。   宜然的嘴唇咬得更疼了,水眸沁出了薄薄一层湿润来。从来她就觉着自己没有哥哥在家,二房的几个看她不顺眼,魏潇然嫁出去以前,他们仨就常合起伙儿来刁难她一个。她是长房嫡女,有母亲护着也就罢了,可是若动起手来,终究还是要吃点儿小亏。她不甘心地看向魏赦,眸光宛如丛林受惊的小鹿充满可怜和祈求。   魏赦犹如不见,把汗巾子递还给了一旁的随侍女婢。   老太君把这一切都瞧在眼底,只不说话。她如何能不明?   宜然因为孟氏的横行,娇生惯养长大的,衣饰最是华丽,但狼子野心不可填,她已是长房的大小姐无人再敢怠慢了,但见着飒然她母亲为她置办什么头花首饰,一样是贪心不足。老太太就曾亲眼看见两姊妹为了一支金钗,飒然抓花了宜然的脸。   但飒然自己也没讨到什么便宜,宜然先动的手,她长几岁,一把将飒然推入了十月的冷水里头,如不是门房王白门家的眼疾手快,飒然即便不死,也要在冰河里折腾出病来。此事老太太赏花时无意之间亲眼所见。   因为飒然被救上来及时,可以说没吃什么大亏,孟氏就拿了这茬,扯着被抓花了脸蛋的宜然来慈安堂告状。宜然小脸上有几条深深浅浅的红印子,是飒然小手抓的,大夫瞧过了说不会留疤,但孟氏就不依不让,让老太太主持公道。   但高老太君却没依着孟氏之言讨伐二房,而是将宜然拉到近前,也不管孟氏一个劲儿数落编排飒然不是,只慈爱地摸了摸她贴了药膏,晶莹玉琢的雪白小脸,问道:“宜然,祖母问你,你的脸是不是飒然抓伤的?”   宜然立马点头,眼睛里聚起了水雾,哀哀地唤了几声“奶奶”。   老太君不动,再问,语气更婉和了:“那么,飒然为何要同你动手?”   宜然只顾流着泪,面不改色地扯谎:“她觉着我的钗好看,可是钗是母亲给的,宜然不想让……飒然顾着抢……就抓了宜然的脸……”小姑娘一面哭一面抽噎,楚楚可怜。   一开始,老太君以为彼时宜然不过十一岁,也许是受了孟氏蛊惑,被她撺掇了,才如此说,于是耐着性子,和善地道:“那么,是谁先动的手呢?”   宜然便一把扯过身旁与她几乎一般大小的女婢鹤翎的手,哭泣说道:“是飒然,她要推我!丫头婆子们都瞧见了!祖母,你要为宜然做主,宜然真怕自己的脸被抓花了,都不敢照镜子……飒然她也许不是故意的,但宜然的头钗,真的不能让,那原是外婆给我母亲的……”   当时,话已说到那个份儿上,老太君真是不能再装作温和下去了。   虽留着一线,没明着拆穿孟氏母女的把戏,但此后对孟氏和宜然心里总有几分防备。   孟氏人心如蛇,永远不知餍足,高老太君以为她如愿让赦儿离开了魏家,也该收敛了,但赦儿才离去没多久,她立刻又纵容着女儿和临江仙的人收拾二房。   飒然是直爽性子,从不来告她们黑状,有什么也都自己一拳一脚地还回去了,反倒是因此,高老太君耳朵里灌了不少飒然的微词。   而宜然对魏赦的种种依赖和亲近,则更是让老太太放在眼底。   她们母女或许是手段高,伎俩也更进一层,修炼得炉火纯青了,红白脸对唱倒也乐此不疲。总之宜然对魏赦种种好愣是没让目光如炬的老太太看出一丝的破绽来。   她于是说道:“这时辰了,用饭吧。稍事休息,便让白神医过来为赦儿诊脉。”   一众人都点头应是。   饭桌上,魏赦用得不多。   一气乾坤粥方喝了没有多久,被他用内力渐渐催动起来,面庞比方才入门之时还要鲜红。   魏修吾常常被父亲耳提面命地告诫,要以大哥为反面教材,将来千万不可学他,变成一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但那时他还太小,又因为父亲的嘱咐,没怎么与这个大哥有过接触,因此也就了解不深,今次好不容易见了他,饭桌上便一直盯着魏赦。看他病容倦倦神思不属地拨箸子,脸色却愈来愈红,终于忍不住拍了白瓷青鲤尾纹的小碗,惊诧道:“大兄,你是不是很难受!”   老太君一怔,也立时放下了碗箸。   “赦儿。”   魏赦的脸色愈来愈红,甚至不用触摸便能感觉到烫。   宜然吓了一跳,忙起身去拿自己贴着怀里藏着的绣帕子浸了凉水,拿给魏赦。   魏赦嫌弃她身上的苏合香庸俗靡艳,皱眉往外扭过了脸,老太君立马也无心再与一帮孙辈用饭了,“立刻请白神医来!”   金珠早已在外等候,闻言,几名婢女七手八脚地拥堵而上,将魏赦搀到内堂里去,早焚上了清净的龙涎,白神医撩开竹帘,微步如风步入。   老太君守候在魏赦身旁,看着他精神不济地俯低在案,脸红如血,身体燥热不止乃至脖颈处都如烧红了的烙铁,老太君简直是急火攻心,速催白神医立刻看病。   方才初来时还好,怎么不过待了这一刻,便立时发作起来?   白神医立刻艾艾应是,“请大公子把臂伸出,令老朽一观。”   魏赦虽脸色鲜红,佯作胃痛,也顺从地把手臂探出。   白神医切脉极快,又一番望闻问。   “如何?”老太君一开口,孙子魏修吾连同两个孙女都好奇地凑了过来。   白神医道:“令大公子这症状,实属罕见。这种热症,实为热毒,通常是误吸食了热瘴毒,或是瘟疫才致如此……”   此言一出,好奇的三孙退了两孙。   宜然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俨然如雷劈,又是凄凉又是伤心。   老太君忙问:“这……可如何是好?”   白神医道:“老太君切勿太忧心,魏公子年少力盛,或是心结梗塞难除,郁郁而致,还没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如今养在江宁,这正是极好的。老朽这就去开散热祛风的方子。其实江宁旺水,一条从碧阳途径江宁涌入东海的春淮河盛产寒鱼,可作食膳,若平日里衣食起居都再注意一些,此病靠养,也会养得无碍。与瘟疫什么,都是不搭边的。”   老太君这才把心揣回了腹中,只看向魏赦,又心痛如绞:“赦儿,你这些年在外过得些什么日子,把自己身子糟践成这样!你就是不愿与你父亲放下,也不必、也不必折腾自己……”   白神医的话老太君深信不疑,起初得知魏赦是热症,她便一直放心不下,如今白神医这么一说,老太君更是想到当初,魏赦的房里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妓子,魏新亭便抄起家法将他打了出去,他自己又不肯辩解,加上人证俱在,老太君终是没能保下他来,事后,她无数次回想,那时赦儿虽然不肖,却没荒唐到那地步,其实想想又很可疑,没什么是那孟氏做不出的。对飒然她都能颠倒黑白倒打一耙,何况她的眼中钉肉中刺魏赦?   她最后悔的,便是当初由着魏赦出了家门!让他这几年流离在外,吃了太多的苦头!   ……   魏赦出门时,脸色依旧红如烙铁。   眉双等候公子出来,递上了一身披风。老太太屋中憋闷,乍一出来,透了口气魏赦胸中的滞闷之感便消失了大半。   热症是假,但发作起来的症状却是真的。他算到白神医诊过脉后会说那么一番话,如此一来老太君自然会舍不得他,更要将他留在江宁。   魏赦慢慢地系上披风,眸光沉静而深幽,走了数步,脸上的红晕泰半消散,色转皎然,恢复得如璧如圭。   他虽利用了祖母,但别无他法,他只有这一个选择可以做。   回临江仙路过那方窄窄的看上去很是不成规模的窝棚,去老太太屋里时路过此处,听眉双说过,此是竺氏与她的儿子暂住之处,魏赦停了脚步,于原地尖细的草丛之间顿了片刻,等到眉双跟上,他回眸一笑,掏出袖间的几粒碎银交到眉双手里,“替我买几支东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开始勾引儿子啦~   要拿下一个母亲,当然要先拿下她的儿子! 第8章   窝棚打得并不规整,在魏家犹如琼楼贝阙的楼宇间更显寒酸,便像是凤凰巢里窝了一枚喜鹊蛋扞格不入,魏赦靠近之时,那小儿俨然犹如忘了白日里受到的种种惊吓,竟在自家的小窝棚外,匍匐地上,圆嫩的小肥屁股几乎要翘到天上去了,魏赦凑近,听到他嘴里发出的哼哼唧唧,不觉一诧,停了下来。   暮色黄昏,残阳如血。   窝棚半角染上了余晖,为这犹在世外般的窝棚更添了几分静谧和幽邃。   魏赦漫不经心地压低了眼睑,低头看向这趴在地上的小孩儿,他嘴里念念有词,手中夹着一根细长的草叶子,正在捅着一块块垒起得足有他鼻梁高的蚂蚁窝。   这倒是每个小男孩儿都爱干的事。魏赦记得,自己从小不得父亲喜爱,对玩物丧志这样的专门贻误自己的事儿反而很热衷。他看着那小孩儿肥嫩的小手略显稚拙的动作,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啧啧的一声叹。   阿宣的小耳朵立马就捕捉到了,他猛一回头,只见一片萋萋的铺满了淡紫的云英花和如飞絮般的婆婆丁的绒毛地外,风姿亭亭地立着一个男子。夕阳镀在他的身上似的,为他的雪衣染上了一道轻红一道橘黄,别是风流俊俏,温文尔雅。   但阿宣还记得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对他做过什么,他可以一只手就把自己像拎小鸡崽儿似的抓起来,阿宣心有余悸,吓得立马就撒了手,狗尾巴草掉在了地上,蚂蚁窝的黑甲军亦随之立时四散。   他立马站了起来,一双葡萄般水灵的大眼睛充满了防备和忌恨,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魏赦要往前一步,他就冲上来不让,推他的大腿。   魏赦停住了,从身后掏出两只阿宣从来没有见识过的东西,红艳艳,晶莹莹,圆滚滚,一串串,大红的鲜艳果子外裹着一层晶莹的厚厚糖霜,单是看着便有一股入口即化之感。阿宣定住了,小眼睛一动不动地停在那两串令他已开始不自觉垂涎的糖葫芦上。   “吃过吗?”   魏赦的口吻温柔和煦,桃花眼微微眯起,透出促狭的意味。   阿宣摇了摇头,既十分抗拒这个陌生魏公子的亲近,但糖霜的模样和香味又诱人得让他舍不得把眼睛挪开。   他绞着小手指,神色颇是为难。   “好吃吗?”   他仰目看向魏赦。   魏赦微笑:“那要吃了才知道。给。”   小孩儿终于不再为难,擦了把满是泥巴和草木灰屑的小手,从魏赦低下来的手里接过了糖葫芦,犹犹豫豫地,却还不敢立即下口。魏赦回顾这一生以来还没有骗过小朋友,真是感到异常兴奋,折腰下来摸了摸小孩儿的后脑勺儿循循善诱道:“尝吧,我听说没有小孩儿能拒绝这种东西。”   阿宣在魏赦的怂恿下,终于伸出小舌头充满试探性地在糖葫芦上舔了一口,这一口下去,立马便有一股甜滋滋的美味感觉在舌尖上化开,带着阿宣从未见识过的甘甜,和一缕淡淡的若隐若无的果香,沁了满口。   如此美味,阿宣忍不住含了一整颗的山楂果子进去。   他吃得开心,魏赦便在一旁看着,等他小心翼翼地吃完了一颗山楂,吧嗒地嘬着蘸了糖水的手指头时,魏赦道:“我可以进你的小棚子里去看看么?”   窝棚外坐着一排矮矮的篱笆,芦花鸡如果想,它可以轻而易举地飞过,篱笆内有一口古井,古井上青苔斑斑,脚下也齐整地生着一排薜荔。这口老古董居然还在用。魏赦心里想。   窝棚是原来的柴房改造,原来临江仙有个门房,就是宿在这里。后来,他因为魏赦被逐出家门,而一并被遣退不用了。此后这里荒废了下来,如今让人收拾了收拾,便匀给了竺氏和她的儿子。   老实说,魏赦从前没有打听人私隐的嗜好,但这个竺氏不知怎的勾起了他的好奇心。说实在的,他至今还不大相信竺氏口中的,她只是因为他与她的亡夫面貌酷似而抱错了人,但即便是那时,他对竺氏对自己的勾引手段嗤之以鼻,心中竟也不感到特别的愤怒。   谁知小孩儿没能扛住美食的诱惑,但这时竟意志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可以,娘亲说不可以。我们的家,陌生人是不能进去的。”   魏赦颇感惊讶蒜苗大小的一个娃娃竟能有如此觉悟,果然是个聪颖可人的孩子。   “不进就不进。”魏赦说道。   阿宣还舔着魏赦给的糖葫芦,美食当前谁能拒绝?阿宣拿着小舌头舔着,疑惑地望着魏赦,“我娘亲说,你是魏公子。”   “魏公子怎么。”   头顶传来一道很远的声音。   阿宣继续道:“魏公子是这里的主人,娘亲说了,魏公子家很大的。”   魏赦没有回话。   半晌,他垂下目光,半是微笑地又抬起手捻了下阿宣脑袋顶上朝天的右边小鬏鬏。   阿宣以为自己说对了,眉开眼笑。   魏赦的眸忽又落到那口古井上,古井边蹲着一只足有小娃娃高的水桶,他微微蹙眉,走了过去。   阿宣还舔着糖葫芦,“这是娘亲打水用的。”   魏赦道:“你娘亲?”   他想起今日见过的那竺氏,一身素衣,细嫩如春月里的一点怯弱不胜风的柳芽儿,充满了江南女子的柔软情调,身材窈窕,骨骼纤细,素淡的容颜不事铅华,偏圆的带着自然粉的厚唇,一双细长柳叶眉,以及充满了温柔、顺从仿佛永远不会与人发脾气而露出一丝愤怒之色的美丽杏眸。她那么一副身板,竟能从这么深的井中打出这么高的一桶水?   阿宣自豪地摸了摸鼻子,“对啊,我会帮我娘亲的!我力气可大了,人家说,读书的人就抓不住一只鸡,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我能哦!”   “抓鸡做甚么?”魏赦无心地问。   “抓了给娘亲杀,娘亲的手艺可好了。”   魏赦“哦”了一声,这小孩儿絮絮叨叨起来,说的尽是些魏赦根本不愿听下去的废话。   末了,魏赦想起自己的目的,他等那小孩儿似有所觉地停下来,微笑了下,矮身下来,几乎与小孩儿平视:“小孩儿,我问你,你见过你爹没有?”   阿宣一愣,攥着糖葫芦的手立马松了下来,好吃得令他垂涎的红果子骨碌碌地滚到了地上。魏赦心中犯疑之际,阿宣摇了摇头,“没有,娘亲说过,爹爹他去了很远的地方。阿宣还没有见过他,他就走了,但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魏赦蹙了眉,“那么,你爹可曾留下什么遗物?”话甫出口,魏赦便自知失言,又很快想到这四岁小儿听不懂“遗物”二字,于是改换春日旭风的笑容,“我是说,你爹可曾留下什么,譬如字画什么,他的画像……”   阿宣又摇了摇头,似乎听不太懂。   魏赦出了口气,他站起了身。   ……   天暗了下来,竺兰从小厨房忙到星斗满天,好不容易与苏绣衣各自散去,苏绣衣直接回了罩房,而竺兰却绕了截路,终于回到与儿子共同落脚的窝棚。   奇怪的是,水井旁的大水桶不见了,竺兰惊讶不已,沿着篱笆门找了几圈也没有找到。最后她推开了大门,只见里头亮亮地燃着一盏煤油灯,桔红的灯光烤着一只小儿的幼嫩小脸,他正用瓢往脚盆里专注地舀水。   小孩儿的身后,蹲着那只她一只在找的大水桶。   竺兰吃了一惊,“阿宣,谁打的水?”   当然不可能她只到她大腿的矮墩儿子。   阿宣从小板凳上爬起来,拿着瓢儿说:“魏公子打的。”   竺兰额头一跳,“哪个魏公子?”   阿宣摸了摸后脑勺,觉得娘亲好奇怪突然变笨了,像是失忆了一样,于是他不得不提醒她:“就是今天抓走阿宣的魏公子呀!”   竺兰的心也跟着砰砰地乱跳起来,她视线一扫,在陈旧的烛台之上,还规整地摆放着一只瓷盘,瓷盘里盛着两支没有吃完的水晶糖葫芦。想到他今日拿阿宣来威胁自己的话,竺兰一时间心乱如麻,既愤慨又感到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勾搭小孩儿手册第一步,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第9章   这一夜,魏赦几乎把临江仙主院的松绿斋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也没找到丝毫当初孟润梨留下来的遗物。   母亲当年所用的香闺绣榻,让魏新亭拿去烧了,据说是让带去地底与伊人同眠,而其余字画等物,也随之一应焚毁,至于她所用的,朝廷赏下来的金银玉器等名贵物件,则据说是后来让他的姨母小孟氏都薅走了。   魏赦于是不再翻找,痛快地于寝房的净室冲了一个凉水澡,才把上下活动身上腾出的一身热汗洗刷干净,发烫的火症也才消解下来。魏赦和衣躺入了自己的床榻上,睁眼无眠。   就连祖母都曾说过,在他出生以前,他父母之间也算是恩爱的,魏新亭也几乎从没有过纳妾的念头,而他一生下来,魏新亭对母亲便看得见地冷淡了下来。魏赦明白,初生的小孩儿,就算再顽皮,也不会因此而不得父亲的喜爱。一定是另有原因。   这几年他没停止过思考是什么原因。   但不论如何,他至始至终都不愿怀疑母亲。   魏赦烦闷地拉上了锦衾,铺盖之中有若有若无的一丝淡淡兰香。他蓦然想到自己从前极为喜爱的亲手培育的天竺兰,和那个初来不知怎的竟有些撩动他心,令他隐隐不安的竺氏,都携着一种淡淡的兰草的馨芬。   这一夜心思几度起伏,最后于不知什么时辰才昏昏然睡去。   而另一头,竺兰也心思几转不定,脑中全是亡夫和魏赦那张乍看上去没有半点区别的脸。   夫君是在她很困难的时候出现的,他那时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做生意被同伴骗去了全部钱财,流亡到春淮河畔的小村子里。她和母亲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是艰难,本来对人生已没有什么指望了,谁知道竟会对一个陌生男子一见钟情。他出现在漠河村的那日引起了看杀卫玠般的轰动,那副美好的皮囊,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是人群之中的焦点。   他们相识很短,草率成婚,很多人都并不看好他们的婚姻,没有过来送上祝福。但在竺兰看来,夫妇恩爱,夫君宠着自己,两个人就算清贫些,但俯仰无愧、粥饭足食,她也一点都不感觉到苦。也是有了夫君,她便不再到春淮河上撑船了。   竺兰当了几年的船娘,但她却不会水,幸运的是,她的轻舟穿梭风波之间数年,竟没出过任何风险。   而夫君却怜惜她,担忧她,自己顶替了她的活儿,白日里起早到河上撑篙。竺兰退了下来之后,改学了厨艺,她本就手艺精湛,那段时间勤学苦练,到镇上为人帮厨,得名师指点,更是突飞猛进。   没曾想好景不长,一场大水,不但整个漠河村遭难,她深爱的夫君为了挽救她病弱母亲的性命,被涛浪卷入了大河里尸骨无存。那是竺兰这一生最痛的最无法接受的事。   夫君离去之后数月里,竺兰差点儿被打垮,房屋没了,家中的积蓄一夕之间荡然无存,若不是还有侥幸活了下来的母亲需要照顾,竺兰甚至想投河自尽。好在,照顾了母亲两个月之后,她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这个孩子在竺兰最困顿无助的时候,俨然为她带来了生命的希望和曙光,从此她再没有轻生的念头,她要把她和夫君孩子生下来。   阿宣是在夫君离世后第二年出生的,活泼健康,但因为家里又多了一个人,加上母亲重病在床,竺兰不得已还没出月子,便到好不容易恢复了几分元气的镇上谋活计。吃了几年的苦头,母亲却仍于自责、后悔和负疚之中,没能放过自己,终于还是没挺过去。竺兰又为母亲戴孝一年。直至今年,竺兰终于决定,她要到天下之名城,拥有遍地金银、遍地富商和显贵的江宁谋生。   她不但要在这里立住脚,而且要为儿子搏一个前程!   可是这件事竟会出了这么大的纰漏,进入魏府没有几日,便让她撞上了魏赦!   在她原本的设想之中,魏大公子虽然荒唐透顶,但只要她步步谨慎,作为一个厨娘,伺候不到近前,也就不会惹上什么官司。但,谁知,谁知……   他送糖葫芦给阿宣,实为诱惑,又拎起合她们母子之力也十分艰难拎动的水桶,实为敲打。他这么一个人,就是要把她掐在手里,令她像只蚂蚁一样不能动弹。   若只她一人也就罢了,阿宣,这是万万不行的。   她定神,下定决心,明日一定要与魏大公子说明白。   竺兰揣着这般复杂的心思睡了一夜,一夜醒来,天方蒙蒙亮。   贵人卯时便要起,盥洗之后立刻便要用早膳,作为厨娘不得不起得更早,竺兰把儿子拍醒,为他穿上衣裳和小帽儿,让他乖乖在屋里头等着,自己简易打扮了下,下着素银撒花镶水绿边玉兰纹褶裙,外罩月青的幽兰纹袷便袍,衣裳用料普通,胜在绣工一绝,色调素雅,穿在身上亦显出几分不同流俗的秀丽之美。   竺兰与苏绣衣把早膳准备好,眉双过来取。   取时,眉双看向竺兰,“公子传你过去。”   竺兰心中轻轻地一动,没想到自己没有去找魏赦,他又要见自己了。这一次或是有什么别的吩咐?   她点了下头,将围裙解下擦了把手,便将其搁在一旁的篮筐上,随眉双走了出去。   魏赦在寝屋用膳,北侧的轩窗大敞,透出身后墨绿如翡翠般的修竹光泽,满室绿影,婆娑曳动。   坐于罗汉床一侧的魏赦单腿盘内,后腰上倚着一只秋香色金钱蟒纹靠枕,面颌微仰,显得清隽英挺,衣裳穿得不甚严整,隐露出衣领间一截偏细的白皙脖颈,姿态闲适而潇洒。   此时,他的掌心握着一本书卷,见人进来,书卷落在了几上,眼眸微动,看向缓缓而来的竺兰。   当先的眉双将早膳搁在几上,魏赦看了一眼。   魏家的早膳一向就是如此讲究,辰时以前不许食肉,因此即便巧妇烧出花来,也是众口难调,索性统一定性,早晨全是没有盐的米粥,配上几叠清淡小菜。   魏赦抬眉,“你下去。”   于是眉双便福了福,告退。   魏赦的视线又重新落在了竺兰身上。   “过来,一起吃。”   竺兰正疑惑他这是什么心思,闻言吃了一惊,忙道:“奴婢不敢。”   魏赦道:“我不缺奴婢,只缺一个与我共膳之人。”   竺兰想到昨日他诱惑阿宣的事,咬了咬牙,答应了下来。   她艰难地挪到魏赦的对面,慢慢地落座,坐得规规矩矩八风不动。魏赦将几上的书卷抽了回来,随意扔到床脚,在书卷飞出去以前,竺兰无意之间看了一眼——居然是一本《三字经》。   于是她的眼尾情难自已地抽了一下。   想夫君,博学多才,见微知著……魏大公子确实是腹内草莽一个。   魏赦假装看不出这妇人什么心思,道:“昨晚你回去,你儿子没给你什么惊喜?我知你有话说,给你机会。”   魏赦把碗碟摆上,舀了一小碗粥推到竺兰面前。   竺兰昨晚确实心事重重,她斟酌了一番用词,开口道:“魏公子,其实我知道,你留在魏家可能有你自己的目的,大老爷不让,于是你处心积虑。这件事我是可以帮你的,但是请你不要再去找我的儿子。他是我的命,我容不得别人动他分毫。”   最后这话语气加重了不少,说得斩钉截铁。   魏赦闻言,微笑着挑起了唇角,“我人虽混账,却还不至于加害一个小孩儿,昨天事急无心之语,不必放在心上,我找你来,是另有条件开给你。”   竺兰微微惊讶,感到自己似乎自作聪明了一把,隐隐羞愧。但只要与阿宣无关,不论是什么,她都可以接受。   “魏公子只管明说。”   魏赦看了她一眼,“我的处境想必你知道,我离开的这几年里,我的继母把这里换了血,大多人于我而言都不可靠,你十分聪明,猜得出我另有所谋,厨艺也甚善,挑不出什么错处,如果你肯帮我,你的儿子上书塾的事,我可揽下,事后还有一笔酬金,足够你衣食无忧。至于别的,你我之间还不太熟稔,不便相告,万一败露,你自己容易把自己摘出去,拿了我的钱出府,也不算亏。”   竺兰再度惊讶不已。   那两支糖葫芦没能让魏赦进窝棚的大门,但到底还是让他套出了些东西来的。他知道,她正在为阿宣上学的事发愁。   魏赦又拿起箸子为她夹醢白菜,食指压拇指,尾指紧靠着修长的无名指抵在箸间,竺兰蓦然垂目,心神蓦然悸动。也许是见识的人太少,没曾与太多人一桌用饭,她曾一度觉得夫君拿筷子的手势独一无二,一举一动之间自是一种含蓄蕴藉。但魏赦执筷的手法,竟然也和夫君一模一样!   竺兰蓦然心跳加快,甚至心潮澎湃!是她见识短陋了么,还是,魏公子和她的夫君真的有着某种关联?   作者有话要说:  竺兰的夫君,描写……我晓得非常模糊,非常模糊,大家只要记得,他是一个君子之中的君子,温柔好男人,就可以了。   PS:兰儿现在非常怀疑魏赦和夫君两个人是孪生兄弟哈哈。 第10章   魏赦将酱拌得蜡黄的白菜夹入竺兰的小碗里,停箸,抬眸,却意外地发觉她那一片痴怔的目光仍旧停留在自己脸上,脸色微微阴郁了下来,浮现出一种出于被人冒犯的不悦之色。   竺兰亦有所感,立刻别过了脸,“公子,想让奴婢怎么做。”   其实魏赦突然有些后悔。   今日把她弄过来说这么一番话,完全是因为昨日刚回时,他出于紧急,令她熬制了一碗药粥,此事令这个聪慧的厨娘已有几分警觉,魏赦自己并不愿麻烦多处置一个人,所以对她提出了这样的条件。但眼下他后悔是因为,他明晓得,这妇人对他的容色有所觊觎。   有野心的,不得不防备。魏赦一贯奉行此理。人的失格,或于周全的密划之中露出什么破绽,往往是因为人的野心不知满足。孟氏如此,魏赦见过太多人皆如此。   而令他最为头疼的是,以他的容色,其实很难找到一个能够贴身在侧,却又完全不会动心的女人。   因此魏赦只是后悔了一阵,并没想放弃这个打算。   大敞的北窗忽然鼓入一股携带了濛濛水雾的春风,吹打于身,竺兰手脚冰凉,心跳依旧如鼓,炙热的鲜血放入沿着食管翻涌了上来,全部堵在了咽喉处,欲出不得。而她只能强迫自己收回心意,不再乱想。而她却太想知道,魏大公子与夫君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联系!   当初夫君落魄无依,流浪到漠河村,是因为什么?他和魏家有关系吗?   夫妻同床半年,而她竟很少听夫君主动提起过他从前的事,竺兰就算是想,也不能想到几件与夫君有关的往事,更无法拿来印证与魏大公子之间的关系。   魏赦道:“昨日那样的粥,每隔一日,你把它掺杂在早膳之中盛来,此后不必让眉双取,厨房的另一位女厨苏氏,与你轮班,我的膳食皆由你们亲自送来。”   竺兰记在心里,只要不妨碍阿宣,些许要求她都能达到。竺兰一面听着一面点头。   但,“公子连眉双姑娘也信不过吗?”   闻言,魏赦方低下去的眉眼复又抬起,略显得几分矜贵冷淡的桃花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竺兰,语气又沉了一些:“我的事,你不许告知任何人,记得,是任何人。我可以替你的儿子安排全江宁最好的书塾,解决他的束脩难题,但你要明白,万事从何而得,亦可从何而失,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竺兰吓了一跳,立马回话:“不,奴婢绝不敢。”   她低眉顺耳的样子,不知为何瞧得魏赦心烦意乱。   他伸足下榻,赤足点地,将银箸子一并推给竺兰,“自己用吧。”   竺兰应话莫敢不从,小心谨慎地拿箸子将魏赦为她夹的白菜拨到瓷碗一角,再拈起一枚青油油的绿豆放在唇中,慢慢滑了进去。其实自己做的菜什么滋味,竺兰当然知晓,因此特地挑了苏绣衣的青豆,滋味脆而带甜。但在竺兰嘴里,犹如嚼蜡。   她依旧谨慎地留意着魏赦的动向,只见他走到了书台之后,换上了一双轻盈的杏色木屐,宽袍大袖飘飘而动,便朝屋外迈了出去,竺兰依旧不敢松懈,凝神听着动静。   不出片刻,忽听到一片宛如春风般温柔明媚的笑声,从半开的一扇门斜斜逸入,竺兰吃了大惊,这正是孟氏。   孟氏一身翠玉琳琅,罗绮环绕,身旁倚着于她而言身材玲珑娇小,却打扮得如菡萏亭亭的宜然,母女二人领着四五个女婢,各手持裳服、墨砚、暖炉等物件,孟氏说是为他归置接风来的。除了这些,若还有需要,只管提出,作为母亲她自然不会亏待了魏赦。   孟春锦说起来只长了魏赦十岁,魏赦心中对她连继母都不愿意承认,无人时一直是唤的姨母。   孟氏她自己心里清楚,这声姨母对她而言有多么膈应。   但孟氏已非当年吴下之阿蒙,让他三言两语便能激得原形毕露,也学会了惺惺作态,魏赦便在一旁微笑观望。   倒是宜然,原本像只可人的小鸟儿傍着母亲,听母亲说话,对哥哥态度极好,她先前还一直担忧母亲又对如从前那般句句夹枪带棒含针携刺,弄得与哥哥很不愉快。宜然简直快活得像只黄鹂鸟儿,一下就飞到了魏赦的身边去,“哥哥,你让我瞧瞧你还有那些需要添置的!你交给我!我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的!”   宜然抱了一把魏赦的胳膊,说罢,就立即绕过魏赦,往他的身后寝屋直奔而去。   魏赦转回身,疾步跟了上去,宜然却快得如一阵风,一把推开了本就不过虚掩的屋门,一道凌厉的疾风擦过竺兰的左右耳颊,甚至有一丝冰冷。   而宜然适才迈过门槛的那一只脚,却倏地停了下来,犹如木头桩子一般愣了半晌。   哥哥的屋内竟有一个女人,她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身形纤细单薄,乌发如墨,垂着的面颊只泄露出一侧连着颈部皮肤的右面,依稀可辨肤色洁腻如玉。宜然的血液仿佛都僵住了,她冷眼凝着面前的女子,咬唇,厉声道:“抬起头来!”   她要看看这是哪家的大白日藏在男子寝屋里不知羞耻的女人。   竺兰紧张不已,要说孟氏,这是如今魏府后院当家做主的,连老太太一时都撼动不得的,宜然是她最受宠的掌上明珠,唯一的女儿,更是娇蛮任性惯了的,绝不可得罪。竺兰于是依言,小心地抬起了头。   这一看之下,宜然更大是懊火!   她平日里与潇然、飒然她们几个争春罢了,不过是拼着钿子、篦子、镯子、云锦蜀锦那些,似乎谁戴得多,穿得名贵,谁便是占尽风流的那个。但竺兰这张脸甫一入眼,宜然便突然醒悟往日自己的那些行为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这张天然纯净的脸,不过稍加粉面装点,描两弯眉,便如梨花出胎,皓质洁白,比她涂了十层胭脂还好看。   宜然突然咬住了嘴唇,侧目瞥向门框外让她堵着进不去屋内的魏赦,含着恨,“哥哥,你一回来,又开始了!”   魏赦微微蹙眉,“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还说我胡说!”宜然又看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的竺兰,看向她盘得水滑的妇人发髻,大声道,“你看清了么,她可是有夫之妇!她是有男人的,哥哥你不要犯糊涂了!”   从前哥哥爱狎妓子也好,弄娼女也罢,宜然都不在乎,可是,可是他好不容易回来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长久留在家里的理由,他怎么能还和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过分呢?   他难道不知道,只要爹爹还在,他就必须要收敛,不能再放肆了么!   “宜然,回来!”身后孟氏脸色阴沉,厉口叱道。孟氏如今一心只想与魏赦修好,至少表面上修得和气,也免得魏赦记恨从前的事,其他的,再让老爷出手便够了。宜然搅和什么!自打魏赦回来,她便发觉自己的女儿似乎不对劲。   宜然没有听话,反而又冲竺兰嚷嚷道:“定是你这贱婢,勾引我哥哥!”   她拔腿冲了进去,几步便奔到了竺兰的面前,扬起了手掌。   竺兰感到身前犹若一朵阴翳浓云罩了下来,三小姐那掌风就要拂到面颊上来。   不能躲。竺兰袖中的拳攥了起来,如是于心中说道,于是强忍不动,等那耳光落在脸上,甚至已预感到了那股火辣辣的肿痛。   但宜然的玉手没能拂到她的脸上,而是停在了半空之中。   宜然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的手,被魏赦钳制得再也动不得,立刻就红了眼睛,“哥哥,难怪我今日来,竟不见你屋里的眉双伺候着,原来你不过是……你不要执迷不悟了!”   魏赦的眉宇绷得更紧,嘴唇也略微扭曲,“再胡说,我把你抓到祖母面前去。”   他甩开手,把宜然几乎如风筝般掷了出去。   孟氏后脚赶到,迈入屋内,女儿已闹得难看至极,一身狼狈,见魏赦亦是怒火未消,满面戒备,心想今日的一番筹备又成了泡影,不禁暗恨女儿的多事,他魏赦爱玩几个婢女玩几个,有夫之妇也可,弄得太难看老爷再把他逐一次,宜然跟着搅和什么!孟氏心中恼恨至极,却和颜悦色说道:“赦儿不要生气,宜然她一向是这个冲动性子,你们只有一块儿长大的,应是知道她的。”   说罢,又看向竺兰,孟氏的目光停了一停,只觉得分外眼熟。   魏家的厨娘是她一手选拔而出的,她记得,这个竺氏最是特别。   孟氏又微笑朝竺兰走了过去,伸出手去,欲扯她起身。   她衣袖之间似藏着浓郁的檀香,人未至,臭先至。   竺兰不敢劳夫人动手,立即拜了谢,自己起了身,弓腰退到一旁的罗汉床,低低说道:“奴婢才来不知规矩,适才只是服侍大公子用膳,别无其他。奴婢自有夫,除夫君以外,别的什么人纵然再好,奴婢也是不想的,因此绝无三小姐领会的那般心思,夫人明鉴。”   这话说得昭然气足,可见绝不是作假。孟氏瞧见几上所置的碗碟,似用了一半,又看了一眼身旁紧咬着嘴唇败事有余、这会儿才知后悔的女儿,实是恼火,怎么便拉了她过来。于是忙又对魏赦与竺兰赔了诸多不是,令诸女婢将送给魏赦的物件搬入,拉着宜然告辞而去。   才出主院,过圆拱门进入更为深幽之处,于一道横锁若耶之溪的七孔石桥前,孟氏停了下来。   宜然还不知母亲停下来的目的,心怀忐忑,正要说话,孟氏劈手就给了她一记响亮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还好我手快,老婆不疼,给你呼呼~ 第11章   回了自家内院,孟春锦已是完全无惧。这十多年来,宜然教她宠坏了,到而今她不知是蠢是坏,竟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无论如何也该打。   孟氏冷口冷面地叱道:“以后我与你长兄说话,你休得插嘴!要是再敢多事,我即刻把你锁到柴房里去!”   宜然捂住被母亲掌掴得高肿而起的面颊,泪水放肆地溢了出来,被孟氏一瞪之下,又不敢失声痛哭,只小声抽噎着:“娘,你不要……哥哥好不容易回……回来,我们一家人和和气气的不好吗?”   “哥哥?他算你哪门子哥哥!你莫以为我不知你腹内揣着什么心思,修吾飒然他们几个,可没你这般唤得亲亲热热的!”   孟氏一瞅,四下无人,但也自觉多话了些,把柳眼微褶,拽住宜然的一截臂膀子,将她拖回琳琅阁。   入屋,孟氏把外罩的桃色攒珠石青葡萄纹镶边的锦裘脱下,方觉燥热退散,看向身后怯怯懦懦不敢过来、支支吾吾言犹未尽的没出息的女儿,恨意大生,“你就是没魏赦那混账有出息,别说魏赦了,你连二房的飒然都比不过,至少人家还值得让姚氏夸上几句,你确是蠢笨不堪的草包!”   宜然不服,小脸涨红地反驳:“飒然那小妮子平日里就知道吃,除了吃她什么也不会罢了!哥哥,哥哥他是男子,我自然比不了。”   “还哥哥?”孟氏一听气得不轻,抄起一旁的鸡毛掸子便要追过来。   宜然教孟春锦追撵得像只走投无路的鸭子,尖叫着到处躲闪,嘴里依旧没有服气:“飒然她和哥哥的关系,本就比不了我和哥哥!”   孟氏气得,把鸡毛掸倒拿,大步跨上前,一把就抽在宜然天生细嫩的胳膊上,啪地一声,似二踢脚噼啪爆了,痛得宜然张口就喊,泪眼汪汪地钻到了衣橱角落里,扯着一片淡海棠色的幔帐角,哭着不敢拭泪:“娘,我不敢了不敢了呜呜……”   孟春锦啐她一口,恨铁不成钢地举着鸡毛掸虎视眈眈,“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下流贱种!你死了心,魏赦就算被逐出府,被划去族谱上的名姓,他也依旧是你兄长!这一点你给我时刻揣心里放着!你这不知羞耻的,若再敢露出这些端倪来,哪怕只教慈安堂眼睛最毒的老太太知晓了,我也仍旧打死了你,省得你败坏门风,活着累我挺不直背来!”   孟氏说罢,又朝宜然怒喝:“听懂了没有!”   宜然只抽抽搭搭,见母亲又在气头上,哪里敢反驳半个字,噎着满嘴的气,瑟瑟如鹌鹑地点头。   孟氏将她打了一顿,稍消了口气,面色微霁。   这逆女今日太过分了些,纵然魏赦真有心与那厨娘做些什么,她推门入里,两人衣衫齐整,毫无证据,她身为妹妹也不能上前便质问,魏赦从小就聪明,他若是看穿了宜然那点儿心思,那便拿住了把柄,拿住了她的蛇头七寸,以后随便拿到老太太那处去,宜然恐怕要脱层皮来,更别说以后风光嫁人的事了!   孟氏一想到这层,方缓和下的脸色,立时又变得微微泛青。她睁眼盯着宜然不住地瞧,自己生的女儿,模样也周正,虽说比不得自己,甚至还比不得今日魏赦房中那厨娘,但也是魏家的嫡女了。她如今满了十五,是该找个人家嫁了。   二房的潇然十四岁便许了人家,虽是远嫁,但也是玄陵数一数二的鼎食大户。孟氏必须为宜然筹谋一个好的婚事,把宜然塞上了花轿,她对魏赦的不耻、不轨之心才算完,这颗埋伏已久的地雷才不会被引爆。   孟氏最懊悔的,就是不该教宜然知道魏赦的身世!若是不知道,料想她也不会管不住自个儿起了邪心。   而魏赦……孟氏突然一激灵,立时犹如福至心灵,魏赦难道正是知道了蛛丝马迹才回来的?   孟氏跟着脸孔发白哆嗦了起来,这事她必须先与老爷通个气。   ……   直至孟氏与她的女儿离去多时,再无任何动静传来,竺兰的心才得以平复,终于安稳地揣回了腹中。正待告退,魏赦却唤住了她:“用完早膳再走。”   竺兰诧异地回眸,只见魏赦重新脱鞋上床,于罗汉床一侧,姿态悠闲地捧起了那本被扔到角落的《三字经》。竺兰没法抗命,只好又回来。   她一如既往地小心爬上另侧,处处留心,步步谨慎,魏赦却眼也不抬地道:“吃太少了。我胃口没那么小。”   竺兰不明白魏赦的意思,低低地道:“可是……我胃口就这么小的。”   书册之后,依稀可见魏赦微微蹙了漆眉。   竺兰不敢多话,于是捧起了小碗,小声细口地用起了米粥。   她的胃口是真的很小,一碗粥下去,便感到很撑了。从前也不至于如此,最艰难的时候,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和嗷嗷待哺的阿宣,她几乎几日不曾用米饭,热米汤泡着馒头屑便足够了,也许是饿出毛病,至此以后愈发吃不得太多,稍微吃多了便胃胀。   胭脂釉色的小碗见了底,魏赦也翻过了一页纸,书页摩挲起来,瑟瑟地动。   一室光影如织,北风吹得寝屋内幽幽凉凉的,若赤足踏地,恐怕寒凉入骨。这罗汉床背后,则是折式的花梨胎骨雕填戗金屏风,屏如开扇,比罗汉床更为宽轩。   漆屏两侧另设赤金吊钩,缀有孔雀翎毛,随风而摇,那浅绿深蓝的暗光犹如淡墨润在魏赦俊美无俦的面容之上。   魏赦忽道:“我在魏家的处境,想必你今日也看明白了。不必我多说。”   他眼也不抬,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方放下箸子的竺兰顿时无所适从,但只好应他的话答道:“我明白。今日,还要多谢公子,免了奴婢的一场责难。”   魏赦又道:“那于你是无妄之灾,如果不是我,她们不会寻你麻烦,不过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你的儿子上书塾的事情我记下了,江宁白鹭书院,三日之内办妥。”   竺兰大吃一惊,白鹭书院确是江宁风评极好、口碑极佳且出过无数殿试三甲的名院,竺兰虽然想让儿子上极好的书塾,对白鹭书院却连奢望都不敢有。何况如今春学的时期已过,再想入学,唯有走门路,这在竺兰这儿无异于登天之事,而于魏公子,竟是如此轻而易举,三日,三日便能解决了?   若不是还记着这魏公子的可恨之处,她简直就要感激涕零。   魏赦的视线从书册之上移开,淡淡地看向竺兰:“事情办妥了再谢。”   竺兰脸颊微红,慢慢垂首,伸足点地走下罗汉床去,对魏赦福了福身子,弯腰收拾碗筷。   他不肯用早膳,所有动过的吃食,都是竺兰一人的功劳,但看着,确实还有点不好意思。   竺兰收拾了碗具去了,午时,白神医照老太君的吩咐来为魏赦问诊。   探脉用了多时,又询问了一番,魏赦仍蹲坐罗汉床上,曲一膝略微支撑,右手捧卷,神色漫不经意,白神医切脉,无意之中看到公子手中之书,也是默默流了把汗。   未几,他探脉毕,道:“公子还是过热,每日注意屋内通风,只是熏炉,大可不必再用,饮食也需注意,老太君吩咐,即日起大公子小厨屋的所有的食材,都由慈安堂那里出。”   魏赦睨了一眼白神医,突然抽回了手腕,白神医瞧着,魏公子朝自己笑着露出了一口上下雪白的牙,“老倌儿,问你个事儿。”   白神医大惑不解,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公子请问。”   魏赦笑了一下,一食指点案道:“祖母支你多少金?”   白神医想老太太一向是最紧着过日子的人,分给他们这些人的又能有多少?公子这是明知故问。老太君能支他多少金?他没见过金!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我是江宁首富我骄傲了吗?   感谢在2020-03-21 09:31:57~2020-03-22 09:55:3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三得六Q 20瓶;凡朵朵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魏赦重返家门数日,不闻魏新亭问候前来问候半语。临江仙的主院终日闭门却扫,内里其乐融融。   但自前日,孟氏与宜然拜会之后,孟氏心绪一直不宁。这几年魏赦在淮阳那边,魏家也不是无人去问候,但得到的回应一直都极是冷淡,且对孟氏“精心”准备的礼分文不收,孟氏想他在淮阳那边的生活不过足够吃穿罢了,用度一事上还不及宜然,他态度强横,可见不是个有心回来分一杯羹的。如今竟又回来,不但回来,态度也发生了转变,不再生硬豪横了,孟氏心下便不安了。   她疑心魏赦是别有目的,别是真教他在淮阳抓住了蛛丝马迹,回来寻衅的。   于是孟氏干脆与魏新亭通了气,夜里久旱的夫妇二人一番云雨,孟氏使出浑身解数,将魏新亭服侍得通体酣畅。事毕,魏新亭搂过怀中仍在娇喘不住,如年轻时那般发出嘤咛言语的妻子,心下喜爱更甚,不免只又想起,自己如此宠爱小孟氏,现下不论,当年耕耘勤勉,可惜只得宜然,否则……   否则哪还有那混账逆子之事!   可魏新亭是这世上最明白魏赦并非自己所生之人,偏要他清醒装糊涂,窝囊了这二十多年,也实在窝囊够了。每每思之,魏新亭心中无不大痛、大恨!   孟氏倚在魏新亭怀中,红唇轻翕:“老爷,你说那小贱种会不会知道了什么,我总觉着他眼神不对劲儿,连老太太房里这几日都时有传出,大公子回来以后气象完全不同的嘉许之话。那魏赦从前是什么德行,你我还能不知道么?他如此惺惺作态,难道是韬光养晦、扮猪吃虎?”   久旱逢甘霖,魏新亭实不愿此时再想魏赦之事,因此颇不耐烦,但等孟氏说罢,魏新亭又忍不住心生疑窦。末了,他道:“这几年那逆子在淮阳待得还算安稳,我昨日便发了手令,过去那边查探了。确实,太过于沉静了,反倒不是什么好事,因那逆子不是个能够安生的。”   “老爷,我早说了,当初在淮阳,就应该请刀人做掉他!”   刀人是混迹市井江湖之屠徒,收金杀人,干脆利落,常年游弋于法网之外。当初魏赦初出家门,孟氏以为正是好时机,当即便要动手。但魏新亭没让。   魏新亭突然低声沉叱道:“这话也说得。杀人害命,一旦查知,魏府均受牵连!”   没想到这妇人这么多年过去,还是如此贪婪短陋,魏新亭那点儿云情雨意怜惜之心,顷刻之间教她一语击碎,魏新亭坐了起来,眉含愠色:“找一个时机,我亲自去会会他。”   但翌日大早地,魏新亭好不容易板着一张冷脸来到临江仙,却并未见魏赦。   他出门去了。   魏新亭吃了碗闭门羹,咋咋呼呼使气起来,大袖一挥坐在了凉亭的石凳上,“我便在此,等他回来,我倒要看看他几时回来!”   临江仙,众女婢垂眸低首,莫敢相顾,满院噤若寒蝉。   ……   结海楼是江宁最大的酒楼,入楼之人无白衣。高昶小公子包了个雅间,酒饮了足足一盅,等候之人方姗姗而至。   帘外有闭门声传来,须臾,泛着珠光色的青幔由一指微微挑开,魏赦一袭若银色团花蔓草纹宽袖白衣昭然入眼,但见其人唇红齿白,肤色皎然,便如明珠生晕,美玉莹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秀逸清明的书卷气,这在不学无术的魏公子身上看起来极为难得。高昶小公子见他犹若无事宴宴而来,不免心头便有气:“魏大公子贵人事忙,简直是越来越难约了。只怕这次不是你求我办事,才不会把我放在眼中。”   说罢,不待魏赦落座,便将手中一封信函推给了魏赦,眼睑往下微覆:“喏,你要的白鹭书院的入学拜帖,山长批复了,我特给你送来。若非借着我的人脉,哪有那么容易,严山长霁月清风,十万两雪花银都无法打动,最后会不会坏了人家百年名院的招牌,还要看一看你要送那小孩儿的底子。”   魏赦微笑替口干舌燥的高昶满了一碗茶水,自己拈起茶点就用。   高昶又疑惑地皱了皱眉,“我说,你是为谁家孩子这么奔忙?”   魏赦脸不红心不跳:“我家的。”   高昶勃然变色,愕然无比:“你个清心寡欲的方外之人居然也有儿子了?”   魏赦泛着红的薄唇上沾了一缕桂花糕的残屑末,闻言,失笑道:“想什么。”   他叹了一声:“说起来,我若真有那个心思,我儿子现在应也能打酱油了。”那语调之中,杂了一缕淡淡的却十分招人恨的怅然。   高昶如鲠于喉,默默地把捧碗喝了茶,又觉太过清淡无法排遣,于是重搬起酒坛筛了一碗酒,烈酒入喉,辛辣刺口,方感到爽快。魏赦这人绝对是高昶认识之人当中,命运最为曲折离奇的那一个,如果不是他那个类同人渣的父亲,魏赦一个人也是能活得天高任鸟飞的。现在落得个众鸟高飞尽、幽人独往来的凄凉之景,如不是还有自己,他一人,想必很是艰难。   高昶人生风光肆意,只每每想到魏赦,便实在不平。   但,兄弟归兄弟,义气归义气,太招人恨了高昶便忍不得要刺他几句,高昶皮笑肉不笑道:“是么,去年我的长子刚出生了。用不了两年,你未尽之心愿,我便能实现,既是兄弟,你开一个口,我让他认你做义父你看如何。”   “义父?”魏赦嗤笑高昶为了占便宜痴心妄想。   他把几上帖子妥帖地收拢放入衣襟内揣着,为自己倒酒,高昶睁大眼睛看着他筛了满满一碗,不由问道:“你不装了?”   魏赦道:“你不是知道了么。”   “你那‘热症’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说是假,但高昶免不了担忧。   魏赦挑了薄唇,“不过是药酒加食膳,以内力催动真气流窜四肢百骸,制造的体表发热,内里虚火旺盛罢了。算不得什么稀奇。”   高昶却很是稀奇:“说来轻巧,你那三脚猫的花架式还是我为了免你长大以后像个大姑娘似的谁也打不过由人欺负而教你的,你竟会这个?了不得!看来是淮阳几年有了奇遇?”   魏赦闭口不谈,眸色深暗。   刺归刺,刺得深了作为挚交又不大忍,高昶于是闭口塞言,把这茬儿略了过去,转而笑道:“还未说,你如此放在心底的到底是哪家的小孩儿?”   魏赦饮了口酒,唇畔挂着一缕葡萄美酒猩红的残液,眼角若风动平湖生出一丝潋滟。   “都说了自家的。”   高昶不信,“你方才又说不是你的。”   魏赦道:“别人的,寄住魏家而已。”说罢,他又凹了眉心,伸指去勾住了酒壶,“不过与我一见如故,很是亲近。我不知为何,见了他一眼便极是喜欢。”   高昶晓得魏赦是个喜欢便要下手,手法又稳又狠的主儿,不禁抽了抽眼角,“你喜欢,便不怕人家亲爹生气?”   魏赦呷着口酒摇头,待酒液滑入喉中,勾了下薄唇道:“他无亲爹。”   “寡妇孤儿?”   “正是。”   高昶若有所思,过了片刻,又实在忍不住抽搐着嘴角道:“你不要告诉我,你是爱屋及乌。”   “又想什么呢。”魏赦想给高昶小公子开个瓢,看看他满脑子装着什么男盗女娼。   只是,那妇人于他好像确实有几分特别。魏赦抬臂扶住了身侧紫木栏杆,侧眸望向不断飘飞的青幔以外,楼宇千万之外那群负势竞上的山峦,心中慢慢起了念头:无缘无故,我竟很想待那妇人好,她未用早膳我竟便想她多吃几口,也是疯了。虽她确实有几分姿色吧。   见他又不答话,高昶只好也作罢,“那么这次你回来,是要在魏家长住,夺回你嫡子的位置,一锅涮了你渣爹和后娘,顺道再把武乡侯一并承了?”   魏赦回眸,放沉了语气:“不是。”   “那是为什么?”高昶急于追问,欲刨根求底。   但魏赦的眼风却落到了左右,轩眉微抑,出于多年好友的默契高昶立即会意,便也噤声不谈了,只道:“下次挑个好点的地儿再说。”   魏赦起身,右臂抬起,拍了拍压入胸口衣襟之间的那封回帖,回以春风一笑:“入学一事谢了。”   当日傍晚,魏赦踩着一庭斜阳夕晖入书房,听眉双禀道今日大老爷在凉亭里等了足足两个时辰,不见公子回,便气汹汹地离去了,魏赦听得挑了一边眉:“大老爷疯了么,不找人去叫我?劳他老人家竟等了我两个时辰,倒成了我之过了。”   眉双无言。   屋内让眉双挑了灯火起来,错金银的莲枝擎荷烛台上燃着七八支小臂长的高烛,烛台共四座,灯火煌煌如龙,耀耀如昼。   魏赦靠着椅背而坐,忽道:“我饿了,让小厨房的竺氏做点儿清粥小菜端来。”   眉双应了转头去吩咐小厨房。   魏赦一人坐在灯火底下,想等会儿自己拿出白鹭书院的回帖摊到那妇人面前,而那妇人见了回帖必会感激涕零的场景,胸口竟忍不住有几分热。魏赦坐了一会,不见人来,把胸口的帖子取出,抽出内函信纸看了几眼,确认无误,又妥善折好,放在了贵妃榻旁最显眼的雕花髹漆高凳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高昶:骚还是你骚,有夫之妇你也骚扰,是真的狗,在下甘拜下风! 第13章   锅台上咕噜咕噜地烧着水,苏绣衣这两日犯了腰腿痛,这么晚了竺兰劝她歇着了,但苏氏才走了没有多久,书房里眉双传话过来,公子让她做些小菜,说在外头没吃,腹内饥渴,令她不许做得太过荤腥。   竺兰领了命,架起锅灶来。   早年拜师学艺时,竺兰看准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法子,特制了一款锅子,名唤百气锅,是利用锅内的高压加快催熟食材,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用这种法子,几乎可以代替砂锅长达数个时辰的熬煮,且烹饪而出的浓汤稠酽香醇,味道并不输多少。   不费什么劲,竺兰便做好了一叠香干豆腐丝,一叠烧汁小鸡丝,并酱盐海带、花生米,用精美的天青汝窑蝉翼纹小汤盅煨了碗清米粥,亲自取了随眉双送入书房。   眉双只到书房外头便停了下来,为竺兰推门,等竺兰略带诧色步入书房,身后的眉双便又将门轻掩上了。   竺兰定了定神,只见屋内灯火葳蕤,满室桔光内,魏赦正赤足而坐美人靠上,一足足背微弓,大袖垂云,手不释卷,目光专注,侧脸如玉石般泛着莹润光泽。   竺兰朝他走了过去,将粥菜放下,立时便发现了,被至于高凳上的那封用红金封缄了的帖子,见到上有“白鹭书院”的漆印,心忽然激动地乱跳,重新定神,竺兰屏住了呼吸看向魏赦,“公子。”   魏赦放下书卷,“哦”了一声随之坐起,让出半个靠的位置来,“坐。”   竺兰垂目,“奴婢不敢,不合规矩。”   魏赦一笑,“你当我是什么遵规守矩的好人?坐。”   竺兰只好答应,慢吞吞地凑过去。   魏赦弯腰伸臂,将高凳上的帖子取下,随意扔给竺兰,自取了她置于旁侧的清粥,舀了勺粥,漫不经心地道:“白鹭书院的山长昨日批复了,后日入学,他还小,耽误一月的课程也没什么,又在启蒙阶段,端要看有没有这个天赋。你知道读书这种事,极重天赋,如果不是那块材料,那么山长又发什么话,我可管不了了。”   竺兰抱着烫金的帖子,激动得脸色发红,几乎听不进魏赦后半截的话了,如魏赦所想的那般,他眼风略略一扫过去,这妇人果然露出了十分感激兴奋几欲落泪的神态,于是沉然地尝了一口鸡丝。   江宁的口味淡中偏甜,魏赦并不喜欢,竺兰的菜没这毛病,淡中有些微的酸辣,反而可口令人很有食欲,菜做得也干净,没有一丝锅炉碴,色香味俱是不错,魏赦忍不住趁其不备多用了几口。   饭毕,魏赦饱了,看向一侧坐得远远的极拘谨的竺兰,低头又道:“你打算把儿子寄送到白鹭书院?”   竺兰点了下头,回道:“我知道,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目前我还没那么多钱。”   她望向魏赦,魏赦心中一突,感到这妇人这眼神像是让自己为她办了。钱是不差那点儿钱,但那么理所当然?他就应该送佛送到西?   竺兰想的是,她从来不敢奢望阿宣能够进白鹭书院学习,如今魏赦一步跨上天去了,为阿宣挣来这么一个机会,他总不至于坐视不理,竺兰顿了顿,露出为难的神色,“魏公子,这件事只有你知道,也只有你能帮我了,钱我以后会还你的。”   魏赦皱眉道:“你知道,白鹭书院宿费可不低,一日足够普通三口之家五日的食膳之费,你要想好,这笔钱若花出去了,不说将来我能不能收回来,你自己,要背上一身债。”   竺兰很显然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并没惊讶,只是于一片盛亮的桔红火烛之间,慢慢地凝眸垂首,手指轻轻揪住了裙袂衣摆,魏赦眉间的褶痕突然又更深了,他真是忍不住便要困惑,道:“你这么不愿让阿宣留在魏家?”   当初是孟氏招厨娘,她自告奋勇进来的,进来之后又着急把她的儿子送出去,这个道理他不明白。   竺兰没有意识到,自己和魏公子做这样的讨论其实很不合适,他又不是阿宣的谁。但她不知为何,就那么脱口而出了:“阿宣人小,位卑,不合适留在魏家,以后,我会在外面买一座房子,开一个酒楼。现在这些,这是暂时周转而已。”她蹙了蹙眉,想自己应是为了取信魏公子才说了这么一番话,她立马找补道:“所以魏公子,你要相信我,这笔钱我以后一定能还上。”   魏赦一动不动,手中还握着卷成一把的书,须臾之后,书在掌心打了一下,魏赦挑唇微哂:“你怎么还,拿一个镜花水月遥遥无期的承诺给我,我就信了?竺氏,生意不是你这么做的。再者,我要放高利呢?数额大得惊人,你信不信?到时候还不上怎么办?”   竺兰道:“无论魏公子要什么,到时候,只要我能给,我都给。”   这话,既坚定,又不卑不亢。   魏赦微怔。   “好,有骨气。我也不要你签字画押,你只心里记着今日这话就行。”   ……   夜深处,蛙鸣响成一片,灯火熄了,青幔放下,魏赦仰躺在自己舒适的绣被锦衾之间,半醒半寐之际想,竺氏竟不怕她应下的是一张卖身契么?   诚然他是能拿出钱来替她解决燃眉之急,甚至于他而言,十万两也是顷刻之间便能花出去的小数目,别说眼下让阿宣入白鹭书院,把束脩、宿费、书本费这些乱七八糟的开销全部解决,就连以后,为她开酒楼、招财等等一应事,于他也不过是挥袖掸指间的事罢了。如果她知道了,而来求自己的话——   自己大约也不会答应的吧。轻而易举将一个好不容易拉拢到身边来的聪慧竺氏,就这么放走了,实在可惜了。魏赦翘了翘嘴唇。   略过竺氏的事情以后,他又开始想,今日魏新亭来此处可能是有什么事。   蹊跷在于,魏新亭对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耐心,从小便没有,连他读《三字经》时写错一个字都要被打得手如酱猪蹄,十几岁后,连见他、说话的机会都少了,彼此之间委实没多大情分。他数日不来,今日却来,既肯等自己,必是有事。   什么事呢?前几日,孟氏来了一趟,因为宜然,闹得似乎不愉快啊。   魏赦的薄唇淡淡压下,并不打算这么快便让魏新亭的敲打得逞。   魏新亭赶了大早要来见魏赦,竟又让他跑脱了,连眉双都害怕回话,“大公子他……又出门去了!”   “何时回来,立即报我!”吃一堑长一智,魏新亭是不肯等了,当下拂袖而去。   高昶小公子这回约了个好地儿,城郊有一片马场,放牧、打马球都甚是不错,可惜魏赦如今装成病弱魏郎,无法交锋实为可惜,高昶自去跑了一圈,回来寻魏赦独坐的那片马棚,笑嘻嘻地说道:“今日无人,总可以说了。”   魏赦知晓他耿耿于怀,正要开口,高昶忽拨开了他抚弄洞箫的手臂,一把将自己的洞箫夺了回来,笑道:“我打听过了,新来的厨娘,唤竺氏,有一子,四岁,机灵非常。”   魏赦顿了一顿,只见高昶那张骤然放大的如朗日般的俊容,已挨得很近,戏谑微笑:“魏令询啊魏令询,亏我还一直以为你是假纨绔真正经呢,看来是我你对了解不够深,原来你喜欢的是这个调调?说真的,我可有幸一见?”   见魏赦不说话,高昶的笑容更灿烂了,“等‘你家孩子’上了白鹭书院,我自能见到,这倒是不急,只是竺氏生得如何美貌,倒是引人琢磨。”   “胡说八道。”   魏赦突然冷叱,转过了身。   高昶觉着他是真愠怒了,哎一声,拿洞箫自魏赦身后捅了捅他的背,“不许生气啊。做弟弟的是诚心想帮你来着,如果你真看中了竺氏,而没有什么好招的话,我作为过来人可为你出谋划策。且相比竺氏,你一无妻妾二无外室,居然连通房也没置一个,实实在在是只雏儿。而竺氏这种寡妇,要么心思正的,可以立个牌坊,可一旦邪路子起来,手段是层出不绝,百般酥骨千般销魂,纵有十个单纯少年也还不是让她手到擒去,你又不是不知前几年雨花台的纪宵昌被一个寡妇勾得被除去了族籍之事。你又在魏家这么片浑水里头蹲着,那竺氏心思如何实在不好说。”   魏赦道:“她不是你想的……”   说到这儿,魏赦突然顿了顿,面露后悔。果然这话便让高昶拿住了,“你看你看,才几日,你心里早信了她去了,魏令询,你就是要动心也晚几日啊,这还不到五天你就投诚——”   “你瞎想了,”魏赦长身而起中断了高昶种种不靠谱的揣测,去马厩之中牵出了自己的飒露紫,“我不过是可怜她罢了。”   话虽如此可他抚着鬃毛的手,于马脖后倏地停了下来。高昶之言,虽是无心揣测,但魏赦心中也激起了一层涟漪。是啊,纵然是可怜,他从前却也没帮助过别的女人,不过是个厨娘,怎值得十万两白银花出去。虽说未成,山长没收,但当初他可真是因为那一点点的恻隐么?他清楚自己绝不是一个圣人。   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直说了吧,你就是看不得她受苦,看不得她有做不成的事,看不得她有达不到心愿,你就是控制不住地想对她好~ 第14章   魏新亭回了主屋,见一下人鬼鬼祟祟而来,趁着冥冥薄暮天还未全黑,魏新亭认出,这是前不久自己派出调查逆子在淮阳动静的朱三。于是魏新亭哼了一声,转面走入了书房。   朱三亦步亦趋随之步入,取了一盏半明半暗的灯烛,握在掌心护着,点燃了屋内的几支长烛,便见魏新亭已面含郁色一言不发地坐在无数蜡烛光晕之中不动,朱三顿了顿,立刻禀道:“魏大公子在淮阳的动静,确实蹊跷,老爷请听小的说来。”   见魏新亭果然侧目,朱三忙放下烛火,一头磕在魏新亭膝下,“大公子在淮阳应待了有六年之久,但以他的张扬恣肆之行事,能在淮阳真正查到的动静却极少,小的不敢妄加揣度,于是便又买通了一名淮阳旧居的阍人,那阍人报,魏公子这六年里,长长短短的加起来,恐怕有两三年是不在淮阳的。所谓面壁之说,更是无稽之谈。”   魏新亭闻言眉梢略动,本是侧身靠着太师椅,这时也坐正了不少:“继续查到行踪了没有?”   “很少,”朱三道,“只知道前几年大公子被莽山那群响马掠去之后的一些动静,那时候,老爷不是托人派兵援助么,可是朝廷的兵马却在莽山上吃了一个大亏,这大亏就是因为大公子的带路,提前走漏了风声。听说自那以后,大公子便与莽山那群人走得极为亲近。”   说到此处,魏新亭从鼻腔之中发出了一道冷冷屑笑。   朱三如跪针毡,双腿如毛刺入骨,但只得继续禀道:“后来是老太君派去的人,说服了大公子,令大公子回心转意了,但这之后,大公子的行踪再度成谜。其实这几年来,断断续续都有大公子匿迹的时候,连那阍人也不晓得他的下落,只偶尔他回来,行事谈吐间,可见对老爷安插在那儿的人都十分防备,也寻不到任何的破绽。”   “他和莽山那群人还有联系?”   魏新亭面目阴冷,已处在濒临沉怒的边缘。   朱三道:“这也不知,查不到了。”   朱三委实害怕老爷又发怒起来,但他能在淮阳打听到的关于魏赦的消息极少,如果把逗猫遛鸟这种琐事也算上倒是可以一说,可这对于老爷来说明显是些废话。朱三的腿不住打飘,一时也接不下去了。   魏新亭一阵沉默,末了,他道:“把大太太找来。”   ……   竺兰等天色傍晚,亦不见魏赦回来,像是不会回来了,须臾片刻,门房王白门对慈安堂和临江仙都报了信儿,大公子在高家歇了,这一屋子惴惴之人方才消停,于是竺兰到厨房拿了云腿鸡丝炒饭,用小盅扣着,回了柴屋。   阿宣一直等到天黑,终于等到了娘亲回来,喜不自胜,立马从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弹了起来,笑嘻嘻地摸了瓶酱油迎上去,“娘亲,阿宣饿了!”   当晚,母子二人分了酱油拌饭。   用饭毕,阿宣摸了摸圆滚滚的大肚子,躺在小椅上打嗝儿,见娘亲把床整理好,拉上藏蓝葛布的棉褥,点燃屋里头亮亮的煤油灯。处置妥当这一切以后,竺兰将阿宣抱到了床上,居高临下,盯着他的小鼻子小眼道:“阿宣,娘亲要和你说件事。”   阿宣竖起耳朵乖乖听着。   只见娘亲的脸色变得有些为难,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手指点了下阿宣的小鼻子,“阿宣,娘亲要把你送到白鹭书院去,后日就要去。以后,你可能只能每三日回来休息一晚,一个月再有一整天休。”   阿宣一听就哭了,“娘亲!阿宣不要离开你!”他蹬着小腿儿刺溜要从床上滑下来,却被竺兰摁住了小脚,于是只能挥舞着圆滚滚小粗藕似的胳膊,表示抗议。他坚决不肯!   竺兰早就料到儿子没那么好说服,在阿宣的哭闹声中沉默了片刻,声音更柔软了一些:“阿宣,娘亲也很是舍不得你,但魏家的人个个都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而且娘亲早就和你说过,这里不是我们的家,等娘亲赚到了钱,我们在江宁有了自己的家,到时候,娘亲就把阿宣从书院里接回来。阿宣,你看这样好不好?”   阿宣仍是不肯,但反抗已没那么激烈了,竺兰见势,立刻又夸起了白鹭书院的种种好处。   这是出过无数天子门生的书院,天下鼎鼎有名,不但有着百年的历史,其桃李遍布天下,且有御赐的匾额悬于书院,朝廷每年还有良田、银器、丝帛、古籍拓本等作为封赏。不是每个小孩儿都能去的,哪怕是江宁这样的地方尚且要看资质,一闾二十五户的小孩儿中能有一个便不错了。   阿宣大半听得不甚明了,但显然是被唬住了,倒也认认真真的,眼中仿若有明星般清澈水亮。竺兰停了下来,在他的小脑门儿上又揉了一把,再道:“何况阿宣也不是在那长住了,每三日娘亲便把阿宣接回来,而且,阿宣会在那儿认识很多小伙伴,不会像在老家或者别的地方,一个玩伴儿都没有了。”   越说,阿宣越是心动。到最后,听说还有小朋友可以一起玩,简直期待极了!   阿宣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都迸出了宛若釉质的亮色,期待万分,“娘亲,阿宣真的可以吗?”   “当然,除了他们,还有可亲可敬的无数名宿师长,阿宣跟着他们读圣贤之书,以后也会变得越来越聪明的。”   “阿宣想变得比爹爹还聪明!”   竺兰一滞,立刻又微笑道:“可以的。”   “那好!阿宣去定了!”   说服了阿宣,竺兰的心总算为之一定,瞬间犹如云散雨霁明朗了起来。   墨魁寻了过来,说大太太传话,命竺兰即刻前往琅嬛阁,有事要交代。   竺兰把阿宣放回褥间,低头嘱咐了他些事,把适才随手搭在椅背上的那身雪白素花斗篷取了披上,出柴房往琅嬛阁去。   至孟氏正堂已是夜里,天色漠漠,屋外头有穿院落而来的风,带着临江仙院独有的天竺兰的淡淡芬芳,又有着春夜晚风草木微薰的沁凉,孟氏一身蜀锦撒花洋缎夹袄,打扮得一丝不苟,腰后倚着条海棠色铜钱蟒引枕,等竺兰以来,立刻又换上了那日所见的和煦笑容,免了她见礼,说道:“我有一桩好事欲教你知晓。”   竺兰垂目立于一旁,只轻轻颔首。不论孟氏说什么,她都应承下来,方才能免灾免祸。   孟春锦又笑道:“我赐你座,过来一些。”   竺兰依言,照着孟氏的指示落座,便在她的一旁挨着贵妃榻靠着,感到孟氏正眼端凝着自己,似在打量,竺兰愈发不便与之直视,稍错开了一些,未几,孟氏又笑道:“你生得果然是标致,水灵剔透的,无怪我那浅薄的丫头一见之下生那么大的妒火,想必赦儿也很是疼你。”见她要匆惶要起身,孟氏又伸臂令她坐下,“你不必解释,我听素鸾说的,以赦儿从前做的那些事,真真假假反倒没什么了,我今日找你来,是另有一桩事。”   “夫人请说。”   孟氏为她推了一盏茶过来,自己又端起了一盏,尾指里掐着的藕紫的绣西府海棠帕子抚过瓷茶盏檐,道:“当年之事,想必已传遍江宁府,这没什么可避着的,我便实话同你说了,其实这几年老爷心中也颇有后悔,如今赦儿回来,他是千想万想与他和好的,但你却不知道,老爷这人说到底是武乡侯,在外头亦是有头有脸的,就硬是扯不下、抹不开这面儿来,如今只有我从中调和,办一场家宴。我思来想去,这主厨是非你不可了。”   竺兰吃了一惊,“大太太,这、这怎么可?”   她记得,当初一并被召入府中的,还有结海楼的掌勺。就算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她实不知夫人这话何意。   “你也不必过谦,”孟氏笑眯了眼睛,温婉地说道,“当初我亲自挑的人,你们这十数人之中,我独对你印象深刻,你是最温和知礼的,烧得一手好淮扬菜不说,关键,还是老太太房里的金珠亲挑给赦儿的。就这一点,比我屋中的结海楼王大娘子要好得太多了,赦儿对你亦是不错,只有你去,他才会给这个面子。我这也是为了一家和睦着想,如果竺娘子也觉得可,这事,便就这么定下。”   说罢,孟氏放下茶盅,从腰间解下一枚鼓鼓的绣囊来,又推给竺兰,“我晓得你儿子要上书塾的事儿,心头一直记着,这个月月钱还没放下来,想必你手头也不宽裕,这些,权作先行定金。收下吧。”   竺兰想到魏赦,一时恍惚,一时又心如鼙鼓。   诚然她是很动心,然而她却不知真接了魏赦是否不高兴。因他回来目的未明,竺兰只是猜测他并不想与大老爷化干戈为玉帛,倘使自己接了,他知道以后动火,那好不容易促成的阿宣的事岂不又泡汤了?   竺兰心头犯难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宣像不像现在被哄去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哈哈哈,而且还是寄宿制的老惨了。 第15章   孟氏见竺兰似乎还有所顾虑,立刻又堆满了笑容,说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说来。”   竺兰犹豫了少顷,慢慢地,摇了下头。“没、没有。”   魏赦固然不可得罪,那么孟氏便能得罪了么?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和别的厨娘都不同,不但是寄人篱下,且还带着一个与魏氏无关的阿宣。在这里,本就是要好好听话活着的,又没什么别的选择。魏赦纵要追究,也没有办法。   孟氏颜色大喜,笑容更灿,于是连忙把绣囊银钱塞到竺兰掌心里,又取出一叠烫红的帖子出来,以食指点着揭开,“三日后家宴,得有二十道菜,凉菜三道,热菜十二道,再有两道甜菜、三道点心,鸡鸭鹅鱼这些自是都要用到的,荤素再调和,若说口味,老太太胃口偏淡,大房和二房口味都是偏咸的,三房的老爷好湘菜,非辣不吃,你看着一应都要满足。”   竺兰一一记着,不敢有一丝打岔。   “再是上菜也得有规矩,你初来许是不知道,这咸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均是有规矩的,摆菜,也得有规矩,我这一时说不太明,回头找葛二娘子去你那里一样一样教你。”   竺兰回话应承。   从琅嬛轩出来以后,竺兰回了屋,用粗糙的纸笔把孟氏的话记下。竺兰文墨不通,自小便没怎么念过书,识字写字均不多,后来夫君每晚燃着煤油灯给她恶补了几月,总算关于菜肴和庖厨的字她能够识得些了,但饶是如此,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了通假,再画上几个圈叉,字涂得甚是难看。   连着两日,魏赦依旧没有回来。大老爷也不再问了。   竺兰后来听嘴碎的下人说起过,与魏大公子在一起的高小公子是老太君的侄孙,当年高昶的祖父也是随着先武乡侯,入麾下为裨将,为大梁与敌军血战疆场的,此后发迹,被征为五城兵马司都指挥,子孙退了下来也随武乡侯一并定居江南。高家在江宁名望比不了魏家,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再加上两家这样好的交情,魏大公子与高小公子又是总角之交,他告了老太君之后,便留在高府的别苑游玩赏花,其实算不得什么事。   这一日,总算到了阿宣要入学了。   白鹭书院于城南雨花台,于魏府相去有十几里的路程,徒步而行也需一个时辰之久,阿宣人小,又走不得那么远,只好去雇一辆车。算下来,雇车的费用也需一大笔钱。竺兰点了点孟氏给的银钱,决意先雇辆牛车,她杀价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大早上竺兰起来,把明日需要的龙肝凤髓全取了备用,用清水洗净之后,又用姜汁、老抽、大蒜、大葱等泡着了,把需要采买的食材,包括肉类、茄子、豆角、青瓜、萝卜等物列了条清单,打算等送完了阿宣回来之后再去采买,如时间来不及,只能拜托别人。   苏绣衣来得迟些,来时竺兰已忙得像个陀螺,满额角大汗淋漓的,苏绣衣惊讶地走了过去,“你还没去送阿宣?”   竺兰把香椿洗净捞出正搁在砧板上,闻声晓得是苏氏,头也没回,“马上便去。”   但苏绣衣却将她手中的锋利的切菜刀夺了下来,说道:“我晓得大太太嘱了你何事,在魏府,一时之间也没比这更大的事了,你好好忙着,阿宣我替你送。”   这几日相处下来,竺兰深信苏绣衣为人,她勤勉踏实,待人诚挚,是可以托付之人。但竺兰一时之间也没立即拿定主意,有几分犹豫。   “这关乎大老爷和大公子能不能修好的事儿,别的咱们管不了,但这菜,在我们责任以内的,就要做到最好,至少即便事不成,也不能在你我身上挑出毛病,否则便是祸及自身,容易让人拿去做了替罪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就是如此么?”   竺兰深以为然,接着沉默。   苏绣衣将菜刀卡在砧板之上,“你莫非还信不过我不成?阿宣那小孩儿,我是挺喜欢的,我也有一个女儿,都是做母亲的,哪里还不能体会你的心思。”   既如此说,竺兰便松了口气,微笑道:“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你准备着吧,葛二娘子一会来了。”   苏绣衣出了临江仙,把阿宣领了过来,竺兰垂花拱门的垂莲柱下等候着。阿宣今日泪眼汪汪的,像是才哭过一场,眼眶儿还是通红通红的,竺兰心疼不已,儿子长这么大还从离开自己这么久,心中比他还要舍不得,但她却不后悔。竺兰亲自把阿宣的小书袋戴好,摸了摸他的梳着鬏鬏发髻的脑袋,压了发哑的嗓音说道:“好好听苏姨的话,路上不许调皮,不许乱跑,娘亲昨晚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阿宣都记住了,一个劲儿点头,对白鹭书院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仍旧念念不舍地随着苏绣衣走了。   苏氏微微弯腰,一手牵着阿宣的胖乎乎、白腻腻的圆球儿似的小手,领着他出门庭,至后门处,不曾想,才一出门,苏氏正将阿宣抱出门槛,阿宣突然甜甜地唤道:“魏公子!”   苏绣衣愕然,却见魏赦与高昶正好回来,侧门也不走,正于此时狭路相逢,苏氏愣了片刻,立刻福身:“大公子。”   阿宣已经从苏绣衣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朝魏赦跑了过去。   魏赦也似有些讶异之色,右臂摁在阿宣的小脑袋上,食指在阿宣的颅顶之上抚了抚,“去哪儿?”   问毕,魏赦立刻想了起来,不待苏氏回话,嗓音微扬:“书院?”   魏大公子不知从哪回来,正精神奕奕,脸颊之上还挂着一层晶莹薄汗,苏氏有夫之妇,也不便掏出汗巾子为大公子拭汗,只好一动不动地搁原地杵着,回道:“是,竺娘子有事在身,不得空送阿宣入学,故而我替她送,已雇了牛车,稍后便来了。”   魏赦垂目看向正靠着自己的大腿吧嗒嘴巴的阿宣,鼻梁的一滴汗珠滚了下来,溅于淡灰色大理石地面,魏赦以衣袖擦拭,笑道:“刚发了一身汗,还不足瘾,小阿宣,我送你去怎么样?”   阿宣立马兴高采烈,“好啊!”   苏绣衣自告奋勇揽了差事,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劫了镖去,愣愣怔怔半晌,又说不出话来。大公子要了人去,她还能说什么!   高昶今日正得了空欲来一见竺氏与魏赦家的小孩儿,凑了巧了门口便见着一个,只是一见那小孩儿似曾相识的眉眼,不禁泛起了嘀咕。时光倒退二十年,魏赦小时候……啧啧。这世上看来没什么莫须有的一见如故,这两人生得如此肖似,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能不一见如故?   高昶双臂拄膝,弯腰,一只指头戳在阿宣的胖嘟嘟的脸蛋儿上,不甚欢喜,“玲珑玉雪,颇是美貌,再大几岁,许胜乃父。”   你又见过这小孩儿的生父了?魏赦嗤了一声,想。   竺兰雇的牛车按着时辰来了,只闻车声辚辚,穿巷道而来,赶车的车夫下了车,见魏赦与高昶衣饰华丽气度非凡,知是权贵,佝腰垂面毕恭毕敬以迎。   “走了。”魏赦弯腰抱起小孩儿,步入了车中,不再理会高昶。   牛车走后,高昶的食指抚了抚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微微摇头失笑,见苏氏仍在,又笑道:“我来拜见姑祖母,烦请引路吧。”   苏氏心绪不宁,一路目送着牛车的离去,方才回神,不敢不应,便只好暂且于心中说了无数对不住竺兰的话,转身引高昶入内。   魏赦这一生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宝马雕鞍,还没坐过如此缓慢如龟爬的车,只嫌弃太慢了、太冗烦了些,为了解闷子于是只逗弄小阿宣,“小孩儿,还没有请教,你大名叫什么?”   阿宣说道:“应该是叫阿宣吧。”   “阿宣总不至于没有姓氏,你姓什么?”   魏赦问出这话,心中便已有猜测他生来无父也许是随母姓了。   阿宣仰起了小脑袋,用关爱傻子似的目光望着魏大公子,“阿宣当然姓宣啊!”   魏赦目光复杂地滞了片刻,突然一阵头痛。   作者有话要说:  憋笑,他真的姓宣。   魏大公子居然被个孩子鄙视了哈哈哈! 第16章   江宁何处最热闹?那非眼下牛车此时驶过的宣华街不可。牛车行动缓慢,且牛铃振振,但车外那车水马龙混杂了无数种声音的喧哗之音,仍旧是清晰可辨,更有一股蜜糖似的甜香,从牛车擎盖底下勾魂儿似的爬了进来,阿宣拿小鼻子一嗅,神清气爽,立马就恨不得跳车。   “魏公子魏公子,阿宣好想吃那个!”   阿宣是狗鼻子,魏赦可什么也没闻到,他正颇觉头疼这崽子还太小,一问三不知,关于他那个神神秘秘令魏赦也禁不住好奇的爹,到底是何方神圣,看来在这只崽子这里是问不出什么道道了。魏赦放弃了追问,正斜身依靠车壁上小憩,不妨给阿宣的胖胳膊一推,只好睁了眼。   一双如浸了四月间春淮河水的桃花眸子,微微舒展,沉静地凝视着阿宣:“你要什么?”   阿宣朝窗外去,深深吸了口,小鼻子一动一动的,令魏赦感到他屁股上仿佛有条摇摇摆摆正翘起来取悦自己的小尾巴,薄唇禁不住一勾,在车壁上敲了一下。   于是那车夫十分上道地停了车,阿宣还在撅着翘臀往外张望,但人已经被捞起,他只好挥舞着小胳膊任魏赦抱下了车,“就是那个!”   魏赦顺着阿宣的胖胳膊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人如长龙,前头的铺子上悬着“梨落斋”三字,魏赦想了起来,这是江宁最好的点心铺子,一盒酥饼便要一贯钱,上好的点心要卖到四五两一盒,普通人家吃不太起。魏赦嘴角微弯,这小崽子还真会挑。   他是没闻着什么香,不过小阿宣嗷嗷叫,被魏赦一条胳膊锁着也不忘了要吃,魏赦头点了一下,那车夫急急忙忙过来听命,魏赦从腰间取出两锭银子,“给他买两盒梨花酥,剩的你自己留着吧。”   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魏公子是不可能为了一盒糕饼往里挤的,挤得太不体面了。   车夫于是听了命,便歪着一颗铁头径自往里闯去了。   闯了好几次不成功,被人丢了出来,因是驾车出身,自有别车占道的经验,不过须臾,便找到了缝隙精明地钻了进去,阿宣瞪大了眼睛,看了一会儿,见他快买到了,于是他的小脑袋拧回去,对魏赦瓮声瓮气道:“魏公子,这个会不会很贵?”   魏赦微微蹙了眉,阿宣捏着小拳头,虽然很馋,但依然掷地有声道:“阿宣吃不起的!娘亲从来不给我吃,你给我买了,我也还不起的。”   “可你不是搀着要么?”   阿宣黯然,“但是……但是我没有钱怎么办。”   魏赦把他黯然放到眼睛上揉沙子的圆乎乎小手拿了下来,叹了一声道:“瞧你那娘,把你小小年纪教得一身铜臭味,还知道什么是钱了。无所谓,魏公子有的是钱,不妨事不妨事,不哭了。”   “那……那要我娘亲还吗?她也还不起的!阿宣不想给娘亲惹祸,娘亲会不高兴。”   魏赦温柔一笑,“你可真是孝顺,放心,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绝不让她知道,你留着,在书院晚上饿了打开吃,等你下次回来,梨花酥已经吃完了,毁尸灭迹,她也不会知道对不对?”   “嗯!”   阿宣再次为美食所俘,缴械投诚了,正当这时,那车夫大汗淋漓地拎着两盒糕点挤了出来,魏赦腾出手以食指勾住,另一臂抱着阿宣,对那车夫道:“牛车太慢,下一次换马车来接人。”   那车夫怔了怔,立马苦着脸道:“魏、魏公子,小的可没有买马的钱啊。”   魏赦又扔了一锭金子,这一锭分量足实,车夫往手里捂着,眉开眼笑,“哎,够了够了,大公子出手阔绰,是个体面人!小的一定给你和这小……令郎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阿宣得了梨花酥,眼睛冒着光,口角流涎盯着魏赦手中的酥点。   魏赦看了一眼阿宣只要够他手里梨花酥的胖嘟嘟的肉手,莫名其妙,轩眉又是微微上扬,心情颇是愉悦的样子。车夫于是又上赶着拍了拍马屁,魏赦从善如流,回到了车中。   白鹭书院坐落城南,彼时正是海棠花盛放的时节,沿春淮河分支玉河干道,两岸花树交荫,千朵万朵垂丝海棠凌于水面,若云垂烟接,丰盈娇艳,入目粉花开似锦,远望之如数十丈罗纨,树树娉婷,花色闪灼,不胜风致楚楚。   玉河尽头,只见一青石拱桥如美人春睡卧于玉沟上。桥后便是白鹭书院,正有书声琅琅、钟鸣璁璁。   先帝御笔亲题的匾额,随着柳暗花明冲入眼膜,小阿宣一时也静了下来,百年之学府,毕竟是气势不凡,屋舍数楹虽比不得魏府气派,但秀致风雅,于山坳绿杪簇拥之间参差错落,也是江宁独一份,魏赦携阿宣之手,将他引入白鹭书院。   竺兰把回帖藏在阿宣的小书袋里,入门时先面呈了帖子,便有门生为其引路,接见魏赦与阿宣的是江宁名宿钟秉文钟老,亲自试了阿宣的底子,阿宣不过四岁,此前并未接触什么诗书,《三字经》也只会背十一二句,比起这书院里大多五岁成绝句的孩子,底子是薄了一些,钟老面露微微失望,但依旧说道:“留下他先学着,半年之后有测验,若能合格,便可以留下。”   魏赦一笑道:“先生之意,若不合格,还是要走?”   “是,老朽届时可根据他的情况,为他寻一个适合他的书院。魏公子,未必最好的书院便是最适合的,这个道理你明白。”   钟秉文若有深意地看了眼魏赦。   这个学生他记忆再深刻不过。魏赦从前也是从白鹭书院出去的,他从小便聪颖敏慧,又有魏氏为依靠,入学容易,根底也佳,可惜就是心思野了,没放在正道上,他在那几年,将白鹭书院搅得是乌烟瘴气,学风败坏,令其门下之弟子,不思四书,爱促织尤胜圣贤之道,曾有次院内野炊,险些火烧御赐门匾……   就算是碍于魏家老太君的面子,山长也留之不得了,直至魏赦离开了几年,他留下的那股邪气歪风才终于被杀住。   钟秉文于白鹭书院从教三十余年,可以说从未见过如此恶劣、野性难驯的弟子。   当然,在魏赦看来,故意拔高入学门槛,并不奉行有教无类,动辄因学绩将学生逐出门墙的白鹭书院,自然是不可能有太多像他一样的坏学生的。   “明白明白。”   钟秉文又道:“那便请魏公子,画个押。”   话毕,一旁便有人拿上入学契,阿宣看不懂,也不识字,于是只能干巴巴等着魏赦,魏赦看了一眼,啧了一声,他从书院肄业得有十多年了吧,还是这些老八股、臭书经,酸腐之气更胜当年。竺氏为了她的儿子,要让他读书这无可厚非,只是,阿宣这么个聪慧机警的小孩儿,不要在书院这种地方学成了闷葫芦才好。   等竺氏有了钱,不若为他请一个私塾老师,魏赦以为如此更好。   “不知魏公子,此子为你何人?”钟秉文见那小孩儿眉眼如画,活脱脱可见当日少年魏赦之影,心中着实骇然大惊,但惊愕过后,又是深深疑惑,起初高家郎君前来办事,只说是魏赦故交之子,却没说旁的,魏赦又无妻室,钟秉文未及深想,但如今一见阿宣这似曾相熟的眉眼,登时犹如噩梦重临。   魏赦头也没回地画押签字,漫声道:“放心,不是私生子,怎了。”   签了“魏赦”二字,一旁便有门生将入学契约取走,魏赦蹲在阿宣面前,将他肩膀握住,顿了顿,叮嘱道:“这里不比你娘亲身边,无趣得很,但在书院之中,还是得多多识时务,朋友能交几个是几个,考试能考怎样是怎样,不要勉强,先生说的话,有道理的都听,觉得没什么道理的,也可以不听,如果受了任何委屈,三日之后我来接你,你告诉我。”   魏赦那桀骜不逊的神色、那说话间语调仍见傲慢跋扈的熟悉口吻,令钟老先生一时犹如昏了头,恨不得当场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我家小孩儿真乖乖~等你走了我就泡你娘去~   改下bug,魏赦其实不是不学无术人设哈,描述有所改变。 第17章   高昶入魏府后片刻未耽搁去往慈安堂请安,老太君也是听说高昶今日回来了,以命人备好了茶水,才方落座静静等候着,不多时,厢房外头的画眉鸟叽喳叫唤了几声,高老太君立刻抬起了头,只见那小猢狲便轻盈地三步作两步跳了进来,一径儿奔过来扑在了自个儿膝下。   “姑奶奶,我有日子没来了,姑奶奶可想我?”   高昶腆着脸混不羞的,笑嘻嘻地仰目说道。   老太君一指头点在他的额头上,笑骂道:“你这滑头,只你嘴甜!把赦儿都要带坏了!”   高昶不服:“姑奶奶你家的赦儿还轮得着我带坏,他可从生下来就比我坏多了!”   这话招得老太君又是一顿打。   祖孙俩笑闹了一会儿,那高昶直是滔滔不绝,又说高家近况,又说在勾栏瓦肆里头听的讲史,讲的正是唐玄奘西行的故事,其间夹杂牛鬼蛇神光怪陆离,说得老太太是眉开眼笑,不时笑得直捶腿。   说完了,高昶又停了下来,仔仔细细把姑祖母打量了片刻,见她真是被哄得高兴了,这才敢开口:“姑奶奶,魏赦昨晚上接到的魏家的口信儿,大太太要在栖风堂里举办家宴?不知能不能有我的一份儿?”   闻言老太君立刻皱了眉头,高昶见势不好忙道:“孙儿着实是想念魏家大厨的手艺,一直馋着这口呢,好几年没吃了。”   老太君望了眼满脸诚挚渴盼的高昶,伸臂去在他的肩膀之上压了一下,另一手,凤首木杖之上所坠紫檀色珠络流苏微微晃了晃,高昶心神一凝,只听上头传来姑祖母不疾不徐略含失望隐恨的声音:“你惦记的大厨,早教大太太逐走了,不是明日那位,明日那位是新招来的,你表哥身旁的近人。大太太看来是颇看重她。”   高昶从流苏络子上回过神来,心想,看来魏赦这厮似还不知,他身边那竺氏被大太太召去了,如若知道,只怕已坐不住。到时家宴上了桌,魏赦一见一力撮合欲促成父子化敌为友的是竺氏,只怕抓狂。是否撕破脸皮闹得不欢而散,端看那竺氏在魏赦心中什么地位了。   大太太这是在试探什么,还是,打定主意真要让魏赦与魏新亭和好?   其实他们和好于孟氏也不是全无好处,毕竟大房无子,如果放走了魏赦,来日这武乡侯的爵位便只能落在魏修吾头上,从前大房在二房面前拿的乔,通通都要来而不往非礼也,照孟氏那性子绝难容下。   高昶正想着,老太君忽又伸手,在高昶肩头掸了下,慈和说道:“你若要来,也不是不可,给你留个地儿,明日家宴之上,也好劝着赦儿。我虽人老不管事儿了,却不忍见他们父子离心,一家如一国,人心若不齐,再大的家业也是说败便能败了,大老爷只得赦儿这一子,是他的便是他的,别人也夺不走,他要把这事看明白,想通透,若还执拗着,将来只有的苦头吃!我这话说了出来,金珠,迭罗,你们几人也不须瞒着,就把我这话传出去,都传到大房那头去,教大老爷和大太太全都知晓!”   金珠领着婢子们回话,应承了老太君这话,心中虽不大明白,但老太君拳拳之心日月可鉴,想她已到了这年纪还要操心儿孙事,不免多了几分怜悯和敬重,事情既答应了下来,回头定不露风声办得好好儿的。   高昶自是对老太君千恩万谢,心满意足。   金珠办事最是牢靠不过,当日傍晚魏赦仍旧未归,而孟春锦已把老太太有意无意传过来的话嚼了好几遍,怎么想都感到有深意。   别看老太太这时稳坐慈安堂似是不管事了,实际上却是垂拱而治,从不是盏省油的灯,如今她又说出这话来,孟氏反复思量,心头如鼓一震,感到这些年他们苦瞒着的事,或是老太太心中也有了猜测。这一下,孟氏心中可是彻底不安了。   ……   几日未归,魏赦是到了家宴这日才迟缓归来。   送阿宣入白鹭书院的事,很快也经由苏绣衣之口传到了竺兰耳中,她怔了怔,心悬了起来,见她双目发直一动不动的模样,苏绣衣深感愧疚,当日黄昏时亲自去了一趟书院问询,得知魏大公子确实来过,带了一小孩儿前来入学,方才吃了定心丸,回来回复竺兰。   竺兰沉默着不说话,专注地将明日要用的排骨、鹅全大刀剁了,砧板嘭嘭响了半夜。   魏府的家宴不同酒席,照这两日葛二娘子的交代,竺兰单是事前的准备,便要花上七八个时辰,因此天不亮便得起来开始架锅。   一直到晌午时分,曲水流觞宴开席,重头人物魏赦姗姗而至,与高昶两人一前一后,高昶步履潇洒稳健如风,魏赦看得出身体病弱,脚步轻盈。按规矩,小辈须单独坐到一侧,魏赦随意扫了一眼,魏宜然独坐,魏飒然与魏修吾挨着,中间留有一空档。   宜然今日又换了身打扮,清清素素的月白凫靥裘竹叶纹绫子褂,一条水翠绢纱的如意月裙,魏赦一来,她便张望起了小脸,忍不住朝他看去,一个劲儿用目光示意自己的渴盼。孟氏气得不轻,当场便在桌下拧这没出息的东西的大腿肉,宜然吃痛,想起鸡毛掸子的威力,立时蔫了下去瓮声瓮气不敢了。   而魏赦的目光也飞快地从宜然身上移了开去,最后,他坐在了飒然旁边,与魏宜然还隔了一个魏修吾一个空座。而高昶作为外客,则坐得更远了。   魏新亭拿眼斜乜魏赦。这逆子孽障,像是刻意回避,竟教他三日也捉不住人,大失面子,魏新亭半点与之和好的意思都没有,一想这逆子曾经为匪人引路,折了朝廷的兵马,让自己吃了个大哑巴亏,几年无升迁机会,险累了仕途,便心头窝火。此际一见,更是心烦意乱。   昨儿个老太君的话他已知道了,魏新亭与孟氏想法一样,都在思虑着,老太太或是心中已有谱儿,否则没必要说那么一番敲打的话来。至于怎么想,全看他魏新亭。只是老太太不怕乱了宗法血统,魏新亭心中却大是介怀,说什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时,一屋子装作表面其乐融融,人也来齐全了,老太君笑眯眯地说道:“赦儿上一回归家得是两年前了,难得今日齐聚,一家人只说一家话,那些不吉利的不好的,今日谁说了我要看罚!”   老太君这一开口,几个媳妇姨娘全赶上来巴结奉承着,连连称是。   二房的高氏是老太君的内侄女,最先捧场的,奉了水酒,起身朝老太君敬了一盏,“我本想着老太君节俭,这家宴,怕是要等到老太君寿宴再办了的,到底是大太太心思细,今日一场,往后再有一场呢!我听说今儿个的厨娘可了不得,大太太亲自选的,要让我们都开了眼界饱了口福了。”   魏府的家宴一向并不有太多忌讳,高昌玉这话虽说得小家子气了,但老太君听得却很开心,与高氏回了两句,回头对金珠使了眼色。   只孟氏觉着,二房这是夹枪带棒故意讥讽自己铺张靡费,心头犯堵,也斜睨着高氏眼角直抽。   金珠领会了老太君的意思,即刻便示意上菜。   不过须臾,陈年花雕被一盅一盅地安排到了长达二丈的长曲柳漆绘桌案上。还没入喉,魏赦嗅了一口,便知道不凡。   一旁的飒然与魏修吾说着什么话,魏修吾伸臂过去,将妹妹的酒盅夺走了,两人正小声争执不休闹得面红耳赤的。   跟着便是凉菜,一道凉拌鸡丝、一道拌海螺,一道糟香鹅掌,每道都做了六叠,分呈于上,确保每个主人都能用上,三房的老爷魏明则喜辣,竺兰心思细腻,便在给魏明则的海螺里多放了油盐和辛辣调料,昨夜里用八角桂皮足足焖了四个时辰。魏明则留意面前的与众不同烈香辣鼻的海螺,目光微妙地变了变。   凉菜以后,便是汤品。   金珠领着婢女鱼贯而入,为每一人都呈上了新鲜的汤水。   魏赦看了一眼,汤水又各不相同,一侧高昶的是珍珠莲子,一侧魏飒然的是雪藕汤,而自己的,魏赦揭开雪白如玉的瓷盅盖,清亮的甲鱼汤水上浮着一层细微点滴的乳油,熬得正是鲜香,汤中葱花浮末青鲜宜人,里头则是熬得全熟的两片甲鱼。香味既浓郁,带了几分后劲,又不失地道的江南之清甜。   几乎只用闻的,魏赦都能闻出来,今日掌勺的是谁。   他略带诧异之色,望向高昶。   高昶的笑容宛如狐狸,他被蒙在鼓里,大太太找人惊世骇俗,让他骑虎难下了。魏赦如在意那个厨娘,若今日弄得不欢而散,那厨娘在魏家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至少日后不会再有这么大家宴之上掌勺的机会。   不过话说回来,魏赦那碗甲鱼汤,倒是很令人垂涎,确实色香出众,再一看自己的清汤寡水,几粒去年的莲子,高昶虎口拔牙的心思都有了。   魏赦也淡淡地扯了嘴角对高昶笑了回去。   竺氏的厨艺莫名很对魏赦的胃口,她今日可见花了一番心思,甲鱼滋阴潜阳、退热除蒸都有妙用,这几日未用一气乾坤粥,她竟还着紧着他的身子呢。看起来倒也算是鲜香,应是可口的,魏赦决意动筷了。   “啪”一下,魏赦的汤盅之中忽然多出了一双箸子,精准地卡住了那仅剩的两块甲鱼肉。   魏赦的笑容渐渐凝固。   唯二的肉不翼而飞了之后,飒然的小手碰了一下魏赦的胳膊。   “大兄,我看你只盯着不吃,你是不是不喜欢?那我就代劳了……唔唔,烫嘴,是好吃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不,甲鱼壮阳,你想岔了。   魏狗卒…… 第18章   因是家宴,竺兰被调到了大厨房,葛二娘子说这里人手管够,全部听从竺兰差遣。但饶是如此,竺兰依旧觉得不够,所有包括有资历有手艺的名厨,都不肯过手由竺兰全权负责的锅灶,而除此以外,洗菜、泡制等琐事,她们更是不肯纡尊降贵,除苏绣衣以外,便只有几个学徒仆役打下手。   但,孟氏的要求则极为严苛,要求所有的热菜都必须一应全部端上去,又有葛二娘子从旁监视提点,稍有错处,被她说上一句,竺兰心中便更是紧张。   葛二娘子今日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竺兰并不愚笨,猜出是孟氏授意,但这时已被架在火上下来不得,只好硬着头皮赶上。   竺兰将十个百气锅架上灶,开始烹饪烧鸭、熊掌、淡水鱼、鲍、参等物。江宁以东有大梁最大的出海口,每年单是海中鱼鳖便不可胜食,供给江宁大户更是用之不竭。采买食材的钱就花了孟氏所予七八成。   但见竺兰上了十口奇怪的锅炉,葛二娘子看直了眼睛。竺兰的百气锅形状奇特,呈五角柱桶状,上有一盖,形如覆盆倒扣,边沿以锁头前后穿插,十分密闭,锅盖上则是一个小出气木制阀门,锅子烧热了水汽蒸腾起来,那出气阀门呼哧呼哧地响,十个一起响,震天动地。瞧得一众见识不多的魏府仆婢瞠目结舌。   终于还是葛二娘子忍不住问道:“你这锅子是什么宝?奇形异状的!”   竺兰马不停蹄地切着豆腐,闻言,看了一眼已咕嘟咕嘟开始冒白热气的百气锅,视线停了一瞬,“是我做的一口简易小锅,方便加热的。”   独门手艺不便解释过多,竺兰说得轻巧。葛二娘子心有疑窦,迫切地欲求知,但怕干扰了竺兰切菜,贻人口实,也只好暂时作罢了。此前魏府招人的时候,葛二娘子就不止见过竺兰使用过各种奇形怪状的厨具,当时没有深思,如今见了却忍不住歆羡起来。   竺兰是学淮扬菜出身,淮扬菜极重刀功和火功,如有一样掌握不好,都不得出师。竺兰不仅雕花手艺一绝,更是得师父真传,一手豆腐切丝亦是出神入化,待吹弹可破的豆腐切开化入水中,众婢扎头而下,只见水盆之中大片犹如绣球的豆腐丝洇开,细腻如发,足可穿针,不禁又是称奇又是佩服。   怪不得大太太那样挑剔的人,也能如此看重竺氏。   竺兰又熬制的鸡汤被百气锅催熟之后,取出,滤去肉蓉,取而待用,将白菜心放入熬制纯熟的浓汤中继续烹煮灼成七分熟,清水洗漂,以细针反复刺戳,再以混融了猪蹄、母鸡、猪骨的高汤淋浇,灼至十成熟,其色香鲜美浓稠,嗅之不忘。   素鸾来报,说大公子已入席,老太君心中欢畅,要上菜了。竺兰把贮备好的豆腐、白菜先行,令烹饪好的鸡鸭鹅依次排序,待老太君和几房的婢女们过来取用,片刻后十几叠佳肴被端上了长案。   老太君尝了一口开水白菜,滋味醉人,又想是大太太亲自挑的人,亦想见识一二,于是着金珠去,将竺兰传过来。   金珠去后,老太君看向孟氏,“今日换的这掌勺人是谁?未曾一见,倒是个有才的。”   高昶正为魏赦嘴脸感到好笑,一箸子下去夹了一块虾球于口中,笑吟吟地于一旁看戏,见老太太要叫人,立马帮着搭腔:“甚好甚好,姑奶奶,我也想见识见识这个美丽的女大厨!”   老太君嫌他不正经,恨不得啐他一口,“你又知道美不美了?德行,仔细嬿嬿知道了你又吃不了兜着走了。”   江宁谁人不知高家小公子高昶惧内之名,高昶顿时面色一僵,嗟叹一声不敢开口了。   开筵之后没有多久,金珠照老太君心意,把竺兰领到了近前厅里来。   这还是竺兰来魏家以后,第一次进入到如此盛大的场合,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魏家说一不二的老太君,屏息凝神,实在紧张不已,路过魏赦之时,只见他微微侧目,掀了掀眼睑,秀逸而长的桃花眸子里隐隐有血色暗动,仿佛正与谁对垒着。   竺兰这口气屏了太久,及至老太君面前时,乍然松懈,便忍不住长长地汲了口气入肺,低声道:“竺兰见过老太君。”   “还真叫高昶那小魔王说着了,算是个美人。”老太太嘴上赞不绝口,心中却忍不住犯嘀咕,如此美人,当初一向稳妥的金珠是怎么办的事,竟让她入了赦儿的小厨房?赦儿对着美人犯了老毛病了如何是好?   大太太这时盈盈笑着起了身,趁着厅内一片安静,朝老太太说道:“此是竺氏,赦儿跟前的,本就是好手艺,听说赦儿也很是喜爱,时或留之同席共膳。”   竺兰今日烧的菜确实挑不出错处,孟氏思来想去,不如把她得了魏赦青睐的事说给老太君,老太君心头定然不悦,也不喜竺氏了。   事情如孟氏所料,一听这话,老太君晓得自己的担忧恐成了真,再瞧竺兰,脸色便暗了些下来,竺兰有口不能辩,咬住了嘴唇。   见状,高昶于桌案底下以手肘捅了一把魏赦。   魏赦的眸子幽深漆黑,仿佛魂不在此,只望着对面坐得一动不动的魏新亭。   魏新亭跟前摆着一副碗筷,丝毫没动过,几叠佳肴也是大房的女婢亲自呈上的,花样颇多,女婢川白将盐水鸭以薄刃切开,皮质松软,随酥油皮割裂坍塌如黄油化冻,露出里头又一层油光水滑的嫩质鸭肉来,川白片肉的手一停,这时连魏新亭都有些微讶色了。   魏明则瞧见了,一笑说道:“想不到小小鸭肉,竟内有乾坤。”   说罢,他又看向了于一旁因孟氏一语而尴尬、进退不是的竺兰,笑道:“大鸭腹内填小鸭,这是为何?”   竺兰定了定神,瞥了眼魏赦,复看向对面:“回三老爷话,这只盐水鸭烹饪不易,因它腹内还有一只,腹中之鸭外裹了一层厚壁障,难熟透,架在火炉里烤时,是大鸭先绝多时,至内外皮肉皆酥烂,小鸭才得入火。”   魏明则“哦”了一声,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魏新亭与魏赦,见父子两人相视不语,一个紧皱眉头神色讥诮冷漠,一个淡然处之甚至犹若视之无物,心中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竺氏虽聪慧,可却不明形势,有些可惜了。   那孟氏不过是想拿她作筏子,挑拨魏赦与魏新亭而已,这菜无论竺氏如何花心思,他们两人都是吃不到嘴里的。   魏明则又笑:“那我与大老爷中间这盆,可是鲈鱼?”   竺兰福了福身,于满厅静默之中,低低回道:“回三老爷,是莼鲈。”   单说鲈鱼或不明白,莼菜与鲈鱼,意思便很明确了。千年之前古人因秋风起而思故乡莼鲈并辞官的典故,被借用来劝谏魏新亭多看顾家里,也算合宜。   但竺兰的额角这时已沁出了薄汗。   她从前没见过魏新亭,也不知道他和魏赦之间有什么难除心结,只是尽自己所能,烧了一桌家宴菜肴,挖空了心思冀望他们和睦,但今日一见她便知道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是自己所想的那般单纯,无论她用什么功,到底,一个外人而已。   而魏明则越是问,这厅中便是越是安静,竺兰也就越是窘迫。   她几乎想要逃离此地,却不得不顺着魏明则的问话一句一句地答下去。   事情不出所料,无论她怎么回避,几乎所有人都听了出来,她所用的那些典故,都是为了促成魏新亭与魏赦的和好,而当事之人,依旧不为所动,连筷子也没杵一下。   渐渐地,竺兰的脸色愈来愈绯红,她甚至隐隐不安,今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能会同时触怒魏新亭与魏赦。   魏赦知道那妇人就立在自己身后,也知道她眼下处境难堪。只是这妇人竟敢自作聪明,孟氏逾权刁难她的事,一直到上了家宴,他才知晓,纵然这几日他并不在魏府,但找个人知会他一声不难,昨日里送她的儿子入学,苏氏所说的竺兰被什么事绊住了,原就是如此。区区孟氏,也只得对她贴耳效从,显得是他院里的人没骨气了。   她又弄了这么一桌菜,如高昶所想,他此时确实是骑虎难下。   用了这象征着父子深情的菜肴,便等同于服软,而对面那很有可能并非他生身之父的男人,实在令他难以下咽。   从有记忆时起,魏新亭对他的所作所为,包括构陷污蔑、辱骂责打,他一一记在心中,母亲郁郁而亡,也与之脱不了干系。魏赦从十八岁离开家门,就再也不稀罕魏新亭任何令人喷饭的惺惺作态。   竺兰只能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巍然如礁石般静默不动,嘴唇几乎快咬出血了。   家宴上几乎每个人都在望着她,而三老爷还在若有兴致,不停地追问。   她也只能不停地答。   连老太君都凹了眉。她晓得了,这个厨娘是好心,可惜了,赦儿他是倔牛脾气,纵有十头猛虎也拉不回来的。父子之间经年之仇,看来仍是无法放下。   静谧之中,魏飒然忽又一筷子夹了一块鹅肝,入喉,有淡淡甜辣,不禁心满意足地眯了眼睛,顺便对魏赦笑嘻嘻地道:“大兄,这些你都不爱吃吗?我觉得很好吃,你的厨娘简直厉害,你不要我可就都……”   飒然又要动筷,但才碰到另一块鹅肝,被魏赦突然伸至的筷子打落了,飒然气鼓鼓地扬目看去,魏赦淡淡道:“谁说我不吃。”   说罢,他咬了一块咀嚼起来。   他一动,这厅里的气氛终于不再迟凝,沉滞的空气似也恢复了流动,老太太把着鸠杖笑呵呵地催促众人都用膳,高氏和三房的几个应声虫般回话,这场窘局终于被揭了过去,竺兰的危机也终于化解。然而她的背后已被大团汗水濡湿,直至此刻,也依然没有彻底松懈下来,如果今日稍有差池,她在魏家很有可能再也立不住了。   想到这里,竺兰忍不住看向魏赦的背影。他分明坐在其乐融融的人堆里头,但那热闹却仿佛与他无关。   魏赦窝了一肚子的郁火,慢慢地咽下了那块鹅肝。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为了不让兰儿难堪,我忍,继续忍…… 第19章   三房太太何氏芸娘是女将出身的,豪爽性子,酒力也绝佳,在场的女眷无人能敌,她要么不喝,一喝起来,便咕哝咕哝往咽喉里泼灌,看得老太太也嘴馋不已。   在三房定风波院里,有一姨娘郑氏,与何芸娘虽说都无所出,但比起丈夫的敬重和疼爱,郑姨娘也是处处不如何芸娘。但饶是如此,面对直爽旷达的何氏,郑姨娘也从来没起过歹心,她晓得自己样样比不过,有何氏在场时,郑姨娘从不想出风头。   只不过今日老爷似乎对那厨娘有些不同,魏明则望着竺氏的奕奕神态,依稀可见当年轩朗照人之风采,郑姨娘虽不说话,心中却已有所揣摩,看向竺兰的目光亦带了一丝微妙。   竺氏身材窈窕纤细,极有江南女子风情,出身虽不高,却没乡里人那股子俚俗,肌肤细润如脂,洁光若腻,脂粉恐污了其颜色,长眉连娟,微睇绵藐,只着并不出挑的素衣,乌发以羊脂色茉莉白簪挽住,但容色却胜过魏家几个嫡出的女儿。郑姨娘年轻时以美貌著称,才教魏明则看中从通房之中挑出抬为妾侍,但她却晓得纵以自己当年之容比竺氏,也还差了不少风韵。   因此老爷的心思,郑姨娘以为,这恐怕并不难猜,她见何芸娘仍在不断地饮酒,与老太太谈笑,浑然不觉,便也幽幽吐了口气。   宴毕,金珠等人照例为老太君献上温酒,老太君漱了口,以绢帕擦了口,望向席间之人。   魏新亭面色不愉,连装腔作势都懒得,只是见魏赦今日难得服了软,心头竟很是解气。从魏赦当年在莽山令他狠狠吃了个大亏之后,这数年来,魏新亭一想到魏赦这孽障便时时如鲠在喉、芒刺于背,这口鱼刺吞不下吐不出,无数次幻想着这逆子便就跪在自己跟前磕头认错,倘若有那么一日,念在自己膝下也无子嗣的份儿上,魏新亭是可以考虑,将来把爵位给魏赦的。   魏赦凝然不动,满案珍馐于他眼中也毫无滋味,勉强咽了几口,便停杯投箸,再也不食。   飒然于身侧于魏修吾叨叨地说着话,眼风一瞥,只见魏宜然茫然地不知看着什么,心情低落无比,她回过了头,对魏赦小声道:“大兄,你的厨娘真的好厉害,可不可以借我几天?”   魏赦终于回神,面含微笑与之敷衍:“我的人概不外借。”   “哦。”飒然不无失望,只好悻悻退了回去。   魏赦能感觉到,竺氏仍在自己身后,且似乎就在看着自己,慢慢地拗了修眉。   此际饭食已毕,几个夫人姨娘围着老太太说话去了,难得热闹,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未几,孟氏忽然起身,温温柔柔地望了一眼竺兰:“竺氏,你过来。”   竺兰的目光轻轻地往魏赦伸手一瞥,见他似无所动,晃过神应了一声,朝孟氏走去。   孟氏也离了席,将人拉到老太太跟前去,“老太君,我难得寻回一人,人才算是极好的,貌美能干,还很聪慧,我实在喜欢,难怪赦儿也喜欢。老太君晓得的,赦儿可挑剔着呢,从小便挑食!”   老太君脸上的笑容似散了一些不那么真切了,但依旧与孟氏附和了两句,便面沉如水。   孟氏脱下右手皓腕上的白玉镯子,便要塞给竺兰:“我这有一只玉镯子你拿去,今日你立了功,这是你应得的。”   孟氏不说立什么功,但在场之人都明白,竺兰心里也明白了,但她今日令魏赦违逆了心意,受了委屈,如何还敢再受孟氏这奖赏功臣的白玉镯?   这镯子玉质洁白,雪莹透彻,少说值得几十两银,且是孟氏时常都戴着的,二房里最好攀比的高昌玉和姨娘陆氏都瞧了出来,亦感到惊讶。包括宜然,眼底几乎要起火了。   而竺兰心里则无比抗拒,也不肯孟氏再把自己架在火上,拿在魏府众人面前品鉴,忍不住蹙了娥眉。   但毕竟孟氏为主,她为仆,尽管私心里抗拒,却不能拂逆推拒,只好口头劝孟氏收回成命。不过她还没能开口,自己的臂膀突然一紧,竺兰吃惊,只感到一条有力的臂膀从自己与孟氏之间穿插了来,将自己拽住扯在了旁侧。   竺兰心神不定,从自己这角度看去,电光火石之间只瞥见茶白长衫,曳如水波,袖口嵌着两指宽素银色锦绒滚边,颀长如玉树的高大身影被正厅斜照而入的晕黄日光遮出一片阴翳,静谧地披覆于竺兰的面额上。她只晃了个神,便认了出来,这是魏赦的影。   魏赦还没撒手,对孟氏微笑说道:“我屋里的下人,劳姨母不吱一声借去已是不妥,如何敢再让姨母破费?”   孟氏脸上仍挂着微笑,但这时已显得有几分勉强了。   魏赦扯过竺兰纤细的腕子,令她就停在自己面前,竺兰实在不愿掺和魏家这一大家子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里头,这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可也没人指望,便只能这么站着,魏赦从腰间取下了一枚玉质更为洁白的上好暖玉,不由分说塞入了竺兰掌心。   竺兰只感到掌心滑腻,那暖玉打磨得温润明泽,是绝佳上品,孟氏正好瞧见了,吃惊着,魏赦笑道:“这块玉也不大值钱,但换个百两尚可。”   孟氏感到这话就是明着掴了自个儿的脸面,一时难下台来,嘴角缀着丝笑意,却微不可查地抽了几下。   魏赦似笑非笑:“虽有珉之雕雕,亦不若玉之章章,姨母说是么?”   似美玉的石头雕得再好,也不及真正的美玉。   孟氏学识不精,但也听明白了魏赦的讥讽,一时气得往胸口鼓了口浊气,简直要气炸,只是盯了几眼魏赦那噙着温和笑意的俊面,苍白的脸憋得绯红,只能笑道:“也是,赦儿还是同以前一样,待下人一向豪绰……”   夹在两人之间的竺兰并不想接这块烫手的章章美玉,任由两人绵里藏针你来我往,岿然不动。   孟氏最终因为没有送出去镯子,忍了口气回去。   魏赦微笑着,对老太君行礼,“赦儿饭饱后易疲,祖母容谅,赦儿想回房歇了。”   老太君允了,魏赦转身便走了出去。   他的大袖带起的风扑到竺兰的秀靥上,惊动了她耳颊两侧乌黑的垂发,竺兰眨了下眼,魏赦已头也没回地离开了厅堂,背影如风。明明是占了上风之人,却显得很不悦。竺兰握紧了他给的那枚玉佩,猜测,魏大公子或许是为了充脸面打肿了脸,心中舍不得这块美玉而计较着。竺兰想,她今日让他这么委屈,玉佩说什么也不能再收了,一会儿回了便私下还他。   好容易捱到散筵,老太君偏又留她问话,竺兰不得不为此又耽搁了下来。   等人走了,竺兰随着老太君散步回慈安堂,沿途经过醉花阴的牡丹园,老太君停了下来纳凉,金珠为老太君擦拭额头之汗,老太君挨着凉亭美人靠对竺兰笑道:“竺氏,老身瞧你不像是未嫁之身。”   竺兰福了福身,“回老太君,奴婢亡夫已故去数年,已有一子。”   这几日竺兰早揣摩透了,当初为何慈安堂的金珠发了话,她就顺利地到了魏赦身边,因为老太太不想要待字闺中的小姑服侍魏赦,为了防备魏赦时不时的犯浑。如今老太君这么一问,竺兰心中更是肯定了,知道怎么答最是有利。   “原来是如此。”老太君又笑了下,“那么,可有想过再嫁?”   竺兰道:“奴婢身份微贱,不敢作此想。”   “可想。”老太君望着碧波粼粼的水面,俯身投下一掌鱼食,慈和地盯着水面争先恐后抢食的五色锦鲤,笑道,“这有什么不可想,人之常情。你一人抚育儿子终是不便,况小子无父,将来谁来为他撑腰呢。”   竺兰顿了顿,望向老太君几缕银发如霜的背影,又道:“但奴婢,对亡夫不能忘怀,亡夫从前教过奴婢文辞,也晓得‘之死矢靡它’,让老太君见笑了。”   她的口吻,充满了志不可夺的坚毅和韧劲儿。   倒是好多年,没见过这般死心眼的女子了,老太太怔了怔,似想到了什么,恍惚地一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   兰儿:之死靡它。   和魏赦在一起以后——   兰儿:为什么打脸也会轮到我? 第20章   竺兰从老太太这里得势,立马掉头回临江仙。二房的醉花阴置景精致,遍布水榭回廊,叠巘怪沼,竺兰险些迷了路,转到日头偏西,才终于找到了主院外门,过门、拐入廊院,入抱厦,最终停在了魏赦的寝房门外。   她停了下来,定了定呼吸,神色舒缓,推门。   屋内光线冥迷,竺兰以前来魏赦大多把屋里所有的烛台都点亮了,这一次意外地黑漆漆的,只有一缕随之被抛洒而入的阳光,还因为竺兰担忧恐惊动了魏赦,被顷刻间阖上的门挡在了雕花菱格之外。   眉双一旁伺候着,把双耳金银错云纹博山薰炉盖拢上,里头压出淡淡烟气,眉双甩了下手中的香柱,搁在炉身上掐灭了,回眸看向推门而入不请自来的竺兰,眸光掠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平复了下来。   竺兰的视线转到折角床榻,青幔毕收于金帘钩,若开扇般呈倒折角,隐隐露出里头锦衾高卧、睡得仿佛好梦正酣的身影。正是魏赦。   竺兰原本便揣摩不透,方才魏大公子离去时那态度,到底是因为她的愚笨而妥协,所以感到屈辱,还是智击孟氏而快慰,或是为了损失了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而懊恼,这时重重感觉压上心头,竺兰顿了顿,一时也不知如何做,作为家仆总不能把魏大公子唤醒。她看向了眉双。   眉双作了请的姿态,意思在明确不过,请她先出去。   竺兰扣着手中那枚已被捂得发烫的暖玉,神色略显僵硬,只点了下头,慢慢转身,先走了出去。   出去以后,竺兰也没有立即离开,掌中依旧握着暖玉,想道,他还是生气了,生自己的气,虽这几日他不在府中,但她被大太太从临江仙主院里挑了出去,竟没问过他这个主人,而自己也没通禀,他这个主人家是可以生一点气的。在加上筵席上,他不情不愿地用了鹅肝,必定也耿耿于怀着。   她这么想着,身后又传来轻微嘎吱声,却是眉双走了过来,“你有什么事么?”   竺兰把来意说明,仔细觑着眉双脸色,眉双闻言,微微笑道:“原是如此,可我觉着,公子他并没生气啊。”   “是么?”   眉双神色温和,不见半点作伪,竺兰只好放弃胡思乱想,又听她道:“公子方才说,是他让你受了委屈,忙了这几日也该累了,请你早点回去歇了,天大的事明早再说。又说让你,明儿一早熬碗粥给他。”   那粥不用问也知是一气乾坤粥,竺兰虽然觉得那粥大补,喝多了未免伤身,但这时又不敢于气头上触逆魏赦,于是只得点头。   傍晚,竺兰打了水,用木炭烧开了,又勾兑冷水,简陋地洗了澡,上榻休歇。   昨夜里因为想着天不亮便要起来忙事还不觉得,今日却事情过了,心思定了下来,被窝里空得只剩自己一人,竺兰终于再也忍不住。   打阿宣生下来,他们母子二人一直相依为命,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自己这么久,才四岁,便被送到了白鹭书院宿读。以往这时候,儿子早已用藻豆子洗得浑身香喷喷的,又软乎又热乎,抱着舒舒服服的,他那小脑袋总会想很多事情,话也特别多,总是睡不着要她唱歌儿给他听。今晚没有自己的歌谣,他睡不睡得着?   竺兰一想到这儿,浑身便针扎似的难受。只好不想。   不想阿宣,也依旧睡不着,翻来覆去,脑中一时是魏赦,一时是夫君。   她的夫君,唤作宣卿。   他来乌篷镇漠河村时孑然一身,盘缠所剩无几,为了果腹在村驿口吃了碗汤饼,从此身无分文。竺兰第一次见他,这个落拓流离的少年男子,依旧保持着洁净的风度,衣衫齐整,发梳得光滑,以一根洗得发白的淡蓝发带于颈后轻挽住,面色苍白,对谁都是和气的微笑。但他的笑容一点不见谄谀,温和得像是蕴含了一种慈悲。   不过,他却没有钱。   从春淮河渡口靠岸,宣卿双足点地,仿佛才想起这么件尴尬之事,场面一时极度沉凝。   竺兰早已被他吸引住了,在她们的小地方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又温文有礼的男子,目光都舍不得移开,人还在轻舟上呆呆地搦棹而立。   两人便就那么对望半晌,一个尴尬,一个痴傻,谁也无话。   那岸上的姑子妇人们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乡里人泼辣大胆,又不忌口,便有一个妇人叉腰朗朗笑道:“没钱付吗?那把你人抵给她呀!”   竺兰回过神吃了一惊,又看向那美玉般的公子,脸颊立时绯红,羞赧得说不出话了。   她把脑袋埋得低低的,过了片刻,又想到她可不是干什么不正经营生的,没钱就算了,正要开口替他解围,熟料那男子突然轻轻一笑,于白沙岸上神色极温和平静地凝视着她:“如此也好。”   竺兰回忆了起来,那便是她和夫君的初识,她当时都傻了。   没有见过那么好说话的,他说把自己抵给她,后来就真的抵给了她,半点毁约的意思也没有。竺兰对他直说不必,等他有了钱,这事就能过去了。但尽管他后来真的挣来了钱,却不是来还她的,而是来……提亲。   被窝里似乎突然之间热燥了起来,竺兰的脸蛋憋得彤红若霞,屋内静谧而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惟余破柴房西壁的豁口那块,露出一角被瑟瑟苦竹乱刀剪碎的月光。   一大早,竺兰到小厨房忙活,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儿,苏绣衣险些自己替她揽了活,只可惜她实是不愿应付那魏大公子,只好作罢。   竺兰用自己特制的新式焖锅把药粥焖熟,上大火,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取下药粥,未免苏绣衣见了生疑,便整锅端给了魏赦。   魏赦初起,身上只舒适地罩了云纹暗花刻丝牙白广袖外衫,发随意地披向肩背两侧,屈膝于罗汉床上打坐,闭目养神。竺兰去时,并没见魏大公子有丝毫的不悦颜色,稍稍舒缓了心神,将米粥小心翼翼搁在他身旁的几上,便意图退去。   不过,魏赦却倏地睁开了眸,看向竺兰正欲退缩的背影,“回来。”   昨日又不愿见,今日又使她留下,竺兰心想男人心一如海底针,她猜不透呀。   但既然留下,竺兰想,还是给他一个台阶,把昨日他赠的玉佩还了算了。   “公子,”竺兰起头,“公子昨日所赐玉佩,奴婢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太过贵重了,当时席间无法推辞,以免落了公子颜面,昨夜里辗转难眠,奴婢实在不敢收,所以,还请公子把它收回去,公子放心,这件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魏赦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炽亮的光线,微微侧头,瞥她一眼,挑了下轩眉。这妇人所言不假,看着的确精神不济的模样,只是她竟为了一块对他而言与顽石无异的玉佩战战兢兢不眠不休了整晚,着实令他惊讶。   他懒洋洋地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拿着吧,于我也不值什么钱。”   想前几日,差点为了这个妇人的儿子入学,他给白鹭书院捐了座藏书阁的旧事,魏赦揉搓着眉心,也就不说什么了。   竺兰自知劝不动,也不是不识抬举之人,也就收下了,伺候魏赦则更加地小意周到:“公子,请用早膳。”   魏赦“嗯”了一声,端过了竺兰呈上的药粥,调羹与钧窑胭脂牡丹纹瓷盏相击,如珠落玉盘,清脆好听,“孟氏的事……”   他咬了一口热粥于口中,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犹如石破天惊,令竺兰适才放下去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紧张不已,魏赦觑她一眼,那双漂亮而凌厉的桃花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以后不要答应了。”   竺兰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轻描淡写,提了这么个话,于是忙顺坡下了,直不住点头。   魏赦笑意更盛了几分:“孟氏她可不是什么好人,笑面虎一个,比起我更是难缠,但你现在也知道了,跟着我好处更多。你是个聪明的,记住以后别犯浑,教人欺负到我院里人的头上了还吃哑巴亏,被人作筏子了也不知道。”   “是,我记住了,多谢公子教诲。”   魏赦满意,颔首,用了几口热粥,便不吃了。   他起身抻了个腰:“粥碴子拿去倒了,一会儿白神医来,别让他抓到了小辫子。”   魏赦想起那收买不动的白神医,又看了眼乖巧顺良、对他简直言听计从、极容易上手拿捏的竺氏,侧眸看着她辛勤忙活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弯。   竺兰把粥膳处置掉了,回小厨房刷了碗筷,没过片刻,眉双又找了过来,“竺氏,公子请你去一趟,他在侧门等候着了。”   竺兰还没松懈下来,哪里知道魏赦这厮又有事,于是忙擦净了双手,随眉双往魏府侧门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现在让兰儿事事伺候,以后全都要还的,包括端洗脚水哼。 第21章   竺兰走出魏府侧门,魏赦已在等候,与他一同等候的还有前不久竺兰杀价时狠狠得罪的车夫,但依那日所见,他所赶的还是一架牛车,如今竟换了马车了。   她怔忡了片刻,挨着车轩斜倚而立的魏赦看了过来,一笑,“走罢。”   “敢问公子,唤奴婢前来,是去哪里?”   “白鹭书院。”魏赦说得甚是轻巧,右手食指掸了车辕,示意她过去,竺兰往前走了一步,仍旧带着戒备,心中却是突突地跳,魏赦分明看了她一眼,却又飞快回过头,“我猜那是阿宣第一次离开你这么久,我前日离去时,他哭得有些厉害。”   魏赦居然把这也想到了,竺兰受宠若惊,几乎不敢答应。   他为主,她为仆,哪里有让他考虑得这么周到的道理?竺兰待要拒绝,魏赦又似不耐烦了眉微微皱起:“过来!”   于是竺兰的拒绝之言到了嘴边再也没有说出去,只好随着魏赦上车。   穿过宣华大街时,魏赦敲了车壁,命马车夫停下,车夫顺从地溜下来,佝偻着小跑车窗旁静候吩咐,魏赦取出一张银票从窗口探出去,“去梨落斋带几盒糕饼。”   车夫一想此行又是去白鹭书院,定是买给上次那小孩儿的,这几日他打听过了,魏大公子可没什么儿子,上次称之为“令郎”实为不妥,至于魏大公子缘何没有着恼,车夫想不明白也没想了,只考虑一件事,对魏大公子言必遵从即可。   糕点买了回来,车夫在外头叩门,等魏大公子扯起车窗,便将梨花酥送了进去,又谄谀道:“大公子,小的看今日风和日丽,走水路往雨花台,沿途赏两岸海棠,岂不美事?”   车夫算是有眼力见又会拍马屁的,上次既能把阿宣错认成魏赦之子,今日又岂会看不出,大公子对车中那位夫人心思不一般,想他两人车中憋闷,到了开阔处,自有更多话可以讲。   魏赦食指勾着梨花酥点心盒子,看了一眼竺氏,她此际似正微微侧目,神色平静地望着另侧窗外攘攘人潮,身姿皎然清雅,沉静而默然,他考虑一下,嘴唇微微上勾:“如此也好。”   他解囊又扔了粒碎银出去作为打赏。   车夫欢天喜地接了,对魏赦又是一顿猛恭维。   竺兰却愣住了,蓦然回眸,呆怔般凝视着魏赦。他说“如此也好”,语调有着熟悉的一如江宁四月春风的慵懒和温和。   魏赦捂住了糕饼盒子,若有所感,也看了竺兰一眼,竺兰却飞快地别了视线,不肯与他目光碰撞上。   至河岸,车夫再度把马车停下,劝魏赦改换舟楫,魏赦从善如流地走下车,另一手随意递给竺兰。   竺兰探身出车,心事无比复杂,不敢碰魏赦,自己换了边下了。   魏赦敛了薄唇,脸色阴郁了下来,车夫瞧他脸色不对,也跟着心悸,末了,忙谄媚道:“大公子,小的是个驾车的,是只旱鸭子……”   他脸色为难,说得吞吞吐吐,但意思却明确,他不会摆渡,所以还请魏赦自求多福,或是换人请去。那车夫也精明,自己小姨子正谙熟水性,常年于玉河之上撑船,只要魏大公子问上一声,那一直央着他给机会的小姨子便能顺理成章地登场了。   哪知事情出了纰漏,魏赦没问,也不动,只蹙眉盯着竺兰。   竺兰被他看得心慌意乱的,从车后绕了过来,对魏赦福了福身子,魏赦犹若回神,蹙眉对车夫道:“你不早说?我也不会撑船。”   车夫尬笑两声,立马就要为他引荐自己的小姨子。   可惜被竺兰抢先一步:“公子,我是船娘出身。”   “那就上吧。”   此际一片乌篷船泊在岸边,舟上又有珠帘绣幕,桂楫兰桡,魏赦说完一脚踩了上去,河风大了一些,吹得他一袭白衣飒飒而曳,耳后的几缕墨黑的长未及束冠的乱发亦随之如河畔水草般浮动。竺兰看得呆了片刻,又想到他方才说并不会撑船,心反而放了下来,后脚跟着魏赦走了上去。   车夫揽活失败,心中默默为小姨子哀叹了一声,只好也跟上去,把乌篷船的系绳解了,扔上了甲板。   竺兰已熟练地以篙点岸,船如破水之箭,顺风划出了数丈之远。   魏赦端坐乌篷底下,有舱头倒挂的翠绿如水晶的帘遮阴,一动不动,闭目宛若睡去。   “想不到,你还会撑船。”   魏赦眼也不睁,只嘴唇掀动,如此说道。   竺兰双手搦棹,闻言回眸看了一眼打坐的魏赦,嗯了声:“从小便会,可惜却不会水,小时候练习划船掉到了水塘里也不知道多少次了,若非水浅,大概会被淹死。”   “既然不会水,何必强迫自己?”   “为了活命。”竺兰道,“我那时已想不到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又能来钱,又不必离开生病的娘亲,为了使自己不出事,我就在池塘里一遍又一遍地练,练到我能从容地把船摆尾,无论面对多大的风浪也不畏怯,我才上了春淮河,成为一名真正的船娘。但即使成为了船娘,也还要昼夜不停地练,把每一次出水,都当作一次考较,因我不能失败,所以就必须逼着自己,每一次都要做到最好。”   竺氏的声音如此平静,而魏赦却忍不住睁眸。   她并未回头,依旧娴熟地撑篙点水,一袭偏薄的素衣流纨,衬得腰肢瘦弱如柳,玉面濯濯,轻挽衣袖露出里头肤光若雪的肌肤,显得既清爽又干练。这么招人心疼的话说出来,对她而言好像喝稀饭一样的平常事。   魏赦的目光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问道:“既然已做了船娘,为何又改学厨?”   竺兰似想到了什么,声音恬淡而温柔:“因为亡夫他心疼我,怕我遇险。”   “……”   他不该问。   身后再也没了魏大公子那扰人的追问,竺兰一心一意地撑起竹篙来。   那车夫所言确实没错,江南之风貌在于南直隶,南直隶之况味在于江宁,而江宁最美之景,则在此刻船缓缓涉过的脚下玉河。   他们所往的白鹭书院背临山峦,卧于极清、极静处,远远可见书院最高的藏经阁,重楼林立。其背后,如有山练万仞,方岭云回,奇峰霞举。   沿着这道并不萦纡曲折的玉河,过拱桥即可直抵书院。两岸垂丝海棠花开正炽,若烟霞织锦,随着三四月的暮春之风骀荡,如龙翔凤舞,影落水底,兰桨一拨,花随水浮游而去。   竺兰不谙水性,撑船的功夫这么多年却没耽搁,不须多久,船顺风顺水行至水穷处,竺兰撑篙点地,将乌篷船泊于沙洲之畔,回眸看向魏赦。   他似初醒,慢吞吞地起了身,掠过竺兰,朝岸上走去。   竺兰弃了船篙亦步亦趋跟上,这时才想到,白鹭书院偌大的书院,先生会不会不喜学子家长过来探视,觉着这像是没断奶,对孩子有所轻视?阿宣虽小,但竺兰仍有这般的隐忧,跟上魏赦之后,便把这话问了出来。   魏赦犹若不闻,突然,身后隐隐传来一声“大当家。”   竺兰吃惊,暗想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魏赦忽然停了下来,竺兰也只好停下,他转身朝她走过来,高大的身影被海棠树影筛下一片淡淡薄红,竺兰忽然心如鼙鼓撞击不停,他抬手,轻轻抚落她肩头落英,低声道:“在这里等我,我有些事,去去便来。”   竺兰浑浑噩噩,等回过神来,魏赦已经去了。   她疑心是因为方才听错了的那句“大当家”什么的。这听起来像句黑话。她暗暗吃惊,想自己真是听错了。   回眸一看,已有人找上了魏赦,那人正凑唇,与魏赦私谈着什么。   马业成看向魏赦身后的竺氏,猜测这是深受大当家信任之人,一眼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大当家怎么处置?并肩子只等你一句话。”   魏赦挑了下唇:“既这么喜欢跟着,不拿点东西回去复命如何能行。”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的醋天下第一酸23333   感谢在2020-03-31 12:13:31~2020-04-01 11:40: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v°●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不过午,孟氏派出去的人便回了,不但回了,且个个鼻青脸肿。   因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勾当,孟氏在琅嬛阁的一座独僻的角楼会见了三人。不料一见之下,孟氏简直头昏脑涨,这三个没用的废物点心不但把人跟丢了不说,还顺手让人套上麻袋乱棍打了一通!   一个个的鼻子无好鼻子,脸无好脸,身上处处挂了彩,其中一个顺着大红猩猩毡毯爬了过来,浮肿而青紫的猪头脸老泪纵横:“大太太,你可要为我们做主啊,那魏赦是那里来的泼皮流氓,他的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见我们就打呀!还把我们闷在麻袋里,打了个天昏地暗,那雨点似的乱棍胡拎起来就往我们身上扫!扫完了还不打紧,还……他们还……把我们身上衣裳全脱了,让我……我们全部光溜溜……溜回来的……”   孟氏心浮气躁,甚至是心烦意乱,扬起一脚便把这混账东西踢飞了出去,厉声喝骂道:“你个没用的!我养兵千日,练了你们这么久,连个魏赦都跟不上!”   被踢飞的门房捂着齿牙松动的老脸,哭成了泪人儿:“大太太,这可不关我们事啊!小的是真不知道,那魏赦私下里雇佣了什么人,拳脚猛利……我们哪能敌过……小的们在他们那些壮汉面前,老胳膊老腿儿的,哪能讨得半点便宜呜呜!”   “那是些什么人?”   这老东西这么说,倒让孟氏终于疑惑感到了不对劲儿。   这几年那小贱种一直在淮阳老老实实地面壁,上哪认得的这么些人。莫非他是拿了魏府放出去的银子,在外头干了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收买了江湖里头的刀人?   老门房老泪一把抹了,哼哼唧唧忍着牙痛的发作,道:“这我们哪里知道。”   “魏赦与竺氏出了门,去往何处?”   孟氏心道这他们这些老东西总该知道了。   但老门房却一愣,继而面面相觑,竟回答不出这话来,见孟氏的眼睛愈发毒利,老门房一咬牙,道:“小的们只跟了人出去,走了一条宣华街,还没出街人便……跟丢了……”   “没用的废物!那你们还回来做什么!”   孟氏扬起一脚,踢翻了一旁的小腿高檀木漆雕坐凳,大步跨出了门槛。   ……   竺兰在柳丝披拂,海棠花影重重的春日和风之中等待了一刻,眼睛始终不离如玉带宝鞶的石桥之后,那片错落起伏的书院楼宇。   百年的气韵到底是不凡,此际静默于一片喧嚣之外,犹如世外仙源。卧于山坳之间最高的那座钟楼,随着琅琅书生敲击三下,如金声玉振,片刻之后,便有一帮着统一制式的雪青朱子深衣的学子捧着书袋鱼贯而出,三三两两结伴而行,或谈笑,或逗趣,或比划诗文,或说着方才课堂之上的先生留的疑难,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想到阿宣竟能在这种书院里读书,竺兰心头忍不住地骄傲。骄傲之后,顺带着,对促成了这件看起来几乎不可能之事的魏赦,也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激和信赖。   竺兰的身边很快多了一行人,她定睛一看,这些人,大的有三四十的,仍在书院进修,小的不过四五岁,如阿宣一般才到启蒙的年纪,因没有宿读,他们的父母亦早早地便在此等候,为他们送去饭食。   身后微醺的暖风中似多了修长的直将她笼罩于其间的影子,竺兰心头一诧,地面之上,自己的头顶多了两只微弯的长指,便似她的脑袋顶上多了两只兔耳朵,她心头跳了跳,一回眸,只见男人若无其事地负手立于身后,仿佛才来的模样,竺兰忍下心头疑惑,道:“公子,我可以去见阿宣了吗?”   魏赦扯了下嘴角,负手走出了几步,“跟着我。”   这妇人倒是一直都不走偏,心中只有她的亲儿子阿宣。   魏赦走在前头花影婆娑的河堤之上,脚下是温软而又湿润的春泥,不过片刻,雪白的对襟长袍下摆已是一圈大大小小的泥点子,竺兰看见了,欲提醒又不敢。   跟了数步,忽听魏赦又主动地状若无意地问了起来:“你那个与我长得肖似的亡夫,叫什么?”   竺兰顿了顿,猜不透魏赦适才还不愿探究下去,这时又问是何意,迟疑着道:“宣卿。”   原来竟真是姓宣。魏赦的嘴角又往下拉了几分,于竺兰目所不能及处,浓如水墨的眉心微聚,“我对你那个亡夫倒也不是很在乎,不过是不晓得阿宣他大名叫什么,多嘴问了一句,连他竟也不知,才放在心里记了一下。阿宣入学以后,总不能再让先生也唤他阿宣,否则他会被人嘲笑,你明白么?”   竺兰怔了一怔。魏大公子说得这一点很有道理,她从前竟未想过,茫然地跟在魏赦身后,于他停步时,险些便照着魏赦那宽厚的背脊撞了上去,撞得一头乌青,竺兰猛然回身,自失地道:“我……我没什么学问,所以一直都不敢给阿宣取名字……我原是打算,他上了书塾,先生有学问,到时求先生赐名的……”   这样么。魏赦心中思量,自己却恰好是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啧啧,想起来自己竟都不带脸红的。   不对,这不过是竺氏的事,他思量什么,送她儿子入学已超越人之常情,难道他还能把她的后半生都包办了不成?   魏赦负手慢慢地发出了道啧声,搁在竺兰听起来,却以为他必是在嘲讽自己,于是心头更是发虚了,步入白鹭书院大门,只见御赐匾额“桃李天下”高悬,两侧一副青笔大墨所题楹联,对仗工整,写道:   天地为炉,陶钧之大;   国家造士,车服以庸。   不必叩门,魏赦少年时在白鹭书院名声极响,见他来,门房立马便要去通报严山长和钟老,魏赦拂袖道不必,他不过是来看一看小孩儿,省了诸多繁琐事宜,看看便走。   魏赦这厮,从前在白鹭书院是出了名的无赖混账,又可说是混世魔王,教白鹭书院二十名名宿耆老合着伙儿来责备上三天三夜,吐沫星子说干了也说不完,书院院规三百条,他犯两百条,但有魏赦所往之处,无不风声鹤唳,避之不及。   如今十年过去了,这里的学子大多已不再认识他,但曾以一己之力,险些让白鹭书院百年清誉败灭之人,还是令他想起来仍欲一探究竟的传奇。   已是晌午,魏赦独自立在院中碧湖畔一旁喂鱼,身后,钟老命其门下弟子牵了阿宣过来,母子二人聚在小亭子里说话,竺兰似是把一盒糕饼拿了出来,见了母亲以后一直哭个不停的阿宣才算止住,狼吞虎咽起来。   竺氏拍着他的背,小声道:“阿宣慢点儿吃,等会儿留一些分给同窗。”   阿宣停了这话,小手却一抖,精致的糕点“啪”地掉下来摔成了碎末,他嗷嗷两声扑到了竺兰怀中:“娘亲!阿宣不想留!娘亲把阿宣带回去!阿宣再也不想念书了……”   竺兰既吃惊又心疼,怎么也没想到阿宣竟如此抗拒入学,诚然当初狠了心将他送到书院宿读,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自己,如此两相便宜,阿宣将来求学有道,只要过了乡试,她都不求了。   微微抬眸,邻湖的魏赦立在远处投饵食,不曾回头,而周遭,亭下不少过往的学子先生,纷纷因为阿宣响亮的哭声而侧目,甚至掩面叹息,诸人的反应令竺兰羞愧不已,她伸臂圈住儿子的小胳膊,微微板起了脸:“你为什么不想读书?”   阿宣为娘亲难得严厉的面容震慑住,又想到了什么,怕得眼眶儿红红的,想说也不敢。   竺兰心疼得甚至想跟着阿宣抹眼泪了,儿子还太小,如此小便离开娘亲,她晓得他会吃很多的苦头,但凡事总要有第一遭,过了这个坎儿了,以后不论做什么都会更顺遂如意。何况他的宿读也不需要一次与她分别太久,竺兰自顾尚且不暇,这也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而已。   母子两人在亭中絮絮地说着话,魏赦耳力好,听出竺氏在严慈并济地安慰着阿宣什么,好话说尽,又说歹话。   这里来来往往的师生,大多都在注目着他们母子。   魏赦撒手放了一把饵食入湖。这湖的水是从寒山的冷涧之中引下来的,水流泓广,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底下已是暗潮汹涌,鱼肚浮于表,待一把饵食投落,立马引来了无数小鱼争食、大鱼窥伺。   这世道本就是这样的,要想活得闲适点,非得爬上去,做那条黄雀在后的大鱼不可。   从这一点上看,竺氏心比天高,寄希望于她儿子阿宣将来中举并不是什么错。   但非常可惜的是,她那个死鬼夫君,已过早地撒手人寰了。家中如无顶梁柱,纵有大厦也飘摇。不知为什么,这个人想起来便让魏赦觉得非常讨厌。   他回过眸,只见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从那凉亭经过,同样一身朱子深衣,不同之处在于他簪朱缨宝饰之帽,腰琳琅白玉之环,配一把镶金圆月宝刀,挂一条浅曛络子容臭,可见有些家底。   这少年路过时脚步放慢,状似无意地乜了亭中一眼。   收到某种讯号的阿宣呆呆的大眼睛滞住了片刻,魏赦瞥眸,见小崽子往同样手足无措的竺氏怀里更深处本能地蜷起拱去。   魏赦的拇指慢条斯理地搓着剩余的鱼食,直勾勾盯着那少年,桃花眸微眯。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的后半生,你可以包办,娶她呀。   文中对联均非作者自创。   PS:最近大家是开学去了吗?哈哈哈。 第23章   阿宣的哭声充满了恐惧,但竺氏那妇人似乎迟钝不知,反倒因为阿宣的厌学,众人讥讽厌恶的声音而有所犹豫,这令魏赦感到竺兰一心一意往上面攀爬的决心。连他不过只是一个外人,那小孩儿哭得这么绝望,也忍不住有所动容。   阿宣打从生下来还没有像今天这般给她难堪过,以往,不论竺兰说什么,他或有不情愿不肯的地方,哄哄也就好了,别家小孩儿有的精致小摆件,阿宣垂涎三尺,但因想到家中的境况,只考虑求她一下,若娘亲不答应也就不要了。听话、聪明、懂事,因此竺兰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阿宣今日这是怎么了,厌学至此。   不是因为离开自己的亲娘而不舍,竺兰能感觉得到,他只是单纯不想继续留在白鹭书院了。   钟秉文听到阿宣尽心动魄的哭声,与众而来,左右的门下弟子纷纷散道,竺兰羞愧难当地几乎不敢去看先生,钟秉文走到近前,和蔼地摸了下阿宣的后脑勺,道:“夫人是阿宣母亲?”   “嗯。”竺兰有些怯懦,阿宣在书院的表现可想而知,令她在先生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   但先生的语气却依旧和善可亲,抚了抚阿宣的鬏鬏发髻,立直身,微笑道:“阿宣这两日表现极好,堪称神童,无论学什么,过目不忘,老夫上一次见此等神童,还是十年以前了。”说罢,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碧色潭水边兴致阑珊投食的魏赦。   当年魏赦于白鹭书院,之所以让严山长忍了数年之久,还是因为,魏赦确实是天赋异禀,起初来时,对诗文过目成诵,书院设有经义斋和治事斋,魏赦每科一甲门门不落。至于后来为何学成了个废人,贪图享乐淫逸一道,严山长与众位斋正每每思之,都痛心疾首,怒其不争。   万没有想到,这位先生竟如此肯定阿宣的课业,竺兰都惊呆了。   与此同时,她怀中牢牢护着的阿宣也不哭了,抽抽搭搭地说了一声“先生好”,小脸依旧彤红彤红,泪痕斑斑,可怜兮兮,浓密的睫羽被泪水沾湿了黏成两道月牙弯。   钟秉文与之对视半晌,又道:“阿宣若是不来,以后于我书院,许是一件极大的可惜之事,盼夫人细细思量。”   先生这是在留阿宣!若原本竺兰还有所动摇的话,钟先生如此肯定阿宣,竺兰摇摆不定的心又揣回了腹中,阿宣有天赋,岂能浪费?白鹭书院于江宁首屈一指,若不留下,阿宣还能有更好的去处吗?   竺兰看向阿宣,试图与之好言婉商:“阿宣,要不,你就再留几天试试?”   阿宣茫然地睁着大眼不说话,既不答应,又不否定,竺兰趁热打铁:“不会太久,阿宣不想做最最聪明、比爹爹还聪明的小孩儿了吗?你看,娘亲也会时时来看你,还有糕点给阿宣……”   阿宣一双水濛濛的清澈大眼,乌溜溜的,似两颗饱满水嫩的新摘葡萄,一会儿看看面带鼓励的母亲,一会儿看看和蔼可亲的先生,一会儿,又扫向不远处,手执饵食对他点了下头的魏公子。   他们都希望他留下呢。   他们对他寄予厚望……阿宣的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他想要做比爹爹还要聪明的人,想要成为娘亲心中最可靠的人,就必须要入学是吗?尽管他还很害怕,很害怕,可是,他也只能恹恹地蔫头耷脑道:“娘亲……阿宣都听你的……”   魏赦听见竺氏似又抱住了儿子,欣喜抚慰不住,薄唇慢慢一撇,手下饵食洒脱,所有的鱼儿全争先恐后地跳将起来,一时犹如鲤跃龙门之景,活泼闹腾不止。   钟秉文见了嘴角直抽抽。   事隔经年,这混世魔王如今回来,依旧是闹得白鹭书院鸡犬不宁,看在他送来的小阿宣的份儿上,钟秉文暂且不予理会,心中只告诫自己,这一次可不能再轻易放过这么好的苗子了。书院之中的十多先生门下都有了殿试三甲,举人无数,而自己门下,尚缺一个天子门生。若好好栽培,待他有生之年,阿宣或可为他实现此愿。   歇晌一过,日影偏斜,如火球般落于书院后山横亘的山峦之间,岩壁松峭崖柏,上摩云霄。从层峦之间,隐隐撞出一道清洪的古钟嗡鸣,于是先前散去的学子又纷纷拔腿赶往书院。   到了这时,竺兰已无法再留,便只好跟随魏赦转路回去。   她对魏赦又多了几分感激,今日要不是他带她前来白鹭书院,她恐怕还不知道阿宣心中的抵触,他还太小了,如果不加安慰,她担心他会不会就此厌学下去。钟老先生对阿宣的夸赞,又似给她喂了一粒定心丸,让竺兰对阿宣读书的前景又有了新的期盼和希冀。   魏赦一路无话,上船以后,待她跳上甲板,便弯腰解去船索。身后竺氏一直心潮澎湃地踱来踱去,魏赦突然见不得她这么兴奋,挖苦道:“那老头子的话,你还是不要相信为好。”   他指的是,钟秉文夸赞阿宣的话。   竺兰停了下来,眸光幽幽,错愕地看向魏赦。   “公子……为什么这么说?”   魏赦挑了下嘴唇:“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么?你所信赖的钟老先生,于十多年前,也是这么握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的。”   竺兰顿了一下,再也笑不出来了。魏大公子这话令她心中的喜悦与期盼会心一击下化作了泡影,随水流走了。天哪,她的阿宣长大了,不会真的和魏大公子一样吧?   “你那是什么眼神?”   虽是魏赦挑起的头,但这女人瞧着自己的那含着若隐若无的嫌弃和薄慢的眼神,仍然让魏赦大是窝火,心头泛起了嘀咕:我就不信你那死鬼男人能聪慧到哪儿去,说到底不过是个拉船的纤夫,怎么没本事让你们娘儿俩过上好日子?白瞎了与我一张脸了。   魏公子确实生得好,人也不能说不聪明,只是货怕比,人也怕比,一旦与他的夫君比较起来,便如鱼目之于珍珠了,竺兰暗暗地想,夫君锦心绣口、颖悟绝人,阿宣的智慧如同他的相貌一样自然是都随了他阿父的,其实不必那么担心。这么一想,竺兰稍稍宽慰,放心下来,便也不睬魏赦的阴阳怪气了。   竺兰把船棹一握,涉水划去,船平稳地行于水中,沿途山光水色、花媚柳影尽收眼底,循来时所路,玉河之上激起无数漪澜,朵朵如梅。   至一侧登船所志之处靠岸,那车夫果然仍在等候,竺兰上去与之交涉,谈妥以后要唤魏赦上车,魏赦却仍站在船舷旁一动不动,并不下来,竺兰微讶,便听魏赦淡淡道:“你一人先去,我有东西落在书院里头了。”   他说这话时睫影拂落,遮去了那双心绪蕴藉的桃花眸,竺兰不解,片刻以后魏赦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并不会撑船,愣住了片刻,正想法为自己解围,见那妇人始终不走,终于忍不住跳上了岸,“我独自折回,你先回府。”   魏赦掉头朝水岸又雇了一名船夫,两人再度上船。   竺兰茫然不明,但魏赦如此说了,她只好先返回魏府。   须臾之后,马车被车技娴熟的车夫策动,竺兰挑帘望向窗外,魏赦的船只再度顺水划行了数丈之远,似有风动,他负手背向身后的身影大袖飘举,远山金色的日光朗照水面,雾色花光,笼络其身。魏公子本就如名花倾国般的神姿,又添了几许风流绝尘。   正如她无数次送夫君到渡口,看他从容地穿梭于风波之间那样。   但只是一瞬,竺兰立马明白了过来,魏赦他不是自己的夫君,纵然他们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生得一模一样,到底是两个人,她强行把魏公子当成夫君并试图从他身上寻找一种慰藉,于魏公子而言是唐突的。   他不是夫君,不是宣卿。竺兰沉默地放下了车窗水翠色帘幕,再也没回头。   ……   夕阳落山,人影散乱,白鹭书院于钟鸣之中终是散了学。   先生才叫了散,阿宣当先收拾好书袋,用小手捂着沉默地像只兔子敏捷冲了出去,疾往自己所宿之地。   启蒙学段的寄宿学子,统一宿在白鹭书院碧色湖西畔瓦楼,四五人一小房间,从书舍到宿房,有一段悠长的石子路要走,石子咯脚,原是书院为了学子于漫漫途中砥砺心性所铺,阿宣却仿佛浑不怕痛似的,一双小脚丫撒起来溜得飞快。   但终于还没能跑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只横空出世的臂膀拽住了后领,给扯入了山前葱绿的柏树林。   树杪如簇,墨影纷乱。   阿宣身上的朱子深衣宽大,被轻而易举地扯住,人便噗通绊倒。   周围传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七八个少年从树丛之间奔窜出来,于阿宣面前围成一堵人墙,笑得前合后偃。   阿宣摔得下巴剧痛,哭唧唧地爬起来,还没站好,目之所及,是一条玉牡丹纹紫棠鞶带,再往上,便是一张熟悉得犹如梦魇般的少年脸,他腰悬弯刀,金贵非凡。   阿宣呆住了。   “瞧他呀,爹不明、娘下贱的东西!”   “略略略,狗娃活该摔个狗吃屎!”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宣别怕,哭唧唧~   七八个十岁少年欺负一个四岁小孩儿,阿宣好可怜,抱住~ 第24章   阿宣踉踉跄跄捂着手里的的书袋爬起来,后脑勺上的鬏鬏又被少年大力地一扯,一阵哄笑声中,阿宣手里的书袋仍然被抢去了,他眼睁睁看着,面前露出讥诮笑意的少年,只用眼神示意,他的应声虫们便抚掌大喜,将阿宣的书袋打开凌空倒扣。   哗啦一片,《三字经》《论语》全翻倒了出来,伴随着沉闷一道落地之声,阿宣痛哭了出来,那几个少年一哄而上,将阿宣散落在地的糕饼盒子夺了过去。   “居然又是梨落斋的梨花酥!”   “狗娃子这么寒酸,连身像样的裳服都没有,谁给他买的?”   阿宣哭着抹眼睛,“你们还给我!”他的胳膊又短又胖,远远还没到抽条的年纪,让这几个高了他一个脑袋不止的少年们摁得连动弹都难,阿宣双目发红,下口就要咬钳住自己衣领的少年的手。   “嘶——狗娃咬人了!狗娃咬人了!”   被阿宣咬中的少年嗷嗷惨叫起来,与此同时两侧帮手疾步蹿上,一人一臂扯住阿宣,把他一气儿扔到了地上。   阿宣一屁股蹲在石头上,疼得眼泪汪汪,而那几个少年,已将娘亲带给他的糕饼全部分完了,正啊呜啊呜地往嘴里狼吞虎咽。   阿宣气极了,委屈又愤恨,“你们……你们是恶人!”   那几个少年如同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的笑话般,朝阿宣回瞪了过来:“你瞪我们做什么?比眼睛大吗?我们就欺负你了怎么样,你有人来救你吗?是哦,你那个下贱的娘定是傍上了什么有钱的冤大头,做点皮肉生意,就给你换几盒糕点吃吃,可惜了,人家认你做便宜儿子吗?你也别痴心妄想了!我们早就知道了,你爹压根就是死了!”   “你再是什么神童又怎么样,会背几首破诗又怎么样,先生夸你又怎么样,二十年后你能高中状元吗?小小狗娃,可笑可笑。”   听到他们说,他的爹爹死了,阿宣一愣。   不可能,爹爹没有死!娘亲说了,爹爹只是有事,他去了别的地方,路途太远暂时回不来的,他很快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和娘亲团聚,也和阿宣团聚。阿宣咬着牙直勾勾地盯着跟前佩白玉环神色矜贵而冷漠的少年,滂沱泪珠直往地下掉,大颗大颗的很快渗入了泥地里。   “大哥,这狗娃子还在瞪你!”一个少年怪叫起来。   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将所有梨花酥一股脑塞到了大嘴巴里,面面相觑对视着,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要拿阿宣是问。   阿宣双眸血红,突然撑臂立起,直勾勾地往那贵介少年身上撞去。   少年一动未动,右臂五指握住腰刀,阿宣的铁头快要撞到他的身体时,少年侧身避让,伸手矫捷,阿宣如同一支不能回头的开弓之箭矢,不知道撞到了何处,四下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和嘲讽。   “小狗娃可是真憨!”   “喂,你哥哥我在这里,再来撞呀!”   阿宣停了下来,目光在他们扭曲狠戾的脸孔上一一逡巡而过,瞥见自己四散的书本,和掉落了无数碎渣的梨花酥,阿宣的眼睛再度充斥着血红,小拳头捏得几乎出血。   他看准了那面前,配腰刀,神色冷漠轻蔑一言不发的少年,两只小脚用力蹬地,再度朝他生猛撞去。   不管能不能撞到他,不管能不能,他们那样说他的爹娘,就是不行!   但阿宣的衣领却又一次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这一次,隐隐有将他往上提拽的稳固的力量,这令阿宣呆了呆,愣愣仰头,只见到来人若削凿而成的下巴,肤色白腻,玉白广袖裳服上缀着几朵深深浅浅的柏影。阿宣呆滞了半晌,“魏公子!”   魏赦把他提了起来,拎到跟前,蹲跪了下来。   阿宣摔了一跤脑门上磕红了大片,魏赦的眼色瞬间变得沉郁,“我说过,受了委屈告诉我,午时我在,为何不说?”   阿宣身后数丈之处,是魏赦白日所见那扮相儒雅贵气的少年,此际正一动不动,用一种冷静而轻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与阿宣,他腰间所配之刀,魏赦今日一眼便认了出来。   此是南直隶都指挥司千户之子。   阿宣擦去眼角的没来得及干涸,丢人地让魏公子撞见了的泪痕,垂头,小声道:“娘亲会担心。她也……打不过他们。”竺兰就算知道了,面对如此强权,她也只会没办法,阿宣知道,也许说出来娘亲就会改主意,让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也知道,那会让娘亲为难。   魏赦沉了一口气。这小孩儿和他娘亲一样倔强固执,令他总是忍不住便涌起没道理的心疼,他生来无父,魏赦又何尝不是,他由人欺凌辩驳无门,魏赦又何尝没有体会。   他抬手在小孩儿的脑门上点了一指,“背过身,不许看。”   阿宣听话地立马就捂住了眼睛,表示绝不偷看。   魏赦慢慢地直身,朝那群欺人太甚的少年走了过去。   这些只不过是学段长了阿宣数年的师兄,最大的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少不更事。魏赦从前干过的混账事也很多,但不包括以多欺少、盛气凌人,更不包括出言辱及他人亡父、戳人之疮,确实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们纷纷惊骇于魏赦的出现,这个男人不但相貌俊美,身材高颀,从通身的气派亦可知,这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的眸色与阿宣一样于怒恚时会泛着一股如血色的灼红,甚至更甚。   他们唯其马首是瞻的少年,则按住了腰刀,他们指望着这少年来解围了,少年果然站了出来,不愧是他们的大哥,他与魏赦对峙着冷冷道:“你是他什么人,与你何干?”   魏赦的腰间缠着一条绳索,适才从船上下来时,顺手斩断了捆在腰间的,他解绳索的动作从容而缓慢,令人无法想象这是打架前的起手,魏赦睨着那少年,将麻绳拴于右腕之上,嗤笑:“今天以后,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就知道了。”   魏赦这声“王八羔子”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在场少年无一豁免,他们怒不能遏,嗔目揎拳,围攻而上。   阿宣捂着眼睛,听到后面持续传来嗷嗷惨叫的声音,好像有什么破空而起,噼里啪啦的如二踢脚爆裂般抽在肉上,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嗷叫声。阿宣好奇无比,想偷偷张开指缝瞄一眼,可是魏公子又不让,阿宣只好严严实实地继续捂着眼睛。   一阵哭天抢地的惨叫过后,风平浪静,阿宣听到魏公子那冷静而又讥谑的低沉嗓音响起:“好了,可以回头。”   阿宣立马张开了十指,一回头,只见那些少年全被魏公子用一条船绳绕着一棵大柏树捆了一圈,他们仍在不断地挣扎哀嚎着,脸上全挂了彩,衣裳也破破烂烂穿了好几条口子,连同那最为矜贵傲慢的少年,也被一视同仁地绑得很不体面。   “喂,你到底是谁?”   魏赦朝着迈小短腿拼命朝他奔来的阿宣,正冠,理襟,待他奔至抱住自己双腿,魏赦垂手轻摁阿宣的毛茸茸小脑袋,盯着那少年。   “从今起,这个便宜儿子,我魏赦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高帅!   本文将于下章也就是明晚进入vip章节,有随机红包掉落。   如果咱们这本书结下的友谊到此为止,预收坑也可以看一看——   1号《嫁天子》帝后小甜饼,如无意外先开;   2号《公主她嗜我如蜜》护国公主和超神神棍,互撩互宠,接档1号;   还有个现言坑哈哈哈,关于作者君多年扑街经历和yy的,有兴趣也阔以看一看哈哈。 第25章   白鹭书院从立学以来, 以博雅、厚德闻名于大梁, 其书院山长与诸位名宿大儒, 无一不是奉院训如圭臬的人,板正不阿,严肃从教, 因此书院学风可想而知是一股严肃八股之气。   而白鹭书院取生, 往往极是注重天赋, 若无天赋, 后天苦学到足可以过乡试的水平, 也足以入院再进修。如千户之子李哲,本不欲入学,不喜欢束缚, 反而因为有几分聪明头脑, 被父亲和严山长强押着入书院,心头憋闷赌气,从不向好。如他一般的人在书院有不少, 比如他的这群跟班小弟。   而他们这群人,则有一个共同的崇拜对象,那就是魏赦。   曾以一己之力败坏学院门风, 被严山长亲自逐出门墙的传奇人物,白鹭书院后山崖壁之上所刻的三百条院规,被他用刻刀与漆毁去了大半,现只剩磨损得犹如破壁残垣的巨石横亘于上,忍受着十多年来风刀霜剑无数次催逼。而他们每每逃学潜入后山, 几乎都会在那片遗址之下瞻仰片刻。   所以于他们而言,魏赦就是他们的先行者,是纨绔膏粱的模板,浪荡子弟的典范,无不仰慕至极。   李哲吃惊地望着魏赦,一双眼睛瞪得比阿宣还要大,这时,被捆缚的少年们一个个僵住不动了,也纷纷用一种错愕的神情盯着魏赦。   魏家是江宁乃至整个南直隶首屈一指的大户,“万户侯”之说绝非浪得虚名,魏赦曾祖魏宏道以国子监祭酒起家,祖父投笔从戎,因追随先帝有从龙之功,由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跃而至超品爵位,食邑两万,魏家于魏赦之前可以说个个龙章凤姿,天生贵胄。论名望家声,论权势地位,江宁谁人不慕?   李哲羞愧难当,万万没想到,这几日因为得到了先生夸赞被奉为神童的下贱狗娃,竟是魏赦之子,不禁涨红了面颊。   阿宣也惊呆了,“魏公子……你要做我爹爹吗?”   魏赦一手压住阿宣的前额,拂低了他额前一绺杂毛,阿宣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小小的嘴巴立即扁了起来。他虽没有爹爹,但爹爹还是亲生的好,魏公子也是很好的,但他不是阿宣的亲爹。   魏赦走了过去,几名少年都瞪大了眼珠盯着,大气不敢出,李哲更是脸上的羞愧尽数消失,露出了困愕之色,魏赦探手向少年腰间,抽出了少年腰间所配玉刀,嘴角嘲讽一勾:“你爹千户李玄礼最好把刀,我少年时与他结义兄弟,既长了一个辈分,今天代他教训你,以叔父之名亦不算过分。”   没有想到他竟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李哲白皙的少年面庞又是羞惭一红。   魏赦左手抚刀兵,右手五指掐住了刀刃,众少年都吃惊地望着他的手,一双肤色如雪的手,食指修长骨肉匀亭,看起来仿佛是舞文弄墨、抚琴插花的,谁知,他竟发力,轻轻一折。   向来李哲引以为傲、削铁如泥的宝刀,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崩断龙吟,刀刃从中断折两半。   众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看向痛失爱刀的李哲。李哲咬牙不语,又是心痛又是郁闷。   魏赦将断刃随手掷入泥里,垂眸,直直地凝视着少年:“知道阿宣是什么人了?”   少年们从惊恐之中回过神,立马异口同声:“知道!”   “还动他吗?”   “不敢了!”   魏赦用剩余那截断刃划开了绳索,几个少年软趴趴如烂泥般倒在了地上,一直到魏赦从容地抱起阿宣离去,依旧膝盖发软起不来。   末了,他们齐刷刷看向那少年,充满了担忧和后怕,“大哥,还……还弄他吗?”   李哲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地面上的两截短刀,忽道口中发出一道叱骂:“废物!废物!”   “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再去找阿宣的麻烦,从今以后,都给我对他毕恭毕敬的当少爷宠着,谁要是再犯,那便是与我李哲过不去,我誓让他有如此刀!”   ……   小阿宣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魏赦的右臂上,哭过的小脸还红彤彤的,等出了柏树密林,天色已将暮未暮,残阳余晖斜渡碧水,沿水路而上便是宿楼。但魏赦却没带阿宣回他所宿之处,而是将阿宣拐出了白鹭书院。   “魏公子,我们这是去哪?”   魏赦摸了摸他的脑袋,半暗的光影之下,魏赦一双桃花眸微微上扬,却看不太真切,阿宣只感觉到抚着自己脑袋的那只手愈来愈温暖了,令他忍不住再次鼻头一酸。   魏赦道:“今日起我认你为子,你便唤我义父。”   此前,高昶有意将自己儿子认魏赦为义父,魏赦丝毫没予以回应,儿子终归是亲生的好,何况高昶那厮不过是笑话他清心寡欲罢了。他连童子身都没送出去,多出一个孩儿心下不免尴尬。这几年不在淮阳时,他将四方之义士,率五湖之昆仲,操心劳力的时候似乎永远也不完,其间倒也不乏有人为了巴结替他献上美人。   魏赦绝非柳下惠,能对着美人坐怀不乱,半丝邪念也无,他少年时混不吝的,自暴自弃,调笑过的姑娘多了去了,不过从他某日昏睡之后醒来那时起,对这样的念头似乎淡了。倾城丽色的佳人,在他眼底突然间一如河畔堤草般不值一提,没有一丝兴致了。   如今竟然想认阿宣为义子,这更是一个意外,连他自己,都说不太清为了什么。   阿宣懵懵懂懂,奶声奶气地问:“义父是什么?”   魏赦瞥了他一眼,有点恼:“就是干爹。”   他是好意。这小孩儿还太小了,没有亲爹的护持,单凭他那个柔弱的母亲,难免他以后不会受到更多的非议和欺负。   小阿宣犹犹豫豫的很不干脆,倒像是不肯一般,令魏赦更是懊火,心道不要正好也算了,阿宣却又开口:“干爹。”   这小子……魏赦嘴角一翘。   “走,干爹给你买糖吃。”   他双臂托住阿宣的小翘臀,一路抱着小孩儿出了书院侧门,巷道黑漆漆的,长路燃着数百盏飘摇的绢纱灯笼,夜色勾勒出桂堂画楼之影,于湖水荡动的清幽声里岑寂。   走过这一条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长道,魏赦甚至听见了小阿宣的呼噜声,他趴在自己的肩头一动不动的,像头小小的爪牙锋利惹人爱怜的幼兽。他突然之间思及他被那么多少年围攻时,那股倔强的作困兽之斗的韧劲儿,与自己竟是一模一样。也许正是因此吧。   他竟不止一次地感觉到,这小孩儿很讨他的喜欢。   “魏公子。”不知走了多远,阿宣模模糊糊地醒了,四下里灯火熠熠,流光溢彩,是阿宣全无见识过的辉煌烂彻,四周在无数的鱼龙灯的映照之下亮若白昼,焰火簇簇,朗照夜幕,驱散了长夜黑暗,而自己,仍然稳稳当当地靠在魏公子的怀中。   见他闻言朝自己挑了下眉,嘴唇动了一下,阿宣仿佛才想起什么,立马乖乖改口,“干爹!”   魏赦心满意足,将阿宣抱到一个泥人铺子旁,热闹磅礴的游龙舞狮队游弋而过,阿宣看得目不转睛。直到人远远离去,才终于转眸,“要是娘亲也能看见就好了!”   魏赦一笑,摇了下头,令老板给他拿了两支糖泥捏就的不倒翁,给阿宣一手一支舔着吃。   不过,经阿宣提醒魏赦也想了起来,他沉下了脸色:“阿宣,我们俩的事,不能告诉你娘亲。”   阿宣舔着小糖人,一派天真地问:“为什么?”   “这是男人之间的秘密。你若说了,我就不能当你干爹了。”   阿宣一顿,却不说话,魏赦皱起了眉,“若我不是,凭什么给你出头,还给你买糕饼吃?你娘亲可买不起梨落斋的梨花酥。”   阿宣护食,抱住了糖人:“不,阿宣不说!绝对不说!”   魏赦笑了下摸摸他的后脑勺的毛,松了口气。   这小崽儿的娘亲比他还要护食,若是知道他背地里干了这种欺哄小孩儿的勾当……魏赦突然背后一凉,甚至能想象得到竺氏放下砧板扛起菜刀追杀自己的凶蛮样子。   过了这茬,魏赦见他彻底缓过来了,只望着那片煌煌的火树银花眼也不眨,魏赦更加放了心:“李哲他们为何欺负你。这几日都这样吗?抢你的糕饼,打你的人?”   阿宣一听,乌溜溜大眼顿时又委委屈屈地冒出了泪光。   魏赦从没有感到作为一个父亲该有什么样的责任感,但现在他见不得孩儿受委屈,怜爱之心爆棚,“你说,义父为你做主。”   “先生说,阿宣是神童。他们就来……欺负阿宣了……”   那群少年,最是不干人事的,书院里出了什么先生钟爱的人才,必是他们刁难的对象,再加上小阿宣从前身后没有靠山,软糯可欺,被李哲盯上了也不足奇怪。只是他们不该说他娘亲做皮肉生意,不该说他死了父亲没人要。   魏赦眼眸微眯。   幸而小孩子忘性大,有了糖泥娃娃,已忘了今日受的委屈和苦头。魏赦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瓜,嘴角缓缓翘了起来。舞狮队走远,人潮也慢慢散去,魏赦抱起阿宣,于夜市买了无数糕饼点心。   阿宣从没见过有人能对着老板颐指气使,要这个要那个全部打包,还能大言不惭地说上一句“不用找了”,他娘亲每每则是不停地杀价,跟人说笑赔小心,或是争执不休的。阿宣歪了歪脑袋,充满好奇和钦佩地看着魏公子。   “天色不早了,先回去睡觉,明天小休,义父带你娘亲来接你。”魏赦伸臂,在小孩儿屁股上打了一记。   作者有话要说:  李哲:虽然我不是人,但你是真的狗。   今天共三更,还会有。   推荐基友离九儿文文《外室娇养手册》,文案如下:   【娇病版】   贺子初发现一位女子像极了他的早亡妻,而且越看越像。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费尽心思也要抢到手!   【常规版】   夜幕降临,暮春雷雨交加,为救父兄,她挡住了当朝权臣的马车,浑身尽湿。   曾经的京城第一贵女,褪下了她的孤傲和尊严,一步步走向贺子初。   男人漆亮的幽眸自少女身上掠过,语气无波无痕,“一日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   她嗓音干涩,应下,“嗯。”   几年后,新帝登基,后宫迟迟无人,却唯有新帝身边的一名司寝格外受宠。 每晚新帝歇在寝宫,司寝伺候左右,次日新帝上朝,司寝仍在寝宫之中,嫌少露面。   直至,有一日太医号出喜脉,新帝昭告天下,立卫家嫡女---卫韵为后,娇宠一生。   有兴趣可以去收藏一观噢。 第26章   江宁的细雨缠绵霏微, 从昨儿夜里魏赦归家以后没多久, 便淅沥不住地下了起来, 门房抱着蓑衣还没出门,魏赦后脚便跟了回来。   夜雨如幕,浇得魏府充盈着淋漓的湿冷之气, 魏赦身上发寒, 鬓角让绵密的雨珠浸润沾湿了, 眉双忙取了薄罗锦袍欲替他更衣。屏风后头, 魏赦宽衣的双臂忽然一顿, 没等到眉双靠近,魏赦微微皱起了眉:“都出去。”   眉双不解,但依言放下了浴洗之后需要的锦袍, 与素鸾一道走了出去。素鸾亦不说话, 但彼此心中都有几分惊讶。   从前大公子被逐出家门时,正当十八岁之少年,且对仆婢没什么忌讳, 更衣搓澡的事不怎么避讳的,老太君还曾想令眉双做魏赦的通房,可惜那会儿大公子心中只有对老爷的仇怨与对大太太的成见, 对她完全都不上心。眉双自然也干不出爬床的事儿,所以与魏赦一直保持着纯洁的主仆关系。   直到最近,她发现大公子会故意避着她们这些仆婢私下靠近了。起初只是若有所觉,仅仅是猜测,但如今眉双已可以肯定。不过她想着或许是魏赦在外有几年历练, 人毕竟是成熟了,晓得他这个年纪着紧的应该是自个儿的婚事,而不是先有通房。   这样的想法很对,眉双微微一笑,低头撑开了竹伞,与素鸾挽着玉臂相伴而行,穿过雨帘踏阶离去。   魏赦除去了身上碍事的黏糊贴在肌肉之上的中衣,将身子渐渐沉入水中。   这是一具精瘦得一丝赘肉、但充满了阳刚味道的肉躯,肌理轮廓暗暗贲张,令人喷血,随着水汽氤氲隐约可见。魏赦取了搭在一旁高架上的毛巾胡乱擦拭己身,至胸口之处狰狞疮疤处停了一停。   混到他这个地步,身上遍体鳞伤是常事,但在无数灵丹妙药调养下还能留下疤痕的创伤却不多,魏赦大致能说出来哪道伤是因为什么所伤,于何处所留,唯独胸口有一处似被深深贯穿的伤痕,肉质宛如腐烂般可怖,显然是当时没有及时处理,而留下了一块无法抹去的印记,这处伤,魏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没有任何受损的地方,而这么深的可以说若不救治完全可以去了他性命的伤是在何处受的,他竟完全记不得了,便像是某一天突然烙印于身上一般。   魏赦的拇指慢吞吞地擦过胸口近心脏不远的这道疤痕,闭目想了想,突然多出它大概过去了四五年了。   那时候……那时候他有过一场恶战,先后大胜了剑客、药师、暗器高手、刀客,收服了七省绿林、四方游侠,登临绝顶意气风发,这伤,或许是那时不留神所致。魏赦慢慢地揉了下漆眉。   一场夜雨过去,苏氏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竺兰清早地起来,为临江仙的人烧好粥膳,顺带为魏赦熬了一锅养身汤。用韭心、酸笋、豆芽、香菇做底,熬了一锅温补的白雪乌鸡汤。她特制的小炉子,只有中央出火,火苗短而成簇,下置另外的通风口,竺兰用砂锅将汤煨在炉子上,预备熬煮上三个时辰。   魏大公子对她和阿宣的恩情令她简直无法偿还,虽然说她放了狠话出去,这钱将来一定还上,但毕竟揣着魏赦赏的美玉,因无功受禄,每每思之便感到无比羞愧,对照顾他的身体竺兰做得更是尽心尽力,苏氏病倒了,便由她亲自去。   叩门了以后,眉双将她放了进去。   竺兰捧着粥膳入里,身后眉双则退了出去,临去是,还颇有几分困惑地看了一眼竺氏,心中隐隐地感到,公子虽不喜她们这些仆婢的靠近,然对竺氏,却是不同。   她对竺兰并无偏见,但竺兰始终是有夫有子之妇,出身草芥,即便是做妾,她也配不上江宁魏氏的大公子。大公子眼下对她上心,这在她们这些婢女婆子眼中是心照不宣的事,暂时谁也没有多嘴泄露出去,因大公子从前干的荒唐事不少,眼下这才哪到哪儿,她们只能说见怪不怪。可一旦逾越了尊卑有别的界限,那就不好说了。而眉双有一种预感,这个竺氏,与从前大公子那些“红颜知己”都不太同。   平心而论,竺氏是一个美人,样貌清秀姣好,不施粉黛尚且若此,若精心打扮起来,魏府上到夫人小姐小到丫头侍女能胜过她的绝对不多。眉双蹙了一双娟好细长的柳眉,只望着屋内不说话。   竺兰缓缓折腰,轻盈地将粥膳放在魏赦平日用膳的罗汉床嵌金丝楠牡丹攒枝纹食几上,撇目向内。   日已照在窗格上,晕出淡淡浅黄。打起的一角青幔以内,露出高卧的一道修长睡影,睡得姿态不雅,双脚探在外边,脚趾头八根上翘,似乎正在黑甜的梦乡里头沉沦不肯醒来。   竺兰不好出声去唤。也不晓得怎么了,以往每次她来,魏公子总是保持着他最风流潇洒的姿势侧坐于罗汉床上,手捧书卷,可能是《三字经》或是别的什么,她今早顶了苏氏过来,见到的却是他这么懒散的一副情景。   不过等下魏赦要到慈安堂去问安,竺兰也只好去叫醒他。   她挨到床边上,轻轻唤道:“大公子。”   他人似没醒,咕哝了一声,说得含含糊糊,竺兰听不真切。竺兰于是又唤了一声,声音重了一些。   魏赦却嫌她吵似的,背对向她,一臂从后头挥了出去,没想到正中竺兰的胸脯。   “……”   竺兰吃痛地低低呼了一声,咬牙想,魏大公子真是粗鲁。   魏赦还不晓得打了谁,打到了什么,对扰人清梦的恶人发出这样的喊疼声竟很是满意,左右不过是几个丫头婆子,心里模模糊糊猜到了,呵了一声,“滚。别吵爷睡觉。”   “……”   竺兰恨自己热脸贴冷屁股,前不久竟还觉着魏大公子是个君子好人呢。   她扭头就走了出去,粥膳放下便不伺候了。他有一大堆的婢妇婆子花团锦簇地围着,想来不需要她笨手笨脚的厨娘伺候着,这本也不是她的分内事。   过了午,歇晌以后,竺兰去白鹭书院接儿子。   白鹭书院今日散学散得早,竺兰没等多久,便看到背着小书袋欢天喜地摇摇摆摆朝她奔出来的儿子。   竺兰弯腰伸出双臂,将奔到自己怀中的阿宣像根小萝卜似的连根拔起,温柔地箍在怀里,见阿宣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恨不得在他的肉脸蛋儿上咬一口。可是人太多了,竺兰只摸了摸他的小鬏鬏:“阿宣,娘亲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上次想吃糖葫芦,怪娘亲给你扔了,今天补给你。”   阿宣想了起来,昨晚上魏公子给他买了好多好多的零嘴儿,他都分了好些给别人,也还吃不完呢。   可谁又会嫌吃的东西多呢,何况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是不可以让娘亲知道的,阿宣狡黠地选择了隐瞒,兴奋地答应了娘亲。   不过,他很快望了望周遭,小脸露出些失落:“娘亲,魏公子呢?”   竺兰一愣,继而,她困惑地盯着面露失望表情的儿子:“你为什么会以为,魏公子会来呢?他可是主人家,阿宣不要忘了,娘亲跟你说过的,哪有让他们这样的主人家次次照拂的。”   阿宣似懂非懂,没有辩驳,心中却暗暗地想到,魏公子现在是阿宣的干爹了啊。   他这么想着,这话差点儿脱口而出,吓得阿宣小脸煞白,胖乎乎的肉手立马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神躲躲闪闪,从娘亲的怀抱里溜了出来。   竺兰愈发诧异,看着阿宣,一时莫名其妙。不过这不耽误她的好心情,竺兰替儿子取了沉甸甸的小书袋,握住他的胖手,母子相携着沿折回的路转去。   垂丝海棠的落英在玉河水影间沉坠,这时辰无数的家长来白鹭书院迎回自家的学子,河中船桨无数,衣香鬓影,三教九流无人不有。   四周吵吵嚷嚷的,竺兰好容易才扯着阿宣走出了人潮,跳上一条轻舟。   看阿宣郁郁不乐,一个人坐在小船的船头的小模样,竺兰微微吃惊,猜测难道阿宣为了魏赦没有来而失望着?可是魏赦凭什么要来呢?他并不是阿宣的谁,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和宣卿有某种血缘关系,抚养照顾阿宣这也并不是他的责任。   儿子一向和自己是最亲的,这是怎么了?他今天难不成胳膊肘朝外拐了,不稀罕自己这个娘亲了?   日光照得花影驳杂,灼灼闪灭,静静笼罩在阿宣脑袋瓜上,令他这时明摆着写在脸上的失望愈发明显,让竺兰忽视不得。   “阿宣,娘亲带你去吃糖葫芦好不好?”   她好言好语的,揉了揉阿宣的胖脸蛋儿。   阿宣却气呼呼的:“骗子!大骗子!”   竺兰还不晓得阿宣骂的是谁,又摸了摸他的总角发髻,柔声说了几句以示宽慰,但怎么也安抚不了失望得濒临暴躁的阿宣。   “谁是大骗子?”   一道隐带笑意,慵懒而从容的低沉嗓音似从一侧岸边响起。   竺兰与阿宣坐在船舷一畔,一齐仰目。   负手而立的玉白直襟薄罗长袍的男子言笑晏晏地倚在海棠花色深处,枝头的垂丝海棠随风掸动,若烟霭暮生,如波光潋滟,魏赦一动不动地看着舟上母子,面容俊逸隽雅,乌发墨眉,可堪入画。   “魏公子!”   阿宣突然大喜,动如脱兔地跳将起来,踩上甲板朝岸上奔去。   船被阿宣踩得晃晃荡荡,她的罗裙上溅了一幅的玉河水。   竺兰想起白日的事便暗暗着恼,没想到此际见到魏赦,他竟又跟了出来接阿宣,他用意何在?   正恼着,却见魏赦腰一弯,一把抱起了阿宣,两人都是哈哈大笑,好不乐哉!   亲娘竺兰咬了一口醋在嘴里,又酸又郁闷地握住了竹篙,恨不得抽到魏大公子的脸上去。   “阿宣,魏公子还是不是大骗子?”   阿宣特狗腿地抱住了魏赦的脖子,乖乖讨好,驯良无比,“魏公子不是骗子。”   竺兰仿佛看见,魏赦那厮抱着她的儿子,朝自己仿佛挑了一下右侧轩眉,似笑非笑,一如挑衅。她就算不打他一遍,也想用竹篙打起一片水招待在他那俊美的脸上了!   魏赦抱着便宜儿子跳上了船,将阿宣搁在竺兰与自己中间,看了一眼如被踩中了猫尾巴般的竺氏,见她素来清冷沉静的脸蛋上露出一种因为愤怒才会浮现出的红晕,又是一笑。“竺氏,撑船去,杵着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这行为就是家里爸爸妈妈争儿子心中的地位哈,不是欺负兰儿23333   感谢在2020-04-05 09:29:39~2020-04-06 13:59: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v°● 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几年母子情深, 敌不过一朝杀出来的程咬金, 偏偏这程咬金却是个得罪不起的, 竺兰郁闷地拨动双桨,小舟划行水面,惊起无数粉白点映的落英。   竺兰今日一身果绿圆领薄锻如意长缎百褶裙, 豆绿丝绦, 花纹简略, 不过是穿刺着几朵淡雅清素的白兰, 无边的明媚春光里, 竟有着难得一见的明艳。这条裙子是她衣箱里头最贵的,竺兰平日里舍不得穿,甚至今日为了见阿宣不显得寒酸, 她将锁了几年的聘礼, 那光耀灿烂的镶金嵌蓝田玉颈链也寻了出来,玉质晶莹圆润,上头细金丝芙蓉纹坠饰极精细漂亮。   魏赦看了一眼, 别过了脸,继续哄着小孩儿。但心中这时,却已是百味杂陈。   竺氏家境寒酸, 但生得不错,打扮起来是个美人,不过她一向省吃俭用,这些挂在她身上的东西,多半是与她的死鬼男人有关。   阿宣在魏赦的怀里老老实实坐着, 突然仰起了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魏赦:“魏公子,你为什么来迟了?”   魏赦垂目一笑,摸了摸他小脑袋,“今日一早出去,约了李哲的爹打马球,出了一身热汗,怕小阿宣嫌弃,于是回家里先洗了个澡,所以来迟了。”   阿宣一听“李哲”这名字,小小身板一阵僵硬,偷瞄了眼划桨的娘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略略放心,于是又道:“魏公子见李哲的爹做甚么?我知道,他的爹是千户大人,很高的官,他的喽啰都是这么说的。”   魏赦也看了一眼竺氏,她的隽长细眉,已微微凝了起来,虽依旧拨着船桨,但已是在留心细听。   他怕小阿宣把这几日,在千户之子手里受了欺负的事情抖落出来,这倒不是特别打紧,自己和阿宣瞒着她的事,竺氏若知道了必定大动肝火。   “没什么,我们不怕他。”   魏赦敷衍了这句,糊弄了过去。   虽然阿宣晓得魏公子是个有钱人家,名望也很大,但连千户大人也不怕,阿宣还是崇拜至极。   身侧换来阵阵尖刀船破水而去的浪涛之声,竺兰停了拨兰桨,侧眸看去,只见一夜扁舟从水光之中踏浪而去,船头立着一个锦衣华服,腰间配着白玉环,左右鹰犬随扈的少年,不需要问便知道,这少年来历不凡,他见了魏赦与阿宣于一船上坐着,挥了挥手:“小阿宣,改日请你去我家做客!”   船划行极快,艄公水性也好,如鬼魅般刹那之间将竺兰的小船远远甩在了后面,只剩一段余音顺着风水遥遥传来,小阿宣先是往魏赦怀里躲了过去,但李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踪迹,阿宣立马不怕了。   魏赦捏了一下他的鼻:“胆小类鼠,怎不似我。”   这话让竺兰皱了眉,心里有点不舒坦,我的儿子凭何似你。   阿宣心里也不大服气,想想自己毕竟才四岁,还是很小的年纪,李哲比自己大得多了,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能敌得过李哲,他们又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少年,阿宣单是想想,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魏赦翘着嘴唇,右手五指不住摩挲着阿宣的小鬏鬏,一会儿取笑他,一会儿与他逗闷子。阿宣晓得自己胆子小,被讥了几句便涨红了小脸,又气又恨,终于爬起来,躲到娘亲怀里去了。   这时候才晓得退而求其次,竺兰心里愈发郁闷不畅快。   小阿宣的臂膀紧紧攀着竺兰,拿一双圆溜溜露在胳膊外的水晶葡萄大眼恶狠狠瞪他。   魏赦微微耸了耸肩。   小船慢慢地朝太阳落山的反方向驶去,一轮偏斜的,渐渐隐匿万丈光芒的春阳,静谧地流溢于玉河水面,船桨声中,无数笑语盈盈暗度。魏赦舒坦地仰躺在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依旧一动不动,似陷入了沉睡。   日光筛下绵密的海棠树影,从眼皮上轻柔地游弋过去,深黄浅黛互曜,在眼帘上伴着水声跳起了翩跹之舞。   竺兰看了一眼船头睡得舒适而惬意,几绺乱发倜傥地搭在白皙修长的颈上的魏赦,划船的声音大了一些,见他依旧未动,竺兰竟心中动了一下。她放下了船桨,抱住阿宣,俯身在他的小耳朵边说了什么。   魏赦是被水泼醒的,一睁开眼跳坐起来,只见小阿宣笑得咯咯乱倒,小手还在船舷边舀水往他身上倒。魏赦一把攥住小儿臂膀,令他不得再胡闹,佯怒道:“敢偷袭我,小孩儿。”   小阿宣直求娘亲救命。   魏赦望向竺兰,她若无其事地划着船。   这种若无其事看着真是道貌岸然啊,以她护食护短的个性,要不是她指使的,这会儿早就扑上来解释,从虎口把阿宣救回去了。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一朵云蔽住了日光,竺氏侧过脸庞,樱唇瑶鼻,娟秀温雅,眼底若有零星笑意,魏赦的胸膛开始急促地跳,愈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世上女子之美千千万万,前二十余年魏赦有幸一览的亦有百十上千,但这种一见便为之发痒的美貌……从未有过。   竺兰总算是出了这口恶气,并且感到魏赦并没有一点要怪罪的意思,心下更是舒坦解恨,甚至忍不住,朱唇贝齿轻摇,发出隐隐的笑声。   魏赦更加不想与她算账了。算了算了。   高昶有一个问题他以为问得极好,魏赦作为江宁魏氏的长房嫡孙,活二十多年没对什么女人心动过,但头一回有了类似心动的感觉,竟是为了一个孀居之妇,这不是很奇怪么。魏赦也觉得奇怪,这妇人又不是什么手段高明的擅魅之人,长相,只能说美则美矣,但更美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心动这回事,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如魏赦,第一眼见到竺氏心头便不能自已地冒出来戏文里说的那种“恍如隔世”的烂俗情节。   而高昶还有一句,动心,动则动矣,竺氏堪为外室,戏弄则罢,犯不着真给她什么颜色。作为江宁魏氏的大公子,江宁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他这一次回来,他的婚事老太君必会放在心中,他的正妻必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名门毓秀,方不至于辱没门楣。   不过这一点他却是想多了,魏赦从不在意什么门第之见,于魏家,他本身不正是一个奇耻大辱么。   天色昏黄,魏赦与竺兰归府,老太君在慈安堂那边叫了饭,请魏赦前去。   傍晚时分,老太君见魏赦匆匆而归,一身风尘,不免皱了眉头。   “赦儿,过来。”   说是用晚膳,老太君却没入席,更加一筷子也没动,显然正是要教训人了。   魏赦问了安好,凑到祖母的身边去,老太君想金珠在此也是不便,便让所有的婢女全部退去了,等人一走,她才满脸失望地俯身凝视魏赦,“赦儿,你今年廿四了!江宁你这般大还没有妻室的,能有几人。奶奶知晓你从前名声不好,难有什么好女子情愿嫁你,一直盼着你改邪归正,把路子走正了,余生还会有大把前途。你的父亲虽然对你依旧有些成见,但只要你不犯什么错,这个爵位,到底还是你的。”   魏赦一听就晓得了老太太为那桩,他知道瞒不住,他对竺氏的事情临江仙传得是沸沸扬扬,他又一向不怎么遮掩,去接阿宣,去了也便去了,没在意旁人的什么。因此这才不过两日,老太太便嗅到了不寻常,故意寻了这个好时机敲打他。   江宁魏氏最厉害的,莫过于这个跟了第一任武乡侯,便是魏新亭的父亲几十年南征北讨的老太太,无论心胸或是眼界,均非偌大一家子池中之物可比。   但她,却很有可能并非自己的亲祖母,所以魏赦对她从没放下过防备。他笑嘻嘻地侍奉祖母膝下,为老太君捏肩捶腿,“祖母明示,赦儿打太极可不厉害。”   老太君皱了眉,一双苍老而并不浑浊,反透着如明烛般光芒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魏赦,右手握住了手杖,沉声又道:“我不管你对那竺氏是什么样的心思,暂且都放一放,今日你的继母又来了我房里夹枪带棒地说你不是,你这不是故意授人以柄么!等你真正地娶了妻,只要你的夫人同意,那竺氏将来是收作妾,还是外室,我老婆子一应不管。你在魏家已是如此艰难,得一个可靠的娘家靠山,于你袭爵也是大有裨益,奶奶盼着你想明白这点。今日你继母来可不止说了竺氏这么一桩事,我算是听出了,她这是相中了自家的外甥女儿,正要趁着为我贺寿,把人引到家中来小住。赦儿,婚事也受大太太所摆布,你可甘心?”   他可甘心?自是不甘心。   老太君问这话多余。   魏赦仰目微笑:“奶奶,我听奶奶的口气,似乎也为赦儿相中了什么好姑娘。”   老太君啐了他一口,摇杖叹道:“是,你二妹妹远嫁玄陵你是知道的,玄陵王之妹年方二九,至今没有许亲,虽说齐大非偶,不过这玄陵郡王身体病弱,早已是不良于行,膝下也没有子嗣,将来玄陵王一半的家业,要归到他妹妹的儿子手里。赦儿,你若有心,祖母给你牵这条线。”   魏赦捶腿的手顿了一下。   老太太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玄陵郡王。魏赦坐在老太君膝下,手肘撑着下颌,状似认真考虑了半晌。   玄陵王之妹为正妻,喜欢的竺氏为妾,或者外室,听起来坐享齐人之福,甚美甚好,简直不必考虑了。   “赦儿,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我以为可以考虑。   兰儿,抄家伙,上菜刀!   魏狗(捂脸逃窜):说笑的娘子!   感谢在2020-04-06 13:59:10~2020-04-07 12:21: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1480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依孙儿看, 不好。”   魏赦嗓音沉静, 唯恐老太太不肯深信, 又摇了下头。   老太君确实也感到奇了。   玄陵王的妹妹永福郡主,在大梁是数得上号的名媛,淑懿善均, 贤名远播, 且年岁也正当好, 配自家的孙儿是处处富余。有了玄陵王这样的娘家作为靠山, 魏赦将来无论走仕途, 还是拿捏魏府,都更有底气。这么好的一个机会让给魏赦,他竟不取?   何况老太君心想自己这并非是在要棒打鸳鸯, 依魏赦的个性, 对那竺氏不过是三两天热乎儿,他如今这么肯放在心中,不过是因为竺氏心里只有亡夫, 对他不假辞色,男人天生爱犯贱,越是冷脸, 他便越是往上倒贴。再说魏赦又是这么副人尽皆知的狗脾气,看上的女人还没有对他青睐,他是不会半途而废的。   这只不过是一腔虚荣和冲动作祟,不是真正非卿不娶的魔怔之爱,即便她这时开了口, 允他娶那竺氏,他是个脑筋清楚的,也不会答应。   因此老太君实在想不出,魏赦还有什么理由拒绝这门好亲事。   “赦儿,奶奶已打听得很清楚了,永福郡主此前没有议亲,一直待字闺中,书画堪称双绝,才藻富赡,你何以连一个机会都不允?要是前几年奶奶也不急,可你已经二十多了,再不是当年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你说不要便不要。除了永福郡主,难道你心中还有更好的人选?”   魏赦牵唇,“奶奶说笑了,玄陵郡王身份尊贵,其妹又有贤名才名,还没说亲不过是眼高罢了,赦儿岂堪匹配?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儿,奶奶倒像是十拿九稳了。”   这话令老太太不得不服气,可又倔强,于是只能鼻子哼哼。   魏赦手法得当揉捏着祖母的腿,把老太君哄得气消了才又继续说下去:“再说婚姻大事,哪由得我挑来拣去的,我是年纪老大不小了,不过,心性未定,贸然娶妻也无法立业,所以才暂时不肯想。至于竺氏,我虽有心动,却知道轻重,奶奶不用把事情考虑复杂了。”   老太君静静地望着面前的孙儿。   说她信魏赦这话,却也不信,但说完全不信,她又觉着,这个长孙的心思愈发难猜了,先前家宴上他为了免于竺氏难堪而做的,绝难说是他能做得出来的事。   “赦儿,你实话同奶奶讲,要是将来你的妻子允许,那竺氏,你可是要抬她做妾?”   老太君微微倾身,盯着他不动,好脾气地问道。   魏赦摇头,“绝不会。”   老太君眼底的警惕顿时有所松懈,雍容地挨着雕花髹漆座屏靠了回去,一臂挨在云床横木上,露出些慈爱和蔼。   竟然连纳妾的念头也没生出来,那便是真晓得轻重了。竺氏若无子尚可,只是她有一个已四岁大的孩子了。   眼下竺氏对赦儿无心,赦儿也未因竺氏而失态,正是掐灭这萌芽的最好的时机,日后赦儿很快便移情别恋了,无论是他房里的眉双素鸾,或是慈安堂这里清秀貌美的少艾,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教魏赦瞧上了,总没有竺氏那么打紧。   根结仍是在于竺氏,老太君陷入了沉思。   今日老太君一番试探,魏赦虽没露出任何马脚,待到老太太满意时,他背后已细细地沁出了一层薄汗,同魏氏老太君说话,要比在外拿刀剑捍卫尊严更令人累。   最后晚膳只用了些许,魏赦趁着天微微暗淡从慈安堂退了出去,一路心思颇重脸色却笑嘻嘻地回了临江仙。   昨夜的雨在前院水塘里浇开了点点浮萍翠藻,规模尚小但已是惹眼。   腹中充饥不足,回了临江仙,魏赦立马又感到胃肠空空,贪恋起竺氏的手艺来,转面就吩咐了当差待命的素鸾。   今天清早时,贪了个早,还以为是苏氏过来送膳,他无所顾忌睡床的姿势摆得非常不雅。其实魏大公子睡姿也不是真的不雅,不过是这些时候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一时晴一时雨,整个江宁俨然锅炉,蒸得人两面出水汗如挤浆,魏赦嫌热,夜里本能踹翻了锦衾而已。   隐约记得,训斥来人时手背碰上了一片柔软香脯,彼时以为是苏氏,梦中亦感到羞怒,忙将人喝退了。其实他在庆幸着,自己是背对来人,并未直面那种尴尬,也还算捱得过去。   但没过多久,魏赦睡醒更衣时分,眉双过来布菜,多嘴地说起了昨夜里苏氏因为宿雨染上风寒的事,魏赦的心咯噔地弹了起来,他扭脸便问:“苏氏病了?方才谁来的?”   眉双不解其意,笑道:“竺氏啊。”   魏赦怔了一怔,脸上虽没什么神情,一副被人揭穿了短也镇定自若的从容,但耳根却泛起了薄红。眉双看不见也不晓得,他那只握着调羹的手,手背也仿佛火灼火燎。   末了,他收敛心绪,道貌岸然地吐出一句:“活该了。”   片刻之后,竺兰将一早炖上,用小火断断续续地细细煨了几个时辰的白雪乌鸡汤盛了端来。   鸡汤煨得正浓,鸡肉皮嫩香滑,晶莹透亮,青绿豆芽、韭心调色,香菇、酸软嵌味,用芡汁稍勾,再以小火烹煮煎熬,至此时,正是绝美。   看着便有食欲,咬一口,鸡肉肥而不腻,夹杂白笋的淡淡酸辣,香菇的浓郁厚重,相得益彰,酥爽脆口,过后齿颊如留香。   魏赦看了一眼一旁的竺氏,“也没吃?”   竺兰不说话。   魏赦猜到了,她心里头还有点怨味。   不过早间那桩事,他以为不算什么,相比之下,反而是阿宣。魏赦的嘴唇翘了一下,“去把阿宣弄来,一起吃点儿。”   竺兰仍旧不动。   魏赦拿下巴微扬,朝寝屋房门点了一下,“还不快去。”   竺兰只好点头称是。   不过片刻,阿宣那活泼的矮墩儿小胖身体出现了魏赦的跟前,欢喜无限,身后跟着别别扭扭不情不愿的竺氏。接回了阿宣以后,她把罗裙都换了下来,又是一身清素,日日所穿如同吊唁死人,魏赦别过了头,摸了下小阿宣的后脑勺,“去把你娘亲弄过来一起吃。”   小阿宣立马答应了,从魏赦的罗汉床溜了下去,小跑着奔去牵住娘亲柔软的手掌,将她往魏赦这头扯了过来,“娘亲娘亲!阿宣饿了!”   竺兰看了眼身体微微后仰,笑得眉眼染上了桃花色的温润般的男人,嘴唇被尖锐的虎牙咬得一股刺痛。但没法驳了阿宣的兴致,她身子僵硬地挨着一侧食案坐了下来,见阿宣又要溜到魏赦那边,双臂将他箍得紧了一紧,十分防备。   阿宣还不明白,但隐隐约约能感觉到娘亲的不高兴,也只好乖乖坐着不动了。   魏赦靠过来,舀了小半碗的鸡汤,执箸的手法透着一股与魏赦身上气质极不相符的儒雅。   他将鸡汤推给小阿宣,嘴里似有几分埋怨:“你娘亲这人可真不好,小气便罢了,还记着仇呢,一点点小事也值得回去在她的小本本上记一笔,阿宣你跟着你娘亲,是不是常常被她翻出旧账来清算。”   竺兰搂着阿宣,面上不显,手却气得发抖。魏赦这是明晃晃挑拨离间他们母子。   魏赦喜欢看竺兰气得面颊上露出怒意和绯红的云霞,长眉连娟,樱唇榴艳,像朵不胜凉风的水芙蓉,有着不同寻常时候的别样瑰丽和清艳,见之忘俗。但她尽管是生气了,却因为不得不忍着,非逼着自己装出一副淡然处之的隐忍静默之态,魏赦便忍不住要想,她这么忍,怕是水池子的鳖投胎的。不巧的是让他抓住了脑袋,掐在壳子外边动弹不得了。   越看越是喜爱。   小阿宣仿佛混不知在这两人之间的气场已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某种变化,忙喝着鸡汤拨着饭,露出一双乌漆如点墨的水圆大眼,前后左右地偷瞄了几眼,一边把碗里的饭大口大口地吃了。   “魏公子。”   竺兰开了口。   “嗯。”   魏赦微微笑着,双目宛若桃花轻绽,风流昳秀。   “魏公子是不是很喜欢阿宣?”   魏赦闻言摸了摸下巴,看竺氏一脸怒意隐忍,引而不发的憋屈姿态,生怕她忍坏了。“难道我做得还不够明显吗?”   竺兰的眉梢又浮上了几分怒意,但脸上依旧不怎么显见,她慢慢调匀呼吸,用一种极为冷静也极为疏离的口吻说道:“魏公子是江宁魏氏的嫡长公子,喜爱阿宣,这是我们母子都该感到无比荣幸的福气,魏公子为阿宣解决了入学的难题,奴婢心中也很是感激。不过,如果魏公子真是想为了阿宣好,往后,还是请离他远些。作为魏府的仆婢,奴婢比魏公子听到的闲言碎语更多,何况魏公子还是孑然未娶之身,若为此累及声名,旁人以为魏公子有意认阿宣为子,大是不好。”   魏赦用指甲拨着汝窑瓷茶盏的盖,拨弄得清音铮脆,听到最后一句,他的目光慢慢下沉,落到了阿宣头上,阿宣一脸错愕。   小东西不会这么快便走漏风声了吧?魏赦皱了清润的长眉。   竺兰说得极是诚恳,仿佛她心底怎么想的,便毫无保留怎么说:“先前,一切都是奴婢失态了,就连有时,奴婢也会情难自禁地将魏公子视作奴婢夫君,魏公子待阿宣好,奴婢心中更是生了贪嗔妄念,常常妄想着如果是他,他和阿宣的相处那会是一副什么情景,奴婢深深恐惧,害怕自己倘若继续放任下去,事态继续发展,终有一日会严重到奴婢自身无法抽身,难以收场。魏公子是博雅能容之人,也聪慧过人,奴婢的担忧,魏公子一定是明白的。”   听起来,这番话说得很坦诚,也完全坦白了。   不过,魏赦眉目舒展,臂肘横置于食案一角,朝着竺兰微微凑近了过来,“竺氏,你拐弯抹角说这么多,我全听明白了。”   竺兰心想他可算明白了,自然了,相处下来她深深以为其实魏大公子并不是什么草包,反而是个聪明人。所以,话不必说得太满,过满则溢未必好事,只需点到即止,他若自持自爱,听了她这席话自然会慢慢地对她敬而远之。   不过,魏赦却靠得更近了,近得几乎能看清他含着一丝笑意的清俊面容之上,那微微丛生的细腻绒毛,竺兰顿生向坏的预感,心跳如擂鼓般怦然。   果然——   “你是怕将来控制不住难以自拔地爱上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我现在控制不住地想打你。   不行了哈哈哈,我女鹅虽然已经结婚生子了,但比起不要脸的魏狗,她道行不够啊啊。   感谢在2020-04-07 12:21:57~2020-04-08 15:28: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148012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魏新亭方上江宁府衙交接, 与同僚喝得大了, 脚步略带了几分虚浮, 但依旧不失稳重,由小厮左右各搀扶一臂,慢吞吞地坐上了马车回来的。   门房放了人, 又告知, 三老爷等候多时了, 请大老爷赶紧入内。   魏新亭想不到魏明则寻自己何事, 凝然蹙眉, 右臂从小厮怀中挣了出来一挥:“知道了。”   今晚孟氏睡得早,川白告知大太太早歇了,魏新亭这才没去唤他, 径自回寝屋换了身干净裳服, 把沾染了浓浓风菱白酒气的裳褂交了川白,这才掉头往正堂栖霜斋。   魏明则茶饮了足足一盅了,中途又上后屋小解了, 回来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述职的大哥姗姗来迟,心头却无埋怨, 堆了满脸如沐春风般笑容迎了上去,“大哥一切还当顺利。”   魏新亭眸光晦暗地盯了他几眼,没说别话,两兄弟寒暄客气了一遍,便想与一齐靠坐在了隔了条髹漆小叶紫檀茶案两侧的高脚太师椅。   一直以来魏新亭对府上三弟感情复杂, 三兄弟自小要好,打断骨头连着筋,谁也离不得谁去,但人大了以后,终还是各怀心思。二十多年前,魏家还没有武乡侯的爵位,他们的父亲也才方弃武从文不久,彼时因为老二只是个死读八股的书呆子,当年抵御北狄之患,只有魏新亭与魏明则随父披甲。   按理说,两人既是兄弟,亦是袍泽,于战场之上,自然其利断金。   但也就是从那场战役以后,兄弟二人之间的关系,由令人称羡的棣鄂手足之情,慢慢变得表面和睦实则疏远了。   魏新亭隐隐地能猜到为哪桩,但一直无法肯定,凿凿确言如此,而魏明则遇着他,也时刻不忘了带上三分笑,释放对他的孺慕,魏新亭只好愈发对这个看不透摸不着的弟弟敬而远之。   可以说两人已很久没有如眼下这般,和和气气地单独面谈了。   “大哥,深夜前来,正是有一桩疑惑,盼着大哥解惑。事实上这么多年来,这个疑惑一直横亘在小弟心头,无法开解。”   魏明则微笑着请大哥用茶,面容朗润,和气友善。   简简单单一句盼着解惑,魏新亭却勉强露出苦笑来:“三弟要问什么,一家人,倒也不必如此客气。”   魏明则一笑,一张偏薄的形色姣好的唇上,两撇小胡子风流地动了动:“二十五年前,你我曾随父随军,伴随龙驾之侧——”   他只起了个头,魏新亭勃然变色,顿时脸色阴郁无比,声音也寒了下来:“三弟,你要说什么?”   “大哥太紧张了,其实这件事小弟大约能猜得到,”魏明则笑道,“大哥或是忘了吧,当年大哥在前线拼杀,为求立功,杀了北狄上千胡人,然而自己也受到了伏击,身负重伤卧病在榻,命在旦夕。父亲下了军令,命大哥原地待命养伤,不得再负重。彼时嫂夫人忧心如焚,说什么,也要与大哥同生共死,便也从神京一路追去了西北大营。在嫂夫人抵达军营以前,都是我在看顾大哥,我心里多半有数,那时候,大哥再是怎么努力,也是不能怀上赦儿的。”   “你……”   魏新亭怔怔睨着魏明则,欲言又止,脸色铁青。   他曾无数次清醒地意识到,在三弟看似温润尔雅、君子不争的皮囊底下,隐藏着如何的诡诈、深沉的心机,其心思之毒辣深沉,远甚于己,甚至智计,魏新亭也是远远不如。如果不是这个三弟膝下无嗣,魏新亭早有所怀疑,他这是要图谋自己身上的爵位。   从前不这般想,但今日魏明则把话已说破,魏新亭顿时如临大敌,头皮紧绷起来。   魏明则浅浅地呷了一口苦茶,稍提了神,又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赦儿的生父是谁,你我心里头多半是有数的,当年嫂夫人有孕以后,以她对大哥的忠贞,自是铁了心想将孩儿打掉,至于为何没成,恐怕是大哥阻了她。只是嫂夫人到底可怜,因赦儿一个孩儿,不但失了大哥的宠爱,还连累得魏府上下也似乎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危机当中。她晓得自己成了罪人,这才服了毒吧。”   他方才说了那么多,魏新亭其实早有所怀疑,关于孟润梨之死因,魏明则心头是有数的,但他只一笔带过,显然是不愿深究,魏新亭自然不会自己便把它挖出来。   早在十几年前,魏明则便隐隐约约透露过,他知道很多魏新亭隐忍不说的阴私,当时魏新亭还劝自己不必多想,但细细想来,这几年,他的这个三弟应是从没有放弃打听深挖这些隐秘。   “你所谓的危机——”   如珠玉落盘的清脆之声响起,短促轻灵,魏明则放了茶盖,微笑:“五月五,太子南巡江宁。”   魏新亭又是怔住。太子南巡兹事体大,连江宁府都还没有消息传来,魏明则竟是手眼通天!   “可靠?”   “可靠。”魏明则又笑了一下,“现在大太太操心的是赦儿的婚事,欲将他养废了,置办一桩不疼不痒的婚事把他彻底地拿住,说到底不过是妇人后宅的手腕罢了。太子殿下一来,届时,赦儿究竟能不能侥幸活下一命,端看他这几年在淮阳那边的奇遇了。小弟言尽于此。”   说完,话音落地,魏明则长身而起,对魏新亭再拜,“大哥不必相送。”   魏新亭随之起身,将魏明则送出几步,待人趁着暮色走远,方颓唐地退了回来,脸上变幻莫测,好像正陷入天人交战之中。   今夜魏明则只差点破了,魏赦身世曲折,太子如欲发难,必也是雷霆之怒。魏赦那逆子,他是绝不该护着的,是的,就该借刀杀人,任由太子处置了这二十五年前就该胎死腹中的孽种!   ……   过了寅时,大太太睡得饱足了起身,见魏新亭难得并未离去,鼻息沉沉地侧卧于自个儿身畔床位上,一动不动。孟春锦眯了眯眼,看清楚仔细了些,为了下床,只得将外侧的丈夫推醒。   魏新亭醒了过来,含糊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该去向老太君问安的时辰了,夫君今日还要到府衙办事,这会儿也该起了。”   昨夜里魏明则旁敲侧击说了那么一通,魏新亭满腹心事,哪里能入睡,寤寐辗转,到此时也才歇了不过个把时辰,瞧一眼窗外,晨光熹微,日头还没上来,便不肯起。于是孟氏又推了他一把,这一回可没什么好气了。   “起开些!今早我还不是为了你家赦儿的婚姻大事,正要找老太君说说去。”   太子殿下都快要南下江宁了,他一动手,便是血溅五步,魏新亭再想孟氏这些眼皮子浅的后宅伎俩,不由嗤笑。“什么好事儿,看上了谁?”   孟氏明眸扑朔,俯低身子抱住了魏新亭:“哎哟,便是我娘家的外甥女儿,老爷也见过的,她小时来我家,可黏糊人,还叫老爷抱过。”   一说,魏新亭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个小姑娘,云家的依斐,小字慈君,今年才十六岁。   “你也不怕糟蹋了人家女儿。”魏新亭忍不住皱眉。   孟氏哼了一声:“你家的赦儿是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我哪里敢怠慢,依斐样样好,女红尤其一绝,描的花样子连我也比不过,在家里又孝敬双亲,最是体贴知心的,教她交给赦儿,你当我就忍心了?可没有这个本事,也降服不了魏赦这头倔驴,我还偏就不信了,这么多年来,我竟一次都斗不过这小贱种。”   前头还一口一个“赦儿”,说到兴奋处又马脚毕露,只是在房帷之中,魏新亭不大愿意说这妇人罢了,揉了下发胀的额头,这会儿让孟氏搅和得睡意全无,“我起了,你自个儿慢慢琢磨去吧。”   魏新亭说起便起,再也不问云依斐半个字,孟氏在后头气得不起,欲将他唤住,没想到他竟披了外氅往书房径自去了,叫不住人,孟氏虽气恼也只得作罢。   待她梳洗完毕,孟氏把点翠攒八粒东海明珠的八宝珠钗紧簪入鬓,换了身银红色对襟忍冬花藤纹褙子,外罩洒金狐腋薄氅,人步履轻盈地往慈安堂来,人未入里,听得身后一声问候,孟氏诧异回眸,只见姚黄伴着高氏来了,主仆打着莲枝竹条儿色骨伞,一水儿的墨绿留仙裙。   见她来,高氏从竹骨伞底下走了出来,一臂亲热地挽住孟氏:“大太太也是来朝老太君问安的?正巧了赶一块儿来的,我也有一桩事,好叫大太太知晓。”   孟氏不喜高昌玉亲近,只堆了笑容,勉强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妹妹只管明言。”   二人相与一道往里走,高昌玉一面走着一面挥着右臂的海棠色绢子捂唇笑道:“还不是为了赦儿的婚事,这一向要紧,如今竟成了老太君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的心病了!”   孟氏听得大惊:“老太太有了想法?”   “自然是的。”   高氏脚步不停,右手葱葱玉指挑开竹簟,微步折腰往里探去,将孟氏挽臂牵进来,立刻又道:“要我说,还得是老太太眼光毒辣,心比登天高!她能瞧上的,果然是钟灵毓秀不同凡俗,玄陵的永福郡主,那是何等尊贵,又有才名,又有贤名,老太君竟想着让她来做魏赦的妻,我起初听说时,还以为这是老太君犯糊涂了生了痴念,谁知道呢,玄陵那边还真就有了回信儿,媒人都请了,过不了太久,便要请赦儿过去。”   “这是真的吗?那可真是好。”孟氏一派欣然。   实则,她绞紧了手里的帕子,指头捏得泛白,脸上的笑意几乎便要挂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孟氏:我恨呀,我恨!   剧透了一下,我知道福尔摩斯天使们,不少一早就猜到了魏狗的亲爹。我都疑惑了,前面没有任何的提示呀。 第30章   竺兰一夜失眠,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魏大公子脸皮是厚的, 但竟厚到那个地步,堪比长城的青砖了,怎么竟能问出那般话语。   就算他从前嘴贱, 爱与姑娘丫头们调笑玩闹, 也该想着她是个有夫之妇, 何况当时阿宣亦在场, 竺兰当即红了白腻若雪的秀靥, 从鼻尖儿两侧一直烫到了耳根子处,讷讷望了魏赦半晌,郁闷又恼火, 却发落他不得!   落荒而逃以后, 当晚心事重重地傍着阿宣洗了小屁股,把他送上床,竺兰便在床外侧挨着, 一宿睁眼无眠,第二日送走了阿宣以后,才回来补了个觉。   迷迷糊糊间似又梦到了自己夫君, 他的音容笑貌,恍若昨日。   夫君水性极好,乘一叶轻舟于烟波之中倥偬而往,晚间,两人就挤在只有一盏桔红色小小煤油灯的房里, 那房比她和阿宣睡的柴屋还要简陋,但因为男主人和女主人的勤劳,收拾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夫君搂着她,身体疲累时,便会把头埋到她的颈窝里,滚烫的呼吸灼得她皮肤发红。   可她又舍不得推开,每每他靠过来,她便宠溺地将他抱得很紧很紧。   夫君话少,都是她一直说,记得那一年春淮河闹匪,悍匪水匪皆猖獗,来往的商船有不少被劫了道儿去的,竺兰一想起来便忡忡难安。   她微微支起脑袋,不无担忧地抚着宣卿的鬓角道:“夫君!”   “怎了?”   他笑,嘴唇微启,语调柔婉低微,头始终埋在她的颈窝处一动不动,她那处最为娇嫩的颈部皮肤随着他这一笑、丹唇微启而感到一阵酥麻轻颤。   竺兰道:“我听说最近一段时日闹匪寇闹得厉害,你还是不要到春淮河上撑船去了,万一遇上打劫的呢?钱没了可以,我们还能再赚回来,就怕他们起了歹意,抛尸入江……”   宣卿依旧没有起身,只抬起一条右臂,修长的骨肉匀亭的五指穿过她如绿云般的大团青丝,微笑说道:“你是传奇话本看得多了?哪有那么凑巧。再者打家劫舍的也是要活命的,手上沾了人命了,便不会久长。大梁铁律在前,容府衙马虎不得。”   可竺兰就是害怕,人对自己越是着紧的任何事便越是患得患失,她咬住了嘴唇,忍了半晌,等他抚着自己鬓发的指停了下来,似多了睡意,竺兰咬唇道:“可我就是怕。”   “不要怕。”   深夜里传来男人含着一丝混杂着浓浓欲念的低沉嗓音,既温柔而妥协,还有一丝无奈。   “善加利用,他们不但不可怕,反而,大有可用。”   竺兰还要再说,宣卿的吻已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他身上好闻的混融了藻豆与薄荷的清香便将她团团包围。   这一场梦到了后来,便全是销魂腻雨,缠绵悱恻。   梦中紧紧相扣的十指,那无法忍不住的低低呜咽,一如昨日重现般令人神魂颠倒难以自已。   日过晌午,竺兰从那场引人沉沦的春梦之中挣脱出来,触手摸着身侧空空如也的藏灰色棉被,被窝是冷的,一直无人,而身上燥热压郁,背后的亵衣因为一场厚重香汗而湿黏黏地贴在自己背骨和腰腹上。竺兰的目光扫向四周,一片阒寂,并无任何人。   一阵失落和空虚之后,她羞耻难安,咬唇垂下了头。   睡醒以后,竺兰把昨日打的水用盆倒了,胡乱擦拭洗了脏臭了的身子,换上干净的素纱绸衣百褶月裙,打点好自身,不过片刻,慈安堂迭罗来传话,说是让她过去叙话。   竺兰立马整顿形容,随着迭罗走了出去。   慈安堂来传话,那必是老太太的授意,竺兰不敢怠慢,不紧不慢地跟在迭罗身后头,也不敢多嘴问上一句老太君欲见她所为何事。   一侧日上花梢,盛亮的晴丝曜动在斑驳的角楼的琉璃瓦上,挨着东西两面轩墙上挂满了柔绿的常春藤萝叶。这种常春藤,又成爬山虎,或是捆石龙,叶子排列有序,但常是密密匝匝,一生发起来便占了满墙。   墙角下因为几场江宁连绵的春雨,潮湿温暖的空气催动之下,来不及修剪打理的墙根处翻生了新的薜荔与苔痕,几乎挤占了老太君最爱的那金蕊芍药的地盘。   竺兰去时,二房的魏修吾与飒然四小姐也在,两人就在晴光烂漫的慈安堂僻静院落里,专心致志地对弈着。飒然的小手指拈着棋子,左支右绌的,顾前不顾后,一会儿便陷入了深思,小脸皱皱巴巴的,似埋怨魏修吾不肯相让。   身前迭罗停了下来催促了声,竺兰回身,再不耽搁,随迭罗打开竹簟往里弯腰细步以入。   金珠的臂膀搀着老太君,老太君右臂把鸠杖,弯腰漱口,将漱口水吐在盆盂里,由金珠接了去倒,又换了干净的帕子供老太君擦嘴。   见了竺兰,老太君脸色和蔼,招了把手:“坐吧。”   竺兰温温地应了话,远远地坐在一侧脚凳之上,老太君看了一眼,道:“坐那么远做甚么,过来些。”   竺兰只好从命,挨着老太君过来,中间只留下两三步的距离,高氏老太君坐在胡床上,笑眯眯地望着竺兰道:“家宴上你的鲈鱼做得真是不错,入味三分,这几日老身常常想起来,难免有些嘴馋。只可惜当初金珠的事儿办得不好,让你去了赦儿的院里,我又不好把你叫来,今日可倒好,他人不在。”   这位年近耄耋的老太君说话,仍是中气十足,半点不见虚的,竺兰只屏着气凝神听着。   这果然这是个起头,老太君接了下去:“我还没用午饭。”   竺兰听明白了,仓促起身,垂眸福了福身:“奴婢这便去。”   老太君点了下头,于是吩咐迭罗。竹簟子门外候着的迭罗,便又将竺兰引到慈安堂的小厨房去。   及至人一走,金珠便敏锐地察觉,老太君的脸色似有了些变化,如秋泓起了丝波浪般,隐隐约约褶皱了起来,金珠心中思量片刻,低低凑过来,躬身问道:“老太君瞧这竺氏怎么样。”   老太君道:“模样甚好,心性亦佳,是个心思细的,能体贴人。”   说罢又叹了一声:“可惜配不起赦儿。”   金珠道:“奴婢看,这个竺氏也未必有这样的心思。”   老太君握手杖看向晴丝游弋,细尘如浮在一片明澈的水中的空气,风日是极好的,和煦也清。   过了片刻,老太君侧目说道:“再纵容得下去,只怕是没有也有了,赦儿那脾气犟得十头牛拉不回,过往红颜知己良多,只怕对付女子的手段也丰,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何况这个节骨眼上,玄陵那边一日没定下来,我老太婆这颗心就安不了,哪怕竺氏将来有心跟了赦儿,心甘情愿做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也只能等赦儿先有了正妻再议。”   “老太君考虑的极是。”金珠低声奉承。   须臾片刻,竺兰的莼鲈便熬好了,老太君本来无甚胃口,但嗅到了清纯鲈鱼的鲜美香气,又见鲈鱼整条卧于清汤之中,与莼菜枸杞相衬,红绿二色间鱼肉雪白,瞧去吹弹得破,老太君不禁食欲大动,本没什么胃口,最后用素日里吃的檀木小碗竟用了两碗米饭。   饭后饱足,老太君又就了点小酒,脸色浮出了淡淡的红,见竺兰侍候旁侧,依旧神色恭顺,脸色和蔼地拉她过来,“竺氏,你确实是个妙人,难怪赦儿对你有心。”   竺兰露出惶恐:“奴婢微贱,不敢……”   “你不必说。”   老太君打断了她的话,语调愈发的柔善,笑道:“我今日要赏你。”她扭头看向自己的贴身女侍,“金珠。”   金珠应诺,即刻转身过去捧起了镜台上搁放的木匣子,竺兰凝睛看去,金珠将木匣子拨开,露出里头錾银的光辉,珠光宝气,曜人眼膜,但是翠翘玉环,便已是竺兰罕见。   老太君一派和颜悦色,指着那片珠宝说道:“你厨艺甚好,我这几十年,难得遇上如此对我胃口的厨娘,实在想你留下,便就留在我的慈安堂,你所住的那片窝棚我命人瞧了,你和你的儿子宿在里头极是委屈,我老婆子这里有干净的厢房,一贯无人住,拣了给你正好。”   老太君还没说完,但竺兰已完全明白了她的意思。   一直到昨日,她都还不觉得有什么,可昨日偏偏地魏赦令她心烦意乱了,此刻再听老太太说这么番话,不明了也明了了,竺兰顿了顿,稽首叩地,只不说话。   老太君以为她这是倔,不肯受,叹了声道:“你如不肯,便把金珠这一盒子的珠宝收起来,算我赏赐给你的,你拿了去,便出府去吧。”   老太君这一盒子珠宝固然价值不菲,但这于竺兰开酒楼的心愿却远远不足,老太君赏赐人一向是手软的,有一个度,这一点阖府的下人无人不知。何况竺兰立时想到了阿宣的食宿费,还是魏赦垫着的,先前大言不惭说了要还,若领了这盒首饰把宿费还清,愈发不剩得多少。   这有悖于她入魏府的初衷。   因此竺兰没有承接,反而以头抢地:“回老太君,奴婢多谢老太君看重,跟了老太君以后,自然事事都不敢有违。奴婢有一子阿宣,年岁尚幼,除了依奴婢而居他也没处可去,老太君大发慈悲,允了她随奴婢住在慈安堂,奴婢感激不尽!”   老太君心满意足,顿时眉开眼笑。   这竺氏果然是个知情识趣儿的,知道不该妄动的心思不动,为人算得上正直。   她一心只有她的儿子,也就不会对魏赦有什么非分之念,往后在慈安堂待着二门不迈,赦儿几日见不着她,心自然就断了。   “你回去好生打理打理,我让金珠带着人过去,把东西收拾出来了,便搬过来。”   竺兰再叩:“是。”   出了慈安堂大门,竺兰心事重重,脸色凝重。不但没有松一口气,这一口反而梗在了喉咙里下不去出不得。   她自己也能察觉得几分魏赦对自己与其他仆婢不同,而她又是少数的知道他身体秘密的人,如今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慈安堂老太太那边的人,不晓得他回来了预备拿她如何是问。   老太君固然无法开罪,难道魏公子便是好啃的善茬儿?他不化身梼杌把她咬下一口沾了皮毛的血肉下来,只怕不会松口。竺兰步子放得极慢,既惶恐又冷静,心里不断盘算着等魏赦过来发难应该如何应对。   虽然他和自己的夫君生的一般面貌,可她的夫君,却从来不会对她发起脾气啊。她很难想象,在那张清俊雅逸,如同世外谪仙人般美貌的面容之上露出森然阴郁的怒气,那会是怎么一副情景。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做春梦的对象无疑是夫君宣卿,但引她做春梦的是……??   魏狗:我尼玛就出去了一天,奶奶就把我的人拐走了???是我亲奶奶不?不,你不是。 第31章   “原来你一直怀疑你竟不是我表叔亲生!”   旷远辽夐的一片马场之上, 远近结着七八座宝塔般矗落的马厩。   投壶射覆罢, 众人散去, 高昶这才从一直对他有所隐瞒和戒备的魏赦口中听说了这么一桩大事,脸色又红又白,变化了几转, 才渐渐恢复平静, 嘴唇抽搐着道:“合着原来之前那些日子, 你不过一直在试探我有没有对你忠心, 不会把你的怀疑说出去?”   魏赦因为纵马投壶, 额头也出了一层晶莹热汗,也没绢子细细拭去。   近夏愈感燥热,魏赦信手将身上外罩的绣襟嵌着寸指长金边的皂青刻如意纹绉纱除去, 于凉亭子里吹风散热, 捧了一只小盅往嘴里咕咚灌着冷茶。   淡褐茶水从唇边溢出,沿着锋利蜷折的下颌角滚至凌突的后颈,再沿着那片出了汗渍, 璧玉之色里淡沁红云的胸膛皮肤隐入胸骨以下。片刻以后,魏赦里头那身银锦薄罗直领袍便晕出了浅浅的湿痕。   高昶虽是男子无龙阳之好,确也心里晓得魏赦这厮在小女郎们心里无疑是勾人的。   魏赦叼着一只修长壶嘴, 挑了桃花眼睨着高昶,眉峰掀动。   “魏令询,那这么说,你便不是我的表哥了?你我再无亲缘了?那你既然怀疑这个,如今又敢告诉我了?”   高昶将信将疑, 直觉告诉他魏赦这厮心思不简单,至少肯定不会是因为普天之下对他最信任。   虽则,高家的小公子也不是什么大嘴巴,旁人交托给自己的私隐,他不会拿出去到处宣扬。但魏赦对他的这一番剖白和托付,还真令他震惊。   魏赦搁下茶盅,微微一笑:“因为我慢慢发觉,即便是在魏家,知道这件事的人也不少。不少人是对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告知你也是无妨。其实就算魏新亭知道了,普告世人,我也不惧,丢人的也不是我。”   闻言高昶小公子却一阵沉默,果然魏赦这狗逼绝不是因为什么手足情义对他有所高看,亏他方才心里还小小地感动了一阵,幸而及时止损,没太真情实感地以为他揣着什么好心。好一会沉默以后,他迟疑地道:“所以你是疑心这本是令萱一时一枝红杏额……她出了墙?”   一时如山雨欲来,魏赦的脸色刷地变得极其阴郁!   高昶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往后跳出两步:“不不不,我言多必失,绝不是这个意思!”   魏赦皱了眉,声音不复温润,比方才沉了些许:“我母亲不会干出这样的事,多半是另有隐情,我一直在想,魏新亭当年心里便有数,为何能容忍我母亲将我生下?”   高昶点头,深以为然。   一直以来,高昶对魏赦是自己表兄这件事深信不疑,一路站在魏赦的角度剖析问题,除了觉得他表叔魏新亭就是个渣爹以外,也以为,事情似不像是表面那般简单。侯府大海里的兄弟之情,真真假假,或多或少都掺了戒备、嫉恨,防不胜防的算计与背叛,那一个爵位人人趋之若鹜,才是常态。魏新亭膝下无嗣,照理说,他不该对魏赦这般深恨拊心,欲将他逐之而后快。   而如果,魏赦真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孽种”,魏新亭当年秘密将他处置掉了,也就完事了,怎么还替人养子?   这同样也是谜团。   看魏赦这样子,这谜团至今尚未得解。   魏赦修长的两根手指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手边的茶盅之中,碧玉瓷盏教他两只莹润的指甲敲击的叮叮当当,高昶侧耳听了片刻,见他实在姿态悠闲,不禁心生佩服。   一个人若是脸皮修炼得魏赦这般厚如城墙,必要忍得苦中之苦,这一点他自愧弗如。   “你怀疑还有谁知道?”   魏赦抬眸看了一眼高昶,唇边含了点笑意:“我三叔,还有,老太太或许心里也有数。”   高昶皱眉:“可你不是刚还说,姑祖母有意给你和永福郡主做媒么?她既知晓你很有可能不是她亲孙,又怎会如此待你?”   魏赦望了一眼马厩之外的远天,江宁除碧水烟波之外,天亦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如江南软琉璃般的湖水的迷离。   他仰头躺在了藤椅之上,头枕双臂,一叹:“所以,我也觉得老太太语出惊人。”   说罢他又侧目,对若有所思的高昶扬了扬唇:“不过,论心大这一点,我一直很佩服老太太,她竟替我把如意算盘都打好了,隋氏为正室,竺氏为外室,且等隋氏过了门,才能提竺氏的事。”   高昶小公子惧内,畏妻如虎,别说偷偷养外室,连光明正大养在家里的小妾也不敢提,自然没享受过酥腰软骨美人绕膝之乐,既羡慕魏赦能有这福分,又忍不住酸,劝他冷静:“我听说永福郡主知书达理,颇有贤名,只怕到时候不必你提,她能把竺氏主动给你抬了妾。其实抬妾都不算什么,关键竺氏有一子,那儿子可不是你的,到时候你怎么说?”   魏赦道:“你觉得?”   “你就说这是你早几年在淮阳鬼混时,强迫竺氏生的?”   魏赦一嗤:“便是我肯,竺氏能拿刀找我拼命。”   在她的心中,最重的唯不过阿宣,若再算上死鬼,便要再加上她那个让她无时或忘的男人。   但说起那个死鬼,魏赦的长眉生生从中一折,一手攥住了高昶的右臂,微微欠身起来,肃然道:“我初回魏家时,竺氏竟将我认错。”   见高昶吃了一惊,这件事他没说过,魏赦立刻补道:“竺氏说,她的夫君与我生得一模一样。当时我自是十分不信,但相处下来,渐渐却有了几分相信,竺氏对我无意,她没必要撒这个谎,何况这把戏过于拙劣,稍微有点脑子的,都知道瞒不过人。也是因为对竺氏心存了几分信任,我才越来越怀疑,我不是魏氏子孙。反而竺氏那个死鬼丈夫,与我或有着某种关系。”   “打住,魏令询,你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你的亲爹到底是谁——那么我们就可以来想一下,在你出生以前,你的母亲额……令堂她都在何处,生前与那些人来往密切。”   这是自然。   只不过棘手之处在于,事情已过了二十几年,从头查起,根子落在大梁神京。那是魏赦现在的势力范围还暂且波及不到之处。   他看了一眼高昶,抿了抿唇,没说话了。   拄着一地晚霞归府,身上黏腻,魏赦想了一想,此去见竺氏不便,翘了嘴角,命人抬来热汤沐浴。   浴汤里下了无数皂荚藻豆,魏府大太太当家,用度无不金贵上等,这小小藻豆竟似内有乾坤,搓开来有着细润的零陵香和白芷香,沐浴净身以后,魏赦从浴桶里起身,搭上自己的缂丝云纹月白华袍,将长发松散下来,随意披于身后,以一条银锦发带松松挽住。对人身镜面左右照看,端的是玉树风流,神姿高彻。   天色已晚,屋内点燃了银龙长烛,灯树之上擎着的鱼油蜡烧出了晶莹的细泪。魏赦取了一支用六角灯笼罩护着,一手挑着灯,取门而出。   这个时辰了,竺氏或已睡下,魏赦走在路上便忍不住琢磨着,该用何种说辞来应付接下来有可能尴尬的见面。上次那句玩笑或是过火了,连他事后想想,也觉着对竺兰这妇人不该说这般轻薄之语。   她毕竟是与其他人不同。   但魏赦如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竟会扑了个空。   她平日所睡的柴屋不但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魏赦朝里唤了无数声,从起初的试探到最后隐隐含了几分不耐烦,那胆大包天的竺氏竟都不应。魏赦耐心耗尽,抬臂砰砰去敲,仍不见人。   这时,起夜跟来的素鸾追了过来,匆匆说道:“大公子,竺氏不在那了!”   魏赦一瞬之间想了几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点,闻言一怔,挑着的灯火清清楚楚地照着他漆润轩朗的眉目,以及那眸中的一点错愕之态,素鸾追到近前,福了福身,道:“今日一大早,老太君便把竺氏唤去了,回来以后没多久,慈安堂那边便来了人,把竺氏行李收拾了出来,一并搬到了那边。奴婢打听了,说是老太君喜欢竺氏手艺,特留了她下来,等大公子回来,再另知会。”   魏赦一阵磨牙。   玄陵屁大消息都没有,祖母便先下手为强夺了他的竺氏,这是哪门子未雨绸缪的道理?也忒心急了点!   素鸾觑着魏赦脸色,见他蹙着修眉,挑灯的手似握得很紧,愈发不敢触逆,不再说话了。   忽然,魏赦转面便走,看路径,似朝着慈安堂而去。素鸾劝不住,又不敢劝,眼睁睁看着魏赦的身影消失在了小径深处。   但魏赦走了很远,还没到慈安堂,人却忽然冷静,于角楼西畔的花廊底下却停了下来。   老太太带走了竺氏,正是觉着他心里头在意,此时过去兴师问罪,正坐实了老太太的猜测,于竺氏也是无妄之灾。到时候她就真未必能留得下来了。   待明日起早去慈安堂问安,顺带着再问一问竺氏的事情,才是稳妥。   魏赦腾出一只手,慢慢揉了揉发胀的额头。春风湿润,尤带一丝暧昧的温暖,吹得魏赦的心却郁烦得厉害,甚至胸膛开始鼓噪发烫,他烦得一手扯落了绑在背后那条装饰的发带,面露愠色,沿着来路折返。   失眠半宿,却醒得极早,不待苏氏过来送早膳,魏赦便起了,一早把自己形容收拾得工工整整,便要往外去。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个渣男,永福郡主的事再不跟兰儿说清楚,你看她会不会给你一点好脸呵呵哒。   感谢在2020-04-10 12:24:07~2020-04-11 12:24: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爱豆的小迷妹 5个;●°v°●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戚柒77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慈安堂一早热热闹闹的, 大房二房的两个太太走了以后, 几个小辈便留了下来。   说是陪老太君逗闷子, 但实则正儿八经陪着老太君说笑的只有宜然,飒然靠在向东开得两扇白鹤腾云纹花窗底下描着花样子,脑袋支起, 不时被窗外雀笼里老太君最爱的两支啁啾画眉所吸引, 神情不太专注。   至于魏修吾, 今早没来, 被二房的太太高氏拉到舅舅家去了。   魏赦似闲庭散步于除下, 过一侧青石宫门而来,明是飒然靠得最近,但最先发现且欢喜地支起了脑袋的却是宜然, “哥哥来了!”   宜然一双水圆明眸睁得大大的, 欢喜无限,似白润润的杏花浸了水般,衬得小脸肤色如霜, 莹白鲜朗起来,上首的老太君原本还抚了下宜然的发髻,闻言, 脸色立即拉垮了下来,变得十分不悦。   魏赦靠近,先是问老太君安,老太君见他来了面色稍霁,命金珠为他铺置红绒毡毯供他坐, 魏赦方坐下,老太君便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几眼。昨儿个趁他不备夺了他的竺氏去的事情,老太君心头耿耿,只怕不知轻重的长孙一早过来要说法,但见他脸色如常,似乎并无什么怨味,她也稍稍安了心。   “赦儿,一早宜然的母亲去时,还说了你的事。”   老太君起了个头,对孟氏的愚昧贪婪而鄙夷,顾着宜然在这儿,没太显山露水。   但宜然也不是什么愚笨的,听得出老太君话中之意,一想这些时日,母亲竟要张罗表姐云氏给哥哥,宜然气得简直要呕出二两血。   为此她是哭也哭了,求也求了,结果换来一顿毒打,孟氏揪着她的发辫叱骂她:“你个不知羞耻的!我上次是与你说得还不够明白?他魏赦娶妻娶谁,也与你不相干,你在这过问个什么,生怕慈安堂老奸巨猾的老太太看不出你那点鬼心思?”   宜然当然不服气,孟氏色更厉,戳着她的脊梁骨骂她不知道天高地厚,冷冷道:“你还求我,莫把你表姐塞给魏赦,你可知老太太心比天高着呢,人家还压根看你表姐不上,早巴巴上赶着与玄陵王攀亲戚去了,别人永福郡主是什么身份,才貌样样将你比到了泥潭里去了!我说你连飒然都不及,还痴心妄想呢!老太太可曾稀罕你!”   不得不说孟氏的话对宜然打击极大,回去以后,宜然越想越是苦痛,伏在自个儿的锦帷中抽搭哽咽了一整晚,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加倍地讨老太太欢心!   这一大早,宜然搜肠刮肚,把所有能想的好点子,能说的好话,全说给老太太听了,祖母对她一直不甚和煦,但今日却让宜然感觉到她的温情,慈眉善目的,令她更是想亲近了。   老太君在魏赦来了以后,与他寒暄了一会儿,见魏赦始终不提竺氏半句,自己本想到捱到后来,却渐渐有些捱不住了。   魏赦见老太太渐渐地心思旁落,似出起了神,再不问一句反而弄巧成拙,令祖母多疑起来,于是跟着微笑,打了个哈哈,把前头的话题结了,笑道:“祖母,孙儿昨日里回来得晚,回来以后洗了便睡了,一大早腹中空空,正想让竺氏熬点粥膳,岂料去叫时,却被告知她不在了,而是来了祖母这里?”   老太君回神看了一眼魏赦,“噢”了一声,“是有这回事,竺氏的莼鲈做得甚好,奶奶嘴馋了,这才把她调来,那竺氏心里也是千肯万愿的,一拍即合便说定了。赦儿孝顺,一向是不会和奶奶顶嘴置气是不是?”   这一个下马威下来,由不得魏赦说不是。他慢慢将头一点,又是一笑:“是,区区一个厨娘,魏府里多得是,手艺再好,勉强入眼,但祖母说要,赦儿哪能不依,只是有些突然,人好端端的在我跟前儿,突然就走了。”   老太君睨着他,口气颇是语重心长:“赦儿,不是奶奶说你,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是把你的心思用在正道上才是,待成了家,便去立业,你书文学得不好,但跟着你二叔去,却没有什么不可的。”   再不久,魏公桓便要调任州任武官,武官手底下可用之才便多了,不需要通文墨,只要有一个好的身体底子便可以,照魏赦从前上蹿下跳的猴儿脾气,拉进营里去锻造个一两年,把性子磨稳重了,这是再好不过。   魏赦微微皱了长眉:“祖母,赦儿前日才说过,无心去玄陵求亲。”   宜然本蔫头丧气着,一听魏赦这话,眼睛如冒雪光,立时便抬起了头来,充满希冀地望着魏赦。   “此事再议。”人前脚才去了玄陵,只传了一些话过来,玄陵郡王没说对魏赦不满意,但确实八字还没一撇,老太太也不肯太乐观,只不过见魏赦一心拒绝自己为他操心置办婚事,多少仍是不满,脸色便沉了下来。   宜然趁机敲边鼓,抱住了老太君的右臂,娇慵哼哼道:“祖母,哥哥离家几年,如今才回来呢,也不急着这一时就办婚事,何况玄陵山路迢迢的,去迎亲都要走上一两个月,来来回回多麻烦。永福郡主虽然是好的,可她身份高贵,未必就肯嫁到咱们江宁来啊,要是她以后端着,给哥哥气受呢。”   魏宜然这无异于是火上浇油,老太太早把这事放在了心坎上,如今一个两个的都出来不赞同,顿时也火大,皱了眉道:“待玄陵传回消息,是向好的,便定下来,谁也阻不了!”   一语落,满座皆寂,连挨着花窗执朱笔凝神思索的飒然,也吃了一惊。   啪嗒一声,朱笔落在了素绢上,那绢上本好端端的开得正浓烈雍容的牡丹,顿时被抓破了美人脸,功亏一篑。   ……   竺兰打了水,把灶台烧热了,放上精美的缩编笼屉,一层一层地嵌套上去。蟹黄包、灌汤肉包、胭脂烧麦、竹肉饭,每一层都不带重样儿的,放好食材,将手清理了一边,便蹲在灶台旁放柴。   慈安堂的小厨房里没什么人,竺兰一来,她们便心安理得地将这块儿方寸庖厨地方让给了她,都去寻了别事做了,顺道儿在一向舍不得打赏的老太太跟前露个脸,盼老太太慈心大发。   灶台的火撩得明旺,一股烟气熏了出来,把竺兰清丽白皙的脸蛋染上了淡淡柴火黧黑之色,她呛得发出了低低的咳嗽声。   身后那道格扇门,却突然被什么蔽住了光影,竺兰讶然回头,只见魏赦修长玉立的身影,半是闲散、半是正经地依靠长窗边,双臂环抱于胸膛,静静地睨着自己。   他脸色莫测,失了惯常装点的假笑和轻薄无赖的神态,竺兰反而惴惴,低头把柴火放了,却没理他。   魏赦挂不住,板起了脸朝她走了过来,“竺氏。”   他声音低沉,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阴郁。   竺兰再要放柴,玉臂却被一只手重重捏住,捏得胀痛,竺兰低呼了起来,魏赦却道:“一声不吭跑来了这里,教我碰着个人去窝空,你好大的胆子。”   他磨牙说道。   竺兰确实感到万分歉疚,但,“这是老太君的授意,非我主动攀附。”   “呵,”魏赦从牙缝中挤出一道冷笑,“是么,祖母却说,你和她两厢情愿一拍即合,知会我一声都没,拎着行李便马不停蹄地到了慈安堂?怎么着,老太太开你的酬劳竟会比我的多?”   你这无知妇人,知道我有多有钱多大方么!魏赦简直越想越是郁闷,他待这个妇人可不薄。   “魏公子……你松开些,你弄痛我了……”   竺兰蹙着细细的绢好秀眉,嗓音细得犹如四月天的莺语,魏赦见她目光躲闪,面靥上浮着朵朵彤霞,不知是让燥火烤的还是出于羞愧,魏赦鬼神使差的,冲她发不了一点火。   平生最恨阳奉阴违之徒,最恨八面逢迎之辈,看不惯他们两面三刀,唯利是图,朝济而夕设版,倒戈刺向自己。但对这竺氏,他真是发不出什么火,让她语调轻柔地一哄,甚至不用哄,喊两声疼,他都心软成这样。   他很清楚自己是栽了。   正如高昶所担忧的那般,俏寡妇门前桃花多,明明也没使什么手段,怎么竟能这么勾人。   之所以不肯答应老太君让她娶永福郡主的好意,除了是出于心头某种萦绕不去的怪异之感,仿佛是因此便会背叛了什么一般,更是因着,日日在他跟前站着的竺氏。   竺兰见他松了手,自己用另一手捂住了被魏赦捏痛的淤红处,细皱的眉头略略松了下来,望着魏赦道:“大公子你放心,你的事我只字未提,不会对任何人说去的,至于老太太这边,确实是我自愿过来的。大公子当然有钱,打赏我们这些下人更是大方,只是……这不是长久之计。大公子一定也还记得前几天我对你说的话,我真的不是骗你,你和……亡夫,真的太过相似了,我一个身份卑贱的未亡人,自然不敢对着魏公子幻想些什么,只是……”   连她自己都不敢保证,以后不会有任何时候,把魏赦当成一刻的夫君的替身。   这既是对魏赦的唐突和亵渎,也是对自己夫君的背叛。   她不能那样。   她小心翼翼地别过了脸,目光瞅向别处,几乎不敢再看魏赦的双眸。   魏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薄唇微微发白。   过了不知多久,竺兰已感到很不自在,魏赦却突然一笑,道:“我饿了,早间寻你不在,突然食之无味,听说祖母把你弄来了这里,才想过来蹭口饭吃,有早膳没有?”   竺兰抬目,只见魏赦身后,金珠迈了过来,似在张望打探他们俩。   竺兰会意,立刻点头说道:“有的,已熬好了鱼片粥了。”   不得不说竺兰的手艺是好的,煎得两面金黄的鱼片嵌入米粥之中,撒上一圈翠绿的葱花,细细的油脂润入米粥,好吃不腻,入口香滑。魏赦就坐在小厨房里吃着,看竺兰忙前忙后地撩灶火。   瞥眸,见金珠仍是不走,魏赦含了一口热粥,含混道:“先去吧,我用完了粥立马也回。”   金珠得了保证,这才去了。   水雾氤氲朦胧,几乎盖过了笼屉,竺兰取了最上一层的蟹黄包,这是她最拿手的,规规矩矩端给魏赦,又把屉盖上,等过会儿迭罗带人来取。   魏赦瞅着精心包成了栩栩如生的小老虎状的蟹黄包,皱了皱眉,一时竟不忍下筷,又看了眼竺兰,俊脸凑了近来低声道:“竺氏,你只要说一句想跟着我,我立即向祖母把你要回来,我有的是办法。你快说。”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我不想跟着你。   魏赦:不,你想。快说,你想!   手动表情包。 第33章   竺兰起初是微愣, 但魏赦的面孔竟已不知不觉突破了安全距离, 离得分外近, 几乎便要贴住她的秀颊,他的呼吸温热带一丝湿润,清隽而异美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   竺兰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下意识要将他推开, 但还没下手, 魏赦这厮竟靠得更近了, 嗓音也愈低:“竺氏, 嗯?”   她当然不肯说。   她为什么要跟着他?   诚然魏大公子骄奢成性,出手大方,但除了这些还能有什么好处?他喜怒无常, 行事也不正经, 动辄撩拨女子,连她这样的已婚妇人都不肯放过,竺兰对他的品行并不信任。   再者, 若是自己也罢了,他又来逗她的阿宣。也不晓得他给阿宣灌了什么迷魂汤,儿子小休那晚, 躲在温暖的小被窝里,说了无数魏赦的好话,小嘴儿甜得令竺兰心里酸得古怪。阿宣可都没用那些“很好很好”的话来形容自己。   第三,就是宣卿的原因了。   一个与自己夫君面貌十成相似的男子,日日就在自己跟前这么晃着, 如何能不起邪心?   思来想去,竺兰对于自己离开临江仙,没半分的后悔。   竺兰正色凝着魏赦,道:“魏大公子,我不想。”   魏赦的眉宇有不易察觉的紧绷,竺兰话音落地,便仿佛眉心那条丝弦被镊子骤然夹断了,眉头一松,眼中却起了狂怒之意:“你不肯?”   他现在还非常克制,但已是心躁难安,脸色也慢慢变得沉郁。   竺兰默不吭声,等到魏赦稍稍消了些气,脸色似没那么可怕了,才把头缓缓点了一下。   她点头!她居然还敢点头!   魏赦简直怒火攻心。就这么不愿跟着他?   他讥诮地说道:“到老太太跟前伺候着又能有什么好?前两天我问白神医,才知他为魏家上下兢兢业业十几年,在老太太这里竟然连金子也没见过。竺氏,你眼皮子不浅,就不想到江宁开酒楼了?跟着老太太,恐怕你一辈子也攒不了这个积蓄。”   竺兰淡淡道:“到时候,出了府我就可以去贷。”   她的嗓音天生柔软细腻,自带平静,如秋日洒满落叶般的湖水平和。因此她用这般仿佛什么都不挂心的神态说话时,她话中那种淡泊无争、不骄不躁的意思,竟很能取信于人。也正是这般,魏赦就更恼火了。   利诱都不成了。他堂堂七尺男儿,还能怎么更无耻一些呢?   魏赦最后是扬长而去的,去时脸上余怒未平,走得步履如风。   他走以后没多久,竺兰一人靠在小杌子旁沉思了片刻,什么也没做,似乎什么也无心做下去了,不过多时,迭罗命人来取早膳,竺兰才总算恢复了神采,忙前忙后地把慈安堂的早膳料理毕,下去歇了。   老太太为她新置的厢房,比原来的窝棚又要敞亮不少,支摘窗外便是四方庭院,庭下尽态极妍地立着一棵梨花树,眼下春芳已歇,树上惟余翠绿满树的叶,如一顶亭亭蓬勃的冠盖,从这片冠盖可以想见当日满庭飞梨白,皑皑如银霜的盛况。   屋内陈设不一而足,甚至并不逊于主人家多少,一扇绢纱绣紫色鸢尾的四页屏风,一面虽未添置多少物件但看着干净整洁的博古架,博山香炉未燃,但单是摆放着便有典雅之范了,这都让竺兰受之有愧。那张打得结实的架子床,悬置的两侧藕红色帘帷,挂着香囊络子,将屋内渐染上点点的丁香气息,更令竺兰每晚睡着,都惶恐扯破了。   这一辈子都没睡过这么好的屋,老太太虽然或有自己的打算,但对她确实很好了。   只是竺兰一时也没想到,老太太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厨艺,还能是为了什么让她到慈安堂伺候。   这边的人八面玲珑如金珠,对她似乎也怀着某种戒备,这令人并不舒服,但竺兰心思敏锐,就是能察觉到这种她们俨然如防着外贼般的戒备,自然,她要问什么,她们也都是不肯说的。   膳毕,迭罗传来消息,说是老夫人又要看赏,请她过去。   竺兰应话,随迭罗到了慈安堂正厅。   两位小姐还没离去,飒然在堂屋外头逗画眉鸟,鸟儿小巧的红足上用细金丝拴成精致的结,飒然的指头一扔,画眉鸟便活泼地凑过来,一嘴把她投的鸟饵叼住。   鸟儿很是活泼,所以慈安堂这里常是热热闹闹的,正这时,飒然便瞧见几个翠绿粉红衣衫的丫头们引着竺氏过来。飒然投食的手停了一把,讷讷看向屋内。没想到倒让她看着一个奇景。   她素来心眼儿多的三姐姐,一见着竺氏,便拉长了脸蛋,眉目之间露出毫不掩饰的憎恶神态来。   飒然小小地吃了一惊。   没想到魏宜然对竺氏竟有这么大的敌意。   可她却觉着竺氏很好啊,相貌好,说话客客气气,最重要的,她的甲鱼汤熬得真真好!飒然馋了一会儿,又想起母亲的交代,匆匆拨了鸟笼,也追入了正厅。   祖母赏了竺氏一匹新裁的酒红洒金缎子,色泽深些,花样子也是老式的秋枝对鹊纹,一向是三四十岁的妇人婆子们穿的款样。竺氏年轻貌美,又有着天然去雕饰的清润秀美,着这红色,难免不伦不类,穿不出女人正当年华的风情之美。   宜然很满意,暗暗地捂嘴发笑。   飒然在竺兰背后站着,对奶奶赏的东西纳闷不已。但很快,她便又看到,竺氏竟诚恳地谢了赏赐。她就更是疑惑了。   而奶奶却微笑着说道:“竺氏,你的衣裳太素了一些,我老人家老了,就见不得缟素颜色,慈安堂里没这么穿的。日后,金珠裁了衣裳的缎子,我一样都允你一份。”   飒然吃惊地想,金珠姑姑她都快要四十岁了啊,衣着无不是老成灰旧,竺氏如此貌美,奶奶简直就是强人所难!   但竺氏却又顺从地答应了下去:“多谢老太君赏赐。”   她福了福身,慢慢地闭上了眼。   来时还不知道,或者说还不太肯定,但现在,她已完完全全明白了,今日她之所以在老太君这里得到了这般的恩典,全是因为那个魏大公子。   就连她一身青衣素裳,老太君也看不惯。   再想到这几日隐隐约约听人说道的事,竺兰想她或许是明白了。   耽误了六年终身的魏大公子,他要娶妻了。   ……   却说魏赦气冲冲回了临江仙,青天白日的却要沐浴,素鸾等人都大惑不解,傻了眼,等魏赦在屋中暴怒,传出砸坏了什么金贵瓷器的砰砰动静,她们这才惊恐地纷纷去准备。   这帮笨手笨脚的下手忙了不知多久,魏赦才下了浴汤,整个人如泡在一锅沸水之中,越泡却越是郁燥。   没两下,汤桶里的热水让他搅和得满地都是。   冷静了下来,魏赦揉了揉眉头,一动不动地靠住了浴桶边沿,闭目,宛如睡去般沉静。   屋外没有了扰人的动静,只剩一缕淡淡的香风擦了过来,沿着他的鼻翼滑了过去,魏赦依旧维持着仰靠的姿势不曾动,闭目眼前都是竺氏清秀婉丽、水滑如嫩豆腐般的面庞,挂着一丝红晕,有着欲说还休的旖旎娇柔。尽管他并没见过竺兰露出那般神态,但他这几日偏偏不住会想。   甚至还有更恶劣的。   他对她有一种冲动,深深压抑在血液骨髓深处,于火烫的岩浆底下尖刻咆哮,时刻呼之欲出。这种冲动,除了包括想要不计代价地对她好,更想……得到她,让她完完全全变为自己的女人。   他是魏赦,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在世人眼中魏令询也不需要做什么君子。如果他想,巧取豪夺,威逼利诱,什么法子都有,也不会令人意外。只是,他却不能这么做。   他想要的不光是她的身子,身子远远不够。   可这不识好歹的妇人,她竟拒了自己。她今日竟拒了自己?   难道在她的心目中,自己虽和她的死鬼男人生得一模一样,却还比不上她那个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让她们母子吃尽了苦楚的窝囊废?   这岂不是荒天下之大谬?   他可是魏赦,明面上,他是魏家的嫡子,魏家爵位世袭罔替,如果他想,把魏新亭从这里扳倒弄出去,自己替了他也不是难事,实质上,整个南直隶白道说不上话的事,都归他管,也就是他心地纯善,否则她就是要杀人放火,他也照样能为她办得滴水不漏,官府也抓不住马脚。   他这般的男子,待她一个无知妇人这么好,豁出了心思讨好她的儿子,想方设法地接济她,又搞定阿宣的食宿,又借着孟氏发难送她实质价值千两的玉佩。   她竟一点都不领情!   她跟了老太太跑了!   一想魏赦便忍不住磨牙。指尖攀在汤桶两侧,这时因为水雾氤氲,于指腹处凝出了点点露珠,哗啦一下,被魏赦粗鲁地起身而拂落,而后,伴随着他更衣的动作润入了丝织物细腻的经纬之中。   魏赦在寝房里披着湿法靠在圈椅上坐着,复沉思了片刻。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忽然灵光乍现,再过一日,书院大休,那小家伙又要从白鹭书院回来了!   随后他便想,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先栽的是自己,可不得认么!   这念头劈进了脑海里,便一发不可收了。   他要回忆一遍,那个小崽子喜欢些什么。   闭目便是阿宣胖墩墩的小身子坐在自己臂弯里,与他共看江宁宣华火树银花的绚丽之夜。他记得那晚,为他买了不少的零嘴,起初他还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不肯要了,待发现他干爹有钱以后,立马改换了一副嘴脸,化身饕餮,一面买一面吃,那晚上把肚子吃成了皮球才圆滚滚地溜回他的宿楼。   他最喜欢什么呢。糖狐狸?面人儿?梨花酥?芙蓉奶酪?那都极易得到,一样买一大包就是了。   魏赦的虎口掐着下颌角,修长如玉的拇指搓着食指,发出轻细的摩挲声。   除了贪嘴,便是贪玩,小孩儿纸鸢木马,大孩儿连弩雕鞍,也难不倒魏赦。   如此一想,把她视若命根子的小孩儿拿下简直是易如反掌。   魏赦的心情总算没有那么坏了。   倒是屋外,忐忑的下人一直没等到公子屋里的灯火彻底坍灭下去,望着屋内透出碧纱笼的耀耀灯烛光,面面相觑,唯唯而已。   这时终于传来了大公子仍旧怒火未平的声音,但已算冷静了不少:“素鸾。”   素鸾作为被公子点名的丫鬟,登时成了众望所归,硬起头皮战战巍巍地入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魏狗子这段心理描写我真是笑了,日常脑装一万条弹幕,纯看他刷不刷。   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是魏狗子欢乐追妻史哈哈哈。 第34章   “儿童散学归来早, 忙趁东风放纸鸢……”   先生的声音苍老而温和, 十几扇支起的菱花格子窗内, 二十几个梳着垂髫的小孩儿摇头晃脑地背诵诗歌,童音稚嫩清脆。   先生睁开眼睛,看向满室内的小孩儿, 日光斜坠入后山层峦, 窗外的木兰垂着如玉盏修长的花萼, 千朵万朵压枝低。因为今天便要休沐, 大部分人心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只剩一张嘴巴还在教室内跟随着先生动,先生也甚是无奈。   而在这群还很小很小的黄口小儿中,先生最喜爱的便要属阿宣, 他手握折扇, 慢而悠长地打了一下跟前桌案,道:“阿宣。”   “有。”   小孩儿立马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对先生行了一礼。   先生笑眯眯地道:“阿宣, 你来背《将进酒》给大家听。”   阿宣敬诺,有模有样地又是一个揖礼,对同窗也是一礼, 随后,小身板一正,稚幼而不失严肃的童音隐隐地透过疏窗传去。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魏赦拾级而上,迈过渌波滟滟的一池子碧水,于石桥之上忽然停了下来。   对岸山石矗立, 数楹修舍后怪柏丛生,其实春阳正偏斜朗照庐顶,门前几支新发的晚木兰似霰珠般纷纷迸绽,零碎如玉。   他认出是阿宣的声音。停下来看向那座没甚么不同的教室,轩窗大敞,露出里头几十个小孩儿圆滚滚的毛脑袋,他的便宜儿子阿宣,正是那室内焦点。视线偏移,只见上首,先生倾耳听着,掌中折扇和着节律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书案。   “岑夫子,丹丘生……”   不知不觉竟已听到了这里,魏赦的嘴唇微微翘了起来。这小孩儿随他,过目不忘。   《将进酒》虽是名篇之中的名篇,且作为读书人,若说背不上一首李杜名篇,那也枉读诗书。但这首诗却并不是阿宣这般的入门学童、四岁小儿需要备得滚瓜烂熟的,他才四岁,能够背得句读清晰字字流畅,已是大不容易,难怪先生喜爱至此。   竺氏一心开酒楼,为了她的儿子出人头地,她鞍前马后废寝忘食,若这孩儿不争气,那她可真是太命苦了。   没想到她那个没什么本事的丈夫,竟能生出这么一个惹人爱怜的儿子,令魏赦隐隐有几分嫉妒。   “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魏赦恍然之间回过神,那边童稚的声音已落地,一片寂静之中,他听到先生对阿宣赞不绝口,又是微微一笑,便在室外等候着。   再过一炷香的时辰,阿宣便可以出来了,他想。   “魏公子。”   身后有人唤他。   魏赦负手转身,面前慢慢走近一人,约莫耳顺之年,着鹤氅道袍,须发银白,精神矍铄,看得出保养得当,身子骨非常结实,且这副面容与往昔所见并无太大变化。魏赦微微弯腰,笑道:“山长。”   严山长看向他,又看了一眼屋内静坐读书的学子们,脸色温和:“有一封信,有人让老朽转交足下。”   说罢他从怀中摸出了一封用烫金纸封缄完好的信,上书:魏赦亲启。   魏赦从善如流地接了信,扬唇:“看来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竟能使得动严山长作为信差,他约我何时相见?”   “信上自明。”严山长淡淡道。   魏赦从前亦是白鹭书院学子,甚至可以说是最为出色的门生,严瑞一向以为自己也不过是个俗人,若能得魏赦将其收作关门弟子,将来飞黄腾达,桃李下自成蹊,白鹭书院之名必将更发扬光大。可惜,可惜。   除却“可惜”二字,他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字眼适用于魏赦。   山中传来撞钟声,苍苍杳杳。   魏赦看了一眼腾起炊烟的层峦,薄唇压平了一些,双掌夹着信拜别严瑞:“失陪,在下要接儿子去了。”   说罢魏赦便沿着布满了落叶的小径踅了过去,身影渐渐消失于了古道柏树影里。   阿宣是最后一个出来的,背着他的小书袋,才走到门口,突然便撞见假山旁长姿孑立的魏赦,阿宣先是一惊,随后圆溜溜的眼珠迸出了惊喜灿烂的光芒,甜甜地亮出了一口雪白乳牙:“魏公子!干爹!”   阿宣迈着两条胖墩断腿,活像个皮球朝魏赦活泼地滚了过去,小脸蛋上沾了墨迹,脏兮兮的,两臂一把抱住了魏赦的大腿,没一会儿,两道黝黑的墨印子便蹭到了魏赦纤尘不染的雪银苏锦裳服袖口上。   “……”   魏赦弯腰一把将顽固的小萝卜抱起来,看了眼周遭。   四散而去的阿宣同窗,都用一种既惊怔又怪异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自然了,他们应该奇怪的,因为书院有规矩,凡家长来接孩儿散学,都是不得入院的,除非是书院之中人。阿宣一向寒酸,书袋都是她娘亲用毫不起眼的破蓝布缝制的,没想到他的爹竟会是面前这个看起来得罪不起的显贵。   魏赦自然不介意阿宣当着外人面称呼自己,当下抱了阿宣往外走:“给你的零嘴全买好了,都放在你的小船上,今晚上让你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满载而归’。”   阿宣欢喜无边,“阿宣好喜欢干爹呀!”   小崽子有奶就是娘,几包零嘴儿便能哄得服服帖帖,他怎么还担忧拿不下他的娘亲呢。魏赦支起笑容,抬手在他的脑袋瓜后温和地揉了一把。   “不过,娘亲来了发现我不在,该怎么办呢?”   阿宣才出白鹭书院,立马良心发现想起了竺兰。   “放心,你娘亲很快会跟来的,我们在船上等她。”   听干爹这么说,阿宣便彻底放心啦,迫不及待地要吃他的酥糕了,恨不得立刻飞到船上去。   上了小船,阿宣便似一条游鱼儿到了水里,撒欢儿似的,拆卸魏赦买给他的零嘴,挖到一包栗子糕就狼吞虎咽起来,塞了满嘴的栗子糕,吃得嘴边全是碎末儿。   魏赦伸臂护在阿宣背后,以免他吃得兴奋,朝后仰倒跌入水中。   江宁多水,魏赦自幼便习弄潮水性绝佳,堪称浪里白条,但毕竟四月天气,湖水尚冷,况且阿宣还这么小又不会闭气,只怕万一。   见他嫩红的小嘴巴上沾了无数碎碴,还浑然不觉,依旧只顾着吃,魏赦不免失笑,伸出食指凑过去,用指腹替他刮去嘴边的碎末。   阿宣将栗子花糕举给他,大眼睛认真地望着魏赦道:“干爹也吃。”   魏赦微微蹙眉,看了一眼被阿宣魔爪乱揉碎的精致糕点,没甚么食欲了,故道:“义父不吃,这都是义父给阿宣的。”   阿宣感激涕零,大口嗷呜吃了,软糕竟咀嚼出了脆骨的声势。   魏赦又是一笑,摸了摸他的脑袋,道:“阿宣,义父问你个事。”   阿宣捧糕点的小肉手停了一停,仿佛感觉到魏公子瞅自己的眼色愈发和悦温柔了。   “你娘亲喜欢什么?”   娘亲喜欢什么?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阿宣搔了搔脸蛋,用舌头舔干净爪子,陷入了沉默。   ……   竺兰等到启蒙斋最后一个学子出来,也没见着阿宣,焦灼地在白鹭书院大门口踱来踱去,直至最后那小孩儿被她娘亲抱着便要走,竺兰再也忍不住,朝那年轻的妇人问了情况。   小男娃靠在娘亲怀里,问竺兰:“你是阿宣的娘亲吗?”   竺兰点头。   小男娃于是指了指外头:“他最早走的,他爹爹带他离开的。”   “爹爹?”竺兰愕然。   “对啊。”提起阿宣那个看起来出身不凡的爹爹,小男娃们心中无不羡慕嫉妒,他的小脸红扑扑的,既兴奋又崇拜地说道,“我们亲耳听见的,阿宣对他喊了‘干爹’的!”   干爹……   竺兰的眼角抽了一下。   那妇人见她脸色不妙,怕孩儿惹上什么官司,飞快地掐着儿子的小腰将人抱走了。   短暂的愣住以后,便是半晌的静默,竺兰回过味来,既惊讶,又愤怒,无耻!魏赦简直是无耻之极!   询问了白鹭书院的阍人,得知魏赦今日确实来过,而自己也没冤枉了他以后,竺兰的愤怒简直濒临绝顶,火冒三丈。她想到这几日,阿宣对魏赦的无数巴结和奉承,讨好得令竺兰简直怀疑,就算让一个毫无干系的人给他当后爹,他也千情万愿。   她沿着来时的路折了回去。   此时两岸海棠殂谢,水面花影重重,上次来的地方,还静静地泊着舟楫滞留不去。竺兰到时,凝睛一看,可不是魏赦与阿宣是谁!   那厚颜无耻的魏赦,还用他的臂膀护着阿宣,摸她儿子的脑袋,简直快凑成了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   竺兰气得发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人已经停在了水岸的舟边。   魏赦见小阿宣突然露出惊恐的神情,回眸看去,竺氏正于风日里站着不动,一双美丽的眸子瞪得发红,似要活吞了自己。   她虽出身贫贱,但静容守礼,也只有阿宣的事,会激起她这么大的怒火。而他就像那种没长开也没脑子的恶少年,见她恼怒,竟会很得意。   不过,很快魏赦的目光便停留在了竺氏的一袭罗衣上。   江南地道的苏锦,针脚绵密,收工细致,缎料质地坚实、花纹浑厚优美,并不需辨认,一眼便可以瞧出。但质地是一回事,色泽款样却又另说。她身上所穿的这身赭红刻丝八团云纹连珠的裳褂,便是时下稍微有点品味的半老徐娘也未必肯穿了。   整体上,像个一夜得了势,却因为不晓得流行而胡乱追求奢华的暴发户。   魏赦看着既想笑,又觉有几分古怪。   还因为她气鼓鼓的,觉得这四周春色突然都变得可爱了几许。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是来打人的哈哈哈!   前方预告,魏狗豁出脸表白了~   感谢在2020-04-13 10:46:07~2020-04-14 10:30: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酒 5瓶;Miamagdic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娘亲!”   阿宣目露惊喜, 之前一直有愧疚不安, 因自己坐在树荫下的小船里吃着干爹买的糕饼, 娘亲一个人找不着他,说不定急也急死了,一抬头, 晃然见到娘亲就在眼前, 阿宣惊讶万分, 忙乖觉地举起满手糕点, “娘亲, 阿宣都吃不完呢!分给娘亲吃!”   竺兰没客气,双足轻巧踏上了轻舟。   她真不明白事情已败露,魏赦应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来吧, 他怎还能如此言笑自若仿佛没这回事地在这坐着?在魏家, 他是主她是仆,对魏大公子她敬着,但谁要是动她阿宣, 她不光可以六亲不认,甚至敢犯上作乱!   “阿宣为什么唤魏公子‘干爹’?”   她压着一丝火气,清润的眸睁得发红, 带了几分隐忍怒视魏赦。   魏赦一怔,随即想,哦,原来她是为此而来。   这事瞒不住,魏赦知道, 且不说白鹭书院这边,就阿宣一人,他人小,嘴巴不牢靠,有奶就是娘,迟早有说漏嘴的一天。但魏赦以为,以他的能耐,这段时日里头,竺氏已犹探囊取物般得手,届时软玉在怀,他便再委婉与之相商。   譬如,阿宣年纪还小,他需要一个能够护持他的父亲云云。   竺氏爱子,想想,她是极有可能顺理成章地应允的。   看来并不是他高估了自己,而是他小看了竺氏。   当下魏赦懒洋洋地靠在了船舷边上,似笑非笑地望着竺兰:“阿宣他心甘情愿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是吧阿宣?”   魏赦摸了摸干儿子的圆如皮球的脑勺儿,阿宣啃着糕点点头如啄米。   竺兰无语了。   她知道,定是魏赦这厮用美食诓骗阿宣!   可怜阿宣人小涉世未深,家境贫寒,以前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梨落斋的零嘴于他而言俨然龙肝凤髓,小孩子是非观念淡薄,凡允他美食,又看着对他无害的,他都会一律视作大善人,魏赦当然也不例外。   若只是哄了哄阿宣也就罢了,诓她儿子认贼作父,这就是变态!   阿宣他只有一个父亲,那便是他的生父,宣卿!   竺兰怒从心中涌,秀颊鼓得彤红,袖中双拳忍不住攥起:“魏公子!难道是我前日与你说得不够明白?我盼着你离我儿子远一点,你是帮了我,让我当牛做马我也绝不说半个字。魏府门槛比阿宣的人还高,魏公子若是喜欢阿宣,就请不要让他成为别人攻击的靶子。”   竺兰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客气,阿宣虽然听不大懂,但娘亲话里对干爹的不满,他却能察觉出来,于是手里的栗子花糕不香了,扑通掉落在了船上。   他睁着一双大眼,既困惑,又害怕,左看看娘亲,右看看干爹,惆怅无比。   魏赦就在船便靠着,桃花眸不咸不淡地凝视着竺兰:“你瞧瞧,吓着孩子了。”   他坐了起来,替阿宣拍打着背,大掌抚得慢而温柔。   竺兰气不打一处来,越看越是火大,见魏赦这厮死皮赖脸不撒手,顿时咬了牙,箭步冲了上去,小船儿被她一双玉足踩得摇摇晃晃,水面翻涌起一股激荡的浪花,魏赦担忧船翻他们母子受难,双臂扶住了船舷施力稳住。   也就这一个当口,竺兰将她的心肝宝贝夺了回去。   魏赦凝望着她,却只见竺兰目光不善地瞪着自己,顿生无奈,“这件事,我非有意。”   人证俱在,还非有意?这么容易便能洗脱罪名,还要府衙做甚么。竺兰毕竟不是傻的,若说情不自禁对阿宣好,偶尔露出端倪,那可以说不是有意,都诓她儿子叫爹了,还能是他一个不留神造成的?   竺兰气得昏头涨脑,但儿子真正回了自己的臂弯底下,这时,却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平心而论,魏赦乃是江宁首屈一指的贵族富户魏家公子,哄骗她的儿子,除了是因为真心喜欢,难道还能是为了利用他做什么不成?   ……等等,利用。   一个不可能的念头却成了形骤然地闯入她的脑中,思及这段时日里于魏家种种,魏赦出格的亲近与戏谑,竺兰心跳仿佛为之一滞,继而,她用一种难以言喻,在魏赦看来既羞怒又震惊的目光盯着自己,似乎要把他的俊面灼出个烫洞来才肯罢休。   魏赦一怔。   短暂的惊讶过后,他疑心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了,继而耳朵尖露出一丝可疑的红云。   诚然他是没安好心,但他对阿宣的喜爱是真,作假不得,也不必扯谎。   “魏公子,你坦然相告,你是不是借着阿宣欲……”   竺兰一咬牙,见魏赦怔忡了一瞬,自己竟说不下去!   万一不是呢,他没那心思呢,当面喝破心思岂不尴尬?   但她却再一次低估了魏赦的厚颜无耻,没想到他竟状极认真地点了下头,“我是很想给阿宣当继父。”   “……”   竺兰简直要气晕过去,他简直就是无耻、下流!   魏赦又望了一眼竺兰,她一袭赭红老式女裳,因缎面华贵,衣袍亦是无风而曳,动若更深月色下覆满紫薸的潮水,那一双如隔了水雾般的明眸,更是令魏赦有几分心旌摇曳,灼然发烫。不知不觉,他耳上的红晕已蔓延至耳垂,且多了一路蜿蜒的趋势。   但他脸上依旧是那般的自如而从容,轻拨了一下船面以下不住荡漾的渌波,笑道:“我以为阿宣记我名下,将来不论求学,还是入仕,终归都可以少走弯路,或许还有捷径,也说不定呢。我只是认他做了义子,不是杀人放火,也没强迫于他,于你们母子还有好处,何乐而不为呢?你说是吧,兰儿?”   兰儿……   竺兰咬住了嘴唇。   为什么从魏赦这无耻之徒嘴里念出这二字,居然与夫君的缱绻温柔那般相似。竺兰恍惚了片刻,再看向魏赦那张永远挂着不那么正经的笑容,白瞎了一副天然好五官的脸,怒火直冲颅顶。   她瞪圆了眸:“你唤我什么?”   “兰儿。”   这厮还真就这么厚颜无耻,又喊了一声。   竺兰咬牙:“不要这么唤我。”   魏赦眨了眨眼,露出一丝委屈:可不是你要我唤的?   竺兰一刻也与这厮待不下去了,她只想带着儿子上岸,离了这祸害。从前不觉着有什么,现在,就连是否还要继续留在魏家,她以为,也必须要纳入考虑范围了。   她弯腰一臂扯起儿子幼嫩的胳膊,将他往岸上拖,“咱们回家,以后记得不许跟着这人。”   阿宣习惯了娘亲的强势,哪里敢说半个不是,可是就这么走了,那干爹今日给他带的零嘴不就全吃不成了?阿宣回望了一眼散得满船皆是的栗子花糕碎末,忽又想起方才囫囵吞糕时那留在齿颊间挥之不散的淡淡甘甜芳香,馋虫情不自禁地被勾了出来。   还没上岸,竺兰感到自己的手掌似被什么扯了一下。   她惊讶回头,只见阿宣一动不动巴巴望着船上的魏赦,小嘴念念不舍地砸吧着回味什么。   没出息的还惦记着别人的饵!竺兰又惊又怒,顿生一念,魏府是不必再留了。等回了以后,她就考虑如何带着阿宣离开魏家另谋营生。   阿宣突然挣脱了竺兰的手,她掌心一空,只见那小没良心的竟朝着魏赦所在的轻舟奔了过去!   “阿宣!”   他终是没能回头,一头扑进了魏赦敞开已久含笑等候的怀抱之中。   竺兰气得胸膛不住欺负,一双眸子顷刻之间便红了。   养了几年的白眼狼,一朝便踢开了糟糠娘。竺兰委屈得眼眶发红,袖下的手攥得生紧,甚至发疼。   阿宣却从魏赦怀里起身,两手抓住了零嘴包,停了停,似斟酌着什么,末了,用一种极小心极忐忑的口吻问道:“娘亲叫我回去了,阿宣还可不可以把它们都带走?”   魏赦看了一眼小孩儿身后悲愤而克制的他的娘亲,忍不住低低笑开,笑容舒朗绚烂:“阿宣,再叫一声干爹好不好?”   叫一声干爹就可以有糕饼吃,这也太便宜了。何况干爹这么好,这么英雄,阿宣崇拜仰慕至极,立马从善如流地糯糯唤道:“干爹干爹干爹!”   他竟然还在诱哄她的儿子!   而魏赦则面露得意般,似挑衅地对自己挑了一侧轩眉,仿佛在说:你儿子不仅认我为父,还认得殷勤呢,可不止唤了一声。   “我与你拼了!”   竺兰突然暴起,一跃跳上了船来,挥着小巧玲珑的拳,就要朝他砸过来。   猝起不意,船被踩得两面摇晃,颠簸动荡不已,阿宣人小立不稳,摇摇晃晃的呼喊了几声,险些就要一头栽倒在水里。而竺兰这一去竟没能刹住,也压根无法刹住了。   电光火石之间,一条臂膀突然伸出稳稳地托住了阿宣的肩背,将他牢固地按在了船上。   见儿子已确定无恙,竺兰稍稍放了心,可这几步去势太急,船虽是被魏赦顷刻之间用千斤坠稳住了,她人的去势也没缓下来,双膝往前一滑,便顺着船舷倾倒,“噗通”一道极响的落水声,砸得魏赦一懵。   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干儿子,眸露错愕。   但也只是一瞬之间,他突然想了起来,这个在春怀河畔撑了几年船,来往波涛浪影之间从无纰漏的船娘,她其实不谙水性!   这个念头如刀光斧影般劈入了脑中,魏赦天灵盖险些炸飞了,来不及有任何迟疑。   “兰儿!”   魏赦蹭地站起,人还没立稳,船剧烈的晃了几下,湖面上被竺兰惊起的巨浪毂纹还没散去,蹭地如飞鱼投湖,纵身跃入了玉河水中。   伴随着魏赦这一入水的,便是周遭惊讶的驻足和指指点点的目光,以及小阿宣那如石破天惊的嗷呜大哭声……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追妻水葬场的魏狗。   以及,虽然嘴贱一时爽,但一直嘴贱就完了哈哈哈,大家千万别学男猪脚错误的做法。   感谢在2020-04-14 10:30:09~2020-04-15 16:1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甜酒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这一场后来被高昶小公子戏谑称为“你跳我也跳”的惊心动魄的双人落水, 收场得非常戏剧性。   在竺兰的印象里, 宣卿是个落魄的但身上似乎始终保有一种无法解释的贵公子习气的男人, 就是取一双筷子,也与她们这种漠河村出来、土生土长、天生天养的村姑不同,用度上, 偶尔也会靡费。   竺兰活了十余年, 前面那些年从来不知, 原来沐浴需要一种唤作藻豆的东西, 小小一粒丸, 腹内有乾坤,据夫君所说,这里头要混含着零陵香、白芷、沉香、樱桃花、旋覆花、真珠粉等等, 制法独特, 于竺兰看来奢侈得闻所未闻。而夫君说,贵族子弟,时以藻豆为食, 亦不足怪。   而竺兰就更怪了。   不过还好,显然宣卿是一个虽然懂得怎么享受,却并不会一味迫切地追求空中楼阁, 忽略掉现实的困窘的人。虽然他每日都要浴身,也挑剔洗澡水脏污,无法净身。于是他就会自制藻豆。   上山采樱桃果、桃花、梨花,下水折莲,开蚌取珠, 用药杵打磨成粉,搓成圆丸,不但自己要用,并且强迫她用,强行提高竺兰的生活品味。   宣卿来了他们家以后,总之,竺兰见识了不少的好东西。而宣卿这人,对洗澡这件事有着严格的追求,他在替了竺兰撑船的事以后,攒了第一笔钱,拿着这笔钱到临近的市镇上,买回了一件对竺兰家里来说并不需要的奢侈的庞然大物——浴桶。   浴桶足够宽敞足够大,便是两人同时踏入,也还有富余。   竺兰瞠目结舌,心中无比肉疼,夫君这钱花得不值得。   只是转念又想夫君这么体贴自己,入赘家里几月却连像样的澡都洗不了,竺兰又很是过意不去,于是柔婉顺从,改了自己从前的习惯,变搓澡为泡澡了。   但不得不说的是,宣卿自制的藻豆很好使,试用了不到一个月,她的肌肤肉眼可见地变得洁白滑腻,香软酥弹了,没有女子不爱美,竺兰自然也喜欢。她想把这个发现告诉经商去,已经许久没有归家的夫君。   不过那晚却发生了一场闹剧。   竺兰精心准备了素纱亵衣,淡淡的海棠花般的姣柔颜色,在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之下,显得尤为朦胧静谧,她等待着出浴更衣,令夫君眼前一亮。   结果却在起身的时候,脚下刺溜滑空,竺兰重重地摔入了浴桶里。   那浴桶宽轩,足可躺人,顿时那浴汤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水般朝竺兰压了过来,竺兰不会水,顷刻间咕哝咕哝喝了好几口水,挣扎着要爬起来,踝骨和尾椎却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终究是没能挣起来。   她都不记得那一次因为那个足够大的浴桶喝了多少水,只记得后来是被一双臂膀托出了水面,她浑浑噩噩地恢复意识,见到的是夫君那充满了担忧和懊恼的俊脸,而自己躺在她的怀里,被他牢牢地抱着。   她吐了一口水,“哇”地一声伸臂抱向了宣卿:“夫君!”   宣卿既心疼又后悔,当夜里就锤了那浴桶,从此以后再也不提泡澡的事了。   竺兰一直都还记得,被飞溅出去的水泼灭了半数的烛光里,夫君用一双炙热而坚实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身时,那隐隐携了忧色的桃花眸。   正如她一睁开眼,见到的这一双,一模一样。   “兰儿?”   魏赦的手臂抖了一下,继而他发现竺兰望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似是委屈,又夹着种说不明白的隐隐惊喜之感,仿佛是做了什么美梦般。   他脑中轰然一声,随即,一股惊怒之感攫住了他的心脏——她竟又将他当成了那人!   竺氏这妇人是个极冷静极清醒的,想必她也很快意识到,自己并非她那个死鬼男人,在意识这一点以后,她的杏眸刷地一下,变得极为阴郁冷凝!   竺兰推开了魏赦的臂膀坐了起来,无意扫向四周,这处竟聚了不少人,竺兰惊愕之下,想魏赦竟当人不避,方才竟搂抱着自己,她又羞又怒,面颊登时罩了层灼如桃花般的霞红。   “娘亲!”   人还没彻底醒悟这是怎么一回事,她那没良心的儿子终于想起来娘亲落水了一般,迈着小脚丫子奔了上来,倾身就扑到了竺兰怀里,竺兰愣愣地,将他抱了一个满怀。既庆幸又后怕,方才若自己真是有任何不测,阿宣独自一人……   这真是不能想,竺兰的心脏都跟着抖了一下。   她的救命恩人看来是魏赦。   此际,他正一身湿淋淋的,维持着方才被竺兰推开狼狈地歪倒一旁的姿势,右臂撑着松软的泥地,脸侧垂落的两绺墨发湿黏地贴于那片宛若玉璧的胸膛,水珠直沿入雪白云纹绸衫深处。魏公子着衣一贯浪荡不羁,领口大敞不避,又因体内旺火,常是薄衫单衣,此际更隐隐露出那些微的肚腹雪皙之色来。竺兰看得怔了一怔,立时想自己恐怕也没多好,脸颊更烫了。   幸好,幸好,方才她是一瞬间恍若隔世,认错了人,那噙在唇齿之间呼之欲出的“夫君”,若真头脑发热唤出了口,竺兰只想找块豆腐一头撞过去了罢了。   竺兰把哭红了鼻子的儿子安慰好了,阿宣才抽抽搭搭地止住,说什么也不肯再上船。   河畔有人越众而出,说是已备好了马车,请魏公子上车。   魏赦走了过去。   周遭聚拢的人见好戏已落幕,便品头论足一番,各自美满散去。   竺兰浑身湿透了,怕湿气过给儿子,不敢使力再抱他,看了一眼似乎已远去的魏赦,默默地咬了下嘴唇。   但魏赦竟没有走,只是从车中取了一条薄毯出来,他沿着这条栽满了海棠花树的湿软河堤小路走来,待行至竺兰跟前,伸臂展开薄毯将她整个人罩住。温暖的毯子将她整个人裹在了里边,竺兰微讶,心头意味不明地动了一下。   见魏赦薄唇微抿,一副低沉模样,心头到底过意不去,咬了咬唇道:“魏公子,多……谢你。”   魏赦淡淡道:“先上车避风。”   竺兰再不好违逆,点了下头,起身。   魏赦牵了阿宣,将他单臂抱上马车,随后,又探手向慢慢跟来的竺兰。   竺兰在他面前停了片刻,定了定,终是没能伸出手去,默默又道了声谢,自己爬上了马车。   一入车中,久违的熟悉的春日温暖,便似又回来了。   魏赦一贯粗豪,这马场宽敞无比,内有如拳大小的博山炉,燃着一段香味细润的松木,随着马车行动,有微风潜入,将淡淡的香味揉匀。   颠簸的车内,魏赦始终不说话,下颌角的线条都仿佛凌厉些,一动不动地凝神看着前方车壁。   阿宣左右看看,也不知先跟谁说话,闷闷地躺在娘亲怀里,小嘴巴扁着。   竺兰垂目,掌心掐得生疼生疼的。   半晌,车似是驶入了宣华街,窗外的人声似乎宣扬了些,竺兰心神紧绷,一路便只好留心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这时,魏赦把脸侧过来,“如不想生事端,回头在老太太跟前,搪塞过去就行了。”   竺兰恍然大悟,是的,这件事老太太问起来,难免又会多疑,魏赦娶妻在即,多一事终是不如少一事。   只是转念又想到,魏赦这厮,明明已有求亲的想法,且仍来勾引自己,他拿自己当什么人呢?是不是一旦她到手了,届时只有一个连小妾位分都没有的外室身份?她虽是不求魏赦什么,但由着人如此作践,也大是恼火。   她忍不住声音沉了几分:“魏公子,为了方便,你我以后还是不必再见面了为好,你也莫来白鹭书院接阿宣,你对我们母子的厚爱,竺兰心里明白了,只是恕我不敢招惹,若还是这般,我就只能自请离去。”   “自请离去?”魏赦靠住了车壁,似听到了什么笑话般讥诮地一扯嘴角,回头看向竺兰,“竺氏,你或是不知,只要人还在大梁,就都在我的掌心之内。”见她愕然,心中颇感快慰,挑了眉梢,“不信?”   竺兰不止一次地感觉到魏赦与宣卿的不同,夫君他从来不会用温润的皮囊掩饰他的疾言厉色。她也不知魏赦为何恼怒,想是方才推开了他,便让他如此生气?   “信。”竺兰也是一阵气恼,实在不愿再理这人,默默地扳过了香肩朝内,暗想着以后离了魏府,再也不想与这魏大公子有一丝干系了。   魏赦皱了皱眉。   她怀里的儿子阿宣小心翼翼地扯动了一下娘亲身上的毛毯,但竺兰依旧没理。   于是阿宣也没辙了,巴巴看向干爹。   魏赦绷紧了眉,想她方才竟有一瞬间将他当成了那个死鬼,实在火大。而在她发现她认错了人以后,那一瞬间的变脸,更是犹如天上断崖直下万丈深渊,魏赦更简直气炸。他在她心中,竟有那么不堪?   他下水捞了人,明明是救命恩人,反倒成了欠这妇人的,一点好脸也没换来便罢了,她竟还过河拆桥,一把将他掀翻在地。   魏赦出生以来,便没受过这般鸟气,凡给自己气受的,他便十倍百倍地施还回去。偏这妇人让他又气,又无可奈何。想自己再不说几句好话,她或许真一直冷着脸直到出了魏府与自己再无瓜葛了,气急败坏间心脏却感到一阵仿佛揪着的滞涩之痛。   魏赦忽然“唔”了一声,捂住了胸口,发出一道低低的几不可闻的轻嘶声。   竺兰果然回过了头,诧异地看向魏赦。   “我受伤了。”   他道。   语气极其认真,态度极其柔软。   竺兰果真吃了一惊,“真的?”   “嗯。”魏赦点了下头。   “怕是水里的蒺草划的。方才只顾着你了,没空拨开那些,不留神割伤了肉,刺痛难忍。”   他越说越真,最后,竟伸臂紧紧捂住了自己胸口右侧腋窝下的一处肌肉,眉宇紧揪,状似痛苦。   竺兰常年在河边撑船,水里确有些植物是根茎带刺的,譬如常见的芡草,分浮水和沉水,刺可伤人。然而她却想不起来,在那一片清凌凌的玉河底下,竟生长有这种划伤他的水草?   但魏赦毕竟是为了救自己而跳入水中的,竺兰不是恩将仇报的,不想表现出什么怀疑,让救命恩人看了心寒,于是试探着伸掌捂了上去,“我看看。”   魏赦就等她投怀送抱,霎时间手一松开,等竺兰靠了过来,忽伸掌握住了她纤细的玉腕,低沉唤道:“兰儿。你瞧,你关心我。”   “……”   对魏赦这种狗男人就不应该有恻隐之心!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花招好多呀~ 第37章   竺兰惊怒, 欲将手抽出去, 魏赦却握得紧了紧, 不让她挣脱。   她愈发恼火,沉怒道:“魏公子!请你自重!”   魏赦的心蓦然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堵在了喉咙口, 欲说, 却忽然忘了, 末了, 只轻轻睨着她似笑非笑地道:“你今日衣着, 甚丑。”   竺兰怔了怔。她身上所穿的,是老太太赏赐的,不好不穿, 而老太太为什么赐下这么老气横秋的苏锦?竺兰也是年轻女子, 没有不爱美的,一想自己竟是因为魏赦而受了牵连,对着这人怎可能还有好气, 眉眼蕴着一股懊火,使得偏狭的叶眉微微攒动,竟添了几分意外的鲜活明媚之气。   魏赦轻笑, 声音极轻,又极好听:“兰儿,我送你件华裳,你穿给我看。”   自相识起,便见她衣裳多是青白二色, 清素如练,从无鲜妍皎艳的时候,在魏府,她时或与宜然她出现在一处,两相对比,宜然那个容色远逊于竺氏的小姐,反倒更似个明艳艳的美人些。哪里想到她一改口味,又把劲使过了不少,穿得老气得很,平白浪费了这天然去雕饰的姣好姿容。   竺兰别过了眼道:“多谢魏公子好意,心领了。”   魏赦吐了口气,看向她臂弯下仰着脑袋的小孩儿,摸了摸阿宣的脸蛋,再度笑道:“回去好好哄哄你娘亲,替干爹说说好话。”   竺兰咬牙暗恨。   瞥眸,只见儿子十分认真地竟答应了魏赦:“阿宣会的!”   竺兰简直要气晕过去!   马车平稳地驶离宣华街,过了不消半个时辰,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前。   此宅院离魏府南门不过一射之地,早几年就让魏赦盘下来了,宅中无人,只平素遣几个女侍打理,倒显得空旷寂静,里头甚至隐隐传出鸡鸣狗吠,衬得巷道更为幽邃。   竺兰拨开车帘,却见并非停在魏府门口,愕然片刻,继而吃惊地想道,魏赦莫不是要把她拐来这里……   一念及此,竺兰的身子惶恐地颤了一下。   身后却传来一道怪异的笑声:“屋内有干净女服,先更衣。你也不想衣衫狼狈地回魏府,让人瞧见以为你我有了什么苟且好事。”   魏赦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又闷又酸,几乎要酸倒了牙。   竺兰却深以为然,是的,不能如此浑身湿透地回去,魏赦考虑得在理。   她举步欲下,身后却忽有一条臂膀探来,再度握住了她的细腕,这一次,竺兰终于又忍不住火了,回眸瞪向魏赦。   他姿态放松而慵懒地靠在马车后壁之上,一双桃花眸子如蘸了水般溢出几分潋滟光采,却定定地望着自己,甚至看得令竺兰一阵莫名地慌乱。   他道:“竺氏,我是喜爱你,且心思没你想得那么不堪,若你心里有我,只要点个头,我叛出家门,以正妻之礼娶你。横竖魏氏于我而言,不过是片吃人的虎狼窝,我从没放在心上。竺氏,这般的话,我只对你说过。”   竺兰微愣。   她一瞬不瞬地望向神色褪去了玩世不恭和假笑,无比严肃端凝的魏大公子,有那么一瞬间,她相信他的话是真的。   不过,只有那么短短一瞬罢了,便如雁过无痕。   魏赦终于是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道:“下去吧。”   魏公子容貌生得洵美,清隽雅逸,是人中之龙的外表,五官挑不出错处,身材亦是时下最兴的高颀、瘦而有劲,家世极好,门第极高,魏家几代素有郡望,他这么一个人,若说对什么女子动心,至少在江宁,该手到擒来才是。   他又怎么会,真的对一个贫贱出身,长相也绝非是同样出身不高的西施昭君那般的顶级美人有什么真爱,魏大公子所谓的喜欢,大抵有一时皮相所惑的惊艳,待遇上比她稍美艳一些的,很快便会移情别恋。   她不怀疑他此际心思是真,但他移情别恋了以后,对别的女子心思也是真。那么这种真,也就不值一文了。   竺兰慢吞吞地下了车,并抱着阿宣也一并下了。   他们母子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洞门后。等人影完全不见了,魏赦彻底地放下了车帘,靠住车壁,似有几分疲倦,揉了揉发胀的眉,“一会另派别的车来接她。”   于是车夫将马车赶动起来,缓缓掉头离去。   竺兰出来,魏赦的马车已离开许久,她更换了一身浅纁的薄罗齐腰长襦,抹胸上绣着朵朵妩艳红梅,外罩流云大袖缂丝衫子,丝绸轻薄似烟,于身上叠了三四层,却仿佛无甚重量,完全无碍于行走,只大袖飘曳,若云垂雾绕,腰间压一条玫瑰红的珠络穗子,以妃色丝绦固住,将轻盈宽大的裙裾压了下来,而使得华衣不显轻浮。   这便是魏赦说要送她的华服。确实华丽。竺兰虽不认得缂丝工艺,但穿在身上,美艳之余竟还轻盈,便晓得这不是凡品。方才是不肯换的,但女侍过来,说除此一件也没别的了,是公子早就备下了的,准备了好几日了。   竺兰方才便惊讶了,女侍又道,此是公子心意,她们一早猜到了,这是公子准备了要送给看重的姑娘的,一见了竺兰,便什么都明白了,只请她不要拂逆,以免公子回头迁怒于她们这些下人。   于是竺兰只好收下这身华服,随即也更了衣。   小阿宣从没见过娘亲穿得这么好看,似瞧见了神仙妃子般,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双眼珠子一动不动,直至竺兰都稍显拘泥,牵起了儿子的小软手,走了一路,方才略略定神。   一入魏府,竺兰便领着阿宣往慈安堂去,边对阿宣解释:“阿宣,娘亲带你换个地方住,那是个好地方,阿宣还有单独的小床。”   阿宣不明所以,但听娘亲这么说,也是欢喜的,“阿宣跟着娘亲去哪都可以的。”   竺氏的儿子听话懂事,活泼可爱,是魏府不少下人都知道的,她们也都喜欢小阿宣,人才从侧门入,走了没有多远,已有不少从前调戏阿宣的小姐姐过来同他问好,还塞了他不少的零嘴儿。   这时阿宣才非常惋惜地想起来,今日干爹给他买的好吃的,全因为娘亲跳水,后来扔在船上啦!   幸好娘亲没事,阿宣是愿意用所有的好吃的来换娘亲平安的,因此当时心里头许了无数的愿,也没觉着有什么,这时人确确实实平安了,又想起那些价值不菲的零嘴,阿宣一阵肉痛。   黄昏日暮,老太太正在廊下遛鸟,一根细长的草叶,让她掐在手里逗弄着画眉,金珠过来报信儿,说是竺氏回来了,带着儿子同归的。   老太君想了想自己从前是应许了她的儿子住到慈安堂来,不过区区小童而已,老太君不是个计较的人,也就随意允了。   这会儿高氏才走了不久,孟氏又来了,满面喜气,步态若杨枝摆款,脚步匆忙地跟了上来,“老太君,我娘家的外甥女儿您是记着的,马上您要过寿了,这不,特意寻了上好的东珠过来,要为您贺寿的。我想她从宿州一路过来,路途遥远,不妨先在家里小住几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所以特地来问一声儿。”   老太君岂能不知孟氏之心,哼了一声,笑道:“大太太自己安置了就是了。”   她对孟氏嘴里说的那个外甥女有些印象,云家的小女儿,年岁十六,至今待字闺中还未说亲。只可惜了,那女子门第低些,配不上赦儿。老太君之前从无考虑,又因是孟氏牵线,疑心她要对魏赦不利,自然更是不肯。不过让人来家中小住几日,若不允,却是说不过去。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若是玄陵那边没有好消息,而云氏又恰是才貌尚可,品性中正,不似孟氏,想想也不算坏。   老太君撤了草叶,随意递还一旁的迭罗,拄杖往台下走去。   孟氏见状,自然殷勤上来搀扶,老太君由她托着臂膀,两人双双走出洞门,往一侧角楼行去。   魏府的老太君有黄昏赏花的习惯,吃多了食,走步消食是常有的事,孟氏伺候了婆婆多年岂会不知,于是搀扶着愈发小意,老太君一面走着,一面道:“往年做寿,无一不是铺张靡费,车马不行,倒弄得江宁百姓道路以目的,往后都切不可如此。今年,我看竺氏是个可心人,不妨让她做了掌勺弄个家宴罢了。”   “是。”   孟氏早想了法子对付老太君,搅黄了魏赦与永福郡主的婚事,这竺氏便是关键一环。她如今看竺兰是哪哪皆顺眼,恨不得明日绑了她送到魏赦床上去,再闹出个大事来。   不过那手段到底有些下作,再加上魏赦是个聪明的,有一便不会有二,难保不会让他识破,反打草惊蛇了。   孟氏先只能暗忍下来。   此正是黄昏时分,说曹操曹操便到了,只见道路尽处,那丛丛的丹桂芍药之后,转出竺氏那纁红华艳的身影出来,她一臂牵着自己不足大腿高的儿子,那小儿活泼乱跳,一手抱着满满的零嘴,小脸蛋红扑扑的,极是玉雪可爱。   老太太眼神不好使,及至竺兰到了近前,才看清楚。   她送竺氏的苏锦,她竟没有穿。再看她这一身的缂丝梅纹华服,老太君的脸色登时沉了。   竺兰也没想到与老太君和大太太狭路相逢,忙牵了阿宣见礼。小阿宣不知道什么礼数,被母亲按着弯了下腰,便又抬起了小脑袋,困惑地望着面前的看起来脸色慈祥的老人家,圆润黢黑的大眼珠一动不动的,似两滴凝在清水里的浓墨般化不去。   老太太本是满心的不悦,目光又不妨地转到阿宣的身上,顿时握住鸠尾的鸡皮老手为之生生紧攥!   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了阿宣的身上,十指青筋暴起,半晌没动,神色先是惊骇,随即又猛地瞥向竺兰,变得冷然莫测。   竺兰也被老太太的目光吓得吃惊,但她很快想了起来,阿宣这副得天独厚的好相貌,是随了宣卿的,虽然阿宣还小,但五官已可见端倪,与宣卿足有七成相似。   自然,那也便是说,他与魏赦长得……很像很像。   不但老太太,连孟氏,在瞥见阿宣相貌的那一刻,竟也如活吞了一只苍蝇般,既惊怔,又仿佛恶心,情不自禁地绷住了蛾眉。   竺兰惴惴难安,只想快些带着阿宣逃离。   阿宣歪了歪脑袋,有些不明,这个和蔼慈祥的老奶奶为什么盯着自己,他的小脑袋瓜飞速转动,想了想,天真地道:“奶奶,阿宣怎么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老太君(一阵吸氧):不行,我老婆子需要冷静冷静,冷静冷静……   感谢在2020-04-16 16:21:25~2020-04-17 10:1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抱抱兔叽.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回去以后, 孟氏的胸口仍像揣了一只兔子跳动不停, 连险些撞见了宜然也不知, 待看见女儿困愕的眸光,孟氏吓了一跳,立即气不打一处来:“回屋去!”   宜然平白无故被训斥, 暗暗不服, 跺了跺脚, 也听话地去了。   孟氏打眼四顾, 才发觉自己竟一路揣着心事回了琅嬛阁, 勉强定下心神,装作无事地往寝房里走。入了屋,也不叫人伺候, 自瘫在胡床上挨着, 胡思乱想着。   竺氏是她一手提拔招入魏家的,如今看来,倒像是未卜先知, 事先布了一步好棋,又或是上天助她故天降神兵下来。那竺氏的儿子,她从前竟未见过。   今天若不是意外碰着了, 她还真不知,原来竺氏之子,竟与魏赦如此相像!   她当时观察老太君反应,就知道原来不止她一人这般以为。   若旁人也罢了,魏赦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 又在老太君的慈安堂养过几年,幼年时还有退回江宁的宫廷画师为其作画,那画如今还藏在临江仙。但孟氏没动翻看过去那幅画的念头,因魏赦那小贱种幼年时便足为人称道的模样,她还记忆犹新!   这小贱种一日不除,她心头始终梗着一根刺!   她记得自己入门几年,一直无所出,而魏赦却愈长大愈是风姿秀奇,容色如玉,如此这般,江宁总免不得称道魏大公子龙姿之辈。彼时魏赦还没养歪,在外人眼中,家世显赫,俊逸无双,自是江宁一等一的好人才。随着对魏赦的称赞日盛,她这个入了门几年却生不出儿子的大太太,难免被人暗中讥笑诟病。孟氏听在耳中,更是愤恨恼火。   后来魏赦从她心愿果然长成了浪荡子弟,她又生了宜然,这日子才算安逸些。   只是,魏赦始终占着一个嫡长子的名头,若是不彻底将他从魏家的族谱上划去姓名,她一日不能安生。   老太太动了心思要让他娶永福郡主,若真成了,他有了玄陵王的助靠,自己更撼动他不得。因此,孟氏又怎甘心令他成事?   幸而,老天竟让她发现了竺氏和她儿子这两颗遗珠!   孟氏隐隐激动地攥着手,兴奋地想道,她必要好好利用这二人,把这婚事彻底搅黄了!   ……   傍晚,阿宣睡上了从没睡过的单人软床,舒坦地在小床上撒泼。   看娘亲把屋内的灯火点燃,从净室沐浴而出,身上穿着单薄贴身的衫子,灯下显得尤为清润,宛若蘸了春波的梨花般皎艳,阿宣鬼使神差地想道,啊呀,干爹说要送娘亲的衣服,娘亲穿了的,他自己却没看到!   好可惜!   娘亲穿华服是最好看的,阿宣心里想。   等竺兰走过来,把他调皮捣蛋搁到外头的小腿摆回了被衾底下,阿宣眨着眼睛,又想方才奇奇怪怪的老奶奶,问道:“娘亲……刚刚那个老奶奶是谁,她为什么那么看阿宣,对阿宣好凶!”   阿宣问了那句话以后,老太君脸色垮了下来,怒目看了一眼阿宣,转面便走了,未置一词。当时竺兰也没猜透老太君的想法,想或许是阿宣贫贱出身却生得与王侯公子相似,冲撞了贵人,老太君才心怀不满吧。   她也没多想,此刻听了儿子的话,微微皱了眉头,道:“阿宣,那是这家里地位最尊崇的人,是这家的主人。”   “可娘亲说,干爹也是这家里的主人。”   竺兰忽然张口:“以后不许唤他干爹!”   娘亲极少对自己疾言厉色,阿宣正欲反驳,张了张嘴巴,却见娘亲面色阴郁仿佛山雨欲来,他小小年纪竟也懂得“识趣”二字,立马把辩驳之语咬了回去,又心道:不让我叫,我在娘亲面前不叫就是了,在干爹面前,还是可以偷偷地叫的。   儿子耷拉着小脑袋,一副郁悒不乐的委屈模样,竺兰心软如棉,抬手抚摸他的脸蛋:“魏公子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不过魏公子也要听那位老奶奶的话,所以阿宣听不听?”   阿宣一听,立即点头,“阿宣听话!”   “乖,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阿宣顺从地被娘亲推倒,躺了下来,侧卧向着外头。竺兰替他把棉被掖好,吹灭了阿宣床头那盏微明的小灯。未有一语,叹了一声,也回了自己床榻。   放下帷帐,将最后一只火烛的幽暗微芒抵在外头,惟余一粒豆子般的亮点,有些微地刺着竺兰的眼睛,令她难以入眠。   其实她心里清楚,她不是为了这盏灯而睡不着。   渐渐地,连儿子翻身的动静都没有了,想是真的已经睡熟了,而她依旧睁着一双眼,对着空荡荡的帐顶,始终睡不着。   今天又发生了一些事,令她隐隐不安。   魏赦又救了自己一次,这一次算是救命之恩了,纵然他举止有些轻浮放荡,说了那些让人听了去脸红心跳的话,她也不能真的如同对待调戏她的登徒子一般凶恶回绝。   夫君走了以后没两年,她就又惹上了桃花债。尽管她克己自持,又带着一个儿子,但那男人却如狗皮膏药般阴魂不散,见了她,便色眯眯地用那一双看起来因纵欲过度眼泡疲乏青肿的恶心双目盯着她,露出一口镶了大金牙的血盆大口,像是她活吞她似的。若是等闲未嫁小姑,只怕要吓破了胆,但竺兰没有,她刻意引他到闹市去,他还不知收敛欲轻薄她,竺兰就拿起剪子,当街捅伤了那个贱男人。   事后就闹到了官府那儿。   但闹到官府竺兰也不怕,横竖自己是清清白白为夫守孝,加上她常出入市镇,始终一身缟素,对人对事无比端庄守礼,静容自好,在民间颇有赞誉。本朝为彰寡妇之节义,会赐予贞节牌坊以示嘉奖,并享十户食俸。竺兰有数十人证,再对比那登徒子素日一贯作风,府衙清明,当即断定登徒子受杖刑二十,而竺兰无罪,非但无罪,反而为正清明怒斥狂徒,实为妇人之表率,得了县官赞扬立传。当时,竺兰还在她们的县镇小赚了一个好名声,也为后来顺理成章地入魏府有了一个机缘。   可以说,她从来就不怕登徒子的闹事。   但是这个魏公子……他是个例外。   第一,他家世显赫,绝不是闹到府衙就能管的。   第二,他是她的主人家,又对她屡屡施恩,作为被施恩的人,不能以怨报德。   若还有,便是魏赦那人,真的生得一副好相貌,她有时会无法控制地想到宣卿,若教她也拿剪子对他狠狠扎一下,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看到那张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一点也不。   即便不把对夫君的爱慕转嫁给魏赦,她也不希望看到他皱眉的样子。   竺兰懊恼地砸了下脑袋,黑夜里头无比清晰,便就此睡了过去。   她本以为魏公子脸皮既厚如经书,想必不会立刻就知难而退的,但从那日以后,她竟足足有两三日没见着魏赦了,也听说,这两日他常常不在魏府里头。   老太君一如既往地让她每日准备早膳清粥,这日用膳毕,老太君单独留了白神医下来,连金珠也避着。白神医精明着,知道是大事,先立了毒誓不会把这事说出去,老太君这才稍安,开了口。   其实这两日,老太君也想过把那小孩儿面容抛下,只不去管,但心头实在耿耿,又打听到魏赦对那小孩儿的种种维护之处,前不久竟为了他警告了千户李玄礼,老太君怔愕地想道,恐怕不能继续放纵下去了。   她召了白神医来,起头:“你可知,有什么验亲的法子?”   白神医行医多年见多识广,也曾熟读各类医学典籍,老太君对他十分信任。   当下,他便摇了下头:“尚无确凿之法,可证亲缘。”   见老太君张口似欲说什么,白神医想了想,又道:“民间所谓滴血验亲之法,其实不可尽信。小人就曾经见过二妇争子,血皆相融的奇事。”末了,白神医又觑了老太君脸色,小心地道,“若真是有,二十五年前,不是……早该试了么。”   “住口。”老太君突然色厉内荏地命他打住。   白神医晓得这事戳破不得,在魏家便只能永远是个秘密。他佝偻着腰,将药箱子往肩上又挎上了少许,再度说道:“老太君如果有什么想不破的,不妨直接去问,或许可得出什么呢,这也说不定。”   老太君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知。”   她看向那白神医的目光带了一分自责:“当年,我就该劝着大老爷,拿命也得把赦儿护住了。他却不明白,如果赦儿有什么闪失,魏家也是一损俱损的!淮阳那几年,赦儿常常失踪,又曾与莽山那群人鬼混,险些便真从一个官家子弟落草为寇,每每思之,我老婆子真是既心痛如绞,又怒其不争!我怕他在淮阳惹出什么事端来!就算没什么天翻地覆的大事,也怕他为美色所累,自己贻误了自己。要他真是个乖觉的,在淮阳面壁六年,我倒没这么担心了,就怕是……在外头,惹了什么出来……”   说着说着,老太君面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阿宣那张俏生生的,与魏赦幼年时生得一般粉雕玉琢的脸蛋,心下是既惊且恨。   倘若猜测无误呢,那就是魏赦连她这个奶奶也瞒在鼓里,暗中生子,偷偷借着孟氏的手把相好竺氏弄到了魏家里,是为了给她一个名分?如此大费周折也就罢了,他瞒着她这个一心为了他的奶奶,老太君实在太恨!   “白神医。”她扭过头,道,“你去走一趟淮阳,把大公子这几年的起居注给我拿来。”   “小人这就去。”   白神医去了。   但令老太君烦心的事却依旧没有完,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宁忽多了一阵风言风语——魏家的长公子魏赦,原来已有相好,并与他的外室私下已育有一子!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老太君闻讯,豁然大惊,立即变了脸色,猜想这是竺氏要借舆论行逼宫之事,要犯上要位分了,当下便要发落竺兰。   “金珠!去把那妇人给我叉到这儿来!”   眼见得玄陵王就要给答复了,这个节骨眼上,竟闹出了这事!   她决不允许有人耽误魏赦的终身,若有人行绊脚石事,那便是与她老太太过不去。   “奴婢这便去。”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人们往往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尤其是朱门里头见不得人的阴私,魏府这般高门大户的私隐,立时便如千里走马,不出一日,已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今天的我也是神隐~   人们确实更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老太太自己也是一样,没实证就断定魏狗子与兰儿有了苟且,阿宣是他们的儿子,没办法。   二更在晚上~ 第39章   一大早, 消失了几日的魏大公子厚颜无耻地来慈安堂后厨房蹭吃蹭喝了, 美其名曰是为了给慈安堂的老太太问安来的, 可真真假假,谁又知道他的心思呢。   竺兰熬了一碗蛇羹,汤羹的色泽白皙嵌绿, 浓郁, 大补, 不过魏赦这身体像无底洞似的, 无论多少补药下了肚, 于他的脉象也不改变分毫。   他吃着,竺兰便只能在一旁架柴,一会儿迭罗带人把老太君的早膳取了, 灶台小锅上蒸着的馒头, 就着咸菜,便是她的早膳了。   用完汤羹,魏赦掌中的碧绿青瓷小盏落在了案上, 他的桃花眸子笑眯眯的,眼周似蕴着层如调淡了的水彩般的浅浅粉色,似是精神不济所致, 但添在魏赦身上却显得分外妖异而美。竺兰愣了一下,手掌突然一暖,她猛地垂目看去,正是魏赦的一双手将她的素手捉住了,她往回抽, 他不让,捏得正紧。   “做甚么?”   她微愠道。   魏赦道:“近日江宁流言四起,你没听说过?”   竺兰奇了,她近日里在魏府深居简出,闭目塞听,什么流言,她可没听过。   魏赦扯了下嘴角,悠悠道:“近日有一则流言传出,言你为我魏赦外室,阿宣,乃是你我无媒媾和所生之子。传得倒是有板有眼的,说实话,若不是作为当事人被牵扯其内,我都快信了。兰儿,你竟还不知。”   竺兰微微吃惊,没有想到是哪里传出了这般的无稽之谈,且先不说魏赦了,要她做他人外室,竺兰是万不能容忍的。她是宣卿明媒正娶的正妻,纵然宣卿身份低微,可能在江宁人看来不算什么,但宁为屠户妻不做王侯妾,竺兰这一生就没想过给人做小。再加上,他们又往阿宣的出身上泼了一桶脏水,竺兰怒不能遏。   于是魏赦便没压住,任竺兰抽回了手去,她咬牙道:“胡说八道,全是污人之辞。”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竺兰脸色,末了,顺从地点头:“对,他们胡说八道。”   竺兰恼火,又乜了眼魏赦:“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话一出口,她便抿住了唇,晓得自己又犯上了,但偏偏不愿对魏赦服软,皱眉把脸转向了别处。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魏赦涌上来一阵委屈,盯了竺兰那白皙雪肤的侧颜半晌,道:“我是坏人。可流言不是我传的。”   男人的嗓音听起来,竟仿佛有几分滞闷憋屈?   竺兰一愣,又扫向魏赦:“若不是魏公子几次三番地那般出格地对待阿宣,我想,他也不会被人盯上,更不会传出这则流言了。”   她语调微沉,虽面色是恭敬的,但话中之意却充满了不客气,魏赦的长眉从中一折。他知晓她会为了这桩流言而生气,毕竟,她的心里只有她那个因为死了在她心底便千好万好无一处不是的夫君。眼下她是因为这则流言对他有所迁怒而已。   为女子者,无不在意名节二字。此二字从前能救竺兰于地痞恶霸之手,却也能害了她。他知道她在意。当下也不能为自己辩解什么。   他又看了她因为隐怒而浮出微微粉红,那犹如清水芙蓉般的俏面半晌,默默地念了一句什么,又道:“我要对谁好,并不需要避忌谁,或者任何名声大义,旁人若瞧不惯,是他们眼皮浅手太长管得宽,于我无损。”   竺兰一听,秀眉更是攒了起来,有些恼魏赦怎么还不懂,非要将她们母子架在火上炙烤,正要说话,双眼瞥过去,魏赦却忽道:“但我以后会收敛。”   不至教你为难。   竺兰却顿住了,愣愣地望着魏赦不动,要说的话含在唇间,却到底没有说出来。   这时,老太太身边的女侍金珠入了后厨房,站定,原本平静的眸光在扫向屋内,发觉大公子也在时,却突然冷了一冷,露出些许不快来:“竺氏,老太太命你过去。”   竺兰心乱如麻,实不愿再继续面对魏赦,忙起身用围裙擦净了手便要去,谁料只迈出了寸步便被身后魏赦抓住了玉腕,她一愣,心头突突地跳,方才不是还说会收敛么。魏赦却将她扯在了身后,扬唇对金珠微笑:“老太太找人么,不妨找我吧。”   “大公子……”   魏赦挥袖,打断了金珠的话:“竺氏累了,祖母要知道些什么,问我亦是一样。”   金珠不敢违逆,只好点了头。   老太君左等右等,只没想到,等来的竟不是竺氏,而是魏赦。一见魏赦,老太君的面色便沉如冷霜,恨不得挥杖击之,见他迈步入内,还没见礼,老太君突然喝道:“跪下!”   老太君老态龙钟,声音却浑厚无比,魏赦勾了下唇角,立即从善如流下拜:“祖母。”   老太君开口便冷冷质问:“先说,那竺氏之子,到底是不是你所出?”   这是当下,老太君最急于弄明白的事。   魏赦弯唇:“我倒很希望是,可事实偏不。”   老太君凹了眉,将信将疑:“但我观那幼子,与你眉眼极为相似。”   魏赦又是一笑:“这也巧合,竺氏之夫与我便有几分相似,竺氏之子随父而已。物有相同,人有相似,这本不奇怪,奇怪的不该是有心人拿这做了文章,欲从中谋获什么见不得光的好处么。祖母一向耳聪目明,怎么这时却又想不透了呢。”   老太太脑中豁然一道惊雷。是了,魏赦这话提醒了她。   当下传出这般的流言,于魏赦的婚事大是不利,玄陵地处要塞,四通八达,玄陵王手眼通天,想必这个时候,那流言或多或少已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此时或是不信,但三人成虎,届时很难说假的会否传成真的。   恶意放出这则流言的,正是这个心理,要阻碍赦儿婚事。   而最有动机,也是最有手腕,能干出这般龌龊事的,老太君简直不作二想。   “你先前便知?”老太君冷静了下来,狐疑地盯着魏赦。   魏赦微笑,“我不是那人心腹蛔虫,又怎能未卜先知,不过事发以后,暗中思忖一番,大致能想到,又让人捉了几分传流言的,顺藤摸瓜,往上溯了七八人摸到了魏家的下人房里,便就此不愿再查下去了。”   这点适可而止倒是规矩。若真翻了出来,只怕当即就要与大房孟氏翻脸。   孟氏倒不可怕,只她如今掌着魏家的金库,背后又有被猪油蒙心的魏新亭作为靠山。魏赦一旦撕破脸去,便是犯上不敬。老太君实在不忍见到那一幕再度发生。   老太君皱了眉:“那你既然知道了,却也不阻止?”   魏赦笑道:“孙儿知道的时候,那流言已一日千里,早已传到该听到它的人耳朵里了,早已是来不及。何况,孙儿何必要阻止呢。”   老太君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她瞥眸向魏赦,魏赦跽坐耸肩,混无所谓,笑得特别混:“祖母,孙儿一早就说了,无心到玄陵求婚,那永福郡主是美是丑,贤与不贤,孙儿实则没半分所谓。孙儿这一生任人摆布惯了,身不由己的事干得太多,祖母若真心疼孙儿,在婚姻之事上,就请不要逼迫。否则孙儿这一生,何处不是个悲剧呢。”   他笑,却往老太太心坎儿上狠狠扎了一刀。   老太君愕然半晌,忽道:“你就如此看重竺氏?”   魏赦的笑容顿了一下,并不说话。   “若竺氏是云英未嫁之身,奶奶心疼你,便不阻你了,可她不是,而且还与别人生有一子,如此,你竟不介意?”   老太君微微朝前倾了身子,与魏赦挨得近了不少。老妇满面风霜,这一双无从掩饰关切的眼,却半分没有作伪的。魏赦抬目与老太君对视上,蓦然胸口一热,有什么似欲喷薄而出。   他终归只是不动颜色,道:“孙儿自幼离经叛道,非世之俗人,于此并不介怀。阿宣尚幼,天真不知事,生来无父属实可怜,孙儿有时视他,便如窥视自己一般,实在爱怜。”   生来无父,如视自己。老太君亦是心悲。   “可你,赦儿,奶奶不想别的,只想百年之后,这魏家……归你。”   她动容道。   有一个强大的妻族作为助靠,魏赦将来即便行差踏错,他的父叔也奈何他不得,如此才能稳妥做这个万户侯。   魏赦的嘴唇扯了一下,忽笑:“孟子言,万钟则不辩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武乡侯爵位世袭罔替,传嫡长子,方是正统。祖母与我皆心知肚明,又何须再强把爵位塞给赦儿?魏家先辈披肝沥胆,熬干心血方为后世所挣之前程爵位,恕赦儿不能受!”   老太君怔住了片刻,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魏赦原来已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早已知晓。   而这件事,终归是无法瞒住他的。   那方飒然常靠着描花样子的菱花格子窗,缀了几片树荫下来,将鸟笼誊下密密的纤毫毕现的漆影。   屋内静谧,惟余寸寸暮春薰风,轻浮挑逗着博山炉中悠闲吐出的紫檀香烟。   老太君簪得一丝不苟用水抹润了的银发,水似已干,分岔了几根毛糙银丝出来,微微一晃。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从前那严山长他们,总不吝用最严苛污蔑之辞对你,骂你,不孝不义,不知尊师重道,纨绔行径,放浪形骸,你父也是如此。但奶奶却是知道,那些礼义之道,你竟是刻在骨子里,活得,竟比那些满嘴仁义的还似个君子……奶奶拿你怎么办才好哟。”   魏赦有些动容,慢慢地,眼眶溢出了一丝淡淡血红,连始终紧绷的肩膀亦开始有了微微发抖。   老太君疼惜,又暗恨,实在不知怎么弥补才好了。这个爵位,是她能想的,补偿给魏赦最好的东西,他却因为身世不肯接受。尽管魏新亭和孟氏二人负他良多,几乎将他逼到绝路上,拿了这个爵位便是对他们夫妇二人最好的打击,往后也可不必再受任何威胁,彻底地扬眉吐气。   而他却不取。老太君无可奈何,幽幽地发出一声叹息,手杖顶尖的木纹凤首深陷肉中。   蓦地,魏赦抬起了头,一双微带潮润血色的眸子直直看向老太君,咬牙:“祖母,孙儿回来,就是为了弄清一件事,若祖母知道,就请祖母告知,孙儿生父到底是谁,母亲为谁所逼杀!”   老太君犹若坐不住,似为魏赦眼中陡生的戾气所胁迫,竟颤巍巍往后缩了一下身子,讷讷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委委屈屈的魏狗子。放心,本文不长,魏狗子追妻也没多少篇幅,兰儿以后会很疼很疼他的。   感谢在2020-04-18 09:46:05~2020-04-19 09:05: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枣药丸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慧 10瓶;Miamagdic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老太君虽是知道了, 魏赦对二十五年的旧事有所觉察, 但心下纳罕, 也猜不透魏赦到底拿到了多少消息,就连他此刻目光迥然、嗓音冷刻的逼问,老太君也看不透他这是否是虚张声势。   但不论是不是, 作为一个已年近古稀的老太婆, 她只需要装聋作哑, 正如这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做的这般。   她额角的银丝又晃了晃, 慢慢地, 溢出一声叹:“奶奶只知道,你生父,是军中行伍之人, 你的母亲当年从军中归来, 便怀了你。我亦是后来才知。怎么,赦儿你又知道了什么动静?”   魏赦沉沉道:“孙儿正是不久之前去见了一人,心头疑惑, 已有解答。祖母不愿说便罢。”   他的眼神有些冷戾之气,老太君瞧着心头突突地跳,身子也刹那之间紧绷。   她担忧。孟润梨是她这一生最为满意的儿媳妇, 当年她由人所污珠胎暗结,老太君是暗恨过,恼火过,也生了心思,欲替她了解业障。但世事弄人, 也就是回了神京没有多久,丈夫借着丁忧之名请求退隐,归还老家,一家人不得不南迁江宁。而那时,圣旨天恩赐下,为方满月的魏赦赐了一块只有神京勋贵子弟才佩的虎头金锁,又赏赐下无数金银财帛,魏府但有知情者,笑面承了雨露君恩,但心头之下无不是惊涛骇浪。   如同一直担忧的梦魇成了真的,陛下他竟真的全知道!   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把主意打到魏赦头上。   老太君更是心知肚明,唯有保住了魏赦,魏家上上下下方能长久,魏赦但有不测,侯府均受株连。可惜她明白的道理,魏新亭却似乎越来越不明白。   老太君怔怔地盯着魏赦,见他脸色郁闷滞涩之气渐消,似又吐出一点轻松笑意来,老太君也叹了声道:“罢了,你既不喜永福郡主,奶奶不强迫你,只是竺氏,并非奶奶刻意刁难,以她的出身和所历之事,她配不起你,也做不好的你的贤内助。终归你是我魏氏子孙,这个魏家你或是不在乎,奶奶却在乎,在这个江宁,无人可非议我魏家之不是。而你若是一意孤行,肆意妄为,这会给奶奶带来灾祸的。”   她不说是为魏家带来灾祸,因她现在明白了,魏赦在知道了自己身世以后,对魏家更是不会在乎,便只说自己。   魏赦幼年时,曾养在她膝下几年,是个孝顺活泼的好孩子,若心志未变,他是会对她顾及三分的。   魏赦微笑:“孙儿自己晓得分寸。不过,魏家子孙非只有赦儿一个,祖母看看修吾,也是个极好的孩子,他也十九了,祖母何不为他张罗一门好亲事?毕竟,那才是祖母嫡亲嫡亲的孙儿,骨肉血脉至亲的孙儿。”   老太君心头仿佛被刺了一刺,愕然看了眼魏赦,他却起身,微笑着告辞,退了出去。   他修长而笔挺,犹若雨后空山间的竿竿青竹般的身影,消失在了四扇门后,老太君心头一梗,仿佛有口气堵在了胸口,滞闷无比,绞得疼痛起来。赦儿他话里有怨。只怕他母亲的死因,他也或多或少地猜到了……   砰地一声,手杖落了地,老太君忽然以袖掩面,肩膀微微抽动起来。   魏家之孽,始于二十五年前。   可天子圣眷,又如何能避?   业障!业障!   ……   今日城中流言四起,孟氏又暗暗施了些手段,便沿途增派了几人,顺利把魏赦婚前蓄养外室使有一子的传闻带到了玄陵。   玄陵地处大梁正中,地势低洼,交通便利,为南北往来之要塞,东西勾连之宝地。此际淫雨霏霏,整座城池被笼罩在一层湿润的雾气当中。   隋白方浴身,正懒懒地卧躺于摇椅之上。他虽年近不惑,但气质清冷,皮肤白皙似玉,便一如双十的少年郎般俊美雅逸,薄酒微醺,又如醉玉颓山,有着说不出的旷逸超凡,令人远观尚且要唏嘘嗟叹几分,为之臣服,更加是不敢亵玩冒渎。   王府上有跟随了十几年的阉人,是原先从宫中带出,此际领了两人过来添茶,见郡王仍困倚椅上,便凑近了些,心下忍不住,将这几日听来的传闻说与隋白听:“郡王,永福郡主的婚事,小人看,恐怕还要再商榷。武乡侯家的老太太,只怕是要误了郡主。”   隋白慢慢睁眸,看了一眼,窗外檐下滴雨不断,天色昏暗,风雨大作,寝房疏窗吱呀微展,他一双如淬了霜的眸斜斜看了过来,挥袖,“下去。”   阉人左右两侧,便领了吩咐,全都退去。   隋白仍旧仰靠躺椅之上,身合亵衣,双臂环抱,腿间盖着一条薄毯,姿势无比悠闲轻松,淡淡道:“怎么说。”   “近日,玄陵多了一则消息,已是传得沸沸扬扬,言那江宁魏家的魏赦,早已蓄养了一个外室,并且,已和那外室几年前便育有一子,一直私养着,没予名分。”阉人道,“小人想着,那魏老太太是个知道轻重的,替他瞒着这事,多半是要待郡主嫁过去以后,才对郡主提起,让那私生子记入族谱。”   隋白淡淡一笑,“竟有这等事,怎么前几日竟还不知,如此看来,岂非老太太误我?”   阉人垂目:“正是如此,小人想道,魏老太太心思不纯,这婚……郡王还需再细细思量。”   “这事倒是很稀奇,”隋白摆手,“不过江宁与玄陵千里之遥,何以一则流言,竟能乘奔御风而来,直入玄陵呢?且就在我拟好了批文,即将回复魏老太太的这一日?”   “这……”阉人听如此说,也是大为惊讶。   郡王心思活泛,莫非,这是有人刻意为之?   沉默良久,阉人仍对魏赦不满,皱眉又道:“或是有人好心,故意警醒郡王。”   隋白摇头:“若是好心,当面提点,岂不是更能取信于我,何故借着无凭无据的一则流言?倒像是狗急跳墙所作。想是,魏家的公子得罪了什么人吧。”   阉人的眉头跳了跳,叉手弓腰:“郡王说得在理。”   隋白身下的躺椅微微一晃,侧眸看向自己跟前的近侍,话锋又转:“不过,我却也并不愿与魏家结亲,老太太攀得殷勤,这才勉强起了几分心思,既然如此,你派个人走一趟江宁,私下里探一探那魏公子,若是他无心,就更不必强求了。我隋白之妹,还是不愁嫁的。”   “小人这便安排人去。”   阉人走了以后,隋白靠在躺椅上,复又休憩了片刻。瞑目,伸出长指揉了揉胀痛的额角。   伯父死于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兵祸,彼时他方十岁年纪,得天子所喜,御驾亲征时便随军在侧,伺候君王。   那魏公子的来历……颇有谜团。隋白正是想到了这一点,对魏赦这个人不得不防备。   或许太子南巡,亦与此人有关。   ……   不知道那日魏赦去与老太君说了什么,老太君竟不拘了他了,日日一大早凑到慈安堂的厨房来问竺兰要早膳。   连前不久偶然碰见苏氏,她都对竺兰感激涕零了一番,说现在好,魏大公子再也不在临江仙用早膳了,倒省了她起早的功夫,她现在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身,也没有人催促。   只苦了竺兰,她其实并不想见到魏赦。   玄陵传回了消息,是不好的,老太君愁眉不展了几日,这几日慈安堂上上下下提心吊胆,个个惶恐有错,尽心尽力地伺候老太太,食膳尤为重要,竺兰挖空心思为讨得老太君展颜,但收效甚微。   这日大早,魏赦果然又寻了过来。他竟也不让人把早膳端到房里吃,偏偏就要挤在她的小厨房里,用她平日惯用的那方吃馒头咸菜的食案用早膳。   时不时地,竺兰忙着洗盏时,便能感到背后似有两道目光仿佛盯着自己,令她很不自在。   她寻了条抹布朝魏赦走了过去,擦拭底下的其实亮得发光的食案,见魏赦右手执箸子也不动了,仰目似望着自己,一副痴汉模样,竺兰心头似被一股冲起来的火气舔了一口般,说不出那是什么怪异之感,薄怒上脸。   可是到底又不甘心,忍不住道:“我听说魏公子的婚事不顺了。”所以他立马攻势全开,天天来这儿招惹自己是么。一想到或是如此,竺兰便无法抑制住火气了。   魏赦左掌拈着一只白胖的馒头,闻言,将馒头放在了桌上,看了眼自己食案上一日差过一日的伙食,深感自己在竺兰面前的讨嫌,于是把嘴里的粥慢慢咽了下去,道:“我婚事不顺,你是不是高兴?”   竺兰别过脸:“我没有。”   魏赦长眉一折:“那你为什么挖苦我?”   竺兰抬眸看了他一眼,“我没有!”   他目的不就是让她承认她心里有他么?正如上次装出伤病骗她关怀一样。可惜,她一点也不在意。   他不动,一双桃花眸灿若明星般,蕴了丝笑意凝视着自己。   竺兰咬了唇,忍不住道:“我不过是幸灾乐祸。”   一不留神说了心里话,竺兰皱眉,立马转过了身,拿着抹布走向了灶台。   魏赦也是怔了一下,再也绷不住笑,便似一朵烟火突然裂了开来,变得明朗而璀璨。   他起身,自身后向她靠了过去,竺兰抹着灶台,不留神身后竟有两条臂膀锁住了她腰身两侧光滑可鉴的大理石砌成的灶台,竺兰的心像揣了只兔子般剧烈地跳了起来,一回身,那张俊美无俦的面离得她已很近。她竟被他似个囚徒般锁在此处,为了免于他的骚扰,只能微微后仰,避免他的逾越。   而魏赦也没有靠近,只是为了确保她不跑,用臂膀阻了她的退路。   他微微挑了下眉:“你这妇人果然不安好心,我娶不得妻,你便幸灾乐祸?要是我真不幸受了你的咒,孤独一生,你拿什么赔我?”   “你……”   “兰儿,”他忽然打断了她,嗓音微沉,“其实,应该幸灾乐祸的,是我。”   她一愣。   “我并不想娶妻,至少是不想娶别人。虽然,在你心里我是一个随便的男人,今日欢喜你,或许明日又改了性抛下你,你是这样想的对么?我声名狼藉,让你这么看我也是罪有应得。不过,我却想你知道,我其实没你想的那般不堪。”   他突然俯身,方才还隔了一尺之远的距离,这时便朝着竺兰凑了过去,竺兰躲不了,腰卡在灶台上,几乎要因为后仰便被坚硬的灶台咯断了,再也阻止不了魏赦的靠近,而在她的想象之中,魏赦本该轻薄了过来,占她的便宜,但事实上,他只是将唇低低地附到了她的耳边,嗓音极轻,犹若呢喃。   竺兰听到他说了什么,字字清晰。   她原本绷得如一张饱满弓弦的身子,在瞥见魏赦耳根后那两朵火烧云之后,竟忍不住颤了起来,发出轻微的抖动。   她的红唇微微漾开,眸若梨花,渐渐地,笑得厉害了,香肩乱颤,酥腰曼拧。   魏赦眼眸一暗,啧了一声。   早知道,应该早告诉她的。   竺兰明丽清润的眸,望了魏赦还没退去的侧脸一眼,他的耳颊其实亦是鲜红如血。她诧异地看了片刻。   夫君他也是这般,他是个虽然温柔,但也极有情趣的男子,夫妇成婚半载,闺房之乐无数,他亦总会害羞,一羞起来整个人便像是上锅蒸熟了的大虾似的。竺兰在外人面前安分守己,但私下无人,尤其夫妇俩闭了帘子时,也并非什么矜持端庄的,她便极爱撩他,抱他,抚弄他,常把他惹得面红耳赤。她的羞涩,总是比不过宣卿厉害。   没想到看起来风流不羁的魏公子,竟也是一个如此害羞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说了什么?   对不起这章不说。   但是,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处男。对不起我笑了。   感谢在2020-04-19 09:05:32~2020-04-20 09:36: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七七 10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很久很久, 竺兰想到魏赦的那句话, 都仍感到好笑。   是真的很好笑。   而且看他的模样, 又几分薄怒,几分羞恼,就更好笑了。   魏大公子名声在外, 少年时又因狎妓被大老爷逐出门庭, 虽则现下看来这极有可能是大老爷与之水火不容, 中间另有隐情, 但无论怎么看, 魏赦都不像是他口中所说的“童子身”。   魏赦是一点也不后悔,从前少不更事,白白被人泼了几桶脏水, 他只嫌自己的名声还不够臭, 不够让魏新亭颜面无光,不够把他气死,可临了, 到了竺兰跟前,他发现自己的名声太臭了,以至于这对他求爱造成了很大的麻烦。因此他必须解释清楚。   “那妓子也是孟氏塞我房里的, 我没碰她一根手指头,甚至我连她脸都没记住……”   他脸色认真,慢慢地松开了对竺兰的钳制,立直,身材笔挺, 一动不动。   竺兰也慢慢松懈了下来,站直身子,这才发觉腰后被坚硬的石台咯得又痛又胀,忍不住便蹙了眉。   魏赦见她面露痛色,以为她不信,又强调了一遍:“就算她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早不记得了,我那会儿是混账,但也没混到那个地步,显然是有人栽赃。”   你现在也很混。竺兰心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想着。   说着说着,魏赦竟皱了眉,声音也低了下去:“我除了喜欢你,连阿宣也很是喜欢,你考虑考虑……吧。”   魏赦说完便转身走了。   步子越来越急促,竟比兔子逃得还快,耳后根还是一片诡异的殷红,也不知旁人瞧去了会怎么想。   寡妇少男,共处一室,怎么想都是她引诱了魏赦啊。   可谁能想到,这清清白白保有童子身的少男,魏家的公子,竟能这么主动地低声下气地对她区区厨娘求欢呢。   竺兰心里泛起了异样的感觉,最初的羞怒竟慢慢地不见了,只想着他说那话时的忸怩,说完以后即刻逃之夭夭的胆小,终于忍不住,会心发笑了起来。她靠在灶台边,听着幽微的哔哔啵啵的烧柴火声,捱了片刻,只见迭罗带着人来了。   她们是来取早膳的,竺兰恢复如常,脸色恬淡地去取笼屉。   ……   老太君已没原先那么恼火了,用了竺兰的早膳,便在慈安堂睡了过去,孟氏来唤也无动静。   已是晌午,日头偏大,江宁四月,其实已到了初夏时节,气候渐炎。   孟氏的身后跟着名滚雪细纱淡湘妃色水雾轻绡的曳地望仙裙的少女,她裙袂迤逦,披帛着淡姜色,发梳姑子髻,以一根金玉镂红珠芙蓉簪挽住,肤色白里透红,面庞尚幼,一双眸子清澈如水,虽规规矩矩大家闺秀做派,但实则那眼睛总是东瞄西顾,一刻不停。因着年岁尚小,如此失礼之处,金珠等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当做没有看到。   孟氏犹若不知,挽着那少女的手,笑道:“老太太这一时睡下了,是不见人了的,依斐,不若你跟了我,去瞧你大表哥一眼?”   常听说大表哥论仪表是人中之龙,江宁第一的美男子,云依斐忍住面露薄红。孟氏看了诧异,以为她这是不愿,正欲开口,却见云依斐的俏脸已低低地垂了下去,慢慢地,点头。   孟氏这才好了,于是笑道:“随我来。”   云依斐只是来为老太君贺寿的,原也没打算这几日就来,况宿州据此也是千里迢迢的,云依斐本打算不来了,只让母亲过来就是了,但没想到表姑母却非要让她来,云依斐虽然不解,却也只好来了。   来了这一日,孟氏就立即与她说了意图,她是想为自己与魏家的大表哥做媒。   诚然大表哥的名声是很不好的,最近又传出了一些传闻,但云依斐幼时见过魏赦,彼时年纪虽小,却知大表哥乃是一神人,有过目不忘之能,又想到家中常年因为学位不精而被父亲责骂的三个兄弟,不禁对魏赦又佩服了几分。   幼时惊鸿一面,也算是一直记在心上,大表哥生得面如冠玉,杳若烟树,其美名她在宿州亦有耳闻,再被孟氏一顿夸得天花乱坠,她更是不由地心脏砰砰地跳动。   原先说大表哥或在慈安堂给老太太问安,云依斐一路紧张不已,岂知去了慈安堂谒见魏老太君,却没见魏赦人,云依斐既失落,又有小小的余庆,和无法言说的忐忑。表姑母又要带她前临江仙,这回可真是要撞上了,她的心里便像是踹了一直小鹿般撒蹄子跑了起来,搅得她一阵耳热。   在临江仙,倒确实是见了魏赦。   魏赦见了竺兰回来,便又沐浴更衣了一番,便正靠在书房的罗汉床上读他的《三字经》。   孟氏来问门,眉双与素鸾放了人进去,魏赦蜷着一条腿坐罗汉床上,竟也不下来迎,十分失态,孟氏见怪不怪,见魏赦装得神色专注,便唤了一声。魏赦仿佛才留意有人,阖上了手里书卷,故意展开了给云依斐一瞧,她见到那《三字经》,果然露出一片错愕的神色来。   魏赦微笑,看了眼云依斐。   小姑娘家家的,人生得怯弱不胜,瘦瘦小小的,忽然想到竺兰,她这个年纪时应该已经成婚了并约莫怀上了阿宣,女为母则刚,是生活磋磨而至如此吧,从前,她必也同云依斐这般的小姑娘一样,任性撒娇。不过只是对着那个男人罢了。   魏赦的心头忽然一阵堵郁。   当然知道孟氏带着云依斐入魏家小住,目的为何,他勾了下薄唇:“姨母。表妹远来是客,但私下见我不甚合适,你还是将她领回去的,临江仙院小,收拾不出房间匀给她了。”   云依斐的脸色变了变,但极细微,很快,便又忍了回来,只望着魏赦,露出些许委屈的味道。   孟氏僵了僵,又凑近几步,笑道:“你云家的表妹,从前你外祖母也是很喜爱的,眼下老太太要过寿,她有这份孝心,大老远从宿州过来贺寿实属难得。依斐到底与赦儿是表亲,我问过了,她倒是很想与赦儿生出交情来的,都是兄弟姊妹,何须算成外人呢不是。”   魏赦一笑:“那倒也是。”   魏赦扔下书卷。   湛蓝封皮的书卷摊开了发出一道绵密细长的哗啦声,便随着一道弧线静静地落入火钵里,火苗刷刷地便将书本舔了,云依斐再是不明事故,也懂得魏赦对她的到来应该并不欢喜,她一愣间,魏赦竟已赤足点地,便朝她们仪容不整地走了过来。魏赦停在了云依斐跟前。   他拿眼打量着这个小姑娘,人倒是不错,娇娇柔柔的,似朵枝头桃花,品味虽俗了一些但不至于太妖艳,比过宜然去,就是……不及竺兰。   他忽笑了一下,神色转变,头也没回地对孟氏道:“我见表妹,如逢故人,哪里会不喜欢呢,姨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对表妹说。”   若这是面对老太太,老太太能气地抄起家伙便打在他背上,轻薄至此,宛如登徒孽障。但这是孟氏,孟氏一向是没规没距的,又一门心思欲撮合魏赦与云依斐,岂会不应?于是欢喜地道:“我便在屋外等片刻,你们慢聊。”   孟氏说完便走了出去,临去时还要掩门,云依斐吓了一跳,忙目光递了过去,孟氏如梦初醒,自己也为自己的心急吃惊,这才没拉房门,只好作罢了。   人走了,云依斐紧张得手心冒汗。   魏赦微微折腰,一张俊面顿时离得近了些,还没怎么,云依斐却如受了惊吓的小鹿,嘴里张张惶惶地唤了一声“大表哥”,便往后退去,魏赦见她狼狈逃窜的模样直想笑,并未阻拦,只停在原地,轻声道:“依斐,想嫁给大表哥吗,你不怕我?”   原先是不怕的,尽管有那样的传闻,但魏赦便始终是记忆里的温润如玉的大表哥。   可是现下,望着这张似笑非笑的,却完全猜不透他心底所思的俊面,云依斐怕得发抖。她不敢靠近他,人似条蚯蚓般靠着那面博古架蠕动,往外边退去,只是又怕痕迹太露,退了几步,见魏赦不过来,才稍稍安了心,只是嗓音仍然是发抖的:“大表哥,你莫过来了……”   魏赦却没听,他走了过来,云依斐慌乱无比,要逃,却被他一臂抵在博古架上,堵住了她的退路。云依斐又害怕又愤怒,咬住了嘴唇,最初那点儿欢喜和羞赧荡然无存。   魏赦偏头,沉默地打量了她半晌。   他温柔地笑道:“表妹,你的表姑母将你弄来我这里,是为了教你取悦我,好让我娶你做我的妻子。”   “你……”   “实不相瞒,”魏赦没再动手动脚,但温柔地打断了她的话,“大表哥见了你一面,心头也是欢喜的,如果姨母真有这个心思,我以为未为不可,大表哥这就娶了你。”   这本是方才让云依斐一心盼望的事,可是这时在魏赦说了这句话之后,她却没那么开心了。   云家虽不是食邑千户万户的世家,却也是宿州正经人家,她是家世清白的好女子,最不喜欢有人言语轻薄,更恨轻浮浪子,魏赦种种举止,都犯了她的界限。他如今靠得这般近,更是让云依斐浑身不适,细腻的皮肤上都冒出了粒粒鸡皮疙瘩。   原来、原来传闻未必是假,大表哥他……当真是个轻浮之人。云依斐气苦无比,咬牙暗恨,表姑母竟害她入了狼窝!   她打定主意,要是魏赦再靠近,她便用上云家祖传的防狼术攻击他,再喊人,从这里逃脱,以后再不来了。   魏赦继续观摩着她的脸色,她的一张白腻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渐渐染上怒意,他的唇动了一下,道:“不过大表哥要请你见谅。因为婚后,我会纳很多美人为妾,对了,我在外边有几个私生子,也要盼你接纳。这些话大表哥对别的女子还真是说不出口,但是,你是我的表妹,咱们同气连枝的,表妹知诗书,善解人意,定能体会大表哥的苦衷是不是?那真是太好了,大表哥这就去同祖母说,请她派人去宿州下聘。”   魏赦说着,便退了,转身欲出门。   “慢着!”   身后云依斐突然大声唤住他。   魏赦回眸。   云依斐气得胸脯急急地起伏,眼眸泛出了点点湿润,她怒意凛然地紧捏双拳,瞪着魏赦,咬牙道:“谁要嫁你!魏赦你混蛋!”   她捂住了脸,拔腿冲了过来,将堵在门边的魏赦一把推开,夺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放心吧,依斐与魏狗子无缘,也不会成为第三者。狗子和兰儿之间只有一个第三者,那就是宣卿。ps:狗子今天真的很过分,小姑娘吓到了。   感谢在2020-04-20 09:36:27~2020-04-21 11:20: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yu钱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yu钱儿 8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孟氏在屋外等着, 要听什么, 身后眉双等人虎视眈眈, 正房太太有正房太太的仪容气魄,她只好忍耐不去偷听,没想到等了不多久, 想必两人话都没谈几句, 孟氏听见一串急促奔窜的脚步声, 愣了一愣, 便见云依斐已从魏赦的书房里出来, 夺路而逃,无论孟氏如何唤她,云依斐都没回头。   她惊诧不安, 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又看向被云依斐撞开的一扇折角雕花檀门,里屋里寂静悄然,毫无声息, 也没打起来的迹象。   魏赦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书房内,看了一眼被火苗舔舐殆尽,只剩淡淡被风勾走的飞灰的书卷, 略略出神。   脸上早没了贱兮兮的笑容和温柔,变得无比沉凝。   但很快,孟氏又提步迈入,言笑晏晏地凑了过来:“方才依斐跑出去了,想是受了什么委屈?赦儿你真是, 同你表妹计较些什么,准是你说了什么重话,女孩子哪里是听得了重话的。”   魏赦微笑:“姨母想岔了,我只恨,那个蠢笨如豸的不开眼的,暗中散播谣言,污蔑我与竺氏,累了我的姻缘!”   孟氏听他骂蠢笨,心往高处跳了跳,像下了锅溅起一地油星子,还有点灼痛,她愣了半晌,勉强支起一朵笑容:“怎么了?”   “原本我与云家表妹也算合得来,她家世清白,名声亦佳,我是喜爱的,不过她一听那些流言,再看我,免不了带了几分轻视,我方才又提了几句,说欢喜了别家的姑娘要纳妾的话,就把她彻底吓走了。像是,在谣言里,我的私生子都有几个了吧。”   魏赦托起了下巴,无奈道:“姨母说那坏胚子,搬起石头砸脚也不晓得疼不疼。”   孟氏咬住了嘴唇,半晌不动,又见魏赦一副惺惺作态,火气直蹿三丈,偏生哑巴吃黄连发作不得!她定定神,笑道:“哪的话,依斐小姑娘家家的,面皮薄了些而已,市井之言岂可尽信,我这便去劝她回来。赦儿你有这个心就是最好了,姨母哪能不成全你?”   孟氏转身欲走。   魏赦忽然唤住了她,孟氏回头,魏赦单臂撑在桌案之上,似笑非笑:“赦儿有一个疑问,不吐不快。竺氏那小孩儿,当真与我生得很像?为什么那谣言竟越传越像是真的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孟氏总还觉着魏赦这是在讥讽自己作茧自缚,但她可半分不后悔,要不是她机智,玄陵王回了好消息,他岂非成了郡马爷。听魏赦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孟氏窝火,看了一眼魏赦面容,又想起竺氏之子,那与之酷肖的眉眼,虽未答,心头却终忍不了咆哮:像不像你不会照照镜子么,不是瞎子也该看出来像了!   孟氏气得不轻,甩袖便走,半点没全体面。   人终于都走了,魏赦仰靠在罗汉床案边,脸色有些古怪。   都说很像,连高昶也不止一次地提过,到底有多像呢?   书房博古架后头正有一面落地镜,等身高,用玻璃打磨得光滑可鉴,原是用作石台,后来魏赦见它可鉴物,命人搬到了书房,用斫玉刀一点一点打磨平整。魏赦赤足下榻走到了玻璃镜跟前,微微靠近,一张俊面在玻璃镜上清晰地映出,长眉如墨,双眸温柔而隽秀,神光奕奕开阖有度,又想那个豆丁大小的便宜儿子,瞑目思忖了片刻。   是真的有点像。   不过,这却让魏赦心里头有点不舒坦。   像也不是像他,终归是随了他的死鬼爹。只不过他那个死鬼爹得了上天的眷顾,生了一副好相貌罢了。魏赦有点吃味了,遂别过脸,不再看镜面。过了片刻终是忍不下,又沉沉地,照着玻璃镜冷哼了一声。   ……   在云依斐的心中,魏家大表哥一如多年前惊鸿照影而来般风姿高彻,质若春松,又有邺水朱华之才,这些年来,她心内实在仰慕。不知不觉,魏赦于她心底,便像是个温润谦和的君子,一个值得信赖仰慕的大哥哥,起初听闻孟氏所言,她是有过心动的。   从前魏赦对他们这些妹妹亦都算是照拂,从无不规矩处。因此哪怕听了一些传闻,云依斐也以为这些未必可信,直到、直到他今天单独将她留下,她本以为不妥,他又、又做了那些举动,将她逼到一角动弹不得,说了那些无耻下流的话……云依斐倔强至厮,眼角包了两包泪水,却迟迟不肯落下。   晃然抬头,却见已误入繁华花深处,不知行踪了。   小径蜿蜿蜒蜒,不知没入何处,前方有一片蓊蓊郁郁的野山楂树,她怕人瞧见,飞快用衣袖抹了眼泪,转身循着来时路走了回去。   但来时的路很快也记不得了,魏府家大,醉花阴又是花繁叶茂,容易阻路,云依斐彻底丢失了方向,无奈之下,只好等在路边,等人过来解救。   迷路的窘迫让她很快忘了魏赦今日的种种轻浮,她靠在一池子碧绿如翡翠的潭水边,静静等候着来人,聆听着动静。   潭水边百草丰茂,云依斐席地而坐,忽闻身侧响动窸窸窣窣,她微微吃惊,凝睛看去,只见草丛里很快窜出来了一只通体雪白如玉的兔子!白兔双耳细长,眼睛通红,姿态既憨重又活泼,显然也发现了云依斐,便受了惊,往外头逃窜而去。   云依斐怔怔地,再也想不起魏赦那个混蛋了,起身去追。   没想到那白兔竟跑出了这片草丛,云依斐怕惊动了它,猫腰一路尾随,伺机便要扑上去将它一举拿下。   白兔蹦蹦跳跳的出了拱门,云依斐也追出了拱门,两边不看路,聚精会神地盯着那兔子,没想到很快,那兔子便停了下来,云依斐心头一跳,立马上手要捉,视线里,却忽然多了一双漆黑长靴,云依斐怔了一下,翘首,抬眸,面前立着一个少年。他弯腰,双掌一把托起了兔子的翘臀,将白兔抱入了怀中。   原来这兔子有主了。云依斐失落了一瞬,也慢慢地立直身子看去。   面前的少年不过长她几岁的模样,清秀挺拔,面容白皙,单看眼睛,瞧着必是风流多情的男子,但衣着整严,举止和雅,又不像是那般的轻薄浪子,他怀里温柔地抱着雪兔,看了眼兀自窘然的云依斐,微笑:“我是魏修吾。想必你就是大太太带回家的云家表妹。”   云依斐点了点头,差点夺人所好,羞于启齿,只低低地问了声“表哥安好”。   魏修吾点头,低眸看了眼怀里的兔子,想她方才追兔子的身姿,便如这只雪兔般一蹦一跳的实在憨厚可爱,又见她此刻眼眶儿仍是红红的,便像是受了谁的欺负一般,心头很是不忍,将兔子叉起,递到她面前:“初次见面,也是唐突,既然云表妹喜欢,那么这只兔子便送给你。”   云依斐惊讶,只见少年面色认真,举着小兔子纹丝不动,忍不住看向他掌中毛色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雪白小兔,它正揪着脑袋,似发懵般地盯着自己,也喜欢得不行,赧然地道了声好,从魏修吾掌中接过了雪兔,将温驯可爱的兔子抱在了怀里。   魏修吾察言观色,大约知道了她的困窘,道:“醉花阴布局结构最是复杂,便是府上来了一两个月的下人,也时有走错,我带你出去。”   她本是大太太带来的人,名目是为老太君贺寿的,二房其实也没必要来,若来也不至于一个人,魏修吾一想,便猜她这是迷了路。   少年如此体贴心意,云依斐沉入湖底的心骤然被什么暖了一暖,已再想不起魏赦的可恶之处,脸庞绯红,慢慢地点了下头,“多谢……二表哥。”   魏修吾侧眸看了一眼少女,她垂目乖巧娴静地跟在自己身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兔子,玉指纤纤,慢慢梳理着兔儿背后珍珠般洁白的绒毛,不知怎的,心头亦是微微动了一下。   魏家已很久没有客来了,前不久回了一趟舅舅家,他母亲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欲将他的亲表妹与他做媒,魏修吾着实吓了一跳。他私下里一口回绝,说大哥尚未娶妻,他还没有成家的打算。便让母亲骂了一顿。   “魏赦不成婚,他便不成婚好了!难不成他就算是老死,你也陪他一辈子不娶妻了?再者说魏赦风流成性,保不准在外头留了多少后。你呢?你个死心眼子!”   把大哥的名头祭出来,这自然是假的。   根本原因还是,他对表妹根本没半分旖旎的心思,从小便当妹妹待的,又怎能真的心无芥蒂接受她成为妻子?   他不知想到哪儿去了,心思不在,脚步却熟门熟路的,不需片刻,便将云依斐带出了醉花阴,他停了下来,云依斐也随之停步,诧异地望着表哥的背影,心头小鹿乱撞。   魏修吾转身,方才还坦坦荡荡,这时已不敢直视她的眼眸,忸怩了片刻,才温声道:“云表妹初到江宁,或是不知江宁有什么好的风物,过几日,我带着飒然去城隍庙,你……你也可以跟着去么?”   说罢,又忙解释:“飒然她要去的,她最喜欢交朋友!”   云依斐脸颊绯红,半晌沉默,等到让魏修吾心焦了,才终于,把头点了点:“好啊,我听二表哥安排。”   便似砰地一声,有一朵饱满欲迸的花,从魏修吾的心头抽开了,怦然绽放。树梢头上的微风变得轻盈了许多,上有黄鹂深树鸣,下有渌波回旋急,这个春天,好像才刚刚开始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说了依斐与魏狗无缘,她的有缘人是二表哥啊。   我一向爱写副cp的,这本却好像没什么副cp,大家看他们俩成得这么快,就知道这只是服务于主线的推动器了23333   如果大家想看我比较拿手的副cp(这话我也说得出来,捂嘴),玄陵王隋小叔倒是可以安排安排。 第43章   一晃又是半月过去。   这段时日, 阿宣算起来前前后后以小休了五次, 而魏赦依从先前承诺, 没有在魏府外面招摇放肆,令传闻愈加渲渲染染。他再也没去过白鹭书院。   有好几次,竺兰瞧见儿子背着沉甸甸的胖书袋子, 小鸭子般走路摇摇摆摆的奔了出来, 一见只有竺兰, 脸上的失落怎么藏也藏不住。   魏赦的美食诱惑奏了效, 没想到儿子现在对他真的过分依赖了, 这超出了竺兰的预期,一点也不好。如果魏赦对她没那心思就好了。   阿宣命苦,生下来便没有爹, 她本可以替他做决定, 让他不必来这人世间受苦的,可是她舍不得。阿宣一直缺少父爱,当旁的小孩儿在爹爹的臂弯底下蹒跚学步时, 他只能日日坐在茅棚屋里小板凳上巴望着娘亲回来。   如今终于有一个像是那么回事的男人疼他,为他挥霍,待他慈爱而淳厚, 儿子孤独的心那块缺了的地方,便像是有什么填满了一般。她知道这样的感觉。她从小没有爹爹,也没男人疼,是夫君来了以后,弥补了她过往的种种缺憾心事, 让她有了如同父兄般的强健有力的支持与依靠,便像是她救命的浮木般,让她从孤立无援的境地得以脱困。竺兰几乎不忍心,用强势的手腕逼迫阿宣和魏赦了断,她知道如果她这样做,她是可以的。   又一次小休,阿宣回来得早,竺兰先给他洗了澡,让他钻到被窝里玩,自己拨亮了火烛,在黄昏时分半明半昧的光影里,靠着南窗,就着天边一缕还未褪尽的暮光,捻针穿线。   前几日就发现,阿宣的衣裳破了,不过老太太交代了寿宴将由她掌勺的事,竺兰忙得不可开交,也是到了今日,才稍稍歇了片刻,得空为他补衣裳。   阿宣不忍见娘亲太辛苦,想哄娘亲开心点,踩着小木屐下榻,翻出书袋,主动把这段时日,先生留得功课评点都拿出来,小心地放到了娘亲的手边案上,放完,才又谨慎翼翼地要爬回床去。   不过他很快眼色一亮,“干爹!”   竺兰心头一跳,打眼瞅去,正见魏赦的一袭白衣迈入门槛,门边横着一只笤帚,竺兰在他进门时,眼角旁细腻的肌肤底下纤细的血管忽有力搏动了几下,有股抄起笤帚将魏大公子扫地出门的冲动。   魏赦言笑晏晏,姿态闲闲,手里握着一只锦鲤状彩绘红纸鸢,鱼眼灵动活泼,尾巴状如开屏,阿宣瞧见大喜过望,胖墩墩的身子立刻就凑到了魏赦跟前,一把抱住了干爹大腿:“阿宣好多天没看见你了!”   “喏,为了补偿,这个送小阿宣。”阿宣人太矮,魏赦眯着眼微笑,俯身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宣得了纸鸢,欢喜地跑出去了,便就在院子里放了起来。   可惜他人矮,又跑不快,无论如何也放不起来,但小孩子家家的,玩的不过是个意思,也不气馁,便继续悠着线放纸鸢。   竺兰便当屋内的不速之客不存在,继续低头穿针。魏赦看了一眼她手里衣裳,是男子制式,不过太小,显而易见是给阿宣的,也就没那么酸了,信手拈起她搁在案上的作业簿子,翻了翻,倒几乎都是对的。   没有想到阿宣人虽小,做学问却严谨得很,不骄不躁,字迹说不上好,胜在平整,他们那个先生钟秉文原是朝堂退下来的,当过几年官,一手馆阁体写得出神入化,阿宣承了他的教导,这方面倒不会错到哪儿去。   见先生评价亦佳,魏赦翻了几页,便不再看了,转而对专注扑在针线活上的竺兰笑道:“儿子以后自然会有出息的。”   比起宣大窝囊,当然前途不可限量。毕竟阿宣的亲爹,不过是个在河面上给人拉纤打渔的罢了,既让她们过不好日子,又早早地抛下孤儿寡母。   要是没有他,竺氏将来便只有阿宣可以倚仗和依靠了。   这么一想,她算是幸运。可惜了,身在福中不知福,偏偏对他成见颇深。   “兰儿……”   他见她还是不理,态度可谓冷淡至极,不禁又唤了声,朝她靠近了些。   他是想,每天在竺兰跟前晃,恐怕有点招人嫌,于是故意忍了这许多天,结果他有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忍不住了,来见她,她好像没一点感觉,日子照过,儿子照养,有他没他都一样。   魏赦心里有点不舒服,再看她手里的小衣服,纵是为儿子做的,也有点吃味了,胸口一时酸酸的,又痒又麻。“我见你辛苦,再过几天祖母的寿宴,你就不去了,我说一声,让人顶替了你。”   竺兰做针线的手一停,她仰目看向魏赦:“大公子,这机会于我难得,你要是想与我作对,便就这么办,要不是,就请撂开手不管。请不要用你的好心替我办坏事。”   她的口吻冷静而疏离,魏赦就不舒坦了,见她说完,又低头拿起了针线,用尾指慢悠悠地缠住了黑线,他脸色沉了下来,一把夺了她手里的线团,扔到簸箕里,竺兰吃了一惊,又见他随手,将簸箕连带着阿宣的小衣服一同丢在了一旁桌上,竺兰要取,他又伸臂拦住。   “魏公子!”   魏赦有些生气,这会儿却笑了,“魏公子多客气,唤声令询来听听?”   “不要。”   竺兰扭过了头,硬气得很。   魏赦见她气鼓鼓的,又不由地涨红了俏面,心底这才舒坦了不少。   他笑道:“前不久,云家表妹来,你是知道的?”   其实魏赦一开始想,便先不拒绝云依斐,想方设法维持自己在表妹面前十多年如一日的君子端方的形象,也好让竺兰醋一回。但这个念头,实在过于卑鄙,只是起了念,便立刻又被压下了。且不说,竺兰现在对他压根没旖旎之情,并不会如他所愿地为他吃醋,单是吊着云依斐,就有点难办。云家表妹与他没仇,纵然是受了孟氏的蛊惑和撺掇,到底,也不过是十五六岁一个娇滴滴没出阁的小姑娘罢了,吓一下自然就跑了,欺骗她就有点不够男人了。   不过这法子居然奏了效,不但是奏效,且是奇效。   就在半月以前,谁会想到,云依斐竟会与魏修吾看对眼了呢。碍于礼教,俩人只是不说,但回回借着飒然的名义,于江宁饱览风物大观,驱车出行,乘船游湖,平日里相处亦是,小儿女态尽显。   除了孟氏,险些气歪了鼻子以外,二房的二太太,连同慈安堂的那位,都觉着没什么不可。宿州云家以武传家,与魏家和高家的家训也算合得来,云依斐又合高氏眼缘,因此高氏以为,若如此成了一桩好事,她反倒要来多多送给大太太喜钱。   自然,云依斐来魏家的事,竺兰也是知道的。   魏大公子身侧桃花朵朵,无一不是妩媚风流,前脚黄了永福郡主,右脚便又迎来了远房表妹。看来魏赦的婚事一日不尘埃落定,他便一日处在风波中央。   他是她不可靠近的。   竺兰出了个神,魏赦露出疑惑的神色,她如梦初醒,飞快地起身,取回了自己的簸箕和针线,道:“魏公子,天色很晚了,你该走了。”   “兰儿……”魏赦忽然凑近了一些,低低地道,“先别急着赶我走。”   他的额头靠得很近,几乎便要抵住她的雪额。   而窗外,阿宣依旧拽着风筝线车,撒丫子跑得欢,但如果魏赦继续这么放肆下去,也许阿宣很快便会留意到了。   竺兰忍了又忍,咬唇道:“于礼不合。”   魏赦翘了下嘴唇,似乎很是开心,看得竺兰一阵发蒙。男人的开心总是莫名其妙的,心思又讳莫如深,是她猜不到的。   他道:“云表妹曾有意嫁我,你心里怎么想?”   这张俊颜近在咫尺,呼吸相闻。竺兰只有勉力微微后仰,才能避开他直直地扑到她面颊上的温热呼吸,满脸戒备和不满。她心里能如何想?他的婚事又不是她能决定的,何况,与她有什么干系呢?   “魏公子,这与我无关。”   魏赦微微拉长了脸,似有几分委屈:“我都说了,我还是童子身,你不亏的。”   “……”竺兰红了脸,第一次听见是好笑,再听到就是恼了。   她皱眉,冷冷瞧着魏赦,酡颜若醉:“你别说这些下流话了,快走!”   魏赦的耳朵尖红如丹砂,心里头不满,待要再说,竺兰这院里突然亮起了火杖与灯笼,似是巡夜的人过来了,他只好从竺兰的床边翻了下去,临去前,又回头看了眼她,她沉静地靠在窗边,身子半分未挪动,捻针,手指却有几分颤抖,见他还不走,气得咬住了银牙。   魏赦也皱了眉,脸上的痞坏荡然无存,顿了顿,他道:“兰儿,我不介意用多久把你那颗死去的心再焐热,我自知在你心里永比不上宣卿,但我不甘心。”   他停了一瞬,转身走了出去,再没回头。   竺兰穿针的手错了节律,那针头忽刺入了肉里,蓦地,一粒红豆般的血珠从指腹渗出。   阿宣见干爹走了,本想拉着他再说些话的,可惜他没理,那阿宣放纸鸢也没劲了,他跑进了房间来,将红锦鲤纸鸢放下。只见娘亲正用嘴唇嘬着手指,案上的课业像是被谁翻过了,阿宣疑惑地走了过去。   竺兰让他将功课本收拾起来,又道:“你干爹夸了你,做得很好。”   她不懂什么学问,想必还远远不如魏大公子,他说不错,那应是真的不错。   阿宣欢喜地嗷嗷叫道:“干爹好厉害的!”   见竺兰微微蹙眉,他又摸了下鼻子,把答应魏赦不能说的秘密,终究还是嘴不严地卖了出去:“娘亲,阿宣最开始上书院的时候,好几个比阿宣大的同窗,他们欺负阿宣,打我,抢我的零嘴。”   竺兰听得心脏发抖,砰砰地跳,声音也惊讶又愤怒:“是谁?你怎么才说!”   阿宣挺了挺胸,有点小骄傲,“可是干爹把他们都教训了一顿,全都打趴下了啊!干爹就用一根绳子,就把他们打得站不起来了,全部绑在树上呢!”   “有……有这回事……”竺兰愣了愣,喃喃道。   “嗯,李哲他们还总是骂我,又骂我没爹爹,干爹就给阿宣撑腰,给阿宣当干爹,他们以后就全都不敢找我麻烦了,现在每次我上书院,他们都拿好吃的来巴结我呢!”   阿宣一想,这几日李哲他们愈发殷勤了,只要他一有不开心,他们全过来哄他,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阿宣搔了搔脑袋。   没想到,却见烛光里,娘亲双目发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都傻啦!   作者有话要说:  这件事吧,还得在兰儿该知道的时候知道,现在不就是好时机,好感度刷爆~ 第44章   眨眼便是魏府老太太的寿宴, 老太君特意赐下大厨房予竺兰, 此事全权由孟春锦张罗, 孟氏便又调动了魏府上下所有能够调动的厨娘,全部上阵帮衬竺兰。   魏府久无喜事,好容易碰上老太君寿宴, 孟氏又一贯是铺张奢靡的, 早早地便让魏府上下张灯挂彩, 处处飘红, 连慈安堂廊下的画眉鸟的笼子, 连同那只模样玲珑的雀鸟的细足小脚,都用细细的金线穿就的红绳绑了,以示喜庆。   魏府的小辈一大早就来了慈安堂, 赖在这儿不走, 只等午时开筵。   一向懒得招呼的魏赦,一早也来扣问了老太君的安,老太君心思最是敏锐, 眼光最是毒辣,一眼便看出魏赦脸上虽待笑意,但整个人却是恹恹倦怠, 她差了金珠去打听,隐隐约约猜到了,赦儿这是在竺氏那里又碰了壁,故而心中不畅,在临江仙几日不出了。   问了安, 魏赦便出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便一直到午时,家宴开席,也不见人。   老太君心下纳罕,眼看众人咸集,也不好再拖延下去,呼了声开筵,便又十数下人捧羹奉肴鱼贯而入,陆陆续续将美味珍馐摆于食案长桌之上。此次家宴规模更胜上次,这十几道菜不过开胃而已,竺氏忙了半个月了,真正的大菜尚在后头。   但老太君已极为满意,见飒然已眼眸生光,慈爱地笑了一下。   寿宴上,一家子其乐融融。仿佛没了魏赦,所有人都自在了一般,筵席上无任何人提起魏赦。   魏新亭与魏明则先祝寿,念祝寿词,又举酒邀母亲同饮,其后便是大房、二房、三房的妻妾,也纷纷举盏,却不求老太君共饮了,孟氏与高氏二人互拼酒量,暗暗较劲。只是却都不如三房的何芸娘巾帼气概,拼了一会儿,见何氏竟将酒当作茶水喝,面面相觑,挂不住脸面了,各自带着和气作罢了。   蓦然,一个小厮扣了门,着急慌张地迈入了厅堂,张口便呼:“老……老太君,各位老爷,太……太子殿下……来了!”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说得却完整。   满厅里的人,都瞠目吃惊,不约而同地望向老太君。   太子南巡,照理说不该如此早便来了江宁,于老太君寿宴上出现,俨然不速之客。   都盼着老太君拿主意,老太君紧握了手杖。   东宫储君,如何能拒之门外?这本就不必拿主意,她虽心头惊涛骇浪不止,面上却丝毫不显,只舒了口气,淡淡道:“殿下尊贵,我等自去亲迎,不可失了礼数。”   “是。”于是魏新亭与魏明则,一左一右上前,搀扶老太君,一众人离了席,往前厅步去。   太子负手而立,于垂花拱门之内的垂莲柱下立定,作常服装束,缂丝玄裳,发簪玉冠,看去,不过只有二十来岁年纪,身材修长,宽肩窄腰,单看背影便气度出众,贵介萧肃。相形之下,魏府之人自然见绌,一个个纷纷叩拜,太子听闻动静,清俊的眉梢似动了一动,微笑迎了上去,将老太君率先托臂扶起。   “老太君客气了,孤今日来,只是为了给老太君贺寿,因此便作友人谒见,不施君臣之礼。”   老太君连忙垂目点头,与之寒暄一二,不好不请人进去,说了几句,太子便当先,从老太君之请,入了厅堂。   这时魏新亭断后,于门外一瞥。   殿下是有备而来,此际门外候了十多骑兵,并未下马,身材魁梧,神态倨傲冷峻,目视前方,眼中犹若无物。他们个个玉骢雕鞍,服帽烨然,配宝弓银剑,足可见身手不凡。   魏新亭心神一凛,没有再做过多的揣测,转身疾步跟了上去。   孟氏跟随老太君,藏于女眷之后,此际宜然等小辈再避外男已是不及,何况殿下为君,君臣本不须避讳,孟氏一见太子便为之心折,忍不住拽了宜然的手,将她的玉腕掐得生疼,不敢发声,只暗自闷闷地瞪了一眼母亲。   孟氏心中想着,殿下何许人也,那是真正的龙章凤姿,华表玉容,自己的女儿宜然自是配不起她,可万一呢……若是能攀附上……   当今太子从国姓朱,名又征。乃是当今陛下的嫡长子,皇后所出,母族便是世家,虽然当今之世世家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世家联合起来,连皇权也还是要忌惮三分。有如此出身的太子殿下,容色气度,当是样样出人之上。难为人又谦逊友善,甚至有几分风趣,十分平易近人。   东宫只有太子妃与良媛二人,膝下只有两女,还未有子……孟氏如此一想,激动了起来,甚至血液为之隐隐沸腾。   女侍又捧羹,全为太子布菜,朱又征没怎么看,只一路与老太君言笑自洽,一片和睦,末了,环顾周遭,见众人皆立不敢坐,微微皱眉:“何须多礼,入座,今日只当孤为一友人即可。”   于是众望所归的魏新亭牵头,先拱手行作揖,回复了朱又征,这才入座。随着他的入座,众人于惶恐间稍稍心安,随之一同入席。   朱又征瞧着魏府这一大家子人,连同几个小辈,个个出水灵秀,像是江宁这地方极其养人,他的目光在云依斐精心打扮过的白里透红的俏丽脸蛋上停了一瞬,她似有所觉,小鹿似的,慌张地看向了魏修吾,魏修吾便皱了眉,朱又征微笑,别过眼看向老太君,姿态闲闲:“这筵席上,似少了一个人。”   此言一出,方才因为魏新亭而稍有缓和的气氛再度变得无比紧张。   没有人不知道,太子殿下问的是谁。   一时间筵席上便如同现出了众生相,有人悲愁,有人窃喜,有人担忧,有人惶惑,各不相同。朱又征见老太君不答,眉梢微微一挑,露出些惊讶来。   “怎么老太君过寿,他竟也不来么。”   这件事若是传扬了出去,于魏赦的名声可不大好。   自然,魏赦的名声本来就是不好的,不孝之名早就坐实了,倒也无甚奇怪。   这时老太君仿佛才心中有数,赦儿今日为何不在。   她是不知这些年来魏赦在淮阳有了什么奇遇,但二十五年前被他们捂得严严实实没一丝裂隙的事,竟能让魏赦挖出一条缝漏了出去,便知他身边定有势力。想必他此前已等到了风声,今日这才避了出去。   他不欲与太子见面。   若说是畏惧,或许是有,倒不尽然是如此。老太君有点清楚魏赦的狗脾气,怕是心里头觉着别扭,难以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   老太君垂首,声调清平:“回殿下话,赦儿他自打回了江宁,一直体内旺火,身体不适,昨儿又犯了病了,今早来时精神不济,老身便自作主张让他去歇了,先养好了身子,别的什么再说也不迟。”   朱又征露出“原来如此”的神情,点了点头,“一直听传闻,大公子乃是人中之杰,孤神交已久,时刻欲与之一见,没想到今日来,却是不方便了。”   他又露出遗憾神色,微微垂目摇了下头。   便见汤盅,那细可穿针的雕花绣球豆腐丝,不禁微微露出了些诧色。   他用了一汤匙,味道鲜美而清甜,在神京绝难尝到。但毕竟是太子,吃遍五湖的,便只好将心头微微的震惊压了下去。只是那口带着一丝甜美的味道,却仍然滞留于舌尖,温滑辗转,始终不去。   没有想到魏府之中,竟还有这般妙手巧思的女厨。   ……   筵席罢,太子未走,在魏新亭等人指引下游园消食,饭毕已久,午后天气热辣,热浪如水般逼人,魏新亭借故述职,与太子二人回了临江仙偏院一座阁楼,入书房,闭了门。   魏新亭立刻叩头下拜,跪到了朱又征面前,匍匐不起:“殿下,老臣愚昧,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殿下今但有所命,臣无有不从。”   席间他便看出,朱又征虽一路言笑甚欢,对他,却暗有指点之意,因此这才寻了由头,请太子单独会面。   朱又征坐在高脚太师椅里,指尖点了茶盖,不复谈笑,脸色雍容淡漠:“你倒是聪明。”   “孤南巡江宁,是为了见魏赦一面。”   他道。   魏新亭见太子落座,又朝他所倚之处挪膝跪了过去,叩头,以额头抢地,闭目:“臣罪该万死,请太子明示。”   朱又征一双淡漠的凤眸扫到他的脸上:“魏知州,你我有着共同的敌人,有着共同的打在身体血髓之中的耻辱,而这耻辱却偏要活得张牙舞爪,在你我面前日日显形,实在惹人厌憎!”   他低眸,凝视着魏新亭,漠然地勾了唇角:“魏知州,孤所说之人,你明白,孤的心思,你亦明白。”   “陛下身子骨已不若从前大好,他若不是老糊涂,知道如何保障储君的天威,保障大梁的安稳,可他,偏偏要扶持一个来路不明的孽种,致使中宫见辱,忍耻多年。”   他闭了闭目。前不久,父皇召见近侍所言之话,犹在耳畔——   太子行事雷霆万钧,暴戾恣睢,非守成明君,来日或铸大错。可叹朕膝下无多皇嗣,宗室子弟亦血统不正矣。   他不是守成之君,但他有开疆拓土之能。父皇却为何没瞧见!   他纵容那贱婢所生之子,分走了几乎原本属于自己的全部父爱,还要他如何再步步忍让,把自己变成一个不争君子?   朱又征只能保证自己活。他活,贱婢之子便必须要死。   他扫了一眼伏地不动,只有双肩忍不住微微颤动的魏新亭,唇角微微下垂。   “他是孤一生最大的耻辱,孤容不得。”   魏新亭颤声:“臣明白。”   “借你三千精兵,待孤回神京之后动手。”   魏新亭再度闭上了眼,不知为何,这一刻,心中竟生出了荒谬的不忍。   太子殿下欲除去谁,不过是手掌翻覆之间的功夫,魏赦自然难以保命。然而就在这一刻,魏新亭的心中,却感到了类似痛苦和不忍的情绪,他不能让这种情绪蔓延,始终没有抬头,对上太子阴鸷的目光。   朱又征道:“但在回京之前,孤要见他一面。”   魏新亭以头抢地:“臣自然办到。”   他欲起身告退,朱又征又唤住了他:“还有一事。”   魏新亭于是只能再度转身过来,弓着腰背,默默地立于一隅。   “今日,掌厨之人是谁?年岁,容貌如何?”   魏新亭一怔,他欲探究太子深意,但很快被朱又征的目光所挟,不敢深究,忙道:“是府上厨娘竺氏,年方双十,有一子,容貌算佳。”   句句实话,倒也不偏颇。魏新亭心头掠过骇浪,惊愕之情难以言表,欲开口劝阻什么,只是到底不敢触逆太子。   朱又征道:“孤所下榻之地,于南城雨花台柳巷,明晚,将她送来。”   魏新亭大为惊愕:“殿下……”   见朱又征蹙眉,他咽了口水,支吾道:“此女,乃是老太君跟前的掌厨,老太君年事高了,得了她不胜喜欢,离她不得,殿下要不……”   后头的话,他没敢说下去。   屋内静谧,魏新亭仿佛能听见自己有力搏动的心跳之声,急切得仿佛便要破出皮肉。   朱又征冷漠而尊贵的俊面之上,蓦然,抽出了一道隐微的,便若初春柳条吐芽般带着丝丝明媚和煦的笑意:“孤不夺老太君所爱,便借她,一夜足以。”   魏新亭不敢再辩驳,纵然他亦清楚,竺氏如今是魏赦心爱的女人,若让魏赦知道,定然又是轩然大波,这件事,唯有办得隐晦些,就是了。   “臣明白,定不负殿下所托。”   作者有话要说:  此朱非彼朱,架空,非明朝哦。 第45章   不论如何, 魏新亭始终以为, 自己身为朝廷命官, 以公权去绑架一名弱女这事有悖道德,但既是太子所命,他也抗命不得, 便只好应下。   回头又觉得绑架妇孺脏了自己的手, 魏新亭思来想去, 将这事告知了自己夫人孟氏。   孟氏听罢, 先是大惊, 当即变了脸色,魏新亭负手立在一片煌煌的灯光里头,心浮气躁之际, 没空理会妻子, 便也不知她长久的沉默,是考虑到了什么。   见她始终不说话,魏新亭也不再耐烦, 皱眉说道:“竺氏的事,我过不了手,便只好让夫人去安排了。”   但一向嫌弃他多事并且碍手碍脚的妻子这一次却非但没有埋怨他的决定, 反而欢喜过望,拉住了他的右臂笑说道:“那好,我一定为太子殿下办得明明白白的。”   魏新亭便算这事完了。   当夜夫妻各怀心思抵足而眠,魏新亭是心乱,隐隐感到不安, 突然地想到昔日孟润梨那娟好素面,便似打了雨水朝生的朵洁白无暇的梨花,再想到她不离不弃地在他伤重垂危之际,衣不解带侍奉自己于病榻前的清减病容……脑中念头又是几转,想到了从小时候起便知道忤逆犯上,从不给他丝毫好脸色的魏赦。   如今太子要借刀杀人,了结了他。   平心而论,魏赦的存在固然于他是耻辱,但这二十多年以来,魏新亭却没动过亲手将他除去、永绝后患之念。起初动了意将他逐出门庭,是因孟氏与魏赦不睦,说了无尽魏赦恶言,加之自己却也对魏赦感到憎恶,更不想教魏赦坏了魏氏一门的宗法血缘。但要杀人,魏新亭是没有此念的。   可惜了。他心里想。这件事,他只能、必须替太子完成。   与之同卧的孟氏,根本不知丈夫所想,她只是心中无比振奋,无比激动,隐怀希冀!   殿下驾临江宁,落脚雨花台,招人侍夜,这一切的一切,无不向孟氏证明着这是一次机会。从今日白天见着了太子起,孟氏便动了邪念,这邪念落在心坎上,随着太子的行止贵气暴露无遗,便似野间蔓草般疯长!   若是能够攀附上,这是多大的机会啊!   孟氏抬起右臂,将五指压在自己的胸口那不断砰砰跳动的心脏上,一阵心猿意马,半晌不动。   ……   今日又是阿宣小休的日子,儿子想要宣华街的焰火棒,竺兰命人绕道拐去了宣华街的一条巷道,买回阿宣要的物件,再回魏家,天色已晚。   阿宣兴致勃勃地回了魏府,竺兰却恍然间想到,自己前不久放出去的外债,还没有收回来。   出师以后竺兰便到了江宁,算是认得了不少人,有的同门混迹得不如何,又改了行,手里的银两周转不开,便朝竺兰借。算算日子,是到了还的时候了。   竺兰给钱,让车夫调转马车,她想此去若是顺畅,大概天擦黑便能归来了。   车夫收了钱办事才牢靠。这个人用了这么久,竺兰对他也是信赖的。   但这一次便出了大事。   晚间凉雾涌起,沾湿了竺兰的右侧发鬓,她手里捂着绣荷包,一动不动地想着事,也不知到了哪里,只觉得车外的空气似乎愈来愈阴凉,竺兰心头一紧,拨帘朝外看去,车马悠悠,却并不是前去要债的石子巷的路!她心中既惊讶又愤慨,以为车夫露了原形,故意走远路讹诈自己,便推开了车门,喝道:“停下!停车!”   从魏府南门拐出来,七弯八绕,竺兰已完全不认得这段路。这一定是诡计。   她是经过事也担得起事的,当下虽然既惊且怒,却还没有失态,恐惧到不知所措的地步,见车夫闭口不答,竺兰更是恼火,伸臂去扒拉他的胳膊,但蚍蜉终难撼动大树,车夫不仅纹丝不动,却还大力地一甩马鞭,噗呲一声,马臀犹如着了火,奔跑得更快了起来。   竺兰心神凛然,直觉告诉她这并不是车夫要讹诈自己。   她张口便呼:“来人!救命!”   一边死死扒着车夫的臂膀,一边高声叫喊。   但苦于巷子太深,无人应会,竺兰渐渐地有些心冷,咬牙,俯身去一口咬在车夫的肩膀上。这一口是用了力气的,尖锐的牙齿几乎刺破了车夫的皮肤,他吃痛地嘶嘶叫喊,分出一掌去抵住竺兰的额头,将她脑袋反掌扣住撞在车马的车门之上。   砰一声,竺兰撞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一双如玉笋般的细嫩臂膀,还扒着他死死不肯撒手。   车夫便冷笑道:“夫人,我劝你好自为之,一会儿侍奉得贵人得意了,还怕以后不能飞上枝头么!”   谁要飞上枝头!   竺兰脑袋晕着,却气急不已,喝骂他:“贼人,速将我放下,否则便别怪我了……”   竺兰天生嗓门细弱,便是威胁恐吓,也不能让人感到丝毫害怕。   于是那车夫冷笑了一声。   见他仍然不为所动,竺兰深知,若一直再这么扒他臂膀,咬他,终是徒劳无功。眼见马蹄奔得愈来愈快,而车夫还在不断用鞭子抽打马臀,再这么下去,他将自己彻底引入了无人之地,便一切都晚了。   竺兰咬咬牙,拔下了头上簪的一枚垂珊瑚红珠却月薇灵簪,手掌抵住鸽血般颜色的红珊瑚珠,尖端朝向车夫,她银牙紧闭,眼眸忽露厉色,便如同对曾经那个轻薄无耻的金牙汉般,朝着他的肩膀奋力刺了下去!   本有更好的下手地方,那便是颈部,但恐将一击致命,背上人命,竺兰终是不敢。   好在这个地方,也足够令车夫吃痛,松了手里的马鞭和缰绳,急急地刹住,竺兰因为马车的去势收之不及,整个人便如同皮球般骨碌碌地从车上翻了下去,肩膀几乎直坠于地,俯冲而下,整个骨骼似都为之击碎般疼痛。   但她只滚了三四圈,便停了下来,而那车夫,却捂住受伤的肩膀,尽力去够缰绳,任由那马车载着他呼啸而过,离自己愈来愈远。   竺兰吃痛,从地面勉力爬起,紧紧捂住了受伤的肩膀,面色惨白如霜。   膝盖撞在了冰冷坚硬的青砖上,也磕肿了,她踉踉跄跄地起身。   此际,天色已暮,钩月上悬。巷子里的风清冷,呼啸如箭。   远远地传来道道交错的狗吠之声,但细听,还隔得很远。   这个时辰这个地方,想必是不会有什么人来的,竺兰暗暗地想。   但她想错了,就在她艰难地爬起身,好不容易,用自己伤重的身子挪动了半步,忽然之间,巷中窜出了一群人来,他们张牙舞爪地拎着哨棒,便如同蜈蚣般游出深巷岔路,竺兰愕然之间,已被堵死了去路。   方才临危不惧的勇气,随着自己的重伤已被抽去了大半,她的身体感到一阵疲软,脑袋一阵发昏,仿佛立即就要站立不住跌倒在地。   她听到无比下流粗俗的话从他们口中说出。   “就是这个妇人?”   “生得美貌,就是屁股小了些,胸脯小了些,过瘦了些,也不知道骑起来怎么样。”   “貌柔骨酥,当然让人若仙若死哈哈,速速绑了送给爷享用就行了。”   竺兰捂肩痛斥:“无耻!你们这帮淫贼,小人,恶徒,我会去府衙告你们的,让你们全部蹲进大狱!”   “呵呵,居然还嘴利!我稀罕!”一人扛起了哨棒,吹了个口哨,便大喜道,“兄弟们,擒了!左右是个破过瓜的,我骑一回爷也不会知道!”   “是!”四五人肃然道。   他们伸出魔爪,狞笑着朝竺兰奔来。   竺兰托着发重昏沉的脑袋,又瘸着一条腿,伤着一只肩膀,跑不动,几乎两步就被捉住了,吃痛的肩膀被人扣住,一把带了过去,她便像没了线的木偶,被随意甩到一旁,跌出了几步。   坠地之时,身子忽而又轻,似落入了一对温暖而坚实的臂膀之中,鼻间是清清冷冷的沉水檀香,她的心神刹那之际松懈,整个人犹如下了水的豆腐块般瓦解开来,软成了一汪溪流,静静地靠在了来人肩头。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竟很想抱怨一句,为何来得这么晚?   可是蒙他搭救,已经便是她的福分了,她不是他的什么人,也从无任何许诺,没答应做他的人。他本可以不必如此的。   魏赦收拢了臂膀,将竺兰抱到墙角,扶她坐下,一手搭在她脱臼的肩膀上,低低地道:“痛么。”   竺兰很会忍痛,她摇了下头,只是面孔却依旧发白,白得吓人,雪白若腻的肌肤上挂满了因为疼痛而沁出的汗珠。   魏赦的心紧了紧,下手却没手软,右臂扳她的香肩轻轻一口,竺兰一阵剧痛,忍不住呼了出来,额汗涔涔而下,虾米般缩成了一团,四肢颤抖。魏赦抱紧了她,下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地道:“莫怕,无人可伤你了。”   她从来都不知道,魏赦的声音,可以如此诱人。   她一直以为他和宣卿虽生了一张脸,却是两个极端的人。可这一切让她惶惑。   甚至从今晚他的出现开始,她已经迷糊,不知道他到底是谁了。或许是撞晕了头吧。   她头昏脑涨地靠在被夜色浸润得微凉的黛色青砖墙面角落,看着他雪色衣袂浮动,如搅碎在水中的一片月色。看他长姿孑立,广袖鼓风,衣摆如莲。那一刻,竺兰想到了儿子那张肉嘟嘟的小脸蛋,他用一种童稚的,充满了崇拜的口吻夸赞魏赦,说,他的干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他们打得胳膊腿乱飞,她岿然不动。眼中,似只有那道白鹤般孤傲而高洁的身影。   阿宣说,干爹很厉害,能教训得了千户李玄礼的儿子,替他摆平他的难事,让他能够安安心心在白鹭书院修学。   阿宣说,他的干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并且非常疼他。有时候他会想,如果爹爹在,大约也就是干爹那个样子了,也是一样地疼爱阿宣。   竺兰懂,在儿子心里,就算宣卿回来了,对他的好也未必就能比过魏赦吧。   最后一声惨叫声落地,须臾之后,竺兰再度落入了那个怀抱。   被魏赦抱起来的瞬间,她的手忍不住滑了上去,落在他的胸口,紧紧地,揪住了他胸前衣襟。   魏赦惊讶地垂目,看了一眼被攥得褶皱的外裳。娇小的女人从无一刻这般柔顺,在她还是苏醒的状态里,这般依偎着自己。他的心跳仿佛为之静止了,呼吸亦不敢过重。她的食指细而长,肌肤白嫩,将他的衣衫揪得甚至勒住了他的肩背肌肉了,身子兀颤着,魏赦难以言说那瞬间的感觉,便像是一种满足,更有着一种宁静,忍不住,连声音也变得无比轻柔:“莫怕,已经没事了。”   竺兰轻轻点了一下下巴,发出猫儿似的“嗯”声,混着轻轻的鼻音。窝在他怀里,有着浓浓的依赖感。   魏赦脸颊发热,抱住她,拥严实了一些,踩过地上呻.吟着的人身体,横抱着竺兰往巷道更深处走去。   月色被他的双足踩下,在他的衣襟领口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   竺兰晃了个神,微微抬起头,看向魏赦的脸,指尖仍揪着他的裳,不肯松。   他的面容本来白皙,月色之下便如一块天然带光的萤石,说不出地好看。竺兰的心跳得很快,又急又重,便似什么枯枝残叶在烧起来了一般,噼里啪啦地在心上响成一片,惊破了此时月光下的宁静和温柔。   如果魏赦一直便如此刻温柔,就好了。   脑袋昏昏的,竺兰晕睡了过去,临睡去以前,这般轻轻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英雄救美真是亘古不变的套路呀。 第46章   月光被一路撒落脚后, 过了一道颓圮的篱墙, 头顶蒙络的紫藤树影将它彻底地拒之门外。竺兰渐渐地恢复了几分意识, 抬眸看向周遭。   虽然身遭漆黑,惨淡不见人,但她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魏赦置办于江宁的别院。   她的伤口隐隐作痛, 恢复了意识, 便松开了抓住他衣衫的手指, 魏赦停了一停, 看向她。   竺兰神色不自然,又带着焦虑,忍不住道:“这么晚了, 我不回, 阿宣一定怕极了。”   魏赦抱她入房,低低地道:“我会让人向阿宣报信,你受了伤, 回去让他见了只会更害怕。”   竺兰知道,她也很感激魏赦,顿了一下, 没再说话了。   推门入里,魏赦将竺兰放落在一侧云床上,替他用棉被搭上腰肢双腿,折身去,挑起了屋内银龙般的灯火, 在浩浩如昼的大片灯光里,魏赦沾了血气的白裳,显得有几分凛然肃杀之气。   魏公子在竺兰心里一直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这还是第一次她见他如此凶悍,对十几个打手不但临危不惧,还能全身而退。   此刻细细一想,那些人,究竟是何人所派,他们口中的老爷是谁,亦让竺兰有几分惶惑。   她在脑中飞快地搜寻着自己从前得罪了什么人,只是头之前撞在了马车上,到此时仍昏沉沉的,没甚力气,她一时想得头痛不已,只好作罢,用食指欲按自己被撞出了大包凝成了指甲盖大小淤青的伤痕。   正头痛着,眼前仿佛已不能视物般,模模糊糊撞见魏赦又回了,蹲跪在她云床之下,抬臂,轻轻拨开她的额发,露出底下雪白若腻的肌肤,额角处狰狞的沁出了点点血痕的淤青。她仿佛看到他的瞳孔震了一下,自己却没躲,好像忘了似的。   魏赦手里握着一枚药膏,用他的长指挑开,在掌心揉匀,食指的指腹点了一下,下一瞬,冰冰凉凉的药膏触感便落在了受伤的额头上,竺兰更是吃惊,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般,有过躲闪的迹象,但被魏赦阻止了,她便不再躲,嘴里说道:“魏公子,我可以的。”   魏赦看她眼神都不对焦了,道:“连我都看不清了吧,逞什么能。”   好了,看来这一晚上令人错觉的温柔终于要过去了。他才不是宣卿呢!   魏赦不管她此刻想着甚么,指腹替她涂抹药膏的动作极其细腻小心,仿佛掌下是什么珍宝般,唯恐伤了碰了,竺兰的呼吸都放轻了,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作声不得。   他替她涂抹好药膏,又低低问道:“还有哪里受了伤?”   闻言,竺兰微微活动了一下,膝盖还隐隐作痛,应该是跳车的时候磕肿了,与额头的伤一样。   她咬唇,指了指右边膝盖。   魏赦看了一眼,没说话,径自撩开了被衾,一臂托起她的右足踝骨,替她脱去鞋袜。   竺兰吃惊,妇人脚是不能让外男胡乱摸的,她挣扎了一下,却被魏赦摁住,她挣扎得便更厉害,扯得膝盖闷闷作痛,忍不住发出轻轻地嘶声,魏赦抬眸睨了她一眼,声音偏冷:“你从前的男人只教你逞能了?不许动。”   教他不容置喙的命令式口吻唬住了,竺兰鬼使神差般从了命。但只是恍惚了那么片刻,魏赦便已卷起了她的小腿绸裤,将绸裤一路卷上了膝头,竺兰不由地恼羞,心中暗暗地想道,有夫君在的时候,她何须逞什么能呢,可是她后来,再也没有他了啊。   她咬住了唇,“魏公子,我自己真的可以的。”   魏赦哪里会听她的话,好在他举止规规矩矩的,除了上药,别的什么也不摸不碰,难得见他这么正人君子一回,竺兰都露出了几分讶色。   须臾,药膏抹匀了,魏赦替她将绸裤放下来。   以为这就完了,但竺兰却听到了他更过分的请求:“能走到净室么,我可以抱你过去。”   竺兰想,这要是让他得逞了,他会不会更加得寸进尺,要替她宽衣解带,还要……竺兰一阵脸热,一看魏赦,他倒正派得很,八风不动的模样,倒显得她小人之心了一般。   “不用了,我可以的。”   魏赦皱眉:“我出去找个女侍来服侍你。”   他转身便要走,忽然,袖口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一般,魏赦回眸,几分惊讶,甚至隐隐有些欢喜,隐忍着瞧着她。   竺兰不知道为什么忽不敢与他对视,只细声道:“魏公子,今晚,还是要多谢你,你若不来,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魏赦晚归的次数颇多,有时借口宿高家,其实便在此屋休息,他碰巧晚归,碰到从巷口杀出来的发了疯的马车,凝睛,认出这是此前载着他和竺兰接儿子的车夫,于是伸了个援手,将他救了下来。那车夫一向是为竺兰拉车的,关系长久了,魏赦却见他肩膀受伤,多了个血洞,上插着一枚他极是眼熟的簪。很快魏赦便认了出来,那是竺兰的。   好端端的,竺兰为何刺伤车夫?她一向是本分的。魏赦当下便拷打了车夫,起初他还支支吾吾,到了后来,捱不过挫骨分筋的手段,便什么都招了。   魏赦的目光停了停,看向竺兰,伸臂反握住了她的柔软香荑,“此事你不用再管了,我会替你摆平的,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竺兰早已有猜测,这时,看魏赦欲言又止的形容,禁不住心尖发抖,“是……是与魏家有关?”   她是聪慧的,他自知骗她不得,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竺兰的脸色忽变得无比凄苦,身上的疼痛仿佛也重了几分。她自从入了魏府,如履薄冰,何处不是谨小慎微,却换来这般的对待。   “兰儿。”   他不知该说什么,或许说了,她一定要离开魏家,那便不是与他在一个屋檐底下了,停了一瞬,又道,“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保证。”   竺兰的手还在他的掌中,他能感到她的拳握紧了几分。她忽然抬眸,眼眸发红,凝视魏赦:“魏公子,我不想再待在魏家了。”   “好。”魏赦答应得很干脆。   他蹲了下来,看向竺兰泪盈于睫的姣好面庞,忍不住想抚开她褶皱的眉鬓,可因为太唐突反而做不出来,他皱了眉头:“有什么要我帮的,全部说出来,我都帮你完成。”   竺兰摇了摇头。   “过几天,我知道结海楼有一个庖者赛事,得中魁首的便可以获得一百两银,得金字招牌。我想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应该便会很有底气了。魏公子,我不是一直想拿没有根据的未来向你借钱的,酒楼如果能开张,钱我肯定能还上。”   她的眼睛唯有在说到未来时,才会发出少女做梦般的那种充满希冀的光。魏赦连连摇头,“算这么清做甚么。”   不过,魏赦知道她的脾性,见她长久地不答,便又叹了一声,道:“好吧,到时候你还我。”   竺兰蓦然一阵耳热。   其实钱可以还上,两次救命之恩呢?还有对阿宣的恩呢?怕是怎么也抵不上了吧。   这时她仿佛才想起自己还被魏赦攥着小手呢,于是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回来,见他没有恼怒,却也不动,忍不住又偷偷地瞄了他一眼,见魏赦定定地看着自己,脸颊更是热了几分,道:“魏公子,你走吧,我,我一个人可以浴身。”   魏赦点了下头,“有不便处唤我。”   说罢,又道:“此处无人,不会有其他任何人知道的。”   竺兰哪里是怕此处有人呢?若是行得正坐得端,万人在侧,问心无愧,也岿然不惧。只是,问心有愧了,不管有没有人在,都觉着窘迫无比。   魏赦推门出去了,屋内只剩下灯油细细燃烧的一丝哔剥之声,残续的几缕微风过屋后萧然竹林的清音,竺兰呼了口气,心思乱得,一会儿惆怅无比,一会儿内疚不安,脑中便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来回变幻了几遍,最后定在了宣卿那似乎已有几分模糊,但因为魏赦的出现,又变得无比清晰的脸上。   怎么可以辜负夫君呀。她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坏女人!   艰难地托着一条残腿爬入净室,胡乱用湿巾裹了水,在身上擦拭了几遍,又换上了脏衣。   她走回来,吹灭了一般的灯火。   这时,屋外传来魏赦的叩门声,“兰儿,要我进去么?”   不要再唤她“兰儿”了!她的手颤抖着扶着烛台,咬牙想着。   “我……我好了,魏公子你去休息吧……我不要人……”   屋外没动静了,半晌,竺兰以为她走了,艰难地爬向床榻,放下帘钩。   门外再度传来魏赦的声音,“你睡着了,我才走。”   竺兰躺进柔软的床褥里,想她怎么可能睡得着呢?且不说心烦意乱,就单说身上的疼痛,也够她睁眼到天明的。脱臼的肩胛骨虽然让魏赦接回去了,可还是隐隐发疼,再加上额角和膝盖,方才说话时还好,一到了更深人静之时,那疼痛便像被放大了无数倍,竺兰有些捱不住,心浮气躁之际,连呼吸声也比往日大了一些。   她又怕他真的傻傻地站在她的门外不去,用指头拨了一下帘拢,纱窗外影影绰绰,似真有一道颀长墨画般的身影,凝在绢白纱窗上。   她简直又气恼,又暗恨,说不出什么。   魏赦好端端的一个贵公子大少爷,为什么偏要来吹皱她一个寡妇的一池春水呢。他待她好,她不能视为理所当然,过了这条界线,她如果不能以身相许,就不能再心安理得享受他这么的好了。   可是,她忘不了宣卿啊。   她是宣卿的妻子,是宣卿孩儿的娘亲,这样的她,拿什么配一个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呢。何况诚如他所说,跟了他她是不亏的,亏的是他自己啊。   竺兰头晕,模模糊糊又想着,要是魏赦以后遇上了好姑娘的,云家的小姐他或是看不上,可天底下比云家小姐更好的,也不是没有,若他遇上了呢,到时候他变心了怎么办?   她从不会疑心宣卿会变心,但魏大公子,是个吃不准的男人。   竺兰拎上被子捂住了脸,心疼他还不走在屋外吹冷风,闷闷地道:“魏公子你走吧,我这次真的要睡了。”   魏赦的手停在了纱窗边上,抚着窗格子上细腻精美的鸳鸯纹理,薄唇微微上扬。   这么久了,终归是有点心动是不是?他知道自己魅力不俗的。   魏赦转身,走下了台阶欲去,最后一步,他停在了大理石砌成的玉阶上,脑中忽想到那车夫的话,魏家的人……   魏赦沉了面色,眸中吐出一丝戾气。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甜文它真好啊,我太喜欢写对手戏了。 第47章   老爷要竺氏夜里侍奉太子殿下, 他自己又心知竺氏未必肯, 何况他堂堂知州, 竟成了拉纤保媒的,男人面子挂不住,这事权且交给孟氏。孟氏思来想去, 觉着不能这么便宜了竺氏, 便有心找个人, 替了竺氏。   她身边的适龄女子, 要么美貌不够, 要么便是靠不住。孟氏一开始就没作他想,将主意打到了宜然头上,因此得了信, 便立即回屋, 将这好消息告知了宜然,顺带提了自己的想法。   宜然一听母亲竟有这么荒诞的想法,杏眸瞪得滚圆, 立时激动地尖叫:“不可以!我不去!”   她往后躲,孟氏却走上去把住了她的细臂,语重心长道:“宜然, 你要想想,这可是太子殿下,多好的机会!你若是能够攀附上,将来便能飞上枝头,不说太子妃, 混得个良娣什么,也够你用的了。太子殿下乃是正统皇子,将来即位,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宜然就是不愿,臂膀不住往后缩,直哭嚷抗议。   母亲是明知道她心意的!她的眼眸里噙了泪花,哽咽道:“我不去!娘,你就不能想个办法,把哥哥逐出魏家去,这样,我和他再不是什么兄妹了……”   “混账!”孟氏一听,面色板了起来。   见宜然俏面悬泪,怯懦愚昧,更是心头火气,劈手打在她的肩膀上,宜然吃痛,想放声地哭却又不敢。   孟氏恨铁不成钢地道:“我怎生了你这般无能的女儿!你这下贱胚子,到现在了居然还在惦记魏赦!就算他被老爷赶出了魏家,世人眼里,他还是你有血缘之亲的兄长!除非他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可那是不可能的,皇家能不能容来历不明之人入宗室我不知道,但太子是决不能容,得罪了太子,便是死路一条,没好下场的。”   孟氏的训斥令宜然惶惑又害怕,她睁着水眸,一瞬不瞬地,末了又道:“那我也不去侍奉太子!”   见母亲瞪大双眼,怒意更甚,她捏紧了拳,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勇气,垂了面道:“我早想好了,除了哥哥,我谁也不侍奉。”   孟氏怨她不清醒,恨她到现在还拎不清,抓住了宜然的肩膀剧烈摇晃,试图唤醒她的神智,厉口道:“你别做白日梦了,你难道还看不出,魏赦他纵是看上了一个下人,日日鞍前马后,他也绝不可能喜欢你!”   “那是因为哥哥还不知道!”宜然反驳,小脸通红,“他不知道我不是他亲妹妹,他现在当然还不敢想!”   “小贱人!”孟氏气得不轻,下手揪住了宜然的脸蛋,狠狠地捏。   宜然吃痛,哇哇大叫,挣扎欲逃,可挣不脱孟氏的手劲儿,小脸红肿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肯,眼泪扑簌簌地掉落。   “你要是不去,以后也别认我这个母亲!魏宜然,我是上辈子造了孽,生不出儿子,倒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再还嘴,我今晚就算是绑,也要将你送到太子殿下的榻上去!”   孟氏与先大太太孟氏本是堂姊妹,然而出身却相差许多,宜然恍恍惚惚想到,那个素昧谋面的但在魏府交口称赞之中有着温婉贤名的大夫人,一定不会干出卖女儿的事儿吧。她脑子不清楚地想道,两行热泪滚了下来。   “娘……”   “若不去,不许唤我娘!你也别指望我以后再给你牵好姻缘,过了十六,打发出门了罢了!”   这真是一剂猛药,魏宜然立刻停止了哭泣,说不出话了。   ……   朱又征一路旅途劳顿,到了江宁也没歇,昨日会面了几个地方官,又于魏府走动了一遍后,身子便甚是疲乏,一路睡到了傍晚时分。   醒来时,先是舒坦地沐浴,便着一身灰鹤道袍,宽敞的衣襟大氅着,肆意露出胸膛,人正蜷在云床之上饮酒。   想着,再过片刻,魏新亭或是要将竺氏送来绿芜别院,饮了酒后,竟感到腹内犹如火滚。令朱又征皱了漆眉。   他自被立为太子以后,已有一妻一妾,幸御的女子不计其数,倒是少有这般火灼之感。   怪异。朱又征弯了唇,想道。   天色已昏黑,近侍宦官将屋内的银龙引燃,便伺候在旁,低声道:“殿下,人来了。”   他微微挑目,示意殿下,是否立即将人召来。   朱又征拾起了酒盅,微笑道:“让她下碗面来,孤腹中饥饿。”   “奴这便去吩咐。”   宦官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宜然听说要下面,整个人都犹如被打了一记闷棍,都傻了。她在家里是长房的嫡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做过这等事啊!她连切个葱花都不会!   本就不是自愿来,这会儿愈加抗拒,恨不得掉头便去,可那老阉竖的一双辣目灼灼如狼,直勾勾盯着自己,教她好生畏怯!这人是太子跟前的近侍,又无法得罪,宜然的气焰到了这里,早已不剩什么了,不敢承认欺君之罪,只好怯怯懦懦去下面。   她哪里会煮面?勉强弄熟了而已,还因为水放得太多,面条捞起来时,锅里还有足足一大砂锅的汤,女婢们外头候着瞧不见,宜然定了定神,又害怕让人看出破绽,只好用锅勺舀出一碗汤来。尝了尝,淡了,于是往呈面的碗里又加了一把食盐一把辣子,最后撒上切得大小不一的葱花,用砂锅盖捂了,弄成羞于见人的神秘珍馐,心里七上八下地跟随着老阉竖前去。   路上行得磕磕绊绊,生怕那老阉竖看出端倪,咬了咬唇,心头惴惴。   老阉竖在寝房外停了,问里头动静,便听一道淡漠清冷的嗓音传出:“入。”   于是老阉竖对宜然使了眼色,教她按照先前教的伺候太子殿下,宜然不经人事,懵懵懂懂的,胡乱一点头,就进去了。   阉竖在身后阖上了门,她惊吓地回头看了眼,屋内只剩下烛火的光芒,微微跳动着,宜然听到男人放下了瓷盏的清脆动静,便是一声,“过来。”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将煮好的面放在朱又征身侧食案上,谨小慎微地屏住了呼吸。   朱又征平静地打量着宜然,露出微微讶色,很快拂去,便伸足下榻,弯腰揭开了食案上的砂盖,看了一眼已经坨了的银丝面,这一眼以后,便挪不开视线了。   宜然的心像兔子上蹿下跳的,偷觑他神色,见他凹眉,更是害怕。   朱又征没说话,皱眉取了一旁的银箸子,夹了一片绿菠菜,入口。   太子一举一动都彰显着贵气,但这菠菜入口之后,他便知道,这面条不用吃了。算是他从小到大从未吃过的难吃。   他只是轻轻扬了眉,便一副已饱足之态,看向宜然:“为何以纱覆面?”   宜然的心又砰砰跳了起来,孟氏交代的,席上太子已见过了她,虽可能并未留下什么印象,但为了保险起见,扯片面纱遮住会顺利些,行事的时候吹了灯,看不见脸就行了。宜然照孟氏的嘱咐,怯怯地道:“回、回殿下话……奴婢让油星子溅了脸,现下破了相,不忍让殿下瞧见。”   朱又征点了下头。   他双足已下榻,走到了宜然面前,面条也不用了,横抱起了宜然。   宜然的一颗心早已快要蹦出来了,到了行事的时候,脸颊已犹若火烧。朱又征方才点头,却并不意味着他从了宜然的心愿,待将宜然囚住,便伸臂毫不怜香惜玉地扯落了她的面纱。   宜然惊骇不已,脸色大变。   朱又征若有兴致地盯着她的芙蓉俏面,俊脸低低地凑了过来,嗓音低沉:“哪里有伤?孤观之姣好,亦甚美。”   宜然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动作。   她望着他的一张俊颜,一时恍惚,便仿佛看到了魏赦。他们的眉目其实有些相似的,她也知道哥哥的身世,或许这不该奇怪,可是,就连他们同样低沉的嗓音,若带笑般的低语,都如此诱人,宜然闭了目,便当是哥哥,当是哥哥……   后来的事进行得便仿佛顺理成章了,起初只是剧痛,后来得了趣儿,也算是舒坦的,宜然彻底放纵了自己,什么也不想了。   朱又征本事过人,事逢过三,她这不堪承受的处子之体到底是薄了些,最后竟晕了过去。   他只好也放过了她,叹了一声,凝视着身下这副俏面,亦目光不动。   魏府的三小姐,应是名唤宜然。面若芙蓉,朱唇如画,娇艳艳的,是个小美人。还是个不经人事的呢,瞧她胆小害怕的模样,想或许不是主动要伺候他。方才竟很能忍,无论他如何颠头倒尾,翻来覆去,她都一一配合,虽然稚拙,但他承认,她让他很爽快。   面下得如此难吃,也不知想法子遮掩点。是个憨的。朱又征笑了一下。   竺氏年二十,又有一子,哪里是她这般十几岁小姑娘,生涩得像枝头打着青苞子的娇花。她背后之人,竟敢将堂堂一国太子当傻子糊弄。   不过,那个命她前来的人怕是要失望了,他只是召人侍夜,没有留人下来的打算,更无意将献身予他的女子带回神京。他的笑容凝在了唇角,从宜然身上翻了下去,踩上木屐,唤人。   老宦官近来,见殿下已完事,身后的老奴们匆促拥上去,替朱又征更衣。   老宦官越过珠帘,看向里侧的宜然,她已昏了过去,娇小的身子可怜兮兮地趴在床上,面色微白,身上全是汗,一动不动。老宦官心领神会,仍多嘴问道:“殿下,留或不留?”   朱又征道:“送出去,弄辆车,将她秘密地送到魏府后门。”   她背后那个人,自然会来接她的。   “奴这就去。”   他带着几名女官,拨开珠帘走向床帏。   宜然雪背半裸,云被褪到了腰际,将雪白凸出的蝴蝶谷展露无疑。背后青紫大片,全是大力掐出来的,狰狞斑斑,人见人怜。   但可惜,殿下不怜。   他们飞快地用被子将宜然一卷,便如裹了只春卷般轻手轻脚地出了门,依照朱又征的吩咐行事。   连夜里,宜然便被送还了魏府。   孟春锦如何睡得着?在屋内踱步,来来回回地,焦虑不安。魏新亭问了几次,她也不答,只说让他先去睡,魏新亭冗务繁重,没空理会无知妇人,径自去睡了。   没有想到,子夜终于得了信儿,竟是雨花台那边传讯来,说竺氏侍奉不周,殿下不留,现人已送还老太太,请孟夫人看着办。   孟氏一张脸气得发白,登即脑袋发晕,一阵一阵的,差点没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朱又征&宜然:霸道太子和他的小逃妻?带球跑?   玩笑的。 第48章   孟氏怎么也没想到, 女儿竟会连夜让人灰头土脸地送回来。在她的预想之中, 不该是这样的啊!太子幸御了她, 便会予她名分,即便不是良娣,最低的品阶, 孟氏都不是不能承受。   应是明儿一大早, 太子带着礼部官员上门来求文定才是。或是, 她没想错, 只是太子明日才来?孟氏心跳如鼓, 见女儿只不说话,一个劲把脑袋埋在胸口哭泣,孟氏也被哭烦了, 凑上去, 握住了宜然的双手,“太子明早来是不是?这事太子怎么说?”   宜然哪里知道,她哭哭啼啼地道:“我……我昏过去了。”   “你个没用的!”孟氏气急败坏, 一指头戳在她的额头上。“怪我平日没请嬷嬷教你,便知你是个不争气的!”   “娘……你别骂我了……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宜然拿绢子紧紧抱住了头。这会儿难以启齿之处还作痛, 火辣辣的,似在烧一般,她脑子已完全乱了,什么事也想不了,只求孟氏别再说了, 她真的已经无法承受了。   要是,要是祖母他们知道了,父亲他们知道了……宜然不敢想。   她是被母亲孟氏给唬住了,如果她不是脑子发热的话,她就不应该答应!   “如果爹爹知道,一定会打死我的……我不如死了算了……”   她哭成了泪人儿,肩膀一缩一缩地发着抖。   孟氏瞧见了,也只冷冷乜斜她,道:“你现在晓得后悔了?晚了!方才在雨花台的时候,你怎么没想到使用你浑身本事勾搭太子,让他为你神魂颠倒?你倒好,赔了自己不说,什么也没捞着!我若是像你这般没用,今日临江仙的小妾姨娘早骑在我头上撒尿了!是你自己不成器。”   宜然被训斥得面孔发白,战战兢兢,一把攥住了孟氏的衣袖,“娘,这不是我要去的,我原就是不想去的……”   孟氏叹了口气,摸着她可怜女儿的鬓角道:“宜然,你不去,就算跟了魏赦又如何?我早打听到了一丝口风,太子殿下容魏赦不了的,女儿,娘不是想害你,娘是让你把握机会飞上枝头,可惜你却终不能让太子满意。”   “我……”   宜然说不出话来,凄苦无比。   母女二人相顾垂泪,这时,屋外却忽然传来的暴力的砰砰撞门声。   孟氏大吃一惊,扭脸朝外喝道:“什么人,这么晚了,找死么!”   魏新亭暴怒地声音传了进来:“是我,开门!”   孟氏看了一眼发乱糟糟的宜然,将她的青丝胡乱拨了拨,起身,擦拭眼角挤出了两滴眼泪,朝外走去。门拉开,只见魏新亭胸膛急促起伏,目眦如血地立在门槛外,孟氏提气要笑说他夜里过来作甚,魏新亭提起一只手掌,“啪”地一声,重重地抽在了孟氏的脸上。   他手劲儿奇大,孟氏被打得眼冒金星栽倒在旁,忙捂住了脸,脸颊不出片刻已是高高肿胀而起,见魏新亭又要去管教宜然,孟氏不疑有他,今日之事全教他知晓去了,于是仓促爬了过去,拽魏新亭的衣袖:“老爷,这不关宜然的事,是我逼她的。”   她从没见过魏新亭发这么大的火,别说是宜然了,连她瞧着也实在害怕。   宜然恐怕是承受不住的。   魏新亭对着母女二人简直是失望透顶,他一臂拽住衣袖,见挣不脱,居高临下地望着孟氏,愤沉怒道:“她自甘下贱,却也是你教唆出来的!孟氏,我一生之耻辱有二,一是让魏赦顺利地降生,二便是娶了你入门,你这荡.妇,你教不好我女儿!”   孟氏挨了他的一记窝心脚,哀哀地倒在旁侧。   宜然受了惊吓脸都惨白了,忙起身去搀扶母亲,却被魏新亭一臂拽住,她胆小,不敢看父亲此刻脸色,一颗心跳得比侍寝时还快,“爹……”   “莫唤我爹,我没你这这般自甘下贱的不孝之女!”魏新亭实在暴怒,抓了宜然痛骂了她无数句,言辞之难听,让宜然脸红羞愤,攥紧了双拳,那瞬间,恨不得就撞死在寝房的床柱之上。   她那时候想,若真是如此,爹或许就消气了,她也不用这么难堪。   母女俩哀嚎着,哭天抢地,魏新亭更是心烦,眉头紧皱,怒瞪着孟氏。   孟氏匍匐着,又爬过来,抓他的衣袍下摆,哀求道:“老爷,我是猪油蒙了心,怂恿宜然去做这件事,可我一则是为了宜然,二则也是为了你啊。”   魏新亭冷冷挑眉:“为我?你这贱人还敢说为我?”   孟氏哭诉:“老爷,我既是你的妻,又怎能只顾自己利益,不为你着想,你我夫妇一体,我再是糊涂,难道就不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如今太子殿下是表面上器重老爷你,可他要老爷你办的,却是一件值得杀头的大罪过,要是你办不成,咱们就是得罪了太子,要是你办成了,那么一个握有太子罪证的五品无实权小官,将来面对储君,还不是任人拿捏?老爷,咱们家又替陛下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这在太子心中,又岂不是一根刺?纵然你表现得再是嫌弃魏赦,以他为耻,可焉知太子不多疑,不如鲠在喉?”   这番说辞,在今日宜然去后,孟氏来来回回的踱步间都想到了,她做事不敢说周全,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魏新亭果然面色一凝,似有所缓和,不再如先前暴怒。   孟氏趁热打铁:“老爷,如果宜然攀上了太子,那就不一样了,咱们有了宜然作为依靠,将来太子殿下无论如何也要顾及你这岳丈三分颜面。”   魏新亭冷笑道:“可惜你所谋不成,失算了!”   “是,妾身是考虑得不够周到,宜然也没能让太子满意,可万一呢,就算只有万中之一,我和宜然也都要为你做到。”   魏新亭皱了眉头,只不说话,嘴唇抿得发白,脸上的怒色也随之渐渐消退。   孟氏见状,作出愈加可怜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可怜巴巴仰望魏新亭,目光充满了怜悯和仰慕:“老爷,我知你为难之处,也知你抑郁不平了多年,我这才一时糊涂……可没有办法,错已铸下,老爷,你就算厌我,恶我,以我为耻,也只请你就看在宜然是你亲女儿的份儿上,最后帮她一把好不好?这么多年,妾身真没求过你什么,只求老爷这一回好不好?”   魏新亭闭了闭眼。夫妇到底有二十年的恩情,纵然孟氏这愚昧夫人短陋,眼皮子竟浅到了如此地步,倒也不是没有令他欢愉的时刻。而宜然,也确实是他这么多年,膝下唯一的女儿,一向也是听话乖巧,体贴心意的。   “罢了。”   他闭目,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继而,在孟氏雪白的脸颊上露出欢喜时,他又嫌恶地将孟氏一脚踢开,“我明天豁出去了,腆着脸去求太子殿下。”   “多谢老爷。”孟氏拱伏无违,嘴里说着感激之余,眼角逐渐有泪珠涌出。   宜然一颗心茫然无比,胸口深处仿佛有什么,被一只魔爪抓碎了,疼痛感令她麻木几近窒息。   ……   江宁多水多雾,一早起来,满院清新,雾气弥漫。   魏赦穿廊而来,正碰上开门的竺兰。   她见了他,脚步顿了一顿,一颗心骤然狂跳。可惜也没法再缩回去了,只好不装鹌鹑,大大方方见他。   魏赦也快步走了过来,见她,眼色一亮,露出惊艳的神色。   她身上所穿的还是昨日的旧衣,好在没甚破损,今日梳了时下妇人流行的倾髻,便如仕女图中女子,将乌黑浓密的秀发分股结椎,盘成姣好的状若玫瑰般的髻,堆叠于额前,借此掩饰了她额头上被撞出的淤青伤痕。   竺兰平素里一切从简,发髻发饰也一向不甚上心,但真正打扮起来,却是更添了几分精致美丽。   魏赦凑近了一些,垂目,俯瞰打量着她额前的盘发。   大约是他的目光过于灼热,竺兰一时惴惴,低声暗问:“很丑么?”   魏赦只为看她伤势,抬指,慢慢地拨开她垂落额前的黝黑发亮的盘发,眼眸微暗:“不丑,兰儿甚美,怎样打扮都美。”   竺兰一怔。   记得某日醒来,她对镜梳妆,床头一直偷看她的夫君也说过类似的话。   她额角的伤淤青更重了一些,但擦过了药,看起来倒不如昨晚灯下所见那般触目惊心,魏赦停了一下。竺兰仿佛感到有温热的呼吸吐在自己的额头上,心跳又微微加快了一些。   末了,她往后退了一步。   魏赦微笑,指尖顿在半空之中,“等一会。”   他走入了房中。   竺兰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这时竟鬼神使差般地很听魏赦的话,乖乖地不动了,魏赦步入房间,从梳妆的妆奁里取了一朵粉红的芙蓉绢花出来,竺兰一见他手里的绢花,就愣了。   上次来,魏赦像是未卜先知,准备了一套华丽的缂丝裳服,这一次,他又是随随便便地便在妆台里抽出了一朵绢花。   倒像是,养了什么人在这里般。   竺兰暗暗地皱了眉头,心里头有些不快,也不肯戴了,魏赦却态度强硬,她不肯,他便摁住她的肩膀,定将绢花簪入了她的盘发里头,绢花仿真,更添娇艳,花瓣舒展垂落于竺兰的乌发雪额之间,更完美地掩饰了她额头上的伤痕。   魏赦莫名地一阵心痒难耐,见到这样的竺兰,突然想在她的额头上亲一口。   可是昨晚已经错失了良机,今日再想补回来,未免显得轻薄,于是只好暗暗地忍住了。   好不容易让她不再那么地抗拒了,魏赦也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人,暂时没有得寸进尺,将她又吓回龟壳里的举动,于是轻笑,“阿宣一时哄不住的,我送你回去见他。”   竺兰感激在心,对他点了一下头,便又别过了脸。   魏赦跟在他后头亦步亦趋,道:“你放心,离开魏家的事宜我会尽快着手准备,如果你想,明天就能办好,就是想问,你是要在结海楼的厨艺赛事后,拿了赏金离去,还是这两日便走?”   魏赦做事一向不问他人心思,这还是第一次,竟如此认真有讨论的架势,说实在的竺兰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稳住了心神,回道:“我这几日没去处。”   身后好一阵无声无息的,竺兰走了几步,听不到回答,便停了下来,诧异地看向魏赦。   魏赦的俊面上落了苦楝花的疏影,白皙得过分的面容,在明媚的初夏光影之间熠熠如玉石,自知爱慕其表的竺兰立刻又心慌意乱起来,只见他走上几步,低声道:“你若想,这里,我送你。兰儿,我很有钱的,在江宁,这样的宅子也有不少,送你一个其实算不得什么。别同我犟,魏家的人伤害你,就让我十倍百倍地对你好还你,不用心里有负担。”   作者有话要说:  竺兰: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第49章   一大清早, 朱又征梳洗罢用了早膳, 到庭下练剑时分, 宦官来禀报,说是魏知州来了,朱又征敛唇露出淡淡的松快笑意, 将手中之剑扔给阉人, 道:“知州大人是贵客, 焉能让他久等?让他进来。”   “哎。”阉人应了这话, 立刻抱了剑去。   不出片刻, 魏新亭后脚便到,到时,只见朱又征正在榆阴之下擦拭着额角上的细汗, 姿态优雅而休闲, 仿佛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自己的女儿与竺氏相去甚远,无论年岁,还是身份, 太子殿下不是庸人,肯定昨夜里便知道了,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倒要让他先把丑闻捅破,不知不觉,魏新亭也是一脑门的汗珠,躬身下拜张口呼道:“微臣见过殿下。”   朱又征仿佛才知,回头, 露出一丝笑意,“知州大人?一大清早地,必是有事。”   “嗯……对。”魏新亭面露讪讪,尽管朱又征让他平身,他依旧不肯起来,朱又征困惑地盯着他,让魏新亭咬牙,忍耻道,“殿下,实不相瞒,是内人无状,见识浅薄,昨夜里服侍殿下的,非臣家中的厨娘,而是……小女……”   说完,魏新亭便觉颜面无光,闭上了眼,黼黻纹软缎官袍之下的身体不住发抖。   朱又征一怔,“哦?竟是这样。”他喃喃道。   他朝向魏新亭,道:“魏知州勿怪,孤先前并不晓得,昨夜里一时饮了酒,便昏了头了,失了礼,还望魏大人海涵。”   睡了他的女儿,轻描淡写一句“海涵”就能过去了?魏新亭气得不轻,可面对的是储君殿下,魏新亭是有脾气使不得,忍耻咬牙又道:“是,殿下或是不知,昨夜里便将小女送还了回去……但臣……臣在江宁,也拿了区区的官衔,诸位同僚之间,也算是有些声望,若教臣家中传出此事了去,臣……”   朱又征没法装傻了,他明白了,“所以卿家今早前来,是想求孤纳了魏三姑娘?”   魏新亭再度闭眼,行稽首大礼,额头沉闷撞在青砖之上,“正是,恳求殿下垂怜。”   朱又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很清楚魏新亭今日是把老脸都豁出去了,才巴巴地腆着脸来求自己。   其实魏三姣柔貌美,出身亦佳,算得上是上品了,纳了她不是一件太大的事。只是他偏是朱又征,他平生最不喜的,便是依从规矩吩咐办事,被人算计。昨夜里一见魏三,他就知道,她背后有人,想借他攀上凤凰枝。背后之人如此汲汲营营,朱又征却偏偏不想让她得逞了。一国之太子,哪里是由人拿捏的?因此他既要了魏三,也不会予她名分。   朱又征露出为难之色,笑了一下,“知州大人勿怪,想必大人也知道,孤之太子妃,乃是母族的表妹,她地位尊崇,自幼娇养长大的,被惯坏了,脾气骄纵无比,孤也有些惧她。从前纳薛良媛,还是因为孤先让她大了肚子,怕皇室之子流落在外,才勉强令她接纳,饶是如此,孤也是与她分居了半年,才哄得好些了。纳妾之事,孤还需得问过太子妃。”   魏新亭两眼一抹黑,不是傻的也该听出来了朱又征的意思,他堂堂大梁太子,几时有过什么惧内之名?全是信口雌黄凭空杜撰!他就是不想纳她之女!   既要了宜然,又不肯纳她,冠冕堂皇的话说得再好听又能如何?魏新亭像中了几记连环掌,噼里啪啦打肿了脸。   纵是五品小官,也有官格,再加上一个侯爵之位,如此之事,还要他继续包羞忍辱,魏新亭实难做到,咬牙,蹭地起身,有怒不敢言,只重声道:“臣明了,再不必为难殿下!”   他霍然转身,大步离去。   朱又征握着擦汗的丝绢,被魏新亭这么一闹,脑中也不知为何,忽想到昨夜里种种温情。不得不说,魏三是个特别的姑娘,让他浑身舒泰,从前的女子,包括他一向敬重的太子妃在内,都从未给过他如此这般柔情似水的感觉。他知道魏新亭这一去,为全魏宜然贞洁之名,她必会很快地被他父亲下嫁给别的男人,朱又征微微折了长眉。   魏新亭去后一直沉郁不乐,怕人瞧见看出什么,索性衙署也不回了,生着闷气大步回府,孟氏一早盼着消息,闻讯立马迎了过来,见魏新亭脸色,心中咯噔一声,也猜到不好了,一双眼眶儿登时彤红,“老爷,我错了!你就杀了我好了呜呜呜……”   魏新亭心中实是烦闷,没空理会这短陋妇人,道:“杀了你,也是无济于事,我今日让太子狠狠掴了几个大耳刮子,宜然让太子接纳的事,就再也不必想了,她的悲剧也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再哭也是无济于事。”   孟氏擦了泪眼,睖睁着道:“太子竟连老爷你半分薄面都不顾?他竟连一个最低的品阶都不肯施舍给我女儿?”   魏新亭本就心浮气躁了,又因她“施舍”二字愈发显得脸上无光,冷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去。   孟氏也不敢把这事闹大,要是别的,她定然咽不下这口气,闹上太子的门前了,可事关宜然的声誉,若还是不成,白白让全天下人看了她们母女二人的笑话,孟氏气极,涨红了脸,嘴唇咬出了血痕。   一回眸,却见宜然一身宝蓝软面缎子霓裳,立在丛丛金桂后头,俏面挂泪,怔怔地望着自己。孟氏的心似在水里溺亡了,扑腾了一下,再无声息。   她怔怔地望着女儿,满面懊悔。   宜然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哭得湿润红肿的眼睛,也不说什么,转身走向了阁楼。   ……   魏赦身边的小厮说,昨夜里阿宣哭了很久,因为娘亲从来不会晚上不回来的,他怕娘亲就像爹爹一样去了极远的地方,让他找不着,因此那小厮使出了浑身解数,且怎么哄也哄不好。   后来阿宣累了,就睡着了,谁知道呢,一觉醒来,娘亲就守在他的床头。   她身后,还有干爹。   阿宣吃了一惊,以为还是梦,赶紧又拉上了小被子继续睡,闭上了眼睛。   竺兰好笑又心疼,将儿子从被窝里捞出来,打他的小屁股:“日上三竿啦!要上书院了,你可别想偷懒!”   阿宣嘟囔了几句,呜呜两声,扑到了娘亲怀里。   竺兰将她抱起来哄了哄,才哄好了,魏赦承诺,等下一次他大休的时候,带着他去郊外放纸鸢。阿宣止住了啼哭,坚持要和魏赦拉勾勾,魏赦温润地笑了一下,伸出尾指,宠溺地与阿宣勾了小拇指做了约定。   竺兰看着相处得越来越和睦融洽的“父子俩”,心里头忽然想着,其实阿宣确实需要一个爹爹。她回过神,却见魏赦似有意无意地盯着自己,蓦然耳颊发烫,弯腰将阿宣放了下来,若无其事地牵他的小手往外走去。   白鹭书院的钟先生、云先生常对竺兰说,阿宣真是一个神童,十余年来罕见的,他如今才入门,但掌握的学识,能够熟背的经文,却比大半年岁足他两倍的孩子还要多,假以时日,学习楚辞骈赋,想必也有极高深的造诣,当然过目不忘未必能成为大诗人文豪,但他们能拍胸脯保证,阿宣将来考举人,必不是难事。这样的保证,也让竺兰愈发地心安,深感当初砸锅卖铁也要将阿宣送入书塾的决定是下对了,就算是宣卿,他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的。   魏赦打了个喷嚏。   巷中无人,马业成左右环顾,凑过来压低了浑厚的声音道:“大当家,我知道他让你很不爽快,不如就趁机做掉他,永绝后患。”   魏赦皱了眉,“这件事我自有主张,三日以后,将他绑来城北沁水亭,我单独审他。”   “是。”   马业成领了吩咐,比划了个手势,带着附近蛰伏的弟兄们一并散了。   巷口空空荡荡的,惟余微风徐徐,魏赦看了一眼地面的车辙,微微失笑。竺兰终于答应了自己,往后,便是一个屋檐之下生活的人了,魏赦自知也不是十七八毛头小子了,若是手脚麻利些,儿子也早有阿宣那般大了,不过头一回动心,竟如同十几岁半大少年般青涩而猛烈,有点招架不住的意味,幸亏竺兰她是清醒沉稳的,不然他估计能办出更荒唐的事。   ……   竺兰辞别了慈安堂的老太君,老太君皱了下眉,只客套地说了一些挽留的话,见她是心意已决,便不再留人,转而让金珠去取了赏银赠她,取了聘书还予。   面对老太君的爽快,竺兰也有些始料未及,不过好在事情终是顺利,她没多想,谢了恩,当日便让人搬了东西出去了。   她走后,老太君这才隐约想转,自己当初将竺氏弄来慈安堂,是为了阻隔她和魏赦,魏赦是个狗脾气的,事不能让他如愿,他不痛快了,自然就会把竺氏弄走。   “金珠,你替老婆子我看一看,竺氏离开魏府之后,在哪处落脚。”   “是。”   金珠也去了。   不多时,白神医请见,是刚从淮阳回来的。老太君扬眉,褐瞳色泽亮了几分:“速请!”   迭罗领白神医入内,白神医从怀中摸出一本起居注呈递老太君,老太君细致地翻看了起来。   起居注所记繁琐,字又小,密密麻麻像虫子爬,怕老太君老眼昏花地看不清楚,白神医少不得要解释:“老太君,小人在淮阳盘桓了两日,取了起居注便回了,路上忍不住,先偷摸看了,联系淮阳旧居那边的人的说法,小人以为,事情确实有些蹊跷。且大公子这些年,恐怕没少吃苦头,暗地里经营起了一桩极大的买卖。买卖有多大呢,老太君可以想想,太子为何突然发难,前来淮阳……”   老太君一阵惊愕,“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4-27 14:39:14~2020-04-28 07:12: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嘤嘤怪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0章   其实老太君一直猜想魏赦与莽山那群人不简单, 只怕是藕断丝连, 却也从没想过魏赦能与绿林人构建什么经营什么买卖, 让白神医一语道破,连她见多识广的老太太,也不禁怔愕, 连说这不可能。   说罢, 却又垂目, 疾手翻阅着手里的起居注起来。   白神医道:“老太君别是不信, 其实小人甫听说时也是不肯信的, 大公子行事虽然隐秘,但淮阳那边,他要有什么动向, 总不可能一丝风声都不露。有几人便见过, 大公子被老太君的人劝回以后,仍与莽山匪首走得颇近,而且……”   见老太君盯着自己, 目光迥然,白神医顿了一顿,硬起头皮又说下去:“中途有好几次, 因为防不胜防,大公子消失了,短则个把月,长则四五月,最长的一次消失了八个月之久。且伺候近的暗有发现, 大公子身上有不少刀枪剑戟留下的创痕。小人来魏府长久了,自是知道大公子虽顽劣,却也是真正金尊玉贵的贵人,习武不过是随便胡闹,强健体魄罢了,又不需要与人斗殴争狠,岂会把自己弄得遍身伤痕?再者,前不久大公子以身患热症为名回了魏府,小人亦曾为之诊脉。”   说到这儿,白神医又顿了一下,见老太君沉凝盯着自己,一双朗朗之目洞若火烛,白神医心头微跳。   “说下去。”   老太君沉声道。   难道赦儿身患热症亦是假?若如此说来,他瞒着自己的,可太多了。他从来就不信任自己这个祖母。老太君说不上是愧疚更多,还是失望更多,眉头挤成了结。   “老太君,魏公子身上确如他所说,寒热滞留不退,但小人行医多年,对治疗疑难杂症也算是颇有心得,岂会几服药下去,不但不见好转,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小人后来又试图为大公子诊脉,却从中窥得一丝玄机。大公子经脉强健,稳固,真气的流动浩然充沛,这般的修为,须得不眠不休地练上几十年内家功夫才能有,大公子从前的斗鸡走狗的行径,老太君也是知道的……小人对此,也就不得而知了。起初,还道是自己把错了脉,老糊涂了,直至淮阳一行以后,小人却是大吃一惊,把这一切环环相扣,不难推出,大公子定是有了什么奇遇,或是贵人相助。”   越听,老太君越是震惊。   “你说的贵人……”   “小人不敢妄加揣测!”白神医跪伏下来,身影一动不动。   不必有所揣测,事情已极是明白。魏赦并没有与莽山那群人断干净,且与虎谋皮,做上了大买卖,原本游走于黑道之间,必会处处受限,但朝中有贵人相助,这自然又不一样。而能容忍江湖势力做大,不惧累及朝廷的,也数得过来能是什么人。魏赦一向聪明绝顶,他难道会不知?   她一心愿将整个魏府交托给魏赦,魏赦对此毫无兴致,也不取。自然了,或许什么孔孟礼义都是虚的,魏赦有了贵人相助,什么万户侯,根本不需放在眼底。他若是有那能耐,就算回归宗祠裂土封王,也不是不无可能。   她的身影便如礁石靠在案边,身子僵硬无比,她闭上了眸,末了,才叹了一口气,盯着白神医轻轻吐出声:“起居注我留下了慢慢再看,赦儿的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大老爷。”   “小人自然不敢,老太君放心。”白神医偷偷打量了一眼老太君。   老太君掌中托着的那本起居注,手指发颤,摇摇欲坠。   直至她又想起,白神医说魏赦曾有八个月消失的过去,忍不住问了一句。   八个月能做的事情很多,但前后消失的时日最长也不过不到半年,那一次,他是去了什么地方?这起居注上并无记载。倒是回来了以后,听伺候的下人说,魏赦从那次回来以后便挑食得厉害,直接让淮阳最大的名厨气得跳脚,说再不伺候了。   竺兰手艺一绝,魏赦喜爱她,如此也是说得通了。老太君幽幽地想。   ……   魏赦翻出了昔日严瑞传的一封帖子,再度将信纸展开。   其实当时也已猜到是朱又征,不过不予回应。信上言辞恳切,太子南巡江宁以后,请魏府大公子一叙,全仰慕神交已久之心。不过朱又征这人他还是有几分明白的,这封信,诚邀是假,下马威是真,谁若当真谁是傻子。   当时没理会,朱又征来了江宁以后,魏赦又有几分逃避,不愿见他。   他实不知如何面对这段尴尬的关系,或许朱又征天生地面皮较他更厚,对此不存芥蒂?说真的,他要直截了当地暗下杀手,或许魏赦还好想一些。   “公子,太子请见。”   魏赦自湖心凉亭往外一瞥,勾折二里的蜿蜒的汉白玉回廊尽头,挨着夏花正盛的石榴树,朱又征一袭大红的衣袍,教湖上薰风吹得猎猎,魏赦的唇微微一动,朝后拂了一下指,道:“见就是了,何必这么麻烦,一国太子竟找到这儿来。”   这片湖心亭也是魏赦的产业,平素少有人来,不过水面翩翩白鹭,时或歇脚罢了。   此际朱又征已踏上了石阶,迈入凉亭,红衣乌发,笑容宴宴,贵介超凡。   魏赦却连迎也不迎,稳当地坐在石墩子上斟酒,朱又征身后侍剑皱眉不满地呵斥:“魏公子,见殿下岂能无礼?”   魏赦微笑,退了一盏清酒予朱又征:“太子前日入魏府,也说是老友谒见不兴虚礼,与我关系更近一些,心里明白,又何须糊涂。”   “你果然知道。”朱又征面上的微笑停了下来,变得冷漠。   侍剑抱剑,双目之中露出凛然杀意,欲一步上前,杀魏赦而后快。   朱又征忽沉喝:“退下!”   侍剑一怔,似被吓住,没立即应声。   朱又征冷眸瞥了过去,“孤的话,也不听了?”   “臣下知罪,这便退去。”   侍剑惶恐,怒瞪了眼魏赦,转身噔噔噔踏足下阶。身影很快被大片阳光所笼罩,隔了数丈之远了。   朱又征面色穆然,取了魏赦推过来的水酒,一饮而尽。   也唯独是在魏赦这里,他摒弃了从前有的涵养和威仪,露出这般落拓的姿态,殷红的酒水沿着他的喉管上凸出的喉结滚落,滑入了赤红的薄绡衣料之中,隐匿不见。   “魏赦。”朱又征的眼睫偏长,垂目时,只见眼睑之上覆着一层葱茏,心事尽皆掩去了,魏赦便真盯着他的睫羽看了许久,也没看出什么,被他一唤,倒是怔了一下,继而又笑。   “这酒辣口,殿下莫喝醉了。”   “论年岁,我长你两岁,”太子皱起了眉,嗓音清冷,“论母族出身,孤乃世家大族,尔卑贱如草芥,论能力,孤六岁经国事,十八岁为监国太子,已有近十年,我无论如何也不知,在你我之间,父皇为何偏就看重你。”   魏赦道:“殿下喝醉了,已开始说笑。”   “你清楚魏家,魏新亭为何忌惮你,逐你出去,”朱又征嘲讽一笑,“是因为你十八岁那年,陛下赐了一块镶有‘微雨梨花’的金锁。魏氏老太君掩盖不下,这枚金锁终究还是落到了魏新亭手中,于是他忌惮。也是,夺妻之恨,向来为人所不能容忍,魏新亭孬了十八年,还没采取点行动,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十分痛苦了。”   朱又征看向魏赦,眸光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清明,“你瞧瞧你,你的出生,为多少人带来了不便,神京,江宁,与你有所牵连之人,均是你的影响所辐射之处。在孤看来,你母卑贱,你身世不详,孤本不该忌惮你,视你若敌,可孤办不到。”   “魏赦,孤不恨你,但孤厌恶你,你的出现令皇室蒙羞,令我母族蒙羞,你乃父皇对孤一生最大的羞辱!”   他说到后来,声调是愈来愈昂扬,愈来愈激动,倒是让魏赦微微纳闷了一下。   诚然如此,但人之出身,本就无法抉择。他无罪。   魏赦淡淡道:“你的耻辱并不是我,而是你的父皇。”   他盯着朱又征,长身而起。   “我母原对魏新亭一往情深,侍奉病榻不离不弃,是你父皇酒后乱性,污她忠贞。就算当时他或是无心之举,但错已铸成,倘若你父皇肯息事宁人,以他的权力威望和手段,何至于今日。朱又征,你以我为耻,我却不恨你,甚至,如果我母亲之死与魏新亭无关我也不恨魏新亭,我平生之恨,不过是你的父皇,不过是,让我身上留了这耻辱的血脉,让我不论在神京还是江宁,都是因为一桩我无法左右的旧事而受人指点的怪物。”   朱又征神色颓靡,右臂扶住了石桌,指节绷得发白。   他的唇抿得褪去了颜色,面露痛苦和憎恶之色。   “你想杀我吗朱又征。”   魏赦回眸,看着他,微微笑道。   朱又征抬起头飞快地看想魏赦。他不懂,他怎么可以如此坦然地问出这话。   “你不怕死?”   魏赦摇头,“从前不怕,现在怕了。”   他微弯了下薄唇。   “不过,你杀不死我,尽可以试试吧。”   朱又征冷笑:“孤不知你对自己何来的自信,你凭什么?凭那些绿林草莽,江湖人士?他们拿什么与皇权相抗,与孤手中的中郎将、千户、车骑作对。”   他笑魏赦天真。可真是没被权力浸淫过的人,活得竟还如此单纯,单纯到了愚蠢的地步。   魏赦道:“我与你打个赌吧,半年之内,我要赴京。如果在那之前,你还不能杀死我,便从此放过我。”   朱又征反问:“你怕了?”   不知是否葡萄酒太过浓烈,他的眼眸泛出了一丝妖异朦胧的媚红,将眸中的煞气都冲淡了几分。   魏赦失笑,“不是怕,而是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难道我活一世,就注定是要被一路追杀,到你终于功成的那一日?那实在太累了,不如速战速决,就算是要赴死,也让我死快点吧。”   他放了手中的酒盏,落在石桌上,犹若珠玉落于盘中。里头已空,几乎不胜涓滴。   魏赦转身走了下去。   朱又征忽蹙眉,扬声道:“我们是一样的人,在我面前,何必装模作样。”   魏赦头也没回:“我们才不一样,你酒量差到这个地步,好意思当我的兄长?”   太子怔了一下,一股羞怒之感涌了上来。却见魏赦已飘飘然而去,抬臂一挥,示意不必相送。朱又征一贯维持的风度威仪,一下子似被什么击垮了般,气得几欲吐血。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气死人不偿命的狗子~ 第51章   过了老太君的寿宴, 云依斐已没有理由再耽搁下去, 宿州老家又有人来催了, 因此魏修吾纵是再不舍,也只好依循礼法,先把心上人小姑娘送回宿州。   云依斐走那日, 魏修吾一整日心虚低落, 寝食不安。高氏从前觉着自己儿子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 难得对什么女孩子动心的, 他将来的婚事少不得要自己拉线操持, 没有想到,天赐了一个云依斐,小姑娘知情识趣, 为人孝顺温婉, 高氏是喜爱的,因此见了儿子的消沉模样,简直直想笑:“好了, 你瞅瞅你那傻样儿,哪还有点魏家二公子的气派。娘答应你,等前脚依斐回了宿州, 后脚我魏家就去提亲。”   魏修吾眼眸骤亮,大喜过望,“母亲,你此言是真?”   “自然。”高氏笑道,指头戳在魏修吾的脑门山一点, “不过这事得征询你爹的意见,我写了家书去了,他这一时抽不开身,回不来,等回了信,我就着手提亲的事儿,保管给你办得明明白白的,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没、没不满。”魏修吾憨憨地,笑了起来,右掌捂住了被高氏点了的额头,恨不得一把抱住母亲,这可真是成了他的大事了!不过,他竟要成婚了,且是在大哥之前,魏修吾感到自己已作为一个有家室之人,应当成熟一点,切不可再小孩子行径,于是把满面喜色都藏了起来,只对高氏奉承了许多好话,这才被高氏打发了。   适才还郁郁不乐,去时已是活蹦乱跳,恨不得一蹦三尺高逾墙而去了。   高氏在身后连连笑着摇头。   等魏修吾一走,高氏这就起身,去慈安堂问过老太太的意见。   先前已旁敲侧击地试探过,老太君对此是乐见其成的,对云依斐也没任何不满。只不过这两日明显地老太君兴致不高,高氏斟酌再三又不大敢拿这事问了,反而是老太君见她心神不宁欲言又止,催促她快些说。   高氏点了下头,这才把魏修吾的婚事同老太君提了。   老太君听了如意料没甚么不满,只叹了一声道:“修吾的婚事亦是我心头的一块病,早定下来了早好。宿州云家家风不错,我观云家的小姑娘,也算是有趣儿的,不至于太过沉闷,既是两情相悦,老太婆我还能干出棒打鸳鸯之事?”   “是。”孟氏听得欢喜,连连应承。   老太君又叹了一声,“不过,我也老了,身体不如从前硬朗了,大太太又是个有私心的,我不大信任她,你是修吾的亲娘,她的婚事,便由你来办吧。”   “好,老太君只管养着,说不准明年,就能为老太君添个曾孙呢!”高氏嘴甜,哄了哄老太君,果然将她说得眉开眼笑,冗郁尽除。   ……   送云依斐出江宁,魏赦也有份,当日是先走水路,将云依斐送上了乌篷船。魏府上下搬了不少云依斐的衣物,以及临去时老太君与高氏赏赐的不少珍奇宝贝,满满地载了四五条船,如今路不太平,怕匪类作祟,因此魏府又额外拨了几条尖刀船随行。   魏赦回来时,已有几分疲惫,脚步不若往日轻盈。   如今竺兰与他共处一屋檐下,他便如同又回到了昔日临江仙与她日日相对,魏赦在拱门外定了定神,见一旁假山池沼,池水清明如镜,水上浮着点点碎萍,魏赦走过去弯腰一把拨开浮萍,对着池水照了照,舀了一点水抚平了让风吹得有几分凌乱的鬓角,见水中之人萧肃清举,温雅从容,形貌昳丽俊美,这才稍稍放心,又理了理衣襟,才迈步从拱门入。   内庭,竺兰正在一侧墙根处浇水,手把水壶,壶柄弯曲修长,倾斜出道道飞瀑珍珠般的水注,洒在娇滴滴的粉红蔷薇上。魏赦附庸风雅的事儿干得不少,平素也让下人养养花草,不过自己不大上心,大约是从前那株死得很快的天竺兰给了他无比沉重的打击,魏赦对养花已提不起什么兴致了。   不过看竺兰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态,替他看护花草,心头又别是一种滋味。   他没有惊动她,默默地在身后立了半晌,直至竺兰擦拭了一下汗珠,似乎显天热,她的背后已沁出了大团香汗,魏赦心头一动,快步走了上去,一手将竺兰的水壶夺了下来,竺兰一愣,接着一条干净清素的帕子便被递到了自己手中。   她抬眸。魏赦握着她的手腕,道:“别累着自己,擦擦。”   竺兰从住进了魏赦的这座别院以后,便一直不安萦怀,到底是别人的宅子,自己竟就这么分文不付地住了进来,因此搬过来了后,便时时想着能够为魏赦做些什么,见他墙根处有些花草因为缺水而打蔫儿了,便心生不忍,替他养护起了这几株蔷薇来。   哪知魏赦并不怎么在意,“它们死了就死了,你喜欢就养,不喜欢就撂在一旁算了。”   竺兰看了眼魏赦背后,几名女婢鱼贯而入,想着魏赦也实在太客气了一点。在她来之前,可从来没见过他这别院里置了几个仆婢,而来了以后,便多了四个人,对她伺候得无微不至,仿佛将她当成女主人了般,竺兰心里头别扭,受之有愧,正想让魏赦不用对她太好,把她们全撤走服侍他一个人就是了。   “兰儿?你想什么?”   竺兰恍然抬眸,忙把手腕从魏赦的掌心之中抽了出来,胡乱擦了擦汗,定神,才把心头的顾虑和别扭说了出来。   魏赦挑眉,看了一眼身后默默伫立的女侍们,对竺兰笑道:“我可没让她们做甚么。不过,她们当下人久了,还不会看主人家脸色么,知道我喜欢你,当然要待你好,周到地伺候你了,不然得罪了你便是得罪了我,还不得被逐出去。”   “你……”竺兰脸色一红。   她生得本就秀美,肌肤盈润,便似珠玉,一旦红晕上脸,恰如美玉生晕,异花初胎,为原本的素净姣好又添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唯有妇人才能有的媚意。朱颜腻理,情致两饶。   魏赦的目光忽然定在了竺兰身上,喉结上下地微微动了几下。   有点渴。   竺兰有意避过了魏赦的目光审视,脸颊烧得厉害,加上心头对魏赦种种亏欠,一句话便脱口而出:“魏公子,你饿了么?我去为你准备晚膳。”   魏赦的心又跳了一下,继而墨眉微扬,“嗯。”   她彻底放下水壶去了。   魏赦独自回了房,稍事梳洗,便侧躺入圈椅之中闭目养神。   朱又征有备而来,想来未来半年之内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对朱又征,他算是知己知彼,诚然如朱又征所言,魏赦想不到任何理由让陛下来不满这个堪称完美的监国太子。朱又征实权在握,麾下想必也能人无数。   他从前并不畏死,人以死畏他,在魏赦而言犹如儿戏。只不过他终于找到了一丝值得贪婪地去眷恋的温情,在这个时候,与太子交锋,会不会累及兰儿?   如果朱又征侥幸杀了他,而兰儿又要怎么办?再度守寡吗?   魏赦揉了揉眉头,理智告诉他,需要忍过这半年,才能再去纠缠她,但情感上……她美貌至厮,让看尽风情的他都能一见忘俗,江宁这地方的男人德性他太了解了,一旦他稍稍放手,立马便会有登徒浪子纠缠上来,所以魏赦必须把她安置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以免被人虎口夺食。只是,他是不是自私了点儿?   “魏公子。”   竺兰呼了一声,嗓音低回温婉。   魏赦放下揉皱眉心的右臂,看向她,竺兰手里端着砂锅,熬的是香菇鸡,他的嘴角翘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想吃什么?”   竺兰哪里知道,愣了一下,便顺从地走了过去替他布菜。   她的衣袖一如干活的时候,挽到露出一截纤细小臂,臂若玉笋,皎然白皙。因为下厨,额角与鼻尖均沁出了细汗,纵然擦拭去了,又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竺兰自觉尴尬,布菜之后立马就要退了,魏赦却拉住了她的小手。   “逃什么,一起用。”   “魏公子……”   “还魏公子?”魏赦有点不满,微微攒了长眉抑郁地望向她,“是不是该换个亲近点儿的?”   “你……”   魏赦道:“晓得你害羞,不过我以为咱俩现在关系已经非比寻常了,你心里有我无我是瞒不住我的。”   “我……”   还支支吾吾的,魏赦长长地吐了口气。她听得他呼吸沉重,心头更是乱撞了起来,便像是豆子入了锅噼啪迸溅,竺兰心慌了。   “你……你别瞧着我,我要去梳洗,去睡了。魏公子,咱们之间什么关系也没有,若有,你是阿宣的干爹,我是阿宣的娘,就这一层,别的没有了。”   魏赦眼眸明亮,玩味地一笑,将她的玉腕捏得更紧了一些:“兰儿,之前你可不是这样,你忘了因为我和阿宣的事,你恨得要杀了我,现在承认得这么爽快,是不是你害羞,故意借着阿宣的名义让我亲近你一点?”   竺兰咬唇,“我才没有,是你救了阿宣,又让他很是喜欢,我这才没有反对了……魏公子你切勿多想,我们之间真的没什么。”   她顿了顿,慌乱的声音慢慢平静了下来。   “我是一个寡妇,我夫君死了,无依无靠,蒙你不弃搭救,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但我不能骗你。我心里,我心里就是只有宣卿,哪怕以后或又多了别的什么人,宣卿都在那儿,谁也赶不走,谁也撼动不了他的位置。”   话音一落,她明显地感觉到魏赦圈住自己手腕的轻薄之手,似脱力般慢慢地松落了下去,他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你确定?”   竺兰用力点头。   仿佛惟其如此,才能说服自己一般。   魏赦轻哼了一声。   他起身,朝书桌走了过去。   “那又如何。”   竺兰诧异地看向他,他走到了书桌之后,对她招了一下手,“这段时日,我想我在阿宣心中地位已经稳固了,想了想,觉得他不能没有名字,所以替他取了一个。”   竺兰走了过去,心头莫名澎湃,又不想表现得过于明显,让魏赦讥笑,于是把脸色装得淡漠如常,脚步放得极轻。   偌大书案之上摊着一张白色宣纸,魏赦研墨曲笔,挥毫淋漓,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字。   笔走龙蛇,功夫炉火纯青,哪里像是个游手好闲的白丁少爷。   竺兰盯着那字看了很久很久,最终,她抬起头,不甘心,又必须承认自己的目不识丁:“这是什么字?”   魏赦手下一抖,笔落在了宣纸上。   “哦。此字念——珏。合在一起的美玉之意。”   合二为一的美玉。竺兰心头喃喃地念着,便仿佛什么一响。   是啊,她与夫君,便是心灵相通而结合,才有了他们爱情的产物阿宣。她觉着这个字的寓意甚是美好,如果这个恶劣的魏公子没有欺骗她的话。   她虽是不甘心,又犹豫了半晌,见魏赦脸色认真,应是没有欺哄自己,于是点了下头,笑道:“好,下次我就告诉阿宣,他再也不必没有名字了!”   别人家的小孩儿,都是生下来以后爹爹赐名,可惜的是阿宣没有爹爹。竺兰曾十分仰慕夫君博闻强识的才华,心头一直怀着这般的期许,但宣卿没能等到。魏赦是阿宣承认的干爹,就……随他吧。   与此同时魏赦心中暗暗地想。   这字他可琢磨了太久了,难得找到这么一个,无论是从宣姓还是以后从魏姓,都是极好听的。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泥垢了,想得真的好远哈哈哈哈。   兰儿现在是动心了,不过这种动心还没有到能够让她“背弃”宣卿的地步,所以暂时有点儿别扭,很快就会憋不住了向魏狗子真情表白的。   感谢在2020-04-29 08:40:19~2020-04-30 08:09: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沁水亭, 乌金西坠之际, 四面聚风的凉亭之中设有一盏水酒, 杯中已空。魏赦小坐了片刻,稍事歇憩,很快便有人拽着一五花大绑之人过来了, 他放下酒盅, 和颜悦色地看着被押解跪在阶下的中年男子, 微笑唤了一声, “三叔。”   魏明则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竟会着了侄儿的道,让魏赦用这般耻辱的姿态审讯,他懊恼郁燥, 一张脸憋得紫红肿胀, 睨了一眼魏赦,冷冷道:“侄儿,若还看在你我叔侄的情分上, 就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捆了你三叔。”   “侄儿对三叔一向恭敬,想了想,也没得罪三叔的地方, ”魏赦道,“但三叔要却看上了侄儿的竺氏。这倒也罢了,叔侄俩争夺一妇这样的恶闻,我也不在乎身上多背一件,只是, 三叔千不该万不该,就是用了强,让竺氏受了伤。”   这点魏明则属实是不知,他有几分惊讶。   “我对竺氏用强?”   他纳闷不已,喃喃反问了一句。他是见竺兰容貌秀丽动了几分绮念,但自认为藏匿极好,也从无端倪可露,也绝没有想过用强迫的手段,令竺氏向自己臣服。毕竟当日家宴之上有眼睛的都看得出魏赦对竺氏的在意,魏明则知晓魏赦的真实身份,对他一向是避而远之的。当下他在心中思忖了一番,蓦然昂起了头。   “侄儿,这桩事事有误会,你三叔我虽风流花心了一些,却绝不是强迫妇孺之辈,像是姨娘小妾不懂事,被我冷落已久,以为如此便能借着竺氏重新讨得我的欢心。她可太没有眼力见了!侄儿你不如放了我,我回去便将她打发出门。”   他的姨娘,在魏府伺候他不是一两年了,轻而易举便能说了打发,魏赦一双漆黑的桃花眼沉静地审视着魏家这最后一个看起来有几分聪明和情义的男人。   他笑了一下,“三叔,姨娘为什么要绑了竺氏讨你欢心?你喜欢竺氏?喜欢得让家里小妾都知道了?那真是深情至厮。”   魏明则身后,是几个黑衣蒙面的匪首,虎视眈眈。他心头惴惴,早已猜到魏赦与莽山匪徒没断干净,没有想到他们这些朝廷通缉犯竟敢把手伸入江宁来。魏明则心头大骇,许久之后,才稍得平静,顿了一顿,谄谀笑道:“纯是误会,绝没有此事,三叔对谁也没说过,再者竺氏虽美,但三叔也不过是喜欢美色,欣赏了几眼罢了,绝无将她抢来的动机和打算,好侄儿,你就放了你三叔……”   对魏赦,魏明则本不畏惧,但今日刀架在脖子上了,又是匪首之刀,要说杀人,这群山匪什么干不出?魏明则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抽去了,只剩软趴趴的一副皮肉,几乎瘫跌在地。只能不断对魏赦示好,让他免了对自己的杀心。   “三叔严重了,我信你。”   魏赦微笑。   魏明则点了下头,慢慢地也赔笑起来。   但魏赦的笑容很快变了味道,“不然这样好了,这半年,你就不要出现在江宁了。”   “你……”   魏赦的眼眸似被沁水亭外的一抹娇花艳影晕染上淡淡藕红,变得妖异了起来,甚至,有几分魏明则前所未见的诡诈,他的心头咯噔一跳,便听见魏赦能犹如宣判他死刑的声音传来:“我有个极好的去处,三叔你不妨先去享享清福好了。”   “什、什么去处?”   魏赦一笑,并不说话。   魏明则身后,蒙面的马业成答了一句:“莽山,缺一个挑粪的。”   “你……魏赦!魏赦你干得出来么!我是你三叔!”   “拉走。”魏赦修长的指碰了一下钧窑牡丹纹胭脂花色苹果尊,唇角微微下拉。须臾魏明则扰人的声音便渐渐远去,近乎消失在了耳边,魏赦抬目看了眼马业成,“他不是宠爱他那个小妾吗,一并绑了送去,你挑粪来我灌园,一直这么夫唱妇随的,多好。”   马业成忍笑,但忍不住,朝魏赦竖了根大拇指,“大当家你真是绝了。”   “省得他老碍我的眼,时不时抽风地到魏新亭跟前搅和,我实在烦了他那一套。”如今人发去了莽山,眼不见为净。   “不过,”魏赦微微扬眉,“那晚上我一直留心兰儿,别的倒没查,听说晚间从雨花台有秘密的马车送了什么人回来?”   “回大当家,像是太子召见了什么人。小的见不得光,便没有细查下去了。”   “太子。”魏赦嗤了声道,“又是太子。他那个见一个爱一个的德行,我怀疑他才是魏家生的种,别是看上了魏府什么人,又不想负责,所以晚上偷偷摸摸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大当家要查么?”   “不查。”太子身边能人无数,他警惕性也极高,马业成虽然办事牢靠足可信任,但难保不会让朱又征警觉,乘机挖出他什么把柄,反而不美了。   ……   江宁最大的最富有盛名的酒楼结海楼要筹备庖者赛事,自然吸引了无数庖者的目光,竺兰第一日去报名时,便得知,前面已有百余人排过队了。而最终能获得百金与招牌的,只有一人,不啻于百万军中杀出一人。   苏绣衣本也有意参与,不过这些时候孟氏对她打压得有点紧,再者她自诩不如竺兰,去了也争不来那独一份的牌匾,便也很快放弃了,转而专注地帮竺兰留意赛事进程。第三日,她脸色夸张地告知竺兰:“逾五百了!这么多人,争夺魁首谈何容易,竺家妹妹,你有信心么?真的有?我真不太相信了。”   竺兰笑道:“各凭本事罢了,我不论有没有信心,总是想把自己的真本事拿出来给人瞧瞧,输了也无妨,总会还有别的机会的。”   苏绣衣见她执拗,也就不说什么了。   但其实竺兰私下里也是忧心忡忡,她的厨艺,她一向是颇有信心的,夫君当年行商走过那么多地方,还是离不开她的一双巧手,对她赞不绝口,魏公子也是,魏府上下,连同老太君在内,对她无不肯定。可人外终是有人,结海楼名动大梁,吸引的,必是来自天下各方能人。她专注于淮扬菜多年,虽也有些川鲁派系的底子,但众口难调,难保不会碰上博采众长的高手,那必将成为劲敌。   她其实没什么把握能赢了。   只是,魏赦那人小气又记仇,又好笑话人,要是她输了,没能如约得到钱,没能开上酒楼,拿什么还他?他必定又要笑话她,然后,再伸出援手做些什么,她欠下深恩,更难两清了。   夜晚梳洗以后,竺兰难堪地避过了殷勤侍奉的侍女,一人睡卧在床榻之上,帘钩挽起香妃色云纱蝉翼帘,一灯如豆,晕晕染染地将桔红色光火洒落于帐上。正值夏夜,屋外柏木森森,蛩鸣细碎。   一串轻快的脚步声从过道上响了起来,不用问也知道谁来了,竺兰乱糟糟的,但还是不等他敲门,便趿拉着木屐下榻,率先拉开了门,正这么巧,魏赦要叩门的手便停在了半空中。他望向竺兰微微失笑,“兰儿。”   见她衣衫单薄,便自来熟地推了门进去,去了架上搭着的外裳让她穿上,竺兰披上了,问他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欺负你的人,让我秘密地发落走了,放心,他以后绝不会再来招惹你了。”   竺兰困惑:“是谁?”   “我三叔。”   魏赦拨了一下烛火,觉得黯淡了一些,又引燃了几支蜡烛,掌心温柔地护着以免没了,信口回她的疑问。   当然,她有权利知道这些。   竺兰愣住了,不解他此刻怎么如此轻松,“你……你把你三叔怎么了?”   魏赦道:“没杀了他,只是让他长点记性罢了。”   他转身,立在灯柱一侧似笑非笑地挑起薄唇望着竺兰。   竺兰耳颊微微发烫,忍了忍,道:“魏公子,虽然我吃了不明不白的苦头,但是,他毕竟是你三叔啊,你还要回魏府,就不怕他们知道了以后,你的处境会变得更是不利的,你就为我出这一口气,值不值得?”   “兰儿,”他忽然一步上前,呼吸近了许多,几乎就喷薄在她的脸上,竺兰竟不敢与他对视,犹犹豫豫地地拗过了视线,魏赦伸出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俊脸微微俯低,凑到了她的额头跟前,嗓音沉得音质近乎沙哑了,“你还敢说你心底里没我?你如此担心我的处境是做甚么?”   “你是为了我……我不喜欢欠人情。”   竺兰目光躲闪。   “你看着我。”   他忽用一种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绝地道。   竺兰咬了下唇肉,刺痛之感令她清醒,她看向了魏赦,目光温柔而狼狈,甚至隐隐难堪,仿佛是怕什么被他已经看穿了,无法面对他。   魏赦的胸腔震了震,溢出一丝笑音,“看着我,再说一遍,你心里除了宣卿没其他男人,没我。再说一遍。”   他咄咄逼人,竺兰进退维谷,见他笑容这般笃信而恶劣,这句话她就想令他如愿地冲口而出了,而是,在四目相对时她的勇气仿佛被什么抽走了般,说不出来!   为什么看着他,就说不出来了?   “兰儿,你瞧,你还是说不出,”他的笑容愈发显得得意,“其实我也不是要让你忘记宣卿,他也是为了救你母亲才死,就算情分不再,恩义亦在,如此抛之脑后未免显得薄情,我又不爱薄情寡义的女人,偏偏爱你这没脑子一根筋的死心眼,就是现在,我求的也不多,咱们慢慢来,我很有信心。”   魏赦这人似乎总是信心满满意气风发的,难以见他消沉,竺兰既迷惑又钦佩他这种不知哪里来的自信。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虽然还没有说什么,但这便像是一种默许。   魏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光洁的额头,渐渐褪去淤青,变得白皙滑腻,水豆腐般吹弹可破,魏赦忍不住,做了一件他渴慕了很久的事。他俯身,低头吻住了她的雪额。   嘴唇的触感冰凉之中,又似有一丝涌动的温暖。竺兰被他弄得手足麻痹,只是亲了一下额头而已,竟无力推开他,她从前可不是这样的啊!   魏赦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他慢慢地退了回去之后,又用一种惹人讨厌的口吻扬眉说道:“我知道,以前有个轻薄你的男人,还没拉上小手,就被你用剪子扎伤了,差点没了小命,你这么凶悍的妇人,怎么肯让我,居然亲了一口,得了这么大的便宜?”   因为你是混蛋臭不要脸的。竺兰懊恼不已,没好气地别了过脸。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十几万字了,我终于亲到我老婆了,我容易吗?作者你给我出来!别的男主有这待遇? 第53章   不知道魏赦用了什么手段, 魏三老爷在江宁消失了几日了, 竟没什么人问起。起初竺兰还担心魏赦捅出了篓子, 渐渐地也稍安了。   高氏办事情风风火火的,递了信给丈夫没多久,魏公桓回了信, 只一字, 说可。回头高氏耐不住儿子的相思消沉, 不待云依斐回宿州, 便着手准备提亲了。   大雁、绫罗丝帛, 连同金玉珍宝、鹿皮茶叶,高氏花了三日便已妥帖地尽数备下,只需请示老太太, 便可让求亲队伍出发。宿州路远迢迢, 路上山匪猖獗,还需请个牢靠的。   这边老太君才得知竺氏出了府以后,竟秘密地被魏赦安置了下来, 想来这段时日他们是朝暮相对,也不知避着些碎语闲言。老太君正颇为不满。高氏把这事一提,隐约表达了对路上山匪水匪的担忧, 老太君立马就想到了魏赦。   因此高氏还没提心仪的派嘱之人,老太君看向高氏:“其实原本该高昶他爹的活儿,不过他却腿脚受了伤,高昶又离不得嬿嬿,我前几天想着公桓也不在, 不若让明则替了他,可惜明则又突然跑到泉州做买卖去了……他那拎不清的,能挣几个子儿?瞎胡闹罢了,看来还是只有让赦儿代了修吾去提亲吧,他是长兄,担得起的。”   “这……”   高氏听得“魏赦”二字额头突突地跳,可心中晓得老太太纵容他,不好明说出来,面露为难。   提亲依照风俗与惯例一向是舅家的分内之责。老太君却推三阻四的,最后竟然属意魏赦,也不知到底是怎么想的。   老太君沉吟片刻,知晓高氏心头顾虑,道:“赦儿虽未成婚,却是修吾的大哥,修吾他们几个小孩儿对赦儿一向服从敬重,他去自是名正言顺。况且,我老婆子能与你作保,若是魏赦带着聘礼前去,路上不会遇上响马。”   高氏一怔,“老太君肯定?”   老太君自若地点了下头。   高氏虽然纳闷,但老太君说一不二,也不好违逆,便心绪不宁地点了下头。指望回头问魏修吾的意见,他要是也同意魏赦去,高氏自然也就不拦着了。   问讯以后魏修吾只顾着大喜,哪里还能管这些细枝末节之事,虽然大哥一向不大靠得住,但对兄弟姊妹素日里也是疼爱有加,料想也不至于故意生事。云表妹非他不嫁,态度坚决,这本就是一桩十拿九稳的婚事,谁去都一样,因此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对隐有不满的母亲高氏进行了劝说。母子一片和睦,这事便就这么定下来了。   隔日魏赦在慈安堂问安的时候,肩头上便忽多了这么一个担子,心下莫名,再三问了老太太,都是肯定的回应。魏赦便凹了眉,不语。   宿州云家距离江宁之距虽说也不是极远,但携上厚重的聘礼前去,往返至少也许一两个月。正不知该想个什么法子拒了,老太君拉了脸色,沉声道:“赦儿,修吾也是你的堂弟,你们自幼也算是感情要好,兄友弟恭,他如今要娶妻,你身为长兄,便只是替他跑这一趟也不愿了?况云家的依斐,当初是为了什么而入魏府你心里明白。”   老太君这是将军啊。云依斐是被孟氏弄到魏府来的,不是魏修吾挡着,现今还缠着他自己呢,老太去想让自己承认欠了一个人情。   不过他的祖母往日对自己疼爱有加,这一次态度果决,恐怕不止明面之上的理由吧。   罢了,也不过跑这一趟,他不用费什么心力,替便宜弟弟这事办妥了就是了。   “赦儿知道了。”   隔日江宁五岳酒家的雅间,高昶请他喝酒。二十年的高粱酒,甘甜烈性,乃是上上品,绝不输宫廷玉液。   但魏赦兴致却不大高,高昶一问之下,猜到了。   “离了江宁,就看不到你那娇滴滴的小娘子了?舍不得了?”   高昶为他倒酒。   魏赦一笑,“那确实是。”   高昶的嘴角抽了抽,讥讽:“你这厮一向乐天不愁,就拿竺氏的事儿来说,还没木已成舟已成定数吧,你就成日在我面前现,显得你俩多恩爱似的,当心受到反噬!”   “你唬不着我,你是没见我与兰儿相处,她离不了我的。”   “算了,也不知你魏令询脸皮怎么修炼得,如此之厚!”   高昶连连摇头。两人碰盏,相与一饮而尽。   末了高昶充满忧色的眸子盯着魏赦道:“我还是觉着有蹊跷,本来修吾这桩婚事应该是他舅家去提的。我姑姑、爹娘都跟我通过气儿了,让我早做好去宿州的准备,哪知你从天而降。我就纳了闷了,明明我是魏修吾的表哥,这也就不说了,我婚姻美满,家庭幸福,儿女很快又要成双,我牵了这条红线,怎么看也比你你一个二十多岁的老光棍寓意更好吧,你家老太太,我的姑奶奶,也不知怎么想的。”   魏赦身侧有一片倒悬的竹帘,竹篾编的稀疏有致,两角坠着两串铜铃络子,让魏赦修长的食指百无聊赖地拨了起来,一声没一声地响着,他只兴致缺缺,也不说话。   似在出神,思考什么。   高昶见他心不在焉,也不想说着糟心窝子的事儿了,便道:“你要是舍不下离开你的小娘子两个月,何不把她也带上?”   魏赦一怔。他朝着高昶看了过来。   高昶叹了一声,又道:“寡妇桃花多。你家的小娘子又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成日里抛头露面,容色既好,又怎能不遭贼人惦记?一旦你离了江宁,还不知有多少狂蜂浪蝶追堵上来,这事我可管不了,我插手任何一个女人的闲事,嬿嬿都要撕了我,加上她近来又大了肚子,我可不好让她胡思乱想。”   原本魏赦便被他说得动心,又听到狂蜂浪蝶这四字,一颗心着实是七上八下。   近来魏赦命人暗中打探了竺兰以往的事迹,宣卿死了以后,竺兰一人带着孩儿过日子,孤儿寡母势单力弱,她容色秀丽莹洁,欺霜赛雪,便是在江宁也是少有的了,在她们那个地方,自然更是遭人惦记,除了那个让竺兰用剪刀伤了的大金牙,似乎还有别人,对她殷勤无比驴前马后的,只是她以礼相待没看上罢了。   但说不准如今在江宁就有看上了的呢?   江宁近来是非多,本就是繁华富庶不逊于神京的第二大城池,贸易往来大梁无出其右,又有通海口,连遇见三五成群的洋人都不算稀奇了,可谓鱼龙混杂,这种地方,其实是最不安全的。   “你说得对。”魏赦煞有介事,“岂能把她一个人留下,两个月也太长久了!”   他说罢,急不可耐地仓促起身,拂帘门而去,只剩下一串串水晶珠子铮璁作响。原地不动的高昶惊讶万分,端酒水的右臂停在了半空之中,无奈地莞尔,自己饮了。   魏赦自己都或许不知,他整日在自己跟前显摆恩爱的行为,同公狗圈地盘没什么区别,但本质上,他却恰恰好是因为极度的不自信。   或许是那个竺氏没能给魏赦足够的回应,或许她压根对魏赦就非常冷情淡薄,且一直心怀故夫,魏赦每日演上这么一演,便好像能欺骗自己似的,说服自己竺氏对她情深义重,他们俩关系进一步指日可待。   说到底就是不自信,患得患失,打肿脸充胖子,不然何须如此担忧。   说说他自己,就算与嬿嬿分开一两年,他都不会担忧有人能夺走嬿嬿芳心。这就是嬿嬿予他骄傲的权利,她是如此地爱着自己。   所以由此观之,竺氏心里头并不大爱着魏赦,他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热脸贴冷屁股,还傲慢得像只大公鸡整日里游来游去,纸糊的罢了,一戳就被。高昶真心疼他,啧啧。   ……   结海楼的报名终于终止了,最后苏绣衣赶上去一看,竟有足足八百人!   这个数字蔚为大观了。   苏绣衣表示了一番担忧,但竺兰已经提前开始候场。   每一个报名的庖者均在结海楼外的红字招牌上挂了名字牌,头一场便要划掉一半人的名姓。   江宁风水养人,富户众多,而如竺兰这般的庖者,最大之愿便是能够进入富户之家成为厨娘,这是最稳定且收入也相当可观的行当。也是因此,江宁有大波学厨的女子,女子有心细如发的长处,在烧菜的事上做得更为细致,富户家中如有小孩儿、患病的人,让女子来掌管厨房,更令人放心些。所以在江宁,一向是女厨多于男厨。   如竺兰今日所见男庖者,也是寥寥。   头一场的主题便是清炖蟹粉狮子头,地道正宗的淮扬菜。在看到菜名的那一瞬间,竺兰便松了一口气。   虽有五湖四海的各方奇人大能在场,但单就淮扬菜来说,竺兰还从没遇上过敌手。先前魏府招厨娘之时,就算与结海楼昔日的掌勺对上淮扬菜,孟氏也是均有肯定,甚至对她隐隐夸得还要多些。   结海楼不愧是江宁最大的酒楼,单论锅灶就有五十个,竺兰抽到的标签在第三轮上场,一片烟火气之中,狮子头独有的清郁香味在此发酵,屋外等候的厨娘唧唧喳喳的,各自交流着狮子头心得。   苏绣衣今日得空,陪了竺兰过来。身后不乏有报了名,却实力见识都相当一般可以算作庸人的庖者,议论得过于浅薄,苏绣衣连连摇头,又对竺兰说道:“这一场要不要我授你我的狮子头的独到做法,实话说这是我从前便做了千百回的菜,经典式,翻新式,我能做得拿得出手,你心思活泛又常有妙悟,不妨听听。”   这还只是头五十人,时间充沛,竺兰谦逊地微笑着:“嗯,苏姐姐但说就是,我听着。”   能被选中成为魏府的厨娘,苏绣衣自有过人之处,这毋庸置疑。竺兰对蟹粉狮子头虽也拿手,却也仍想听听苏绣衣的高见。   苏绣衣一向自愧于不如竺兰,听她竟还肯不耻下问,欢喜无限,立刻张嘴。但却生生一顿,竺兰一阵诧异,回眸,身后传来了无数厨娘的惊呼之声,只见魏大公子粗鲁地拨开莺莺燕燕,长腿几步便跨上近前,竺兰的心如同下了油锅乱跳,环顾周遭,暗暗传来歆羡仰慕的呼声。   “他真的好俊呀……哪家的公子……”   “我瞧着的眼熟,像是魏家的。”   “魏赦?那算了……”   “君本檀郎,奈何魏赦。”   不知为何,听到一个芳心黯淡的小姑的失落声音,竺兰竟感到有几分好笑。   魏赦显然也是听见了,她看到他的额角似跳了一跳,挑起了一侧修眉,不过却没寻那群“不长眼”的小姑子们发难,嗓音温沉:“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如此多人瞧着,竺兰大是不自在,魏赦又用这般命令的口吻说话,令人忍不住便猜测他们之间的关系,竺兰无地自容,咬了咬唇道:“我现在有事,能不能等过了赛事再聊?”   魏赦本就七上八下的,一颗心这会儿落不到实处,又听出竺兰话里的敷衍与搪塞,脸上更见郁气,“那要多久?”   竺兰看了一眼身后厨房,这第一轮都才刚刚开始,评议又需时辰,她估算了一把,“一两个时辰?”见魏赦脸色坍落了下来,极其不悦,竺兰忙补救道,“不然你先回去,晚间我找你?”   魏赦不满,一把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手,“我不过与你说几句话,还有一两个时辰,你都腾不出空陪我?”   他的嗓音愈发地滞涩沉闷了,像被谁欺负了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我家的狗子是用来宠的啊,兰儿你快哄哄他呀。   兰儿:别打扰我搞事业。   感谢在2020-05-01 09:04:31~2020-05-02 09:23: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七七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周遭无数人关注和非议, 让竺兰大感不自然。显然魏赦出现在这里没有一会, 因为他在江宁的盛名, 他已然暴露了,竺兰便有些不敢与他牵扯上,以免被人传出去闲话。她这才好言相劝, 纵然他有比较紧急的事情, 也请先回了, 她把手头正事忙完再说也是不迟。   结海楼的这一次赛事, 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需要借着这次机会筹措银两,最重要的是要拿到那块匾额,从此扬名立万。   否则就算她的酒楼能够顺利地开张, 短期之内也不会带来很好的效益。   竺兰一向考虑深远, 如若不然,以她现在手头的钱,再加上去贷, 是足够暂时在江宁换到一个还算像样的铺面的。   但魏赦一双桃花目泛着冷意,锁在她身上,半点没有罢休的态势。竺兰有些惊讶, 莫名地惶惶起来,看了一眼周遭看热闹的人们,再度压低了唇音:“魏公子,你怎么了?”   “出来。”魏赦忽然伸臂拉住了竺兰的玉腕,她重心不稳, 便被他从人堆队伍之中一把扯了出去,便似只风筝,让他一路拽着,从后院至偏厅,拐过一侧垂花游廊,到了僻静的没什么人的角落,方停了下来。然而这还不够,竺兰已经有些微恼了,他还盯着她,一脸的郁闷和阴沉。   “魏公子,我的赛事马上便要开了,我需要候场,如果让人发现我不在,可能会剥夺我参赛的权利……”   魏赦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我会让人安排好。”   竺兰微微睁大了眼睛。   安排?怎么安排?   她是知道魏赦在江宁耳目通天,手腕也稳狠,可她想凭借着自己的实力毫无争议地拿下赛事魁首,这就意味着她需要遵守规则,任何打破规则的“安排”都可能引来后面人的揣测和不服。   她的秀眉慢慢地颦蹙了起来,露出一丝的不悦颜色,但因为是对着魏赦,才把它压了下去。   “魏公子,你是有什么事吗?”   魏赦深深看了她一眼,那股郁燥之火在心上填满了,此际豁出去一个大坑,滚烫的岩浆顺流而下涌入了四肢经络里头。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起,他心里头忽然有了答案。她不会点头的。但如果换一个男人来这么说,什么赛事什么酒楼她都可以不顾,这便是天壤之别。他嘴里说着不那么在意,徐徐图之,与她慢慢地来,可是迄今为止连一个点头的回应都没有得到,他如何能真的君子不争,继续这么与她慢慢蹉跎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高粱酒上头,魏赦的耳朵尖都是血红之色,可他的眸光却是如此幽深而沉静。   “修吾要成婚了。”   竺兰“啊”了一声,疑惑不已,这起头看似与她毫无关系啊。   魏赦顿了一下,再瞥眼竺兰,吸了口气,缓缓道:“替修吾前往宿州云家提亲一事落在了我的肩上,修吾他自幼对我甚是亲慕,云表妹的事也算是他帮了我,这一次的提亲我没理由拒绝祖母的安排,所以已经点了头,三日之后便要出发。但宿州毕竟路远,一来一回得有一两月不归……”   他不知为何又停了一下,似难以启齿般说不出去了。   竺兰懂他的意思了,心里暗暗地想道,他要去一两个月,也就是说,她得有一两个月看不到魏赦。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此次结海楼的庖者赛事,正要一个月才能完成层层角逐,决出最后魁首。若无魏赦在,她整个人似都轻松了不少。   “兰儿,我在想,你可愿与我同行?”   竺兰一怔,唇边的松快立时僵在了原处,她蓦然抬眸。   魏赦立马又道:“阿宣我会安排,让他不哭不闹,或者先休学一个月跟着我们,一路上游山玩水,行万里路,增广见闻,于他日后修辞赋也是大有裨益。”   竺兰反问:“你为什么要我也跟着去?”   她来江宁也不是一两日了,来江宁以前,他与阿宣本就过的是饔飧难继、颠沛流离的日子,“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的下层人民卑贱生活,阿宣目睹得比书院其他显贵弟子都要多得多,也不必非要在这时去游什么山玩什么水。替魏修吾提亲这件事,本就只是魏赦一人之事,竺兰现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根本无暇去踏青。   魏赦绷紧了眉,他袖中,食指缓缓地抵住了掌心,对着竺兰却面带一丝浅笑,“你这段时日太累了,我不过是想你放松些。咱俩好上了以后,总得有个机会增进彼此之间的了解不是么?宿州是湘东之地,算是繁华,烧制瓷器一绝,古玩行当也发达,且时兴赌石,若能侥幸,以卑贱之钱换高昂之玉,岂不美哉?我从前涉猎过玉行,不过因为别事抽身得太早,不知眼力钝了没有,实不相瞒,男人么,总是想给女人留下他最厉害一面的印象。我觉得你也必会喜欢。”   竺兰不喜欢,她们这样的微贱之人,凡与赌沾边的,她怎么可能喜欢。   她的脸色有几分迟疑,虽无明确的拒绝,但她肢体上的抗拒,和嘴唇的翕动之间隐约透露出的不满,魏赦却捕捉到了,心中咯噔一下,那股岩浆烧得更沸了。   果然她是不愿意的。   竺兰抬眸看了魏赦一眼,飞快地侧身,避免了与他视线撞上。   不是什么青涩少女了,她是成过婚有过蜜恋,也品味过失去之人,她晓得魏赦现在对她方是热恋,撇下她一两月对他来说有些长久和难熬,不过再是心存依赖和不舍,他总不至于做得比阿宣还要差,就黏人到了这个地步。他也不是没见着,她现在忙着的是什么事。当下,酒楼才是她的人生大事。   脱离这个目标的一切努力,看起来都是没有意义的。   她深深呼气,平复着自己的呼吸,轻声道:“魏公子,要是之前的话,我应也可能会答应的,不过现下我实在抽不开身,对我而言,这场赛事很重要,我知道我未必能赢,但我必将全力以赴,这个当口,没什么能让我放弃的了。”   魏赦退了一步,脸色有些惨淡。   竺兰瞥目向他,一向怦怦乱跳,见了魏赦便一发不可收的心,在这一次竟表现得如此冷静而理智,甚至让自己都有点意外了。   魏赦支起笑容,点了下头,“也好,我一人去了。”   苏绣衣到处找不见人,前一轮有人因为紧张腹痛,当场被抬了下去,竺兰突然被宣布成了接替的,她急匆匆地拎罗裙飞奔而来,张口呼道:“竺家妹妹,到你了,你快些过来!机不可失!”   竺兰恍惚着被这一语惊破,如梦如醒,匆促地便转身跟随苏绣衣一前一后迈下台阶离去。   再没有回头。   ……   日暮时分,忽彤云密布,不出一盏茶功夫,淫雨霏霏,如浇似泼地朝地势低洼的江宁城灌了下来。   五岳酒楼一别以后,高昶想想还是不对劲。竺氏对自家兄弟不说无心吧,至少是绝没什么深情可言,魏赦贸贸然去,说不准还会碰一根硬钉子,自己那个建议后来想想,实在太不可行,于是心怀愧疚,来魏赦如今落脚的别院叩门。   小厮说,魏赦淋了一身雨,身上发热,已沐浴之后,睡下了。   高昶一惊,“他热症发作了?”   魏赦的热症虽是自己作出来的,按理说自己循环真气便能够压下去,但他辅用的那个一气乾坤粥却真真是个害人之物,高昶怕他弄巧成拙把身体喝出了毛病,因此忧心忡忡,急着去看上一眼。   小厮拦住了高昶的去路,恭恭敬敬地道:“公子真歇了,他特意嘱咐过谁也不见,高小公子莫让小的为难,小的也不过是照吩咐办事。”   “他真无事?”   高昶兀自不放心。   但小厮却态度坚决,又摇了下头。   高昶叹了口气,也只能不去扰他了。   大夫已来看过魏赦这症状,说是外邪侵体,郁火内结,兼之淋雨之故引起的头痛脑热身体发烧,开了两副方子便走了。不过风寒而已,算不得大病,大夫也没太放心里。   魏赦额上敷着一条冷帕子,一动不动地蜷卧在满室橘红暖光笼罩之下的云床上,闭目,四肢僵硬得如生了锈的铁般。外人叩门,他也不回应,女侍多问了几句,魏赦忽抄起手边的一只香炉朝门框上奋力掷去。   巨大的砰地一声,女侍惊吓得花容失色,禀退也省了,落荒而逃。   人去后,魏赦的胸膛仍急促不住地起伏,弯腰捞起床下因为发怒扔铜炉时滑落的浸了冷水的帕子,再度盖在额上。   但不够,这条冷帕子不过杯水车薪,他浑身仍旧如同架在火上煎熬。   魏赦重重地闭上了双目,抬臂,揉了揉发胀的额头,一股陌生的钝痛感袭来,野蛮无比,肆意地欲吞没他的意识。   天色渐渐向晚,下雨时,天总是黑得快上那么许多。   狮子头是竺兰还算拿手的淮扬菜,赢下对方,争夺晋级名额于她而言不算什么难事,但饶是如此,因为没有百气锅的相助,她用猪脚、蹄筋、母鸡炼制高汤时,还是费了不少心力。因此这一场下来,也算是疲惫。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才得胜出了结海楼,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幸而苏绣衣会看天色早有准备,分了一把伞予竺兰,才没教她淋成落汤鸡。   等竺兰回来时,雨势已渐渐小了,只是天色漠漠,淅淅沥沥的碎玉般的雨点落在叶叶心心的芭蕉丛中,尤是清晰可闻。竺兰擦了一番额头上沁出的混着细雨的汗珠,正要转过回廊,无意之中瞥见魏赦房中幽微的,让泄露的微风勾弄得时明时灭的灯火。   竺兰驻足,停下来看了片刻。   这个时辰还没有歇下,也不知晚膳用了不曾。   虽然她精疲力尽,身上又湿了不少地方,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要为魏赦下厨,补偿一下他受伤的少男心。   她正转身欲去,魏赦寝房里的灯火,忽然灭了下去。   一瞬之间,几支灯柱之上的所有蜡烛,全被什么,突然剿灭了。他的寝屋坍落进了一片无底的夜色之中,只剩瓦砾之上点滴雨水的嘶鸣,勾勒出一丝丝起伏踊跃的轮廓。   竺兰凝睛不动,没瞧见任何的人影,也没听见屋中人任何的声息。怪异地摇了摇头。他既灭了灯,她当然就不用在费什么功夫准备晚膳了,转身,朝自己的房里走了回去,准备沐浴歇下。   这一路心中又渐渐被得胜的欢喜所充盈,别的,便仿佛什么都想不起也顾不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吃了口大醋,自己在兰儿心里好像什么都比不上,甚至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心态略崩。 第55章   整宿, 屋外的雨声都未曾断绝。   竺兰因为疲倦, 睡到了第二日, 雨停了,窗外泄露出一丝天光,才朦朦胧胧地从睡梦里醒来, 摸了一下身旁的褥子, 空空如也, 仿佛才回神。她坐了起来, 换上素裳, 挽上乌发,朝外去寻人。   但小厮告诉竺兰,“公子昨儿个走了。”   “什么?”竺兰心头掠过一丝惊讶, “我回来时, 他还在呀。”   小厮看了一眼竺兰,虽都知道竺氏是公子心尖尖上的女人,但竺氏要是但凡多关心一下公子, 也不至于连他起了热症也不知道,于是吐了口气,道:“公子淋了雨起了烧, 服了一贴药,烧似退了一些,却说待不下了,连夜里就回了。”   竺兰的心好像竹篾上的细刺挑了一下,扎得也不那么深, 却有一丝轻细的疼痛传来。   她脸色有些发白,将手在罗裙上蹭了蹭,仿佛那身素纱白裳是她一贯用的围裙,直是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露出一丝微笑,“二公子,不是要成婚了么,我明白。”   她借口还有事,便仓促地离开了别院。   ……   魏赦的头仍然昏昏沉沉的,回了临江仙,二话也不说,仰倒在褥间便睡了。   睡梦中也绷着眉头。   窗台外,下头,似有人在议论着什么,魏赦睡眠浅,被惊醒了,也不动声色,只觉得眼帘沉重,并不想张开。   屋内打扇的女侍以为他睡熟了,也偷懒地走了下去,不一会儿,魏赦身上的热症又发作了起来,脸上沁出了大团汗珠,脸也憋得红透。   那片唧唧喳喳的声音却仿佛愈发地清晰了,一直萦绕耳畔不去。   “如今二公子这是要娶妻了,就连咱们大房这边,大太太最近似乎也在为三小姐张罗婚事,且张罗得更勤便了许多,从前那玉阳姚氏那么不肯给大太太面子,大太太背地里不知说了玉阳姚家的多少坏话呢,可这一回,还不是巴巴要请姚氏回来,又重新替三小姐挑夫婿。”   “唉,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轮得着咱们大公子。”   魏赦的额角似轻轻一跳。   “不过可惜,咱们大公子喜欢的,却是一个下人。”   魏赦的嘴唇拉了下来,虽然依旧没有睁眼,心中却冷笑了起来。   “下人也就罢了,收了房又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个下人竟是嫁过人的,嫁过人也不打紧吧,竟还有一个儿子!我可真是不懂大公子的心思了。竺氏虽说有几分美貌,可哪里就谈得上江宁第一呢,咱们大公子的美貌,却是无论他名声多狼藉,咱们这里人都承认的。”   “你别说,我瞧那竺氏做派,你让人做妾?人还未必肯呢!平日里就傲慢得不像是家仆,不过因为老太太看重,在家宴上小露了几次头脸,和大公子八字也还没一撇呢,便先拽得二五八万的,当谁的地位低了她似的,我就是瞧不惯。”   “可人家手腕好,对咱们大公子说好听了是自持守礼,不卑不亢,谁还不知道呢,吊着男人的手腕罢了,男人偏偏就就吃这一套,你瞧瞧咱们大公子,被迷得那叫一个神魂颠倒乐不思蜀了都!”   一人或是忽想起来魏赦今日并不是不在府中,而是在寝屋里睡着,警惕了起来,嘘了一声忙道:“不说了不说了,咱们扑蝶去!”   银铃儿般活泼笑语很快远去。   但直到人散了很久,魏赦都一直保持着死鱼般的姿势仰卧在榻上,再也无心睡眠。   内心的火如荼燎烧着他的四肢百骸,烧得每一寸皮肤都宛如针刺般令他感受到难言的痛楚,魏赦皱了漆眉,忽然翻身而去,赤足下榻,踩着一地冰凉毡毯和青砖,朝外走去。   到了门边,魏赦停住了,张口唤道:“眉双!”   他口气不好,谁都听得出来,于是仆婢们只能爱莫能助地送眉双姊姊出去顶罪。   眉双也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到了近前,福身,问了魏赦可有吩咐。   魏赦或是因为发烧的缘故,嗓音极其沉哑,他顿了顿,“我院里何时多了一群四五十的长舌妇人?平日里是那些偷懒嚼舌头的,通通给我扫出去,魏家也不必待了,谁若问起,我的意思!”   他口吻忽重。   眉双怔了怔,魏赦已转身砰地大力摔上了门。门后,溢出断断续续的咳嗽,眉双如梦初醒,立刻道:“奴婢遵命,这就去办事。”   临江仙是有几个爱嚼舌根的,只不过平日里还好,今日是撞上了魏赦犯了某种忌讳了,好在眉双也知道是哪些人,倒不必刻意地去调查一番,领了命便去了。   发落了这群长舌丫头,魏赦心里仍不见片刻舒坦,咋呼地抱着枕头睡了。   一夜过去,风平浪静,谁也没有来搅扰,孟氏没来,竺兰当然更没来。魏赦这病服了几贴退烧药依旧不见好,终于惊动了白神医,白神医原本就惊诧于魏赦身后的修为,得知他热症不祛,亦感到惊愕,亲自来问脉。   好在终究是没甚么大事,但白神医却还是语重心长地告诫魏赦:“大公子,凡事莫耿耿于怀,滞闷伤神,更损于修心。那平日里用的膳食,也需要注意,切不可以再用大火之物。”   说了等同于不说,魏赦烦躁,挥退了人,继续睡了。   到了第三日,总算好了一些,魏赦下了床,离了寝屋以后,将自己闷在书房里,一个人静坐了半个时辰。   竺兰或是真的对他无心。   自然了,他也不是一定要在她心里盖过宣卿,至少现在,他有那个自知之明。   可是她的目光却仿佛从来不曾真正停在自己身上,亲近的时候,她也会躲闪,有别人在的时候,她连承认认识他都羞于启齿。   他的一腔热血和倾慕之情,却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   嘴里放了豪言壮语,说是不介意,慢慢等,有机会。可转眼老太太就丢给了他一个艰巨的需要离开江宁两月的任务,一瞬之间,那些言语成了掴在脸上的巴掌,再也没有任何说服力。   这两日,他不止一次地感觉自己可笑得像个深闺怨妇,等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来垂怜。   直至烧退了下去,脑子清醒了,魏赦才有这片刻时光,能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大片故纸堆中思考问题。   当然竺兰有权利恃宠而骄,这是他给的权利。   先动心之人,往往卑微,她走上一步,所费的思量和所历的犹豫,远比他急冲冲地走上九十九步还要长久。   但这不应该有碍于他继续朝着她走过去。得不到,挖空心思也要得到,抢也要抢到,只要这是他魏赦想要的。这才应是他魏令询。   宣卿是她的君子,那这个无耻狂徒,就让他来当。   烈女怕郎缠,他不信自己比不过一个干啥啥不行的死鬼男人。   魏赦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之中似乎又重新注入了一股力量,他扶案而起,扬长而去。   半个时辰以后,魏赦坐在了厨房里,小厮递过来了一篮子河豚。   魏赦诧异地看了一眼,“唔?这东西怎么同皮球一样?”   篮子里三只河豚,背覆黛青,腹部雪白,一个个鼓得像吞了皮球的青蛙,怪丑的。小厮还不知魏赦要取这一篮子河豚做甚么,却见魏赦拎了篮子过去,扛起菜刀,三刀两下,河豚通通毙命于刀下。   小厮看呆了,“公……公子,你不是要烧火吧!”   魏赦睨了他一眼,“不可?”   小厮吞了口水,哑然无言。   魏赦刀功一流,很快便将河豚全部处理好了,命小厮放柴,将灶台烧热。   魏大公子亲自下厨?这事在临江仙引起了轰动,厨房的窗台上趴了三五个彩衣丫鬟,小声雀语着。   一炷香的功夫过去,魏赦的河豚好了,用大盘盛起,胡乱搁在灶台上。   小厮俨然酷刑完毕,大汗淋漓,忍不住擦了一下额角的汗珠嘘了一声,魏赦挑眉,冷眼指着他:“你过来,尝一口。”   “额?”小厮惊呆了。   “过来!”   魏赦不欲再重复。   小厮深感今日倒了血霉了,竟没看看老黄历。   一箸子下去,挑起一块似乎还带有青色涎水的鱼肉,咬入了嘴里。没敢硬吞,用唾液包裹了,嚼碎了,艰难地忍了又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没有味觉,终于把这块鱼肉咽了下去。   魏赦信手慢慢悠悠从容不迫地去解围裙,扬眉道:“可口么?”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它的鲜美柔韧,魏赦是一见不忘,纵然没有竺兰那种好手艺,但只要能做得入味,魏赦也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小厮哭丧着一张脸,心道公子爷你这金尊玉贵的大少爷到底哪里的下厨的自信哪,“……可口。”   说完,一股白沫从口中涌了出来。   魏赦一怔,道:“你可能中毒了。”   “……”   扑通,一声砸了下来,小厮花钿委地。   外头的女侍们还没见人河豚中毒,个个玉容失色,抱头鼠窜。   魏赦厉声道:“回来!叫白神医过来!”   用了一番功夫,那小厮被救了回来,漱口十遍,气息奄奄地靠在白神医臂弯里头,人中上还有一个针刺留下的血洞,一见魏赦仍在,顿时伤感不已,呜呜地哭了起来,“公子爷,小的跟了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公子爷想要小的性命,小的也是无怨无悔,但小的上有老下有小,总得交代一番后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呜呜呜……”   魏赦沉住了气,看着脸白如纸的亲信,花了大力气聚拢的精神又似被什么抽去了一般。他泄气地背过身去,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碗还散发着热气的河豚羹。   他在这方面,是真的很无能。   同样的河豚,她能做出美味,他能熬出毒药。   本来就帮不上她的忙,所谓的安排,她更是看不上。也许……也许宣卿就是一个出色的伙夫呢?他在这点上岂不是被宣卿比到了泥里?   魏赦也不知心头什么滋味,沉沉地吐了口气,“辛苦了,赏银五十两。”   小厮一听,立刻亮了眼角,磕头拜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完全忘了方才魏赦用河豚谋害他的事儿,如孝敬祖宗般连磕了十几个头,直至魏赦皱眉走了出去。   献宝的心思也没了,魏赦回了寝屋,重新躺回了自己卧榻,当自己的咸鱼。   眉双和素鸾两个办事可靠的,已将他的行李收拾了出来,在外间询问他可还有需要的,魏赦答了一句不要了,将她们挥退了,闭上了眼睛,连连叹气。没过一会,翻了个身,枕着臂膀,酸水咕哝咕哝往外冒。   那个小气的竺氏,在她忙着拿到结海楼匾额的中途,可曾有一时片刻会想到自己?   没有吧。   一点都没有。   他发烧了几日了,她问也不问。魏赦,这还不够明显么。   魏赦的心又灼痛了起来,这一次的热症来势汹汹,似乎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心火伤肺,双目发红。他仰靠在榻上慢慢地喘匀呼吸,自嘲地笑了一下,什么也不想了,闭目,静静装作睡去。   次日一早,魏赦在老太君、孟氏和高氏等人的目送之下,登上了马车,魏修吾偷偷地跟了上来,叮嘱了他许多话,少年面庞鲜红,含羞似的,眼中都是小儿女欢喜情意,魏赦似被什么刺了下,他皱眉呼了口气,一向是兄友弟恭的,一向是棣萼情深的……他忍不了了!   噗——魏修吾被大哥一脚踢了下去。   他愣住了,捂着屁股,看着魏赦的马车呼啸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今天的生活也是格外地苦涩! 第56章   小休日, 竺兰将阿宣接了回来。   这一路上, 竺兰也算是过关斩将, 杀入了百围,愈往后则愈难,准备的时间也愈多, 竺兰想很久没见到儿子了, 上一次的小休阿宣听话地留在了书院里, 没有回话。竺兰为表愧疚, 领阿宣去买了他最爱的糕饼, 一路说说笑笑回了别院。   阿宣疯玩,满身汗留下的泥垢,书院搓洗的嬷嬷做事也不尽尽心, 竺兰将他前前后后好生清洗了一遍, 搓得他皮肤微微发红,揉出了二斤泥巴。   洗完澡阿宣就被勒令不许再吃了,乖乖地爬上了床榻, 看娘亲整理食膳的方子,顺便再补一补衣裳。   “娘亲。”   阿宣的两只小手拽着帘帐,夹住脖颈, 只留一只滚圆的小脑袋出来,一瞬不瞬地巴巴望着竺兰,欲言又止。   竺兰的膝上堆着针线簸箕,右手翻阅着食谱,闻言信口回了一声。   阿宣忽道:“娘亲怎么不替干爹补衣裳?”   上次小休阿宣没有回去, 却不闹,不非要娘亲,竺兰不知道,是干爹偷偷地过来,把他带出了书院,拎到了城外。夜晚有露水,湿气颇重,魏赦搭了一只足够大的帐篷,令阿宣钻了进去,在满是萤火虫的夏夜的晚上,魏赦燃了簇簇篝火,父子俩抵足谈话,说了很久很久。阿宣困得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依稀记得,干爹的衣裳让什么划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极不和谐。   那种破洞出现在阿宣的裳上,是很平常的事,但干爹外表光鲜,衣冠齐楚,阿宣便觉那口子极是惹眼,破了干爹身上的风雅俊致。   竺兰愣了愣,指尖停在食谱上,回头望向阿宣:“谁教你说的这话?你干爹让你问的?”   那倒像是魏赦能做出来的事。   阿宣摇了摇头,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过了一会儿,见娘亲面露愠色,灰溜溜地窜回了帐内。   竺兰想或是又在哪个她不知道的时候,魏赦偷偷摸摸去白鹭书院见了阿宣。一想他答应过自己不会再招摇,竺兰心头便隐隐然郁闷着恼了起来。   帐中忽传出阿宣可怜兮兮的小嗓音:“娘亲,干爹明天真的要走了。”   “我知道。”   竺兰走了过来,一臂扯开罗帷,将活泼乱跳的身子摆正,捞起被褥搭在他的身上,道:“先睡。”   见阿宣还睁大了眼睛,露出依依不舍的渴求之状,竺兰心中不知为何又不安地跳了起来,她叹了一声,俯身,摸了摸阿宣的肚子,哄道:“你的干爹不过只是离开一两个月罢了,又不是不回来。”   阿宣嘟起了嘴,有点不信任:“爹爹离开好多年了,也没回来,娘亲,是不是你不喜欢干爹,所以他走了,都不来看我了。他是不是也不会回来了?”   竺兰一怔,被儿子问得手足无措起来。阿宣那双初见端倪的漂亮桃花眼,噙了蜡烛桔光的颜色,蕴了点点水珠在里头,有着不逊于他生父的昳美,他可怜唧唧地嘟着嘴,强忍着什么,让竺兰心里头也愈发地滋味莫名,“没、没有,娘亲没不喜欢你干爹,也没赶他走。何况他那样的人,是赶不走的。”   要走也是她们母子被扫出江宁,她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阿宣仍不放心。   竺兰又哄了他一下,低低地道:“娘亲明天一早去送送你干爹,行了吗?”   阿宣这才满意了,拉上了小杯子,心满意足地睡去。   也不知他这小性子似谁。   竺兰睁眼无眠,第二天才亮,竺兰便起了身,与阿宣一道梳洗,预备走一趟魏府。   但未及出门,小厮已回来,对竺兰道:“大公子交代过,魏府多事,易遭人嫉恨,竺娘子若无要紧的,就不要再回了。”   顿了顿,于竺兰又要开口时,小厮叉手恭敬地道:“大公子天不亮便已上路,前往宿州去了,若竺娘子有任何事,只管同我等下人们交代,小的们领了大公子的命,自是不会不敬。”   竺兰不会真听不出他的假恭敬,皱了眉头,“天不亮便走了?”   这么早。   掌心微微一紧,她忙俯身,阿宣也正仰起了脑袋,虽失望但犹存有一丝希冀明亮的目光望着自己。   竺兰抿唇,艰难地沉默了一会,又道:“他的热症好了么?”   小厮道:“劳竺娘子记挂了,已好了大半。”   好了大半,那便是还没好。   “一路迢迢,可知不会有事?”   小厮神色变得微妙,看了眼竺兰,垂目叉手又道:“这便是大公子的事儿了,小的们也插不了手。”   这小厮摆明了是对她心头有怨,竺兰喉间如被哽住,一瞬间作声不得,蹙眉盯了他半晌,微微地呼出了口气,牵着阿宣的手往外走,“阿宣,你该上学去了。”   阿宣于是知道没机会了,很是失望,一路颓丧无比,也不跟竺兰说什么话了。   竺兰咬着唇,忍着与儿子亲近的愿望,胡乱地想着,她只是一个丧夫多年的孀居妇人,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与魏赦有着种种的不匹配,但这里的人连同阿宣在内,都好像明里暗里欲施压予她,让她真的待魏赦好些,不若就此从了他。   可她不是二八少女,亦不再待字闺中,更无法对魏赦承诺任何。   如果她笃定地告诉魏赦,他这一辈子永远替不了宣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还会如此热忱么?他会不会彻底地清醒过来,便抽身而去?她发现自己竟在恐惧着这一点。   她固然不愿意成为一株攀援而生的菟丝花,但哪个女人,不渴望能有一个真正体贴自己,照顾自己,能够带给自己足够的信任和依赖之感的人呢?她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么一个人。   她才二十岁,这辈子还有太长的路要走,阿宣终将羽翼丰满,也会有他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到时候,她若还是孑然,又该去与谁举案相对?卧榻之冷,谁人能温?她从前没有考虑这一点,但自从来了江宁,自从阿宣入了书院,自从她心里已开始不知不觉地为他所动摇以后,这般的念头,便总是电光火石般跳到自己脑海里头,令她无法集中心力再去做别的事。就连煮饭,这一两日,想着他起了热症,亦会担忧得烫伤了手指。   这种久违了的陌生的情绪,一如五年以前,第一眼在河岸之上瞥见宣卿。第一眼的惊艳为她带来了长久的温情,也带来了无尽的痛楚……   这一次,她也不知还能不能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再去拥抱另一个男人。但是,她或许不该轻易地放弃了。   “阿宣。”   竺兰忽然用力拍了拍车门,让人停下来。   小厮停车,阿宣睁开了眼睛,望向娘亲,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困惑。   竺兰羞于启齿,但还是将阿宣抱下了车,母子俩退到了一旁的垂丝海棠树下。   春红殂谢,炎夏的骄阳炽热而暴躁,焦烤着玉河两岸无数的海棠树影。水面舟楫轻泊,群鸟翩飞。四际溟蒙,天水一色。   阿宣等了一会儿,看见无数的同窗乘小船往书院而去,渐渐有些心焦,也不知娘亲要说什么,支支吾吾半日了也还不说,扁了扁小嘴。   竺兰矮身蹲了下来,双臂搭住了阿宣的肩膀,“儿子。”   她抿了抿唇,秀靥之上挂上了一丝艳丽的霞红,“如果,娘亲要离开江宁一段时日,你能不能好好地待在书院?等娘亲回来?”   阿宣吃了一惊,眼珠瞪得更大了,继而哇的一声:“娘亲,你是不是也不要阿宣了!我就知道!娘亲是个坏人!”   他今日因为魏赦受的委屈,全发泄了出来,一时哭得止也止不住,竺兰尴尬不已,抱住了他哄,又咬唇,难为情地道:“娘亲……正是要去找你的干爹。”   “呃?”   阿宣这泪便像六月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立马就不哭了,只剩一道一道忍不住的细细抽噎。   竺兰哭笑不得,望着儿子红红的眼眶和鼻尖,揉了把他的小耳朵,温柔地道:“娘亲有话要干爹说,说完了就会回了,用不了几日。可不可以?”   阿宣点了点头,茫然无比,一时想不通娘亲有什么话要对干爹说,但还是道:“你早点回来。还有,还有干爹。”   竺兰颔首,摸了摸他的小脸蛋,将阿宣抱入怀中,双臂拥得更紧了许多。   一些更难为情的话,再阿宣无法与她面对面的时候,便更敢说了:“儿子,你想不想要……一个真正的爹爹?”   “想。”   但什么是真正的爹爹?   娘亲的脸颊红得像果子了,阿宣纳闷不已,搔了搔耳后。但娘亲却怎么也不肯再说,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便让他一个人跟着干爹身边的叔叔去书院了。她转身走了回去。   ……   “什么,你要弃赛?竺家妹子,我是不是听错了?”   苏绣衣这段时日目睹了竺兰对于厨艺一道的热忱,对于参与结海楼庖者赛事的执着,怎么也没想到,她已杀入了百人,这个当口,她会提出弃赛。   竺兰沉吟片刻,道:“有别的事冲突了,若我能及时地赶回来,就不必弃赛,若我赶不回,也只好如此了。”   苏绣衣纳闷:“什么事,比金字招牌还重要?”   竺兰手里揉着面团,温温微笑。   “有的事,错过了并非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有的事,却是完全不想错过。”   如果他不多心,避起来不见她,不走得那么早的话,她也不至让一直努力,并为此付出了诸多心血的赛事最后化作泡影。竺兰幽幽地呼了口气。但她不后悔。   不知道为什么,说开了也想开了以后,对那人的思念,变成了一份明目张胆的,敢放到日光底下,任由人反复打量的情。也再也不惧,流言捣毁长城了。   坦坦荡荡,无需矫饰。   苏绣衣狐疑地望着竺兰,“今早,是大公子离开江宁城。那日结海楼他来找你,我猜……”   正欲张口,你们何时私下里有了这般的情分?   竺兰点了下头,犹若石破天惊,令苏绣衣的口中仿佛可以塞入一枚鸡蛋了。   “你……你不是一直厌恶魏赦,看不起他么?又怎么会……竺家妹妹,前不久,你还跟我说,你能对你夫君的旧事记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啊。”苏绣衣一时最快,忙又歉然道,“不是,我绝不是说你不可以另找,只是你这移情别恋……好快,我一时没跟上……而且又是魏大公子,他那狎妓弄娼的名声,你就不怕?真是的,他是手腕高段,可你也不是青涩小姑了,怎能就着了他的道儿呢?”   “狎妓弄娼”这词令竺兰的额角微微跳了一下,她浅笑回应:“没,他名声不好,那是旁人的误解。”   顿了一瞬,又支起一朵暖如煦风般的笑,坚定、曜目。   “我不怕。”   作者有话要说:  江宁的春天过去了,狗子的春天要来了~ 第57章   结海楼百人突围之中, 竺兰有一次凭借自己的淮扬菜功底拔得了小组头筹。   但赛后, 竺兰却并没有接受自己的名牌继续挂在结海楼门前, 反而与掌柜私下里碰了面。   当他们进去之时,所有目睹的人都疑心,竺兰是攀上了魏家的公子这棵大树, 有了别的“安排”, 对她投机的行为十分不屑, 纵然竺兰表现出色, 但也依旧掩饰不住内心之中对她的鄙夷。个个不满地散去了。   但掌柜却吃惊不已, 她不明白竺兰此时退赛的心思:“竺娘子,你可想清楚了?实不相瞒,这数场比试下来, 你的能力我们有目共睹, 就拿今日的雪山飞雁来说,你的刀功雕花,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我甚至私以为,你必是今年赛事的夺魁大热,你竟此时放弃。能不能告诉我, 你究竟有什么不可推脱的理由?”   竺兰深表遗憾与歉然,“我知道,但我也听说,贵酒楼的掌勺一年便换一个,以用于菜色的推陈出新, 每年这样的赛事大小也有几个,所以错过了今年的,我固然遗憾,但明年、后年,一定也还有别的机会的。只是现下,我有一桩事,令我想起来有些害怕。”   “你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掌柜皱眉,露出义薄云天嫉恶如仇的神色,“你只管说出,我替你摆平了就是,若不是得罪了官宦之家,在江宁,应也还没有我说不上话的事儿。”   竺兰微讶,为掌柜的热心厚谊而敬服,不过却慢慢摇了下头,轻轻地一笑,道:“不是。是我过去有几分糊涂了,意志不坚惹下的一场祸事,除了我,没人能摆平的。”   掌柜的只好放弃,只不过对于失去了竺兰这样大好的人才,她仍是感到万分的可惜,叹了口气,悠悠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前程要奔,我无法阻你,也好吧,下一场赛事在五日之后,若你能依你所言提前回来,那便不退,若赶不回,我便在开赛当日撂下你的牌子,你看如何。”   竺兰感激不尽,福了福身,“多谢。”   与结海楼的掌柜商议退赛的事,起初令竺兰惶然,但过后,却也发现并没那么可怕,反而从这里出去以后,她已是一身轻松。   她回屋收拾了一番行李包袱,便预备上路了。   魏赦身边的小厮竟也殷勤了起来,没等竺兰将衣裳物件收敛好,便已先去雇好了马车。   照他的说法,虽然马车行进不快,但相比之下,魏赦所用的马车更需载重,聘礼等物繁重难运,则更是有碍于行,应该不出两日便能追得上的,只需让车夫稳妥地驾快车,因此找个熟练的,也不算难事。   不过这厢收拾好了屋子,忽有外客造访,竟是魏府老太太跟前的金珠。竺兰吃了一惊,但金珠相比过去,对她已没了那份好颜色,冷冷地瞥眸,道:“竺氏,老太君唤你。”   竺兰只好暂时搁下行程,随同金珠前往魏府。   一路上她都在想魏家的老太君可能对她的叮嘱或是警告。平心而论,在魏府待了两月,老太君对她不薄,她对老太君以为有恩未偿,但私心里却并不对老太太很是亲近。她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老太君对她,当然除了厨艺看重以外,便也没有别的喜欢了。   毕竟如今在她的心里,自己或是“勾引”了她亲孙之人。   慈安堂外雀鸟啁啾,粉绿衣裳的丫头婆子一哄而散,各自避得远远的去了。   金珠打起泛着银光的湘竹帘,将竺兰放了进去。   屋内四面窗开着,凉风习习,老太太坐在床上,脚边一只高脚凳,梨花木的,漆绘花鸟纹样,上置有一尊青铜貔貅纹香炉,燃着细细龙涎,屋内味道清凉而浓郁。她姿态威严,似是等了有些时辰了。   竺兰深感怠慢,率先请罪,为老太君磕头。   老太君睨她一眼,“起来吧。”   她对竺兰是愈来愈不满了,从前竟没想到,她心大到了如此地步,前脚离了魏府,后脚便不顾寡妇之身,与魏赦搞到了一处,住一个屋檐底下,完全不知避嫌!见竺氏如此汲汲营营,为了魏赦的身边的名分,老太君对她实在是无法喜欢起来。   先前还顾念魏赦在江宁,不忍与他闹不痛快,如今人走了,却是一个好时机,让这个不识好歹的妇人自甘退去了,也就罢了。   过往种种,欺瞒、违逆之处,她便都可以不再计较。   老太君垂眸看向竺兰。   “竺氏,老婆子人也老了,看人的眼睛想是不若从前厉害了,起初你来时,端庄守礼,自约而静容,因此你虽亡了夫婿,又携着一子,我也万没轻贱你之意,反而对你的这一腔痴意十分敬重。我因是中年丧夫,尚且难熬至此,想你如今年纪轻轻,却有着一往而深的执念,重情重义,不过强过人多少去了。只是没有想到,你最后仍是意志不坚。”   竺兰没有说话,这个静室内都回荡着的是老太君沉稳如钟的声音。   “先前你若不于我跟前惺惺作态,如今你又转了心意,对赦儿移情,我或可原谅。错就错在,你让老婆子我信任了你,而后,你便又一个耳光,抽在了我的脸上。”   对于这一点,竺兰无可辩驳。   她是对老太君禀明心迹,除了宣卿心中再无其他,也说过“之死靡它”这般重的话。   这于她何尝不是一个耳光重重地抽在脸上?因此她无法为自己辩解,只脸色浮红,羞愧难当。   “竺氏,如今你告诉我,你发下的宏愿皆是假,你又爱上了我的孙儿。实话说!”   老太君突然厉口,竺兰因为惊骇甚至猛地颤了一下。   她抬目,看向老太君,脸色又红又白,心跳得七上八下。   “老太君,”她不顾周遭金珠等人的白眼相待,启唇,“是我的过错,贱民以区区,不过凡夫俗子,魏公子对我恩深义重,由不得我再对他漠然无视。让老太君失望了,是我的过错。”   “呵!”不光老太君,连金珠也发出了一声讥诮的笑。   老太君冷笑道:“你言下之意,倒是赦儿对你死缠烂打,你纯是不得已的了?”   不待竺兰回话,她又声音浑厚地发出一道讥嘲的笑,“好!你既然如此说,那我老婆子允你机会,我听人说起,你想要开酒楼的事。我老婆子在江宁说话算话,便给你一个酒楼,你如答应彻底离开魏赦,再不要谈什么情深义重的话,与他划清楚界限,你还有什么要求,只管提了出来。就算让你的儿子将来捐官,也不是不可商量!”   竺兰吃惊,她断没有这般的念头,被老太君如此讥讽,也是面红耳赤,拼命摇头。   “不,老太君误会了,我绝无此意。”   老太君冷冷道:“那不得了?竺氏你是聪明,知道跟着魏赦能获的利益远高于我老婆子,当然要抱住这么一棵大树,但我老婆子却少不得要提点你一句——你知道魏赦他是什么人?”   竺兰心头突突地跳,什么意思?   见她目露茫然,便知道她什么也不晓,便一头扎了进去,老太君更是嘲她不知天高地厚,握着凤首杖的五指蓦然收紧,指节突出泛白,冷眼盯着竺兰道:“莽山的山匪你可知道?连朝廷派兵剿灭多次都依旧无果的悍匪,他们一个一个,全认魏赦做大当家。”   什么?竺兰头脑一昏,便像是什么盖住了颅骨,吞天蔽日地朝她侵袭而来,脑中若有万种光影掠过,但最终缺什么也没剩下。她只是呆呆地,握住了袖中之拳。   “他所拥之财,不义之财,所用之人,不可见光之人。他是我江宁魏氏的长公子,他可以保身,老身也自会帮他。可跟着他的你,行么?”   一旦事情被捅破,于竺兰便是无妄之灾。   她,还有她那个儿子,都会被卷入。魏赦有陛下天威护着,有江宁魏家的支持,而竺兰,微贱之躯,不过只是一株攀援的凌霄,固然美丽,却没有一个真正深扎下去的根,倾轧之间,不过被扯毁了随手扔弃,便就此枯萎了罢了。从这一角度上考虑,老太太想,这是为了她好。   盼她趁早清醒,盼她知难而退,莫再行无谓之事。   竺兰简直不知,自己这一日是如何离开的魏府。   她甚至都快要忘了,自己是如何答应的老太太。   一夜狂风过境,吹打得庭院枝折花落。   次日一早,小厮领了马车上门,却见竺兰木然地坐在水池子边,萧萧瑟瑟的,顾影自怜,小厮以为她心思一日一变,又后悔了,立刻拉长了脸色,忍不住连声催促。   竺兰如梦初醒,站了起来。   小厮冷面问她:“竺娘子是不是忘了要去了?”   竺兰摇了摇头,“没有,我们走吧。”   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不应该再为旁人三言两语击溃,就算魏赦真的十恶不赦,她也应当,让那个瞒骗了她如此之多的男人亲口相告。老太君又不喜她,本就怀着别的目的,她的话,也不能全然地作真。   竺兰定了定神,用冷水抹了面,出门,走上了马车。   马车疾行,一路沿城西而去。   宿州距离江宁,若马车疾行也需要半个月,魏赦那边走得慢慢吞吞的,整整三日过去了,也没行多少里路,照魏府下人的说法,也许这一行要耽搁了。   魏赦的热症未除,原本身子便感到犹如火煎,偏又饮鸩止渴,因为清粥小菜不入胃口,食了大火之物,愈发头昏昏沉沉,已整两日没出过马车了,一直便靠在车壁之上闭目休息。   忽听到身后犬马嘶鸣之声,马车似为之停顿了一下,魏赦微惊,立刻睁开了双眼,以为是有人劫道,虽然自己这么一尊匪头子摆在这儿这也不大可能,疑惑间,只见林樾拉开了车门,目露喜色:“公子,是有人追来了。”   马车停了下来。   魏赦停了半晌,终究皱了皱眉,淡淡道:“何人?”   语未竟,一道姣柔的身影犹如被一层云浪送入,便这么出现了车上,魏赦掀目朝她看去,竺兰着素衣罗裳,挽着绿云般的青丝,盘成他最爱的倾髻,姽婳地,迈入车门,猫腰,跪坐于他的身侧。   她满身风尘,鬓含凝露,情状狼狈。   但却是魏赦见过的最好的模样。   “魏公子。”   他尚如坠梦中,竺兰转过俏面望向他,轮到魏公子眼睛发直了,竺兰忍俊不禁,蓦见他脸面鲜红,又感到担忧,一只素手伸了过去,手背碰到了魏赦的额,胸口便紧了起来:“你好烫!”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女人,你这是在玩火! 第58章   魏赦的坐姿、神态, 依旧维持着第一眼见到竺兰在他意料之外地闯入马车之时。   俊容上覆了一层由恬淡的阴翳, 薄唇微翕, 在别人看来,是有些错愕的。   良久,他如梦初醒, 朝林樾喝道:“出去!”   林樾只好溜下了马车, 一句话也没说。或是说了什么, 但竺兰也没听见。   她已经被他的声音摄住了, 一动不敢动。   马车无人驱使, 平稳地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轧过的一块突兀的青石,幅度巨大地颠簸了一下, 竺兰险些便一头撞在身侧的车壁上, 魏赦双膝点地滑了过来,眼疾手快地护住了她的后脑勺,以免她的头砰地一声撞在车上发晕。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竺兰都快要想象到那种痛感了, 可是魏赦的手却替她遮住了后脑,避过了这场无妄之灾。   她的脑袋撞在她的手心上,他的手背抵在了车壁上。   魏赦的俊脸挨得极近, 鬓角的绒毛几乎摩擦着她的耳垂,竺兰的心蓦然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中破出来了般。他脸颊上的火热,也似随着什么,一点一点地扑到她的耳垂之上来, 弄得她既紧张,又害怕,窘然无措。   “魏公子。”   魏赦听她又唤了一声,袖口似被什么挣动,他垂目,她的小手抓住了他的长袖,可怜兮兮地拽动了一下。   像是为了引起主人注意的可怜小兽,也不知,为什么前几日在他最难过,也病得最厉害的时候,她怎么不来。魏赦原本也不气了,只是,这会儿人也被追上了,也露了底,忍不住气笑起来,哼了声,“你这又是做甚么?”   碰到麻烦了?结海楼的赛事她不继续了?那不是比跟他出来重要得多得多,在当下没什么任何可以阻她的事了么?这不是她起早贪黑地忙碌着,为此连阿宣也不接了,将他一个人抛在书院的人生大事么?   魏赦又哼了一声。   竺兰心头莫名愧疚难当,见他只横着一张脸,言语间隐隐泛酸,就晓得自己真是将他得罪狠了,便也愈发惴惴。   马车里一片长久的岑寂。   谁也不再说话。   在这片漫长的对垒之中,拼的仿佛便是谁先开口,谁先服软。   魏赦以为这个人不会是自己,是她主动追过来的,他并没有勉强或是怎么,就算是有求于人,也该是她先张这个嘴才是,难道她竟要恃宠而骄到,还要他低三下四地求她来求他?魏赦暗暗地拧了眉头。可等了太久,依旧没见竺兰有半分开口的意思,这时,魏赦渐渐地坐不住了。   好吧,她不说便不说,当谁是没脾气的呢!   一句不问,就让他这么走了,现在又不声不响地追上来,算什么?魏赦恼火不已。   对峙间,车窗外忽响起一道剧烈的尖声啸叫,两人心头皆是凛然,跟着便又一人仰面卧倒,发出气绝之前的呼喊。   有人刺杀!   这是两人陡生的共识。   魏赦与竺兰对视一眼,他伸出双臂,将竺兰一把抱起,安置在马车内部,沉声道:“乖乖待着!”   话音未落,一支突兀斜飞而出的长矛,便笔直而深彻地掼在马车之外的辕木上。   长矛贯穿车辕以后兀自震颤,马匹受惊,仰天长嘶,朝山谷疾奔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魏赦扯开车门,纵身越出。   蛰伏不知多久的,埋伏于此处易守难攻的高低的训练有素的黑衣人,犹如蚁军入境,一股脑流出,见人便杀。   魏赦这边所配备的人手,不过都是魏家事先安排的,前往宿州云氏提亲的家仆,在这群俨然经过了磨炼的杀手面前脆若瓜果不堪一击,顷刻之间,无数人被砍翻在地。   魏赦的瞳孔如地震般紧缩,脸色难看至极。   身后传来仿若无声的疾风之声,魏赦突然转身,马车蓬盖之上落了一个黑衣人,背上负弓,螳螂般一跃而下,双手举刀欲砍,魏赦侧身抬脚揣在他的膝骨上,一臂钳住了他的咽喉,夺了他的朴刀扔入车内,另一手剥了黑衣人的背上的弓。   竺兰惊魂未定,一柄朴刀被魏赦扔了进来,不用说也知道他何意。他这是要让自己防身。   从未历过如眼前这般惊险局面的竺兰,嘴唇发白,哆嗦着,一双平日里只用来切菜的素手,也被迫拾起了重逾五斤的朴刀,严阵以待。   只听见车外传来脖颈断裂的声音,应是活人气绝在自己眼前,竺兰吓了一跳,唯恐魏赦受伤,“魏公子,你……你小心……啊!”   蓬盖忽然被揭开,露出一线天光,竺兰手里举着朴刀不敢动,那大脑袋犹如鬼魅般突兀地于头顶出现,挥刀便刺竺兰发出一道惊叫。魏赦回神,一刀劈断了车篷上的黑衣人的脖颈,将车盖再度阖上。   但这已来不及,死人的颈血早已喷溅开来,大片淌在竺兰的雪白俏面之上。她呆愕地握住了朴刀,一动不动。   魏赦……魏赦是什么人吗?   这根本不像是马匪劫道,而是有蓄谋的杀害!   她脑中在这时不禁想起了老太君的话,事情只怕不那么简单!   震动间,魏赦半边身跨入车中,微靠在坚固的车壁旁,从容应敌。他的白裳上已染了斑斑血痕,满身凛然杀意和血气,沉凝之姿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双眸血红,目光锋锐,如一柄长刀,仿佛朝着竺兰的整个人和整颗心劈落去。   她认了。她确如老太君所言。她一点也不了解魏赦——   江宁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莽山的匪首,杀手们的目标。   竺兰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魏赦半蹲跪的身躯,目光充满震动和畏惧。他似嗅到了危险的记号,取长弓,拉弦放箭,箭镞破空而去。   怪叫之声随之响起,砰地如巨石滚落。   魏赦杀人不骄不馁,从容不迫,一箭,又是一箭。直至从敌人手里夺来的箭用光,已无法再杀人。   失去了主人驾驭的马车,已疾驰到了山谷深处,一侧便是悬崖峭壁,似临万丈深渊。   魏赦料理完了表面的凶徒之后,返回车中,拽住竺兰发抖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纵身跳出了马车。   竺兰上次便吃过亏,从疾驰的马车里跳出来,是很难不受伤的,何况这遍布蒺藜怪石的林间,魏赦为护着他,令自己身子先着地,竺兰仿佛听见他发出了沉闷的哼声,似痛楚所致,心头发紧,双臂抱住了他的胳膊,低低道:“魏公子,你是不是受伤了?”   绝杀关头,魏赦没能想到,还能有女子温婉如水的抚慰之声,原本无暇顾及的伤口,此时简直要了他命去了,剧痛难忍。魏赦箍住了竺兰的纤腰,把因为疼痛攒起的眉梢一点一点放平,“我无事,你莫担忧。”   竺兰愕然发觉,他的胸口竟中了一箭!   魏赦中箭了!   只是一刹那,竺兰的眼眶发红了起来,“魏公子,别逞能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避一避。”   魏赦确实是想杀出去,亲手宰了这群暗箭伤人的杂碎。   可是他无法抛下竺兰了。   带着她,他杀不出去。   何况他已受伤。   魏赦抿唇,看向眼中似有泪珠将落未落的美人面容,心头涌上来无边柔软,他抚了抚竺兰的眉,温柔无比地笑了下,让她心安,“好。”   此处群峰矗落,人迹罕至,连飞鸟也不见踪迹。   急奔而出的马摔下了悬崖,绝谷深涧中传出悠远痛苦的嘶鸣,瞬息落去,鸦雀无声。   也不知道追杀的人追去了哪里。   竺兰将魏赦扶入一片隐蔽的山洞,扯了藤萝叶胡乱遮蔽洞口。   此际还不敢燃起篝火,刺客必定还未走远,以免被人察觉。   魏赦靠在岩壁上呼吸,山洞之中空气不畅,魏赦又历经恶斗,身负箭伤,难免呼吸粗重。   他胸口处的箭伤仍在汩汩地流血,情状可怖。而更让竺兰害怕的,是魏赦的意识也仿佛在逐渐流逝,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低低地呜咽了起来,用手背紧紧堵住了嘴唇。   魏赦的头枕着石壁,支起眼帘觑她,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竟有点想要发笑。   “兰儿,我死不了。”   比这更重的伤,他也不知承受过多少。   但竺兰不信,水雾朦胧的美眸盯着他,不肯眨眼。   魏赦的脸上沁出了大团冷汗,他低沉地嘶了声,“兰儿,背过身。”   竺兰咬唇,艰难地将身体转了过去。   一瞬之后,她听到什么被生硬抽出肉骨的声音,她吃了一惊,猛地回头,只见魏赦将一片衣袖塞入了嘴里,面容血红,汗如雨水,右臂奋力一振,将没入胸膛的羽箭,就这么生生扯了出来,丢在了脚下。   “魏公子……”竺兰吓得不轻,连忙扑了上去,替他将裳拉开,看他的伤处。   箭伤颇深,血肉模糊。   很……很痛吧?   她脸色惨白,泪珠大滴大滴地沿着秀靥滚落。   倒还越来越坏了。魏赦心里想道。他身上热症未除,伤口又深,这时人烧得有几分糊涂了,可她泪水却冰冰凉凉的,落在自己的胸膛上,有着宛如甘霖般的清甜。   他靠在山壁上,甚至犹如浸在一片火海之中,如此难熬。   若是自己一个人,或许真的撑不下,就死在林间了。尸骨也无人收拾。   死志这样没出息的东西,他曾也是有的。   起初去淮阳的时候,消沉得可怕,连他后来想想,都惊讶于自己曾经那么地没出息。可好在,终究是因为什么熬过来了。   他有深仇未泯,有深爱不可辜负。   他这般的人,没有资格谈死。   死也不能死在竺兰的前边,同他嘴里心里最是厌恶和瞧不起的男人一样,让她伤心难过。   魏赦笑了一下,抬手搭在竺兰的手心里,“兰儿,我烧糊涂了,要睡会儿,你看着我,别让我睡沉了。”   竺兰惊恐万分,手心都在发颤,“不要,魏公子你不要睡。”   他“唔”了一声,已不听话地闭上了眼,嘴里仍说道:“你追过来,是有什么话同我说么?”   有啊。   竺兰脱下了外裳,卷在掌心,替他擦拭汗珠和胸口的血,随即,小心地替他将伤口缠上。   她一边缠一边落泪,听不见魏赦的声音了,整个人都处于惶恐的状态里头,仿佛魂游天外,嘴唇哆嗦着道:“我有话同你说,我喜欢你,魏公子。我真的喜欢你的。”   身侧却无声无息的。   竺兰的一颗心悬在了空中,猛地扭头,他人已靠在岩壁上似睡了过去,睫羽凝然不动,那般温柔而安详,头比方才微微歪侧了过去,几乎便要倒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6 09:29:54~2020-05-07 15:4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吃枣药丸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魏赦如玉山将崩的姿势令竺兰有些微心惊和担忧, 替他包扎上伤处, 急忙抢上去扶住了魏赦的头。他顺势跌到了竺兰的怀中, 额头抵着她的颈部皮肤,如火在灼。   从前阿宣发烧,烧糊涂了, 烧得晕迷过去, 靠在她怀里, 也没这么热。竺兰的心沉了下去。   山洞里头光亮不足, 又到了傍晚, 冥迷难以视物,不出片刻,竟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湮没了来时的踪迹。   洞内地势低洼, 竺兰眼睁睁看着一缕雨水沿着石缝蜿蜒涌入,就在她的脚边不远处,囷囷地聚出一片细细的水塘。   洞内的炎热, 让山雨的侵袭洗涤殆尽。   竺兰将魏赦扶稳,令他稳当地靠着岩壁,犹豫少顷, 解下了身上的里衣,胡乱裹了团在手里,起身去将揉成坨的小衣放在石缝底下,等缝隙之中豁出来的雨水,一缕一缕地慢慢浸润衣裳。   手里接着雨水, 心里担忧他突然醒了发觉这窘迫的一幕,竺兰不住地回眸看向魏赦,但他没醒,她心里却更难受。   逼仄的岩洞被傍晚飘来的几朵暮色遮蔽,渐渐充斥着一种不安、燥热的气息。   在这湿润、潮闷的夏日雨夜里,连冷静都是奢求。   ……   魏赦悠悠醒转的时候,雨停了。身前燃着一簇篝火,火光一明一灭,照着他的面。   近子时时分,暴雨如注,将山洞里的洼地里蓄满了水,竺兰害怕再这么持续下去,她和魏赦所在的低洼处会全被雨水攻占,他们将不再有立锥之地。   但上天似是听见了她的祷告,暴雨持续时辰不长,便偃旗息鼓。   她身遭还有大片干燥的空地,于是竺兰在这片空地里拾了一些枯枝败叶作为干柴,取了身上随手携带的火石,燃起了一簇火苗。暴雨过境,又是黑夜,想必刺客早已走远,眼下是安全的。竺兰放心地燃了篝火,将能捡来的枯枝残叶都往里扔。   魏赦半睁着眼凝着她的背影。   他探手一摸,额上是冰凉的丝织物,浸湿了雨水,敷在脑门上。取下来照着火光反复一瞧,竟是一件小衣,难怪竺兰光着一双玉臂。   竺兰听到身后清晰的动静,回头,面露喜色,立刻擦干了泪水,朝魏赦走了过去。   他额上的烧还没退,触手发烫,但看精神,却似乎好了那么许多。她简直要喜极而泣,呜咽道:“魏公子!”   魏赦一笑,揉了揉她的脸蛋,“我说了我不会死的,你在怕吗?”   竺兰赧然,垂下了脸。   魏赦看了一眼黢黑的天色,和跟前那簇簇的火苗,低头问道:“守了我很久了?”   竺兰摇摇头,“也没很久。”   但极是难熬。这是真的。   魏赦吐了口气,右臂将她腰肢勾住,压入怀抱里。为了避免牵动他的伤口,竺兰极是顺从,小鸟依人似的,轻盈地躺入了魏赦的怀抱,他拍了下她的香肩,低头凑到她的额发上亲吻,嗓音带着久病的沉滞:“累了么?先睡会儿,我看着。”   竺兰心头沉重,哪里能够入眠,哭腔还没退去:“睡不着。”   说罢,她盯着魏赦的胸口的视线一直。   先前包扎伤口时便瞧见了,此际更是瞧得清楚,魏赦的胸口,在那箭伤右侧上方,还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疮疤,情状可怖,依稀可以想见,当初他受伤之时,那刺入其中的锐物几让他的伤深可见骨,皮肉溃烂,否则不会留下这么狰狞的疤痕。她情不自禁,玉手抚了下去,停在他胸口左侧的伤疤上,抽噎着,细细问道:“这里,怎么伤的?”   魏赦低头随便看了一眼,又见她眼波泛雾,可怜无比,忍不住心中发烫,道:“忘了。”   “这么重的伤,怎会忘?”竺兰不信,他必是有所隐瞒。   魏赦无奈,“好多年了,我确实不记得了,不过我那段时间常常受伤,成了家常便饭,所以没太放在心上。它也从来没让我痛苦过,因此我也从不耿耿于怀。”   竺兰寻了他怀抱里的一个好位置,松开了抚他伤口的手,静静地闭上了眸。至此,困意终于渐渐袭来。   可又不甘心于睡着,竺兰闭目道:“魏公子。我有好多话想问你,可是我不敢开口。”   魏赦抬臂,拢住她披散的凌乱的发,将一团柔顺的沾湿了雨水的乌发尽数替她笼络于背后,令她露出清爽的面容,温柔地凑了过来,“有什么不敢问?”   她还不懂她在他心里的地位。   她也太看轻自己了。   竺兰顿了顿,忽又睁眼,正对上魏赦凑过来的目光,他的俊脸挨得很近很近。   如墨的眉,浓密的睫羽,漆黑的瞳,英挺的鼻梁,微微带着一丝苍白的偏薄的唇,唇形完美如弓,正凑得尽在咫尺,仿佛便要吻上她的唇了。在她睁眸发现的那一刹那,魏赦惊了一下,尴尬退去。   竺兰便似乎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想问魏赦的了。   他牵动了伤处,露出些微痛楚神色,但压抑得极好,很快便掩饰过去了。   竺兰忽然翻过身,搂住了他的肩背,反而朝他追逐了过去。   他身体僵住,蓦然抬眸,看向她。   “魏公子,我……可以亲你吗?”   她眼眸冰莹,肌肤似琼雪烂彻,偏狭的山洞里,映照着燃烧的簇簇火焰,竟显得华美非凡,令人无法移眼。魏赦一动不动地望着她,觉得今晚的竺兰简直不太像竺兰了。   她可曾真的对自己这般柔情似水?在他的心里,他几时比得过宣卿,比得过阿宣?甚至,很多别的人,他也比不上。   心好像沸腾了,烧得皮肤又是一阵火烫。   面红耳赤,心躁不已。   而一片甘霖却包容地洒了下来,不问他的意愿。   她封缄了他的唇。   娇软的身子若非顾及他的伤处只怕早已贴了上来,将他就地压在岩壁之上。她的唇带着一丝清甜与冰凉,她的玉手扶住了他的两侧颌骨,托住他的脸,令他不许动,魏赦的心跳得如同战场之上的鼙鼓,轰隆地炸裂了开来,神智也飞了,冷静更是荡然无存。   “唔……”   兰儿好热情。   正当他被这股突然起来的热情冲昏了头脑,决心把这场关系发展得更深入的时分,竺兰却突然松开了他的唇,大口的空气注入了口腔,冷了下来,魏赦心惊,尴尬羞愧难当——差点儿就暴露本性了。   高昶嘴里的“坐怀不乱”,其实是个禁不起勾弄的。   她只怕也知道,嘴边浮着甜蜜的微笑,再度把脸贴了过来,静静地搂着他,依偎着他。   洞内忽只剩下柴火燃烧的哔哔啵啵的声音,等这声音渐渐落尽,洞中重归于平静惨淡时分,周遭似多了几分脉脉之意。   “魏公子,咱们很快就能出去了,出去以后,要怎么办呢?”   魏赦想了想,道:“宿州自是不能去了,否则一路上,我们都会遇上这种截杀。”他顿了一下,声音再度响起,看向了怀中温驯的小女子,叹了口气道,“当然,别的路也不好走。兰儿,你不该追出来的。”   竺兰捉住了他的衣襟,微微收紧,红唇一张一翕:“我怕你就这么走了,再也不会理我。”   魏赦失笑,“怎会?”   “就会。”   刚上马车那会儿,他还很凶。   竺兰或许自己都不察,因为委屈,已不自觉露出了蛛丝马迹,魏赦看得一清二楚。   他又笑了一下,不说什么,心头亦是一片甜蜜。   “我错了。”   “为什么会有人来杀你呢,魏公子?”   竺兰不肯再让他笑话下去,又转来说这个。   魏赦的笑容忽然凝在了唇边。他看着竺兰,凑近了些,忍着疼痛,保持清醒,一句一顿道:“要杀我的人,是朱又征。”   约定的半年之期,如此短暂,朱又征不会不动手。   挑在这么一个时候,是他心底有谱,这是他防备最为薄弱的时候。   安排他上路的,是魏家。   其内,当然少不了魏新亭的手笔。   在竺兰的脸色变得慌张无比时,他看着竺兰的眼睛,低声又道:“动手的是魏新亭。”   “太子,大老爷……”竺兰又是吃惊又是惶惑。这两个人,完全没有杀魏赦的理由啊!   一个是国之储君,天潢贵胄,与魏赦素昧平生,井水不犯河水,何必如此?一个是魏赦的生父,就算两人天生不合,龃龉颇多,但毕竟父子一场,唇亡齿寒,他这又是何必?   魏赦知道她心头疑问良多,沉默了良久,张口呼道:“兰儿,我疼。”   “我……给你吹吹?”   阿宣受了伤,最喜欢趴他怀里撒娇了,她为他吹一下伤口,立马就不会喊痛了。   竺兰对这法子得心应手,立刻撑臂朝魏赦的胸口爬了过去,吹他的伤口。   细细的柔软的微风拂过火辣辣的血洞处,抚平了燎原的火势,竟很快真的便不那么痛了。魏赦翘着唇角,抬手抚摸她的秀发。   “一旦动了手,便是撕破了脸,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幸而,阿宣还在我的羽翼之下,一旦江宁有异样,他们便会立即将阿宣接出去。原本,你也是在内的,可你追了出来,那便只剩下阿宣。我的人会将他安排在玄陵。到了那里,我们会安全许多。”   既然敢出来,当然不会一点准备都不做。   他性命无足轻重,只是若有人拿竺兰和阿宣相挟,除了这条命以外,他能给的更多。所以他们的平安才是首要。魏赦在江宁九成的暗桩,都放在了竺兰的身上。   他们平安无虞,这场豪赌,他便会立于不败之地,朱又征永远无法胜他。   竺兰道:“不明白。”   她瞥眸,看向魏赦。   魏赦道:“过两天再说吧?”   他脸色发烫,唇色变得愈发苍白,看起来很是不好,一双桃花目温隽而漂亮,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竺兰当然心软了,自是不会再追问下去。虽然,太子朱又征竟欲将他杀之而后快这件事,令竺兰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可这是魏赦,他身上出现再多的谜团,似乎也都是情理之中的。   竺兰俯身替她吹着伤口。   这一晚实在无法入眠。等黎明前,她便出去,找一点她认识的草药。   她擅厨,也识百草,山中应该有不少止血散热的草药,况是夏日,草木葳蕤,更是繁茂易寻。   这是她的魏公子,江宁城首屈一指的暴发户,拥有最坏的名声却纯情得要命,最最野蛮无赖也最最君子温柔的郎君。   他的一切,包括他过去的痛苦,她都很想拥抱。   便如同此刻,为他舔舐伤口,让他能够在她的怀抱之中安静地停泊,哪怕短暂片刻。   作者有话要说:  兰儿:我的男人我宠着,谁也不许说不好。   上一个被宠坏的宣卿早就变狗啦,是兰儿一直装着十八米厚的白月光滤镜看老公23333 第60章   “什么?提亲的队伍被冲散, 赦儿竟然也失踪了?”   老太太万分惊愕。   慈安堂内死寂一片, 大房二房三房的几人, 再也不能粉饰太平。虽然魏赦以往成日眼前晃着的时候,他们视之犹若无物,不理不睬, 常常会忽略掉他的存在, 没有魏赦在的聚会场合, 也更轻松更自如。但人真的丢了, 下落成谜, 生死未卜,落井下石的话她们也说不出来。唯独孟氏,拈着手帕心中暗暗地想, 也不知老天爷又替她派下了什么神兵天将来!   老太君环视一圈, 没错漏每一人的神情。   这里只有三个房的女眷,魏公桓述职未归,魏明则去经商, 唯独魏新亭的不在,让老太太愈发觉着不对。   他们夫妇一对儿狼心狗肺,对赦儿视作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时刻欲处之而后快,眼下孟氏这般洋洋作态,可见就算没她的参与,也必是她心里有过此念。   她可算是如意了。   下人沉默,眼巴巴地又问:“老太君, 提亲的事儿……”   魏修吾站了起来,“奶奶!大哥下落未明,孙儿也无心婚事了,当务之急是要赶紧找回大哥,孙儿相信云表妹体贴,她也会体谅。奶奶,孙儿这就带着人去找。”   不论如何,魏赦是因他而失踪,魏修吾心上极是过意不去,但他要去找,高氏心头便不痛快了,忙朝着儿子递眼色,但魏修吾置若罔闻,犹如不见。高氏也吐了口气,十分不满。   魏赦从前干的缺德事儿还少了?这定是他在外边仗着江宁魏氏横行霸道时得罪了什么人,如今人家来寻仇了,这与魏修吾可不相干,高氏气恼暗恨,老太君还道魏赦去必会稳妥,谁知这就是最大的不稳妥!   就算提亲的队伍平安地抵达了宿州,可人家一瞧魏大公子那做派,再一听他那混世魔王的名头,只怕将修吾与他想到了一块儿,反而累了修吾的婚事。   高氏越想越气,对老太君道:“老太君,赦儿失踪这件事固然要紧,可答应了云家的事儿可不好反悔啊,咱们魏家不能失信于人,依媳妇拙见,不如另行安排一支提亲的队伍,先至宿州,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咱们全心全意地找赦儿,若他平安无虞,自是皆大欢喜,若有任何差池,修吾这婚,再延后不迟。”   老太君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说罢她扬眉中气十足地朝外唤道:“王白门!”   门房走了进来,佝偻腰背,对老太君和各位太太见礼。   老太君命金珠取了一盒子银钱,交到王白门手里头,王白门受宠若惊,大喜过望,连忙磕头谢恩,老太君皱眉道:“老身信任你,你带着人,将魏府所有见过大公子的低等下人支出去寻大公子,寻到了,我另有恩赏。”   “小的明白。”   人散后,老太君越想越是难安,金珠欲替老太君宽衣,让她歇晌,老太君不肯,反而坐了起来,皱眉道:“让个人去,把大老爷叫到我这儿来。”   金珠不明其意,但这一次,察觉到老太君脸色是无比的凝重,竟也不敢开口再问。   午阴嘉树清圆。屋内通着风仍显得闷燥,老太太靠在窗边,侍女左右打着扇,她木着张脸等候着回信儿。   慈安堂派去问话的小厮回来了,禀道:“老太君,大老爷人不在衙署,好像是得了什么密令,暗暗地消失了有好几日了。”   “好几日?”   老太君皱眉,又问。   “大老爷没什么异常?”   小厮道:“别的不知,只是大老爷原先身边的主簿,好像突然犯了事儿,回了老家去了。这主簿一向是大老爷最是信任的,也不过些许小事,哪里值得大老爷发这么大的火气,动如此的雷霆之怒呢。那些同僚们或有揣测,是大老爷这些时候情绪不佳,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才至于如此……”   老太君忽然面目发冷,嗤笑道:“我明白了!我老婆子明白了!”   糊涂!   没想到事到如今,魏新亭竟还如此地糊涂!   太子固然欲对魏赦不利,但他们,终究都是龙子凤孙流着一般的血,陛下手心手背都是肉,一个个疼不过来。他在这里头做了太子的刀,回头陛下不一定处置了太子,但他却是首当其冲,第一个要受害!   魏新亭糊涂愚昧了二十多年,教知情人背后戳着脊梁骨骂窝囊,他或是可以不在意生死,可整个魏家,根基已不大稳固,若是因为魏新亭而被牵连受罪……   “来人,替我将大老爷叫回来,即便是用绑的,也将他给我绑回来!”   “是。”   ……   魏赦再度清醒时,天色已经大亮。   原本漆黑的岩洞里渗入了金色的阳光来,将阴暗狭窄,而显得无比逼仄的空间似乎也衬得敞亮了许多。他勉力支起上身,吁了口气,才发觉胸口上的箭伤处,被上了草药。   难怪如此清凉,连周身的火气,似乎也退散了许多。   他的眸中露出讶色,看向身旁。   竺兰搁在卧石上的药杵还在,那不过是根稍粗的棍子。   在这简陋的,几乎什么也没剩下的岩洞里头,她倒是会就地取材。   还有她搁置的火石,留下来的一些草药渣子,在灰石上留下了一串墨绿色的药汁淌过的痕迹。   魏赦坐了起来,调息了片刻,身体已无大碍。   这时竺兰拎着一只兔子,素手拨开岩洞外蒙络倒挂的萝叶,走了进来,魏赦定睛一看,露出一丝诧异的笑容:“唔,兰儿还会打猎?”   “当然。”竺兰见他好转,脸上也禁不住露出喜色。   兔子在外边便处理好了,去了毛皮,掏走了内脏。她随身携带的作料亦派上了用场,原本是想与魏赦在野外可能要度过几个晚上的,为了讨好男人,她想先满足他的胃,于是专程在结海楼调配了炙肉作料。   她熟练地往篝火里架柴,目光一动不动,等火燃得旺盛了一些,便捡起兔肉,用木棍叉了,架在火上炙烤。   魏赦从腰间,摸出了一柄匕首短刀,慢慢地撑地爬了过去,“用这个。”   竺兰“嗯”了一声,下手小心地用匕首划开兔子皮肉,露出里头淡淡的被烤出几分油光的亮色。竺兰欲把刀还给魏赦,魏赦却推着她的臂肘,嗓音低沉,透着大病初愈的沙哑:“无妨,留着你傍身。”   竺兰便收下了。   “魏公子。”   她朝他看了一眼。今早醒来的魏赦,唇色有了几分正常的粉红,脸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白皙光泽,竺兰这才放心地出去寻吃食,“你饿不饿?”   魏赦笑道:“真饿了,昨日一场苦战到现在没用过东西,你说呢?”   竺兰点了下头,看向木棍上形单影只的兔子,轻轻地道:“一会儿就好了。”   能满足魏赦的口腹之欲就好了。   她最喜欢兔子。   虽离庖厨极近,难免杀生。但竺兰从没杀过兔子,这是她的禁忌之菜。   可这深山老林里头,能够捕来的猎物本就不多,老虎狮子猎豹熊瞎子,她是万万不敢碰的,剩下的豺狼狐狸,她也怕得够呛,再下一层,便是鼹鼠之类,又觉不够干净。好不容易碰上了一只兔子,竺兰没有一丝犹豫,上去就扑了,替他抓了过来。   性命悬在刀尖之上的时刻,谁还管曾经的体面和原则,不过是一只兔子罢了。   可竺兰还是很伤心。连眼睛里也藏不住失落。   魏赦从身后,慢慢抱住她的腰,想她或许不只是为了一只无辜的小兔这么难过,还有许多她压在心头不忍对他抱怨的话,譬如他们最终能不能活下来,譬如阿宣是否安全,譬如他们逃生以后,又该往何处去避难?她什么也不知道,她只是跟着自己,而自己却还有许多的事瞒着她。她害怕和伤心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他的不好。   他当然会对她说的。   不过要在他们安全了以后。   他低低地道:“兰儿,我不会负你,永远不离开你。”   他的掌心带着一股异常的灼热,烫得她两腰发软,目光也有几分朦胧。可这种感觉,却不像是惊悸或者害怕,而是一种稳定、心安的感觉。仿佛这个男人的承诺是真的,真的可以相信。   虽然她已被这种承诺辜负过一次。可她还是很相信。   “嗯。”   魏赦胸腔微微一震,俯身,凑到竺兰的额头上,飞絮般轻盈的吻朝她落下。   竺兰用魏赦给的短刀,将烤熟的兔肉分开,最好的两条前腿全给了他。魏赦又分了一只兔腿还给竺兰。   条件虽然简陋,但她的手艺依旧毫不耽误,魏赦用得极是餍足。   饱足后,魏赦便又睡了下去。   一直到未时末,他们才慢吞吞地从岩洞之中出来。   两人的想法一致,虽然这片岩洞暂时可以遮风避雨,但一旦那群刺客发现崖下的马车里头并没有人以后,难保他们不会折返重新搜山。到时候最安全的地方又变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当务之急是要寻找一条山路能够避过他们的追捕,成功逃离此地。然后,再依计行事,前往玄陵。   竺兰今早上寻觅草药时,沿着山谷之中的泉流,寻到了一条隐蔽的下山之路,她扶着魏赦钻入了密林里头,沿着铺满冉冉绿叶的山路涉下。   日落时分,终于回到了官道上。   前后辽夐宽阔,不见人烟,竺兰四顾之下,没见到任何一缕炊烟,想或是要在野外打地铺过上一夜。她自然是不打紧,可魏赦伤势没有复原,更深露重,怕他又感染了风寒,没能扑灭的箭伤又反扑回来,茫然无比。   魏赦一臂搭在竺兰的肩上,撑着她,微笑道:“也不打紧,再走一程,若还是没有人家,野外也不是不能睡。”   说完又补了一句,“我从前倒也一直这么睡的,没出大事。”   他满嘴里没一句实话,竺兰才不会尽信。   正不知所措着,忽听到身后传来悠悠牛铃声,没想到这官道上这时候还有人!   竺兰转身,只见一庄稼汉子拉着一架板车,正吭哧吭哧地往回赶路,板车上坐着一个布衣妇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妇人的丈夫任由她如此使唤,本应也算是一件幸运之事了,她竟不停地抹泪,不停地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竺兰动了心思,朝那庄稼汉和妇人靠了过去。   “这位大哥……”   竺兰起头,温柔热切地唤他,充满了示好的意味。   但那庄稼汉一见了她,就立即停止了拉车,“你……是……”   他夫人在他一停车之际,就破口大骂起来,骂声极其难听,但口音却极为熟悉。   竺兰一愣之际,那庄稼汉放下了板车,转身扶住险些滑倒的婆娘,惊喜交集地道:“老婆!你快看一眼,这是谁!”   竺兰更是惊愣,没想到这竟是认识的人?   他老婆骂骂咧咧地推开了他搀扶的臂膀,一把将碍事的男人推开,心里也揣了念,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没想到一见竺兰,顿时目光发直:“小牛?你怎在这!”   “豆花嫂?”竺兰也怔住了。“是你?”   豆花嫂的丈夫她没见过几次,眼生,但豆花嫂从前在村里最是帮助她们的了,十多年的交情,竺兰绝无可能离开了几年便不记得了。   “唉……一言难尽……”   豆花嫂说着又哭了出来,以手掩面。   “我们家本就穷,穷得快过不下去了,这才和我男人两个做起了渔网的生意,还不是听说江宁那边有出海口,渔船也多,渔网的生意极好!我和我男人前前后后,忙活了几个月,手全磨破了,才编了那十车的渔网啊!我俩铁了心把所有的家当拿了出来,雇了车要前去江宁,谁料半道上遇上那群天杀的劫道!全给我抢了啊!没人性!恶贼!”   她说得断断续续的,竺兰也大致听了明白。   又看向庄稼汉,他满面愧色,抬不起头来。   豆花嫂说着恶狠狠剜了他一眼扑了上去扭打起来,“都是你!都是你这个没用的窝囊废!你要是会点儿拳脚……”   可她却突然想起来,会拳脚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双拳难敌四手!   豆花搜哭天抹泪儿地哀嚎起来:“要让我见了他们的匪头儿,我一定活扒了他的皮!”   “阿嚏——”匪头子打了个喷嚏,并觉得胸口的伤震得有点痛。   这件事或许是有误会?   魏赦走了过来。   豆花嫂没想到还有一个人,且是个男人,不好意思在别的男人跟前哭了,拿了双手下来。她眼神儿不好使,看了半日才看清魏赦的脸,登时面如土色,一屁股跌回板车,板车发出了剧烈而沉闷的咚的一声。   “妈呀!诈尸了!”   庄稼汉更是一惊,与老婆抱作了一团,瑟瑟发抖。   “大白日见鬼啦!”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受惊的是我吧?   兰儿赶紧摸摸狗毛。 第61章   魏赦短暂地懵了一瞬, 但他毕竟不傻, 何况又一直将这件事耿耿于怀, 寄放在心上,立马会意他们说的那只阴魂不散的“鬼”,是谁。   当下, 他折了长眉露出一丝不悦的神色。   大抵是宣卿一直与人为善, 豆花嫂心目中那便是个慈眉善目的神仙似的男人, 被魏赦这么一看, 只觉阴郁, 令人如坠梦魇之中愈发害怕。竺兰这时站了出来,遮在了魏赦前边,“他姓魏。”   姓魏。豆花嫂琢磨了一下, 不敢再招惹魏赦, 勉力支起笑容,对竺兰道:“不好意思,他实在是……太像了, 我兴许是老眼昏花看差了也说不定。”   说着,又忙对魏赦道歉。   倒是她跟前的庄稼汉,默默地嘀咕着, 不是她眼神不好啊,他眼神可好了,这明明就是一样的!   竺兰从背后伸出一只手,握住了魏赦的手,拇指擦过他的手背, 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有些警告的意味。魏赦虽还不满,却也闭口了。   竺兰于是温柔一笑,对豆花嫂道:“他受了伤,不便行路,所以能不能借用豆花嫂的板车带我们一程?”   豆花嫂犹豫了片刻,见竺兰掏出腰包取了银子要给,忙说不必,他们心甘情愿捎一程魏赦。但竺兰因知道他们费了几个月心力的渔网让人洗劫一空,存了心思要补贴,何况天下没免费的脚力车夫,她塞了银子过去且态度坚决,庄稼汉夫妇俩拗不过,便也只好收下了。   魏赦再度当了一回咸鱼,躺上了硬邦邦的板车。   竺兰借了豆花嫂的一只包袱让他枕在头下,以免磕碰了受伤,又看了一眼他被包扎得已有些松垮的伤口,将她的那件纱裳复系紧了不少,凑过去,柔声地哄他:“委屈魏公子一下了,这里已没有华丽的马车做你的代步,但是咱们走快一点,今晚或许还是能够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的。”   魏赦不说话,俊容静静地撇向一旁,也不知在别扭着什么。   竺兰对豆花嫂露出愧色,豆花嫂直说不必。   走动了起来,庄稼汉拉着板车,竺兰与豆花嫂俩人步行跟在后头。   此际天色已黑,身后的山头隐露出一角银色的月光。豆花嫂瞥眸看了几眼魏赦,他仰卧在板车上,身姿沉凝一动不动,举动之间自有一股从容不羁的高华矜贵之气,倒不像是寻常之人,又见他闭目,似乎睡去,心中便稍安了些,对默默赶路垂着螓首似在思索着的竺兰压低了声音道:“小牛,你会不会真是因为宣卿没了,便又找了一个同他差不多的?”   豆花嫂心直口快,话问得毫不拐弯抹角。竺兰明白,连她自己也这般地问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夫君死了,所以见到一个与他长得极其相似,甚至可以说便是一副容颜的魏赦,便移情到了他的身上,对他忍不住关注,忍不住揪心,对他给予的好视作理所当然应该接受,从他身上获取夫君逝去之后无边孤独的慰藉。   不过那都被自己一一地否决了。魏赦就是魏赦,他是独立的人,也骄傲无比,如果告诉他,他只是一个类似替身的存在,以他的傲气,只怕早就已经离去,不会给她追上的一丝机会。在她的心中,夫君固然好,但魏赦亦是无可替代。   她或许是因为宣卿对他多分出了一些关注,但却不是因为宣卿,才决心与他在一处,更不是因为宣卿,这一次这才这么不计后果地追出来。   北斗阑干,夜色昏漠。   山角的一处月光幽幽照过原野上起伏隆丘的暗线,撕扯出半明半昧宛若渲染的光影。   官道上,板车依旧走得不疾不徐。   魏赦闭着眼,眉头却忍不住暗暗揪起。尤其在豆花嫂问了这么一句话以后。   她们当他没听见?那不能。   于是他迫切而焦急地等待着竺兰的回答,结果等到快睡着了,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他不能睁眼,又看不到,只是豆花嫂很快又笑了起来,声音朗朗,落在耳中有些聒噪:“我知道了,放心!要说宣卿也走了有几年了,一晃眼你孩子应该也大了,想当初阿宣那娃还是我给接生的呢!你一人吃了许多的苦,这我看在眼底,若是真能再找一个对你好的,有什么不行的?不过小牛,你这一趟离家也太久了,漠河村的不少人还是想你的,我们正也要回村去,不妨你也回去一趟?”   当年家园被冲毁了以后,竺兰又不忍对着断壁残垣睹物思人,举家搬到了豆花嫂已无人的娘家,生下阿宣以后,身子渐渐恢复了,便又搬走了。此际听豆花嫂又说起从前那个家,不禁一阵沉默,说实在的,时至如今,她还有几分抵触。   豆花嫂握住了她柔软的玉臂,边走着,边轻声地道:“你那个屋子,我后来又看了,其实地基还在那儿,只缺了一角的瓦,要是补上,也还能住,真不回去看一眼么?其实村里人都想你,好几个婆婆,还一直问我,当初你们孤儿寡母,怎就放心让你一人去了镇上。后来的事我不知,但想必你们母子也没少吃苦头。我这心里一想起来,便揪得难受。”   竺兰仍有一些犹豫,忍不住看向板车上的魏赦。   她也不知能不能拿这个主意。   这时,魏赦微微侧过了脑袋,似苏醒了般,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了眼。   他歪头看向竺兰,露出纵容的笑意:“那就去吧。”   脸上挂着春风桃李般的笑,心里暗暗地鄙薄宣卿那厮,倒要看看是什么人间圣地!   想着眼色便少不得携了几分淬了月色般的冷和嘲意。他那对她而言可以说是毫不掩饰的醋味竺兰瞧得分明,便也只好纵容他,无奈莞尔。   过了一站,还未到市镇,庄稼汉也累了,竺兰不欲继续为难人,一行人便都同意绕着一棵大树停了下来,庄稼汉累瘫了一头倒在树边上睡着了。   竺兰怕魏赦冷,正巧板车上还有一条薄毯,豆花嫂匀了出来给魏赦,自己与竺兰两人在一旁生火,烤着篝火,身上暖意充沛,豆花嫂又忍不住哭天抹泪,长吁短叹起来。   “那杀千刀的贼人啊,我辛辛苦苦编了三个多月的渔网,用十条车装着的啊,他是一张也没给我留!要不是他们还有一点人性和良知,就连我的板车都要给我拖走了……”   豆花嫂边哭边骂,骂得难听,毫不嘴软。   就连她近旁的竺兰,也插不进话。只是忽又想起魏赦与莽山的人有些交情,或许他能够出面呢?她忍不住望向魏赦,对方却背过身朝里睡着,纹丝不动,一副事不关己的做派。竺兰于是也没辙,心道莽山毕竟千里之远,这里的土匪应也不归他说了算,倒是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了。于是也没把这话说出来,继续聆听豆花嫂在耳边喋喋不休的抱怨。   一夜过去,天色放亮。   竺兰意外地发觉,此去漠河村的路,她竟识得!毕竟是从前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寸土草木,都是别样的依恋情感,这条延伸入远处碧蓝天穹之下的官道,渐渐狭窄,分出一支小路,沿小路北上二十里路,便是辖管漠河村的彭镇地界。   这个发现令竺兰大喜过望,待到了镇上,有了医者,能够为魏赦处理伤口,一切便会好多了。她眼底的兴奋,令她的美眸闪烁着湿润的宛如明珠般的润泽,魏赦本也不觉有什么,竟也渐渐地被她所感染似的,露出了些微笑意。她能高兴,当然怎样都是好的。   不过甫抵达镇关,还没入门,豆花嫂和庄稼汉先让罗列得整整齐齐的十辆大马车惊呆了,瞠目结舌。   那不是他们丢失的那十辆大车么!   咣当——庄稼汉握着的板车扶手摔了。   噗通——魏赦整个人虽板车砸在了地上,脑瓜子沉闷一痛,几乎眼冒金星。   竺兰赶紧瞧他的头,扶他起身。   这时,庄稼汉与豆花嫂两人已雀跃朝那大马车奔了过去,“哎呀!是我的渔网!我的马车!我的东西回来了!”   “唉老婆,你说这是谁那么好心,又给咱分文不动地送了回来?”两口子前前后后检查一番,确定没有一张网遗落以后,庄稼汉满眼闪着兴奋的光芒,激动地问豆花嫂。   豆花嫂又哪里知道,嗔了他一眼,“不管了,咱俩找人,先把渔网运回家,以后再卖也不迟。”   “好。”   “不过……小牛和她的男人怎么办?”   豆花嫂拍他大胳膊:“你笨啊!我去找人,你赶紧将小牛和她男人送到城里大夫那儿去!”   “哎!”   不知为什么,渔网的失而复得,竺兰总觉与魏赦有关,但又说不上来,只是脸色微妙地望向魏赦,不知为何,他脸色坦然,毫不心虚,并还了她一记假得可以的微笑。   入城以后,庄稼汉仍在前边拉车,魏赦仰靠车上,问竺兰:“对了,我听豆花嫂唤你……小牛?”他脸色古怪,忍俊难禁,笑了起来,笑声低微而磁沉,极是悦耳勾人,“怎会有这么奇怪的……”   被竺兰看了一眼,他忙道:“我是说可爱。兰儿名字真可爱!”   竺兰还没说话,那庄稼汉却搭了句嘴:“她啊,从小唤作小牛。”   竺兰于是脸色尴尬,见魏赦望着自己的目光雪亮莹彻,还欲深究,便忍不住咳了一声,窘然道:“我娘说,贱名好养活。”   这个说法……魏赦倒也是听过。譬如莽山那边,名字带狗的便有十之二三,带牛的又有十之一二,算加上一水儿的“铁字辈”,不少了。   竺兰几乎要想要掩面而逃。   她心头七上八下极是不安,因这是一连串的一个大坑,果不其然,魏赦又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问:“那竺兰这名字,又是谁起的?”   竺兰脸色愈发不对,魏赦凹了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让她很是为难,明知说了又让他不痛快,可偏偏是他自个儿要问的,他若是不问,她在他面前一定永远也不会提起。   “是……宣卿。”   如愿以偿地知道了,魏赦的好奇心裂了一条口子,他的俊容似被遮上了一层阴郁,什么也不说,便把脸又扭了过去。   也不知他要别扭到什么时候,竺兰简直无奈,不知所措。   到了回春医馆,庄稼汉将他们安置下来,便走了,竺兰又要付银子,这一次得回了渔网的庄稼汉是说什么也不肯再说了,推辞不成,最后直接跑了,溜之大吉。竺兰举着银子没处送,也只好又收了回来。   魏赦的箭伤有些深,老大夫看了几眼,道他外伤无事,只是当时处理得不大好,有些炎症未除,于是拿了草药,开了方子。又道,他内里的热症才是要紧,这段时日,一定要心境平和,静养个把月,配合去火的方子和药膳,不食大火之物,方能好转。总而言之,没甚大碍。   “夫人,这位公子我看他从方才到现在一直便眉头不展,必是有郁结积胸,夫人若为了他好,就适当开解、哄劝一二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竺兰哪里不知道,又想魏赦他这纯是自己为自己找了一口老坛酸醋,喝了一大口不说,倒还堵闷上了……他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醋劲儿啊!   但没办法,谁让她疼他呢。   大夫一走,竺兰靠在了魏赦的病榻上,他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只是却仍不大好看,竺兰便勾住了他的指,笑说:“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把豆花嫂她们的渔网还回来了?”   这一路上魏赦都与她在一处,寸步不离,纵然他有这个手腕,可也要发号施令出去。他又是什么时候,找回了他的下属呢?   魏赦果然脸色微变,“就是昨晚上,也不是之前就……”   语未竟,见竺兰目光晶莹,唇边含笑,不胜香娇玉嫩,他长长呼了口气,道:“是我。”   竺兰露出“我便知道是如此”的神情。   魏赦也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心里因为宣卿和她种种甜蜜过去,本就是如鲠在喉,如今更是得知,连自己成日呼的“兰儿”都是来源于那个男人,这怎么才能教他从竺兰的心里淡去?   对竺兰来说,宣卿,更不啻于一种烙在魂魄之上的印记吧。   而他凭的,又是什么?   魏赦忽感到心浮气躁,熟悉的滞闷之感重盈心头。   “对,七省绿林的总瓢把子、大当家,就是我,南七省的匪类,包括游走黑白之间的刀人,皆从我之命,听我调遣。”   说罢,总瓢把子将身一扭,背过竺兰去,大被蒙头,再也不理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md这还怎么哄?哄不好了! 第62章   乌金西坠, 暮烟静谧。   从回春医馆飘出缕缕炊烟, 勾得散堂的人馋虫大作。老大夫特地地问了声儿, 知道是今日带着男人来的那个夫人在亲自下厨,倒是愣了个神儿。   为感激耄耋老者寻医问诊,襄助之恩, 竺兰利用已有的食材特意做了几道拿手好菜, 这一晚医馆的人都多添了大碗米饭, 对竺兰是赞不绝口, 打心眼里亲切喜欢了, 连带着,看她那个脾气不怎么好的男人,都觉得顺眼了不少。   一直到天黑, 竺兰端着为魏赦熬的清粥敲开了门, 男人仍朝里睡卧,一动不动。仿佛她去了这么久,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么一个姿势。   也不知从前那个大度的魏公子, 是怎么厚着脸皮说他并不介意她心里一直有宣卿的,还扬言不爱无情的女人,偏偏就喜欢她的一根筋。男人的嘴, 骗人的鬼!   可心头再是无可奈何,却也狠不下来,真的把他抛在这儿,于是讨好地又特地借着老大夫留的药膳方子熬了一碗清粥,知道他嘴刁, 特意加了一小勺的辣,不叫人知道。   她从背后轻手轻脚地靠过去,本以为他还会接着别扭,谁知,这时正听见肚子的空响。   极其清晰响亮的几声。   竺兰短暂地惊讶了一番,立刻扭头望向榻上不动的人影,觉得那背影似都僵硬了几分,不觉好笑,轻弯了红唇。   魏赦吭哧一下从榻上坐起,竺兰吃了一惊正要提醒他胸口上的伤,他却长臂猿似的将她一把捞住,还未放稳的碗盅险些跌坠下去,糟蹋了她的心意,人便天旋地转地到了魏赦的怀中。   “不许动。”   他沉声告诫,虎着脸。   随之,肚子又响了一声。   竺兰便是想怕也怕不了了,反而嘴角的弧度愈发的灿烂,分明是在讥笑他!   魏赦恼得恨不得张嘴咬掉她的唇肉,教她还笑!   “竺氏!”   话音未落,嘴唇上便是轻盈一温。   那吻一触即离,快若飞鸿闪电,只留下一串刺激的酥麻。   魏赦僵着,食指碰了下被亲得发麻的唇,见她眉眼舒展,像纵着小孩儿般宠溺地笑着,愈发懊恼,皱眉,“你莫以为……”   “唔。”   麻意还未消退的唇,又被轻薄了一下。这一次,甚至隐隐地印上了几分湿痕。   “你……”   竺兰又要靠过来亲他,红唇朝他威险迫近。   魏赦歪身避了过去,讪讪伸手去够她的粥:“我……我喝粥……喝粥……”   魏大公子的嚣张气焰空空荡荡,成了笑柄。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碗盅,耳后薄莹若雪的皮肤被大团红晕所染,平添了几分羞窘的少年气,幸而还有这么一副俊俏好皮囊撑着,不然更像被戏弄的娇媳妇儿似的。   竺兰心里想着,或许全天下的男人都吃这一套……   “魏公子,我帮你。”   她托住魏赦手里的瓷盅,盈盈笑道,眸若春水。   魏赦心中一跳,与她四目相对片刻,如梦初醒,嫌那粥碗烫手似的立刻撒开了。   竺兰用汤匙舀了一勺,吹冷了,递到他嘴边,魏赦便乖乖把脑袋凑过来,低头尝她的粥。   回春医馆设有四五间厢房,可以留病患暂住,竺兰知道他奢靡成性,地方小了怕是要闹,给老大夫他们弄得不愉快,于是多付了点儿钱,让他住得宽敞点。   此际暮色冥冥,屋内昏暗,窗外竹影婆娑,弦月初上。   静得魏赦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胸膛里砰砰的跳动,有力而健促。   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像喝醉了似的,任人摆布。连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竟会有这一面,事后回想,简直犹如十佳温柔好郎君。   竺兰却不失良机地破碎了他的念头:“还气不气?”   魏赦扭扭捏捏地看了她一眼,闷闷道:“这种情况,是个男人都会介意的。”   “那当初是谁大言不惭地说希望我不要无情?”   “我错了。”   “那你要怎么样?”竺兰放下了碗盅,不投喂了。   魏赦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竺兰,她侧过脸,一抹月色幽幽静静地倾落在她的雪肤之上,屋外是细密的穿林打叶瑟瑟之音,衬得此时愈发静谧。   她歪着身子,也不动,长睫浓密的影儿遮住了清泉似的眸光,显得神色莫辨。   魏赦心头没底,但直觉告诉他,如果宣卿这两个字不能过去,有任何处置不当的地方,这于他们以后稳定的关系而言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非要忍了这口,也不是不可,但心底到底有些别扭着。可还是继续执拗不退,却更不好。   左右都是死路。   魏赦正要开口。   竺兰忽然回头,望向了他,脸色平静而真诚:“我知道。所以最开始我一直想你不要喜欢我。因为迟早,你心里还是会有芥蒂,其实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我知道换一个男人,未必比你做得更好,更大度。只不过,我有一话要告诉你。”   魏赦凝神听着,一动不敢动。   竺兰轻轻地道:“我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是宣卿把我变成这样的。从前的我,不勇敢,对想做的事畏畏缩缩,一直想学厨,可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我怕水,撑船的时候我也不敢看一眼,现在就算依然还害怕,但你知道,我再也没有了阴影。我侍奉母亲,尽管她瘫病在床,我也不离不弃,除了尽孝,是因为我离不开别人,身边没了人我便活不下去……是宣卿把我变成了这样,也许是好的,也许是怀的。可是魏公子,你若是喜欢现在的我,你得接受这个现实,若没有那么一个人在我的生命之中出现过,也许更无你我的缘分。”   她的语气平静,温和,不带一丝锋芒。   可魏赦就是感到心头一阵没来由的刺痛,他茫然地,目光空洞地与她对视。   屋内滴漏的声音落尽,凉风鼓入,吹起青灰窗幔,帘钩下悬着的香囊被刮落了一只在地,洒出淡淡的白芷的幽芬,仿佛侵入了人的皮肤里,每一寸的毛孔都扎入了那股呛鼻的香味。   魏赦突然打了个喷嚏,胸口震得发麻、发痛。   竺兰要看他伤口,魏赦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顿了顿,道:“是我愚了,你勿怪。”   他笑了下,苦涩而自嘲。   “兰儿,人大概都是贪得无厌的,有了一,便想要二,因为不对等,永远想要得更多。其实你跟了我,不顾一切丢下江宁那边所有追出来,已经够了。毕竟一个月以前,我还在患得患失,想你是不是根本一点也不喜欢我……老实说,听到豆花嫂他们那么唤你,而你的名竟是来自于从前那个男人的时候,我心里真是痛,又害怕,好像我和你之前什么也没有,而你的过去,全镂上了宣卿二字。你永远不可能完完全全是我的。”   “兰儿,是我错了。我太贪心了。”   竺兰扶他躺下来,将被褥替他拉上。魏赦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仍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眼中似有千言万语,无边水色,冰莹澄透。竺兰倾身吻了一下他的右脸,正要离开,魏赦突然伸臂锁住了她腰肢,不许她退去。   竺兰很是无奈,偏偏奈何不得,尤其一看他眼睛,便更是心软无比,也没了力气,软软地靠在了魏赦的胸口,指尖缠上了他的墨发,绵绵地道:“你不贪心,你如此待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也是应该,我只是想诚实地告诉你,我会尽力,以后只喜欢你,魏公子。”   她微微仰起脸蛋,在他的耳后印下了湿润的吻痕。   他的双臂刹那间松懈了,梗着脖子怔怔望她,眸中划过一丝异样。   这种温柔,像是前世便有过。   他可真是好福气。   ……   魏赦的外伤已基本愈合,可行动无碍了。   第三日,两日便从医馆离开,回了漠河村。   从彭镇出来,前往漠河村有十几里路,阡陌交通,野外的长草足可以没膝。   再走一程,视野渐渐开阔,露出远近横着的数个炊烟袅袅的小村庄,水田无数,鸥鹭翩翩。从田垄间走过,湿泥松软,竺兰因担心魏赦以前没走过这样的泥泞小路,怕他踩空滑入水里,一路牵着他的手,自己走在前头。   薰风南至,杂着清新草木的湿润香气。   脚下碧水萦拂,水鸟照影,犹如嵌入玻璃框之中的精美纹案。   魏赦左顾右盼,觉着此路竟有几分……说不出来的亲切之感,甚是怪异。   入了村复西行百二十步,便见到荒僻的一座老屋,上有穿墙藤萝,下有爬阶青苔,蛛丝结网,水缸里隐隐翻出经年的臭气,熏了魏赦一鼻孔。   怕他少爷脾气犯了,竺兰让他就待在原处,自告奋勇:“我去收拾收拾,你等会儿再进来。”   她朝里走了过去。   魏赦左右环顾,打量着周遭。   是真的极其破旧狭窄。这个地方也不知当年他们怎么挤得下来,连莽山的匪窝,也比这舒适敞亮,至少像是人待的地方。   篱笆围墙早已被洪水冲走,只剩下几根零落的木头桩子,菜畦早已荒废,狗尾草和叫不出名字的野生灌木花草肆意野蛮地攻占了不属于它们的领地。还有如豆花嫂所言,这屋的瓦檐都教洪水大风刮走了,破了一个大洞,下雨必会淋得到处都是。   魏赦忍住恶臭,走了进去。   正洞口正对一张巍然石床,石头缝隙里都生出了丛丛霉菌。   床脚更是长了一排整整齐齐的蘑菇,还极是鲜艳。   魏赦脸色怪异地看了半晌。   他折身走了出去,找到还在忙活的竺兰,一把拉住了她的玉臂,沉声道:“不要收拾了,都是徒劳。”   “可是……”   “我找人。”   魏赦本想拉她回去,可是她玉腕挣动,显然是不愿走,对此处有留恋。前不久才因为宣卿的事差点闹得不欢而散,魏赦一时不大敢再碰这痂,于是皱了眉头。   “我们人手不够,收拾到天黑也不行,我找人来帮我们收拾。”   “你找……”   竺兰愣愣着。   但很快她就明白了。   村民一早从豆花嫂和她男人那的来了消息,知道竺兰这两日要回来,一时全涌了过来。   送腊肉的,送果蔬的,送油盐酱醋的,还有碗碟、杯盘等器具,无不热心。   只是与竺兰寒暄一二句,乍见从屋中走出的魏赦,一个两个便犹如见了活鬼般面如土色,捂嘴尖叫。   “宣卿他死不瞑目啊,化作厉鬼了!”   “啊啊啊小牛,你家的男人又回来了!他难道是来寻仇索命的?不啊,当年侬待他可不薄……想当年他刚来没衣服穿的时候,侬男人还借了他一身哩!不能恩将仇报,不能吧……”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子:tm全是我的黑历史,太难了! 第63章   连竺兰都有些无奈了, 可以想见魏赦的心情, 必定更不愉悦。   初见时, 她便将他认错了人。那时魏赦脸上的郁色和嘲弄,她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如今,又接二连三地被人错认成宣卿, 又口口声声被称是“厉鬼”, 竺兰想, 便换作是自己的, 也是会生气的。   她正要启唇, 为魏赦辩护几句,掌心手背却忽传来一阵暖意,似将她整只手掌裹挟在内, 竺兰怔了怔, 魏赦已阔步走出,将她拽于身后。   “魏公子……”   她低低地喃喃,有些惶恐接下来乡亲们要面临的局面。   他们只是一片好心, 也不知情。   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前魏赦那熟悉而温和的假笑,“诸位, 久未回乡,情怯十分,没有想到家中已破败至此,实在不能住人。我与内子两人收拾不出,所以, 还要麻烦诸位乡亲搭把手。”   他顿了顿,笑道:“不胜感激。”   他上前一步,乡亲们便退一步,面面相觑,惶惶不已。   花白胡子,看起来年逾古稀的老村长站了出来,仔细瞅着魏赦,上上下下地打量,费了几番思量,终还是忍不住道:“你、你是宣卿?你未死?”   魏赦不说话,只是笑。   “这可是太好了!”   当初宣卿被洪流冲走,尸骨无存。当年死于洪水之中的两岸百姓多达万人,官衙治水不利,尸位素餐,导致沿岸有上千人失踪下落不明,无人打捞,永坠水底,身饲鱼虾。谁也没见过宣卿的尸骸,起初竺兰坚持宣卿未死,她发了疯似的冲出去找,可她怀了孕,乡亲们又怕她有个闪失,或是冲撞、得罪了道上视察的狗官,出动了几人将她摁着。   一个月过去,仍是半点打捞的消息,那被洪流冲走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村民们这才终于死心了,他们不顾竺兰的偏执与疯狂,私下里,为宣卿立了一个衣冠冢。   见了衣冠冢,竺兰终于死了心,再不疯不闹了。   也就是说,当初谁也不能完全地肯定,宣卿是真的死了。只是心中对他活着,也没存半分的希冀。   时隔数年,一个形貌与他肖似的男人,与竺兰一道回来,令人无不惊骇。村长见多识广,亦不相信借尸还魂之类无稽之谈,犹豫再三,问了这话出来。但若说是完全相同,也不至于,宣卿如昆山之玉,高洁君子,待人厚德,清润似墨,这位公子身上么……倒是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多了上位者的矜贵自傲。老村长也不完全肯定,只狐疑地盯着魏赦瞧。   魏赦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一包金子,“不白拿大家好处,如你们信得过你们这儿管事儿的,这点金子我给他,为乡亲们修两条路绰绰有余。”   来时那方方正正松软泥泞的水田走得真是不舒坦,早该好好整饬修葺一番了,魏赦暗暗地想。他本职便是个修路的,也算是走到哪干到哪了。   老村长犹犹豫豫看了眼两侧与身后,众人都对修路这时怀有极高的渴望,苦于村中无钱,衙门又照顾不到,常年克扣,赋税又高,这修路的事儿便耽搁了几年也还未成。老村长虽怀着几分莫名和畏惧,但接了魏赦手中的金子,沉甸甸的一把,也不禁愕然。   “多谢!”   身后汉子们大喜过望,喜笑颜开:“开工了!待我回去拿上铁锹铁铲!”   乡亲们热情高炽,放下鸡鸭鱼肉,抄起家伙事儿便开干。   忙活了一个时辰,去除了蛛丝,铲平了杂草,墙角的蘑菇野草全部拔除。   魏赦让竺兰歇会儿,她见乡亲们忙前忙后过意不去,自己就在墙根处用铁铲刮苔痕,魏赦于是也坐不住了,也接了一只铁铲刮起油绿湿润的青苔。   这时竺兰偷觑了他一眼,小声道:“你为什么不和乡亲们解释,反而误导他们?”   他不是一向最在意这个了么?竺兰发觉自己有些快看不懂他了。   魏赦弯身,铁铲刮过青石上的巨大一片苔藻,带了几分苍白的俊容上,眸光清明而静默。   “解释烦了。”   他就这一句,低头又干着自己的事儿。   竺兰有些微怔住。   刮完这片,魏赦抬起了头,额角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竺兰掏出一角帕子,替他擦拭去汗水,指尖的动作温柔而小心。   魏赦望着她,道:“这便是你们从前挤的地方?”   “嗯。”   “委实太小。”   魏赦评价了一句,继而皱起了眉头。   他道,“以后,我定不让你如此委屈。”   竺兰想说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但见魏赦神色认真,眉峰紧锁,若真顶撞回去,他那小心眼儿又发作起来,可再难哄好了。于是柔柔一笑,便似花润初妍,含着难言难画的秀丽清婉:“魏公子还是亡命之徒,可仔细不要说大话。”   魏赦一把握住了她的皓腕,哼了声,嘴里不服地道:“我这样的人,自然到哪儿都是一片滔天的声浪。但我至少不会,让自己女人一直过着清贫如此的日子,连喜欢的钗环罗裙也买不了。你等着。”   他字字句句都在攻击宣卿,还说好了呢。竺兰无奈地摇了下头。   “乡亲们,感谢你们今日的盛情帮助,我魏赦在此谢过,诸位可回了!”   于是他们愣了愣,纷纷停了手,不约而同地诧异注目着魏赦。   临去之时,有两个姑婆拽住了竺兰的手,将她拉到屋后的老桑树底下,七嘴八舌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那屋子里的,不是你的男人?”   竺兰顿了顿,神色浮现了几分拘泥局促,道:“是。”   “他真没死?你上哪又找回来了?”   “小牛!求你千万告诉我,当初你张大哥就是这么没了的!你要是有门路,你可千万告诉我啊,你在哪找来的……”   竺兰一阵沉默。几个婆子妇人七手八脚地上来晃她身子,竺兰眼底愈发地晦暗,咬住了唇,直到一个长者劝她们莫要激动,她们方停,竺兰目光幽幽地望向她们,“其实,我也没找到。他不是宣卿。”   她们晃着她胳膊的手,全部失望地垂落下去,脸上的悲戚犹如昨日重现,一妇人已怔怔地堕下大团泪水来,掩面失声。   竺兰脸色为难,但她不得不如实告知,“他,确实不是宣卿。我的夫君,我已接受他离开人世的事实。如今我与魏公子在一块儿,也不是图他同宣卿相似,张嫂,你的悲哀我明白,也感同身受,只是时过境迁……”   “竺小牛!”张嫂突然发了狂,眼底血红,两肩耸落竺兰伸臂欲去宽慰她的手掌,恶狠狠地道,“你根本不知我,怎么感同身受!你爱你的夫君,有我深吗?我早就立了誓,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跟,你呢,当初你男人没了你要死要活成日发疯,还不是早就又找了别的有钱的什么公子,还说什么?你对得起为了救你的娘死在大水里的男人么!”   “张嫂,话不能这么说……”左右欲引张嫂,都觉她这话太过偏激。   张嫂捂着双眼,转面朝老树外奔去。   几个妇人也纷纷歉疚地向竺兰投向安慰她的目光,便一同追着张嫂而去。   竺兰的右臂还停在半空之中,僵硬如铁,一动不动。   张嫂那话音似还没有消逝,一直在她的脑海之中激烈打转——你对得起宣卿么!你对得起么!   竺兰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发冷,犹如凛冬的寒泉,一寸寸地湮没上来,将她整个身子浸在里头,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她冷得抱住了臂膀,齿关发寒,眼眸空洞,宛如僵立的一尊玉像。   “兰儿……”   魏赦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伸臂拥住了她,将她紧紧圈在怀中,皱了下眉头,“怎么这么冷?”   竺兰仿佛哆嗦了下,望向一侧魏赦的脸。这么一张近乎完美的,与曾经的美梦一般无二的脸,近在咫尺,眼中写满了担忧和关切,温润似玉。竺兰忽然闭了闭眼,哑声如哭,“魏公子,你可以亲我么?”   魏赦抚她的额头,冰冰凉凉,一点不见发烫,心里头什么似紧了一下,却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无理的要求……”   不待她启唇,他又是灿烂地一笑,扬唇凑了过来。   “当然要满足。”   温热的唇肉朝她贴了过来,炙热的男子体息便如避风的港湾,遮去了一切凄风冷雨。身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几分火气,血液重新为之炙热。竺兰渐渐地抓着魏赦横在自己腹间的双手,似揪着一根浮木般不愿放松。   此时此刻,魏公子就是她的浮木,她只想要拥有的人。   魏赦还不知她这是怎么了,但竺兰恢复得却极快,一晃眼,便如同无事发生,她回了屋中,架起锅灶,开始烧热水。   傍晚时分,两人就着简陋灶台用了面食,竺兰沉默,一声不吭地去刷碗。魏赦也跟在她身后。   若还是察觉不出她情绪上的失落,他便是眼睛瞎了,脑子也坏了,可竟不那么敢问,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竺兰也把碗刷完了,扭身又去擦手,“我还有点事,魏公子,你先去睡吧。”   “唔。好。”   破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床在里屋,房顶无破洞,严严实实,避风,安全。另一张床稍大一些,石头砌成,上铺了几层铺盖,显得稍软了些,但顶头却是一片比水缸口还要大了一圈的破洞。魏赦毫无犹豫,躺上了这一张石床。   竺兰忙活完时,就见他长腿交叠,双臂为枕,对着屋外星天似在出神。   她靠了过去,问他在做甚么。   魏赦笑着翘起了唇,“看星星。”   他歪过头,看向床榻边,也仰起了头似在往外张望满天星斗的竺兰,分出一条臂膀,拉住了她的小手,“这个房间的洞还没补上,不过倒是别具一格,我睡着挺好。”   他的意思,让她去间壁的里屋里睡。   竺兰却没动,垂目,看向魏赦那平静幽邃的晃着几分烛火明光的眸,道:“魏公子,委屈你了。”   他锦衣玉食长大的,江宁魏氏的嫡长公子,就算再怎么不得父亲所喜,吃穿用度一应都不会差,而现在,明明有机会可以在彭镇歇脚,却被她拉回这里来,睡着这么一片连屋顶都豁了大洞的瓦屋,她实在过意不去。   魏赦笑道:“你说什么傻话。”   他仰目看向苍穹,银河如练,星子如坠在深海之中微微曜动,时明时灭,落在他的眼中,似有什么寂寥从眼底慢慢剥落,让竺兰看得心惊。   他声音平静:“我在莽山的时候,常一个人宿在山顶的一块大青石上数星星。人百无聊赖的时候,数星星也是一种快乐。”   他偏过头,笑着与她对视,“很无聊是么?我也觉得。天上的星星呢,听说一共有六千七百多颗。我数了好多遍了,总是数到睡着。最多的一次,数到了九百八十一颗。”   竺兰说不上那刹那之间的感觉,心肺都似为之剧痛,有了短暂的麻痹,她也不知道生出了怎样的勇气,竟望着他冲口而出:“我陪你一起。”   魏赦怔住了。   竺兰却已躺了下来,就在他的身子旁侧,严丝合缝地肌肤相亲,那被挨住的皮肤,迅速地像过了一场火似的,燎原地烧了起来,魏赦怔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兰儿,你我还没……”   竺兰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惊破了他的思绪:“魏公子,等以后,我,还有阿宣,我们都会陪你一起。”   那话也不知怎么,突然击中了魏赦的心脏,难以言说的宛如电流般的刺感在血液之中飞快撺腾,五脏六腑似都跟着作起了孽,郁堵在胸口,酝酿出一股火山口的岩浆。   魏赦的眼眶瞬时随之涌出了一股陌生的温热。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我天天内涵宣卿,我就内涵。呵呵哒!   下一章高甜预警~你们懂的。 第64章   身侧的呼吸如此静谧, 令魏赦几乎想不起, 从前一人仰卧在石头上, 在山巅平顶的旷野吹拂着夜风,其实心里是何等的寂寞。   他这一生最大的错,便是对错误的人有过贪心和期待。所以当初被逐出家门时, 才会天真得如同一张白纸, 被戳透了脏腑。那时的恨, 那时魏新亭和孟氏看他被逐出家门的眼神——锋利, 狡狯, 藏着一丝隐隐屑笑,种种细节,迄今魏赦还能纤毫不漏地忆起。   彼时还不懂, 只觉满腔愤怒和深仇, 无从排遣,便像是一个无处落脚的游魂野鬼。   想要报复,于是, 他放任自己堕落,跌坠入世间最深的黑暗,在噬心的深渊泥沼里跌得无法再光鲜靓丽地爬起, 连累得魏新亭名声尽臭,想要阻止这一切,魏新亭就必须付出代价。于是便有了莽山之战。   魏新亭一直认为,是他怯懦,贪生怕死, 所以为山贼做了带路人。   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魏赦是作为不出帅帐的大当家,指挥只会扛朴刀、纪律散漫的山贼,打赢了魏新亭调拨的朝廷数千精兵。   魏新亭吃了一个大大的哑巴亏,说不出,只能咽下去。   深恩深仇,都还不够,不尽偿还。   魏赦闭了闭眸,静静地说道:“其实我不是魏家的什么长孙长子,名义上算是,实质,我与魏新亭并无半分血缘。”   竺兰吃了一惊,愕然地望向魏赦,他突然丢出这么一句,不知内情的当然会惊讶。她支起了头,偏目所见的是魏赦映着幽邃而皎白的月华的白璧容颜,宛如泛着晶莹的玉质润泽,带着几分说不出的秀雅和寥落,竺兰的胸口蓦然一紧,忍不住朝他伸出的臂膀枕靠了过去,脸严丝合缝地依偎在他的肩头。   “魏公子……”她不知该怎么说,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目光充满了温柔,和自己都不曾觉察的爱怜之色。   魏赦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不经意地撞上,竺氏忙别过眼睛,又轻轻吐了口气,对着满天银河,平静地道:“魏公子,你信我吗?如果你信的话,可以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魏赦微笑:“当然。”   他也呼了口气,沉吟半晌,似在考虑该怎么说起。   于是捡了隋白告知的简要的,自己推测而出的重要的,说了出来,“我好像是……陛下的儿子。”   “……”竺兰的目光是震惊的。   甚至她的身子再甫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时,还弹了一下。   她的反应不奇怪,魏赦自己当初得知之时,比她反应还要激烈。   大梁的皇帝,天潢贵胄,高高在上。   不单是竺兰,连他从前还是魏家长子之时,都觉得高不可攀,可望不可即。   不过现在,他是一点也不愿即了。   魏赦另一臂枕在头颅之下,一副淡然处之无所谓的神情:“二十五年前,魏新亭随御驾征讨北狄,身负重伤,险些不治,我的母亲为了追随他不远千里出神京,寻他而去,在军中照料了他数月。也是在那时,陛下玷辱了她。”   “随后,大梁征讨北狄顺利,王师凯旋。沿途,我母亲便已发觉怀有身孕。听当时在我母亲跟前伺候的老人说,她在发现这点时,第一的想法,便是先服药杀了腹中孩儿。老人以为此举造孽,拼命劝阻。一来二去的,因为耽误了下来,她出现了早孕的种种反应,由此亦教魏新亭生疑。当初我母被酒醉的陛下拉去王帐的事,魏新亭也是心知肚明,他立时便推测出来,我母亲的腹中已珠胎暗结,心下暴怒。”   魏赦突然笑了一下,有些嘲讽的意味。   “他若真是个肯冲冠一怒的男人倒好了,当初就杀了我也无所谓,但他却贪生怕死,命我母亲不得打胎,而一定要把孩儿生下来。”   彼时魏新亭察觉到时,已入神京。   皇帝待孟润梨极好,宫中的宠妃也有所不及,当时魏新亭犹如万箭穿心,可不敢有丝毫反抗。皇帝越是钟情于孟润梨,魏新亭便越是惶恐,陛下对孟润梨怀孕一事已有所察,更不敢贸贸然让妻子流产。直至举家搬去江宁,这才稍稍好些,不过加害魏赦之念,他几乎没有停过,只不过每一次一想起陛下对孟氏的种种厚待和垂青,魏新亭也只好几番隐忍,不敢擅动。   他的口吻平常,可竺兰却听得心脏一抽一抽地钝痛,小手紧攀住了他的腰,呼吸渐渐粗重。   不难觉察出,那片细细的呼吸声之中透出了些许哽咽。   “被他们设计逐出魏家之后,我不甘在淮阳面壁,找机会便逃出去作乱。”   江湖之人,道义为重。   不拘小节,反而比那雕甍横槛之中的贵人更是干净。魏赦反而愿意与他们为伍。   当上什么大当家、总瓢把子,全是自己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如有不服,接着打回去。   凭他带领着山中兄弟,击退了朝廷的数千精兵,他的威望在绿林之中已愈来愈盛。   七省绿林举办一场盛会,比武打擂,胜到最后的便可以成为七省绿林的总瓢把子,坐上头一把交椅。作为莽山的代表,魏赦也去了。   那一段时间打得可谓激烈,拳拳到肉,没有半点虚招花架,最后魏赦满身重创地胜出,赢得了七省黑道朋友的拥戴,其后,声势之壮,犹如滚雪球般在大梁越滚越大,天下为正道所不容者皆影从。   数年过去,再看当初似乎不可撼动的魏新亭,便如俯瞰蝼蚁,如视跳梁小丑,他对他经年未雪的恨,自然而然淡薄了。   星夜之中,破屋外传来幽微的蛙鸣,蛰伏着,爆裂开来,格外扰人。   但此时此刻,魏赦的心境却是无比的平静,好像已有无数年,没有得到这般的安宁和平静了。   而竺兰的脸蛋依旧贴着他的肩,慢慢滑向他的颈,低低地道:“魏公子,你一定很难过。”   魏赦听到这话,微微皱了长眉。   不,他不难过。时至如今,他已今非昔比,他才不会有半分的难过。   竺氏却想道,他的身世曲折离奇,他的母亲的死因,他仍不肯提起,陛下也可能并不会认回一个来历不明无法服众的孩子,那么魏赦所有的,是什么呢?   他真正拥有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她娇软的身子,灵活地游了上去,便犹如泊岸般,停靠在了魏赦的胸口。她伸出细嫩温软的玉臂,环住他的肩背,凑上去,亲吻他的嘴唇。   给他安慰,给他甜蜜,给他短暂的欢愉。   魏赦原本紧闭的眸突然睁开,直直地撞入竺兰细碎的眼波之中。   她的眸子宛如两汪清澈的泉水,而她抱着自己,吻着自己的动作却是如此充满了爱怜和温柔。   魏赦的身体僵硬了半晌,短暂的时间内,他是不曾动弹一下的。   只是竺兰的舌敲开了他的唇,与他更湿黏亲热地交缠,魏赦再无法自持冷静,抱住她,转了个身,将她轻而易举地摁在了身下。   他的呼吸渐渐粗浊,与竺兰四目对视着,始终无法平静。   他凝视着她,静默良久,嗓音低沉地道:“你可别后悔。”   竺兰的脑子早烧成了一团浆糊,耳中落满了魏赦的声音,孤寂的、荒凉的、自嘲的、可悲可笑的,一股热流堵上了胸口,令她已不能退缩,她直直地挺起了胸脯。   “魏公子,”她道,“你应该是我的。”   轰——   这话便像是在魏赦仅存理智的脑子缝隙里又凿开了一条大裂缝,岩浆灌入,充填得一隅不剩。   魏赦火热的唇落了下来,与她厮缠。   竺兰扣着的手,慢慢落在了颈边,又落到床褥上。   蓦然,一阵收紧。   青灰色的薄褥子被抓住了道道褶皱。   似有什么被飞快地往后抛去,再也无法回头。   她很熟悉这种痛楚和涩意,但也已经很陌生。   竺兰闭上了眼睛,什么也不去想了。   静谧的月色之中,只剩下无边起伏的男子的低呼和女子的娇吟,与屋外喧闹的蛙鸣交成一片。   ……   竺兰醒来的时候,身侧的男人睡得鼻息深沉,一臂还托着她累到几乎断裂的腰肢。   她睁眼无眠,想动也动不了,默默地出神。   魏公子他……是真的很快。   最开始短暂的一瞬间结束以后,他的脸色几乎是要吃人了。然后,又搂着她,将她翻过去,贴着床榻欺负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也不记得了。   不过总有一些熟悉的,令她有几分疑惑的地方,令竺兰想起来便很是奇怪。   可转念又想,她其实也没历过多少男人,也许天底下的男人在这方面有些共同的习惯也说不定。   在这个时候,是绝对不能想起宣卿的。不然魏公子知道了又得醋到疯狂。   于是竺兰便没有再想。   天放亮,再醒来时,竺兰发觉自己已是神清气爽,忍不住靠在榻上便撑了个懒腰。   披衣坐起,只见窗外已整整齐齐地晾晒了一排衣裳,显而易见不是自己的手笔。竺兰有些惊讶,走了出去。   庭院中早已搭起了一排晾衣竹,魏赦弯腰,将最后一件外裳拾起,晾在竹竿上,从那堆衣服底下走了出来,见竺兰立在门边,裙角飞扬,眸含春色,不禁得意一笑,朝她走了过去。   竺兰垂目,等他走了过来细声道:“我的衣裳……你换的?”   魏赦怕她责怪,先故意矮了气焰:“都脏了。”   于是竺兰不好再说什么,脸微微一热,“嗯”了一声,“我去做饭好了。”   她转身欲走,但魏赦哪里会放过她,从身后三两步追了过来,双臂一横,将她往后扯入怀中。坚实、平整,带着热意的怀抱贴了上来,竺兰还未停稳,便听他凑到耳边,道:“咱俩已经这么好了,什么时候把其他事也一起办了呗。”   “其……其他什么事?”竺兰故意装糊涂,窘迫得直闭眼。   魏赦恼了,“你这是不想负责的意思?竺兰,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童子身,你得了便宜还卖乖!拎上罗裙不认人了!”   “魏公子……”   “再‘魏公子’我要生气了!”   竺兰也不知昨夜怎么就……冲动了。   咬了咬唇,她道,“好,一会儿我们……拜个堂好吧。”   魏赦一听,本就坍落下去的神色如重见光明,露出无边欣喜之色,但在竺兰面前,到底还是压抑了下来,只轻轻一声咳嗽,矜持地道:“没别的法子,也只好如此了。我也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哎,‘一会儿’……是什么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12 09:06:10~2020-05-13 10:09: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七七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5章   乡亲们送来的米面肉蔬还剩许多, 竺兰熬了点清粥, 做了竹笋鸡丝、酱腊肉、清蒸玉米、平桥豆腐四样菜肴小食, 与魏赦吃得饱足。饭毕竺兰将剩下的菜放入了大锅里,用温水慢慢泡在里边,盖上锅盖, 拨了还剩下的极快粗炭, 可算完工。   搓了搓手, 一回头, 只见魏赦不远不近地立在门口, 桃花目泛着幽微淡光,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像怀着某种期许。   竺兰当然知道他在期许什么, 脸颊又是一热, 慢吞吞地走了过去,牵起了他的手。   魏赦任由她牵引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   昨夜里种种犹在脑中挥之不去, 一大早魏赦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之中,清爽畅快,比打了一架还要酣畅淋漓。想她软软地在自己耳根旁求饶, 浑身的骨头仿佛都被她抽去了……   漠河村的村外有一处小丘,地势由此稍多了几分峭拔。从此处望去,可见野外千里沃野,春淮河闪着玉带般的细润银光。薄雾霏霏,待到旭日渐融, 草数披露,葱茏而油然有光。   沿着蜿蜒的步径而上,可见丘上蒙络茂密古木雪松,树根盘虬卧龙,深深扎入泥地,犹如巨龙飞爪遒健猛利。树冠肥厚如盖,浓阴翠绿,针叶凝露,滴滴欲坠,色泽饱满晶莹一如剔透明珠。   魏赦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望着那株参天古木,怔然无语。   心中奇怪正像是什么时候见过一般,这棵大树对他而言有着甚为怪秘的亲切情感。   见竺兰困惑地也随之停了下来望着自己,魏赦恢复了从容的脸色,微微噙笑,回视着竺兰,道:“此处是什么风水宝地?”   竺兰沉默一瞬,看向身后的老树,“这是我的媒人。”   魏赦脸上的笑凝住了,再也挤不出来。   “你和他,就是在此处成婚的?”   不待竺兰答话,他又摇头晃脑地啧啧点评,“太寒酸了。”   竺兰不可置否。   漠河村是个小地方,村民一直没什么广的财路,又因距离彭镇较远,原本当初被划入彭镇管辖之时,那边的县衙便有一千个不情愿,于是心安理得地做了撒手掌柜。多年以来,漠河村愈发贫穷落后,就连婚娶,也不兴铺张,常常是山里的野味换嫁妆,喜钱也不过只是一篮子鸡蛋而已。大家勤俭持家,也不觉得有什么。   宣卿来的那时候,母亲已经病重,完全无法下床,更不消说当他们的媒人了。   老村长倒是提议自己亲自上,但她怕宣卿不自在,于是偷偷摸摸拉了他,扯到这片小丘上来。   当晚是个明媚的月夜,夕露沾裳,他犹若刀裁的两侧鬓角也滚了晚露,濯濯如月下之柳,清隽秀逸仿佛入画。到现在,竺兰都还记得那晚他的发誓的声音,一辈子呵护她爱她,绝不背弃誓言,否则人神共唾,万箭穿心而亡。她还没拦住,那么毒的誓言他就发出去了,于是竺兰又发了一个更毒的誓,作为补偿。   此际一想起那毒誓,不禁一哆嗦。她毛孔战栗地望向魏赦,几乎想要祈求,今日太冲动了,不然改天再来?对着这老松,她没办法……   “魏公子……”   魏赦忽道:“宣卿可立了冢?带我去看看。”   竺兰微微睁眸,犹如刑满释放,“嗯。”   坟茔也距此地不远,下了丘东行一里便是。   漠河村的人死了,都是埋在这儿,墓碑林立,草没两膝。魏赦的身影在碑林外停了片刻,才迈步,朝竺兰所指的方向涉了过去,脚步越来越快。   最后他停在了墓碑面前。宣卿的,身旁则是竺兰的母亲。   一个写着“未亡人立”,一个写着“不孝女立”。   竺兰咬住了唇肉,一直逃避的不敢面对的旧时噩梦犹如重临心头,心上积了一层厚重的无法扫却的阴霾,但她只能走了过去。熟悉的两块碑,依旧立在这儿,风霜雨雪侵蚀之下,已多了细若蛛丝的隐隐裂痕,宣卿的一角更是已有泛青。   竺兰的舌尖上涌起了一股浓重的苦味,眉眼耷了下去,黯然无比。   “宣卿没有尸首,这只是一个衣冠冢。”   她见魏赦埋头去除碑前杂草,提醒了一句。   魏赦也没回头,道:“你找过吗?”   竺兰眼睛发涩,“找过,但是没找到。那时我有了阿宣,胎像不稳,他们就不让我找了……”   魏赦叹了口气,回头,用布满了软泥的手捏住她的小手,竺兰趁势便过来跪在了墓碑之前,魏赦看她眼眶发红,却在自己面前拼命忍着,像是怕自己发觉她心里还在意宣卿一样,魏赦心尖柔软,忍不住道:“这才是我们的媒人。”   竺兰微愣,却见他一笑,竟真正正经经地朝宣卿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又对竺兰的母亲也磕了几个。   作为真正的亲眷,为表对逝者的缅怀尊敬,竺兰当然只好跟着他磕头。   魏赦磕得诚心,脑袋上多了一拳红痕,见她头脑昏昏地跪坐起来,忍俊不禁,“行了,礼毕。”在竺兰愈发的浑浑噩噩时,他又凑了过来,嘴唇几乎咬住她的脸蛋,亲昵地唤:“我的夫人……”   原本还收不回心神的竺兰突然就呆住了,等她回过味来之后,杏眸滚圆,露出了些微愠色,“你……”   魏赦起身,抱起了她,“地上湿,别着了凉。”   说罢竺兰就被横着抱了起来,再也没有下地的机会。   离开这片碑林之时,魏赦回头望了一眼,那于群碑之间显得最是静默的一个石碑,心中暗暗地忖道:你该安息了,从今以后,她交给我,我定会给她一世的幸福喜乐。   回了老屋,竺兰忽想起了什么,眼眸发亮,“我想起来,我还有一坛酒!”   她从魏赦怀里溜了下去,双足沾地,便兴冲冲地蹬蹬往外跑,像个孩子似的。   魏赦扬起嘴角来,忍不住又泄露了满满的笑意。   兰儿就是有情趣,本以来荒山野地的,没什么助兴的呢。大喜之日,怎能少了酒呢?   虽然寒酸,但当务之急只是不能让她没名没分地跟了自己,至于隆重的婚礼,以后再补给她一个。总不能让她成了两次婚,却不能如同世间极其平凡的女孩儿那样,连个婚礼也没有。   别人有的,她也不能少。   竺兰取了酒,又兴奋得像只喜鹊似的跑回来,面含激动之色,立刻便要找抹布擦干净坛身的淤泥,令其重见天日,这让魏赦很是有几分怀疑这坛酒又和宣卿有关。不过他没问。   竺兰道:“这坛酒我埋了有五年啦,终于启封了!”   她解开酒塞,魏赦难忍好奇地凑近,登时一股清冽的酒香便扑了一鼻孔,魏赦扬唇,挑眉道:“桃花酒?”   “正是!”竺兰道,“你和宣卿都有最灵的鼻子,一闻就知道是什么酒了。”   魏赦微微蹙眉,几不可察地哼了一声,背过了身。   竺兰犹如不觉,自顾自兴奋地倒了两碗桃花酒,酒色清纯,香气冷冽,泛着一股昭然春天的味道。   她取了两碗,一碗递给魏赦,“尝尝?”   魏赦接了过来她递的酒碗,低头尝了一口。冷峻的眉峰瞬时被暖融的酒水所化,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煦意。   他脸色古怪地盯着那碗酒水左右瞧了半晌。但不得不承认,这坛不知道谁酿的酒,确实有他的独到之处。他看向已无法按捺馋虫的竺兰,她已是一碗又一碗,喝了足足有三大碗了,除了三房的婶母没见过这么能喝酒的女人,魏赦无奈地发笑,她喝完了酒,双眸闪闪,脚步虚浮,一头撞到魏赦怀中来,闷闷地道:“合卺酒……我和宣卿都没喝过的……你就不要生气了……”   魏赦半是无奈半是好笑,“你拿宣卿酿的酒当我们的合卺酒?”   竺兰挥了挥手,“都一样……也没有别的了……”   魏赦只好不说话,放下酒碗,用自己的臂膀轻轻搂住了她的纤腰,将她整个人揽到怀里,免得滑落跌倒在地。   这般看着,他的兰儿曾经也是个美好娇憨的少女,鲜活得像是春日的花,比天竺兰还要明妍美好。心脏感到了一丝细细的钝痛,令他难以忍住皱了眉头,将脸凑到了竺兰的脸蛋旁。   竺兰仰着头,抱住了魏赦,嘟嘟囔囔了起来:“魏公子……”她打了个酒嗝儿,道,“我想阿宣了……”   很想很想。之前在魏赦面前,她只能压抑,可是喝了酒,她终于肆意地说了出来。儿子从没有离开自己这么久,何况他们现在又被人追杀,说不担心怎可能?   魏赦当然明白,他轻轻地哄道:“好,我带你去找他,一定把白白胖胖的儿子还你。”   竺兰醉得晕晕乎乎的一塌糊涂,却还要喝酒,魏赦不敢让她再饮酒了,将人腰肢插了抱起,放她到床上,伺候她躺下,但竺兰还未躺下,先将他给拽了下去。魏赦只好压了上来,任由她搂着脖子胡乱地亲,嘴里轻轻呼着一个“宣”字。   这个字有点刺,魏赦懊恼地撑臂起身,可不忍真的将她抛下,心头又爱又恨,刺道:“看清楚我是谁。”   她闷闷哼哼的不说,魏赦皱眉,抛出了一问:“兰儿,告诉我,你爱我还是宣卿?就现在来说。”   “唔……”竺兰头痛,面露痛色,魏赦狐疑地伸手替她揉了揉,竺兰立刻抱住了他的臂膀,甜蜜地微笑,“当然是你了傻瓜。”   是真的醉了。魏赦吐出一口气。不过这个答案令他很是满意,也笑了一下,退去,替她脱了鞋袜,让她能好好地睡一觉。这段时日她也实在太累了,是该好好地醉一场,休息一下。   他从石床便离去,转而去收拾竺兰留在桌上的狼藉。   整坛的桃花酒启封之后,香味很快弥散了整间屋,还有两只残缺的碗,剩了一点酒。魏赦将酒塞堵上,取了剩下的酒,仰头饮尽。   带着微微桃花涩意的酒水,滑入了喉咙。   独特的后劲涌了上来,熟悉的浆果味道令他蓦然露出惊讶之色。   这里的桃花酒的酿造手法里边,一定是有一道工序,将某种浆果捣碎了混入,那种水杏子酿酒几乎是莽山独有的手法,这辈子魏赦也只有在莽山才尝到过。   在宣卿酿的桃花酒里,怎会有如此一股味道?   魏赦皱起了眉头。听竺兰说起过,那个男人不过是一个做生意失败了的穷酸读书人,辗转流落到漠河村,现如今看来,只怕并不简单。魏赦又从酒坛里取了一小碗桃花酒,细细尝了一口,滋味于唇舌之间辗转不去,他眉间的痕迹愈来愈深。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小甜心兰儿和依旧不做人的狗子魏赦,新婚大喜~   希望狗子在未来的某一天,不要后悔duangduang砸自己狗头。 第66章   竺兰这一睡, 睡到了黄昏, 屋外潇潇暮雨, 点滴不绝。   头顶的破洞被补好了,没有一丝雨落下来,难怪她睡得如此昏沉。扶了扶额头, 发现自己还晕乎着, 细细回想, 方才似乎是拉着魏赦喝了桃花酒。毕竟是当年亲手埋的, 又清冽香甜, 她当时没有忍住贪嘴多喝了几碗,事后便迷迷糊糊地醉了过去,直至此时。   她疑惑地环顾周遭, 屋内沉静, 凉风兼得细雨的声音萧瑟不辍。她凝神聆听了片刻,唤了几声魏公子,不见人, 不知道去了哪儿。她翻身下榻,走向外屋。   屋内干净如洗,桌上还留着一盏半昏的油灯, 像是才去不久,怕她突然醒来,故而留了一盏亮灯。   竺兰披上了衣裳,坐在桌边静静托腮等着。   一动不动,又闭上了眼睛。   雨势一会儿大了, 如泼、如灌,一道炸雷声响起,噼啪一声惊得人心弦震颤,骇然不止。   闪电从雨幕之中划过,周遭的一切于瞬间迸出惨白的光泽。豆花嫂和她男人两人收拾了自己的面粉铺子,正要关门,只见雨幕之中慢慢走来一个披着蓑衣的男子。   雨脚如麻,与他蓑衣之下迸溅跳跃,浑身湿透了,随着一道苍白的电光掣过,男人披着几绺湿发的俊美而白皙的面容被映得犹如来自深渊修罗的恶鬼,豆花嫂先是猛吃一惊,但随即认了出来,“哎哟”一声出门去迎,“小牛男人,你这是……”   庄稼汉也瞧见了,两人一左一右也不顾淋雨了,将魏赦拉入了屋内。   屋子里烧着煤油灯,亮亮的,暖烘烘的,魏赦携了一身的湿冷之气,于此格格不入,他任由庄稼汉脱了湿蓑衣,因浑身皆是水,并不好将人的板凳弄湿了,便一动不动地靠在门边,无论他们夫妻俩怎么招呼都不动,如同扎根冰冷巉壁之中风雨不动的松柏,冷静而坚持。   “我有事要问,盼你们如实相告。”   豆花嫂和庄稼汉被他的这架势吓唬住了,忙不迭点头:“好好,你问,你问。”   魏赦启唇:“当初宣卿来贵村时,他自称是什么人?”   “这个……”豆花嫂和庄稼汉对望了一眼。豆花嫂胆大心细,试探着道,“你何不直接问小牛呢,她必会说得更清楚……我们俩终归是外人……”   魏赦当然想过。但只怕在竺兰的心目当中,那人早已变成了窗边的一缕不可侵犯的圣洁月光,而他想要知道的更全面,唯有旁观者心里是最清楚的。   豆花嫂见他眸色冰凉,并不答话,也稍有些发憷,定了定神,再度笑道:“我们俩口子也是糊涂,其实不大知道宣卿从前是做什么的,他说是经商的吧?”又问了口丈夫“是吧”,庄稼汉连连点头,豆花嫂于是道,“人是极好的,一点没有那做生意的习气,反正是一点也不贪财,有什么好处,都想着咱们大家伙儿,村民对他无有不喜欢的。”   魏赦皱眉:“他身上没有一点匪气?”   “这……”豆花嫂犹豫了片刻,认真回想,那般光风霁月、清风玉树般的男人,会有什么土匪习气?她摇头,“绝对没有。”   “当初他来时,年岁几何,身长多少?籍贯哪里?家中还有何人?”   魏赦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一个比一个急切。   豆花嫂都愣住了,即便是村官来盘查人丁,也不带这么急的,但也不知为何,见着这个同宣卿一般无二的面孔,豆花嫂竟感到有几分畏惧,“年岁……比公子你当然还小几岁了,籍贯我们是真不知,他说官话的,对,公子你也是说官话……身量嗓音,与公子你也是相差仿佛,家里头没人了……”   魏赦眉间绷得很紧,凛然如山雨将至,豆花嫂愈发地发憷,哆嗦着,又道:“公子,我瞧你也是真是喜爱小牛,既然如此,对宣卿的往事就勿再多问了吧……虽说物有相同,人有相似,但小牛她说过绝不是将你当作了宣卿这才会喜爱你,有时揪着这种事不放,俩人都揣着心结,到时候都过得不好……”   其实魏赦岂会不知豆花嫂话中的道理,“我原本也可不想……”他皱了皱眉,转身朝屋外走去,“对不起打搅了,告辞。”   他扭头冲入了雨中,留下一对愣神儿的夫妇,庄稼汉似是才想起来,忙取了雨披追了出去,“哎公子爷,你的蓑衣!会淋坏的!”   但魏赦已不见了人,庄稼汉自己淋了一身雨,豆花嫂在屋内喊他,他只好捧着蓑衣回来,衣袖擦了擦被雨淋湿的额头眼睛,纳闷地道:“哎老婆,我真是不懂了,他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公子爷,怎么会跟着小牛来怎么漠河村呢?”   豆花嫂一阵沉默,复摇头,“不归咱俩管的事儿,不要多问了,快把湿衣脱了,去洗澡,免得着了凉了……”她催促着,将丈夫推入了里屋。   魏赦失魂落魄地深一脚浅一脚踩进了雨水泡得发软的泥地里,夜色已深,此际家家户户已闭门,大部分都已歇了灯火,小路荒僻幽远,魏赦是头一次觉得,这段路如此地漫长。   他有二十四年完整的记忆,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尤其是发配淮阳这几年,记得无一缺漏。   裳服下摆滴着雨水,蜿蜒了一路。   魏赦踉跄地回了破屋。远远一看,屋内还亮着灯火。他走时留着的那点煤油都不够烧的,看来是她醒了,又续了灯油。   魏赦一动不动地停在雨里,静静地看向风雨之中安然矗立的小屋,灯火葳蕤,满目温馨。   也不知便这么直直地盯了多久,一个念头突然闯入了的他的脑中,魏赦的心跳短暂地砰了几下,几乎要随着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钻出喉腔。他的双眼骤然睁大,转身疾步朝屋后那片竹林走去。   在小屋后的竹林西面,挨着最粗壮的一颗老桑树底下,埋着什么东西。   一定有什么东西。   魏赦鬼使神差地停在了老桑树底下,伸手去挖,挖了满手的泥,骤然停了下来,觉得自己今日的举动莫名荒唐,不知什么缘故笑了起来,擦了脸上的雨水,执着地继续挖。   当初洪水也没冲走老桑树,全因它的根肥大有力,将这片泥土都固住了,魏赦轻而易举地便刨出了东西,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他停了一下,心头的骇然感更甚。   原来真有。   他面孔隐隐发白,将上头的湿泥全部挖开,露出了里头的一只米缸。封得严严实实的不留一丝缝隙,魏赦愕然地将米缸取出,却又一屁股摔坐在地,某种名为惶恐的思绪一把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   ——那是何物?   他竟不敢动,直觉告诉他,那一定是某种惊天的物件,掀开了必再没有回头路。   魏赦心如鼙鼓,突然冲上去,将米缸一把扔回了洞穴里,重新埋上厚土,掩盖了。   这时,屋内似响起了一声低低的问话:“有人在吗?”   她醒了,应是已有察觉,魏赦胡乱擦去了脸上的雨水,脚步凌乱地扶墙回去。   门推开,竺兰吓了一跳,魏赦湿淋淋地立在屋内,长发、外裳上全滴着雨水,活像一只水鬼,脸色也格外惨白,她忙迎上去替他宽衣,“这是怎么了?”   魏赦的呼吸有些急促,尤其当她靠过来时,便更是急切了。   竺兰还不知,将他推入里屋,替他将湿衣一件一件地脱下来,脱到最后,魏赦突然像发了疯似的双臂搂住了她将她一把送到了床上,毕竟是石床,竺兰的臀都摔痛了,眸含控诉地望着他,委屈而惊讶,魏赦脱了最后的遮蔽余物,便压了过去。   竺兰的粉唇很快便被堵住了,愕然地望着他,等了空儿便扭面避开他的厮缠,呼道:“魏公子你清醒吗……”   “很清醒。”   魏赦凹了眉心,脸上全是痛苦和负疚,“兰儿,告诉我,你爱我还是宣卿……”   怎么又来了?她记得这个问题模模糊糊地有人问过,可是看魏赦的脸色,又好像不回答他,便是某种把他推向无底深渊的罪过般,顿了顿,她细声道:“当然是你。”   不够,远远不够。魏赦又凑过去亲她的鼻梁和脸,身体也愈发火烫,“你说他不好,他一点也不好,我最好。”   竺兰终于忍不住了,探手摸他的额头,“呀”了声,“你好烫,魏公子,你是不是又着凉了?你是不能着凉的!”好不容易拿了药,把他的热症消下来了,大夫切切嘱咐过,不能让他再受凉。   魏赦突然现出了怒意,“去他的着凉!”   “你快说!”   竺兰吓了一跳,咬咬牙,道:“好,我说……宣卿一点也不好,你最最好了……你好好地别乱动,我找热毛巾帮你擦一擦……”   她作势要从魏赦的威胁之下离去,魏赦却偏偏不肯,没等她抽出一条臂膀,便又施力将她控住,“还不够,你继续说,他没我大方,没我好看,没我待你好……”   竺兰无可奈何,满心担忧和畏惧,只好顺着他的话说了,说了一遍,他嫌不够,她于是又说了几遍。   说完便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终于不闹了,睡了过去。   这一夜不知怎的有些荒谬。   次日早间,魏赦苏醒,见竺兰睁着一双爬满黑眼圈的美眸瞬也不瞬地望着自己,心中骤然一慌,立刻扑了上去,将竺兰抱入了怀中,闷闷地可怜地道:“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   蓦然,一只冰凉的手背贴了过来,扶在了他的额头上,他一怔,便听到冷静的一个声音:“烧退了。”   魏赦既吃惊,又羞愧难当,慢慢地将竺兰撒开,眼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红,小声道:“兰儿,我知道自己错了,以后我肯定不会了,你别气我……”   前晚上,她听着他说过去的事情,才知道,一想光鲜显贵的魏公子,只不过是只披着凶悍虎皮的小猫,他一个人总是很孤独,被迫地长了爪子,可也不想伤人,于是套上他的虎皮对人狐假虎威,意图不过是自保罢了。他如此脆弱,她又怎会忍心真的同他置气?尽管昨晚她是有些生气。   魏赦凑了过来,似要亲她,竺兰也避了过去,翻身坐起,足见去够床下的绣鞋,“我把东西收拾了出来,今日就可以走了,我要去玄陵。”   不待魏赦答应,她又扭头,朝他道:“你不是早就把你的下属找回来了吗?弄一驾车应该不难。”   魏赦怎敢不答应,他闷闷地拉上了棉被,将半张俊脸藏了进去。   “我真的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病弱奶狗和他的女王大人。   其实对魏赦来说,他的怀疑他自己并不好接受,吃醋和害怕反正更真实和强烈。   米缸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等待揭晓~ 第67章   竺兰执意要走, 为及早地见到儿子。魏赦也不能再耽搁下去, 两日沉默的俩人用了早膳以后, 马车便已在屋外待命。   竺兰先上车,心绪不宁地在车中坐了片刻,魏赦才回来。他偷偷觑了她一眼, 神色有些狼狈, 裳上沾了些新鲜的碎叶与泥灰, 竺兰也没问他去了哪儿, 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动。   “大当家。”   一人推开车门朝车中问了一声, 犹疑地道:“可否启程了?”   魏赦复看了眼竺兰,掀唇:“走罢。”   此去玄陵还有近一个月的脚程,魏赦中途受到了飞鸽传书, 眉目舒展了许多, “阿宣无恙,已经出了江宁。”   竺兰到底是没能完全放心,应了这话, 便不答了。   露宿了两夜,第三日马车驶入了客栈,魏赦让人先去打理了, 人到以后,只需立即住店即刻可,魏赦后脚跟着竺兰沉默入门。   有马车时,他们是同宿一车,她这两日虽有些冷淡, 但却还不会计较这个将他赶出去,如今到了客栈,魏赦反而惴惴起来,见她入了一间厢房,抬手便要关门,魏赦忍不住冲上去一步,将半边身体卡了进去,“兰儿!”   他急切地唤道,竺兰停了下来,清润的眸光聚在他面上,手也不动了。   魏赦趁机彻底地卡了进去,双臂趁势于背后掩上了门。神色愈发小心,“我真的错了。”   这三天以来,他说的最多的不过就是这句话,起初竺兰还会理会一二,实在听腻了,每每他道歉,她便会蹙眉。见她果然又蹙了娥眉,魏赦立刻闭口。   竺兰将包袱放在桌上,道:“进来吧。”   她把帘帐内的衾褥铺上,于屋内撒了些香料,不一会儿,整个屋中便弥漫了一层幽幽的檀香。   一路疲惫,店家见机,适时地送来了热水供贵人沐浴,魏赦客套了两句,把店小二送出了门。屋内静谧,毫无人声,竺兰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行李,魏赦几步跨了上去,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的素手,不许她挣脱,“兰儿。”   他的嗓音突然洪亮了起来,竺兰微微惊讶,仰头看向他。   魏赦脸色郁闷,过了半晌,一咬牙,“你非要这样,那好我承认,那晚我是很清醒,我也不如宣卿,他是君子我是小人,他与人为善,我让人见了便躲我、怕我,他在心里是最好最温柔的男人,我脾气坏又暴躁,我是处处不如他。我是混账!”   竺兰愕然地听他说完,忍不住道:“谁说你是?”   魏赦不知怎的,眼眶涌出了一股热,撒开了竺兰的手背过身去了,一动不动,又过了许久,他垂目古怪地笑了起来:“我真的同宣卿长得很像对不对?在你身边之人的眼中,我或许是他的一个等价的替代品,他们也不会正视我魏赦的名字,也或许,我根本无法与宣卿相匹敌,本就是个退而求其次的东西……老早我就觉着,我魏赦也不输人,诚如你所想,我根本看不起那个男人,他不争气,也保护不了你们母子,阿宣才这般小便没有父亲的庇佑和疼爱,可是我……越来越发觉,其实我根本不觉得自己比他好多少,甚至还远不如宣卿。我总是在想,也总是在说,等以后好起来,我便能让你过上好日子,可事实上呢,现在你还在随我流亡,把原本在江宁风生水起的事业也抛下了,还连累了阿宣……比起宣卿,我岂非更加无用?兰儿,我就是个无用的男人。我恼羞成怒,才会让逼你说那般的话。我发誓我以后真的不会了。”   他说了一通,可怜唧唧地望着竺兰,唇瓣的肉也被收了进去,像是渴着人的抚摸与安慰。   他的这一番剖白是让竺兰也感到有些微震愕的。   茫然了半晌,竺兰霍然起身,双臂紧紧地朝他拥了过去,环住了他劲瘦的腰身,脸颊也随之贴上了魏赦的胸膛。   魏赦吃惊地垂目,她呵气如兰吐在他的薄料衣襟之间,使得冰冷的身体仿佛瞬间便恢复了暖融,浑身血液一如涓涓暖流周而复始地穿过他身体内最柔软的心脏,眉目如掠过春水的羽翼般带着丝漉漉湿气完全地舒展下来,露出不易察觉的脆弱和温柔。   “魏公子,你真的别这样了,你在我心里独一无二,无人可替代,要是在意别人的碎语闲言,我们不听就是了,除了漠河村相熟之人,也再没有别人,会把你当作谁的替代品谁的影子。我既跟了你,只要你不负我,我自然就认定了你……”   魏赦不说话,嘴角绷紧的弧度也随之松懈了下来,温柔地抚着她身后的发,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缕缕发丝,一下没一下地梳动着。   又是短暂的岑寂,竺兰想了想,道:“我想你们大约也不是完全的一样,比如宣卿的右边……屁股上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印记,怎么洗也无法去除,看起来像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说到这儿,她忍不住会心一笑,将出于吃惊状态之中的魏赦搂得更紧了不少,呢喃软语,“只有我知道,所以,我绝不会那么想的。”   越是相处,便是觉得魏赦这人是真的极度缺乏安全感,连自信也极是贫乏,其实到他这个位置,又这么好,是应该意气风发的,就算将来出将入相也不足。   但他其实又很好哄,竺兰说了两句,他僵硬的身子便软乎了下来。   “梳洗一下,歇了吧,魏公子你定是累了,睡了便再不胡思乱想。”   魏赦犹如泥塑,被她玉手顺带着推入了净室,跟着,她便要替他宽衣。   不知怎么,魏赦的身体骤然又紧绷了下,讷讷道:“兰儿!”   他面红耳赤,俊容上彤霞晕染,忸怩无比,竺兰好奇,忍不住笑他:“我们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呀。魏公子,在我心里,我早把你当成了我夫君,有什么不可以的?你乖乖过来。”   丢了清白的魏公子也不知为何突然又捍卫了起了自己的名节,拼死护着不肯让她除裳,躲躲闪闪得偷瞄了几眼竺兰,再也忍不了,丢下一句:“你先洗,我到旁边跟他们挤一挤就是了!”落荒而逃。   她的素手划过浴桶之中调得正好不冷不烫的水,懵了一瞬。又想魏公子为人害羞,便不觉着奇怪了。   魏赦窜回了自己间壁寝屋,靠在门框上重重呼了几口气,诧异的马业成还以为有贼人突入,险些拔刀相向,一见是大当家便愣住,“大当家你这是……怎不陪夫人一道睡,来和我们臭男人挤?”   这真是马业成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儿,这时只是仅有他一人在,等会兄弟们回来了,连打地铺说不准都不够的。   魏赦不由分说扒开他的肩膀,“走开,出去。”   马业成丈二和尚,搔了搔后脑,一动不动。   魏赦见他还不走,口吻逐渐暴躁:“出去!借你镜子一用,用完即还!”   “哦。”   虽还不知大当家为何突然要借用镜子,但想到当初在莽山时大当家便是最看重仪表的那个,常年便是轻裘缓带貌若谪仙,没有镜子这是万万做不到的,或许是遭了夫人的嫌弃?于是马业成拉开了门,临去时道:“大当家你甚是好看,夫人不可能不喜。”   便拉上了门。   魏赦走到门边,确认了马业成不会突然再进来以后,便皱了皱眉,再度走向了铜镜。   这面铜镜是妇人梳妆时所用,马业成这等大老粗自然用不着。   魏赦在妆台前顿步,停了一会儿,眉峰紧蹙。   他还真没有关注过自己的屁股,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这种窥测自己隐私的恶趣,何况他也没后脑生眼。   但极是奇怪,竺兰那般一说,他明也晓得自己不可能是宣卿,竟鬼使神差地,不敢再让她看自己的后面了。万一到时候有岂非尴尬?连他自己恐怕也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且毕竟是自己的身体,有什么秘密,他第一个先要挖掘,而不是突兀地让别人揭穿。   魏赦定了定神,再度呼出了一口气,转过身背面朝镜,犹豫了片刻,开始解裤带。   羞耻之感令他恨不能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解了下来,魏赦对镜一照。   顿时,他眉间的褶皱更深了。   客店的是什么破铜镜!昏昏黄黄的!除了看得出姣好的臀形,便是黄澄澄一片!还看得出什么红色胎记!   魏赦虎着脸把裤子提了上来。   要说照镜,还是江宁他书房的那面玻璃镜好使。   也真是荒诞,宣卿若与自己全然无关,怎能长得一张简直得天独厚世无其二的英俊之脸?   回了寝房以后,竺兰已睡下了,帐中影影绰绰地卧着她的身影,魏赦停了脚步,自去净室浴身,洗漱完毕之后,朝竺兰的卧榻走了过去,手扯开了帘帐,朝她身旁的位置躺下。   人才躺下,竺兰柔软的臂膀又拥了过来,脸颊也随之埋在他的颈窝,香雾一口一口地轻吐在他的颈边,软软地说道:“你去了好久,我以为你会与他们挤挤便睡了。”   “兰……兰儿……”   魏赦有些不自在,仰面吐了口气,见竺兰又睁眸,眸光清润,凝睇自己,魏赦那种不自在之感又顷刻散了,他朝她压了过去。   从第一次以后,已是连着多日不曾亲热,竺兰也并不排斥,搂住了他的后颈对他予取予求。   结果便又是草草地收场。   魏赦尴尬地僵在当场,目光躲闪,简直不敢看竺兰。   她定是会笑的。   他是不是很没用,明明也是七省绿林公认的大当家,结果在床笫之间竟如此无用,会不会,就连宣卿那等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也有不如?一想到这儿,魏赦更加不敢看竺兰的眼睛了,闭目装死。   竺兰实在忍不住发笑,笑声虽隐忍,却还是传了出来,胸口不住地起伏震动。   魏赦恼羞,掐她腰间的软肉呵她的痒,竺兰一边笑一边求饶,闹了好久,直至门外传来店小二过路的脚步声,才终于停了,竺兰望向魏赦的眼睛,他整张脸鲜红无比,像上锅的醉蟹般,她便心软无比,“魏公子,你定是太累了。何况,我已是得趣。”说罢,又画蛇添足加上一句,“慢慢地总会好的。”   最后这句激怒了魏赦,他可不要!他就要现在好!   于是竺兰又被煎鱼似的翻了过去。   魏赦终于大逞了一次威风,雄心大振。   ……   这一路畅行无阻,并没有遇上魏新亭的精兵,想必是他的人晕头转向,被魏赦的人故布疑阵诓得左支右绌,被骗入了深山老林中之后便失去了踪迹。   魏赦一行人终于即将抵达玄陵,离入城还有足足三十里地,天色已暮,于是只好暂入客店歇脚。   店小二招待了诸位贵客,晚间,一行人聚在一个大桌之上用饭。   魏赦近日里的热症似又起了些苗头,几人都察觉不对,不敢再急促赶路。   马业成道:“嫂夫人,大当家这病虽说是自己折腾出来的,可当初咱们谁也没想过竟会这么难治,玄陵毕竟是座大城池,这次入城以后,咱们便找最好的大夫,先歇脚,把大当家这病彻底治好了才好。”   竺兰也是这个想法,她当然不会拿魏赦的身体去冒险,于是轻轻颔首,对魏赦露出了关切神色。   这时那添酒的店小二,将抹布一把搭上肩头,笑道:“各位客官,要是疑难杂症,可到百柳湖去,距此地十里,湖中有一座老螺山,山中有个不世出的女神医,医术通神,专治城里大夫治不好的病症!不瞒各位说,前来咱们这儿投宿的外地人,十个有八个是家里人得了病,奔着女神医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一小段玄陵副本。   此段也是狗子和兰儿感情线最重要的部分,你们懂的~ 第68章   玄陵多湖泊, 地势低洼, 而百柳湖又是方圆数十里之地内最大的湖, 绵延接天,横无际涯,正是一宿夏雨冲刷过, 水面云脚低垂。   湖中有岛, 岛上又有山, 形状如螺, 人曰“螺山”。   山覆芳草奇树, 纷繁葱茏,红粉争攒若锦霞。螺山地势虽不高,比江宁似乎也有不及, 但山间有清泉出于幽谷, 时涧水受雨,争道下进,汇入百柳湖中, 势如散珠,声若戛玉。   传闻山中有一奇人,是位女神医, 不知名姓,不知来处,为人多有怪癖。前往求医的无不患有疑难杂症,可她治病却不明价,多是由治好了的病人主动, 愿留多少便是多少。   而她只喜欢花种子。别人来治病,诊金便是一包螺山上没有的花种子。   且如同风寒一类的小病,在玄陵便可以治好的,她多半不医,甚至不会请人上岛。   马业成嘴拙,谈了半天,童子们也不肯让魏赦登岛,还是竺兰蕙质兰心,与人交涉了一番,不知怎的那傲慢的童子忽然准了,不但准了,神色变得极是温和。   一行人对竺兰既惊奇,又赞不绝口。   不过他们也只让魏赦与竺兰徒步上山,别的人只能在湖上静候。这下魏赦身边的人又有了几分不满,但魏赦以为带着一群山贼大喇喇闯上去也伤及和气,于是欣然应允,与竺兰跟随童子身后犹若漫步,悠悠地上行。   山势并不陡峭,路虽迂回,却也不长。山中坐落着一间规模三进的草庐,正堂悬“阳春白雪”四字,医者挂乐者招牌亦是奇怪。看来果然如人所说,是个奇怪的女神医。   魏赦与竺兰对视一眼,微微一笑,随同童子入门。   正堂入眼可见一面高约丈许的纱帘,直垂于地,帘后若有人影,朦胧姽婳,瞧不太真切,甚至隐隐令人感到是错觉。壁上奇怪地悬着一支洞箫,箫身莹然如玉,可惜已断作两截,不复能奏。   帘后人道:“请坐。”   果然是个女子的嗓音,音色略沉,比草庐外的百柳湖还要沉静。   魏赦依言而坐,竺兰傍在他身后。   女神医令他伸出手,帘后分出一只皓白如月的素手搭在魏赦的脉上。   周遭静谧无声,竺兰抬眼看向旁侧,这女神医气派极大,几名童子都安静极了,一动不动地托着医用器具等候差遣。   女神医问了魏赦的症状。   “火热不退。”魏赦道。   女神医收回了手,半晌,帘后都没有声音。   竺兰有些微紧张焦急,忍不住开口询问。   女神医侧身,看向立在帘侧抱着剑寡言无声的一个青年男子,启唇,似询问了什么,男子看了眼帘外魏赦,对女神医点头三下。竺兰一阵莫名,只听女神医平静的嗓音飘了出来:“魏公子内修过人,乃我平生罕见,我因不通武道,因此难以决断。”   顿了顿,又一字一字地从容道来:“我猜测,魏公子曾经被人强行灌输过内力修为,致使原本不稳的根基有所动摇。”   魏赦蹙眉,“并不曾。”   他记忆里没这回事。   女神医并不恼,而是坚信自己的判断,“因为根基动摇,所以这一次魏公子强行提起内力流转周天,气血遇到阻滞,方凝结成火,久而成疾,一时不退。”   抱剑的青年男子双眸幽深,犹如子夜孤狼般的,炯炯地盯着魏赦,防备他突然出手似的,对女神医看护得极紧。   魏赦眉间的褶痕更深,竺兰忽伸出一只手掌,压在魏赦的肩上,忙道:“可有医?”   女神医道:“小病一桩。”   “此不需服药,而需外力。”   她又侧眸看了眼青年。   青年作势,请魏赦出去。   魏赦转身便朝外走。   竺兰仍旧不解,纱帘后传来女神医的声音:“我想,魏公子最初被灌输这股骇人的内力时,一定历经过一场、甚至是无数场生死恶斗,才能活下来。这便如同是人吃多了积食,需有人助他消化,打通经脉,自然好转。”   竺兰不懂医,更不懂武,茫茫然地点头应了。   屋外已是一阵短兵相交的铮璁之音,竺兰愕然,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果不其然,那抱着剑的冷漠男子已与魏赦交上了手。他的剑极快,快得竺兰看不清残影,势若游龙,矫健有力,剑刃破空之声直比昔日遭受追杀时那如雨的羽箭还要迫人。   但魏赦竟还算是游刃有余,只有一柄短匕,穿梭剑光笼罩之下,毫发无伤。   “这……要打到什么时候?”   女神医身边的童子领了吩咐前来竺兰身侧,躬身作揖拜了拜,嗓音清澈稚嫩:“我家主人说,如夫人不愿令郎君受伤,这一场打到天黑便会歇了。”说罢,又道,“请令郎君打架的时候便不要提内力。我家的护卫空有招式,内功尽废,若打坏了,只怕也无法为魏公子治疾了。”   这话明着是说给竺兰的,实则却是告知魏赦,不可伤了女神医身边的青年男子。   这一场打到了黄昏,竺兰都看饿了,两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打架,确实没怎么分胜负,双方偶尔擦破点衣裳,掌风拂到肉,也不过春风细雨,并无受伤。   于是竺兰走了,将草庐的厨房霸占了,为女神医在内的所有人烧了一桌子精美菜肴。女神医向来食素,只让身边的童子端了些清粥小菜入她房里,便闭门不出。   她的脾气确实极是古怪,也不肯见人,但竺兰尊重她,便也再没有打扰。   天黑时分,两个男人打完了,汗流浃背,魏赦还好,那个护卫却是喘气如牛,也不肯用晚饭,径自朝后山去了。   竺兰替魏赦擦了汗,魏赦也胡乱用了些汤羹,便告辞,折返下山来。   童子护送他们俩到山脚,又嘱咐道:“我家主人说,魏公子根基不稳,便如同刀剑久置不用极易锈蚀,还需不断淬炼才是,切不可懈怠。”   魏赦面露惭色,“在下知道了。多谢神医提点。”   说罢,解了身上的锦囊,鼓鼓的一包银子,递与小童。   他牵了竺兰的手,两人从容地吹着湖上的微凉夜风,鼻尖盈满了河畔草木的熏香,往岸上走去,竺兰方才到现在便一路沉默,此际终忍不住问:“魏公子,你的钱这么多,从哪儿来的?”   魏赦抱歉一笑,“你知道,我统辖的多是山贼悍匪,水寇强盗,没什么正经营生,当然没什么正当来路。”   见竺兰似略作顿步,他忙又道:“不过我不喜欢干明抢的事儿!只是他们不大好管,便是让他们自己去谋个活,他们也干不好。我只能徐徐图之。莽山那群已经被驯化了,自己在山上开垦了良田。他们嫌这不来财,我便包了几座山头,让他们修了几条路,过路的送点买路钱财就是了,收也收得不多,路人如不愿给,便只好绕远路。”   莽山的弟兄对魏赦言听计从,七省绿林的就未必,魏赦便用对他们而言更温和的手段,大梁终归是有些来路不正的生意,地下的赌场、古玩行当的赌玉,除了走私,无有不涉猎的。   “这些也不是长久之计,但比起以前打家劫舍刀口舔血地度日,如此也算是有了一个改变。我也希望他们,以后放弃这些路子不正的生意……”   竺兰道:“你拿了很多‘孝敬’?”   不难想象,魏赦在七省绿林的黑道生意上吃了多少钱。他在江宁如此大手大脚,不是没有原因的。江宁首富,看来并非虚言。这个人,他到哪儿就是哪儿的首富吧。   魏赦眨了眨眼睛,有些告饶意味,竺兰于是不说了,轻轻呼了口气。   天色已黑,这一晚看来已是无法入城。   一行人便在湖边搭了简陋的帐篷,居其中修整了一晚。   翌日天色放亮,终于入城,入城郭之际,一名小厮已在门边上等候多时,见魏赦一来立刻迎了上去,“魏公子,我家郡王已在静候,小公子亦昨日深夜而至。”   他说的是阿宣。竺兰骤然眼色发亮,明灿灿的,似乎没想到魏赦竟真能这么快把阿宣接了出来,她无比感激地望着他,魏赦勾了勾唇,牵住她手,率众遥遥朝王府而去。   马车停在王府大门,王府气象万千,比江宁魏家还要华贵辉煌,从正门弃了车马,迈入门庭,一路都有女婢引路。   待入庭院,还未过堂,竺兰忽听得响亮一道童音:“娘亲!”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一个方向看去,跟着便又是惊喜的一声“干爹”,小人儿白白胖胖的身影摇摇摆摆地朝他们奔了过来。   竺兰顿时眼眶发热,蹲下身来将扑入怀中的儿子一把抱住,阿宣入了她怀,一双柔软的胖乎乎小手紧箍着娘亲的后背,嘤嘤哼哼地哭了出来。听人说阿宣昨夜里来时还分外坚强,听说娘亲即刻便至,还高兴了一整晚,但一见到竺兰便立刻没出息地哭成了泪人儿。   竺兰好半天才哄好了,她还趴在竺兰的肩头抽泣。   一晃眼,见了魏赦,愈发赧然,小心地唤了声“干爹”。   魏赦微微皱眉。   竺兰拍了拍儿子的小屁股,也多了几分局促,目光与魏赦撞上,他一触即离,她的面颊微微发烫,躲闪之间眸光漾起了股细腻清润的波澜。   “儿子。”   她指了指魏赦。   “以后,可能要叫‘爹爹’了。”   那瞬间,魏赦的脸色是有些惊讶的,似乎没想到竺兰会让阿宣改口。   但她这么说了,便是一种认可,至少她用行动证实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已是不可或缺。   阿宣只见他们俩人均充满了期待和鼓励地看着自己,虽还不懂,但只能把小脸挤在了衣服里,听话地唤道:“爹爹。”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我终于升级了哈哈哈哈!   感谢在2020-05-16 09:52:04~2020-05-17 10:28: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9章   魏赦哈哈一笑, 从竺兰的怀中将他的便宜儿子接了过来, 阿宣蹬了两下腿, 顺从地趴到了魏赦怀中,魏赦左右看了几眼,阿宣这段时日没少吃, 脸又圆润了不少, 于是道:“看来路上没少诓你几个叔给你买小食。”   被戳中了, 阿宣脸红羞臊了起来, 魏赦替他将小脸上两行泪擦了, 只见正堂迎出一行人来。   当先之人,三十多岁面容秀逸而稍显冷漠,矜贵轩昂, 一见便知非池中之物, 他的唇边若隐若无地含着几分笑,率仆婢众相迎,不卑不亢, “魏公子临小王寒舍,不甚欢迎之至,还请先到舍下用些茶饭酒水。”   魏赦从善如流, 想与入正厅。   男人们要商议大事,竺兰不愿听,又见了阿宣,此刻一心扑在儿子身上,便抱起了阿宣跟随隋白身边的下人指示, 先回落脚的东厢。   阿宣是昨夜里便来了的,已睡了一夜,但睡得不饱足,精神头不够,此际两眼乌青,竺兰心疼儿子一路颠簸,又不得好眠,让他先躺下来了。   但阿宣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娘亲瞧,像是怕她会跑了一样,过了好半晌,才幽幽地道:“娘亲只说去三五日,但阿宣等了好久,娘亲也没回来,娘亲是骗子!”   乍然相见,便被控诉。竺兰微微惊讶,但她自知理亏,面露惭色,“但娘亲说去找你干爹,这不就找回来了?”   说到这儿阿宣更是疑惑不解:“为什么‘干爹’变成‘爹爹’了呢?”   “这个……”   他的小脑袋瓜总是比起同龄的孩子会想很多事,偶尔连竺兰都答不上来,不知怎么答。   阿宣奇异地望着,娘亲的面颊晕上了丝丝水彩般的鲜红之色,歪了小脑袋,实在不懂。   “他……”竺兰不知怎么开口,只好道,“你不是喜欢魏公子么,娘亲和他成婚了,他自然就是阿宣的爹爹。”   是这样么。阿宣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眼帘耷拉,红唇微嘟起,不甚憨态可怜,竺兰忍不住笑话他,勾他的小下巴,“不要不高兴啦!以后有娘亲疼你,还多了爹爹,不是更好?阿宣不是最喜欢魏公子了吗?”   阿宣勉为其难,“那好吧。”   说罢,又眼压不眨地望着竺兰道:“娘亲你可不能再骗我了!”   “不骗阿宣。”竺兰低头,在儿子的小脑袋壳上吧唧亲了一口。   阿宣心满意足地睡去了。   竺兰呼了口气。   想昨日露营在外,一夜未曾沐浴更衣,郊外湿气浓重,天又炎热,身上早出了一层湿热黏汗,令里衣贴在了肌肤上,极不爽利。王府的女婢引竺兰到另一侧净室沐浴净身,又为她置备了干净的女裳。   王府拿得出的裳服自是不同凡俗,缎料光滑,樱红色曳地望仙罗裙,淡粉的薄若蝉翼的外罩缂丝软云纹广袖长衫,衬着竺兰本就窈窕得甚至稍嫌弱质的身姿,犹如花萼之间托出的粒粒明珠。为她原本如旷世幽兰、充满了水乡女人情调的神韵之中揉入了几丝富丽之艳色,别是一般盈润水媚。   竺兰不惯如此穿着,但入乡随俗,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便暂时如此了。   但没想到,才出净室,长发还未沥干,便遇上了一人。   厢房这边一向是给客人暂住下榻的,竺兰没想到会遇上别的什么人。一见来人是个年轻女子,妆容清淡素雅,瞧着是温温柔柔的,亦有几分容色,竺兰立时便以为,这是玄陵王的妹妹,永福郡主。   当初永福郡主险险便与魏赦成就了好事,竺兰偶尔念及还有不快,但对永福郡主没半分的憎恶不喜,到底只是陌生之人而已,于是以礼相待,福了福身子。   那女人却凹了眉,看了她片刻,蓦然挤出了一丝温和笑容:“你是谁?”   周遭无人,只剩他们俩于花园石径之上狭路相逢。   竺兰回了自己的名,又称自己是与魏赦一道,只是来王府暂为客人。   那女子听了,和婉地笑了下,没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没过多久,隋白与魏赦散了,魏赦先提步离去,隋白握在圈椅之上,抬臂揉了揉发胀的额头,只见雪裳素衣的女子如烟似雾般地飘了进来,隋白看向她,不动声色。女子微微垂目,曼步到了他的跟前,细声道:“王爷家中来了客人,清漪再留下去恐是累赘,因此清漪想不如……”   隋白叹了声,打断了她的话:“你病未痊愈,也无去处,便先留在这儿吧。”   女子局促的垂眸,犹犹豫豫半晌,嘴角温温柔柔地牵起了一朵微笑:“郡王你饿了么?我亲自到小厨房为你炖了碗雪雁粥,我这就端来给郡王尝尝。”   隋白道了声“不必”,撑臂从圈椅之中起身走了出去,柳清漪微愣,正要跟随,隋白留下一句,“莫再跟来。”人便消失在了屋门外。   柳清漪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抬起的脚尖又慢慢收了回来,眼底的温柔之色渐渐剥落。   袖间,如玉般洁白的手慢慢地收紧。   隋白的寝屋里,正中央悬着一幅美人图。   图已经陈旧了,多了几分沉寂,这么多年,那画上的美人依旧手抚玉箫,明眸善睐,宛若凌波仙女。那时,一曲洞箫吹彻长夜,月色披覆她身上都唯恐污其颜色,但那双外表瞧着清冷幽怨,仿佛不谙世事的美眸里总是迸出意想不到的神采,狡黠而浓艳,令人一见便无法移眼。隋白阖上了身后的门,默默地注视着那幅画许久,身体犹如礁石般不动。   ……   魏赦回了厢房,阿宣已经被哄得睡着,竺兰独自在另一间厢房里等着他回来。   “你们说了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若是她可以知道的,魏赦自然会说的。   他朝她走了过来,微微泄露的日光将竺兰身上轻薄的淡粉衣衫刺透般,露出袖中柔荑般的一双白皙纤细的藕臂,魏赦露出了惊艳的神色,听她问了这么一句,顺口便答:“只是些小事,商量着在这里住一段时日。”   顿了顿,他又道:“我要赴京。这条路并不好走,沿途还会遭朱又征的刺杀。带着你我愈是不放心,所以已与隋白有过交涉,你若愿意,便与阿宣留在这儿,等我退出神京回来接你。”   入京是为了什么事,竺兰不必想,大致也懂得了几分。   这必是与面见陛下有关。   竺兰片刻也不想与他分开,但私心里又很明白,若非要跟随他踏上赴往神京路,自己不论,阿宣必定会成为累赘。   勉力压下心头淡淡的失落,她低声道:“好。”   到时候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会等他的。   魏赦微笑,抬起手臂抚了抚竺兰的发旋儿,低头凑到她饱满的雪额上,拨开一绺垂发,亲她的额头,沿着眉心吻下来,亲吻她的鼻梁,语调低沉:“兰儿甚美。”   竺兰却忽然想起今日见到的那个女子,此际回想起来,她竟是做妇人装扮,想想永福郡主尚未出阁,年岁也对不上,且又隐隐约约获知,永福郡主回了鄢陵为外祖父尽孝去了,心头疑云更甚,忍不住抬起了粉面,正对上魏赦的目光:“玄陵王有妻室吗?”   魏赦一动不动地凝着她,半晌,慢慢摇头。   竺兰又道:“那可有妾侍?”   魏赦无奈:“兰儿,你突然如此煞风景我要醋了!”   不知道魏公子怎么说得出这话来,他这只大醋缸本就爱不分场合地吃醋。竺兰微微一笑,明眸闪烁地盯着魏赦,他被看得略有发毛,叹了一声,道:“好,他没有。”   但毕竟是别人家的家事,魏赦只是知道其表,而不知其里,“他贵为郡王,不可能这把岁数没娶过妻,听说是亡故了很多年了。之后都没有再娶。怎么了?”   竺兰只是又想起今日在庭院中所见的貌美妇人,觉她温婉端庄,但对自己隐有敌意,与隋白关系不像是那般简单,故多了几个心眼,当然别人也不曾来与自己为难,所以竺兰便没继续揣测下去。   “兰儿,”魏赦轻轻地道,“你若累了,便先睡一会儿。”   正值晌午,竺兰确有几分困倦,于是听话地点了点头,侧身挨着床榻躺了下来,魏赦替她将凉被拉上,于一旁守了她片刻,待她闭目睡熟,才转身朝外而去,身影很快消失了门口。   魏赦在中庭的拱门处立了少顷,隋白身旁的阉人过来回话,佝偻着腰,态度恭敬:“魏公子要的玻璃镜,小的们已按郡王吩咐挪入了净室。”   他正也嫌昨日里没得沐浴净身,方才也不大敢钻上竺兰的榻,于是朝阉人稍点了下头,又道不惯人服侍,便一人迈入了净室。   热汤早已预备,屋内水雾朦胧氤氲,那面阉人说的玻璃镜正斜架在浴桶之外,此际夏光炽亮,斜挂窗边的玻璃镜澄明如水晶,发出剔透的光芒。   魏赦走到了镜子前。   这一面镜子光滑可鉴,他知道,必不会再出现此前类似的情况。   但这一刻,需要的竟是十分的勇气。他一直欠缺揭开真相的勇气,尽管他已开始怀疑,开始动摇!   但终究没能敌得过内心的挣扎、好奇与负疚之感。   如果发生了万一的可能,真的是……   魏赦立在镜子前,背过了身,伸指去解了腰间的盘带,慢慢地外裳松懈了下来,复除去最里的腰带,薄薄的绸料裤沿笔直修长、肌肉隐隐贲张的双腿滑落,魏赦回头看向那面清晰地照出了他完整人影的玻璃镜。   四周静得惟余风动,魏赦的目光落在镜子上,许久未动,漆黑的墨眉拧成了结。   作者有话要说:  答案下章揭晓,镜子里的秘密,米缸里的秘密,全部浮出水面啦~ 第70章   傍晚, 玄陵王尽地主之谊, 邀魏赦一行人用饭, 连同马业成、周鸣几人也在。竺兰方醒,腹中也正饥饿,便没拒绝隋白的好意, 牵了儿子去了。   阿宣人还小, 只能挨着娘亲坐, 大人们议事, 他全然不顾, 只顾往嘴里拨饭,于是竺兰也只好停了下来,帮他剥虾。   “你慢点, 娘亲一个人剥不过来。”   阿宣却孝顺, 用小汤勺把娘亲剥了放到自己青瓷小碗里的虾球舀给了魏赦,小心用奶手护住送到他碗里,“爹爹也吃。”   魏赦手一抖, 筷子险些掉了。   隋白露出几分打量的神色,魏赦敛容,见竺兰也看了过来, 笑了下:“儿子懂得孝敬老父亲了,吾心甚慰,吾心甚慰……郡王勿要客气,用饭、用饭。”   隋白收回了目光,见魏赦并未再表现出任何异样, 便也敛了心神,并不多语。   饭毕,阿宣彻底饱了要下去消食,竺兰正要带他去,魏赦却开口留了她,“让阿宣先去玩吧,我们有些事要商量,兰儿你留下。”   竺兰点了下头,任由周鸣牵走了阿宣。他小身体摇摇摆摆消失在了门后,收回心神,微笑看向玄陵王,“妾身失礼了,方才未敬酒水。其实郡王肯于此时收容我们,已是极大的恩情,难以还报,请郡王受竺兰一礼。”   她从席间离身,定了定神,缓慢而恭敬,怀着诚恳的谢意对隋白行了一礼。   隋白含笑拂手,“夫人勿用多礼,小可与魏公子乃神交已久的友人,何况也算不得收容,以魏公子家业之大,想必还不至于看上小可这区区王府。”   魏赦难得自谦,“王爷言重了。”他起身扶住了竺兰,让她在一旁落座,自己却立在了她的身后,双臂微微压着她的两肩,又笑,“此事冒昧,难为郡王盛情应许,照拂内人,恩情魏赦不表,业已心领,他日郡王如有用得着之处不吝相告,我必结草衔环以报。”   说罢,他垂眸看了一眼竺兰。竺兰也碰巧抬目,与他的眼神撞上。   仿佛有什么格外深沉而凝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肩上,几乎无法透气过来般,他的目光晦暗难明,竺兰一时也说不清那是何种滋味。只觉魏公子今日似有异样。   “兰儿,郡王已有应许,过几日我便要离开玄陵,你便与阿宣在此间等我。”   顿了顿,他的口吻愈凝迟了几分。   “但我也并无十全的能够全身而退的把握,或许会遭受朱又征的截杀而罹难,或许为天子所不容,触其逆鳞而抄斩,所以,如若等不到我,郡王会安置你们母子,你便当我从未回来过。日后你若是还想找个男人依靠,依托王府必也不难。”   竺兰一怔,长睫覆没在一片碎发的阴翳之中隐微颤动,道:“魏公子你在说什么傻话!”   要真是如此,还不如她就跟了去了,也好过一个人真的等到噩耗。   但……   他果然提了:“你忘了咱们还有阿宣。”   “我……”竺兰没法不应。   还有阿宣,他已失去了他的亲父,不能再当个没娘的孤儿。   他的两臂依旧压在她的肩上,微微收力,沉重的担几乎立时攫住了竺兰的全部心神和勇气,令她瘦若薄纸般的身姿瞬间崩塌了一半。   隋白的目光似有什么默默地涌动,暗流澎湃,但终究没说什么话。   他想起那一年,她铁心要离开王府,与自己和离,他挽留无用,还以为她不过是又一次的置气,便那么放走了她。彼时年轻气盛,为了颜面故作大度,他当着满屋的下人说,一刀两断以后,盼她日后能找个更好的男人,懂得她要的“全心全意”,不如他一般不解风情负她甚深。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十多年来,他每一次从梦魇之中挣脱出来,脑中都是她决绝的笑靥。他始知后悔。   这样的话从一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很难,但说出来了以后,常常会付出代价。而他的代价已是这一生。   用完膳,竺兰心绪幽深,也没理会魏赦便往自己的房里走去,他一路谨慎地跟在她的身后,几番欲言又止,长长的身影教夕晖偏斜地掷落于地,最近的时候也与她始终隔着一掌宽的距离。   她自然也看出他的几番抬起手,似要说什么的模样,但等到他又放下,她便知,他是不可能改变主意了。   也并非是气他,只是无奈。   他身世如此,本就无法独善其身,树欲静而风始终不止,即便他抽身退隐,太子只怕也不会全然信任。为了今后长久的安宁和稳定,他入京这一趟不可避免。   而自己,是真的不能跟着他。   回了房,竺兰下意识要阖上门,不巧魏赦又卡了半边身子进来,她锁门的动作正巧将他夹得脑门一激灵,竺兰吓了一跳,忙撒开手看他的头,魏赦对她是真不防备,就算被夹了也不会还手,见她吓得不轻主动帮她瞧伤,微微一笑,撂开捂住额角的手,露出光滑白皙的好皮囊:“你瞧,无事。”   竺兰于是恼了,背身朝里间走去。   魏赦在她身后停了片刻,抬手掩上了房门,追着竺兰而去,见她已停在了床榻边,便伸手将她推了一把,两人一道跌在了榻上,她“唔”了一声,这会儿恼意更甚,抬臂便要给他一巴掌,魏赦却楼了过来,将脸贴在了她的脸侧,细声道:“好,我错了,兰儿……”   又是这般毫无诚心地认错。   竺兰的火非但没能消下来,反而愈演愈烈,恨不得一把推开魏赦,可她终究没能那么做,反而令他得寸进尺地欺身上来,吻住了自己的唇,被吻得七荤八素,脑袋也昏昏的,渐渐糊涂了。   她的手不知不觉地环住了他的腰,任由他亲吻。   怎么样都好,她只是不想和这个人分开而已。   魏赦忽然一停,手指开始解她的衣襟、抽去她腰间的绦带,定定地望着她,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字地道:“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我不会死,决不再离开你。”   竺兰的眼眶里骤然涌出了一股热,眼泪大团打团地汩汩冒出,沿着两鬓滑入了发中不见。   魏赦的目光霎时盈满了怜惜,他低头,一点一点地细碎地啄吻她,眼帘、鼻尖,嘴唇。但依旧没能得到竺兰的一丝回应,他带了几分疑惑的目光望着她,她两边的眼泪仍然源源不断地朝着乌发和枕边滚落。魏赦的心骤然像被什么撕扯般疼痛。   他抚了抚她的发梢,坚定地告诉她:“兰儿,适才说那些话,让你再找个别的男人,是假话,你知我心眼比针眼还小,对你的事绝无可能松口。你只能是我的,我就算化作了鬼也不想看你跟别人。”   他现在懂宣卿的“死不瞑目”了。   “不相信么?”   “相信……”   只好相信,竺兰热泪涌出,点了下头,怕他不信,又重重地点了一下。   魏赦笑了起来,无比温柔,“那好,兰儿,”他亲了她一下,口齿带着含糊不清的味道,“唔,再为我生个孩儿……”   窗外的残光已是褪尽眼色,覆了淡淡的黑夜的影子,花窗上的树影不断地随风摇曳。   女子娇气的求饶声响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捱不过魏赦的攻势,累得闭上了眼,睡了过去。   等她搂在自己腰间,方才无论如何都不肯放的玉臂无力地松了下去,魏赦停了下来,默默凝视着她的面容半晌,退了出来,起身披衣下榻。   此时天色已完全地黑了,风摇落的叶子铺得满地俯拾皆是,无人洒扫。   抬首,西楼上月华如水,皓白如银。   正是酉时末。   庭院空落落的,并无人迹。   魏赦在风里不知立了多久,眸色凝重。等周遭彻底地安静下来,连风声也几乎不存的时候,魏赦慢慢地从怀中摸出了一封信。   宣卿放在米缸里的,用了一层一层地工具嵌套,守护得完好只略有发黄的,竟只是薄薄的一封书信。   而这封信不是写给别人的,信封上的名字是:魏赦。   落款则是宣卿。   他虽一直没有拆开,但这字迹,却无可能认错。   纵然潦草,甚至失去了以往的凌厉峥嵘之风采,但章法不乱,连他在写“魏”字总习惯少的一笔都一模一样。这天下间,岂有二人。   魏赦凝眸,信纸在手中捏出了道道折痕,他终是吐了口气,抽出了那封信。   洋洋洒洒的三页纸。   起首仍是魏赦二字——   “此信,若吾身后侥幸得以发掘,吾不作他想。能寻获此信者,唯有汝。吾乃汝,而汝,则非吾。此吾昨夜不慎梦及往生之事,醒时忧惧骇然过甚,信手所涂,不知所云。权且一观。”   魏赦的目光停在那封信上,眼中蒙上了厚重的一层郁色,瞳孔急剧收缩。   原来,当宣卿离去以前,他便已拥有了作为魏赦的记忆吗。   我身世不详,不知父母名谁,不知所从何来,原本也曾几番思量,均无结果。我是一个奇怪之人,竟不知在这世上还有谁如我一般,时常念及旧事,脑中只有经商、遇匪数字,仅为文字,而无印象。而从商以前,我之故土家园,所从事经营,断断续续,无法忆起。此时思量,当觉可笑。当然无法忆起,因我本就非我,我并非一个真实之人。代表真实的,是魏赦二字之下装着的那人。   我所钟情者,遇之一往而深。兰儿亦以真情待我,不嫌我流亡天涯,身无长物,不嫌我衣衫褴褛狼狈至此,不嫌我无父无母无亲可倚仗,亦不嫌我无一技之长。我所行之事,不过护她周全、平安、喜乐。如此,便一生囚拘于弹丸之地,亦是无悔、无愧。若此信最终流落于你手,请你务必见信,勿要负她。我知你有显赫家世,我知你有万贯钱财,但我只有一个妻子。我爱她重她甚于自己性命,若天意弄人,你日后另有所爱,便请视作宣卿已死,魏赦二字与宣卿无关,不必在她面前提起,永远不让她知道。   “永远”二字,宣卿划得极深,墨已成团。   那两个字像是燎了魏赦的眼睛。   廊檐下的灯火光昏黄黯淡,风拂过,灭了一盏。魏赦也不再能看清上面的字,但他却依旧停在原地。   可以辨认出,这字到了后来愈发潦草。   他当时是为了什么,将这封信收藏起来,埋在屋后的老桑树底下,一层一层地将其掩饰,令其不见天日,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装作什么也不知,继续当宣卿?   “爹爹。”   一道童稚的声音惊动了魏赦。   他立刻将信揣回了衣中。回头,只见阿宣小小的身影停在门边,月光下忸怩地望着自己。   魏赦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张与自己酷似的稚嫩面貌,心脏再度如被什么尖锐而剧烈地刺了下。   作者有话要说:  老婆儿子热炕头的狗子哈哈哈   傻了吧! 第71章   “不睡觉了?做甚么?”魏赦一出声, 便发觉自己的嗓音已是低哑无比。   小孩儿似有些难为情, 又有点儿委屈, 小声道:“尿尿。”   魏赦哭笑不得,“过来。”   阿宣走了过来,魏赦将他牵到的一旁的花坛。阿宣自己乖巧伶俐地爬了进去, 背对魏赦, 开始脱裤子。在书院里的时候, 好几个小孩儿不会尿尿, 他们是养尊处优长大的, 自然不比阿宣,于是在这件事上,看顾他们的后勤先生夸了他无数回了。   清晰的水声断断续续的, 魏赦冷静地听着, 负手于后静伫不动。然一个发烫的念头,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血液也为之澎湃滚烫!   这是他的儿子!   不是什么便宜儿子,亦不是什么只能偷偷摸摸相认的干儿子,这是兰儿费尽艰辛, 一个人拼命产下拉扯大的儿子,他流着自己的血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与自己骨肉相连的亲人。   他竟让他们母子,流落世间吃了如此多的苦头!   不知不觉间魏赦的眼眶亦有微微发烫。而那道清晰的细细的水声很快停了,阿宣把裤子穿上, 小心翼翼地从宝塔般的树影底下麻利钻出来,似只活泼的小鼠,抬眼,只见魏赦坐在了廊檐下的石阶之上,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见他好了,抬起了两只指头朝他勾了勾,示意他过去。   阿宣于是小跑过去,“阿宣好了!”顺从地坐到了魏赦身旁,小胖腿儿伸了出去,姿势亦与魏赦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爹爹。”   他唤了声。   魏赦一直打量着他,阿宣也渐渐察觉到爹爹有几分奇怪,顿了顿,还是将心里的渴盼说了出来:“阿宣想吃糖。”   闻言,魏赦皱起了修眉,“吃多了坏牙,要克制。”   阿宣愣了愣,没想到最好说话的爹居然会拒绝,立马瘪了小嘴儿,嘟嘟囔囔起来:“爹爹以前从来不会说不好的,没想到干爹变爹爹了以后,就不疼阿宣了……”还不如只当干爹呢。   还未说什么,偌大一顶罪帽扣下来,魏赦又好气又好笑,“这么晚了,还吃什么糖,你瞅瞅你最近是不是又胖了?你娘亲抱着你多吃力!”   哼。阿宣扭过了头。   魏赦望着他失笑不言,摇了摇头。   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爹爹还不来哄哄自己,阿宣反而先气馁了,攀住了魏赦的胳膊,示意讨好,去摇他,魏赦满脸嫌弃:“手上尿擦干净没有?”   阿宣恼了,“没有。”说罢还攀得更亲近了,哼哼唧唧地道:“全蹭你身上,我蹭。”   魏赦伸出手,捉住了他的两只造反的小爪子,仅仅用一只手便抓得极是稳当教他挣脱不得,另一手从腰间摸出条素净的帕子,垂下目光,认真地给他擦干净了小手。他这会儿算皮实了,也不再动弹,只是依旧有些不心甘,魏赦不由想起他从前跟着竺兰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初见面时两串糖葫芦便能骗得团团转,一时有些于心不忍,“要吃糖?”   阿宣点头如小鸡啄米。   魏赦便如同抱一只小鸡崽子将他单臂拾了起来,圈在了怀里,“带你去夜市。”   “爹爹最最好了!”小没良心的瞬间倒戈,舔脸相向,为他捏肩捶背。魏赦嗤了一声,左掌在他翘屁上拍了一记。   玄陵有着不逊于江宁的夜市,夏木葳蕤,夜市间浮动着凉风之中茉莉的清芬,一直到了入了夜市深处的点心果脯铺子,美食的香味驱走了草木香,魏赦才不至于那般难受。阿宣竟已打了一路的喷嚏。   他摸了摸阿宣的后脑勺儿,自己是有多迟钝才竟不怀疑这是自己亲儿子。   “爹爹,我要这个……那个……这个……”他的小手不住地乱指,见到什么要什么,魏赦眼花缭乱。   不到片刻,魏赦便开始后悔没带个跟班出来拎东西,忍不住皱眉调侃:“爹爹给你整条街买下来你看可行吗?”   阿宣小小地犹豫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也不是不行。魏赦的额角抽了抽。   他不气反笑,“你想得可真美啊。”   不过魏赦嘴上虽是嫌弃,阿宣要买的浆果蜜饯、糖人葫芦、糕点饮品,却没少他的。为了讨好儿子,只能暗中发了一道令箭出去,没过片刻,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到了身后,接过了魏赦源源不绝递过去的所有零嘴。   影子:“……”   逛得差不多了,小没良心的想起了他的娘亲,问道:“娘亲呢?为什么爹爹不叫她?”   魏赦骤然想起暮色时分红绡帐中痴云腻雨的种种靡丽香艳的光景,再看儿子单纯清澈的漂亮桃花眼,竟能面不红心不跳,随口扯道:“娘亲和我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游戏,累了。”   说完觑他脸色,见他点了下头,应是信了,魏赦也不再谈下去,走到了河边将阿宣放了下来。   阿宣一见他两手空空,顿时“呀”一声,“我的东西呢!”   影子自然不会时时刻刻跟着,魏赦于是道:“爹爹变了个戏法,把你的东西送到你的小房间里去了。”   “真的?”阿宣将信将疑。   魏赦摸他脑袋,笑道:“真的,等你一回去就能看到了,不过我会把它放在一个你够不着的地方,今晚不许吃,明日一早给你拿下来。”   “那好吧。”阿宣有些失落,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父子俩逛夜市倒也不是头一遭了,大同小异无甚稀奇,该买的特产点心方才也买了,阿宣不像是第一次那般兴奋,走了没有多久,终于困了,趴在魏赦的肩头陷入了好眠。   他侧过脸,只见阿宣那可可爱爱的圆圆大脑袋就贴着自己肩膀,忍不住,亲了一口儿子的胖乎乎脸盘子。   内心之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宁静的幸福之感,若能一直如此,声名前程权势富贵,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渐渐有几分懂了宣卿的想法。   回了王府,竺兰竟不知何时醒了,立在厢房门边,见魏赦抱着睡熟的阿宣回来,可算是松了大口气,忙迎了上去,“你们去了哪?”   魏赦笑道:“出去逛了逛,他累了,这会儿睡着了,我把他放回去。”   竺兰不放心,跟在魏赦身后,等将阿宣放回他自个儿的小床里头,竺兰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放下了心,却见魏赦望着阿宣的目光甚是专注。   她一下子有几分怔住。   虽则魏赦一向待阿宣很好,很不错,但这般专注地望着一人,眼中充满了温和和慈爱,竺兰却没见到过,不知为何,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魏赦与她一道回了房,就在间壁,他身上除了热汗,浑身湿黏,先去沐浴梳洗了一番,等彻底料理好自己,竺兰又已躺在帘帷内不动了,她望着帐顶似在出神想着甚么。   魏赦朝她靠了过去,低声道:“兰儿。多谢你。还有,对不起。”   竺兰一阵困惑,随即又看向他,微笑道:“说这些做甚么,魏公子,我真的不后悔的。”   说罢,她又故作轻松地问道:“你们去了夜市吗?”   她不是没瞧见影子送回来的大包零嘴,心中已有猜测。   魏赦并不撒谎,点了下头。   竺兰道:“魏公子,你从来都不带我去。”他一怔,她又似含了几分不满般用瓮声瓮气的口吻道,“我都没有去过。”   魏赦脸上的惊讶之色化成了涓涓温柔,他勾住了她的皓腕,眉目宛若春风,“儿子的醋你也要吃?带你去就是了!”   竺兰的目光却一直停在他身上,平静而幽邃,却仿佛多了什么,透过他,窥见了他内心深处。魏赦的身体僵了一下,挤出几分笑容,“唔,我累了,我们睡吧。”   “嗯。”她平静地收回了目光,侧身向内。   这一晚,再没拿那样的眼神瞧过他。   ……   次日一早,隋白约了魏赦出城巡猎。   竺兰早起熬了点清粥,做了几道点心小菜,与阿宣在一方食案上用了早膳。   碰巧那府上的夫人又过来叨扰,竺兰以礼相待,那夫人温和有礼,声音细而柔软,面色微微苍白,看着有几分病态,“我原先不知,原来夫人竟是魏公子的夫人,真是失礼了。”   竺兰含笑应过,转而问起他:“但不知夫人如何称呼。”   王府没有女主人,这个作妇人装扮,但举止投足又显出超然地位的女人,她实不知该如何相称。   “我姓柳。”柳清漪含蓄地颔首。   阿宣乖乖巧巧在一旁用着饭后点心,柳清漪来时问了声“夫人好”,随后便一直当没这人似的。竺兰对他使眼色他也不见,于是她只得孤军奋战,“夫人夫家不知怎么称呼。”   柳清漪的面色微变,立时又温和地笑道:“我夫君已辞世数年了……”   竺兰更是觉得奇怪,一人说起离世的丈夫,竟连丝毫的伤心都无,她对此也生不出半分的悯然了。   柳清漪携了竺兰之手,和婉道:“我听说了,魏公子不日便要赴京,魏夫人不如便留宿王府之中,王爷一向宅心仁厚,待朋友之妻更是敬重,若还有什么吃穿上用不惯的,只管说出来。”   竺兰微微皱眉。   她不太明白这位夫人话中之意,听她话里的意思,她似是这王府的女主人。然而魏赦又曾告诉过她,隋白并无妻妾,也似乎没有续弦的打算,她想即便是有,也不会堂而皇之地让这位柳夫人现下便不合礼数地住到府里头来,毕竟是王府,一举一动受州官瞩目,堪为民之表率,不合礼度的事,看起来那位谦谦君子般的王爷并不会做。她真是有几分糊涂了。   “夫人是在府上主持中馈吗?”   竺兰忍不住问了出来。   这话一出,柳氏面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阿宣似乎也停住了小手,诧异地看向母亲和这个不认得的什么夫人。   柳氏的脸色难堪至极,令竺兰后悔,这必然是戳中了对方的某种痛处。柳清漪盯了竺兰片刻,见她似乎并无恶意,咬住了唇肉,有几分伤心、几分失落地道:“我不是。王爷他待我,一如待夫人你,一向,只是敬重罢了,我哪有先王妃那般好的福分呢。”   听起来此似乎是柳氏的痛心之事,于是竺兰未再追问下去。   片刻后,听说王爷回了,柳氏停了一停,用帕子擦去了眼角的细泪,道了声“抱歉”,便起身朝外走去。   竺兰好奇极了,这是怎么一段复杂而扑朔的关系。   很快魏赦也回了,停在门槛边,看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过后,挺着鼓鼓的大肚皮晒在凉席上养膘的阿宣,气极反笑:“昨夜里买的东西,一早上就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首富也不可能养得起这个败家子儿,不要了! 第72章   “玄陵走神京, 从天南道入京畿道, 沿途敞阔, 州郡毗连而雾列,太子如敢动州府官员的主意第一个查知的必是皇上,所以这一点倒不必太担心, 我想, 既是走大路, 料太子殿下也不至于劳师动众, 闹得俾众周知。只唯独有一点, 尚需魏公子引起十分的注意。”   隋白拔出了腰间佩剑,剑刃尖点上舆图,落于天南道与京畿道相交之处。   一旁魏赦碰盏轻啜, 脸色轻松, 全无随便的冷静凝重。   “魏公子,我若是太子,必会在此处设伏。天南道转京畿, 此处山势连绵,丘壑纵横,易守难攻, 埋伏山中几不可能查知,况此处不属州郡管辖,因民烟不盛,两地州官争执,陛下二十年前御笔一挥, 收归神京地界,尽管此隘与神京相去百里。若从我之见,魏公子不若除了天南道转入山东道,绕远路,一直走大路入京,避开所有易守难攻的地方。”   魏赦挑唇,“易守难攻的仗我也没输过。”   见隋白还要再说,魏赦拂了拂手,“你不了解朱又征。”   “我固然可以为了保险而走山东道,但如此便耽搁了入京的时间,朱又征是个守信之人,半年之期如过,他绝不会再兴风浪,所以就算我绕道以后全是坦途,他也不可能放过我的。”   魏赦指了指舆图山东道上的一点,朱笔标出了一带峭壁,“你瞧,这地势看起来也并不利于我。”   其实魏赦所分析的也算有理,但隋白仍然觉着,若为了求稳,转山东走远路会更好,他顿了顿,道:“魏公子不如也问问令正之见。”   魏赦想起竺兰,心思忽乱了起来。   “也好。”   竺兰与隋白一般,想必不会再有别的主意,但魏赦偏要一意孤行一回不可。   等待的焦灼,希望破灭后的绝望,他已让她独自承受了五年。此去若还是一二载不得归,不说竺兰,连他自己也会于深心之中无比地唾弃厌恶自己,他有何德何能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等待下去?   他脸色微黯,举手收拾了起了舆图,低低地道了声“失陪”。   约定明晚便要动身上路,然而明晚正是七夕佳节。魏赦忽想起了这一点,又慢慢拧了眉宇,从打开那封信起,或是更早,从瞥见镜子中那无法逃避的红色胎记起,魏赦无时无刻不浸在对过往的愧悔与负疚之中。每每望见竺兰那双清波漾漾、一如流泉溪涧般不染俗尘的美眸,数度鼓起的勇气再欲上前一步时总是骤然瓦解。   此时此刻,他便如同一个自己最是瞧不起的懦夫般,竟无勇气对她坦诚。   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能解释他丢下他们母子五年。   可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的记忆里依旧没有那一段!   竺兰把房间收拾好,洒上新鲜的玫瑰香露。魏赦他对刺鼻的花香有些过敏,玫瑰香气厚酽而温和,一经洒上,满屋清新的芬芳,帘帷更是香气袭人。一回头,不巧见魏赦正立于门口,竺兰吓了一跳,这也不止一次了,他不时地便像游魂野鬼似的出现在她身后。竺兰抚了抚受惊的心,将香露净瓶搁在梅花红髹案上,朝他迎了过来。   她伸出柔软的臂膀,一下圈住了魏赦的腰,脸颊温暖地朝他捱了过来,“魏公子,我在帮你收拾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需要的?”   魏赦哑声道:“不必,我一路要躲避朱又征的追截,恐怕东西多了反而负累。”他垂目,看向竺兰盘得光滑水顺的发髻,发间染了玫瑰清油的花香,煞是好闻,花气衬得那鬓间斜倚的粉色蔷薇绢花栩栩如生,魏赦倾身在她的颅顶蓬松的青丝之间落下薄唇,停了一停。   “兰儿。”   竺兰仰目,瞅着俊面近在咫尺的魏赦。   魏赦忽微笑,“明日是七夕,你不是抱怨我未带你走过夜市么?我们就去一次!”   “嗯!”竺兰重重地点头,答应得铿锵有力。   魏赦一瞬不瞬地凝视着这张似天真稚子般的芙蓉娇靥,心脏却终没忍住再度抽痛起来。   若当兰儿知晓,宣卿本来未死,却五年都没有出现,让她历经了世上最苦最痛的悲哀与艰难,一个人独立支撑,落魄狼狈至甘到魏家为仆的境地里,她会如何想?连魏赦自己都不敢想。   “魏公子?”她的玉手在他的额前晃了晃。   魏赦终于回神,轻轻笑了一下,存了几分未褪尽的涩意,“无事,我只是跑了几场马赛,有些疲累。”   “那你睡会儿吧。”   竺兰露出心疼的神色,扶他到屋中小憩。   魏赦一颗心起伏不定,来来回回反复纠结,每每撞见竺兰温柔的眼波,便不忍惊破她此时的宁静和安逸。   不贪心的,这般已是足够。   反正他也没有宣卿的记忆,便只当那是一个陌生之人罢,何况即便要提起,连他自己都不知,这要从哪句话开始提。   他苦笑了下,慢慢闭上了眼睛,便真的睡去。   ……   玄陵的夏日,漫长、聒噪,犹如火炉。   但饶是如此,人们过七夕的热情也没半分削减。一入了夜,街上的行人便摩肩接踵。   卖巧果的今夜的生意尤其好,各色的甜点铺子入夜了也不消息,张灯结彩,七色的灯笼熠熠璀璨,将夜空照得恍若白昼。   魏赦本来学了乖,带了几个人出来帮竺兰拎东西,可她却走走停停,似乎什么也不要,全然只顾着看新鲜罢了,无论摊贩的老板如何卖力地吆喝,她也充耳不闻。   渐渐地连魏赦都有几分心浮了,疾走几步一把拉住了竺兰袖间的素手,她愣愣地回眸,“怎了?”   见魏赦脸色不愉,还以为他逛不下去了,想他今夜便要走,竺兰心绪低落,自然也无心闲逛,便体贴地道:“若是觉着累,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魏赦咬牙,“你要买东西!”   竺兰大惑不解,看了眼周遭,他身后竹竿似的立着几个男人,竺兰便明白了过来,会心一笑,“我实没什么可买的。”   魏赦从未见过这么俭省的妇人,莽山那群弟兄但凡有老婆的,谁人不说上一句败家。魏赦都习惯了,但他找的这个,却克扣节俭到了近乎变态的地步,魏赦脸色复杂,被竺兰推去休息,他却纹丝不动,杵了片刻生硬地道:“你不买,那我送你。”   于是反而扯了她的臂膀,拽到街道一侧的首饰铺子里。   拒绝不得,竺兰只好后脚跟随魏赦入门,他是见过五湖四海的奇珍异宝的,眼光自然毒辣,一眼便挑中了一支石青芙蓉纹翠翘,上用细如蛛丝的金线穿缀着两粒打磨成花萼状的润泽玉珠,花瓣重叠舒展,细腻精致。   “多少?”魏赦不耐烦地抓了翠翘便问。   老板亮出五根指头,出价,五十两。   魏赦虽皱了眉,但二话不说,大方地便要取钱。   竺兰再也见不得,按住了魏赦的手,挺身而出,“老板,你欺我男人不懂行货吗?相反,他最是懂了的,不过是今儿个七夕,不忍拂了我的兴致才愿意慷慨解囊,但你也莫要得寸进尺。平心而论,你的翠翘,哪里就值五十两了?我便是拿到神京懂行的那去问,怕也值不了这个价。”   没想到这男人老实钱多,这夫人竟是个狠角色,老板也自知理亏,神色轻慢,改口:“依夫人高见,你看应给多少合适?”   竺兰也亮出五根指头,掷地有声:“五两!”   此言一出,魏赦身后跟来的几个大男人也个个抽了个长气。五十两还价五两,这也忒离谱了吧!   果然见老板气得两眼翻白,顿时要将竺兰扫地出门,但魏赦突然横了一记冷目过去,老板似被震慑,心脏扑扑地跳,脸色缓了一些,但态度坚决,“这位夫人,你这是要拿小店撒气么?似夫人这般的大佛,何苦与小店为难?五两价咱们真出不起!”   竺兰道:“你这簪子上的点翠成色甚新,想是刚打的一支,不过近两年玄陵养殖翠鸟颇多,翠翘也价格日贱,玉珠虽然颗粒完整,成色勉强算得上纯净,但太小,毫无起眼之处,依我看,五两打发不了,七两,若还还价,我只好将老板你检举到府衙去,看看你肆意哄抬市价是否要罚……”   “夫人夫人!有话好说!”老板额角上的汗珠都冒出来了,忙摆手劝道,“好,依你依你,七两,银货两讫!”   竺兰得意地微笑,看向魏赦。   他亦是纵容地还以笑意,解了绣囊,取了七两银拍在桌上,取了那支翠翘便走。   出了铺面,到了热闹的长街上,魏赦便要替她簪上。   身后的大老粗一个个瞠目结舌,还在为夫人讨价还价的功夫啧啧惊叹着。   魏赦替竺兰将簪子找了一处浓云秀发缀入,立时简朴的花髻又盈增新艳,玉珠于满街璀璨的流光之中闪烁着朗润的细泽。   魏赦忽笑,“其实你有一点说得不对,他的珠子是真的极好的,不过想必是之前骗了太多的人,被你一时间唬住了,也是没辙。”   竺兰道:“我习惯了,见不得有人讹我。”   魏赦忽逼近几步,低声道:“但你方才说‘我男人’的时候,确实很霸气。”   “……”竺兰脸色一红。她都快忘了这话了,魏赦抓重点真是最在行。   一不留神,便被他逼到了河边的一株柳树上,翠柳几乎拂落了半数的叶子,失去了初夏时的浓艳墨绿。   而魏赦身后的的男人,也不知怎么神出鬼没的,在竺兰张口欲呼叫帮手时,散了个干干净净,她简直目瞪口呆。   手足无措地靠在了树干上,等着魏赦的渐渐欺近。   这时,身旁忽多了两个过路人,一夫一妻,吵嚷着。   男人怒火攻心破口大骂:“你骂我在外边养女人,难道你就是什么好货!莫以为我不知,你在我跟前睡了两年了,夜夜口中呼着你的死男人的名字,你当我是死的?我忍你至今,要不是念在当初你可怜,我岂会娶你!”   女人一边骂一边哭,“你就是比不得他!你连他一根头发都比不了!”   男人骂骂咧咧揪了女人的头发,两人推推打打地往前走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夜雾笼罩了起来,尽处一盏榴花红的灯笼被刮落在地,灭了。   魏赦看得一阵沉默。   竺兰忽然想了起来什么,望着魏赦道:“你瞧他们。”   魏赦“嗯”了一声,沉默着愈加欺近,竺兰却忽道:“之前你也说过。”   魏赦一怔。“什么?”   竺兰说得煞有介事:“是的,那天晚上你让我说宣卿不好,后来我好不容易把你哄睡着了,谁知你又发烧说梦话,骂了一晚上,直说他无能、窝囊废……”   魏赦总算明白了过来,那日一早醒来以后,为何竺兰便不大愿意搭理自己了。   “是、是么?还有什么?”   魏赦感到一阵心虚。   “你还骂了,骂他是个色胚,岂有什么一见钟情,不过是‘见色起意’罢了……”   “咳、咳咳。”   魏赦的手捂住了唇,眸光躲闪,朝旁避了过去。   竺兰笑着拿下他的手,哄道:“好啦,我都不生气了。”魏赦信以为真,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你现在也没说了。”   都过去了。   魏赦折了修长的眉,神色晦暗莫辨。   过了片刻,他口气古里古怪地道:“我突然发现,其实宣卿也没那么窝囊无能。”   “咳咳。”   他顿了顿,又认真地张开薄唇,道:“他是个好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  竺兰:???魏公子你变了!   感谢在2020-05-20 11:16:26~2020-05-21 10:4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江七七 50瓶;Elle_zj1979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3章   一开始, 竺兰以为魏公子真有他口中所说的大度, 但相处下来以后她日渐发觉, 魏赦本人的确很大度,但唯独对一件事情扣扣索索的,那便是宣卿。   如果不是因为对她的在意, 他对宣卿大可不必如此, 因而他虽然在这件事上总惹得她不快, 竺兰却也只是一边生气一边甜蜜着, 心想着魏公子就是这样的。她已接受了他对宣卿时不时的醋味和敌意, 易地而处她也未必就真能完全地放下,闲置不提,但没有想到的是, 魏公子今夜又说了这么句话。   “你真心的吗?”竺兰将信将疑, 疑心可能还要更重些。   “咳咳。”魏赦转过面,点了点头,诚恳道, “不能更认真了。我真的再不会说他半句不是,不然我便当池子里的王八鳖孙。”   竺兰噗嗤一笑,“谁要你蹲进池子里了, 我也没觉得魏公子你很过分啊,虽则……是有些生气,但你以后收敛点就好了,我不会介意的。不过,尽量, ”她顿了顿,柔软的声线低了几许,“咱们以后都不提吧。”   已和魏赦在一处了,从前发的毒誓也好,立下的坚定的意志也罢,唯有略去不提,才不至于耿耿于怀,心有挂碍。逝者已矣,她今后只想守着这么一个人而已。   “还叫‘魏公子’?”   他蹙眉,更欺近了几分,几乎将竺兰整个人抵在了树上。树干上崎岖凹凸的纹理,咯得背后有些疼痛,但也只是撞上去时才有那么一瞬的感觉,当魏赦完完全全靠了过来,额头低垂,触到她柔软的脸颊之时,竺兰已完全放弃了思考,鼻间全是魏赦身上淡淡的沉水檀香的气息,令人如饮芳醪。   竺兰如醉了似的,生出了朵朵红晕,口齿也不灵光了。   “那、那你想……什么?”   虽也有过无数亲密事,但毕竟这一次是七夕,她没忘了他们在大街上。周遭光影幢幢,人潮熙熙攘攘,花灯无数,四周绚烂明亮,犹如无数烟火的碎屑浮动在空气里,平添了暧昧的燥热。   魏赦挨得极近的长眉一挑,不言语,却尤似在说:你说唤我什么?   “夫……夫……”竺兰不知怎的,有些难以启齿,可魏赦是绝不会在达到目的前善罢甘休的,她硬起头皮,冲口而出唤道,“夫君。”   语音未落,那最后一个字仿佛还含在唇间未能完全发出,魏赦的薄唇已追逐而来不由分说堵住了她的未尽之言,似已彻底地满意了,竺兰紧张地伸出臂膀勾住了他的颈后,任由他打开自己的樱唇长驱而入。   这一吻简直令人目眩神迷,心跳加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竺兰甚至从中品出了一丝原不该属于魏赦的缠绵悱恻的味道。   离去时,还让人流连辗转,不肯放开。她的臂膀还圈着魏赦的脖颈,杏眸含情凝睇,别样勾人。   魏赦心痒无比,真想压着人再亲一回、无数回。   可惜身后之人已来催促,他该上路了。   魏赦抬起手抚了抚竺兰的面,拇指摩挲她的颊,低声道:“我会永远记住这一晚。”   竺兰终于慢慢地松开了臂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直至魏赦转面,朝向灯火光明无法触及的浓重的黑雾行去,几乎再两步,便要完全淹没在那片坍落的夜色之中,竺兰的心似被什么挑了一下,她忽然转过头,疾步朝魏赦奔了过去!   背后响起了脚步声,魏赦回头,一个人影重重地撞入了自己怀中,仿佛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拥紧了他的腰。   “魏公子,你让我再抱抱你好不好?”   热泪汹涌而出,肆意地朝着魏赦衣襟的经纬侵袭而入,不出片刻,胸膛已是一片炙烫。   怎么还敢动?   他明白,她是太怕了,经历过一次失去的人,正如一朝被蛇咬,每每想到或还有失去的可能,便心痛如绞。连他自己缺了那一角记忆尚且如此,遑论是她了。   竺兰的臂膀收得太紧,魏赦朝身后比划了个手势,令他们暂且隐蔽,黑暗之中的人慢慢地退了出去,不再打扰静谧的此刻。   不知过了多久,竺兰的泪停了,才终于松开了魏赦,伸手擦去了花容上的隐隐泪痕,低声道:“我看着你离去。你走吧。”   “嗯。”魏赦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的泪眼,无心地应了一声。   许久之后才缓过神来,柔声道:“我走了,我会让周鸣安排你回去,勿再追来。”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雾之中,不复得见。   回了王府时,阿宣已睡下了,她在儿子的房门前小立片刻,随即转身回了自己房中。   一夜无眠。   ……   魏赦依旧没照隋白的安排转入山东道,而是依旧走上了短途。   从走官道、入城,过数个州府,都无人拦阻,也未碰上什么意外,直至靠近京畿道时,一个下属因为在客店里用了米饭,而至中毒,全身痉挛不止,险些丧命之后,众人警觉了起来。   有人猜测,这会不会贼人提前动了手。   依魏赦看来,朱又征已忍了这一路,不太像是会于此时打草惊蛇、做出如此不明智之举的人。   毒虽然厉害,却也还不致命,也不像是要取人性命。   魏赦推测,是京中有人暗对魏赦提点,再往前,一旦转入京畿道,便有不测之险。   而魏赦又岂是会临危发惧之人,与客店出发之时,清点了还跟着自己的人头,共五十余人,算上沿途的哨子和影子,不会少于三百人。此时虽然已出了七省地界,但已魏赦在绿林之中的名望,只需振臂一呼,响应的不会在少数。   起初亦有人建议魏赦这么做,但魏赦放弃了。   朱又征再师出无名,领的也是官、是兵,而他们是贼。让他们改行不去偷抢,已费了不少心血,魏赦不愿好不容易酿造的大好局面,因为煽动匪与官斗而前功尽弃。   哨子回来了,“大当家,小人在前方三十里探路,越过天南道之后便是飞龙径,地窄而偏狭,得绕山路,出飞龙径之时,有一谷口,地势峭拔,隐蔽物甚多,里头毫无人声,小人生怕自己折在里头不敢再探,急忙回来对大当家报信。依小人看,那山谷里头必定埋伏有人。”   “我知道。”魏赦的舆图犹如被单被随意挂在线上,腰间的佩剑业已蠢蠢欲动,闻言,他勾起了唇,“但我笃定,入飞龙径开始,朱又征第一步便是截断我们身后之路,开始围剿我们。今日是一场恶战,稍后我会让影子先行,我们断后,承蒙诸位不弃相从,我魏赦今日就算葬身飞龙径,也不枉此生。”   “上酒!”   五十人皆肃容嗔目,举戈嘶吼。   “愿为大当家披肝沥胆,誓死效命!”   客店的小二们发憷得两腿酸软,被魏赦手下的一个汉子瞧不起地推到,跟着他留了两锭银子拍在账房桌上,径自去了后厨。   不一会儿,十几个人入了后厨,端出了大坛的酒水和大碗。   每人一大碗酒,对魏赦昂头饮尽。   过后,碗盏尽被摔裂,瓷片乱溅。   魏赦率众抵入飞龙径,正是晌午时分,暑热未退,林间雾散,上下澄明。   但一如魏赦所言,在他们的人马,尤其是魏赦迈入飞龙径开始,身后的路便已完全封死,再无退路。   空寂的深林之中只剩下蝉声聒噪,静得便如哨子所说没有一丝人声。   待入飞龙径深处,沿边从山丘逐渐陡峭,转入密林深处,忽地,一道道磅礴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杀了出来。   “不好!他们这时要将我们逼入山谷,两头堵死!”   魏赦前后的人纷纷拔剑出鞘,一汉子怒吼道:“狗官仗势欺人,为非作歹好少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今天就杀他个痛快!”   周遭立时附和声一片,全部亮出了兵刃。   随着一片喊杀声起,飞龙径绕山壁折角拐出了足足数百人的精兵来,绿林好汉们个个龇牙嗔目而视,誓死不退,拔剑一拥而上。   魏赦放了一支暗箭出去。   一道火焰直冲莽苍,砰地一声裂开。   官兵吃了一惊,举动满了一瞬,忽地,便如无数箭雨从头顶飞落下来。   怪叫声嘶喊声响成一片,顷刻之间,影子已射杀了数十人。   魏赦拔出了腰间佩剑,朗声道:“众人随我先入山谷,必须快攻猛打,杀出包围。”   魏赦拔剑斩杀了两个冲出来拦路,欲擒贼擒王的官兵,领着一干绿林兄弟便杀边退,一路推到深谷之中,此地两岸高筑,累石成塔,遮蔽障碍物奇多,确实是易守难攻的地界,魏赦片刻没有犹豫,指挥弟兄们快攻猛打,一面又令发令箭,让影子待命,以弓箭远攻埋伏山谷的官兵。   双方的弓.弩手有来有往,互有伤亡无数,太子手下的人马因为先发制人,魏赦这边仍然占据下风,箭矢如雨,身边仍旧不断地有人倒下,已分不清是官是民。朱又征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了魏赦,为此他可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付出今日派遣出所有的精兵也在所不惜,埋伏的弓箭手只顾拉弓射箭,目标只有魏赦一人。   “保护大当家先撤!”   马业成万分明白,只有魏赦先逃离战圈,这场死战才能算己方的胜利。   魏赦没有退,伸臂一把夺了马业成腰间的火石,引燃了火杖。   “举火。”   仅剩的二十余人依照魏赦吩咐,举起了火把。听魏赦一声号令“放”,无数的火把被扔上山谷斜坡。   此一带茂密地生长着油桐和香樟,都是含油量极大的树木,几乎遇到明火便足可以燃烧,这二十根火把一经扔上去,不出片刻,火势便燎燎地爆裂而起,见风就长。   蛰伏的官兵再也待不住,若再继续待命已弓箭远攻,将被活活烤成羊彘。   他们如火烧着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脚,一跃而起,等不及发号施令,便全部钻了出来,要求与魏赦以近战来决一死战。   本就是炎夏日,四周又有明火四起,热得足以烤熟鸡豚,厮杀的人已是汗流浃背精疲力竭,无数人为此倒下。魏赦在还有一兵一卒时绝不肯先行逃命,拔剑与自己的兄弟们战到最后。   影子占据了高地,等待火势蔓延上山之前,放完了所有的羽箭,便也随之现身,冲杀下来。   夕阳犹如血色,伴随着烈烈火焰,涂染了半面天空。   武烈帝从寝宫之中负手走出,立在宫阙之上,眺望远处,那一角犹如山火染成血色的西天,伸手接过了阉人手中的外披。   “福全,你说这一次,太子和魏赦之争,谁能胜出?”   老阉人不知道,但他知道,陛下在神京等了魏公子五年了。   就连这一次,陛下也暗暗地帮了魏公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1 10:42:54~2020-05-22 09:55: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猪突猛进o(≧v≦)o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4章   朱又征在建章殿外, 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沿汉白玉阶拾级而上的魏赦。   魏赦喜着白衣, 天性风流疏阔, 但登临九重的这一刻眉目却淡若远山,把自己这般汲汲营营于名利之人衬得何其面目可鄙。朱又征等着他上来,猩红的宫锦广袖兖服无风垂落, 待魏赦靠近, 他笑了一下, 十分大度地侧面:“你赢了。”   飞龙径和峡谷以外, 他可以还有后招。本可以还有。但, 陛下只允许他出这一次手。   “你莫以为我是真的不如你。”朱又征抬臂,摸了摸鼻梁。他唇角勾着,眸底却是一片深寒。   魏赦看见偏殿门口, 有两个小阉人正在门廊底下候着人, 目光焦灼地望向这边,魏赦淡淡挑眉:“太子殿下,输了便是输了, 你是不敢认?”   “笑话,”朱又征的笑容之中多了几分讥讽之意,“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你身上的功力,你在七省绿林积攒的名望,你获得了数以万计的效命之人,当真是你一人之功?这背后便没有人助你?”   他扬臂指向那一片巍峨绮错的宫殿楼宇,朗声道:“若没有金銮殿之中坐着的那人替你收拾着, 你早在莽山落草为寇的时候,就该是个死人了!你还佯作不知?我实不知魏赦你的脸皮竟这般厚,事到如今还要与我故作清纯?你拿了我们天家的好处,获得了财力势力,和你根本想象不到的权柄,还装什么淡泊名利!沽名钓誉者最恶心。”   魏赦仍是一片淡然神色,“你说够了没有?”   朱又征一滞。   魏赦扬起了唇角,“太子,输便是输了,认了便是,方是君子度量。”   他说完越过了朱又征,径直朝更高的楼阙提步而上。   朱又征脸上的愕然逐渐剥落,他猛地转面,怒恚充盈赤红的双眸,抬高了声量:“你真以为,把你的妇人留在玄陵她便能够安然无恙?”   魏赦步子猛地停顿,他转过面,朱又征终于露出了类似报复得逞的快意,冷笑:“你的一切,那人都了若指掌,你斗不过他的,认命吧魏赦。他要你做甚么,你便只能做甚么,没有你商量、讨价还价的余地,我知你是个了不起的商人,但面对天颜龙威,你又能奈如何?”   魏赦不能如何,他没说话,眼睫覆落阴翳之色,再度转身走了上去,脚步明显略快了一些。   到廊檐之下,小宦官佝偻着腰,只着一双短袜踏地,神色恭敬:“魏公子请。”   魏赦点了下头,压下心头汹涌的思绪,举步迈入门槛,步入偏殿。   殿内敞阔恢弘,金碧辉煌,正当中一张雕龙漆金的大案,琉璃椅泛着珠玉般的辉光,那人似已等待许久,负手而立,只留下一道宽阔高大的背影,被大开的门扉掷入的光于地面誊落黢黑之影。魏赦的脚步为之一停。   在这一刻几乎不用怀疑,这是陛下,他的生身之父。他自幼起面貌便长得与魏新亭无关,与母亲孟氏也只有几分相像,也不是没有惹来过非议和指点,就连魏赦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出身之时,也偶尔疑惑过这一点。   直到隋白派入江宁的人找到了他,暗中透露他的父亲或是陛下以后,魏赦心头的疑惑终于彻底解开。   然在这一刻,魏赦又突然发觉,这般的会面,似曾相识,仿佛不是第一次。连那个燕颔虎须、魁梧而威严的男人回过身来见到自己的第一眼,眼中亦丝毫没有陌生。   魏赦一生也历过不知凡几的恶战、死战,双腿涉过龙潭虎穴,但从未怵过,而这一次在圣颜天威面前,却仿佛感到有无形的危重压在肩上、膝上,令他一瞬之间几不敢抬头。   但也只是一瞬,魏赦很快恢复了镇定。   他不欠面前之人什么,无怍于人,不须愧避。   武烈帝目光炯炯,如放精光,一动不动地打量着魏赦,神色不动,最后平静地叹了一声:“你长大了。”   魏赦道:“人都会长大的。”   “你的眼睛,有些似你母亲。”   孟润梨原本便是江南人,生得面若梨花,较好无暇,这二十多年来,武烈帝这般幸御过无数美女的男人,也无时或忘,每每念及那颠倒的夜晚,恨不得将她弄死在榻上的快感和疯魔,连武烈帝自己都惊讶于,他竟会枉顾纲常到对臣妻如此禽兽。   魏赦皱起了眉。武烈帝不知是因为自己的话还是旁的什么,他在魏赦的面前已极是小心,尽可能不去触碰他的伤疤,但他忍不住,见到他的这一刻,便想到了孟润梨。   这是润梨为他所生之子,已长大成人,变成了独当一面的男子,亦足以与他一手养大的太子争锋。他身上有着不逊的矜傲,亦有着宽宏而平静的雅量,三分像己,七分像润梨。   魏赦道:“我与太子之约,在我踏入京畿的那一刻开始,赌约已经结束,之所以我还愿意到深宫里来见你一面,是我有一疑惑,盼陛下相告。你我之间,此后划清了界限,日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见。”   武烈帝听他说出“老死不相见”的狠话,身躯微微一晃,愕然,“你要与朕划清界限?”   见魏赦似不为所动,态度坚持,武烈帝一阵沉默,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魏赦半分也不拖泥带水,抬目正视天颜,铿锵直言:“我与陛下,恐不是第一次相见了吧?”   拆开米缸里的信之后,魏赦浏览了宣卿在上面事无巨细地记载着的曾经种种过往,离开玄陵后,这一路上他的记忆断断续续地开始发生了变化。曾经刻在自己脑海之中深以为然,怀疑什么也不会怀疑它的记忆,潜移默化地发生了扭转。他开始明白过来,他以为的事实恐怕并不是什么事实。   他是宣卿无疑。   他因何会变成宣卿?   他有某种疯狂的预感,来到神京一切皆会有答案。   武烈帝一怔,看向魏赦,“你果然……”   魏赦脑中骤然掠过什么片段,不知真假,因为那与脑子里深信不疑的记忆又交织争斗了起来,谁也占据不了上风。   记忆之中他如一个毛头小子闯入不知深浅的地方,也是这么一个宽肩虎腰的背影在等候,见他的第一眼,那人的脸色极为和煦慈爱,抬起手,便摸了摸他的头,告诉他,他长大了。他已十九岁了,他将带他认祖归宗。   扭曲的记忆犹如尖锐的残片,将他的头脑顷刻之间划得鲜血淋漓,魏赦的头部一阵胀痛,抬臂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武烈帝一怔,对身旁的阉人道:“福全!速传天师!”   福全从未在陛下的脸上看到如此惶急的神色,哪里还敢不听话,立刻便拔腿疾步走出。   武烈帝上前扶住魏赦的臂膀,却被挣脱,“休要碰我!”   武烈帝被他的低吼震慑住,双臂停在半空之中,见他已离开两步脱离了他的控制,他才慢慢地收回胳膊,一动不动地望着魏赦,“赦儿……”   魏赦头痛欲裂,闻言却冷冷地一笑,眸中掠过深浓的暴怒与戾气,“你也配如此唤我?陛下,我是你怎么生下来的你心明如镜!你敢认我么!多年以来,你所做的无非不过是送一些你的恩赐到魏家,让魏新亭厌恶我更甚,甚至不惜动手要了结我这个业障!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存在于世的符号,我永无可能认你,当我知道我的身世之后,我厌你厌到恨不能自己不曾来到这世上!你又凭什么要动我的人生?我被丢到淮阳,我自甘堕落与山贼为伍,均是我自找的,我就想放弃,想死,你又凭什么把你以为的好强行施舍给我?”   被篡改的记忆此时如山洪海水般沿着某处被不期然撞碎的罅隙倒灌进来,头便如一个已经承载不下的容器,几欲爆裂炸开。魏赦痛苦难忍,身体摇晃了一下后退一步,却没站稳,不留神摔倒在龙案之下,黼黻纹理的桌幔扯落,笔墨纸砚飞溅了一地。   武烈帝的第一次上前已被魏赦拒绝,他只好立在原处,眉头紧皱,“朕从没打算不认你,从你生下来朕便想认你!可太后不允朕乱了宗法,更不许朕枉顾朝纲伦常,魏家平定外乱功于社稷,朕无法,朕不能……”   他顿了顿,痛心疾首地望向跌坐在地的魏赦,双臂伸出了又只能忍住收回,“你生下来,朕为你取名宣卿,刻了一块玉牌的,就藏在太庙先帝的灵位后的暗匣之中……朕心里,你便是朕的皇儿无疑!”   宣卿……宣卿。   魏赦头痛欲裂之间咧嘴想道,原来如此。   “陛下,陛下,天师来了!”   福全焦灼的鸭嗓响起,碎步迈了进来,武烈帝如逢救星,急忙迎了过去,“天师!速来看看赦儿!”   那天师——魏赦分出一点被混乱的记忆折磨的心神瞥眸向这个劳什子天师,只见来人约知天命年纪,方士打扮,长须长眉,一副奸相,魏赦见他的第一眼心头便涌起一股浓厚的厌恶,恨不得跳起来三拳两脚将这人打倒在地。   这也绝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我的记忆是你搞的鬼?”   不待天师伸臂过来,魏赦突然暴起,一条手臂犹如雷霆电掣,天师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魏赦扣住了腕上的命门,吃痛地“哎哟”了一声,武烈帝吃惊叫道“不得无礼”,但已来不及,那天师已被魏赦一把掼在了地上,跟着便是重重的一记沙包大拳头揍在天师脸上。   一拳、两拳……天师的脸很快肿得犹如猪头,不住求饶。   武烈帝瞳孔急剧收缩,见拦之不住,又暴喝道:“还不来人,将魏赦按下!”   等候在外的禁军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进来,将拳脚已失去章法的魏赦钳制住,魏赦不再挣扎,被押解了两臂立了起来。   天师满嘴的血咕嘟咕嘟地和着两颗牙一口吐了出来,武烈帝亲自将他搀扶而起,面露愧意,“朕对不住卿家,令天师受惊了。”   魏赦冷眼睨着天师,面目深寒,一语不发。   武烈帝拿他没法,紧攒着眉,挥了挥手,“押到寿春宫去,看管起来。”   “陛下要软禁我吗?”   魏赦的笑容里露出嘲意。   “你还不知事!”武烈帝烦躁不已,“押下去!”   于是禁军应诺,押解魏赦出了建章殿。   人一走,武烈帝陷入了静默之中,停了一会,他抬目看向阉人,忽道:“福全,赦儿从前娶了一妇人,竺氏,眼下在玄陵?”   “是的。”   “用尽一切办法,把她弄来神京。”   作者有话要说:  魏赦,宣卿,朱宣卿,搞清楚你的定位了吗? 第75章   魏赦被丢入了寿春宫, 人从昏头昏脑之间慢慢地清醒过来。寿春宫地界宽阔, 主殿恢弘, 比起建章殿也不遑多让,四周光线冥迷,大门阖上之后, 便只剩下道道黢黑的影子, 在蜡烛摇摇欲坠的光晕里四处躲避。   这里有点儿像淮阳故居, 他面壁之时所对的那四方墙。   但情况要稍微好点, 这里宽敞些, 魏赦躺在冰凉的地席上,一臂遮住额头,双目凝然不动地望向宫殿楼宇的宝顶, 鎏金漆凤的横轩, 彩绘海水锦纹的梁柱,轻盈垂落宛若无质的丝幔,周遭静得真是没一点声音。   魏赦嘲弄地勾起唇, 目光肆意逡巡,忽然被壁上一幅美人图所吸引,便再也挪不开视线。魏赦一跃而坐起, 起身朝那面涂满红椒聊之实的墙壁走了过去,近些才看清楚,那壁上所悬美人图一袭罗纨素纱青衣,发如春藻,肆意地堆叠于颅顶, 双眸清艳而温柔,犹若梨花初胎,横波妙目流眄凝睇,似在对人诉说着缠绵幽情。   他看着看着,手指似已不受控制地被牵引,落到了那副画上。修长的食指擦过画上美人洁腻如雪的面容,心中蓦地一震。   似曾相熟的眉眼……他幼时丧母,对母亲的印象已不剩什么,但一见到这幅画,他便知,这是他母亲无疑。   寿春宫居然收藏着他母亲的肖像画。   魏赦猛然撤指,内心浮上了一层戾气。陛下把他关到这里来是刻意的。   他扭过头,在寿春宫里发了疯似的翻箱倒柜。他才发现这里更像是后妃的寝宫,里头陈设,无一不是为女子而备下,菱花镜的妆台上,置放着一只精美的首饰妆奁,一经拉开,里头是四支蓝田白玉梨花钗钿,雕琢得栩然如活物,纹理细腻,梨花舒卷含情。箱屉之中,是素帛丝绢、香粉盒,便连笼罩床榻的帷幔,也无一不是梨花纹样或式样。   魏赦扶着妆台,突然弯下了腰,笑得嘲讽而放肆。   这些不过是陛下的“圣恩”,他把这些与母亲并无关联的东西藏在寿春宫,便足可以粉饰他的禽兽行径和凉薄无情了?他的深情便是纵容魏新亭他们用冰冷的暴力逼死他爱着的女人?   只怕母亲心灰意冷时,也从未想过回到他的身边吧?这么一个人,在母亲心中,对他必定只有恨和恐惧,绝谈不上爱和接受。   否则他也不会被一个人撇在魏家了。   魏赦倒了下来,呼吸浊重,靠在微凉的浮动着沉香清气的凉席上枕臂而卧。   方才头部的剧痛,消散了并没有多久,于此时又开始隐隐作祟,有什么记忆从隐晦的角落冲破了牢笼,排山倒海地涌了出来。   这一次,魏赦决意放任自己,逼迫自己不再相信从前脑中根深蒂固的那些旧忆,而是任由新的记忆画面肆意屠宰和清理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渣滓,更为清晰的、令他笃定的画面开始一页一页地飞快从魏赦脑中划过。   快得只要稍松心神,便难以抓到一羽。   六年前,他已坐上了莽山之主的位置,替莽山的兄弟们打退了朝廷的兵马,正是声名鼎盛、意气风发之时。就在那个三五之夜,兄弟们欢饮醉酒,魏赦留到了最后,看着满山寨最得东倒西歪相与枕藉睡了满地的弟兄们,脸上维持了整个庆功宴的笑容凝寂了下来。他弯腰拎了一只酒壶,独行徒步出寨,到了一处山岗。   圆月高悬,山岗寂寥无人,秃鹫和夜雀兀自桀桀怪叫。古木枯枝碎散地一脚便能踩断几枝。他躺了下来,卧在一块足有一人长的巨大青石之上,左臂为枕,右手握着酒壶独自往嘴里灌着酒,醉眼惺忪,看着天边皎洁的满月从东山移至西山。   在他人生之中最为得意也最为失魂落魄的时刻,在犹如丧家之犬的境地里,陛下出现了。   九重城阙之间高踞的陛下,竟会在莽山出现。   他的到来带来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消息,关于魏赦的身世之谜。难怪魏新亭如此厌恶于己,似乎在那一刻,全都有了答案。   他先是不信,随后越来越多的证据和证词出现,魏赦终忍不住暴怒,质问武烈帝当初为什么欺凌他的母亲,随后又抛下她,既知道他是他亲子,却将他扔在魏家十八年不管不顾!   这样的人,压根没有资格做他的父亲。   魏赦那夜几乎要与武烈帝动武,陛下身边的禁卫和影子窜了出来,将他重重地庇在身后,魏赦望着那只差三步,却犹如天堑的距离,拎起的拳头生生停了下来。   彼时少年气性,却也忽然明白什么是陛下,什么是不可侵犯的天威。一个已经堕落、落魄的山贼,又能对陛下做甚么?他开口说要让自己认祖归宗,回复朱姓,他感到万分地可笑,酒坛落在地上摔破了一角,清冽的酒水汩汩地流淌了一地。   魏赦弯腰,拾起最后的一块残片,将最后的一滴酒倒进了嘴里,便如醉了般,重新躺回自己的青石。   “陛下,你不是我父。”   他看起来像是醉了,但声音却极为冷静。   那边许久没有声音,于是魏赦笑了出来,“我不会跟你回去,也不会改姓朱,魏赦是个父不详之人,配不起高贵的国姓。”   顿了顿,他又道:“很生气吗?那就……杀了我吧。”   他伸长了脖子,等着武烈帝的屠刀落下。天子一怒则伏尸百万,而只杀一人,其实根本用不着他发怒,天子只要挥一挥手,他的刽子手便会忠心效命一哄而上,替他了结了他要杀之人。   魏赦等了许久,只听到一声很长、很长的叹息,夹杂着又爱又恨的无可奈何。他睁开眼,看向已走到他身边,正望着自己的武烈帝,心头微惊。   “赦儿,朕不想勉强你,但你是朕的儿子,朕不会放弃认回你。”   他带着人走了。   魏赦躺在寿春宫的凉席上,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的骨。   陛下当时走得潇洒而大方,以至于他短暂的几日里曾以为陛下还算是个有底线有原则的君子,谁知过几天他就把自己抓了,还用的最下流的蒙汗药,手段不可谓不龌龊。之后发生了何事,他怎么变成了一无所有的宣卿……   恐怕只有陛下身边那个神神叨叨的去了两颗大牙的方士能够说得清了。   ……   “他还不肯用饭?”   武烈帝批完了御案上积累成山的劄子,心绪依旧未能平静,抬起头便问了句魏赦的状况。   福全本眼观鼻鼻观心地在旁伺候着,被陛下如此问了过来,也知道逃避不过了,谨慎地回话道:“魏公子性子倔强,陛下是知道的。”   “一头倔牛!”武烈帝皱眉道。   “他要与朕闹别扭闹到什么时候?朕已经放下了身段了,几次了,朕只想让他认祖归宗,作朕的皇子!难道朕是要害他?当朕的皇子有何不好?朕甚至可以给他一块封地,他想要自在,朕给他自在,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他想要权势,朕亦可以给他!”   福全不说话,眼光只隐隐瞥见大殿之外,太子的身影似在陛下说了最后一句话之中顿住了,跟着,他的脚步明显慢了下来,舒了口气,朝人要通禀。   武烈帝方知太子来了,让人进来。   朱又征入殿,撩衣袍稽首,“臣辜负了陛下期望。”   杀不成魏赦,这才是陛下的期望。朱又征冷冷地想着,面色纹丝不动。   魏赦回京,沿途遇上的种种阻力,都被陛下一根手拔除了,只剩飞龙径那一次他可以有出手的机会,但因为魏赦手里的影子王牌,机会他也已经错失。那一场生死搏斗,说是太子与魏赦之争,倒毋宁说,是陛下用他手里只能见十之一二的帝王手段狠狠教训了冒犯天威的太子。   他犹如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被陛下痛打了一顿以儆效尤罢了。这一次陛下是真的要认回魏赦,谁人阻他也不行,太子都不行,朝臣当然更是不行。   太后已薨,宗法之事,无人再可干预帝王。武烈帝膝下子嗣不多,谁人不知这未来天子之位,太子是十拿九稳,朝臣也不须站队,全部一边倒地靠在了太子这头,而魏赦如今回来,将来……朱又征冷冷地想道,他当了嫡长子二十多年,监国近十年,这么多年的众望所归,只要一句天子不喜,便全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而已。朱又征闭了闭眸,冰凉的地面叩首,露出痛苦之色。   “你这几日批的劄子!”   武烈帝一见了朱又征,立时露出暴怒之色,冰冷奏折飞到了朱又征的头上。   “啪”的一声,朱又征的后脑被劄子击中,他闷不吭声,等劄子从背后滚落了下去。   跟着便又是一本劄子落到了天灵盖上,沿着身前掉落。   朱又征取了那封劄子,看了一眼,抿唇不说话。   大梁太平了太久了,冗事繁多,连陛下这样从前日理万机之人,都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故而将半数的劄子都分给了朱又征。但人面临诸多冗务,总有精疲力竭之时,这些年,要做到挑不出一丝错谈何容易?   过往他纵是有三分的错,陛下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容忍,而今,不过是因为魏赦回了,陛下便被他横挑鼻子竖挑眼,鸡蛋里挑骨头了。他无法辩驳,只能再度以头抢地。   “臣该死!”   武烈帝气得不轻,“朕的好儿子!朕一手教大的!几年前春淮河大水一案,你因接手太迟,办差办得差劲到了那等地步,朕可曾对你问责过?朕给你东宫的脸,也告诫过你重视言官,勿蒙混敷衍过去,你自己看看!且不说这几封,朕这里,还有积压的弹劾太子的奏章,你要不要一并看看?”   朱又征没有说话。   武烈帝又冷冷道:“我大梁以文法立国,开化而包容,于是才有百官争鸣忠正直谏,若帝王都如你敷衍塞责,潦草应付,令言官心寒,今后又何以广开言路?”   朱又征脑中一片嗡嗡之鸣,只知道陛下今日又把自己臭骂了一顿,开头只是就事论事地讲道理,到了后来,将他这监国十年以来所有纰漏都几乎拿来说了一说,最后,竟扯到了他已故的母后头上。   朱又征紧闭的眸猛然睁开,朗声道:“那就请陛下废了臣!”   武烈帝的嘴突然停了下来,大殿之内一片死寂。   阉人无不惊恐变色,战战兢兢。   武烈帝的瞳孔瞪大,死盯着朱又征,“你说什么?”   话一出口朱又征便已后悔了,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今日竟因为心中不平,为了一时之气,把废黜之语竟脱口而出,朱又征既后悔,又后怕武烈帝真把这话停了进去,忙再度以头抢地,“陛下!臣失言!”   武烈帝余怒未消,喝斥道:“滚出去!”   朱又征退了出去。   走出建章殿,须臾身后急急忙忙地跑过去一名小太监,张口便呼:“陛下,大事不妙,魏公子三日未进水米,已经晕厥!”   朱又征停了脚步。他甚至不须等到眨眼的功夫,他那个总是英明神武,在他面前从不曾流露出半分软弱的父皇,已着急地起了身,“朕去看看!”   朱又征笑了一下。   自小到大,哪一次他的生病,是有父亲陪伴在侧的?就连母后的关心和慈爱,都被陛下视作慈母多败儿,为了中宫的稳固,他始终如履薄冰,一举一动全部按照武烈帝的指示去严苛要求自己。但纵使他把自己逼到了这个地步,变得面目可憎,到头来呢,敌不过一个从小便不养在身边,从了别人之姓的儿子。   老天真是为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武烈帝急促的脚步在瞥见朱又征一动不动立在汉白玉阶下的背影顿了一下,便又转身疾步朝寿春宫而去。   对魏赦来说面壁并不陌生,甚至他晕过去时,人还盘膝坐着,那个小太监见送了水过来,魏公子仍是不动,唤了他好几声也没理,心头惙惙,用指头戳了他一下,没想到这一戳,魏赦便訇然如山崩,倒了下来。小太监吓坏了,这才急急忙忙却禀报陛下。   “赦儿。”武烈帝瞳孔急遽地收缩,话音落地人扑到了魏赦的榻边。   “传御医!”   “诺。”   “福全……去把天师找来……就说,赦儿已不省人事。”   前不久魏赦才把天师揍得脱落了两颗牙齿,这如今正在府邸养伤,福全只好找了人出宫去传口谕。   魏赦只是失水严重,御医来看过之后,先是命人给魏赦喂了口水,又替他扎了几针,人才虚弱地醒了过来。魏赦面孔发白,但眼眸依旧清醒明亮。   入目第一眼,便看到了守在他榻边的武烈帝,顿时扯开了嘴角,一笑:“陛下日理万机,难为抽空来见我这个谋逆贼子。”   武烈帝望着他,“你在跟朕要一条死路?”   魏赦不说话,武烈帝又道:“你在玄陵,是不是有一个妇人竺兰?”   魏赦脸上顿时笑意全无,手指微微地抽搐了几下。   “你莫紧张,朕不会取她的性命。相反,朕听说,她为你生了一个儿子。朕膝下还没有孙儿,待她们母子来了神京之后,朕必会好好对待他们。”   “你要做什么?”魏赦冷冷盯着他,暴吼。   “一会儿天师来了,朕会让他为你把那些强行施加给你的记忆抽去。你若是想继续与朕作对,保护你的妻儿,就把自己照顾好些,再与朕斗。”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不是遇上兰儿,魏赦可能真的早就活不下去了吧,他骨子里是个偏执的。   人格分裂什么,我觉得不算。宣卿是世上最好最温柔的男子,但魏赦同样也是,他对兰儿就是最好的! 第76章   从魏赦离开玄陵以后, 竺兰心中便常常怀着不祥的预感, 但愿是自己杞人忧天, 但又无法真的放下。   玄陵郡王便成了她打听魏赦消息的一个渠道,前两日魏赦身边的一个亲信回来报了信,说大当家确实在飞龙径遭遇了埋伏, 但所幸大当家武艺超群, 又吉人天相, 不但最后全身而退, 狠狠地掌了太子朱又征的脸, 后已顺利迈入京畿,直奔皇城。   为了这则消息竺兰的心稍安,但也只是稍安而已, 没过两日, 右眼皮又开始跳得厉害,总觉得魏公子在那边受了什么苦难。偏偏这几日又没亲信回来了,竺兰越想越觉得怕。   阿宣常常搬着小板凳坐在院里长吁短叹的。   从离了江宁以后, 再也不用到书院去上学了,想想虽然轻松,但和小伙伴们分开太久了还是怪想的, 隋白又替她请了新的教习先生,课业冗长无聊,又没有同窗叽叽喳喳在旁喧闹,神童也学不进什么东西了。每每提早把先生留的功课全部完成了以后,未及黄昏, 他就开始搬着小板凳坐在天井里,望着夕阳似在出神,嘴里叽里咕噜的念念有词。   竺兰路过小院,看了儿子几眼,他脸色失落地对她比了个口型,竺兰立马会意,朝儿子点了点头,转身迈出了华庭。   听王府里的下人说,郡王这个时辰常是在寝屋之中,竺兰本觉于礼不合,问了一声,打算退去了,明日挑个好时辰,却听见屋内传来沉闷的若含醉意的低沉嗓音:“进来吧。”   竺兰看向两侧,阉人替她推开了寝屋的门,光线还算是亮堂,但屋中已燃了蜡炬,隋白仰躺在藤椅之上,垂落的右手指上勾了一只酒壶,滴滴答答,晶莹泛红的酒液正沿着壶口往下淌落。   推门的动静惊动了隋白,他睁开了眼,犹如半透明的美玉般的星目露出微微的惺忪之色,瞧了一眼竺兰,清明地唤了一声:“魏夫人。”   竺兰抬步,朝里迈了进去。   这是她头一遭来隋白的屋,在王府寄居了也有数月,但相处下来竺兰便发觉,隋白其人,是真的冷峻而孤独,他常常将自己锁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之中,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里,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她从前也不知隋白一人将自己闭在屋中做甚么,今日一见,他竟是在饮酒。   饮酒之后,面庞浮现微微的红色,露出深深的倦意。然而他的举止又彰显着,他眼下十分清醒,显然已不是一次这般酣饮了,这样的状态对他而言是极为熟悉的。   竺兰的心神微微松懈,道明了来意。   隋白拂了拂手,“还无消息。我想魏公子已然入城,进了宫之后,便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了。”   他虽贵为郡王,亦有不少眼线,但要把耳目安插到皇宫,那却是难如登天。   他也只是一个郡王而已。   竺兰定了定神,依旧难掩失落,本想就此告辞,却不经意之间抬起眼,正撞上一幅悬于屋中的美人图,那美人身段婀娜,面若皎月,美得罕见,不知是画工之功还是真有如此之美,竺兰一时困惑。听说他曾有一妻室,那位柳夫人亦曾隐隐约约对她提及过“先王妃”三字,竺兰立马会意。   见她仍然不走,隋白抬起了眸,却见竺兰一双妙目停在壁上所悬的美人图上,顿了一下,他低声道:“他是内子。”   说罢,又自嘲地笑了一声:“也不是,早已和离。”   竺兰不知这其中有什么缘故,但她发觉如隋白这般的人,竟也会为了一段情而伤心到如此地步,满目落寞和寂寥,将自己锁入一个看不见光的壳子里,脆弱地不肯出来。她忍不住问道:“我可以知道,郡王和王妃的故事吗?”   隋白一定。   有十年了,他从未对旁人提起过。旁人也知道那是他心里不能碰触的痂,自然地不会去问。   而面前这个妇人,是友人之妻,他们夫妇恩爱至此,难舍难离,竟是一个最好的倾诉之人。隋白停了片刻,道:“坐吧。”   竺兰从善如流地坐到了高脚凳上。   屋内弥漫着一股酒液的清香,将原本静静燃着的檀香味都冲淡了不少。   “她是我的妻,鱼氏,我叫她双成。”   民间亦流传神话,在竺兰有限的认知里头,双成是神话里头伴随在西王母驾旁的仙女,极擅吹笙。   似察觉出她的心思,隋白被醇酒沾上了清莹水色的薄唇动了一下,道:“她不善吹笙,但善吹箫。”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苏城,她在明月桥上吹奏了一曲《春风桃李花开夜》,我那时也不过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一见就动了心。没过多久,便让人在玄陵打点好了一切,准备了聘礼上门求亲。他们家只是商户,得知我……”隋白垂眸,不知为何声音低了下去,“自然肯了。”   这故事的开头……竺兰顿了顿,认真地听着。   天底下一见钟情的多了去了,玄陵郡王这般的人物,面对美丽的双成仙女,也是无法守住自己的心吧。   竺兰继续听了下去。   “她很爱我。”   隋白的俊脸偏了过去,正对上壁上那幅装裱得一丝不苟的美人图,露出零星的笑意,但很快便湮没无存。   可惜是兰因絮果,本来良缘最后成了怨偶。竺兰又是好奇又是心惊。   “我们琴箫和鸣,彼此将对方视作唯一的知己,如此过了三年。”   说到这儿,他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长长的一阵沉默。   再开口时,声音又哑了几分。   “三年之后,柳氏来了我府上。”   柳氏?那应该便是如今还留在王府里头的柳夫人了。竺兰吃惊不已。   “柳氏……于我有恩。我自幼时,我们两家父辈便是刎颈之交,彼时我年少不知事,十六七岁时,亦如同世间最庸俗不堪的少年对柳氏有过仰慕之心,曾为了她爬上树梢救下险就要被狂风刮落的雏鸟,但因风势太大,我不甚从树上摔落,摔断了腿,也磕坏了头,人事不知。她一个弱女,竟背着我徒步行了数里的路,将我送回府中,她却因淋了雨身上落了寒疾。”   没想到还有这般往事,竺兰愕然。   “柳氏还长我一岁,原本两家虽然一直交好,但却因为年龄之故,本不欲让我们结亲。加上当时我亦不过才十六岁,母亲极力反对柳家让我与柳氏成婚的提议,背着我闹上了柳家去。柳家的伯父大感羞辱,心气也是极高,发誓以后再不提此事,没过多久,他们便带着柳氏离开了玄陵。两年后,我父母因赴京的变故而遭难,家中只剩我与妹妹,我亦想起了亏欠甚多的柳家姊姊,四处着人打听,得知她已嫁给了老家的一个县官。我便送了诸多的金银钱帛去,她亦无回信,当时我虽有些失落,但之后也不再提起此事。”   他拎起酒壶,往口中倒了一口酒,饮尽。   “双成不知,我没告诉过她与柳氏有这般的一段渊源,起初她也只是以礼相待。但很快,我也不知为何,一切开始变了样。”   “怎么了呢?”   竺兰发现自己竟很能体谅郡王妃的心。   家中来了一个极具有威胁的美丽女子,换作是谁,都无法坦然接受。而两女之间最后到底如何发展,还要看中间这个男人的处理方式。很显然,郡王的处理伤了王妃的心,才使得他们二人最终和离。   “柳氏所嫁之人,竟是一匹中山狼,不但诓骗了她的全部嫁妆,更是宠妾灭妻,欺凌她,陷害得她再也没有做母亲的权力。她终是过不下去了,命人来向我递口信,那时她家里长辈已故,没什么投靠之人,我得知她受了诸般苦头,对她那男人更是深恶痛绝,着人去,查出他贪赃枉法之后,便将他办了。此后,将柳氏接回了府中。双成怜悯她,与她姊妹相称,我本以为她们能一直那般要好下去,后院之事,因有了双成这个贤内助,实在无需担忧,便一直袖手只不去管。谁知我出了一趟远门之后,回来一切都变了样。   “在我回来的那日,双成质问我,问我可是对柳氏有心,如果想要纳她为妾,她便去安排。我当时自是听得一头雾水,回绝了。双成不信,与我吵嚷了起来,摔碎了屋中所有的瓷器玉挂,我惊呆了,忍无可忍,道从未见过她如此泼妇的一面。双成气得跑了出去,一宿未归。我派人去找,她也不肯回。”   隋白又往嘴里倒了一口酒。   竺兰平静地道:“郡王,也许你该问一问,王妃当初为什么起了那样的念头。”   “我亦是年少气盛,被挑起怒气来,便失去了理智,她又在屋中摔碎了一地的瓷器,吵得我头昏脑涨。事后想一想,觉得我竟从未见过双成那般使气使得厉害,她也无非是为了心中有我。于是我折了腰,到她下榻的地方去,千方百计地将她哄了回来。”   隋白的唇边停了一缕残余的酒液,被他的食指胡乱地擦了过去,他自失一笑。   “那是我们第一次争吵,我本以为她肯回府,便是心意回转。但那之后没多久,她又变本加厉,斥责我,如果不肯纳妾,就应当尽早将柳氏送出府去给别人照料,我对柳氏有愧,当时全为报恩,不肯假手于人。隔了没有几日,她便又开始与我吵起来,每每一吵架,屋中便摔得满地狼藉。我的妹妹那时还小,每次我们吵起来,她便怕极了,躲在屋子里哭个不停。轻絮一哭,我愈加心烦意乱,不愿再理她的胡搅蛮缠,甩手便离去。   “但没过多久,她又做了一件触及我底线的事,在我外出之时,她竟借用主母的权力,将柳氏暗中送走了。我回来之后得知此事,勃然大怒,与她又大吵了一架,她摔了屋中所有能摔的东西,甚至不惜与我动起手来,我是男人,她争不过我,推搡之间被我甩在了地上。就是这样,我们的孩儿还在腹中,没了……”   隋白的声音忽然变得无比喑哑,他把脸埋入了自己的双掌之中,竺兰就着幽微的烛影,依稀可见他不断轻轻抽动的肩膀。   “但我,并不知道,双成当时有孕了却没有告诉我……”   若他知道,在她扑上来扭打之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反抗。   一时之间,竺兰竟不知该如何安慰。   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能够让他免于这种痛苦。她知道他那时心中必是十分难受,这十余年来,也不再娶,孑然一身,是他给自己的惩罚罢了。   她也不想问,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何事。   竺兰有了起身退去的念头,这故事太悲,她不想再听下去了。   可惜已不由她。   “小产让双成彻底地消沉了下去,我也无法再提让柳氏回来的事,我在她床边忏悔,哄她,说了无数的话,可是整整半年,她没理过我一句。半年之后,她终于能够下地,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和离。   “我那时亦被震住了,难以置信望着她,我以为她那是气话,坚决不允许。在我心中,孩儿没了固然是痛,但最重要的却是双成,我不能让她离去。可是,她却拔出了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若我不同意,她便死在我的面前。我害怕她真的对自己下杀手,只能签下了和离书。她便带着文书走了。”   对了,那时他激动地对她说,盼她找到一个对她全心全意之人。   整个玄陵看了郡王府的笑话,他也不知怎的,窝了一口气,为了最后的体面,说了那么一番话,此后更是堵得慌,强迫自己,便是为了那句话,也不能低头。   结果再一次得到双成的音讯,竟是死讯。   积攒的郁火和连绵不绝的思念,一瞬之间犹如一剪子掐断了纸鸢的线,崩断了。他呕了一口血,人事不知。   十余年来,他始终在后悔,倘若当年没有那般要强,不是为了男人的体面和自尊,跪下去求她原谅,待她离去之后,不是不闻不问,他怎么会错过,不知她家中已经破产,为了躲避追债她们一家人四处藏身,最后被逼得投河自尽,尸骨无存。   她走得那样决绝,就算是被逼到了死路上,都没想过回来求他。可见,她对他早已死了那颗心了。   “郡王!”   隋白身边的阉人近侍忽急匆匆地跑了进来,端着鸭嗓道:“柳夫人晕过去了。”   隋白微惊,“怎么回事?”   “柳夫人是寒疾发作了。”   隋白从藤椅之上起身,道:“本王去看看。”   他朝屋外走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折角处。   屋中的竺兰,亦从高脚椅上慢慢起身,脸上的神情极为复杂,但也后脚跟随着隋白出了屋。   柳氏从救了隋白之后,便一直留有病根,寒疾时不时发作,这么多年来非但没有好,反而愈演愈烈,柳氏在先夫的小妾那被灌了毒,那毒正放大了她的病痛,让她每每发作起来便犹如堕入冰窟,无论如何热敷也无法退散寒气。   竺兰在屋外等了一会儿,问隋白身边的亲信,柳夫人是何时被郡王接回府中的。   阉人想了想,道:“得有快半年了。”   竺兰沉默了下来,正见隋白从柳氏的屋中走出,眉宇紧锁,她朝他靠近了过去,“郡王,我知这附近有个不世出的神医,魏公子的热症她只用了半天的功夫,便彻底地治愈了,郡王有心为柳夫人治疾,不妨让她看看?”   隋白道:“我一贯深居简出,竟有所不知,那位神医现在何处?还要烦劳魏夫人引路了。”   “距离此处不远,明日一早,我带郡王去百柳湖。”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好像狗子和兰儿,好多梗都撞上了哈哈哈。   投河自尽相当于被洪水冲走   寒疾对热症   还有一见钟情闪婚梗 第77章   一夜过去, 柳清漪的寒疾略略好些, 不再如昨晚发作得那般剧烈了, 次日一早天气晴朗,湛蓝的云天犹如浸润水中的澄澈琉璃,隋白安置的车马早已在王府门外等候多时, 只待郡王现身。   竺兰与柳清漪同乘一车, 隋白单独乘坐一车, 人上马鞍之后, 遥遥朝着城外百柳湖而去。   隋白有些好奇, 问身旁的阉人:“福春,玄陵几时多了一个神医?”   福春道:“这个奴婢也是昨日听魏夫人提起,这才去问了。这神医不世出, 为人极是低调, 性格又有几分怪癖,远近的百姓们有不少受过她恩惠的。听说也是七年前搬来了玄陵,原不是玄陵人。”   “竟从未现身?”   “从未, 只在螺山之上。”   隋白不再多问,心头却有种种疑惑。   日色高照时分,车马停在了白柳湖畔, 隋白下车眺望湖中央静屹的螺山,但见其山负深黛,空明悠远,犹如翡翠。湖上风光甚好,近水岸处莲叶枯折, 水鸟时隐时现。隋白身旁的阉人福春替他系上了披风。   他回转身去,只见竺兰扶着柳清漪下车,柳清漪弱质纤纤,几乎还不能独靠自己立住,一张面庞也是白得几乎透明,下车之后,改由她身旁的女侍搀扶着她,竺兰腾空了手,照前引路。   那童子照例在岸上打秋风,一见竺兰大为欣喜,“竺姊姊!你可来了,你走了以后,这里的厨子做饭再也不好吃了!”   主人食素,厨子为了迁就他,一向都很少买肉,就这还是为了他如今正在长身体,别的哥哥姊姊就更少了,竺兰见了他有些心疼:“我看看,好像确实是瘦了!”   童子跟她抱怨了几句,忽见竺兰今日不是独身前来,后头跟了数人,再往后,则是林立车马,童子一怔之后,登时拉下了脸来:“来人可是玄陵郡王?”   如此之大的阵势,在这边简直不做第二人想了。   但不知童子为何对玄陵王并不太待见,竺兰好奇,但又道:“我们是来求医的,郡王带来了夜时花的种子,不知神医可喜欢。”   童子也不识得什么夜时花,只听说有花种子,还甚稀奇,心想主人必会喜欢,立刻点头如捣蒜,瞳孔雪亮。   “花种子给我,我带你们上山!”   没想到神医竟如此通情达理,起先还想她有怪癖,说不准会将他们一行人堵在这儿,没有想到最后这么轻易,跟随隋白而来的侍从们个个喜笑颜开。但神医不喜见生人,他们这些人不能跟着隋白入山,持了几分警惕的心思,竺兰再三地保证神医信得过,他们这才被安抚下来,不再多疑。   上了螺山,入了“阳春白雪”的馆舍正堂,竺兰与柳氏先行,隋白却在那方匾额之下停了片刻。   直至竺兰诧异地看向他,说当初魏公子也甚是奇怪这一点,隋白没接什么话,低眉颔首,“嗯”了一声随之迈入厅堂。   今日神医来得吃了一些,帘后只见影动。竺兰四下一瞥,不知为何那日壁上所见的一支洞箫已被取走了,听到神医帘后落座之声,忙道明来意。   女神医道:“我知道。”   神医身旁的青年护卫也在,依旧抱剑而立,神色冷酷。   女神医淡淡的嗓音从帘后传了出来:“还请王妃亮出手臂。”   隋白一怔。   柳清漪已把衣袖捋起,探入了帘后,隋白皱起了眉。“她并非本王的王妃。”   女神医清沉的声音飘出:“言岔了,郡王勿怪。”   隋白的双眸宛如火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道低垂的鹅黄颜色的帘幔。   柳氏方才并未反驳,她病恹恹的很是无力,只是依照女神医的吩咐揭开了广袖,露了一截雪白的臂膀出去,但等到隋白真的开口澄清,她却仍难掩失落,眼睫覆了下来。   竺兰极是好奇,觉着这四周仿佛连空气都沉滞了下来,多了几分异样。   滴漏之声不绝地响起,过了片刻,女神医将手撤回了去,垂面,一旁的青年适时地研墨,递上了狼毫,女神医在宣纸上提笔书写。柳氏一派伤心之色,自是不可能问,隋白竟也不问,只像块人形石膏似的杵着,无奈竺兰只得自己去问:“神医,不知柳夫人这病如何医治?”   帘后飘出她不疾不徐的回答:“她的身体我已然了解,本该是有医,可惜延误了太久,如今我也只能尽力而为。柳夫人若不愿承受痛苦,我便只能开些温和进补之方,以抵御她的寒疾,但治疗却极慢,效果我亦不敢保证。若要一劳永逸,必须承受极大的苦楚,且最后能不能熬得住,只能看柳夫人自身的意志力了。”   顿了顿,她道:“柳夫人,看你怎么选吧。我知此决定甚难,你今日回去,过几日予我答复也可,这个方子你若信得过,暂且就服用这个。”   她起了身,于帘后微倾身子,便道了告辞。   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厅堂之中。   那青年将她手写的方子取出,递给了柳氏,道:“夫人请回吧。”   柳清漪点了下头,面孔苍白,原本便不安失落的神色,待听到神医这番回答之后,几乎成了绝望之色,她是个极其悲观之人,心绪不宁地出了阳春白雪,眼中一直堕泪,女侍递上了手帕,她取过捂住了脸,泪水涟涟,不住地传出哽咽的声音。   女侍心疼极了,回头望向郡王,盼郡王能够说几句安慰垂怜的话语,让夫人不必如此难过。而隋白只是脚步迟缓地跟在身后,似在出神。   到了湖畔,竺兰与几名女侍扶柳清漪上车,竺兰钻入了车中,许久不见马车走动,心下奇怪,拉开车门,却见隋白仍在岸边立着吹风,神色仿佛恍惚,她朝他唤了一声,但隋白充耳不闻,忽然,他双足一转,改向螺山回去,起先还有些犹豫,跟着脚步却越来越快,无论谁唤也没回头。   竺兰奇怪极了。   柳氏也大为怔愣,“郡王他……要去见谁?”   “许是什么故人吧。”竺兰脑中恍惚想起壁上消失的洞箫,又想起隋白寝房之中所悬的美人弄玉箫的画,心头掠过了一个简直不可能的念头。竺兰把这个奇怪的念头压了下去,挤出笑容,“柳夫人,不然咱们就在此等着郡王吧。”   柳氏不知为何心乱如麻,胡乱地应了一声,却继续看向车窗之外。   山中翠色如洗,她对着阁楼后的那道雪白的悬泉怔怔地看了片刻,幂篱上的雪白垂纱随风曳动,青年靠了过去,替她将披风拢上,她轻轻一笑,将披风搭在了肩上。回眸,只见青年皱着眉宇望着自己,神色似是心疼,她反而握住了他的手,低低地道:“我的鸢尾交给你照看了,长得可还好么?”   青年道:“还好,已出了芽尖,明年开了花会更美。”   她沉吟了下,“带我去看看。”   “好。”   青年对她无有不应。   鸢尾被他精心地用红土栽培在南面山坡一片碧绿的树荫底下,他小心地扶着她沿着曲径上去,在一带削平了的泥石中,他准确地找到了位置,“便是在那!”   她目光微亮。鸢尾的芽叶色泽晶莹欲滴,看起来似乎早上才浇过水的,她叶过一片草地朝那鸢尾靠了过去,低下头,拾起一旁的花洒,“你啊,也浇了太多的水了!”   虽是责怪,口吻却甚是宠溺,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没甚经验。你教教我。”   “种花是门学问,哪能一上手就学精呢。”她玉手翻动着泥块,小心地查看着鸢尾的根部。根若是坐得不牢实,由着他这么浇水,不用多久便会死了。   隋白的身影停在不远处,如遭雷劈。   “种花是一门学问,你才初学,哪能一下子便精了?”   他握着她的手,在王府的后院里,耳鬓厮磨教她种花的时候,那声音……犹如近在耳畔。   十一年了。整整十一年。   隋白的咽喉犹如被利刃刺痛,连咽口水都是剧烈刺疼。   青年无比警觉,立刻察觉到了他的踪迹,冷冷瞥目:“谁?”但见是隋白,他双目猩红,一动不动地站在草丛之外,望着这边,青年也怔了怔。   继而他充满担忧地看向她。神医执壶的手顿了顿,也回眸望了过来,微笑道:“郡王怎还未下山?”   他望着她,眼眶潮热。   下了,只是去而复返。   若不是,这十一年来他思她入骨,她变了声音,他应该已认不出了。   可他偏偏还是认了出来。若不是孤注一掷,携了最大的勇气折回山上来,听她说起养花的心得,他也无法确认。但是,他现在已肯定!   “双成……”   隋白似哭似笑,静静望着她,“你还好么?”   她被追债人逼得投水自杀,这是他收到的最后一个消息,之后他发了疯似的在苏城寻她,却始终没能再找到。   原来她竟藏在这里!她在玄陵!   “郡王说话我听不懂。”女神医微笑,“我螺山不留外客,到了晚间便必须离岛,还请郡王回吧。”   此际还不晚,隋白当然不愿就此离去。   女神医转面看向青年:“青儿,替我送客。”   青年应诺,冲隋白走进几步,手已按上剑鞘,冷峻眉峰如墨:“郡王还请速速离去,否则见青之剑并不会认人。”   隋白看向他:“你是谁?”   他们……如此亲昵。   青年道:“她是我的主人,亦是我的妻子。”   隋白脑中轰地一声,“这不可能。”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山腰之上立着的女子,目露震惊和痛楚,“双成?”   “他说的没有错。”她道,“郡王还请下山吧。”   她走下了数步,到了青年的身旁,与隋白形成了对峙的局面,停了停,她平静地开口:“我与见青已成婚七年了。郡王,这或许也是你期望见到的吧,一个一心一意待我之人,我早已找到了。你问我过得可好,我自然是好的。若郡王今日不来,便更是好了。青儿还年轻气盛,行事恐有冒昧之处,郡王雅量,盼你不要与他计较,时辰已晚,柳夫人想必仍在等候,郡王回吧。”   隋白犹如木石桩子,定在那儿,哪里肯走?他的目光凝视着她,从最初的一片痴慕,到震惊,到此刻,已成死灰。   “郡王……”他身后传来柳氏柔弱的呼唤。   他回头。   柳氏竟急急地追了过来,神容苍白,身体弱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吹倒般。   到了近前,才舒了口气,“郡王,你太久没回了,我担心你出事。”   隋白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臂。   “柳夫人。”女神医开口唤道,“你想要一个孩儿吗?”   不但柳氏,连隋白都是一阵震动,他看向双成,瞳孔剧烈地震颤。   柳氏愕然:“我可以么?”   她不是早已被大夫断言不可能再育有子嗣了么?她还可以?她有救?   “如果你肯尝试我说的虎狼之法,我有六成的把握,能够助你恢复元气。柳夫人今年三十有六,如果早早地医好,生育有望。”   她的声音极是平静,甚至和善。   隋白的瞳孔犹如被钢针刺了一刺,几乎要刺出血来了。   柳氏泪水肆意涌出,几乎要扑跪女神医脚下,“我想要!我几乎连梦里也想要……”   她盼着能为隋白生下一儿半女,不当王妃也好,没有名分也罢,如此也不必,让他孑然一人。   女神医再度点头,对见青道:“青儿,去把我的七星草割一株来,赠予柳夫人。”   见青怔住,“主人,七星草你养护了七年了,今年好不容易才开第一株花!”   女神医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也不是只此一株,我不是还培育了许多的种子么?再过一两年,便又有花开了,无须担心。替我割一株来吧。”   见青自知拗不过她,只得不情愿地去了。   见青去后不久,隋白身后又有人飞奔而来,“郡王,大事不好!陛下命人带了口谕,现今人已至王府了!”   隋白转身朝小厮而去,扶起他:“什么口谕?”   “陛下派来传口谕的人,已先扣住了魏公子的儿子,现在传旨之人压着口谕,说要让魏夫人前去听旨,否则不宣!”   那旨意,不用问也知。陛下与魏赦的谈判破裂,他为了钳制魏赦,而要先将竺兰和阿宣攥在手里。如果魏赦率绿林抵抗,争执之下,妻儿的损伤谁也担待不起。隋白无法替魏赦下达任何的决定,他面色沉凝。   “本王知道了。先回府。”   他走出几步,忽一定,看向女神医,顾忌柳氏在场,只皱了皱眉,对她道:“我会回来的。你为柳夫人费心了,但我不缺孩儿。”   除了你的,我谁也不要。   他转身走了,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道路尽头重重树杪之间。 第78章   隋白携众人打道回府, 未过片刻, 宣旨之人便当众宣读了陛下口谕。   这个代为传达之人隋白识得, 乃是玄陵的一个州官。没有圣旨,是因陛下来不及下达圣旨,为了及早地将魏赦捏在手中, 而通过口信的方式层层下达命令。   竺兰将阿宣护在怀中, 凝神听完了圣旨, 叩首回应。   阿宣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犹如明星般璀璨, 透着不解世事的天真纯稚。等娘亲接了口谕起身,将他仍护在怀中,阿宣忽然笑道:“是接我们和爹爹团聚的吗?”   众人莫有一语, 但眼神给了阿宣肯定的回答。他便很是开怀。   州官往阿宣身上不住地瞧, 心里暗暗想着,陛下盼着皇长孙已有多年,奈何太子并未令陛下如愿, 几个小儿子又还太小,也不过只有两位郡主降世,这么大的孙儿, 活泼聪颖,极是讨喜,陛下见了不知会有多骄傲和喜欢!州官安排了竺兰母子俩上路,伺候得也愈发周到尽心,绝不让他们有一丝被慢待的感觉。   隋白留了竺兰。归府途中, 他透露,如果竺兰不愿,他可以有别的办法,让人代她赴京,以免她成了钳制魏赦的筹码。但竺兰拒绝了,其一是阿宣已经被制住,她不能不管阿宣,让他一人去神京,其二便是,陛下乃是天子,手握九州至高无上的权柄,她是走不脱的。她更是不能,让魏赦独力面对武烈帝的威压。既然武烈帝已经到了出此下策的地步,那就是说明,魏赦在神京与武烈帝谈得并不愉快。她要在他身边。   车马走天南道,转入京畿道,沿途又不可避免地路过了飞龙径。   山谷里头留下了魏赦火攻之后的痕迹,烧焦的树木一片连着一片,发出枯败焦朽的气息。尸体被陛下派人潦草地处理过,但山谷之中依旧存留者无数残刀断剑。州官告诉竺兰,太子与魏公子这一仗规模虽不甚大,但打得也是凶险至极,稍有差池,魏公子便到不了神京了。   而这一次埋伏,却是陛下默许的。   竺兰默默地听完没有说话,心中却起了一丝嘲意和心疼,陛下如果真的疼爱魏公子,难道会舍得将他至于如此境地吗?如果他不幸丧身在山谷之中怎么办?陛下会不会觉得,一个过不去这“小风小浪”的儿子,就不必认了?   没有心!陛下没有心!   竺兰望向马车之外的残刀断剑,昏昏沉沉后知后觉地想,魏公子可曾受伤了?这么凶险的刺杀,是很难全身而退的吧?皮肉之伤亦是伤,他身上本就已是创痕斑斑了。单一想着都觉得格外心疼,恨不得飞到神京去才好。   ……   天师有些恐惧魏赦这人,毕竟魏赦回了神京之后见自己的第一面,就打断了自己的两颗大牙。那股剧痛之感,令天师思及便后怕,再见魏赦便毛骨悚然。   但陛下又给了他诸般好处,并命令自己,替魏赦把那些强行灌输的虚假记忆给抽去了,他只能照办。   此后,寿春宫安静了一段时日,结果谁又能想到呢,魏公子他又单独约见自己。   天师惶恐至极,但唯有应邀。   魏赦皮实了这么久,陛下渐渐放开了一些对他的限制,他在寿春宫可以见外人了,今次天师来,他还略备了酒水,并几道江南风味的佳肴。天师不胜恐惧,战战兢兢地落了座。这位魏公子绝食的戏码唱完以后,最近竟是生龙活虎踌躇满志,脸色已恢复了红润气色,望着自己似笑非笑的。   他当然察觉到了自己的畏惧,倒了两盏酒水,便朝他赔罪:“实在对不住天师,我现在想想,你也是受了陛下的命令,方才不得不对我用了下策,现今我记忆如常已经恢复,这杯赔罪酒,无论如何也要请天师饮下。”   天师汗颜,与魏赦碰盏,手抖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也不怀疑有毒了。尽管自己知道,就算魏赦今日把自己毒死了,陛下也不会将这个好不容易得回的皇子怎么办。   “魏公子折煞微臣了。”   魏赦推手,“这话说得多么见外。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   见天师面露困惑,魏赦一顿,竟露出了些微赧然之意,耳朵尖滚成了淡淡绯红,又道:“若非天师相助,我才不会流落到春淮河,又机缘巧合地遇上了我的爱妻,天师你可是我与兰儿的媒人!”   “这……”天师愈发愕然。   “实不相瞒,在下今日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是望着天师大人不记小人过,答应了在下。”   天师立刻正色道:“魏公子请说!”   “是这样的,陛下前不久传了一道口谕出去,要将我的妻儿接来神京。我想陛下不会立刻安排我们见面,你可知道,他们来了以后,被陛下安置在了什么地方?”   “这……”天师露出为难神色,但酒水也喝了,此际被魏赦如此一瞧着,似嫌弃他无用似的,天师亦大感惭愧,忙道,“据微臣所知,尊夫人和令郎,也便是小皇孙,被陛下安置了在了东城的蘅芷别院。陛下正要见见小皇孙。”   魏赦意外:“蘅芷别院?”   天师点了点头,心头惴惴揣度着,魏公子这不情之请,怕是要让自己去说服陛下,让他也出宫去见一见自己的妻儿。这本是人之常情,但陛下毕竟是有圣命不可违抗,这桩事做起来极是为难。   魏赦又笑了一声,“天师,你懂我之意。”   “这个……这个……微臣懂的。”   “甚好,”魏赦为他斟满了酒,笑道,“就劳烦天师,安排一下了。”   天师望着自己逐渐斟满的酒盏,着实汗颜,要是毒酒,只怕还好喝一些。这些年来陛下对他虽然信任,但陛下便是陛下,断无可能真的对谁言听计从。尤其他要认回魏赦之心日渐坚决,如今父子二人正面起了冲突,他在其间夹着两头不是人,实在难以为魏赦开这个口。着实不好办,也就直说了。   “这个……魏公子,微臣实在不能轻易地替你答应了下来……陛下拿了夫人和小皇孙,本来就是掐着他们逼着你就范的……”   魏赦原本还带着三分和气微笑的面容,慢慢变得沉郁,天师无比惊骇,却见魏赦伸出双臂扶住了桌,气定神闲地望着自己,薄唇微挑,掩不住弑杀之戾气,“天师。”   他的声音忽无比冷沉。   “你们这些日夜开炉炼丹的,不会不知道自己炼的都是毒药吧?”   天师震愕,桌下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些。   “天师。”魏赦突然从桌底下取出了一枚丹药瓶,天师目光发直,眼睁睁看着魏赦把一瓶红红黄黄的丹药倒扣了出来,笑吟吟地望着他,“不然你把它全吃完?”   “魏公子,微臣——”   “别一口一个‘微臣’的,我不是你的‘君’,用不着上赶着犯贱。”魏赦抬袖指了指中间那颗大粒红丸,“看着越是鲜艳,便越是有可能是毒药,吃多了甚至能致生幻觉,我说的可有错?你当年就是用这种红丸,配合西域足够蛊惑人心的催眠秘术祸害我的,我说的可有错?”   “这……”   “陛下到底是蠢,还是因为太想成仙,才被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神棍唬住。你可想要我戳穿了你的诡计,摘了你的乌纱?”   魏赦微抬眼帘,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尾音稍扬。“嗯?”   天师汗如雨下,抬起手臂擦干了额头上的巨汗,但擦干了很快便又沁出,直是回往复了好几回,方镇定下来,讷讷地道:“魏公子博闻,竟知道催眠之事。”   魏赦一动不动地望着他,镇定,显然胜券在握。   他笃定这牛鼻子老道会畏惧。   前朝有个服食红丸的皇帝,睡梦间让阉人用腰带勒死了的,本朝天子最是忌讳这一点。武烈帝不是昏君,面前这位或是帮助武烈帝办成了什么“非人力之所能及”的装神弄鬼之事,骗取了皇帝的信任,又利用蛊惑之术令自己失忆,彻底满足了武烈帝的要求,这才赢得武烈帝的全部信任。这几年来,想必每日送到武烈帝跟前的红丸不会少。   致幻的药物服食过后,人会短暂地出现幻觉,配合他的秘术加以催眠,便能让人看到他想要让人看到的画面,信任他所说之事。   魏赦不知自己被他们用卑劣的蒙汗药迷晕之后灌了多少红丸,才脑子不清醒地对他们编造的谎言深信不疑。   但,假的就是假的,故弄玄虚终有一日会被戳破。   魏赦从前与三教九流往来哪一行没有混迹过?这不,送上门的栽到自己跟前来了。   方士额头上的汗珠越滴越多,他狼狈不已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珠,忐忑地开口:“魏公子要微臣做的这一件事,微臣可以试试了。”   “可以了?”   “微臣可以。”   魏赦恢复了笑容,替他再度满杯,“有劳天师了,喝了这杯酒,赶紧去吧。”   天师讷讷点头,将杯中之久仰头倒入喉中,匆匆起身朝寿春宫殿门外走去。   下朝没有多久,武烈帝正于寝殿之中接见一个特殊的人。   那小孩童矮墩墩的身影蹒跚出现在面前之时,武烈帝原本平静的目光忽生了吞天般的波澜!   太像了!   这眉眼,活脱脱便是魏赦!   更有几分似自己!   “你是谁啊?”那小孩儿一点畏怯的意思也没有,开口便问。   武烈帝难掩激动,不,简直是狂喜了!   当初在大水里头捞出魏赦之后,发现他受伤甚重,胸口处的刺伤深可见骨足可致命,已经一脚踩入了鬼门关。不得已,武烈帝又喂魏赦服食了大量红丸,致使魏赦醒来以后记忆再度受到重创,武烈帝便错失了得知这颗沧海遗珠的机会。   他并非不愿去管竺氏母子,而是,他压根不知这世上还有竺氏这人,更加不知竺氏为魏赦生了一个如此玉雪可爱的孩儿,比太子幼年时那软糯糯的年糕似的一团还要讨喜,一双大眼乌溜溜的,虽还小,亦见名花风采,将来风姿容色定不在魏赦之下了。   武烈帝微微弯腰下来,双目炯炯,对那小孩儿招手。   “阿宣,过来。我是你皇爷爷。”   他满心期盼,这个小孩儿能够用稚嫩清澈的童音唤自己一声爷爷。   但阿宣十分警惕,并不肯过去。   娘亲一直告诉他,如果进了宫,见到了自称是爷爷的那人,一定不要叫,除非爹爹让他叫,他才能叫。   阿宣是过耳不忘的神童,对娘亲再三交代之事,记得自是牢靠。当下,他把小手背向身后,摇了摇头,反驳道:“阿宣没有爷爷。你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  武烈帝:一口老血吐出来,卒。   闲来无事,挖了一个追夫坑,推荐一下《牡丹花下风流》,文案如下:   霍西洲攻破长安那年,燕攸宁的丈夫刚从宗室子被选为傀儡新帝,闻讯惊惧而亡。   他黄袍加封摄政大司马,当满朝文臣武将,扬言要她。   大婚当晚,燕攸宁携匕首入宫,哄他饮下剧毒的合卺酒,一刀将他毙命。   上一世,戎马倥偬半生战无败绩、平西夷定南蛮的大司马霍西洲,死在她怀里,临死前道:“阿胭,你恨我。”   他故去,燕攸宁也没讨着好,被反贼逼得自尽。死后魂魄不散,终日流连尘世,看尽众生相。   她看清丈夫是何等窝囊卑鄙,也看清这些年霍西洲拿什么在爱她护她。   她悔痛万分,为寻他魂魄游荡人间十年,忏悔无门。可世间哪里还有那么好的霍西洲!   ……   ……   睁开眼,燕攸宁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夏国公府二姑娘,一切回到原点,还没嫁错人,还好……   燕攸宁猛抬起头,她今天好像刚刚下令,要把家奴霍西洲给骟了???   “呜呜,为了后半生的幸福……小洲洲我来救你了!”   寡言护妻大司马×娇纵玉牡丹   最近总看一些追妻火葬场文,有时觉得气愤,觉得没虐到,有时又觉得男主没那么渣,不应该这么惨,于是我开了两个追夫的,哈哈哈火葬场倒是没太火葬场,主要是互相调戏挺有趣的。顺着专栏就可以找到啦! 第79章   武烈帝脸上和蔼的笑容顷刻尽收, 身体狠狠地一晃, 犹不死心, 不愿相信一个稚弱孩童竟会如此对自己说话,又道:“阿宣,勿胡闹, 朕便是你的皇爷爷, 亲爷爷。你叫朕一声爷爷, 朕带你的父亲来见你。”   阿宣仿佛被绕进去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 也不肯开口回答,武烈帝以为事有转机,又良言去哄他, 阿宣却抬起了头, 听着胸脯道:“你先让我见爹爹,他让我喊你,我才会喊你。”   武烈帝的面色顿时变得有几分古怪——这小子倒是聪颖得紧。一点不上当。   虽只是今日才见, 但阿宣这活泼聪明的劲儿却太讨人喜欢了,武烈帝对他一点也舍不得动气责罚,因此虽被顶撞, 却也只是沉默了片刻,福全告了信儿,匆匆迈入房中来,对武烈帝道天师求见。   “宣。”   “宣天师!”   阿宣钻进了里间,这里与偏殿相通, 宫人将他带下去之后,依照武烈帝的吩咐,将宫里能拿得出的精品点心全拿了出来,小阿宣坐上了高脚凳,吧嗒吧嗒囫囵吃了起来,宫娥们见她吃得香,也不禁好笑。   小皇孙真是可爱。   外头武烈帝似乎正与天师说着什么话,阿宣只能隐隐约约听见一点儿声音,却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他埋头吃了几口芙蓉栗子糕,扭头睁着大大的桃花眼对美丽的小宫娥放送光芒:“我爹爹是在这宫里吗?”   来之前娘亲还切切叮嘱过,让她一定问问爹爹的近况。   宫娥面露为难之色,顿了顿,道:“这个……”   阿宣哼了一声,叉腰:“是不是外边那个坏老头把我爹关起来了?”   栗子糕顿时不香了,阿宣再也不想吃一口武烈帝给的东西,从凳子上滑了下去,拔腿就往外跑。宫人们大吃一惊,但已拦之不住,眼睁睁看着阿宣迈着小短腿越过了只有十几步远的甬道,冲入了建章殿。   武烈帝看到了阿宣,微微吃惊,没想到他竟跑出来了,顿时沉了面色,欲发作随之紧跟而来办差失败的宫人,但阿宣忽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指控他:“你放了我爹爹!不许你关着他!”   武烈帝十分意外,“这话谁教你说的?”   “你管我呢!”   武烈帝无法,叹了口气,适才已被天师所说动,生了几分不忍之心,想了想自己若真是将魏赦逼得太过,只怕最后适得其反,他即使认了自己,也再不是心甘情愿的了。竺氏人已至神京,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待着,又有何惧。   武烈帝转面,“让赦儿来见朕。”   阿宣眉开眼笑的,顿时小脸笑得成了花,不等武烈帝开口,自己就爬上了凳子大喇喇地一坐,用起了武烈帝没能用完的茶点。   好饿。一大早就被弄来宫里,娘亲做的荷叶糯米鸡才吃了两口,那个传旨的人就知道催啊催,阿宣气死了。这个坏老头,好在他这里还有好吃的,耽误了他欢飨美食的早上,他要好好地补回来。   于是魏赦迈步入建章殿的那一刻见的第一眼,便是他的那只不知天高地厚、天塌下来也不耽误吃的崽子,竟敢在龙嘴上拔须。亏他担心了一路。魏赦的心神松了松。   小孩儿也一眼便看到了魏赦,欢呼一声,高高兴兴地唤道:“爹爹!”立马从凳子上溜了下来,小跑入魏赦的怀里,魏赦弯腰一把将儿子抱了起来,在他的翘屁上又打了一下,凝视着阿宣,微皱轩眉,“教爹爹看看,怎么瘦了?”   一路舟车劳顿,阿宣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一颠簸便呕吐,受了两个月的罪才来的神京,怎么会不瘦?一想起这段悲催的旅程来,阿宣便更委屈了,呜呜地就往魏赦怀里拱,“想你!”   儿子是个小甜心,哄得魏赦心软无比,原本的愧疚也被他唤醒,心疼地拍着他的背哄道:“没事了,阿宣。”   武烈帝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父慈子孝的亲热画面,没有出声打扰,心中竟隐隐地羡慕。这一辈子,他既没有那个能够如此哄他爱他的慈父,对儿子也从没有当过这样的慈父。   “赦儿,朕已将竺氏接来神京,安顿在了蘅芷别院。你今日便去见一见她吧。朕不再拘着你了。”   魏赦澹澹道:“陛下在向我献宝吗?多谢陛下了。”   他抱着儿子头也不回地出了建章殿。   阿宣虽贪建章殿里精美的糕点,但跟着爹爹最为紧要,一声也不吭,出了宫,禁军为魏赦安排了去往蘅芷别院的车马,魏赦抱着儿子登车,入门不顾。   车驶动起来,朝东街而去。   自来了神京,大梁国都的气派都还未曾领略过,便被锁入了宫墙之内,此际听着车外不绝的人声,魏赦却也无半分猎奇的心思了,面沉若水。小阿宣爬上了爹爹的肩膀,拍他的脸,“娘亲想你。”   魏赦挑唇,“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再把娘亲撇下了,她真的都要……心碎了!”   魏赦又是好笑又是惭愧,“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了。”   得到了魏赦的保证阿宣才略略安心,煞有介事地点头“嗯”了一声,非要与魏赦拉勾勾。他也只好伸出尾指,任由小阿宣的小拇指将他勾住,念念有词地说了句什么,便算是定下了信约。   蘅芷别院隶属皇家,原身是城郊的一座避暑山庄,皇城扩建之后,将蘅芷别院笼入了其间。由此可见,此山庄依山抱水,占地甚广。虽然在焦灼地等待着丈夫和儿子的竺兰眼中,纵有宫室万千,终是孤单一人,更没那份赏景的闲情了。   神京的冬日日头短,竺兰从歇晌之后醒来便钻入了厨房,打发做事没多久,似乎太阳已落在了西山之上,竺兰放下锅铲回屋,对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等待着不可能回来的魏赦和阿宣,实无胃口。   影坠檐瓦,金碧组绣。   忽一串熟悉的脚步之声响起,竺兰一怔,从饭桌之上起身,只见魏赦的身影出现了厢房门口。   她的魏公子,来了。   他周身沐浴着一道金光,将洁白的华服染上了赤金般的曜目色泽,清隽而俊逸的面容在光晕之中更显得犹若天人。竺兰哽咽了,抬臂捂住了嘴唇,便离了饭桌朝他奔了过去,一头撞进了魏赦宽厚的怀抱中。   “魏公子!真的是你来了!”   没有一个人告诉她魏赦是不是受了伤,她千里迢迢长途跋涉,来了这里之后也没有如愿见到魏赦,而是被软禁在这间虽然大却空得吓人的金屋别院里。好容易阿宣有了入宫的机会,临行前,竺兰把所有能交代的都对阿宣交代了,怕他记不住,甚至塞给了他一张小纸条。也不知他说了什么,总而言之,她居然见到了魏公子!   竺兰的眼眶发红,鼻头也微微发酸。   一别之后,已是几乎半年过去,她都不知他在神京过得可好。可是一见魏赦面容,发觉他清减了许多,之前听说他还闹过绝食,将陛下气得不轻,竺兰便更是心疼了。   魏赦微微一笑,唇角向上挑了起来,伸出一双大掌抚着她雪白温滑的脸蛋肌肤,在她饱满晶莹的红唇上重重地吻了下来,起先还留有一丝缠绵的余地,待真的碰上渴望了已久的唇肉,魏赦再也没忍住,渐渐染上了强势霸道的味道,竺兰被他亲得昏沉,也不知怎的被就被送上了床。   她“啊”一声,忽然想到了阿宣,双臂开始抗拒,他才稍松开了她,道了一声:“阿宣回了,我让他先去休息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双眸凝视她,眸中似闪动着两簇火焰。   “兰儿,我旷你太久,思你若渴,莫推开我了。”   竺兰哪里真的舍得推开他,见他这样,也情动不已,忍不住勾住了他的后颈,朝他身下滑了过去,低低地娇呼:“我也好想你……”   这一场欢好直若炎夏日那亟不可待的暴雨般倾注而来,彼此纠缠,彼此契合,灵魂相依,颠倒入魔。   竺兰得了空儿,仰头朝外大口地呼吸,渴得厉害。   魏赦松开了她,用绢子胡乱料理了自己,又替她细细擦拭,才套上亵裤,披了一件薄若轻烟的丝绸单衣赤足下榻,为她取水。   他蹲在竺兰的榻前,将水慢慢地哺给竺兰。   此时天色已黑,屋内昏暗无比,但魏赦依旧能看见竺兰清溪般的美眸,脆弱而温柔,薄红潋滟。   他放下了杯子,握住竺兰的手,诚挚地道歉:“我又孟浪了,你还好么?”   竺兰微微脸红,又望向同样脸红耳热的魏公子,垂眸道:“很好……你无须觉得过意不去。我……也极是享受。”   魏赦凑近,在她说这话时发红的面颊上亲了一口。随即,他起身朝烛台走去,将屋内的灯火都点燃了,灯油是上等的鱼油,燃烧的火焰之中带有微微的苍白之色。他用一只手护着,点燃了这支,又去点那支。   这里的灯台比魏家又不知好了多少,等他一点燃,竺兰只觉得亮光几乎刺眼。   她也慢吞吞地起身,忍着依旧火辣不适的感觉,朝他走了过去,从身后抱住了魏公子的腰。   她的手看起来柔弱得没有一点儿力气,抱着人却紧,仿佛谁也无法将她拉开,魏赦回头,看了一眼像小兽似的趴在自己身后的竺兰,内心蓦地起了一片风浪。   他转过身,握住了竺兰的双手,忽然开口:“兰儿,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竺兰望着他在发白的烛光之下显得愈发专注而多情的桃花眼,只觉目眩神迷,怎么瞧也瞧不够一般,喃喃道:“好啊,你要说什么。”   她感觉到魏公子握住自己双手的手,似乎又多用了几分力气,令她茫然地回了神来,多了几分惊讶。   一股直觉涌了上来,觉得魏公子要说的,必是一件大事。想想,竟有几分惶恐。   魏赦望着她,低低地、一字一字地道——   “兰儿,其实,我便是宣卿。”   竺兰望着他,脸上温柔的笑容荡然无存。   她忽然抽开了手,朝后退了半步,震惊地看着他。   魏赦的脸色是她很少见的凝重和肃然。   但她只瞧了半晌,忽然摇头,笑道:“魏公子,这不好笑啊。你瞧我都没有笑。”   魏赦心痛如绞。当年是他流落到漠河村,搅乱了她的一池春水,让她受了后来长达五年的苦,若不是机缘巧合她到了江宁魏家,他至今仍一无所知!他是个负心之人,坏得不像话,本不配她这般长久地记着、爱着。   事到如今,他还有何面目继续瞒着她?   他再度开口,声音却更哑了。   “是我,我是你的宣卿,我对你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是‘如此也好’,在春淮河上。你还记得么?”   作者有话要说:  狗子多聪明,先办事,再说话!不然哪还有办事的机会! 第80章   竺兰退到了柱子上, 一下撞在了上边, 脊背窜起一股钝痛。她一眨不眨地望着“说胡话”的魏公子, 眼眶肆意地漫出了温热。   “魏公子,你问了豆花嫂她们对不对?那天晚上大雨,你去见了豆花嫂对不对?我知道的……你一直介意这个, 但是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我可以以后都不在你面前提‘宣卿’两个字。这个玩笑就莫开了好不好?”   魏赦上前的一步因为她这话又生生刹住了, 这一步再难跨越过去。   “兰儿。”   他的嗓音哑得几不成言。   连他的自己的眼眶亦是一片猩红之色, 热意涌了出来, 全堵在眼睑之内, 他眨了眨眼,逼着那股潮热慢慢地咽回去。   魏赦望着竺兰,用一种缓慢而清晰的似乎更能取信于人的口吻哑然道:“我与陛下的第一次碰面是在莽山上, 不欢而散。之后他用计绑了我, 让他身边那个神神叨叨的神棍用红丸和秘术,篡改了我的记忆。但其间出了差错,陛下本意是让我丢了十八年在江宁魏家的记忆, 让我相信我是因为生辰八字与皇家不合而寄养在商户人家的皇子,而最终,因为方士的学艺不精和我本能对他催眠的抗拒, 很多地方没有串联完整,我不记得我是什么皇子,也不知他灌输的‘朱姓’,而只知自己名为宣卿,趁他们松懈之际逃了出去, 之后昏昏沉沉地倒在了路边。醒来后,更加不知怎的流落到了春淮河畔,遇到了你,兰儿。”   竺兰不信,猛地摇头,可是眼眶之中不断地有泪水涌出。   她怔怔地望着仍在发烧说着胡话的魏公子,道:“魏公子,你这个谎言是不是编了很久了?”   他为什么要说这么一番话来骗她?   明明她都已经可以做到不去想宣卿了,明明他们都已经这样要好,就在方才,她们还用最亲密的姿态,做着最甜蜜的事。   “不是。兰儿,”魏赦已带了几分急切之色,“我知我当年离去,五年没有回来,实在负你甚多,也无脸面央求你的原谅。只是,我真是确实不知……我被他们从洪水里救出来以后,因为负伤太重,为了续命,又被喂食了大量的红丸。红丸毒性猛烈,让我服食以后脑中便幻觉不断……”   那段时间他活得实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痛苦不堪,头痛欲裂,而幻觉始终不断,武烈帝于是又令天师将他那一年的记忆全部篡改了。   篡改之后,就是回复平静,武烈帝让人往他的体内输送了大量的内力,助他身体康复固本培元,且将他送回了淮阳之后,再没打扰。数年过去,他的身体已照着武烈帝的心意恢复了元气,也再没犯过头痛的病症。   魏赦闭上了眼,缓慢地对她道出了个中真相。   话音落地,便是一长串静默的抽泣声在耳畔不断地响起,魏赦猛地睁眸,只见竺兰呆呆地凝视自己,两行热泪越涌越凶,唇瓣几乎被咬出了血。   “还不信吗?”魏赦皱眉,“兰儿,你的名字的竺兰是我取的,因我最爱之花是天竺兰。我觉得你便是像是幽谷之兰,我告诉你,旁人只叫你小牛,连岳母大人也是如此,但只有我唤你兰儿,此为独一无二。”   他扯开了自己外罩着的那层薄纱素裳,露出狰狞的一道疤痕,声音低哑:“这是我为了救岳母在大水之中被利刃所掼之伤,当时境况已十分凶险,为了将岳母送到树上,我自己站在水里,被洪水卷来的断裂的尖桩刺伤,伤口在水里泡了太久后来腐烂了,灵丹妙药亦是无用,除不去这块疤了。”   竺兰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   魏赦将外裳仍在地上,浑身只着一条绸料亵裤,屋内虽烧着地龙,但他上半身不着片缕,竺兰咬了咬唇,想劝他穿上,魏赦又伸手去自己的裤子,“你不是说宣卿屁股上有道红色印记吗?我给你看。”   他抬臂胡乱地抽去了裤绳,而身后却没动静,魏赦一怔,回头,只见竺兰已经顺着那根房柱滑了下去,哭成了泪人儿。   他既心疼又心乱,忙将裤子扯上,走了过去,蹲跪在竺兰的面前,双手捧起她的小脸,竺兰的泪水不断地涌出、滚落,他的掌心很快已是一片湿热,犹如沸水灼烫,魏赦心痛难当,“兰儿,我错了,是我对不起你,你莫哭,我真的都要心碎了!”   不安慰倒还好了,竺兰的哽咽声突然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得好大声,几乎刺穿魏赦耳膜,他一动不敢动,只能柔声不住地安慰她。   竺兰大哭着忽然一头撞进了魏赦的怀中,臂膀将他的脖子搂住,“夫君!呜呜呜……”   他没有死吗?他没有死!   他好端端地、活生生地在自己面前,在她还坚信他没有死四处发疯似的找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幻想与夫君重逢的画面,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如此。她记忆里温柔体贴、君子端方的夫君,变成了江宁首屈一指的纨绔公子,她却还是一头扎了进去,再一次爱上了他。   是老天爷听到她的祷告了吗?用这样一种令人戏文都不敢写的啼笑皆非的方式,将她的丈夫换给了她。   她还曾想,是不是她和夫君太过恩爱,以至于老天羡慕妒恨他们,收走了待她这么好的男人。   “呜呜呜……”   魏赦拍打着她清瘦的脊背,柔声不住安慰。   “夫君,你回来了……你怎么才告诉我……你好坏……呜呜呜呜……”   “我亦是才想了起来,早在玄陵就发现了,只是却不敢对你说,我手上的证据也太少了,怕万一还是有错,岂不闹了大笑话。到时候,你又对宣卿旧情复燃,不要我了怎么办?”   竺兰破涕为笑,哼了哼,抬手就一记粉拳过去,打在魏赦的背上,“我……我才不会这样!”   “是,所以都是我的错。兰儿,莫哭了,饭菜都凉了,我都饿了。”   竺兰松开了他,等他的右手过来,替她擦去了剩余的眼泪,她忽然扁了扁唇,“不是早就凉了吗?”   说着脸颊微微一红。   魏赦也是脸红。   方才床上恩爱了那么久,早就该凉透了。   竺兰要起身,“我、我去把饭菜热一热,把阿宣叫过来吃。”   魏赦抱住了她,不许她动,“让下人去热,你陪我在这待一会儿。”   竺兰也是片刻都不想离开魏赦的怀,赧然地埋首在他怀中,听他吩咐人前去热菜,屋中的菜肴被取走了。   房门又再度阖上。   魏赦低头看了眼脸颊彤红堪比桃花色晚霞的竺兰,唤了声“兰儿”,便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将她压在柱子上亲,竺兰的臂膀改环住魏赦的腰,踮起了脚尖。厚重的男人体息直她口鼻里钻,竺兰也一点不嫌弃,甚至小意地去迎合他炙热的吻。   等到几乎换不过气,他才松开她,将她抵在柱上,垂眸道:“兰儿,我让你受了太多苦了,一个人生下阿宣……辛苦你了……我真是混账。”   竺兰的眼睛直往外瞟,胡乱道:“不怪你,真的。”   她是受了许多的苦,但他又比她好多少呢?   他连不得已都算不上,他只是毫无选择的权利。   “我们的儿子,阿宣,我极是喜欢。”他又道,嘴唇在竺兰被吻得几乎红肿的红唇上又印下了一记蜻蜓点水般的吻,低低地道,“谢谢你将他生下来,兰儿是最勇敢的女孩儿。”说着,又吻了一下。   竺兰羞得面满酡红,终于忍不住了,双臂去推他胸膛。   魏公子恢复记忆以后,画风又变成了夫君的,还能随时切换,要命哪!   女侍热了菜回来,摆满了桌。全是竺兰打发时辰所做,原本是想着寂寞无事便下下厨,结果最后竟做了十几道菜。   等女侍将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摆上了桌,那个循着味儿就来的狗鼻子阿宣,立刻冲了进来,爬上了板凳。三个人先洗了手,竺兰替儿子单独摆了一只小汤匙,让他留着舀蛋花汤吃。   阿宣埋头用饭,大眼睛不住地偷瞄他的父母二人,在江宁的时候他们是很不好的,到了玄陵之后,他们就很好了,现在呢……简直算得上……如胶似漆了!神童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几个词:鹣鲽情深、鸾凤和鸣、琴瑟调和、阴阳得趣……啧啧!   “咳咳。”   他响亮地咳了几声。   他娘亲立马看了过来,充满诧异担忧:“你怎么了?”   “儿呛住了。”阿宣脸不红心不跳。   “呛住了就喝水。”   他爹给他端了一碗水过来。   阿宣埋头牛饮。   竺兰与魏赦对视一眼,目光交织,彼此达成一致。   虽然阿宣还小,还是不知事的年纪,但怕他将来会生出什么不好的疑惑来,这件事还是要告知阿宣,令他心安。他的去了很远地方的亲爹,回来了。   竺兰也没想到自己随口扯的一个谎最后竟是真的,想到方才魏赦对自己说的话,还心如鼙鼓,一直撞个不停,此时也没缓下来,她微微倾身,朝阿宣靠了过去,伸手就搭在阿宣的肩膀上,沉吟片刻,开口:“阿宣,你不是唤魏公子爹爹吗?娘亲告诉你,其实他就是你亲爹爹。”   阿宣喝水的动作停了一下,看向奇奇怪怪的父母俩人:“阿宣知道啊!”   呃?   夫妇俩对视一眼,目光纷纷表示自己并没对阿宣提起过。   竺兰疑惑不解,又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阿宣用一种嫌弃的眼神看向自己亲娘。   “你们当我傻吗?我和爹爹长得这么像,不是才怪呢!”   而且皇宫里的那个怪老头,是天底下最能耐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给他喜当爷爷?阿宣拨了一口饭,摇头晃脑地鄙视着他的一双父母。 第81章   天色已暮, 用完晚膳之后, 天便彻底地黑沉了下来。以往阿宣都是让娘亲为他搓澡, 但慢慢地,阿宣觉得这样不好,自己不能光溜溜地给娘亲看了, 这晚上, 终于有他阿爹给他代劳了。   魏赦对洗澡这件事有种别样的执着, 特别精细, 等将儿子上上下下搓完了以后, 将他丢到了寝房,这才与竺兰到间壁的净室泡鸳鸯浴。   竺兰起初不肯,脸庞又红又烫, 魏赦脱去了自己的衣衫之后, 好整以暇地圈臂凝着她。   竺兰硬起了头皮,才背过身去,解自己身上的裳服。   结果衣服才脱完, 便被魏赦送进了水里,她娇呼一声,差点没掉落在这口又大又深的浴桶里, 魏赦却夹住了她的两臂,将这只娇羞的旱鸭子托到岸上,朝她细细碎碎地索吻。   一张粉莹莹的俏面,顿时却让魏赦亲了个遍,他箍着她, 不许她滑下去,桃花眸子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竺兰也不期然与他撞上目光,更是心头小鹿乱撞。   按理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竟如同最初动情的少年少艾般无措、羞赧,简直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了,抱他不是,就那么僵在水里似也不是,她苦恼极了。   但很快又被魏赦覆落的修长的黑色睫羽所吸引,屏住了呼吸。魏赦又欺身而近,薄唇贴住了她的耳垂,低低笑着,似喃喃的极富磁性的嗓音于她耳畔慢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兰儿,你可还记得,我买了一个特大号的浴桶,然后当晚上咱们就……”   竺兰当然记得!   咻地一下脸就红透了。   她都没办法躲,头皮发麻。心肠却也忍不住被他勾了起来。他对洗澡有执念,要求甚高,喜欢泡澡,还必须备有藻豆、香露等物,从前都身无分文沦为上门女婿了,还是这样,竺兰就想,他从前或许是个有钱的公子哥儿。这一点让她猜准了。   至于魏赦所说的那一晚,竺兰简直都不敢回忆。简直就是两个字,淫,且乱。   “魏公子……”见他微微凹眉,又唤道,“夫君……”   阿宣还在旁边呢!   魏赦一笑,伸臂抱住了她,“不会欺负你的。”   小别胜新婚,今天他实是孟浪了一些,过分了一些,她身体娇弱,从前就受不得他太发狠,今天又逾越了,她事后必不会觉得有什么痛快。就算是想,眼下也不忍心再欺负她了。   魏赦亲了一下她水滑温软的脸蛋,低声道:“夫君不是最好最好的人么?”   这可是她自己说的。   但竺兰却没听过宣卿用如此温柔下流的语调同自己说话,一时之间真是完全招架不住,捂着脸躲了出去。   魏赦朗声发笑,将她拽了回来扯入怀中。   到最后,魏赦虽没真对她做些什么,但其余的能做的却没一个漏了的,中间加了几次热水,等第三遍水冷透,夫妻俩才不疾不徐地出了净室,回寝屋。   这个时候,阿宣都已经睡着了,圆滚滚的肚子还露在外边。   竺兰上榻,将小被子替他拉了上来,才钻到了里侧,躺了下来。   魏赦睡外侧,分了厚被予她,他自己体热,耐寒,只盖薄衾足以。   适才又在净室一通胡闹,竺兰哪里睡得着?   今天真是充满了意外、惊喜的一天,一直到现在,她都仍处于激动之中,脑中不断想着的都是宣卿和魏赦。方才在净室里,他非要她脱他的亵裤,将臀部的印记给她看,她没有办法只好照做了,结果可想而知,再无一丝怀疑。   其实仔细地想一想,魏赦与宣卿也并非全然地无关,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啊,细心、也温柔,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就连一些小陋习,也都几乎一样,比如常常松坦衣襟,亦不喜束发,在屋里便喜好赤足走路。她从前都一一看在了眼底,但竟从未往那处想过。   她是真的很笨呀。   竺兰侧过了身子,望向睡在阿宣身旁的魏赦。他正闭着眼,但很快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睁开了眸子,果然见到她在偷看自己。于是会心一笑,越过阿宣,朝她靠了过去,亲吻她的额头,用气出声:“睡吧。”   竺兰“嗯”了一声,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他于是又奖励了她一记吻,这才退去,又拍了拍阿宣的小被子,再度闭眼。   这一晚终于过去。   次日竺兰醒来时,魏赦和阿宣早已经下床去了,只剩她一人留在屋内,阳光有些刺眼。神京冬日的白昼是短暂的,竺兰推测这日上三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为自己穿好裳,胡乱梳了头发,整个人还不清醒,便迈出了寝房大门。   院落之内传来一阵阿宣兴奋的笑声,她凝睛看去,原来是魏赦在教他放纸鸢。   这才腊月,幸而今日风和缓,才让魏赦显了一把身手,将阿宣哄得服服帖帖的。   从前在白鹭书院里,李哲他们几个欺负他,他人小,势单力孤,打不过他们,但爹爹一出马,他们全都跪了,阿宣心里对魏赦一直极是崇拜。恨不得就告诉爹爹,他以后就做他的小跟班啦,希望他不要嫌弃!   竺兰倚在门边,脸色温柔而专注,看了他们父子胡闹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还没梳头,于是躲进了屋子里,为自己盘上发髻,簪了一朵淡淡的鹅黄色姜花。这朵绢花制式精美,不同流俗。事实上从来了上京以后,所见所闻一一都令竺兰开了眼界。   或许是武烈帝有意在她的跟前显示皇权富贵,令她这个不怎么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不由自主地便臣服于天子绝对的权威。不过竺兰对铜臭之物一直看得很轻,她最大的愿望是能够有一个自己的酒楼,将她的厨艺发扬出去,让更多的人尝到她做的菜,至于盈利多少,本着良心做买卖,能够保障自己和阿宣吃穿不愁,就足够了。   阿宣放纸鸢跑得汗津津的,没一会儿冷风一吹,便开始咳嗽,魏赦终止了游戏,将他抱回了屋中,用干毛巾替他擦去背部的汗,阿宣的小脸和鼻头冻得红通通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魏赦突然一阵心软。   “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当人阿父,你就担待些。”   阿宣抓住了魏赦的臂膀,忽然道:“娘亲以前一直说,爹爹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才会一时回不来,那你为什么回不来呢?”   之前,在江宁的时候,还骗他,要当他干爹。   爹爹真的好坏!   一句话问得魏赦惭愧不已,哑口无言。   竺兰适时地走了过来,抱起了阿宣,“不关爹爹的事,他也是不得已的。阿宣你看看,咱们现在在神京,连出门都不被允许了,你想想,爹爹要怎么来见阿宣呢?”   阿宣不说话了,小脑袋朝底下埋了下去。   被娘亲这么提醒,他想了起来。在宫里的那个最有权势最威严的坏老头,就是一直扣押着爹爹的那个人。如果是那样,那是没有办法的。他虽小,但在白鹭书院学的也是“天地君亲师”,学三纲五常,皇宫里坐着的大老爷,是大梁最有权势之人,所有人都应该服从他。虽然阿宣未必肯服从,但也拗不过他的权势,只能撒泼打滚求他释放爹爹了。阿宣瘪了瘪嘴,一想,顿时对魏赦充满了怜悯。   竺兰问阿宣是不是累了,他直说不累。刚刚住进蘅芷别院还没多久,这里的一切对小孩儿而言很新鲜,正好魏赦也来了,一家三口于是到蘅芷别院闲逛了起来。   到底是皇家的避暑山庄,境界敞阔,林樾清幽,隐隐地有流泉溪涧的嘤嘤成韵之声。林野蔚然,斗拱飞檐、雕甍绣闼隐没其间,时或露出一角朱红琉璃瓦,或是尖顶貔貅状的汉白玉石华表。   阿宣人矮,沿途错过了许多的风景,魏赦微笑垂目摸他的脑袋,见他仰目望向自己,心一软,将他抱了起来。   父子俩朝林间更深处走去。   竺兰跟随在后边,脚步放得缓慢些,望着那遥遥远去的两人,听着林间鸟鸣泉声,内心是一片祥宁和安然。   从生下阿宣以后,她没有想过宣卿活在这世上的可能,以为这一辈子,阿宣都会没有父亲。可是,还好当初她力排众议,一意孤行地生下了阿宣,这个带给了她生的希望的孩子,在今时今日,让她又重新拥有了真的天伦之乐。他们父子俩,就是她最重要的人,看着他们,她便会幸福。   “娘亲!”阿宣那含着不满的嗓音从远处传了过来,“你好慢啊!”   他大嚷着,让她快点跟上。   竺兰回身,见父子二人已经走到了溪桥之上,魏赦在桥上停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等着她。她敛唇,飞快地朝他们奔了过去,等走到近前,气喘微微地握住了阿宣柔软的小手掌。   阿宣一本正经地道:“娘亲你可要快点儿,要不是我要停下来,爹爹是不会等你的。”   魏赦听了直皱眉,暗骂道:“小没良心的少挑拨离间了,再胡说八道把你放下来。”   阿宣咧嘴,扮了一个鬼脸给她瞧。   这俩人一个赛一个幼稚,尤其魏赦,竺兰望着他们直笑。   林深处有一座凉亭,走累了,他们停在了凉亭之中,稍作歇憩,立刻便有女侍殷勤地过来送上瓜果点心与茶水。阿宣正腹中饥饿,顿时开始了狼吞虎咽。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魏赦倒了一杯茶过去。   阿宣吧嗒吧嗒地舔着手指,嘿嘿一笑。   此处密林多针叶乔木,即使是冬天也是蓊蓊郁郁,但若再往深处走,便又是另一番枯槁衰败之景了,不等到回春时分,是见不到花木扶疏如霞似锦的美景的,倒也不必再往里走了,魏赦建议,不如就此原路返回。   竺兰走就走得腿发胀了,故而欣然同意。   这时,不远处却急急忙忙地跑过来一人,脚步略显得慌张,魏赦皱了眉,从远处便发觉这是个阉人。必是从皇宫里出来的。   他长身而起。   阉人跑到近前,确认了是魏赦,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笑道:“魏公子原来在这儿,让奴婢好找了!险些耽搁。”   这蘅芷别院太大了,他在里头兜了几个圈子才寻到魏赦,等喘匀了气,在魏赦愈发冷漠不善的目光注视之下,立马接着道:“魏公子,陛下请你回宫了。”   看来,他还是无法长久地留在此间。   魏赦拧了眉头,“何事?”   “奴婢不知,但是今儿个一早,太子爷便也进了宫,眼下应是都在御花园候着呢,请魏公子快随奴婢入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11:02:29~2020-05-30 09:40: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江七七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三得六Q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带路。”魏赦俊容冷漠, 拂袖道。   “魏公子请随小人来。”   魏赦回头对竺兰说了一句“等我”, 便跟随那个阉人出了凉亭, 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密林深处。   这时竺兰怀中原本安分守己坐着的阿宣,忽然仰起了小脑袋,睁着圆溜溜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道:“他们称爹爹魏公子。爹爹姓魏。”   可是国姓, 好像不是魏。阿宣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大大的疑惑。   竺兰亦不知该怎么回答。   阿宣又疑惑不解地问:“那么, 爹爹的爹爹, 也就是魏老爷, 他为什么不来为爹爹出头呢。”   那个人, 自然是永远不可能为魏赦出头的。竺兰暗暗地想道。   她摸着阿宣头顶的总角,温柔低笑:“莫问了,咱们只要好好地在家等爹爹回来。”   ……   魏公子抬步走入了犹如琼林仙境般的另一个世界。   御花园收藏着天下奇珍花卉, 即便是到了朔雪严寒的数九隆冬, 亦有无数花团锦簇。听阉人回报,陛下和太子殿下正在梅园的八仙亭,魏赦扯了下薄唇, 回以微笑,跟随这那阉人的脚步,进入了犹如冰天雪地世界的梅林。   园内的梅花树种类甚蕃, 宫粉梅、绿萼梅、照水梅,还有甚至连魏赦如此见多识广的人物也叫不出的品种,朔风吹去,花漾清波,犹如枝头覆盖的重重晶莹霰珠, 随风掸落。尽那头,则是如火似霞的一片开得正浓艳的红梅,瘦峻的冷梅花枝之中隐隐凸出八仙亭的飞檐。   武烈帝与太子,就停在红梅深处。   除了他们,还有天师,以及皇帝的几个心腹内臣。   魏赦停了步子,见他们正在玩投壶的游戏,热闹极了,武烈帝精准的一箭中壶,换来两侧此起彼伏的马屁声。他停在八仙亭外等了片刻,见那群金尊玉贵的贵人玩得正是兴起,方没有前去打搅他们的雅兴。还是朱又征,率先发现了他。   他高声叫道:“魏赦,来到来了,怎的过门不入。”   正捋起广袖专心致志地投壶的武烈帝,因为太子的这一声,也发现了魏赦在此。“过来。”   魏赦迎了上去,天师适时地递给了魏赦四支箭。   魏赦执箭镞,手指擦过箭尾,比划一下,箭头无意之中指向了武烈帝的后背之上,他顿时听到身后传来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魏赦抚掌失笑回头,见他们个个伸出了臂膀仿佛要抢上前来,与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模样,不禁愈发觉得好笑,等武烈帝也回头看他搞什么鬼的时候,魏赦正色道:“多谢陛下的信任。”   随手一掷,箭已落空。   他“啊呀”一声,甚为可惜,“可惜的是我不擅投壶,辜负了陛下和天师的美意了。”   不按次序投壶是不计分的,身后的阉人又补了魏赦一支羽箭。   武烈帝不疑有他,继续捋袖掷箭,“无妨,朕教你,跟着朕学。”   一旁朱又征倚在亭柱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魏赦道:“陛下是大梁最好的箭手,百发百中,陛下肯亲自传授你秘技,魏公子难道不叩谢天恩?”   武烈帝又投入了一支羽箭,拂手:“何必拘礼,今本是游园而来,全为雅兴而至,若多了君臣客套,如何还能有什么兴致。”   朱又征敛唇垂目,道:“臣知错。”   武烈帝四支羽箭全中,又命人交了一把给朱又征,“你们两兄弟玩吧。”   他转身去亭中取水,内臣和伺候着的阉人自是步步跟上。见陛下脸上已沁出了汗珠,阉人忙殷勤地将干毛巾递上,武烈帝索性就坐了下来,接过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汗,抬目看向亭外,朱又征与魏赦似仍在僵持对峙,谁也没有打破僵局。   武烈帝抬了抬臂膀,又道:“太子,让着些赦儿。”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不过是生手。”   于是朱又征应诺,讥诮地一笑。   魏赦亦是露出了讥嘲之色。   朱又征执箭镞四支,起身,走到界外,与魏赦比肩而立,用几乎只有他二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今日孤会输给你,但你记着,孤并非因为技不如人,而是君要臣输臣尽力而为。孤在京中亦算是射猎好手,今日抬你一手也罢,谁叫魏公子不必任何的好语,便能赢得圣心,是孤技不如人。”   他一口一个“技不如人”地说着,嘴里却丝毫没有服气。   魏赦淡笑,“你拿出你全力来,输了我兜着就是了,区区投壶,你以为你真能赢?太子殿下,不要每一次输给我都拿你爹来当接口,真以为是什么香饽饽人人都稀罕?未免有些自作多情了不是。你们才是两父子,论起自作多情,也是一脉相承。”   “你!”朱又征沉声喝道。   魏赦耸肩,“开始了么?”   “来!”朱又征扭头过去,凝神瞄准,执箭屏息而立,伺机而动,甚至连风向都算准了,此处北风必不会影响箭准,于是抬臂扬手掷出一箭,正中玉壶。   东宫的阉人瞪大了眼睛,立刻叫好。   而反观魏赦这边,却是一片嘘声。   魏赦立在另一端,一动不动地望着朱又征中壶的羽箭,末了,待他回望过来之时,右手从背后取了左手里所攥之箭,信手便飞出了一支,阉人瞪大了眼睛,几乎惊掉了下巴。   正中!   朱又征一怔。魏赦这厮,果然是装疯卖傻藏拙一流。   他阴沉了面色,皱眉冷盯着魏赦。   亭中饮茶的武烈帝,看向暗流涌动的兄弟二人,不知为何竟笑了一下,露出宽慰的神色来。   太子不服魏赦,这是要拿出浑身解数了。   就是魏赦这孩子,从小就不养在他的身边,到了江宁,魏家也不大管,像是天生天养肆意而野蛮地长大的,有多少能耐,连他这个始终保持观望之人也不清楚。   朱又征淡声道:“换小壶。”   阉人领命,立马换上了一个比方才的玉石壶还要细口的青铜长颈壶。   朱又征凝神应对,待看准了,有了十拿九稳的把握才出手,箭稳稳飞出,又精准地落入了壶中。   魏赦看了一眼,右手从身后又取一箭,信手飞出。   他竟仍是正眼都不瞧一眼便飞出了手中之箭!   这时伺候在旁的宦官都双目滚圆,长抽了一口浊气。一次或许是运气,两次就绝不是了,不是运气,那殿下确实是技不如人,不能再比了。   可惜的是朱又征完全不理会他们劝他退下来的好意,反而又命人换了更细口的一只汝窑烟青锦鲤纹的梅瓶。结果依旧入上次。朱又征苦心孤诣地瞄准了半晌,扔入瓶中。而魏赦,这一次稍稍严阵以待了点,正过了身,信手扬臂,再中。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魏赦这个“新人”输给了百炼成钢的太子殿下并不稀奇,要是太子殿下今日输了,也就只有陛下那句口谕能够挽回点尊严了。他是真正的心无挂碍无所畏惧,太子殿下却是绝不允许自己输。   到了第四把,朱又征又让人替换了更细的一只细颈长宝瓶之后,他碍于压力,果然射偏了。   于是魏赦再度顺手掷出一箭,轻轻松松得胜。   整个过程之中,随意朱又征犹如更换壶,随意朱又征需要多长的时间去准备,他都是一箭投入,犹若闲庭折花,惬意松快得很。   朱又征失了比赛,面上无光,只对魏赦笑道:“你胜了。”   魏赦等了等,这一次他没再听到太子殿下利用陛下为自己挽尊了,也和悦一笑,“殿下,承让。”   武烈帝见状眯了眯眼睛,叫散了内臣,只留下魏赦与太子二人,道:“过来,朕备了些葡萄美酒,你们俩正好陪朕喝几杯。”   其实这几年,随着几个小儿子就藩,武烈帝是愈来愈感觉到孤独了,太子虽是自己一手养大的,但自己父子之间也有隔阂。魏赦是他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而他却始终没法认回他,此又是心病一桩,武烈帝从没感觉到有如此刻这般痛快。   他亲自替魏赦和朱又征满杯,道:“朕已过知天命之年,膝下子嗣不多,你们俩是朕最重要的孩子,朕一直盼着你们能够化干戈为玉帛,但朕知道,要做到这一点,你们就必须交锋一次,所以朕才会默许太子在飞龙径对赦儿你出手,但朕也料到,赦儿你必不会输,定会活着走到神京城来,见朕。”   太子虽是他手把手所交,但相比之下,一个靠着自己便能收归莽山,后又能够平定南七省绿林之乱的少年,更是令皇帝刮目。这绝不是仅仰赖于他让人灌输入魏赦体内的那些内功修为。   “朕今日甚是开怀,想痛饮三杯!”   武烈帝笑容满面,与朱又征碰盏,又看向魏赦。   魏赦端起了酒杯,三人碰了,饮了犹若血色的芳醇的葡萄酒。   “太子,第二杯酒,朕要敬你。作为监国太子,这么多年,其实你非但无过,而且有功于社稷,是朕,总私心里盼着,你能再好一点,再也挑不出一丝错漏。但真要成为无过之君,朕也知这并不可能,一直以来,是朕对你要求太多了。”   朱又征垂目,不见半分表情,“陛下严重,臣愧不敢当。”   武烈帝长长地叹息一声,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最后,他看向魏赦。   “赦儿,你十八岁前一直长在江宁,朕冗务缠身,想见你,唯有借着南巡的名义,可当有机会去探望你时,正赶上景贤太后去世,朕哀恸不能已,无心再做旁事。后来章慧皇后又离朕而去,朕那几年,实在是抽不开身下江南,好几次想起你,便只有一个画师,背着他的竹篓扮作书生到江宁去亲近魏家,然后,再把你的画像带到神京来。”   武烈帝自嘲一笑,道:“朕负你们母子良多。”   他举起酒盏,“这杯酒,朕自罚。”   魏赦却没应话,目光偏向了朱又征。   面对此等“偏心”,太子殿下果然已不再能坐得住,起身对武烈帝道:“臣不胜杯杓,想先去歇了。”   武烈帝到了唇边的酒盏又放落在了石桌上,他目露怅然,却没强留朱又征,“去吧。”   等朱又征的身影消失在了绮丽如锦的大片梅花树影之后,魏赦才摇头,笑道:“可惜陛下一番心意了,太子殿下不甚明白。”见武烈帝诧异地看过来,魏赦又轻松地道:“陛下口头挂着补偿我,想认回我,可事实上如果我死在飞龙径,也许那便是我的命了,至于储君之位,陛下更是从未考虑过我。”   武烈帝怔忪。他的心意,魏赦能明白。其实这两个儿子之间,他真正寄予期望的,却是朱又征。   帝王被戳中心思,亦能做到滴水不漏,他乜了一眼魏赦,叹道:“赦儿,随朕来吧。你母亲之事,朕还欠你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0 09:40:15~2020-05-31 12:2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三三得六Q 10瓶;37944824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梅园中有一条通往寿春宫的蹊径, 两侧林木茂盛, 花繁如霭, 尽处的白梅色泽皎然晶莹,不含一丝杂质,走出这条蹊径, 则见百步之外寿春宫的宫室偏殿的檐角, 武烈帝不说话, 只一味地领着魏赦往前走去。一直到宫外, 方停了下来, 对魏赦道:“赦儿,你母亲生前最爱梨花。整个皇宫之中,只有寿春宫有这么一处角落, 是栽种的梨花, 可惜这不是赏花时节。”   魏赦顿步看向遒枝俊立的树树秃零梨木,一时无言。   武烈帝当年与他的母亲不过只露水姻缘,过后便应不存痕迹, 武烈帝能够知道这一点,应还是后来又多方打听了他母亲的许多事,而武乡侯那时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不对, 天子对臣妻的种种关照令他这个做臣子的不甚惶恐,这才请旨,举家南迁。   “赦儿,待明年春归,朕再来与你一同赏这满园梨花, 你看如何。”   魏赦毫不留情地微笑:“宫中的梨花非我母亲所喜。”   孟润梨到死都记恨着这个人。   武烈帝果然脸色僵住,他看了魏赦片刻,忽道:“你随我进来吧。”   这座寿春宫就在昨日,还是囚禁魏赦的一方牢笼,此次由着武烈帝引进来,又别是一般光景。先时被魏赦翻乱的所有遗物、制造的狼藉,在他昨日离去之后,武烈帝果然又命人重新整理、洒扫了。此刻光洁如新,魏赦迈入殿门,目光四处逡巡了两圈,便收回了视线,脸色冷淡。   武烈帝也停了停,随后,绕至一面高足层楼的博古架之后,试手推了一只白玉麒麟的头,蓦然,身后的墙壁之上出现了一道暗格,一块削得光可鉴人的青砖凸出,犹如抽屉,被武烈帝伸手又拉开了一些。   被关了这么久,魏赦也没发现此处竟还有一个机括。他这段时日确实无心这些了。   武烈帝取出了里头的一件宝贵的遗物,从博古架后头走出,魏赦凝睛看去,武烈帝掌中托着似乎一本手札,上用璎珞珠子串成的红绳缠绕捆绑了起来,魏赦不知这是何物,武烈帝叹了一声:“这是你母亲生前留下的手札,一直带到了江宁。”   他没法真的让她跟随魏新亭到江南去,从此陌路,便安插了一个女侍到她身边,那个女侍极得孟润梨的信任,生前她撰写手札时,几乎也不避着那女侍,后来,这手札便辗转到了武烈帝的手里。   他将手札交给魏赦,“这本不属于朕,却被朕鸠占鹊巢据为己有了多年,如今朕想,也是时候物归原主了,这里头有许多的话,是要对你说的。”   魏赦的目光便没离开过这份手札,定定地盯着他,闻言,伸手接过。   他要抽去上头的璎珞红绳,武烈帝忽背过了身,一声叹息传了过来,令魏赦停住。   “赦儿,你的母亲恨朕,她不愿对朕予以原谅,朕都明白,也可以体谅她。由始至终,她所爱之人都是魏新亭,无论那个男人多么虚伪和无能,明知无法保护她,当年却还将她留在军中。”   魏赦哂然道:“陛下是在为自己的无耻行径推脱?”   武烈帝已靠在了案边,一掌抵住了桌案,闭了闭目,有些无力,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平静,转眸看向魏赦,“朕当年对你孤身一人赶赴营地的母亲是一见倾心,朕承认自己是无耻了,夺占臣妻礼法不容,但朕保证,朕虽然钟爱她美貌温柔,起初,却并无邪念。只是魏新亭瞧出了端倪,他战战兢兢,以为朕要横刀夺爱,如若不允,朕便会私下了结了碍事之人。那时他受伤颇重,几度垂危,对生死尤其惶恐,一日朕至他先锋帐中,他糊里糊涂,说了一句,期盼朕好生对待润梨的话语,适逢润梨不在,未能听见他诛心之语,不然,不知该如何伤怀。”   “朕也是后来,醉酒误事,犯下罪孽。事后,朕也苦求润梨的原谅,朕亦承诺,先让孟氏假死,随后安排她入宫,朕以贵妃之位许她。”武烈帝垂下了面容,叹了一声,“可惜,她对朕始终是不屑一顾。”   魏赦道:“陛下觉得自己无过吗?”   他的手中还握着那本手札,十指微微收紧。   “朕何止是有过,朕简直大错特错。”   魏赦一笑,“正如当初我的母亲并不稀罕你给的贵妃之位,我亦不稀罕做你的儿子。陛下,你若认为自己有错,那么何必又故技重施,对我再度行逼迫一事?”   武烈帝的身体突然狠狠地一晃,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魏赦:“赦儿,难道在你心中,朕是真的十恶不赦,罪大恶极,令你厌恶至如此地步?”   “是。”魏赦没有丝毫犹豫。   武烈帝再度晃了一下,脸上的震惊很快退去,变成了涩然的笑。   “朕是天子,功与罪,将来的丹青不会少朕一笔,将来的罄竹也不会多添一画,朕早已习惯了,对恩宠之人加以赏赐,对罪恶之人施以极刑,朕在这个位置已经习惯了。魏赦,是朕错了,你勿怪。”   他停了一停,在魏赦微微皱眉之际,又叹了一声,“你和你的母亲一样,无论魏新亭做了何等对不住你们之事,你们都能够宽宏,而对朕,只一次便是死刑。你走吧。”   魏赦道了声“告退”,转身朝外走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寿春宫,武烈帝也没等到那一个回头,他的双臂都撑住了桌案,眼中掠过难以隐藏的寂寞和讥嘲。   他在魏家养了十八年,魏新亭待他如何,武烈帝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若不是自己每每敲打魏新亭,只怕,不会有魏赦今日。魏赦年少气盛,于白鹭书院恃才放旷,他怕他养歪了,将心腹太子少师以贬官的名义调到了江宁,教授魏赦文道。可惜最后还是长歪了,变成了全江宁最大的混子。   他听说以后,也是痛心疾首。   那时魏赦仍然唤着魏新亭爹,他知后虽是妒忌,却也能够体谅。而如今呢,魏赦早知道魏新亭做下的种种恶心不耻之事,又令他的母亲含恨而亡,他也仍能够坦然地接受魏新亭,而对自己依旧嗤之以鼻、恨之入骨么?   武烈帝闭上了眼。寿春宫仿佛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光照之物,坍陷入了整团暗无天日的黢黑地狱。   ……   魏赦已迈出了宫闱。   于宫门处所停的马车旁,却见到了太子朱又征。   魏赦并没丝毫避讳,径直应了上去,“太子殿下。”   朱又征莫非是投壶输了,又相处了别的挽回尊面的法子?魏赦心头掠过了这般的猜测。   “魏赦,孤有几句话要对你说。”   他欲借一步说话,不愿让身旁的阉人和守备宫墙的禁卫军听见,魏赦看穿了他的心思,从善如流,随他走到了旁处停下。   此处人烟僻静,而无车马喧嚣。朱又征负手转面,看向魏赦。   “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他看见了魏赦手中握着的那本手札,眉头微皱。   魏赦笑道:“反正不是废黜的事。”   “你知道,就凭你这一句话,孤已可以置你于死地。”   魏赦道:“对不住,魏赦是草莽之人,嘴上没把门的习惯了,不小心戳中了太子殿下的痛点。”他顿了顿,又笑道,“还有一句逆耳忠言说给你听,陛下绝无易储之心,殿下如果想要继续这么手握权柄地风光下去,还是不要事事顶撞陛下,不如回家生个皇太孙来得实在,父凭子贵。”   “你……”   朱又征算领教过魏赦的毒舌,再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但魏赦走出了数步之远以后,朱又征却没忍住,他亦追出数步,“魏赦,你想离开神京么?孤可以助你。”   魏赦脚步一停。   他转身,笑道:“刚说了让你不要违抗陛下,怎么就是听不进呢。好意心领了,我自有我的处事办法。”   “不过,”他话锋一转,“殿下竟肯出手相助,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不知殿下怎么突然又改变了心意。”   朱又征皱眉,“你不恨孤,孤亦不恨你。”   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聪明人知道点到即止之下埋藏的深意。魏赦品了品,笑道:“谢殿下豁达了,不过你我之间不适合肉麻兮兮的,起鸡皮疙瘩!在下告辞了。”   他转头,消失在了茂林修竹深处不见踪迹。   而朱又征还停在原地,半晌过后,阉人轻点着脚尖过来回话,看了一眼朱又征,小心地道:“殿下,南边有回复了。”不待朱又征怔忪着回头,阉人道,“奴婢打听到,当时魏家二老将三小姐宜然下嫁一个主簿之时,三小姐确实有了身孕,嫁过去之后没有多久,腹中便现出了端倪。那周家觉得颜面无光,托大夫隐瞒了此事,但奴婢打听了出来,那孩儿确实是比宜然小姐出嫁还要早一个月坐在了腹中。”   阉人的话极轻,朱又征脑中却如过了一道闪电,随之炸雷轰地一声,彻底惊醒了朱又征。   “你所言可是事实?”   “奴婢绝无半句虚言。殿下。”   “是孤的孩儿。”朱又征一时怔怔地道。   那个深夜,他要了魏三的清白,便将她送还了魏府。事后虽对魏三有过迷惘和留恋,对此心有不舍,也曾有过几分动摇,想将她纳入东宫。可终究理智战胜了仅有的那一丝情感,朱又征克制住了自己,并没有那样做。   后来随着魏赦为魏修吾提亲离开江宁,朱又征也后脚结束了南巡,开始着手布置追杀。   空闲之时,也曾隐隐约约听人提过,在他走后不久,魏宜然在魏新亭和孟春锦的安排之下,匆促地嫁给了一个江宁府的区区主簿。魏家食邑万户,女儿如此,可谓下嫁之中的下嫁,不少人都暗暗有猜测,要不是这个周姓主簿乃是经天纬地之才,魏知州大人慧眼如炬一眼相中了这么个好女婿,那么便是魏家的三小姐……出了什么事了。   但此后,朱又征对此再无留意。是他不要的魏三,她今后投奔谁,也与他无关了。   时隔半年,竟又有人在自己跟前提到了魏宜然。若真是那一次,算一算,他的孩儿也快要出世了!   朱又征道:“孤要去见她,将她接回来。”   “太子!万万不可!”阉人吓了一跳,忙拉住了朱又征的胳膊,太子一记冷目横过来,吓得阉人急忙撒手,嘴里直呼道,“殿下三思啊,无论宜然小姐腹中孩儿是谁的,她都已是周魏氏,与殿下无关!那孩儿纵然生下来,也是姓周,就算殿下要认回他——”   那阉人顿了一下,知道此话不当说,但为了劝服太子殿下,也只好说了出来,“便犹如陛下要认回魏公子,连陛下都是阻力重重!”   朱又征彻底怔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道好轮回啊 第84章   神童一个人放了好久好久的风筝, 也没见他爹回来, 自己放不起来, 渐渐地也提不起兴致了,想要娘亲陪着自己玩儿,可娘亲总是昏沉沉的, 看起来很是疲倦, 让他一个人在庭院里累了便歇了一会儿, 不要出了一身汗。神京的冬日朔风凉起来几能刺骨, 才来了短短数日, 竺兰便发觉自己靴中裹着的双脚上似是生了冻疮,有些痒痛。   阿宣听竺兰的话,累了就回了寝屋, 竺兰帮他脱去衣裳, 他自己便钻进了净室去沐浴更衣,直说让娘亲不要进来,他才堪堪垂髫年纪, 因为聪明,早熟得很,想得倒是很多。竺兰会心一笑, 也不拦着儿子了。   她在屋外等了片刻,等儿子洗完澡,乖觉地爬上榻,竺兰替他拉上小被子,轻哄了他片刻, 阿宣探出小脑袋,一动不动地望着竺兰:“娘亲。”   “嗯?”她还不知他的脑袋瓜里又冒出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想法,哄他哄得温柔而充满了怜爱。   阿宣微赧,眼睑垂落了少顷,抬目看向竺兰:“儿大了,今后娘亲就不要帮孩儿洗澡了,孩儿有爹爹,再过一两年,就可以完全自己动手了的。”   竺兰点头,“好。”   从前阿宣敢光屁股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如今他大了,有了羞耻心,是再也不肯那样了,不过好在,他有了真正的阿父。他爹也最疼他了,小没良心的有了倚仗,自然就愈发地骄傲。   阿宣见缝插针,很快又道:“还有,儿已经这么大了,和娘亲一起睡也不好。”竺兰一愣,柳叶眉微微一跳,就见她活泼可爱的儿子老神在在地道:“娘亲,你应该和爹爹一起睡。”   这番话“懂事”得让竺兰怀疑是不是魏赦在背后给他灌输了什么,她狐疑地盯着阿宣。   阿宣很快拉上了被褥,将脑袋埋了下去。   不过一会,被衾底下传来一道瓮声瓮气的声音:“娘亲,你们就不用拿什么好话来哄阿宣了,阿宣都知道了,爹爹娘亲要睡在一块儿,阿宣才会有小妹妹。”   若不是被子底下这个确实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儿子,竺兰简直要怀疑这个阿宣是不是被人掉包了,她哭笑不得:“你听谁说的?”   阿宣老实巴交地供了出来:“白鹭书院的李哲,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不懂事,小时候一直缠着母亲,一直没有妹妹,后来被他爹爹生气了赶到了自己的小院,没过一年,他就有妹妹了,他妹妹可爱得很,我就见过一回的!我也想要!”   李哲,竺兰想了起来,是那个在白鹭书院霸凌阿宣的千户之子,后来被魏赦收服了,俨然变成了阿宣的跟屁虫,对他活菩萨似的供奉着。没想到他还跟阿宣说了这个。   竺兰脸一阵红。   这件事可由不得她,况且眼下天时地利都不占,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若还能有以后,便只能以后再说吧。竺兰不愿欺哄阿宣,便只拍了拍裹得犹如粽叶的被褥,温声让他赶紧睡去。   阿宣很快陷入了深眠。   天色已经很晚了,魏公子还没有回来。   阿宣的小窗子上挂着一轮下弦月,已经快要到年节了,还不知道一岁一度的年节这一次要怎么过。她望着床边犹如冷冰凝脂般的寒月,素纱帷幔边清丽的身影一动不动。   后来竺兰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她推门走了出去。庭院里掌起了宫灯,映着淡薄的月色,显得有些孤清。   打更的声音遥遥地传来一丝,很快便又断了,这时竺兰便发觉花墙后头,袅袅娜娜地飘来几个提着宫灯的女侍,竺兰凝睛一瞧,正要辨认来者何人,便有一人高呼:“太子妃殿下驾临,哪个是竺氏?”   竺兰心中怔忪,没有想到竟是太子妃,她快步朝阶下迎过去,只见十二盏灯交织之间缓步走来一个鹅蛋脸、身材高挑的美貌妇人,她容色极是鲜妍,面若芙蓉,是竺兰平生仅见最美之女子,仅次于玄陵郡王房中的美人图。   “民妇竺氏,拜见太子妃。”   她规规矩矩地对太子妃行了一礼。倒也不是不曾听说过,当今太子妃出身高门,傲慢无比,不是好相与之人,当下,太子妃一双美眸朝竺兰身上瞟了几眼,上下打量,便收回了目光。   朱又征一直与魏赦为敌,事事都要与魏赦那厮争锋,几入魔怔。太子妃心中一直便十分好奇,魏赦金屋藏娇的妇人,是否也足够印证魏赦的眼光要高于太子。她还不是受那个无用的男人所连累!否则她才不会好奇竺氏是何人。   “抬起头来。”   这竺氏打扮虽美,但过于素了一些,也不知脸又如何地美法。   当下竺兰依言抬起了头。   太子妃细细地打量着她,吩咐左右,“提灯,照上去。”   这话毫不客气,一侧的近侍也立刻依照吩咐,拎了一盏灯映着竺兰的皎若银雪的脸颊,让太子妃看了个分明。   同为女人,太子妃不觉得竺兰有多美,她自己系出名门,在神京这般的皇都,亦是第一美女,竺兰这般的姿色,放在神京算不得稀奇,但也因为同为女人,太子妃竟是发觉,如果一个优秀的男人,会爱上竺兰,竟是合情合理。这种楚楚可人的小白花,吃惯了山珍海味的男人怎可能会不动心?   太子妃怄气不已,忍不住动怒,“你便是竺氏,我问你,先时太子南巡,入魏府赴宴,席上掌勺之人可是你?”   竺兰还记得,那正是老太君的寿宴,承蒙高老太君看重,掌厨之人,正是自己。   她见太子妃脸色不愉,像是有什么误会,一时不知该不该作答。   太子妃又喝道:“说话,可是你!”   竺兰微微咬唇,点了一下头。   “回太子妃话,是臣妇。”   太子妃冷眸一缩,犹如眼中生刺。她恶狠狠地朝竺兰剜了一眼过来,突然扬起玉臂,看情状,这是要一耳光朝竺兰扇过去。竺兰感受到了太子妃眼中的戾气,惊讶无比。   她不知为何,自己是魏家老太君寿宴之上的掌厨人,会让太子妃如此动怒到不顾体统尊面了,但太子妃一直嚣张跋扈,也是她早有耳闻的,或许不该奇怪。   但太子妃的玉手还是没能如愿让竺兰吃这一个大亏,竺兰只感觉自己被另一只有力的臂膀扯了回去,一下撞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男人身上还带着混杂着轻微汗液的沉水檀香的味道,熟悉至极,他的胸膛似也在起伏着,看来回来得很是仓促。   竺兰一动不动地任由魏赦抱着,他抬起桃花目,微微含笑,“内子不逊,惊扰了太子妃,不知太子妃深夜前来,失了远迎。”   太子妃皱起了眉,“魏赦,魏公子。你不是应该在宫里么?”   她得到的消息是魏赦已被陛下留在了宫中。   她目光不善地盯着魏赦,“魏公子,你的妇人暗行勾引太子之事,我劝你还是查清楚为好,莫要让人耍弄了还不知道!我们走。”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去。   竺兰窝在魏赦怀里,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但想起一事,忙抬起头看向魏赦,月光底下他的脸色有些阴郁,竺兰困惑地道:“我也不知,怎么招惹了太子。”   魏赦握住了她的手,掌心一片温暖,“是祖母寿宴之日,太子下榻雨花台,与魏新亭串谋,想深夜将你掳走。所幸那一夜被孟春锦搅黄了,而你则被我三叔的小妾看中,阴差阳错地被车夫拐走了去。后来我见了你,将你救了下来,随后便让你出了魏府,住在了我的别院里头。”   这桩事竺兰还有印象,但她一直不知这里头还别有曲折,愣了一下,道:“太子妃说我勾引太子,可我,好像根本与太子素昧谋面。”   魏赦一笑,擦去了额上的汗,“你怕我不信你吗?兰儿,你可真是傻,想什么傻念头呢。”   竺兰垂下了眼睑,仿佛被魏赦说得不好意思了,垂眸了片刻,又抬眸望着魏赦道:“你今日入宫,见了陛下还好么?他们可曾为难你?”   她的双臂已紧张地环住了魏赦劲腰,揪住了他的外裳,魏赦愈发感觉到好笑,又分外感到心安,他没说什么,只微微蹲身,一把抱住了竺兰的双腿,她惊呼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人便已经被魏赦扛在了肩头。   她打了一下魏赦的背部,却被他笑意所染,渐渐地只觉得羞恼,也忘了要出口恶气了。他这个山大王,像终于找回了他的压寨夫人,手法粗蛮地将她扛回了寝屋,她人还未立稳便被魏赦放在了桌上。   竺兰震惊不已,魏赦欺身而来,欲咬她的耳朵,轻声道:“兰儿,在桌上好不好?”   “你……”   宣卿以前就表露过尝试别的地方的念头,譬如那个大得出奇的浴桶。但还有很多地方,她都没让他得逞过,譬如桌上。这就成了他的执念。   “魏赦。”她开口唤他,软绵绵地威胁。   魏赦朗笑失声,“兰儿,你可真是可爱。”   他贴住她的脸蛋,小声道:“抱住我。”   竺兰咬唇,抱住了他的肩背。   他一面朝她亲吻,咬她耳朵,一面去缓慢地抽开她的腰间丝绦。   竺兰被亲得意乱情迷,小手要离开他后背,试着去推他,但魏赦偏偏又阻止了她的,沿着她雪白的延颈秀项一路亲吻了下去,竺兰愈发地难耐,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便说了一句:“今天阿宣跟我说,他想要一个妹妹。”   魏赦解她衣带的修长的手指停了一下,他抬起目光,看向桌上的竺兰,挑唇:“你答应了?”   竺兰面红过耳,“嗯……嗯。”   “那还矜持什么。”魏赦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吻住了竺兰柔软的芳唇。   他恶劣、轻浮,这一晚折腾得竺兰够呛,原本还有点儿嫌弃他身上的汗味儿,等到完事的时候,自己也出了一身的汗了,也再不是香喷喷的了,魏赦等到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抱她去净室沐浴。   那个巨大的浴桶里,又胡作非为地来了一遍,竺兰才得以逃脱他的魔爪,最后沾了枕头就着,睡得不省人事。   他抱着她,凑过来亲吻她的脸颊,仿佛意犹未尽。望着她,眉眼温柔,似濯濯春月。   尽管在陛下那里,不得已地将母亲那些悲惨的遭遇又不受控制地温习了一边,离开时一边觉得解气,一边却迷惘,胸口漫涨的,均是恨意。但回了此处,在她的怀抱之中,他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去管。   他想离开神京,给她一个家,免她颠沛流离,免她为生计奔忙于世。   去哪里都好。 第85章   腊月末, 便是京城一年一度的年节。到了这一天, 举国同欢。   从腊八始, 天子脚下的百姓便开始筹备年节的欢腾团圆聚会,半个月的时间里,阿宣每每上街, 总能碰到稀奇古怪的他之前从未见过的好物。大梁乃世界之都, 这里走生意的番邦小国友人不知凡几, 红头发绿眼睛, 黄头发蓝眼睛, 还有他们戴着的尖尖的犹若宝顶的高帽,阿宣瞧得一眨不眨,回头魏赦见他喜欢, 也顺手给他买了身番邦小民的白色长袍, 压了一顶狐绒小圆帽在他的脑袋上,瞧着精致极了,比女孩子还漂亮。   蘅芷别院里被皇帝拨过来使唤的女侍, 有会酿制蜜肠的,听说竺兰是江南人,也极是喜爱吃蜜肠, 便自告奋勇,早在腊初就开始了酿造,说是等到开年就可以吃了。竺兰也带来了江南独有的豆腐羹,味道清香醇厚,香软滑糯, 入口回甘,蘅芷别院上下均满足了口腹之欲,对竺兰心悦诚服。   很快竺兰会厨的事便传到了宫里。   武烈帝下了朝,放弃乘辇,步行回宫。神京下了一场连绵数日的大雪,琉璃金瓦上覆了厚厚的一层被衾,长靴踩在雪粒上发出橐橐咯吱的响动。待回了寝宫,已是一身寒意。福全替陛下将外袍脱下来,递给身后的下人,武烈帝坐了下来,饮了一口热茶。   这时,福全才开口:“陛下,今年年节,魏公子仍待在神京,陛下何不举行一个家宴,令皇子公主们都来赴宴,聚众同乐呢?陛下,这样的机会可不常有。”   武烈帝放下了杯盏,神色似是有所松动。   见状福全又佝偻下腰,道:“奴婢听说,魏公子的妇人竺氏烧得一手好淮扬菜,人皆赞不绝口,昔日太子殿下下江宁之时,也曾赞叹过竺氏的好手艺。”   武烈帝道:“她是赦儿之妻,若赦儿封王,她便是名正言顺的王妃,让她来操持家宴可以,掌勺却不妥,不用那般麻烦了。”   福全连忙应是。   但过了片刻,武烈帝忽又想到了什么,皱眉说道:“不过,朕却还未见过这个竺氏。”   “陛下想见她原也方便,宣小皇孙入宫既是了,竺氏自会跟来。”   福全忙着出主意,哪知武烈帝忽笑而摇头:“魏赦对她看得太紧了,岂有她们母子入宫而他留待屋里的可能?他多半也会跟来。朕不想见他。”   福全于是不再说话了。   说再多的话已是无济于事,陛下和魏公子之间势同水火,存有心结。陛下不愿见魏公子,也是怕魏公子又说出什么伤他之心的话吧。都道陛下无情,其实福全在陛下身旁伺候着,也知,谁人不是有血有肉的呢?陛下作为一个父亲,也只是一个平凡之人罢了。   “赦儿从前热症不好,宫里还有些养身蓄锐的食膳药材,回头让御医们开个方子,把药材都送过去。”   “还有,竺氏和阿宣也是南方长大的,来了神京怕是不太习惯,畏冷,这冬天像是格外冷得厉害些,宫里的暖炉和汤婆子也送一些过去。”   福全一一记在了心里,“奴婢这就去办。”   腊月二十九,宫里大太监福全,从内务处照陛下的吩咐领了一干物资送到了蘅芷别院。   魏赦在一旁听他说话,不动颜色,末了,说了一句谢,福全望着魏赦,笑道:“魏公子,明儿个便是除夕,宫里头照例会有宫宴,陛下说了,也请魏公子赴个宴。”   武烈帝不想见魏赦是假的,如今又有一个家宴,怕旁人都去了,魏赦却没收邀,心中别扭有刺,当然也要请他。福全卖力地吆喝,苦口婆心说了一堆。   魏赦噙了缕笑意,回道:“有劳公公回去回话,魏赦记下,定准时赴约。”   福全大喜,压抑了几分,笑道:“再好不过了,明日,奴婢让宫车到别院外头停着,盼魏公子与夫人赏光。”   “自然。”魏赦抬手,身旁的马业成等人将福全送出了别院。   竺兰很是奇怪,魏赦一直不肯认陛下为父,她本以为他是不会收下这些的。他也不缺这些。无论是灵丹妙药,还是一应精美的宫中物件,只要魏赦想,他都可以有。说到底这些只是陛下的心意而已,他如此厌恶陛下,没想到他竟会收了。   她有些看不懂了。   送走了人以后,魏赦将竺兰横抱起来送回了寝屋。屋内门窗掩闭,地龙烧了起来,暖烘烘的。魏赦将她放在黄花梨木太师椅上,她还不懂他要做甚么,魏赦便蹲下了身,替她脱去了鞋袜。   她的脚生了冻疮,一直消不下去,时不时便作疼,反反复复的,真疼起来的时候,竺兰几乎走不了什么路。   魏赦摊开了手掌,掌中卧着一支药膏。   方才福全大太监念的名目里,便有这个,魏赦当场收了下来。   她的心在烛火之间轻轻地跳着,轻而平缓的血液犹如细密的电流一般流淌过四肢百骸,涌动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意。   魏赦将药膏挤在左掌之中,用指腹点了,一点一点为她涂抹在受伤溃烂的脚趾头上,一股冰凉的痒意似从脚底心儿一直窜到了头顶上,让她头皮一阵酥麻,忍不住咬唇道:“夫君。”   魏赦仰头看她,笑道:“应该好用,舒服吗?”   竺兰点头,面颊却是鲜红如血,平添了几分娇艳之色。   “明晚家宴,去吗?”魏赦问她心意。   如果她不愿去,那么随便列个名目,他自己一个人去便可。   竺兰又点了点头,“你在哪儿我在哪儿,我要去的!”   “乖得不像话了。”魏赦咕哝一句,低下头,继续蹲在她的身边,托起她的另一只脚丫子,替她上药。   竺兰垂眸,凝睛盯着他。   如非事实,实难想到,曾落草为寇,收编七省的魏公子,和她温柔体贴的丈夫真是一人。魏公子看起来怎么也不像是什么好男人,嘴巴又毒又坏,在江宁的时候,还不知口头轻薄过多少人家的好姑娘,才挣得一个第一纨绔的好名声。而他竟然还说,他的童子身还在!竺兰忍俊难禁,实在忍不住,望着他吃吃笑起来。   魏赦自然听到了她的笑声,他面露不解,抬目望着她。   竺兰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因何发笑,可就是忍不住笑,笑着笑着,魏赦的脸色阴沉了下来,他起身朝她迫近,她也不怕他,谁料魏赦突然伸手去呵她痒,沉面问她笑什么。竺兰被闹得捱不住了,“哎哟”几声,见他还要寻根究底誓不罢休,竺兰便忍住了笑,附唇在他耳边,低低地说了什么。   他当时的身体一动不动,可当她离去时,便发觉魏公子耳朵都是红的。   “魏公子,你好可爱呀!”竺兰忍不住,朝他凑近亲了他嘴唇一口。   他望着她,仍是不动。   末了,便也勾了勾唇,笑道:“我忘了,你原谅我。”   “哼。”   他朝她发出可爱哼声的红唇寻了过去,一下便找准了她的唇,浅尝辄止地索吻了起来。   这一室暖若春融。屋外的雪花静谧了纷扬了起来,充斥了整片天地。   唯他们所立之处,犹如风雨不侵,静卧于此。   屋内,是彼此舔舐伤口的人。   ……   腊月三十于爆竹声中如约而至,这一天,宫里的车马早早地停在了蘅芷别院的门口。   竺兰也不到天亮便起来梳妆打扮,穿上了昨夜里让魏赦挑的一身桃花色的轻罗曳地长裙,裙裾丝绦飞扬,披帛藕中隐紫,轻盈如游丝。竺兰是清丽淡雅的长相,换上桃花色罗裙,别有几分娇媚清艳之感,再挽上发髻,点上绛唇,便更是美貌罕见。等魏赦出来,她便朝他走了过去,挽住了他的臂膀,有些赧然。   出了庭院,只见阿宣静静地停在拱门口,一双大眼睛饱含哀怨。“爹爹娘亲,你真的真不带阿宣去吗?阿宣像个捡来的娃。”   竺兰心软,立马动了恻隐之心,但不待阿宣的慈母开口,魏赦便凉凉一笑:“你怕不是惦记着凑热闹,而是想吃宫宴上的山珍海味吧?”   被戳中心思,阿宣坚决不认,脑袋往外歪了出去,轻轻哼了声。   魏赦继续笑:“好,我让御厨房给你打包一大份带回来,好不好?”   他一把抱起了儿子,拍了拍他的屁股,见他有些心动,魏赦又道:“你不知多少人你对你虎视眈眈,今晚你去不合适,毕竟还小,说错了话得罪了人并不是什么小事,陛下又喜欢你,万一他叫你留下来,那爹爹也爱莫能助了。”他说罢,甚为惋惜地摇了下头。   阿宣咬牙,勉为其难道:“那好吧,我去睡觉了,睡醒了,你必须回来!”   “一言为定。”魏赦与儿子拉了勾。   登车往皇宫行去。   今早集市上热闹非凡,车水马龙,魏赦拨开帘帷瞧了瞧,扭头对竺兰道:“等晚间火树银花,应是更热闹些,到那时我们应该也回了,把儿子拉出来瞧瞧!”   竺兰心里有些紧张,点了点头。   魏赦又靠了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问:“兰儿,你可愿,与我同游天下?”   竺兰微微一怔,但望着魏赦那充满了认真和温柔的眼睛,只觉心跳如雷,她咬了咬唇,“愿意,夫君,和你在一处,去哪里都愿意!”   魏赦笑了起来,亲她的嘴唇,声音低得恍若喃喃自语:“你可别太乖了,千万不要有勉强。”   竺兰坚定地摇头,“才不勉强,一点都不勉强。”她抱住了魏赦的胳膊,心动地想。这可是她兜兜转转终于找回来的夫君,她才不会撒手呢!   “魏公子,夫人,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外头传来宫人冷淡的告知的声音。   竺兰立刻撒开了手,正襟危坐起来。   魏赦失笑,自己先下马车,随后将她也抱了下来。   前来赴宴的不少,就藩的几个皇子,年节回宫述职,这一次也回了,宫门外停了林立的十几辆马车,连同分封的公主,也均赫然在列。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想要一睹,他们的父皇这些年来最是爱重偏疼的魏赦,到底是何许人也。传闻不可尽信,眼见方能为实。   他们等了很久了,直至魏赦抱竺兰下车,两人还黏黏腻腻地胶在一块儿,耳语说笑,浑然不把他们这些龙子凤孙放在眼底,一时之间,众人眼中都隐有不满,甚至露出怒容。   连竺兰都似有察觉,但魏赦却仿佛目无余子,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护着竺兰的纤细得不盈一握的楚腰,相与越入宫门。   他们怔怔地恼火地看着,魏赦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无视他们而去。   眼见得那一双人逐渐走远,这时,太子朱又征走下了车驾。   这时,太子俨然成了他们这群人之间的主心骨,他们不约而同地齐齐看向太子。这几年,他们这些皇子公主,各自去了分封地,也不再能时时回神京,不知今日,陛下竟已偏爱来历不明之子,忽视正统嫡出至此地步!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   昌国公主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向朱又征,轻细的一把嗓音铿锵有力:“皇兄!众位皇子皆未前行,乃是为等太子先行,如此方才是礼数。他魏赦何敢如此大胆?难道真是仗陛下宠爱,就敢如此横行无忌?”   一人出头,登时声讨魏赦之人无数。   朱又征在一片讨伐声中,澹澹地勾了一下薄唇,望向他的亲胞妹昌国公主:“如有不服,自己去找魏赦单挑罢。”   昌国公主一愣,只见朱又征已弃了他们,径自从宫门而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2 10:38:40~2020-06-03 09:47: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匪阳望月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6章   朱又征很没有给她这个同母胞妹的面子, 径直入了宫。昌国公主惊愕不已, 眼见皇兄的背影消失在了宫门之后, 暗暗咬牙,对身旁心腹女侍恨声说道:“走,咱们也去。”   昌国公主乃是正经嫡出的皇室公主, 封地不下万户, 地位尊崇而超然, 她一发话, 自然都遥遥随她入宫。   宫宴设在崇明宫的正殿。   崇明宫是大梁皇宫建筑群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宫殿, 巍峨高耸,此际白雪披覆,犹如玉宇琼楼。崇明宫以往是皇帝接纳万邦贵宾所用, 平日里不常用的。   昌国公主对近日里发生在神京的事早有耳闻, 包括此前太子皇兄朱又征为了阻止魏赦赴京在飞龙径设下埋伏,最终功败垂成的事。年节宫宴是年年都有,但要像今年这般设在崇明宫里, 却不常有,昌国公主甚至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陛下为了什么在大张旗鼓。他们这些子女, 除了储君地位稳固坐镇东宫,其余的人,父皇都予了封地,除了一人,魏赦。她也真想见识一下, 陛下到底偏心魏赦到了何种地步。   殿外积雪尺深,但大道均已被宫中女侍扫了出来,龙子凤孙、皇亲国戚,络绎不绝。   筵席上有不少点心,像是糯米糕、豌豆黄,宫中的御厨都挖空了心思,做得精美如核桃雕,用百合、白芷、芦荟等混合甘蔗汁凝成的晶莹如玉的糖块,雕成了一座莹然雪白的宫殿,犹如月中广寒,宫殿前更有两株姿态尽妍的桂树。香气逼人,造型精美,竺兰一见之后视线就简直离不开它。   这道菜的食材均可食用,魏赦又不大管什么规矩,掰了宫殿的一角宝顶给她尝鲜,竺兰怪是不好意思,偷瞄了筵席上众人,见他们食不言寝不语,各自用饭,于是低头凑着魏赦的食指,尝了一口。   入口即化,香盈檀口,只是有点可惜了,色香极佳,味道差了一点。若这白芷用米酒浸泡一下会更好,增添一份清甜,也可免了艰涩之味。   武烈帝虽是让众人不必拘礼,但他很快停了箸子,于是太子等人也纷纷停下,唯独魏赦,又取了一只大虾,剥去了虾头,将鲜嫩的虾肉就着御厨调配的酱料汤汁,蘸了三下,放到竺兰碗中。   竺兰还在挨个儿尝鲜,尝了一口,又抬起脑袋,对魏赦摇了摇头。河虾蘸海鲜味,难免有些不伦不类的。御厨手艺虽好,也是顶尖,心思却不怎么灵巧。如果她在江宁的结海楼杀到最后一轮,应该能碰上比御厨厨艺还要更佳的顶尖庖者。但这难怪御厨。闲来无事,她在蘅芷别院也瞧过女侍拿来的宫里头的食谱,为了不至于太咸,不至于过辣,不至于重甜,又要配合养身,阴阳相调和,御膳的食谱是固定的不能随意更改,这样,庖者在宫里头当御厨久了,渐渐地就会失去创新。   武烈帝停箸望着竺兰,忽然开口:“竺氏,是宫里的御膳不合心意?”   皇帝突然叫到了自己,竺兰一愣。   环顾四周,众皆哗然,各种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身上,仿佛在讥笑她的不自量。   仿佛受了惊吓,竺兰的汤匙一下落回了碗中,她何敢把心思说出来让人取笑,无助地望了望身旁的魏赦,他也挑了唇,目含纵容,像是鼓励她唱反调似的。   她却不太敢扫大家的兴,咬了咬唇,“不敢。臣妇见识浅薄,不敢说不合心意。”   武烈帝笑道:“无妨,南方人不惯北方口味实属寻常,朕亦让江宁的名厨做了几道淮扬菜,稍待片刻便能呈上。”   宫宴有宫宴的规矩,这一轮天子每道菜只能食用三箸,再多便是不合规矩了,因此单是酒菜都要上三轮,此还是头遭。   趁着宫人下去布菜的空隙,武烈帝环顾周遭,道:“今年这一场瑞雪下了许久了,断断续续的,亦不见停,想雪停时,南山蛰伏的野味也该出来了,正巧赶上朕的皇子公主们回京来,朕决意举行一次春狩,朕今年已特地准备好了彩头,到时候春狩之中的佼佼者,朕有重赏。”   “除了太子,朕的儿子也都个个精于骑射,就连公主们,骑术也都不弱,走马击鞠,均是各种好手。朕心意已决。”   各个皇子本就嫌弃封地无聊,长年不见父母手足,如此一来,正好打发京中时日,一家人共享天伦,因此都摩拳擦掌起来,蠢蠢欲动,嘴角还压抑了喜色,山呼圣明万岁。   魏赦的指尖停在杯沿,若有所思,一动不动。   天子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转面看向太子:“朕今年特许携家眷同行,太子妃亦可随同前往。”   得了这个恩准,太子妃立时面露喜色,急忙起身对武烈帝谢恩。她乃是世家之女,平素里学的可一手马球的好本事。可自从嫁了这个没用的太子以后,却要把自己束之高阁,实在太委屈了一些,她去年被御医诊断再也不能生育以后,太子待她总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待在东宫受他的窝囊气!她也正要教这个无能的男人瞧一瞧她的本事!   但身旁的太子朱又征却并未见什么喜色,于是太子妃轻轻娇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朱又征低低地扬起了薄唇,发出一道叹声。他娶回的这个妇人,空有世家贵族的教养,却无世家之女的眼光,短视孤陋至极,竟瞧不出来,这番话压根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魏赦的女人听的。   而竺氏……若没有那一夜孟氏和魏三的搅和,也许被魏新亭送到雨花台便是竺氏。   他的目光停在竺兰的面上,凝住了片刻。越是细看,他越是感觉到,竺氏是真的很美,难怪魏赦对她如此温柔细心。看着他们两情缱绻,如此合拍,他既羡慕,又隐隐恨妒。   他这一辈子拥有的女人很多,唯独魏宜然是能够真正让他觉得有几分怜爱和畅快的,如果当初纳了她,将她带回东宫,会不会,他们亦能发展成如今魏赦与竺兰之间这种神仙眷侣一般容不下第三人的感情?他发现自己对此,也不是没有过期盼。   可惜已是不能了。魏三已是他人之妻,他们的孩儿,也会姓周,而不能跟随他。   他看不起父皇,憎恶魏赦,他自己又有何资格?他不一样因为一时的欢愉和痛快,错过了,然后做一些徒劳的追悔么?   慷他人之慨,岂是君子所为。自己做不到,对武烈帝,他也不会苛求了。只要储君之位仍然是自己的,魏赦如何,他不会再在意。   “父皇,”昌国公主突然开口,举杯要朝他敬酒,“女儿这杯敬父皇。”   武烈帝回了她微笑,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最不省心的,嫁了人以后,与她那个心气高不肯屈居女人之下的驸马是三天两头地打架,常互相抓破了对方的脸,鼻青脸肿的,闹得极是难堪,婆家碍于公主尊贵之身,每每受气,也只是忍辱不言罢了,其实武烈帝心如明镜。当初她要闹和离,武烈帝只一时犹豫,她便回家,险些打断了驸马的一条腿,驸马终是忍无可忍,做了本朝第一个休弃公主的驸马。按律,休弃公主要受杖刑一百,可这驸马宁可受刑,硬是咬牙扛下来了被打得半死不活,也不愿再与昌国公主做一对怨偶。   昌国公主在坊间名声本就不好,自打那以后,那个让人讥笑诟病为无能吃软饭的窝囊驸马,因为成功休了公主,反而一夜之间成了有骨气的代名词,就连深谙女儿秉性的武烈帝,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后来昌国公主又撒起泼来,闹到驸马家里几次,无意之间冲撞了驸马的母亲,驸马的老母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落成了残疾,驸马告了御状。身为帝王,也不能太过偏心,昌国公主是教他宠坏了,才至于无法无天,于是对驸马加官一品以示安慰,将昌国公主发落她的封地去了,请了几个嬷嬷对她昼夜看管,面壁一年。这样,昌国公主便成了本朝第一个被休弃、也第一个拥有自己封地的公主。   但凡有几分心机的,都知道陛下对这一手对公主似贬实嘉,昌国公主一跃成了大梁最为显耀的拥有独立封地的公主,面壁一年也改不了性子,自是愈发跋扈。   而武烈帝只要,无论她怎么闹,自己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娖儿的马球打得好,在朕的皇子公主里边,无有能出其右的。”武烈帝恭维了一句。   昌国公主立马得意洋洋,骄矜的目光却是直扫向魏赦。   他修长的手指,仍停在碧玉青瓷小盏上,轻轻一碰,随即抬头,也看向了昌国公主,说出了宫宴之上他的第一句话:“耳闻不如目见,你以目光挑衅,是要迫我下场吗?乐意奉陪,输了公主不要拿月杖打断我的腿。”   他竟敢讥讽自己!   昌国公主大怒,皱眉道:“魏赦,你有何本事,敢当着本公主说这样的大话?”   先前皇兄就说,如果不满魏赦,就寻他单挑。她朱柔娖,还非与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杠上了不可!   朱柔娖红唇翕动,当场便要发怒,是一旁的太子妃拿住了她。太子妃本来也看魏赦不顺眼,却也知道如今陛下正疼魏赦,这要是正面起冲突起来,陛下岂会维护他们这些人。这个小姑怎比她还要冲动?   朱柔娖只得忍了下来。   第二轮佳肴也上来了,正是武烈帝所说的淮扬菜。   然而到了这里,一些惯会察言观色的也留意到了公主与魏赦之间的气流涌动,一个握有权势,一个享有宠爱,他们只管默默扒饭,当着陛下两头都不得罪为上。   魏赦旁若无人地替竺兰夹了一块狮子头,她又尝了一口,味道还算是地道的,可惜胃口不佳,她垂目对魏赦小声地用只有他们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怎么到处树敌呀?”   魏赦望着她,伸手将面前的甲鱼汤朝她递了过去,声音也放轻了一些:“不然呢,你没瞧见,她们就想骑在你夫君脑脖子上撒野么。”   竺兰一愣,汤也喝不下了,虽然不愿魏赦树敌过多,可这个公主确实讨人嫌,忍不住便朝她看了一眼,露出了几分怒意。   朱柔娖见这区区乡野妇人也竟敢如此轻视自己,恶狠狠地朝竺兰剜了一眼。   会当杀了魏赦和他的这个娇滴滴的妇人!   朱柔娖暗暗地在心里想道。 第87章   宫宴结束以后, 魏赦与竺兰出宫, 天色已暮, 街上已点了无数璀璨的花灯,耀耀一街,犹如银河之中盘旋的绚丽长龙。竺兰怀里抱着今天在宫宴上尝过之后觉得最可口的菜肴, 用食盒足足装了四层, 放了七八盘菜, 想着儿子贪嘴, 为了满足他的口腹之欲, 也只好豁出去向陛下索要了。   所幸的是武烈帝答应得非常痛快。武烈帝为了亲孙,什么好的舍不得给他,不过他今日却没来, 应该是魏赦把他留在了别院, 武烈帝还是有点失落,竺兰这么一提,自然应许得再是爽快不过, 又赏赐了两个御厨,跟着魏赦竺兰回去,专门为阿宣烹饪点心。   阿宣果然很是欢喜, 蹦蹦跳跳地出来迎接他归家的父母,如愿以偿地等到了自己的美食,简直一蹦三尺高了。   魏赦与竺兰陪伴在他的身边,等他狼吞虎咽地吃饱,摸了摸肚子, 才歇了片刻,问他可要去看集市上热闹的花灯。有爹娘在侧,阿宣自然欣然同意。   饱饭憨足,趁着夜色出门游赏,只见一整条天街正燃起了灯火银龙,璀璨的光屑犹如就零星萤火般点点地落在自己身侧,稍不留意,一回身便仿佛肩膀都落了火烧着了似的,阿宣怪叫着,兴奋地在魏赦怀里扭来扭去。   少了四年的陪伴,如今认回了他,魏赦对阿宣宠爱得几乎是有求必应。但这些仍然不够,他每每见着阿宣,仍然总觉得空落落的充满了负疚。   “这位公子,买顶虎头小帽儿吧,您家的小公子一看就是富贵之相,买顶虎头帽祛邪驱祟,一定能保平安,有大出息的。”   魏赦停了下来,哭笑不得地望着那小摊贩,又挑了挑眉示意儿子,看他心意。   做生意的老手了,他对这些花里胡哨的手段一向淡薄。   阿宣这个小没良心的果然什么都很想要,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还催他:“爹爹掏钱!”   魏赦只好替他买了下来。   等戴上了帽子,阿宣就不肯继续被抱着了,溜了两下,如愿从爹爹宽厚的怀抱里挣脱了出来,像只虾兵东游西逛的,魏赦和竺兰怕他走丢了,一人牵着他一只手,这一晚上收获颇丰。回去的时候,阿宣甚至多了一条狗。   狗是在动物市集上买回来的,雪白长毛,玲珑而威风。阿宣极是喜爱,简直爱不释手了,买了狗之后他心满意足,干脆不愿再继续逛了,要回家给小狗粮食吃,还给它起了个名儿叫“球球”。   新年的第一日,在子时如约来临,重重焰火升上树杪、升上宫墙,于万邦来朝、风物鼎盛的神京夜空之上,开裂、迸绽。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睡在小屋里的阿宣发出了可爱的咕哝声,像是在抱怨耳边的噪声,很是不满,等二踢脚噼里啪啦的杂音一过,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回复了平静,阿宣睡得更沉了。新买的狗球球窝在它的小主人替他安置的暖被窝里,睁着一双比阿宣还圆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地蜷着,望着窗外渐渐没落下去的烟火,不时发出轻轻的鼻息声。   新年一到,街头便空了下来,正月初二,缠绵着断断续续的瑞雪也终于停了。   春雪还未完全消融,武烈帝的春狩便如约举行。   初六一过,儿女们都要各自回到封地去,免得耽搁了行程。正好初二是个艳阳天气,阳光晒在身上不至于太冷,但冰雪消融带来的冷意还是有些刺骨。   寅时魏赦便已起身,命人整装,安置好马车,令马业成等人今日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寸步不离地守在夫人身旁,绝不容许她有失。等到天蒙蒙亮时,竺兰才从睡梦中醒来,身旁的被窝已经冷透了,她忙起身,将自己料理好,再去把阿宣也穿起来。   阿宣还在忿忿不平:“爹爹娘亲又不带阿宣去吗?”   竺兰顿了顿,十分无奈:“爹爹是为了阿宣好。”   “哼!”阿宣的脑袋扭向了别处。   竺兰哄了他一会儿,见他终于平复下来,在他的小脸蛋上亲了亲,说声“娘亲会很快回来”,转身走出了寝屋门,手里捏着一只雪纱垂幔幂篱。   魏赦扶她上车,低声问了阿宣的情况,竺兰点点头,示意他安心,两人这才一同登车离去。   马车驶向被黎明薄薄的初曦所笼罩的,无数积雪融化斑驳了砖墙的城门楼。   直至马车远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阿宣在台阶上坐着,怀里揣着白毛球球,小手撑着下巴,老成地长吁短叹着。   他的爹在恢复了亲爹的身份以后,变得愈发没有人性了,也不巴结他了,从前为了追求娘亲,他待他可好了,娘亲也是,有了男人以后,就也渐渐不把阿宣放在第一位了。大过年的,亲生儿子还得一个人留守空房,还有比他更可怜的娃儿吗?   外头忽传来一阵骚动,阿宣揪起了耳朵,疑惑地起身,不一会之间福全等人走了进来,阿宣一眼认出了福全,这是宫里那个坏老头身边的红人,有点儿纳闷,说道:“你来晚了!我爹爹娘亲都走好久了!”   福全笑眯眯地望着他:“小皇孙说错了,奴婢是奉陛下口谕,专程来接小皇孙的。”   阿宣一愣,有种落入贼网的不安和自觉,小身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   此次春狩定在南山,瑞雪初霁,风烟俱净,春阳初上,正是软红光里涌银山。   驻跸恢弘,设主营大帐一座,太子次之,至于其余的皇子公主,则再次之。指挥若定的将军,还有跟随而来记传的文臣,则次之又次。魏赦的帐篷,便是那次之又次的。   原因无他,他不是正统的皇子。   众人也见陛下如此待他,连日里来憋着的一口气终于不再耿耿,散了不少。   唯独朱柔娖,握着马鞭倚马而立,看着魏赦与他的妇人步入营帐,有说有笑的姿态惬意而轻松,仿佛压根不把这当做一回事,朱柔娖心头更是不爽快,才打了一场马球下来,汗出如浆,但这时又想好好教训一把魏赦了。   不过她没那么冲动,等先回帐里养精蓄锐了,再作打算,魏赦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种,什么时候教训都不迟。他从前是在江宁长大的,魏家的几个不中用的早就都弃武从文,魏赦想必并未能接触过马术,又听说他在江宁游手好闲,是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朱柔娖有十足的把握,自己能够赢。   驻扎之日,过了未时三刻,武烈帝的随从和禁卫队清理了跸道,扫出积雪,腾出大片场地可以赛马。武烈帝亲自出来住持马球赛,在如雷的欢呼声之中,朱柔娖一马当先,自告奋勇站了出来。   “父皇,女儿技痒,想与人切磋一二了。”   说罢,她的目光立即扫向旁座的魏赦,玉手朝他不客气地一指:“就是在宫宴之上对女儿大言不惭的魏赦!”   武烈帝的目光与众人一道,都转到了朱柔娖的对面,魏赦那水波不兴,但隐隐若带了一丝笑意的俊面之上,武烈帝的胡子动了动:“娖儿,魏赦箭法了得,投壶连你皇兄也非其敌,你未必能胜过他。”   武烈帝这话犹如激将法,朱柔娖愈发不满,登时跳脚,冷声道:“女儿的马球也是父皇亲传,自信不逊于人,太子皇兄不争气输了投壶,我朱柔娖也要为他讨回来!”   “昌国公主好大的气魄。”魏赦微笑,慢慢起身,对高座之上的武烈帝施礼,“陛下,臣斗胆,要应战了。”   “去吧。”武烈帝神色温和地道。   魏赦道:“诺。”   一旁竺兰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魏赦回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竺兰才稍稍放了心下来。   魏公子或许不会一直赢,但只要他让她相信,她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去相信他。   朱柔娖挑了一支训练有素的卫队,这支卫队是从她的封地之中挑选出来的,个个孔武精悍,且朱柔娖好打马球,平素无事也喜与男子厮混,纵横球场。   相比之下,魏赦这边,他随便拉的几个人出来,就显得不那么够看了。   武烈帝道:“这些人平素里也参与过数次击鞠,算是有些经验了。娖儿乃女流,因此魏赦,朕算是公平了吧。”   魏赦一笑,“公平得很。”   鸣锣三声,球赛开场。   片刻之后场地上便是一片飞沙走石,龙争虎斗,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竺兰不懂马球,但也多多少少懂得,要把球挥杆击入另一方的门洞之中方才算是获胜。   她以前也都从没有见过魏赦打球。他纵马驰骋的英姿,是如此撩动她心,令她一颗心不受控制地砰砰直跳。   只见朱柔娖有心与魏赦为难,带了左右二先锋欲包抄魏赦,劫走他月杖之下的球,三面封了魏赦的退路,但魏赦胯.下的马似有灵性一般,魏赦不知怎么牵绳握缰,身法犹如鬼魅般,轻而易举撕破了朱柔娖包抄的口子,一马当先跃了出去。   “不好!”   朱柔娖要叫人防住魏赦,但似乎已来不及。   魏赦身下的马扬蹄长嘶,他身体后仰,右臂挥杖一扫,一道漂亮的弧线飞出。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追逐着弧线而去,破风之声穿过耳鼓,只听咚的一声,那马球穿过门洞,终于去势减缓,掉在了地上,滚了滚,不动了。   朱柔娖掌中还紧紧攥着那支月杖,脸色难看,姿态僵硬一动不动。   武烈帝却已当先发出了一道响亮的喝彩声:“好!”   拍马屁的紧随其上,呼声如雷。   龙子凤孙们从没见陛下露出这般喜色,好像只有他魏赦一个人出息似的。   他们为了找一个主心骨,于是又纷纷扭面去找太子,但太子正襟危坐,只自顾自地饮酒。他们惊愕之下,竟是慢慢想道,是了,太子殿下在飞龙径埋伏失败,可见魏赦不是什么池中之物,如今焉能输给昌国公主?   今日昌国公主赢了,太子才真叫没脸面。   难为太子殿下坐得住了。倒是一旁他的太子妃,似有不满。   朱又征始终不理战况,再这么下去,小姑都要输了,太子妃气极,愈发感慨自己嫁了一个无用的男人,恨也恨死了,在底下推了他一把,便皱眉起来。   朱又征瞥目看向她,见她屁股似坐不住,一把将她蠢蠢欲动的手按住,冷冷一笑:“朱柔娖欲自取其辱,你也要跟着她一起丢东宫的脸?”   “我……”   太子妃恼恨至极,恨不得将朱又征咬牙一块肉来。   要是他不是太子,她早把他休了八百遍了,这个窝囊废。   作者有话要说:  朱又征:惨还是我惨,爸爸不喜欢我,妈妈也死了,娶得老婆天天骂我没有用。还有个抢尽风头的弟弟,也看我不顺眼,唉。 第88章   魏赦挥杆的英姿令竺兰心跳怦然, 他还有多少, 是她不知道的呢?夫妻成婚数载, 同床一年,她对他的了解竟还远远不够,每多发现他的一点好, 都足够令她再心动一回了。   朱柔娖失了先机, 也知平素里以她马首是瞻的这些兄弟, 必定会看轻了自己。她在自己的封地上, 训练了这么一支精锐的马球队, 让魏赦随意搭的草台班子胜了第一场,传出去自己也是颜面无光。   当下她咬咬牙,挥杆再上, 彻底与魏赦撕破了脸。她马术精湛, 罕有能难倒她的动作,当下调了所有人前去防守魏赦,除了她以外四个骑术精湛的卫兵, 将魏赦四面环住,围得水泄不通。朱柔娖暗暗冷笑从他身边策马经过,一杆将魏赦队员马蹄之下的球抢了过来, 玉臂奋举,扬手挥出!   正中!   昌国公主射中了一球,满场惊讶之后,一阵欢呼。   朱又征瞥目看向昌国公主,她正瞧着父皇, 他也顺着朱柔娖的目光转面向武烈帝。   不同于前次魏赦获胜,武烈帝虽然在笑着,但笑意却显得有几分淡薄,似乎早已预料到,并不感到有任何意外。   朱柔娖的马从魏赦身旁再度扬蹄踏过,她高傲地朝魏赦抬了抬下巴,美眸颇含挑衅之色。   魏赦只微笑,不言语。   他身后的队友迎了上来,满面歉疚,似在同他道歉。他们这一队人除了魏赦,没有一个是精通于马球的,魏赦着实吃亏。魏赦直说不必,部署了一番。   身后昌国公主充满不屑的冷笑声再度传了过来,这一次,她没了半分的客气。   “魏赦,你若现在认输,待会儿本公主免你四脚朝天胯.下之辱,你看如何?”   魏赦握杆的手骤然攥紧。   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泄露出一丝阴戾的冷意,充满杀伐之气的冷目令身边环绕的队友不寒而栗,对昌国公主的话他们不敢说义愤填膺,但只要是个男人,都将引以为耻辱。魏赦同他们不一样,他们心知肚明,魏公子身世不凡,容不得人如此诋毁欺侮。   有陛下作保,当下,他们都下定了主意,必当使出全力,让魏公子免于公主的侮辱。   鸣锣声再度响起。   朱柔娖保持先前的攻势,四人围攻魏赦。   但这一次得胜并不轻易,因为同样,她也受到了魏赦身边四人的反制。马球在一片月杖之影中穿梭来去,毫无定点。朱柔娖得到了球,但运了不过两杖,便被身边夹击之人一举夺走,朱柔娖暗咬银牙,气恼不已。暗中威胁他们,令他们放球,但这群该死的奴竟敢不停。他们将球抛给了魏赦!   只见魏赦突然凌空而起,身轻如燕,一杆将凌空欲落的马球救起。   砰地一声,马球又被挥出了一道回旋曲线,犹如流星飒沓,不偏不倚越过洞门,再中!   朱柔娖傻眼了,顷刻之间,身后响起了心服口服的欢呼声,俨然已没将她的任何威胁放在眼底。   时辰已到。   魏赦赢了。   朱柔娖定定地看向获胜的魏赦,他骑在马上,脸色冷漠地盯着自己,却并无任何挑衅话语。只是他分明不动,朱柔娖却仿佛感到有一百道耳光噼啪啪啦地打在自己的脸上,让她的脸颊高高肿胀而起,生疼不已。   那一瞬间,朱柔娖起了杀心。   若能杀了魏赦这野种,于太子皇兄,于自己,都是大快人心的一件事。   等魏赦翻身下马,朱柔娖也随之下来,但下来之后走了一步,突然脚下踩中了一块砂石,踝骨一歪,身子并扑腾一下摔倒在地,摔了个狗趴。   魏赦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眼狼狈不堪,面额的碎发之上还沾带了几块稀泥的昌国公主,和颜悦色地道:“公主客气了,只是输球,不须如此大礼。”   魏赦!朱柔娖恨得红了眼睛,若不是陛下在场,她必要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   但魏赦已不再看她,而是走回了席中,回到了竺兰的身旁。   他打了一场马球,已出了一身热汗,连额头上也是大团汗珠,竺兰忙掏出了干净的绢帕,替他拭汗。   她动作轻柔,目光充满了崇拜和仰慕,魏赦简直太受用了,忍不住朝她走进了一些,低声笑着说道:“兰儿想学吗?夫君教你。”   “好啊。”竺兰确实羡慕,连上场同他过招打球的昌国公主,她也很羡慕,几乎想也没想便立即答应了。   他们两厢柔情蜜语,朱柔娖这厢,公主摔倒了,竟无人来扶自己!她气得不轻。   抬起头来,这时,她的视线猛地一定。   此际,陪伴在陛下身边,那个沉默地与陛下说着话的人。这人,竟是她的前任驸马!   老天爷偏生与她有仇,又让那个贱男瞧见她最为狼狈糟糕的一面了,朱柔娖紧咬住了嘴唇。没想到他这几年又升迁了,瞧他如今的衣冠,已是二品。她真是后悔,当初竟没先下手为强休了他这个没用的驸马,反而让民里坊间看了她昌国公主的笑话。   朱柔娖起身,咬牙退到了一旁,告了声身体不适,由着女侍的陪伴走出了围场。   晚间是篝火晚会,陛下特意命人在中央围场设了最大的篝火炙肉,以便君臣分飨。   炙肉浓郁的香味飘进了帐中,惊动了相拥而卧的人。   几乎一整日没用什么粥饭了,到这时人已饿得头晕眼花,也睡不着,竺兰正睁眼无眠。魏赦了解她的心思,笑道:“我拿点烤肉回来?想吃吗?”   “嗯。”   她都饿了。   魏赦起身,朝帐外走去。   顺着烤肉的香味,寻到篝火外围,正要拿肉,武烈帝眼尖一眼发现了魏赦,叫住了他。   魏赦身影一顿,仍是朝武烈帝走了过去。   “陛下。”   武烈帝坐在热闹的人堆之外,王帐里空空如也,令魏赦奇怪的是,一向不离陛下的宦官福全,这一次仿佛并没有跟出来。   “赦儿,明日狩猎要入山,你获得猎物之后,转到南山南坡脚下,朕会在那里等你。”   不待魏赦说话,武烈帝挥袖,露出深深倦意,道:“你走吧。”   魏赦不知其意,躬身下拜,道:“微臣告退。”   他转身欲走,武烈帝忽又唤住他,“魏赦。”   他停了一下,转过身,皱眉道:“陛下还有吩咐?”   武烈帝神色仿佛怅然,他定定地望了魏赦半晌,道:“魏赦,事到如今,你依然愿意姓魏吗?你知道,你并非魏新亭之子,即便你认,魏新亭他当不起,也不会认你。”   “陛下的话听起来像挑拨离间。”魏赦一笑。   武烈帝惘然垂面,发出了一道叹息,脸仿佛更沧桑了许多,“罢了,你去吧,朕不会再问了。”   但魏赦却停了下来,笑意渐渐散去,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我的魏,非江宁魏家的魏,之所以还用,只是因为二十多年习惯了,并不是我心底里就承认是这样。”武烈帝怔忪,似要抬起头来,目光露出了几分惊讶的光采,魏赦立刻又令光采黯淡了下去,“我也不姓朱。”   他说完这话,转身大步走出了王帐,不再回头。   武烈帝望着消失了魏赦踪影,仍在不断飘飞着的帐帘,似在出神,良久都没有动。   魏赦拿了炙肉回去,竺兰已起了,坐在行军床上等他,见魏赦回来,忙迎了上去,利落地接过了他手里的肉,取出魏赦送的匕首,细致地片起肉来。   但没过一会儿她就发现了魏赦的兴致并不高,于是出声询问:“怎么了吗?”   魏赦摇摇头,对她笑道:“没什么,见了陛下,说了两句话而已。”   他和陛下不合,一向说不到一起去,竺兰已经不奇怪了,见他很快投入了片肉的事宜,似乎不再想方才的事,竺兰也放心下来。她尝了一块,烤肉是新鲜的,除了油盐以外,并未撒任何的酱料,她亲自调配了一盒蘸酱,与魏赦蘸着吃烤肉。   肉质酥软,入口即化,配上竺兰调好的酱料,直让人回味无穷。   “兰儿,明日狩猎,你与我一骑。”   他突然放下了手中的箸子,正色说道。   竺兰不明白他的意思,但点了点头,“好。我要见识夫君的骑射狩猎,肯定也是高手!”   魏赦望着她,蓦然笑了出来,忍不住朝她的嘴唇啄了一口。方吃了肉,还未擦嘴,这个吻充满了油水孜然味道,竺兰轻轻哼了一下,有些不满,魏赦忍笑,拿起帕子替她细心地揩拭起来,道:“让你别这么乖,谁让你勾我亲你。”   他居然还在这一本正经地叱责是她勾引了他。竺兰又是一哼。他差点再度情难自禁,但才靠过来,便被竺兰躲了过去,再要亲,他的小手就堵在他了胸前,不许他再进犯了。   “魏赦。”   他停了停,朝她微微挑动了下眉峰,笑容又坏又无耻。   竺兰面色鲜红,一动不动地觑了他片刻,灯烛之中,魏赦的俊颜犹如镀上了一层犹如蜂蜜的暖色,显得那双眼愈发绚烂而多情,她朝他撞了过去,伸出臂膀搂住了魏赦的后颈,再也忍不住,一口咬住了魏赦的嘴唇。   “唔。”咬得还有点疼,魏赦都扛不住了,发出了沉闷的嘶声,但那声音也被竺兰吞了,到了最后,只剩下仿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良家妇男声。他被竺兰拐带着,一下被扣在了床上。   等她终于停了下来,彼此都已衣衫不整,双眸潋滟,微微发红,却还相视对望着。魏赦浑身都红透了,竺兰也没比他好多少,她气喘微微,压住了魏赦的胸膛,声音也干得发哑:“夫君。我好心疼你。”   她说着说着,自己眼中竟慢慢湿了。   魏赦怔了一下,竺兰忽然躲进了他的怀中,哽咽失声。   他说在他还是宣卿的时候,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已经恢复了记忆。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呢?   明明都知道,自己是魏赦,宣卿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他却仍然愿意留在漠河村,只想当个无所事事的闲人,陪着她,做她的夫君。她认识的魏公子犹如九天之鹰,高傲如此,怎会甘心自折羽翼?   他是一直都想逃开,一直都不想面对陛下和魏家的那些人,可是现实从来没有让他如愿过。   他明明都那样了,可是为了救她的母亲,他还是宁可牺牲自己,还抱着纯洁崇高的善意。   这世上,只有她还能心疼他了。她多心疼他啊!   她的魏公子,她愿意付出很多很多,去换取他的自由。   如果可以的话。   反正老天对他们也从来没有公平过。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正文在慢慢地结尾啦~ 第89章   是日, 天朗气清, 山间的雪融化了大半, 日光朗照,溪水如练,沿山谷朝下流奔涌而去。   这才是春狩真正的面目。   过了午时, 整装已毕最好的武士追随者陛下挺入山中。   皇子和公主也各自分道扬镳, 为了追寻最多的猎物, 在武烈帝面前显露自己的真本事, 一个个摩拳擦掌已久。朱又征昨日得来一则消息, 说是有人已事先安排了人手,将买回来的猎物放在一处陷阱之中,只等人去取了。听到这个消息, 朱又征也只是不动声色, 并不起争执之心。   竺兰是第一次骑马,那马匹几乎比她还要高,神骏烨采, 令她不由地有几分心怵,幸有魏赦在身后托住她腰,将她轻盈送上马背。鞍鞯之上, 竺兰稳稳坐着丝毫不敢动弹,很快魏赦也翻身上马,将胸膛留给她倚靠,竺兰既畏惧又心折,仿佛被抽去了身上的骨头般融化在了男人怀中。魏赦单臂搂住她腰, 双腿夹紧马腹,撮口呼了一声,马儿便灵性地朝前走去。   他们已经落后了,魏赦和竺兰慢了诸人许多,悠悠地入了山中。   马业成等人为魏赦准备好了弓箭,不过魏赦无心射猎,偶尔瞧见梅花鹿,刚动了几分心思,竺兰就心软地求他放过。   无奈之下,魏赦只好彻底地泯灭了此念。   竺兰有些不好意思,“小鹿还很小,你要不挑一些大点的……”   魏赦笑道:“无事,我也不想赢陛下的彩头,我们就在山中游玩一圈,累了便回去。”   竺兰听他这么说,也欢喜地点了下头。   山林之中到处是动物撒开了蹄子奔腾逃窜的声音,以及阵阵犹如坼地的马蹄声,呼啸而过。隐隐地,似有人大笑,好像是得了猎物一般。   一直到最后,魏赦也两手空空,没获得一点猎物。但他记着武烈帝的话,载着竺兰到南坡之下。   果不其然,转过塘坳,只见武烈帝已在等候,他的箭下,还有一只倒悬的麋鹿,被挂在枪尖之上,受伤的血口还在不断地往地下滴着淋淋鲜血。   魏赦停了下来,与竺兰对视一眼,翻身下马,将竺兰也抱了下来。   两人一同朝武烈帝走去。   武烈帝在试弓,拉了一下,臂肉绷紧,几乎要挣破劲装,听见魏赦走来的动静,看了他一眼,见魏赦两手空无一物,也扯了一下嘴角:“朕知你不会乖乖听话。”要是他不说让他获得猎物,也许今日魏赦还会带几只猎物过来,让他这个场面功夫做完。   但事已至此,那些花俏功夫,不做也罢。   魏赦道:“陛下。”   武烈帝抬臂,让他过去试弓。   魏赦依言接了过来,他臂力过人,又有内力修为为辅,但这张弓要拉开,却并不轻松。   不过,他的满月已足够令武烈帝方才的努力相形见绌了。武烈帝微笑起来:“朕就知道你合适,这个送给你了。”   魏赦不明其意,握着弓一动不动。   武烈帝负手走了过去,“你从小朕就不得见你,也没送过你什么礼物,这张弓,便当作朕送你的最后一件礼物。”   他望着魏赦露出了困惑和迷茫的神色,不知怎的,心中明明是有几分酸涩难舍的,却仍带着笑,“赦儿,收下吧。”   他在魏赦的心中,一贯是一个自以为是之人。对魏赦的好,被视作强加之难。   可作为一个不怎么合格的父亲,他其实已不知道,还能送给魏赦什么,能够令他真正地展颜,即便心底里依然排斥也好,至少,也给他少许安慰罢。可惜他总是做一些徒劳之事。   “竺氏。”   武烈帝突然张口唤了一声自己。   竺兰从魏赦身后走了出去,迎了上去,武烈帝看向她,笑道:“朕听说你在江宁颇富名气,可惜了,朕是无法吃到你亲手做的汤羹了。”   竺兰惊讶,扭面看向魏赦。   魏赦亦是目光怔然,半晌都没有动,盯着武烈帝,忽然,脸色有些隐忍:“陛下这是何意?”   如果他意会得没有错,陛下之意,莫非是要放了他?   武烈帝一笑:“赦儿,你走吧。”   他拍了拍手。   这时魏赦仿佛才留意到,这个消失了很久,令他甚至有几分怀疑的福全,终于现身了。   一辆马车从山林之间穿了出来,慢慢悠悠,马车蓬盖之上四角悬着的风铃,随着马车的行驶在风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如鸣佩环的乐音。   马车走近,还没停下,一只小脑袋突然从车窗里头钻了出来,竺兰吓了一跳,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臭儿子!   阿宣神气十足地朝他父母挥手,大喊:“爹爹娘亲,来哇!”   把阿宣一人留在蘅芷别院,竺兰也不是不担心的,见他完好无损地在车里朝自己挥手,竺兰眼眶一热,忍不住拔腿跑了上去,将儿子从马车里接了下来。   魏赦仍然停在原地,身体犹如石桩,已深深嵌入了地里,见武烈帝仍在和蔼地望着自己,忽道:“陛下!”   武烈帝拂了拂手:“朕因为对你们母子亏欠甚多,总是想补偿你,连带着,将原本应该补偿给你的母亲的,全部都补给你。但是朕错了,赦儿。你说得对,一直以来,朕都只是自以为是。朕给的东西,你也从来都不愿收下。那么这一次,朕予你自由,盼你接纳。”   说罢,他叹了口气,似笑,似无奈:“朕苦心准备的彩头就是这一个,原本是相信你的箭法,相信今日获胜的魁首必定是你,可惜你竟是两手空空而来的,让朕白费了一番心血。围猎结束以后,朕还要重新再花心思备一份礼了。”   他挥手道:“你走吧,朕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任何人阻止你的去路。往后,朕的大梁随意你双脚涉足,无论在何地,朕只要知道你平安便已足够。”   他知道,在他的一众皇子公主之中,有不少瞧魏赦不惯,犹如昌国公主一样,对他甚至有杀心。怕他出京遇到麻烦,武烈帝动用自己的军队,将沿途必经之道,包括飞龙径,已经打扫了出来。魏赦归去,不会遇上任何的阻力。   说完这话,他不再看魏赦,怕自己心中仍然存有不舍,强硬地扭过了面,就着福全牵到自己身侧的宝马,握住缰绳,踩马镫翻越而上,双手执缰,欲朝前走去。   “父皇!”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武烈帝怔住了,他强制撑直的脊背,犹如山崩,恍然间失去了全部力气。   武烈帝难以置信地回头,马儿也随之调转马头。   魏赦仍然立在原处,只是已转过身来看向自己,在一片风沙之中,因为隔得已经不近,武烈帝正能看见魏赦袖中紧握的拳,那一声“父皇”唤得是何其艰难,却掷地有声!   武烈帝的眼眶迅速地漫过了一片绯红,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频繁地眨眼,将眼中涌起的涩意抿了回去,笑了一下。   这时,魏赦身后,逐渐靠过去的竺兰母子,小人儿紧紧依傍在他的爹爹身后,也抬起了头,对武烈帝的方向脆生生地喊道:“皇爷爷。”   这一下,犹如一记重锤,撞在了武烈帝的心上。   再也忍不住,他的眼眶彻底地一红,口随着心脱口而出应道:“哎!”   年过五十的陛下,一生翻云覆雨,世人皆敬畏,却转过了面,抬起了颤抖的手臂,用衣袖擦拭着难以忍住而汹涌流出的热泪。   福全可看得要流泪了,嗓音也哑了,走到陛下的马下,哑声道:“陛下……”   便要递上一块干净的帕子。   武烈帝却摇了摇头,推说不必,随即绽开了嘴角,扬鞭打马,“朕走了。”   福全知道,这话是说给魏公子和小皇孙听的,话音落地,武烈帝的马已奔驰了起来,转眼之间便越过了道路尽处的重重杉木,消失得没了踪迹。   魏赦也停在原地,久久都没有动。竺兰望着他,觉他眼中似有些寂寥,微微发红,但她知道他不需要帕子,也陪他在原地站着。   直到魏赦转身,冲她微笑,牵起了儿子的小手,道:“兰儿,我们走吧。”   “嗯!”   阿宣最是欢喜,当先用他那矮墩墩的胖身子挤上了车,魏赦将竺兰扶了上去,最后,他自己跳上马车,取了马鞭。“驾!”   马车掉头,沿着南山山坡,沿着南面宽阔迂回的大路行驶而去。   武烈帝的马停在山头,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车篷,卷起的道道风尘,将其湮没,直至终于完全看不见。他的马静立着打着响鼻,他垂下了面容,脸上是欣慰和释然的笑。   孩子们都大了,都有了自己的主意,而魏赦的主意是最大的。他这股前浪,早就应该安安分分地待在沙滩上,不该再搅弄风云了。   他调转马头,朝着王帐矗立的方向飞奔而去。   ……   竺兰车中探出了头,问正在赶车的魏赦:“夫君,我们去哪儿?”   魏赦回头望向她,略一思索,灿烂地一笑,道:“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不如兰儿想,你想去哪儿,我跟着你就是了。”   兰儿一怔,但很快也笑了起来:“好啊。”   她停了停,“嗯”一声,手指扶住了马车门的木框,“夫君,不论我们今后去哪儿,我想先去玄陵。”   “玄陵?”   “对啊,怎么说,女神医和郡王都对我们有恩了,恩情未偿,当初连一句也谢也没有,便匆匆忙忙出了城,这一次我想亲自对他们道谢。”   魏赦还不知隋白房中那幅美人图的事,竺兰也细细对他如实说来。   个中曲折外人多有不明,竺兰作为复述者,对当初隋白告知之事又理了一遍,尽量说得不偏不倚。   魏赦听完,惊讶地挑了一边眉毛:“竟有此事。”很快他又感慨道:“隋白之人,过于纯情了。若如你所说,他和王妃真的两情相悦你侬我侬,又善于体谅王妃的心意,则无此祸。十多年过去了,他如今爱得,只怕比少年时还要深些。这就是作茧自缚了。不过人么大多都是贱,拥有之时熟视无睹,一旦失去,便像抽去了骨似的,一下天就塌下来了。”   隋白倒是比魏赦这样自诩风流的花间浪子还要纯情不堪。其实女人的心思,有的时候真的很好猜,他在郡王府时日不长,但柳氏之心,不是路人皆知么。当年柳氏年轻时,只怕这种心思更不隐晦吧。   竺兰忍不住挖苦他:“魏公子的感慨好深呀,这是对失去了谁痛不欲生呢。”   魏赦一愣,也就笑了笑,摇头道:“我是嘴贱。” 第90章   玄陵。   永福郡主回来了, 她回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外公的身体没有大碍, 只是人老了,对儿孙们颇为想念,还说让哥哥也去瞧瞧他。   她那个比她大了足足十七岁, 无论为人还是处世看起来都比她稳重并且成熟的兄长, 却仍然待在那间房里闭门不出, 日日地对着墙壁上那幅因为年岁久远已开始显出淡黄的美人图, 睹物思人。   这一次回来, 隋轻絮意外地没有发现那个讨人厌的柳氏,不觉奇怪,问了下人, 福春告诉她, 玄陵有个女神医,医治好了柳夫人的病,柳夫人病好了以后, 王爷就将她送出府了。   隋轻絮一直觉得,哥哥既然对柳氏无意,就不应该把人接到家里来, 当年就很不应该,如今嫂子不在了,但哥哥心里还装着她,无心别人,也不该让柳氏有希望。私心里, 隋轻絮希望哥哥能够抛下十多年前的那次婚姻,彻底走出来,再寻找自己的幸福。哥哥虽然大了一些,但其实也才三十六岁,真的要续弦,还是有大把的好女子可挑的。   她叹了口气,道:“福春,我去见见王兄。”   福春迎头应是,但没等隋轻絮走出几步,福春突然面露难色,唤住了她:“郡主。”   隋轻絮停了下来,回眸,福春顿了顿,道:“郡主什么话都可以说,就是莫再劝让郡王续弦了。”   “为何?”   以往她这么规劝王兄,福春都是支持的呀。隋轻絮困惑地盯着福春,感觉他似是有话没对自己说清楚。   福春跺了跺脚,咬牙,道:“因为那位医治好了柳夫人疾病的,就是王妃!王妃还没有死!”   隋轻絮大惊,“这是好事哇!”   可是王妃竟然没有死,她却又多年没有现身,是因为什么?   福春将这段时日郡主不在玄陵,郡王带着柳夫人上螺山求见名医的事说了,隋轻絮听得极是惊讶,当年她哥嫂和离的时候,她还很小,不过几岁光景,很多事都已记不大清楚了,但还能记得的是,王嫂是个若能狠下心肠,便会决然到底的女人。当年她是吃了太多的苦头了,让柳氏祸害得不轻。   但嫂子如果还活在世上,这对哥哥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好事了。   自从她的死讯传来,哥哥便跟变了一个人一样,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突然之间再也没有了一点脾气,除了一些必要的事还需要处置,除了她还需要照顾,他终日里都是死气沉沉的。若说续弦,他心里又容不下别人,便只能将自己如此耽误着。   眼下可好,竟然有这样的好事。但她不是很明白,既然嫂子没有死,哥哥怎的还是如此落寞?他难道不应该使出浑身解数,就像当年一样,疯狂地去追求她么?   福春神色落寞,“可惜的是,王妃和离以后,又嫁了别人了。王爷他是彻底死心了。”   王妃有了新的丈夫,王爷虽然爱她甚深,但作为一个外人,他是不便再去追回王妃了,否则那与插足别人婚姻的柳氏何异?   在螺山,王爷更是亲眼目睹了王妃与那个男人之间的恩爱种种,那一趟回来以后,王爷的两鬓突然添了许多华发,人也变得憔悴支离,落魄不堪。他们这些人是不知该怎么劝,就盼着永福郡主快点到玄陵,终于是回来了。   福春松了一口气,忙道:“郡主快进去吧!”   “嗯。”   今日福春告诉她的种种,实在太令她震惊,一直到此时,才堪堪缓过神来,定了定神,抬步朝隋白的寝屋走去。   推开门,一如所料,王兄仰倒在藤椅之上,右手勾着一只酒壶。酒壶已空,他人似已醉,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隋轻絮出声:“王兄。”   这时隋白俨然才意识到,不是什么下人前来打扰,睁开了眸,望向门边杳杳玉立的妹妹,扯了一丝微笑:“舍得回来了?”   “王兄怎么说这话呢,还不是你太不孝,妹妹只得替你多照顾外公一段时日了。外公年纪大了,很想我们这些小辈,王兄你就不要一直死困在这里了,陪我也去瞧瞧他老人家吧。”   但随着隋轻絮走近,瞥见王兄两鬓添的触目惊心的白发之时,她的声音滞住了,突然,两道热泪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情难自已地扑了上去:“王兄!你这是在对自己做甚么?”   隋白笑道:“吓着你了?”   隋轻絮蹲跪在他的藤椅边,伸出了发颤的指尖,去碰他的鬓角,“王兄你这又是何苦?”   “是我的错。”   隋白长长地叹了一声,望向身侧那幅美人图,静默了片刻,复含笑看着隋轻絮:“当年的许多婢女让我放出府去了,其实她们也不难再找回来,只是我对记忆之中的柳氏一直太过于信任,就没想到,竟是她在双成面前搬弄是非,一直怂恿双成接纳她为妾。暗中挑拨双成与我,说了许多幼年时我们两家的交情,我们青梅竹马的情谊。”   那时她已嫁了人,隋白却还是一意孤行将她接回府里来,配合柳氏那些似是而非对她有利的话,天长日久,双成起了疑心。再加上他对柳氏一向信任,为了报恩,待她自是敬重,偶尔份例逾越常理之处,作为府中主持中馈的王妃,双成想必又是伤心又是难堪。虽然他从没提起过纳妾之念,但他的种种所作所为,他不说,怎能怨双成看不清?   隋轻絮语调哽咽,怔怔地凝视着王兄消瘦的侧颜:“所以王兄现在知道了,将柳氏赶了出去?”   隋白道:“太晚了一些。不过,她因我落下寒疾,这恩情已经还清,我厌烦再见她了,以后可以不必再见。”   只是施恩之人,仍然是以德报怨的双成。   她那么好,他却……更加无颜去见她了。   柳氏走的那一日,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说她这十多年来对他始终如一日的心意,说她的身体已经痊愈,她只盼着留在他的身边,为他生儿育女,陪伴着他,使他不再孤单。她可以不要妾侍的身份,为仆为奴也都心甘情愿,只求郡王给予她一个机会,一个容身之所。离了他,她亦无处可去。因为寒疾,她的先夫厌恶她,宠妾灭妻,她才落得如此地步。   她知道隋白是有恻隐之心的人,抓住了寒疾之后,便一个劲不放,一直哭诉她因为寒疾当年在夫家受的种种委屈。   可是一直到嗓子都哭哑了,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隋白才终于俯身,冷静地盯着柳清漪,道:“柳氏,我是负你良多,但当初你嫁给你的丈夫非我所愿,我也一直设法在补偿你,可是你在双成面前搬弄是非,致使她和我分开,已让我生不如死,如今你的病更是已经痊愈,我肯与你两清,已是对你的仁慈了。你说你无处可去,我可让你安置你的去处,你说你下半生无可仰仗,我可以给你足够的金银,但你此生莫再出现在我面前。”   柳氏彻彻底底地傻住了,一直待她敬重的郡王,那一刻,她清清楚楚地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怒意和憎恶,她像个食嗟来之食的乞讨之徒,可笑可怜至极!   也是从柳氏走了以后,隋白突然发觉,其实当年,但凡他稍微成熟一点,也不至于此。   可惜这世上却无回头路可走,也无后悔药可吃。   “王兄,你还要去螺山吗?”   隋轻絮小心翼翼地问。   隋白摇头,“不去了。”   他有何资格、何面目再去打扰她如今的生活?   何况他亦能看出,那个叫做见青的青年,对他实是一往情深。有这样的一个人终生陪伴在她的身边,没了一些无关之人的打搅,过着世外仙人一般的日子……   隋白闭上了眼。   那也是很好。   隋轻絮难以言说心上的阵阵酸楚,当初他们和离的时候,她都还很小,只记得嫂子对她很好,别的事很多已想不起来了,也是后来听福春他们几个老人说的话,才知道哥嫂的事。哥哥为情自困,嫂子红颜薄命,隋轻絮对情爱也不再向往过了,后来也不是没听说江宁魏家的老太君,有意为她促成一桩良缘,可惜她对那个素昧平生的魏家大公子,是真的毫无兴致。   福春突然到了屋外,他朝里张望了几眼,见郡主陪伴在郡王身边,两个都是面色凄恻,便停住了,直至隋轻絮发现了他,问道:“有什么事?”   福春道:“回禀郡主,是……魏公子一家到了,说备了谢礼,感激去年郡王的收容之恩。”   这一茬儿隋轻絮有所不知,微微一愣,杏眸圆睁地瞥目看向隋白。   隋白掌中勾着的酒壶落在了地上,酒液倾洒而出,他睁开眸,从藤椅之上坐了起来,对福春道:“请人进来吧,本王稍后便到。”   “奴婢这就去。”   隋白坐起,揉了揉眼睛,见隋轻絮仍然在旁,小脸上挂着担忧,忍不住微笑,伸掌去掐她的圆乎乎的脸蛋,薄唇微勾:“放心,哥哥很好,轻絮都还没个好婆家,哥哥怎敢有事?”   隋轻絮的肉脸在他的大掌之下被挤压得变形,轻轻地呼痛,隋白立刻松了开她,下榻,风度翩翩地朝外走去。   她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隋白离去的背影,有些糊涂地想着,哥哥方才那样消沉,可是每一次,当他走出这间屋的时候,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很好,不教旁人看出什么而担心。   若她的嫂嫂真的还在人世,看到这样的哥哥,真的不会心疼吗?他们曾经,那样恩爱的。   嫂嫂嫁给了别人?福春说的她还不信,可是这时候不信也信了,哥哥成了这样,比往昔还要清减得厉害,若不是为了这件事,还能是什么?   她咬咬嘴唇,站起了身来。   听福春的口气,那个魏公子,似乎便是江宁魏家的那个大公子。她是不知他何时成了亲,已有了妻室,不过她对魏赦无感,也就十分坦然地收拾了自己,将面上的泪光擦拭去了,跟随着隋白迎到前堂来。   “魏公子别来无恙。”   见了魏赦光采更甚往昔、容光焕发的面貌,隋白微微笑着,说道。   魏赦也见了隋白两鬓染霜,想到竺兰的话,却是一顿,“郡王别来似有恙。”   随后,便又看到隋白身后款款而来落落大方的明眸少女,微微蹙眉。   要是他想的不错,这位就是差点和他有了婚约的传闻之中颇有贤名的永福郡主。   很显然他身旁的竺兰也想到了这一点,好像,他的鼻中隐隐飘来了一丝醋味。   作者有话要说:  对隋白这个人,作者君是哀其不幸,怒其不察。he还是be,也是纠结了很久。 第91章   魏赦说“略备薄礼”, 但事实最后拿出来的礼物, 已集齐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了, 隋白不是婆妈的人,何况作为郡王,见识也不俗, 别人看起来凤毛麟角的珍稀宝贝, 在隋白这里, 犹如外物, 司空见惯, 也不以为稀奇了,收了下来。   来者是客,当下隋白命人布置了酒宴, 邀魏赦与竺兰入席同饮。   魏赦于是欣然接纳。   来者还有一个小客人, 阿宣,隋白知道他喜欢甜点,厨房里烹制了栗子糕和枣泥糕, 阿宣爬上了凳子,挨着娘亲一口一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 盯着隋白身边的漂亮姊姊瞧。   他发现娘亲一直在看这个漂亮姊姊。   竺兰确实是觉着,永福郡主不负传言的美貌,难怪连魏家老太君这般的人物,也巴心巴肝地托媒人讨好玄陵,欲与永福郡主结亲。如果论身世品貌, 她和魏赦才是很配的。   她的注意也被隋轻絮察觉到,她原只是听着哥哥说话,不期然感受到一束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便也忍不住回视而去。   竺兰立刻不好意思地挪开了视线,垂眸去剥螃蟹。   隋轻絮知道这是魏赦的妻子。老实说,今日一见魏赦,他那副俊美疏阔之态,着实令她亦有几分惊艳。不过,她这次去看外公,已许了人了,她的眼中自然不会再容得下其他,再看魏赦和他的夫人,她便已十分坦然,竺氏秀丽如兰,柔美脱俗,不逊于她,魏赦与她恩爱也是正常。想必是因为从前魏家老太君的那番心意,她心底有少许芥蒂而已。   筵席未散,阿宣突然说要解手,竺兰于是抱了他出门去。   见桌上两人相谈甚洽,隋轻絮也实在听不进男人的这些话,也告了辞,“王兄,我也去了。”   “也好。”   隋轻絮落落大方地对兄长福了福,又对魏赦也福了福,转身循着竺兰来时之路走了回去。   阿宣还小,就蹲进草丛里解完了手,回头提上裤子,转身欲唤娘亲,却撞见竺兰正一个人坐在拐角的回廊底下静静地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他好奇不已,也忘了去唤娘亲了。   他在原地困惑地待着,这时,适才那个好看的姊姊走了过来,衣履风流,看得阿宣两眼发直。   跫音响起,竺兰回过神,只见隋轻絮已到了跟前,于是匆忙起身,还没说话,她的一双手已握住了她的,微笑道:“若是行礼就不必了,我有几句话要同姊姊你说。”   竺兰微愣,也回以笑容,“嗯。”   她仍是有几分心神不宁的模样,隋轻絮将她扶到一旁,两人坐了下来,“姊姊你还好么?”   见隋轻絮如此大方温柔,竺兰心里也没有什么顾虑了,笑道:“还好,只是有些犯困。”   隋轻絮回头望了眼来时空旷的回廊,又转面,对竺兰道:“其实,我对魏赦从无那般的想法,姊姊你勿多虑。当初老太太有心命人来这边牵线的时候,我就说不好,为了躲他,才借着探望外公的名义避了出去,也对王兄说了,对魏赦无意。请你容谅,是因为当初魏大公子的名声在外,我……应是传言有误罢,不过,瞧他和姊姊在一起,我心里却很坦然,没什么过不去的。”   永福郡主确实如传闻之中那般大方,倒衬得她方才的一番自鄙有点可笑了,不过在隋轻絮面前,她是真有些自惭形秽,这位永福郡主聪慧通透,玉容冰心,实在高出她许多,从前面对太子妃那般绝色人物,也不至于让她如此。   “这番话我说与姊姊你听就是了,不方便再告知魏公子。眼下魏公子与王兄是朋友,我不希望因为这桩旧事,而令我们之间产生隔阂。其实这一次回外公那儿,我也找着了自己的真命男子,只是还没对王兄说。”   竺兰困惑:“郡主……为什么不说呢?”   隋轻絮垂目,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也是才回,就听福春说起了哥嫂的事,哥哥这样,我心里也很是难过。我从生下来,父母便双双逝世,是哥哥将我拉扯大,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长兄如父,我心里对他既依赖,又敬重,见他如今这样,我怎么好一个人欢欢喜喜地出门呢。”   竺兰顿了顿,道:“郡主,此事,也非你我所能左右,郡主不必苛责自己,令兄是君子如玉的人物,想来是只盼见你幸福而不忍你为了她耽搁了自己的姻缘的。”   隋轻絮微愣:“你也知道我哥嫂的事吗?”   “知道一些。”竺兰观她脸色,小心地如实道,“当时也是我为郡王举荐了百柳湖的女神医。郡王虽未明说,但从他的反应和种种奇怪的地方,我也猜了出来,这个女神医恐怕就是先郡王妃。但因为当时圣旨下达,我不得已跟随钦差先行一步赴往神京,不知道我离开玄陵以后,郡王有没有又回去找过女神医。”   隋轻絮叹道:“找过的,但嫂子和离后已另嫁他人为妻了,哥哥得知真相以后,很是受打击,一夜……就成了这个样。”   她的话,令竺兰想起了那个跟在神医身边,极得她的信任,身材瘦削颀长,濯濯如春月柳的青年,颇有几分冷漠风流之态,又胜在年轻力盛,相比这十多年来自苦自怨的郡王,犹如盛夏之日,有的是沛然的精气。   她不再说话,只是,心底稍有点惋惜。   ……   魏赦从席间出来以后,已是傍晚,只能在王府留宿。   已经吹灯许久,竺兰好像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地望着帐顶,魏赦好奇,臂膀横了过来抱住了她的腰,连人带被地一齐摁进了怀中,嗓音低沉而慵懒,朝她的嘴唇贴了过去:“怎么了兰儿,难道是隋轻絮给了你气受?”   竺兰见他脸色认真,忍不住笑他:“夫君你真当自己是香饽饽啦,别的人都要喜欢你?”   “不是你要吃醋的么。”魏赦皱眉,盯着她。   竺兰从被褥底下伸出了臂膀,也反箍住了他的腰身,“不是因为郡主,是因为郡王,他很消沉是不是?”   魏赦想了想,席间的隋白虽然形容落魄,但侃侃而谈一如往昔,并不像是什么竺兰所说的什么消沉,对她将心放在别的男人身上,自己却有了几分泛酸,欲惩罚她一回,便朝她压了过去,扶住她腰欲使坏。   嘴唇都凑到了竺兰的红唇上,才咬了一口,她突然“唔”了一声,魏赦吃了一惊,竺兰突然挥臂,一双小手将他掀翻在榻,朝床榻外伏低了下去,“呕——”   魏赦怔住了,回过神来忙扶住了竺兰的后背,轻拍她肩膀,脸色慌张:“怎么了?”   “兰儿。”   她身子虽然瘦弱,但一向不出什么毛病,这还是头一回。   竺兰干呕不止,好容易缓和了一些,脸色苍白而憔悴,仰躺回了榻上,娇喘微微。   察觉到枕边人僵住的身子,似不敢动弹,竺兰回眸,却见魏公子幽幽地凝着自己,口吻仿佛带着几分怨味:“你嫌我了?我亲你,你就受不了了?”   竺兰也不知怎的,便眉头一皱,古怪地笑了起来。   “你……你还笑!”   魏公子控诉她。   “不是。”   无论她如何解释,他都摆出一副不肯卒听的架势,竺兰无可奈何,搂住了魏赦的肩背倾身而上,人压在了他的身上,赏了索吻的魏公子一记深吻,令他如愿以偿以后,她才眨着水汪汪的一对眸子,宠溺地望着魏公子道:“还不确定呢,魏公子,也许你又要做爹啦!”   魏赦是真真地呆若木鸡。   竺兰又奖了他一记吻,才离开他的薄唇,轻哼:“怎的不说话?”   傻了吗?   好半晌,魏赦都如堕梦中,几乎不敢相信方才竺兰说了什么。   第一次,有阿宣的时候,老天没给他知道的机会,他就被大水冲走了,她十月怀胎,艰辛异常,他也不在她身边。后来虽然认回了阿宣,但却时时地有一种如在云端之感,觉着这儿子他没付出什么,得来得太便宜。   他僵了半边的身体,忽然弹了一下,似触动了什么机括,竺兰“哎哟”了声,差点被魏赦弄下去,他忙伸出了臂膀紧抱住了竺兰,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半是怀疑,半是惊喜,“是么?你再说一遍!”   竺兰把脸埋到魏赦的颈窝处,闷闷地道:“还不确定呢,只是月事停了两个月了,最近又有些症状,和怀阿宣的时候简直一样……”   “唔,女神医不是在么?明天我们去螺山,正好让她给你瞧瞧。”   魏赦有些语无伦次,说话都磕磕绊绊的,还嘴瓢把“女神医”三个字都说错了。   真实得有些过分可爱了!   人家女神医,是专门医治疑难杂症的啊,孕妇也上赶着让人诊脉,也不怕人嫌弃。   不过魏公子这么高兴,她都不忍心打搅到他的欢喜了。   有阿宣的时候,她就没忍住想,要是夫君还在人间,得知他们有了孩儿,不知会多高兴啊!她这辈子是瞧不见他的那般欢喜了。   今晚,终是能够如愿以偿。   魏赦小心翼翼地抱着她,轻轻抚她平坦的腹部,要不是她拦着,他就要疯疯癫癫地钻进被褥里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对话了!都说了还不肯定呢。   “夫君。”   魏赦“嗯”一声,扬了扬轩眉。   竺兰抱着他的脖子,贴着他的肩膀而卧,温声道:“如果真的是的话,你盼着是儿子还是女儿?”   魏赦单是一想,眼睛都变得格外温柔了,亲了亲她的发鬓,“阿宣盼着妹妹,我盼着女儿,但要是还是儿子,我也会一样爱他,只要是我们的宝。”   那就好多了。   不论盼生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压力,魏赦这保证还算奏效,竺兰彻底开怀了,亲了亲他,不等魏赦低头,她便立刻投降:“我乖乖睡觉!”   说着,人已经闭上了眼,似睡了过去。   留下魏赦一个人,望着怀中的妻子,发呆傻笑,直至天明。   翌日一早,魏赦与竺兰辞别隋白与隋轻絮,说还要走一趟百柳湖,女神医点破了魏赦热症的根治之法,也是有恩。但说这话的时候,隋白却保持沉默,不知他心思如何,魏赦与竺兰对望了一眼,相顾无言。   隋白转身去,回屋取了一支玉箫,双手捧着交到了魏赦面前:“请替我将这支玉箫交给女神医,告诉她,隋白别无他意,只是承诺不敢忘,不敢做失信之人,请她收下。若她为难,不肯收下,魏公子——”   他看了一眼手中通体莹然的箫,滞了一滞,随即自嘲一笑,“就请扔进百柳湖,切勿告知我。”   魏赦取了玉箫,五指收紧了握在掌中,微微皱眉,面色凝重,“敬诺。保重。”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宣有了宝贝妹妹啦~ 第92章   螺山的女神医不爱金银玉帛, 对非疑难之症也并不热衷, 可以说她仁慈济世, 也可说她脾气古怪,这一次魏赦依照她的心意,准备了许多螺山上不曾有的珍惜花种子, 尤其是天竺兰。童子大喜过望, 立即就替女神医答应了下来, 将魏赦与竺兰恭恭敬敬地请上了山。   螺山上的草庐坐得结结实实, 仿佛不沾人间烟火气。   阳春白雪之前, 竺兰伫立了片刻,忽想起了曾经悬于壁上的一支玉箫,那玉箫断作两截, 记得她曾问过郡王, 隋白告诉她,那支玉箫当年争吵时双成摔碎的。此际,看到这种种, 竺兰心里多了一念。   女神医身边的青年护卫,脸色依旧淡漠地将他们请了进去,竺兰左顾右盼, 却不见了墙壁上的那支玉箫。   见青目光锐利,一眼便瞅见了魏赦掌中所持之物,立时皱起了眉,脸色变得深暗:“魏公子稍待,主人容后便到。”   “也好, 有劳了。”   魏赦笑道。   昨晚以后,他对竺兰看顾得愈加小心,当即扶了她在帘幔前按照惯例坐下。竺兰被他的这种小心弄得哭笑不得,都还不肯定呢,他就这样。虽则她有些经验,知道是八.九不离十,不过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等医者确认过,才能真正地断定。   等了少顷,童子命人送糕饼来,竺兰客气地用了一块。   身后突然传来一连串轻盈的跫音,似踏在莲花上,竺兰一回眸,竟然发现是女神医,她并没继续藏于帘后,这一次竟直接现身了。不过她的头顶依旧戴着一顶雪白垂幔的幂篱,遮蔽了姣好无暇的容颜,但虽不见面,她的一举一动无不彰显着这是一个稀世美人。柳氏的容色已算是上等,年轻时想必更是风华无双,而能令隋白一见便为之倾心若狂的,当然便更是绝色。   有时候她很认可魏公子,譬如他说,一见钟情的都是好色之徒,中意的都是脸。虽然他自己亦不例外。   女神医仍然不肯露出庐山真面目示人。竺兰虽稍有遗憾,吐了口气,却并未说什么。她发现见青的目光始终不离女神医,充满了敬仰和恋慕,甚至隐隐然有一份宠溺,心中暗忖他们之间必定十分恩爱,难怪郡王看见了以后便失魂落魄至那样了,再也不敢上螺山了。   魏赦起身行揖礼道:“内子昨夜呕吐不适,未知缘故,还请女神医示下。”   幂篱的垂幔微微晃了一下,她的面容转向了竺兰,道:“随我入内。”   她大约也猜到了竺兰的身体状况应是关于妇人之事,私底下问会照顾竺兰一些,竺兰点了下头,让魏赦在外边稍稍等待一下,起身随着女神医迈入了厢房。   果然不出所料,一番望闻问切之后,女神医断言她这是害喜的症状,是有了身孕,只是思虑过重,又受了些寒,让她这段时日勿大悲大喜,为她开了一个安胎的方子,令她凡事无须多费思量,安心服用、安心待产即可。   也是到了这时,竺兰才把心头疑惑释出:“我有一句话,也不知道当不当问,可是我们很快便要离开玄陵了,请女神医恕我斗胆吧。”   见她铺开纸,取了一支兔毫,蘸了浓墨便垂眸书写起来,竺兰忍不住提出了心中疑问:“因我第一次来时,见到了女神医挂在药庐里的一支箫,断为两截,但神医依旧妥帖地收藏着,所以心有疑惑。”   她书写之手不停,兔毫底下泄出了数排娟秀清润的的小楷。女神医头也没回地澹澹道:“我和隋白的事你不是已知道了。是我摔碎的箫,但那箫与别人无关,乃是我父亲遗物,我将它收了起来。”   原是如此。   竺兰偷觑了女神医一眼,知道她不愿提及郡王,也不敢再多问了。   药方子写好以后,魏赦在外叩门,女神医道了一句“进”,魏赦便匆促地推了门大步朝竺兰走了过来,他蹲在她的身侧,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竺兰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魏赦欢喜地一蹦三尺高了,将竺兰一把拥住抱了起来,转了两圈,还是竺兰让他不要发疯了,她才得以平稳落地,魏赦捶了一下自己脑袋,“我是昏了头了,兰儿不能再如此受颠。”   倒是一旁的女神医,坐在书案旁一动不动,似有些恍惚般凝睇着他们俩。   微风掀动了她的雪白垂幔,她犹若回神,起身欲朝外走去。   但魏赦忽唤住了她:“神医。”   她停了下来,见魏赦已慢慢松开了竺兰,从袖中取出了一支玉箫,递到了她的面前。   玉箫通体莹白润朗,几如雪色,不含一丝杂质,能看得出是上佳之品。   女神医望着那支箫,不言语。   她还记得。   第一次因为柳清漪爆发争吵。那必是她这一生嘴脸最为难看的一天,被他说一句“泼妇”大概也没说错,因为她竟冲动火爆到,将父亲留给自己的玉箫也摔碎了,事后,她更是离开了王府,避了出去。   很快他就过来哄她,将两截断箫粘连了起来,但可惜,玉碎不能复合,这两截断了的玉箫,纵是被他用胶水黏了起来也不过一掰又断了。当下他变得手足无措,承诺以后一定找一块世上最好的玉石,替她打磨出最精致的玉箫。   她吃了一惊,开玩笑说,最好的可是极北寒玉,他能找到吗?   他面露为难,但很快又承诺,就算一时找不到,找上三年、五年、十年,承诺不敢忘,他答应她的一定会做到。到时候,他就在玉箫之上刻上“爱妻双成仙女”六字,再亲手捧了送给她。   魏赦奉上来的玉箫身上,果然有那刺目的六个字,一笔一笔,刀削斧凿,是他的字迹。玉质纯新,箫身晶莹,看得出没经过几年风霜,他真的找了多年。   魏赦道:“此物是郡王让我奉上,他说,他送这支箫给神医别无他意,无心破坏神医如今的感情,只是当年许了的承诺,他不敢忘记。神医收下也可,不收下也可,如见了厌烦,就请扔进百柳湖中。”   他说完,女神医的身后,见青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门槛外。   女神医的幂篱如水纹一般动了一下,她淡淡地道:“既如此,就请魏公子扔了吧。”   这十多年过来了,她早已不擅弄箫。“辜负了郡王的美意了,难为他还记得。”   魏赦递出去的手,握紧了玉箫,又收了回来,脸上不见什么颜色,只微笑说道:“好。魏赦话已带到。”   他转身去,握住了竺兰细嫩的一只软手,对女神医颔首点了一下,两人走出了螺山。   到了长廊水榭边,竺兰皱了皱眉,道:“怎么办?真的要扔吗?”   这么好的上乘的玉箫,何况又承载着郡王的一份回忆与心意,便如此扔了,岂不是可惜。   魏赦也凹了眉。   百柳湖水波粼粼,细浪微微腾起,正值春暖时节,游鸭三三两两渡过水面,留下轻盈的连串毂纹。魏赦掌中托起了那支玉箫,端凝了片刻,发现上头的六字,笑道:“这也难怪神医不收了,这要让她如今的丈夫看见,只怕要呕死了!”   这种感觉,魏赦是再明白不过的。   要不是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就是宣卿,在他心里,前夫就是应该死得透透的,别老没事诈个尸。   虽然隋白是他的兄弟,但也不妨碍他帮理不帮亲了,魏赦抬起手,就将那支价值连城的玉箫扔进了波澜漫生的百柳湖中,扑通一声,玉箫沉入了水底,再无音迹。   魏赦挽住了竺兰的臂膀,将她扶上岸,登车而去。   他们走后不久,水榭之上,忽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   魏赦取了方子,入城以后,命马业成到城中的药铺里照方抓药。   她怀着身子,不宜大动,因此也不适宜再长途跋涉,只南下走了几十里水路,便回了漠河村。   这一次回来,还带回了阿宣,豆花嫂等人都十分高兴。魏赦请人将屋顶修葺一新,负了他们工钱,夜晚,竺兰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菜,犒劳这些出了一天苦力的乡亲们。   魏赦和阿宣都争着给她打下手。   自打她怀孕以后,阿宣就乐得跟什么似的,生怕她不小心伤到肚子里的“妹妹”,比魏赦还要激动。   她要上桌时,阿宣就搬了板凳哄他娘亲上桌,不要再劳累了。   竺兰微微噙了笑,顺从地听儿子指挥安排。   豆花嫂见他们一家人相处得如此融洽,实在羡慕,豆花嫂她男人更是,又不会说话,开口就感慨道:“我是真没见过后爹和继子处得这么好的!”   魏赦在厨房里看火,闻言右边眉骨似跳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亦不想解释。   他的儿子就窜了起来,义愤道:“谁说是阿宣后爹了!爹爹是我亲爹爹!”   小孩儿童言无忌,想是还不知道实情,豆花嫂他们虽然嫌弃她男人说话口没遮拦,但更怜惜小孩儿到现在也还不知实情,各自心疼地在心里叹息,却不忍对他吐露“真相”。竺兰也略有尴尬,双臂抱了阿宣,让他不要在饭桌上没大没小。   “对了小牛,”豆花嫂搁下了碗,对竺兰道,“你和你男人这一次回来,要住多久?”   竺兰道:“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看,你们不如就长住好了!”   豆花嫂说罢,乡民们纷纷附和,连村长也道:“小牛,这是你的娘家,无论你什么时候回来,住到什么时候,我们都欢迎啊。”   竺兰确实也有几分想留在这儿,不过这和她一直以来开酒楼的心愿背道而驰了,情不自禁看向魏赦蹲在灶台边往里搅弄柴火的魏赦,他似有所感,回眸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充满了纵容和鼓励,仿佛她无论她做甚么决定,他都支持。   “嗯,我还得与夫君、阿宣商量一下,这一次回来,只是因为夫君觉着我还未满三月,受不得奔波,我们这才回漠河村小住一段时日,不过……”   豆花嫂立刻点头:“明白,明白。”   如今小牛的男人不比宣卿,是个贵族大家出身的贵公子,让他一直留在这个荒不见人烟的地头,过着柴米油盐样样都要发愁的日子,实在是委屈了。   她补了一句:“我们都懂的,毕竟也不是宣卿了。”   豆花嫂这话声线压得低,像是就故意说给竺兰听的,但魏赦耳力奇佳,哪能骗过他的耳朵?   他撂下柴火,从屋中步了出来,一身雪白的裳服上均布满了黢黑的泥灰和木炭屑,叉腰环顾周遭。   在场的,花白胡子的老村长,豆花嫂,几个同豆花嫂年纪一般大的妇人,还有几个露着膀子的壮汉,从前都是相熟的。   他看着他们每个人,他们也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   魏赦叉腰道:“不瞒各位,我就是宣卿。”说完,在每个人目瞪口呆之际,走到阿宣的身后,摸了摸他的圆脑袋,又道:“这是我亲儿子。”   “你是……是人是鬼?”豆花嫂发出了一声尖叫,几个妇人吓得面如白纸,抱作一团,几欲离席。   魏赦一笑,“活生生的——人。”   说罢,他眨了几下眼,“我以为,我没死这件事,大家得知以后应该很高兴?唔,现在——”   “高兴!高兴高兴!”豆花嫂她男人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一把掐住了魏赦的臂膀,不顾他疼痛地微微皱眉,眉开眼笑地道,“嘿嘿,暖的!血还是热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还有一两章的样子~ 第93章   正赶上江宁多雨的时节, 淅淅沥沥的牵丝细雨, 蕴着朦胧的水汽, 如幕地笼罩了整座濒临东海的城池。丝绸生意耽误了下来,这段时日,魏府的进账不多, 全家指望的三个男人, 这时是一个也靠不住。老太君年事已高, 还要几乎每日坐在房檐底下长吁短叹, 思虑着该如何维持偌大家族的生计。   这时, 消失了大半年的魏三老爷突然现身回了,冒雨回来的魏明则,通身狼狈。   慈安堂的黄昏, 老太君静坐观雨时分, 下人过来通报,老太君眼皮一掀,“不是说, 他做生意去了么?”   做生意做得大半年都不回来,老太君找人问了,他的行里压根没这号人物!起初老太君心急如焚, 托了人四面八方去找,杳无音信,后来还是林樾知会老太君,说三老爷开罪了大公子。老太君心明如镜,立刻明白是魏赦在使坏。   但使坏归使坏, 料想魏赦也不至于太过分。   如今人果然回了,老太君的鼻孔里发出冷冷的屑笑,“让他过来慈安堂!”   俄顷一连串脚步声从身后响了起来,老太君还没回过神,只一转眸,只听见“扑通”一声,魏明则形状凄惨地跪倒在了自己跟前,她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问话,魏明则朝他挪近,臂膀搭住了老太君的衣袖,哭天抹泪儿开始痛诉:“娘,那魏赦简直不是人哪!他竟让他的三叔到莽山去挑粪!我不挑就有人打我,一日三餐顿顿无荤,不吃就没得吃……我现在虽然已换回华服,但一闭上眼睛,还是觉得自己满身的粪味儿……”   他边控诉着,高老太君边对他左瞧右看,连连皱眉。   “可你怎么胖了许多?”   魏明则一滞。   “既又是挑粪又是不给吃饭的,你过得倒比在家里还滋润。”   魏明则说不出话来了。   老太君又问:“那你是如何得罪了魏赦,他为何让你去挑粪?”   老太君清楚魏赦是个拎得清的人,就算对魏新亭有怨,也不会无缘无故发泄在别人身上,定是魏明则哪里触了他的底线。   魏明则的脸色愈发难堪,一时面露心虚之色。老太君何等尖锐的目光,洞若观火,一眼便瞧出了他心里有鬼,脸色瞬间一沉,冷淡地道:“我闻你也是一身的粪味,去换洗吧。”   “是……是。”魏明则脸色僵住,一边应着,忍不住抬袖闻自己的衣衫,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让老太君说了之后,他感到确确实实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恶臭!   魏明则咬牙想着,他虽得罪了魏赦,可又不是他出的下三滥的招儿,他一定要杀了那贱人!   他转身大步地离去。   慈安堂外悬着的镂金鸟笼里,各色的画眉鸟啁啾着,扑棱着羽翅,似被廊檐外的昏黑风雨所惊动,是如此不安。   老太君沉静地望向窗外,雨声在耳边聒噪。   江宁这里消息灵通,作为魏氏的主心骨,俨然有三头六臂,得知魏赦入神京以后,她这一颗心就时时悬着,没有放下过。以往陛下是怎么待魏赦的她清楚,倒不担心这一次陛下翻脸,就只是怕魏赦倔得十头牛都拉不住,万一忤逆触怒了陛下,倒为他自己招致祸患。再加上一个虎视眈眈的太子殿下,境况如何,实在不容乐观。   但好在,后来又听说,他和竺氏离开了神京。   她老婆子这颗心才算放下了些,赦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不慕荣利,无心侍奉权贵这点她非常清楚。只是不知他离了神京以后,可还有什么庇佑,又该往何处去落脚?   南直隶这块儿水路发达,一向是朝廷最为重视的风水宝地,高祖爷起兵,就是发迹揭竿于江宁,因为得了民心,很快占据了整个南直隶,最终义军发扬壮大,一举推翻了前朝暴.政。   她私心里希望,魏赦还是能够回来,哪怕不在江宁,便是在苏城、淮阳,或是别的地方,也好过一人流落在外,居无定所。   如今想来,她也怨怪自己当年给了魏新亭过多的话语权,让他轻而易举地将赦儿发配到了淮阳,若不如此,也没这么多的事儿。   一缕凉风拂开竹簟吹了过来,吹得老太君额角胀痛,金珠忙过来搀扶她,老太君按住了金珠之手,颓然说道:“我也得认命,老婆子我确实年事高了,到了这把年纪,怎不希望孙儿们都在跟前?潇然一早地出了阁,去年,宜然也出阁了,修吾也大了,出去谋差事去了,眼下就还剩下飒然讨我欢心……可她也大要及笄了,今年,也是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该给她物色一个,总不好让她为了陪我一个老太婆,就耽搁了自己的好亲事。可惜我眼下也是有心无力,只能盼着她爹娘能给她好好张罗。”   金珠将老太君扶到罗汉床旁,细致地替她将钗环与攒东海白玉海棠浮绣石青眉勒摘下,搁置到一旁的妆台上,便又走了回来,侍奉老太君为其脱履:“宜然小姐的婚事,老太君也不必太担忧,连玉阳姚氏也夸了咱们三小姐好风貌,不输神京的名媛贵女。”   “她?”老太君皱眉瞪眼,随即摇了摇头。   玉阳姚氏是个靠不住的,也不可信。   “老太君既然心里记挂着,要不这次等大老爷回来,便好好同大老爷说道说道,让他将大公子找回来?”   金珠扶着老太君睡下,又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老太君无可无不可,一阵沉默不言。   要是靠不住,魏新亭才是真个靠不住!才当了这江宁知州几天,位置便都岌岌可危了,他就是个草包!   每每想起,她都感慨自己教子无方,魏家的男人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魏新亭这一代还有个魏公桓能稍微挽回尊严,老大和老三是一个赛一个地不争气!   幸而修吾随他爹,不然,这大厦迟早倾塌!   一想老太君愈发头痛了,挥手道:“不找他。你下去吧。”   “是。”   人走了,帘幔静了下来,纹丝不动。老太君侧卧于内,静静地想着,她虽然也想让赦儿回来,但魏赦恐怕……对江宁魏氏抵触得没一丁点好感了。他早已知道,他是陛下之子,正儿八经的龙子,魏家对他而言,不过只是一片浅谈而已。万户侯于他,没什么好稀罕的。   ……   漠河村风平浪静地住了三个月,竺兰的肚子渐渐地大了起来。魏赦以为,将来她生产,待在漠河村连像样的稳婆都找不着,过于危险,竺兰宽慰她,头胎阿宣还是豆花嫂接生的,她们都有经验,但魏赦仍然放不下心。   他的母亲因为生他难产,落了一身后遗症,无法医治,后来亦是郁郁而亡。妇人生产的事,魏赦不敢当作小事,竺兰又问他,该往哪里去为好?   魏赦放了一张舆图在屋内,让竺兰自己挑。   深夜,窗外跫音四起,蛙声一片,无数的萤火落在了窗棂之上,衬得夜色更为悄然幽邃。   突有一道撞门之声,魏赦回身与竺兰对视一眼,示意让她安心在榻上坐着别动,他自己起身去拉开了木门,吱呀一声,一道墨绿的身影伴随着灯下流蚊现身,来人转过身,与魏赦照面。他微怔,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福全公公。”   “当初魏公子走得匆忙,陛下有一物没来得及交给魏公子,还请魏公子接纳。”   福全生怕魏赦不收,回去也无法复命,口吻带了几分焦灼和催促。   魏赦凝睛垂目,只见福全从袖间摸出了一道白玉令箭,令箭上雕镂着朵朵牡丹和蛟龙纹,制式精美罕见,福全知道他疑惑,解释道:“魏公子要当心,虽然魏公子无心权力,但这大梁多得是居心叵测之人,陛下怕魏公子有个不测,这枚令符就请魏公子收着,见令箭如见天子!”   “还有,陛下还说了,魏公子不愿意认祖归宗,但你是皇子,这一点无法改变,只要你点一下头,陛下赏赐一块最好的封地给你,地方都已挑好了,人杰地灵,食邑万户。”   食邑万户,不就是另一个江宁魏氏么。   福全心中惴惴不安,就怕魏赦不肯收,回去无法对陛下交代。但说实话,这一路南下,他已担心了一路,因为十有八.九,魏公子是不会卖陛下这个面子的。   但魏赦去伸指勾住了那枚玉符的璎珞穗子,取在了手心,福全一愣,见魏赦冲他扬起了薄唇:“雕得还挺好看,我留着给儿子玩也行。”   “至于封地,”魏赦微微挑眉,“不知道公公有没有确切消息,是哪一块封地?”   福全佝偻腰行了一礼,“陛下未明说,涉及朝政,魏公子若不点头,不好轻易便许诺。陛下保证,不会让魏公子失望。”   魏赦摆了摆手,“陛下好意我领了,你回去告诉他,我一个人无官无职、无权无势,亦是挺好,改日我腾出手,替他将南七北六十三省的绿林整饬整饬,保证以后积极谋生,不干打家劫舍的黑心差,替他了了这个心腹之患,就当谢过今日赐下玉符之恩了。公公回吧。”   他肯收下陛下的令箭,已是出乎预料,福全佝偻着腰,应了一声,继而眉眼舒展开来,算是彻底轻松了,吁了口气,对魏赦拱手下拜:“若如此,请魏公子保重。陛下说,神京的城门,永远向魏公子而开,他惦记着你。”   魏赦微笑还礼,“抽空就去。”   福全大喜,“好,奴婢这就复命去也!”   送走了福全,魏赦揣了那枚精致的白玉雕成的牡丹符,拿到灯下,竺兰也凑过了脸来瞧,忍不住道:“陛下这又有何深意?”   魏赦弯唇:“鱼龙白服,恐有不测,总要留点儿什么傍身。陛下不过怕他的几个儿女对我不利,想保全我罢了。”   说罢,他的眉目慢慢沉凝,望向灯下,神色专注地盯着他掌中白玉符的竺兰。她怀着孕不宜多思,因而也被他保护得很好,其实从神京出来以后,路上已被人盯上,朱柔娖就暗中下过一次杀手,好在被他无声息地化解了,怕她担忧,没告她面前来。这枚玉符算是陛下给他们的敲打,让他们切不可再与他为难。   魏赦虽然不惧,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够化解干戈,收下这番心意也无所谓。   至于答应福全的客套话,就只是客套罢了。   过不了几年,这天下当家做主的就会是朱又征。太子殿下对他可没有什么好脸,少不得又是一番刀兵相见。   他当一个富贵闲人挺好,何必蹚那趟浑水。   竺兰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合拢,对他道:“陛下是真的很在意你。”   “在意又能如何。”魏赦满不在乎。   “魏公子,我从小就没有爹,也不曾得到过的父亲的关爱,但是我想,如果我二十年都没有得到,突然得到了,虽然他对不起很多人,也对不起我的娘亲,但作为生身之父,仅有的亲人,为什么一定要用恨去两人之间划下鸿沟呢?你常常说,你觉着对不起我和阿宣,但是我们都很爱你,阿宣也是,他从来不会矫情地去纠结你为什么不回来,更加不会责怪你。”   竺兰的声音轻轻的,但没等她说话,魏赦就倾身而来含住了她的两片粉红的宛若玫瑰花瓣的唇肉,温柔地吮了一下,便觉得犹如一股甘霖沁入了肺腑,末了,他捧住竺兰的脸颊,面露惭然:“兰儿,论心胸,我不及你。”   他起身,走下了榻。   竺兰等了一会儿,魏赦将那幅摊在桌上已经几日,但还没有定论坐标在哪的舆图取了过来,送到竺兰手心,夫妻俩一人牵起一角,魏赦笑道:“折腾那个做甚么,爹我也叫了,不喜欢他给的权势,难道逼着我接受?本来皇家人就没什么亲情可言,也无法保质。我是个俗人,咱们还是看看,该把驻地选在哪儿比较合适。”   “我看,”竺兰的玉指朝苏城那块儿地方划了过去,“这就很好,听说女神医原来也是苏城人士,山好水好,人美地灵,而且……如果你想老太君了,我们就可以回去。”   她已没什么亲人,相比之下,对魏赦有养育之恩的老太君,才是他们最亲的人了。   “唔……又被你看穿了心思。”   竺兰大笑,躺进了他的怀里,臂膀将他的腰身抱住。   “那是因为我爱你呀魏公子!我真的好爱好爱你!”   她心爱的人,她又怎会不知他在想什么?正如同每次他也能猜中她的心思一样。   有情人在一起,何处不是家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还有魏家一大家子人的结局和归宿,放在后记里。 第94章   魏赦是曾经的南七省首富, 田产地契遍布南直隶, 竺兰最后挑了一个好地方, 无论是距离江宁,或是漠河村,沿着四通八达的水路, 所需都不超过三日。这一带有淡烟疏水、枕河篱落, 魏赦在苏城最大的天心湖畔置了一座宅院。   这宅院气派得很, 坐地百亩, 前后数进, 西门临湖,步出门庭便见犹如月牙状的天心湖,湖水泛着豆绿波涛, 湖中连着堤岸又置临风水榭, 楼宇重重,蜿蜒曲折,整体的布局状如芭蕉。   正值盛夏之日, 湖中莲叶田田,蔓延远去似无际涯,随风泛起银色的浪, 几乎拂到岸边人的绣履上。   竺兰的肚子已经圆滚滚的了,因为身子重,她每日最多只能走到西门,再到湖上的凉亭去纳凉,就这, 魏赦还要派四五个人跟着她,不许她多走动。   而他近来却不知在忙着什么,常常三五日都不见人,阿宣想他爹爹了,只能跑到竺兰这儿来诉苦。竺兰安慰他,他们初来乍到,爹爹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单单是他们现在住的山庄,其实都还没有修葺完整,东南的一带围墙刚刚筑起,里头还要的几座楼阁还要盖瓦,楼宇附近,还要移栽各种新奇的花木,这工程无人监督怎么行?   竺兰所住的是正是这山庄的中心位置的寝屋,屋外是单独的庭院,内外翠竹蓊郁,幽径南北交通,步道宽阔,常年覆翠,正好免了行路之人的暑热。竺兰记得魏赦曾经说过,他最爱的花是天竺兰,想想都觉得巧合,她恰好姓竺,这一次,他重操旧业,特地引进了不少的西域天竺兰。   这种兰草在中土较为罕见,花色非白非蓝,而是白中带着淡淡的粉,犹如霞色,花瓣也格外修长娇嫩,整体上亭亭玉立,瘦而不柴,清秀怡人。   他还挂了一副字牌,题诗: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她可算明白魏赦见过那么多的美人,为什么对自己就一见不忘了。   他就是好这口儿的!   晚间魏赦终于回来了,饭菜是下人准备的,他嫌不可口,胡乱用了一点,就动身去了净室。   净室与寝屋相连,竺兰听见花鸟屏风那头哗啦的水声,这一晚上的心绪不知为何有些起伏,渐渐地,面颊憋得红透了。   从得知有孕以来,他们虽然同床,但举止却从无逾越,甚至有好几次,她委婉地表示可以了,一向善解风情的魏公子,却突然像是变作了一根不开窍的木头,对她的求欢视若无睹不说,还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又扯到了阿宣头上。说起儿子,她就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了。   水声好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令今夜的竺兰有些微躁动。   魏赦很快沐浴而出,下身套着一条亵裤,上身不着片缕,露出坚实宽厚的胸膛,和壁垒分明的块块肌肉,没有完全擦干的胸肌上还缀着点点晶莹的犹如玉露的水珠,随着他的走动蜿蜒而下,渗入了薄绸料裤的纤细经纬之间。   竺兰看得面红心跳,一阵火热。   他犹若不觉,走了过来,用肩上随意搭着的毛巾擦干了长发,见竺兰还呆怔地坐在榻边,忍不住笑了笑,伸臂握住了她的手,拥她躺下。   “夫君……你在做什么?”   这几日不见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竺兰又是好奇又是担忧,忍不住问。   魏赦腾出右臂,枕在自己的头下,侧目看向竺兰:“高昶突然来找我,说是要避难。”   不等竺兰再问,他立刻和盘托出:“他们夫妇恩爱了好几年了,也该尝尝吵架吵到两地分居的滋味了。可笑这小子不知道在我面前夸了多少句他的嬿嬿知书达理温婉静容,哈哈,谁知道吵起来摔杯子摔碗,还砸破了他的头!”   记得前日刚到苏城见自己时,高昶额头上还肿了老大一个包,用了无数办法,也没在短时间内帮他消掉,以免在损友面前被嘲。   竺兰“啊”了一声,惊讶地望着魏赦。   身侧好半晌都没有声音,魏赦微微惊奇,很快也瞥目又看竺兰,她面色隐忍,欲言又止,他忙道:“兰儿,你想说什么?”   竺兰垂了眼眸,长睫几乎压住了眼睑,过了许久,才吞吞吐吐地道:“从前郡王和王妃也是恩爱的,可是一吵起架来也是各种摔东西,谁也不理谁,如今高小公子又是,他和妻子这么要好,可是吵架起来,还是……”她顿了顿,望向挑起了一边长眉的魏赦,瓮声瓮气地道:“那么,魏公子,你会不会有一天也和我吵?”   魏赦突然笑了起来,骂她傻,臂膀将她拥住带入了怀中,还在不停地说她傻,又道:“夫妻么,除开那些过不去的,本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哪有不吵架的?高昶他们吵架,又不是为了多出来的什么女人,高昶也不用背负隋白的道义和罪恶感,纯粹是他吃饱了撑的闲得无聊,他的夫人心血来潮要办一个染坊,不指望高昶出钱出力,把嫁妆掏空了,又找娘家借了一点,高昶听说了以后就发了疯,觉得他夫人不爱自己了,找他的夫人理论起来,两个都没别憋好气儿,最后理论着理论着,就吵了起来,吵着吵着,就打了起来,又是摔东西又是掐的,高昶不敢还手,身上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呢,男人的尊严放不下,于是放狠话,说,有本事她就不要他这个夫君了,他看她能怎样。如你所见,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的消息,就寻来了苏城。”   不过魏赦在苏城落脚的事,办得太过于高调,毕竟天心湖乃是寸土寸金的好地段,都让他一口气盘了下来,对于苏城突然多出来的这么一个巨大富贾,江宁人是不可能打听不到的。   竺兰惊讶:“那他的夫人现在也没来找他吗?”   魏赦摇头:“没,他夫人开染坊正是风生水起,哪里顾得上他,有一句话他的夫人真说对了,高昶活到这么大,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但还不成熟,一点不担事,冲动有余。就如同这一次。他的夫人不肯信任他能办成事,也非一日之功,总是过往他没能真的做成几件实事。”   竺兰听了一阵沉默,魏赦忙低头,问她又怎么了,竺兰抿住了唇瓣,“我想高夫人这么生气,又不肯告诉高小公子这件事,准是明白,高小公子对妇人抛头露面的事不赞成吧。”   魏赦停了一停,沉吟道:“那你呢?”   “我……”竺兰虽然也怕魏赦一如高昶,但还是咬唇道,“我就很羡慕女神医和高夫人这样的女子,我也想做一点实事……”   魏赦笑了起来。竺兰本就脸红,听他埋首在自己颈边不住地低笑笑着,她的肌肤传来了一阵一阵的酥麻之感,竺兰的面颊便更红了。   须臾片刻之后,魏赦支起头,从她的枕头底下取出了一封信,塞到了竺兰掌心,桃花眼熠熠流光,“拆开瞧瞧。”   竺兰纳闷,手指有点哆嗦地将信封拆开,取出里头的一沓——地契!   “这……”她困惑不已。   魏赦接过他手里的地契,反复翻给她看。   “我又盘了一块地方,就在我们家不远的西街。原来是一家做酒楼的,我看了看,里头的陈设都还算齐全,只要翻新了就可以用。”   竺兰一怔。   “你这些天也在忙这个……”   “对。”魏赦朗润的眉目随着他这一笑,变得愈发容光焕然,竺兰的心仿佛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伸手抚她脸蛋,掐了一把,笑道,“跑了不少的地方,太远的总觉得怕你不便,条件太差的也不便施展。找了不少的地方才终于盘到了这么一个酒楼。”   他的手慢慢下移,移到了竺兰鼓鼓的肚皮上,抚了抚,抬目粲然地道:“等他降世,我就把崭新的酒楼交给你。”   再看那地契,竺兰彻底明白了。   当初她进魏家,就是想攒够钱开自己的酒楼,后来到结海楼参加庖者赛事,也是为了这个目标,虽然为了魏赦,她放弃了。但魏赦还记得,也支持着她的这个目标。   “兰儿,让我看看你眼睛是不是湿了?夫君很好是不是?当然了,你说过我可是最好最好的……”   他的薄唇朝竺兰压了过去,轻轻地吮着她的唇瓣,随后,慢慢地上移,印在她的眼帘上。   竺兰突然夺过地契放到了一旁,臂膀朝魏赦的腰楼了过去。   泪水夺眶而出。   要攒够几辈子的运气,才能遇上她的魏公子?   她上辈子一定是个大善人。   ……   高昶小公子来了苏城没几日,把苏城大大小小的景点都游了个遍,等闲下来时,终于憋不住了。   这一日,他来魏赦和竺兰的山庄做客,本来只是喝酒助兴,结果饮着饮着不留神竟醉了,醉得一塌糊涂,酒桌上就开始说胡话,到了最后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竺兰都惊呆了。   他一个男人哭得很是不像样,竺兰取了一块帕子递给魏赦,魏赦再递给高昶。   高昶劈手夺了就往眼睛里塞,吓得魏赦攥住了他的手,道:“不至于,高昶。”   “我爱嬿嬿,这么爱她,可是我走了这么久,她一点都不想我,我把苏城大小的津渡都守住了,她连派个人来问过我都没有!”   “魏令询,你他娘的饱汉不知饿汉饥,你别说话呜呜呜……”   魏赦将帕子一扔,也沉了脸,“得,你要不赶紧自己麻溜滚回去,别赖我这儿。”   见兄弟似要反目,竺兰忙起身劝阻,两边安抚,让高小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谁说我不想你了?”   突然一声清越的女子嗓音响起,魏赦与竺兰扭头看去,只见高夫人叉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饭桌上停止了哭声,眼泡肿得像核桃的醉鬼,又忍不住怒,啐了一口。   “喂!高昶,我都来了,你还不过来!”   高昶“哦”一声,立刻喜笑颜开,仿佛刚才的醉鬼是一个幻象,蹦跶地疾步冲了上去抱住了夫人的胳膊:“嘿嘿,夫人你来啦。”   “回吧。”高夫人淡淡地命令,“我染坊已经开张了,谁也阻不了我。”   “是、是,夫人,嬿嬿,我再也不说半个不是了……”   高昶搀着夫人往外走,高夫人回头看了一眼魏赦与竺兰,“我家男人多谢魏公子照顾,不过再有下一次——”   她的嗓音一沉,露出些狠意来,“魏公子还请直接打晕了绑了他送回江宁来,我家男人欠打,骨头痒,有人撑腰他就作得更厉害,魏公子明白的。”   高昶一听,顿时委委屈屈起来抠她衣袖,嘟嘴起来:“哪有那么不好?你别都跟人家说啊……我也是要面子的。”   高夫人一记冷目横过去,噔,当即偃旗息鼓,一声不吭了。   魏赦将他们两人送出山庄,高夫人来时是乘了马车的,倒不用魏赦单独再准备,高昶这厮一向重色轻友,在夫人面前乖觉如奶狗,这时为了讨好高夫人,眼中自然没了魏赦。亏他这几日尽了一番地主之谊,出了两碗血,没良心,实在没良心。当然,高昶没良心这件事他是早就知道的。   “爹爹!”   阿宣在身后急切地唤他。   魏赦回头,只见阿宣已跑出了大门,一身青绿墨竹纹的绸缎长衫,近来出落得愈发美貌的圆脸上,还挂着两团红晕,应是方才在饭桌上喝了点果酒所致。   魏赦怕他跌倒,快走两步,弯腰抱起了阿宣,“走了,回屋了!”   阿宣的小胖手也箍住了魏赦,笑嘻嘻的。   “爹爹,娘亲的酒楼什么时候开张呀?”   “想吃?”   别以为他瞧不出来,他的小脑袋瓜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嘻嘻……爹爹最最英明!”   “呵。”   父子俩朝庄园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