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兄书》 作者:布丁琉璃   文案:   永乐郡主谢宝真身为英国公府唯一的女儿,万绿丛中一点红,上有三位叔伯护阵,下有八位哥哥争宠,可谓是众星捧月风光无限。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位冰清玉洁从未谋面的九哥,从此平静的英国公府内暗流涌动。   这位九哥什么都好,就是患有哑疾、身世悲惨。   那日初见,小郡主以为九哥是父亲背叛母亲所生的私生子,故而百般刁难,小野猫似的瞪着他:“以后不许你靠近主院半步,不许出现在我眼前!”   谦谦白衣少年发不出声音,朝着小郡主颔首低笑,只是那笑意从未照入他的眼底。   再后来,这个哑巴九哥将某位纨绔堵在深巷中,褪去温润如玉的伪装,露出狰狞的獠牙。   他冷眼盯着地上被揍得半死不活的纨绔子弟,一贯紧闭的唇终于开启,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   “以后你哪只脚靠近她,我便打断哪只脚;哪只手触碰她,我便断了哪只手;多看一眼,我便挖了一双眼,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永乐郡主这才明白,高岭之花原来是朵不好惹的黑莲花!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近水楼台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谢宝真;谢霁┃ 配角:下本《艳姝》男主很美很强,女主更美更强 ┃ 其它:伪兄妹;反派 ======================= 第1章   得知阿爹从平城带回来一个私生子的消息时,永乐郡主谢宝真正在宫里陪七公主下棋。   谢家一向太平和睦,何曾起过这般风波?   短暂的震惊过后,无穷的怀疑与焦急争相涌现,脑中放烟花似的炸成一团。谢宝真甚至忘了同七公主解释告别,只扯过狐狸毛斗篷往身上一罩,便出了洗华殿的大门,急匆匆跑进了风雪中。   天盛元年的这场初雪来得猝不及防。那刀子般锋利的风划破苍穹,漏下大团大团的雪,呜呜咽咽的,像来自虚空的哀嚎。不一会儿,地上、檐上就积了一层薄薄的白,远远望去,满世界都是寡淡的灰白二色,如同一幅湿淋淋的水墨画铺展眼前。   风云突变,似乎在暗示今日的不同寻常。   从长乐门出,马车的轱辘匆匆碾过南门,沿着大道哒哒奔向坊间,谢宝真的心情也如地上的车辙一般凌乱。她伸出一只葱白般细嫩的小手挑开绣着精细银边的车帘,朝窗外看了眼,路上行人稀疏,卖糖葫芦和泥人儿的手艺人拢着袖子在酒馆檐下避雪,马车摇晃,青檐盖雪,视线模模糊糊的,一切都显得那般不真实。   谢宝真希望那个所谓的‘私生子’,也只是一场不真实的空穴来风。   “郡主,风冷,您还是把帘子放下来罢。马上就到了,可别呛着风。”说话的是一旁的黛珠——私生子的消息,就是这伶俐护主的小侍婢想了法子传信入宫的。   “我还是不愿相信,阿爹向来顾家自矜,怎会凭空多出一个……来?”谢宝真烟眉轻蹙,连‘私生子’三个字都难以启齿,面含愠色放下车帘说,“阿爹明明最宠我了,便是为了我着想,也不会做出这等背叛阿娘的事。”   身边的黛珠绞着手指,也有些不确定了,说道:“奴婢也未曾听清,只见巳时国公爷带回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少年……对了,当时国公爷紧紧牵着那少年的手,还把自己的狐裘裹在少年身上,低声细语的样子,状态十分亲密,几个下人见了都在议论那少年是谁,奴婢刚过去赶走了那些多嘴的小婢,就听见夫人和国公爷争执了起来!他们关了门,奴婢也听不真切,又不敢靠近,只隐约听到夫人似乎颇为激动,说什么‘那个女人’‘背叛’之类的,奴婢这才……”   听到这,谢宝真心凉了半截儿。   阿娘一向性子大度果决,又是诰命加身的国公夫人,若非有猫腻,她怎会那般激动介怀?   黛珠大约觉着方才那番话有些鲁莽僭越,便小心翼翼地瞄了眼谢宝真绷紧的脸色,咽了咽嗓子道:“郡主莫急,兴许是奴婢猜错了。又或许,那少年只是一个假冒谢家血脉攀高枝儿的心术不正之人而已……”   明知‘假冒谢家血脉上门寻亲’的可能性不大,谢宝真仍抱有一丝希望,哼道:“若真是如此,待会见了那讹人的小贼,先骂一顿给阿娘出气再说。”   很快到了谢府,踏脚的小凳还未放稳,谢宝真便掀开帘子蹦了下来,登时被呼啸而来的风雪吹得七荤八素,好半晌才睁开眼。   另一侍婢紫棠早已等候在阶前,见谢宝真下车,忙撑伞迎上来,往谢宝真手里放了个暖手炉,口中直唤道:“郡主!郡主您慢些走,当心路滑!”   紫棠是晓得今日府中局势的,几次张口相劝谢宝真冷静些,谢宝真却无暇理会她,只一扬嫣红缀白狐狸毛的斗篷,加快脚步穿过中门,径直朝大厅走去。   爹娘将下人们都遣走了,庭中无人扫雪,积了一层白,踏上去嘎吱作响。谢宝真呛了冷风,低咳起来,两个侍婢忙不迭给她抚背顺气。   谢宝真担心阿娘的状态,忍住呛了风的不适之感,抬手准备叩门。   刚唤了声“阿爹、阿娘”,门却自个儿从里头打开了,走出来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   这男子身着淡色圆领广袖的常服,面如璞玉,鬓似墨裁,眼中自带三分笑意,垂首望着檐下急冲冲的小少女,温声道:“宝儿,不是要在宫中陪九公主住上几日吗?怎的归来了,也不提前告知五哥一声。”   说罢,他脸上笑意不改,轻描淡写地扫了谢宝真身后的两个丫头一眼。黛珠和紫棠忙心虚地垂下头,不敢看他。   “五哥!”见到许久不见的亲兄长,谢宝真眼睛一亮,还未高兴一会儿,又想起自己是回来‘兴师问罪’的,便又硬生生沉了小脸,踮起脚尖朝厅内张望,“听闻家中有客到访,何故避我?”   只瞥了这么一眼,话音戛然而止。   厅内晦暗,兽炉中的熏香丝丝袅袅,阿娘眼眶湿红,扭过头用帕子拭眼角;而阿爹则面容严肃地分坐一旁,夫妻俩谁也不看谁,气氛是从未有过的僵冷。而他们面前站着一个瘦削狼狈的少年——有多瘦呢?即便是裹着阿爹那件珍贵厚实的狐裘,也如同挂在衣架子上般空空荡荡。   听到门口的声响,瘦削的少年转过头来,半张脸也随之暴露在一线薄光中。   他看起来年纪还小,约莫也就十三四岁,不比谢宝真大多少,且束发凌乱,眉骨和脸颊上有伤,青青紫紫的结着血痂。虽然他又瘦又脏,五官布局却是格外周正,尤其是那一双眼睛……   谢宝真形容不出这双眼睛的样子,只觉得乍看之下仿佛被他摄住了魂儿,有种惊心动魄的心悸之感,使得她满腹诘责都问不出来了。待要仔细看时,那种心悸又忽而消失,只余下一片寒潭月影般深不见底的虚无。   不错,的确是虚无。眼型漂亮,瞳色深沉,却没有什么生气。   他是谁?到底经历了什么?   为何他比路边的野狗还瘦,还满脸都是伤?   “宝儿,回房去。”雄浑的嗓音响起,是英国公谢乾刻意放缓语气,对宝贝女儿道。   “阿爹,此人是谁?”说这话的时候,谢宝真考究的眼神一直停留在那又瘦又脏的少年身上。   “回房去。”谢乾并未解释,语气加重了些,疲惫中夹杂着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   谢宝真作为谢家小辈中唯一的女孩儿,自打出生起就享受着爹娘、伯父和八个哥哥的宠爱,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阿爹向来将她放在手心里呵护着,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疾言厉色。   谢宝真看了看红着眼沉默的母亲,又心疼又委屈,张嘴就要说话,却见五哥谢临风轻轻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言。   于是一口气憋在胸中不上不下,着实难受。   五哥谢临风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拉住谢宝真的腕子,轻声说道:“乖宝儿,哥哥送你回房。”   谢宝真到底被五哥牵走了。   廊外风雪如故,洋洋洒洒的一片白,身后正厅的大门再次关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透过渐渐变窄的门缝看到了少年孤单兀立的身形。   他似乎觉得冷,伸出一只手将狐裘裹紧了些……那只手苍白修长,却布满了青紫可怖的伤痕。   吱呀——   门彻底关紧了,将屋里屋外分割成一暗一明的两个世界。   ……   厢房里放了炭盆,烧的是清香无烟的银骨炭,暖馨无比。侍婢们奉了茶复又退下,谢宝真穿着一身银红的裙裾,急得在屋内来回踱步,见谢临风还有心思站在窗前赏雪,她心中不安更甚,问道:“五哥,我见阿娘哭了。她从来不哭的,是不是受阿爹欺负了?”   谢临风回头看了眼娇俏无比的小妹。   谢家门第显赫,却阳盛阴衰,已经两代没有女儿出生了,这个妹妹是家族中唯一的明珠,也是谢家唯一的福泽,从出生开始便注定会受尽宠爱。国公之女,按旧例最多封个乡君或县主,但刚刚登基的那位新帝聪慧,知晓讨好谢家的最好方式就是讨好谢家的掌上明珠,年初一道圣旨下来,赐了幺妹‘永乐郡主’的封号,也将谢家彻底推向了朝局的漩涡……   在这个时候,阿爹从平城带回来这样一个孩子,可想而知会掀起怎样的漩涡。   谢临风将这些心事隐藏得很好。他神情柔和,有遗世独立之态,宽慰妹妹:“也不是欺负,夫妻间意见不和而已。”   “是因为那脏兮兮的新客?”谢宝真不愿提‘私生子’三个字,可这三个字却像是阴云般挥之不去,盘桓在她心里,“他到底是谁家不要的孩子?惹得阿娘落泪、谢府不宁的,真是不可饶恕!”   “嘘,”谢临风伸出一根指头压在唇上,目光有些复杂。顿了顿,他温声告诫妹妹,“宝儿,慎言。”   “我说错了么?你们都是怎么啦,赶我回房不说还不让我问话,平日里不这样的呀。”谢宝真索性盘腿坐在案几后,撑着下巴生气,“阿娘被欺负了,你们也不为她出气,反倒拿着我说教。那个脏小子一进门,哥哥和阿爹都像变了个人似的……”   屋内有了一瞬的寂静,只听到炭盆里细微的哔剥声。   不知过了多久,谢临风轻轻叹了一声,离开窗边坐在谢宝真面前。半晌,他隔着案几摸了摸妹妹工整精细的鬟发,似是在斟酌什么。   谢临风是谢宝真的亲长兄,族中排名第五,乃风度翩翩的鸿胪寺少卿,为人待客处变不惊,鲜少见他这般犹疑的模样。   “宝儿,那个少年不叫‘脏小子’,不可这样唤他。”   谢临风终于开了口,望着她认真道,“他叫谢霁,若无意外,以后便是你的九哥了。”   作者有话要说:喜欢的小可爱宝宝辛苦戳个收藏评论,感激不尽~   推荐两个小基友的文:古言《和离之后小日子》by甜橘一夏:和离之后每天都很快乐~   武侠言情《魔教大佬改造计划(重生)》by明月向晚:傲娇魔头在线追妻,夫人我可以!有兴趣的小可爱快去康康呀!   我的下本开古言《艳姝》,进入作者专栏戳一下预收啦~   文案一:   唐永淳元年,七年前贺兰氏一案得以昭雪,少年和尚贺兰阙脱下袈裟,披甲执锐,应召回朝任羽林军少将。   他空降高层的第一桩案子,便是清查武后党羽,缉拿净莲司女官裴敏归案。   怎料那夜长安灯火如炬,星空低垂,传闻中的恣睢妖女裴敏竟徒手摘了他的官帽,露出他剃度后刚长出来的青色发茬。   女子红唇勾起,讶然一笑:“哎呀呀!原来传闻中冷面修罗的贺兰大人,竟是个小和尚!”   文案二:   谈及净莲司裴敏其人,朝中九成官员都会狠狠啐上一声:“皇后爪牙,外戚党羽!张扬恣睢,目无纲法!”   剩下的一成官员则战战兢兢,对她避之不及:“此女钢牙利齿,睚眦必报,见谁喷谁!不可惹,不可惹!”   直到有一天,裴敏打着哈欠懒洋洋出门迎接年轻的新上司,却在见到对方的一瞬愣住,随即眯着眼散漫一笑。   她吹了吹嫣红的指甲:“咦,小和尚?”   少年抬起冷峻的眉眼,沉声:“你该唤我‘大人’。”   再后来……   裴敏伏在案上,对着贺兰阙轻轻呵气:“大人?”   少年一身官袍岿然不动,白皙的耳廓却分明浮上一层薄红。   指南:   1、古言,年下(女21岁,男19岁),披着官场外皮的言情文,剧情有架空。   2、女主很美很强,男主更美更强,谈情说爱刷副本。   3、妖艳洒脱谁杠我我刚谁绝不吃瘪女主×沉稳矜持无条件护短小狼狗。打滚求预收~ 第2章   死水一般的沉寂。   谢宝真感到一股凉意顺着背脊攀爬上来,浑身血液冻结,继而那凉意化作一股无名之火迸发,从胸腔一路烧到了头发顶,雪腮涨得通红。   她是个骄纵惯了的孩子,出生起便生活在父兄的羽翼之下,不见半点污秽,未经一丝波澜,顺风顺水地成长到了现在,终于尝到了信仰崩塌、至亲背叛的滋味。   谢府一向母慈子孝、夫妻和睦,在谢宝真心中宛如神祗不可侵犯。她不介意自己多个堂兄,但若这个九哥是阿爹认回来的孩子,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五哥和淳风哥哥才是我的亲哥哥,哪里有什么九哥?我不认。”谢宝真双手环胸,小嘴撅得老长,活像个带褶的白胖包子,拧着眉问,“五哥,他到底是谁?阿爹为了他和阿娘吵架,难道真的要认他做孩子吗?”   他姓谢,排行第九,总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罢!   “我也是听了父亲的传递的消息后匆匆赶来,许多事还不曾弄明白,无法告知你太多。不过,宝儿要相信父亲,他那么疼爱你,定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谢临风语气不急不缓,颇有君子之风,又道,“事情还未弄清楚之前,还请宝儿告诫下人,勿要多言。谢家家训:上下同心,谨言慎行……”   “不可离间,不可疑心。”谢宝真熟稔地接上话茬,伸指在桌上画圈圈,半晌方妥协道,“我知道啦。”   谢临风知道幺妹虽然骄纵了些,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来拎得清,和父亲一样护短,从不多言做有损谢家之事。他不由一笑,温声夸赞:“好妹妹。我家那小子若有宝儿一般懂事,哥哥也就知足了。”   ‘那小子’指的是谢临风的儿子、谢宝真的侄儿谢朝云——四岁的男娃娃,正是牛犊子一般倔的年纪。   五哥说话好听,谢宝真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缓缓吐出胸中那口郁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还这般哄我。五哥你快去阿爹那儿,告诉他我只有八个哥哥,不认劳什子九哥,不许他为了一个外人欺负阿娘!”   “是是是,我的小祖宗,一定转告。”谢临风眸子一弯,藏住眼底的那点忧色,笑道,“我去了。”   出了厢房,谢临风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弯起的眸子缓缓下压,故作的轻松全化成了凝重。他看着阴沉晦暗的天,沉沉一叹,这才整理好神色,抬步踏入这场迷迷茫茫看不到前路的风雪中。   谢宝真再恃宠而骄,也不敢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去爹娘面前闹,索性耐着性子坐在房中,等候阿爹过来解释那少年之事……   谁知等着等着,她瞌睡虫一上来,倒倚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指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少年对阿爹说:“哼有他就没有我,阿爹你看着办!”   阿爹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抱住她道:“不,宝儿!是阿爹鬼迷了心窍!”遂将少年扫地出门,谢宝真叉腰,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仰天大笑……   然后就被窗外的动静吵醒了。   似乎有人在扫雪,竹扫帚摩挲雪块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絮絮交谈的声音,像蒙着一层纸似的窸窸窣窣听不真切。   谢宝真推开身上盖着的兽绒毯子,揉着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问道:“黛珠,谁在外面吵?”   屋内烧着炭,故而不能紧闭门窗,以至于外头的动静吵醒了谢宝真。黛珠和紫棠相顾一眼,俱有些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黛珠胆大,放下拨弄炭火的铜钩子,压低声音说:“郡主,是管事的领着那位新来的小郎君挑房舍呢。”   谢宝真还没反应过来,带着睡后的鼻音问:“为何要挑房舍?”   “回郡主,听说那位新来的九郎,要在咱们府上长住……”   谢宝真哈欠打到一半顿住,然后一把掀开兽绒毯子,匆匆穿上鞋就跑了出去。   外头的雪已经停歇,风过无声,到处都是静谧柔软的洁白,乍看下刺眼得很。刘管事和几个仆役果然领着那个瘦削的少年在后院转悠,院中的积雪都被踏坏了一块儿,似乎在斟酌询问哪间房用来招待新主子比较好。   那少年想必沐浴梳洗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月白披风,墨色的长发束了一半在头顶,衬得他面色有些苍白,但五官轮廓清俊无比,看上去顺眼许多,不似先前肮脏狼狈。若不是脸上的伤痕还在,想必也是个容貌上佳的少年郎。   女眷的住所在内院,与外院一墙之隔。谢宝真穿着藕粉色的袄子站于月洞门下窥探,又好奇又警惕,恨不得将那少年盯出一个窟窿来。这时黛珠追了出来,将先前那件嫣红绣白梅的斗篷披在谢宝真肩上,低声道:“郡主,天冷……”   如此一来,那少年也听到了动静,顺着声音望过来,与谢宝真颇有敌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少女和少年分别站在庭院的两端,隔着茫茫白雪遥相对视,一个嫣红似火,一个皎洁如月,一个金枝玉叶,一个满身疮痍,仿佛一幅奇异的画卷定格。   反正被发现了,谢宝真也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就走了出去,在那一行选房舍的人前站定。   仆役们忙朝她行礼,谢宝真却不看他们,只看着那少年问:“你们在做甚?”   少年真的很瘦,只比谢宝真高半个头。他怔了怔,却没有说话,微微侧首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从刚才第一眼开始,谢宝真便觉得这少年骨相生得好看,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却没想到他笑起来更为出色,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尤其是那样一双点墨似的眼睛,微微弯着,如春风拂面般动人心弦,连脸上的伤痕也不那么可怖了。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让谢宝真更芥蒂怀疑,可想而知他的母亲该是怎样的绝色美人。   见少年不吭声,谢宝真不太开心地蹙眉,又问了遍:“这里是谢家人才能涉足的后院,你一个外人来这作甚?”   她刻意强调了‘外人’二字。   少年依旧静静地站着,不说话。   见对方闭口不语,谢宝真耐心耗尽,气呼呼道:“你笑甚?我同你说话呢,连个响儿都没有,哑了不成?”   少年的眼睛是古井无波的,只在听到“哑巴”二字时微微动了下。他掩饰般垂下眼,睫毛上盛着几点细碎的雪花,轻轻抖动,片刻,他从斗篷下抬起一只带着擦伤和瘀痕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   谢宝真没明白,一旁的刘管事发出一声尴尬的轻咳,躬身上前两步,向谢宝真解释:“郡主,这位九郎是……”   刘管事飞快地看了少年一眼,见他似乎不介意,这才极小声短促地补充:“……有哑疾。”   哑疾?   ……竟真是哑了?   谢宝真张了张嘴,一腔的怒火被这句话击溃了六七成。她再如何恃宠而骄,也不会去欺凌弱小残疾,全然不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只睁着圆溜水灵的眼望着少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喉咙,望着那颗微微滚动的喉结发呆。   十二岁的少女还不懂得收敛情绪,小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宝儿!”廊下,英国公谢乾目睹了这一幕,沉声告诫道,“爹怎么教你的?以后都是一家人,不许无礼!”   阿爹竟然为了此人斥责自己?!   谢宝真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怒意又噌的一下上来了,夹杂着委屈,瞪着少年说:“我没有什么九哥,从今往后不许你靠近主院,也不许你出现在我面前!”她嗓音偏软,放起‘狠话’来也毫无威慑力,像只小奶猫似的。   说罢,谢宝真也不理会欲言又止的谢乾,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了房间还不放心,她又趴在窗户缝上朝外窥探。   透过月洞门朝外望去,阿爹和五哥并排而站,面对着少年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极其低柔。阿爹还将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放在少年瘦削单薄的肩上,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姿态亲密无间……   谢宝真看不下去了,阿爹铁血一生,即便对五哥和八哥也是极为严苛的,从来没有对一个外人如此温和过。   她离了窗,面朝下扑倒在软榻上,扬起粉拳在叠好的兽绒毯子上打了一拳,闷声道:“坏阿爹!再也不要理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宝儿小野猫:从今往后不许你靠近主院,也不许你出现在我面前!   将来的宝儿小奶猫:呼哇(*>︶<*)九哥真可怜!我要对他好一点~呐,糖分你一半!   谢霁:宝儿妹妹可爱。   日常求收么么扎~感谢在2019-12-01 18:18:04~2019-12-01 20:51: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惊弓之鸟、我家的猪不卖、百里透着红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因为家里新来的不速之客,谢宝真来来回回在雪地里折腾了好几趟,作天作地的后果便是染了风寒,夜里便发起高热来。   今日雪霁初晴,薄薄的一线光从窗棂外透入,落在案几的纸笔旁,浮着一层极淡的金色。谢宝真高烧初退,嘴里甚是寡淡,皱着眉不愿吃药,嫌太苦。   梅夫人和谢临风哄了好一会儿,谢宝真才勉强啜了两口药汤,随即苦得趴在床沿咳得天昏地暗,一张小脸没什么血色,恹恹的。   梅夫人忧心道:“怎么这是?不喝药如何能好?”   谢临风知道小妹是因为新来的谢霁之事才郁结于心,不由叹了声,从蜜饯碟子中捻了颗蜜饯塞到谢宝真嘴边,道:“多半是因为谢霁。”   谢宝真果真皱起了眉,含着蜜饯弱声哼道:“阿爹除了护着那小子,什么解释也没有……真是讨厌!”   闻言,梅夫人眼睛一红。   那九郎谢霁进门的事已经搅得梅夫人心神不宁,连带着女儿也跟着受气。她摸了摸女儿的鬓发,刚要解释,门口就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宝儿说讨厌谁?”   寻声看去,原是英国公谢乾大步跨进门来,转入屏风的内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梅夫人只要吞下满腹话语,收敛好多余的神色,但没有转身,只拿背影对着丈夫,是个疏离的姿态。   一旁的谢临风倒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温声道:“父亲。”   侍婢搬了凳子过来,谢乾便坐在梅夫人旁边,伸手给谢宝真掖被角,却被谢宝真躲开了。她扭过头,满脸都写着不开心:“阿爹领来历不明的小子进门,欺负阿娘!”   谢宝真娇气,此时病怏怏的一张小脸格外惹人心疼。   谢霁的事不能再瞒下去了,再不说清楚情况,宝贝女儿大概真会忧思成疾。想到这,梅夫人咬了咬红唇,下定决心道:“宝儿,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谢霁他……”   “夫人,我来解释罢。”谢乾出声打断妻子,又握了握她的手。   梅夫人看了他一眼,起身屏退侍婢,同谢临风一起出门暂避,留父女二人在房内细谈。   关了门,屋内的光线有点暗,谢宝真侧身躺着,不住用眼神打量父亲,等到谢乾看她时,她又赌气般调开视线,有着几分无伤大雅的孩子气。   没有旁人在,谢乾强撑的严肃瞬间分崩离析。   只见他瞬间垮下宽阔的双肩,探身向前,折剑般刚毅的唇朝下瘪着,用一种极其违和且做作的声音哄道:“宝儿不是应该有话问阿爹么?为何又不理阿爹呢?”   虎背熊腰、两鬓霜白的中老年汉子一副‘女儿奴’的委屈姿态,与曾经叱咤沙场、单枪匹马斩杀敌军首将的战神谢乾判若两人,若是旁人见了,大概会惊掉下巴。   谢宝真扭过头咳了两声,带着病中的鼻音道:“在生阿爹的气,不想和阿爹说话。”   啊,女儿生气的样子也是这般可爱呢!   谢乾摸着下巴一番感慨,又试探问:“是因为九郎之事?”   谢宝真果然哼了一声,半晌,闷声道:“他住进了谢府,成了谢家九郎,难道……真的是阿爹在外面生的孩子吗?”   谢乾被她问住了。   犹疑了片刻,谢乾轻轻扳过谢宝真的肩,让她面对自己,正色道:“宝儿,每年的十月初三阿爹都要去万青山一趟,你可知为何?”   “知道,那里葬着阿爹的故人。十月初三是那故人叔父的忌辰,阿爹常去给他烧香祭拜。”谢宝真眨眨眼,疑惑道,“为何提起这个?”   “爹除了你大伯、二伯两位亲兄弟,还有个结义贤弟,名叫谢子光。我与他年少时在军中相识,志趣相投又有过命的交情,加之恰巧同姓,便拜了把子。后来战乱平息了,他受伤身退,在兵部领了个侍郎的官职……”   顿了顿,谢乾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目光有些深沉:“十一年前,你这位子光叔父携家眷出远门,不幸路上遇山匪劫道,他与其妻赵氏及随从十余人皆被残杀灭口,四岁幼子不知所踪、生死未卜。这些年,阿爹一直在寻找你子光叔父的遗孤,前些日子才得了消息,终于在平城寻到了。”   真相串联,谢宝真微微睁大眼,露出震惊的神色。   粗粝的大手抚过女儿的额头,谢乾道:“谢霁,便是你子光叔父的遗孤。结义兄弟的孩子,自然便是我英国公府的孩子,我会待他如己出,所以今后起,谢霁便是谢府的九郎,你的九哥……这是我欠他的。”最后一句情绪复杂,已如叹息般微不可闻。   原来竟是如此。谢宝真生性单纯,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感受到父亲思绪的复杂。   见阿爹并未背叛阿娘,她浑身都如打通奇经八脉般舒畅,头不晕,也不咳了,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道:“他真是子光叔父的孩子?”   谢乾停顿了一会儿,方点头:“爹不骗你。”   谢宝真顿感神奇,又问:“如何确定他就是您要找的孩子?”   谢乾道:“有玉佩为证,而且那个孩子左胸心口处有处胎记,这是做不了假的。”   “那为何当天不同我说清楚?弄得那般神秘,害得我多想。”   “那日事情多,忘了照顾宝儿的感受,是爹不对,爹给你赔不是。”   “算啦,既然是误会,我自是该原谅阿爹。”谢宝真舒了口气,眸子恢复了往日灵动,软声说,“既是义叔父的儿子,那便让他在府上住下罢,我不讨厌他了。”   女儿开怀了,谢乾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他怔愣地坐了一会儿,才在女儿松手前整理好多余的神色,端过床头放着的半碗药道:“误会都解释清楚了,宝儿便把这药喝了,乖。”   谢宝真捏着鼻子一碗喝到底,皱着脸直吐舌头:“阿爹……蜜饯!蜜饯!”   谢乾忙抓了一把蜜饯给她。谢宝真塞了一嘴,很快压下了舌根的苦味,含含糊糊问:“可是阿爹,那个九哥……真的不能说话吗?”   谢乾微不可察的一顿,然后将蜜饯碟子放回原处:“这孩子命苦,大概是真哑了。”   ……   两刻钟后,谢宝真睡着了,谢乾轻手轻脚地推门出来,却见廊下站着一个俊朗的年轻人,正是自己的长子谢临风。   见到谢乾出来,谢临风回身一礼,温润一笑:“谢霁并非子光叔父的儿子,父亲为何要骗宝儿?”   谢乾没打算瞒他,只沉声问:“你听到了多少?”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您知道的,我耳力一向挺好。”   “哼,竖子!”   谢临风道:“子光叔父的儿子早就死了,父亲亲自验的尸。他是替谁死的,父亲知道、母亲知道,我和淳风也知道,或许终有一天,那位大人物也能察觉到。十一年前……”   “十一年前,宝儿还只是个不足两岁的婴孩,她什么都不明白,也无需明白。”谢乾铿锵道,“我们父子要做的,就是护住谢家和宝儿。”   浮云蔽日,天空黯淡的一瞬,而后阳光重新倾泻,照在檐下冰棱上闪闪发光。谢临风眯了眯眼,若有所思道:“我们,真的能护住宝儿吗?”   谢乾深吸一口气,有些凝重。   良久,他岔开话题问:“那孩子选了哪处住所?”   “说起这个,倒有些奇怪。”谢临风的目光越过墙头朝西一望,“那么多干净向阳的房舍他不要,偏选了最荒僻冷清的翠微园。”   英国公府够大,翠微园是西边角落里最偏僻冷清的空屋,空间相对狭小,光线也稍逊,屋中摆设陈旧,院内铺的又是卵石路,不好走,平时鲜少有人去。谢乾沉吟了一会儿,方道:“去那儿也好。嘱咐下人看好宝儿,让她尽量不要与那孩子接触。”   谢临风回想起谢霁安静微笑的模样,总觉得那笑意虚得很,平白叫人身上发冷。   遂点头,道了声‘好’。   ……   过了两日,谢宝真病好了,只是在厢房里闷了几日,气色不太好,谢临风便提议陪她去赏梅苑里新开的血梅花,顺道晒晒太阳补补血色。   谢宝真欣然应允。梅夫人倒不太放心,将女儿三层外三层裹成粽子娃娃,这才准许谢临风领着女儿前往白雪斑驳的梅苑。   谢府里大多是糙汉子,并不会侍弄花草,只有这后院开辟了一块梅苑,养着红黄白各色的梅花几十株,原是谢乾用来取悦梅夫人的,毕竟这位英国公夫人的娘家姓便是‘梅’。   到了梅苑,谁知有人捷足先登了。   几丈远的地方,一树殷红似血的红梅下站着位瘦削单薄的白衣少年。此时阳光淡薄,梅蕊藏雪,苍白的少年静静地站着,背映白墙黛瓦残雪,清瘦的身形镀上一层极为浅淡的光晕,朗风霁月般,不曾言语便已让满园梅香都失了颜色。   这人便是新来的九哥。   他也看到了谢宝真和谢临风,一愣,而后轻轻转过身,朝他俩露出一个安静的笑来。   谢宝真忽然觉得,冰清玉洁的九哥比梅花更适合落雪的冬天。   “要同他道歉吗?我曾误会了他。”谢宝真带着嗡嗡的鼻音问。   “不必。”一向温润有礼的五哥竟然拒绝了这个提议,只道,“如有需要,我会替你转达歉意……”   谢临风欲言又止:“……毕竟无血缘关系,是该避嫌。总之,以后少和阿霁接触。”   谢宝真‘噢’了声,又忍不住看了几眼,那少年并不主动向前,仍是微微笑着,仿佛这是他与旁人沟通的唯一方式。   许久,谢临风拉着她转身:“我们回去罢。”   谢宝真看了看远处的少年,又看了看谢临风,歪着头:“不看梅花了?”   谢临风笑道:“不看也罢。忽而想起东街有家铺子的羊奶糕做得不错,带你去尝尝。”   有好吃的零嘴,谢宝真乐得开心,并未多想。   于是谢临风有拉着幺妹出了梅苑。走了两步,他回过头来,看到谢霁仍站在红梅之下,白衣胜雪,单薄瘦削,安静得如同提线木偶。   谢临风面色平静,回以一笑,暂压下心头的思绪,缓步出了梅苑。   等到兄妹二人离去,一直微笑着的谢霁才缓缓松弛了嘴角,仿佛摘下虚伪的面具般,方才淡淡的笑意全化作空洞的漠然。   他久久伫立,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耳畔传来扑棱扑棱的声响,一只呆头呆脑的麻雀扇动翅膀从枝头飞下,落在谢霁单薄的肩头……   霎时,谢霁身形紧绷,目光一寒,如同应付什么暗器利刃般下意识伸手一抓,那只可怜的麻雀还未来得及挣扎,便被捏碎了胸腔,鲜血迸裂。   一击致命,速度之快,力度之大,全然不像个弱不禁风的少年。   麻灰的羽毛凌乱飘落,谢霁额上青筋凸现,望着手中歪着脑袋没了声息的麻雀,神情阴晦。   亡命十一年,杯弓蛇影,以至于他听到麻雀扇动翅膀的声音,都像是箭矢破空而来的风响,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击。   细而黏腻的一条血线顺着指缝淌过手背处青紫结痂的伤痕,他满脸漠然,沾着血的五指一松,那可怜的小尸体便落在里雪地里。   作者有话要说:谢乾日记:【唉,女儿不理我了,只好骂老五一顿出气!】   【哈,女儿原谅我了!难得心情好,又训诫了老五一顿,给了他很多官场建议……啊,我可真是个慈祥的父亲!】   谢临风日记:【……八弟淳风速回,兄顶不住了。】 第4章   因新帝登基不久,朝中事务繁杂,一年一度的秋狩推迟到了十一月底才进行。这样一来,围猎便与与十二月中的冬祭挨在一起,忙坏了鸿胪寺和礼部的官员。   官任鸿胪寺少卿的谢临风自然也忙得脚不沾地,已经数日未曾归家了,便把四岁的儿子谢朝云送到了英国公府交给爹娘看管,毕竟父子两家只有一墙之隔,来往也十分方便。   这日天气晴好,雪都化了,阳光下尘埃浮动,空气透着几分慵懒的意味。   英国公谢乾下了朝,换上一身常服,与梅夫人一起启蒙长孙写字。谢朝云年幼,又天□□玩,简单的‘一’和‘二’写得歪歪扭扭的,如同蚯蚓横爬,看得谢乾直皱眉,严厉斥责:“坐端正,背挺直,腕子悬好!”   谢朝云哆哆嗦嗦悬腕,累得龇牙咧嘴。梅夫人看了丈夫一眼,拢了拢鬓发道:“孙儿还年幼,慢慢来便是,这么着急作甚?”又嗔怪:“临风忙也就罢了,怎么淳风也总不见回来?”   谢乾捉住谢朝云的腕子,一边教孙儿描摹一边回答:“今年乃多事之秋,先帝丧期未过,围猎之事本该暂且搁置,可偏偏夏中突发旱涝,年末又赶上雪灾,朝中士气低迷,朝臣这才上谏天子借围猎和冬祭来挣耀皇威。老八身为羽林长史,要负责提前开道、清理猎场之事,时间久些也属正常,少不得过两日便回来了,到那时再接宝儿与阿霁一并随行。”   何公公昨日传了皇上口谕,点名永乐郡主谢宝真和英国公府的三个儿子随行围猎——三个儿子,自然也包括前些日才进门的九郎谢霁。   梅夫人抿了口茶汤,蹙起秀丽的眉道:“皇上的耳朵倒是灵敏。”   谢乾握着孙儿腕子的手一顿,‘嗯’了声道:“皇城脚下无秘密,英国公府收养义子之事,传到圣上耳中只是迟早的事罢了。”   一想到谢霁是那个疯女人的孩子,梅夫人就如鲠在喉,心中说不出的不痛快,凉凉道:“我看圣上兴许察觉到什么了。谢家基业走到今日实属不易,夫君何故为了一个失踪了十一年的孩子铤而走险?若是哪日咱们藏不住他了,是福是祸都未可知。”   “当年事发时阿霁才四岁,如今十一年过去了,谁还能认出他是谁家后人?即便认出来了也无甚大碍,当年风波平定,早已换了天下了。”往事沉重,谢乾也无心再教孙儿练字,松了手复杂道,“何况,谢家的基业也有阿霁的一份。”   “好罢,你们谢家的债谢家来偿,只是莫要连累宝儿。”这些天,夫妻俩因为谢霁之事没少吵架,现在事已成定局,再拌嘴也无甚意思。梅夫人放下茶盏,换了话题,意有所指地说,“猎场未曾婚配的皇孙贵族那么多,我看圣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谢乾明白她是在担心皇上想借女儿联姻之事,宽慰道:“我谢乾只有这一个女儿,绝不送她入宫为妃为后,凭谢家三代的累累战功,圣上不至于这点情面都不给。再者,宝儿还小,谈婚论嫁言之过早,夫人多虑了。”   “……祖父,孙儿想去踢毽子。”谢朝云一双眼直往窗外瞟,屁股如坐针毡般扭动不安,可怜巴巴地打断二人谈话。   谢乾正没了耐性,闻言沉下脸道:“不可。我谢家的子孙皆堪负大任,从不做踢毽子这等幼稚之事!”   话音刚落……   “阿爹!今日天气好,我可否能去后院踢会儿毽子?”窗外,一身真红窄袖短袄的谢宝真从窗台下冒出个头来,顶着一层金色的阳光,娇俏问道。   谢乾当即大手一挥,应允道:“去罢!南厢房的漆花柜子里有几只孔雀羽毽子,去挑个自己喜欢的!”   窗外的谢宝真双眸一弯,欢呼一声走了。   谢朝云很委屈:“祖父~”   还未开口撒娇,就见谢乾一张黑脸仿若乌云悬挂在面前,沉声说:“宝儿姑姑可以踢,你不行。练字!”   谢朝云:“噫呜呜呜……”   ……   谢宝真喜欢去西苑踢毽子,那儿僻静宽敞,可以任意玩闹不受拘束。   少女的笑声清脆,翠羽毽子一起一伏。紫棠踢了难度颇高的个花样,抬脚一顶,将毽子传给谢宝真:“郡主,接着!”   阳光给园里的翠竹和枯树镀上一层暖意,谢宝真挽着袖口提着裙边,脚尖灵活一勾,便将那飞来的毽子勾住。因这只毽子是新的,踢起来不太顺脚,她没控制好足上力道,眼睁睁看着那毽子飞过墙头,掉到翠微园的院子里去了。   黛珠和紫棠提着裙裾跑过来,徘徊在墙边张望,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惋惜:“啊……掉进去了。”   “捡出来便是。”说着,谢宝真伸手准备推门。   “郡主不可!”紫棠快步挡在谢宝真面前,看了眼门上‘翠微园’的牌匾,咬唇欲言又止。   “为何不可?”谢宝真眨着眼问。   黛珠没紫棠那么多小心思,解释道:“郡主不知,这园子现在有主了,住的是新来的九郎。”   子光叔父的儿子?   见两个侍婢颇有顾虑,谢宝真疑惑道:“就算住了人,也还是我谢家的地方,我为何不能进去?”   虽然五哥说过,以后尽量少和九哥接触,兄妹俩无血缘关系要懂得避嫌……可进去和他道个歉总不算逾矩罢?   先前误会谢霁是私生子,以至于对他出言不逊,谢宝真一直心怀歉疚。虽说这两天他们也曾同席用过膳,但大多时候都是阿爹在对谢霁嘘寒问暖,自己和阿娘沉默不言,并没有机会开口,索性借此机会进去和他赔个不是。   如此想着,她已越过紫棠推开了大门。   一股凉风卷地而来,窄小的院落空荡荡萧瑟得很,冷得谢宝真一哆嗦。   她迈进院中,四处环顾一番,方搓了搓手臂嘀咕:“这儿怎么这么冷清……”阿爹不是挺看重他的么,怎会让他住这样的地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身后的紫棠忙跟上来,有些紧张道:“郡主有所不知,并非咱们谢府苛待,这处房子是九郎自个儿选的,国公爷和五郎送了很多吃穿用度的东西过来,全被九郎堆在屋里,极少取用。而且这位九郎脾气孤僻古怪得很,不喜旁人靠近,听闻还会打人的……郡主,您还是在外头等着罢,奴婢给您捡回毽子便是!”   谢宝真回想起初见之时,自己威胁那哑疾少年‘不许靠近主院’的话,心想:他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挑选了如此偏僻的住处罢?   不由心中愧疚更甚。   “他会打人?”回想起少年总是面带微笑的模样,谢宝真有些怀疑紫棠话语的真实性。   说得太入神,谁也没留意到一个人已悄无声息的从墙边走来。   直到此人到了身边,谢宝真才发现他的存在,不由吓出‘啊’地一声,连连后退了两步才站稳身子,瞪着湿漉的眼睛惊魂未定道:“九……九……”   一声‘九哥’到底没叫出口。   苍白单薄的少年立于阳光下,依旧一身白衣,更显寂寥安静。他并不介意谢宝真的失礼,只从袖中摸出一只华丽的孔雀翠羽毽子,掸了掸上面的灰,这才将其递到对方面前。   少年微微侧首,弯着眼睛展开一个安静的笑,一如初见。   这样温和无害的少年郎,怎会打人?   按捺心下的疑惑,谢宝真迟疑着接过少年掌心的毽子,软声说了句:“谢谢……”   一低头,看到了少年的手。几日前那手背上的伤痕已经淡了不少,结着暗红色的痂,但掌心却又多了一道很深的新伤,似乎是什么利器所为。天冷干燥,伤口难以自愈,仍旧是新鲜渗血的紫红色。   察觉到了谢宝真的视线,白衣少年垂下眼,不动声色地蜷起五指垂下,试图将手藏进宽大的袖子里。   这样一个少年,又瘦又哑,身上总是新伤叠旧伤,也没有人替他包扎伤口。也不知怎的,谢宝真下意识去拉他的手腕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话还没说完,那谢九郎眸色微变,迅速抽手推开了谢宝真的触碰。他这番抵触的动作着实来得太突然了,谢宝真踉跄一番,墩地朝后跌去——   动作发生在电石火光的一瞬,紫棠和黛珠根本来不及反应,谢宝真已跌坐在地上。   尾椎骨一疼,杏粉色的新罗裙也沾上了不少尘土,谢宝真的掌心因撑地擦破了皮而火辣辣地疼,她却全然不觉,只呆呆地仰首看着前一刻还在微笑、后一刻就将她格挡在地的九哥,全然一副‘从来没有人敢推我你竟然推我’的震惊和委屈。   短暂的茫然过后,她咬着唇,而后慢慢湿红了眼圈儿。   作者有话要说:宝儿(愤愤记录):某年月日,九哥家暴我!   谢霁(十分心慌,强作镇定):……宝儿要什么都可以,撕掉这一页如何?   感谢在2019-12-01 21:03:33~2019-12-03 21:4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百里透着红、洛言无声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谢霁显然没想到谢宝真一推就倒,微张着淡色的唇,有些怔愣。   “郡主!”紫棠和黛珠骇了一跳,齐齐奔来搀扶起跌坐在地上的谢宝真,又是掸土又是查看她手掌,杂乱焦急道,“郡主您没事儿罢?伤着哪儿了?”   黛珠‘呀’了一声,握着谢宝真的手都有些发抖,惊呼道:“手流血了!”   说是流血,其实也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和谢霁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新伤旧痕比起来,根本算不得什么。可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连掉根头发丝都是大事儿,更不用说受伤了。   两个侍婢心中忐忑极了,原以为以谢宝真娇气的性子,定要跳起来大闹一顿才肯罢休。可谁知,平时咋咋呼呼的小郡主此时却一声不吭,只垂着头,生闷气般看着自己脏兮兮破了皮的掌心,扑簌的眼睫上有晶莹的泪花将落未落,抿着唇强撑的模样可怜得不行。   紫棠很快稳住心神,用帕子极轻地拭去谢宝真伤口上沾染的灰尘,低声哄道:“郡主别怕啊,上点药就好了。”   可是府中上下对谢宝真保护得很好,极少让她受伤,故而厢房中并没有常备这类药膏,大多都是燕窝、阿胶糕之类,派不上用场,只能向国公爷和梅夫人请示……可如此一来动静闹大,两个侍婢少不得要因疏于看管而受责备了。   正哄着抿着唇不语的谢宝真,一旁的谢霁终于反应过来,有了动作。   他向前一步,指了指谢宝真的手掌,又比划了个手势,也不知道是想表达些什么。见谢宝真依旧垂着头,他又执拗地将那个手势比划了一遍。   黛珠生怕这位素爱‘打人’的九郎又伤到谢宝真,忙挺身护住她道:“郡主金枝玉叶,九郎下手又没个轻重,还是离远些好。郡主的伤,奴婢们自会处理干净的!”   谢霁缓缓放下了比划的手,果真不再靠近,乌黑的眸子只定定地看着谢宝真。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扎人,谢宝真忍着泪抬头,在他眼里看到了些许愧疚。   这位九哥寄人篱下,又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活得像只惊弓之鸟,谢宝真知道方才那一推几乎是他本能的抗拒,而并非存心有意伤害自己……反正之前自己也曾对他出言不逊过,这跌的一跤就当扯平了。   想到这,谢宝真心中宽慰了不少,但仍是有气,湿着睫毛小声嘟囔:“若是想道歉就免了,我又看不懂你在比划什么……”   谢霁依旧看着她,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然后指了指自己身后的房舍,做了个包扎缠绕的动作。   谢宝真这会儿看懂了,谢九郎是说自己房里有药,可以给她包扎上药。   谢宝真屁股还疼着,心里也憋屈,本想拒绝,但一看两个侍婢战战兢兢的模样,她又改了主意,摩挲着掌心的伤口半晌,方踢着脚尖勉强道:“你这有药的话,就随便敷点罢。”   “郡主……”紫棠仍有些顾忌。   谢宝真却低声打断她:“擦破点皮而已,何必闹大了让爹娘担心。”   这件事的确可大可小,两个侍婢对视一眼,喏喏不再言语。   谢宝真跟着谢霁的步子进了一间类似书房的屋子。紫棠说得不错,谢霁挑的这屋子虽然偏僻冷清,但屋内该有的陈设物件一样不少,虽不见得多奢华,但胜在整洁干净,想必是阿爹照顾谢霁的喜好,暗中派了仆役打扫的缘故。   谢宝真刚进门,前方的谢霁忽的停了步子,警觉地转过身来看着她。   那眼神依旧虚无,非喜非怒,虚无到极致了便显得有些冷。谢宝真猝然一惊,然后才反应过来谢霁并非在看她,而是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紧跟进来的紫棠和黛珠身上。   谢宝真见他沉默地看着侍婢们,便猜想以他孤僻的性子,定是不想让外人进屋。想明白后,她回身对黛珠和紫棠道:“你们在外头候着罢。”   主子不让进门,下人自然不能进门,两个侍婢不敢违逆,垂首道了声‘是’。   谢霁果然收回了目光。   房间的炭盆里头也堆着最上等的银骨炭,却并未烧燃,只当摆设似的放着。谢宝真感到一股凉意从骨子里渗出,冷极了。   她看了眼在蹲在矮柜旁翻找药瓶的谢霁一眼,几乎脱口而出道:“天好冷,为何不烧碳?”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方才好心关切谢霁的伤,却反被推了一跟头,这会子还管他冷不冷的作甚?   谢霁并未理会她的小纠结,自顾自找到外伤药,又打了盆干净的水过来,朝谢宝真微微一笑,示意她在书案后坐下。   谢宝真依言坐下,屁股还有些疼,不由蹙眉轻哼。   谢霁已拧干帕子递过来,谢宝真迟疑了一会儿才接过,有些生疏地用湿帕子擦拭去伤口周围的灰尘脏物。刚放下帕子,谢霁又将药瓶递了过来让她涂抹。   谢宝真拿着那只细口的小瓷瓶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才顺利拔下塞子,放到鼻端嗅了嗅,然后便将瓶嘴对着伤口倒药,却怎么也倒不出来。她眨眨眼茫然了一会儿,才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药粉,而是凝固的药膏,难怪无法倒出。   谢霁静静地看着她折腾,着实没想到谢家上下竟将这女孩娇惯到连抹药都不会的地步。   犹疑片刻,他终是败下阵来,手臂一抬取走了她手中的瓶子,随即拿一旁扁细的玉签子细细地挑了一尖儿药膏,刚要递给谢宝真,却见她极为自然地伸过双手,将粉嫩的手掌心摊开在他面前的案上。   谢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是要自己帮忙上药。   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女。   谢霁垂下眼盖住眸中晦暗的情愫,嘴角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将那玉签子上的药膏轻轻点在谢宝真的伤处抹匀。   小少女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指尖白嫩带粉,指甲修剪得很是圆润剔透,连掌心的纹理都像是精雕细琢般的浅淡漂亮。相比之下,谢霁那双青紫交叠、指腹带茧的手就要显得粗糙可怜得多了。   药膏抹匀在小少女葱白般纤细好看的手上,谢霁嘴角的笑却越发淡薄。   相对而坐的谢宝真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   她心性单纯,平日里受了委屈也是哥哥们哄着才好的,何况谢霁并非阿爹亲生,又身世可怜,她早已打消了对他的敌意。   这药膏刺激伤口,又疼又痒,难受得很,谢宝真哼了声,想要抽回手,却被谢霁一把按住。   这人看起来瘦,手劲可真大啊!谢宝真乖乖坐好,不敢挣动了。   不一会儿上好了药,谢宝真便缩回手吹了吹伤处,药膏被体温软化,散发出一股子草药的清香,微凉的感觉渐渐取代了先前的灼痛。谢霁将药瓶和玉签子整理好归类,袖口也随之微微敞开,不经意间,谢宝真又看到了他手上的划伤。   她很想问问谢霁那些伤是怎么回事,然而张了张嘴,终究又闭上。她仍介怀方才谢霁动手推人之事,心有余悸……   可那些伤实在太碍眼了,看起来比自己要可怜得多,谢宝真坐立难安,几番吞咽,终是没忍住:“……是有谁欺负你吗?”   晦暗的光线中,谢霁侧了侧头,肩上一缕头发自然垂下,露出疑惑的表情。   谢宝真小心翼翼地指了指他手上的伤,问:“这些,我爹不管你吗?”   谢霁恍然,而后拉下袖子盖住伤口,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意思是‘不管我’还是‘没有这回事’。   他好像除了微笑和摇头就不会做其他的了,而奇怪的是,谢宝真却难得没有丝毫不耐,只是觉得这少年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得出来,着实厉害。   “你伤了右手,不好包扎罢?”抹了药便忘了疼的谢宝真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问,“为何选这么偏僻的住处,还不让仆役进门服侍?”   这会儿谢霁不摇头了,只用食指沾了点铜盆里的清水,在桌上一笔一划写下稚气的两个字:喜静。   谢宝真‘噢’了声,一边轻轻按揉着掌心上了药的地方,一边悄悄抬眼打量谢霁,沉默片刻又问:“你叫谢济,是哪个济?”   少年依旧用食指沾了水,写下一个字:霁。   “啊,原来是这个字。”谢宝真眼眸一亮,“我在书上见过:雨雪天晴,怨怼消散,是为‘霁’。‘朗风霁月’也是这个‘霁’,你的名取得真好。”   少年下意识弯了弯眼睛,眉骨处的伤痕和嘴角的淤青已经很淡了,更显得他笑容干净和煦。   “你多大了?”谢宝真打心眼里好奇。   少年写道:十五。   “十五?你竟然有十五岁啦?!”谢宝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我瞧你这个子身形,还以为你和我差不太多呢。”   想来也是因为谢霁自小流离在外,吃不饱穿不暖才发育迟缓的缘故。   两人相对无言了一会儿。   “你给我上了药,礼尚往来,我也给你包扎一下罢……只是,你可别再打我。”谢宝真抿了抿唇珠,眼眸纯净,坦然道,“这些伤别人瞧见了不好,会以为谢家苛待你。”   作者有话要说:临风:我似乎感觉到了危机。   淳风:我也是。   老父亲谢乾:…… 第6章   谢宝真头一遭主动关怀别人,就吃了个闭门羹。   谢霁拒绝了她‘礼尚往来’包扎伤口的好意,甚至屈指成拳往后缩了缩,明显的疏离。   不知为何,他特别抵触旁人的亲近,谢宝真看出来了,只好悻悻道:“好罢。”   谢霁起身,将药瓶收拢仔细放回柜中,然后听见身后少女轻声道:“你……真的不能说话吗?”   谢霁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很快恢复常态。   谢宝真并无恶意,圆润水灵的眼中扑闪着些许好奇,或许还有几分真情流露的关切,问:“天生如此还是……能不能治好的呀?”   谢霁合上抽屉,起身朝谢宝真笑了笑。他并没有回应那一连串的问题,只是指了指外面,又朝大门的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无声地示意她:你该回去了。   谢宝真眨巴眨巴眼,为自己的不受礼遇而感到挫败,虽说对这个神秘的九哥有着无限的好奇,但娇惯的自尊心并不允许她继续纠缠下去。   她心性单纯如明镜,他人对她笑,她便只看得见笑;对她好,便感受到好……哪里能看透重重面具下是黑是白、是丑是恶?   谢宝真恢复了往日的矜贵,拍拍裙裾起身。大概是冷,她吸了吸鼻子,“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和阿爹说,他会为你做主的。”   谢霁只是微笑。   等到谢宝真嫣红窈窕的身姿消失在门外,少年嘴角的笑才渐渐淡去,仍独自站在阴暗中,看着掌心的血痕发呆。   “雨雪天晴,怨怼消散,是为‘霁’。”   脑中回想起少女清灵柔软的嗓音,他不自觉上扬嘴角,弯成一个嘲弄的弧度: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她哪里会明白,带着满身嶙峋的伤痕苟活于世之人,怨恨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仆役来报:“九郎,国公爷请您去偏厅一趟。近来天冷,得给您量身做几套冬衣呢。”这些天来,下人们都知晓谢霁喜静的性子,不敢贸然进门叨扰,只在门外扬声通报。   谢霁抬眼,眸中映着窗棂上凉薄的光,许久才叩了叩案几边沿,笃笃两声,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片刻,他起身转到内间屏风后,将单薄的素衣一件件解下来,露出劲瘦单薄的上身。一缕微光投下,落在他脊骨分明的背上,照亮了一背深深浅浅的伤痕——刀伤,箭伤,大大小小少说有□□处,疤痕刻在少年瘦骨嶙峋的身躯上,尤显触目惊心。   谢霁弯腰抓起一件新的里衣披上,遮住了胸口的红色印记,也盖住了那些伤痕。他重新换好衣裳,垂眼漠然地扎上护腕,直到彻底盖住腕上和手背的伤处,这才整了整衣裳从屏风后转出。   迈出大门的一瞬,身后的阴暗褪去,阳光倾泻而下,他眉眼的温度也随之融化,依旧是一位温和无害的少年郎。   ……   这几日,谢宝真的早膳是在梅夫人房中用的。   梅夫人谈不上多喜欢谢霁,甚至还有一丝介怀。毕竟不是一家人,谢霁身份又尴尬特殊,加之她性子耿直,做不来假惺惺的那一套,与之同席吃饭也是尴尬沉默居多,故而大部分时间都是分餐而食,只有谢乾归家或是儿媳王氏过来时,一家人才会同聚一屋吃饭。   谢宝真喝粥的时候总是刻意蜷着手指,不愿露出掌心。梅夫人眼尖,观察了一会儿就发现了问题,忙放下调羹拉住谢宝真的手,关切道:“宝儿,你手怎么了?”   谢宝真攥紧手指不让她看,但为时已晚。   梅夫人已经看到了她掌心破皮的伤处。因上过药的缘故,擦伤处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但边缘还是有些发红。   “怎么回事?!”梅夫人蹙眉。   “哎呀!阿娘真厉害,这都被发现了。”谢宝真抽回手嘿嘿一笑,试图转移话题。   “少来这一套,到底怎么弄的?”说着,梅夫人回首一瞪身后侍立的紫棠,严厉道,“你们就是这般照顾郡主的?”   紫棠有些委屈,垂首解释道:“回禀夫人,郡主的伤是九……”   “旧时踢毽子,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了一跤,不怪她们。”谢宝真给紫棠使了个眼色,抢过话头道。   若是阿娘知晓自己的伤是谢霁弄的,约莫会更不待见他。倒不是偏袒谢霁,只是谢宝真不愿看到父母再因他而心生嫌隙,何况那人无父无母寄人篱下,也挺为难的了。   见谢宝真为谢霁掩饰,紫棠面露些许讶异,不过到底没有多嘴拆穿。   梅夫人命人取了药膏,细细地给谢宝真敷了一层,眉眼里的心疼显而易见,又责备了紫棠几句,嘱咐她以后不可知情不报。   一顿早膳断断续续地吃完,便听见前院传来了些许走动谈话的声响,梅夫人吹了吹女儿涂抹药膏的伤处,不经意间问道:“外边谁来了?可是素心来接孩子?”   素心是五嫂王氏的闺名,苏嬷嬷指挥侍婢进来撤下残羹冷炙,屈膝一福回答道:“回夫人,是国公爷下朝回来了。”   “他今日怎的归来这般早?”梅夫人有些意外。   苏嬷嬷恭谨道:“国公爷请了太医令窦大人来府上,说是看能否治好九郎的哑疾。”   闻言,梅夫人眉头轻轻一皱。她伸手抚平谢宝真衣襟上的褶皱,自语般说了句:“对他倒是上心。”   收拾好碗筷,梅夫人叫住苏嬷嬷:“灶上煨了鸡汤,还有新做的桂花千层糕和胡饼,趁热给国公爷端了去……记得给那孩子也备几碟。”   ‘那孩子’自然是指谢霁。   苏嬷嬷领命退下了,谢宝真眼睛一弯,伸手环住梅夫人的脖子,仰首在她耳边神神秘秘地笑道:“我原以为阿娘不喜欢翠微园那位,却原来是刀子嘴豆腐心,好吃的都要惦记给他一份呢。”   梅夫人一怔。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笑颜,她满腹心事无从诉说,只好长长一叹:“莫要胡言。”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谢乾从待客的正厅回来,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从怀里摸出一包油纸裹着的水晶糖果子递给谢宝真,自豪道:“城东廖记铺子新出的糖点心,阿爹给宝儿买回来了。”   “谢阿爹!”谢宝真欢喜接过,忙打开油纸捻了一颗。   只见晶莹剔透的一层厚糖衣下包裹着夏初便腌渍好的梅子肉酱,红彤彤亮晶晶仿若玛瑙珠,一口咬下去,糖衣裂开,酸甜清香的果肉溢满齿颊,好吃到令谢宝真直摇晃。   梅夫人嗔了声:“又给她买这些作甚?吃多了坏牙。”   “又不常吃,无甚关系,宝儿高兴就好。”谢乾摸了摸唇上的短须,神情无比宠溺。   梅夫人起身跪坐在小炉旁煮茶,看了丈夫一眼,没忍住问道:“太医令如何说?”   谢乾的眉目果然沉了沉。   他瞥了瞥吃糖吃得欢快的女儿,见女儿似乎无暇留意这边的谈话,这才压低声音道:“不太好。阿霁喉咙受损严重,窦贤推测,因是被人用药生生毒哑的……怕是很难恢复了,即便治好也有不可逆的损伤,说话不及常人。”   “毒哑?”梅夫人重重放下了茶盏,眉间凝结着冷冷的郁色,压抑着情绪道,“就不能将他换个地方伺候着么,非得众目睽睽养在府上?毒哑的,你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过往如何、品性又如何?这样一个孩子放在府上和孩儿们同吃同住,夫君放得心我可不放心!”   “夫人!”谢乾揉了揉眉心,片刻方朝一旁的谢宝真挥挥手,“宝儿乖,去外边吃糖去。”   谢宝真眼睛滴溜溜看了爹娘一眼,含着糖软声祈求:“不要拌嘴呀。”这才一步三回头,捧着糖果子出门去了。   身后的门关上时,她听到父亲刻意放低的嗓音道:“他的身份夫人是知晓的,若是养在府外,一来不放心,二来此事谢家怠慢不得……”   门彻底关上,后面的话已然听不清了。   谢宝真旋身坐在廊下的雕栏上,葱白的手指拨弄油纸中嫣红晶莹的糖果子,鼓着腮帮长舒一口气,心想:被活生生毒哑,那该是怎样的痛苦与折磨?   她想象不出,只平白觉得似乎九哥的孤僻和失礼之处也值得被原谅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03 22:18:51~2019-12-06 18:04:1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短短?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信是我哒!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梅夫人是个清高多才的女子,谢宝真在她的熏陶下也会些对弈书画的本事,写得一手极其漂亮的簪花小楷。   这日,她正坐在案几后誊写《诗经》释义,便见黛珠红着一张圆嘟嘟的脸跑进来,欣喜道:“郡主,八郎回来了!还带了两箱子礼物,让奴婢请您前去挑选呢!”   八郎即是谢宝真的第二位嫡亲哥哥,名唤淳风,族中排名第八,刚过十八岁便因武艺卓绝而擢为羽林郎长史。大概是年龄差距不那么大的缘故,兄妹俩平日最为亲近,听闻他回来了,谢宝真自是欢喜得不行,丢了笔便去前厅迎接。   厅前果然热闹得很,奴子和侍婢们探头探脑,谢宝真进了门,只见梅夫人、五哥谢临风和侄儿谢朝云已经先一步到了,而两口红漆包铜皮的大箱子旁站着一位英姿勃发的白袍小将,剑眉星目,身姿挺拔,既有着其母梅夫人一般的出色相貌,亦兼容了其父谢乾的凛然气势,也难怪无数洛阳贵女会为之倾倒。   谢宝真笑着小跑进门,唤了声:“淳风哥哥!”打小,谢淳风就不让她按族中排名唤‘八哥’,说是太难听总感觉是在逗鸟,于是谢宝真便改了口叫‘淳风哥哥’,别有一番娇俏意味。   像儿时那般,谢淳风伸手接住扑过来的谢宝真,掐着她的细腰转了一圈,这才放下她摸了摸头,冷峻的眉眼如春风拂过般暖化,问道:“大半月不见,宝儿长高了不曾?”   梅夫人捏着帕子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提醒道:“宝儿已经不小了,即便是亲兄妹也要懂点分寸。”   谢临风抱着儿子笑道:“就他俩最亲近,平日里我想抱宝儿还抱不着呢。”   谢淳风的神情生来冷淡,此时眼里却蕴着笑意,低声道:“宝儿是我们的心尖宠,亲近些又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他到底退开了些,与妹妹保持些许距离,打开两口箱子道,“这些是三哥托我转交府上的,都是些商队途中搜罗来的好玩物件,宝儿挑几件喜欢的如何?”   三哥谢延是二伯家庶出的孩子,自知庶出之子无权荫封,加之自己又不喜读书,走不了科考之路,十六七岁便收拾包袱随商队出门闯荡。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为此二伯险些与三哥断绝关系,所幸三哥天资聪慧舍得吃苦,靠贩茶白手起家,如今生意越做越大,近几年所产茶叶更是成为宫中御品,即便算不上富可敌国,也该是腰缠万贯了。   因在谢延被扫地出门最困难的时候,英国公谢乾暗中给过他一些便利,谢延便一直铭记于心,每年都要托人献上礼物以报当年叔父照拂之恩,今年也不意外,香料胭脂、绸缎画作琳琅满目,许多波斯、西域产的小物件便是阅宝无数的谢宝真也不曾见过。   她正犹豫挑选哪些好,便听见谢临风在一旁道:“阿霁也来挑几件罢。”语气带着些许难以捉摸的试探。   谢宝真回身一看,才发现谢霁不知何时也来了,一直站在角落里不起眼的位置,又被众人的身形挡着,故而一直不曾发现他的存在。   谢临风又温声催了一遍,谢霁这才朝前几步站定,扭头看着梅夫人,似是在征求她的同意。   梅夫人不露喜怒,没什么起伏道:“想要什么,尽管拿便是。”   老八谢淳风是第一次见谢霁,淡漠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这个瘦弱的少年身上,似乎想从中窥探一丝过往的秘密。   谢宝真自顾自挑了一对莲花纹的银香囊,又选了两瓶波斯产的玫瑰露,目光扫视到第二口箱子时,那些象牙匕首、短剑之类的着实勾不起她的兴趣,只有一件能入得了她的眼。   那是一个西域产的机关小木盒,盒子上站着一个木刻的波斯少女,身量婀娜,纤毫毕现,上头彩绘的花纹栩栩如生,只要拧动盒子下的机关,内部机括齿轮转动,伴随着窸窸窣窣清脆的银铃声,上头的波斯少女也会跟着转动起舞,翩然若惊……   谢宝真从未见过这般精致好玩的物件,不禁伸手去拿,可没想到的是另一只指节修长的手也伸了过来,几乎和她同时摸到机关盒。   屋内静了静,兄长们和梅夫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谢宝真一愣,顺着那只伤痕浅淡的手朝上看,看到了谢霁那张安静漂亮的脸。   这是始料未及的。   好在谢霁的手只是在盒子上停留了一瞬,就飞速收回了。他看着谢宝真,略微腼腆地笑了笑,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圈深邃的阴影,主动放弃了这轮角逐。   在谢宝真看来,这似乎是所有哥哥对妹妹应尽的宠爱。她理所当然地受了礼让,伸手便将那盒子拿了起来。   谁知还未来得及高兴,便听见谢临风轻声道:“宝儿,把此物给阿霁,其他的你再多挑两件。”   “……”谢宝真不可置信地回望着谢临风,试图想从他脸上找出些许玩笑的痕迹。   然而无果,一向偏爱她的五哥这次站在了谢霁的阵营,说得很认真。   “可是,”谢宝真抱着盒子,十分不舍地辩解,“他方才把手拿回去了呀。”   “给他。”这次发话的是梅夫人。她一手搭在案几边沿,眉间微蹙,面色不怒自威,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气氛有些莫名的僵硬。   谢宝真咬着下唇,望着脚尖不语。她不明白为何以往有求必应,现在却要被迫品尝将心爱之物让给别人的心酸了。   明明自己才是阿娘的亲生孩子呀!   大概心疼妹妹受委屈,谢淳风弯腰从箱子里拿了一只金环银勾的九连环,绞丝的环儿做工精巧、叮当作响,十分漂亮。他将这只九连环放到妹妹手里,低声哄道:“这是九连环,比那盒子好玩,够消遣好些时日了。”   谢宝真看了眼那九连环,又看了看手中翩然起舞的机关盒子,依旧不舍。谢淳风又道:“别小看这玩意儿,当初即便聪明如五哥,初次解这九连环也是花了大半天的。”   “是么?”谢宝真狐疑地看向谢临风。   五哥自小聪慧异于常人,若是连他也难倒了的话,那这九连环定是十分稀罕的物件的。   “别听淳风胡说,我第一次解开这环儿只用了个把时辰,哪有大半天之久?”谢临风很配合地颔首道,“这九连环既考验脑子又考验动手,只有十分聪慧之人才能解开呢。”   “阿爹,我要玩九连环!”听到‘聪慧之人才能解开’一句,怀里的谢朝云两眼放光、自信满满,伸长了手要去拿九连环,却被谢临风一把按下。   “那是宝儿姑姑的。你么,最后一个挑罢!”望着儿子瘪起的小嘴,谢临风爽朗一笑。   经哥哥们如此一说,谢宝真心里好受了些,猜想大概是九哥身世可怜,大家才要自己让着他点……   即便万般不舍,她也只好在梅夫人冷郁的目光中将那木盒子放回了原处,又留恋地看了一眼,这才慢吞吞接过了谢淳风手里的九连环。   用过午膳,谢宝真独自在外厅摆弄那九连环,窸窸窣窣半天也没能解下一个环。   屏风后的内厅中,依稀传来五哥的声音,带着些许揣摩道:“……我以为他会选匕首和宝剑,毕竟有志男儿都喜好那些,却没想到他竟选了个女孩儿玩意儿,莫非真是胸无城府之人,是我们多心了?”   可不是么!谢宝真委屈地想:九哥堂堂男子汉,为何偏偏看中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还是没弄清他过去十一年经历了什么么?”这次是谢淳风的声音。   “不曾。他那时太小了,约莫记不清楚,问他哑疾之事,他也只是摇头不知。”顿了顿,谢临风又说,“大概流离在外不曾上学,也不太会写字……”   后面的话谢宝真没听了。九连环解不开,她没了耐性,便叹着气闷闷离开。   沿着抄手回廊朝后院走,路过假山后门洞时,却见一人等候在那。   定睛一看,那人浅色衣裳,系着月白的狐裘,身形清瘦如竹,眉目如画,不是谢霁是谁?   谢宝真攥着九连环一愣,放缓了脚步,有些犹疑要不要换条路走,她依稀记得九哥是不太欢迎旁人靠近的,上次跌倒时屁股可是痛了好几天呢。   刚要走开,她瞄见了谢霁手里捧着的那只机关盒子,不由一顿。   就这么一犹豫的功夫,谢霁已走到她面前站定,背映着红廊绿竹,当真如工笔画一般清隽。   眉目精致的少年侧首一笑,轻轻将手中的宝贝盒子递给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宝儿:我不再是大家的小可爱了么?(???︿???)   感谢在2019-12-06 18:04:16~2019-12-07 15:0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不是星星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谢宝真捏紧了手中的九连环,垂眼看了看那只会跳舞的盒子,又看了看安静挺立的谢霁,不太确定道:“你……是要给我吗?”   谢霁眸色墨黑,轻轻点头。   养了半个月,他脸上的伤差不多全好了,只是面色依旧有些苍白,呈现一种温润病态的俊美。廊外飘起了毛毛细雨,他一身白袍,墨发披散,好像随时都会晕染在潮湿寒冷的空气中似的。   谢宝真手指动了动,却没有接,只摇摇头道:“我不要这个了。”   谢霁看出了她脸上的渴望,朝前走了一步,将盒子捧得更近了些。   谢宝真犹豫了一会儿,败下阵来,嘀咕了一句“这可是你要给我的”,而后拿出自己的九连环道:“那,我用这个和你换。”   说着,她一手接过那只机关盒子,一手将九连环放到谢霁掌心,怕他吃亏般安慰说:“这个可好玩了,只是我不太会,拆了许久都不曾拆开。”   谢霁点点头,收下了她的九连环。   正此时,平地里传来梅夫人低冷的声音:“宝儿,过来!”   谢宝真一惊,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忙将手中的盒子背到身后。转身一看,见梅夫人神情沉郁地站在垂花门下,便唤了声:“阿娘……”   梅夫人抬手挥退左右侍婢,涂着丹蔻的手招了招,语气加重了些:“到阿娘这儿来。”   谢宝真回头瞄了眼,只见少年正朝着梅夫人的方向躬身行礼。她‘噢’了声,背着手慢吞吞朝母亲走去,等到再回头时,廊下空荡荡的,少年已不见了踪影。   梅夫人一眼就看到了谢宝真藏在身后的西域盒子,眉头一蹙,稍加推测便明白了刚才发生之事。   谢宝真自知盒子藏不住了,眼神有些飘忽,指尖抠着盒子边沿道:“……是他定要给我的。”   绒毛细雨润湿了黛瓦,也润湿了梅夫人深沉的眼眸。她叹了声,矮身裹紧了女儿的兔毛领子,又摸了摸她的头,放缓神色道:“这次便罢了,下次不可以再随意接受谢霁的东西。切记,以后无论什么,只要是谢霁喜欢的,你都让给他便是。”   自从谢霁进府,家中的古怪和反常便从未停歇过。谢宝真惊异于母亲的这番话,微微睁大眼,小声道:“阿娘,是不是发生什么了?为何自从九哥进门,你们都有些怪怪的?若是有烦心事,阿娘大可以说给我听,我替您分忧。”   望着女儿纯净无杂质的眸子,梅夫人撑起一个笑来,爱怜道:“乖宝儿,阿娘就是见不得你受委屈,可偏偏……”剩下的话,终是飘散在一声叹息中。   而此时,翠微园阴晦寂静的房中传来有一搭没一搭、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窗户半开,一线清冷的光线透过窗缝打在少年苍白的手指上。谢霁垂眼摆弄九连环,那眼依旧是空洞虚无的,仿佛暗夜里游荡的鬼魅,指尖几番灵活挑动后,伴随着一阵窸窣的声响,九连环应声而解。   谢霁静坐了一会儿,将九连环重新复原,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再次解开。   呵,无聊。   他心中冷嗤,漠然地蜷起五指,将九连环握在掌心用力一攥,那金银锻造的精巧玩意儿便化作几团纠结的废物,被他随手丢入燃烧的炭盆中,噼啪溅起一连串的火星。   火焰的光映在他的眉眼中,明暗扭曲,没有丝毫温度。   ……   月底,为期三日的围猎开始了。   天还未亮,随行羽林军和皇上钦点的文武重臣便已朝拜结束,在皇城外肃立集合,一时间道旁皇旗猎猎,各色香车宝马络绎不绝,鹰鸣狗吠此起彼伏,不时有羽林军、内侍引流维持秩序,热闹得很。   听闻谢霁不会骑马,皇上又提倡精简出行,随行家眷只许一辆马车跟行,谢乾没有办法,只好安排谢霁与女儿一车,自己和两个儿子骑马护行。   今年,英国公父子四人皆有幸陪伴新帝入猎场,连长乐郡主谢宝真也被诏见,荣华满门不知羡煞多少人,故而一路上攀谈寒暄之人接踵而至,短短几十丈距离硬生生挤了半个时辰才找到自己的位置。   马车摇摇晃晃龟速前行,谢宝真华服美饰,白净的小脸虽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婴儿肥,但已能窥见几年后的明丽鲜妍。只是此时这张秀丽的小脸皱着眉,满是不耐的样子,撑着下巴嘟囔道:“走得好慢,甚是无聊!”   她看了眼对面静坐的谢霁,问道:“你不无聊么?”   谢霁穿了新衣裳,锦帽貂裘,鬓角两缕头发软软垂在胸前,眉目清朗无双。马车那么摇晃,他却能坐得四平八稳,闻言眼也不抬,对外面如潮的寒暄声充耳不闻,只是摇头。   笃笃两声,外头有人叩了叩马车壁,道:“宝儿,下车。”   谢宝真撩开布帘一看,外头天色熹微,灯火通明,谢淳风骑在一匹通体油黑的大马上,银铠白袍,手按长剑,目光扫视了一眼安静坐立的谢霁,这才转回妹妹身上道:“七公主想见宝儿,宝儿便随凤驾出行罢。”   谢宝真猜到哥哥们是不想自己和谢霁同车,这才去请七公主帮忙了……心中总觉得有些微妙,虽然阿爹一再强调会将谢霁视为己出,但事实上直到现在,府中上下依旧对这哑疾少年保持着生分的恭敬和若有若无的戒备。   谢宝真不傻,她能感觉出来。   她瞄了谢霁一眼,低低道:“那,我走了。这马车不宽敞,你一个人坐会舒服些。”语气中透着安慰。   车外的灯火透进来,一半明一半暗,谢霁薄薄的唇一扬,点点头。   ……   上了七公主的马车,谢宝真一撩车帘,首先探进去半颗脑袋,笑眯眯唤了声:“殿下?”   车内宽敞,放着摆满糕点和瓜果的一张茶案,茶案旁点了一盏纸画宫灯,后头则坐着一位身穿鹅黄宫裳的妙曼少女。少女梳着整齐的鬟发,眉心一点梅花印,闻言眼睛一亮,撑在案几上道:“宝真!快进来,过来坐!”   谢宝真钻了进去,挨着七公主坐着,嘿嘿笑道:“还是殿下这儿舒服。”   七公主名唤元霈,是新帝同父异母的妹妹,比谢宝真大一岁多点,按礼说该是‘长公主’之尊了,但至今未有封号,故而大家多半未曾改口。   她让身侧宫婢上了茶,这才拉住谢宝真的手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不都是直呼其名的么?今日怎的端腔作势,唤起我‘殿下’来啦?”   谢宝真撑着下巴道:“省得有人说我谢家不懂礼数。”   七公主掩唇轻笑了声,鹅蛋脸尖而小巧:“你常说‘恃宠而骄是本事’,平日那般招摇,几时在乎这些闲言碎语?”   “今时不同往日。”自从谢霁进门后家中局势大变,连父兄之间都存在着一股子暗流汹涌,谢宝真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恣意张扬?   “听闻你有了个义兄,是前兵部侍郎的儿子?”七公主问道。   谢宝真看了她一眼,点头:“是呀。”   “长得如何?”七公主撩开帘子看了眼外头整顿羽林军的谢淳风,眼睛晶亮晶亮的,抿唇道,“有谢长史好看么?”   谢宝真长长‘诶’了声,见宫婢都不在,这才凑上去神神秘秘道:“霈霈似乎很关注淳风哥哥呢。”   七公主面上一烫,放下帘子‘嘘’了声,嗔道:“休得胡说!”   灯火摇曳,少女俩一个端庄清丽,一个恣意天真,俱是低低笑成一团。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天色熹微出发,断断续续走到日落黄昏才到达猎场山脚,已经提前有羽林军安营扎寨了,谢宝真从七公主车上跳下来,回首道:“明日我再来找殿下玩。”   七公主挑开帘子叮嘱道:“对了,临安郡主也来了。她一向与你不对付,若是碰上可要小心些。”   夕阳斜照,山林莽莽,文武百官和贵族子弟们都前去集合听习讲武了,只有奴子宫婢和些许女眷留守营帐。   因是精简出行,谢宝真此次并未带侍婢,跟着宫婢的指引找到了自己的营帐,谁知刚走到帐篷前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轻蔑愤怒的女声:“……你怎的不说话?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奴而已,竟敢藐视临安王府!?” 第9章   听到那无礼的斥责声,谢宝真就知道定是临安郡主元娉娉又在作妖了。   元娉娉是已故临安郡王之女,打小尖酸刻薄跋扈得不行,可若论荣宠,却处处比不上有八个哥哥宠爱的谢宝真。加之临安郡王风流早逝,郡王妃就想将女儿许给谢淳风为妻,谁料被英国公夫人婉拒,一时间全洛阳人都知道谢府看不上临安郡主,元娉娉沦为笑柄,故而每次见谢宝真都要阴阳怪气地奚弄一番。   谢宝真懒得和她拌嘴,嫌折辱了身份。   刚要走开些,又听见元娉娉抬高声音嗤道:“如此长相,想必生你的女人也是相貌不凡,也难怪能迷得英国公晕头转向,将你认祖归宗。只可惜哑巴似的沉闷无趣……喂,谢家人没教你,身份低贱之人见到郡主要跪拜吗?”   听到‘谢家人’三字,谢宝真顿了脚步,心中一紧,绕过帐篷走了十来步,果然后头僻静处见到了被临安郡主一行人前后堵截的谢霁。   这个元娉娉的手段也太恶毒了些,定是父兄前去讲武了,独留谢霁落单,她便趁机羞辱出气。   谢霁不能说话,哪里是牙尖嘴利的临安郡主的对手?他拧着眉,转身欲走,元娉娉便绕身堵住他,嗤道:“你当真不会说话?”说着,元娉娉解下腰间的玉佩随手一丢,那玉便重重砸在谢霁额上,又弹在地上摔成两半。   谢霁额上红了一块,眉头皱得更紧些,可连一声痛呼也发不出。   “咦,还真是!”元娉娉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物件,看着他的目光更是轻蔑,“小哑巴,平白坏了我一块玉。”   此时四周无人,大家都在忙着歇息,奴婢们即便见了也不敢多事来管。见到谢霁孤立无援的模样,谢宝真心中一股火气烧起,沉着小脸便大步冲了过去。   她是个护短的性子,谢家的人哪里轮得到外人欺辱?   “临安郡主,我谢家人不白受恩惠,这个给你!”说话间,谢宝真已解下腰间的香茶包丢过去。   元娉娉本想着偷骂谢家小哑巴几句泄愤,却没想到全被谢宝真听见了。恼羞成怒之下,她下意识接过那抛过来的小物件,打开一看,却是一包干花,贵女们时常用来佩戴于身,用以熏香。只是谢宝真别出心裁,用干花和茶叶混合,别有一股沁人清香。   她倨傲问:“这是什么?”   “花茶呀,用以煎水喝能降火去味儿。临安郡主方才咄咄逼人、好大的口气,用这个泡茶喝去去嘴里的味儿才好。”谢宝真乜着眼,笑得凉飕飕的,“礼尚往来,你砸我九哥一块玉,我还你一包茶。”   元娉娉脸色通红,气得满头艳丽的钗饰直发颤,将香茶包往地上狠命一掷,再踏上一脚,指着谢霁道:“你做什么护着他!一个私生奴而已,你们谢府的丑闻洛阳皆知!我不过替你骂两句出出气,你非但不感激,还来羞辱于我?!”   谢宝真道:“谁告诉你他是私生奴?九哥是前兵部侍郎义叔父的儿子,此事圣上也知晓,为表抚恤朝臣遗孤,这才特许九哥随行围猎。你这般污蔑忠良之后,难道是质疑圣上的决定么?”   金堆玉砌的小少女,说话软声软气却字字珠玑,驳得元娉娉哑口无言。   “两位郡主都别吵了,若是惊动皇上可不好。”有一个脸长寡淡的贵女拉了拉元娉娉的斗篷边儿,小声劝道。   “是他无礼,先冲撞我的!”元娉娉一指谢霁,气冲冲道。   谢宝真回身看了眼谢霁。   锦帽貂裘的少年直直地看着她,摇了摇头,也不知意思是‘我不曾冲撞’,还是说‘算了罢’。   谢宝真心中的无名火更甚,心想这九哥怎么回事?旁人都骑到他头上来了,他怎么还是这副温吞无害的模样?   罢了罢了,这口气儿,便替他出到底罢。   谢宝真哼了声:“你欺负九哥口不能言,当然任你指鹿为马、说黑为白咯。不过,九哥虽哑,旁人可不瞎,有没有冲撞你,这么多宫人侍从都看着呢!你若真委屈,我陪你去求圣上做主。”   “你……”元娉娉满脸通红,往后退了半步。   谢宝真逼近一步,眨眨眼道:“怎么,害怕啦?”   “算了算了,都是皇上钦点的人……”两三个女子围上元娉娉,一边给她抚平衣裳褶皱一边低声劝道,“便是为了这身赶工月余才做好的新衣裳,也不要同永乐郡主置气了。”   谢宝真还不解气,瞄了眼元娉娉那身描金绣银的裙裾,‘哎呀’一声说:“蜀地进贡的穿花缎子,千金难求,光是上头的团花银蝶就要绣上好长时间呢。”   “还算你识货。”元娉娉打量着谢宝真身上的服饰,虽然也精致漂亮,却不及自己这身费工奢华,顿时觉得扳回一局,不由将尖尖的下巴抬得老高。   谢宝真弯了弯眼眸,笑得一派天真无邪:“我们府上嫌这料子华而不实又太笨重,穿在身上不舒服,一向是当桌布用的!今日看来,这桌布料子倒是和临安郡主极配呀!”   临安郡主也就是十二三岁的年纪,刻薄无脑,哪里说得过谢宝真?一时间气得脸青红交加,咬了咬牙,拂袖而去!   谢宝真心情大好,还不忘抬手拢在嘴边忍笑道:“哎呀临安郡主,我是不是气死你啦?记得喝茶降火,省的说话好大股酸味儿。”   等到元娉娉一行人彻底不见了踪迹,谢宝真才转过身来,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睛。   谢霁的眼睛一直是虚无空洞的,叫人看不透情绪,全然不似现在这般冰冷锐利。   但只是眨眼一瞬,那股子浸润了血腥的冰冷不见了,依旧是眉目温和的模样。谢宝真觉得自己可能出现了幻觉。   她没在意,只是蹙眉望着谢霁额上的红痕,‘呀’了声说:“你没事罢?疼吗?”   残阳如血,天色渐暗,已经有宫侍点燃了火把和灯笼。暖光下,谢霁抬手摸了摸额上,那手苍白干净,已经没了可怖的伤痕。   怔了会儿,他轻轻摇头。   “唉。”谢宝真叹道,“你除了点头就是摇头,被人欺负了也不吭……”而后才想起,谢霁是可怜的小哑巴,没法吭声。   心中一软,她改口道:“下次有人欺负你,你只管打回去,有谢家给你撑腰呢!”   谢霁这会儿笑了,抬起右手,朝她屈了屈拇指。   谢宝真看不懂手语,刚要问,谢霁却已安静转身,钻入自己的营帐中去了。   第二日清晨,一轮红日懒洋洋爬上山头,伴随着雄浑的号角声,狩猎角逐正式开始。   谢宝真和谢霁跪在最前沿的家眷人群中,垂首等着新帝在长皇子和肱骨重臣们的陪伴下威仪走过。   新帝还很年轻,年近而立,器宇轩昂,众臣都说他是难得的贤君,比喜怒无常的先帝要更好相处些。   等到皇帝走到面前时,谢宝真便叠掌置于额前,顿首叩拜,不料皇帝忽的停了脚步,干净的皂靴竟停留在自己和谢霁面前。   绣着腾云金龙的龙袍下摆在眼前晃动,她甚至能感觉到天子的目光落下,不知在打量谁。   然而只是停顿片刻,那双龙靴便转了个方向,重新迈开了。谢宝真如释重负,快速直起身,侧首一看,只见身边的谢霁也缓缓抬起头来,喉结滑动,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突起。   他垂眼看着身下的沙尘,一滴汗顺着他的鼻尖滴入尘土,落地无声。   九哥看上去,好像比自己的反应还大?谢宝真想:也难怪,第一次面见天子的人,难免有不紧张的。   ……   巳时,策马入林,狩猎开始,各家都卯足了劲儿,驯鹰的牵狗的,挽弓的骑马的,都打算在皇上面前讨个好彩头。   英国公府乃簪缨世家,谢宝真在父兄的教导下学过骑射,马背功夫算得上女中一流。她换了身枣红的束袖骑射服,镂金护腕,马尾高束,骑马沿着猎场边缘绕了一圈,没有找到谢霁。   奇怪,自从早上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又不会骑马,能跑到哪儿去呢?哥哥们和阿爹都入林狩猎了,她总得替他们看好这个病弱的九哥才是……   正想着,清脆的铃声作响,三四个女孩涉水策马而来,为首的那个故意冲向谢宝真,直将她的马儿吓得人立而起、嘶声长鸣才堪堪勒住回身。   谢宝真勒得掌心通红才堪堪稳住胯-下受惊的马儿,不由皱眉怒目道:“元娉娉,你作甚?”   “不作甚,和你打个招呼而已。”元娉娉冷笑,“你等着,今日猎场我定要赢你!”说罢一抽马鞭,领着数人踏水扬长而去。   谢宝真拍了拍身上飞溅的水珠,正要发火,却忽觉不对。   她吸了吸鼻子,而后‘咦’了声,望着元娉娉离去的方向心道:她还没开始狩猎呢,怎么飘过去一股子血腥味?   “宝真,来和我赛马!”远处小山坡上,一袭松花色袍子的七公主挥舞马鞭道。   算了,不管她。   谢宝真撇撇嘴,勒马回身,朝七公主奔去。   谁也没想到,谢宝真和七公主才赛了两轮,就见林中传来一阵骚乱,几名太医背着药箱来回匆忙,接着元娉娉满身是血的被羽林军抬了出来,凄厉的痛嚎声让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   “怎么了这是?”七公主拦住一个宫女问道。   “殿下有所不知,方才临安郡主独自追着一只獐子入了深林,迷了路,口渴难耐,拔了水囊塞子就要饮水,谁知水囊里的清水不知被谁替换成了新鲜的雄鹿血,郡主当即被鹿血灌了满嘴满身,竟引来了一群野狼……”   说罢,宫女捧着水盆毛巾等物匆匆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数据涨幅不理想,可能要压字数更新啦~明天不更,后天继续!   给小可爱们比心心~望谅解TAT   感谢在2019-12-08 19:42:14~2019-12-09 18:5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喝不着桃桃乌龙的小福2个;我家的猪不卖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信是我哒!1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因元娉娉受伤之事,营帐里乱成一片,七公主先行前去安抚了,不多时皇帝也匆匆赶了回来,脸色颇为凝重。   大殷朝以武定国,秋狩之事关乎国运,元娉娉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皇上责备羽林军清场不干净,帐外跪了一片人,连谢淳风也牵连其中。   谢宝真策马越过山坡,在溪边背阴处找到了独自歇息的谢霁。   天高云淡,焦黄的草坡绵延天际,潺潺溪流浮动金光,白鬃马儿甩着尾巴垂首饮水,而一身雪白狐裘的少年则屈腿坐在一旁的大圆石上,望着天边变幻的浮云出神。   一阵凉风卷地而来,云在动,草在动,树影也在动,唯有谢霁淡漠的眼神不曾有丝毫变化,有种独立于喧嚣之外的寂然。   谢宝真打马过去,逆着光,镂金护腕,嵌玉腰带,绣金的红袍在阳光照射下鲜妍不可方物。勒缰下马,她甩着马鞭问:“你不会骑马,来这作甚?”   私底下,她仍是不习惯唤他‘九哥。’   谢霁看了她一眼,抬手指了指天边的流云。   “云有甚好看?”谢宝真在圆石的另一端坐下,玩弄手中的马鞭半晌,才低低道,“元娉娉被狼咬坏了腿,还从马背上跌下来摔断了一只手和两根肋骨……你知道此事吗?”   谢霁将目光从天边收回,落在谢宝真幼嫩的脸上。他眼里似乎有些诧异,又似乎没有,看不太透。   出发前皇上再三强调过不可独行,不可贸然入深林,元娉娉非是逞强不听,落得这般下场也是自讨苦吃。   想着,谢宝真揪了一根野草道:“听说她行囊里的水不知为何变成了鹿血和鹿肝,这才引来狼群追逐。圣上让羽林军用猎犬搜寻带有鹿血气味之人,你……”   又是一阵风吹来,枯草地沙沙作响,谢宝真在谢霁那双平静漂亮的眼里看到了自己飞扬的发丝。她眨眨眼,见四下无人,这才稍稍侧过身子低声道:“你能不能,让我闻闻你的手?”   谢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的眼眸很干净剔透,盛着些许薄怒和担忧,却唯独不见怀疑。谢家人上下齐心,一致对外,这是刻入骨血中的家训。   下一刻,一双修长干净的手递到了谢宝真面前。   这双手苍白瘦削,手背上有淡青色的血管隐现,怕是连缰绳都捏不稳,连弓都拉不开,又如何能猎杀一头雄鹿、将其剖腹放血,再越过羽林军和内侍的重重守卫,将其灌入元娉娉马背上的行囊?   谢宝真抿着唇,小狗般凑过去闻了闻,对方指尖透着淡淡的茶香,无一丝血腥气。   她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她倏地坐直了身子,杏眼里满是生动的怒意,愤愤不平道:“我就说嘛,鹿血之事怎么可能是我们做的!元娉娉方才哭喊着说是谢家害她,弄得阿爹和皇上俱是头疼万分,查了那么多人也没查出个蛛丝马迹来,可见是胡乱攀咬人。平日里她就骄横无礼、树敌无数,想来恶人有恶报,随意欺辱他人定会受到上天的惩罚。”   谢霁依旧笑得淡薄,没点头也没摇头,仿佛根本不关心这件事。   被平白泼了一身脏水,谢宝真仍是喋喋打抱不平,直到身后草地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一个锦衣太监躬身走来,朝谢霁一行礼道:“请问,阁下可是英国公府的谢霁谢九郎?”   谢霁抬眼,起身站直,朝太监一颔首。   谢宝真止住话头,亦拍拍裙裾起身,替谢霁答复道:“他是。何公公找他何事?”   这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朝天一拱手,笑道:“陛下有令,让老奴请谢九郎帐中一叙。”   皇上要见谢霁?难道是听说了昨日元娉娉与他争执之事,怀疑于他?   谢宝真用马鞭抵着下巴,眸子灿然,软声问道:“那,圣上是连同别人一起诏见,还是只见九哥?”   “回永乐郡主,老奴不知。”何公公嘴严得很,也不晓得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谢宝真下意识拧了拧手中的马鞭。   她仍记得今晨跪拜天子时谢霁紧张得双拳紧攥,这会儿要面见天子,想必更是心慌得不行。想到此,她转身看了谢霁一眼道:“你不必紧张,圣上仁慈,不会为难人的。”   谢霁嘴角极淡地一扬,点点头。   下午的阳光凉了些许,谢宝真闷闷地牵着马往回走,不太摸得清皇上诏见谢霁是为了抚恤朝廷遗孤,还是听了元娉娉的胡言乱语而怀疑谢家……   正想得入神,却听见一个温和的嗓音传来:“宝儿,你在那作甚?找了你许久。”   谢宝真抬头,眼睛一亮:“五哥!”   谢临风一身黛蓝的骑射服挺立,面如冠玉,朝她招手道:“临安郡主才出事,你可别乱跑了。”   “五哥五哥!”谢宝真丢了马小跑过来,小脸红扑扑的,一袭红袍子随风飘飖。她喘着气禀告,“圣上诏见谢霁了!”   “我知道。父亲也在龙帐之中,不会有事。”谢临风负手向前,替妹妹牵了马,状似无意道,“宝儿好像很担心阿霁?”   “谁担心他啦?”晚霞秾丽,人影斜长,谢宝真用马鞭抽着道旁的枯草,低声道,“昨日元娉娉趁你们都不在就欺辱九哥,我瞧不过去就与她起了冲突,当时汝阳侯和张尚书家的姑娘也都在场,我是怕皇上听了什么风言风语起疑心,反倒连累谢家。”   “是么?竟有这事……”谢临风停了脚步,若有所思地看向谢宝真,“为何不告诉父兄?”   “谁知道今天会发生这样的意外?再者鹿血腥味极重,我鼻子很灵的,可方才并未在九哥身上闻到什么可疑的血腥味。”谢宝真笃定道,“你看他那瘦巴巴病怏怏的模样,连马也不会骑,终日一副温温吞吞的模样,怎么可能独自猎杀雄鹿放血嘛。”   谢临风不置可否,淡淡道:“装血的水囊是临安郡主常用的那只,不太可能是放错了马背。放心,皇上召见谢霁并不是为了此事。”   “哦。那查出鹿血是谁的了吗?”   “不曾。猎场鹿群甚多,今日光是猎得雄鹿的世家子弟就有不下二十人,都说不知道那袋鹿血从何而来。”   “那淳风哥哥可还好?”   “他身为羽林长史,负责围猎安全,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要略受小罚,不碍事。”   听到最亲近的兄长受罚,谢宝真心疼无比,愤懑道:“临安王府平日就横行洛阳,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再者,元娉娉不该甩开众人潜入深林,私自越过狩猎范围,不出事才怪!平白祸害一群人跟着受罪……”   “罢了,她已是这般下场,多说无益。”谢临风道,“这马我送回马厩了,宝儿尽管回帐歇息,风尖浪口,莫要乱跑。”   “知道啦,五哥。”   望着妹妹甩着马鞭朝营帐走去,一副天然无虑的模样,谢临风不由轻叹。   ……   斜阳颓靡,一阵风吹来,撩动了绣有金龙的帐帘。   有几名宫婢端着茶托、瓜果等物鱼贯而入,何公公拉住最后排一位送茶的宫女,朝她使了个眼色,拢袖缓缓道:“谢家九郎的茶,可要好生伺候。”   那宫女立刻会意,垂首道:“是,奴婢明白。”遂撩开帐帘进入。   此时帐内,谢霁与英国公谢乾分坐两旁,而上方主席则坐着身穿红底玄纹戎装的年轻帝王。   谢霁自进门跪拜后便一直垂眼低头,皇帝元凌按着膝头,目光长久地落在那身形尚且单薄的少年身上,而后温声开口道:“你别怕,是朕想看看你。”   谢霁低垂的睫毛颤了颤。   这时,数名宫娥前来奉茶,最后一位面容清丽的宫女在谢霁面前停住,以沸水烫茶,泡好后正要递给谢霁,却忽的手一抖,茶盏哐当坠落,滚烫的茶水刚好泼在谢霁的腕子上。   疼痛之下,谢霁猛地抽回了手,淡色的唇微微张开,吸了一口气。   “阿霁!”谢乾立即站起身,面露担忧。   突然的疼痛,若是平常人早就惊叫出声了,但谢霁只是唇瓣颤抖,垂着眼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如同涸辙之鱼般痛苦且安静。   年轻的帝王将这一切收归眼底,包括谢霁的反应。他眉头一皱,沉沉道:“怎的如此不小心?”   “陛下恕罪!公子恕罪!”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匍匐于地,战战兢兢地求饶。   作者有话要说:九哥:我的手和作者有仇???   感谢在2019-12-09 18:51:17~2019-12-11 18:1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rarararadio 10瓶;茴香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七公主坐在柔软的兽皮毯子上,揉了揉酸痛的脖子叹道:“累煞本宫了,那临安郡主可真能折腾,处理伤口时三四个宫女都按不住她乱打乱踢的手脚。”   谢宝真悄咪咪给递过去一杯茶,七公主接过去吹了吹,三两口饮尽,而后擦了擦朱红的唇,拉着谢宝真的手道:“宝真,元娉娉一直在帐中哭嚎,说是谢家害她,这是怎么回事?”   谢宝真小小地翻了个白眼,细嫩的指尖摩挲茶盏杯沿,闷声道:“自从她想与淳风哥哥的结亲不成,中伤谢家之事做得还少么?爱说便说罢,我大度一回,不和伤员计较。”   “你不计较,自有人计较。”七公主低声道,“听闻昨日,你们吵架了?”   “她欺辱九哥,我便损了她几句。难不成我会为了这件事害她?”谢宝真哼了声,“你知道我性子直,从不记仇的,有仇当场就报了。”   七公主噗嗤一笑,“都说谢家人护短,今日我可算领教了。”   谢宝真拿了块核桃糕细细咬着,好奇道:“霈霈,鹿血究竟是谁干的,查出来了么?”   七公主道,“方才羽林军的人彻底查验过了,说是在某位宫婢的铺盖下发现了一件沾了鹿血的裙子,还有一把带血的匕首呢!”   “宫女干的?她为何要害元娉娉?”   “听说昨夜就寝入睡之时,元娉娉嫌那宫女铺的睡榻太硬,便大骂着踹了那宫女一脚……想必是因此怀恨在心罢。”   谢宝真不敢置信道:“就为这个理由?总觉得太过蹊跷些。”   “所以皇兄才为此事烦恼。”七公主轻轻一叹,“发现的时候,那宫女已经自尽了,是与不是也无从查证了呢。”   ……   夕阳西沉,浩瀚的天空一半还残留着晚霞的瑰丽,而另一半却已是晦暗的灰蓝。阴影渐渐笼罩大地,山林悄寂,太监秉烛而来,仔仔细细地点燃了龙帐中的灯盏。   方才的宫女已经被赶出帐外了,皇帝要宣太医前来诊治,谢霁只是起身跪拜,摇了摇头。   他执意不肯,皇帝也没有法子,望着他的目光有些许怜惜,问道:“嗓子是怎么回事?”   “陛下。”谢乾起身出列,代为回答道,“已经请太医令诊治过了,药物损伤,确实不能说话。”   “能好么?”   “未可知。”   “可惜了。”皇帝似是感慨,稍稍前倾身子问谢霁,“你,可会写字?”   谢霁抬眼看向谢乾的方向,见他微微颔首,这才点点头。   皇帝一抬衣袖,吩咐侍从:“上纸笔。”   立即有小太监捧着纸笔前来,恭敬地搁置在谢霁面前的案几上,又轻轻退下,屋内静得可怕。   这股寂静中,只听见皇帝低沉的嗓音徐徐传来:“当年往事迷雾重重,如今想来仍是唏嘘。十一年前兵部谢侍郎全家惨死于洛阳城外,唯有四岁幼子不知所踪……当年是谁,将你带去了哪儿?”   谢霁提笔,顿了顿,才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地写道:七岁大病,往事不知。   太监将他所写的纸张呈给皇帝过目,年轻的帝王眉尖一挑,只见纸张上的字迹笔画幼稚、大小不一,如同稚童所写,看上去未曾受过启蒙。   皇帝合拢纸张,又问:“连自己的身份也不记得了?”   谢霁点头。   皇帝:“谁收养的你?”   谢霁写道:乞食,跑堂,流浪平城。   皇帝扫过这几行幼稚扭曲的字迹,叹道:“你受苦了。”又转向谢乾嘱咐,“谢卿,要好生教养他。”   谢乾抱拳躬身,铿锵应喏:“臣定当尽力而为。”   从龙帐出来,谢乾送谢霁回营帐,路过栅栏旁时远远看到羽林军抬着一个蒙着白布的担架离去,白布下隐隐有人形轮廓。谢霁的步伐稍稍一顿。谢乾解释:“在宫女的帐中搜出了带鹿血的衣物、匕首,发现时已经自尽了。”   谢霁收回目光,点点头。   营帐中悄寂无声,谢乾用火引点燃了灯盏,而后借着昏黄的火光找出随身携带的药膏和纱布等物,示意一旁静静站着的谢霁道:“坐,我给你处理一下烫伤。”   谢霁以手势示意:我可以自己来。   谢乾刚毅的脸浸润在烛火中,难得有几分温情,撩袍跪坐道:“坐罢,都是一家人,不必分亲疏远近。”   谢霁抿了抿薄唇,依言在案几的另一旁跪坐。   谢乾舒了一口气,不知是疲惫还是叹息。他拉过谢霁的手,只见腕上红了一块,起了个水泡,便用细针在烛芯上烧过后刺破水泡,轻按出液体,然后再敷上药膏。   谢乾取了纱布缠在谢霁腕上,意有所指道:“男儿立于世上,受点伤不算什么。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往后重新开始,谢府会护着你。”说罢,他将绷带剪断打了个粗制滥造的结,拍了拍谢霁的手便起身。   谢霁也跟着起身,躬身行礼送别,谢乾却抬手制止,沉声道:“不必如此。”说完,撩开帐帘大步走出去了。   帐外夜色渐浓,火光明灭,有羽林军的巡逻队整齐经过,而后又归于平静。谢霁在帐篷中站了会儿,嘴角忽地一扬,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居然用这种法子试探他是否真哑,果真是狐狸般狡诈!   案几上的茶水已经冷了,谢霁一手撑着太阳穴,包扎了纱布的那只手则沾了沾杯中的冷茶,用食指在案几上慢慢悠悠地写着什么,等到最后一笔落下,烛火摇曳,指尖划过的湿痕在案几上构成一个阴森且扭曲的字:殺。   接下来半盏茶的功夫,他就这样撑着脑袋,乐此不疲地在案几上写‘杀’字,一个字干掉又紧接着写下一个,眸色冰冷,嘴角微扬,仿佛指尖下的方寸之地便是他报复杀戮的疆场。   烛火一颤,帐篷外忽的掠过一道阴影。   谢霁猛地回头,几乎是同时挥袖,狠狠擦去了案几上残留的‘杀’字水痕。他在身后的帐篷布帘上看到了一个高大熟悉的人影,不由瞳仁骤缩,猝然起身间,冰冷如刀的眼神已狠狠地刺向那道影子。   外头火光闪烁,将那不速之客的身影投在帐篷上——刀斧劈成般冷硬的侧颜轮廓,鹰钩鼻,腰间挂着的两把弯刀,以及那股子浸透了血腥的杀戮之气……   别说是一个影子,便是化成灰谢霁也认得他!   “居然要等到近身十步之内才发现我。”那黑影沙沙开口,冷冽道,“三年未见,你的功夫未见一丝长进,当真让为师好生失望!”   谢霁攥紧了双拳,身躯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沉痛的记忆被唤醒,毒酒入喉的剧烈灼痛他永生难忘,身上的新伤旧痕也争先恐后地隐隐作痛起来。   他眸光发寒,瞳仁战栗,那既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也是仇恨燃烧后的极度兴奋!   “所幸你脑子还算聪明,知道以鹿血诱狼,那轻贱你的女人虽然没死于狼口,却借此给皇帝的围猎之行添上一层血光之灾,不祥之兆降临,动摇他的军心,也不算亏。”那黑影似笑非笑,“只是下次记得收尾干净些,我已将带血的匕首与衣物藏入了宫女营帐,他们查不到你头上。”   谢霁目光一沉,摸到了袖中藏着的短刃。   “想杀我?”黑影转过头来,隔着帐帘与他对视,嗤笑道,“可惜你还不够狠。好好利用谢家,我等着你!”   一阵风吹来,黑影已掠身闪过,消失不见。   谢霁下意识追了出去,帐篷外星空暗淡,冷风如刀,早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山风呜咽,树影婆娑如鬼笑,草木皆兵。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冰冷的目光搜寻着黑暗中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看得太入神,冷不防撞上一道娇软的身躯。   “啊!”从七公主营帐中出来,刚好路过栅栏边的谢宝真被撞得一个趔趄,揉着肩膀愤愤抬头,还未开口责骂,一把冰冷的匕首已横至眼前。   谢宝真吓呆了,嗓子像是被人掐住似的,想叫也叫不出来。   好在只是一瞬,那把森寒的匕首瞬间收回。她抬眼,看到了谢霁神情复杂的脸。   他面色生硬且警惕,或许还有些担忧,看着吓得一动不动的谢宝真,以手势问:你没事罢?   好半晌,谢宝真总算喘过气来,眸子里水光一片,抚着胸脯发出一连串的质问:“你干什么呀?刚才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伤着我可怎么办?”   嗓音娇细发颤,委屈得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赤脚走在雪地里,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哀求道:   “给个收藏吧,好心人!上帝保佑你们,给个收藏吧……”】   感谢在2019-12-11 18:16:05~2019-12-12 19:55: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桃灼呀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杏儿眼,水光涟涟,眼前娇气鲜艳的姑娘,合该让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   谢霁面色恢复如常,眼中的寒意还未完全消融,嘴角已扬起伪善的弧度,抬手想要比划道歉,却忽闻身后脚步纷杂。   他目光一凛,将匕首背到身后藏入袖中,刚转身,就见十来名羽林军按剑奔来。为首的一人朝谢宝真一抱拳,询问道:“郡主,方才似乎听到有人惊呼,请问可有异常发生?”   谢宝真下意识瞥了谢霁一眼。   夜色深沉,星空低垂,火光明灭摇晃,少年负手立着,喉结微微滚动。   谢宝真的视线扫过他的袖子,而后轻轻调开,上前解围道:“无事,是我看不清路,和九哥撞在一起了。”   “来人,加些火把,把路照亮些!”为首的羽林队正朗声吩咐下去,又朝谢宝真一躬身道,“郡主可曾伤着?可要宣太医?”   “不必。”谢宝真忙摆手,“不曾伤着,你们忙去罢。”   羽林队正道:“那便好。今日猎场恐混有奸人,还请郡主安心于营帐歇息,莫要夜出。”   谢宝真‘嗯嗯唔唔’地胡乱应着,打发走他们。   等到羽林巡逻军远去,谢宝真才重新打量谢霁,疑惑道:“大晚上的,你拿着利器出来作甚?若是让他们瞧见了,恐生误会呢!”   谢霁眸子里火光跳跃,单手比了个道歉的手势。   谢宝真看不懂手势,却瞧见了他手上的伤,登时瞪大眼道:“呀,你怎的又受伤啦?这双手还能不能好了?”   谢霁忙放下手,轻轻垂下眼。   谢宝真最受不了他这般神情了。当浓密深邃的眼睫映着暖黄的光,在他眼睑下投下一圈阴影的时候,精致安静,真真是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有人伤了你?怪不得你方才要拿着匕首冲出来呢。”谢宝真瞬间忘了方才的惊吓,作势撸了撸袖子道,“是谁欺负你?我告诉阿爹去!”   刚要转身,却见少年忽的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即便隔着衣料,一触即分,谢宝真依然能感觉到他非同常人的力度和掌心的冰冷。   谢宝真疑惑地看着他。少年收回手,朝她轻而坚定地摇摇头。   他总是这样,除了摇头还是摇头,虽说口不能言,但总不至于连趋利避害或反抗的勇气都没有罢?   谢宝真心中十分不平,决心好好教导一下这个过于自卑的九哥,便道:“你记着,我们谢家人从来都是恣意潇洒,不必谨小慎微。谁伤的你,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深夜的山林猎场悄寂无声,唯有怪异的鸟叫间或传来。火把的亮光映衬,少女说这话时神采飞扬,眉眼生动明丽。   谢霁静默,而后抬手指了指天子的龙帐,又晃了晃扎着绷带的腕子。   谢宝真明白了,是皇上欺负了他。   可怎么会是皇上呢!?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方才的气焰瞬间熄灭,眼神飘忽道:“……很晚了,告辞。”   谢霁在心里嘲笑谢宝真的天真烂漫。她怎会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得这般恣意潇洒,是因为有人替她承担了风雨苦痛。   人生总是苦痛居多,没有谁生来就有恣意的本钱。   谢宝真生性率真,俨然已经忘却了方才那段不愉快的惊吓,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板着脸严肃道:“这么大个少年郎了要学会照顾自己,回去多穿件衣裳,你的手太冷啦!”   星空低垂,夜露凝霜,谢霁袖中藏着短刃,弯眸一笑,温润流光。   谢宝真一怔,觉得此刻的九哥就仿佛是随着霜花坠入尘世的少年谪仙,浅笑干净,冰清玉洁。   美则美矣,可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待到红衣裙的少女轻盈离去,谢霁嘴角的笑意方淡去,扭头望向身侧黑魆魆的林子,眸色如夜般寒冷深沉。   树影摇晃,月光凄寒,周围已早没了那不速之客的身影。   ……   又是一次日升月落,秋狩结束,猎场下人声鼎沸,俱是忙着拔营回宫。   旁人忙着,王孙贵胄们可一点也不忙。谢临风在营地里找了一圈儿也没瞧见自家妹妹,便拉住正在指挥撤营的谢淳风道:“瞧见宝儿了么?”   谢淳风摇摇头,于是兄弟俩骑马越过山坡,这才在十丈开外的小溪便找到了被七八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所簇拥着的妹妹。   这些十六七八岁,正处于适婚年龄的少年们捧着一堆新剥的狐狸皮、雉鸡尾等物,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地围着谢府的掌上明珠,身后的狗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谢临风和谢淳风对视一眼,心中俱是警铃大作,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朝那群乐此不疲拱白菜的‘猪崽子’走去。   谢宝真坐在大圆石上,双手撑在身后,斜眼看着吴右相家的嫡次子递过来的一张雪狐皮,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腿问:“这张白狐皮子如何卖?”   吴家老二忙笑道:“承蒙郡主看得上,哪能收钱?像这样的狐狸皮子我昨日猎了好几张呢,郡主若喜欢,便都拿过去好了。”说着挺了挺并不结实的胸膛,言辞间颇为骄傲。   “郡主,我这儿也有狐狸皮子!”   “我也有,我也有!”   “我还有新猎的熊掌鹿茸呢!”   众人呜呜哇哇地挤作一团,吴右相家老二的白狐皮被挤掉在地上,顿时大怒,推开他们吼道:“排队排队!先来后到懂不懂?!”   谢宝真被他们挤得直往后缩,皱眉道:“哎呀,我只买这一张白狐皮,不要你们的东西!”   正吵得不可开交,忽见一柄长剑横来,隔开少年们与谢宝真的距离。吴家二郎险些被剑柄戳到鼻子,登时不爽,心道哪个不长眼的小子又来插队讨欢心?!   他张嘴正要骂,却冷不丁看到谢淳风那张冷峻的脸,满嘴芬芳之语涌到喉间,又尽数被堵回腹中。   谢淳风扫视了这群面红耳赤的少年一眼,淡淡道:“哪只手碰了我妹妹?怕是留不得了。”   于是众少年齐刷刷后退,讷讷不敢做声。   “淳风哥哥,五哥!”谢宝真从圆石上跳下来,脆生生问,“你们怎的来啦?是要回去了吗?”   “马车已备好,快了。”谢临风倒是比谢淳风淡定,说完转头,笑眯眯地看着众位面红耳赤争宠的少年,“谢府虽不是富贾之家,但这些皮子俗物还是买得起的。诸位郎君请回罢,耽误了回程恐陛下责备。”   说这话的时候,谢临风始终负手而立,笑意谦然,可众少年却总觉得他比那冷着脸的谢长史还要可怕,不由打了个寒噤,三三两两的散去了。   四周清静下来,谢淳风颇为嫌弃道:“这都是些什么狂蜂浪蝶?宝儿未曾及笄,他们便上赶着来争风吃醋,若是皇上见了,还以为是谢家结党营私。”   谢临风低低一笑,摇首道:“这恐怕就是皇上的意思。毕竟谢家只有宝儿这么一个掌上明珠,却枝繁叶茂根植江湖朝野,谁不想来争一争?”   “你们在说什么呀?”谢宝真夹在两位兄长之间,觉得有些听不懂他们哑谜般的话,手指绕着腰间的银铃铛叹道,“我不过是想买两张白狐皮子。”   谢临风转过温润的眸子,笑问道:“哦,宝儿要买狐狸皮作甚?你不是一向喜欢热闹的颜色,不爱素净的吗?”   “宝儿喜欢,买它十张八张便是,问那么多作甚?”谢淳风揉了揉妹妹的头,大气道,“淳风哥哥给你买。”   “谢过淳风哥哥!”谢宝真眼睛一弯,眸色在阳光下呈现极为剔透的琥珀色,嘿嘿笑道,“不用那么多,够做一件狐裘披风就行啦!我想送九哥一件。”   谢淳风:“……”   谢临风:“……”   兄弟俩对视一眼,俱是一口气险些提不上来。没想到啊,千防万防,家猪难防!   谢淳风整个人在即将爆发的边缘徘徊,还是谢临风比较老练,即便心中已将谢霁小子骂了一百遍了,但仍能扯着嘴角摆出一副知心兄长的神情来,轻声问道:“宝儿能否告诉五哥,为何要送谢霁狐裘?”   谢宝真答道:“我见他总是穿着那一件白狐裘,寒碜得很,一点也没有谢家人的阔绰,便想送他一件换着穿。”   谢淳风凉飕飕插嘴道:“也不见宝儿送我一件。”   “你们平日的服饰换着穿都穿不完,何须我送?”谢宝真一副‘你在说什么’的表情,坦然道,“可九哥无父无母孤身一人,不是更需要关照么?”   “宝儿喜欢他?”谢临风提心吊胆地问道。   好在谢宝真很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可怜他?”谢临风又问。   谢宝真还是摇头。   谢临风不明白了,“那为何要对他这般上心?”   “因为他姓谢呀!谢家人互相关照,不应如此么?”谢宝真打量着长松了一口气的两位哥哥,皱着眉,嘟囔道,“你们怎么奇奇怪怪的。”   谢临风可算明白了:自家妹妹纯真若稚子,心中只有亲情道义而无半点旖旎,根本就没开窍呢!   是他们多虑了。   谢临风放下心,抬手抵着下巴轻笑,道:“狐裘之事为兄记着了。宝儿放心,这狐裘我会替你送,不必你亲自出马。”毕竟妹妹将来嫁谁都行,只要是她真心实意喜欢,便是寒门布衣也无甚关系……   唯独,不能是谢霁。   还是让他们少见面为妙。   谢宝真并不知道自家哥哥肚里那般弯弯绕绕,只叮嘱道:“狐裘要白色的,我见他终日一身素净,想必是喜欢白色的。”   闻言,谢临风神色稍顿,有些出神。   谢淳风打断他的思绪,问:“在想什么?”   谢临风回神,而后敛了笑意道:“没,就是忽然想起一个人。她也是这般,穿最干净的衣裳,却有着最狠的心肠……”   谢淳风也陷入了回忆,但十一年前他也不过八岁,对那个女人的记忆只是停留在一袭如莲的素衣和殷红如血的红唇上,美得妖冶凄艳。   作者有话要说:家猪谢霁:最近五郎和八郎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凉飕飕的,莫非发现我的阴谋了?   感谢在2019-12-12 19:55:30~2019-12-13 22:0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信是我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只锦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夜半子时,宫中大业殿的灯火还亮着。   通明的烛光中,皇帝披着宽松厚重的外袍,不厌其烦的给一摞摞奏章画上朱批。四周悄寂,唯有更漏声声,一白面锦衣的大太监揣着手小步进了门,朝龙案后的皇帝一拱手,低声道:“陛下,您赏赐给谢九郎的东西,已经差人送去了。”   皇帝眼也不抬,英气的眉眼浸润在灯火中,有种不怒自威的沉静。他‘嗯’了声,抬笔润了朱砂墨道:“谢霁是何反应?”   大太监何公公躬身答道:“已按照您的吩咐,说是那日宫女敬茶不小心烫伤了谢九郎,圣上过意不去,故而赏赐些不值钱的东西聊表歉意。谢九郎只领了一斛南海珍珠和一对玉佩,其余的书籍字画、宝剑良弓似乎并无太大兴致。”   “哦,爱财?”皇帝搁了笔,嘴角一扬,“他倒是会挑。”   何公公道:“想来是自小颠沛流离,穷怕了,喜爱美饰华服也实属正常。”   皇帝不动声色,舒一口气,又问:“让李昼去查的事如何了?”   何公公躬身向前,跪坐于一旁,一边替天子研墨,一边将李昼上报的信息仔细道来:“李都尉亲自去了一趟平城,查探许久,谢九郎的确是十二岁那年被人贩子带到平城来的,最初是卖给了……”   似是难以启齿,何公公稍稍一顿,将尖细的嗓音压低些,方继续道:“……因其皮相俊美,最初是卖给了勾栏院风月楼,打算做乐伶培养。”   皇帝翻奏折的手一顿,沉吟片刻方问:“后来呢?”   何公公道:“后来走水,一场大火将风月楼烧了个干干净净,据说火光冲天,烧了一天一夜才停歇,死了好些人,还惊动了当地州府。谢九郎就是从那大火中逃出来的人之一,出来后便以流浪乞食为生,还在茶馆做过跑堂,再后来便是上个月初,英国公寻到他并带回了谢府……”   这倒与谢霁所写的并无出入。   皇帝道:“平城民风彪悍,如此小的一个少年乞食不易啊。他在平城可有结交之人?”   何公公道:“听说与当地的地痞无赖有过交集,不过无从查证了,那些人皆已离开平城,不知去向。”   闻言,皇帝若有所思,“这般遭遇还能活下来,也不知是命硬还是命有贵人。”   何公公小心翼翼地揣摩皇帝的脸色,斟酌道:“他的身份,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先养在谢府罢,看看再说。”年轻的帝王扔下最后一本奏折,曲肘撑在案几上揉了揉眉心,疲惫道,“倒是围猎时出了那般意外,现在全洛阳都在议论天降不祥之兆,是在暗示朕这皇位得之不当,临安王妃又日日跑去皇后那儿哭诉,实在头疼。”   ……   每年的上元之夜,都是英国公府最热闹的时候。   不管谢家子孙身在何处、不管有无成家立业,都会在这一天卸下所有的事情赶往主宅参加家宴。谢宝真的两个伯父皆为庶出,无论身份名望还是官职皆比不过身为嫡系并承爵的谢乾,故而每年的家宴便定在了英国公府。   除了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四哥谢弘和七哥谢朔在上元前一天就赶到了英国公府,第二日,其余四位哥哥也陆陆续续抵达府上,到了晚上宴席之时,满座沉稳的、成熟的、俊美的、清冷的各色男子分席而坐,迎来送往,言笑晏晏,着实养眼得很。   谢宝真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垂鬟发上缀着一对展翅欲飞的嵌玉银蝶,脑后以藕粉色飘带为饰,绯色袄子配浅绿团花罗裙,兔毛领子衬得一张嫩白的脸青葱不可方物。   大大小小几位侄儿满堂乱跑,女眷们则聚在一块儿话家常,谢宝真和嫂嫂们打了招呼,便见几位亲哥堂兄都停了交谈,争先恐后地朝她招手道:“宝儿,到哥哥这儿来坐!”   谢宝真给敦厚严肃的大哥道了安,又给仗剑走来的二哥道声好,路过三哥面前笑吟吟道:“多谢三哥先前送的礼物!那玲珑盒和九连环我甚是喜欢!”   再往前走,一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向她招手:“宝儿,昨儿我刚得了几幅真迹,有时间来四哥府山鉴定鉴定?”   “好呀!”谢宝真一口应允,转身朝谢临风一眨眼,“五哥上元安康!”   谢临风给了她一袋子碎银做零钱,浅笑道:“你六哥给你备了礼物,去看看罢。”   谢宝真顺势望去,只见前方食案后端坐着一位五官极为精致的年轻男子,冷清清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态,这便是六哥谢澜了。无论多少次见面,谢宝真总是会被他高山之雪般的容貌所惊艳。   谢澜乃二伯家庶子,自小体弱多病,记忆中的他总是像现在这样裹着一身厚重的狐裘,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双巧手却精通机械及音律,表面上是名动洛阳的制琴师,实则隶属兵部编外,大殷朝半数以上的兵刃机-□□皆出自他手。   六哥谢澜正在给一尾古琴调音,白皙修长的指节一勾一按,琴弦撩动如铮铮凤鸣。谢宝真唤了声‘六哥’,谢澜便单手按在颤动的琴弦上止住余音,而后将琴递给谢宝真道:“给你。若音不准,再找我调。”   他一向神色清冷不善言辞,谢宝真却知道这尾精雕细琢的琴必定花了他好些时日的心血。心中一阵暖流,谢宝真忙双手接过古琴道:“劳六哥费心啦!前儿七公主送了我好几本有关营造的古籍,想来六哥喜欢,便一直给你留着呢!”   “说到书,没人比我更了解啦!”哗的一把纸扇打开于眼前,桃花眼的男子款款而来,附在谢宝真耳边神秘道,“我新写了几本折子,小宝儿可有兴趣?”   说话的是大伯家的第三子,七哥谢朔,洛阳纨绔,平生有一大喜好,便是流连于风花雪月之中,写那缠绵悱恻的爱情折子戏,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书生乐伎,没有不被他编排过的。   谢宝真笑着婉拒这位不正经的哥哥,朝自己的座位行去,还未落座,就已经被塞了满怀的礼物和零嘴。   甫一入座,紫棠和黛珠便向前,将她怀里的琴和零嘴抱走安置,转而换上新鲜的瓜果蜜饯。   谢宝真捻了颗松子糖放入嘴里,忽而眼睛一亮,发现自己对面坐着的正是九哥谢霁。   来谢府两个月了,谢霁好像丰盈了些。烛火摇曳中,他一袭雪白狐裘端坐,鬓角一缕墨发垂下,更衬得面容如画般清隽,若是再假以时日,容貌气度定能赶超六哥谢澜。   谢宝真一眼就看到了他身上那件簇新的狐裘,毛料正是自己先前挑选的,不由朝他挥了挥手道:“我眼光挺好的,这件狐裘特别衬你呢!”   上次围猎时,谢宝真说他手冷,他原以为这个娇气的姑娘只是随口一说,却不料真上了心,特意挑选料子做成新衣,托谢临风转送给他……   对面,明丽的小少女撑着下巴轻笑,谢霁怔了会儿,而后回以一笑,含蓄浅淡。   “喂,阿霁!”开口的是七哥谢朔。只见他不规不矩地撑在案几上,折扇轻叩桌沿,朝谢霁的方向前倾身子问,“我们几位兄长都送了宝儿上元礼物,你可准备了什么不曾?”   谢霁寄人篱下,吃穿用度都是谢府的,哪里晓得准备什么礼物?   见谢霁怔愣为难,谢朔夸张道:“不是罢!咱就这一个妹妹,你居然不表示表示?”   “好啦七哥,府上哪有这个规矩?你别吓着九哥。”谢宝真不想谢霁为难,便开口解围道,“何况,九哥是客,要送也该是我们送他礼才对。”   谢朔笑道:“宝儿妹妹好生偏心。他是客,我就不是?”   话还未说完,就被谢临风一掌拍在肩上,喝止道:“老七,就你话多。”   谢朔做了个眼歪嘴斜的鬼脸,于是不再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自那以后,谢霁似乎对‘没有送妹妹新年礼物’这件事耿耿于怀,一直用安静的眼神望着谢宝真。   谢宝真读懂了他眼中无声的歉意,顿觉好笑,摆摆手道:“没有这个规矩的呢!哥哥们送礼物我便收着,不送礼物我也开心,并不会因此芥蒂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谢霁知道她是怕自己尴尬才这般说的,不由抬眼,朝她屈了屈拇指。   又是这个手势。上次替他损了元娉娉后,他也曾做过这个手势……到底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电脑总是出问题,文档经常卡住打不开,所以更新晚啦实在抱歉嘤~   感谢在2019-12-13 22:00:51~2019-12-15 21:5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裴恹、?的猪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不多时,谢乾和梅夫人入厅赴宴,下方的十个子辈便自觉起身跪拜叩首,以示对一家之主的尊敬。轮到谢霁躬身要跪时,谢乾却停了脚步扶住了他,沉声制止道:“你不必跪我。”   谢乾位高权重、威仪无双,便是宠爱如谢宝真,这新年上元也得下跪问安,谢霁不过是一个义子,竟有不跪之权。再看众人的面色,皆是平静无波,仿佛理应如此。   待一家之主落了座,家宴便正式开始。   十余位奴子和侍婢垂首进门,将佳肴玉液依次摆在各人案几上。谢家家宴意在团聚齐心,并没有什么珍馐美馔,大多是炙鹿肉、八宝鸭、蟹黄豆腐及炖乳鸽这样寻常富庶人家常吃的菜肴。   期间梅夫人让膳房特意呈了一份水晶脍给谢乾,谢乾只是扫了一眼,便对夫人道:“阿霁喜欢吃,给他和宝儿平分了罢。”   梅夫人夹筷子的手一顿,想必心有不悦,但到底没多说什么,只让侍婢将水晶脍拿下去,按谢乾的吩咐给女儿和那小子各一半。   若放在先前,谢宝真可能有些艳羡争宠,但自从知道谢霁生平孤苦后,便理解了许多,不再计较这些了。   谢家家宴不拘一格,酒到酣处,哥哥们勾肩搭背高谈阔论也是常事,唯有六哥谢澜和九哥谢霁始终端坐,一个青袍清冷,一个白袍安静,十分养眼。   吃到一半,府门外忽的传来铜锣声,接着管家匆匆入门禀告道:“国公爷,夫人,宫里的人前来赐膳了!”   皇上赐膳乃是无上恩宠,只有少数皇亲和重臣才能得此殊荣,怠慢不得。于是谢宝真和兄长们匆匆停箸起身,各自整理好衣冠仪容,跟在英国公夫妇身后出门受赏。   府门外灯火如炬,待谢府上下跪拜领旨,掌事太监这才清了清嗓子尖声道:“传圣上口谕,赐英国公府——九珍攒盒一份,四喜如意丸一碟。”   小太监奉上膳食盒子,众人齐呼谢恩,叩拜领赏。   本以为就此结束,却不料掌事太监换了个和善的语气,笑眯眯道:“还有两道菜,是圣上单独赏给永乐郡主和九郎的。”   “给我?”谢宝真满脸疑惑,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待遇。   “咳!”谢乾握拳抵在唇边,警示一咳。   谢宝真回神,忙和谢霁一同出列再拜,伏地领赏。   “赐永乐郡主——白凤炖雪蛤一盅;赐九郎谢霁——沧海遗珠鸽子蛋一碗!”   砰砰——   远处有烟火接连窜天而起,炸开的富贵火花映红了半边天。那光落在谢霁寂静的眼里,明灭难辨。   “臣女谢皇上隆恩!”谢宝真领了赏,又看了眼身边沉默的少年,忽而笑吟吟道,“公公,九哥说话不便,但心里是感激天子眷顾的,我替他谢陛下赏赐!愿陛下上元安康,国祚绵延!”   “永乐郡主嘴甜如斯,圣上听了定然欢喜得很哪。”掌事太监向前,亲自虚扶起谢乾夫妇道,“哎呀地上寒冷,国公爷和夫人快快请起!连赐英国公府四道膳食,乃是洛阳城中绝无仅有的盛恩,可见圣上极为看重谢家满门忠义。老奴先给国公爷及诸位郎君道喜了,上元祥瑞!”   烟火的热闹中,谢乾沉默无言,并无想象中的开心。   领了赏再回到厅中就座,谢宝真总觉得气氛似乎变凝重了些,连一向玩世不恭的七哥谢朔也只是闷声喝茶。   外头的烟花还在继续,看样子得放到子时才罢休。   厅内灯影摇晃,杯盏流光,静默中,谢乾长长舒了口气,发了话:“既是圣上的一片心意,也不必供着,九珍攒盒和四喜如意丸大家分了罢。”   梅夫人蹙起描画精致的柳眉道:“这两道菜也就罢了,赐给宝儿和谢霁的那份是怎的回事?谁是‘凤凰’?谁是‘遗珠’?”   谢乾沉声道:“两道菜而已,夫人多虑了。”   两人这话压得极低,可谢宝真就坐在次席,听得极为清楚。她猜不透皇上赐的这道菜有何问题,只撑着下巴看面前那碗雪白晶莹的雪蛤汤,等了半晌也不知这汤该如何处理,便咽了咽嗓子细声问道:“阿爹,那我的这道菜如何处理?”   “吃了罢。”说着,谢乾朝谢霁一抬手,示意他道,“你也吃。”   谢宝真才不管它什么白凤黑凤呢,舀了一勺送进嘴里,顿时眼睛眯成月牙,赞道:“好吃!”   见到女儿这般无忧无虑,梅夫人紧蹙的眉头也渐渐舒缓,叹道:“我不要她凤仪天下,只要她岁岁无忧。”   “夫人且放心,圣上若真要指婚,是不会给我们喘息之机的。如此提点,试探而已。”案几下,谢乾轻轻拍了拍夫人的手。   ……   家宴尾声,按照惯例要考察诸子功课,以考校谢家子辈一年来学问有无懈怠。   座下诸儿大多已成年成家,谢乾也无意为难他们,只随口道:“便以《贺新年》为题,赋诗一首。”   写诗不过是助个兴,几位兄长陆陆续续都写好了,一一交给颇有才学的梅夫人审阅,唯有一向古板的大哥还在咬文嚼字。谢宝真早就写好了一首诗,正趴在案几上听各位哥哥们的诗作,目光忽的扫到谢霁身上,不由一愣。   谢霁铺纸提笔,薄唇紧抿,垂睫抖动,过了许久许久才极其郑重地写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字。   谢宝真心中一咯噔,心道完了,忘了九哥没有正经上过学,连字都写不太会,更不用说作诗了……这般考察,不是存心让他在家人面前丢脸么?   果然,那不安分的七哥凑到谢霁身边偷看,见他卷子上那两行歪歪扭扭的字,不由瞪大眼,摇着纸扇念道:“‘炮竹一声响,旧岁迎新年’……哈,这什么诗?憋了半天才写了两句,且格律韵脚全不对!”   又看了两眼,谢朔实在没忍住哈哈笑出声,勾着谢霁的肩道:“我说阿霁,你这字也太丑了罢?连我那八岁的大侄儿都不如啊,可算找着诗写得比我还难看的兄弟了!”   “咳咳!”谢乾重重一咳,递给谢朔一个眼刀,“归座!”   谢朔管不住嘴,但其实并无恶意。他一噎,悻悻走开。   谢临风怕谢霁自惭难受,适时解释道:“阿霁流离在外,不比我们家境优越,此番斗诗旁观即可,不必参与。”   话虽如此,可谢宝真见其他兄长皆是你来我往、其乐融融,唯有九哥却只能孤身独立于热闹之外,着实心有不忍。   没上过学,不会写诗又不是他的错,何苦受此奚弄?   想了想,谢宝真将自己刚才写好的诗作揉成一团藏在案几下,重新铺纸胡乱写了两句,而后呈给梅夫人道:“阿娘,我写好啦。”   梅夫人接过那张墨迹未干的纸,轻念出声:“‘上元会馔好宴席,红烧茄子油焖鸡’……”   念完这一句,厅中先是静默了一瞬,而后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和这首打油诗相比,谢霁方才的那两句简直算得上是佳作了。偏生谢宝真还噘着嘴反问:“我写得不比九哥好吗?”   谢朔笑得双肩抖动不已,颤巍巍朝她竖了竖拇指,众人又是东倒西歪一阵笑。   连一向冷峻的谢淳风也止不住扬起嘴角,低低道:“宝儿这明明是做菜,哪里是作诗?”   梅夫人又好笑又好气,搁了纸嗔道:“小吃货!”   所有人都在笑,连谢宝真自己都在嘲笑自己的胡闹,唯有谢霁始终静静地望着她,那双空洞美丽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了些许复杂的情愫,仿佛光落在眼里,晦明难辨。   谢霁知道,谢宝真故意做打油诗出丑,只是为了化解他方才作诗的自卑和尴尬。   任性却也率性,单纯到一眼就能看穿所有,虽也曾恶言相向,但更多的是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谢霁甚至凉薄地想:可惜了,这样的姑娘不该出生在谢家。   她注定,会成为谢家的命门。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收到了小可爱的地雷,特别开心啦~   给宝儿买了糖,希望她能更甜点,并能把自己的甜分享给苦了十几年的九哥(#^.^#)   感谢在2019-12-15 21:53:54~2019-12-16 17:5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家的猪不卖、喝不着桃桃乌龙的小福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信是我哒!10瓶;裴恹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亥时,家宴散了,几位女眷早已带着年幼的孙辈前去歇息,而男人们则还要留在厅中,向谢乾述职,报备一年来的大小事务。   今年家运太平,二哥的夜阑山庄在江湖上名声颇望,年初协助朝廷剿匪还曾受过封赏;茶叶今年行情很好,波斯的玫瑰露和香料等在洛阳颇为流行,三哥稳赚不亏;其他几位哥哥各自在金石字画、兵器研究等方面各有建树,唯有大哥资质平庸,年过而立依旧是从六品国子监丞,论官职能力,甚至比不上小他好些年岁的谢临风。   大哥谢敬风一个劲地喝酒,敦厚的面颊醉红,一边叹气一边说:“侄身为族中长子,人过半生而无建树,实乃有愧父亲和叔父厚望!”   “大哥言重!自小,我等都是以大哥为楷模。”众人安抚他,谢敬风只是摇头摆手,大概是身为长子的压力,说到最后,他竟潸然落泪。   这是谢宝真不曾承受过的压力,却也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   她明白那种所有人都很优秀,而无论自己如何努力也只能望其项背的苦闷;也明白谢霁作不出好诗、甚至连说话都成为奢望的悲哀……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谢宝真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压力过大的大哥,只在他案几上悄悄放了一块她最爱的枣泥糕,轻轻退出门去。   偏院中大概是梅夫人在行赏,侍婢和奴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檐下灯盏通明,朝远了看,还能远处高楼绵延的灯火,璀璨的橙红与夜的黛蓝交相辉映,伴随着点点细砂似的雪声,恍若天上人间。   廊下灯笼蜿蜒,谢宝真倚在红漆柱子上,朝廊外伸出一只雪白细嫩的手,让那碎雪和暖光落在自己的指尖。   “要是能上街去看场花灯就好了。”华筵将散,谢宝真自顾自叹道。   正望着指尖的雪花出神,余光瞥见拐角隐隐有人行来。她扭头,待那人影走到亮光下,才发现是一早就离席了的谢霁与八岁的大侄儿谢麒。   这两人怎会走在一块儿?   只见谢麒手拿炮竹,仰首跟在谢霁身边喋喋不休道:“九叔,你真的不会说话吗?你嗓子是怎么坏的啊?”   暖光中,谢霁提着一盏憨态可掬的兔子灯笼缓步而行,目不斜视,全然当那聒噪的小谢麒是空气。   谢麒年纪小脸皮厚,也不介意谢霁的冷淡,挠了挠后脑勺道:“九叔九叔,这兔子灯是送给我吗?对了,你要要是不能说话,那别人和你交谈的时候你要怎么回应呢?”   都说童言无忌,但这小子字字句句都戳人要害,未免过分了些。   谢宝真收回手,迎向前道:“谢麒,过来吃糖!”   谢麒瞬间转移了注意力,一路小跑过来道:“夜深了,姑姑为何还给我糖吃?”   谢宝真掏出怀中藏着的油纸包,拿了一颗枣泥糕塞入谢麒嘴里,随即一戳他的额头道:“堵住你这条聒噪的舌头!”说着,又塞了一块到谢麒嘴里,“朝云方才在找你玩儿呢,去和他放炮竹罢!”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谢麒,谢宝真见谢霁仍站在原处,沉静的目光轻轻地落在自己身上,似是有什么话要表达。   谢宝真看了看他,又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心道:莫非他嘴馋想吃?   想了想,她索性将剩下的枣泥糕一股脑递到谢霁面前,疑惑道:“要吃吗?”   谢霁的睫毛上承载着金粉般的灯光,平日过于苍白的面容也染上了些许暖意。他摇摇头,而后在谢宝真惊诧的目光中,轻轻将那盏肥嘟嘟的兔子灯递给她。   兔灯的框架是竹篾做成的,糊着薄可透光的纸,又用朱砂和黑墨勾画了圆圆的眼睛,惟妙惟肖可爱至极。   “好可爱的兔灯!是给我的吗?”谢宝真的眼里映着兔灯的光,水汪汪的一片,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谢霁点头。   谢宝真小心翼翼地捏过提灯的竹柄,将灯抬高些,爱不释手地看了许久,才问:“难怪晚膳之后就不见你了,这个是去街上买来的?”   谢霁蜷了蜷手指,摇头。   “不是买的?”谢宝真扫了一眼他藏在袖中的手,恍然道,“莫非是你亲手做的?”   一阵风吹来,碎雪灌入长廊,星星点点的碎白中,谢霁轻轻颔首。   “你太厉害了!”谢宝真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宝藏,摸了摸框架工整的兔灯,称赞道,“和街上卖的一样好看呢?”   谢霁的眼里也有了点点笑意,他向前一步,又从怀中摸出个红彤彤的物件递到谢宝真面前——   是个鼓囊囊的红包,大概是阿爹平日给他的零用钱。   谢宝真噗嗤一笑,忙摆手道:“我不缺银子的,这个不能收!”   谢霁托着红包静静地望着她,仿佛石雕定格,不曾收手。   见谢宝真踟蹰着不肯收,他极为浅淡地一笑,便将那红包正面朝上,轻轻搁在一旁的雕栏上,大有任人处置的意思。   放置好红包后,他略一颔首,转身便走。   白衣狐裘的少年在一路暖光中缓缓淡去,只留下谢宝真站在原地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正提着兔子灯左右为难,不经意间垂眼扫过那红包,只见上头写着三个稚气的字:压祟钱。   谢宝真恍然间明白了,谢霁送兔灯是为了答谢她斗诗时解围,给她压祟钱是履行一个兄长对妹妹应有的新年祝福……他依旧是对没有送她新年贺礼耿耿于怀。   鬼使神差的,谢宝真将兔灯轻轻搁在地上,拿起雕栏上的红包展开一看,纸袋中装着几两碎银。钱不多,在自小娇生惯养的谢宝真看来,或许还比不上买一件新衣的钱,但她知道,除了御赐的东西不能转送外,这已经是谢霁能拿得出手的全部了。   谢宝真拿夜明珠当过玩具,锦绣堆里打滚,奉承之言听过无数,千金之礼也受过些许,却从没有哪个礼物比得上这几两碎银沉重。   不知何处又放起了烟花,红红绿绿的一片光。   抬眼望去,谢霁还未走远,白裘墨发,转鹭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孤身混迹于烟火的热闹中,倒更显冷清寂寥。   “谢谢你啦,九哥!”谢宝真朝着他的背影喊道。相识两个月,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唤了他一声‘九哥’。   烟花的砰砰声中,谢霁的脚步不停,一转身,消失在曲折的长廊尽头,也不知听到了不曾。   ……   谢霁回了房,反手关上房门,将那烟火的热闹隔绝在外,神情也随之冷了下来。   案几上竹篾残屑凌乱,一盏纱灯昏黄,镀亮了桌上的一张净皮白宣,宣纸上两行歪歪扭扭的字眼,正是他晚宴上写的两句不成格调的诗文:炮竹一声响,旧岁迎新年。   谢霁漠然地走到案几后坐下,徒手抓起一旁做兔灯所剩下的竹篾残屑,隔着老远准确的丢入纸篓中。   竹篾边缘锋利,食指被划出了血,他却恍然不闻,任凭那殷红的血珠圆润成形,再顺着指节吧嗒溅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深沉的血色。   他垂眼盯着宣纸上的诗句片刻,继而抬笔润墨,和着血,带着刀光剑影般的深沉戾气补上潦草的后两句:   此夜东风起,杀尽天下寒!   笔走龙蛇,最后一点落下,他目光一凛,以笔为刃,猛地朝窗外刺去!   上等的狼毫笔刺破窗纸,窗外窥视之人应声而倒,继而一个鹞子翻身,竟然破窗而入,滚进屋来!   谢霁旋身站起,同时翻掌攥住袖中藏着的短刃,阴寒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闯进来的黑衣人。   待那黑衣人一个挺身站起,谢霁的短刃已横上脖子,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一瞬。   黑衣人咽了咽嗓子,两根手指轻轻夹住脖子上那冰冷的刀刃推了推,讪笑道:“公子,是我!关北!”说着,叫关北的黑衣人扯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   面前站着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眼睛会眯成一条缝,活像只狡黠无双的小狐狸。若非指间把玩的柳叶飞刀太过森寒可怖,任谁见了都会觉得他是个爽朗可亲的邻家少年郎。   “谢府这铜墙铁壁还真难进,我在后街蹲守了大半夜才潜进来。本想给公子一个惊喜,没想着还是被发现啦!”说罢,关北翘着二郎腿坐下,嘿嘿一笑。   谢霁收了短刃,将被撞开的窗户关上,这才转过身来,以眼神询问关北来此作甚。   “公子放心,外面没人,我早查探过了。”关北换了个方向坐着,以免自己的影子投在窗户上,被谢府路过之人瞧见了破绽。   他转了转指间的小刀,笑眯眯道,“公子猜得不错,你刚离开平城不久,宫里就派了人去查你的底细。不过你放心,凡是涉及机密之人我都清理干净了,没有留下活口。”   谢霁将短刃藏入袖中,另取了笔润墨,冷然写道:全部?   “呃……还有一人,出门探亲去故而躲过了一劫,我已派人追查其下落。你不必担忧,那人知道的不多,不会阻拦我们的计划。”关北盘腿坐在谢霁对面,对面前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少年满是信任,询问道,“大家跟着公子都是要干大事的,如今你这么一走,属下们当真是闲得蛋疼,便托我来询问下一步如何走?”   谢霁提笔写道:等候时机,取得谢家支持。   关北歪着脑袋看了眼谢霁那不敢恭维的字迹,拧眉苦笑道:“你不是能说话了么?虽然嗓音不太好听,但总比写字强啊!你这字写得实在是……”   谢霁眉头一皱,墨色的眸中一片冰寒。   每当这主子露出这般不耐的神色时,多半有人要遭殃了,关北忙正襟危坐,捂住嘴含糊道:“我我我……说错话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评论撒花众筹一下,让九哥从宝儿那获得‘书写优美’的buff加持叭~   另:年底事情多,暂且压一压字数,明天不更新哦~   感谢在2019-12-16 17:51:08~2019-12-17 20:47: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我家的猪不卖20瓶;西风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关北仍记得第一次见谢霁的场景。   那年初冬阴寒,夜冷得像块黑色的冰,平城最有名的销金窟起了大火,火舌蔓延吞噬,纸醉金迷沦为地狱火海,街上乱得不像话。城中著名的混混帮派倾巢而出,想趁大火混乱伺机捞些好处。   关北也在其中,不过,他并非要趁火打劫,只是赶一场热闹。毕竟那样惨烈的火灾,一生也难得看见一次。   然后,他在颓坯的土砖墙边遇到了一身是血的谢霁。   十二岁的少年嗓子被人毒哑了,清俊的脸上满是黑色的烟灰和血痕,身上也有好几道伤口血痕,就像条濒死的野狗一样躺在结冰的泥泞中,几个小地痞正在搜刮他身上的钱财,可除了一把豁了口的、带血的匕首外,他们什么也没搜到。   “呸!晦气玩意儿!”空手而归的地痞们啐了口浓痰,又狠狠地踹了谢霁几脚。   谢霁瘦削的身体就像是破布娃娃一样在泥泞中滚了一圈,半张脸都浸在泥水里,面朝下一动不动。   打动关北的是他的眼睛,阴寒且锃亮,幼狼一般,带着刻骨的仇恨。   关北将他带回了帮派。   后来的事不提也罢,总之关北以为自己捡了只狼崽,却不料是尊煞佛。待这少年反杀了一众头领成为帮派的新头目,嗓子便也治好了一些,勉强能发声说话,可嗓音有些难听……   不,与其说是难听,不如说是可怖。沙哑的,冰冷的,如同恶鬼的低喃。   所以,他总是缄默居多,有着超越了年龄的老辣和阴寒。不过相比他不说话的模样,属下们更怕他笑起来的样子。   谢霁是天生的伪装者。关北揣测:他依旧装作哑疾,大概是为了打消那些人的戒备罢,毕竟,没有人会提防一个身有残疾的人。   “炮竹一声响,旧岁迎新年。此夜东风起,杀尽天下寒……嘿!公子前两句明显藏拙,后两句倒有那么点意思,我喜欢!”   关北拿起案几上的诗,尽管自己也只是勉强识得大字而已,却装模作样地品读起来。   片刻,他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道,“谢家势力遍布江湖朝野,得之可得天下。可这样的家族铜墙铁壁般牢靠,想要其归附并不容易,我思来想去,唯有那小郡主是谢家唯一的软肋,公子只要得到她,自可得到整个谢家……”   谢霁握笔的手一顿,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圈暗色。   关北并未察觉他微妙的神色变化,又摸着下巴道:“只是那姑娘身份尊贵,怕是不好骗。”   笃笃笃——   不合时宜的敲门声传来,使得屋内的气氛骤然紧张。   那敲门声很轻,像是试探,几乎和远处的烟火声融为一体。谢霁五指一紧,抬眸冷冷地看了关北一眼。   关北会意,迅速起身,悄然隐入内间的帷幔后。   谢霁将那张写了诗和字的宣纸折起来,放入灯盏中点燃,火光窜起三寸高,转瞬又归于寂灭,只余些许纸灰飘然落地。   做完这一切,谢霁出门穿过小院,借着外头微弱的光芒拉开朱红的院门。门开的那一瞬,他已整理好神色,戴上最虚伪无害的面具。   出乎意料的,门外站着的是一袭嫣红斗篷的谢宝真,正抬起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保持着敲门的姿势。   “我还以为你睡了呢!”谢宝真说着,放下手,轻笑着舒了口气。   她提着谢霁送的那盏兔子灯,脚踏三尺暖光,笑起来的时候那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便弯成了月牙,睫毛卷翘,承载着细碎的霜雪。   谢霁的眼里藏着太多秘密,全然不似她的眼那般干净剔透。他静默了一会儿,才换上谢宝真所熟悉的那副温和模样,侧首以眼神询问她所来何事。   谢宝真看了眼他搭在门栓上的手,似乎不太想邀请自己入门。   她小小地郁卒了一会儿,手无意识地捻着兔灯的手柄,轻声道:“我方才想了很久,那红包是你攒下的零钱,我不能白拿……所以作为交换,我教你练字如何?”   谢霁露出诧异的神色。或许太过惊讶于她的提议,迟迟未曾应允。   谢宝真这儿真有些不开心了,以为他不信任自己,便从怀中摸出一沓带着体温的宣纸递给谢霁,语气中藏着些许争强好胜的骄傲:“别的不说,我的字可是皇后娘娘首肯的。你看,我若自认第二,京中女眷无人敢称第一!”   灯光浅淡,那一叠宣纸上的字痕清晰漂亮,一点一捺宛如刻印般完美。谢宝真将其一股脑塞入谢霁怀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你的字有形而无笔锋,需从基础开始。这原是我给侄儿朝云写的练字手札,方才给你也誊写了一份。喏,拿着罢!”   “郡主,您在哪儿呢?夜深了,该睡了。”   远处传来紫棠的呼唤声,谢宝真不想让人发觉自己来了翠微园,便压低细软的嗓音道:“我可不是上赶着来教你,只是,只是……”   她半天也不曾想好措辞,索性一咬唇道:“……罢了!总之你勤加练习,后日巳时于水榭,我要检查功课的!”说罢,她将斗篷帽檐拉低了些许,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跑入碎雪中,像是寒夜中一团炙热的火焰。   谢霁垂眼看着手中那叠工整的字帖,在风中站了会儿,关门落闩回到房中。   屋内,关北从阴影处走出,笑嘻嘻地倚在屏风旁,意味深长道:“我是否该恭喜公子?这位小郡主看起来挺好骗的啊!”   谢霁从宣纸后抬起一双凌寒的眼来,直直地刺向聒噪的关北。   关北浑身一凛,自知揣摩干预主子的行动乃是大忌,便讪笑着道了声‘属下告退’,走后窗跑了。   ……   谢宝真果然负担起谢霁的习字之责来,每隔十日都会约在水榭中检查练字功课。   一开始两人尚且有些生疏,一个老老实实上交作业,另一个兢兢业业点评字帖,但渐渐的熟稔了,两人约见的时间便从十日缩短至五日,再到隔日,习字之时还会扯些别的话题,大多时候是谢宝真问,谢霁于纸上作答。   阳春三月,日光变得慵懒柔软,枝头一派桃红柳绿,蜂蝶翩跹。谢宝真换上了藕粉的春衣,人也跟着瘦了一圈,更显得眸子大而圆润,身量娇软玲珑。   但变化最大的不是谢宝真,而是谢霁。   又是一日水榭约见,谢宝真站在谢霁面前抬手比了比身高,不可思议道:“什么时候开始,九哥竟有这般高了?”   经过一个冬天的蓄势调养,面前的白衣少年结实了不少,不似初见那般病态苍白,个子也如雨后春笋般迅速蹿高,短短数月便比谢宝真高出了快一个头,站起来时身姿颀长,容貌渐趋深邃俊美,气度更是举世无双。   春光融融,水波微漾,谢霁垂眸浅笑,将这两日所练的字帖交给她检查。   谢宝真坐在石凳上粗略地翻看一番,颇为嫉妒道:“连字也进步神速,已有些神韵了。”   谢霁铺纸研墨,在纸上写道:宝儿教得好。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难免有阿谀奉承之嫌,但谢霁眉目清冷,施施然提笔写下这寥寥数字,却别有一番正经风味。   谢宝真很吃这一套,飘飘然道:“那是自然,名师出高徒知不知道?”说着,她又倾身道,“话说九哥,你可曾有喜欢的东西?”   未料她如此一问,谢霁抬起眼来,墨色的眼睛定定地望着谢宝真。   谢宝真并未察觉到他的目光,只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指,解释道:“因为我从未见你对什么东西特别喜好过,连练字都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做完的任务,心生好奇罢了。”   风过无声,半晌,谢霁方垂眼润墨,缓缓写了个‘无’字。   谢宝真大失所望,心道:不是罢,九哥你也太无趣了些!   片刻,谢霁又悬腕写了两个字,反问道:你呢?   “我?我喜欢的可多啦!佳肴美馔、华服美饰还有金石书画,什么只要是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喜欢!”   谢宝真眼睛贼亮,换了个姿势撑着下颌,如数家珍道,“你可知什么东西最好吃?猪脸颊上的那一小块嫩肉炙烤,炖的酥烂的牛尾中段,葱油烧鸡的鸡腿肉去骨,爽滑细嫩的荷叶鱼唇,鸡汤鲍汁酿造的豆腐,还有廖记应季的水晶糖果子……全都是我爱吃的!”   说起吃食,谢宝真简直是行家,且只挑最精华的部位享用,吃得极为刁钻。   这是谢霁从未品尝过的奢侈,而这般锦衣玉食,原本也是属于他的。   一朝遭难,云泥之别,命运何其可笑!他蜷起手指,恨意在骨髓中游走,面上却是一派风轻云淡。   谢宝真全然不察谢霁的心思,满脑子都是各色碗碟肉类飘来飘去,感叹道:“可惜这样的菜式也不能天天吃到,若是哪日能凑一桌品尝个够,那才叫尽兴呢!”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但谢宝真没想到,‘品尝个够’的那一天这么快就来临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17 20:47:23~2019-12-19 17:4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渔矶、百里透着红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裴恹5瓶;棠梨花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三月十七是谢宝真的生辰,十三岁的少女娉婷袅娜,正是豆蔻梢头二月初的美丽年纪。   一早,谢府便热闹起来了。   辰时,谢宝真穿着簇新的衣裳下榻,便见门口排着一溜儿的侍婢,俱是手拿着扎了红绸花的托盘,屈膝躬身笑吟吟、脆生生齐声道:“恭贺郡主生辰吉祥!”   如此排面,多半是父兄安排的了。谢宝真东摸摸细看看,只见这个捧着笔墨,那个捧着纸砚,还有耳珰、头花等物,零零碎碎刚巧十三件凑成她的年龄。   可惜天公不作美,从清辰时开始便下起了瓢泼大雨。到了巳时,七公主和皇后各派人送来了妆奁一套、玉镯子一对及宫样锦缎若干,谢宝真亲迎领赏,半边身子都淋湿了,回来又是梳洗又是更衣的,折腾了好些时辰。   像这样贵重的贺礼,谢宝真每年都要收许多,但她其实最想要的还是吃食。   “……城东街铺面租金涨得厉害,廖记糖点的铺子搬到城西大门边去了,快马加鞭来回也需个把时辰,况今日大雨,出行多有不便,阿爹下次再买给你吃。”谢乾望着女儿渴求的眼,声音不由自主变得做作起来,低声哄道。   “少给她吃糖,若是牙坏了,痛得可是她自己。”梅夫人递给丈夫一个埋怨的眼神,顺势抚平女儿略皱的衣襟。   天仿佛漏了个窟窿,耳边尽是哗哗的水响,雨帘大得连三丈开外的东西都看不真切。谢宝真趴在案几上叹了口气,软声道:“好罢,其实我也不是特别想吃……”   才不是!她已经有一月不曾吃到廖记的糖果子了,腹中馋虫早已唱起了空城计。可今日雨势着实太大,城中大雨日又不许策马疾行,若差人一路跑着去买,未免太折腾人。   只好悻悻作罢。   闲来无事,谢宝真抱着礼物数了一圈,发现没有谢霁的份,失落之余又仿佛情理之中。谢霁在府中过得孤僻小心,即便梅夫人每月差人给了他月钱,他也是极少花的,总是想尽办法还给谢宝真。   如此一想,倒不若不送礼的好,午宴上写句祝福的话与她便知足啦。   谁知等到午时,也不见谢霁露面。   厨房陆陆续续送了膳食过来,谢乾先一步落座,朝雨帘淅沥的门外看了眼,问梅夫人道:“阿霁去哪儿了,怎的还不见过来?去请他了不曾?”   “已差管家去请了。”梅夫人妆容大气,一边指挥侍婢们布菜,一边不悦道,“他倒是架势大,用个膳还需三番五次去请。”   “夫人,”谢乾知道妻子刀子嘴的毛病又犯了,无奈道,“明明好事做尽,偏就这张嘴不饶人,何苦呢?”   梅夫人哼了声。   不多时,刘管事回来了,站在门外掸了掸肩头的雨水,这才进门行礼道:“国公爷,夫人,九郎并不在屋中,只留了字条说出门一趟,不必等他用膳。”   梅夫人瞥了眼外头的大雨,蹙眉道:“平日里不见他出门,偏就今日出去,宝儿这还眼巴巴地等着他呢!”   忽然被点名的谢宝真眨了眨眼睛,回神笑道:“我哪有?”   谢乾沉默片刻,终是拿起筷子发话道:“既是如此,我们先吃罢!回头叫厨房给阿霁留一份。”   正说着,忽见守门的奴子提着盒子撑伞而来,进门道:“国公爷、夫人,百味斋差人送了两道菜过来,说是给郡主贺生的!”说着,将食盒转交给一旁立侍的嬷嬷。   嬷嬷将两碗还热乎着的菜式端出来,却是一盘鸡汤鲍汁酿豆腐和一碗芡汁晶莹的荷叶鱼唇。   谢宝真瞪大眼:这可都是她素来爱吃的!且都是百味斋的招牌菜,需提前几日预定方能吃到呢!   “怎么回事?”梅夫人看向刚落座的两个儿子,问道,“你们订的菜?”   谢临风和谢淳风对视一眼,俱是摇首。   五嫂王氏也摇了摇头,抿唇道:“我也不曾订过。想来,是别家送给妹妹的贺礼罢。”   谢临风笑看了妻子一眼,温声道:“夫人说笑,谁家送礼会送两道菜?再说了,外人怎会知道宝儿爱吃这些菜式?”   他们猜来猜去,谢宝真却是心头一咯噔,心想:莫不是九哥?   仿佛印证她的猜想般,不多时又有一人提盒而入,恭敬道:“山海楼送来膳食,给郡主贺寿。”   打开一看,果然是去骨的葱油烧鸡腿、炖牛尾和炙烤豕颊肉。   谢宝真这会儿笃定了,起身问那仆役道:“你可有询问山海楼的伙计,这菜是谁订的?”   仆役答道:“回郡主,问过了。那伙计说点菜的贵客没有留下姓名,不过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也就十五六岁,一身白衣,温雅少言,提前十天便花钱定好了菜式,可见对郡主极为上心!”   他这般描述,众人都猜到了是谢霁。   谢宝真倒是开心,眉眼弯弯道:“我就知道是他!”   梅夫人一时沉默,神色有些复杂。谢临风食指无意识叩着桌沿,片刻方问道:“阿霁竟对宝儿的喜好如此清楚,你们何时这般亲密了?”   谢宝真诚然道:“我教九哥练字,不过随口一提,谁知他便记在心上了。大概是我教得好,他感激我呢!”说着,她没忍住咽了咽嗓子,揉了揉肚子道,“何时能吃呀?我饿了。”   “吃罢。”谢乾示意一家人道。   很快,厅中又热闹起来。   用过膳,谢宝真照例回房午睡片刻,厅中只有嬷嬷和几个侍婢在收拾残局。   梅夫人端起茶盏吹了吹茶末,却不饮,瞥了一眼旁边查看公文的丈夫道:“我总觉得,宝儿不能再和谢霁这般胡闹下去了,夫君还是尽早做个抉择罢。”   谢乾从公文后抬眼,深思熟虑了一番方低沉道:“夫人的顾虑,我并非没想过。只是若此时强行隔开,宝儿定会起疑,到那时你我又该如何解释?倒不如放手一把,我们为人父母的也该相信她有自己的判断。”   梅夫人驳道:“你瞧宝儿那副傻傻天真的模样,如何断得清前路是黑是白?”   谢乾沉吟片刻,承诺道:“若真有风向不对的那天,无需夫人开口,我自会分离他俩。”   话说到这份上,梅夫人揉了揉眉心,勉强作罢。   都说春困秋乏,谢宝真吃饱喝足了,回房浓睡起来,朦朦胧胧中似乎听到紫棠和黛珠在争执。   紫棠道:“……就说郡主在午睡,回了他罢。”   黛珠显出犹疑的语气:“这不好罢,他已经在外头等了小半个时辰了。”   紫棠责备道:“傻丫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一向不喜他们走近。我们做奴婢的,何必惹得主母不快……”   两人用气音絮絮叨叨的着实可恶,谢宝真被扰了清梦,翻个身模糊道:“……紫棠,黛珠,你们在聊什么呢?谁在外头等着?”   紫棠忙道:“您睡罢,没谁呢。”   谢宝真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头发乱乱搭在脸庞,闭着眼睛哼道:“我都听见啦!再撒谎便治你们个欺瞒之罪,扣月钱!”   一听到要扣月钱,守财奴黛珠急了,慌忙道:“回郡主,是九郎在内院廊外等您呢!”   紫棠横了黛珠一眼,怨她多嘴。   “九哥回来了?”谢宝真一骨碌爬起,顶着乱糟糟的鬟发道,“他用过午膳了不曾?”   黛珠小心翼翼道:“应是没有的。他不知从哪儿回来,衣衫都还湿着呢就来见您了,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您说罢。”   “快,给我梳头穿衣!”谢宝真趿拉鞋子下榻,责备道,“到底是我的九哥,你们的半个主子,以后可不能这般怠慢他了!”这句话明显是对紫棠说的。   紫棠这会儿不再逞威风,忙垂首道‘是’。   出了内院的门,果见廊下站着一位孤寂孑然的白衣少年。   “九哥!”整理好仪容的谢宝真一路小跑过去,喘着气问道,“你今日去哪儿来,现在才回来?”   谢霁闻声转身。只见他发丝潮湿,面色有些苍白透明,袖袍和下裳处都晕着大片大片暗色的水痕,整个人像是被水泡过的一幅画,随时都会像水墨般晕散在这片湿漉漉的阴雨天里。   谢宝真‘呀’了声,担忧道:“你怎么湿成这样也不换衣裳?春寒料峭,当心着凉!”   和苍白的面色不同,谢霁的眼黑而沉静。他垂首看着担心不已的谢宝真,缓缓从怀里摸出两包油纸包裹的东西。   打开一看,原来是廖记新做的水晶糖果子,糖衣包裹着红艳艳和黄澄澄的果酱,颗颗宛如玉石般晶莹漂亮。   谢宝真看了看糖点,又看了看湿淋淋的谢霁,恍然明白道:“你出去大半日,是为了给我买这最后一道吃食?”   谢霁颔首。   谢宝真接过那两包糖果,迫不及待捻了颗放入嘴中,眯着眼含糊问:“阿爹说铺子搬到老远的城西大门去了,下雨又不能策马,你如何买来的?”   谢霁不答。   谢宝真瞥到他泥泞的黑靴,忽的一顿,惊诧道:“你不会是……是徒步走过去的罢?”   红漆廊下,白袍少年只是极淡一笑,云淡风轻。   手中的油纸包十分干爽,还带着谢霁的体温,想必是他怕雨水打湿,故而一路捂在怀中带回的。一来一回须得走上三个时辰,这六十里地,他竟是用双足寸寸丈量……这该是如何的坚韧不拔,才能对自己这般心狠?   谢宝真怔怔的,只觉一股酸意涌上喉间,千言万语竟不知该如何说起。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其实九哥送礼花的并不是谢家的钱,而是动用了自己以前秘密攒的老婆本,摔坏小猪存钱罐一只。   感谢在2019-12-19 17:48:19~2019-12-20 20:36: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brownie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水榭四周垂下的竹帘轻荡,嫩绿的新荷上有晶莹的雨珠滚落,吧嗒一声坠入池塘,荡开一圈极为细小的涟漪。   “我也并非定要今天吃这些,你不必冒雨去买的,走那么远的路多累呀!”谢宝真靠着水榭扶栏坐着,手里捧着那两包糖果子,只觉得一颗颗都重如千斤,含在嘴里酸甜酸甜。   片刻,她又催赶坐于对面的谢霁:“你快回去换身干爽的衣物罢,若是因此着凉我可要自责死了!”   话音刚落,谢宝真忽而反应过来今日是自己的生辰,不能说‘死’字,便忙闭了嘴,带着唇珠的红唇抿成俏皮的一条线,继而抓了把糖塞入嘴里,含糊道:“方才说错话了,吃颗糖去去晦气。”   谢霁起身,伸开五指罩在油纸包上,对着谢宝真摇了摇头。   谢宝真还鼓着脸颊,疑惑抬头,只见谢霁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脸颊的位置,告诉她今日不可以再吃了,吃多会牙疼。   相处这些月份,谢宝真已能看懂他简单的手势比划,便左右四顾了番,见无侍婢仆从路过没这才将剩下的糖果子团吧团吧藏入袖中,“好罢,那我藏起来,明日再吃。”   谢霁露出放心的神色,转身出了水榭,约莫是终于想起要换身衣物了。   “九哥!”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清灵的一声唤,谢霁下意识停了步伐,转身静静一望。只见青葱水嫩的少女背映粼粼水光,眨巴着圆润的眼睛问:“九哥,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呢?”   不知为何,听到这话的谢霁下意识想到了猎场受辱时,那抹挺身而出的纤瘦身姿。   也不是没想过刻意接近取悦这个懵懂的少女,也曾暗自嘲弄过她的单纯直白,但终究没下得去手。谢宝真的眼神太干净纯粹了,像是玲珑剔透的一面镜,见喜则喜,见忧则忧。   谢霁在泥泞中摸爬打滚这些年,众生皆被他看透。他自知来谢府半年,谢乾敬他愧他,梅夫人厌他恼他,谢氏兄弟提他防他,唯有谢宝真待他始终如一的纯粹,纯粹到令他厌恶这般丑陋的自己……   答案太复杂,或许连他自己都弄不懂,更不用说用复杂的手势比划出来。静立片刻,终是缄默一笑,转身离去。   风吹落枝头的桃红梨雪,夏绿铺染开来,聒噪的蝉鸣取代了啾啾鸟叫,三伏天的暑气蒸腾而起,日光悬在头顶白得刺眼。   谢宝真一到酷暑时节就没什么精神,此时趴在水榭石桌上,一张素脸白里透红。她伸出两根手指蔫蔫地翻着谢霁新练的字帖,软绵绵道:“字体结构好很多了,假以时日便能出师。”   又问道:“你每日练念书习字几个时辰?才两天便写了这么厚一沓!”   谢霁施施然提笔,写道:辰时巳时习武,申时酉时看书,戌时亥时习字。   “六个时辰?!”谢宝真知道近来阿爹在教习九哥拳脚功夫防身,却不知他又习武又读书的,竟要忙到深更半夜才能歇息,不由肃然起敬,“可是每天安排得这般满当,该有多累呀!现今天儿这般炎热,你都不用歇息的么?”   谢霁提笔写字,谢宝真歪过脖子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工工整整的一行字:心静自然凉。   苦练了八个月,谢霁的字已和当初大不相同,笔力遒劲苍瘦,有几分无师自通的剑走之势。   “我静不下心来,只想抱着冰块度日才好。”说到‘冰’,谢宝真腹中馋虫又起,凑过身去鬼鬼祟祟道,“我知道东街原安巷拐角处有家卖冰食的铺子,不如我们一起溜出去吃?”   谢霁有些犹豫,思索片刻,于纸上写道:梅夫人……   还未写完,谢宝真一把按住他的手,鼓动道:“哎呀你不用怕,爹和淳风哥哥都不在家,阿娘还在午睡,我们只需快些回来,他们不会发现的!”   谢宝真显然对‘偷溜出府’这件事蓄谋已久且轻车熟路,念念叨叨道:“这样,我回房支开紫棠和黛珠她俩,然后取了银子从后门出。九哥你去马厩牵两匹马来,到后门外的枫树下接应我,千万小心,可别被喂马的陈大瞧见了!就这样说定了,事成后我请你吃凉水荔枝……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   谢霁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谢宝真回了厢房一趟,借着要午睡为借口将海棠和黛珠打发走后,便一骨碌翻身而起,草草换了身方便策马的衣物,又将枕头等物塞入薄被中,装作人形起伏的轮廓,这才拍拍衣摆,蹑手蹑脚地溜出门去了。   从后门出,谢霁果然牵马在枫树下等着了。   油黑的烈马立在谢霁身后,温顺得像只绵羊。谢宝真往谢霁身后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就一匹马?”   谢霁比了个手势:两匹马不好控制,怕惊动他人。   谢宝真了然,伸手正了正马鞍子,又回首道:“你如今会骑马了么?”   谢霁点了点头。   谢宝真放心了,踩着马镫率先翻身上马,握着缰绳朝谢霁道:“九哥,你坐我后面罢。”   谢霁有些愣神,以手势道:你是不是弄反了?   “没错,你坐后边方便些。我骑术比你好,理应控制缰绳。”谢宝真往前挪了挪,爽快道,“快上来,若是叫人发现可就惨了!”   谢霁没有法子,只翻身上马坐在谢宝真身后,顿了顿,又往后挪了挪。   谢宝真知道他向来不喜欢和人靠得太近,但马背只有这么宽,两人中间的空档都还可以再塞个人进来了,不由好笑道:“哎呀你往前些,手越过我的腰扶住前方的马鞍,像这样……”   说着,她反手握住谢霁的腕子,引着他扶稳马鞍。这样一来,两人的姿势便如同搂抱般十分亲密。   谢宝真小孩儿心性,只把谢霁当亲人看待,并不觉得这般姿势有何不妥,双腿一夹马腹道:“坐稳啦,可别掉下去!”   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对谢霁而言并不好受,甚至有些许来自本能的抵触。忽然,他朝围墙拐角处看了眼,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霎时敏锐。   可惜还未判断出藏于拐角后的人是何身份,马儿已哒哒跑动,于烈日下扬尘而去。   待谢宝真等人一走,拐角后走出两个满头是汗的汉子。这两个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一个顺着谢宝真离去的方向追去,而另一人则掉头往西飞跑,向自己的主子报告永乐郡主的行踪。   原安巷,玉记冰食铺。   青天白日热浪滚滚,街上行人并不多,唯有几个商客和闲来无事的富家公子出入对面茶馆。路边上扯块蓝布支一个棚子,下头摆两三张八仙桌,放两个盖着稻草和棉布的大冰桶,这便是冰食铺了。   午后慵懒,赶路的穷苦人也不常吃冰食,铺子里的客人不多,谢宝真将马匹草草拴在柱上,在棚子最里边寻了张看似干净些的桌子,又掏出两块帕子细细地垫在旧长凳上,这才小心翼翼坐在帕子上,示意谢霁道:“九哥你也坐。”   两人各点了一碗冰荔枝糖水,谢宝真细细饮尽,这才长舒一口气道:“舒服!”   谢霁胃受过寒,落了病根,并不能吃太多冷饮,故而只是浅浅抿了两口,便搁碗作罢。   “你怎么不喝?不喜欢吗?”谢宝真刚策马而来,脸蛋红扑扑的颇为娇艳。她以手扇风,眨眨眼,忽而举手道,“我让店家给你换个口味……”   话还未说完,被谢霁以手势制止。   谢宝真猜测他是不喜欢吃冰食,眼眸一转,忽而神秘道:“你会喝酒吗?”   谢霁一怔,轻轻眨眼。   “听说男儿都好喝口小酒,附庸风雅。以前听淳风哥哥说过,这附近有家铺子的梅子酒不错,我带你去尝尝!”说着,谢宝真咋咋呼呼起身,走两步又折回来,往桌上放了一两碎银道,“店家,再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带走,连碗一起买了!”   卖冰食的是对憨厚的中年夫妻,看着谢宝真扔出的碎银颇为为难,连声道:“小娘子钱给太多啦,找不开。”   闻言,谢霁将那碎银塞回谢宝真手中,又从自己囊中抓了三十余文铜钱置于桌上。谢宝真大惊道:“说好的我请客,怎么能让你出钱!”   谢霁不在意地笑笑,抬手示意谢宝真酸梅汤做好了。   谢宝真只好闷闷地接过那碗还冒着凉气的酸梅汤,不服气道:“那我给你买酒,可不能再拒绝啦!”   从冰食铺子与酒肆间隔着一条狭长的原安巷,谢宝真嫌头顶太阳炎热,便领着谢霁从阴凉的小巷中抄捷径走去。   巷子曲折,偶尔能听见狗吠和妇人呼唤乳儿的声音,正行至深处,谢霁忽的停了脚步,头顶树叶的阴影落在他的眼中,一派深不见底的暗色。   谢宝真正端着酸梅汤小口啜着,见谢霁没跟上来,便回头问道:“怎么不走……”   这一回头可把她吓着了!   只见三个身穿短衫、手拿木棍、榔头等物的蒙面男子不知何时尾随二人过来,正勾肩搭背、流里流气地站在谢霁身后三丈远的地方。   为首的高大汉子扛着木棒打量谢宝真,冷笑道:“兄弟们想请小娘子上门做客,不知小娘子可赏脸?”   劫财?!   谢宝真下意识后退,转身欲往出口跑,谁知出口方向亦是站着两个身量高大的蒙面汉子。前后围堵,这群来历不明的蒙面人拖着粗重的木棍缓缓逼近,像极了神灵种食腐而动的豺狼。   意识到来者不善,谢宝真手中的酸梅汤碗哐当一声坠落在地,碎瓷片四溅,深色的汤汁打湿了她精美的绣鞋,她却顾不上心疼,只迅速弯腰拾起一块最大最锋利的碎片握在手里当做武器,将谢霁挡在自己身后。   矮了一个头的小少女竭力挺直了身子,可谢霁却清楚地看到她娇弱的身躯簌簌发抖,带着颤音道:“你们是谁?想要做什么?!” 第19章   说实话,谢霁没想到谢宝真会有勇气冲锋在前,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护住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自己。   尽管看起来,她才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个人。   那群不三不四的蒙面汉子显然不把谢宝真的威胁放在眼里,哄笑一声,反而逼近了些。   前后围截,逃不掉、跑不脱,谢霁又是个温吞无害的性子,谢宝真此时当真又惊又怕,暗骂自己为何要贪图捷径,落得个羊入虎口的下场!   尽管心中懊恼、双腿发软,就连握着瓷片的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但她气势不肯输,强撑凛然道:“不许过来!告诉你们,我可是皇上亲封的永乐郡主,你们若敢心生歹意冒犯,那便是死罪!”   没想到那伙儿人非但不怕,反而笑着更进一步,调戏她道:“小娘子身边连个护卫都没有就敢自称‘永乐郡主’,那我等岂不都是皇子王孙!”   谢宝真一咬牙,知道今日怕是在劫难逃!   现在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谢宝真往后退了一步,哆哆嗦嗦靠近谢霁道:“九哥你快跑!他们的目标是我……我拖住他们,你快些脱身告诉阿爹和哥哥们,让他们快些来救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俨然带了哭腔。   她是真害怕了。   谢霁见过这世间太多丑陋黑暗,也曾双手沾满鲜血,不知从何时开始,旁人的生老病死再也激不起他半点同情……可如今看到这个战战兢兢挡在自己身前、叫自己快些脱身逃跑的少女,心中竟有了一丝久违的、难以捉摸的情愫。   谢霁没有逃。眼瞅着那伙人一拥而上,谢宝真又急又气,没忍住红了眼眶,不顾形象大声叫道:“救命呀——”   下一刻,一只微凉的手掌从身后伸来,轻柔地覆住了她的眼睛。   天空被遮挡,危险被隔离,视线成了一片温凉的黑暗,熟悉且清冷的木香从四面八方而来,将谢宝真轻柔地包裹其中。   那是属于谢霁衣裳上的味道。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周围有拳肉相撞的闷响,有棍棒敲击的可怖声音,还伴随这不知道是谁发出的痛嚎哀鸣……混战之中,她始终被捂着眼睛,身体随着激烈的动作晃来倒去,却不曾受到半点伤害。   很快,打斗的颠簸停歇,身后有粗重的喘气声传来。接着,眼睛上蒙着的那只手松开了,刺目的光线重新倾泻。   谢宝真眼睛上糊着泪水,还未来得及清楚刚才那一瞬发生了什么,身后的谢霁一把拉起她往巷口外跑去。   两人转眼就跑出了拐角,只余那群歹人龇牙咧嘴、面面相觑。   这时,另一个绸缎袍子的少年不知从何处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喝道:“兀那贼人,休得伤害郡主!”   这声音极为夸张做作,正是吴右相家的老二吴蔚。   自导自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吴二郎显然来迟了一步。蒙面贼人讷讷道:“……二爷,人给跑了。”   ……   谢宝真跟着谢霁一路狂跑,眼睛适应了光线,光影的交叠渐渐于眼前清晰。   巷子依旧狭窄阴暗,可这一天,她仿佛看见了光。   谢霁的肩头染了灰渍,鬓发凌乱,衣袍随风鼓动翩跹,握住她腕子的手沉稳有力……不知不觉间,那个瘦弱孤僻的少年已脱胎换骨,长得这般高大可靠。   这是她所熟悉的九哥,却也是所陌生的九哥,陌生到仿佛那温润的壳子里住的是另一个野兽的灵魂。   头顶的树荫在飞速倒退,她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才出了巷口,顿时热浪扑面而来,商贩的叫卖声和车马的往来声嗡嗡地在耳边闹着,心脏仿佛要跳出嗓子眼。   谢霁倒不似她这般急喘虚弱,甚至大热天里奔跑这么长时间,连汗都不曾流淌几滴,依旧冷冷自持的模样,只是呼吸稍稍急促了些许,眼神深邃不见底,无声询问她是否有恙。   谢宝真靠着墙壁缓了一会儿,咚咚的心跳才渐渐平息些。她看着街上稀疏往来的行人,怔愣许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总算是脱险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上心头,委屈和害怕便如洪水决堤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垂着头,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滚,忍了半晌没忍住,哇的一声抱住谢霁,将脸埋在他衣襟上呜呜地啜泣起来,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双肩抖动,嘴中还含含混混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谢霁原是讨厌别人亲密触碰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安慰也不是,推开也不是,僵硬站了半晌,才勉强听清谢宝真于啜泣中含糊吐出的句子是:“他们为什么要害我?……都怪我不好,不该带你走巷子……我要告诉阿爹将他们抓去……”等零碎没有章法的句子。   碧空无云,墙下站着的少男少女,一个衣衫鬓发凌乱,显然是刚打过一场恶战;而另一个则梨花带雨,哭得不成人形……一时间过往路人纷纷侧目,猜测这一对青梅竹马方才是在巷子里发生了何等绮丽之事。   谢霁最是讨厌别人异样的眼光,面色瞬间降到冰点,森寒的目光刺向那些围观取笑的路人。众人惊异于他眼中的杀气,八月天里硬生生出了身冷汗,喋喋不休地散去了。   谢宝真哭完了,打着哭嗝抚了抚谢霁湿透的衣襟,而后一愣,瞪大湿红的眼睛断续道:“你……你衣服破了!呀,头发也乱了,嘴角这儿怎么……”   她伸手要去触碰谢霁嘴角的淤青,却被他轻轻躲开,似有难堪。   谢宝真顾不得介怀,刚压下的泪水又有决堤之势,打着哭嗝心疼道:“九哥,是我害你受伤!”   谢霁睫毛一颤,而后摇了摇头。   谢霁将谢宝真带到酒肆包厢中安顿好,给她点了壶茶和冰镇的果酒压惊,而后起身指了指门外的方向,意思是自己出去一趟。   谢宝真立即站起来,眼睫上还挂着泪渍,紧张道:“你去哪儿?我和你一道!”   谢霁笑笑,抬手捂了捂肚子,意思是自己肚子不舒服,又以手沾了酒水在桌案上写道:一盏茶,等我。   谢宝真犹不放心,担心那伙人再找上门来,忙叮嘱道:“那你小心,快些回来!”   窗口透入的一线薄光中,谢霁点点头,转身出门去,面色也跟着沉了下来。   ……   巷口,一位身穿绸缎锦衣、手拿山河绢扇的少年气得来回踱步,指着面前一众鼻青脸肿的汉子骂道:“你瞅瞅你们这怂样,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说好的让你们恐吓永乐郡主一番,我再趁机从天而降英雄救美,她定会感恩戴德芳心暗许,相府与谢家结亲指日可待……你们倒好,这么多人还让她跑了!”   说话的正是吴右相家的老二吴蔚。这位二爷明着暗着追求谢宝真一年多,未见成效,便寻了人蹲守在谢府,想趁谢宝真独自溜出来时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使得小郡主对他芳心暗许……   谁知救美迟来一步,小美人跑了,计划泡汤!   有人小声辩驳:“不是属下们不尽心,实在是郡主身边的那位少年太厉害!”   “是啊是啊!”众人叫苦连连,“那少年赤手空拳,可招招式式都狠之又狠,木棍打在他身上都像没有知觉似的……我们从未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打法。”   “放屁!谢淳风和谢临风不在,郡主身边还有侍卫有这般本事?我看你们是拿了钱不办事……”骂着骂着,身后众人都没了声响,吴蔚更是来气,转身怒道,“怎么不说话了?哑巴了……”   话还没说完,他悚然一惊。   只见那五六个属下全都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被敲晕过去。他意识到不妙,刚要大声呼叫,忽见一个黑布麻袋兜头罩过来,他甚至都没看清楚袭击自己的人是谁,便连人带麻袋被一拳揍翻在地!   精致的绢扇掉在地上,沾了泥灰。吴蔚痛嚎一声摔倒在地,挣扎爬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拳狠狠凑在鼻梁上,登时眼冒金花鼻血迸溅,那根鼻梁骨怕是在重创中折了两折。   吴蔚这会儿连嚎都嚎不出来了,又痛又怕,浑身抖如筛糠,战战兢兢道:“你是谁?!你可知道小爷我……”   又是一拳照着面门落下。   “我错了我错了!大侠饶命……呃!”   行凶之人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沉默着,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身上。很快吴蔚便连格挡的力气都没有了,手脚抽搐着,麻袋下的血渍随着落下的拳头迸起,溅在白衣少年阴狠的眉眼上,如凄艳的一束梅。   片刻,白衣少年松口丢开那血糊糊呻-吟的纨绔子,反手在吴蔚的衣襟上蹭去血迹。   凉风袭来,如雪的白衣衬着他眉骨上阴森凄艳的血渍,一时分不清他更像世外谪仙,还是修罗恶鬼。 第20章   酉时,太阳由热辣的白转为艳丽的金红,斜斜挂在洛阳城鳞次栉比的屋脊上,风中燥热减退,添了几分秋意将来的微凉。   一骑归来,谢霁率先下马,而后将谢宝真扶了下来。两人刻意放轻了脚步,牵马从后门入,谁知才刚推门跨进半个身子,便见谢乾和梅夫人坐在后院花圃的石凳上饮茶,而黛珠和紫棠则是愁眉苦脸地立侍身后,一行人显然等候多时,将偷溜出门的两人抓了个正着。   谢宝真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戳开门扇,见这阵仗唬了一跳,下意识想要将迈出的腿收回,便听见梅夫人重重放下茶盏道:“哟,宝儿回来了?”   这声音悠悠的,却令谢宝真双肩一颤,乖乖挪了进来站好,垂头抠着手指唤了声:“阿爹,阿娘,你们怎么在这儿啊?”   身后的谢霁也跟了进来,倒不似谢宝真那般紧张,只施施然朝谢乾和梅夫人行了个礼。   谢乾瞥见了谢霁嘴角的淤青和衣袖上的破口,眉头一皱,起身问道:“身上怎么回事?和谁动手了?”   若是让爹娘知道自己在外头遇险,她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出门玩耍了,而且一定会连累九哥……   想到此,谢宝真抢先一步辩解道:“没有打架,是骑马不小心摔的!”   梅夫人神色一冷,望向谢霁道:“是这样?”   谢霁攥着马缰绳,点点头。   谢宝真长舒了一口气。   梅夫人忽的厉声朝一旁立侍的仆役道:“不长眼的,还不帮忙把这匹畜生赶到马厩去!”   两名仆役忙不迭应喏,从谢霁手中接过马缰绳,催促那匹嘶鸣的油黑烈马朝马厩小跑而去。   谢乾上下扫视了谢霁一眼,询问他有无大碍,少年乖巧得很,只是轻轻摇首。   见谢乾待谢霁如此这般,梅夫人仍旧觉得扎眼,强压着火气起身,对谢霁道:“你先回房歇着,我会让管事的给你请个大夫瞧瞧……至于宝儿,跟我来正房。”   谢宝真应了声,递给谢霁一个歉意的眼神,又求救似的望着自家阿爹,这才垂着头闷声去了。   进了正房次间的门,谢宝真察言观色,小步挪到面色沉沉的梅夫人面前,低声道:“阿娘,是我胁迫九哥出门的。他已经因我而受伤了,您可千万别迁怒他……”   “你们一大一小,倒是都护他。到头来我才是恶人!”梅夫人冷笑一声,压抑许久的怒意终于在今时今日被尽数点燃,二十余年前往事种种,逼得她喘不过气来,疾言斥责女儿道,“他一哄你,你便眼巴巴跟着出门瞎闹,油盐不进,心里可还有我这个做娘的?!”   谢宝真猝不及防被梅夫人训得一愣一愣。自有记忆以来,母亲还是第一次如此重言斥责,骂得她抬不起头来。   今日下午巷中遇险,她本已是又惊又怕、委屈难耐,回来后又被母亲这般训斥,心中更是难受不已,还未开口,已泪满眼眶,哽着嗓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乾刚巧从谢霁那儿过来,见状忙宽慰道:“夫人何必和孩子置气?宝儿年纪还小,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像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爱满街游玩的,平安回来就好。”   说罢,又转头看向谢宝真,粗粝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刚毅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哄她,“宝儿莫哭,莫哭。爹娘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不该独自一人,皇城脚下水深如斯,你娘也是担心你!”   谢宝真本来还强忍着哭,谢乾一安慰,她反倒忍不住了,泪落如断线之珠扑扑簌簌。   “都是你们给惯的!”梅夫人方才也是在气头上,话一出口便后悔说得太重,如今见女儿委屈落泪,心中更是刀刮似的难受,却还强绷着面孔道,“宝儿三番五次没大没小地同谢霁嬉闹,可知他是什么人!”   谢宝真打着哭嗝回答:“他是阿爹义弟之子,是我的九哥。”   见她这般倔强,梅夫人气性又起:“你……”   谢乾忙打圆场道:“孩子又没说错,他们亲如兄妹,夫人该高兴才对。”   这番话说得意外深长,谢宝真不懂其中深意,梅夫人却是懂的。的确,只要这两个孩子间始终都是兄妹亲情,那她大可不必担心宝儿会喜欢上他,毕竟将来……   谢宝真咬唇,一天内哭了两次,眼睛红的像兔子,鼓足勇气问道:“阿娘为何一见我和九哥在一起就生气?您总说我和他胡闹是错的,可我压根就不知道错在何处。往日同淳风哥哥和五哥也是这般玩闹,您从不训我,这对九哥不公平……”   “我就是不喜他惺惺作态玩弄心术,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梅夫人盛怒之下已是口不择言,脱口而出道,“当年谢家重恩收养他的母亲,可那个女人……”   “夫人!”谢乾一声轻喝,惊醒梦中人。   罢了。梅夫人面色沉冷,良久方闭目扶额,郁结道:“此乃为娘私愤,不该向你提及。但偷溜出府之事下不可有下次,要出门也需禀告我等……出去罢。”   谢宝真向神色各异的父母一福礼,红着眼退出门去了。   屋内只剩夫妻二人,谢乾缓步向前,伸手拍了拍梅夫人的肩道:“我懂你难处,只是宝儿那性子,越是逼迫她则越是适得其反,夫人又何苦这般?”   梅夫人挡开他的手,心有怨怼道:“我是担心宝儿,更是怨你。怨你不该寻回谢霁,平白扰乱我一家清净!”   谢乾长叹一声:“你何不试着将他当做普通孩子看待?心有成见,苦的是自己。”   梅夫人咬唇不语。   第二天,洛阳城中便传来了右相府吴二郎被人殴打重伤的消息。   听说吴二郎在原安巷中被打得很惨,鼻梁骨断了,门牙掉了一颗,整张脸肿得如同猪头,内脏也受了损害,呕血不已,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方醒。好在他命大,总算暂无性命之忧……   爱子于皇城脚下被暴揍重伤,吴相大怒,本想上报捉拿真凶,谁知吴二郎不知是被打傻了还是怎的,死活不肯将此事闹大。   别人不知内情,谢霁却是知道的。吴蔚一手谋划了‘英雄救美’的蠢计,意图对名震朝野的谢家动手,若执意彻查真凶,则他图谋坑害永乐郡主的事也会败露,到时候非但讨不回公道不说,反而会断送自己大好前程……   谢霁就是断定了这一点,才折回巷子动手。这是他唯一一次情绪失控,不为复仇,只为泄愤。   可谢宝真那日被他捂住了眼,并未看到吴蔚佯装救美冲出的那一刻,故而并不晓得巷中危险便是那人一手谋划,还天真地同谢霁感慨道:“我听说吴二郎就是在原安巷被蒙头暴打,你说会不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伙歹人做的?太可怕了,还好那日我们跑得快!”   水榭中,谢霁提笔练字,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一派置身事外的平静温和。   那日巷口,他将手浸入养了睡莲的阶前水缸中仔细清洗,直到脸上、手上再无一丝血痕,这才整理好神色出巷,再次跨入酒肆之中……   推开门,温软可怜的少女腾地起身,明显松一口气的样子道:“说好的一盏茶时间,九哥来迟了。”   那时,谁又能想到门口这位白衣翩然的安静少年郎,就是那手上沾满吴蔚鲜血的狠厉歹人呢?   宰相府次子受伤之事,并未在洛阳城中掀起太大的风浪。很快,中秋节的热闹取代了吴二郎遇袭的谈资。   用过晚膳后,谢乾特意批准子女们一同去摘星楼拜月祈福。但谢宝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俨然已经忘却前几日梅夫人大怒之事,趁着兄嫂祭月之时偷偷溜出了摘星楼,打算再去买碗冰食吃。   谁知一下楼,刚好碰见倚在楼下雕栏处望月的谢霁。   周围灯火正盛,白衣少年抱臂站着,抬头望月,镀着火光的侧颜清俊完美,仿佛周围人群来往嬉闹的热闹都与他无干,有种遗世独立的冷寂之感。   认识快一年了,他还是这般孤独。   谢宝真玩心顿起,弓着身悄悄从背后靠近,试图吓他一跳。谁知还未出声,谢霁却先一步察觉,回头望向她,侧首微笑。   这一笑,仿若天人坠凡。   谢宝真愰神了一瞬,随即眨了眨纤长的眼睫,无趣道:“没意思,九哥背后长了眼睛么?”说罢,又悄咪咪道,“我要去买碗冰食,你一起么?天儿已经凉了,过了今日,吃冰食的季节便彻底消去,再想吃就要等到明年呢!”   虽说吃冰食的铺子并不远,一来一回只需半盏茶时间,但谢霁终究不放心,只好点头跟随。   两人逆着人群并肩而行,头顶一片灯火如炬的灿然,谢宝真抬头望了眼黛蓝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小孩儿般好奇道:“九哥,你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今日这般皎洁圆亮?”   谢霁的眸色暗了暗。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不圆也不皎洁,而是像如血般的一把钩子——若你见过杀戮和血腥,就会知道人躺在尸堆里时,眼睛里溅着血,看月亮就是血红色的。   正沉浸于往事,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公鸭似的男声,诧异道:“谢霁?!”   谢霁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望去,然后在三丈开外的泥人铺子前看到了一个五官扁平、身穿短打破衣的汉子,目光霎时一寒。   他认出了这条漏网之鱼,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   汉子大概三十余岁,大腹便便、贼眉鼠眼,缀满麻子的脸上长着一颗硕大的酒糟鼻,一笑便露出黑黄黑黄的几颗大牙。   他不耐地推开挡在前面的路人,快步走来,眯缝眼上下打量谢霁,笑得痞里痞气道:“真是你!早听说你和你的那帮乌合之众不在平城混了,却原来来了这里!哟,瞧这人模狗样的,不当泼皮无赖、阴沟老鼠,改攀高枝儿啦?”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班,更新晚了一点,战战兢兢上来发文,居然没有小可爱催文2333是我自作多情啦!   PS:突然发现上一章的章节应该是第十九章的,错打成了十八章,已改~   感谢在2019-12-21 03:29:47~2019-12-23 22:09: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信是我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裴恹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面前这男人十分轻浮油腻,满身市侩之气,怕不是什么正经人。   谢宝真看了谢霁一眼,悄声问:“九哥认识他?”   夜的喧闹中,谢霁神情淡淡的,摇了摇头。   酒糟鼻的汉子见状‘嘿’了声,阴阳怪气哂笑道:“这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那是聊三天三夜都聊不完哪,哪能说忘就忘?”   这个酒糟鼻的汉子名叫高庄,原是平城最大地头蛇帮派独眼王五的手下,后来谢霁联合关北叛变,以一己之力杀了王五,自个儿坐上了帮派的第一把交椅,平城一夜之间在这少年手里换了天地。   高庄失了靠山,在平城混不下去了,没过几月就收拾家当去了管城。此番受人重金应召来洛阳走动,谁料冤家路窄,刚手痒准备摸人钱袋便碰见了谢霁。   一年多未见,少年长高、长大了,穿着贵重的锦缎白衣,人模狗样,倒有几分贵公子似的气性,难怪当初独眼王五时常耻笑他是‘小白脸’‘兔儿爷’……若不是高庄知晓他阴暗带血的过往,怕也会被他这张白嫩的皮相蒙骗过去。   披着羊皮的狼崽子!   高庄在心里狠啐了声。如今谢霁孤身一人,关北并不在他身边,又是在人流滚滚的街市之中,高庄并不是十分怕他,只惫赖道:“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我看你能装多久!要不要我抖点你的老底听听,说不定就唤回你的记忆了呢!”   “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不认识你了,还喋喋不休个什么劲儿?”谢宝真站在一旁,听这满肚肥油臭酒的男人骚扰不已,早是十分不耐,当即拉住谢霁的袖子往一旁绕去。   高庄横走一步,继而挡在二人面前,笑出一口黑黄的大牙:“我说他怎么这般高傲了呢,原是吃软饭傍上贵人了!小娘子芳名是何啊?可别被这小白脸骗了,你是没见过他害人的样子……”   谢宝真快要呕了,愤然道:“你胡说些什么!欺负九哥不能说话,就可这般造谣编排?”   “他不能说话?”高庄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了然大笑,肚子上的肥肉一颠一颠的,道,“我明白了,好一个装聋作哑!他这是不做刺头,改行骗术啦?”   谢宝真皱眉道:“街上这么多人瞧着,你再死缠烂打、造谣生事,我可要报官了!”   洛阳城中权贵遍地,随便拎一个出来都不是一介无赖游民能得罪的。   高庄不知道面前的小姑娘是谁,但从她穿着不菲的服饰来看,想必是富庶官宦人家,故而见好就收,只意味深长地瞥了谢霁一眼,“小谢爷,想要脱胎换骨,总要给些封口费罢?放心,既是知道你名号了,我自会常来找你的。”说罢,阴恻恻地笑起来。   谢霁神情不变,只绕开他,同谢宝真一起朝冰食铺子走去。   谢宝真心中有些不安,回头看了眼。   她知道谢霁兴许撒了谎,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少年谢霁流浪平城,被当地无赖打骂欺辱、呼来喝去,好不容易逃离苦海,偏生狭路相逢遇见当年欺辱自己的仇人,心中害怕万分,不敢吭声说认识,唯恐给谢府带来麻烦……   当真是十分可怜。   想到此,她心中打抱不平,愤然道:“报官,一定要报官!敢欺负我谢府的人,胆子太肥了!若不是我打不过他,方才就该动手!九哥放心,谢家面儿大,巡城官定会严惩他的。”   灯火落在谢霁的眼里,漂亮却没有温度。   见他摇头,谢宝真又提议:“那我让人去把他捉了,打一顿给你出气!”   谢霁还是摇头,手指轻轻一点前方,示意她玉记冰食铺到了。   今夜中秋,出来赏月拜月的人极多,又赶这最后一场冰食吃,小小的铺子前挤满了人。谢宝真记得谢霁不能吃生冷食物,便照例只买了一碗带走,挤了许久才从人堆里挤出来,抬头一看,原本站在街边等她的九哥却不见了,不由僵在原地,四处张望找寻起来。   与此同时,幽深曲折的胡同,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喧闹。   高庄躲在胡同黑暗处,手中上下颠着刚偷来的两个钱袋,听那里头钱银叮当作响,眉开眼笑地‘嘿’了声,暗道:发财了!   刚将钱袋揣入袖中,便听到身后胡同口传来风吹动衣裳的细微声响,似是有人来了。像高庄这般油滑的惯偷,对声音是极其敏感的,当即回头喝道:“谁?!”   胡同口有阑珊的火光透入,在这橙红跳跃的微光之中,少年的侧颜如描了金边的剪影出现,恍若天人下凡。而当他转过脸来,逆光而站,露出一双苍狼般阴鸷的眼时,下凡的天人瞬间变为地狱的修罗……   高庄认得这双眼睛,两年前这少年杀死王五时,便就是这般阴凉染血的神情。   他察觉到了危机,下意识想逃,可胡同口早已被少年修长的身躯挡住。他咽了咽唾沫,身子贴着墙根,强作镇定道:“谢、谢霁,我也并非要揭你老底,只需你给我几个银钱喝口酒,过往之事我概不提及……”   谢霁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只一步一步沉稳地逼近,不急不缓。光芒在他身上褪去,黑暗一寸寸蚕食他的白衣,每一步都像是死亡的催命音。   他想灭口!   这个念头一出,高庄吓得两腿打颤,转身拔腿就往巷子深处跑去!   头上阴影掠过,高庄只来得及看到一袭白衣从自己面前掠过,继而胸口一疼,整个人被大力踹飞!他先是撞在墙上,后背和后脑一阵震痛,满身肥肉也跟着颤了三颤,继而面朝下摔入那堆杂物箩筐中,登时口吐鲜血眼冒金星,挣扎扑腾了许久方颤巍巍站起身来。   刚站起,又是一拳迎面飞来。那一下,高庄甚至听到自己的颈项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接着鼻血喷飞如注。他沉重的身子朝后踉跄了两步便仰头摔倒在地,彻底爬不起来。   谢霁始终是气定神闲的,眼睛如刀刃折射寒光,看着呼吸急剧起伏的高庄和看一堆烂肉死物并无区别。他悠然蹲身,审视着面前口鼻溢血的将死之人,如同在审视一只可怜的蝼蚁。   “饶、饶了我……”高庄躺在地上,浑身的肥肉都在剧烈颤抖,如涸辙之鱼般张大嘴,哆哆嗦嗦道,“我不要、要钱了,保证不该说的……以后绝不说出口,求、求你……”   乌云蔽月,谢霁冷冷地看着动着手指想要后缩的高庄,半点怜悯也无。接着,他忽的伸手攥住高庄的脖子,竟单手将他整个儿拎起,按在胡同的青砖墙上。   高庄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音,手脚乱扑,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谢霁劲瘦的身姿依旧岿然不动,冷硬如石。   关北将平城处理得很干净,唯独跑了这条漏网之鱼。只要他手下用力,捏碎这人的颈骨,以后便再无人知晓他的过往、威胁到他的计划……   “九哥!”   正此时,一个少女轻灵的嗓音从胡同外传来,带着些许焦急道,“九哥,你在哪儿呀?”   这声音如梵音静心,是冲破黑暗桎梏的一线暖光。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谢霁忽的一怔,下意识松手转身,眸子望向巷口的方向。几乎同时,他将方才捏住高庄脖子的那只手藏在身后,如同在藏什么肮脏不可见人的东西。   高庄死里逃生,摔倒在地,一边剧烈咳嗽一边不住后缩。   谢霁瞥了他一眼,高庄立刻会意,肿着脸战战兢兢道:“我不会说的,放过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谢霁没有理会他,转身朝着少女焦急呼唤的方向走去。   离胡同口还有两三丈远的时候,他顿了脚步,抬手整了整衣衫,确定并无异样,这才缓步出去。   刚一出胡同口,便见谢宝真端着一碗嫣红的石榴冰水,踮脚站在路边张望。她身形娇弱,时不时被来往的人群碰来撞去,冰水都撒了不少,大概是太着急了,光顾着看远方,连谢霁走到身后都未曾察觉。   谢霁收敛神色,擦了擦右手,从身后拍了拍谢宝真的肩。   谢宝真吓了一跳,猛地瞪眼回头,见到是谢霁,顿时又惊喜又委屈,烟眉蹙成八字,长松了一口气道:“哎呀,你去哪儿了?急死我了知不知道!”   小少女连生气起来也是这般柔软。谢霁看着她眸子里闪动的暖光,歉意一笑。   谢宝真立即大度道:“算啦,下次可不能不打招呼就离开了!你这小可怜,若是被坏人拐走了,我会心疼的!”说罢,她一挥手道,“快回去罢,别让兄嫂发现我偷吃冰食了。”   谢霁往黝黑的胡同口看了眼,眸色深沉,随即转身跟上谢宝真欢快的背影。   ……   月亮西垂,城郊的城隍庙前,一个肥硕的身影跌跌撞撞走着,不时用肮脏的袖子擦去鼻中流出的鲜血,暗道倒霉!因为贪财,平白挨了谢霁一顿暴走,只怕是胸骨都裂了几根!   那少年简直太可怕了!高庄对他又怕又恨,骂骂咧咧进了城隍庙。   头顶蛛网纠结,脚下发霉的稻草遍地,屋顶漏了几个大洞,可以看到零碎的星辰闪烁。清冷的月光从洞中漏入,打下几道光柱,正好照在一个男人巍峨高大的背影上。   那男人如石雕般伫立,腰背处悬着两把弯刀,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主。   高庄站在门外,揉了揉眼睛,盯着男人的背影看了半晌,方犹疑问道:“召我来洛阳此地的密信,是你送的?”   “是。”男人嗓音冰冷暗哑,如毒蛇吐信,反问道,“你见到谢霁了?”   “你怎知道?!”高庄大惊,“你跟踪我!”   “此等小事,何须费神跟踪?我刻意将你引来洛阳,就是为了让谢霁见到你。”说着,男人转过身来。   那是十分冷硬的一张脸,五官如刀斧劈成,高鼻深目似有异域血脉,瞳仁黑中带红,满是阴煞之气,衣襟下的肌肉隆起,极富力量……只这一眼,高庄便知道此人比谢霁更为可怕。   “他竟然没有杀你,真让我失望。”男人面无表情地抬眼,自顾自道,“剑不打磨会生锈,看来,人也是如此。”   “你到底在说什么?”高庄又急又怕,哆嗦后退,“密信中不是说,要带我来做大买卖吗?若是无生财之道,我便回家……”   “是来发财。”男人道。   “哦?!何处发财?”   “地府。”男人刚毅的唇张合,阴森森吐出几个字,“放心,我会给你多烧些纸钱。”   话音刚落,庙中便传来一丝极细的铮鸣,似是刀刃出鞘。寒光一现,继而一束浓稠的血箭喷出,溅在城隍庙破败的窗纸上,殷红一片。   高庄瞪大眼,不明白那束血箭从何而来。他茫然地抬手,摸向冰冷的脖颈,直到满手血腥淅沥,他才愕然惊觉:那一股一股的血,竟是从自己脖子里喷出……   还未觉察到痛,人已扑倒在地,抽搐一番后没了声息。   他睁大眼,瞳仁渐渐扩散灰暗,甚至没看清男人是何时拔的刀。   男人越过地上的尸首,出了城隍庙,朝灯火绵延的洛阳街坊方向行去。   夜风袭来,惊飞一路寒鸦。   作者有话要说:祝大家平安夜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呀~双手比心! 第22章   谢宝真夜里入睡,隐隐觉得有些腹痛发冷。   她以为是吃冰食所致,故而并不在意,只当睡一觉便好。谁知第二日清晨醒来,觉得身下有股陌生的黏腻濡湿,下意识一摸,见红了。   谢宝真当即慌得不行,一把扯开帷幔,举着血红的五指颤声道:“黛珠!紫棠!我怎么受伤流血了!”   此时天色蒙昧,两个侍婢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梳,披头散发的披衣过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郡主何处受伤了?”   “我不知道!就一摸都是血!”说着,谢宝真掀开被褥,只见褥子上也是一滩,顿时红了眼眶呆坐床上,万念俱灰道,“我……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要死了?”   紫棠和黛珠比谢宝真年长两岁,见状似乎猜到了什么,再掌灯一瞧谢宝真的亵裤,顿时明了。   两个侍婢俱是噗嗤一笑,继而齐齐起身一福道:“恭喜郡主!”   谢宝真欲哭无泪,抖着身子娇气道:“我都这样了你们还取笑我!快去叫阿娘来!去请大夫呀!”   “郡主放心,这并非受伤,而是一个女子成熟的标志呢!”说着,黛珠俯身过去,在谢宝真耳边如此这般的细语一番,将葵水之事解释清楚,直听得谢宝真一愣一愣,嘴巴半晌合不拢来。   于是清晨换衣沐浴,又是一番鸡飞狗跳。   梅夫人让嬷嬷灌了个汤婆子,用棉布细细包好,这塞到谢宝真手里给她暖肚子,轻声哄道:“不要紧的,几日便好了。”又吩咐黛珠和紫棠道,“记住日子,吃穿都要好生伺候,不可让她着凉,那些物件需得用干净的绸布烫过后夹棉缝制,方能给宝儿使用。”   两个侍婢连连应允,伶俐道:“夫人放心,婢子们都是有经验的,知晓怎么做。”   谢宝真将汤婆子置于小腹上,裹着毯子,顿时觉得舒坦了不少,歪身问道:“阿娘,是否这一次养好之后,我就不会再流血了?”   梅夫人难得和颜悦色,揽着女儿的肩温声笑道:“傻孩子,葵水又唤月事,自是每月都要来一次,你记住日子,往后每月的这个时候留意些便是。”   听到每月都要疼一次、流血几日,谢宝真顿时苦了脸,哀声道:“怎么会这样!做女子也太惨了些,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不来葵水?”   梅夫人嗔道:“傻孩子,这是女人长大的标志,怎能说不来就不来?”   谢宝真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眼,除了最近某处时而胀痛外,好像并无什么不同,便问道:“你们都说我已长大,可是我瞧着自己无甚变化呀!”   “这种长大并非个子上的高矮,而是内里的成熟,意味着宝儿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少女、一个女人,如同花期已至,含苞待放,可以择婿成婚了。”   “啊……来这个就得嫁人吗?我不要!”   闻言,侍婢们都被谢宝真逗笑了。梅夫人亦掩唇一笑,意味深长道:“娘的意思是,你到了成婚的年纪,但不是必须成婚,选择权始终在你手里。就像并非每朵花都要早早的成熟结果,世上男子万千,你大可慢慢挑。”   “想做我谢乾的女婿,可不是那么容易的!”门外传来一个威严沉稳的声音,谢宝真抬头,隔着屏风看到了阿爹高大的身形轮廓。   谢乾并没有向以往那般进到内间来,只在屏风外寻了个位置坐下,哼道,“宝儿将来的夫婿,少不得要有老五的才气,老八的身手,老三的财富,老七的样貌,老大的为人和老四的见识……最关键的,要真心待宝儿好。”   谢宝真想象不出,符合阿爹要求的该是怎样惊世骇俗的男子。   梅夫人道:“别听你阿爹胡说,照他那规矩,你这辈子都不用嫁了。”   “不嫁就不嫁,”谢乾悠悠然说,“爹养你一辈子!”   “阿爹为何不进来说话?隔着屏风,我都看不清你啦。”谢宝真道。   这会儿,谢乾沉默了片刻,方叹道:“宝儿长大了,以后莫让男子随意靠近亲近,尤其是陌生人。”   谢宝真仰面倒在榻上,发自内心地感慨:“长大真是件麻烦的事。”   下了几场秋雨,天气骤然冷了起来。   水榭中撤下了轻纱,转而换上挡风的布帘。谢宝真捧着油纸包着的奶糕入水榭,只见谢霁已经坐在桌旁看书了。   他如今字迹大有长进,故而除了练字外,还会随手拿几本书翻翻,遇到不懂的句子就指给谢宝真看,谢宝真再解释给他听,一来一往,两人的感情甚笃,隐隐有赶超两位亲哥哥的趋势。   谢宝真在谢霁对面坐下,顺手分了他一块奶糕,撑在桌上软声软气道:“好几日不能出门,可闷坏我了!还是九哥这儿最清净,一见你,我便心生欢喜。”   天然不掺杂质的一句话,却在心湖中掠过一圈细微的涟漪,转瞬无痕。   谢霁没有吃那块奶糕,只提笔润墨,于纸上写道:几日不见,你病了?   “是……也不是。”谢宝真挠了挠鬓角,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半晌才凑过头来,眨巴眼神秘道,“你知道吗九哥,我长大了!”   她这话没头没尾,谢霁自然不懂。他微微侧首,上下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还是如往常那样天真可爱,疑惑写道:何出此言?   见谢霁墨黑的眸中满是不解,谢宝真眯着眼笑,颇为骄傲道:“这是女孩儿们的秘密,你们男人不懂的!总之,阿娘说我可以谈婚论嫁了,但也不用急于这一时……我也不太懂是何意思。”   闻言,谢霁轻轻抬眼看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半晌,他悬腕提笔,几番犹疑方问道:宝儿可有心仪之人?   谢宝真连连摇头:“那些俗人,连我家兄长们都比不过呢。”说着,她又补充道,“我喜欢安静好看的男子,就像九哥一样。”   谢霁笔尖一顿,下意识垂下眼睫。   少女托腮,眼睛斜斜地望着水榭中横梁一角,继而道:“六哥谢澜也好看,可就是总冷着脸,不太爱笑。”   顿住的笔尖仿佛解了冻,又继续一笔一划在纸上游移。谢霁垂下眼轻笑,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凉薄和嘲弄。   以貌取人,这姑娘哪里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喜欢?   “九哥,你也长大了吗?”谢宝真忽而提问,睁着玲珑的眼睛望着他,诚心求教道,“你们男人成熟,是否也要经历些什么?”   这个问题实在提得惊世骇俗,谢霁一怔,随即调开视线,浓密的眼睫一颤一颤,难得现出局促的神情来。   偏生谢宝真打破砂锅问到底,继而道:“……比如,身体上会不会也有变化?”   在谢宝真眼里,谢霁与爹娘、兄长并无区别,故而说话毫不遮掩。可谢霁不同,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这些,更不会有人关心他的身体有无变化……   长大的标志自然是有的,只是他从未在意过。   曾经,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骨血、每一丝毛发,都让他觉得肮脏厌恶。他是为复仇而生的工具,早已没有了七情六欲,却在少女问出这般问题时,下意识血气上涌,烧得心胸沸腾。   他半垂的眼睫抖动,强迫自己将目光放在宣纸上,面上神情淡然,可耳廓却浮现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红,连笔下的字迹也变得散乱起来。   谢宝真:“咦,九哥你写字怎么在抖?”   许久,谢霁略微生硬地岔开话题,写道:宝儿最厌恶什么?   谢宝真歪着头看这行字,想了许久,方斟酌着给出答案道:“我厌恶之事,一是伤害我的家人,二是欺骗。”   听到‘欺骗’二字,谢霁眸色沉了沉。   “若是有人欺骗我,伤了我的心,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他。”谢宝真解释着,乜了谢霁一眼,而后轻而认真地问道,“九哥可曾骗过我?”   望着她那双干净通透的眸子,谢霁似乎扯了扯嘴角,提笔半晌,却没有落字。   谢宝真倒是笑了:“我险些忘了,你话都不会说,又怎会花言巧语欺瞒我?”说着,她趴在石桌上用手指画圈,期待道,“过几日是重阳节,你陪我去山海居吃蟹赏菊可好?”   谢霁强迫自己摒弃杂念,略一思索,而后点头应允。   ……   到了重阳节当日,山海居客来客往,谢宝真却没有等到谢霁。   巳时,秋阳淡薄,廊外的枫叶坠落,落在青苔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到了该出门与谢宝真碰头时间,谢霁搁下笔墨,特意换了身干净温暖的衣裳,独自推门出去。   却不料在前院堆积如火的枫树下,见到了一袭水蓝裙裳静立的梅夫人。   梅夫人显然是等候多时,见到谢霁,她眉头轻皱,不咸不淡道:“我有话对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19-12-24 20:39:21~2019-12-25 20:25: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信是我哒!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水榭中,侍婢们耐心地将四面布帘放下,隔绝了袭来的的凉风,也隔绝了外头的碧水和秋色。   桌上奉了瓜果茶点,梅夫人施施然坐在搁了绣垫的凳上,尾指轻翘拿起茶壶,沏了杯香茗推于谢霁面前,淡然道:“坐下罢。”   谢霁没有坐,只拱手朝梅夫人行了一礼。   梅夫人坦然受了他这一拜,又给自个儿沏了杯茶,端起茶盏置于红唇边吹了吹。许久,方慢条斯理道:“说起来,你来谢府已近一年,我这个做主母的还不曾与你好好谈过心。这些日子,我自知待你虽算不上苛刻,但却十分冷漠,大抵还是心中怨愤在作祟,以至于常常心怀芥蒂。”   梅夫人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开门见山,直接坦言自己心中所想。她看了谢霁一眼,似乎想透过他看到另一个人,“我向来心高气傲,即便做错了事也拉不下脸面承认,但总不冷不热地待你,的确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不对。”   谢霁看着面前这位直爽要强的妇人,面色平静,似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他在等梅夫人真正想说的话。   果然,梅夫人轻轻搁了茶盏,双手交叠搁于膝上道:“你的字大有长进,是个好苗子,可惜不方便在国子监中露面。我已给你拜请了国子祭酒许简为先生——他可是永安十四年的状元才子,才冠洛阳,以后每逢二五八便会上门教习你读书策论。”   谢霁垂着眼,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梅夫人一皱眉,总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她耐着性子说:“这是我的一份心意,领不领情全在你自己。只是宝儿年幼贪玩、不懂分寸,那半吊子水平的文采若当你的老师,怕是会误人前途。”   话说到这个份上,意思已是十分明了。   梅夫人护犊,正想尽办法让女儿远离危险的漩涡。而谢霁,无疑是那最深不可测的一股暗流。   谢霁在心中嗤了声,说不清是嘲讽还是悲凉。谢家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明哲保身啊……就像当年为了换取荣华富贵,眼睁睁的将他的母亲推出去送死。   温和伪善的面具盖住所有翻涌的波澜,甚至还流露出了几分连他自己都辨不出真假的落寞。半晌,谢霁轻轻点了点头,后退一步朝梅夫人再行一礼,一躬到底。   这便算应允了。   礼毕,他目光沉沉地快步走出了水榭,唯恐慢了一步就会露出什么破绽。   心里既空荡又堵塞,仿佛有什么东西叫嚣着急需宣泄。   “谢霁。”身后,梅夫人起身唤住他。望着少年尚且单薄的背影,谢家主母总算放下了高傲的架子,祈求般轻声道,“今日一切乃是我自作主张,还请看在宝儿对你一片赤诚的份上,莫让她置身危险,我替她谢谢你。”   ……   山海居的雅间里,谢宝真从巳正等到了午末,直到上等的菊花酒热了又冷,满座的大蟹和鲈鱼彻底凉透,她甚至靠在雅间小榻上小睡了两刻钟,睁眼一瞧,装潢雅致的房间内空空荡荡,谢霁还是没有来。   谢宝真从一开始的满怀欣喜到后来的百无聊赖,再到焦灼,最后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担忧。   这不像九哥的作风,他从不失约的。   记错了地方?不可能,临行前她再三叮嘱了时间地点的,为了不让母亲看出端倪心生不悦,还特意错开了时辰出门……   出了什么事?生病了?   谢宝真幻想了无数种可能,越想越心忧,满桌的佳肴美酒也无心品尝了,匆匆赶回家一问,却被告知谢九郎一直呆在自己的小院内,不曾出门。   被爽约的失落之余,谢宝真更多的是长松一口气的开心:还好,九哥并没有受伤也不曾生病,健康得很……   可是,他为何不来见自己?   谢宝真坐立难安,茶都来不及喝一口,又折往翠微园,打算去看一眼谢霁。   和往常一样,翠微园大门紧闭,白墙黛瓦,无人值守,颇为冷清。   谢宝真躬着身子,鬼鬼祟祟地趴在门缝处往里瞧,什么也看不见,索性站起身叩了叩门,轻声唤道:“九哥,你在吗?”   软声软气地喊完,又立即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可里头很是安静,一点声响都没有。   大门是从里头闩上的,说明谢霁此时在房内。   谢宝真又笃笃笃叩门,力度很是轻巧,并不会觉得太吵太闹。她略微提高声线:“九哥,你还好吗?山海居等不到你,我有些担心。”   门外少女的嗓音除了些许委屈和担忧之外,不曾有丝毫愤怒焦躁,像是这深秋中最干净通透的一抹阳光,执意地钻入这座门窗紧闭的阴暗牢笼,铺展于方寸之内,然后轻轻落在谢霁的耳旁。   谢霁恍若不闻,薄唇紧抿,精致的五官在这晦暗中显得十分阴凉。   面前满纸带着墨香的‘杀’字,从最开始的楷书到行书再到狂草,一个比一个肃杀,一个比一个不耐,到最后他不得不扔了手中的笔,闭目扶额,不听不看不想。   也曾无数次催眠自己:她是棋子,她是棋子,她只是一颗棋子……   可心底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反驳,用最铿锵有力的心跳证明:她不是棋子,她是宝儿,只是宝儿。   敲门声很快停了,谢霁如蒙大赦,冷冷睁开眼。那满纸肃杀的字眼后头,藏着一个珍贵柔软的名字。   五指用力,他猛地将纸张揉皱,隔空丢入墙角的纸篓之中。   门外,谢宝真望着面前这扇紧闭的大门,失落全都写在眼里,又隐隐有些担心,害怕谢霁独自在院里出了什么事。   最后还是黛珠过来宽慰道:“想来是九郎读书太入神或是歇息了,未曾听到郡主呼唤……您且放心,晚膳时总会见面的。”   谢宝真这才稍稍宽慰些。   到了晚膳时间,谢霁果然准时出现。谢宝真眼睛一亮,忙起身招手道:“九哥!”   谢霁并未像往常那样朝她微笑致意,只脚步一顿,继而轻轻垂眼,越过她坐在了角落的位置。别说解释了,自始至终,他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曾给她。   谢宝真眼里的光亮又黯淡了下来,挥动的手有些尴尬地垂下,继而挠了挠脖子,颇为郁卒地坐回原位。   主席之上,谢乾将这一切收归眼底,微微侧过身,问身边布菜的梅夫人:“阿霁怎么了?”   梅夫人亲自盛了饭置于谢乾面前,淡淡道:“我怎的知道?兴许小孩儿之间闹脾气罢。”   谢乾英眉一皱,道:“阿霁从不闹小孩儿脾性。”   梅夫人懂他的言外之意,当即心生不悦道:“我给他请了全洛阳最好的老师,省得宝儿总是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这都是为他俩好,难不成夫君怀疑我苛待他?”   “哪有此事!”夫人性子要强刚烈,谢乾不愿伤她的心,忙拾筷道,“好了,吃饭。”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思,连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插科打诨,都没能将气氛活跃起来。   谢宝真一直在拿眼睛偷瞄谢霁,只见他一个劲埋着头大口扒饭,像是有人架着刀催赶他似的,不到一刻钟便放下碗筷,细细咽了饭粒,这才起身朝座上的谢乾夫妇一礼,转而出门去了。   谢宝真忙放下碗筷,两颊还鼓鼓的来不及吞咽,便含糊起身道:“我也……唔……吃饱了嗝!”   “宝儿慢些吃,别噎着了。”梅夫人柳眉一蹙,招呼她,“你去哪儿?”   “回、回房!”谢宝真接过侍婢递来的水两口饮尽,急匆匆追随谢霁的背影而去。   “宝儿!”谢淳风唤住她,低声道,“坐下,陪哥哥说会儿话。”   “可是……”谢宝真看了眼谢霁离去的方向,有些两难。   “怎么,哥哥许久不曾见你,连陪我说两句话都不行了吗?”谢淳风露出不满的神色,吃味道,“亏我费尽周折,给你带了一套极为上乘的文房四宝。”   他这么一说,谢宝真倒是于心不忍了,只好又慢吞吞坐回位置上,细声道:“那好罢。”   ……   从正厅到翠微园,灿然的灯笼渐渐稀疏,火光也晦暗起来。   谢霁进了院门,回到自己房中,推门的一瞬便察觉到了不对——门扉开合的角度略有不对,在他离开用膳的这段时间,有人来过这房间!   想到此,他面色一凛,猛地推开了房门——   风灌进来,鼓动四角垂下的帷幔。屋内依旧阴冷,唯有一盏纱灯在案几上投下圈温暖的光晕,而光晕中赫然摆着一尊黑漆漆刻字的牌位,上面写着森然的一行字:先妣谢氏某某之灵位。   某某应该是牌位主人的闺名或是封号,却被人刻意划掉了,看不真切。   刻在骨血中的记忆被唤醒,谢霁仿佛又看到眼前大片大片的血花绽开,累累尸骨筑起高台。他不会忘记,过去十数年间,这尊牌位始终高高在上地俯瞰一切,看着她的儿子背负满身鲜血和仇恨在泥泞中挣扎。   帷幔鼓动,黑暗中,一个鬼魅般的声音沉沉传来:“你娘想你了,为师带她来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宝儿:九哥不理我,是不想认我这个小可爱妹妹了吗?QAQ   九哥:不是不想认你做妹妹,而是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感谢在2019-12-25 20:25:12~2019-12-27 20:56: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光逐波、蓝山一朵红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谢淳风果真寻来了一套极为上乘的文房四宝,光是那尊沉甸甸成色极好的老坑石砚台,便已是价值不菲。   谢宝真跟着四哥谢弘学过些金石书画鉴定的皮毛,原是挺爱收集这些的,但此时把玩着砚台,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未见几分喜色。   谢淳风道:“怎的不高兴?若是不喜欢,我再给你换新的。”   灯火摇曳中,谢宝真回神,摇了摇头说:“喜欢的。多谢淳风哥哥,我有些困啦。”   谢淳风一扬嘴角,笑道:“那便去睡罢。”   谢宝真没有回房就寝,而是避开侍婢,独自朝翠微园的方向行去,毕竟这府上除了阿爹和自己,真正关心九哥的人并没有几个。   九哥今日举止反常,她担心其受了什么委屈却无法言说。   方才离席的时候,她特意取了一包蜜煎藕片藏在怀中,若九哥真是受委屈了心里苦,她便将这蜜煎给九哥吃,嘴里甜,心里就不会难受了。   而此时,她全然不知僻静一隅的翠微园早已是一派暗流汹涌、杀气四溢。   乍起的刀剑寒光撕破了夜的沉寂,谢霁抬起短刃格挡住仇剑狂风暴雨般迅猛的刀法,利刃碰撞的铮鸣声带起一路火星迸射。他一路且战且退,应付得颇为吃力,握刃的双手微颤,喘息已然凌乱不堪。   “你退步了。”仇剑漠然道,审视着这个他一手养大的孩子,鹰隼般锐利的眸中无一丝师徒温情,只冷嘲道,“我把高庄送到你面前,而你却连杀他的手段都没有,令我好生失望。”   下一刻,谢霁的身形从屋内飞出,于台阶上滚了几圈后扑倒在院中,又迅速挺身站起。   体内茹毛饮血的记忆被唤醒,他抬起手背一点一点拭去嘴角的鲜血,目光一点点变得冷冽阴鸷,望着那步步紧逼的男人,喘息着重新摆好备战的姿势。   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天下最强大的刺客,也是养育了谢霁八年的师父。在年幼流离之时,谢霁甚至把他当做父亲一般的存在崇拜……可是十二岁生辰那天,这个男人用一杯酒毒哑了他的嗓子。   天翻地覆也不过如此。那时他才明白,这男人根本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这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可信,也包括我。我毁了你的嗓子,作为你轻信他人的代价,养你到十二岁已是仁至义尽,接下来的路你自己去闯,你母亲的仇自己去报。要么你杀了所有轻贱你,伤害你的人……”   那时,仇剑以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看着尚且年少的他痛得在地上翻滚,看着他喉咙中溢血、张着嘴嘶吼却发不出一个音节,冷冷道,“要么,我杀了你。”   十二岁的生辰,若放在普通人家,应该是有新衣和美食相伴的快乐日子。但对谢霁而言,只有一杯毒酒和满身鲜血,还有刻入骨血中的、永生难忘的背叛与仇恨。   “我承你母亲的遗愿,誓将你打磨成最锋利的一把剑。你在平城的消息是我暗中差人递给谢乾的,为的就是让你借助谢家的权势翻身复仇,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可你……”   仇剑阴冷的目光锁定谢霁,继而道:“可你,我的徒儿,你在锦衣玉食中迷失了方向,忘了自己背负的责任,忘了谢家也是加害你母亲的真凶。”说罢,他抬臂执刀,如同暗夜里蛰伏的一只猛兽。   杀气如疾风荡开,谢霁的眼里满是仇恨的血丝,情不自禁攥紧了手中豁了口的短刃。   “对了,就是要这样的眼神。”仇剑漠然道,“来罢!今日若你拼尽全力,兴许还能从我刀下赢得一线生机。”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一个腾空跃起,朝仇剑横劈而去!   千钧一发之际,笃笃的敲门声打破了战前的死寂。接着,少女轻灵的嗓音透过门板传来,细声问道:“九哥,你睡了吗?若是没睡,我有话要问你。”   宝儿!她怎么来了?   偏生在这个时候!   霎时杀气顿散,理智回笼,谢霁下意识收回了短刃,落地站稳,而后瞳仁猛地一缩:大门没闩上!   “是谢乾的女儿?”身后,仇剑的嗓音如毒蛇吐信,令人毛骨悚然,“你看起来很紧张她,这就是你变弱的理由吗?”   “九哥?”吱呀一声极细的开门声,继而少女的声音亮堂了些,全然没察觉到院内刀刃森寒的危险,欢喜道,“门没关,我进来啦!”   蓦地伸出一只苍白的手,猛地抵住了推开的门板,发出砰的一声响。谢宝真猝不及防被这只手吓了一跳,仓皇抬头,见到了谢霁阴沉沉的一张脸。   她一时有些恍惚,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呼吸凌乱、眼神冰冷的少年,没由来一股陌生感,犹疑唤道:“九……九哥?”   可她的九哥一向温和有礼、安静爱笑,怎会是这般冷冰冰凶狠的模样?   相识一年,谢宝真今日才发觉九哥的身形已是这般修长结实。他堵在推开的门缝后,垂眼望着比他矮一个头的少女,像是一片乌云笼罩,将院子里的光景遮挡得严严实实。   “你怎么啦?看起来好生奇怪。”谢宝真怔怔地望着他,试图从他冷若寒霜的脸上看出些什么,然而未果,只好试探问道,“你心情不好,是生气了吗?因为我?”   谢霁总算有了动作,抬手朝外一指,示意她回去。   他这副样子,谢宝真怎么能安心回去?便着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若是太难比划,咱们进屋去拿纸笔,你写给我看!”   谢霁将门缝堵得更严实了些,身子僵硬紧绷,不肯让她进门半步。   谢宝真懂了,九哥并不想见到她。   心里闷闷的很难受,她垂下头,鬟发在昏黄的灯火下呈现出深栗色的光泽。   良久没得到回应,谢宝真抿了抿嘴,直将那颗可爱的唇珠被压成一条线,赌气般说道:“你在冷落我,是因为以前我轻慢过你吗?若真是我错了,我向你道歉;若我没错什么,你却要这般伤我的心,我便再也不会理你了!”   软绵绵的‘狠话’还未刺激到谢霁,却先一步伤到了她自己。若连她也不理九哥,这府上就没有别的人会真心待九哥了。   可谢霁不能做出回应。   他知道,仇剑的刀就悬在他的身后,谢宝真若贸然闯入看见了仇剑的模样,迎接她的只会是刀刃的寒光……   他还不够强大,报不了仇,亦保护不了她。或许梅夫人说得对,他这样厄运缠身的人不应该接近宝儿。   他心下一横,哐当一声,狠狠地关上门落了闩,将少女愕然的眸子彻底隔绝在外。   一堵白墙,一扇旧门,将世界分成光和影对立的两面。   夜很冷,风很凉,谢宝真在门外站了会儿,揉了揉眼睛,垂着头转身走了。   怀里的蜜煎藕片没来得及送出,她自个儿捻了两块塞进嘴里,又‘哇’地一声尽数吐出,将额头抵在廊下红漆柱上,难受地想:心里苦,连蜜煎都是苦的。   翠微园,院内。   “她有用,我便不会杀她。”身后,仇剑漠然道,“给你三年,想办法娶了她,利用谢家的势力助你夺回一切。一旦你停下脚步犹豫不前,我便送你们下黄泉,亲自给你娘赔罪!”   刻板阴沉、毫无起伏的声线,听了叫人作呕。谢霁的手在颤抖,而后腕上用力,听声辨位将短刀朝仇剑掷去。   刀刃破空而去,嗡的一声钉在雕花木门上,而仇剑早已如鬼魂消散,不见了踪影。   和仇剑一同不见的,还有屋内那尊黑漆漆的灵牌。   从那夜以后,谢宝真和谢霁的关系梳疏离了不少,明明同在一府,却仿佛咫尺天涯。同席用膳,也只是相顾无言。   谢宝真知道九哥是在刻意疏远她,可她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是没想过和他谈谈,不是没想过重归于好,可每次谢霁都是吃过饭便匆匆离去,对她避之不及,连开口的机会都找寻不到。   她是真伤了心,从来没有人会这般冷落于她。如此日复一日,转瞬半个多月过去,旧事再提难免怅然若失,没了当初的感觉,索性选择了缄默。   又是一年上元,谢宝真和兄嫂们嬉闹了大半夜,得了不少红包和礼物,只有偶尔笑着笑着,她会不经意间瞥到屋内唯一空荡的一张案几,然后黯然神伤。   这样的热闹,从来都不属于九哥。这些月来,他终日一人来一人往,似乎比以前更孤独了。   子时回到厢房歇息,黛珠迎上来,替她解下厚实的袄子道:“郡主,九郎方才送了红包和花灯过来,我给您搁在床头啦!”   谢宝真原本打着哈欠,眼睛都快睁不开了,闻言硬生生从软榻上跳起来,跑到床头一看,莲灯明亮,红包嫣红——红包里头的碎银约莫有十来两,比去年多了些,封上落款依旧为‘压祟钱’三字,笔力遒劲端正,只是和去年那幼稚的字迹相比已是大有长进……   不知为何,谢宝真只品悟出了无尽心酸。原来物是人非,竟是这般滋味。   她披衣下床,小跑着出了门,然而远远望见翠微园紧闭的大门和阑珊将尽的灯火时,她又停了脚步,悻悻而归。   转眼到了三月春。   大殷朝有春祭的传统,每年春分前后会举行盛大的迎春的典礼,届时会有禁军开道、花车□□,十六匹马驱行的巨大花车上,会有东风君、花神、雨神和谷神献舞舞剑。一时间琴瑟和鸣,鼓钟齐响,洛阳百姓俱是倾城而出,除了祈求一年风调雨顺粮仓丰盈,更是为了一睹盛事……   不为别的,扮演春祭四神的俱是俊俏的少男少女,有官家贵女,亦有小家碧玉,有威武的鼓手也有英俊的乐师,是可谓大饱眼福。   今年春风恰逢阴雨,春祭盛典便延迟至三月初举行,持续一天一夜。   白天多为祭祀流程,谢宝真无甚兴趣,但晚上的花车游街她却是一定要去的。按规矩,每年的谷神出自农家少年,而花神是从官家贵女中选拔,今年七公主元霈拔得头筹赢了这花神之位,而亲兄谢淳风则担任风神舞剑一职,谢宝真自然要去给他们捧场。   “我和七公主约好啦,花车游街时我便站在飞天画桥之下,她所扮的花神便会将手中的花枝抛给我。”书房内,谢宝真一身明丽的裙裳,光彩照人,眉飞色舞地说,“能抢到花神所抛花枝的人,能福运一生呢!”   谢临风笑道:“是该出去看看。京中贵女及笄未嫁的不多,明年兴许就轮到宝儿做花神了。”   谢宝真嫌麻烦,忙道:“千万别!花神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舞祝神的,我可做不来。”   “去罢,爹允了。”谢乾正在提笔写奏折,头也不抬道,“老五,把阿霁也带上,让他出去走走。这半年来他总闷在房里不走动,怕是要憋出病。”   听到谢霁也要一同去,谢宝真一怔,有些失神。   谢临风神色未变,淡笑着应允道:“好。”   谢乾犹不放心,顿笔嘱咐:“街上人多眼杂,看好他们。”   谢临风颔首:“儿子明白。”   两刻钟后,夜色蒙昧,谢宝真见到安静俊美的白衣少年偏偏而来,一时恍如隔世。   谢霁朝谢临风微微点头,而后越过谢宝真,站到了一行人的末尾。谢宝真闷声踢脚下的石子,心道他不理自己,自己还不稀罕理他呢!   只是到底有些怅然若失。   华灯初上,夜色黛蓝,十里长街人潮如海,楼上、桥上、画舫中俱是人头攒动,绵延的灯火将洛阳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南市画桥之下,谢宝真在护卫和谢临风的庇护之下艰难地往前挪动,小半个时辰才成功挤到道旁站定,不由出了一身热汗,鬓发也散乱了几缕。正整理着发饰,忽闻远处钟鼓齐鸣,有人疯狂大喊道:“花车来了!花车来了!”   攒动的人群一下子激动起来,你推我搡,争相向前伸长了双臂,乱七八糟高喊:“花神赐福!长公主千岁!”   谢宝真夹在他们中间被推来搡去,被迫挪动了位置,惶惶然如激流扁舟,转瞬间就被人潮冲到了离画桥十余丈远的地方。   周围全是陌生人的气息,谢宝真急了,伸长脖子呼唤道:“五哥!五哥!你在哪儿?”   可这声微弱的呼喊很快淹没在人潮的疯狂中,周围尽是一张张涨红了的疯狂面容,哪还有谢临风的影子?   谢宝真被人流裹挟着前行,不住往画桥的方向看,急的眼泪都快出来了。偏生祸不单行,她没留心脚下,踩到了不知是谁丢的一根糖葫芦,当即身形一歪仰面跌去!   如此密集的人群,若是跌倒,她非得被踏成肉饼不可!   正心慌之时,一只有力的手从身后伸出,稳稳地托住了她的细腰。随即清冷的木香传来,腰上力道加重,还未反应过来,她已被紧紧地护在一个清冷的怀抱中……   是谢霁。   他不知何时拨开人群追了上来,野兽般敏锐,于逆流之中准确地找寻到她的方向,将她推到墙角,圈在自己的怀中。   “九、九哥……”谢宝真眼角湿红,还挂着未干的泪意,眸中映着满天的星子和灯火,也映着少年俊美无俦的脸庞,一时间忘了呼吸。   如此近的距离,可清楚地看到他英气的眉毛、漂亮的眼睫,一根根纤毫毕现,五官轮廓晕染着金粉般的火光,有种惊心动魄的俊美。   外面人潮汹涌攒动,唯有这一隅是一派温暖的风平浪静。谢霁手撑着墙角的两边,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护住娇气的少女,偶尔双肩一颤,眉头皱起,那定是有人撞到了他。   忽的一个胖子不长眼,一胳膊肘拐到谢霁背上,发出好大一声闷响!谢霁被那胖汉子撞得朝前一扑,闷哼一声,又很快撑起双臂,唯恐挤着了怀中的少女。   那落在耳畔的闷哼声虽然极其短促,但谢宝真还是听见了。   九哥不是不能说话么,怎么方才……好像出声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冷了,也该恋爱一下暖身啦~   接编辑通知,周一零点入V。12.29不更新,12.30日00:01分奉上万字长更,期待小可爱们继续支持~疯狂么么哒!   下一篇依旧是古文,文案如下,戳专栏求预收:   《艳姝》:   文案一:   唐永淳元年,七年前的贺兰氏一案得以昭雪,少年和尚贺兰阙脱下袈裟,披甲执锐,应召回朝任羽林军少将。   少年空降北衙之首的第一桩案子,便是清查武后党羽,缉拿净莲司女官裴敏归案。   怎料那夜长安灯火如炬,星空低垂,传闻中的恣睢妖女裴敏竟徒手摘了他的官帽,露出他剃度后刚长出来的青色发茬。   女子红唇勾起,讶然一笑:“哎呀呀!原来传闻中冷面修罗的贺兰大人,竟是个小和尚!”   文案二:   谈及净莲司裴敏其人,朝中九成官员都会狠狠啐上一声:“皇后爪牙,外戚党羽!张扬恣睢,目无纲法!”   剩下的一成官员则战战兢兢,对她避之不及:“此女钢牙利齿,睚眦必报,见谁喷谁!不可惹,不可惹!”   直到有一天,皇上忌惮净莲司跋扈,大肆削权,派了新的武将接管本司。   裴敏打着哈欠懒洋洋出门迎接年轻的新上司,却在见到对方的一瞬愣住,随即眯着眼散漫一笑。   裴敏吹了吹嫣红的指甲:“咦,小和尚?”   少年抬起冷峻的眉眼,沉声:“你该唤我‘大人’。”   再后来……   裴敏伏在案上,对着贺兰阙轻轻呵气:“大人?”   少年一身官袍岿然不动,白皙的耳廓却分明浮上一层薄红。   指南:   1、古言,年下(女21岁,男19岁),披着官场外皮的言情文,剧情有架空。   2、女主很美很强,男主更美更强,谈情说爱刷副本。   3、妖艳洒脱谁杠我我刚谁绝不吃瘪女主×沉稳矜持无条件护短小狼狗。打滚求预收~感谢在2019-12-27 20:56:06~2019-12-28 14:02: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茴香5瓶;姬十七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头顶黛蓝的苍穹和橙红的灯火交相辉映,耳畔充斥着洛阳城山呼海啸的呼声,雕楼画阁耸天而起,火树银花长灯如昼,乐鼓声越来越近,花车已缓缓驶至架空高飞的画桥之下,仙乐缥缈中,少男少女们所扮演的四神将露水、谷秕及花瓣等物撒向道旁为官的百姓,是为赐福。   谢宝真知道七公主元霈定是手持花枝站于花车之上,在茫茫人海中找寻她的方向。可她已经顾不上接花纳福了,只睁着圆润剔透的眼睛,怔怔地听着谢霁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他的呼吸很安静,很轻,没有多余的杂音。难道方才那声闷哼只是自己的错觉?   谢霁的喉结不断上下滚动,像颗不安分的滑珠。谢宝真恍惚地想:他可是口渴了?   大概是被往来躁动的人群挤得不耐烦了,谢霁忽的拉住她的手挤开人群,转而朝相反的方向艰难行去。   有谢霁开道,谢宝真虽然不至于被碰着伤着,但一见画桥的方向离自己越来越远,不由有些不安,问道:“九哥,你要带我去哪儿?”   人潮汹涌吵闹,谢霁没有回应,谢宝真便扯开嗓子几乎嘶吼出声道:“九哥!我们去哪儿?!”   挤出人群,谢霁将谢宝真拉入梨花巷中,犹豫了片刻,他垂眼松开手,指了指前方。谢宝真这才明白:梨花巷尽头通向一幢高楼,乃是城中最大的斗戏赌坊,上赌坊高楼,可一览南市街道风貌,将花车□□的盛典尽收眼底。   谢霁要带她上赌坊观赏,谢宝真既兴奋又紧张。家中虽对她有求必应,但从不许她来这种不正经的场合。   眼看着赌坊的高楼已近在眼前,谢宝真咽了咽嗓子,拉着谢霁的袖子扯了扯,细声问道:“赌坊的前门临街,巷子里对应的是后门,我们要怎么进去?”   谢霁站定,抬头看了眼院门外的那颗歪脖子松树,而后招手示意谢宝真过去。   谢宝真懵懵懂懂地照做,还未反应过来,却被对方一把揽住腰肢,足尖一点,在雪白的墙壁上留下个清晰的鞋印,竟是借助墙壁为落脚点腾空而起,揽着谢宝真轻巧地攀上了松树粗壮的枝干。   猝不及防的失重感,谢宝真没忍住轻呼,树影摇晃中,谢霁一手紧紧揽着她的腰,一手竖指按在淡色的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谢宝真忙捂住嘴,眼睛里落着些许细碎的月光,如一泓秋水荡漾。谢霁定了定神,以树枝为支点借力,继而带着谢宝真翻身从墙头跃下,稳稳落在地上。   墙头落下的强烈失重感使得谢宝真呼吸一窒,颠簸中牙咯噔一咬,竟把舌尖给咬破了,不由疼得闷哼一声,捂着嘴蹲在地上直皱眉。   谢霁也跟着蹲身与她平视,清冷的眼中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唔……咬到涩头了。”谢宝真含糊不清道,又张开绯红的唇瓣,露出一截柔软艳丽的舌头,‘啊啊啊’乱说一通。   谢霁猜测她是在问‘流血了吗’,遂点了点头。   嫣红的舌尖上破了皮,的确染着一点胭脂色的血,想了想,谢霁从怀中摸出一方干净柔软的帕子,轻轻按在她吐出的舌尖上,替她拭去那一点血色……片刻,他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么,动作一顿,忽的将帕子塞到谢宝真手里,逃也般起身大步进了回廊。   谢宝真怔愣,忙拿着帕子追上谢霁的脚步,含糊道:“怎么啦?还是这般忽冷忽热的。”   此时大家都去街旁看热闹了,赌坊里空荡荡,只凑了一桌赌骰子的纨绔。有管事的上来询问,谢霁便给了他几两碎银通融,两人轻而易举地上了楼。   这楼共有五层,谢宝真爬得气喘吁吁,叉腰望着前方气定神闲的谢霁,艰难道:“生疏半年,我竟不知,你如今能飞檐走壁变得这般厉害。”   这也在意料之中。谢霁一向勤奋能吃苦,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机括齿轮日复一日转转不息。   谢宝真有种微妙的复杂感。两人的关系沉寂了半年,却在今夜牵手奔跑、翻墙进院的荒唐行径中有所复苏,似乎回到了从前,又似乎蒙了层看不真切的窗纸。   最上一层是个宽敞的单间,堆着些许桌椅杂物。推开门,谢宝真跟着谢霁的步子穿过房间,来到走廊处,顿时瞪大了眼。   星空低垂,洛阳盛景尽收眼底。谢宝真趴在栏杆上朝下看,只见乌压压一片人头攒动,十六匹骏马拉着的巨大花车缓缓前行,上头有东风君表演舞剑,雨神弹指点甘露,稻神撒谷布种,而七公主元霈则头戴百花冠,身穿牡丹裙,一手执花枝,一手摇手铃,翩然起舞间,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她的裙裾上攀爬绽放,好一个美艳动人!   “霈霈!霈霈!”谢宝真亲昵地唤着七公主的小名,朝她挥手,可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远了,她这点声音混入排山倒海的热闹中,很快石沉大海。   花车远去,谢宝真也安静下来,双手搭在栏杆上想:今夜没有接到七公主的花枝,不知她会否生气?   高楼风大,吹得两人的衣袍窸窣作响。半晌,谢宝真偷偷转过脸,瞄了眼身旁安静站立的谢霁。   他的眼睛很沉很空洞,仿佛眼前繁华如斯的的热闹皆与他无半点干系。谢宝真情不自禁想起了初见他时的样子,忽而轻声唤道:“九哥?”   谢霁回神,眼中恢复了些许光彩,扭头望着她,是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你好久没有这样同我相处过了。”过去了半年,谢宝真以为自己早已忘了当初失约的落寞,谁料今日再提,仍是止不住地委屈,“你疏远我,是不是因为初见之时我曾对你言辞无礼?”   谢霁眸色微动,随即调开视线,摇了摇头。   谢宝真追问:“那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还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霁下意识抬手,似乎想比划手势,然而过往种种,哪是几个手势就能解释清楚的?   谢宝真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的回答,悻悻垂眼,闷闷道:“你总是这样,我讨厌你这个样子。”好像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看不透谢霁的内心。   被‘讨厌’的谢霁张了张嘴,复又闭上。过了许久,他轻轻拉起谢宝真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了几个字。   他的指尖在掌心游移,微痒,谢宝真忍不住蜷起手指,却被谢霁制止。   他坚定地将谢宝真细嫩的五指打开,露出白皙带粉的掌心,继续一笔一划无比虔诚地将那句话写完。半垂的眼睫,挺直的鼻梁,还有他轻抿的薄唇,一切都是恰到好处的俊美。   不止是手,连心也跟着痒了起来,像是一根羽毛轻拂而过,乱人心弦,以至于第一遍谢宝真没看懂,于是,谢霁又耐着性子将那句话写了第二遍。   这次谢宝真看懂了,他写的是:我希望,你过得好。   这句话没头没尾,谢宝真眨着眼,不解道:“何意?”   谢霁只是笑笑,不再回应。   他好久没笑了,谢宝真很想将这抹转瞬即逝的笑容印在脑中刻成永恒……九哥大概不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有多动人。   “也不知道五哥找不到我,会不会着急。”许久,谢宝真自语般说。   谢霁心底的阴暗驱散了不少,伸手朝下一指,问她:下去?   谢宝真轻轻‘嗯’了声,却没有动身,只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正视谢霁的眼睛,问道:“再过几日便是我的生辰,你可不可以实现我一个心愿?”   未料她忽然这么说,谢霁有些诧异。片刻,他认真点头。   “那好,”谢宝真直直地望着他,眼睛里映着长街灯火,美丽得不像话。她轻而坚定地说,“我的生辰心愿,一愿家人平安顺遂,二愿九哥与我重修旧好、和悦如初。”   一阵风袭来,撩动谢宝真脑后红蓝二色的发带,发带末尾缀着的小银铃也跟着叮当作响。原来不经意间,当初那个天真稚气的小少女已出落得这般玲珑有致、娉婷袅娜,像是吸足了阳光雨露的一朵花,鲜妍明丽。   可惜这样鲜妍的花朵,无法在黑暗中生存。   还未回应,谢宝真已站直身子前进一步,仰首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看在这是生辰礼物的份上,给个面子,不要拒绝。说实话,和你疏远的这些日子,我总是空空落落的,不曾有一日安心。”   谢霁的喉结滚动越发厉害。谢宝真在他眼里看到了挣扎之色,只是片刻,那抹挣扎归于平静。   他在心里做出了抉择,抬眼坦然迎视谢宝真。   正欲回答,只见一抹极细的火光划破夜空,如流星般朝花车的方向飞去。接着,只闻轰隆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如天雷乍起,震得地面都颤了几颤。   火焰冲天,横梁碎屑乱飞,霎时间如沸水入油锅,方才还热闹非凡的人群瞬间动乱起来,尖叫声、哀嚎声和推搡声不绝于耳,禁军执着长矛死死堵住四处奔散的人群,以免发生踩踏造成伤亡……   可根本没有用,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四散,整条街道乱得不成样子。   谢宝真也被那声巨响吓着了,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出胸腔。反应过来后,谢霁已横身将她护在身后,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未知的远方,似乎在窥探什么。   “怎么回事?起火了!”谢宝真伸长脖子趴在栏杆上张望,只见前方几十丈远的地方起了大火,春祭的队伍停滞不前,不知发生了何事。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火箭,射穿了酒坊摆在阶前售卖的大酒坛,近千斤的酒一遇到火,可不就爆炸了么!马匹受了惊,花车也翻了,连上头的‘四神’都不知是死是活!”   “别看热闹了,快走吧!”   “慢些慢些!这儿有孩子跌倒,求求你们别踩着他了!”   “禁军在此!听候安排,不要乱跑!违令者就地处罚!”   一时间哭声、喊声、救火声混杂一起,空气中充斥着大火燃烧的焦烟味儿。   “不好,淳风哥哥和七公主还在车上!”谢宝真心中一咯噔,转身就往楼下跑。   谢霁面色一冷,将视线从火光四起的方向收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好像在对面楼阁上看到了仇剑的身影……   由不得多想,他追着谢宝真的身影而去,在第三楼轻松拦下了她。   谢霁朝她摇了摇头,而后屈指比了个手势:回家。   谢宝真冷静下来,仔细一想:街上乱成一片,自己文不成武不就的,赶过去除了添堵外又有何用呢?淳风哥哥身手不凡,加之有禁军在那护着,想来应该不会有事……   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事,自己此时能做的也只有尽量不添麻烦而已。   她长舒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靠着扶手喘息道:“你说得对,我去那也帮不了忙。”   谢霁点点头,以手势道:放心,跟着我。   两人依旧从后院出,还未出后门,便已听到纷杂的脚步声来来往往。方才大火爆炸,百姓慌不择路全涌入这巷中来了,地上落满了逃难之人丢下的手绢、鞋子等物,原本僻静的巷子里全是奔走逃难的人。   “怎么办?”谢宝真问。   谢霁目光一沉:必须回家,不管方才看到的那道身影是不是仇剑,洛阳街都已经不安全了……   突然,谢霁察觉到了危险靠近,目光一凛,猛地回身去抓谢宝真的手腕。   可惜,他的动作晚了一步。   一条黑影从墙上跃下,以迅雷之势捂住谢宝真的嘴,继而一个手刀劈下……谢宝真只来得及看到谢霁惊愕伸长的手,便觉得后颈一阵钝痛,眼前一黑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柔弱的少女软软地倒下,又被仇剑单手捞起,如同扛麻袋般将她扛在肩头。臭名昭著的刺客躲过谢霁的一击,逆着巷口的火光,对面色阴寒的少年道:“我在洛河画舫上等你。想要她,你亲自过来讨。”   说罢,他扛着昏迷的谢宝真跃上墙头,踩着檐上瓦砾一路朝洛河方向奔去。   谢霁双目赤红,也跟着攀升跃上房檐。他用了自己平生最快的速度奔跑,如影随形般紧咬着仇剑的身影,一刻钟后,仇剑从河岸一跃而下,踩着渔船的船篷借力,几个起跃间便跳上了河心画舫的甲板。   画舫中有两个年轻男子正在听琵琶女唱小曲儿,听到动静便掀开帘子喝道:“谁呀?”话还没说完,两道寒光闪过,血柱喷洒在绸缎帘子上,继而便是扑通扑通两具尸体倒下的声音。   琵琶声戛然而止,琵琶女和小侍女齐声尖叫起来,可那声尖叫并未持续太久,血光之后,上好的琵琶哐当坠地,染血的琴弦尽数断裂。   船头又是一沉,仇剑将谢宝真随手丢入船舱中,转身一看,却是谢霁追了上来。   因长时间疾驰,少年的呼吸起伏急促,一缕散乱的发丝搭在眉间,给他过于精致的面容增添了几分野性的狷狂。他的视线越过仇剑落在唐于尸堆旁的谢宝真身上,眸色蓦地一寒,袖中的五指紧握成拳……   他怎么能,将宝儿随意丢在尸堆血泊中?!   仇剑察觉到了他的杀气,解下一把弯刀朝谢霁丢去,嘲道:“你这副神情,莫不是对一颗棋子动了情?”   谢霁身形不动,只抬手将那柄丢来的弯刀抓在手里,随即拔刀出鞘,冷冷道:“为、何?”   沙哑的嗓音如同粗纸打磨过,一字一顿,甚至于有些难听可怖。   而对面的加害者却连一丝愧疚也无,只漠然道:“洛阳毁了你娘,我便毁了洛阳。花车上有元家和谢家的人,他们必须死。”   谢霁道:“把她、还给我!”   “留给我的时日不多了,你决定了吗?娶她,还是杀她?”说着,仇剑用手中的另一把弯刀碰了碰谢宝真稚嫩白皙的脸颊,如同在戳一个死物般,没有半点情感。   这个动作无疑激怒了谢霁。   “别碰她!”谢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盛怒,反应过来时手中的弯刀已照着仇剑的手劈去,哑声喝道,“你、不配!”   那一刀当真是又凶又狠,速度之快连仇剑看了都诧异。   铮——   火星四溅,船身剧烈地摇晃,强烈的杀气使得河面平白起了波澜。仇剑岔开双腿稳住身子,谢霁的第二刀已横砍过来,狠声道:“别再试图、控制我!选择怎样的方式、复仇,我自己、说了算!”   仇剑鹰隼般的眼睛倏地一寒,抬刀劈去,直将谢霁手里的弯刀拦腰砍断。谢霁失了兵器,却不退反攻,以身为盾迎上仇剑的刀刃!   几乎同时,仇剑的刀砍中了谢霁的肩膀,而谢霁亦徒手握住空中折断的那截剑刃,狠狠地朝对方的胸口扎去!   仇剑纵横江湖几十年,杀过人,进过死牢,千军万马中也曾全身而退,还是头一次被一个不足十七岁的少年伤得如此狼狈。刀刃砍在谢霁的肩上,被少年单手死死按住——他竟是拼着这条臂膀不要也要刺仇剑一刀!   刀刃抽不出来,仇剑索性弃了武器,转而抬掌一击,直将谢霁拍出丈把远。他抬手拔掉胸口的断刀,将那带血的断刀掷于谢霁面前,连声道:“好,好小子!”   说罢,他大笑起来,竟露出类似于‘欣慰’的神情。   谢霁捂着淌血不止的肩站稳,呸出一口血来,自始至终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冷漠得仿佛没有痛觉。   案上灯火绵延,河面的水光荡碎了月华,泛起点点凄清的银光。夜风袭来,谢霁与仇剑对峙,像是一匹正在挑战老狼王的苍狼。   忽的一声轻哼,躺在尸体旁的谢宝真悠悠转醒了。她迷迷糊糊撑起身子,却摸到了地上的黏腻,还未看清楚是什么就被一只手掐住了脖子,将她整个儿强行拽起,禁锢在怀中。   “醒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小郡主。”说着,仇剑望向双目赤红、踉跄前行的谢霁,“别急,待我问完后你再决定是救她,还是杀她。”   谢宝真被掐得呼吸不畅,拼命抠着仇剑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她模模糊糊睁眼,看到了前方肩头淌血的谢霁,不由眼眶一红。咬了咬牙,她艰涩侧首,对仇剑道:“你若是……阿爹的政敌,杀我便是,放……放了九哥……”   方才她一直昏迷着,并不知道这短短的两三刻中内发生了什么,只当是谢家的仇人寻仇绑架她,而谢霁定是为了救她而身负重伤。   她一向如此:看似柔弱,又有着不合时宜的坚强;看似娇气无比,实则单纯至极,看不出这世间藏污纳垢,人心背后有多么复杂黑暗。   “都自身难保了,还为别人求情。”仇剑森然道,“小姑娘,我且问你,你爹可曾有个义妹,名唤谢曼娘?”   义……义妹?   谢宝真从未听说过父亲有什么义妹,只知道阿爹有一个义弟,而自己是谢家三代以来唯一的女孩儿。她咳了声,嗓子被掐得失了声,艰难道:“阿爹只有义弟,并无……什么义妹!”   “呵,哈哈哈哈哈!”仇剑大笑起来,那笑有几分苍凉,随即对谢霁道,“你听见了吗?谢家连她的存在都要抹消。”   谢霁的眸中映着寒水月光,整个人成了一道兀立的剪影。   “九哥,你……快跑!”谢宝真眼角洇着泪,说出了和那日在巷中一模一样的话语。   紧接着,她猛地张嘴一咬,贝齿狠狠地咬在仇剑的臂上,霎时牙都酸了。再趁对方吃痛时曲肘一顶,用尽她毕生的力气顶在仇剑软肋处——这是父兄曾经教她的的防身术,她从未想过自己这么快就有用上它的一天!   少女的力气算不上很大,但这一招来得突然,加之仇剑轻敌,竟真让她得手了!仇剑皱眉,下意识推开了谢宝真,如此一来,谢宝真被那一推弄得失了平衡,踉跄一步,随即尖叫着跌下甲板!   仰面倒下的刹那间,谢宝真脑中涌现出了无数的画面,走马灯般在眼前交叠呈现,最后定格成一个念头:这么好的机会!九哥那傻子,怎么还不跑啊!   “宝儿——!”   那一声嘶哑的呼唤直击谢宝真的耳膜。   她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天旋地转间,白衣少年不顾一切地朝她奔来,满眼惊惶地朝她伸出一只手,然而眼睁睁碰不到了,谢宝真仰面砸在河面上,冰冷的水霎时从四面八方包裹,争相涌入七窍之中……   谢宝真不会水性。   手脚束缚沉重,她胡乱扑腾着,张口想要呼吸却硬生生灌了满腹冰冷的水,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继而体力耗尽,河水的暗流鬼手般拉扯她的双腿,直要将她拖入死亡的深渊!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的声响,好像有谁拼命向她游来,然而还未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她已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   亥时,距离洛阳街大乱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洛水下游,开阳门东几十丈远的河岸上,杨柳依依,月华如洗,忽的两个人头哗啦从河中冒出,搅碎了一水的月光。   谢霁先将昏迷不醒的谢宝真推上岸,而后自己攀爬上来,上岸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跌倒,明显体力不支。   洛河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水底暗流众多,也不过三两刻钟的时间,落水的两人已被冲出了内城。有野狗闻声而来,冲着谢霁狂吠不已,狗眼在黑夜中闪着幽绿的恶光。   谢霁随手捡了颗石子,屈指一弹,因肩上受了伤,力道不准,那颗石子噗的一声击中野狗的脖子,对方呜呜两声,夹着尾巴窜入灌木丛中跑了。   谢霁肩上的伤口泡得发白翻卷,他却顾不得包扎一番,只挣扎着坐起身,浑身滴水,颤抖着扯开谢宝真的衣领,将食中二指贴于她的颈侧探了探。   脉息的跳动很是微弱,谢霁眼中拉满血丝,双手交替按压谢宝真的胸腔,没有反应。他一咬牙,轻轻捏着少女的两颊,迫使她张开嘴,随即俯身与她唇瓣相触,按照医书中学过的法子渡以呼吸。   少女的唇很软,他却生不出任何的旖旎,只满心焦急地祈祷:醒过来!宝儿,醒过来!   “咳……咳咳!”谢宝真头一歪,猛地呛出几口河水来,人也跟着悠悠转醒。   刚睁眼时,谢宝真的脑子还有些混沌不清,待视线渐渐清晰,谢霁拉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面容浮现眼前。她的身体也跟苏醒似的发起抖来,半晌,颤声道:“九哥,我冷……”   哽咽的一句话,令谢霁心尖一颤。他眼睛发红,忽的揽起谢宝真娇柔的身躯,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少年的力道很紧,谢宝真几乎不能顺畅呼吸。她失神了片刻,感到有水珠顺着谢霁的发梢滴入自己的衣领内,很冷很凉,但对方的呼吸炙热且颤抖,如同揽住一件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品。   这是他的小少女,鲜活的,温软的,明亮的……不是棋子,不是仇人,而是他藏在心尖上的一抹光。   谢宝真显得呆呆的,过了好久空白的脑子才慢慢清醒,今夜发生的一幕幕重现眼前。   她知道是谢霁救了她,不由强撑起一个笑来,轻轻揽住谢霁的肩背,像生病时阿娘哄她一样拍了拍,佯做坚强道:“没事的九哥,我没事啦。今晚谢谢你,还有,我很开心……”   湿透的衣衫很冷,可她的心很烫,轻声说:“你来救我,就是在乎我,不会再和我置气、再疏远我了,对吗?我们和好如初了,对吗?”   历经生死,她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是这件事。   谢霁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用力地点了点头。   “还有,”谢宝真试探道,“我落水时,好像听见你唤我了……九哥,你可否是能说话啦?”   谢霁的身子略微一僵,双臂垂下,缓缓松开她坐直了身子,眸子在月色下显得晦明难辨。   大概因为冷,谢宝真的唇色有些发白,可眼睛很明亮,一眨不眨地望着谢霁。不知为何,谢霁想起了很久前谢宝真对他说的话:“若是有人欺骗我,伤了我的心,那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不由轻轻点头,算是承认。   这一点头,他很清楚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可他不后悔。   谢宝真松了口气,笑容更灿烂了些:“太好了!我还以为是我在做梦。想来大概是刺激之下开了嗓,就像某些失忆之人刺激一番后会恢复记忆一般……”   说着,她一顿,诧异道:“你肩上好深的伤口!”   谢霁这才反应过来似的,忽的捂住肩,不让她看那道皮肉翻卷的狰狞,怕吓着她。   谢宝真执意要看,又红了眼眶,帮助谢霁把干净的下裳撕成条,替他仔细包扎好伤口。   包扎伤口时需敞开衣襟,借着微弱的月光,谢宝真发现谢霁的肩背和前胸具有不少陈年旧伤,于是更加震惊,问道:“九哥,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谢霁没回答,只扯住衣襟,不许她往下看,大概是嫌这些狰狞爬行的伤口难看。   谢宝真本想看看那些伤是怎么回事,无奈拗不过他,只好作罢。   “九哥,”谢宝真犹疑着,轻声问,“你能不能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谢霁垂下眼,许久方说:“不好听。”他说的是他的嗓音。   的确,谢宝真被他开口时暗哑难辨的音调给惊到了,手上包扎的动作也微不可察地一顿。谢霁生得十分好看,这样一副糟糕的嗓子着实配不上他的容貌……   可再怎么糟糕的嗓音,那也是九哥的一部分,是她应该去接受的。   谢宝真很快恢复如常,手指生疏地打了个歪歪扭扭的结,摇头说:“这跟好不好听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听你唤我一声。再说了,九哥容貌气质俱是无双,若是声音还好听,那还了得?”   谢霁嘴角动了动,默默将衣领合拢。   片刻,他张了张唇,轻声唤道:“宝儿。”   依旧沙哑难听,可谢宝真却如获至宝、喜上眉梢,看着他低低地笑出声来。   谢霁也笑了,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很轻的力道,却令人安心。   春夜里还是有些冷的,更何况两人从头到脚都是湿的。待恢复些许体力,中途谢霁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手里拿了两套粗布麻衣,看样式,应是一对夫妻的。   “哪儿来的?”谢宝真抖开手中那套妇人的衣裙看了看,虽然粗糙,但胜在干爽,应是白天才刚浆洗过。   谢霁朝不远处的农家小院一指。   谢宝真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瞪大眼磕巴道:“偷……偷来的?”继而软声道:“不问自取,是不可以的哦。”   谢霁抱着自己的那身衣物,默默往回走。   谢宝真忙起身道:“你去哪儿?”   “给钱。”低哑的嗓音传来。   趁着谢霁折回院子里的那会儿,谢宝真悄悄挪到灌木丛后,借着草叶的遮挡迅速除下湿透的裙裳外衣,换上那套粗布麻衣。可她平日极少穿这类粗制滥造的衣物,折腾了半晌怎么也穿不好外衣,领子那儿总是敞开一块。   她折腾得太认真,以至于没想到若是谢霁回来后找不到她,该有多着急。   正忙碌着,忽见灌木丛外窸窣作响,有人猛地拨开枝叶,低哑难辨的嗓音带着焦急:“宝……”   继而谢霁愣住了,谢宝真也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   谢宝真手里还拿着一根麻布腰带没系上,胸口的衣襟松散敞开,少女精致的锁骨和些许白皙如玉的皮肤隐隐若现……   谢霁倒吸一口气,迅速背过身去。   谢宝真也慌忙转过身,胡乱系好腰带,裹好衣襟钻出来。看着少年僵硬的背影半晌,方细声道:“我好了。”   谢霁点点头,见她始终捂着衣襟处,料想是衣裳不合身有些松垮,谢霁便脱了自己的外袍罩在谢宝真身上,自个儿只穿着身泛黄的粗布单衣。   那件衣裳很宽大,可以将谢宝真整个儿罩住,不必担心走光。谢宝真披着衣裳,有些犹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呢?会不会冷?”   谢霁摇了摇头,替她将衣服裹紧,严严实实地遮住,这才抬手比划手势。然而手势打到一半,他想起什么似的,抿了抿唇,转而开口道:“我带你、回家。”   他们上岸的地方离开阳门守卫不到百丈远,但两人今夜历经波折,又在水里漂了半个时辰,俱是筋疲力竭。谢宝真又饿又累,脖颈被那歹人掐过的地方隐隐作痛,双腿已是疲软得发颤,全靠一股劲儿在硬撑着。   若是平时,一点小伤小痛她都要撒娇委屈上半天,如今这般折磨,反倒安静得让人心疼。谢霁加快了步伐,走到谢宝真面前,背对着以一个单膝跪拜的姿势蹲下。   谢宝真一愣,眨眨眼,半晌才明白谢霁的意思是要背她前行。   “你伤得那么严重还想逞强背我,手臂不要啦?”谢宝真将身子挺直些,使得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疲惫,摆摆手笑着说,“我好歹也是将门之女,哪里有那么娇气!”   谢霁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执意要背她前行。他担心她的身子吃不消。   谢宝真将他扶起来,轻声道:“我没事的,只是有些困。你陪我说说话,我就会有精神了。”   内城城门的灯火若隐若现,半轮明月西垂,天河在夜空中闪闪发光。谢霁刻意放慢了脚步,使得谢宝真能顺利跟上,沉默了很久,他才挤出一句话:“星星、很美。”   谢宝真与他并肩而行,抬眼看了看星空,又看了看身旁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病态的少年,望着他幽黑深邃的眼睛,认真地说:“以前我并不觉得星星有多美,但是今夜,星光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美。”   谢霁的脚步一顿,而后复又慢慢跟上。   以前仇剑总嫌弃他的眼睛没有杀气,不够狠,不够绝,不够残忍,总之做什么都是不对……以至于年幼时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憎恨自己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但谢宝真说他的眼睛漂亮,不是因为星光而漂亮,而是星光因他的眼睛而漂亮。   劫后余生,仿佛所有刻意压抑的情愫都被催化复苏,冰冷了许久的心脏重新跳动,热热的。在这一瞬,他像是被打通了筋脉般恍然:原来他对谢宝真所有的试探、接近、疏离,不是源于仇恨或嫉妒,而是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复杂情感……   这种情感,叫做喜欢,叫做执念。   “九哥,那个掳走我的歹人是否认识你?”黑暗中路有些颠簸不平,谢宝真的嗓音也跟着忽上忽上,打断他的思绪道,“他虽是绑了我,可我总觉得他是冲你来的。”   没想到被她看出来了,谢霁‘嗯’了声,眉头微皱,又很快松开,淡漠道:“他曾经,是我师父。”   “师父?!”谢宝真讶然,而后小心问道,“那他为何要伤了你?”   “现在,他是我的、仇人。”少年的嗓音沙哑无比,一字一顿,艰难道,“我的嗓子,他毁的。”   十二岁以前,仇剑是谢霁最崇拜的人。   四岁时的事,他已经记不太清。只记得那是一个很冷的初冬之夜,宫里起了大火,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母亲。城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热血喷洒了一地,所有人都死光了,幼小的他蜷在马车内啜泣,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后仇剑踏雪而来,弯刀上还有血珠滴落,凭着一句‘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徒儿。跟着我学艺,然后回来给你娘复仇’,他带谢霁去了千里之外的刘家村隐居,悉心养了他八年。   十二岁生辰那天,仇剑对他说:“你已长大,我没有什么能教你的了。你杀了刘虎,将他的头带回来给我,便算出师。”   刘虎是谢霁在刘家村最好的玩伴。   那时,谢霁以为师父是在开玩笑,可仇剑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玩笑成分,只冷冷地盯着他,像是要看穿他的灵魂般说:“我没玩笑。成大事者不需要朋友,不可感情用事。”   谢霁没有杀刘虎。   他第一次违抗了仇剑的命令,在他空手而归之时,仇剑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愤怒,只是面色如常地出去买了好酒好菜。谢霁还在为刘虎躲过了一劫而暗自开心,直到晚饭时,仇剑递给他一杯酒,让他饮尽后,又送了他一个匣子,说是祝他‘生辰快乐’。   酒,是毒酒;匣子里装的,是刘虎的血淋淋的首级。   这是他内心深处埋藏最深、最痛苦的记忆,痛苦到每次回想起那段满嘴鲜血、喉咙灼痛无比的记忆,都恨不得将他喝血啖肉。   从那天起,秉性纯良的谢霁便死了,死在了回忆里。活下来的这个,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这段记忆他从未向别人提及过,可如今再次提及,心情却异常平静,头一次不想杀人泄愤。   “为、为什么?”尽管只是听了只言片语,谢宝真依旧吓坏了,不可置信道,“他不是你师父么?”   “曾经是。”谢霁纠正,用最平静沙哑的语调说出了最残酷的真相,“我不听话,他便、毒哑了我。”   谢宝真怔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一生都处于父兄的疼爱中,族中关系和睦无比,从来不知道这世上竟有这般扭曲的关系!谢霁流落在外时才多大?那人竟因‘不听话”个字,就毒哑了她的九哥!   谢霁走了几步,见谢宝真没有跟上,便回身看她。他好像在她眼里看到了泛起的水光,片刻,方低哑道:“吓着你了?”   还有更多可怖的经历,她若是知道了,岂不是要对他避之不及?   算了,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没想到谢宝真摇了摇头。下一刻,她猝不及防扑了过来,像儿时和谢淳风玩闹那般抱住谢霁,将脸埋在他的胸膛闷闷道:“我心疼!你这么好,不该遭受这些无妄之灾。”   怀中的小少女温软无比,谢霁一怔,手下意识抬起,僵在半空中,不知该作何反应。   洛河水畔波光粼粼,夜风袭来,陌上杨柳依依,星辰和月亮温柔地注视着相拥的两人,四周一片悄寂。   谢宝真仰头看他,懊恼道:“要是有糖在身上就好了。给你吃颗糖,心里就不会苦。”   小孩儿一样任性天真的话语,却令谢霁心头一软……或许,这就是‘温暖’的感觉罢。   情不自禁漫开一抹笑意,他望着怀里温暖的少女,哑声说:“今夜,我已吃到糖了。” 第26章   “我以前常想,为何天神创造了黑夜,却又要在上面布满星辰?如今却是明白了:夜色越黑暗,星辰越明亮,看到了这微弱的光,再冷再累都不会迷失方向。”   身边,谢宝真的呼吸略微疲惫急促,可尾音却是轻松上扬的。她看着谢霁,毫无介怀地说出了自己此时心中所想,“九哥就像星辰一样,有你在身边,我一点都不怕黑。”   这话若是换个人说,难免有矫揉造作之嫌。但谢宝真是个很会撒娇的女孩儿,声音轻软好听,从她嘴里说出来反倒有股赤子般的真诚,轻而易举地安抚了谢霁心中那头蛰伏嗜血的野兽。   幼年的谢霁是母亲夺权的工具,现在的他又成了仇剑复仇的工具。他困顿于黑暗之中,终日与噩梦、仇恨为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直到有人在他心底种下了一枚火种……   其实,他只是世间最肮脏深沉的那片黑暗,而宝儿,才是点亮黑暗的星光。   不知何时起的念头,也许是很久远,也许就在今夜:他渴望将这光攥在手里,圈养她,独占她,哪怕饮尽河渭,哪怕飞蛾扑火,至死方休。   跌跌撞撞走了不知多久,开阳门黑魆魆的轮廓已兀立眼前。   此时大门紧闭,谢宝真与谢霁敲了许久的门,方见城墙之上现出三四个人头,执着火把朝下方照了照,粗声喝道:“什么人?!”   谢霁的嗓子受损过,不方便说话,谢宝真便大声向守卫解释了自己的遭遇和身份,请求他们放自己入城。   不多时,城门开了,可守卫们见他俩穿着寒酸,俱是将信将疑。几名守城官吏讨论了许久,最终还是以城中有刺客毁坏春祭为由拒绝。   借着火把微弱的光,谢宝真看到谢霁的脸色苍白如纸,想必是撑不了多久了。她不由急道:“我真的是皇上亲封的永乐郡主!只是落水后衣物都湿了,我和兄长这才在农户家换了这身衣裳……你们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押送我们去谢府!”   见为首的那名守卫面色松动,谢宝真趁热打铁道:“冒充皇亲国戚乃是重罪,若我撒谎,你们便捉了我归案邀功;若我说的是事实,你们亲自送我回谢府,阿爹定会重谢你们!无论哪个结果,你们都不会吃亏。”   她生得讨喜,虽是荆钗布裙的打扮,却肤白如雪、难掩浑身贵气。守卫每日阅人无数,早已练就了一双识人慧眼,又听她说得在理,便真去寻了一辆运货的牛车,让二人躺在上面,派了两人亲自送他们去谢府。   这个时候早已宵禁,城中街道又因大火爆炸而封了好长一段路,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重的焦烟味,牛车只好绕道而行。加之颠簸晃荡,谢宝真累极而眠,头抵在谢霁的肩上,连睡梦中都要拉着他的袖子,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   谢霁眉眼浸润着月光,情不自禁将耳朵侧过去,听到她说的是:“……九哥,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星空下,谢霁扭头看着沉睡的少女,似是要将那一句梦呓烙入心中。   牛车晃晃荡荡回到谢府时,已经是子时过后。   守门的仆役通报后,谢府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梅夫人在儿媳和侍婢们的搀扶下仓皇奔出。她只看了谢霁怀里抱着的少女一眼,便泪如雨下,哽咽道:“我的宝儿!你可算回来了!”   不敢耽搁,一众婆子七手八脚地将谢宝真从谢霁怀里抱离,谢临风之妻王氏给了守卫一大袋银子作为报答,感谢他们送郡主回府。守卫们得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梅夫人如雌鸟护雏般寸步不离地护着谢宝真,不住地吩咐婆子们小心些将谢宝真抱回房内……   一群人呼啦啦来,又呼啦啦去,端水的,送饭的,换衣的,请大夫的,俱是围着谢宝真又哭又笑。一时间谁都没有想起,还有一个伤势更重的少年孤零零站在门外。   谢宝真被吵醒了,刚睁眼,又被梅夫人搂在怀中疼了半晌。她迷迷糊糊,下意识望向冷清的大门外,虚弱道:“九哥受了伤,快救……”   这声音太过细弱,很快淹没在人们的喧闹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说了什么。谢宝真急了,用尽力气抓住梅夫人的袖子,一字一句道:“阿娘,是九哥救了我!”   谢府阶前空荡冷寂,唯有月色如霜披了满身。   谢霁面色苍白,一个人在府门外站了会儿,忽的一笑,极尽苍凉。   还好,宝儿没事了。有那么多人照顾她,应该没事了……   他迈动步伐,似乎想要撑着一个人回房,可才迈出一步,身子便如强弩之末,眼前一黑栽倒在地,没了意识。   ……   谢霁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压抑,沉重,像一片黑色的沼泽般包裹着他,令人窒息。   黑暗中,有个身穿素色裙裳的女人站在不远处看他。女人看不清脸,只知道她有一头长至腿弯的乌黑秀发,面容是一片模糊的苍白……   她直直地站在那,像一抹飘忽不定鬼影,红唇轻启,抬起涂有血色指甲的手招了招,唤他道:“阿霁。”   下一刻,女人的身形像是被火点燃的画卷一般斑驳焦黑,声音也变得疯狂凄厉,一声声在他耳畔回荡:“阿霁,我的儿!今日我落败身死,你要将这恨意融入血肉、刻入骨髓,将来长大覆灭元、谢二家,踩着仇人的白骨登上那万人之巅的位置!为娘必将于九泉之下,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来不及挣扎,画面陡然翻转。   脚下湿淋淋黏腻的一片,梦中的谢霁垂首看去,只见方才的黑色沼泽变成了暗红的血海。他赫然泡在着腥臭无比的血海之中,脸上、身上、手上俱是温热黏腻的一片红,正淅淅沥沥淌着不知道是谁的血。   “杀了刘虎。”仇剑极富压迫感的声音传来,像是游弋于黑暗中的一条毒蛇,吐着信子说,“成大事者,不需要朋友!”   又一个甜腻的女音钻入耳中,带着浓浓的风尘气息:“花十两银子就换了个绝色少年,这买卖不亏!可惜是个小哑巴……不过也无妨,好好教习乐艺,有些客人就好这一口!”   “小小年纪骨头真硬,既然沦落至此,你就得认命!想逃?当心断了腿!”   “杀了他们!”   “杀!杀!杀光他们!”   “利用谢家的权势,躲回属于你的一切!为你娘报仇雪恨!”   “你这厄运缠身的可怜人!看看你脚下的尸首和满手肮脏的鲜血,有什么资格觊觎谢家的掌上明珠?!”   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入耳中、钻进脑里,男的女的,哭的笑的,尖利的声音层层叠叠在这逼仄的黑暗里肆意回荡。谢霁皱眉,闭眼捂住耳朵,却始终无法阻止那些咒骂声侵入脑海……   这样的噩梦从十二岁开始便时不时出现,搅得他整夜不得安宁。他常会于梦中惊坐而起,浑身冷汗大口呼吸,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醒过来。他安慰自己:醒过来就好了!   他咬牙硬撑,挣扎在充斥着死亡和仇恨的梦境里,正欲崩溃之际,忽然,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哭笑和咒骂戛然而止,梦中重归宁静——   是一片十分温和的宁静。   紧接着,一个柔软的嗓音传来,带着笑意唤道:“九哥?”   这声音无疑是最好的安神符。   尸山血海不见了,唯有一豆金色的萤光在黑暗中漂浮,轻灵,美丽。他伸出手,那金光便乖巧地落在了他的掌心,暖融融的。   “九哥?”少女的声音再次从虚空传来,一声比一声清晰,夹杂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你还不醒,我可要生气了。”   掌心的光越来越亮眼、越来越温暖,谢霁身形一跌,猛地睁开了眼。   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继而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九哥醒了!”   一声欢呼,谢宝真第一时间凑过脸来,眼睫还残留着湿意,难掩兴奋道,“可算醒了!”   谢霁艰难扭头,看到了趴在床沿的谢宝真,明眸皓齿,和梦中一样明丽鲜活,是他求而不得的光。   谢霁的喉结动了动,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谢乾和梅夫人已闻讯赶来。霎时进进出出的人来往不断,清净了一年多的翠微园挤得满满当当。   见到长辈在,谢霁曲肘,眉头紧皱,费力地撑起身子坐起。谢乾见了,忙拿起一个枕头垫在他身后,低沉道:“不必行礼,慢些。”   梅夫人看了病榻上的谢霁一眼,又弯腰拍了拍谢宝真的肩道:“宝儿让开些,先让大夫给他把把脉罢。”   谢宝真这才依依不舍地从榻旁起身,将位置让给背着药箱赶来的窦太医。   窦太医诊脉,侍婢端茶倒水,人群来往的缝隙中,谢宝真一直紧张地盯着谢霁的神色。感受到了她的担忧,谢霁的目光隔空与她相碰,苍白的唇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似是在无声地安抚她。   “烧已经退了,小郎君已无大碍。接下来只需内服外敷七八日,再静心调养些日子便可痊愈。”老太医龙飞凤舞地写好药方子,将其双手交到梅夫人手里,叮嘱道,“创伤较大,切记不可沾水,不可剧烈运动,若是伤口裂开感染,再想痊愈便难了。”   梅夫人领了方子,嘱咐下人即刻去拿药煎煮,又对太医道:“我听宝儿说,九郎的嗓子已能发声了,只是声音艰涩不似常人圆润,可否劳烦您一并给他瞧瞧?”   前年谢霁刚进谢府时,窦太医便曾给他诊治过,也知晓他失声乃是饮毒所致,故而抚须颔首道:“自然可以。”说罢,重新坐回榻边,朝谢霁道,“小郎君可否张嘴发声给老夫听听?”   众目睽睽之下,谢霁的喉结几番抖动,极其细微地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窦太医安抚道:“你不必紧张,随便说两字便成,让老夫听听你的发声状况如何,方可对症下药。”   谢霁抿了抿苍白干燥的唇,依旧没有出声。   一旁的谢乾叹了声,开口道:“今日便这样罢,莫要逼他,让他好生歇息。”说罢,他抬手挥退了一众仆役,转而看向榻上的谢霁温声,“你受苦了,躺着别动,晚膳我让人送过来。”   “宝儿,你也随我们出去。”梅夫人道。   谢宝真看了眼病榻上孤零零的谢霁,见他额上还未干透的冷汗,便软声请求道:“阿娘,九哥是因我而受伤的,我想陪陪他。”   梅夫人柳眉一蹙,不过到底没多说什么,同谢乾一起出去了。   有奴子送了茶水过来,拧了绸帕要给谢霁擦拭额上的冷汗。谢霁眉头一皱,轻轻扭头躲开,明显的抵触。   那奴子的年纪还很小,本就惮惧谢霁捉摸不透的性子,见状越发局促尴尬起来,拿着湿帕子傻站着,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   谢宝真猜测九哥还是不习惯别人的触碰,便朝那奴子伸出一只白嫩纤细的手来,道:“帕子给我罢,你先下去。”   奴子求之不得,忙将湿帕子双手奉上,复又躬身退下。   屋内又恢复了往日的空荡安静。   谢宝真将帕子叠了叠,跪坐在脚榻的软垫上,倾着身子,生疏而又轻柔地在谢霁脸上左擦擦、右擦擦,若是擦到了眉眼处,谢霁便会乖巧地闭上眼睛,浓密好看的睫毛一颤一颤,像是展翅欲飞的蝶。   如此安静听话的模样,与方才对待奴子的冰冷截然不同。   “那夜春祭,淳风哥哥和七公主都没受伤,可惜还是踏伤了不少百姓。还有你,太医说若是刀口再深半寸,这条臂膀便会留下后遗症,可把我吓得不行。”   谢宝真喋喋说着,见谢霁只是睁着眼看她,便好奇道,“说起来,为何九哥从不让下人们靠近?”   谢霁张了张嘴,嗓音又喑哑了不少,带着些许气音艰涩道:“不、信任。”   谢宝真点点头。回想起谢霁那满身旧伤,猜测他受过欺辱吃过苦,故而对不熟悉的人保持了绝对的警惕和戒备。   “那我呢?”谢宝真一手托腮,帕子轻轻按去他额上的冷汗,望着榻上平添几分脆弱美的少年,认真问,“我是可以信任的吗?”   谢霁眸色漆黑深沉,轻轻点头:“嗯。”   谢宝真抿唇一笑,弯着眼,显然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她笑着说:“你真的能发声啦,挺好的!方才太医在的时候见你不出声,我还以为又出什么意外了呢。”   谢霁又‘嗯’了声,依旧低哑。他不习惯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说话’,只有面对谢宝真的单纯时,才能完全卸下心防,而这些小心思,全然是谢宝真所不知道的。   应该是午后了,阳光透过窗棂斜斜的投射在薄纱屏风上,呈现出极为浅淡的一屏金色。谢宝真的身形就映着屋内唯一的这屏暖色,仔仔细细用湿润的绸帕轻轻拭过谢霁的鼻尖和嘴角,又拿起他垂在被褥上的手掌道:“把手也给你擦擦。”   谢霁的手很是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掌心和指腹带着些许薄茧,不过一点也不影响它的美观。谢宝真像是对待珍宝般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发现什么新鲜玩意儿般道:“你的手也极为好看,真的。”   谢霁嘴角一勾,自嘲地想:一双沾满了肮脏鲜血的手,能好看到哪里去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谢宝真思维跳脱,想起一事,便直言问道:“九哥,阿爹的义妹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晓?”   那夜她遭到挟持的时候,好像听那歹人提及‘谢什么娘’的一个人名,说是阿爹的义妹,可她昨儿醒来问及阿爹的时候,全家人都对此讳莫如深……那仿佛是一个禁忌的名字。   谢霁垂了眼,眼下一圈阴影,许久方道:“我娘。”   脸上擦拭的小手一顿,谢宝真颇为讶异:“啊?!”   两人沉默一会儿,谢宝真古怪道:“你娘也姓谢?可是阿爹说你是他义弟的儿子,而非义妹。当年我听得清清楚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师……”   她本来想说‘你师父’,但又想起那人毒哑了九哥的嗓子,着实配不上‘师父’二字,便又斟酌着改口道:“……那个坏人是否弄错了?”   谢霁摇了摇头。   四五岁前的记忆实在太模糊,他回想不起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母亲与谢府到底是何关系……唯一记得的,就是要复仇。   见他不想多说,怕触及他的伤心事,谢宝真忙摆手笑道:“罢了,不管你是谁的儿子,都是我的九哥。”   顿了顿,又小声补充:“全天下最好的九哥。”   小郡主不吝于给了他最高的赞许,令谢霁心弦一动,莫大的满足。   正恍神间,听闻谢宝真嘀咕道:“九哥,你心里是否藏了事没有告诉我?”   谢霁下意识心一紧,道:“没有。”   “不曾骗我?”   “……不曾。”   谢霁盯着榻边的帷幔,半晌才沙哑道:“怎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就是觉得有些看不透,好像你每次笑都不是真正的开心。”   见谢霁不语,她又安抚道,“或许是我想多啦!不过你若是有心事一定要和我说,我定会为你分忧,不要憋在心里,也不要瞒我。若是连你也骗我,我会很伤心的。”   谢霁转过头看她,很久没有说话。   “怎么了,总是看着我作甚?”谢宝真在他长时间的注视下莫名有些坐立难安,唯恐被他黑色的眼波吸进去,便放下帕子四处张望一番,起身道,“嗯……我去给你倒杯茶。”   茶是方才下人送过来的,还有些烫,而谢宝真显然不曾服侍过旁人,直接就将热茶递到了谢霁的嘴边。   谢霁就着她的手喝水,猝不及防被烫得眉头一皱,不过很快神色恢复如常,唯恐开口点破就会惊扰这个甜美的梦。   他沉默着,小口小口地将那杯烫嘴却暖心的茶饮尽,用不太好听的嗓音说了句:“谢谢。”   “客气什么。”谢宝真大言不惭地说,“想不到罢?我可会照顾人啦!”   阳光刺破黑暗,种子在心底萌芽复苏,二人的关系也如同这三月回春的天气,温暖宜人,恰到好处。   用过晚膳后,一个出乎意料的人拜访了翠微园中。   经过一天的休息,谢霁已能勉强下榻,见梅夫人拎着食盒进门,他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下意识起身行礼,却被对方轻声制止。   “不必了。你我之间,本就不论长幼,只谈尊卑。”梅夫人示意他坐下,而后将手中的食盒打开,端出里头热腾腾的红枣参鸡汤道,“我不会做饭,这汤是专门让膳房熬的,喝了对伤口好。”   即便是嘘寒问暖,梅夫人也不见一丝笑意,只淡然道:“我此次来,是感谢你不计前嫌救了宝儿。”   说罢,她竟是缓缓屈膝,对着谢霁一礼。   烛火摇曳,谢霁猛地起身,让开身子,没有受她这一礼。不管如何怨恨嫌隙,梅夫人终究是长辈,不该向他这个晚辈行礼。   梅夫人自顾自行了礼,继而抬眼,看向谢霁的眼睛有些复杂,缓缓道:“我来此还有一个目的,我知道你其实有很多话想质问谢家,夫君多次想向你坦言,但又怕触及你的伤心事而迟迟未曾开口。今日便由我来做这个恶人,一一为你解答心中疑惑:包括你母亲和谢家的关系,她为何那般恨谢家……以及,我为何那般厌她。”   谢霁垂下眼看着鸡汤上浮起的细油,袖中的五指蜷起。   梅夫人道:“你伤重,不宜久站,坐罢。”   谢霁依言坐下。   “我不知道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别人又是如何向你评论谢家,但我敢以毕生清誉保证,今夜所言句句属实。”   梅夫人整理好神色,深吸一口气,方平静道,“你别看如今的谢家枝繁叶茂,可在四十年前,它还只是个因罪株连的没落士族,在权贵遍地的洛阳城中渺小得不值一提。太宗乾元十一年,当时的谢家家主——也就是宝儿的祖父,为了振兴门楣,亦是为了在残忍的时局中夹缝求生,不得不从旁支得不能再旁支的远亲中寻了一位貌美绝伦的女孩儿收养为义女,数年悉心教养,授以技艺,期盼有一日能送她入宫承宠,为谢家带来满门荣耀……那女孩儿便是你的母亲,谢曼娘。”   谢霁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样子了,可一听到她的名字,仍是从心底战栗,情不自禁绷紧了嘴角。   “你的母亲,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心狠的女人,容貌更是倾国倾城世间少有。原本一切都该很顺利,可渐渐的,一切都变得荒诞而不可收拾……”回想起那段疯狂的岁月,梅夫人皱起了眉,语调也冷了下来,“她不该在身处妃位之后还妄想占有两样东西,一是她的义兄、我的丈夫,二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第27章   梅念秋出生官宦世家,自幼饱读诗书,骨子里带着些文人的清高冷傲。也亏得年少时的谢乾翻墙爬树,锲而不舍、屡败屡战地求娶了许久,才勉强俘获梅家小娘子的一片芳心,最终高攀上梅家大士族的亲事。   十八岁的梅大才女下嫁谢乾,可在洞房中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儿。   是极美的一张脸。   梅念秋自己也是女人,深知再过三两年,这女孩儿该有怎样颠倒众生的容貌。   柳叶眉,丹凤眼,雪肤琼鼻,堆发如云,小女孩儿笑吟吟歪坐在喜床上打量她,有着与她年龄极其不符的成熟与风情。她的唇色是天生的艳丽,极黑的发色和瞳色倒衬得她的皮肤几近透明的苍白,此时眯着眼打量一身嫁衣的梅念秋,明明在笑,却让人瘆得慌。   她一派天真纯良的模样,声如落珠道:“还以为兄长喜欢的是怎样的人物,今日一瞧,也不过尔尔。”   梅念秋眉头一皱,莫名膈应得慌。   谢曼娘是谢乾的义妹,也是谢家打磨已久的一把利刃。若从表面上来看,这个少女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无论对谁都是以笑示人,似乎完美得不可挑剔……可完美得过了头,反而显得不真实。   每当她能轻而易举揣测出旁人全部心事,仿佛所有人在她眼中皆是赤条条没有秘密的婴儿时,这种‘完美’便显得越发可怕起来。   更可怕的是,梅念秋发现谢曼娘看自己丈夫的眼神很不同,像一把温柔的刀,暗含疯狂。   好在二人成婚后便自立府邸,不必与谢曼娘朝夕相处。   谢曼娘的那点小心思自以为藏得很好,却不知被老家主看了个透彻。   她十七岁那年,老家主把她叫到跟前,说道:“曼娘,如今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离开谢府重获自由,但谢家绝不会再给你提供任何的衣食资助,你可荆钗布裙安稳一生;第二,进宫侍奉陛下,以皮囊为筹码,以智慧为利刃,披荆斩棘俯瞰天下,做人上之人……你选哪条?”   谢曼娘从来都是个有野心的女人,既是尝过锦衣玉食的滋味,又怎甘心再回到贫贱的泥泞中挣扎?   果不其然,她选择了第二条路。   进宫四年便从小小才人晋升为一等淑妃的,谢曼娘是第一人。   深冬,风很冷,乌云像是墨染似的纠结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   梅念秋那时正怀着第二个孩子,挺着五个月的孕肚站在玉昌宫外近两个时辰。冷风如刀般刮着她的脸,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不知过了多久,方有大宫女懒懒掀开帘子通传道:“娘娘醒了,夫人请随奴婢进来。”   贵妃榻上的女人明艳华贵,举手投足间美得惊心动魄,可梅念秋已经折腾得连站都站不稳了,冷汗浸湿了内衫,全靠一股傲气咬牙硬撑。   “听说嫂嫂又有了身孕,本宫实在心生欢喜……”她顿了顿,随即用小刀挫着鲜红的指甲,神经质地轻笑着“本宫,真的很欢喜。”   可她的眼里,分明是一片冰冷。她说:“你知道吗?进宫四年,本宫的第一个孩子没能活到出生,第二个孩子没能活过满月,有时候本宫会想:要是死的是你的孩子就好啦!”   梅念秋抖着唇,虚弱道:“如今皇上倚重谢家,若是我的孩儿死在了娘娘的玉昌宫,皇上自会为臣妇做主。”   “哈哈哈哈!倚重谢家?嫂嫂可曾想过,谢家得以逆风而起、威震四方,靠得是谁从中斡旋?”   谢曼娘双肩颤抖,像是听到了一个稀世笑话般笑得颠倒众生,语气中透着疯狂的意味,“我的青春、我的孩儿,皆是为阿兄之大业牺牲,嫂嫂放心,这笔账暂且欠着,只是欠下的人情总是要还的。还请嫂嫂转告阿兄,将来若本宫有用得着谢家的一天,请他念在往日的情分,万望勿辞。”   第三个孩子出生后,谢曼娘几乎站在了后宫权利的顶峰。可她并不满足于区区后宫,试图毒杀皇子、架空皇权,最终引火自焚。   兵变事发,太子被废,谢曼娘自焚于冷宫。那场大火洗涤了一切罪业,也为她儿子的出逃制造了最完美的障眼法……   翠微园,烛光渐渐昏暗。   “先帝的旨意,你原本是要跟你娘一起处死在冷宫的,当时夫君和谢家都在想尽办法救你,谁料谢子光先行一步将自己五岁的幼子偷偷送进宫,让那可怜无辜的孩子顶替你死在了冷宫的大火里……那桩谋逆往事,也就此尘封。”   梅夫人始终蹙着眉,看得出极其不愿提及这段往事。   过了许久,她方沉声道,“你娘已经故去了,便是再多过错,我也不会当着她儿子的面翻旧账。只一点你需知道,谢家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和你娘,当初谋逆之事未曾波及谢家,也并非是谢家大义灭亲出卖你娘的缘故,而是西防战事紧凑,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他们不敢动、也不能动谢家……至于为何要将你娘的一切过往抹消掉,我想,你应该能猜出来。”   谢霁眸色微动,袖中的五指紧紧攥起。   他自然能猜出来:母亲犯的是大不敬之罪,只有她彻底消失了,往事尘封,自己才有可能平安地苟活下去。否则,他将一辈子如丧家之犬,背着母亲的罪孽惶惶不可终日。   “我言尽于此,你还有想问的吗?”梅夫人抬眼,试图从谢霁的脸上找出些许波澜,冷郁道,“想问就问。过了今夜,我绝不会再提往事。”   谢霁平静抬眼,哑声问:“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若不告诉你,你打算恨谢家到几时?谢家家训讲求上下同心,绝不做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之事,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不让谢家毁于自己人之手,亦是为了宝儿。”梅夫人吐了口气,语气柔缓了些许,“她把你当亲哥哥看待,我不想让她两难。”   谢霁沉默。   即便知道梅夫人只是在陈述事实,可他依旧被‘亲哥哥’三字刺得哑口无声。   说完了想说的话,梅夫人起身就走,似乎一刻都不愿意多留。在她出门的那一刻,谢霁没忍住问出了困顿自己两年的问题:“我于谢家,究竟、是何存在?”   门外,梅夫人身披一身月色,没有回首,只冷冷答复道:“这个问题,我方才已经回答过了。”   谢霁皱眉,仔细品味方才梅夫人的几句话。   “谢家家训讲求上下同心,绝不做兄弟反目、手足相残之事。”   原来如此,梅夫人的这句话既是在警示他,亦是委婉告诉他:谢家早就把他当自家人了,所以永远不会将刀剑对准自家人。   谢霁嘴角一动,说不出是嘲是笑,深沉的眼中是一望无际的虚无。   仇剑和梅夫人这两个不同立场的人,说出来的‘真相’亦是截然不同。谢霁并不打算相信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毕竟长久以来他所受的教导,便是不要轻信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人。   桌上的鸡汤凉了,结着金黄的油花。谢霁没有喝,只躺回榻上,望着屏风后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睁眼到天明。   ……   自从春祭遇险后,梅夫人对谢霁的态度改观了许多,谢宝真每日都往翠微园跑,她也不曾像以往那般冷言冷语地制止。   于是谢宝真恃宠而骄,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每日空闲时总要去看一眼谢霁,听他用沙哑特别的嗓音同说话,总觉得特别安心。   九哥不喜欢别人靠近,只有她能;九哥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只对她说。   这种不经意间的宠溺使得谢宝真食髓知味,只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挂在谢霁身上才好。   生辰过后的天气很好,晴朗有风,空气中残留着暮春时节的芬芳。谢霁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谢宝真觉得该带他出门去去晦气,于是挑了一只纸鸢前往翠微园。   洛阳有个习俗,说是将纸鸢高飞,可让其带走疾病和伤痛。   谁料她行至大厅,厅中并没有人,书房亦是空荡荡,谢宝真料想他兴许在卧房午睡,便又猫手猫脚地折往卧房。   寝房的门是虚掩的,里头很是寂静,谢宝真唯恐惊醒了谢霁午睡,手脚都放得极轻,小心翼翼推开房门进去,左顾右盼一番,果然见屏风后隐隐有人。   屋内光线晦暗,又隔着薄纱屏风,谢宝真没有看清谢霁在做什么,只轻巧蹦了过去,跳到屏风后道:“九哥!你在做……”   话还未说完,她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手中的纸鸢轻飘飘坠于地上。   只见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铜盆的清水,而谢霁墨发半披着,上身衣物皆已脱得干干净净,只穿了一条宽松的亵裤,露出劲瘦的腰肢和满背深深浅浅的陈年旧伤。他正用浸湿的棉布擦拭上身,腰背线条流畅结实,衬着窗口微弱淡薄的光,臂上的水珠闪闪发亮,有着蓄势待发的矫健美……   若是忽略那深深浅浅的伤痕的话,这该是具极其完美的少年身躯。   似是没料到谢宝真会突然闯入,谢霁有些慌乱地拿起外袍遮在身上。浅色的袍子扬起又落下,盖住那具肌肉纹理漂亮得不像话的身形,随即他回过身,乌沉沉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少女。   被他那样盯着,一股奇怪且陌生的感觉充斥于谢宝真的四肢百骸。心跳加快,热血上涌,脸上一阵又一阵地燥热,眼睛飘忽不知该看向何处才好,她索性一把捂住眼睛,蹬蹬蹬地连退数步,而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谢宝真并没有跑出很远,只坐在院中的石阶上,将燥热得快冒烟的脸埋入臂弯中,大口大口呼吸以平复紊乱的心跳。脑中乱糟糟的一片,不断充斥着‘他怎么在白天沐浴’‘完了九哥失节了我也不纯洁了’‘脸好烫会不会烧烂’‘九哥的身体好漂亮’……诸如此类的奇怪念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轻稳的脚步声靠近,继而有人带着一身水汽坐在自己旁边……她知道,那是九哥。   怎么办?更加没办法直视他了!   我玷污了九哥!   如此想着,她将发烫的脸埋得更紧些,连耳朵尖都是绯红绯红的。   身旁,谢霁已穿戴齐整,只是发梢还带着湿意。他手里拿着谢宝真丢下的那只纸鸢,犹疑着轻轻拍了拍谢宝真的肩,唤道:“宝儿?”   依旧是喑哑的嗓音,可今日听来,似乎别有一番撩人意味。谢宝真掩耳盗铃般将脸埋在臂弯中,闷闷‘唔’了声,当做回应。   这颗不争气的心非但没有平静,反而跳的更厉害了。   见她始终埋着脸声线发颤,谢霁误以为她在哭,不由眸色一暗。   方才,他是故意让谢宝真撞见那一幕的。   他向来警觉,怎么可能连一个没有功力的少女的脚步声都听不出来?谢宝真还在廊下的时候,谢霁便猜到了是她。可他并没有停下沐浴的动作穿衣,而是故意让他看到自己最真实的躯体,不过是可怜的自尊心在作祟罢了。   他不再满足于‘哥哥妹妹’的游戏,故而临时起意借此机会试探一番,看那天真无邪的小少女看到他满身扭曲可怖的伤痕后,会否嫌弃他厌恶他……   但凡是有一丝丝的不厌恶,他都要抓住机会,绝不放手。   可是现在小少女战战兢兢仓皇奔出,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他的心不由凉了半截。   少女久久不愿正视自己,谢霁将手从她肩上缩回,垂眸看着纸鸢良久,方轻声问道:“吓着了?”   谢宝真的耳尖又红了红,点点头。   见她承认,谢霁的心中猛然刺痛。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心痛’的滋味了,往年即便是酷刑加身、血海里打滚,也不曾让他这般狼狈。   他吓到宝儿了。   这个可怕的念头不断在脑中翻滚,嘲弄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妄想,谢霁抿紧了唇,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维持表面的淡定。他露出一个短促的笑,嗓音更为沙哑,问道:“很丑,对罢?”   “啊?”谢宝真从臂弯里抬起半张脸,雪腮上氤氲着一片醉红,更显得眸子湿润像是藏着泫然欲泣的泪光。   谢霁心一软,压抑着情绪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谢宝真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刚要张口询问,谢霁却是默默地将纸鸢还给她,起身朝台阶下走去。   谢宝真直觉他误会了什么,那句‘很丑’中的落寞凄凉尤其让她惶惶难安。片刻,她总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九哥多半是误会她看到那些伤痕后害怕了!   脸上的热血霎时褪尽,谢宝真下意识起身拉住谢霁的臂膀,着急道:“九哥,不是那样的!我并非……”   谁料抱膝蜷缩太久,她腿一麻,‘哎呀’一声便整个人朝前扑去!   谢霁听到她的惊叫,下意识回身揽住……接着,少女温软馨香的身躯扑了满怀,随即鼻尖上一阵湿润——原是谢宝真扑下来时来不及收势,微张的唇恰巧擦过他英挺的鼻梁,像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谢霁愣了,谢宝真也愣住了。   微风袭来,残红飘落,时间长河仿佛在此刻静止,两人大眼瞪着小眼,呼吸交缠,俱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惊愕万分的神情。   扑通,扑通扑通……   说不清是谁的心跳紊乱。   谢宝真的眸子瞪得老大,泛着秋水般的眼波。须臾之间,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染上俏丽的红晕,忽的从谢霁怀里挣开,‘啊啊啊’地一路跑出门去了。   风停,树止,枝头的梨花飘然坠地,白衣少年久久立于原地,缓缓抬手,以食指轻触自己的鼻尖,仿佛在触摸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第28章   夜半时分,旷野星垂,西外郭城一派灯火阑珊的悄寂。   深夜市集寂寥无人,忽的有一条黑影掠过满月,几个起伏间落于围墙瓦砾之上,惊起深巷狗吠。   这人身量高大结实极具压迫感,眉如刀剑,目似鹰隼,腰上悬着两把弯刀,正是混迹于洛阳城中的刺客仇剑。   仇剑借着夜色的掩护攀援藏匿,飞速穿梭于集市巷口之间。月光下一点寒光隐现,随着一阵破空风响,三支羽箭并势齐发,直取仇剑后心!   仇剑也非等闲之辈,很快抽刀出鞘回身格挡,只听见铛铛两声铮鸣,两支箭矢被斩落,而第三支则擦过他的脖颈钉入后墙之中寸余,力道之大,箭尾仍颤动不止。   是高手!   很久没有遇到能匹敌的对手了,仇剑不惧反笑,用手背蹭去脖子上刮伤的血迹,目光准确搜寻定格,盯着箭矢发来的某处檐角道:“来者何人?何必躲躲藏藏!”   夜风袭过,满月之下,一个身量挺拔的男子挽弓从藏匿的屋脊后转出,踩着瓦砾道:“夜阑山庄谢楚风,奉命缉拿天字级逃犯仇剑。”   行走江湖之人,没有几个不曾听过‘夜阑山庄’的名号。这谢楚风便是夜阑山庄的少庄主,年少时就曾以百步穿杨的精妙箭术名动一时……   当然,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谢乾的亲侄儿,族中排行第二,‘谢氏八杰’之一。   “就凭你?”仇剑眯着眼,冰冷的嗓音带着明显的轻蔑,嗤笑道,“小辈中你还算有几分本事,可惜太过狂妄,今夜要命丧于此了!”   月光下,谢楚风披风猎猎作响。他面色沉稳,反手从箭囊中摸出三支箭,拉弦如满月,指向仇剑道:“谁说,只有我一人?”   话音未落,仇剑目光一凛,猛地起身退开,但还是晚了。一人横空降落,势如疾风、剑如骤雨,接连十数剑劈扫刺挑,直将仇剑逼得连连后退!   那从天而降的白袍少年英姿勃发,剑术超群,翩翩然有惊鸿之态。趁着仇剑格挡剑光的一瞬,少年一跃而起,屈膝狠狠顶上仇剑的下巴,冷声道:“谢家第八子谢淳风,来取你狗命!”   咔嚓一声牙齿相撞的声响,仇剑后退一步站稳,用舌头顶了顶腮帮,呸出一口血沫,还未缓过劲儿来,谢楚风的三箭以带着咻咻风响射到眼前!   仇剑彻底被激起了好战嗜血的性子,一个鹞子翻身堪堪避开箭矢,甫一站稳,抬眼便见巷口的退路被另一名竹青衣袍的青年男子堵住。   这男子面容温润,斯文儒雅,甚至还气定神闲地抬手朝仇剑打了个招呼,笑道:“鸿胪寺少卿谢临风,幸会。”   谢临风虽是一副谦谦君子之态,但从异于常人的站姿来看显然是练家子。仇剑不由正色几分,抬指蹭了蹭嘴角道:“你功力不如他们,也来送死?”   “不,我是来观战的。”谢临风温润一笑,眯着狐狸眼道,“顺道,为你收尸。”   “哼,竖子狂妄!”仇剑冷笑,“谢家便是倾巢而出又如何?凭你们三个……”   “不,是五个。”说话间,街旁商铺二楼的门扉大开,灯火通明中,十数名顶尖高手俱是一身武袍跃下,纷纷拔剑将仇剑团团包住。   方才天黑没留意,如今仇剑定睛一看,只见那商铺前赫然挂着印有谢家云纹族徽的旗帜。而二楼凭栏而望的二人,一个是富贾天下的商客谢延,一个则是精通兵刃机弩制造的谢澜。   谢延命人布了茶案,与谢澜跪坐共饮,施施然道:“我虽不会那些打打杀杀的机巧,但万幸有些钱银,花个几千两银子求聘高手取你项上人头,还是做得到的。”   已经是暮春时节了,谢澜依旧裹着厚实的裘衣,月色下容貌病弱苍白,撑着太阳穴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抬手将一囊箭矢丢给从檐上跃下的谢楚风,沉静道:“箭矢给你改良过了,玄铁箭头,不受风向影响,一箭便能断他筋脉。”   谢楚风抬手抓住箭囊,抽了一支上弦,箭指楼下仇剑,赞道:“好箭!”   仇剑被团团围住,退无可退,周遭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由冷了目光,正色道:“呵,谢氏八杰来了五个,还真是看得起我。”   谢淳风抬剑备战,英气的眉眼中蕴着寒霜,一字一句道:“谁叫你,胆敢伤了我们唯一的妹妹!”说话间,剑气回荡,直取仇剑命门!   一场鏖战,群起攻之,仇剑先前被谢霁当胸刺了一刀,伤势未愈,以少敌多战了大半个时辰,已是渐渐落了下风。他生生压抑着喉间的腥甜,握着带血的弯刀道:“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儿刺了一刀,今夜,你们未必能近得我身。”   谢淳风的剑已豁了口,变得残损不堪,谢澜见了,打开随身携带的剑匣,漫不经心挑了一把乌鞘长剑朝下扔去,淡淡道:“八弟,接着。”   谢澜身子骨病弱无比,却一手设计出了兵部军器监八成以上的兵刃图纸,他的剑随便抽一把出来都是吹毛断发的极品利刃。谢淳风弃了残剑,一把抓住谢澜丢下来的兵刃,拔剑出鞘时有龙吟之声,继而兵刃相撞,仇剑手中的弯刀赫然断成了两截。   与此同时,谢楚风的箭矢已带着森森寒光破空而来,仇剑没能躲过,一支箭矢从他左臂穿过,将他整只臂膀连皮带骨钉在墙上,霎时血花迸射了一墙!   仇剑被箭矢钉在墙上动弹不得,只觉得半边身子的筋脉皆被中箭震了个粉碎。眼瞅着就要被人合力擒住,他面色阴郁,咬牙挥动残刀一斩,竟是将被钉住的左臂齐根斩断,来了个壮士断腕。   这男人天生嗜血好战,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自始至终眼都不眨一下,仿佛斩断的只不过是一截没有用的朽木。   众人被眼前的一幕惊到,全然没察觉有另一条黑影潜伏多时,趁乱杀入重围。那中途杀进重围的黑衣人身手十分了得,扬手挥了把迷烟,顿时白烟炸开,视线一片模糊,众人呛咳不已,等到烟雾散尽之际再定睛一看,巷中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仇剑的身影?   谢淳风望着墙上孤零零钉着的断臂,眉头一皱:“有同党?”   “跑不远。”谢楚风挽着弓,挥手道,“追!”   洛阳城上,月色西斜,又是一个不平之夜。   第二日早膳时辰,谢淳风姗姗来迟。   他显然是一夜未归,原本束得整齐的头发微微散乱,武袍下裳处还沾着些许带血的尘灰,进屋后第一件事不是饮水吃饭,而是将一只男人的护腕轻轻搁在谢宝真食案上,对她道:“以后,没人可以再欺负我的妹妹。”   “淳风哥哥这是何意?”谢宝真并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只看着那只源于左手的护腕,不解道,“怎么只有一只?给我作甚?”   她不认得,一旁的谢霁却是认得的,不由目光一沉。   仇剑死了?   真可惜。他原本是打算亲手杀他的。   “该吃饭了,这等脏物丢了便是,何必放在桌上碍眼。”梅夫人吩咐下人把那只护腕拿下去丢掉,又招呼谢淳风道,“换身衣物过来吃饭。临风呢?”   “五哥去鸿胪寺了,说不过来吃饭。”谢淳风路过谢霁身边,脚步一顿,侧首打量着这个和他一般高的少年,许久方低声道,“他没死,不过也差不多是个废人了。不过你放心,看在你舍命救过宝儿的份上,以后你的事便是我谢家的事。”   谢霁沉默。   他自从开口说话,向谢宝真承认自己与仇剑的师徒关系起,就该料到谢家会顺藤摸瓜查到他的过往,一时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谢霁情不自禁望向身旁的谢宝真,仍记得梨花阶前,鼻尖上那带着甜美芬芳的轻柔一吻,足以熨平他满身心的仇恨与伤痕。   小少女察觉到他深沉的视线,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便放下金汤匙,将手里的那碗红豆甜汤分给他,细声细语道:“九哥想喝这个吗?给你!”   谢霁垂眸望着轻轻搁在自己案几上的甜汤,目光忽的变得柔软。这汤用不着品尝,他就已知道该是怎样的甘甜……   入谢府第三年,这种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关系,因谢宝真的存在而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   用过膳,谢宝真进宫去看了一趟七公主。   元霈自春祭之后便得了正式的封号,准确来说,现在应该唤她一声‘云泽长公主’了。   “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年已十五,封号‘云泽’,还不知是要嫁给谁家以示皇恩泽被呢!”及笄之年的女子似乎要面临许多烦恼,元霈漫不经心地捻着一枚棋子,感叹道,“便是长公主之尊又如何?不过是件工具,比不上宝真你命好。”   谢乾早就许了谢宝真婚嫁自由,故而她并没有这些烦恼,依旧无忧无虑道:“也不一定那么糟糕呀!说不定你嫁的那个人,刚巧就是你喜欢的人呢!”   元霈脑中浮现出一名白衣小将英气勃发的身形,不由抿唇一笑,低声道:“借你吉言啦。”   “对了,那日春祭意外,听说花车翻了,你没事罢?”谢宝真落下一子,关切道,“我也经历了一番波折,故而没有及时入宫探望你,还望霈霈莫要责怪。”   元霈紧跟着按下一枚黑子,摆摆手道:“无碍,就是受了惊,躺了一日才好。多亏那夜有谢长史在身旁,花车倒的那一瞬,他及时抱着我跳下了车。若是没有他,你这会儿怕就见不到我了。”   “淳风哥哥?”谢宝真不由在脑中想象‘东风君’英雄救美的一幕,点头笑道,“他是很厉害的。”   “特别厉害。”元霈附和。她显然走了神,一盘棋下得乱七八糟的,明明都快输了,却仍是嘴角噙笑的模样,看得谢宝真一脸莫名。   谢宝真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轻声道:“霈霈,你一直在傻笑什么呢?”   “有吗?”元霈摸了摸嘴角,一手捻着棋子,却迟迟不肯落下,许久才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宝真我问你,谢长史可曾有心仪的姑娘?”   “不知道,从未听他提过这方面的事……你问这作甚?”   见元霈的脸唰地红了,谢宝真好像明白了什么,恍然道:“啊,霈霈不会是喜欢淳风哥哥罢?”   ‘喜欢’二字一出口,谢宝真自己都愣住了。她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才是‘喜欢’,只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将懂未懂,多少对此心生向往罢了。   元霈的脸更红了些,恼羞成怒,伸手轻轻捏了捏谢宝真软糯的腮帮,嗔怪道:“你轻些说!若让旁人听见,我又要挨太后娘娘的训斥了!”   “你放心,我不会让别人听见的。”何况谢淳风少年英才,京中贵女喜欢他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谢宝真并不觉得元霈的爱慕有何不对。   只是,到底怎样才叫‘喜欢’?   如此想着,谢宝真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少女思春,少男钟情,明明非亲非故,却日日夜夜地挂念着他。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他多看自己一眼便心生欢喜,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便心生妒忌,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怎样都不会腻……”   元霈索性搁了棋子,挪过去与谢宝真并肩而坐,咬着她的耳朵道,“我想,这便是喜欢罢。”   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时时刻刻都想和他在一起……   谢宝真托着腮,脑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形:墨发白袍,深邃的眼,淡色的唇,修长好看的指节,还有那赤着的背脊及肌肉上细密的水珠……   元霈观察着谢宝真的神色,低声笑道:“你此时脑中想的那个人,便是你心仪之人。”   一语惊醒梦中人。   谢宝真眨眨眼,又眨眨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摆摆手道:“怎么可能!”   嘴上虽是否认,可止不住心跳加速,脸颊绯红,目光飘忽无措,满脑子都是台阶前、梨花下那场一吻鼻尖的荒唐之景,仿佛九哥身上清冷的淡淡熏香仍萦绕鼻端,醉人至极。   “你想到谁啦,怎的把你吓成这样?”元霈被她的反应勾起了好奇心,悄声问,“是我认识之人?”   谢宝真只是摇头:“他不行的……”   他是她的九哥,妹妹怎么可以喜欢上自己的哥哥呢?真是太荒唐了!   可是心底分明有一个声音在小小地辩论,说:可他不是亲哥哥呀!   回家的路上,马车摇晃,颠簸着谢宝真满腹的情思。谢淳风正好交班回府,便同她一道同行。   见妹妹趴在马车车窗上,望着外头倒退的街道发呆,谢淳风忍不住打破沉默,屈指弹了弹谢宝真小巧白皙的耳尖,问道,“在想什么呢?从宫里出来后,就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   谢宝真回神,湿润通透的眼睛望向谢淳风,想了想方问道:“淳风哥哥,你觉得霈霈如何?”   “云泽长公主?”谢淳风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平静答道,“才貌双绝,不骄不躁,挺好的。”   “那你喜欢她吗?”谢宝真又问。   谢淳风有些讶异,随即很快恢复镇定,“问这作甚?”   “我瞧着她好像很喜欢你。”谢宝真抿了抿唇珠,好奇道,“你会娶她吗?她是我的好朋友,你是我的亲哥哥,你们在一起未尝不可。”   谢淳风咳了声,道:“别胡思乱想了。”   朝中局势复杂,若是成了驸马,便不能在朝为官,一世前程皆要葬送在这场婚姻中,是问哪个踌躇满志的少年郎愿意如此蹉跎呢?   谢宝真多多少少猜到了些许缘由,不由扼腕叹息:原来不是每个人的‘喜欢’,都能换来一个圆满结局的。   谢淳风虚着眼睛看她,试探道:“宝儿今日总是将感情之事挂在嘴边,莫非是有心仪之人了?”   谢宝真心中一咯噔,忙否认道:“不曾有!”   谢淳风将信将疑,醋道:“若是有心仪之人了,宝儿可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哥哥替你把把关。”   ……顺道看看是哪个不怕死的,敢觊觎谢府的掌上明珠。   “都说了没有啦!”谢宝真小声嘀咕,“我都不知道怎样才是真正的喜欢……”   正说着,马车路过一个泥人摊子,谢宝真眼睛一亮,忙掀开车帘道:“停车!”   往来热闹中,马车停稳,谢宝真便凑到泥塑摊前左瞧右瞧一番,只见那些不及巴掌大的彩色小泥人惟妙惟肖、丝毫毕现,不由心生欢喜。   摆摊的老者捋着长须,笑呵呵招呼道:“小娘子可要买泥人?老朽现捏,保管能捏出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小泥人来!”   “不捏我成吗?我想给别人捏一个。”   “也成。只要你将那人的身量样貌一一道来,我便能让他在老朽的掌心泥团中活过来。”   谢宝真大喜,在脑中回想起那人的身形,然后比了比身旁的谢淳风,软声道:“大概他这么高的少年郎,好穿白衣,不曾束冠,眉目如画,唇红齿白,笑起来很好看……”   老者取了各色彩泥于指间捏造,不一会儿便初具雏形,颇有些神采,谢宝真看得眼睛都不眨一下,连声说‘像’。   谢淳风看了眼自己身上的一袭白衣,又看了看那泥人,颇为自信地笑道:“果然没有白疼宝儿,还知道给哥哥我捏个泥人做礼物。”   嗯???   谢宝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无辜眨眼道:“这是要送给九哥的,不是给你的呀!”   “……”霎时,谢淳风英俊的脸庞有些僵硬。沉默半晌,他五味杂陈道,“都是做哥哥的,怎的待遇差别这般大?”   “不一样的。”谢宝真下意识反驳,却又说不出两位哥哥哪里不一样,只小声道,“你和九哥,在我心里是不一样的。”   谢淳风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又被刺了一刀。   好在谢宝真很会哄人,见谢淳风脸色不对,忙对老人甜甜笑道:“老人家,麻烦您给我淳风哥哥也捏一个泥人……就是我身边这位,要捏得好看些,器宇轩昂才好!” 第29章   “九哥你看,我买了两个泥人儿!”谢宝真一入水榭,就迫不及待地拿出了两个彩色小泥人,晃了晃其中一个红襦翠裙的女娃娃道,“你猜,这个捏的是谁?”   这女娃儿形态的泥人面色白皙带红,杏眼圆润,一点朱砂红描出似笑非笑的小樱唇,黑色的鬟发用细签刻出细密的发丝纹路,连衣服褶皱都捏得细致入微,与此时笑吟吟凑过来的谢宝真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谢霁嘴角一扬,很配合地猜道:“宝儿?”   沙哑低沉的嗓音,听起来颇为撩人。   “没错,挺像罢?”谢宝真将那‘泥人宝儿’置于石桌上,又将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掏出来。这会儿拿的是个少年泥人,她神神秘秘笑道,“那你猜,这个是谁?”   这个小泥人的模样穿着和自己有几分相似,但谢霁并不十分确定,毕竟谢淳风也喜好穿素色白袍。而且,谢霁并不觉得自己有这个泥人这般飘逸好看……   他从内到外都是腐朽丑陋的。那日小少女撞见他满身伤痕后仓皇逃走的模样,一直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   “看不出来吗?这个是你呀!”见谢霁迟迟不语,谢宝真按捺不住给出了答案。说罢,她又端详了一番手中的泥人,“我觉得和你挺像的了,怎的还猜不出来?”   她好像已经忘了前两天那桩阴差阳错的意外。谢霁看着她手中那个泥塑的精致少年郎,许久方若有所思道:“在宝儿眼里,我有这般好看?”   “自然好看。”谢宝真点点头,抬眼观摩着他的神态,忽而眸子一弯,“笑起来最好看!”   谢霁其实不喜欢笑。   这么多年来,他一颗心早已变得冷血麻木,终日戴着伪善的面具,那笑却从未落入眼底过。面具外笑意温润,面具下千疮百孔,也只有面对毫无心机的谢宝真时,他扬起的嘴角才算有了温度。   “九哥,我送一个泥人给你罢!”少女的呼唤打断了他的遐思。   只见谢宝真将捏成她那般模样的那个女娃娃推到他面前,邀功似的雀跃,“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如何?”   那小泥人憨态可掬,赫然就是一个翻版的‘谢宝真’。谢霁有些诧异,问道:“为何,不是送像我的那个?”   “我原是要将照你的模样捏的这个泥人送你,但老伯的手艺太好了,我见之欢喜,便存了私心留下。以后将它摆在我的书案上,日日端详,如见九哥。”说着,谢宝真将照着自己模样捏的小泥人递到谢霁手里,“这是‘小宝儿’,以后你想我了就拿出它来看看。”   谢霁摩挲着掌心的泥人,指腹温柔地拂过泥人桃花般可爱的脸颊,轻声问:“宝儿,不怕我吗?”   “什么?”谢宝真走了神,没听清他方才喑哑的呢喃。   谢霁并没有表面那般温和,甚至是有些与生俱来的偏执。他望着谢宝真纯净无暇的眸子,内心的眸中情愫翻涌,明知问下去可能会一败涂地,却依旧选择了询问真相,“那日沐浴,你见着了我的……”   未说完的话语,他想问的是:那些扭曲难看的伤疤,是否真的让她难以接受。   但谢宝真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脑中不由回想起那日的阴差阳错,脸一烫,忙调开视线道:“哎呀,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谢宝真慌乱地盯着掌心的‘泥人九哥’,变得局促起来。她觉得自己最近怪怪的,明明面前的九哥衣衫齐整,她却总是幻想着他不穿衣服的模样……   真是罪恶!   谢霁见她颇为难堪的模样,眸色黯了黯。他垂下眼掩饰情绪,嗓音更沙哑了些,缓缓颔首道:“好,我不会再提。”   只要她不喜欢,只要她不疏远自己,谢霁甚至可以将伤痕藏一辈子,继续扮演她最完美的九哥。   新荷上的露珠坠落,池中的鲤鱼摆尾跃出水面,打破了一池沉静。   微风习习,谢宝真摒弃杂念,换了个话题问道:“对了九哥,你跟着阿爹习了两年武,如今的身手和淳风哥哥想比,谁比较厉害?”   谢淳风的身手,谢霁并未真正见识过。更何况谢淳风那种正人君子的手段,如何能跟他那野兽般的招式比较?便随口道:“应是他厉害。伯父,只教了我些防身术。”   谢宝真立即道:“防身术我也会,不过只会三招。阿爹说,我一个女孩子家只需学会这三招防身即可。”   谢霁听了,不禁回想起春祭那夜的波折,眸色一沉道:“那晚,你用来对付仇剑的那招?”   “对,先咬手,再顶腹。阿爹说腹部是一个人最柔软不设防的地方,若一击即中,则有七成把握脱身。”   “那还有三成呢?”   一提及此事,谢霁仍是心有余悸。那夜谢宝真挣脱仇剑的钳制后意外落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沉浮挣扎,千刀万剐也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   若不是忙着救她,谢霁一定会将仇剑按在河水里活生生淹死方能消恨。   “对付那个坏人,我只用了两招。”   谢宝真并未看出谢霁深埋心底的阴狠,只一时兴起,将手里的泥人搁在石桌上,朝谢霁招招手道,“九哥你假意挟持我,我把第三招演练给你看!”   谢霁拗不过她,整理好神色,犹疑着起身。   “你从身后扼住我的脖子,像这样……”谢宝真背对着谢霁,抓住他的手轻轻横在自己脖颈处。   谢霁一愣。   指尖触及谢宝真幼嫩的脖子,如同在抚摸一块羊脂暖玉。他不敢用力,唯恐伤了她,只眸色深沉地望着怀中矮一个头的少女,心中长久以来的空缺被填得满满当当。   谢宝真还在不遗余力地展示她那‘防身三连招’,先是作势张口一咬,谢霁却先一步料到她的动作,下意识揽住她的肩一转,两人顷刻间调转方向,由前胸贴后背的姿势变成了面对面。   接着,在谢宝真惊异的目光中,谢霁一手作势‘掐’上谢宝真的脖子,是很轻很轻的力道,微笑道:“若是这般挟持,又该如何?”   谢宝真呆住了,心道:九哥怎么不按常理出牌?面对面挟持的破解之法,阿爹没有教过啊!   “不成不成!你要假装不知道我会反抗,什么动作都让你猜到了,那还怎么玩?”谢宝真一张脸涨得通红,倔强道,“再来!”   于是两人重新调整姿势,谢宝真依旧背对着谢霁,曲肘去顶他的腹部!   谢宝真这两招只适合在对方不知情时突袭,可谢霁早就料到了她的动作,故意逗她似的,不慌不忙抬掌一挡,将她的肘部包于掌心顺势一扭——谢宝真的臂膀便被反剪在身后,再也动弹不得。   接连两招都被谢霁破解,谢宝真急了,下意识使出了第三招——旋身抬腿,朝对方两、腿、之间顶去!   ……犹记得多年以前,那是一个天晴带风的秋日,阿爹的脸格外严峻,一步一步动作拆解,于谢宝真谆谆教诲道:“这招叫‘鸡飞蛋打’,乃是偷袭之绝技,缺点是只对男人有用。宝儿切记,不到万不得已莫用此招!”   谢宝真也没想到如此绝技,第一次出脚便是用在了九哥身上。   好在谢霁刀山火海里滚惯了,天生反应神速,忙推开她后退一步,虽是避开了要害,但还是被谢宝真擦到腿根,不由疼得一皱眉,倒吸一口气,撑着柱子缓缓坐下。   谢宝真反应过来犯了错,也是唬了一跳,忙蹲下-身与谢霁平视,左看看右看看,歉疚道:“九哥你没事罢?我还以为你能躲开呢,没想到……”   谢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谁能料到堂堂英国公会教女儿这种下三滥的招数呢?   谢霁不说话,谢宝真更着急了,想要去摸被她踢到的地方,可又不敢,手足无措道:“很疼吗?要不……要不我给你看看?”   谢霁一挑眉,嘴唇几番张合,终是按住她摸过来的小手,沙哑无奈道:“宝儿,不能看。”   “那怎么办,可要请大夫?”谢宝真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湿润的眼小心翼翼地望着他,像是林中的温顺无害的小鹿,软声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你总是拆我的招,情急之下才……”   “无事,莫急。”谢霁其实早就不痛了,即便是痛,只要是宝儿赐予的他都甘之如饴。但他骨子里带着恶劣,之所以假装受伤、坐着不肯动,就是想多看一眼小少女关心他的模样。   “可是……”谢宝真还有些担心。   “你哄哄我,就好了。”伪善狡诈的野兽,向小鹿抛出了诱饵。   谢宝真眨眨眼,又眨眨眼,而后倾身飞快地拥抱了他一下,轻声问:“还疼吗?”   谢霁有了一瞬的诧异。那种温暖的感觉,就好像他期待的只是一颗糖,而对方却送给了他整整一座糖山。   明明一点也不痛了,可虚伪的野兽怎会轻易餍足?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有一点。”   于是少女温软馨香的身躯再一次轻轻覆过来。谢宝真甚至还学着母亲安抚她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背,于耳畔担忧道,“好些了吗?”   耳畔少女的气息掠过,微痒。   谢霁嘴角微扬,过了许久许久,才轻轻‘嗯’了声,说:“以后,万不可以对我用这招。”   谢宝真不疑有他,忙连声说好。   ……   七月七乞巧节,城中花楼上会有各家女儿围坐,穿针引线斗技,攀比的谁的素手最巧。   女孩儿们在花楼上斗技,未婚少年们则会在对面酒肆、茶楼上寻个位置远远围观,若是看中了谁家手巧的姑娘,回头便会请个媒人牵桥搭线上门提亲。故而每年次日,街上都热闹非凡、情思涌动。   谢宝真对穿针引线的比拼并无兴致,也不在乎谁家儿郎英俊倜傥——反正外边那些俗人无论如何比,都比不过她族中的九个哥哥。   她最感兴趣的,是勾栏瓦肆里每年此时聚集的杂耍表演,以及犄角上挂满了鲜花冠冕的水牛。   今日谢临风和谢淳风都不在府中,陪在谢宝真身边的只有谢霁。   瓦肆之中灯火如昼,来往人群摩肩接踵。街边有人在贩卖各色面具,若是出门凑热闹的年轻男女已成亲或是有了心上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便会以面具遮面。   谢霁的容貌太过出色,又到了十七岁的年纪,正是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最俊逸的时候,走在大街上难免会招惹桃花。看着路边时不时有少女对着谢霁掩唇轻笑,谢宝真心里很不是滋味,便去路边买了两个面具。   她将谢霁拉到人少的地方站稳,随即将半截眼尾上挑的狐狸面具递给谢霁,酸溜溜道:“九哥你快戴上这个,免得总是招惹觊觎!”   谢霁并未多问什么,乖巧安静地接过那半截狐狸面具戴上,只露出淡色的嘴唇和线条优美的下巴,然后垂首望着有些呆愣的谢宝真,问道:“怎么了?不好看?”   谢宝真回神,忙摇头。   她怎么觉得,九哥戴上面具后好像更有气魄啦?那眼尾上挑的狐狸面具,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嘛!   想着,她拿起另一只流苏面具罩在自己脸上,盖住发烫的面颊。   这款珍珠色的流苏面纱是女人家戴的,美则美矣,就是绑起来比较麻烦,脑后的布条怎么也绑不好。正捣鼓着,谢霁悄声挪到她的身后,修长的指节轻轻触上那段纠结的布条,哑声道:“我来。”   两人的手指一触即分,谢宝真飞速地垂下手,像是被烫着似的。   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一高一矮,亲密无间。   半晌,脑后布条一紧,谢霁低哑的嗓音再次传来:“好了。”   谢宝真转过身晃了晃脑袋,面具上的流苏也随着甩动,衬得她一双眼睛灵动逼人。她看着谢霁,谢霁也看着她,俱是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惊艳。   谢宝真最先反应过来,强自镇定心神,轻咳一声,目光游移着投向前方杂耍的人群,脆声道:“九哥,我们过去看看!” 第30章   夜晚的风吹散了一日的燥热,瓦肆间用围栏圈出一块宽敞的空地,有人舞大刀有人跳胡舞,中间有赤膊的两名汉子耍弄火把,间或含一大口烈酒于嘴中,对着火把噗嗤一喷,光芒窜起丈把高,如火龙呼啸而出,看得围观的群众直呼精彩。   人群的最前方,谢宝真也在拍手叫好。见卖艺人敲着铜锣上前讨赏,谢宝真便从钱袋中随手抓了一把碎银叮叮当当置于对方的盘子中,眯着眼笑道:“劳烦再喷一个!”   白花花的银子散在零星的十来个铜板间,格外抢眼。卖艺人看得眼都直了,满脸堆笑,回身一扬手,对着赤膊耍火的同伴高声吆喝道:“替这位小娘子把火扬起来!祝贵客扶风直上、红红火火——”   噗嗤——   又是数道火光窜起,视线一片璀璨的金红。   狐狸面具下,谢霁的目光颇为深沉,脑中闪过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   他这一生似乎都没能逃开火光的厄运。十三年前玉昌宫的大火毁掉了往事真相与他的母亲,五年前风月楼的大火烧毁了他最后一丝善念,当十二岁的少年手握豁口染血的尖刀,跨过那一具具惊恐倒下的死尸,一步一个血脚印地逃出风月楼时,他便恨上了这片炙热猖狂的颜色。   ……也正因为如此,翠微园从不烧碳,极少点灯。   可谢宝真喜欢这热闹。   流苏面纱随着夜风轻荡,她的眸子弯成两弯月牙,盛着灯火的辉煌,明艳不可方物。   谢霁侧首望着她,出乎意料的,心中的波澜渐渐平息。他不止一次感叹谢宝真的纯净无暇,连猖狂的火焰遇见了她都会变得这般温柔缱绻,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纱罩在她的身上,很暖。   “九哥你快看!这是我见过喷得最高的火焰啦!”谢宝真并没有察觉到谢霁的窥探,只拉着他的袖子晃了晃,轻快问道,“好看吗?”   “好看。”可他指的不是火焰,而是谢宝真。   人群忽的一阵拥挤,谢宝真被后面的人推得往前一跄,谢霁忙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自己身边护住,而后危险地眯了眯眼,回头扫了眼始作俑者。   推人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瘦小男人,两手揣袖,躬身驼背,见谢霁瞪来,便瑟缩着往外围挤去。   谢霁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扫了一眼谢宝真空荡荡的腰间,随即猛地伸手捏住瘦小男子的后颈,冷冷道:“拿来。”   那男子痛得惨叫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后颈都快被捏碎,忙不迭将偷来的钱袋哆哆嗦嗦递出,连声道:“饶命,饶命则个!”   谢霁接过钱袋,男子转身钻入人群中一溜烟儿跑了。这段小插曲淹没在人海的热闹中,谁也不曾留意。   谢宝真察觉到了动静,回头问道:“怎么啦?”   谢霁眸色回暖,哑声道:“没事,你钱袋掉了。”   谢宝真一摸腰上,瞬间恍然,‘咦’了声道:“什么时候?我竟不知。”   火光明灭中,谢霁弯腰蹲身,以一个虔诚的姿势给她重新挂好钱袋,紧紧地系了个结,而后仰首道:“小心些,别再弄丢了。”   又一阵火光窜起,谢霁的眼眸也跟着明亮了一瞬。谢宝真看呆了,忍不住伸手点了点他细长上挑的狐狸面具,笑着说:“九哥你真好看。”   那轻轻的一抚,使得谢霁眼中起了涟漪。他匆忙别开视线,起身道:“……走了吗?”   谢宝真点头道:“看够了,走。”说着,她拉着谢霁往另一个方向走,不知疲倦般道,“那边有水牛,我带你去瞧瞧!”   传闻七夕是牛郎织女天上相会的日子,而牛郎之所以能飞上天,靠得是老水牛贡献出了自己的皮毛。民间感动于老水牛的忠诚,便会在七夕这天为老牛献上鲜花冠冕以示庆贺。   道旁的大柱子上果然拴了七八头牛,水牛黄牛都有,俱是胸前挂着红绸花,犄角上戴着鲜花环,睁着温顺的大眼睛吃草料,任人触摸,十分有意思。   牛栏旁有妇人卖花,见谢宝真穿着鲜艳华美,便提着花篮围上来道:“小娘子买些花献给牛神罢!能保佑你寻个如意郎君呢!”   谢宝真选了一串嫣红的秋海棠,小心翼翼地靠近牛栏,却又不敢伸手将那花环献上。正犹疑踟蹰,忽的背后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来,握住她的腕子,和她一起将那花环顺利地挂在牛角上。   谢宝真闻到了身后属于谢霁的清冷木香,是十分安定的味道。   她长松一口气,刚要回身走开,那得了花环的老牛却忽的用鼻子朝她一顶。   谢宝真只觉得腰上一重,继而朝前扑去,准确地扑进谢霁怀里,与他面面厮觑。   周围一阵善意的哄笑,方才卖花的老妇人笑得最为厉害,前仰后合道:“你们瞧瞧,我方才说什么来着?牛神显灵啦,这少年可不就是你命定的姻缘!”   谢霁抿紧了唇线,身形僵硬,望着谢宝真的眸子宛若浩瀚星海,深不可测。   周围人还在笑闹,谢宝真脸上一烫,忙从谢霁怀里挣开,无意识撩了撩鬓发道:“你们说什么呢?他是我兄长!”   “兄长?”老妇人仔细端详着两人被面具遮了一半的脸,“看眼睛不太像啊!是亲生的吗?”   谢宝真十分庆幸自己有面纱遮面,不必将绯红的脸颊暴露于众人面前,小声嗫嚅道:“倒也不是亲生……”   “那不就成了!”老妇人一合掌,“小娘子快来拜拜牛神还愿!感谢它天赐良缘!”   谢宝真无言,这会儿便是长了七条舌头也辩解不清了。   她不敢看谢霁的眼睛,有些局促地望向那几头老牛,忽而一惊,指着其中一头道:“它怎么把我的花吃了?”   众人顺势望去,果见一头黄牛睁着无辜的眼,卷着粗粝的大舌头,将那秋海棠花串嚼吧嚼吧尽数咽入腹中,当真是‘牛嚼牡丹’,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妇人们忍着笑,纷纷提议:“小娘子再买一串?”   谢宝真颇为失落,忙摇手说‘算了’,对谢霁道:“九哥,我们回去罢。”   两人出了瓦肆,谢府的马车早已等候在路边。   回府的路上,谢宝真已是哈欠连天,撑着下巴东倒西歪,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谢霁不动声色地往她身边挪了挪,谢宝真得了依靠,果然将额头搁在他肩上,闭眼打起瞌睡来。   不多时到了谢府,马车骤然一停,谢宝真惊醒,忙坐直身子揉揉眼睛道:“到了?我都睡着了。”   车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继而紫棠和黛珠带着些许焦急的声音响起,道:“郡主,你可算回来了!府里来了贵客,正等着您呢!”   “贵客?谁呀?”谢宝真搭着侍婢的手下车,抬头看了眼头顶的月亮,疑惑道,“都这么晚了。”   谢霁跟在她身后,听见小少女天真地问道:“九哥,你也要和我一起去见客吗?”   谢霁没说话,紫棠倒是插嘴道:“是见您一个人的……您跟我们来便知晓了。”   一行人匆匆忙忙从侧门入,转入正厅,果见厅中灯火辉煌,梅夫人笑着起身道:“正说着呢,孩子们就回来了。”   言罢,梅夫人行至门口,朝谢宝真招招手道:“宝儿,快些过来。”   谢宝真应了声,小步跑过去,临近门口时又顿住,回首看向谢霁的方向道:“九哥不来吗?”   谢霁朝她笑笑。   方才侍婢说贵客是来见谢宝真,自然与他无干,更何况……   谢霁瞥了眼庭前扎了红绸的两只白鹅,已然知晓来人是为何意了,不由淡了笑,面上笼罩着一层阴霾。   谢宝真甫一进门,就见位梳着圆髻簪了红绒花的宫装妇人迎上前来,朝着谢宝真啧啧赞道:“郡主这样貌身段,果真是洛阳贵女之首!这般标致的人物,也只有英国公府能养得出来!”   “您谬赞了。”梅夫人牵着谢宝真的手,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宫里的李嬷嬷,皇后娘娘乳母。”   谢宝真有些懵懂,不知宫里的嬷嬷夜里造访谢府所为何事,但还是乖巧一点头道:“李嬷嬷好。”   李嬷嬷笑出眼尾细密的纹路,连声道:“哎哎,郡主好!老身给郡主问安!”   “这多年未见,国公爷的宝贝女儿都长这么大了。难怪要养在深闺中不肯示人,若是让那些王公权贵们瞧了,只怕是抢都抢不过来,哪里还轮得到我们区区秦家。”   蓦地一个沉稳儒雅的男音传来,谢宝真寻声望去,只见客袭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的美髯儒袍,女的端庄娴静,气质打扮看上去十分不凡。   谢乾端着茶杯呵呵直笑,道:“秦尚书说笑了。小丫头一个,上不得台面。”   梅夫人引着女儿在那陌生的夫妇面前站定,温声介绍道:“这是吏部尚书秦大人、秦夫人。”   谢宝真问礼道:“秦尚书、秦夫人好。”   秦夫人笑意温婉,上下端详着谢宝真的模样,甚为满意的样子:“这孩子可真好,只怕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高攀不上。”   秦尚书也抚须颔首说:“我与国公爷乃是多年旧识,若能亲上加亲,便再好不过。”   闻言,谢宝真心中一咯噔,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间。   她问道:“……儿子?”   “郡主莫慌!容我同您解释。”李嬷嬷热忱上前,笑着道,“秦尚书的父亲是当朝太傅,亲妹妹更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娘娘有个侄儿,才貌俱是一等一的好,今年刚十八,前途必定是一片大好,只可惜尚未婚配。皇后娘娘有意撮合郡主与秦公子,又不能亲自出宫走动,便赏了老身这个脸面,代替娘娘过来询问郡主的意思。”   ……说、说媒?   谢宝真下意识望向座上的谢乾,心中下意识抵触,又怕言辞冲撞失了父母面子,不知该如何回应。   谢乾放下茶盏,轻咳了一声道:“小女顽劣,养得娇气,我早已许过她婚嫁自由,还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第31章   既然阿爹都说了要看自己的意思,谢宝真便也不再顾虑什么,轻轻一福礼,软声道:“承蒙皇后娘娘与秦世伯的抬爱,只是不知道秦公子有我六哥好看么?有三哥富庶么?有四哥的见识和大哥的为人,六哥的相貌与五哥的才气么?亦或是像我淳风哥哥和二哥一般,有着绝妙的身手?”   “咳咳!”谢乾清了清嗓子打断谢宝真的话,又笑着转向一旁哑口无言的秦尚书,“宝儿被她的兄长们惯坏了,不会说话,若有冒犯之处还请秦尚书宽恕。”   “不会不会。”秦尚书也算是有涵养的了,未见怒意,言辞滴水不漏,“郡主伶俐可爱,天真坦诚,我与夫人见之甚喜。”   媒人李嬷嬷也趁机道:“郡主尽管放心!别的不说,秦郎的相貌文才是连圣上都夸赞不已的,洛阳城中多少官宦人家的女儿倾慕于秦郎,他俱是不理,铁了心要与郡主交好呢!依老身看,两人郎才女貌,极是般配!”   “他真这般好?”谢宝真问。   李嬷嬷一听似乎有戏,忙不迭道:“那是自然!”遂又滔滔不绝说了半盏茶的功夫,不吝于用毕生辞藻堆砌,直将那秦家公子夸得天上有地上无,末了问上一句,“郡主意下如何?”   没想到谢宝真听罢,只是摇首长叹:“算了罢,我一介凡夫俗子,配不上他。”   谢乾一口茶险些噎住。梅夫人也忍着笑,忙道:“瞧瞧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依我看哪,这终身大事急不得,还是要慢慢来,若是耽误了秦家公子可就不好了。”   秦尚书深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谢乾说许女儿婚嫁自由,多半也只是个婉拒的托词罢了,这桩婚事谈不谈得成还是个未知……可若放弃,终归是心有不甘。   谢家满门荣耀,又对永乐郡主极为宠溺,谁不想借姻亲之事拉拢谢家势力?   秦家夫妻俩对视一眼,最终秦夫人开口道:“皇后娘娘对犬子的婚事颇为上心,催了好些日子,可犬子仰慕郡主芳名,一颗心全系在郡主身上,我们做爹娘的这才腆着脸上门叨扰国公爷。回头想想,今夜确然冒失了些,两个孩子都不曾见面,生疏得很,我们此时谈及婚事未免操之过急。”   秦尚书点头称是。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又听李嬷嬷提议道:“这好办!皇后娘娘也一直念叨着秦郎和郡主呢,说后辈中只有他俩最出色,正想什么时候得闲请两位小辈进宫一叙。依老身看,这事儿不如尽快安排上,由皇后娘娘做东召见,也不怕坏了礼数,若是见面后秦郎入得了郡主的眼,再谈下一步如何?”   这是抬出皇后这尊大佛来了?   谢乾道:“如此小事,怎能劳烦娘娘费心?”   “这也是娘娘的意思。”李嬷嬷热忱道,“两家若能结秦晋之好,必是一桩美谈。”   于是,此事便就此敲定了。   送走李嬷嬷和秦家夫妇,谢宝真心中苦恼,脸上一贯的笑意也不见了,闷声道:“阿爹,我根本就不想进宫见什么秦公子,为何要应下?”   谢乾还未说话,梅夫人便解释道:“秦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人,文臣之首,势力并不比谢家小。他既是搬出了皇后娘娘这座靠山,我们做臣子的也不能当面拒绝,以免拂了皇家颜面。”   谢乾补充道:“到时候你若真不想见他,阿爹再想个法子给你搪塞过去。”   得了承诺,谢宝真这才拨云见月,眉开眼笑道:“我不去!爹娘身边这般好,我又何必上赶着去别家做委屈小媳妇?”   梅夫人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嗔道:“傻孩子,万一,你要是看上秦家小子了呢?缘分之事,可是讲不定的。”   “我不会喜欢他的!”谢宝真语气笃定,却未曾深思自己这股笃定是从何而来。   可一夜过去,不知怎的,秦家要和谢家结亲的消息竟不胫而走,短短数日便传遍了洛阳的大街小巷。   晚膳过后,点数盏明灯,谢家上下坐在一起闲谈。   提及街头巷尾对秦谢两家联姻之事的议论,谢淳风心中隐隐不悦,淡声说:“这该不是秦家的阴谋罢?借用舆论,既可断了其他求娶者的心思,又让谢府立于两难之地。”   “不一定是如此。洛阳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哪里藏得住秘密?”谢临风摇着折扇道,“倒是那秦家公子,我私下命人偷偷打听过,确实容貌周正、文采斐然,只是这般风流才子多少有些恃才傲物,平日又喜欢往烟花柳巷的歌楼乐坊间跑。”   “狎妓?”谢淳风皱起了眉头。若真如此,断不能将妹妹嫁与这种人!   谢临风漫不经心道:“倒也不。此子颇有诗名,爱好去歌女乐伎那儿坐坐,写些小诗赠与她们,让歌姬乐伎们传唱奉承,以此博些虚名,却从不见他在外头过夜……不过这一来二去的,红粉知己倒是不少。”   “好听谄媚之言,多半是个自傲之人,怕不会体贴宝儿。”谢淳风道,“这桩亲事,我不同意。”   谢乾道:“若论权势地位,也就秦家能与谢家比肩。”   谢淳风反驳道:“若让宝儿牺牲自己的幸福来光耀门楣,那还要我们这些做兄长的何用?”   闻言,谢乾不由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的旧事。面对同样的抉择,自己女儿和谢曼娘的处境,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他陷入沉思,颔首道:“淳风说得对。此事再观望些时日,只要宝儿不愿,便没有谁能强迫她嫁人。”   谢淳风抬眼看了看院外,问道:“说起这个,宝儿呢?往常家宴闲聊,她是必定在场的。”   一旁,梅夫人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帕子,凉凉道:“方才去了翠微园一趟,此时多半睡了。”   此话一出,一家人俱是陷入了沉默。   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总觉得春祭过后,宝儿与谢霁的关系越发黏腻亲密了……   而此时,翠微园内大门紧闭,没有点灯,黑漆漆冷清清一片,安静得连虫鸣声都听不到。   西窗开了半扇,皎洁的月色从窗缝中透入,薄薄地铺在案几上。谢霁一袭白衣坐于窗边,墨发披散,更衬得面色白皙神情冷郁,正漫不经心地用棉布擦拭手中的短刃。   刀刃的寒光折射在他眼中,又冷又沉。   不多时,瓦砾上传来极其细微的脚步声。这声音极轻,隐藏在夜风中,非平常人能察觉。   窗外的月光黯淡了一瞬,谢霁擦拭刀刃的动作一顿,听声辨位,而后猛地将手中的短刃掷出!   短刀刺破窗纸,钉在廊柱上发出嗡的细响。   偷偷潜入的人怔愣了一瞬,而后压低嗓音道:“公子,是我。关北。”   说罢,关北拔下短刀,借着夜色的掩护手撑着窗台跃身进来,继而反手关上窗单膝跪地,将短刀轻轻搁在谢霁案几上,低声道:“躲开谢府的护卫花了些时间,故而来迟。”   谢霁不置可否,喑哑的嗓音如同恶鬼低喃:“让你办的事,如何?”   关北道:“已查探清楚,秦墨约了几名富家子弟明日于望春楼作诗听曲。”   “望春楼那种地方,我不方便进去,需想法子将他引来对街茶肆雅间。”思忖片刻,谢霁拧眉,“花些银子买通茶奴,就说是茶肆来了一批极为珍贵的新茶,秦墨视茶如命,一定会去。接下来的事你不必管,我自有安排。”   “这个简单,属下一定安排妥当。”说到此,关北微妙的一顿,问道,“只是,这秦墨与我们的计划有关么?公子为何要在他身上大费周章?”   谢霁将短刃入鞘,顺势藏入袖中,冷声道:“你近来话多。”   关北眼睛眯成两条缝,讪笑道:“不敢不敢,属下这就告退。”说罢起身一闪,依旧翻窗而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谢霁独自在黑暗中坐了会儿,半晌,撑着额头揉了揉眉心,嘴角弯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秦家小儿竟敢于猛虎口中夺食,他已经,等不及要看好戏了。   次日,天气十分闷热,唯有水榭中清风徐来,阴凉些许。   每到这样的天气,谢宝真总是蔫蔫的提不起精神,此时趴在石桌上,望着一言不发的谢霁细声问道:“九哥,你不开心吗?”   没料到自己的心事竟被看出,谢霁泡梅子茶的手一顿,随即若无其事道:“没有。”   “你有!”谢宝真笃定道,“自从七夕那夜后,你就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那天卖花的大娘们拿你打趣,你生气啦?”   那样旖旎的时刻,谢霁恨不得拥有一辈子,又怎会生气?   他无法接受的是:他的宝儿终有一天,不再属于他。   沉吟片刻,他终是忍不住拔出了那根横亘于心中的尖刺,低声问道:“宝儿觉得,秦墨如何?”   “秦墨?”谢宝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谁?”   谢霁喉结动了动,“吏部秦尚书之子,传闻中即将……与你结亲之人。”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喑哑。   “噢,他。”谢宝真仔细想了想,索然无味道,“我不知道。”   她说的是实话。两人连面都没见过,如何评论?   倒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她压根就不想和秦家公子结亲。   谢家并未明确拒绝秦家婚事,再听谢宝真的回应,似乎也还懵懂得很,将来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别人也未可知……   一想到此,谢霁不禁攥紧了手指,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手中的茶盏捏碎。   “九哥提他作甚?”   谢宝真的话打断了谢霁翻涌的思绪。   他垂下眼睫,盖住眼底的阴霾,半晌方神色如常道:“天热,去喝凉茶?”   “好呀!”谢宝真来了兴致,忙道,“现在就走么?”   谢霁抬眼看了看天色,算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便颔首道:“谢长史在家?”   谢宝真欣然道:“他正巧今日得空呢,要不请他一起?”   谢霁轻轻搁下茶盏,道:“好。”   相处两年,谢霁与谢淳风的关系一向不冷不热,极少私下相处,像这般一同出门消遣还是头一遭。   谢宝真左边站着一袭白衣的谢霁,右边立着靛蓝武袍的谢淳风,两位兄长俱是龙驹凤雏之态,护在自己身边不失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三品茶肆布局雅致,是城中最好的茶馆。三人上了楼,却告知雅间已被占满,故而只好退而求其次,坐在由山水花鸟屏风隔开的简易隔间内。   谢宝真熟稔地点了一壶冰镇凉茶和一壶三起三落的君山银针,再佐以两碟茶店,望向对面的谢霁道:“这家的龙须糕甜而不腻,很不错的,九哥你尝尝?”   话音一落,感受到谢淳风凉飕飕的目光,谢宝真忙亲手捻了一块放到他面前,笑吟吟说:“淳风哥哥,你也吃!”   谢淳风这才面色稍缓,漫不经心戳着碟子里的龙须糕,酸溜溜道:“难为宝儿惦记。不知道的,还以为老九才是亲哥哥呢。”   谢宝真不敢看谢霁此时的神情,小声嘟囔道:“哪有?”她对亲哥哥的好与对九哥的好,是不一样的。   正聊着,屏风后的席位来客了,听嗓音是几个年轻的公子。   其中一个大嗓门道:“这天真热,看茶!你们这儿新进了什么茶种,端上来瞧瞧!”   另一人道:“秦兄,你方才写给妙妙姑娘的那首情诗可真是好绝!你们当时瞧见了呢?妙妙接过那帕子诗时,感动得眼眶都红了,悄声问秦兄成亲后还会不会记得她呢!”   “对了,花魁琬娘托我询问秦兄,何时也去她那儿坐坐?”还是之前那位大嗓门。   “不去了,以后怕是难得再来消遣。”这会儿说话的是个陌生的嗓音,声线倒也清朗,带着几分多愁善感的意味,叹道,“先把谢家的亲事拿下再说。”   谢淳风原本在品茶吃点心,听到隔壁高谈阔论、扰人清静,本就心生不悦,强忍着烦闷听热闹,谁知这热闹听着听着,竟听到了自家的本姓……他放下茶盏,凝神屏息,留了个心眼继续听下去。   一人笑道:“嗨,有何关系!男人有几个红粉知己那才叫魅力,终日对着自家老婆,哪能写出什么传世名作?”   那秦公子回答:“谢家极宠永乐郡主,没你们想的那般简单。何况,与谢家结亲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若是此时言行冒失,怕会功亏一篑。不管如何,先收心养性,过了成亲这关再说。”   果然是秦墨!   谢淳风沉了脸色。他看了眼对面静坐的妹妹,只见谢宝真捧着茶杯却不啜饮,只是愣着发呆,显然听到了屏风后的议论。   谢霁也在听着。若是平时,他早就冲出去为谢宝真撑腰了,但现在时机还不够成熟,何况有一个宠妹如命的谢淳风在……   “你们说那永乐郡主如何,秦兄见过么?”大嗓门嘿嘿笑着,自以为压低嗓音无人听见,言辞越发轻佻起来,“可有琬娘艳丽,有妙妙姑娘善解人意?那纤纤素手是否也像红铃一般柔弱无骨?”   秦墨似乎笑了声,缓缓道:“谢家出武夫,这样家族养出来的女儿想必也是跋扈嚣张的,如何能与望春楼的解语花相比?”   听到这小子胆敢将自己的宝贝妹妹与贱籍的青楼女子做比,谢淳风面色一寒,猛地拔剑起身,将身后的屏风拦腰斩断!   霎时碎屑乱飞,秦墨一行人受了惊吓,骇得直往后缩,红着脸斥责谢淳风道:“你作甚!”   “我倒要问问,你们在作甚?”谢淳风眸色如霜,以剑横指,咬着牙扫视对面缩成一团的三人道,“谁是秦墨?”   三人战战兢兢不敢做声,但有两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中间那檀色袍子的锦衣公子上。   谢淳风了然,剑尖下移,几乎抵着秦墨的喉结,了然道:“你就是秦墨。”说罢,又冷眼扫视一旁其余的茶客,冷声道,“不想被误伤的赶紧走!”   一时间众人哗啦啦起身,忙不迭逃下楼去。秦墨的狐朋狗友也要趁乱逃走,却被谢霁一脚踹回原地。   清了场,谢淳风一把揪住秦墨的领子,肃然道:“方才是你说谢家出武夫,我妹妹比不过青楼女子?既是如此,今日我便彻底断了你的念想,让你同青楼女子过一辈子去!”   说罢扬拳要揍,秦墨却是顺势解开被揪住的外袍,来了个‘金蝉脱壳’,只穿着单薄的里衣便连滚带爬地朝楼梯口奔去!   可惜还未跑两步,就被等在楼梯口的谢霁揪住了后领。秦墨仓皇回头,只见谢霁的拳头已带着呼呼的风响扬到了自己面前……   秦墨大惊:这一拳下来,自己恐怕要去掉半条命!   这个看似温润无害的白衣少年,竟是比执剑的谢淳风更为可怕!   千钧一发之际,谢宝真却是起身唤道:“九哥!”   拳头在离秦墨鼻尖一寸的地方顿住,秦墨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半个字也说不来。   “洛阳缺谈资,为了这么一个人大闹一场,实在不值得。”谢宝真缓步向前,手搭在谢霁青筋凸起的拳头上,认真道,“算了,我们回去罢。”   秦墨的目光战战兢兢地落在谢宝真身上。   方才太害怕,以至于他没有留意藏在谢家兄弟身后的姑娘。如今仔细一瞧,这姑娘琼鼻雪肤,明眸皓齿,一袭红裙灵动逼人,如同天然璞玉般,有着烟花女子无法比美的纯净可爱……   真的是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姑娘,可爱到任何一个男人见了,都想将她护在自己羽翼下,不让她沾染半点俗世的尘埃。   秦墨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言辞冒失,想要道歉挽回,却迫于谢霁的压力,哆嗦着说不出一个字。   “这里的茶不好喝,回家罢九哥?”谢宝真又软软地唤了声,清澈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杂质。   少女温软的声音就在耳畔,带着些许乞求。谢霁咬着后槽牙,情不自禁地松了手。   秦墨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缩至角落,狼狈道:“我并非……抱、抱歉!”   谢宝真没有多看他一眼,只背着手踱下楼去,绣金的裙边轻荡,在秦墨眼里荡开一道嫣红的弧度。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十分凝重。   谢淳风在外头驾车,谢霁在车内陪着谢宝真,面对这般局面还能轻松哼出小曲儿的,唯有谢宝真一人而已。   谢宝真的反应是谢霁始料未及的。   在他的预料中,双方难免大战一场,秦、谢两家撕破脸面,婚事告吹……   可万万没想到,谢宝真作为当事人竟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态度,甚至是被对方那般言辞羞辱也不见一丝怒意,还挺身护着秦家小子!   有史以来,他头一次失手,事情在他的计划中偏离了轨道。   谢霁的面色越发凝重。不知过了多久,他忍不住问道:“宝儿,不生气?”   极为低哑的嗓音,压抑了太多不为人知的情愫。   谢宝真回神,扭过头望着谢霁,轻轻眨了眨眼睫道:“我为何要生气?”   “……”谢霁袖中五指紧握成拳,几乎要将掌心的肉捏碎般,喑哑道,“宝儿如此护他,是喜欢他?”   车轮辘辘作响,车内有了片刻的死寂,又仿佛是一辈子那般漫长。   “我怎会喜欢他?因为不喜欢,所以他做什么都与我无干,我何必为了一个毫无干系的人生气?”   顿了顿,谢宝真调开视线,托着下巴轻而认真地说,“而且和秦墨相比,九哥才是我在乎的人,我不想你为了帮我出气而落人口舌。”   谢霁浑身一颤,有种会心一击的感觉。 第32章   在此刻之前,谢霁曾阴暗地想:是不是杀了秦墨,宝儿就不会离开他了?   这个念头一出,便如心魔般萦绕盘桓,勾起他内心中最深沉的黑暗。   直到谢宝真告诉他:“和秦墨相比,九哥才是我在乎的人。”方知,这世间最甜蜜的语言莫过于此。   谢霁不确定她这番话是出于对‘兄长’的青睐,还是暗含了别的意思。他回视着谢宝真清澈的眸子,只觉得心中翻涌的躁郁渐渐平息,五指松开,掌心一片掐痕。   见他沉默,谢宝真莫名有些不安,悄悄挪近些道:“洛阳这个地方鱼龙混杂,淳风哥哥有官职在身,自然无人敢非议他,但你不一样呀!何必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将自己置于风尖浪口……九哥,他不值得你如此。”   谢霁舒了口气,缓缓道:“他不值得,你值得。”极为低哑的话,湮没在马车的颠簸中。   平静的外表下,是难以消弭的嫉妒与偏执蔓延。若谢宝真是空中那轮可望而不可即的光,他便愿做逐日的夸父,造一片天空将太阳圈养,从此让那光只为他升,为他落。   他需要一个契机。   茶肆之事大概传到了秦府上,第二日,秦家备了厚礼亲自押着秦墨登门道歉,接待的是谢家父子,谢宝真并未露面。   谢家到底是大门大户,又与秦家是官场同僚,自然不会当面给其难堪,表面功夫还是做到了,只是对结亲之事绝口不提。加之有一个冷冰冰的谢淳风杵在那儿,秦墨心中惧惮,喝了几盏茶便灰溜溜离去。   此事就此搁置,很快消失在洛阳城更迭的众多谈资中。   到了中秋那夜,府中女眷照例是要登楼拜月的,而在此夜买一碗今年最后的冰食吃,似乎也成了谢宝真不愿变更的习惯。   听说今年收成不好,城中多了不少乞儿,谢宝真端着冰食碗往摘星楼的方向走,遇见路边乞儿乞讨,她偶尔会掏几个钱赠与他们,偶尔又不会。   谢霁跟在她身边观察良久,发现她施舍时,并不是像其他达官显贵一般呼唤下人轻蔑地丢几个铜板在地上,而是轻轻蹲下身,抓一把铜板叮叮当当地落在乞儿缺口破旧的搪瓷碗中,再淡然离去。   其他乞儿见她出手阔绰,便一窝蜂涌上来,举着油腻脏污的碗道:“小娘子赏口饭吃罢!小娘子赏口饭吃罢!”   这时谢宝真便会绕开他们,不再给予施舍,等过会儿再遇见一个,她又蹲身给几个钱银,看似全凭喜好做事。   谢霁为她格挡开那些蜂拥而至的乞丐,低声问道:“宝儿施舍钱银,也这般随心所欲?”   谢宝真抿了口冰食,冻得打了个颤,随即眯着眼笑道:“不呀,我是有原则的!铜板只给妇孺老弱,而那些有手有脚身强体壮的男人明明可以靠工钱养活自己,却也来乞讨为生,可见是好吃懒做之人,我自然不会施舍给他们。”   闻言,谢霁只是微微一笑:“穷破之人为了一文钱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以后若无人护卫,还是离他们远些。”   “我知道。”谢宝真瞥了他一眼,眸中盛着星星点点的光,颇为得意地说,“因为有九哥在身边,所以我才敢放心去做呢。”   正说着,空气中飘来一股食物的浓香。   闻着香味望去,只见前方的糕点铺子挤满了人,都在争着抢买新鲜出炉枣泥糕。这糕点刷了蛋液烤得金黄,内里柔软带馅,掰开后热气腾腾、馨香扑鼻,趁热吃味道更是妙绝!   谢宝真停了脚步眼巴巴看着,渴望都写在脸上,可那边人多,她又不想去挤。   正犹疑着,却见谢霁情不自禁温柔了眉眼,拉着她的手在路边站稳,哑声说:“等着别动,我去买。”   谢宝真立刻眉开眼笑,叮嘱道:“多买些,待会儿送给阿娘和嫂嫂。”   谢霁说‘好’,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望着路边的谢宝真,不放心道:“人多,不要乱跑。”   他嗓音并未恢复,依旧沙哑难辨,此时隔着来往的人潮,谢宝真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但还是乖巧地挥了挥手回应道:“去罢!”   人群之中,她一袭浅淡的碧色襦裙,依旧是最青葱亮眼的一个。谢霁定了定神,朝糕点铺子行去。   这时八宝居的雅间开了门,一少年走到廊下凭栏而望,不经意间扫到了街边谢宝真的身影,眼睛一亮,又觉得此女熟悉,愣神看了片刻,忽而朝屋里招手道:“秦兄秦兄,你看那儿!路边的那个站着的可是永乐郡主?”   秦墨被秦尚书下令禁足了大半个月,每日闷在房中,想的全是谢宝真红裙灵动的身形。此时听好友这般呼唤,不由心下一动,忙扑到雕栏上一望,果真是谢宝真!   “她怎的一个人站在路边,那些如狼似虎的兄长们呢?”友人摸着下巴道,“该不会是迷路了罢?”   街边灯笼下,谢宝真换了身淡色的襦裙,乌发绾做双环髻,各簪一对玉色步摇,虽不及初见那身装扮明艳动人,却也别具清水出芙蓉的标致,美得纯粹干净……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大抵便是如此。   原以为心灰意冷,却不料又再次偶遇,秦墨觉得这真是老天赐予的缘分。他合拢折扇,带着显而易见的期望道:“我下去会会她!”   “等等,你疯了!”同行的友人一把拉住他,上次在茶肆的一幕尚在眼前,不由战战兢兢劝道,“上次说的那些话已然是得罪了谢家,你又何苦此时再去招惹她?她那些兄长个个鲁莽护短,再打起来谁帮你?”   秦墨又往下看了眼,见谢宝真依旧独自一人,身边似乎并没有谢氏兄弟陪伴,执意道:“兴许她真的只是迷路了呢?将她这般置于街上终究不妥,你且放心,我自有分寸。”说罢,匆匆下楼去了。   友人欲言又止,担惊受怕地趴在栏杆上张望,心中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路边行人来往,谢宝真吃完了冰食,往空碗里丢了一把铜钱,而后连碗带钱一同给了巷子口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小乞丐千恩万谢,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大概是饿坏了,抓起铜钱就往路边的烧饼摊上跑。   料想谢霁差不多该回来了,谢宝真拍拍手起身,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朗迟疑的嗓音,唤道:“永乐郡主……”   谢宝真还在想哪个少年有这般好听的嗓音、又怎认得她郡主的身份,结果回身一看,便见一朱袍玉带的锦衣公子手持折扇而立,朝她扯出一抹不太自然的笑来。   此人眼熟。   谢宝真愣了愣神,而后恍然:这不是上次在茶肆遇见的那个秦墨么?只是上次他被兄长们吓得狼狈不堪,不似现在这般衣冠楚楚、人模狗样。   明知道对方是谁,但谢宝真偏不显露出来,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你是何人?”   秦墨的眸子黯了黯。这些年来他自恃才貌出众,向来受尽女子追捧,还是头一次碰壁,不由心有不甘道:“我是尚书府的秦墨,上次专程登府道歉,郡主不在……”   “你挡着我的路了。”谢宝真蹙着烟眉,轻软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我的兄长就在前方买糕点,若是回来见着你,怕会误伤。”   秦墨一听她的哥哥在附近,眼神有些躲闪,捏着扇柄道:“烦请郡主随我上楼细谈,就两句话,我说完便送你离开。”   “我不想听,让开!”   “郡主,我此生从未低声下气求过别人,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罢!上次茶肆之事我并不知你在当场,那些话也不过是脱口而出的应付之言,怎能当真?纵使万般皆是我错,登门道歉也道过了,再不行,你与我上楼,我当着友人同伴的面再向你赔罪!”   谢宝真心想这人真是自大,连道个歉都要上楼遮遮掩掩,唯恐众目睽睽之下伤了颜面……如此傲慢之人,哪里有什么真心可言?   她仰首看着挡在面前的秦墨,语气冷了几分:“再不让开,我要叫兄长了。”   秦墨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人来人往中并没有看到谢淳风等人的身影,便放了心,低声道:“若是为那些‘红粉知己’的传言,我亦是可以为你与她们断干净,从今往后文章只为你一人而赋,诗词只为你一人而写,还请郡主给我一次机会!”   还真是个固执的人,好像天下人都要顺着他的心意似的。谢宝真暗自好笑,心想:谁稀罕你那破诗词!   一夜的好心情被搅了个七荤八素,她已然不耐,“你我之间半点可能都没有,何谈机会?你既是自傲之人,便收起这点可怜的自尊心罢,别闹得跟笑话似的。”   “若是毫无可能,当日你怎会护着我?”秦墨急道,“那日将你和歌姬乐伎做比实属无意,我也是个正常的男人,有女子仰慕追求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何须为这点小事……”   “不正常,一点也不正常。”谢宝真打断他自以为是的言谈,一字一句道,“我们谢家的男人便从不做轻贱女子、沉迷女色之事,只有身处烂泥之中的人,才会闻不到自己身上恶臭的味道。”   闻言,秦墨被她带刺的话激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见谢宝真生得明丽可爱,声音又极其软糯,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是只可以任人拿捏的温顺白兔,却不料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一咬一个准。   秦墨知道自己只有今晚这一次机会,若是不能消除芥蒂,他与谢宝真的亲事便再无可能。   见谢宝真绕开他离去,秦墨想也未想,匆忙拉住谢宝真的腕子,直将她拉入晦暗的巷中抵在墙上,深情道:“我已然道歉,郡主还要如何才能原谅我呢?”   秦墨的样貌姑且也算白皙俊秀,又天生一双多情的眼睛,往常望春楼的姑娘们很吃他这一套,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谢宝真也不例外。   谢宝真的脸果真红了,但不是羞的,而是气的!   “放开,你弄疼我了!”   这个男人身上甜腻的气息使得她打心眼里厌恶作呕!怒意上涌,谢宝真不管不顾,抬腿便是一脚踹上。   她太生气了,这一脚踹偏,秦墨捂着膝盖连连后退,羞怒交加道:“你……”   可惜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白衣掠过,空气中新鲜出炉的糕点香混合着清冷的木香,那是属于谢霁身上的味道。   谢宝真贴在墙上,也未看清谢霁是何动作,就听秦墨大叫一声飞了出去,继而重重地摔在一丈远的地上。油纸包裹着的枣泥糕咕噜噜滚落一地,却无人顾及,谢霁单手扼住秦墨的脖子,扬手便是重拳落下,直将秦墨揍得眼冒金星。   还未反应过来,第二拳、第三拳又紧跟着落下。   秦墨惨叫不已,谢霁面若寒霜,眸如利刃,顺手在地上捡了个枣泥糕塞在秦墨嘴中。秦墨颧骨乌青,口鼻溢血,‘呜呜呜’再发不出半点声音。   又一拳落下,溅起的血沫喷在谢霁的眼角,像是一颗妖冶的朱砂。   满月之下,他扼住秦墨的喉咙,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发出鬼修罗般冰冷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道:“听着!以后你哪只脚靠近她,我便打断哪只脚;哪只手触碰她,我便断了哪只手;多看一眼,我便挖了一双眼,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   谢宝真瞪大眼站在巷口,满脸的不可置信和心慌。   那单手就能掐起一个活人的少年,那阴森森可怖的话语,真的是属于她那谦谦白衣、温和无害的九哥吗?   可若面前这个护着她的人不是九哥,那又该是谁呢?   回忆中的温润与眼前的血腥交织,谢宝真只觉得天旋地转,脑中乱糟糟的一团。   谢霁摸到了袖中的短刃,脑中一个声音疯狂地呐喊着:他碰了宝儿,杀了他!   刀刃出袖,后头的谢宝真终于有了反应,忙跑过去抱住谢霁的臂膀道:“九哥松手!他要死了,快松手啊!”   少女颤抖的声音回响在耳畔,谢霁从盛怒中回神,收回短刃,下意识松了手。   秦墨咳喘着摔倒在地,继而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巷子。   谢霁身形僵硬,阴鸷的目光依旧盯着秦墨离去的方向。谢宝真怕他闹出人命谢家护不住他,忙一把抱住他僵硬的身子道:“我没事,九哥!让他走罢!”   怀中的温软在发颤,谢霁眼中的杀意一点点退散,继而变成幽黑的空洞和茫然。   夜色冰凉,他垂首看着怀中泪眼盈盈的少女,看着她颤抖的瞳仁,许久才哑声问:“……害怕?”   谢宝真眼睛湿红,点了点头。   谢霁笑了,那笑是从未有过的死寂。他抬了抬手,似乎想抚去谢宝真眼角的泪意,但发现指节上有血,便又颓然放下,嗓音带着艰涩的温柔。   “别怕……以后这种事,我不让你瞧见。”说罢,谢霁轻而坚决地扳开谢宝真环抱的手,将她推开。   “不要碰,脏。”他转身,身形逆着光,一如既往地萧瑟孤独。   “九哥!”谢宝真追上他,握住他那还带着血迹的手,声音依旧颤抖,却多了几分坚韧,“你要怎样才会明白,比起鲜血我更怕你会因此受伤!他不值得你搭上自己的前程,知不知道?!”   谢霁怔然。   很久很久,他像是得到了一颗十分珍贵的糖果,却不敢品尝,只低声试探:“不怕我?”   “怕你因我获罪。”谢宝真抱住他,将脸埋入他的胸膛,吸着鼻子闷声道,“以后,别再这样了。” 第33章   中秋之夜,月色很美,谢宝真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浸湿帕子,将谢霁的手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河水倒映着岸上的灯火,浮动着碎金一般的光芒。谢霁垂眸望着小心翼翼为自己拭净手上血迹的少女,视线落在她被灯火染成深栗色的发髻,许久方哑声道:“枣泥糕丢了,我再给你买。”   “不必了,现今没心情再吃。”谢宝真抚了抚谢霁指骨处的擦伤,低落道,“怎的每次伤的都是手?九哥的手这般好看,伤了多可惜。”   谢霁蜷起手指,说:“不疼。”又沉下嗓音,拧眉道,“你呢?他可曾伤到你?”   “不曾,你来得及时。”说着,谢宝真抬起眼,看到谢霁眼尾的一点暗红,便直起身子道,“别动,你这里有滴血。”   说着,谢宝真按着谢霁的肩倾身,在他讶然的目光中凑近,食指挑着帕子的一角细细地抹去他眼尾的一点血污。   有风,水面起了波澜,光影交叠变幻。谢霁浑身绷紧,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唯恐惊破这一个美好的梦境。   谢宝真擦得很认真,心无旁骛,直到在谢霁深邃的眼波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两人的距离如此之近,仿若耳鬓厮磨。她心中一悸,后仰拉开些距离,不知为何开口竟有些结巴,捏着团成一团的帕子磕绊道:“好、好了。”   风过无声,撩动谢宝真的发丝,亦吹皱了一汪平静的心湖。面前,谢霁的眼中凝聚着最深沉的夜,也倒映着最明媚的光。   他淡色的唇抿着,喉结上下滚动,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微微前倾了些身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凑上前的时候,岸上的火光被遮挡,眼前像是落下一片阴翳。谢宝真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觉得心跳加快,咽了咽嗓子,手指情不自禁地捏紧了那团皱巴巴的帕子……   她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亦或是期待什么,只觉得此时的谢霁有着摄人心魂的俊美,无形的气场压迫得她几欲不能呼吸。   喧嚣远去,连呼吸都变得很安静,然而在两人的鼻尖还有寸许距离的时候,谢霁停住了。   半晌,他轻轻垂下眼,睫毛几番抖动,而后扭过头极其低哑道:“……该回去了。”   莫名的紧张感消失,谢宝真松了口气之余,还有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那夜回去得晚,秦墨的事没能瞒住,谢宝真一五一十地向父兄解释了谢霁揍了秦墨的缘由,心中不由替九哥忐忑。   然而谢乾听后并未苛责,思索良久,只沉稳道:“这件事的确是秦家小子失礼在先,强人所难已非君子之道,你们并未做错。”   国公府上下在对谢宝真的事情上永远是同仇敌忾的,梅夫人亦冷哼:“可惜了秦尚书和其夫人一世美名,竟败在教子无方之上。好在这门亲事未曾应下。”   今日谢淳风在宫中值夜,并未回府,否则若他在场,秦墨那小子必定要伤上加伤。   谢临风正巧从院外进来,看了眼厅中沉默挺立的谢霁,又看了眼坐立不安的妹妹,不疾不徐道:“此事若闹大,恐对宝儿的名声不利,就看秦府那边如何处理了。如若他们非要闹,谢家自然不会任人宰割,是非黑白半步也退让不得……宝儿,阿霁,你们下去睡罢,天塌下来亦有我们顶着。”   谢临风谈吐举止斯文,不似谢淳风那般勇武好斗,但向来言出必践,从不食言。   谢宝真放了心,告礼退下,行至院墙边的回廊,快走两步跟上谢霁的步伐,与他比肩道:“九哥别怕,有阿爹和兄长们撑腰,秦家便是势力再大也不敢拿你怎么样的!”   谢霁放缓脚步,望着身边软声安慰自己的青葱少女,不由柔和了目光,微微一笑。   秦家是不能明着拿他怎么样,但皇后能。   谢霁有预感,这件事怕是不会就此罢休。   夜里亥时,谢府正厅中,凝重的气氛并未消散。   谢乾吹了吹茶末,问道:“打探得如何?”   谢临风将方才出门打探到的消息一一俱报,道:“太医连夜进了秦府,听说秦墨回去后吐了好几回,昏厥了一盏茶的功夫,颈部掐痕明显,有内伤……怕是,伤得不轻。”   谢乾沉默,端着茶盏若有所思。   “那种情况便是淳风在场,也不会下如此重手。谢霁当时至少有一瞬,是真的想要置秦墨于死地。”说到这,谢临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奇怪,他哪来那么大本事?”   “他从见到我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在试图隐瞒着什么。”谢乾叹了声,“这孩子吃过苦是真,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也是真。我观察过他,进谢府时虽然瘦弱,但骨量结实反应灵敏,实非愚钝无能之人。”   “难怪我总觉得他明明笑得温和纯良,却总教人看了冷得慌。”想了想,谢临风又补充道,“但他对宝儿倒是极好,也不知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毕竟宝儿那小傻瓜,可是有不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呢。”   “这些话别让你娘听到,否则她又要多想。”谢乾正色道,“阿霁这孩子虽有行差踏错,但本性不坏,他只是……过得太苦了。”   “儿子明白。”谢临风微微一笑,“那么接下来,就看秦家怎么处置了。”   一连好几天,尚书府皆无动静。   午膳时提及此事,谢宝真愤愤道:“夜里堵截姑娘,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先,哪里还敢上门兴师问罪?”   谢乾点头道:“这几日朝中碰见秦甄,他都是面色如常的同我寒暄,似乎并未将秦墨挨打之事放在心上。想来秦家重名声,不闹事最好。”   一旁,谢霁咽下嘴中的饭粒,眸中一派深沉:算算日子,怕是风雨将至了。   九月十九是皇后寿辰,并未大肆操办,只于后宫中置了酒席,邀请一众嫔妃命妇及女眷等进宫参加宴席。   出乎意料的,谢府除了谢宝真和梅夫人外,谢霁也在受邀行列之中。   虽说往年皇后设宴,也会邀请些德才兼备的贵族子弟入宫写诗作赋,可谢霁上个月才将皇后侄儿揍了一顿,此时受皇后宣召,明眼人都能猜到多半是为翻旧账而来。   当日,谢宝真卯时便起来梳洗妆扮,前前后后花了近两个时辰。出门时天色阴凉,天空蒙着一层黯淡的灰,谢府的马车已等候在门前道上,女眷与谢霁分乘两辆马车。   谢宝真并未上自己的那辆车,而是提着繁复精美的裙摆行至谢霁马车旁,掀开帘子唤道:“九哥?”   一只骨节好看的手拉开车帘,谢霁俊逸的面容呈现眼前。   他没有官职封号,故而入宫只穿了身月白的素色袍子,墨玉腰带,髻上簪着一支白玉簪,鬓角垂下两缕,端的是眉目深邃如画,气质冷然,颇有谪尘少年之态。   帘外,谢宝真红妆俏丽,眉间的一点花钿明媚非常。她眨了眨眼,抹了淡淡胭脂的红唇轻启,唇珠伶俐可爱,安慰道:“皇后娘娘虽是秦墨的姑母,却并未忠奸不辨之人,何况有阿娘和淳风哥哥在,你不必害怕。”   原是来宽慰自己的。   谢霁情不自禁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望着少女少见的明丽容颜,轻轻‘嗯’了声。   “若皇后娘娘真是为秦墨撑腰,那我便……”谢宝真想了想,一咬唇道,“我便去向皇后娘娘解释,那夜是秦墨轻薄在先!”   “不可。”未料,谢霁沉了脸色,看着她认真道,“这般众目睽睽,会坏了你的名声。”   谢宝真趴在车窗上,小声嘀咕道:“名声又没有你重要。”   谢霁叹了声,道:“莫冲动,我不会有事。”   “何以笃定?”谢宝真问。   谢霁端坐,垂眸道:“赌一把而已。”   正聊着,梅夫人一身命妇礼衣光彩烨然地出了门,扬声道:“宝儿,上车。莫要误了时辰!”   谢宝真应了声,又回首看了眼仍挑开帘子的谢霁,弯着眼灿然一笑道:“宫中见,九哥!”   梅夫人柳眉红唇,一身礼衣精美大气。路过谢霁马车时,她脚步一顿,继而意有所指道:“既是没做错事,待会入了宫,你尽管挺直脊梁说话,左右有谢府为你撑腰!”   说这话时,梅夫人的面色依旧冷艳,并没有看着谢霁,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落在心间极具温度。   谢霁眸色一动,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不曾给予他丝毫笑意的女人,心中涌上一股复杂,道了声“是”。   虽是深秋,坤宁宫依旧繁花似锦。   皇后是个年轻干练的女人,容貌在后宫中算不得十分出众,却胜在妆容得体干净,柳眉凤目,钗钿压髻,一袭凤裙摇曳的是泱泱大国的威仪。她落了座,伸手虚扶起行礼的众人,而后问道:“谁是谢家九郎?”   闻言,谢宝真心一紧,下意识望去。   男客席中,白衣墨发的谢霁出列再拜。   皇后眯着眼打量他片刻,方笑道:“上次围猎不曾细看,今日一瞧,这少年郎的样貌倒是极佳。只是这般身形怎么看,都不像是粗鲁之人呐。”说罢,她轻轻招了招手,示意道,“诸位随意畅饮,不必顾忌,本宫与谢九郎说几句家常。”   于是安静了一瞬的宴席又热闹起来,丝竹声和谈笑声盖住了皇后与谢霁交谈的言语。   谢宝真如坐针毡,唯恐谢霁因中秋那晚的事受罚。她几次想要起身去向皇后解释,皆被梅夫人拉住。   梅夫人神色如常道:“坐好,吃你的。”   “可是……”   “总归不会在寿宴上罚他,再说,今日是淳风当值,自会护他。若是这点事都应付不好,谢霁便枉流了那一身血脉。”   什么血脉?梅夫人并未细言。   谢宝真只好悻悻坐下,眼神不住往谢霁处瞟,又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不由味同嚼蜡。   而主席之上,皇后并膝端坐,接过宫婢递来的茶水吹了吹,红唇在杯沿上落下红印,淡然问道:“听说,你打了本宫的侄儿?”   谢霁身形挺拔如竹,哑声道:“是。”   未料他是这样一副糟糕的嗓子,皇后颇为惊异,似是惋惜道:“你的嗓子,配不上你的样貌。这样罢,虽说秦家是本宫母家,但本宫也并非偏袒之人,你不妨说说为何要打墨儿?那样狠厉的身手,若是再多打两拳他便没命了……不知什么嫌隙,你对他这般仇恨?”   谢霁没说话。   皇后皱眉,声音已是不悦:“怎么,连理由都不愿意说?”   “他欺负,我妹妹。”   “你是谢侍郎的遗孤,孑然一身寄居英国公府,哪儿来的妹妹?”   前些日子秦墨进宫诉苦,只道是路上与郡主攀谈时,无故被谢九郎殴打。皇后并不知道其中曲折,偏信秦墨的一面之词,心中已有了郁气,索性借寿辰之日宣谢霁进宫问责。   她原先只打算口头教训谢霁几句,并不想与谢府闹僵,但见谢霁态度冷淡,便也来了气,挑了挑眉道:“你且说说,我那侄儿,如何欺负你妹妹?”   此地人来人往,众目睽睽之下,谢霁自然不能说出当日细节。   虽然谢宝真说她不在乎名声如何,但谢霁就是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   皇后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回应,暗道这谢九郎倨傲无礼,声音便也冷了几分,不似先前那般和煦,放下茶盏道:“不说话?你可知无故殴打皇亲该治何罪?若无话可说,本宫就要定你的罪了。”   正此时,传来太监一声唱喏,道:“皇上驾到——”   众人匆忙伏地跪拜,皇后与谢霁的谈话亦被打断,退至一旁行礼。   皇帝元凌穿了一身朱红绣金龙的常服,头戴鎏金冠,依旧器宇轩昂之态。只是和两年前相比,他唇上多了些儒雅短髭,看向众人道:“都起来罢,该吃吃,该喝喝,莫要拘谨。”   说罢,皇帝又看了看一旁跪拜的皇后和谢霁,朗声道:“你们也坐。”   皇后退至次席坐下,将主位让给皇帝,笑着道:“圣上日理万机,怎的到臣妾这儿来了?”   皇帝整了整袖袍,温声笑道:“也没什么,听闻你在追查秦尚书之子被揍一事,便来听个热闹。”   闻言,皇后的笑僵了一瞬,随即很快恢复正常。   皇帝像是没有看见她的脸色般,依旧温言说:“听闻秦尚书之子求亲不得,便深夜堵截永乐郡主,可惜被谢九郎察觉了,挨了一顿揍……皇后,你说按本朝律令,调戏郡主该如何处置?”   一番话使得事情峰回路转。   未料是这般内情,皇后的脸色瞬间变了。   “按本朝律令,轻薄公主郡主者,当……抄没家族,流放三千里地。”皇后有些不安起来,看了眼谢霁,咬牙起身道,“皇上明鉴!臣妾先前并不知是此内情,叫来谢九郎也只是为了询问真相,而非……”   “好了,朕又没怪你。只是谢九嗓子有损,说不得几句话,你问他不是等于白问么?依朕看,抄没流放着实重了些,便让秦尚书在家好好教导儿子君子之道,没教好之前莫要送他入仕为官,免得坏了朝堂风气。”   轻飘飘带着笑意的一番话,既是为谢霁解了围,又断了秦家后人的仕途,皇后已然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咬牙伏地称‘是’。   谢霁旁观一切,心中冷然:谢淳风将消息传递得很及时,这一把姑且算是赌对了。   没有哪一个皇帝会任由外戚壮大干政,秦谢两家的婚事从一开始便不会成功。而中秋之夜的事,不过是为皇帝削弱秦家推波助澜而已……   元凌这只狡狐最擅长的便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如十三年前他作壁上观,看着淑妃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一转眼却踩着玉昌宫的尸骨灰烬登上了皇位。 第34章   坤宁宫后有一御花园,园中小池残荷林立,岸边风景桥上置了一根钓竿,带勾的丝线垂入残荷之中,等待鱼儿贪饵吞食。   此时水面风平浪静,皇帝元凌坐在桥上椅中,一手拿着刚呈上来的公文过目,一手按在膝头,也不避讳身后的谢霁,只道:“放心,朕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秦墨那人,你打得好!这一揍,也算是了了朕一桩心事。只是皇后受子侄蒙蔽,不明真相而对你多有怠慢,朕已经替你和谢家解围出气,此事便就此作罢,秦谢都是朝中肱股之臣,还是要和睦些。”   谢霁立在皇帝身后,看着他鬓边几根并不明显的白发,许久方道:“这些话,不该同我说。”   听到他沙哑的嗓音,皇帝并不意外,仿佛早就知道如此,只笑道:“和你说是一样的。”说罢,回头看他一眼,感慨道,“两年不见,你都长这么大了,倒是越发像朕的一个故人。”   谢霁眉头微皱。   正闲聊着,掌事太监迈着小碎步躬身前来,瞥了谢霁一眼,欲言又止的模样。   皇帝合拢公文折子,望着水面一动不动的钩子道:“谢九是自家人,有什么事尽管说。”   “是。”掌事太监行了一礼,垂首低声道,“坤宁宫那边传话,说皇后娘娘独自在房中哭了。”   皇帝叹了声,片刻放缓声音道:“给皇后挑些好吃的好玩的送去,到底是她生辰,莫要委屈了她。”   太监领命退下。   过了会儿,鱼线轻轻一动,有鲤鱼碰了碰饵食,却并未咬勾。皇帝依旧心平气和,意味深长道:“皇后是个好皇后,朕与她乃青梅竹马的情谊,十数年来依旧感情甚笃。若是生在普通夫妻家,她要什么朕都依她,可一旦坐上这金銮殿的位置,有些东西便注定不能与她共享,江山美人自古难以两全……谢九,若是你在朕的位置上,又该如何抉择?”   水面起了波澜,忽的钓竿起伏颤动,一尾红鲤鱼在水面挣扎。   谢霁并未直言回答,只提醒道:“咬钩了。”   “还是要知足啊!贪饵吞钩,倒白白丧了性命。”皇帝爽朗一笑,没有理会那根颤动不已的钓竿,只起身对谢霁道,“朕去看看皇后,你也自便。这宫里你可随处走走,除了玉昌宫,那儿的硝烟未散,怕熏着你。”   谢霁面色不变,躬身行礼送别天子。   浮标沉浮,中钩了的鱼还在残荷下挣扎,扑腾起一阵水花。谢霁冷眼看着水面涟漪,皱了皱眉,朝宴席方向行去……   刚过了坤宁门,就见大道上站着一身官袍铠甲的谢淳风。他今日宫中当值,特意等候在此,看着自御花园过来的谢霁,冷峻道:“如何?”   谢霁摇了摇头:“他来得及时,没事。”   “那就好。”谢淳风道,“皇后太心急了些,此事若是当做少年人斗殴处置,私下了结,反倒不会有这般波折,搬到明面上来说未免有干政之嫌。”   谢霁不置可否,只垂下眼清冷道:“你要小心,他要收权了。秦家的今日,便有可能是谢家的明日。”   谢淳风不咸不淡地‘嗯’了声,“谢家的软肋唯宝儿一人,父亲曾向天子起过誓,绝不将宝儿嫁给皇族王孙联姻,以此避免结党营私之罪。”   听到‘绝不将宝儿嫁给皇族王孙’一句,谢霁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下压,眸色沉了些许。   “九哥!”少女的呼唤打断了谢霁的思绪。   抬头望去,宽敞的宫道尽头,谢宝真一身银红团花的礼衣快走而来,红唇花钿交相辉映,颊如桃花。她在谢淳风面前站定,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说:“淳风哥哥,你也在这?”   “嗯。”谢淳风不自觉柔和了目光,道,“羽林军当值期间不能离开太久,我先走了。”   “好。”谢宝真朝他摆摆手,目送他远去,这才转过身来打量着谢霁道,“皇上和你说什么啦?怎的去了那么久?”   如此近距离看谢宝真,谢霁才发现他的姑娘已长得这般妙曼娇柔了,不再是两年以前那个动不动就噘着嘴生气的幼稚鬼。   接触到他的视线,谢宝真笑了起来,自顾自说道:“说起来,我还真没想到皇上会亲自为你解围。难道你进宫时那般淡定,想必阿爹和兄长早就为你安排好了一切,对么?”   谢宝真至今为止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不知道这金碧辉煌之下所埋藏的沉痛过往,还天真地以为是看在谢家的颜面上,皇帝才对九哥多有照拂……   就让她的眼睛永远纯净下去罢,谢霁心想。   他扬了扬嘴角,眉目变得温柔生动,很是配合地颔首道:“是啊,多亏了伯父。”   “都是一家人嘛,阿爹很疼你的!”说着,谢宝真又小声补充道,“我也疼你。方才你被皇后娘娘叫去谈话,可把我吓坏了,好在九哥吉人自有天相,只是虚惊一场!”   那句‘我也疼你’像是一片羽毛划过心间,撩起他内心中最阴暗的占有欲。   ……真想把这抹光紧紧地攥在掌心里,哪怕被灼伤也在所不惜。   ……   秦墨之事以后,原以为秦谢两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崩塌,谁知没过两日,秦尚书夫妇便专程亲自登门致歉,叹息道:“那不孝子瞒着我们私自向娘娘告状,添油加醋掩盖真相,险些酿成大祸!我已将其送出洛阳求学,只盼他能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古人言‘子不教,父之过’,出了这般事,着实是秦某教子无方,今日便代不孝子登门受过,惭愧惭愧!”   说罢,秦尚书朝着谢乾一揖。   他是国舅,若论地位并不比国公爷低,又掌管着朝中四品以下的官吏升迁,这一拜着实礼重。   不管秦尚书今日道歉是否诚心,至少礼数齐全了,则表明他不愿与谢府闹翻,谢乾自然也就顺水推舟,与秦家维持着表面关系。   一场风波,算是尘埃落定。   之后数月太平无事,又是一年秋去冬来,转眼便到了年关。   春节休朝期间,宫里派人来询问各家及笄之年的未婚贵女的生辰八字,登记在册后再统一送往太史局和皇后处遴选,最后敲定新一年春祭的‘花神’人选。   年后谢宝真便十五岁成年了,自然也在‘花神’候选行列。   晚膳时提到这事,谢乾体贴道:“今年城中及笄之年的未婚少女不多,若是报上名册,十有□□会内定谢府。宝儿若不想去,阿爹想法子给你除去名字?”   谢宝真原是不想去的。   她不擅长跳舞,而‘花神’则要当着全洛阳人的面起舞祝神,本想拒绝,然而张了张嘴,又想起七公主元霈曾经说过:“花神可赐福人间,消灾避祸。若是谁有幸得到了花神赠与的花枝,便能福运一生呢。”   想到此,她放下手中的牙箸,改口问道:“春祭祝神,真的可以消灾减难、转运纳福吗?”   谢乾不知该如何回答。梅夫人好笑道:“这种事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谢宝真望了隔壁位置的谢霁一眼,想起他那可怜的过往和满身伤痕,犹豫再三还是下定了决心,细声道:“还是把我的生辰八字报上去罢,我去。”   梅夫人十分惊讶,道:“怎的又改主意了。”   谢霁也有些讶然,停了夹菜的动作,点墨般的眸子静静地望着谢宝真,似是在探求一个答案。   谢宝真对上他沉沉的视线,但笑不语。   “宝儿想去便去罢,有哥哥们护着你,去年春祭的意外绝对不会再发生了。”此事,便由谢淳风一锤定音。   于是谢府将谢宝真的名册报录上去,不到十日便出了结果:今年的‘花神’,果然属于谢府的掌上明珠。   二月的阳光柔软缱绻,枝头已有新绿和浅红争春,十五岁的少女眉目五官彻底舒展开来,脱胎换骨般精致漂亮。她一袭松花色绣银团花裙,轻薄的春衫领子微微后耷,露出一截白皙幼嫩的修长脖颈,有着集世间所有美好于一身的鲜妍美妙。   春祭前整整一个月,谢宝真每日都要跟随宫中司乐女官学习两个时辰的祝神舞,从最基础的柔软身段到脚步的挪动、指尖的弧度,再到手铃摇晃的节奏,祝神舞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做到分毫不差、敬畏虔诚。   这对从小娇惯散漫的谢宝真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难题。   谢霁曾无数次以为她会叫苦喊累甚至中途放弃,可出乎意料的,谢宝真学得十分认真,哪怕是酸痛得腰都直不起来了,也只是龇牙咧嘴地‘嘤嘤’两句撒娇,从未提及过‘放弃’二字……   水榭中,一日的苦练结束,谢霁将早已泡好的梅子茶倒入杯盏中,轻轻推至谢宝真面前,问道:“既是不喜舞蹈,为何执意要参与春祭?”   谢宝真雪腮泛红,鬓角汗湿的碎发凌乱地黏在脸颊和脖颈上,更衬得那里的肌肤幼白如雪。她抿着唇十分难受的样子,光是抬起僵硬酸痛的手臂就已经花去了所有力气,一杯茶端得颤颤巍巍,还未送到嘴边,茶水便已洒了一半。   “很疼?何苦如此。”谢霁重新倒了一杯茶亲手喂到她嘴边,低哑的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   谢宝真数口饮尽,方长舒一口气,抿去唇上的水珠软声道:“因为,我想给九哥一个惊喜!”   “给我?”谢霁怔愣了一瞬,实在想不出春祭有何惊喜的,正欲询问,却听见前庭传来了一阵热闹。   谢宝真侧耳倾听了片刻,眨眨眼道:“来客人了?”说罢猛然起身,却不料牵动了酸痛的腰背,不由扶着栏杆疼得直吸气。   “慢些。”谢霁忙起身扶住她,手搭在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上,又像烫着似的猛然松开,蜷起手指担忧道,“哪儿疼?”   “肩疼!”谢宝真声音好听,虽不似儿时那般软糯,却别有一番少女的娇俏。   谢霁‘嗯’了声,轻轻给她揉了揉肩,力道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背疼!”   谢霁的双手下移,指尖用力,替她按了按纤软的腰肢。那腰盈盈一握,似乎轻而易举便可单臂圈住……   “腿也疼!”   谢霁的手又下移了寸许,继而停住,轻轻蜷起发烫的指尖,喑哑无奈道:“宝儿……”   谢宝真回头,撞见他深不见底的眼波,不由心中一跳,忙岔开话题道:“不疼了,我、我逗你的呢!”   暖风习习,空气中的花香似乎更为缠绵,熏得人心神不宁,酝酿着不为人知的躁动。   好在紫棠捧着瓜果路过,谢宝真便从那股子心慌意乱中挣扎出来,挑开水榭的纱帘问道:“紫棠,家中可来客了?”   紫棠一惊,扭头四顾了一番,才看到藏在水榭纱帘后的谢宝真,而后端着瓜果一福礼道:“回郡主,是京兆府尹夫人上门说媒来了。”   闻言,谢宝真和一旁的谢霁皆是一愣。   旖旎的散尽,气氛渐渐冷了下来,仿佛瞬间从暖春置身寒冬。谢宝真察觉到背后一阵又一阵的凉意,回头一看,谢霁的眼神果然晦暗一片,像是一汪暗流涌动的深潭。   谢宝真莫名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地对紫棠道:“怎的又来说亲?告诉阿爹,我不同意!”   紫棠有些诧异,局促道:“可是郡主,这次不是冲您来的。京兆府尹夫人,是来九郎说亲的……”   谢宝真:“……”   谢霁:“……”   谢宝真呆呆望着谢霁,霎时神色复杂,那股慌乱非但没有减退,反而愈演愈烈,几欲从胸腔中翻涌而出。   她就这般看着他,久久不语。   这会儿,轮到谢霁不安起来。 第35章   送走了前来说媒的京兆府尹夫人,谢乾独留谢霁于厅中。他看着面前这个已是风姿奇秀的少年,似乎多有思虑。   沉吟片刻,谢乾打破沉静道:“阿霁,京兆尹夫人想将自己的外甥女说给你。女方是南阳郡公之嫡系孙女,年十六,我已问过夫人,对方是个安分守己的姑娘,温婉体贴,工诗画,在京中贵女圈中颇有雅名。对此,你意下如何?”   谢霁垂下眼淡淡道:“我不认得她。”   谢乾提醒道:“去年皇后设宴召见时,她就坐在你对面的席位上,据说对你一见倾心,惦记了半年之久。”   谢霁生性警惕,去往陌生场合只会留意对自己有害或是有利之人,匆匆一瞥,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便会被筛选滤掉,何曾记得对面坐了个姓甚名谁的姑娘?   现在占据了他满心的,都是方才谢宝真诧异又慌乱的眼神。   没有多犹豫,谢霁道:“我这般身世配不上姑娘的青睐,烦请伯父替我婉拒。”   “再想想罢,别急着拒绝。”谢乾没有立即答应,只是轻轻一叹,起身拍了拍少年的肩,意味深长道,“阿霁,你身上流淌的血脉注定你不能蜗居谢府一辈子,将来离开了这儿,很多事情都由不得你自己做主了。趁着现在无拘无束,不妨定一门自己喜欢的亲事,不管以后是风是雨,至少身边还有一丝慰藉。”   闻言,谢霁心中涌上一股苍凉。   造化弄人,不知英国公知道他谢霁觊觎的是谢府视若珍宝的掌上明珠,知道他要拽下那天上最耀眼的太阳私藏时,还会不会对他说出这般掏心窝子的话……   从厅中出来时下了绒毛细雨,空气中全是雾蒙蒙的湿意,沿着回廊从月洞门出,便是铺着卵石的芭蕉园。园中梨树下有一架秋千,谢宝真背对着谢霁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荡着,低着头,似乎在抠手指,颇有心事的样子。   谢霁看到了她,而后从檐下伸手,有极其轻柔细微的湿意落在掌心。   他蹙眉,扭头看到墙角木桶中放着三四把陈旧的油纸伞,原是方便侍婢仆役们雨天干活取用、以备不时之需的。   谢霁行至墙角取了雨伞,轻轻走到谢宝真面前,替她撑起一片干爽的天。   阴影笼罩,谢宝真从莫名的惆怅中回神,倏地抬眼,看到了泛黄的伞面上绘着几株幽雅的兰,以及伞下谢霁点墨般清冷的眼。   足尖一点地面,止住吱呀晃荡的秋千,谢宝真眼里倒映着绵绵阴雨和谢霁的影子,绯色的唇微微张开,‘啊’了声道:“九哥,你和阿爹谈完了……”   少女的嗓音低软,不似平常那般带着尾音上扬的欢快。   谢霁轻轻‘嗯’了声,抬手抚了抚她发丝上沾染的细密水汽,问道:“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我在等你。”谢宝真打量着谢霁的神色,但对方将心事藏的很好,看不出一丝喜怒。于是秋千又吱呀吱呀晃荡起来,谢宝真手握秋千绳,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许久方低声问,“是谁家的女子?”   谢霁知道她问的是说亲之事,并不存心隐瞒,答道:“听说是,南阳郡公的孙女。”   秋千的晃荡再次停了。   “她呀……难怪,那时在皇后娘娘的宴会上,她的视线便总是望向你那方。”谢宝真抿了抿唇,极其细声地问了句,“那你喜欢她吗?”   谢霁将她的委屈和失落收归眼底,问道:“宝儿,好像不开心?”   闻言,谢宝真仰起脸,那双眼中也仿佛浸透了烟雨般,说:“她是个小才女,性子又温柔,许多官宦子弟都倾慕她……”   谢霁明知故问:“谁?”   “南阳郡公的孙女呀,就是那个要和你说亲的姑娘。”虽是夸赞,谢宝真却不见一丝喜悦,瓮声道,“九哥答应了么?”   谢霁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反问道:“宝儿希望我应下吗?”   谢宝真很快地摇了摇头,“我不想要九哥这么快定亲。”   谢霁沉默片刻,语气有些许自嘲,“……就因为这个?”   “也不想九哥离开我。”谢宝真攥着秋千绳说。   一阵风袭来,撩动两人的衣袍。谢霁心中一颤,眸色瞬间变得深沉,似乎迷雾散尽,有什么真相呼之欲出。   可他不敢确定,只能按捺住翻涌的思绪。他执着纸伞蹲身,与谢宝真平视,如野兽般蛰伏窥视,一步步诱捕试探道:“为何不想我离开?”   又来了,这股若有若无的压迫感。   谢宝真满眼都是谢霁近在咫尺的容颜,相识这么久,她依旧会惊异于对方容貌的端正俊美。想了很久,她侧首斟酌道:“我们感情最好了不是么?你若是和别人成亲了,以后谁陪我玩?”   这并不是谢霁想要的答案。   眼中的希冀黯淡,谢霁半垂着眼睑一笑,淡然道:“即便我不成亲,你能一辈子不嫁么?”   “我……”谢宝真想说‘能’,可她没有这个底气。   她想嫁人,可是又不想嫁给那些男人。自己到底在纠结些什么?又在期待着什么?   谢宝真心中乱已然糟糟的一团,千丝万缕,理不清头绪。   “宝儿,兄长是不能陪妹妹一辈子的。”谢霁低哑的嗓音打断谢宝真纷乱的思绪。他说,“要想我陪你一辈子,除非……”   谢霁的脸上没有笑意,这令谢宝真心慌。   她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谢霁的下半句,不由前倾身子,着急道:“除非什么?”   风过无声,吹落枝头新开的梨白,一滴水珠滑过油绿的芭蕉叶脉,滴落阶前。   谢霁抬眼,深深地望着她,一字一句道:“除非,我们不做兄妹。”   谢宝真心中一紧,下意识想的是:九哥是嫌她太黏糊了,要和她一刀两断了吗?就像那年重阳登高,她在食肆中守着一桌冷掉的大蟹和美酒,迟迟等不到九哥赴约?就像翠微园经年紧闭的大门,和大半年形同陌路的疏离?   不做兄妹能做什么呢?离开谢府,回归陌路吗?   “我不要!”谢宝真跳下秋千,睁着倔强干净的眸子急促道,“你永远都是我的九哥,我不要和你分开!”   她唤的每一句‘九哥’,谢霁都觉得是对自己一厢情愿的莫大讽刺。   若放在往常,但凡是他想得到的东西,哪怕是不择手段、尸横遍野,也会将其占有于怀。他有满腹心计,只要他想,便能用最卑劣的方法能在谢宝真身上心中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可他不能这样做,他舍不得。   “可我,不想做你九哥了。”谢霁说着,眼中仿佛风云暗涌。   谢宝真绷紧的下巴微颤,胸中一阵有一阵地发闷,几欲无法呼吸。她眼中噙着显而易见的委屈,低声说:“你就这般喜欢她?为了她,连我这个妹妹都不要了?”   伞檐的阴影落在谢霁眼中,是一派深沉的寂寥。   到底是他奢望了,竟觉得谢宝真会回应他的感情。   “宝儿,你五哥成亲的时候,你也是这般焦急么?”未等谢宝真回答,谢霁又轻轻一笑,眸色是一片看不见底的黑,“若现在站于你面前的是平城谢霁,你不会知道我能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来。但现在,至少在离开谢府之前,我能等。”   他这番话说得没头没尾,谢宝真努力去理解了,可惜当年往事她并不知情,只隐约听懂了‘离开谢府’四个字,不由一惊,问道:“离开?你要去哪儿?”   谢霁却不再回答,只将伞柄递到谢宝真手中。他面上蕴着太多谢宝真看不懂的感情,语气倒是一如既往清冷平静,喑哑道,“撑着伞,当心受凉。”   空阶滴雨,青檐朦胧,谢宝真紧紧握着伞柄,上面还残留着九哥的温度,但伞下已经没有了白衣如画的少年。   谢宝真知道九哥对自己而言很重要,却不知为何而重要。这种感觉就像她身处迷雾之中,看到了光,可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只能于原地打转徘徊。   晚膳两人沉默不语,各怀心事,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的生分。   这种形同陌路的感觉着实令人焦躁。   思绪零零碎碎拼不齐全,又沉浸在九哥即将婚娶的焦灼当中,谢宝真头一遭失了眠,躺在榻上翻来覆去两个时辰,才望着窗纱上西斜的月影累极而眠。   ……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朦胧的红。他的九哥褪去了平日一贯的素袍,穿上鲜红的婚服,乌发束在白玉冠中,眉目如画,薄唇轻扬,身形矫健却不显得粗犷,是从未见过的俊美之态。   “九哥!”她朝他奔去,却在即将触及到他衣襟的那一刻堪堪停住,梦境变得扭曲起来。   谢霁的怀里搂着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他冷冷地看着谢宝真,疏离道:“我已成亲,以后便不与你玩闹了。”   女子娇俏地依偎在谢霁怀中,亦是穿着松花绿对襟大袖的婚袍,凤冠垂珠,面容模糊,唯有翘起的红唇极尽讽刺。   谢宝真心中蓦地刺痛。明知是梦,她依旧痛得无法喘息,喃喃道:“为何不能与我一起?”   “为何?”谢霁未答,他怀中的女子倒是笑了声,娇滴滴道,“自然是我喜欢,他也喜欢我,只有互相喜欢的人结为夫妻,才能长相厮守呀!你既是不喜欢阿霁,便没有理由留下他。”   谢宝真瞪大眼:“……喜欢?”   “是,我与夫人两情相悦。”梦中的谢霁凉薄一笑,缓缓道,“宝儿,我不需要你了。”   “我、我也喜欢你!”   一句话仿若天光乍现,醍醐灌顶,一直以来的迷雾散尽,露出了情感的真相。谢宝真看着谢霁,呼吸急促,大声道,“九哥,我不想你和别人成婚!我喜欢你!”   她冲了过去,一头扑进谢霁的怀中。   霎时,那不明面目的女子如烟般散去,唯有谢霁身上清冷的木香萦绕鼻端。头顶,谢霁的声音低低传来,还是那般喑哑冷漠:“来不及了,我已有了心上人。”   “来得及,来得及的!”   “何况,你犹犹豫豫懵懵懂懂这么久,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   “我知道!”谢宝真抬起头,激动地打断谢霁的话,“我现在明白了,真的!”   说罢,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闭眼踮脚,在谢霁冷峻的面颊上一亲……   还未品尝到那是何种滋味,怀中一空,谢霁消失不见,红烛熄灭,梦境醒了。   谢宝真猛然惊醒,掀开被子坐起,涣散的视线良久聚焦,一颗心依旧狂跳不止,久久不曾平静。   梦中的起伏和怅然如此真实,真实到她眼眶发酸,险些落下泪来。   何为喜欢?   这般心痛,可算得上是喜欢?   窗外一片熹微悄寂,屋内晦暗空荡,谢宝真呆呆地坐着,任由烛台燃到尽头自行熄灭,只捂着胸口怔怔地想:我,是喜欢上九哥了吗。 第36章   今夜不眠的,不止谢宝真一人。   丑正,夜色清寒,枝头桃花凝露,折射着清冷的月光。   守门的护卫已然累了,裹着毯子靠在门后的竹椅上瞌睡,谢霁穿着一身几乎可以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暗色武袍,从翠微园逾墙而出,稳稳落在后街之中。   月色有了片刻的阴翳,护卫揉了揉眼睛,看了眼悄寂无人的四周,砸吧嘴,换个姿势继续睡去。   有巡视的脚步声靠近,谢霁悄然躲在墙角的阴影处,待巡视的护卫离开,他拐了个弯向东行去。   空荡的街道,唯有残灯冷月相伴,堆着青砖和货架的僻静胡同口,关北已经等候在那。   “公子!”关北蒙着三角面巾,桃花眼微微一弯,朝隐入阴暗中的谢霁道,“放出的飞鸽久久不曾有回应,我还以为你出什么意外了呢。”   谢霁抱臂靠墙,冷淡沙哑道:“那些鸽子,我杀了。”   看来,这位主子今夜心情不好。   得出这个结论的关北说话越发小心,讪笑道:“杀了便杀了,你开心就好。”   “鸽子太醒目,容易被谢家人察觉。”   “公子说得是,那以后还是以飞镖送信。若是被谢府察觉,恐坏了公子计划。”   谢霁微不可察地一皱眉,道:“不让谢府察觉,并非怕坏计划,而是……”   而是怕谢乾和宝儿失望。   他披着一张伪善的人皮,内心却依旧肮脏阴暗,终究没能在谢家人的熏陶下长成一个正直良善之人。这是他心中唯一的一丝愧念。   谢霁眼中有疲倦的血丝,也不知多久没有好生睡过觉了,一身暗色的袍子更衬得他面沉如霜,是与往日翩翩白衣截然不同的气质……   这才是关北最熟悉的平城谢霁。   见谢霁久久没有下文,关北试探道:“公子深夜唤我来,是有何吩咐?”   谢霁道:“叫手下之人换个干净的身份,以免让宫里那位查到老底。”   闻言,关北眼睛一眯,颇有些大战在即的兴奋,领命道:“懂了。那,属下这就去安排!”   “等等。”谢霁唤住他,而后在关北诧异的目光中哑声道,“有酒吗?”   谢霁有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从十二岁开始,他便睡眠极差,毕竟梦里总是鲜血与仇恨居多。他常常整夜睡不着觉,又或者半夜从噩梦中惊醒,睁眼静坐直到天亮……后来再长大些,他学会了喝酒,七分醉意留三分清醒,能让人稍稍安然地睡上片刻。   来谢府后日子好过了许多,黑夜也不似儿时那般漫长可怖,他便戒了酒,努力维持着‘温柔纯良小可怜’的假象,已经两年多不曾碰过烈酒了。   可是今夜,他满脑满心都回荡着谢宝真那声单纯到近乎残忍的‘九哥’,求而不得,一念成魔。   内心的执念蔓延,不惜涌起最卑鄙的念头,疯狂地催促他将谢宝真据为己有,哪怕遍体鳞伤,哪怕万劫不复……若不借酒浇愁,他真怕自己会做出什么伤害谢宝真的事儿来。   那是他珍藏在心底的光,是他唯一的善念,他怎么忍心伤害她?   他的过往比背上的伤痕更加可怖不堪,所以有些事不能由他先说出口。他必须,把选择权交到宝儿手里,生与死、爱与恨,都交予她裁决……   然而喝了一夜的酒,也没能换来片刻的安眠。   早晨天色熹微,谢霁赤着疤痕深浅的上身,以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洗去了身上的酒气,也稍稍压下心中难平的思绪。重新一件件穿好干净素白的衣裳,他依旧是她最完美温柔的‘九哥’。   早膳前布菜,谢宝真忍不住瞥了身边席位的谢霁几眼,每一次看他,心跳皆是莫名加快。   九哥还是原来的九哥,但谢宝真经历昨夜一梦,心境已和以往大不相同,看谢霁的眼光角度自然也和以往不同。以前只是觉得九哥温和好看,而现今,她心中已多了个恶劣的念头……   她想独占九哥,让这份‘温和好看’独属于她一人所有。   这样的念头让她觉得羞愧难安,却又止不住遐想,整个早晨都处于浑浑噩噩的失神之中。   但是谢霁的精神似乎不太好,眼底有一圈不甚明显的暗青色,更衬得垂下眼睑的模样深邃幽寂。   用过膳,谢霁照例要去前庭学射艺,谢宝真像条小尾巴似的远远跟着,可惜才刚进回廊就被察觉了。   红色的廊柱与雕栏旁的几丛翠竹交相辉映,谢霁停了脚步,闭目整理好神色,方回首望着试图将自己藏在柱子后的谢宝真,复杂道:“宝儿有事?”   谢宝真无处可躲,只好从红漆柱子后探出脑袋。半晌,她抠着手指走上前来,犹豫了一会儿,方仰首看着他道:“九哥,你昨晚没睡好么?”   她眼里盛着显而易见的担忧,谢霁心弦一动,压下的偏执似有复燃之兆。   明知道谢宝真最讨厌欺骗,他还是垂下眼撒了谎,沙哑道:“我睡得很好。”   谢宝真低低‘噢’了声,明明满腹情思,却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   若是九哥知道她喜欢他,会不会被吓到?会不会讨厌她?   “还想说什么?”谢霁打断她内心的纠结。   谢宝真看到了谢霁一如既往平静的眸子,漂亮虚无,不曾有一丝波澜。涌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回腹中,踟蹰许久,她终是以最委婉保险的方式询问道:“九哥,你能不能……”   谢霁微微侧首,耐心且安静地等着她的下半句。   “你能不能……不要定亲?”最后几个字,已是细如蚊蚋。   可谢霁听见了,听得很清楚。他静静站着,看着面前已长大成人的妙曼少女,眸色晦暗深沉道:“为何?”   又问:“不喜欢她?”   “……也并非针对她一人。”谢宝真深吸一口气,不自在地绕着手指道,“谁与你定亲,我都不愿意。”   沉默片刻,谢霁道:“好。”   “啊?”谢宝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纤长的眼睫颤了颤,呆呆道,“九哥方才……说什么?”   “我说,好。”谢霁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他深深地望着她,仿若要望进她灵魂深处似的,轻声道,“宝儿不喜欢的事,我不去做。”   一句话仿若云开见日,春回大地,谢宝真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眼里的笑也明媚起来,连忙道:“那就这般说定了,我让阿爹去给你回绝!”   说罢,她生怕谢霁反悔似的,转身朝谢乾的书房跑去。   跑了十来步远,她想起什么事般又折回来,气喘吁吁地与谢霁面前站定,懊恼道:“对了,险些忘了告诉你,明日我就要进宫演习春祭祝神事宜啦,吃住都在宫里……”   谢霁问:“去多久?”   谢宝真道:“七八日,直到春祭结束为止。”   两人相识这些年,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似乎还从未分离过,何况外男非诏不得随意入宫,这意味着他们在春祭结束前都无法见面。   不过得了谢霁不定亲的承诺,谢宝真还是高兴大过失落,扬声问:“九哥,你会来观看花车游-街的祭典么?”   有她在,谢霁岂能不来?   没有犹疑,他颔首道:“会。”   “那你要站在显眼的位置,最好是朱雀桥下,我将花枝抛给你可好?”   “好。”   “还有还有,祭典约莫亥时结束,亥时三刻,你在铜锣街近皇城的第一个胡同口等我。”   “为何?”   “是秘密。”谢宝真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眼里的兴奋怎么也藏不住,叮嘱道,“记住,亥时三刻铜锣街第一个胡同口,你一定要来!”   虽然不明白那样做有何意义,但见她开心,谢霁也淡淡地扬起嘴角,颔首道:“好。”   那一笑如春风拂过皑皑白雪,一扫阴霾。谢宝真心中酥麻,不知为何竟不敢多看一眼,唯恐失态露了底。   她目光游移了一会儿,抿了抿唇珠,轻软的嗓音带着笑意,道:“那,春祭见!”说罢,她低头跑开了。   谢霁望着她小鹿般的背影,只觉心中所有伤痛皆被熨平。   至少在这一瞬,他真心觉得只要能护她笑靥永不凋零,就算自己那份卑劣的情思深埋心底、永不见光,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第二日清晨,宫中便派了女官接谢宝真入宫做最后的准备。   从家里出发时天还未亮,谢宝真匆匆收拾好物件便踏上了入宫的马车,甚至还未来得及与谢霁告别。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天色熹微中,有一少年从后街抄近道,远远跟了她的马车一路,直到临近宫门不能再前行,他才驻足墙外拐角,于冉冉升起的日光中目送红裙鲜妍的少女入宫。   最后几日的练习,谢宝真除了熟悉春祭曲目和动作走位外,还需和东风君、谷神、雨神三位‘春神’一同完成流程演练。   今年与她配合扮演东风君的是一位英姿飒爽的红袍小将,墨发高束,长身纤腰,气质颇为干练洒脱。   一开始谢宝真还感到奇怪,不知谁家少年生得这般白皙俊秀,后来无意间和七公主元霈提及,元霈只笑道:“亏你自恃眼光毒辣,怎的看不出来今年的东风君是位女娇娥?”   谢宝真‘啊’了声,惊异道:“往年扮演东风君的,不都是从青年才俊的武将中选么?”   元霈道:“她是个例外。今年扮演东风君的是信阳侯宁漱,我朝开国以来第一位女侯爷,你不曾见过,难怪不认得她。”   闻言,谢宝真了然。   她听过宁漱宁三娘的名号,知道她满门忠烈皆为国战死,家中无一男-丁幸存,先帝为表抚恤,便破例让宁家唯一的女儿承了爵位。虽说是个虚衔,但宁漱善舞双剑,武艺并不比男儿差,京中上下皆敬佩她一声“信阳侯”。   “宝真,你有没有发现,你那病美人似的琴师六哥,总是不经意间将眼神落在信阳侯身上?”元霈笑吟吟问,仿佛自己发现了什么绝密一般。   “有么?”谢宝真没有留意那么多,只托腮望着元霈,意兴阑珊道,“你瞧见啦?”   “自然瞧见了。不仅如此,我还瞧见你总是发呆出神,似有思春之兆!”说罢,元霈扑过来黏在谢宝真身上,打趣道,“快说说是谁家少年郎,夺走了我们宝真的一片芳心!”   “哪、哪有……”谢宝真避之不及,捂着发烫的脸目光躲闪道,“我只是在想,春祭快些到来就好了!”   元霈不信,狐疑地看着她道:“当真只是如此?”   谢宝真点头如啄米,却没忍住抿着唇偷笑。   春祭快些到来,她便能见到九哥了。   不知他看到那般精心准备的惊喜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 第37章   春祭流程繁琐,天刚蒙蒙亮,扮演四神的少年少女便要下榻沐浴,濯手焚香,身穿素色单衣于太史局观星台上静坐平心,是为‘请神’。   至日出,宫人奉上朝食,皆是些清淡无油的粗粮瓜果,无杀生肉食,以示对神明的尊敬。用过朝食已是辰时,谢宝真又随着宫人的指引于太常寺听训,待到太常寺卿念完冗长的祭文,击鼓三声,一上午的春祠祭祀才告一段落。   午时宫中不用膳,倒是元霈担心谢宝真饿着,偷偷给她送来些鸡茸粳米粥和八珍藕夹。早膳无油无盐,谢宝真正饿着,吃完了又偷偷去拿案几上祭祀用的花饼。   元霈哭笑不得地制止她,“哎,少吃些!当心吃撑了,穿不上百花裙。”   谢宝真轻绾小髻,素面朝天,咬着花饼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放心,神明不会怪罪的!花神的衣冠服饰是最繁琐了,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几斤重,不吃饱哪有力气跳舞?”   元霈被她的歪理所折服,抬眼看了看外头的日光,“还有一个时辰才沐浴妆扮,可要寻个地方给你歇息一会儿?”   谢宝真摇了摇头,眼睛晶亮无一丝疲惫,“我睡不着的。”   “紧张?”元霈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挪过去与谢宝真并肩而坐,安慰道,“没事的,等你站在花车上,便会觉得众生皆为蝼蚁般渺小,看不清他们的脸,便无甚可怕。时辰过得很快,跳完祝神舞便结束了。”   谢宝真并不害怕,只是很兴奋。她问道:“霈霈,你方才说在花车上,看不见路边人的脸?”   元霈颔首道:“是呀!人那么多,乌压压一片,灯火又亮眼得很,很难看清底下人的模样……怎么啦?”   谢宝真摇了摇头,有些懊恼道:“我还要将花枝抛给他的呢!”若是看不清,抛错人了怎么办?   “他?谁?”元霈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倾身趴在谢宝真肩上,低低笑道,“还说不曾怀春?”   谢宝真眼睛一亮,忽而望着殿门外道:“啊,淳风哥哥!”   闻言,元霈倏地恢复正襟危坐,一副贤淑端庄的模样,待抬头一望前方,只见殿门外空荡荡的,哪里有谢淳风的影子?   她羞恼,伸手要去捏谢宝真白嫩的脸颊,而始作俑者却是一扭身,笑着跑开了。   未正,梳洗妆扮。祭祀四神中,唯有花神的衣物妆扮最为艳丽繁琐,光是谢宝真一人身边便有八名大宫女服侍,梳理发髻、描眉敷粉、穿衣系带各司其职。   谢宝真的头发很美,浓黑柔顺,盘成髻堆在头顶已是如云般漂亮,不需要额外堆砌假发。绾好发髻,再细细描绘好桃花妆,柳眉如月,杏眼玲珑,眼尾连着腮上敷了一层清淡的桃红,更衬得肤如凝雪、面若桃花。   眉心绘上五瓣花钿,一点口脂抹匀,最后戴上百花冠,穿上足有□□层的嫣红印花祭服,抬眼望去,铜镜中的少女雪肤桃腮,百花加身,手执桃枝,有着世人无法企及的鲜妍妙曼,当真是从百花丛中走出的桃花仙。   连元霈见了都挪不开眼,惊艳道:“我的小宝真,今夜一过,洛阳贵女中谁还敢自称‘花神’?”   谢宝真撅起嘴,镜中俏丽的‘小花神’也跟着噘嘴。她叹道:“都不像我自己了。”   也不知九哥见了,还认不认得出她来。   酉时,华灯初上,正乐一奏,汇聚洛阳盛典的花车春祭便正式开始。   谢宝真手执桃花枝,在宫人的搀扶下迈上足有二层楼高的花车,谢澜身穿素袍,已抱着古琴等候在车上。见她前来,谢澜道:“不用有负担,二哥和八弟会率人一路随行,为你清场开道。”   谢宝真知道兄长们是担心去年春祭的意外再次发生,不由心中一暖,点头道:“知道啦,等春祭结束,我再一一谢过诸位兄长!”   号角吹响,编钟齐鸣,十六匹骏马拉着的花车从皇城门外出发,缓缓朝洛阳主街驶去。   谢宝真与东风君、雨神、谷神分站花车四角,极目望去,只见头顶灯火绵延,星空低垂仿佛触手可及,进入主街,视线豁然开朗,道旁、楼上攒动的人群乌压压一片,霎时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彰显洛阳泱泱气魄,令人心神驰荡!   谢宝真知道,在人群之中,藏着她心爱的少年。   而此时,街边高楼之上,两名蒙面黑衣人执着弓箭隐在黑暗中,似是要伺机发难。然而等了许久,眼看着花车就要从楼下经过远去,其中一名黑衣人按捺不住问道:“时辰到了,头儿怎的还没发信号?”   “他死了,你们等不来信号。”   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极其沙哑暗沉的嗓音,两名刺客一惊,忙弯弓搭箭回身,可惜还未来得及出手,便见一掌横击颈项。只见颈骨咔嚓细响,两名刺客便瞪着眼沉重倒下。   弓矢散了一地,谢霁跨过尸首凭栏而立,颇为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随即冷声道:“你那边,如何?”   “八条街已经清查了四条,剩下的南边四街已由谢家的人清理干净,属下等人便没有贸然露面。”说话的正是一身黑色武袍的关北。   指尖的柳叶小刀灵活一转,关北道:“大部分刺客都是冲着信阳女侯宁漱而来的,毕竟一个女子在军中呼声颇高,已然触及了许多老顽固的利益,想让她死的人可不少。”   谢霁淡淡‘嗯’了声,吩咐道:“留几个活口,查出幕后指使,以后用得上。”   关北领命,见谢霁往楼下走,便问道:“公子去哪儿?不亲自审问吗?”   “没时间。”谢霁道,“花车要来了。”   “花车?”谢霁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阴影中,关北倚在雕栏上,扭头朝楼下乌压压的人头望了眼,挠挠脖子自语道,“他何时也爱好这口了?”   戌时将过,花车终于行至朱雀桥下。   丝竹声声中,东风君舞剑辟邪,谷神挥洒五谷,雨神弹指施甘露,而谢宝真则穿着繁重的百花礼衣翩然起舞。摇曳的灯火下,她的面容十分明艳,一手持花枝,一手摇铃,将庄严大气的祝神舞虔诚跳完。   洛阳春祭已有百年历史,出过‘花神’无数,谢宝真并不是跳得最好的那一个,举手投足却是分外天真可爱。   “花神赐福!花神赐福!”道旁的男女老少高呼着伸长了双手,企图接住象征一世福运的花枝。   朱雀桥下,谢宝真停止了祝神舞,喘息着将目光落在人群中。   她在寻找谢霁的身影。   视线一寸寸挪移,像是心有灵犀般,最终定格在街边某处。   只见攒动兴奋的人群中,谢霁依旧一身白衣挺立,谢宝真看不清他的面色神情,但能感觉到他含蓄深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周围人群躁动不已,只有谢霁安然不动,仿佛洪流之中的一寸安宁。   视线交接,霎时灯火淡去,喧嚣停歇,世界仿佛黯了颜色,唯有车上街旁对视的两人有着最清晰明亮的色彩。   好像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又好像是须臾一瞬,谢宝真心中酸酸涨涨的一片,缱绻而又温暖,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阴霾皆散尽,山海俱可平。   定了定神,谢宝真轻轻一笑,将手中的花枝朝白衣少年所在的方向抛去!   “抛花枝了!抛花枝了!”   如滴水入油锅,人群忽的沸腾起来,人们争相推搡,伸长手去抢那束鲜艳欲滴的桃花。   谢宝真不由绞紧了手指,颇为紧张地注视着花车下的躁动。人实在太多了,她担心九哥抢不到花枝……   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不知谁爆发出一阵惊呼:“他抢到了!是个少年!”   接着,人群中一只白皙修长的手高高举起,宣示主权般,任凭桃花枝在他指间灼灼绽放……   是九哥!他抢到了!   顾不得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谢宝真高兴得直拍手,笑了起来。   “这小桃花真是明丽可爱,谁家姑娘?可有婚配?”   “嗨,你还不知道吗?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呀,不是咱们这种人能肖想的!”   “抢到花的少年又是哪个?这般好运,不知羡煞多少洛阳子弟呢!”   “……是花神的情郎罢?没见着他接到了花,小桃花高兴成那副模样么!”   周围人议论纷纷,不知多少艳羡的、嫉妒的目光纷纷投射而来,谢霁俱是置若罔闻,只将那枝还带有她指尖体温的、馨香的桃花置于鼻端轻轻一嗅,嘴角止不住上扬。   这是他这辈子收取的,最珍贵的馈赠。   亥时,春祭结束,花车绕回了皇城大门。   来不及洗去脂粉、脱下祭服,谢宝真匆匆下了车,对前来迎接的元霈道:“霈霈,这身春祭百花祭服可否延迟几刻钟归还太常寺?”   元霈有些惊异于她的提议,想了想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为何要延迟?”   “劳烦霈霈给我挡两刻钟,我有件事要做,去去就来!拜托啦,算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定还!”说罢,谢宝真一手按着沉重的百花冠,一手提着繁复的裙子,带着窸窸窣窣的铃声一路朝铜锣街胡同口跑去。   谢澜抱着琴过来,不见谢宝真的身影,便朝元霈躬身一礼,清冷道:“长公主殿下,不知可否见着舍妹?”   “她……”元霈叹道,“她有急事,稍后便回。”   ……   春夜清风拂面,凉而不寒,星空浩荡,明月如纱,空气中氤氲着甜腻的花香。   因春祭浩大,万人空巷,此时僻静的胡同小巷反而廖无人烟。谢宝真气喘吁吁地跑到铜锣街第一条胡同口,只见光影晦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形背对着她站立,早已等候多时。   是谢霁。他的手中,依旧拿着谢宝真抛下的桃花。   谢宝真心跳很快,也不知是因疾走如此,还是有别的缘故。她放缓了脚步,尾音上扬唤道:“九哥!”   谢霁闻声,缓缓转过身,看到花冠长裙的漂亮少女逆着光朝他一步步走来,明艳矜贵不可方物。他情不自禁柔软了目光,哑声问道:“宝儿,为何唤我来此?”   谢宝真笑着说:“我说过的,要给你惊喜。”   谢霁捻了捻手中的花枝,嘴角轻扬道:“你的惊喜,我已收到。”   “并非这个!花枝只算得上小礼物,不是惊喜。”说话间,谢宝真已在谢霁面前站定,两人相隔三尺月光,静静对视。   “九哥,我知道你以前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伤,但是没关系,从今夜开始,一切都会转变。”说罢,谢宝真摇了摇手铃,摆出祈福的姿势,眼中蕴着温柔笑意道,“听说跳祝神舞可以消灾纳福,我要专程为你跳一曲,把毕生福运都赠予你!”   她雪腮微红,也不知是染了胭脂还是血气上涌,低低补充道:“这支祝神舞,只为你一人而跳!从今往后,愿天神庇佑九哥顺遂平安,永无伤痛!”   私自穿着祭服起舞有悖礼仪,谢霁未料她匆匆而来竟是为此事,心中一动,哑声道:“宝儿……”   谢宝真并非玩笑,在谢霁惊愕的目光中,她屈膝一礼,抬臂摇铃,旋转间百花裙层层绽放。   狭窄的胡同内,少女身披一袭月色,眉眼含笑,绕着谢霁一步一步起舞摇铃,每摇一下便念一句祝词:“天穹苍苍,山川神明,花神赐福,诸君聆听!”   叮铃——   “来假来飨,造福无疆;生灵万物,辟邪纳祥!”   叮铃——   “往事皆散,去痛无伤;庇佑九哥,福瑞无疆!”   少女的嗓音清灵好听,近在耳畔,谢霁的目光跟着谢宝真的步伐挪动,漆黑的瞳仁中仿佛酝酿着浩瀚星辰。衣袖翩飞,裙裾摆动,她像一只翩然的蝶落在心间,谢霁情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桃枝,喉结滚动,压抑太久的情绪再也按捺不住,叫嚣着要冲破桎梏……   他一生流离,恨过怨过,满身伤疤,满手鲜血,却在此夜得到救赎。   她在为他祈福,为一个曾经无数次想过肖想她、占有她的,阴暗又卑劣的人祈福。   犹记那年初见谢乾,平城冷冽的寒风中,那个刚毅严肃的汉子轻轻俯身与他平视,拍着他的肩道:“跟我走罢,阿霁。不要怨恨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难,只要活下去,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   总有一个人的存在会使你忘记苦痛,原谅宿命的一切刁难……原来,竟是真的。   叮铃——   最后一声铃响,翩跹的裙裾停止,少女收势站立,两颊绯红。   月色很美,她也很美,美得令人难以调开视线。   胡同口的暖光明暗可见,谢宝真的眼神明媚清澈,仰首吐息如兰,凝望着他认真道:“众人皆说心诚则灵,这首祝神舞能庇佑众生。如今我为你而跳,愿天下福泽皆汇集于你一人之身……九哥,以后有我护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38章   谢霁四岁那年,命运赠予他的是一场阴谋和大火;   谢霁十二岁那年,仇剑送给他的是一场背叛和一杯毒酒;   再后来,有人向毒哑了嗓子的他伸出援手,却只是为了将他骗进了风月楼卖掉。于是他第一次动手杀人,满身鲜血地从销金窟中逃出,被人捡回,带去了充斥着血腥与杀戮的地下阴沟;   十四岁,为了活下去他什么坏事都做,阴狠狡诈,残忍嗜杀,俨然成了平城低下帮派中最骇人听闻的魔头……   如今第十八个年头,他堕于深渊之中,尝尽了世间磨难,本该心灰意冷,可偏有个姑娘守候在侧,生生捂热他冰冷的心脏,说要以天下福泽为礼赠与他。   宿命何其可笑,赐予他最黑暗的夜,也给了他最明亮的光。   “九哥,你怎么不说话?”见谢霁不语,谢宝真亦有些不安起来,低声道,“我知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大惊喜,你兴许也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我就是想让你过得好些……”   “宝儿,”谢霁打断她的话,声音很轻很哑,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般说,“这是我此生收到的,最大的惊喜。”   拨云见月,谢宝真的眸子瞬间明亮起来,衬着眼尾的桃红,显得明丽无双,笑着道:“真的吗?九哥,你开心吗?”   谢霁‘嗯’了声,嗓音别样撩人,说:“开心。”   谢宝真只觉一月以来的疲惫俱是烟消云散,心中别样畅快。原来七公主所说的“喜欢一个人就是快乐着他的快乐,痛苦着他的痛苦”,竟是这般滋味。   我喜欢九哥呢!   谢宝真再一次于心中确定,喜欢他虽身处泥淖却依旧坚忍,喜欢他不经意间的笑意和流露的温柔,也喜欢他为护着自己而不顾一切的样子!   许久,谢霁轻声问:“宝儿为何,要为我做这些?”   自然是喜欢你,希望你好呀!   答案呼之欲出,然而话涌到嘴边,却被胡同外纷乱的脚步声和喧嚷声打断。   有灯笼的光隐现,继而传来几个少年人的嗓音,乱糟糟道:“我方才听到这边有祝神舞的铃声响起,想来花神就在附近!”   “对,我好像也瞧见小花神离开祭祀队伍,朝这边跑来了的!”   又有人高声道:“我等并无恶意,只是仰慕花神舞姿,想结交一二!还请花神莫要害怕躲藏!”   没料到这般局面,谢宝真有些急了,蹙起眉尖道:“他们耳朵怎的这般灵敏,竟跟着铃声寻来此处。九哥,怎么办?若是让人瞧见我穿着祭服偷偷溜来了这里,定会引起大乱的!”   外头的人提着灯笼四处寻觅,若是直接从胡同里出去,便会与他们撞个正着,难免引发动乱。谢霁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一把拉住谢宝真的腕子道:“别怕,跟我走!”   谢宝真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往前一倾,被拉着朝胡同深处跑去。   胡同外的人听到动静,一窝蜂涌来,追道:“这边有人!”   谢霁的掌心很暖,是很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值得将一切托付于他。谢宝真情不自禁跟着他跑起来,金铃随着步伐的起伏而清脆作响,衣袍翻飞,沉重的花冠几欲散落,呼吸急促,一颗心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是从未有过的畅快放纵。   望着谢霁渐趋高大宽阔的背脊,她深知自己并非真正的‘花神’,而只是一个动了七情六欲的普通凡人。   虽然心神畅快,但谢宝真到底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又穿着沉重繁琐的祭服,没跑多远便气喘吁吁跟不上谢霁的步伐。   谢霁察觉到她的脱力,忽的停下。他回过身望了谢宝真一眼,将那枝桃花塞到她掌心,哑声道:“替我拿着。”   谢宝真呼吸急促,两颊绯红,懵懵懂懂地接过那枝桃花拿在手里。正要询问他为何停下,却见他一手揽住谢宝真的腰身,一手托住她的膝弯一抄……竟将她整个人打横抱在怀中,继而快跑几步,踩着堆积的砖块跃上墙头,抄近道往皇城方向跑去!   视野天旋地转,颠簸中,谢宝真不得不搂着谢霁的脖颈保持平衡。   温柔的风拂过脸颊,远处长街灯火如龙,星空随着颠簸而一起一伏,谢宝真怔怔地抬眼,看到谢霁凸起的喉结和光洁俊美的下颌线条,脸上止不住地发烫。   残月清辉落满屋脊,他的怀中很暖,谢宝真情不自禁搂紧了他,将脸贴在他的胸膛处,听那急促而又强劲的心跳声。   九哥心跳好快,他在想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喧闹声远了,追赶的人群早不知被甩到了哪个角落,皇城近在眼前,太常寺和司乐女官们正忙着做最后的交接收尾工作。谢霁跃下墙头,转身藏入僻静的拐角处,这才将怀中雪腮泛红的少女轻轻放下。   谢宝真落地站稳,腿有些发软,一个踉跄扑入谢霁怀中。   谢霁忙搂住她扶稳,两人视线相触,身形相依,起伏的胸膛贴在一起,热得发慌。   一时间静谧无声,谁也没有舍得打破旖旎。   巷子的墙内种着一株长了不少年头的杏树,粉白的枝丫从墙头横生而出,灼灼绽放于头顶。清风拂过,杏花摇曳,簌簌抖落花瓣,落在谢宝真的发间,也落在谢霁的眼里。   大概觉得痒,谢宝真小狗似的甩了甩头,试图将满头的花瓣甩下,然而未果。   谢霁见了,淡色的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抬手落在谢宝真耳后,微微前倾身子,似乎要在她眉间的桃花花钿上落下一吻……   谢宝真眼睫微颤,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靠近的俊颜,不自禁抿了抿嫣红的樱唇。   然而谢霁一顿,喉结滚了滚,只是轻轻拿下了藏在她衣领处的一朵杏花,道:“宝儿的礼物,我很喜欢。”   喑哑的嗓音,别样撩人。   黑夜中的白衣少年眼里蕴着朦胧的月色,有着惊心动魄的俊美。谢宝真看得入了神,不由想起了之前的梦境,梦里的谢霁红袍玉冠,穿着婚服的样子比现在还要好看。   夜色太美了,很适合表露心迹。   谢宝真脑中昏昏沉沉的一片,来不及多想,她睁着通透漂亮的眼睛,轻声道:“九哥,我前些日子做了个梦。你知道,我在梦里做了什么吗?”   “什么?”依旧是低哑压抑的声音。   “我梦见我……”谢宝真抿了抿红唇,忽的踮起脚尖,如同梦中那般飞速地在谢霁脸颊上轻轻一吻,细声道,“……亲了你。”   那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一触即分。   半晌,谢霁缓缓抬手摸上脸颊,那里有一个极为浅淡的、软香的口脂印。   谢宝真不敢看他的眼睛,脸颊已是红得不行,一阵又一阵地发烫。   谢霁的目光变得极为晦涩,仿佛有云雾翻涌,声音哑得不像话,低而艰难地问:“宝儿,你知道你方才……做了什么吗?”   谢宝真不知道他这话是诘问还是别的什么,不由垂首点了点头,抠着手指道:“我知道。”   方才不管不顾地亲上去,此时反应过来,连耳朵尖都泛了红,衬着白皙的颈项肤色,像是落在雪色里的一点梅红。   但事已至此,害羞和懊恼都无济于事了,她索性豁出去,抬起湿润的眼睛直视谢霁,深吸一口气道:“你不是说‘兄长不能陪妹妹一辈子’么?你不说你不想做我兄长了么?我想了很久,有一个办法既可以让你摆脱兄长的身份,又可以和我过一辈子……”   顿了顿,她轻而坚定道:“这个办法便是,你做我的心上人,将来娶我!”   谢霁呼吸一窒,深沉的目光一眨不眨地锁定她。   他沉默着,似是在品味她这番话的真实性,许久方垂首逼近,一字一句几乎是恶狠狠地说道:“宝儿,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呀!”谢宝真无处可逃,又羞又紧张,眼尾的桃红更甚,眸中泛着水光道,“我知道这番话贸然说出,会让你很难接受。这些年你把我当亲妹妹一般护着,我却藏着这样的心思……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呀,我不想你和别的女子成婚,我想让九哥陪我一辈子!” 第39章   黑夜中,谢霁的眼睛深且沉,不说话的样子十分冷峻可怕。   然而覆水难收,谢宝真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回应九哥的逼视,呼吸微颤道:“我喜欢你,九哥。即便你会因此而讨厌我,我也依旧想独占你一辈子!”   谢霁像是僵住了,唇抿得很紧,几乎失去了血色。   他只是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许久才用模糊且沙哑的嗓音道:“你喜欢我什么呢?”   一句话,不是质问,更像是不确定的试探和自嘲。   他不过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过往且又看不到前路的人,一个满手鲜血的伪君子,哪点值得她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呢?”谢宝真望着他,鼓足毕生的勇气轻声道,“非要说的话,我喜欢你的温柔和不经意间彰显的强大,喜欢你的笑,喜欢你对我好。”   谢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一个情愿溺死其中也不愿醒来的梦。   他凑近了些许,浑身肌肉紧绷,哑声问道:“宝儿,我给你机会好生想想,自己分得清是哪种喜欢么?”   谢宝真有些恼羞成怒了,闷声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是哪种喜欢!我对你,不是妹妹对兄长的那种,而是阿娘对阿爹的那种喜欢!”   谢霁呼吸一窒:“宝儿,你根本就……不了解真实我。”   “我愿意去了解呀!”谢宝真诚恳地说。   “不怕我?”   “你这么好,我为何要怕你?”   谢霁的嗓音更哑了些,缓缓道:“我身上的伤,很丑。”   “什么?”这简直是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谢宝真瞪着他,“我又不在乎那些!那些伤只会让我觉得心疼,怎会害怕?”   可是那时沐浴撞见,你分明害怕到掉头就跑……   这句话终究没有问出口,谢霁垂下眼望着面前桃花妆明艳的少女,死死绷着最后一根理智的弦,艰涩问道:“不是……可怜我?”   “是喜欢你。”谢宝真更正道。   情窦初开的羞涩,还有些许窘迫的难堪,谢宝真摸不准九哥到底是什么想法,等待的时间明明只是须臾片刻,她却仿佛历经三秋漫长,湿润的眸子在得不到回应的寂静中渐渐洇出水汽。   “九哥,你到底如何想的?”左右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她一咬牙,睁着泛起水光的眸子,色厉内荏地说:“不许你拒绝!我从未对别人说过这些,如今话都已经到这份上了,若是拒绝的话,我……我会忍不住哭的!”   话虽如此,然而眼泪已经在她的眼眶里打转了。   太难堪了!谢宝真心想,在春祭之夜,身穿百花祭服哭红眼睛,未免太丢脸了些!   泫然欲泣的少女好似一朵带露的桃花,娇软无比待人采撷,有着世间男子都无法抗拒的美好。   谢霁自然也不例外,他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紧攥的拳头上有淡青色的筋脉隐隐凸起。   “我给过你机会远离我,宝儿。”甫一开口,声音有着连他自己都惊讶的低哑暗沉。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望着她,可声音却充斥着无奈和温柔,说:“你不该喜欢我,宝儿。你可知道,自己招惹了一个怎样的人……”   说罢,阴影笼罩。   谢宝真呆呆地睁着眼。直到少年干净的气息凑近,唇上传来湿软而又炙热的温度,她才回过神似的瞪大了眸子,思绪连同呼吸一同被攫取掠夺,脑中像是放烟花似的砰砰炸成一片。   手中的桃花枝因受惊而坠落在地,谢宝真脸憋得通红,下意识伸手软软搭在谢霁肩上,想要推开他得以呼吸,却反被他攥住腕子一压……她的手被抵在墙上,身躯横亘在谢霁和墙之间,当真是半寸退路都没有,只能被动承受着来自少年最温柔也是最野性的爱怜。   摇落的杏花伴随着月光落在两人身上,可谁也顾不上掸去,极淡的暖光斜斜从巷口照入,将两人相偎的影子投射在墙上。   呼吸发颤,花冠抖动,连影子都在战栗。   谢宝真被迫仰着头,觉得自己像是死过一回了,一颗心咚咚咚几乎从嗓子眼蹦出。   不知过了多久,谢霁总算放开她。   “你问我如何想的,”他眸中蕴着风暴,淡色的唇染上少女的胭脂,给他平添了几分亮色,整个人显得那般俊美而又强势,低哑道:“宝儿,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   受过伤的嗓子发声喑哑难辨,可谢宝真却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美妙的声音。   飘散的意识渐渐回笼,她急促呼吸着,脸颊潮红,烫得像是要将皮肤烧烂似的,只模模糊糊地想道:九哥这话是何意思?他不讨厌我的僭越逾矩,反而也喜欢我吗?什么时候的事情!   喜欢的人刚巧也喜欢自己,这怕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谢宝真有些不敢相信这个事实,而比她更不自信的,是谢霁。   他望着已然呆滞的少女,指腹从她泛起湿意的眼尾下移,停留在那带着水光的樱唇,问道:“方才的事,讨厌吗?”   谢宝真眸光闪烁,十分坚定地摇了摇头。   谢霁的面色柔软了下来。他像是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感觉?”   沙哑受损的嗓音撩拨着心弦,他像是个月夜中摄魂夺魄的精魅。谢宝真情不自禁咽了咽嗓子,声音轻软,诚恳道:“太紧张,忘了。”   谢霁一笑,从未有过的明朗。他再次俯身,身体力行地唤醒了她方才的记忆,只是动作轻柔了许多,带着难以掩饰的缠绵情思。   “我并非什么好人,你不该招惹我的,宝儿。”唇分的间隙,谢霁压抑着太多情绪,一字一句道,“想清楚了?”   谢宝真红着脸点头,原本精致的樱唇此时像是被暴风雨摧残过。她向前一步抱住谢霁劲瘦的腰肢,脸埋入他的胸膛,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般闷声道:“想清楚了。”   “那好。以后便是刀山火海,我亦护你直到灵魂寂灭,挫骨扬灰为止。”   明月钻入云层,春虫悄寂无声,连风也变得缱绻温柔。   阴暗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形如同并蒂而生,紧紧相偎。   ……   在谢霁的目送中,谢宝真气喘吁吁地赶回皇城门口,仍是晚回了一刻钟。   春祭的队伍已经散了,只有十几名内侍宫人还在清场,元霈焦急地来回踱步,见到谢宝真捂着嘴鬼鬼祟祟地挪过来,她眼睛一亮,松了口气道:“宝真!你怎的才回来?谢长史和你六哥都问了我好几回了,险些露了馅!”   谢宝真不敢看她,原本精致的桃花妆晕染了些许,花冠也歪了,几缕碎发凌乱地搭在脖子和鬓角,看上去颇为狼狈。   元霈提着宫灯照了照她的模样,狐疑道:“你嘴巴怎么了?总是挡着作甚?”说着,要伸手去拉谢宝真掩唇的手。   谢宝真的唇又麻又红,哪里敢给她看?死活不肯松手,只含糊道:“天黑,不小心磕着了。”   元霈并未起疑,催促道:“快去换衣裳罢!太常寺的人还等着你归还祭服呢。”   换完衣裳已是二更天,皇后亲自过来行赏,分了春祭‘四神’一些布帛玉器和祭祀之胙,又额外赏了谢宝真一斛金珠。   领完赏出宫,谢府的马车已等候在宫门外。   谢澜有自己的住处,便先行离开了,驾车的是值夜交班回家的谢淳风。   谢霁也在,腰间别着一枝有些发蔫的桃花。   谢宝真洗净了妆容,可嘴唇却依旧像搽了胭脂般嫣红。她的一双眼黏在谢霁身上,眸中晶亮晶亮的,嘴唇依旧酥麻酥麻,可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这是她的九哥,也她的心上人。   就在几刻钟前,他们才互相表露了心迹。   谢宝真张了张嘴,刚要唤她,就见谢淳风瞥了谢霁一眼,问道:“老九,你嘴上是什么印记?”   谢霁一愣,下意识抬手抚过下唇,指腹上沾了极淡的一抹红,那是他从谢宝真唇上‘偷’来的口脂。   谢霁垂下眼,指腹揉搓,淡然地将那抹红痕‘毁尸灭迹’,道:“肚子饿,吃了些桑葚果腹。”   三月初,正是吃第一批桑葚的好时节,大街小巷常见果农挑着新鲜采摘的桑葚果贩卖,可直接吃,也可酿酒,吃多了会将嘴染成紫红色。   这是个合理的理由,谢淳风又看了他一眼,道:“还以为,你不喜欢这些小孩子的吃食。”   谢宝真已然听不下去了。   她自然知道谢霁唇上沾染的并非桑葚汁,而是她的……   不能再想下去了,小巷杏花下的那一幕浮现眼前,她羞红了脸,顾不得打招呼便踩着脚踏钻入马车,坐在里头直扇风呼气,试图散去脸上的燥热。   还好是在晚上,天黑,否则两人的反常肯定瞒不过谢淳风的眼睛。   谢宝真捂着燥热的脸降温,开始有了甜蜜的烦恼:此事,该怎么和爹娘、哥哥们说呢?他们会同意吗?   车外,谢淳风疑惑道:“今日宝儿怎的这般沉默?”   往常兄妹见面,她总是要笑着迎上来唤一声“淳风哥哥”的。   “大概是累了罢。”马车一沉,是谢霁上了车,嗓音依旧沙哑淡然,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第40章   今夜是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谢宝真人生中第一次情窦初开,便获得了回应。   梳洗完躺在榻上,她试着回忆小巷中那两次颠覆了她毕生认知的亲吻,可当时的夜空有无浮云蔽月,头顶的杏花又落下几朵,她一概回忆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人微微垂下的眼睫和柔软的唇。   他温柔而又强势,连情动后愈发喑哑的嗓音都透着撩人心弦的神秘,是那种很容易令人心醉沉迷的少年……   想着想着,谢宝真脸上又燥热起来,捂着脸翻了个身,几番深呼吸方静下心来。心情舒畅,没多久便陷入香甜的梦乡。   梦中有朦胧的月,粉白的花,还有最令人心动的九哥。   谢霁也不曾睡着。   翠微园不似闺房那般温馨明暖,没有点灯,唯有三尺薄薄的月光从窗外投入,铺洒在屏风外的书案上。榻上,谢霁屈臂而枕,抬指覆在自己唇上,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少女可人的软香。   他情不自禁扬起嘴角,绽开一抹安静温柔的笑意,仿佛头一次觉得月色不冷,夜不漫长。   ……   谢乾早朝未归,早膳便照例分餐而食。谢宝真拿了个胡麻饼细细咬着,撑得两颊鼓囊,梅夫人见了嗔怪道:“吃饭要细嚼慢咽,又没人催促你,这么着急作甚?”   说罢,让侍婢给她舀了碗燕窝枸杞粥。   谢宝真接过粥水胡乱饮了两口,便放下碗勺道:“阿娘,我吃饱了,先回房啦。”   “哎,再吃点!”   话还未落音,谢宝真已如离巢的鸟儿般小跑了出去。梅夫人蹙眉,“这孩子,真是越长大越冒失了。”   春日天晴,枝头的晨露还未干透,阳光照在上头折射出璀璨的光。   谢宝真忽的停了脚步,回身望着紧跟在身后的黛珠道:“我想起有东西落在九哥那儿了,要去翠微园一趟,你不必跟来。”   黛珠没有紫棠那么多弯弯绕绕,对谢宝真的话总是深信不疑的,便笑着应了,提醒道:“明日夫人要检查郡主功课的,您记着些。”   这么些年来,谢宝真从未拖欠过书画功课,但此时却顾不得那么多,能拖一刻是一刻,敷衍应允道:“我知道了。”   甩开侍婢前往翠微园,送食的仆役刚巧端着空碗和托盘等物出来,见到谢宝真下意识要行礼,却见小少女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低低道:“你们退下罢,别出声!”   待仆役退下,谢宝真悄声关了院门,转而朝谢霁房中走去。   谁知才刚走到书房,便见窗户从里打开,谢霁独特沙哑的嗓音传来,带着缱绻的温柔唤道:“宝儿。”   谢宝真一抬眼,隔着窗台看到了谢霁清隽英俊的面容。   和谢淳风的英俊不同,也不似谢澜那般清冷,谢霁的容貌极具视觉冲击性,是那种乍一看便难以挪开视线的俊美。谢宝真怔了片刻,眸子弯成明亮的月牙,笑意中带着情窦初开的甜蜜和腼腆,软声软气道:“你怎的知道我来啦?”   他笑,“听到脚步声,便知是你。”   除了她以外,府中没有谁敢在翠微园留下如此轻快的步伐。   谢宝真嘿嘿一笑,转而朝书房门扉处行去,甫一推开门,她便一头扎进谢霁的怀里,环着他的腰仰首道:“九哥,我昨晚梦见你了。”   小少女的手臂纤瘦柔软,带着满怀的女儿香。谢霁的眸子暗沉了些,问道:“梦见我什么?”   谢宝真笑着不说话,将脸埋入他胸膛,白皙的耳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红。   谢霁搂紧了些,恨不得将毕生的柔软都送给她。   他忍不住垂首,想在少女黑亮柔软的发顶轻轻一吻,谁知谢宝真却猝不及防地抬头,霎时两人都闷哼了一声,一个捂着脑袋顶,一个按着嘴唇,各自退开一步。   谢霁的情况更严重些,嘴唇破了点皮,渗出些许殷红。谢宝真见了颇为心疼,凑上前道:“你还好吗?我撞疼你了对不对?”   年少懵懂的人还没有练就默契,小心翼翼而又笨拙生涩。   对于一个数次阎罗殿一游的人来说,这点小伤着实算不上什么,可谢霁沉迷于谢宝真为他担忧的模样,竟狡诈地点点头,抬指抹去唇上的血珠道:“有点儿。”   谢宝真果然更心疼了。   “那怎么办?”随即眉头一松,她试探道,“我给你吹吹?”   说罢,她果真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攀附着谢霁的肩,将红润的唇凑过去,轻轻呼了呼他的伤处。   谢霁身形僵硬,浑身肌肉紧绷如铁,喉结颇为狼狈地上下滑动。   偏生少女抬起圆润的眸子,呼气如兰道:“好些了吗?”   谢霁头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定力产生了怀疑,垂下幽深的眸子颔首,沙哑道:“以后这种事,不可以给别人做。”   “知道啦。”少女软软地应允,眸中满是信任。   翠微园难得开了窗,朝阳入室,房间不似往常阴冷。谢宝真还没有完全习惯两人相处方式的转变,不自在地撩了撩鬓发,环顾一番,问道:“九哥,你方才在做什么?”   “晒花。”谢霁一指窗边。   案几通风处果然横放一枝桃花,正是昨晚春祭谢宝真抛给他的那枝。花瓣有些蔫了,但色泽不退,看得出谢霁花了心思风制,打算将它做成干花珍藏。   谢宝真从小过惯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生活,但谢霁的珍视格外不同。   望着面前颀长高大的少年,谢宝真蓦地生出一股不真实的感觉,疑惑问道:“九哥,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谢霁眼中蕴着宠溺,点头道:“你说算,便算。”   谢宝真说:“可是,我总觉得我们的相处并没有太大改变。”   谢霁问她:“宝儿觉得要怎样,才算是改变?”   谢宝真想了想,而后极轻地说了句:“你亲我一下。”   柔软的嗓音,带着撒娇的意味,小钩子般撩动谢霁的心弦。他眸色暗沉了些,听见谢宝真轻软的声音再次响起,“兄妹间不会做这种事……你再亲我一下,我便确认你已成为我的心上人啦!”   那一瞬,谢霁心想只要她开心,便是她要天上星辰,他也要揽下来送予她。   他顺从地低眉垂首,轻轻吻了吻少女水润的唇瓣,分开时有金色的朝阳透过两人相拥的缝隙散开,很是温暖。   谢霁望着谢宝真水润的眸子,哑声问:“如何?”   心上人的亲吻如此甜蜜,谢宝真脸红了红,轻轻点头道:“踏实多啦。”   可是,总不能每天都这般悄悄私会罢?   “九哥,以后怎么办?”谢宝真脸颊桃红,走到窗边坐下,望着案几上那枝干了一半的桃花道,“若是直接和爹娘说我与义兄情投意合,他们会不会吓着?”   不谙世事的姑娘,现在才知道烦恼。   谢霁生性凉薄,对谢家虽不像最初那般憎恨,但也谈不上多感恩戴德,唯有谢乾待他有如亲子,教他骑射,传授道理,吃穿用度更是不曾短过他分毫,两年多来,便是一块冰也该捂暖了。   再回想起去年此时,梅夫人亲送鸡汤,屈膝一礼,不惜拉下脸面化解怨怼……   暗中调查这么久,谢霁知道谢家夫妇并不似仇剑灌输的那般恶贯满盈,也知道谢家绝不会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命悬在刀尖上、看不见未来的年轻人。   正想着,窗边的少女像是有了主意,打断他的思虑道:“再过两日便是我十五岁的生辰,虽未定亲,却也算是及笄之年。那日我们再去和爹娘、兄长们坦诚一切,如何?”   在谢宝真看来,爹娘向来对她百依百顺,便是看在生辰的份上也不会为难她和九哥。   可谢霁知道,这场坦白注定失败。   女儿的婚姻大事,是谢家长辈不可退让的底线。   可少女的眼中闪着希冀,单纯又美好,谢霁不自觉柔软了目光,放缓语气道:“宝儿,此事你须得听我的。”   谢宝真抬眼看他,眼中尽是依赖和笃信。   “以后在家中,我们要收敛些,莫让伯父伯母瞧见。”   “为何?!”   眼中的信赖消散,谢宝真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起身问道:“我们没做坏事呀,为何要这般遮掩?”   “你还小,乖。”谢霁抚了抚她的鬓发,指腹有些许粗粝,哄道,“等再过些时日,我们都长大了,也强大了,我会亲自和他们说。”   “‘再过些时日’是多久?”谢宝真委屈道,“我一刻也不想等!”   谢霁何尝想等?理智告诉他,趁着谢宝真最懵懂青涩的时候将她据为己有,才算是万无一失,可情感却让他挣扎。   此时他一无所有,甚至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身份、一份正经的聘礼,若是不管不顾地哄骗心爱的少女定下终身,之后许多年,难道要看着她与家人决裂、痛不欲生吗?   谢霁可以对所有人狠下心,唯独不愿伤谢宝真分毫,哪怕以爱为名。   他耐心道:“现在的时机,太不成熟了。”   谢宝真抿着唇不说话,眼中氤氲着水汽,问他:“九哥,你可是后悔了?”   “不,我永不后悔。”谢霁立刻道,“宝儿,你总得给我一些时间,挣够聘礼。”   “可是,我又不在乎这些……”   “我在乎。我要以一个追求者的身份,堂堂正正的与你比肩,而非你的‘九哥’。”顿了顿,谢霁道,“而且,宝儿并不认识真实的我。”   “真实的……九哥?”   “若真实的我,和你所认识的‘九哥’大为不同,宝儿还会喜欢吗?”   “什么意思?”谢宝真迷糊了,“九哥就是九哥呀,有何不同?”   谢霁垂下眼,不惜连皮带肉地剥离伪装,露出自己最阴暗的真相,淡色的唇轻启:“我骗过你。”   谢宝真有些紧张,疑惑道:“骗过我什么?”不会喜欢她的这些话,只是假象罢?   过了许久,谢霁方紧了紧五指,缓缓道:“来谢府前我便已能开口说话,却一直装哑,骗了你。”   “啊……”未料如此,谢宝真怔愣了片刻,方不解道,“为何呢?”   “厌恶尘世,不想说话,不想和人交谈。”谢霁的声音很轻,很沙哑,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应是有些冰冷阴暗,但还是坚持将它说完,“再有,没人会提防一个哑巴。”   看到这样的九哥,谢宝真情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巷子里,他暴揍秦墨时的阴狠……   可她没有害怕,只是心疼和疑惑,轻轻问道:“可是,谁会提防你呢?”   这很难解释。谢霁咬了咬牙,继续道:“我远不如你看到的那般美好……”   “可你本来就很好啊!”   谢霁垂下的眼微微一颤,听见谢宝真继续道:“有些人生来优渥,他们有十分真情只给我一分,我不觉得他们有多好;而你生来坎坷,看似一无所有,却愿意将所有温情给我,我便觉得你很好……九哥,你真的很好!不要再妄自菲薄啦!”   谢霁闭了闭眼。   感情果然会使人蒙蔽,谢宝真还是没能明白:他并非妄自菲薄,只是在陈述残忍的事实……   “如果说,我杀过人呢?”   谢霁说完,深深地望着谢宝真的眼,似是在等一个裁决,“这些话,我原本昨夜就向你坦白的,可是……”   可是那时的她太过迷人,踮起脚尖吻在脸颊上的唇,使得他彻底丢盔弃甲,失了理智。   哪怕只是一夜的拥有也好,那时他想。   少女果然被他的这番话吓住了,只呆呆地望着他那深沉复杂的眸子,良久不语。   久到谢霁狂跳的心脏渐渐平静,久到以为她不会开口说话时,小少女轻软的嗓音响起,没有丝毫嫌弃,只诚恳道:“是迫于无奈的防卫么?”   事到如今了,她竟然还在为自己开脱。   谢霁倒宁可她谴责自己,也不愿她这般善良温柔,以至于他心潮涌动,发自肺腑地甘愿做她裙下之臣。   “有些是,有些不是。”谢霁哑声道。   “来谢府后,也曾杀……”谢宝真抿了抿唇,说不出那样残忍的字眼。   谢霁想了想,而后摇首道:“只是重伤过几人,他们欺负你。”   谢宝真松了口气,细声道:“那你为了我……就算是为了我,以后不要如此了,好么?”   谢霁还能说什么呢?直到此刻,他才像彻底救赎般轻松,郑重道:“好。”   谢宝真笑了,向前一步揽住他的腰道:“我知道你以前过得不好,很多事都是迫于无奈。以后有我护着你,不要再一个人硬抗啦!能用智谋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再动手,好不好?”   “……好。”   就用自己的命来爱她罢,谢霁心想。 第41章   大约是春祭名动洛阳的缘故,谢宝真今年生辰收到的贺礼和拜帖比往年翻了两番。   本朝民风还算开放,但可也不是每个闺阁少女都能肆意抛头露面,唯有春祭盛典,被选为‘四神’上花车游-街的女子非但不会受到非议,反会成为满门交赞的莫大荣耀。   谢宝真今年春祭一舞成名,洛阳子弟都记住了那晚花车上笑靥如花的可爱少女,有些家底权势的人家打听到她生辰,都想方设法递交生辰拜帖,盼望以此攀附谢家……其中,有不少是慕名求亲的。   “宝儿虽已十五,但并未定亲,按礼,及笄礼须等到她有了意中人后再另行举办。今日,就只是我们一家人吃个便饭,给她闹闹气氛即可。”   大厅内,梅夫人笑着示意座下子侄孙辈,声音柔和,全然没有平日的肃然,“都坐罢。宝儿爱热闹,你们不必拘谨。”   听到‘有了意中人’几个字,谢宝真没忍住瞥了眼对面坐席的谢霁,正巧与他深沉温柔的视线撞在一起。   谢霁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垂眼腼腆地扬起唇线,谢宝真也掩饰似的调开了视线,可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今日在洛阳城的几位兄长都来了,还有几位远在外地的哥哥也各自捎来了贺礼,照例堆了两三箱。   谢乾从外面进来,掸了掸灰,将尺把高的一摞拜帖递到谢宝真案几上,温声道:“宝儿得空瞧瞧?”   那些拜帖清一色的大红,用金粉细细地描了祥云瑞草等花样,看上去每本都华丽非常。   谢宝真心下疑惑,随手拿起两本翻了翻,问道:“这些是何物?”   不知为何,听她这般发问,兄长们都笑了起来。   谢乾也笑了,解了外袍递给梅夫人,解释道:“城中未婚子弟递来的名帖,有些家风不正或是门户悬殊的,我和你的几位兄长们已连夜审查剔除,剩下的这些都是年轻一辈的佼佼者。”   谢宝真这下明白了,爹娘这是开始为她选婿了呢!   她又瞄了谢霁一眼,见他垂下眼看不出喜怒,便将手中的帖子丢在案几上,摇头道:“我不要!”   “哎,看看无妨。”谢乾劝她,“婚嫁之事虽不着急,但早做准备总是没错的。”   对面,谢霁换了个姿势,曲肘搭在食案上,撑着额头看她,眸色深深直看得人心慌意乱。   谢宝真隔着老远都闻到了醋酸味,当真又甜蜜又好笑,若不是前些天答应了谢霁暂时隐瞒两人的感情,她真恨不得立刻牵着那人的手告诉爹娘:九哥,就是我的心上人呀!   她张嘴想要推拒,又怕爹娘、兄长们看出端倪,索性转移话题道:“淳风哥哥也没定亲呀!焉有兄长未娶,妹妹先嫁的道理?”   猝然被点名的谢淳风一愣,当真是人在席上坐,锅从天上来。   大家的目标果然随着这话转移,梅夫人哼了声,对二儿子道:“宝儿说得在理。淳风,你年已及冠,也老大不小了,怎的还不着急?临风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媳妇都娶进门了!”   谢乾也帮腔道:“看上了哪家姑娘就同你娘说,若是还没看上就赶紧去看,别整天和大老爷们混在一块!瞧瞧老五,第二个孩子都快出生了。”   谢临风但笑不语,只是悄悄从案几底下伸手,握住了妻子王氏的指尖。王氏挺着七个月的孕肚,被谢家人养得白里透红,见小叔子吃瘪,不由噗嗤笑出声来。   一时间众人对谢淳风口诛笔伐。谢淳风递给妹妹一个无奈的眼神,暗道‘小没良心的’,实在被念叨得烦了,他便提着酒壶灌酒道:“我没有五哥命好,遇不着一个假戏真做的媳妇儿。”   提到‘假戏真做’四个字,王氏不由红了耳根。   当年谢临风的亲事,倒也是一桩阴差阳错的美谈。   谢宝真六岁那年,谢临风刚入仕途,正是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少年郎,那时先帝有意招他为驸马,既是赏识,亦是对谢家的打压。谢临风乃英国公府嫡长子,深知自己将来是要承谢家家业的,一旦成了驸马则必定要交权去官,谢家拼搏了几十年的基业荡然无存,从此只能顶着驸马的虚衔闲散度日……   当时谢乾忧心忡忡,还是梅夫人提议道:“我有个闺中密友,嫁的是昭信伯王家,生了个女儿名‘素心’,似乎比临风小两岁,颇有些小才。”   说到这,梅夫人有些顾虑,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只是听闻此女性子洒脱不拘小节,原是定过娃娃亲,可男方家不满这姑娘不羁的性子,前两年给退了。王姑娘名誉受损,迟迟未曾觅得夫婿。再想想咱们府上,如今人人都以为我家临风要做驸马爷,谁还敢上门说亲?这般尴尬局面,也只有着急嫁女的昭信伯家才有可能应承。若是王家愿意将女儿许与临风为妻,公主总不可能嫁过来做妾罢?”   这样一来,皇上想借招驸马来削弱谢家的计策,自然也就落空了。   谢乾觉得可行,转头去与谢临风说,谁知儿子正是少年意气风发之时,不愿将就娶一个不爱的女子过门,头也不抬地拒绝了。   后来形式紧迫,谢乾和梅夫人轮番上阵劝说,谢临风才勉强答应去见女方一面。   熟料女方王素心也是百般不愿,被昭信伯夫人给逼了过来。、   两家母辈是旧相识,两个孩子又都各有难处,索性没在乎那些避讳的繁文缛节,直接面对面落了座。   少年谢临风不情不愿地拱手施礼,冷冷抬眼,却见对面坐了个一袭新绿窄袖、嫣红罗裙的小娘子。只见她乌发高绾坐于暮春的一缕斜阳中,五官秀气算不得倾国倾城,一双灵动的眸子却顾盼生辉,整个人看上去聪慧干练,一点也不似传闻那般恶劣不堪。   谢临风眼中的冷漠高傲便一点一点地融化,霎时心想:娶了她似乎也不错。   可这终究只是他一厢情愿而已,人家王姑娘压根看不上他这般白面书生。   那天的婚事没谈成,谢临风吃了闭门羹,也不恼,只是耐心等着,时不时借着公务之便与昭信伯攀谈。如此日积月累,昭信伯对他倒是越发欣赏喜爱,转头回去便给自己女儿施压。   王家姑娘被家里催得心烦,不情不愿地与谢临风碰了两次面。   谁知几次见面相处下来,谢临风待人谦逊不似别的官宦子弟那般纨绔油滑,王素心便也渐渐动了心思,主动约谢临风见面,订婚前与他约法三章:两人成亲各取所需,她逃离家里的压力,谢临风则可避免皇帝赐婚,待过个三五年风波平了,两人再和离……   谢临风静静地听了,眼里蕴着笑意,只看着她点头说‘好’。   八年时间,从最初的鸡飞狗跳到如今的相濡以沫,别说和离了,小夫妻俩便是脸红拌嘴都不曾有过,再没有比他们更恩爱的。   夫妻俩的旧事,每年都会拿出来打趣。梅夫人也掩唇笑了好一会儿,倒渐渐忘了催谢淳风和谢宝真的婚事了。   吃过一顿热闹的生辰饭,谢宝真趁着家人闲聊不注意,跟着谢霁的脚步回了翠微园。   刚一关上门,谢宝真就被谢霁搂进了怀里。   他的臂膀很结实有力,一点也不似初见那般瘦弱。谢宝真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力度,红着脸从他怀里抬头道:“九哥,你生气啦?”   谢霁哑然,低低道:“没有。”   “那就是吃醋了。”谢宝真嘿嘿道。   小姑娘长大了,还知道什么叫做吃醋。   谢霁眉眼温和了些许,凝望着她道:“我怕我变强的速度,赶不上你长大的速度。”   若是谢家爹娘抢在他前头给宝儿许了亲,他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大概拼着一口气,用尽手段,也要将她抢回自己身边牢牢栓起来罢。   谢宝真没有他那么多忧虑,依旧明媚无暇的模样,仰着头轻声教育他:“以后再遇到谁谁谁提亲啦说媒啦,你不要生气!你才是我最喜欢的人,我不会和别人定亲的。九哥要相信我呀!”   少女甜软的声音像是花瓣落在心间,谢霁垂首埋在她的颈窝,如同一头被驯服的野兽低下他高傲的头颅,闷而沙哑的嗓音低低传来,‘嗯’了声应允。   谢霁觉得自己的嗓音不适合说情话,故而大多时候都是保持缄默。他的答案在心里,在眼中,需要仔细去揣摩才能发现:他早已将信任给了她,将软肋给了她。   “宝儿。”他喑哑地唤她。   “嗯!”少女轻灵地回应。   “我有贺礼给你。”方才厅中人多,谢霁不好送出手。   谢宝真立刻来了精神,问道:“是什么?”   谢霁只是笑,牵她在屋中坐好,又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刃,轻而郑重地推到她面前。   谢宝真好奇地拿起来一看,原来是把约莫不到一尺的银鞘匕首。匕首的花纹精美古朴,若是忽略那颗吹毛断发的刀刃,光看外表,是极具观赏价值的。   “匕首?”谢宝真有些哭笑不得,“哪有过生辰送人家凶器的?”   “这匕首我重新打磨改造过,宝儿可以把它当做装饰挂在腰间。”   谢霁不急不缓地说着,抬手抚了抚谢宝真干净的眉眼,低哑道,“它陪了我十四年,最艰难无助的时候,是它保护了我。必要的时候,你可以像我一样拿起它保护自己……”   当然,他并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以后有你保护我,我用不着它的。”谢宝真将握着匕首有些犹疑,只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似有千斤重,轻声说道,“它陪了你十几年,对你来说一定很重要,还是你留着罢!”   谢霁摇了摇头,打开银鞘上的挂钩,直接蹲身,将其亲手挂在谢宝真的腰间。   光从窗缝投入,打在谢霁颀长的眼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粉。他伸手仔细调整好匕首的位置,认真且沙哑道:“我把它给你,把我的过去和未来都给你。”   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比谢宝真更重要,遑论一把旧匕首。   谢宝真推辞不得,只好小声说了句:“谢谢!”顿了顿,又按着腰间的银鞘补充道,“这是我收到的,最特别的生辰礼啦!”   “还有更好的礼物。”说着,谢霁从案几下抽出来一个长条形的檀木盒子,打开一看,却是一支雕花精美的金笄。   “庆贺宝儿成年。”谢霁低哑道,将盒子捧送到谢宝真面前。   “呀,是金笄!”她还以为‘更好的礼物’是九哥一个甜美的亲吻呢,谁知竟是这个,不由脸一红,为自己方才的遐思感到羞耻。   “快给我插上!”谢宝真眼眸明亮,腮上浅红,转过身指了指自己头上的小髻。   谢霁微笑,顺从她的意愿将金笄轻轻送入发髻中。他的动作很慢,目光虔诚而又温柔。   谢宝真戴着那支金笄,迫不及待地满屋子找铜镜观摩。谁知谢霁的房中并无镜子,她又急又无奈,最后索性踮起脚尖环住谢霁的脖颈,将他的脑袋下压,凑上前去,果真在他漆黑的眼眸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九哥眼中的自己很小很小,黑曜石般的瞳色里,只隐约能看到发髻上有根金光闪闪的物件,细节却看不真切。她有些失望地叹了声,却没察觉两人的鼻尖近在咫尺,而谢霁的眼波越发深沉晦涩……   下一刻,温热的唇堵住了她的叹息。 第42章   已是后半夜,翠微园仍灯火微明,谢霁房中有不速之客到访。   昏暗的光中,关北放下刀刃跪坐,眯着眼笑道:“一见到公子留在外墙上的信号,属下便摸黑赶来了。”   翠微园是谢府最偏僻荒冷的住所,与后巷只有一墙之隔,即便出入翻墙也无人察觉,门一关便是一块独立的小天地,够隐秘,也够神秘。谢乾给了谢霁足够的空间和自由,这也是他当初选此处定居的原因。   除了避开外头巡视的谢家府卫有些麻烦外,谢霁并不担心有人会中途闯入打扰。   他漫不经心地用小刀挑去燃尽的灯芯,将火光拨亮些,沙哑道:“你那边,情况如何?”   关北道:“大家伙等了近三年,有几个耐不住要闹事的,都被我暗中处理了。剩下六十三人,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给他们换了正经身份,将来无论是做门客幕僚还是侍从仆役,都绝对不会让人查到丁点不对劲。”   谢霁‘嗯’了声,日趋成熟的眉目浸润在灯火中,别样深邃冷峻。   关北生性直爽,瞄见了他手上的小刀,没忍住道:“这刀,好像不是你平日惯用的那把。”   谢霁避而不答,搁了刀,从袖中摸出一张纸笺递给关北,“范远人脉广,让他将纸上的消息散布于洛阳城。另外,想办法联系上严伯鹤,告诉他当年太子被废、允王之死另有隐情,当今皇帝是踩着兄弟的尸骸上位,话不用太多,留些想象的空间,严伯鹤自会明白。”   “严伯鹤?朝中第一大谏臣?”关北展开纸笺粗略地看了一眼,笑道,“知道了。一旦洛阳满城风雨,严伯鹤又德高望重,有诘问规劝天子之权,到时旧案重翻,皇帝若想辟谣,便只有来找你。”   正说着,院外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了半夜蛙鸣。   谢霁倏地抬眼,皱眉凝神。   有规律的敲门声后,少女刻意压低的嗓音传来:“九哥!是我!”   宝儿?   谢霁放下刀,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温和。   关北没听出是谢家千金的声音,把玩着手中的小刀道:“咦,难道我们被发现了?”   关北本来想问“要不要我杀了她灭口”,但转念一想,这孤男寡女半夜私会,来的莫非是谢霁的红颜知己?   嗐,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嘛!何况谢霁也长大了,有这样那样的需求是正常的!   关北的目光变得微妙起来,笑嘻嘻朝谢霁竖了个大拇指,用气音道:“那,属下就不打扰公子春宵一度啦!”   对于关北的插科打诨,谢霁只是冷冷一瞥。关北立刻会意,忙不迭走后窗逃了。   离开谢府后关北越咂摸越觉得哪里不对,心想:那姑娘一来我就得翻窗逃跑,明明是正正经经的主从关系,怎么如今搞得那么像偷情的奸-夫淫-妇?   小心翼翼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谢霁整理好神色,执着案几上的灯盏穿过洒满月光的庭院,拉开了门栓。   夜色扑面而来,谢宝真明丽的脸庞呈现眼前,似乎很是惊喜,笑道:“太好了,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呢!”   谢霁柔和了目光,微微侧身,让她进院来,随即关上门道:“丑时了,怎的还不睡?”   “睡了,中途醒来,心中想你,便再也睡不着。”谢宝真躲开熟睡的侍从来这,本来不抱希望的,想着这个时辰九哥肯定睡下了,抱着试试的心态敲了敲门,没想到还真给敲开了!   世上还有比这更心有灵犀的事么?   谢霁掌灯,轻轻拉着谢宝真的手朝房中走去,少女踏着地上的一圈光晕行走,眼中的点点笑意比星辰还要夺目。   进门,转过屏风,谢宝真自顾自坐在谢霁榻上,拍了拍叠放齐整的、一丝褶皱都没有的被褥,问道:“九哥也不曾睡么?”   谢霁将灯搁在床头矮柜上,‘嗯’了声道:“今夜是睡得晚些。”   “可是想我?”谢宝真手撑在榻上,带着些许期待问。   谢霁也笑了,说:“每夜都想。”   谢宝真小小地哼了声,如愿以偿。   初夏的夜风从窗外吹入,谢宝真只穿了袭单薄的夏衫,不由抱了抱臂膀嘟囔道:“哪儿来的风?”   是关北离开时打开的后窗。   谢霁走过去关了窗,又解了自己的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坐在她身边道:“好些了么?”   谢宝真将手伸入谢霁外袍的衣袖中,像个裹着大人衣物的小孩儿,嗅着上头淡而清冷的熏香,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如此一来,谢霁便只穿了单薄的里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少年人好看的锁骨,还有左胸口一点隐现的朱砂色。   谢宝真瞧见了,有些好奇地伸手戳了戳谢霁胸口红痕的地方,问道:“九哥,这里为何有个红色的印记?”   少女柔嫩的指尖抚摸着胸口,痒而撩人。谢霁眸色深沉了些许,不自在地动了动,“是胎记。”   “红色的胎记?我从未见过。”说着,谢宝真伸手去掀谢霁的衣领。   谢霁忽的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掀开着最后一层遮羞布,声音嘶哑又无奈:“宝儿……”   谢宝真感受到他掌心的炙热,抬首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胎记,不可以么?”   谢霁没说话。和他的胎记并存的,还有许多狰狞陈旧的伤疤。   他知道宝儿喜欢他这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看皮囊,不愿自己身上仅有的这点美好也破灭。   小少女不曾见过世间的丑恶,他怕吓着她,怕她厌恶。   谢宝真明白他有顾忌,且猜到了他顾忌的原因。方才尽管只是匆匆一眼,但她依旧看到了他胸口的伤痕,大大小小有好几处,大多已经很淡了,却无法完全消退。   “能和我说说你的过去吗?我是说,来咱们府上之前。”在这个寂静的深夜,谢宝真轻轻开口,既是想多了解九哥一些,也是试图让他打开心扉。   “你不爱听的。”谢霁道,“会吓着你。”   谢宝真立即说:“有你在,我不怕呀!”   她的眼睛干净纯粹,满是信任。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谢霁很难开口拒绝。   “好罢。”许久。他妥协道,“若是听到哪处让你难受了,你便告诉我停下。”   烛火摇曳中,谢宝真点了点头,抱着谢霁的胳膊,将头抵在他的肩上,做出一个认真倾听的姿势。   该从哪里说起呢?   上一辈的孽缘的由起,还是玉昌宫阴谋败北后的大火?   思忖了片刻,谢霁才淡淡开口:“我是被仇剑带走的,最先是隐居在灵丘一个偏远的村落……”   四岁那年,仰慕母亲多年的兵部侍郎谢子光用自己亲儿子的命换了谢霁一命,带他离开了皇城,却在洛阳城郊的山路上遭到了截杀。谢子光满门覆灭,唯有谢霁被仇剑带走,去往千里之外的灵丘刘家村隐居。   最开始的那几年,除了对谢霁武艺和精神忍耐度要求极为严苛外,仇剑算得上是个好师父。他话不多,满身阴沉的杀气,却也从不动怒,活得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傀儡。   他希望将谢霁也教成一个傀儡,一个继承母亲遗志、只会复仇的傀儡。   六岁那年,仇剑为了锻炼谢霁的意志,在大雪天命他去爬村外的悬崖。悬崖不高,也就十来丈,但对六岁的小孩来说无疑是比登天还难。寒冷和恐惧侵袭着幼年谢霁的意志,他十个指头因攀爬而磨损红肿,鼻涕和眼泪冻成冰渣挂在脸上,浑身僵冷,在半空中瑟瑟发抖……   爬了一半,他不敢再往上爬了,也没有力气原路返回,只吸附在悬崖半空啜泣,哀求仇剑救他下去。   “上来,我就在这等着。”仇剑没有动,于悬崖顶峰冷冷地俯视他。   又过了三刻钟,谢霁实在支撑不住了,手一松从悬崖半空摔了下去,跌进了下方结冰的小河里。他胸腹处被嶙峋横生的石头划破,留下了人生中的第一抹伤痕。   当时伤有多重、有多痛,谢霁已然忘却了,只记得天黑了,路上没有灯火,他高烧不退,那个冷酷的男人抱着他跑了十多里山路去了镇上,大晚上敲开了药铺的门,将一袋带着暗沉血迹的碎银扔在柜台上,急促地命令那老大夫:“救活他!”   仇剑将他抱得很紧,冷硬如鹰隼的眉目中第一次出现类似焦急的神色。   谢霁烧得两颊通红,看见仇剑铁青的下巴和急促起伏的胸膛,恍惚间竟然尝到了类似父爱的错觉,只觉得师父是那般高大。   但谢霁伤一好,仇剑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继续逼着他爬悬崖。   第二处伤,发生在十岁那年。   从谢霁七岁起,仇剑便花重金请了镇上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秀才为他启蒙。因为每次来村里教学都要走许久的路,老秀才要价很高,仇剑眼也不眨便答应了。   谢霁也不知道仇剑哪儿来那么多的银子,只偶尔连着好些天仇剑都不在家,十天半个月后再回来,身上必定溅着不知道是谁的鲜血,再将同样沾着暗沉血渍的银子一颗一颗锁进箱子里,作为谢霁下个月的学费和日常开支。   谢霁比同龄人早熟,早在一两年前便已能猜到自己的师父外出得来的,多半是不义之财。   大约是孩子心性,他对读书习字越来越厌恶,总觉得老秀才每月从仇剑手中拿走的银两,带着无数亡灵的冤魂怨气。   “我不想读书了,师父。”那天秋风冷冽,谢霁对仇剑说,“您让徐夫子走罢,以后不必再来。”   仇剑正坐在门槛上拭刀,闻言动作一顿,冷冷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想读书了,我讨厌这些‘之乎者也’!”谢霁赌气地说。其实,他更讨厌仇剑每个月所得的,带血的钱银!   仇剑像是没听到他的怨气般,继续拭刀道:“你娘将你托付与我,让我将你培养成材,将来回洛阳复仇。读书,可以增长你的智谋。”   “我娘、我娘……你说我娘读了那么多书,不也一败涂地么!”   十岁的男孩叛逆、倔强,敢于和一切作对,却不知承担作对的后果。   天色黯淡,一只草鸡蹲在篱笆上咯咯打鸣,徐夫子拿了这个月的学费,正眯着眼在后院中喝茶,对前院的争执一无所知。   许久,仇剑回首,冰冷的眼睛盯着谢霁,漠然道:“你想清楚,真不想读了?”   谢霁张了张嘴,说:“不想!”   “好。”仇剑点点头,起身去了后院。   等到谢霁反应过来时,一切都晚了。   他看到徐夫子的脖子以一个奇怪扭着,就像是有人生生将他的脑袋反拧过来似的,断裂的颈骨从皮下支棱出来,倒下时还瞪着浑浊的眼,直勾勾地望着谢霁的方向。   谢霁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仇剑杀人,骇得直往后退,绊到石头跌坐在地上。   “师、师父,为什么……”他睁大了眼睛,嗓子像是被人扼住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的命握在你的手里。当你不需要他时,他便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只能去死。”   “就不能……放他走吗?”   “走?你大概忘了你是怎样的身份,若是他走漏了消息,死的恐怕就是你了。”   仇剑擦了擦手,冷声吩咐,“把他丢入山沟,当做坠崖而亡。”   谢霁摇头,转身就往门外跑。   “没用的东西!”   仇剑一刀飞过,划破谢霁的臂膀。鲜血横流中,仇剑警告道:“既是不肯学治人之道,那便由我教你杀人之道。若是不肯好好学,死的人会更多。”   再后来,十二岁出师,仇剑送了谢霁一份‘大礼’。   一个哑了的、身无分文的少年该怎样于世间活下去?没人告诉谢霁答案。   他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刘家村,呕着血流落街头,嗓子日复一日生吞火炭般疼痛。十月的凄风苦雨,他又冷又饿,发着高烧,一咳就是一滩黑血,就当他以为自己要像野狗一样死在这肮脏的角落里时,有个举着纸伞、一身华贵男人朝他伸出了手……   男人给了他两个包子,说:“饿坏了罢,快吃!”   “这是为师给你上的最后一课:这世上除了你自己,谁都不可信。”   仇剑的话宛如梦魇盘桓,嗓子火烧火燎地灼痛,谢霁眼皮掀开一条缝,死死地盯着那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却不敢伸手去拿。   “别怕,你个身无分文的小乞丐,我还会给你下毒不成?”男人笑得很是讨喜,将伞往脏兮兮的少年头上移了移,体贴道,“吃罢!”   终究是生的渴望盖过了一切犹疑,谢霁抢过那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再后来……   再后来,谢霁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浑身酸软,他死狗般躺在铁笼子里,被卖给了风月楼的老鸨。   “虽然是脏了些,但皮相是一等一的好!等着罢,再过个两三年,你就该知道这几两银子出得值啦!”一身华贵的男人掂量掂量手中的银袋,朝笼子里的少年轻蔑一笑,依旧撑着纸伞离去,寻觅下一个的目标。   谢霁在风月楼中挨了不少毒打,但他不曾显露身手,只是默默忍着,任凭仇恨在心中燃烧。等到所有人都对他放松警惕时,他一把火烧了销金窟,浑身是血地逃了出来。   再再后来,他遇见关北,去了恶名远扬的地下帮派,杀了当初用包子骗他的人贩,杀了欺辱他的帮派头目……每一次从血海尸堆中站起,他身上都有心伤增添,慢慢的,便成了如今的模样。   烛台已快燃烧殆尽,火光晦暗,谢霁的声音沙哑低沉,有些阴森,叙述的时候漫不经心,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些过往已经超出了谢宝真的认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怔愣着,说不出话来。   “吓着你了?”谢霁眉目沉沉,有些懊恼:不应该说的,还是将她吓着了。   “有点儿。”谢宝真睁着浑圆的眼睛,湿漉漉泛着水光,细声说,“我竟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九哥过去受了那么多苦,每一次每一次,都几乎是灭顶之灾。   这样糟糕的命运,他怎么撑下来的啊!   谢霁身形僵硬,五指攥紧,抿着唇许久才调开视线,自嘲般道:“早说过的,我比你想象中的更不堪。”   谢宝真抱紧了他的臂膀,摇了摇头,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难受地说:“不堪的是宿命。”   谢霁浑身一紧,感觉到肩上隐隐有些湿热,洇湿了一块。   意识到那股湿热是什么,谢霁喉结几番抖动,伸手去摸谢宝真的眼角,艰涩道:“宝儿?”   谢宝真红着眼睛,死死地将脸埋在少年的颈窝,不让他看自己哭泣的模样,只带着鼻音问:“九哥,你恨这个世界吗?”   许久,谢霁抬手回拥住她,在她发间轻轻一吻,低低说:“原本恨过。可每次只要你对我好一点,我便忘记该如何去恨了。” 第43章   谢霁已经尽可能地美化回忆了。   当年所遭受的一切,他只是说出了十之六七,至于那些烙铁、羞辱、每一场以命相搏的厮杀,却是一字未提。   可即便如此,依然让他的小姑娘吓得落了泪。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乞怜,也不是为了开脱。”将灭未灭的烛火中,谢霁微微侧首,与谢宝真的脑袋抵在一起,轻而沙哑地安慰她,“为我哭,不值得。”   谢宝真摇了摇头,揉着湿红的眼睛说:“九哥,忘了过去罢。这世上以苦难为借口自甘堕落的人很多,但我很庆幸的是,你没有活得和他们一样。”   谢霁嘴角微微一动。若是没有遇见宝儿,若不是这个娇气温软的小少女不遗余力地贴上来温暖他,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来呢?   大概真同仇剑期望的那样,借着谢家的势力重入皇族,再过河拆桥覆灭谢家,在诡谲如云的朝局中掀起腥风血雨罢!   而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他不再为仇恨而活,只为怀中这个干净温柔的少女折腰。   两人于榻上静静相依,少年人青涩纯粹的情感交织起伏,汇成这抹夜色中最温馨宁静的甜蜜。   后巷有更夫敲着梆子走过,声音一慢三快,拉长声音惺忪道:“夜半鸡鸣——四更天!”   见身边的少女久久不曾说话,谢霁以为她还在难受,不由低眉侧首,带着柔软的爱意唤道:“宝儿……”   谢宝真将头搁在他肩上,抱着他的臂膀,竟是闭目睡着了。   她还穿着谢霁的外袍,红润的唇微微张开,唇珠下露出一点洁白的牙齿,纤长卷翘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圈阴影,袍子宽宽松松地裹住她娇小的身形,有着稚子般的天真静谧。   谢霁一怔,没忍心叫醒她,只伸手在她眼角轻轻一抚,抹去那点残留的湿意。   静坐片刻,谢霁轻手轻脚地为谢宝真除去那件宽大碍事的袍子,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脖子和后脑勺,让她平躺在榻上,再蹲身为她除去绣着粉莲的银缎面绣鞋,将她的腿也一并挪上床。   少女的脚很是小巧,即便隔着素白干净的袜子,也能感受到她脚踝的精致纤细。   大概是被吵醒了,谢宝真从鼻子里小小地哼了声,像是幼猫的嘤咛。   谢霁深沉了目光,心中从未有过的柔软,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将动作放得更轻些,慢慢展开被子为她盖上。   可谢宝真睡觉并不老实,刚盖好被子没多久,就被她三两脚踹开。初夏的深夜还残存着春的凉意,谢霁复又给她盖好,又被蹬开……如此三两次,谢宝真总算安生了,抱着被褥的一角沉沉睡去,松散的头发垂在脖子和枕头上,像是黑色的缎子流淌。   谢霁舒了口气,出门冲了个凉,才敢继续回榻边守着她心爱的姑娘。   他披着一身的水汽,垂在胸前的发尾还带着湿意,眉眼也像是浸透了夜色般深邃温柔。   烛火滴蜡,即将燃到尽头,光线也变得摇曳晦暗起来。榻上酣睡的少女有着极黑的头发和白里透红的幼嫩肌肤,微微歪着头吐纳呼吸,是全然不设防备的样子。   鬼使神差的,谢霁也脱下靴子,带着一身清冷的水汽合衣躺在了谢宝真身侧。   榻边空余的位置不甚宽敞,他先是平躺着,侧首望着谢宝真的睡颜,但觉得这般姿势不甚方便,又轻轻挪动,换成了侧躺。   正看得入神,谢宝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气息,自动拱入他怀中,将手搭在他腰上,抱着他喃喃唤了声:“九哥,别怕……”   这一声酥软入骨,温香满怀,谢霁呼吸一窒,方才的冷水澡险些白冲。   他闭目冷静了好一会儿,才顺势在少女光洁的额上轻轻一吻,抚了抚她绸缎般的黑发,拥着怀中的少女轻轻合上了眼睛。   谢霁许久不曾睡得这般踏实了。梦中很干净,没有厮杀和血腥,只有淡淡的甜香。   快到卯时,他准时睁开了眼。   窗外暗沉沉的黑夜已转变为黛蓝,巷子深处隐约传来雄鸡唱晓的声音。纵使是万般不舍,谢霁也只能轻轻摇了摇谢宝真的肩,喑哑道:“宝儿,该回房了。”   天快亮了,侍婢仆役们再过两刻钟便会陆陆续续下榻扫洗准备,若是被她们撞见谢宝真一夜不在房中,难免会引发风波。   见怀中的少女没动静,谢霁又唤了声,这次更温柔了些,低哑道:“乖,宝儿,回房再睡。”   谢宝真睡得正沉,哪里肯起身?   当即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一声,搂着谢霁的脖子,换了个姿势继续睡去。   那一刻,谢霁心中软得不行,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分崩离析,只想搂着她睡到大天亮,管他事发后是什么风什么雨!   可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和宝儿都没有能力承担感情败露后带来的后果。   几度深呼吸,他狠了狠心先行下榻,利索地穿戴整齐,这才屈膝半跪在榻边,倾身吻了吻少女的眼睫,“宝儿,再不起来,就要被人发现了。若是得知你来我房中过夜,梅夫人会生气。”   谢宝真果然怕她母亲。   还未彻底清醒,她已揉着眼坐起,含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谢霁伸手给她理了理松散的鬓发,温声道:“卯时了。”   烛火燃到尽头,已经熄灭。   夜色和晨曦交接的昏暗中,谢宝真坐在榻上,任凭谢霁给她一只只穿上绣鞋。待清醒些,她懵懵懂懂地打量这间冷清简洁的卧房,说:“我忘了昨夜来了翠微园,还以为是在自己房中呢。”   她睡醒后的嗓音软而慵懒,谢霁不禁笑了声。   给她穿好了鞋,谢宝真却不愿下榻,只垂着头细声问道:“九哥,我们就不能向爹娘坦白,光明正大地谈情说爱么?总这般偷偷摸摸的,好不尽兴。”   一句话问得谢霁心中酸痛。   这个锦衣玉食的少女若是和其他任何一位家世清白的少年相恋,断不会有这般烦恼。   他保持着半蹲的姿势,仰首看着榻上的姑娘,歉疚道:“我答应你尽快,可好?”   黑暗中,谢宝真看不清谢霁的神色,却听出了他沙哑语调中的隐忍和挣扎,再联想到九哥凄凉的过去,不由心一软,顺从地点点头说:“那你抱我一下……抱完,我便安心回房去。”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撑起身给了她一个沉稳有力的拥抱。两人都是贪恋地汲取彼此身上的温暖,久久不愿分离。   直到实在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谢霁才拉着谢宝真的手,依依不舍地送她回自己的厢房。   女眷的内院和翠微园之间隔着一道墙和一个宽敞的后院。两人借着黛蓝的天色掩护,悄悄从翠微园出,沿着回廊穿过后院,谁知行至月洞门下时,隐约听到内院处有仆役交谈的声音靠近,似是膳房的厨娘们在讨论今早朝食的菜式。   谢霁素来灵敏警觉,忙拉着谢宝真躲在假山后。几乎是同时,两名手挽菜篮的妇人从门下经过,并未发现躲在假山后的少年少女。   假山堆砌在墙角,空余的位置甚是狭窄,谢霁将谢宝真圈在怀中,两人几乎是胸腹贴着胸腹站立。   谢霁一垂首,便吻到了少女松散柔软的发顶。   感觉到落在自己发顶的温热,谢宝真不由地抱紧了谢霁的腰,将脸埋入他怀里,听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当真是既紧张又甜蜜。   头顶的天空已由黛蓝转为深蓝,扫地的奴子打着哈欠经过,内院中便再无声响。确定无人了,谢霁才将红着脸的少女从假山后牵出来,抚了抚她的脸颊道:“回去罢。”   谢宝真点了点头,却不立刻离开,只踮起脚尖在谢霁唇畔轻轻一吻,这才扭头跑进了内院,一溜烟儿不见了。   谢霁抬指摸了摸唇畔被吻过的位置,心中滚烫,足以慰藉平生霜雪。   另一边,谢宝真鬼鬼祟祟地推开房门进去,谁知才刚掩上门,就与外间披衣起床的黛珠撞了个正着。   谢宝真的卧房分了里外两间,里间宽敞舒适,是谢宝真睡觉休憩之所,外间狭窄,放了一桌一椅和一张小榻,乃是值夜伺候的侍婢们休息的地方。   昨夜刚巧轮到紫棠值夜,她正起床准备梳洗,便见谢宝真从外头轻手轻脚地溜了进来,不由惊诧道:“郡主,您怎么从外边进来了?”   谢宝真吓了一跳,贴着门板转身,支吾道:“唔,起、起夜去了!”   “起夜?”黛珠满脸疑惑,“房中纱帘后不是备了马桶么,为何还要去外边?天还没亮呢,也不曾叫醒奴婢点灯,万一跌着了可怎么办?”   “马桶用着不舒服。”谢宝真胡诌了个理由,匆匆忙忙往自己床上爬。   紫棠给她掖好被角,倒了新茶备在床边案几上,自责道:“都怪奴婢睡得太沉,竟不知道郡主要起夜。”   “不是什么大事,你快出去罢,我再睡会儿。”被窝里冰冰凉凉的,显然是一夜没有人睡过了,谢宝真心跳如鼓,唯恐黛珠看出异常,忙不迭催促她出去。   黛珠不疑有他,福了一福,便放下床幔悄悄退下。   待四下无人,谢宝真抱着被角在宽大的床榻上翻来覆去打了好几个滚,满脑子都是“我怎么这么坏!还未出阁就在九哥房中过了一夜”的念头叠涌,不禁又甜又羞,有些惴惴难安,总觉得愧对爹娘这么多年来的教导……   可是,她像着魔了一般,根本无法抵住名为‘九哥’的诱惑。   不多时,旭日破晓,谢府中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似乎谁也不曾发现昨夜的小插曲。   七月上是梅夫人生辰,英国公府上下都聚齐了。   上个月,谢临风之妻王氏又诞下一子,算到今日亦差不多满月,谢府双喜临门,宴席便一并办了。   夜里谢府灯火辉煌,侍婢仆役端着各色瓜果酒肉往来不绝,好生热闹。   王素心特意让谢宝真抱了抱自己的小儿子,说是要沾沾谢府唯一一位姑姑的喜气,争取以后能再生个女儿。   小小的婴儿抱在怀中,奶香奶香的,观其眉眼,竟和谢临风有七八分相似。谢宝真满心欢喜地抱了好一会儿,直到两臂酸痛,才将他小心翼翼地交还到五嫂手中。   “淳风,何时能吃到你的喜酒呢?”谢临风再次做了父亲,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笑着催促自家弟弟。   谢淳风冷淡一哼,回答的话却是南辕北辙:“等你生个女儿后再说。”   “你成亲和我生不生女儿有何关系?”谢临风笑道,又转向谢宝真,“再说,若府上真有了第二位千金,不知宝儿可否会吃醋呢?”   谢宝真忙摆手道:“不会不会!我正巧还想着,府上没有个知心的姑娘家陪我呢,二位兄长可要努力些呀!”   闻言,谢临风和谢淳风都笑了起来。又听见梅夫人道:“老四谢弘家的媳妇也有孕了,听闻极有可能怀了个姑娘,也不知是真是假。淳风,不是为娘念叨你,你是该将婚姻大事放在心上了。”   今日是梅夫人寿辰,谢淳风自然不会违逆她的话语,只颔首应承了。   刚巧谢霁送了生辰贺礼过来,送的是一套翡翠玉的耳珰和手镯,虽算不上什么十分贵重的礼品,但到底是一片心意。   梅夫人神色稍缓,将首饰盒交到苏嬷嬷手中收好,对谢霁客客气气道:“承你费心,入座罢。”   今夜宴会人多,位置做了调整,谢霁的食案就摆在谢宝真旁边,与她只隔着三尺远的距离并肩。   谢霁入座跪坐,灯影辉煌中,只见身旁的谢宝真朝他半倾着身子,歪着脑袋看墙上的影子,抿着唇笑得很是得意。   谢霁心下疑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了然。   原来灯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谢宝真稍稍倾身歪头,她的影子便也跟着歪头,影子的脑袋刚好搁在谢霁影子的肩上。   远远望去,两人的影子依偎在一起,甚是亲密。   感受到谢宝真的示好,谢霁垂下眼,露出一个内敛好看的笑来。   谢宝真发现自从两人在一起后,谢霁笑的次数越发频繁起来——不是初见那般虚无空洞的笑意,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愉悦。   “九哥!”谢宝真手撑案几托腮,趁着家人逗弄小侄儿的间隙,轻声唤他,“中元节街市中有盂兰盆会,到时候会有放花灯、放焰口的活动,好生热闹呢!你知道此事么?”   暖黄的光影摇曳,谢霁看到了她眼中的希冀,哑声道:“想去?”   谢宝真但笑不语。   谢霁也笑了,故意问道:“不想去?”   谢宝真眨眨眼,摇摇头轻声说:“我在等你邀请我呀!” 第44章   谢宝真想出门看盂兰盆会,谢霁自然无法拒绝。   用过膳,他便前去同谢乾报备此事,说是中元之夜,要去放几盏河灯告慰先灵。   谢乾了解谢霁的过往,又不由地想起了他那偏执早逝的母亲,心中一阵复杂,叹道:“往事已去,来者可追,是该张灯告慰阴灵。阿霁,你在谢府中可来去自如,权当是自家一样,以后这等小事只管去做,不必向我报备。”   谢霁垂眼道了声‘好’。   谢宝真在一旁等了片刻,见谢霁迟迟未曾提到自己,心中隐隐有些焦急,忙凑上前道:“阿爹,我和九哥一块儿去!”   谢乾还未发话,梅夫人搅弄着手中的参茶盅道:“你九哥去是有正经事,你去作甚?这么大一个姑娘家,还总想着往外跑,当心人家瞧了笑话!”   话虽如此,但梅夫人的言外之意谁都明白:宝儿已成年,谢霁又是个无血缘关系的义兄,两个人不该再像以前那般时时刻刻黏在一起,而要懂得避嫌。   谢宝真瞄了修长挺立的谢霁一眼,小声道:“可是,我想去看盂兰盆会……”   不曾说出口的心声是:想和九哥一同前去。   见谢宝真不断投来求助的目光,谢霁方不急不缓地接上话茬:“若是二位放得下心,我可带妹妹一起前去。”   梅夫人抿了口参茶,没有说话。   “中元那天休朝无事,我陪宝儿和阿霁一同前去罢。”谢临风手持拨浪鼓逗着襁褓中的幼儿,笑着打破尴尬道,“听闻皇上请了高僧礼佛,此次盂兰盆会盛大无比,正巧我也想去见识一番呢。”   谢淳风也道:“那日是我当值,虽不能陪宝儿一同前去,但必定会托人留意她的安全。”   兄弟俩一人一言,既免于谢霁和妹妹独处,又可保护他俩的安危,梅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道:“你们兄弟办事,我一向是放心的。”   “也好。既是如此,我与你们这些后辈一并前去。”思忖片刻,谢乾一锤定音,“当真是越老越忙,已是许久不曾出去走走了。”   能让父兄一同陪自己出行,谢宝真虽然开心,却也有些甜蜜的小苦恼:阿爹和五哥都在,自己还怎么与九哥独处幽会?   “可是……”她张了张嘴,还欲说什么,却见一旁的谢霁不动声色地递来一个眼神,示意她不必多言。   晚膳过后一家人闲聊了会儿家常,便陆陆续续散了回房。   侍从们收拾大厅残羹冷炙,谢临风带着妻儿回了隔壁自己的府邸,谢乾还在同谢淳风聊朝堂之上的琐事……趁着家人们各自忙碌的间隙,谢宝真与谢霁一前一后漫步在长廊下。   沐浴着如雾似纱的灯火,谢宝真低落道:“我原是想和你独处的,谁知中途多了个五哥和阿爹。有父兄在,想和你说句贴心话都不成。”   谢霁又何尝不想和心上人独处?见身边的少女闷闷的,他温声开解道:“方才若当面拒绝,会令你父兄起疑。宝儿放心,我自有办法。”   “当真?”谢宝真乜着眼看他。   “当真。答应你的事,我定会办到。”谢霁眼里蕴着浅淡的笑意,眸色染着灯光的暖,漂亮得不像话。   他沙哑异于常人的语调,总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谢宝真不禁转忧为喜,开始期待盂兰盆会的来临。   ……   如此等了数日,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小道消息,有传言提及十多年的宫闱旧案,说是当年淑妃和太子之争另有幕后真凶,允王和四皇子的死更是别有隐情,一言一语都是将矛头指向了当今圣上。   大殷皇室注重人伦纲常,若是德行有失、玩弄阴谋的皇子,则无权继承大统,即便是登上皇位也会民心尽失、遭受谏臣弹劾,以至于春秋万代史书遗臭。   中元节前日,洛阳已是满城风雨,谏议大夫严伯鹤手持密函入宫觐见,当庭责问皇帝当年皇子相继暴毙的真相,双方争执一番后不欢而散。   中元节当日,天子秘密诏见谢家父子,与其在宫中彻谈一日。直至晚膳时,谢乾父子三人也不曾归府。   洛阳城突如其来涉及宫闱秘闻的流言,连带着谢府上下也陷入了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氛中。只是如此一来,谢家父子忙于进宫面圣,倒没有时间应约陪同女儿逛盂兰盆会,晚膳后出门的,便只有谢霁与谢宝真并两名府上护卫。   百味斋一到夏季就会推出许多消暑汤品。每逢七夕、盂兰盆会这样的盛典,上门来买消暑汤品的人更是成百上千,楼上楼下、乃至阶前棚子里都坐满了客人。   好在谢霁已提前十数日预定好了位置,两人这才挤开人群上了二楼雅间落座。   “你们在门外守着,没有我的准许,不许随便进门打扰,也不许外边的人进来。”谢宝真打发两名护卫守门,便忙不迭掩上房门入座。   窗边雅座,谢霁已将杨梅汁、紫苏蜜桃和姜蜜饮等消暑冷饮从冰鉴盒子里取出,还有豌豆黄、茯苓糕等点心也摆了三四碟,全按照谢宝真的喜好一一排列面前,任她取用。   从半开的窗户望去,可见洛阳长街灯火绵延数里,黛蓝的天空中星斗如炬,灯下人群密密麻麻,尘世的喧嚣和烟火气扑面而来,热闹得不像话。   谢宝真每样冷饮尝了两勺,每样糕点吃了一小块,两颊鼓鼓的,笑吟吟道:“九哥怎的知道我喜欢这些?”   夜风从窗外拂进,吹散夏的炎热。谢霁依旧白衣墨发端坐面前,俊美的五官不见一滴油汗,清爽得如同月下谪仙。   谢霁不仅知道谢宝真的喜好,还知道她有腹痛之疾,每月总有那么一天痛得小脸煞白。他也曾担忧问过是何原因,可谢宝真却是红了脸支吾着不肯说。   未经人事的少年尚且不懂女孩子的隐秘,只当是她同自己一般脾胃虚寒。   闻言,他张开五指盖在杨梅汁水冒着寒气的碗沿上,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道:“冷饮伤胃,浅尝辄止即可,莫要贪食。”   杨梅汁色泽紫红,宛若瑰丽的宝石,喝起来酸酸甜甜又凉丝丝的,谢宝真还未尝够,倾身央求道:“再容我喝一口……就一口,可好?”   天真纯粹如稚子般赤诚的少女,总能触动谢霁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根本没法拒绝,片刻轻轻收回手,妥协道:“就一口。”   谢宝真喜笑颜开,端着天青色的冰裂纹瓷碗大饮了一口,分数次咕咚咕咚咽下,这才放下只余一小半的杨梅汁,弯着眼说:“说好的一口就一口!”   谢霁望着碗中空了一大半的紫红汤汁,缓缓皱起眉,有些担心这般不加节制的狂饮,她的胃能否受得住。   谢宝真怕他不悦,还在强词夺理:“你只说让我喝一口,又没规定这一口喝多少。”   她说这话时,唇珠上还沾着宝石色的杨梅汁,看上去像染了口脂般鲜艳欲滴。谢霁神色缓和,望向她的目光既宠溺又无奈,问道:“好喝吗?”   谢宝真用力地点了点头,发丝和眼睫处落着纱灯的暖光,金丝墨线般璀璨。   见谢霁目光沉沉地凝望着自己,她倾身越过小食案,捧着冰裂纹的碗送往谢霁唇边,期许道:“九哥要尝尝么?”   说罢,又想起这碗杨梅汁是自己喝过的,怕谢霁嫌弃,她又有些退缩道:“这碗我喝过了,还是让人给你送一碗新的……”   话还未说完,谢霁已轻轻握住她的腕子,倾身迎上,却不饮她手捧的汤碗,而是借着半开半掩的窗扇遮掩,倾身吻住了她娇俏的唇瓣,辗转厮磨间,舔去她唇上沾染的杨梅汁。   “是甜的。”半晌,他放开她,哑声评论道。   楼下的热闹还在继续,似是有僧人在施水施食,喧闹中又平添几分庄严肃穆。谢宝真呆呆地望着他,雪腮一下子变得绯红,连杨梅汁洒落出来了都未曾察觉。   街上那么热闹,人那么多,和府里的夜深人静全然不同。谢霁却在此时吻她,使得她一颗心都快紧张得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平添些许‘做坏事’的刺激之感。   “你怎么突然这样呀?”谢宝真细声细语的,埋头掩饰般去喝碗里的杨梅汁,只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发红的耳尖。   谢霁伸手拿走她手中的碗,声音低哑道:“真的不能再喝了。街上开始放焰口,去看看?”   “好。”谢宝真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门口有护卫守着呢,我不想让他们跟着。”   谢霁目光沉静,起身牵住她的手道:“跟我来。”   片刻后,谢宝真紧紧搂着谢霁的脖子,感受着猝然失重的不适之感和耳畔掠过的风声,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   片刻,起伏和颠簸停歇,谢霁踩着瓦砾,抱着怀中的少女稳稳降落在街边的隐秘处。尽管尽量避开嘈杂拥挤的人群,依旧有过往的两三个路人被吓着,发出数声起伏的惊叫。   无故从天而降惊扰路人,谢宝真更不好意思了,埋在谢霁怀中不愿抬头。   谢霁背过身去,用自己的身形遮住谢宝真的脸,这才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扶稳,低声说:“好了。”   所谓放焰口,便是僧人和礼佛者做法施舍水粮,以超度枉死恶鬼。这场法事气势恢宏,木鱼声、诵经声以及转轮和幡旗迎风的猎猎声交汇在一起,宛若天籁盘桓。   谢宝真也捐了些钱银换来两炷香,与谢霁一人一炷,排着队去许愿渡厄。谢霁原本不信鬼神,但见身边的少女身披暖光、目光虔诚地顶礼焚香,便也闭目一拜,心中许下愿望。   愿宝儿年年岁岁,长命无忧。   观看完放焰口,两人又去了横亘洛阳的江边。渡头竹桥边,已有一只小渔船晃晃悠悠地等着。   见到谢霁牵着谢宝真的手过来,渔船上的黑衣青年倏地站起,眯起狐狸似的眼睛,将箬笠一抬,欠身道:“公子,您来了。”   这人面生,谢宝真不曾见过,但看他对谢霁的态度,却是十分恭敬熟稔。   “他是谁?”谢宝真凑到谢霁耳边小声问道。   原本是很小的气音,不料那黑衣男子耳力甚佳,听见后,撑着船篙胡诌道:“在下关北,只是个不起眼的船夫而已。公子租了我的船,特地请小娘子水上一游。”   谢霁没理会他,只先一步上了船,朝谢宝真伸手,将她搀扶进船头站稳。   “下去罢。”谢霁淡漠地吩咐关北。   “行。”关北应承,将船篙横放在船头,随后轻巧跃上岸,解开绳索后将船往江心一推,挥手朗声道,“祝二位赏玩愉快!”   小船破开平静的江面,如一叶芦苇飘飘荡荡地朝江心缓慢行去。   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江岸已然远去。谢宝真坐在床头,抬头便是银河浩瀚,低头可见浮光跃金,远处画舫中有歌女的莺喉宛转,古朴的琴音在江面沉浮。   远处群山连绵起伏,洛阳城的高楼成了夜幕中孤独兀立的剪影,月光荡碎在涟漪中,岸上的灯火连成一条模糊的火龙倒映在河水中,喧嚣远去,唯有清风拂面,江波浩渺。   不少莲灯顺着水流漂下来,一盏推搡着一盏,与天上的星辰交相辉映,流淌得近了,还能看到灯芯蜷着的纸条,上面写的是已逝亲人的名讳。   无数仍在世间踽踽独行的旅人,渴望莲灯能指引亡灵方向,帮助他们渡过奈何投胎转世。   谢宝真托着腮,眼里映着莲灯的光芒,轻声笑道:“九哥,原来你早算计好了?”   谢霁不置可否,垂眸吹亮了火引,点燃一盏莲灯。他墨色的眼睛里映着莲花中心的烛光,有着深不见底的寂寥。   谢宝真突然想到了最近洛阳城的谣言,好奇道:“他们都说当今圣上是用了不好的手段残害同胞,才从庶皇子上位为储君的,不知是不是真的呀?”   谢霁眼睫颤了颤,没有回答。   片刻,他将莲灯轻轻推入江水中,任凭其顺流而下,混入千千万万盏灯火中,再也分不清彼此。   谢宝真‘呀’了声,提醒他道:“九哥,你是给逝去的亲人放灯么?要写名字,亲人的亡魂才能找到这火光的指引呢!”   不料,谢霁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道:“不是给他们放,是给我自己。”   死去的人已坠地狱深渊,便是人间千万灯火也无法指引她从偏执仇恨中脱身,更遑论一盏莲灯?   何况,儿子的人生已偏离了她预定的轨道,她大概是……不屑于这盏灯火的罢。   “给你自己?”谢宝真惊诧,而后扑过来捂住谢霁的唇,秀丽的眉毛皱在一块,不悦道,“你活得好好的,放什么灯呢?不许说丧气话!”   谢霁被她捂住唇,轻轻眨了眨眼,眸中映着火光和浩瀚的星辰。他眼里有浅淡的笑意,轻轻舔了舔她的掌心。   很痒,谢宝真倏地缩回手,软绵绵瞪他。   “风大,进舱罢。”谢霁嘴角轻扬,牵着谢宝真坐回逼仄的船舱中,低哑道,“放一盏莲灯告别过去,超度苦厄。从今往后,我只为宝儿而活。”   风撩动发丝,也撩动谢宝真的心弦。   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太过缱绻虔诚,不是誓言,却胜似誓言,谢宝真像是被他眼底的执念与温柔蛊惑般,情不自禁凑上前去,迎上他炙热的唇-舌。   船头的一盏纸灯摇晃,金粉温柔地洒落在船头,镀亮三尺暖光。   起风了,星空摇摇欲坠,江心微波荡漾,数百盏莲灯随着波光起起伏伏,仿若千万朵佛莲次第绽开,跳跃的火光守候着江心一叶小舟,静谧而温柔。 第45章   天上的星辰一眨一眨,像是一双双渴睡的眼。月上中天,江面花灯流淌,不少已经熄灭,被水打湿,成了堵在江岸边的一团烂纸。   见时辰不早了,谢霁撑篙划船靠岸,竹篙拨开莲灯几许,像是搅乱了一汪银河。   谢宝真坐在船舱中,过了许久,心中燥热不减,唇瓣依旧红润酥麻,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气息。   在一起之前,她从不知道一向安静温润的九哥竟有如此野性强势的一面,总能弄得她面红心跳,喘不过气儿来。   待鼓噪的心跳稍稍平息,谢宝真撑着下巴看船头撑篙的白衣少年,眼睛里盛着明亮的笑意,软声道:“你知道么,九哥?虽然你的模样我已见过无数次,但似乎每换一个场景、每过一个时辰再看你,都会有不一样的心动。”   谢霁撑着船篙的手紧了紧,若不是才吻过芳泽,他险些又要控制不住揽她入怀。   月光下,船尾的纸灯一晃一晃,谢霁眼中映着的灯火也跟着忽明忽暗。他问道:“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过于甜糯的话语,简直能要人的命。   “是你,让我无师自通的。”谢宝真笑着说。   “我说不出这般好听的话。”船靠岸了,谢霁收了竹篙,沙哑的嗓音夹在在水流的声音中,十分撩人。他说:“和我在一起,你会很无聊。”   “怎会?”一见他自我菲薄,谢宝真就心疼得紧,一本正经道,“有些甜蜜不是靠嘴说出来的。和你在一起我总是十分轻松愉快,烦恼很少也不需要操心什么事情,一切都有你在安排,这比什么都重要。”   谢霁垂下眼笑了。他先一步上了岸,朝谢宝真伸出手道:“上来。”   谢宝真将细嫩的指尖交到谢霁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量跳下了船。   两人的手牵在一块,便再也没有分开。   ……   谢府。   “宝儿那孩子,酉时出的门,现在都戌正了还未回来。外边多少双眼睛盯着谢府呢,她这一天天的往外跑,真是一刻都不让我省心。”   谢家父子三人刚从宫里回来,梅夫人一边吩咐下人将热好的饭菜呈上来,一边问谢乾道:“皇上急匆匆诏你们入宫,说了什么?可是与最近的流言有关?”   梅夫人颇有些见识,只要不是涉及机密之事,谢乾一般不会瞒她。   闻言,谢乾喝了口凉茶颔首道:“此事必有人幕后操纵,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无从查起。听陛下言外之意,谢府多半留不住阿霁了。”   “谢家悉心教导了他三年,恩怨两消,他也该是自立门户了。到底是天家血脉,总寄居在臣子檐下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梅夫人亲手盛了饭递给谢乾,并膝端坐道,“何况宝儿整日与他厮混,我这颗心当真是悬在半空中没个着落,又不能挑明了和宝儿说,介怀得很。”   “他们相处的日子不多了。”谢乾接过碗筷,似有言外之意。   梅夫人一见到丈夫这般八风不动的模样就恼怒,蹙眉道:“就你不着急。宝儿单纯,谢霁却是心思极深,若真越了界,你就哭去罢!”   谢乾与皇上商议了一日,正是费神饥劳之时,闻言他叹了声,吩咐座下两个儿子:“你们谁先吃完了,去百味斋将宝儿和阿霁接回来罢。”   谢淳风三两口喝完粥,一抹嘴道:“我去便是。”   谢临风也搁了碗筷,追上谢淳风道:“淳风,我和你一起。”   “不去陪嫂嫂侄儿?”谢淳风问。   “他们已经睡了。”谢临风笑了声,拦着他的肩温润道,“我们兄弟俩忙着各自的事情,已经许久不曾聚聚了,难得有机会,为兄陪你一道走走。”   谢淳风低低哼了声,说:“谁稀罕似的。”   两人一同出了谢府的大门,朝街市方向行去。   风吹动树影婆娑,远处的灯火在屋脊后隐现。谢临风忽而提起话茬:“近几年来,为了你和宝儿的婚事,说媒的人都快将谢府门槛踏破了,也不见得你们俩对谁家动心。宝儿也就罢了,毕竟年纪还小,倒是你一直这么拖着,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成家立业?”   谢淳风面色不变,淡淡道:“谁说立业一定要先成家?”   谢临风心下了然,问他:“是因为云泽长公主?”   谢淳风脚步一顿。   谢临风将弟弟方才的迟疑收归眼底,笑道:“那日大雨,我从鸿胪寺路过永安门,看到长公主身边的小宫婢给你送伞。”   听到这话,谢淳风又想起了那日夏雨滂沱中,那柄孤零零放置一旁的纸伞。他冷淡地拍下谢临风的胳膊,不以为意道:“那又如何?”   “不如何,就是关心你。世上难得两全之法,你要做好抉择。当年的我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所以娶了你嫂子,万幸歪打误着也算觅得良妻。”谢临风温声劝解道,“若是无法取舍,你就须得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有选择的权利为止。”   谢淳风‘嗯’了声,终止了这个话题。   ……   从江岸到百味斋还需一刻多钟,这个时候街上的灯火还亮着,但行人已经稀疏寥落,路边商贩陆陆续续打着哈欠收摊,地上还有些许纸屑和莲灯的骨架残留。   灯影将谢宝真和谢霁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一个时辰前还拥挤不堪的街道变得空旷起来,火光热热闹闹地汇聚在头顶,投射出一片夜的静谧。   谢宝真腰间还挂着谢霁相送的银鞘匕首,大概是瞌睡瘾上来了,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谢霁察觉,侧首问道:“累了?”   “有点儿。”谢宝真揉了揉眼睛道,“时辰过得好快,都快到就寝的时候啦。”   护卫和马车还在百味斋等着,也不知是否察觉两位主子已偷溜出去胡闹了。   还有些许距离,谢霁忽的快走两步,随即屈膝,以一个半跪的姿势背对着谢宝真蹲下,哑声道:“我背你。”   少年的肩背已十分宽阔,月白纹腰带勾勒的腰肢挺拔劲瘦,蹲下身的样子仿佛在向心上人臣服。   谢宝真本来不觉得有多累,但见九哥如此,心中难免动容。   一股暖流涌上,她笑得很是甜蜜,小跑着冲上前扑在谢霁的背上,从后环住他的脖子道:“九哥,你真好!”   少女的身躯日趋成熟,猝然冲上来还是颇有些力道的。   谢霁身子被她压得前倾,从鼻腔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左手迅速反托住趴在背上的谢宝真,右手撑着地稳住身形。虽是如此,他非但没有丝毫不耐,反而翘起了唇角。   片刻,谢霁反手托住谢宝真的腿将她背起来。盛夏之夜,少年垂着头,鼻尖有细密晶莹的汗珠渗出,两束黑发从耳后垂落,柔柔地垂下胸前,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   走了几丈远,谢霁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那疼也是甜蜜的,他嘴角翘起一个无奈宠溺的笑,低低道:“宝儿,把银鞘匕首拿开些。”   谢宝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贴得太紧,腰间的小刀硌着人了。   她单手调整了一番小刀的位置,歉意道:“好些了么?”   少女的声音轻软,像是撒娇,呼出的气息羽毛般掠过他的耳廓。   谢霁的呼吸沉了些,偏生背上的姑娘还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般,伸手揉了揉他的耳朵道:“九哥,你的耳朵红了呢!”   “宝儿,别闹。”谢霁一开口,嗓子哑得不像话。   他停下步子,将谢宝真往上颠了颠,仿若背着此生最甜蜜的责任,一步一步,走得稳妥有力。   街边的小贩忙着收摊,没有谁留意这对恣意情深的有情人。   谢宝真将脑袋搁在谢霁的肩上,用袖子给他拭去额角的汗珠,意犹未尽道:“以后我还要来和你放莲灯,每年都要来。”   谢霁低低‘嗯’了声。   正是情浓之时,谢宝真脑中有数不尽的念头,又继续笑道:“中秋要和你赏月,除夕时要和你看烟火,每一个重要的日子,我都要九哥陪在我身边。”   那一定是极美的未来。   谢霁唇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说:“好。”   夜风徐徐而来,道旁檐下的灯笼摇曳,在这橙黄的光河之中,白衣少年背着红裙少女跨过倒映着星空的水洼,跨过足下的金粉,朝着百味斋的方向一步步走来……   谢临风和谢淳风两兄弟转过街角,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自家视若珍宝的妹妹,趴在他们最不愿接受的少年背上,两人言笑晏晏,那种亲密旖旎,不是寻常兄妹之间该有的。   最担心的一幕,终究是出现了。   兄弟二人同时停了步伐。谢淳风率先有了反应,皱起英气的眉就要往前冲。   谢临风一把将他拉回街角的阴影处藏好,嗓音没了一贯的笑意,苦恼道:“淳风,你要干什么?”   “放开!”谢淳风面色少见的凝重,甩了甩手沉声道,“我去问问怎么回事。”   “冷静些。”谢临风按住谢淳风的肩,压低声音道,“他们在家不曾有逾越之举,说明暂时没有做好坦白的准备。何况万一只是我们想多了,你贸然冲出去,怕是会吓到宝儿。”   谢淳风依旧皱着眉,不过到底冷静了些,靠着墙抱臂道:“你打算如何?”   谢临风负手,指腹几番摩挲,淡然道:“等他们出来罢。”   而前方不远处,谢霁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抬首朝前方黑漆漆的拐角望去。   谢宝真见他停下,问道:“怎么啦?”   谢霁很快收回目光,神色如常,摇了摇头道:“到了,下来罢。”说罢,他蹲身,将谢宝真放回地上站稳。   上楼不能像出来那般爬墙翻窗,难度太大,谢霁便领着谢宝真从百味斋大门入。   百味斋快打烊了,伙计正在一楼收拾碗筷打扫,而谢府的两个护卫等得无聊,一人一碟瓜子坐在木楼梯口边嗑边聊。见到两位主子从外边进来,两名护卫俱是大惊,腾得站起身看了看身后,又看看了一前一后进来的谢宝真和谢霁,不敢置信道:“郡主,九郎,你们不是在房中的么?怎么……”   谢宝真很难解释,支吾半晌道:“不要管那么多了,快回府罢。”   护卫去后院赶了马车过来,谢宝真正盘算着过几日再溜出来玩,谁知与谢霁一出门,便见谢临风笑吟吟地站在车边,朝谢宝真颔首道:“宝儿!”   谢淳风也在,拧着眉,似乎颇有心事。   谢霁顿住步伐。   谢宝真也愣住了,心脏骤缩,有种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半晌才小声道:“五哥,淳风哥哥,你们怎么来了?”   “爹娘不放心,让我们接你回府。”说罢,谢临风命两名护卫,“马车交给我,你们自行回去罢。”   护卫们齐齐抱拳,转身步行回府了。   谢宝真仔细回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有无逾矩之处,可直到回了谢府,谢临风都依旧是温润带笑的模样,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她便也放下了心。   何况兄长们对她向来有求必应,即便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也不觉得有什么波折。   反正,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嘛!   伴随着梦里的莲灯,谢宝真一夜安眠。   她不知道的是,有人心事重重,一夜枯坐到天明。   第二日清晨,一向清净的翠微园响起了敲门声。   谢霁仍穿着昨夜的衣裳,发冠整齐,似是一夜未睡。他手捻着风干的桃花枝坐在窗边案几旁,垂眼端详着。   听到敲门声,他眼中并无一丝波澜,似是早料到如此,只冷淡地将春祭那夜保存下来的桃枝插回瓷瓶中,起身推门出去,跨过庭院,闭目整理了一番神色,放拉下门闩开了大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身暗红常服的谢临风。   他依旧负手笑着,颇有君子之态,温声道:“阿霁,我可否能与你一谈?”   谢霁的手从门闩上垂下,嗓音比平生更为沙哑暗沉,侧身道:“我以为,来的会是谢淳风。”   谢临风问:“昨夜,你知道我们在街角?”   “听到了声音。”谢霁毫不否认。   “你比我想象的厉害。既是如此,那我也不拐弯抹角了。”   谢临风跨进了门,闲庭信步般道:“昨夜睡不着的绝非你一人。淳风权衡了一夜,最后同我说:只要宝儿喜欢的不是奸恶之人,管他王子皇孙,他都由着她。淳风是真的宠爱宝儿,我也疼爱妹妹,只是疼爱的方式和淳风不一样。”   谢临风伸手,碰了碰头顶紫薇花上垂落的晨露,笑道:“我宁愿她一生平庸,也不愿她做那扑火的飞蛾。” 第46章   “你们何时在一起的?”谢临风没有进屋,只望着紫薇花上凝结的露水,负手叹道,“根据你们近期的表现揣测,约莫不超过半年,对么?”   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谢霁并未否认,颔首道:“是。”   谢临风背对着他问:“是喜欢她,还是利用她?”   风起,有鸟雀扑腾着翅膀飞过。   谢霁眸色沉沉,喑哑道:“我若是利用她,事情闹得越大对我越有利,何须瞒着你们?”   “也对。”谢临风微微颔首。   思忖片刻,他转过身望着谢霁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说,“当初你的嗓子被人毒哑是真,来谢府后却依旧装作口不能言,却是假的;你说你七岁以前的事全忘了,也是假的;说你流浪平城,以乞食、打杂为生,亦是假的……阿霁,你的骄傲不允许你乞讨,那时初见你我便知道,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孩子不会有那般挺直的腰板和猜不透的眼睛。”   谢霁微微蹙眉,继续听他说下去。   “当然,以上只是我的揣测,毕竟你在平城生活过的痕迹被抹消得很干净,不曾留下丁点儿异常。可反过来想,一个普通孤儿再如何,也是会留下蛛丝马迹的,干净过了头反而不正常。”   谢临风微笑着,继而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孩子是如何在纷扰乱世中生存下来的?直到去年春祭,我们为了给宝儿出气而追捕仇剑,无意间听他提到一句‘若不是被我那好徒儿刺了一刀’,我才恍然,他口中的‘徒儿’大约就是你。”   谢霁静静地望着他,没说话。   可这样的沉默,足以说明一切。   谢临风并不介意,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十四年前,谢侍郎狸猫换太子,用自己的幼子代替你死在了玉昌宫的大火中。可惜,他心甘情愿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依旧未曾换来娘娘的丝毫信任。出了洛阳城,仇剑奉娘娘遗命杀了谢侍郎全家上下灭口,并从马车中将你带走,悉心教导你复仇之道,让你长成之后借谢家之势完成淑妃娘娘当年没有完成的事……   只是后来不知为何,你与仇剑闹翻了,师徒俩反目成仇。这其中的缘由我无从猜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仇剑将你藏了那么多年,谢家几乎掘地三尺都不曾获得过你一丝半毫的消息,三年前却突然查到你在平城的下落,这其中必定是仇剑在推波助澜。也就是说,你被父亲寻回谢家,或许还包括秋狩、春祭的意外,全是在他的计划之内。”   晨露从叶尖上滴落,谢临风的眼中是看透一切的淡然。他敛了笑意,直视着谢霁的眼睛缓缓道,“阿霁,你骗了我们。”   很久以前谢霁便看出来了,英国公的两个儿子中,最聪明、最厉害的不是武艺超群的谢淳风,而是常年以笑示人的温润君子谢临风。   谢临风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度和思虑能力,能推演洞悉一切,字字句句皆是一语中的。   谢霁不否认,不退让,不屈服。   他说:“我对宝儿,是真心的。”沙哑的嗓音,有如千钧之重。   温和成熟的青年,与剑一般锋芒毕露的少年对峙,目光与目光碰撞,谁也不愿妥协。   “我相信你说的喜欢宝儿,并不是在撒谎。说实话阿霁,蛰伏这么多年瞒过所有人下一盘大棋,并非易事,更遑论你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从旁人的角度看,我很是钦佩你的忍耐力和计谋,但若从兄长的角度将妹妹嫁给你,我却是万般的不情愿。”   日出屋檐后,清冷的院中投射出三尺暖光。   谢临风说这话时没有丝毫的厌恶或是鄙弃,而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   此刻,他不是周旋于宾客、礼仪之间的翩翩鸿胪寺卿,也不是才高八斗、聪慧无双的谢家五郎,他只是一位平凡的兄长,面对着同样为爱匍匐的平凡少年,言辞复杂道:“阿霁,你的棋局还未下完,一旦离开谢府的庇佑便是龙潭虎穴、步步惊心,这样的身份,我如何放心将唯一的妹妹交给你?宝儿跟着你,是看不见未来的。”   ‘宝儿跟着你,是看不见未来的’……   只此一句,便令谢霁心脏骤缩,尖锐地疼。   谢临风真是擅长击人软肋,说出的话一针见血。   “我们,可以有未来。”   喉咙受损的少年咽了咽嗓子,眼睑下有淡青的疲惫,却依旧挺直了背脊,像是一个与全世界为敌的斗士,字字句句艰涩道,“我想与她站在同等的高度。我会,用命去爱她。”   谢临风在谢霁的眼中看到了凝重和执着,那么地不顾一切。   他似是叹息,温声道:“你还是太年轻了,一个人最重要的就是命,若是连爱自己都做不到,又怎会去爱别人呢?你的命悬在刀尖上,保护不了宝儿。”   谢霁攥紧了手,决然道:“我答应过她,会陪她一起走下去。”   谢临风陷入了沉默。他很清楚,这件事他与谢霁都没有错,错的是双方的立场。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会支持你们。”顿了顿,谢临风道,“但也不会以伤害宝儿的方式棒打鸳鸯。我希望你明白,路还长着,你最大的阻碍不会是我。”   双方都是聪明人,言尽于此,该懂的自会懂得。   谢霁明白谢临风的意思,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不可能再放手了。   宝儿就是拴在他身上的最温柔的镣铐,是他的全部善念,没了她的垂爱,他大概会疯。   “对了,还有一句话:不管什么原因都不要伤害宝儿,这是谢家的底线。若是没有自信护她周全,劝你听我一言,趁早放手。”说完这句,谢临风这才迎着金色的朝阳,踱步出了翠微园的大门。   谢霁独自站在庭院中,一身白衣映着身后热烈绽放的紫薇花,明明是盛夏时节,却仿佛察觉不到暖阳的温度,眸色深沉如夜。   谢宝真一觉睡到大天亮,并不知从昨晚到今晨的时间里,自己最亲的兄长与最爱的少年之间发生了怎样的交锋。   今日也像过去的十五年一样,明朗快乐,不见一丝阴云。   到了用朝食的时辰,谢宝真照例是在侍婢的簇拥下进厅用膳,谁知一进厅门,便见两位亲兄和谢霁各据一方,皆是黑着眼圈沉默不语,似是没有睡好。   这就奇怪了,莫非他们三人一同失眠?   “五哥,淳风哥哥,你们这般看着我作甚?”谢宝真与他们打了招呼,又走到谢霁案前蹲下,担忧道,“九哥,你也没睡好么?眼睛里都有血丝啦!”   谢霁眉间的霜雪暖化,选择将一切压力咽下,轻哑道:“苦夏,睡得不□□生。”   “那我回头给你送些熏香过来……”   “宝儿!”   谢淳风打断妹妹的话,随即起身道:“宝儿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有什么话还需要出来说呐?”谢宝真跟着谢淳风出了大厅的大门,站在红漆廊下笑问道,“是秘密吗?”   谢淳风倚着柱子抱臂,抬起英俊的眉眼朝屋里望了一眼,与谢霁的视线碰着,又各自调开。   他看到妹妹眼里纯净的笑意,心中动容,斟酌了许久方淡淡道:“宝儿,婚姻大事定要擦亮眼睛,莫要被甜言蜜语和假象蒙蔽。我不求你所嫁之人大富大贵,但必定要心地良善,懂得疼你爱你。”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谢宝真开了情窍,许多事情已无法像往年那般懵懂坦然,闻言脸上燥热,忙不迭转过脸去以手扇风道,“这些不用你说,我自会分辨。你且放心,我喜欢的人必定待我极好,就像哥哥们待我一样……”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自己与谢霁的关系还未做好公布的准备,便忙改口道:“我是说我将来喜欢之人,不是现在!现在我没有喜欢谁!”   满脸的欲盖弥彰。   谢淳风并未戳穿她那无伤大雅的谎言,只温和了面色,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就像儿时那般,低声道:“既是这样,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去喜欢。他若真心对你,便是天塌下来也有我给你撑着;若是对你不好,我亦会让他付出代价。”   闻言,谢宝真眼睛一亮,“真的?喜欢谁都可以?”   “若是宝儿选择的路已是艰难,我这个做兄长便不该再加重你的负担。”谢淳风意味深长道,“只要不触犯律法纲常,只要他不是奸恶之人,哥哥都由着你。”   谢宝真并不知道昨晚兄长们看到了什么,也不知今天早上已掠过了一场怎样的交锋。   她听不懂兄长的言外之意,谢淳风却是扬了扬嘴角,放缓声音道:“没关系,你迟早会懂的。”   迟早有一天她会明白:谢临风将她的安危放在首位,是一种爱;谢淳风将她的快乐放在首位,也是一种爱……这两种爱并不冲突,亦难分高下。   无论前方路途坎坷,有家人在侧。无论风雨多大,抬头有伞,这便够了。   不多时,谢霁看到谢宝真欢天喜地的入了座,紧绷的身形稍稍松懈。   看来真如谢临风所说,谢淳风没有为难妹妹的想法。但同时谢霁也知道,风波比预算中来得更早些,谢乾和梅夫人很快会知晓一切……   而他的羽翼,还不足以将心爱的姑娘完全庇护住。   八月中,三秋桂子飘香,又是一年中秋团圆夜。   谢府挂了新灯笼,做了拜月饼,满桌瓜果飘香。   府上侍从来来往往,很快布置好了一切,厅堂烛火亮如白昼,窗纸案几满目簇新,直到菜式都摆齐了,谢乾和梅夫人才姗姗来迟。   近几日,谢宝真察觉到了爹娘有心事,饭桌也不似往常那般热闹开怀了,去问母亲,梅夫人却不说是为何事烦恼,只望着谢宝真叹气,眼中似有忧愁。   好在今日二老面色如常,想来问题都解决了,谢宝真便也跟着轻松了不少,家宴上还多喝了一杯葡萄酒,熏得雪腮绯红,更添娇俏。   用过膳,谢宝真拉着兄长们一起玩射覆。   她抓了一把铜钱罩在碗下,让谢霁猜铜钱几何,若是猜不出,便可旁击侧敲问她些提示。猜中了,则可赢去碗下的钱银。   可每次提示不过三遍,谢霁必能推演出碗下的铜钱数量,一个铜板都不会差。   谢宝真既佩服又不服,输了一把又一把,小钱袋都瘪了,仍是不肯放弃。谢霁眉眼带笑,将赢来的钱堆成一小堆,待她玩够了再还给她。   原是助兴娱乐的活动,谢乾夫妇坐在主席上,却是越看越忧心。   片刻,梅夫人给了谢乾一个眼神,蹙着眉欲言又止。   谢乾犹疑片刻,终是叹了声放下茶盏,沉沉开口道:“阿霁,你过来一下。” 第47章   今夜朗空无云,黑蓝的苍穹之上,星河璀璨,一轮满月照上树梢,投下如雾似纱般的一层银光。   已经到了就寝的时间,谢府上下陷入了一片热闹过后的沉静。谢宝真原本已洗漱躺下,不知为何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披衣下榻,绕过外间合衣打盹的黛珠,悄悄推门出去。   黛珠一向睡得沉,张着嘴发出细微的鼾声,竟是半点也未曾察觉。   敲响翠微园的门,谢霁果然没睡,像是料到她会来此般,只皱眉轻声道:“夜里风凉,怎的不多穿一件?”   一盏红纱灯轻轻晃荡着,谢宝真笑道:“进去了就不冷了。九哥,今夜月色很美呢!”   夜色的确极美,谢宝真说想看星星,可翠微园四面高墙,抬头视线狭隘,只圈住了一块四方的夜空,不太尽兴。谢霁就寻了竹梯过来,带谢宝真上了翠微园的屋顶,与她并肩坐在屋脊之上赏月。   翠微园荫蔽,他们所处的方向面朝后巷,两侧有树影遮挡,只要不弄出太大的动静,便不担心被谢府巡夜的护卫发现……   即便是发现了也没什么,该知道的,他们早已知道。   “诶九哥,你还记得么?”谢宝真不敢朝下面看,只挪动身子挨得更近些,回忆道,“去年春祭我们遇险落水,从洛河河堤上往回走时,也是这般明亮的星空,你用很特别的嗓音对我说:星星很美。”   那晚,是她第一次听到谢霁开口说话。少年的嗓音很哑很哑,大概是长久闭口不言的缘故,吐字生涩艰难,断句也奇奇怪怪……这样嗓音若换了别人听,大概会害怕,可她听了,却是莫名心安。   谢宝真轻轻蹭了蹭谢霁的肩,软软道:“那时的事,你还记得吗?”   谢霁当然记得。   他记得劫后余生的小少女穿着打了补丁的农家布裙,却难掩一身娇俏贵气,认真地望着他说:“以前我并不觉得星星有多美,但是今夜,星光落在九哥的眼睛里,就很美。”   从此他知道了,什么叫做‘一念入红尘’。   就像今夜一样,谢霁的眼睛依旧很美,可眼里映入的却不再是星光,而是谢宝真的脸。   感受到他深沉的视线,谢宝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瞥了他一眼,又调开视线,轻声道:“九哥,你总盯着我作甚?”   谢霁神情平静,五官浸润着月光,仿若天人谪凡。他抬手脱下外袍裹在谢宝真身上,低哑道:“起风了,当心冷。”   谢宝真拢着袍子,嗅了嗅上头清冷的木香,细声说:“那你呢?”   “我不冷。”谢霁道。有她在的地方,总是安逸的。   谢宝真想了想,将脑袋搁在谢霁肩头,笑着说:“那你抱着我,两个人彼此取暖,谁都不会冷着啦。”   谢霁抱住了她,果然很暖,暖到了心底。   “九哥。”谢宝真唤他,“晚上爹娘把你叫出去,和你说了什么?”   起风了,树影婆娑作响,谢霁脑中回想起今夜谢乾和梅夫人对他说的话。   那时书房内,香炉中烟雾聚拢又散开,安静得可闻落针。   梅夫人挑灯不语,打破沉寂的是谢乾。   “阿霁,自将你从平城寻回,已有三载。尽管最初你总是装作小心谨慎的模样,看似与世无争,可我毕竟官场里摸爬打滚了大半辈子,怎会看不出你忍辱负重,必定心怀经纬?”   谢乾皱着眉,两鬓微霜,铁青的下巴紧绷着,忧叹道:“我知道谢府留不住你,你迟早是要回到真正属于你的地方去。”   “伯父视我如亲子,这份恩情谢霁永生难忘。”谢霁捏了捏拳,平静道,“您有话,尽管直言。”   “那好,我就直说了。若有不妥之处,还请你谅解。”谢乾道,“你该知道谢家一向明哲保身,从不归附任何党派,为避免功高震主惹来天子猜忌,我曾向先帝发过誓,英国公府唯一的女儿不嫁皇族。”   “我知道。”谢霁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一字一句认真道,“可我与她相爱。”   “这世上很多事,不是相爱就能解决的。”   “但我可以努力,可以证明。”   “阿霁,洛阳城中的流言想必你已知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既是铁了心要回到皇室之中,就注定要舍弃七情六欲才能走得更远。”   谢乾低低打断他的话,粗粝的大手几度摩挲着椅子扶手,深吸一口气道,“父子反目,手足相残,皇族是怎样深渊履薄的存在,我比你更清楚。你有胆魄,可宝儿没有,她太单纯太简单,那样的漩涡会害惨她!作为父亲,我不能冒险将她交给你。”   顿了顿,谢乾长叹一声:“阿霁,伯父只有这一个恳求,你若真爱她,就让她平安平淡地过完这一生罢。”   良久的沉默。   梅夫人也放下挑灯的尖嘴剪刀,打破死水一般的沉寂,“谢霁,不是我们看不起你,而是赌不起。你要明白‘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权利和宝儿,你只能选择一样。”   谢霁料到会有今日,只是不曾想会这么快来临。他还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扫平荆棘,风霜便先一步降临。   在现实面前,‘情爱’二字多么苍白。   “我撒过很多谎,”谢霁说,“唯有爱她,是真的。”   修长挺拔的少年终于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谢霁一撩下摆,缓缓屈膝跪下,膝盖磕在青砖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谢乾夫妇被他的举动惊到了,齐齐起身。梅夫人皱眉道:“谢霁,你这是做什么?”   屋外的喧闹声仍在继续,屋内却是一片复杂的寂静。   谢霁跪得挺直,垂眼道:“这一跪,不是为我自己。我回皇族之中,既是为了当年的真相,亦是为了宝儿。我答应过她,要陪她过一辈子,可若没有权势地位傍身,他人弹弹手指就能置我于死地,又谈何保护宝儿?”   他喉结滚动,近乎卑微的,以沙哑的嗓音道:“所以,请二位给我一些时间。”   灯影投在少年的身上,别样萧索。谢乾和梅夫人相视一眼,神情复杂。   许久,久到谢霁膝盖发麻,才见梅夫人有了反应。   她行至窗边,推开书房的窗户,让檐下的灯火和前厅的欢声笑语尽数涌入这方寸之地,清冷道:“谢霁,你听。”   谢霁寻声望去,看到了橙黄的灯火如昼,谢宝真娇俏的声音传来,笑道:“五哥,这把是我赢了!”   “你看看这幅热闹的场景,兄妹和睦,父慈子孝,若你执意带走宝儿,所有准备刺伤你的刀剑都会先一步刺伤了她,带给她的会是怎样的痛苦,你可想过?”   梅夫人道,“两个人在一起,不仅要看你为她改变了什么,更要看你会给她带来什么。”   她没有冷言挖苦,没有鄙夷大怒,字字句句皆是在陈述事实。   屋外的欢声笑语与屋内的暗流涌动形成鲜明的对比,足以令谢霁心头苍凉。   是啊,他功业未成,前路渺茫,在强硬起来之前会有数不清的明刀暗箭,能带给心爱的姑娘什么呢?   “起来罢,阿霁。”谢乾扶起他,粗粝的大手一如既往地温厚。   “现在多说无益,还请二位给我一个念想:若是将来我平安得势,还请二位能允许我如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宝儿……”   说这话时,谢霁眼里有血丝,紧绷的下巴几度颤抖,方将最后半句用力从齿缝中挤出,“就当是,我求您了。”   回忆停歇,温柔的夜色铺展眼前,多情缱绻。   谢宝真伸手在谢霁眼前晃了晃,眨眨水润的眼,柔柔道:“九哥,你怎的不说话?还没回答我呢,爹娘和你说了什么?”   谢霁从思绪中抽身,摇了摇头,伸手将谢宝真肩头滑下的外袍领子往上拉了拉,温柔道:“宝儿。”   “嗯?”   “若是在我和你的父兄之间,只能选择一方,你选谁?”   谢宝真扑哧一声笑了,伸指刮了刮谢霁挺直的鼻梁,“没想到九哥正正经经的一个人,竟也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谢霁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她的答案。   “我啊,两方都要!”谢宝真伸直了腿搁在瓦楞上,脚尖一开一合,轻快道,“我最亲的人,最爱的人,谁都不愿舍弃!”   “如果说,必须只能选一方呢?”谢霁残忍地加上了条件。   “唔……我选不出来。”谢宝真皱了皱眉,索性耍赖,依偎在谢霁怀中道,“两方都很重要呀,为什么一定要舍弃一方?九哥,你别让我回答这种无甚意义的问题嘛,头都疼了!”   每次她这样,谢霁就心软了,只好屈指给她按了按太阳穴,问道:“好些了吗?”   谢宝真笑着点头。她不会明白,或许现实的抉择更残忍,根本不是撒撒娇就能解决的问题。   谢霁没有留谢宝真过夜,从屋脊上下来,早早地就送她回了内院厢房,弄得小少女还有些失落。   第二日早膳,谢宝真见谢霁的席位空着,心下疑惑,一问之下才知道清晨宫里传了旨,诏谢九郎进宫面圣去了。   谢宝真更是疑惑:这个时候,皇上诏见谢府一个没有功名的义子作甚?   洛阳皇宫,崇政殿。   “坐罢,这里没有外人,我们兄弟俩好生聊聊。”皇帝而立之年,眉间多有疲色,两鬓的白发比上次见又多了几根,随手示意谢霁坐在棋盘对面的垫子上,“来陪朕下完这盘棋。”   谢霁依言起身,行至皇帝对面跪坐,却不捻棋子,等候皇帝发落。   皇帝拿了颗黑子先行,方道:“从你进谢家之门的那刻起,朕便知晓你的身份。淑妃心思缜密,当年视你为争权夺势的最佳筹码,断不可能因一时败北,而携你共下黄泉。”   谢霁没说话,捻了白子紧跟其后。   皇帝道:“当年的事朕不想再提,关于城中那些流言,我只能这样解释,身在帝王家,哪一个活下来的皇子双手干干净净,不会沾点鲜血?”   谢霁摩挲着手中的白玉棋子,睫毛投下一圈阴影。   “陈年旧账再翻出来也无甚意义,别的朕不想说,但你母亲的死与我无关,她是败给了她自己。”皇帝观察着谢霁的神色,按下棋子道,“君无戏言,不知我给的答案,你可满意?”   谢霁依旧挺直跪坐,眸子疏离淡然,落子道:“陛下不是推心置腹之人,若有什么用得着草民的地方,尽管吩咐。”   “你长大了,英国公将你教导得不错,说话越发有意思。你是天家血脉,怎能以‘草民’自称?”   停顿几许,皇帝状作无意地问:“喜欢钱财?”   “是。”   “权势呢?”   “可。”   “为何?”   “不想再寄人篱下。”   似是对这个回答很满意,皇帝铿锵落下一子,抬眼时映着殿外的光,笑道,“朕有意让你认祖归宗,何如?” 第48章   与天子对弈,重要的从来不是棋艺。   两个人的戏场,不过是你来我往试探接招,配合着将这场心知肚明的戏演完罢了。   谢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他将这点情绪控制得很好,像是猝然间的惊诧又生生压住,犹疑着落下一子,低低问道:“可是因为近来的流言?”   若是将流落在外的罪妃之子迎回皇室,既可以显示出皇帝的仁德雅量,又可以使‘弑兄夺位’的谣言不攻自破。   “即便没有这桩风波,你成年后也是要认祖归宗的。废太子幽禁于封地,允王和四皇子已化作一抔黄土,五皇子七皇子未曾活过成年……朕的身边没有一个自家兄弟帮衬,大权旁落于诸臣之手,终归是不安心哪。”   皇帝微微倾着身子,思索道,“故而也算是朕的一点私心,有你在,总好过朕孤军奋战。”   谢霁心中嗤笑,怎会不明白皇帝要动权臣的利益,总需要一块挡箭牌、一个‘出头鸟’,而他的作用就是如此。   什么兄弟情深,那都是骗小孩儿的假话!为君者,可以有大爱,却不能有私情。   可谢霁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宝儿已经长大了,洛阳少年趋之若鹜,他等不起。   少年捻紧了手中的棋子,看上去颇为不安。   “你是否在想,朕就不怕你得势夺权?”说罢,皇帝自己倒笑了,半真半假道,“也无妨,你体内到底流着元家的血,权在你手里总比落在外人手中好。”   谢霁落子,棋路已有些乱了。   皇帝大开大合,继而道:“你若回来,六部之中任你择其一。”   殿内宽敞寂静,连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过了许久,谢霁才低哑开口:“刑部。”   闻言,皇帝少见地流露出惊讶,笑道:“吏部掌管朝中半数以上官员的任免考核,最具实权;户部有钱,大大小小官吏皆富得流油;礼部有威望,可揽尽天下之才;兵部有兵权,掌管得好能直接与皇权对抗,甚至取而代之……这四部都是最受欢迎的职位,你为何偏偏挑了刑部?”   谢霁垂眼道:“水利园林,我不擅长。其余四部关系复杂,以我的浅薄的资历才能亦无法驾驭。”   皇帝笑着落下最后一子,黑棋合围,绞杀大龙。他说:“你输了。”   谢霁起身跪拜:“草民甘拜下风。”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草民’。”皇帝意味深长道,“起来罢,以后行礼的场合还多着呢,好好保重身体。”   他将棋子捡回棋盒中,吩咐内侍:“来人,将谢九送回英国公府。”   谢霁再拜,跟着内侍出殿。   崇政殿的大门在身后关拢,刺目的阳光铺天盖地而来。   谢霁背映蓝天眯了眯眼,袖中五指摩挲着一颗白玉棋子,眸色深沉且阴凉,仿佛千万的阳光也不曾照入他的眼底,神情是与殿内对弈时截然不同的锋利果决。   刑部与大理寺、御史台相牵扯,是苦差,亦是保命的好差事。   他想:充斥着血腥又有何关系,他谢霁,不正是从尸堆血海里爬出来的么?这般充斥着阴谋和鲜血的职位,倒是挺适合自己。   一路思虑布局,回到谢府时他仍是心事重重。   从侧门入,谢霁先去书房向谢乾报了平安。   关于皇帝诏见他的目的,谢乾已猜到十之□□,故而并不多言想问,只按了按少年的肩,长舒一口气道:“记住,万事当以保全性命为先……我答应你的,也一定会做到。”   回想起昨夜谢乾在书房许下的承诺,谢霁神色微动,拢袖一礼。   从书房出来,路过翠微园的必经之地,便见谢宝真忽的从月洞门后跳出来,笑吟吟唤道:“九哥!”   这一声如春风入怀,打消了满腹沉重的心事。谢霁抬眼,只见小少女用他送的金笄挽了个髻,腰上挂着银鞘匕首,手里拿着去年春在街上买的‘泥人谢霁’,晃了晃道:“这泥人褪色了,我拿去店铺补了色,是不是和新的一样?”   泥人捏造的少年白衣墨发,笑得温和稚气。谢霁不自觉暖化了眼眸,低低道:“宝儿还留着它?”   “那是自然。”谢宝真又问,“我的那个泥人呢?”   “收着。”每晚想她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长久摩挲,以至于褪色颇为严重,看来也需抽时间去补色才成。   听到答案的谢宝真很是满足,将泥人背至身后,凑上前,轻快问道:“九哥,你发现我今日有何不同?”说罢,还故意晃了晃脑袋,金笄在夏末初秋的阳光下熠熠发光。   谢霁恨不得将她揉入怀中,一辈子珍藏起来。他抬起手,顿了顿,改为调整了一番微微歪斜的金笄,隐忍道:“看见了,很衬你。”   谢宝真拉着他往水榭走,道:“皇上叫你入宫作甚?我都等了你一上午了。”   谢霁眉头一皱,很快反客为主握住了她的指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宝儿,若是我瞒了你一件事……”   说到这,他大约觉得不妥,便顿住不再说下去。   谢宝真久久没有听到下文,回首道:“说呀,瞒我何事?”   谢霁几度吞咽,轻轻摇首,将她的指尖握得更紧些。许久,他重新发声,说出的却是与方才南辕北辙的话题:“宝儿不是一直想学射覆的技巧么?我教你。”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谢霁都是在不厌其烦地教谢宝真如何推演占算,直到她掌握了十之六七,谢霁方温声道:“再练习练习,以后鲜少有人能胜你了。”   谢宝真领悟得很快,手撑着水榭凉亭中的石桌问道:“能凭你教的这些赢五哥一次么?他射覆也很厉害。”   “能。”顿了顿,谢霁哑声补充道,“宝儿以后,要听父兄的话,他们真的很疼爱你。”   “我知道呀!怎的突然说这个?”谢宝真疑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可是有心事?”   少年眼里满满都是她的影子。此时此刻,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拉起她的手,垂首在她粉润的指尖虔诚一吻,轻声道:“我和他们一样爱你。”   谢霁是个极少说情话的人,‘爱’字更是从不挂在嘴边,此时没头没尾地说出口,谢宝真情动之余隐隐有些许不安。   可她的九哥依旧浅淡笑着,面上看不出丝毫痕迹,她也就放下了担忧,弯着眼睛细声道:“我知道呀!”   可惜这时,谢宝真并未看透谢霁眼中的不舍与挣扎。   直到九月初,宫中派来的太监侍从挤满了谢府,谢宝真恍然明白一切。   领头的刘公公说:“先帝子嗣单薄,先庶人废淑妃之子于乱局中幸存,流离在外十四载,今风波已定,有幸寻回,自当位列皇族族谱,择日册封为王,以示陛下皇恩浩荡!英国公府抚育皇室血脉有功,赏金千两!”   接着便是一道言简意赅的圣旨。   谢宝真随着爹娘、兄长们一同被匍匐跪于地上,圣旨上的每个字她都能听懂,凑到一起却成了一个她无法猜透、也不敢去猜透的谜团。   她看到九哥平静地接了旨意,起身道:“我已收拾妥当。”   刘公公亲自接过他那瘪得可怜的包袱,满脸堆笑道:“殿下,府邸已安排妥当,老奴送您前往新居。”   这是什么意思?   新居?九哥要搬去哪里?   殿下……‘殿下’是谁?   他不是谢府的人么?不是阿爹的义子、谢侍郎的遗孤吗?   天很闷热,似有风雨将至,大团大团的黑云压在头顶,令人喘不过气儿来。   “九哥!”谢宝真想要去问问谢霁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被谢临风一把拉住。   谢临风摇了摇头,压低嗓音对她道:“宝儿,阿霁名义上是子光叔父的儿子,可清明忌辰却从不去扫墓祭拜,你还不明白么其中内情么?”   “内……情?”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子光叔父的儿子,之所以那样对你说,不过是掩人耳目、想让他借别人的身份平安度过此生。可现在……”   谢临风顿了顿,方喟叹道,“他要回到他该去的地方了,宝儿。”   头顶仿佛炸开一道惊雷,谢宝真茫然道:“他要走了,那我呢?”   谢临风没有说话,望着妹妹的眼神里尽是欲言又止的怜爱。   “不可能,阿爹和九哥不会骗我的……我要他亲口和我说!”说着,谢宝真挣开谢临风的手,绕过正在同刘公公交谈的爹娘,抿着嘴直直朝谢霁走去。   谢霁穿着干净的白衣,墨发束了一束在头顶,余下的从脑后直直垂下,依旧俊美无双,哪怕是在阴沉的天色下,也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九哥。”谢宝真唤他,嗓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周围内侍来往,有些吵,但谢宝真知道九哥听见了,因为他的步子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   可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给眼眶湿红的小少女一个安慰的眼神,只是朝着谢乾夫妇所在的方向撩袍跪下,行大礼一拜。   毕竟为人臣子,谢家受不起他这一跪,纷纷侧身避开。谢霁也不在意,起身道:“感谢伯父教导三年,谢霁没齿难忘。”   说罢,谢霁垂下纤长的眼睫,喉结几番抖动,终是在内侍的簇拥下转身离去,所携之物,唯有一尊泥人,一枝装在檀木盒中的、风干的桃花。   “九哥!”谢宝真情不自禁地想要追上去,却被兄长拦下,只能眼睁睁看着内侍带走九哥。   马车自谢府离去,余下一庭零落残败的紫薇花瓣。   下雨了,一点一滴落在瓦楞间,也落在谢宝真的心里。   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九哥从她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甚至还未来得及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洛阳城无人在乎睡觉少了一个九郎,他们在乎的,只是那个一夜之间冒出来的、深不可测的祁王。   祁王很年轻,架子却不小,受封前后的一个月内皆是闭门不出,不管谁递的请帖俱是一律不见,权贵们有心拉拢揣度,却无从下手……渐渐的,洛阳‘弑兄夺位’的谣言平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转向了祁王。   十月中,天气凄寒萧索,梧桐叶落了满庭。   皇上御赐的府邸在西街,与谢府相隔甚远,布局亦是天差地别。唯有一点相似:关上门窗后,一样的空荡冷清。   屋内没有烧炭,呼吸凝成白气,晦暗的光线下,谢霁独自静坐,手里摩挲着一个半旧的泥人。   泥人褪色严重,甚至有些细微的龟裂,但依稀可以辨认出是个肤白娇憨、梳着齐整鬟发的小少女。   谢霁坐了会儿,自己摸出上等的颜料细细调匀颜色,泥人褪色的地方重新补好颜色,描画出眉眼……那是一张他在心中想过千遍万遍的笑脸,烟眉杏眼,雪肤花容,水润的樱唇上带着小巧可爱的唇珠,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有最温柔的阳光揉碎在眼眸中。   冷光打在谢霁的侧颜上,神情专注认真。他用鼠须笔重新勾勒出眉发,不知想到了什么,凉薄的唇微微翘起,染上些许暖意。   笃笃笃,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王府徐管家的声音传来:“殿下,英国公府的永乐郡主又来了,说要见您。我让郡主在厅外等着,您看?”   笔尖一顿,谢霁握笔的手紧了紧,眸中万千情愫叠涌,最终归于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他淡淡道:“不见。”嗓音哑得可怕。   意料之中的回答,徐管家领命道:“那,我这就去回绝郡主。”   谢霁紧抿着唇,神色清冷,直到手中的鼠须笔咔嚓折断,徐管家的脚步声远去,他才放下补了一半颜色的泥人,揉着眉心吐气。   可搅乱的心湖,却久久不能平息。   ……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一个月以来,谢宝真去了祁王府四趟,被拒绝了四趟。   九哥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愿,饶是谢宝真这般好脾气,也不免动了怒,垂头丧气回来后就一个人坐在院中秋千上生闷气。   天气也不好,冷飕飕的,凉到了心底。谢宝真越想越委屈,渐渐湿红了眼眶,眼前烟雨朦胧的一片,眨眨眼,泪水就掉下来了。   她很少落泪,一个总是笑脸相迎的人哭起来反倒没了声音,只坐在秋千上不停地用手揉眼睛,背影小小一只,看上去颇为可怜。   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她一顿,几乎又想起去年的某个时候,白衣少年撑着一柄绘着幽兰的纸伞伫立眼前,轻轻抚去她发丝的湿气,问她:“下雨了,为何不去避雨?”   谢宝真倏地回首,睫毛上还沾着泪渍,看到的却不是九哥,而是谢淳风英气的眉眼。   也对,九哥早就不在谢府了,他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祁王。   谢宝真忽的窘迫起来,垂下头,用袖子使劲儿抹眼睛,闷声说:“淳风哥哥,你怎么来了?”   谢淳风穿着一身淡色的束袖武袍,头发高束,英气逼人。   他说:“爹让我替他向你道个歉:谢霁的身份,他不该骗你,只是这种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他不想你卷入漩涡之中。”   谢宝真点了点头,“他是为我好,我不记恨他。”   谢淳风瞥见她湿红的眼尾和故作的坚强,心中怜爱,轻轻揉了揉妹妹的发顶,柔声宽慰她:“想哭就哭罢,哥哥不笑话你。”   他这样一说,谢宝真反倒哭不出来了。她重新晃荡起秋千,带着鼻音轻声道:“淳风哥哥,对不起。”   “宝儿因何道歉?”   “我瞒了你们所有人,我其实……”   秋千晃晃荡荡,谢宝真的声音也飘忽不定。顿了顿,她抬首坚定道,“我其实喜欢九哥,特别特别喜欢,是恋人间的那种喜欢。”   尾音有点发哽,可她的眼神却十分执着认真。   谢淳风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惊讶,闻言只是替她稳住打结的秋千绳,淡然道:“我知道啊。”   “……啊?”   “我们都知道。”   谢淳风说:“傻宝儿,不要有负担,你这个年纪有喜欢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谢宝真强压的泪意又涌了上来。   她从秋千上跳下,一把扑进谢淳风的怀中,声音闷闷的:“可他丢下我走了。我只是想去问问他,之前和我在一起时说过的话是否还算数,只是想要他给我一个答案而已,可是……”   可是,他连这个机会也不给。   谢淳风拍拍妹妹的肩背,想了想,方道:“我不喜欢谢霁。”   怀中的谢宝真一僵。   谢淳风吐了口气,接上话茬继续道:“可你喜欢,我就试着站在他的立场去理解他。宝儿,你可曾发现,祁王府的下人、管家俱是皇上指派过去的?谢霁谨慎多疑,处于天子的监视之下拒绝见你,或许,是对你的一种保护。” 第49章   “宝儿,哥哥说这些并非是为谢霁开脱,而是相信你的眼光。你是郡主之尊,是谢家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姑娘,不必自降身价去缠他。谢霁若是心中还有你,待他解决身边难题后,自会来找你。”   停顿些许,谢淳风又冷淡道:“若是他不想见你了,你也无须暗自伤神,哥哥们会为你出气。”   “可是,”谢宝真湿红着眼睛道,“他现在已是王爷之尊了。”   谢淳风说:“便是天王老子,谢家也不怕他。”   暖流在心中翻涌,又随着心跳汇入四肢百骸,谢宝真顿时开怀了不少。她勉强笑了笑,乖巧点头,“好,我听你的。”   她信谢淳风,也信九哥。   半个月后,听闻祁王府已开门见客。   “哟,最近洛阳城中的马车、轿子多了不少啊!”   “你还不知道吗?这都是赶着去祁王府谒见的。”   “英国公府养大的祁王?听说还是个不经事的少年郎,哪儿这么大面子?”   “这来来往往的人啊,多半是试探观摩新王爷的能力,审时度势而已。再说那祁王到底年少,朝堂上常闭口不语,人送外号‘哑巴王爷’,我看就是个草包而已……”   “我怎么听说祁王年幼时嗓子受过伤,原本就是个哑巴呢!”   关于祁王的传闻每日都在更迭,谢宝真打听了不少关于谢霁的消息,听到不知内情的人说他是‘哑巴王爷’‘草包祁王’,心中难免钝痛。   他嗓子被毁过,又吃了那么多苦,孤身一人奋战朝堂已是十分了不起。何况他并未学过策论治国,初入朝堂必定只能以学习观察为主,为何要将话说得如此难听,对一个十□□岁的少年如此苛刻呢?   更令人难受的是,自始至终谢宝真都没有等到谢霁主动来找她,一颗心起起落落,再次陷入了这冬日一般的沉郁中。   夜里,谢宝真躺在床榻上,借着烛光端详那只照着谢霁的模样捏成的泥人儿,想起往事种种,心中不免怅惘失落,辗转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十一月隆冬,呵气成冰,黛珠担心她夜里冷,便过来给她掖了掖被子。   黛珠打着哈欠,不管不顾地往榻边坐去,顿时‘哎呀’一声低呼,只觉硌着了一个硬物。她匆匆起身掀开被角一看,原来是郡主平日爱把玩的那个泥人,已然断成了两三截,剥落了不少风干发硬的碎片。   黛珠慌了,怕被郡主责骂,小心翼翼地往榻上瞄了一眼,见谢宝真睡得正沉,到底没忍心叫醒她,只匆匆用帕子包拢泥人碎片,去向紫棠求助。   紫棠披衣举灯,仔细观看了那些碎片许久,“碎成这样,补不好了。”   黛珠急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泥人郡主宝贝得很,若是知道被我一屁股坐碎了,定会生气的!”   “该!生气你也得捱着,好好认错,郡主心软,不会为难你的。”紫棠指了指后门的方向,“趁天黑拿到后门丢了罢,省得明日郡主看了伤心。”   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   子时,星月无光,寒风一阵一阵席卷而来,刮得树梢沙沙作响。   黛珠哆嗦着从后门钻出,探头探脑一会儿,方跑到后门外的枫树下,将帕子包裹的碎片随意往树根处一丢,合掌告饶了一句“碎碎平安”,于是跺脚搓手回到府中掩上了后门。   几乎同时,阴暗的巷子拐角转出一个人影。   后院阑珊的灯笼铺洒薄光,阴暗一点点从他的身上褪去,露出俊美端正的面容,正是最近洛阳谈资的主角——祁王谢霁。   他已认祖归宗,按礼已改‘元’姓,但他知道自己只有姓谢、只有站在谢府的墙外,才能感觉到些许归属感。   方才那侍婢出来丢什么东西,谢霁并未在意。   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也只敢借着烈酒的醉意,于深夜避开安插在祁王府的眼线,悄悄来谢府的墙外张望一眼。   夜风很冷,可身边再也没有一个暖心的姑娘甜甜唤他“九哥”。   脚下咔嚓一声细响,似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谢霁垂首,眼睫在黯淡的灯火中投下一圈黑影。他挪开鞋子,才发现自己踩到的正是方才那侍婢丢弃在树根下的杂物,帕子微微散乱,露出一角彩色的泥块碎片,十分熟悉。   这是……   谢霁蹲身,忽地睫毛一颤,薄唇死死抿成一线白。   “以后将它摆在我的书案上,日日端详,如见九哥。”那年的春光明媚,小少女宝贝似的捧着‘泥人谢霁’,娇声软语如在耳畔。   谢府后院,白衣玉冠的少年伸出苍白的指尖,沉默着,一点一点将泥人碎片拾起,攥在手心,揣入怀中。   像是拾起过去那碎成齑粉的美好回忆。   ……   第二日醒来,谢宝真发现泥人不见了,一问之下,黛珠才讷讷告知那泥人被自己不小心坐坏,已收拾好丢至后门外的枫树下了。   谢宝真气得说不出话来,连鞋子也顾不得穿就下了床,责备道:“你怎的不和我说一声,就擅自丢了我东西!”   谢宝真虽然娇气,但极少对下人发脾气。黛珠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着急,眼眶都急红了。   黛珠心生忐忑,扑通一声跪下,绞着手指愧疚道:“那泥人实在碎得厉害,奴婢见它难以修好了,怕您睹物伤神,这才自作主张……”   紫棠闻讯赶来,见谢宝真光脚站在冰凉的地砖上,黛珠垂首跪在地上抽噎,心下已是了然,忙上前给谢宝真裹上衣服道:“郡主,要下雪了,万不可着了凉!”   黛珠也捧了鞋子,小心翼翼地央求她:“是啊,郡主!您先穿上鞋子再罚我也不迟。”   现在说什么罚不罚的还有何用?   谢宝真匆匆系好衣裳,穿好鞋子,披头散发地就往外跑。   她喘着气来到后门外,按照黛珠说的那个地点仔仔细细地搜查了一番,可枫树下、墙根,乃至于整条后巷来来回回找遍了,也没有再找到那些丢弃的泥人碎片。   天气冷冽,树梢落满了冰霜,谢宝真却生生折腾出了一身热汗,细白的指尖沾满泥灰,依靠在墙边缓缓蹲下身……   此事之后,谢宝真很是难受了许久。她把九哥弄丢了,把泥人也弄丢了,连这点寄托都没了。   那晚下了很大的雪,第二日清晨,黛珠气喘吁吁地闯进门来,对谢宝真道:“郡主,八郎去找祁王决斗了!”   关于谢淳风和谢霁雪中的这场决斗,不到半日洛阳城便已传得沸沸扬扬。   下了雪的洛阳城是极美的,武袍小将与白衣少年在这样的大雪中决斗,先不论胜负,光是那般景象便已是举世无双。   有人说谢淳风受了内伤,也有人说谢霁血溅三尺,具体是何光景,众论纷纷无从知晓。   泼墨的天,风雪依旧,谢宝真裹着嫣红刺梅的兔绒斗篷匆匆出门,鹿皮小靴踏在雪地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才刚出了谢府的大门,就见远远一骑奔来,白鬃骏马上,谢淳风一手执剑,一手勒缰,身后还跟着十来名策马而来看热闹的贵族子弟。   “淳风哥哥!”谢宝真担心得不行,迎上前道,“你没事罢?”   “没事。”   谢淳风翻身下马,听见身后那群八卦的年轻人骑在马上追问道:“谢长史,你与祁王决战到底是谁赢了?”   “那还用说,必定是谢长史赢!”   “谢八郎,你决战祁王是否彻底与他撕破脸皮了?可是因为祁王过河拆桥,背信谢家?”   众人皆想从这场‘飞雪决斗’中捞着些谈资,一时马蹄声、人声交汇在一起,十分嘈杂。   谢淳风并未正面回答他们的问题,只是抱了抱拳,冷淡道:“我与祁王意在切磋,点到为止,不在意胜负之分。劳各位费心!”   说罢,拉着谢宝真的腕子进门去了。   那些凑热闹的闲人见打探不到什么,陆陆续续地散了。   谢府内,谢宝真紧紧跟着谢淳风的步子,担忧道:“他们说你受了内伤?”   “放心,哥哥能有什么事?”谢淳风将她拉到廊下躲避风雪,神色如常,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谢宝真更担心了,犹豫了一会儿,小声说:“那……他呢?”   这个‘他’,自然就是谢霁。   “他也没事。”在自家的地盘,谢淳风也就不必隐瞒,低声道,“我见他使你伤心,原是真的要揍他的,可是见面后我想通了一些事,便临时改主意了。宝儿放心,决斗只是个幌子,我与他都未尽全力,做做样子而已。”   谢宝真松了口气。很快,她反应过来,皱眉道:“既是如此,你们为何要大费周章弄这么一出?”   “一则,是演戏给别人看,造成他与谢府决裂的假象,以后无论他做什么都不会牵连道谢家。二则……”   谢淳风卖了个关子,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自家妹妹道:“他若不找个借口和我交手,又如何能在祁王府众多眼线的监控之下,将这张纸条顺利移交给我?”   “纸条?”   见谢宝真疑惑,谢淳风鼓励她道:“打开看看就知道,里头有你想要的东西。”   展开纸条一看,上面是一行笔锋铮铮的字迹,写道:宝儿,初十未时三刻,静候朱雀桥畔画舫相见。   没有落款,可这笔迹是再熟悉不过的,谢宝真仍记得过去三年,她是怎样一笔一划教导九哥从幼稚的字体练出如刀如剑的笔锋的。   不错,这的确是九哥的字!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谢宝真有些难以置信。她看了看字条,又看了看谢淳风,像是确认什么似的艰涩道:“淳风哥哥,这是……”   “初十就是后日,他要见你。”谢淳风道,“无论结果如何,就算是给自己一个答案罢。”   得到肯定答案,谢宝真并未失控狂喜,也未曾潸然落泪,只是怔怔地站着,良久才将纸条紧紧贴在心口,长舒一口气道:“太好啦!”   他没有受伤,他想见自己……这一切的转机,真是太好了!   谢宝真很想立刻就与谢霁见面,但谢淳风说不行,他与谢霁决斗的热度还未降下,谢府和祁王府外定是有不少窥探消息的线人暗中盯梢,此时出门怕留下话柄,所以要稍等两日。   到了初十那天,谢临风乘了一辆马车从谢府出发,因他一向低调,也没有什么话柄谈资,故而几乎没有人留意他的去向,更不曾发现他的马车上还偷偷藏着一个便衣装扮的永乐郡主……   马车兜兜转转,总算在未时到达朱雀桥边的竹渡口。   谢临风先一步下车,四处观望一番。大雪天寒,四周并无行人,远远望去冰雾茫茫的一片,空旷得很。   确定安全后,他伸手将车上的谢宝真扶下来。   谢宝真裹着一身珍珠白的斗篷下了车,果见一艘不大的画舫破开冰雾朦胧的水面靠岸停歇,继而从甲板上放下一块木板,跳下来一位黑色武袍的年轻男子,朝谢宝真一拱手道:“永乐郡主,我家公子已等候多时!”   这年轻男子眯着一双狐狸眼,相貌十分眼熟。谢宝真回想了片刻,而后恍然道:“船夫?”   这男子,不就是盂兰盆会那日,谢霁带她去河心游船时碰到的那位船夫么?   “我叫关北,关山的关,北方的北。正是区区在下!”关北笑出一口白牙,做了个‘请’的手势。   “去罢。我在河边的茶楼等你。”谢临风朝妹妹微笑。   说起自家妹妹和谢霁指尖的那点事儿,当初谢临风是第一个反对的人,可如今见妹妹郁郁寡欢了两个多月,心中不免动了恻隐之心。   若谢霁久经尘霜得以全身而退,仍然心系宝儿,便是成全了他们又如何呢?   谢临风如此想着,目送妹妹上了画舫,长长叹了一声。   河面寒鸟掠过,摇浆划破水波,画舫无声无息地朝河心驶去。   画舫中,谢霁正在努力地拼凑那只摔坏了的泥人。   他将最后一片碎块复原,泥人勉强恢复了形态,只是身上数道裂痕,甚至连脸上带笑的眉眼都龟裂得不像话,一只手的手肘处还缺了个口……和以前那般光鲜亮丽的颜色相比,甚是凄惨狼狈。   还未来得及瞧上一眼,船身微晃,好不容易拼凑全的‘泥人谢霁’又轰然坍塌,四分五裂。   这般残缺不全的模样,倒是像极了他本人。   “公子,永乐郡主来了。”关北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谢霁猝然回神,有些仓皇地将泥人碎片扫入盒中收拢,刚盖好木盒盖子,便见船帘被撩开,雪团子似的小少女披着一身霜雪弯腰进来。   刹那间恍若隔世。   两人一个坐在案几后,一个站在船帘边,隔着一丈远的距离静静对视,一时间说不清谁的眼里情绪翻涌,谁的面上又难掩激动。   九哥变了好多。虽说依旧是一身白衣胜雪,可眼里的锋芒和浑然天成的贵气,却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了的。   谢宝真如此想道。   踟蹰良久,她垂首看着脚尖,一如既往轻轻唤了声:“九哥。”   谢霁幻想过无数次两人相见的场景。当初毕竟是自己不辞而别,又数次冷落谢宝真的热忱求见,她大概是委屈的,伤心的,愤怒的……   唯独不该是这样令人心疼的乖巧甜软。   谢霁身形绷紧,将装着碎片的木盒搁置案几下,哑声开口道:“坐。”   他怎么……这般冷淡?   谢宝真心中闷了一瞬,很快调整好心情跪坐于谢霁对面,伸手抚平斗篷上的褶皱。   小炉上煮水正沸,咕噜咕噜的,是这船舱内唯一的热闹。   “天冷,可要杯梅子酒暖身?”谢霁问。   谢宝真轻轻嗯了声。   于是谢霁匆匆烫了杯子,从炉上热水中拎出酒壶倒酒。也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一杯酒倒得生疏且不稳妥,好几次险些溅出杯外。   好不容易倒好,他将酒杯递过去,谢宝真伸手接过,两人的指尖捧在一起,瞬间勾起无限旖旎的回忆。   谢宝真愣了愣神,谢霁却是先一步松开,清了清嗓子道:“趁热喝,驱寒。”   谢宝真失落地‘噢’了声,唇瓣轻轻沾了沾杯沿的酒水,抿了两口,方道:“你知道的,九哥。只要你说两句贴心的话,便是再大的风寒我也不怕。”   她这句话说得别有深意。   寂静了片刻,谢霁暗中攥紧五指,方抬眼道:“我约你前来,是想让你从今往后,离我……远一些。”   谢宝真浑身一颤,放下酒杯,睁着清澈的眼看他,“这是何意?”   “我们现在在一起,不合适。”谢霁的面色很冷淡,眸子又黑又沉,仿若云墨翻涌,短短几个字说得云淡风轻,却又用尽一生力气。   “九哥,这样的话你不可以对我说……”   “我是说真的,宝儿。你我如今身份悬殊,再搅和在一起,对彼此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是不是我爹和你说了什么?”谢宝真眼里有水光闪现。   谢霁调开了视线,喉结极度吞咽,方道:“不是。离开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想,既然注定此时要分开,便不该离间她与家人的关系。若要恨,恨他一个人就可以了,将来……   将来,他用命来给她赔罪。   “不要再说下去了。”   “宝儿,抱歉。”   “不可以再说下去了!”谢宝真眼圈儿泛起了湿红,绞着斗篷的毛边,问道,“我只问你一句,谢府三年你待我的点点滴滴,对我说过的每一句情话,是否都是真的?”   她的眼泪、她软糯的鼻音有多大的杀伤力,只有谢霁知道。   他几乎要用尽所有的意志力,才能控制自己不去拥吻她、不露出心底的柔软。五指掐入掌心,他哑声道:“是。”   谢宝真颔首,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你爱我,是真的吗?”   谢霁不语。   “我给你一次说真话的机会,九哥。”谢宝真就这么用小鹿般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深深地望着,“若是再骗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我都一辈子不会原谅你了!”   “我记得你第一次吻我时的杏花香,”她又问了一遍,“你说爱我,是真的吗?”   硬撑的防线溃不成军,谢霁喉结动了动,喑哑道:“是。”   恍若天光乍泄,云开见日,谢宝真破涕为笑,屈膝爬上案几,一把扑进谢霁的怀中。   谢霁匆忙接住少女温软的身子,微微睁大眼睛,身形僵硬得像是一块石。   他不明白自己如此自私无情,这般伤害她的心,为何她回报自己的不是谩骂和厌恶,而是如此温暖的一个拥抱?   温暖到,令人想要落下泪来。   “讨厌我?”少女环住他的脖颈,埋在他胸前闷闷问。   谢霁双手僵在空中,似是想要搂她,却不敢。   他摇了摇头。   “嫌弃我?”   谢霁亦是摇头,忍到心尖生疼。   “懂了。”谢宝真抬起头,眼中带着湿意与他对视,“那就是担心我,所以恶语相向,不愿连累我。”   谢霁陷入了沉默。   片刻,他垂下眼艰涩道:“宝儿,我要走的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路,不能有软肋。”   “我是九哥的软肋?”   “你是,我的命。”   剥离冷硬无情的面具,少年露出了柔软的内心。谢宝真有种绝处逢生的释然,认真道:“管他刀山剑树还是荆棘丛生,我要和你一起走!”   “不行。”谢霁想也不想地推开她。   谢宝真复又搂住他。   谢霁再推,谢宝真就跟黏在他身上似的紧紧抱着,不肯离开他分毫。   谢霁皱起好看的眉毛,说:“你该回去了……”   话还未说完,被怀中的少女以唇封缄。   唇上温热,又香又软,彼此的气息交缠,辗转厮磨间,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   这一吻击碎了所有的铠甲,谢霁再也说不出一句冰冷拒绝的话。   “几年?”谢宝真问。   见谢霁恍惚沉默,谢宝真又问了一遍,“你告诉我,等你几年?”   谢霁冷寂的眸子一点点消融,化作温柔的水雾一片。他抿紧唇,绷紧的下颌几番颤抖,终是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紧紧地,用尽毕生力气般搂着。   谢宝真被他禁锢在怀,有点疼,想要抬头,却被他一把按在肩头不能动弹。   接着,有什么滚烫的水珠滴落在她颈项。只有一颗,烫得她皮肤疼。   “两年。”   少年呼吸颤抖,在她耳畔嘶哑道,“等你十八岁。” 第50章   滴在脖子上的那滴滚烫已逐渐转为温凉,谢宝真想看看他的眼睛,却被他按在肩头不能动弹。   这一瞬,谢宝真明白了他的爱、他的痛,也懂得如何维护一个少年骄傲的自尊。   她顺从地趴在谢霁肩上,任他冰冰凉凉的发丝贴着自己的鼻尖和脸颊,抬手安抚似的拍了拍他僵直的背脊,轻声说道:“好,我答应你,两年。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以后有难处不要总自己一个人憋着,还有,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要好好活下去。”   谢霁在她耳畔低低‘嗯’了一声。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放开她。   谢霁的眼睛有点泛红的血丝,可面色却恢复了镇定,沉沉望着她权衡许久,才沙哑道:“我已身处漩涡之中,有一些必须要去完成的事。若非意外,我不会再私下见你,不会承认对你有情。”   这真是一个过分的要求,换做任何一个女子都难以接受。   可谢宝真从不会恶意揣度,她知道九哥无法暴露自己的软肋,知道他是怕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姑娘,心中便也觉得宽慰了。   “我不会强求你等我。”谢霁顿了顿,眼中的红血丝更多了些,牙关几度咬紧,艰涩道,“你若是喜欢上了别的男子,我也会成全……”   “我不会!我不会喜欢上别人!”谢宝真打断他未说完的话语。像是被他这番话气到,她板着脸凝重道,“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还说这种话,不觉得对自己很残忍么?”   谢霁哑声道:“宝儿,你还小。”   是啊,面前的姑娘如此年少,如此温善,向来不缺乏人求娶,他又凭什么要求她必须站在原地等自己呢?   正想着,谢宝真却是微微挺直身子,撩开斗篷,从腰间解下银鞘匕首,抽出锋利的刀刃。   “宝儿,你作甚?”谢霁眉头一皱,紧张道,“刀口锋利,当心伤着自己。”   谢宝真没有理会他说的什么,右手握着匕首,左手抓了一缕耳后的垂发,匕首轻轻一划……在谢霁惊愕的目光中,少女的一缕秀发被生生割断,握在掌心。   “宝儿,你!”谢霁猛地攥住她的腕子,喑哑的嗓子几乎破声。   洛阳女子以发为美,皆是惜发如命,谢宝真这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不知羡煞了多少官家贵女!而此时,她生生割下尾指粗细的一缕,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那一刀割在谢宝真的头发上,却疼在谢霁的心中。不知为何他想起了一句话,叫做‘割发断情’……   夫妻间决裂,刚烈的妻子便会割下自己的一缕头发,以示与夫君恩断义绝。   谢霁眼中蕴着翻涌的风云,似是心疼,似是惊愕。他伸手摸了摸谢宝真耳后翘起的一缕短发茬,指尖几度颤抖,用嘶哑难辨的嗓音道:“这头发,还能不能接好?”   谢宝真抿着唇不语,沉默着将匕首重新挂回腰间,转而解下香囊,将囊中的香料尽数倒出,继而将那一缕头发整理好打了个结,一点一点塞入香囊中,系紧封口的细绳。   做完这一切,她矮身将装了自己头发的香囊仔细系在谢霁腰间,抚了抚,方抬首道:“我没有带什么值钱的信物,这头发赠与你,你贴身带着,就当是我应了你的承诺。”   谢霁怔怔地任她动作,紧绷的身形一点一点软化。一颗心从凛冬到暖春,死而复生,大抵就是这般情景了。   终于,他红着眼轻笑了一声,紧紧地揽住少女,在她耳畔涩声道:“你真是……要了我的命。”   “九哥,我帮不了你,也不会拖累你。”谢宝真用鼻尖在他颈窝蹭了蹭,“十八岁后你若是再不理我,我就真的不会喜欢你啦。”   “嗯。”谢霁说,“方才,有句话是违心之言。宝儿若是喜欢上了别的男子,我便是用尽手段也要让你重新喜欢上我,将你抢回来。我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人,宝儿,要做好准备。”   “我等着。”少女温软的呼吸拂在耳畔,足以抚平他所有的孤寂与凌寒。   阴云后,日光隐现,驱散一江寒雾。   关北叼着根竹签子坐在船尾,朝帘子遮掩严密的画舫船舱望了眼,抻了个懒腰,心道:这天色,还早着呢!   年底,宫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据说皇帝有意将云泽长公主指给谢淳风为妻,出乎意料的,这桩婚事被长公主义正辞严地拒绝。   谁都知道皇帝一边扶植祁王,一边给英国公府指婚意味着什么。元霈自然也明白,这看似美满的一桩婚事,是对谢家沉痛的打击。   而她,不愿做争权夺势的工具。   这个一向温顺端庄的少女叛逆起来格外刚烈,铁了心的不服这门亲事,甚至决意投身佛门,说是要带发修行为国祈福。   除夕前夜,谢宝真进宫看望元霈。   十七八岁的长公主,至今连一个像样的公主府都没有,只能委身于深宫之中。   殿内,元霈一袭素色单衣跪坐,原本清丽的鹅蛋脸瘦得下颌尖尖,眼睛有点红,或许是夜里没睡好,又或许是悄悄哭过。可她仍强撑着笑意,对谢宝真道:“现今后妃、姐妹对我避之不及,难得你还愿意来看我,不枉我平日那般疼爱你。”   “你这是哪儿的话?我没有亲姐妹,你就是我最好的姐姐,我不来看你谁来看?”天有点冷,谢宝真解下自己的斗篷裹在元霈身上,难掩忧色道,“霈霈,你还好罢?”   元霈拢了拢斗篷的领子,“挺好的。”   说罢,她抬头望了眼外头冷淡的阳光,感慨道,“今年除夕无风无雪,倒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元霈总是笑着的,妆容打扮无可挑剔,不似现在这般素面朝天、不修边幅。   谢宝真没忍住问道:“霈霈,你喜欢淳风哥哥对吗?为何不答应赐婚呢?”   “你傻呀,宝真。”元霈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驸马不能入朝为官,他若娶了我,一辈子就毁啦!”   “我知道,可是……你不问问淳风哥哥怎么想吗?”   “我好歹是个姑娘家,对方喜不喜欢,我还看不出来么?”   元霈说这话时轻描淡写,屈指叩着桌沿道,“我是笼中雀,谢长史是天上鹰,我羡慕他的自由洒脱,却不愿折了他的翅膀,让他变得和我一样。”   谢宝真说不出话来。   谢淳风是否喜欢她,对于元霈本人来说也许并不重要,她看得很透,所以没有奢望,理智得令人心疼。   谢宝真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元霈见了,反倒笑着安慰她:“本朝公主不是嫁平民就是嫁毫无权势的纨绔子弟,婚姻不幸者实在太多。故而但凡是有些胆魄的,都以出家祈福为借口逃离深宫,我的姑姑昭阳大长公主不也在修行,终身未嫁么?我和姑姑一起好歹有个照应,又无人束缚,过一两年风波平了再回宫便是,你就放心罢!不要皱眉,都皱成一只包子了!”   本朝崇尚礼佛,公主带发出家也并非什么稀奇事,祈福两年回宫再嫁的公主也有,谢宝真见元霈心意已决,心中涌上一股寂寥之感,好像短短半年之内,九哥和元霈都要相继远离她了。   可无法被距离斩断的,是他们之间的情义。   谢宝真起身抱了抱元霈,轻声道:“若是那边过得不开心,你就回宫来。天地之大,总有人懂得疼你的。”   元霈说:“放心罢,我命好着呢。”   云泽长公主年后就要去安平寺祈福了,这场指婚的风波才在新年的热闹中渐渐平息。   到了上元节,谢家八兄弟照样汇聚于英国公府,畅谈一年来的收获以及听谢家家主训诫。   酒过三巡,照例是子侄辈写新年贺词给梅夫人评论。谢宝真并未参与,只是凝神望着自己对面的位置,而那里再也没有朝她微笑致意的白衣少年。   灯影摇晃,谢宝真正发着呆,却听见自家阿爹的声音稳稳传来,唤回她飘忽的神智。   “……宝儿,你意下如何?”谢乾问道。   谢宝真收回目光,懵懂道:“什么?”   “你这孩子,发什么愣呢?”梅夫人笑着说,“方才楚风和阿延说了,你二伯母近来腰腿不太好,想接你去扬州住上些时日,陪陪她老人家。”   二伯母是二哥谢楚风的生母,亦是三哥谢延的嫡母。她待人和善,年轻时总想生个女儿,却未能如愿,故而十分疼爱谢宝真。   儿时二伯母腿脚好的时候,每年都要来洛阳亲戚间走动走动,后来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渐渐来得少了。算算时间,谢宝真已有五年不曾见过这位伯母,心中的确想念她那一手扬州糕点的手艺。   二哥谢楚风走到谢宝真面前坐下,“母亲念叨你许久了,今年她整寿,若是能见到宝儿定会非常开心。”   “是呢,何况宝儿还未去过扬州,出去见见不一样的风土人情也好!江南水乡开春后极美,糕点吃食更是出名,宝儿一定会喜欢的。”三哥谢延也插嘴道,“若是有兴趣,还可以去二哥的夜阑山庄和我的商铺逛逛,保证你一年都玩不到重样的地方。”   谢宝真知道,他们怕她被九哥的事伤神连累,这才找了这个理由带她离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扬州距离洛阳甚远,二哥的夜阑山庄又有江湖高手云集,整个扬州地界全在夜阑山庄和谢延商铺的庇护之中,绝对安全。   其实,谢宝真不愿离开爹娘,可又担心自己呆在洛阳会忍不住去见九哥,加之二伯母的确年事渐高,且极疼爱她,她作为晚辈是该去探望探望……   仅是片刻的犹豫,谢宝真乖乖点了点头,应允道:“好,我去。”   未料她答应得如此干脆,谢乾和梅夫人对视一眼,满腹草稿劝言全抛至九霄云外。   片刻,梅夫人长长吐了口气,试探道:“宝儿,扬州路远,十天半月可回不来。你决定了?”   谢宝真点点头,发髻上的金笄在烛光下一闪一闪,问道:“嗯,何时走?”   谢楚风道:“过几日天气晴好些便出发,走水路,十二三日可到扬州谢府。”   “那,我命人给你整理好东西。”梅夫人招手唤谢宝真至跟前,伸手理了理她的衣裳领口道,“紫棠和黛珠两个丫头,你也一并带过去。到了扬州要孝顺伯父伯母,莫要给你二哥三哥添麻烦。”   谢宝真一一应了,顺势倚在梅夫人怀中,“阿爹,阿娘,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不必为我担心。”   谢乾叹了声。   梅夫人嗔怪丈夫:“大过年的,你叹气作甚?”   谢乾喝了口酒,啧道:“年纪大了,舍不得女儿啊。”   闻言,下面兄弟几人都笑了。老七谢朔道:“叔父,这您就舍不得了,若是将来妹妹嫁人了可如何是好?”   谢乾连连摆手:“早着呢!要嫁也得嫁在我眼皮底下。”说罢,他想起了谢霁那孩子在书房的一跪,心头怅惘,“不说这个了,喝酒!”   过了五六日,天气放晴,谢宝真便在谢楚风和谢延的护送下从渡口坐船南下杭州。   天高云淡,杏花飘香,航船扬帆起舵,乘风破浪而去。   渡口临江的酒楼之上,谢霁独自凭栏远眺,直到亲眼所见心爱的少女登上甲板,目送航船远去形成一个芝麻大小的黑点,这才于春寒料峭中垂下眼睑,轻轻舒了口气。   仅是一瞬的柔软,他很快恢复了漠然的神色。   “关北。”   “属下在!”   “你的人都安排妥当了?”   “是!扬州那边派了人提前踩点接应,您放心。”   说罢,关北眯了眯狐狸眼,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洛阳城的兄弟也准备好了,就等您的号令。”   “很好。”谢霁背映浩渺的江波,缓缓抬起凌寒的眼眸。内心的柔软深埋,他再无后顾之忧。   冷冽的江风袭来,吹落酒肆前的杏花几许。   藏污纳垢的祁王府,也是时候清扫一番了。 第51章   走了八、九日水路,到扬州渡口时正是二月初的时节。   谢宝真从未出过远门,此番晕船晕得厉害,好不容易吃几口东西又全吐出来了,到扬州渡口时下巴尖都瘦出来了。   一撩船帘出来,谢宝真穿着一身水红的春衫上了甲板,秦淮河畔带着花香的暖风扑面而来。远远望去,白墙黛瓦高低错落,杨柳垂丝,在柔风中汇成轻烟般淡淡的一抹绿。河边浣纱的妇人娇笑连连,捣衣声和渡口船工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如何?”谢楚风执剑而立,笑着问谢宝真。   谢宝真吐出一口浊气,“听惯了豪放爽朗的洛阳官话再来听这江南的吴侬软语,就像是唱歌一样有趣。”   谢延走了过来,打断两人的谈话,“下船罢,府上的马车已经等候在渡口了。”   拆卸行李后,谢宝真上了马车,谢楚风和谢延骑马在前头领路,仆役们赶着装满行李的牛车在后头跟上。马车穿过街巷,她本是累极困极,又忍不住掀开帘子去看道旁的商贩和店铺,空气中满是脂粉香和糕点的甜味。   坐马车行了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十字交汇的主街,东街尾巷处便是二伯父居住的扬州谢府府邸。   早有脚程快的仆役先行一步回府报信,二伯父家上下家眷、仆役皆已聚在门前等候张望。   马车停稳,谢楚风的嗓音稳稳传来:“宝儿,到家了。”   谢宝真在车上时已整理了一番仪容,确定并无失礼之处,这才踩着踏脚小凳缓步下车。   暗青大门的府邸前,须发花白的二伯父和雍容富态的二伯母先行向前,躬身行礼道:“草民(民妇)恭迎永乐郡主!”   身后二三十个丫鬟、仆役、厨子亦是跪拜,齐声道:“恭迎永乐郡主!”   “呀,您这是作甚?”谢宝真忙上前虚扶起两位长辈,带着鼻音软声道,“都是一家人还这般生分,可折煞我了!快快起来罢!”   二伯谢坤是庶出,无官爵在身,行礼只是按例走个尊卑过场。二伯母苏氏笑起身拉着谢宝真的手,左右端详了一番,笑出眼尾细密的纹路,“哎哟,我的宝儿都长这么大了!”   “二伯伯、二伯母好。”谢宝真朝着二位长辈福礼。   “好,好,都好!来,快进屋坐。”说罢,苏氏又转身看了两个儿子一眼,随意招呼道,“你们两个若是无甚紧要之事,便在主宅陪妹妹几天,带她四处熟悉一番扬州的景色。”   谢楚风沉声应了。   谢延却拍了拍马背,对谢宝真道:“我就不进府了,宝儿若是无聊,便来南街谢氏商铺寻我,我带你去看好玩的物件。”   谢宝真疑惑道:“三哥不回主宅么?”   谢楚风也道:“是啊,三弟。宝儿妹妹好不容易来扬州一趟,你就留下多陪她两日。”   谢延没说话,只看了面色严肃的谢坤一眼。   二伯父谢坤古板迂腐,当年因谢延执意从商一事,他险些与谢延断绝关系,这么多年来憋着口气,从不让儿子进主宅大门。谢延倔强,便真的不再踏入主宅半步。   苏氏悄悄给丈夫使了个眼色。谢宝真也瞧准时机,细声道:“二伯伯,可以让三哥留在府中陪我吗?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他说呢!”   谢宝真开了口,谢坤不会不给她面子。他胡子几番抖动,方瞥了谢延一眼,硬气道:“怎么,还要我这个做爹的请你进门吗?”   谢宝真松了口气,轻轻一笑。   谢楚风也笑了,拍了拍怔愣的谢延,“快进去罢,云姨还等着你呢。”   热热闹闹地进了屋,谢宝真命紫棠和黛珠将洛阳带来的礼物呈上来,给每位长辈发了一份。   给了谢坤一套古砚,谢宝真又拿出一盒两罐装的药膏,递到苏氏手中道:“这是御贡的舒筋活络油,对风湿之症有奇效,二伯母您收着,每日让手法娴熟之人给您推拿一番,慢慢地便会好的。还有,这是我娘送您的一对血珀佛珠手链。”   二伯母笑着收下,“瞧宝儿多懂事,真是劳烦国公夫人挂念!”   继而,谢宝真又拿出一个首饰盒,“这是给云姨娘的钗饰。”   云姨娘受宠若惊,上前盈盈一福,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细声细语道:“贱妾谢云氏多谢郡主!”   云姨娘是谢延的生母,年过四十且衣着朴素,一点儿也没有富商之母的阔气,可眉眼十分周正清丽,乌发如云,举手投足极具江南美人的气质。   看得出,是个极其温柔的妇人。   闲聊的间隙,谢楚风亲手给谢宝真绘了张图纸,标注出扬州境内有名的去处,解释道:“你的闺阁朝南,推门望去,可见十里地外有座云雾缭绕的山峰,那是扬州最高的山,我的夜阑山庄就在半山腰上,若有兴致,回头我带你去山庄玩玩。还有这几处,是你三哥的商铺……”   叙了片刻,便到了晚膳的时辰,府上张灯结彩,有着不输于英国公府的热闹。   晚膳吃得都是地地道道的扬州菜,苏氏和云姨娘分坐谢宝真两旁,不住给她夹菜。   “这个红烧狮子头是你云姨娘的拿手好菜,好吃的嘞!”   “快尝尝这个八珍藕夹,还有应季的清蒸鳜鱼!”   不多时,谢宝真碗中已堆砌如山,一顿晚膳吃了个十成饱,就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去厢房洗漱,唯恐饿着她累着她。   苏氏给她安排的闺房在南院的小楼上,二楼单独一间,布置得十分宽敞温馨,榻上被面都是最上等的苏绣。约莫是认床,谢宝真睡得不□□稳,梦中影影绰绰梦见了远方的爹娘,梦见了白衣少年,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一觉醒来,她发热了。   苏氏火急火燎地请了大夫前来诊治,只说是‘水土不服’,要好生将养。   于是连着六七日,主宅的女人们都恨不得将谢宝真当瓷娃娃供着,每日药膳不停,谢延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了一抔洛阳产的黄土给她随身带着,据说是可缓解水土不服之症。   云姨娘擅长煲汤,莲子雪梨汤、红豆粳米粥、燕窝银耳汤每日变着花样来,如此养了数日,谢宝真总算好转了些,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这天,云姨娘送了新鲜的燕窝汤过来,柔声道:“前几日你高热不醒,满嘴‘爹娘’地叫,还拉着我的袖子唤什么‘九哥’,把我们几个吓得不行呢。”   谢宝真依稀记得自己的确梦见了九哥,而且是……十分不正经的梦。   她面色一红,埋头喝汤,掩饰般道:“给大家添麻烦了。”   “哟,这是什么话呀?快别客气。”说着,云姨娘像是想起什么事般,指了指床头案几上的一摞拜帖道,“扬州城富庶或是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听说远来有客,都陆陆续续递了拜帖过来,想结交你呢!都给你放在床头,精神好些了便看看,多认识几个朋友才好。”   谢宝真乖巧点头,心中那点离家的愁绪,也在二伯母和云姨娘的关怀下排遣了不少。   云姨娘走后,谢宝真闲来无事,就拿起床头的的拜帖一一翻阅。大多是文绉绉的官腔,唯有一本字迹狷狂的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上面没有套话也没有官腔,只有言简意赅的三四句话,写道:【我家亦是南下迁居扬州,初来乍到,盼与一见,带小娘子去听小曲儿。】   落款是‘沈莘’。   “沈家啊,上个月才搬到扬州来的,小门小户的走镖之人而已,不过祖籍也在北方。这字倒是洒脱,不像个姑娘家。”苏氏放下拜帖,笑道,“宝儿,不如择日开个茶会花会什么的,请这些姑娘们一起聚聚罢!交些朋友,去去晦气也好!”   苏氏说干就干,宴会定在七日之后于谢家藕园召开,空前盛大。   为了这场宴会,谢延特意花重金买了几百上千盆绿植和花卉置于府中道旁,霎时海棠和桃杏争相绽放,昙花幽兰暗生香,一片桃红梨雪之中,几十名扬州贵女和才女、夫人应邀前来,燕瘦环肥,擅琴的、会画的各显本领,又学着文人雅士曲水流觞,好不热闹。   谢宝真见着了沈莘。   水榭中,沈家大姑娘一袭红色的束袖武袍,乌发高束,男孩子般大喇喇坐在一群粉嫩嫩、娇滴滴的少女中间,有着与江南女子截然不同的侠气。   不知为何,谢宝真对她一见如故。   互相通报了姓名,两人就算是结交了。   聊了片刻,沈莘起身,很是自来熟地拉着谢宝真道:“走,我们换个地方聊。这些什么诗啊曲啊的,我可不懂!”   两人换了个僻静的亭子静坐,亭子四角垂下纱帘,有桃花纷纷扬扬吹落。   谢宝真看了眼沈莘的坐姿,忍不住笑道:“都说江南姑娘温婉,你却不是。”   沈莘倒了杯茶,“我又不是江南的。祖籍平城,世代习武,习惯如此了,你莫要嫌弃我粗鄙才好。”   “你是平城来的?”谢宝真颇为讶异。   她的九哥,过去就生活在平城。   “是啊!”沈莘眨眨眼,意味深长道,“怎么,你在平城也有亲人?报个名号,说不定我认识他呢!”   沈莘的眼睛调皮灵动,谢宝真总觉得她能看透了什么似的。   谢宝真张了张嘴,复又闭上,犹疑道:“没有,我只是听过而已。”九哥不知近况如何,还是不要在陌生人面前提及他才好,省得给他惹麻烦。   沈莘不再追问,换了个话题道:“对了,你多大?”   谢宝真道:“快十六了,你呢?”   “我比你年长五岁呢!你得唤我一声姐姐。”   沈莘比谢宝真要早来扬州一个月,说是已经将扬州摸了个门儿清,自告奋勇道:“那就说定了,明天我带你去吃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甜食。”   盛情难却,谢宝真道:“好,那我今日和伯母、兄长报备一番,省得家人担心。”   “应该的应该的。”沈莘很能理解,玩笑道,“你这般娇俏可爱,若是被我拐走了可如何是好?”   谢宝真从未见过这般活泼不认生的姑娘,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宴会到酉时才散,沈莘最后一个从谢家出来,朝送出门外的谢宝真挥手笑道:“不必送了,我家穿过这条街就到!”   告别谢宝真,沈莘伸指绕着腰间的玉环坠子,哼着小曲儿朝东街走去。江南的杏花洒在她身上,像是下了一场雨。   到了沈家,她回房提笔润墨,裁了张二指宽的纸条,落笔匆匆写下:【已成功结交永乐郡主,随时汇报动静。】   写完,她将笔随意一丢,去后院鸽舍中抓了只白羽信鸽,将纸条卷好塞入鸽爪上绑着的小竹筒中,盖好盖子,双手一扬,鸽子扑腾着朝西北方飞去。   ……   夜里,孤星揽月,谢宝真又梦见了谢霁。   面目模糊的白衣少年站在一片浓雾之中,谢宝真唤他的名字,伸手触摸他冷寂的眉眼,却摸到了满手鲜红。   再抬头一看,周身的白雾也变成血红一片。   “九哥!”   谢宝真猝然惊醒,呆呆坐直身子,心脏仍像缺了一块般空荡荡的。   哪怕扬州繁花似锦,哪怕日日宴会热闹非凡,她依旧想念九哥,心疼他滴落在自己颈项上的泪。胸口闷闷的,有种绵密的思绪翻涌,难以平息。   与此同时,洛阳祁王府。   谢霁肩上有伤,缠着绷带,独自坐在昏暗的房中,用新鲜熬好的黑漆将破碎的泥人一点点修复拼凑。案几上的瓷瓶中,风干的桃枝依旧灼灼绽放,粘好最后一块,他借着烛火久久端详伤痕累累的泥人,目光仿佛也追随去了遥远的南方。   庭院中,十数名动作利索的仆役陆陆续续地抬水冲洗台阶,将阶前和庭院中的干涸的血迹冲刷干净。哗啦哗啦的水响,竹扫帚扫过,院中石板路复又变得光滑干净,好像夜里的那场厮杀只是一场噩梦。   不多时,护卫打扮的关北叩了叩门,低声道:“公子,皇帝来了。”   谢霁收回目光,将泥人锁进抽屉,看了看肩上仍在渗血的伤道:“知道了。一切照旧。”   皇帝便衣出宫,并未带太多随从。   他一进祁王府的门,便发现府中的眼线暗桩全不见了,换上了许多陌生的新面孔。   皇帝皱了皱眉,往大厅走去,谢霁已带伤等候在厅前庭院中。   “你有伤,不必行礼。”皇帝虚扶起谢霁。尽管早从太医口中得知了情况,他依旧关怀地问了句,“伤势如何?”   “皮肉伤,不碍事。”谢霁垂下眼,流露出些许痛心,“只是陛下赏赐的管家和仆役,大多已惨遭刺客毒手,是我未曾护好他们。”   祁王府突然遇刺,被杀的恰巧是宫里安插进来的暗桩眼线,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不过事到如今,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了,和几个奴才相比,谢霁才是他真正要扶植起来的一把利刃,更具有利用价值。 第52章   扬州随处可见小桥流水,杨柳青青,弄堂深巷中,叮咚的琵琶声伴随着莺喉宛转,惬意又撩人。   谢楚风专门派了四名身手矫健的下属寸步不离地保护谢宝真,又指了一名熟悉扬州地界的嬷嬷陪同,这才放心大胆地让她去和沈家姑娘玩闹。   沈莘是个很有趣的人,又年长几岁,做事干脆利落,一点也没有寻常姑娘那般含羞腼腆,谢宝真喜欢她的洒脱稳重。   在吃过扬州最有名的蟹黄包和豆腐羹,逛过莺歌燕语不断的秦淮花船,甚至是偷溜去看了红袖楼的扬州瘦马之后,谢宝真与沈莘已像久别重逢的故人一般亲密。   “此间茶楼的扬州小曲本地一绝,还有这特色饆饠,只供茶客享用,外面的人想吃都买不到呢。”沈莘将尚且热乎的饆饠碟子推至谢宝真面前,嘿嘿笑道,“这是樱桃饆饠,古法制作,酥脆甜香,是你平日爱吃的,快尝尝!”   她这么一说,谢宝真倒有些好奇,“奇怪,我从未向你说过我的喜好是什么,沈姐姐怎的知道我喜欢吃这等甜食?”   再回想与沈莘相处的十数日,每每吃的玩的,她都是专挑自己喜欢的来,难道天底下真有这般志同道合之人?   沈莘一噎,屈指挠了挠鬓角,没敢说自己早就将谢宝真的生平喜好倒背如流,只讪笑道:“我这不是与你心有灵犀么!再说了,你一见甜食就两眼放光,我会看不出来?”   这个解释姑且合理,谢宝真细细咬了一口樱桃饆饠,随即愉悦地弯起双眼,没再多想。   台上弹着琵琶清唱的妙曼女子唱了些什么词,谢宝真其实不太听得懂,只觉得那些咿咿呀呀尾音上扬的曲调十分好听,仿佛连春光都柔软了,花香与樱桃的果香交汇,舒服得很。   只是偶尔,偶尔谢宝真会悄悄瞥一眼身旁翘着腿歪坐的沈莘,心想:若是陪在自己身边的是九哥,那便再好不过了。   两人逛到午后方回。谢府与沈家顺道,谢宝真执意邀请沈莘同车而行。   不知为何,沈莘却有所顾忌似的,不停说道:“宝真,你就在这个路口将我放下罢,不必前行了。”   谢宝真道:“路虽不远,我送你到家门口才放心呀!”   “不用了,前面路窄,你的马车进不去的。”   随行的嬷嬷的插嘴道:“哎哟小娘子说的哪里话,这十字街我走了几十年,熟悉的很啦!你那屋门前宽敞得很,过两辆马车都没问题的!”   谢宝真也笑道:“沈姐姐,不过送你回家而已,你就别推辞了。”   沈莘揉了揉鼻尖,心中讷讷道:话虽如此,可她那‘家’根本就不是普通人的家啊!若是穿帮了,可如何向主子交代?   不多时,马车到了沈宅门口。   谢宝真撩开车帘一看,沈家是个不大的小院子,大门紧闭,门口既没有门童也没有仆从,只有个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执帚扫落叶。   那男子身量结实,面容四方刚毅,满脸络腮胡,穿着一身灰褐色短打武袍,看上去是个习武之人。   沈莘跳下车,指了指身后的沈宅大门,“我到了,宝真你快回去罢!”   “我看着你进门才放心呢。”谢宝真执意道。又看了眼扫地的中年男子,问她,“门口那个,是你爹么?”   不知是否错觉,沈莘的笑僵硬了一瞬,支吾道:“是啊,我爹。”正常人家里,应该都会有个爹罢?   沈莘嘀咕着转身,清了清嗓子,朝扫地的汉子扬声喊道:“爹,我回来啦!”   那扫地的中年男子虎躯一震,执着扫帚呆愣了一瞬,方在沈莘的挤眉弄眼中回过神来。他看了马车里甜甜微笑的锦绣少女一眼,生硬地挤出一抹笑,含混道:“啊,啊,女儿回来了!”   “哎爹,您怎么能干扫地这种粗活呢?交给我!我来!”沈莘从呆愣的汉子手中抢过扫帚,囫囵乱扫了两把,将那堆已经扫拢的落叶又扫得凌乱不堪。   ‘沈爹’在一旁看得眼皮直跳,双手颤抖不已。   正此时,门从里头拉开,一个瘦长脸的年轻男子钻了出来,见到沈莘抬手就要抱拳,声如洪钟道:“沈堂……”   “啊,这是我哥!”沈莘揽住年轻男子的肩,五指几乎掐入男子臂膀中,咬着牙说。   “沈姑娘一家还真是感情好呢。”谢宝真感慨。   可是,他们一家子的样貌怎的全然不同?   “那,我走啦!”谢宝真压下心底的疑惑,朝沈莘挥挥手,放下车帘调转方向而去。   待谢宝真的马车远去,消失在拐角,沈莘等人才长舒一口气。   进院掩上大门,沈莘瞬间变了面孔,一脚踏在石凳上,痞气十足道:“我不在这半日,上头可有消息?”   “回堂主,一切如常。”‘沈爹’握着扫帚,毕恭毕敬道。   ‘沈哥’从怀中摸出一个尾指大小的小竹筒,双手递上道:“有飞鸽传书,请堂主过目。”   沈莘一把夺过小竹筒,刮去密封的蜡,将竹筒里的小纸条倒出来展开一看,两道英气的眉皱在一块。   “堂主,上头有何任务?”   “大任务!”   ‘沈家父子’立刻严阵以待。   沈莘一指瘦长脸的年轻男子,“你,去把全扬州最好的烟花买过来,越多越好。”   “是……呃,啊?”   “‘啊’什么?快去!”   沈莘一拍年轻男子的脑袋,随后又唤住他:“等等!以后若是有走镖的小生意,你们就接了,雇些人做做样子,省得有人怀疑我们的身份。还有,但凡是永乐郡主在场,你们就要假扮我的父兄,装得像些,不许露馅!听见不曾?!”   二人齐刷刷道:“是!”   交待好一切,沈莘这才回到自己房中研墨提笔,抓耳挠腮许久,方写道:【今日郡主吃了半屉蟹黄包,一块樱桃……】   ‘饆饠’两个字她不会写,于是划掉,改写道:【一块樱桃毕罗,听了扬州小曲,心情尚可,一切如常!】   写完,沈莘将字条卷起塞入竹筒中,转而去后院抓了只鸽子传书。   白鸽扑腾翅膀掠过扬州湛蓝的天空,一路朝西北方飞去。   谢宝真回到谢府,苏氏和云姨娘便放下手中的刺绣围了上来,热切道:“宝儿回来啦?吃饭了不曾?灶上还热着春饼和酱肉呢!”   “我吃过啦!”   “你这孩子,姨娘给你做了那么多吃食,也不见你回来吃一次。”   谢宝真接过紫棠递来的茶水,小口抿道:“明日,明日我一定在家吃饭!”   “对了,马上就是你的生辰,想吃些什么、想怎么过,提前和伯母说。”苏氏替谢宝真摇了摇纨扇,温声道,“今年呀,伯母一定给你过个最热闹的生辰!”   这是谢宝真第一个独自在异地过的生辰,没有父母在侧,兄长在旁,也没有九哥。   她笑了笑,一身银红的裙裾,垂下纤长眼睫的样子十分俏丽,柔声道:“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生辰,平淡些过便是了。”   “那怎么成!你在洛阳如何过的,在二伯母这儿只会更隆重!”说到此,苏氏想起什么,对云姨娘道,“瓜果蜜饯要早些准备,还有,去将云霄阁的霍厨娘请来一用,她会些洛阳菜式,也好一解宝儿的思乡之苦呀……”   三月十七,是谢宝真十六岁的生辰。   二伯母给她筹备的生日宴果然热闹非凡,非但请了城中交好的贵女和夫人赴宴,还请了扬州城最负盛名的乐班子前来助兴鼓吹,请了擅长人像的丹青手为碧玉年华的小少女画像。暮春时节,谢宝真同这些谈吐不凡的才女、夫人们一同作诗赏画,倒也充实快乐。   到了夜晚,还有一场家宴,只有自家亲人参加。   酉时,天色微黯,谢府已点灯用膳。   席上,苏氏道:“你们瞧见不曾,宝儿的那幅画像美得呢!全扬州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与她媲美的小娘子了!”   谢延笑问道:“画像在哪?我也瞧瞧。”   为了这幅画,谢宝真在花树下端坐了一个时辰,身形都僵硬了,感觉实在有些矫揉造作,便不好意思道:“有甚好看的?都是二伯母谬赞而已。”   “画拿去裱了,要过几日才送来呢。”云姨娘给谢延盛了汤,温声回答。   一家子正聊着,忽见厅外天空亮堂了一瞬,继而砰砰的响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打破了扬州城静谧的夜空。   众人于是停了话茬,转头朝外望去,只见大片斑斓的光绽放在初临的夜色中,如金柳绵绵,如牡丹盛放,一团团美丽非凡。   苏氏问:“谁家在放烟花?”   谢楚风负手看了会儿,辨别道:“看方向,是河畔石桥边燃放的烟火。”   苏氏疑惑道:“奇怪,今日也不是什么重要节庆,怎的突然放起烟火来了。”   谢延斟酒,笑看了谢宝真一眼:“哪里不重要?今日,不正是宝儿的生辰么?”   “你放的?”谢楚风问谢延。毕竟谢延财阔气粗,花百千两银子放烟花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谁料谢延却否定了,摆手道:“这次真不是我,大概是谁家喜事,凑巧罢。”   每一朵烟花都很大很美,往年除夕时,洛阳宫门前放的烟花都不曾有这般漂亮,放了足足一刻钟才停歇。   谢宝真本不曾在意,到了戌时,第二批烟火准点燃放,砰砰砰映红了半边天空,依旧放了一刻钟。   待谢宝真沐浴梳洗完毕,第三批烟火响起。她询问侍婢时辰,果然是亥时准点。   这批烟花格外漂亮,一束束红光划破夜空直上云霄,再倏地爆裂开无数繁星般的金光,每一颗金光再化作柳丝般的细绦垂落天际,如万千流星划破苍穹。   谢宝真披衣撑在楼阁的窗户上看了许久,这才踢了鞋子上榻休息。   她仰面躺着,忽然想起去年盂兰盆会时,她与谢霁并肩坐在小渔船里,随着晃荡的水波幻想道:“若是明年生辰,我能和九哥一起看一场烟火就好啦!烟火要放上一整夜,而九哥就在我身边。”   那时,谢霁只是抚了抚她的脸,眼里倒映着河灯的光芒,朝她安静微笑……   突然,谢宝真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匆匆穿披衣下榻就往外跑。   黛珠正抱了一床新晒的春被进门,见谢宝真披着头发就往阁楼下跑,忙追出去道:“郡主,您去哪儿呀!”   谢宝真心跳如鼓,根本来不及理会她,径直朝谢府大门跑去。   谢家的女眷们已经睡了,只有谢楚风和谢延还在厅中商议事情,听到府中丫鬟婆子呼唤谢宝真的声音,两人闻讯赶来,讶异道:“宝儿,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里?”   “二哥三哥!”谢宝真呼吸急促,眼睛却很亮,指了指方才放烟花的方向道,“我想去放烟花的河边看看,想去看看是谁放的烟花!”   她其实没有把握这批烟花与谢霁有关,可躁动的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深埋的思念被尽数勾起,若不亲眼去见一见烟花的主人,她不会死心。   谢楚风和谢延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到底是妹妹的生辰,谢楚风自然不会让她的愿望落空,遂颔首道:“好,备好马车,哥哥们陪你去。”   备好马车,谢宝真又焦急地等待了一会儿,算好时辰出门,马车驶至河畔时刚巧子时,第四批烟火窜天而起,瑰丽非常。   河畔、桥上挤了不少人,全是被烟火吸引而来的不眠者。谢宝真提着裙裾下了马车,只见河心有十来只渔船,每只渔船上都堆砌了不少烟火,摇曳的红光一束束冲天而起,又在半空中炸开荼蘼,波光粼粼,倒映着层层叠放的烟花,如此近距离观看,更显得壮丽无双。   谢宝真数了数,刚好十六只船……而她的生日,也是十六。   这真的是巧合吗?   “这烟花放了一晚上,一时辰一批,十六炮齐鸣,可真阔气!”路边有人摇着纸扇,如此赞叹。   刚巧有船夫上岸,谢宝真便拦住他们问道:“请问,您知道是谁租了这些船放烟火么?”   其中一名中年船夫摘下斗笠,拍了拍衣裳上的硝灰,用扬州话道:“买主并未透露姓名,只说是给心上人过生用的。且给我们每条船的租金皆是翻倍,出手十分阔绰!”   其他几位船夫纷纷应和:“是呢是呢!也不知谁家娘子这般幸运,能觅此良人!”   过生……   谢宝真呼吸一窒,一股暖流从胸口涌上四肢百骸,又汇聚在眼眶,漫天璀璨的烟花全成了模糊的色块光影。   她吸了吸鼻子,于河畔四处张望,似乎想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可看烟火的人实在太多太杂了,她实在找不过来。   谢楚风怕谢宝真走丢,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道:“宝儿,你在找什么?告诉二哥,二哥帮你一起找。”   “我……”谢宝真说不出来。   她揉了揉湿润的眼睫,记得九哥曾说过,两年之内不会私下与她见面,何况洛阳到扬州路途遥远,他应该也不会有闲暇来此……   是啊,他不可能来的。   鼓噪的心冷静些许,谢宝真眼尾微红,最后再留恋地环顾四周一番,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   我很好,九哥。谢宝真望着头顶的烟火,眼眶止不住发涩,于心中道:你就放心罢。   暮春之夜,烟花还在继续,愈来愈瑰丽,愈来愈耀眼,小河满载着光影明灭,美丽若仙境。   风吹落枝头的残红,些许洒落在河畔的石板路,点缀在谢宝真清澈的眼眸中……还有些许一路随风扬起,越过水波,飘上客船,落在甲板上少年苍白的指尖。   夜空下,谢霁眼中映着同样的烟火,安静而寥落。   船只就停靠在岸边,他看到了在人群中穿梭寻找的少女,小小一只,几乎要淹没在人海中。   他知道她在找谁、她此刻最想见的是谁,可是他无法向前一步,哪怕此时已忍到心肝疼。   他怕他向前一步,便不舍得再离开。   “公子,不去见她一面吗?”身侧一个爽朗的女声响起,正是一袭红衣的沈莘。   沈莘和关北一样,见证了谢霁从泥泞到辉煌的那段最残忍、最黑暗的过去,她打心眼里敬佩这个心狠手辣又极度聪明的少年。   可是此时的谢霁凝望着河岸的人群,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缱绻,仿佛在望着一个易碎的梦。   谢霁没有动,只漠然吩咐沈莘:“你回去,照顾好她。”   说罢,他轻咳了两声,抿了抿淡色的唇,转而朝船主嘶哑道:“开船,连夜回洛阳。”   沈莘朝谢霁抱拳告退,飞身跳上了岸。   十六船烟火陆陆续续地停了,看热闹的人也相继散去,唯有空气中的硝烟味残留,岸边一地的烟火余灰。   梨花飘飘落落,在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沈莘踏在这一层初雪般的梨白上,望着暗夜江流中远去的船帆,叹道:“带伤赶路来此,就为了陪她几场烟火的时间,到头来还不能相见,何苦呢?” 第53章   过了几日,裱好的画像送过来了。   画卷中的少女一袭银红的春衫,乌发轻绾,手执团扇微微侧身站于假山旁海棠花下,杏眼灵动,双颊飞红,一派天真温柔的情态。   紫棠见谢宝真看了画卷许久,便轻轻搁下莲蓉糕,笑道:“可要奴婢给您把画挂起来?”   “不必。”这画,谢宝真打算送人的,可是又拿不出手,总觉得画中的自己太过矫揉造作了些。   她拿起画卷比照自己的脸,问道:“你觉着像我么?”   “像。”紫棠仔细观摩道,“不过,郡主本人比画像更好看些。”   “我怎么觉得这么奇怪?我的脸哪有这么红、嘴唇哪有这么小?姿势也颇为僵硬……”   “桃腮樱唇,是美人的标准呀!这画约莫八分像罢,毕竟再厉害的丹青手也画不出郡主风华的万分之一。”   “你这嘴,越发和黛珠一样胡言了。”谢宝真卷了卷轴,用油纸仔仔细细地包扎好,又提笔润墨书信一封。   待谢延外出归来,谢宝真便将包好的画卷和家书一并交给他,托他的商队将这份礼物转交给英国公府的谢淳风。   四月中,芳菲落尽,绿意渐浓,远在洛阳的谢淳风收到了从扬州寄来的家书。   入夜子时,万籁俱静。   祁王府的侧门悄声打开,谢霁缓步走出,望着怀抱油纸卷轴靠在阴影中的谢淳风,问道:“找我何事?”   “有人托我送样东西给你。”谢淳风抬手将卷轴掷去,被谢霁稳稳攥在手中。   “还有,她让我转告你,‘扬州河岸的烟花,很好看’。”转述完毕,谢淳风悄声离去,自始至终没有一字多言。   半轮残月从云端隐现,洒落一地清辉。谢霁垂眼望着手中油纸包裹的物件,心中万千思绪叠涌。   回房的步履明显匆忙了许多,迫不及待似的。   谢霁掩上门,借着纸灯的光芒拆开油纸,展开画卷,露出了画中少女娇俏的容颜。   那眉那眼,皆是在他梦中出现过了千百回的模样,如此灵动温柔,仿佛跨越山水迢迢,下一刻她就会从纸上跃出,娇滴滴唤他一声‘九哥’。   不知多久过去了,谢霁依旧撑着太阳穴,指腹一寸寸碾过画像上的轮廓,嘴角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眸中映着跳跃的烛火,显得专注而认真。   他能猜到,心爱的姑娘一定是怕节外生枝给他带来麻烦,故而没有将画卷直接寄到祁王府,而是让她最信得过的谢淳风转交……   画上无言,却处处传情。   日升月落,春去夏来,转眼到了苦夏时节。   江南水乡空气潮湿,虽不似北方燥热,可灼灼白日依旧能晒脱一层皮。   六月底,谢宝真便随着伯父母搬去了夜阑山庄避暑。   山林之中寂静清凉,仿佛能隔绝所有毒辣的日光,加之夜阑山庄有不少建立在山腰、崖顶的飞阁高楼,朝有晨雾,暮见晚霞,倒也清闲自在。   八月初是二伯母的整寿,寿宴便在夜阑山庄举行。   谢楚风和谢延的人缘极好,其嫡母生辰,前来祝寿的马车、轿子从山庄前院一直排满了山路,大大小小凑了近百桌,大多是江湖或生意上有往来之人。   谢宝真知道苏氏喜欢字画,自己的字也还算拿得出手,便费心写了一幅宽两尺余、长三尺的百寿帖,上头大大小小用各种字体刚巧凑成一百个‘寿’字,撒上金箔裱好,颇为富贵,虽不算值钱,却十分费神,一字一笔未曾写好,整幅字都要重来。   她写坏了几十张纸,才得出这么最完美的一份。   寿宴的时辰快到了,谢宝真抱着用长盒包装好的字帖匆匆往夜阑山庄的凌月厅赶,问身后的侍婢道:“那套珊瑚玉带上了么?”   “都清点好了,十二件,一件不落。”紫棠道。   谢宝真点点头,转过抄手游廊而去,却不料转角处也有一行人迎面走来。谢宝真一时不察险些撞上,低呼一声,怀中抱着的字帖卷轴吧嗒落在来人脚下。   撞上的是三名锦衣公子,俱是穿着干净繁复的儒服,看样子是群风雅的读书人。   “郡主,没事罢?”紫棠和黛珠细声问道。   其中为首之人身量颀长,面容白皙端正,看上去十分温和。见险些撞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那白面公子脸色一红,忙不迭躬身行礼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在下不知转角有人,唐突冒犯了姑娘,实在抱歉!”   另外两人也拱手告饶。   见对方彬彬有礼,谢宝真也不好生气,只抿着唇道:“无碍,是我走得太快了。”   说罢,她蹲下-身去捡拾掉落在地的字画盒子。   那白面公子忙不迭后退一步,蹲身道:“我来便是。”说罢,将字画拾起,双手递交谢宝真面前。   不小心扫到谢宝真的脸,白面公子的血气上涌,俨然成了‘红面公子’。   谢宝真道了声谢,绕过三人继续前行。   “等……姑娘!”那公子唤住谢宝真。待她回过头来,他又显得局促难安,手紧紧地攥着折扇,眼神飘忽半晌,才结巴道,“那个,在下傅西朝,敢问……问……”   傅西朝的同伴悄悄用手肘顶他的腰,以眼神给他打气,可他红着脸,‘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   谢宝真赶时间,一脸疑惑道:“你可是迷路了,要问路?”   “啊……”傅西朝耳朵尖都红了,支吾道,“是,是如此。”   “问路?找我啊!”蓦地一个爽朗的女音传来,众人寻声望去,只见沈莘一身暗红的窄袖武袍,高扎着马尾辫,慢慢悠悠地朝众人走来。   “沈姐姐!”谢宝真笑着朝她打了个招呼,“我等了你许久,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你的邀请,我怎会不来?”说罢,她凉飕飕瞥了三位文绉绉的公子一眼,“宝真,你去忙罢!这几位‘迷了路’的小郎君,就交给我来照顾。”   谢宝真求之不得,忙道:“好,麻烦你啦。”   “不麻烦不麻烦,”沈莘懒洋洋地挥挥手,盯着傅西朝道,笑得别有深意,“请三位跟我来罢!”   傅西朝没有法子,呆呆地看着谢宝真离去,颇有些遗憾地跟着沈莘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西朝,你动心了?”其中一男子顶了顶傅西朝的肩,低声取笑道,“仲安,你方才瞧见了没?西朝的脸都快红到脖子根啦。”   那叫‘仲安’的矮个子书生道:“可惜没有问到是谁家的小娘子,西朝清心寡欲这么多年,难得有姑娘入得了他的眼。依我看,美人投怀,乃是天赐良缘!”   “你们莫胡说!”傅西朝忙道,“这些浑话若是叫别人听见了,会损害姑娘家的名声。”   “有甚关系?等会宴会上留意一下那是谁家姑娘,有无婚配……以你们傅家的名望,还怕求娶不到她么?”   前方的沈莘听着三人呱呱闲聊,掏了掏耳朵,扯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来。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公子的人也敢觊觎?怕是将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到了无人之地,沈莘停了脚步,歪身抻抻懒腰道:“到了。”   傅西朝三人方才只顾着闲聊,全然没注意沈莘将他们带去了何方。此时抬首环顾,只见到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小院子,院子后就是古木参天,俨然已经远离宴会大厅的喧闹。   “姑娘,是否走错路了?”傅西朝小心拱手道,“我们是要去宴席……”   “没有错,就是这儿。”沈莘继续活动筋骨,抬抬手弯弯腰,痞气十足地扭了扭脖子,方回过头阴恻恻道,“荒郊野岭,最适合杀人越货。”   她一笑,三人齐刷刷打了个寒噤。   活动完筋骨,沈莘慢悠悠向前,一把揪住傅西朝的衣襟将他顶在院墙上,欺身逼近道:“告诉你们,你们刚才遇见的那位小娘子早已名花有主,莫要打她的主意!否则……”   她伸出五指,当着傅西朝的面缓缓捏成拳,指节咔嚓咔嚓作响。   “……有如此墙!”说罢,一拳擦着傅西朝的鬓角砸去,直将砖墙砸出了一个龟裂的、深陷的大坑!   呼呼拳风扬起傅西朝的鬓发,尘土飞扬中,傅西朝已傻了眼,蜘蛛般紧紧吸附在墙上勉强维持站立。   沈莘松开揪着傅西朝的手,很是洒脱地吹了吹拳头上沾染的灰,扬长而去。   “这母老虎,太可怕了……”   “西朝,你没事罢?”   两人抖着腿前来搀扶傅西朝,担忧道。   傅西朝摇了摇头,有些狼狈地擦去脸上的灰尘。三人回头看到墙上的大坑,又是齐齐一抖。   “报官罢!你堂堂淮阴侯世子,何须受此屈辱!”仲安愤愤提议。   傅西朝摆摆手,整了整衣冠,好脾气道:“算了算了,也未曾伤到我……毕竟是女孩子家,何必和她计较?”   当晚,沈宅中。   【……郡主近来总提及洛阳,似有思乡之兆。另:今日有宵小之辈蓄意搭讪郡主,已被属下铁腕拦截,扼杀于摇篮之中。】   大刀阔斧地写完,沈莘将笔随意一丢,卷好信笺,去后院抓鸽子去。   过了几日,傅西朝通过好友谢楚风的引荐,单独求见了谢宝真一面。   半山腰的风雨亭中,再次见到傅西朝,他的脸依旧红得厉害,隔着一丈远的距离礼貌站立,内敛道:“我此番冒昧前来,是有一事相问。”   傅西朝是谢楚风的好友,谢宝真看在哥哥的面上也不会冷落他,便耐心道:“你请说。”   傅西朝一躬到底,“那日,沈姑娘说……说你已有了意中人,我事后又问过楚风兄,他却说你并未许下婚配,所以……”   谢宝真听了,却是奇怪:自己从未向沈莘提过感情之事,她怎的知道自己已有了心上人?   疑惑着,似乎什么穿针引线,真相呼之欲出。   那厢,傅西朝支吾了一阵,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道,“所以我这番来,是想来亲自询问姑娘一番,是否真的……”   “是真的。”谢宝真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傅西朝猛地抬起头,‘啊’了声,呆呆地望着面前格外坦诚的少女。   深林鸟语空灵,幽静沁人,谢宝真的眼中落着细碎的阳光,通透干净,轻声道:“虽然爹娘还未做主定亲,但我早已将一颗心托付给了他……他也一样,此生都不会变。”   傅西朝眼中闪过明显的失落,脸更红了,视线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但他依旧温和笑着,试探道:“姑娘心仪之人,定是十分优秀罢?”   若非天人般的男子,又怎配得上这般无瑕美玉?   “是呢!”谢宝真弯眸一笑,整张脸都变得生动起来,软声说,“我心仪的他,是全天下待我最好的人!”   这笑有着不掺杂质的甜蜜。   傅西朝心想:那人定是比自己优秀百倍,也……幸运百倍。   “真好啊!”傅西朝没有丝毫尴尬或恼怒,仍是腼腆笑着,复又拱手,发自肺腑地祝贺她,“君子不夺人所爱,是傅某唐突,愿姑娘与心上人早结连理!”   送走了傅西朝,谢楚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扬着唇角看自己妹妹,问道:“此人如何?”   谢宝真叉腰,无奈道:“二哥,以后再有这样的男子求见,直接替我回绝了便是!”   中秋后天气渐凉,谢宝真离了夜阑山庄,照旧回谢府主宅居住。   秋夜天气冷热适宜,扬州几家著名的酒楼为招揽生意,组织了一场盛大的灯船竞赛活动。   每家酒楼都卯足了劲儿,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打造一艘艘斑斓耀眼的灯船,船上花灯摇曳,船下水波涟涟,各色灯船将扬州河面照得恍若仙境般通亮。若是酒楼东家有些脸面,还会请些歌姬头牌坐镇,仙乐缥缈,舞姿妙曼,非得热闹七天七夜才肯罢休。   谢宝真看完灯船回来,也算是开了眼界。   天色已晚,从街口到谢宅中有一段路没有灯,十分黑暗。谢宝真倚在马车车窗旁,撩开帘子往外看了眼,夜色黑魆魆的,颇有些吓人。   “宝真,看什么呢?”沈莘贼兮兮笑道,“今晚可尽兴?”   谢宝真点了点头,说:“明晚我们还来,去醉月楼那家的灯船上去看看。”   沈莘欣然应允。   路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谢宝真放下车帘,随口感慨道:“可惜夜晚回来的这段路实在太黑了些,若是没有你们陪着,我一个人还真不敢出门。”   原本只是随意一说,谁知没过几天,从河岸主街到谢宅门前的这段路挂起了绵延两三里地的灯笼,且用得是上等透亮的红纱灯。楼上墙边、树下道旁,约莫二十来步两盏,且不说每晚灯笼、油蜡的消耗,单是请人每夜定时点燃这几百盏灯,便已是一笔不小的开资了。   一开始,谢宝真以为是谢宅怕她看灯船回来走夜路会害怕,所以才命人在她必经之路上点了灯,谁知苏氏听了,掩唇笑道:“并非你哥哥们做的,大概是扬州官府造福于民,命人点上的罢。”   官府?   可谢宝真来扬州半年多了,哪怕之前有打更人在这段黑漆漆的路上跌断了腿、刘家老三在这儿被抢了钱袋,也从未见扬州官府点过灯,怎的这般巧,她前夜随口抱怨一句,今夜就亮起几百盏簇新的红纱灯来了?   且连纱灯的颜色都是她最喜欢的,就好像暗中有谁在温柔地注视着她、保护着她……   从此每晚从楼阁上推窗望去,谢宝真都能看到扬州城漆黑静谧的城池中,有一路橙红的的火光绵延,温柔而又温暖,可令人不惧天黑、不怕孤独。   扬州城的冬天极少下雪,只是湿冷。   十二月底,谢宝真就要北上回洛阳了。若是路程顺利,她还能赶上除夕团圆。   时隔一年终于要重回故土,谢宝真激动得好几个夜晚没有睡着,临行前一夜更是辗转。   几百个日夜过去,也不知如今的九哥是何模样,有没有完成他那些必须去完成的大事,是否也曾像此时的她一样,思念成疾、彻夜难眠…… 第54章   十二月底,谢宝真收拾好物件,随着二哥三哥北上回洛阳。   初来时夜夜思乡,即便伯父母照料细致,她依旧觉得每日都过得漫长。谁料日日复月月,一年仿佛也只是眨眼一瞬。   出发那日,扬州下起了毛毛冬雨,二伯母的腿脚毛病又犯了,可依旧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送谢宝真和儿子们出门。   马车前,这个两鬓微霜的妇人紧紧拉着谢宝真的手,再三叮嘱她:“明年无事,一定要再来江南玩玩。那几套花鸟争辉的绣被,我和你姨娘绣了三个多月,就快绣好了,等你成亲再送给你做嫁妆的呢。”   江南的女人果真是水做的,没说两句,云姨娘也眼眶微红,将两个蓝花布包裹的食盒交到黛珠和紫棠手中,转而对谢宝真道:“我给做了你爱吃的水晶烧麦、蟹黄汤包和银耳莲子羹,食盒下用滚汤温着,可保两三个时辰不凉,定要趁热吃才好。还有一盒是各色糕点,一次少吃些,当心胀胃。”   谢宝真心中暖得不行,一一应下。   谢延策马而来道:“东西都整理好了,船在渡口等着,出发罢。”   “二伯父,二伯母,姨娘,那我这便走了。多谢各位这一年的照拂,到了洛阳后,我会给您们通信的。”说罢,谢宝真盈盈一福。   谢宅的人立即回以更大的礼。   一行人跟在行驶的马车后挥手,足足送了十几丈远才停下脚步,目送着谢宝真远去。   马车出了街口,又缓缓停下。   谢宝真正疑惑,就见谢楚风叩了叩马车壁,说道:“宝儿,沈姑娘来了。”   谢宝真忙挑开车帘,果见毛毛细雨中,沈莘一身红衣未曾打伞,顶着一头水雾在道旁朝谢宝真挥手。   “沈姐姐!”谢宝真撑了伞下车,快步走到沈莘面前,将伞分她一半,“你怎的来啦?”   沈莘道:“送送你,我才放心。”   “亲眼看着我平安离开扬州,才放心回去交差?”谢宝真抿唇一笑,眼中映着扬州城萧瑟的黛瓦白墙,别样清亮。   沈莘一愣,挠了挠后脑勺,不自在地笑道:“哈哈哈,宝真你说什么啊?什么交差不交差的!”   “我都猜到了,你是九哥的人对不对?”   “……啊?”   “我的九哥,便是谢霁。”   “噢。”沈莘也不再隐瞒,曲肘枕在后脑勺,笑问道,“你何时知道的?”   “起初只是疑惑,为何我想吃什么、喜欢玩什么,你都像与我熟识多年一般清楚?为何我每次不经意间在你面前提及的小愿望,总是很快就会实现?我需要什么,也有人第一时间送达……思来想去,我想,定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人在默默关心一切。”   谢宝真附在沈莘耳畔,轻声道,“灯船竞赛后,见到那彻夜不灭的三里红纱灯,我便更是确定了你的身份。你是平城人,九哥也曾在平城生活过,我就大胆猜想,定是他托你来照顾我的,对不对?”   基本猜了个□□不离十。沈莘揉了揉鼻尖,心道:只是小郡主并不晓得,谢霁并非是托她照顾那么简单。那个少年在洛阳厮杀,却把所有的柔情都托付在了江南……   见沈莘默认,谢宝真反而松了口气,“这段日子有你陪着,我过得很开心。不管你是受谁之托照顾我,我都要谢谢你!”   “没想到你平时傻乎乎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关键时刻倒是挺聪明。”沈莘挤了挤眉眼,“看在我俩交情的份上,你回去见了我家主子,可要多替我美言几句啊!”   “一定。”谢宝真抬眼看了看空中的细雨,将伞递到沈莘面前,“雨下大了,这伞给你。”   沈莘正要推辞,谢宝真却将伞柄往沈莘手中一塞,弯着眼睛笑道:“以后沈姐姐来了洛阳,再将伞还我罢。”   说罢,她举着袖子避雨,小跑着上了马车。   按照原定的行程,此番北上应在年初一前赶到洛阳,谁知船开到一半遭遇暴风雪,冷风险些吹断桅杆,船帆亦结冰积雪,难以前行。   谢楚风和谢延临时商议,为了安全着想,决定在郑州境内稍作歇息,待风雪过后再继续前行。   不曾想上岸没两日,风雪未平,谢宝真和两个随身侍婢接连病倒了,停留客栈养了七八日,方再次登船北上。   如此一来,顺利赶到洛阳已是年后初十三了。   “爹,娘,淳风哥哥!”谢宝真多日来的疲惫一扫而光,进门便扑进了梅夫人馨香温暖的怀中,又看了谢乾怀中抱着的小孩儿一眼,眨眨眼道,“这是小侄儿么?”   那小孩儿双目明亮,戴着个虎头帽子,脑门前垂下一绺儿刘海,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是你五哥的第二个儿子,你见过的。去年你离家的时候,他还未满周岁,如今已是能满地跑了。”梅夫人逗了逗孙儿的腮帮,温声道,“凌云,这是宝儿姑姑。”   “姑姑~”小孩儿咬着手指奶声奶气地唤道,像只小鸽子在叫。   “呀,凌云都这般大了!眉眼和五哥越发相像。”谢宝真接过小侄儿抱在怀中。小孩儿也不认生,摇着拨浪鼓嘿嘿地笑,满身的奶味儿。   离家一年,英国公府的变化绝对不止小侄儿一处。后院的瓦砾翻新了,水榭的柱子重新刷了红漆,庭院边的角落里移植了新栽的红梅……还有翠微园落了锁,成了无人出入的荒地。   上元节家宴,谢澜破天荒迟来了两刻钟,依旧裹着狐裘大衣,身形清瘦,面色清冷,唇瓣有些微微的白。   谢宝真见他时不时握拳低咳,忍不住凑上去关切道:“六哥,你旧疾犯了?”   谢澜清了清嗓子,方道:“无碍。”   说着,他瞥见了谢宝真腰间的银鞘匕首,眸色一动,问道:“这匕首我见你日日佩戴,可以借我观摩一番么?”   九哥送的东西,谢宝真自然是要日日佩戴。在扬州的那段时日,这些物件便是她解相思之苦的唯一良药。   谢宝真犹疑了一瞬,终是大方解下匕首递过去:“给。”   谢澜用修长瘦白的手指仔细摩挲了一番刀鞘,又拔出短刃,望着刀刃上遗留的痕迹出神。   尽管这匕首改造过了,但依旧能看出原主使用过的痕迹。   “好刀。”谢澜终日与兵器打交道,自是行家。   这样的材质出自军器监之手,专供皇家贵族。观刀鞘纹路,应是十几二十年前的旧款式,且刀刃上砍痕明显,非自然损耗,说明这刀染过不少人血,原主绝对的强大好战……   皇族中多纨绔,能有这般本事以短刃杀戮、且与谢宝真有交集的,谢澜只能想到一人。   谢澜没有点破,将匕首递还给妹妹,“这刀杀气重,能辟邪。”   谢宝真将匕首挂回腰间,也不知六哥猜出了几分。   正要相问,却听见座上的谢乾沉声道:“老六,听闻你近日总在为信阳女侯的事奔波?”   谢澜起身拱手,清冷道:“我与侯爷一见如故,她懂我。”   谢临风知晓朝中暗流,将小儿子交还到妻子怀中,起身道:“阿澜,信阳女侯受越国公一案牵连,已被抄家禁足,连少得可怜的那点儿军权都尽数上交天子。皇上要将越国公的势力连根拔起,你与女侯来往密切,万万当心。”   对于长辈兄弟的规劝,谢澜并未多言,只平静道:“我心有情义,不惧生死。”说罢,握拳抵着鼻尖轻轻一咳。   谢宝真想起前年春祭,扮演东风君的信阳女侯宁三娘双剑起舞,有着雌雄莫辨的飒爽英姿。当时谢澜作为琴师奏乐,灯影阑珊下,是否就此将那一抹英姿烙入心中?   “都是成年人了,自己该知道怎么做。”谢乾发话,这个话题暂且告一段落。   但皇上大肆收权的阴云并未就此散去,依旧笼罩在洛阳宫城的上空。   吃过饭,谢宝真和哥哥们玩了会儿射覆。   七哥谢朔连输了十几把,钱袋空空,忙告饶道:“不来了不来了!宝儿射覆,何时这般厉害了?”   那年夏末初秋,谢霁眸色复杂,带着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对谢宝真道:“宝儿不是一直想学射覆的技巧么?我教你。”   如何推演,如何占算,少年用沙哑的嗓音细细道来,那般温柔耐心,犹在眼前。   谢宝真情不自禁翘起唇角,将赢来的钱尽数收入自己囊中,笑着请示梅夫人道:“阿娘,我赢钱啦,可不可以去街上逛逛花灯?”   女儿大了,也不该总是关在屋子里。想到此,梅夫人道:“你许久没有回来洛阳了,出去走走也好。”   谢乾补充:“看你哥哥们谁有空的,陪你一同去。”   亥时,一抹阴云缓缓聚拢,遮住了满月的光华。   宫城外,祁王府的马车缓缓驶入铜锣街。   谢霁刚从刑部问审回来,指尖还沾着牢狱阴冷的霉味。   马车颠簸,车中燃起的熏香亦被摇得丝丝缕缕散开。谢霁擦完手,曲肘顶在车窗上,手撑着太阳穴闭目假寐。   街道空旷,视野黯淡。道旁的屋脊上传来一声瓦砾的轻响,谢霁倏地睁眼,几乎同时寒光乍起,数支羽箭带着呼呼的风响刺破车帘,朝谢霁扎去!   马儿长嘶,人立而起。   护行的关北最先反应过来,拔刀低喝:“保护公子!”   车子在突如其来的刺杀中骤然停下,车帘内安静了一瞬,继而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撩开帘子,将那射入车内的冷箭尽数丢在地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响。   关北松了口气,一刀斩断马车横木,道:“公子先走,这里交予属下善后。”   “要活口。”喑哑的嗓音,冷得可怕。   “是!”关北领命,拔剑斩断迎面飞来的冷箭,命令亲卫道,“上屋顶,捉活的!”   远处花灯绵延,却照不亮皇城的黑暗。   这种小场面,根本无需谢霁亲自出手,关北自会搞定。谢霁弯腰钻出马车,眸中映着刀光剑影一片混战,淡然地翻身上了马背,一拍马臀,顺着铜锣街往下而去。   上元佳节,阖家团圆,谢霁却是孤身一人混迹于洛阳城中,没有方向,只任凭马儿奔走。   不知过了多久,马儿跑累了,打着响鼻停下,在原地尥蹶子。黑暗在身上褪去,谢霁从漫无目的的冷寂中回神,抬眼望去,前方人影憧憧,一派灯火通明,热闹的声音扑面而来。   原来竟是到了平康里的灯街,看花灯的人摩肩接踵,怪不得如此热闹。   谢霁下了马,走入灯海之中,混入热闹的人群。   他衣着不凡,手背上还被箭矢刮破了一道口子,正淌着一线血。人群那样密集,有人看见了他手背上的血迹,都用奇怪且惊疑的目光打量他。   谢霁最讨厌被围观,不由皱起了冷俊的眉,漂亮英挺的眸子霎时变得更锋利,更可怕。   恰巧路过一个面具摊子,谢霁停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年七夕之夜,小少女踮起脚尖,将一只白色狐狸面具轻轻罩在他脸上,轻声哼道:“九哥你快戴上这个,免得总是招人觊觎!”   那时,她眼中倒映着谢霁的面容,却不曾知道,当夜觊觎她美色的洛阳少年又何其之多!   谢霁掏出一颗银花生搁在摊子上,没有说话,只顺手拿走了一个最丑的黑红色兽首面具罩在脸上,转身继续前行。   忽的,他停住了脚步,面具下的黑眸越过人群,定定望向十来步开外的地方。   耳畔的喧闹声远去,人群黯淡,唯有谢宝真的身形如此鲜妍清晰。   她穿着牙色的冬衣,披着嫣红的斗篷,手中提着一盏兔儿灯,正笑吟吟地指着道旁灯下挂着谜语,同谢临风的妻子王氏说着什么。   一年未见,她真正长大了,也长高了一点儿,即便是穿着厚实的冬衣,也能看出身姿的妙曼玲珑。她的脸依旧小巧,可眉眼却全长开了,江南的水土将她滋养得极好,像是三月天最美的桃花,鲜活得不像话。   那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全部的念想。   像是有感应般,谢宝真朝他的方向望来,视线扫过人群,而后定在他身上。   她那甜甜的笑容淡去些许,朝前走了一步,又顿住,不太确定似的打量着他。   谢霁心中一紧,忙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藏住那一点血渍。   伤口很小,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他决意向宝儿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不该在这般情况下与之重逢。   也难怪谢宝真不敢确定。   面前戴着丑陋黑面具的男人,其气质虽然有几分像她记忆中的九哥,身形却全然不同……   九哥似乎没有这般高大,也没有这般冷冽。   面前的这个面具男子,锋利得像是伫立在人群中的一把剑。   “宝儿,在发什么呆呢?快过来!”王氏唤她,“当心走散了!”   谢宝真恍若不闻,提着灯朝前走了两步。   “宝儿,莫要乱跑。”谢临风一把拉住她,温声道,“人多,小心些。”   “噢,就来!”谢宝真回头应了声。   待她再回过头一看,前方人影往来,男女老少形形色色,却没了那黑面具男人的身影。   “宝儿,你在看什么呢?”谢临风问。   谢宝真四处环顾,许久,方失落道:“没什么,大概是我看走眼了。” 第55章   回洛阳后,谢宝真悄悄去了祁王府几次,大多是深夜,且未曾靠近,只让谢府的马车停留在街道拐角,远远地看着王府角门外昏黄的灯盏。   谢霁很少出门,但造访拜谒他的人却不少。尤其是夜里亥时以后,常常有官家小轿停在王府后门,轿中坐得大多是以斗篷兜帽遮面、刻意掩饰身份的官家人。   谢宝真猜测,他们应是有事相求。   之后趁着春日天气好,谢宝真去安平寺探望了元霈。   “我一切都好,你就放心罢。”元霈穿着缁衣素袍,素面朝天不施粉黛,气色竟是比在宫里时还要红润健康。   “我原来还担心你终日清汤寡水度日,会瘦脱人形,现在见着你这般快乐,总算放下心来。”   谢宝真是真的替元霈开心,寒暄了几句,便将带来的礼物奉上,“这是扬州的雪肤膏,最是嫩肤养颜,你终日要诵经功课,时常擦擦这药膏,方不至于把手弄糙了……喏,一共四盒,两盒给你,两盒给昭阳大长公主,还有些斋菜和日常用度,我都让侍婢给你去房间了。”   “还算你有点良心。当初你一言不说就去了扬州,给你写封信还要来回折腾个把月,可想煞我了。”   元霈滚了滚指间的念珠,忽而一笑,拉着谢宝真的腕子道,“对了,我带你去见昭阳姑姑!你这礼物呀,还是亲自送给她的好。”   昭阳大长公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说话细声细语,直夸谢宝真是大福大贵之相,一点也没有大长公主的气势和架子。   久别重逢,谢宝真难免和元霈多话了些家常,等到下山回城已是夜色蒙昧。   夜晚戌时,路过西街祁王府邸附近,谢宝真命人停了马车。   她本未抱希望,谁知刚撩开马车帘布,便见祁王府的侧门打开,谢霁与一中年男子并肩出来。   这是谢宝真回洛阳后,距离谢霁最近的一次。她心中一动,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仔细些。   送走那人后,谢霁又独自在后门外站了片刻,抬首望向街角的方向,似乎看到她的车了,又似乎没有,只须臾片刻便折回了王府,关上大门。   天黑路远,谢宝真甚至没有看清楚对方的面容,但匆匆一瞥,知道九哥一切都好,她也就能放心些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放下车帘正要离去,却见祁王府的门再次吱呀一声打开。   这次出来的是关北。   他照旧一身黑衣,吊儿郎当地背着个包袱,径直朝谢宝真的马车走来。   “何人?”谢府护卫立即按刀上前,警惕道。   “让他过来罢。”谢宝真伸指挑开车帘,示意护卫们退下。   关北抱拳行礼,随即将包袱从车窗中递入,笑道:“春寒料峭,更深露重,郡主别着凉了。”   谢宝真打开包袱,里头整齐地叠了一件珍珠白的披风,上头绣了十分鲜艳灵活的一只青鸟。   这披风乃为女款,且是从祁王府送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命关北送来的。   原来,他一直知道自己在这。   谢宝真心头发热,轻声问道:“是他送我的?”   关北一副‘自然如此’的神情,说道:“除了郡主,府上并无女眷。”   “那,他还好么?”   “很好。”   “你……不是船夫?”   “属下关北,如今是府中管家兼亲卫。”   谢宝真轻轻‘噢’了声,大概猜到谢霁已经将祁王府的眼线清除干净了。她心里也跟着松了口气,指尖抚着披风上精美的刺绣,半晌方细声道:“沈莘姐姐待我极好。”   关北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低低一笑,抱拳道:“懂了,属下定会转达。”   顿了顿,他又压低嗓音,“洛阳水深,不便多聊。这件披风用料特殊,郡主一定要仔仔细细查看。”   他刻意强调了‘仔细’二字,而后意味深长地一笑,四处张望了一眼,转身回了祁王府。   马车亦调转方向,朝谢府行去。   谢宝真仔细翻看了披风,果然找到了藏在其中的一封信。   信是谢霁亲笔写的,只有短短几句话:【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切安好,不必挂念。】   谢宝真借着车内昏暗的油灯读完信笺,一颗心怦怦直跳,将信纸按在心口,笑意从嘴角一路蔓延到眼中。   祁王府,谢霁披衣静坐。   听完关北的转述,他嘴角轻扬,又很快压下,清了清喑哑的嗓子道:“去把沈莘召回洛阳。”   “好。”关北一本正经地应下,腹诽道:总算明白为何英雄难敌‘枕边风’了。   谢霁被当做复仇的利刃栽培长大,可一遇见谢宝真,他纵是百炼钢也化作绕指柔……   关北心中一叹:难怪这些年,仇剑会将谢宝真视为眼中刺、肉中钉。   二月初,英国公府来了贵客。   “来的是淮阴侯一家,淮阴侯夫人在闺中与我颇有些交情,淮阴侯世子与你二哥的夜阑山庄又往来密切,算得上是世交了。”梅夫人将新做的藕粉色锦缎春衫抖开,在谢宝真身上比了比大小,随口道,“对了,听说淮阴侯世子今年才及冠,还未曾婚配呢。”   “阿娘!”谢宝真无奈地挽住梅夫人的臂膀,嘟囔道,“他婚不婚配,与我何干。”   “我就随口一提,你这般反应作甚?”梅夫人将新衣往女儿怀中一塞,嗔道,“远来是客,赶紧换好衣裳出来。”   谢宝真换了新衣,髻上簪着同色珠钗,粉嫩嫩的更添几分娇俏。到了正厅,淮阴侯一家正和爹娘闲聊,见到谢宝真进门,众人齐刷刷的将目光落在她身上,谈笑声戛然而止。   淮阴侯夫人最先反应过来,‘哟’了声道:“这小美人是宝儿?这般大了,该有十六七了罢?”   “马上就十七了。”梅夫人笑着回答。   谢宝真行了礼,“宝真给侯爷、夫人问好。”   “叫伯父、伯母便是!瞧这孩子落落大方,相貌又这般出众,真是不错!不像我那不成器的儿子,都二十岁的人了还腼腆得像个姑娘……”   说着,淮阴侯夫人朝身后一望,招手道,“西朝,你站那么远作甚?还不过来拜见你这位郡主妹妹!”   谢宝真这才发现墙边还站着一人,抬眼一看,不由惊诧道:“怎的是你?!”   见她这般反应,淮阴侯夫人也十分意外,问道:“西朝,你们认识?”   那还未说话就已经红了耳朵的白面公子,不是傅西朝是谁?   “见、见过郡主!”傅西朝先朝谢宝真拱了手,这才面朝淮阴侯夫人,恭敬道,“回母亲,我与郡主在扬州夜阑山庄偶然见过两次。”   傅西朝知书达理,人又老实腼腆,一点也不似京城纨绔那般自大浅薄。梅夫人看在眼里,倒对他颇有些好感,笑着说道,“那可真是缘分。”   “谁说不是呢!”淮阴侯夫人早听闻儿子去了趟扬州,对某位姑娘一见倾心,问他是哪家姑娘,儿子却是红着脸不说,只道是有缘无分,哪晓得那姑娘竟然就是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   这可真是大喜事!   想到此,淮阴侯夫人提议道:“西朝,宝儿,你们是年轻人,总陪着我们这些老头子、老太太,未免太过无聊了些。不如你们自个儿去街上走走?”   “母亲,这不妥……”   “有何不妥?”   淮阴侯夫人瞪了儿子一眼,又转而对谢宝真笑道,“宝儿,我这个儿子性格腼腆,让你见笑了!”   “伯母哪里的话。”谢宝真不太想和傅西朝逛街,省得让长辈们误解。   正要婉拒,一旁的梅夫人却是给她使了个眼色,“宝儿,西朝难得来洛阳一趟,你就多少尽一尽地主之谊。”   谢宝真无奈,又不能当着众长辈的面违逆自家阿娘,轻轻一笑道:“我对洛阳不熟,正巧淳风哥哥在家,不如让他陪我们一同去?”   有谢淳风在,总比孤男寡女尴尬相处要好。   谢乾知晓女儿为难,便应和道:“也好。宝儿不懂得照拂客人,怕怠慢了世侄,有淳风在我就放心了。”   正值春季,西市街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纸风车和纸鸢贩卖。   谢宝真摸了摸道旁姹紫嫣红的纸风车,傅西朝猜她喜欢,便悄悄解下钱袋打算给她买一个。   谁知还未开口,一旁沉默的谢淳风就已经掏出几个铜板拍在摊位上,取了一支红色的风车递到谢宝真手中。   傅西朝于是讷讷收回手。   逛了没多久,谢宝真又对糖葫芦起了兴趣,这会儿傅西朝抢先道:“郡主想吃哪串?我来……”   话还没落音,谢淳风已熟稔地挑了两串芝麻糖山楂。   谢宝真接过自家哥哥买的糖山楂,见傅西朝尴尬地拿着钱袋,便安慰道:“你是客,哪能让你付钱呢?”   说罢,将自己的糖山楂分了他一串,“给,很好吃的。”   阳光下的粉衣少女举着一串嫣红的糖葫芦,说不出的明丽动人。傅西朝受宠若惊地接过,轻声道了句:“多谢。”   逛到一半,宫中营卫派了人来,说是因春祭将近,宫城到铜锣街的守卫要做调整,请谢淳风进宫安排执勤部署。   事出突然,谢淳风有些不放心妹妹。谢宝真摆摆手道:“淳风哥哥去忙罢,我没事的,过会儿就回家。”   谢淳风看了傅西朝一眼,颔首道:“早些回去,注意安全。”   待谢淳风走了,街上就只剩下谢宝真和傅西朝。   谢宝真本就不想逛街,便侧首问傅西朝道:“世子还要逛么?要不,我们也回去?”   傅西朝脸色微红,抬头看了眼天色,鼓足勇气道:“快到晌午了,我请你吃些茶点再走罢。”   谢宝真有些犹豫。   傅西朝急道:“郡主放心,我绝无非分之想,只是想感谢你陪我逛了半日。何况,家母不知道郡主已心有所属,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傅西朝倒是个正人君子,谢宝真心中好受了些,抿了抿唇道:“没事的。老人家热衷于撮合小辈,我能理解。”   “那……”   “喝茶就不必了。”   见傅西朝眼中闪过失望,谢宝真朝路边小摊一指,道:“你若真过意不去,就请我喝碗枇杷糖水罢。”   喝茶还得去雅间,太过麻烦,不如往这路边小摊一坐,三两口喝完就走,也省得两人独处时尴尬。   若是平常贵公子,怕是看不上这路边脏兮兮的小吃棚,可傅西朝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抬手道:“好,请!”   二人在长凳上落座,全然没有留意一辆马车迎面驶过,缓缓停在对面路边。   一只修长的手挑开车帘,露出了谢霁清冷漠然的面容。   他望向糖水摊位,见傅西朝殷勤地替谢宝真擦拭桌凳,眉间的郁色越发深沉,冷如寒霜。   “店家,劳烦来一碗枇杷糖水,一碟豌豆黄!”   谢宝真扬声点了吃食,刚要问傅西朝吃什么,谁知一抬头,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形朝自己走来。   惊喜来得太突然,使得她一下子懵了,只睁着圆润的眼睛,喉头却像扼住般发不出半点声响。   春风拂来,插在桌缝中的纸风车哗哗转动,二月的阳光是极其浅淡的金色,斜斜洒落在谢霁的肩上,其中一线光透过破旧的布棚落在他的眼中,将他的眸子照成漂亮的琥珀色。他淡色的唇轻抿,虚着眼,仿若睥睨众生。   谢宝真几乎不敢认他。   他似乎高大了不少,原本单薄的肩背变得宽阔结实,眉眼也成熟了些,显得气质凌厉冷冽,明明是缓缓踱步而来,却走出了一股子披荆斩棘的气势……   不知为何,谢宝真想起了上元之夜遇见的那个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是九哥,长大了的九哥。   傅西朝显然也看见了谢霁,似乎比谢宝真还惊讶,腾地起身道:“祁……祁王……”   周围往来人多,谢霁凉凉一瞥,无声警告。   傅西朝立即改口道:“您怎么……”   “听说这里的糖水好喝,”谢霁嗓音沙哑,视线转了一圈,终是落在眸泛水光的少女身上。   他那刀子般的目光温和了些,顿了顿,方继续道,“我坐这,不介意罢?”   “这……”   傅西朝听过祁王的那些传闻,心中既抵触又害怕,正为难着,谢宝真却是主动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一个位置来。   谢霁的唇角微不可察地一扬,又很快压下,冷着一张脸沉沉坐下。   傅西朝没有法子,只好挨着板凳边沿在另一旁坐下。   于是三个人以谢霁为上座,谢宝真在右,傅西朝在左的姿势围坐。   “客官,您的糖水和豌豆黄来喽!”店家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桌面,方将枇杷糖水和糕点置于桌上,“请慢用!”   谢霁伸手将糖水碗推至谢宝真面前,动作自然娴熟,仿佛生来就该如此。   傅西朝瞪大眼,满脸的不可置信,总觉得有股说不出的古怪。   更古怪的是,祁王是天子身边的新宠,刑部的主子,传闻他手上沾染了不少权臣的鲜血,朝中半数官员怕他,半数官员想杀他……就这样一尊煞佛,谢宝真对他竟然不曾有丁点惧意,反而端过那晚枇杷糖水就埋头啜饮起来!   祁王极少与人私交,他来这摊位同坐,到底想做甚?   傅西朝思虑不已,正发呆出神,忽而听到低哑的嗓音漠然传来。   谢霁单手撑着太阳穴,一手搁在桌子下,缓缓道:“淮阴侯世子倒是清闲,去年在扬州,今年又来了洛阳。”   正在啜饮枇杷水的谢宝真忽的一颤,浑身僵住不动了,白皙的面颊上浮上一层薄红。   傅西朝并未留意到她的不对劲,惶惶然纳闷道:祁王怎么知道自己去年在扬州?   他心中一紧,拿不准谢霁是什么意思,小心回答道:“我闲云野鹤惯了,四海为家,不比祁王殿下为朝中肱骨,日理万机。”   谢霁并未回应,似乎也不在乎傅西朝回答了什么,用古井无波的嘶哑语调继续道:“可曾考过功名?”   二月天,傅西朝竟被谢霁的气势生生逼出了一身冷汗,抬袖擦了擦额头道:“在下不才,虽读了些圣贤书,却只为修身齐家,并未考上功名……”   谢宝真根本没心思听那两人闲聊了些什么,她此刻的煎熬并不比傅西朝小。   谢霁的右手放在桌下,借着桌椅的掩护,轻轻地握住了谢宝真搁在膝上的指尖。这个角度刁钻,旁人看不见桌下的动作,只有谢宝真知道谢霁在胡闹些什么。   方才那一盏茶的时间,谢霁就是这般一边冷着脸与傅西朝搭话,一边在桌子下紧紧拉着谢宝真的手,轻轻捻着,细细揉着,似是在责备她偷偷和别的男子‘私会’。   他的面色凌寒,可不经意间望向她的眸子却十分温和,掌心炙热。   谢宝真又暖又紧张,垂着眼不敢看他,睫毛颤抖,被桌下的那只手撩拨得耳尖绯红。   终于,她像是回击般重重捏了捏谢霁的食指,而后抬眼一瞄,果然见谢霁疼得皱了皱眉,又很快松开。   “无妨,来日方长。”谢霁道,也不知是在回应傅西朝那句‘并未考上功名’,还是说给谢宝真听。   桌下的手轻轻挠了挠谢宝真的掌心,回以极为宠溺的惩罚。 第56章   昨天,谢宝真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英国公府的,心中飘飘然仿佛做梦一般。   她记得九哥说过,这两年会尽量避免与她私下接触,她还以为十八岁之前都见不到九哥了。可昨日于街上,谢霁披着二月初的暖阳缓步踱来,眸色清冷,气势逼人,脱胎换骨般有着上位者睥睨尘世的傲气。   旁人只知道他在与淮阴侯世子搭话,却不知桌下牵着的是谢宝真的手……   不能再想了!   水榭中,谢宝真抬手覆在发烫的面颊上降温,清澈的眸中依旧有甜蜜的笑意荡开。   “郡主?”身后蓦地传来一个清澈的男音。   谢宝真回神,收敛好多余的神色回头一看,来的人正是淮阴侯世子傅西朝。   如今朝堂局势变化,淮阴侯一家决定在洛阳别院中长住,诸多事宜商议,淮阴侯不便露面,大多是淮阴侯夫人和傅西朝代为走动。   “世子?”谢宝真起身道,“你不在前厅,怎么到这儿来了?”   大概是自觉失礼,傅西朝面色微红,拱手道:“令堂让白芍姑娘带我于府中四处转转,却不曾想郡主也在这儿,冒昧来此,失礼了!”   说罢,他又朝侍婢白芍一拱手,“有劳白芍姑娘!”   见傅西朝有板有眼的像是个老学究,甚是好玩,白芍没忍住露了笑意,傅西朝的脸更红了些,不好意思地笑笑。   “白芍,你先去外头候着罢。”谢宝真道,又朝傅西朝扬扬下巴,“你坐呀!”   傅西朝道了声多谢,撩袍在谢宝真对面坐下。   谢宝真给他倒了杯茶,傅西朝还未坐稳,又腾地起身,双手接过茶盏恭敬道:“多谢郡主!”   傅西朝自幼酷爱圣贤之道,加之家教甚严,慢慢的便养成了这个老气横秋又腼腆害羞的性子。谢宝真并不觉得他这般行径可笑,至少比那什么吴相家的二公子、秦尚书家的伪君子要好太多。   谢宝真道:“自从得知我已有心上人后,你每次见我都要保持礼貌的距离,唯恐逾矩僭越。今日却主动同我搭话,想必是有话要对我说?”   被猜中了来意,傅西朝显得有些局促。   谢宝真摆摆手示意他随意些,“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我不喜欢猜来猜去的。”   “既是如此,那我便直言了。”傅西朝捏紧五指,思索了一番措辞,方低声道,“郡主要当心祁王。”   “嗯?”谢宝真一口茶险些呛着,心道:莫不是那日在糖水铺子,傅西朝看见了什么?   想到此,谢宝真眼神飘忽,故作镇定道:“世子……何出此言?”   傅西朝正色道:“傅某自知才疏学浅,与那祁王也只是在宫宴中见过一次而已,不曾有丝毫交集,自问没有什么能让祁王看得上的长处,可那日街上偶遇,他不顾一切上前与我攀谈,这是为何?”   谢宝真清了清嗓子道:“唔,为何?”   “我思虑许久,大胆揣测,祁王兴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的意图是在于谢家,或者是……郡主您。”   怕谢宝真不信,傅西朝正襟危坐,解释道,“祁王掌管刑部,奉陛下之命网罗天下罪名,先后拔除了吏部孙家、户部秦家、信阳侯宁家在朝中的势力,如今唯有谢家还屹立朝堂,皇上不可能不忌惮。我猜想祁王此番靠近,兴许是试探,想对谢家别有图谋。”   “……”谢宝真无言许久,方道,“世子大概不知,祁王殿下曾寄养谢府多年,断不会做出这般忘恩负义之事。”   傅西朝道:“这段往事我略有耳闻,亦知祁王自离了英国公府成为天子新宠后,便与谢家彻底断了往来,一点也不曾念及英国公的养育之情。若是有情有义,又怎会做出这般冷血背信之事?”   “他不是这样的人!世子多虑了。”谢宝真容不得别人说谢霁半点不好,哪怕这个人是善意提醒。   见谢宝真语气笃定,傅西朝一怔,眼中忧虑不减,勉强笑道:“或许,真是我想多了。但郡主还是要小心,祁王对英国公府了如指掌,想亲上加亲蓄意联姻,也未可知。”   这一点倒是猜中了。   谢宝真反问:“联姻不好么?”   傅西朝被她这句话惊到。   他抬眼揣摩谢宝真的面色,拿捏不准她这番话是玩笑还是认真,只讷讷道,“祁王心思城府深不可测,而郡主天真无邪,不是他的对手……非是傅某爱嚼舌根,而是祁王声名狼藉,实非良配。”   谢宝真心中一沉。   她不是责怪傅西朝说的话不中听,只是难免联想许多:连谦逊有礼的傅西朝都对谢霁如此评论,那其他人还不知道会如何谩骂诋毁呢!   心中一疼,她蹙起眉,低声问:“祁王真这么坏么?”   “这……”傅西朝道,“具体如何,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算是褒贬不一罢。不过天子收权之事,的确是倚仗祁王狠辣无情的手段,孙、秦、宁三家失势,也确然是折损在祁王的刑部手中。为此,皇后娘娘甚是不喜他,前朝后宫俱有波涛暗涌。”   “我知道了。”谢宝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茶盏。她去扬州一年,竟不知道洛阳发生了这么多事。   “不管祁王图谋为何,总之,万望郡主当心。”傅西朝叹道,“如若万一,英国公府与祁王府有了利益冲突,郡主自然就知道祁王的可怕之处了。”   “自小我爹就告诉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永远不要从流言去了解一个人。不过,还是要谢谢世子的提醒。”谢宝真淡淡一笑,起身道,“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世子请随意。”   虽然心中有些许难受,谢宝真的眼神依旧清澈通透,没有丁点儿的厌恶或是恐惧。   她与九哥相识多年,又怎能因见面不过几次的外人说了几句话,就对他心生嫌隙呢?   她相信九哥,也相信自己的心。   过了半个月,一向太平的英国公府突闻噩耗。   谢澜犯事了。   为此,谢乾愁得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匆匆召集了在洛阳的所有谢家子弟,大厅内一派凝重。   “信阳侯府被抄没后,众人为求自保皆与宁三娘断了来往,唯有阿澜仍与她私交如故。宁三娘出事前曾委托阿澜造一把长刀,前些日子刀造好了,阿澜亲自给宁三娘送去,结果就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   谢临风连官袍都未来得及脱去,便将搜集来的情报一一道来,“在这个时候前去送刀,往小了说是‘结党营私之嫌’,往大了说,扣上一顶‘谋逆’的帽子也未可知。”   “老六如今在哪?”谢乾问道。   “刑部大牢候审。”谢淳风回答。   “刑部里是谢霁的人。”说话的是老四谢弘,与老六谢澜乃是一母同胞,面上的焦急比旁人更甚,提议道,“叔父可否能请祁王出面保下阿澜?叔父于祁王有养育之恩,您出马,事情兴许还有一线转机。”   “不妥。”谢临风道,“父亲若着急出面,反而显得我们谢府心虚,坐实了阿澜的罪名。”   谢乾眉头紧蹙,思忖道:“老六与宁三娘的私交本是一件小事,如今闹得这般地步,必定有人在推波助澜。”   “父亲是说……”   “怕是皇上的意思。”   谢乾长叹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朝中权臣一个接着一个倒台,唯独谢家屹立不倒,树大招风,老六只是个突破谢家的□□罢了!谢霁是皇上的人,即便他有心维护老六,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毕竟,谁会舍得牺牲自己郡王的身份和前途,去拼死维护一个小小的兵部编外呢?   “谢家上下一心,阿澜的冤屈便是我等的冤屈,总不能坐视不管罢!”谢弘的声音已有些哽塞。   “先探探风向如何。实在不行,我便舍了这一张老脸去求皇上,用军权换回老六一命。”谢乾沉沉道,“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也该服老了……”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谢宝真已然不忍听下去了。   她出生时,谢家就站在了荣耀的顶峰,有天子的倚仗和朝臣的尊敬,像这般深陷牢狱之灾还是头一回。   六哥通晓兵器营造之术,且对自己极好,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六哥遭人陷害……   思来想去,谢宝真一咬牙,打算悄悄去一趟祁王府打探口风。   为了不引人注意,她特意换了身低调的衣裳,且没有坐谢府的马车,而是步行三刻钟前去。   谁知天公不作美,走到一半下起了飘雨,谢宝真出来匆忙并未带伞,小跑着赶到祁王府时,鬓发和外衣都被雨水洇湿了,显得颇为狼狈。   祁王府门前没有停轿子或马车,说明王府今日并没有其他客人在场,谢宝真松了口气。   她上前同府兵自报了姓名,不多时,一侍婢打扮的女子举着伞跑来,见到谢宝真先是一番大笑,欣喜道:“宝真,果真是你!”   这声音熟悉,谢宝真猛地转身,而后眼睛一亮:“沈姐姐!”   这名祁王府的‘侍婢’,赫然就是她在扬州的好友沈莘!   “你怎么来洛阳啦?”见到沈莘的笑颜,谢宝真沉重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些许。   “还不是多亏了你的美言,我家主子才大发慈悲把我召来洛阳做了亲卫。”说着,沈莘举袖擦了擦谢宝真被雨水打湿的额发和鬓角,问道,“你跑出来淋雨作甚?湿成这样,当心风寒!”   “没事,只是打湿了一点外衣。”谢宝真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朝府中庭院张望了一眼,细声问道,“我……我有急事找九哥,他在吗?”   “他有客。”沈莘道,“你别站在门口吹风啊,先随我到偏厅去避避雨。”   谢宝真眸中闪过一丝失望,不想让外人知道她私下来见谢霁,便推辞道:“不必啦沈姐姐,他既是有客,我明日再来好了。”   “哎,你不能就这样湿着衣裳回去啊!进来罢,我给你擦擦,耽误不了多少时间。”说着,沈莘拉着谢宝真的手就朝府中走去。   谢宝真拗不过沈莘,只好跟着她进了祁王府。   祁王府很大,也很冷清,阳春三月,府中竟是一株花也没有,四处耸立着灰青色高墙,只有几丛竹子、几棵松柏点缀其中。   “这把伞,还是你离开扬州时送我的呢!”沈莘将伞倾斜,分了谢宝真一半,笑着说。   回忆当初,谢宝真也笑了,轻声问道:“沈姐姐,你为何做侍婢打扮呀?”   沈莘还是一如既往地不着边际,信口胡诌道:“主子说府上没有女人,总需要个端茶送水的丫头,恰巧你姐姐我貌美如花,于是就被选中了!”   正闲聊着,中庭廊下迎面走来两人,正是谢霁和吴相国。   谢宝真停了脚步,心中一紧,下意识要回避,可祁王府空荡无比,连座藏身的假山都没有,实在不知道该往哪儿回躲。   她四下张望一眼,正犹豫间,谢霁和吴相国已看见了她。   “这不是永乐郡主么?怎的这般打扮?”吴相国挺着大大的宰相肚,眯着眼,别有深意道,“祁王殿下这儿真是热闹,怎的连郡主这般深闺小姐也会来造访?”   吴家老二吴蔚曾向谢宝真追求示好,却多次遭拒,甚至还被人用麻布袋蒙头莫名其妙揍了一顿……为此事,吴相国觉得拂了面子,迁怒于谢家,加之谢家如今有难,他说话便不似从前那般恭敬。   谢宝真听出了吴相国言语间的奚落,便轻轻一笑:“怎的,吴相国来此,也是为避雨?”   雨水从她鬓发间滴落,在衣襟上晕开一抹深色的湿痕,她的眼睛也像是浸透了雨水般湿润漂亮。   谢霁望着她洇湿的外衣和发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沙哑开口道:“永乐郡主是本王的妹妹,妹妹看望兄长,自是理所当然的。”   “殿下重情重义,老夫佩服。”吴相国打量谢宝真一眼,呵呵笑道,“只怕郡主此番并不仅仅是避雨叙旧,而是为谢澜一案而来罢?”   来意被人当面戳破,谢宝真睫毛一颤。   视线落在少女绞紧的手指上,谢霁眉毛皱得更紧些,眸子里像是凝了一层寒霜。   他望向沈莘,公事公办般道:“带郡主下去换身干爽的衣物。”   “是。”沈莘僵硬生疏地福了个礼,朝谢宝真使了个眼色。   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机,谢宝真压下心中情绪,不同吴老狐狸计较,只朝谢霁一福礼道:“多谢九……祁王。”   走了四五步,又听见谢霁的嗓音漠然传来:“谢澜之事绝无转机,不管何人来求,都是这个结果。”   吴相国哈哈大笑:“祁王大义灭亲,可敬!可敬啊!”   谢宝真脚步一顿,咬了咬牙,又装作若无其事地前行,娇弱的背影依旧优雅挺直,不愿流露出丝毫狼狈破绽。   送走吴相国那只老狐狸,谢霁转身回府,每走一步目光就阴沉一分,沉沉唤道:“关北!”   “属下在。”关北从檐上飞下,稳稳落在谢霁面前,抱拳道,“殿下有何吩咐?”   “三日之内,揪出相国府的狐狸尾巴。”谢霁指腹摩挲,回想起谢宝真发梢滴水、抿着唇受委屈的模样,他眸中的霜雪更浓,冷冷道,“还有,谢澜的事我不方便出面。我记得,督察院御史张素的儿子在刑部留有案底?”   关北道:“不错,前些日子他还打算求您出面救他儿子一命。不过,您当时没有见他。”   “张素在朝中颇有些威望,你去告诉他,若想他儿子销罪活命,便想法子保下谢澜。别的不必多说,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   安排好这一切,谢霁整理好神色,朝偏厅走去。   ……   沈莘抱了一身干爽的新衣过来,让谢宝真换上。   翠襦红裙,用的是最好的料子,不大不小、不长不短刚刚好,就像是为谢宝真量身定做。   不知想到什么,谢宝真系腰带的动作慢了下来,垂下眼出神,似有心事。   “方才公子那般,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你别伤心。”沈莘以为她在为谢霁的话伤神,便安慰道。   “我知道。”谢宝真点点头,将腰带系好,抚了抚簇新的衣料道,“我只是觉得今日不该来这,平白给他添了麻烦。”   “你说什么胡话呢?”沈莘笑道,“你不曾见过他在平城的样子,所以大概不知道,他可以为你改变到什么地步。”   谢宝真只是摇头,“这不一样的,他对我好,并不意味着我可以肆无忌惮地麻烦他。若是知道会碰见吴相国,我说什么都不会进门了。”   说罢,她起身道:“我该走了。”   沈莘诧异:“不等会儿么?公子马上就有空闲了……”   谢宝真坚持道:“不必了。若是回去晚了,爹娘会起疑。”   见她态度坚决,沈莘只好道:“好罢,我安排马车送你回去。”   谢宝真犹豫,沈莘失笑道:“放心罢,这事我比你有经验。不用祁王府的马车送你,不会让人起疑的。”   沈莘专门寻了辆普通的民用马车,将谢宝真从侧门送出。   刚拍拍手回府,便见谢霁步履匆忙地过来,也没打伞,顶着一身水雾问道:“她人呢?”   沈莘一愣,下意识指了指侧门的方向,讪笑道:“她着急回家,我便让人送她……呃,马车才刚走,此时约莫还未出二十丈远。”   谢霁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出了祁王府侧门,顺着车辙印追去。   ……   谢宝真坐在马车中,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帘缝外倒退的青砖黛瓦出神。   谁知还未出祁王府街口,马车便倏地停了下来。   谢宝真稳住因惯性前倾的身子,问道:“怎的停了……”   话未落音,马车车帘掀开,露出了谢霁带着雨雾的、潮湿冷峻的眉眼。   谢宝真瞪大眼,微微张着唇,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霁大概是一路跑来追上马车的,胸膛起伏,呼吸略微急促紊乱。他看了谢宝真许久,眸中盛着明显的担忧和小心翼翼,喘着气问道:“生气了?”   声线不稳,十分嘶哑。   谢宝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这句‘生气了’是从何而来,只睁着眼拼命摇头:“没有……”   谢霁松了口气。   马车一沉,他掀开车帘钻了进来,带着一身水汽坐在谢宝真身边,低声道:“那些话,是假的。谢澜,不会有事……”   心潮叠涌,眼眶酸涩,谢宝真‘呜’了声,忽的扭身紧紧揽住谢霁的脖子,扑进他怀中,将脸埋在他的颈窝蹭了蹭,带着愉悦甘甜的笑意轻轻说:“我知道的,九哥。”   这会儿,轮到谢霁怔愣,心跳如鼓。 第57章   若十五岁的谢宝真还有些稚嫩青涩,十七岁的她则身量更成熟玲珑,让人想起三月怒放的艳桃、月光下陈年的酒香。   温软满怀,这一抱,仿佛等了一辈子般漫长。   方才,她没有等雨停、也没有等自己忙完就匆匆离开王府,谢霁以为她受委屈生气了,刹那间心慌不已,匆匆追上马车一看,等待他的却是一个阔别一年多的热情拥抱……   好像总是如此,每次他都以为头顶上悬着尖刀,可落下来却是甜到心坎里的蜜糖。   谢霁僵硬如铁的身形渐渐放松。他抬手,正要回拥住谢宝真,小少女却是猛然惊醒似的,坐直身子推搡他道:“你进来作甚?快走!”   谢霁顺势握住她的手,哑然失笑道:“宝儿……”   “不是说暂时不能私下见面么?若是让人瞧见了会很麻烦的。”谢宝真将声音放得很低,唯恐旁人听见似的,闷闷道,“我今日鲁莽来此,未料与吴相国撞了个正着,已是给你添了麻烦,你……你还是快走罢。”   话虽如此,可她圆润的眼睛里却是写满了不舍。   见谢霁不语,谢宝真又补充道:“我知道你那些话是做戏给吴相国看,不曾生气,真的!”   谢霁捏了捏谢宝真柔嫩的掌心,说:“别担心,至少在祁王府的势力范围内,我能保证绝对的安全。如今的元霁,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元霁了。”说这话时,他眸中霜雪化尽,与记忆中那个温润俊秀的少年重叠。   谢宝真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元霁’是谁,不由笑道:“我都没习惯你这个名字。”   “无妨,在你面前我仍是‘谢霁’。称呼而已,以后有机会再改口。”   “改口?”   见谢宝真疑惑,谢霁极为含蓄的一笑,垂首凑到她耳畔道:“成亲后再改口。”   待成亲后,什么‘九哥’也好‘殿下’也罢,全都不能再叫了,她得改口唤他‘夫君’。   谢宝真的面色唰地一烫,将手从他掌心抽回来,埋着头软绵绵瞪他,“你特地来此,就是为了取笑我?”   “我送你回去。”说罢,谢霁收敛神色,吩咐外头车夫道,“去英国公府。”   马车又重新晃晃荡荡地前行起来。   “九哥,我六哥还好么?”谢宝真终是没忍住心中的忧虑,轻声道,“我听说刑部大牢很可怕,会有酷刑……六哥身子弱,我怕他受不起折腾。”   “会有正常的审讯,但没有用刑。”谢霁道,“谢家的事,我多少要避嫌,虽不能明着出面帮他,但会暗中安排好一切。”   谢宝真彻底放下心来,“好,你也要小心,莫要让人抓住把柄。”   她并不懂朝堂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明明可以仗着谢霁对她的宠爱为所欲为,只要她提要求,不管多过分谢霁都会满足她……可她从不跨越那条底线,从不触人逆鳞,只会温声嘱咐他要‘小心’。   为了这片可以溺死人的温柔,谢霁才有力量跨越山海、踏平斩棘。   正出神,忽闻谢宝真轻柔的嗓音响起,问道:“九哥,他们说如今天子倚仗你,皇权日渐集中,父兄在朝中的势力比不上祁王府啦,是这样么?”   这话并非别有深意的试探,而是稚子般的好奇。谢霁望着她眼中的赤诚,轻轻扬起唇角。   “只要伯父不愿卸甲,谢家在朝中的势力便永远不会没落。”谢霁低哑道,“为了你,我甘愿低人一等,屈居英国公府之下。”   “我不是在向你提要求,你不必如此呀……”   “我明白。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顿了顿,谢霁又道,“此次,皇帝只是借谢澜之事警示谢家恪守为臣本分,并不会真正对谢家出手。毕竟如今朝中武将匮乏,边塞兵防、贸易往来都要倚仗谢家后辈,皇帝心机重,断不会做自毁根基之事。”   谢宝真轻轻‘噢’了声。   谢霁问:“谈论这些,是否无聊?”   谢宝真摇了摇头,想到傅西朝的话,心中难免郁卒,“我听了许多对你不利的传言,他们说你很可怕……”   谩骂诋毁,乃至仇恨刺杀,谢霁早已习惯了,听到谢宝真提及也只是动了动眉梢,平淡且嘶哑道:“那些传言,你信么?”   “我并未亲眼见证过你如何大杀四方,所以很难想象辨别。不过谢家人护短,从来都是一致对外而从不内讧,但凡是有人说你半句不好,我都不会轻易相信,永远站在你这边。”   谢宝真顺势倚在谢霁身上,脑袋搁在他肩头,轻声道,“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让你告诉我真话。”   谢霁想了想,道:“宝儿,朝堂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   他不愿细说,谢宝真也不强求,只坐直身子,伸出双手捧着谢霁的脸,望着他黝黑冷冽的眸子一字一句道:“我从阿爹那儿听了你娘的故事,心中一直有些忧虑……阿爹说‘朝堂是个大染缸’,我希望九哥保护好自己的同时,也不要迷失自我。”   马车外的喧闹声渐浓,应是正穿过集市。   谢霁深深地回望着她,喉结上下动了动,终是嘶哑道:“好。”   谢宝真会心一笑,吻了吻他的鼻尖,只是蜻蜓点水般,却足以在谢霁心中掀起万丈波澜。   气息交缠,热烈的一吻毕,两人皆有些难以自持。   谢宝真的眼尾泛起些许桃红,抿着鲜艳欲滴的唇珠看他,眸中水光一片,细声道:“当初是谁将我推开,说不再与我私会的?如今又是谁如此这般……不肯放开?”   方才的情动,给谢霁浅淡的薄唇平添了一分艳色。他并不出言辩驳,只从怀中摸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串镶金翡翠手链,将其轻轻套在谢宝真的腕上。   翡翠珠是最上等的玻璃种,成色极佳,通透无一丝杂质棉絮,每颗珠子都以金莲为托镶嵌,做工极为精细。   “这是……”谢宝真动了动手腕,翠与金交相辉映,衬得她的腕子愈发细白圆润,富贵而不庸俗。   “给你的生辰礼。”谢霁捉住她的手吻了吻,抬眼笑道,“十七岁了。”   是啊,十七岁了。   她记得那滴落在自己脖颈处的泪,烙下十八岁之约。   还有一年。   谢宝真摸了摸腕上的翡翠嵌金手链,低眉笑道:“你送了我许多,我却从未送过你像样的生辰贺礼。”   “你就是上天赐予我,最好的贺礼。”谢霁扬了扬唇线,低哑道。   ……   关北乔装打扮去给督察院御史张素传了话,又警惕地在洛阳街市中绕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这才绕路回了祁王府。   祁王府上下的安全都归关北管,到了王府角门,他并未着急进去,而是飞檐走壁绕着王府巡视一圈,确定没有细作眼线窥视祁王府,这才翻墙而下,稳稳落在后门巷口。   正要推门进去,忽闻巷口松树下传来窸窣的细响。   “谁?!”他警觉,指间小刀已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甩去,笃笃笃扎在松树皲裂的干皮间。   “是我。”一个低沉且阴鸷的嗓音,像是喉间迸发的兽语,十分含混。   这个声音……   云翳蔽日,阴霾侵袭,关北收敛了一贯的笑意,面色少见的凝重。   他站直身子四顾一番,方望着藏匿于树后的黑影,低喝道:“不是让你藏在平城养伤么?这个时候了还敢来洛阳,不要命了!”   树后那人冰冷道:“我烂命一条,何须苟且偷生?便是死,也要拉着仇人一起!”   关北扯了扯嘴角,“你如今这副残损的模样,拿什么复仇?”   “这个不需要你管,你只要替我联络一个人。”   关北抱臂,没有动。   “怎么,有了新靠山,连你也要背叛我了?”那人阴嗖嗖道,又传来几声压抑的干咳,“我的日子不多了,放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找你。”   关北肃然道:“你若是想动谢家,公子会杀了你。”   黑影承诺道:“放心,我最想要杀的不是谢乾。”   “就最后一次,你好自为之。”关北妥协,向前几步,在黑影面前站定,“说罢,联络谁。”   一阵凉风袭来,黑影空荡荡的左臂袖子在风中扬起又落下。他目如鹰隼,沉沉地吐出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名。   关北听了,只叹道:“你真疯了。”   三月春光秾丽,春祭如期举行,洛阳街彻夜不眠的热闹并未掩盖住朝堂内暗流涌动的风波。   督察院御史联名上书保下谢澜,加之谢澜掌管着兵部军器的设计图纸,皇帝也只是做做样子敲点一番谢家,故而历经半个月,刑部终于得到赦令放人,谢澜官复原职。   谢澜从大牢出来那日,谢乾专门在府中办了一桌酒宴为他接风洗尘,去除晦气。   坐了十几天牢,谢澜身上并无用刑的痕迹,依旧清冷如莲,只是受凉有些风寒咳嗽,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酒宴后,谢澜单独将谢宝真唤出去,看了她腰间的银鞘匕首许久,方道:“宝儿,替六哥谢谢他。”   谢宝真一怔,片刻,试探道:“六哥,你怎的知道?”   “这把匕首,是他送的对么?”谢澜垂下淡漠的眸子,白皙温凉的指尖轻轻抚过匕首上的纹路,“他天性凉薄,不是个暖情之人,却将此物送给你,足以见得对你的重视。此番我入狱并未受苦,多半,是仰仗你在他心中的地位。”   枝头梨白飘落,谢宝真下意识握住腰间的匕首,轻声道:“他其实很好的,只是大家都以偏见待他。”   谢澜没说话,琉璃色的眸子投向虚无的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知道谢霁暗中操作救了谢澜的,还有谢乾和梅夫人。   厢房中,谢乾喝了酒,刚毅的黑脸上浮上一层醉红,脱下外袍道:“张御史与老六毫无交集,此番却据理力争保下老六,多半是阿霁暗中斡旋的结果。”   梅夫人将他脱下的袍子抖了抖,挂在衣架上,哼道:“他如今本事通天了,当初,倒是我们谢府拘束了他。”   “即便不是阿霁保下老六,那在刑部大牢半个月,老六得以全身而退,必定是阿霁的功劳。”谢乾握住梅夫人的手,叹道,“那孩子不容易,我们要记住这个情。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感激他的,就是这张嘴……”   “我这嘴是吃刀子长大的,夫君第一天才知道?”梅夫人白了他一眼,又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承他这个情,也的确十分感激,但要想将宝儿嫁给他,我却是一万个不愿意!”   谢乾无奈:“怎的又扯上这个了?”   “宝儿太单纯了,驾驭不了祁王的手段,嫁给他只有被拿捏的份。”说到此,梅夫人倒是想起一个人,“西朝那孩子倒不错,憨厚老实,这样的人配宝儿我才放心她不被欺负。”   “唉,这是什么歪理?”谢乾道,“两个傻孩子凑一块儿,不是更傻了么?将来怎么过日子?”   有个知根知底的、聪明强大的人做女婿,总比傻一窝要好罢?谢乾心中思忖道。   “夫君在盘算什么?”梅夫人乜了谢乾一眼,凉凉道,“宝儿的婚事,我一步也不会退让。” 第58章   崇英殿,燥热的风徐徐而来,吹动檐下铜铃叮当。   龙案上放了冰鉴降温,皇帝只披了一件单衣常服,执笔画朱批,头也不抬地对谢霁道:“方才礼部和鸿胪寺已递了折子过来,后日晚盂兰盆会迎佛骨,于永盛寺外设法讲坛,朕得登上西阳门一睹盛典。到时候,你和朕一起去。”   能与皇帝一起于西阳门宫城之上俯瞰万民,乃是为人臣子无上的荣耀。下方,殿中的谢霁身穿紫檀色王袍,玉冠广袖,闻言只是面色平静地躬身行礼,道了声‘是’。   “迎佛骨之事,御史台汪简多次上书讽谏,意有不满,到时候他若当面给朕难堪,还需你出面压一压他。”说罢,皇帝抬手示意内侍将批改完的奏折挪走,继而道,“汪简老了,说话太迂腐固执。如今盛世升平,更需要未雨绸缪,礼佛不过是寻求一个信仰稳固民心罢了,偏生汪老不理解的朕的苦心。”   谢霁淡然道:“臣知道了。”   忙碌的皇帝终于抬眼看他,笑道:“知道朕最喜欢你什么吗?万事不问缘由,说得少做得多,可靠。”   谢霁道:“臣不会说话,承蒙皇兄重视,能为皇兄分忧是臣之大幸。”   “朝堂之上只会摇唇鼓舌、纸上谈兵之人太多了,像你和英国公这样不计名利做事的臣子,少啊!”   皇帝润了润朱砂笔,细细打量着殿中站立的青年,问道,“朕若没记错,再过三个月你便是及冠之龄了?”   “是。”   “婚事要提上日程了。堂堂祁王府一直没有女主人,像什么样子?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朕疏忽了唯一的弟弟。”   皇帝想了想,试探道,“我记得南阳郡公的有个孙女,比你小岁余,至今还待字闺中。据说那姑娘自两三年前便对你芳心暗许,矢志不渝,且才貌双全、温婉可人,就不考虑考虑?”   谢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臣,已有理想之人。”   他说的是‘理想之人’,而非是‘心仪之人’,几字之差,天壤之别,多了几分凉薄和功利心。   皇帝需要一把巩固皇权的剑,而不是一个醉心于情爱的毛头小子,谢霁不带感情的答案显然取悦了他。   皇帝失笑道:“以你如今的身份,竟然要说出‘求娶’二字且还未成功,想必那是个十分棘手的女子。是哪家女子?和朕说说看,朕可以为你出面。”   谢霁并未急于吐露,“谢皇上关心。若有需要,臣定会请求皇上做主。”   皇帝不在意地笑了笑,挥手道:“婚事最好明年之前定下,下去安排罢。”   谢霁安静垂眼,行礼告退。   英国公府,厢房之中,谢宝真捧着一碗冰镇的酸梅汤小口饮啜,对窗边摇扇的梅夫人道:“阿娘,霈霈邀请我去参加后夜的盂兰盆会,到时候高僧设法讲坛,她也要露面的。”   梅夫人摇扇的手一顿,竟爽快应下了,“去罢,不过要多叫些人陪你。”   谢宝真还未高兴片刻,就听见梅夫人又道:“淮阴侯夫人昨日还同我说,西朝也受邀在列,正好你和他一起,互相也有个照应。”   “阿娘!”谢宝真蹙起烟眉,放下碗,将嘴撅得老长,“我和霈霈叙旧,带着他作甚?怪不方便的。”   “他是客,你是主,带他逛一逛洛阳礼佛盛典有何不可?”   “哎呀,您总是让我带他逛来逛去的,他不烦我都烦啦!您平日不是总教导我要矜持自重么,怎的还撮合自己的女儿和外男夜逛呀?”   “你这孩子,怎生说话的?盂兰盆会上那么多人,你的兄嫂和傅家女眷也会同行,又不是让你和他私会!”   梅夫人起身,用纨扇在谢宝真额上轻轻一点,“再说了,为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西朝对你有心,又是个诚实可靠的孩子,比你之前那些烂桃花不知好上多少倍……”   “阿娘,我明白。”谢宝真抿着唇,手指抠着碗沿闷声道,“可我又不喜欢他。而且,我早就和他说清楚了。”   “说清楚什么了?”梅夫人狐疑道。   “我和他说了,我有自己想嫁之人,那个人不是他。”   “你……”   梅夫人愕然,冷艳的眉眼中蕴起一层薄怒,不悦道:“宝儿,你当着人家的面说这种话,让他的面子往哪搁?西朝以礼待你,便是真不喜欢他也该委婉些。亏得他老实憨厚,若是换了别人,指不定将你这点小心思宣扬得满城都是了,到那时候,名誉受损的可就是你!”   谢宝真小声道:“我若暧昧不清,那才是对他的伤害。”   梅夫人皱眉,冷郁道:“宝儿,你如此这般,是不是心里还惦记着谢霁?”   谢宝真睫毛抖了抖,不说话。   “我就知道。”梅夫人倏地站起,将纨扇往桌子上一拍,“当初就不应该让他进谢府的门,随你爹将他养在外头也好,送入宫里也罢,总之不让你们见面,将这段孽缘从苗头上灭了!”   “这怎么就是‘孽缘’啦?”梅夫人不比谢乾好说话,对谢宝真要求甚严,谢宝真打小就敬她更甚。   可此番听到母亲如此贬损她与九哥的感情,心中难免受伤,鼓足勇气辩驳道,“您就是不喜欢他,对他有偏见才这么说。”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不喜欢他?”梅夫人神色有些明显的不悦。   冬日里的长跪、无休止地挑衅与羞辱、借着权势觊觎她的丈夫……当年被谢曼娘折磨的记忆就像是噩梦一般刻在她的心中,难以磨灭。   如今,谢曼娘的儿子又拐走她女儿的心,这叫她如何不忧愤?   若是个善良温和的孩子也就罢了,偏生谢霁满腹心计、手段狠厉又善于伪装,宝儿喜欢上他,无异于羊入虎口。   “阿娘,九哥母亲的事,阿爹已经告诉过我了。我知道您以前受了很多的委屈,又害怕九哥重蹈她母亲的覆辙,从而牵连到我、给我带来灾祸,这才不愿意我和九哥走近。”   谢宝真抬首,眨了眨眼认真道,“可是我真的喜欢他,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或是花言巧语……他从来不会用好听的话取悦我,但是每件答应过我的事他都会去努力做到,最重要的是,他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爹娘兄长的坏话,从不会诋毁离间我们,而是像维护我一样的在维护着谢家,从不会让我难堪难做。”   说着说着,谢宝真倒把自己弄得眼眶酸涩。   她软声恳求道,“阿娘,他没那么坏,您可不可以试着理解他?”   被女儿用那样诚恳湿润的眼睛望着,梅夫人仿佛又看到了她牙牙学语的样子,一眨眼,女儿都这么大了,为了心上人敢和自己的母亲争执。   梅夫人面色沉重,良久才深吸一口气道:“他为你、为老六做的那些事,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宝儿,祁王剑走偏锋、做尽恶名,实在是太像他娘了,你叫我如何放心将你交给他?他是你心目中的英雄,同时也是诸多朝臣心中的恶人,他动了那么多人的利益,不知有多少人咒他骂他希望他死,这些种种,你可曾想过自己能否承受得起?可曾想过若是有一天爹娘不在了,墙倒众人推,他能否护你一生平安?”   “我相信我的眼睛,他可以的。”谢宝真道,“九哥不是坏人。”   “这世上没有绝对的好与坏,你要想清楚!若他单单对你好、对谢家好,却负尽天下人,这样的‘爱’你能否承受得起?”   女儿长大了,梅夫人不愿再强势逼迫她,只语重心长道,“祁王的好我都记着,但并不意味着我可以为了这点‘好’而纵容他或你。他身上有太多看不透的谜团,深不可测,为娘赌不起。”   “我知道,阿娘是为我好。可是,您能不能给我们一个机会?”谢宝真着急道,“他还有很多的好您未曾看见,别急着否决他,成么?”   梅夫人红唇微动,几番张合,终是狠心道:“不成。我和淮阴侯夫人都看好你和西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安分些,莫要再与祁王胡来了。”   从小到大,这是谢宝真第一次见母亲如此强势。   她心中郁卒,心情莫名跌倒谷底,连酸梅汤也不喝了,垂着头起身出门,默默走入炎炎烈日之下,用整个背影诠释‘伤心’二字。   “哎,宝……”梅夫人欲言又止,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也没心思再摇扇纳凉,终是长长一叹。   谢宝真低落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盂兰盆会之夜。   皇宫西侧,西阳门下的空地早已人满为患,耳畔尽是吵闹声混合着僧侣的诵经声,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莲灯点缀在蚂蚁般的人群中,恍若星河坠落人间,显得格外庄严美丽。   “郡主!”傅西朝挤开人群,将一盏浅粉色的莲花提灯递到谢宝真面前,腼腆道,“这盏莲灯给你,等会儿祈福用的。”   谢宝真摆摆手,“多谢,不过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买。”   “我给同行之人都买了灯,非是给你一人的,郡主不必担心不合礼仪。”傅西朝解释道。   来来往往的人拥挤不堪,傅西朝被人推来挤去,一番话说得极为艰难。   谢宝真见状,心有不忍,终是轻轻接过莲灯提柄,道了声谢。   “戌正吉时,天子将亲临西阳门宫墙之上迎接佛骨呢!”梅夫人对傅家女眷道,“我已经让临风提前安排好了观赏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的灯楼之上,请随我来。”   刚说完,她见谢宝真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便提高音调唤道:“宝儿,戌正马上就到了,你去哪儿?”   谢宝真脚步一顿,回身道:“云泽长公主在永盛寺等我,我去找她。”   梅夫人有些不放心,淮阴侯夫人倒是笑道:“你一个姑娘家去怎的放心?让西朝陪你罢,西朝!”   “啊,母亲……”傅西朝看了谢宝真一眼,有些为难。   “西朝,宝儿就劳烦你费心了。”梅夫人淡淡道。   谢宝真知道母亲的意思,张张嘴,到底没说什么,微微点头致意,就向西朝永盛寺行去。傅西朝捱不住淮阴侯夫人的眼色示意,握了握手中的折扇,终是跟上谢宝真的步伐,与她前后保持三步远的距离。   而此时,西阳门对面的屋檐之上,一尊黑影如寒鸦般隐匿于黑夜之中,眺望宫墙之上的灯火辉煌。   人潮滚滚,莲灯晃动,将夜色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夜风撩过,万千烛芯颤动,如昼的灯火有了一瞬的晦暗。这晦暗之中,两条身穿夜行服的蒙面刺客跃上屋檐,朝那独臂的黑影单膝跪拜,低声道:“头儿,宫里那位传来消息,戌正皇帝会登临宫墙之上,亲自打开由惠空禅师奉上的佛骨铁莲盒。”   “很好。”满月从云层之中缓缓移出,月光倾泻,照亮了仇剑半边阴鸷的脸,“都安排好了?”   “一切就绪,只是……”   “说。”   “只是,祁王也会一同登楼。”   风吹动左臂空荡的袖子,猎猎作响,仇剑扯了扯嘴角,呵道:“正好。前尘往事,今夜一并了结。” 第59章   永盛寺离西阳门不过半里地,若是平时步行一盏茶的时间便可到,但今夜礼佛盛典,到处都是莲灯和人海,谢宝真护着手中的那盏莲灯,走得十分艰难。   傅西朝见状,快走几步赶在谢宝真前头,不住地朝拥挤的人流歉意道:“劳烦让一让,多谢!”   他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要在人群之中开出一条道来并不容易。谢宝真看着他不住地给路人赔笑道歉,心中又想起了阿娘的那些话,一时心闷得慌。   她知道傅西朝是个诚实可靠之人,可她不爱他。   想到此,她对前方以身开道的傅西朝道:“前方就是永盛寺了,世子回去罢,我会保护好自己。”   傅西朝回过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来,抹了把额上的细汗,笑着说:“不要紧的,我正巧也要去寺中上柱香,顺道送郡主进去。”   顿了顿,怕她误会似的,傅西朝有些无措地解释道:“真的是顺路,我家每年都会去寺中烧香祈福。”   谢宝真实在不忍心迁怒于他,只淡然一笑:“谢谢你。”   夜空浩瀚,灯火辉煌,永盛寺提前清了场,塔前空地上有莲花高台,四周佛幡鼓动,上有高僧念经讲法,而百余名俗家弟子、达官显贵则盘腿坐于空地上聆听。从一侧穿过空地,便可见宝殿中供奉着三尊佛像,有些许官家小姐、夫人在烧香拜佛,青灯古佛庄严肃穆,倒也清净。   再往前走,便是高耸兀立的永盛塔。   塔旁有个佛家偏殿,供着一尊坐莲佛像,云泽长公主正执着一盏烛台,将佛像前的百盏油灯一一点燃。见到二人进来,她瞥了一眼在团蒲上虔诚跪拜合十的傅西朝,而后憋着笑问谢宝真:“他是谁?从实招来!”   谢宝真将在寺门前买来的一束莲花插在佛缸中养着,顺势答道:“淮阴侯世子,傅西朝。”   “噢,这名字似曾相识,不过听说是个书呆子。”元霈笑问道,“宝真,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谢宝真也拿了烛台帮元霈点油灯,皱着眉苦恼道:“是我娘喜欢。”   此时傅西朝恰巧拜完佛起身,元霈便故意搭话:“请问施主,你方才许了什么愿?”   傅西朝愣了愣,才恭恭敬敬地拢袖一躬,十分认真地回答:“回长公主,在下一愿天下无冻馁战乱,二愿大殷盛世安康。”   “不错,来这许愿的,少有施主这般胸怀。”说罢,元霈转而望向一旁点灯的谢宝真,附在她耳畔轻声道,“我看他不像是装出来的,傻虽傻了点,倒也真诚可爱,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你罢。”   谢宝真本就被梅夫人的刻意撮合弄得心绪不佳,闻言软软瞪了元霈一眼,抿着唇珠委屈道:“连你也拿他取笑我!莫非我来的不是佛庙,而是月老的姻缘庙?”   元霈忙哄道:“好啦,我是看你苦着一张脸不开心才想逗逗你,没想到正巧戳破了你的伤心事……非是有意拿你取笑,可千万莫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就是心中烦忧,不知到底该怎么办才好。”谢宝真默默点完最后一站油灯,放下烛台,望着前方拈花而笑的慈悲佛像道,“不知佛祖,如何定论世人的好坏?”   “佛说,‘凡有所相,皆为虚妄’,这世间的一切皆是雾里看花、如雨似露瞬息万变,没有绝对的好坏,得跟随心的指引。”元霈合十一礼,方低低问道,“宝真你说实话,到底喜欢上了谁,才会令你如此苦恼?”   事到如今,谢宝真也不瞒她了,附耳低声说了个名字。   元霈露出了讶异的神情,瞪大眼道:“怎的是他?!”   谢宝真看了眼在一旁烧香的傅西朝,伸出食指压在唇上,眨眨眼。   “可他是你哥……不对,他也是我哥呀!”元霈感叹于缘分的神奇。   没想到那么多王子皇孙谢宝真都看不上,却偏偏喜欢上了身为她义兄、同时也是元霈同父异母的亲兄的……祁王。   这两年,祁王的名声不太好呀。   元霈似乎明白谢宝真的苦恼从何而来了。   “以后,我每日为你诵经祈福罢。”元霈道,“我与祁王兄见面的次数不多,也不清楚他是否如传闻那般可怕,但是我相信的你的判断。宝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有你真好!”谢宝真总算露出了些许笑意,倾身抱了抱元霈,“对了,你不用去前殿诵经么?我看洛阳城许多礼佛的高僧都在那儿打坐辩论。”   “昭阳姑姑会去露个面,我还年轻,不够格去讲经呢。”说着,远远听闻角声传来,元霈探头看了眼夜色,“呀,戌正到了!惠空禅师会将佛骨送上西阳门高楼之上,由皇兄亲自打开后送往永盛寺供奉起来,走,我们出去瞧瞧热闹!”   话音刚落,殿外忽的传来嘈杂的呼喊声,隐隐有人叫道:“不好了!走水了!”   继而纷乱的铜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是急促的催命符。   谢宝真和元霈对视一眼,俱是惊道:“怎么回事?”   “走水了,好大的火!”傅西朝顾不得将手中的香烧完,匆匆起身道,“郡主、长公主,你们快走!今夜是东南风,久旱未雨,火很快就会烧到这儿……”   一个‘来’字还未说完,只见一线寒光闪过,有什么炙热粘稠的液体喷洒而出,打在佛殿门口,溅在傅西朝的脸上。   门口站着的,是英国公府的护卫。   谢宝真甚至不知道这个护卫的名字,只看见一截带血的刀刃从他后背入、前胸出。护卫口鼻溢血,喉中嗬嗬作响,却仍尽职尽责地挡在门口,枯败的眼睛望着谢宝真的方向,艰难道:“郡主……走!有……刺客……”   一句话断断续续未曾说完,他高大的身躯扑地倒下,露出了身后那执着染血刀刃的两名黑袍刺客。   “原来躲在这,让我们好找。”刺客抬腿跨过尸首,冷笑着逼近谢宝真。   吧嗒几声珠玉坠地的细响,元霈手中的佛珠手链碎了一地。   傅西朝怔怔的,抬手抹了把脸上溅着的粘稠。看到指尖腥热的血色,他白皙的脸瞬间褪为惨白,浑身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第一次见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这种恐惧和恶心之感简直无以言表,血液倒流,谢宝真的指尖冷得厉害,牙齿咯咯打颤,紧紧攥着元霈的手不住后退道:“霈……霈霈,这儿可有后门?”   “我也是第一次来永盛寺,不知道啊!”元霈的害怕并不比谢宝真少,更紧地攥住谢宝真的腕子,哽声道,“怎么办?!大声呼救可行?”   可此时空气中满是烧焦的黑灰飘舞,这么大的火势,外头又如此喧闹,便是扯破喉咙呼救,又有什么人能听到?   嗓子眼发紧,谢宝真艰涩道:“他们两个是无辜的,你放了他们,我……我给你们做人质。”   少女绷紧了下巴,眼眶泛红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可惜她面前的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谁说我们要拿你做人质?”其中一个黑衣刺客道,“原本只杀你一个,但既然他们在场,那只能一并杀了永绝后患。”   “大、大胆!”元霈道,“你可知我是谁?刺杀长公主是要诛九族的!”   刺客们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嗤道:“今夜我们连皇帝老子都要杀,又岂会惧惮一个劳什子长公主?”   他们的眼神十分阴鸷可怕,不像是在开玩笑。   谢宝真闭了闭眼,咬牙道:莫非真要死在这场叛乱刺杀之中了?   不,不能死……   “不许动她们!”正此时,忽闻一声暴喝,只见傅西朝举起一个沉重的实木大木鱼猛地朝刺客们砸去……   砸偏了,刺客一个手刀劈下,傅西朝两眼一翻,应声而倒。   几乎同时,半里地之外的西阳门高楼之上,在万民的虔诚朝拜中,数百名僧人诵经捻珠,千盏莲灯引路,皇帝在朝臣和内侍的簇拥下登台,从惠空禅师手中接过装有一块佛骨的铁莲盒。   钥匙插-入锁孔,皇帝正要拧开盒子,却无意中瞥见永盛寺方向一片红光浓烟。他皱起眉头,问身边内侍道:“永盛寺怎么了?”   内侍还未回答,铁盒锁孔中传来吧嗒一声细响,似有机括齿轮转动……谢霁心下警觉,还未想通这机括声从何而来,却见盒中咻地射-出一支铁器。   暗器?   他眉色一沉,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抓!   ——竟是徒手抓住了那支从铁莲盒中射-出的短箭,锋利且发着幽蓝暗光的箭头距离皇帝的心口仅有一寸之隔!   四周一片死寂,谢霁将手一松,箭头哐当掉落在地,漠然道:“有刺客,箭头有毒!”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四周仿佛定格之后又活过来似的,一时间凌乱不堪。   “有刺客!快,快传令羽林军保护皇上!”   “击鼓传令!保护陛下!”   内侍们纷纷搀着皇帝退下城楼,禁军拔剑以待,铁莲盒坠落在地摔成两半,一块浅褐色的骨头咕噜噜滚出,被人纷乱的步伐踢来踏去,一时间从人人崇敬的圣物沦为狗都不理的废物。   唯有惠空禅师倏地跪在地上,将那块佛骨宝贝似的攥在怀中,闭目垂首,嘴中喃喃不知念的什么经文。   不知谁高喊了一声:“惠空行刺,快把他拿下!”   话还未喊完,一条黑影从檐上飞下,独臂寒刀如疾风骤起,眨眼间便连杀十余名禁军,踏着尸首血路一路刺到了匆忙逃跑的皇帝面前!   内侍们大惊,皇帝也停了脚步,转身与那独臂的黑衣刺客面对面。死亡当前,他仍试图保持帝王最后的威严……   千钧一发之际,谢霁顺势拔了一名禁军的刀,横身挡在皇帝面前,冷声道:“快带皇上走!”   那黑衣刺客见谢霁冲出,眸色一动,刀尖下意识一偏,避开了谢霁的要害。   谢霁同时抬刀格挡,刀刃摩擦带出火花飞溅!   见失了先机,刺客飞速撤退,翻身上了屋檐。   谢霁面如寒霜,提刀跟上。   洛阳月下,宫城一派慌乱恐惧,而永盛寺则是大火连天。屋脊之上,谢霁与独臂刺客遥遥对峙。   “是你。”谢霁认出了这双眼睛。   鹰隼般的,冷冽无情的,属于刺客仇剑的眼睛。   “你没死?”他问,沙哑的嗓音带着彻骨的恨意。   “仇人未死,我怎敢先行一步?”仇剑单手拉下蒙面的三角巾,露出一张刀斧劈成般冷峻阴鸷的脸。   三年未见,仇剑瘦了很多,面色也更黑了些,阴森森没有一丝人气,看上去更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冷笑了声,“你为了一个女人犹豫不决,早已忘了自己的使命是什么。这世上还记得你娘的,怕也只有我了。”   “我的使命,是为我自己、为我所爱之人而活。”谢霁直视着面前这个鬼魅般苍老瘦削的男人,一字一句道,“不是为了仇恨。”   “是吗?”仇剑呵呵一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既不是个好人,又不是个彻底的坏人,犹犹豫豫、举棋不定,就像是一头被驯服的苍狼,活得比狗还不如!你该感谢我,今夜,便由我给你做个决断。”   “什么意思?”谢霁拧眉,有了不好的预感。   “看到永盛寺的大火了么?那是我送你的成年礼,你娘死于大火,我让她也尝尝这种滋味。”   “谁?”谢霁目光倏地一寒,握紧刀柄道,“你说的是谁?”   仇剑浑浊一笑,“你放了我,让我杀了皇帝,兴许还赶得及救她;若你执意要阻拦我刺杀,你会因护驾有功而成为天下人的英雄,却唯独会失去她……权利和爱情,你如何选择?” 第60章   风是最好的帮凶,夜空下肆意燃烧的焰火如同洪水一般迅速蔓延,哪怕是在宫城的高楼之上,也能闻到呛鼻的浓烟焦味。   谢霁的眼中映着赤红色的火光,面上仿佛凝着万年不化的霜雪。   “怎么,还在犹豫吗?”仇剑的视线越过谢霁的肩落在宫墙之下,皇帝被内侍搀扶着下了楼,正往宫中方向匆匆而去……   这是刺杀的最后机会,羽林军一来,仇剑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冲不破宫中防御。   他握紧了手中的弯刀,低喝道:“待我杀了元凌,你就是皇上!”   “你好像永远都不会明白。”燥热的风吹来,谢霁的声音模糊难辨,“皇位非我所愿,我的心中没有山河社稷,能装下的仅有一人而已。成就我的也并非是仇恨,而是……”   而是温柔的爱意。   最后几个字碾碎在唇齿间,谢霁眸色一沉,拔刀猛地朝仇剑跃去。   “好小子,出师了。”仇剑嗤笑,黑瘦凌厉的脸上说不出是欣慰还是苍凉,“你竟是用我教的招数,来杀我……”   尾音被刀剑的铮鸣掩盖,夜空被热浪扭曲,连风都仿佛被染成了红色。   兵刃相撞,火花四溅,仇剑虽然只剩一条手臂,依旧有着无与伦比的强悍,竟能在连杀十数人后还能与谢霁打个平手。   谢霁旋身躲过他劈下的一刀,后退两步踩在屋脊上站稳。展目望去,永盛寺几乎烧塌了一半,火舌乘着东南风继续朝偏殿方向蔓延……时间不多了,不能再继续纠缠下去。   想到此,谢霁足尖勾起瓦砾朝仇剑踢去,趁着对方横刀格挡瓦砾的间隙飞身一跃,接连数刀直将仇剑逼得连连后退,再横腿一扫,仇剑失了平衡,仰面坠下宫城高楼!   半空中有数条粗绳横亘,挂着几百盏花灯,仇剑并未摔死,而是弃了刀攀上绳索借力缓冲,继而滚落在受惊的乱民之中,被半路冲出的两个蒙面同伙搀扶走,消失在密集奔走的人流之中。   谢霁跃下城楼,将刀狠狠往地上一插,刀尖入地三寸,哑声喝道:“禁军统帅何在!”   禁军统帅李昼一身金甲,按刀而来,抱拳道:“末将在!”   “刺客朝铜锣街方向逃了,即刻封锁城门!”冷冷说完这一句,谢霁顾不得停留片刻,转而飞身下了宫城,从羽林军骑兵营中夺过一马,径直朝永盛寺方向奔去。   永盛寺门前一派混乱,官府救火的水车一辆接着一辆驶来,却只是杯水车薪,连僧人和民众都自发加入了救火的队伍之中,提着木桶来来往往,救火声、哭喊声、大火烧塌房梁的哔剥声混在一起,嘈杂不堪。   那滔天的焰火之中,隐约有高僧于莲台静坐,双手静谧合十,口中喃喃诵经。哪怕焰火焚身,那经声依旧如云中天籁稳稳传来,以身渡厄,有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泰然。   混乱之中,隐约见梅夫人被官府和女眷们拦在寺门外。她发髻微乱,衣袍上沾着水渍,已然没有了平日的冷郁沉静,红着眼哭喊道:“宝儿还在里面!你们让我进去!”   “西朝!我的儿!”淮阴侯夫人更是歇斯底里,几度昏厥在地。   听到那声‘宝儿还在里面’,谢霁心中宛如刀扎般疼痛,几欲喘不过气来。   谢霁狠命勒住缰绳,顾不得躁动的马匹停稳便翻身下来。脚步一个踉跄,他扶着寺门外的六齿石象稳了稳身形,深吸一口气,推开前来阻挡的官兵,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火海之中。   火,到处都是刺目的红色,皮肤几乎被灼烫得龟裂开来。   谢宝真和元霈缩在墙角,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在耀武扬威的两名刺客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倒在眼前,其脖子处还插着一把飞镖似的小刀,鲜血喷溅。   恰时傅西朝从昏迷中醒来,揉着僵疼的脖子坐起,睁眼便看见两名刺客的尸首躺在眼前,不由骇得连连后退,眨眨眼,复又望着谢宝真和元霈颤巍巍道:“你们好……好厉害!”   说话间吸到浓烟,他猛地呛咳起来。   见傅西朝误会了,谢宝真解释道:“他们两个不是我杀的……”   “是我们杀的。”熟悉的声音传来,有两人穿过火海滚入殿中,将身上披着的湿衣裳解下抖去火星。   谢宝真看清了他们的脸,不由瞪大眼:“沈姐姐……关北?”   “还好关北留了个心眼,算到他们可能会对你动手,这才循着你的踪迹找来。”沈莘重新披好湿衣裳,走过来扶起谢宝真,叹道,“要是再来晚一步,公子真的会杀了我的。”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关北蒙上三角巾阻挡烟尘吸入,对沈莘使了个眼色,“这里快烧塌了,得赶紧带他们出去……”   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又一股热浪扑来,偏殿木质的大门尽数被火点燃,火舌朝着房梁屋顶迅速蔓延,满目都是灼痛的红色。   元霈紧紧攥着念珠,声音发哽道:“门口全是火,如何出去?”   “别说话,霈霈。”谢宝真瞥见佛像前那个插着莲花的大水缸,眸色一动,掏出手帕在水缸中浸湿,再打湿自己的袖子,折回去将湿帕子捂在元霈的口鼻上,“捂紧些,低头。”   说罢,用湿袖子捂住自己的口鼻。   傅西朝恍然,学着照做。   关北看了眼蹲在地上捂着口鼻的三人,心道:他与沈莘最多只能带两人走,必须要放弃一个……   傅西朝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被烤得干裂的脸赤红无比,捂着鼻瓮声道:“少侠,你带姑娘们走罢,我……我没事的。”说罢,还傻傻一笑。   “一起走。”谢宝真浑身干燥无比,连血液都快被大火烤干,哑着嗓子勉强道,“沈姐姐,你告诉我该怎么做,我能行的!”   房梁彻底烧着了,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众人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正此时,一人冲破大火,逆光而来。   霎时,时光仿佛被无限拉长,谢宝真睁大眼睛,看到谢霁挺拔的身形如天神般降临面前,什么火光、浓烟的恐惧,都像是噩梦将醒般飘散远去。   沈莘像是见到了救星,笑道:“公子!”   “公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关北的声线要凝重许多,咽了咽嗓子,方低声问道,“您怎么来了。”   谢霁不语,抿着唇快步冲来,以最快地速度解下身上那件着了火的紫檀色外袍浸在水缸中。   热浪扭曲了视线,谢宝真的眼眶干涩发烫。她看到谢霁将这件浸湿的宽大袍子展开,如同张开最强劲有力的羽翼,用湿衣服紧紧裹住谢宝真娇柔的身躯,自己却整个儿暴露在烈焰之下。   傅西朝对祁王没有什么好印象,此时见他不顾一切地禁锢住谢宝真,不由担忧,向前一步道:“殿下,你……”   “滚开!”谢霁嘶声低喝,眸色如刀,冷得可怕。   傅西朝从未见过如此阴狠的目光,不由一顿,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谢霁将谢宝真打横抱起。   谢霁应该是一路从火势中冲进来的,不要命了似的,束发散乱几缕,被火烧得焦黑蜷曲,嘴唇干裂,脸上亦沾染了黑灰,就连那双抱起谢宝真的手上也是烫伤累累……可他却全然不察,满心满眼都是怀中的少女。   傅西朝好像懂了。   原来,祁王对谢宝真并非是阴谋的掠夺。   原来谢宝真所说的那个‘心上人’,竟然就是恶名满朝的祁王……   谢宝真从湿袍子艰难地伸出一只袖子——是方才打湿的那只,轻轻捂在谢霁口鼻处,颤声道:“别光顾着我,你怎么办?”   “我没事。”谢霁被烟熏的嗓子更为沙哑,几乎成了气音,艰难道,“别怕,我带你出去。”   “还有霈霈和世子……”谢宝真呛咳起来。   “别说话。”谢霁朝沈莘使了个眼色。   沈莘立刻会意,走到元霈跟前道:“小娘子莫怕,我……”   话还未说完,又见一人从火中跃出。   此人一身银铠白袍,英姿勃发有儒将之风,不是谢淳风是谁?   谢淳风见到谢霁怀中的谢宝真,焦急的神色明显缓和了不少,继而看到缩在墙角的元霈,眉头又重新皱起,大步向前,拨开沈莘蹲下-身,将元霈打横抱起。   元霈咬牙,只怔怔地望着谢淳风的容颜,眸中隐隐泛起水光涟漪。   救美失败的沈莘一脸茫然,最后将视线锁定在呛咳不已的傅西朝身上。   “唉,将就一下罢,就你了!”沈莘拍拍手,矮身将傅西朝的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傅西朝呆呆的,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下腾空……自己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被这个姑娘家打横抱在怀里!!!   “沈、沈姑娘!这不妥……咳咳!不妥不妥,还请姑娘……咳咳!”   “嘘,少废话!闭嘴,抱紧我!”   沈莘不耐烦地打断傅西朝的唠叨,甚至还往上颠了颠手,抱着面色赤红的某世子健步如飞蹿出火场,跟随谢霁的步伐而去。   ……   谢宝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昏过去的,只记得梦里也是一片烈焰的赤红色,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焚烧般灼痛难忍。   她咳了咳,迷迷糊糊道:“九哥……水……”   “水!”耳畔响起梅夫人颤抖的嗓音,“快拿水来!”   继而有什么人扶起自己,一股甘霖从唇边沁入。   谢宝真像是久旱逢露的小苗般活了过来,捧着水杯大口大口饮尽,直灌了四五杯水才恢复些许神智,慢悠悠睁开了眼。   视线模模糊糊的,好久才清晰起来,入眼便是梅夫人和黛珠的脸,继而是谢乾、谢临风,还有悄悄抹眼泪的紫棠……   没有谢霁和谢淳风。   “阿娘,别……哭……”谢宝真伸手,轻轻抚了抚梅夫人湿红的眼角,目光在屋内巡视,担忧道,“九哥……呢?”   梅夫人轻轻握住女儿的手,脑中不由地回忆起昨夜的惊心动魄。   大火席卷了整座永盛寺,所有人都在劝梅夫人冷静,说是这时候还没有逃出来的人必定是葬身火海了,正心灰意冷之际,忽见炎炎烈焰之中现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继而那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只见冷峻阴郁的青年抱着一个被衣物裹住的人稳稳走来……梅夫人呼吸一窒,她认出了湿衣袍下露出的那双绣鞋。   谢霁衣裳被烧了几个窟窿,头发也被烧焦了不少,却依旧挺拔如松,稳稳迈过门槛,跨下台阶,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缓缓蹲下,如同对待什么易碎珍宝般将怀中之人缓缓放在梅夫人面前。   梅夫人匆匆打开罩着的湿衣裳一看,谢霁怀中的少女面色绯红,紧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四周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谢霁抿着唇,伸出烫红的指节探了探少女的鼻息。大概是受伤或是害怕,他的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将指节递到少女的鼻下……   少女胸腔起伏,呼吸绵长,显然并无大碍,只是受惊昏厥。   刹那间,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欢呼起来。   “宝儿!”梅夫人扑上前,一把将谢宝真楼了过来,朝身后护卫道,“快,送回府!叫大夫过来!”   马车很快来了,谢淳风也平安地将元霈带了出来,梅夫人等人手忙脚乱地将谢宝真和元霈送上马车,等忙完这一切,她才想起还未来得及向谢霁道声谢。   再回到人群中去寻找,满目焦土浓烟,谢霁已不见踪迹。   回忆就此打止。   梅夫人清了清嗓子,神色复杂道:“他把你救出来之后,就被自己人接回王府了。”   “他受了点小伤,不过并无大碍。”谢临风补充道。   谢宝真眼中的担忧消散了不少,又问道:“淳风哥哥呢?”   谢临风道:“他也没事。营救长公主有功,正在宫中领赏呢。”   谢宝真点点头,睁着眼躺了会儿,忽的掀开被子下榻道:“阿娘,我得出去一趟……紫棠,快拿我的衣裳过来!”   “慢着!”梅夫人看穿了她的心思,冷声道,“躺着,不许去!”   “阿娘……”谢宝真红了眼眶,恳求道,“他为救我而受伤,我怎能坐视不管?就去看他一眼,看完我就回来……可好?”   谢乾见状,不忍道:“夫人,就遂了她的愿罢。”   梅夫人神色微动,望着谢宝真许久,终是低低一叹,放缓声音道:“把药喝了,我让你五哥送你去。” 第61章   今晨,皇帝自登基以来破天荒头一遭没有登临早朝议政,昨夜盂兰盆会的大火和刺杀的阴云依旧笼罩在宫城上空。   崇英殿的灯火彻夜未熄。   殿内,皇帝一宿未眠,此时依旧穿着昨夜登楼的冕服,眼底一圈疲色,揉着眉心对下方行礼的谢霁道:“不必多礼了。你于昨夜救驾有功,赐座罢。”   谢霁刚落座,便听见上头的皇帝长叹一声,问道:“你与那独臂刺客交过手?”   “是。”   “依你看,此番行刺之人是受谁指使?”   谢霁沉吟片刻,方道:“追踪非臣之擅长,不敢妄加揣测。”   “连你都不敢揣测之人,想必是有些来头了。盛放佛骨的铁莲盒,只有惠空禅师和少数负责护送的官员接触过,问题总归是出自他们之间。”皇帝沉思道,“还有宫城之上守卫重重,刺客又是如何精准突破防线,前来刺杀的呢?”   烛台燃到尽头,噗嗤一声熄灭,唯余一捻轻烟飘飘散散。   沉静中,谢霁沙哑异常的声音低低传来:“宫中有人与之里应外合。”   “朕也是这么想的。”皇帝一手撑着膝盖,食指缓缓在膝上叩着,许久道,“朕原以为昨夜迎佛骨时,御史台汪简定会当着众人之面斥责直谏,却不曾想他一言未发,就像是料知迎佛骨必会失败一般。朕思想一夜,猜测惠空禅师大概是替人受过,真正的幕后主使另有其人……这个汪简可疑,你查查他,这几日朕要看到结果。”   谢霁起身领命,正要退下,复又听皇帝问道:“此番救驾你是首功,想要什么奖赏,尽管提。”   谢霁垂下眼,哑声道:“臣之本分,不敢居功。”   皇帝看了看他缠了纱布的指节,轻轻一笑,意有所指道:“听闻你昨夜还赶去永盛寺,从大火中救出了英国公的女儿?”   谢霁缠着纱布的手不自在地蜷起,似是犹豫。   “不必紧张,你在谢府寄居三年,于情于理都该去救她……”   “臣去永盛寺救人,并非是看在兄妹情分上。”   “哦?”意料之外的回答,皇帝露出讶异的神情,“那是看在英国公的情面上?”   谢霁平静抬眼,缓缓道:“祁王妃,她合适。”   “原来你说的理想之人,竟是你的义妹?”皇帝恍然,失笑道,“英国公府的千金不嫁皇族,这是谢乾早就立下的誓言,的确有些棘手难办……你怎的看上了她?”   谢霁从容应对:“臣在谢府三年,对其府中局势熟悉,比和其他贵族联姻要更省心省力。”   皇帝沉沉一笑,抬手指了指谢霁,似是无奈道:“你还真是敢说啊!不过,朕就是喜欢你耿直冷清的性子。”他心想,与其看着谢家与其他士族联姻越发壮大,倒不如把控在自己人手中。   指腹略微摩挲,皇帝开口:“想必你为此事花了不少功夫,不过何需如此迂回?你若真满意她,朕为你做主赐婚便是。”   谢霁猛地抬眼,听见皇帝继而道:“英国公也年纪大了,把你推上去为他分忧,是再好不过的。”   谢霁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无非是让自己替他掌控好谢家……不过可惜,很快皇帝就没有精力再顾及谢家了。   谢霁不动声色,躬身拢袖,盖住眼底交叠的暗沉道:“臣,全凭陛下做主。”   从崇英殿出来,谢霁顺便去了一趟刑部,交代查处汪简等事宜。   回到府中已是午时将近,还有仇剑的事要解决,谢霁的脸色不太好,不说话的样子格外冷峻阴沉。   有亲卫上前报备:“殿下,鸿胪寺的谢少卿来了,属下已将其请入正堂就座。”   谢临风?他怎么来了?   谢霁拧眉道:“知道了,让沈莘看茶。”说罢,转而朝正堂方向行去。   一进厅门,便见谢临风一手端着茶盏,一手负在身后,正细细品味着挂在墙上的字画,身边还站了个埋头抠手指的侍婢。   那扎着双丫髻的小婢女穿着谢府下人通用的青衣,低着头背对着门口,看不清面容,只是身形颇为熟悉。   谢霁以为她是谢临风带出来的侍女,便没多留意,淡然开口道:“宫中有事缠身,让谢少卿久等了。”   谢临风闻声回头,笑着放下杯盏,拱手道:“下官见过殿下。我此番前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送个小侍女给殿下……”   话还未说完,那双丫髻的青衣‘侍婢’便提着裙子小跑而来,迎着谢霁惊愕的目光扑进他怀中,双手环住他的腰肢脆声唤道:“九哥!”   是宝儿啊……   片刻的愕然过后,谢霁清冷凌厉的眉眼渐渐软化,嘴角也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抬起带伤的手轻轻拥住怀中娇软的少女,连声音都不自禁放轻了许多,低哑道:“你怎的如此打扮?”   害得他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谢临风的目光无处安放,遂缓步踱出厅外佯装看天,干咳一声道:“两刻钟后,我来接你回家。”   谢宝真闷闷应了一声。   待谢临风慢悠悠踱走,她才从谢霁怀中抬起一张白里透红的脸来,望着他轻声说:“你说过不与我私下见面的,可我实在忍不住担心你,就乔装打扮让五哥带我出来。”   没想到她一直记得自己当初说过的话,谢霁浅浅一笑,眸子像是一汪幽黑的深潭,道:“以后不必如此委屈了,你想什么时候来见我都可以,不必避讳,不必通传。”   “真的?”谢宝真眼睛一亮,随即又后退一步,上下打量他道,“你哪里受了伤?给我看看。”   扫到他缠了绷带的手指,她皱起秀丽的眉,轻柔地拉起他的手指看了看,心疼道:“怎么又是伤了手呀?”   自打认识他后,这双手就不知大大小小伤过多少回了……明明骨相那么好看的一双手,若是留了疤可如何是好?   谢霁轻轻抽回手,安慰她:“小伤,不疼。”   “我疼。”谢宝真扎着双丫髻,面容清丽更显稚气纯净,抿着那颗小巧的唇珠道,“我心疼。”   谢霁没忍住,摸了摸她俏皮的双丫髻,“我真的没事,别担心。”说罢,揽住她柔软的纤腰,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一吻。   沈莘端着凉茶进门,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不由一愣,将茶水匆匆往案几上一搁便退出门去,还贴心地为二位主子掩上了房门。   厅外燥热的日光被隔绝,四周陷入了一片阴凉沉静,可谢宝真却依旧浑身发热,心跳鼓噪。   半晌,她伸指抚了抚谢霁滚动的喉结,疑惑道:“我怎么觉得,你的声音变得更哑了些?”   指尖触上谢霁喉结的那一瞬,她清楚地感觉到对方身形的僵硬。很快,自己乱动的指尖被握住,谢霁眸色沉沉地警告她:“这里,不可以乱碰。”   “嗯?”谢宝真根本没意识到这是种危险的撩拨,微微侧首问他,“不舒服吗?”   谢霁咽了咽嗓子,良久方道:“没事……昨夜呛了烟,所以嗓音更为难听些。”   “不难听的。”谢宝真端起沈莘送来的凉茶,递给他一杯,“你润润嗓,很快就好了。”   谢霁接过茶盏抿了口,随后拉起谢宝真的手,牵着她坐下道:“以后,不要独自出门。”   “好。”谢宝真点头,又问,“刺客抓到了么?”   “很快。”谢霁道。   “昨天谢谢你……还有关北和沈姐姐,”谢宝真道,“若是没有你们,我恐怕真会凶多吉少。”   “你我之间,不用说‘谢’字。”不知想到什么,谢霁的眉色阴郁下来,“其实,该是我向你道歉,是我连累你受苦。”   “该道歉的,是那些做坏事害人的人,不是你。”怕谢霁自责,谢宝真岔开了话题,抬手捻了捻他的发丝道,“哎呀,你头发都烧焦了不少,我给你修剪一下罢。”   望着她关切的模样,谢霁心中的阴郁淡去不少,轻轻颔首道:“好。”   谢宝真替他摘了簪子和玉冠,任凭青丝垂下肩头。   谢霁的头发快及腰了,披散下来时给他过于阴冷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看上去更有少年感。只是原本柔顺漆黑的头发此时却焦鬈了不少,看上去有些毛躁。   窗边阳光正好,谢霁曲肘搁在案几上,单手撑着太阳穴静静坐着,谢宝真取了剪子,东一撮西一缕,一点点替他剪去那些烧焦蜷曲的头发。   耳畔头顶时不时传来剪子咔嚓的声响,谢霁却全身心信赖,任由谢宝真在他头发上胡作非为。   不知过了多久,咔嚓的剪子声停了,谢宝真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谢霁撑着脑袋睁眼,从铜镜中窥探谢宝真的神情,问道:“怎么了?”   谢宝真举着剪刀皱眉,前后看了看谢霁的俊颜,又拨了拨他的长发,支吾道:“好像……有些奇怪。”   谢霁将视线落在镜中的自己身上,只见头发烧焦的地方虽然被剪干净了,却多了很多长短不一的碎发,若是束冠,怕不太美观。   “我只顾着剪去那些烧焦的部分,却不知该如何修饰美观。”   见谢宝真苦着一张脸,谢霁毫不在意地一笑,转身取走她手中那把锋利的剪子搁在一旁,拉住她的手道:“没事的,这样很好。”   “真的没事吗?你每日上朝,仪表很重要的。”   “几根碎发而已,不碍事。”   谢宝真又倾身凑近些,仔细端详了一番他的容貌,忽而笑道:“也是,九哥怎样都好看。”   谢霁的眸中映着她的笑靥,心神微动,没忍住揽住她的腰往怀中一带,准确地亲住了她的唇。   谢宝真却忽的闭紧了嘴,捂着唇连连后退,含混道:“我出门前刚喝了药呢,嘴里苦。”   可惜退无可退,谢霁欺身拥住她,淡色的唇轻轻扬起,不信似的复又吻住她,许久才哑声道:“甜的。”   低哑的声线撩在耳畔,谢宝真只怔怔地看着他,脸一片绯红。   旖旎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两刻钟到,谢宝真万分不舍地被谢临风带走了。   送走谢宝真,谢霁独自回到房中窥镜,解下束发的发带端详许久,终是轻轻一叹,打开门唤道:“关……”   他下意识要唤‘关北’的名字,可顾及到什么,又淡然改口道:“沈莘!”   “在呢在呢,属下在!”沈莘不知在偷吃什么,一抹嘴上的油,穿着裙子健步如飞地跑来,“公子有何吩咐?”   “去找个栉工过来。”谢霁摸了摸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要技术好些的。” 第62章   寅时,缺月西斜,夜阑人静,世界仿佛被墨浸染,只余几点疲倦的灯光点缀于市坊之间。   洛阳城东七里地外有一座荒山,荒山下灌木丛生,隐约显出城隍庙颓坯的轮廓。   庙中蛛网纠结,点着一盏油灯,发霉的稻草上仇剑盘腿静坐。   他赤着上身,三年来,原本结实隆起的肌肉像是抽干水分般干瘪瘦削了下去,脊柱凸起,遍布嶙峋的伤口,左臂于手肘处被斩断,陈旧的创面依旧狰狞可怖。   吱呀一声门开,四位黑衣刺客闪身进来,将一包衣物和些许吃食奉在仇剑面前,恭敬道:“头儿,这是关北送来的衣物粮食,还有些许盘缠。天亮后,他会命人接应我等出城。”   仇剑睁眼,眸中的血色不减,沉沉问:“痕迹都清理干净了?”   “属下等很小心,特意分头绕了远路,确定无人跟踪才赶回此处。”说罢,其中一名黑衣刺客将油纸包着的烧鸡打开,递给仇剑。   仇剑伸出独臂撕了只腿,连皮带骨送入口中嚼碎咽下,咔嚓咔嚓咀嚼骨头的声音在深夜中显得格外瘆人。   忽的一阵夜风袭来,蛛网晃荡,城隍庙破败的木门哐当作响。   噗嗤一声细响,油灯熄灭的同时,仇剑警觉地摸到了腰间悬挂的弯刀,黑红的眸子紧紧盯住门外。   破败的门洞外,隐隐可见草木疏影。   他忽的咧开一个阴森的笑,浑浊道:“终究是来了。”   话还没落音,冷铁的寒光折射,密集的箭矢如骤雨般刺破门窗而来。   仇剑一脚踢翻案几横档住箭矢,其下属也立刻拔刀格挡箭矢,但还是有两人反应慢些,接连闷哼之后便中箭倒地。   “头儿,从后门撤!”仅剩的两名刺客一边挥舞斩箭,一边掩护仇剑后退。   出了城隍庙后门,箭雨停了,原本就破败的庙墙更是被箭矢扎成了透光的筛子。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名刺客也没有丝毫的惧意,像是被磨灭了七情六欲的提线木偶般护着仇剑从小路出逃……   可惜没跑出十丈远,他们便生生止住了步伐,继而步步后退。   堵住他们退路的,是祁王府的护卫。   别家护卫都是选身高体壮之人,看似高大威猛,实则徒有其表。但祁王府的这群护卫不同,他们高矮不一,若是仔细看来,有不少人还吊儿郎当的带着市井之间痞气,且个个眼神凶悍,显然是久经战场的练家子。   而站在这群护卫最前端的,是一袭白衣墨发的谢霁。   见到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儿,仇剑反而露出了释然的神情,沙沙笑道:“你长大了,比我料想中来得更快些。”   谢霁眸色清冷,看着仇剑的眼神与看一堆死人烂肉无异。他似乎懒得废话,只吩咐道:“要活的。”那群训练有素的护卫便一拥上前,围捕盂兰盆会行刺的三条漏网之鱼。   两名刺客下属很快被捕,想要自尽,却被很快卸了胳膊和下巴,连服毒和咬舌的机会都没有。   仇剑大势已去,却仍旧独臂执剑,接连砍翻七八名高手护卫杀到谢霁面前,喘着气,以滴血的刀刃指着谢霁的鼻尖,森森笑道:“自你十二岁起,你不是就一直想杀我么?今夜我给你这个机会……来!拿起兵刃,和我决斗。”   “殿下!”护卫执刃合拢,护在谢霁身前。   谢霁轻轻抬手,示意护卫不必紧张,冷淡道:“你如今,不是我的对手。”   这句话是对着仇剑说的。   仇剑哈哈大笑,高鼻深目上俱是溅着血的猩红,和记忆中一样冷血可怖。他说,“不亲手杀了我,你对得起死去的刘家村玩伴和老师、对得起被你牵连进来的谢宝真吗?”   果然,听到‘谢宝真’的名字,谢霁的眸子冷了几分。   仇剑十分欣赏谢霁此时的眼睛,漂亮而又无情,蕴着深沉的、压抑的恨意,和他的母亲一样。   谢霁从护卫手中拿起了剑,缓缓拔剑出鞘。   仇剑的喘息渐渐平息,阴鸷深邃的眼紧紧地盯着谢霁……那眼神复杂,不单单是殊死一搏的决然,更有什么看不透的情绪流转,也许是回忆过往,也许是试图从谢霁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看不清是谁先动的手,刀剑铮鸣,月影暗沉,疾风吹动灌木丛沙沙作响,伴随着远处鸡鸣啼晓,山峦之上现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   弯刀折断,仇剑高大的身形砰地撞在庙墙之上,土墙坍塌扬起一地尘灰。仇剑甩了甩脸上的灰土,挣扎着从砖块中爬起,还未坐直,一柄长剑已横亘在颈侧。   谢霁鬓角垂下一缕碎发,呼吸略微急促,腰腹间的衣物被划破了口子,渗出些许血色。但他依旧是挺拔的,背映着熹微的晨光,一身白衣飘飖,这般强悍而凶狠,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孩儿。   仇剑满脸是血,低低笑了笑,徒手抓着锋利的剑刃往自己脖子上送了送,浑浊道:“成王败寇,杀了我便是!师父败在徒弟手中,不算丢脸。”   谢霁皱眉,手下用力。   仇剑闭上了眼。   “公子!”正此时,一人从灌木丛中跳出,跪拜在谢霁面前道,“公子,还请刀下留人,饶他一条性命!”   “咦,关堂主?”   “他不是殿下最信任的手下么,怎会为敌人求情?”   护卫中那些平城的老部将都认识关北多年,对他此举不甚理解,一时间议论纷纷。   唯有谢霁岿然不动,仿佛早已料到如此。   他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曾救过他、又追随他多年的部下,沙哑道:“你该知道,我早怀疑你了。”   关北没有了往日的顽劣笑意,自嘲般说道:“是。最近的行动,公子都不再带我。”   “永盛寺大火,你比我先一步赶到。沈莘说你料到了宝儿会有危险,所以才循着踪迹赶去救她。”顿了顿,谢霁的嗓音沉了几分,“你是如何未卜先知,料到有人会对宝儿下手?既是知道她有危险,又为何不上报与我,而是私自行动?还有,仇剑失踪多年,为何每次我找到些许蛛丝马迹的时候,总有人先一步将他转移?”   以上种种串联在一起,便合成了一个可怕且可悲的结论:   “你是仇剑的人。”谢霁冷声道。   “……不错。”关北垂下眼,没敢深究谢霁藏在漠然面孔下的失望,只低声道,“我欺瞒了公子,愿以死谢罪,只是……只是求公子饶他一命。”   关北看了眼身后的仇剑,面色有了一瞬的复杂,“组织里的刺客走的走,死的死,只剩下他一个废人,再也掀不起波浪,威胁不到公子和谢家的安危……”   “小子,谁要你求情?滚吧!”仇剑打断关北,冷笑道,“谢霁恨了我这么多年,若是不杀我,如何对得起被我杀死的故交和他那毒哑的嗓子?又拿什么去向他的心上人邀功?”   “你是在激我?你一心求死,我偏不如你的愿。”谢霁冷嗤,收了剑道,“来人,把他……”   他瞥了眼关北,改口道:“把他们押下去,带走。”   ……   自从前两日从祁王府回来,谢宝真就像上瘾了似的,总想往祁王府跑。   “那日九哥说过,以后我想见他不必顾忌,什么时候去见他都可以……那我今日悄悄去看他,不会打扰他罢?”谢宝真百无聊赖地坐在秋千上晃荡,望着天上的浮云如此想道。   人一旦尝了相聚的甜头,便再难忍受寂寞之苦。   犹豫了许久,谢宝真到底败给了相思之苦。她拿了两盒宫中御赐的创伤膏包好,便坐着谢府的马车去了祁王府。不料才刚出门,就碰见了茶会回来的梅夫人。   梅夫人问她去哪儿,谢宝真将创伤膏背在身后,支吾着答不上来。   梅夫人兴许猜到了什么,冷艳的面容有些许沉郁,不过到底没多问,只加派了两名护卫跟着她。   谢宝真舒了一口气,赶到祁王府,守门的护卫一见是她,甚至都没有通传,便十分恭敬地放她进门了。   “我们殿下早就吩咐过了,只要是永乐郡主前来,不管多晚、不管他在忙什么,都不必通传,不必回避,直接请进门便是。”   沈莘依旧没有个丫鬟样,走路英姿飒爽的,朝前扬扬下巴,“他在书房审讯呢,这会儿可能心情不太好。”   谢宝真听了,忙道:“他在忙,我去打扰不太合适。沈姐姐,你还是带我偏厅等着罢。”   “没事儿,他看着你了心情才会好,兴许就饶关北一命了……”   沈莘最后一句话说得含糊不清,谢宝真疑惑道:“什么?”   沈莘清了清嗓子笑道:“没什么,你想喝什么茶?我给你泡。”   “都可以的。”谢宝真道。   祁王府书房很大,门厅紧闭时显得格外晦暗空荡,与其说是书房,更像个审讯用的刑房。   谢霁一夜未眠,此时坐于椅中,撑着脑袋假寐,一手搁在座椅扶手上,屈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似是在思考怎么处置关北。   屋内静得如同一潭死水。   关北是知晓谢霁的手段的。以往帮派中抓到了叛徒,谢霁也是这般闭目静坐,屈指叩着扶手或是案几,若是那叛徒识相,便会在这死一样的沉寂中引刀自裁,留下一条全尸……   若是背叛者抵死不悔,便连一条全尸都得不到,死相极为凄惨。   来洛阳这些年,谢霁就像是一头被驯服的野兽一般收敛了许多,关北险些忘了当年的小少年是以如何的手段坐稳平城地下帮派的头把交椅的。   被驯服的野兽,终究还是野兽啊。   跟着谢霁这么多年,关北没什么遗憾,若说唯一的憾事,便是没来得及娶一个老婆生两个娃儿。   想到此,关北心下一横,拔-出旁边护卫的刀横上脖颈,心道‘可去他娘的罢!来世再也不要干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活儿’了!   刀刃只来得及擦破一点皮,就被人横掌打落。   哐当一声刀刃坠地,关北捡回一条小命,愕然   睁眼,听见谢霁沙哑的嗓音从上头低低传来,“你救过我一命,我不会杀你。说清楚,仇剑是你什么人?”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关北整理了一番思绪,方道:“我也不知道他该算我什么人,实在要说的话,大概是师父罢。”   谢霁微微睁眼,示意他继续。   “我是个孤儿,在快要死的时候,是他救了我,将我安置在刺客营,定期会教我些功夫。算算时间,我比你早两年遇见他。”   回忆起过去那段日子,关北轻描淡写道,“我以前一直拿他当师父看待,可他不承认,他说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徒弟,那个徒弟就是你……那时候,我曾是嫉妒你的。后来有一年,他突然给了我一个任务,让我想办法混入平城的底下帮派,在那里扎根下来。我照做了,第二年风月楼大火,我根据他的指令捡到了你……”   谢霁叩着扶手的指节一顿,阴寒道:“你说什么?”   “当年你被卖去平城、我救你,全是仇剑打磨你的计划之一……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置你于死地。”   说到此,关北轻笑了一声,“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以你的聪明,什么都能猜出来。只是,我虽是受他之命才来到你的身边,却从未做过一件背叛你的事。唯有藏匿他三年,还有盂兰盆会刺杀,他让我传令联系宫里的那位……这两件事我照做了,是为了还他当年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   谢霁袖中的五指紧紧地蜷起,心中说不出是嘲弄还是怨怼。   他恨了八年的人,现在关北却告诉他:连这恨意也是在仇剑的算计之内,只为将他打磨成一把复仇的、冷血的利刃。   许久,谢霁强压住翻涌的情绪,眉间似是凝着厚重的霜雪,喑哑道:“他让你,联系宫中的谁?”   关北张了张嘴,还未发声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公子,郡主来了。”门外,沈莘的声音传来。   屋内冷冽强势的气氛瞬间消融,谢霁下意识起身,朝门外走了两步,又回身看了关北一眼,漠然道:“你呆在这,想让他活,就好好地等我回来。”   “是。”关北垂首跪拜,是个臣服的姿态。   门开了,明丽的小少女随着夏末的暖阳一同扑入他怀中。   “九哥,还疼么?”厢房内,谢宝真拉着谢霁的手,小心翼翼地将带来的药膏涂抹在他结痂的地方。   “不疼。”谢霁轻声道。   每每见到她,总是什么风霜都能消融成一汪春水。   “这个能祛疤的,早晚一次,你要记得涂抹。”谢宝真软声叮嘱,又抬眼端详着他许久,伸出柔嫩的指尖抚了抚他眉间的褶皱,“九哥,你不开心吗?因为关北?”   谢霁神色微动,轻轻握住她的指尖,反攥在掌心。   “我见他跪在书房内,是不是犯错啦?”少女的嗓音很轻,像是三月的莺啼,小心翼翼地恳求,“若是犯的错小,我能不能给他求个情?那日大火,他救了我。” 第63章   谢霁没有直接应允,而是问她:“若你那日身陷火海是关北间接造成的,你还会为他求情么?”   谢宝真轻轻‘啊’了声,想了想道:“他后来救了我,就说明不是真的想害我呀!若是无心之失,自然可以原谅他;若是悬崖勒马,也该给他这个机会,何须想那么多呢?”   是啊,何须想那么多呢!   谢霁低低一笑,颇有些自嘲的意味。   他就是想得太多,忘不掉该忘记的,背负着十几年的阴暗沉重前行,所以才做不到像谢宝真这样快乐洒脱。   谢霁无意识揉搓着谢宝真的手指,低声道:“有时候,我真羡慕宝儿的纯真简单,再大的烦恼也能隔夜就忘。”   “九哥是说我傻吗?”谢宝真惩罚似的捏了捏谢霁的手指,问道。   谢霁笑了:“是说你聪明,只有聪明人才可以活得无忧无虑。”   “这还差不多。”谢宝真抿唇一笑,而后想起正事,她的笑又渐渐淡去,凑近问,“九哥,关北的事……可否让你为难你了?”   “没有。”谢霁索性将少女拉入怀中,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拥着她道,“你为他求的情,我会记在心上。”   “好。”谢宝真环着谢霁的脖子,仔细看了他许久,方轻轻‘咦’了声,问道,“我怎的觉得,你的头发变好看啦?唔,好像比以前短了一点儿。”   谢霁没敢说自己悄悄请了个栉工,把被剪坏的碎发修整了一番才变成如今这般服帖的模样。   好在谢宝真没有深究,只环着他低声问道:“九哥,你还有什么心事么?”   谢霁一怔,露出个浅淡的笑来:“何出此言?”   谢宝真轻轻触了触他眉间的褶皱,“自我今日见你,你的眉头便不曾舒展过。我能感觉到,你心里很难受……是出什么事了吗?”   该如何告诉她,自己这一生都没能逃脱仇剑的算计?   从他幼年起,仇剑杀了他的老师,杀了他的朋友,毁了他的嗓子,赐予他满身泥泞伤痛和无尽的仇恨,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从地狱的深渊中一步步爬出,变得冷血强大,自以为终于摆脱了仇剑的控制,却到头来依旧没能逃脱仇剑布下的局。   唯一偏离轨道的地方,便是他爱上了谢宝真。   谢霁不是个擅长倾诉的人,即便心中阴云重重、波涛汹涌,可他的眸子依旧平静幽深,只是在望向她的时候带着些许温暖柔软,哑声说:“不是什么大事,放心。”   谢宝真捻着他胸前垂下的一缕墨发,轻软道:“若心里难受,你可以同我说。我虽不像你这般聪明强大,但有些事说出来后,心里就会舒坦很多的。”   闻言,谢霁闭了闭眼,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嗅了嗅,说:“好。”   呼在颈窝的气息微痒,谢宝真忍不住笑了笑,一歪脑袋,便轻而易举地吻在谢霁的额头上。   “心情好了么?”谢宝真眨眨眼,问道。   少女的唇红润柔软,吻在额上如一瓣花落下,足以驱散一切阴云。   “一点点。”谢霁沙哑道,可唇线却分明翘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第二个吻落在他的鼻尖,少女抿着唇问道:“这样呢?”   “……好些了。”谢霁眯着眼,像一只不知餍足的野兽。   谢宝真迟疑了一会儿,将第三个吻印在他的唇上,很轻很轻,带着不言而喻的温柔和珍视,问他:“这样……唔!”   话还未说完,便被尽数堵回腹中。   许久,谢霁伸指擦了擦她红润泛着水光的唇,嘶哑道:“宝儿,这样才算是真正的亲吻。”   不知是天气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谢霁的怀中很热。谢宝真面色绯红,仰首在谢霁肩颈处咬了一口,不重,只留下一个浅淡的牙印,便挣脱他的怀抱起身道:“九哥,你越来越坏了。”   谢霁摸了摸颈侧的牙印,垂下眼笑得很是内敛,和方才‘欺负’谢宝真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罢了,看在他心情好转的份上,就纵容他这一次罢。   谢宝真坐在对面,手托着下巴看他,水润明亮的眼中映着夏末的阳光,荡开了温柔的笑意。   从祁王府回英国公府的途中,谢宝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那晚府中家宴,兄嫂、父母俱在,大概是谢淳风救驾有功升了官的缘故,一家子的心情颇好,连谢乾多喝了半坛子酒,梅夫人也只是一笑而过。   见到谢宝真进来,梅夫人搁下拆蟹的工具道:“你这孩子去哪儿了?晚膳都开始一刻钟了,快些坐下罢。”   说罢,往将拆好的蟹黄蟹肉搁在谢宝真的碟子中。   纱灯明丽,烛火亮堂,谢家上下一派其乐融融。谢宝真没有落座,而是环顾众人一番,手指捏紧了身侧的衣裳,认真道:“阿爹阿娘,兄长嫂嫂,我有很重要的话要对你们说……”   ……   关北将一切都和盘托出,不出两日,汪简那条线也有了眉目,种种迹象都表明伙同仇剑策划了盂兰盆会刺杀之案的……是宫中最不可能弑君的那个人。   刑部大殿中,侍郎罗邺躬身将文书证物等递上,请示谢霁道:“殿下,此事事关重大,您看这结果可否要上报?”   谢霁将罗邺递过来的物件仔细浏览了一番,皱眉思索片刻,方道:“写好折子,一并送上去。”   “这……”罗邺有些为难,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毕竟是涉及到宫里那位,事关皇家颜面,刑部贸然上奏弹劾,恐怕会陷入两难之地。”   “谁让你弹劾?”谢霁漠然道,“此事不宜在朝会上提,把证物和结果私下呈给皇上,是罚是赦交予他自己决定。”   “原来如此。”罗邺长松了一口气,“臣明白了,这就去着手此事。”   “等等。”谢霁叫住他,“祁王府捕回来的那名刺客,如何了?”   罗邺道:“按您的吩咐,正关在刑部大牢最底层的重犯牢狱中,加了三道重铁枷锁,命专人看守,出不了意外。”   阴沉的天,殿外雨声连连,谢霁屈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案几,冷漠的眉眼看不出半点喜怒。许久,他道:“带我去见他。”   刑部大牢是所有官员的噩梦,不管是高官还是小吏,但凡是进了这儿的人没有几个能全身而退。掌管刑部两年,谢霁挖出了太多的真相和秘密,这些秘密成了他于朝堂立足的根本。   这是自仇剑被抓捕归案以来,谢霁第一次下狱看他。   沿着湿冷的石阶步步往下,还未到达最底层,阴暗腐朽的臭味便铺面而来。此时正是夏末阴雨天,地牢中尤为潮湿晦暗,混合着一股阴沉沉的死气,凉入骨髓。   谢霁皱了皱眉,狱卒立刻双手奉上一块熏香的帕子,讨好道:“殿下,地牢腌臜,您不妨用这个捂住口鼻,会好受些。”   谢霁没有接那块帕子,冷淡道:“点灯,开门。”   墙上的油灯很快点燃了,跳跃几点鬼火似的光芒。狱卒抬了椅子过来,谢霁旋身坐下,手搭在椅子包了铁皮的扶手上,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一点一点打开。   门开了,满屋的老鼠和臭虫争相四散逃匿。   仇剑手脚、脖子都被腕粗的枷锁缚住,铁链的另一端钉入墙中,使得他能活动的范围不超过一丈。此时他正披头散发地坐在发霉的稻草间,仅存的独臂拿了块墙上剥落的石头,在地上极其缓慢艰难地写画着什么。   门打开的一瞬,光线倾入,仇剑握着石子的手一顿,不适地别过脸闭紧眼睛。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光线,他睁开一条缝,看见一身白衣玉冠坐在椅中的谢霁,恍惚了一瞬方嗤笑道:“是你。怎么,迫不及待来欣赏为师的狼狈?”   有极其晦涩的光从逼仄的牢窗中投下,刚巧投射在仇剑高大瘦削的身形上。直到这一刻,谢霁才真正地发现仇剑老了,当初那座压在他身上的不可逾越的大山,终究被他踏平于脚下。   “关北都和我说了。”大概是被谢宝真安抚过的缘故,谢霁此时的心情还算冷静,低哑道,“在你和我之间,他选择了我。”   “良禽择木而栖,关北那小子向来不傻。”仇剑摩挲着手中的石块,哼道,“所以,你来向我炫耀?”   谢霁道:“我只是可怜你。你费尽心思将我打磨成一把利刃,到头来却被这把利刃所刺伤。”   “利刃?你是我最失败的作品。”仇剑呵了声,“你该杀了皇帝自己坐上龙椅,完成你娘的夙愿!”   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谢霁自然不会上当。他交叠起双腿,垂下眼以一个睥睨的姿态审视仇剑的愤怒,沙哑道:“你为了一个人拿起屠刀,我为了一个人皈依正道,本质上我们都是同类,唯一不同的是我得到了我想要的,而你,却连‘曾经拥有’都没有做到。”   这一句显然是击穿铠甲的最佳利刃,仇剑眸色倏地一寒,五指紧攥,带动铁链哗哗作响。他额角的青筋突起,浑浊道:“谁告诉你这些的?”   “我娘不爱先帝,也不爱你。”谢霁抿紧唇,看着牢狱中不断颤动的铁链,徐徐道,“她到死,心里都没有你。”   “放屁。谁和你说的这些?”仇剑目光阴鸷,紧紧地盯着谢霁,“她不信任谢子光,不信任谢乾,临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就是我!她将你托付给我,让我将你打磨成复仇的利刃……她信任我,此等恩情,已经不是‘爱情’这种俗物能比肩的了。”   “她让你将我打磨成利刃,”谢霁笑了声,“你又何尝不是被她打磨出来的一把利刃?没有感情,为她所用,直到她死后十六年,你依然活在她的控制之下。”   仇剑一僵。   “我心甘情愿如此。”过了许久,仇剑抬眼,喉咙里发出浑浊的气音,望着谢霁所在的方向道,“我记得那年刺杀失败,也是在这个地牢之中,她一身梅花素裙站在你那个位置,笑着对我说……”   “呀,这么年轻就敢行刺本宫?先生有大才,不该折在此处。”那年此地,女子白衣墨发笑得倾国倾城,红唇宛若滴血般妖冶,凝望着他轻声道,“跟着本宫,本宫让你活命,实现你刺客的真正价值……如何?”   他是奉命来杀她的,可她却救了他。   从此,他为了这张笑颜愿肝脑涂地,九死不悔。   “跟着她,我不后悔。”仇剑哂笑,恣狂道,“杀了我罢!否则若有朝一日出了牢狱,我仍是会不遗余力杀了谢家人和元家人,完成你娘的夙愿!我是因她重生,必定为她而死。”   “你激我,是想借我之手求死?毕竟到了你这种地步,连死都是一种奢望。”可惜,谢霁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小孩儿。   他起身,清冷道,“我今日来此就是想告诉你,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早已算不清楚,我不杀你,也不放你,你就在这儿颐养天年。”   “谢霁!”身后铁链哗啦作响,仇剑唤住他,“这些年我一直未曾想明白,她究竟爱谁呢?”   这句话仿佛在质问谢霁,又仿佛是自言自语。   谢霁转身,冷冷地看着他:“你真想知道?”   壁上的火光明灭跳跃,打在谢霁的身上,没有一丝温度。他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个名字……   仇剑的眸子黯淡了下去,瘦削的面容扭曲着,用尽力气也只吐出几个浑浊的字眼:“不可能!”   谢霁最后看了他一眼,像是同过去告别,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将那疯狂颤动的铁链声抛至身后。   四天后,刑部大牢中传来消息,仇剑死了。   “我等将每日的饭菜从窗口递入,他也接了,却不曾想一口未吃,全倒在了牢房角落里。”大牢中,狱卒小心翼翼道,“今早送饭不见他有动静,兄弟们打开门一看,才发现人已经僵冷了……”   仇剑依旧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垂着头,独臂搭在身前,指间捻着一块磨平了的石灰,即便死了也依旧保持着锋利的气势,令人不敢轻易靠近。   清冷的光从狭窄的牢窗中投入,打在仇剑身前的地砖上,镀亮了地砖上刻画的图案。   谢霁皱眉,缓步走过去蹲身一看,不由微怔。   这个穷凶极恶、杀人无数的刺客临终前既不是在刻画刀法,也不是在写什么遗言,而是画了一幅潦草的简笔图,画好后大概又后悔了,被他用袖子擦拭过,显得十分模糊,只依稀可以辨出是三个手拉手并排的人:一个独臂的男人,一个长发的女人,中间牵着一个小孩童……   “殿下,您看这……该如何处置?”狱卒的话打断了谢霁的沉思。   谢霁回神,盯着地上的图画良久,喑哑道:“找个地方,埋了。”   从刑部到祁王府的这段路程似乎漫长又短暂,谢霁说不出是何心情,或许该轻松,记忆却偏偏翻来覆去在他脑中回想,带血的,带伤的,搅得人心绪难宁。   仇剑死了。   谢霁曾想过千万种制裁仇剑的方式,却唯独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那幅被抹去的石灰画是何意思?   马车停下,他思绪沉沉地进了祁王府,直到一条纤细的身影横挡在他面前,他才恍然回神。   “九哥,你怎么啦?”谢宝真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担忧道,“我叫了你好几遍,你都不曾听见呢!”   撞上那样干净的眸子,谢霁心绪一动,忽的倾身抱住了谢宝真,像是要汲取她身上的暖意般紧紧地抱着,恨不得将彼此融入骨血。   谢宝真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双手僵在空中,半晌才迟疑地拍了拍他的背,仰着头蹭了蹭他的脸颊道:“九哥,怎么啦?”   谢霁将下巴搁在她肩头,长长舒了一口气浊气,“宝儿等很久了?”   谢宝真笑了,眼眸弯弯,直摇头说:“不久呢,就一会儿。”   顿了顿,她又问:“九哥,出什么事了吗?”   谢霁闭目,嗓音沙哑:“没事。”   “真没事?”   “没有。”   “那好,我带你去个地方!”说着,谢宝真从他怀中挣开,仔细端详他许久,又给他整了整衣襟和鬓角的垂发,方满意道,“这样挺合适的,走罢!”   谢霁万万没有想到,谢宝真竟然会在这种时候带他回英国公府。   “宝儿,你这是?”   “我带你拜见爹娘和兄长呀!”   闻言,谢霁忽的不动了,站在门口,有些无奈地望着谢宝真:“宝儿,你的父兄,我早已见过了。”   “不一样的。”谢宝真紧紧握住谢霁修长宽大的手掌,微笑道,“以前你是我的义兄,如今,你是我的心上人。”   “宝儿,这不行。太仓促了……”   “放心,一切有我。”   谢宝真红裙亮丽,于三尺暖阳下回身看他,耀眼到连发丝都在发光,“没人会为难你,你信我一次,九哥。” 第64章   谢霁没想过这么早登临谢府。   在他的计划中,取得皇帝的信任、缉拿仇剑还只是完成了初步的任务,最需要花费时间和精力来应付的是谢家人……因为那是宝儿的亲人,亦有养育了他三年的恩情所在,他不能用对付皇帝和仇剑的法子对付他们。   谢霁要娶走的是谢家的掌上明珠,他得放下骄傲,放下自尊,放下一切见不得光的、冷血的手段,仅凭自己的真诚爱意一点点打动谢家上下八座大山。   从两年前起,他便悄悄列了设想了无数重登谢府的情景,大到三书六礼,小到穿着仪态,具有周详缜密的步骤,唯独没有想到会像现在一般,被身边的少女轻轻牵着,迈进了国公府庄严的朱红大门。   他甚至,没来得及准备登门礼。   谢府的一草一木呈现眼前,好像三年来并无所变。有扫地的奴子见到两人手牵手进门,愣了愣,才想起站到一旁避让,握着扫帚柄躬身道:“郡主!”   端着茶水路过的侍婢们见了,俱是一福,笑道:“郡主回来啦!”   谢霁不自禁地攥紧了手指,握住谢宝真的指尖。   感受到他的紧张,谢宝真放缓了步子,尾指轻轻挠了挠他的掌心,回首道:“我在呢,九哥。”   头顶一树热烈的紫薇花怒放,阳光就透过花的间隙落在她弯着的眼眸里,闪着细碎且耀眼的光芒。   谢霁舒了口气道:“我空手而来,有些失礼。”   谢宝真道:“只是吃顿饭而已,不用讲究那些。”   “我……”谢霁顿了顿,望着自己这身太过素净的衣裳,颇有些顾虑,“我刚从刑部大牢出来,这身衣物……也不太吉利。”   难得见他紧张窘迫的模样,谢宝真低低一笑,红着脸小声说:“又不是今日成亲,要穿得那般喜庆作甚?”   说着,谢宝真转身与他面对面,指尖抚过他的齐整鬓发和俊美的眉眼,又给他理了理一丝不苟的衣襟袖摆,方满意道:“质如霜雪,朗风霁月,很好看的呀!”   谢霁也笑了,垂下眼,唇线扬起很浅淡的弧度。   “走罢,我们进门去。”谢宝真拉着谢霁入了大厅。   谢霁在这偌大的厅堂中吃了三年的膳食,座位布局和花瓶的摆放仍是记忆中的老样子。   谢临风和谢淳风正凑在一块低声交谈些什么,谢弘和谢澜则坐在一旁研究一本泛黄的古籍,前不久才从收权风波中脱身的信阳女侯宁三娘也在,与五嫂王氏倚在窗边逗弄小孩儿,看样子她与谢澜好事将近,用不了多久就会正式成为谢家女眷中的一员。   谢乾似乎老了些许,鬓边的银霜更甚;梅夫人依旧是利落干练的样子,站在厅中指挥侍婢婆子们端茶送菜……见到谢宝真和谢霁比肩进门,屋内忙碌的、交谈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情绪各异的视线纷纷落在两人紧扣的手指上。   被家人那样注视着,谢霁以为身边的少女会害羞地松开他的手。   但她没有,甚至握得更紧些。   她如此勇敢,拉着谢霁的手朝众人晃了晃,似是宣告般清晰道:“阿爹、阿娘,哥哥、嫂嫂,我给你们正式引荐一番!”   说着,她侧首望着身边高大俊美的年轻男子,眼里有甜蜜的笑意,轻灵道:“这位是祁王殿下,我的心上人!”   厅外的紫薇花从枝头飘落,四周似乎更为寂静了些。   夏末初秋的寂静中,谢霁整理好神色,拱手施礼,以一个最谦虚诚恳的姿态哑声道:“谢霁见过伯父、伯母!”   时隔两年,哪怕身份翻转,他依旧是以‘九郎谢霁’的身份登门,仿佛时光倒退,当年的白衣少年又回到眼前。   可大家都知道,如今的‘谢霁’早已不再是当年孤苦无依的小少年,诚恳的姿态也掩盖不住他满身的风华傲气。   尚且坐着的众人纷纷起身,回以大礼。   唯有梅夫人沉静依旧,蹙着眉瞥了谢霁一眼,方吩咐婆子道:“人都来齐了,快些布菜。”   “是啊,都不必站着了,入座罢。”谢乾亦发话,看着谢霁的眼神颇为温情。   于是端茶的上菜的、交谈的叙旧的又各自忙碌起来,厅中恢复了热闹活络。谢宝真拉着谢霁的手,引着他在席位上就座,朝梅夫人的方向使了个眼色,低笑道:“九哥,你听见不曾?阿娘说‘人都来齐了’呢!”   ‘人’是谢家人,也包含了谢霁在其中。   一句冷淡的话,已是梅夫人对他莫大的妥协……甚至是认可。   二十年了,谢霁终于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是被爱着的。   没有利用和算计、没有欺瞒和猜忌,更没有提防和厌恶,他被这世上最可爱美好的姑娘全心全意珍爱着。   谢霁柔和了目光,那双总是幽黑冰冷的眸中少见的有了光华流转,拉着谢宝真的手不住摩挲,低哑道:“安排这些,可曾让你受委屈了?”   毕竟谢乾夫妻和谢临风的态度,他早已知晓,谢宝真要说服家人接纳他上门,定是花费了不少周折。   尤其是梅夫人,他答应过她风波未平前不和宝儿见面,如今不仅食言了,还堂而皇之登门拜谒,实在是做得有些不厚道。   “不曾。”谢宝真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一笑,“爹娘、哥哥们和你一样爱我,他们不舍得我受委屈的。来,你坐我旁边!”   位置仍是他曾经坐过的方向,唯一不同的是谢宝真把自己的食案搬到了他的旁边,两人毗邻而坐,相隔不到两尺。   谢霁入座,望着她浅笑。   谢宝真许久不曾看他露出这般轻松的笑意了,心里也十分满足,歪身将一碟青色新鲜的嫩莲子递到他的食案上,“这是藕池里刚采的,九哥快尝尝!”   谢霁于是专心致志地剥起莲子来,剥好皮去了苦芯,又将那碟白白胖胖的莲子肉送还到谢宝真桌上。   莲子处理得很是干净漂亮,谢宝真咽了咽嗓子,疑惑道:“嗯?给我作甚?你吃呀!”   “你吃这个,我吃你那份。”说罢,把谢宝真面前那碟还未来得及剥的莲子换走,埋头剥了起来。   “九哥,你真好!”谢宝真凑过来小声道,眼中全是满足。   谢霁剥莲子的指尖不停,嘴角的弧度却更明显了些。   两人间熟稔自然的小动作被梅夫人看在眼里,心中一时复杂,说不清是无奈更多还是担忧更甚。   好在菜很快上齐了,谢乾发话劝谢霁和宁三娘多吃些,一家人也陆陆续续动了筷。   席间,谢乾向谢霁举杯敬酒,沉声道:“阿霁,我敬你三杯!”   谢霁忙起身,拿起酒盏放低些。   “第一杯,谢你两次舍命救了宝儿!”说罢,谢乾一饮而尽。   “第二杯,谢你手下留情护住了阿澜!”又是一杯烈酒饮尽,谢乾刚毅沧桑的脸上已浮上一层血色,“第三杯,敬你鹏飞展翅、直上青云!”   谢霁回敬了三杯,唇上沾着酒水,以空杯示意,哑声道:“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伯父无须见外。”   这轻飘飘一句‘只是做了应该做的’包含了多少风险和危机,只有他自己知道。   谢乾敬过酒后,谢澜和谢淳风等平辈也一一敬酒,谢霁来者不拒。一顿饭还只吃到一半,他已是灌进了八、九杯烈酒。   谢宝真很少见谢霁喝酒,也不知他酒量多少,如今见他已喝了一整壶,不由担忧道:“九哥,这酒很烈的,你少喝些!”   “没事,宝儿。”谢霁微笑道,眉目疏朗。   酒过三巡,众人多多少少都带了几分酒意,唯有谢霁仍是清清朗朗的模样,面容白皙无一丝酒气,唯有原本淡色的唇染了酒水,变得更艳了些。   谢宝真吃饱了,手撑着下巴看着邻座的谢霁,只觉得他唇红齿白越发好看。   一顿饭吃完,谢家对他两人的婚事只字不提,但谢霁知道,这已是对他莫大的宽恕了。   午后,谢霁主动去找了梅夫人和谢乾。   谢乾醉了,满嘴都是家啊国啊的胡话,梅夫人便先安排他去书房小榻上安睡醒酒。待谢乾打着轻微的呼睡着了,梅夫人才一撩帘子出来,谢霁仍站在廊下等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   梅夫人放缓了面色,冷硬道:“饭吃完了,祁王殿下还有何事?”   “伯母,抱歉。”谢霁垂着眼道,“我答应过您在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前,不与宝儿私下往来,可……”   “行了,事情过去了就无需再提。你救了宝儿两次,这份情我永远记在心上,但是其他的,我仍旧不看好。”   顿了顿,梅夫人道:“你娘曾想夺走我的丈夫,我忘不了她做的那些事,现如今,她的儿子要夺走我的女儿……你明白我的心情么?”   “明白。但我和她不一样,我是真心对待宝儿。”谢霁抬起眼,神情少见的凝重认真,“我原本打算等到一切结束了,再像普通男子一般追求宝儿,可是今日一宴,我便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连宝儿都尚且如此努力,我又怎能止步不前?”   “可你该知道,宝儿不嫁入皇族。”   “此事我会有计策,绝不让谢家为难。”   想了想,谢霁补充道,“您若不放心,我愿将祁王府一切资产账目如数奉上,绝不会有半点隐瞒。把柄在您手上,若我有朝一日愧对宝儿,您尽管出手让我坠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梅夫人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谢霁道,“我爱您的女儿,只要您肯点头,再大的波折我亦能踏平。”   小雀在空中掠过,树梢有锯子似的蝉鸣。   不知过了多久,梅夫人拧眉轻叹,转身道:“等你解决了眼下的难题再说罢。”   ……   回祁王的马车上,谢宝真忍不住好奇道:“九哥,方才在府中,你和我娘说了什么?”   谢霁略微迟钝地转过头看她,睫毛颤了颤说:“秘密。”   他收敛了冷冽锋利的气势,变得柔软许多。   谢宝真笑了,抱着他的胳膊说:“连我也不能告诉吗?”   谢霁点点头。   “那好罢。”不多时马车到了祁王府,谢宝真便轻轻推了推他,“到你家了,快下车罢。我见你进门了再回去。”   谢霁却坐着不动,只撩开帘子望了一眼,随即皱眉道:“这不是我家。”   沙哑的嗓音,别样撩人。谢宝真好笑道:“这是祁王府,不是你家是哪儿……”   顿了顿,她嗅了嗅谢霁身上的酒味儿,恍然道:“九哥,你不会是喝醉了罢?”宴会上可是喝了好几壶呢!那酒烈,后劲足,怪不得现在酒劲才上来。   “没醉。”说罢,谢霁揽谢宝真入怀,将脑袋搁在她的颈窝上,哑声低沉道,“我的家,在翠微园……”   谢宝真一怔,莫名地心酸。   “宝儿,我很爱你”借着酒意,他难得示弱,“你可曾知道?”   这不是……醉得很厉害吗。 第65章   谢霁即便酒意上涌也不会失态,只是神情和言语会比平日更柔软些,唇色微红,更添几分颜色。   谢宝真道:“我还以为九哥不喜欢翠微园呢!毕竟翠微园僻静冷清,比不上祁王府阔绰,且当年你离开谢府时,走得那般决绝……”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小声。她仍记得那年九哥离去后,雨水落在她的眼中,打落了满院的紫薇花瓣。   谢霁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耳廓,十分认真地说:“因为翠微园里,有你在。”   他的嗓音沙哑特别,响在耳畔时,呼出的气息弄得谢宝真耳朵痒,心里也跟羽毛撩过似的。   谢宝真情不自禁缩了缩脖子,又为他不经意间说出口的情话感到开心,抿着唇偷乐了好一会儿,才挽起他的胳膊道:“那,我送你回去。”   下了车,谢霁没有让她搀扶,而是拉起她的手十指相扣,光明正大地跨入了祁王府的大门,姿态端正,步履沉稳,一点也不像个喝上头了的人。   “这样会被人看见罢?”离开了谢家的地盘,谢宝真的胆子也跟着小了一圈儿,谨慎问道。   “不会,这里没有外人。”谢霁低下头看她,“以后这里,也是你的家。”   谢宝真歪着头,眼里的笑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问他道:“说话这么清醒,你是不是没有醉呀?”   谢霁没回答,只是将她牵得更紧些。   “公子!”关北迎面走来,大概是有话要说,但一见两人紧紧牵着的手,便恍然一笑,改口道,“府中内外我都清理干净了,不会有杂碎靠近。”   言外之意,就是让两人放心谈情说爱。   谢宝真面对自家人时游刃有余,但面对外人时还是有几分生涩的,不好意思道:“关北,你没事啦?”   关北摆手道:“没事了,那还得多亏了郡主为我美言。”   两人聊了不过两句话,谢霁便有些不悦了,沉着脸对关北道:“我书房的卷宗整理好给各部送去,还有,相国府插手私盐贩卖之事查得处如何?”   “证物还在收集,证人已送入刑部大牢。”   “审讯要趁早,免得给吴家斡旋之机。”   “明白。”顿了顿,关北迟疑道,“属下还有一事……”   谢霁原本牵着谢宝真要走,闻言停了脚步,侧首道:“说。”   关北道:“仇剑的后事,我想亲自打理……毕竟没有他,便没有如今活生生的关北。”   谢霁沉默片刻,淡然道:“天黑前回来。”   这算是默许了。   关北知道谢霁恨仇剑居多,本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谁料谢霁今日的心情似乎好得出奇,竟然答应了。   “属下领命!”惊诧之余,关北莫名松了口气。   谢宝真还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参观祁王府。   王府虽然气派,却不如谢家热闹辉煌,这里大到管事的、小到洒扫的杂役,全是一身干练的束袖短打武袍,安安静静各司其职,足以见得谢霁的魄力。   “九哥,”谢宝真问道,“刚刚听关北提到仇剑的后事,是怎么回事?”   谢霁眉头一皱,“他死了,昨晚的事。”   “啊?”讶异过后,谢宝真‘噢’了声,轻轻问,“所以上午我来找你,你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谢霁摩挲着她的手背,领着她穿过中庭,沿着素净的回廊朝二门厢房行去,漠然道:“关北说他的身体早出了问题,大约活不了几年了,这才急着出手行刺。进了牢后,他不肯进食喝水,所以死得如此之快。”   在洛阳城内外掀起数次风波的大刺客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这是谢宝真始料未及的。   她感叹道:“他是恶贯满盈,杀孽太多,所以才会遭到上天降与的报应。”   “不是的。”谢霁轻声打断她。   “不是什么?”   “他的死不是什么报应,是我掐灭了他最后的一丝信仰。”   事到如今,谢霁都不太清楚仇剑对自己的母亲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是知遇之恩后的涌泉相报,还是士为知己者死的决然?亦或是深埋于心底的卑微而可怜的爱意……   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仇剑的死而尘封成谜。   但谢霁知道,那个一身梅花素裙将他救出大牢的绝美女子,是仇剑不遗余力复仇的全部信仰。仇剑将谢曼娘奉为神祗,而谢曼娘却只是将他视为工具,与谢子光等人并无不同……这令仇剑无法接受。   “他以为他是不同的,其实都一样,只是上一盘残局中遗留下来的棋子。”夏末的光影在谢霁眼中交错,他淡漠道,“我也如此,棋子而已。”   “你不是棋子!”谢宝真连忙否决他,“你是九哥,是天下人的祁王,你有着自己的思想和能力,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说着,她晃了晃两人紧扣的五指,微微一笑,“你瞧,命运原本不让我们在一起的,可是你现在却顺顺利利地牵住了我的手,不是么?”   “是因为遇见了你。”谢霁道,“所以我不信命。若是真有善恶报应的话,我这样的人,又何尝有资格得到你?”   “你这样的人?你这样挺好的呀。”谢宝真凝望他疏朗完美的侧颜许久,“九哥,你到底是醉了还是醒着呢?”   若说醉了,他走路说话俱是条理清晰;若说醒着,可偏偏又比平日柔软话多……   “我没醉。”谢霁神情笃定,随即转头对着一根红漆柱子淡然道,“沈莘,把膳房新做的枣泥糕送到我房中来。”   “?”谢宝真目瞪口呆。   好不容易把谢霁送回房间,谢宝真环顾一番四周,感慨道:“你的寝房好大呀,就是太空旷冷清了些,和翠微园一样。”   谢霁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说:“你来了,就不冷清了。”   “你今日说的话,大概比往常一个月还多。”笑着,谢宝真看到了窗边案几上放着的瓷瓶,瓶中有一枝风干的桃花,因为年岁久远,花瓣都陈旧泛黄,凋落了不少,可上头绑着的红绸带依旧鲜艳无双,仿佛能看到两三年前洛阳春祭的空前盛况。   “咦,你还留着它呢?”谢宝真于窗边坐下,趴在案几上不自觉放缓了呼吸,生怕将枝头仅剩的几片干花瓣也吹落,“都是快三年前的事了,回想起来,仍旧像是昨日。”   “你送的信物,我都留着。”说罢,谢霁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置于自己的腰带上。   谢宝真仰首望着他,感受到掌心下强劲有力的腰肢,不由面上发热,噗嗤一笑道:“你这又是作甚?”   话音刚落,她察觉了谢霁腰带下的凸起之物,摸出一看,原来里头随身藏着一只香囊。   香囊是松绿色的,上头绣着粉白二色的莲花,十分熟悉。   “这是……”   谢宝真想起来了,“前年冬季你说要离开我时,我在画舫上送给你的那缕发丝?”   谢霁轻轻点头,“里头也有我的头发。”   谢宝真疑惑着打开,香囊里果然是两缕头发打成结状。   “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谢霁半跪着蹲下,与她平视着低哑道。   谢宝真心间一暖,将两缕头发重新塞好归回原位,红着耳尖软声道:“我还以为你整日想的都是朝堂大局呢,没想到还有心思折腾这些。”   也亏得九哥今日醉了,否则定不会将这些少男心思的小秘密说给她听的。   “还有。”谢霁道。   “还有?”说完,只见谢霁拉开了一旁的抽屉,将一个裂痕累累的彩色泥人搁在案几上。   是谢宝真曾送出手的、照着谢霁的模样捏的泥人,碎裂过,又被人细心地用黑漆一片片胶起来,勉强恢复了原样,只是裂痕依旧触目惊心,手肘处更是缺了一块……   “怎么会在你这儿?”谢宝真惊讶非常。   黛珠不是说不小心弄碎了,拿到后后门外的树下丢了么?   当初她找了许久都不曾找到,还伤心生气了好一阵子呢,怎的会在九哥这里?   窗边三尺暖光投入,谢霁的眼睫也像是撒了金粉似的柔软。他将那泥人放在谢宝真的掌心,蜷起她的手指,使得她牢牢握住那只伤痕累累的泥人。   “这次,不要再把我丢掉了。”他说。   谢宝真的心骤然一疼,忙解释道:“不是的,九哥。泥人不是我砸碎,也并非我丢掉的!”   她将那时黛珠的粗鲁过错一一道来,小心翼翼地观摩着谢霁的脸色,心疼道:“……我万万没想到如此巧合,黛珠私自丢的东西刚巧被你撞见捡到。九哥,你那时一定很难受罢?以为我不会原谅你了对么?”   谢霁既没点头也没摇头,黑沉的眸子凝望她许久,方轻松道:“那就好。”   “这次,我一定会收好它的。”谢宝真亲了亲他深邃的眉眼,又倾身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谢霁心满意足地闭上眼,抬手环住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   两个人一个坐着,一个蹲着,以奇怪的气势契合相拥,夏末初秋的阳光洒在他们相拥的身上,映着西窗鸟语,像是镀了一层光般明丽。   “九哥,你喝了那么多酒,头疼么?”谢宝真将下巴搁在他宽阔的肩上,柔声问。   谢霁摇摇头。   “晕不晕?”   谢霁依旧摇头。   “那睡会儿罢,”谢宝真抚了抚他后脑勺垂下的发丝,轻笑道,“再聊下去,你大约要把整个家的东西都搬给我看了。”   “不睡。”   “为何?醉酒不舒服的,不要强撑啦,睡一觉酒醒得快些。”   沉默许久,谢霁道:“睡醒了,你就走了。”   原来九哥这么粘人的吗?一点也不似平常那副淡然运筹帷幄的样子。   “我不走,看着你睡。”谢宝真哄道,又贴心地给谢霁除去腰带和外袍,按着他的肩,让他坐在那张过于宽敞的床榻上。   “宝儿,一起?”谢霁穿着纯白的里衣,安静地仰首看她,眼里带着不甚明显的希冀。   谢宝真脸一红,摆手道:“不行,我们还没成亲呢!”   “以前,也一起睡过。”   “什么时候?”谢宝真让他躺在榻上,给他盖好薄被,疑惑问道。   “在翠微园时。”   谢宝真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两次。   “那时不懂事,现在不同啦。”谢宝真面上泛起桃花般的粉红,眼中蕴着笑意,轻声哄道,“别说胡话了,快睡罢。”   谢霁规规矩矩地仰面躺着,幽深的眼睛望着她许久,终是抵不过倦意缓缓闭上。   谢宝真坐在榻边,托着腮,满足地看着他睡颜。   她大概不会知道,这是谢霁多年来难得安稳的一觉。 第66章   谢霁睡相很安静,纤长的眼睫盖住眼眸,鼻梁挺直,薄唇微红,墨黑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更显得肤色白皙五官明朗,一点也不似平日清醒时那般强势沉稳。   见惯了他清冷成熟的模样,也只有在这个时候谢宝真才会恍然想起,原来的她的九哥也只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小年轻……   明明才及冠之龄,却寡言老辣得像个小老头,若非岁月坎坷如刀,又怎会将他磨砺成这般模样?   心中又酸又软,谢宝真没忍住悄悄倾身靠近,伸指抚了抚他轻轻皱起的眉头。   才刚碰上,谢霁骤然醒了,伸手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谢宝真吓了一跳,抬眼撞见谢霁幽黑清冷的眸子,轻声歉意道:“弄醒你啦?”   大概是认出了她,谢霁很快放松了警惕,哑声唤道:“宝儿。”   “嗯?”谢宝真笑了,趴在床榻边沿道,“你现在是醒着呢,还是迷糊着呢?”   谢霁像是没有听到般直接略过了她这句话,而是直直地望着她许久,问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第一次见面?   那不得是五年前的事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顺着他的话道:“在想什么?”   她以为九哥多少会说一句“你真好看”亦或是‘真可爱’之类的甜言蜜语,否则怎会喜欢上她呢?   谁料谢霁躺在床榻上,一手握着谢宝真那只带着翡翠手串的细白腕子,嘴角微扬,哑声说道:“我在想,这小姑娘将喜怒都写在脸上,一眼就能看透的单纯,定是很好骗。”   没料到答案竟是如此,谢宝真愕然之余又有些好笑。   她不满地哼了声,细声问:“九哥,你是不是在做梦呢?”   谢霁却是不再说话,用拇指指腹摩挲了一番她手腕上的翡翠珠,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绵长,竟是复又睡去。   这突然惊醒又突然睡去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不过方才听他说什么‘很好骗’,谢宝真倒有些介意。   心想:莫非他一开始接近自己的目的并不单纯?   回想初见九哥之时,的确不太看得透他。用五哥谢临风的话说,就是‘这少年虽总以笑脸示人,却总觉得瘆得慌’……   谢宝真深吸一口气,想要唤醒他问个清楚,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止住,见他难得安睡,终是没忍心开口。   待谢霁真的睡熟了,谢宝真才费了许久的时间轻轻抽出腕子,又看了他一会儿,这才恋恋不舍地推门离去。   “怎的不多呆一会儿,吃了晚膳再走啊?”作为祁王府仅有的侍婢,沈莘主动承担了迎送女客的重任,一手提着一包油纸包着的糕点,一边笑着问谢宝真。   “已经出来很久了,再不回去,阿娘会生气。”说着,谢宝真对沈莘螺髻上的发饰起了兴趣,问道,“沈姐姐,我其实早就想问你啦,你头上的簪子哪里买的?古朴又别致,和我们这些花啊鸟啊的不同呢。”   “啊,你说这个?”沈莘将髻上的几根‘簪子’拔下来,很是大方地递给谢宝真看,“这个叫‘梅花飞刺’,是一种暗器,不过你别碰,上面有剧毒的。我平日就拿它当簪子挽头发,若是遇到危险便拔下当做武器……”   见谢宝真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沈莘止住了话头,将飞刺往发髻上一插,“忘了你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没有兴趣,吓着你了罢?”   谢宝真不曾见过什么死亡和杀戮,自然无从想象打打杀杀的生活究竟是何模样。不过她着实担忧,指了指沈莘的脑袋道,“这么锋利危险的东西,你随手就插在头发中,不怕误伤自己吗?”   万一这涂有剧毒的暗器……不小心刺破了头皮怎么办?   沈莘被她奇怪的想法给逗乐了,笑道:“你见过毒蛇误伤自己的么?”   也是,谢宝真放下心来。   见到庭中扫地交谈的一老一少两名武袍仆役,谢宝真顿觉眼熟,想了好一会儿才恍然道:“前面那两名扫地的,不是你的阿爹和兄长么?他们也来了祁王府?”   “啊?哦。”沈莘下意识揉了揉鼻尖,讪笑道,“他们不是我的父兄,当初在扬州为了不让你起疑,才扯谎说是我的家人的。”   “好啊,你居然骗我。”谢宝真凉凉瞥了她一眼,“你奉九哥之命把我的喜好摸了个底儿朝天,难道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欺瞒吗?”   “哎哟,我的好宝真!姐姐知错啦!当初也是方便照顾你才撒谎的,并非有意,你可千万不要和公子说!若是公子知晓我惹你生气,定是不饶我的!”   “……公子?”   “噢,就是祁王殿下,我们这些老部众都喜欢叫他‘公子’了,一时改不过口来。”   “你们跟随九哥多久了?”   “我和关北是最早认识公子的,到如今约莫七八年了。前年年底祁王府大换血,我们便追随公子而来,大多数人入府为管事、仆役或是幕僚,少数分散在各地收揽情报。不过虽是主仆的关系,但公子对我们一向阔绰,他那个人呐小小年纪,谋略魄力皆是非常人能及,故而大家都服他,也都怕他。”   “怕他?”   “是啊,你不觉得他有时候很可怕吗?”   谢宝真摇头,“我为什么要怕他?”   沈莘叹道:“算了,你是看不到他另一面的。他一见你,就跟收敛了爪牙的猫似的,说话都轻声细语起来。”   “我不信。”谢宝真不明白为什么连沈莘都如此评论谢霁,“九哥虽然有时手段强势了些,但本性是温润善良的,认识这么久了,我还从未见他对我发过脾气。”   沈莘噗嗤一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了刚和公子见面时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可怜,任谁都可以将他踩在脚下,可不过两年而已,平城成了他的天下了……你猜他是靠什么收服一众刺头高手?就凭你说的‘温润善良’么?”   见谢宝真拧眉,沈莘又轻轻一笑,明朗道,“不过这些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愿意如何待你。可别跟公子说啊,若是让他知道我多嘴,小命不保!”   谢宝真见大大咧咧的沈莘也有害怕的时候,不由好笑道:“知道小命不保,还在背后嚼舌根?”   “这不是宝真你问,我才回答的么?好啦,不说这些啦,这个给你带回去!”说着,沈莘将手中提着油纸包递到谢宝真手中。   “这什么?”   “枣泥糕。”   原来真有枣泥糕啊!方才九哥把红漆柱子错认成沈莘时,她还以为那是醉酒后的胡话呢!   见谢宝真疑惑,沈莘解释道:“公子每日都吩咐膳房做了各式糕点,他自己又不爱吃,只让膳房按时备着,说是万一哪天你来了,能吃上新鲜热乎的。”   可是谢宝真少来祁王府,这每日的新鲜糕点总是没有等到它们的女主人,最后多半是落入了沈莘和关北的嘴中。   谢宝真接过拿包尚且温热的枣泥糕,嗅了嗅隔着油纸散发出来的甜香,眯着眼道:“待他醒来,还请沈姐姐替我谢谢他!”   说话间,两人到了祁王府的中门,马车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了。   出乎意料的,许久不见的傅西朝也在。   见到谢宝真和沈莘并肩出来,傅西朝先是一怔,继而朝谢宝真长长一礼,道:“郡主!”   又朝沈莘一礼,“沈姑娘!”   沈莘翻了个白眼,朝傅西朝挥挥手道:“书呆子,你怎么又来了?”   “我……我来谢过你那日的救命之恩。”说着,傅西朝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盒子,以一种学生对待老师般恭敬的姿态,将礼物双手奉上,“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望笑纳?”   “这是什么?”沈莘狐疑地接过,打开一看,原来是支玉簪子。   “我见恩公头上总是插着三支尖尖的铁簪子,太过质朴素净,便选了这个送恩公……”傅西朝越说越小声,脸色绯红道,“也不知,合适不合适?”   谢宝真吃着枣泥糕,不住拿眼睛瞥两人,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   “不合适。”沈莘想也不想地拒绝了,将那价值不菲的玉簪子塞回傅西朝怀中,嘟囔道,“这东西太脆了,一碰就碎,不适合用来做暗器,更杀不了人,不如我头上的梅花飞刺来得方便!”   傅西朝呆呆的抱着簪子盒,显然被沈莘口无遮拦的这番话震惊到。   “我说,你这些天不是上门道谢就是送礼的,该不是宝真没看上你,改打我的主意了罢?”沈莘扫视傅西朝清朗瘦削的身形一眼,戏谑道,“先说好,我不是收破烂的,宝真不要的东西我也不会要。”   傅西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忙不迭摆手,磕磕巴巴地说:“不、不是这样的!我、我……”他一咬牙,索性豁出去了,“那夜明明是恩公非礼在先!我堂堂君子讲究从一而终,既是有了亲密之举,自然只能对恩公负责!”   谢宝真长长‘哦’了声,枣泥糕也顾不得吃了。   “等等……你等等!我不过是抱了你出火海,这就算亲密之举啦?好,就算是抱你时不小心碰到了你的什么地方,那也是情急之举,哪儿来的小古板?”沈莘一脸的震惊和不可思议,望着固执挺立的傅西朝叹道,“所以,我才讨厌读书人啊。”   “好啦沈姐姐,你就别欺负他了……唔,我还是走罢,天色不早了。”谢宝真看够了热闹,弯腰钻入马车,撩开车窗帘子朝沈莘挥挥手。   路上想起沈莘和傅西朝那对活宝,谢宝真很是乐了一会儿。   乐着乐着,忽然发现九哥的那只泥人忘记拿了,她下意识要调头回去,然而仔细想想,不如等下次九哥清醒了再去,如此一来还多了个借口出门见他……   正好,也要问问他那句‘这小姑娘很好骗’是何意思。   若真是以欺骗为目的接近她,她大概会生气的。 第67章   谢霁一觉睡到天黑。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如此深沉的一觉了,醒来时不禁抬起手臂搭在额前,闭了闭眼,才缓过酣睡后的昏沉。   房间内光线昏暗隐晦,谢霁扭头看了眼身侧的位置,榻前空空荡荡的,早没了谢宝真俏丽的身影,那只伤痕累累的彩绘泥人还摆在榻边的案几上,显然是被人忘了带走。   他推开被褥起身,拿起泥人端视了良久,方将它重新锁回屉中,披衣束发下榻,将衣襟腰带整理得一丝不苟。   装了两缕发丝的香囊仍在,谢霁回想起自己醉酒后的谈话,不由嘴角微扬,将香囊重新塞回腰带中贴身藏匿,转而推门出去。   关北正举着一盏油灯过来,见谢霁出门,便笑道:“公子,醒了?可要沈莘上点解酒汤?”   “不必。”谢霁看了眼尚且深蓝的夜空,问道,“什么时辰了?”   “约莫戌时三刻,您睡了两个多时辰。”关北进门,将谢霁窗边的纱灯罩子取下,用有种的油灯挨个点燃了烛台,复又将纱灯罩子一一罩上,趴在窗台上感慨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还是第一次见你睡得如此酣畅。平日里你总是噩梦失眠居多,不是深更半夜还在批阅,就是天未亮就下榻习武练箭,害得属下们总担心你哪天会因操劳过度而吧唧一声倒下。”   关北这人本来就话多,一紧张,话就更多了。   谢霁淡淡看了他一眼,“仇剑的事,都处理好了?”   关北‘啊’了声,换了个姿势靠在窗边,垂眼望着案几上抖动的油灯火光道:“嗯,埋在西山上。给他立了块碑,但没有刻名字,怕被人掘墓鞭尸。”   毕竟仇剑一生杀人无数,仇家遍布天下,若是刻上名字必定会被挫骨扬灰。人死灯灭,再多恩恩怨怨也都化作一抔黄土,实在不必折腾棺椁了。   西山上埋了谢子光,如今又埋了仇剑,而与之相对的雁离山上,则埋着因铸下大错而被废为庶人的前淑妃谢曼娘。   “公子,人已经死了,那些过往你也都试着放下吧。”关北轻声道,“做我们这行的,除了杀人越货什么也不擅长,更没有像你那样聪慧的脑子,所以做事情难免直接冷血了些……我不是在为他辩解,只是有些感慨,不是每个身处深渊的人都如公子那般好运,可以遇见一个不介意自己满手血腥的、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姑娘。”   谢霁侧颜冷淡,没有焦点的视线投向庭院中黑皴皴的树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关北、沈莘、仇剑,乃至于谢霁自己,都曾是蛰伏于暗夜深渊中见不得光的老鼠臭虫。若谢霁没有遇上谢宝真,没有被那姑娘焐热了凉薄的心脏,他是否会成为第二个仇剑?   一切不得而知。   有些道理无须关北提醒,谢霁自然明白。   他知道仇剑罪大恶极、死有余辜,也曾想过要他困顿于阴暗的地牢中日日折磨……如今仇剑死了,他明明该是畅快的,可脑中总是不自禁回想起四岁那年的风雪之夜,仇剑手握弯刀踏着一地尸首而来,解下披风紧紧裹住谢霁幼小颤抖的身子。   那时的仇剑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抱起谢霁,带着幼小的他在风雪中走了很远很远,而谢霁却并不觉得寒冷。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风寒烧得不省人事,仇剑抱着他连夜跑了十几里的山路去看大夫,刚硬阴鸷的脸上满是汗珠,一颗一颗落在他烧红的脸颊上。   他记得自己刚开始认字读书,摇头晃脑地跟着老秀才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仇剑就一边擦拭刀刃,一边坐在门槛上认真倾听,散养的草鸡就蹲在篱笆上咯咯鸣叫,听到有趣的地方,仇剑擦拭的动作就会明显慢下来……   刑部地牢里的那石头画,让谢霁胸中的恨意变得不再锋利。   思及此,谢霁冷淡道:“我恨他,也可怜他,但若重来一次,我依旧会不遗余力置他于死地……我猜,他也一样如此。”   或许仇剑也渴望过亲情,但若玉昌宫的大火重来一次,他依旧会选择折磨谢霁,用残忍的方式将他推向复仇的漩涡。   这种感情很复杂,但关北却并非不能理解。他点点头,对谢霁道,“我明白,若经历这一切的是我,我也不会原谅他。”   事到如今,谈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已是无用。   谢霁深吸一口气,将仇剑有关的一切抛诸脑后,换了个话题问:“宫里可曾来人?”   关北刚要说‘没有’,就见沈莘提着灯笼急匆匆而来,朝谢霁一抱拳道:“公子,外面来了个姓何的太监,说是皇帝请你入宫一趟!”   关北缓缓眯眼,撑着窗台从屋内跃出,稳稳落在谢霁身边,笑道:“这不就来了么!只是不知道大晚上的,皇帝又有什么事。”   “没什么大事,一切照旧便可。”谢霁眼波深沉,淡淡道,“大概是,做交易的契机到了而已。”   入了宫,皇帝果然神色不太好。   见到谢霁,元凌伸手挥退为他捏肩捶背的内侍,揉了揉眉心,示意谢霁道:“别多礼了,坐罢!刑部送上来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了,那上面写的可是属实?”   谢霁道:“字字句句,皆是事实。”   “可那矛头指向的,是朕的皇后。”皇帝睁眼,沉沉看他,“你们刑部好大的胆子!”   “臣只是奉皇兄之命行事,查出佛骨刺杀一案真相。”谢霁没有落座,躬身行礼道,“正因为牵扯众多,所以才没有在朝堂之上提及,而是交给皇兄亲自判别。”   这件事谢霁没有办错,皇帝很清楚。   待舒出一口浊气,皇帝心情稍稍平复,将刑部的折子一丢,话锋急转而下,问道:“你与永乐郡主的事,如何了?”   似是没料到皇帝会突然问及他的私事,谢霁愣了愣,方轻轻皱起眉头,低哑道:“我与郡主本就是义兄妹,加之如今身份隔阂,谢家自是不愿。”   “他当然不愿。英国公言出必践,说是不将女儿嫁给皇家人,便必定不会食言,再者‘谢家八子’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光靠你一人之力,怕是难以娶他家的掌上明珠。”   “臣,请皇兄点拨。”   “难得啊,天下竟然有你办不成的事。”想了想,皇帝建议道,“不如这样,你让刑部将行刺之事压下来,莫要牵扯到皇后,朕便想法子说服谢家人,给你和永乐郡主指婚如何?有朕出面,谢家还不至于抗旨不遵。”   谢霁拢袖长躬,垂眸盖住眼中的波澜,“臣,领命!”   夜阑人静,坤宁宫中依旧灯火不熄。   古朴雅致的凤凰纹铜镜前,皇后秦氏依旧穿着凤袍端坐,正捻了一支螺黛笔淡扫柳眉。镜中映着她敷了胭脂水粉的面容,端庄大气,眼尾却多了两三道浅浅的纹路。   皇后描眉的动作一动,侧过脸,小指轻轻扫过眼尾处的皱纹,沉静的凤眸中多了几分韶华易逝的哀怨。   大宫女捧了毛巾和热水进来,轻声道:“娘娘,到了就寝的时辰了,您为何还在盛妆打扮呢?”   皇后回神,搁下螺黛笔,望着镜中依旧端庄却不再年轻的自己,空洞道:“听闻今天刑部送了奏折入宫,皇上便急匆匆诏见了汪简……”   她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大宫女露出疑惑的神情,“娘娘,有什么问题吗?”   “本宫在等他过来。”皇后意兴阑珊地打开盛放口脂的玉盒子,吩咐道,“你们下去罢,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必进门伺候。”   皇后娘娘做事一向是极有主见的,大宫女不敢违逆,道了声‘是’,便领着其他人下去了。   偌大的寝殿内,烛光摇曳,皇后一袭凤袍曳地,细细地将妆容的最后一道工序完成。   刚抹好口脂,殿外就传来了何公公尖细的嗓音,唱喏道:“皇上驾到——”   手指一抖,指腹的口脂便自嘴角划过一道嫣红的痕迹。皇后忙用帕子一角将晕染出来的口脂印抹干净,随后闭目深呼吸,心道:该来的,总算来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定了定神,方起身跪拜:“臣妾恭迎皇上。”   夫妻俩相濡以沫十几年,还是头一次陷入如此尴尬的沉寂。   皇帝于榻上坐下,望着下方长跪不起的皇后道,“为何久跪?”   皇后平静道:“臣妾有罪。”   “你如此打扮,是早知朕要来?”   “皇上诏见了汪简和祁王,想必是知道一切了,臣妾自然不会逃避。”皇后抬起端庄大气的眉眼,湿红的眸中有决然闪烁,“刺客是臣妾联络的,汪简只是替臣妾办事而已,还请陛下莫要牵连无辜。”   听她亲口承认,年过而立的皇帝终于情绪崩塌,朝堂之上的淡定从容全然不见了,只红着眼看着自己的妻子,呼吸微颤道:“皇后,何至于此?你我夫妻十几年的情分,何至于让你买凶杀夫?”   “臣妾只是想阻止陛下迎佛骨,没有想过要杀您!”皇后没忍住,眼泪夺眶而出,“臣妾要杀的是祁王……”   “什么?”   “臣妾命刺客毁了礼佛盛典,趁乱刺杀祁王,却不料那刺客另藏祸心,与我合作是假,弑君是真!等臣妾明白被利用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等等,”皇帝皱眉,蹲身与皇后平视,“好好的,你为何要杀祁王?”   “陛下,您不能再错下去了!自您登上帝位以来,便一直忧心忡忡、疑神疑鬼,生怕自己像先帝一样被后妃和朝臣们架空权利,于是整日忙着打压这个、猜忌那个,弄得一帮老臣告老还乡,连臣妾的母家都不放过!试问臣妾的父兄为官以来兢兢业业,哪点做得不如陛下的意?”   皇后哽声,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珠玑,“是,古往今来也有不少帝王收权于一身,可人家打压了士族,就会选拔科举寒门来添补自己的羽翼,而您呢?您将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士族也不信任,寒门也不放心,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三十余岁便一身病痛两鬓霜雪,军权、政权虽把握在了皇室手中,可结果呢?结果却是您亲信尽失,祁王一家独大!您以为祁王是在帮你?他是在害你!他挖空了你的根基,如今还要和谢家联姻,如此野心不能不防!”   泪水洗掉了脂粉,露出了皇后带着细密皱纹的脸颊。她抖着唇,望着皇帝诚恳道:“治人者,要善于用人,佛骨不能帮助您治国啊!臣妾自知劝不了您,所以才扰乱礼佛盛典、蓄意刺杀,已是犯下了死罪!臣妾愿意领罚,只是家中老小俱是毫不知情,还请陛下看在夫妻情分上,饶他们一命!”   说罢,皇后双手交叠于额前,行大礼叩拜。   “你说的这些,朕都记在心里了。祁王之事朕自有安排,放心罢。”皇帝长叹一声,神情复杂莫辩,扶起皇后道,“你是朕的皇后,朕怎舍得杀你?佛骨刺杀一案,朕已经命人压下去了,不怪你。”   皇后双肩微颤,并未因此而轻松太多。她闭了闭眼,哭湿的妆容有些凄艳,许久方深吸一口气道:“犯了错就是犯了错,焉有徇私之理?皇上念及旧情,不愿责罚臣妾,臣妾便自愿退居冷宫,后宫一应大小事务交由贵妃处理……”   “皇后!”   “陛下,您还记得刚和我成亲之时么?”   皇后打断皇帝的话,强撑起一个带泪的笑来,“那时,您只是一个清闲自在的王爷,我也只是一个平常普通的妻子,没有什么皇权之争,没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只有我和你……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   八月桂子飘香,正是鱼肥蟹美的时节。   谢宝真第一次在祁王府用膳,府中上下顿时比上战场还紧张,端茶送水和采办食材的人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午膳时,果然上了一大桌的菜,全是照着谢宝真的喜好做的。   谢霁将鲜美的酒醉鱼唇夹到谢宝真碗中,问道:“为何不吃蟹?不喜欢么?”   谢宝真摇了摇头,咽下那滑溜鲜甜的鱼唇肉,方道:“我不会剥,总是弄脏手。”   为了她这一句,谢霁便轻轻挽起袖子,认真地做起了拆蟹的工作。   谢宝真看着谢霁的侧颜,看着他用那双好看修长的手一点点将蟹肉挑出,心神微动。迟疑许久,她终是按捺不住道:“九哥,我问你个问题。”   谢霁将蟹腿肉和蟹黄拨至蟹盖中,轻轻“嗯”了声。   他专注的样子更是极具魄力,谢宝真抿了口梅子酒,轻声问:“那天酒醉,你说你初见时觉得我很单纯、很好骗……是怎么回事?”   谢霁拆蟹的手明显一顿,下意识垂下眼,睫毛微颤。   这是个逃避的动作,谢宝真将他的小细节收归眼底,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悬在半空中。   她攥紧了手中的筷子,紧张道:“九哥,你别吓我呀!”   难道以前九哥接近她,真的是别有目的吗? 第68章   谢霁将拆了满满一蟹盖的蟹肉,淋上一点醋和姜汁,搅拌均匀后便轻轻搁在谢宝真面前的碗碟中。   他想了想,沙哑道:“在刚认识你时,我的确动过这种念头。”   “嗯?”未料他承认了,谢宝真放下筷子欺身挪近些,望着他紧张道,“动了什么念头?快说。”   谢霁看了她一眼,忽的低低一笑。   “你笑什么呀?”谢宝真伸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脸颊,整个人贴在他身上,“快给我解释清楚。”   “别碰,我手上有蟹黄,当心弄脏你衣裳。”谢霁将自己满是蟹味儿的手举开些,唇线上扬,眉目柔和仿若春风破冰而来,“那时我刚来洛阳,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罪妃之子,强大起来的最好捷径,便是……”   “是什么?”   “是让你喜欢上我,借助谢家的势力进入朝局。”   “所以你那时接近我、对我好,是别有所图么?”谢宝真睁着圆润干净的眼睛看他,皱起眉,而后又松开,似是思忖般,“我不信,你不是这么坏的人。”   这天底下,恐怕也只有她相信自己不是坏人了。   谢霁重新拿起一只大蟹,拆开蟹壳一点点剔肉,“宝儿,我早说过我并非什么好人。而且,当初是你先接近我、对我好才对罢?”   “好像也是……”谢宝真眨眨眼,复又摇头,“不对,这不重要。”   “我以前的经历告诉我,只要是自己想要的东西,便是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它。在看到你傻乎乎地接近我后,我便试着回应你,毕竟谁能到你的青睐,就等于得到了整个谢家的支持……只是没想到你还未‘上钩’,倒把我自己给骗了进去,所以没忍心下手。”   “咦,为何?”   谢霁拆蟹的动作不停,看了身侧青葱的少女一眼,低哑道:“你太干净了,不舍得。”   听到这句话,谢宝真悬着心总算落回腹中。她心满意足地舀了一勺蟹肉放入嘴中,鲜甜甘美的滋味于舌尖迸发,不由高兴得眯起眼睛。   也不知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还是蟹乃九哥亲手所剥的缘故,谢宝真竟觉得比平常所食美味更甚。   待吃完了一只蟹,谢宝真方后知后觉地问道:“对了九哥,你方才说的‘干净’是何意思?”   望见她眼中的清澈通透,谢霁笑道:“就是你现在这样。”   无忧无虑,简单温暖。   谢宝真狐疑道:“是不是说我傻呢?”   谢霁只是笑着,将拆好肉的第二只大蟹递到她盘中。   “怎的又笑?不过九哥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的,要多笑笑呀。”她用白皙柔嫩的指尖轻轻戳了下谢霁扬起的嘴角,“自从你成了祁王,就很少见你笑了。”   谢霁拿起一旁的湿帕子拭净手上的蟹味儿,任凭她的指尖在自己嘴角胡作非为,轻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掩盖的宠溺,说:“并非每个人,都值得我对他笑。”   闻言,谢宝真扑哧一声:“这可算情话?”   谢霁垂着眼说:“你说算,就算。”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啦。”横亘在自己心中好几天的心事总算了结,谢宝真的心情自是轻松畅快。她吃完了第二只蟹,见谢霁已在擦手,便轻轻‘呀’了声,问道,“九哥,你不拆了么?”   “这蟹大而肥,吃两只足矣,多了会胃寒。”说着,谢霁给她倒了杯酸甜的梅子酒,“大蟹性寒,佐以小酒更佳。”   “噢。”谢宝真轻轻抿了口,“你不吃么?”   谢霁轻轻摇首,说:“我不喜这些。”   谢宝真恍然想起,因九哥被灌过毒酒和受过风寒的缘故,胃不太好,吃不了性凉的东西……秋蟹大寒,他自然不能吃。   思及此,谢宝真起身给谢霁舀了碗赤枣乌鸡汤,又给他夹了些水晶藕片,“那你吃这些,阿娘说鸡汤和莲藕养胃的……还有这个,这个!”   直到他的碗中堆成一座小山,谢宝真方搁下筷子催促他道:“总看着我作甚,饭要一起吃才香呀!”   “好。”谢霁给她夹了块炖得酥烂软糯的牛尾肉。   “你吃你的就是,不必总照顾我。”谢宝真弯着眼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谢霁这才捧起她盛好的那碗鸡汤,一勺一勺地啜饮起来。   吃过午膳,谢宝真不敢多留,急匆匆就要赶回谢府去。   两人甚至连个温存的时间都没有,谢霁无奈,只好送她出门。   “阿爹和兄长们都不在府中,阿娘去淮阴侯夫人的别院串门了,我是趁他们都不在偷偷溜出来的。”   好在天气阴凉,秋高气爽,谢宝真来来回回的倒也不觉得劳累闷热。她轻轻勾了勾谢霁的手指,问道,“九哥,近来爹娘对我们之间的事和缓了不少,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们其实是逐渐认可你了的。”   “我知道。”谢霁反手握住她的指尖,“他们只是做了为人父母应做的事,我从未对此心生怨言。”   “嗯……”谢宝真笑了笑,期许地望向他,“那,你何时上门提亲呐?”   谢霁绷住想要翘起的嘴角,故作深沉地问她:“着急了?”   谢宝真却不上当,眼睛灵动一瞥,“谁更急?”   谢霁喜欢她恃宠而骄的样子,不由轻笑,说了实话:“我更急。”认真地权衡了一番,谢霁侧首道,“快了,说好的等你十八岁,决不食言。”   这是他心爱的姑娘,是他放在心尖上珍藏的一抹光,他必须安排好一切做到万无一失、确定她嫁过来后不会受丁点儿委屈,才会以大礼登门聘娶。   “那九哥可要抓紧啦。”已经十七有余的少女与他手牵着手,满眼甜蜜,又温声提醒道,“不过再忙也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   说话间,两人到了祁王府中门,明明已经刻意放慢步伐了,可小离别依旧如期到来。   “那,我回去了。”门口石阶上,谢宝真踢着脚尖说。   谢霁‘嗯’了声,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门外的马车静候,马儿喷着响鼻伫立,门内洒扫的亲卫目不斜视、屏气敛声,关北曲肘枕着手臂坐在檐上,密切地监管着府门周围的安全……秋意宁静,叶落无声,谁也没有打扰他们。   谢宝真忽的上前,踮起脚尖抱了抱谢霁。   谢霁露出一个内敛的笑意,亦是抬手回拥住她,几乎将她整个儿包裹在自己怀中,一垂首就能吻到她的额头。   许久,谢宝真将脸埋在他怀里蹭了蹭,方抬起一张白皙透红的脸来,孩子似的笑道:“我真的要走啦,得空了再来看你。”   谢霁伸手将她蹭得凌乱的鬓发别至耳后,幽黑的眼中映着她清澈的笑意,低哑道:“我来找你。”   “好!”谢宝真欣然应允。   见四下无人关注,她又抱了抱谢霁,方提着裙子哒哒哒上了马车。不一会儿,马车帘子被一只素手撩开条缝,露出她一线带着笑意的眼睛和微红的脸颊,朝他轻声道:“我走了,你快回去忙罢。”   谢霁没有动,静静地目送马车远去。   待马车走远了,关北才从檐上腾空跃下,稳稳落在谢霁身后,狐狸眼中蕴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沈莘亦从门后探出个脑袋,一边望着谢霁难得温和的眉眼,一边啃着从厨房顺来的大梨,打了个寒颤道:“果然英雄难过美人关呐,啧啧。”   太可怕了,沉迷于爱情的公子太可怕了。   关北抱臂靠在门上,对沈莘笑道:“你最近不也铁树开花,桃花泛滥么?”   “什么啊?傅西朝那种小白脸儿我才看不上,弱得跟白斩鸡似的。”沈莘将梨核朝关北掷去,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偏头躲开,梨核打在青门上留下一团迸溅的汁水印。   谢霁听力不俗,自然听到了身后的小动静,不由沉了目光。待转过身来时,他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凌厉,沉声问道:“何事?”   这才是他们熟悉的谢霁。   关北抱拳道:“吴相府插手私盐案的核心证人抓到了,只是那人嘴硬得很,方才属下们怕打扰公子和郡主的雅兴,便将他临时关在了柴房中,等候发落。”   沈莘亦问:“公子,此人是个硬骨头,怕是要动用刑罚才能使其认罪。您看是交给刑部还是……”   “不必,将他带上来,我就地审问。”说罢,谢霁朝偏厅行去,头也不回地吩咐道,“还有,把门擦干净。”   “啊?”沈莘看到门上那梨核砸出来的汁水印,悻悻抱拳道,“哦好,属下明白……”   偏生关北还在一旁落井下石,戏谑道:“沈莘啊沈莘,你还真是一点都不省心啊。”   沈莘愤愤地抡起袖子胡乱擦去门上水痕,还不忘隔空朝关北踹上一脚,“滚滚滚!”   ……   谢宝真出了祁王府所在的街道,才忽的想起那只泥人又忘了拿回来了。   “难怪总觉得,好像忘记了什么东西似的……”谢宝真懊恼,下次爹娘在家的时候想要出门,可就没这么容易了。   想了想,她终是下定决心返回一趟,遂撩起车帘道:“我有东西忘拿了,回祁王府,快!”   ……   证人很快带上来了,是个看起来孔武有力的虬须汉子。   谢霁交叠着双腿坐于椅中,看着厅下五花大绑的、需两个人合力才能按住的汉子,漠然问道:“私盐贩卖之事,是你在替吴相国经管?”   汉子怒目圆睁,声如洪钟道:“你放屁!哪儿来的黄毛小子……呃!”   关北用刀背狠狠拍向那汉子的膝弯,汉子吃痛跪下,仍是梗着脖子挣扎不已,“私盐是我一手操办,与吴相无关!你要杀就杀我一人!”   谢霁虚着眼审视他,如同在审视一只蝼蚁。   这样的眼神关北太熟悉了,寂静而又强大,目空一切。   果然,谢霁沙哑异常的嗓音传来,淡漠道:“你最好说实话,否则,你会连开口都是一种奢望。”   一刻钟后,方才还挣扎不已的汉子已倒在地上,口鼻中源源不断地溢着血沫,五官因痛苦而扭曲,艰难道:“相爷与祁王府……无冤无仇,井水不犯河水,为何要……断人财路?”   谢霁手上溅着黏腻的鲜血,素净的衣服下摆上也沾了不少猩红,他蹙了蹙眉,“你家主子得罪的不是我。”而是,他的心上人。   不过,这一切外人无须知道。既是相国府贪慕名利走了歪路,他便是公报私仇也不算冤枉了他……   想到此,谢霁冷声吩咐道:“将他带下去,认罪画……”   话还未说完,他看到了庭中石阶上站立的少女,冰冷漠然的声音像是被人掐住似的戛然而止。   谢宝真显然也看见了他……以及面前的一切。   宝儿?!   她不是回家了么,怎会突然出现?!   仿若五雷轰顶,仅是一瞬,谢霁眼里的沉静阴寒分崩离析,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从何而起的慌乱。   他倏地起身,咽了咽嗓子,下意识将染着别人血迹的手背至身后,低声问一旁的关北道:“怎么回事?”   关北亦是茫然,想了想才回过神来,回禀道:“公子,大概是因为您吩咐过,永乐郡主来府上不必回避、不必通传,所以看门的守卫才没有……”   事到如今,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隔着几丈远的距离,谢霁清楚地看到方才还与他亲密温柔的小少女,此时僵硬地杵在石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圆润的眸中满是惊愕和无措,或许还有一丝清晰的害怕。   他竭力维持着‘好九哥’的形象,不让谢宝真沾染俗世尘灰,护着她远离阴谋算计,却不料此刻藏住了染血的手,却藏不住染血的衣袍。   当着他最爱的人的面,他终于被彻底撕下了良善温润的伪装,露出了阴狠的獠牙……   “我、我来取落下的泥人,不曾想……”谢宝真轻轻开口,声音有些艰涩微颤。 第69章   祁王府这糟糕的状况,显然不适合久留。   谢宝真没有拿到那个泥人,便掉头转身走了,直到上了马车,她仍是一阵阵心悸,松开紧攥的手指,掌心冷汗涔涔。   谢霁没有追出来。   谢宝真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有些失落,隔着车帘吩咐车夫道:“回去罢。”   而此时祁王府内的气氛,并没有因谢宝真的离去而轻松。   已有人将那满身是血的汉子拖下去认罪招供,厅前有人提了水桶冲刷地面,一瓢水泼洒,那些污渍和血迹便顺着水流流淌淡去。   关北递了一块浸湿的棉布过来,试探着问谢霁道:“公子,可要属下把郡主追回来,向她解释清楚?”   “不必了。”谢霁神色冷峻,心不在焉地拿起湿棉布擦拭手上的血迹,垂着眼嗓音沙哑,“她迟早要知道的。”   谢宝真刚回谢府,便见梅夫人从廊下走来,唤她道:“宝儿,你去哪里了?整日就知道往外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不知道?”   若是平时溜出门被抓到,谢宝真多半会嬉笑着凑上来撒两句娇,但今日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只闷闷地‘噢’了声,便转而往内院厢房行去。   少女已经长大了,身姿妙曼窈窕,却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踢着石子走路。梅夫人察觉到她的反常,忙快走几步追上谢宝真,扳过她的肩道:“宝儿,怎么这般不开心的样子?”   “没有呀。”谢宝真摇了摇头。   她的小情绪自然瞒不过做母亲的。   梅夫人好看的眉毛轻轻蹙起,低声问:“是不是谢霁欺负你了?”   “不是,没有!”怕母亲担心,谢宝真强撑起一个笑来,轻声道,“他对我好还来不及,怎么会欺负我?我只是……只是有些困乏了。”   “这家里是生钉子了,还是不给你饭吃?让人家瞧见你这不安生的模样,还以为我谢家的女儿是要嫁不出去了。”梅夫人用袖子擦了擦她额上的冷汗,嗔道,“一天天的,如此不省心。”   梅夫人只是嘴上不饶人,心里到底是疼她的,说了两句便让她回房歇着。   可自那以后,谢宝真总是时常想起九哥染血的手和那陌生人的哀嚎,以前那些她不曾相信过的流言蜚语如死灰复燃,争先恐后地在她耳畔回响。   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祁王府鲜血淋漓的暴虐场面冲击着她的眼睛,给了她当头一棒。然而更令人震撼的,是谢霁当时的眼神……   他看着那人的时候,就像是看着一堆腐肉。他用那双前一刻还给她拆过蟹的手,施加给旁人难以承受的惨烈酷刑,眼神那般漠然狠厉,一点也不像她所熟悉的九哥。   以谢霁的过往和身份,审讯犯人时手段激烈了一点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可令谢宝真真正感到不安的,是他面对死亡和鲜血时过于冰冷的神情。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到了午后,地面和屋檐仍是染上了深色的潮湿。   谢宝真将所有的侍婢都遣散了,独自坐在芭蕉园的秋千上出神。   秋千微微晃荡,足尖下的水洼倒映着中秋时节的黄叶树影,也倒映着谢宝真惆怅的面容。   “我不喜欢他那个样子。”谢宝真埋头抠着涂了丹蔻的手指,轻声叹道。   “不喜欢谁?”身后传来一个清冷低沉的嗓音。   谢宝真吓了一跳,抓住秋千绳回首一看,却是谢淳风轻轻走来。   “淳风哥哥。”谢宝真将额头抵在秋千绳上,歪着脑袋看白袍武将缓步而来,“怎么每次我来这发呆,都能碰见你?”   谢淳风在她身边站定,弯腰看她,“见你这几天闷闷不乐的,父亲母亲担心,让我来问问情况。”   “他们知道我和你关系最好,每次都来这招。”谢宝真小声嘀咕了句,而后笑道,“我没事。都这么大了,会自己处理的。”   谢淳风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沉稳道:“说说看,怎么回事。”   谢淳风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心胸也较一般人开阔些,谢宝真便不再瞒他,将那日返回祁王府的所见一一道来。   谢淳风听后,轻轻皱眉,问道:“看到他在府中动刑的场面后,你是怎么做的?”   谢宝真道:“我当时脑子很乱,转身就走了。”   “他呢?”   “他没有追上来。”   “你们做得很好。”谢淳风分析道,“有什么话各自冷静后再谈,若是当着外人的面拉拉扯扯或是质问诘责,传出去,谢霁难以在朝中立足。再者,若是人人都知道你可以牵制谢霁,以后难免有人会将歪心思动到你身上来。”   “我知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当着外人的面与他争吵。”谢宝真晃了晃秋千,“谢家人护短,不一向如此么?”   自家妹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只会在秋千上抹眼泪的小女孩了,谢淳风嘴角动了动,抱臂道:“既是如此,你这些天又因何而难受?”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那一瞬间,九哥变得很陌生了。”   “难以接受?洛阳城关于他的流言可不少,毁誉参半,他在朝中的手段狠辣干脆,不少人骂他、怕他,宝儿以为是空穴来风?”   “毕竟不曾亲眼所见,那些话我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谢霁对她实在是太好了,掏心掏肺的好,所以她才会坚定不移地站在谢霁这边。   可造化弄人,偏偏让她见着了。那样冰冷而陌生的青年,同样是她深爱的九哥。   想了想,谢宝真抬首问道:“淳风哥哥,你觉得九哥的做法可对?”   谢淳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宝儿觉得呢。”   谢宝真仔细权衡了一番,终是不得不面对现实,悻悻道:“我觉得不对。那人非奴非婢,即使有错也不该动用私刑、取人性命。”   谢淳风点点头,显然赞许她的看法,问道:“既是是非黑白心中明辨,为何不与他直说?”   “我还没想好怎么开口。”谢宝真道,“我知道他那样做不对,可一方面又理解他。”   九哥从幼年起,身边便充斥着血腥杀戮和残酷阴谋,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难免会受些影响。   九哥也无数次对她说过,他并非好人,所有的善念和温柔都倾注给了她一人……这令她心疼,也难安。   听完谢宝真说的话,谢淳风反而放心了许多:爱情迷惑了妹妹的眼睛,却没有蒙蔽她的心智,在这种时候还能坚持自己的见解,将来真嫁入了祁王府,也不怕她会被谢霁牵着鼻子走。   “若是冷静下来想清楚了,便寻个机会和他直说罢。”谢淳风道,“他如果真把你放在心尖上疼着,定是能将你的话听进去的。”   谢宝真没有说话。   她还没有做好准备。   “不去?”谢淳风观摩着妹妹的脸色,随即自顾自颔首道,“不见便不见,我将他赶走便是。”   “……”谢宝真猛然抬头道,“什么‘赶走’?他在哪儿?”   “后门。”谢淳风清冷道,“这几日总是见他在后门外晃荡,见人也不说话,烦得很。”   话还没说完,谢宝真已跳下身匆匆往后门而去。梨树下唯有秋千还在晃荡,落下几片金黄的枯叶。   谢霁果然一身白衣立在后门外的深巷中。   秋天枫叶正红,在他头顶堆积如火,热烈的红与极致的白交相辉映,衬得他眉目清俊如画。   “九哥!”谢宝真打开门小跑过去,在谢霁面前站定,仰首望着他并不平静的俊颜。   他应该是有些紧张的,谢宝真看到了他不住上下滚动的喉结。   不由有些心软,谢宝真拉了拉他的衣袖,细声道:“既是来了,为何不告诉我?”   “怕打扰你。”谢霁哑声说,眸中有些看不透的情愫酝酿。   手指碰上谢霁衣袖的一瞬,谢宝真几乎被冷得打了个颤。衣裳那么冰,也不知在秋风中站了多久。   沈莘说,谢霁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才像是收敛了爪牙的野兽……   谢宝真如今算是信了。   巷子虽然僻静,但偶尔还是会有人经过的,谢宝真左右四顾一番,指尖下滑顺势牵住谢霁的手,轻声说:“有什么话,进来再说罢。”   谢霁眸色一动,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从后门进去拐个角,便到了翠微园。   谢宝真牵着谢霁推门进去,翠微园依旧是记忆中的老样子,幽静狭小,但打扫得十分整洁温馨。   “这儿,你比我熟悉。”谢宝真看了眼面色沉稳的谢霁,说道,“从扬州回来后,我常会来坐坐。”   说话间已经进了小厅中,谢宝真在案几旁坐下,推开窗道,“要喝茶吗?”   “不必。”谢霁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镀了光的侧颜道,“我就是来看看你。”   谢宝真‘唔’了声,然后是长久的安静。   半晌,谢霁拉住她搁在案几上的葇荑素手,指腹轻轻扫过她涂了淡淡丹蔻的指甲,低哑道:“害怕了?”   谢宝真知道他说的是那日在祁王府审讯时所见的血腥。她下意识摇头,“我没有害怕……”   顿了顿,又垂下蝶翅般的眼睫,闷声说了实话,“好罢,有一点儿。我只是觉得,你突然间变得好陌生。”   谢霁依旧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她的手背,许久方道:“不是我变得陌生,而是你不曾认识真正的我。”   谢宝真抬头。   谢霁亦凝望着她,继而道:“宝儿,我一直都是如此。”   “……一直?”   “心狠手辣,善于伪装,不择手段。唯有对你,是柔软的。”   谢宝真嘴唇动了动,似是欲言又止。   半晌,她舒了口气,问道:“为何要对那人动刑?”   谢霁道:“他犯了律法,为了让其供出幕后主使,此乃其一;我与他主子有私怨,此乃其二。”   “既然做错了事,你大可以将他带回刑部审讯,为何要在府中动私刑呢?”谢宝真认真道,“若是被有心之人知道了,难免会拿此大做文章。更何况,私刑也是违背律法的呀!”   “既是私怨,我又怎能交由刑部处置?上不得台面的恩怨,自然动静越小越好。”   谢霁半垂着眼,沙哑的嗓音徐徐传来,“更何况,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事不是律法能解决的,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也并非靠行善积德得来。人命如草芥,弱肉强食,不一向如此么?”   谢宝真皱起秀丽的眉。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谢宝真的眼神少见地坚定,“我不是怕你的手段,而是怕你把那些手段当做理所当然。不管别人如何骂你怕你不理解你,你都不必活成他们口中的样子。” 第70章   有带着湿意的风从窗外吹入,撩动谢宝真鬓角垂下的发丝。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好像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抿着唇思索许久,才找到一句最契合自己心境的说辞,“你说你一直这么坏,我不同意。第一,我从不认为你坏,你只是不习惯像温柔对我一般地去对待别人;第二,没有谁生来就是如此……”   谢宝真望着谢霁,水润的眼中映着窗棂的光,通透明亮没有一丝厌恶,有的只是复杂的关切和担忧。   这对谢霁来说,已是莫大的宽恕了。   “宝儿,我明白你的意思。”谢霁道,“可我早已经习惯了不择手段的算计,只要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我的双手便不会干净。你若是害怕,以后这些事我会尽量回避,不让你瞧见。”   “这根本就不是我瞧不瞧见的问题呀!”谢宝真胸中憋着一口气提不上来,挫败地叹了口气,“我不想你活成仇剑期望的那个样子,不想将来有朝一日你受到了伤害,周围的人却在拍手叫好、说着‘大快人心’的话。”   谢霁的喉结动了动,许久方说:“我向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走这样的路,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谢宝真将手从谢霁的掌心抽离,拧着眉不解道,“为何非得如此呢,九哥?”   因为他说过要娶她,要迅速丰满羽翼为她遮风挡雨……   所以,他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一条捷径。   从小到大,谢霁的身边便充斥着算计和杀戮,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对,可又舍不得谢宝真难过。   他们一个是不曾经历风霜的天真赤子,一个是鲜血尸堆里打滚的地狱修罗,那些刻意被忽视的差距终于在此刻浮现水面。   掌心空落落的,谢霁蜷了蜷手指,垂下眼盖住落寞,“做过的事,我不想骗你。但我可以保证,以后你在祁王府不会见到半点血腥。”   这已经是谢霁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谢宝真又叹了声,撑着下巴望向窗外,苦恼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身不由己,也知道朝堂之事并不单纯,可我真的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冷冰冰满手鲜血的样子。这两天,我就是因为没有想好解决的办法,所以才忍着不和你见面,免得一见面会因意见相左而吵起来。”   可眼下他们虽未吵架,连面色都不曾急红一分,但两个人心里都不好受。   送别了谢霁,谢宝真回到自己的厢房,一头扎进绣榻之中滚了两圈,直到浅绯色的衣裙褶皱、头发凌乱,才抱着枕头长吐了口气,闷闷地想:难道真的是自己强人所难了吗?   可无论如何,将私刑和血腥当做处理大小事务的标准的做法,确然不对呀。   谢宝真抱着枕头仰面躺了会儿,心中思虑纷杂,而后又忽的想起今日送别九哥时,忘了抱一抱他……九哥会不会多想,以为自己在生他的气?   泥人也未曾拿回来,谢宝真不由懊恼道:算了,还是等两人都想清楚后再见面罢。   八月乃多事之秋,譬如皇后娘娘不知为何突然退居景阳宫,后宫诸事由贵妃暂代;譬如有人揭发吴相国暗中插手私盐贩卖,证据确凿而被革职抄家,堂堂相爷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   所有人都在猜测吴相国得罪了哪位贵胄,谢宝真却清楚幕后操作的是谁。   九月初,谢宝真去了一趟安平寺。   自从上次中元节永盛寺大火后,朝廷对各寺庙的管辖便严格了些。谢宝真也是提前了好几天报备登记,才得以入寺会见元霈。   元霈依旧是素面朝天,鹅蛋脸越发清秀水灵,一边给谢宝真煮茶,一边笑道:“你此时应该是忙着和祁王兄你侬我侬才对,怎的又来了我这清修苦地?”   谢宝真跪坐于团蒲上,看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白烟,眨眨眼软声道:“想你了。”   “说实话。”元霈白了她一眼,素手轻捻紫砂壶盖,一点点撇去茶汤上的浮末。   “家中无聊,便来看看你。”顿了顿,谢宝真问,“最近思绪颇多,有什么能让我静下心来的么?”   “无聊?怎的不找你的九哥去?”说着,元霈丢给她一卷经书并纸笔,“若是浮躁,便抄抄《心经》罢。”   谢宝真假装没有听到元霈的调侃,慢吞吞研墨,叹道:“不说这个了。霈霈,你何时回宫呢?洛阳城那些贵女们总是拿腔作势的,和我谈得来的又大多嫁人了,只剩一个你,想见一面还得跑上几十里地。”   “我啊,我不回宫里了。”元霈道。   “不回宫了?”谢宝真讶然,看了眼四周清净庄严的庙宇,问道,“你不会真的要同大长公主一般,在青灯古佛下了此残生罢?”   元霈将泡好的茶注入白玉茶盏中,递给谢宝真一杯,“皇兄准我在宜寿里的景乐寺旁建一座长公主别院,修整好后我便搬进去吃斋念佛,待三年期满,兴许我便招个驸马入赘。”   后面那句话说得半真半假,谢宝真润墨的手一顿,狐疑道:“你真这么想?淳风哥哥呢?”   元霈摇了摇头,一手捻着佛珠一手端着茶盏,轻松道:“我已是看破红尘,顿悟了。喜欢一个人更多的是包容和成全,而非掠夺,谢长史那样的人是不甘于折翼平庸的……我一厢情愿,执着于过往又有何用?”   见谢宝真不说话,元霈笑问道:“你怎么啦?”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我挺愿意你做我嫂子的。”   “我也挺愿意你做我嫂子的。”   “……”元霈这么一说,谢宝真才露出恍然的神情,猛然抬头道,“对噢,我竟是从未想过。淳风哥哥是我的亲兄长,祁王是你的亲兄长……”   若她们都能得偿所愿,岂不是互相成了对方的嫂嫂?   可惜,不是每个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霈霈。”   “嗯?”   谢宝真吹了吹抄完的第一页心经,将其搁置一旁,“你刚刚说‘喜欢一个人应是包容和成全’,那如果喜欢之人做了不好的事,也该包容他成全他吗?”   “那要看情况。”元霈下意识滚了滚手中的念珠,方思索道,“世间没有绝对的善恶,若是杀一人而救百人,也未尝就是穷凶极恶呀。”   “如果是独对我一人好,而负尽天下人呢?”   “善恶报应,福祸相成,势必会被天下人反噬之。”   闻言,谢宝真打了个寒战,笔尖顿在宣纸上,浸出一团深色的墨渍。   “祁王兄那人虽然行事极端了些,万幸对你还是百依百顺的。”元霈安慰她道,“还记得那夜大火,他突破火海包围将你珍视于怀的模样,连我看了都十分动容。”   “他是对我很好的。”谢宝真叹了声,笔尖继续在纸上游弋,“可我害怕他越走越远,最终和正道背道而驰,也心疼他……那日在祁王府,我听见那个浑身是血的汉子咒骂九哥,每一字每一句还未伤到他,便先一步刺痛了我的心。”   顿了顿,谢宝真抖着浓密的眼睫道:“他明明,对我那么好。”   傍晚下起了瓢泼大雨,等到雨停时已是夜色沉沉,路上泥泞水洼不便赶路,元霈便邀请谢宝真在安平寺留宿一晚,顺便也尝尝寺里有名的斋菜。   天黑赶路实在危险,谢宝真没多想,只派了一名身手灵敏的侍卫快马赶回谢府报备此事,便和元霈闲聊着抵足而眠。   寺中清净,谢宝真睡得十分安稳,早晨推门起来,只见庭前滴水,可远远望见半山腰乳白的雾气弥漫,恍若仙人之境。   用过早膳回到谢府,出乎意料的庭中空荡得很,唯有几个仆役在廊下洒扫擦拭,安静得不像话。   平日这个时候,梅夫人多半会在花厅中教习长孙认字读书,而谢乾下朝归来也习惯在廊下品茶静思,谢淳风则多半在庭中练剑和射术……   谢宝真心中疑惑,问了洒扫的仆役,方知父兄们都在偏厅中议事呢。   谢宝真折往偏厅,果然见父母和两位兄长正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些什么。见到谢宝真进门,谢临风笑道:“宝儿回来了。”   议论的话戛然而止,谢淳风和谢乾父子的面色还算平静,唯有梅夫人蹙着眉似乎颇有忧虑。   “怎么啦?你们聚在一起聊什么大事呢?”谢宝真观摩了一番梅夫人的脸色,玩笑道,“不会是你们三个大男人联起手来,欺负阿娘罢?”   说着,她从怀中摸出几个平安福,一一递给家人们,弯着眼睛说道:“这是我在寺里为大家求的平安福,很灵验的,一人一个……两个侄儿的,便烦请五哥替我转交。”   也就她这小傻子还能笑得出来。   谢乾将那只红黄二色的平安福坠子捏在手中,叹了声,沉声道:“是有大事,谢家近年来最大之事。”   “什么大事,一个个都这般严肃。”谢宝真也收敛了笑意,屏息以待。   梅夫人和谢乾对视一眼,方拉住谢宝真的手道:“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要给你指婚。”   “指婚?”谢宝真心脏一紧,忙问道,“谁?”   不会是哪家不认识的纨绔子弟罢?   见到谢宝真紧张得呼吸都快停止了,谢淳风嘴角一勾,打破沉静道:“放心罢,是你心中那个人。”   谢宝真睁圆了眼睛,呆呆的,眼睫扑簌扑簌,也不知是过于高兴还是震惊。   梅夫人知道谢霁对自己的女儿极好,却并不喜欢他的为人处世,担心他剑走偏锋将来会护不住宝儿。   此番见女儿怔怔的半晌没有回话,梅夫人心中存了一丝希冀,试探道:“听闻他与你正在闹脾气,不如趁着指婚的旨意还未下来,直接回绝皇上……”   谢乾轻声打断梅夫人,“这是赐婚,如何回绝?稍有不慎便会变成抗旨不尊。”   梅夫人淡淡道:“宝儿不嫁皇族,此乃先帝点过头的。何况赶在赐婚之前给宝儿另订亲事,死了祁王府的心,也未尝不可。”   谢宝真总算回过神来,摇头如拨浪鼓,忙不迭道:“阿娘,我不和别人定亲!若是指婚给祁王府,那就再好不过啦!”   “傻姑娘,你懂什么。傅西朝的人品相貌,哪点不比谢霁好?”梅夫人神情冷淡,“指婚给祁王府,这不是让我们谢家左右为难么?”   谢临风道:“祁王布局两年,不就是为了今日么?他为皇上做了那么多,换一桩婚姻并非难事。”   父兄们还说了些什么,谢宝真已经没有心思听下去了。   赶到祁王府的时候,她的心依旧砰砰直跳,面颊发烫,使得她不得不用手背贴在脸颊上降温。   在谢霁的书房坐了一会儿,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书房大门砰地一声打开,谢霁穿着一身紫檀色的王袍站在门外看她,胸膛急速起伏,哑声唤道:“宝儿……”   时隔半个月,这是自翠微园不欢而散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谢宝真知道,九哥听到消息后是跑着回来见她的,小心翼翼又满怀珍视,唯恐冷落了她。   ……   而此时谢府中,梅夫人深思许久,终是起身道:“不行,我还是一趟淮阴侯府才放心。” 第71章   “公子!”沈莘从廊下快步而来,迟疑地看了谢宝真一眼,欲言又止。   “说。”谢霁哑声道,眼睛却望着书房内鲜妍明丽的少女,一刻也不曾挪开。   沈莘上前,压低声线汇报:“方才属下从街上回来,看见梅夫人的马车朝淮阴侯府去了。”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剩下的谢霁多半能猜到。   他轻轻皱眉,随后很快松开,吩咐道:“去知会傅西朝一声。”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你亲自去。”   沈莘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心道公子还真是狡猾,知道傅西朝最近缠她缠得紧,故意拿她出来当挡箭牌。   心中腹诽,可沈莘到底还是不敢违逆,道了声“是”,便龇牙咧嘴地退下了。   四下无人,谢霁定了定神,进屋掩上房门。   “九哥。”谢宝真站起身来,一如往常般扑进了谢霁怀中,揽着他的腰道,“我是不是打扰你干正事了?”   “没有。”每次她投怀送抱,总能融化一切冰霜。谢霁道,“你就是正事。”   明明也就十来天没见,却仿佛隔了一个甲子般漫长,谢宝真贪恋他怀中的温暖,一时舍不得松手,磨蹭着说:“我都知道了……”   谢霁垂下眼,嘴角微微上扬,明知故意道:“知道什么了?”   “赐婚呀。”谢宝真抬起一张微红的脸来,眼里有灵动温柔的笑意,“为何这么着急?我以为我们之间的事,至少要等到明年才会有结果。”   答案说出来有些可笑,谢霁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淡然说:“怕你生气厌恶,不想见我了,所以……”   所以他将计划提前,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迫不及待地将她拴在身边。   谢宝真听了,心中泛起一股酸楚。   她的九哥对天下之事运筹帷幄、冷清冷血,可对待感情之事,却是如此的小心翼翼而又缺乏自信。   “我没有生气,也不会厌恶,更不会躲着不见你。不要胡思乱想呀,九哥!”谢宝真轻声道,“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也不想你以后被人误解被人骂。”   谢霁冷峻的眼中蕴着心疼,许久方道:“若我俩能顺利成婚,我答应你,以后如非必要则不插手杀戮之事。”   谢宝真摇了摇头,“昨日和霈霈聊天,我想了许多。上位者如猛虎,要想活下去就只能靠猎杀,若是让它收敛爪牙驯化温顺,反而会让它命丧豺狼之口……所以,我无权指责你的做法是对是错,但是九哥,你一定要答应我!”   意料之外的体贴之语,令谢霁神色微动。他情不自禁柔和了目光,低哑道:“答应什么?”   “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莫要让自己毁于流言之口,也不可以把随意杀戮当做消遣游戏,其余的……”   她顿了顿,搓着袖边细声道,“其余的九哥看着办便是,我相信你。”   谢霁笑了,好像每次都这样。每当他以为自己会被抛弃的时候,谢宝真总会不遗余力地将荆棘化为蜜糖。   “这十几天,你就在想这些?”谢霁问。   “不然呢?”谢宝真眨着眼反问道。   “我以为,”谢霁艰涩地停了会儿,才哑然失笑道,“以为你不要我了。”   谢宝真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大眼,佯怒道:“你怎的这么想呀?如此不信任,我可真要生气了。”   她生气的样子像只奶猫似的,软绵绵的,一点威慑力也没有。谢霁不由想起了初见时那个奶凶的小少女,嘴角的弧度更甚,拉住她的手轻哑道:“不要生气,宝儿,我不太擅长哄人的。”   “是我对你不好么?”谢宝真还有些郁卒,低落道,“是不是因为我太骄纵,对你不够体贴,所以你才总担心我会离你而去?”   “不是的,宝儿,不是这样。”谢霁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你很好。”   “好啦,不可以想太多。平日见你一副泰然自若、八面威风的模样,怎的一遇到感情之事就总爱胡思乱想了?”谢宝真小声嘀咕了一句,又趴在案几上凑近些道,“皇上真的会给我们指婚吗?”   “会。”谢霁答得很笃定。   “你如何让他答应的?当今皇上虽然能力出众,却多疑善忌,他就不怕祁王府和谢家结了姻亲会威胁到朝政吗?”   朝堂之争向来是此消彼长,谢霁为皇帝收权扫平了众多障碍,如今将无私兵、臣无私权,天子政权军权在握,已是少有人能威胁到他的江山稳固……如此种种,换一桩姻缘也不为之过。   谢霁自然不会说这桩姻缘是踩着众多士族的消亡换来的,说多了,怕宝儿生气。   她只需要永远快快乐乐的就行,其他的风霜雨雪,由他一人承担。   谢霁道:“没什么,我自有办法平衡这一切。”   他说话做事总是十分令人安心的。   谢宝真舒了口气,又忍不住翘起嘴角,眸中闪着兴奋的光芒,“真不敢相信,九哥,我们要成亲啦!”   谢霁也情不自禁扬起唇线,问她:“怕不怕?”   谢宝真摇头,倾身趴在案几上,“不怕。”   “后不后悔?”   “不悔。”   拨云见日,宿积的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水滴在淡薄的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吧嗒一声溅在水坑中,像是清脆的琴音。   面前的少女肤白如雪,一丝一毫皆是精雕玉琢般灵动,像是三月的桃花,像是雪化后的春水,有着鲜妍而纯粹的美。   谢霁一时情动,单手扣住谢宝真的后脑,微微侧首,寻了个合适的角度与她绵长一吻。风撩动发丝交缠,唇瓣辗转厮磨间,皆是乱了心跳和呼吸。   ……   淮阴侯府中,侯夫人笑着接待了梅夫人。   提起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侯夫人甚是无奈,数落道:“西朝那孩子又不知跑哪儿去了!他不在正好,眼不见心不烦,留个清静地给我们老姐妹俩聊聊家常。”   梅夫人几番旁击侧敲,估摸着淮阴侯夫人还不知道皇上要给宝儿指婚之事,便开口道:“之前听你说,西朝那孩子在扬州对宝儿一见倾心,我们两家还险些定下了婚事。不知半年过去,西朝对宝儿可有什么进展?”   “这……”猝然提起此事,淮阴侯夫人有苦难言,半晌方歉意道,“我对宝儿真是喜爱得紧,若是能娶她做儿媳妇,咱们两家亲上加亲,便是西朝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哎,只可惜我那孩子不争气!”   淮阴侯夫人话锋一转,梅夫人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听对方继续说道:“中元节永盛寺大火,我儿遇险,也不知怎的就被祁王府的一个侍婢给救了。西朝是个榆木脑袋,满心满眼都是‘之乎者也’的礼教条框,说什么有了亲密之举、要对那侍婢负责,从此不再痴心于别的姑娘之类……我也劝过骂过,一个地位低下的侍婢如何能和郡主之尊相比?那不是云泥之别么!可西朝一根筋搭到底,就是不回头。唉,也不怕你笑话,我这儿子如此憨傻,实在是配不上郡主!”   “这样啊。”梅夫人放下茶盏,若有所思。   淮阴侯夫人观察着梅夫人的脸色,小心道:“我是极喜欢宝儿的,可眼下儿子不争气,我也不能耽误了宝儿,让她嫁过来受委屈。实在是抱歉万分,别让这傻小子影响到我们两家的交情才对……”   大概觉得心中有愧,侯夫人‘诶’了声,试探道:“不若这样,我家还有个老二未曾婚配,今年十六岁,也是个端正老实的的孩子,不如让他和宝儿认识认识?”   “不必了。”梅夫人笑着婉拒,“我今日来也是试试西朝的态度,见他寻到了真爱,我便放心了。”   “他那哪里是真爱?一个侍婢而已,怎能成为我傅家长媳?”说着,侯夫人觉察到不对劲,回过神道,“哎,你方才说‘放心了’是什么意思?”   梅夫人淡淡道:“实不相瞒,宝儿也是另有所爱,我担心西朝那孩子不知情,将真心错付,便来探探口风。”   梅夫人打心眼里不满谢霁这个女婿,直到方才在路上,她还在思索着要不要给女儿定一门亲事,让谢霁彻底死了这条心,可挣扎了许久,终是没舍得。   罢了罢了,谢家家大业大,还不至于护不住宝儿,便由着她去罢。   梅夫人也是怕傅西朝不知情,争风吃醋惹怒谢霁而酿成大错,所以才急匆匆来淮阴侯府打探情况。毕竟谢霁虽对宝儿掏心掏肺,对外人却是狠辣无情,傅西朝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既是傅西朝另有所爱,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正想着,侯夫人也是长松了一口气,拍着胸脯道:“我正担心西朝朝三暮四负了宝儿呢!如此甚好,只是不知宝儿看上的是谁家儿郎?想必是个神仙般的人物,才能与她般配罢!我可要提前恭喜你了!”   梅夫人笑得冷艳,端庄道:“哪是什么神仙人物?只是个不堪的俗人罢了,如若可能,我还真不想认这桩婚事。”   见梅夫人脸上没有多少喜悦,侯夫人道:“哦?既是不喜,回绝了这门亲便是。”   “没办法,”梅夫人吐了口气,虽然依旧面色清冷,可语气却柔软了几分,“架不住女儿喜欢。”   “你啊,还是当年清高自傲的老样子。”侯夫人摇首微笑,“明明心软得很,偏生一张嘴饶不得人。你若是真接纳不了宝儿的心上人,有千种万种方法棒打鸳鸯,又怎会眼巴巴来我这儿解释?”   正说着,屋外传来了丫鬟们焦急的声音,纷纷道:“世子爷,夫人在里头会客,你不能进去!”   话还未落音,傅西朝已气喘吁吁地闯了进来。   傅西朝大概是刚从学馆回来,身上还穿着素净的儒服,见到屋内会谈的梅夫人,他愣了愣,方整理仪容抬臂躬身道:“晚辈见过国公夫人!”   “什么事?如此冒失!”侯夫人嗔道,“还不快给你梅姨赔礼!”   “事出突然冒犯了梅姨,是晚辈不对!”说着,傅西朝噗通一声跪下,直挺挺道,“可我与郡主之间并无成亲可能,还请梅姨和母亲三思!” 第72章   关于谢霁的婚事,皇帝倒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第一,谢霁的确明着暗着做了不少事,今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用一桩婚事安抚他的情绪也未尝不可;第二,因为收权之事朝中颇有微词,皇帝适时体恤怀柔,也是为了破除众臣对他的不满……   如此到了十一月,祁王苦苦追求谢家独女的消息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一时间,茶馆酒肆中到处都是关于祁王和永乐郡主的谈资。   “嘿,我说这祁王二十出头了还未成婚,定是另有蹊跷!没想到啊,他竟是看上自己的义妹了!”   “什么看上了啊,不就是觊觎谢家权势呗!英国公念于旧情收养他三年,到头来却被他这白眼狼骗走掌上明珠,野心不小啊!可怜那如花似玉的永乐郡主,当年春祭手执桃花一舞倾城,真要嫁入祁王府,还不知会被那阴恻恻的祁王折腾成什么样呢!”   “我怎的听说那祁王对永乐郡主礼遇有加,兴许是真爱呢!”   “祁王那人最擅长伪装了,当初他初入朝堂那会儿一言不发,任谁都以为他是个可以任意拿捏的软柿子,哪晓得一朝原形毕露,杀了满朝文武个措手不及!等婚事定下来,郡主娶进门,你看他还会有这般殷勤不?”   “男人嘛,可不都是这样!婚前婚后两张脸。”   一壶好酒喝完,相聚闲聊的富家公子们各自哂笑一声,将话题转而投向前不久闹得沸沸扬扬的私盐一案。   隔壁雅间,谢宝真将那群纨绔子的谈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将兔绒斗篷一解,蹙着眉起身道:“我去看看是谁在说你坏话!”   “宝儿。”谢霁伸掌覆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按住,摇首道,“随他们去。”   “你都不生气么?”谢宝真又气鼓鼓坐下,撑着下巴道,“他们根本就不了解事情的真相,你和那些男人不一样!”   谢霁神色平静,别人的看法仿佛激不起他半点波澜,只拿起谢宝真的斗篷展开挂在衣架上,和他那件宽大的灰色裘衣一起,又仔细地掸去上面的碎雪,方道:“我从不在乎别的如何评论。”   自始至终在乎的,唯有谢宝真一人的看法。   谢宝真疑惑道:“可是,为何一夜之间到处都知道我们的事啦?会否对我们不利?”毕竟谢霁以前说过,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不会对外承认自己的感情。   谢霁用竹勺子舀了颗腌渍青梅置于酒盏中,注入温好的酒水,方将其递给谢宝真道:“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你?”谢宝真讶然接过青梅酒,“为何?”   “让全洛阳人知道我要娶的是你,为的是防止皇上临时反悔指个别的女人给我。他现如今离不开我,便不会拂了我的意愿。”   “皇上不是挺信任你么,怎的要如此提防?”   “天子身侧,哪有什么真正的‘信任’?猎人即便驯化了猛虎,枕边也一定会随时留有匕首,防止猛虎反扑。他是如此,我亦如此。”   炉子上水正沸着,半开的窗扇外窸窸窣窣地落起碎雪,谢霁端着酒盏吹了吹,淡然笑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日,自然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容不得一点差错。”   谢宝真微微颔首,表示明了,而后又问道:“那赐婚的旨意下来后,我该做些什么?”   “你什么也不用做,交给我就好。”停顿片刻,谢霁饮着温热的酒水道,“只需耐着性子,莫要表现得太高兴了。”   “这很难。”谢宝真趴在案几上,用食指摩挲着酒盏杯沿,澄澈的眼中倒映着檐下的飞雪,也倒映着谢霁清俊无双的容颜。   初雪的冬日,最适合和心上人一同饮酒赏雪。   谢霁看着她,眼里也情不自禁染上笑意。想起今日见面的目的,他道:“宝儿,在赐婚的旨意下来之前,我想亲自登门拜访你的父母兄长。”   “好呀!”谢宝真没多想,欢喜道,“什么时候?”   “初九,我准备些东西。”   “不用准备啦!府上并不缺什么,你能来便是最大的礼物。”   她声音轻软,说起甜言蜜语来也是这般动人。谢霁的嘴角扬起一个浅淡的弧度,看着她低哑道:“准备好聘礼,谢家才会放心将你嫁给我,所以这趟,我必须去。”   谢宝真道:“家中上下已经慢慢地接受我们这段感情啦!再者皇上赐婚,即便你不走这一趟,这桩婚事也没有太大的悬念了呀!”   “不一样的,宝儿。”谢霁给她重新斟了杯酒,轻声道,“关于你的婚事,我只用诚心,不用手段。”   谢宝真弯起眼睛,“九哥,这算是情话吗?”   谢霁蕴着内敛的宠溺,依旧是那句话:“你说是,就是。”   一阵风吹来,卷起碎雪从窗外飘入,有几片调皮地粘在了谢霁的头发上。   早从很多年前初见,谢宝真便觉得谢霁是极适合出现下雪天的,飞雪的碎白衬着他墨色的鬓发和白皙俊美的脸颊,平日过于锋利冷情的眉眼也柔和起来,如同一幅水墨未干的画。   谢宝真没忍住,朝谢霁招了招手:“九哥,你凑过来些。”   谢霁不解,但还是依言微微前倾身子,离她更近些。   雪花落入温热的酒盏中,瞬间融化不见,谢宝真换了个姿势跪坐,轻笑着上前,顿了顿,在谢霁疑惑且纵容的目光中伸手覆住他的眼睛,随后在他淡红色的薄唇上落下一个带着酒香的吻。   她早想这么干了。遮住他那双过于深邃锋利的眼睛,趁着他茫然的时候吻住他的唇,看着平时冷漠沉稳的他骤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当真比什么都有趣。   谢霁果然微张着唇,眼睫在谢宝真的掌心不住抖动,彰显了他此刻的讶异和情动。   片刻回神,他轻轻拉下遮在自己眼上的那只素手,碎雪和她的笑颜一同映入眼帘。   “宝儿,”谢霁的眸色暗沉了不少,将她拉得身子前倾,喑哑道,“偷袭是会被惩罚的。”   说罢,他用另一只手托住谢宝真的后脑勺,调整姿势侧首,吻去她眼睫上沾染的碎雪,而后是鼻尖,再顺着鼻尖往下捕捉那片带着小巧唇珠的芳泽。   小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了,案几上的酒盏被谢宝真的手碰倒,淅淅沥沥的酒水顺着桌沿淌下,在地毯上晕开一抹深色的湿痕,可谁也没空管它。   好不容易出来见次面,两人直磨蹭到酉时才离开酒肆。   下了大雪,又临近晚膳时辰,街上巷尾的行人很少。坐在摇晃的马车内,谢宝真的面颊仍是滚烫的,心想原来亲吻是这般摄魂夺魄的事么?   谢霁坐在她身侧,目光从她绯红的脸颊和水润的红唇上拂过,轻声问:“喝醉了?”   “没有。”谢宝真小声说,用手背贴在发烫的脸上降温,不好意思道,“你总看着我作甚?”   谢霁眼里染上些许笑意,故意问道:“那宝儿的脸,为何如此红艳?”说着,他抬手要去抚她的脸。   谢宝真却是不肯,轻轻打落他的手,瞪着眼软声道:“明知故问。”   谢霁方才情难抑制,急躁了些,把这小祖宗吓着了。他不擅长哄人,自己那糟糕的嗓子说起情话来也并不好听,便改为拉着她的手,屈指挠了挠她的掌心道:“不喜欢那样吗?”   谢宝真点了点头,而后又更猛烈地摇了摇头,纠结半晌,才红着脸闷声道:“太奇怪了……”   谢霁没有说话,只牵着她的手,掌心温暖而干净。   外面的雪还在继续,马车轱辘滚在雪地中,发出嘎吱的碎响。谢宝真平静下来,撩开车帘看了眼白茫茫的道旁,忽然轻声道:“九哥,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的。”   谢霁‘嗯’了声,说:“会的。”   尾音刚落,谢霁忽然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风声。   常年的厮杀使得他猝然警觉,意识还未反应过来,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只见他目光一凛,下意识将谢宝真拉入怀中护住,几乎同一时间,一支闪着寒光的羽箭刺破布帘、擦着谢宝真的鬓角钉入车壁上。   马车忽的停下,谢宝真趴在谢霁怀中,那支尾部仍颤动不已的羽箭就钉在她眼前不到三寸的地方。她微张着唇,视线聚焦,目光由茫然渐渐变成愕然,夹杂着些许惊恐。   暗杀、遇刺,对于谢霁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但对于谢宝真来说却是难以逾越的噩梦。   “九、九哥……”   “嘘,别出声。”   几乎同时,密集的箭雨一波又一波射来,车外的护卫反应过来,斩落了大部分箭矢,但仍有少数几支钉在马车外壁上,或是刺入车帘之中。   箭术并不准,刺客身手平平,但人多势众,能养得起这些刺客的人多半是朝中官员,并且官职不小。   又是一箭刺入,谢霁情急之下顾不得许多,护着谢宝真旋身一转,那支原本该刺向谢宝真的箭便擦着他的肩钉入后壁之中。   谢宝真看到他的衣裳破了,渗出些许血迹,便道:“九哥,你受伤了!”   “没事……”   一句话还未说完,一个蒙面的黑衣人劈开车帘,朝谢霁砍去。   马车内逼仄狭窄,不好施展身手,更何况还有一个谢宝真在身边!谢霁侧身躲开,抬脚将刺客踹下,喝道:“关北!”   “在!”关北的声音有些喘,夹杂在铮铮的刀剑声中,气息不稳道,“他奶奶的!十几个刺客围攻我们四五人,不过他们没箭了,打算近攻!”   “剑来!”谢霁目如寒霜,哑声道。   “好嘞!”关北应声,顺手拔起一柄长剑掷入,被谢霁稳稳攥在手中。   “趴在车中,不要动,不要出声。”谢霁抚了抚谢宝真因惊恐而苍白的脸颊,在她额上一吻,这才撩开车帘飞出,落地的瞬间已砍倒一名刺客。   鲜血就喷洒在车帘上,腥热的红色,触目惊心。   谢宝真咬着没有什么血色的唇,趴在车中一动不动,手中紧紧攥着随身携带的那把银鞘匕首。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之前自己对九哥‘私刑’一事的看法是多么的荒唐可笑。   这场刺杀不过持续了两刻钟,不稍片刻,外面的刀剑声和惨叫声渐渐平息。   风掀开染血的车帘,谢宝真透过车帘的缝隙望去,看到谢霁背对着她,执着豁口的刀刃挺立于刺客的尸堆之中。他白衣染血,脚下雪地更是被染个透红……风拂动他的衣摆和发丝,就像是一尊锋利的、不败的煞神。 第73章   车外的厮杀停了,风像是亡灵的哀鸣,呼呼灌在耳畔,空气中晕开淡淡的血腥味。   祁王府的人正在善后,将死去刺客的尸首拖在墙角堆积起来,身体摩挲雪地的沙沙声令人毛骨悚然。关北似乎抓到了两个活口,一个趁人不备咬舌自尽了,另一个满口污言秽语咒骂谢霁不得好死。   关北利落地卸去刺客的下巴,咒骂声戛然而止。   没多久,马车帘被人从外撩开,谢宝真还攥着匕首卧于车内,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见到她的反应,谢霁冷冽的眉色柔缓下来,将手中卷了刃的长剑往雪地中一插,哑声问道:“没事罢?”   谢宝真摇了摇头,说话时嗓子有些发紧,艰涩道:“刺客……都解决了么?”   谢霁眉上和发间俱是沾着碎雪,下颌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轻轻‘嗯’了声道:“没事了,不要怕。”   谢宝真攥着匕首,扶着车壁准备下车,却被谢霁上前一步拦住。   他喉结动了动,以高大的身躯挡住谢宝真的视线,嗓音沉沉:“别下来,地上脏。”   谢宝真知道他在顾忌什么。   尽管方才只是匆匆一瞥,但她依旧看到了一地泥泞的鲜红色雪水,和堆积在角落里等待处置的刺客尸首,怵目惊心。   谢宝真身形一顿,又悄悄地退回马车中静坐,湿润的杏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撩开车帘的谢霁……以及他鲜血斑驳的双手和袖袍。   车壁上钉着五六支羽箭,谢宝真一时不察,勾了一缕头发在箭尾的羽毛上。谢霁皱眉,怕那些凌乱支棱的羽箭弄伤谢宝真,便弯腰钻入马车中,用血迹未干的手将钉在壁上的箭矢一根根拔掉。   马车内狭窄,谢霁的呼吸就在耳畔,鼻端萦绕着忽略不掉的血腥味儿。   谢宝真忽的眼眶一酸,带着鼻音唤了句:“九哥……”   谢霁没敢看她,只是拔箭矢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低声应道:“嗯,我在。”   “你肩上的伤……”谢宝真伸手去摸他肩上的血痕,却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   “脏,别碰。”   “要上药。”想了想,谢宝真掏出自己随身携带的帕子,轻轻拉过谢霁的手,替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将血迹擦干净,轻声说,“擦干净就不脏了。”   她的动作细致而又温柔,谢霁按捺满腔的燥郁之气,将拔下的箭矢用布包裹着置于一旁,垂下眼静坐许久,才于寂静中缓缓开口,“抱歉,宝儿。”   这一句实在来得突然,谢宝真疑惑抬头,“为何道歉?”   谢霁道:“我答应过,不会再让你见到血腥的,今日却食言了。”   他手上有些血迹干涸了,怎么也擦不干净。谢宝真有些泄气,攥着血污的帕子道:“该道歉的是我。”   谢霁微微蜷起手指,听到谢宝真继而道:“这种事,经常发生吗?”   谢霁没有直接回应,只望着她道:“以后不会了。”   他想必是有些紧张的,毕竟破天荒食言了,担心心爱的姑娘无法接受这样满身鲜血的自己。   看着谢霁隐忍伏低的样子,谢宝真的心中又闷又疼,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默默解下自己腰间的平安符,将其挂在谢霁的腰间。   “这是我在安平寺求来的平安符,可消灾减难,送给你。”说着,她顺势揽住谢霁的腰肢,像以往千百次那般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九哥,我不怪你。你要好好的,不可以再受伤!”   谢霁一怔,而后才想起自己衣服上沾了不少血,怕沾在谢宝真簇新的兔绒斗篷上,便抬起双手挣了挣,低哑道:“我身上有血。”   “我不怕这些了。唯一怕的,是你出事。”谢宝真闭上纤长的眼睫,问道,“九哥,他们是谁?为何要杀你?”   谢霁道:“待审讯过后,方可知晓。”   正说着,外头传来沈莘的声音:“公子,新马车已经备好了。”   谢霁柔和了目光,垂首将吻印在她带着淡淡花香的发间,轻声说:“宝儿,我先让沈莘送你回家。”   “你和我一块儿回去罢。”谢宝真从他怀中仰首,澄澈的眸中盛着担忧,“你的伤,也要处理。”   谢霁看了眼自己肩上的血痕,淡然道:“小伤,不碍事。我还需留下善后,就不送你了。”   见他心意已决,谢宝真只好点头,依依不舍的从他怀中起身,想了想又问:“初九,你还会来我家么?”   “会。”谢霁答得很干脆。   谢宝真总算露了点笑意,“那我等你,万事小心!这件事一定要解决好,我不想你以后再遇到危险。”   谢霁嘴角微动,说:“好。”   谢霁先一步下了马车,而后将谢宝真打横抱起,不让她见到尸首,不让她精美的小靴沾染血水。   将谢宝真抱入干净的新马车内,谢霁方吩咐随行的沈莘道:“保护好她。”   “放心罢,公子!”沈莘拍着胸脯保证。   车夫一扬马鞭,马车朝谢府驶去,摇散了谢宝真满怀沉重的思绪。   沈莘是个闲不住的,见谢宝真不说话,便率先打开话匣子道:“宝真,我知道你不喜欢厮杀血腥,但今日是没有办法的事,别人杀到头上来了,我们自然要反击!公子是强悍了些,杀了不少刺客,可他那是为了自保,你千万别为此而讨厌他!”   “我知道的。”谢宝真将脑袋抵在车壁上,垂下眼小声道,“他救了我,是我的英雄,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厌他?”   “那就好!”沈莘长舒了一口气,“你不知道,为了上次府中审讯把你给吓跑了那事儿,公子连着好些天没睡,就怕你不理他了,整个人阴沉得像鬼一样,连着我们这些下属也跟着遭殃。”   谢霁在谢宝真面前,永远都是游刃有余的样子,未料私底下竟会如此患得患失。在谢宝真以为是“各自冷静”的那些日子里,却不知他遭受了怎样的煎熬。   “我总以为‘我不犯人,人不犯我’,可事实却并非如此。现在总算明白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原来身处洪流之中,很多事都不是他能左右的。”谢宝真叹道,“所处的位置不同,立场也会不同。”   “你能明白就好。其实公子已经为你改变许多了,正如我之前所说的,若是你见过他在平城生活的样子,兴许就会原谅他现在所有的不堪。”   沈莘随手整了整发髻上的玉簪,道,“我们这样的人,光是活下来便实属不易了。”   谢宝真眼尖地瞥到了她发间的簪子,奇怪道:“你的梅花飞刺呢?这簪子,可是淮阴侯世子送的那支?”   “啊,这个?”沈莘搔了搔簪子,又振腕一抖,从袖中滑出三支梅花飞刺把玩,洒脱笑道,“我是不愿收他的簪子,花里胡哨的又不实用!拒绝了好几次,那小子就跟牛皮糖似的缠人,说句重话他就红眼睛要哭,实在没办法,只好收下了。”   谢宝真点了点头,而后道:“淮阴侯世子还算磊落老实,没有恶意的,沈姐姐不必提防他。”   沈莘支吾着应了。   谢宝真见她不愿聊这个话题,便改口道:“知道今天的刺客是什么人吗?”   “用脚趾头想才能猜出来,这些刺客虽然功夫平庸,但人多势众,养他们需要不少钱财,多半是吴相府的人干的罢!”   “吴相国?他不是入狱抄家了么?”   “是啊,但最终的审判不是还没下来么?公子手中掌握着他贪墨、贩卖私盐的重要物证,只要杀了公子夺回物证,吴家这一百足之虫便能起死回生。”   沈莘道,“前些日子,已经有人试图混进祁王府去偷物证,公子为了引出幕后主使的藏据点,这才没有打草惊蛇。谁料他们狗急跳墙,竟然敢当街刺杀,还连累了你……”   沈莘不住摇头,嗤笑道:“彻底激怒了祁王府,那便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九哥为何要动相国府?”谢宝真抓到了关键处,问道,“我记得六哥因受信阳女侯牵连出事那会儿,九哥不还和吴相国有私交的么?”   “原本相国府和祁王府是有利益往来,但千不该万不该,那吴胖子不该当众讨伐谢家,还在公子面前羞辱了你。”沈莘瞥了谢宝真一眼,笑道,“一则,吴胖子的确有罪;二则,公子是在为你出气呢。”   未料还有这般内情,谢宝真仿若醍醐灌顶,总算明白谢霁所说的‘私怨’是怎么回事了。   “原来如此……”谢宝真垂下眼睫,懊恼道,“可他为何不解释清楚呢?”   见她如此反应,沈莘反倒有些讶然,小心翼翼道:“怎么,你不知情吗?”   谢宝真摇了摇头。   “罢了,公子那人总是做得多说得少。”沈莘挠了挠脖子,凑过来恳求道,“那个宝真,公子不说总有他不说的道理,你千万别告诉他是我说漏了嘴。”   “放心罢,沈姐姐。”   回想起九哥那句自嘲般的‘怕你不要我了’,谢宝真又是心尖一疼,闷得慌。   谢霁虽然将自己遇刺之事压了下来,但谢府势力根植江湖朝野,如此动静怎会瞒得住谢家上下?   初九,谢霁备了厚礼登门拜访,谢宝真最担心的话题依旧来了。   席间,是谢临风先提及遇刺之事,淡然问道:“当时,宝儿也在你车上?”   当时遇刺时,谢家派去保护谢宝真的护卫们也在场,有两人还受了轻伤,是不可能有撒谎否决的余地的。何况谢霁虽手段狠绝,却并非推卸责任之人。   谢宝真在一旁拼命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说实话,可他只是朝着她温和一笑,随即挺直背平静道:“是。”   闻言,谢宝真懊恼地垂下头。   面对眉头紧蹙的梅夫人,谢霁继而道:“但是,我护住她了。”   “你能护她几次?”梅夫人道。   没有丝毫迟疑,谢霁低哑道:“只要我活着,便护她一辈子。”   “是真的,九哥很厉害,没有让我受一点伤!”两人的婚事好不容易出现一点转机,谢宝真生怕家人因此而悔婚,忍不住站起身为谢霁说话,“而且有错的是那群刺客,不是九哥!是他们触犯了王法,九哥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还请爹娘和兄长不要为难他……”   “宝儿,你坐下!”梅夫人顿下茶盏,轻喝道,“有什么话心平气和讲清楚,在宴席上嚷嚷,成什么样子?”   谢宝真悻悻坐下。   见她这副模样,谢霁难掩心疼,开口道:“是我的错,请伯母莫要责怪宝儿。”   梅夫人道:“她是我的女儿,眼睁睁看她一次又一次陷入危机,我的心疼只会比你更甚。祁王殿下,我们谢家不缺钱财不缺权势,你要娶我的女儿,光凭两句话可不行。”   “也罢,既是为婚事而来,我们索性把话谈开了说。”一直沉默的谢乾发话,起身道,“阿霁,随我来书房一叙。” 第74章   谢乾的书房很大,谢霁已来过几次,可每次来都是不一样的心情。   炭盆中的银骨炭闪着炙热的红光,梅夫人亲手取了上等的沉香置于香炉中点燃,盖上盖子,袅袅的烟雾便在空中升腾聚散,仿佛一缕幽怨渺茫的梦境。   谢乾在书案后撩袍坐下,示意谢霁道:“你也坐罢,阿霁。”   这么多年过去,谢乾早已两鬓霜白,私底下却依旧如往常那般唤他“阿霁”,闻之亲切自然。   谢乾看着面前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少年,感受着他从骨子里释放出来的强大气场,恍惚间,仿佛那个从平城大雪中捡回来的破败少年只是大梦一场。   屋内寂静,谢霁没有随意落座,而是将早就准备好的礼盒奉上。暗红色的朱漆扁盒,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也非珠宝,而是两本厚厚的簿子还有些许地契。   “这是何意?”谢乾问。   谢霁道:“祁王府近两年的账簿和地契,所有的都在上面。这些,便当做我娶宝儿的诚意。”   簿子上详细记载了祁王府所有产业收支和利益往来,明面上的和见不得光的俱在上面。谢乾随意翻看了两眼,心中一惊,没想到谢霁在短短两年多内就成长到这般地步了,不由叹了声“后生可畏”。   谢霁将这簿子给谢乾过目,既是表明了自己的实力,也是将自己的命门交到谢家手中。以后若是他负了谢宝真,光凭这些账簿,谢家便能置他于万劫不复之地……   如此不留退路的行径,倒是符合他果决狠辣的性格。   梅夫人与谢乾对视一眼,方合起簿子,将它收回盒中锁住,淡漠道:“这些,你拿回去。”   望着被退回来的盒子,谢霁唇线抿紧了些,执着道:“若是这些仍然不能使伯父伯母安心,还需要什么,尽管与我说。”   “阿霁,你对宝儿的心意,我们都是有目共睹。这些簿子是你保命的东西,莫要轻易拿出来示人,即便是我们也不可以。”谢乾仔细想好措辞,方语重心长道,“嫁女儿不是一场交易,我们也不需要你用这些东西来换宝儿。”   “我知道。”谢霁的嗓音低哑,像是被冰阻塞的冷泉,“我只是想让二位放心,看到除我身份和过往以外的东西。”   “现在说‘放心’二字,未免言之过早。”梅夫人的神色不辨喜怒,冷艳道,“祁王殿下,并非是我们夫妻为难你,实在是你的地位和处境有太多危险性。那样的刺杀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宝儿乃我们的掌中娇,我万不能接受她嫁给一个会使她置于危险中的男人。”   “此事我会处置妥当。”谢霁道,“绝不会有下次。”   梅夫人道:“还请殿下说说,如何处置才能一劳永逸?”   谢霁知道,这大概是梅夫人对自己的最后一次考验。他沉思片刻,随即抬眼,淡色的唇微微张合,吐出一句没有温度的话语。   闻言,谢乾和梅夫人俱是怔愣,再次惊异于谢霁手段的果敢。   直到盆中的炭火哔啵作响,谢乾才按着膝头起身,走到谢霁面前缓缓一叹:“阿霁,你要记住,不管身处什么位置都不要失其本心,保护好宝儿,保护好你自己……我和你伯母,也就别无所求了。”   说罢,他将那装有账簿的盒子递回至谢霁手中,刚毅沧桑的脸上多了几分温情,说道:“阿霁,我很开心,你没有步你母亲的后尘。”   ……   因书房内烧炭的缘故,窗户开了一条缝,谢宝真便从窗棂下探出脑袋来,趴在窗缝上偷听。   可屋里的谈话声很低,瓮声瓮气的听不真切。   “宝儿。”身后有人悄无声息走来,拍了拍她的肩。   谢宝真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谢临风那张笑吟吟的脸。   谢淳风也跟着过来了,屈指轻轻一弹谢宝真的脑门儿,问道:“藏在这里做什么?”   “偷听。”谢宝真眨眨眼,靠着墙而站,一点也没有偷听者的自觉。   谢临风被她这大大方方的样子逗笑了,调侃道:“若是连你都能偷听到书房密谈,那英国公府的防御未免也太松懈了。”说着,他又有些感慨,当初得知谢霁和宝儿的感情后,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原以为谢霁会同之前的烂桃花一般很快放弃,却不料命运兜兜转转,依旧未能使他们疏离分毫。   谢临风望着出落得标致妙曼的妹妹,温声道:“放心罢,里面不会有事的。”   “我懂,但就是好奇。”谢宝真悻悻地从窗边离开,苦恼道,“为何不能当着我的面说呢?”   谢临风笑了声:“若是当着你的面,说不了两三句你就要护着他,还怎么谈下去?”   正说着,书房的门从里打开了,谢乾和梅夫人先一步走出来,后面跟着锦袍玉冠的谢霁。   “阿爹,阿娘!”谢宝真迎了上去。看到谢霁的一瞬,她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轻轻唤道,“九哥!”   “什么‘九哥’?不伦不类的。”梅夫人嗔了声,“他是祁王,便是私交再好也要懂得分寸。”   谢宝真‘噢’了声,不住拿眼睛瞥谢霁。   谢霁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幽冷的目光柔和下来,轻声说:“我没事,宝儿。”   一见女儿这副恨不得粘在谢霁身上的模样,梅夫人就忍不住皱眉头,心想这丫头怎么一点傲气也无,也不知随了谁。   “祁王殿下,今日该谈的都已经谈妥当,该做的就交给你自己去做好。”梅夫人也不留人寒暄,干脆利落道,“若没有什么事,你就请回罢。慢走不送!”   谢霁又看了谢宝真一眼,方颔首道:“好。”   谢宝真立刻跟上,“我去送送他!”   “你回来!”梅夫人轻喝,伸手将不安分的谢宝真按在原地,“他自己没腿么,需要你送?”   “可是……”   “宝儿,在家里听话。”谢霁开口道,递给谢宝真一个安心的浅笑,“这几日莫要出门,事情办妥后,我自会来寻你。”   “好罢。”谢宝真望着谢霁清朗伟岸的身形,很想如往常那样抱抱他,可是爹娘兄长都在身边,她不敢,只得眼睁睁看着谢霁的背影在残雪青檐下远去。   “宝儿,你过来。”梅夫人朝谢宝真招招手。   谢宝真依言走过去,便见梅夫人一把拉住她露在袖口外的手揉了揉,见她掌心温暖,这才放下心来。   少女细白如玉的腕子上戴着成色极美的翡翠手串,每颗翡翠珠都以金莲为托,祥瑞无双。梅夫人早就见到这串手链了,也知晓是谁送她的,不过到底没点破,只蹙眉问道:“天这么冷,你方才在窗外鬼鬼祟祟作甚?怕我这个做娘欺负他?”   谢宝真支吾,望着脚尖说:“没有呀。”   “行了,你是我女儿,心里想什么我会不知道?”梅夫人轻叹,伸指戳了戳女儿的脸颊,又忍不住将她抱在怀中,“傻丫头。”   自从长大以后,梅夫人便很少抱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使得谢宝真一愣,正要抬手回拥住母亲,梅夫人却是先一步松开了手,语气恢复了平时的镇静冷清,“你也别怪我刁难他。你是个憨傻的,你爹又对他有愧,连句硬话都不舍得对他说,那便只有我来做这个恶人了。”   梅夫人难得吐露心声,谢宝真听得入了神,不由自主地挽起梅夫人的手臂,与她一同并肩朝正厅行去。   母女俩说着贴己话,谢乾和两个儿子远远跟在后头。   出太阳了,融化的雪水顺着屋檐滴落,在檐下形成一道发光的水帘。梅夫人道:“一开始,我的确不喜欢谢霁,处处防着他,知道你和他心生情义后,我怨愤得好些天没有睡着。宝儿,谢霁拥有的一切来得太快了,我不能让他以为光凭一点手段就可以娶走我唯一的女儿。我为难他,并不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更多的,是想看看他能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阿娘……”   “我早和你爹还有哥哥们商量过了,即便你嫁了出去,也依旧是我谢家的女儿,我们怎么可能因为你成亲了,就将你的安危交给谢霁一人守护呢?宝儿,你记住,你永远是谢家的一员,不管发生什么都只管大胆地往前走,保护你,也是我们谢家的责任。”   “所以,您已经接受我们的婚事了?之前对九哥冷言冷语,也是想让他珍惜我的来之不易?”明白了这一点,谢宝真鼻根一涩,挽紧梅夫人的胳膊道,“阿娘,你们真好!此生能为谢家女,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明白就好。”梅夫人对她的撒娇没有办法,淡漠的神情终于破功,温声道,“爹娘照顾不了你一辈子,你的哥哥们也会有各自的家庭,以后,还得靠你自己经营。但若是谢霁敢负你,你只管回来,谢家绝不轻饶他!”   “不会的,他恨不得把心掏给我。”谢宝真笑着说。   十一月底,私盐一案落下帷幕。   原本光是贪墨、贩卖私盐两桩罪名,便足以定吴相国大罪,可临判决前祁王又参了他一本,控告吴相刺杀皇亲和朝廷重臣,且证据确凿。   其实这件事只要祁王不追究,吴家便可保下一命,但祁王是什么人?他铁了心要杀鸡儆猴,吴家上下革职流放的、削籍为奴的、斩首的……上上下下加起来竟株连百余口人,一夜之间,洛阳城处处哀嚎。   从行刺到执行不过短短半月,吴家连斡旋的机会都没有,便被连根拔起。   刺客的尸首在城门外示众三日,祸及家眷;而另一方面,祁王对有功之人大肆行赏,使其荣华加身……众人皆惊叹于祁王年纪轻轻如此狠绝,恩威并施,一时间对他又敬又怕。   从此以后,盯着祁王府兴风作浪的人都偃旗息鼓了,不敢妄动。   年底,皇上终于颁下旨意,将永乐郡主许配给祁王为妻,婚期定在来年六月。   闻此消息,洛阳城中无数少年公子为之扼腕叹息,心中戚戚然想:果然红颜薄命,当初一舞倾城的‘小桃花神’,终于要摧残于祁王那个大魔头之手了。 第75章   洛阳的隆冬总是与别处不同的。   别的地方下雪,万籁俱静,仿若一位娴静的妇人静候归人;而雪日的洛阳则是大风裹雪,凛冽如刀,仿佛执刀跨马的白袍将军守护城郭。   这是今年的最后一次朝会,清晨天还未亮,廊下的灯火映着碎雪飞扬,谢乾已下榻洗漱穿衣。   一旁的梅夫人从侍婢手中接过谢乾的官袍,将其铺展开挂在衣架上,用装了火炭的铜熨斗将官袍褶皱一点点熨烫平整。烛火的光芒打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尾的细纹和披散的黑发中藏着的几缕银丝。   谢乾穿好中衣鞋袜,走到正在熨衣的梅夫人身后站定,双手揽着她的肩。定神之间,他看到了妻子发间的银丝,便温声道:“又长白发了,我替你拔掉。”   梅夫人偏头避开谢乾的手,瞥了他一眼,淡然道:“别拔了,年纪到了,越拔越多。”   说罢,她将烫好的官服从架子上取下来,像过去千百次那般帮助谢乾将朝服穿戴整齐,为他抚平每一丝衣裳纹路,再细细扣好腰带。   整理好这一切,天也快亮了。   “此番我入宫解绶去职,流程繁冗,早膳不必等我。”谢乾吩咐完,这才推开门出去。   门外光线熹微,大理寺少卿谢临风亦是一身绯色官袍静立,回身一礼道:“父亲。”   谢乾“嗯”了声,负手望着远方微亮的天色道:“走罢,进宫。”   马车已经备好在门外,谢临风跟在自家父亲身后,望着他日渐衰老的背影,忍不住问道:“如今我朝文强武弱,皇上多有倚仗父亲的地方,即便宝儿与祁王府成亲,只要皇上不提,父亲就不必卸甲归乡,又何必非要如此呢?”   闻言,谢乾只是沉沉一笑,语重心长地叹道,“我今年五十又五,已是垂垂老矣,只有我退下了,你、淳风还有阿霁,才能有上去的机会,宝儿才会嫁得安生呐。”   谢临风张口欲言,谢乾却是料到他要说什么似的,打断他道:“不必觉得惭愧,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我也是在你祖父退居后才有大展宏图之机的。”   “儿子明白了。”谢临风便不再多言,只郑重颔首道,“父亲请放心,谢家的星火之光便交予我等续燃。”   残星寥落,呼气成冰,又是一天旭日东升。   祁王府即便到了年关也是一如既往的肃静,既不张灯结彩,也没有烟火可放,连门扇上的福字和对联都是去街上买现成的。但今年春节不同,谢宝真与谢霁定了亲后,便时常去祁王府走动,主动提出为祁王府写对联。   谢霁自是乐意,当即让人备了印着金箔的红纸,又放下一切事务亲自为她研墨,看着谢宝真挽起袖子,白嫩纤细的手指捻着一支大毛笔挥毫泼墨,垂下的眼睫承载着细碎的阳光,不用看书便连写了六七副对联。   祁王府虽不如皇宫富庶漂亮,却也并不狭窄,大大小小的门扉颇多,若是一扇扇全贴上对联,怕是要写上大半日。   谢霁心疼她,拿了笔要一起写,谢宝真却推他在一旁坐好,拒绝道:“你的字太瘦啦!笔锋太过遒劲锋利,如同刀剑一般,春联嘛,还是要圆润些才算吉利。”   谢宝真的字的确好看,谢霁拗不过她,便只好搁了笔为她铺纸研墨。   庭中的阳光正好,墙外横生一段柿树的枝头,挂着四五个灯笼似的红柿子,衬着湛蓝的天空十分好看。   谢宝真的手也很好看,皮肤幼嫩白皙,指尖带着花瓣般的淡粉,纤细小巧,每次谢霁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他回想起以往两人悄悄牵手的场景,指腹摩挲间,谢宝真的手滑嫩得摸不出掌纹,叫人很想将其置于唇边,一根根手指细碎地吻过去。   正慢斯条理地研墨,望着她的手出神,却听见谢宝真扑哧笑了声。   谢霁研墨的动作一顿,微微侧首,露出个疑惑的神情,“怎么了?”   谢宝真落下最后一笔,直起腰轻呼一口气道:“我笑你堂堂一个王爷,洛阳城中威震四方的皇亲新贵,此时却像个书童似的在一旁侍候笔墨。”   闻言,谢霁的嘴角也泛起淡淡的弧度,说:“只为你如此。”   见谢宝真皱着眉,似乎弯腰久了有些不适,谢霁便放下墨条,走过去轻轻揉捏她纤细的腰肢。   谢宝真却是笑着扭开,笔上的墨水险些甩在谢霁素净的袍子上,红着脸告饶道:“别!九哥,我怕痒的!”   谢霁本没有杂念,只是想替她驱散些许疲惫不适,却不料她的腰肢如此敏-感,当即目光一沉,神色变得有些幽深难测起来。   他索性拥住谢宝真笑着扭动的身子,下颌搁在她柔软的发髻上,轻哑道:“休息一会儿罢,宝儿。”   谢宝真便放了笔,伸手回拥住谢霁劲瘦有力的腰肢,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蹭了蹭,嗅到些许干净的木香。   写字久了,她露在外头的指尖有些冷。谢霁察觉到了,便将她的手置于自己掌心搓了搓,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焐热。   “我去让人给你送个手炉过来。”谢霁仍不放心,皱眉道。   “不用啦!”谢宝真拉住他,笑着说,“九哥,你怀里好暖。”   谢霁于是将她拥得更紧些。谢宝真顺势将手塞入他的领口,汲取他炙热的体温。   谢霁身形一僵,按住她的腕子,无奈道:“宝儿,不要乱动。”   “哦。”谢宝真神情懵懂,感觉他的心跳很快,掌心下的体温似乎更高了些。   “宝儿。”   “嗯?”   “前几日,伯父向皇帝请旨告老去职了……”   “我知道。”谢宝真道,“阿爹那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从台前到幕后,才能打消皇上的猜忌,从而给予兄长们进取的空间……又或许,是为了我们。”   原来她什么都明白。谢霁抚了抚她的发顶,轻柔吻道:“只要我还活着,便会助谢家长盛不衰,护你一世荣宠。”   “我也知道。”谢宝真的眼睛晶亮,仰首说,“我一直信你。”   有调皮的鸟雀从柿树枝头飞下,落在纸张凌乱、翰墨飘香的石桌上,啾啾的鸟鸣悦耳动听,可谢霁却不会再像五年前那般恍若惊弓之鸟、徒手捏碎一切试图靠近他的生灵……   只有谢宝真在,他便是暖的。   “九哥!”   “我在。”   谢宝真想了想,方细声道:“昨夜我随阿娘上街,在画桥边看到一对夫妇在放烟火……”   她仍记得昨夜月朗星稀,桥边水波荡漾,年轻的公子牵着新妇的手,两人一手执了根烟火棒,喷出的银光映在他们含笑的眼眸中,那样静谧美好,令人心生艳羡。   “好像,我还从未和你一起放过烟火。”即便是在扬州,十六岁生辰那夜的烟花彻夜,谢霁也并未露面。故而,谢宝真斟酌着,提出了一个孩子气的要求,“我想和你一起放,可以么?”   原以为谢霁不会做这么幼稚的事,未料上元夜谢宝真应邀前去祁王府,一进大门便看见无数烟花棒挂在庭中的树枝上,烟火齐燃,树也仿佛跟着开了花,亮眼的金白色光芒如喷泉、似瀑布,将整个偌大的庭院照得如同白昼。   有火树银花为伴,烟火铺路,谢霁一身雪白的狐裘披风,墨发玉冠,牵着谢宝真的手从中间道上步步走过。   谢宝真满眼都是璀璨的光芒,惊异于祁王府今夜的热闹与美丽,又有些胆怯,笑着直往谢霁怀中缩,软声软气道:“九哥,这些迸射的火花会不会烫着人呀?”   “不会。”谢霁说着,抖开自己那件昂贵的披风,将谢宝真整个儿护在其中,使其不会被迸射的火光溅到。   到了廊下,满树的烟火还在继续,银白淡金,煞是好看。已经不会被火星溅到了,谢霁却并没有放下遮挡的披风,而是借着披风的遮掩,侧首吻住了谢宝真的唇。   一个在烟花中交缠的吻,美得令人窒息。   上元节后,暖春如期而来。   今年开春的风筝格外多,大约是年底皇后病重的缘故,洛阳百姓自动为皇后祈福,愿风筝能带走她所有的病痛。   街上人来人往,谢宝真与谢霁并排走着,忽的往前一指,笑道:“九哥,我们去那家店罢,听闻他们那儿的风筝是最好的!”   “好。”谢霁护着她,不让她被过往的行人、马车伤到,哑声道,“慢些,宝儿。”   说话间,谢宝真已一头扎进了杂货店色彩斑斓的风筝间,摸摸这个又捏捏那个,不知道买哪些好。   “若是喜欢,便都买下。”谢霁看出了她的犹豫。   谢宝真摇了摇头,细声说:“太铺张了,我只选一个就好。”   正说着,两个锦衣公子摇着扇进门,其中高个儿的满脸烦躁之气,哼道:“也不知皇后这是怎么了,突然退居冷宫不说,还生了那么大一场病,弄得洛阳城漫天都是风筝……”   “你不知道吗?听说是被祁王气的。”另一人嗤笑道,“皇后娘娘清正廉明,尽心尽力扶植皇上至今,有功无过,可自从祁王上位后朝堂便人人自危,皇后娘娘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数次规劝皇上不得,便退居冷宫气出了大病。”   “原来是这样?我说祁王那人也真是!小小年纪阴毒得很,年底挂在城门外的尸首你看了没?一溜儿十余人,死相那叫一个惨哪!听说还祸及家眷,十一月间死在他手里的人都快把城门外的雪地染个透红……真真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人心不古,忠奸不辨呐!”   “嘘,你小声些。”   谢宝真手里捏着一只风筝,气得浑身发颤。谢霁倒是比她平静,想来也是习惯了别人的风言风语,只是眉色有些冷。   谢宝真没看身边的谢霁是何表情,忽的转过身去,瞪着那两个乱嚼舌头的男子道:“你们凭什么这么说他!”   那两人一怔,见这容貌清丽可爱的少女涨红了脸,像只小奶猫似的没有威慑力,不禁相视一笑,漫不经心地摇扇道:“我们说谁?”   “祁王!”谢宝真攥着风筝,气鼓鼓道,“你们凭甚污他清白?”   “我们污他清白?他做了什么全洛阳皆知,从去年中元节永盛寺大火后弹劾汪简入狱,到吴相府私盐案重罪株连百余口人,再到悬挂在城门外示众的尸首和流放削籍的家眷,哪件不是他所为?若是他是清白的,这世上便没有黑心之人了!”   “汪简入狱,是因为他私通刺客阻挠礼佛盛会;吴相府贩卖私盐、贪墨牟利,乃是事实;刺客先行刺祁王才被反杀,被杀示众亦是罪有应得,请问祁王哪点做错了!”   “即便如此……即便如此,祁王也不该赶尽杀绝!不该用如此残忍的手段以暴制暴、以杀止伐!”   “也就是说,你们知道他事出有因、并未做错,却依旧编排诋毁于他。凭甚?就凭人云亦云、法不责众?”谢宝真字字珠玑,肃然道,“妄议国事和皇族乃是重罪,给他道歉!”   “妇人之见。”那两人说不过谢宝真,眼瞅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便试图岔开话题,奚落她道,“你不会是祁王的爱慕者罢?我可听说他与英国公府的掌上明珠订婚了,便是做妾也轮不到你,真是不知羞!”   “你……”谢宝真气急,只想命人将这俩不长眼的纨绔拉下去掌嘴二十下方能解气!   忽的手上一暖,谢霁握住了她的指尖,与她并肩而立,锐利的目光审视那两洋洋得意的锦衣纨绔,低哑道:“你们骂本王没有关系,却万不该,说本王未婚妻的半点不是。”   “你又是哪根葱?还本王……呃!”   四周一片死寂,气氛骤然降到冰点。   本朝活着的王爷只有一位,敢自称‘本王’的,更是只有那阎罗王似的……   “祁、祁王?!”   两人的面色由得意转为惊疑,又有些不信:高高在上的祁王怎么会来这种市井之地?可面前的青年气场强大、面容冷峻,满眼的杀伐之气,倒是像极了传闻中的祁王。   “殿下,有何情况?”关北和亲卫们闻讯而来,拨开看热闹的人群跪拜道。   祁王府亲卫的服饰,少数人还是认得的。先是几个见过祁王府亲卫打扮的人慌乱跪下,接着,围观的人群陆陆续续跪拜,匍匐于地高呼‘祁王千岁’。那两人更是吓傻了眼,面上血色瞬间褪尽,两股一软便扑通跪倒在地,战战兢兢跟着叩首道:“祁王千、千岁……”   谢霁没有理会他们,只望着谢宝真,淡漠道:“怎样处置才解你的气?杀了他们,可好?”   闻言,那两名始作俑者吓得两眼一翻,软倒在地。   这个处罚着实重了些,谢宝真拿不准他是在吓唬众人还是真的动了杀念,便摇首道:“随便杀人不好的。他们罪不至死,就让他们给你道个歉好了。”   “草民知错了!草民知错了!”那两人见有了转机,悠悠醒过来,磕头如捣蒜,哭嚎道,“殿下饶命!饶命啊!”   “掌嘴。”谢霁冷淡道。   在两人啪啪的耳光声中,谢霁淡然地拿起一只彩鸢问谢宝真,“这个喜欢么?”   谢宝真点头:“好看。”   于是谢霁摸出碎银递给战战兢兢的掌柜,一手拿着纸鸢,一手牵着谢宝真的手出了店门。   “处理干净。”谢霁吩咐关北。   关北应声。   街道旁,谢宝真回头看了眼仍在跪着的众人,小声询问谢霁道:“九哥,你方才说‘处理干净’……是何意思?”   “封口,免得事情闹大影响你的名誉。”见谢宝真睁大眼,他又低声解释道,“放心,会留他们一命。”   谢宝真舒了口气,又宽慰道:“九哥,不要同愚人庸人生气,不值得的。”   谢霁看不出喜怒,只是眼中的寒霜化尽,嘴角唇线柔和,轻轻‘嗯’了声。   有你相伴,足以抚平一切波澜。 第76章   入夏后,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谢宝真在兄长的帮助下,自掏腰包于城门外设棚施茶为流民降暑。没过几日,她又为翻修过的永盛寺捐了香火,而这一切都是打着祁王的名义进行的,以至于永盛寺中特意为谢霁立了长生牌,日日添灯供奉。   如此一来,洛阳百姓对祁王的印象倒是改善了不少,虽然还有少数偏听偏信、恶语中伤之人,不过也只敢私下抱怨几句,成不了气候。   谢霁也是听沈莘和关北闲聊时,才知道自己近来竟成了大善人,不用多想,便能猜到这一切是谁安排的。   等到见面之时,他心思柔软,问谢宝真为何要为他做这些。   少女穿着一袭清爽飘逸的豆绿裙裳,绾髻如烟,小口抿着沁凉鲜艳的杨梅汤说:“我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呀,多做善事总归是没错的。”   这些年,谢宝真出落得越发娇丽,穿红衣则鲜妍灵动,穿碧裙则青葱温婉,即便是三天两头就能见面,谢霁也依旧看不够她的容颜。   而现今听她这么一提点,谢霁恍然如梦,心中爱意更甚,扬起唇角低声道:“不错,再过十九日,你便是我的妻了。”   谢宝真脸颊微红,方才被冰镇杨梅汤压下的燥热又涌上四肢百骸,垂首望着红宝石般晶亮的汤汁,细声道:“过了今日,我便不能来找你了。阿娘说,我得于家中静候待嫁。”   “无妨。”谢霁道。五年他都等过来了,又何必急于这十多日?   但事实证明,此番他着实高估自己了。   成婚前不能见面的这大半月,思念似乎比以往更甚。白天还好,安排婚宴大小事务等能稍稍分神,到了夜里安静下来,相思便如藤蔓爬满心墙,使得他数次想深夜逾墙去见一见他的宝儿……   如此煎熬着,总算到了成亲的日子。   由于祁王府上下都是靠厮杀度日之人,并没有操办婚事的经验,关北和沈莘便花重金请了外援帮忙操办。谢霁一宿未眠,只立于庭中,看着府中上下来来往往,将灯笼和红绸缎高高挂起。   沈莘帮着在窗扇上刷浆糊,借着橙红的火光朝庭院中看了眼,悄声对关北道:“哎你看,公子站在那儿一宿了,干嘛呢?怕下人们偷懒,特意来监工么?”   关北笑了声,将双喜的团花剪纸仔细贴在刷了浆糊的地方,抚平褶皱道:“什么‘监工’,他那是紧张呢!”   沈莘心不在焉地刷着浆糊,道:“果然情爱使人昏头啊!只要是遇到和宝真有关的事,他就变得不像自己了。不过这样也好,宝真过门后,我们的好日子也来了,否则整日面对公子那张冷冰冰要吃人的脸,着实没意思。”   “我要是能娶到一个如此温柔可爱的妻子,也甘愿为她金盆洗手啊!”说着,关北‘啧’了声,嫌弃道,“轻点儿刷,浆糊太多了!”   “啰嗦!”   “是,我啰嗦!你那小世子不啰嗦,赶紧找他去啊!”   “好端端的你提那家伙作甚?一提老娘就来气!”沈莘冷笑着道,“昨日那什么淮阴侯夫人半道截住我,说什么我身份低微配不上她儿子!气得我险些用梅花飞刺扎她百十个窟窿!什么玩意儿,明明是她儿子死缠烂打……”   正喋喋不休地吐着苦水,身后忽的传来一个低哑的嗓音,“这个喜字,贴歪了。”   沈莘和关北骤然一惊,回头一看,却是谢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正拧眉看着两人新帖好的窗花。   自从仇剑事件后,关北对谢霁便越发恭敬,忙‘哦’了声,将那帖歪的喜字小心翼翼地撕下来,又重新贴了个端正的,因紧张而失眠的主子这才满意地飘走了。   相比谢霁,谢宝真的状况就要安稳许多,一觉睡到卯时,直到梅夫人进门催促才悠悠转醒,揉着眼睛坐起,迷迷糊糊道:“阿娘,怎么啦?”   “还问‘怎么了’?傻孩子,今天是什么日子?”梅夫人亦是穿着喜庆的新衣,掀开谢宝真的薄被坐于榻前,温柔地注视着她,“不想嫁人了?”   “想!”谢宝真立刻来了精神,方才还迷蒙的眼睛倏地一亮,朝外望了一眼道,“可是阿娘,天还未亮呢!不是黄昏前才来迎亲么……”   “前几日告诉你的都忘了?”梅夫人无奈,只好又将流程重复了一遍,催她道,“快起来沐浴梳洗。”   沐浴梳洗后便到了辰时,谢宝真简单地用了早膳,便在侍婢和嬷嬷们的服侍下一件件套上繁复的婚袍,开始梳发描妆。   梅夫人用红绳细细刮去女儿脸上的绒毛,有些疼,谢宝真蹙着眉直往黛珠怀中躲。见她这般模样,梅夫人到底心生不忍,只得放下红绳道:“好了,就这样罢。”说罢,重新取了檀木梳将谢宝真披散的、还带着些许潮湿的黑发一缕缕梳开抹顺。   今日天气很好,云层厚而阴凉,没有炙热的太阳。外头渐渐喧闹,原是英国公府陆续来了客人,伯父母和兄长们皆聚齐了,满满地挤了一厅堂。   午时过后女方家家宴,宴请的是自家亲人,谢乾命人挖出了梅树下珍藏了十八年的女儿红,为谢宝真的出嫁添喜。中途,谢淳风去了一趟谢宝真待嫁的闺房,给她送了些吃食。   谢宝真已经差不多妆扮好了,柳眉粉面,杏眸皓齿,口脂晕染的樱唇艳丽无双,竟是比那年春祭身穿百花裙的模样更为窈窕明丽。谢淳风坐在梳妆台边看她,一时感慨道:“当初追在我身后跑的小姑娘,转眼间就要嫁人了。”   谢宝真拿着吃了一半的胡麻饼,饼上还沾了不少嫣红的口脂,笑着说:“放心罢淳风哥哥,过几日我就回来看你了!还有,我身为妹妹却先于你出嫁,总是觉得心有不安……若是哥哥也有了喜欢之人,不管她是谁,不管是何身份,你都要把握住呀!”   顿了顿,她抬手抹去嘴角沾上的芝麻粒,认真道:“我希望,你能和我一样幸福!”   光从窗边投入,谢淳风俊朗的面容变得柔和起来,将撇了油的鸡汤递给她道:“知道了。”   正聊着,负责谢宝真妆容的嬷嬷推门进来了,见谢宝真吃得满嘴是油,便急匆匆道:“郡主,您慢些吃,当心弄坏了新妆!”   “别管那么多,先填饱肚子再说。”谢淳风打断她的话,和缓道,“妆坏了可以再画,你是永乐郡主、未来的祁王妃,无论何时都不必委屈自己。”   一旁的嬷嬷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顿时老脸一红,朝着二人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低声道:“是,八郎。”   谢宝真于是就安安心心地将手中的胡麻饼吃完,又伸出涂了丹蔻的细白手指捧着碗,小口啜着鸡汤,问道:“爹娘呢?伯父母和兄长们都在家宴么?”   “嗯,大家都过来了,正在分你那坛女儿红。兄长们给你送了许多贺礼,大小物件十余车,到时候随你的婚轿一同送去祁王府,保管你是洛阳城中嫁得最风光的姑娘。”说着,谢淳风放低语气道,“父亲方才红了眼眶,既是高兴,也是舍不得你。”   想象如山般高大的父亲红眼睛的模样,谢宝真心中动容,出嫁的兴奋化作淡淡的不舍。不过仅是低落了一会儿,她便打起精神道:“两家相隔不远,随时都可以见面的呀。”   谢淳风屈指弹了弹她的脑门,很轻的力道,像是儿时那般,而后道:“若是在那边住得不开心了,便回来,哥哥们为你撑腰。”   “好。”谢宝真弯着眼睛笑,明艳无双,又小声补充道,“他不会让我不开心的。”   纵是再多不舍,迎亲的时辰依然如约而至。   新妇在去夫家前脚不能沾地,要由兄长背上花轿,为此谢家八兄弟还很是争抢了一番,最后还是谢淳风拔得头筹,将谢宝真背上了花轿。   祁王府的迎亲队伍就等候在谢家门外,谢宝真趴在谢淳风的肩头,隔着凤冠上垂下的流苏遮面帘子,可影影绰绰地看到她心爱的丈夫一身大红婚袍立于高头大马上,嘴角含笑,目光久久在她身上倾注停留。   那一瞬,仿佛所有的锣鼓唢呐声和欢呼声都已淡去,唯有他俊美无俦的面容如此清晰,比曾经梦到过的样子更为动人。   祁王府和谢家联姻,场面盛大不逊于春祭大典,洛阳百姓倾城而出,以至于官府不得不加派人手开道清场,谢宝真的花轿这才得以赶在吉时之内顺利到达祁王府,拜堂成亲。   空前的婚宴,热闹才刚刚开始,连皇帝和云泽长公主都派了人前来贺喜。   谢宝真独自坐在偌大亮堂的婚房内,在桂圆和红枣的芬芳中等了一个时辰,直到从日落等到夜色深沉,方听到门外传来黛珠紧张的声音:“郡主,祁王……呃,姑爷来了!”   谢宝真忙坐端正些,果然听到脚步声靠近。   那沉稳的步伐在门外停顿了片刻,似是在整理仪容,继而才被人轻轻推开。隔着遮面流苏的缝隙,谢宝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形在自己面前站定,继而一双干净白皙的手轻轻撩开那颤动的流苏。   见到她不同于往日的娇艳容颜,谢霁眸中闪过一丝惊艳。许久,他沙哑温柔的嗓音传来,唤她:“宝儿。”   谢宝真的脚尖抵在一起,双手交叠端坐,红唇却是憋不住笑意,满眼欣喜地望着墨发红衣的青年,轻软道:“你来得好慢呀。”   “已经算快的了,我们主子可是连谢媒礼都顾不上散,把满堂宾客晾在一边,打发走宫里的公公们便匆匆赶来洞房啦!”沈莘笑着呈上来一个托盘,“请新人饮合卺酒!”   合卺酒是用一分为二的瓠瓜壳装着的,瓜柄上系着一根长长的红绸带,寓意连理。   谢霁先端了一半瓠瓜酒给谢宝真,示意她道:“小心些。”   随后又自己拿起另一半,与谢宝真的在空中一碰,二人同时饮下,便算礼成。   沈莘带走了所有下人,又贴心地为新婚夫妇掩好房门,这才撑着懒腰离去。   婚房之中红烛摇晃,两人肩抵着肩坐了会儿,皆是心跳加速、面色微红——谢宝真是羞怯的,而谢霁则是酒意上涌。   半晌,谢霁轻轻握住了她搁在膝上的手,将她蜷起的手指一根根打开,握着她道:“饿吗?”   关切宠溺的语气,一如往常。谢宝真侧首,鬓边的流苏跟着摆动,忙颔首道:“饿!晚上,我都没来得及吃东西的。”   谢霁哑然失笑,伸手拿起一旁案几上早就备好的鸡茸粥,轻轻搅了搅,舀了一勺递在她嫣红俏丽的唇边。   谢宝真就这他的手张口抿下,粥水鲜美,新郎体贴,所有的夙愿都在今夜变成现实,令人心生愉悦。   粥水沾在谢宝真水润的唇珠上,谢霁眸色一暗,没忍住倾身吻去她唇上沾染的甘美。   他的吻珍视而干净,带着冷冽的酒香,谢宝真只是讶然了一瞬,就闭着眼接受了。半晌,她又想起什么似的退开些,捂着唇‘唔’了声道:“九哥,我还在吃东西呢!”   谢霁目光一沉,逼近问道:“叫我什么?”   “九哥……唔。”又是深深的一吻,带着惩罚的意味。   “殿下……唔唔!”   红烛的光在眼前摇曳,谢宝真急促呼吸着,终于从懵懂中清醒过来,趴在谢霁肩头软软唤道:“夫君呀……”   这回对了,谢霁的嘴角轻轻勾起,继续喂养娇妻。   他的唇上还沾染着从谢宝真那儿‘偷来’的口脂,给他俊美冷冽的容颜增添了几分艳色。谢宝真抿着笑,抬手给他擦了擦唇,又擦了擦。   谢霁任由她的爪子在自己嘴角胡作非为,只是带着缱绻的笑意,耐心地一勺一勺将她喂饱。   喝了小半碗,谢宝真突然问道:“九哥,别人家洞房也是像我们一样喂东西吃么?”   这句话来得太过于意外,以至于谢霁忘了计较她没有改过口的称呼。   他搅动粥水的手一顿,沙哑的声线带着些许无奈,“当然不是。”   “那要如何,才是洞房?”谢宝真眨着眼问,满是求知的渴望。   “……”谢霁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谢家女眷,没有教过你?”   谢宝真懵懂地摇了摇头,随后清楚地看到谢霁的眸色变得幽深难测。   “宝儿,”谢霁凑到她耳边,喑哑异常的嗓音仿若蛊惑般问道,“吃饱了么?”   气息拂过耳边,微痒,谢宝真不由地缩了缩肩,笑着说:“差不多了。”   谢霁便搁下碗,幽深如潭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问道:“可信我?”   “自然!”谢宝真笃定道。   片刻,谢霁为她擦了脸、擦了手,替她解下沉重的凤冠、脱去外袍。礼尚往来,谢宝真也帮他解了腰带和外袍……   直到谢霁将好看的手指搁在自己仅剩的里衣衣带上,谢宝真才觉察出些许不对,按住她的手疑惑道:“九哥,你做甚?再解就没有了。”   谢霁抚了抚她散下的鬓发,蕴着怜爱道:“宝儿,我教你。”   说罢,他挥手灭了红烛,放下红纱床幔,在黑暗中准确地吻住了他肖想了千百遍的姑娘。 第77章   纵使一夜荒唐,天还未亮,谢霁依旧准时醒了。   不同于以往清冷的被窝,今晨有温香在怀,枕边熟睡的新婚妻子黑发如墨流淌,绯红柔软的唇微微张着,露出一点雪白的牙齿,抵着他的肩睡得十分香甜。   因为昨晚初尝的失控,谢宝真还哭了鼻子,此时借着窗外阑珊的光望去,依旧可看到她眼睫上残留的湿痕,仿佛带露的花朵般惹人怜爱,令谢霁情不自禁柔软了心肠。   他追逐了五年,终于将他的小太阳拥入怀中据为己有。   谢霁如今新婚,皇帝准了他半个月的假期。虽说不必朝会,但依旧有大小诸多杂务等待处理,偏厅处已经隐隐传来了人员的走动声,那是府中上下每日例行的集会,等待他发号施令布置任务。   时辰到了,谢霁闭目定神,而后在妻子的额上轻轻一吻,这才缓缓撑着手臂起身下榻。   谁料才撑起半边身子,便忽觉后脑的头发被拉扯住般刺疼。他闷哼一声,侧首望去,却是谢宝真的脑袋压住了他的一缕头发,叫人动弹不得。   谢霁哑然,又怕惊醒她,保持侧身撑着的姿势半晌,这才一手轻轻地托住她的脑袋,一手慢慢地抽出自己的头发,平日里判人生死也只是须臾一瞬的祁王殿下,竟在这缕头发上花了一盏茶的时间。   好不容易下榻穿衣,谢霁鼻尖上渗出些许热汗,一边系好腰带一边回首望去,榻上的娇妻睡得正香,不由温柔一笑,随手捡起地上散落纠缠的婚袍,叠放整齐,这才弯腰在她唇上珍视一吻,推门朝偏厅走去。   府中晨会,祁王殿下破天荒迟到了,若是仔细看来,还可瞧见他颈侧隐藏在交领中的一个小巧的齿痕。大家屏息以待,俱是心照不宣。   旭日东升,照亮了从谢府到祁王府路上的红灯笼,街道旁、府门口还残留着婚宴时散的糖纸和残屑。   晨曦透过贴着喜字的窗棂,在案几上投下几道剪影。喜烛的红蜡淌在案几上,凝固成一滩干涸的印记,天已经大亮了,谢宝真仍缩在薄被中不肯起来。   谢霁冷水沐浴后穿戴整齐进门,便见红绡软帐后的薄被拱起一个人形的轮廓,而陪嫁过来的紫棠和黛珠则捧着新衣裳立侍一旁,苦口婆心地劝道:“郡主,快巳时了,您饿了一夜,好歹吃些东西再睡罢。”   谢宝真的声音闷在被子中,显得瓮声瓮气的,“搁在一旁罢,等会儿我自己吃。”   紫棠和黛珠没有法子,只好将衣物和早膳搁在一旁的案几上,随即抬头看见了谢霁,两人皆是紧张一福。   尤其是紫棠,当初谢霁还是英国公府的谢九郎时,她便心生怠慢过。如今谢霁已是高高在上的祁王,且传言心狠手辣,一点也不似之前在谢府那般安静可欺,便越发忐忑起来。   好在谢霁的注意力根本不在她们身上,只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安静退下。   紫棠和黛珠告退,悄声掩上房门。谢霁便转过薄纱屏风,在榻沿边坐下,垂首望着薄被下隆起的一团,低哑道:“宝儿,不热吗?”   听到他的声音,谢宝真的轮廓一颤,随即将被子团得更紧些,闷声说:“圆房一点也不好玩!”   原来是为这事。   谢霁也觉得自己昨夜太失控了些,不由放缓语调,温声哄道:“抱歉,宝儿。以后,我会小心的。”   被子下哼了一声,带着鼻音。   谢霁怕她闷着,便轻轻拉下被子,露出她憋红了的脸。谢宝真的面容衬着墨黑流淌的长发,眸子潋滟,当真如开在夜色里的一瓣儿桃花。   谢霁总算知道小妻子为何不肯露面了。只见她细白的颈上有不少痕迹,被被子遮住的地方怕是更多。   不由有些心疼自责,谢霁眸色一沉,低声问道:“不舒服吗?”   谢宝真垂下纤长的眼睫,轻轻点头。   “哪里疼?”谢霁道,“我看看。”   谢宝真脸色更红了些,抓住被子说:“不用。”   谢霁不会哄人,轻轻吻着她的眉眼,亲手伺候她穿了里衣,哄着她用了婚后的第一顿早膳。窗外阳光正好,谢宝真倚在他的怀中,安静乖巧得像只猫儿。   早膳后,谢宝真依照礼数沐浴更衣,以臣妇的身份进宫去拜见了皇后娘娘。   和几年前所见相比,皇后瘦削了许多,神色恹恹的,说话也无甚力气,已然没了当年的风采,似有不足之症。聊了不到两盏茶的时间,便推说累了,让人将谢宝真送走。   待出了宫,谢霁已等候在外了。夏日炎热,他一反往常的素净,穿了身朱红绣金袍子,少见的俊美,也不知在烈日下等了多久。   “九哥……”谢宝真小跑着扑进他怀中,意识到不妥,又匆忙直起身,小声改口唤道,“夫君呀,你怎的来了?”   “接我的王妃回家。”谢霁勾着唇角说,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   “你穿红衣的样子真好看。”摇晃的马车中,谢宝真揽着谢霁的胳膊,笑着说。   谢霁眸色温和,握着她的指尖道:“你昨夜已说过了。”   他原本不喜欢穿这等艳色,但小妻子说好看,他便特地脱下素袍换了红衣,博她欢心。   两人由兄妹到情人再到夫妻,中间诸多琐事,倒也磨合自然。大多时候谢霁对妻子是无条件的迁就,故而两人成婚以来连一句嘴都不曾绊过。   谢宝真对她的九哥很满意,唯有一点不解:每次就寝睡觉时,谢霁都要穿着齐整的亵服亵裤,即便是最亲密时也不曾将里衣脱下。   谢宝真觉得不公平,每次都是自己被弄得衣衫凌乱狼狈不堪,而九哥却总是端庄矜持的模样,哪怕最情动时,亵服领子也是严严实实的。   既是坦诚相待,又何须如此?   为此,谢宝真偷偷解过他几次里衣,想看看他的身躯是何模样,皆是不曾成功,少见的固执。   如此一来,她有些委屈懊恼,推开谢霁吻过来的脑袋,问道:“为何每次睡觉,你都要穿着里衣?即便是……时,也不曾脱下?”   她越说越委屈,垂着头问:“是不喜欢我碰你吗?”   见她这么说,谢霁反而着了慌,忙揽着她的肩哑声道:“不是的,宝儿。”   谢宝真也不和他继续亲密了,垂着头不说话。   谢霁喉结动了动,方低叹一声,将她娇柔的身躯拥入怀中,鼻尖磨蹭着她的鬓发,喑哑道:“身上伤疤太多,不好看,会扫兴。”   闻言,谢宝真睫毛一颤,低闷的心情俱化作了心疼。   原来如此!因为怕吓着她、扫她的兴,所以成亲这些时日以来,九哥每次都要吹灯后借着黑暗才上床,每次都不肯脱下最后一件蔽体的衣物吗?   “谁跟你说,我在乎这些?”谢宝真抬头,望着红绡软帐内谢霁深邃漂亮的眉眼,问道,“难道你在我面前,要一辈子都穿着衣裳么?我们是夫妻呀,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的,又不是因为一具皮囊!”   谢霁的喉结滑动,凑过去要吻她。   谢宝真却是伸指挡住了他的吻,认真道:“我想看,可以吗?”   谢霁一怔,无奈道:“不好看的。”   谢宝真道:“我喜欢你,又不仅仅是因为你好看。”   半晌,谢霁拗不过她,下榻准备吹灯。   “不要灭灯,我要看着你。”谢宝真制止他,从身后拥住他宽阔的肩背,“你是我的丈夫,我会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过往。”   最后一件里衣脱下,谢霁的身躯展露在温润的烛火中,有些僵硬。   他的前胸后背乃至腹部、手臂大大小小十余处伤痕,深浅不一,乍一看有些触目惊心。可谢宝真却不害怕,只是轻轻地吻过他身上十九处旧伤,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夸赞说:“身材很好的呀!”   并不是刻意的奉承,谢霁在她眼中看到了温柔的爱意和心疼,却唯独没有意料之中的厌恶惊吓。   谢霁低低地笑了声,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抬手将妻子拉入怀中拥住,嘲弄自己这些天来的庸人自扰。   年底某夜,宫里丧钟长鸣。   谢宝真迷迷糊糊地从床榻上爬起来,下意识摸了把身旁的位置,被褥下冰冰凉凉的,谢霁显然早就下榻了。   沈莘说:“皇后娘娘病薨了。”似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退居冷宫,忧思成疾,她的身子早就一日不如一日。据说,她临死前给皇上写了一封极长的信,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道皇上阅毕,伏案痛哭许久,也跟着大病了一场。   因为皇后病逝,天子染疾不起,一应事务便交给祁王谢霁和内阁处理,朝中上下禁娱乐宴饮,这个年过得颇为冷清。   不能常出门走动,谢宝真便费心打理起祁王府来,这里移植几株芭蕉翠竹,那里栽种些许桃花杏梨,到了开春雪化,万物抽芽,祁王府桃粉梨白争相怒放,热闹非凡,总算不似以前那般灰扑扑、冷冰冰。   沈莘简直佩服谢宝真,无数次感慨道:“多亏你嫁了进来,这祁王府啊是一天比一天热闹!”   谢宝真坐在桃树下荡秋千,闻言只是抿唇轻笑,“祁王府热闹,是因为有你们在。将来沈姐姐嫁人了,我这身边可就要少一份热闹啦!”   “嫁人?我?!”沈莘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哼哧着摆手道,“配得上我的人怕是还未出生!是祁王府不潇洒呢,还是刀剑不好玩呢?嫁人作甚,平白受那窝囊气……”   话音戛然而止,她意识到不妥,忙解释道:“我不是说你哈!王妃娘娘嫁给我们殿下,那是极般配、极好的!”   谢宝真脚尖一点,停住秋千,问道:“那淮阴侯世子这么多年来,都是对你痴心不改,你就不曾有丁点动心?”   沈莘道:“人家是高高在上的世子爷,怎会看得上我这等下人?快别说了,一提这个,我就想起他娘那张盛气凌人的臭脸,傅西朝那怂货除了‘之乎者也’就会掉眼泪,真真恨不得用梅花飞刺扎他!”   她依旧炸呼呼的,谢宝真却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便道:“既是门第差距,不若我和夫君说一声,认你做妹妹?祁王的义妹,我的好姐妹,淮阴侯夫人总不会嫌弃了罢?”   “哈?王爷的妹妹?”沈莘一愣,随即捧腹,“我可不敢,快饶了我罢!我们公子的妹妹,唯有你一人。”   说罢,笑着离去了,背影一如既往地洒脱。   祁王府的日子甜蜜自在,但也并非全然没有烦恼……   譬如,成亲大半年了,谢宝真的肚子依旧没有动静。   为此,梅夫人也是颇为纳闷,趁着家宴时偷偷将谢宝真拉至一旁,蹙眉道:“以前你的嫂嫂们成亲,都是半年之内便怀上了孩子。如今你成亲快一年了,怎的肚子也不见动静?我儿,可是祁王有隐疾?”   闻言,谢宝真一口糕点险些噎住。   她悄悄看了眼正在厅中与谢淳风交谈的谢霁,那人依旧锦衣玉冠、气度无双。回想起夜夜的缱绻,她不由脸上臊红,忙摇手细声道:“不是的,他很好,很健康!”   “那这是怎么回事?”梅夫人拉起女儿的手,瞧着她依旧白皙透红的面颊道,“你从小我便仔细着养你,看起来也不像个病弱的。阿娘年纪大了,趁着身子骨还好,只想看着你的孩子早些出生长大……”   “我知道阿娘,这事看缘分,不用急的。”说着,谢宝真挽着母亲的臂弯,娇声道,“他对我很好,目前这样的状况,我已是十分满足。”   虽说如此,她对自己没怀上孩子之事到底是存了几分疑惑的。男人都想延续香火,九哥虽然嘴上不说,会不会实则心怀芥蒂?   这个念头刚冒出苗头,就被她自己否决:不会的,九哥不是那样的人。   天冷时,他会给她焐手披衣;天热时,亦会给她摇扇纳凉;她稍稍皱一皱眉头,谢霁便亲吻她的眉间,用独特沙哑的嗓音问她“怎么了”……这样一个男人恨不得将心掏给她,又怎会对她心怀芥蒂?   家宴散后,谢家女眷们凑在一块儿喝茶闲聊。   五嫂王氏走到谢宝真身边坐下,拉了拉她的袖子,宽慰道:“宝儿,不必为孩子的事忧心,趁着年轻多玩两年才好。我生了两个孩子后,身体到底比以前差些了,再不敢生第三个,所以常需避子,麻烦得很。”   “避子?”谢宝真有些懵懂,好奇道,“这个,还可以避的吗?”   王氏轻轻一笑,附耳低语一番,为她解释清楚。   五嫂讲了几种避子的措施,谢宝真却是越听越不安。   她好像明白,自己的肚子为何久久没有动静了……   每次缱绻时,谢霁都是将他的那些,弄在了外面。   知道了真相后的谢宝真有些不开心,回祁王府的马车上都不曾说话。   谢霁察觉到了异常,拉住她的手担忧道:“宝儿,怎么了?”   谢宝真绞着手指,迟疑许久,最终还是决定问个清楚。她深吸一口气,低落道:“你……为何不让我生孩子?”   闻言,谢霁一怔。   谢宝真索性挑明白,继而道:“你每次那个时,都不曾、不曾……”   谢霁明白她要说什么,低沉道:“宝儿想生孩子了?”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你为何不想?”谢宝真抿了抿唇,干净的眸子里满是委屈和不解,“又为何,不与我说清楚呢?”   “抱歉,宝儿。”谢霁低哑道。   他措辞许久,方将内情一一道来:“一则,我觉得你年纪还小,只愿你永远如少女般无忧无虑;其二,去年你风寒时请太医来诊断,太医和我说过你有些体寒,不宜受孕;其三,是我的一点私心……”   谢宝真心中宽慰了不少,软声问:“什么私心?”   “我的身体里困顿着最黑暗的一面,又继承了母亲的偏执冷血,不希望生出一个和我一样的孩子。”谢霁道,“如果非要生,我希望是个女儿,和你一样。”   “你整天胡思乱想些什么?”谢宝真长长吐了口气,扬起拳头轻轻砸了砸他的肩头,随即环住他的脖颈道,“前两个理由我勉强接受,第三个却是有些莫名其妙了。”   谢霁闭目,嗅着她发间的花香低哑道:“生育孩子并非易事,我舍不得你受苦。”   “你这样,我会永远长不大的。”谢宝真带着鼻音道,“我会好好调养身子,等到准备好了,我们就顺其自然好不好?”   “好。”   “不管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是我们生的,你都要喜欢。”   “……好。”   又是一年春去冬来,万物在大雪中陷入悄寂。   皇帝久病未愈,而十六岁的太子又因皇后之死与生父心生嫌隙,终年沉迷于酒色歌舞之中,根本无力分担国事。又因年底太子策马上殿,借着酒意痛斥皇帝、忤逆生父,德行有失,皇帝气得吐血,失望之下废了太子。   谁料废太子从此一蹶不振,破罐子破摔,上元节坠马重伤,醒来后便成了嘴角流涎的痴呆儿。   皇帝不得已,另立十岁的三皇子为储君,未及不惑就已须发皆白,病情更是雪上加霜。   而他年轻时大肆夺权削官,朝中老臣死的死、走的走,剩下的全是明哲保身之派,连个贴己之臣都找不到,朝中万事全倚仗祁王处理。   开春了,祁王府的桃花比去年更艳。   谢宝真站在铜镜前,端详着自己日渐圆润的脸颊,将手掌轻轻至于腹部,似乎在感受另一个生命的存在。   谢霁下朝回来,连衣裳都未来得及换便进了厢房,将一包油纸轻轻搁在案几上,随即从身后拥住娇妻尚且纤细的腰肢,问道:“还吐么?”   “这些天好多了。”说着,谢宝真瞥见了案几上的东西,笑问道,“那是什么?给我的么?”   “嗯。”谢霁牵着她的手在案几旁坐下,亲手打开油纸包,捏了颗酸梅送入她嘴中,“你近来嗜酸,我在路上买的。还有岭南新上供的新鲜荔枝,已经让人冰镇于井水中,稍后送来,不过,不可多食。”   谢宝真‘唔’了声,含着酸梅模糊道:“都说‘酸男辣女’,我这般爱酸说不定怀的真是个男孩儿,将来生出来,你千万莫要嫌他。”   都快是做母亲的人了,她依旧明丽如少女,谢霁忍不住吻了她酸甜的唇,沙哑应允:“好。”   随着肚子一天天长大,谢宝真睡得不甚安稳,夜里常常起夜好几次。谢霁从来不嫌麻烦,每次都要亲自扶着她去解手,替她柔柔酸痛的腰,待她睡熟后才敢安然睡下。   怀孕九个月时,皇帝连夜批改奏折后伏案不起,猝然驾崩。   彼时新太子才十岁,根本无力主持大局,朝中上下顿时乱了套。   这年十月,祁王坐镇朝堂,以一己之力扫平内乱、扶植新君登基。   此举震惊朝堂内外。所有人都以为祁王会趁虚而入自立为皇,却不料并未如此,昔日骂名无数的恶魔竟成了朝中唯一的忠臣!   半月后,幼君登基,改年号为万和,尊祁王为摄政王,与天子平起平坐。   谢宝真也曾好奇过,问道:“当初先帝那般利用你,你就不曾想过借此机会报复么?”   闻言,蟒袍加身的摄政王殿下只是从肩后拥住她,将手搁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沙哑一笑:“宝儿想做皇后?”   “不是!”先皇后的悲惨下场她不敢忘记,揉着酸痛的腰叹道,“我只是不太明白……”   谢霁见状,将手改放在她的腰部,一边揉捏一边说道:“我与先帝并无什么兄弟情,更谈不上忠诚。我只是懒得做皇上,黎民苍生更与我无干,何况后宫三宫六院难以平衡,会委屈了你。”   “就为了不委屈我?”   “嗯。”谢霁道,“我答应过,绝不负你。”   谢宝真心中一暖,笑意从嘴角爬上眉梢。   十月中,谢宝真生产。   已经疼了半天了,年轻冷峻的摄政王大人闻讯,抛下群臣从宫中匆匆而归,却在产房外被人拦住。   “王爷,生产之地,男子不得踏入!”产婆端着一盆热水,小心翼翼道。   屋内传来谢宝真的痛哼,谢霁顾不得许多,一把推开产婆跨入门内,大步走到床榻边,握着妻子汗津津的手道:“宝儿……”   一出口声音竟有些发颤,沙哑得不成样子。   见到他,谢宝真感觉自己又有了力气,长舒一口气,安慰他道:“我没事,产婆说胎位很正,快   了……”   话音未落,更猛烈密集的疼痛袭来,使得她再说不出话来。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谢霁任凭谢宝真将他的手掐得泛白青紫,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鼻尖和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竟是比生孩子的那个还要紧张。   夜幕降临之时,婴儿响亮的啼哭回荡在王府上空。   “恭喜王爷、王妃,是个千金!”   产婆将清理好的婴儿包裹好,轻轻放在谢宝真身边。   谢宝真看了一眼,苍白笑道:“这像谁呀?皱巴巴红彤彤的。”   谢霁吻了吻她没有什么血色的唇,一滴滚烫的水珠落在她的眼睑上,随后又被人温柔地抚去,说不出是汗还是泪。   “宝儿,睡会儿罢。”谢霁呼吸颤抖,将脸埋在她汗津津的颈窝道,“我在这陪着你,不要怕。”   “我不怕的呀……”说着,谢宝真蹭了蹭他的脸,眼睑缓缓垂下,终是抵挡不住疲倦沉沉睡去。   等到长长的一觉醒来,喝足奶的婴儿正躺在摇篮中酣睡,而谢霁则守诺陪在她身边,温柔安静的目光久久凝聚在母女俩身上……   并且还会继续陪她走下去,直到一辈子。   (完) 第78章 番外一和安县主   崇英殿内,年少的天子端坐纸笔,正学着批阅奏折。而殿外,内侍们屏息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忽的,殿中明黄的帷幔无风而动,一拱一拱的,从中探出个稚童的脑袋来。   那个是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年纪约莫三四岁,穿了身杏粉色的短袄小裙子,扎着两个羊角髻,额前垂下些许蓬松的碎发,更衬得那双乌黑圆润的眸子灵气逼人。   “皇帝哥哥~”见无人理会自己,小女孩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用帷幔裹住自己,像个蝉蛹似的扭动着,奶声奶气唤龙案后埋头批阅的小少年,“来,捉迷藏呀~”   敢在崇英殿里捉迷藏的小孩儿,也只有摄政王家的那位掌上明珠了。   和安县主元媛,小名圆圆,乃摄政王与永乐郡主的独女。且不说她的八个舅舅和五个哥哥是如何的风光无限,光是天子堂妹、摄政王独女这两重身份,便注定她从出生那刻起就荣光无限。   “哎哟,和安县主!”老太监迈着碎步过来,将小孩儿小心翼翼地从帷幔中解救出来,压低嗓音哄道,“地上凉,您快些起来!陛下正在忙呢,老奴送您出去找母亲,可好?”   “不要。”元媛眨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抿着带有唇珠的小嘴,朝龙案后的少年挥手,“我要哥哥~”   小皇帝元琮已然听到了帷幔后的动静,从奏折后抬起浓眉星目,笑着说:“圆圆,过来哥哥这。”   “陛下……”   “休息一会儿也无妨,带她过来。”   得了允许的元媛十分高兴,迈着莲藕般的小短手哒哒哒跑到元琮身边,趴在堆满奏折的龙案上看他,奶声问:“皇帝哥哥,你坐在这好久啦,是在做什么呢?”   “批阅奏折。”元琮将案几上的葡萄递到小姑娘面前,问,“吃葡萄么?”   元媛摇了摇小脑袋,“酸的。”   “那,杏酪呢?”   “好呀!”   元琮揉了揉她的脑袋,将杏酪佐以蜂蜜搅拌均匀,喂她吃了一小碗,这才心满意足地给她擦擦嘴,继续学着批阅奏折。   “奏折好玩么?”元媛带着杏奶香的软音继续传来。   “奏折不是用来玩的。”元琮有些分心,露出一个稍显稚气的笑来。   “皇帝哥哥累不累?我给你捶捶肩呀!”说干就干,元媛整个儿挂在元琮身上,捏起两个粉白的小拳头有模有样地捶了起来,“阿娘累的时候,阿爹也是这样替她捶捶的。”   原来,那个冷峻锋利到令人有些胆颤的摄政王在私底下,竟也有这般温和柔软的一面么?   当初先帝赐婚时,洛阳城中半数人都以为永乐郡主会摧残于祁王的魔掌之中,谁知数年过去,永乐郡主这朵娇花非但没有陨落,反而被养得愈发水嫩娇贵……传闻中狠厉无情的大魔头,意外地宠妻如命。   小姑娘还在东捶捶西捶捶,又被元琮鎏金冠上的攒珠吸引了注意力,伸出莲藕般白嫩的小手去摘。   “哎,县主!使不得使不得!”天子仪容不能亵渎,老太监着了慌,忙不迭上前制止,却被元琮喝退。   “她还是个孩子,何必计较那些。”元琮道,“何况,圆圆是朕的妹妹。”   正说着,殿外内侍前来通报:“陛下,摄政王求见。”   说是“求见”,实则摄政王可不必通传直接进殿。   元琮忙牵着元媛的手起身,便见一个身穿紫金蟒袍、挺拔如松的冷峻男子沉稳走了进来。   元琮没有忘记这个年轻的男人四年前是如何扫平内乱,扶植他坐稳帝位的,不由恭敬了面容,拱手小礼道:“祁王叔。”   “爹爹!”元媛眼睛一亮,蹬蹬蹬小跑着扑向那个高大的男人。   谢霁顺势蹲身抱住小姑娘,轻而易举地将她托在臂上坐稳,方对穿着龙袍的少年颔首道:“陛下是天子,无须向臣行礼,于理不合。”   他的嗓音沉而沙哑,听说是年少时受过伤。这样的嗓子配他那张惊世骇俗的脸,着实有些违和。   不过他的能力和手段是无人敢置喙的,包括小皇帝自己。   “群臣的奏折批阅,可有疑惑?”谢霁抱着女儿在一旁坐下,任由小姑娘玩弄他腰间的香囊玉佩,没有一丝不耐。   元琮诚恳道:“大多都是些琐事,唯有河南水患的折子不太懂。”   谢霁“嗯”了声,接过太监转呈的折子仔细观摩起来。   叔侄俩就水患的措施及免除当地苛捐杂税等事聊起来。谢霁话不多,大多时候是元琮在问,他给出建议,连说话都是刀劈斧凿般果决,一个多余的字都不会有。   不多时,元媛闹腾累了,趴在她爹的肩上沉沉睡去。谢霁见状,说话的嗓音更低了几分,元琮也体贴地挪近些,两人几乎用气音交谈。   处理完公务,元媛还未醒,谢霁便又抱着她出了宫。   直到回府的路上马车颠簸,小姑娘这才悠悠转醒,揉着眼睛唤道:“阿爹,阿娘呢?圆圆想娘亲了。”   小孩子离不开母亲,早晨还闹着要跟谢霁入宫,这才不过两个时辰,便想娘想得不行。   “我也想她了。”谢霁说着与气势截然不同的话语,姿态依旧是如山般端正,唯有冷冽的眉目柔和下来,低声道,“这就回去见她。”   “阿爹~”元媛思维跳脱,眨着圆润的大眼睛认真问道,“他们都说,你是天下最令人尊崇的摄政王~那这天下人里,你最爱谁呀?”   小丫头说话有时颇出乎意料,谢霁不假思索道:“最爱你母亲。”   元媛咦了声,咬着拇指道:“不爱圆圆吗?”   “爱。”谢霁说,“但最爱的,永远是你母亲。没有她,就不会有你。”   元媛将懂未懂。   马车停下,到了祁王府。   谢霁抱着女儿下车进门,穿过庭院,便见秋千架旁有个红裙明丽的小妇人正在和侍婢们踢毽子。   紫棠和黛珠都已嫁人,其中单纯秉直的黛珠更是与关北结了连理。可这些年过去,紫棠和黛珠多少有了妇人之态,唯有她们的主子依旧细皮嫩肉,水嫩青葱得仿佛二八少女。   毽子一起一伏,忽的失了准头,落在谢霁的脚下。   “正想你们呢,可就回来了!”见到谢霁和女儿归来,谢宝真的双眸弯成月牙,迎上去接过女儿,将她放在地上站稳,弯腰柔声道,“圆圆,别总让你爹抱着。这么大的孩子了,要学会自己走路呀!”   谢霁捡起脚边掉落的毽子,轻轻递到谢宝真手中。   这一幕十分熟悉,只不过谢宝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娇气蛮横的小少女,谢霁也不再是满身伤痕的小可怜,最温暖的太阳驱散了最沉重的黑暗,化作温馨的黎明晨光。   夫妻俩牵着女儿的手,并排朝厅中走去。   待廊下无人之时,谢霁便忽的倾身,隔着女儿吻住了妻子的唇,如千百次般珍视。   和煦的阳光透过两人之间的缝隙洒入,落在元媛那双好奇的黑眼睛中。   “好吃吗?”懵懂的稚童呆呆望着爹娘紧贴的唇瓣,好奇道,“圆圆也要!”   “哎呀夫君作甚?”谢宝真醒悟过来似的,慌忙后退一步,眼尾染上一抹艳丽的桃红,“孩子还在这儿呢!”   谢霁想了想,方道:“把孩子交给乳母,随我进屋。”   顿了顿,他摩挲着谢宝真滑嫩的手背,低哑补充:“只有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