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执手温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与权谋》 作者:故宅骑士 文案: 十四岁的解元郎,订亲衍圣公的外孙女冯俏。 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青葱走向白头。 在官海沉浮,和变化莫测的皇权斗争里, 章年卿不断平步青云,为了成为冯俏的保.护.伞。 站在权利的顶峰是为了保护所爱之人。 不重生不穿越,纯土著小儿女的官场爱情 关键词标签:#原生土著的爱情# #我是孔子的曾孙孙孙孙孙外孙女婿# #从婚前甜到婚后# ~﹡~﹡~﹡~﹡~﹡~﹡~﹡~﹡~﹡~﹡~﹡~﹡~ 一句话简介:男主从举人到首辅,女主在后院吃吃喝喝的故事。 官场名言:把握时机十分重要。太早被旧帝仇扁,太晚被新帝轻视。 ps: 1.朝代架空,请勿认真。 2.1v1向没有小三。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青梅竹马 主角:章年卿、冯俏 ┃ 配角:陈伏、刘宗光、刘俞仁 ┃ 其它:本土男女主 =============== 第1章   章年卿初九定亲,定亲对象是恩师冯承辉小女儿,闺名单字一个俏字。章年卿把这个名字反复嚼味几遍,只觉得唇齿濡软。心里多了份期待。   桂花九月,章年卿带着重礼去恩师府上拜访。一路上父亲耳提面命,注意言行举止,注意斟酌用词。别冒犯冲突了冯大儒,冯先生膝下就这么一个小女儿,长的是花容月貌,满腹诗书气。   章年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越来越紧张了。   走了一段时间,章芮樊忽然回头问:“你跟着冯先生三年,就没见过他的小闺女。”   章年卿一抖袖子,小脸肃然道:“孩儿禀知礼节,从不冒犯。念书便只去晖圣堂一处。从不瞎游乱窜。”   章芮樊瞪了他一眼,莫名老脸臊红。恨铁不成钢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抖着手腕道:“兔崽子,都敢编排你爹娘了。”没有你爹娘,你现在能长这么大吗!   十四岁的少年目露茫然,糊涂道:“何为编排?是孩儿的哪句话说的不妥当吗。”   身后捧着礼物的小厮噗嗤一笑,小山高的礼物动摇晃,用原本用袖子捂着嘴偷笑,见状赶紧双手扶稳。吃了章年卿一记凌厉的眼神后,眉低眼顺的跟在后面。   章芮樊递拜帖去敲门,如今从一介教书先生升擢至东阁大学士的冯承辉先生,居住的仍是杏儿胡同。   冯承辉看着章芮樊心情复杂,他两人是同科,十八岁他一举夺下魁首,春风得意,踏马观花时别提多风光了。   当年章芮樊却落了榜,又接连考了四年,二十三岁才得了个进士身。   可起点高有什么用,比起章芮樊的青云路,冯承辉在官场这一路走的几乎亏心啊。   痛惜扼腕良久,这才正色,细细打量了一番章芮樊儿子——章年卿。   第一个念头,黑。果然如泰山所说,章年卿太黑了,虽不敢和包公类比,却也委实不像个书生。倒像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下人。   念着他这个新鲜出炉的小解元,按下满心不满,勉强露出一笑,和章芮樊寒暄道:“我记得,他头两年在我这里念书的时候还是神姿丰秀般的人儿,怎么孩子养到自己家,却养的这般枯瘦。你啊,对孩子也太不上心了。”   章芮樊赶紧道:“药吃的。实不是我把孩子养的不经心,秋日里孩子病重,眼看就要大比。孩子又要强。药难免用的重了一点,这一病,好是好了。人却变的蜡黄蜡黄的,怎么养都是现在这幅黑黝黝的样子了。我都快愁死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男儿吗,养的跟个小白脸一样有什么好。我看这样就挺好。”拍拍章年卿的肩,佯做满意。   今儿是岳父看女婿的日子,章年卿和冯俏这条姻缘线,是冯俏的外祖父,衍圣公孔明江搭的。俏姐儿今年才九岁,问亲委实过早了一点。孔明江却道,“不赶早不赶晚,赶上好时候便是一桩好姻缘。只是定亲罢了,又没说让俏姐儿明儿就嫁了。”   冯承辉喏喏称是,在这个老丈人面前一点都说不上话。   衍圣公是虚职,历朝历代为孔子嫡系后裔留下的世裔封号。没什么实权,空拿俸禄而已。   祖上青荫,一千多年下来,孔氏后人还能得到祖宗庇佑。当真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的现世版。   冯承辉能娶了衍圣公的女儿,还要从他十八岁中了状元那年说起,时年盛行榜下捉婿,冯承辉学问好,人又长的俊。品行端正,身家清白。踏马游街时,一眼被衍圣公相中,叫到府里去,问他愿不愿意娶他的女儿。   冯承辉对孔丹依一见倾心,满心愿意。却拱手道,他不敢私自婚配,要写信问过家中父母才行。   孔明江是灌着儒礼长大的,见状对冯承辉越发满意。   后来,冯承辉父母回信附上生辰八字,还寄了一副金镯子,很是满意这桩婚事。   不过冯承辉在孔明江跟前说不上话倒不是因为家世卑微,娶了贵媳。实在是他的官路太过坎坷崎岖,十八岁中状元,春风得意,进翰林院俢撰。   二十出头,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他人生四大喜,他一下子就占了两个。   后来能沦落到回京教书的地步,还是老丈人费了大力气,将他从一个偏僻的小县拉上来。   因着这份恩,冯承辉在孔明江面前从来大声说一句话,孔明江说什么都不反驳。   叹了口气,招手让章年卿过来,问他:“明年下场春闱,你有几分把握。”   章年卿看了眼父亲,反黠道:“我若没有把握,先生是不是就不把女儿嫁给我了。”一笑,两排白牙晃眼。   冯承辉乐了,没忍住在他头上摸了一把。指了指里间,“去吧,你师母有话对你说。”   这是看上的意思了。   章年卿忽然更紧张了。   依家中的长辈指点,里面明面坐的是岳母大人,屏风啊,窗子啊,反正总有一暗处藏着冯先生家的这位小闺女。   不过,听说他的小娘子今年才九岁。还是只知道玩乐的年纪,怕是不会躲在暗处偷偷的看了。   舒出一口惆怅,提了提神。大步进了屋子。   冯承辉令人温了两杯清酒,招呼着友人喝起来。边喝边聊,冯承辉问:“章兄,现在家中几个儿女?”   “三子一女,最小的女儿刚出生满三日。”   “哦?可是天德中榜那日生的。”章年卿,字天德。   “正是。也因着此故,给女儿取了青鸾的乳名。青鸾报喜,唉,我这儿子,可比我当年出息的多了。”   一句话说的冯承辉更惆怅了,他至今才得了一个女儿。独苗苗养在膝下,正是百般疼爱的时候。突然心肝宝贝就这么被她外祖父许了出去,冯承辉觉得肉都疼。恨不得没教过这个学生。   冯承辉在京府中学堂教书,闲暇之余还指导了几名学生课业。章年卿便是其中之一。   不过那时章年卿长的瘦弱白净,个子也不高,在人群中并不起眼。还是个闷嘴葫芦,不喜与人交谈。   冯承辉对他印象并不深刻,掐指一算,章年卿至少在他膝下读了三年书,若是算上中学堂的日子,章年卿在他身边近八年,他对这个孩子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想而知,章年卿的存在感有多低。   人比人,气死人。   他中状元的时候,章芮樊还在勤学苦读求功名,一晃二十年,章芮樊从小小的汝宁府同知,一晃成为如今的吏部侍郎。膝下儿女双全,儿子还这般出息。   冯承辉叹了口气,掩下心头的那抹嫉妒。道:“章兄真是好福气,也算熬出头了。”   “唉。”章芮樊摆摆手,“哪里是个头。老三还没娶妻,女儿还在襁褓中,日子还长着呢。”   冯承辉倒想有个儿子让他操心。   闲话不提,章年卿进了里屋之后,便看见笑吟吟的师母,穿着藏青色的褙子,手里牵的不是别人,正是年方九岁的冯俏。小冯俏穿着粉色袄裙,藏蓝色马面裙,玉濡可爱,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孔丹依吓了一跳,怎么这么快,不是说人才来吗。想着昨夜丈夫愤懑不平的样子,原以为今天丈夫会好好为难一下。没想到这么一会儿就把人放进来了。   孔丹依推了推女儿,嬷嬷将冯俏带走。   “你是年哥儿吧。”孔丹依请人坐下。   “学生章年卿,见过师母。”   章年卿一抬头,孔丹依心里便叹了一口气,怎么这么黑啊。   可父亲挑的人,她又不好说什么。指望着丈夫说两句,冯承辉平日口若悬河,却一到关键时候,一棍子打不出两个屁来。   孔丹依打起精神,试图略过章年卿古铜色的皮肤,勉强笑笑。既然丈夫都把人放进来了。那就说明这孩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怎可拘泥相貌,空落世人俗套。   章年卿约有五尺高,长的倒是仪表堂堂,气宇轩昂。一双剑眉英气逼人,温眸如泽一点深意,又透出三分儒雅。是个丰神俊朗的好男儿。这让孔丹依略微好受些,还好,除了黑点,长的倒是不难看。   “今儿你来虽是给我行的师礼,想必你心中也明白。今日你们跑这一趟,是要和我们结秦晋之好的。幼娘你刚也见了,她还小。便是你们订了亲,她一时半会也是嫁不了的。你长她五岁,你可等的起?”   章年卿撩袍,恭恭敬敬跪下。道:“天德曾立誓,不搏得一番功名,绝不成家。我以和父亲商量明年下考春闱,若顺利的话便是复试殿试。这样最好。若不顺利,又得等三年。”   抬头,目光笃定,“师母,我等的起。我可以等小师妹及笄。”   孔丹依微不可见的皱起了眉。这么个一板一眼的性子,幼娘以后怎么受得了。   不过,这话说的倒是动听悦耳,孔丹依心被熨的服服帖帖,罢了罢了,只要这孩子没什么恶习,也算一份好姻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文发布,敬请支持。感谢~ 第2章   画廊外挂着鸟笼,冯俏被人牵着并没走远。院子里桂香迷人,冯俏扎着童子鬏,自不自在的摸了摸。这是孔丹依今天早上令下人让她扎的,六岁之后她就没梳过童子鬏了。   嬷嬷告诉她说,娘这是为她好。冯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乖巧的答应了。   小冯俏身量不高,婀娜倩影,身段倒是很好看。可她今天偏生打扮的稚气,脸上甜甜一笑,两个小梨涡便攒了出来。更为可爱。   章年卿一掀帘出来就看见廊前站着的小冯俏,想退回去,一犹豫念到师母还在。想了想,还是迈出门槛。他没有直接离开,反倒走上前,站到离冯俏三步远的地方,作了一楫道:“冯姑娘。”   冯俏闻声回头,一眼只看得到他胸前灰色的衣袍,仰了仰头,勉强看见他的脸。又惊觉这样露着鼻孔太不雅,向后退了两步。看的还是不舒坦,便道:“你往后退退。”   “啊。”这个距离太唐突了吗。   “你太高了,我看不见你。”冯俏不悦道。   章年卿闻言露出一丝笑意,没有后退,上前一步,屈膝半蹲。与她视线平视,有些好笑的问她:“你真的九岁了吗。”他看见她的童子鬏,不免疑惑。这是五六岁孩子才扎的。   该不会是衍圣公想要结亲,故意谎报了两人的年岁。   “当然是了,我属兔的。”冯俏雄赳赳气昂昂道。外公时常教导她风骨,虽然这个人太不知礼些,不过虱子多了不怕痒,唐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章年卿敏锐的捕捉到她的小未婚妻对他的敌意,思及今日一来,师父师母对他的诸多挑剔和为难,一时新仇旧恨全攒过来。握着她的小手蓦地用力攥了一下,听见小骨头咯吱撞在一起的声音,这才悠闲松开。笑吟吟道:“正巧,我属狗的,专叼你这样的小兔子。”   冯俏玉雪般的小脸涨的通红,小手指着她:“你个混蛋畜生……小乌龟!”憋了半晌,记不清那句戏词了,自己编了句词。   跟在冯俏身后的嬷嬷,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后知后觉自己家的小小姐被兔崽子轻薄了,怒而上前,正想骂。突然想起这是老太爷定下来的姑爷,硬是忍声吞气,攒出一个笑脸,殷勤道:“章少爷,别吓我们小姐了。您和夫人说完话了?老爷和章老爷还在前院说话,你看您是……?”就差没直接赶人了。   章年卿瞥了一眼小丫头,目光收回。笑着应了,随下人指引去了父亲处。   晌午,冯家留了两父子用过饭。粗略敲定了纳吉采礼的日子。便散了席面,具体的还得请媒人来谈,两家此番私下交个底,彼此心中有个章程。   回去的路上,章芮樊问:“见过冯家的小姐吗。”   “见了。”   “哦?你觉得怎么样。”   章年卿道:“没什么怎么样。一个小孩子,还天真着。”话毕便无话了。   章芮樊听出一咻咻意思,立即质问:“你什么意思,你觉得衍圣公给你指这门亲事指错了?”   “爹。”章年卿无奈的喊了一句,驻足道:“衍圣公指亲事自然是没有错的。只是您不觉得这事有点太早了吗。且不说我还在念书,那冯家小姐还是一团孩子气,傻愣愣的,还不知情。事。寻常小姐被男子碰了手,哪个不羞羞涩涩的。那小姑娘竟还以为我和她在打闹……”   章芮樊目如铜铃,瞪大眼睛道:“你今天第一次见人小姑娘就上去摸人家手了?”   “我……”章年卿语塞,自己打了一个嘴巴。圆场道:“总之,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我要去念书了,以后这种事爹你就别喊着我了。你看着处理吧。孩儿谨遵父命。”   “你你你。”章芮樊一个头两个大,自己养的崽这么打哈哈,他还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你个兔崽子,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气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完全语无伦次道。   章年卿十分无奈,两人话说不一起。索性不说了,只顾走路。当起了闷嘴葫芦。   章芮樊心里涌出一丝委屈,真委屈。他这一辈子养了三个崽,刚出生三天还在妻子怀里的小闺女不算。这三个儿子里,就数这个三儿子让人不省心。   世界上的锯嘴葫芦分为三种,一种是天生稳妥,沉默寡言不喜说话。一种是自恃清高,视世人于蝼蚁,不屑与人交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无法自拔。最后一种,便是说话如刀,字字扎人,眦睚必报之人,为了避免得罪人,便鲜少与人说话。   以前章芮樊觉得章年卿属于第二种,今天他觉得章年卿属于第三种。   总之,这不是个内敛不喜与人言的孩子,相反,他还是个话唠。嘴皮子特溜。如果不做官,送他去茶馆说相声也饿不死他。   章芮樊疾步追上他,试图给他讲道理:“你知道冯先生之前从翰林院被贬到凤翔一个小县城去做县令的事吗。”   “恩。”   “你就不好奇,他是他是为何被贬,又是怎么样回来的。”   章年卿看了眼父亲,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望父亲告知,孩儿洗耳恭听。”   章芮樊被顺毛的十分满意,斟了斟用词,不徐不疾道:“天下读书人皆学的是孔圣人的文化,衍圣公虽不落实权,可这天下读书人都是他家的学生。几百年来,任凭如何改朝换代,这衍圣公一职,是必须架在这的。甚而,孔圣人的后人流落民间,皇族挖根抛底,也要将这一脉的嫡系后裔挖出来,你明白吗。”   章年卿叹了口气,“孩儿明白。”   孔氏嫡系后裔的身份核实之严苛,不亚于流落民间的皇子。若哪朝哪代供了一个非嫡系的孔氏族人,可是要被嘲笑千百年的。   章芮樊无不羡慕道:“冯承辉在翰林院得罪了首辅刘宗光,被外放出去。本是这辈子都没有回来的机会了。亏得有个好外家,他外放三年,政绩平平,本留在那穷乡僻野一辈子,至死也无人敢伸出援手也不足为奇。却不知那衍圣公用了什么手段,硬生生把人拉回了帝京。虽是回来让他教了十多年书,也没什么光彩。现如今,却被贵人提拔成了东阁大学士。”   这一路,堪称传奇。编个话本子,茶馆能流唱一年。   “我知道,父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孔家往来皆是鸿儒之辈,三分恩情还点一生呢。何况是这么一块跳板转。”章年卿沉默的走在章芮樊背后,声音几不可闻。“……我只是觉得,我不需要这些。”   谁也没听见。   章年卿觉得他给父亲发脾气是有道理的,做父亲的根本不知道他为儿子的难处。如今人人知道了他有个年方九岁的未婚妻,见了他恭喜的,有吃笑的。   这日他当坐进学堂,一个旁门末枝家的表哥忽然不怀好意的撞着他,章年卿正写字,蓦地一滴浓墨污在纸上。他默不吭声,抬头看着这位表哥,之间表哥挤眉弄眼,嗓音中满是荡漾的以为。他道:“天德,听说你的未过门的那个小师妹才九岁,你憋不住了怎么办。”   章年卿很淡定,“没有什么憋不住的。”   这个回答太无趣了,旁门表哥促狭的在他裆下掏了一把,边猥琐边挤兑他道:“你就不想,你就不想~~~嘿嘿。”   章年卿眼疾手快,及时掐住安禄山之爪。表哥龇牙咧嘴,手险险悬在裆上一寸之地,“松手,快松手。哎呦喂,嘶,疼。”章年卿面无表情的扔开他的手,表哥怒道:“诶,我说你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呢。”   章年卿避开他的手指,无法感同身受这种低级趣味的乐趣所在。叹了口气,“表哥,让一让。我的文章得重誊一遍了。”   表哥行为浪荡猥琐,长的却风度翩翩,温文如玉,一派的儒雅君子模样。很是讨小姑娘喜欢。起码他问亲的时候,从没有人嫌弃他黑。   同窗对章年卿这个小未婚妻都抱着善意的笑意。时常拿章年卿取乐。   章年卿在这份嘲笑中,显然忘了,他曾对这个名字背后的姑娘是多么期待。   一转三月,今日是腊月初三。   腊月初九是他定亲的日子,章年卿在飘飘雪花中呼出一口冷气。站在冷冰冰的长廊上出神,远远看见那位不正经的表哥来了。   章年卿赶紧避开,额角突突的跳,他脑仁疼!   “天德,等等我。”   既然避不开,章年卿只好驻足等着了。章年卿是打定心思,他说什么混账话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不曾想,这次表哥说的话却十分中听。他道:“天德,你也别置气了。知根知底,总好过盖头一揭,几家欢喜几家愁吧。”   自来熟的表哥勾搭住章年卿的肩,“其实这小娇妻有小娇妻的好嘛。你想把她养成什么样子就养成什么样子。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搁房里,你还不得把人疼到骨子里。”不正经的撞了撞他,眉飞色舞的。说着从袖口掏出一本蓝册子,“给你个好东西。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的。”   章年卿不想接,硬被塞进手里。待人走很远了,抖开书皮一看,赫然上书五个大字。章年卿手一哆嗦,差点把书扔出去。眼见章芮樊远远的过来了,章年卿无处躲藏,只能先将书别在后腰藏起来,整理整理衣袍。一派平静。 第3章   “天德,快,你舅舅来了。跟我过去见客。”   章年卿讶然道:“舅舅他们来了吗。什么时候的到了,他们不是在河南吗,怎么都没写封信。”说着疾步跟着章芮樊走了。   章芮樊年轻的时候在汝宁府同知,娶了当时的河南巡抚陶金海的女儿。后来章芮樊一路升擢至京城,带着陶茹茹在京城一住就是十多年。当年离开汝宁的时候,章年卿二哥才出生,还在襁褓里抱着。章年卿更是连影都没有,从未见过本家舅舅。   此番闻舅舅前来,他内心雀跃不已。一路小跑,一掀帘子,数道目光一齐投来。章年卿望了望厅内的五六名男人,斟酌片刻,先向祖父和外祖父行礼:“孙儿见过祖父。外祖父。”然后向三个中年男子请安,“天德见过三位舅舅,给三位舅舅请安。”   “哈哈哈。天德还记得舅舅。”“哟,我们的小解元来了。”“来,让大舅好好看看你。”   章年卿摸着脑袋,憨憨笑道:“收了舅舅们十多年礼物,哪敢不记人啊。”   哄堂大笑,陶孟辉等人个个指着章年卿哭笑不得。陶孟辉道:“看着人憨,脑子却不傻。”   舅甥四人聊的很是投机,直到陶茹茹抱了小女儿青鸾来,大家对章年卿的热情劲才散掉,都疼爱的看着章青鸾。   陶家是兄妹四人,三子一女。如今陶茹茹也生了三子一女,这份巧合,让大家对这个小闺女又怜爱了几分。   小舅陶孟新凑不上热闹,只好逮空拉着章年卿说话,“冬月里订了亲,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章年卿苦笑,“冯家姑娘还小,看家里怎么安排吧。”   “你自己都没个想法吗。”陶孟新可不觉得他这么乖。   “过了春闱再说吧。”章年卿兴趣乏乏。   提起春闱,陶孟新神色一肃,和章年卿聊起了心得和注意事项。直至中午用膳,两人还意犹未尽。   出门时,陶孟新拍着章年卿后背正说着什么,忽然感到手下一个硬物,下意识的抽出来:“这是什么。”   糟了。章年卿忙要夺回来,陶孟新一抬手。不理小外甥的迫窘,慢慢展开书来看。   “《幼鼎·器养篇》这是什么?”   狐疑的翻了两页,陶孟新眼中从震惊惊愕到不可思议,精彩缤纷。   章年卿恼羞不已,一把夺过遮掩住。解释道:“这是表哥给我的。”   陶孟新指着他一脸明白,感慨道:“看不出来,看不出来啊。”   外面风雪略大,吹迷了陶孟新睫毛。他睫毛挂雪,面如冠玉,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芝兰玉树,气度翩翩的陶舅舅,语重心长的拍了拍他肩膀,“孩子,记得你的话。春闱重要。”   “舅舅!”章年卿高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明白。走吧,去吃饭。”   饭后,章年卿气的回屋直接摔了书,狠狠的踩了几脚。便去读书了,念了一会,天色渐暗。章年卿没有喊小厮,自己动手点了油灯。暮色四合下,灵感总是来得分外汹涌,研磨习书,字字谏言都是真理。   盯着砚墨,不知怎么的,章年卿忽然想起‘红袖添香’的浑话。心中一触,眼前影影绰绰,依稀露出一个小丫头的影子。小姑娘拿着小杌子站在桌前,像只花猫儿似得在桌前砚墨。琵琶袖垂在砚池里,拖的纸上桌上都是墨痕。   这么想着,心头越发热了。心尖尖那一处又热又烫,烙的他浑身躁意。汹涌的灵感都被另一种汹涌扑灭。   章年卿回到屋子,那本书孤零零的被扔在地上。烛火跳动间,将那一个‘幼’字生生挖出来,做成一个巨大的虚影罩在他的心头。想了想,弯腰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私下收进柜子里。   书脊朝里,掩藏在浩瀚书海间,几不可寻。   章年卿闭了闭眼,喃喃道:“冯……俏。”   冯俏,真是可好名字。   腊八灶王节,章家去给冯家带着礼物追节。没有什么贵重的,多是些八宝豆子,薏米百合等,图个吉祥。   内宅孔丹依和陶茹茹在说话,正厅冯承辉和章芮樊也聊的不亦乐乎。章年卿一个人坐着无聊,索性对冯承辉拱手请命道:“先生,天德可否去书阁看书。”   孔丹依作为衍生公女儿,出嫁时一百三十六抬嫁妆里,有二十八抬装的都是古籍孤本。天下学子趋之若鹜,任谁得一本,都能当做传家宝流传百世。哪里像衍圣公这种人家,稀世孤本都是以‘抬’论。   冯承辉乐呵呵一笑,以后都是自家人了。他也没什么好藏私的。指了个小厮,“带三少爷过去。”   晖圣阁旁坐落着一间不起眼的小阁楼,长满枫藤,绿荫荫一片。门上终年落着锁。他以前跟着冯先生念书的时候,便好奇过这里,却从未想过先生会把家里的书藏在这里。   跟着小厮从偏门进去,门房住着一个小老头。小厮恭恭敬敬的喊他:“齐爷爷,老爷让小的带章公子过来看书。”   齐老头胡子一抖,瞪着眼睛问:“什么章公子,哪个章公子。”   小厮有些尴尬,凑到他耳旁小声道:“就是和小姐定亲的那位章三公子。”   齐老头神色顿时软化下来,他精神灼烁,眼中有精光。微微低下头,行士子礼:“小老头多有冒犯,章公子跟小的来吧。”   说着,回房拿出一大把钥匙,踩上吱呀呀的阁楼。小厮借机向章年卿告辞,章年卿挥了挥手,同意他去了。   一进门,章年卿才恍然大悟。原来齐老头手上的钥匙不是开门用的,是开盒子用的。冯家书阁藏书千万,但凡孤本珍本,皆以紫檀木匣,珍而重之的装着,防避蛇虫鼠蚁。   章年卿摸着盒子上的精细雕花,陡然生出一股买椟还珠之心。且不论这盒子里的东西价值几何,单一个空盒子便顶的上十两黄金。章年卿感慨的想,他的岳家可真是有钱啊。   边走边看,章年卿越看,心中敬意越高。古往今来,世人数得上名号的风流才子,名士大儒。他们的手稿、散记也不知是通过何种方式落到孔家手中。还有一些根本不为世人所知晓的字画瑰宝。   章年卿翻到一本唐寅的散记,里面记载了他中解元后,再未拔高一筹的满腹愁心不得志。其中一些惊世骇俗之语,看的章年卿心惊肉跳。良久都喘不上来气。   偶然一瞥,牑户处由一枝枫藤的枯干,引着阳光垂进来。视线顺着阳光落在明亮的地板上,书架下露出鹅黄色一角,布料上的银线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章年卿不动声色靠近。   冯俏垂头,捧着书看的如痴如醉。光线在书页上游移,章年卿的目光再冯俏身上游移。   小冯俏今日穿的是鹅黄色挑线裙子,扎着简单利落的双螺髻,将自己打扮的像个小丫鬟。前襟袖子无处不脏,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旮沓角落里爬出来的。脏兮兮的小丫头,青葱鲜嫩,俏丽逼人。下颚嫩生生的肌肤,沾着一道泥痕。莲藕沾淤泥一样格格不入,却又诡异的让人觉得理所应当。   “啊。”冯俏吓了一大跳,书掉在地上,向后爬了几步。看清楚来人,才松了一口气。“怎么是你啊。”低声咕哝,“真是阴魂不散,躲都躲不开。”   小冯俏运气不好,章年卿自幼耳朵便生的尖,闻言挑挑眉:“我来你家追节,你还躲我。”   冯俏捡起书,塞回书架。抱怨道:“谁让你来我家了。”回头看着他脸好一会,垂头丧气道:“今天就算了,下次在外面你碰见我了。千万可不要和我说话。不然我真的只能坐在家里等出嫁了。”   章年卿听出一咻咻嫌弃的意思,上下将自己打量了一番。好笑的问:“我有什么地方让你很讨嫌吗。”   “你太黑了!”冯俏脱口而出,章年卿愣了一下,冯俏别过头,心里觉得有些愧疚:“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些不是由你决定的。可我的小姐妹已经将我笑的很惨了。还请你,不要让我再没面子了。”   章年卿唇角挂着笑,敲了敲手中的孤本。顺手将书和匣子一齐放在书架上。掐着她下腋,将她抱起来放在窗沿上。放下她时,还细心的替她拨开爬在窗台上的枯枝干叶。盯着她脏兮兮的手脸,怀里摸索了一会儿,没带手帕。   想了想,伸手在冯俏怀里摸索了一会。果不其然,掏出一块小手绢。仔细替她擦干净,慢悠悠的问:“这么说,你是知道我今日来看你,才故意躲到这里来的?”   冯俏身子有些僵,偷偷向后瞄了一眼。窗子后面空无一物,二层阁楼下是铺的整整齐齐的青砖。冯俏想象了一下自己从这里摔下去,生还的可能。十分识趣道:“绝无此意!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无关联的,大哥哥你虽然长得黑,却也是黑里俏。我何苦躲你。真真是我自幼嗜书,平素都习惯来这里。今日一时忘了时辰……”   章年卿无动于衷。   冯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后的‘万丈悬崖’,咬咬牙,猛的扑向章年卿怀里,借着冲劲将他压倒在阁楼地板上。 第4章   嘭,一声闷响。   齐老头的声音遥遥传来,“章公子?发生什么事了。”齐老头端着稀饭碗,纳闷的问:“要不要小老儿上去帮忙?”咕嘟嘟又灌了两口稀饭,脚下没动一步。   章年卿颇为深沉的看了眼冯俏,清清嗓音,高声道:“无碍的,脚下一时未留意,绊了脚,您不必上来。”   “好勒!”齐老头声音欢快,就等着这句话。   冯俏飞快的爬起来,躲在书架背后,咬牙切齿的问:“你刚是想杀人灭口吗。”   章年卿龇牙咧嘴,摸了摸肿起一个大包的后脑勺。   冯俏看着他的狰狞,吓了一大跳。缩了缩头道,急得快哭了:“你如果杀了我,我爹爹我外公都不会放过你的。”   章年卿背脊生疼,咬咬牙,没站起来。屈腿坐在原地,“你过来。”   “我不过去。”冯俏才不被他威胁,“我走了,你自己在这好好‘看书’吧!”   刚跑两步,被章年卿一把揪着后领提起来。章年卿步子大,三步并作两步,追她易如反掌。   他脸色铁青,冷冷道:“实不相瞒,自从家里给我订了亲之后,我也整日被同窗嘲笑,定了个还没长成的小丫头片子。”   冯俏被嫌弃了,心里很不舒服。闷闷道:“我年纪小,总有天我会长大的。你长的黑,这辈子都不会变白了。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   章年卿道:“错矣,我黑是因为秋天那时候我生病,吃药吃的。我之前一直长的白,之后也未必养不白。”   冯俏一愣,一点没有怀疑,“我就说那黑乎乎的,喝了牙会变黑。没想到不是黑牙,是黑……”及时停下,小心翼翼的看着章年卿,故作老成的叹了口气,摸着他脸道:“其实我自己没有嫌弃你的。就是被大家嘲笑久了,都忘记你学问好,人又高,长的也不差了。你说的对,这件事的确是你委屈一些。”   想了想,冯俏道:“可以你再急也没办法。我至少要等到及笄才能出阁。在这之前,你就等着吧。总之,我以后不嫌弃你黑就是了。”   你就等着吧。   章年卿不用抬眼皮,单听声音就知道冯俏说这话时有多么骄傲。他翘起嘴角,不怀好意的蹲下身,神色认真:“即是这样,天德在此先行谢过冯姑娘。”犹犹豫豫,吞吞吐吐道:“只是有一事,在下不得不跟冯姑娘说清楚。”   “说罢。”冯俏语气轻快道。   章年卿不语,捉着她的手,在他脸上狠狠擦了一下。他方才在地上滚了一圈,冯俏湿润的掌心的一擦,掌心便赫然留下一道灰痕。   章年卿道:“看,黑是假的。不信你来试试。”他指着脸颊,挑衅又期待。   冯俏懵懵懂懂扑上去,冲着指尖敲打的地方舔了一口,章年卿的手怔住,人也僵住。侧脸某一处微麻,指尖也泛麻,上面口水残留。   “好像是白一点了。”冯俏趴在他身上看了一会。自己又主动上去咬了一口,狠狠地,留下一个小巧精致的牙印。   冯俏悠悠松口,居高临下的看着半蹲在地上的章年卿,不掩狡黠道:“章天德,你不要骗我。我知道你在调戏我。你这个登徒子!”   章年卿喉结滚动一下,蓦地攥住她手腕。纤细瘦小,握在她手里顿然升起一股禽兽之感。他道:“我没有骗你。这不是调戏。我们订了亲,原本就该是这样。”   冯俏才不信,娇声娇气的控诉他:“你若当真舔舔就白了,你全身都那么黑。我岂不是要将你……”多累啊。   章年卿脑中轰一声爆炸,不敢再听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已经不敢再在这里多待一分一秒。   他耳旁脖颈下充满血红。回到正厅,章芮樊和冯承辉还在说话。   章芮樊看见章年卿皱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欸,你脸上怎么这么红。”   “有点热。”章年卿故做掩饰的闪了闪风。   章芮樊冯承辉同时目露不解,“这寒冬腊月的,书阁怕没有多少火盆吧。”   “来回走的有点急,身上一发汗,便觉得有些过热。爹,先生,不必担忧我了。你们继续,继续。”章年卿忙描补道。   话及此,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热闹。隐隐能听见是有人在训斥人,一旁还有女童隐隐的哭声,齐老头的劝慰声。   过了片刻,只听妇人道:“今日有客人,姑且不和你计较。走,回去换衣服。等会见了你未婚夫婿,难不成你打算就以这副样子去见客。”   这是息事宁人了,看着色厉内苒,骨子里却还是温柔疼爱。   章年卿心下一跳,一下子就猜到那是谁。想必是他刚风风火火跑出来,惊着齐老头,上去一看,发现了小冯俏。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不知为何,他有些愧疚,也有些……心疼?   正犹豫要不要出去说情,孔丹依已经带着焕然一新的冯俏进屋了。   冯俏娴静温柔的向两位长辈行过礼,穿着略显成熟的嫩绿色通袖褙子,长褙修身,更显她窈窕。她一改先两次的顽皮天真,古灵精怪。脱胎换骨一般,亭亭玉立站在章年卿面前。   冯俏饱读诗书,气质如兰。一颦一笑具是动人。双瞳剪水,极为清澈。   章年卿茫然又好奇,冯俏带给他的新鲜感太大,他见过她三次,她每次带给他的都是别开生面的惊喜。低头喝茶,不欲让自己太过喜形于色。   熟不知两个小儿女的一句一动,早已落到双亲的眼中。   离开的时候,章年卿解下腰间的寿山龟钮,私下递给冯俏。冯俏不敢接,章年卿态度强硬的塞进她手里,低声道:“本该早给你带东西的。我却疏忽了,以前是我不上心,我的不对。这是我一位长辈赠我的,我贴身带过许久,算是我身上唯一亲密的物件。你且收着,下次给你更好的。”   “小乌龟?”冯俏把玩着不足她拇指大的钮章,只见墨绿色寿山石上,浮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乌龟,乌龟下刻着三字:闲百忍,是个闲章。   章年卿脸色青了青:“什么乌龟,是玄武。你就气我吧。”   冯俏自然不会识不出玄武,笑嘻嘻的,眉眼弯成月牙,星辰灿烂。   章年卿隔着钮印捏了捏她的手背,意有所指的问:“你就没什么要送我。”   冯俏偏头道:“没有。”   章年卿气极,狠狠攥了一把小嫩手。冯俏泪水一下子在眼眶打转,“你每次来都捏我。给你。”抽抽噎噎的扔了条手帕过去,敷衍极了。   章年卿拿帕子替她擦了擦泪,蘸尽香脂泪水,闻了闻,叹道:“姑且我就当这是你给我的礼物罢。”收进怀里。   翻过腊月,开春便是春闱。   二月初一首试,地点便是京城贡院。好在章年卿家在京城,不必学那寒门子弟上京赶考。   章年卿元月十六便在父兄的建议下住进同福客栈。客栈固然吵闹,可据父亲章芮樊和泰山冯承辉两个草根出身的指导,这里藏龙卧虎,云集天下举人,其中才高八斗之人不计其数。小道消息更是多如牛毛,其中不乏来源不明,消息却异常精准的传言。   冯承辉道:“贡院那边,我和你爹帮你留意着。你在同福客栈住几日,便是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和你将来的同僚们多相处相处,也是百益无害。”   章年卿没有意见,他住哪里都可以。   临走时,冯承辉还叮嘱一句:“一日三餐,家里有人送上。吃食还是用家里的好。”   “学生明白。”   跨出外院的时候,章年卿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小阁楼,书阁门窗紧闭,外面枯藤泛春,开出点点绿意。   章年卿呼出一口气,按着胸口,掌心下贴着一块娟帕。稳了稳神,提步出门。   冯俏心惊胆战的掩上窗,躲在窗后。丫鬟珠珠嘻嘻的笑:“小姐又在偷看姑爷了。”   冯俏瞪了她一眼,不说话。等人走远了,才轻手轻脚下楼。珠珠道:“姑爷可真是可怜,在家被章侍郎陶舅舅耳提面令,到了我们家,又要被老爷念叨,也不知道他烦不烦。”   冯俏停下,看了一眼珠珠。珠珠忙捂住嘴:“奴婢再也不碎嘴了。”头摇的像拨浪鼓。   冯俏好笑道:“他烦不烦我不知道。不过他应付差事可真是一绝。”眉眼春花,笑意溢出:“他眉低目顺哄爹爹那一下,真是让人服气。我都差点被他骗过了。”   珠珠惊讶道:“姑爷是在应付老爷的话吗。”   “那当然,我最了解他了。”冯俏得意道。   “小姐你才见了姑爷几次,怎么就‘最了解’了呢。”珠珠好奇又八卦道。   “我……”冯俏一时语塞,道:“反正他没有他装的那么乖。”   这句珠珠听懂了,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装的啊,难怪小姐这么有经验。小姐,这就是一丘之貉的意思吗。”   冯俏愤怒的敲她头,“再乱用成语,下次不教你识字了。”   珠珠果然被吓住,冯俏气冲冲走了很远,珠珠才喃喃道:“本来就是嘛。小姐还不让人说。” 第5章   章年卿走第二天,京城便下起了小雨。   章年卿推开窗子赏了一会雨景,将桌子上的汝窑花瓶抱出去放在窗台上,花瓶里种着一株绿萝。   春雨贵如油,让这小东西尝尝雨水也不错。   章年卿收回手,捻了捻手指,若有所思的看了眼花瓶。再上手摸了摸确认触感,“果然是假的。”他还真以为同福客栈已经富到如此地步。摇头自嘲,一叶障目了。   雨天多烦事。章年卿刚坐下,翻开从岳丈家讨出来的典考籍,正只字研读别人的文章,客栈下一阵吵闹。章年卿心烦意乱,摸出一块娟帕,嗅了嗅,稳稳心神,继续苦读。   “陈先生,陈先生。唉!”   门外的人接连叫了两声,得不到回应,叹了口气,嚯的推开房门。一阵冷风灌进来,吹起书桌上的书本纸张。   章年卿愕然的看着门外之人:“何事?”   “章公子,怎么是您?”   原来是店小二,小二连连道歉后,狐疑的看了眼窗台上,雨中绿萝。讪讪的合上门离开。   然后章年卿听见隔壁房门被打开的声音,他放下书,欠身在窗口外探了探。果不其然,左手边房间窗台上,也摆了一盆绿萝。   隔壁动静悉悉索索的,隐隐能听出是四五个人在房间里。店小二的声音是最急迫的,只听他似乎扔出了什么硬物,咣当掉在桌子上。他气急败坏道:“您这钱委实不好挣,小的也不要了,惹不起,总躲得起。”骂骂咧咧的走了。   章年卿被清风拂面,洗了把脸。门外的是非不欲多听,他这边也接连来了两位客人。巧了,都是送伞的。连话都没变:“三爷昨日走得急,忘了备伞。小的今天赶紧送过来了。”   话毕,急匆匆的走了,一刻也没有多留。   章年卿关上门,坐在床边把玩着两个伞。嘴角翘起一丝笑意,观摩了许久,才终于在其中一把伞柄上,看见一个小巧的冯字。   他愣了半晌,倒了被热茶,慢吞吞的喝着。冯先生是不会顾及这些小事的。师母的话,便是送伞,也该和家里打声招呼,免得两家送齐了,显得跟打擂台似的,尤其显得他这个岳家心急。   哪会是谁送的呢。   答案呼之欲出。   指腹摩挲着伞柄,眸子中有些疑惑,也有些认真,“你就这么关心我吗。”   “咚,咚,咚——”   “来了。”   章年卿将手中的伞塞进被褥内侧,开门是个生脸。   那人作楫,一脸歉意道:“鄙人姓陈,单名一个伏字。方才小二误闯贵人房间,我特来致歉。”抬头,风光霁月,儒雅俊秀。看着便是一副贵人相。人却面如死灰,眉头紧锁,似有千万愁绪难以抚平。   章年卿回了一礼,客气道:“无碍,事出从急。”   他一出声,陈伏眼中便闪过一抹诧异。“不知兄台年方几何?”   章年卿身高不低,一出声便漏稚。他坦然道:“在下姓章,立早章,双字天德。年方十五。”   章年卿有意含糊,只报字不报名,去年九月才过了生辰,开年一月便称十五。不算撒谎,却处处掩饰。   不想陈伏还是一口道出他的身家来历:“兄台可是和景二十二年京兆府年纪最轻的章年卿章解元!”   佳名远扬,万口传。   章年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他已经到了家户喻晓的地步了,有些汗颜,不知道怎么维护自己形象才不丢人。清清嗓子,谦逊道:“正是在下,陈兄缪赞了。”   都说文人相轻,陈伏却是一个英雄见面惺惺相惜的性子。和章年卿几句话下来,两人便引对方为知己,为彼此的共鸣而感叹。一来二去,陈伏便透漏了几句自己的事。   原来,按大魏律例,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其名下土地有免税免赋的权限。   章年卿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他夺解元的时候,倒是有乡绅送了他八百亩土地并一些银钱。被章芮樊给拒了,自己出钱廉价将那八百亩地买下,归在了章年卿名下。那时他隐约听过一些免税赋的话,却未在意。   陈伏叹了口气道:“哥嫂都是善人,我念书是又借了村里不少银钱。自我考上举人之后,以各种名义让我将他们土地收在名下的人不计其数。可在靖安,一个举人名下免税的规制最高也不过五百亩,现在我名下已经挂了七百多亩。”   章年卿暗忖,赶明儿问一下父亲,他那八百亩地是怎么安置的。   陈伏仍在继续,“我所住的,乃是小地方。当年秋赋一时少了那么多,上面便派乡保来查。还说什么,‘年年举人老人多了去,没见谁像你这样吞山吃银。胃口忒大。’后来我便被带到衙门,万幸中举后可见官不拜,受刑不罚。我被拎到县衙,住了半月倒也没吃什么苦头。”   章年卿听的头昏脑涨,自己梳理思路,斟酌问道:“那你今日又是遇到了什么麻烦。”   陈伏揉着眉心,头痛道:“这不是眼看会试,我要来上京赶考,又不放心哥嫂,便把哥嫂也带来了。安置在红庙街一处赁来的小院子。谁料想冤家路窄,那户院子的原主人,不偏不倚正是我们县老爷的亲侄子。”   章年卿恍然大悟,这两年他背地里闲书也看过几本闲书。期待的问道:“可是那县太爷的侄子,看上了你的嫂嫂,要强娶豪夺。”   陈伏头痛道:“差不多。不过我看那厮不见得是看上我嫂嫂,是诚心给我家找不痛快罢了,终日调戏嫂嫂,屡屡被我兄长撞见。谁知,这两日闹出嫂嫂有孕,加上那人故意出言蛊惑。因着哥嫂多年不孕。哥哥便以为嫂嫂肚子里的不是他孩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陈伏烦不胜烦,“眼看就要大考,哥哥不见踪影,我还要照顾着嫂嫂。瓜田李下,一时便有了传言,说我和嫂嫂有染。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陈伏气的直拍桌子:“现在这节骨眼,这话传出去。让朝廷怎么想我,考官怎么想我,一个品行有污之人,怎么堪当大任。”   说完才意识到,章年卿年纪尚轻,怕是不能感同身受这些生活琐碎。歉意笑道:“真抱歉,惹的章弟也心烦了。怕是你也不爱听这些糟心事吧。”   章年卿倒是无所谓,反倒觉得很新鲜,挺有意思的。他又问:“那绿萝是怎么回事?”   陈伏道:“绿萝是我和小二留下的信号,日子渐紧了。我便打算先将家里的事隔一隔,我这边温习的差不多了,便把绿萝放出去。便是发出信号,有人找,可以说我在了。如果这绿萝没摆出去,哪怕天塌下来。都不能让人来打扰。”   “原来如此。”章年卿拳头抵唇,不厚道的笑了声:“看来今天小二没拦住。”   “是啊,今天我摆不摆绿萝,小二都得找我闹上一闹。他闯进你房间时,我探头看见你窗前,便觉得是天意。也将绿萝挪了出去。一味逃避总不是办法……”   章年卿频频点头。   下午的时候,雨停了。   章年卿夹着伞,去了趟冯府。等了许久,见冯承辉第一句话便是:“先生,靖安一带今年可是遭灾了。”   冯承辉疑惑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在同福客栈结识了一位朋友,听他说,他中举后因着乡亲把土地挂在他名下,导致当年秋赋缺口甚大。学生感到有些滑稽,诚如世人所言,举人年年有,免税赋又不是今年才有的规矩。缺口如此之大,只怕背后另有隐情。”章年卿不敢卖弄,一五一十道出心中疑惑。   冯承辉目光警惕:“这话你可曾问过你父亲。要知道,你父亲调遣吏部之前,曾在户部任事。”   章年卿腼腆一笑,“传道受业解惑是师父的事,我和父亲谈,岂不是妄议朝政。学生不过好奇,我这两日读典考丛书,见往年有拿政事做考题的。便想投个巧。”   “你啊。”冯承辉朗朗大笑,翁婿两人以此为话题,谈论一下午。   晚上冯承辉留章年卿用饭,章年卿眼睛一亮,隐隐有期盼。   冯承辉便借换衣服的时机对妻子道:“小两口蜜里调油今后才好过日子,现在让他们多培养培养感情,不失为一件好事。”   孔丹依赞同道:“我明白。我爹迂腐,我可不迂腐。有咱们看着,他们发乎情止于礼,相熟相熟,尽是那小炭头将来成人了,心里也懂得记挂。”   冯承辉颔首,“恩,记得把后宅里的长嘴仆妇丫鬟安排好。莫把好事弄成坏事,让外人嚼舌根子,说我们俏姐儿是非。”   “我明白。”孔丹仪拍拍丈夫手背,让他安心。   章年卿在饭桌上见着冯俏,眼睛刷的一亮。   没有外人,冯俏的娇气便透出来了。一点没有那天见他知书达礼,温柔贤惠。许是冯家这么多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太过宝贝。将冯俏宠的十分娇惫懒散,九岁的人了,饭都不好好吃,非赖着孔丹依喂。   章年卿三岁就自己独立吃饭了,他看着他娇憨迷糊的小姑娘,竟觉得他前两次见她才是最真实的她。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没想到没赶上早上的九点,也没赶上晚上的九点。么么哒,早点睡。 第6章   章年卿盯着冯俏吃饭,冯俏虽未回头看他。一会儿也两颊绯红,不自觉细嚼慢咽,斯文优雅起来。   孔丹依见状皱起眉头:“不可口?”舀了醪糟丸子,白勺清汤蛋花点缀,看着很开胃。孔丹依还特意当着冯俏的面放了一大勺白糖,谁知冯俏还是小口小口抿着,没有食欲的样子。孔丹依重重放下碗。   这是发怒的前兆。   冯承辉不动声色撞了撞不解风情的孔丹依,不曾想激化了妻子怒火,“你女儿还说不得了,看看都惯成什么样子了。”孔丹依竭力压抑着声音,看着章年卿在,没再说什么过火的话。   冯承辉无奈的叹气,正想说上几句。章年卿忽然站起来,从孔丹依手里接过瓷碗,“师母,我来喂小师妹吧。”   冯俏差点跳起来,飞快的说了句不用了。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迅速告辞,离开饭桌。   章年卿盯着桌子上的空碗筷,微微出神,表哥的话飘一句荡一句的。   他真的挺想喂喂她的。   如果真可以把她带回家就好了,他喜欢什么样子,就把她养成什么样子。   其实她现在这样就很好……只是和他不亲。   章年卿脑子浑浑噩噩的想着一些有的没的,食不知味的吃完一顿饭。   微雨濛濛,章年卿独自一人从偏门出去。撑着伞,刚踏上青石小路,便有一种被窥视之感。   “章少爷?”冯府的小厮不解的看着突然停下的小厮。   章年卿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周围的痕迹,注意到门檐下那片空地有湿脚印。小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蓦地像是被人点了句什么似的,一行礼走了。一句话也没说。   章年卿看着地上踌躇的湿鞋印,不动声色比划了她鞋的大小。比他掌心小一些,尺寸不准,但他不敢做的更明目张胆。   小门两侧种的都是青竹,峻峭挺拔,四季常青。以青石路为线一分为二,章年卿站在屋檐下等了好一会,雨刷刷的下个不停,始终没人出来。   他盯着屋檐下的湿鞋印看了好一会,负手侧身,对着左边的竹林道:“再不出来,我可走了。”   冯俏和婢女犹疑半晌,冯俏挪挪蹭蹭的蹭出去。露着小脑袋,探头探脑的问:“你拿的是我给你的伞吗。”声音有些甜蜜。   章年卿看了眼手里的伞,摇头道:“不是,这是我家里给我送来的伞。怎么,你也去给我送伞了吗。”   “怎么可能。”冯俏提着裙子冲到屋檐下,夺过他手里的伞,指着伞柄的冯字,理直气壮的:“这是我家的伞。”   “哦,送伞的人又没有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是你送的呢。”他笑着问。眉宇剑锋笑意荡漾,极为温柔。   冯俏听出他的打趣,不再说话。扭过半个身子。低着头看雨打穿石,很是认真。   两人半晌无话,章年卿倒是有一肚子话想说,只怕吓着她。只好站在一旁,陪她当哑巴。   阴天天黑的早,不一会便暗沉沉的。来偏门点灯的下人,远远看见两人都避开了。   章年卿清清嗓音,垂眸看着她:“我回客栈了。你也回去吧。”他看着她头顶湿缕缕的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淋的雨,“打着伞自己还能淋到。我究竟是该怪你丫鬟伺候的不上心,还是你太过顽劣。”   冯俏皱着鼻子,“你不要用这种老气沉沉的调调和我说话。”她睁着葡萄似的黑眸仰头看着他。不满道:“你也是个孩子,在我面前装什么小老头。”   章年卿还记得她嫌他高的话,半蹲下来,握着她的两个胳膊:“说的好。你以后叫我天德哥。你呢,乳名叫什么。有字吗?”   冯俏道:“我小名叫幼娘。我当然没有字,字是出嫁后夫婿取的。人家现在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呢。”   幼、娘。   章年卿心一跳,心头被笼罩的那个巨大的‘幼’字再次跳出来。他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正想说我给你取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柔声道:“幼娘乖,我真的要回客栈了。等我考完再回来看你。”   冯俏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其实你来看不看我都是一样的。以前没见过你,我也这样过来了。喏,手伸出来。”   章年卿莫名所以的递上手背,冯俏手里攥了个什么东西,她对着那一哈气,冲着他手背重重的盖了一个章。   章年卿借着微光一看,闲百忍。是他之前给她的钮印。不禁笑道:“你给我盖这个干什么。”   冯俏盈盈一笑,贝齿微露,俏皮的福了个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盖了章,你说话便要算话。”   章年卿:“什么说话算话?”   “你说你要来看我的。”冯俏略显委屈:“虽然我并不大在意你来不来看我。可你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能说反悔就反悔。”   “不反悔不反悔。”章年卿看着她皱巴着的小脸,摸了摸她的头,动情道:“等我考完试带你去放风筝。”   “真的吗。”冯俏喜出望外,“我爹娘答应吗。”   章年卿胸有成竹,“你这几天好好准备下我们出去玩你想穿的衣服,什么都不用管。其他的事都交给我。”   冯俏高兴的抱了他一下,夸赞道:“你还是挺有用的嘛。”   章年卿微僵,板着脸从她小小怀抱里站起来。冯俏愕然的看着自己手里的人变成一双腿,闷闷的松手,“路上小心。”   “恩。”章年卿淡淡的。   越临近会试,同福客栈越发热闹。   一个个原本闷在屋子里苦读人的举人老爷们,纷纷出来坐在大堂吃瓜子看戏,时不时各自散布一些无溯无源小道消息,章年卿听听便过,一笑了之。   实不是他瞧不起人,只是这些同科之间流传的所谓‘题目’‘点卷’多是无稽之谈。真正手握重秘的人不说,不知所云的人纷纷附和,企图从中捞到一丝半点的残羹。   章年卿生在官吏之家,先生又是前新科状元,如今岳家又拜着孔氏一族。他所接触的圈子秘闻,比在场人都辛密。   不过,念着父亲和岳丈前的千叮万嘱,章年卿还是仔细留意了下诸位所提及的科目书籍,晚上挑灯夜读,很是刻苦。   元月二十八日,离大考还有三天。客栈的举人陆陆续续都去了孔子庙拜先人。   章年卿也被陈伏拉着去,走到半道,冯承辉拖着他径直去了衍圣公府上,道:“直接拜自己祖先吧。”   章年卿看着家庙里如雷贯耳的大名,恭恭敬敬对小山一样密集林立的牌位上香磕头,口中自称的是:孙女婿章年卿。   衍圣公孔明江本人也跪在和章年卿并肩的蒲团上。章年卿吓得魂飞魄散,好悬没跳起来。不动声色从蒲团上挪下来,跪在孔明江右下侧。   孔明江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经过冗长的程序,章年卿回去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晚上陈伏拿着一个文昌符过来,说是见他今天没有去,便多带了一个给他。   章年卿瘫坐在床上,恹恹的看着手里的符,无精打采的。“陈兄,明日我还是想亲自去祭拜一下夫子。”   陈伏微讶:“今日你家人不是带你去拜老夫子的吗。”   “拜是拜了。”章年卿垂头丧气道。可他觉得孔老先生更想从棺材板里跳出来打他一顿。   章年卿扶额倒床,抱怨道:“你知道吗,衍圣公他今天居然和我跪在一排!!!”   陈伏惊的连连倒退,“你,你们家和衍圣公很熟吗。”   章年卿惊觉失言,描补道:“求了些门路。今日总算见上了。”轻描淡写的带过。   陈伏扶着胸口顺气,“好家伙,章弟快把你今日穿过的衣服借为兄摸摸,沾沾喜气。”   章年卿指着屏风,“刚洗完澡,顺手搭在那了,还没收,你要的话,待我洗了,全拿去吧。”   “不能洗,不能洗。这可不能洗!”陈伏连连拦道:“这可是好东西,怎么能这么糟蹋。”   章年卿:“……”   陈伏喜滋滋的抱着衣服回去的时候,章年卿还不忘叮嘱,此时不要泄露出去,以免惹麻烦。陈伏连连答应。   章年卿看着手里的文昌符,良久喟然道:“这世间才华皆藏腹纳肚,皆是个人的本事。若终日不学无术,末了拜一拜孔老先生,夫子庙里求一道符,便能金榜题名,高中状元。那天下人还读书作甚,直接娶了孔先生的女儿不就行了。”   话毕才方觉不对,他岳丈兼先生,的确娶了衍圣公的女儿,还中了状元。   不对不对,冯先生是先中了状元才娶了师母,这两者不能相提并论。   可万一,正是因为先生命里和师母是夫妻才中了状元呢……   章年卿脑中跑马,胡思乱想着。很快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极其香艳的梦,梦里冯俏长大了,她赤着臂膀,眉间天真举止诱惑,像个小妖精一样魅惑着他。两人红浪翻被,正是动情时,忽然有一个头戴金冠穿着鹤补服的大官腾云驾雾而来,手里捧着圣旨,照本宣科念道:“新科状元京兆府章年卿接旨——”   章年卿哗的坐起来,大梦惊醒,擦着额间的冷汗。忽然感觉到被子里的裘裤湿黏黏的,探手进去一捻布料,他靠倒在床头,他……人生第一次梦遗了。   这下,章年卿彻底失眠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设置定时,居然点成直接发表。   唉,发就发吧,反正都一样的。 第7章   那日后,章年卿总有些心虚,很长时间都不敢到冯家去。冯俏似乎也知道他要大考,很是安静乖巧。章年卿心里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二月初一入场,一连五日三场。考试过程冗长而漫长,很是枯燥乏味。吃不好,睡不好,章年卿出来后裤带都松了两寸。连陈伏都不正经的打趣他:“都说楚王好细腰。有天德兄这‘把腰’在,谁能与其比之。”   是个男人听了这话都生气,章年卿举着手吓唬他:“找打!”   陈伏半分不怕,反而展开扇子悠闲的摇了摇,得意道:“看看你这羸弱的小模样,都能和卫玠比美了。可惜了,就是黑了点。”   章年卿毫不客气的对着他狠踹一脚,陈伏摔个四脚朝天。   陈伏半撑着胳膊,从地上坐起来,指着章年卿的背影哈哈大笑。   章年卿刚从考场出来,午饭还没吃,便听了一个新鲜名词‘闱姓赌榜’。通俗点说就是押状元,压中状元姓什么的,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钱财。   章年卿纳了闷,“我们这不是才刚考完,还没放榜呢。他们赌什么。”   “没放榜才叫赌,放了榜那叫什么了。”陈伏不以为意道。   “不是说赌状元吗。”   陈伏咳了声,把呛在喉咙的瓜子皮连忙吐出来,“这是小榜,赌的是会元。”   “是吗,真有意思。”声音饶有兴致。   章年卿起身,凑上帮忙买注的那一桌。问旁边的人:“现在压谁的最多了。”一脸跃跃欲试,想跟一注又怕赔钱的踌躇样。   那人冲皇天拱了拱手,嘴皮子利索道:“这还用说吗。想赌注,稳赚不赔便压赵田孙李,天下四大姓。这人一多,机会可不就多了。”拖长尾音,挑挑眉。摊出掌心,摆明了‘还想听就交钱’的意思。   “有道理。”章年卿连连点头,掏了一两碎银放在他掌心。   那人眼睛一亮,乖乖,宰了个大傻子。   瞬间,章年卿身边涌上一群人,争着抢着道他有渠道,他有消息。   章年卿不急不慢,点了壶茶,让陈伏把吃食搬过来。边吃边听众人侃大山。   “……要我说,公子想稳赚不赔。小的给您出个主意,您压‘刘’姓,保你稳赚不赔。”   “哦?”章年卿有点兴趣了,“这又做何解。”   那人挤眉弄眼,刻意压低声音:“公子也不想想,当朝首辅姓什么。”   刘宗光。   章年卿举着筷子,怔在半空良久,不可思议的问:“这怎么可能。我们答题做文章一律用的都是墨笔馆阁体,往上交览时,皆有考官誊为朱卷,层层密封,一应掩了考生姓名。刘首辅本事通天,也断不敢公然舞弊啊。”   “诶。小的可未说过舞弊。只不过,刘大人家的公子未必是个草包,据闻去年乡试他斩获了京兆府第二名,仅次于章侍郎大人家的那位小公子。所谓诗书礼传,也就是这般了吧。”   话一落音便有人嗤笑,“章解元乃是去年我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小解元。那刘俞仁不过是个才华平庸之辈,连考两次,相隔六年,方才取了第二名。这都值得你为他称赞一番。”   恭维刘公子的那个小年轻蓦地涨红了脸,指着那人鼻子怒问:“这话你可敢当着刘公子面前说。”   那人毫不示弱,“那你的话敢当着章解元的面说吗!”   章年卿干咳一声,连连呛道:“两位息怒,都息怒。”   陈伏不厚道的捶桌,捂着肚子大笑不止。   掌柜的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在场的都是大爷,谁也得罪不起,他只能一一鞠躬。先将放注的地痞流氓请了出去,再请举人老爷们喝茶。机智的没有送酒,倒不是舍不得钱,就怕在场的老爷们热血上头打起来。   初五考完试后,大家都松泛下来。   按往年惯例,三月初便是殿试,具体时间每年不一。会试成绩约莫在二月中下旬就会出来,前一百名者则有机会进入殿试。故而客栈大多赴京赶考的考生都选择逗留在此,免去来回奔波。   不过,章年卿不愿意回去委实让陈伏吃惊不小。   “你家就在京城,你怎么不回去。”   章年卿在床上滚了一圈,拥着锦被,烦不胜烦:“之前我家里给我订了门亲事。”   “然后呢?”   “我先前答应过她,春闱后带她去放风筝。”   “哦~,原来是佳人有约啊。”   “去去去,什么有约没约的。”章年卿赤脚下床,狠狠灌了一肚子冷水。抠着杯子道:“我只是觉得这样有点不好。”   陈伏不解,“有什么好不好的。佳人有约你还不赶紧去。还在这犹犹豫豫怎么像个娘们似的。”   章年卿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陈伏一瞬间明白了什么,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莫不是你害怕唐突了佳人。”重重咬上‘唐突’二字,意味深长。   “是又如何。”章年卿恼羞成怒,“丢人了吗。她是我未婚妻子,我对她有非分之想怎么了。”   一句话,也不知道哪句戳到他了。陈伏神色忽然黯淡下去,顿了顿,道:“说起来,我哥嫂也有段时间没找我了。你既然不愿意回家,我可要先回去一下,看看家里什么情况。”   “去吧。”章年卿在衣服堆里摸出钱袋,全递给他,“也不知道还剩多少,总能帮你一些。”   “不必不必。”陈伏连连推拒,肃然道:“无功不受禄,章弟若执意如此,便是和哥哥我断了交情。”   “拿着。”章年卿硬塞进他的手里:“我正是把你当兄弟,才给你一些援助。别的我大约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吧。一点小钱罢了。”   末了,露出两排白牙,章年卿道:“陈兄要是过意不去,不如去下我的注,没准儿你还能大捞一笔呢。”大言不惭。   章年卿平素厌恶是非之人,却未想到自己竟也能搅和进是非圈里。   当他被人半逼半迫请到刘宗光府邸时,十分懊悔自己没有回家。   刘府里摆了一场鸿门宴,刚踏进园子,便听一个男声,摇着扇子笑道:“……竟拿章年卿和刘少爷相提并论……笔杆子底下见真章,背后吹嘘算什么本事。”   章年卿暗道不妙,看来是有人把下午的闲话传进刘俞仁耳朵里了。   “欸,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小子的确运道好,稀里糊涂撞了个第一,抱着个解元嚣张的不知边际。不过,毕竟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我们和他……”   正说着,下人上去附耳说了句什么。一时数到目光落过来,刘俞仁嘴角挂着一丝莫测的笑,阴侧侧的:“来得正好,请笔墨。”   章年卿脑仁突突的跳,不仅头疼,还牙疼。   这一群二愣子,还笑话他毛都没长齐。也不看这是什么档口,说雅了叫切磋才华,说白了就是个自抬名声。   眼看就是殿考,这不是找抽吗。   章年卿想着章芮樊那双铁板似的大巴掌,屁。股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忍着牙酸,耷眉拉眼道:“哥哥们才华横溢,皆是京城里一等一大才子,天德才疏学浅,不敢班门弄斧。”   刘俞仁却不被他恭维,只道:“只是切磋,不必害怕。”骨子里隐隐的傲气,和对自己才华的自信。让章年卿很想将他的傲气搓一搓。   在场论年轻气盛,没有人比章年卿更‘年轻气盛’的了。   章年卿咬着后牙槽,狠狠磨牙。要不是场合不对,他非要揍的他认清王八和鳖。   比诗词才华,整个中学堂还没有敢压他一头的。就是比拳头,不磕磕你都不知道谁的硬!   章年卿内心火焰熊熊燃烧,心里一边骂龟孙,脸上一片风轻云淡,客气道:“这等雅事不如等放皇榜之后在聚,也算是为刘兄祝贺了,如何。”   放皇榜,是殿试后。祝贺……   就差没直接说祝贺你一举夺魁了。   连刘俞仁都在暗喜之际,赞他识相。有人却意外的看着章年卿,目露沉思。   这张嘴啊,不去当讼师都可惜了。   就是当官,也是如鱼得水的料。   心下一定,便拉着同僚说话,不动声色岔开话题。大家聊得风生水起,很快把章年卿忘在一旁。   章年卿却不在乎被冷落,没有了众目睽睽的注视,他气的拳头都爆青筋,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踩在他头上扬名。   忽然有人递过来一杯酒水,章年卿愕然抬头,神情很快变得温和,谢过之后,接酒杯。   那人微微一笑,“天德兄。”仰头,一饮而尽。   这是交朋友的意思。   章年卿也掩袖,佯喝一杯,倒置酒杯:“真是好酒,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那人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宽大的袖子,慢吞吞道:“其实我刚才给你的那杯是水。”   ……   好尴尬。   章年卿表情有些僵,忽然嗅到衣袖间散发出的一丝丝酒味。偏头不解道:“是吗。可我怎么喝着回味酣醇,酒香溢人。正是上好的竹叶青。”闭着眼睛,故作回味:“年份应该不长,三年以上七年以下。不尽准确。”   做腼腆状:“献丑了,我年纪轻没喝过几年酒。说错了,还请兄台莫要笑话。”   “在下黄如水,字清许。”   黄清许满目不解的看着他袖间,“是五年。” 第8章   从刘府出来已是深夜,月亮很圆。   章年卿正在席上和人喝酒,门外忽然有人来请,衍圣公孔明江、章芮樊及首辅刘宗光三人一起进门。整个花园安静了一瞬,然后是齐刷刷的见礼声。只有几个小世子小侯爷神态自若的站在一旁,只微微颔首示意。   刘宗光章芮樊两人向世子爷行礼,几个年轻人皆礼数周全的避开,无人受礼。   “爹,孔爷爷,你们怎么来了。”章年卿喝的醉醺醺的,摇摇晃晃的走过去,一句话未说完,打了四五个响亮的酒嗝。   “站好了!”章芮樊低斥。   章年卿七分酒意散去三分,束起手脚,端正肃穆的站在两位长辈身后。   黄清许没忍住噗笑了一声,万幸他躲在人群后无人发觉。   衍圣公问章年卿:“一直在这喝酒?”   刘宗光狠狠剜了刘俞仁一眼,刘俞仁抢在章年卿开口前,先一步道:“孔公!我酉时过半才请人来的。”   章年卿被人抢了话,只好道:“……太累了,在客栈先歇了一觉。”语气十分懊恼。   孔明江将这份懊恼理解成对刘俞仁强行请客的不满。他将矛头对准刘俞仁,十分客气:“早闻刘公子去年斩获亚元……”   “孔爷爷。”章年卿打了个哈欠,留下两泡泪水。“我头晕,有些泛瞌睡,爷爷帮我给父亲说说情,容我回去先倒一倒,可好?”   衍圣公一族在天下文人眼里是活吉祥物的存在,世人有尊无敬。孔明江是这一代人活得最硬气的人,也是最护短的人。他冷哼一声,带着章年卿便走。倒是章芮樊和刘宗光还攀谈了一会儿,才做告别。   出门时,爷孙两个已经不见人影。   章芮樊没在意,回府才得知,章年卿没回来,被衍圣公带回自己府上去了。   同样很迫窘的还有章年卿,一路上,章年卿不断的说,‘这样不好吧’,‘这样不合适吧’,孔明江闷头拉着他只走。章年卿只好闭嘴。   孔明江原本要带他直接去正院,刚进院子,便听下人道,说夫人和冯小姐在用晚膳。见状,便带章年卿避开了。去了西跨院。   冯俏。   章年卿心一跳,不断回头,伸长了脖子去看明间里的小姑娘。正厅灯火通明,隐隐能看到一个鲜绿缠枝的袖口,时不时晃动一下。颜色很鲜嫩,一看就是小姑娘穿的。   转弯时,他终于看清了全貌。冯俏头插珠花,耳间坠着玛瑙,样式简单,举止大方。她抿着唇,笑盈盈的看着外祖母,手里捏着白玉勺子,也不知里面说了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手里的汤勺差点打洒在桌子上。   她竟然自己吃饭。   动作真优雅。   章年卿脑中唯二两个念头。   孔明江步伐很大,他不过闪神一小会,便得小步跑着去追。   门外嘈嘈杂杂的,“怎么回事。”孔夫人问身边人。下人立即道,是老爷带着章家的小公子来了。   冯俏好奇的看向门外,一个人影也没有。   孔夫人将这一切尽收眼中,平着嗓音问她:“看什么呢?”   冯俏神情自若,甜甜笑道:“不是说外公和章三哥哥来了吗,怎么不见他们进来。”不怵不瞒。   孔夫人了然的笑笑,没有说什么。   西跨院。   孔明江随手指了一个座位,“坐。”章年卿不明所以,照话做了。孔明江背身在书架上翻找着什么,边找边问他:“和刘俞仁比试了?”   “没有。天德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   孔明江‘恩’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章年卿被看的毛毛的,“孔公,怎么了?”连爷爷也不叫了。   衍圣公终于找好书,扔在桌子上。章年卿瞄了一眼,没看清是什么书。孔明江道:“你倒是稳重,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有人敢拿文墨来侮辱我,我非打上门不可。什么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压平庸之辈还是绰绰有余。”   章年卿大概这辈子都学不来这份傲气,想了想,老实道:“天德只是觉得那刘大人家的公子有些缺根筋。他们想扬名立天下,不敢找顾莘,不敢刘汝蔓,单单找到我章年卿头上。起先我还以为,是酒馆闲话被有心人传了出去。后来仔细一琢磨,只怕那刘俞仁也是个绣花枕头,也不知道用了何种手段在乡试和会试上耍了花招,却不敢在殿试上和陛下虚伪。”   孔明江眼神鼓励,示意继续。章年卿口干舌燥,这边也不见有杯茶,只好继续道:“后来天德在园子喝酒,仔细留意了一下在场的人,除了几个权贵家的小公子,大多是名士。我便猜想,刘俞仁许是要无缘殿试,却不肯放弃虚名。只好从我这里狠一狠,好显示他是比我这个少年天才还有杰出的大才子。再随便寻了个借口,编个考场失利的理由。名利双收。”   孔明江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章年卿先一步道:“可有一点我存疑,我以金榜题名为诱时,刘俞仁并未羞恼。加之孔公您来时刘大人对你的态度,以及您说的那句话。我便懂了,刘俞仁是有把柄在您手上。而找上我,不是因为我年幼学问不扎实好欺负,是因为我是您为俏姐儿新聘的女婿。”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孔公,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急急忙忙给俏姐儿敲定一个夫婿,是因为刘宗光刘大人,在后面逼迫着你将俏姐儿嫁给刘俞仁,好成全一段盟约吧。”   屋子里静谧了良久,孔明江终于说话,“你看看这个。”他将刚翻找出来的那个册子扔给章年卿。   “你猜的八。九不离十。”章年卿一边脸色凝重的翻书,孔明江一边叹气讲古:“这件事说来说去,都是俏姐儿的孽。她父亲当初被外放在那么一个贫瘠的小县城,几年不得归京。我既舍不得依依去那边受苦,又舍不得一对小夫妻就这么生离着。便找上了刘宗光。”   想了想,撑头做回忆状:“刘宗光是我学生,呵,算是学生吧。这天下学子都是我孔家的学生。我们偶然有过几面之缘,算是点头之交。十几年前,我四处托门路,想将你泰山从任上提上来,也不知是我找上了刘宗光,还是刘宗光设计让我找上了他。总之,我找上门后,他一口答应我的请求。后来冯承辉回京进了中学堂,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六年前,刘宗光突然带着十二岁的刘俞仁找上我,起先只说跟着我读书。念着旧情,我答应了。”   “过了三年,刘俞仁参加乡试,一考未成,落榜了。刘宗光。气急败坏的找上我,说我误人子弟,教了三年,就算是个普通先生也能教出个举子来。我当时怒极,直言再高明的师父,也点不透一块榆木。让他带着孩子走,另请高明。刘宗光却怒了,说我浪费他孩子三年大好光阴,我毁他儿前途,他便掐我女婿官路。当初他怎么把人带回京的,现在就能怎么把人从京城踢出去。”   这话简直诛心。   衍圣公一族是不能为官的。皇族会给其子嗣俸禄闲职,嫡系更是世代传承衍圣公一职,可以说孔家能当官的,只有孔丹依的夫婿,冯承辉一人。   章年卿心情复杂,大魏推崇外儒内法,更是把儒法当做选拔人才的标准。却不准孔子一族参加科举为官,美誉其名让其承爵。实则如鸡肋一般。   天家可真是矛盾,说不重视孔家吧,还非得把人从全国各地捞出来,放在眼皮子底下。说不让其子嗣参加科举,却在意孔家每个男孩的学问。孔家的孩子基本都是早皇宫里念的书,由世家大儒教导。同窗皆是皇子皇孙。   孔明江叹息道:“唉,一步错,步步错。我一世英名都毁在一念之差上。我和刘宗光定下盟约,三年后我让刘俞仁考上举人,从此和他们刘家两清,再也不许拿冯承辉调任一事做文章。刘俞仁是个榆木疙瘩不开窍,我便捉刀替他押题做文章,这三年什么都不必做,只让他背出你手上这二十八篇制艺,和五十首诗词。”   因为乡试三年一次,方以三年为约。   “那后来您可是押中了?不对啊,既然押中了,我怎么可能会比您还写得好。让刘俞仁落了个第二名。”章年卿百思不得其解。   “你说的没错,去年的解元原本是刘俞仁。可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你的文章做得并不差,灵气逼人又与时俱进。我究竟还是老了,太多观点迂腐,又错了三年时事要闻。当年的主考官在这两篇文章里抉择不下,便来找了我,希望我能给点意见。是我点了你。”   章年卿目瞪口呆:“真,真的吗。”他没想到当年是这么凶险。   “我只是给了个意见,具体抉择,还是当年的主考同其他人商议的结果。你放心,你的学问是毋庸置疑的。”   半晌平复才了心情,章年卿又问:“那幼……俏姐……呃。,冯姑娘怎么会被牵扯进去的呢。”   第9章   提及冯俏,孔明江语气蓦然谨慎起来,斟酌良久,才道:“这还得从你泰山突然被点任东阁大学士说起。承辉起复的突然,一道圣旨接的莫名其妙。正当我们一头雾水时,刘宗光找过来,提出让俏姐儿和刘俞仁定亲。”   章年卿问:“他们是怕你将代笔捉刀之事说出去吗?”   孔明江摇摇头:“说出去我也难逃其咎。他们自然知道我是不会说的,只是想在这件事上加一道保险。”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嘘长叹短的,“刘俞仁年方十八,长了阿俏整整九岁。我们不急嫁,他们却等着娶。我怎么肯让我的俏姐儿受这样的委屈。”   后面的话孔明江没好意思说,刘俞仁自然不会为冯俏守贞,届时冯俏嫁过去,别说姨娘妾室,便是妾生子的儿子都不知道多大了。孔明江自然看不上他。   章年卿在这片静默中不言不语,他一想到冯俏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许配给他的,便胸口闷疼。如果他当初没得了解元……   孔明江看了看他的神色,道:“你不必如此。我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让你与他较风。”   章年卿脱口而出:“不知道冯先生原想给阿俏许配的是何许人?”   孔明江愣了一下,朗声大笑,没想到他在意的居然是这个。   “你见过。便是今日刘府席上那位黄如水,黄公子。”   章年卿眼睛一瞪,“他只比刘俞仁小一岁,两人差了什么。”   “差了辈分。黄如水是刘俞仁的小舅舅,黄家门风素来清正。遵守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古礼。故,原本定下的是他。”   章年卿涩涩道:“你们也安排他和阿俏见面了吗。”   “是见过。”   章年卿想起黄如水的美玉洁白,一时暗恨,后面孔明江说了什么,他都没听清。   章年卿虽然在孔家睡了一晚,却未找到与冯俏说话的机会。第二天他宿醉酒醒后,得知孔夫人带着冯俏去庙会了。懊悔不已,恨自己懒惰。匆匆忙忙穿了鞋告辞回府,回府咬着笔杆给冯俏下帖子,邀她放风筝。   陶茹茹被章年卿逗乐了:“人家姑娘都是手帕交之间下帖子放风筝。你这不伦不类的算什么。私下幽会,暗定佳期?”   “娘!你说什么呢。”章年卿恼羞道。   陶茹茹才不理他,抽了他的笔,叫人取来自己的请帖。道:“初十你爹爹沐休,不如请了冯家全家一起去踏春。”   章年卿警觉道:“我哥他们去吗。”   陶茹茹笑吟吟道:“当然去,不然有人的司马昭之心便暴露无疑了。”目光若有所指。   二月初十,春月柳风,草木蓊郁。   四辆马车悠悠辗官道,来到京兆府边界的十里亭前。这里绿草如茵,山光水色,夹河两岸还种着杏树。只可惜还没有结果,连花都只开了个花骨朵。   章年卿黑着脸,任由身后两位不正经的哥哥打趣。冯俏马车上的帘子被风一撩,章大哥章二哥便狂捅章年卿,表面却一片风轻云淡,公子哥模样。装的那叫一个正人君子。   章年卿忍无可忍:“你们无不无聊。”   “无聊吗?”章大哥挑眉问老二。   章二哥顺势道:“当然不无聊。如此难见的好风光,怎么会无聊呢。”   “停车!”   章年卿跳下马车,径直去了章芮樊和陶茹茹车内。   “哥几个打什么官司呢?”陶茹茹窥视着章年卿的神情问。   章年卿咬牙切齿,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无聊。”   冯俏手里拿着一个大红风筝,在众目睽睽下,章年卿硬着头皮帮她将风筝放起来。两人发乎情止于礼,背后还跟着四位父母和若干兄弟姐妹,本是极赏心悦目的一幕。   硬是招惹到某些人的眼,原先在长亭里泪眼婆娑送别的那位贵妇人,一看见章芮樊,手帕便绞的死死的。直直朝他们走了过来,人长得极漂亮,却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指着章年卿冯俏宛如指着一对小奸夫淫。妇,掩唇轻笑:“早先只知道他们订了亲,如今看样子,却是像成了亲。”   章二哥叼着狗尾巴草,不屑的对长兄道:“倒不如直接说三弟和冯俏妹妹苟合算了。”   “说什么混账话!”章大哥言疾厉色,“别和她成为一路货色。”   章年卿冯俏两个人耳朵又不聋,她看了眼贵妇人,低声问章年卿:“天德哥,她是谁?”   章年卿隐隐看着她眼熟,苦思冥想才想起来,道:“她是季大人的家眷,山东缑氏。他丈夫前两天被外放到蜀地。本是正常的官职调任。她非要来求我爹取消任命。爹没答应,她便去求娘。结果娘也没答应。”   冯俏皱皱鼻子,“真讨厌。”把风筝轱辘塞到章年卿手里。三两步跑到孔丹依身边。   “娘。”冯俏偎在孔丹依身边,等了好半天,才从贵妇人的滔滔不绝中逮住一句话,插嘴道:“桑间濮上,幽会偷情。季夫人可是再说俏儿?这个词恐怕不适合吧。我有父母作陪,天德也有父母兄长作陪,我们既未避人,又不怕人,怎么就成了幽会了。”   贵妇人皮笑肉不笑:“小姑娘这话可真有意思,你些年的女德女诫都读到哪去了。大庭广众,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和男子拉拉扯扯,这是一个大家姑娘该做的吗。”   冯俏笑盈盈,什么也没说,招手让章年卿过来。她站在章年卿旁边娇小可人,章年卿挺拔俊秀。怎么看都是哥哥带着妹妹的感觉,冯俏甜甜道:“我的书都是母亲和外公亲自教我念的。你若觉得不妥,以后不用我孔家训示即可。免得误人子弟。”   贵妇人一噎,他的儿子怎么会不拜衍圣公。   后知后觉,也知自己迁怒冯俏无理。转将炮火对准章年卿:“小孩子不懂事,你这么大也不懂事吗。”一副长辈的口吻。   章年卿觉得好笑,他父母还在这里坐着呢。怎么就轮到她来大放厥词,他对着冯承辉一拱手道:“冯先生是我授业恩师,他的女儿,自是我们整个晖圣阁学生千娇万宠的小妹妹,学生私以为,帮妹妹放个风筝,并无大碍。”   “难道你不知你们刚定过亲?”   “诚然。”章年卿微微哂笑,那表情分明是在说,难得夫人还知道我们是定过亲的。顿了顿,他道:“承蒙先生厚爱。冯俏妹妹尚小,暂且不论婚嫁。”   未婚男女出嫁前十天是不能见面的。   在此之前,大魏风俗是允许在双亲陪同下见面的,只是不允男女私下幽见,做出不齿之事。   贵妇人站不住脚,突然捂脸大哭,背着身肩膀一抽一抽的。她道:“你的父母都知道操心你的婚嫁,我的一儿一女也是婚嫁的年纪,他们父亲如今去了蜀地,我却不能带着孩子陪伴。他父亲突然降职,儿女的亲事都被人轻视。我们老爷又做错了什么,怎么就无缘无故被贬职了……”   章年卿不想在这听她哭丧,拉着冯俏去捡风筝。   章芮樊却躲不开,被人拉着,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拉他袖子得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指责小儿女搂搂抱抱的不成体统的贵妇人。她睁着一双怯怜的泪眼,如泣如诉道:“章大人,您是吏部侍郎,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告诉我……”   “她魔怔了。”冯俏频频回头,忽然觉得她挺可怜的。   章年卿点头:“恩,是。堂堂山东缑氏,竟出了这样一位女儿,也是让人叹为观止。”   冯俏道:“她把一生都活给了季大人,早就没有自己了。”但凡要点脸面的人,谁会在这种场合做出这种事。   章年卿听出她言语里的机锋,咦道:“原来我的小娘子还有这番见解。以前诸次赖在我身边装孩童的是谁?”   “天德哥~~~”冯俏甜声唤道,企图蒙混过关。   章年卿唇角勾起,十分满足。她不说他也知道。这是个藏秀于内的孩子,惫懒极了,素来爱娇卖痴,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是个没骨头的甜濡团子。也许她自己都没发现,她从第二次见他,就开始跟他撒娇耍小孩子脾气了。   嫩嫩的,娇娇的。   这让章年卿觉得很满足,内心膨胀。   “阿俏,等我考上状元你就嫁给我吧。”   冯俏被吓的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被章年卿扯住,她结巴道:“哪,哪有这么小就成亲的。你不是给我娘说等我及笄吗。”   章年卿狡辩道:“我只说今年拿不下殿试又得等三年,我若今年得了状元,以两榜进士之名娶你委屈吗。”   冯俏觉得很无力,“不是这样的啊。我还小,还小啊。”声音万分沮丧。   章年卿就是不想等到她长成了,他就想现在把她带回家。   于是,舔不知耻的诱惑道:“状元很难考的。我不一定能考上,一次两次,要不了三次,你就成大姑娘了。这样你岂不是可以多陪先生和师母几年。世人只会把这当成一段佳话美谈。你觉得呢。”   冯俏仔细想了想,居然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那好吧。一言为定,你可不许食言。”   章年卿连连答应,并提出一道霸王条约:“不过我们既订了亲,总不能因我没考上状元便退掉。若我三次都未中,便是我输,你还得嫁我,可好。”   这样虽然霸道了些,却莫名让冯俏觉得可信。觉得她能多守父母十年。 第10章   今年的会试揭榜格外晚,一直拖到二月二十八才贴榜。   因为一拖再拖,章年卿等的心气浮躁。陶茹茹安慰他,“总不会考不上就是了。”章年卿抓着脑袋,烦不胜烦。   陈伏最近发了一笔小财。   这天一大早,他第一次上门拜访章家。   章年卿吃惊的盯着桌子上白花花的雪锭银,“陈兄你去抢劫了吗。”他记得清楚,陈伏曾因为囊中羞涩,不得不忍气吞声,住在仇家里。受了好大的憋屈。怎么几日不见,突然变得这么富有。   陈伏感激道:“你上次给我的钱,我全拿去押了你的注,如今你折下杏榜第一,便获得一笔不菲的银钱,可真是意外之喜啊!”   章年卿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高兴好兄弟得了大财,迟钝半晌,不敢置信的问:“你刚说我得了第几名?”   “第一名!”   章年卿欣喜若狂,语无伦次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抓着陈伏胳膊万分激动,“真的吗。这就放榜了,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有探子来报喜。”说着说着神色严肃起来,“不对啊。若说我名次靠后,报喜的人来得晚还情有可原。我即折了第一,怎么对赌榜都放了银钱,他们还没动静。”   陈伏喜色也敛下,沉思道:“是不对劲儿……,你有没有让家里去帮忙问问?”   章年卿闻言便出去了,只留陈伏对着一堆银子发呆,门外的小厮眼睛都看直了。   章年卿正和章芮樊商议这件事时,喜探姗姗来迟。父子二人面面相觑,望了望晌午的日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取钱打赏了来人,门外放了两响鞭炮。   章家没有大肆宴请,只通知了姻亲等几家。   章年卿很出息,冯家也感到与有荣光。孔丹依在夫人们的一片恭贺声中越发满意章年卿,只觉孔父慧眼如炬,给俏姐儿挑了这么好的夫婿。   冯俏得知消息后,却显得有些紧张。   孔丹依放下手中的绣绷子叹,“若年哥儿争气,一举夺下状元,那就再好不过,连中三元,京城里独一份的荣光!”   冯俏后背都僵了,大声喊了一声‘娘’,问:“状元……很好考吗。”   孔丹依翻了一个优雅的白眼:“说什么傻话。”   和景二十三年,三月初七,阳光大好。   一百名贡士浩浩荡荡的,踏过正乾道,直奔紫来宫。   放榜的时间比往年晚,原定三月份的殿试却是不变,时间很是紧迫,打的考子们都措手不及,来不及准备。   章年卿作为其中的第一人,面上沉静如水,内心万马奔腾,久久不得平静。   大殿外显得很是威严肃穆,甚至进了宽敞的大殿里。章年卿的心都没有一丝放松,他原以为就会这样紧张下去。却和景帝进来时,心情诡异的平和安宁。   和景帝话很少,进殿后礼节性的说了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一声令下,大家开始答卷。   殿试毕竟还是很考验心理素质,能经过重重突围杀进这里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大才子,没有几个能滥竽充数混到殿试这一步。章年卿一段写毕,缓笔锋,正欲下一个段落时,瞥见邻桌的一位同窗,居然在试卷上污了墨。   正暗暗摇头时,发现自己笔尖悬墨,眼看就要掉下去,此时收势已经来不及,只能将一团污墨写成一捺。   然后,章年卿犯难了,文思泉涌的源泉瞬时被堵住。他下一个字要写‘国’字,这一捺完全无用武之地。心中顿时懊悔不已,哪怕写成一横都好啊。为了迁就这笔错误,又要合韵又要押题又要用上这一捺。这个字的改动还不能影响后面文章。   章年卿犯难极了,叫你多管闲事,叫你爱看热闹!现在把自己逼进窄路了吧。   四条全部实现是不可能的,章年卿艰难的在其中抉择。最终决定,先保住前半章,后面的文章重新构思重新写。   太阳下山之际,司礼太监一敲铜锣,尖着嗓子喊:“时辰已到——”   章年卿放下笔,挫败的离开皇宫。   陈伏因落榜,没能参加殿试。听闻章年卿回来了,忙去追问怎么样怎么样。   章年卿一五一十说了,挫败道:“若没有那一笔,我不改文章还有些希望。现在……状元我是不想了,能落个进士身,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陈伏替他感到惋惜,忍不住道:“好好的,你去看别人看干什么!”   章年卿也悔不当初,抱着头只往被子里钻,一句话也不想说。   “你就当缩头乌龟吧!”陈伏气道,“我走了。” 第11章   陈伏走后,章年卿立即起身翻出纸笔。凭着记忆,誊写出朝堂上那篇拙作。记忆清晰又模糊,复杂的交织着,章年卿咬着牙,凭着对自己记忆力的自信。同时也在不断暗示自己,别总想着错了。越是这么想,结果越坏。对自己有信心些。   一篇文章促就后,他大汗淋漓,后背全湿。比自己重新写一篇还要艰难。   长舒一口气放下毛笔,逐字逐句读起来。想着冯承辉曾经教导他的,索性把门一关,服侍的人都遣开。   对着墙,一字一句,大声念起来。烛影摇曳,也不知是他心中缔结,还是他笔误的那处写的真的牵强别扭。他每每读到此处,便读不下去了。   月上中天,夜色无边。   章年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蓦地,他猛的坐起来,掀开床帐穿鞋穿衣服:“来人啊。备马车,我要去冯府。”   “现,现在吗?”下人望了望漆黑黑的庭院。   “对,马上去办。”章年卿在箱笼翻找着外罩衫,下人硬着头皮出去了。   见状,他的贴身小厮毛竹劝道:“三少爷你有什么急事明天早上再去不行吗。您再急,也不能这个时辰就去啊。冯先生他们肯定早就歇息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章年卿红着眼睛,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啪嗒,眼泪落下来。他蹲下身抱头痛哭,“这件心事不了,我实在睡不着。毛竹,我等不了。明天早上,呵,一盏茶的时间我都不想等。”   “可你现在去找了冯先生有什么用呢。”毛竹旁观者清,老实道:“先生不是考官,你也不能重新进殿考一次。事已成定局,三少爷你再急有什么用呢。”一语中的,戳破现实。   他把人扶到床上,轻手轻脚盖上被子。“少爷,睡吧。这种事急不得,是您的,跑不掉,不是您的,强求不来。”   怎么能强求不来呢。   章年卿怔怔的想,一夜无眠。   第二日大清早,毛竹带着婢女端着布帕热水进门。   一进门,见章年卿已经穿戴好衣服。他神色憔悴,眼底淡青。毛竹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没敢说什么。手脚麻利的服侍他梳头,“马车已经准备考了,早膳也做的差不多了,三爷要用点在走吗。”   “不用了,这就走吧。”章年卿热帕子随手递给丫鬟。   临走前,他走到桌前,盯着桌子上的墨卷,良久。卷起收在袖子里。   冯府内,小花园。   “好了没啊,你快点。再弄不好,我回去就没法交代了。”冯俏的表姐——林灼,在一旁催促不断。   冯俏眼稳心稳手稳,手里正捧着一个破损的唐三彩小马,形状不大,只能做把玩。现如今却是首尾分离,碎成三块。她停下手中的活,叹了口气,瞪眼道:“你再催我,我就不帮你修补了。你说你怎么这么能败家,上次摔坏了姑姑的玉镯,勉强拿金镶玉凑合过去了。现在这可是姑父要送给上司的骏马。你总不能给马脖子上镶一圈金吧。”   林灼欲言又止,委屈巴巴的住了嘴。她正有求于人,不敢得罪冯俏。   冯俏修补古画瓷器的活是无师自通。冯家只她一个孩子,幼时时常寂寞无聊,便经常去孔家和表哥表姐们玩。孔明江家里老东西太多,炕角上随便压压一块砖都是老古董。修修补补,经常在所难免。   冯俏非常感兴趣,时常蹲在孔明江身边看。小冯俏极为聪明,不管什么东西看一遍就会,渐渐地耳濡目染,无师自通。   冯俏六岁的时候补过一副仇英的仕女图,破坏过程比较凶残。表兄妹几个一副闯了大祸的样子,大舅的长子一咬牙,站出来,说这件事他一个人去承担,让谁都别声张。   孔明江回来后果然大发雷霆,痛打了孔大哥一顿不算,还把人扔进了柴房,美誉其名:面壁思过。   大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冯俏一声不吭将碎纸残片报走,重新拼凑、重裱并且做旧。   冯俏把修补品拿出来后,大家都吓傻了。谁也不相信这是她一个人完成的,孔二哥更是一脸严肃深沉的说,“……把它抱给字画楼的老师傅,至少也得三天才能修复。”   冯俏莫名其妙,觉得二哥实在夸张。她一个小孩子一会儿就能弄好的东西,大人怎么可能那么犯难。   不过现在不是争辩这个的时候,大家赶紧把字画送去,让爷爷消气。   孔明江拿着字画,倒是没有消气的意思。大家这才知道,孔明江不是生气大家弄坏了字画,一副字画算什么,让他愤怒的是孔大哥的教养,并质问大家:“你大哥可是跟着皇子在念书,赶明儿他在皇宫也这么毛毛躁躁,谁去救他,恩?!”   气过了,孔明江才想起来问冯俏:“你跟谁学的这个?”   “这很难吗,为什么你们都这么问我。”冯俏疑惑极了,不知为何,声音里还有一丝颤抖。   后来孔明江发现,冯俏不仅修复字画很有天赋,一些古董瓷器,更是上手就来。这让孔明江很震惊,他第一次开始正视这个小外孙女。渐渐的,他发现,与其说冯俏很有天赋,倒不如说她很有学问。   许是小时候太寂寞了,冯俏念得书又杂又多,心窍开的快。女孩子家本来就心思细腻,很容易从纸张脉络里找出它原本的样子。   看得多了,便会的多了。   孔明江闲赋在家,琴棋书画奇淫技巧上无一不是行家。他爱冯俏的聪慧,便想把她待在身边教。   冯俏却是一个不喜欢学东西的,她只对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下功夫。孔明江试了几次后便放弃了,强扭的瓜还真是不甜。   他不止一次的对夫人感慨惋惜,孔夫人却道:“她爹是寒门子弟,还能一举夺冠考取状元。依依更是自幼就聪慧,他们两的孩子,怎么会笨。只可惜俏姐儿是个女孩子,若是个男孩……”不知不觉就扯远了。   孔夫人沉默下来,女儿没给冯家添一个儿子,她总害怕哪天一睁眼,依依就哭着回来,说冯承辉不要她了。   冯俏正埋头把最后的尾巴粘上去,然后刮漆描补颜色。灰头土脸时,突然听说章年卿来了,吓得她蓦地站起来,摸摸头发,又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一闷头钻进房间了。任凭林灼呼喊,也置之不理。   书房里,冯承辉惊愕的看着章年卿:“你怎么来了。你怎么现在这个时辰来,也不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敢乱跑。”   章年卿浑浑噩噩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什么……日子?”   依惯例,殿试结束后,翌日清晨,皇帝依例单独召见前十名新科进士,人称“小传胪”。   冯承辉恨铁不成钢,“赶紧回去,小心皇上找不到你人。”   “哦,哦。”章年卿说着就要出去,他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跨出门时,想了想,将磨卷抽出来交给冯承辉:“冯先生,这是我凭记忆誊下来的,我昨日殿考的卷子。我今天找你来,就是心里没底。”   冯承辉疑惑的接过,指着一处明显别扭的‘国’字。“这是怎么回事。”   章年卿回头,笑容孤寒:“戳破我自信的东西。”   冯俏穿戴焕然一新,出来却不见章年卿。探头探脑去了冯承辉书房,却见冯承辉在烧什么东西。“爹,章三哥呢?”   “我让他回去等消息了。”   “哦,对。今天是小传胪的日子。”冯俏眼睛一转,偎过去抱着冯承辉的胳膊,娇声问道:“爹,章三哥是你的学生,你觉得他……这次能一举夺冠吗。”   冯承辉喟然道:“原来七分的把握,现在只剩下了五分。”   冯俏愣住了,“为什么?”   冯承辉不欲多解释,只道:“也是他的运气没到。这世间的状元,七分靠才气,三分拼运气。实力加运道是平步青云,实力加疏忽意外……就是怀才不遇,一辈子郁郁不得志了。”声音很是怅然。   冯俏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只觉得鼻子一酸,眼眶有泪意。这一刻,她竟是希望章年卿能金榜题名。真心实意,不掺半分虚假。   她小声问:“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那倒不至于。”冯承辉想着那份墨卷上的字字句句,沉吟道:“凭他的才华进前十甲是不难的。其余的,就看运气吧。只要他能在皇上召见时表现突出,给皇上留下印象,未必就没机会……”余下几字没有说,充满无限期望。   章年卿刚走到半道,便见章家仆人喘着粗气道:“宫里来人……召见三爷。三爷快跟我们回去吧。”   闻言,章年卿话都没多说,便钻进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薄薄倦意传来,章年卿打了个哈欠,一时有些后悔昨晚没睡觉。他这副样子就去面圣。真是……   屋漏偏锋连夜雨。   他长叹一口气,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为今之计,只能背水一战。   没准他还有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传胪的解释是百度百科的。   大家晚安~ 第12章   临近宫门的时候,家里把进士公服带过来。章年卿将就着在马车里换下,整理整理冠帽,同其他九甲分列站在奉天殿外,等待传唤。   桌子上摆着主考官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十甲卷子,奉天殿内门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面容年轻,体形风流,有些瘦弱。穿着明黄朝服,胸前的团龙栩栩如生。   殿试时,章年卿离圣驾太远,并没有看清皇上圣容。今日一见,却觉心惊。皇上面色苍白,两颊消肉。唯有一双眼睛睿智明亮,摄人时帝王威严必现。噙笑时才见几分温和。   不觉已经唱到章年卿的名字,和景帝将他的试卷从最下面抽上来。略略扫过几眼,又翻出考生履历,见‘父章芮樊仕’的字样。不免好奇,望着章年卿问:“你父亲章芮樊,可是朕的吏部侍郎章芮樊。”语气十分亲昵。   章年卿觉得一阵阵刀剑光影,在场无人抬头。他已觉数千眼刀扎入骨。章年卿出列,中气十足,响亮回应:“正如陛下所言。”   “哦?真是难得。从来只闻寒门出贵子,纨绔少伟男。却没想到朕在有生之年还能见到如此年轻有为的人才。”和景帝望着章年卿的目光满是温和喜欢,因章年卿身材伟岸,挺拔欣秀,和景帝只当这是个少年。低头一瞥,方才注意到他的年龄,大为震惊:“你才十五岁?”   章年卿肃然道:“是,学生是和景七年,九月九日生人。”   和景帝哑然失笑,良久才道:“……可真是年轻啊。”居然还没过十五岁生辰。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在场诸位一一报过出身姓名。皇上又简单问了每个人不同的问题,仔细观察了一下其品行举止。接着便是对策,皇上以政事摘择出来,校考在场的新科进士。   章年卿很快脱颖而出,他本就心思敏捷,知微见著。一字一句皆是在提问间便打好腹稿,出口成章滔滔不绝,字字句句一针见血。能看出来是个激进派。   这倒有意思了。和景帝靠在龙椅上,兴致盎然的看着章年卿。   这肯定不是章爱卿教的。   章芮樊素来是一个温和的老好人形象,许是因为委任着朝堂官员调动大权的缘故。章芮樊在朝堂上从来都是一个和事佬,但凡得罪人的事推给他做,他总能做的滴水不漏,皆大欢喜。这让和景帝都很佩服。   可章年卿不知道这些,平素在家里章芮樊对他不是打就是骂,脾气又急又躁。他哪知道父亲在朝堂是这个样子。   和景帝沉吟的一会,又抛出一个问题:“靖安素来以才子之乡闻名,两百年来,状元坊便有整整六十三座。今年靖安遇灾,税赋遇难。加之又有诸多举子贡士以私田的名义,将百姓的民田记于自己名下,以逃避税赋。章卿认为,这是救民还是误国?”   章卿,他用的是卿字。   章年卿颤抖着胳膊,在宽大的衣袖间紧紧攥成拳,不让自己抖的太厉害。这个问题他和师父商讨过。可皇上为什么把这个问题单独挑出来问他呢。是因为巧合,还是知道他和陈伏有交情之事。   章年卿不敢往下想,稳稳心神,掷地有声道:“学生以为,是误国。”   满场哗然,连一些和章芮樊素有交情的官员见状都忍不住给章年卿使眼色。这件事在朝堂上都吵了一个月了,乱成一锅粥,谁也无法下手解决。   靖安隶属江西布政使司,素来是鱼米之乡,税赋大省。今年遭灾属实,故而今年的举子护私田也比往年都激烈。   可皇上却不能下手去整治。现如今,不过是户部银钱缺了一道大口,且没有流民,没有土匪反军。大家靠躲税,姑且能过下去,虽填不饱肚子,好歹没有流离失所。给其一两年休养生息,也便缓过来了。到时候在挪出手脚收拾那些以下犯上学子也不迟。   何况,重灾下免税,已是历年来的惯例。和景帝也不例外,这中庸之道的解决办法,便是他自己提出来的。   这天下,你和谁政见不合都无碍,倘若你和当今皇上也政见不合,这一生的宦海生涯也就走到尽头了。   章年卿的墨卷原本答的就不出色,这下可算彻底完了。官员们不忍直视,只为章年卿可惜。   章年卿风云不变,任凭众人打量。他不疾不徐道:“学生不才,略闻户部收支以赋税、关税、户税,商税,盐课五项为主力。江西是赋税大省,民间有言,天下税赋十之有三四来自江浙,由此可见,江西税赋大减一事,无疑削弱了大半资金来源。学生五岁时,便闻苗青苗大将军战死关外,原因不是他没有打仗的能力,也不是他手下没有将才。而是,因为他没有粮了。”   奉天殿内一片寂静,章年卿说到动情处,哽咽道:“我当时问爹,为什么朝廷不给他拨粮啊,苗将军为我们保卫家园,为什么我们连饭都不能给他吃,还得让他饿肚子。我爹说,因为国库里没有钱,没有银子了。连皇上都五年没有过过寿辰,皇后带头在后宫消减开支。但是还是不够啊。因市舶司见海外利大,建造船只出海贩卖金银玉器布匹。出海不利,被飓风全部卷进海里。这一卷,把户部五分之一的钱财都淹进大海了。加之苗将军征战、连年折损的地税人丁。”   章年卿扑通跪下,高声道:“学生斗胆问皇上。以上种种,加之今年靖安的税害,户部,还有钱吗。”   “你好大的胆子。”和景帝轻轻笑了,没有生气,反问:“那照你的意思,为了国库不空虚,朕应该将那些护了私田的举人抓起来,然后再免税抚民?”   章年卿心一跳,皇上是生气了吗。为什么把他树在天下举人对面当靶子。   他缓了缓神,斩掉旁枝末节,迅速直奔主题。“学生以为,这样不妥。免税抚民是对的,暂且不惩治这些举人,皇上也是对的。可,皇上您问学生的是:这是‘救民’还是‘误国’。并没有让臣去判断这些事的对错。学生言误国,皇上可以免税,举子却不能护田。万不能开此先例,让天下黎民的觉得,遇灾不必求皇上佑恩,随便找一中举之人庇佑庇佑即可。更不能滋长这些举子的野心,让其觉得朝政国事,他们可以随意干涉。”   一片寂静,半晌,和景帝才道:“赘了。你这些话若要做文章,前言皆是走字数的废话,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这是把朝政之事强行拉回到学问上了。   这下无论章年卿说什么,都不是妄论朝政,而只是对策做题。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顺着台阶下,笑道“学生还有一句,添补上,便能串上了。”   “哦?说说看。”和景帝颇有兴致。   章年卿顿顿道:“富国为本,安邦为辅;固本守辅,互替互换。国定民安家富强,此为良循,周而始转,方为国昌隆运。”   “好一句‘国富民安家富强’。说到底,你还是跟你父亲一个性子。”和景帝哈哈大笑。   “啊。”章年卿懵了。   和景帝看着殿内诸人,最后目光定在章年卿身上,不紧不慢道:“你父亲也是个喜欢天下大同的人。”将天下大同四字咬的意味深长。   章年卿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这句话皇上表达的应该不是正面意思。   过了很久,章年卿躺在回家的马车里昏昏欲睡,蓦地反应过来,难不成皇上是在说他爹是个老好人,爱和稀泥吗?   章年卿彻底懵了,不会吧,皇上是不是对他误解什么了。   他不同意惩罚那些举人,不是因为陈伏啊。好吧,也有一小部分是为了他。   可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是因为他的言论才导致皇上对着这些人痛下毒手。他还没步入官场,捅这么大篓子,以后可怎么混。   这么想着,浑浑噩噩睡着了。   大梦一觉,醒来正是黄昏时分。   章年卿有些分不清昼与夜,揉着眼睛喊过下人,才知道是下午。暗暗腹谤,以后可不再这个时辰睡了。独自一人,在临近暮色是醒来,心里一片空荡。太折腾心神了。   该做的努力都做了,章年卿反倒轻松起来。浑身都卸下那股劲,没有束缚。   章年卿简单用过晚膳后,在浩瀚书海里抽出那本书脊朝里的书。   ——他要好好放松一下。   关好门窗,不让任何人进来。他全神贯注看着,一页一页看的仔细,时不时还标注一下什么。更多时候,标的只有简单一两个字。‘善,可试之’‘不妥,弃’。   翻着翻着,章年卿目光突然定在某处,喉结滚动良久,提笔标上四字:伺机行事。   冯俏在屋子里不断打喷嚏,孔丹依担忧的摸摸她的额头,“受凉了吗。从下午开始,你一直在打喷嚏。”   冯俏揉揉鼻子,娇气的直哼哼:“我不吃药。天德哥就是吃药吃黑的。我才不要变成他那样。”   孔丹依笑着敲她额头:“敢这么编排你三哥。”   冯俏捂着头,仰着脖子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   “阿嚏——”   章年卿也重重打了个喷嚏,看着关着好好的门窗,纳闷道:“谁在骂我。”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终于准时一回,不用熬夜了。   太棒了! 第13章   三月杏花雨,放榜这天是个雨天。   填榜官醮着笔墨,迟迟不敢下笔。黄纸旁摆着的是份名单,摇摇头笑道:“皇上现在真的是什么心事也不藏了……”他还以为会是个榜眼探花呢。没想到,啧啧两声,提笔写下:第一甲第一名京兆府章年卿。   与此同时,刘府书房内的案几上正摆着一份墨卷,隐约见左上角铁钩银划一行楷字,钦定第一甲第一名。   屋内气氛紧绷一线,刘府的门客们低眉肃目,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有人偷偷抬眼看着桌子上的墨卷,确认是原件之后,心中更是胆战。   良久良久,刘宗光终于挤出一句话,“没想到章芮樊这么会教儿子。”   “爹……”刘俞仁刚想说句什么。   刘宗光抓起桌子上的东西劈头盖脸的向刘俞仁脸上砸去,吼道:“你跟着孔明江念了那么多年书,你他娘的就只给我考了一个贡生回来。我不指望你拿状元,也至少考个进士吧,啊!哪怕同进士身。你老子我也好安顿你!”   他恨铁不成钢的指着刘俞仁,手指在颤抖:“你给我滚,现在!”   刘俞仁脸色惨白,抖着嘴唇。诸多门客想上前为他说几句,刘俞仁抬手拦住,一撩袍,扑通跪下,重重磕头:“孩儿知错。儿子让爹爹操心了,是儿子不对。你莫要气坏了身子。”   刘宗光见他这副样子便心软,目光扫过诸人,发现满屋子的谋士门客无一不想为刘俞仁求情的,纵然此刻他在震怒,这些人仍然满目担忧,企图顶着他的怒火死谏,心里忽然就一松。   罢了,这世上有人天生是文曲星,有人天生是孟尝君。本就强求不来什么。   刘宗光抬手三折两卷吗,将章年卿的墨卷扔下去,吩咐道:“速送回礼部。”望着窗外雨势渐小,叹道:“黄公说巳时雨停,怎么都巳时一刻了,雨还在下。”   没有人接话。刘宗光也不在意,问儿子:“孔明江手里握着你的把柄,当初你不愿意和冯俏成亲,现在如你所愿了。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刘俞仁沉默将就,态度坚决:“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爹的第二个办法。”   刘宗光很耐心,反问:“那你想怎么办。”   刘俞仁紧紧闭着嘴巴,不吭声。   刘宗光当初在刘俞仁面前摆了两条路:一、娶冯俏。二、杀孔明江。   刘俞仁都不愿意。孔明江孙子辈里的女孩子,就属外孙女冯俏最大。可这个最大的女孩子,都要小他九岁,还是一团孩子气。   而孔明江,他的恩师。他更不愿意杀他。   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不敢说视孔明江为父。却也做不到弑亲师,手刃对他有授业解惑之恩的师父。   因这一举动,刘俞仁在席下门客中饱受好评。   刘宗光厉声道:“我可以不杀孔明江,但是儿子,十年后,倘若这朝堂之上真有人能与你一争高下,必是章年卿无疑。你今日把冯俏和冯俏身后的孔家推给你的对手。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此时屋子里只剩父子二人,刘宗光目光坦然,静静听着父亲的话,一句也不辩驳。   刘宗光目光微狭,将他的儿子看的明明白白,一语点破他的心事,道:“我知道,你相信孔明江的为人,你也相信他不会讲这件事作为把柄说出去。甚至你一而再再而三的顶撞我,无非是觉得我刘宗光不敢杀孔明江。”   刘俞仁目光微缩,忙低下头,不敢看父亲。   “可是俞仁,你知道孔明江有多么护短吗?他脾气又臭又硬,皇上的情都不领。谁的人情都不肯求,他这一生甚至没有为他儿子谋过一官半职。却为他唯一的女儿满京城的求人。”刘宗光神色微微妒忌,一闪而过,喟然道:“冯承辉这一辈子也就取了一个好媳妇。”   顿了顿,“你想的没错,我的确不敢杀孔明江。不是因为我怕他也不是因为怕皇上怪罪。而是,他是孔氏后人,最嫡亲嫡系那一脉。杀了他,我怕我刘氏子孙,今后再也没有一个能在仕途上冒头的。”   刘俞仁抬头时已经满脸是泪,“父亲。您是担忧我日后与章年卿为敌,恩师会为了他的孙女婿而不惜性命将这件事说出来吗?”   刘宗光没有回答,温和的看着儿子。那双睿智的眼睛仿佛再问,你不相信吗。   “可是父亲,满朝文武,千万父母官,我大魏朝上上下下这么多官员。您怎么就知道,日后冒尖的会是章年卿,而不是王年卿、李年卿。”刘俞仁近乎哀声:“他不过就是考中了个状元,您怎么就武断的将他列为我日后的劲敌呢。”   “直觉。”刘宗光斩钉截铁道,他的预感很不好:“当初乡试的时候,章年卿突然杀出来,夺了你的名次。我便有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孔明江为张章年卿和冯俏请了亲。再到后来,你将他请进府内。那时候为父便知道,这是你一生的对手。”   名利,女人,劲敌。   通常来说,前两个成为对手的人,在日后很难不成为劲敌。   刘俞仁忍不住道:“这么能算,我又不喜欢冯俏。起码这一项就不成立。”   刘宗光笑笑,没再多为这个问题做解释,道:“你若不想对你恩师下手,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杀了章年卿。”   巳时三刻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太阳露出晴光,地上浅浅的小水滩很快被晒干了。   章年卿身着红袍,戴着高冠状元帽。携新科进士进宫接受传胪唱名。   别看现在他龙骧虎步走的风风光光,器宇轩昂。早上章年卿穿着衣服一出来,便引的哄堂大笑,闹了他一个大红脸,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了。   今日冯俏也被双亲带着去了章府,正厅里早已经坐满章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冯俏一进门,便惹来诸多目光。此番冯俏是以同僚之女的身份过来坐席的,大家虽知她是章家订的小媳妇,顾忌到姑娘家脸皮薄,还算克制,没有在当着冯俏面说什么浑话。   满堂妇人家,各家男人们却都没有来。虽然私下已经公榜,章年卿的状元服都已经送来了。男人们还是得等到金殿传胪后,才能上门祝贺。   皇宫里,宣礼太监唱名完毕后,章年卿带领诸进士叩谢皇恩。章年卿被当场授予翰林院修撰,探花何文芳、榜眼周存礼分别被授予翰林院编修。   这边礼毕后,章年卿火急火燎又带着进士们去礼部参加琼林宴。   因早上下雨耽搁了时辰,新科三甲都是抱着衣服在礼部附近的同福客栈避雨,怕泥水污了衣裳不方便,三人几乎都是在宫门附近才换的衣服。今年的新科进士大多住在客栈,路远的章年卿也和何榜眼周探花一起出钱,派马车去接了。   巳时一刻过半,雨终于停了。大家赶前赶后,总算没耽误了时辰。   听说,钦天监的人都被判了刑。   大好的日子,却事事不顺,章年卿觉得十分触霉头,心里觉得晦气。   因早上的一顿折腾,大家都没吃什么东西   于是,在宴席上,满朝文武惊骇的看着这一群新科进士狼吞虎咽,大朵快颐。犹如一群流窜的乞丐,八百年没见过饭了。一席饭毕,恍如蝗虫过境。   事后,章年卿知道这件事也很汗颜。他还以为他都够斯文了,没想到……,真是脸面尽失。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边人的衬托下,他的斯文都几乎称得上优雅了。   宴席后,章年卿带着吃饱喝足的同年们,一齐去了孔庙拜祖先。   去的时候惊喜的发现孔明江也在,诸人欣喜若狂,齐声喊道:“衍圣公。”   孔明江摆摆手,“不必拘礼。待会你们还得去国子监刻碑。别在这耽误时辰了。这就随我去参拜孔公吧。”   章年卿眼眶深处微微热泪,知道孔明江是来给自己做脸面。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只能默默受了。   这么些年,从没有哪届新科状元和进士,是衍圣公带着祭拜孔庙的。   皇上倒是有心让衍圣公将这件事接下来主持,大家都嫌繁琐,没人愿意。所以到孔明江这里就不显特殊了。   如今‘祖父’为他能做到这个地步,章年卿当然明白这里面几分是为他,几分是为冯俏。   去国子监刻碑文的时候就轻松多了,章年卿把皇榜内卷交予督刻,坐着与国子监祭酒等几位大人聊了会,吃了几杯酒,便散了。   章年卿回去的时候,家里宴席已经散了,院子外一股酒菜味,丫鬟小厮们手脚麻利的在收拾。抓着下人一问才知道,客人刚走没多久,只能几家挚交还在这边说话。   章芮樊喝的酩酊大醉,看得出来很是高兴。陶茹茹还在内院陪几位至交夫人,章年卿一踌躇,脚一时不知道该往哪迈。   “你穿红的不好看。”   章年卿蓦地抬头,冯俏如空谷幽兰般,凭空出现在院子里,眉眼如画,笑意盈盈的。   “你怎么来了。”章年卿不敢置信的看着她,上前几步,拉着她站在挂着灯笼的走廊处。   冯俏仰头看着他,暖暖融光落在她脸上,肤如凝脂白嫩鲜滑。细小的绒毛在微光下轻轻摇摆,摇摇晃晃的灯笼将冯俏的身影在地上拉扯着。章年卿心一动,声音放柔:“幼娘,我不是在做梦吧。”   冯俏立即捂着鼻子,嫌弃道:“你喝酒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中状元的参拜流程是百度百科的~ 第14章   章年卿掩饰性的用袖风扇了扇酒气,味道淡了一点。才问她:“你怎么会来我家。”   “我娘带我来的。”冯俏百无聊赖的掰着指头,目光灿烂,只字不提自己是怎么痴缠孔丹依。她道:“听说你金榜题名高中状元,我来祝你官运亨通,平步青云。”顿了顿,小声补充一句:“祝贺你福禄双全。”小手抱拳,大红福年娃娃一般。   章年卿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一根根捏开指尖,和她掌心相对,做起誓状。对上她春花灿烂的眸子,笑道:“金榜题名后还添着一句洞房花烛,不知幼娘可愿意将这人生四喜为我补全。”   “我……”冯俏缩回手,垂下睫毛道:“我不敢说。”   “恩?”章年卿胃里翻江倒海,脑中天旋地转,唯有面上噙着笑,如沐春风。他上前一步,把她拉近些:“你不愿意吗?”   冯俏红着脸,声若蚊呐:“我愿意,我爹娘也不会愿意。”   章年卿笑的一本满足,一边想入非非,一边拍着胸脯道:“先生和师母那边我去说。”   “喔。”冯俏乖乖应一声,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和章年卿所幻想的风花雪月相差甚远。   章年卿酒意上头,脚下不稳,一头栽在她肩膀上,冯俏使出吃奶的力气才撑住他。   章年卿望着她光洁细腻的额头,鬼使神差的就亲了下去。气息刚刚触及,唇尚未挨到,冯俏受了惊吓一般,蓦地蹲下去,抱着双腿,眼中一片慌乱无措。   章年卿猝不及防失去支撑,正倾身弯腰来不及收势,猛的窜了出去,摔了个狗吃屎。脸朝地,小腿还意外把蹲着的小冯俏捎倒,在她衣服脸上都留下了鞋印。   他嘴里被磕破皮,尝了一嘴咸涩,微怒看向冯俏:“你干什么。”   轰然倒地一声,惊得主人客人都跑出来了。   孔丹依看清两人后,吓得魂飞破散,三两步把地上的冯俏抱起来,气急败坏的看着章年卿:“不管她干了什么你也不能踢她啊。”心疼的擦着冯俏脸上、下巴上的泥鞋印。   “我……”章年卿欲言又止,看清冯俏脏兮兮的小脸后也愣住了,他刚踹了她吗?   顿时噎住,这个样子落在外人眼里,就是心虚了。   众人纷纷摇头,尤其在章年卿一走近,闻见他浑身酒气时。更是鄙夷,喝醉了就打女人,还是男人吗。也不看看人小姑娘才多大。   冯俏一时成了小可怜的形象,知道冯俏已经和章年卿定亲的内情人,更是先为冯俏将来的生活鞠了一把同情泪。   章年卿是偷亲不成反蚀把米,悔的捶胸顿足,孔子庙外面有段路是土路,下雨后本就泥泞。知道的是他鞋底泥多不小心蹭到了冯俏身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用了多大力气!   冯俏窝在孔丹依怀里闷闷的笑,孔丹依原以为她是哭了,掰着她肩膀看见她笑的眼泪都出来了。松了口气,板着脸问:“到底怎么回事。”   冯俏将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尽收眼中,看着章年卿,得意的挑挑眉。章年卿苦笑一声,顺从的给她拱了拱手,求你了我的小姑奶奶。   冯俏这才满意,大发慈悲,对孔丹依甜甜道:“娘,你误会啦。天德哥哥喝醉了酒,我力气小没有扶住他。他摔倒的时候,不小心把我挂倒的。”声音清脆,讲的很大声。   孔丹依狐疑的看着她:“是吗?”   “是啊。”冯俏从母亲怀里挣脱出来,跑到章年卿身边,掰过他的脸,指着他左颊颧骨上的擦痕,“你看,天德哥哥也受伤了。”   冯俏手上热乎乎的,三月春寒料梢,章年卿只觉脸上一烫,心头也一烫。   这晚冯俏走的时候,章年卿同母亲在正门前送客。陶茹茹无不歉意的拉着孔丹依的手:“……虽然是无意的,还是觉得不好意思。今天让我们幼娘受委屈了。”   受了委屈的冯俏此时正穿着一条火红色的裙子,扎着两个简单的小辫,美的直转圈。   章年卿看着美好又张扬的小姑娘,故意道:“这是我舅舅送给青鸾的衣服,你穿着到很得意嘛。”   冯俏一愣,有些不舍的摸着衣服,一咬牙道:“我换了衣服就给你送回来,你放心,我不抢你妹妹的东西。”   “胡闹。”陶茹茹好笑的拍着儿子肩膀:“怎么那么爱逗妹妹。”然后对孔丹依解释:“这衣服是他舅舅带来的,青鸾才多大,等她着长大,这衣服就不时兴了。这是他舅舅知道年哥儿订了亲,特意给他媳妇做的。事先还写信给我要了幼娘的身量尺寸。”   不然冯俏能穿的那么合身。   陶茹茹感慨道:“原想着是当节礼送过去,却没想到在这个档口拿出来了。”   两个女人又是一顿话。一旁,章年卿拉着冯俏说悄悄话,他压低声音道:“我穿红的不好看,你穿红的倒是好看的很。”   冯俏被夸得害羞,低头脚下画圈圈。章年卿看着她露出的天鹅颈,弧线美好,伸手刮了刮。冯俏脖子一冰,咻的一下缩回脖子,抬头目光警惕:“你想干嘛。”   章年卿唇角一弯,愉悦道:“以后告诉你。”   半夜,大雨磅礴,电闪雷鸣,照的半面天空犹如白昼。   当朝首辅刘宗光,宣武大将军关山月,礼部侍郎严福光,内侍太监韦九孝步履匆匆,冒雨聚集在紫来殿。   东苑书房内,孔穆行攥着小太监退回来的纸条,茫然道:“带不出去吗。”   小太监道:“孔公子九门已经关了,到处都是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所有人被禁行在各自的屋内,凡有四处流窜者,格杀勿论。查的严的很。”他掏出方才得的碎银,退回去:“这忙,小的实在帮不了了。”   “没关系。这银子小吴公公还是拿上吧。劳烦您跑这一趟了。”孔穆行把银子硬塞回他手里,小太监眉开眼笑的走了,临走前还不忘说一句:“我看孔公子您也别乱跑了。现在宫里正乱着,刀剑无眼,伤了你就不好了。”   “我明白。”孔穆行笑着点头。   送小太监走后,一关上房门。孔穆行一下子顺着门滑下来,瘫软在地,“祖父,爹,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孔穆行是孔明江的长孙,一直跟着大皇子念书,算是大皇子的伴读。大皇子方及弱冠之年,还不能独当一面……   紫来殿里,韦九孝阴鸷的拷问座下之人,字字句句都是阴狠:“现在刘大人、关将军、严大人都在这里了,给咱家如实交代,你今天给皇上贡献的凝清丹里,到底放了什么。”啪,仍下一只檀木小盒,淡黄色的丹丸滚了一地。   清玄道长浑身颤抖,状若癫狂,焦急道:“真的和往日一样,和往日一样啊。求韦大人明鉴!!!”说着,怕他们不信,拼命的抓着丹药往嘴里塞,不住解释:“不信我吃给你们看。”   “快让他吐出来。”刘宗光抵着鼻子,忙道:“别让他吃死了。丹药大补,药没问题也经不起这么吃。”   韦九孝眼神示意,立即有人上去掰开清玄的嘴,把药往出掏。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小太监愁眉苦脸道:“大半已经咽下去了。”   “拖出去,想办法也要他给我吐出来。他今天吐不出来,你们就把这剩下的半盒子药给我全吃了!”   小太监们战战兢兢的把人拖出去,不一会人再回来的时候,清玄已经浑身虚脱,趴在地上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   刘宗光蹲在清玄道长面前,揪着他头发,被迫他抬起头:“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皇上情况不对的。”   他手里有证据,清玄是在最近才把药换成现在这种淡黄色的。之前皇上一直吃的是褐红色的药丸。刘宗仁派太医查过,发现这两种药效果都是一样,只是淡黄色的只有褐红色的十分之一药力。   清玄气若游丝,艰难道:“三个月前,皇上同贵妃房事时晕厥过去。召贫道来问缘故,贫道方知皇上用药如此厉害。凝清丹虽能让人精力旺盛,身体康健。也经不起如此大补。我便找借口给皇上换了药。只是皇上嫌第二次供奉的药不得劲,不大爱用。”   “小传胪那天,我知道皇上又用了红丸,便在奉天殿外窥视,见陛下只是脸色颓白,并无其他异样,便未放在心上。哪知皇上今日不过用了黄丸,便驾鹤西去了……”清玄嚎啕大哭,知道他大限以至,顿觉痛不欲生,生无可恋。   宫门处,长巷道。   一只白羽冷箭藏在暗处,宫门刚开,大皇子策马疾行,一矢中地,银箭贯胸穿透,大皇子从马上栽下去。   磅礴大雨,雨水混着血水蜿蜒在宫道上。   章年卿一觉睡醒,才知风云巨变,大魏的天已经变了。   他整个人愣在床上,陶茹茹为他挂起床帐,道:“大皇子遇刺,当场毙命。现在朝堂上乱成一锅粥。你父亲已经去了,听说底下的皇子都小,最大的才十四岁。太后提议,让他们叔叔齐王,代侄继位。待他们长大后在择贤归位。”   “这怎么可能。”章年卿脱口而出:“若齐王将来不归还皇位,这又怎么算。”   “可不是么。”陶茹茹叹气:“太后一介妇人,只想着两个都是亲儿子,没有差别。可这皇家大事,又怎么能跟普通人家相提并论。”   章年卿古怪道:“大皇子怎么会突然遇刺。”他做了个口型,是齐王做的吗。   陶茹茹道:“齐王还在藩地,今儿太后才下了懿旨让其归京。怎么可能是齐王做的。”   皇上驾崩的突然,夜长梦多,他不怕为别人做嫁衣吗。 第15章   章年卿从没有想过他会在龙沟里翻了船,当然他也不敢想。   所以事情发生第一时间,他脑海里回想的居然是:皇上究竟是什么时候身体开始不好的。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用,他总觉得上次见皇上,皇上便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一副病容。   私下里他还和陈伏嚼过舌根,陈伏还促狭的说,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他脸色好看了,后宫的娘娘们脸色就该不好看了。   章年卿觉得十分在理,也就没纠结这事了。   和景帝死的太突然了,满朝文武都猝不及防。   直到这时,章年卿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会对他产生多大影响。   作为和景年间最后一个新科状元,放榜第二天皇帝驾崩。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翰林院赴任。   章年卿这个状元当得说不上来的尴尬。   章芮樊回来的时候除了带回来一些,‘陛下可能一直在服用丹药’‘皇上的死是突然的,大皇子的死却是有预谋的。’‘所以看起来皇上的死也不单纯了。’这些事关朝政的消息。   他沉重的看了章年卿一眼:“天德,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真是诸位皇子继位,他们多少也得做做样子对你们抚恩。如果,真的是齐王代侄继位……”   章芮樊没有说下去,章年卿感到轰隆一声,头顶的天塌了。   十五岁的少年脊骨单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许是因为他黑,只能从他表情窥出阴测测的沉色。章年卿张了张嘴,艰难的问出一句话:“我会怎么样。”   “怎么样……”章芮樊咂摸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苦笑一声:“一朝天子一朝臣,实不相瞒。为父都不知道自己头上这顶乌纱帽保不保得住。你的将来更无从说起。”   章年卿喃喃道:“皇上怎么就死了呢……”   “是啊,皇上怎么就死了呢……”   整个大魏的天都愁云满布,章芮樊现在每天上朝都是一种煎熬。以礼部为首的礼部尚书,以刘首辅为首的刘崇光等朝臣,天天在朝堂上吵。礼部认为应遵照古法,子承父位。刘宗光认为要与时俱变,结合当朝情况,让更有经验的齐王继位更好。   齐王已经到京,从头到尾只露了一次面。表达了两个意思:一、他愿意临危受命接管大魏江山。二、待他百年之后,一定将皇位完璧归赵,还给哥哥这一脉。然后再没有表过态。   起码没有在明面上拉拢朝臣,聚集势力什么的。   甚至摆出一副闭门谢客的姿态,他只听结果。大家同意他当,他立即走马上任。大家不同意,他立即卷着铺盖回他的藩地当他的齐王。   章芮樊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对他说:“芮樊啊,你我共事这么多年。如今就算熬到头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在我卸任之前,我再最后帮你一把。”   吏部掌握所有朝臣官员的任职调遣,没有哪个皇帝会在这个位置留下别人的人。齐王一旦继位,第一个换的肯定是吏部的人,再一点一点授意,由吏部尚书、侍郎慢慢换掉各个位子上的关键人马。   章芮樊沉默良久,望着老眼浑浊的上司,触动道:“学生能问问,今科状元章年卿的任遣吗。”   “他,我做不了主。芮樊,你有三个儿子,适当的时候,该放弃的,你得选择放弃。”吏部尚书直接了当道:“你知道的,章年卿的文章本是得不了状元的,他是入了皇上的眼才钦点了他的第一。他的以后,还得看新帝什么态度。”   章芮樊胸膛起伏不定,吏部尚书再看时,章芮樊眼底已经有了泪,他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缓慢道:“学生能回河南吗。学生在那里发的家,内子娘家也在河南……可能的话,学生想回河南。”   为避免徇私,朝廷任官同场会避过该官员家乡。章年卿已经老了,他不想再去适应一个新地方了。既然家乡去不了,他把二老接过来,一家人住到河南也好。   闻言,吏部尚书哈哈大笑,连连点头:“好好好。他日若能京城再见,记得来请我这个糟老头子喝杯酒。”   章芮樊跪下时,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他重重磕头:“一定。”   临走时,章芮樊还不死心的问:“我能把年哥儿一起带到任上去吗。”   吏部尚书有些于心不忍,还是绝情的摇头:“他是新科状元,授职翰林,又没有外放出去,怎么能随随便便的离京呢。”   章芮樊再也受不了,捂着脸嚎啕大哭,捶着地板,痛心道:“他才十五岁啊,他才十五岁啊。”   吏部尚书叹息道:“芮樊。给我两年时间,届时如果我还有机会,我寻个错处将他从翰林院遣出来,届时无论调到陕西还是甘肃,能离你们近一点是一点。”忽的想到什么:“我记得你家老三不是订了亲吗,让他赶紧成亲,在京城也有个托付。”   章芮樊愕然道:“国孝少则一年,重则三年。不能婚配嫁娶大行喜事。虽有百日内可以从简举礼的疏漏,可我姻亲家的姑娘今年勉勉才十岁,达不到事出从急的要求。这个办法恐怕行不通。”   “你倒是给你儿子定了门好亲事。”不知想到了什么,吏部尚书忽然笑道:“这手无实权还是有手无实权的好处。衍圣公一家,在皇家便是一个人形祥瑞,图个国运昌隆的好征兆。不管新帝是谁,也没人去动他家。”   章芮樊不知上司何意,“您的意思是说?”   吏部尚书笑了笑,简洁道:“将章年卿留在京城吧,我和他泰山都会照看着。如今谁也说不清以后是个什么光景,没准他还是有大造化的。”没有再多解释什么。   章芮樊喏喏点头,答应了。   晚上点了灯,章芮樊和陶茹茹睡下,说卸任的事,说回河南的事,说接双亲的事,七零八落说了一大堆。章芮樊望着黑漆漆的床幔道:“年哥儿……可能得留下。”   陶茹茹大惊失色:“什么,你要把他一个人留在京城。”   章芮樊口气强硬:“他身边内有丫鬟婆子,外有他老师兼泰山。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们把钱财银两给他留够,男子汉大丈夫,还一辈子离不得家了?”   “你怎么这么铁石心肠!”陶茹茹大哭大闹,“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把年哥儿一个人留在京城,要走你自己走。我陪着我儿子。”   章芮樊气笑了,“青鸾你不管了?老大媳妇还怀着身孕你都不管了。”   “我。”陶茹茹难以割舍,大哭不止:“你就不能想想办法,把天德也带走吗。”   章芮樊冷冰冰道:“妇人之仁。睡觉!”   陶茹茹看着冷漠的丈夫,一阵绝望。想着她的年哥儿,只觉得章年卿命苦,一会儿便哭湿了枕巾,一晚上都没睡着。   章年卿再一觉醒来,便发现家里上上下下在收拾东西。一问才知要搬家回河南了,他拔腿去书房问章芮樊,“新帝不是还没确定吗。”气喘吁吁。   不知是不是章年卿的错觉,他总的觉得父亲看他的眼里充满了悲痛。他的预感十分不好,呐呐的喊了句,“爹。”   章芮樊笑着让他座,亲自给他斟了一杯茶。章年卿毛骨悚然,只见父亲缓缓开口:“新帝十有八九是齐王。爹不想赌了,也不敢赌,趁着爹现在手里还有几分薄权,先离开这个是非地,保全身家性命。”   章年卿怔了怔,只觉得有什么地方被忽略了。他下意识的问:“我们全家一起走吗。”   章芮樊定定的看着他,良久道:“你不走。”   章年卿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最终什么也没问。他知道为什么,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面色如常道:“听说往年状元都是传胪唱名后,在家修整三天。我如今在家也歇了两天,明天我收拾收拾东西,后天就去翰林院。”   “恩。”章芮樊淡淡道。继而轻描淡写的又嘱咐些琐碎,说着说着,忽然停住,蓦地起身走了。   章年卿看着父亲落荒而逃的背影,不明白为什么。   章芮樊有苦难言,他越嘱咐越觉得不放心。索性闭口不言,径直走了。   十里亭,江河渺渺。杏花三月再也没有了春意烂漫的喜庆。   冯俏抬头望着身旁的章年卿,他缄口沉默,父母双亲要走了,也不见他有一丝悲伤难过。甚至连一句离别的话都不说。   章芮樊远远看了眼儿子,对冯承辉低声嘱咐,“……我这个儿子就托付给你了。张尚书对我说,给他两年时间,他想办法把天德送出京。这两年,就拜托你了。”   冯承辉道:“他是我的女婿,也是我的半子。无论我们两家富贵与贱,这两孩子的亲事是永远算数的。我冯承辉不是背信忘义之人,这一点你放心。”   “冯兄的品行我自然是信得过……”章芮樊不舍的看了眼章年卿,喟然道:“我对他多有愧疚。”   冯承辉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问你正事,你们一家就这么跑了没事吗。新帝追究起来怎么办?”   章芮樊笑道:“我不过区区一个吏部侍郎,老师位高权重走不了。我还能走不了?”他笑容苦涩,一点不像他语气里那么轻松。不过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放心吧,皇上登基以后事还多着,等他想起我已经不知道是几年后。犯不着跟我计较。何况,我的任命书的属期是一月份的事。”   “原来你还留了这么一手。” 第16章   “天德。”章芮樊站在马车前对儿子招手。   章年卿视若无睹,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冯俏看不下去,伸出小指头戳了戳他的腰,章年卿目光凌厉的摄住她。   冯俏挺挺小胸脯,恶从胆边生,硬气道:“你在别扭什么啊。章伯父这一走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你都不想他们吗。”   章年卿目光微闪,脚下终于动了。   一听见脚步声,陶茹茹抱着青鸾从马车里探出头,眼眶含泪。章年卿上前抱了抱母亲和妹妹,低声道了声珍重。对章芮樊则就没那么亲热了,淡淡道:“一路小心。”   上车时,章芮樊终于忍不住问,“天德,你是不是怪爹不能带你走。”   “怎么会呢。”章年卿轻轻道:“你儿子如今可是京官。随意离京可是死罪。爹带我走才是害我呢。”   章芮樊别过脸,倍觉心酸。一甩鞭,扬长而去。   马车渐行渐远,章年卿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孔丹依推了冯俏一把,在她耳旁小声道:“快去哄哄哥哥。”   “怎么哄啊……”冯俏脚底下不肯动。章年卿现在看起来好可怕啊。整个人阴沉沉的,眼神像剜刀一样,一不小心就能刮下来一层皮肉。   孔丹依瞪眼,拍了她一下:“你不去谁去。”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孔丹依话里有话,俨然是为未来在做打算。   冯俏只好硬着头皮过去,抚着他胸口替他顺了顺气。忽略掉两个人的身高差,这个动作还挺像模像样的。   “你别摸我肚子了,痒。”章年卿从离别的悲伤中回过神来,复杂的看着她。   冯俏尴尬极了,讪讪的收手:“你还看吗。我不看我们回家吧。”   章年卿并不想回去,家里如今只剩他一个人,想想就觉得没意思。却不愿拖着冯先生家陪他在这傻站着,只好点点头:“走吧。”   转身时,章年卿下意识牵住香娇玉嫩的小手,握住一手香滑,方觉不妥。赶紧松手,偷偷觑冯俏一眼,小姑娘雪肤花貌,纯真貌美,她不慎在意的拢起袖子,翩翩然的走在他前面。   章年卿看着她的背影,手里触感残留,心里没有一点风花雪月的意思。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自己的一厢情愿。以及,冯俏的谙不知事。   冯俏聪慧美貌,纯真多才。是个再好不过的姑娘,不能说她不懂情,只能说她不开窍。章年卿不用问她都知道,在她心里,约摸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身份尊贵玩伴,不是她的哥哥姐姐,也不是她的丫鬟小厮。更不是她的闺中密友。   所以她会怕他,也会亲近他。大概就是觉得新鲜而已。   章年卿不想承认,看着她娟秀静好,时常会忘记她的年龄,也偶尔对她抱过一些旋旎的绮念。珍而重之当做他将来共枕而眠的人。   譬如今日,章家举家离京,独留他一人。他多想抱着她诉一诉衷肠,像无数话本的才子佳人一样,冯俏是朵温柔的解语花,来宽慰他,安抚他。他可以倒怀在她的温香软抱里,任凭外面前路坎坷,他总能找到一方温存之地。   终究,是他想多了。   很多年后,冯俏知道这件事后,完全目瞪口呆,根本没想到她无意间的一个举动,会伤害章年卿这么多年。她好笑的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感春伤秋的小姑娘,“你啊,真是想太多。”   章年卿笑笑,没有解释一句。   当然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只能说这是一次校准,将他想象的冯俏和真实的冯俏进行了一次对比。   他很感激少年时那一段困苦黑暗的时光,也挺高兴他早早打破了对冯俏的幻想。   因此,后来才很清晰很明白的知道,自己看上的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自己将要娶回家的事怎么样一个人。   第二日,章年卿略作整顿,轻装从简的去了翰林院。   章年卿料到自己在翰林院的日子会不好过,却没想到会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翰林院是清贵衙门,新科三甲入翰林,多是来学习熟悉典章制度。为日后拜相入阁打基础。既是来学习,通常会有老资历带着。先编纂一些史册,熟悉熟悉。待时日久了,自己便能上手独立做事了。   章年卿遇见的第一个问题是,没人愿意带他。   和往年炙手可热的状元不同,大家因为不知道新帝的态度,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所谓状元,出了这个翰林院许是的新鲜玩意,在这翰林院里,迎面遇见是十个人,八个都是状元出身。再不济也是个榜眼探花,更甚一些进士同进士,都是一些检讨、笔帖式之流。   皇上不缺人用。   这和章年卿的才华无关,新帝若对他心无缔结,凭章年卿的才华出身想平步青云,不难。   可若新帝不想用他,不愿意看着他拔尖冒头碍眼。他们这些做臣子的,拼了命也要把章年卿按下去,不污了圣上的眼。   章年卿这辈子只能碌碌无为下去。   杨典薄抽出一本旧书,拍了拍书上的浮尘,实在看不下去,喊道:“章修撰,你现在忙吗。可否搭把手帮我把这堆书搬到南院去?”   “不忙,不忙。”章年卿连忙道,心中感激,面上不表。抱着厚厚的一摞书跟着杨典薄走了。   杨典薄三十出头,腆着肚子,十分有官威。外面日头正好,细碎的阳光穿林打叶照在二人肩头。杨典薄走得很慢,慢着慢着,章年卿心头那点郁火也消散了。   杨典薄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神安静了,停下来,笑道:“少年人不受点蹉磨以后是要犯大错的。看开点。”   章年卿道:“我明白。”   杨典薄摇摇头,“你不明白。你爹就是个糊涂蛋,他的儿子怎么可能是个明白人。”   章年卿惊愕道:“你认识我爹?”   “我和章芮樊是同年,是那年的探花郎。”   “是……吗?”看起来不像啊,杨典薄面容年轻的多。   “呵呵,老夫已经四十有七。”杨典薄看出章年卿疑惑,主动解释道。   章年卿满脸诧异,完全看不出来。   杨典薄继续朝前走,背着身不疾不徐道:“……你也不必记恨这些同僚。今日他们如此待你,不过因为你前途未卜,他们不想惹祸上身,人之常情嘛。你要理解。”声音有笑意。   章年卿沉默半晌,问他,“杨典薄,您不怕被我连累吗。”   “你?呵呵,你不过是先帝钦点的状元。是犯什么滔天大罪了,和你说句话就要被连坐?”杨典薄不甚在意,道:“他们看不明白,我这把年纪了,还能跟着他们一起当糊涂蛋。”   章年卿有些意外,眸中闪过喜色,继而更茫然了:“……新帝真的会因为膈应我是先帝选的人,而不用我吗?”   杨典薄不答反问,“若新帝肚量就这么小,你打算怎么办。”他意味深长:“真龙天子……也是人啊。”   是啊,若齐王就是这么小心眼,他该怎么办。   章年卿噎住,半晌才道:“那也是我的命。不过,我不信命”他抬起头,眼中煜煜生光:“杨典薄,您可能不知道。去年秋天我生过一场大病,连名医蔡胜寿都说我活不了。您看,我现在还不是好好站在这里。”   杨典薄惊讶道:“哦,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当时想得简单,只想着我寒窗苦读十年,连个功名都没捞到手,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一口气吊着,硬生生抗过来了。”章年卿说的趣味滑稽。   杨典薄目光惊异的看着他,良久良久,才道:“走吧,这两天你跟我看看宋史,临时抱佛脚先学一点是一点。省的过两天用时两眼一抓瞎。”   “杨典薄你是说……”   “嘘。不可言,不可言。”   杨典薄走在前面,章年卿抱着书,小步追上,急道:“杨典薄,您能说明白一点吗。是我想的那样吗?还是说,我想差了,你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我问你一个问题,倘若新帝让你修撰《新魏史》,你敢吗。”杨典薄语出惊人。   章年卿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他一个刚入翰林的新人,既无资历又无能力,比起饱读诗书博学多才的大师大儒们,他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孩。谁会让这么一个孩子去编纂年史呢。给大儒们打打下手都是抬举。   “且不论可能与否,你只告诉我,你敢不敢。”杨典薄掷地有声,喝问道。   头顶太阳炽烈,章年卿腹背烧心,不一会便汗流浃背。“我不敢。”章年卿闭了闭眼,只觉得耻辱,对于一个少年天才来说,没有什么比承认自己无能更绝望的了。   杨典薄露出一丝笑容,这次笑意达眼,真心实意:“难得啊。我还以为你这般年纪的,都是心比天高,不知天高地厚。诚实,我喜欢。”   杨典薄拍了拍他肩膀,道:“虽然你我同职,你却比我高半品。我本应喊你一声章大人,章大人,今日让你给我当了次下手,实在对不住。这下马威,算我代诸人下了。我同你父亲是一辈人,论年龄论资历,都不算太过折辱你。”   “杨伯伯说的哪里的话。这哪里是下马威,今日没有你为我解围。我才难堪呢。”章年卿连忙道。   杨典薄笑笑,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嘱咐:“天德,你诚实我很喜欢。可若下次有人问你这句话,你一定要答愿意。”他长叹一口气,“这可能是你唯一的机会。”   “真的有人会找我去修年史吗?”章年卿不敢相信。   “他们一定会找你。”杨典薄一口断定。   “天德啊,和景帝是你的福星。如果这个世上,真有人能‘公正公平’的撰写和景年史,那非你莫属。”杨典薄拦下急于反驳的章年卿,道:“你怎么样,无所谓。他们要的只是你的名字。”   百姓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这个年史无论谁来编纂,都会被打上殷勤献媚,有失公允的名号。   杨典薄道:“只有你,作为先帝点的最后一个状元。只要稍加宣扬,百姓们就会相信。章年卿笔下的和景帝,一定是最公平公允的。因为他是带着感恩戴德的心来写的。”   章年卿心里一沉:“倘若他们要冠着我的名字,笔下不实怎么办。”   杨典薄平静的看着他:“受着。” 第17章   和景二十三年,四月十六日,齐王继位。为示敬先帝,本年延续和景二十三年,次年元月一日,改年号开泰。   新帝继位后,礼部和翰林院格外的忙,颁布各类恩旨,登基大典,以及先帝遗留下来的嫔妃安置等等。不过,这份忙却是把章年卿隔离在外的。   章年卿每日按点去翰林院,到点回家。每天都清闲的很,翰林院冷冷清清,家里也冷冷清清。   过了半个月,章年卿忽然被一个小太监喊走。也没说什么什么事,章年卿塞荷包他也不要。一路绕廊穿门,走到一排低矮的小屋子里,推开其中一扇门,弯腰恭敬道:“章大人,请进。”   章年卿一头雾水的进门,屋子里面大大小小占了五六位大人,各个头发花白,在案头忙碌着什么。个别旁边站了一两个年轻人,帮忙打下手。   章年卿一进门,立即有小太监给他倒了杯热茶,还上点心。   他不解的抓住正欲退下的太监,“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自己,上下打量一番,不解道。   他和这里简直格格不入的。   “章大人,皇上下旨让你编攥新史。从今日起,你便和诸位大人在东院编纂新史。”小太监声音尖细,态度温和。末了,还殷勤笑道:“大人这下把心放在肚子里了。皇上这是看重你呢。”   章年卿苦笑连连,这算哪门子看重。   皇上是个厚道人,这个骂名不算白当。   章年卿虽挂名新史挂的憋屈,他在翰林院的地位却一下子水涨船高,原先待他视若无睹的人,如今见面都是恭恭敬敬一拱手,唤一声:“章大人。”   章年卿得意一阵后,心里更郁闷了。一想到这些尊敬是他牺牲身后骂名换来的,便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主编新史的是为姓杨的学士,不过这个杨学士虽和杨典薄同姓杨,两个人差的不是一点半点。杨学士手下带了四五个编修,其中本届榜眼何文秀、探花周存礼都在其中。另还有一位五经博士协助。   五经博士的活计很闲,基本是个顾问的角色。和章年卿的坐冷板凳不同,五经博士郑宏丰则是官阶高,资历厚,无人敢招惹。   于是章年卿多了位茶伴,五经博士捏着块点心边吃边道:“其实你来的第一天我就想坐过来了。”   章年卿释放出最大善意,笑道:“大人怎么不过来呢。你若早日过来,我一个人也不无聊。”   “哈哈哈哈,敢在这里说无聊的。也就你章年卿一个人了。”五经博士指着他哈哈大笑。   笑声引来了杨学士等人的瞩目,见笑的事郑宏丰,便无人言语。   杨学士恶狠狠的敲了敲一个小典薄的头,“看什么看。闲得慌。”   五经博士不屑的对章年卿说:“就看不惯他这个嚣张样,都来修新史了,还把这当什么美差。”   章年卿深有感触道:“刀笔诛伐,新史虽然难写,可若我们不来写,任由后人评说,那真是有冤也洗不清了。”   东院所有人都清楚,他们编纂的这本新史,注定不会面世。待它出土时,将会是百年之后。他们这些人都已经作古了。   章年卿暗暗发誓,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将杨学士手里这本新史从新编写。   一定!   哪怕不图留名青史,也为世人口中那份师生情。和景帝是他的朝考官,在殿试上亲自点了他第一甲第一名。   ……报恩谈不上,做人的底线还是有的。   先帝驾崩,新帝继位。   受到影响最小的大概是冯俏,小姑娘整日待在内宅吃喝不愁。   冯承辉倒是在新帝这里被提拔了,原先他是门庭冷落的东阁大学士,如今被平调至文渊阁大学士。职位虽是平调,权责大有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孔家除了陪读大皇子的孔穆行,基本也无大碍。   衍圣公依旧做着人形祥瑞,新帝为示亲民,特地召见了孔明江几次。   此举迅速博得了本届新科进士的好感,谁都知道衍圣公是头一次带着他们祭拜孔庙,如今新帝说是召见衍圣公,实则宴请的是他们这些学子啊。   大家无一不热泪盈眶。   唯有章年卿一脸漠然。   章芮樊所料不差,新帝继位第一件事便先动了吏部,吏部尚书调职刑部尚书,品级未变。新帝博得了一个仁厚的好名声后,开始对吏部进行大刀金马的整顿。   待一切尘埃落定,吏部上下不是齐地出身,便是跟随新帝的多年的,从潜府过来的老臣。   新帝美誉其名:“用人唯贤,举亲不避。”   朝堂上下颂赞,其乐融融。   章年卿将这一切写信给父亲,不久收到回信。   章芮樊在信中说,既然京城还算太平,便让章年卿好好在京城谋前程,他已经告诉张尚书不必再想办法把他调出来。并嘱咐章年卿一个人再京城好好照顾自己。   刘宗光最近很不是滋味。   新帝没动孔家没动冯家,甚至还把章年卿提用了。唯一出事的章家,还是章芮樊自己怕事跑了。   他如今虽还是首辅之职,其中实权以被消减大半。   新帝不欲大肆折腾朝堂,只在一些不引人注目的地方,雷厉风行。   刘宗光还没摸准脾气,不敢贸然出招时,新帝已经将他的家底掏得一干二净。   他在朝堂上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全都付之一炬。   柿子挑软的捏,刘宗光不敢对皇上怎么样,却对章年卿这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恨之入骨。   章年卿怎么就那么好命,卷子答成那样还能被点状元。   被先帝点了状元,还能被新帝重用。   若章芮樊还在,刘宗光还咽的下这口气,他宁愿相信这是章家倾尽家产为章年卿铺的路,也不想承认章年卿是命带福星。   翰林院杨学士这夜刚从东院出来,便被一顶小轿请进刘府。   杨学士细细禀告章年卿这些时日在翰林院的所作所为,说道最后恨声道:“……郑宏丰和他串通一气,两人整日吃茶闲聊,好不自在,简直把翰林院当戏园子了!”   “这两日居然还下起了棋,论起了棋道。”   刘宗光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笑着问:“那你怎么不让章年卿干活。”   杨学士忿忿道:“那是个干活的料吗。毛头小子,牙都没长齐。只知道意气用事,不懂领会圣意,搞得我整天要谋害他一样。天天跟我顶着干。”   章年卿原本打定心思就当个锯嘴葫芦,还从家里翻出围棋和五经博士一起玩着解闷。   但他发现,杨学士居然在和景帝驾崩先后留下这样一段话:朕儿年幼,不堪大任。唯齐王堪当托付……   说来说去,和景帝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连大皇子都不打算传位。要不然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立太子?   还说和景帝信道,早已经算出自己命数将尽,还写信给齐王云云。   章年卿气的七窍生烟,真想撕了书痛骂一句不要脸。   想着齐王继位前的态度,再念着新史里编纂的内容。这么一衬托,显得齐王多么品德高洁,明明知道哥哥有意让自己辅佐侄子江山,却没有争夺之心。甚至在太后保荐,文武百官有争议的情况下。主动退出风波圈,由大家决定让不让他临危受命。   章年卿实在受不了杨学士这么胡写乱画,两人多次起了争执,各执一词。   章年卿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每每以杨学士获胜告终。   刘宗光挟筷子素菜,放到杨学士碗里。杨学士受宠若惊,忙说不敢不敢。   刘宗光道:“不必多礼。其实你说的这事好办,无非就是个教养问题。章芮樊如今不在京城,章年卿身边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小孩子本就热血旺盛,天真着呢。原本这些事,家里有个长辈指点两句,孩子就通了。这这这,不是现在没人点他吗。”   杨学士苦着脸道:“我倒是想点他两句。他也得听我的啊。”   “呵呵,他不听你的,是因为把你当对手看。你若是他的长辈师父或者恩人,你看他听不听你的话。”刘宗光抚着胡子道。   杨学士眼睛一亮:“这长辈师父我是摸不着边了,恩人又作何解?”他搓着手,眼中火热:“只要这小子安安分分,我这边肯定事半功倍。省的天天皇上身边那边小太监,追在我屁股后面问。”   刘宗光道:“这有何难。你找一日,往他手里交的点东西,说明日急用。然后雇几个人,趁他回家在书房挑灯夜读时,吹股迷烟,再把他书房一烧。然后你假意不放心他进度,临时过来与他商讨写对策。发现走水,趁火烧起来之前,带着人去救火。这番生死相救,他岂不把你当恩人。”   杨学士大惊失色,摇着手,“不行不行,万万不行。这会出人命的。”   刘宗光不耐烦道:“会出什么人命。把他跟紧了,见火一烧起来就去救他,保准伤不到人。何况,他现在一个人住着偌大的章府,你多出点银子,让人溜进他书房,把火油涂在室内。待他自己一点蜡烛,便自燃起来。和你半分干系也没有。”   杨学士若有所思:“是啊。我找他是为了新史的事……行得通,的确行的通。”   刘宗光高兴的拍着他的肩:“想明白了就对了。” 第18章   章年卿夹着书,苦哈哈的从翰林院出来。也不知道杨学士今天哪根筋不对,突然喊他做事,还急的不行,明天就要。   刚出翰林院大门,便见陈伏坐在一辆马车上,见他出来,高兴的冲他招手。“天德,喝酒去。”   “今天不行。”章年卿恼着指指的书册,“不巧了,今天杨学士刚给我派了活。”   话未说完,马车里一下子钻出四五个脑袋。都是熟脸,他的昔日旧友,一群纨绔子弟,家世显赫之辈。   以前在中书堂念书时,章年卿是唯一一个横跨才子圈和纨绔圈的一个奇人。他们和章年卿不熟时,只当这是个闷葫芦,又看他年幼,大家都欺负他捉刀代笔写文章。   没想到章年卿却不是个软柿子,明着懦弱一一给他们写了文章。看着锦章妙句,鞭辟入里,十篇文章,篇篇不同,风格各异,水平各异。大家兴高采烈的照着自己平日的水准选了自己的文章,交给先生。   第二日却被骂的狗血淋头。先生指着他们鼻子骂,聪明不用在正形上,春秋笔法,指桑骂槐,简直有辱师名。   大家吃了一顿鞭子,下堂去找章年卿算账,谁知章年卿早早叫了自己两个哥哥在学堂外等着他们。   章年卿打架阴招多,仗着他背书多,专挑人穴道捏。他既不会点穴,手里又没轻没重,好悬没把一群人捏瘫痪。   一来二去,不打不相识,章年卿和纨绔圈这群公子哥玩的特别好。   虽然章年卿是几人中最年幼的,却因学问好,打架行,时常拯救兄弟于们先生的教鞭下。又能在关键时候被顶出来当挡箭牌,在纨绔圈里威望极高。   平日这些少爷犯了什么事,被家里禁足不许出门。只要打着‘去找章年卿’‘章年卿邀我去XXX’的旗号,双亲便会暂时解除禁足,容他们出去玩一会儿。   百试百灵。   故而大家和章年卿感情格外好。章年卿和这群人混久了,也在笔杆子下练出绝活,不仅能左右开弓写对联,还能单手写数十种字体。极善模仿。   几个人纷纷跳下马车,从章年卿手里抽出书,顺车窗扔进马车里,架着他往马车上塞。   “呦呵,当了官老爷这派头就是不一样了。兄弟请喝酒都不去。”   章年卿撑着突突跳的太阳穴,妥协道:“好好,你们说去哪。不过一点,我今晚真得早点回去。我手里还有活呢。”   杨久安道:“别扫兴啊。你要在再这么说,我们干脆去你家得了。听说你家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对对对,去他家。”大家起哄道:“醉了也不归,直接睡在他家。”   夕阳西下,在章家院子里收走最后一抹余辉。   杨久安打了个酒嗝,朦胧着眼睛问:“丫鬟呢,掌灯啊,这天都黑了。”摇摇晃晃就要往出走。   章年卿赶紧拦住,“安小爷,你坐着。我去。”   大家闻言也纷纷劝杨久安坐下,他们这群人里,除了章年卿,便是杨久安年纪最小,身份也最尊贵。他是长公主的独子,无论在位的是和景帝还是开泰帝,都是他亲舅舅。   身份可见一斑,大家哪敢让他亲力亲为。   门外,杨学士火急火燎赶过来。出门的时候被一点事耽误,他一直心神不安的。只怕赶不及救火,章年卿丧命火海。不曾想,待他到了章府,书房的灯还没点。   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点了点身后的人,确保万无一失后,安心等待。   是夜,浓烟滚滚,红浪滔天,照亮了半个京城。   章府在熊熊火焰下变成一片焦土废墟,大半府邸都被烧毁。   杨学士带着人立即冲进去救火,谁知刚进门,被人兜头兜脑罩了一团布,一群人拳踢脚打,险些肺脏都打出来了。过了良久,他听见章年卿的声音道:“停停停,别打了,他们好像是来救火的。”   外面声音乱糟糟的,“不是一伙的吗?”“嗝,我看像。”“切,管他是不是一伙的,先打死再说。”   章年卿道:“我听这声音有点耳熟啊。”把杨学士头上破布拿掉,看清来人,章年卿虎了一跳,“杨大人,怎么是你。”   杨学士鼻青脸肿,脑子却没糊涂,“窝交给你的踢目爬泥捉不了,累看看。(我交给你的题目怕你做不了,来看看。)”   章年卿尴尬万分,赶紧扶起人,连连抱歉。   杨学士说,他过来发现着火了,怕左邻右舍喊不动,去街头叫了一群乞丐,一人给了十文钱让过来帮忙救火。   章年卿望了望那群乞丐手里整齐的木桶,笑道:“巧了,我们在院子里抓到的也是一群乞丐。哦,不。流寇。”   之前章年卿和陈伏出来取蜡烛,章芮樊走的时候给他只留了两个小厮一个老妈子一个丫鬟,章年卿带着这群公子哥进来的时候,便让老妈子带着丫鬟避开,别冲撞了谁。只留两个小厮伺候。   谁知这群大爷喝醉了,逮着谁都灌。两个小厮喝的七仰八叉,四脚朝天。章年卿叹了口气,只能亲力亲为。   没想到一出来,迎面撞到两个鬼鬼祟祟的人。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房里喝醉的人呼啦啦出来一看,还以为是来章年卿家偷东西的,随手抄着东西,出来照着脑袋把人砸晕过去。   这一砸不要紧,扑通倒地一声。惊着了更多的人……   章年卿掩着鼻子,汗颜道:“……没留意,他们是从房间里面点的火,等发现的时候,屋子里面已经烧的面目全非。连带着西院一排倒角房都跟着遭殃了。”   事实上是大家打嗨了,等发现书房着火时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大家勾肩搭背,醉酒上头,又痛痛快快打了一架,都觉得这顿酒喝得爽。   托这群公子哥的福,章家的一场纵火案,在无人员伤亡的情况下,被送到了刑部审理。   前吏部尚书,现任刑部尚书张恪拿到卷宗时,目露沉思。良久,起身亲自去提审了那起抢劫纵火的几名流寇。   一番重刑审问,待他从刑部大牢出来时,后背一身冷汗,想了想,让人请衍圣公和文渊阁大学士冯承辉过府一叙。   三人一碰头,张恪请茶落座,缓缓道:“章家纵火案不是意外,是有人花钱雇凶。”   衍圣公嚯的睁眼:“是冲着天德去的?”   张恪闭着眼点了点头,痛惜道:“是我无能,尚未审出来背后的人是谁。”   冯承辉道:“怎么能审不出来,谁给他们的钱总知道吧?”   “出钱之人并非买凶之人。中间经手的人太多……”张恪解释道。   “这个混账王八蛋。我们天德是碍了谁的眼了。”冯承辉拍桌怒道,忿忿不平。   张恪叹气道:“我今天找两位大人过来,便是要说这件事。章府不能在住下去了。芮樊临走时托付我照看天德,如今却在我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样的事……”   三人俱是一沉默,衍圣公开口道:“让天德搬去我那里吧。现在有人针对天德,一时半会儿我们还摸不出是谁,他一个孩子住在诺大的章府确实让人操心。”   “这怎么可以……”冯承辉欲言又止。   衍圣公府并不宽敞,孔明江儿女众多,本就住的紧凑。哪里还能再住人,   孔明江瞪他一眼,“可什么可,就这么定了。张大人府里家眷众多,不方便。天德又和俏姐儿定着亲,更不能住你那去。除了来我这,还有别的办法吗?”   张恪也知道衍圣公府上的情况,迟疑道:“不如咱们三家凑点银子,在孔公府上附近给他租一间房。”   冯承辉摇头道:“京城寸土寸金,我泰山府上又在皇城根下,周围都是皇亲贵族,哪里有空房给我们租赁。”   说来说去都行不通,干脆派人去把章年卿叫过来,问他愿意住哪里。   章年卿眼睛一亮,差点脱口而出他想住在冯家。及时刹住,含蓄道:“……我住在章府挺好的。搬过去,总是不合礼数。”   不合礼数。   大家恍然大悟,原来是想住冯家啊。   冯承辉被他气笑了:“你还知道住在我家不合礼数啊。俏姐儿纵是年纪小,也经不起你这么毁她清誉。”   章年卿讪讪的,不敢在说话。气氛一时僵住。   张恪摸着胡子,在他们二人身上不断打量,若有所思。问冯承辉道:“我记得令嫒今年才九岁?”   冯承辉纠正道:“十岁,已经十岁了。”   只是没过生日罢了。孔明江也不戳穿他,对张恪道:“张尚书可是有什么好主意。”   张恪笑呵呵道:“依我之见,不如就让天德住到冯家去。冯先生如今不教书了,晖圣阁这不空下了。那离内宅远,再合适不过。何况,女婿乃半子。冯家小女尚且垂髫,有父母双亲看着,你们还怕两个孩子不规矩?”   冯承辉苦笑道:“我倒不是担心这个,天德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他的品德我信的过。我只担心人言可畏……”   张恪笑了,“怎么个可畏法。事出从急,天德如今独自一人,身边无人扶持。你做岳父的帮故友照看照看儿子都不行了?退一万步来讲,俏姐儿被天德玷污了名誉。我问问你,将来娶俏姐儿的是谁啊?”   冯承辉一噎,神情变幻莫测。   章年卿见冯承辉神色松动,有戏。   忙撩袍跪下,满脸正色:“先生放心,天德一定安分守己,恪守规矩。白日只去翰林院,夜里归来只在晖圣阁躺一觉。绝不胡乱走动,惊扰到冯俏妹妹。”   张恪添了把火,笑道:“不如这样,咱们请几家大儒来做个见证。且让天德住在冯家,以五年为限,冯家小女及笄时,无论天德手头如何,都得令他搬出来。”   顿了顿道:“没准,也用不了五年,万一期间天德外放出去了,亦或芮樊他们回来了……咱们就可以撂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啦,晚安! 第19章   孔丹依带着人收拾晖圣阁,冯俏抱着猫趴在阁楼上,奇道:“爹爹不是不教书了吗,怎么又开始打扫晖圣阁了。”   珠珠也不知道,“奴婢帮小姐去打听打听?”   冯俏‘恩’了一声,一边捏着大白猫的软垫,一边望着楼下看风景。忽然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外公和父亲先后出来,后面还跟着章年卿!!!   章年卿指挥着下人搬东西,冯俏目露疑惑:“他是要住在我家吗?”   晖圣阁是冯府外院的一处宅子,起先是冯承辉租来教书用。后来主人要离开京城,便贱卖给冯承辉。   当年冯承辉回京后,中学堂教书俸禄微薄,便打了教私塾的念头。冯家不算小,他当年高中状元,黄金赏银没少得,加之衍圣公疼女儿,孔丹依陪嫁丰厚,小夫妻共同拿出银子,托孔明江的脸面在杏儿胡同置了一所三进两出的院子。   院子大,人口少。   冯承辉本不用再租房,却嫌自己带的都是一群半大小子,唯恐冲撞妻女,将东院的空房扩建进来。   原主人搬走后,更是把小阁楼当做藏书室。东墙打通,修座圆拱门,平日出进倒也方便。   冯承辉沉吟一会,指着拱门道:“回头让匠人在这扎个篱笆。”   章年卿表示没有意见。   冯承辉叹气道:“老师也知道,装上门显得生分,好像老师多么防着你一样。可不装门总不太好,让人看见难免惹闲话。干脆折中,扎个篱笆,好看又顶用。”   章年卿连连称是:“还是先生考虑的周到。”   晚上孔丹依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给章年卿小小的举办了一场乔迁宴。   宴席上,章年卿没有见到冯俏颇为失望,没敢表现出来。   又过了两日,章年卿在书阁看书时,再一次遇到了冯俏。只是这次,是冯俏惊醒沉浸书海里的他。   “你怎么来了。”章年卿笑着打量她。   冯俏袖子还是脏兮兮的,裙面上也有土。这次他可以确定,冯俏真的是从狗洞里爬出来的。   冯俏皱皱鼻子,嗅到一股浓甜香味,拨开他一看。桌子上摆着一盘牛轧糖,一盘蜜汁果脯。“你这怎么有这么多好东西。”声音馋极了,垂涎三尺。   “你娘送过来的啊。”章年卿哭笑不得:“怎么,师母没有你给留吗。”   “我娘才不给我吃糖呢。”   冯俏露出两排小碎牙,齿若编贝,十分漂亮。她叹气道:“娘说好看的美人儿都是齿如瓠犀,手如柔夷。吃糖坏牙长了龋齿,就不美了。”手帕擦干净指尖,她一会摸摸牛轧糖,一会儿摸摸蜜汁果脯,想吃又不敢吃,只好吮着指尖解馋。   章年卿拍拍她的头,“张嘴。”   冯俏下意识的张开嘴,嘴里立即多了块牛轧糖。她嚷道:“不行,你不能给我吃糖的。”   “那你吐出来啊。”章年卿张开掌心,挑衅的递了递。   冯俏立即扭头,迅速嚼碎咽了,“没了。”她眨着眼睛,无辜道。   “也不怕把牙崩坏。张开,我看看。”   章年卿单手掐着她脸一捏,对着阳光端详了一会,惊讶的发现冯俏的牙保养的真的十分的好,不止外面光鲜,连内里都是洁白如玉,齿白。粉舌,纯真又好看。他一时看呆了。   冯俏挣扎的从他手里逃出来,揉着脸蛋道:“我脸皮薄,你别用那么大力气捏。肉疼。”   章年卿不可思议道:“你娘不让吃,你就真的没偷吃过。”   “是呀。”冯俏回味着嘴里的甜味儿,翻了本书,对着太阳坐下,骄傲道:“我可是言出必行的人。”   章年卿若有所思,靠着她坐下,“没看出来。以前只觉得,师母那么知书达礼的人,怎么把你养的这么娇。”   章年卿个子高,坐下来也比冯俏高一头,他一垂眸,便看见日光穿窗留影,照的她侧脸处几缕青丝煜煜生光。他替她将垂在耳畔的发丝拢上去,不动声色往她身边靠了靠。   冯俏低低道:“其实我也不是不懂事。可我也不能太懂事。如果我不闹腾一点,让母亲多操心。母亲其实是挺寂寞的。”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了,冯俏往后一倒,把古籍盖在脸上。   她道:“你看,章伯父比我爹晚成亲四年,你却要比我大五岁……小时候,我可希望我是个男孩子了。”声音像闷在锅里。   冯承辉和孔丹依在冯俏之前还有个孩子,不知男女。还没成形便滑胎了。   冯承辉当年被贬为县令,孔丹依表示愿意和丈夫一起吃苦,跟着丈夫一起去了任上。却在怀孕时,因雨天路滑摔了一跤,当场流血。   穷乡僻县,人烟稀少。等大夫赶到时,孔丹依都差点没命了,孩子自然也没保住。   后来衍圣公心疼女儿,把女儿接回京城调养。孔丹依身子好了,也不允许她再回去。直到冯承辉再次回京,小夫妻两才团圆,冯俏便是在这个环境下出生的。   章年卿动手掀开书,冯俏在书下果然哭了。他从怀里摸出娟帕,替她擦擦眼泪。声音轻柔:“怎么就哭上了。”   冯俏睁开湿漉漉的眼睛,躺在他怀里,指尖虚描他脸上轮廓:“我们能定亲真好。”章年卿听了前半句还未喜色,便被她泼了盆冷水,“以后我爹爹就有儿子了。”   他黑着脸:“你是这么想的。”   冯俏埋在他怀里哧哧的笑,她捂着肚子,娇声道:“你又生气了。”   章年卿气的让她自己坐好,挪到她一丈远的地方看书。良久也不见冯俏过来认错,一抬头,冯俏坐在清风下,正看的认真。   她怎么没一点哄人的自觉性呢。   章年卿叹了口气,自己主动搭腔:“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恩?你说。”冯俏一动不动,只微微扬了扬下巴。   章年卿揪着耳朵把人拽过来,刮着她脸道:“你以后过来陪我读书,你要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真的?”   章年卿信誓旦旦,“不骗你。你不是爱吃糖吗。以后在我这,糖和点心给你管够。”   冯俏秋眸如水,盈盈望着他:“章年卿,我怎么总觉得你不怀好意呢。”眉头轻蹙,很是不解。   “咳咳。”   章年卿同冯俏住在一个屋檐下后,便成了听人差遣的小厮。冯俏是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偶尔让那个叫珠珠的丫头,递一张手帕,写一封素笺。上面无一例外,嘱咐着让章年卿买的东西。   冯俏好像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会不会拒绝这件事。那个叫珠珠的丫头每次来说话也都是十分的理直气壮。   章年卿好脾气的忍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好冯俏说什么,他做什么。   日子倒也安稳。   翻年冯俏长到十二岁。   章年卿第一次想着送她一个什么东西。想来想去,去凤祥楼打了只金钗。古礼钗送正妻,他只盼着小丫头早日开窍,和他琴瑟和鸣。   在冯家一住两年,章年卿在翰林院的日子渐渐安稳下来。陈伏也在去年被调往他乡做县令。   冯俏越出落越漂亮,身子抽条以后,更显纤腰楚楚,亭亭玉立。   章年卿时常望着她的眉眼沉醉,冯俏终于懂得春心萌动,终于知道回应他的情深。这让他很高兴,可高兴一段时间后,便开始不满足。内心深处产生更亲近的渴望。   可冯俏和他不一样。谢天谢地,冯俏终于知道偎在他怀里,说一声喜欢。却害怕和他的亲密,连他亲亲额头,冯俏都会像小时候一样胆怯的蹲下去,双手交叠捂着额头,挡着不让他亲。   无奈之下,他只好捧着她的脸,亲在她的手背上。   哪怕这样,冯俏还是会怕。每次都飞快的溜走。   这让章年卿很不是滋味,他总觉得,冯俏是喜欢和他的爱情,而并非他本身。   冯俏生日在腊月初六,正是隆冬时节。   章年卿回来时顺手折了一枝红梅,插在窗前的花瓶上。刚摆弄好,转身去放金钗。一个小石子叮叮当当顺窗滚进来,他没在意。接着,五六个石子一起飞进来,有砸在他背上的,有落在地上的,还有砸在花瓶上,弹回桌子上的。   章年卿朝窗望去,冯俏捂着腮帮子,站在雪地里。疾步出去,之间她戴着斗篷,隔着帽沿一圈白绒毛,他还是看见她眼睛红了一圈。冯俏见着他就掉眼泪,章年卿忙问:“怎么了。”   冯俏吸着鼻子,哽咽道:“我牙疼。”   章年卿心里咯噔一声,一边盘算着这两年喂她吃了多少糖,一边暗暗祈祷着别坏牙,千万别坏牙。他柔声道:“没事没事,你张开嘴我看看。”   冯俏乖乖张开嘴,果不其然。两年前洁白美丽的牙齿已经不复存在,口腔深处,左右两颗老牙被噬出两个褐色的洞。   章年卿一阵心虚,眼睛都不敢看冯俏。含糊其词道:“没事,我去灶房给你要点盐漱漱口,你牙好着呢。”   “胡说八道。”冯俏在他小腿上踢了一脚,眼泪扑簌簌落到雪地上,砸出一片小雪洞,她哭道:“我都感觉到了,我至少坏了两个牙齿,不,三个!”   章年卿手足无措,只好抱住她,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他这次有了准备,早早把她箍在怀里。冯俏没能溜走,小脸涨成红苹果,连刚才生气什么都忘记了。 第20章   翰林院,章年卿欠身问忙碌的周存礼,“周兄,听说你和任伯中玩的挺好。”   任伯中父亲是太医院的医正。   “伯中?你问他干嘛?”周存礼纳闷,两人同科加共事也没有说过几句话,怎么张口就问他朋友,他试探道:“你们认识?”   “有空叫出来一起喝酒啊。”章年卿单支着胳膊,闲闲道:“不如就今儿吧,‘大梦京’冬日里上了新酒,去尝尝鲜,我请客。”   周存礼放下手中的书,百思不得其解的看着他:“我说章少爷,你这好端端的怎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啊。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你不说清楚干什么,我可不帮你叫人。”   谁不知道章年卿身边都是一群高官显贵的子弟,看他着是个清流,才名冠身。实则就是二世祖。   大前年章家着火,不过烧了几间屋子,连个丫鬟都没伤着。硬是惊动了刑部,连好心救火的杨学士都被叫去问了好几次话。   谁不知道章年卿是在报复,东院那点破事,个个心如明镜。   杨学士回来后,不再带着他们和章年卿郑大人针锋相对,几人和和平平修完新史,各回部门就任。倒也相安无事。   那件事后,大家便浑称他为‘章少爷’,多少有些调侃的意思在里面。后来大家相熟了,那份调侃便化成熟络,只有相熟的哥几个才这么喊。   章年卿道:“就喝酒还能有什么事。得,我老实说了吧。我妹子这两天后牙槽泛牙疼,我看他有没有什么招。”   周存礼不明白了:“有病了不去请大夫,找伯中干吗,他爹是太医院的,他才几斤几两重。”   章年卿含糊其词:“不方便。”   中午,冯俏窝在房间不肯出去,连饭都不吃。爬在锦被上,捂着腮帮子,眼睛红了一圈。   珠珠端着茶水偷偷摸摸进来,冯俏一看见她便问:“娘走了吗?”   “走了走了。”珠珠上前摸了摸她的脸,看着冯俏微肿的腮帮子,给她换了个热帕子。叹息道:“小姐,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都疼成这样了还只在房间里抱着被子打滚。昨天也是,夜里疼成那样你怎么不喊三少爷过来看。反倒不疼了跑去撒娇。三少爷会心疼才怪。”   冯俏疼的心烦意乱,恼道:“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买了。”   “你要把谁卖了。”门外一声笑意。   珠珠回头一看,讷讷道:“三少爷……”   章年卿粲然一笑,手里拿着药瓶,提步要进。珠珠慌慌张张横臂挡在前面,眼睛一闭,心一横道:“三少爷,这是小姐闺房,你不能进。”   “果然话多。看来真该卖了。”章年卿不咸不淡拨开她,指了指门口:“既然不合规矩,劳烦珠珠姑娘在这守一守了。”说着,把人关在门外。   冯俏凌乱着头发从锦被中抬起头,可怜兮兮的。章年卿取开她捂在腮帮子的白帕子,一抽,没抽出来。瞥了眼她白玉手背上隐隐的青筋,手下用力,握着她的手腕拉开,右手凌空一捞,拾起热帕。   冯俏的小脸顿时暴露在空气中,腮帮红肿。   章年卿看清后眼中闪过一抹心疼,指腹摩挲着她脸上娇嫩的肌肤。他刚进门,手里还带着料梢的寒气。   冯俏感到凉凉滑滑的,觉得很舒服,这次没有喊疼。怕章年卿看见自己的丑样,闷闷道:“你怎么来了。”声音有点哭意,“我最不想让你看见我这个样子了。”   章年卿眼眶一热,好笑的问她:“不向我兴师问罪了?”   给她掖了掖松松垮垮的上衣。拍了拍自己大腿,“来,躺着,让我看看到底怎么样了。”   冯俏十分顾忌形象,单手捂着鼻子,只露出嘴的位置,仰头张嘴。   章年卿拿干净软布擦擦指尖,顺着她的后牙槽细细摸了一遍,心里默默数着数。他问:“幼娘,你牙都换完了吗?”   冯俏骄傲道:“今年夏天的时候就换完了。”   章年卿屈指弹了下她的小虎牙,“傻丫头,这有什么好骄傲的。你还是祈祷你的后槽牙没有换吧。不然你可能真得龋齿一辈子。”   “是……是吗?”冯俏忍忍不住捧着自己左右腮帮,感觉了一下。“我会把坏牙换掉吗。”   “有可能,我朋友说你这个年纪乳牙和恒牙是长在一起的,我刚摸了摸,你现在约有二十四颗牙齿,磨牙这里还没长齐。”拍拍她的屁股,示意她坐起来,递给冯俏一个小瓷瓶。“下次把把你带出去让大夫看看,没准还有的救。你先凑合用这个抹一抹,止痛的。”   “这是什么?”   “苦参汤的配料研制成的粉末。倒一点在指尖上,把粉末填进小洞里。用两次就不疼了。你在内宅住着不方便熬药,白日里就抹点药。睡前让珠珠帮你冲点药粉漱漱口。赶明儿我去在讨一点消肿的药,你配着用着。不管用我再想办法。”   章年卿怜惜的摸着她的脸,心痛不已:“可怜的俏俏。”   苦参汤,冯俏隐约有点印象。扁鹊仓公列传似乎便有记载齐大夫治龋齿的办法。她哼哼:“你那个朋友也不过是拾人牙慧。我是疼的忘了,不然我自己都给我开药方了。”   章年卿刮刮她鼻尖,失笑道:“好好好,我的幼娘最厉害。”   冯俏知道他在笑话自己,扭过身不理他。对着铜镜捣鼓,怎么也抹不对位置。明明舌头一瞬间就能找到的龋齿,指尖摸一圈也找不到地方。惹得她满嘴苦涩。   不知是不是章年卿在身边的缘故,她一委屈,眼泪就不受控制的掉下来,冯俏小性子发作,把铜镜狠狠推倒,趴在桌子上大哭不止。   小瓷瓶端正的放在左上角,没有跟着遭殃。   连发脾气都这么小心翼翼。   章年卿念头闪过,心头酸楚,屈腿蹲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冯先生和师母就你一个女儿,你怎么……”   一时词穷,没在说下去。换了个话题道:“来,叫声三哥,哥帮你。”   冯俏楚楚可怜的抬起头,泪眼汪汪,“天德哥。”她趴在他胸膛里,娇气的蹭蹭,埋怨道:“好苦啊,满嘴都是苦味儿。”   “所以才让你咬在牙里忍一忍啊。乖,翻个身,仰头趴着。像刚才那样。”   章年卿扶正冯俏小身子,大刀金马跨坐在圆凳上。冯俏搬来一个小杌子,靠着他腿坐下。   章年卿往左手指尖倒出一点粉末,想了想,右食指在她涮了涮,蹭了些许口津,醮着苦参粉,往她两边牙抹去。   冯俏被他摸得痒痒,总是忍不住咬他指头。章年卿两颗后牙都涂上药以后,只见两个指尖湿哒哒的,沾满口津,上面还有暧昧不明的牙印。   章年卿故意羞她,在她两颊蹭干净口水。又在她怀里摸出张新帕子,慢悠悠的在她眼皮子地下擦着指头。   冯俏又气又羞,死死咬着后牙槽。她现在不能说话,张嘴就是苦味,只能等粉末消融后在说话。   可章年卿实在笑的太气人,冯俏气不过,挠了他一爪子。   章年卿下意识一躲,脖颈留下三道指甲红痕。   “嘶——”章年卿险些咬着舌尖,捞起地上的铜镜一照,乖乖,红痕暧昧不明,他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恶狠狠的盯着冯俏,佯怒道:“你存心看我笑话是不是。”   “窝拉有(我哪有)。”冯俏嘴里喊着口水,含混不清道。   “还敢说。”章年卿一指禅戳着她白嫩的额头,留下虐待的指头印。他仰天长叹,“我的一世英名啊。”   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她额头,“我这样从你房里出去,撞见先生和师母,他们会想拿扫把把我打出去。”叹了口气,“得,这还是好的。要撞不见,我更吃不了兜着走。”   “为什么啊?”   章年卿无奈的看着小姑娘,“你爹会以为我出去鬼混了。”   冯俏坐直身子,一本正经的问:“什么叫鬼混啊。”   “坏丫头,你挤兑我是不是。”   章年卿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来她的嘲笑。掐着她的腰把人扔床上,专挑她怕痒的地方挠。   整个房间里都是冯俏的求饶声和咯咯笑声,她在床上扭的像条蛇。滑不溜秋,却怎么也逃不开章年卿的魔爪。   “三哥,天德哥,章家哥哥,哥!!!”冯俏笑的眼角都溢出眼泪,连连告饶。   章年卿眼中晦暗不明,把冯俏逼急了,直接凑上去亲他脖子。   湿湿软软的触感从侧颈间传来,章年卿僵成石头。   “我错了,哥哥,我知道错了。”冯俏亲在她抓伤他的地方,一寸一寸的亲,弥补过错。仿佛亲了他就不疼啊,他就会好一样。   忽然,章年卿一把推开她,下床打开窗,站在窗口吹冷风。   一股冷风卷着琼雪碎花而来,冯俏缩了缩足尖,方才玩闹不小心把鞋蹬掉了。她扯过被子盖住双脚,“天德哥,你不冷吗。”   章年卿轻咳一声,“你觉得冷?”他关上窗,别扭的扯了扯衣袍,“我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   冯俏噘着嘴,一脸不满:“你就那么忙嘛。我爹不是说翰林院是个清闲衙门,你怎么每次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章年卿干干一笑,“咳。能者多劳吗,恩,对,能者多劳。”落荒而逃。   冯俏跳下床,想和他告一声别。走到门前时,才发现他已经走的很远了。   “看来真的很急啊……”   作者有话要说:   统计了一下你们对男主的称呼:小黑脸,小卿卿,小炭头,黑闷骚……   章年卿OS:我的内心仿佛日了狗。   【摔桌】我难道不是正义与帅气的化身吗!!! 第21章   春雪初融,大地破冰时。   章年卿打着踏春的名义要带冯俏出门游船,孔丹依不以为然,前后忙碌,道:“这刚立春,一吹风骨子还泛冷呢,划什么船。”   “不冷不冷,我带她带件夹袄,再让珠珠带件儿斗篷。冷了我就把她裹起来,保准不会着凉。”章年卿殷殷道,和冯俏前后追着孔丹依说话,目中殷盼。   孔丹依奇道:“你怎么越大越不懂规矩了。俏俏不小了,你还堂而皇之的带她去游船。本来就在冯家住着,避嫌都来不及,你还得寸进尺了。”瞪了章年卿一眼,给冯俏手里塞本帐:“闲得慌给你支个活,春耕的钱还没给庄子派下去,你去算算。”   可是,冯俏求助的看着章年卿。他眼神安抚,冯俏乖乖的捏着书本坐在一旁。   “师母!您想到哪去了。我是那样的人吗。”章年卿倒了杯热茶,递给未来丈母娘,一脸正色道:“是郭爵爷家的嫡小姐举办‘春日祭’诗会。可多人了,花船是杨久安家里,他特意求了长公主给大家拿出来供大家玩乐……”   孔丹依打断他,不悦道。“什么话,你平日见了杨世子也这么直呼其名?”   章年卿忙道:“这不没有外人吗。”忙把话题拉回正题:“到场都是我们这般年纪的,男孩子女孩子都有,大家只图个热闹。我带俏俏去,不扎眼的。”   孔丹依还不是很情愿,冲冯俏招手:“你愿意去吗。”表情分明就在说,‘你敢说一个愿意试试’。   冯俏都快哭了,咬着下唇,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   正巧冯承辉进门,得知前因后果后,大手一挥,“去吧。”   “真的吗?还是爹爹最疼我。”冯俏仿佛看到救星一般,扑到冯承辉怀里,一阵亲热。   只见父亲干咳几声,冯俏忙端正站好,飞快的福身行礼。手里的账本也丢给他,“爹爹好人做到底。帮忙打打算盘。”拉着章年卿飞快的走了。   两个孩子都走远了,孔丹依方才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冯承辉揽过妻子,苦口婆心:“当初你爹对我可没有这么严苛啊。”促狭的抱拳:“感谢老泰山的大恩大德。”   孔丹依一把丢过手绢,飘飘然盖住他抱拳的手:“臊不臊。”起身坐到梳妆台前,假装忙碌的东摸摸,西碰碰。   冯承辉跟过去,从她手里抽出珠钗,在她鬓发尚比划。“好端端的,怎么做起那王母娘娘了。也不心疼两个孩子可怜。”   铜镜里映着两人的身影,孔丹依看的正入神。听了他的话,随手抽下头上不伦不类的珠花,转身道:“你是不知道。前儿俏姐儿有点风寒,我不放心,夜里去陪她睡。”   “恩,我知道。那晚我独守……”冯承辉眼神骤然一变,想到什么:“章年卿夜里去俏俏屋里了?”   “那倒没有。你想哪去了,他能有那么大胆。”孔丹依叹气道:“是你闺女。夜里她烫的厉害,我摸她额头量温度。她竟抱着我手喊,‘天德哥,天德哥。’你说气不气人!”   “她,她。俏俏她真的这么喊。”冯承辉震惊道:“她抱着你的手喊章年卿?”   “可不是吗。还蹭着我手背,哭的跟小猫似的。软着声问我,‘哥哥,三哥你怎么才来看我。’‘我都想你了。’”   孔丹依绘声绘色模仿着童音,她本就是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儿。脸上娇嫩如昔,两声‘哥哥’喊得,冯承辉都想歪了。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谁教她的这些混账话。她亲娘我活了一把岁数,也说不出来这么肉麻的话!”孔丹依忿忿不平,只觉得有人教坏了她女儿,还是在她眼皮子底下。   至于这个‘有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冯承辉盯着她的脸道:“我瞧你说着也挺好,我爱听。”   孔丹依打他一下,又气又笑:“和你说正经的呢。”   “恩。对,先说正经的,等会儿,再说我们的事。”话一落音,便被一双柔夷在腰间拧了一把。   冯承辉正色道:“这么说,天德经常去内宅?”   孔丹依冷笑一声,“恰恰相反,他到没去过几次。是你闺女自个天天往晖圣阁跑,好几次天色暗了,都是天德抱着她回来的。你闺女跟个小赖皮似的挂在人家胳膊上不肯下来,惊的章年卿频频往院子看。只怕有人来了。”   冯承辉莫名觉得脸上臊得慌,埋怨道:“你是怎么教闺女的。”   孔丹依冤枉极了,戳着他胸膛问,“你还让我怎么教,就拿今儿来说,我不让他们出去。你倒好,大手一挥装慈父,还怨我当狠心的王母,阻拦人家小鸳鸯。”   冯承辉词穷,噎住半晌无话。良久一拍桌子,“肯定是章年卿这个小兔崽子,教坏了咱闺女。俏俏以前多么听话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姓黄的小子来咱们家的时候,幼娘可是一个字都没和他说。”   “呵呵。”孔丹依双掌拍在丈夫肩头,轻轻把人推开,“你啊,这就不知道了吧。天德来咱们家第一天,两个孩子就在游廊上聊的十分开心。”   “还有这事?”冯承辉瞪大眼睛。   马车停在桐孙河旁,章年卿先一步跳下马车,车夫弯腰支脚踏,他则捉着冯俏的小手,扶着她下来。   刚站稳,河风袭面,冰凉刺骨。章年卿对马车里喊:“珠珠,把斗篷给我。”   章年卿细心为冯俏戴好兜帽,远远见船上有人招手,一条扁舟划水而来。章年卿低头看着小姑娘,“怕船吗。”   冯俏摇摇头,“不怕。”   章年卿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船过来时,章年卿说船太小,珠珠穿的也单薄,就留在马车里,也省的小船还要过来接一趟。冯俏答应了。   上船时,章年卿小声道:“抱着我的腰。”   冯俏下意识的照做,她从他怀里仰起头,问他:“为什么要抱着你啊。”   章年卿不答反问,“暖和吗。”   “暖和。”冯俏重重点头,像抱着个大火炉一样。他的气息笼罩着她,浑身都暖洋洋的。   章年卿似乎笑了一下,她不确定。只感觉他胸膛震动一下,仿佛很开心。   快驶到大船时,章年卿凑在她耳旁小声道:“船上有人问起,你就说你怕水,晕船才抓着我。记住了吗。”   “撒谎。”   章年卿拧着她鼻子,“不乐意?”掰着腰后娇嫩的小指头就要推开她。   “乐意乐意。”冯俏扑在他怀里,噘着嘴,闷闷道:“我觉得你都不疼我了。以前你对我可好了。”   章年卿失笑:“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冯俏还未答。   嘭——   一声轻微的撞击,到了。   两人从旋梯处相继上去,刚一上船,便有人过来打招呼。杨久安端着两杯酒,自己一杯,章年卿一杯,笑道:“来晚了,罚酒。”   章年卿仰头而尽,十分痛快。一股热辣顺喉咙传进胃里,全身都暖和起来。一路坐小船过来吃的冷风全部消失殆尽。要不是冯俏不能喝酒,他都想给冯俏喝一杯。   杨久安挑着眉,得意道:“怎么样,够劲吧。身上暖和了没。”   “又是偷长公主的?”   “瞧你这话说的。船是我娘给我的,自然整条船上的东西都是我的。”   杨久安大言不惭,其实他借船的时候,也不知道船舱底有那么多好东西。他只看上这艘船的奢华大气漂亮。只觉得带出去十分有面子。谁想到还有意外惊喜呢。   杨久安看了眼不远处的冯俏,问道:“你们两一起来的?对了,刚你们在船上推什么呢。”   章年卿冲他使个眼色,苦着脸道:“别提了。冯先生的女儿,托我出门照看的。”   杨久安立即‘爽朗’的笑道:“可怜见得,寄人篱下你就忍忍吧。”语气却不是那么回事,捂着肚子笑的不停。   很快跟在杨久安身边的公子哥,都知道章年卿身边带了个跟屁虫小不点,还打不得骂不得。一个个都不厚道的笑起来。   郭嘉早早受了表哥杨久安指示,牵着冯俏坐到女眷这边。热情的介绍给大家认识,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不一会便问到章年卿身上。   一个嘴边长着燕子的小姑娘,好奇的问:“你真的跟你的未婚夫同吃同住吗。”   冯俏一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郭嘉便不悦道:“应婷婷,别人问这话就算了。你哥哥当初也是在晖圣堂念过几天书的,你回去问问你哥哥。看看晖圣堂和冯家是怎么样个格局。”   姓应,应云亮的妹妹?   冯俏抿唇一笑:“应师兄是甲午科的进士,外放在甘州也有几年了吧?不知什么时候回京城啊。我爹爹还时常念叨他呢。”   “你就是‘晖圣堂小师妹’啊。你见过我哥哥吗?”应婷婷新鲜极了,时常听她哥哥说起,她还是第一次见真人。   “没有。”冯俏神情遗憾,歉笑道:“不过我在父亲书房见过你哥哥文章,文如其人,想来你哥哥也定是个极为出色的青年才俊。”   应婷婷显然和她哥哥感情很好,见冯俏赞她哥哥,满脸得意。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便热络起来,气氛极好。   今天姗姗来迟的不止章年卿二人,另一位重要客人,任伯中也姗姗来迟。   章年卿拦下杨久安令下人捧上的酒盘,吩咐道:“换杯热茶来。”   然后对任伯中歉意道:“酒你先别急,今天找你来又正事。等会陪你喝个尽兴。” 第22章   清河海岸,花船二层是极为幽静的所在。   少年少女们都聚集在夹板上说笑,章年卿令侍女喊过冯俏,带她上了二楼。   杨久安、任伯中、郭嘉三人都在内间等着。冯俏一进门,三人便齐刷刷投来好奇的目光。冯俏有些羞臊,瞬间低下头,温柔一笑。   在章年卿小声提醒下,冯俏冲杨久安行礼。   “都别看了。”   章年卿似乎跟杨久安很熟稔一样,不客气的推他一把。拉来任伯中,指着冯俏道:“上次我问你的病人就是她。这小半年里,她又长了两颗新牙。现在共有二十六颗牙。原来的两个还是没掉。”   任伯中冷笑道:“你怎么不明年把人再带过来。”翻了个白眼,一副没好气的样子。   章年卿恼道:“我今天能把人带出来就不容易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这里不能久呆,办正事要紧。”杨久安打圆场道。   任伯中净过手,端着冯俏小脸左右查看,并示意她张嘴。   好半天,见任伯中还想把手塞进去摸。章年卿不悦道:“你能不碰她吗。”   “嘶。我说你这是讳病忌医啊。”任伯中瞪他:“不碰她我怎么看的清楚。”   章年卿语气烦躁,道:“她自己不会张嘴啊。”   一时剑拨弩张,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   郭嘉脆声道:“伯中哥哥,你让章大人自己扶着冯姑娘脸算了。让他当你的助手,你指挥他。”妙眸一转,看着章年卿:“不知章大人愿不愿意屈尊?”   章年卿当然愿意。只是看着他们促狭的笑容,有些不好意思张口。   望着三人一副好整以暇看戏的模样。章年卿叹了口气,伸手捧起冯俏的小脸。刚一上手,三人便闷声哧哧的笑。   章年卿置之不理,低头看着冯俏,只见她玉眸黑曜石,闪闪煜煜。眼神一直追随着他,手上触感丝滑,颊香娇嫩。   冯俏望着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样子。让他总错觉小姑娘是在撒娇索吻。   任伯中道:“朝左,再挪一点。你对着光啊。呵,章大人,您行不行啊。”   别人的手哪有自己的听话,任伯中脸上薄怒,章年卿有求于人,只好讪讪不驳,任人指挥。   终于,任伯中敲棺盖论,指着自己左颊,“这边噬的最严的是乳牙,十三岁前基本就换干净了。”   章年卿急道:“那右边呢。”   “没救了。”任伯中神情无奈:“你也看到了,她这边龋洞比左边的小很多,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恒牙比乳牙结实。”   任伯中边走边道:“我刚看她的齿泽、排列,便觉得不妙。你以后还是看着她少吃甜食,勤漱口吧。再没办法了。对了,上次你带回去的苦参粉还有吗,没了下次让人到我那去拿。”回头见章年卿出神,拍着他肩头安慰:“以后费些神,仔细点吧。”   冯俏心情有些低落,大家走了,她还不死心的对着镜子照。   章年卿送走三人,关好门。回头一看,倍觉心疼。   “俏俏。”   冯俏没回头。   章年卿耐着性子继续喊:“幼娘,回头看看我。”   冯俏吸吸鼻子,眼睛亮晶晶的。章年卿心蓦地揪在一起,别哭啊,别哭啊。千万别哭啊。   冯俏没有哭,小声问他:“等我老了,牙齿掉光了,吃不了饭怎么办。”   章年卿蹲下,与她视线平齐。声音低沉又认真:“我嚼着给你吃。你喜欢吃什么,我一点点嚼碎喂给你。”   话音一落,冯俏反而哭了。泪珠顺着她脸庞滚进他颈间,她捶他一下,破涕为笑:“你好恶心。我才不要吃你口水。”   “小坏蛋,嫌弃我是不是。”   章年卿仗着手长腿长,拽着她滚到地毯上。冯俏一时不妨,摔进他的怀里。被他从头到脚裹着,滚了好几圈。   冯俏晕头转向,脑中还未清醒。章年卿的脸蓦地压下来,大山压境般,她窒了一窒,只感到唇上压上两片柔软又冰凉的东西。带着柔韧的劲道,是她不能挣脱的力气。   冯俏怔了半晌,才想起来用双手推他。慌张的扭头朝门窗看,刚看见门窗紧闭的影子,便被一双大手掰回了头。   她胆怯的将头压在他颈侧,死死压着,就是不抬头。声音快哭了:“天德哥,我害怕。”   章年卿不说话,右手强硬的将她后脑勺从颈侧抠下来。唇覆上她的,试图撬开她的唇瓣。冯俏怕的要命,未知的恐惧让她胆怯。她哭的梨花带雨,像个小泪人儿。   可眼前这个人又是她熟悉而信任的,尽管此时此刻,他陌生的可怕。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眼泪一行接一行,无助的滑下。   章年卿指腹拭过她的泪,轻哄道:“俏俏不怕。乖,三哥就亲亲。就亲一下,小小的一下。幼娘不哭了,三哥心疼你。只亲亲那颗小牙,三哥保证。”赌咒发誓的。   冯俏红着眼睛问,“牙怎么亲的到,你骗我。”   “你试试就知道我有没有骗你了。”   章年卿俯下身,继续努力撬开她的小嘴。冯俏不配合的厉害,他只好伸手,将她捏成小猪脸。深吻进去,舔舐着那颗坏掉的牙。   过了会,也不厚此薄彼。将那颗这辈子也不会好的牙,痛心的爱抚一遍,里里外外,照顾的很周全。很符合他周道的性子。   冯俏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甚至闻所未闻,美眸大睁不知所措。   章年卿被她看的心悸,不禁伸出手盖着她的眼睛。   “俏俏乖。”   冯俏怕死这句话了。   章年卿松手扶她起来的时候,冯俏红艳艳的小嘴已经微肿起来,说不上来的丑。   冯俏一照镜子,回头便踹了他一脚,“章天德你混蛋!”   章年卿认罚认错,眉低目顺。待她撒够气,才下楼冲郭嘉借了副帷帽。遮遮掩掩,总算没露什么马脚。   回到冯府,却不这么好打马虎眼了。   对着孔丹依,章年卿却是一本正经,满脸忧心道:“今日席上有爆椒虾,俏俏嘴吃肿了。不知有没有上火,请大夫来看看吧。”   孔丹依狐疑道:“这个时节有虾?”   章年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可不是吗。正是因为难得,俏俏才发了馋,她在女眷那边坐着。我也不好管,回来就成这样了。”   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歉意道:“何况,我疼爱她,她一撒娇,我就没辙了。所以就……”   孔丹依呵呵,没说什么。只道:“等会去趟书房,你老师有事找你。”   章年卿错愕,“啊,什么事?”   “你去了就知道了。”   章年卿一走,孔丹依便掀开帷帽,盯着女儿红艳艳的唇瓣看了一会。柔声问道:“幼娘,如实告诉娘,你的嘴是怎么弄的。”   骗傻子呢。她的闺女被男人带出去一天,回来嘴就肿了。鬼才信是辣椒吃的。   冯俏眼神清澈,甜甜道:“吃虾了。”   孔丹依气的七窍生烟,也拿这个被坏小子教唆的丫头没辙。   谁知,冯俏却不打自招。   孔丹依坐在一旁生气时,冯俏忽然道:“娘,有个问题我想请教你。”   孔丹依头也没抬,“什么问题?”   冯俏踌躇一会,怯怯的站起来。凑到孔丹依唇前,亲了一下。孔丹依呆滞住,冯俏小声问:“娘,如果有人这样,是什么意思啊。”   孔丹依缓缓扭头,震惊道不可思议:“章年卿这样亲你了?”   “娘怎么知道。”冯俏低头搅着手帕,小脸红通通的,声音羞涩。   孔丹依失声道:“你们还干什么了。”   “还,还要干什么吗?”冯俏迷惑道。   孔丹依抚着胸口,松了一口气。压下满腔怒火,竭力柔和道:“没什么。下次不许了。”她轻描淡写的,“这是成亲后才能做的事。现在做会被人耻笑的。”   孔丹依温柔的摸了摸女儿头发,“不早了。幼娘早点休息。记住娘的话,以后不许再和章年卿做这件事。”   冯俏听出母亲的怒火,小心翼翼的问:“娘,是不是这是不好的事。”   母亲从小就教育她,不能直呼其名。这是大不敬,很鄙视很生气一个人才这么喊。   可母亲刚叫了好几次章年卿,显然是很生气。   “对,非常不好。”孔丹依道。   冯俏怯怯的没敢再问。其实她还想问,亲额头是不是也不好。天德哥还挠她腰痒痒,是不是这样也不好。   隐隐的,她其实明白。   却期盼着奇迹,她希望娘说这是好的。因为……   只要天德哥不要像今天那样亲她,她还是很想抱抱他。   天德哥的怀抱很温暖呢。   章年卿忐忑不安的去了书房,果不其然。冯先生告诉他一个消息,一个让他不知道该难过还是该高兴的消息。   冯承辉道:“你爹要回京了。”   “怎,怎么这么突然。”   冯承辉递过他一封家信,哈哈大笑道:“你爹在河南修堤有功,三月初春汛黄河发大水,沿途都淹了。往年受灾最厉害的河南今年却保了下来。这可是大功。你爹这回是进京受赏。”   章年卿闷声道:“我爹怎么好好的跑去修堤坝了。这不是工部前年才修好的吗。他哪里来的钱?”   越说越不对劲:“就算他组织乡绅集资加上自己掏的腰包。他又怎么会知道什么时候会发洪水。难不成我爹还未卜先知?”   冯承辉抚掌大笑,“不错,你爹还真就未卜先知了。是神仙显灵告诉你爹的。”   神仙显灵?   骗鬼呢。 第23章   章年卿想给父亲写信,却被冯承辉告知:“你父亲已经在回京的路上,怕是收不到你的信。”见章年卿满脸不信,指着信上一角道:“这封信落款是五天前。他说第二天出发,现在至少已经在路上走了四天。”   章年卿还是无法明白,“我爹治水有功?怎么我在翰林院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冯承辉不解道:“你这孩子,是不相信呢,还是不想你爹回京?”   “呃,没有没有。”章年卿强笑道:“我怎么会不想我爹回来,只是有些不敢相信罢了。”   冯承辉没有怀疑。   今夜,注定难眠。   章年卿摸着有些微微泛麻的嘴唇,内心千万不舍。他深知。父亲回京后,他势必得搬回去。   可冯俏还不足十三岁,正是尴尬的年纪。说大,还不能成亲。说小,男女大防却严的不行。以后见面都难。这让他可怎么熬。   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开泰二年,春。   章芮樊奉旨秘密进宫,冯承辉私下陪同。两人共乘一轿,掩人耳目。   冯承辉任职文渊阁大学士,被皇上召见并不打眼。两人一路都未惹人注意。   章芮樊打趣道:“冯大人可真是今非昔比了。”   冯承辉无奈道:“你快别挤兑我了。”   冯承辉的东阁大学士擢升文渊阁大学士的尴尬之处在于,别人都是兵部尚书兼某某大学士,礼部侍郎兼某某大学士。再不济也是翰林院某某兼大学士。   像他这样,光杆大学士。古往今来只此一家。   故而,冯承辉虽身在内阁。却没有什么话语权。五大学士中位列末首,不客气的讲。六部尚书的话语权都比他高。   这在前朝,简直闻所未闻。   冯承辉苦不堪言,无处倾诉。他也不求光禄大夫,多少授衔个资善大夫,资政大夫。他的腰杆子也能挺直一些。   陶茹茹这次回来,只带了小女青鸾一个人。章大哥章二哥都在河南留着。开春的时候章二哥订了亲,只等着翻年国孝后成亲。   孔丹依关心的问:“打算在京城办席面,还是在洛阳那边办?”   陶茹茹笑着,叹道:“就在河南吧。我们姻亲家都在那边,京城反倒没什么人了。你若有空,届时也来吃一杯酒。”   孔丹依连连答应,看着陶茹茹面色红润,气色极佳。举手投足间的精气神,都非昔日所比。不禁感叹,她在河南过的到比京城自在。   其实也不难理解,陶金海官任河南巡抚二十余年,虽未朝上再走一步,可一直未擢未贬,也算一分本事。几十年下来,早在河南扎稳根,倘若不是他亲女婿章芮樊回河南当布政使,只怕谁也在那站不稳脚跟。   地方上戏言,‘铁打的金如海,流水的布政使。’便是在指这件事。   这个局面自章芮樊回去后便打破了,翁婿两人一个把持军政,一个把持粮钱,文安武治。俨然成了那一带的土皇帝。   陶茹茹一边是巡抚女儿,一边是布政使夫人。谁敢给她气受,小日子自然过得滋润。   章青鸾今年三岁半,性子十分霸道。大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意思,第一次来冯家也不怕生。院子里跑的风风火火,满院子的丫鬟婆子追着她。她反而很高兴似的,手舞足蹈,笑得咯咯咯。   跑累了,才跑回来爬到陶茹茹膝盖上,娇声问道:“娘,我外公呢。”   陶茹茹给她擦擦汗,柔声道:“你外公不在这里,青鸾要过几天才能看到外公。”   章青鸾十分不高兴,使着小性子道:“我不要。咱们现在回家。我想外公了。”哇一声哭了,哄都哄不下来。   孔丹依帮着劝,也哄不下来这位小祖宗。陶茹茹满头大汗,尴尬的解释:“在那边被我爹宠坏了。全家上下就她脾气最大。”   说来也是好笑,陶金海平日威风凛凛,再河南地界跺一跺脚,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最怕的竟然是小外孙女章青鸾。   好不容易用糖安抚下来小女儿,陶茹茹又欣慰又无奈道:“她半岁的时候就在外祖父身边养着,平日只有喂奶给我送回来。连睡觉都是揪着我爹胡子睡的。”   孔丹依若有所思,笑着道:“你爹还是疼爱你。”   此话不假。   陶金海对章青鸾大有点移情别恋的意思,许是这么多年养了三个儿子才得了一个女儿,精挑细选给女儿选了位好夫婿。谁知女婿升官了,还带着他的宝贝女儿一去不复返十几年。   二十多年来,陶家三个儿子又无一例外生的都是光头小子,只陶茹茹这边得了一个女儿。还是生了三个,才得了这一个宝贝闺女。刚一出生,她三哥就中解元。活脱脱的小福星。   陶金海对青鸾爱怜的不得了,将她宠的无法无天。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孔丹依和陶茹茹立场不一样,闻言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小姑子脾气这么霸道,长大怕是个不好相处的。   俏姐儿能不能跟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两说。   再说话,就有几分试探。   孔丹依笑道:“你们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陶茹茹给青鸾擦着口水,道:“还得回去。进京只是受赏,过几天还得回任地上。”   有必要特地为受赏进次京?   孔丹依目露疑惑,思及暗地里进宫的两个男人。仿佛明白了什么。   陶茹茹见孔丹依神色不对,忙举起手指:“嘘。”恨的自打嘴巴,怎么就这么口无遮拦。   孔丹依表示明白,正逢章年卿进来请安,话题便被岔过去。   章年卿年方十七,正是男儿最好的年纪。身高挺拔,轩昂七尺,英姿迈往。虽少了几分秀逸文雅,却多了分赫斯之威。   陶茹茹见状,唬了一跳,“你是在翰林院呆了三年,怎么没养出墨香。反而生的像个土匪一样。”   章年卿略微尴尬,孔丹依一直看着章年卿长,到不觉得什么。陶茹茹这么一说,她到真发现,章年卿长的越来越英气,也越来越不像个读书人。都说文弱书生,风流才子。   章年卿生的太对不起自己的才华,活脱脱像个舞枪弄棒的小将军。还是戏本子里那种白袍银枪小将,手擎红缨枪,挥马斩敌首的感觉。   章年卿被母亲和岳母双双一挤兑,臊的都不知道往哪站。只好沉着脸装严肃。   这么一来,陶茹茹反倒看顺眼了,对着孔丹依连连点头:“这下有几分官威了。”   “娘!”章年卿黑着脸道:“别说这个了。”   陶茹茹好几年没被人顶过嘴了,新奇道:“果然是做官老爷的,脾气这么大。”   章年卿只好拿埋头吃糖的青鸾开涮,凶道:“还吃糖,吃什么吃。牙齿坏了就不吃了。”   章青鸾吓傻了,手里沾满口水的糖咣当掉桌子上。好半天才知道哭,“哇呜呜……”小青鸾趴在母亲怀里,大哭不止:“娘,那个黑乎乎的大个子是谁啊。”   “是你三哥。”陶茹茹被累着脖子,艰难挤出三个字。   章青鸾晴天霹雳,大惊失色道:“不要!我不要他当我三哥。”   屋子里乱糟糟的,章年卿掀帘出去了。   春日薄寒,微风袭面。   冯俏坐在抄手游廊上,章年卿疾步走过去。“俏俏。”   冯俏抬头,脸上挂着泪痕。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闷声道:“天德哥哥,你要走了是不是。”   “我——”   冯俏别过头,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走了,你爹娘都回京了。”   章年卿艰难道:“我爹娘,的确要在京城住一些时日。”   空中飞过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朝屋檐下飞去。它飞的极低,冯俏都能看清它翅膀上尚未晕腾开的雾水。屋檐下雏鸟叽叽喳喳,嗷嗷待哺,叫声又娇又嫩。听得冯俏心都快要碎了。   章年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刚想说什么。冯俏忽然道:“天德哥哥,你能帮我把那几只鸟捉下来吗。”   “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屋檐下,章年卿让下人去搬梯子。小厮手脚麻利,很快搬来一架木梯子。在章年卿的指示下,动手搭起来。章年卿伸手晃了晃,把袍角挽起来,别再后腰。   小厮慌张道:“章少爷,你有什么事,吩咐小的做就好。何必自己动手。”   章年卿淡淡道:“帮忙扶着梯子。”   小厮还再试图说服站章年卿,章年卿目光凌然,瞥他一眼。“下去吧。”   小厮不敢再说话,低头道:“小的帮三爷扶着梯子。”   屋檐下枯草干泥,一扯一大片。麻雀在下面掏了一个窝,章年卿探手进去,轻而易举的抓出三四个羽翼未满的小麻雀。   婢女将地上的泥草收拾起来,放在垫着软布的线箩里。章年卿把小雏鸟放在简易的小窝里,递给冯俏。   冯俏接过,一声不吭的抱在怀里。   这时老麻雀又飞回来了,章年卿想了想,趁它进窝的时候,把它揪出来。想着这下小鸟也好养活了。一时不妨,被麻雀猛琢一下。右手不受控制的发颤,一直停不下来。到手的麻雀自然也飞走了。   章年卿不动声色的将右手敛在袖子里,颤抖不止。迎上冯俏关切的目光,他笑着张开左手:“没抓到。”   冯俏用手帕拭干净他的掌心,难过道:“你对我这么好,肯定很心疼我。”她噙着泪花看他:“天德哥哥,你舍得走吗。”   章年卿低沉道:“我舍不得你。”   作者有话要说:  青梅竹马就是:   我想和你亲近,给你吃糖,哄你赖我怀里,不许离开。后来你吃坏了牙。夜里辗转反侧,只字不提。只在黄昏痛楚不在时,站在我窗前,委屈的说牙疼。   竹马青梅就是:   我缠着你给我掏鸟窝,你捧着鸟巢,雏鸟喳喳,你掩下青袖里微微颤抖的手臂,提笔不成。我笑面如靥,你目中温和,宽容的像父亲。   ——   【科普】摸麻雀不会手抖,只是民间戏言,骗小孩子的。文中纯属剧情需要。 第24章   章芮樊从宫里回来时,已经是暮色沉沉。冯承辉再三挽留,章芮樊也不好意思带着一家人住在姻亲家。   章家着火房子已经被扒瓦重建。阔别三年,章氏夫妇回家时,着实感慨了一番。   陶茹茹带着女儿洗漱睡觉,章芮樊把章年卿拎走,去了书房。   西跨院是新建的,已经竭力恢复原样。但章年卿还是因为少许陌生,手下有些磕磕绊绊。   章芮樊奇道:“你搬进冯家后就没回来过吗?”话里话外都是章年卿乐不思蜀的意思。   章年卿赶紧解释:“不是的,是这里有些改建……”   “这么说你回来过?”章芮樊满眼不相信。   章年卿卡壳,赶紧转移话题道:“爹,那个‘神仙显灵’的传言是什么啊。”   章芮樊果然被话头带走,面色一肃,道:“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   他喟然良久,缓缓开口。   所谓‘神仙显灵’自然是一个谎话。却是一个无法让戳穿,死无对证的谎话。   事情还要大年三十说起。   汝宁府地界有位百岁老人,章芮樊以前做同知时,在任上见过一次。   开泰二年,正值老人一百零一岁生辰。章芮樊作为地方父母官,又是故识,受邀去给这位百岁老人捧场祝寿。   章芮樊没有摆架子,答应了。   谁知百岁老人一直乐呵呵的,见了章芮樊突然神色大变,口吐白沫,说今年有洪灾,此处堤坝不稳,令章芮樊速速修葺。章芮樊若视之不理,今夜回程必遭水灾。   章芮樊浑不在意,一直吃吃喝喝。却在散了酒席回程的时候,掉进河坝里。险些被淹死。幸好被及时救了上来。于是才有了后来修坝救堤事件。   这是谣言的版本。   结局是,当天夜里,百岁老人因泄露天机,驾鹤西去。享年一百零一岁整。   一夜之间,汝宁府地界谣言四起。说百岁老人是彭祖托世,本能活到一百五十岁,硬生生折了四十九年阳寿。   七七四十九,正是魂归西矣的意思。   章芮樊呛然泪下,道:“……辛勖涵在和景二十年受命去修河道。却因先帝驾崩,开泰帝继位。首辅刘宗光为讨新帝欢心,暗自下令催期,让辛勖涵在和景二十三年结束前竣工。赶在开泰元年一月一日,将这个不可能事件,当做神力相助,庆贺齐王归一大统,当做开泰元年第一件政绩献上去。”   章年卿不解道:“那位百岁彭祖,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章芮樊缓缓摇头,“来源已经不可追溯。我只知道,我去是他们设计的一环。‘彭祖’他,在一百零一岁寿诞这天,吞药自杀。他跪在地上求我救救河南百姓。他用他的性命成全了一段‘神仙显灵’的传言。”   章年卿大为震惊,敬佩不已。肃然道:“那父亲你是怎么掉进河坝里……是真的吗?”   “是真的。”章芮樊神色复杂,不知怎么解释:“是巧合。”   巧,巧合?   章年卿不敢细想,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的有神灵。急道:“那你是怎么脱险的。”   章芮樊面色沉了沉,痛心疾首道:“我被卡进了河坝的缝隙。才赢得被救的时间和机会。”   章年卿失声道:“缝隙?他们究竟偷工减料到了什么地步。”   章芮樊喟然道:“是啊!”   章芮樊想起清晨开泰帝的震怒,吁长叹短,仰倒在椅子上发愁。   章年卿倒了杯热茶给他,坐在父亲对面,父子两彼此沉默。   新帝继位前三年,本就是敏感时期。刘宗光不搞这些动作,无非就是少个祥兆的事。随便在哪安排一块天命石,或者肉灵芝。再不济安排人瑞,找个妙龄姑娘,学钩弋夫人握紧双拳,拳中藏宝。桩桩件件,哪个行不通。   刘宗光倒好,眼皮浅见识短。河道工程烂尾,一旦发洪水。受灾的可是成千上万的百姓。   介时,一个‘天降怒于天子,责其位不正。’的罪名。就能把开泰帝打下皇位。   先帝留下来的那几位皇子,哪个不虎视眈眈盯着齐王屁股下面那张椅子。恨的眼睛都要红了,也无济于事。他们肯放过这个好机会?   良久,章年卿忽然想起什么,慢吞吞的问:“辛勖涵抓了吗?”   章芮樊摇头道:“还没有。我是密折上的消息,皇上传旨拟票时还特意避过内阁,没想到还是让刘宗光截了消息。”   “他娘的。”章年卿骂了句脏话,恼道:“谭宗贤是干什么吃的。”   因先帝驾崩时,刘宗光是保齐派,算是有从龙之功。开泰帝继位后,并没有动刘宗光的位子。只是无形中分散了他一些权利,内阁中更是扶持了谭宗贤与之相互制衡。   章年卿在翰林院得到消息,据说冯先生冯承辉的调任文渊阁大学士就是他的手笔。   冯承辉是刘宗光提拔到内阁的,名义上算是刘宗光这边的人。实则开泰帝和谭宗贤早就探清了**。   明着是提拔了刘派的人,然后为均衡势力,在腾出来的东阁大学士的位子上安插了谭派的人。   世人都说,二宗辅天下。可朝堂上下都知道,其实是谭刘虎山行。   现任东阁大学士是从齐地提拔上来的兵部左侍郎。   而冯承辉,一则不是刘派的人,二来他手无实权。在内阁只是个誊票之人,干的中书活计。大事上没有一点发言权。   可开泰帝知道,纵然冯承辉如此碍眼。刘宗光也不会动他一根毫毛。   据说衍圣公手里有刘宗光的大把柄,包括谭宗贤在内,一直都想调查出来是什么。   开泰帝更是多次宴请孔明江。几度旁敲侧击,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章芮樊道:“皇上说,辛勖涵是在梅县地界被人劫了囚车。据锦衣卫的人说,劫车的人像是江湖人。看身手,像是广东路子。不过不确定是不是佛山的人。”   章年卿拍案而起,怒道:“得赶紧找到他们。否则让刘宗光反告一声污蔑,您就无法脱身了。”   他不敢责怪父亲鲁莽,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子不言父过,章年卿只能竭力想办法:“我有一个朋友,他妻子是广东人。我明天去看看,她母族那边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只等着皇上找人。”   章芮樊自然没有那么傻:“你外祖父吩咐了各大地方上的都指挥使保人。河南和陕西地界的黑白两道都出动了,现在只能静候佳音。”   章年卿气道:“您不是说人是南边截的吗。你就是把北边的路子全掀起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   章芮樊拍着他的肩头让他坐下,无奈笑道:“你爹我倒是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可在那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户。这么多年的经营都在北方。背后能靠上的,也都在北方。隔得再远,总是聊胜于无。”   章年卿嘟囔道:“这么多年我还没回桐庐看过呢。”   章芮樊安慰他,“下次带你去。”   第二天,章年卿去找了冯俏,明目张胆的向孔丹依借人。   孔丹依不满了几句,还是放人了。   章年卿带着冯俏去找他的哥们储谦,储谦的夫人是广东琼州府人。娘家是做漕运发家。再直白一点,祖上是漕帮的人。   冯俏内心雀跃,却还是要顶章年卿几句:“看来你和你的哥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嘛。还得我去和她夫人说。你是想让她的夫人在储谦面前吹枕头风吗?”   “错矣,错矣。”章年卿摇头晃脑,点着她鼻子道:“是储谦去给她夫人吹枕头风。”   章年卿叹口气,解释道:“你大约不知道那储谦夫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是我要想法子劝储谦去说服他夫人,你这边才是主力。内外有别,我不好直接去对储夫人说什么。须得你搭个桥,你只告诉她。无论多少钱我们出,我们章家,包括我外祖的面子。她想要谁的,权当我们欠他个人情。”   冯俏皱眉,“辛勖涵那么棘手吗。”   章年卿惊讶,“你也知道辛勖涵的事?”   冯俏不在意的摆摆手,“听我娘提过几句拉。”见章年卿一脸不可思议,忍不住戳戳他的脸,道:“天德哥哥,你是傻了吗。你以为陕西那边的人是陶巡抚教唆起来的吗。”   章年卿蓦地明白,笑着问她:“冯先生籍贯在陕西?”捉住她的指尖,攥在掌心。   冯俏笑眯眯的点头,“是啊。我爹是平凉府人。”   章年卿抱怨道:“先生早都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俏不甚在意的看着风景。随口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还是个小孩子,能帮到什么忙。”   章年卿情绪复杂,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   储谦夫人姓李,叫李妍。是个极为艳冶的名字。   人如其名,长的十分明艳大气。性格泼辣,开朗爽快。   储谦长的文质彬彬,白净玉面小生。说其话来极为温柔,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位杭州才子。   难怪吴侬软语,说话软的能滴出水。不过他人到挺谦谦君子的。   冯俏作为女眷,跟着李妍一起去了内院。储家住的是一所二进小屋,环境狭。小。逼。仄。内里却是五脏俱全,冯俏沿路看着汝窑摆设,名画名字。抿唇一笑:“李姐姐,你家可真是漂亮。这是你布置的吗。”   李妍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笑道:“随便摆摆,哪里谈得上什么布置。”   跨进内宅,八仙桌上铺的松棱梭布,锦缎彩绸,样式花纹别具一格。层层幔布垂帘,都是半截挂式。俨然是女主人从南方带来的习惯,束钩也用的不是鎏金铜勾,而是坠着彩络的编绳。   往内间一瞥,隐约能看见一个针线箩,线头堆里放着一只没修好的鞋底。托冯俏一双可修补古玩字画的亮眼,冯俏根据那双鞋底判断出,李妍不熟女红,而且这双鞋垫是她绣给外间的储谦的。待瞥见李妍手上的殷红血点,冯俏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家里有钱有势,低嫁。跟着丈夫来京城,住着狭小的屋子。不善女红,却戳破手尖也要为丈夫纳一双鞋底。   冯俏低低笑了,天德哥哥是个大笨蛋。   哪里是储谦怕夫人,分明是李妍爱惨了储公子。储谦是又爱又怜才如此照顾妻子。   若不然,按李妍对储谦的深情,这屋子一应摆设,都按储谦喜好摆设才合理。如今能维持这幅样子,显然储谦也对她的妻子爱重的很。   冯俏隐隐明白,得天德哥哥和她一起下苦功夫才行。怕是这夫妻两人,谁也不会勉强谁。   只是,要怎么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呢。   外院,章年卿和储谦把酒言欢。三杯酒下肚,储谦说什么也不喝了。他满脸歉意,却坚持底线。在章年卿再三调侃下,储谦醉红着脸,只说了一句:“等你成亲之后就知道了。”   章年卿笑道:“你是誓要把你‘惧内’的名声发扬光大。”   “嗝,怕……怕老婆不叫惧内。”储谦打着酒嗝,辩解道。   章年卿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进门时储夫人喊储谦郎君,储谦却在私下喊李妍老婆。   老婆是广东那边的称呼。   郎君是北方的称呼,杭州那边大户人家也喊郎君。   章年卿心念一动,道:“……原也是麻烦嫂夫人。只是这事关社稷民生,天德实在走投无路,才求到储兄这边。”话锋一转,又道:“说来说去都是为朝做事,犯不得一点小事让哥哥和嫂子为难。实在不行,你也莫刁难嫂子。夫妻和和睦睦才是正经。”   储谦噗嗤笑了:“你这没成亲的,反倒来教训我这个成亲的了。”   内宅,冯俏拿着李妍绣了一半的鞋底比划,李妍神色认真,恨不得把冯俏每一句拿笔记下来——如果她会写字的话。   冯俏笑道:“不知姐姐有没有储公子平日穿过的旧鞋。你拿来我给你说说剪裁鞋样儿。”   “有有有。鸳鸯,快去拿郎君的鞋过来。”   鸳鸯。   冯俏不禁看了李妍一眼。这个爽朗的姑娘,脸忽的一臊,低下头避开冯俏的视线,什么也没说。   丫鬟很快拿来旧鞋,冯俏一看便发现鞋底有一处磨损的很厉害,她问:“储公子是不是有些外八脚?”   李妍探头看了一眼,有些咋舌:“这都能看出来。”   冯俏骄傲道:“那可不。”   “小丫头片子。”李妍没忍住拧了把小脸。   女人家说话总是比不得男人们开门见山,铺垫够了,冯俏才奔向主题,道出来意。   李妍一点不意外,以前她在漕帮时这种场子见多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早有心理准备。只不过看冯俏性格有趣,又见识面广,忍不住和她多聊了几句。   “……章家、陶家、冯家,还有我们孔家。谁的面子都可以,你随便挑一个。”冯俏道。大不了她去求外公和爹爹。   李妍问道:“在梅县劫的人?从官府手上?叫辛,辛什么来着?”   冯俏赶紧接道:“辛勖涵。冒力勖,三点水,涵养的涵。”   李妍点头,“我记住了。不过这事我还得问一下我家外子。我拿不了主意。”   如果这件事威胁到郎君,她哪怕不交冯俏这个朋友,不领四家谁的人情。也要拒了。   冯俏一点不意外,甜甜一笑,表示明白。   章年卿送冯俏回府,扶冯俏上马车时。他也装醉,一头栽进马车里。   冯俏看着脚下毛茸茸的大脑,。作势空踩,被章年卿逮个正着。拽着她的足腕,用力一扯,冯俏便倒在软垫上。   章年卿拽啊拽,总算把小姑娘满满的抱在怀里。   冯俏笑容忽敛,低下头,默不作声的掰着他搂在后腰的手。   章年卿感到她的强硬,纵然冯俏的力气是无法掰开他的钳制的。   因为她的态度,章年卿还是选择了松手。他不解的问:“怎么了。”   冯俏哭了,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天德哥哥,我们这样做不对。”   章年卿半撑起身子,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轻声问她:“有什么不对,我们订过亲,我将来是要娶你的……”   “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冯俏捂着耳朵只是哭,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章年卿妥协道:“好好好。咱们先不管它对不对。俏俏,”闭了闭眼睛:“幼娘,你只告诉我。你讨厌我这么做吗。我是说,你讨厌我亲你额头吗,讨厌我亲你嘴唇吗,还是讨厌我抱你?”   冯俏疯狂摇头,章年卿心满意足,微微一笑,春暖花开。刚想说什么,冯俏抖着嘴唇说话了:“我害怕。”   她终于将积攒很久的委屈哭出来。“天德哥,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每次都强迫我。你抱我,我好高兴。我也喜欢你抱我。可你亲我的时候真的很可怕……”   冯俏抱着双腿,泪眼婆娑的指控:“你以前亲我额头的时候眼睛就在喷火。脖子这里还有青筋,鼓起来的。你喉咙这个小山包,也一直在滚啊滚……”   “……”   章年卿无言以对,只能尽力去解释:“俏俏,那是正常的。每个男人都是这样的……”   “才不是呢!”冯俏低咤道,气势把章年卿都赫了一跳。她怒气冲冲道:“你以为我只见过你一个人吗。我爹不会。穆行哥哥也不会。章伯父不会,就连我们刚才见过的储谦都不会。”   章年卿黑着脸:“他们要敢,你直接扇他们大耳光。不用客气。”   冯俏被他堵的无话可说,吼道:“章年卿你就是个大混蛋!!!”扭过头不理他。   一直到冯府,冯俏都没对章年卿说过一句话。   冯俏下车时,章年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眸中挣扎,艰难的问:“俏俏,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只是像这样牵你的手,抱抱你。你会害怕吗。”   冯俏认真摇摇头,“我不怕。我喜欢你抱我,你的怀抱很暖和。”想了想,补充一句:“你的手心也很暖和。”   章年卿闭眼,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语气里满是苦涩。   次日清晨,储家派人来信,答应帮忙。   第五天,南边传来消息。人截住了,已经交给陶金海派去的人。   由河南都指挥使,在皇城脚下交接给锦衣卫。现在人关押在刑部。   刑部尚书张恪,这日匆匆来了翰林院找人,章年卿很吃惊。“张大人,又发生什么事了?”   “坐。”   刑部尚书给他沏茶,章年卿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就想起,三年前父亲给他倒的那杯茶。   刑部尚书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你如今也在翰林院历练了三年。也该到六部这边学习学习。我向皇上举荐,将你讨到我们刑部。任刑部员外郎,从五品,你觉得怎么样。”   章年卿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反叛的冲动,为什么他的事从来没有人和他商量。   和冯俏定亲是。   挂名去东院修撰新史是。   呵,亏杨典薄还让他说愿意。压根就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如今调任刑部又是!   为什么他人生每一次重要的决定都是别人替他做的。   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来问过他愿不愿意。   章年卿拳头紧握,青筋突起。是不是,只有他站到最高的那个位置,才没有人对他吆五喝六,指挥来指挥去?   章年卿低低一笑,嘻嘻哈哈道:“张大人,这个时候怕把我调进刑部可不是什么美差吧。告诉侄子一句实话吧。”   张恪哈哈大笑,“你这个臭小子。”   然后才解释,是辛勖涵的案子陷入乱僵局。   偌大的刑部,此时居然找不到一个能主审此案的人。   张恪心中好的人选,个个躲事告假。那些跳着脚要来审案子的人,他又不放心。   “这也是你历练的一个机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别说主审案子,在礼部也只是个跑腿打杂的。”   “说来说去,这事和你家都脱不了干系。你也是在帮自己家洗脱罪命。”   章年卿眼睛嚯的一亮,冷笑道:“张伯父,我父亲并未犯法。”   张恪摸着胡子,不急不慢:“你外祖父可就不一定了。”   不知怎么的,章年卿忽然就想起,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的浑话。   *   近来章冯两家频繁往来,内宅外院都是热闹。   原本如胶似漆的小鸳鸯却生了膈膜,见面冷淡,背地想念。   孔丹依陶茹茹几次对视,私下各自审问儿女,一个字也问不出来。索性由他们去了。   章年卿调任刑部,一纸任命书在手里还没焐热。刘家突然下帖子给章家,邀章年卿八宝楼一叙。   章年卿不知想起了什么,手里转着帖子。起身拿着拜帖就去找章芮樊。去时,章芮樊正在和冯承辉说话。   章年卿也不避嫌,大喇喇的递上帖子:“爹,你说我去不去。”   刘俞仁请章年卿吃酒。   这个档口?   章芮樊冯承辉对视一眼,都觉得是鸿门宴。劝道:“他没什么好见的。”   章年卿无所谓道:“去一去也无妨,正好看看他想干什么。”   章芮樊冯承辉面面相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章年卿面上风轻云淡,内心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撮着嘴,逗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麻雀。就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鸟,章年卿还特意请人打了红木鸟笼,府里专门养了一个伺候花鸟的役人。   花鸟役觉得很委屈,他十岁跟着老师傅学养鸟。学了十二年终于出师,没想到这位章大人花了大价钱把他买回来,就为让他养一个小麻雀。太屈才了!花鸟役背着手抹眼泪。   赴宴时,章年卿单枪匹马,连个小厮也没有带。去了一瞧,乐了,刘俞仁这个人称孟尝公子的人,竟也是独自一人。   刘俞仁风度颇佳,亲自起身迎客。主动给章年卿斟酒,章年卿轻嗤一声,微微别过脸。   这是第三个主动给他斟酒水的人了。   刘俞仁开门见山,亲切道:“听说刑部给章大人递了橄榄枝,不知章大人肯不肯接。”   章年卿笑的玩味:“刘大人这话可真有意思,朝廷的任命,哪里还有我接不接的道理。”   刘俞忖度片刻,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人在庙堂,多身不由己。”顿了顿,“我直说了吧。章大人可知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河道贪墨案。”   章年卿放下酒杯,“略有耳闻。”   刘俞仁笑,“知道就好。我们同科参考,我是来奉劝章大人一句。烫手的事,莫沾。”   章年卿衅然的看着他,吐出两个字:“为何?”   刘俞仁闻言,口若悬河,大肆例举弊端。洋洋洒洒说的半天,结束时喝了半碗茶水。末了道:“总之,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刘俞仁态度强硬,烦不胜烦。章年卿清冷的眸子中有嘲意,也有阴冷。   恍惚间,刘俞仁又想起父亲那句掷地有声的判词,‘十年之内,能和你与之抗衡的只有章年卿。’。   以前他觉得可笑,现在他感到很惶恐。   刘俞仁竭力维持微笑,试图晓之以情。他迫切的想证明父亲的话是错的,他不想给章年卿和刘家结仇的机会。他希望这辈子都和这个人没有什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官。   他道:“章贤弟。你想讨圣上喜欢,有千万种方法。以你的才华本事,这是迟早之事。这为人臣子,又不是占地为王。一山容不得二虎,以后我们共事的时候还多着。你父亲如何,我父亲如何,你我二人都不要插手如何。”   章年卿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调任刑部是圣上的意思,条子是你们吏部批的,任书是你们吏部下的。你们既然觉得我不妥,何不早早将任书截下。如今你同我说这些话,让我为难。是想我违抗圣命吗。”   刘俞仁耐性很足,笑着问他:“那你可知刑部那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敢审辛勖涵。辛大人是和景二十年河道总工,负责河南沿江堤坝修筑与维护。河南是谁的地盘,你外祖陶金海!辛勖涵在你外祖眼皮子地下偷工减料,你以为没有陶巡抚的首肯,他有几个胆子敢这么做。章贤弟,听我一句劝,这案子你不要审。审到最后,审到你自家人身上。我看你怎么办。”   章年卿不为所动,风轻云淡呷了口清茶。捏着桌上一本蓝皮书角,闲散的翻着,“唉,刘大人,你这话说的不亏心吗。我外祖父不过区区一个河南巡抚,与河道总工各司其职,各谋其位。何来谁的地盘之说。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河南自然也是皇上的河南。何时轮到你我一张口,来割地据山呢?”   啧啧有声,叹道:“诛心啊,真是诛心。”   章年卿微微倾身,半嘲半讽的露出一抹笑容,压低声音道:“刘俞仁,你把我当傻子吗。你既然知道陶巡抚是我的祖父,怎么还敢睁着眼睛在我这里说瞎话。辛勖涵是谁的人,你我心知肚明。”屈指敲敲桌子,以示惊醒:“刘大人说话,还望三思。”   说着站起来,啪,扔下那本闲话书。章年卿微微一笑:“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刘俞仁望着着章年卿离开的背影,低喃一声:“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刑部大牢昏暗甬长,章年卿第一次踏上这里。终于相信,这个世上原来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潮湿和霉气扑面而来,章年卿单手抵着鼻子,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再往里走,是血腥味和尿骚味,还有一种发馊的臭味。混合起来的味道一言难尽,辛勖涵关在最里面的重刑牢房。   章年卿请进去一看,笑了。笑意泛冷,忽然就明白刑部为什么又那么多人躲事了。   辛勖涵衣着整洁,洁白的囚衣一尘不染,剃掉胡须的他,更有几分超脱红尘的仙然。   他不像个囚犯,到像个道士。   章年卿侧头问两个副审官:“我以前常听人说,进了刑部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看来这传言不尽可信。”若有所指的瞟了眼辛勖涵:“可怜我爹掏了半生积蓄,拯救半个省的河南百姓。免了浮尸遍野的惨状。却还没有一个囚犯过得自在。”   辛勖涵放下手中的馒头,倏地看向章年卿:“你是章芮樊的儿子?”   章年卿道:“如假包换。”   “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章年卿没有动,笑着问两旁的人:“你们说我过去听吗。”   两个副审官具是不答,章年卿点点头:“那我就当你们默认了。”   提步走到辛勖涵面前,单腿蹲下。章年卿问他:“你是直接说,还是买够关子再说。”   辛勖涵神情严肃,低声道:“小少爷,你不能审我。我是受陶大人的命令办事,收的钱我一个子都没拿,全交给上面了。”   “上面?哪个上面。”   辛勖涵露出你懂我懂的笑,意味深长道:“小少爷装什么傻,自然是陶巡抚,陶大人家了。”   章年卿骨子里还是个娇气的公子哥,才蹲多大一会脚尖便泛麻,换了个姿势,好笑的问他:“这么说,你是打算一口咬定我外公了。”   辛勖涵殷勤小意道:“怎么会。小少爷待我的好,我就算咬断舌头也不把陶巡抚吐出来。”   章年卿眸色泛冷,点点他:“很好,记住你说的话。”   章年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吩咐:“动刑。我初来乍到,不知道你们这都有些什么好东西。现成的人选搁在这,让我掌掌眼。谁若手下留情,我必如实禀告。一律当同伙处置。”   章年卿敲着二郎腿,吹着浮茶沫子,“动手吧。我没说停,谁敢停后果自负。”笑嘻嘻的,大家也跟着乐呵。   辛勖涵实在是个不经打的,一烙铁下去,人便晕厥过去。后面接连上酷刑。   章年卿别过眼,也有些不敢看。不敢露出喜怒形色,打了个哈欠,假意小寐。   又过了些许时辰,辛勖涵已经奄奄一息,施刑官问两个副审官,“还打吗。”   副审官看了一眼熟睡的章年卿,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不打了。等章年卿快醒时再继续。   章年卿这一觉,委实睡的深沉。暮色四合,牢房里昏暗不已。章年卿活动活动筋骨,一副快醒的模样,“天黑了啊。这里没蜡烛吗?怎么不点蜡烛。”   一个副审官道:“有油灯。”   两个人拉拉扯扯的走了,路上一直在嘀咕,“尚书大人在哪请了这么个小祖宗过来。”   待人都走光了,章年卿拍拍辛勖涵的脸,柔声道:“果然啊是个有骨气的。一个字也没说。”   章年卿从袖子里摸出几粒金瓜子,“得了,这也没人了。你是谁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看在你今天没有攀咬我外祖父的好,我给你一条痛快路。”   章年卿眯着眼,对着监狱并不明亮的光线:“你大概知道,刑部尚书是我爹的老师,他和我爹以前一起在吏部就职,十多年了。所以你在这吐出谁都没用。不会有人往上报的。张尚书现如今又把我调过来,就是为了堵住你的嘴。”   辛勖涵神色激动,挣扎要说什么,声若游丝。   章年卿道:“你不必激动,你知道的,我救不了你。刘宗光不会让你活。今天我把你杀了,出了这个门。别人也只会说,刘宗光老奸巨猾。章芮樊抓了重要犯人,他却计谋杀人,还栽赃在章芮樊的儿子身上。”   章年卿站直身子,真情实意道:“这是个死局啊。”觑他一眼,“想破吗?”   辛勖涵狂点头,锁链哗啦啦的响。   章年卿负手,肃然道:“简单,你写一份血书,然后吞金自杀。我保证,有生之年让你尘缘昭雪,不污青史。哦,对了。其实我是翰林院的,没准我以后混的不好,又被踢回翰林院编史。”   辛勖涵咳出一口鲜血,汩汩白牙血染:“章大人可真会说笑。”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章年卿道:“后半句是玩笑话。前面是认真的,我章年卿以性命起誓,有生之年绝对为辛勖涵辛大人沉冤昭雪,否则不得好死,死后入阿鼻地狱。”   终于,辛勖涵泣血点头,“我答应你。”   章年卿余光落在门口,两个副官捧着蜡烛,沿路的油灯已经被点亮。   烛影摇曳,章年卿面容模糊,仿佛是被岁月摧残了脸。 第25章   辛勖涵死在章年卿离开的第三天,他应允的那份血供如今正端端正正放在刑部尚书张恪桌子上。   冯承辉、章芮樊、衍圣公等三位长辈都在。章年卿一个人端着茶碗坐在最外面的角落,目露沉思,不知在想什么。   刑部尚书对章年卿赞不绝口,尽管章年卿的逼供是借了身份的便利。张恪却绝口不提,只一味夸章年卿多么聪明能干,夸的章芮樊都合不拢嘴,看着儿子的背影骄傲又与有荣焉。   “天德,坐在那发什么呆啊。快过来。”   闻言,章年卿提步过去。桌子上白布红字,供词十分显目。十分有饱受冤屈,死不瞑目的意思。   章年卿心里说不上来的怪异,挥之不去。勉强攒出一抹笑,与长辈唠起家常。   章芮樊感慨片刻,问张恪:“老师是打算今后就把天德留在刑部吗。”   张恪摸着胡子哈哈大笑,“任命书都下了,难不成我还把人借过来两天又送回去,这像什么话。”   “那是,那是。”   兜兜转转,父子二人竟同在张恪手下做事,也是缘分。   冯承辉一字一句看了好几遍供词,满足笑道:“天德这一趟不算白折腾,有这份供词在,刘宗光便有小辫子捏在我们手里了。”喟然道:“可算给我出了一口多年的恶气。”   三人不约而同露出笑意,冯承辉当年在翰林院时,不过是和刘宗光政见稍有相左,便被遣往他乡多年。   冯承辉回京后,知道刘宗光根本想不起来他这个人,甚至对他没有一点印象。简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后来刘俞仁要娶俏姐儿,他想也没想就拒了。找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真说服衍圣公了。   幸好,幸好。   冯承辉望着章年卿,越看越喜欢。再一次感激起了老泰山的慧眼如炬。   再这之后,章年卿无数次检查过这份供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异样。他攥着布料,总觉得自己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最终暗暗下定决心,决定偷梁换柱。   一晃两月,转眼到了夏天。   夏日炎热,冯俏已经换上夏衫。薄津透汗,不一会,白嫩的颈间便汗珠滚滚,沁透了衣领。   “小姐,这么热的天。你还闷在书房里写什么字啊。”珠珠替她打着扇子,怂恿道:“咱们去院子里吹吹风吧。”   冯俏摇头道:“把窗子打开就好。”   珠珠噘嘴:“整个屋子的窗门都打开了。还是这么热啊。”   “那就再让小厮打桶水来,洒在地上。”冯俏醮墨习字,眼神都没挪一下。   珠珠苦着脸看着青石地,“小姐,都撒了三回水了。”她努努嘴,指指地上:“你看,都干了。”重重强调‘都’字。   冯俏眼神终于动了,瞥了眼地上干了的水痕。“那你出去吧。我不用人打扇。”   珠珠哪里敢自己出去乘凉,气呼呼道:“你就是给姑爷写上十万封信,又不敢往出送。”   “珠珠!”冯俏颈间酡红,瞪她一眼。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珠珠鲜少见冯俏发火,很是惧怕。讪讪的偃旗息鼓。百无聊赖的四处张望,忽的眼睛一亮。姑爷——   还未张口,便被章年卿嘘声拦了下来。   章年卿悄悄叫她出来,小声道:“你在外面帮我看着。来人了告诉我。”   门没关,珠珠出来的悄无声息,会意的点点头。把扇子交给他。   换了人打扇子,冯俏一无所觉。只觉得训斥一顿之后,珠珠的扇子打的居然有长进了。既清凉,又不会吹起宣纸。   “俏俏。”章年卿盯着她的天鹅颈,忽然唤道。   冯俏一僵,不敢置信的回头一看,失声道:“天德哥哥,你不生我的气了。”   章年卿眸中一点笑意,冲她招手,冯俏飞扑过来。他蓦地想到什么,停下来按了按冯俏柔软的头顶。“我听珠珠说,你在给我写信。”   冯俏赶紧把纸稿全部扔在抽屉里。红着脸道:“没有,没有什么信……”   章年卿也不戳穿她,冯俏耳尖红红的,十分可爱。章年卿刚想伸手上去摸一摸,停在半空里。又收了手,克制的攥了攥拳头。笑道:“我刚调任刑部,最近忙。没过来看你,哪里是生你的气。”捏捏她的脸,失笑道:“你以为我是你们小姑娘。”   章年卿这么一说,冯俏没有任何怀疑就相信了。觉得十分不好意,是她把天德哥哥想的狭隘了。   屋里闷热,冯俏见章年卿鼻尖都出汗了。赶紧拉着他出去透风,章年卿盯着自己掌心上的小手,顺着葱指望向白嫩细腕,桃红色衣袖,珍珠耳珰,小巧的耳廓。最后目光落在她翘起的睫毛上。   冯俏回头看他一眼:“天德哥哥,你在看什么。”   章年卿唇角一弯,“俏俏越来越漂亮了。”   冯俏一低头,两人便无话了。   多少还是有膈膜在里面,冯俏睫毛挂泪,她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和他冷淡疏离。两人的客气之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   她宁愿,宁愿章年卿像以前那样恶狼一样的对她。也不喜欢现在这样。   好陌生啊。   念头一闪,心思便渐渐拧成一股绳。坚定的勇气和意志,冯俏抬头,目光坚定。   章年卿一个不防备,冯俏猛的扑进他怀里,跳起来亲了他一口。   只可惜用力太猛,牙齿撞到章年卿下巴。   冯俏捂着嘴喊疼,牙齿渗血。   章年卿摸着下巴蹭破的皮,呲牙咧嘴的问:“俏俏,你在干什么。”东张西望,只怕有人看到。   好在附近只有一个吓傻了珠珠。   “小祖宗,我是背着你娘摸进来的。”   实际上是孔丹依和陶茹茹知道两人有了矛盾,特意放水让章年卿有机可乘。   冯俏惊慌失措,也四处张望:“呼~,没人没人。天德哥不用害怕。”   章年卿觑着她,哑声问道:“你不是怕我吗。怎么又……这样。”他含糊道,有些绝望:“俏俏,你怕这些。我可以不碰你,等你长大了,愿意了再说。”   章年卿闭眼睛,几乎叹息:“可是幼娘,你不能这么出尔反尔。”‘幼’字滚在舌尖,烫的他心都快化了。   幼娘这个名字,他不敢叫。每次付诸于口,难以克制的兴奋。   今天却不行了,他只能通过这个名字来宣泄,来克制和维持理性。   “我就是出尔反尔,我就要出尔反尔。”冯俏十分蛮横,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大声嚷道:“我不害怕了。天德哥我不害怕了。你不要不理我。我让你亲,让你抱好不好。”一声声哽咽。   章年卿欣慰又感动,攥着她一双手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内心汹涌澎湃,眼中闪过一抹亮意,“俏俏,我很高兴。”   他现在很确定,冯俏心里是有他的。分量还十分重,她的芳心已经压过恐惧。   只要他愿意靠近她。哪怕是她最害怕的方式。   章年卿对着这片赤子之心,几乎下不去手。内心的兴奋与热烈,几乎超越一切。   ——原来不是只有他愿意为她让步。   章年卿挑了个避人处,躲在一个老槐树背后借荫乘凉。冯俏坐在他腿上,窝在他怀里。冯俏好像知道章年卿喜欢什么,总想讨他欢心。不止一次的试图去亲章年卿。   甚至还想学着他亲她的样子,撬开他的唇。一吻不成后,两只手一起用力挤着章年卿的脸,好不容易挤成小猪脸了,章年卿还是牙关紧闭。   冯俏很挫败,内心的不踏实感。让她迫切想做些什么,她缠着他撒娇:“天德哥哥,你亲亲我的小牙嘛。亲亲它好不好,唔唔唔。”   章年卿捂着她的嘴,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吞活剥了她。恨声道:“别作声了,小心我收拾你。”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章年卿后背都是僵的,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没放松过。   何况,这个嘴上说不害怕的小家伙,身子一直在颤动。笑的有多甜,小身子抖的就有多厉害。   人就在他怀里,他又不是木头,什么都感受不到。   章年卿哪里忍心。   ……好吧,就是忍心。这里也不是个好地方。   冯俏在章年卿怀里挣扎时,不小心掉了个什么东西。冯俏捡起来一看,白布红字。正打算细瞧,章年卿忽然劈手夺下,胡乱塞回原位,还把她推下了腿。   冯俏难掩醋意的,“谁给你的东西啊,还不敢给我看。”   章年卿神情无奈,“一个很重要的供词,不方便。”   冯俏才不信,“供词你不写白纸黑字写在纸上,藏着个娟帕干什么。”   “什么娟帕,只是从衣服上撕下来的破布……”   轰,章年卿终于想起是什么了。拔腿就跑,跳上马车,驾车直奔刑部。连车夫都没有带。   *   刑部,大牢。   辛勖涵的囚衣摊在桌子上,比常人衣服短了一截。像是小孩子穿的。   章年卿指腹划过前后衣摆的线头,眉峰冷峻,“呵呵,耍我。”   咣当,一脚踹翻桌子。牢房里七零八碎的东西全被砸在地上,响声引来了无数狱卒和小官。大家见里面发疯的人是章年卿,谁也不敢去劝。   章年卿怒气冲冲的出来,叱问道:“辛勖涵死的时候是谁第一个发现的。”   狱卒们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敢回答。   鸦雀无声,气氛正僵时。张恪闻讯赶来,脚步匆乱,见章年卿没事先松了一口气。身后还跟着一个焦躁呼喊的下人,张恪忙问道:“天德,怎么了?”   章年卿压在他耳旁,低声说了一句。   张恪虎目铜铃,咆哮道:“当天接触过辛勖涵的人全部给我叫过来,严加审讯!”   刑部大牢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   张恪将章年卿扯在一旁,不敢置信的问:“真的有两份供词?”   章年卿阴冷道:“十有八。九。”压下满腹愤恨,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另一份的供词应该与我手里的这份相差无几。只是幕后指使从刘宗光变成了我外祖陶金海,相关官员,也变成了我父亲等人。呵呵,没准,连你我逼供,官官相护的谴责都有。”   “这个老奸巨猾的狗东西!”张恪啐一声。   章年卿一拳砸在墙上,恨声道:“为什么我这么晚才发现。”   另外一份供词现在肯定在刘家人手里。   张恪沉思道:“辛勖涵入狱期间,我一直防范着。从未让刘家及其相关人进去过。”   “所以只能是里面的人把东西送出去的。”章年卿冷笑道:“我现在只担心,里面这个人已经死了。”   一语成谶,张恪章年卿两人花了一晚上排查,顺藤摸瓜找上去,相关知情人皆死于非命。   有一家,甚至全家被杀。   章年卿撑着桌子,挫败道:“是我疏忽了。我去找刘俞仁,无论如何,您和我外祖绝不能被牵扯进去。我和父亲已经在局里了。你们可不能再陷进来。”说着卷着供词,揣进袖里。告辞了。   张恪望着章年卿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叫过心腹,吩咐道:“去通知刘公子。”想了想,写了张纸条,上书寥寥十字:章已察觉,近日恐寻,防之。   “速去速回。切莫让人发现了。”   新帝继位,连刘首辅都是靠着从龙之功和元年献岁的功劳保住位子的。   他张恪何德何能,能从吏部平调刑部。   六部儒礼以礼部为首,当世却是吏户刑三部为重中之重,兵部等闲之士插不上手,从来都是一家独大。工部管营造,是捞钱的好行当,刘宗光握在手里多年,新帝继位也没能从他手里把工部抠出来。   却让章芮樊联合一个民间‘彭祖’把事搅和了。   断人钱财,杀人父母,奸人。妻女。为三大不可饶恕之罪,章芮樊要做孤臣,还要带着他儿子做孤臣。   他有什么办法。   保皇派固然无错,可如今这世道是保皇上的时候吗。   他和章芮樊对先帝可谓忠心耿耿,猝不及防换了位帝位,他们这些老臣也都落得这般下场。怎让人不心凉。   先帝遗留那么多儿子,齐王能做几年皇帝。也就章芮樊,他这个看不清局势的学生,才一心为皇上办事。   张恪苦笑连连,心无愧疚。望着空荡荡的牢房,叹了一句:“人皮难披啊。”   章芮樊几度邀约刘俞仁,刘俞仁都避而不见。这让章年卿有些束手无策。朝堂和冯俏的事,搅的他心乱如麻。   章年卿觉得他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却不得不承认,他被冯俏搞的心烦意乱。尤其是在他刘俞仁这边屡屡碰壁的时候。   他爱着冯俏,冯俏也喜欢着他。   可他们两人的观念相差甚远。   冯俏要的是少女心风花雪月的恋爱。   他想要的是情。爱。水。乳。交。融的欲。火。   冯俏觉得爱就是你尊重我的纯洁。   他觉得爱一个人的表现,是你和我骨血融为一体。   冯俏不喜欢他亲吻她。   可他亲她时,想的却不只是蜻蜓点水的亲吻。   尽管冯俏现在愿意为他让步,他又何尝愿意为了一己私欲,惹得小姑娘对他惧怕。   这个局该怎么破,他没有想好。   章年卿很困扰,不禁望向母亲。“娘,你幼时在闺阁是怎么长大的呢?”   陶茹茹何其聪慧,放下手中的事,莞尔一笑:“女孩子在闺阁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绣花扑蝶,偶尔看出习字,家底好一点的也会教导琴棋书画。日复一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那时候特别羡慕你舅舅们,可以去大江南北看。”   字字句句都没说到章年卿想问的。   章年卿直白道:“娘,你小时候怕男人吗。”   陶茹茹微讶的看着他,一语道破:“幼娘怕你?”   章年卿闻言,耳朵尖立即烧红。   陶茹茹哑然失笑,露出一丝了然的表情,“你是不是对人家小姑娘不规矩了?”   “娘!你说什么呢。”章年卿‘腾’的站起来,说着就要往外走。脚下却磨磨蹭蹭,支着耳朵听话音儿。   陶茹茹笑道:“性子那么毛躁。坐着。”   章年卿依言照办。   陶茹茹感慨道:“其实女孩子的生活出阁前一个样子,成亲后是一个样子。都是日复一日的熬日子。若真要从中挑出一些多姿多彩来。订亲前后这段时光简直称的上绚烂多彩。”   章年卿心念一动,忽然想起父亲骂自己编排他和母亲的浑话。他大着胆子问:“娘,您和爹订亲之后见过面吗。”   怎么没见过。   章芮樊当年还是个愣头青,不过是初来乍到的一个小小同知,拜见陶如海时撞上陶茹茹……   陶茹茹望着章年卿,笑的温柔:“何止见过,你爹还爬过我们家的墙,险些被你外公打断腿。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章年卿问:“你当时害怕吗?”   “怕?倒没有多害怕。”陶茹茹回忆着过往,思索道:“你也不用拐弯抹角。娘可以坦白告诉你,冯俏会怕你,再正常不过。她是正经名门之后,养在闺阁里大小姐。这辈子见过的外男一只手都能数过来。你的花花肠子,百般手段。哪个小姑娘都会怕。”   “我的花花肠子?”章年卿愕然,万分委屈。见陶茹茹一脸‘难道不是吗’。只好不纠结这个问题,不解道:“我还是不明白她怕我什么。”   陶茹茹神情尴尬,有些难以启齿。   女孩子到女人之间最重要的过度,是由男人来完成的。天真烂漫的少女会被一个英俊的少年郎吸引,也会被一个风流多情的才子吸引。所有青年才俊都能在最好的年纪,迷惑很大一批小姑娘。   可剥去这层多才又英俊的外衣之后,露出男人狰狞又旺盛的欲。火。   怕,简直是每一个小女孩的本能。   小姑娘生活在女儿家的阁楼上,尽管谙不知事,懵懂无知。却对这些事有着天然的敏感。男人一旦露出一点征兆,哪怕只有一点点,小姑娘因都会感到危险而逃脱。   这是一个矛盾的过程,小姑娘一方面渴望着爱恋,一方面又恐惧着温存。   不过,这一切会终止在她成为女人的那天。   恐惧大门推开后,是一个新世界。她会慢慢接受,然后沉沦进去。   陶茹茹想了想,问章年卿:“娘给你安排通房丫鬟吧?”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章年卿一愣,有些跟不上母亲的思路。   陶茹茹道:“娘早该想到。翻过九月你就十八了。屋里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难怪总是吓着冯家的小闺女。让你不去招惹冯俏,恐怕你也做不到。索性娘给你安排个人。”   看着儿子满脸震惊,陶茹茹嗔怪道:“你看你这是什么表情。原本你就比幼娘长五岁。翻过国孝,幼娘才十四岁。那时你都十九了。屋子总不能这么空着……”   章年卿断然拒绝:“娘,你怎么这么糊涂!你以为当初衍圣公为什么拒了刘家的提亲。你是诚心要毁我们两家姻缘吗。”扑通,跪下:“娘,我与冯家定亲时,就知道我要娶个小娘子。我不怕等。倘若你给我房里安排了人,我岂不是成了刘俞仁之流。衍圣公绝不会将他的宝贝外孙女嫁给我的。”   “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陶茹茹忙扶他起来:“不安排就不安排。娘又不是一定要往你房里塞人。这不怕你憋的慌吗。”   章年卿被母亲的直白说的一臊,低声道:“我真的不用。”   陶茹茹又何尝想亏心,摸着儿子侧庞,叹道:“你何苦把娘说成恶人。娘也是女人,怎么会不知道丈夫屋里添人的痛,幼娘是个好孩子,娘也不想幼娘还没进门就给她心里添堵。可你总是娘的儿子,委屈别人,总好过委屈你。”   章年卿闭眼睛,霍然睁开,高声道:“我与幼娘两情相悦,亦把她当做手中珍宝。委屈她,就是委屈孩儿。”   “好赖话都不会听了?”陶茹茹被章年卿一堵,气道:“你那么疼你的小娘子,怎么就把她吓的不肯跟你亲近。”   章年卿脸色霎白,好半天才缓过神。低低道:“孩儿,自有办法。” 第26章   章年卿说他自有办法, 事实上他一点头绪也没有。冯俏像块稀世豆腐落在灰里,轻不得重不得,打不得骂不得。章年卿读过万卷书,却没有一本书教过他,该怎么讨好小姑娘。   冯俏心里开着一朵少女花,浪漫多情。看多了戏本子,她更喜欢的是才子佳人, 花园定情的甜蜜。   章年卿心念一动, 忽的明白他该怎么讨好小姑娘了。   夜里, 章年卿顺着晖圣阁,偷偷潜到冯俏窗下。远远用小石子敲打着她的窗,冯俏让珠珠去看看。珠珠颤抖着探头,只见树影郁郁。哪有什么人,冯俏纳闷道:“许是风大吧。”便不在意, 让珠珠睡下。   珠珠睡在耳房,章年卿眼见着窗合上后。锲而不舍的用小石子继续砸, 冯俏终于赶到奇怪,亲自下床检查动静。   一开窗, 远远见一个人影站在树下, 身影和黑夜融为一体。冯俏使劲揉揉眼睛,再三分辨,才迟疑道:“天德哥?”   章年卿点点头,招手让她出来。冯俏为难的看看天色,指指耳房, 使劲摇头。   章年卿并不放弃,轻手轻脚来到窗前。冯俏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想关窗。章年卿力气比小姑娘大,单手轻而易举阻止了她。低声道:“换衣服,我抱你出来。”   冯俏咬唇犹豫,神色变化莫测,纠结极了。章年卿作势要翻进去,“天,天,天德哥,你别。”冯俏飞快道:“我去穿件衣服。”紧接着便关上窗。   章年卿吃了记闭门羹,摸摸鼻子,翘起嘴角。心生欢喜,静静的等待着。   冯俏打开箱笼,小心翼翼的挑选着衣裳,不敢惊动外间的珠珠。冯俏的衣裳有丫鬟拾掇,屋里只简单放了几件冯俏平日爱穿的。冯俏选来选去,不是嫌这个太旧,那个太素,就是抱怨自己最喜欢的衣裳竟然没在手边。   勉勉强强挑出件青织锦衫,桃红色罗裙。冯俏方穿戴好,正佩戴耳铛,只听章年卿在窗外道:“耳坠手饰莫带了,掉了还是场麻烦。”   冯俏一愣,磕磕巴巴的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戴耳环。”   章年卿面色平静,耳尖红若滴血,支吾道:“窗上有影子。”   话未说完,窗子被打开。冯俏面若粉霞,朱唇光泽,肌肤如脂玉,细腻无暇。月光照在美人脸上,美人睫毛轻颤,乌瓷黑眸亮若星辰。章年卿迅速别开眼睛,腾出手道:“我扶你出来。”   “你等等。”冯俏搬个绣凳到窗下,扶着章年卿胳膊,踩到窗棱上。正欲往下跳,章年卿伸臂一抱,将她拘在怀里,打横抱着。   冯俏心若擂鼓,怦怦怦的,正想说什么。章年卿哑声道:“跳下来动静太大了。”他对自己情不自禁的行为这样解释。   说罢放下冯俏,小心翼翼合上窗。   章年卿牵着冯俏,两人蹑手蹑脚,像做贼一样躲着巡逻的下人。从晖圣阁的小门溜出去。冯俏听章年卿的话,耳铛玉镯一概未戴,行动轻便不少。   到了冯府外面,路上稀稀落落有行人走过。冯俏倍觉难为情的想从章年卿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章年卿一声不吭,将她的小手攥的死死的。滑腻的小手,好不容易脱离禁锢时。   章年卿又猝不及防的十指相扣,将她五个白玉似的小指头握在掌心。冯俏小心翼翼觑眼他神色,古铜色皮肤,眼角微翘,慵懒笑意似点非点。分明直端端看着前方,冯俏却莫名心虚的觉得他在看她。   “天德哥。”冯俏声若蚊呐,道:“被人看见怎么办。”   章年卿安慰她道:“你放心,我不会坏你闺誉的。”   冯俏心里骂她,也恨自己不争气。“我,我们都偷偷出门了。”   章年卿神色严肃,立即赌咒发誓道:“我今天保证不亲你。”   冯俏血气翻涌,脸色顿时涨的通红,又烧又烫。别脸去看月亮,月儿弯弯,温柔的挂在空中。目光落在两人影子上,冯俏心顿时变的柔软无比。她温柔倚在章年卿身边,身影亦步亦趋。   章年卿影子时高时矮,但不管怎样,总能将冯俏的影子罩的死死的,不露分毫。   章年卿垂眸看着小姑娘温顺丝滑的青丝,按奈着没有轻举妄动。两人徒步到街口,章家的马车就停在那里。冯俏看见马车还有些害怕,章年卿宽慰她道:“我和马夫一起做外面。”意思他一定会循规蹈矩的。   冯俏欲言又止,其实她没有想和天德哥泾渭分明到这个地步。又怕言语表达不当,失去分寸。想了想,终是什么也没说。重重握着章年卿的掌心上马车,钻进车里还要扯个章年卿袖子,不肯松手。   半截袖鹤没进马车的黑暗里,章年卿笑了笑。任她牵着,翻身坐上马车。他能感到冯俏离他很近,想着马车里宽阔的空间。章年卿心里阵阵暖流,宽厚的背严严实实的挡在马车前。   冯俏偎在马车里,隔着一层车帘,轻轻将头靠在章年卿的背上。一笔一划在他背上写着天德哥三个字,“恩?”冯俏写一次,章年卿就要回头问一次。   冯俏抿唇甜蜜一笑,每次都答:“无事。”章年卿也不恼。   两人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耐心,做着天下最无聊的事。   地方很快的到了,冯俏远远听到打梆子和唱戏的声音。走进一看,才发现是皮影。光影交错,带来的美丽故事。冯俏很快就听入迷了。   期间,有小二来请,道:“可是甲子号客人,雅间请。”章年卿腰上挂着皮影阁的木牌。章年卿示意他噤声,小声道:“你去收拾,我们待会过去。”   冯俏生的漂亮,小二忍不住多看两眼。章年卿目光凌厉,倏地削过去。小二身形一矮,飞快的去了。戏歇场的时候,章年卿才带着冯俏坐进雅间。   雅间里是独戏,和楼下的不是一场。冯俏对方才没有演完的皮影还念念不忘,章年卿立即吩咐雅间里接着楼下继续演。冯俏喜笑颜开,“天德哥,你真好。”   章年卿微微一笑,看着她开心的容颜,在她耳旁轻声道:“我对你这般好。今年我生辰,你肯来是不肯。”   气息喷打在耳畔,冯俏一缩脖子,呐呐道:“这要看娘的意思。她去我必然同行。她若不去...我也没法子。”确实,章年卿不是冯俏的手帕交,下张帖子就能去拜访。   章年卿拧眉道:“我是小辈,又不是什么大寿。哪有师母去参加小辈生辰宴的道理。”   冯俏很委屈,“可我自己真的去不了啊。”   皮影戏咿咿呀呀,章年卿见冯俏一边委屈着,一边还惦记着皮影。灰下心思,恹恹道:“你先看吧。”   冯俏又委屈又心疼,可皮影不等人。冯俏只好暂时冷落着章年卿,自己看个心满意足。才理他道:“天德哥,你别难过了。你喜欢什么,大不了我提前送你。”   章年卿闷闷道:“你送我的东西,问我做什么。”   冯俏一噎,章年卿不讲理的厉害,俨然是在生闷气。还死不承认,冯俏觉得好玩,有点好气,还有点好笑,“天德哥,你怎么像个小孩子。”   章年卿瞥她一眼,意有所指道:“不开窍的是谁还指不定呢。”   “好了好了。”冯俏妥协的去拉他的手,试探道:“我会和娘提这件事的。你别不高兴了,好不好?”   章年卿头大无比,委婉道:“你还是别和师母提了。”省的师母更气他。   冯俏觉得章年卿在钻牛角尖。   虽然两人是未婚夫妻,可她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独自上门拜访章家。章年卿过寿,按规矩,冯俏是要亲手做绣品送过去的。   为了不显得,冯家是上赶着嫁女儿,礼物会在寿辰当天送到。拜访则得提前或者推迟,由孔丹依亲自带着冯俏去见陶茹茹。和章年卿是没有半分钱关系的。   顶多,孔丹依带冯俏去拜访陶茹茹时,章年卿‘恰好’在房内。两人碰碰面,喝喝茶,再寒暄几句。可换个角度想想,自己好像也会委屈。   冯俏想了想,拉着章年卿的手,低声道:“天德哥,我不想看了。”   章年卿一愣,“这不是还没唱完?”   冯俏咬唇道:“你让他们出去嘛。”   章年卿仿佛猜到什么,“好。”喉结滚动。   待人都出去后,冯俏飞快的站起来,落下一吻在章年卿嘴角。冯俏面色烫红,眼神乱飘,含糊道:“这样给你过生辰,你总该高兴了。”   章年卿摸着嘴角微麻的触感,嘴角咧开一个笑。还未笑开,只听冯俏道:“天德哥,你若觉得还不够。你可以再来亲亲。”她仰着头,目露委屈,“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参加你的生辰宴。”   章年卿笑着在她唇上印了一下,以冯俏最喜欢的方式。“不碍事。”他笑着道。   冯俏觉得他好温柔,窝在他怀里一时有些不想起来。章年卿揉着她头发笑,“傻姑娘。”原来你喜欢这个。    第27章   章芮樊是浙江桐庐人,章年卿站在书房,翻着父亲的画卷和残本诗词。毛竹站在房檐下,频频回头。   虽然章芮樊总调侃他是农户出身。可能供一个学子寒窗苦读十余年的家庭,纵然不富裕,又会贫穷到哪去呢。   陶茹茹最近总念叨章年卿,一会说谁像他这个年轻,孩子都会跑了。一会又说,谁谁的夫人又有身孕了。   章年卿烦不胜烦,耳朵都磨出茧子了。无奈的喊道:“娘。”   陶茹茹抱着女儿,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你哄的人呢?九月九你过生辰,你能把人请过来吗。”   章年卿殷勤小意道:“内宅的事自然由娘做主。”   陶茹茹恍然大悟:“这么说你请不来喽。”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章年卿叹气,想起那日偎在他怀里索吻的冯俏。他请她,小姑娘肯定欢欢喜喜的会来。   可来了之后怎么办呢。冯俏若再像那日一样,他回应还是不回应。   陶茹茹说的次数多了,话便在章年卿心里扎下根了。   此时此刻想着父亲幼时的情景,再到如今的光景。父亲能从寒门中崛起,给他这么锦衣玉食的生活。将来他和冯俏有了孩子,他能给冯俏和孩子更好的生活吗?   思绪在遥远和现实之间恍惚,章年卿缓缓舒出一口气。他的人生总不能被区区一个辛勖涵打倒。   刘俞仁手里那份供词,是势必要换回来的。   冷静下来后,章年卿脑中迅速运转。这两份供词捅出去,最高兴的恐怕是皇上。刘俞仁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他足够草包,他手下那些能人异士也不是吃素的。   所以,想换回供词的绝不会是他一人。   既然如此,刘俞仁屡屡将他拒之门外。便是待价而沽了。   章年卿扶着枣红色文椅,慢慢坐下。南窗外种着一小片竹子,微风飒飒,竹香沁鼻。脑子越来越清醒。   错了,大错特错。   他不该那么急去找刘俞仁的。   或许,他没有那么急着找上门。事情反倒陷不进这般僵局。   五月初三,开泰帝在朝堂上当众表彰了章芮樊,授阶通议大夫,赏黄金白银各三百两,布帛若干。官位却是未动,开泰帝道:“尔等为官,隶百姓父母者。唯章卿一人。”赞誉之高,直呼让诸人向章芮樊看齐。   末了,还道:“至于那位彭祖化身的百岁老人,由朝廷抚恤厚葬。朕这里也为‘彭祖’他老人家写了副字,便交给章卿带回去。你督促着人给他立一座功德碑。你看看,可满意。”   说着,一名小太监捧着托盘进殿,章芮樊顺着开泰帝的意思,打开一看:功德长存,千岁无忧。   八个大字遒劲有力,端正方刚,起转承合间蕴含力量,一气呵成。   章芮樊看第一眼都忍不住叫生好,万幸他没有忘形的在大殿里喊出来。   大魏惯例,任命书下了之后。尤其是外放官员,必须在十五日内离京。   谁知,这次章芮樊还来不及感慨。便听开泰帝哈哈大笑道:“朕听闻章爱卿的幼子九月份过生辰,章爱卿为国为民,却将独子留在京城多年,不曾照看。朕特允,章爱卿可在幼子生辰后再离开。以全天伦之乐。”   一番话说的真情实意,章芮樊身为两朝老人都有些受宠若惊。尤其是开泰帝百忙之中,还记得他家中幼子的生辰年月。   尽管理智明白,这不过是圣上一句话吩咐下去,内侍报上来时,临时记了一耳朵。   章芮樊还是不由自主的产生一种,圣上很看重他的错觉。一股倾心报君赴黄泉的冲动,充斥在心头。   刘宗光双手持象牙芴,敛目垂眉。内心震惊,久久不得平静。   又是……章年卿。   因着开泰帝这番话,章年卿十八生辰宴举办的极为盛大。   许多人都旁敲侧击问章年卿具体生在几月几号,甚至都有人问到了冯家去。   章年卿在这天收到两个最特别的礼物,一个来自刘俞仁。   刘俞仁捧着大红锦盒,亲手交到章年卿手里。当场饮了三杯酒,拱手道:“今日刘某还有要事在身,就不留席了。”话毕凑到章年卿身边,低声道:“望章贤弟喜欢。”   章年卿福灵心至,瞬间明白什么。他摸着盒子,噙笑问:“你这么把东西给了我。就不怕我借机要胁。”   刘俞仁负手自得,一派风光霁月,言语之前丝毫让人无法相信,他是胸无点墨之辈。他道:“刘某不才,手下门客三百。你的东西,如今已在我手里。”   章年卿瞥了眼他身后,低沉笑道:“实在抱歉。章某心知,今日章府人多手杂。故而,早已经把东西安置在他处。怕是刘公子的门客要白跑一趟了。”   刘俞仁目光立即锁在宴席冯俏的身上,“她?”   章年卿笑而不答。   “那就是刑部了。”刘俞仁松了口气:“这便简单了。”   章年卿目光微眯:“你敢擅闯刑部?”   刘俞仁比了个手势,人群中有人对他微微摇头。刘俞仁颔首告退,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何须亲劳。”   章年卿品咂着这句话,眼底卷过飓风骤雨,寒意渗骨。   刑部还有他的人!   不行,他得赶快把这件事告诉张伯伯。   他们那天没有排查彻底。刑部里还有内鬼。   章年卿有些坐不住,在宾客里四处寻找着。   “天德哥。”   冯俏忽然叫住在人群里穿梭的他,指了指西边庑廊。章年卿顿住,想了想,脚步朝西边走去。   章年卿到时,冯俏已经等了好一会了。她躲在花格门后面,听见脚步声蓦然回头,灿烂一笑:“我有东西送你。”   章年卿故意道:“你送的袜子我已经收到了。”   “不是那个,我娘说这是礼行,我必须做。我才不想送你臭袜子呢,一点都不雅。”冯俏懊恼万分,嘟嘴道。   “看你说的,茶米油盐酱醋,哪样都不雅。又哪样离得?”章年卿捏捏她的脸,伸手:“拿出来吧。”   冯俏有些害羞,掏出一个宝蓝色的锦囊,小心翼翼的放在他手上。低声道:“你小时候送我龟山印,长大了又送我金钗。我从来没送过你什么好东西。”   章年卿拆开锦囊,倒出来一看。是一个玉饰玩件儿,高大威猛宛如天狗的大狼狗,凶狠的叼着一只小兔子。小兔子的眼珠镶着红宝石,通体碧白。狼狗与其同一颜色,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冯俏小声道:“我身上没有什么自幼带着的物件儿。只有一个小玉枕,是母亲给我压床用的。我把它凿了,做了很久,很多料都废了。最后做出来只有这么大了……兔子的眼睛是红石榴籽,用我耳坠打磨的。”她深吸一口气,“锦囊,锦囊是……”还是没能说下去。   “是男女定情之物。”章年卿替她说了,唇角笑意溢出,“俏俏,你怎么这么乖。”乖的简直惹人怜爱。   冯俏两颊绯红,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东西,还是人?”章年卿俯下身,看着她惊慌失措的眼睛。   冯俏别着脸推他,“你离我太近了。”   章年卿满足一笑,挂着她鼻子道:“对,就是这样。”   这是章年卿和冯俏之间的一个君子协定。   冯俏无须勉强,章年卿无需压抑。他温柔小意,顺着她的性子。一旦有冯俏不喜欢的接触,他便及时停住。一点一点试探,直到冯俏适应,再进行下一步。   章年卿再也不像吃了冯俏一样亲吻她,冯俏也越来越能放松的接受章年卿的亲近。   冯俏喜欢章年卿压抑自己,对她无奈让步的样子。这让她总有一种被宠爱着的感觉。   只要想着这个人是章年卿,冯俏也愿意放松的惯着他一点。章年卿喜欢摸她的背,喜欢顺着她的脊骨一寸寸揉下去。   她发现,她其实并不抗拒。   冯俏娇声解释:“没有怕这个。你喝酒了。好臭。”   闻言,章年卿恶趣味的捏着她鼻子,一本正经道:“这样就不臭了。”   冯俏像一条岸上脱水的鱼,拼命张嘴呼吸。章年卿看的心悸,扫了一眼左右无人,俯身压上去。   冯俏身子柔软无骨,温顺的贴在章年卿身上。玲珑有致的身子,让章年卿有些忘情。不小心吻深了,理智回归。见冯俏闭着眼,还没有反应过来。正打算松口。   冯俏忽然在他嘴唇上舔了一口,章年卿一愣,冯俏吻上他的牙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动作。   和当初他对她做的如出一辙。   章年卿难以抑制笑声,失声问她:“幼娘,你是每日在偷偷温习吗。”   冯俏有些紧张的问他:“我没有忘记什么吧?”   章年卿哑然失笑,揉着她的头,连要找张恪的事都短暂的忘却在脑后。   冯俏眉眼弯弯,巧笑倩兮:“天德哥哥,我不怕亲嘴儿了。”   章年卿点着她红艳艳的小嘴唇,挑眉道:“哟,连亲小嘴儿都知道了。”咬着她耳朵问:“那本西厢记可是看完了。”   “我没有看完!”冯俏神色激动,呐呐道:“我只看了一点点。真的一点点。”   “哦,一点点啊。那崔莺莺和张君瑞亲小嘴儿是在哪一章啊?”语气满是调笑。 第28章   两人正缠歪,忽然听见脚步声,俱是一紧张。   章年卿飞快的将东西收进衣袖,亲亲她的鬓角:“我先走了,你机灵点。”一闪身,三两下便不见了踪影。   冯俏卸下耳环,往远处草丛一丢,四处张望,焦灼道:“珠珠,你那边找到没有。”   丫鬟带着客人刚步入圆拱门,忽闻女声。赶紧把身后的人拦下,福身道:“明大人稍等。”   自己进去一看见是冯俏,惊讶道:“冯小姐?你怎么在这。”   冯俏看见救星一般,急声道:“我耳环掉了,你快帮我找找,这要让外人捡去可怎么办啊……”眼圈急红,险些哭了。   丫鬟一凛,忙扶着冯俏道:“冯小姐莫急,我立即叫人去找。你是在这边丢的吗,我去禀告夫人,先把这条路拦了。”说完,提裙飞快的走了。   重新给那位明大人带路。   章年卿略耽搁一会儿,再去找人的时候。被父亲告知:“张尚书刚走了,刑部好像有急事,不知道发什么大案子了。”章芮樊疑惑的望向他,“怎么,你有事?”   “没有。”章年卿缓缓摇头,心一跳,一个念头隐隐闪过,又飞快把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摁下去。   不会的,不会的。无凭无据,怎么能想一出是一出,不能这么随便的污蔑人……   第二天,章年卿带着沉重的心情去刑部。   混在案卷上里木匣不翼而飞,章年卿心沉到渊底。刑部外面也乱糟糟的,各位大人陆陆续续来了之后,都说自己的东西被人翻了。几宗重要的案卷也不翼而飞。大家神情气愤,拍桌怒道:“好大胆的毛贼,连刑部都敢偷。”   章年卿一脸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心乱如麻。   张恪安抚下诸人的情绪之后,叫来章年卿问:“昨日大家都去你家吃酒,不曾想刑部大牢里遭贼。我已经让人把丢了的东西登记在册,你看看你这边有没有什么东西丢了,我一起造册。以后免得你受牵连。”   章年卿冷笑,几乎脱口而出,想嘲一句,我什么也没丢。   硬生生按下这股冲动,换了一副沮丧懊悔的模样:“……供词丢了。”   “什么?”张恪大惊失色。   章年卿直直的望着他,一动也不动,眼中有绝望也有悲切,最终垂下头,挫败道:“张大人,是我疏忽了。请你降罪。”   后来张恪又说了什么,章年卿已经记不清。大约是一些劝慰惋惜的话吧。他已经无暇顾及。   夜,深沉。   章府里,章年卿在屋里点了火盆,将刘俞仁送来的供词烧了。   与此同时,刘府里,刘俞仁也拨着火盆里的残灰。张恪坐在明间的八仙桌上独酌。   刘俞仁语气抱歉,“张大人冒险了。”   张恪面无表情:“我总觉得天德好像知道什么。”   “哦,是吗。”刘俞仁笑道:“那,我给你出个主意,你把章年卿压在你手里。别让他冒头。今后儿他还不任你揉圆搓扁。别说怀疑,就是证据确凿。他也不敢将你如何。”   “呵。”张恪有些醉意,冷笑一声,嘲讽道:“我为什么要将天德压在手里,我为什么不要让他冒头。”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刘俞仁鼻子道:“他有能力有才华,何愁不能出人头地。刘公子,你既然如此本事通天,大可以让皇上不要用章年卿,啊。”   “张大人,你醉了。”刘俞仁淡淡道,不急不恼。让美姬把张恪扶回座位上。   美人儿身上浓重胭脂味儿,熏得张恪有些恶心。推开美姬,嚷嚷道:“刘俞仁,你别以为你爹把我扶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我就是你们家的奴才。任你们指挥,为所欲为。”   “我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张恪脸贴在在桌子上找凉意:“老子伺候过献宗皇帝,伺候过和景皇帝。要不是齐王名不正言不顺,你以为我会沦落到让你刘俞仁把我指的滴溜溜转儿的份。”   张恪吐了一口唾沫,刘俞仁眼疾脚快的避开。   刘俞仁见张恪口无遮拦,连开泰帝都骂。只好让人堵住他的嘴,从小门赶紧把人送回去。   火焰跳动,映着章年卿冷漠的神色。   有些事不愿意去想,不敢想。可,稍微想想,便一发不可收拾。   章年卿不知道张恪为什么会倒戈刘家,他是三朝元老,位高资重。完全没有道理。   他只能大胆假设,如果河道贪墨案和张恪有关呢。如果,辛勖涵的调任和他有关呢。   顺着这个思路,开始抽丝剥茧。   辛勖涵是和景二十年,从工科都给事中调任河道的,后来调任河道去修堤坝,明着是升品,暗则为贬官。   工科监管工部大小事务,品低权高,能上达视听。辛勖涵调任后,同年担任此职的是一个叫嵇玉涛的人。   章年卿顺着嵇玉涛查下去,浑身冷汗的发现。   嵇玉涛和张恪、章芮樊都认识。   准确的说,嵇玉涛是他父亲章芮樊的至交好友。   当年章芮樊两考两次未中,原以为还要等三年,谁知第二年加恩科,章芮樊一举中进士。从而步上官途到现在。   嵇玉涛便是那时与他结识,两人是同科也是同乡,感情日渐深厚。   烛火摇曳,章年卿捂着脸,顺着墙滑下去。将这几件事一串出来,答案呼之欲出。   章芮樊想把嵇玉涛扶持到六科里,在这个重要位子上安插一个自己人。并把这件事告诉了当时的吏部尚书张恪。   很有可能张恪也深有此意,两人合谋一番,在六科里挑选了最好下手的辛勖涵。   辛勖涵当然会愤愤不平。这就很容易想通,刘宗光为什么能把这个人收为己有,又是怎么指使他在河道上偷工减料。   可能,刘宗光向辛勖涵许诺过官复原职,甚至许诺河道贪下的钱他一分不要。只要辛勖涵能赶在开泰元年前完工。   两人各取所得。   章年卿起身打了盆冷水拍脸,父亲的院子灯火通明,隐隐还能听到说话声。下人们来来往往抬着箱子,母亲大约此时此刻在收拾屋子。   章年卿攥着冷帕子,望着正屋里的暖光。   他很清楚的明白,父亲向他撒谎了。   并不是百岁老人设计了章芮樊,而是章芮樊设计了那位百岁彭祖。   或许,不用设计,只需遮掩一部分事实。沉痛的告诉‘彭祖’河道堤坝不牢固的事实,黄河每年春汛必发洪水,十年里八年都是如此。   可这里的河坝才完工不到两年,章芮樊没有借口让户部再拨钱。   名不正言不顺,只能把这件事捅出去。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事,重要的是不要让百姓受苦。   所以才有了和百岁老人的一场戏。   以此为噱头,召集乡绅集资,召集民力,力求花最小的代价弥补过错。甚至达到以正视听,将这件案子送到皇上面前。   章年卿毫不怀疑父亲是想杀了辛勖涵的。父亲到河南地界后,和辛勖涵撞见应该不止一次。   许是辛勖涵挑衅过,许是父亲只是单纯为绝后患。更或者是,刘宗光把父亲任命书日期作假的事情捅给了,恨章芮樊入骨的辛勖涵。   章年卿喃喃道:“难怪,难怪皇上避过内阁拟票还能被人知晓,辛勖涵还能被劫囚。”   父亲恐怕将这件事写信告诉过张恪,而张恪因为某种原因告诉了刘宗光。   可章年卿不明白,难道张恪不想杀辛勖涵吗。他才刚在新帝面前站稳脚跟,不管是调任一事,还是父亲任书作假一事,都与他逃不了干系。他不怕吗?   到底,他是不是刘宗光的人呢。   不对,不对。不能这么想。   刘宗光肯定是不想留辛勖涵的,这么一来和张恪的出发点不谋而合。   这么说,刘宗光是用其他事让张恪倒戈的。   是什么呢?   父亲的任命书?   金银财宝?   女人?   官位?   官位。   章年卿醍醐灌顶一般,自嘲的大笑。“呵,呵呵呵呵。”   准确的说,应该是父亲的任命书和他的官位。前者是大棒,后者是红枣。   章年卿一脚踢开铜盆,咣咣当当,水撒了一地。   他的心像被人挖了一个无底洞,不知所措,茫然的坐了一宿。   天一亮,想了想,出门,徒步去找冯俏。   他迫切的想用什么东西把心里的空虚填满,人也好,物也好。   想来想去,脑子里鲜活生动的只有一个冯俏。   到了冯家,他甚至无暇应付冯先生,也不管不顾孔丹依怎么想他了。   直进内宅,找到冯俏抱在怀里。把头埋在她颈窝,嘶哑道:“俏俏,嫁给我好吗。”   他不想再等了,他不想内心孤立无援的时候。再通过谁才能见到她了。   他想把她放在身边,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冯俏感觉脖颈一热,有什么滑了下去。她一愣,“天德哥,你哭了吗。”   章年卿不想说话,不想承认。   他不知道怎么去说这件事。他深深明白,父亲没有做错,父亲纵横官场这么多年,要没有这点魄力,也做不到吏部侍郎的位置。   换了他,他也这么做。   章年卿不知道他在恐惧什么,无措什么。   你的软弱是妇人之仁,懦夫!   心里暗暗有个声音这么说道。   内心挣扎,半晌无话。   目光渐定,眼底深处沉下一抹暗色。   章年卿轻笑道:“是啊,我哭了。我怕你不肯现在嫁我,还要让我等。” 第29章   冯俏心里感觉很奇怪,抬头看了章年卿一眼。章年卿形容狼狈,下巴处还有细小的胡渣。她的好奇的摸了一把,还挺扎手。   冯俏小声道:“天德哥,你长胡子了。”   章年卿故意扎了她一下,含含糊糊‘恩’了一声。   真的有心事啊。   冯俏叹了口气,“天德哥,是不是你在刑部有什么棘手的事?”   他以前在翰林院过的那样苦,都没见他这个样子。   章年卿沉默半晌,放开她,目光深邃有幽光。冯俏是他的解语花吗。他唏嘘一声,拉着她坐下,叹气道:“没什么。”看着冯俏一脸不信的样子,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在手里揉捏。   “是发生一些棘手的事。不过……空口无凭,不好说。”他忽的笑了一下,眼睛冀望的光芒,高兴道:“等我查清楚在告诉你。没准是我多想了。”   章年卿没有多留,晌午饭都没用,直接回去找陶茹茹商量。   “娘,三哥来了,三哥来了!”   章青鸾正在花园里玩耍,远远看见章年卿过来。大惊失色的往回跑,章年卿三两步提起她领子:“小丫头,你怎么见了我就跑。”   章青鸾手舞足蹈,胡乱扑腾:“你太黑了,跟黑无常似的。谁见了你不害怕啊。”   章年卿啧啧有声:“都是姑娘,同样的话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悦耳呢。”   章青鸾偏头,不解道:“还有哪个姑娘。”小眼神一脸不服气。   章年卿笑了笑,没说什么。揉了揉她的头,“娘呢?”   章青鸾指了指里间,“屋里呢。我早上去找娘,娘还睡着。嬷嬷不让我去打扰。”   章年卿进门时,陶茹茹坐在镜台前正梳妆,神色慵懒。章年卿望了望日头,唤道:“娘。”   “天德?你怎么来了。”陶茹茹回头。   章年卿道:“娘,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陶茹茹讶然,“有什么事吗。”   章年卿犹豫了会儿,先问道:“二哥什么时候成亲。”   陶茹茹绽放出柔和的笑意,“明年开春,三月初七。”   “这样啊。”   章年卿踌躇半晌,定下决心,问陶茹茹:“娘,今年过年你和父亲还回京城么。”   陶茹茹听出他的话音:“你想让我们回来?”   章年卿点头,慢慢说出自己的请求。语速很慢,给陶茹茹足够的反应时间。使她不要惊吓过度。他问:“你能,趁新年的时候给我和冯俏把婚期定下吗。”   “谁的主意?”陶茹茹问。   “我的。”   说完临危正坐,平静的接受陶茹茹的打量。准备了一肚子说辞,就等着母亲质疑。然后说服她。   出人意料的是,陶茹茹缓缓点点头,语气轻快,果断干脆道:“行啊。”   章年卿一时没收住表情,有些喜形于色,不敢置信的舔舔上唇,“你,你真的答应了。”   陶茹茹好笑道:“你们订亲也有五年了,都到了适龄婚嫁的年纪。我拦着你们干什么。正好明年除国孝。这次饯别宴上,我邀冯家人过来,探探冯夫人口风。不过,你师母和先生就这么一个独生女。还不知道他们舍不舍得呢。”   不知想到什么,她放下手中的东西,道:“我想,你师母也不是拎不清的人。顶多把人留着过笄礼。谁家再心疼女儿,过了十六不嫁,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   章年卿急道:“还要等一年吗。”   “娘这不才去给你说和吗。”陶茹茹瞪他,不急不慢道:“这线是衍圣公给牵的。如果冯家那边压时间,我就去问衍圣公。难不成还让我们家年哥儿要等到二十才成亲。你二哥是国孝压着没办法,不然我也不会给他在洛阳问亲,怎么着也得在京城给他选门好亲事。”   说着说着就扯远了,陶茹茹气鼓鼓的。一会儿说林家不厚道,章二哥和章年卿前后脚订的亲,章家一出事,林家马上就和他们退亲了,冯家倒是始终如一。陶茹茹甚至略恶毒道:“他林家退亲退的痛快,也不看看他退过亲的女儿还嫁不嫁的出去。”   章年卿在京城多年,知道些内情,不以为然道:“林家要真是个疼女儿的,就不会和二哥退亲了。”   陶茹茹舒了口郁气,“得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他们攀他们的高枝儿,咱们过咱们的日子。”   “娘说的是。”章年卿赶紧道:“我们哥几个,让娘操心了。”   天气晴朗,一望无云。   刘府里却空气紧张,一片乌云密布。   刘宗光竭力平稳声音,问:“你把供词给了章年卿?”   “是。”刘俞仁跪在地上,腰杆笔直,坦坦荡荡。   刘宗光放轻声音,忽然扯了一个看似十万八千的问题:“你知道章年卿为什么和杨久安和那群权贵纨绔走的近吗。”   刘俞仁一愣,的确不合常理。人常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章年卿显然和他们不是一群人。   刘宗光一看他的神情,便什么都懂了。痛斥道:“刘俞仁啊刘俞仁,你怎么就那么狂妄自大。你以为人称你一声小孟尝,你就真的孟尝君。君子之风,这种东西你放在章年卿身上,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以为他是你的门客啊,由你施恩惩戒。”   刘宗**极,指着东方上空,冷笑道:“你看看皇上,敢不敢这么施恩。”   “爹。”刘俞仁平静道:“我到今天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会说我和章年卿是对手。不是因为章年卿真的出色,也不是因为您会预知未来。是因为辛勖涵对吗。”   “您知道有一天会东窗事发,我和章年卿会因为父辈的恩怨成为对手。可是爹。”刘俞仁铮铮然道:“我可以做的更好。你看,现在的事不是完美解决了吗。我和章年卿没有不结仇也可以解决这件事。”   刘俞仁胸有成竹道:“章年卿受儒礼熏陶,品行高洁。是个知道感恩的人。我故意在席上叫走张恪,便是要引着章年卿查下去。让他明白,我完全有能力打败他。但我没有这么做,还给他心心念念的东西。父亲,你将这称为施恩,是不对的。我是再示好。”   他不止一次的告诉过章年卿,为人臣子,不是一山不容二虎的事。大家同为皇上卖命,即便不皆为盟友,也可以各司其职,互不干涉。   章年卿会明白他的意思的。   刘俞仁继续道:“即便,章年卿没有疑心。那也无妨,那夜张恪来府上喝酒。是我派人送回去的。沿路遇见不少人家,都是与章年卿相熟的挚友。他总会知道。”   刘宗光没有为刘俞仁完美的计划叫好,反而冷笑道:“你觉得你的计划很周全吗。”顿,他回答先前那个问题:“你可知道,章年卿在中学堂时,便以左右开弓,书写对联闻名。更甚,他及善于模仿笔迹。一只神之右手,可写十余种字体不重样。这样,你还觉得高枕无忧吗。”   刘俞仁神色慌乱一会,肯定道:“我可以确信张恪带回来的是辛勖涵亲笔所写。即便章年卿有如此本事,可辛勖涵是咬破指尖写的血书。起转承合的间的血迹留白是不一样的。赫连春最善这个,拿回来时我便让他检查过了。”   “蠢货,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刘宗光恨铁不成钢道:“辛勖涵已经死了,那份血书的存在,已经众所周知。章年卿不必给你一份假的。只要他记住供词,凭他的手艺,随时随地可以捏造出十份,甚至上百份供词。只要需要时,就能双手奉献给陛下。死无对证!难不成你还要跳出去说,这是章年卿伪造的,真的供词已经被你烧了。”   刘俞仁恍如雷劈,向后跌撞几步。“怎么会这样。”   终究是自己亲儿子,刘宗光再怎么样,也得给他擦屁股。摆手道:“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日后切记不可轻敌。章年卿的事交给我。”   “您有什么好办法。”刘俞仁迟疑道。   刘宗光没有回答,意味深长道:“明年就是开泰年间第一场乡试啊。”   刘俞仁灵光一闪,“舞弊?”   “俞仁啊,你的胆魄呢。何必这么兜圈子,设计什么舞弊案。”刘宗光把玩着一个广口花瓶,对着阳光照了照。悠悠道:“如今帝统不正,世道杂乱。将他支出京城赴任,一路上难免会遇到流寇山匪。我听说,那些人可是要钱不要命,轻则砍掉双手,重则杀人灭口。天灾人祸,谁也没有办法。你说是不是。”   刘俞仁喃喃道:“是啊,只要砍了他的手,他就不能伪造了。”   刘宗光看了他一眼,摇头道:“善良仁慈。”   刘宗光开始沉思,他要怎么去磋磨这个儿子的性子。   刘俞仁不想让他的预言成真,把血书给章年卿,既想显示实力,又展现交好。出发点是对的。   这是刘俞仁性格自大的一部分,但他觉得这是仁义。   这让刘宗光很头疼,他在刘俞仁十三岁后,就没有谴责过他。他也不想谴责他。   哪怕他书念的再差。   因为他知道,他的儿子不是天生愚笨。   几曾何时,刘俞仁也曾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小神童。那时候章年卿还在娘胎里呢。   错就错在他的内宅太乱,刘俞仁能死里逃生,能恢复到现在这般与常人无二。他已经很满足了。   也该满足了。 第30章   章年卿不想因为自己一些虚无缥缈的猜测就给谁定罪。   何况,张尚书是父亲的老师,和父亲共事多年。父亲离京后,他也一直在照顾着自己。这个是上司是长辈是故友的人,章年卿最不想的内鬼的就是他。   现在他手里除了嵇玉涛接任辛勖涵的位子以外。没有任何证据。   章年卿翻过家里的拜帖,找到一些嵇玉涛的帖子。上面记载着礼行往来,他们兄弟三人满月酒的时候,嵇玉涛都曾送礼。可这些也不足以当做证据。嵇玉涛和父亲本就是故交,这些人情往来本就是常态。   翻着翻着,章年卿忽然发现,青鸾满月酒时,嵇玉涛还送了一对百子千孙的银镯。可青鸾周岁宴时,礼单上却没有他。   嵇玉涛和父亲闹翻了吗?   章年卿陷入沉思,这太不合常理了。   和景二十年父亲刚才协助嵇玉涛坐上工科的位子,和景二十三年青鸾周岁宴他就不来了?   章年卿无法相信,又去翻自己中解元时的宴席名单,奇怪的是,也没有嵇玉涛的名字。   章年卿彻底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青鸾是他放榜那天生的,他中解元摆宴席,嵇玉涛不来。没过多久却又来参加妹妹的满月酒。然后又不到一年,与章家就彻底断了联系?   章年卿头疼不已,太难查了。   除非去问父亲,让父亲给他说实话。   但这是不可能的。   章年卿只好先将事情搁一搁,一如往常的去刑部任事。见了张恪也面色如常,没有露出一丝异样。   一晃又是寒冬。   陶茹茹提前来了京城,特意赶在腊月初六,冯俏过生日之前来的。   章芮樊没有跟着过来,说公务繁忙,过年时才能过来。只陶茹茹带着大儿子儿媳,由陶孟新一路护送来的。   陶孟新一到冯家便引来众人惊叹,陶三舅舅长的十分出色,谪仙般的美男子。大家得知陶孟新已经三十九岁,还没有成亲,不免惊奇。   孔丹依私下问陶茹茹,陶茹茹偷偷和亲家咬耳朵道:“三哥以前成过亲的,后来嫡妻死后,就一直这样了。”   孔丹依问:“没有再续弦吗。”   陶茹茹道:“没有。三哥一直惦记着三嫂呢。想想也能理解,三嫂是洛阳城才貌双全的好姑娘,十五岁嫁给我三哥,全洛阳口口称赞的神仙眷侣。只可惜天妒红颜,嫂嫂嫁来不到半年便有了身孕,三哥高兴的跟什么似的。连以前嫌弃我嫂嫂只知道风花雪月,不懂俗物的母亲。都对她改观。”   孔丹依心惊:“难产了吗?”   “是啊,一尸两命。三哥当年太年轻,不懂事给嫂嫂吃的太好。母亲拦过几次,三哥还以为母亲是故意给嫂嫂滋事。一气之下把嫂嫂接到了开封去。自己细心照顾,后来孩子养的太大了……”陶茹茹至今说起来都心有余悸。   孔丹依惋惜道:“真是可惜了。”   “不说这个了。”陶茹茹亲热的拉了孔丹依的手:“上次我和你说的事,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孔丹依心神一定,早有准备:“我还是想把俏姐儿再留一年。”   陶茹茹不气不恼,耐心道:“亲家,这结姻缘就是结缘分。你来我往,你退一步,我退一步。欢欢喜喜的多好。我知道你家姑娘小,可我儿子却不小了。咱们两家从订亲到现在,一晃五年都过去了。这看看这满京城,还有哪个男儿,十八岁还没有成亲的。翻过年天德就十九了。他大哥十九岁的时候,孩子都两个,你还要让我们天德等下去?”   孔丹依毫不退让,“我知道你家的难处。可这不是俏姐儿小不小的事,搁前朝,女子十四不嫁,家人还连罪呢。俏姐儿是到了婚嫁的年纪,我明白。我也知道天德大了,我理解。”她轻声抽噎两声,开始用帕子抹眼泪,“可是,我们夫妻这么多年,就俏姐儿一个姑娘。这一嫁出去,屋子里空荡荡的,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你就容我多留她一年吧。”   陶茹茹傻眼,哭了,这怎么办。   灵光一闪,陶茹茹暗暗在大腿上狠拧一把,流出两行眼泪,哽咽道:“可怜我年哥儿命苦。我知道你们孔家规矩大,这么多年连个屋里人都没敢给他放。衍圣公就这么一个宝贝外孙女,我们家天德这么多年别说守身如玉,就是连喝酒都去的’大梦京‘,什么秦楼楚馆从来都没去过。”   孔丹依干笑两声:“章夫人说的哪里的话。依依虽然是孔家的女儿,如今嫁到冯家了。自然就是冯家的媳妇……”   屏风外,陶孟新和冯承辉听着里面的鬼哭狼嚎,尴尬的面面相觑。冯承辉给他挟筷子菜:“吃饭,吃饭。”   章年卿在刑部正翻卷宗,好久不见的周存礼忽然过来拜访。   周存礼盛情的在大梦京点了桌八两八的席面,殷勤的给他倒了杯酒,先提起陈年往事:“你妹妹的牙如何了。”   章年卿瞬间明白,笑道:“有什么事直说吧。”   周存礼到底还是有些文人的酸腐,拐弯抹角半天,就是不好意思直说。好半天才道:“明年是新帝登基好首次开恩科,章贤弟就没有些什么想法。”   章年卿一愣:“我在刑部干的好好的,我能有什么想法。”   周存礼胳肘撞撞章年卿:“行啦,给周兄都没句实话。这龙飞榜,每朝每代可只有一次。章兄虽然年纪小,却也是朝廷的老臣了。你若不想去当考官,蒙师生名义。何苦让找上刘首辅的门路。”   章年卿心一惊,不露声色,笑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就是想和下届新科状元蒙个师生名义,何苦不去求京师考官,要去谋地方上的……”及时住嘴,悔恨不已,佯做失言。   周存礼指着他哈哈大笑,“看看看,我说吧。”   章年卿露出一丝腼腆,赌对了。   凭他的资历是当不了京城考官的。何况如果举荐他的是刘宗光,**未必愿意让他在京城上大放光彩。   章年卿仰尽一杯酒,破罐子破摔道:“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不瞒你什么了。不过周兄,你是怎么知道这等机密的。你若不如实告诉我,我看我们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有些生气的样子。   周存礼不疑有他,果然还是太年轻,这样就耐不住性子了,还想装大度。看看,脸红脖子粗的。   周存礼给章年卿斟了一杯酒,坦白道:“章少爷,实不相瞒。我在吏部有人。当然,我知道令尊之前一直在吏部任事,你如今的上司也是前吏部尚书,我这是班门弄斧。”   章年卿淡淡抿了一口酒,一针见血:“周兄是搭上谭公的线了吧。”   周存礼大惊:“你怎么知道。”   章年卿笑道,“你也说了,吏部前后两位尚书,先帝的人七零八落,如今吏部如日中天的都是皇上从齐地带过来的人。朝堂上,谭公和刘公各执一牛耳。互相牵制,我既走的刘公的路子,想必周兄就是走的谭公的路子了。”   三言两语间,两人之间俨然划分出一条楚河汉界。   周存礼敛下笑意,平道:“章贤弟果然聪慧。”   章年卿嘻嘻笑道:“聪慧这词,都是别人夸我小师妹的。”   周存礼下意识道:“是你那个小未婚妻?”   聊起女人,两人的距离瞬时拉近。谈兴一起,侃侃而谈。半天才收住话头。   好半天才言归正传,章年卿道:“不管咱们谁走的谁路子,都是各自谋前程。咱们同科出身,何必计较这个。说来,你找我,是怕谭公那边不顶事,想要加层保障吗?”   周存礼忙道:“不不不,一士不侍二主,我怎么会这么朝秦暮楚。”他压低声音:“我今天是来问,你知道何文芳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章年卿恍然大悟,探花郎何文芳。周存礼是新科第三甲。   章年卿拍着胸脯保证:“这简单,只要他走的是我这边线,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不过,谭公那边……”   周存礼接道:“这你放心,有我在,他摸不到那边。”   两人一拍即合,吃的正痛快。章年卿肩头忽的被人一拍,“黑炭,吃酒都不叫我。”   回头一看,是杨久安。章年卿忙站起来,“哪能呢,来来来,小二,加碗筷。”   “杨世子!”周存礼神色激动。   章年卿指着周存礼道:“哦,对。今天是他做东。姓周,在翰林院任职。”   杨久安爽朗道:“不介意我蹭杯酒水吧。”   周存礼大喜过望:“荣幸之极。”   三人不熟,只有章年卿是两边交好的中间人。   周存礼便不厚道的拿章年卿开涮:“杨世子,你们怎么都叫章少爷黑炭。”   杨久安乐了:“你们那一伙还管他叫章少爷?哈哈哈。”杨久安捂着肚子,笑出眼泪:“章年卿,没想到你在那边混的还挺大爷吗。”   章年卿黑着脸,“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杨久安不过瘾,绕过章年卿,坐到周存礼身边,“真想知道?”   周存礼诚恳道:“想。”   杨久安掰着他肩膀,指着章年卿道:“你看他黑不黑。”   周存礼居然仔细打量了一番,迟疑道:“还好吧。”周存礼家在海边,章年卿和他比起来还差一截了。又看看杨久安,老实道:“不过和你们京城人比起来,确实黑。”   杨久安就等着最后三个字,抚掌大笑道:“这就对了。”   章府里,陶孟新借着和陶茹茹散步的机会,笑道:“你们刚才在里面干什么,唱戏呢?”   陶茹茹瞪他一眼:“你说的什么话。你是年哥儿他舅舅,不帮着劝冯先生就算了。还来笑话我。”   她头疼道:“你都不知道,冯夫人有多难说话。” 第31章   陶孟新觑了她一眼,“我看你还是直接去找衍圣公哭。冯夫人和你一样,谁家孩子谁心疼。衍圣公既然要当月老。总不会一牵线,便松手什么都不管了。”   陶茹茹没好意思说自己惧见衍圣公,她拽着陶孟新袖子,学小时候撒娇,“三哥,可别人都说。惹衍圣公生气,会触三年眉头的,会冲撞家里男人仕途的。”   陶孟新失笑,“胡闹。那天德还是衍圣公孙女婿呢,这一冲一喜,正好抵过。”   陶茹茹还是不想就这么去找衍圣公,握拳道:“我还是再找冯夫人说说吧。”   说罢,不待陶孟新再说什么,进了内院。   章年卿一身酒意,刚出大梦京,寒风夹雪粒扑面而来,拍打在脸上。章年卿冷的一哆嗦,酒意醒了大半。这才想起,今天是冯俏的生辰。   不由失笑,这冯俏的生日可真好。生在寒冬腊月的冬季,任他在哪灌了迷糊汤,都能被这股凛冽的寒风吹醒。   登门去冯家拜访,正巧逢衍生公也在。三家共聚一堂,其乐融融。   章年卿私下向衍圣公请教了首届开恩科龙飞榜的事。衍圣公没有急着回答,先让人问冯承辉在哪,让人把冯承辉请来。   然后慢吞吞问章年卿:“你是怎么想的。”   章年卿明白他的意思,盯着白烟缭绕的热茶,想了想,如实道:“我对新恩科没什么想法,不过……我现在确实在刑部待不下去了。借这个机会出去也好。”换了个姿势,身子微微前倾,低声道:“只是,刘首辅突然举荐我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就算真的要出去,那也要按我的意思来。不能他想把我放哪就放哪。”   衍圣公目露不解:“刑部呆不下去?”   章年卿缄口沉默,目中涛浪火焰,轮番拍击。一息间,脑海中滚过千万种想法。章年卿双手交握,靠回椅子上。笑道:“没什么,一些同僚口角而已。你也知道,张尚书和我们家的关系。难免有些流言蜚语。几次忍不下,和人动了手。闹的张伯父脸上也不好看。他不愿同我爹告状,我也不好让他为难。”   “原来如此。”衍圣公并不相信,却没有多问。只道:“有想好想去哪里吗。”   章年卿笑着摇摇头,“哪里都行,只要不是刘首辅想安置我的地方就好。”   正说着,冯承辉进来了,解下斗篷递给下人,拍着身上的雪。   衍圣公道:“贤婿,你来得正好。先坐,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   冯承辉道:“既然左右都是要出去,不如去江浙一带,那里才子诸多,将来拔头筹的也多。再来,那又是你爹的故乡,你爹说,你不是总跟他嚷嚷没回桐庐看过。正好,这次顺路回家乡看看。”   章年卿苦笑道:“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新帝对这次恩科十分重视,明年八月份的考试。现在就开始招贤纳士,拟订人选。各州各府,甚至到县级都要亲自过目。我朋友告诉我,是刘宗光亲自举荐的我。”   “这样啊。”冯承辉目露沉思,忽然想到什么,惊奇道:“你从朋友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前天开泰帝在正德殿议事,只召了刘大人和谭大人两人,内阁诸人全都拒之门外。你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天德,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冯承辉以为章年卿把手伸到了內礼监。   章年卿笑道:“冯先生说笑了,天德哪里来的那么大本事。”   新帝继位后,并没有住进紫来殿。饮食起居一直在正德殿,后殿寝居,前殿处理奏折。平日议事都是召人去文英殿。鲜少让人进出正德殿,能进出那里的,只有当年他从齐地带上来的人。   开泰帝戒备心极强,继位三年来,从来没有一天疏忽过。更是比历届皇帝,都忌讳别人窥测帝踪。甚至有后妃为邀宠,暗地买通小太监打探,都被处以极刑。还让所有太监观礼。   章年卿眉头紧皱,道:“于外人而言,刘大人举荐我不足为奇。毕竟我是冯先生的女婿,沾沾光也很正常。”顿,“可我们自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江浙固然是好地方,我只怕,刘大人也用的是这个理由。”   几乎没有人比章年卿更合适了。和景年间最后一个状元,才学毋庸置疑。又在翰林院浸淫三年,该懂的规矩也毋庸置疑。最关键的,在江浙重地,章年卿身为上承和景下启开泰的状元郎,象征意义不言而喻。   再加上冯承辉的几点理由。章年卿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去向。   章年卿扭过头问衍圣公:“孔公,江浙最负盛名的才子之乡或者书院在哪?”   衍圣公摸着胡子,沉思道:“江南才子,扬州才子,苏州才子这三者之间还争不出个高下呢。何谈具体到某府某地。不过,若说起书院,常州麓山书院,是南方最著名的学院。朝中那些麓山党人串通一气,也是这个缘由。”冷笑一声,“说起来,谭宗贤也是麓山书院出身。”   这次连冯承辉都惊讶了:“不会吧。我记得谭宗贤不是四川保宁府人吗。怎么会不远千里,跑去麓山求学。”   章年卿试探道:“是不是和我的情况一样。”   衍圣公点点头,“不错,谭宗贤父亲在泉州市舶司任职多年,苗将军对外打仗那年,粮草缺失。最终朝堂上推到市舶司头上,就是谭宗贤父亲背的锅。后来没过几年,他父亲就致仕,回乡种田去了。就是不知谭宗贤怎么又当了齐王的门客。”   章年卿脸上一臊,想起他当年殿试上放厥词就两耳发烫。烧的他无地自容。当初他一知半解,能说的振振有词,和景帝没有戳穿他的百般漏洞,还一本正经的指点他。真是仁慈。   他在刑部查卷宗这些天,也看到过一些当年的事。知道各种内情后,才明白自己当年有多傻。   不过,当年的市舶司提举姓李,   章年卿问:“谭大人……可是改过名字?”   “不错,李威曾经带儿子给我磕过头,我还送给他儿子一枚印章。他儿子叫李盼,我给他取字闯林。”   李盼,李闯林。   章年卿反复念了几遍名字。笑道:“李大人应该对这个儿子给予了很多期许。”   “可不是吗。”   衍圣公唏嘘不已。   章年卿揉了揉太阳穴,心下有了主意。望了望天色,道:“谢孔公,冯先生教导。如今天色不早了,今天可是俏姐儿的生辰,咱们谈的太久了。也该出去了。”   衍圣公冯承辉点头答应,几人起身,朝正院走去。   难怪开泰帝会把谭宗贤放在内阁和刘宗光对立,若说当年,刘宗光把持内阁三十余年,上上下下的事,都是他授意的。   谭宗贤,哦不,李盼要非得找个人报仇,非刘宗光莫属。   姓谭。   章年卿扶着衍圣公一边往出走,一边想,这真是有趣。谭本身就是一个冤姓,许多灭门之仇改姓便是姓谭。   至于谭大人名字里的那个宗,是不是映射着谁,这就说不好了。不自觉笑出声。   衍圣公打趣他道:“笑什么呢,去见我外孙女就这么高兴。”   章年卿脸上’腾‘的泛红,低头不语。衍圣公看了一眼冯承辉,压低声音道:“你给我收敛一点。你岳母可都给我说了,你以前在冯家住着,可没少干偷偷摸摸的事。还带着我们俏姐儿出去划船。回来俏姐儿嘴……”臊的说不下去。用拐杖在章年卿腿上狠狠捅了一下。   嘶,章年卿疼的差点跳起来。   衍圣公手里的可是梨木瘤五福捧寿权杖,包底朝上两寸都是铜鎏金的。要不是手里还扶着位古稀老人,章年卿早就抱着腿哇哇乱叫了。   冯俏在宴席上,见章年卿给人敬酒时,腿脚不利索,好像跛了一样。一时焦心万分,只想寻空看一下。   好不容易等到宴席将散,冯俏让珠珠去给章年卿身边的毛竹传话,让章年卿去小阁楼。   毛竹不认识珠珠,见着好看的姑娘来和他说话。只顾着看她的嘴一张一合,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珠珠重复第三遍时,怒道:“你是猪吗。”   毛竹挠着头道:“嘿嘿,我不是,我叫毛竹。你叫珠珠吗。”   珠珠火冒三丈,举手要打,毛竹抱头躲避,“姐姐,你怎么打人呢。”   “懒得理你。”珠珠把他扯到一边,自己去找章年卿。   章年卿早早看见冯俏的背影朝晖圣阁方向走去,想了想,知道她去小阁楼了。小步去追。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32章   冯俏又长高了一些,站直时,额头已经能抵到章年卿下巴。   冯俏眼睛频频往他腿上看。   章年卿无奈,按了按她的头顶。下巴亲昵的蹭着她头顶,紧紧抱着冯俏。“俏俏,乖一点。”   冯俏后脑勺被他按在胸膛上,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十分依恋。   几个月不见,两人就这么亲密的抱着,什么话也不说,也觉得满足。冯俏靠在他怀里,只觉得章年卿胸前起伏不定,好像很激动似的。   章年卿胸膛灼热,气息浓烈而陌生。冲击着靠在他胸前的冯俏。   冯俏的脸被烫的更红了,揉揉鼻子,觉得他身上的味道有点像父亲养的马,臭臭的,热热的。还有一股浓烈的酒气。   不,好像也有点不一样。   他身上除了那股陌生而浓烈的气息外,还有一股淡淡的墨香,皱皱鼻子,仔细嗅了嗅,是了,还有他熏衣服的冷梅香。   章年卿失笑道:“你在蹭什么啊。”   冯俏害羞埋在他怀里,不肯说话。   章年卿掰着她的脸,左右端详,冯俏眼睛红红的,充满担心。章年卿看的愧疚,不禁问:“怎么又哭了。”冯俏不说话,章年卿急了,捧起她的脸,“快说,不然大刑伺候。”故意阴沉下脸。   冯俏噗嗤一笑,灿若花开。“你平时就这么审犯人吗。”   冰天雪地,珠珠四处找人,边跳脚边搓手,左右不见章年卿,索性自己回去了。   章年卿呼出一口白气,抵着冯俏额头,眼神深邃,低声道:“俏俏,不管我在外面如何,都是为了将来你跟在我身边过的开心。你若看见我总是哭,会让我很挫败。”唇印上去,亲亲额头。牵着她走到避风处,坐在书架后,将冯俏拉着坐在腿上,用大氅裹在怀里。   冯俏低着头,在大氅里摸了摸他的腿:“你的腿怎么了。”一方面是真的关心他的腿,一方面是真的不知道怎么接。   她知道,章年卿没有撒谎。章年卿是个很努力的人,她身边所有小姐妹都这么对她说。大家都说她许的人家好,她外公给她挑了个好夫婿。   凭章年卿的家世,大可以在翰林院混个闲散,或者回洛阳当一个雅名风存的贵公子。   但他没有,从两榜进士到翰林院修撰再到刑部员外郎。一步一步都走得很踏实。很多人活到四十岁,也达不到章年卿不及弱冠之龄的高度。   冯俏固然明白,这里面抛不开章冯孔陶四家人的暗地支持。但最关键的,是章年卿扶的起来。给他一根瘦细的木枝,他都能物尽其用,在被金刀砍断之前,划出自己最大的势力范围。   冯俏抬头望着他,章年卿长的很像他父亲,不管是脸型还是轮廓。唯有一双眼睛像极了陶孟新,都说外甥肖舅,他却只跟了一双眼睛。冯俏饱读诗书,此时此刻却找不到一个确切的形容词。只觉得,章年卿看着人的眼神,很闲适,懒懒笑意透出。看谁都有种玩世不恭的感觉。   可偏生他是读书人,人又黑一些。温目寒芒压着儒雅才气,给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很矛盾,就好像凌厉裹着温和,温和又藏着凌厉。没有一个词可以砸准,好像不管用什么词,不是利刃锋刀一劈为二,就是被棉花白团吞进肚子里,裹的不露分毫。   章年卿被个小美人这么看着,不免别扭。再一想到怀里的漂亮姑娘是他的未婚妻。心里更火热了。干咳两声,回了先前的问题:“进门时摔了一跤,磕到腿了。”手顺势滑进大氅,握住冯俏关切的小手。热情道:“你冷不冷,我给你捂捂手。”   冯俏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不冷。”   章年卿也不尴尬,拉着她东扯西扯,无意间透露出自己要去担任考官的事。   冯俏眼睛一亮:“去山东啊。”   “恩?”   冯俏扭过身子,看着他认真道:“你去山东啊,山东是齐鲁大地,那里考生未必比江浙差的。”低下头绞着手指,小脸红红道:“你去山东就可以带着我了。”   章年卿失笑:“我去哪都带不了你。”捏捏着她鼻尖。   冯俏涨红着脸,“要的。我们成亲要回山东祭祖的。”   “这就更不可能了。要祭祖也是你跟着我回桐庐,哪有女婿跑到媳妇娘家去祭祖的道理。”   “可是,可是我们是孔家啊。我半个身子流的是孔家的血液。”   冯俏有些委屈,“你跟我回山东祭祖,顶多别人就说你一句贪慕功名。”   章年卿想了想“这倒是个好办法。”顿,忽然狂笑不止,“俏俏,你这是求嫁心切吗。”   不管回哪祭祖,他们总得先成亲。   章年卿暗忖,如果刘宗光真的打算把他往江浙调,那他就去山东。如果刘宗光将他调到其他地方,他就带着新媳妇去江浙。到任上皆打着祭祖的名义,省的一些蛇虫鼠蚁闻讯而动,来在他这打听什么。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得先把冯俏娶回家才是正经。   “我哪有。”冯俏推开他,哗的站起来。横眉冷竖:“你个没用的男人,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你有机会出去玩都不带我。嫁给你有什么用。我简直是瞎了眼了。”   章年卿诧异道:“……你这又是在哪学的戏词。”   冯俏一噎,收回手指。也不叉腰了,呐呐道:“我最近没看戏。”   章年卿不相信:“那你这跟谁学的。”   冯俏睁大眼睛,无辜道:“表姐家请了个说书先生,可有意思了。”   章年卿怒而起身,屈指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我给你的书不好看吗,去听说什么说书。”   冯俏小声道:“可是你给我书也不是什么好书啊。”眼睛胡乱瞟,显然是不受教的意思。   突然,看到章年卿前袍处一大片血渍,顿时花容失色,“天德哥,你哪里受伤了。”   “没有啊……”章年卿顺着她的视线,不解的看了一眼。顿时骇了一跳,他前袍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玉佩大的一片血渍。   章年卿闪身躲在另一个书架后,想脱下裤子看看是什么回事。一边言疾厉色,吓唬着冯俏。“你不要过来啊,站在那,不许动。”   冯俏呆怔怔的,“天德哥,你到底怎么了。”   章年卿刚解开裤带,忽然想起坐在他身上的是冯俏。赶紧又绑好出去,将冯俏肩膀一掰,朝后一看。果不其然,冯俏身后一大片血迹。这次轮到章年卿脸色惨白,冯俏扭头问:“怎么了?”   章年卿掰着她的头硬是不让她转,下巴抵着她头上,隐隐哭腔:“俏俏不要看,不要看。你别害怕,我给你找大夫,我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冯俏背着手偷偷摸了一把,迷糊道:“为什么要给我找大夫啊。啊——”展开手一看,五个指尖都是血。瞳孔骤放,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俏俏,俏俏。来人啊。来——”   章年卿硬生生咬住舌头,想起今天冯家还有外人。大袖一揽,将人横腰抱起。疾步回到晖圣阁,万幸这里还有几件他的旧衣服。   章年卿手抖的比当年被麻雀琢了还厉害,一件外衣好半天换不上去。   冯俏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章年筋骨消瘦的后背,赶紧别过头。“天德哥,你干嘛不穿衣服啊。”   章年卿迅速整装,扑到床前,吻着冯俏手背。两眼是泪,“俏俏,你还有哪不舒服吗。”摸摸她的额头,又摸摸她的手心:“头疼吗,热不热,冷不冷?”   冯俏这才想起来,她摊开血手,怔怔的问:“天德哥,这是我的血吗。”   “不是,不是。是我的血。你刚才坐在我身上,所以才粘在你衣服上了。”章年卿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冯俏脸上,强颜欢笑:“我不是说了吗。我刚才摔了一跤。乖,别多想。”   冯俏小声问:“真的吗。”   章年卿俯身在他额头上轻吻,飞奔出去找人。迎面撞上冯承辉,章年卿扑通跪下,痛声道:“冯先生,快救救俏俏吧。”   冯承辉大惊失色:“俏姐儿怎么了。”   章年卿磕磕绊绊,说出前因后果。“她流血了,很多血。越来越多。”   冯承辉略微尴尬,神色却不紧张了。拦了个丫鬟,“去叫夫人过来。”   章年卿傻眼,找师母能干什么。她又不是大夫。敢怒不敢言,只道:“我去请大夫。”   冯承辉想了想,“也行,来看看也好。你去吧,请百仁堂的的白大夫来。”   章年卿行礼告退,拔腿就跑。一点君子风度和仪态都没有。蹿的太猛,刚过庭院,便在雪地里滚了一圈。   孔丹依带着丫鬟婆子过来为冯俏收拾好,冯承辉亲自抱着女儿回闺阁。一路上孔丹依给相公和女儿撑着伞挡雪。   冯俏小脸埋在雪绒斗篷里,眼神黑亮,“娘……”   孔丹依瞪她:“不许说话。有话回屋再说,吸一肚子冷气,有你难受的。”   冯俏只好乖乖的窝在父亲怀里。   一室暖香,孔丹依为女儿掖了掖锦被,摸着冯俏侧脸:“幼娘来初葵了,这下真的是大姑娘了。”   冯俏用被子盖住半张脸,声音闷闷的:“好丢人啊。我居然弄到天德哥衣服上了。”   孔丹依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她脑袋,“还有脸说。你的《女诫》《烈女传》读到哪去了。一个黄花大闺女,就敢往男人怀里坐。也不怕传出去别人笑话。你是想被浸猪笼了吧。”   冯俏惭愧的低下头,闷闷不乐,声若蚊呐:“天德哥才不会传出去呢。”   孔丹依假意扇她巴掌,刚感到掌风,冯俏便闭着眼睛一缩。怯怯软软道:“娘,你不要打我。” 第33章   “看在你初葵的份上,这次就算了。”孔丹依摸摸她的脸,怜惜万分。“小肚子疼吗?”说着伸进被窝,去摸她小腹。冯俏被摸得痒痒,在被子里乱扭,笑的花枝乱颤。孔丹依又好气又好笑,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   冯俏哀声道:“娘,不要打我。”孔丹依假意拧着她被子,“小白眼狼,不打你打谁。”   章年卿背着大夫,小药童背着药箱,一路小跑,还是被章年卿扔了一大截,远远的追着。   章年卿刚到房门口,听见冯俏溢出房间的笑声。他一愣,傻在原地。   直到背上的白大夫,颤颤巍巍的问:“章大人,小老儿可以下去了吗。”   “啊,哦。”章年卿连忙放下人。   白大夫扶着后腰,慢慢站直。从门口到这里有些路程,章年卿嫌他脚程慢,非要背他。白大夫胆子都快吓破了,他哪里敢让个五品大员去背他。再三说叫个小厮过来。   章年卿一时半会找不不到人,不耐烦道:“本官命令你上来。”白大夫只好大着胆子,趴上他的背。   章年卿一路小跑,白大夫颠簸不已,站稳后,捂着快要跳出来的胸口,缓了一会儿,问道:“章大人,我现在可以进去吗?”   “哦哦。我来敲门。”   章年卿举了三次手,也拿捏不准敲门的力道。正踌躇着,白大夫清清嗓子,高声道:“百仁堂白大夫前来诊见。”   “珠珠,去开门。”   冯俏眼睛大睁,眸色黑亮,秋水眸子直勾勾望着章年卿。给冯俏把脉的白大夫,犹豫再三,侧头问:“章大人可否回避一下?”   章年卿愕然:“我为什么要回避。”他看着冯俏露出的手腕上盖着的丝娟,理直气壮。   白大夫无奈,附耳对孔夫人低语几句。   孔丹依瞥了章年卿一眼,冷淡道:“你,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章年卿懊恼的垂下头,“是,师母。”   冯俏垂下眼睫,失落片刻,小声埋怨白大夫道:“你为什么让把人都赶出去。”   白大夫闭着眼诊脉,过了片刻,笑着取走小方枕:“冯小姐的心乱如擂鼓,这让小老儿如何诊脉。”白大夫看着清水芙蓉的小丫头,也有些心软,逗她道:“我不把人支走,还怎么给你瞧病。”   冯俏又臊又慌张,唤道:“白大夫……”   “冯小姐安心。小老儿不是多嘴之人。”   白大夫不知想起什么,老眼笑意满满,道:“章公子和冯小姐郎才女貌,真真是个对般配的神仙眷侣。”真情实意。   冯俏微微颔首,羞涩道:“谢白大夫吉言。”   白大夫笑呵呵道:“日后成亲了,可别忘了给我们百仁堂下一份喜帖。”   “一定。”   孔丹依看着章年卿鬓角和眉眼处的白雪,“摔跤了?”   章年卿拨着头上的碎雪,迫窘道:“脚下一时没注意……”   “行了。”   孔丹依笑容妍丽,望着章年卿,忽然就想起五年前的他跪在地上信誓旦旦的样子。她道:“你啊,也是个言而无信的。”   “啊?”章年卿忽然被扣了个这么大的帽子,懵了。   孔丹依没有解释,故意问他:“你知道你娘来向我请期了吗。她想让你们明年成亲。”   章年卿沉默一会,“我知道。是我央求我娘的。”   他用了’央求‘二字。   孔丹依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他。   从阁楼上望去,一片白雪皑皑。陶孟新站在花园处,遥遥望着他。眯着眼,努力看清阁楼上站的是谁。   章年卿低声道:“师母,你权当我言而无信吧。”   “我在官场上待的很艰难,以前在冯家住着,还不觉得有什么。搬回去后,我过得……很煎熬。”   抬头,目光笃定的看着孔丹依,缓缓呼出一口气:“师母,你把冯俏嫁给我,我可以带她走出内宅,走出京城,带她去看山光水色。她可以不受女儿规矩的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哪我都带着她。”   “做我的妻子,她可以过的更好。”   孔丹依听的都有些心动,这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诱惑太大了。眼神迷离一会儿,立即回归理智:“不行,你不能带着冯俏去穷乡僻县。一路上冯俏有个风寒发热,你去哪找大夫。”当年她失去的那个孩子,至今还心有余悸。   章年卿立即明白她指的什么,“我会带大夫,我在百仁堂请最好的大夫,一路随行。”   孔丹依一噎,半晌无话。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以为你是天子出行,还带大夫。你怎么不带护卫啊。”   章年卿认真道:“带带,都带。我写信给外公,正好也不聘镖局的人了。让他从河南给我调队私卫过来。对外就说家丁小厮。给俏俏也配量两个会拳脚的丫鬟。”   “你还真是……”孔丹依一时无话,点着他额头,“行了,我答应你还不……”   “师母。”扑通跪下,章年卿腰杆笔直,高声道:“我知道您和冯先生就俏俏一个姑娘,学生不孝,抢了师母师父唯一的掌上明珠。我,章年卿再此起誓。将来,我和冯俏第三个儿子,过继给冯家。姓冯,到时候,我带着你们的小孙子和俏俏一起,给你们二老养老送终。”   孔丹依捂着嘴,轻声抽泣起来。她别过脸,“小孩子家家,你说的话顶用吗。”   “他做不了主,我这个做舅舅的替他做主。”章年卿还未说话,陶孟新高声道,大步上楼。   章年卿的脸腾的烧起来,怎么还有别人。东张西望,臊道:“三舅舅,怎么能偷听呢。”   陶孟新阔步走来,一手抓着章年卿胳膊,将人从地上提起来。对孔丹依道:“冯夫人,这小子你也看到了。京城里赫赫有名的’黑阎王‘,我在洛阳都有所耳闻。刚一进刑部就办了件大案……”笑了一下,“如今,这小子把心意都掏出来给你看了。按理说,我们两家早有婚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是常理。天德如今能做到这一步,可见赤子诚心。”   孔丹依平缓下心绪,用帕子擦擦泪。“亲家兄弟,别拿话挤兑我了。我何曾说过不答应了。”   章年卿喜出望外,期盼的看着孔丹依。   孔丹依道:“置办嫁妆,安排礼程都是要时间的,你再怎么急,也不能在礼行上委屈我们家俏姐儿。明年八月吧,具体日子,等你娘叫了媒人过来,查查黄道吉日再定。”   章年卿急道:“不行,必须在六月前成婚。唉,师母你不要这么看着我。这里面有原因的。”   章年卿细细解释了一番,他可能被外放出去当考官的事。期间加上行程等等,至少也得在六月启程。   孔丹依语气不善道:“你娘说你二哥是三月成亲,这么说,非得把日子订到三月六月之间才行了。”   章年卿陶孟新对视一眼,两人一起上前,舅甥两个唱双簧,你一句我一句的安慰孔丹依,总算把孔丹依哄的心花怒火,笑颜逐开。   临走前,章年卿去冯俏屋里看了她一眼。两个人都有些害臊,半晌不敢对视。   好半天,冯俏才道:“那个衣服你留下,我洗干净了给你送过去。”   章年卿低沉道:“不给。”   冯俏瞪他,“为什么。”   章年卿眼底深处有泪,笑着说:“就不给你,我偏要留着,以后专门臊你。”   冯俏打他一下,“你就不羞。”   章年卿一把把人拉进怀里,喟然道:“我怕都怕死了。哪里还顾得害臊。”语气里深深的恐惧。   冯俏安慰的拍拍他的背,疑惑道:“你不是很博学吗,你不是状元郎吗。你怎么连……都不知道。”   “我当时脑子乱糟糟的,哪里想得到那些。”   冯俏十四岁生辰过的可谓惊心动魄,回程路上,陶舅舅只是笑,摇头道:“你们京城人就是虚伪。这在洛阳都该办及笄礼了。你们这还把人说的那么小。”   章年卿噗嗤一笑,“你们好端端的要把人说老,才奇怪吧。”   陶孟新无奈的摇头,侧眸问他:“你和冯家的小姑娘是私定终身了吗?”   章年卿急道:“三舅舅你说什么呢。我当初定亲的时候你又不是没来。那时候她还是的女娃娃……我又不是衣冠禽兽。”   “哦?”   章年卿无奈道:“她也是这两年才回应我的心意。”别的只字不提。   陶孟新目露沉思,转着手上的玉扳指,试探的问:“你很喜欢她?”   “我看见她就想起二月的春光。”章年卿非所问。   “什么?”   “……杏花般明媚的小姑娘。”章年卿嘴角翘起一抹笑:“是我的嫡妻。”语气亲密到,陶孟新都有些心神向往。   陶孟新轻笑道:“天德,你要照顾好她。”   “当然。”   章年卿掀起车帘,朝外看了一眼,道:“三舅舅,你把我放在这里吧。”   陶孟新看了眼天色:“天黑了你都不回家?”   章年卿跳下马车,摆摆手:“这不要成亲了吗。我先把我调任的事安排好。”   “这小子。”   陶孟新没在说什么,同前面马车里毫不知情的陶茹茹一起回章府。 第34章   章年卿琢磨,得先从刘宗光哪里套到情报,知道自己调在哪才好安排下一步。   可这样太被动,不到最后一刻,名单都是不确定的。这是他的机会,同时也是刘宗光的机会。鉴别消息可靠与否的过程实在太难了。   章年卿思来想去,决定反其道而行。   冯俏既然想去山东,那他就想办法把自己往山东调,再把周存礼调到江浙去。   这样无论刘宗光打算怎么安排他都无济于事,除非刘宗光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且不说刘宗光能不能与自己想到一处,就是想到一处。   章年卿低低笑了,去山东可不是他的主意。   雪夜,大梦京里小二打着哈欠关门。路上行人寥寥。   章年卿同几位好友聚在二楼,桌子上零零散散放了好几个空酒瓶。   杨久安蹲着拨着炭盆,火花四溅,脚下一挪,“嚯,火星都跳到了衣服上。”回头一看,章年卿正靠在窗前傻笑。   “美什么呢。”搭上他肩膀,单手捏捏。   章年卿抖开他的手,正色道:“你觉得皇上为什么这么重视这次恩科。”   杨久安吊儿郎当,灌了一口酒道:“怕别人骂他呗。”   “是这个理。”章年卿点点头,帝位不正,恐怕是开泰帝的一块心病。却没有一块合适的膏药贴上去治疗缓疾。   章年卿轻轻撞杨久安胳膊,道:“杨弟,你对周存礼印象怎么样。”   杨久安想了想:“挺有上进心的。”   这是说他功利了。   章年卿忖度片刻,道:“他是老谭的人。”   ’噗。‘杨久安喷了一大口酒,章年卿躲避不急,正好被洗脸。用袖子抹了把脸,杨久安还在拽着他袖子嚷嚷,“谭宗贤看上他什么了。”一副强抢民女,还是个丑村姑的语气。   章年卿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丢过去一张帕子,“擦擦脸。”   章年卿走到火盆前烤着湿袖子,漫不经心道:“你倒是活得自在,先帝新帝都是你的亲舅舅。啧啧,我说你整日这么逍遥,都没过为你皇帝舅舅出谋划策。”   “嗨。”杨久安不以为意,“我能给他出什么主意,我舅舅手下上有谭刘两位大人,下有向你们这样的能臣。何时轮到我去给他指手画脚了。”说着眼睛一亮,恍然大悟,得意道:“哦,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求我。”   章年卿大大方方道:“不错。”叹了口气,愁意上头:“我这里有份折子,想避过内阁递上去,却没有路子。”   杨久安不解:“你泰山不是在内阁吗。”   “快得了吧。我泰山若是管用,我还会来求你。你就说你帮不帮。”   杨久安想一口答应,“可,可是我也没办法直接揣着你的折子给我舅舅啊,就算递上去了。我舅舅也不会看,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章年卿拍拍袖子站直身子,身长欣秀,压低声音道:“你不是混世魔王吗。明日我会朝上面递折子,暗红格楞的面料的,你记得去内阁转一圈。捡折子的地方有两个竹筐,一个标着红头签,一个标着绿头签,逢单数红头签的是留,绿头签的是过。明日逢七,是单数。你趁他们不注意,将我的折子捡到红筐里就行了。”   杨久安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章年卿摸了摸并不存在的胡子,故作高深道:“诚然,就是如此简单。”   杨久安问:“被发现了怎么办。”   章年卿笑而不语,杨久安脑子一转,明白了,指着章年卿啐道:“你小子不厚道。”   第二天,杨久安掐着点去内阁。四处瞧着,没见过世面一样,东摸摸西看看,二世祖样十足。   大家颇有怒言,却没人敢说什么。小太监殷勤的倒杯热茶,递到杨久安手上,杨久安触手摸到茶杯温度,眸色一深,抖手扔了出去,怒道:“想烫死爷。”一脚踹过去,小太监在地上滚了一圈,撞到桌子和两筐奏折。乱七八糟的折子四下混在一起。谁也分不清谁。   正逢韦九孝的干儿子,捏着公鸭嗓进来:“呦呦呦,怎么弄成这样了。看看什么时辰了。皇上等着膳食时看折子呢。”   杨久安上前从红筐里掏出数十份折子,抹着汗送过去,“兴福,你先把这些带过去,我盯着他们赶紧收拾这里,一会儿就送过去。不耽误事。”一脸惶恐歉疚,见小太监无动于衷,作势要扯身上的玉佩。   小太监苦笑道:“世子大人说笑了。唉……”闲话不提,拿着东西要走。   “站住。”   声音冷峻,小太监一骇,回头看清来人,忙跪下行礼:“谭大人。”   谭宗贤淡淡道,“奏折放下,我同你一起去见皇上。”朝杨久安微微颔首,“世子也同去吧。”看似商量,语气却充满强硬和不容拒绝。   说罢,又指了一个人,什么也没说。那人立即蹲下从小太监手里接过奏折,抱进屋里重新分拣。   谭宗贤瞥了杨久安一眼,“走吧。”   杨久安垂头丧气,暗自咬牙,这章黑炭,把我害惨了。   到正德殿,开泰帝正忙得焦头烂额,抽出一盏茶的功夫把杨久安训了一顿,让侍卫把人叉出宫去。一个月都不许他进宫。   谭宗贤从头到尾低眉肃目,一言不发。末了,开泰帝赏了谭宗贤一碗银耳羹,说了一句:“让谭爱卿操心了。”   杨久安听完就焉了,熄了趁谭宗贤回家蒙上麻袋打闷棍的心思。丧眉搭眼的,虚弱道:“是,侄儿遵命。”   两人并肩出去,杨久安胸口憋着一口气,总想压谭宗贤一步。   谭宗贤却没有一点尊重让步的意思,一步一步,不大不小正好压着杨久安。谭宗贤个子大,身长腿长,随意一步,都比正常男人大一截儿。   杨久安才十七岁,踮着脚,才勉勉到谭宗贤耳朵根。走到最后,杨久安几乎是在小跑。心里恨的牙痒痒,恨不得现在揍他一拳解气。   杨久安正憋着一股劲儿和人较劲。抬眼忽然看到谭宗贤刚才指去整理奏折的人快步走来,附耳在谭宗贤耳边低语几句。   谭宗贤的神色一下子变的很奇怪,低声道:“章天德。”   杨久安倏地,目光如箭,指着谭宗贤鼻子道:“一,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可不要牵连无辜。”   谭宗贤看他的目光一下子友善起来,和煦的问:“你是章天德的朋友?”   杨久安毛骨悚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一言不发,疾步离开。   “欸……”   谭宗贤话还没说完,叹气道:“李舒,你把折子给我。然后去一趟刑部,请大人八宝楼一叙。”   “是。”李舒恭敬道。   章年卿接到谭宗贤帖子很奇怪,苦思冥想很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斟酌良久,还是决定去赴宴。去之前特意绕路找杨久安问了几句。   杨久安抱怨半天,最后道:“……他提起你的时候,样子怪怪的。”   章年卿皱眉问:“怎么个奇怪法?”   杨久安挠头道:“也不算奇怪吧。好像,很感激的样子?”   “感激?”   章年卿带着一头雾水,去了八仙楼。   一进门,谭宗贤正坐在雅间。背身专注着看着一副字,章年卿上前楫礼:“晚辈章年卿见过谭大人。”   谭宗贤慢慢转身,笑着指座,道:“我知道你。”   章年卿颔首落座,目露诧异:“我们……没见过吧。”   谭宗贤弹了弹袍子上的浮尘,轻轻一笑:“我再齐地的时候就听说过你……你在朝堂上重提旧事,言语间并没有折辱我父亲。我很感激。”   “……”   那是因为他当年并不知道内情啊。   谭宗贤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很感谢。当年,连坊间都在指责我爹贪了五条海船的金银珠宝。人人欲诛之。你还能在朝堂上为他仗义执言。”末了片刻,又道:“…我知道,你后来在刑部翻了很多卷宗。”   天大的误会!   章年卿试图解释:“其实并不是,我是……”   “你不必多说。我都明白。”谭宗贤压下他要说的话,“我不会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刘宗光并不是一个良相。我可以把你岳父摘出来,还有你爹,甚至张恪。”   谭宗贤目光清明,语气坚定:“章年卿,你不需要投奔我。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助你任何事。”   张恪。   章年卿难得沉默,压下千言万语,低声道:“谢李大人。真的不必了。”   谭宗贤贪恋的回味了下那个李字,十分受用。他轻笑:“哦?真的吗。那你今天设计这么一出是为何呢。那份折子原本就是要给我看的吧。呵,欲盖泥章,反倒将你心思出卖的透彻。”顿了顿道:“你有意让我派周存礼去江浙。可是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   章年卿露出尴尬的笑容,“实不相瞒,刘大人原先聘的儿媳,便是我的妻子冯幼娘。”   谭宗贤了然:“原来如此,你是怕有去无回。”   “……”   章年卿十分不喜欢这种感觉,谭宗贤太’善解人意‘了。什么话他刚抛出个话头,谭宗贤就知道他后面要唱什么戏。   这种挫败感太强。   章年卿甚至开始反思起他对刘宗光的轻视,如果不是谭宗贤一直在让着刘宗光的话,那么刘宗光未必是他见到的那么肤浅。   两个老狐狸。   一个狡智,一个黠勇。   都不好对付。 第35章   谭宗贤回去的时候,有些疲倦的脱下外髦大衣。坐在椅子上吁了一口气,李舒端了杯温茶,递上。谭宗贤拨了拨浮茶,低头呷一口。   李舒低声问:“大人,怎么样。”   谭宗贤想了想,“应该没问题。”放下茶杯,气势内敛,威而不张,道:“即便章年卿不相信,有杨久安的佐词他也会信八分。”   李舒坐在谭宗贤右手边,倾着身子问:“大人觉得章年卿手里会有刘宗仁多少东西。”   “说不好。”谭宗贤按着太阳穴,头痛道:“说来奇怪,章年卿岳丈父亲上司都是刘派的人,他怎么好端端的要跟刘宗仁顶着干。哦,刘宗仁想把他调到江浙去,他倒想把我的人塞过去。这不乱了套吗。”   李舒神色紧张:“会不会刘宗仁给你下的套。”   “我看不像。”谭宗贤眉头紧锁,不解道:“章年卿的反应很不正常。对了,你去帮我查查,冯承辉那个闺女,以前是不是和刘宗仁定过亲。”   李舒大惊:“不会吧。冯承辉不是把女儿许给章年卿了吗。这眼看要成亲了,怎么突然闹出这么一出。”   谭宗贤眼睛霍然一睁:“章年卿要成亲了?”   李舒道:“是啊,满京城都下了帖子。衍圣公唯一一个外孙女,章年卿又是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去年他的一个生辰,过得比世子家的及冠礼过得还要隆重。这才不到一年,余热还没有过。谁不去凑这个喜。”   说着又笑了,“您看着,章年卿的喜宴是明年五月二十八端午节的,三月份奉诏书一出,去的人只多不少,满京城独一份!”   谭宗贤失笑:“明年这是扎堆成亲啊。”在书架前抽出几份书信,边拆边调侃道:“我看明年也不用给你备伙食钱了,满京城都是喜宴,一到饭点,就去看谁家挂红挂彩,进门坐席就行。”   李舒道:“也行,我就靠吃席度日了。”   “你小子,来看看这个。”谭宗贤将手里的信递给他。   李舒抖了抖薄纸,对着烛光一照,“这什么啊。”条条款款,都是书款目录,密密麻麻有三页之多。   “章年卿在刑部调阅的卷宗。应该是最全的了。”   谭宗贤坐回原位,沉思道:“找不出个规律,我打算过两个月把你调到刑部去,你把这些目录给我背下来。好好看看,章年卿到底在查什么。”   李舒肃目道:“属下明白。”   二月春风暖,冯俏在院子里被摆弄着量体裁衣。   孔丹依叹气道:“你怎么又长高了。”   冯俏咬着苹果,无辜道:“我又不想啊。”   从腊月里敲定了成亲的日子之后,孔丹依就开始给冯俏做嫁衣。都量了三次身了,冯俏还在长。春枝萌芽一样,越长越过分。   孔丹依发愁道:“最好的绣娘缝一件嫁衣,也得三个月。这是最后一次了,衣服我按你的身量做了两件,一件贴身裁的,一件放长了一寸半,你要再长我可不管你了。”   冯俏低头,专注致志的挑了一抹胭脂,磨在手背上嗅了嗅。’啪‘,猝不及防被人打了一下。撞了一鼻尖的粉泥,冯俏委屈道:“娘,又怎么了。”   “小白眼狼。”   孔丹依莫名其妙就生气起来,正兴致勃勃的挑着布料,忽然间就没了兴致。心烦意燥的扔在一旁,别着脸生闷气。   冯俏偷偷看了孔丹依几眼,悄摸摸溜过去,偎在孔丹依膝前,晃了晃她,软声道:“娘。”   孔丹依转了个身,猝不及防掉下眼泪,砸在冯俏手背上。冯俏一怔,抱着她脖子,亲昵的蹭着,“娘,你不要生我气了。是幼娘不对,你不要哭了。”   孔丹依吸吸鼻子,顺势将冯俏搂紧怀里。冯俏挣扎了一下,“娘,我都这么大了。挺沉的,别把你压坏了。”   孔丹依瞪她一眼:“你长到八十岁我都能抱得动你。”   冯俏埋在她的脖子上闷闷的笑:“等我八十岁了,就该我抱你了。”   孔丹依难过道:“过了五月,你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娘以后想见你,都要先看你婆家的脸色。”说着说着便哭的更厉害了,眼泪不要钱似的砸下来,恨铁不成钢的点着冯俏额头:“你个小冤家,别人媳妇是那么好当的。以后成亲了,苦日子还多着呢。你以为还能像你当姑娘一样轻松。”   孔丹依就是故意的,章年卿把时间卡在六月份之前,要不是五月三十一日子不好,孔丹依巴不得把日子定到月底。   最终还是心疼女儿,选了五月二十八的好时日。   冯俏攥住母亲指头,握在手心。小声道:“娘,我是不是让你很伤心啊。”   孔丹依故作平静的擦擦眼泪,冯俏忙抽出帕子为她拭泪。孔丹依低头看着乖巧认真的女儿,鼻子一酸,险些又哭了。   孔丹依一下一下拍着女儿,冯俏靠在母亲怀里,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孔丹依叹道:“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罢了,章年卿是个好后生,娘也算看着他长大的。把你托付给他,娘放心。”嘴里说着放心,语气里满是不放心。   冯俏抚着母亲胸口顺气,靠近她的怀里,眼神涣散,出神道:“娘,我也不是不孝顺。我也舍不得你。可我……”欲言又止,绯红着脸颊,慢吞吞道:“娘,我不知道嫁人以后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嫁人好不好,可我总觉得,如果是嫁给天德哥哥,会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孔丹依不以为意,“小孩子家家,你知道什么。”   冯俏抿唇一笑,偏头道:“我就是知道。”她掰着指头,认真的孔丹依数:“嫁出去之后我要离开爹娘,要去一个陌生的,除天德哥哥谁也不熟的家里。”不知不觉,冯俏眼底也有了泪花,“这么一想,就觉得好害怕啊。”   冯俏扑在孔丹依怀里大哭,哽咽良久,小声道:“他让我不害怕。”她缓缓抬头,泪眼婆娑看着自己最爱的母亲,“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我怕的事那么多,可他一个人,就可以让我什么都不怕。”   孔丹依闭着眼,亲亲女儿额头,什么也没说。   ——她还能说什么呢。   章年卿再到冯家时,就发现师母对自己态度变的更软和了。一进门,孔丹依就让丫鬟请茶,还主动道:“幼娘进来在家练厨艺,恰好你来了。池香,带三少爷去厨房。”   章年卿有些受宠若惊,磕磕绊绊道:“真,真的吗。我可以去吗,合适吗?”   孔丹依风轻云淡,“无碍。反正她练手也是给你们吃的。你去尝尝,喜欢吃什么,不喜欢什么。还有你爹你娘,把他们的喜恶都给我们家幼娘说说。免得日后……算了,你去吧。”   章年卿一步三回头,孔丹依没有再多看他一眼。拿着绣本和绣娘认真的讨论着嫁衣上的袖纹花样。   冯俏也不知学了几日,扎着围裙,掌勺炒菜,有模有样的。珠珠在旁边打下手,另有一个丫鬟正在烧火。章年卿目光往外厨一转,果不其然,一个大厨正指挥着两个厨娘洗菜。   章年卿头疼的按着额角,偏头看了看日头。阳光明媚,晴光大好。   ……陈伏以前说家里请个厨娘多钱来着,这过了好几年,也不知道有没有涨价。   “天德哥。”   冯俏笑盈盈的端着一碗粥,“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呢。”   章年卿插诨打科,望着她手里的白瓷碗,打岔道:“这什么,好香啊。”   “状元及第粥,尝尝。”珠珠在后面捧着勺子,冯俏拿了一个递给章年卿。   章年卿搅着碗里,猪肉丸、猪粉肠、猪肝,满满当当溢了一碗。香气扑鼻,小米熬烂炖着鲜肉,还有一撮鲜葱,生香四溢。章年卿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居然还不错。“来啊,一起吃啊。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我记得我堂姐他们出嫁前都学的小炒。”   “状元及第兆头好啊,我娘说不管是给孩子做,还是给侄子做,没人不喜欢的。而且,小炒我也有学啊,你想吃什么,我现在给你做。”说着就要起身。   “等等。”章年卿眼疾手快拉住冯俏,冯俏看了眼周围的下人,掐着他虎口,无声瞪他:快放开。   章年卿挑挑眉,无所谓的松手。“忙什么,坐下来一起吃啊。”   冯俏哪里好意思,大庭广众的和他挤在一个碗里吃饭,羞都羞死了。   章年卿不以为然,“果然是越大越拧,去年还敢在我生日宴上,把我按倒……”   “珠珠!”冯俏大声打断他,扭头道:“给我盛一碗粥。”   珠珠不动,双手一托,嘟嘴道:“小姐,你才刚吃过,哪里就饿了。用勺子凑合尝尝得了。跟姑爷还害什么臊。”   冯俏拍案而起,“珠珠,你眼里还有没有……”   “行了,行了。”   章年卿站起来打圆场,绕过冯俏取过勺子,对珠珠道:“你先下去。”   珠珠促狭的福身:“是。”招呼其他人都退下了。   章年卿掰开冯俏手,果不其然,冯俏半个掌心都红了。章年卿心疼的吹了吹,摇头道:“啧啧,你这是舍不得脸臊,让手替脸红了。”   白瓷碗底缠着并蒂莲花枝,浮纹图案,是今年工部同琉璃厂打造的新工艺。两把勺子各安一边,粥底碗里,淹没着看不见的地方,两柄勺子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冯俏正浮想联翩,一时没听清章年卿说了什么。   章年卿不在意,舀了鲜肉粥喂她,“来尝尝。做的真不错,我还是在储谦夫人那边吃过一次,对了,这是南边的东西,京城里会的人怕是不多吧。”   冯俏得意道:“那是,要学就学最好的。外公托学生特意从南边带来两位名厨,得意楼的几个师傅也被聘来轮流教我东西。到时候你可有口福啦。”想了想:“恩,你要是嫌我做的不好吃,南边的师傅外公说送给我当陪嫁,你想吃什么点什么。”   章年卿目瞪口呆,叹气道:“俏俏,我都发愁以后怎么养得起你。”   冯俏小口咽着粥,不解道:“恩?为什么啊,我又不花你钱。”   章年卿摸了摸她的头,没说什么。“来,张嘴。啊——” 第36章   过了申时,冯俏被丫鬟叫走。章年卿拽着她的手不放,边喝粥边问:“干嘛去。”   冯俏两颊绯红,挣脱手走了。章年卿只来得及拦住珠珠,他审问道:“俏俏去哪了,干什么去?”   珠珠耳垂红的滴血,支支吾吾道:“不去哪,小姐累了,要休息一会儿。”   章年卿挑眉,不说?索性自己跟上去看个究竟。   冯俏回屋,先换了沐浴更衣,换了一身衣服。内室里,一位面目慈善的嬷嬷正等着她。冯俏裹着衣服,飞快地爬回床上。   嬷嬷道:“大小姐把外罩衫脱了吧。”   冯俏神情微微狰狞,和她商量道:“今天只按背好吗。”   嬷嬷噗嗤笑了,手里涂着精油花露,笑着说,“小姐说的哪里话。按背只是顺带的,你娘请我来,可不是让我来给你按背的。”   冯俏脸红红的,嘟囔道:“可是……好奇怪啊。”   嬷嬷大大方方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老奴给你揉揉胸脯,推暖肚子。日后小姐嫁了人,胸前鼓鼓涨涨的,看着也喜人不是。这小肚子就更重要,温的暖的才好生根发芽不是。”嬷嬷手法熟练的从腿到背齐齐按了一边,手法精妙,轻柔又有劲道。   手下丝滑如绸缎,低头望去一阵炫目的白,羊脂玉般温润的细瓷,嬷嬷按着按着,嘴里便不正经起来。“大小姐这身段容貌,简直爱死人。果然是金枝玉叶,随你母亲。当年你母亲出嫁前,也是我帮她按的。来翻身。”   冯俏怯怯的转身,身上只剩一个大红色的肚兜和一件裘裤。她双手环胸,将原本不大的雪腻,挤成坟起的雪峰。   嬷嬷笑了笑,没说什么。先给她按肚子,冯俏觉得很奇怪。小声问:“嬷嬷。我有点冷,你能给我盖上被子吗。”   嬷嬷道:“池香,去拿个火盆来。大小姐,你忍一忍,盖着就不好按了。”也不知她是如何动作,不一会儿,冯俏只觉得胃里都烧起来了,暖洋洋的。小肚子更是松泛一大截,冯俏不大明白这是在干什么。只知道按过肚子后,每次来葵水便不会那么疼了。   按完肚子,嬷嬷便把主意打上去,道:“大小姐把手放下来。听话。”   冯俏死也不松手,咬着唇,一句话也不说。   嬷嬷有些急了,昨天就没有按成,回去被夫人训斥了一顿。今天再按不成,这可怎么得了。嬷嬷刚准备狠下心,强拉下她的手,冯俏哇一声哭了。嬷嬷慌道:“昨天我刚碰上你就哭了,今天我怎么还没碰上,你就哭了。大小姐,老奴也是为你好啊。就算你不相信老奴,你连夫人也不相信吗。”   冯俏蜷着蜷着往被子里钻,拉过锦被紧紧裹着自己,争辩道:“我没有大胸脯,天德哥哥也会对我好。”   嬷嬷无奈道:“小姐这又是说什么傻话。乖,松开被子。嬷嬷不是外人,你看,你刚出生的奶豆是我帮你挤的,你学爬学走路,都是老奴扶着你的手一路走来的。除了给你喂奶是奶娘,老奴可把奶娘的活计都干完了。你这就不认嬷嬷了吗。”   冯俏有些崩溃,央求道:“嬷嬷,我求求你了,你给我娘说说吧。这样真的好奇怪啊。”   章年卿脸色铁青,指着门口,对珠珠道:“把人给我叫出来。”   珠珠瑟瑟发抖,“三少爷,这是我们的家事,你还是……”   “叫不叫?不叫我现在就进去。”说着就要进门。   珠珠扑倒抱着他的腿,“三少爷,你不能进去。”   章年卿呲目欲裂,咆哮道:“她在哭啊,你没听到。”忍了又忍,想着这是冯俏的大丫鬟,硬是咽下这口气。冷静道:“珠珠,我给你两条路。一,进门叫人。二、等我和冯俏一成亲就把你发卖了。”   珠珠小声道:“小姐才舍不得卖了我。”   章年卿瞪她一眼,冷笑:“你试试。”   珠珠找借口将奶娘喊到孔丹依处,两人一齐在孔丹依面前哭诉。   章年卿进门时,冯俏裹着被子,赤着胳膊,正四处在被子上摸衣服穿。忽的看见章年卿,倏地钻进被窝。结巴道:“天,天德哥。你先出去。我没有穿衣服。”   章年卿喉结滚动,一步一步,不紧不慢的靠近床沿坐下。拨着她鬓角的头发,轻声道:“你怎么哭了。”   冯俏背手赶紧擦擦泪痕,“没事,吓唬嬷嬷呢。我一哭她就心疼。”   章年卿看着她细白的胳膊就那么在空中一晃,冯俏发觉他的注视后。赶紧钻回被子,将锦被拥在脖颈,只露出个小脑袋,闷声闷气的说,“天德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章年卿笑道:“你就知道你一哭有人会心疼。”   “我就是知道。”冯俏隔着被子,偷偷用脚蹬了蹬他,下巴指指门口,“天德哥,你出去吧。我一会儿出去找你。”   章年卿反应慢半拍,回过神来,隔着被子,准确无误的握住冯俏的脚背。   “呀——”冯俏低呼一声,动了动脚,没抽出来。   章年卿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从床脚掀开锦被,冷空气蓦地一凉,冯俏白玉般的小脚趾缩了一下,忽然感到有什么罩了上来,掌心滚烫的温暖。冯俏不敢起身,只觉得脚好像被人握住了。她忍不住踢了踢。   章年卿闷哼一声,按着下巴,苦笑道:“别乱动。你没穿衣服。”   冯俏僵住,声音都快哭了。“那你出去啊。”   章年卿没说话,宽大的掌心抚着她的脚背,指腹摩挲一下,光滑如玉,滑而不腻。“你的脚真小。”   冯俏没有接话,她总觉得这句话不能接。   章年卿抬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不说话。”把她的双脚塞回被子,轻轻掖好。他朝前坐了坐,俯身问她:“刚才哭什么。”   冯俏眼神惊慌,怕他要亲她,把嘴也捂进被子里。   章年卿笑了笑,亲亲她额头:“你刚才都吓死我了。”态度和平时一无二般,甚至说完就坐直了身子。给冯俏了一个安全熟悉的距离。   冯俏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娘让嬷嬷给我按身子,我不喜欢。”   “我也不喜欢。”章年卿语气森然,莫名的同仇敌忾。他问:“你们女孩家出嫁前都是这样吗?”   冯俏摇头,“也不是。表姐家就没有。她出嫁时,我舅妈在我家借人,连衣服鞋子都做了,屋子也收拾好了。嬷嬷不想去,我娘便把人拒了。”   “这么不通情达理啊。”章年卿低低道。目光盯在她汗津津的颈间,她好像戴着个珍珠,红线穿着,什么装饰也没有。啊,看见了。是一颗小拇指的珍珠,小小一颗,圆润可爱,衬的两边锁骨更为精致优雅。   冯俏狂点头,“就是啊。不过也幸好表姐没有请到。嬷嬷实在太死板了,非说你们男人喜欢大胸脯,要帮我们按软。好奇怪啊,又不是馒头,按软了就发起来了……”   章年卿低沉道:“是吗,我摸摸。”他的手猝不及防滑进被子,冯俏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他的掌心按在她的胸口。   被窝里黑漆漆的,冯俏不敢掀开看。章年卿握着一团比棉花还虚软滑腻的东西,有种不真实感。总想确定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握到东西了。   冯俏含胸弓背,团成虾米,失声道:“疼,你别捏。”   章年卿赶紧松手,“对不起,对不起。”手却没有拿出来。   冯俏怯怯的看着他,又一次说,“天德哥,你出去好吗。我要穿衣服。”   章年卿舍不得松手,换了一边,轻轻摸了一下。冯俏浑身一颤,缩在被子里,一句话也不敢说。   章年卿也不说话,闭着嘴当哑巴。冯俏也不再出声赶他出去,两人好像在无声中达成某种协议。   章年卿顺着胸口,摸上她脖子上带的小珍珠,捏了捏,微硬。有些扁圆,不似目光看到的那么完美无瑕。   冯俏望着床幔,怔忪着,不知在想什么。   章年卿的手又偷偷滑下去,指腹挑开肚兜边缘,偷偷滑进去。冯俏不解的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天德哥。”   “恩,我在。”   我当然知道你在!   冯俏有些愤怒的看着章年卿,章年卿一无所觉。腰杆笔直的坐在床沿,半闭着眼睛,神情严肃。仿佛在把脉,诊到什么疑难杂症。冯俏蹬蹬他,质问道:“你在干什么。”   “暖手。”   冯俏气笑了,“暖和吗?”   章年卿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还行。”   东摸摸,西摸摸。过足了瘾,章年卿依依不舍的抽出手,“俏俏你快穿衣服,我在门口等你。”   章年卿走出去很久了,冯俏掀开被子,低头看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肚兜。解开重新绑时,鬼使神差的自己也摸了一把。痒痒的,她目露疑惑:“很好玩吗。”   换了衣服出门,章年卿负手站在栏杆前,俯视着冯府内院。   冯俏单手扣着门,犹豫的喊了一声:“章天德。”   “怎么了?”关切的看着她。   冯俏呐呐半晌,什么也不说。   言语间,孔丹依带着丫鬟婆子来了。   章年卿在孔丹依训斥冯俏前,先一步拦住:“师母。俏俏哭的厉害,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要是我们成亲之前,俏俏天天这么哭下去,我于心不忍。”   孔丹依没好气道:“谁家姑娘不是这么过来的。”   章年卿道:“我们章家媳妇不用这么过来。”   孔丹依诧异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章年卿语气坚定的重复:“我章年卿的妻子,不用这么过来。” 第37章   成亲的日子一天天逼近。让章年卿焦头烂额的却不是婚事,而是他的调任。   章年卿和孔明江商量后,走山东的路子,由济南府朝京城递聘信。章年卿还安排了河南地方,同时聘请他为主考官。   陶孟新拿着河南寄来的信去找章年卿,不解的问:“你不是想去山东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吧嗒,信扔在桌子上。   章年卿没拆,背着右手,用左手习书。   陶孟新啧了声,倒在圈椅上,展开纸扇,扇了几下,注意到章年卿奇怪的姿势。“你手怎么了。”   章年卿道:“没事,昨晚睡觉压着了。”   “哦。”想了想,觉得不对,陶孟新奇道:“不对劲,你前几天回来手就这样了。”   章年卿淡淡道:“前几天摔了,怕你们担心,就没敢说。”   陶孟新抓着他的手臂掀起袖子一看,没有包扎没有上药,只有一圈牙印。狐疑的看了章年卿一眼,“佳人所为?”满满的调侃。   “恩。”再无他话。   “好端端的怎么就……”   “三舅舅。”章年卿打断他道:“往年乡试的主考官同考官都由所在的官府聘请,今年新帝第一次从朝廷直派命官。打的底下人措手不及。这两份信不突兀吧?”神色担忧。   陶孟新不疑有他,忙道:“不会,开泰帝本性多疑。底下人一点不知情才假呢。”也不看看,朝堂百官新帝都没完全攥在手里,如不然,这么着急候补新官员。只怕今年恩科后,朝堂上就要大换血了。顿了顿,道:“往年惯例都是地方选派,今年朝廷忽然直接任命,地方摸不清具体情况,半蒙半猜递上这份折子。恰好证明皇上保密做得好。”   乡试的选官和延聘由谁选派,就表示主持乡试的权力在谁手中。新帝将地方选聘改为朝廷任命,俨然是想把选拔大权直统中央,全笼在自己手里。再细化,就落到谭宗贤和刘宗光两个人身上了。   刘宗光不甘心输给谭宗贤,能挑起如此重担的人,自然有能力获得皇上的青睐。   刘宗光本就因为非齐地出身的原因低谭宗贤一头,加之刘俞仁给他遗留下的后患。于情于理他都不能放过这个好机会。   至今府里门客里还有议论刘俞仁所作所为的。   一个说:“说好听了叫仁义,说白了就是个傻子。”   另一个道:“东西都到手里了。硬生生给人送过去了。嘿,人家还不领情。闹了个人财两空。活该。”   刘宗光内心复杂,令人训斥的多嘴的两个人。自己在书房静坐许久。   刘宗光有些束手无策,他不能告诉刘俞仁没事,说儿子你捅了天大的篓子,你爹也有办法给你补救。   他只能用最愚蠢最残暴的方式告诉刘俞仁,看,你做错了。所以我要杀了这个人,这个人为你而死。为你的错误而死。   章年卿是一步很好的棋,麓山党人是新帝的心头大患,派章年卿去江浙,再合适不过。   谭宗贤短期之内不会找到第二个比章年卿更合适的人。   这件事,刘宗光从看到严福光的折子那一刻起就在想了。血书一事出了之后,刘宗光原本只想着杀了章年卿以示警告。仔细一想,太草率,章年卿有他更好的价值。   章年卿名义上是刘派的人,他去担任江浙主考官,意味着选派他的刘宗光有主持江浙考场的权利。新帝无论要用谁,都是走的刘派的人。   这么一来,杀不杀章年卿,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一步。   以谭宗贤的角度而言,没有比章年卿更合适的人。但杀了章年卿,便会有一大把合适的人,任他挑选。   刘宗光有些不太情愿,这么一想,他还得暂时把章年卿保护着了。越想越不甘心,开始盘算章年卿如果死在江浙考场上影响会有多大,他手里又有哪些利处和胜算。   与此同时,谭宗贤府上也灯火通明。   谭宗贤持白子,李舒持黑子。两人在棋盘上厮杀,这一步谭宗贤已经想了很久了,久久不肯落子。他将手心里的几枚棋子颠来颠去。笑道:“这是个死局。我走哪步都是错。”   李舒腼腆一笑,“小舒不敢。这天底下哪有难倒大人的死局呢。”   “未必。”谭宗贤叩着桌子,良久,棋走险峰,落子敌军咽喉。   李舒大喜过望,按奈着情绪,边落子边道:“大人思虑太多,反倒棋差一招。”一子落下,立即翻盘定局。黑子吞并大片白棋。   谭宗贤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又落下一子,局势再次被逆转。   李舒方才急于求胜,露出腹背要害,被谭宗贤扼住大龙,彻底掐死不得翻身。   谭宗贤轻松扭转局势,还给自己进退留了两条活路。   李舒挫败的垂下头,“我输了。”   “再来一局。”谭宗贤捡着棋子,不紧不慢道。   刘宗光总觉得他谭宗贤破局只有杀或不杀两条路。一条赢,一条输。刘宗光亦十分确信他无法收买章年卿,更无法让章年卿倒戈。   起初谭宗贤以为,是因为章年卿的父亲及岳父都是刘派嫡系的缘故。   而在谭宗贤编造一处报恩感激的戏码,同章年卿旁敲侧击几句后,他便不这么想了。   ——他从中窥到了个中端倪。   谭宗贤手一顿,捡了一颗白棋一颗黑棋,摊在手心。问李舒:“山东和河南同时递上了聘请书。你觉得哪个是章年卿授意的。”说到河南时,敲了敲白棋;说山东时,又点了点黑子。   李舒想了想,“看起来河南最像,他外公不是河南的土皇帝吗?不过,我怎么总觉得,章年卿拉河南进来搅混水是给你看的啊。”   “不错。”谭宗贤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就因为我问他了一句: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就搞出这么一出来混淆视听。”不赞同的摇摇头:“他到胆大,也真不怕我把他安排到河南。难不成他还有什么本事逆转回天?”   谭宗贤很意外,章年卿居然想做孤臣。脑海里闪过章年卿的身影,回忆着他的言行举止。这个野心勃勃的孩子,不想受命于刘宗光,也不想被他统领。   谭宗贤微微一笑:“如他所愿也无妨,毕竟他还是我的’恩人‘呢。”   李舒附和道:“大人说的是。”   章年卿伸懒腰,摇头晃脑,舒展身子骨。有一搭没一搭和陶孟新说着话。   天气越来越热,陶孟新穿着夏衫还是觉得闷的慌,“你这屋怎么这么热啊。”   章年卿懒懒道:“靠水的屋子已经让给你了。你住的地方再不凉快。这府里上下就没有凉快的地了。”   陶孟新的谪仙之姿,已经被汗水淋漓拉下凡间了。他忍声吞气的问:“你不是朝廷命官吗,你的冰例哪去了。”   “哦。在我娘屋里。”   陶孟新冷笑,“你娘是住在冰室保鲜吗?”   章年卿露出尴尬的笑,“另外一半我送到冯府上了。”   陶孟新:“……”   三月初旬的时候,京城调任地方的乡试的名单已经初步确定。稍微有点门路的人,都拿到了初拟稿的名单。   章年卿看到他被调派济南府,并不很意外。心里想着:看来是谭宗贤赢了。   陶孟新对章年卿刮目相看,“没想到你在京城这几年没白混嘛。”   这年头能称心如意过日子的可不多。   章年卿内心狂喜咆哮,面上不动生色,风轻云淡道:“原本这事是能麻烦一些。不过我运气好,中途谭大人找到了我头上。我想着既是有一步登天的法子,何必舍近求远。总归谭宗贤要利用我,权当讨一点利息。”   陶孟新双手环胸,有些看不惯他的嚣张。“哦,你的意思,谭宗贤就是个傻子,任你利用。”   章年卿断然道:“绝无此意!”他意味深长笑道:“我是他’恩人‘嘛。”   日头正中,炙热的烤着大地。树下绿荫都是一阵燥热的烫意。院子里的树干好久没有修剪了,旁枝垂叶。章年卿提起秃枝,弯腰钻过去。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回头问:“三舅舅,我二哥成亲我是不是还要回去。”   陶孟新跟在他身后,“怎么,你不想去?”   “也不是。”没头没脑的扔下三个字,便不见踪影了。   陶孟新依稀间,看见章年卿懊恼的抓着头,笑容羞涩,像个纯情少年。不禁道:“真好啊。”   陶孟新在后面慢悠悠追着,声音爽朗,“你若舍不得佳人,邀她一起去参加不就得了。”   “还是别折腾了。”声音遥遥缥缈,不知从哪传来的。   开泰帝从龙椅上走下来,一屁股坐在大殿的台阶上。一点形象也不顾,叹息道:“宗贤啊,朕这心里不踏实啊。”   谭宗贤肃然道:“老臣愿为皇上分忧。”   开泰帝指着身后的龙椅,冷笑一声:“这个位子,就这个位子。自从我坐上这个位子就没有一天踏实过。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谭宗贤没有接话,过了片刻才道:“臣以为,江浙还是派周存礼去合适。”他抬头,目光凛然,薄唇中吐出四个字:“寸土必争。”   “你这是要杀人。”   开泰帝冷冷道,却没有说不好。   谭宗贤长揖一礼,缓缓道:“皇上,臣肄业于麓山书院,深知麓山党人对朝堂的威胁。这些人是旧臣,是老人。我们动不得,只能从新人下手。去江浙的必须我们的人。只有将这些人提拔进朝堂,才能进一步形成新麓山党人的势力。与旧者抗衡,诚如臣与刘大人这般。”   开泰帝站起来,踱步两圈,斟酌的问:“之后怎么办。”   “何文芳可用。”言简意赅,不再细谈。   开泰帝抬抬手,叹息道:“去做吧。”   *   周存礼死了。   章年卿是在去河南的路上收到这条消息的。章二哥的婚宴在三月十七,章年卿特意告假十日。   章年卿握紧手中的布帛,抓着桌沿的手青筋暴起。杨久安在信里焦灼不已,短短数字里都能感到他的心急如焚。   杨久安说,上面决定由章年卿代周存礼去江浙监考。山东改任何文芳,让章年卿速想办法。   章年卿坐在船上,漂泊无依,没有立足的根。京城遥遥在外,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怒道:“他早就算到了,他早就算到了!”一连说了好几遍。   陶茹茹按住章年卿肩膀,沉身问:“他是谁?”陶孟新关切的望过去,两双的目光同时压在章年卿的身上。   章年卿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谭宗贤。”他忿忿不平,“他们二宗斗法,拉我遭殃干什么。”   “这样,我们在下一个渡口把你放下。你坐小船回去。”陶孟新出主意道。   章年卿脑中乱成一团麻,他只知道周存礼死了。具体情况一概不知,他又要从何下手,简直没有一点头绪。头疼的点头:“只能这样了。我在这太被动了。我先回京城看看情况。”回房去收拾行李。   此时此刻,朝堂上正在唱一出大戏。   谭宗贤指控刘宗光谋害朝廷命官,一夜之间,谭宗贤面色都苍老许多,他声泪俱下,泣道:“老臣与存礼这孩子投缘,算半个忘年交。又见他学问好,能力好。虽只是个探花郎,但当年……”含糊带过,在场的人却都明白当年的第一甲是怎么来的。恍然大悟。   “故而臣力荐周存礼,刘大人只念着章年卿是状元,一味抬举章年卿。期间种种,皇上再清楚不过。”   谭宗贤拂袖横直刘宗光,痛骂道:“刘宗光,你不满皇上任派,大可以封驳上诉。何必干出谋害朝廷命官,令人不齿之事。”   刘宗光凛然道:“你血口喷人!谭大人,你有何证据说我杀人害命?仅凭你空口白牙,片面之词,恐怕不足以给我定罪吧。”扬袖打下谭宗贤的手指,高声道:“污蔑一品大员,栽赃陷害,其心可诛。”   开泰帝看够了戏,才闲闲的开口:“刘爱卿说的在理。”目光挪到谭宗贤身上,“谭爱卿,你说刘大人谋害朝廷命官,可有证据?”   谭宗贤肃然道:“臣有人证,丫鬟怡心,仵作陈贵二人。”   “传召。”开泰帝换了个姿势,指了指张恪道:“此事涉及两位朝堂一品大员和一名五品大臣,事关重大。刑部尚书,你就在这金銮殿上,当着诸位朝臣的面,亲自审理吧。”补充一句:“朕希望,你能当庭给出结果。你的人员任你调派。”   张恪额头汗珠密密麻麻,迟迟不敢应下。多次抬头直视圣颜,只盼着能从中窥出一丝开玩笑的意思。良久良久,才道:“臣,遵旨。”   这场闹剧,最终以谭宗贤证据不足,不足以定罪结案。   彼时冯俏在衍圣公府上做客,女眷们坐在内间。冯承辉和衍圣公在书房说话,冯俏一听言语间提到章年卿,硬赖过去。   冯承辉说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周存礼上吊自尽于家中。分明是被人用长布勒死,然后挂在房梁上的。张恪睁着眼睛说瞎话。皇上也闭着眼睛听瞎话。皇上有意袒护,底下人只能说圣明。还能如何。”   冯俏忍不住插嘴,“爹,你说的张恪,是我们张伯伯吗?”   冯承辉更惆怅了,抑郁道:“可不是吗。”   衍圣公轻轻笑了,“皇上这么偏袒刘宗光,怎么就划了章年卿,点了周存礼。”很不以为然。   皇上用了谭宗贤的人,却抬了刘宗光的面子。乍一看,不偏不倚。甚至略偏向刘宗光,毕竟他这个面子是用一条人命抬起来的。   章年卿紧赶慢赶,回到京城才发现虚惊一场。   皇上因为谭刘朝堂争执的’丑事‘,有些厌弃章年卿。遂,谁也没用。自己从翰林院提拔了何文芳,点任江浙常州府乡试京派官。   只是,章年卿有些疑惑,杨久安的消息怎么会出错?   章年卿没有疑惑很久,谭宗贤再一次亲切的请章年卿喝酒时。章年卿意外的看见同在雅间的何文芳,谭宗贤和煦的指着章年卿,为何文芳介绍:“章天德。”拍着胸脯,壮志豪情:“我的小恩人。”   章年卿忙摆手,“谈不上恩人,谈不上恩人。”   何文芳身材微胖,略显富态。乍一看像一个腼腆的老实人,他胖嘟嘟的手紧紧握着章年卿。“章兄,可还记得小弟。”又调侃的说,以前在翰林院章年卿只和周存礼要好,和他都没说过几句话云云。   提到周存礼时,还恰到好处露出一抹遗憾,“可惜了,天妒英才啊。”   不知怎么的,章年卿忽然就想起,大梦京里周存礼殷勤势力的笑,汲汲钻营,不择手段。   周存礼不是好人。   章年卿心里明白,可此时看着谈笑风生的刘宗光。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震惊,悲痛,理所当然?   好像都有。   章年卿挟着玉箸,吃着珍馐美食,味同爵蜡。   谭宗贤举着杯子,站起来邀大家共饮一杯,深情道:“这一顿饭,权当我为你们践行。干杯!”   章年卿望着满席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无一例外,全都是那张名单里的一部分人。章年卿笑着仰头,一饮而尽。   “好酒量!”   不知是谁起的哄,大家忽然站起来,齐刷刷的鼓掌。   章年卿脸色微红,报赫的四处拱手告饶。   宴席散的时候,门外放起烟花。谭宗贤邀大家去院内看烟花,人声嘈杂,谭宗贤俏俏对章年卿招手。   章年卿附耳过去,只听他小声道:“今年皇上虽不采纳乡选官,我却有幸见着章贤弟授意的两地聘信。私以为,章贤弟中意这两处地方。皇上驳了你去河南的请求。不知现在的安排,小恩公可满意?不如我再……”   章年卿皮笑肉不笑,道:“天德已经很满意了。在此谢过谭大人,让谭大人操劳了。”恰到好处的露出苦恼的神色,“我原也是在两地抉择不下,万幸谭大人给天德指了一条明路。”   “欸。”谭宗贤拍了拍他手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目光若有所指的点点他。   章年卿会意的点头,表示明白。   杨久安说,他的消息是在正德殿无意听到的。   章年卿提着大梦京的两瓶酒,吊唁了周存礼一番。周存礼有一儿一女,最大的有六岁,小的只有两岁。章年卿身无旁物,只送了一些金银细软。   实在,比什么虚的都强。   临走时,他道:“你们回乡的路引若不好办,交给我,我给你盖上京兆府的官印,会方便一点。”   周氏没有决绝,小声道谢,咬着脱了皮的嘴唇,半晌跪下道:“章大人,我家外子不是自杀。”   天气炎热,屋里已经隐隐有腐臭味。章年卿扶她起来,避开一步远,道:“嫂子,让他入土为安吧。早早带着两个孩子回去,好好教养。”话毕,没敢多留,径直转身离开了。   周氏看着他的背影,捂着嘴痛哭流涕,溃不成声。   谭宗贤的面孔,刘宗光的面孔,交替在天空闪现。   章年卿叹息一声,驻足望着天空许久:“作孽啊。”是他把周存礼送到谭宗贤的刀下的。   章年卿不想承认,心里的声音却无法忽视。   伤心吗?不,并不。   章年卿一步一步走的缓慢,事情到这个地步,说他一点都没想到是假的。可他还坚定不移的这么做了。为什么呢。   答案显而易见。   *   两月后。   正是五月好时节,陶家几乎举家倾动。章年卿是个没良心的,没参加章二哥的喜宴。章二哥却不计前嫌的带着新婚妻子,特意来京城为他祝贺。   章家请了三个账房先生,并推了管家进去当总账房。今天来的客人太多了,一个人写礼单根本写不过来。纵然陶茹茹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架不住来了这么多人。不仅账房这边忙不过来。连席面都不够了。   陶孟新带人到周边庄子上采购蔬菜瓜果,孔丹依也出主意,让孔穆行带着钱去大梦京、得意楼、八宝楼把他们今日买来的菜和大厨都请过来帮厨。章年卿怕孔穆行一个人说不动话。让杨久安也跟着去了。   杨久安因为上次传错消息的事一直愧疚,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不吝啬亮身份。”   章年卿笑着拦下他,“行了,你快去快回。还要跟我去接亲呢。”   此时此刻最安静的就是冯俏的闺阁了。   昨夜孔丹依交给冯俏几个瓷盅,有南瓜盅,有辣椒盅。色彩斑斓鲜艳,冯俏刚好奇的打开,只来得及看见里面雕塑着什么,还没看清,就被孔丹依一把打下来。道:“明天你再打开看。”别的也没多说。想了想又叮嘱了一句:“明天要是天德喝的太醉了,你就让他去书房睡。”   “哦。”冯俏乖巧的点点头,还是很好奇那几个东西。   孔丹依又不放心的叮嘱了些细节,冯俏一字一句都记在心里。说到最关键的地方,孔丹依却害臊起来,含糊其辞。想着反正男方那边都懂,她当初成亲时,孔夫人也没给她多说啊。那几个压箱底也传给俏俏了,实在不懂。打开看看总会懂了。   孔丹依嘱咐道:“明天记得把这几个东西给天德看。”   冯俏这才没了兴致,“哦,原来是给天德哥哥的啊。”   “小丫头,还不高兴了。”   洞房时,因为顾及到两边都是孩子不懂事。两边母亲都给孩子准备了裤子。   冯俏穿的开裆裤。章年卿也穿的开裆裤。但因为某不明物体,章年卿的开裆裤明显比冯俏尴尬。   折腾一天,章年卿带着一身酒意,好不容易在兄弟的帮忙下逃脱。一进门却遇到这样的尴尬。   冯俏有些浑浑噩噩的,章年卿什么时候进门,怎么揭的喜帕全都忘得一干二净。回过神来,只看见章年卿**着上身,穿着开档。裘裤,大喇喇站在地上,冯俏唬了一跳。   章年卿比冯俏还尴尬,赶紧解释:“我不知道家里给我准备的裤子是这样的。”   冯俏到很老练:“我知道。我娘说怕我们害羞。”   章年卿只觉五雷轰顶,心头萦绕两个月的阴郁,被冯俏一句话砸到九霄云外。心里只剩满满的尴尬,又烧又臊。疾步走回里间,抓着红色内袍,随便裹在身上。进屋冯俏正在铺被子。   章年卿上前抱着她的腰,咬着她耳朵道:“多大了还穿开裆裤,羞不羞。”   羞。冯俏不好意思承认,顶嘴道:“你不也穿。”   章年卿很痛快,“那就脱了吧。”   冯俏:“……”   两个小年轻的第一次进行的并不顺利,章年卿枕手臂着发愁,好不容易鼓足勇气,翻身打算继续时,傻眼了。   章年卿望着大红喜被上炫目的白,肌肤凝雪,光滑如玉。眼睛受到刺激,章年卿鼻子一热,流出两行鼻血。   冯俏吓一跳,四处找帕子给他擦鼻血。章年卿见她光着背脊在床上乱扭,闭着眼睛抖开被子将她胡乱一裹,粗声粗气道:“你坐好了,别乱动,我去洗把脸。”   冯俏一愣,缩在被子里半晌不敢动弹。章年卿凶巴巴的样子,委实太吓人。   过了一会,章年卿回来了。冯俏还没看清他还流不流鼻血,他便手脚麻利的取下鎏金铜勾,放下床帐。   帐子里蓦然一黑,冯俏有些不适应。待缓过神来,章年卿已经先躺下了。   被子都在冯俏身上裹着,想来章年卿是没盖被子的。冯俏想说给他分点被子,又想到自己光溜溜,不好意思说出口。想了半天,冯俏裹着被子,靠着他躺下了。眼睛圆骨碌碌盯着黑暗发呆,这就睡觉了吗。   天德哥还没盖被子呢。   唔,他穿着衣服睡就不会着凉了。   不对,他刚脱衣服了吗?   好像…有?没有?   冯俏从被子里悄悄探出手,想偷偷的摸一摸布料,结果碰到了章年卿的手。脑中轰一声,两颊通红。   男人的手铁骨铮铮,宽大有力,指节分明。反手一握,将柔软无骨的小手紧紧攥在手心。力气之大,无端让冯俏想起来幼时被他欺负的委屈。   “疼。”冯俏委委屈屈的说。   闻言,章年卿立即松开她的手。冯俏心中有些怅然若失。按下心中的失落感,翻了个身睡了。   怎么可能睡得着。   章年卿那边再无动静,冯俏心中有些慌,他睡着了吗?他们不洞房花烛吗?   怎么和娘说的不一样。   不洞房他能睡在这里啊,过了子时会不吉利的。   要不要提醒他呢?   冯俏心中纠结,有些难以启齿。半晌才道:“你很累吗?”   “什么?”   冯俏鼓足勇气:“你还有力气和我洞房花烛吗。”   轰,章年卿脑中炸开花,他竭力按下全身的咆哮和某处的蠢蠢欲动,艰难道:“幼娘,以后别再说这种话,我受不了。”   他敢保证,冯俏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顺着她的头发,望着她洁白的额头出神。小姑娘一知半解,约摸隐隐约约知道洞房花烛是什么,却不知道个中细节,才敢这么口出狂言。   空气中一阵安静,两人并肩躺了一会,章年卿试探道:“要不,你还是把裤子穿上?”   冯俏害羞的点点头,“你也穿上。你露着我害怕。”   章年卿狂点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方才被刺激的太狠,冯俏也被吓坏了。他迅速找到两个人的裤子,分别穿上。   穿上后,才发现两个人裤子拉错了。   冯俏穿着章年卿的亵裤,松松垮垮。开裆裤垂到膝盖处,露出大片雪白肌肤,不比她浑身裸着强到哪去。   章年卿穿着冯俏的亵裤也没好到哪去,冯俏的裤子小而精致,卡在他臀部不上不下。穿不上去脱不下来。   小年卿的处境也十分尴尬,被华衣锦布半遮半掩,时不时刮一下,冰滑的布料刺激到最敏感的前端,他也有些受不了。   冯俏眼中有些恐惧,她好像终于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章年卿,眼中再没有亲昵和依赖,仿佛看着一个无恶不赦的恶人。甚至忍不住落泪了。   章年卿叹了口气,掌心轻轻盖在她的眼睛上。亲亲小嘴,哄道:“幼娘乖,不疼的,你别怕。”   冯俏失声尖叫:“还会疼?!!!!!”   章年卿自打嘴巴,赶紧解释:“不疼不疼。你天德哥博览群书,技术高超。一些笨蛋才会疼。信哥哥,乖哦。”   冯俏乖乖的点头,得意道:“我也很聪明,我不是笨蛋。外公都说我是最聪慧的,所以我也不会……啊!!!!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章年卿你王八蛋你不是人,你滚开,滚开……呜呜呜呜,你混蛋。”   章年卿俯下身去亲她,不住的摸她后背,安慰她,捉起她的手凑在唇边细细的吻:“幼娘乖,我的乖乖。别哭了,是我混蛋,是我混蛋。”   “你骗人,你偷袭。你……啊,混蛋,你别动了。呜呜呜,你怎么老骗我。章年卿你个坏人,你混账!”冯俏哭的几乎崩溃,情绪极为不稳定。   章年卿一边禽兽不如,一边吻着她额头,亲着她鼻尖,一遍一遍的哄:“我的阿俏受苦了,幼娘原谅天德哥,哥哥是笨蛋,让我们幼娘受罪了。”   冯俏抽抽噎噎,“你,呜呜呜,你大骗子,你骗我。”   章年卿佯作生气,“你这么说我就不喜欢听了。刚才是谁求着我和她洞房花烛。”   冯俏好不容易安抚下情绪,哇一声哭出来:“我不知道呜,我又不知道。你们又不告诉我会疼。”   章年卿渐进佳境,心情愉悦,亲亲红唇。柔声道:“疼就对了,这说明你乖。”   冯俏控诉道:“最不乖的就是你,你还说我。”   章年卿低低笑了:“你错了,我跟你一样乖。我如果不乖,你今天就不会疼的这么厉害。”   冯俏脑子里像团浆糊,“你在说什么啊。”   章年卿邪佞笑着:“说我娶了幼娘,真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一夜狂欢,红浪翻被。   天快亮的时候,冯俏哑着嗓子,哭声道:“天德哥,让我睡一会吧。我真的难受。”   章年卿飞快的拿起肚兜往她眼睛上一盖,体贴道:“你睡吧,我帮你挡着光。”   冯俏真的哭了:“章年卿,你是想杀了我是不是,你一定是想杀了我。”   章年卿虎着脸道:“怎么说话呢。一晚上都章年卿章年卿的乱喊,叫相公。”   冯俏软趴趴的伸腿蹬了蹬他,生气道:“你才不是我郎君。”   章年卿眉开眼笑:“你终于肯动一动了。一晚上都是我在出力。小丫头表现不错。睡一会吧,等会还要去敬茶。”   章年卿初次开荤,精力旺盛,神采奕奕。直到下床时腿脚发软,才后悔自己的不知节制。他望了望抱着红被呼呼大睡的冯俏,心里一阵怜惜。   冯俏浑身淤青,脸上还挂着泪痕。身上一片狼藉,白玉似的后背更是一片惨状。   章年卿自己都吓坏了,掩耳盗铃的扯过喜服往她身上一盖。一屁股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愣愣半晌,昨夜的记忆翻江倒海的席卷过来。章年卿又惊又怕,又不舍得这种滋味,不敢赌咒发誓说以后再也不了。   冯俏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已然累极了。章年卿后怕的伸过去一根手指,量量她的鼻息。还有气儿……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连衣服带人一把抱在怀里。抵着她额头道:“幼娘对不起,对不起。”他不断地说着对不起,依旧不能减少心里的愧疚。   冯俏迷迷糊糊的推着他的脸:“让我睡一会儿,我好困,让我睡一会吧。”   章年卿闻言赶紧放下她,拉过被子给她盖,发现被子是潮的。赶紧换了一床,给她盖好。   做完这一切后,章年卿有些不知所措。心里还是觉得不妥,掀开被子偷偷看了一眼,赶紧放下。   又偷偷摸摸让人打了热水。心虚的不敢放丫鬟婆子进来,轻手轻脚的给冯俏擦洗。不擦洗还好,一擦洗他傻眼了。才明白冯俏为什么说他要杀了她。   ……怕是到了后半夜,舒服的只有他。冯俏一直在受罪。   越想越愧疚,章年卿灰头土脸的去给陶茹茹认错。   陶茹茹闻言吓了一跳,气的直打他胳膊。“你怎么这么胆大啊。冯俏才嫁过来,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怎么跟有今儿没明一样。”   章年卿垂下头,“孩儿错了。你看这敬茶……”   “真是的。”   陶茹茹哪里还敢让人起来敬茶。想了想,对管家道:“就说我不舒服,今日敬茶礼免了。明儿再进行。”   管家一头雾水,只当夫人是给新媳妇下马威。应了声’是‘出去了。   话传出去没多久,章芮樊气急败坏的掀帘子进来,“你这是摆什么谱呢。”   陶茹茹在他耳旁小声说了两句,章芮樊脸上转怒为惊,有些臊也有些担心,硬声问道:“请大夫了吗?”   章年卿愕然道:“还要请大夫吗。”一想到有人要看冯俏身子,他便浑身不舒服。   章芮樊冷笑道:“看你做的好事。那可是你嫡妻!”   章年卿沮丧道:“爹,我知道错了。我这就给她请大夫。”   陶茹茹道:“行了,我去请方医正的夫人过来给幼娘瞧瞧。天德你去看着厨房,做点补汤。后天回门,我看你敢让冯俏就这么回去?”   他哪敢!   冯先生和衍圣公都会打死他的。   章年卿忙道:“哎!我这就去。” 第38章   章年卿出门刚走到庭院,见冯俏一袭病态,两颊潮红,在珠珠的搀扶下缓慢走来。他疾步上去,从珠珠手里接过人,压低声音问道:“你不是说瞌睡吗,怎么起来了。”语气灼急。低头看见冯俏脖子上敷满脂粉,妆容很重。   冯俏腿脚虚软,虚浮无力,半个身子的挂在章年卿的身上,左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削葱指尖泛白。章年卿替她擦了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心疼道:“我扶你回去,你不用担心。娘那边我都说好了,今天不敬茶了。明儿再说。”   冯俏脚下不动,小手从他的袖子滑下来,握住他的掌心,坚持道:“天德哥,今天要敬茶的。”   章年卿盯着掌心里的小手,心里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脑海不自觉浮现出昨夜的颠鸾倒凤。他铁掌宽大,骨节有力,握着冯俏娇嫩的芊芊玉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心里说不出的微妙。章年卿指腹轻轻摩挲她细腻手背,道:“我们家没有这么大的规矩,听话。”   冯俏又困又累,身子还不舒服。微微瞪他,杏眸圆圆,她埋怨道:“哪里有你这样的人。自己不晓得收敛,末了只说没有礼数。”说到收敛二字时,微微别头,两颊酡红。   两人本就挨得近,冯俏的唇几乎是擦着他喉结过去。章年卿掰正她的身子扶好,垂目看她。冯俏似乎在一夜之间张开了,眉眼处都泛着春意桃花,也不知今日是谁为她画的眉,烟笼扫黛,小雾濛濛。一副楚楚怯怯的模样。   章年卿的目光一点点落下去,额头,琼鼻、朱唇、粉颈,一寸都不放过。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冯俏白嫩的耳垂,内心狂喜自得,莫名的就生出一股骄傲之情。   他忍不住想,冯俏这般桃花模样,究竟是他的功劳,还是这幅妆容的功劳?   “天德哥!”冯俏忍不住推他一下,四周窃窃笑声。   章年卿轻咳两声,在她耳旁小声道:“俏俏,我都有些站不稳,何况你……咳。乖,你还是乖乖回去躺着,我向你担保……”   “不行。”冯俏态度出乎意料的坚决。她道:“什么时候都可以犯懒,就今天不行。”男子都不会注重内宅这些小事,冯俏家里人口简单,并不意味着她头脑简单。   人情世故,婆媳关系,妯娌关系……   冯俏不想落人话柄。   章年卿悔不当初,“你昨天怎么不跟我说。早知道,早知道我就……”   冯俏不以为然,“早知道能干吗。说的你好像会心痛我似的。”   章年卿瞪大眼睛,冤枉极了:“我哪里不心痛你了。”   “你。”冯俏嗔他一眼。左右都是人,说来说句,三句离不开昨晚春宵。冯俏不想再惹人笑话,推开章年卿挣扎着要自己走。   眼波横转。   她,她是在给我抛媚眼吗?   章年卿邪火横生,说不起是怒还是别的什么。她跟谁学的!谁教她的!!小步追上去。揪着她袖子非要问个清楚。   冯俏咬着下唇,忍了再忍,埋头直走。   早早有丫鬟就进屋禀了陶茹茹,说三少奶奶起来了,现在在院子和三少爷说话。陶茹茹心头那点阴霾一扫而散,得知冯俏坚持要来,章年卿拦着不让时,更是心疼起了冯俏。先前口是心非的话,也化成几分真心实意:“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都是一家人,怎么还这么客气。”唇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说着就要出门,和冯俏小两口撞了个正着。   正堂里。   “三少爷,三少奶奶来了。”两个丫鬟一左一右打着帘子。   章年卿目光担忧,看着冯俏,你能行吗。冯俏看都没看他一眼,提步进门。身姿款款,进门略等他一步。   章年卿进门后,冯俏始终不急不缓错章年卿半步,仪态万千,颇具大家风范。只是有些一板一眼的,像比着尺子量出来的规矩。倒也不是不好,就是不太符合她的年纪和身份。   陶大舅舅的媳妇悄悄和二妯娌咬耳朵,“天德有福气了,这姑娘家里显然是把她当宗妇教的。”   二妯娌看了冯俏一眼,笑了笑,同样小声回道:“那又如何,她嫁的又不是老大。”目光意有所指的点了点,章大哥章二哥的两个媳妇。意思说,怎么着都轮不到冯俏。   陶家两妯娌这边打眉眼官司,章家两个媳妇这边同样也在眉来眼去。   章大奶奶是京城姑娘,陈家的嫡女,原本就心高气傲。章二奶奶进门晚,家虽在洛阳。却因章家变故原因,章家一直住在河南。天高皇帝远,陈家这边不得力。章二奶奶一直压章大奶奶一头。   章二哥成亲才一月,章二奶奶已经和章大奶奶明里暗里吵了四五架,互相交手也有好几回。早上得知陶茹茹免了冯俏敬茶,两人心中顿时都是一阵不满。谁家新妇不是敦伦之后,硬撑着身子起来。冯俏一进门就是这般姿态,未免让人觉得母亲偏心。   也就章大哥章二哥能说出,母亲是给三弟媳妇脸色看的话。她们都是女人都是媳妇,怎么会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章年卿冯俏在众人的目光下,双双跪下,给章父章母磕头敬茶。冯俏穿着绯色立领右衽袄裙,在场的妇人一看她领子,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冯俏在大家若有似无的调笑目光里,强装淡定。   陶茹茹笑着接过冯俏的茶,出手大方。赏了冯俏一堆金银首饰,冯俏自认不算见识浅薄的人。还是被陶茹茹出手的头饰惊呆了,一只金葫芦横枝梅花钗,一对八宝坠铃塔的耳环等等。倒不是值钱与否,只这样式别致风雅,太对冯俏胃口。她一时失态,眼睛都有些移不开。   陶茹茹被她直白的眼神逗笑了,忍住摸摸她头的念头。给她介绍诸位亲戚,冯俏一一喊人行礼。分别送了鞋袜手帕,同一些字画古玩。手笔之大,让人不免怀疑她是不是有些傻。   冯俏当然不傻,拿人的手软。冯俏出手的东西,看似不值钱,桩桩件件都是外面拿钱都买不到的。不管是送礼还是留下来当传家宝,都是倍有面子的东西。冯俏毫不吝啬,人手一件体面的物件。其真情实意,笑容甜美。   连章家两位妯娌都不好说什么让冯俏难堪的话。笑着说了句郎才女貌,真是个玲珑人儿。这个客气日后好好相处,那个道哪里哪里,一阵寒暄。   一行礼毕,冯俏拖着疲倦的身子,一头栽倒在床上,连指头都不想动弹。   章年卿跟着进去,蹲在床边给她脱鞋解外袍,把人安置好。长舒一口气,靠在床边,时不时觑她一眼。   冯俏闭着眼睛假寐,迷迷糊糊的问:“是不是还没拜祖先?”   章年卿道:“睡吧。章家在桐庐那边是大族,我爹做官没多久,便被章家族谱添进了。那边没什么好拜的。我祖父祖母尚且建在,下次有机会带你回河南见他们。”   闻言,冯俏扭过头,睁开眼睛望着章年卿的下巴,怔怔的问:“我们这就算成亲了吗。”   章年卿失笑,刮着她鼻子,“什么叫算。”   冯俏喃喃道:“好不真实啊。”害羞的缩进被子。   章年卿叹了口气,想起进门时两位嫂嫂对冯俏的打量,忽然一笑:“你这个小家伙,还挺会讨人欢心吗。”   冯俏明白他在说什么,左右睡不着,索性坐起身子。章年卿给她腰后垫了个方枕,调趣的摸了摸她的腰。冯俏一把拽住他的手,拉到前面,想了想,没有放开,缠着他的手把玩,省的他在使坏。她道:“我倒没有想讨她们欢心,反正以后她们是要回去的。几年也见不到一次,她们喜不欢喜欢我。也就那样吧。”   章年卿问:“那你怎么还要坚持去敬茶。”   “那不一样啦。新妇敬茶这是规矩,而且她们喜不喜欢我,和我主动惹人讨厌不一样好不好。”冯俏认真掰着他的手,低头道。   章年卿道:“那你也出手真够大方的。”   冯俏闷闷道:“那我家除了字画和钱也没有别的什么啊。直接送银子多俗啊。”   章年卿略一想就明白了。关于衍生公有钱这个事,主要是皇帝舍不得给他官,动辄封赏不是虚职就是钱。衍生公虚职太多,就想要钱买书买字画。皇上一想,行,只要不要官就行。   都说穷教书穷教书,而冯先生却是个特例。不说别人,单章年卿自己在晖圣阁读书时,除了束收外,他当年能入学。还是父亲忍痛割爱将一颗镶金托双龙戏珠送给了冯承辉。   章年卿讪讪的摸了摸鼻尖,“你说的有理。”遂不再提。想起早上陶茹茹嘱咐他请大夫的事,小声问她:“我给你请大夫?”   “不要!”冯俏断然拒绝,一脸凛然:“我不要请大夫。”   “你不痛吗。”   冯俏奇道:“治病要病根,又不是大夫让我疼的。”她白了章年卿一眼:“谁混蛋谁知道。”   章年卿:“……”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大家先睡。不要熬夜,明早起来再看。么么哒~ 第39章   章芮樊在冯俏给公婆送的鞋袜里看见一个小方盒。打开一看,目光复杂。陶茹茹不解的凑上去看了一眼:“这不是你送给冯先生的镶金托双龙戏珠吗。”章年卿喟然道:“是啊。”   陶茹茹不解道:“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   “老三媳妇夹在里面的。”   “冯俏?”   章芮樊点点头,坐在椅子上,看着锦盒里的东西,目露沉思。轻轻笑了一声:“冯先生可真疼女儿啊。”当初他用这个东西为儿子求学业,如今冯承辉如法炮制,将东西完璧归赵,只求女儿幸福。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方医正的夫人晌午的时候来章府拜访,冯俏没能如她所愿,在陶茹茹和章年卿的半逼半劝之下,同意看伤。她臊红着脸躲在床帐内,方夫人脱了她的裤子,细细检查一遍。出来什么都没说,剜了章年卿一眼。   章年卿脸皮又黑又厚,上前关切的问道:“她没事吧。”   方夫人平平道:“三少爷还年轻,如此频繁的房事只会导致肾水稀薄,对你对三少奶奶身子都不好。以后要孩子会艰难些。”   冯俏蹭的钻进被子里,把自己从头到脚盖着。一边支着耳朵听动静。也不知章年卿又问了什么,只听方夫人道:“一旬一到三次为佳,三五次为勉。不可再多了。”说到这,冯俏再懵懂也知道方夫人在说什么了。   三人又说了一阵话,陶茹茹和章年卿一起送人出去。   屋子里终于静下来时,冯俏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头,刚缓口气。   章年卿垂头丧气的回来了,望着冯俏笑盈盈的小脸,干巴巴道:“俏俏你好好休息。后天我带你回门。”   冯俏故意问他:“要不要我给美人榻上拾掇一床被子?”   章年卿阴侧侧的看着她,目光如箭,扎的冯俏浑身都是窟窿。冯俏揉着还酸的腰,讨好的枕到他腿上,甜甜道:“郎君~~~”   章年卿表情僵了僵,半边身子骨酥麻。他冷着声,“好好说话。”   冯俏看出他的僵硬,猴到他背上,从他的颈椎一寸寸摸到尾椎骨。章年卿表情狰狞,粗鲁的将冯俏从背上拽下来。冯俏跌在锦被上,咯吱笑道:“舒不舒服,舒不舒服?”章年卿还没回答,只听冯俏道:“不舒服吧。那你昨晚还还总压着我问,懒得理你,你还来劲儿。”   章年卿深吸一口气,站起来道:“冯俏,你还有没有点闺德!”   冯俏眨眨眼,乖乖道:“那我不摸你了。”   章年卿一噎,僵硬道:“你这是矫枉过正。今,今明两天是罚你。以后你可以不必在闺房讲闺德。”   冯俏乐的满床直打滚。   第三天,章年卿带着冯俏回门。纵然章年卿闭着眼睛把冯府和孔府走一遍,还是要走个过场。   冯俏被孔丹依拉进屋子里问东问西。怕冯俏尴尬,孔丹依只问一句:“你把东西给他看了没有。”   冯俏一愣,“我忘了。”   孔丹依脱口而出:“前晚章年卿在哪里睡着?”   冯俏埋进孔丹依怀里,抱着她的腰。喃喃道:“他在新房里睡。”   “他对你好吗。”   “他对我很好。很好的,娘。”   新女婿上门,章年卿被一碗鸡蛋为难在门口。孔丹依一口气打个八个荷包蛋,冯俏都进门和母亲说了好半天话了。章年卿还被耿直下人拦着和鸡蛋死磕,他吃的直打嗝。   冯承辉笑眯眯的,不紧不慢道:“你丈母娘喜欢你,特意为你煮了八个。你慢慢吃,不急不急。”   章年卿喘了口气,从碗里抬起头:“冯先生,你当初娶师母的时候。孔夫人也给你煮鸡蛋了吗。”   冯承辉不堪回首道:“何止,衍圣公子女众多。我在丈母娘那吃了五个鸡蛋,冯俏的那些舅舅小姨可一个没饶过我。”   章年卿错愕的捧着碗,欲哭无泪:“先生知道不好受,怎么还要为难学生。”   冯承辉顺着美须,依旧笑眯眯道:“不怕不怕啊。衍圣公昨日特意来对我说,俏俏没有兄弟姐妹,我这边的鸡蛋就由他那边的孙子辈代劳了。”   章年卿脚下一踉跄,手里的碗险些砸到地上。可惜的是被下人眼疾手快的逮住了,下人举着碗,笑道:“姑爷继续吃吧。”   有冯承辉提前打招呼,下午回去的时候,章年卿特意带着冯俏和几个哥们去了孔府。专门带了一个叫李达的哥们,李达拍着胸口说:“我最爱吃鸡蛋了。章少爷你就放心交给我吧。”   衍圣公家的饭,听着就有种吃了当场就能中状元的感觉。李达信心满满。   大魏风俗,三朝回门的时候。丈母娘为表示对新女婿的喜欢,会煮荷包蛋招待,煮的越多就代表越喜欢。新妇的兄弟姐妹,由嫂嫂等女眷煮红鸡蛋,男人们压着新女婿喂。   一来是讨了吉兆,以前新婚夫妇生了孩子都要做红鸡蛋送人的。二来,多少有点报复的意思。   冯俏嫁进章家的时候根本没有怎么闹洞房,故而,孔家对章年卿应该不怎么为难才对。   可章年卿一只脚刚踏上孔家大门,孔家嫡长孙孔穆行便带着一干弟弟出来了。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一碗红鸡蛋,章年卿脸都绿了。   孔穆行笑吟吟的:“哟,我们章大人看来也是有备而来。正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拍拍手,招呼下人,“搬凳子,让几位小爷坐。”   杨久安站出来为大家出头,梗着脖子道:“孔穆行,你敢给小爷我强喂一个试试。”   孔穆行不畏不惧,勾着杨久安脖子,抓着一个剥了一半的鸡蛋往他嘴里塞。杨久安手舞足蹈,挣脱不得。   众人见杨久安都战败了,灰头土脸开始跟鸡蛋死磕。   杨久安在孔穆行这里的确讨不到便宜,孔穆行自小在宫里念书,同几位皇子都敢动手打架。和景帝在位的时候,也只是对大皇子说,你和孔穆行要好,你劝劝他,别不知好歹。   连一句训斥也没有,更别提杖责等刑罚。   孔穆行是长房长孙,孔家嫡系,以后是要继承衍圣公爵位的。   大皇子二皇子不止一的被和景帝耳提面命,你们是皇子,让人压着他,你们走你们的。不要动手打架,没轻没重的。孔穆行伤到皇子是天大的死罪。两个皇子要真把衍圣公的嫡长孙打出个好歹,就等着天下文人口笔诛伐吧。   李达只吃了两碗鸡蛋,便吃不下去了,连味儿都不能闻,一闻就想吐,他哭丧着脸说:“章大人你这忙我帮不了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吃鸡蛋了……”   章年卿哭笑不得,拉着孔穆行私下商量。“哥,意思意思行了。”   孔穆行双手环胸,觑着他道:“我可不敢放水,我祖父会打死我的。”   章年卿压低声音道:“我听俏俏说她小时候好像帮你补过一个什么图?”   “你什么意思。”   章年卿抱拳告饶,苦笑道:“我和俏俏情投意合,如今既已成亲,我们就是一家人……”   孔穆行一听就头大,忙道:“好好好,你可别瞎告状了。”挥挥手,立即有下人来收碗,一句话吩咐下去。下人们一阵欢呼,一人分一两个鸡蛋,末了还不够分。销赃销的很是迅速漂亮。   章年卿拍着他的肩膀道:“大恩不言谢。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孔穆行没好气的摆摆手。   折腾一天,章年卿和冯俏回家时。章年卿还在打嗝,气味不雅。他很是尴尬,道:“我还是坐到马车外面去吧。”   冯俏拦住他,柔声道:“别折腾了,我又不嫌弃你。”   章年卿还是想坐出去,又有些舍不得冯俏,神色踌躇。冯俏起身坐进他的怀里,道:“看你还出不出去。”   章年卿掐着她的腰,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一阵亲昵,感慨道:“我到今天才觉得,你小时候是在蜜罐里长大的。”   “谁说的。”冯俏道:“我小时候可寂寞了。我没有兄弟姐妹,只偶尔在外公家才能碰见几个表哥表姐。可惜他们不爱带着我玩,都嫌我小。”   “你大哥很疼你。”   冯俏点头道:“我知道啊。其实他谁都疼的,我大哥特别有担当,当初大皇子死的时候,他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久。他觉得他没有保护好大皇子。其实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章年卿沉默片刻,认同道:“你说得对。那几年那么乱,很多人都在听天由命。”意有所指。   冯俏没听出来,她思维跳得很快,想起章年卿的任命,突然问道:“天德哥哥,明天就是六月一了。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啊。”   “这两天吧。看看家里这边还有没有什么事。”   陶家人这次来给章年卿带了三十护卫,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都以冯俏陪嫁的名义跟过来了。   章年卿也一直在同白大夫商量,看看能不能从百仁堂给他拨一位师傅。软磨硬泡小半年,白大夫给他推荐了一位姓崔的大夫,崔大夫年过七十,很是年迈。章年卿担忧他不好赶路,崔大夫眼睛一瞪,“老夫徒步能走十里山路!”   ……好吧,他不能。   章年卿只好给自己宽心,老人资历深厚,医术高超。总比小学徒好。章年卿抱着冯俏,像是抱着一个娃娃。   明年他就到了及冠之年,居然还没有做出一点成绩。   章年卿呼出一口气,低头见冯俏小鸡啄米的直点头。把她的头往怀里一按,“累了就睡吧。”   “恩。”   冯俏在他胸前蹭蹭,找个舒服的姿势,呼呼大睡,黑甜一觉。 第40章   章年卿要出发去山东了,杨久安带着小厮扛着一份疆域图并驿站册跑到章家来。兴冲冲的问章年卿:“你是走陆路还是水路。”   章年卿看清杨久安手里抱着的东西,给他倒了两次茶都撒了一桌子。最后一次时,热水细流还涓涓点点的没进杨久安的衣服里。   杨久安一无所觉,挥斥着手臂,捶着胸口,义气道:“好东西吧。我特意从定西侯那拿的。”   章年卿默默品砸了一下那个拿字,笑着问:“怎么想起来拿这个了。”   “这不是你要走了吗。我昨天看了一宿,从这到这,看着只有这么长一段路,算下来要有四百多公里呢。”他在地图上比划了一下,一脸惋惜。又问了一次:“你真的要带着冯姑娘一起去?”   “什么冯姑娘,叫章夫人。”章年卿指腹珍惜的滑过辇图,目光黏在上面,难以挪开,他道:“她才刚嫁我,过两天我爹娘一回去,京城里孤零零就剩她一个人,我放心不下。索性一并带着,顺便打个掩护。”   皇上此番派遣京官去监考乡试,就是为了避免在发生帘内官帘外官串通一气,相互勾结的局面。可俗话也说得好,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章年卿看着杨久安,郑重道:“我打算以回乡祭祖的名义去山东。”   杨久安一听乐了,“你这是娶媳妇还是入赘啊。”   章年卿瞥他一眼,刚想说什么。忽然看见他裤子上濡湿的一大片水渍,目光上移,桌沿水滴空悬着,半晌才掉一滴。他忍住笑意,略拔高声音,“世子爷。”扬下巴指了指他衣袍。   杨久安如惊弓之鸟一样弹起来,拍着裤子,啪啪拍出一片水花。   章年卿哈哈大笑,笑着问他:“今天太阳大,你是出去晒干呢,还是换我的衣服。”   “换衣服!”杨久安恼怒道。   章年卿笑着让人去冯俏处拿一身新衣。   内院,冯俏正忙着指挥下人收拾东西。忽然见毛竹带着一个生脸的小厮过来说,“杨世子被茶水污了衣裳,借三少爷的一件衣服穿。”冯俏想了想,琢磨出章年卿的意思:“珠珠,去西橱间那个柜子里面拿。”   西橱间都是绣娘代冯俏做的衣物鞋袜等,冯俏亲手做的衣物都在耳房。   冯俏嫁进冯家一共带了四个丫鬟,固然平日冯俏最宠的是珠珠,冯俏屋里的大丫鬟却不是她。珠珠占了冯俏幼时玩伴的便宜,两人情同姐妹,冯俏待她很珍重。平日里,处处跟着冯俏的也是珠珠。   可珠珠的性子却不适合操持家务。   毛竹随珠珠出去时,见珠珠一脸气呼呼的。板平着脸问杨世子身量,直到他带来的小厮说:“应该差不多了。”   珠珠递给他衣服,道:“不合适来找我。”话毕,径直转身走了。   毛竹领着杨世子的小厮回到正院,趁人不注意又偷偷溜出来。私下去找珠珠,果不其然,珠珠在背着窗子抹眼泪。   毛竹踌躇的站在窗外,探头探脑的问:“珠珠姐姐,你哭什么。”   珠珠一止住哽咽,刚想张口说什么,想着冯俏的话又咽了下去。“没事。”   毛竹着急道:“怎么会没事呢,没事你哭什么。”   珠珠狠狠一瞪,泪眼汪汪道:“你们章家什么规矩,哭都不许人哭了。”   “当,当然不是。”毛竹讪讪的,挠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冯俏很淡定的坐在屋子里写字,嫁人和没嫁人是不一样的,她一直都知道。   陶茹茹待冯俏一直很好,两家刚定亲那段时间,陶茹茹经常借着礼节给冯俏偷偷送衣服首饰。章家去河南之后,陶茹茹还惦记着她的身量尺寸。   如不然,她何德何能,陶家舅舅能记得她给她做衣服。   冯俏知道,陶家章家女儿少,她当年又小,青鸾一两年间还由不得她打扮,陶茹茹真的把她当女儿疼,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   今天冯俏在收拾东西的时候,陶茹茹身边的大丫鬟秋韵同两位嫂嫂一起过来,说帮她打点。   大嫂笑盈盈的说:“你还小,不懂事。穷家富路,万一有什么疏漏,路上岂不是不便。”   冯俏没说什么,笑着应了,道:“有劳嫂嫂们了。”使个眼色给云娇,云娇拉着秋韵去吃茶。   两个嫂嫂坐阵正厅指手画脚,将冯俏先前的安排都打乱了。珠珠等几个丫鬟都很生气,当着她们的面差点顶起来了。   珠珠脾气最爆,见着大嫂的丫鬟去开箱笼,把人推了个屁股蹲,气的眼睛都红了。   冯俏让人把珠珠叫进来,指着茶壶道,淡淡道:“给我倒杯水。”   珠珠欲言又止,冯俏笑眯眯的看着她。最终珠珠什么也没说,顺从的给冯俏倒了水,站在一旁。   屋子里静可闻针,不知过了多久,云娇打帘进来,附在冯俏耳旁刚想说什么。冯俏低头吹着纸上墨迹,道:“没事,直接说吧。”   云娇看了一眼珠珠的红眼圈,福身道:“是。秋韵姐姐说,是大少奶奶二少奶奶清晨找的夫人。大少奶奶说,小姐年幼,不懂庶务。想过来帮忙,又怕不合适,特去’请教‘夫人。”   珠珠闻言怒道:“寒碜谁呢。她十三岁嫁进章家门,进门一年就敢和夫人要权。现在反倒拿小姐的年纪来说事。谁知道她安的是什么心!   冯俏好笑的问珠珠:“你从哪知道的这些。”   珠珠别过头,一脸倔强,显然还是再为刚才的事生气。   冯俏叹了一口气,放下笔,揉着脖子道:“两位嫂嫂来肯定不是来帮忙的,她想开我们的箱笼,无非就是想看看我的陪嫁罢了。”冯俏刚进门三天,又因早知道要离京,很多东西都没有开箱。顿了顿,冯俏道:“说来说去都是我不谨慎,财不外漏。是我想差了。”   珠珠啐道:“狼心狗肺,白给他们好东西。”   云娇不好跟着骂,只能道:“小姐说的哪里话,人心不足蛇吞象。哪里能怪得了小姐呢。”   冯俏递给云娇一张纸,道“不说这些了。待会儿你带着人把甲字打头的箱笼,还有这些红字标号的全部整理起来,抬到三爷书房旁的耳间去。记得叫上宜诗宜佳。”   宜诗宜佳便是章年卿许诺给冯俏的两个会功夫的丫头,陶外公给的人。   然后又递上三章右上角折了角的素笺,冯俏道:“你们就按这个章程收拾。大嫂二嫂无论说什么讲什么都不要顶撞,当然,也不必理会就是了。珠珠你回房间去面壁思过。”   正巧毛竹带人来了,冯俏便随手把珠珠指派过去。   自己带着两个丫鬟,并两匹青织金过肩蟒罗和一匹沉香织金凤纱去了陶茹茹屋里。   冯俏笑面如嫣,一副甜姐儿的模样。抱着陶茹茹的胳膊道:“娘,过两天我和天德哥就要走了。我才嫁过来没多久,都没好好孝顺你……”示意丫鬟捧上布匹:“这几匹布料是幼娘孝顺你和爹爹的,原本该是我做了衣服才像话。可眼看我要走了,路上紧赶慢赶,做好在托人寄回来。最早也到初秋了。只好这么潦草的送给娘。”   陶茹茹心里喜欢,看着冯俏乖巧的样也爱极了。拉着她的手坐下,点着她鼻子道:“就你这个小家伙会偷懒。”冯俏赖在她身上哧哧的笑,娇懒极了。   过了会儿,陶茹茹想起什么,问:“你不忙着收拾东西。还怎么跑到我这躲懒了。”   冯俏一副甩手掌柜的模样,无所谓道:“反正有两个嫂嫂帮我看着啊。我自己又做不好。还是别捣乱了。”   陶茹茹眉眼一冷,硬生生把那句’天德在外面招呼世子,你大喇喇的跑我这来,也不怕丢了东西。‘给咽了下去。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早上大儿媳的殷勤,再看着冯俏的一脸纯真,就有些怒其不争。勉强攒出笑意,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以后京城里就只有你和年哥儿两个人。你就是当家主母,难不成到那时,你也要喊你两个嫂嫂来帮忙?”   冯俏惭愧的低下头,一脸受教。   章年卿这边刚送走杨久安,好说歹说让杨久安把那副骇人惊闻的疆域图拿了回去。只留下了几本驿站册。   杨久安手里那副图,是前国子监祭酒携百位学生,历经十年,游尽大魏山水绘制而成。   全大魏只有这么一副图,定西侯曾腆着脸朝和景帝讨了几次,表示想瞻视一番,和景帝没有答应。   后来因定西侯举荐了一位道士,颇得和景帝喜欢,问定西侯想要什么赏。定西侯道,他什么也不想要,他征战沙场这么多年,就想看看他打下来的疆域。结果和景帝还是没有给。   拖拖拉拉又是一年多,定西侯接连立了几次功都只是这么一个请求。和景帝无奈,允许他拿回去看七天,就七天。一个时辰都不许多。定西侯欢天喜地的抱着图回家。   结果第四天,和景帝驾崩。   只是,章年卿没想到定西侯根本没把这件东西还回去。   章年卿心脏狂跳不止,久久不能平复心情,他百思不得其解:“定西侯就这么草率的给了杨久安?”   后来章年卿才知道是他想多了。是杨久安大张旗鼓的去定西侯那里讨了图,定西侯不明所以,以为是开泰帝的意思。吓得浑身冷汗,二话不说就给了。还央求杨久安在开泰帝面前给他解释几句,说他绝对没有异心,只是一时忘了云云。   杨久安满口答应,抱着图到章年卿这里晃一圈,转而进宫交给了开泰帝。说他在定西侯府上看见这个,顺手给舅舅拿回来了。并重点表示了一下,定西侯是多么配合。开泰帝喜出望外,重赏了杨久安。   不得不说杨久安很聪明,他用的是’舅舅‘。和景帝借出去的图,杨久安如今拿回来还给开泰帝。两个都是他舅舅,也不算错。   事后定西侯对杨久安感恩戴德,章年卿对杨久安哭笑不得。   这小子,拿了一幅图,竟捞了三个人的人情…… 第41章   章年卿刚娶了冯俏,正是心头火热的时候。手头事一忙完,就去内院找冯俏。   刚进正院,便看见大嫂二嫂在正厅与宜诗宜佳争执着什么。驻足听了片刻,才明白里面打什么官司。他拦住前后忙碌的云娇,问:“里面怎么回事。”   云娇福身道:“见过三爷。”望了眼里屋,抿嘴一笑:“大夫人二夫人想动小姐的东西,被姐妹花拦着了。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觉得宜诗宜佳不规矩,让嬷嬷掌嘴,却逮不住人,气得要命,说小姐的丫鬟没教好,要找小姐讨个说法。可小姐去了夫人那里说话,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奴婢们劝两位少奶奶也去夫人那,趁夫人在,正好讨个说法。她们又不愿意,就在里面僵持着。”   章年卿有些心疼冯俏,也有些不明白。二嫂他接触不多,可大嫂明明是个和气人,待人温和有礼,怎么好端端的和俏俏打起擂台。越想越烦,女人家的事他又不好出面,心里暗暗道,还是即日启程,离开家里才好。   冯俏才刚嫁给他,他不想让冯俏闹心。   章年卿忖度片刻:“那,是不是现在行李都不好收拾?”   云娇笑嘻嘻道:“三爷放心,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今晚出发都没问题。”   “收拾好了?”章年卿诧异道:“里面……就没闹?”   云娇道:“闹了啊。反正她们又出不了屋。小姐说了,恭敬待客,不理就是。”   噗,恭敬待客,不理就是。   章年卿喷笑,摇着头,有些感慨,也有些不敢相信。“俏俏……居然能处理好这些。”   云娇听了一耳朵,抿唇笑道:“瞧三爷说的。内宅的事,自然是女人操心的。”   章年卿没说什么,避到前院去。临走前道:“少奶奶要是回来了,叫人去前院通知我一声。”   云娇道:“是。”   章年卿边走边想着冯俏,嘴角噙着笑,丝丝缕缕沁入眼底深处。倒不是他觉得冯俏做不好事,只是,他的印象里……说不上来。   总之,他觉得很新鲜。   章年卿打发时间,翻出积年的旧典来看。不知不觉,撑在桌子上睡着了。   冯俏扶着略酸的腰,艰难的从陶茹茹院里走出来。一步一步慢吞吞的挪着,离洞房之夜已经过了三天。冯俏的身子并没有因为休养得当而变得更舒适。身上的指头印淤青大都下去了,两个大腿根和白皙的小细腰却总是酸酸的,浑身不得劲。   冯俏不想承认是自己太娇气,肯定有人太过分。她才没有这么弱不禁风呢。   回自己新房前,冯俏特意在花园偏路等了一等。离开前陶茹茹曾叫大嫂二嫂过去,冯俏不想和她们打照面,索性避开。   冯俏自幼独惯了,不大爱掺和这些内宅是非。可衍圣公儿女众多,冯俏十回去八回都能看见,这个堂嫂撘台,那个舅母唱戏。是是非非看多了,人情事理也参的分明。   孔夫人从不避开她这些,纵然冯俏在孔丹依那学的都是理论。在外祖母那,可没少观摩实战。   冯俏不喜欢这些,如果她今天嫁进来时候是要从这些哥哥嫂嫂朝夕相处。那必然要借今日之事,震慑一下两位嫂嫂。好落得耳根清净,从此安宁度日。   冯俏出嫁前想的很清楚,她心慕章年卿,想嫁给他,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她可以孝顺公婆,她也不贪图谁的财产。和妯娌之间也没有利益争端,她有她的嫁妆有她的铺子,她只想和章年卿好好在一起。   衍圣公这辈子交给冯俏最好的品德就是,冯俏不慕权。大家都说章年卿的前途有多好,冯俏以后会成为一品诰命云云。   冯俏并不在意这些。   天德哥哥是上天给她最好的人。   这就够了。   回屋的时候,宜诗宜佳正在收拾正厅。冯俏细细看了一下她们的脸:“没有挨打吧?”   姐妹花笑嘻嘻的,齐声道:“没有没有,她们追不到我们。”异口同声,默契极了。   冯俏鼓励她们几句,赏了她们荷包碎银同两个玉镯,道:“今天让你们两个受委屈了。到现在都没吃东西吧,先下去用点。我让厨房给你们加盘炒螺狮。”   姐妹花最爱吃海鲜,闻言一福身,兴高采烈的去了。   冯俏打了个哈欠,拿帕子抵着泪道:“三爷呢?”   云娇道:“下午三爷回来找你,见两位少奶奶在这。避到书房去了,还说等你回来,就让人去喊他。”说着福身要出去:“奴婢这就去叫人。”   “等等。”   冯俏想了想,望着天色,道:“我去吧。云娇去找个灯笼。”   陶茹茹一拍桌子,压着怒气道:“我还纳闷,你们两好端端的跑去给老三收拾什么行李。哦,原来是惦记上别人嫁妆了?我还没死呢!”   大少奶奶一脸委屈,端着茶前后追着陶茹茹敬。好声好气道:“娘!你把我和二弟妹想成什么人了。我们眼皮子有那么浅吗,会惦记小丫头的嫁妆。”   二少奶奶附和道:“是啊。三弟妹天真烂漫,我们疼爱都来不及呢。哪里会害她。”   呵,天真烂漫。这是夸一个新媳妇的话吗。   陶茹茹冷笑:“不惦记,只是收拾东西?那我倒想问问,你们开冯俏箱笼干什么呢。”   两人具是一噎,赌咒发誓道:“娘,我们只是好奇。三弟妹虽是冯家的女儿,却是衍圣公唯一的外孙女。您也知道衍圣公是什么人,那就是文曲星,活祖宗。比拜什么菩萨孔庙都管用。我只是一时好奇,想看一看沾个喜气。您的长孙眼看就要进学,二弟妹也是新妇……只是想讨个吉兆。”   陶茹茹脸色微缓,嘴里却不饶人:“看看?那看了喜欢了,是不是还要给大孙子讨啊。”目光一转,落到老二媳妇身上,继续冷笑:“看看,喜欢了,是不是也要说讨个吉兆为肚子里的孩子求福气啊。”   两妯娌脸色一白,俱是颓败。   陶茹茹缓缓站起来,目光扫过两人,掷地有声道:“你们的话,娘信。你们两都不是破落户家的女儿,娘愿意相信你们不是惦记那点钱财。可不管是衍圣公家的东西还是冯俏陪嫁的东西。那都是有主的,你们既然信衍圣公是神,那你怎么不信他们的东西也有灵呢。呵,不问自取。也不怕福气没讨到,反倒厄运缠身!”   二少奶奶胆小,呐呐道:“娘,我错了。”   大少奶奶见妯娌服软,自己也跟着认错。   陶茹茹叹气道:“你们想讨福气。千般经营万般算计,不如和冯俏好好相处。三妯娌和和睦睦的,不比什么都强?”   两妯娌喏喏称是。   夜色微深,书房里一片黑暗。章年卿睡的颇沉,冯俏将下人拦在书房外,自己提着灯笼,轻手轻脚的推开门。   吱呀——   门轻微一动,章年卿恍然惊醒,抬起头,只见冯俏提着灯,笑盈盈的站在门口。烛火跳动,灯下美人越发惊艳。   “你怎么来了?”章年卿起身,疾步迎过去,“不是说好你回来,让人来叫我吗。”   冯俏打了一下他的手,甜笑着问他:“我亲自来接你回去不好吗。”   章年卿顺势握着她的手,心里暖暖的,觉得十分慰贴。摸着她的发鬓道:“怎么不好,我娶你回来,便是盼着这一天。”   说完却不随冯俏出去,他接过她手里的灯笼,牵着她的手走进书房。冯俏脚步迟疑,“你有什么东西没拿吗。”   章年卿挑眉不说话,手里用力拽了拽。冯俏不肯动,一时不妨跌进他怀里。   屋里漆黑一片,冯俏撞进章年卿胸膛,两眼金星。一时看什么都是黑的。她小声问:“天德哥,你怎么没点灯。”   “忘了。”   章年卿闷笑一声,“你在怕什么。”   冯俏一僵,不好意思说。   章年卿悠悠叹了口气,将人揉进自己怀里,亲昵道:“你放心,我就是想亲亲你。”   冯俏双手撑着他胸膛,急急道:“回屋,回屋。”   章年卿身手关上门,将冯俏摁在墙上,在她脸上轻啄一下,低低道:“这也是屋里啊。”声音暧昧不明。   冯俏一紧张,抓着他的腰。谁知他的腰太硬了,她只揪住几片布料。冯俏望着他的下颚,惴惴不安道:“云娇她们都在外面等着,咱们不出去。他们肯定会多想的。”   男人的腰本就敏感,冯俏娇嫩的指头前后一滑。章年卿闭了闭眼,吹灭灯笼,咣当扔在地上。低哄道:“俏俏,吻我。”   冯俏不动。   章年卿掐着她的腰,将她抬高。两人四目平视,借着月色,冯俏见章年卿眸色煜煜流光,有些怔忪。喃喃道:“天德哥哥你长得真好看。”想了想觉得有什么不对,补充道:“晚上的时候。”看起来真好看,说着还点点头。   章年卿嘴边笑意还没有扩大,瞬间黑了脸,忍了又忍,硬邦邦的扔出两个字,“亲我。”   章大人下令,小冯俏哪敢不从。   冯俏只好偏头凑上去亲他,试了两次都不舒服。她挣扎道:“天德哥,你把我举得太高了。我一亲就亲到你鼻尖了。”悬在半空,侧头去亲人,有些费劲。   章年卿只好将人朝下放了放。冯俏眨眨眼睛,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道:“天德哥哥,你要张开嘴哦。”   章年卿蓦地将冯俏箍紧,这次冯俏没有喊疼。 第42章   夜,深。   蝉鸣聒噪,章年卿翻身压着冯俏头发,冯俏迷迷糊糊嘤咛一声,章年卿定住半晌,将冯俏头发归拢起来。轻轻拨在她的肩上。起身下床,到了杯茶水解渴。   夏日燥热,夜半时却还有些许凉意。冯俏裹着夏被,抱着长枕蜷成一团,睡的香甜无比。章年卿端着茶杯,笑着的靠在桌沿,目光落在冯俏身上。他借着月色无边,静静的看着床上美人,海棠春睡。   章年卿眼神温柔,时不时低头呷一口冷茶。冯俏睡的无知无觉,两人从书房荒唐到半夜,最终还是章年卿裹着披风,将她一路抱回去的。   章年卿脑中跑马,一会想着明天的东西怎么拉,船怎么安排,冯俏怎么安顿。   冯俏,脑子里跳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章年卿什么也不想了,反反复复晃着着两个字。唇齿间抵着一句’幼娘‘,不敢吐露出口。   幼娘最近学坏了,床笫之间喜欢喊他章大人。这让章年卿很恼怒,她不再甜甜的喊他天德哥,也不是又气又哭的喊他章年卿。反倒眼睛亮晶晶的,一本正经的喊他章大人。   心头莫名的感觉,很微妙。酥**痒的,挠的他心慌。   陶舅舅说,如果他不急,先别急着和冯俏要孩子。冯俏还小,他那个无缘的三舅母当年就是因为太小,孩子太大,才一尸两命。   陶孟新说话的时候,眼神温柔,神情怀念,语气微微惆怅:“天德,你上面有两个哥哥。子嗣的事,你大可不急。”也不知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章年卿。   其实章年卿没想过这些,当初只想着娶冯俏,娶回来两个人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子嗣什么的,他还不急于为人父母。何况也不合适,就算要孩子。也必须是在京城或者河南,身边有母亲照料才行。不然他们两眼一抹黑儿,总不能让冯俏跟着他在任上颠簸……   不知不觉,天亮了。   冯俏揉揉眼睛,拥着被子坐起来。床边空无一人,一抬头,章年卿站在圆桌便,端着茶碗,一动不动的望着床……望着她。   冯俏心里毛毛的,用被子将自己裹了一圈,试探喊道:“天德哥?”   “啊,哦。”章年卿回过神来,打着哈哈。不待冯俏问什么,章年卿背身假装放下茶杯,清咳道:“醒来就好,今日事还多着,赶紧起身吧。”   冯俏狐疑的望着他,半晌才道:“喔。”叫丫头进来穿衣洗漱。   京渡口在通州地界,章年卿冯俏须得先坐马车在通州京门渡口上船。   储谦听闻章年卿要走水路,特意追来送了章年卿一块玉佩。   冯俏很是好奇,脑海里接连不断的闪现戏本子里的传奇。章年卿见她的模样,笑着弯腰,给她系在腰上。   储谦目不斜视,端正的望着江水。   冯俏戴着坠帽,识趣的没有多留,站在河岸边,看下人搬东西。   章年卿租了两艘游船,一艘安置行礼并几个下人。贵重物品同一些重要物件,都安置在小两口的船上。   李妍目瞪口呆道:“你们这是搬家不回来了吗?”   冯俏道:“呃,穷家富路吗。多带了总比路上缺了来的方便,妍姐姐你说是不是。”她看着两艘大船,笑着说:“反正又不是带不下。”   李妍道:“可是,你少带点东西不就是少雇一条船吗。要省多少钱啊。”   冯俏一噎,垂头懊恼。是啊,她太不会持家了。   可章年卿却没有指责她,只悄悄多雇了条船。   冯俏眼眶一热,借着坠帽的遮挡,眼泪砸下来。她回头看着和储谦说话的章年卿,他身着青袍白鹇,官服着身,威势赫赫,气质内敛。却又比同龄人少了几分少年轻狂,诸人见了多是礼让三分。   今日践酒送行的人多,纵是此前章年卿已经招待过亲朋好友,告知不日就要离开。清晨走的时候,却还是有一人在晨色中快马赶来,和章年卿碰了一杯酒。这才放人离开。   一路上又陆陆续续遇到不少这样的人,都是一副仓皇间才知道章年卿要离开的。快马加鞭赶来,和章年卿道一声珍重。期间还有和章年卿对诗的,都十分依依不舍。   冯俏只觉得牙酸,她祖辈都是文人。知道这些文官清流最爱搞这一套,显得自己人缘好。   难怪章年卿让一早出发,从京兆府到通州只有半日的行程。便是章年卿嫌住客栈不便,又是一顿折腾,也不必起这么早。现在看来,章年卿这都算起得晚。   几近正午,因路上遇见十几个追来送行的人,一顿耽搁。这半日只走了一半行程。章年卿无奈,只能上了马车,同冯俏坐在一处,埋头直赶路。谁追来也不停。   冯俏哧哧的笑:“章大人人缘很好嘛。”   章年卿按着额角,略过她喊章大人的暧昧。叹气道:“之前杨久安对我说,我把人都拒在践行宴上了。我走的时候没人追行,岂不是可怜。还拍着胸脯说,保证让我风风光光的走……我以为他是开玩笑。谁知,唉。”   冯俏满脸不信:“你当真不知,你不知情今日穿官服?”   章年卿无奈:“京官派任不得在京城逗留,我不表明身份,在通政司的人跟前晃一圈。等着让人参奏呢?”   “这倒也是。”冯俏若有所思,想了一会,还是笑倒在他的怀里:“不行,我还是觉得你就是炫耀你人缘好。”章年卿气极,拧着她的脸解气。   让人意外的是,到了渡口居然还是遇见了储谦夫妇。   思绪回归,冯俏微不可见的吸吸鼻子,温柔的抚着腰间玉佩,抬头问李妍:“这是不是可以号召武林的那种令牌啊。”   李妍:“……”   好半天,李妍才找回自己声音,“俏儿你想什么呢?”   冯俏有些失望,“啊,不是吗。”   李妍哭笑不得,“这是我从娘家带出来的玉佩。运河里商船货船多,你们后面又跟了那么一大船行李。留给你们玉佩以防万一。万不得已,你就说你们是漕帮李大当家的人。”顿了顿:“其实也不大可能,你们是官船。等闲水贼遇见你们都是避开。”   冯俏被李妍一通’盗匪‘’水贼‘砸得晕头转向,“这么危险啊。”   李妍道:“你害怕了?”   冯俏想了想,如实道:“不太怕。”她看了一眼章年卿的背影,什么也没说。   李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瞬间明白。她认同的点点头:“章大人是个稳当的人。”上前抱了抱她,“一路小心,多多保重。到了记得给我们写信。”   冯俏一一应了,认真道:“不会忘了妍姐姐的。”   两艘大船破水扬帆,借风而行。   章年卿冯俏站在甲板上,双双同他们摇手作别。   “饿不饿?”章年卿问。   冯俏摇摇头,她好像有点晕船,不是很严重。迎面而来水腥味,她没有一点胃口。   到了晚上冯俏还没用用膳,章年卿忍不住担忧起来。让人去叫崔大夫,冯俏脸色惨白的拦着他,柔柔道:“天都黑了,不要麻烦崔大夫了。我吃还不行吗。天德哥,我想喝白粥。”尾音有些撒娇。   冯俏不想让章年卿觉得她是个拖累,刚上船第一天就闹不舒服。   她不想让他觉得,她是一个娇气的只能待在闺阁,什么也不能做的人。   谁知还是不争气了,冯俏刚咽下一勺粥,忍不住吐了。章年卿拍着她的背,急的上火,吼道:“叫崔大夫,去叫崔大夫!”   章年卿的高度紧张,全身戒备。他想的比冯俏还要多,看着冯俏吐成那样,他鬼使神差的就想,冯俏是不是怀孕了。   崔大夫很快来了,把过脉之后,说没有什么大碍。开了一副安神药,说冯俏不想吃就勉强她吃,好好休息,睡一觉再说。   章年卿把人扯到门外,偷偷问:“崔大夫,内子是不是有孕了。”   崔大夫脚下一踉跄,章年卿赶紧扶住。崔大夫虚弱道:“章大人,你才新婚五日。”   章年卿挠着头,尴尬道:“我这不是看她吐了吗。”   崔大夫为老不尊,笑的快背过气去。“谁说吐了就是有孕,便是尊夫人真的有孕,这也不是孕吐的时候啊。”   章年卿连连称是,措词半晌,小心问道:“崔大夫,是不是女子年纪小,怀孕后很容易难产?”   崔大夫有些诧异,眼中暖色滑过,道:“不错。”却没有多做解释,只道:“章大人有这份心,老夫也卖您个人情。贵府若不苛责三少爷子嗣,老夫给你荐一个人。此人精通女子妇科,极善调养,以前是宫里的嬷嬷。后来放出来,常在大户人家妇人调理身子骨。”   “她手里有服药,是她的看家本领。可以调节女子宫寒,滋阴养肾。用药期间,亦有避孕的功效。比那些虎狼之药强出百倍。要知道,三少奶奶经常月事疼痛,便是宫寒引起来的。”   章年卿点点头,不放心道:“我听你的意思,这药是调节宫寒,顺带避孕?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万一用药期间有孕,孩子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呃,这个。”崔大夫不敢给青嬷嬷打保票,那服药的确是青妹调节宫寒时,意外发现它能避孕的。还十分好用。他提时,还特意颠倒次序,混淆视听。没想到章年卿还是又快又准的掐准命脉。   崔大夫道:“青嬷嬷家就住在运河边下的招细镇上,那有个驿站,沿江渡口边可以停靠大船。章大人不如……”   “我知道了。”章年卿笑着点头。 第43章   船在汀安渡口停下,章年卿没有带过多行李。只让云娇珠珠照顾着冯俏,自己带了毛竹一人。安排十个护卫随行,其余人守在船上看着东西。   汀安附近只有一个大镇,唤名招细镇。冯俏不明所以,问章年卿:“咱们不着急赶路吗?”   他们才刚上船,还没有到缺衣少食需要补给的时候。冯俏实在想不明白,章年卿为什么中途停下。   章年卿狡黠一笑,握着她手,旧话重提:“你不是说你男人没用,不能带你出去游山玩水吗,今天就让你看看你男人到底有用没用!”   “天德哥!”冯俏两颊酡红,轻轻推了他一把。   章年卿摸了摸她头:“快去换衣服。”   冯俏磨磨蹭蹭,不断回头,还是想解释一下。“那是我听戏听别人说的,不是真的说你。”   章年卿笑着点头,声音低沉:“我知道。”   冯俏进屋换衣服。   章年卿叫来崔大夫,给他一锭银子,“我们会在这停留一晚,你速去速回。”言语神态,并没有亲自去的意思。甚至还给人一种,能请来更好,请不来就算了的感觉。   崔大夫心里犯嘀咕,却又从章年卿的神色里看不出什么。一时有些拿捏不准章年卿的心思。他原以为,以章年卿待冯俏的珍重,不说三顾茅庐,也会想法设法把青妹请来……   崔大夫道:“那老夫这就去了?”   章年卿神色严肃,郑重道:“有劳崔大夫了。”   见状,崔大夫更拿捏不准了。只好收起花花肠子,认真办事。   听说章大人以前在刑部任事,赫赫有名的黑脸阎王。如今虽重顶翰林院修撰的身份去监,蓦地捂住嘴。左看右看,幸好无人,崔大夫这才放下心。章家上下严令噤口,说了是会招祸的!   崔大夫这样想着,将心里那些念头扔到九霄云外,不敢再提。   虽只住一晚,驿站见章年卿的路引后,还是腾出一座小院。小院里有一处阁楼,和晖圣阁旁的小阁楼像极了,冯俏和章年卿一进门,相视一笑。不约而同迈向小阁楼。   驿站小官殷勤解释:“这里是女儿阁,矗楼最高,站在二楼能望见沿江风景。”   两人站在二楼感受片刻,沿江的号子声,小贩的说话声,伴着江河湍湍东去的声音,浓烈的市井气息扑面而来。   虽然有些吵,两人还是不约而同选择住在这里。   章年卿靠在栏杆上等冯俏出来,眼前一亮。   冯俏穿着清荷缠枝暗花罗裙,浅绿色通袖褙子,许是为了出去玩方便,她只挽着圆髻,简单插。着他大前年送她的攒心金钗。小脸精致,清丽脱俗,整个人如嫩绿生荷般俏丽逼人。   章年卿招手,冯俏靠近。章年卿伸手,指腹摩挲着她头上的金钗,暗暗想,他究竟有几年没送过冯俏珠钗首饰了。   冯俏忐忑的问他:“不好看吗?”   “好看。”章年卿低声道,接过坠帽仔细给冯俏戴着,小心的不弄乱她的发饰。   崔大夫一出门就被人盯上了,一路上总有人跟他寒暄套话。一会问他是那里人,一会又说咱两是老乡。不断旁敲侧击的问,今天住进驿站的是不是刑部员外郎章年卿章大人。   “听说章大人是回山东祭祖省亲的?”   崔大夫拿袖子盖住脸,倒在驴车上的粮食袋上,粗声粗气道:“我家大人不过是个七品知县,我哪能知道京里来了什么大官。”说着放下袖子,不怀好意的看着那人,尖锐的问:“倒是小兄弟,你从哪打听到京里来了大官?”   那人嘿嘿一笑,递给他一块烧饼。“我这不是看见两条官船从京门渡的方向来了吗。”   根本不信崔大夫的话,切,七品知县,地方官。驿站的门伢什么时候对七品地方官也这么殷勤了!若不是亲眼看着这老头从驿站出来,还真被他唬了。那人撞撞崔大夫,继续殷勤的套近乎。   崔大夫掏掏耳朵,蒙头大睡,恍若未闻。   招细镇虽是大镇,实着比不上京城的繁华。好在民风淳朴,街上游玩的妇人儿童多不胜数,反倒冯俏带着坠帽看着格外打眼。   章年卿摘了冯俏的坠帽,交给珠珠拿着。冯俏步伐很小,步幅很快,却始终不偏不倚错在章年卿身后一步远。章年卿几度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把脚步放慢。   冯俏一时不察,撞在他背上,捂着额头,连连后退。   章年卿伸着手怔在半空,气馁放下。   他面上不动声色,颇为冷淡的问:“没事吧?”   冯俏摇摇头。   章年卿心里憋着一股气,逗趣似的,时而步伐放宽,时而步伐放缓。这下冯俏拿捏不准了,屡屡往章年卿背上撞去,撞的冯俏两眼水汪汪的,只觉他是故意的,却又不敢说什么。   最后一次,章年卿步伐很大,冯俏几乎时小跑着再追。蓦地,章年卿停下,转身,怀抱大开。冯俏猝不及防撞进他的怀里,章年卿胸膛震动,双臂一紧,环住她的腰。   冯俏浑身一僵,仿佛被冻着一样。   一旁小贩看到章年卿的故意,发出善意的哄笑。一位蒸包子的妇人捂着小女儿的眼睛,嗔道,“怪羞人的。”   “快走,快走。”冯俏从珠珠手里躲过坠帽,胡乱盖在头上,跺脚道。   章年卿怕她羞愤欲死,顺从的松了手,不紧不慢的跟在她身后。付钱买了两个包子,感慨道:“娶妻娶妻,怎么都娶回自己家了。她还像个小姑娘一样。”   冯俏心怦怦乱跳,章年卿搂住她的一瞬间,她唯一一个念头就是,这要在京城……在京城,也不能如何。她嫁给他了,她是章家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媳妇。   大家只会说章年卿孟浪,说她不知检点。冯俏脚步慢下来,最终停下,侧身等着章年卿。   章年卿慢悠悠追上她,递给她一个包子,淡淡道:“我知你脸皮薄,也知人言可畏。可你若要因别他人的原因,永远在我身后错一步。俏俏,我便让你在人前羞死。”他拨着她颈间的碎发,温柔无比。   冯俏呛了一口,连连咳嗽。委屈的望着他:“可,多羞人啊。”她欲言又止。   章年卿道:“你听我话,我保证让你不羞,不会有人说你的。”   冯俏迟疑片刻,悄悄朝他迈去一步,两人并肩靠在一起。   章年卿眼底笑意满满,隔着宽大的衣袖牵着她。   冯俏小口小口啃着包子,包子是素馅的,豆腐有点老,粉条有点硬,白菜也寡淡无味。   她吃得很开心。   崔大夫嘴很严,那人跟了一路,没问出所以,垂头丧气的回去复命。   闻言,薄津浩沉思片刻,站在甲板上,望着汀安旁的两艘官船,终于下定决心,“碰吧。”艋舺悄无声息剪开水面,滑到官船后面。   嘭,一声闷响。   章年卿正陪着冯俏在街上游玩,突然有一个人,从人群里游窜过来。附在章年卿耳旁低语几句。章年卿神色未变,轻声问:“人没事吧?”   “人都没事。船也只是小摩擦,蹭掉一些木漆。”   章年卿道:“船是焦大在通州租赁的,你去驿站叫焦大跟你一同去。看看是怎么个补贴赔偿,记着,宁可自己吃点亏。别讹人。若真是渔家小船,你们也放大气些,别斤斤计较了。钱由我这边出。”   来人神色为难,艰难道:“大人,他们非要求见你,说是要当面赔礼道歉。”   章年卿从袖子掏出五文钱,又买了一小包麻糖,边递给冯俏,边道:“不见。就说我有要事在身,暂脱身不得。当面道歉就算了,把船钱一赔就好。”   珠珠插嘴道:“姑爷,这是碰瓷的吗?”   噗,冯俏低头偷笑。   章年卿乐道:“对,碰瓷的。”抬手挥挥,冷淡道:“去吧。他们若不识趣,直接赶走。”   来人呐呐,领命而去。   谁知那人成了牛皮糖,小两口回去的时候。居然在大门口遇见碰瓷的那伙人。   珠珠眼疾手快,和章年卿双双挡在冯俏前面。章年卿肩背宽阔,身形高大。挡着冯俏主仆二人,珠珠给冯俏整理好纱帽。扶着冯俏胳膊,对章年卿轻轻一福身,进去了。   薄津浩一行人见有女眷,及时转身避开。主仆二人进门后,薄津浩才进门迎上前给章年卿行礼。   这让章年卿对他们产生些许好感。   章年卿避礼不受,道:“你们怎么打听到这来的。”丝毫没有请人进去坐坐的意思。   薄津浩并不见怪,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絮絮叨叨:“……一时不查,撞了官船。一打听才知贵人是从京城来的,落脚在此处。”   章年卿但笑不语,能从驿站这里打听到他的落脚处。这人不一般,想来也是汀安一带手眼通天的人物。   薄津浩年方二十八,许是常年在船上风吹日晒,看起来比章年卿苍老许多,像和章年卿差一个辈分。章年卿半晌无话,提礼也不接,气氛微僵。   章年卿百无聊赖,一心只盘着这人识趣,早点离开。心里想着冯俏,目光不自觉往门里落。   薄津浩极善察言观色,没再说什么,恭敬告辞。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大清早,薄津浩派人送来一对儿碧绿色翡翠福镯,浑然天成。章年卿只看了一眼,那句’退回去‘便卡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   章年卿忖度片刻,掂量了下镯子成色。道:“毛竹,取二百两银票同这位小兄弟。”   然后和颜悦色道:“碰船之事,我们既往不咎。还请你家公子也不必介怀。”顿了顿道:“这副镯子我可以收下,只一条,你得把这些银子也一并收下。如不然,你怎么把东西拿来的,怎么带回去吧。”冷淡的把东西放回原位。   小厮无奈,只好拿着银票,硬着头皮回去复命。   人一走,章年卿原形毕现,高兴的揣着镯子回房。   冯俏还未醒,章年卿坐在床边拿着镯子比划,捉着她的手套进手腕,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藕臂绿镯,白嫩的手腕上荡着一汪绿河,章年卿低头亲了一口。倒把冯俏惊醒了。   “醒了?”   “你什么时候买的这个。”冯俏坐起身,声音很惊喜。   章年卿卖关子不说,只问道:“喜欢吗?”   冯俏苦思冥想,还沉浸在他是什么时候买的问题里,她问:“是在成衣铺旁边的那个玉石店吗。”   章年卿点点头,掏出另外一只,“手。”   冯俏递过去空着的那只手,他轻松带上。冯俏喜欢的不得了,晃着手臂,开心极了。   章年卿望着她开心的模样,摸着冯俏白皙光滑的后背。忽的想起什么,起身在箱笼翻出肚兜,将红肚兜塞在被窝里捂热,动手给冯俏穿上。“俏俏,拿一下头发。”   “喔。”冯俏左手爱不释手的摩挲着玉镯,右手将头发两边一拢,提起来,露出窈窕的腰肢。   章年卿认真的将红系带打上结,“紧不紧?”   空气有点沁凉,冯俏忍不住往章年卿怀里缩一缩。   冯俏扭扭身子,“有点。”   章年卿不厌其烦的解开,重新给她束上。直到冯俏说合适了才罢手。   作者有话要说:   ps:以上及前几章衣服面料来自纳兰东郎吧【资料】明代面料集锦,发饰来源于百度百科:古代女子发鬓。其他有涉及再另行补充。 第44章   崔大夫一夜未归。   章年卿和冯俏用早膳时,得知人还未归来,不由得担心起来。冯俏舀了一碗海鲜粥,递给章年卿,道:“要不要我们再等等?”   章年卿沉吟片刻,点头道:“等等吧,说不定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驿站厨子手艺还不错,海鲜粥有鲜无腥,香滑鲜嫩,味道可口。章年卿吃了一口,觉得还不错,便舀一勺给冯俏尝尝。冯俏鼻子灵,扭头道:“我不吃。”   章年卿挑眉,“哦,你不吃的东西,给我盛满满一碗?”   冯俏无奈,只好停下筷子,乖乖张嘴。意外的是,竟然不难吃,她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章年卿满足的不得了,终于达成小时候想喂她的愿望,好高兴!   冯俏故意使坏,喝完粥咬着勺子不松口。章年卿拽了两次拽不出来,才觉得不对劲。在她头上爆敲一下,威吓道:“松口。”冯俏才不怕他,得意的不得了。   章年卿啧啧有声:“那你就叼着勺子吃吧。”自顾自的拿起另一把勺子吃起来。   冯俏不甘冷落,噙着勺炳亲昵冲他蹭蹭,撒娇的递了递。一下又一下,戳在章年卿侧脸上。   章年卿头也没抬,刮着碗咽下最后一口。左顾右盼,“珠珠,人呢。再去盛一碗过来。”   “饿死你。”冯俏自己抽出勺子,站起来就要走。   章年卿赶紧把人拉回来,打横抱起,和尚撞钟般晃了一下。冯俏吓得紧紧抓着章年卿衣服,“章年卿,你快放我下来。”   章年卿新鲜极了,他还是第一次在床第之外听见冯俏叫他名字。他眼睛亮晶晶的,“再叫一遍。”   冯俏呐呐的,“哪有直呼其名的,天德哥你快放我下来。”   章年卿顺从的放下她,刚想说什么,门外传来一阵骚动,毛竹来禀道:“崔大夫回来了。”神色犹犹豫豫,话未说尽。   “无妨,直说吧。”章年卿道。   毛竹一言难尽,躬身道:“小的去请崔大夫进来。”   章年卿和冯俏对视一眼,冯俏点头示意,柔声道:“你去吧。”   章年卿换身衣服,提步去楼下。   崔大夫衣衫褴褛,形容狼狈,身上还有血迹。章年卿心一跳,端起茶碗轻轻吹起浮茶沫儿。良久,崔大夫败下阵来,忍不住先开口道:“章大人,求你救救青妹吧!”   章年卿掀起眼皮,惫懒的看他一眼,淡淡道:“下午出发,你收拾收拾。”   “章大人,章大人。”崔大夫慌了,膝行前进。他没想到这么一个黄毛小儿居然如此铁石心肠,竟然什么都不问,更妄论帮不帮忙。   眼看章年卿就要走出大门,崔大夫高声道:“章大人,青嬷嬷是被嵇玉涛嵇大人追杀的!”   章年卿蓦地驻足,不敢置信的回头。近乎咬着字,重复问道:“你再说一遍,你说的是谁?”   崔大夫郑重的磕头,一字一句道:“工部都给事中嵇玉涛嵇大人。小人知道,尊父章大人与嵇大人相识,想必章大人也不愿意,眼看着父亲的同僚,自己的叔叔伯伯被御史检举……”字字句句,调理清晰。俨然是事先打过腹稿。   章年卿眸如利箭,直射人心。他不答反问:“你怎么知道我父亲和嵇玉涛认识。”   崔大夫正犹豫,章年卿冷笑一声,高声道:“赵鹤,把人绑起来。清理行迹,现在出发。”   章年卿一下子想到最不好的地方去。   崔大夫见人拿绳子进来,心一横,闭着眼睛道:“贵府小姐满月时,嵇大人曾在九斛珠打了一套重礼,拿银镯镶猫眼宝石做满月镯。百仁堂和九斛珠是斜对门,我和掌柜的相熟。”怕章年卿不信似的,“贵府小小姐,是不是双字青鸾。”   章年卿眼神平静,冷冷的看着他。崔大夫避开他的视线,解释道:“那手镯的两端,分别刻着’青‘’鸾‘二字。”   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此刻,屋子里分明大大小小站了五个成年男人。除了崔大夫急促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崔大夫仰着头,眼中冀光,定定的看着眼前的’黑阎王‘。   良久,章年卿脚下一动,坐回椅子上。微微噙笑,道:“从头开始说吧。”   章年卿已经不信崔大夫任何话,甚至连这次的汀安之行,他都觉得是崔大夫有意为之。   薄津浩、崔大夫、青嬷嬷,这三个人在他脑中不断盘旋。   章年卿状似风轻云淡,耳朵不放过崔大夫说的任何一个字。   崔大夫呼出一口气,不动声色,擦擦额角了冷汗。第一步,走对了。   崔大夫知道章年卿留下,完全是对嵇玉涛的事情感兴趣,所以并没有讲太多青嬷嬷的事。开门见山道:“青嬷嬷从宫里出来后,为了谋生。一直为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调理身子,教导礼仪。”   章年卿打断他,质问:“她既然以此谋生,为什么不留在京城,要到汀安这样的穷乡僻壤生活。”   崔大夫卡壳,好半天没有说话。章年卿自嘲一声,不在纠结这个问题,淡淡道:“继续说吧。”   崔大夫再开口时,便更加谨慎:“……也是碰巧,青妹伺候的那家隔壁,住的便是嵇大人的外室。青妹偶然碰撞见过几次。一直心里犯嘀咕,没敢说。却不曾想被嵇大人发现了。便对青妹动了杀机。青妹已经在菜窖躲了半个多月了。”   章年卿额角一跳,真巧,他也是半个月之前,百仁堂突然松口,给他举荐了崔大夫。   章年卿冷声道:“呵,嵇大人是浙江桐庐人,人又在京城为官。他养外室,不在京郊找个院子,把人放到招细镇这样一个小地方,又是为何?”   崔大夫不慌不忙:“汀安离京门坐船只有一天的路程。天高皇帝远,是再稳妥不过。京郊虽好,却也能被有心人逮到踪迹。”   毛竹看不下去崔大夫满嘴胡言,跳出来道:“大胆!便是嵇大人养了外室被人撞见,何至于杀人灭口……”   “毛竹,闭嘴。”章年卿瞥了他一眼,转向崔大夫,温和问:“崔大夫,不知青嬷嬷如何识得嵇大人的。”   崔大夫窒了一窒,道:“小人,小人……”声音渐弱。   崔大夫一屁股坐在地上,沮丧极了。怎么会这样。他和青妹商量了一天一夜,本该是天衣无缝的对话,怎么突然间就被问了个底朝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章年卿见状,起身吩咐:“给崔大夫打盆水,洗洗脸。你先用一点罢。”最后一句是对崔大夫的。说完,便转身离开。   崔大夫愕然,章大人为什么不继续逼供下去,还给他时间想清楚再说。这不是摆明让他圆谎吗?   门外,章年卿低声对上下吩咐,“此地不宜多留,召集弟兄,检查船只,现在出发。”   章年卿大步流星,急匆匆的上楼通知冯俏。谁知冯俏已经焕然一新,收拾好行李,静等着他。他喉结滚了滚,“幼娘。”   冯俏点着脚为他整理衣领,抚着他胸口,笑着解释:“我见楼下气氛不对劲,就让下人们把东西先收拾了。”顿了顿,“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但天德哥哥,你别急。”   她揉着他的胸口,竭尽所能的将他胸口那团郁气疏散。   章年卿按着胸口的小手,舒了一口气,“崔大夫回来了,我们这就走吧。”没有多说什么。   楼下,崔大夫正食不知味的吃米饭,忽的被人砍了一手刀,径直晕了过去,被人拖走。   汀安渡口,运河里,两艘官船扬帆起风,船却开不动。   章年卿冷峻的站在甲板上,几个会水的泅下去一看,船底被人扣着水锚,拴着铁链锁在另一艘拉着两千斤粮食的货船上。毛竹叫来船港管事的一问,得知货船是薄津浩的。   不一会儿,驿站官员,当地知县都来了。   章年卿只问了两个问题,谁锁的我的船,什么时候锁的?满场推诿,没有人回答的上来,连悠悠转醒的崔大夫,都赌咒发誓的说,他和薄津浩不是一伙的,他根本不认识薄津浩,他只是来救他的青妹。   章年卿都不知道该信谁的话。他回头望了一眼冯俏,冯俏侧头正在和珠珠说什么,珠珠粲然一笑,倒在冯俏肩膀上。画面与这边的紧张格格不入。   章年卿从气氛僵硬的官员堆里走出来,大步朝冯俏走去。珠珠兴奋的拍了拍冯俏胳膊,冯俏转身,待章年卿走进,轻声问他:“好了吗?”   章年卿道:“有点小麻烦,我们可能得多住一天。”   冯俏若有所思的望了一眼铁链,问道:“是谁锁了我们的船。”   章年卿道:“薄津浩。”见冯俏一脸迷茫,他忙道:“就是上次那个碰瓷的。”   冯俏很敏感,她小心措辞问道:“他,和你早上发火有关系吗。”   章年卿一愣,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他有些迫窘的问:“很明显吗?”   冯俏摇摇头,道:“我就是……感觉,你好像生气了。”   两人回到客栈,章年卿开始派人联系薄津浩。谁知这次确实薄津浩摆架子不见章年卿了,底下人只说,薄爷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再细问是谁,下人却答不上来了。   章年卿冷笑,“是答不上来呢,还是根本答不出。”下面一片噤声。   章年卿十分压抑,好像被一个无形的牢笼困住。这让他十分不舒服,尤其想到这个困境是两个知名不具的人营造的,更觉窝火。他手底下带了这么多人,居然能被人逼迫到如此地步。   到了晚上,灯火通明。   驿站方终于给出章年卿一个解释,说:“……是因为薄家的货船吃水太重,驶进渡口的时候,水涨船高,水浪拍击,将停在渡口两艘船上拇指粗的麻绳都拉扯断了。一时没有办法,才拿水锚固定过去。”   “那我还得感谢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又十二点了,还欠一章。决定听取基友的建议,早睡早起,避免恶性循环。   明天周六,【握拳】争取恢复稳定更新。这几天实在抱歉。 第45章   章年卿眸如寒渊,半讥半讽道:“糊弄傻子呢,六月时夏,冬麦已收,秋谷未种。不知薄家将货船驶到渡口是打算收粮去……”话未说完,背被毛竹捅了几下,不解的回头。   毛竹压低声音道:“三爷,六月六正是收小麦的时候。”章年卿黑脸微红,毛竹顶着章年卿尴尬的眼神,硬着头皮道:“……他们还真是来收粮的。”   半晌寂静,章年卿面不改色,抵拳轻咳一声道:“章家停船的时候,你们不会先把我的船迁出去吗。”假装刚才的话没有说过,一脸平静。   驿站的人强忍着,憋的脸都红了,也没人敢在章年卿面前露出丝毫嘲笑之意。一个个同仇敌忾,这个道歉是他考虑不周,那个说是他有罪。   章年卿原本迫窘的尴尬之情,在这片推诿声中烟消云散。脸色一沉,懒于虚伪,下令送客。   将人送走后,章年卿按着太阳穴坐下,窗外夜色沉沉,繁星满天。   章年卿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摆布的人,朝廷委命他为济南府考官是公事,他为冯俏来汀安找青嬷嬷是私事。公私分明,他若因私事耽误了公事,后果……   今天是六月七日,章年卿扶着栏杆缓缓舒出一口气,暗暗下定决心,三天,三天之内无论如何都要走。   当天晚上,章年卿请了当地县令和驿站等诸位官绅,共坐一桌,商讨如何取掉水锚。   当地知县道:“我府里有衙差三十二人,懂水性的有十九人都可以下水相助。章大人一声令下,我们现在就可以行动。”   章年卿点点头,侧头看着汀安驿长。这位驿长一直低头垂目,遮遮掩掩躲在诸人身后,不说话也不发言。   知县热情的介绍,这是汀安驿站的驿长,是当地豪族林家的族长的胞弟。   章年卿眼中精光一闪,笑着问:“林驿长,你和薄津浩相熟吗。”   林驿长脱口而出:“薄爷……呃,薄津浩是汀安码头的舵头,我们这边每年收赋税的时候,都是由薄爷的船拉往京城。两边都是他相熟的人。”   知县接着补充道:“近年来运河商船过多,水匪滋事的也多。虽是天子脚下,可这船一到了河里,一翻船。这一整年的粮食都没了,朝廷可不管这些。底下不管怎么追责,粮食没了就是没了。到时候还得加赋在百姓头上。明着说什么花钱重购,分明就是强买强卖。”越说越愁,忿忿不平。   哦,原来薄津浩把持了码头。   章年卿品咂出几分意思,却没有心情在这给他们当青天大老爷。他指着林驿长,直截了当的问:“方才知县大人所说的法子,你觉得可行吗。”   章年卿没耐心和这些老油条耗,刚一指名道姓,众人心中一喜,满是侥幸。目光齐齐都落在林驿长身上。   林驿长无处遁逃,只能硬着头皮道:“拆解水锚铁链倒不难,可薄家两千斤粮食的船挡在渡口,猛的一拆,只怕水涨船起,章大人的两艘船荡走了如何是好?”   章年卿冷道:“林驿长大可放心,我船上都是老舵手,通州船行的老师傅。当年随市舶司出海都能平安回来,京门渡口这点浪花,还打不倒他们。”   林驿长无话可说,半晌,才无奈道:“章大人既如此说了,我们也不好多加阻拦,以免耽误章大人的赴任,倒是我们的罪过了。”   夕阳薄暮,西边红霞映江。   如此漂亮的景色,章家上下却无心观赏,内忧外患让大家心情都有点低迷。   冯俏亲自下厨,为章年卿做了一桌子好菜。章年卿还是没有多大胃口,尽管他表现的很高兴,大口朵颐,吃的却很勉强。   冯俏看着他因吞咽滚动的喉结,叹了口气。挨着他坐下,绞尽脑汁的为他出主意。道:“要不要问问崔大夫。”   “问他干什么。”章年卿饭饱食足,长臂一拦,将冯俏揽进怀里,两人双双靠在美人榻上。   冯俏撑着他的胸膛,道:“也许崔大夫和那个碰瓷的是一伙的呢。不然怎么这么巧。”   章年卿并没有对此抱什么希望,还是笑着道:“好。”   左右现在也离不开这里,倒不如看看崔大夫卖的什么关子。   崔大夫其人,医术高明,自幼跟着云常林学医。后来云常林的小女进宫当了医女,崔大夫也追到京城去,殷殷期盼着两人能再见一面。只可惜,宫规森严,崔大夫三十年也没有见过青嬷嬷。   直到青嬷嬷给他写了那份求救信。   崔大夫嘴很严,任凭章年卿百般手段威胁,他只肯吐露出这么几句。并坚决表示,他和薄津浩的真的素不相识。还主动坦诚,他去找青嬷嬷的路上,有人不断向他打听章年卿的消息。   章年卿陪崔大夫熬了大半宿,一无所获。眼看天空泛起白肚皮,对身边人道:“都去休息一下吧。”自己拖着疲倦身子上楼。   冯俏穿着白色中衣,秀发倾泄于身后。章年卿一推门她就醒了,章年卿一无所觉,小心的关上门,蹑手蹑脚的进来,见她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正定定的望着他。   章年卿满脸歉意,内疚道:“还是吵醒你了。”   冯俏拉着他坐下,望着他眼角下的乌青,十分心痛:“一直没睡?”   章年卿点点头,含糊道:“没什么进展,那姓崔的嘴里没一句实话。青嬷嬷常年在宫里,既然连他都没有见过一面,又是怎么认识嵇叔叔的。根本说不通……”   章年卿枕在冯俏腿上,闭着眼睛,没好气道。   冯俏双手轻柔的给他按着太阳穴,闻言若有所思,想了想,道:“会不会是宫里的人?”   章年卿嚯的睁开眼,望向冯俏。只见她鸦发垂下,颈间细白,芙蓉面小山眉,琼鼻玉口。他挪不开眼睛,怔道:“什么宫里人。”   冯俏道:“我是说嵇大人的外室是不是宫里人?”   章年卿坐起身,目光艰难挪开,全神贯注的看着她,洗耳恭听。   他这么一看,冯俏反而紧张起来,慌忙道:“我,我乱说的。你不是说青嬷嬷是宫里人吗,那宫里的小主娘娘她总见过几个。如果那个女人真的是宫里的某位娘娘,被青嬷嬷撞见。嵇大人要杀了她,一点也不奇怪啊。”   章年卿喃喃道:“是啊,嵇玉涛的外室是宫里的……小主娘娘。对,和景帝,是先帝,先帝的女人!”   人常说,后宫佳丽三千人。新帝继位后,宫里最不好过的,就是那些太妃们。像郑贵妃这种承过宠,膝下还有一位二皇子,母族有得力的还好些。   那些一辈子连皇上面都没见过的太妃,下场之凄惨,不言而喻。   连崔大夫都有个红颜知己在宫里。嵇玉涛,未尝不可能。   冯俏望着章年卿严峻的神色,伸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头。   章年卿道:“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这件事我们还真不能管了。”   章年卿就不明白了,他不过是区区一个五品小官。崔大夫哪来那么大的底气,认为他敢管这种事。他忍不住把疑惑告诉冯俏。   冯俏一语道破天际:“很简单啊,珠珠眼里我还是无所不能的九天神女呢。”顿了顿,“崔大夫一介平民,你在京城官威又那么响,还正好要离京去山东。崔大夫把救命稻草的主意打在你的身上也不足为奇啊。”   章年卿点点头,“有道理。”捧着小脑袋,重重在她唇上亲了一口,“你真是我的贤内助。”   冯俏眉眼弯弯,忽然想起什么,埋怨道:“你都没告诉我,好端端的为什么在这里停船。”   章年卿哪好意思告诉她是为了请青嬷嬷。——怎么说,都感觉他像个傻子,傻呵呵的被人算计。   嵇玉涛。   章年卿反复掂量着这个名字,辛勖涵的事,某种意义上是嵇玉涛引起的。章年卿被巨大的诱惑引诱着,如果嵇玉涛真的在招细镇藏了一位宫里的娘娘……   章年卿不敢想下去。   这是个机会。不管是用来打压嵇玉涛,还是收拢他。这都是一次好机会。   章年卿深知这其中的风险,弄不好,连自己都会搭进去。可若是办好了,他就有自己的人了,还是一个在工部担任重要职位的人。   章年卿跃跃欲试,久久不能平复心情心情。   迄今为止,他的一切都是章家的人脉资源,冯家陶家孔家的扶持才有的。除了这个状元是他自己考的,再没有什么是他自己挣的。   章年卿不敢告诉冯俏他想试试。   辛勖涵的血书虽然已经付之一炬,可如果张恪真的是刘宗光的人,悬在父亲和外公头上的大刀始终悬着。纵然,纵然外公和父亲有能力处理这一切。   可章年卿心里还是充满着一种难言的渴望,他想握住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权力。   如果嵇玉涛是他的人,有些他不能问父亲的话,他可以直接问嵇玉涛。   只要这把刀,——那个女人用得好。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确定他的猜想。——嵇玉康真的在招细镇养了一位宫里的女人。   章年卿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他要去见见这个女人。 第46章   次日清晨,崔大夫迷迷糊糊被人拖走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还有个小厮过来服侍他梳头洗面,连脚下的鞋都换成了黑面纳白底儿的新鞋。   崔大夫稀里糊涂的问:“毛竹小哥,这是要干什么啊。”   毛竹揣着手,靠在门框上。看着两三个小厮像打扮花姑娘一样,打扮着崔大夫。毛竹咧嘴一笑,露出两行白森森的牙齿,笑道:“三爷要见你。”   崔大夫心里直犯嘀咕,昨天又不是没见过,也没见让他换衣服洗漱啊。   崔大夫一颗心提着,却久久等不到章年卿的传唤,十分忐忑。   房间里,章年卿正百般柔情蜜意的掰着冯俏攥着他衣角小手。为了迁就他,冯俏这些日子来大都穿着肚兜睡。偶尔,连肚兜也不知掉到哪个犄角旮沓。薄被下滑,露出香肩。冯俏拽着他的袍角,小脸春潮未褪,美眸氤氲水汽。   章年卿狠不下心,只好上前用被子将她裹好压在床上。   冯俏带着哭音问他:“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章年卿叹气,“我不是说了吗,这是次机会,我……”   “我不是问这个!”冯俏不悦的打断他,“你昨晚答应我,今天会带着我去的。”   章年卿眼神无奈,低声道:“你不知道男人在床上的话是信不得的吗。”   冯俏脸一红,嘟囔道:“你就会欺负我。”   她一手拽着章年卿衣服,一手气呼呼的自己穿衣服。章年卿看她笨手笨脚,心知劝不了她松手,只好帮忙替她按着衣扣打结。   冯俏瞪他一眼,并没有因为他殷勤小意的帮忙而消气。过了一会,她问道:“天德哥,嵇大人真的会听你的话吗。”   “当然。”章年卿翘起嘴角,得意道:“只要我们能确定那个女人的身份。”   古有皇帝霸占臣妻,却还没有哪个臣子敢碰皇帝的女人。哪怕是先帝重未宠幸过的女人。   这是死罪!大逆不道。   “可嵇大人年长你那么多。”冯俏拽着章年卿坐到梳妆台前,“嵇大人和爹不是是好友吗。你这么算计长辈,你都不怕爹生气?”   “他算哪门子长辈。”章年卿不以为然,沉默一会,他道:“待我做成这件事后,我会写信给爹。”   这是想先斩后奏了。   冯俏不是很明白,但她不想跟章年卿唱反调。这件事说给任何一个长辈,恐怕都不会赞同章年卿的做法。   冯俏想做一个在章年卿背后默默支持的女人,而不是他一辈子只能捧在手心里的小丫头。   嵇玉涛有胆子碰皇上的女人,想来也是一个亡命之徒,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章年卿这一去,生死未卜。能回来,自然是如他所言,拿捏住嵇玉涛的把柄,收服嵇玉涛。从此荣耀万丈,他日后想避开章家孔家做什么事,都轻而易举。   可若失败了,嵇玉涛为了保命,前方只有死一条路等着他。   冯俏几度想说:放弃吧,你有你的前程,你有你的青云路,这件事不用管,不用理,对你今后的功名路不会有丝毫影响。   可章年卿态度强硬的可怕。   冯俏第一次意识到,她嫁的不是一个文官儒生。   章年卿野心勃勃,有虎狼胆魄。他笑容灿烂,待她如和煦春风般温和,这是他的本性。   与此同时,他也是上司眼中沉稳冷静,年轻有为的人才。这,也是他的本性。   昨夜,章年卿十分狂野,血液激动咆哮。   “俏俏,嵇玉涛身上有我想知道的秘密。”顿了良久,章年卿贴在冯俏耳畔,气息喷在她的脸上,他难耐激动,克制道:“……待我经营到嵇玉涛如今地位,快则五年,多则十年。等我再扶植这么一个人,又是十年光阴。幼娘,你看见了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他把嵇玉涛的把柄,几乎赤。裸。裸的送到我面前,你说我能不接吗。”   冯俏抱着他的肌肉紧实的背,不解道:“可你不是说这事你不能插手吗。”你不是说躲都不及吗。她欲言又止,不知道章年卿的态度为何转变如此之快。   章年卿的吻铺天盖地压下来,“是我想差了。这件事要管,管了我才会更好。”   冯俏有些受不住,嘤咛一声,带哭音道:“可是你已经很好了啊。”有孔家,有陶家,有章家,有冯家。他还不满足吗。他还想要什么?   “那不一样,俏俏。”章年卿从她的胸前抬起头来,眼中星辰闪亮,认真道:“那是爹的,外祖父的。不是我的。”   “你,你的?”   崔大夫终于见到章年卿,是在两个时辰后。日头正好,章年卿背手站在逆光下。   崔大夫自觉风趣的调侃了句,“三少爷莫晒了,会更黑的。”   章年卿:“……”   章年卿对崔大夫说,他答应救青嬷嬷。条件是,青嬷嬷以后得留在他身边,替他照顾冯俏。   崔大夫没有丝毫怀疑,感恩戴德。   章年卿去找嵇玉涛的那位’外室‘的时候,过程并不凶险。没有崔大夫口中的杀机重重,生死一线。寻常的似乎章年卿只是驾着马车,带着侍从,去见一位昔日故友。   去的时候嵇玉涛并不在,崔大夫焦急的跟在章年卿身后,似乎是想先带他去找青嬷嬷。章年卿笑意淡淡,道:“我总要先看看你说的是不是假话吧。”   万幸崔大夫不是路痴,仅凭青嬷嬷三言两语的指点,顺利将章年卿带到了地方。   嵇玉康看起来出手并不大方,给’外室‘置了一所小门小院。青砖黛瓦白墙,一扇小黑木门,十分朴素。院子里很静,没有一点人声。   章年卿身边一个习武的老者对章年卿,微微点头。章年卿颔首回敬,他坐在马车里,并没有靠近。   一番暗语后,马车退开十丈,隐藏在一片果树林里。   章年卿右手并起两指,轻轻一挥。两小队人马,俯身过去,悄无声息的将整座院子埋伏起来。他撩起车帘一角,双目微敛,观察着这处别院。   这所院子狭窄而长,不同于京城的四合院。这边的地庄是条形,纵深很长,门面却很窄。左右两旁都是邻居,普通的护卫想要不惊动任何人,包围这间院子,实属不易。   所幸陶外公不是吝啬的人,出手大方,给章年卿的都是他手下最好的人。   早上冯俏缠着他要一起来,说他不认识宫里的人,她可以帮忙。   章年卿拒绝了,诚然冯俏因为是衍圣公唯一一个外孙女,又是孔家孙子辈,女孩子最大的那个小姑娘。沾了不少便宜,在衍圣公亲孙女出生之前,冯俏替女孩子们承了多少赏。   冯俏的名字是太皇太后取的,甚至冯俏的满月酒都是跟着十公主一起在皇宫过的。其荣宠之盛,冯俏六岁了,太后还惦记着冯俏,时常把冯俏喊进宫说话。   可冯俏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她比其他孩子长的可爱漂亮,也不是她就多么讨人喜欢。只是因为天家要对衍圣公这边表现出亲昵的态度。   后来孔大小姐出生后,冯俏再没有被太皇太后召见过,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章年卿并不觉得冯俏能认出嵇玉康的女人是哪个后妃,以冯俏当时的身份,见的大多是皇后贵妃,和一些受宠的娘娘妃子。   嵇玉康没这个胆子敢碰这些人。   何况这些人少了任何一个,京城里都炸开锅了。怎么会让嵇玉涛藏这么久。   以及出于对冯俏安全的考虑,章年卿硬下心肠,没有同意冯俏跟着。   章年卿有个更大胆的决定。   ——他要把这个女人绑走。   突然间,意外出现了。章年卿的人还没部署完,黑木门突然被打开了,出来一个八九岁左右的小男孩,小男孩长的瘦骨嶙峋,头大身子轻,身形却很灵活,黑葡萄轱辘一转。一溜烟便窜出来。身后的老妇人没抓住,追在他屁股后面直喊公子。   这一喊,到让章年卿真觉得这个女人是嵇玉康的女人了。京城这边男孩兴喊少爷,X哥儿。南边兴X公子,大郎二郎。   这么一来就对上了,嵇玉康肯定是在这个女人进宫之前认识的。夫妻两都是南方人,这么喊孩子理所当然。   不过,章年卿糊涂的是,和景帝驾崩才三年。他原先料想的是,嵇康是在开泰帝继位后,趁宫里兵荒马乱,将人给偷渡出来的。   可眼前突然出现这么大一孩子……   章年卿不相信嵇玉涛敢在先帝在位的时候,就敢堂而皇之的染指和景帝的女人。   这其间有什么隐情吗?   “阿睿,不许乱跑。”门里,忽然走出一位衣着朴素的夫人,她低声呵斥道。   那个叫阿睿的孩子,明显更怕这位夫人,呐呐的回来,喊道:“娘。”   夫人面色平静,蹲着身子与他平视,耐心道:“阿睿答应娘亲过什么。”   “嵇先生回来之前都不要出门。”   章年卿离得远,听不清楚他们说话。问身边的人:“他们说什么?”   一人道:“他们说嵇先生回来前,不能乱走动。”   嵇玉涛不在?   章年卿当机立断:“动手!”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看似简朴的小院居然埋伏了不少大内高手。   章年卿大为震惊,蓦地意识到,这个女人恐怕不止是嵇玉涛的’外室‘这么简单。   第47章   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两拨人已经缠斗起来,章年卿这边的人马训练有素,分工明确。他们都是刀口舔血的江湖草莽,被陶金海收服还没几年,对付朝廷的鹰犬很有一套。   他们深知这些大内高手最擅长配合,内外夹击,所以章年卿的人不敢让这些人聚在一起。两三个人缠住一个人,另外三个人一人拖住一个人质,连带着伺候人的老妇人也一起,卡着脖子打晕,扛着就走。   章年卿看的瞠目结舌,陶金海送来人时,只说为了方便掩饰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章年卿没在意,只以为是鱼目混珠,估摸着有十个青年壮力是护卫就差不多。后来知道三十个人都是护卫,他也没多想。现在看来,他还真是低估了这些人的杀伤力。   仔细想想,章年卿也能明白。陶外公总不会塞给他还带着兵籍的护卫。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这样也好,只要处理得当,就怀疑不到他身上。   掳两个女人十分顺利,小男孩见母亲被抓。原本被赵虎扛在肩上,忽的两眼赤红,一口咬在赵虎脖子上,顿时血如涌注。赵虎一气之下,手卡在小男孩脖子上,正欲扭。   突然被人呵斥一声,“赵虎!”   赵虎这才意识到今非昔比,手刀打晕小男孩,抱着人走进与果林相反的小树林里。   那边一行人追去,声音渐渐消匿于风林田野间。   章年卿淡淡开口,对假扮车夫的赵鹤道:“走吧。”   崔大夫战战兢兢的问:“去哪?”   崔大夫伏在马车一角,心跳在嗓子眼,捂着嘴半晌不敢说话。太可怕了,一想到他和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土莽同吃同住了这么多天,就觉得后背一身冷汗。   再看章年卿时,眼神就有些不对劲。   天啊,这是京官吗。如果不是他跟着章年卿从京城出来的,真的怀疑眼前这个杀神,是不是京城那位才高八斗的状元郎。文质彬彬的儒生文官。   养这么一群人的会是些什么人。   章年卿瞥他一眼,道:“你不是让我救青嬷嬷吗。这就走吧。”   崔大夫后悔莫及,一点也不想带章年卿去找青嬷嬷,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只能低头应一声是,一路上几次想指一条错路,却被曾今绑过他到赵鹤似笑非笑的眼神压住了。   崔大夫认识他,刚才那个差点拧断孩子脖子的赵虎就是他弟弟。这个人……一个小孩子不过要他一口,他就要痛下杀手。   崔大夫垂头丧气的指路。   冯俏一个人再驿站里坐立难安。   陶家那边为首的有三个人,赵家兄弟和汪霭三个人为首,其中以汪霭地位最高。   汪霭和赵虎一个人抓着小男孩,一个人抓着男孩母亲。两人逃跑时便刻意避开驿站,章年卿待冯俏之珍重,他们这些人都是看在眼里的,他们不敢将祸水引过去。   底下人不知情,汪霭和赵虎却知道一些**,他们手里这对母子,搞不好就是后妃皇子。   章大人捅大篓子了!   如今他们不得不替章年卿擦屁股。   汪霭恨声道:“章大人要来插手这件事,我就觉得不对劲。偏生你和你哥哥为了讨章大人欢心,他说什么干什么,说一不二的。现在好了。”   赵虎没好气道:“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心里暗暗腹谤,说的轻松,陶大人把他们给自己的小外孙时,可是三令五申的说了,他们是以死士的身份过过去。章年卿就是他们的命,他们的天。   汪霭还在忿忿不平:“我看那个崔大夫有鬼,章大人也是,好端端的给自己招惹一些不相干的麻烦。”   小男孩一出现,他们心里就咯噔一声。心里暗暗期盼,千万不要是那个外室的孩子。   汪霭知道,除了他和赵家兄弟,其他兄弟都想不到他们抓的是位太妃。如果这个男孩是太妃的孩子……   他和赵虎对视一眼,暗暗下定决心。   那他们就把这趟水搅浑,露出江湖行迹。和大内高手过招时,刻意露出一些鱼龙混杂的门派招式。好把章年卿彻底从这件事上摘干净。   甚至掳人时,都是汪霭和赵虎亲自动手,以免手下人没轻没重,伤着贵人。   良久,赵虎忽然问道:“那接下来怎么办?”   汪霭望着刺眼的太阳,如实道:“不知道。”看了眼渐渐转醒的女人和孩子,哂笑道:“听天由命吧。”   “是啊,听天由命吧。我们原本就是从江湖上来,现在也该回到江湖里去了。”赵虎喟然道。   难不成他们还能指望章年卿一个还未及冠的孩子?   马车悠悠碾过,章年卿盘腿坐在马车里闭目沉思。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弃卒保帅。   章年卿知道,他最大的优势在于背景干净,年轻。   是的,干净。他背后那点势力纠葛,在朝堂上根本不够看的。说白了,也就是父辈恩怨。   这件事想把他摘干净很容易,只要弃掉这些护卫。他一个朝廷委命赴山东监考的京官,和皇权之争并无纠葛,掳走人的又是江湖势力,怎么怀疑都怀疑不到他身上。   至于他为什么停在汀安,拿薄津浩开刀就好。   即便还有人怀疑,想拿他开刀,他就可以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   开泰帝新科第一届龙飞榜,你针对的到底是我这个朝廷任命的济南府考官,还是针对的皇上这条将科举直统中央,委命京派官的举措?   这样一来,既能顺利转移所有人的视线,又能给新帝当一块验金石,有助于他的仕途。   章年卿双手抹了把脸,主意都万全了,他心还是不踏实。窝囊,太窝囊了。他真的这么办了,就是怂蛋。都对不起兄弟们这么护着他。   有多难想明白呢,这些人跟在他身边这么久,都没露出江湖出身的蛛丝马迹。分明是外公精心**的人,怎么一动手就露底呢。   答案呼之欲出。   他们想保护他。   章年卿有底气拿捏嵇玉涛,是因为他把事情定性在嵇玉涛是因为女人,将后宫某位不受宠的太妃偷渡出来,金屋藏娇。   可这个孩子一出现,事情就变味了。   章年卿保守估计这个小男孩有八岁,但不确定,这个孩子瘦骨伶仃的,头还那么大,显然是病态。也许他有十二岁。照这么推,这个孩子出生应该是和景十四年到十八年的事。   这样事情就复杂了,也许不止是皇权,可能还牵扯到宫闱谋斗。   嵇玉涛是什么时候出接手的这个孩子和女人?他和父亲的不和是不是因为这件事?那个女人的母族是谁?   章年卿太阳穴突突的跳,一点头绪也没有。只觉得退步深渊,迈步火海。张恪都能倒戈,嵇玉涛未必不可能倒戈。看来他得和父亲谈谈了。   当初他直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头痛自己’末代状元‘的身份和翰林院赴任的事。   朝堂迭替,权力交换。那是大魏朝最混乱的一年。   章年卿贴着幸运的标签在翰林院站稳脚跟,所有人都说章芮樊怕事跑了。说的多了,连章年卿都这么认为了。可现在回想,父亲当时说的是:他累了,他不想再赌了。   父亲跑了,跑到外公的羽翼下。蓄势待发两年,痛宰了刘宗光一刀,或者说,宰刘宗光的工部一刀。   巧合的是,工部编外还有一人,工部都给事中嵇玉涛。   ——他负责监管工部,可以直达圣听。   齐王继位后也没动嵇玉涛的位子,可想而知嵇玉涛藏的有多深。   想着想着,章年卿唇边挂起一抹讽刺的笑,嵇玉涛他这是脚踏两只船啊,还是人在曹营心在汉啊。   马车驶到青嬷嬷的住所时,章年卿并没有下马车,只让崔大夫和赵鹤下去把人带出来。青嬷嬷现在是他的底牌。   章年卿现在不能去和汪霭赵虎见面,更不能和他们手里的人质见面。甚至为了保护他自己,也为了保护这些护卫。章年卿甚至不能和他们联系。   所以他现在想要获取更多情报,只能撬开青嬷嬷的嘴。这是最稳妥,也是最安全的办法。   章年卿的思路越来越越清晰,心里渐渐有个念头拧成一股绳。   他不走弃卒保帅这一步,他要把人留下来。把所有人都保下来!   这是他的属下,他的人,如果一出事他就逃之夭夭。以后拿什么服众?   赵鹤很快把人带过来,章年卿主动道:“让崔大夫和青嬷嬷都上来吧。”   赵鹤点头,对章年卿的话不打半点折扣。催促着两人赶紧上车。   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害怕,章年卿挡在马车中间,谁敢绕过他坐进去。   “三公子,你看?”赵鹤顿时明白什么,为难道。   章年卿二话不说跳下马车,身姿矫健。赵鹤’嚯‘一声,喝彩道:“三公子练过?”   “哪里哪里。”章年卿报赫道:“我三岁就开始拿笔杆子,还真没学过武。只小时候在中学堂学过一点拳脚,强身健体的。”   笑话,他要会武功,当年和那些纨绔打架还用着耍阴谋诡计。几拳霍霍死他。   说着说着,章年卿目露怀念:“儒家讲究君子六艺,我在中学堂念书的时候,每旬都有三节骑射课……后来我跟着冯先生念书,没想到冯先生看起了斯斯文文,骑射居然比我们中学堂的霍老师都好。”   那时候可真好啊,除了念书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偶尔有些闹心,无非也就是同窗间的小打小闹。   哪里像现在,人心隔肚皮。 第48章   章年卿回来的时候,冯俏发现他身边大半人都不见了。当着外人的面,冯俏没敢多问。   章年卿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趁冯俏安排崔大夫青嬷嬷的功夫,悄无声息钻进他的’书房‘。   冯俏望着紧闭的房门,疑惑的看向赵鹤:“是出什么事了吗?”   赵鹤不太习惯和女人靠这么近,冯俏是女主人,他也不敢躲。只好趔着身子,一副随时都能跳起来的样子,他不敢直视冯俏的眼睛,低头道:“三少奶奶安心。一切都好。”   “其他人呢?”冯俏问。   赵鹤卡壳,憋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这时章年卿拉开门,卓越俊逸,他站在门口无奈的笑,道:“别为难赵鹤了。”伸手邀她进来。   冯俏不明所以,顶着赵鹤尴尬的目光,把手交到章年卿掌心。   章年卿关好门,拉着冯俏坐下,将她一双白生生的手放在掌心里反复揉搓。彼此沉默,章年卿满腹愁绪不知如何诉说,刚才他躲进书房的那一刻委实松了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难为情。   难为情到,希望冯俏能识趣的,不要来问他什么。什么都不要问,一个字也不要问。   许是他以前对冯俏解语花的期待太大了,此时此刻的冯俏并没有感受到他不想付之于口的为难。只温柔安静的坐在他对面,漂亮的眼睛如星辰一般,静谧的看着他,等他倾诉。   这让他倍感压力。   章年卿呼吸放浅,绞尽脑汁想着说词。   昨晚他在她身上逞尽风头,早上带着’将士们‘雄赳赳气昂昂的出发,晚上却铩羽而归。实在是……掌心罩着一双小手,手上触感滑腻,香玉暖光。   “我……”章年卿艰难吐出一个字。   良久,良久,章年卿决定还是不对冯俏吐漏真情。——这种丢人的事,他一点不想让她知道。   章年卿调整心态,淡淡道:“我把那个女人绑了。”   “啊。”冯俏目瞪口呆,总算明白他的为难,好笑道:你是土匪吗?”   章年卿笑着点头,他道:“所以我把人都支走了。没让他们回来,让他们先出发,然后再路上见机汇合。”   冯俏想了想,道:“也好,反正从汀安到山东还有段距离,中途再见,是稳妥一些。”   章年卿慢慢站直身子,松开冯俏的小手,双手撑在她椅子的扶手上,鬓耳斯磨,咬着她耳廓问,转移话题,亲昵的问道:“今天都干什么了。”   与此同时,嵇玉涛望着空无一人的后宅,满地缠斗的痕迹。他几乎是跌撞的爬进屋子,连奶娘都被抓走了。嵇玉涛双拳紧握,一拳砸在墙上:“谁干的。”   一人道:“听护卫说,和他们过手的都是一些江湖人士。追到芦苇荡的时候不见人的。”   嵇玉涛内心挣扎许久,平静道:“通知王国舅吧。”   下人惊愕的看着他,欲言又止:“要不要……”   嵇玉涛目光冷冷,重复一遍:“去通知王国舅!”   “是。”   书房里,冯俏双手撑着章年卿胸膛,撑开两人的距离,急急忙忙道:“对了,碰瓷的回来了,你要去找他吗。”   “薄津浩?”章年卿果然停下来,目光复杂的看着冯俏,“怎么回事?”   冯俏趁机坐远一点,慢慢道:“薄津浩中午的时候回来了,驿长和知县带着他过来的,可是你那时候不在。我就没有见。”   章年卿想了想,对冯俏道:“我饿了。”可怜兮兮的望着她,补充一句:“我不想吃驿站的饭菜。”   “好。”冯俏抿唇一笑,“我去给你做。”   “辛苦俏俏了。”凑上去吻吻她唇角。   冯俏哎呀呀避开,俏皮的福礼,“章大人有令,岂敢不从。”   章年卿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叫赵鹤进来,道:“你们之间有没有什么隐蔽的联系方法。”   “章大人!”赵鹤不赞同道:“你要明哲保身才是。”他有办法也不会拿出来。   章年卿定定的望着他,问道:“你弟弟怎么办。”   赵鹤沉默片刻,“我们是死士。”   “停。”章年卿心里知道是一回事,由他们嘴里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他喝住赵鹤的话,肃然道:“人是我让抓的。他们带着这两个人也不安全。”   章年卿没有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说服谁,他知道一个更好的方式。   章年卿看着赵鹤,冷静道:“这是我的命令。”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章年卿道:“我让你们绑人,自然是有我的用处。”瞥了赵鹤一眼,淡淡道:“你们到好,一个个搞什么英雄救主,把人拎的影都没有。我问你,你现在不给我把人找回来,你是打算怎么办?”   “杀了?还是留着。”他问的残忍。   不待赵鹤答,章年卿又道:“想来,你们也没把算把人留着,让人天南地北的追杀吧。”他温眸看着赵鹤,轻问:“你们是打算把那主仆三人杀了,然后浪迹天涯,能活一天是一天吧。”   赵鹤嘴唇蠕动半晌,最终答了一个’是‘字。   章年卿叹了口气,命令道:“把人留着,往山东方向跑。路上我会联系你们的。”   “然后怎么办呢?”赵鹤眼眶有泪,低声道:“章大人,如果你打算走一步看一步的话,我建议还是不要联系他们的好。”   “不。”章年卿断然道:“我有办法。”   “你……您有什么办法?”   “贼喊捉贼。”   赵鹤瞪大眼睛,“这,这行得通吗。会不会太冒险了。”   章年卿苦笑:“我把天都捅了个窟窿,还有什么比这更冒险的。”   这一夜,注定难眠。   嵇玉涛走黑白两道查进来汀安出入的可疑人马时,薄津浩向他吐露出一个让人很意外的人,章年卿。   嵇玉涛招呼下人给薄津浩斟酒,问薄津浩:“章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在这呆了几天。”   薄津浩打了个酒嗝,道:“前天来的,留了两天了。”   嵇玉涛狐疑不已,“他不去山东赴任,逗留在这里干什么。”   薄津浩略显尴尬,解释道:“他为什么来我就不知道了。”然后露出诧异的神色,“章大人身上还带着皇命吗?”见嵇玉涛点头,立即坐立不安道:“昨天我碰了章大人的船,一直想去道歉,章大人拒而不受。”   嵇玉涛没有插话,静静等他说完。   “……今天早上,漕帮李大当家的突然召集运河上的舵头,说这两天会有一个戴着李家玉佩的小姑娘和她的新婚夫婿往山东方向去。让我们路上都照看着。事出紧急,我怕我回来的时候,章大人已经走了。离开的时候,就把他的船锁了。”   “山东?”嵇玉涛忽的问。   电光石闪,薄津浩突然意识到什么,大惊失色道:“李大当家的不会是说章大人吧?”   大水冲了龙王庙,薄津浩蓦地给了自己一耳光,喃喃道:“这李大当家的怎么不说清楚,他只说是小姑娘,也没说她的夫婿是京城五品大员啊。”   完全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薄津浩捶胸顿足,李大当家的语气,完全就是女孩家身份比男方尊贵。如不然,世道习惯都是先称男主人然后再喊女主人。   何况,章年卿驶出的是两艘官船。李大当家的给水道上打招呼,不就是怕水匪劫道吗。他娘的,谁敢截官船啊。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薄津浩絮絮叨叨,嵇玉涛自顾自的斟酒,闷头喝了数杯。他问薄津浩:“章年卿是我贤侄,既然是一场误会,不如我给你们搭个桥,握手言和?”   薄津浩草莽出身,不了解官场之间的事。只知道五品官比七品官大,他不以为然道:“嵇大人做人叔叔的,还没自己侄子官做的大?”   嵇玉涛笑笑,没有多做解释。“对了,你非缠着给章年卿道歉是为什么?”   薄津浩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想和章大人做个朋友吗。”他扬了扬下巴,“我们这平头小百姓,一辈子能见几个五品大员。”一副功利市侩的模样。   嵇玉涛心里藏着事,不疑有他。一席酒过,便送人出门。   薄津浩醉醺醺的被人抬回家,嵇玉涛的人刚一走,他便跳起来,眼神清醒,神色冰冷。疾步走出屋子,在耳房的暗格里拿出两封信,展开,铺在桌子上看了许久。   一封信,用红朱砂写着章年卿三个字。   另一封信,用墨笔也写着章年卿三字,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红色的手字。   这两份信,一封来自刘大人,意为取章年卿的命。一封来自小孟尝,小刘大人,意为取章年卿的双手。   薄津浩能在汀安站稳脚跟,是因为工部每年运木材,户部运粮食,都不辞辛苦,不惜钱财,租调的是他薄津浩的船。为这个,通州船行都恨死他了。   在大魏朝,凡是过运河的货,除了盐课的事他插不上手。都是他薄津浩的天下。   一直以来,他和刘首辅除了银钱上的往来,刘大人从没有要求他做过什么。   唯一一次让他做一件事,他却陷入两难的境地。   刘大人要杀章年卿,漕帮要保章年卿,这可如何是好。   因为薄家和通州船行不和,故而这么多年薄津浩一直竭力和漕帮保持良好的关系,甚至不惜给漕帮上供,就为了保证朝廷货物的安全。   否则,凭通州船行在京城的根深蒂固。只要他办砸一件事,刘大人也保不住他。   届时,他在汀安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运河上再没有他的位置。   漕帮这两年一直在洗白,还把女儿嫁给一个京城当官的……   薄津浩不甘心。 第49章   嵇玉涛对章年卿的疑心,并没有因为薄津浩的话而打消。当初他和章芮樊政见不合,投靠了王国舅一派。两个昔日好友,为此闹翻了。前吏部尚书张恪也因这件事,一直对他没有好脸色。   这让嵇玉涛很无奈,后来章芮樊三儿子要和衍圣公的外孙女订亲。王国舅大惊,嵇玉涛只好连夜去找章芮樊,劝章芮樊打消这门亲事的念头。   衍圣公的嫡长孙孔穆行是大皇子的伴读,孔穆行娶的也是詹士府何大人的女儿,摆明了孔家是大皇子派的。   是,孔家没有实权,衍圣公府上也不站队。   可孔家未来执牛耳者——孔穆行,已经把风向标摆得这么明显。章芮樊还凑上去和衍圣公的外孙女订亲,这不是站队是什么?   那个冯承辉就更可笑了,他岳家站的大皇子。他自己到和刘宗光勾结在一起,当初刘宗光一脚把他踢出京城数年。冯承辉居然不记仇,不羞不恼的爬回来,依旧舔刘宗光的臭脚。   好嘛,刘宗光一高兴,把他提到了东阁大学士的位子上。   如今,更是不得了。冯承辉已经贵为文渊阁大学士。   瞧瞧,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   衍圣公看上少年天才的章年卿,他章芮樊就屁颠屁颠的把儿子赶紧送过去。   嵇玉涛几度上门好言相劝,想替王国舅招揽章氏父子。   章芮樊一气之下,要和嵇玉涛划清界限,并警告嵇玉涛有他在朝堂上在一天,谁也别想碰他儿子一根毫毛。   后来,嵇玉涛就没有参加章年卿的庆功宴。   过了几日,王国舅劝嵇玉涛:“你们是同乡又是同科,这么多年的感情,哪能说散就散。”   嵇玉涛想了想,也确实不舍好兄弟这么多年的情谊。在九斛珠打了份重礼,去章府参加青鸾的满月宴。盼着借此重修旧好。不曾想,两人又是不欢而散。   这次的缘由是张恪引起的。章芮樊原本已经消气,对嵇玉涛道:“不谈官事,我们还是朋友。”   张恪却在一旁阴阳怪气,冷哼道:“不是我和芮樊,你嵇玉涛能做到现在这个位子,能去给王国舅当看门走狗?真是瞎了眼!”说话十分难听。   嵇玉涛微怒,念着昔日情谊没有发作。连连称是,道:“我明白,张老和芮樊大哥对我的大恩大德,玉涛没齿难忘。”顿了顿,他道:“我也是念旧情,才有今日之行。”   不知哪句话戳到章芮樊,章芮樊脸色骤变,怒道:“我不稀罕你的旧情。”连人带礼物一起扔了出去。   从那以后,嵇玉涛再没有登过章家门。   这件事,嵇玉涛理亏在前,他无话可说。   可俗话说得好,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嵇玉涛不觉得自己朝上爬有错,一来他没有踩着昔日好友上位,二来他也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何况,他当时手握重要秘密。   嵇玉涛没办法对章芮樊吐露实情,他只是希望章芮樊能和他一起走在正确的路上。   跟着大皇子,没有什么好下场。   而且冯承辉其人阴险狡猾,善于钻营。当年冯承辉以新科状元的身份,攀上衍圣公的唯一的女儿。现在又想拿自己不足十岁的女儿,去诓大魏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解元郎。   你以为冯承辉看上的是什么,他看上的是章年卿吗?   分明是看上章年卿父亲吏部侍郎的身份,和章年卿外公陶金海的势力。   他在替大皇子拉拢势力!   嵇玉涛冷笑,他这个贤侄无非就是黑了点。章芮樊要是实在担心章年卿不好问亲,王国舅可是说了,他膝下的小女正好十三芳龄,和章年卿年龄相当,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比冯承辉的女儿不知好多少倍!   月弦如勾,嵇玉涛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越不放心。章年卿突然逗留在汀安,越想越蹊跷。   想来想去,嵇玉涛还是决定见章年卿一面,探个究竟。   驿站,草丛蟋蟀蛰伏,虫鸣不断。窗外,江水滔滔。   章年卿心里有事,只觉得心烦意乱,吵的他睡不着觉。偏生此刻冯俏又不在他身边,心中那股躁意无处发泄。沉着脸,掀帘去了东间。   东间水声哗哗,听见脚步声,云娇珠珠吓得双双回头。见是章年卿,这才放下心来。   两丫鬟对视一眼,云娇大着胆子上前道:“姑爷,小姐还在沐浴,你要洗漱吗?要不,你等等再来。或者让人在楼下安置一间……”   章年卿单手捂着耳朵,烦不胜烦,只觉得云娇叽叽喳喳,吵的他头疼。他不悦道:不要说话。”   云娇声音一滞,惊恐的望着章年卿。然后看着珠珠,比划着打哑谜,现在怎么办?   谁知珠珠比她还怂,澡帕往水里一丢,蹑手蹑脚溜出来。临走的时候还拽了云娇一把。   等出去了,云娇频频朝里张望,忐忑的问珠珠:“就这样出来不好吧?”   珠珠叉腰瞪她,“那你进去啊。”   云娇不敢,只好站在外面,竖起耳朵听使唤。珠珠也敛眉收目的,杵在门口当木头人。   内间,冯俏迫窘的攥着澡帕,将身子缩在花瓣水面下。紧张的看着章年卿,唯恐他说出一些什么’一起洗‘’我帮你洗‘之类的浑话。   还好,章年卿只是找了个地方坐着发呆。   半晌,不见木盆水声,他转头看着冯俏,怔怔的问:“你洗好了吗?”   冯俏摇头,抱着身子缩在水里,动都不敢动。她小声道:“还没。”   又过了一会,章年卿似乎才消化她的话,慢吞吞的问:“是不是你不会洗,我去给你叫珠珠?”   冯俏清清嗓子,水汽氲腾,蒸的她颈间锁骨都是一片桃花粉意,她道:“不,不用了,我洗好了。”   “哦。”   章年卿忽的站起来,走到澡盆边,将冯俏从水里捞出来,连衣服都没给她披,径直抱回去。他大步流星,刚要把冯俏扔在床上,冯俏紧紧拽着他胸前的布料,大声道:“我身上还有水。”   章年卿脚步一顿,胳膊扫开八仙矮桌上的茶具托盘,将冯俏放在桌子上,扶着她站稳。   脚下木桌微凉,冯俏双手环胸,不自在的站在桌子上。月色皎洁,透窗照过来明亮的光,她身上的水滴也映出星辰般的光泽。她居高临下的看着章年卿,眼睛却不敢和他对视。   章年卿脱下外罩衫,将冯俏兜头兜脑罩下,将她身上的水渍温柔的擦干。   末了,冯俏坐在床沿。章年卿抓着皱成一团的外衫,捉着她的脚,替她吸干双脚上的水。——这是他吸取的教训。   冯俏皮肤太细嫩,纵然他已经足够温柔。替她擦干身上的水渍,冯俏身上还是留下一片又一片红痕,触目惊心。   故而,章年卿为她擦拭双脚时,格外温柔。   “好了。”冯俏缩回脚,钻到被子里。   手中突然一空,章年卿失落一会,丢掉衣服。和衣倒在床上,叹道:“终于安静了。”   冯俏莫名所以,支着耳朵倾听。窗外草丛悉索,虫鸣啾啾,是有些吵。可她还是有些糊涂,不解道:“什么安静了?”   章年卿没有说话,吹熄蜡烛,轻轻拍着她身上的薄被,倦意浓浓,“俏俏,睡吧。”   啊,冯俏在黑夜里瞪大眼睛。   什么情况?   冯俏有些失落,难以启齿的期待落空。心里说不上来是怎么滋味,倒不是她真的如狼似虎。只章年卿今晚的表现太奇怪了,实在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冯俏有些郁闷,章年卿有节奏的拍着她入睡。她反而睡不着,小声道:“天德哥。”   “恩?”章年卿闭着眼睛应道。   “……没什么。”冯俏叹了口气,辗转难眠。   章年卿一直闭眼假寐,感到冯俏一直在床上滚来滚去,他半撑起身子问:“睡不着?”   冯俏闷闷的问他:“我还以为你找我有急事,都不让我洗完澡。”没头没脑的。   章年卿却听懂了,失笑着问她:“你不是说你洗完了。”   冯俏羞臊不已,低呼一声钻进被子里。任凭章年卿怎么拉扯都不出来。   他听懂了,他一定听懂了。   他肯定知道她在说什么。   怎么办啊。   冯俏心如小鹿乱撞,呼吸急促,双手捧着羞红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章年卿胸膛震动,低沉的笑声回荡在整间屋子。他把冯俏搂进怀里,像抱着个大宝贝,感慨道:“幼娘,我的幼娘。”他亲亲她的鬓角,然后告诉冯俏了一个小秘密。   “幼娘,你知道我为什么急着把你娶回来吗。”   冯俏果然感兴趣,扭过头看着他,“为什么?”   章年卿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逗她道:“因为太喜欢你。”   “咦?”冯俏心花怒放,还是板着小脸道:“这个我早都知道了。”   “好好好,那就说点你不知道的。” 第50章   章年卿话匣子一打开,就有些没完没了。   恰好两人都没有什么睡意,章年卿拉过大迎枕垫在冯俏背后,冯俏赤着细白的小胳膊,把手端庄的压在被子上,只露出小香肩,将自己浑身上下都裹得严严实实。   章年卿靠在床头,长臂一伸,将冯俏搂进怀里,左手无意识的摩挲着她肩头。   他道:“……那时候我爹娘不在,从这给他们写信,一来一回,最快也得十天。往往都是我这边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洛阳的信才姗姗来迟。”   “远水救不了近火嘛。”冯俏敷衍的安慰他,催促着他快点说,说重点。   章年卿好笑的问她:“什么才是重点。”   冯俏一噎,呐呐道:“我想听的就是重点啊。”一语道破真谛。   一个念头闪过,章年卿来不及抓住,只好继续道:“每次一想到这个,就不大愿意给父母亲那边写信。久而久之,习惯性的报喜不报忧。一有什么事,只能找冯先生说,找你说。”   话音未落,冯俏立即不满道:“你可没有来找我说过。”她瞪大眼睛,坐直身子,胡搅蛮缠道:“哦,你一直想让我当你温柔贤惠的解语花,原因在这啊。”   冯俏一挑眉,纯真妩媚之色尽显,隐隐的还带着一点点傲气。她扬着弧线优美的下颚,挑衅的问,“章大人,不知你外面的那位解语花是谁啊。”   “俗不俗,酸不酸?”   章年卿觑着她,将她按进怀里,亲上她的小嘴,喟然道:“除了你,还有谁。”   冯俏心悸不已,还是嘟着嘴,道:“你每次说不过我的时候都来亲我。你以为亲我,我就消气了吗。”她嘟嘟囔囔,抱怨道:“我看你就是心虚。你本来就没有对我倾诉过衷肠。”   章年卿道:“倾诉衷肠是这么用的吗?你也不怕把冯先生气死。”   冯俏咬着下唇,杏眸乌黑,瞪着他却有几分恨恨。   “好了好了,知道你眼睛大,快别瞪了。”章年卿去拉她的手,哄她消消气。猝不及防,冯俏对着他手背就是一口。   章年卿第一反应就是去掰她的嘴,目光一转,看见她伏着光洁的后背,皮肤细腻,白净如玉。他不动了,任凭她恨的牙痒痒咬在他手背上。   章年卿连一丝痛意都没有,指尖在她背上作画,流连忘返。指腹触感温热,柔滑凝脂。他的目光黏在她背上,低声道:“你不是解语花,我也不想勉强你做解语花。”顿了顿,他换了一个更肉麻的词,认真道:“你是忘忧草,看着你什么烦恼都没有,哪里还需要你开导什么。”   冯俏被夸的面红耳赤,不自觉就松了口,还温柔的替她擦了擦背上的口水。   章年卿心里一动,忽然道:“幼娘,你还没有字吧。”   冯俏一愣,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章年卿没有提过这件事,她也没有问过。怔怔点头:“没有。”   章年卿目光炯炯,炙热道:“萱草忘忧,不如我给你取字萱草。”他兴致勃勃的,“以后我给你刻方印,你也可以用作号,萱草居士。如何?”   冯俏瞪大眼睛,“什么乱七八糟的萱啊草啊,我才不要当不知名的小草。你取名太差劲了。”   章年卿一僵,“你,你不喜欢吗?”   “对,我不喜欢!”冯俏斩钉截铁道。   冯萱,冯草,冯萱草?   什么鬼名字。   冯俏翻了个身,蒙头大睡。章年卿不依不饶的去扯她的被子,不住在她耳边喊,“阿萱,阿萱。”冯俏假装听不见,闭着眼睛不说话。   章年卿亲着她耳尖,掰着她的脸。“俏俏,你回头看看我。看我一眼,就一眼。”半晌没有动静,章年卿气馁道:“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们有了女儿,叫她阿萱好了。”   冯俏一听这个名字要属于’另一个女人‘了,立即转过身,不依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她娇声埋怨,“你还是状元郎呢,就取这么个破名字。”   章年卿柔情似水,紧紧抱着她,小声道:“可在我心里,幼娘就是我的忘忧草啊……那时候烦心事可多了,我脑子里谁也想不起来,就念着你。想把你放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恨不得把她揉在骨血里,真的喜欢到极致,爱怜不得了。   可偏生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谁家的东西,由不得他任意讨要,安置在怀里。   这是一个得用八台大轿去迎的大宝贝。   “那,那好吧。”半晌,冯俏才委委屈屈道:“可是你不能在人前这么叫我。不然我就生气了哦。”   章年卿满口答应,抱着她睡了。   长夜漫漫。睡到半夜,冯俏被一股不自在的束缚的扰醒。她枕在章年卿的胳膊上,背靠在章年卿怀里。山丘两边都搭着章年卿的手,冯俏对着黑暗发了会呆。   章年卿的动作不带一丝情。欲,依恋的像个小孩子。   果然,还是有心事吗……   冯俏心底柔软的一塌糊涂,她把手盖在胸口,握他粗粝的指尖,往他怀里靠了靠,两人紧紧贴合在一起,不留一丝缝隙。   冯俏满足的闭上眼睛后,章年卿缓缓睁开眼,望着她侧脸。   俏俏。   我的幼娘……阿萱。   第二日清晨,小两口一觉睡醒到天亮。   赵鹤见到章年卿时,委实吃惊不小。他看着章年卿神采奕奕,精力充沛的模样。见章年卿还有兴致指点一下厨房加柴添盐。赵鹤不是滋味的摸了摸自己黑眼圈。   啧,不服都不行。他家三少爷,心大的可以。   年轻就是好啊。   白蛋花酒醪糟、笼饼、天花羊肚菜、石花海白菜,八仙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章年卿知道冯俏喜欢吃咸口,又特意让厨房做了鸡蛋羹。又怕笼饼带葱花,冯俏不沾,便喊人去街上冯俏夸过的那家包子店,买了几个包子,素荤馅皆有。   早膳很丰富,也很美味可口。章年卿却无福享受。   一大清早,驿站便接连迎来两位贵客。   先是薄津浩搓着手过来,旁敲侧击的问冯俏身上是不是有一块漕帮的玉佩。然后又是道歉,又是赔礼。送了比当日刮船更贵重十倍的礼来。这次薄津浩学聪明了,他带着女眷过来的。也不说是给章年卿的,只说送给冯俏的。   章年卿推拒不得,正左右为难之际。   薄家女眷灰头土脸的出来,看着薄津浩眼泪就下来了,张口便道:“那个章夫人太难伺候了……”话未说完,薄津浩厉声道:“不许胡说八道!”   女眷哭声蓦地刹住,神情凄婉,一双水眸盈盈欲泣,好似受了天大委屈一般。   章年卿掩唇低咳一声,沉着薄津浩在安慰女眷,对珠珠招手,小声问:“里面刚发生什么事了。”   珠珠淡淡道:“哦,也没什么。小姐不收她的礼物,她就哭了呗。”   “是吗?”章年卿狐疑不已。   前脚刚送走薄津浩,后脚嵇玉涛便过来了。   章年卿狼吞虎咽咽下一口包子,冯俏赶紧给他倒了杯水。章年卿抱怨道:“事可真多。”   章年卿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应付嵇玉涛。   “贤侄。”   “嵇叔叔。”   两人见面后一阵亲热,互相行礼寒暄过后。   嵇玉涛开始有意无意打听章年卿为什么在汀安落脚,若章年卿说是为补充粮己,他就可以断定章年卿在撒谎了。通州行船过来不过一天的行程,还不至于这就补充食物、歇脚。   嵇玉涛俨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不知怎么的,章年卿突然就想起冯俏说的,’她想听的就是重点。‘章年卿斟酌片刻,他目光闪烁片刻,单刀直入道:“实不相瞒,我此行汀安,确实是为私事。”   嵇玉涛倾着身子,露出感兴趣的神色,道:“贤侄可方便一说。”   章年卿坐在高座上,日光照进来,拖长厅内两人身影。微风吹动窗框,吱呀间搅碎光影。将两个人的身影厮杀出刀光剑影,风声鹤唳的局面。   两人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地上的影子。   章年卿沉默片刻,下定决心般,仰头道:“这话若是别人问我,天德肯定是不会说的。可既然是嵇叔叔问了,天德必不做隐瞒。”顿了顿,他道:“实不相瞒,这件事和嵇叔叔还有点关系。”   章年卿问,“嵇叔叔,你在汀安是不是养了一个外室。”神色很是不赞许。   嵇玉涛先是一窘,老脸微红,有些不好意承认,却又不得不顶着不方便问个清楚。事关官途,他的神色变幻莫测,’最终‘还是抛弃长辈的尊严和架子,低声问章年卿:“贤侄都知道些什么?”   章年卿简直叹为观止。若不是他知道**实情,他真的从嵇玉涛的神色举止中看不出丝毫端倪。   章年卿道:“……百仁堂的崔大夫日前收到昔日故友的求救信,说她在汀安被人追杀。”他清咳一声,掩饰尴尬:“他说,青嬷嬷撞见了一位大官的外室。这个大官要杀他。可有此事?” 第51章   嵇玉涛略拔高声音:“哦,她只说是我的外室?”   章年卿笑容敛住,淡淡道:“你是长辈,有些事我不好问,也不方便问。”他端起茶,指腹摩挲着锋利的碗沿,眼神晦暗,波涛不定。章年卿抬头一笑,如实道:“人我带回来,至今还未提审。”   嵇玉涛当然不信,他意味不明道:“贤侄倒是君子风范。”   “君不君子我可不知道。”章年卿眉眼不掩鄙夷,他嫌弃道:“嵇叔叔为老不尊,侄儿可没有兴趣听你和你家外室的荒唐,更不想知道嵇叔叔的风流韵事!至于人,我会交给父亲,你们长辈的事。还是你们长辈处理的好。”   章年卿的神色不似作假,嵇玉涛斟酌片刻,试探道:“是是,贤侄说的对……这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让御史知道,有我喝一壶的。”顿了顿,他向章年卿讨人道:“贤侄既有心为我将这件事遮拦下来,不若好人做到底,将那个嬷嬷交与我处置……”话音未落,便见章年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章年卿翘着二郎腿,靠在圆椅上,理了理衣袍。   嵇玉涛心里咯噔一声,只见章年卿微抬下颚,眼中隐隐有笑意和少许恭敬,他道:“嵇叔叔,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和景二十二年以后,咱们两家是怎样的旧情光景……想来嵇叔叔也清楚。”   他目光骤变,从慵懒变成凌厉,眼睛还是直勾勾看着嵇玉涛,肃然道:“嵇叔叔,恕天德难以从命。此事滋关重大,我不能直接把人交给你。约莫再有十来天,父亲那边会派人过来接青嬷嬷。嵇叔叔有什么请求,大可直接同我父亲谈。”   “呵呵,这样。”   嵇玉涛没有步步紧逼,章年卿的话他还是信的。   这个孩子不像他父亲,相反,性情秉性都像极了他的先生冯承辉,一身酸儒毛病。   因为他是长辈而避嫌。   倒像章年卿会做出来的事。   何况,嵇玉涛现在心里有比这更为紧要的事,便没在意章年卿对他不恭敬。   鄙夷好啊,风流好啊。他人到中年风流一把,算不得什么丢人的事,总好过让人窥破真相。   嵇玉涛这厢沉思着,章年卿没忍住,高声喊道:“嵇叔叔!”   “恩?”嵇玉涛望向他。   章年卿面色纠结,半晌,劝道:“嵇叔叔,千哥长子都两岁了,你也是有孙子的人了……行事能不能收敛一点。”他抱怨道:“你倒是真不怕妻离子散。”   嵇玉涛干笑两声,含混道:“过两年你就知道了。”一副大家都是男人的口吻。   章年卿微微皱眉,如急筝上紧绷的琴弦,悬然欲断。最终硬邦邦只扔下一句:“内子也在驿站,我叫她出来给嵇叔叔请安。”   哦,是了。薄津浩是说过章年卿此行还带着新婚妻子。   嵇玉涛询问道:“可是衍圣公的外孙女,冯承辉的女儿?”   章年卿点头,颔首道:“正是。”   冯俏一身藕色衣裙,素雅大方,偏生人长的纯真娇媚,一笑起来甜姐儿般可人,通身素淡压不出她三月春光的明媚。   连嵇玉涛也忍不住发自内心赞一句,小姑娘长的可真漂亮。   冯俏近身像他行礼时,嵇玉涛注意到,她竟是素着一张脸,脂粉未沾。肌肤细白,两颊薄薄粉意,宜嗔宜喜。   这样的姿色,送进宫里都是数一数二的,只可惜皇家不娶孔家的姑娘,连小主娘娘都不封。   嵇玉涛不好送冯俏玉佩手饰,索性送了冯俏两条小黄鱼。   冯俏笑盈盈的接下,给两个男人一人斟了杯茶,才施施然退下。   章年卿又和嵇玉涛叙了会闲话,送走人。章年卿走进里间,和冯俏一起朝二楼走去。   回屋的时候,冯俏不舒服的对章年卿说,“你这个嵇叔叔,演老色胚真像那么回事。”   章年卿黑着脸,冯俏前脚进屋,后脚他就握拳砸在门框上,生生把红松实木的门框,砸出一道缝隙。   嵇玉涛装的太像,一时他都分辨不出这个老流氓是真的调戏俏俏,还是为了将他这个’色胚‘的身份坐实。   冯俏吓了一跳,忙拉下他的手。心痛的吹着,“你跟自己置什么气。”   章年卿后悔道:“我不该让你出去敬茶的。”想起嵇玉涛盯着冯俏的样子,他就一肚子火。   哪怕知道嵇玉涛是装的,他也受不了!   章年卿怒道:“演戏用得着拿侄媳妇演戏?”   冯俏也是这么想的,却不敢火上浇油。只好顺着他胸口劝道:“这不是趁热打铁吗。一时半会儿,哪找个美人给他演戏。”   噗,章年卿被她逗笑了,揉着她头顶,道:“不知羞。还自己夸自己是个美人。”   冯俏扬起天鹅颈,骄傲道:“我不漂亮吗?”   章年卿笑着看她,一眼都舍不得离开,感慨道:“漂亮,我家阿萱是天下第二美人,谁人能及。”   “唔,天下第一美人是谁啊?”冯俏扬着头问他,小脸绷得紧紧的,嘴上是笑的模样,眼底深处却是满满的不服气。   章年卿捏着她的小脸,故意慢吞吞的,吊足了她胃口,才一本正经道:“天下第一,自然是——笑着的阿萱啊。”他点了点她的唇角,称赞道:“阿萱一笑倾国倾城。”   冯俏心花怒放,笑的灿烂。她推着章年卿站好站直,扶着章年卿臂膀,站在窄细的门槛上,章年卿紧张的扶着她,“你要干什么,别摔了。”   终于站稳了,江风习习,两人身后是滔滔大浪的运河,往来船只无数。这场景是在算不得诗情画意,章年卿却顾不得这些。只见冯俏两只小手从他胳膊,滑到他的脸上,一双柔夷贴在脸颊上……   冯俏终于和章年卿视线平齐,她贪婪的看着章年卿,珍惜着这难得的高度。绽放出自己觉得最美的笑容,轻声问他,“那倾不倾你啊。”她乖巧的为,尾音微扬,撩的章年卿心里酥**痒的。   ——阿萱一笑倾国倾城。   ——倾不倾你啊。   轰,章年卿脑中炸开烟花。不知为何,他有些热泪盈眶,不住的喊俏俏。   “啊——”冯俏惊呼一声。   章年卿抱着冯俏,大步流星走进房内。   “天德哥,现在是白天!”冯俏紧张道。   章年卿脚步一滞,尴尬的看着冯俏:“你想到哪去了。”他清清喉咙,回答她之前那个问题:“我是众生。”   “恩?”   “我说,阿萱一笑倾倒众生……”   我是众生。   冯俏笑得花枝乱颤,险些从他怀里滚下去,她眼泪都笑出来,道:“章大人,你绕这么大弯子。承认你倾倒在我的石榴裙下很难吗。”   章年卿有些恼羞成怒,“给你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   冯俏紧紧抱着他脖子,坚决不让他把自己扔出去。她脸亲昵的贴着他的脸,嘻嘻道:“章大人害羞了。”   章年卿只好捂着她嘴,任凭她如何咬在掌心都不松手。他恶狠狠道:“别蹬鼻子上脸。”   一室欢乐。   冯俏的笑声回荡出去,青嬷嬷在风中捕捉到些许笑声,她侧着耳朵问崔大夫:“这是谁在笑。”她不解道:“不是说,院子里住着贵人,哪里的小丫头这么不懂事。”   崔大夫侧耳听了片刻,不确定道:“应该是三少奶奶。”   “章大人的新婚妻子?”   “是。”想了想去,院子里也没别人了。崔大夫点头道:“章大人很宠三少奶奶,你若伺候好夫人,未必没有活路。”   “是吗。”青嬷嬷并不乐观,她茫然道:“章大人为什么不提审我呢。”   因为他抓走了两个不该抓走的人。   崔大夫心里暗暗道,却不敢将这些话说给青嬷嬷。她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崔大夫决定不告诉她这些,他犹豫道:“青妹。章大人并非善类,他是刑部的黑阎王,提审人很有一套。我怕你受苦。”   “我不怕受苦。”青嬷嬷目光坚定,幽幽道:“我从吃人的皇宫里出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怕的是,章大人根本不肯提审我……不肯用我。”   “未必。”崔大夫眼睛一亮,凑上前道:“我说过,三少奶奶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青嬷嬷苦笑,“我连靠近少奶奶的机会都没有。”   崔大夫道:“我听送饭的下人说,今天薄津浩来了,哦,就是那个锁了章大人船的。青妹,章大人不会再汀安停留很久的。没准今晚就会出发。”   “为什么?”崔大夫莫名笃定的语气,不禁让青嬷嬷起了疑心。   崔大夫避而不答,转移话题道:“我有个办法让你可以接近接近三少奶奶。”   青嬷嬷果然被带着走了,追问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你过来,听我给你说。”   两人一阵窃窃私语,青嬷嬷频频点头,目光渐定。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哦~么么哒。 第52章   酉时一刻,日沉西山。天空中灰蓝一片,冯俏在微微夜色中,身穿秋香色披风上船。   冯俏目光担忧,拽住章年卿的袖子,不放心道:“……少了这么多人,不会被有心人看出来吧。”   章年卿安抚的拍着他的手:“莫怕,我都安排好了。”   万幸章年卿下船时只带了十人,后来私下调兵遣将时也没引起人注意。船上有粗役有护卫,换个衣服,混淆视听,总体还算稳妥。   薄津浩恭敬将两人送上船,亲切又热情。   奈何章年卿早上陪嵇玉涛唱了场大戏,现在无暇应付。简单同众人寒暄几句,便上船了。   林驿长欲言又止,道:“章大人,夜间行船恐怕不稳妥。何不等到明早在出发。”   章年卿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道:“夜长梦多,耽误任命就不好了。”   林驿长讪讪的,只好目送章年卿上船。   两艘官船驶远后,林驿长将目光阴沉,身材硕壮的薄津浩扯在一边,压低声音问:“就这么放他走了,林大人那边怎么交代?”   薄津浩不耐烦的抡开胳膊,“放开。”说罢,大步走了。   “哎,你这人……我呸!”眼看薄津浩越走越远,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林驿长啐道:“在我这装大爷,我看你到时候跟刘大人怎么交代。”   远在京城的刘宗光狠狠打了个喷嚏,“阿嚏!”   见状,正在刘家做客的谭宗贤立即关切的凑上去,“果真病了。刘大人,您还好吧?”   刘宗光不自在的将他推远些,口中不忘道:“无碍,谭大人继续说吧。”他掩着鼻子,歉意道:“年纪大了,身子骨不争气。谭大人还是离老夫远点,免得染上恶疾。”   谭宗光漫不经心道:“染上恶疾好啊。等病了,我也向皇上请一个病假。好好在家歇息两天。”   刘宗光被挤兑的浑身不舒服,谭宗贤这是夹枪带棒的挤兑他不上朝啊。他摇头笑道:“谭大人,多少我也是长辈。你这样说话,未免不太恭敬。”   “长辈?”谭宗贤目光蓦地变的阴冷,他意味不明道:“刘大人尊敬过长辈吗?”   刘宗光目光闪烁,复杂的看着谭宗贤:“谭大人此话何意?”   谭宗贤没有回答,站起身告辞道:“刘大人既然抱恙在身,我明日便回禀皇上。请宫里的御医给刘大人瞧瞧,免得小病酿成大疾,我大魏朝又少了一位国之栋梁。”   自那日谭宗贤在金銮殿上指控刘宗光之后,这些天刘宗光一直告病在家,不去上朝,一连五日。   直到今天早上,开泰帝在金銮殿上,当着众位朝臣的面,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对谭宗贤道:“谭爱卿今日无事,下朝后不妨去看望一下刘大人。好好瞧瞧,他的病能不能治,什么时候能治好。”   顿了顿,满朝噤声,开泰帝语气轻松,还是一副玩笑的口吻:“宫里的御医随你指派,若刘大人真的病入膏肓,起不来身。咱们也得好好照料一下,刘大人贵为三朝元老,这身后事,不得我们仔细看着么。”   思及到此,刘宗光高声留人,“谭大人,请留步。”今日大殿上的事,他也听说了。刘宗光心里清楚,如果就这样把谭宗贤放走,便真的把开泰帝得罪狠了。他挤出一个笑容,“谭大人找什么急啊。来,坐坐坐,有话慢慢说。”   谭宗贤脚下未动,他打了个哈欠,困道:“这夜也深了,刘大人可还有什么事?若无事,我便回去歇着了。”   刘宗光恨得牙痒痒,谭宗贤可真是宠臣啊,一点也不怕把皇上的事给办砸了,拿着鸡毛当令箭,在这对他吆五喝六的。一点没有低头认错,替那天的事道歉的意思。   皇上派谭宗贤来,明显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的意思。皇上都当朝削了刘宗光的面子,给谭宗贤做脸。这到了背人处了,只剩他们二人,谭宗贤居然还不愿低头。   骨头可真硬啊。   刘宗光叹了口气,不得不对他提一个人,“昨日我听通州船行的人说,章年卿走了五天,人居然还在汀安留着……听说他的船被人刮了。”   谭宗贤淡然道:“怎么,你还在惋惜你的人没去成江浙。”   “我的人?”刘宗光倾身过去,冷冷道:“我到想问谭大人一句,我的人怎么会在深夜和你谭宗贤在把酒言欢,还站在院子里一起看烟花呢。”   谭宗贤目光骤变。   刘宗光微微一笑,道:“谭大人,这件事皇上还不知道吧。”   皇上当然知道。   谭宗贤暗道,他面上不表,连连称是:“首辅大人英明。”然后软下态度,小心回话。   刘宗光满意一笑。   夜冷月孤,明镜高悬。两艘大船不紧不慢的朝山东驶去。   冯俏每次月事都会痛经,晚膳的时候,冯俏感觉小腹微涨,后腰也有些酸痛。悄悄告诉了云娇准备月事带。   章年卿站在船舱外面和赵鹤说话。赵鹤附耳道:“我已经通知虎子和汪大哥。”   章年卿点点头,淡淡道:“恩,女人和孩子怎么样?”   “还算精神,只那个孩子皮的很,逮着空就要挠几个人。”   章年卿皱眉道:“让兄弟们小心些,千万别再身上留下什么印子。日后的都是把柄。”   赵鹤点头道:“知道,大家都不是新手,这点防范还是有的。”   章年卿掀帘进去的时候,不见冯俏。一问才知冯俏已经睡下,章年卿心里一慌,疾步去看。冯俏果然脸色惨白的抱着被子,章年卿摸着她的额头,拉过来一看,“又晕船?哪里难受?”   冯俏头枕在他大腿上,一只手被他握着。她摇头道:“不是晕船。”   章年卿急道:“不晕船你又哪里难受。”语气不善。   冯俏本就因为葵水心情低落,闻言只觉章年卿章年卿在指责她多事。心里难受,却无从反驳,只能硬撑着身子坐起来,倔强道:“哪里都不难受。”   章年卿被堵的一肚子话都咽了回去。   章年卿去船舱下提审崔大夫。他一转身,冯俏便立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走到门口,他回头望了一眼,只见她身形纤弱,躺在藏蓝色的床铺上,说不出来的娇小怜人。章年卿咬咬牙,想着冯俏白日的活泼甜美,及步下了昏暗的船舱。   崔大夫青嬷嬷听到脚步声俱是一震,青嬷嬷感激的看了崔大夫一眼。待章年卿的脸真的映在烛火下时,青嬷嬷对崔大夫的感激之情,已然变成敬佩。   崔大夫对青嬷嬷说,冯俏有体虚之症,每次葵水必痛经。冯俏是五月二十八嫁进章家门,今天已经六月九日。不出十天,冯俏必来葵水。   算日子,那时候大家还在船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章年卿能用的只有他们二人。   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两人在地窖见面时,崔大夫就给青嬷嬷分析过。嵇玉涛和章家有渊源,章年卿势必会看在长辈的面字上对他们伸与援手。虽然之后章年卿的举动有些出人意料,但总体还是没什么偏差。   当然,算计章年卿并不是没有危险的。   章年卿有可能帮父辈遮掩,而借机杀掉青嬷嬷。可章年卿要给冯俏避孕,还想给她治疗宫寒,减少痛楚。   青嬷嬷便还有一条生路可行。   崔大夫便对青嬷嬷道,如果章年卿让他们给冯俏看病,青嬷嬷则以冯俏的命威胁,让章年卿放她一条生路。如果章年卿防备他们,不让他们给冯俏看病。   因章年卿报备父辈,往来还得有一段时间。他们可以借机逃走。   总之,先逃离嵇玉涛的暗杀再说。   章年卿吩咐人叫崔大夫出来。隔着漆黑昏暗的船舱,青嬷嬷只看见崔大夫被人拖走,拽崔大夫的人身材魁梧,肌肉硕大。拎起崔大夫,跟拎了只小鸡似的。   青嬷嬷张了张嘴想拦住什么,最终在彪汉的眼神下,呐呐住嘴。   章年卿拉了个长凳,坐在烛火光影下。他温柔问道:“你是青嬷嬷吧。”   “是……”话未落音,那边突然传来一声惨叫,铁拳入骨,青嬷嬷脸色霎白。   章年卿皱了皱眉,对那边道:“别吵。”   彪汉愣了一下,卷了个布条塞进崔大夫嘴里。青嬷嬷看不真切,只从他的动作身形,和崔大夫后来的闷哼声中,还原’真相‘。   “青嬷嬷?”章年卿耐心的又问了一遍,“你本名叫什么。”   青嬷嬷目光涣散,关切的望着那边,无意识道:“我叫孟青。我爹是郧阳的神医孟竹昌大夫。”   “哦。”章年卿点点头:“略有耳闻。你爹和神手蔡胜寿是……”   “同门师兄弟。”青嬷嬷接嘴道。   “原来如此,那蔡大夫就是你师伯了。”章年卿道:“实不相瞒,四年前你师伯救过我的命。”   青嬷嬷已经无暇顾及章年卿在说什么,她只觉得那边她悬着心的声音已经很久都没有声音。她都快哭了,“章大人,章大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你……”   “嘘。”章年卿淡淡道:“不提崔大夫,咱们先说你的事。”   “可……”   那个彪汉忽然走过来,俯身在章年卿耳旁说了句什么。青嬷嬷惊恐的瞪大眼睛,只看清彪悍的拳头,在昏黄的烛光下,顺着拳背,一滴滴掉血,落在地上。   那是,崔大哥的?   青嬷嬷疯了一样要冲过去,崩溃的大喊:“章大人,你这是滥用私刑!”被彪汉死死拦住,一把推回原位。    第53章   “给她张凳子。”章年卿怜惜她年迈,吩咐道。   章年卿措辞片刻,露出和煦的笑,像个腼腆少年,他道:“青嬷嬷,我娘子身子不舒坦,我需要知道你的底细。”   底部船舱又闷又呛,一股灰尘味,章年卿从袖子里抖出一张杏花娟帕,缠在指尖,抵着鼻子嗅了会儿,道:“……希望你能坦白一点。”   青嬷嬷被人硬按在凳子上,坐如针毡。眼前的章大人,分明是个少年。温和又腼腆,看不出一点狠戾的模样。她一颗悬着的心却不敢有丝毫放松。青嬷嬷颤颤巍巍,谨慎道:“章大人想知道什么?”   章年卿问:“崔大夫说你被嵇叔叔追杀,是因为你撞见了他的外室?告诉我,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青嬷嬷镇定道:“不认识。”   “哦,不认识?”章年卿笑道:“这么说,你是认识嵇大人了。”   青嬷嬷被他笑的毛骨悚然,结巴道:“也,也不认识。”   章年卿目光趣味盎然,定定的看着青嬷嬷。她头发灰白,挽着圆鬓,衣裳精细,手腕处还戴着一个金镯。耳环不知怎么少了一个,脸上光滑,眼角处有沧桑的细纹。总体来说,她还算年轻。   为了谋生将自己打扮的老气横秋,以取信于人。   章年卿点点头,问道:“在别人手底下讨生活很不容易吧。”   青嬷嬷被一句话勾起无限惆怅,叹道:“还好,都是服侍人的活,我做的惯。”   “青嬷嬷当年是为什么被放出宫?”   “年纪到了,主子恩典,便出宫了。”青嬷嬷答的滴水不漏。   章年卿冷不防又回到上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是嵇玉涛追杀你。”   “我,我看见嵇大人和她一起出入过。”   章年卿轻轻笑了,“你不是说,你不认识嵇大人吗。”   章年卿站起来,眉宇间一抹愁意,转身欲走,“和你们说话真累。一句话八个谎,怎么,欺负我年轻脸嫩,好糊弄?”驻足,回头。他脸上有被人戏弄的的怒气,冷冷道:“青嬷嬷,我在刑部呆了一年多,你若想尝尝我的手段,大可直说。”   章年卿走到黑暗的另一边,崔大夫被五花大绑在堵着嘴扔在地上,身上没有丝毫挨打的痕迹。   船上,珠珠端了一碗羊血饸饹进屋。冯俏闻到香味,坐起身问:“哪来的羊血?”   珠珠垂涎三尺道;“厨房做的。下午上船的时候,林知县他们送了好多活鸡活鸭,还送了个几只羊羔,带着回疆那边的厨子。三爷说,晚上还有烤羊排吃。”   “是吗?”冯俏在珠珠的服侍下床穿鞋,披着外衣尝了一口,鲜香暖胃,十分美味。   珠珠道:“我听厨房说,三爷刚才还让人杀鸡了,说让炖鸡汤,还嫌没有乌鸡补汤。”   冯俏不以为意,“在船上呢,将就将就。”   珠珠噘嘴道:“小姐,你想哪去了。姑爷要乌鸡汤又不是给他自己喝的。”一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船舱下,彪汉端着一盆热鸡血,压低声音,对章年卿道:“要不冲这姓崔的浇下去,拖到青嬷嬷那边晃一圈,保准她什么都招了。”   章年卿瞥他一眼,“你怎么这么损。”却没说不好。招手让他过来,又嘱咐了几句。彪汉点点头,叫来一两个人。   不一会儿,青嬷嬷便看见有人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走过去,地上拖着两条腿,所过之处,两行暗红色血迹。   “你们要带他去哪,你们要带他去哪。”崔嬷嬷慌张道,试图扑过去和崔大夫共存亡。   有人不屑道:“敢戏弄章大人,自然是拖出去喂鱼了。”   “章大人!”青嬷嬷瘫软在地上,抹了把泪,高声道:“我要见章大人。我有话对章大人说。”她双目赤血,大吼道:“你告诉章大人,我用一个秘密,和他换一条人命。”   “哦?那要看你的秘密值不值得一条人命了。”   章年卿的声音从崔大夫被拖走的地方传来,青嬷嬷一阵绝望,越发觉得章年卿是一个狠毒的主儿。她稳了稳心神,扫了一圈众人,坚决道:“这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说。”   章年卿想了想,道:“你们都出去。”大家鱼贯而出,没有人对章年卿的话打半丝折扣。   青嬷嬷先是颤抖的问:“他还活着吗?”   章年卿不耐烦道:“你再拖拉下去,他现在就可以死了。”   青嬷嬷喏喏称是,她道:“和景十五年,我三十岁。皇后娘娘特地把我叫在跟前问,我想不想出宫。如果想,她现在就可以把我放出宫。我虽然不舍皇后,却惦记着宫外的人。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想出宫……我避过了一场大劫难。”   章年卿心里闪过一丝怪异,警惕的问:“哪个皇后?”   青嬷嬷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废后王皇后。对,就是那个在冷宫里被囚禁了八年的王皇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现在应该还在冷宫里……我曾也这么以为。”   章年卿大惊失色,“不可能!王皇后不见了,宫里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不可能,绝不可能!!!”他浑身颤抖,大声嚷嚷,努力说服自己的恐惧。不会的,不会是王皇后。一定不会的。   青嬷嬷幽幽的问他:“一个先帝废后,还是被囚禁在冷宫八年的废后。章大人,你真的觉得还会有人关心她的死活吗。”   章年卿哑然无声,握紧颤抖的双拳,不敢从黑暗里走出来,让人看见他恐惧害怕的样子。他平静道:“继续说。”   青嬷嬷道:“我从未想过,时隔十二年后,我还能见到王皇后……”   章年卿浑身是汗的从船舱底下出来,他站在甲板上吹冷风。   章年卿是和景九年生人。和景十五年时,尽管他还是一位六七岁的孩子,他也听闻过那次震惊朝堂内外的废后事件。   大魏建国以来,王氏一门前后出过十一位皇后,而这最后一位皇后,也是王家唯一的一个废后。   王皇后嫁给和景帝十余年,未曾生育一子。连一个公主也没有,这也是王皇后后来被废的’主要罪行‘之一。另一个重要罪名是谋害皇嗣。郑贵妃当年怀着三皇子,被王皇后设计害死,据说流下来的是一个成形的男婴。   和景帝震怒,一脚将王皇后踢倒。没过多久,王皇后被废,囚禁冷宫。自此八年不见天日,直到和景二十三年,和景帝驾崩。王国舅偷天换日,将女儿从皇宫里偷出来,交给嵇玉涛,悄悄安置在汀安。   只是,世人都不知道的是,王皇后被废的时候,已经怀有身孕。和景帝那一脚下去,险些将王皇后踢小产。   王皇后想尽办法将这个孩子报保下来。怀胎十月,本就是女子最苦的时候。王皇后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生下四皇子,她吃不饱喝不足,连生孩子的时候,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四皇子的脐带是王皇后用牙咬下来的。   说起来,这个四皇子命也真大,他爹一脚没把他踹死。后来郑贵妃一碗药灌下去,他也没死,不仅没死,还不痴不呆不傻。再到后来王皇后为他咬肚脐带时,不小心将他腹部弄破了。四皇子到三岁时,肚脐眼都在流黄水。   青嬷嬷不认识嵇玉涛,时隔十二年,主仆再相遇,王皇后竟也没打算杀了她。相反,主仆二人感情甚好,青嬷嬷甚至辞了她在别的府邸上的工作,一心一意照顾着王皇后和四皇子。   这让章年卿很意外。   青嬷嬷说,王皇后见了她之后很感慨,每天见了她都有一肚子话要说。王皇后将她在冷宫八年的日日夜夜,反反复复颠来倒去的给青嬷嬷说。   说她怎么照顾四皇子,四皇子又是怎么调皮,每天吃什么喝什么。春天了有什么果子,秋天了有什么果子。王皇后话很多,多的常人无法想象,她好像要把八年无处诉说的话,一股脑全要倒给青嬷嬷听。   她不喜欢嵇玉涛给她安排的嬷嬷,只喜欢和青嬷嬷说话。   偶尔,青嬷嬷有事出门一趟。王皇后就会很落寞,一整天都无精打采的。只见了四皇子还有个笑脸,自己在屋子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让青嬷嬷很心疼,自那之后,便鲜少出门。   好景不长,青嬷嬷陪了王皇后小半年,嵇玉涛突然来探望王皇后。这一探望,便发现了青嬷嬷。   嵇玉涛不由分说的要杀了青嬷嬷,以保守秘密。王皇后苦苦哀求才留的青嬷嬷一条命。   嵇玉涛不敢接受王皇后的跪拜,只说要写信给王国舅,他只听王国舅的吩咐。   那时恰逢朝堂二宗斗法,刘宗光谭宗贤在京派官的事上互不相让,王国舅打算坐手渔翁之利。无暇顾及汀安这边,王皇后便趁机给青嬷嬷支招,让青嬷嬷逃跑。于是便有了写给崔大夫那封求救信。   王国舅是朝堂上,除二宗以外的第三股势力。固然王家这些年没落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也不敢小瞧王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54章   四皇子和景十六年生人,离宫时才七岁。掐指一算,他现在应该有十岁。   章年卿想着那天见到的头大脚轻,瘦弱无骨的小男孩,舒出一口郁气。“真是……棘手啊。”   老天爷一定是看他不顺眼。   原本以为是一个女人,然后老天爷告诉他,这有可能是一个后妃。好,他认了。富贵险中求,人生在世,哪还能没有一点危险。谁知老天爷和他开了个更大的玩笑,呵,皇后,还是先帝的废皇后。真是一份大礼啊。   章年卿拿这个烫手山芋,不知如何是好。   王皇后和郑贵妃是死对头。当年和景帝驾崩,大皇子遇刺。冷宫废后不值一提,连带着王皇后所生的四皇子都无人知晓。郑贵妃正如日中天,哥哥又是宣武大将军,曾有意扶持二皇子继位。   和景十五年废后后,和景帝再未立新后。生养了大皇子的德妃和二皇子的郑贵妃打得不可开交,两人斗了七八年。和景帝烦不胜烦,索性谁也不立。   大皇子死后,二皇子本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谁知中途杀出了个齐王’代侄继位‘。   郑贵妃母子一蹶不振,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章年卿深吸一口气。王皇后没有带四皇子远走天涯,反而藏在离京城只有一天路程的汀安……   看来也是在为将来谋大统做准备。   章年卿苦笑一声,嵇玉涛的是对的,青嬷嬷留不得。   王皇后当初妇人之仁放走了青嬷嬷,可曾想过青嬷嬷有一天会把这一切倒豆子一样,说给另一个人听?   章芮樊远在河南,还惦记着章年卿的行程。一连多日都不见章年卿来信,埋怨道:“这孩子,不知道家里人惦记着,一封信都不写。他现在应该走到平梁了吧?”   陶茹茹安慰他:“不知道啊,没准儿是孩子想着咱们也在船上,写信一来一往不方便。”   “哦,他不会掐日子算行程啊。咱们都到了两天了……”   “行了,儿子都多大了。媳妇都娶了,你还在这操心。”   章芮樊梗着脖子道:“多大都是我儿子!”夫妻两拉拉扯扯,声音渐小。   晚上,章芮樊想章年卿,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三个儿子,他最疼的就是章年卿。天德最小,也最聪明。他最爱的就是这个儿子。   章年卿脊骨的太单薄了,可他的肩上却承受着太多东西,章芮樊心疼他,总想替他承担点什么。   章年卿却什么都不说,唯一向他提过的要求,他想提前和冯俏成亲。   章芮樊很明白他的心情,当年他背井离乡,一路从浙江打拼到河南,也是这种心情。   他对陶茹茹一见钟情,所有人都说他是为了抱陶金海大腿,章芮樊笑笑没说什么。其实是他先看上陶茹茹这个人,然后才因她的身世对她越发满意。可这话说给谁,谁都不信。章芮樊索性就不讲了。   章芮樊年轻的时候很爱陶茹茹,爱到骨子里,甚至不想让她受一点委屈。   那是种很难言的感觉,你身在异地他乡,举目无亲,处处艰难。   突然你遇见一个笑容如花的姑娘,然后有人告诉你,这个姑娘是你的,独属于你一人。   你知道这个人从里到外,连骨血都是你的。忽然间有了依靠,你从这个姑娘眼睛里看得到爱恋,看的见依赖。   在明争暗斗,错综复杂的官场。她是你精神最后的安歇地。她攀附着你的骨血生长,是支撑你的力量。你从她的鼓舞里站起来,然后与官场抗衡,将她收纳在你的羽翼下。   那是章芮樊最渴望权力的时候,不惜一切冒险。他想强大,想站在权力的顶峰,想让所有人对他俯首称臣。可终其一生,他也只是做到吏部侍郎,便止步不前了。   他的儿子比他优秀,不及弱冠之年,已经站到了他三十岁才坐到的位子。   其实这是不对的。章年卿还年轻,羽翼未满,身上便有了个几乎致命的软肋。   理智告诉章芮樊,他不该纵容章年卿。   可章芮樊心痛儿子,他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给章年卿一个依靠。他这个儿子,从十五岁开始,便一个人在京城打拼,在官场里和人虚与委蛇。父母双亲俱不在,偌大的京城举目无亲。   章芮樊他闭着眼睛想,他亏欠这个儿子的太多。   为此,章芮樊一直不太希望妻子给冯俏摆婆婆谱。章年卿对冯俏的感情,他能明白。   章芮樊希望,冯俏能像当年的陶茹茹一样,给天德最强有动力的依靠和动力。   江浪滔滔,天边鱼肚泛白的时候。   章年卿终于从甲板处挪动脚步,青嬷嬷搀扶着崔大夫跪谢章年卿。崔大夫嗡动着嘴唇,泪流满面道:“章大人,小老儿愧对你的大恩大德,崔吴明无以为报,只能为做牛做马,报效章大人的不杀之恩。”   章年卿挪动着发酸的腿脚,淡淡道:“你的做牛做马还是算了吧。我不敢用。”   崔大夫愧疚道:“小老儿不该算计章大人,我……”   “行了。”章年卿示意他住嘴,他望向青嬷嬷,道:“你不该告诉我的。怎么办,我不想让人知道我知道这件事。青嬷嬷,我是不是该杀了你呢?”他目中疑惑,犹豫不定,仿佛真的在询问。   章年卿吐出一口浊气,背对他们,道:“我昨天站在这想了一夜,不知如何是好。”   青嬷嬷和崔大夫对视一眼,撩袍齐齐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崔大夫道:“昨日青妹用秘密换我的命。今日我崔吴明以命换命。章大人,我以性命担保,青嬷嬷不会有任何异心。请您留着她,替您照看少奶奶吧。”   “不!”青嬷嬷跪直道:“章大人,我不忠在先,不义在后。实在不配伺候您和三少奶奶,我知道你不高兴我和崔大哥对您百般利用,百般撒谎。”她的声音低下去,过了会又重新拔高:“崔大哥本性不坏,他是因为我才做出如此让你震怒的事。你杀了吧,杀了我,你也安心。”   章年卿忽然有些好奇他们昨晚说了些什么,怎么一夜之间,两个胆小怕死的人,突然间就视死如归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章年卿不露声色,点点头,“跳吧,我会替你们收尸的。”他搓了搓冻了一夜的冰手,边取暖边道:“你们两也别推让了。一起吧。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崔大夫眼睛黯淡下去,鼓足勇气抱了抱青嬷嬷的肩头。“对不起。”纵身一跃,跳进大运河。   只听扑通一声,青嬷嬷瘫坐在地,良久,她给章年卿磕头,掏出一张纸递给章年卿,道:“这是治疗宫寒的方子。”她惨白一笑,道:“我知道章大人不收我,离了您这艘船,我还是会死。我原本想着,既然我活不久,能留崔大哥一命也是好的……”说着,心头涌起一阵绝望,她捂着眼睛道:“不该写信给崔大哥的。我当初就该死在地窖里。也好过现在多搭一条人命。”   章年卿静静的听她说完,伸手接过方子。   青嬷嬷目光黯淡,再度叩首,郑重道:“章大人莫忘了,将我二人埋葬在一起。”   章年卿点头,“我记得,不会忘了的。”   青嬷嬷欣慰的点头,起身慢慢的走到船边。仰头倒下,扑通一声,只觉得冷水铺天盖地的淹没过来。原本必死的决心,突然间又有了求生的意识。她拼命挣扎着,耳边忽然传来时远时近的呼唤,“青妹,青妹。”然后便没了意识。   赵鹤浑身是水的抹了把脸,朝上面喊道:“章大人,都捞上来了。”   章年卿倾身一看,小船不堪负重的躺了两个人。章年卿挥挥手,“拉去货船上,烧点姜汤,你们一起喝了,驱驱寒。”   “是!”赵鹤领命而去。   章年卿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给我屋里也送一碗。”   “好嘞!”赵鹤豪气的挥挥手。   章年卿回房高兴的抱着冯俏道:“崔嬷嬷和崔大夫两个人可以用了,留给你,以后专门伺候你的身子。”   “崔嬷嬷?”冯俏还在因昨天的事生气,本想推开他,摸到他衣服一身冰冷。忍不住心疼,“衣服怎么又潮又冰的,快脱下来。”又看见他眼底的淤青,痛惜道:“你一晚没睡?”   “恩,崔嬷嬷。马上就是了。”章年卿笑嘻嘻的,含糊道。他飞快的脱掉冰衣服,钻进暖和的被子。   冯俏望着床底下的裘裤,不敢想被子里的章年卿是什么样的,她掀被下床道:“我去给你找条裤子。”   章年卿从背后抱住她,“别去了。我一晚没睡,来陪我睡会。”   冯俏咬着嘴唇,艰难让步,“你好歹穿个裤子。”   章年卿不语,闭着眼睛把冯俏拉进怀里。冯俏两只手尴尬的无处安放,章年卿揉着她僵硬的身子,轻声道:“幼娘别怕,我不会碰你的……不会让你怀着孕跟我在长途跋涉。”   他吻了吻冯俏唇角,满足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苦的。”   冯俏眼眶隐隐有热泪,心里一酸,抬头去看他,章年卿已经熟睡,他俨然累极了,鼾声震天。   可冯俏欢喜他,连他打鼾都觉得可爱。她贴近他的怀里,抱着章年卿宽厚的背,忍不住滑了两下。哧哧暗笑:天德哥总说她皮肤细腻的像羊脂玉,其实他的手感也很好啊。   借着晨起微光,冯俏忍不住掀开被子将章年卿看了个遍。她笑倒在床上,乐不可支。因为她发现,章年卿连屁股都是黑的。冯俏伸出白玉般的小手,虚张声势的放在他臀部,作势要打。   章年卿闭着眼,无奈的伸手,将她两只手攥在一起。“乖,别捣蛋。快睡觉。”   第55章   见过章年卿古铜色的臀部后,冯俏一门心思的想帮章年卿变白。她的愿望很单纯,不求章年卿变成白面书生,俊俏郎君,只要比现在白就好。暗暗下定决心后,为两人拉好被子,乖乖躺在他的怀里。   两人坦诚相对,共枕而眠。彼此的气息缠绕在一起,本是最容易动情的时刻,却被浓浓的睡意打的烟消云散。   章年卿沉沉睡下,冯俏也在他颇有节奏的鼾声下入眠。   锦被下,章年卿修长结实的双腿缠着冯俏的细削光滑的玉腿,不分彼此。   冯俏睡的迷迷糊糊,觉得有人拿着大毛刷在她腿上不断的扫刮。又痒又疼,她挣扎的踹了两下。那边安静了片刻,然后变本加厉的缠上她。   冯俏有些生气,却又困得紧。只好由他去了,刚迷瞪一会儿。又觉得一只手在她身上游移,很享受的样子。她的胸口也仿佛被压了座山,沉重的喘不过来气。   冯俏愤怒的睁开眼睛,章年卿还在熟睡。堂堂八尺男儿,身躯伟岸。平日立如松山,迎面对日,都能给她遮挡出一片荫凉。如今却像巨蟒一样盘踞在她的身上……冯俏手脚都被他绞在怀里不得脱身,努力抽出细白的胳膊,狠狠推他的大脑袋。章年卿无动于衷,换了姿势继续睡。   两人力量悬殊,冯俏的推拒犹如蜉蝣撼树,她手脚并用,委屈的大喊:“我要被压死了。”   章年卿晕晕沉沉,只逮住一个死字。他抬头茫然的问:“你哪里不舒服?”怎么突然要死要活的。关切的摸了摸她略烫的额头。趁他松懈,冯俏飞快的挣脱出来,将半褪未褪的纱裤提上。“我哪里都不舒服!”   说着就要下床,章年卿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手腕,“不是说好陪我,你要去哪。”   冯俏气呼呼道:“内急。”   章年卿尴尬的看了眼她身上皱巴巴的小衣纱裤,脑海零碎回忆,他微微别脸,道:“我太困了,不知道压到你了。”抱着她的腰将人往回拖,“阿萱别生气了,恩?”   冯俏一腔怒火被他情话般的呢喃搅得支离破碎,猩火跌在心湖里淹没,她闷闷道:“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睡觉这么不规矩。你高我一个头,以前想你和说点亲密话,都得你弯下腰。”   冯俏比这胸口到小腿的距离,委屈巴巴的,“刚才你却团成这么大,对,就是这么大。整个人压在我身上”她觑着他,哼道:“你枕的舒不舒服啊。”   章年卿含笑点头,“阿萱的温柔乡,自然是最舒服的。”   冯俏满面粉意的捶他一下。   中午,章年卿同冯俏在甲板上看沿岸风景。章年卿注意到冯俏手上还带着那副翡翠镯,捉起她的手腕,看了许久,叹气道:“先褪下来吧。这是我从薄津浩手里买的东西。带着就是记号,被人惦记着就不好了。”   冯俏敏锐的问:“天德哥在担心什么?”   章年卿揽了揽她的肩头,“防患未然罢了,别担心。”   沧江交界停着数艘斗篷乌船,中年男子低声问:“看清楚了,真的是那副镯子?”   矮个子点头道:“没问题,对的上。两艘官船,一天前从汀安方向过来的,主船上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的个子高,长得黑。女孩娇娇小小的,手上戴着碧绿翡翠福镯。”他拍着胸脯道:“我还特意借了驼子的西洋镜,看得一清二楚。”   中年男人点点头,弯腰进船,低声与船里的人商量了几句。   那人皱眉,再次嘱咐:“薄老二能把人放走,这个人肯定不一般。切记,既然薄二说只要一双手,咱们只取一双手。千万不要伤及人命……到时候都是我们的锅。”   “我明白。”   章年卿靠在门上,看着冯俏珍而重之的将玉镯收进妆匣子。他若有所思,上前捉起冯俏空荡荡的皓腕,指腹细细摩挲着她手上原本带着玉镯的地方。一言不发。   “好了。”冯俏不动声色的抽出手,道:“天德哥,我伺候你洗脸。”   章年卿奇道:“起床时不是洗漱过了吗?”   冯俏笑而不语,拉着章年卿的大手浸入温热的淘米水中。章年卿看着浑浊的米汤?不自在的想远离。却被冯俏强势的按在木盆里,两人正争执,忽然听到一阵漕乱声。   章年卿弯腰,隔着矮窗望去,不知从哪冒出一堆乌篷小船,每个船都不大,约莫只能容得三四个人。在诺大的运河里划的又轻又快,掠水划桨,技术极好。一点没有因为船小,吃水不足而翻船。   反而借乌篷船狭长窄小的优势,在运河里畅行无阻。很快包围了章年卿所在的官船。无数小船抵着官船,逼迫它停泊靠岸。   章年卿心中一凛,“乌蓬贼?”他转身对冯俏道:“俏俏,你乖乖呆着这里,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冯俏慌忙找出李妍的玉佩,塞到章年卿里,“天德哥,你拿着这个。”乌蓬贼?是水贼吗。她揣揣不安,不断祈祷,希望玉佩管用。   章年卿看了眼手中的玉佩,握紧出去。   赵鹤早已发现不对,带着所剩不多的兄弟,持刀绕船一周,警惕的望着水下盗贼,严阵以待。   章年卿脸色铁青,问船夫:“能冲过去吗?”   船夫感受一下风向,激动的点头:“能,能!”招呼人帮他把半帆升起来,把着风舵,加速驶去。   大船尖端的乌蓬小船如小鱼遇鲨一般,齐齐向两边散去。轻巧又轻盈,竟没有一艘翻船。   大家不慌不忙,紧紧簇拥着大船两边。   “前面就是沧江峡了。”船夫紧张的对章年卿道。   章年卿不解:“沧江峡怎么了?”   船夫望着炙热的太阳,估摸着时辰,脸色霎白,“那有旋涡,还是逆涡!!!!”他绝望道。   难怪,难怪这些乌蓬贼要把他们往前赶。   沧江峡和运河的交界处,汇流前约三十尺的地方,每日午时三刻有逆涡。固然江涡不比海涡动辄非死即亡,却也经常导致大船侧翻,人被淹死在运河里,货浮在河面上,在江面上打转儿,被乌蓬贼捡漏捞起。   乌蓬贼便是靠此发家致富,以发死人财闻名。连当地剿匪的官府都拿他们无可奈何。   天灾人祸,他们顶多算贪图小便宜。加之其每年没少给周边进贡。便被纵容至今。   大船吃水重,反应迟缓。不比小船往来穿行,轻松自在。固然靠近旋涡时,小船比大船更容易吸进去。可乌蓬贼的技艺高超,在旋涡中行船,如履平地。哪是他们比得了的。   章年卿脑中飞速转着,良久,道:“放慢速度。别冒险。”冯俏还在船上,他胆子大,也不敢拿冯俏冒险。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秀才遇到匪,更是束手无策。   章年卿攥了攥手里的玉佩,几乎不抱希望。他对赵鹤道:“朝他们喊话,我要见他们头。”   赵鹤问:“要亮身份吗?”指的章年卿五品大员的身份。   章年卿苦笑,明晃晃的官船他们都劫了。显然是冲他来的,亮身份除了激怒他们,有什么用。他嗤笑,这个时候,一个五品大员,可能还不及他手里这块玉佩值钱。他道:“不必。”   冯俏从后窗看到乌蓬贼们并没有纠缠货船,呼吸窒了一窒,这是……冲天德哥来的?   她有些坐不住,来回踱步。不能这么坐以待毙,冯俏心里暗暗道。   冯俏趴在矮窗前,仔细观察着每一艘乌篷船。忽然她的眼睛被一道强烈的光晃了眼,她下意识避开。然后发现,每艘乌篷船的帘子后面,都藏着两个弓箭手。   冯俏视力极佳,注意到他们的箭矢都是生铁六角棱边,打磨精细,锋芒毕露。心中一震,是官箭!   冯俏心中大急,想出去告诉章年卿他们放暗箭,他们不是单纯的水贼。一拉门,却发现,门从外面锁住了。她焦急的拍着门:“天德哥,天德哥你放我出去,我有话对你说。”   章年卿当然听不见。   此时此刻,他正和一位姓万的中年男人对峙。   中年男人举着李妍的玉佩对着日光照了片刻,赞道:“好东西,这是章公子给我的赠礼吗?”   章年卿淡淡道:“这是漕帮李大当家赠我的护身符。他说我一路跋涉,路上难免遇到点风险,戴着这块玉佩,江湖绿林的好汉都会给他一份脸面……在船上更是好使。”撒谎不眨眼。   “哦,是吗?”中年男人皮笑肉不笑道:“倒是我们孤陋寡闻了。我们乌蓬帮,素来与江湖脱节许久。到不知漕帮的李大当家的在江湖这么有脸面。”频频点头,一副受教的模样。   章年卿目光危险,“这是不买账?”   万先生坦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章大人,我只要你一只手。”他竖起一根手指,诚恳道:“我知道章公子家世显赫,您外公是河南巡抚陶金海,您妻子是衍圣公的外孙女。父亲岳丈也都是朝廷大员。”   竟是将章年卿的身家来历说的一清二楚。   四目相碰,针锋相对。   万先生连连告饶,双手下压:“好好好,章公子,你不必这么看着我。实不相瞒,上面让我们取的是您的双手。我和家主商议许久,决定只取你一只手。”他鞠躬道:“这是我们的诚意。”   章年卿道:“我猜猜,是不是我的字写的好,有人放心不下,所以才要斩了我的手。”   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   万先生茫然片刻,也不待章年卿答应与否。一个眼色过去,嗖,一道冷箭扎进赵鹤胸膛。嗖嗖嗖,数道冷箭齐发。章年卿的护卫猝不及防,中箭不少。大家乱成一团。   章年卿来不及反应,被一股大力按住,右臂被人扯住按在桌子上,一把匕首钻进他手腕,又快又准的找到手筋,轻轻一挑。   “啊——”章年卿惨叫一声,痛心彻扉。 第56章   赵鹤大骇,忍着痛楚,挥刀斩断胸前的箭羽,只剩短短一截,方便行动。他提刀大步走向章年卿,朝握匕首之人的手臂砍去。血花四溅,章年卿微微别脸,仍被溅了一脸血。   那人痛叫一声,匕首从手中脱落。   章年卿握着受伤的手腕,右手无法控制的颤抖。   赵鹤撕下袍角,将章年卿右腕紧紧缠住,教章年卿按住一处穴道,道:“三少爷按紧,先止血。”章年卿点点头,表示明白。动作间,牵动着伤处,赵鹤额头汗珠滚滚。   他目光惕然,死死盯着万先生,护在章年卿面前,长刀置前。   章年卿轻轻呼出一口气,愚者死于话多。他再巧舌如簧,足智多谋。也敌不过江湖人说一不二的绝然。   他失策了。   昨夜,赵鹤发现有人跟踪,前来禀告。那时,章年卿正在在甲板上吹凉风,赵鹤抱拳道:“章大人。”   章年卿心事重重,回头看见赵鹤抱拳的姿势,心中一凛:“有事?”   赵鹤为章年卿指了运河上几个不起眼的小船,凭着多年江湖经验,他道:“南边那个运杂货的粮船一直跟着我们。”说完他不安的看着章年卿,唯恐他不信。   章年卿若有所思,问:“是薄津浩的粮船吗?”   赵鹤犹豫一会,道:“是你那位世叔。”   “嵇叔叔?”不可能,章年卿迟疑着,“太妃的事,我们办的隐秘,应该没有露出马脚。”   忽的,他脑海里闪过一个人,青嬷嬷。   章年卿低估了青嬷嬷,她知道的辛秘太多,嵇玉涛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嵇玉涛讨要青嬷嬷时,章年卿拒绝的太强硬。若青嬷嬷不知道这么多事,当时的理由完全可以搪塞过去。   现在,不够看啊。   章年卿叹息不已。   赵鹤道:“三少爷的意思是说,嵇大人还在怀疑你?”   章年卿沉默片刻,道:“我那位嵇叔叔...一言难尽。如果是他跟着我们,想必是为了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人来觊青嬷嬷去河南。”   夜风瑟瑟,江风沁凉,两岸夹树呜呜咽咽。繁枝茂叶刷刷作响。赵鹤心沉到河底,“那怎么办?你根本没有通知章大人。嵇玉涛若一路跟下去,自然知道我们在骗他。”   “呵,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章年卿转身看向赵鹤,目光在他身上打量许久。他道:“赵鹤,你愿不愿意和你弟弟唱一出反目成仇的戏码?”   赵鹤愕然道:“您不是说要贼喊捉贼吗。怎么又成兄弟间反目成仇了。”   章年卿笑道:“还是贼喊捉贼。不过给你们兄弟加场戏码而已。”   赵鹤想了想,认真道:“愿闻其详。”   章年卿问了赵鹤些内情,真假参半的圆了一个故事。   两个同父同母不同天的赵氏兄弟。一个为官,一个为匪。兄弟间殊路同归。   两人幼时因故分离,赵鹤投靠陶金海,成为一名护卫。后来陶金海得小外孙成亲,赵鹤被送给了在刑部做官的章年卿。   赵虎流浪江湖,受尽坎坷。终于在江湖上有了一席立足之地。后被朝廷某位大官指使,去汀安劫某个女人和孩子。劫完人他们知道,这是某个大官的外室。   赵虎走投无路之下,求到赵鹤身上。   然后赵鹤求到了章年卿这边。章年卿一听和嵇玉涛有关,便管了这件事。   章年卿道:“既然嵇大人没有提太妃的事,我们就都装作不知道这件事吧!”   听完,赵鹤憋不住笑,弯腰笑了一场。章年卿目露不解,“你笑什么?”   赵鹤道:“噗哈哈哈,三少爷。你知道你章大人常在陶巡抚跟前说什么吗。”   章年卿隐隐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赵鹤道:“他说,三少爷即便以后不当官。去茶馆说书也饿不死。哈哈哈哈,你编的故事,妙,真妙。”要不是编在他身上,他没准就当真了。   章年卿淡笑,看了一眼关押崔大夫的位置,“我不过是把别人的故事张冠李戴给你罢了。”   赵鹤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点点头。过了会儿,他问:“那嵇大人若追问赵虎是谁指使他的怎么办?”   “这倒是个难题。”章年卿皱眉道:“你们江湖上不是有个说法,不出卖雇主什么的?”挠了挠头:“实在不行,就让赵虎装忠心,打死不要承认。你放心,我会想办法救他的。不会让他吃太多苦。”   赵鹤忙道:“我自然是信任少爷的。”   两人商量到黎明时分,直到熹光微露。章年卿让赵鹤先去睡一会,道:“这件事先不急。就让嵇叔叔一路跟着,他若追上来了,我自有说词。他若不追上来,我们就当什么也不知道。”   顿了顿,又嘱咐道:“这两天别和赵虎再联系。等到山东,我再想办法,不引人注目的把你送走。你和赵虎他们套好说词,再来找我。日子不必与我商量,就要出其不意的效果。”   赵鹤表示明白。   却不曾想,千算万算,没算到沧江口这里还有个拦路虎。   乌蓬帮步步紧逼,章年卿满肚子主意,再寒光冷冷的匕首下都是无用功。   章年卿第一次无比深刻得意识到,江湖人和官场人是不一样的。江湖人刀口舔血,无所畏惧。其雷厉风行,绝然的比官场上任何一个杀伐果断的文官,都来的更干脆。   他原本还对突然跳出来的乌蓬帮一头雾水,不知道他们是究竟普通水贼还是某个势力的人。直到乌蓬贼提出要他的双手。   章年卿一瞬间明白了,是**。   这指向性太强了,乌蓬帮上面的头,无缘无故为什么要他的手?   他章年卿这双手有什么稀罕的,值得他们再对他的身家如数家珍的情况下,还敢对他动手?   答案显而易见,因为他们背后的靠山比章家陶家更厉害。   章年卿冷笑连连,他无非能写几笔不同的字,模仿几个不同的笔迹。这都能让人记恨上。   有谁会担心他临摹什么呢。   ——自然是给了他血书供词的刘俞仁。   章年卿伤的并不重,以他的性格,冯俏还在船上,为了不让她害怕。他痛死也不会出一声。可那人匕首尖端**他手腕,挑着他手筋的那一刻。   章年卿忽然感到时间变的缓慢,血液以肉眼可见得速度,慢慢溢出血珠。匕首的寒光映在他眼睛里。章年卿想了想,’猝不及防‘的发出惨烈的叫声,尖锐的声音划破天际,直上云霄,彻响运河。   冯俏听到了,她蓦地回头,焦灼的拍打着门:“发生什么事了?来人,开门啊。”冯俏撕心裂肺的哭喊,目光在房间搜寻,最终选择了一张椅子,吃力的举起来砸门。   天德哥受伤了吗。中箭了?被人擒住了?   冯俏泪流满面,没有人给她答案。   一直尾随着章年卿的嵇玉涛也听到了。   嵇玉涛一路带人跟踪过来,乌篷船包围章年卿的船时他没有动,理智告诉他静观其变。可当章年卿凄惨的叫声想起时,他坐不住了,双手扣着船沿,青筋暴起。   嵇玉涛想起他给章年卿祝满月酒时,他天真可爱的模样。想起日前见到的,已经长成大人,高大英俊,狡猾促狭的章年卿。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此刻……命悬一线。   章年卿赌嵇玉涛会来救他。   不管是为旧情还是因为他还有利用的余地。   章年卿掐着流血不止的手腕,脸色惨白。周围还能动得护卫都围在章年卿身边,刀剑碰撞,铿锵作响。   时间一分一秒滑过,嵇玉涛那边终于动了。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   嵇玉涛此行是为了王皇后而来,带了不少高手。三方混战,乌蓬帮很快漏出颓势,动静越闹越大,沿江钞关的官兵听到动静,也闻讯赶来帮忙。   哐!冯俏终于砸开门时,船上已经尘埃落定。乌蓬帮多数人被控制起来,另一部分驾船逃脱。附近的官兵意思意思追了一段,空手而归。   冯俏红着泪眼,望着这一切,目光不放过每一个人的脸。她抽咽着,泪花几度淹没眼眶。待看到章年卿滴血的手腕时,她的泪水一瞬间干涸。   冯俏面无表情的将目光落向远方,一寸一寸从每个人脸上扫过,胸前起伏不定,恨意汹涌。   章年卿看见冯俏,冲嵇玉涛点点头。朝冯俏走去,甲板上尸横遍野,章年卿揽着她的肩进屋。走到门口,看见倒了一半的木门,他哑然失笑,摇头道:“你啊。”   赵鹤隔着着人群,复杂的看着章年卿的背影。那声叫声……真诡异啊。   他看着嵇玉涛,三少爷是在向姓嵇的求救吗?   可,三少爷怎么知道嵇玉涛肯暴露,现身来救他呢。   赵鹤百思不得其解。辛勖涵出事的时候他还在陶金海身边,他可知道陶金海和章芮樊翁婿两个设计这件事,是打着一箭双雕得主意。说白了,就是冲刘首辅和嵇玉涛去的。   嵇玉涛为什么来会帮忙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57章   沿江的钞关和衙门都是被乌蓬帮打点过的,事后追责起来。这个说人跑了抓不到,那个说江面这么大,往来几千条船只,要藏起来太容易了。总不能一条船一条船的盘查。   其推诿能力,比朝堂上的百官有过之而不及。   嵇玉涛摆摆手,让他们滚蛋。   章年卿躺在床上,崔大夫小心翼翼的为章年卿检查伤口,心惊的发现章年卿断了一根手筋。断的不完整,像切了一刀的豆腐,悬悬欲坠。只被最后一丝粘连着。   冯俏蹲在床头,章年卿笑吟吟的掰着她的脸。左手顺着她的脖子滑下去,反手掰着她俏生生的小脸。   四目相对,章年卿目光深邃,眸如星辰。冯俏杏眸呆呆的望着他,不止一次的想回头,看看他的伤口。   “天德哥你疼吗。你是不是很疼。”冯俏不敢动的太厉害,哭的梨花带雨。   章年卿挤眉弄眼,一脸悲痛,“疼,好疼的。”他侧脸道:“快来亲亲,亲亲就不疼了。”   冯俏破涕为笑,“不正经。”屋子里还站着好几个人,冯俏不好意思亲他。只轻轻推了他一把,半分力气都不敢用。   崔大夫看着章年卿谈笑风生,风趣幽默的逗着冯俏。心里涌起一阵敬佩之情,古有关公刮骨,今有章公断指。   章年卿脸上一丝痛楚也没有,连忍耐的神色都看不到。唯有捧着冯俏小脸的左手,青筋暴起,手上却控制着力道。没有让冯俏感受到丝毫异样。   良久,章年卿终于忍耐到极限。他给崔大夫使了个眼色,左手将冯俏的小脸揉捏到变形,揉成小猪脸,他亲昵道:“俏俏,我想吃你亲手做的状元及第粥。”   冯俏吸吸鼻子,“这个时候吃什么粥。”说着还是站了起来。起身时,耍了个小心机,偷偷望向章年卿手腕。   谁知,那手腕上静静盖着一张藏蓝色的帕子。冯俏等了许久,崔大夫也不见有揭开的意思。失望的离开。   冯俏前脚出门,章年卿后脚疼晕在床上。   嵇玉涛大惊,“他怎么了。”   崔大夫瞥他一眼,没好气道:“生生疼晕的。”   闻言,嵇玉涛望了眼门外,看着冯俏远去的背影,他嘭的一声关上门。“不长眼色。”   赵鹤忍耐道:“嵇大人,留点口德。”绝口不提,自己刚才劝章年卿先看病,把冯俏送走的话。   章年卿虚弱的说,“她吓坏了。以后都会做噩梦的。”所以才撑着身子,哄着冯俏。   章年卿哄人的方式不是安慰,而是玩闹。玩到冯俏把刚才的不愉快忘到九霄云外才罢休。   冯俏进厨房后,才发现这碗状元及第粥可不好做。船上东西简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猪肉,冯俏用鸭肉鸡肉代替,没有骨头,用羊骨烫代替。   冯俏抹着额头上的汗,心急不已,埋怨道:“你想吃什么不好。偏要吃这个,东西齐全也要做两个时辰。现在缺这缺那的,你要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心痛不已。   状元及第粥得用小火熬,冯俏纵然急的像锅上的蚂蚁,也只能一步一步来。   房间里,嵇玉涛踱步问崔大夫:“他的手还能好吗。”   崔大夫道:“悬。不过影响不大,章大人这跟断筋连的是小拇指,我现在先帮他把筋接上,全个外貌。日后能不能用,只能再想办法了。”   嵇玉涛砸拳,悔恨不已。他若早来一步就好了。   不多时,章年卿醒了。冯俏的粥还没有熬好。章年卿趁空和嵇玉涛聊了几句。两人都默契的都没有提跟踪这件事。寒暄片刻,章年卿表达了感激之情,嵇玉涛只道让他好好休养,没有多留便走了。   章年卿很意外,嵇玉涛居然没有趁机要求向他讨要崔嬷嬷。   嵇玉涛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赵鹤都告诉我了。贤侄,谢谢你。”拍拍他的肩,“我走了。”   章年卿目送他离开,然后把赵鹤叫过来问:“你跟他怎么说的?”   赵鹤道:“我说你把青嬷嬷逼跳河了。”   章年卿直起身子,急道:“糊涂!他的船一直跟着我们。就算他看见青嬷嬷跳了,当然也看见你们把她捞上来了。他,”章年卿指着崔大夫:“还有他,崔大夫还在这,你怎么解释他的。”一问连一问。   赵鹤忙道:“章大人别急,听我说完。你是五品大员,在众目睽睽的运河上,突然死个人算怎么回事。何况,嵇大人不认识崔大夫。他只知道那天跳下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我把嵇大人引去看了青嬷嬷,说我们会让她悄无声息的病死在船上。”   章年卿冷笑,“那之后嵇玉涛给你要青嬷嬷尸体呢?”   “我……”   “算了。”章年卿看着赵鹤胸前的绷带,不忍责怪他,道:“你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交给我解决。”   赵鹤好心办坏事,沮丧不已。正要出去,章年卿突然叫住他,赵鹤不解:“章大人?”   章年卿道:“你上次问我,兄弟情那场戏,要是被问起受谁指使,该怎么回答是吗。”   赵鹤眼睛一亮,“三少爷你有人选了?”   章年卿病容惨淡,眸色泛冷:“有。刘宗光刘俞仁父子。”   “太好了!”赵鹤激动道:“终于有人给陶大人报仇了。”   陶金海章芮樊设计辛勖涵,却险些被鹰琢了眼。他们这些护卫别提多憋屈了,恨不得直接杀到京城,埋伏了**。陶金海却警告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赵鹤望向章年卿的眼睛里满是喜色,真诚赞道:“三少爷,你可真是孝顺。”他拍着胸脯道:“你放心,我和虎子两个人保准给你把这场戏唱的漂漂亮亮!”   “什么漂漂亮亮?”   冯俏端着粥进门,章年卿看了眼赵鹤,赵鹤会意的出去。章年卿扯扯右手袖口,遮住白布。笑道:“自然是我的阿萱漂漂亮亮。”   冯俏想去看看他的伤到底怎么样了,章年卿大方的拉开袖子,露出绑着的白绷带。“小伤,还没有你们闺阁小姐寻死觅活的口子大。”   冯俏不信,“那你为什么不给我看。”   章年卿噙笑道:“看,都给你看。我全身上下,你想看哪,我都脱给你看。”   冯俏嗔他一眼,看着他手腕的包扎,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大碍。便不再执着,将粥盛在小碗,一勺一勺的喂他。   章年卿吃的心满意足,冯俏还在碎碎念:“你将就吃。船上没猪肉,只有一些腌好的腊肉。我只好用鸡鸭对付……”   船又行了七日,终于到了山东地界。确保身后没有尾巴后,章年卿在一处叫嵯峨的渡口,将赵鹤放下去。   也不知道汪霭赵虎他们走到哪了,章年卿给赵鹤留了三百两银子,让他见机行事。嘱咐他,上岸后。先在在附近找间隐蔽的房子,然后再去找赵虎他们,一路小心,切记自己身上还带着伤,不可莽撞行事。   赵鹤心中一暖,连连点头。   冯俏知道章年卿是派赵鹤去做事,叫来赵鹤,给他了一条小金鱼。嵇玉涛当日给冯俏两块,她本想都给了赵鹤,又怕他手握重金,起了邪念,不好好办事。   冯俏对赵鹤许诺道:“不管外子交代你办的什么事,这个你尽管用,只要你办得好。回来另有一块小金鱼赏你。”   赵鹤哭笑不得,捧着小金鱼去了章年卿处。   章年卿看着手里的小金鱼,心中一股暖流划过,眸中柔情似水。末了,将小金鱼还给赵鹤,道:“既然是少奶奶给你的,你就拿着。”   赵鹤无奈,只好揣着走了。   章年卿起身去找冯俏,一进门,发现冯俏还在画画。他上前道:“俏俏,船上颠簸,你若喜欢这些,咱们上了岸,你想画多少画多少好不好?”   自那日遇见乌蓬帮后,冯俏每天都躲在房间里画画。还不让章年卿看。   好歹今天她没有躲他。   冯俏缓缓收下最后一笔,揉着发涩的眼睛,道:“天德哥哥,应该画全了。你看看还有什么遗漏。”   “什么画全了……”倏地收声,章年卿震惊到说不话来。   冯俏将那日乌蓬帮围攻他们落败逃跑的情景,用工笔画的笔触,栩栩如生的描绘下来。乌蓬帮的每一个人,都用甲乙丙丁编号。另有无数肖像,每一张都是不同的脸。笔锋细腻到每个人身上的痣、斑点都不放过。   “这怎么可能。”章年卿失声道:“你,那么远你怎么可能看得见,你怎么可能记得住。”还记这么久。   冯俏揉着脖子,手里还攥着一叠画,道:“这些我不敢确定。离得太远了,我看不清。”   章年卿接过,对着大图一看,发现是已经跑的没边的人,普通人连身形都看不清,更别提五官。   章年卿深呼吸,左手搭着冯俏的肩膀,努力平复心情,“俏俏,告诉我。这不是你臆想出来的人。”   冯俏两眼充血,赤红血丝。她嚎啕大哭,把七个日日夜夜的委屈终于哭出来。“天德哥,我想为你做点什么。看着你受伤,我无能为力。我不知道我除了把这些人画出来还能怎么办。”   冯俏扑进章年卿怀里,急声道:“我看的见,真的看得见。天德哥,你相信我。这些是没把握的,这些这些,我确定,我看见了他们的脸。”她急切的给他解释,分着一摞又一摞的画像。   冯俏泣不成声,章年卿心疼的将她圈进怀里,紧紧抱着,“我信你。俏俏,别哭了。”他亲着她额头,眼睛有泪,喉结艰难滚动。他道:“我知道,我的俏俏最厉害了。”   冯俏从他怀里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的脸。用袖子擦着眼泪,解释道:“……其实我以前也没这么厉害。可能,可能是哪天太气太急了,比平时都看的清些。”   冯俏的眼睛从小就厉害,以前和衍圣公一起修补字画时,孔明江已经修到外人都看不出端倪时,她还是一眼能指出来哪里不对。冯俏能看见最细微的地方。   衍圣公每次听冯俏说完,都觉得受益匪浅。   冯俏不想做只能被章年卿护在背后的小姑娘,她是被当宗妇养大的,她能替他打理好内宅。也能为他画出幕后凶手。她倒在章年卿怀里,喃喃道:“好累啊。脑子涨了好几天了。天德哥,有了这些画,他们就再也不能推诿了对不对。”   章年卿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顶摩挲着,“恩,对。”   作者有话要说:  我查了一下资料,手筋就是现代医学上的肌腱。【一只手上一共有四个肌腱(手筋),其中前三个通过腕管,后一个从屈肌支持带浅面经过,指浅屈肌腱、指深屈肌腱、拇长屈肌腱和掌长肌腱。】   然后手筋断了的影响。【你好!你的手筋断了,也就是手部的肌腱断裂了,这种情况保守治疗是永远也好不了的,肌腱断裂了,手指的活动就受限了,比如中指的伸指肌腱断裂了,不吻合手术中指就不能伸直了。】   ps:黑括号里来源百科医生。 第58章   章年卿攥着冯俏的画稿,内心沉静如水。将这些画小心收起来,压在箱底,没有告诉冯俏里面的艰难。   又是一夜,船到济南府时,孔家派人来接。章年卿作为新婿姑爷,一一见过孔家现任族长和几位重要长辈。男人们寒暄片刻,章年坐着官轿走了。   弯腰进去前,他微不可见的冲远处的冯俏点点头。冯俏微微颔首,同女眷们上马车进城。   章年卿穿了件窄袖里衣,浅色护腕,将手腕裹在里袖下。外面套着绵绸直缀,低调寻常。若不注意他微微弯曲的小指,谁也看不出他身上带着伤。   其实章年卿的小指弯曲的并不明显,便是有人看见,也只会以为他是习惯性屈着小指。   冯俏是深知内情,才关心则乱。   孔府的马车很宽敞,又大又稳,在里面看书都不会晃眼睛。   冯俏掀开窗帘一角,注意到进城的官道都是青石地板,每一块都十分巨大,丝严缝合拼接在一起。   连城门都是高大气派,处处透着低奢。一点不比京城里差,甚至好要好上那么一点。   章年卿坐着四人小轿,轿夫都说济南府里数一数二的好手,一路下来稳稳当当。他也不曾注意到路上。直到远远听见敲锣打鼓,舞龙舞狮的声音。   “停轿。”章年卿掀开帘子,见半条街都被堵着,问道:“前面是怎么回事。”   轿夫殷勤道:“都是给章大人接风洗尘的。”   胡闹!章年卿额角突突的跳,对轿夫道:“掉头。”他四周张望了一下,指着一个小僻巷道:“去那等着。”   “这。”轿夫为难不已,却只能照办。   冯俏也听见舞狮打鼓的声音,忽然听下人道,章大人让她下车说话。冯俏不明所以,下车后,一眼便看见站在僻巷的章年卿。   章年卿对她招手,冯俏小步过去。章年卿小声道:“咱们走过去。”   冯俏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却也没说什么。“恩。”   没走几步,章年卿主动解释道:“喏,前面夹道欢迎的阵势都是冲着我来的……我不想声张,只能委屈你走几步了。”   冯俏抿唇一笑,“不委屈。”   章年卿看着她乖巧溺人的样,心里一动。屈指敲她额头,冯俏猝不及防挨个正着,哀怨的看着章年卿。   章年卿轻笑,没说什么,揽着她的肩头,小心避开拥挤的人群。   章年卿冯俏身着锦衣罗缎,在百姓中间格外显眼。官兵一看他们既不是迎接章大人的达官显贵,也不像普通百姓。长矛一挡,拦着他们,喝道:“站住!你们干什么的。”   章年卿脸色未变,挡在冯俏面前。使眼色给毛竹,毛竹上前递给官兵一块碎银,赔笑道:“官爷,我们少爷少奶奶刚成亲不久,特地回乡祭祖的。”   官兵看也没看银子一眼,警觉道:“你们家少爷姓什么,哪家人。”   毛竹面不改色心不跳,张口便道:“姓张,弓长张,家里是……”   “行了。”官兵见不是什么响当当的大姓,催促着他们:“快走快走,别在这挡路。”   “哎哎。”毛竹点头哈腰,连连告退。   待走远了,冯俏吐着舌头道:“真是……一言难尽。”在章年卿晦暗的目光下,呐呐的将尴尬改成一言难尽。   章年卿身长欣秀,后背宽阔。他瞥了她一眼,淡淡道:“有我挡在你身前,你害怕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   章年卿看着她红润的小嘴,张张合合……若隐若现。他忽然道:“这两年都忘记看了,牙还疼过吗。”   轰,冯俏脸上绯红一片。快步走了几步,被章年卿慢悠悠追上,“娘子,天色还早,不急回家。”   冯俏回头瞪他一眼,咬牙切齿道:“章大人你不要欺人太甚。”   “恩,只欺你太甚。”   章年卿噙笑,刻意用右手去牵她,冯俏没敢挣扎。她看了眼章年卿的手腕,顺势从两人遮挡的衣袖里,摸进他的手腕,感到厚厚的绷带。心疼不已,她问:“还疼吗。”   “疼,可疼了。”章年卿眉头紧蹙,一脸痛楚。   他这个模样,冯俏反倒不知该信还是不信。这些天来,章年卿一直这个样子,一问他正事,他就开始不正经。冯俏放下他的手,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被章年卿反手一握,他指着南边道:“俏俏,这边。”   冯俏抬头一看,领路的小厮果然是朝南边去了。   因章年卿是从刑部调回翰林院,以翰林院编修的名义来山东监考。章年卿在孔府过的并不安宁。往来宴请的来回路上,都成了章年卿最头疼的事。   济南府百姓不知从哪打听到,京城里来了位大官回来祭祖。五品大员,还是刑部出身。一个个拿着讼状,当街拦轿,让青天大老爷为他们鸣冤做主。   章年卿很尴尬。在其位谋其事,他是朝廷派下来监考的,不是钦差大臣,也不是济南府的父母官。这些事怎么也轮不到他来管。说句不客气的,管了,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孔家族长看着章年卿犹豫不决的样子,当时没说什么。然后没过几天,冯承辉给章年卿写了封长信,以先生的身份,岳父的架子,过来人的口吻道:“切记,勿要热血上头,勿要意气用事,心存仁义,善也。查明实情,禀告圣听,胜于躬身勤恳黎民之间。”   字字句句,无不砸在章年卿心坎里。章年卿明白冯先生的意思。冯承辉无法是想劝诫他,做好本职工作,不要逾越。他是来办正事的,身上有皇命。不是来大闹天宫的。   小小的汀安都有那么一大滩浑水,跟何况堂堂济南府。   章年卿苦笑,他不会莽撞的。他在济南府呆的了一时,呆不了一世。就算他真的摒弃一切阻力,替百姓把案子审了,也是治标不治本。没什么用。   俏俏说的对,治病要治根。   一想到冯俏,章年卿心里便火热起来。他们新婚五天便开始赶路,一路上他也没敢碰过她。数日来挤压的旺火,章年卿有些坐不住。   回房时,冯俏正坐在圆凳上洗脚,手里还拿着一本书,在烛火下看的认真。   章年卿刚一走进,闻到一股淡淡的中药味。低头一看,果不其然,罪魁祸首就是冯俏脚下的药盆。“怎么了?”撩袍蹲下,捉起她泡在黑药水里的脚,小脚白嫩,褐色的中药如荷叶滚珠一样,从白玉脚背跌进水里。   他仔仔细细将两只小脚检查一遍,没发现什么外伤。冯俏见他看够了,从他手里挣出小脚来,重新泡进水里。“药汤都凉了。崔嬷嬷给的,她说是你吩咐的。”挣的太用力,脚扑通一声落进水里,溅了章年卿一身汤药。   冯俏赶紧拿手帕给他擦,急急解释:“我不是故意的。”   章年卿黑着脸,捏着手帕进了隔间洗澡。   一方白色丝帕飘在大木桶里,在水面上荡荡悠悠。章年卿盯着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纹饰的手绢。良久才注意到,丝帕四周的锁边是用小杏花瓣,一瓣一瓣压起来的。   章年卿勾着手帕下沉,落在小年卿上,想自渎解脱。又觉得委屈,他手受伤了,他成亲了,他媳妇就在外面。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却想越不甘心。   大步跨出木桶,简单擦干身上的水珠。   出来时,冯俏正躺在大迎枕上,手里还捧着刚才那本书。   “看什么呢。”   “修仙。”   章年卿警觉,危险的看着她:“什么修仙,给我看看。”   冯俏眼波柔柔,意味深长看章年卿一眼。“你不用看。”她合上书,塞进被子里。坐直身子道:“我看章大人旁注做的认真,想来是没少研读。”   章年卿脸上微红,恼道:“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我的箱笼啊。”不待章年卿问什么,冯俏笑眯眯的:“我问过了。云娇说他那天带着人收拾箱笼,你我都不在。她在榻上看见这本书,以为是我娘给我的避火图。便给我收起来了。”   冯俏面上一片平静,心里早已经将章年卿划在无耻之徒的行列。辛亏云娇不大识字,只看得懂画上的小人儿。没想到阿没想到,冯俏真是没想到它一心敬爱的天德哥哥竟然是这样的人。   这天她一直忙着开箱笼,安置摆设。无暇顾及,今日闲下来一看,羞愤欲死。   章年卿镇定道:“哦。”   “哦?”冯俏尾音微扬,俨然挑衅。   章年卿长臂一挥,打落床帐的挂钩。事已至此,不如顺水推手。他本来就心心念念着,冯俏还这么配合。不珍惜简直天打雷劈。   帐内昏暗下来,没熄灯,隔着微弱的光,冯俏紧张的看着撑在自己身前的章年卿。他哑声道:“幼娘,帮我脱衣服。”   冯俏扭过脸,才不听他的。“章大人没长手?”   章年卿脸上露出痛楚之色,“我手疼。”   冯俏默默看了眼他手腕上的白绷带,有些不甘心,恨恨的瞪着他:“谁让你撑在我身上的。”   章年卿翻了个身,躺在她身旁,吁长叹短道:“唉,这日子过的真的一天不如一天。”   冯俏有点小不服气,“怎么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哪不好了。”   闻言,章年卿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一遍,“咱们洞房的时候,你还趴在我耳边问我。’天德哥哥,你怎么还不和我洞房‘。这才几天啊,你就喜新厌旧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欠一章 第59章   冯俏的脸腾的红了,不想理他。章年卿不紧不慢的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揉捏。   冯俏辩道:“哪里有新,哪里有旧。过来过去都是你,你还在这拿我戏谑。”   “只是让你搭把手。”章年卿无奈的坐起身,试探道:“那我去叫丫鬟。”   冯俏心里一慌,一把扑过去,抱住他的腰,“我不要你去。”   章年卿微微侧头,还是看不见靠在背后的冯俏,低沉笑道:“那你帮不帮我。”   冯俏委委屈屈道:“……帮。”   帮男人脱衣服是个艰难的过程,冯俏是个不称职的妻子。这么多天,章年卿已经熟练给她穿衣服脱衣服,连绑肚兜都是一把好手。冯俏却从没有做过这种’粗活‘。   偏偏章年卿爱使坏,冯俏给他脱着脱着,两人便滚到一处。章年卿拉着她的手放在裤带上,低声央求,“裤子也要脱。”   冯俏扭过脸,拒绝道:“裤子不用脱。”   章年卿态度强硬,“要脱。”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   冯俏气的捶了下他胸口,坐直身子。腾的将章年卿裘裤子扒下来,连裤带都没有解,就那么硬扯下来。   小年卿的毛发都被揪断几根。   “嘶——”章年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看着冯俏懵懂无知略显委屈的脸,板着脸道:“疼。”   冯俏觑着他,“疼?我给你请大夫。”   章年卿镇定道:“不用。你给我揉揉。”   冯俏看了眼庞然大物,丑陋的小年卿激动的给她打招呼。冯俏并不领情,“我不想揉揉。”   章年卿用鼓励的语气道:“你弄疼它了,它想让你揉揉。”   “……”   冯俏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挑衅道:“章大人,你是青天大老爷。可你说了不算。你有本事让受害人自己说啊。”   章年卿一听她喊章大人便后脊发麻,他默了片刻,暗哑道:“他不会说话。”   冯俏扔掉他的裤子,得意道:“不会说话就不作数了。”   章年卿哑然,擒住她的胳膊,哀声道:“阿萱,你摸摸它。就摸一下。”   冯俏看他实在可怜,就敷衍的随便揉了一下。章年卿瞬间变脸,从刚才的可怜兮兮摇身一变成了大尾巴狼。他呼吸急促,摁着她的手不让离开。   章年卿表情微微狰狞,他态度强硬:“好阿萱,你再摸一会儿。”   “不摸了!”冯俏使出吃奶的力气想抽出自己的手。   章年卿无奈,只能握着她柔软无骨的小手,自娱自乐。   冯俏忽略掉手心的异样,梗着脖子,头扭向一边,就是不看他一眼。   章年卿不甘寂寞,一声幼娘一声阿萱的喊,时不时还来一声俏俏。知道的是她一个人,不知道的还以为章大人夜御三女,不得停歇。冯俏满面羞意,又不好意思承认。只好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假装自己一点都不脸红心跳。   章年卿的贪心却来越大,已经不满足于此。他喊了声’幼娘‘,便解了她的肚兜,将春光美色尽收眼底。   “呀。”冯俏嗔他一眼,知道躲不开。索性赤着肩膀贴近章年卿的怀里,将他死死抱着。这么一来,章年卿反倒什么都看不见。章年卿哭笑不得,不知该说她胆大,还是夸她机智。   不过,章年卿并没有推开他。虽然眼睛上受亏,其他地方却得到补偿,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冯俏将身心贴在他的胸膛,章年卿喉结滚动,满足一笑。安禄山只爪蔓延到了别处。   冯俏不自在的扭了扭屁股,带着哭音道:“你不是说你手不是受伤了吗。”   章年卿撒谎不眨眼,肃然道:“突然间,力助我,手突然就不疼了。”   冯俏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她嚷道:“你手不疼了就自己揉。”   “不行。”章年卿道:“我的伤口不能沾水。”   冯俏瞪大眼睛,“那你现在就不沾水了吗。”   章年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抽出手看了看,点头道:“幼娘说的对,是沾水了。难怪我觉得我伤口恶化了。”   “大骗子,你欺人太甚。”冯俏红着眼,嘴里骂着,却不挣扎推拒了。   章年卿俯身亲下去,长长的接吻,湿意连绵。章年卿望着她粉潮满面的小脸,心里一动,“俏俏,我想你好久了。”   “恩?”冯俏睁眼,还来不及反应。便感觉到章年卿猝不及防的撞进来,脑子一片空白。好一会,冯俏才终于有了小女孩的娇羞,偎在章年卿的怀里,“天德哥哥,你不要欺负我。”   章年卿一时受宠若惊,盯着她的眼睛,慢悠悠问道:“今天怎么这么乖。”   其实冯俏也想他了,却不想说出来让他得意。她在他背上画着圈圈,甜甜道:“我心疼你嘛。”   章年卿声音拖长长的,“哦,心疼我啊。”   一夜春宵。   冯俏早上起来时还有点困,揉着眼睛不想起来。章年卿也难得偷懒一次,长臂大伸,冯俏枕在他胳膊上,压的他一只胳膊都没知觉了。   章年卿叹了口气,真是美好的一天。左胳膊压麻,右手腕受伤。他觉得今天需要被喂饭。   不巧,孔家族长派人来禀告。说祭拜事宜都准备好了,今天就可以开始。   章年卿无奈,只好从温柔乡里起身。   做戏要做全套,此番他假借回乡祭祖的名义祭拜齐鲁大地,因背靠孔家,倒也无人说什么。只是没想到,他做得这般周全,还是能被有心人盯上。   章年卿看着眼前的青年,来人年方二十一岁,姓许名淮。,济南府今年乡试的考生之一。此番前来拜访章年卿,是因为打听到章年卿是前新科状元,想让让他帮忙指点下文章。   章年卿假装低头喝茶,倒是只字没提他监考的事,理由也合情合理。不过,章年卿还是有些那些不准,谨慎道:“……许兄缪赞,天德不敢误人子弟。”   话未落音,许淮的神色变的有些奇怪,半晌他才道:“章大人……按辈分我应该喊你小姨夫的。”   “……”章年卿掩饰的笑了两声,招呼他喝茶。找了个借口告辞,回房问冯俏两家的亲戚关系。   冯俏想了想:“姓许吗?喊我小姨母的话,我爹有位堂姐嫁的便是济南府许家,她的长孙今年就是二十出头。”   章年卿头疼不已,“你们家辈分可真够乱的。”   冯俏不以为意,“我们孔家家大业大嘛。”   章年卿感慨的揉着她的小肚子,“以后我给孩子们挣家业,你就负责开枝散叶。”   “……”冯俏拿开的手,站起来。不自在的道:“你不是还有客人吗。快出去陪表侄子,别让他久等了。”   章年卿眸含深意的看着她,内心复杂道:“阿萱什么时候才能含羞带怯的倒在怀里,撒娇的顺着我的话说下去。”冯俏一僵,不知如何回答。章年卿叹了口气:“罢了,你的反应总是出人意料。”一副认命的样子。   冯俏看着就有些心软,想着昨夜她一撒娇他就收敛,也不管自己吃不吃的饱,只一味顺着她,心里便闷闷的。拦住他的去路,小声问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章年卿眼睛一亮,按下心中的雀跃,克制道:“都好。”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抱着她亲了一口,认真道:“我们还年轻,其实我一点都不急。”   骗人。   杨久安比他还小半岁,侧妃也有了三月身孕。   冯俏垂下眼睫毛,“天德哥,等我们回去……”鼓足勇气却被男人打断,章年卿揉着她的头道:“你自己还是小孩子,想那么多干什么。”他压低声音,诱惑道:“咱们两个好好过几年不好吗。”   “好……”好是好,可明明是他想要孩子阿。若有似无,已经在她跟前提过好几次了。冯俏茫然不已。   回神时,章年卿已经大步跨出正门。   第60章   冯俏喊珠珠过来,道:“你哥嫂都在哪当差?”   珠珠想了想,道:“我哥哥在账房上,嫂嫂是大少奶奶屋里的。”   冯俏忖度片刻,珠珠口中的大少奶奶,应该是族长的大儿媳,孔家未来宗妇许娇。   冯俏对珠珠道:“附耳过来。”   一阵窃窃私语后,珠珠拍着胸脯道:“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不一会儿,珠珠便带来一个身材高挑,圆脸杏眸的姑娘,衣钗首饰皆是不凡。   冯俏看了珠珠一眼,珠珠上前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嫂嫂现在成了大少奶奶身边的大丫鬟。”   这倒有些麻烦了。   冯俏微微蹙眉,不动声色舒展开来,温婉道:“多年没有回乡,冒昧请如画姑娘过来。实在是对这里人生地不熟。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问。”说着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忙问道:“如画姑娘是大少奶奶身边的红人,就这么出来,可给大少奶奶打过招呼了?”   如画一福身,抿唇道:“姑娘说的哪里话。你能来问奴婢,是奴婢的福气。你是主子,何谈冒昧。”顿了顿道:“打过招呼了。”再无他话。   冯俏开门见山道:“大少奶奶的堂弟——许家嫡长孙许淮,今天来找章大人了。喏,人就在前厅。”   如画诧异,临危不乱道:“姑娘想打听许少爷?”   冯俏颔首,笑道:“你可不要只捡好话给我听。”   如画重重点头,“奴婢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冯俏年纪虽小,辈分确高。   冯承辉当年中状元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堂姐冯岚本是二十多岁还没嫁出去的老姑娘,后来硬生生借着冯承辉的势力和孔丹依的牵桥搭线,搭上了临城许家,做了许伯年的填房。   都说继母难当,可冯岚不仅做得又好又漂亮,许家上下口口称赞。连许伯年前妻留下来的一儿一女都对她十分敬爱其。手段之高明,不仅自己在许家站稳了脚跟。还把许伯年大哥的孙女许娇,嫁到了许家多年来都攀不上的孔家。   嫁的还是孔家族长的长子。   冯俏心情很复杂,母亲不喜欢冯岚,孔丹依她不止一次的对冯俏说过,“你姑妈就是个吸血虫,所有能借得上借不上的势力都爱蹬一脚。”   孔丹依说,许娇嫁进孔家的时候,她才知道这是冯岚的手笔。   她的心计可想而知。   刚才章年卿在,冯俏没敢告诉章年卿,许淮来拜访,八成就是她那位姑妈冯岚指点的。如不然章年卿才到济南府几天,谁的消息那么灵通,连府邸都摸上来了。   章年卿自在汀安被薄津浩堵过一次门之后,对自己的行踪一直都很小心。孰不见,连那些抱屈喊冤的人都只敢当街拦轿。哪有堵上家门的。   许淮其人十分有才华,是当地有名的天才,也是许家最看好的儿郎。和章年卿少年天才不同的是,许淮是’大器晚成‘型的,其经历也极富传奇性。   冯岚今年四十出头,却有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孙子‘。她对许淮十分之好,好到许家人都挑不出一丝毛病。   许淮父亲时常感慨,别说继母、继祖母。亲生母亲、亲生祖母也就这样了吧。   据说,许淮幼时极为木钝,八岁时连千字文都背不全。许家上下别提多失望。只有冯岚,对许淮极为耐心。不仅教他读书习字,还在他顶着个蠢货的名声时,’骗‘了当地一位富商家的女儿,来给许淮冲喜。   不知是冯岚的诚孝感动了天,还是冲喜真的起了作用。   许淮突然开窍了,县试府试院试,一路披荆斩棘,夺冠而归。正当万众瞩目之际,开泰帝突然变革科举政策。   一时人心惶惶。   前厅,章年卿正在逐字查看许淮的策论卷,他不知许淮过往,只觉字字珠玑,鞭辟入里。文章读起来一咏三叹,绕梁三日而不绝。其中的很多观点、政论都让人觉得耳目一新,振聋发聩。   章年卿越看越喜欢,虽然他比许淮还小两岁,内心却蓦然升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感。一时兴致高涨,不免多说了几句。   许淮事先受了叮嘱,将章年卿的话暗记于心。   祖母说,正是皇帝调任京官的档口,章年卿好端端的回来祭什么祖,这又不是他章家的祖宗。八成这就是朝廷授命的京派官,你去找他看文章,看在亲戚的份上,他不会赶你的。   便是认错了,他不是也不要紧。人家是前新科状元,指点你几句,也足够你受益终生了。   许淮才思敏捷,为人聪慧。除了有点依赖祖母,对冯岚唯命是从,倒也是个好男儿。他对章年卿一口一个’小姨夫‘,喊着喊着,章年卿竟也听习惯了。   此后半个月里,许淮频繁出入孔家。章年卿恪守底线,一直没向许淮吐露过什么。许淮不急不恼,只让章年卿帮他指点文章,别的也不多提。   章年卿对他越发有好感。   京城里,王国舅四下找不到王皇后和四皇子,焦急上火。每天都大发雷霆,嵇玉涛战战兢兢,顶着王国舅的怒火,敢怒不敢言。说来说去四皇子是从自己手里丢的,王国舅没杀了他都算好的。   嵇玉涛头疼不已,他把汀安都掘地三尺了。还是找不到人,一点消息都没有。王皇后和四皇子仿佛人间消失了一样。   他们不敢想,不愿意接受那个最坏的结果。   七月初二,八月乡试的相关事宜已经紧锣密鼓的展开。许淮频繁拜访章年卿的消息不知道怎么的传出去。   一时间,孔家门庭若市,稍微敏锐一点的人都察觉到什么。连因地方百姓向章年卿伸冤而生气的官员,都对章年卿的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章年卿正焦头烂额,赵鹤又跳出来演了一场负荆请罪的戏码,好不热闹。   那日风和日丽,七月的太阳火热,毒辣。   赵鹤当着众人的面,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赤着膀子,背着荆条。一路磕到章年卿脚下。   章年卿唬了一跳,瞪着眼睛看着赵鹤。“你这是干什么。”给他使眼色,你怎么自己加戏?   赵鹤懂了,回他一个眼神。章年卿懵了一会,什么意思???   赵鹤无奈,只能清清嗓子,开始进入正常,他高声道:“章大人!”伏地嚎啕大哭:“求你救救我弟弟。”   章年卿找回点状态,一脸深沉的看着他,平静道:“起来,有话慢慢说。”   赵鹤长跪不起。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挤成一堆,叫做一团。一个个都捂着眼睛,从指头缝里偷偷看赵鹤。珠珠看的都走不动道了。   赵鹤身材委实好,肌肉结实,孔武有力。他练武之人,又不像赵虎那样三大五粗。小姑娘们的春心荡漾。   章年卿一侧头,看见冯俏搭着珠珠的肩,也在踮着脚朝外看。冷着脸,对赵鹤道:“去书房说话。”   赵鹤一骇,咕哝道,三少爷演的可真像,吓死了。嘴里不忘道:“哎!”连连感激之情,扔掉荆条,绑起衣服跟在章年卿后面去了书房,   赵鹤在孔家动静闹的不小,两人在书房议事期间,不少人过来在冯俏这边旁敲侧击,都被冯俏搪塞走了。   送走了外人,冯俏自己在屋里坐立不安。   赵鹤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还是天德哥让他去办什么事没办好?   他弟弟不是赵虎吗,他要救哪个弟弟?   冯俏一头雾水,忽的想起,好像从汀安离开的时候,赵虎好像就不在船上了。   书房里,赵鹤抱着茶壶狠狠灌了一大口水,抹着嘴道:“差点渴死了。”他扯着前襟扇凉,“天可真热。”   章年卿瞥他一眼,冷道“衣服穿好。”   赵鹤一愣,讪讪整理衣衫,低头认错道:“对不起三少爷,我失仪了。”手里迅速整理着细节,直到将自己收拾的一丝不苟才罢手。   章年卿摆摆手,问道:“找到赵虎了吗。”   “找到了,他们在山海湖附近藏着。”赵鹤道:“我照你话,在嵯峨渡口附近的小镇置办了房子。然后才动身去找虎子的。虎子给我留了我们行走江湖时的暗号。没费什么力气。”   顿了顿,又道:“太妃和小皇子身子都还不错,赵虎还绑了个江湖大夫给他们看病。”   闻言,章年卿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没想到虎哥那么一个五大三粗的人,还有这份细心。”   赵鹤一笑,没有说话。与其说虎子心细,倒不如说,他心存冀望。总盼着章年卿还能救他,盼着一切还有转机。否则他又怎么会在乎那对母子的死活呢。   第一步已经走出去。现在的问题是,怎么不动声色的联系嵇玉涛。两人商量了一个时辰,仍觉有不妥之处。   最后,章年卿道:“我再仔细想想。”   赵鹤犹豫半晌,吞吞道:“章大人,还有一件事。”   “说。”   “汪霭他,他去找乌蓬帮为你报仇了。”   “什么!”章年卿大惊失色,“怎么回事。”   “都怪我没拦住他。”赵鹤懊悔道:“虎子给我换药的时候,问起这件事。我如实说了。汪霭知道后很激动,他说反正拐了皇子太妃也是死路一条。横竖都是死,不如去把那群狗娘养的宰了!”   “虎子原本也要去。汪霭,”赵鹤想了想,换了个尊敬的称谓:“汪大哥说我们兄弟俩章大人你还有安排,让我们不要轻举妄动。他孤身一人去了乌蓬帮,去时只带了一对双刀。”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61章   章年卿的脑海中顿时闪现出汪霭单枪匹马,双刀飞转,在安静的沧江上,和乌蓬帮的船众厮杀的画面。只是想象一下,便觉得凶险万分。章年卿闭了闭眼,轻声道:“我何德何能。”   赵鹤看着章年卿脸上风云莫测,心中一震:“章大人。”   章年卿嘶哑道:“他去多久了。”   “快五天了吧。”   章年卿侧眸问,眼底有泪花:“还没回来?”   “没回来。”   章年卿深吸一口气,一拳砸在桌上,“莽撞!”两行眼泪砸下来。   屋子里一片死寂,良久,章年卿道:“就算他死了,被扔进沧江了。也得把尸骨捞回来埋了。”   赵鹤蓦地抬头,不敢置信。   章年卿高声道:“毛竹,把上次我交给你的箱子抬过来。”   毛竹将一个四角包铜边的梨花木小箱抱过来。赵鹤见他抱的轻松,忍不住踮了踮,问章年卿:“这是什么?”   章年卿微抬下颚,指指箱子,“打开看看。”   赵鹤不明所以,打开箱子,看见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咂舌道:“画的可真逼真。”看了一会,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指着其中一张画像,惊呼:“这不是万先生吗?”   章年卿笑着点头,“你家少奶奶画的。”   赵鹤怀着崇敬的心情,又将图倒回去重新看了一遍。然后展开大图,对着船图比照,喃喃道:“我的天,衍圣公的外孙女都这么厉害。衍生公真的是神吧。”他指着一处道,对章年卿激动道:“这个,这人我认得,我那天跟他交手了。”手里越翻越快,越看熟悉的面孔越多。   赵鹤震惊到无以复加,“三少爷,你是娶回家个宝贝啊。”   章年卿翘着嘴角,“那是当然。”   汪霭的生死未卜压的章年卿心里沉甸甸的,他抚摸着画卷,道:“我今晚会将这些重新临摹一份,明天你用这箱东西去找乌蓬帮的万先生,向他换汪霭。记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顿,“如果他不答应,你就带着东西去找剿匪总兵赵喜山。”   赵鹤道:“那嵇玉涛……”   “不急。”章年卿打断他道:“事有轻重缓急,咱们的戏耽误一两天不碍事。”   士为知己者死,赵鹤心中大震,不管是从章年卿一意孤行要捞赵虎,还是一门心思要讨汪霭。赵鹤每一次都在重新认识他这位三少爷。   诚然,赵虎深陷泥潭是三少爷马失前蹄的恶果。汪霭陷入险境也是因三少爷而起。   可这世间多少死士都是为了保车弃卒而死。像三少爷这种傻子,能脱离干系的事,还要背在自己身上。赵鹤摇摇头,真不知道该说他重情重义,还是他还年轻,不知取舍。   赵鹤呼一口气,不过,不管怎么样,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好事。连赵鹤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的心已经彻底偏向章年卿。再不单纯是陶金海送给外孙的护卫,真正的将章年卿当主子。   赵鹤拱手道:“全听章大人安排。”   章年卿没有察觉到,赵鹤已经不再喊他三少爷。   夏夜,高空弦月,清风徐徐。   章年卿脖子发僵,屈着手指艰难的活动关节。想着他如今不过是临摹一遍,便浑身发酸,指节发痛。冯俏当初画了七个日夜,劳心记忆,劳心画卷布局,劳心还原细节。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又是何等辛苦。   思及此,章年卿抖擞精神,继续和画卷死磕。他总不能连个俏俏都不如。   回房时,已是深夜,房间里等还亮着。章年卿止住云娇和珠珠请安,轻手轻脚进去。   冯俏靠着床头熟睡,手里攥着一本蓝皮白线书,珠珠方才跪在脚踏便给冯俏打扇子,此时人走了,细柄绢纱圆扇躺在脚踏上。冯俏胸前起伏平稳,睫毛翘起,章年卿弯腰亲了亲她眼皮。   章年卿浑身发痛,怜惜的摸了摸冯俏侧脸。替她拿掉手边的书,冯俏迷迷糊糊一睁眼,推了他一把,嘟囔道:“你别挨我,热。”   章年卿手中一顿,将书扔在一边,替她解开里衣,“裹这么严实,不热才怪。”   冯俏已经重新进入梦乡,睡的香甜,像小猪一样无忧无虑。   章年卿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脚踏上。捡起纱扇看了看,认命的替冯俏扇起来。   可气的是,冯俏居然一点没发现换人了,还颐气指声的:“不凉快,用力点。”   不对啊,她平时也不和珠珠和云娇这么说话。   章年卿微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出其不意的抬头。果不其然,冯俏正偷偷掀开眼皮觑着他。   四目相对,冯俏一阵心虚。翻了个身,若无其事的嚷道:“怎么这么热……”又睡下了。   “用力点?”章年卿毫不客气的上床,在她耳旁吹气,暧昧道:“你把这句话换个场合说我更爱听。”   “没羞没臊。”冯俏背着身子,声音像闷在锅盖里,连红通通的。   章年卿慢条斯理的挑着她脖子上的肚兜系带,也不解,就那么一点一点勾开,他低沉道“我就想和你没羞没臊的过一辈子。”   冯俏浑身发麻,从头顶酥到脚底板。忍不住抓着他胳膊,失声道:“天德哥。”   章年卿任她掐着胳膊,凑在她耳旁低声道:“揉揉?”   言简意赅,冯俏却听懂了。她低着头,闷声道:“太丑了,我不想看。”   “没事,你不用看,摸就行。”章年卿用腰带蒙住冯俏眼睛。牵着冯俏的手放到小年卿身上。   冯俏有些不适应黑暗,眼睛被束缚的感觉也不好。五感少了一感,冯俏噘嘴道:“你熄灯就好了,蒙什么眼睛。”说着就要解下来。她一抬胳膊,松散的肚兜滑下来,雪肌炫目。   章年卿立即擒住她的胳膊,喝道:“别动。”   冯俏僵住,颤着声问:“怎么了?”   章年卿目中慵懒笑意,一寸寸扫过她身上。看够了,拥过温香暖玉,咬着她耳朵道:“给我摸摸。”   冯俏这次学聪明了,摸索着去亲他,从胡子微渣的下巴亲到他微凉的唇,软软道:“天德哥,我看不见,好害怕。”   章年卿不为所动,用力一拉,将她的手扯在自己背上,冯俏一趔趄,美人欲滴形状饱满贴在他前襟上。章年卿摸着她柔滑的黑发,沉声道:“抱着我就不怕了。”   冯俏无奈,只好以一种尴尬的姿势爬在他怀里,还得乖乖去揉揉。   她都有经验了,章年卿在这个时候最难说话。她哭的再凄惨,他都视若无睹。反倒乖乖听话,他会收敛一些。   冯俏自认博学,却在这件事懵懂无知的紧。她会的都是章年卿教的,章年卿是个很好的老师,她做对做错,他从来都不急不恼。一点点告诉她,什么是他最喜欢的。   比如现在,冯俏不乐意的揉揉,很是敷衍。章年卿便和她五指相扣,十指不断缠绵。章年卿手掌粗糙和她柔弱无骨的小手形成鲜明的对比。章年卿带着她的手去慰问小年卿,手把手的教。   夜深缠绵眷恋,直到章年卿将冯俏压下去。   冯俏敏锐的感觉到,章年卿今天情绪很高,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情意。他一个字没说,冯俏却觉得耳畔都是他窃窃私语的情话,连粗壮清浅的呼吸,都是一声声甜蜜的告白。   云雨初歇,章年卿给冯俏盖上薄被,只允许她露出两只胳膊。翻身在床底下捞起扇子,又一下没一下给她闪着。   冯俏将潮湿的长发挽起来,睡在离章年卿一拳的地方,拉着他的手腕看,小心的替他活动手指头,埋怨道:“你想两只手手受伤吗。我还以为你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呢。”   章年卿淡淡的笑:“怕我睡到别人屋里?”   冯俏不想承认,顿一会才道:“这是孔家。”也没说好还不好。   章年卿揉着她的小雪峰,点点道:“阿萱,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   冯俏目露怯意,认真的问:“天德哥,要是有个比我更活泼更漂亮的姑娘出现,你会不会喜欢她。”   章年卿沉默良久,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阿萱,不会有了。”   这个世上也许有第二个俏俏,第二个幼娘。却绝不会有第二个阿萱。   “万一有呢?”   “我只要你。”   有时候冯俏忍不住会想,章年卿为什么愿意陪她说那么傻话呢。明明都是小姑娘无知的话,他却答的那么认真。   第二天赵鹤还未出门,便遇见来堵章年卿的’客人‘。   赵鹤气的直想拔刀,忍着怒气对章年卿道,“章大人,你留在这也不安生。我去给你办事,你先去山海湖那边清净两天。反正早晚都要去,不如躲个清闲。”   章年卿一想,有道理,“听说山海湖的湖光水色是山东奇景,一个湖泊,比济南府还要大。”   赵鹤连连附和,怂恿道:“是啊,还有金沙滩。你带少奶奶去散散心也好啊。你看,少奶奶给你画这些多么不容易,难得出来一次,带她逛逛也好。”   果不其然,章年卿一听冯俏,便有些心动。他点点头,沉思道:“今天七月初三,时间倒也宽裕。”   赵鹤再接在励,继续怂恿:“少奶奶一定会很高兴的。”   章年卿有点呆呆的,愣愣的问:“是吗?”一副想笑又不敢笑,有些高兴又有些不确定。   赵鹤第一次见章年卿这么患得患失,没有把握的模样。抵拳轻咳一声,佯装什么也不知道。 第62章   用过早膳,冯俏和许娇去拜见族长夫人,章年卿则去见族长。   许娇一看见冯俏便笑,许淮日日拜访,章年卿还不厌其烦的给他讲解。冯岚以为是许娇的功劳,对她越发和颜悦色。许娇在娘家有了底气,面对冯俏,自是没有半分为难。两人手挽手,亲密无间跨进别院。   族长夫人俨然事先受过孔族长的叮嘱,冯俏来是为了辞别的事。族长夫人却一直在打哈哈,和冯俏东拉西扯,愣是不给一句准话。   许娇急的连连帮冯俏说话,什么都是她不好,让许淮打扰的章年卿不得清净。现在孔府大门被堵的,连早上买菜倒夜香的小推车都出不去。   许娇灌了一口水道:“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消息已经散出去了,今后咱们孔家的人只多不少。别说章大人和冯姑娘不得安宁,连娘也不得安生啊。”   人心思活泛了,什么歪门邪道,曲线救国的办法都有。   族长夫人脸上有一丝动容,却还是没松口。许娇一急,竟搬着凳子坐到她身边去了。   冯俏若有所思的看着这对婆媳,看来许娇真的嫁的不错,在婆婆面前都这么随意。   族长夫人没什么主见,许娇说话办事却有条有理,背后还有一个’老祖宗‘冯岚在指点。   如今孔家族务还是族长在处理,许娇却已经接过婆婆手里的庶务杂事。孔家内宅明着还是族长夫人当家,实际掌权者已经落到不足三十岁的许娇身上。   许娇乖巧懂事,掌权了也不在婆母跟前嚣张,平日大事小事都来向婆婆禀告,很是尊敬。同时也恪守底线,只管理内宅琐碎,仆役灶上。大事决断,都听族长夫人的。很少有像今天态度这么强硬。   族长夫人奇怪的看了许娇一眼,不满道:“什么冯姑娘章夫人,俏姐儿是衍圣公的亲外孙女,不过发生一点小事,你就把人往外赶,赶明传到衍圣公耳朵里。这像什么话。”许娇一僵。   气氛剑拔弩张。   冯俏赶紧打圆场,“您多虑了。是我和大人给家里添麻烦,我们自己不好意思,想避出去几天的。”   族长夫人不接话,对冯俏笑了笑。又把话题扯远,冯俏不以为已,陪着她打岔唠嗑。   族长夫人是在等孔族长的消息吧,看来今天的主角不是她啊。   许娇眼看着婆婆将话题扯开,冯俏也不急不躁的陪婆婆闲聊。她气馁的想,冯俏怎么对自己的事这么不上心啊,白费力气了。   不一会,有个丫鬟在垂花门外晃荡了一下。也没进来,族长夫人便对冯俏道:“我想了想,你们也不小了。这件事就按你们的意思来吧。”   许娇一头雾水,婆婆怎么突然就松口了。   冯俏没有解释什么,笑着告辞,盈盈施礼离开。   绕过回廊,章年卿正站在原地等她。冯俏低头一笑,疾步上前,小心的避过他右手腕,挽着他胳膊,甜蜜道:“我们现在就走吗?”   “恩,现在走。”章年卿心里高兴,喜欢冯俏和他在人前亲近,“族长夫人没为难你吧。”   冯俏无精打采道:“没有。”   “没有?你怎么这个样子。”   冯俏不高兴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头,埋怨道:“这好歹算我半个娘家,为什么你说话比我说话管用。”   章年卿哑然失笑,“就为这个不高兴?”   “也不是不高兴。”冯俏偏头想了一会,道:“……就是觉得女人活的太难了。尊严都是男人给的,父亲给的,丈夫给的,孩子给的。我小时候就没给过我娘底气。我娘进冯家门只有我一个女孩,要不是她是衍圣公的女儿,外面的人指不定怎么戳她脊梁骨呢。还好我爹对我娘好,我娘这么多年,也很少受别人气。”   说着说着竟然哭了,章年卿指腹拭掉她的眼泪。眸色晦暗,这不是冯俏第一次说她后悔自己是个女孩儿。冯俏吸吸鼻子,望着他道:“有时候,我觉得女人能活成我姑妈那样也挺好。她不需要谁给她底气,谁给她撑腰。她自己就能给她底气,自己就能给她撑腰。”   冯俏真的很佩服冯岚,冯岚填房到许家后,大家疑心她对许伯年父子的好是假的。后来挑不出毛病。又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会起别的心思。谁知冯岚当着许家人的面,自己灌下去一碗绝子汤。从此再没有人敢说她的不是。   冯俏道:“姑妈没有自己的孩子,但她养大了许淮。她没有自己闺女。可她把许娇嫁进孔家。天德哥,你知道吗。许娇已经接手孔家庶务了。”她靠在章年卿肩膀上,低声道:“我好羡慕啊。要是我也可以不靠谁,自己就能变强就好了。”   章年卿心里一震,没想到冯俏在这件事上和他的看法惊人的契合。   他也不想靠着家世行走官场,不愿别人提起他,都是章年卿父亲如何,外祖如何,岳家又如何。   可这话说出去矫情,他今天的一切,哪样和家里脱得清干系。身在福中不知福。   没想到,冯俏竟然想到他心里去了。   章年卿亲亲她额头,下巴蹭着她发顶道:“不行。我可给你娘写了过继书,你还得至少得给我生三个儿子。”想了想,有什么不对,又添了句:“女儿也行。”   冯俏小声问:“要是我生的都是女儿呢。”   章年卿大方道:“那就没辙了。只能失言与岳母,给她过个女儿。”   冯俏破涕而笑,捶他一下。   章年卿攥住她的小粉拳,又亲一口,道:“傻俏俏,自己变强多辛苦。我变强就够了,你靠在我身后乘凉多好。”   冯俏轻轻道:“恩!”   嵯峨渡口没人愿意去沧江,赵鹤只好自己租了条船,撑船过去。   到了沧江,他在上游观察了一下地势水流。沿路摸过去,中途挟持一位乌蓬帮众,总算找到乌蓬帮的大本营。   里面情况比赵鹤预想的好很多,汪霭不仅没有奄奄一息,生死不明。还反擒了乌蓬帮少主,用四把匕首将人钉在人形桩上。   万先生带着一群人包围汪霭,却迟迟不敢靠近。   汪霭生了堆火,状似悠闲的在烤鱼。手里的匕首在火光中若隐若现。身上的双刀不知掉到哪去,衣服上到处都是口子,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底下稍微有人一动。   咻的,一道雪光划过,匕首稳稳的扎到乌蓬帮少主脖子旁的木桩上。   汪霭冷笑道:“谁再动,下次我的刀扎的可就不是木桩了。”   赵鹤又好笑又得意,看着汪霭刀钉将人在木桩上,只觉得解气。   汪霭的神情很快活,自从他们跟了陶金海后,事事谨慎小心,本以为将江湖那些手段都忘光了。没想到临死之前还能这么痛快一次。   蓦地,他在水丛里看见赵鹤的身影。汪霭眼睛一转,不动声色。   夜幕再次降临时,赵鹤终于和汪霭搭上话。   赵鹤先检查了一遍汪霭身上的伤,松了一口气。“你还活着就好。章大人让你跟我回去。”不待他说什么,赵鹤又道:“这是死命令。章大人说了,你太莽撞。他不想看到谁牺牲。”   汪霭不动,巍然如钟,他道:“赵鹤,你回去吧。我这次来,就没想着活着回去。”   “说什么傻话!”赵鹤劈头盖脸骂道:“章大人需要你报这个仇?汪霭,你觉得章大人会是那种做错了事,让属下来背锅的人吗。”   “我没这么想!”汪霭激动的站起来,“我知道三少爷人宅心仁厚,一直在想方设法弥补自己错误。甚至不惜把已经对他打消疑心的嵇玉涛也拉进局里,就为了把兄弟们捞出来。”若不是明白这些,他也不会有沧江之行了。   汪霭近乎哀声道:“赵鹤,我想报答三少爷。我承认,我说没想过回去是骗人的,说的是逞英雄的浑话。可,我现在骑虎难下,真的不能回去。”   赵鹤怒目圆睁,“你不回去?你知道我来的时候章大人给我说什么。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把三少奶奶呕心沥血画的乌蓬帮帮众图给我,让我和乌蓬帮换你……哪怕是尸体。”说到最后,哽咽了。   汪霭眼中闪过感激,一丝笑意藏在嘴角。他勾着赵鹤肩膀坐下,不急不缓道:“我在这埋伏了四天,昨晚才在万先生的船上抓到他。猜猜,他叫什么?”   “什么?”   “薄海浩。”   赵鹤皱眉:“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薄津浩,薄海浩,他们是……”   “兄弟。”汪霭吐出一口浊气,望着厚重的月色,“我记得,你给赵虎说过。章大人想让你们把绑架太妃的事栽赃嫁祸给刘首辅父子是吗?”   赵鹤沉吟片刻,道:“有这回事。”   汪霭笑道:“你觉得少爷为什么会和刘首辅干上呢?”   赵鹤理所当然道:“为他外祖父啊,给咱们陶大人报仇。”   汪霭摇头道:“不不不,不是这么回事。赵鹤,我有预感,汀安的薄津浩,乌蓬帮的薄海浩,都和京城的刘首辅脱不了干系。你看,之前章大人还让你拿江湖道义搪塞,他遇刺后,突然让你咬定刘家父子。你不觉得蹊跷吗。”   赵鹤听的一愣一愣的,“你什么意思?”   “听我的,回去。章大人的大戏少不了你和虎子。折我一个不算什么。”   赵鹤刚想说什么,汪霭拦住他,低声道:“我和太妃相处了半个多月,那个鬼精灵的男孩记得我的声音和容貌。我不能再出现了,如果刘首辅的人和那个男孩同时指认我什么。三少爷就危险了。”   他笑着抱了一下赵鹤,豪迈道:“十八年后再做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可能到凌晨了。   大家先去睡觉,不要熬夜,明天起来就能看到了。   大家晚安~ 第63章   赵鹤喉咙滚动,最终还是离开了。他没有回孔家,按事先约定的好的,去山海湖找章年卿。   这两天,章年卿抛开一切杂事,专心致志陪冯俏游山玩水。   山海湖果然名副其实,大的无边无尽,一眼望去,湖光水色,美不胜收。冯俏傻兮兮的问章年卿:“这是大海吗。”   章年卿自己也没见过大海,他和冯俏一样,都是第一次出来。但为了不丢面子,他搜刮着自己薄脊的知识,斩钉截铁道:“不是。放翁有云’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海之浩大,平漫山河。山海湖还没有海的十分之一大呢。”   冯俏眉眼弯弯,顺着他道:“那要有多大啊。”看着章年卿神色得意,还是忍不住泼了盆凉水,故意问道:“天德哥,海是什么样子?”   “呃,”章年卿支吾半晌,灵光一闪道:“下次我带你去看,你不就知道了。”   冯俏笑的直不起腰,章年卿恼羞成怒,本想教训一下她。手都搭到她腰上了,见冯俏眼睛弯成月牙,笑的灿烂无比,忽然就下不去手。章年卿扶着冯俏的小蛮腰,任她笑的前俯后仰。   山海湖的水碧蓝清澈,沿岸的沙滩砾粒在阳光下煜煜生辉,难怪有金沙滩的美誉。   章年卿望着冯俏渴望的眼神,牵着她走到山海湖浅水滩,碧蓝的湖水淹没在冯俏的脚踝处。裙摆裤脚都被浸湿了,冯俏还是很高兴。   远处有小孩子赤着脚在水里奔跑,章年卿心里一动,望着冯俏水下的绣鞋。忽的将她打横抱起,喊珠珠和云娇给她脱了鞋袜。冯俏不自在不缩了缩脚,惊慌道:“天德哥哥!”   章年卿扶着她站稳,自己也脱掉鞋袜。陪她一起站在水里,笑道:“玩水就该这么玩,捂的严严实实像什么话。”   冯俏抬头飞快的看了他一眼,小声道:“万一有人看见了怎么办。”白玉似的小脚,不安的缩着,总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章年卿当然不高兴有人看冯俏,嘴上道:“不怕。有我在。”还像模像样的将她举起来,让她的小脚踩在他脚背上。冯俏白皙的脚背和他古铜色的肤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章年卿却无暇观赏,目光在周围扫视,紧张的不已。   怕什么来什么,远处一驶过一辆马车,章年卿盼着别停下,别停下。谁知还是停下了。   “哥,那是什么人?”缑秀指着远处的拥在一起的两人,皱皱鼻子道:“真是不害臊。”   缑焕文闻言头望去,只见远处一个妙龄少女提着裙子站在水里,男人弯腰在水里捞着什么。小姑娘笑面如靥,鬓角插着绢花,显得娇小可人。她搭着男人肩膀,笑的花枝乱颤。   缑焕文远远的看不清他们的脸,只依稀觉得小姑娘长的很美好,男人的直觉。他不悦道:“浑说什么,那女子不过豆蔻年华。男子已经到了弱冠之年。应该是对兄妹。”   他有条有理的分析,“……总不会是夫妻,谁家夫婿会带着妻子来河边踩水。”   “有道理。”缑秀若有所思,不满道:“就算是兄妹,男女七岁还不同席。他们也太不应该了。”   不待缑秀阻拦,缑焕文跳下马车,朝他们走去,道:“我去提醒他们。”   章年卿脚背上沾了青苔,冯俏一时没站稳滑了下去。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逮住,忙道:“没事吧?”冯俏撑在他怀里道:“耳环好像掉了。”   章年卿赶紧弯腰给她捞,找了半天都不见踪影。抬头一看,冯俏已经憋笑,涨得脸都红了。定睛一看,冯俏两只耳朵上的耳环都在。   冯俏笑出眼泪,嗔怪道:“天德哥哥你傻了。看都不看一眼。”冯俏两手捧着他的脸,仔细端详,偏头问:“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章年卿笑笑,他担心赵鹤那边不顺利,不好对冯俏明讲,刮着她的鼻子宠溺道:“太相信你都是错。”   冯俏乐不可支,还想说什么,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她紧张的拉拉章年卿,立即放下手里的裙子,遮住脚背,也不管裙子会不会湿了。   章年卿抱了抱她:“没事。”   缑焕文青袍直裰,周身儒雅,五官俊朗,还是个白面书生。章年卿心里冷哼,面上不表,只身挡住冯俏。冯俏感激的看了章年卿一眼,只觉得他的后背十分有安全感。   缑焕文还未靠近,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拦住他,厉声道:“公子留步。”他脸上挤出一丝恐怖的笑,道:“我家大人和夫人在前面,请公子换个地方游玩吧。”   缑焕文脸色一白,夫人?   他不理大汉,对着章年卿的方向,高声道:“在下山东缑氏,双字焕文……”一抬头,只觉章年卿的面孔十分熟悉。   山东缑氏?冯俏立即想到第一次和章年卿去放风筝,那点不愉快的记忆。她问章年卿:“都有人追到这里了吗?”   章年卿摇摇头,“不清楚。云娇,把鞋拿过来。”云娇服侍冯俏穿好,珠珠还贴心了拿过来一件章年卿的外罩衫。   章年卿赞许的看了珠珠一眼,抖开外衫裹在冯俏身上,将人打横抱起,塞进马车。嘱咐道:“先把湿衣服换了。”大步走向缑焕文,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两人走到僻静处,离马车颇远。缑焕文看着章年卿的脸,恍然大悟,“你是章天德!”语气肯定,心情百般复杂。   章年卿瞥了他一眼,笑着问:“缑焕文?呵呵,不知季大人可知自己一双儿女已经随了母姓。”   缑焕文一僵,只觉尴尬万分。这是他心中的痛,被章年卿这么揭开。他只能轻描淡写道:“当年家道变故,母亲为了我和妹妹的婚事,才出此下策。”他垂下眼,意有所指道:“……毕竟不是人人都像冯家一诺千金。侍郎大人从京城出去,冯大学士还能始终如一,不背弃婚约。”   没头没尾的,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章芮樊当初不肯拉他们一把,后来自己也沦落出京城,身边连个帮手也没有。   人在做天在看,做人不要太无情。   章年卿气笑了,也不知缑氏是怎么教导儿女的。明明是朝廷的任命,怎么这么多年还往他爹身上栽。算了,章年卿懒得跟他计较,也不想替父背债,扯开话题。   两人没有撕破脸,闲话一会,才相继告辞。   章年卿走进马车,敲了敲,问冯俏:“你换好了吗。”   “好了。”冯俏将湿衣服用油布裹起来,塞到小柜里,掀开帘子让章年卿上来。她道:“怎么说的挺久?”   章年卿道:“是个熟人,多说了两句。”冯俏一脸期待,章年卿只好继续下去,解释了缑焕文的身家背景,道:“……缑氏只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惹得季大人不高兴,山东的权贵人家也对她诟病不已。儿女亲事反倒更艰难。”   冯俏咂舌不已,以前她就觉得这个缑氏有些拎不清,没想到她这么糊涂。聪明反被聪明误,一双儿女的婚事到现在也没有着落。   冯俏道:“我记得缑焕文和你同年吧?都快二十了还没有成亲,真可怜。”   章年卿看出她的心思,觑着她道:“若不是我机智,我现在也是没娶媳妇的可怜虫。”   “章大人~~~”冯俏蹭上去撒娇。   缑焕文垂头丧气的回到马车,缑秀问:“你和那人说什么了,怎么那么久?”   缑焕文心情复杂道:“你也认识,前吏部侍郎章芮樊的三儿子,章年卿。”   缑秀激动的拍着他胳膊:“哥,是他吧。孔家住的那位大人是他吧!”   因家中道落,母亲执意给他们更名改姓。缑焕文只能把宝压在这次乡试上,为此他做了完全的准备。听闻济南府有人摸到了新任监考官家里。缑焕文闻讯赶去,却扑了个空。   缑焕文失声道:“你是说,章年卿就是今年的京派官?”   缑秀茫然道:“不是吗?可他不是订亲衍圣公的外孙女吗。住在孔家的不是他,还有谁?”   缑焕文闻言,立即跳下马车去张望。可惜章年卿的马车已经走远了。他埋怨妹妹:“你怎么不早说。”   缑秀委屈不已:“你刚也没问我啊。”   章年卿在山海湖附近没有租房子,直接住的驿站。他的身份在山东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章年卿索性直接亮身份,对驿站官道:“我就是来躲清静的,你若把不相干的人放进来,耽误了朝廷大事……”   驿站官十分上道:“章大人放心,你在我这安心住着。你住多久,我保你多久清静。”   谁知,驿站官太耿直了。连来赵鹤都拦在门外,还恐吓他道:“再不走,就把你扔进衙门大牢!”   章年卿及时赶回来,解救了赵鹤。对驿站官连连感谢,夸他做的好。   进屋了,才哭笑不得的对赵鹤说:“委屈你了。”   赵鹤挠着头道:“不委屈,严点也好,章大人耳根清净。”   章年卿和赵鹤一起用午膳,酒过三巡,才问道:“沧江那边怎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那章。   迄今为止,总算把欠的债补完了。   无债一身轻啊~~~~   晚上见! 第64章   “汪霭大哥还活着。”赵鹤先说了章年卿最关心的事。   章年卿心中大石落下,正打算细问。赵鹤道:“可他不肯跟我回来。”   章年卿目光晦暗,静静的看着赵鹤,平静道:“你说。”   赵鹤道:“事情有些复杂,乌蓬帮的少主是薄津浩的弟弟。汪大哥说,薄家两兄弟都和刘大人脱不了干系。他怕连累你……”   章年卿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他是嫌以后不方便出现在我身边?”   “啊?”赵鹤只觉得重点抓错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哦……是。”   章年卿笑道:“这有什么,值得他要死要活的。”   说的好像汪霭是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妇人,赵鹤忍不住道:“章大人。”   章年卿笑着压下去他的话,问道:“薄海浩还活着吗。”   “只剩一口气了,活不久。”   “这回真成血仇了。”章年卿感慨一句,又仔细问道:“汪霭这种行为会不会在江湖上被人指责?”   “怎么会!”赵鹤斩钉截铁道:“乌蓬帮犯主在先,汪大哥不过是做了他该做的事,是个英雄都会称赞他为勇士。”   “就是说,汪霭的江湖威望不减反增?”   赵鹤撇撇嘴,不屑道:“再怎么差,也比薄海浩强。”乌蓬帮在江湖上就是一群投机取巧的匪客,名声很差。   章年卿沉默半晌,看着自己到现在还绵软无力的右手腕,忽的翘起嘴角,“那就让汪霭当乌蓬帮的主人吧。”   “什么!”   章年卿淡淡道:“权当我还他一个容身地。”   章年卿隔着绷带摩挲着自己受伤手腕,那日匕首挑断他手筋的噩梦还历历在目。他神色冷漠道:“薄海浩命悬一线,万先生自身难保。乌蓬帮现在就是一盘散沙。要收拾他们还不容易?”   擒贼先擒王,汪霭已经把’王‘的命捏在手里。他还有什么理由再耽误下去。   章年卿是两榜进士,又在翰林院几年,学的一身官僚习气。沧江遇刺后,他一直抱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心思,总想着要用万全的办法解决。   可汪霭雷厉风行,怒火冲天杀进乌蓬帮。这份果敢决然,震撼到章年卿,使他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优柔寡断。   赵鹤道:“汪大哥身受重伤,想要一个人拿下乌蓬帮恐怕有些困难。就算加个我,我们双手四拳,也寡不敌众啊。”他摇摇头,为难道:“何况乌蓬帮背后还有刘大人做靠山,恐怕难。”   章年卿道:“这有何难。水上就乌蓬帮一家独大吗?”他在赵鹤质疑的目光下,拿出那天并不被万先生所承认的玉佩,递给他道:“于情于理,漕帮都会很愿意帮你的。”   赵鹤眼睛一亮:“这下我们就有一半把握!”   章年卿点点头,道:“至于刘宗光。他总不会叫赵喜山去帮忙。”   赵鹤恍然大悟,赵喜山是剿匪总兵,当然不可能去帮忙了。起码,明面不会。   章年卿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坏道:“这样,你从漕帮分舵出来后,拿着那箱画去找赵喜山,催他去剿水匪。”   赵鹤愕然:“万一他真去了怎么办?”   章年卿坦然道:“那就让乌蓬帮的人选是坐大牢,还是跟着汪霭继续混江面了。”   “……”赵鹤哑口无言,三少爷真的是坏的冒泡了。   刘宗光是个老狐狸,可没三少爷这么心慈手软,乌蓬帮的人若真落到官府手里,刘宗光保准第一时间跳出来跟他们脱离关系。   皇上本就一心想提拔谭宗贤,刘宗光若跟水匪有染,那可真是洗不干净了。开泰帝更有理由将他削成光头了。   赵鹤没有多留,当天晚上就走。去漕帮分舵前,他还特意去看了汪霭一眼。汪霭过得更滋润了——他把万先生也给劫持了。   赵鹤哭笑不得,汪霭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豁出去了。乌蓬帮的人却是前怕狼后怕虎,群龙无首,谁也不敢拿主意,竟各自逃命去了。   赵鹤站在树上,远远的打胡哨,是江上渔民吆喝渔鹰常有的号子。   汪霭大口吃肉,闻声眉毛一跳,拧着眉,却没有抬头。若无其事的吃完鸡腿,一抹嘴问万先生:“明天什么日子?”   万先生形容狼狈,一脸傲然。“七月初十。”   初十?汪霭二长摸不着头脑,把人多留一天干什么。他腹谤不已,还是照做了。   赵鹤去漕帮时很忐忑,唯恐分舵与总舵之间不和睦,事情不顺利。谁知章年卿的名号很好使,他刚提一个字,分舵舵主俞七便和他勾肩搭背道:“大小姐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很是豪迈。   言语间,赵鹤才知道,在漕帮有面子的居然是冯俏,而不是章年卿。   俞七很是看不上储谦和章年卿,一脸不屑道:“呵,两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   赵鹤忍不住道:“我们家大人不是白面书生。”   俞七一脸歉意,连连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人说话直,没有贬低你们大人的意思。赵大兄弟别介意。”   赵鹤干笑:“呵呵,我也是字面意思。”   俞七没听懂,岔开话题糊弄过去。   从漕帮出来后,赵鹤又马不停蹄的去找剿匪总兵赵喜山。去前,艰难拒绝了热情要送他过去的俞七。   漕帮总舵在广东一带,运河这边吃不上力。加之朝廷掌控运河往来,江湖人在运河上站住脚的,只有乌蓬帮和漕帮两个。   赵鹤知道薄海浩靠的是刘宗光,却没想到,俞七能和剿匪总兵搅在一起。   俞七说:“乌蓬帮是水匪,我们可是正经商人。”他得意道:“我们大小姐嫁的可是京官。”神色很是理直气壮。赵鹤连连称是,他早听说漕帮这些年在洗白,没想到已经从脚底白到脸上。   不过生意人什么的,赵鹤呵呵。   俞七和赵喜山关系再好,也敌不过薄家兄弟在刘首辅那里说得上话。这么多年连通州船行都没办法从薄家兄弟手里分一杯羹,漕帮怎么**去的进去手。   万先生连漕帮李大当家的玉佩都不认,由此可见一斑。   赵鹤带着一箱画像去找赵喜山,赵喜山如获至宝。这两天乌蓬帮的人不知道发什么疯,满江面上乱窜。赵喜山头疼不已,想找他们领头商量。找到乌蓬帮门上,人家都避而不见。   赵喜山勃然大怒,纵是他再怎么不如刘首辅,薄海浩和万先生居然连见他一面的面子都不给?   薄家兄弟表面不和,私下里薄津浩把握运河明面上的生意,薄海浩把握私下的生意。这么多年赵喜山投鼠忌器,看着薄家兄弟在他眼皮子底下称王称霸。他们还真不把他当回事了?   赵喜山冷笑,拿着画像去抓人,一逮一个准。   直到大牢里关满了,赵喜山才开始发愁,把这些人怎么办。   往刑部报送往大牢是不可能的,他气傻了才会跟刘宗光名刀明枪的干。   门客给他出主意,“找章年卿,是他气不过被乌蓬帮截道,找你假公济私的。他是刑部官员,至于他是禀告上司,还是隐瞒不报。和赵大人您都没关系了。”   赵喜山咂摸可行,喊来赵鹤,道:“人我已经替你们抓了,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办。”他双手环胸,不客气道:“我这儿可没那么多饭养闲人。”   赵鹤瞪大眼睛,充傻装愣道:“您不是剿匪总兵吗。”   赵喜山被个大汉的’纯洁‘的目光盯的浑身寒毛倒竖,抖着鸡皮疙瘩道:“我不跟你说,找你们章大人来。”   赵鹤喏喏道:“我们大人在忙……”   赵喜山不悦道:“他忙个屁啊忙。”   赵鹤耿直道:“我们大人在忙监考的事。今年首届龙飞榜,皇上很是看重,由不得我们家大人不上心。”   远在山海湖,非常忙碌的章大人打了个喷嚏。冯俏正和裁缝说着话,扭头问:“着凉了?”   章年卿揉揉鼻子,“没事,你忙你的。”   山东缑家作为山海湖最大的世家,章年卿到他们的地盘上,他们自然要设宴请客,款待章年卿。同时相邀当地乡绅,明面上章年卿京派官的身份还没有捅破,思量再三,他的架子确实不好拿捏太高,只能前去。   汪霭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乌蓬帮。薄津浩因失血过多而死,万先生在最后一刻,奋力扑上去要和汪霭同归于尽。被汪霭横刀震开到一丈外。   乌蓬帮上下混乱不堪,跑的跑,散的散。所剩不多的人,还被赵喜山的人堵在家门口。少主已死,万先生被擒。薄津浩那边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静,等不到救援。   大家万念俱灰之际,汪霭出面劝走了赵喜山,并讨回了乌蓬帮的一众兄弟。在乌蓬帮内部建立了初步威信。   赵喜山知道汪霭杀了薄海浩,还想吞了乌蓬帮别提多高兴了。问起汪霭缘由,汪霭言简意赅道:“私仇。”然后报了自己江湖名号。   赵喜山欢天喜地,巴不得乌蓬帮换一个向着自己的少主,拍着胸脯表示,他愿意扶持。汪霭也表达了愿意和赵喜山的亲近之情。两人一拍即合,皆大欢喜。   乌蓬帮内部却吵成一团,一部分人为木已成舟,不如跟了汪霭组建一个新乌蓬帮。另一部分人觉得,汪霭杀了他们少主,是血海深仇,决不能认贼作父。想要去投奔薄津浩为少主报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大局已定。怎么收服这些人是汪霭的事。赵鹤功成身退,决定回去向章年卿复命。   离开前,他把章年卿给她备的另一箱画交给汪霭。笑道:“说不定你用得上。”还促狭道:“家里还有一箱呢,我带回去都是行李。”   汪霭只好笑纳。死里逃生,他长舒一口气,回头看着这一堆烂摊子。摇摇头:“三少爷可真是……”他轻笑着,对着山海湖的方向,遥遥吐出三个字,改口道:“章大人。” 第65章   缑家的宴会来的急,冯俏来不及做新裳,只让裁缝在两人没上过身的衣服上,添几款时兴的样式,出门不显寒酸。衣服料子都是京城带过来,别致漂亮。裁缝没费什么心思,当天下午把衣服拾掇好了。   冯俏帮章年卿穿衣试试样子,章年卿双臂大张,任她折腾。眼睛一刻也没离开冯俏,他觉得很新鲜。平日逢年过节,母亲也会替他操持这些。   冯俏第一次做这些事,做得又熟练又好。她闭着眼睛都能报出他的身量尺寸,和裁缝量的丝毫不差。   做新衣是来不及了,冯俏挑些轻薄料子,嘱咐裁缝做寝衣,又轻薄又凉快。章年卿想说不用了,不穿更凉快。   当着外人的面,他识相的闭嘴。章年卿慵懒的眸子噙笑看着她,直勾勾的,唯恐冯俏发现不了。   章年卿一直觉得,冯俏是他的甜姐儿,是要他千娇万宠的小宝贝。没想到她也可以做贤妻良母,做他强有力的贤内助。他静静看着冯俏,不由感激起冯先生和师母,他们真的很会教女儿。   马车缓缓停在缑府正门,章年卿调戏冯俏一路,下马车时,冯俏两颊还泛着海棠春红。章年卿知道她要见客,没敢真的闹她。好整以暇,用眼神剥她衣服,目光一寸一寸的刮。   冯俏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愤怒的瞪他,想说些什么谴责他的话。   章年卿却一脸无辜,目露疑惑,很是不解:“怎么了?”   怎么了,还怎么了。冯俏推开他凑过来的脸,嫌弃道:“热。”拿出扇子给自己扇风。   “给我也扇扇。”章年卿凑过去,和她并肩坐在一起,闭着眼睛很是享受。   冯俏嘴上不乐意,还是乖乖的给他打扇子。扇的可比那天章年卿给她打扇子,不知好多少倍。   章年卿右手腕开始愈合,夏天热,裹着伤口长新肉,又痒又疼。冯俏心疼不过,便把自己的冰蚕肚兜给拆了,用热水烫过后,撕成布条给他裹伤口。   冯俏本是好意,章年卿却总拿这件事取笑她。动辄便把手放在鼻子下嗅嗅。肚兜是冯俏穿过的,可一时半会儿,出门在外的,她也找不到一代替品。   冯俏知道章年卿是故意羞她,怕他蹬鼻子上脸,淡淡道:“你要喜欢的话。还剩点布料给你做个面罩。”   章年卿不急不缓:“不了,做个裘裤就好。”   冯俏怒目。   章年卿:“诶?布料不够是吗。”   冯俏甩开他的手,懒得理他。   下马车时,章年卿殷勤小意的扶了她一把。   门口缑家上下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出来迎接,章年卿携冯俏进去。   缑秀怔怔的看着冯俏娇小玲珑的背影,忽然就想起,那天山海湖回来后,三姐姐一脸羡慕的说:“冯俏何其好命,我不过也想嫁一个,也能容着我赤脚在山海湖边上踩水夫婿。”   这世间哪个男子,可以容忍自己妻子赤足水边嬉戏,又不是小孩子,让外男看到了可如何是好。   缑秀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自从知道那日海边的人是章年卿后,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章年卿是这么宠妻子的人。   缑秀和章年卿差点定过亲,章年卿考乡试前,缑秀的父亲因故被贬职。母亲为了让父亲能留在京城,想把她许配给章芮樊的儿子。   当时章大哥已经成亲,章二哥也有了婚约。只有一个病怏怏的章年卿,季缑氏当时一门心思想将女儿许配给章年卿。   章芮樊很高兴,虽然季大人的任命是朝廷的意思,但两家成了儿女亲家,这件事他绝不可能坐视不理。并许诺,只要缑秀,不,当时还叫季秀。季秀愿意现在现在嫁过来,他现在就可以帮季大人留在京城。   季缑氏很不高兴,现在嫁过去冲喜的意思也太明显了。她不乐意,可章芮樊的态度也很强硬,季秀什么时候嫁过来,他什么时候帮季大人。   季缑氏陷入两难,再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   可她又不愿意现在把女儿嫁过去,原本让女儿嫁给个病秧子,已经对不起她后半生。她做母亲的,又怎么舍得在婚礼上亏欠女儿。   两人僵持之际,章年卿冒险答应蔡胜寿的法子,后来病治好了,貌却不美。   再后来,季缑氏见过章年卿一次,那时候他大病初愈,黑黝黝的,季缑氏暗兴不已。辛亏她没让女儿嫁过去。   一晃六年,章年卿从最年轻的状元郎,成为现在最年轻的五品大员、乡试官。还对冯俏这般好。季缑氏百味交杂,不断的给自家妯娌说:“章大人原来要给秀儿和他家老三定亲,我没答应。唉,我当初若答应了,还有冯大学士女儿什么事。”   妯娌们皮笑肉不笑道:“快别惦记了,人家都成亲了。你总不能把秀儿送去做妾。”   季缑氏眼睛一吊,怒道:“当然不可能!”她就是不服气,衍圣公太会捡漏了。哦,人家中解元了,你火急火燎把人订给自己外孙女。   这是定亲呢,还是抢亲?   他衍圣公若真早瞧上章年卿,章年卿大病不起的时候,孔家人在哪,冯家人又在哪?呵呵。   宴席上,也有人在议论纷纷。   冯俏这才知道,她那日和章年卿在山海湖嬉水的事也被传去。左思右想,那天见的外人也只有缑焕文。顿时心生反感,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碎嘴。   可怜缑焕文,白替母亲和妹妹背锅。   冯俏借着头晕的名义去花园散心,缑家在山东不亏是世家,园治风景别具一格,一点不比京城差。   云娇和珠珠一直仔细留意四周,沿路也给缑家丫鬟打过招呼,就是为了避免冲撞外男。   冯俏那边一有动静,章年卿这边就知道,远远的看了冯俏一眼。章年卿也打着不胜酒力,出来吹风的借口来找冯俏。   “你怎么也出来了?”冯俏错愕的望着他。   章年卿笑道:“听见别人说闲话,不高兴了?”   冯俏黯然道:“你还有脸说,都怪你。她们连我的脚形状,大小都说的头头是道。”冯俏很是憋火,一路走来,不断有人往她脚上打量。   章年卿比冯俏还窝火,按奈着满身怒气,他风轻云淡道:“那又如何,我带你做尽天下大不违之事。谁奈我何?”冷静下来,章年卿才想到,这话应该还没传到男人那边。   这话应该不是缑焕文传出去的,而女人家再怎么传,也不容忍自己相公父兄,去讨论另一个女人脚如何。   想到这,章年卿脸色微缓,道:“下次我还带你去。”气死他们。   冯俏口是心非道:“不去了。”   章年卿低声哄劝,殷勤小意。   缑秀隔着花树矮林,远远看着,竟然哭了。章年卿看冯俏的眼神,完全是溺爱。像哥哥宠妹妹,像父亲宠女儿。这辈子没见过这样的人就罢了。见了一眼,怎么舍得离开第二眼。   缑秀心里微微绝望,为什么母亲要阻止她的婚事。   其实,原本缑秀的执念没有这么强的。第一次知道章年卿,也只是想着哥哥的仕途。可随着母亲反复提及,加之缑焕文偶尔抱怨,章年卿若是他妹夫就好了。   缑秀今年二十岁,亲事还没有着落。以前,她不知道她想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她好像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好困~晚安。 第66章   赵鹤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到驿站时已是半夜。章年特地起身去迎接,两人对月小酌,把酒言欢。冯俏落寞的拥着被子,只觉得赵鹤真讨厌。   可也只是想想而已,男人们在外面,风里雨里刀光剑影下拼搏。赵鹤对明刀,章年卿防暗箭,都不容易。   思来想去,冯俏想补偿他些什么。赵鹤没有娶妻生子,她无法帮他照顾妻儿。闭着眼,脑子里盘旋着衣裳布料。   眼看就要入秋了,上次裁缝挺不错,冯俏打算给赵鹤他们一人做两身新衣裳。银子她出,算她一点心意。   衣食住行,冯俏能操心的不多,能帮一点是一点。   章年卿和赵鹤在正厅里说话,赵鹤仔仔细细将乌蓬帮的事说了一遍,章年卿闻言大笑:“这么说,汪霭还在犯头疼?”   “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赵鹤不轻不重抱怨一句,笑了笑,神色凝重起来,道:“不过,章大人真打算就把乌蓬帮这么交给汪霭吗?”他犹犹豫豫,“乌蓬帮毕竟是水匪。”连赵喜山都不敢和水匪打交道。   章年卿是朝廷大员,他的资历尚不足以和刘首辅匹敌。换句话说,刘宗光能暗地里养水匪养贼兵,章年卿却不能,他没这个资格。   章年卿不答反问:“水贼不是已经被赵喜山除了吗?”   赵鹤’腾‘的跳起来,“万万不可!赵喜山绝不肯背这个锅。他肯定会把汪霭顶出来的。”   章年卿不解道:“他剿匪有功,他还不想要?”   赵鹤苦笑:“章大人有所不知,赵喜山恐怕知道些什么。当日他把乌蓬贼擒住之后,不敢打不敢杀,还想把人推给你往上报。是我给拦住了。”   良久,章年卿感慨道:“都是人精啊。”   乌蓬帮的事,刘宗光做的够隐蔽,薄津浩和他的关系淡薄如水,薄海浩和薄津浩更是’反目成仇‘。若不是乌蓬帮整日在赵喜山眼皮子地下出没,恐怕谁也想不到,薄家兄弟和当朝刘首辅之间还有这层关系。   章年卿沉吟片刻,道:“汪霭是我的人,乌蓬帮以前的活不能继续干了。”连漕帮都金盆洗手,走上正途。乌蓬帮自然也不能居于人后。   何况,赵鹤的担忧不无道理。他现在根基尚浅,和水匪沾上关系,没什么好下场。   章年卿重新给乌蓬帮指条营生:“漕帮这两年都开始洗白做生意,让汪霭向漕帮示个好,咱们两家联手干。”   赵鹤连连点头,“不失为个好办法,可带什么去投诚啊?”   “这个……”   这委实是个难题,这次是想从漕帮手里分羹,再不是一块玉佩用人情就能蹭到的。   何况,这次借人的情还没还。   章年卿问:“乌蓬帮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吗?”   赵鹤叹气道:“乌蓬帮绑着薄津浩才有看头,乌蓬帮最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刘首辅手里的资源。”现在乌蓬帮落到汪霭手里,什么优势也没了。   章年卿顿时头疼不已,漕帮最想要什么?洗白人家已经自己做到了。难的是做生意,章年卿发愁道:“我总不能帮着汪霭和漕帮在朝廷给他们牵线做生意。”他又不管工部又不管户部的。   章年卿自嘲的想,让他们帮忙打包运尸体还差不多。   “千万不要。”赵鹤劝道:“三少爷,这件事你还是别管了,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汪大哥。依我看,牵线搭桥的事以后再说,先让他自己在乌蓬帮站稳脚跟。”   权衡利弊,赵鹤有意让章年卿把汪霭当做手里的底牌。不要轻易亮出来,一则现在不是好时机,二则……他总觉得章年卿有点背,不说以前,光他跟着章年卿这段时间,就没见他顺心过。一桩事连一桩事的。   章年卿眉头紧锁,一脸沉色。赵鹤几度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看出来了,章年卿想把他们所有人都护在身后。也不知他有多大能耐,小小年纪,对谁都不放心。整天想保护这个,保护那个的。   赵鹤给章年卿倒了杯酒,岔开话题道:“章大人。我想明天带你去见那个女人。”   废后王皇后?章年卿敛下眼神,放下酒杯:“你有什么好主意?”   “堂堂正正的主意。”赵鹤道:“这不很正常吗。我弟弟犯了事,你就算想帮我,也得看看是什么事。确定一下这个女人是不是真的是嵇玉涛的外室,然后要个什么信物,再写信给嵇大人?”   章年卿若有所思,频频点头。   这还是赵鹤从薄津浩身上学的,演戏就要演到最像。   薄津浩够狠心,为了将’兄弟不和,反目成仇‘这句话砸到实处。竟从头到尾都没有露过面。   赵鹤和俞七做了万全的准备,提防着薄津浩有动作,却白白落了空。   两人心情复杂,面面相觑,又敬佩又胆寒。   黎明时分,章年卿送走赵鹤,回房补觉。   门一动,冯俏就醒了,她闭着眼睛装睡。章年卿蹑手蹑脚,靠着她和衣躺下。帐子里满满是冯俏的气息,章年卿安心的闭上眼,很快就睡着了。   章年卿手无意识的握上冯俏左胸,冯俏刚想说什么,听见背后均匀的呼吸声。嘟囔一声,主动解开系带,翻了个身,滚进章年卿怀里。   她刚一动,章年卿便松开手,挪到她背上,又一下没一下的拍。他闭着眼睛,嗓音嘶哑,柔声道:“阿萱乖,再睡一会。天亮了我带你去山海湖玩。”   冯俏心疼道:“你安心睡觉,我今天不想去玩。”   章年卿无意识的’恩‘一声,冯俏以为他答应了。拨开他脖颈上汗湿的发,看着他的睡颜。   不知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越看越觉得他长的英俊帅气。不止晚上好看,什么时候都好看。   章年卿五官硬朗,眉眼冷意如刀,鼻梁挺拔,越来越不像个文官。冯俏摸了摸他额头上的汗,在床头摸索一会,摸到一条手帕,轻轻挥舞,给他扇着风。   冯俏动来动去,一会儿摸脸一会儿扇风的。帕子在他脸上晃来晃去,章年卿越发睡不好,睁开眼睛,无奈的看着她,“俏俏。”他嗓音有些嘶哑,带着没睡醒的慵懒。   冯俏只觉得好听的耳朵都舍不得挪开。   章年卿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迷离的看着他,显然是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索性不睡了,屈指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好笑道:“看什么呢。”   冯俏立即捂着额头,委屈道:“干嘛打我。”   章年卿噙着笑意,沉声道:“你睡饱了,就不让我睡……你怎么把肚兜给脱了。”章年卿瞪直眼睛,看着她光洁的脖子,精致的锁骨。再往下,一片**。他坐直身子,严肃道:“你很热吗,什么时候脱的。”声音诡异的带着一丝委屈。   冯俏偏着头,一本正经道:“凉快的肚兜给你裹手了啊。”   章年卿咽了咽口水,冲她招手,蛊惑道:“来,我给你冰冰。”   冯俏扑进他怀里,章年卿被撞的满怀温香。满足的抱着她,“傻姑娘。”   冯俏躺在他怀里,颤抖着睫毛,轻轻叼着他的喉结,小咬一口。   章年卿一僵,拍着她背的手怔在空中,他愣愣的问:“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咬你。”   章年卿瞪着她半晌,清清嗓音道:“喜欢就来吧。”敞开怀抱。   “……”   冯俏咬着字道:“想咬你,不是想要你啊。”   “有区别吗?”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阳光媚明时,山海湖的水更显湛蓝清澈。冯俏挽着裤腿,粉色菱纹绮鞋搭在岸上一处**的高石上。   章年卿今天没下水,一直背手站在湖边看着。   宜诗宜佳倒是都脱了鞋,穿的一身干练的短打,站在深水处。挡着冯俏不让她再往前。   冯俏很不自在,觉得自己像被当个小孩子一样看着。想拿出当主母的气势,宜诗宜佳皆低眉敛目,充傻装愣,装听不见。   冯俏不高兴的踢着水,在岸边找圆润的小石头。找着找着来了兴趣,冲章年卿招手道:“天德哥!”   章年卿好像在等着谁,闻言犹豫一会,还是上前。冯俏给他看她刚捡的石头,高兴道:“我们以石为纸,拿它画画好不好。”   忽的想起章年卿右手不方便,冯俏若无其事的丢下,笑的灿烂:“你今天怎么不下水。”   山海湖另一边,赵鹤语重心长的给赵虎叮嘱,“人就在下面,这是你活命的机会。切记。”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小男孩,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警惕的环视一圈,道:“跟我走。”   小男孩认真的堆着手里的沙子,恍若未闻。赵家兄弟刚走,他立即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不紧不慢的走回去。母亲躺在草垫上不愿起身,小男孩偎过去,小声道:“娘,上次来的那个高个子又来了。”   王皇后没有动,她以同样的音量,小声问:“你听到什么了。”   四皇子假装嚷嚷,吵着让王皇后抱他,哭闹不止。王皇后恍若未闻,直到看守的人说:“喂,别让小孩哭了,吵死了。”   王皇后才假装不情不愿,转身抱住四皇子。   四皇子一钻进她怀里,立即贴在她耳旁小声道:“’鹤哥‘好像没求动那位大人。那位大人现在就在山海湖,鹤哥带着虎哥去找他了。”   王皇后沉默良久,脑中飞快的转动着。来山东的大人?   青嬷嬷逃跑时,崔大夫说他也是跟着某个大人坐去山东的船。他们会是一个人吗。   王皇后抱紧四皇子,心里燃起一股微弱的希望。 第67章   “也许我们真的有救了。”王皇后激动道。   她听嵇玉涛提过这位大人,当时她没有留意,只依稀记得,这位大人和嵇玉涛是世交。越想越有可能,不管是谁要绑架她,只要她一口咬定她是嵇玉涛外室,这位大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管的。   “娘?”四皇子摇摇她。   王皇后低下头,重重的亲他一口,“睿儿,娘会想办法救你的。”王皇后目光坚定,暗暗下定决心,她一定要见这位大人一面。   无论如何,哪怕只救睿儿出去也好。   这些日子她也知道一些情况,这些人恐怕是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才四处钻营,不敢轻举妄动。王皇后不知道这些人能恐惧多久,但在他们丧失恐惧前,她一定要逃出去。   她是大魏皇后,她的儿子是大魏朝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谁都不能这么对她们。   谁都不能。   自那日宴会后,缑家一直不得安宁。缑秀哭天喊地,魔怔了一般要去山海湖玩。一哭二闹三上吊,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   季缑氏崩溃的敲着她房门,苦苦哀求:“秀儿别闹了好吗。你还没成亲,还没出嫁。你还是黄花大闺女,怎么能去做那种惹人非议的事!”   缑秀红着眼睛,含泪从被子上爬起来,倔强道:“等我嫁了人,我更不去不了。娘,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心愿。你答应我这件事,让我干什么都成。”   季缑氏气急败坏道:“冯俏不知廉耻,你也要学着她不知廉耻。我让你去了能如何,难不成你就能嫁个如意郎君。学学学,整天就知道学别人,你学也学些好的啊!”   “不是的!”缑秀噙泪摇头:“我没有那么想,我从来没有想过我要学冯俏,我从来没有想过!”她大声喊道。   她只是觉得……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在家千娇万宠不难,出嫁后还能过得这么随性自在。满天下也数不出几个。   缑秀仔细回忆她那日见到的冯俏,温婉娴静,眉眼间柔柔温情,如春风化雨般的明媚韶光。她明艳照人,俏丽逼人,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当真合了她的名字,将一个俏字应验到淋漓尽致。   缑秀没办法对她生气,冯俏整整小她六岁。她和章年卿谈婚论嫁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在哪呢。   但她却无法隐藏内心的嫉妒,像笼罩着一层轻烟漫笼的纱。她想假装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存在,这层纱却时时刻撩动她敏感的心房。   缑秀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面目可憎,充满嫉妒的女人。季家式微前,她也曾是家里千娇万宠的大小姐,也曾是贵族小姐李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季家虽然不像冯俏家里人口简单,她也是父母亲手里的掌上明珠。   满京城的闺秀从来没想过跟冯俏比,冯俏是衍圣公唯一的外孙女,刚生下来便受了宫里的赏赐。满月酒更是在皇宫里跟十公主一块过的。只因为她是孔家孙子辈最大的女孩子,便占尽了原本属于衍圣公亲孙女的荣光。   缑秀不信命,却不得不承认,冯俏运气真的很好。   母亲怨恨章芮樊,是因为她知道,章芮樊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只是不愿意帮而已。   章芮樊曾亲口说过,如果他嫁给章年卿,就解决爹爹的任命。只是后来婚事黄了,章芮樊才坐视不理。   季缑氏恨了章家五年,缑焕文却告诉缑秀:“和景帝驾崩蹊跷,爹爹留在京城未必是好事。章芮樊都知道急流勇退,母亲只是看不长远罢了。”   再怎么说,季家终究是落败了。父亲只能在穷乡僻巷一年一年的熬资历,考政绩。   缑秀和母亲僵持了三天,最终还是做母亲的退缩了。缑秀坐在马车里,母亲面色铁青不愿理她。连哥哥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低着头,心里默默期待。   她曾无数次路过广阔无垠的山海湖,山海湖以大闻名,大的无边无际。年长的人都说,站在山海湖的礁石上眺望,和站在大海的孤岛上是一样的感觉。   缑秀无法感同身受,此时却忍不住幻想起那副景象。   缑秀抓不住她执念,她不知道她来山海湖要做什么,内心期盼着想来。可来了之后,她没有一点把握。   直到看见章年卿和冯俏的身影,缑秀那颗玄乎不定的心忽的落下来。一瞬间知道她在遗憾什么,缑秀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上天注定。她贪婪的看着章年卿和冯俏的互动打闹。母亲和哥哥不耐烦的在一旁等着她。   缑秀看了眼心不在焉的母亲和哥哥,提着裙子,悄无声音的靠近,躲在离冯俏和章年卿最近的那块大石头后。   去时,章年卿正在和两个陌生的男人说话。一个身材高大,孔武有力。一个温雅有礼,相貌英俊。   时隔多日,赵虎再见章年卿有些热泪盈眶,快步向前一步,低声道:“三少爷!”   章年卿和煦的看着他,关心道:“脖子上的伤好些了吗。”他记得那天四皇子狠狠咬了他。   赵虎摸摸伤口,大咧咧道:“早就没事了。”   三人闲话叙旧,冯俏将捡来的圆石交给珠珠,云娇服侍她穿鞋。“赵虎回来了吗?”冯俏问道,隐隐觉得那里有些不对。云娇摇摇头,说不知道。   章年卿微诧道:“人就在山海湖?”他左右张望,试图找出他们的藏身之处。   赵虎得意道:“那可不,三少爷你看西南角,看见伸出来的横崖没有?里面是个山洞。四周陡峭,上下都得会武功的人带着,再适合藏人不过。三个都是不会武功的女人和孩子,可省心了。”   章年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里隐隐不安,横崖不算太高,只比女儿阁能高半层。章年卿道:“这也太危险了,也不怕孩子贪玩掉下去。”   赵虎拍着胸脯道:“不会,那女人可怕死了。小孩都有人看着,我们还专门给他堆沙子玩。”   章年卿闻言点点头:“你们还挺细心。”   “娘——”   话未落音,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天空,惊吓到所有人。   大家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一个黑点直直落下去,扑通没入水里。横崖上,孩子撕心裂肺的喊着。依稀只见有人拦着。接着,又有两个人,纵身一跃跳下去。在山海湖里扑腾,四处寻找着刚才跳下去的女人。   王皇后!   章年卿一骇,焦急道:“宜诗宜佳,快去救人,快去啊!”   宜诗宜佳二话不说,潜水下去,竟是一直游到王皇后附近才露出头呼吸。王皇后已经被紧跟着跳下来的两个人救起,宜诗从男人手里接过王皇后,一句话都没说。   四人互相认识,却连个眼神都没敢对。王皇后半昏迷着,宜诗宜佳带着她就走。两个男人没敢追。   冯俏目瞪口呆,看着宜诗宜佳带人游回来,赶紧吩咐云娇:“去马车里把我的披风和衣服全都拿过来。”   待看见人,冯俏傻眼了。她内心复杂,远远望着章年卿,怔在原地。   章年卿疾步过来的步伐忽然慢了下来,他看着冯俏似谴责似责怪的目光,不敢靠近。章年卿觉得一阵心慌,他喊了声,“俏俏。”唇干舌燥,忽然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冯俏目光落向章年卿身后的赵虎,又缓缓转向赵鹤。下巴微抬,死死盯着赵鹤。   赵鹤低头避开,假装和赵虎说着什么。   近几日来的事迅速在冯俏脑海里闪过,辗转反侧的章年卿,突然消失的赵虎汪霭,还有赵鹤那出滑稽蹩脚的负荆请罪。冯俏甚至以为,她在乌蓬贼船上看见的官箭,都是这个祸端引起的。   宜诗宜佳在岸边拧着衣服,身上披着冯俏的外罩衫。冯俏目光冷冷,对她们道:“先把人扶上去。”走到章年卿身边,态度如常道:“三爷,马车里都是女眷,挤不下。我先带着人回去,等会派人来接你。”   章年卿抓着她袖子,想解释什么,“俏俏。这件事有些复杂,我不告诉你,是怕你担心。”   冯俏咬牙切齿,幽幽道:“章年卿,你不要命了。”粉腮鼓跳,瞪着他的目光闪烁泪花。   “冯俏!”章年卿将她扯到一旁,将她摁在湖边的一块巨石上,厉声道:“我只说三句,一不许和我置气,二不准和我耍小性子,三晚上回去我会和你解释。”   冯俏淡淡看他一眼:“章年卿,你知道她是先皇的王皇后吗。”她向后退了一步,离开章年卿的怀抱范围,轻声道:“天德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还在王皇后榻上睡过午觉。还是她亲自抱着我睡的。”   “你……认得她。”   “再熟悉不过。”冯俏眼睛红红的,含泪望着他:“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生气。”   她觉得章年卿很可怕,甚至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冯俏不知道章年卿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去绑架先王废后。冯俏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走不到马车前。   如果章年卿死了,她该怎么办。这个念头刚跳出来,她就拼命地压下去。   冯俏不敢想,不敢去设想后果。   “……你怎么就那么胆大。”她轻声埋怨。   章年卿看着远去的马车出神,赵鹤赵虎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赵虎道:“太突然了。”打得他措手不及,不知道该怎么跟章年卿交代。   缑秀浑身冷汗,跌坐在沙子上。跳下来的是,王皇后?   巨石挡着她的身影,季缑氏坐在马车里,缑焕文倾身和季缑氏说着什么。两人都没有注意到这边。   缑秀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暗暗祈祷,章年卿不要发现母亲,不要发现哥哥,更不要发现她。   “秀儿,秀儿?”后知后觉发现女儿不见的季缑氏,四处喊着,一边催促着儿子:“快找找你妹妹。一会儿的功夫,跑哪去了。”   一处好找,季缑氏喘口气,终于看见安然无恙的缑秀。“秀儿,你怎么躲在这里。”   缑秀拼命给母亲摆手,慌张的做着噤声的手势。季缑氏不明所以,生气道:“倔什么倔,来也来了,玩也玩了。你还不知足?”说着就要拉她回家。   眼前一片阴影笼罩,缑秀一抬头,只见章年卿一双深邃幽寒的眸子。他站在他面前,影子斜打在她身上,缑秀忍不住朝阳光处挪了挪脚。她听见章年卿冷峻的声音,如地狱里传来一般,他问:“秘密好听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 第68章   “章大人?”季缑氏不明所以的看着挡在缑秀面前的章年卿,目光在两人身上不断游移,她试探道:“秀儿你跑到这来是为了见章大人。”声音微不可见,有一丝窃喜。   章年卿冷冷看着吓成一团的缑秀,分明一句话没有说。缑秀却哇一声大哭,推开章年卿扑进季缑氏怀里。催促着母亲快走。季缑氏觉得那里不对,谨慎的看了眼章年卿。又看了看缑秀衣着完好。朝章年卿点点头,带着女儿离开了。   章年卿没有阻止,目送她们离开。   缑秀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被章年卿噙笑的眼神刮的血骨无存。她依稀想起章年卿在京**号是’黑阎王‘,此时只觉得名副其实。她比章年卿大三个月,却被’弟弟‘的眼神摄的六神无主。   缑秀心里明白,那是威胁。无声的威胁。   缑秀离开后,章家的马车才去而复返。章年卿坐进马车里,心乱如麻。狭小的马车里充斥着冯俏的气味,赵虎回了横崖,赵鹤同马夫坐在外面,留章年卿一个人在车里沉思。   冯俏为什么会大发雷霆。   章年卿最关心是这个问题,夫妻本是同一体,冯俏是气他瞒着她,还是怕他太大逆不道,连累冯家和孔家。   章年卿揉着太阳穴,第一次思考起了冯俏之外的东西。   驿站里,王皇后悠悠转醒,冯俏将所有人赶出房间,双手交叠,五体投地,跪在地上。   王皇后扭头,只看见冯俏纤细的身子,瘦弱的腰肢。她闭了闭眼,好陌生啊。好多年没有人给她行过如此大礼,她愣了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良久才道:“起来吧,我现在已经不值得你跪。”   她没认出冯俏,冯俏六岁以后就没进过宫了。王皇后不知道眼前这个小姑娘,是自己曾经抱在怀里午睡的小冯俏。   王皇后看着冯俏挽起发鬓,珠钗满翠。轻声道:“你夫婿是?”   “山东济南府京派官章年卿。”冯俏抬起头,“皇后娘娘,我是阿俏,你不记得我了。”   “阿、俏?”   这两个字砸进记忆的深潭,搅起一圈波澜。王皇后终于在记忆中的一个炎炎夏日捞起回忆,“是你啊,冯俏。”她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记得你。”   王皇后身上穿着雪白中衣,是冯俏让丫鬟加班加点赶出来的。王皇后浑身湿透,身上一股酸臭。冯俏废了好大功夫,才帮她洗干净身子,清理好头发。   王皇后撑着身子坐在床上,身上格外清爽干净。一摸头发,也是被帕子绞干的。她看着冯俏,心里又欢喜又慌张,没个底。   冯俏认识她。   王皇后闭了闭眼,想起还在孤境里的四皇子。觉得浑身无力,她轻声问:“是你救了我吗。”   冯俏低头含羞道:“天德哥哥带我去山海湖玩水。”   王皇后反应了好一会,才后知后觉,天德应该是章年卿的字或者外号。她苦笑一声,素净面庞,柔柔看着冯俏。   冯俏没有问她为何出宫,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从横崖上跳下来。   王皇后看着她胆怯的模样,并不确定这是不是答案。她试探道:“章年卿如今是京城新秀,又受皇命来山东,想必求她办事的人很多吧。”   冯俏梨涡攒笑,欢快道:“是啊,若不然,我和天德哥哥也不会到山海湖来躲清静。”   王皇后招手让冯俏坐到她身边,亲切的问:“你们是因为这个来山海湖的。”   冯俏两颊红晕,点头道:“是。不过,其实我们在哪都可以躲清静的。天德哥哥是特意带我来这里的。”她一脸甜蜜:“他说今年来带我看山海湖,过两年,还要带我去看海。”   王皇后心里叹一口气,这傻姑娘,看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王皇后不由得揣测起章年卿的动机,冯俏对她很尊敬。尊敬的似乎一点没意识到她是废弃的前皇后。   她想着四皇子,抛去内心的不忍,旁敲侧击的套冯俏话。三言两语间,便知道章年卿手下有个叫赵鹤的人,还听冯俏哭笑不得说那天赵鹤负荆请罪的事。   王皇后问起赵虎时,冯俏却一头雾水道:“我没见过他弟弟。我只知道赵鹤是陶外公给天德哥哥的,说怕路上不安全。”   王皇后心里渐渐踏实起来,都对上号了。赵鹤求的人应该是就是章年卿,这里面有没有欺负幼主年少的成分,王皇后不敢妄下定论。   她知道,章年卿是她唯一的机会。   王皇后的目光凝重的落在冯俏身上,想了又想,半遮半掩道:“阿俏,我求你件事。”   “皇后娘娘。”冯俏吓了一跳,手足无措的看着她。   王皇后握着她的手,十分温柔,半真半假的的告诉冯俏她现在是嵇玉涛的外室,说她在冷宫八年的艰辛。末了,才道:“你可以不告诉章年卿吗。”   冯俏神色犹豫,王皇后再接再厉,道:“你知道这世道艰难。寻常人家的女子改嫁都实属不易,我身为先帝废后……”捂着嘴啜泣起来,余光瞥着冯俏。   “好,好吧。”冯俏咬着下唇道:“那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缑秀浑浑噩噩的回到家,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季缑氏以为她是被风吹凉了,缑秀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秘密好听吗,秘密好听吗?   章年卿的声音不断回荡在她耳旁。缑秀浑身发抖,渐渐抽咽起来。她脑袋里像团浆糊,冯俏和章年卿说跳下来的人是先皇后,为什么她要问章年卿知道吗。   为什么,先皇后会从横崖上跳下来。   缑秀努力保持理智,她必须想清楚里面的关节,只有这样她才能保命。缑秀想找个人商量。   母亲?   她摇头否决,不行,母亲什么也不懂。   哥哥?   也不行,哥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丁,这件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缑秀决定去找父亲,她掀开被子,连鞋也没穿。踩在冰凉的地上,意识才回归。季父远在蜀地,她一介弱女子,又怎么长途跋涉,远赴蜀地去找父亲帮忙呢。心里一阵绝望,缑秀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冯俏从王皇后屋里出来,低声问云娇:“宜诗宜佳那边怎么样。”   “一切顺利。”云娇办事很让人放心,但她还是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为什么要把青嬷嬷关起来?”她低呼:“是不是她犯什么事了。”   “恩。”冯俏不愿多说,捂着一颗狂跳不止的心,天德哥,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正想着,抬头一看,章年卿正站在门外,远远看着她。门前槐树枝叶繁茂,章年卿一步步朝她走来,不容她拒绝的牵着她的手,一起回了正房。   冯俏看着他的侧脸,觉得很陌生。她有些不认识章年卿了。男子慕权,她懂。连冯承辉都一颗不断攀爬向上的心,章年卿想要权想要势,冯俏完全可以理解。   可她不明白,章年卿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险。他就那么急于求成吗。   冯俏看着章年卿沉静如水的面庞,任由他将自己牵回房。赶走下人,章年卿关上房门。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了。   章年卿捏着她袖子,看着她上面的灰和膝盖上的土。指腹温柔的擦过她白嫩的额头,情绪不明:“你给她磕头了。”拍着她袖子和裤腿上的灰,很是轻柔。   冯俏冷静道:“我们家诗书礼传,尊儒守道,她便是废后,这一跪还是要跪的。”声音不软不硬,带着隐隐傲气,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章年卿苦笑:“你是在责怪我对王皇后不尊敬。”   冯俏道:“你知道她是皇后为什么还让赵鹤绑她。章天德,你不累吗。你让你身边所有人陪你演戏,你不累吗。”冯俏眼泪大颗大颗砸下来,诛九族的恐惧,头上悬着的那把刀,让她呼吸都变得艰难,“章年卿,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野心。”   章年卿心中一震,难怪她要给王皇后行礼。她陪着他演戏,行礼叩首,乖巧懂事。这是不知情的冯俏能有的最正常的反应。章年卿喉结滚动:“俏俏,不管你想象的我是什么目的,我绝我此意!”   “绑她绝非我的初心,这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当时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已经在尽力弥补我的错误。”章年卿抱着她亲了一口,真心实意道:“我不该在汀安逗留的。”   冯俏失声问:“那你为什么要去汀安。”   “我不想让你这么早有孕。”章年卿眼中有深邃的光,是对冯俏化不开的浓情。他亲吻着她的手背,“俏俏,你还小。青嬷嬷有很好的避孕法子,不会伤身。我是冲她去的……后来的事,一言难尽。一桩桩一件件,都将我架起来,我很难说清是有人一步步算计,还是我那点虚荣不尽准确的判断,让我迷失了方向。”   这个理由,冯俏不知如何去谴责。   “我听见横崖上还有个孩子。”冯俏低声问,“那个孩子是谁,男孩还是女孩。”   “和景帝的四皇子。”章年卿毫无保留道:“这就是我棘手的原因。”   冯俏闭着眼睛,几乎想一死了之。她失声道:“天德哥,你知道齐王是怎么继位的。你绑架了一位储君,大魏朝将来的皇上。”   “我知道。俏俏你别怕,我会解决好这一切的。你别怕,我不会连累到你的。”章年卿紧紧抱着冯俏,哀声道。   “天德哥,你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不是少相甘罗。你没办法运筹帷幄,你不觉得现在事情已经失控了吗。你安排赵鹤负荆请罪救弟的时候,可曾想到,王皇后会从横崖上跳下来。”冯俏有条有理的给他分析,近乎央求道:“纸包不住火的,天德哥,你不能再一个人抗着这件事了。”   章年卿沉默,“你想让我去求助谁。”他冷冷看着她,目光陌生的可怕。   冯俏毫不示弱,眼泪砸下来:“我只想让你平安!”    第69章   季平魏回来了。   缑秀看着父亲,只觉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季平魏是为儿子乡试特意告假回来的。行路耽误了几天,好巧不巧赶在今天回来。   季平魏并没有留宿缑家,妻儿子女留在娘家,季平魏已经很不自在了。若不是要为见儿子一面,他是绝不会踏进缑家门,和季缑氏多说一句话的。   季缑氏在门口迎接,看着冷脸而去的季平魏。   他连看她都不看一眼,季缑氏心里涩涩的。目光落在一双儿女身上,略显欣慰。   季平魏是夜里回来的,缑家人并没有特地出来迎接这位姑爷,个个装听不见看不着。缑家下人态度也算不上恭敬。缑秀不愿父亲看人脸色,自己下厨给父亲煮碗面。   上马饺子下马面,保平安的。缑秀强忍着眼泪,挽起袖子。在瓮里挖面,舀水和面。季缑氏站在门外静静看着,不敢插手。她知道,哪怕她只舀瓢水,季平魏也一口都不会吃。教训多了,季缑氏便不爱掺和热闹。   季平魏完碗面,看着一脸心事的女儿。忍不住多问句:“秀儿怎么了。”   缑秀扑通跪下,将白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季平魏。   季平魏大为震惊,再三确认道:“你确定那是王皇后?”   “冯俏那么说的吗,我也不知道。”缑秀仔细回忆道:“冯俏好像很不高兴章年卿插手这件事,说什么杀身之祸。章年卿还和她吵了起来。”   季平魏心重重一坠,三分相信变成七分。   夜幕沉色,一只白鸽从缑府上空划过,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驿站灯火通明,冯俏刚沐浴出来,湿发披在后背,坐在床头,低头用干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头发。云娇和珠珠都在一旁帮忙。   章年卿看着,她纤细的背影,只觉她瘦弱孤伶。心中一阵怜惜,他不禁暗暗问自己:章天德,你当日跪在岳母面前,便是求着冯俏嫁给你来担惊受怕的吗。   章年卿走上前,接过珠珠手里的帕子,示意珠珠和云娇下去。笨拙的给冯俏擦着头发,冯俏知道换人了,低着头,一言不发。章年卿也不说话,擦着擦着,目光却渐渐凝在她洁白的脖颈和小巧的耳廓上。   烛光下,冯俏的耳朵几乎是半透明的。章年卿摸了摸她耳朵,冯俏’啊‘一声回头。四目相对,两两尴尬。冯俏夺过他的帕子,闷声道:“我自己擦。”   章年卿没留神,手里一空。“俏俏,我有话想对你说。一句就一句。”   冯俏沉默了很久,“你说。”   章年卿蹲下来,与她视线平齐。目光坦然,道:“俏俏,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但,这件事,不能告诉家里。”顿了顿,他徐徐解释,“位卑言轻有位卑言轻的好。诚如你所说,这是诛九族的大事。王皇后的命上悬着无数颗人头。冯孔章陶四家无论谁插手,这件事的味道就变了。”   冯俏冰雪聪明,喃喃道:“皇权之争。”   章年卿道:“所以,这件事只能我来做,一我能做好,二我做影响会最小。何况,”他涩涩一笑:“这是我做错的事,怎么能让家里承担。”   冯俏闭着眼,偎在他怀里:“天德哥,会很凶险吗。还会有意外吗。要是事情不受你控制了该如何是好。”   话已至此,章年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有,今天我们在山海湖说话的时候,缑家那个女儿也在。”   冯俏心中一紧:“我们有说什么不该说的吗?”慌慌张张回忆,却记不清细节。   章年卿意味深长的看着她道:“你在巨石前问我的话她全都听到了。”   “你要杀了她吗。”冯俏垂眸,心里说不上来的复杂。   “不需要。”章年卿起身,脚底发酸。他坐在床沿,将冯俏抱在腿上,摸着她顺滑的头发道:“若她聪明的话,守口如瓶,得过且过,尚能苟且一生。若她不自量力,说出去。知道王皇后秘密的人都活不久。王国舅可不希望,满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女儿从皇宫逃出来了。”   冯俏一紧张,抓着他袖子问:“那你呢,你会有事吗。”   “暂时不会。”章年卿安慰她道:“我若连这点脱身的本事都没有,就不会大包大揽的担下这件事了。”   冯俏半信半疑,依旧揣揣不安。   章年卿向冯俏保证速战速决,尽快解决这件事。绝对不会让夜长梦多的事再发生。   “天德哥,你要好好的。”冯俏咬着唇,艰难道。   章年卿重重点头。   王皇后虽然跳湖了,却意外的让事情变的更顺理成章。章年卿设计的一环环里,唯有再联系嵇玉涛这一环最可疑。现在好了,王皇后是章年卿无法推拒的一个理由。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起来。   章年卿花了两天时间和赵虎僵持,威胁他交出孩子,然后写信给嵇玉涛,让他速来山海湖一趟。   嵇玉涛收到章年卿的信激动万分,纵然里面疑点重重。在山穷水尽的时候,得知王皇后和四皇子还活着的消息。嵇玉涛还是忍不住感谢上苍。给菩萨连磕仨个响头。   嵇玉涛向王国舅辞行时,王国舅闻言眼睛一眯,忽的想起来两天前那封诡异的飞鸽传书。他摆摆手道:“不必,你留在京城,这次我亲自去。”   嵇玉涛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王国舅态度已定,不容辩驳。   章年卿去接船时,傻眼的看着王国舅缓步下船。忙行跪拜之礼,被王国舅及时拦住。“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章年卿只好邀他去驿站。   章年卿有些拿捏不准,王国舅的到来是太关心女儿,替嵇玉涛跑了这一趟。还是,缑秀那边走漏了消息……   王国舅并不急于问章年卿什么,来第一件事,先去驿站见了王皇后和四皇子。   章年卿从赵虎手里接过孩子之后,将人留在驿站交给冯俏照顾。自己忙进忙出,脚不沾地。   冯俏这几天寸步不离的跟着四皇子,章年卿和王皇后都没有给她解释这个孩子的身份。冯俏隐约猜到这个孩子的身份不简单,照顾的十分精心。驿站里藏着章年卿太多秘密,最危险的青嬷嬷还在柴房。   章年卿知道冯俏还关着青嬷嬷,并没有多说什么,他知道冯俏是想为他做点事。索性就让她做,好让她安心。何况,提审崔大夫青嬷嬷的过程,并不大适合告诉冯俏。他只道:“崔大夫也不能露面。”   冯俏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把崔大夫也关起来。   冯俏眉眼笑意,弯腰抱起四处乱跑的四皇子,用帕子给他擦着嘴角的糖渍。“小睿慢点,别磕着了。”   王皇后坐在窗下,笑着看着冯俏和四皇子打闹。她一点也不奇怪冯俏会跟着四皇子,有些事不知情,并不意味着猜不到。冯俏对她尚且小心谨慎,对四皇子更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伺候。   冯俏和四皇子只相差五岁,她又是女孩子。尽管四皇子瘦弱无骨,头和身子却不成比例,冯俏抱的很吃力。却始终没有松手。   四皇子很喜欢冯俏,一口一个姐姐叫着。冯俏时常会忘记身份,摸着他的头,“叫姐姐也给你糖了。”她张开嘴,给四皇子看她的龋齿,吓唬多了:“我当初就是不听娘亲话,才把牙吃坏的。”   四皇子喏喏点头,从嘴里拿出吃了一半的糖,往地上一丢。还张开嘴给冯俏看,他很喜欢冯俏,很愿意和她亲近。他不怕龋齿,只怕冯俏生气。   冯俏拿出帕子,不嫌脏的给他擦着手,十分耐心。   冯俏这辈子都没干过伺候人的活。哪怕是嫁给章年卿,也一直是章年卿照顾她多一些。冯俏竭力回忆着,章年卿和母亲照顾她的样子,小心伺候着睿儿。   王国舅大步进门,四皇子见着他大喊:“外公!”飞奔过去。王国舅一把抱住他,一掂手,居然沉了。他笑的有些合不拢嘴,“居然重了。”复杂的看着四皇子,不待他说什么,又问:“你娘呢。”   四皇子带他去找王皇后。   冯俏趁机上前,小声问章年卿:“怎么来的是王国舅,他说什么了吗?”   章年卿复杂道:“他什么也没说,来就直奔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啊。”冯俏茫然道。   章年卿道:“静观其变吧。”   这一观,居然观了三天。   王国舅比章年卿想象的更能沉住气,他始终不急问章年卿话。第一天来山海湖见了王皇后和四皇子。第二天去缑家赴宴。结果第三天就传出,他看上缑秀,要娶她为侧室的传言。   冯俏忍不住跑来问章年卿:“王国舅真的要娶缑秀吗。”王国舅都能当缑秀爷爷了,冯俏实在不看好这段婚事。   章年卿若有所思,“看来她还是走漏了消息。”   章年卿这才明王国舅想干什么,他想先一步处理所有知道王皇后消息的人。   他竟不是王国舅心里威胁最大的人。   章年卿有些哭笑不得,接着,心便沉了下去。处理完缑秀,还知道内情的,只有他和冯俏了。   第70章   王国舅端起茶碗,茶碗上绘着浅粉色桃枝,顺着碗沿开进他掌心。他身材偏高,体形微胖,食指戴着一枚翡翠戒指,通体碧绿,成色极好。手掌白皙,周身处处透着养尊处优。   缑秀见到王国舅本人,一颗抵死不从的心,忽然有一丝动摇。   王国舅年轻时也是京城里出名的美男子,流连花丛,哄个把个小姑娘也不在话下。如今虽上了年纪,依旧宝刀不老。他对缑秀招手,她上前时,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靠近些。”   将人拉进了,这才松手。缑秀只觉掌心什么东西一划,若有似无挠过,酥**痒的,惊慌失措的抬头。   王国舅若无其事收回手,端起方才的热茶,拨了拨浮沫,低头呷一口。顿了顿,问她:“我想娶你做侧室,听你爹说,你不愿意?”   “我……”缑秀看了眼一夜之间苍老许多的父亲,季平魏一脸笑意,坐在下座,脸上有挥之不去的疲惫。人近中年,却半头华发。   缑秀收回眼神,语噎半晌,低头做羞状,声若蚊呐:“我没有不愿意。”   王国舅开怀大笑,“这就是愿意了?”   缑秀羞涩不语。   满屋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季缑氏也跟着笑了,眉眼都是得意,一副女儿有了好归宿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半丝作假。内心深处却没有一点喜色,看着季平魏的眼神闪过一丝怨恨。   季平魏悔不当初,他拿王皇后的消息是去投诚的,没想到却因此失去唯一的女儿。   朝堂三大营派,谭宗贤他够不上,刘宗光他投不得。好不容易有机会走王国舅的路子,王国舅的反应却让人心惊寒。   季平魏回想起王国舅来见他的样子。王国舅背着手,站在书房里,看着琳琅满目的书架。他在下面汇报消息,蓦地,王国舅冷不防问了句:“你上次说是谁告诉你的这些消息?”   季平魏一头雾水,他上次有说是谁吗?嘴里下意识道:“老臣小女,秀儿。”   晚宴上王国舅见了缑秀,目光就像黏在她身上,还饶有兴致的问季平魏:“我看他梳的还是未婚女儿的发髻,她还没嫁人吗?”朝嘴里扔一颗果脯,咯崩嚼着,像是嚼着谁的骨头。一层软皮甜肉都能咂出人骨的味道。   季平魏眼前一黑,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他的女儿保不住了。   驿站里,冯俏伺候完王皇后和四皇子用过饭,回屋倒在美人榻上捶着酸痛不已的胳膊。   王国舅太能沉住气,冯俏被他的慢性子熬得有些心烦意乱。拽着手里的帕子,不住地使小性子,自己和自己生闷气。   章年卿拿本书靠在床头看,见状放下书,叹了口气道:“耐心点。你这边自乱阵脚,岂不正中王国舅下怀。”   冯俏粉腮微鼓,杏眼软波,恨恨瞪他,看清他手里拿着是一本包着枣红色布皮的的薄书。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书。”   大祸临头,章年卿却一天比一天镇定。冯俏觉得他装腔作势,可看着他气定神闲,不急不躁的样子。又觉得他是真的有把握。   冯俏闹心抓肺的难受,恨不得现在就从他嘴里套出话来。可不管她怎么撒娇耍赖,章年卿神色肃然道:“事关重大,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冯俏不信邪,再一次缠上章年卿。她脱掉鞋,爬到床内侧。章年卿放下书,挑挑眉,看着红着脸赖上床的冯俏。他不动声色合上书,主动给她让了一大片地方。展开左臂,拍拍肩膀道:“来,枕着。”   冯俏毫不客气的枕过去,娇滴滴的抱住他胳膊,又蹭又揉的。章年卿宽厚的大掌,均匀有力的给她按摩着胳膊。冯俏舒服的直眯眼睛,蓦地又睁开。差点忘了正事,继续揉来蹭去。   章年卿看着她杏眸湿漉,纯净的像小鹿似的。心中怜惜,握着她的手,十指交叉。问了她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俏俏,你觉得王国舅会怎么安置王皇后。”   不是应该先关心在这之前,王国舅会怎么处置他们吗?   冯俏愕然不已,想了想,还是掰着指头,乖乖道:“王国舅肯定不会带着王皇后回京城。一来他私自偷渡王皇后出宫是死罪。二来四皇子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且体弱多病,尚不知是什么顽疾。这会儿也不适宜回宫。”她补了一句道:“回去也没有什么胜算。”   冯俏下巴蹭着章年卿颈窝,吐气如兰道:“就算,王国舅要带着四皇子杀回京城,复兴正统。他也得先把四皇子的病治好,然后好好教养他。让他有能力和诸位皇子匹敌,做一个合格的帝王。除非王国舅是想打着扶植幼帝的旗号,自己称王。否则,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才对。”   不管是看病,还是教导,都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财力。   章年卿颔首道:“不错。所以王国舅才会铲除知道王皇后秘密的人。”   兜来兜去又回到原点,冯俏忍不住道:“那我们还不是有危险。”   章年卿摇摇头,不急不缓道:“幼娘,亲亲我。”   “啊。”冯俏一时没跟上章年卿的思维,“好端端的怎么又腻歪了?”   章年卿从刚才开始一只在盯着她唇,看着她小嘴张张合合。满脸都是洋洋得意,浑身抖擞着’看我多聪明,快来亲亲我‘,章年卿俯身擒住她的唇瓣,低沉道:“如你所愿。”   “呜呜——”冯俏挣扎着,什么如我所愿,说清楚啊。章年卿越吻越深,冯俏挣扎的力道也越来越小。虽然她蹭过来就是为了施展美人计的,可……算了,不想了。   冯俏放空大脑,彻底沉醉在章年卿的吻里。   两人长长深吻,缠绵不已。良久,才松开彼此。   章年卿搂着冯俏,没再做更过分的事,反到接着刚才的话道:“王国舅需要杀掉的只有对手。”他慢慢道:“俏俏,我们需要跟王国舅成为同盟。”只有这样,王国舅才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原本,以他和俏俏的身份,王国舅也不敢轻易对他们下手。后续麻烦太多了,并不适合急于帮出王皇后和四皇子藏身匿迹的王国舅。   王国舅可以随便杀掉章年卿李年卿,冯俏王俏。   可冯孔章陶四家人若不竭余力的查下去,他还能灭族吗。   显然不会,所以章年卿需要给王国舅一个台阶,也给自己一个活下来的理由。   冯俏还沉浸在刚才的长吻里,有些迷迷糊糊的,愣愣的问:“你要站队四皇子吗。”   “我不站队任何人。”章年卿语气坚定,坐起身子,低道:“开泰帝今年才三十五岁,年轻力壮,头脑清晰,是男人最好的时候。且开泰帝膝下还有六子两女。加上和景帝留下的二皇子三皇子,以及我们身边这位四皇子。”   章年卿吐出一口浊气,“九位皇子啊。”这趟浑水,不好淌。   冯俏抱紧章年卿,将头埋进他胸膛。   章年卿摸着冯俏顺滑的头发,低声道:“现在站队为时过早,但我们别无退路。你我二人是夫妻,你认出了王皇后,缑秀的杀人之祸,迟早会落在你头上。我是你夫婿,也难逃其咎。”   他温柔的看着她,笑道:“……至少表面上我们要和王国舅成为同盟。”   冯俏担忧道:“万一落人口实怎么办?”若日后继位的不是四皇子,他该如何是好,还不是赶尽杀绝的下场。   “肯定会落人口实的。”章年卿没那么乐观,“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你想想,四皇子的身世如今还未大白天下,王皇后偷偷离宫更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王国舅会出去四处嚷嚷,我和四皇子已经是一体的吗。”紧紧握着冯俏的手:“就算有一天事情落败,也总好过今天就死。”   冯俏道:“只图眼下安宁吗。”她想起四皇子的样子,发愁道:“不能想想其他法子吗。四皇子……实在不靠谱。且不论开泰帝这座大山。单四皇子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二皇子三皇子皆由世家名儒教养,饱谙经史,好谋善断,各有所长。论长论贤都轮不到四皇子。”   章年卿认同道:“不错,不仅如此。王皇后在冷宫八年,四皇子也跟着他在冷宫八年。论学识,论见地。都无法与他二位哥哥相比。三皇子母族卑微不提也罢,可二皇子母后是和景帝最宠爱的郑贵妃,郑贵妃哥哥是赫赫有名的宣武大将军关山月。王国舅已经今非昔比,他拿什么和关山月较量。”   越想胜算越低,冯俏捶他一下,埋怨道:“你什么都知道,还冒这么大险。”   “眼下还有更好的办法吗。”章年卿瞥她一眼,指腹摩挲着细腻光滑,他枕着手,懒懒道:“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王皇后跳横崖‘这样的事发生呢。” 第71章   王国舅在西屋内,也陪着王皇后和四皇子说话。王皇后按住四皇子不安分的腿脚。给他盖好被子。眼神施压,制住不安分的四皇子。   王国舅在一旁笑着,帮腔道:“睿儿乖,快睡觉。”   四皇子鬼精灵的一转眼珠,拉上被子蒙头大睡。王皇后轻拍着他入睡,母子温馨。   王国舅看着女儿,慢慢道:“你再和我说说你被绑之后的事。”   王皇后不解,小声问:“不是都说过了吗。”   王国舅笑着,“好好想想,再说一遍。”   王皇后只好再次回忆,沉思道:“一开始那些人好像不知道我们的身份,抓着我们不知道想往那里去。有好几天他们都在争吵。后来不知怎么的,他们好像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赵虎气的直砸桌子,说他被耍了……然后就改变主意,不打算把我们送过去了。”   “他们原本打算要把你们送给谁?”   王皇后摇摇头:“我不知道。”   王国舅沉思片刻,“那他们什么时候想到要找章年卿的。”   “大概四五天之后。赵鹤四处跑找他哥哥求情,他哥哥是章年卿身边的护卫长……”   “那是陶金海的人。”王国舅道。   王皇后顿了片刻,和王国舅你一句我一句的对着词,末了道:“……冯俏挺不愿意的,一直怂恿章年卿不要管这件事。我刚醒来那阵,整天听到小两口吵架。”她露出一个庆幸的表情:“幸好我我跳下来了,他们不敢不管。所以睿儿才能平安归来。”   王皇后低头看着四皇子,满脸慈爱。   王国舅若有所思道:“不奇怪,冯承辉和衍圣公都是避事的主,平日也小心谨慎。冯家的小姑娘怕事会拦着,倒也正常。”   王皇后没有接话,想起最近的谣言,抬头问王国舅:“父亲,你真的要娶季平魏的女儿?”   王国舅淡淡道:“她挺识趣。”   缑秀是个聪明人,知道怎么在事已成定局的时候讨他欢心。   “冯俏和章年卿你打算怎么办。”王皇后当然知道父亲为什么娶缑秀,不禁问道。   王国舅冷冷看着她:“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王皇后若无其事给四皇子的掖掖被角,道:“我不是妇人之仁,可章年卿是京城新贵,杰出的青年才俊,只要收服得当,将来忠臣良相,他必能占据一席。”她抬头看着王国舅,认真问道:“睿儿总不能继承一个大魏空壳。”   王国舅沉默不语,仔细回忆章年卿在朝堂上的表现,只觉得这是个老油条。没见他干出过什么出色的成绩,反倒和二宗的关系都处都不错。两边奉迎的墙头草,没有一点骨气,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衍圣公手里讨到外孙女的。   王皇后再接再厉,语气依旧风轻云淡:“至于冯俏,她的出身,爹你也清楚。睿儿将来若要复兴正统,若有孔家的匡扶,岂不是如虎添翼。”   毫不客气的说,孔家就是儒道正统。   不知怎么的,正说着冯俏。王国舅忽然想到章年卿的外公——陶金海,河南的土皇帝,掌管地方军政长达二十年。和景帝动不了他,开泰帝也对他忌惮三分。   王国舅不禁沉思,谭宗贤背后是开泰帝,他和刘宗光抢章年卿,里面有没有开泰帝的意思在呢?   第二日,章年卿终于等到了临头一刀。   王国舅临走之前找章年卿谈话,章年卿表达了要保住赵虎的意思。他充满歉意道:“其一,我当初救睿儿的时候,给赵虎许诺性命安全。君子重诺,江湖人更看重这个。我认为这时候不好得罪这些亡命之徒。这其二……”   章年卿搓着手,期期艾艾道:“……赵虎的亲哥哥赵鹤是我手下的护卫。堂堂七尺男儿,平日为我挡刀挡枪,流血流汗不在话下。他也是个可怜人,父母双亡,只剩这么一个亲弟弟。早些年,兄弟两各择一条路,分开这么多年。没想到再见却是这么凶险的时刻。”   字字句句都没提到自己。   王国舅敛目隐下厉光,笑问:“你不好奇和先帝废后为什么会出现在山海湖?”   章年卿脸色不变,从容不迫的饮尽最后一口茶。撩袍,端端正正跪在王国舅面前,毫不隐瞒道:“内子告诉我,湖里救上来的人是王皇后时,天德便知道,我惹上麻烦了。”   王国舅从章年卿脸上看出些许豪情,他身上有一种壮士断腕的勇气。只见章年卿不急不缓道:“这等宫闱辛密,这个世上知道的人,恐怕一只手都没有。天德知道,王国舅来,就是为了替皇后清理麻烦。天德若孤身一人,不过是一条命,你要拿去便是。”   “可,您也看到了。为了掩人耳目,我还带着新婚不足一月的妻子。王国舅,男儿这一生若连身后的女人都保不住,活着有何用。”章年卿怆然泪下,流露出真情实感:“思来想去,天德身无旁物。只能拿这一条命来投诚,投身王国舅……任凭调遣。”   王国舅看着章年卿峥骨然然,轻轻笑了,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若有似无的瞟他一眼。“投靠我?”王国舅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你敢投靠我,也要看我敢不敢收你。”顿,冷笑道:“章年卿莫不是你真的以为我耳聋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章年卿心沉到渊底,手脚冰凉。果然……还是没能瞒天过海么。   王国舅敲敲桌子道:“你父亲和岳父在刘宗光那里效忠,你在京城却投奔了谭宗贤,如今又口口声声说要拿命来投靠我。章年卿,你说,我该拿什么来相信你呢?”   章年卿微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面露焦灼:“王国舅有所不知!”   章年卿迅速挑了几件无关痛痒的事,来表明他和谭宗贤没有什么瓜葛。并重点提了殿试的事和谭宗贤莫名所以来’报恩‘的事,他郁闷道:“……说不上来的蹊跷。”   至于刘宗光更好解释了,章年卿淡淡道:“我是我,我爹是我爹。”更别提八竿子打不着的岳父了。   儿子忤逆父亲,王国舅见的多了。   他没在纠结这个问题,对章年卿道:“你起来吧。”亲自给章年卿斟了杯茶,章年卿刚坐稳的屁股差点跳起来。——他被长辈倒茶都倒出阴影了。   王国舅看着他诚惶诚恐的样子,满意一笑,道:“赵虎的命可以留。但一点,这个人得给我。”   章年卿高声道:“为什么!”一脸被欺骗的愤怒。他站起来,梗着脖子道:“我今天来见你,要么带着大伙一起死,要么保住所有人!你要带走赵虎我不同意。”   王国舅微微吃惊的看着章年卿,半晌才摇头道:“真是……”年轻啊。他看着章年卿,感慨不已,“小伙子火气很大吗。”   王国舅只不过看上赵虎藏人的本事,混江湖的人法子又叼又多。带着两个女人一个孩子,三个累赘。一路从汀安跑到山东,他的人竟然没发现丝毫痕迹。   不过这话他暂时不打算告诉章年卿。   王国舅目光落到章年卿微屈的小指,意有所指道:“官员仪表有损,上不得台面。章大人贵为京派官,代表着新帝的颜面,你平日见人就是这样的吗。”   乍一听是指章年卿脾气不好。若不是他的目光太明显……   章年卿低笑两声,强行伸直小指,展平,若无其事的前翻后看,笑道:“谢王国舅提醒,天德定将这个陋习改掉。”面色如常,无一丝痛楚之色。   王国舅目露狐疑,状似无疑的握了握章年卿手腕,微微用力。   章年卿依旧面色如常,只是不自在的睁开,变扭道:“咳……咱们两个大男人,就不要拉拉扯扯的了。”   王国舅目露尴尬,不自在道:“那是自然。”   一席话毕,两两告辞。   章年卿大步跨出房门,路过小花园的时候,还右手摘了一朵粉白交叠的鲜花带回去给冯俏。   冯俏兴高采烈的嗅着鲜花,让珠珠拿花瓶过来,誓要把已经掐了枝干的花养活。   章年卿坐在桌前,盯着自己的手掌,反复的看。展开第一次的时候,他痛的血色全无。回来时,章年卿才发现,他以前太小心翼翼了。指关节这么活动两下,痛归痛,手指却像是自己的了,有知觉了。   章年卿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冯俏,冯俏又激动又心痛。捧着他的手,小心翼翼的吻它。“痛么。”   章年卿摇摇头,想把手指戳进去。忍了又忍,摸着她的小脑袋,用欢快的语气,给她讲他和王国舅智斗的事。   冯俏听完,笑的前俯后仰,捏着章年卿厚实的脸皮,大笑道:“你可真会就轻避重。”她还以为他为了示好,会将两家和刘宗光的关系和盘托出呢。   章年卿任她在他脸上放肆,揉圆搓扁,淡淡道:“我有那么拎不清吗。”   且不论其中利害关系,重点是,王国舅想听什么。   王国舅和刘宗光在和景年间共事过,谭宗贤是开泰年间新秀。章年卿并不知道王国舅和刘宗光之间有没有什么不可言说的交易。两者相较取其轻,抖出谭宗贤的事,总好过抖出两家和刘宗光的渊源。   冯俏松了一口气,靠在章年卿肩上,喃喃的问:“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吗。”   “恩,都过去了。我们暂时安全了。”章年卿吻着冯俏额头,至少十年内,他们是安全的。   王国舅走的时候是坐船,冯俏和章年卿站在渡口送他。缑家也来人了,王国舅对他们道,勿必着手安排婚礼,他一到京城,就会派人过来提亲。季缑氏强颜欢笑道:“一定一定。”   赵虎八尺高的大汉子,站在船上,委屈的像个小媳妇。扒着船沿,眼神火热的看着章年卿,快把章年卿的衣服烧出两个洞。   章年卿讪讪的,不敢直视。   王国舅见状,大步走来,对章年卿道:“好好干,如果你能在山东做出点成绩,我就派人把赵虎送回来。”   章年卿清清嗓子,试探的问:“我做不好呢?”   王国舅大手一挥,“这等好男儿,在哪不能建功立业。”听话音儿,竟是想让赵虎去参军。   章年卿打起精神,忙拍着胸脯道:“天德一定好好干,做出成绩给您看。”   王国舅满意的拍拍他肩膀,赞许道:“好后生。” 第72章   送走王国舅后,冯俏和章年卿又在山海湖逗留了几天。赵虎被王国舅带走,汪霭去接管了乌蓬帮。章年卿身边的三员大将顿时只剩了赵鹤一个人。外加两个忠奸难辨的崔大夫和青嬷嬷。   青嬷嬷几乎将身家性命和盘托出,又有手艺在手,章年卿实在舍不得将她送走。崔大夫心思活泛,医术高超,和青嬷嬷共为一体。   如今章年卿投奔王国舅,这两人都是隐患。   章年卿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忍痛割爱,将青嬷嬷和崔大夫送往沧江,交与汪霭看管。并将宜诗宜佳二人派遣过去,学习二人本事。   冯俏忍不住道:“你是打算把你身边的能人异士都遣送干净吗。”她挺舍不得宜诗宜佳的。   冯俏屋里只云娇和珠珠两个得手的人。珠珠性子活泼和冯俏情同手足,云娇却是个厉害角色。平日温婉可人,冯俏吩咐她做事从来不打半点折扣,办的又好又漂亮。   云娇自冯俏八岁时来到冯俏身边,将冯俏屋里守得跟个铁桶似的,除了和冯俏一起长大的珠珠,谁也没有近过冯俏身。连冯俏也不得不承认,有一段时间,她确实喜欢云娇超过了珠珠。   为此,珠珠还和云娇吵过架。还好冯俏及时制止,这才没有酿成恶果。   自那以后,云娇知道了珠珠在冯俏身边的地位,居然和珠珠居然变成了不分彼此的小姐妹。两人和和睦睦,时常手挽手,你帮我做袜子,我帮你纳鞋底,好不亲密。   若不是那时章年卿占据着冯俏身心,冯俏肯定也吃醋了。   冯俏是觉得,云娇心机虽深,好在身家干净。父母亲都是孔家跟过来的陪嫁,她生下来就是准备进府的。若不是冯俏晚生这么多年,云娇先去孔丹依屋里伺候了几年。冯俏身边连珠珠都剩不下。   可宜诗宜佳一来,便把云娇架空了。云娇指使不动她们两个,宜诗宜佳寡言少语,看谁都是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却只听冯俏和章年卿的吩咐,有时候,冯俏让云娇传个话,姐妹花都要变着法再过来问一遍冯俏的意思才去做,根本不听云娇直接安排。   宜诗宜佳都会功夫,又受宠爱,云娇拿她们无可奈何。只能将冯俏屋里守的越发紧,宜诗宜佳根本插不进去手。   不过姐妹花并不在乎这些,她们来本来就不是当丫鬟的,也从不和云娇抢这些。   云娇这才对她们放下警惕。   冯俏平日无事,看惯了她们几个斗热闹。如今宜诗宜佳乍要走,连云娇都躲进屋里哭了一场。云娇和珠珠熬了一个通宵,给姐妹两一人做了一双鞋。   珠珠活泼,和姐妹花热热闹闹的作别。云娇嘴犟,送了鞋还要冷嘲热讽的说,江上风浪大,可别喂鱼了。   宜佳看着云娇手上的针眼红痕,抿唇一笑,拉着她的手道:“我们喂鱼?呵,指不定谁吃谁呢。”   云娇噗嗤一笑,其他三人也跟着笑作一团。   冯俏靠在章年卿怀里,两人躺在西窗前的美人榻上,看着四个丫鬟依依不舍。章年卿笑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可真有意思。”平时心眼多的不行,一道分别的时候,就开始抹眼泪。   章年卿觑目看着冯俏红通通的眼睛,方才姐妹花来给她辞行的时候。冯俏面上装的端庄,一回屋就趴进他怀里哭了,一口一个’我可喜欢她了。‘’我就是舍不得她们。‘’我心里难受。’   章年卿黑着脸,吼道:“你再说一句,她们就不用回来了!”   冯俏吓得一愣一愣的,都忘记哭了,怔怔问他:“你发什么脾气。”   章年卿脸色铁青,语气微缓:“以前也没见你多么看重她们。”   冯俏吸吸鼻子,娇声道:“那不一样嘛,我知道她们就在啊。”   章年卿心中不满,“你都没说过你可喜欢我。”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见的委屈。   冯俏:“……”   她两颊爆红,捂着脸道:“章天德,你说什么浑话。”   章年卿强硬又蛮横的拉下她两只手,对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你没说过你喜欢我。”重点强调‘没说过’三个字。   “可是,可是我都嫁给你了。”冯俏绞尽脑汁回想,试图给他举例她说过。越急脑子越转不过来弯。   也不知是不是她真的没有对他说过什么情话,冯俏从回忆深处捞不到丝毫记忆。冯俏垂目看着他制住自己的双手,低声道:“你也没有对我说过啊。”   真是有意思,他们都成亲了,做过天下最亲密的事了。居然将一句‘我心悦你’说不出口。   冯俏偷偷看眼章年卿,又飞快的垂下睫毛。章年卿尴尬半晌,四个字卡在喉咙你,迟迟说不出口。他拉着她的小手,突然有些后悔将自己逼近这个尴尬的境地。   章年卿清清嗓子,柔声道:“我给你念首诗好不好?”   冯俏兴趣乏乏,不甘示弱道:“我给你弹曲《越女歌》好不好。”   不好。   章年卿心里难掩失落,瞬间明白冯俏的意思。他把冯俏紧紧抱在怀里,十指相扣:“阿萱,你听的到吗。”我的心在说爱你。   他的心脏砰砰跳动,一声声砸进冯俏耳朵里。冯俏将心比心,一会儿也心软了。   算了,说不出来就说不出来吧。他们心里有彼此就够了。   次日,章年卿动身回济南府。此时已经七月十六。离大考还有十五天。   这次回去,章年卿的身份已然明朗。事实上,章年卿从孔府逃到山海湖,大家都知道他的身份了。   济南府城门夹道欢迎的都是当地官员,这次章年卿再躲避不过去。   历年乡试的主考官和同考官都由当地聘请当地有名望的儒官学士,积年累月下来,已成定俗。天家取翰林进士,京派官来协助各地乡试,别说是开泰年间的第一次,整个大魏朝也是第一次。   章年卿奉皇命来此,心里也没底。这世上最难动摇的大家约定成俗的习惯,各类规定,早已在各自的乡土上生根发芽,旁枝末节,不合习惯的,早已被当地人粗暴的砍掉。留下顺眼的部分,让你生长。   章年卿初来乍到,做的又是史无前例的第一次,连个学习的对象都没有,只能摸着石头的过河。别说章年卿是一头雾水,所有被派遣出去的京官,没有不头疼的。   章年卿来的是人才济济的山东,孔子故乡。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学问高的读书人,历年内帘官外帘官都是济南府巡按延聘下来的,今年横空杀出一个章年卿,一来就躲事,诸人揪不住这个滑不溜秋的老泥鳅。心中恨极,恨不得把碍事的章年卿大卸八块。   见了面却还得笑脸相迎,殷勤讨好。各种旁敲侧击,试探章年卿会不会取代今年的主考官。   章年卿其实不需要和考生打交道,众人都以为朝廷派京官下来是担任主考的。实则不然,临行前,开泰帝把他们这些人叫进宫里说的清清楚楚。   “派你们下去,不亚于老树断根,水土不服肯定是会有的嘛。但是你们不要害怕,朕派你们去,是为了肃正风气。不管你们去的南地北地,不要学那一套官僚风气,和当地官员勾结成风。”开泰帝很和气,说话也很平易近人,他笑道:“你们是要回来的。和他们打好交道有什么用,惹朕生气吗?”   一干人慌忙跪下,忙道:“臣不敢。”   说白了,章年卿是监视官。主考同考各司其职,章年卿并不横加干涉——要动,也不是现在。今年他下来就是来摸情况的。具体怎么安排,怎么处置还得听圣上指示。   他要管的,是乡试考场上糜烂败坏的风气。   外帘官**内帘官,是件很可怕的事。相较于内帘主考泄露考题,外帘官层层环环,更容易徇私舞弊。   冯俏对这些门清,比章年卿这些混迹官场的老油子还熟稔,她道:“拿泄题来说,通常泄题大家都会追责主考官,认为其故意徇私。可帘外官的监试官、印卷官,都不是善茬。从他们这里套出卷科,可比找主考官容易多了。”   章年卿皱眉道:“先帝在位时,不是三令五申责令监试官不许干涉主考出题,不得窥测题目……”   冯俏抱着果盘边吃蜜饯边道:“天德哥哥,你当官当傻了吗。我还是当家主母,在我屋里,云娇的也顶的上我半个威风啊。论亲近,我更宠珠珠,怎么不见下人怕珠珠。”   踮起脚喂章年卿一颗,继续道:“还有汪大哥他们。你平日最信任的是赵家兄弟,为何大家都遵从汪霭的命令?”   冯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不是说最难斩草除根的是约定成俗的习气吗,虽然我们不当官,我们也有我们一套生存规则啊。”冯俏抠着他衣服扣子,不满道:“你就是瞧不起我们。”   章年卿捏着她的脸,“我怎么敢瞧不起你啊,我家博学多才的小阿萱。”   冯俏虽童言稚语,却也点醒了章年卿行事的方向。   章年卿开始顺着帘外官去查,监试官、印卷官、收掌试卷官、受卷官、弥封官、眷录官、对读官、搜检官、对读官甚至后封院的供给官、大大小小十余外官。竟真如冯俏所说,自成一派,内里阶级分明,行事井井有条。加之历年内外官都是济南府延聘下来的,章年卿一查才知,原来其内里更替,权力交迭都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规则。   别说外人,济南孔家,山海湖缑家,甚至连冯岚嫁的山东许家,都在这里面掺和着。章年卿顿感棘手不已,自家亲戚都和这些人同流合污,更别提他不知道权势里,还有谁搅合在其中。   细想一下朝廷上山东籍的三品以上官员,大大小小,竟有七八个……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受益于此。   章年卿这下一点也不奇怪,外帘官怎么会压内帘官这么多年。   真是一场大戏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不觉三点了,崩溃……   上联:我欲修仙   下联:放心猝死   横批:安全迅速   【坚强微笑.jpg】 第73章   章年卿最近被地方官缠的焦头烂额,几次匆匆来又匆匆去,还不忘给冯俏叮嘱:“这两天你就在家歇着,谁请你去参加宴会你都别去。”他严肃道:“任何场合,任何宴会都不许去。”   “我知道啦。”冯俏当然不会给他拖后腿,闭门谢客。   闲来无事,同当地的厨娘学做煎饼。山东煎饼卷大葱别有一番滋味,冯俏受不了大葱的味儿,总是抹甜酱醮着吃。   厨娘一脸不可思议,惊呼道:“吃煎饼怎么可以不卷大葱呢!”   冯俏讪讪,咽下最后一口,道:“……这么英勇的事,还是交给三爷吧。”   晚上,章年卿一身酒气回来,毛竹半馋半托,将他拖回府。珠珠云娇七手八脚将他扶到床上。冯俏看着他一脸潮红,忙让云娇去打热水。摸摸他额头,还好不烫。   冯俏替他解开颈边的衣扣散热,拿着帕子替他擦前胸后背。   章年卿脸很少红,许是他肤色偏黑的缘故,他偶尔脸红别人也不大看的出。加上他平时喜欢装稳重老成,端的镇定自若的模样。即便脸红,他也再能插诨打科,糊弄过去。   今日一见,冯俏又新奇又好笑,看他脸红红的,十分可爱,忍不住伸出手摸两把。   章年卿霍然睁开眼睛,眼睛黑亮黑亮,像刚出生的小奶狗,纯净又无辜,水汪汪的。他执拗的抓着冯俏的首,嗓音沉沉:“幼娘。”一股酒气扑面。   “恩?”冯俏温柔望着他,摸了摸他炙热手心,将他胸前的衣服扯的更散一些。关切道:“热不热,这样有没有凉快一点。”   章年卿咕哝两声,冯俏没听清。只觉的手上一股大力扯着她。章年卿抓着她的手在光滑的胸膛游移,他还一个劲的把头往她怀里埋,扯着嗓子喊:“幼娘我不舒服,我不舒服。”   冯俏关切的问:“你那里不舒服?”   章年卿却不说,哭的委屈极了,眼睛里满是控诉,嚷嚷道:“幼娘,幼娘,让冯幼娘过来陪我睡觉。”   男人本就力气大,醉酒的男人更是一股蛮力。他使劲一拽,冯俏撞进他铜皮铁骨的胸膛里。嘶,捂着额头,直喊疼。章年卿却十分高兴,眼中充满欢呼雀跃,手里毫不客气的去扒冯俏衣裳,十分粗鲁野蛮。   冯俏故意和他较劲,拽着衣服最后一个扣子就是不松手。   章年卿拧着眉,满脸复杂的盯着最后一个衣扣,喃喃道:“幼娘你不乖,我的幼娘为什么不乖了。”很是费解的模样。   然后,他猝不及防摸向冯俏小腹,试探的压了压,“你是不是饿了?”   “啊?”冯俏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章年卿将她打横抱着,像是抱着一个小婴儿。轻哄的晃晃,还去拽自己胸前的衣服。   冯俏有种不详的预感。   果不其然,章年卿将自己衣服扒开后,摁着冯俏的头往他左边的红豆上凑,还温柔的哄:“啊——,张嘴。”   冯俏羞愤欲死,手脚并用。逮空拽着他耳朵,娇斥道:“章年卿!”   章年卿手里果然停下来,他茫然的看着冯俏。不解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不待她答,他伸手解掉她掉背后的肚兜系带。自己掀开钻进去,示范性的咂了两口,闷闷道:“很香的,你为什么不喜欢。”   冯俏瞪着他头上顶着的红肚兜,章年卿吸的啧啧有声。一边吸,还不忘抬头反复问她,“你为什么不喜欢?”一连问了三遍。   冯俏叹了口气,章年卿今晚实在算不上温柔,干什么都有种狼叼骨头的狂躁感。冯俏酸酸的想,平时他总是坐在床沿,指尖描着她的眉叹气,说,“除了新婚那天,不知分寸敢闹你。这些日子来,实实都在忍着。”   冯俏总不以为然,几次还顶撞他,“你哪里忍过。”声音很是委屈。   章年卿总是目光晦暗,看着她良久,叹气道:“也就是我疼你了。”谁看着你这幅海棠初醒的模样受得住,尤其是脖颈和锁骨间还有他留下的暧昧红痕。   思绪回归,章年卿已经将她浑身扒干净。她的肚兜顶在他头上,她的裘裤缠在他胳膊上。章年卿使劲浑身解术在冯俏身上撒娇。末了末了,又急急停住。将冯俏一把推开,闭着眼睛,兀自忍耐。   冯俏疑惑的看着他,章年卿还是一副醉眼朦胧的眼睛,他拉住最后一丝理智,艰难道:“喝酒……不能抱,抱你。”他粗鲁的摁着小年卿,恶狠狠的训它:“睡觉,不许跳!”扯过被子,将自己蜷成一团,背着她睡了。   冯俏心忽然软的一塌糊涂,看着额角突突跳,臂膀肌肉紧绷的章年卿。她去扯他被子,章年卿哆嗦着回头,伸出一只手,将她往床里推推,目露委屈道:“阿萱你别挨着我,我难受。”   冯俏眼里笑中有泪,她俯身凑上去,撒娇道:“天德哥哥,你把被子都拿走了,我冷。”   章年卿一看,床上果然没被子了。咬咬牙,将被子兜头兜脑朝冯俏头上盖去,自己扯过大迎枕,夹在腿里胡乱蹭,呼吸粗重。   冯俏从被子里探出头,两只小手顺着他的腰摸过去。   章年卿浑身一僵,酒意散去三分:“俏俏?”他僵硬的转头,“你……”   冯俏敞开怀抱贴上去,胸贴着他紧实的后背,声音娇娇濡濡的,“我给你揉揉。”   章年卿清清嗓子,难得抢了冯俏的台词,他干干道:“不,不用揉揉。”   冯俏索性也接手他的台词,斩钉截铁道:“要揉揉。”   章年卿:“……”   他的幼娘今天怎么这么可爱。   冯俏抖着被子将两人裹在一起,章年卿没有转身,两人靠腹背紧紧贴在一起。小年卿挺害羞,冯俏摸摸它的头,闷声笑道:“好乖。”   章年卿黑着脸道:“这个词不是夸我的。”   冯俏淡淡道:“我也没夸你啊。”她把热情都给了小年卿。   章年卿被刺的无话可说,闭口无言。   长夜漫漫,章年卿十指缠绕着幼娘娇嫩的指尖,缠绵悱恻,极尽温柔。他揉着她发酸的手腕,翻身将她捞近怀里,亲亲她的鬓角,心疼道:“快睡吧,天快亮了。”   几近黎明,章年卿不敢睡的太深,天刚刚泛亮,章年卿便下床吩咐人给窗门挂上黑布。又打盆水,蹲在脚踏前,细细给冯俏擦着手尖指缝。   冯俏手很漂亮,白嫩洁净,指腹泛着微微透明的粉红色。每个指甲都圆润饱满,修剪的整整齐齐。她不喜欢涂指抹甲,说是不方便给他做饭。   这么一个千娇万宠的小姑娘,心甘情愿的为他洗手做羹。   章年卿越看越怜惜,抓着她的手指,逐个亲了个遍。她手上还有隐隐的麝香味儿,是他的味道。   一觉睡醒,已经是日上三竿。   冯俏揉着眼睛,大吃一惊。云娇和珠珠伺候她穿衣服,章年卿在内间洗澡。冯俏知道后,抿唇一笑。蹑手蹑脚溜进里间,想给章年卿擦背。   谁知刚进门,正好撞到章年卿洗完穿衣服。   “你来了?”章年卿侧目看她一眼,嗓音隐隐有笑意。手里动作不减。他潦潦套着中衣,抓着裘裤正伸腿。   冯俏赶紧拽过身,只字不提自己是来干嘛的。还催促道:“你快穿。”   章年卿见状摇头,笑着穿好裤子。大步走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抱起,抵在墙上,蹭着她的额头,低声问:“想我了?”   冯俏别过头道:“谁想你了,让你出去用午膳。”   章年卿挑挑眉,没有逼她。昨晚冯俏太乖,此时他心中正是柔情怜爱的时候,也不欲让她害羞。   两人一起出了里间,章年卿望着空荡荡的八仙桌:“午膳?”   冯俏万分尴尬,东张西望,眼睛扫到他袖子短了一截,立即像抓住救星一样。“天德哥,你衣服怎么小了。长个子了吗?”说着拉他转一圈,仔细一看,真的长个子了,下袍几乎短了半寸。   冯俏立即让珠珠在箱笼取出新做的锦竹稠衫,拉着他回房换下。“……你怎么又长个子了。在山海湖的时候,我就看你衣服有点小,紧赶慢赶,只做了一件。连个换洗都没有。”   章年卿笑道:“没有你折腾人。我听师母说,成亲那会儿,裁缝天天去你家量衣服,你的嫁衣都是备了两件。”   “哪有那么夸张。”冯俏嘟囔道。   两人说笑笑,冯俏手里不慌不忙给章年卿换着新衣。一边仔细观察着着身量尺寸。   脱了裤子,冯俏惊恐发现,章年卿不仅开始长个子,小年卿也跟着长。不是动情的蓬勃,是真的长大了。   晴天霹雳!冯俏都吓傻了,结结巴巴道:“为什么它还会长。”   章年卿意味深长看她一眼,瞥眼小年卿,淡淡道:“我年纪还小嘛。”   冯俏磕磕绊绊,带着哭音问:“它要长到你几岁呀。”   章年卿摸摸光洁的下巴,“我也不清楚,听老人说二十四岁后不长个子。大概那个时候它就不长了?”   冯俏吓哭了,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章年卿手足无措的抱着她,不解道:“这有什么好哭的。”   冯俏抽泣道:“天德哥哥你最疼我了,别让它长了。我受不了,我害怕。”   章年卿无奈至极:“我有什么办法。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长个子,小年卿要长大。我还能拦着它不成?”   “可是,可是。”冯俏不知想到了什么,嚎啕大哭道:“它每年长的都是一样多吗。”她瞪大恐惧的眼睛:“……还要长四年我会死的。”   章年卿尴尬万分,原本同冯俏讨论这个,已经十分微妙。冯俏的反应却这么撩人。   章年卿不想吓坏她,却还是忍不住逗她。他沉吟片刻,严肃道:“这可说不好。就像我们长个子一样,有一年长的高,有一年长的低,高高低低,多多少少。总归一直在长。”   “还,还要多?”冯俏瞪大圆眸。   章年卿点点头,一本正经,‘安慰’她道:“幼娘莫怕,它喜欢你了。一定会对你温柔的。”   闻言,冯俏更害怕了。 第74章   俗话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章年卿这边和冯俏你侬我侬,在官场上却不慎顺利。济南府积年累月的乡俗风规,章年卿连个下手的余地都没有。很快章年卿便意识到,这件事仅凭一己之力是不够的。他迅速分析局势利弊,内帘官和外帘官他只能挑一个下手,剩下的那个便是自己的同盟。   外帘官积弊颇深,可若选择与此为敌,不亚于再次将自己置身于险境。章年卿想起冯俏哭喊着对他说‘我只要你平安!’心中一痛,却又不甘心。   章年卿本性没有‘怕’这个字,暂时的恐惧和为难总会有的。面临危机的时候,骨子里的那份勇,总能迸发出来,成就一个‘闯’字。   但,他并不是特别愿意,让冯俏陪着他担惊受怕。   她有权知道一切。   冯俏兴致勃勃的给他介绍最近新学的山东煎饼,重重强调必须要卷大葱。章年卿没注意到她心里的小九九,筷子压住她兴奋的卷着大葱的动作,淡淡道:“别卷这个,今天我还要出门见客。”   冯俏失望的收手,半晌才挤出一句:“这个必须要卷大葱的,不然不好吃。”   闻言,章年卿瞥她一眼,亲自动手给她卷一张,夹了她重点强调的大葱。递给她道:“来,张嘴。”   冯俏避之不及,又不敢说实话,怕他收拾她。不动声色结果卷饼放在盘子里,赖过去和他撒娇,半真半假的问他:“昨晚你怎么这么闹,吃不该吃的了吗?”小模样十分促狭。   章年卿脸色一变,眉峰冷意森然,冯俏见他脸色不对,喃喃的放下筷子:“他们给你下药了?”   “这到没有。”冯俏松了一口气,便听章年卿半讥半讽道:“他们给我吃的都是好东西。”他一字一句报出菜单,语气完全不像是再念什么珍馐美味,字字句句都像是在骂一个血仇敌人,“……鹿茸生蚝,清炖鳖汤,驴肉火烧还并着韭菜蛋花。”   这比喂**还狠啊。   冯俏蓦地心疼起来,想起他昨晚狂躁的样子。就觉得那些人可恨,她忍不住问:“都是些什么人啊。”小手温柔抚摸着他的侧脸,疼惜不已。   章年卿脸上贴着温热,嘴角勾起一抹笑,捉着她的手道:“靠过来点,挨着我坐。”   云娇飞快的将一旁的凳子椅子搬到章年卿旁边。   ‘挨着我’,冯俏只觉得这三个字,是这个世界上最缠绵悱恻的情话。他勾着她手心,冯俏起身换座位时两人都没松开。   两人并肩坐在一起,挨的紧紧的。一双手十指相握,冯俏抽两次都没抽开。章年卿单手端过碗,淡淡道:“你想吃什么我喂你。”   云娇和珠珠偷笑着退下。   冯俏两颊绯红,此时此刻却不愿意拒绝章年卿任何请求。乖乖指了自己想吃的菜,章年卿露出餍足的神情,见冯俏红润的小嘴,一口一口吃着亲手喂的饭,内心得到一种膨胀的满足感。   官场那点糟心事,迅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冯俏却还记着刚才的事,越想心里越难受,恨不得时光倒流,重回昨夜,好好慰劳一下他。她低低道:“……下次,下次你要给我说,别自己扛着了。多难受。天德哥,我说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泪盈于睫。   说完便脸红了,垂着头,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章年卿暗自窃喜,面上不表。拭去他的眼泪,低沉道:“怎么这么爱哭。”他露出深沉之色,责怪的看她一眼,道:“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罪。”点点她鼻子,咬着她耳朵小声问:“你个小坏蛋,若是和我秋后算账,我在哪伸冤去。”意有所指。   冯俏窝进他怀里,甜蜜蜜道:“你就是青天大老爷,自然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章年卿眼神晦暗,吓唬她道:“再说这话,小心我现在就办了你!”   冯俏躲进他怀里闷闷发笑,没有一点害怕的意思。   她才不怕呢。他对她凶的起来才怪~   章年卿不急不缓,陪着冯俏用完午膳。又闹着她画眉,冯俏埋头只顾做针线。章年卿举着眉盒,散漫的醮着墨粉,道:“急着做什么,我又不是没衣服穿。”   冯俏头也没抬道:“你的秋衣还要等几天才能送来,我给你缝几件中裤换洗……省得你难受。”   章年卿看着冯俏的眼睛,指腹忽的按在她眼皮上。冯俏紧张的闭着眼,问他:“天德哥,你干什么。”   章年卿不语,冯俏眼睛又亮又好,看的远,比旁人视物都清晰几分。好的另一面,是冯俏很怕密密麻麻的东西,布料、米饭这些寻常人觉得没什么的东西,她看着都难受。   用冯俏的话说:“心里毛毛的。”   自章年卿知道这件事后,再看冯俏给他做锦囊做衣服,心里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一。他抢下裤子,全道:“别做了这些粗活了,让丫鬟去做。”   “不行。”冯俏又夺了回来,噘嘴道:“你的裤子,我才不让她们做。”   章年卿低低笑了:“这醋都吃。”心里却很高兴。   章年卿一直忖度着怎么告诉冯俏,他要再度置身危险的事,犹犹豫豫半晌,他道:“……我不想柿子挑软的捏。外帘官的职权必须和内帘官隔开,不能再拖了。”   冯俏若有所思:“你想维护孟主考他们吗?”   章年卿点点头,言简意赅道:“外帘官们逾权太久了,久到他们都不认为自己逾越。再加上人多势众,管理艰难。一年一年下来,俨然以成旧俗。大家不以为忤反以为荣。试图将陋习拉回正统的人,反倒会被他们视为叛徒。”   “天德哥你要屈服于他们吗?”冯俏皱眉问。   章年卿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措辞:“不,我……”   “那就放手去做吧。”冯俏展颜一笑,误以为他是担心亲戚这边:“孔家和许家这边你不必忧心,他们若敢拦着你。我就写信去给外公告状!”   “这次你怎么不拦着我了?”   “我为什么要拦着你。”   作者有话要说:  23333,越欠帐越多,没记错的话,我已经欠了三章了。   别打我,我会尽快补上的。真的!!!【顶锅盖跑】 第75章   章年卿很意外,冯俏居然这么的通情达理。   冯俏知道他想问什么,温柔道:“这件事再危险,再艰难,都是你应该做的。在其位谋其事,我若是因其中的艰难,而拦着你,不让你做。这是我的不对。”   她上前给章年卿整理着衣领,闷闷道:“我上次生气,是因为你做了不该做的事,你把自己搅合在最危险的皇权之争里。还挑了一个最没前途可言的四皇子……唔。”   章年卿眸色变沉,低头吻住她,低哑道:“我的阿萱不想做我的小娇妻,打算改行做我的贤内助了?”   “我哪有。”她嘴上这么说,心里甜滋滋的。   冯俏很高兴章年卿的转变,章年卿从一意孤行,到现在变得愿意事事与她商量……虽然有点矫枉过正的嫌疑,冯俏还是有种珍而重之,被他放在心尖尖上的感觉。   有冯俏的支持,章年卿做事不在束手束脚。   今年乡试的主考以内帘官以孟垣孟主考为首,外帘官由监试官孔仲令为首。   昨夜,章年卿听见孔家人的名字时,讪讪的摸把鼻尖。孟主考似乎知道他在危难什么,之后便不在提及孔仲令名字,皆以监试官代替。   章年卿找孟考官喝酒时,几近黄昏。前脚刚进孟家门,消息便如长翅膀一样,飞进各个有心人的耳朵里。孟垣开门见是章年卿,眼中惊喜之色一闪而过。   他当然知道章年卿此时来意味着什么,忙将人请进门。   章年卿颔首,进门见小门小院,四处狭窄,一副清贫的模样。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章年卿笑着举起手里的两壶酒,道:“别收拾了,我们坐在院子里喝两盅。”   孟垣一愣,附和道:“也好,这也凉快。”招呼妻子炒几个小菜,味道一般,比不上冯俏的手艺。章年卿没有露出丝毫不满之色,吃的津津有味。   酒过三巡,孟垣问章年卿:“我看章大人年岁也不大,怎么会从富贵繁华的京城来山东淌这趟浑水。”   “皇命所为,岂敢不从。”章年卿淡淡道:“不提这个,孟大人,说说你这边的情况吧。”   孟垣点点头,长叹一口气:“孔家在山东威望极高,和景帝还没继位的时候,选聘乡试考官的监试官,都由孔家子嗣来担任。”补充道:“通常是孔家现任族长的长子。”   章年卿沉思片刻,“不对啊,孔仲令不是这届族长的长子吧?”他听俏俏说过,许娇嫁给了孔族长的长子孔之川。他记得孔仲令媳妇不是许娇啊。   孟垣忙解释道:“今年是个意外。许家嫡长孙今年下场乡试,按规定,孔家是要避嫌的。许淮姐姐姓许,单名一个娇字。嫁的正是现任族长长子孔之川。”   章年卿笑笑,不敢置信道:“孔家能愿意?”   “不愿意也没办法啊。许淮继祖母是个厉害角色,一边给孔家出了三万两雪花银,一边勾结孔仲令,软硬兼施,连磨带泡,硬生生让孔之川将监试官的位子拱手相让。”   章年卿咂舌不已,还真没他这位姑母做不成的事。“三万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可不是吗。许伯年这位填房自己大包大揽出了五千两,许淮的富商妻子出了五千两。另外两万两,冯岚全部归在了孔仲令头上。呵呵,孔仲令也没说什么,捏着鼻子认了。”   佩服佩服,章年卿啧啧称奇,赶明儿他真的拜访一下他这位姑母。   “不过他也没亏,当上监试官后,不到一月,就把钱捞了回来。”孟垣继续诉苦:“孔仲令狂妄自大,行事毫不遮掩。选聘乡试考官的时候,他的本性就暴露无疑,凡是没有给他送礼,言语举止不令他满意的,一律刷下去。毫不选才,只挑那懂事听话,奉承他的人,一个外帘官的价,比主考还要大。”   章年卿听出一咻咻意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孟大人就没有给他送礼吗。”   孟垣略微尴尬,还是如实道:“我送了五百两白银。”   一丘之貉,章年卿淡淡道:“人之常情,可以理解。”   章年卿选择孟垣站队的时候,就没指望孟垣回是什么刚正不阿的好人。毕竟他选的不是孟垣,而是内帘官的立场。   可听闻孟垣和孔仲令也有过银钱往来,章年卿心里不免产生一种,还站什么队。蛇鼠一窝,这和他自导自演四皇子事件有什么区别。好人是他坏人都是他。   孟垣忍不住为自己解释了一句:“主考官因还要出题量才,十分考验学问才华。与外帘官不是一起的,孔仲令对此还是放的挺松。”言下之意,他还是很正直的。   章年卿立即拍着胸脯表示,当然相信你了。不相信你我还站你的队。   孟垣感动不已,喟然道:“章大人真是慧眼如炬啊。”   章年卿呵呵。   两人在这边相谈甚欢,孔仲令在家急得团团转。   他叫过小厮,道:“让夫人现在去‘秋来意’拜访冯大小姐。如果章冯氏不见,让她去喊大少奶奶。她们两个一起去,勿必套出章年卿去找孟垣所为何事。”   他还不信邪了,冯俏会连许娇也不见。   昨夜酒席上,章年卿的脸色就不大好,吃了那么多滋补之物,还是态度强硬的让下人把他扶回去。孔仲令客气的想把自己的小厮借给章年卿,章年卿冷冷看他一眼,一句话也没说。   孔仲令被这双寒冷的眸子摄住,一整夜都没睡好。唯恐他惹恼了章年卿……   次日清晨,他便赶紧上门拜访。却打听到章年卿居然还没起,自己一想,也能明白。忐忑的等到中午,又闻章年卿陪着他媳妇用午膳。   孔仲令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章年卿是个有闲情逸致的,不知是不是昨夜孟浪亏歉于心,只闻他又是追在冯俏后面描眉,又是伺候她吃饭。   孔仲令有些微怒,章年卿这么宠她,冯俏怎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她若不是闭门谢客,连自己家人都拒之门外,他能在章年卿身上打别的心思。   现在好了,章年卿磨蹭一整天,下午一出门直奔孟垣家里去。   本就是敏感时刻,章年卿的一举一动都是风向标。   孔仲令原本想着,聪明点的人都不会与他们为敌,加之两人有姻亲,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章年卿竟是个铁石心肠的,不顾血脉亲戚,打定心思从他身上开刀,好干出一番功绩,在新帝面前邀功。   冯俏借着章年卿出门的空,给章年卿缝了两条换洗中裤。揉着发酸的脖子,喊云娇和她出门转转,放松一下眼睛。云娇立即上前扶着她道:“小姐想去哪。”   冯俏想想,“去花园吧。”她现在也不好出门,现在她就是章年卿专属的大肥肉,任谁都想叼着她在章年卿眼前晃晃,好让章年卿跟着他的意思走。   宜诗宜佳又不在,她还是别乱跑了。   花园里有株芭蕉开的不错,绿意盎然。冯俏兴致勃勃的去看,却不断的看见丫鬟婆子对她指指点点,还有捂嘴偷笑的。冯俏拧眉,孔家的的世仆什么时候都变成这样了。   云娇见状正欲训斥,被冯俏拦下。冯俏竖起耳朵仔细听“……抱在腿上。”“……画眉。”丫鬟婆子笑的花枝乱颤,云娇气的就要上去撕了他们嘴。   冯俏冷静的问云娇:“他们怎么对‘秋来意’里的事这么清楚。”   云娇神色一凛,扑通跪下,“是奴婢失职!”   冯俏正欲说什么,听下人到许娇来了。冯俏见她神色为难,质问道:“大少奶奶和谁一起。”   “二房的三少奶奶。”   这是谁?   冯俏一头雾水,珠珠在一旁及时提点道,“是不是小姐那位老表哥的媳妇?”   老表哥,冯俏这下有印象了。冯俏在山东孔家这边,年纪小辈分大。和她一排的哥哥姐姐都是三四十岁的长辈,孩子和她一样大的都有。   孔仲令只比冯承辉小五岁,却和冯俏同辈。冯俏正对有人窥听‘秋来意’的事不悦。忽然被人点醒。是了,她房里又没姨娘,有谁会对她房里的事感兴趣。   孔仲令是今年乡试的监试官……   冯俏咬牙道:“来的正好。”她对珠珠道:“你带人去偏厅歇息。”   珠珠领命前去,冯俏望着跪着的云娇,轻声道:“云娇,你的名字冲着大少奶奶,你就别进去了。你去找赵鹤,带几个人将这几个丫鬟婆子捆起来。听后发落。”   冯俏气的浑身颤抖,胸前起伏不定。她管着内宅,竟然还能出这种差错。天德哥在外面辛苦一天,回家也不得安宁……迅速红了眼眶。   云娇干脆利落的应了声‘是’,嘱咐几个小丫头找借口先把这几个躲懒的丫鬟婆子留住。只身去外院找赵鹤。 第76章   孔仲令的夫人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年轻貌美,肤白娇嫩,与冯俏都不相上下。   冯俏见着人微惊道:“表嫂?”她怎么记得上次见的不是这个。   “嗳。”文琇脸上一喜,忙应道。   冯俏微微尴尬,半晌都不知道做什么表情好。这一闹,将方才的怒火冲走三分。冯俏稳稳心神,笑道:“大少奶奶和表嫂急匆匆来找我,有何要事?”   许娇脸一扭,看向别处。东张西望,一会儿又对她手里的茶盏感了兴趣,捧在手里可劲儿研究。文琇捅了捅她胳膊,许娇恍若未闻。   文琇见指望不上她,只好攒出笑对冯俏道:“早上就想来拜访,听下人说表妹和表妹夫还歇着,便耽搁到现在……”   “哦?孔家的仆人就是神通广大。”语气淡淡,看不出任何异样。   文琇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她警觉的看着冯俏,不解道问:“冯姑娘这是说的哪里的话。你看你,这不是见外吗。”   冯俏自幼不大与人生气,一时也拿捏不准生气的力度。只能摆出一副冷漠的神色,对许娇道:“大少奶奶,如今是您管着内宅吧。幼娘有一事相问。”   文琇闻言便急了起来,眼见冯俏就要把话题岔开,谈论其他事。忙道:“冯表妹,章妹夫下午急匆匆出门,至今未归,也不知所为何事。眼看天色渐晚,不如我们派人去接吧?”   冯俏笑着看她,并不接话。   文琇攥着帕子,十分紧张,将一方帕子揉的不成样子。攒出一抹笑,声音略急:“表妹还年轻,不知道着其中厉害,男人夜不归宿,到时吃苦的可是女人家。”   冯俏意有所指道:“表嫂对我夫妻二人的行程可真是了如指掌。”   “我,我这不是关心你吗。”   冯俏轻笑一声,径直对许娇道:“大少奶奶,敢问我这‘秋来意’里有多少孔家丫鬟,几个婆子,几个小厮。花园打扫,厨房水舍都是何人把守?”   许娇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冯俏不语,面对西窗,夕阳逆光照在她脸上。“幼娘是客,本不该喧宾夺主。可这孔家住的实在不安宁。大少奶奶把持内宅,幼娘想着,收拾内宅前,总该给大少奶奶打声招呼。”   话音一落,许娇文琇两人面面相觑。冯俏年纪小,人又长的甜,平日说话也温柔和气。很难想想,冯俏会说出这么口气强硬的话。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冯俏后来的话越来越不客气,几乎不留一点情面。她对许娇道:“三爷在山东办差,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这两个月我想把秋来意劈成独门独院,大少奶奶留在‘秋来意’的丫鬟小厮若不遣走,还劳大少奶奶将他们的卖身契与我保管两月。他日定完璧归赵。”   顿了顿道:“哦,对了。另有几个背后乱议主子是非的丫鬟婆子,还劳大少奶奶现在处置。”   文琇许娇面面相觑,冯俏见状,吩咐珠珠去赵鹤处提人。   待云娇在二门交给珠珠带进来时。珠珠附耳对冯俏道:“有几个人是大少奶奶的陪嫁……冯岚姑母赏过来的人。”   冯岚姑母?冯俏敛下眸子,神色难辨。   云娇咬咬牙,蓦地走进来,替冯俏揉着胸口,不顾冯俏惊愕的神色,‘低声’安慰道:“小姐别气了。以前夫人不是总说,这人啊,最重要的是过好自己生活。整天盯着别人的一亩三分地,总盼着别人过不好,自己借机好起来,是痴人做梦!”   文琇和许娇脸色都有些不大好。   “云儿!”冯俏训斥道。   冯俏梨涡攒笑,对许娇文琇解释道:“大少奶奶,表嫂莫怪。我这丫鬟被我惯坏了。你们可千万别放在心上。”她徐徐道:“以前和我和三爷刚定亲的时候,被别人的家眷念叨过,才有了后来的事……”   絮絮叨叨,又是一番旧事。   送走文琇,冯俏特意留下许娇说了几句体己话。许娇处处摆为难,还抹着眼泪说她嫁进的始终。冯俏若有所思,道:“大少奶奶也不容易。”   冯俏搜出来的人有孔仲令的人不奇怪,可有许娇的人便太尴尬了。尽管许娇的人,很有可能是她的好姑母冯岚授意的。许娇还是难逃其咎。   姑娘嫁人以后,胳膊肘就开始朝外拐了。许淮再是许娇的弟弟,让许娇在弟弟和孔之川之间选一个,她肯定是选丈夫。   冯岚不可能控制许娇一辈子。   是,她把许娇嫁进了孔家。可许娇顶着公公婆母和丈夫的三重压力,硬生生劝着孔之川放弃监试官的位子。便够还冯岚的情了。   有一瞬间,冯俏忍不住想,会不会冯岚姑母岚把许娇嫁给孔之川,就是为了这一天呢。   ……太可怕了。冯岚究竟算计了多久,才有今天的步步为营。   三万两,太少了。万不足以孔之川拱手相让监试官的位子。   唯一的解释就是,孔之川爱重许娇。他未必不知道许娇夹在冯岚和孔家之间的为难。或许,正因为知道,所以才心痛,主动让步,提出愿意把今年监试官的位子让给孔仲令。   据说,这三万两,还是许娇向冯岚张的口。   冯俏看着许娇垂泣的模样,心念一动,忽道:“大少奶奶可是觉得亏欠大少爷?”   许娇泪眼抬头,“恩?”   冯俏抿唇一笑,慢慢替她抚平褶皱的衣服,道:“幼娘的要求过分了些,知道大少奶奶艰难。这样,你答应幼娘的请求。幼娘也不让你难做。”她小声在许娇耳旁说了句什么。   许娇双眸骤睁:“真的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冯俏眨眨眼睛。   晚上,章年卿回来后,发现冯俏不在。一问才得知,冯俏去孔族长那里了。章年卿点点头,没说什么,回房写了会字。十张大字写完,冯俏还没有回来。   章年卿看了看时间,问云娇:“少奶奶怎么还不回来。”他有些想冯俏,心下不免焦急。   只觉度秒如年,很不是滋味。忽然想起平日冯俏在家,只能等着他回来。懂得里面煎熬,便暗暗下定决心,今后若无要事,一定早点回家,不让俏俏苦等。   孔族长书房里。   冯俏客气接过热茶,笑道:“……孔伯父愿意把族长之位禅让给之川哥哥,我现在就能让外公写举荐信。”她坐的端秀,笑容温婉,话锋凌厉,字里行间都藏着不露声色的血锋。   冯俏嗓音细柔,婉转甜美,乍闻还有种撒娇的意味,她道:“从山东到京城,快马加鞭写信送过去,来回至少也需十五天。我等不了,所以先来问问伯父的意思。”   按族中惯例,孔家族长之位通常是由长房庶子来担任。长房嫡系被朝廷搬去做门面,传承衍圣公的爵位。可衍圣公只有一个,而衍圣公的儿女未必只有一个。为谋求生路,衍圣公通常会把次子庶子等,送回山东,和二房本家竞争族长之位。   孔家族长竞选原则是‘则贤录取’,而‘贤’这个字本身就比较耐人寻味。孔家为了表现与衍圣公的亲近,历年来,只要有衍圣公子嗣参与的族长竞争,二房是没什么胜算的。   万幸族长的位子是终身制,除非族长在任期间做出什么重大错事,被族人联名革职。孔家族长的交接仪式,通常在上任族长去世的时候进行。   新族长继任第一件事,就是处理上任族长的丧事。   想想就觉得十分悲壮。   孔族长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还有接任族长之位的一天。你想想,冯俏为什么受宠?因为她是衍圣公唯一的外孙女——她的母亲孔丹依是衍圣公唯一的女儿。由此可见,孔丹依的哥哥弟弟们,除了长子嫡孙。其他人都是族长的竞争者。   孔之川哪里有胜算。   可冯俏忽然提出让他禅位儿子,并保证会有衍圣公的举荐信。孔族长不由得不心动,他不清楚冯俏为什么能说服衍圣公。   可他知道冯俏是什么人,东阁大学士冯承辉之女,自幼在皇宫长大,坊间亦有‘十一公主’的美称,连名字都是太皇太后给取的。   据说在十公主的满月宴上,太后太后主动抱着冯俏,问有没有名字。一听底下人说没有,立即主动取名道:“什么柔德贤淑,都俗气。这孩子生的这么俏,干脆就叫冯俏。俏姐儿,你说是不是啊。”   小冯俏应景的笑给太后看,咯咯咯的,十分可爱。   和景帝还在一旁抚掌称妙,道:“大俗即大雅,母后这个名字取得好。”   皇家并没有十一公主,冯俏的名号是大家戏谑出来的。却能从京城一路传到山东,可见名气有多大。而这一切,全部建立在,衍圣公够宠她。   否则,衍圣公那么多亲孙女,见哪个才名远播了。   孔族长目露疑惑,“俏姐儿这么帮我,是求什么呢?”   冯俏道:“所愿所求我已经尽数告知大少奶奶,她会帮我办妥。”   冯俏没有说的是,她不想冯岚再控制许娇了。起码章年卿在孔家住的这段时日里,她不想再让许娇当冯岚的耳朵、眼睛。   冯岚给许娇一个好夫婿,冯俏便弥补许娇的歉疚心,给孔之川一个锦绣前程。   看看,许娇到底能倒戈在那一边。   后来,章年卿得知这一切后,疑惑道:“你这么做,就不怕你舅舅记恨你?”   彼时,冯俏穿着桃红色中衣跪在床上整理被褥,闻言,眉飞色舞道:“才不会呢。等回去我把这件事给舅舅们说了。他们只会夸我。”   章年卿略一沉思便明白了,笑道:“京城繁华如斯,有几人愿意离开呢。”   冯俏爱娇的倒在章年卿怀里,他的手缠着她的头发抚摸,冯俏也拉过他一缕头发,缠绕在指尖玩。试探的问他:“天德哥,你今天在外面顺利吗。”   章年卿不答反问,“你想给孔之川锦绣前程,为什么不来找我?”他可不觉得一个男人的抱负,就止步在一个区区族长的位子面前。   何况,冯俏什么都不靠他的感觉……很不爽。衣食住行,她的吃她的陪嫁,用她的陪嫁。在外受委屈了,也从来不见她躲在他背后求保护。   章年卿越想越气,挑着她下巴问:“你我当什么了?”   冯俏一愣,怔怔道:“你要学孔仲令徇私枉法吗。”   章年卿气的在她鼻尖上咬一口,“你个坏丫头,我在你心里就只会做这种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得了一种‘只要周末我就觉得我能码一万’的病。   暴风哭泣,抱住傻傻的自己…… 第77章   冯俏闷笑着躲开,一摸鼻子,上面有一圈浅浅的牙印,还有他的口水。   章年卿咬过就过了,没看见她手上的小动作。他摸着她的背,沉吟道:“这种事你以后就不要管了。你舅舅不愿意离开京城是一回事,你斩断他们的后路不让他们离开京城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不信冯俏喜欢做仗着长辈宠爱横行的事,道:“何况,若非长子嫡孙,孔家后人留到京城能有多大用。”   冯俏坐起身子,得意的晃晃手指道:“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她道:“历届从京城回任山东的族长,都是衍圣公为了调节家族矛盾,妥协的结果。妻妾成云,难免多是非。万幸衍圣公只传嫡系是天家的规矩。底下人奈何不得。”   章年卿淡淡‘恩’了声,静静的听她说下去。   “对舅舅们来说,回山东并不是一条保命的退路。从衍圣公府的离开,就意味着被孔家逐弃。诚然,他们可以在山东称王称霸,为所欲为。衍圣公府看在血脉的面子上,也不会揭穿他们。但,天德哥,衍圣公府上没有实权,并不意味着我们孔家就不被人尊敬。”   冯俏神情有些严肃,“孔家的男孩都是跟着诸位皇子在皇宫长大的,他们不能考取功名,不能走仕途,并不意味着他们一事无成。凭他们的人脉和才华,便是不愿甘于人下,做别人的谋士门客。也能自立门户,在京城横着走。”   说句不客气的,只要孔家人不当官。他们干什么都没人敢拦着他们。   只要不杀人谋反,凭着世人对衍圣公一门的尊敬。他们做什么都如鱼得水。有这等美事,谁还愿意在京城当个打理庶务的族长。   章年卿想起冯俏丰厚的嫁妆铺子。   士农工商,孔家人很少直接经手铺子。   章年卿道:“这倒也是,也没听说过孔家次子庶子不回山东就过的落魄。”他明白冯俏的意思。   其实就是个眼界的问题,在京城打滚,抬头皇上低头宰相,更别提和衍圣公府上的男孩子打交道都是皇子世子。想要发财赚钱,无论是跟着工部屁股后面接几个工程,还是帮礼部梳理下史册。再或者在某位皇子大臣门下出谋划策,做个智囊团……桩桩件件,那个不比在山东当个族长风光。   冯俏说的有些口干,指了指桌上的茶壶。章年卿从善如流的给她倒了杯水,冯俏咕咚咕咚灌下一杯道:“不止这些。还有儿女的婚嫁。”她严肃的看着章年卿,举例道:“天德哥,若我爹爹当时不是东阁大学士,还是凤翔县的小县令。你还会娶我吗?”   这个……不好说。   章年卿不好违心的说会,那样太假。他和冯俏心里都清楚。当年章芮樊再不济也是京城吏部侍郎,如果冯承辉没有会京城教书,没有成为东阁大学士。还是地方上一个落魄的小县令,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出头之日……   衍圣公再怎么牵线搭桥,章芮樊也断不会给他指一个这样的妻族。   章年卿叹了口气,“正说你舅舅呢,怎么又扯到我身上。”   冯俏咬着下唇,似乎也想到这些。“……如果我爹没回京城,娘肯定是和外公软磨硬泡,死活要去凤翔。也许那时我就不会生在京城,更不会被太皇太后接进宫……”   “幼娘!”章年卿拔高声音,硬声劝道:“不要想这些不知所谓的事了。”他心里很慌,一会儿想着没有俏俏的日子该怎么过。一会儿又想着,到那会儿他也不认识冯俏,就没现在的不舍了……   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没有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冯俏钻进被窝,章年卿习惯性的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放在她颈窝处,左手穿过她腋窝,握着她一颗小桃子,将她整个人扣在怀里。   冯俏没有挣扎,还沉浸在刚才的怅然若失里,无法自拔。   两人共枕而眠,章年卿当然感觉道她的情绪不高,叹口气,劝道:“幼娘。”他的声音低低沉沉,有些酥麻。   章年卿认真道:“我们是夫妻,千难万阻我们都是夫妻。是上天注定好的缘分,月老给我们牵着线呢。你看,我们之间有这么多万一,却一件也没有发生。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在一起吗。”   我们这不是好好的在一起吗。   “是啊,我犯傻了。”冯俏为自己杞人忧天感到可笑。   章年卿见她待呆呆的可爱,两眼发懵,一副无知样。俯身压上去亲一口,“幼娘乖。”   过了会,冯俏又想起什么,爬起来问他:“天德哥,你知道我在和你定亲前,差点和黄如许定亲了吗。”   章年卿手随她的动作从她胸前滑落,留恋的捻了捻之间残余的触感。闻言挑挑眉,好端端的提这个干嘛?看她一脸紧张,绷着小脸,手指不断的搅着被角……想让他吃醋?   章年卿脸色铁青,摆出一副不悦的神色,冷声道:“怎么,还想着你姓黄的公子。”见她眉开眼笑扑进他怀里,章年卿故意推开她,厉声道:“坐直了,别撒娇。我可不吃这一套!”   说着说着,不知想起什么。章年卿顺着心里那股劲,半真半假的问质问她:“呵,我不仅知道你差点和黄如许订亲,我还知道在这之前,你是打算和刘俞仁定亲的,对吗?”   话一出,冯俏却不如他预料的那样继续埋在他怀里喜笑颜开的撒娇。她很明显的愣了一会儿,然后淡淡道:“这你也知道。”   章年卿心里咯噔一声,眯着眼睛警惕的看着她。   冯俏一言不发,表情变得很微妙。   章年卿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神态,微微怀念,又有些怅然失落。他试探的问她:“你和刘俞仁很熟吗?”   冯俏低头道:“小时候寿哥跟着外公念书。我去外公家玩的时候见过几次。”   寿哥,这是刘俞仁的乳名吗?   章年卿心里很不是滋味,内心滔天海浪,脸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不住的劝自己,不要一厢情愿的想入非非。俏俏九岁你就认识她,五年多了,你见过她和刘俞仁往来过吗?   这么想着,章年卿心里渐渐平静下来。他主动将冯俏拉进怀里,笑的风轻云淡,状似不经意的问:“是吗,你们小时候就没在一起玩过?”   冯俏无知无觉,全身心靠在章年卿怀里,有问必答:“寿哥不大爱带我玩。那时候我太小了,他跟着外公念书的时候我还不到三岁。不过他念书很迟钝,我在外公家的时候,外公有时候教他一天也教不会,脱不开身,又想我。就让人把我抱过去,他一边逗我玩,一边看着寿哥背书习字。”   不知想到什么高兴的事了,冯俏眉飞色舞道:“不过我长大一点,寿哥就愿意带我玩了。我最后一次去皇宫赴宴,大概是六岁多吧,中途我打瞌睡,皇后娘娘让我去她侧殿休息。外公却要我回家,当时没人送我,就让韩春家的把我抱出去找大表哥。”   “可孔穆行当时是大皇子的身边的红人,要陪着大皇子敬酒。寿哥便主动请缨送我回去……路过天桥的时候,他还把轿帘掀开,让我看他们放烟花耍杂戏。”   章年卿声音硬邦邦的问她:“你娘呢?冯先生呢?奶娘呢?下人呢?那么多人就找不到一个能送你回去的。非得让刘俞仁一个孩子送你?”这回真吃醋了。内心醋海翻腾,很是不悦。   冯俏奇怪道:“……顺手的事啊,何必那么麻烦。而且寿哥那时也不小了啊。他都十五岁了,你十五岁都中状元进翰林院做官了,还笑别人是个孩子。”   “……”   她一定是故意的。   章年卿一点不觉得她字字句句是傻乎乎的坦白。低头一看她滴溜溜转的眼睛,更加确定自己内心的想法。狠狠的刮下她小鼻梁。怒道:“你就是想让我生气是不是?”   冯俏拿他的话堵他:“怎么会,我们可是月老牵的红线,我没嫁给寿哥也没嫁给黄如许,这不是说明我们注定要在一起吗。”   章年卿语塞,良久,他凑上前,吻着她耳廓道:“幼娘,我爱你。”   终于说出来了,没有想象的那么难以启齿。   冯俏瞳孔骤然放大,幸福的开满烟花。有些猝不及防的,只听章年卿又道:“……别说这些话伤我心了。”   冯俏甜蜜蜜道:“天德哥,我也喜欢你。”她道:“我不是要伤你的心。就是觉得挺可惜的,我那么多表哥,只有寿哥最像我的亲哥哥。要不是刘首辅给我们乱点鸳鸯谱,我们也不会尴尬到见面连话都说不了。”   她叹了口气,抱住章年卿的肩膀,怅然道:“现在我嫁给你了,更要和他避嫌了。”脑海里闪过冬日的夜晚,漆黑的夜空里烟花绽放。京城整条街都热闹极了,五成兵马司的人偶尔巡逻,大人扯着孩子避开。   刘府的轿子也远远有人避开,上天桥的时候,轿夫还特意叮嘱了句,这里有人耍杂技放烟花,会有些吵。寿哥点点头,笑着堵住她耳朵,小冯俏听着外面的隐隐约约喝彩声,总想把头探出去。   寿哥及时拉住她,在她露出失望的神色前。伸手掀开轿帘,嘭——,烟花炸开。时间仿佛事先计算好了一样,烟花恰好炸开到最美的时候,小冯俏眼里映满绚烂的烟花。   章年卿抑郁良久,抱着冯俏难眠的睡了。   小两口聊正事,一扯扯到十万八千里。孔府里此时却不得安宁。   清晨,孔府上空露出第一抹熹光,孔仲令冷声告诉梳妆打扮的文琇。秋来意和内院的小门要落锁了,要从东边另僻一处小门,从孔府内院里独立出去。   文琇尖叫道:“她敢,她还真把孔府当她家了。别说这是山东孔家,便是京城孔家,她姓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是冯俏女儿章家妇,凭什么把手伸到我们孔家来。还独门独院?做她的春秋大梦!”   孔仲令冷笑一声:“呵,开东门的事,族长已经答应。至于内院,许娇和孔夫人异口同声的说不能让冯俏住的委屈。”   据说,秋来意的里的下人,卖身契已经尽数交给冯俏。还另聘了厨子在倒座房搭小灶。凡是没有卖身契的,查不出身家来源的,一律发卖。   冯俏当时话说的好听:“……实在不方便,我和三爷就搬出去住。”   呵呵,大笑话。   许淮等人堵上门的时候,孔族长都不敢放他们去山海湖躲清静。现在肯放他们出去住?山东孔家又不是死绝了,连个屋子都给冯俏挪不出。   小两口初来乍到,有亲戚不靠,要出去自立门户。传出去让衍圣公怎么想!   孔仲令越想越气,指着文琇鼻子骂:“你是猪脑子!让你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一个孩子你不会哄?小姑娘吗,你给她送衣服送手饰,把人哄高兴了干什么不好。你你就这么和人硬刀硬枪的上。人家不给你甩脸色给谁甩脸色?”   文琇嚎啕大哭:“你没本事就会指着我去受气。你是没见她那副嘴脸,什么小姑娘,那就吃吃人的母老虎。小小年轻,脾气又臭又傲,说话颐气指声,把谁都当她的奴才!”   啪,孔仲令怒扇他一个耳光,“住口!”他左看右看,一众丫鬟低眉顺目,他气的手直颤抖,指着文琇道:“你给我说话小心点,这话传出去,我休了你!”   文琇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捂着脸的手,哗的丧失力气,重重的垂下去。 第78章   又过了两天,孔仲令才发觉这件事没完。   他在‘秋来意’留了自己的人,冯俏大发脾气,吵着要劈独院自己过,他能理解。多半是章年卿给她提醒什么,求个耳根清净。   孔仲令并不灰心,章年卿小心谨慎,这些人留在秋来意也打听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消息。来来去去都是小两口怎么调情腻歪。他对这些并不按兴趣。   纵然他好色,也不至于为老不尊到去打听小表妹的房内事。   可接下来的事就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了。   先是许家给孔之川讨了份济南府检校的末流散官做,说是今年孔家嫡孙参考,强让他让出监试官,误他的前途。还望孔之川不要怪罪许娇,希望夫妻两和和睦睦的,不要为此生嫌隙。   笑话,许家什么时候有这份本事了。   孔仲令冷笑不已。   孔仲令找许家人质问,冯岚一口咬定是自己求了堂弟冯承辉。   冯承辉如今是文渊阁大学士,位极人臣,提拔个儿末流官员,倒也合情合理。思及冯俏的脾性,孔仲令也没当回事,还笑着对冯岚说:“之川这波让的不亏,吞了我两万白银。岳家还给他讨个官做。唉,人比人,气死人。我在前面累死累活的哪及他逍遥自在……”   冯岚只笑不接话。   可衍圣公的举荐信回来时,孔仲令就不这么想了。   孔仲令脸色大变,喃喃道:“不可能,就这么一件小事,冯家不会回这么重的礼。”又让他做族长,又让他检讨官的,也太张扬了。   会不会是章年卿的手笔?   脑海里突然浮现这么一个念头。   孔仲令不知滋味的灌了一杯冷茶,舌尖都是上是茶叶涩涩的苦味。章年卿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又不是妻子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丈夫出手给描补。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的主意,何必要多此一举?   孔仲令心里很不是滋味,衍圣公既然打算举荐族长备选。绕过他去选孔之川是什么意思?论亲近,他这一脉才是从京城孔家分出去的嫡支。逢年过节,他也没少给衍圣公追节礼。   怎么一遇到好事,都轮不到他头上?想想为了一个监试官的位子,他被宰了两万两银子,就觉得痛惜不已。   孔仲令都快奔四了,膝下却没有一儿半女。娶了两任妻子,纳了七房妾,肚子都没有消息。孔仲令在子嗣上得不到回报,却不愿意瞧大夫。索性自暴自弃,流连花丛,广为撒种。   因孔家族长的长子,历年来都担任着乡试监试官一职。孔仲令当年因为无子的原因,输给现任孔家族长。可现在让个比他小的毛头小子接任孔家族长?   孔仲令越想越觉得窝火。   性情狭隘的人不适合交朋友,孔仲令家学不差,就是一生太过不顺。又在子嗣面前一直在人前抬不起头,所以一直想在其他事上做出成绩,让众人羡艳。   可孔家这一脉,到父亲这一辈就开始式微。孔仲令与族长之位失之交臂后,前途更是一片晦暗。几度想去从商,却又拉不下身份。   孔仲令很不喜欢章年卿,看到他第一眼就不喜欢。不仅仅是因为章年卿要站在他的对立面。   而是章年卿这样的人,注定在哪都是不讨人喜欢的。诚然,他年少有为,十四岁中解元十五岁中状元,未及弱冠已经在翰林院打滚三年,还在刑部任事过。   金榜题名,娇妻美眷。他的存在,就是在刺痛着每个人。   大器晚成的,想着年轻时的苦难,再看着他如今的风光,心里未免不快。一事无成的,看着他更觉刺眼伤神。   章年卿年轻气盛,锋芒太旺,又不知收敛。迟早会有硬钉子给他碰服帖!   孔仲令恨恨的抓起茶杯,正要喝,发现杯子里是空的,湿茶叶蔫蔫的贴在杯底。一提茶壶,也是空的。“人呢,都死哪去了,想渴死爷啊!”   冯俏这两天很忙,原定和孔家商量好的是把内宅小门落锁。后来一想,要封就封彻底。用夹木板将内外门卡死。涂上泥墙,和墙身融为一体。美观又大方,倒时要拆也方便,刮掉泥层。卸掉夹木板就好。   东门新开的小门,也从广亮大门换成金柱大门。倒不是冯俏不舍得钱,只是品级规矩摆在那。她和章年卿又不在这长住,日后他们离开了,孔家人是住还是不住?还有后灶的一应采办,都是琐碎,却事事得办好。   章年卿给冯俏留了八百两,道:“不够了给我说。”   冯俏欢天喜地收下,却将他的钱搁置在一旁。依旧花自己的陪嫁。   章年卿见她没有推辞就收下,觉得很高兴,抱着她的腰道:“我把清竹留给你,你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嘱咐他去采办。”私下里还给清竹留了五十两银子。   小灶搭起来的第一件事,冯俏就不迫不及待的试手。在新锅新灶上煮了碗油泼面,可惜章年卿不在家,冯俏做好之后也不知道给谁吃。顺手赏给云娇和珠珠。   吃碗面,珠珠私下问云娇:“小姐是不是想老爷了?”   冯承辉是陕西人,最爱吃油泼面和臊子面。   云娇看了眼挑着面整整发呆,食不知咽的冯俏,抿着唇笑了下,什么都没说。   乡试大比一天天临近,整个大魏上空都涌动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济南府的气氛也愈加低迷。谁也不知道章年卿和孟主考整日在商议什么,众人眼睁睁看着两人频繁往。   坊间甚至连今年要临时换试题的风声都传出来了。   不断有人到孔仲令那里打听消息,孔仲令自己还是一头雾水呢。哪能说出个所以然,没好气的把人都赶走,闹的大家人心惶惶。   许淮也觉得很不安,捧着书在书房里却坐不住。   冯岚瞥他一眼,淡淡道:“好好读你的书,外面反了天去,也有高个顶着。与其终日惶惶不安,倒不如把章大人给你圈的经史典籍多背几遍。如果真的是他压着孟垣重新出题,你也亏不了。”   冯岚让许淮两手准备,若还是先前那套题,谅孔仲令也不敢对他们弄虚作假。   只是……   冯岚看着京城来的信……冯承辉突然给孔之川谋个职是什么意思。还嘱咐她对外说是她的意思。冯岚和这位堂弟多年不联系,一出手就是这么大一封厚礼。   冯岚想不明白。   许淮一脸肃然,恭敬道:“祖母教训的是。”   许淮的夫人许周氏,端着冰镇绿豆汤在垂花门处等了许久。丫鬟端的手都麻了,也不敢吭一声。书房里很快有小厮跑过来,对许周氏说:“大少奶奶回去吧。夫人说了,现在是关键时候。大少爷无暇顾及儿女情长,好好读书才是正经。大少奶奶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一番话说的客气又不失强硬。   许周氏咬咬下唇,试图争取:“我就给相公送碗绿豆汤,你看,天气这么热。我碾碎绿豆,熬了四个时辰,还特意兑了蜂蜜水,加了冰……块。”目光呆滞滞的看着前面。   冯岚大步走出来,坠马鬓,珠钗玉面,高贵典雅。她走上前,掀开高盅看了眼,淡淡道:“绿豆汤是消暑解渴的好东西。”   许周氏还来不及高兴,冯岚又冷冷道:“不过,你看看大少爷现在是喝这个的时候吗?拉肚子了怎么办,咳嗽了怎么办?眼看就要大比,大户人家提前半年都要注意孩子的饮食起居,以防不虞。你倒好,在这关键时刻端碗冰镇绿豆汤过来。怎么,冰块难得,显示你家富贵?”   目光充满鄙夷,看她一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冯岚不耐烦的指了指门口,尽力和蔼道:“大少爷在刻苦读书,你现在有身孕在身,这些事你以后少操持。好好养胎才是正经。回去吧。”说完,不耐烦的转身离开。   许周氏脸涨的通红,看着她背影一阵愤怒。内心在狂喊,现在嫌弃她不体面了,当初伸手给她要五千两银子的时候,怎么不嫌弃她。   ……没心情和她儿女情长。就差说她不知廉耻了。怀着身孕还要去闹相公。   许周氏回房,倒在床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都说婆媳难处,妯娌难处。怎么到她这,一个年轻的祖母时时刻刻插手她的房内事,连她和相公什么时候同房都要管。美誉其名是看着他读书,为了他身子骨着想。   可她拦着相公读书了吗?缠着他跟她男欢女爱吗?   越想越绝望,哭的更厉害了。   孔府里,冯俏从许娇口里知道,孔之川担任了济南府检讨官,替她高兴道:“检讨官掌查公事文牍,常和知府知州打交道,是他们的亲近人呢。”   许娇握着她的手道:“还得仰仗你爹爹。”   “我爹?”冯俏脑子一转就明白了。   晚上章年卿回来了,冯俏立即缠上去问他:“……这件事是不是你做的。”   章年卿低头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柔声问:“你这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呢?”   “高兴,高兴!”冯俏圈上他的脖子,凑上去重重亲了一口。   章年卿摸摸脸颊,暗自窃喜。却不动声色道:“比别人带你去看烟花都高兴?”   “哎呀,天德哥!”冯俏不自在道:“寿哥就是我哥哥,你干嘛说的这么暧昧。”   章年卿淡淡道:“你慌什么。”   “……”   这下好了,有理说不清。谁让自己嘴欠,遇见个这么记仇的男人,还不知道收敛。 第79章   开泰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噩耗传来的猝不及防,山东京派官和内外帘官,僵持不下的时候。浙江率先出事。京派官何文芳居然在回府的路上,和一秀才因让路之事起了争执,被该学子一刀捅进小腹,受了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消息传到京城,开泰帝震怒,痛骂当地官员不作为,学子无法无天!满朝文武齐齐跪下,高呼陛下息怒。有人辩解,此事并非地方官员所为,京派官这一举措,伤筋动骨的是当地学子,事关切身利益。难免有民间势力出没。   何况,那学子当时也不知这是何大人。   说来说去都怪何文芳低调,出门进门都不摆官仪。   开泰帝气的手臂颤抖不已,冷笑道:“……当地的学子厉害的很吗。”竟是不喜的意思。   皇上很少这么喜形于色。   一句话出,众人再度叩首。适先辩解的官员,磕的额头都出血了。嘴里仍然重复着那一句:“臣绝无此意!绝无此意!!”   开泰帝不耐烦听他解释,拂袖离去。   那位官员一屁股坐在地上,知道自己今后会被家乡学子恨上了。也许,连祖坟也保不住。   章年卿收到京里的信,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不屑的想。开泰帝想动麓山党人很久了,好不容易抓住机会借题发挥,怎么肯放弃。   只是可怜赵大人了。   章年卿正对着窗子,偶尔遮挡住某片光线,冯俏这边便是一暗。   冯俏放下手中针线,侧头看着章年卿,他站在窗棂前,日光将他手上的信纸照的透明。他奋袂攘臂的倒影,投在地上。   珠珠劝冯俏挪到西屋去,云娇劝冯俏坐到靠窗的美人榻上,那儿亮堂。   冯俏不觉得章年卿是在打扰她,摇头拒绝了。   章年卿嘴角勾起一抹半讥半讽的笑,何文芳受伤后。他们这波京派官,各个如惊弓之鸟一般惶惶难安。迫不及待寻计问策,皆将矛头指向不痛不痒的监考官,指责他们受贿泄题。   开泰帝并没有指明他们必需做哪些事。这样不痛不痒的交差,也不失为明智。   文官武将,各有所长。文官怕白刀子,武官怕舌刀子。都是丢官丧命的光景,怎能不骇人。   章年卿看的清楚,可看的越清楚,越觉得不甘心。他从大风大浪里闯过来,对着四皇子和王国舅都没有退缩,让他对这些帘官屈服?   绝不可能。   冯俏只觉他笑得好看,眉眼一丝冷然,微微狰狞,却仍然让她怦然心动。   因何文芳一事,大魏王朝第一届龙飞榜被推迟了整整七日。在满朝大势所向,集体检举主考勾结学子,贩卖试题之际。所有人都劝来章年卿,“你也查泄题算了。无功无过,权当交皇差了。”   连远在河南的章芮樊都给儿子写了封信:“……好男儿建功立业,不急一时。”   孟主考满脸颓白,抖着嘴唇。绝望的看着章年卿,一句话也说不出。   孔仲令笑的得意,拍着章年卿肩膀,俨然一家人的模样。   章年卿不动声色的躲开孔仲令的手,颔首微笑。   出了贡院,章年卿弯腰上轿前,看见路上有小贩卖糖葫芦的,心里一动,给冯俏带了五串。毛竹拿着钱去了,却买回来七串。   章年卿挑眉质问,毛竹呐呐道:“给珠珠也买一串吧。她和云娇要好,让给云娇一串,她自己还能吃一串。这是找的钱。我没花少爷的,我花的自己月钱。”说着就把找的铜板还给章年卿,急急解释道。   章年卿失笑,“拿去再买两串吧。”   章年卿打定主意查外帘官操控内帘官的弊端,却处处碰壁。晚上他略显委屈的对冯俏说:“……不斩草除根,不如不做!”   冯俏抱着他头安慰他:“你是对的。”   “对的……吗?”连他也不自信。   冯俏张了张口欲劝他什么,却发现他已经抱着自己呼呼大睡。章年卿平时是很奢睡的人,尤其是抱着她的时候,单手握着雪峰山峦,怀抱温香暖玉。若不是第二日有事,他是醒了也不愿意起来的。   而今夜他却睡的很不安稳,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眉头紧皱。仿佛梦里也不他是一样。臂膀也紧绷着,掐着她的腰的大掌,时不时紧握一下。   冯俏被闹的也睡不好,却对他生不起来气。事到如今,连她也觉得憋屈。   冯俏知道章年卿有办法,他这些日子连她都冷落了。一天十二个时辰,十个时辰都和孟主考在一起,就差抱着孟主考关起门来过日子了。   外面都传,章年卿是押着孟主考重出卷子。可冯俏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章年卿想做的可不止这些。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到临头,却被人痛喝一棒。   冯俏心里叹了口气,这件事和四皇子的事不一样。天德哥能和王国舅谈条件,是因为他有王国舅的把柄在。涉及皇权,有孤胆,有智谋就能搏出一条生路。   可朝政不一样,从古至今,朝政大事,多以中庸为和。很难强硬的去说,选择哪个,不选择哪个。章年卿的性子太硬了,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她嫁进章家门前,父亲就和她说过。他说,章年卿是个认死理的人,重情重义。他这个性子,能做能臣,却未必能做良臣。   吾身所护,即为江山。   这种能臣的结局,大多是成为佞臣、奸臣。   你要看着他,盯着他,千万别让他走上邪路,拖累妻儿。   可这次,冯俏并不觉得章年卿选错了。   冯俏摸着章年卿并不宽厚的后背,低头在他嘴角上亲了一口。窝个舒服的姿势,在他怀里睡着了。   章年卿嘴角无意识弯起,越弯越大,自己毫无知觉。   次日,章年卿向京城递了份折子。洋洋洒洒,上书千余字。八百里快马加鞭,开泰帝见奏折后,龙颜大悦,批了个准字。   冯俏有些诧异,章年卿昨天一副没底气的样子,她还以为……   自嘲一笑,她也把章年卿看得太轻了。   章年卿给开泰帝出了个瞎主意,如今大魏上下大面积泄露考题,就算有时间重出题,也没时间版印,乡试过后就是春闱。后拖七日不打紧,若敢拖到春闱前后,那才是乱成一锅粥了。   现在是赶鸭子上架,在糗的主意,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章年卿出招,同省各府间对调考题。卷题编号,由各地知府抓阄,确保达到卷题的绝对严密性。这样一来,加印的量也会少许多。   再由锦衣卫秘密押送。同省之间相隔不远,运输起来并不困难。三日足矣。   这是第一步。   先把监试官和印卷官这边架起来,腾开手,让今年的乡试顺利进行。   至于怎么监督收掌试卷官和弥封官,让其不在行司职权的过程中徇私枉法。章年卿另有它招。眷录官、对读官不足为患,封印好的试卷,誊卷对写,前人都有经验。照搬照用,派人看着便是。   而贡院的门神,搜监官。章年卿到不担心搜监官在搜寻的过程中会放水,他最担心的是,搜监官和后勤官勾结,前面把东西扣下,后面又把东西送回去。   冯俏一听焦急不已:“这可怎么办。”   章年卿翘起嘴角,“仙人自有妙计。”说着还颇为深沉的摸了摸她的头。   “哎呀。”冯俏没好气的拉下他的手,“和我还卖关子。”   章年卿哈哈大笑,刮着她鼻子宠溺道:“这些都是小打小闹。重要的是隔权,必须把他们隔开。这才是重头戏。”   章年卿这一举措无疑戳到了孔仲令的痛点。   同府调卷的消息一传出,涌起一波人来找他。要把他手里还没焐热的银子,要回去。笑话,吃进自己嘴里的怎么可能再吐出来。   可章家护着章年卿,冯家护着章年卿,连衍圣公都来给他写信,让他不要绊着章年卿手脚。   凭什么!他章年卿要攒政绩,他们就都得给他让路?   孔仲令冷笑不已,他和章年卿本来就不和,就是帮了章年卿他也不会感激他。何况他两万两银子砸出去,还没听见响呢,就让他收手,做梦。   “你若不仁,就别怪我不义。”孔仲令咬牙切齿道。   衍圣公宠你,冯承辉宠你。我倒要看看,你少年纳妾,衍圣公是认冯俏这个孙女,还是认你这个孙女婿。   冯俏一直担心章年卿的人身安危,却从没有想过,会有人惦记着给章年卿纳妾。   孔仲令要给章年卿纳妾,其实是站不住脚的。其一,他和冯俏是同辈,没有长者赐不可辞的说法。其二,冯俏新婚不足三月,孔仲令身为孔家人,和冯俏是有多大仇,火急火燎给章年卿纳妾。故而也断了他给章年卿送美人的路。   这样一来,孔仲令能走的路只剩一条。——章年卿自己看上了某个姑娘,最好还是良家的千金小姐。不娶不纳,看他如何收场。   这是一石三鸟之计,章年卿不纳妾不说。一纳,他首先断掉的事孔家和冯家两个翅膀,羽翼顿时减少一半,他再煽不起什么风浪。   其次,修身齐家平国治天下。少年纳妾本不是什么光彩事,还是新婚纳妾。别说孔家冯家依不依,单冯俏这一关就过不了。   只要冯俏一闹起来,章年卿的仕途就毁了。他连自己家事都管不好,又怎么参理朝政大事呢。   何况,孔家的家事。在朝堂上都是大事,别说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哪怕他是地方藩王。皇上为了安抚孔家情绪,也不会站在章年卿这边。   八月初一,是孔家老祖宗的九十大寿。逢九逢十,这种大寿是不避礼的。哪怕国孝撞上老人大寿,礼仪上都允许老人小小操办一场,只是不能铺张罢了。   别说现在乡试推迟了,就是没推迟。这个大寿也是照过不误。   章年卿上次被人哄着吃了壮。阳药膳之后,饮食起居一直很小心。宴席上见着孔仲令,心里一沉。孔仲令没有子嗣,每逢红白喜事,总是送过礼便走。   老祖宗大寿,也只是凑上去夹趣说几句。见着小辈过来彩衣娱亲,便悄悄退下。今日孔仲令却一反常态的留在宴席上。   事出无常即为妖。   章年卿立即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筷子,不再多沾一口。   然而为时已晚,章年卿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恶心想吐。竟不是春。药,也不是迷。药。   章年卿撒腿往出跑,扶着一颗老树,大吐特吐。小心的不弄在衣服上,生害怕哪里冒出来一个‘丫鬟’‘姑娘’要扶他去换衣裳。   ……真是高明,旁人见了也只会以为他不胜酒力,或是宴席上吃坏了什么东西。   他吐得昏天暗地,还不忘想,得去叫毛竹过来。他这样怕是回不去了。   章年卿迷离着双眼,忽然远远见着冯俏焦灼的走过来,连声问他怎么了。说着还要扶他回去,“章郎,慢点,我搀着你。”   章郎?   章年卿用力推开她,斩钉截铁道:“你不是幼娘!”俏俏才不会这么叫他。   那女子一笑,灿若春花,娇声道:“天德哥,换个叫法你就不认幼娘了。”   章年卿脑子轰的炸开花,揉着眼睛,定睛一看,果然是冯俏的脸。俏俏爱看戏,总爱浑叫他。后院搭的戏台子……   ——他彻底懵了。 第80章   内院和花园隔着檀木屏风,女眷都在这边听戏。   冯俏没想到缑秀也会来参加孔家的宴席,转念想到她如今的待嫁之身,顿时明白几分。缑秀穿着绯红色通袖褙子,粉色百花裙,无精打采的坐在宴席上。   冯俏无意中瞥她一眼,总能看见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冯俏刻意避开她的眼神,不与她直视。   “章夫人,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缑秀忽的站起来,径直问她。   面对众人的目光,冯俏只能硬着头皮答应。缑秀坐的离冯俏有些远,闻言立即挪到她身边,和一个面生的妇人换了位置。   不一会,缑秀就‘失手’打翻酒盏。   眼看酒水就要污到冯俏的裙子上,冯俏眼疾手快的避开,抬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缑秀呐呐的,没想到冯俏动作这么敏捷。一咬牙,自己蹭上去。低声问冯俏:“章夫人,能陪我去换身衣裳吗。”竟是打定主意和要和冯俏独自说话。   冯俏本不欲理她,又怕再生什么事端,便跟着一起去了。   缑秀说的都是前尘往事,说她和章年卿定亲的过往,说她这些日子的迷茫。   冯俏总算有些明白章年卿这几天吃干醋的滋味。缑秀不想嫁给王国舅,却违背不了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冯俏不解的问她,“你是要和三爷再续前缘?”   缑秀摇摇头,难以启齿道:“他不会帮我的。”她知道他的秘密,他只会杀了她。父亲说,王国舅突然要娶她,这件事本就处处透着诡异。也许她一嫁过去就会没命。   缑秀不知道自己还能选择什么,也许,她唯一能为这个家做的。就是帮哥哥一次,让他在这次乡试上顺利拿到好名次。   缑秀怔怔的,眼泪顺着俏脸滑下来:“我不想嫁给比我爹还大的王国舅。”   这话冯俏不好接,只能含蓄道:“婚姻大事,岂能由自己做主。”   缑秀却像没听懂一般,绝望哭道:“你嫁的好,自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冯俏无奈苦笑:“缑小姐,你这话说的过分。我和三爷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名。你们之前如何,一概与我无关。你若不信,他日你嫁进京城,我大可以把我们的婚书拿给你瞧。”   缑秀咬着唇,半晌不说话。冯俏走在她前面,她看着冯俏玲珑生姿的背景,发自肺腑道:“冯姑娘,你真好看。”   冯俏心里一紧张,下意识就往她手里看又没有刀子剪子之类的东西。云娇和珠珠也顿时紧张起来,前后扫过一圈,什么都没发现。主仆三人更紧张了。   冯俏匆匆找借口告辞,再也不肯带她去换衣服了。爱怎么的,怎么的吧。反正她又不是今天的主人。主仆三人脚步加快,迅速回到宴席中间,一颗悬着的心才安宁下来。   珠珠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她这是不是有问题?”珠珠指着脑子的部位,比划道。   冯俏心情复杂,缑秀怪怪的,确实挺吓人的。   约莫过了两炷香,缑秀还没回来。冯俏的心立即悬了起来,“糟了,她该不会去找天德哥了?”   冯俏立即找了个不舒服的理由告辞,席上只以为她是躲清闲。彼此心照不宣,笑送她离开。还劝慰道:“要好好休息。”还有那笑容暧昧的,促狭道:“是该照顾好身子。”   冯俏没有回‘秋来意’,绕过抄手游廊,找了处清净的地方。让珠珠去找毛竹,一问才知,章年卿果然不在席上。   “呕!”章年卿胃里翻江倒海,又吐了缑秀一身。   缑秀将他扔在八仙桌上,急忙用手帕擦身上的秽物。章年卿趴在桌子上,嘴里泛起酸苦。朦朦胧胧看着绯红色的身影用力和自己衣服较劲。   章年卿再度确信,这不是他的俏俏。他头痛欲裂,胃里也像打仗一样。但不得不承认,他感觉很轻松,前所未有的轻松,身子轻的快要飘起来。   章年卿甚至觉得,他能驾风而去。身体上那点不适合痛楚,已经不能称之为感觉。他好像被什么东西给罩着,感觉有些麻木。唯有精神世界在纵情狂欢。   他竭力保持着理智,摸索着茶杯,倒冷茶往嘴里灌。可怕的事,他居然找不到自己最嘴在哪,冷水顺着自己脖子灌进去,一个冷激灵。   章年卿从云端回到人间。   “让开!”是冯俏愤怒的声音。   章年卿不知道冯俏再和谁争执,听见她的声音,挣扎的要出去。却被缑秀拦腰抱住,“天德哥!你别走。”   章年卿怒极,反手就是一耳光,重重的回荡在房内。他看不清眼前的人,不确定是不是打在脸上。缑秀捂着嗡鸣阵阵的耳朵,哀声道:“天德哥。”   “不许这么叫我!”章年卿气极,目光扫到墙上挂着的辟邪佩剑。铮,抽出来架在缑秀脖子上。这次架准了,缑秀僵硬着脖子一动不动。   宝剑是镇宅辟邪的,没开刃,剑身很重。缑秀被厚韧压着脖子,细皮嫩肉,连哭都不敢抖动。生怕就这么死了。   章年卿手越来越轻,那种极乐的感觉又在召唤着他。他忍不住沉沦。幼娘,幼娘。他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眼泪滑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知为什么,一想到冯俏,他就感觉到近乎绝望的悲伤。   极乐世界愤怒,咆哮再他脑中呐喊着,抛弃,扔掉这些杂念,来快乐,跟着我快乐。   它说让他吐掉食物是去杂物的快乐,扔掉这些情感是精神上的快乐。   章年卿连脚趾都是愉悦的。   门外,冯俏握紧拳头。看着一众看好戏的人,孔仲令、文琇、冯岚还有各府的夫人。赵鹤横刀架在一个人的脖子上,孔仲令坚持道:“章大人说了,谁也不许打扰。”说着,还暧昧的看了冯俏一看,“俏俏你也是,男人的事,你闹这么大,岂不是让人空看笑话。”   冯俏冷笑一声,黛眉压三分威赫,隐隐竟有几分衍圣公孔明江的威仪,“不管三爷和谁在里面,把门打开便是。呵,就算要纳妾,也得我这个当家主母掌掌眼。我章冯两家的门第,是什么下九流的戏子婢女想进就能进的。”   她逼近孔仲令,四目相对,恨意必现:“表哥,你喜欢流连花丛,嫂子不答应。我和嫂子可不一样,我和三爷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若三爷真有喜欢的人,只要她身家清白,未行婚配。我代三爷将她娶回来便是。”   目光由上到下将他扫了一遍,冷笑道:“不知,你这个做表哥的,拦着我作甚?”   孔仲令还要辩解,这时许娇和孔之川族长等人也来了。冯俏目光立即望过去,许娇冲她点点头。   冯岚见状,立即喊了声:“娇儿,我有话对你说。”   许娇犹豫片刻,求助的望向孔之川。孔之川做口型‘放心吧’。   冯俏松了一口气,不管许娇心向谁,关键时候向着她这边就好。   有孔族长和孔之川的帮忙,孔仲令很快被拉开。冯俏提裙跑过去,推门,傻眼了,推不开。“天德哥,天德哥!”她焦急的拍着门。   孔仲令还在那说风凉话:“切~我说章大人让我看着的吧。你们还不信。”吊儿郎当的。   章年卿浑身脱力靠在门口,听见冯俏的声音,虚弱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费力的挪开身子。猝不及防门开了,冯俏一头栽进章年卿怀里。   “天德哥,你没事吧。”冯俏手忙脚乱爬起来,却不小心按到了章年卿为胃上,此时章年卿已经没什么可吐了,呕出一滩绿水,溅到冯俏身上。   冯俏抱着他的头,心疼的不得了,朝门外吼道:“叫大夫啊!”   赵鹤撒腿就去。   众人看见门内的场景,都傻眼了。大家本以为能看见一场捉奸的好戏。结果屋内除了一滩滩的呕物,和提着剑的男主角,以及吓的两眼呆滞的女主角。什么好戏也没有。   有人道:“那女的也不丑啊,怎么就吐成这样。”   “是啊……诶,这姑娘有点眼熟啊。”接着,立即噤口不言,躲之不及。   章年卿是被众人抬回‘秋来意’的,晚上章年卿幽幽转醒,见冯俏还是白天那身衣裳,淡淡的酸臭味儿飘上来,章年卿翘起嘴角,“我就知道。”   冯俏看他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忙去洗澡换衣服,等洗漱出来的时候。章年卿已经坐起来,撑着身子在炕桌上伏案疾书。   “今天就别忙了。先睡吧!”冯俏拦下他的笔道。   章年卿脸上笑意淡淡:“你刚告诉我,那个女人是缑秀?”   “恩。”冯俏也很郁闷:“她都快嫁人了。怎么还能做出这种事。”而且缑秀没扒了章年卿衣裳,做出一副失。身的样子。冯俏也感觉很惊奇。   冯俏偏头问:“她有没有给你说什么?恩……有没有勾引你?”   “我记不清了。”章年卿如实道。他脑海里根本没有什么香。艳的记忆,唯一的印象时翻江倒海的各种吐,吐的昏天暗地。   “哼,不管你记不记得清,反正我饶不了她。”冯俏不满道:“你又不是香饽饽,怎么谁都要抢你。”   章年卿附和道:“对对对,我这个大黑炭,根本无人赏识才对。”   冯俏还在愁怎么好好教训下缑秀,又不得罪王国舅。没想到缑家人手脚比冯俏更快,缑秀的事还没彻底传出去,缑秀亲自被缑家族长浸猪笼。   这一切只是一夜的光景。   缑三姑娘同她母亲亲自上门来给冯俏道歉:“……没有葬礼,对外报暴病而亡。只能愧对王国舅了……快刀斩乱麻。她本就是季家的女儿,挂到我们缑家,本就不伦不类。现在也算落叶归根了。”   冯俏唏嘘不已,越发不理解缑秀是怎么想的,缑家要保护其余的女孩,又不能给王国舅一个‘失贞’的女儿。缑秀会被缑家处死,再正常不过。   她难道不怕死吗?   云娇插嘴道:“或许她是得了什么恶疾,时日不多呢。”   珠珠辩道:“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呢,时日不多还要祸害家里其他姐妹?”   冯俏若有所思:“或许……”   天德哥说,他以为缑秀是她。   或许,缑秀知道天德哥中的是什么药。想要假借‘冯俏’的名义,问出些什么? 第81章  冯俏送走缑家母女, 进屋看见章年卿叫赵鹤在里面说话。两人神色均是凝重,赵鹤微躯身子,侧耳倾听。   冯俏稳了稳神,驻足停在碧纱橱外。第一次坐起了偷听的行当。云娇找借口带走珠珠等人,连门外的毛竹都被珠珠半哄半劝的拉走了。   冯俏刚一站稳,赵鹤的眼神便瞥过去,警惕不已。   章年卿微微冲他摇头, 示意不碍事, 不紧不慢道:“...孔仲令素来出手大方, 秦楼楚馆一斥千金。一口气拿出两万两银票都不带眨眼的,他的钱是哪来的?在当上监试官前,他名下都多少铺子,有没有掺和钱庄,有没有掺和地下赌场, 放印子钱这些暴利行业?”   章年卿神色冷峻,漠然道:“官道查不出来, 去黑道查。务必把孔仲令的底细给我揪出来。”   赵鹤听出点话音,试探的问:“大人想叫汪霭插手这件事?”   章年卿言简意赅道:“他把这件事做成了, 我牵线让他和漕帮一起做生意。”   好大的口气, 赵鹤倒吸一口冷气。“这,这能行吗?”   冯俏心里一沉,章年卿请大夫,府里没有对外声张。对外都说,章年卿是醉酒喝吐的。结合种种迹象, 酒里的东西八成是阿芙蓉。   五石散、阿芙蓉、逍遥丸都是些禁药。阿芙蓉起源于唐,是唐明宗最欢服用的药物,阿芙蓉不仅有壮.阳、增强体力的功效,还有号称‘济其色.欲,视美若我心’的奇用。   坊间有传言称,当初唐明皇极为宠杨贵妃,连杨贵妃小日子时,也不愿屈降他人。又因唐明皇年长杨太真许多,房事上常常力不从心,时常服用禁药,一逞雄.风。   章年卿醒来第一句话是:“我以为是你。”   冯俏愣愣,脑子里只反复回荡着一句话,‘视美若我心’。低头一笑,眉眼弯弯,春光灿烂。   章年卿说话行事不避冯俏,这件事太尴尬,他唯恐冯俏多心。可赵鹤出门时,和冯俏脸对脸撞个正着时,心情便不美妙了。   四目相对,两两尴尬。各自把头一瞥,一个出门,一个进屋。   章年卿噙笑看着她,冯俏摸摸他的脸,忧心道:“你都快成病美人了,这才多久,都你都受了两次伤了。”她蹙眉道:“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呢。”   章年卿压着她的手不让离开,亲昵的蹭两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三哥是要做大事的人。”他故作深沉道。原本想自称三爷,觉得太老气横秋,话到嘴边又改口。   冯俏嗔他一眼,“德行。”云娇端进来一碗白粥,冯俏为了给章年卿调味,特意吩咐厨房切半个卤蛋。等卤蛋端来,冯俏又担心他不好消化,为了让他少吃点,故意表现出很馋的样子,和他抢着吃。   好在章年卿并不介意冯俏抢他的东西,还贴心的问:“再给你切一碟卤蛋吧?”   冯俏警觉道:“你不能再吃了。”   章年卿:“......”   冯俏用哄孩子的口吻,安慰他道:“你不是想查孔仲令的家底吗。我帮你啊。”打个棒子给个甜枣,章年卿还是感兴趣道:“你打算从哪查啊。”   “内宅啊。”冯俏自顾自的咽下一口粥,“这种事里往外查,比从外往里查可容易多了。小到女人的衣服首饰,大到内宅的摆设布置,最容易露底蕴了。藏都藏不住。”   说着,露出一截皓腕,指着手腕上血玉镯子,道:“这是我成亲时外祖母给我的。惹雍湖进贡过来的凤血玉,是外公接任衍圣公的时候宫里赏下来的。”   冯俏叹了口气:“这么贵重的东西,文琇手上居然也有一个...比我的成色还要好。”   章年卿问:“外祖母得了几个赏赐?”   “只此一个。”   章年卿若有所思,啧啧道:“你表哥门路可真不少。”   冯俏将碗放在一旁,两人漱过口后,才靠在一起继续说话。   冯俏爬进章年卿怀里,说了早上的事:“...我总觉得缑秀知道你中的什么药。”她仰头问他:“缑秀和孔仲令是商量好的吗。”   “她应该是不知情的。”章年卿顺势搂着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将赵鹤汇报的消息和盘托出:“...之前我就奇怪,孔家这么多子弟,冯岚怎么就偏偏找上了孔仲令。”他吁出一口气:“你这个冯岚姑母啊。”十分感慨。   章年卿倒不是为缑秀开脱,这件事缑秀双亲都不知情。季大人还在诚惶诚恐给王国舅道歉请罪。而且他相信,比起缑秀不清不白的被浸猪笼,他有理由相信,缑母更愿意女儿嫁给一个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人。   冯俏突然愧疚不已,自己的表哥姑母处处针对着章年卿。她觉得很心痛,喃喃道:“冯岚姑母她图什么呢?”   章年卿嗤笑一声:“她无牵无挂的,能图什么。”看热闹不嫌事大,架架柴火,万一他嘴里吐出点什么,她躲在孔仲令背后捡漏就行。   刀子有人顶,好处净她拿。呵呵。   冯岚就是生错了女儿身,她若是个男儿,定能将朝堂搅合的天翻地覆。空手嫁进许家,如今却能将许家嫡长孙和孔家现任掌权人的儿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连章年卿也不得不说一句佩服。   章年卿甚至怀疑,她帮孔仲令□□,真的是为了许淮,还是因为孔之川不听她指挥,想换个更听话的人,亦或二者皆有之?一石二鸟。   无论哪个,获利的都是她。   冯俏对冯岚陌生的紧,她有些茫然道:“你就这么招人恨吗。”   章年卿一时卡壳,“这个...你要动别人的规矩,肯定是要牺牲的。”   “我不想你抱别人。”冯俏闷闷不乐道。   章年卿温柔的看着她,柔情蜜意道:“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对别人没信心。”冯俏幽怨的看着他:“这次你不就差点认错我了。”   章年卿紧张道:“我不是最后还是没认错吗。”他最怕冯俏拿这个点戳他,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章年卿很郁卒。   冯俏见他手筋都爆起来了,便不在逗他。好奇道:“你是怎么认出来不是我的?”   章年卿难得沉默片刻,指腹按着她白嫩的额头,轻轻摩挲:“我当时吐了她一身。”   “恩?”   “她跑了。”章年卿淡淡道。   冯俏眼睛越睁越大,渐渐明白什么,神采飞扬道:“看吧,只有我不嫌弃你。你还不好好珍惜我。”   章年卿附和的点头,认真道:“要好好珍惜。”   冯俏乐不可支,钻进他怀里笑了一场。   毕竟还是白天,冯俏没敢和章年卿闹太久。章年卿睡下后,冯俏便找借口去拜访了一下文琇。   文琇在房间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她肯定是来报仇的。”   孔仲令没好气道:“有那么邪乎吗。我不过就拦了个门,你是主她是客,她能把你怎么样。”大手一挥,不耐烦道:“实在不行推她来找我,我还不信她得理不饶人了。”   文琇抱怨道:“章年卿都醒了,你还那话糊弄谁。”   孔仲令毫不示弱:“他喝醉了,不记得他都跟我说什么,有什么可奇怪的。”   文琇气势弱下去,呐呐的去见冯俏。   冯俏此行一趟,收获不大。孔仲令出人意料的小心谨慎,庭院布置皆附和一个孔家普通子弟的标准。连从里间出来的文琇,也一改当日的低奢富贵,收拾的简单大方,头上只有一支攒心珠钗。脸上更是薄施粉黛,连如意香都不用了。   冯俏低头喝一口茶,笑了。看来她这位新表嫂也是个两面派,表哥在不在完全是两个样子。——既然孔仲令在,冯俏便收敛起来,没有过多试探。   她这位表哥,看起来张扬愚昧,看起来是那种有脾气没本事的怂人,要打击谁,报复谁,都挂在嘴上,计策也很拙劣。这种‘坏人’大家都一笑了之,很不以为然。   大家忌惮的多是‘心机派’的恶人,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算计。   进门的一瞬间,冯俏都怀疑,章年卿是不是冤枉人了。直到看见墙上裱糊的画,画是寻常的画作,意境气势都差一些,还有些流于工笔技巧,失纯的嫌疑。   有意思的是,这幅画的裱褙材质是宣和裱的传人——戴逸戴大师惯用的铁机绫。戴大师曾在文思院任职,四十二岁时借视力不佳,不能再为朝廷效力致仕。这么些年,为了不引起朝廷注意,戴逸几乎不给人裱画,号称千金请不动。   冯俏一寸寸扫过画卷,无声笑了,从这幅画的墨迹和保存来看,这幅画绘成最多不超过五年。众多铁机绫中,戴逸大师最爱的是万字海棠绫,虽然平时多会根据原画来选择绫缎,虽然可有可无的时候,戴逸总是偏爱海棠绫。   百密一疏。   冯俏不动声色的挪开眼神,目光在屋内其他摆设上,流连同样长的时间。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第82章   冯俏告别文琇,回去将自己的发现告诉章年卿。章年卿笑着摸摸她的头,有点鼓励的意思在里面。冯俏感到很挫败,她信誓旦旦说帮章年卿查孔仲令家底。结果铩羽而归,只带回来一个并没有什么用的消息。——顶多从侧面证明下,赵鹤的消息很靠谱,孔仲令的确很有钱。   家底丰厚,来源不明。   冯俏觑目望着章年卿泛着青渣的下巴,章年卿最近开始长胡子了。长须短茬,总想冒头。章年卿不仅没打算刮,还用生姜水和何首乌和着敷,催它生长。   冯俏不依不饶的让他刮,章年卿露出尴尬之色。后来赵鹤给她解释:“章大人年轻面嫩,在诸位老大人身边说不上话,留点胡子显稳重。”   赵鹤叹口气,说了一件冯俏这些日子以来闻所未闻的事。   赵鹤说,章年卿第一天在贡院免见诸位大人时。被大家好一顿冷嘲热讽,有说章年卿不知天高地厚的,有口不择言说朝廷胡闹的。   章年卿一一认了,笑着没有一句辩驳。   大家撒够气,正事还是要办的。论事点才的时候,章年卿刻意引据论典,卖弄才华。一句简单易懂的话,非要说的聱牙诘屈,艰难晦涩。众人听都没听懂,章年卿还噙着笑,恭敬的问道:“天德才疏学浅,言语不当之处,还请各位大人见谅。”   大家脸都绿了,气氛顿时变的剑拔弩张,章年卿风轻云淡,拨拨浮茶。   世人总爱拿年龄说事,总说年纪轻浅不知分寸,他们吃过饭比章年卿吃过的米都多。   章年卿嗤笑,拿本事说话的人,谁还计较年龄。   诚然,年长者多博学,年幼者多无知。可倚老卖老,真当他章年卿是无知小儿?   章年卿见过学识渊博的大人物多了去了,屈指当属衍圣公,年近八十,才学举世,毋庸置疑。何曾过衍圣公倚老卖老了?翰林院诸多院长博士,哪个不是才高八斗,他当时在翰林院那么不受待见,也没见谁那拿才学压他。   章年卿不是那个当初在刘俞仁面前都要藏拙的小解元郎。他是五品大员,朝廷重臣,开泰帝钦点山东的京派官。他们凭什么以为,他就会任他们揉圆搓扁。   赵鹤眉飞色舞道:“章大人心里窝火啊,憋着一股气。将那一群经学博士问的底朝天,可笑死我了。先前就差指着章大人鼻子说你学问差,不行。现在被个小少年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别提多解气了。”   赵鹤不愧是江湖出身,讲起这些慷慨激烈,情绪高涨。听得冯俏觉得浑身痛快。良久,她露出一个甜蜜的笑,感慨道:“倒也不奇怪。三爷在我家藏书阁呆了那么多年,孤本冷籍看了个遍。好多书,外面都只听个名字,哪里有三爷来的博学。”   赵鹤看着冯俏眼角眉梢都似春开,敛目避开,不敢多看。忽的,他鬼使神差问道:“那少奶奶也很博学了。”   “恩?”冯俏偏头,不解的看向他。   赵鹤后退一步,腰弯的更低了。“我听说,少奶奶的眼睛好,记性也好。冯家孔家那么多书,少奶奶都看完了吧。”   冯俏扑哧笑道:“哪看得完啊。我只挑自己喜欢的看罢了。”   没有回答视力好,记性好的话。   赵鹤又问道:“古有箭手能百步穿杨。少奶奶也能吗?”   冯俏老老实实道:“我拉不开弓。”   说来惭愧,儒家讲究君子六艺。骑射剑术都在其中,并不是一味的读死书。可冯俏是女孩,人小力气小,一石弓都拉不动。冯承辉便不在勉强,女孩子嘛,学什么拉弓射箭。做做女红,纳纳鞋底就好。   赵鹤大失所望,还是不死心道:“我站在那颗树跟前,钉个铜钱,在里面写个字,你能看见吗?”赵鹤指着庭院里最远的那颗树。   冯俏看一眼树,又看眼期期艾艾的赵鹤。赵鹤对冯俏这个本事好奇许久了,今天难得话赶话,说到这里,有些摩拳擦掌的。   “好啊。”冯俏笑道。   赵鹤两指挟着三枚铜钱,携厉风飞出去。三枚铜钱在树干上一阵乱撞,两枚铜钱立在树干上,第三枚镶在二者中间。   云娇眼睛一亮,低呼一声。赵鹤不明所以的望过去,云娇害羞的低下头,两颊绯红。   赵鹤没有在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冯俏道:“三少奶奶请看。”   冯俏配合的看过去,老实说,什么也看不见。   第三枚铜钱的方孔并不正对着字,加之有树荫遮挡,冯俏两眼一抹黑。   赵鹤殷殷期许的目光就在旁边,冯俏不忍让他失望。仔细回想之前他将铜钱砸在树上的痕迹,抿唇一笑:“是三爷的‘三’字?”   赵鹤瞪大眼睛,喃喃道:“不可能,我刻意挡住字的。三少奶奶怎么可能看得到。”   云娇不满道:“你是说小姐作弊了?”   赵鹤拔高声音,“她肯定作弊了!”说完才呐呐的住口,感觉哪里不对,忙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少奶奶肯定没有看到我的字,她是通过别的法子知道我写的是什么的。”语气十分肯定。   “玩什么呢,这么热闹。”   章年卿笑吟吟站在门外,身着绀青色直辍,玉冠博带,少见的京城公子打扮。冯俏疾步过去,嗔他一眼,略带醋意的问:“穿成这样,又要勾搭谁家小姑娘。”   章年卿低头望着她紧紧攥着胸前衣襟的小手,眼中满满笑意,淡淡的拉下她的手,道:“快别拽了,难得穿件好衣裳,一会儿就被你揉的皱巴巴的。我还怎么出去见人?”尾音微扬,隐隐调笑。   冯俏不忿,还要顶嘴,却感觉一股大力紧紧握着她。手被他钳制在掌心,两场大病,章年卿变的消瘦,手心的肉都要比别人薄上几分。攥着她是,骨头硌的她生疼。   章年卿道:“送送我。”   冯俏下意识的问,“你要去哪?”   “贡院。”章年卿不疾不徐道:“你送我到门口就好。”   要小别了。   冯俏蓦地意识到,贡院开考,她会有近二十天见不到章年卿。他要一直忙到录取名单确定后,才能出贡院。   冯俏顿生不舍,心里千万个不放心,一会儿眼睛就红了一圈:“天德哥,你要照顾好你自己。你把秋娘带着,让她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千万别在中孔仲令的套了。你……”   “幼娘。”章年卿驻足,指腹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低低道:“我不会在同一个地方摔三次的。”   冯俏看着他眼里一闪而过的隐忍和怒气,他嘴角笑意淡淡,有几分威严。冯俏下意识应声:“好。”没有在说什么。   她没话了,章年卿却有一肚子话要叮嘱她。两人边走边道:“孔家都是你长辈,你躲不开的事多着。从这到贡院虽只有短短两条街,我对你放心不下良多。俏俏,天德哥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有勇有谋,再厉害不过。可我给你叮嘱两个人,你答应我,我回来之前绝不与她们见面。”   冯俏没有一口答应,想了想,笑着抱着他手臂撒娇:“你有什么不放心我的。”   章年卿却不被她蛊惑,重复先前的问题:“答应我。”   “那你总得先说是谁啊。”   “冯岚和许娇。”章年卿严厉道:“不要与她们见面。”   冯俏没有接话,她反问:“为什么?是不是汪霭那查出什么了,是不是孔仲令和冯岚之前就认识?”   章年卿避而不答,大步朝前走。   冯俏小步追着他,不依不饶的问:“阿芙蓉!是不是他们合伙做的阿芙蓉的生意。天德哥,你站住!”她蓦地顿住。   章年卿脚步不减,差点将停下的冯俏拖个趔趄。他及时回身接住冯俏,无奈道:“就你聪明。”   “他们怎么敢……”冯俏捂住嘴。   冯俏望望日头,当机立断道:“我送你去贡院。”   章年卿挑眉:“你不怕旁人说什么了?”   冯俏一咬牙,“我们新婚,黏糊一点也是应当的。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章年卿翘起嘴角,勉为其难道:“那就让你送送。”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冯俏狐疑的看着章年卿,章年卿面色平静如水,眉头紧皱,一愁莫展的样子。没再多想,和他一起钻进轿子。   冯俏殷勤的按上他太阳穴,柔声道:“别头疼了,我给你按按。”   章年卿单手抵额,闻言想了想,淡淡道:“恩。”   “……”冯俏总觉得章年卿想使坏。一直警惕的盯着章年卿,打算见苗头不对就撤。   章年卿却不急不慢说起孔仲令和冯岚见不得光的交易:“……凭她单薄的嫁妆,想要在许家站稳脚,岂是空有气魄就能办到的。阿芙蓉利厚润大,冯岚便打上禁药的主意……和孔仲令一拍即合,一个出钱一个出力,两个月就翻本。”   冯俏听得入神,一时不妨章年卿手指轻巧的游走在她碧色袄裙的系带上,五指灵活的拆结。另一只手还悠闲的拍着她背,冯俏有一下没一下按着他的头,时不时紧张的问:“后来呢?”   为防冷箭暗杀,章年卿这两日出行坐的轿子都是带小门的,特别像冯俏出嫁时坐的花轿。章年卿费了半天劲,终于解掉她的外罩衫,露出香肩一瞬,俯身上去重重亲一口。   “呀。”冯俏紧张的拽离他头发,失声道:“天德哥。”   章年卿毫不含糊,“俏俏听话,你听话我什么都讲给你听。”手摸进裙子。   冯俏慌张道:“不行,不行……天德哥,等你回来好不好,等你回来我什么都听你的。”都快哭了。   章年卿斩钉截铁道:“不行!”他怨念的看她一眼:“谁让你昨晚不听话的。”   “可你身子不好啊。不行的……”呐呐解释。   章年卿黑脸:“住嘴!” 第83章 (修改)   轿子里狭小昏暗,冯俏紧紧抿着嘴,抿成一条线,目光清亮如水,敛波艳艳的看着他,眉间笑意舒展,连抿成一线的小嘴都有掩盖不住的笑意。   章年卿看的心动,克制着将目光挪开。   两人换了个姿势,章年卿坐直身子,将冯俏扣在怀里。章年卿有意擒着她的胳膊,将她半推未褪的罩衫,一点一点按在掌心,留出暧昧的风光。   章年卿心里被二十天的离别吊着,渴望被骤放到最大。都说小别胜新婚,章年卿还没离开,已经开始想念,十分舍不得。   章年卿昨晚向冯俏求欢,冯俏顾念着他被人下猛药,好好修养才是正经。章年卿十分不满,却拿态度坚决的冯俏没办法。越想越恨,低头在她娇嫩的肩头狠狠咬上一口。   冯俏没有觉得疼,反而被他胡子刮的痒痒。团在他怀里,笑得花枝乱颤。   章年卿心中又软又怜,恨不得把她装点成小厮,带进贡院去。他目光下挪,冯俏草绿色荷花肚兜斜斜挂在身上,将大半个胸脯挂在外面,仿佛不要了似的。   章年卿看着觉得可怜,伸手替她暖暖,还体贴的问:“这样好不好?”   冯俏别过脸,不愿意回答。离别压在心头,章年卿有些不管不顾,他耍赖道:“阿萱,阿萱,你和我说说话。”   冯俏面上微红,微微烧烫。   “幼娘。”章年卿声音越发软,几乎在撒娇:“心疼心疼三哥,恩?”他抵着她额头,鬓耳厮磨,亲昵的蹭着。   冯俏脑子有些涨,天德哥……在,撒娇?   “怎,怎么心疼你?”冯俏有些结巴。   章年卿撩袍,拉着她的手按在裤子上。他半阖着眼,低声道:“你看看,你的裤子好像没给我缝好,帮我看看有没有绽线,别让我出去丢人。”   冯俏手一烫,哆嗦着要扔开。闻言低头摸了摸,前后拽拽,“没绽线……”一抬头,章年卿忍笑涨的脸都红了。   冯俏不高兴的推开他:“再不信你的话了。”   “你就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章年卿慢条斯理咬着她耳朵。   抬轿的小厮,早先受了嘱咐。短短两条街的路,愣是绕城一圈才到。   冯俏整理衣衫,面如桃花,正欲下轿,章年卿忽得拦着她,替她擦擦嘴角。温柔道:“你不必出去,等会我让他们送你回去。”   冯俏嘟囔道:“都怪你,说什么给我说底细……其实是另有所图。越来越狡猾……”没有坚持要下轿。   章年卿意味深长看她一眼:“怪谁呢?”   冯俏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自己学坏还怪我,关我什么事。”嘟嘴十分不满。   章年卿笑而不语,揉揉她的头。   “来了,来了。人来了。”贡院外,几个人看见轿子欣喜道,声音十分高兴。   冯俏好奇的掀开窗帘一角,章年卿站在一群官员中间,格外引人注目。他身长欣硕,笑容和煦,新蓄的小胡子,有点陌生,她至今也没有看习惯。   “章大人,咱们进去仔细商议?”有人试探着问。   章年卿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一眼,淡道:“这些日子我住在贡院,轿子留在这也没用。遣回去吧。”众人连声附和,都夸章年卿节俭,作风清白。   孔仲令一直警惕着章年卿对外帘官开刀。没想到,章年卿却是钝刀子磨肉,防不胜防。   考生进贡院的时候,章年卿安排守卫轮替,他在三个守卫里,先提拔能力最弱的为队长。然后对另一个性子活跃的予以重视。能力最强的反而搁置在一旁。   三人斗的你死我活,你告我黑桩,他给你穿小鞋。章年卿在中间给他们当和事佬,然后腾开手,去收拾印封官。   孔仲令手脚束缚,很是被动。他和这些人联系本来就是用银子挂起来的,薄如脆冰,不堪一击,孔仲令怒而找章年卿理论。   章年卿不畏不惧,淡淡道:“表哥。”他锐目厉光,站起来,气势个子都压孔仲令一头。“听说表哥对瓷器很有研究,月入十万雪花银。可比十年清知府都捞的多。”   孔仲令脸色不变:“嗨,瓷器古董都是这样。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是吗?”章年卿淡淡合上书:“那就好。”   章年卿和孔仲令没有刀光的交锋一闪而过,半分痕迹也没有留下。   孔府之外的冯俏却接连受到许娇和冯岚的邀请。冯俏按章年卿的要求,将她们拒之门外。   冯岚却不请自来,以长辈的身份,亲自来东小门来拜访。   章年卿的担心不无道理。他知道冯岚和孔仲令合伙贩卖阿芙蓉时,就怕冯岚会和冯俏打感情牌。冯俏孝顺,对长辈心软。   章年卿扪心自问,如果冯俏来向他求情,他未必不会昧着良心将这件事瞒下来……冯俏对他的影响力,比他想象的大。   道法所不容……   章年卿深呼一口气,内心震撼,久久不得平静。   冯俏有章年卿给她打预防针,再看冯岚哭一路的艰难和生活的不易,就有些看笑话的意思。   冯岚道:“……这世上什么东西都是可以换的。”她将一路的艰难,总结成这么一句话。   “不能用钱换的,用身体换。”冯岚幽幽道:“拿命来换。”   “冯俏,你太好命。你占尽天下圆满,不知道姑妈的苦……可俏俏,月满则亏,你当真以为你这辈子可以安稳下去?”冯岚的声音很轻,“你现在年轻,章年卿爱你的颜色。时日一常,你当如何自处。”   冯岚试图灌输冯俏,男人的宠爱不长久,只有银子才能赢得足够的尊重。   冯俏却不以为然,道:“我从不杞人忧天。不可否认,我天生运气好,家世好,嫁得好。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她不解的问:“我天生好命,与你何干?”   冯岚哑然,半晌无言:“俏俏,我是你姑母。”她冷静道:“我对不起你爹良多,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   冯俏看着她的眼睛,不自觉后退一步。她不相信。   鬼使神差,她的思绪跑到九霄云外。   冯俏突然里理解为什么刘首辅会视章年卿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因为嫉妒。   刘俞仁曾是大魏朝最耀眼的天才少年,他长的出色,容貌好,学问也好。他是清风霁月的大才子,是风度翩翩的小孟尝。   谁不嫉妒刘宗光有这么出色的一个儿子。   可刘俞仁折在他的内宅里,刘宗光最引以为傲的儿子,几乎成了一个傻子。   但,刘俞仁很争气,他努力学习,努力认字,努力记住刘宗光的每一句话,学着分析,学着辩驳。终于,终于他与常人无二。   他努力了这么久,终于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站在父亲面前,正常到,刘宗光时常会忘记,他曾差点成为一个傻子。   冯俏再无心听冯岚说什么,身心都沉浸在缥缈的思绪里。   章年卿太刺眼了,于一个普通人而言,他都是让人如坐针毡的存在。与刘宗光而言,更是……   章年卿和刘俞仁形成强烈的对比,一个是清风皓月,万众瞩目的神童。一个是泯与众人的繁星,只有明月不在时,人们才能看到他的煜煜清辉。   这份憋屈如鲠在喉,刘宗光无法与任何人说,他只能用冠冕堂皇的大义去打压章年卿。   可,偏生章年卿娶了衍生公的外孙女——他亲自给俞仁挑的媳妇。   章年卿被罩在一层又一层的**下,他空口吃王八,无处下嘴。   刘宗光只能选择一点一点瓦解他的势力,最后临头一刀。   冯俏认识刘俞仁时,刘俞仁已经与常人无二,只是读书上有些愚笨。普通人三五遍能记下的东西,他三五十遍也记不住。   偏生小冯俏从小就聪明,过目不忘。刘俞仁背的艰难的东西,冯俏看一眼就会。   冯俏想找刘俞仁玩,刘俞仁迟迟背不好书。冯俏不耐烦的溜进来,躲在他背后,拉着他手心写字,偷偷帮他作弊。   冯俏身量小,刘俞仁人高马大,他一紧张,站的笔直,将冯俏遮挡的严严实实。   衍生公看不见冯俏,可他看见刘俞仁崩的紧紧的肩膀时,便明白什么。于是不再为难他,简单问两句,便放他去玩。   刘俞仁为此,学了一身倒退行走的好本事。他后脑勺没长眼睛,冯俏就是他的小眼睛。   “跨门槛,跨门槛,三步,两步,抬脚,跨!”   想起美好的回忆,冯俏嘴角弯起。珠珠忍不住多看两眼,她凑过来问:“小姐,你是想三爷了吗?”语气满满调笑。   “没,没什么。”冯俏突如其来一阵心虚,含糊其词。   心有灵犀般,远在京城的刘俞仁缓缓展开画轴,对着日光细细端详。画上灼灼春意,小冯俏趴在琴上呼呼大睡,胳膊脸上都是琴弦压痕。活泼慵懒的样子几乎跃出纸面。   一旁上书楷体小字:贺俏妹九岁生辰。   可惜,一直没有送出去。刘俞仁遗憾的放下卷轴,唏嘘一声。   如果父亲没给他和冯俏订过亲就好了。   岁月悠长,时光闲散,小冯俏的一颦一笑都历历在目。   刘俞仁一直想和章年卿处好关系,冯俏是他妹妹,章年卿是他妹夫,他不想因为父辈的关系和章年卿结仇。   刘俞仁想,上一辈的恩怨,就结束在上一辈吧。却没想到,因他的举动,差点将父亲置身于险地。   自他过事后,刘宗光一直不许他和府里的兄弟姐妹接触,不仅亲自把他带在身边教养,连他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是刘宗光亲自挑的。   刘俞仁知道刘宗光对他的期望特别高。可他并不是一个有天赋的人,时常感到很沮丧。   小冯俏很会安慰人,经常老气横秋的拍着他肩膀,仗义道:“你不会,我会啊。”   刘俞仁真的很感激这个妹妹,经常给她买些小玩意儿,小东西。还偷偷给她画了副小像,打算在她生日时送给它。   却没想到这幅画会被刘宗光发现,刘宗光以为他喜欢冯俏。执意要给他们定亲。   可刘俞仁再怎么混蛋,也不会对自己的小妹妹有那样的心思。刘俞仁看着冯俏从三岁长到九岁,说是他妹妹,更像他女儿,他怎么会有那种想法!   刘俞仁微微绝望,替冯俏惋惜,他觉得很心痛。他这么好的妹妹,本应嫁给一个更好的人。却因为他的原因,迫使年仅九岁的冯俏许配给了又黑又丑的章年卿。   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自己呢!   刘俞仁忿忿的想。 第84章   冯岚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在冯俏这里根本不起作用。冯俏却替章年卿松了一口气,姑母这边反应越激烈,越证明章年卿在贡院做的好,将孔仲令压的不能翻身。   章年卿手里握着孔仲令的把柄,孔仲令投鼠忌器,不敢真的忤逆章年卿。冯岚这边又迟迟没有动静,孔仲令束手束脚,只能眼睁睁看着章年卿在他的地盘上耀武扬威。   赵鹤暗暗松了一口气,偷偷对章年卿说:“我就怕少奶奶来和你撒娇。”   章年卿微不可见的擦擦汗……他也怕啊。   章年卿借着踩孔仲令树立起的威信地位,在贡院里说一不二。他不急着彻底整顿,章年卿清楚自己身份,更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他把济南府贡院就当成自己一份答卷,他要用事实向开泰帝证明,内帘官外帘官分开多大的好处。再多的引据论典,排除万难,顶不过实打实做一次。   他隔开内外官的手法,不高明不大气?没关系。   他的手段不入流,治标不治本?也没关系。   章年卿原本也不指望自己一来,就能斩草除根,将事情办的又漂亮又好。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   于是乎,开泰三年济南府乡试,成为大魏有史以来最为纪律严明的一次举人选拔。后人称‘丙申考’,更有甚者,以‘丙申考’一词来赞誉某人的真才实学。   这是章年卿政绩上漂亮的一笔,是他入官场五年来,第一次意义上在朝堂上展露头角,初露锋芒。   章年卿没有将孔仲令和冯岚贩卖阿芙蓉的事上报朝廷……无论如何,他不能给孔家埋下隐患。   冯俏是他的妻子。   章年卿明着放弃,私下嘱咐汪霭。紧盯孔仲令瓷器行的生意,必要时,乌蓬帮可以重出江湖。   不管冯岚和孔仲令的野心有多大,都只能停止了。   章年卿目光泛冷,秋雨连绵,他心里潮湿一片,暗不见光的角落里,悄悄攀起绿腻的青苔。   京城里,开泰帝扬眉吐气,将压在案牍多日的奏折拿出来。指着一旁的大太监道:“拿下去,给诸位大人看看。”啪,扔到托盘。大太监手都没有晃一下,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步步端下金殿。   刘宗光、谭宗贤、王国舅等人,与诸位朝臣面面相觑。谭宗贤率先接过奏折一观,相互传看。待刘宗光接过奏折,看见章年卿的名字,脑子轰一声,不自觉回头,看了眼站在朝臣最末尾的刘俞仁。   顿时百涩搅肠,抑卒不已。章年卿不足弱冠之年……俞仁到三十岁,能不能让皇上记住他的名字?   开泰帝开怀大笑,声音朗朗如鼓:“……本以为只是孩子的想当然,谁曾想他做的这样好。”十分亲昵,像是在说自己的孩子。   章年卿拿出漂亮的成绩,满朝文武再不能拿可行不可行的事来挑剔批判。不过,他们迅速找到一个新的切入点,争先恐后道:“……小章大人此举,太过冒失”“……不计后果,引得民间怨气沸腾。学子们苦不堪言”“……实难当国策行之。”   开泰帝不以意道:“民间怨气大好啊,怨气越大。说明小章爱卿做的越好嘛。朕知道,你们都不待见章天德。章天德是个倔驴,不服管教,不怕你们。将你们一脉传承的渊源掐断,你们恨他恨的入骨。架不住老百姓喜欢他,贫苦人家,靠科举出头的学子喜欢他。”   这话简直诛心!就差直接说他们结党营私,大家齐齐跪下。   果不其然,开泰帝又拉出前朝往事:“当年南北之争,你们都忘记了?王耿,你是当年南北名额均和后的第一批受益者。你可记得,当年百官之中,半数朝臣来自南地。北方举子寥寥无几的事?”   王耿作为一个倒霉蛋,被点名指姓拎出来,只能连连点头,附和的说是,皇上圣明。颂德先帝对他们的恩情。   开泰帝满意一笑,又接连点了几个人。   开泰帝有意用新贵清流,他放这些京派官下去,就是指着他们能带起几个身家清白,新面孔上来。他不放心这些老臣,专喜爱新人。   可他又不能做的太绝,若将满朝文武,全部换成毛头青年。国之社稷,岂能安稳?   可没想到,章年卿竟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开泰帝又惊又喜,简直爱死这个孩子了。看着章年卿逻辑清晰,步步缜密的折子。恨不得当场叫好,让他放开手脚去做。   可他不能,泱泱国计,岂能任性而为。开泰帝一想到六部内内阁之间扯皮,好几年都难行事。索性特许章年卿先斩后奏。这件事做好了,记他的功。做不好也不要他的命。   开泰帝隐隐期盼章年卿能做出一番漂亮的成绩,堵住朝臣所有说不行的嘴。   章年卿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朝会后,开泰帝留谭宗贤在紫来殿说话。没有外人,君臣两个也少了几分顾忌。说了一早上,口干舌燥,开泰帝喝口茶,润润口。对谭宗贤道:“还好你当初拦着朕,不然朕可真的失去位好帮手。”   起先,开泰帝嫌章年卿年轻,镇不住场子。放下去难以服众。   谭宗贤却道:“章年卿放到别的地方或许难以服众,你把他放到山东去,有孔家在,他定能服众。”   开泰帝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他问:“这是你许章年卿的?”   谭宗贤点头称是。   君臣两人提起旧事,会心一笑,感慨道:“他可真敢做啊。”   内帘官外帘官的弊端,只有章年卿能看得到吗?当然不是。   可大家不敢动,不敢做去。自己生根发芽的家乡不敢,怕被乡邻戳脊梁骨。异地他乡,毫无根底更不敢。怕像何文芳一样,被人冷不防捅一刀子。   到时能不能活着回到京城都是两说。   谭宗贤也很感慨:“……章天德,”他顿了顿,不知怎么说下去。开泰帝目光询问,谭宗贤笑着摇摇头:“……不知道怎么说。”   “这孩子,运道好。”想了想,谭宗贤如是道。他笑的有几分无奈:“章芮樊生了个好儿子。”   一句话,勾起开泰帝做父亲的烦心事,他侧头问谭宗贤:“……为人父亲,章芮樊以退为进,给他儿子某了个好前程。朕呢?”   他呼出一口郁气,想起自己六个儿子,他能退吗?   开泰帝缓缓摇摇头,望着浩浩江山,“朕不能退。”   皇宫里,只剩一个愚贤难辨的二皇子。让他把大魏江山,交给这么一个蠢材,他不甘心啊。   他有六个儿子,个个比少年天才的章年卿都出色。   凭什么,他的儿子就要对大哥的遗子俯首称臣?   他不贪图皇位,但他不能把大魏江山交给一个庸才!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本质上还是没有完成任务的,字数不够。   为示惩罚,我遵守约定发红包。前三留评的发红包。(打脸真快。)   就这样,晚安,大家早点睡。   我继续苦哈哈的码明天的更新233333 第85章   开泰帝对章年卿的新举十分满意,有意在各地方全面实行,将地方选拔彻底绕过朝臣角逐。   他要所有新上来的朝臣都是身家清白,干干净净的。哪边的势力都不沾。   愿望是美好的,期间的艰难,却不言而喻。   与其相比,章年卿在山东的举步维艰,都不足一提。   动谁的利益谁敏感,文武百官怎么舍得放弃多年来的经营,开泰帝动动手指就想将他们多年来的经营一扫而空。想得美!   朝廷私下甚至有了传言,说开泰帝根本没有打算百年之后将帝位还给先帝一脉。否则,何必如此大张旗鼓,态度坚决的推行此举。   将选拔人才的权力由地方直统中央。这是百年基业的举措,开泰帝若不是为自己的子孙后代着想,难不成他费这么大力气,将这些人洗摘干净,是留给和景帝二皇子的?笑话。   一时谣言四起,大有以开泰帝位不正的舆论,逼迫他放弃这个念头。   没想到却适得其反,越发激怒开泰帝。开泰帝再一次认识到,这个江山不是他的。这些朝臣,从来就没有人真正臣服于他。   说到底,他不过是昙花一现,‘代侄继位’。谁也不敢和他亲近,谁也不愿和他亲近。百年之后,他的近臣,都是下任帝王冷落的对象。   一股念头,渐渐在开泰帝心里拧成一股绳。   济南府,孔家。   章年卿泡在澡盆里,头上顶着热帕子。换下的衣服又酸又臭,云娇捏着鼻子抱出去,冯俏挽起袖子,白嫩的胳膊泡在水里,细心替章年卿擦背。   “都回来了怎么还留着胡子。”冯俏不满道,怎么看他的胡子,怎么不顺眼。   章年卿摸着自己胡子,还有几分舍不得:“刮就刮吧。”   冯俏躲在他背后偷笑,十分享受章年卿对她百依百顺的感觉。   忙完贡院的事,章年卿终于松泛一大截。此次乡试的名单拟选已经定好,只等着巡抚派人来监察誊榜。冯俏本以为章年卿会松一口气,谁知章年卿嘴上笑着,和她打闹。目光平静,隐隐忧色。   冯俏不禁问:“怎么还愁眉不展的?”   章年卿叹口气,看了眼她悬在浴桶边的皓腕,转身握住。“烦。想着过两天就要回京。就恨不得日子就这么停下。”   冯俏有些不解,只觉得章年卿在密不见天日的贡院里呆了二十天,有什么地方变了。   “呵呵。”章年卿冷笑一声,重重的躺回浴桶,溅起一片水花。他吐露心声道:“京城正水深火热着,我一点也不想回去掺和。”却只字不提什么事。   “那有什么好怕,你刚立了大功,皇上还会推你去做先锋不成。”冯俏趴着他赤着的肩膀上,闷闷笑道。   章年卿浑身热气,腾腾冒着白烟。冯俏下巴枕在他结实的肩膀上,他被冯俏尖尖的下巴磨的肩膀有些疼,啧一声,赶紧抬起她下巴。指腹摸到下巴细嫩的软肉,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像给小猫抓痒一般。   冯俏觉得痒,想缩回下巴。又贪恋他的温柔,他指腹挠的她舒服,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缩回去。   章年卿见她小脸纠结,顿觉好笑,捏捏她小粉腮,凑上去亲一口:“傻丫头,这你就不知道了。亏你还在皇宫里长过,这点事都想不明白。”   冯俏毫无羞愧之色,脸贴着他脸颊,亲昵道:“我不懂,你讲给我嘛。”   脸上贴着小姑娘香娇玉嫩的小脸,章年卿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皇上想让我给他上刀山下火海无可厚非。不过,我刚顺着他的意思,在济南府贡院大闹一场。我若让他不满意也罢。我即做到他心上,皇上还把我往火坑里推……未免太让臣子寒心。”   冯俏好奇道:“皇上想让你干什么?”   “不知道。”章年卿语气有些烦躁,没好气道:“无非是想让我代表新贵站队,还能干什么。”   冯俏道:“皇上可真有意思,不喜欢底下朝臣站队,到让你去代表新贵清流去站队,这算什么。”   章年卿笑笑,没说什么。催她道:“去帮我拿衣服。”冯俏依言去拿。   章年卿大步跨出浴桶,冯俏一转身,见他什么也没穿就站在她身后。踮着脚,抖着衣服披上去,埋怨道:“都入秋了,还这么不讲究,小心着凉。”   “那你可得给我把衣服裹好了。”章年卿嗓音满是笑意,打横抱起她。   冯俏惊呼一声,紧紧拽着他衣服,遮着他前胸后背,声音略急:“小心着凉。”   章年卿却不甚在意,将她安置在榻上。冯俏半撑着身子,疑惑着望着床,“天德哥?”   “我在贡院这么多日子,最想念这张美人榻了。”一语双关。   冯俏满面粉意,揪着他耳朵道:“你忙的可是国家大事,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呢。”   “想你。”说着俯身压下去。   冯俏忽然感觉到什么,手脚并用抵着他道:“刮胡子,你去刮胡子。”   章年卿不满道:“明天在刮。”   京城里,皇上主意已定,不容辩驳。   满朝文武憋足了劲,试图在章年卿身上找出问题。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查到,章年卿在监考替换试卷前,曾频繁辅导过一名生员,更有甚,那个生员常住孔家。   再往下查,大家更激动了。这名生员的继祖母姓冯,和章年卿的妻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顺着这条线摸上去,毫不意外的查到许淮的堂姐嫁到孔家。   众人大喜过往,好嘛,章年卿前脚抓别人徇私舞弊,贪污受贿。后脚扶持着自家亲戚在乡试取得好名次。   真是一个坦荡正直的清官、好官啊!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济南府乡试放榜时,第一甲第一名,好巧不巧,正是许淮。   乍闻噩耗,冯俏下意识的向章年卿看去。   章年卿风云不动站在书桌前,不拿笔,也不看书,就那么盯着空落落的桌面发呆。他面色平静,没有丝毫担忧之意。   冯俏不解道:“三爷?”   王国舅府上,戴着碧绿扳指的手,重重放下茶碗。王国舅掀了掀眼皮,不虞的看着座下人,再次重复:“我说要保章年卿。”   “为什么啊。国舅爷,章年卿可是谭宗贤的人。你帮他对我们有什么好处?”那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试图说服王国舅:“真让皇上从乡试口就把那些人就把在手里,待他们在京城形成势力。这可就不是我们挑他们,而是他们挑我们了。”   “不说别的,你想想章年卿。他凭什么这么嚣张,一边借着家族傍着刘首辅这位两朝元老,一边搭着谭宗贤的橄榄枝,扬武扬威。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在二宗之间挑肥拣瘦!”越说越不忿。   王国舅轻嗤一声,就轻避重道:“皇上的举措是好的。于我大魏江山,百利而无一害。你我不必盯着眼前蝇头小利,舍不得撒手。”   那人还欲说什么,嵇玉涛疾步过来,压低声音对王国舅道:“刘宗光抛饵了。”   “哦?他把章年卿踢出去了,什么借口?”   “私下里都传,章年卿还在刑部的时候,就和谭宗贤搭在一起。刘大人为了给章年卿谋去江浙的位子,险些被皇上责罚。章年卿却私下对谭大人说,他想去山东。说是他外放的时候正值新婚,不舍与小妻子离别。”   “什么混账话都敢往外传。”王国舅冷笑一声:“不如直接说,章年卿年少好色,不堪大任。是个两面三刀的混账东西。”   嵇玉涛及时住嘴,等王国舅发够脾气。才小心道:“这次章年卿犯了众怒。刘宗光便趁和他脱离关系……”   王国舅瞥了眼在座众人,慢慢道:“二宗怎么争,是他们的事。咱们今非昔比,一步比一步都要比别人更加小心谨慎。这件事不是我们想怎么做,而是要看大势所向,我们能怎么做。”   王国舅声音沉静平缓,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他不疾不徐道:“皇上心意已决,谭宗贤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谭大人,自然是支持皇上的。刘宗光和谭宗贤不睦已久,他们对着干,无可厚非。咱们可不能跟着瞎凑热闹。”   “二皇子母亲是郑太妃,舅舅是宣武大将军。开泰帝这项举措,无论将来谁当皇帝,都是受益者。二皇子那一脉,也不会反对。”王国舅摊开手:“你看,这样一来,朝廷就剩一群乌合之众。站刘宗光,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有人道:“就算没什么好处,我们也不必站谭宗贤啊。”他们和谭宗贤可不是一路人。   王国舅淡淡笑道:“何妨。难不成你要顶着皇上,去跟刘宗光讲道义?”   底下讷讷住口,不再言语。   唯有嵇玉涛奇怪不已,王国舅怎么话里话外,处处都有护着章年卿之意? 第86章   清晨,天边曦光微露。   许淮带着妻子来拜见章年卿。冯俏听见下人禀告,沉吟片刻,对云娇道:“去看看三爷还在练字吗。”   “是。”   章年卿很快跟着云娇回来,冯俏目露诧异,疾步迎上去,暗暗攥他的手,不动声色的使眼色,她笑容满面道:“三爷怎么回来了,前面事忙完了?你练字不是最讨厌别人打扰的吗。”   “无碍,听说表侄子过来了,我过来看看。”章年卿眸色不变,阔掌反握住她皓腕,微微用力,示意她安心。   冯俏还想说什么,却被他打断。章年卿径直跃过她,大步走向许淮。撩袍上座,客气道:“表侄久等了。”   “小姨夫。”许淮扑通跪下,重重叩首,开门见山:“求你救救令海吧。”   章年卿神色一禀,冯俏和尴尬的许氏面面相觑。许氏怀着身孕,冯俏不好让她太激动。找借口将人请到偏厅,溜出空间给男人们说话。   章年卿泄题一事,遭殃的可不止他一个。许淮作为‘被泄题’的受益人。他的‘解元之名’拿的可谓烫手。于一个文人而言,真才实学被人质疑,简直是一种羞辱。   许淮吓的惶惶不可终日。想央足智多谋的冯岚祖母帮忙,冯岚却似有什么顾忌,迟迟不肯答应。   许淮只好亲自上门拜访,章年卿是他唯一的希望。   这件事章年卿也深陷其中,章年卿把自己摘清了,他的冤屈也就洗脱了。   许淮无不委屈道:“……那份卷题,我见都没见过。小姨夫你最清楚,咱们俩可是清清白白的!”   “咳咳。”章年卿被这句话呛到水,狼狈的放下茶杯。扯扯沾湿的袍子,歉意道:“我进去换身衣服。”   章年卿这边刚一动,立即有人禀告冯俏。冯俏忐忑不安的追过去,一边服侍章年卿换衣裳,一边小声问:“你们这个时候见面真的好吗?会不会出什么事?”   章年卿手一顿,低头望着冯俏。她目如清泓,清亮如水,温温柔柔的看着他。目光里有担忧也有信服。章年卿心里一动,伸手遮住她的眼睛。   冯俏不明所以的眨眨眼。   章年卿暗下眼神,揽着她肩膀,抱得一骨消瘦,心里又怜又爱,不知将她如何是好。   他将朝局看的透彻,并不着急。可冯俏却一直在担心着他……   是他疏忽了。   章年卿笑道:“会出什么事?你是怕谭宗贤护不住我,还是王国舅护不住我。”他风轻云淡,安慰她道:“许淮尚且知道我平安了他就无事。我的幼娘怎么这么傻。”屈指怜爱的轻刮她娇嫩的脸颊。   冯俏脸上酥**痒,脸儿不自觉的歪向他,蹭两下。   章年卿见她小猫般娇憨可爱,将人揉在怀里。一根根捏开她的手指,放在手心把玩。“我不过是‘大神斗法,小鱼遭殃’的那条小鱼。这场大戏何时轮到我们来当主角。”   这次危机看似牵筋动骨,惊险万分,比章年卿遇到的任何一次危机都要严重。可冯俏忽略了最关键的一点。——这次危机不来源于章年卿本身。   虽然章年卿被卷在旋涡中央,这个危机阵眼某种意义上是最风平浪静的地方。   章年卿对冯俏耐心解释道:“这是文武百官和皇上的较量。‘齐王代侄继位’再名不正言不顺,他已经是当今的开泰帝。朝官们不会明着和皇上对着干,但他们可以挑我下手。”   他神色平静,镇定又坦然:“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俏俏,只要我活着,是不可能不会做错的事。只是这次恰好被揪出来的是辅导许淮。”   冯俏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喃喃道:“对啊……就算你真的一步不错,他们会来揪你爹的错,揪我爹的错。甚至,揪孔家的错。纵然,退一万步,我们自己连带着身边的人,身上都找不到问题。他们会设计害你,一步一步让你错下去。”一颗眼泪滑下,“躲不掉的。”   章年卿看她哭,心疼不已,训斥她道:“哪有那么严重!”他正色道:“他们会设局我们就不会破局吗。俏俏,皇上会保我,这件事他必须做成做好。这是第一步……开泰帝胸有山川,他想做的,远不止这些。我们赢面很大。”揉着冯俏头顶,徐徐道。   冯俏并没有因他的话感到安心,章年卿的声音却奇异般抚平她的焦躁。冯俏冷静下来,思路便清晰多了。“你见许淮,是想让他坐实天才的名声吗?”   章年卿愣了愣,道:“可以,我来安排。”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冯俏磕磕巴巴的解释。   四目相对,两人相视一笑。   章年卿略尴尬的挠挠头,默契的和冯俏差开这个话题,两人分别去见许淮夫妇。   许淮今天的确是有备而来,大概章年卿夫妇在里间商量,许淮夫妇在外间也商量过。许淮开门见山道:“小姨夫,我县试府试院试乡试都曾斩获第一甲第一名。这是我的放榜书。”依次递上。   章年卿从善如流看过,他将最后一本簿册放下,淡淡道:“我信你没用。”   许淮焦急道:“小姨夫……”   “我给你指条路。”不待他说什么,章年卿打断他道:“你若信我,现在回去备考。这里的事撒手,全都别管了。春闱和殿试,再度斩获第一甲第一名,这才是本事。”   章年卿将四本簿册轻轻推回去,漫不经心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令海,这些东西,你现在拿出去没有。”他怜悯的摇摇头,似乎很不舍一般:“待你拔得龙飞榜头筹,这些东西,才能发挥最大的价值。”   章年卿言尽于此。   许淮震撼的望着章年卿,充满不敢置信和匪夷所思。“这,这真的可以吗?”   章年卿笑而不语。   外间,许氏也在低声和冯俏说话。许氏娘家姓周,单字一个韶字。女人家不聊朝堂事,冯俏羡慕的看着周韶圆润的肚子,周韶注意到她的目光,抿唇笑了笑,问冯俏:“想摸摸吗?”   冯俏惊喜道:“可以摸摸吗?”   周韶拿过她手,贴在肚子上。冯俏怀着崇高的敬意,小心翼翼的摸着她肚皮。“他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还有两个多月就生了。”   冯俏算算日子,“那不是会生到寒冬腊月里去?”   周韶笑道:“可不是么。这臭小子可会折腾人了。”   冯俏爱不释手的又摸摸,遗憾的抚抚自己肚子。周韶看在眼里,安慰她道:“你才新婚,不急。”   “我倒不急。”冯俏爬桌子上叹气,闷闷道:“三爷眼看及冠,膝下空无一子,出去总是不好看。”哪怕不生,肚子里有好消息,也是好的啊。   但在这件事上,章年卿的态度,出奇的坚决。   冯俏根本无法撼动他一丝一毫。   周韶顺着冯俏的话提起自己怀孕的艰难,冯俏听的极为认真。   周韶道:“……从孕吐,各种不适的身体发胖,浮肿,夜里睡不着,经常要吃东西。以前她我特别喜欢吃炸的脆脆的脆骨,现在牙也咬不动了。怀孕到后期的时候,每天夜里都睡不好,经常因为肚子太大挤着,经常要起来如厕。哪怕晚上已经很少喝水了,一天夜里还是要起来十几次。”   冯俏瞠目结舌,喃喃道:“那么辛苦。”   周韶叹道:“是啊,这才是小头。我娘说,快到临产的时候,小腿抽筋,肚子疼。骨头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地方。那才叫辛苦。”   冯俏听的浑身骨头都疼。   顿了顿,周韶又道:“养儿方知父母恩,我怀孕之后才越发心疼母亲。她生养我到这么大真不容易。遭了多少疼,受了多少罪。临嫁人我还气她。”   一句话说的冯俏深有戚戚,不知怎么的,忽的想起孔丹依和冯承辉。   成亲前夜,孔丹依对冯承辉道:“……我明知道给俏姐儿许了一个好人家,可一想到她要嫁人,我就觉得我在把她往火坑里推。越想越难受。”   冯俏这边沉思,周韶那边也目露回忆,“我娘说相公不是我的良人。她说继祖母是个厉害角色,我在她手下讨生活会很艰难。可我喜欢相公,见他第一眼就欢喜。我舍不得他,倔的直和母亲犟。说什么管我的是婆婆,什么时候也轮不到一个继祖母来管……”   她长长叹口气,没有说下去,抑郁又惆怅。   冯俏深有同感,她也是现在才明白孔丹依的用心良苦。嫁给天德哥哥她不后悔,这是上天给她最好的人。   可你问她委屈吗,终究还出是委屈的。   新妇进门,被两妯娌刁难时。前一阵,表哥执意要给章年卿纳妾时。冯俏才发现,原来成亲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她的确如及己所愿和章年卿名正言顺的在一起了。   可随之而来的麻烦,让冯俏意识到。没有什么是一帆风顺的,以前她觉得没成亲不方便,和天德哥搂搂抱抱,都要忌讳人言可畏。   现在想想,那点麻烦都变的无足轻重,几乎可爱。   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冯俏和周韶居然越聊越投机,一见如故的亲切。   冯俏很喜欢周韶有话直说的性子,加上周韶的讨好。冯俏觉得和她十分投缘。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早上好~~~   1.晚上八点还有一更。   2.前五发红包。   最后,爱你们。 第87章   章年卿见冯俏和周韶十分亲近,心里很高兴。他有意拆解冯岚的势力,冯岚是个喜欢掌权的女人。他禁的了她一时,禁不了她一世。只怕他一走,冯岚和孔仲令就会东山重启。阿芙蓉再现江湖。   阿芙蓉是个害人害己的东西,章年卿不欲让此物在山东生根发芽。在其位谋其事,章年卿想,他身为朝廷命官,无论出于何等身份,都有权管管这件事的。何况……   章年卿望着巧笑嫣兮,和许氏高谈阔论的冯俏。长长吁出一口气,孔家冯家若被这两个败类连累,她该会何等伤心。   思及此,章年卿对许淮态度软化,抛出橄榄枝,“……你若不想让旁人诽议你我的亲属关系。争点气,拿下龙飞榜第一名。你有多少实力,拿出多少实力。其他的,有我在。”他抬头,目光如海,意有所指:“你明白吗?”   许淮一怔,章年卿的样子,似乎想坐实旁人诬陷他提拔亲属,故意泄题?   章年卿捏一块松软可口的点心,放入口中,慢慢嚼着。   许淮喃喃道:“小姨夫……”   章年卿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淡淡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这是两码事,你既叫我一声小姨夫,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人陷害。可是,令海你想跟着我干。现在的身份是不够的,只有你拿到开泰年间第一位状元。我这个和景年间的末代状元,才能堂而皇之的和你共事。”   章年卿觑着他,慢慢道:“这才是朝廷和百姓喜闻乐见的。”   如果你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那就努力去做那个象征意义的符号。在这个风起云涌,错综复杂的朝堂,这是章年卿唯一学到的东西。   章年卿不疾不徐,真心实意的传授,他道:“令海,无论你我谁,都不会在短期内成为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但你我可以成为朝堂上最特殊的那个人,成为‘承前启后’的存在。只有这个时候,我们的命才值钱,值钱到,除非天降意外,谁也不愿轻易动我们。因为代价昂重……没有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   孔家是这样的存在,章年卿也是这样的存在。如今,章年卿希望,许淮能成为第三个这样的存在。   屋内寂静良久,许淮的声音磕磕巴巴的:“我,我不是想跟着小姨夫……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   “嗤。”章年卿低头嗤笑,反问他:“许淮,你不想跟着我做事。那你来求我,是拿什么来求我,恩?表侄子的身份,金银珠宝,亦或人脉官位?”   章年卿站起身拍拍袖子,不愠不怒,轻声笑道:“你有什么?”   许淮瞪大眼睛,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么直白的问题。   章年卿近乎倨傲的问他,你有什么值得我帮的呢?   许淮差点脱口而出,我学富五车,出身山东许家,未来前途无量,怎么不值得……的确不值得他帮。   许淮突然想明白其中关节……他前途无量又如何,和章年卿有什么关系。他许淮大言不惭的说了,不跟着章年卿做事,章年卿又怎么会帮他。   许淮顿时哑口无言。   是啊,他有什么呢,妻子的娘家只有钱。他身后的许家被祖母把持着。   祖母,许淮闭闭眼,祖母为什么不愿意和章年卿打交道呢。明明她的侄女就是章年卿的嫡妻。   “令海,你的未来是最不值钱的东西。”章年卿目光噙笑,声音淡淡,毫不客气打压着许淮的骄傲。“可我实在想不到,你除了这个还有什么了。”话音未落,大步跨出房门。   章年卿即将跨出房门之际,许淮情绪激动,大声喊住他:“章大人,学生敢问皇上如今大除弊端,正是不想让天下举子为官前和各势力官员有染。章年卿大肆背行其道,不怕被皇上降罪吗!”掷地有声。   章年卿闻言,果然停下。他神色未变,波澜不惊。回头道:“哦,多谢许贤侄提醒。”他回头,似笑非笑看了许淮一应,高声道:“毛竹,送客。”   许淮满腔愤怒被那一眼戳泄,这是回过神来自己干了什么蠢事。自己是来求人的,还铮铮有词的劝诫章年卿不要徇私枉法……简直,愚蠢极了!   许淮悔不当初,带着妻子离开孔府的时候。周韶和冯俏都有些意犹未尽。   男人们不欢而散,女人们却聊的依依不舍。周韶冯俏有心说一句改日再续,各自看着自家男人的脸色,识趣的没有说出口,只用眼神恋恋不舍的告别。   冯俏一回屋就发现,章年卿并没有像刚才表现的那么愤怒。反倒心情颇好,甚是悠闲的临摹谢谷志的兰花图。   冯俏净手后,上前替他砚墨,小心翼翼的问:“我听毛竹说,三爷刚把人轰出去的?”   章年卿敏锐的注意到冯俏的称呼,瞥她一眼,故意摆出架子道:“恩,怎么,想替他说情?”   冯俏忽的脸一烧,许是章年卿从没有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和她说过话。突然这么一句话扔给她,冯俏忽然觉得怦然心动,章年卿的声音都一下子充满魅力,本是一句平平无奇的话,硬生生被他炸的手足无措。   冯俏捏着砚墨的手指都开始泛红,白玉指头不好意思的屈起来。   章年卿目光落到她圆润光泽的指甲上,冯俏的指甲上永远干干净净,鲜少涂甲。他握着温香暖滑不想松手,忽的心里一动,目光闪闪的看着冯俏,兴奋道:“幼娘,我给你画指甲好不好?”   “啊?”冯俏望了望天色,犹豫道:“不好吧,都这个时辰了。等捣好花汁,天都黑了。”说着就要缩回手:“我也不喜欢这个,算了吧。”   “不用这么麻烦。”章年卿执意擒住她的手,换只抄经细毫,醮着颜料,在她指甲的方寸天地里勾勒起画来。冯俏见他画的好看又新奇,便松了力道,不在和他较劲,任他去画。   章年卿不愧是当年才绝京城的第一人,最细的抄经小楷,在方寸大小的指甲间也难以施展,多一分少一毫都会不美。他手里却又稳又好,每一笔都胸有成竹,好似早先深思熟虑过的。   章年卿盯着手里纤细白净的手指,全神贯注。冯俏隔着黑檀宽桌,弯腰倾身,垂目看着章年卿的侧脸。他五官英俊,朗目疏眉,神仪明秀。冯俏看着看着,不自觉离他越来越近。   章年卿只觉头顶一暗,“俏俏,你挡着光……了。”   冯俏俯身轻轻一吻,亲在他脸颊上。章年卿皮肤不好,微微粗糙。冯俏唇贴在他脸颊上,章年卿浑身一僵。冯俏一无所觉,只觉心动,他的气息和熟悉的感觉完完整整包围着她。   冯俏舔舐着他的脸,一寸一寸往他嘴角处挪。也不管章年卿没画好的指甲,紧张的抓着他胳膊上的布料,五彩缤纷的颜色,晕在暗纹锦竹的绵绸直辍上。   章年卿维持着原先姿势,只是将身子略略朝前倾倾,方便冯俏动作。冯俏揽着他脖子,终于吻到他嘴角,章年卿半张脸上都是她的口水。她一离开,空气沁凉。   冯俏刚贴上他的唇,章年卿忽的换了一边,侧脸道:“还有这边……公平点……不要厚此薄彼。”他声音嘶哑,已然情动。   冯俏茫然的离开他温热的唇瓣,怔怔看了看他左脸,还是十分英俊,一骨一寸都透着清冷,隐隐的英气透在眉宇傲骨里。她兴高采烈的扑上去,涂他一脸口水。   内间,灯火通明。   云娇打盆水,拿了两个热帕子。章年卿和冯俏一人拿一个给对方擦脸,脖子。冯俏的指甲早已经花成一片,两人身上都是颜料。其中以章年卿脖颈后面最为严重。   “天德哥,低头。”冯俏站在章年卿面前,章年卿从善如流露出脖子,冯俏细细给他擦个干净。末了,还给他涂上香脂,滋肤润皮,盼着他以后能白一点。   章年卿额角突突的跳,看着冯俏梨涡微颊,又不忍责怪她,只能受下一股腻人的香气。   这味道在冯俏身上让他迷恋,涂到自己身上,章年卿只觉得自己像个娘们儿。   擦完身上,两人十指交缠的在铜盆里洗手,章年卿细细的清洗她手背手指上的颜料,忧心忡忡道:“是我不谨慎了。这些都是硝石等我制成的,染在身上唯恐不好。还是洗干净为妙。”   冯俏小手躺在他宽厚的掌心里,被他整个包围,只觉欢喜。半点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章年卿看着她清澈的眸子,眼里满满是甜蜜的笑意,叹口气,任命的替她搓洗起来。 第88章   章年卿发现今夜的冯俏有些缠人,他和衣躺在床上时,冯俏突然从背后揪住他一缕墨发。章年卿头皮一紧,顺着她的力道靠过去。柔声道:“幼娘,怎么了?”   冯俏眼睛亮晶晶的,脸颊微红,咬唇半晌,才道:“天德哥。”她扑过去,抱住章年卿的脖子,在他耳旁小声道:“……等你及冠,我送你个孩子好不好。”   章年卿眼中骤然一亮,笑意攒在唇边,他道:“不好。”然后,不由分说的解下她缠在他脖子上的双臂。章年卿温热的掌心,握着细嫩的胳膊,动作温柔。   冯俏茫然道:“为什么,你不喜欢孩子吗?”   章年卿半晌不语,良久,摸着她光滑的后背,慢慢道:“俏俏,你忘了我为什么会惹上四皇子。”   青嬷嬷。冯俏下意识想到,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天德哥……”唇上猝不及防被他亲上。   章年卿细细亲吻她香软的唇,捏开她的腮,往最深最狠的地方亲去,炙热探索。   冯俏挣扎着想和他说什么,章年卿用全身的力气压制她。   长臂一挥,打落床幔。明绿色软幔缓缓落下,章年卿叹息的声音混杂其中:“幼娘,你乖。”别让我现在还要分神操心你了。   正如章年卿所料,众臣对他发难,同样着急上火的还有谭宗贤。   谭宗贤受开泰帝指使,紧锣密鼓的安排一切,竭力将章年卿摘出漩涡。   谭府正厅燃着袅袅檀香,八仙桌上摆满珍馐美馔,谭宗贤食不知味,难以下筷。李舒风尘仆仆的从外面回来,见着谭宗贤先是一拜,这才道:“谭大人,有转机。”   谭宗贤让他坐,“慢慢说。”   “谭大人还记得前阵子,王国舅要娶侧室的事吗。”   谭宗贤皱眉,“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李舒嘿嘿一笑,“王国舅是游山海湖的时候遇见他那位红颜,他走的时候,可是章年卿亲自携地方官送行……那章年卿果真不是个糊涂蛋。济南府一有人知道他身份,他就跑了。”   谭宗贤先是一喜,然后皱起眉头:“这事不好办啊。王国舅和刘宗光都是前朝过来的老人,我拿什么劝他帮章年卿说话?”   李舒不紧不慢道:“这正是小的想说的第二点,前儿我听我婆娘碎嘴,说王国舅老不正经,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还惦记着人家黄花大闺女。”   谭宗贤敏锐道:“王国舅这个红颜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是没有。不过她和章年卿倒是有那么一点渊源。”   “哦?”谭宗贤感兴趣道:“说来听听。”   李舒把缑秀和章年卿差点定亲的事告诉谭宗贤,又道:“……王家今非昔比,已是强弓末弩,硬撑着罢了。王国舅若不想被言官弹劾,现在明哲保身才是正经。”   李舒再次拔高声音,铿锵有力道:“大公子,老爷已经过世十多年了。天下的主人都换了,你莫要再被前尘往事绊住手脚。”   良久,谭宗贤‘恩’一声,道:“备礼,去王府。”   “是。”李舒领命而去,还未跨出门,便听谭宗贤又道:“李舒,再去帮我查查。王皇后打入冷宫前后,王家男儿的官职调动。”想了想,补充道:“查嫡系那一脉就好。”   “李舒明白。”   章年卿沉浸在山东的温柔乡里无法自拔,谭宗贤在京城里为章年卿那点破事跑前跑后。   谭宗贤带着重礼和王国舅儿子的前程,换取王国舅的支持。   章年卿朝堂一众权臣的力保下,轻松洗脱罪名。什么泄题,什么庇护自家亲戚。章年卿分明躲在山海湖,前有驿站官出证章年卿借住的邸报,后有王国舅力证彼时章年卿在场。   先前跳出来,指责章年卿的官员一时成了笑话。   开泰帝神清气爽,大刀阔斧改革换制,雷厉风行,力求章年卿的新举能在下次乡试时,举国推行。   章年卿因此意外扬名,在士林间名声极好,很得清贵喜欢。屈指当属翰林院的清流们,各个将章年卿当做翰林院的骄傲,标榜其中。   九月九日重阳节,章年卿在弱冠之年,赢尽天下清流的好感。加之他娶的又是衍圣公的孙女,大家更觉他是福星高照的第一人。   于是,章年卿回京之时。难得遭到刑部和翰林院抢人。   刑部尚书张恪振振有词,章年卿一年前就是他刑部的人,如今不过是挂名翰林院去监考。翰林院凭什么和他抢人。   翰林院也坦坦荡荡:是,章年卿是被调到刑部去了。可当初因审辛勖涵案,事出从急,章年卿离开翰林院的流程就不对。严格意义上来说,章年卿还是翰林院的人,不过被刑部临时掉借走罢了。这次章年卿‘出战’山东,也是打着翰林院的名号去的,刑部你又拿什么脸抢人。   开泰帝笑吟吟的看着刑部和翰林院在朝堂上互吵,不仅没有劝阻,还火上浇油的说:“章爱卿此番立了大功,他想呆在哪朕都由他……算是朕对他的恩赏。”   竟是把章年卿当宠臣看的意思。   翰林院诸人眼睛一亮,竟是誓死也要把章年卿抢过来。甚至把昔日和章年卿要好的杨典薄拉出来,让他给章年卿写信,打感情牌,让章年卿留在翰林院。   “非章年卿不可。”   刘府里,刘宗光情绪不明的写下着六个大字,他不断的想,为什么不是‘非刘俞仁不可’不是‘非其他人不可’。   如果刘俞仁还是当年那个神童……   刘宗光呼出一口郁气,那也不能如何。   迄今为止,刘宗光不得不承认。少年天才并不是章年卿横走官场的原因,不可替代才是。不管是从他修《新魏史》,还是如今的‘举新策’。   章年卿占尽旁人没有的优势,出身、能力、地位、运气他什么都不缺。他似乎就是上天注定的那个人——非他不可。   刘宗光恨透了这四个字。   管家气喘吁吁抱着白瓷圆肚瓶进屋,望着满桌子的笔墨纸砚,问刘宗光:“大人,桌子上摆满了,花瓶往哪放?”左看右看,“要不,放高架上吧?”说着就要放上去。   “不必。”刘宗光冷声道,拂袖拨冗,将满桌子的东西拨到地上,冷笑道:“这不腾出地方了。”接过笨拙的白瓷圆肚瓶,珍而重之的放在桌子上。   圆瓶孤零零的,釉面上泛着华贵清冷的光。   “把不重要的东西挪开,自然能腾出地方放自己想放的东西。”刘宗光如是道。没有注意到一个矮个子小厮,消无声息的离开正院。   听完下人禀告,刘俞仁喟然良久,伫立窗前,望着月色怔怔出神。他就知道,章年卿每次大放异彩时,父亲对他的不满就会多一层。   刘俞仁不理解,为什么刘宗光非要在他的面前树立一个对立面,一定让他和章年卿成为对手?还要一较高下,决出胜负。而且,要赢的一定是他刘俞仁?   刘俞仁不喜这些,他本性喜和。不善与人为敌,唯一一次和章年卿针锋相对,不过是章年卿和冯俏刚定亲时,他把人请进府里考量了一下,再没有过多冒犯。   偶尔,刘俞仁也会羡艳章年卿,他十八岁时还在考乡试考会试。   章年卿在十八岁时已经做出政绩,二十岁时名扬天下。如今天下文人,哪个不知章年卿新政第一人。   听说章年卿在殿试的时候就是激越派,如今行事,越发入木,深得其中三味。   章年卿收到杨典薄信时,嚯,好厚一封。章年卿借着午膳的功夫,花了一炷香的功夫,才从杨典薄厚厚一摞信里提出重点——杨典薄想让他回翰林院就职,并以广西学政的位子相邀。暗示他只要愿意回翰林院,必将有锦绣前程。   章年卿讪讪的摸摸鼻子,说句心里话,他不太想去。在刑部磨砺近三年后,他不想再去担任教育文职。翰林院三年,已经将他磨的够够的。他在山东这些时日,深谙一个道理,没有两把胡子,是当不了老先生的,难以服众。   教书育人讲究资历,他年轻面嫩,底下学生比他都大,难免有不服气的。而且,照目前看,比他大的只多不少,糟心事不知道有多烦。   章年卿还是想在六部就任,哪怕外放出去也高兴。 第89章   冯俏在傍晚接到衍圣公的信,信是孔家人带来的,没有经章年卿手。   许娇搅着手帕,压低声音对冯俏道:“公公拆信见掉出来的是衍圣公给你的信,怕耽误什么事,连夜让我送过来。我是悄悄过来的,带着鲜果点心,没人发现。”说着就要走,歉笑道:“还劳幼娘遣你屋里的大丫鬟送我到二门。”   许娇连夜过来,本就有殷勤讨好的嫌疑,若冯俏屋里再不派人送,那才叫颜面尽失。   冯俏抿唇一笑,拉着她的手,亲自送往二门。许娇冲她感激一笑。   信封红印未拆,冯俏趁章年卿不在,取过小刀拆开信。   信是冯承辉亲笔,口吻是孔明江的。可见这封信时翁婿两个商量过才写的。   冯俏心一沉,一目十行的看下去。看到最后一个字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外公和父亲想知道章年卿下一步打算,方便他们那边行事。信不好直接写给章年卿,只能曲线救国,借着写给孔家的名义,暗藏夹带递给冯俏,再通过冯俏的嘴传到章年卿耳朵里。   冯俏眉开眼笑,捂着胸口,“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   不过,冯俏心下奇怪,衍圣公和冯承辉要帮章年卿调职怎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倒像章年卿这边是一手消息,拿到此等机密,方便朝臣行事一样。   冯俏想不明白,索性去前院找章年卿。还没踏入前院门,便听毛竹道,许淮来了。   这次许淮是孤身一人来的,两手空空,进门便被章年卿带到书房,已经两个时辰了,两人到现在还没出来。   冯俏点点头,没有多问,去偏厅等章年卿。   偏厅设在西耳房,靠窗的地方设着美人榻。冯俏随手抽本书,靠在美人榻上打发时间。   书房里,许淮笔直坐在章年卿对面。   “想明白了?”章年卿听见门口动静,起身站在窗前,看着冯俏窈窕倩影步入偏厅。声音淡淡,有些漫不经心。   许淮低头道:“想明白了。”他抬头,目光烈烈:“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是令海想偏了。”   章年卿转身看他,目光审视,慢慢问道:“是你自己想明白的,还是你祖母提点的。”   许淮沉默了一会,道:“祖母这两天不肯见我。”   不肯见?   怕是没时间见吧。   章年卿腹谤一声,面上不表,依旧不动声色的问:“哦,你祖母这两天都在干什么?”   “商铺上好像出些什么事。”许淮拧着眉,仔细回忆:“似乎是行船出了问题,好多货都掉进水里了。商铺损失惨重,祖母可头疼了。”   章年卿频频点头,惋惜道:“原来如此。进来水盗确实猖獗,我行船来山东的时候还险些被抢劫……”   两人说着说着,话题便被扯远了。   冯俏等的都睡着了,醒来时,屋里一片黑暗,章年卿正招呼着下人点灯。   “吵醒你了?”章年卿蹲在美人榻前,满眼愧疚,“看见你过来,起先还想着一会儿就过来。哪知一聊便忘记时辰。”   冯俏不以为意,揉着眼睛问:“三爷吃了吗,我去叫晚膳。”   章年卿其实和许淮吃过了,却不愿意扫兴,笑道:“好啊,正好我也饿了。”   冯俏借着上菜的功夫,把衍圣公写信来的事告诉章年卿。闻言,章年卿挑挑眉,“把信拿给我看看。”   冯俏从衣襟里拿出来,还是温热的。章年卿握着那点暧昧的温度,颇有深意的扫了眼冯俏的领口,抖开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还挺急的。”章年卿感慨一句。   冯俏不明所以的看过去,章年卿沉默片刻,摇头苦笑:“本来不打算这么快做决定的……”   “那就过两天再回。”冯俏劈手夺过信。   章年卿手一空,愣了愣,笑道:“也没什么为难的,是我没想好罢了。我不想回翰林院……可也不能回刑部。”他用的事‘不能’两个字,听他沉默片刻,又道:“……回去,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张大人。”   冯俏脑中闪过章年卿靠在她肩头的脆弱,不解的问:“你和张大人不和吗?”凭两家的关系,不应该啊。   “不是不和,是……”章年卿语塞,一时不知怎么说下去,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声叹息。   冯俏见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放下筷子,宽慰他道:“天德哥,既然躲不开,那就去问个清楚吧。你可不能一辈子不跟张伯伯共事的,即便你不在他手下干,同在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不好。”   章年卿神色犹豫,冯俏再接在励,理所当然道:“你不敢去问张伯伯的话,直接问爹啊。反正我们是小孩子,多问问大人,就知道该不该和哪家交往。对了,还有嵇大人,你不是有话要问爹吗?一起问啊。”   “唉,我怕信上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那就当面问啊。”冯俏不假思索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天下父母都是最疼孩子的,这等紧要关头,爹就是有什么为难,也不会瞒着你的。”   冯俏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蛊惑着他,章年卿动摇不已,她道:“张伯伯和嵇叔叔都是章家故交,他们的事,你与其在这胡思乱想为难着,不如坐下来好好和爹谈一谈。”   冯俏强硬的掰着他倔强的肩骨,“天德哥,你不要这么犟。你得学着和你父亲交流。”   “不,不会的。俏俏你不懂。”章年卿忽然情绪激动起来,大声道:“你以为我爹会和冯先生一样吗?不,俏俏,他不会的。我是他儿子,我最了解他。”   章年卿落寞又坚定道:“俏俏,爹他在朝堂上做惯好人,左右逢源。但他在家里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他是一家之主,他只会告诉你怎么做,从来不会告诉你为什么。”   毫不否认,章芮樊是疼爱他的,章年卿一直相信这一点。可章芮樊从来就不是一个耐心的教儿子怎么做的人,他只会告诉你做什么,然后推你走。   章年卿在中学堂上学时被人押着捉刀代笔时,章芮樊没有管过,只说他章芮樊的儿子可不是怂包。然后,章年卿靠着自己的智慧和两个哥哥的力量教训了他们。再后来又和他们交朋友,一劳永逸。   和景帝驾崩的时候,章年卿前路黯淡无光,章芮樊没有管过,只说过两年他会让张恪看着把章年卿调出京城。章年卿笑着说没事,自己一个人去翰林院赴任,在暗波涌动的翰林院扎稳脚跟。   唯一一次,章芮樊从河南回京,第一次和章年卿贪谈心、交待事情。说的话却真假参半,章年卿不知从哪猜起。章芮樊有自己的谋算,从来不打算给谁说。   章年卿露出一抹苦笑,涩涩道:“俏俏,你不知道我爹有多么强势。我和他父子同朝为官,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提点过我什么。甚至,我殿试的时候,都不知道我爹在朝堂上居然是个老好人的形象。”   “怎,怎么会。”冯俏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公公不疼章年卿?怎么可能。   冯俏完全不敢相信,她可是知道,章芮樊为了把章年卿塞到晖圣阁读书,花了多大心血。那颗双龙戏珠,还是她嫁过来的时候,父亲特意叮嘱她塞到给公公的鞋袜里。   可章年卿说的句句属实,两人床底间,章年卿的确也流露过只能和爹爹、她说说心里话。偶尔,张恪也是个坦露心声的好人选。只可惜,现在不是了。   现在,章年卿对张恪满心怀疑,却苦无证据。   世人喜欢称父子同朝为官为‘乔梓’,父亲承冠,儿子借荫树下。可到章年卿这里,却面目全非。他从幼苗起,就一个人长在外面,独挡风雨。   章年卿习惯一个人了,授业解惑他有老师,慰藉心灵他有俏俏。至于父亲……章年卿只有敬畏。但凡走父亲手里能通往的捷径,对章年卿来说,都是死路。   他从不敢去向章芮樊要求什么,因为父亲绝不会给他说的。   章年卿畏惧父亲,畏惧……这个一家之主。   和怨恨无关,单纯的,害怕。   一个儿子对父亲天然的恐惧。   好半天,冯俏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她温柔又肯定道:“三爷,俏俏不知道你和爹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可俏俏相信,天下没有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子,公爹尤是。”   她十指**他发间,温柔的梳理着:“你说你爹不管你在中学堂的死活,如果他真的不管你,又怎么会回求我爹教你读书。怕你学业跟不上吗?恐怕不是吧。你从小就聪明非凡,章大哥章二哥都因为你的聪明为你让路。这么多年,公爹为培养你一个,花费了多少心血。天德哥,你说这话,良心都不会痛吗?”   章年卿怔怔的,“你是说,我爹去求冯先生的?”父亲那么高傲的人,会求谁?   “可不是吗,他为了让你能跟着我爹读书。花了大价钱买了我爹心慕已久的前明遗物’镶金托双龙戏珠’……” 第90章   东窗白瓷垂柳,正屋里悉悉索索的,烛火交影投在白瓷瓶上。   章年卿枕在冯俏腿上,脸上盖着书。一如两人小时候章年卿哄冯俏那般。只不过此时,两人的身份却颠倒过来。男儿眼泪总是比女儿泪来的更难得些。   章年卿不承认他哭了,冯俏也确实没看到他哭。只听他嗓音有些低沉,微微嘶哑,十分好听。冯俏动了动发麻的腿,“诶……天德哥,你还哭吗。”她小声道:“你压的我腿疼。”   章年卿:“……”   他坐起身,眼睛微红的看着冯俏,无奈道:“睡觉吧。”长长叹息一声,起身去洗漱。冯俏勾着他的手不让他走,杏眸清澈,缠绵情思,少见的媚气。   章年卿微微诧异:“看我哭你都能看动情?”声音不知是惊叹还是别的什么。   冯俏被他说的害羞,低头露出优美脖颈,不好意思道:“……看你哭特别有满足感。”   “这是什么坏毛病?”章年卿不敢置信的挑眉,也不走了。转身将她半压在床上,贴着脸问她:“难怪你不让我枕着,真的是腿疼……还是别的什么?好幼娘,告诉三哥,为什么喜欢看哥哥哭”声音低沉,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   冯俏心被‘哥哥’两个字烫的一颤,这个缠绵又暧昧的词,带着几分禁忌的味道,刺激着冯俏敏感的心房。她轻喘气道:“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很满足啊。”冯俏鼓足勇气道,她闪着清澈的眼睛,一本正经道:“章大人现在越来越神气,在外面官威越来越大,威风凛凛的。夜里回房,却趴在我腿上哭啼啼,可怜见的……”她戛然而止,声音兴奋,不知道在激动什么。   章年卿扶额,感到片刻头疼,他黑着脸道:“不许起瞎哄。”这算什么兴奋点,有那么高兴吗。他严厉道:“再说一遍,我没哭。”话音未落,起身下床,大步跨进里间去洗漱。   冯俏趴在床上,乐不可支,笑的花枝乱颤。   在冯俏的极力怂恿下,章年卿终于答应,回洛阳和父亲面对面把话说清楚。他带着冯俏回洛阳,也算是进京前和家里人见一面。日后各自为官,少聚多散,只有过年的时候能见上一两面。   乡试彻底结束是在九月后,加上往来返乡的行程,到京城也到了歇冬年的时候。章年卿回京述职并不赶路,洛阳之行却迟迟不能动身。   章年卿好不容易同意回洛阳面对章芮樊,冯俏怕章年卿改主意,恨不得当即就动身。可冯俏查过沿路渡口后,发现一路上停船的渡口都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手的东西。冯俏只能在济南府多逗留几天。把东西都置办齐全。   这是小夫妻两第一次回洛阳,不能失了礼数。陶家家大业大,亲戚也多,冯俏几乎将半个济南府胭脂铺和金银玉器买个遍,还是觉得确什么。   章年卿好笑的看着冯俏在屋里转悠,嘴里还念叨着:“……带点山货吧,不如带些小地方的特产零嘴过去。可船上闷热,通风不便,现成的吃食拿过去也会馊吧。”说着说着,自己又发愁起来。   章年卿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笑着看冯俏在那边犯为难。屋里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全被冯俏赶去做荷包打络子去了。这两天冯俏不住给他埋怨:“太突然了,太赶了,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章年卿劝慰她道:“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去了。”   冯俏又斩钉截铁道:“不行!必须去。”态度十分坚决。章年卿都被她唬一跳。   章年卿望着冯俏,目光忽然温柔起来,章年卿当然明白冯俏为什么这么重视这次洛阳之行。她几乎苛刻完美的准备礼物,拼尽全力的想要获得陶家人的好感。   冯俏从来都不是会主动去讨好谁的主儿,向来都是别人千方百计的讨好她。   ……她这么做都是为了他。   章年卿第一次觉得冯俏嫁给他委屈,蓦地握上她手腕,低声道:“幼娘,有我在,你不准备这些,他们也会喜欢你的。”   冯俏不以为然道:“又不费事,天德哥你急得话,下午就可以启程。我这边准备的差不多了”   章年卿发现,冯俏在有些事上,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则,在这套原则里,谁说话都不起作用。比如上次洞房后,他心疼她,求着娘免了她的请安。她还是硬撑着身子起来了。将满屋子人都哄的心花怒放,然后功成身退,才赖在他怀里说腰疼。   还有上次两个嫂嫂为难她……   章年卿不想承认,但冯俏在内宅里,行事是有些精明在里面的。这和她纯真的外表不符,和她天真烂漫的性子更不符。知世故而不世故,是她善良的根本。   思及此,章年卿出门,对赵鹤道:“汪霭那边会撑乌篷船的有多少人?”   赵鹤道:“都会,那是他们吃饭逃命的家伙,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   “好,今晚你去通知汪霭。让乌蓬帮连夜去一趟京城,帮我采购一些东西,耽误两天也没关系。勿必将我单子上的东西都给补全。赶在九月二十三日前,给我送到洛阳渡口。”   “啊?”赵鹤结巴道:“章大人,你说给汪霭牵线做生意,做的就是这个?”一脸不敢置信。   章年卿失笑,“不是,他们的事等我回京后再说。先帮我办点私事。”拍拍他肩,“你去吧,晚上我叫人把单子给你送过去。”   章年卿问云娇要了箱笼单子,先看了看冯俏现在置办的东西,心里大致有个底。回书房,提笔醮墨:湘竹小扇十柄,东坞山砚台、竹匣各五十,大时壶、汝窑小炉、汝窑花瓶等……   洋洋洒洒写了三页纸,连那家店,那个师傅,扇面上要什么字画,那些空白的他回来提印都标的清清楚楚。写完,章年卿捻着笔杆,还有些意犹未尽。   想了想,又画了份图样,要人在九斛珠秘密打一件礼物。   准备好这一切,章年卿点点腰包,这才发现他只有不到五千两银子,一时捉襟见肘,发愁了。   章年卿第一次感到囊中羞涩的为难,以前跟着章芮樊夫妇住着,家里人情往来,都有父母亲操心。后来跟着冯先生住着,章年卿的花费也无非是和同僚去大梦京喝个小酒,偶尔给冯俏买点小礼物,钱也够花。   如今成家立业,小家脱离大家,章年卿突然发现,他连回次老家的钱都不够。   章年卿是五品员外郎,每月俸禄是禄米十六石,白银一百六十两。一年不吃不喝,也只能攒下不到两千两银子。以前倒是在翰林院待过三年,可翰林院是个清贵衙门,真真切切的又‘清’又‘贵’。   清廉当属第一,平时人情往来,古玩典籍出手无不大方,让人痛心滴血。   章年卿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他是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章年卿看着瘪瘪的钱袋,愁眉苦脸的看向里间。一头撞在百宝架上,绝望的想:天啊,他总不能真的去花俏俏的陪嫁吧。   当然不行!   他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可,唉……   章年卿不由的想到他最后的底牌,他偷偷叫过来赵鹤,咬着耳朵问:“汪霭接手乌蓬帮的时候,乌蓬帮还有多少家底?”   赵鹤惊异的看着章年卿,章年卿硬着头皮对视。赵鹤咽咽口水道:“都在吧?乌蓬帮的家底都是万先生和薄海浩管着,当时他们两个都在汪霭手上,底下有些人虽然跑了,带的都是自己的家当。乌蓬帮还算有点存货……”   章年卿沉吟片刻,肃然道:“这样,你去给汪霭说,看能不能给我凑出一万两银子,最迟年后我还给他。”   赵鹤汗颜道:“三少爷,你很缺钱吗?”   章年卿镇定的点点头:“一点点,手头有点紧。”   赵鹤卡壳半晌,最终道:“好吧,我去和汪霭说。三少爷什么时候要?”   “尽快吧。”章年卿递给他四千两银子,道:“带着这些一起回京。无比将我嘱咐你的东西都置办齐了。这些钱从汪霭那边出。九斛珠这套东西,这四千两先垫过去,不够的话等我回京再说。”   “章大人。我是想说,你这边手头实在紧的话,少奶奶上次给我的小金鱼还在我那放着,我给你拿过来?”赵鹤试探道。   章年卿纠结半晌,艰难道:“不了,少奶奶给你的你就拿上,不用跟我……”   赵鹤看出一点意思,故意道:“少奶奶赏给我,自然就是我的钱了。三少爷要用,权当小的笑纳了。”   “……”   死一般寂静,章年卿沉默半晌,难为情道:“算我借你的。”   赵鹤强忍着笑,回房才敢放声笑个痛快。   章年卿却一点也不痛快,简直太憋屈了。他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没钱寸步难行。   章年卿总算明白了,冯岚和孔仲令为什么敢冒着天下大不违去贩卖阿芙蓉。孔仲令许是过惯了奢华的日子,而冯岚就是胆大了。女人家这辈子与官场无缘,所以她养大了许淮。能挣的钱她都挣了,她现在只想要权。大概是没有人给过冯岚安全感,只有钱权能让她感到放心。   章年卿也瞬间明白,刘宗光为什么会掐着工部不撒手。   人的心真的是贪婪没有止境。刘宗光是带着从龙之功跟着开泰帝过来的,能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追根究底不过一个贪婪。当初朝堂争论要不要齐王‘代侄继位’时,刘宗光至始至终都是站在齐王那一边的。   后来齐王继位,大家都以为刘宗光会接着和景年间的盛宠,继续权倾盖野。哪曾想,开泰帝悄无声息扶起了谭宗贤。   以前章年卿还不明白,刘宗光究竟什么地方热的开泰帝厌弃了,皇上会那么不留情面的打压他。   倏地,电光石闪。   章年卿忽然想起辛勖涵,章芮樊拿辛勖涵狠狠捅了工部一刀……是想讨好皇上,还是单纯的为出口恶气呢?   章年卿闭闭眼,这是他最不愿意去想的东西。   不管怎么想,父亲都不是他心中正直宏伟的形象……变得不堪一击。 第91章   章年卿临走前,以翰林院进士的身份为许淮提匾‘孝廉第’。予许淮无限风光,并当众寄予重望,道:“我入翰林院时,曾对我说过‘少年人不受一点磋磨,以后是会有大磨难的’击败谣言最好的办法不是解释,是用实力证明自己。”   他声音一沉,重重道:“记住我给你说的话。”   许淮重重磕头,表示铭记在心。   章年卿本意是给许淮将来的功成名就奠定一句基础。一如后世,提起某某流芳百世的名人,小传里总会一句话,某某几岁时,曾有某某大人物提点,暗示此子将来定有非凡成就,士林里很吃这一套。   章年卿有意为许淮将来翻身,打下基础。他对许淮还是相当有信心的,他考察过许淮的学问,以前许淮怎么样章年卿不知道,但经过这几次考察,章年卿发现许淮的学问很扎实。冯岚不帮着他弄虚作假,许淮也能取得很好的名次。   只可惜,冯岚对许淮的要求太高,导致不得不剑走偏锋。   没想到,章年卿却因此意外获得了一笔不菲的财富。   章年卿给许淮亲笔提匾,引来诸多人眼红。希望章年卿也能为他们提一块匾,连润笔费都送来了。若搁在平时,章年卿肯定看都不看一眼。现在……   是夜,月悬高空。   章年卿揉着发酸的手腕,心满意足的收下笔。章年卿做这些都悄悄的,背着冯俏进行的。   章年卿颇为要面子,一点也不想冯俏知道他沦落到这种尴尬的境界。   晚上章年卿回去也是偷偷摸摸的,冯俏累了一天早已经呼呼大睡。靠睡里侧的香甜无比,章年卿偷偷躺下,在她嘴角亲一口,靠在她身旁,安心睡下。   长夜漫漫,恬静悠长,连窗外为微弱的蝉鸣都少了几许烦躁。   章年卿喜欢看冯俏睡觉,娶她回来最不后悔的事,你看着她吃饭睡觉都觉得香甜无比。冯俏不像他,作息规律,戌时睡卯时起,偶尔耽误,必然是他晚上闹她。   章年卿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娶的又是自己最心爱的姑娘,难免有些荒唐不知节制。冯俏爱犯困,每每澎湃情动的时候,章年卿只能咬着她耳朵撕磨,一声阿萱,一声幼娘的混叫着。盼着她清醒,给他喜欢的回应。   哪怕不高兴的踹踹他,动动手,说他烦。他都觉得高兴。   阿萱和幼娘于章年卿而言都是两个带着特殊意义的名字。   阿萱是情丝,千丝万缕,疼入骨血,越看越爱。爱到手足无措,抱也不是,亲也不是,心里软的一塌糊涂,只能一声阿萱的叫着。   毕竟章年卿是不善于直白言辞的人,他不可能时时刻刻对冯俏说‘我爱你’。叫阿萱则相对容易一点,也比较能说出口。   而幼娘这个名字,多少带一点求而不得的欲念。许是表哥给他的那本书教坏了他,许是他青春年少时生命里只有一个冯俏。章年卿对幼娘这个名字格外情有独钟,每次喊幼娘,十次八次都是求欢,还有两次就是哀求了。   相比之下,冯俏对章年卿就不上心的多。从来没有给他取过什么特殊含义的名字。床底间床底外都是硬邦邦的‘天德哥’。他只能从她尾音翘起的程度,和声音的软绵来判断她是撒娇还是求饶。   章年卿越想越愤懑,冯俏这个小没良心的,除了床底间故意挑衅他时,暧昧的会喊章大人。平时连声三哥都不喊,冯俏似乎对这个称呼格外抵触。也不知她小脑袋瓜里整天在想什么。   现在还算好点,人前会客气的承他一句三爷,总算有个合当的三少奶奶和他呼应着。只有这时,章年卿才会觉得,她的身上刻着他的影子。   章年卿说不上来他是什么心理,内心深处总一种甜蜜的期盼,充满少男情怀。这让他很羞耻,不敢付诸于口。完了,他真的是越来越娘们了。   章年卿怀着绝望的心情睡着。   黑甜一觉,天一亮小夫妻便出发河南。行礼一分为二,这次冯俏干脆果断的将除礼物和其他日用品外,全部打包运回京城。轻装从简,和章年卿只坐一艘船。   上船后,冯俏才小声对章年卿解释:“……我怕娘嫌我铺张浪费,不会过日子。”   章年卿觑目看她,调侃道:“我家小娘子可是不靠我,空吃嫁妆这辈子也能衣食无忧的人。怕什么。”   冯俏瞪他一眼,猛一转身,宽大的琵琶袖扫过他脸,章年卿只来得及捉到一股淡香,便听冯俏声音娇嫩道:“哪能这么说,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谁能保证一辈子安稳。平日无灾无难,自是能活出保障。不说别的,若年年回一次洛阳,要不了二十年,我就只能伸手给你要钱了……”似嗔似怒,清脆甘甜。   话未说完,蓦地住口,方觉失言,冯俏偷偷瞄眼章年卿脸色,还好他没多想。   不然天德哥误以为,她在抱怨多不好啊。   章年卿脸上维持着平静,内心震惊不已。原来俏俏也在犯难啊,想想两人都是吃金咽玉,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小姐,怎么还会有为钱发愁的一天。   章年卿一边觉得新鲜,一边觉得为难。   此番路途顺畅,不消五日两人便到了河南地界。来接船的是陶三舅舅,陶孟新。   冯俏一见陶孟新便眼前一亮,陶孟新长的太好看了,芝兰玉树,儒雅温和,简直像画里走出来的男子。   章年卿看着冯俏发直的眼睛有点不是滋味,冯俏突然偎过来,拉下他的脖子,小声道:“天德哥,我终于知道你像谁了。”故意顿了顿,她道:“外甥肖舅,难怪你的眼睛生的这么好看。”   “我的,眼睛好看吗?”章年卿嘴角弯了一下,又赶紧收住。他颇为冷淡道:“哦。”   冯俏见他满不在乎,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忍不住重重强调:“真的很好看啊……总是一副似笑非笑,慵懒又闲散的样子,只有生气的时候才有几分官威。难怪任大哥他们要叫你章少爷,真的好像二世祖啊。”   章年卿先前还笑着,被她夸的心花怒放,还打算回一句:俏俏也生的明媚好看。听到后半句,他脸一沉,不悦道:“我是正经两榜进士出身,哪里像个二世祖了。”   “长得像……我就是说说。呃,快走吧,三舅舅都要等急了。”冯俏声音越来越小,躲闪着他的眼睛。紧紧抱着他胳膊,耍赖道。   章年卿故意不走,好整以暇的问:“不是说我眼睛长得好看吗,怎么,现在连我眼睛都不敢看了。可见你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冯俏急的跳脚,不知道章年卿怎么这会儿就拿着她的错处不放手了。大庭广众之下,她又不敢做的太过火。思来想去,是不是她看陶三舅舅的次数太多,惹得他不高兴了。   冯俏试探道:“三舅舅长的真的是越发俊逸了。”章年卿脸又黑了几分,冯俏扬起声调道:“不过我觉得,三舅舅好看是好看。就是儒生气太重,不英气。”   章年卿脸色没有好转,却也没有再沉下去。冯俏便知道摸准脉了,她有些哭笑不得,天德哥怎么越来越幼稚了。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他们他们两究竟谁大。   不过冯俏还是决定大发慈悲的哄哄章年卿,她趁他弯腰进轿的时候,假装帮他整理东西,偷偷亲他一口。然后立即退开,笑着避开他欲抓着她的手:“三爷困了就在轿子眯一会,很快就到。”若无其事的走到自己轿子上。   章年卿暗恨,咬牙切齿的看着她:“跟着我坐。”   冯俏眨眨眼睛,驻足道:“不了,两个人坐着多热啊。”   陶孟新远远看着小两口打闹,唇边噙着欣慰的笑,走到章年卿轿子旁,敲敲木框,低声问章年卿:“我上次叮嘱你的话记住没有。”   章年卿苦笑道:“记得太牢了。”要不是您这番话,我也不至于捅这么大篓子。   陶孟新松口气:“那就好,看着你们小两口和睦,我就高兴。”他当年新婚燕尔时,也是这般。只可惜天妒红颜,他痛失爱妻。陶孟新很怕章年卿走他的老路。   他们舅甥两太像,都是家里第三个男孩,都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也都娶了一个自己放在心尖尖上的人。陶孟新在章年卿身上,似乎总能看到自己延续。   所以他特别希望章年卿能跟冯俏好好的,这次过来接人,也是他抢了二哥的活。就为了提前看看这两个小家伙。   一见面,果然没让他失望。   轿子没走一会儿,冯俏不断听见街上有阵阵的铃铛声,掀开轿帘一看。满街的小孩子脚上都绑着红绳,串着铃铛,也不知是什么风俗。   冯俏好奇的看了一圈,打算回去好好问问章年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我:其实有点小羡慕你。   章年卿(挑眉):看出来了,你那么折磨我,不就是来自单身狗的怨念吗。   我(正直脸):不,我只是羡慕你书法好。(才怪!烧死FFFFF团。)   章年卿:哦~,难怪要挑断我手筋。啧啧,要不是我的迷妹力保我,你是不是还打算砍掉我一只手啊,是不是还打算不让我手好?   我(涨红了脸):反了天了你,我才是你亲妈!   章年卿(对迷妹们抛媚眼,低沉道):小乖乖们,我觉得你们更心疼我一点,是不是?   我(恼羞成怒):我要告诉俏俏,你对别的女人抛媚眼!……呜呜呜。   ====来自场外的汪霭汪先生,送给了作者一份乌蓬帮船票,并祝她一路旅行愉快====   汪霭(春风得意,满面微笑):让大家见笑了,朋友们,还记得沧江河畔的汪大侠吗,来来来,尖叫声,鲜花,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老铁双击666,煎饼果子来一波~~么哒   (清清嗓子)我来给大家演唱一首充满回忆的歌,会唱的朋友跟我一起来~~~   【唱】让我们荡起双桨~~~~送作者离开家乡~~~~~   断更倒映着丑丑的作者~~~~四周围绕着铁壁网墙~~~~ 第92章   陶家除了陶孟新以外,多在洛阳定居。这么多年时常有人劝陶孟新回去,陶孟新只笑不语,从不拒绝也不答应。这些年他清心寡欲,避世不出。   也就一个章年卿能牵动他这个当舅舅的心,依稀让人觉得他身上还有点红尘味。   陶家不愧是镇守河南二十余年的大家族,陶府门庭宽广,气派非常。小两口被从正门迎入,进门先去拜见陶金海夫妇。   冯俏还记得章年卿的爷爷奶奶也被接到河南了,小声问他:“爷奶那边怎么办?”   章年卿还在为刚才的事‘生气’,冷着脸不理她。冯俏又好笑又生气,上前几步握住他的手,讨好的在他手心挠了两下,压低声音道:“章大人你最疼我了,别生气了。”   章年卿这回是铁了心肠,淡淡觑她一眼,捏着袖子把她提到前面,指着陶孟新道:“看见咱们‘俊逸潇洒’的三舅舅了吗,去问他吧。我和你都是初来乍到,哪及他能尽到地主之谊的本分啊。”   冯俏泄气失笑,无奈道:“我是和你成亲还是和他成亲?”不满的戳着他硬邦邦的胳膊,赌气道:“说你外甥肖舅说错了吗。有本事你不要和婆婆长得像啊,有本事你不要和公爹长得像啊。天上地下独你一份才好。”   章年卿被她没轻没重的指头戳的浑身一颤,战栗道:“好了好了,祖父和外公处的极好,你跟我去正厅,保准你能见到两位长辈。”   冯俏意犹未尽的缩回白嫩小指,可惜的想,还能找个什么机会再戳两下呢。   一进门,冯俏便看见满屋子妇人。章年卿祖母和外祖母并排坐在正座上,婆婆陶茹茹及两位舅母,都坐在下座。和冯俏同辈的小媳妇们有站在婆婆身后的,也有坐在矮凳上的。   满目珠钗翡翠,都是美人。冯俏和章年卿一齐上前,先给两位祖母行礼:   “孙儿章年卿拜见祖母外祖母,给二老请安。”   “孙儿冯俏拜见祖母外祖母,给二老请安。”   章年卿祖母长的温婉娴美,气质韵雅,典型的南方女子。相较之下,章年卿外祖母则就大气的多,许是多年位高权重,积威深重的缘故,外祖母看起来十分精明能干,威严十足。   不过两位老夫人对小两口都是十分疼爱,章年卿是章芮樊夫妇最小也是最出息的一个儿子,这么多年二老也没正经见过这个小孙子几面。   冯俏被爱屋及乌的光环普照着,两位老人对她都是极尽和蔼。   两人分别拉着冯俏的一只手,一会儿夸她长的漂亮,一会儿问路上辛不辛苦。末了,陶外祖母还拉着她的手感慨:“有福气的人一辈子都不用出远门,受奔波劳碌之苦。幼娘嫁给我们天德,受累了。”   冯俏忙道:“不辛苦,一点都不辛苦。”她露出恰到好处的欢喜和贪玩之色,脸颊微红,报赫道:“我觉得在外面还是挺有意思的。”   陶外祖母哈哈大笑,十分爽朗,一点不像年近古稀的老人。她亲昵的点着冯俏鼻子,笑道:“真是个贪玩的宝丫头。宁韵,带人把我那套八宝梳妆匣搬到幼娘屋子去,这么花容月貌的小姑娘,可不得好好装点一番。”   闻言,章祖母促狭道:“赏了镜匣,你妆盒里珠钗手饰拿不拿啊。”   宁韵缓缓脚步,竖起耳朵听着。   果不其然,陶外祖母大手一挥,豪气道:“宁韵,妆盒里的东西不用收拾了。原样搬过去就是。”   冯俏微讶,看来两位老人家关系很好嘛。起初,她还担心章祖父章祖母寄人篱下,会和陶外公他们不睦。没想到……是她多虑了。   章祖母道:“你外祖母赏了你一匣子手饰,祖母也不能落后。”她叫人拿过一个平平无奇的的荷包,塞到冯俏手上,也不说打开,只道:“祖母不及你外祖母大方,身上只有这点东西拿得出手了。你们新婚,以后日子还长着,成家立业,在官场上打拼总比旁人艰难些。浮浮沉沉,上上下下。你自己要稳住,莫要被旁的动摇了心思,惹得天德背后都没有依靠。”   欢乐气氛顿时凝重一瞬,章祖母拿手帕拭泪,笑道:“瞧瞧,我都在说什么浑话。”她拍着冯俏手背道:“幼娘要早点为我们天德开枝散叶啊。”   哄堂大笑,冯俏不动声色的捏了捏荷包,竟摸不出来是什么。冯俏暗自嘀咕,总不会是空的吧。冯俏想起章年卿说章芮樊读书时的不易,暗暗收下荷包。任周围怎么调侃‘拆开看看,祖母给你什么好东西’都无动于衷。   不管里面是什么,她都不能当众丢祖母的脸。   冯俏垂首,满脸羞涩,细声细气道:“幼娘多谢祖母外祖母的教诲……一定早点为章家开枝散叶。”   两位长辈带头重赏冯俏,底下的媳妇们也不甘落后。早在冯俏和两位老人说话时,嘱咐下人去换份重礼。虽有满屋孩子等着冯俏打赏。一来一回,冯俏竟还是收获不少。   回屋后,冯俏不禁喜笑颜开的对章年卿道:“辈分小还是有辈分小的好。在孔家明明我年纪最小,打赏的人却是不少,还是回河南好。”   章年卿笑着摸摸她的小脑袋,心里十分羡慕。   此番并没有见到陶外公和章祖父。甚至连章芮樊也没有见到。   陶金海从巡抚演化镇守,掌管的事多的可不是一点两点。   章祖父初来河南时,原不过和陶金海臭味相投,是棋场好友。后来,陶金海知道章祖父对务农一事上十分精通,便把屯田的事扔给他管。   章祖父起初不愿意,理直气壮道:“我儿子接我过来是来享福的。”   陶金海火冒三丈:“享什么福,享什么福?我比你还大两岁呢,我还没有开始享福,你就开始含饴弄孙了?”   章祖父便这么稀里糊涂被拉入伙。年近七十,步入仕途,开始当官了。   陶金海用人,确实有点任人唯亲的意思。这一点到和开泰帝十分像,唯一的区别是,陶金海喜欢用熟人,是因为知道他们能干,即便哪里有些缺点。都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年纪大了,懒得在**新人了。陶金海做事雷厉风行,喜欢当即看到效果。   年轻的时候他还有心思花精力培养几个人,现在就简单粗暴的多。谁能干,你过来给我干。干不好,收拾包袱滚蛋。他只看成果。   开泰帝用人唯亲,是因为他不信任老臣。觉得他们都是一群阴奉阳违的东西,与其花时间**他们,不如培养一批干净的新人。   现在满朝大臣都是齐地上来的人,开泰帝对齐地士子格外情有独钟。   陶金海不止一次的对章芮樊说过,“皇上这么做很危险啊。”他独揽河南文治武功这么多年,也不敢说只用哪里的人,不用哪里的人。   齐王这么做干净是干净,就是有点太冒险。   开泰帝如果执意孤立老臣,最后的结果只能是被朝臣联手起来孤立。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唯一算他还不太蠢的,至今没有动刘宗光。   虽然陶金海不大待见刘宗光,但不得不承认,这些朝臣至今还没有翻了天,正是因为刘宗光还在内阁坐镇。   三个男人从外面忙回来,刚一进门,便听章年卿已经到家了。平日理政行事风格迥异的三个男人,不约而同露出笑意,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齐声道:“快叫他过来。”   章年卿和冯俏刚回屋,屁股还没坐稳,又马不停蹄的去见陶金海等人。   章年卿进门还没跪下,便被陶金海擎着胳膊提起来:“跪什么跪,站起来让外公好好看看。”声音浑厚,十分高兴。   冯俏这边也被章祖父扶起来,因冯俏见章祖母的温婉秀美,想象的章祖父也是文人气质,儒雅风流的模样。哪知一见,险些笑出声。   章祖父竟也特别黑,和章年卿有一拼。听说这两天他是顶着毒太阳,跑屯田的事。   冯俏仔细看了看章祖父的领口,的确和章年卿的全身黑还是有区别的。   章祖父领口,袖腕内都是白净的。冯俏暗暗的想,祖父没晒黑前,应该也是有几分文人气质的吧?   两位老人见了章年卿都十分高兴,喜形于色。拉着章年卿不断讲前尘往事,一会儿陶金海说上次见章年卿,章年卿还没有他腿高。一会儿章祖父说上次见章年卿,章年卿才刚满月,语气十分心酸。   在场唯一冷静的,大约只有章芮樊。他徐徐吹着热茶,时不时看一眼和两位老人寒暄的章年卿。   冯俏细心注意到,章芮樊的眼神又骄傲又得意,充满与有荣焉的风光。   章年卿一无所觉,站在祖父外祖父面前,任他们打量。让转圈转圈,让伸手伸手。连陶金海没轻没重的拍他肩膀,直夸‘好小子’,眉头都没皱一下。   冯俏和他们见过礼以后,一直被冷落在一旁。也没办法,再激动都要克制着。男女有别,这是孙媳妇,他们总不能拉着孙媳妇的手问东问西,传出去还得了。   还好章芮樊在下面陪冯俏说话,他问冯俏:“你们一路上还顺利吗。在山东那边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为难的事。”   冯俏想了想,故意道:“遇到些波折……不过都过去了。”勉强挤出一个笑。章芮樊再追问什么,冯俏都拿章年卿当借口,“三爷说的对,都是小事。”“也没什么麻烦的,三爷在外面都解决了。”   反正就是不说什么事,只盼着他主动去问章年卿。 第93章   二老和章年卿叙旧完,便热络的开始聊起了朝事。重点自是围绕着山东那些破事,章年卿只字未提自己被下药的事,只将山东的局势略略分析一番,末了道:“我总算是从泥泞里脱身了……不过,我想做的事才刚开始。”   章年卿道:“我不敢冒险,起初我还想施行‘考官有罪,举主连坐’的法子。又怕惹起众怒,我连山东地界都出不来,只好安安稳稳守着贡院,力保今年的济南府考场的干净。日后如何,还得看皇上。”   他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有点不甘心道:“主意是我想的,开端是我做的。我本意是揽下今后推行的职责,毕竟没有比我更了解新策,也没人比我更了解山东的具体事态。”他叹口气,扫兴道:“我看皇上的意思,却没有想让我再做下去的意思。”   章年卿在自家长辈面前,显然比在外面放松许多,说的话也要更露骨一些。   冯俏偷偷竖起耳朵,这些话章年卿给她都没有说过。   冯俏发现,章年卿谈起这些,整个人都神采奕奕,举手投足都透着别样的风采。   这样的章年卿太难得一见了,平日大家都信奉谦虚,越有本事的人越谦虚。章年卿也不好太张扬,披着沉稳老练的皮,人人夸赞。   如今在场四人,一个是自己亲外公,一个是自己亲爷爷,一个是自己亲爹,还有一个冯俏,是他两情相悦的心上人。章年卿自然无所顾忌。   不过,冯俏到不知章年卿竟还想主持新政。细细一想,也不失为个好办法。与其章年卿到哪一年一年的熬资历,倒不如实实在在做点实事。这可是百年基业,没准还能名垂青史。   只可惜,开泰帝八成想把这件事交给齐地上来的人做。   思及此,冯俏的心不免有些偏颇章年卿。生气的想,开泰帝可真够坏的,挨刀子的事给章年卿做,拿糖吃的活就给自己人干。还假模假样很宠章年卿的样子,什么章年卿想去哪去哪。章年卿真想去的地方他给吗?冯俏忿忿的想。   章年卿靠着椅背肆意的笑,他一手抓着茶碗,笑的手直抖,茶水四溢。他不慌不忙的接过帕子擦衣服上的水珠。北方的茶碗比普通的茶碗都大一圈,章年卿却抓的稳稳当当。   都说手大揽乾坤,肩宽抗日月。章年卿人高腿长,脚也比别人宽大。   以前,偶尔两人荒唐完,胡乱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四条腿露在锦被外,两人肤色呈现出悬殊的差异。冯俏白嫩的小脚,放在他的脚旁,只有他一半大。   冯俏故意把脚放在他脚背上,用力踩着,章年卿不禁无动于衷,还颇有兴致的张开脚趾,蓦地夹住她,故意拧疼她。冯俏失声尖叫,靠着往他胸膛里倒,惊奇道:“你的脚趾为什么能张开?”她泪眼汪汪的,好奇的伸手去摸。章年卿又猝然张开,夹住她的手指。   这次不疼,冯俏又笑又叫,耍赖道:“你的脚臭死了,快放开我。”   “臭也是你的脚踩的。”章年卿从背后抱着她,两人赤。身。裸。体,亲密的抱在一起。他手顺着她嫩滑的皮肤摸上她肉肉的小肚子,意味深长道:“你的肉怎么净往不该涨的地方长……罢了,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好。”   “我的脚才不臭!”冯俏脑子慢了一拍,气呼呼道。她从小注意保养,身上怎么可能有异味。别说臭脚丫子,以孔丹依的标准,美人不吐气如兰,腋无异物,都是家里没教导好。   孔丹依养女儿十分疼宠,亦十分严苛。冯俏是她精心培养长大的姑娘,琴棋书画,内宅庶务,冯俏接受的都是最好的教育。身体发肤,举手投足间都是孔丹依的心血。   冯俏说着说着,还不服气,倏地伸直腿,倒压过来,身子柔韧无骨,以极其不雅又刁钻的姿势凑的章年卿跟前,挑衅道:“不信你闻闻。”   章年卿眸色一暗,冯俏半劈叉高伸腿的姿势,在他眼里不亚于索欲求欢。他握住她脚背,白净弓背,弧线优美,果真如冯俏所言,不仅没有一丝异味,还透着一股淡香,像极了屋内‘如是我来’的燃香,清雅沁鼻。   冯俏不自在的动动脚,呐呐道:“天德哥,我错了,你放我下来。”她动了动腿,章年卿没有放松力道。“天德哥……唔。”她瞪大美眸,不敢置信。   章年卿一只手握着她的脚,一只手顺着她奇异的姿势摸进被子里,顺着她大腿根探进去。冯俏一个战栗,挣扎着要把脚放下去。他力气却很大,挣脱不得。反倒因为不懂事的乱动,被他探的更深。   这种感觉很陌生,纵然两人已经有过最紧密的接触。冯俏还是被这股异样吓到了,她掐着章年卿的胳膊,哀声道:“天德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咱们好好的行吗。”哭的像个小可怜。   章年卿一点不怜悯她,不禁无动于衷,还变本加厉,动作的更厉害。   “三哥,章大人,天德哥,你疼我,你疼疼我好不好。”冯俏悔不当初,不住求饶,胡乱叫一通,只盼着哪个管用。冯俏香汗淋漓,软在他怀里。气极抠着他胸前,恶狠狠的威胁道:“你再不放手,我就把他揪掉。”   章年卿瞥她一眼,高高在上,笑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动了。”手威胁的用力。   冯俏害怕的蜷着脚趾,灰溜溜松手。章年卿见她白嫩小脚蜷的可爱,忍不住凑上去亲一口,亲完犹不满意,又轻轻咬一口,留下沾着口水的牙印,这才心满意足的松口。   章年卿盯着她的脚半晌,惊叹道:“你的脚趾真的不会张开?”   冯俏懵道:“会张开才奇怪好不好?”   “……”   思及床帐内的荒唐,冯俏脸越来越红,绯红烧烫,怕旁人看出异端,正要请辞告退。忽的听到一阵铃铛声响,一道火红的身影直扑陶金海而去。“外公!!!”是小女孩的声音,尖叫声充满快乐。   冯俏定睛一看,果不其然是章青鸾。章青鸾今年五岁了,俨然不记得冯俏。冯俏上次见她才三岁半,没想到到现在章青鸾性子还没变,风风火火的。   章青鸾揪惯了陶金海胡子,刚被外公抱起就习惯性的朝他下巴摸。幸亏陶金海胳膊长,忙将她举到章祖父怀里,慌忙道:“乖乖,外公好不容易长上来两根胡子,你就饶它一次吧。去,揪你爷爷的。”   章青鸾不嫌弃,谁的都行,拽着章祖父的胡子又拉又扯,看着冯俏都替祖父疼,亏的章祖父好脾气。   章芮樊有三儿一女,也就这个小孙女能让他感受到一点含饴弄孙的快乐。为了讨好小孙女,牺牲两把小胡子算什么。   章青鸾在两个爷爷怀里打滚够了,才仿佛看见章芮樊章年卿冯俏三人。先是恭恭敬敬的给章芮樊行礼,娇声道:“女儿见过爹爹,给爹爹请安。”然后对着冯俏和章年卿发怔,求助般的看向陶金海和章祖父。   章芮樊刚要开口训斥没规矩,被老丈人的一道眼神,压的一个屁都没敢放。恨铁不成钢的瞪了章青鸾几眼,章青鸾撒腿就跑到章祖父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爷爷,你儿子凶我。”   章祖父清清嗓子,瞪着章芮樊,凶道:“看什么看,你小时候不做功课,拿纸和浆糊把书糊住,瞪着眼睛给我说,书打不开了,做不了功课。我打过你还是骂过你?”   章芮樊腹谤:你老是不打骂,可你让我跪搓衣板!   章年卿和冯俏憋笑憋出内伤,谁都不敢笑出声,忍得好不辛苦。   陶金海立即帮腔道:“可不是吗,芮樊你也是。哪有你这样教女儿的,看看,青鸾跟你都不亲,还不好好反思一下自己!”   章芮樊被老丈人和老父亲训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女儿,又不敢再瞪。   冯俏见状,赶紧出来打圆场,笑着对章青鸾张开手,轻哄道:“青鸾乖,还记得三嫂吗。过来,三嫂抱抱。”冯俏本就这么一说,没指望章青鸾真的会过来。   谁知,章青鸾乳燕投林般扎进她怀里,嘴甜道:“三嫂,你真的是我三嫂吗?是你仙女下凡嫁给我三哥来报恩的吗。”   冯俏没想到章青鸾不记得她,对她三哥章年卿却印象深刻,只见她皱着小鼻子道:“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眼睛都不好,我三哥长的那么黑,你怎么会看上一块炭呢。”   噗,满屋子都笑了,唯有章年卿黑着脸。   冯俏也笑的前俯后仰,眼神无辜道:“是啊,当时天黑,我没有看清。等我们青鸾长大了,一定要在白天挑一个白净好看的夫婿。”   章青鸾满不在乎,豪气的挥挥小手,“好看不好看不要紧,像外公和爷爷一样疼我就好了。”她偷偷趴在冯俏耳朵道:“……不要我爹爹这种的。”语气十分嫌弃。   冯俏目光惊叹的看着她,章青鸾太鲜活生动了,她从没有见过活的这么肆意的小姑娘。章青鸾天不怕地不怕,一双眼睛清澈见底,纯真直率到你根本不忍心拒绝她。   冯俏一时竟有些羡慕,她看着上座的章年卿。   如果章年卿不在京城打拼,大概也会被宠成风流倜傥的洛阳贵公子吧。整日鲜花怒马,掷果载车,活的一定会比章青鸾还肆意。   可不知怎么的,冯俏莫名有种感觉。章年卿不会喜欢这样的生活,他喜欢官场,喜欢官海浮沉的刺激,在明争暗斗的交锋里,立于不败之地。这比什么贵公子的生活都吸引他。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两小时,不过幸好没跨夜。   大家晚安,明天见~~~~ 第94章   “一路见小孩子脚上都绑的红绳铃铛,不知是什么习俗?”冯俏好奇道,伸手轻轻碰了碰章青鸾脚上的铃铛,   陶金海叹气,怜爱的看着章青鸾道:“前些日子青鸾被歹人绑架了,我寻了好些日子才将青鸾找回。心里实在怕了,便令她脚上绑上小铃铛。吵是吵闹了些,总能让人安心。她一跑远,底下人都知道去追。”   章年卿冯俏俱是一骇,章年卿震惊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家里说过?”   “一个月之前吧,算日子那时你正在监考,忙的焦头烂额。又离这这么远,和你说也帮不上什么忙。”陶金海摆摆手道:“都过去的事了,不提了。”   陶金海说不提了,章年卿一颗愧疚的心却放不下,似是被陶金海的话燃起了为人兄长的自觉。陶金海对章青鸾绑架的事不愿多提,章年卿却不愿就此善罢甘休。   章年卿难得柔声道:“青鸾,去三哥院子玩会儿好吗。”   章青鸾一头埋在冯俏颈窝,害怕的看着章年卿,怯怯道:“不,不去可以吗。”   章年卿黑着脸,强行将她抱过来,冷声道:“不可以!”自己的亲妹子对他退避三舍,却跟他媳妇亲,像什么话?   陶金海倒很乐意看着章年卿和章青鸾亲,他已年近七十,还有几年可活,青鸾有个得力的哥哥疼她爱她,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兄妹间感情好不好,待遇差距是很悬殊的。   冯俏跟在章年卿后面,看着章青鸾趴在章年卿肩头对她做鬼脸,不禁噗嗤一笑。章年卿面色冷峻,身子僵硬,抱着小青鸾跟扛着袋麻袋没什么两样。   小园幽径,青石道蜿蜒漫长,冯俏陡然生出一种闲情岁月的之感,章年卿像是抱着两人的女儿,‘一家三口’漫步期间。   章青鸾性子活波,一刻也坐不住。陶家上下竟没有一个人能管住她。陶茹茹虽事先早为章年卿和冯俏收拾好别院,两人真的要住还是有些体己要归置。   章青鸾贪新奇,章年卿坐在那一板一眼的像个教书先生一样问她问题,也难怪青鸾不耐烦,总想逮机会跑。冯俏好笑的看着这对兄妹,接着安排庶务的空隙,将章青鸾抱在怀里,嘱咐云娇:“去看看厨房有没有平日四小姐爱吃的点心,捡几样过来,别拿太多,小心等会哄不下这个小祖宗,会积食。”   冯俏琢磨应该会有,以章青鸾在陶家受宠的程度,厨房肯定是全天备着糕点。   趁云娇去拿糕点的空,冯俏吩咐珠珠去开甲字十七箱,取西洋盒来。珠珠目露诧异,还是很快拿过来。西洋盒是冯俏从宫里得的赏,是个金色小摆钟,内里机关悬殊,有竹林假山,每半个时辰会自鸣一次,竹林假山会尽数散开,露出竹林七贤对饮畅欢的场景。   章年卿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   冯俏扭头一笑,甜甜道:“本来就是打算给青鸾的,提前拿出来给她玩玩。”   章年卿欲言又止,屋子里连个长辈都没有。青鸾不高兴将它打碎摔坏都没人知道。冯俏图什么呢?还不及当着陶茹茹的送,起码还能哄母亲开心。   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青鸾是他亲妹子,冯俏都不在意,他斤斤计较岂不像个娘们。   章青鸾有了好吃的好玩的,一下子安静下来,乖巧的坐在美人榻上。一边玩小摆钟,一边吃点心。   冯俏把章年卿拉到一旁,小声道:“小姑娘不能这么吓唬,我知道你关心她。想问她被绑架的过程,耍你哥哥的威风替四妹出气。可青鸾还小,外公都不追问,你也不怕把你妹子吓出个好歹。”   章年卿气的原地直转圈,怒道:“真是个麻烦。”   冯俏好笑道:“你这么讨厌小姑娘,难为你和我小时候处的那么好了。”   章年卿反驳道:“你小时候多可爱,又温柔又善解人意。可比这小妮子好相处多了。”   回忆过往,章年卿已经记不起第一次见冯俏是什么样子了。印象最深的是冯俏给他送伞,他忘记去冯府办什么事,只记得冯俏在小门送他,濛濛细雨,翠竹夜色,两人都是依依不舍的。   小冯俏眼睛红的像小兔子一样,他当时怎么就狠得下心撇下她走呢。   章年卿叹口气,揽着娇妻的肩,回头看着天真无邪的章青鸾,怔怔道:“俏俏,我是真的心痛。我就这么一个妹子,我一想起有人绑架过她,我就恨不得把那人千刀万剐。青鸾她还这么小,那些人怎么敢……怎么敢!”   冯俏不太能理解这种男儿意气,却对人贩子深恶痛绝,厌恶道:“辛亏是找回来了,若没找回来,青鸾指不定还在哪受苦呢。”   章年卿不知想到什么,眼神狠厉,几步走到章青鸾身边。蹲下,拿出待冯俏的温柔耐心,摸着青鸾水顺光滑的墨发,柔声问:“青鸾上次出门,外公的人是在哪找到你的啊。”   章青鸾抬起头,冯俏站在章年卿身后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章青鸾咬着糕点,含糊不清道:“外公没有找到我,是小哥哥救了我。”   “小哥哥?”章年卿冯俏对视一眼,冯俏示意章年卿让让,自己坐到章青鸾身旁,鼓励的问道:“小哥哥是谁啊,青鸾认识吗,以前有没有见过?”   章青鸾愣愣放下点心,突然间没了胃口,她低声道:“我不认识,以前也没见过他。他是好人,我被坏人绑架的时候他就看见了,当时他就想救我。可惜被一个带黑帽子的大个子给拦住了。后来在船上,他知道我被扣在菜筐子里。晚上他又偷偷跑过来救我。”   冯俏狐疑道:“这么好心?”   章青鸾用力点点头,出神道:“是啊,他是个好人。他说小孩子被绑架很可怜的,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小孩子被坏人拿住。小哥哥身边的人都劝他不要多管闲事,说‘赵哥’回来肯定会赶我走。他们说‘赵哥’不喜欢节外生枝。”   章青鸾解释道:“赵哥就是那个带黑帽子的大个子。”   章年卿问:“后来他把你送回来了吗?”   章青鸾道:“没有,他一直藏着我不敢让‘赵哥’发现。后来船越驶越远,他怕我回不去,就让他的人坐小船,把我连夜送回河南。”   彼时,陶金海已经把河南掘地三尺,地皮都能刮薄一层。章青鸾刚一到河南地界,陶金海南边就收到消息,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赶过去。   章青鸾道:“送我回来的护卫,看见外公的人马,问我是什么人,我告诉他了。他说了两个字‘完了’,然后他就自杀了。”章青鸾神情有些木木的,她摸着侧脸,似乎还能感到那时鲜血溅到脸上的热度,哭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自杀,我真的不明白,……外公以为是他绑架了我,自裁谢罪。”   章年卿沉吟道:“怕救你的的那个小哥哥不是一般人。那护卫既然送你回来,外公势必要感谢他。纵然那护卫再不愿意暴露自己主子的行踪,以外公的性子也肯定会派人跟踪。他没有退路,只能以死谢罪。”   章青鸾吃惊的看着章年卿,眼里满是敬佩,喃喃道:“三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外公至今都没找到小哥哥的行踪,我想对他说声抱歉,我害死了他的护卫,都不知道找谁去说。”   冯俏替青鸾擦擦眼泪,难怪陶金海不许人再追问青鸾。试想一下,如果她五岁时被人绑架,好不容易被人救了送,她回来的护卫自杀在她眼前,恐怕她都能吓傻了。   难为章青鸾还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出了这么大的事,陶金海还不把人圈进府里,只给章青鸾戴个铃铛,任她天南地北的乱逛。比起章青鸾终日对着内宅黛墙,日复一日的想着自己是怎么被绑架,怎么看着送自己回来的人自杀,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陶金海的做法简直是高瞻远瞩。   反正在整个河南,没人比他陶金海更大。既然暗箭难防,陶金海索性昭告天下,这个小姑娘是他的心头肉,动她者死。别说,还挺管用。章青鸾至今没有留下什么心理阴影,等闲之辈也的确不敢再碰章青鸾,甚至看见街上带铃铛的小孩都不敢乱碰。   按理来说,铃铛只有和章青鸾年纪相当的小姑娘戴着才有用。民间却不管这些,不管男女老少,十一二岁的少年少女都有戴的。   冯俏松一口气,拉了拉章年卿充满怒气的手臂,极尽温柔道:“天德哥。”   “啊。”章年卿侧目,冯俏笑容灿烂,明媚春花。他心里熨帖下来,摸摸章青鸾的头:“傻丫头,看你以后还皮不皮,把父亲他们都吓坏了吧。”   章青鸾‘唔’一声,抠着美人榻上的银丝线道:“你们怕不怕我都不担心,我最怕的事爷爷和外公知道我不见了,他们肯定哭的伤心死了。我丢了,三哥可能会哭十天?爹大概会哭一天?娘一定会哭一百天。外公和爷爷大概会哭一年吧……他们哭瞎了我都回不来。”说着说着,自己也捂着眼睛大哭不止。   冯俏好笑的问她:“你知道一年有多久吗,还哭一年,哭三个月眼睛就不用要……”   “一年……大概就是一辈子那么久吧。”章青鸾偏头,问冯俏:“一辈子有一年那么久吗?”   忽的,冯俏鼻子一酸,笑着点头:“有。” 第95章   章年卿送章青鸾回去,回来时夜色已深。   冯俏迎他进门,关心地问:“爹留你说话了吗?”   章年卿摇头,奇怪地看她一眼:“没有,和母亲多说了两句,耽误了一会儿。”顿了顿,他撑着胳膊好整以暇道:“你怎么会这么问?”他挑眉,警觉道:“……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冯俏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学着章青鸾的样子一阵乱蹭,央着他不要再问。   章年卿心觉奇怪,看了冯俏一眼,似是明白了什么,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亲昵地蹭了蹭,笑骂道:“胡闹。”嘴角却很高兴,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   章年卿望着无边夜色,孤月高悬,他长叹一声:“俏俏你且安心,把心放到肚子里。我即来了,断没有退缩的道理……不过是父子的家常话,没什么说不出口的。”他安慰自己道。   冯俏不信。   第二日,章年卿让人大跌眼镜,居然真的主动去找了章芮樊。   冯俏听完下人的汇报,不知是什么表情。她木木道:“燕红萝卜丝还有吗,再上一碟。”   到底还是她小瞧天德哥了,章年卿并不是一个遇事只会退缩的人。   冯俏眼眶微微湿润,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狭隘而难过,还是为章年卿的一往无前而激动。   章年卿进门,撩袍先坐。章芮樊在书桌前翻找着什么东西,递给心腹送出门后。才转过身,问章年卿:“有事?”抬头,仔细打量他。   章年卿已经长的比章芮樊还要高半头,章芮樊很是感慨,这些年他见章芮樊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章年卿一年比一年高,他错过了章年卿成长最旺盛的五年。   章芮樊心有愧疚,说话便先矮了人一截,他和蔼道:“是遇到什么难事了,给爹说说?”   章年卿神色犹豫,先拿章青鸾挡箭,开门见山道:“父亲,我们和嵇叔叔两家还算世交吗?前些日子我查我们两家礼单,发现一些问题。”   他观察着章芮樊神色,不动声色道:“我的庆功宴上,嵇叔叔没有来做客,甚至连节礼都不曾送。却紧跟着,不到半月,在青鸾满月宴上,嵇叔叔突然携重礼拜访。感到很蹊跷……尤其是青鸾周岁的以后,嵇叔叔再未出现。父亲,孩儿想知道这是为何。”   章芮樊平静道:“怎么突然想起打听这些。”   章年卿毫不隐瞒:“我在汀安遇见了废后王皇后。”   章芮樊居然没有很吃惊,反而缓缓舒一口气,似感慨似放松。他慢慢道:“原来你也知道。”   章年卿竭力不让自己露出震惊的神色,只听章芮樊又缓缓道:“四皇子你也见过了吧?”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感慨道:“恐怕皇上还不知道,先帝还有一个遗腹子在汀安。”   章年卿僵硬的点点头,动了动嘴唇,艰难问道:“父亲,你都知道多少?”   章芮樊定定的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最骄傲的小儿子。忽的转移话题道:“天德,等你做到我的位置。你就知道,在那个位子上,有些事不想知道都不由你。你知道当初我们这批退下来的人为什么输了吗。”他摇摇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都是命。”   “要从哪说起呢。”   章年卿道:“那就从四皇子……”   章芮樊摇摇头,嗤笑道:“四皇子是个可怜人,他没什么好说的。要说,就从震惊朝堂内外的‘和景帝’驾崩说起吧。”   “世人提起和景帝驾崩,会想到什么呢?绝大多数人脑子里都是猝不及防,少数知道内情的,可能会捂着嘴,发出暧昧的笑,说一句风流帝王。”   “可鲜少有人知道,和景帝驾崩是一场未成的宫变。”章芮樊深深看了章年卿一眼,似是再估量他是否能承受这件事之重。“四皇子和王皇后离宫,是因为兵败。”   这场宫变的发起,源于郑贵妃和宣武大将军关山月,亦源于王国舅和王皇后。   宫里共有四位成人的皇子,大皇子乃德妃所出,二皇子为郑贵妃出。三皇子生母是个不受宠的小妃子。加上郑贵妃多年的打压,不值一提。而四皇子,虽出身显贵,却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可怜,也不值一提。   郑贵妃不喜这个三皇子,在她眼里,三皇子只能是她那个没福气的孩子。可大魏皇室里,没落地的孩子是不算排行的,郑贵妃向和景帝讨赏过很多次,想将这个排行空下来,和景帝一直没答应。   宫变的原因,产生在和景帝想立大皇子的那一刻,他将这个消息无疑透漏给自己枕边人——郑贵妃时,杀机便已经埋下。   郑贵妃不甘心,如果太子不是皇后所出,于情于理于身份也该是她这个贵妃所出的二皇子。德妃算什么东西,不过是命好,大皇子早生了几年。就凭这点,她就想凭一己之力帮大皇子夺取储君之位?   做她的春秋大梦!   郑贵妃的哥哥,是当朝宣武大将军关山月。关山月是前朝名将,郑乾南征北战,威名赫起时,被坊间混成关山月再世,久而久之,这个名号便留下了。人们反而忘记他的本名。   郑贵妃和宣武大将军这边一动,王国舅这边立即听到风声。他当机立断,和定西侯设计毒杀和景帝,欲扶持四皇子继位。郑贵妃和宣武大将军察觉到王国舅的动静。   双方皆想坐收渔翁之利。   在这个奇异的时机下,两边竟达成诡异的合作。双方没有商议过,彼此间却默契到不可思议。已经很难说清,和景帝究竟死于谁手。   药,是王国舅这边走定西侯的路子,掺进清玄道长的凝清丹里的,药效比红丸还要烈两倍。   清玄道长是定西侯当初为讨和景欢心,拿到疆域图举荐的人。定西侯没有指使清玄直接为他做事,只是找了个机会,叫清玄过来说话,趁机鱼目混珠。   王国舅这边下了药,可药效能发挥到极致,让太医查不出一点异样,亏得郑贵妃的妖娆妩媚。和景帝同郑贵妃缠绵时,也曾发现过异样。却被郑贵妃缠的忘乎所以,最终死在‘爱妃’的肚皮上。   郑贵妃未必不知道和景帝药不不对劲,但她选择不知道,把和景带到极致的天堂,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大皇子的死,是宣武大将军关山月的手笔,能调动京禁军的,也只有关山月。   这场天衣无缝的宫变的里,唯一的异数是将来的继大统者。   章芮樊喟然道:“不知怎么的,太后知道这件事,对后妃皇子充满怨恨,认为他们为了皇位,杀死自己的父皇、丈夫。大发雷霆,直言他们都不配为帝。干脆扶持自己另一个儿子,让齐王继位。王国舅和郑贵妃的美梦就此落空。”   “半路杀出齐王后,王国舅一直把女儿和四皇子藏在汀安,打算随时杀回来。”   章年卿失声道:“这么说齐王和太后根本没有打算把帝位再还回去?”   “不错。”章芮樊道:“所以我当时特别怕连累妻儿,怕护不住你们。所以我逃了,在齐王继位之前,逃到你外公的羽翼下……哪怕,是为了保住你娘。”   一颗眼泪滑下来,章年卿怔怔的问:“你当时把我留在京城,是自愿的吗?”鬼使神差,不知怎么问出这么一句。   “绝无此意!”章芮樊急急道:“你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舍得丢下你。”他老泪纵横,哽咽道:“可若不留下你,我也许连你两个哥哥也保不住。”   “这就够了,够了。”章年卿声音越来越低,很快不在纠结这个问题。   章年卿噙笑道:“父亲当时是站队了吗?”他想起嵇玉涛,试探道:“……是四皇子?”   “不,我没有站队。”章芮樊道:“我是因为不站队而被驱逐的。你嵇叔叔太固执,他一厢情愿觉得自己是在做对的事情。”   提起嵇玉涛,章芮樊无不惋惜。两人同科同乡一起上来,又是二十多年的至交,最后却落得殊路歧途的下场。   两人政见日渐有了差异,彼此膈膜也越来越深。   章芮樊道:“你中解元后,衍圣公看上你,想把冯俏订给你。可冯俏那位堂兄孔穆行,是大皇子的伴读,他媳妇也娶的是詹事府何大人的女儿。你嵇叔叔唯恐我们投靠了大皇子,紧赶慢赶来劝我们。”   “你也知道,四皇子的存在至今是还不被世人所知晓。你嵇叔叔的初衷是好的,他在走一条正确的路,他站的是大魏王朝的正统。他没有错。”   章年卿苦笑:“错只错在他看错了衍圣公的为人,也低估了您对孔家的信任。孔家不站队,从来都不站队。”   “不错。我和你嵇叔叔政见不合已久,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说这些话的意思。半年后,和景帝驾崩,我才蓦然明白,你嵇叔叔当时是冒着多大风险来给我们说这句话的。”   章芮樊心情复杂,涩涩道:“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站二皇子呢。也比站注定要死的大皇子强。你嵇叔叔是在救我们啊!”   章年卿还是不明白:“如果只是因为这些。父亲大可不必躲啊。纵然一朝天子一朝臣,您无功无过,皇上也不会拿你开刀。”   “你错了。我那个位子上,根本留不得外人。与其等着齐王随便给我安排我罪名,把我打发了。倒不如我自己先给我安排好去处。”章芮樊冷漠道,一点不抱有侥幸心理。冷静果断的近乎可怕。   章年卿想起开泰帝继位后的种种举措,竟无法说父亲做错了。   不仅没有错,章芮樊的做法几乎再明智不过。——与其任人摆布,不如提前给自己安排好出路。   章年卿深深埋下头,想起自己任人摆布,听天由命的憋屈,不由悲怆。 第96章   日头渐盛,眼看要到中午。父子两终于把话题从嵇玉涛身上转移到辛勖涵身上。   章芮樊看了章年卿一眼,冷静的问:“如果辛勖涵一案真的是我设计的,你觉得我是为了什么?”   章年卿不想猜,却在父亲冷静睿智的逼视下,不得不硬着头皮道:“讨好新帝?痛宰刘宗光一刀?让工部大伤元气?”   “那都是小头。辛勖涵的死,比这些更有价值。”章芮樊毫不隐瞒,直接了当道:“你说的这些,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让华安新政实行。”   章年卿不解:追问道:“华安新政是什么?”   “华安新政是我给你外公的礼物。”章芮樊淡淡道。   陶家女婿的身份,并不是章芮樊立足河南的根本。   章芮樊以女婿的身份回河南,陶金海或许会给他一碗饭吃。毕竟陶茹茹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女儿,他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   可章芮樊想以此坐稳河南二把手的位子……呵呵。   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章年卿和刘俞仁争辩时,曾用了一句各司其职,说:‘巡抚和河道总工各司其职,两人互不干涉,何谈控制之说。’然而大义凌然的背后,是陶金海和河道总工多年来不堪入目的龌龊。   河道总工都是从京城过来的人,陶金海独断惯了,根本容不下有人从他手里分权。   辛勖涵当年是章芮樊和张恪阴差阳错送到河南来的,他们算有一半责任。   这些年辛勖涵踩着刘宗光给陶金海受的窝囊气,章芮樊都一一认了。章芮樊对陶金海作保证:“我会把辛勖涵送走。不仅如此,给我五年时间,我把河道主权送给您贺寿。”他声音冷静,不卑不亢。   华安新政是个连环计,长线计划。   陶金海答应让章芮樊试试后,章芮樊便开始一步步设计。   百岁老人的死谏,修补河道是第一步,出招。   河道贪墨案,是华安新政的第二步,制敌。   辛勖涵之死是第三步,重挫。   第四步,是章芮樊现在正在做的事——等。   工部现在元气大伤,刘宗光如今只有两条路可走。一重整工部,二放弃工部。以刘宗光的性子,工部是他多年来的心血,他怎么可能放弃。   如此一来,便尽在章芮樊的掌握之中。   刘宗光不动则罢,只要他一出手开始整顿工部,他一直隐藏的实力便会尽数暴露。开泰帝不是一个喜欢老臣的人,刘宗光若敢光明正大的做工部的主人,皇上第一个削的就是他。   这,就是章芮樊正在等的时机。   华安新政,会在这个时候被呈上去。里面尽数例举工部的贪污腐败,地方河道工防民不聊生,天高皇帝远,皇上的仁善惠泽不到百姓。并重点将去年的开泰元年的河道贪墨案和辛勖涵之死提出来。   接着,章芮樊会安排人提出他的办法,地方自监。将河道监督的重权要到地方上,再具体一点,要到陶金海手里。   这并不是一个好主意,顶多算是把工部这一摊子,从刘宗光的虎口里,挪到各地方上的‘陶金海’的虎口里。   但,只要刘宗光的威胁足够大,皇上会答应的。   毕竟,比起一家独大。皇上宁愿先将这份权打散,散到地方上,收拾了刘宗光后再说。   章芮樊无不欣慰道:“你给皇上开了个好头。”拍着章年卿肩膀,很是感慨。   章年卿给皇上开了个好头,不费一兵一卒,将地方选拔官员的权力直统朝堂。歪打正着,帮了章芮樊一把。有这件事做底气,开泰帝答应华安新政会更大。   华安新政和章年卿的科举新策本质上并无两样,只是一个从地方收权到中央,一个将大权打散分散到地方。章芮樊欣赏这个儿子,是因为章年卿的反应和机敏超乎了他们所有人的想象。   章年卿的折子递到开泰帝上手的第十天,章芮樊和陶金海便看到了拓本。   两人无不惊叹章年卿的聪慧,称赞他的反应迅速和计划周全。哪朝哪代不新举新策不是经过一两年的研讨推敲,反复推论,才开始试点进行,然后举国普及。   像章年卿这样拍脑袋决定,不到十天拟定好所有对策,以一人之力抵抗上百位大儒,以短短十天对抗历代几年的光阴。   偏生桩桩件件,条条框框,一点没有少年人的想当然,句句掐到利害,桩桩可行可办。   连陶金海都对忍不住章芮樊说:“芮樊你真的生了一个天才。”百年难遇的天才!   天才?章芮樊对这个概念很模糊,许是章年卿是他一手养大的儿子,平日也看不出他比别人是多鼻子还是少个眼睛。   固然章年卿十四岁的神童和少年解元郎,是他出手给章年卿扬名。章芮樊也很难用一个神圣的眼光去看章年卿,觉得这是个神童?   章芮樊失笑,想起章年卿幼时趴在他肩头啃衣服流口水的模样,想起章年卿第一次学射箭时,右手不小心打在自己脸上,嘴巴里磕掉一层皮肉,连着半个月都只能喝粥的蠢样。   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是个天才、神童。   科举新策上,章年卿赢在一个‘快’字上,打的朝廷众人措手不及。偏生他的时间点又掐的精准,朝臣借何文芳一事发挥,将乡试时间整整推迟近十天,几十位大臣日夜研究,竟都找不到几处漏洞可以驳回章年卿新策的。   章芮樊自认不如章年卿,他策划华安新政,前前后后已经三年。现在还在收尾中,一步一步走的稳妥。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声东击西,干净利落,等华安新彻底收尾后,朝堂上都不一定有人能看出来章芮樊是背后的策划者。   章年卿则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快则快,却后患无穷。连二宗都没反应过来,事情就已经敲棺盖论。   知道事情真相,章年卿并没有变的豁然开朗,反而更迷惑了。他终于知道他在山东为什么那么招人恨了……他能活着从山东出来真不容易。   章年卿这时才知道后怕。   换位思考,他就像不知天高地厚的辛勖涵。只不过他的靠山是开泰帝,辛勖涵的靠山是刘宗光。万幸,他遇到的事孔仲令这种瘾君子,他没有正面和任何一个玩弄权谋的朝臣打过交道。没有遇到过像父亲这样的政客。   这件事从头到尾,章芮樊获利多少。章年卿想都不敢想。   华安新政是个一石多鸟的阴谋,辛勖涵调离河南的那一刻,章芮樊便获得了陶金海的重视。辛勖涵之死,打脸刘宗光;河道贪墨案,重击工部。这两件事发酵以后,无疑更是给开泰帝一个信号:章芮樊和刘宗光不和。   所有人都只看到一个轻浅的表面,只有他掌握大局,运筹帷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过如此了吧。   这怎么能让章年卿不心惊……慢着,父亲已经打算留在河南,又怎么多此一举讨好开泰帝?   章年卿愣愣好一会,忽然泪流满面。第一次感受到章芮樊无言又沉重的父爱——因为他。因为他在京城为官,因为他独身一人,父亲唯恐照料不到他。   所以章芮樊讨圣上欢心,去表达忠诚。所以他步步谨慎,哪怕急于谋功绩给陶金海看,也不敢冒然一步。因为章芮樊要做孤臣,只讨皇上欢心的孤臣。他身上不能有一点不干净。   只有这样,他光彩夺目的儿子,才能被皇上放心重用。   章年卿扑通跪下,重重喊道:“爹!”   章芮樊愕然,不明所以的看着他,“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哭什么,都是成亲的大小伙子,还哭鼻子,丢不丢人!”他笑骂道,眼角有一点好看的皱纹。   章年卿一句也说不出,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父亲知无不言的坦白,言无不尽。唯恐他哪句话听不明白,几乎讲一件件辛密掰碎讲给他听。   章年卿想起幼时他学射箭射不好,章芮樊教他,一遍又一遍的放慢动作,演练姿势。做到胳膊酸的都抬不起来,还笑着问他:“看明白了吗。”   俏俏说得对,没有父亲不爱自己儿子的。两个人都把话藏在心里不说,才会出问题的。   章年卿不动声色擦掉眼角泪花,两人话起家常,你一言我一语,十分亲密。章芮樊笑的次数也越来也多,说着说着,提起章年卿成亲前后的事。   章年卿真心实意感谢道:“……还好父亲当初坚持。你给我订下幼娘这个好妻子,是除了你生下我之外我最感激的事情。”   章芮樊心情正好,闻言道:“你打小就喜欢好看的东西,吃饭喝水都一定要拿最漂亮的那个碗。冯家小姑娘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长大后定然是位倾城美人。爹知道你以后一定会喜欢的。”   “爹!”章年卿拔高声音,脸皮微红:“我有那么肤浅吗。”   章芮樊哈哈大笑,摸着胡子问:“怎么,敢说你不喜欢?”   章年卿不好意思的承认,“喜欢。”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尽量不跨夜~   宝宝们六一儿童节快乐! 第97章   冯俏怕章年卿和章芮樊吵起来,假借来送茶。无意间听到章年卿低沉又认真的两个字,喜欢。   嘭——   冯俏心花怒放,嘴角的笑意像按捺不住绽放的迎春花,盛开在唇边。想了想,没有敲门进去。   她怕章年卿羞死在门里。   冯俏在正屋擦拭花瓶,心情大好。章年卿一进门,冯俏就发现他眉眼都不一样了,整个人松泛许多,像是肩上的重担被人卸下来,放在地上。   冯俏停下手中动作,故意觑他:“聊完了。”   “聊完了。”章年卿声音颇为冷静。   冯俏放下帕子,纤腰曼妙,旋身过去。章年卿眼睛一亮,冯俏少见的穿着粉色袄裙,连鬓角的珠花都是浅粉色蕊心,越发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唯有眼角眉梢似春化水的眼波,依稀辩的出几人妇的模样。   章年卿低声道:“打扮的这么花枝招展的干什么。”一把将人抱进怀里。   冯俏踮着脚,细细咬着他耳垂,暧昧道:“你不是最喜欢我穿粉色嘛。”她主动拨开领口,露出白颈上粉色的系带,温柔道:“……穿的粉叶芰荷的。”   章年卿拍拍她臀部,笑骂道:“小家伙,你要做这般姿态,就该穿的更妖娆妩媚点。要想做天真无邪,讨我欢心,就别黏黏糊糊过来亲我。”   章年卿哭笑不得的摇头,冯俏实着不是个会勾。引人的主儿。她平日无意中撒娇,耍个小赖皮,都能惹得他怦然心动,恨不得当场把她办了。哪怕是欢好后,疲倦的睡在被褥上,他都狼血沸腾。   如今,她千方百计的扮魅惑。章年卿不仅没被勾。引到,还克制不住的想笑。他抵拳轻咳一声,不抹冯俏的面子,认真道:“幼娘乖,我现在没心情。刚从爹那里听了千秋春载,心思还沉浸在朝政上。”   为了证实所言不假,他打横将冯俏抱进房内,两人脱了鞋坐在床上说话。床幔自是放下来的,冯俏粉色芰荷的肚兜,也被章年卿细细观赏了一遍。   冯俏故意挤兑他,章年卿解着她盘扣,她还哼哼:“不是说没心情吗。”却不阻拦,让伸胳膊伸胳膊的,十分听话。   章年卿不羞不恼,美誉其名曰:“我‘赏荷’。”   “好看吗?”   章年卿目不转睛,低声道:“好看。”真的好看,他没见过比冯俏更适合穿粉色的小姑娘。   冯俏肌肤白皙,欺霜赛雪。穿红的太艳,红肚兜压着雪肤,对章年卿刺激太大。炫目耀眼,章年卿不敢直视。穿粉色则刚好,粉色点在冰肌玉雪上,肌肤光泽粉意,照相呼应,像温婉的江南女子。   偶尔冯俏身上泛红,衬着娇媚的粉色,像是被人欺辱了一般,章年卿更是欢喜。   章年卿眼睛黏在冯俏身上,虽是她主动撩拨他。此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冯俏胡乱扯着床幔,衣不遮体的盖着肚脐,她声若蚊呐:“你和爹说的怎么样啊?”   提起正事,冯俏有了底气,坐直身子,严肃道:“你决定好回京城了吗,张恪大人和我们是一条心吗?”   章年卿颇有兴致的和她扯着幔布,力道迁就着她,偶尔饱一饱眼福:“张尚书?忘了问了。”声音漫不经心,闲散随意。   “忘了问?”冯俏不敢置信,看了看日头,惊讶道:“那你一大早就过去,和爹聊这么久聊什么呢?”   章年卿灵活的指头绕到她系带上,小指一勾,他淡淡道:“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不要。”冯俏捂住脖子上的系带,压着他的手,不让他得逞。她努努嘴道:“谁说没兴致的。”   章年卿黯下眼神,装小可怜,低低哀求:“我就看看……我就想看看。”他理直气壮,“是我一回来,你先勾。引我的。”   冯俏低呼一声,被‘勾。引’两个字,羞的满脸发烫。“不许说!”   “恩?不许说,只许做?”   “哎呀,你不要说话!”冯俏扑上去捂住他的嘴,两给人很快扭做一团。混乱中,冯俏的肚兜也被趁乱解开了。章年卿心满意足看着她两只小兔子蹭着他乱窜。   正闹着,门外忽然传来婆婆陶茹茹的声音,她满是狐疑道:“大中午的这就歇下了?”   云娇一福身,面不改色道:“三爷三少奶奶的在午睡。”   午睡,大白天的午睡在一起,也不嫌热得慌。   冯俏手忙脚乱爬起来,四处摸衣服穿,“娘肯定误会了。”气急败坏的推开章年卿,抽出压在他背后的肚兜。   章年卿不慌不忙帮她穿着肚兜,安慰她道:“娘不会进来的。”   冯俏狠狠瞪他一眼,又娇又媚,章年卿心头一颤。冯俏慌不择路的跳下床,还不忘凶他,“你也起来。把被子铺平。”   “好好好。”   章年卿连声答应,新奇的看了眼皱巴巴的被褥。第一次动手折起被子,居然没出丑?章年卿满意的点点头,他叠的还不赖嘛。   冯俏梳着头跑过来一看,跺着脚道:“你下床,把褥子弄平。”   章年卿赶紧照办,一边撸着褥子,一边对冯俏道:“你这是欲盖泥章,丫鬟都说了我们午睡,你还把床收拾成这样。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好了好了,那你别弄了。”冯俏急傻了,这才缓过神来,生气道:“我们本来就没有做什么啊,哪有此地无银三百两。”   章年卿无奈的看着她,八尺高的男儿,就那么束手束脚站在那,任她指挥。满屋子都是他的气息和身影。   章年卿宠溺的看着冯俏,冯俏几近醉在他的眼睛里。   等两人收拾妥出去,陶茹茹已经走了。一问才知,是章年卿和章芮樊关在屋子里一早上,陶茹茹心里也犯嘀咕,怕父子两吵起来。   可惜怎么问章芮樊,他都闭口不言。陶茹茹只好从章年卿这边旁敲侧击。哪想章年卿居然午睡了?   陶茹茹尴尬不已,却不敢多留。生怕府里下人议论章年卿白日宣淫。   “我去找娘,你去给我做饭。”章年卿亲冯俏一口,道:“我想吃你亲手做的。”   冯俏还在生闷气,道:“想吃什么?”   “荷叶包米饭。”章年卿假装没有听出来冯俏的不高兴,整着袖子道:“我回来就要吃。”   “吃什么菜?”   章年卿促狭道:“什么都好,有莲藕炒肉就行。”   冯俏才不听他的,打定主意先看看厨房有什么菜。谁知刚一去厨房,鲁大厨拉着一筐还带着淤泥的莲藕,兴奋道:“……长的好了,这个挖一筐。”   冯俏烧红着脸,让下人搬回小厨房。她决定给章年卿做一桌全藕宴,吃烦他才好。就知道逗她……   章年卿回来时抱着两个大西瓜,说是甘肃过来的。比当地的甜,西瓜刚从冰窖里搬出来,又甜又凉,清爽可口。两人一人吃了半个西瓜,胀的连饭也吃不下。   章年卿不好意思道:“我歇会再吃。”他一句话,冯俏忙半天,一口不吃,太糟蹋她心意。他揉揉肚子,拉冯俏起来:“陪我出去走走。”   “热死了,不想去。”冯俏懒洋洋的不想动,她道:“吃不下就别吃了,撑着了就不好。”   章年卿心道,厨房不是更热。他有些心疼,埋怨自己道:“就不该让你下厨。”伸手点点她额头:“你也是,不会说不做。这时候怎么那么听话。”   “我也想宠宠你嘛。”冯俏撒娇道。她拉着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捏着他略硬的手指,百无聊赖道:“我也只能给你做做饭了。”   章年卿心里咯噔一声,俏俏这是无聊了?自己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也没时间陪她。冯俏一个人在内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他想起冯俏小时候喜欢看戏听书,养个戏班子太招摇,他试探道:“要不我去给你请个说书先生吧?”   冯俏想了想,拒绝了。“还是不要了。”   若要请,请男的还是女的?说书主要是给她打发时间的,请男的,章年卿肯定不乐意。请女的,家里放个外人,不管章年卿有没有什么心思,也挡不住别人打歪主意。   想想都烦,冯俏宁愿安静点。   冯俏态度坚决,章年卿也不好勉强她。只好暗暗让人去打听,哪里有好玩的景色,带冯俏出去逛逛。   冯俏躺在章年卿怀里,伸手虚描着他的眉眼。其实有他在,怎么会无聊呢。哪怕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坐在一起,什么都不说,都觉得亲密无间,时光飞逝。   哪里还有心情悲春伤秋。   和有意思的人在一起,连空气都变的有趣起来。还需要什么多余的乐趣,消磨时间?   第98章   冯俏收到两封京城来信,皆是手帕交寄来的。一封来自前礼部尚书严福光小女严芷蔓。一封是礼科都给事中徐正杰长女徐科君寄来的。   开泰帝继位后,严福光便辞官回乡,带着一家老小回乡种田。冯俏有三四年没见过严芷蔓了,诧异片刻,拆开信一看,严芷蔓原来是向她通风报信的。   信里说,徐科君今非昔比,已是现任齐王妃。冯俏既已嫁人,当以夫家利益为重。切莫为手帕情谊,惹的夫妻不睦。   冯俏心下纳闷,再看徐科君的信时,便有些不敢拆。   开泰帝继位后,并没有封赏自己的六位儿子,只是将世子提前封为齐王,其余五子皆未封赏。   徐科君父亲是开泰年间新秀,一路飞黄腾达致礼科。后,徐科君被指给小齐王,册封王妃。   冯俏目光落在徐科君的信上,片刻,还是鼓足勇气打开。   出人意料,徐科君没有向提什么让冯俏为难的事。只亲昵的问冯俏,什么时候回京,两个人抽空聚聚。还笑骂冯俏没良心,说她成亲时冯俏都没来。这次再不来,就真的生气了。   冯俏心情复杂的合上信,若没有严芷蔓的提醒,只怕她现在只会欢喜。心里有了防备后,再品徐科君的话,总有些话里有话的感觉。   仔细想想,徐科君大约是想问章年卿什么时候回京吧,和她吃饭不过是个幌子。毕竟只有章年卿回京了,她才能跟着回京。   冯俏折起信放好,只是不知道是徐科君自己的意思,还是小齐王授意的。   章年卿这两天被章祖父抓着和他跑屯田,章年卿提着笔墨盒,跟在祖父后面,活像个小跟班。章祖父还得意对章年卿道:“你连庶务都不通,你怎么为朝为官?”一副我都是为你好的样子。   章年卿喏喏点头,老人家高兴就好。   晚上,章年卿披着外衣,趿着鞋站在桌子前写什么。烛光暖暖,章年卿神色认真。冯俏趴在床上,双手托腮,静静看着他。   章年卿蓦然抬头,笑了。他假意瞪冯俏一眼,“不睡觉看什么呢?”   “看灯。”   “恩。”   “……看你。”   屋内静了片刻,冯俏故作镇静,趴在床上的姿势都没换一下。和章年卿在一起呆久了,什么没皮没脸的话都说的出来了。   章年卿深看她一眼,淡淡收回:“闲得无聊过来帮我磨墨。”   冯俏懒洋洋的不肯动,嘟囔道:“不去,手酸死了。”   章年卿叹口气,不想磨就不想磨吧。   谁知过了一会,冯俏又期期艾艾的蹭过来,小心翼翼的问:“祖父教给你的活还没有干完吗?”   章年卿好笑的看她一眼,摇头道:“不是,我在盘算着今后要去哪。”   冯俏好奇的探过头,想去看桌子上的字,却被他一把盖住。章年卿故意沉下声,道:“好大的胆子,事关朝廷重秘,你敢偷看?”   “有何不敢?”冯俏气势不弱,一把抽出他压在手下的纸。粗粗扫两眼,立即脸红心跳的放回去。   章年卿写的哪里是朝廷机密,分明是画的是她的方才趴在床上偷看他的小像。虽只是寥寥几笔,却已经是形神具备。冯俏是傻了才看不出他画的是自己。   “都说了你不能看,还不信。”章年卿淡淡抽回小像,又细细描了几笔,夹在书页。冲冯俏招手:“过来,给你看个东西。”   冯俏头一扭,飞快的跑回床上,“不看不看,我累了,我要睡觉。”   章年卿哭笑不得:“让你看的你不看,不让你看的你抢着看。惯得你毛病……”说着,拿着小像下面的那张纸走过来。   冯俏卷着被子滚到床里,声音像闷在锅里:“天德哥,你别欺负我。”   章年卿失笑:“不过一张小像,又不是你没穿衣服。”   冯俏从被窝探出头,娇声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天大的冤枉!   章年卿郁闷极了,是他平日太不正经了,还是俏俏学坏了?他画的时候,真的没有想入非非。只是觉得冯俏趴在那,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十分好看。心里一动,便画下来了,真的没有多想。   那副景真美,烛光昏黄,她趴在锦被上望着心上人,他站在桌前,遮遮掩掩画着心爱的姑娘。屋子静谧无声,清浅的只有呼吸。   章年卿挪开眼,清清嗓子道:“俏俏,我真的有事和你说。”   冯俏见他语气认真,不似作假。偷瞄一眼,透过光影看他手上的纸,背面密密麻**然都是字。她伸手接过,看了几眼,吃惊的问:“你打算回京城吗?”她松了一口气:“我就说张叔叔没问题吧。”   “也许吧。”章年卿摆摆手,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章芮樊说的对,人是为谋生而活。张恪无论是谁的人,都不重要。心里有这份怀疑,悄悄记着。重要的事想法子避开他就是。已经发现问题的人,往往是最不需要担忧的。   不是一路人,有时还要走一条路。在官场上打拼,披双皮的人多了。   难不成你还要一一揭开他们的面目?   水至清则无鱼,连章芮樊都是两张皮换着披,何况其他人。   能在朝堂上站住脚的,个个都是人精,没一个蠢的。   章年卿道:“父亲虽未明说,我想也**不离十。这是其一。”顿了顿,他道:“其二,揣摩圣意。”   章年卿可真不觉得皇上把他当宠臣,如果皇上真的把他当宠臣,又怎么会把他架在刀山火海上烤。   皇上那么宠谭宗贤,谁什么时候见谭宗贤压刘宗光一头了?   可见,皇上看重谁,是从不放在明面上的。   章年卿笑道:“皇上既然让我选,我就……选吧。”   事情却并不顺利,章年卿回京后,受到很大的阻力。   章年卿有意去刑部继续任职。便婉言拒绝了翰林院的邀请,并力荐曾经帮过自己的杨典薄去担任广西学政一职,杨典薄感激万分。他在翰林院熬了大半辈子,年近半百忽然被人委以重任。   虽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过什么,可谁不知道广西学政的位子是翰林院专门和吏部打过招呼,留给章年卿的。好端端的能落在他头上,肯定是有人帮他递了话。   莫欺少年穷啊,古人诚不欺我也。   杨典簿看着周围同僚羡艳的眼光,有人酸溜溜的:“老杨可真是慧眼识珠啊。”   杨典薄本不欲和听这些风言风语,闻言顿住脚步,回头冷冷道:“积点口德吧,少说点风凉话比什么都强。当初你们欺压章修撰时,难道就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章大人还年轻,他以后风光的日子还多着。现在收敛也为时不晚!”   孔府里,四周静悄悄的。冯俏趴在床上犯困,这些日子接连奔波。她已然疲惫不堪,这一年大半年的时光不是在坐船坐马车,就是在坐船坐马车的路上。   孔祖母怜惜的拨着她耳畔的碎发,“幼娘这一路上受苦了。”   冯俏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喃喃道:“哪里受过什么苦。一路上三爷如珍如宝的照顾着我,处处体贴,事事顾我,享福还来不及呢。”   孔祖母笑笑:“这就开始护着了。”   “我说的是实话嘛。”   冯俏望着灯火通明的书房,担忧道:“外公留三爷干什么呢,怎么说这么久?”   孔祖母好笑道:“你外公又不会吃了章年卿。”   冯俏喃喃道:“我怕外公凶他嘛。”   孔祖母眸色一暗,复杂道:“你外公也凶不了他几年了。”   “恩?”冯俏抬头,不解道:“什么意思?”   书房里,章年卿和孔明江促膝而坐,衍圣公道:“还是想留下,舍不得京城的风光?”   “不是。”章年卿摇摇头,目光笃定:“我不怕他。”   “唉。”衍圣公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你就当让让刘俞仁也不行吗?”   章年卿震惊望着孔明江,“衍圣公你……”   “我知道,我的要求过分了。”孔明江拍拍章年卿肩膀,叹气道:“刘宗光后半辈子魔怔了,一心只图刘俞仁的锦绣前程。在这条青云路上,谁挡着他儿子的风光,谁就是死路一条。章年卿你可以什么都不怕,俏姐儿呢。你想让她为你守寡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章年卿冷静又理智,坚持刚才那个问题,重复道:“我让着刘俞仁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衍圣公道:“你想在刑部熬出头,张恪或许会帮你。可你想在这条路上一点错都不犯,几乎不可能。天德,刑部有内鬼,你忘了辛勖涵那份血书是怎丢的吗?刘宗光想算计你易如反掌,介时你不想让也得让了。”   章年卿有片刻动摇,衍圣公再接再厉:“你现在的锋芒太盛了,留在京城未必是件好事。‘丙戌考’的余波还没有过去。我的意思,你外放出去不要留京。一来避其锋芒,不要和刘。氏。父。子硬碰硬。二来,出去看看,增长见识。好好看看,你要治理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你要面对的事什么样的问题。看看你的子民。心里有个谱,你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帮到他们。才能名垂青史。才能对得起你的衣食父母!”   章年卿大为震撼,平静的道:“我知道了,我回去再想想。” 第99章   章年卿心情很复杂,孔明江言语间对刘俞仁若有似无的偏袒,让他忍不住联想起冯俏提起刘俞仁的神态。   他心口发凉,阵阵心寒。孔家和刘家的关系,未必有他想象的那么不堪。   冯俏被章年卿牵着手,感到他手心一片冰凉,皱眉道:“你又没穿夹衣。”   “我不冷。”章年卿道。   冯俏摸摸他冰凉的手心,抿抿唇,没说什么。等出门章年卿翻身上马的时候,冯俏说什么也不让他骑马,非缠着他坐轿子。   章年卿定定站在原地,黄昏夕阳,他半张脸逆在光里,神色莫辨。余辉刺眼,冯俏下意识眯了下眼,没看清他的表情。   “好。”章年卿道。   冯俏兴高采烈,悄悄握紧他的手。章年卿顿了一会,反握住,紧紧攥着。   两人并肩挤在狭小的轿子里,彼此无话。章年卿说不清他在迁怒什么,却不想张口把怒气发泄在冯俏身上。耳旁回荡的是冯俏一声又一声的‘寿哥’,声音又娇又嫩,挠在他心上。   冯俏只以为他累了,便没有闹他。   一路安静回到章府。   第二天,章年卿作出人生第一个重要决定。他决定放弃刑部就职。外放到任地上做官。所有人都被他的决定吓到了,因为这相当于离内阁越来越远了,别人都往上奔,他怎么逆流而下。   只有冯俏揉着睡眼惺忪的眼,愣愣的问:“是外公的意思吗?”   “外公的建议。”章年卿整理着袖子,道:“我想了一夜,觉得可行。”   冯俏松了一口气,马后炮道:“其实我早就想问你,能不能不要留京。想来想去,却不知怎么开口……我不想干涉你什么,不想让天德哥觉得我只会给你添麻烦。”声音越来越小,垂下脖颈,丧气道。   章年卿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他道:“哦?”尾音略扬,莫名的情绪。   冯俏摆弄着腿上的被子,叹气:“之前徐科君给我写信,问我什么时候回京。我思来想去,只觉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回京后,知道小齐王接了推行科举新策的重担。我才确定他是冲着你来的。”   她忧心忡忡道:“可小齐王是什么人,搞不好就是将来的太子。皇上有意将这份百年基业交给小齐王做,可你不能帮他啊。你名义上还是四皇子的人,你真这么干了,王国舅会吃了你的。可你若留在京城,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怎么可能直接拒绝小齐王,皇上不治你罪才怪。”   冯俏目露担忧,低声道:“京城群狼环饲,各个对你虎视眈眈。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与其留在京城,冷不防被人咬一口,倒不如我们躲出去。等小齐王将差事般的办的差不多了,我们再回来。”   她主动抱着章年卿的腰,亲昵的在他腹间蹭蹭,软声道:“我听喜欢跟你到任地上去的,外面自由自在,无论去哪,岂不比在京城轻松。如今你能想明白,真的太好了。”   章年卿沉默半晌,心里一阵一阵动容,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缔结不知不觉烟消云散。冯俏字字句句都关心着他,哪里提过旁人半分。   章年卿抬起胳膊,犹豫良久,紧紧抱着她。下颚抵着她头顶的软发,轻轻摩挲。心里大石重重落下,他在想什么呢。怀里这个姑娘情窦未开时,就和你订了娃娃亲。她春心萌动,懵懂开窍时,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你怎么那么糊涂,竟然用那么龌龊的心思揣测她和刘俞仁有过什么过往。   章年卿内疚不已,为昨天到现在对她的冷淡觉得心痛。阿萱有什么对不住他的,要承受他这样的冷暴力。   万幸,他没有对她发火。这让章年卿心里稍稍得到点安慰,他笑道:“之前怎么不告诉我,在三哥面前还要藏着掖着?”   “才不是。”冯俏揪着他腰两侧的衣服,闷闷道:“我不想耽误你……我年纪小没见过世面,万一说错了什么,让你误入歧途就不好了。”十分没自信。   章年卿鼻头一酸,他究竟把冯俏养成什么样子了,她才嫁给他不到半年。以前的骄傲和信心满满被他丢到哪里去了。冯俏是不博学还是对朝政不敏感?她从小在衍圣公膝下,见多识广,哪里就会说错了。   章年卿从不知道冯俏在她面前这么没自信。她什么都不说……他也就真么什么都不问!   章年卿望着天色,叫早膳。两人用过后,面对面盘腿坐在床上,你一言我一的分析。   冯俏道:“就算要外放出去,你也不能自甘堕落。起码也要在六部直率的地方选一个好去处。”   章年卿含笑看着她,认同道:“不错。幼娘有什么好主意?”   冯俏不理他的调侃,道:“‘吏、户、礼、兵、刑、工’六部里你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吗。”   章年卿沉吟片刻道:“没有特别想去的。不过工部我肯定不去,老刘家的地盘,我还是退避三舍的好。”   “恩,还有吗?”   章年卿想了想,道:“兵部不去,我不是武将。在兵部去也只能担任个不痛不痒的文职。以后前途不大,没什么希望。”不待冯俏继续问,他又道:“礼部也不大合适,礼部地方上没有什么得力的官职,只能进京。我暂时还不方便回京。”   很好,一下就排除了三个。   冯俏勉强挤出一丝笑,道:“那就剩吏部工部和刑部了,吏部的话,是公爹扎根的地方。家里有人脉也有路子,子承父业,到也不错。”   章年卿面无表情,不像有心动的样子。   冯俏忙觉失口,章年卿最不愿意借力祖辈了。她忙道:“刑部也不错,你不呆在京城,去地方上当个按察使也好,也算干回老本行了。”   章年卿叹口气,不愿多谈:“刑部还是算了吧。就在吏部和户部挑一个好了。”   “唔,户部也不错啊。富得流油……”   章年卿眼睛豁然一亮,贼的发光。冯俏噎住半晌,吞吞口水:“不会吧,天德哥你很穷吗?”   章年卿立即正色,冷淡道:“穷到不穷,我只是突然想起,历年市舶司都在海上遭难,导致年年亏收。我在翰林院的时候,就听内阁要取缔海运。只因工部掌着造船的营生,刘宗光不肯,这件事才被压下来。我在想,皇上既然夺了我在科举上的功劳,那我重新去海运上赚回来。”   冯俏见他义正言辞,掷地有声,没有多想,道:“好啊,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这是自然。”章年卿翘起嘴角。   外放自然比在京为官阻力小的多,章年卿想要离京,大把的人等着送他。其中最为欢喜的莫过于刘宗光,他对刘俞仁道:“最多五年,爹一定把你提到内阁来。”   刘俞仁苦笑不已,拱手道:“孩儿谨遵爹爹教诲。”   内阁五大学士皆以满员,五大阁老谭宗贤、刘宗光、冯承辉、齐地上来的东阁大学士,兵部侍郎尚文贺以及身为三朝元老的礼部尚书晁淑年。   晁淑年接的是前礼部尚书严福光的担子,典型的大尾巴狼一个。倒戈倒的比谁都快,不过开泰帝倒是很喜欢。他是五大学士里,除谭宗仁外,唯一个掌部事的,任中极殿大学士。   谭宗贤是武英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掌部事。刘宗光是建极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尕工部尚书,仅为加衔。儿最倒霉的就是冯承辉,光杆文渊阁大学士,几乎成了朝上的笑话。   但笑归笑,皇上挺看重冯承辉。冯承辉的岳家和女婿都得力,只可惜冯承辉名义上是刘派的人,开泰帝才一直不愿重用冯承辉。而且冯承辉教过十多年书,桃李满天地。更别提晖圣阁出来的那一拨嫡传弟子,如今各个是朝廷上的肱骨之臣。   故,冯承辉处境虽尴尬,却没几个人真的敢不把他当回事。   刘俞仁叹息的想,父亲想把他往内阁提,不参合五大学士便罢,要参合,第一个动的肯定是冯承辉。五大阁老,三个都是皇上的人,开泰帝是政令通达,顺通无阻了。   刘宗光的话确实越来越不起作用了。父亲想换掉冯承辉,和他父子同心,也不足为奇。   只是,在这么折腾下去。他和衍圣公那点师生情谊,早晚得被消磨光。父亲再这么折腾冯承辉,他和冯俏那点兄妹情,也会消失殚尽。   若真动了冯承辉,冯俏不恨死他才怪。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腻害,说五点起居然真的五点起了。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哈哈,早上的更了,下午的也**不离十了。   没意外的话,晚上九点还有一更。   么哒,爱你们~ 第100章   三年后,泉州市舶司。   泉州遍地刺桐,其中亦以刺桐港为最大。章年卿陪着几位洋商一路从市舶库参观到刺桐港,操着一口洋文,和诸位洋人谈笑风生。   毛竹寻个空跑来,对章年卿道:“家里有急事。”   章年卿目露诧异,对诸位洋商说声抱歉,拉着毛竹细问:“出什么大事了。”他神色一凛,心慌不已。若没有大事,冯俏是不会在这个时候叫人来喊他的。   毛竹苦着脸道:“你还是先跟我回去吧。这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   章年卿当机立断,“走,回府!”一行人,撒腿就走,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去的。   三年的时光匆匆而过,泉州市舶司的门面也今非昔比。   章年卿来时候,泉州市舶司可谓是一堆烂摊子。不仅市舶司老旧无人打理,连正经官员也没有几个。   当年李威海上出事后,泉州市舶司形同虚设,不通贡也不通舶。偌大的市舶司什么也干不了,坐吃山空。市舶司提督一职也一直空着,这几年一直由当地同知兼领着。   章年卿不以为意,似乎是在大风大浪里看惯风雨,他不仅毫不担心,还笑着安慰大家:“我哪次去的地方不比这里糟心。”他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负手而立。望着略显颓败市舶司,嘴角翘起笑意。   冯俏当时不在场,只听毛竹说,章年卿人高马大的站在那里,比在场的官员都高出一头。他身长玉立,面容俊美,端着不卑不亢的气势,加上这些年在官场上积攒的威严,一时竟没有人敢挑衅,也没有人拿他年纪说事。   冯俏暗笑,南人比北人本就稍矮一些。何况章年卿本就比同龄人都高,这几年个头猛进,在河南的时候,比陶金海都高半头。和章芮樊倒是差不多,不过章芮樊当时穿的皂角靴,木底都要一寸高,不算数。   许是泉州市舶司今非昔比,许是章年卿真的气势惊人,同知将位子让的很痛快。不仅亲自带章年卿参观了府衙,内宅住所,连各个仓库都和港口都一一带着章年卿看了。同知笑道:“……属下对章大人早有耳闻,章年卿少年英才,实乃我等楷模。泉州百姓有了章大人,可算有福气了。”   话锋一转,他叹了口气,道:“只是当年李大人的事出了之后,上面对泉州港口的船只出海,审查极为严苛。运货比邻近港湾都要迟十天半个月。洋商那边不愿意,朝廷这边没有十足的把握,不让出海。前两年来调来横额半路出家的周大人,朝上面递了个折子,说什么将原先三成的押金,提成五成。船只安全到了,再给剩下的。”   章年卿初来乍到,还不懂里面的门道。给毛竹使了个眼色,毛竹立即装愣卖傻的问:“这不挺好吗。”   同志大人急道:“咱们是好了,那洋人能乐意吗。凭什么出海的风险他们要承担一半啊。”   章年卿又给毛竹使眼色,这次毛竹实着愣了一会,好半天才领会精神,试探的问:“出事了,不是给退吗?”   “嗨,哪能啊。钱进了市舶司的腰包,谁给你往出吐啊。别说你叫知府大人,你去叫天王老子也没用!以前三成的时候都不退,五成?呵!想的美。”同知满脸鄙夷,说完才觉得哪不对,忙描补道:“章大人,我不是说你啊。我是说以前的……呃,朝廷,对,大家都是给朝廷办事的。”   章年卿笑笑,“这有什么,不必拘谨。”   同知见他笑的灿烂好看,一副少年意气的模样。也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像是看着自己小儿子一般。   章年卿到泉州后,第一件事先让人给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位教泉州地方话,一位教洋文。经过一月的学习,章年卿开始着手整顿市舶司现况。不到半年,便重整了刺桐港昔日的繁华。   他还给乌蓬帮和漕帮牵了线,让乌蓬帮挂在漕帮名下,两家合伙做生意。作为报酬,章年卿将海运上的单子给漕帮做,由漕帮保驾护航,负责海运。每次抽一成报酬给他。还许诺允许漕帮自带银两,借东风运舶来货,贩到运河上去卖。   汪霭和俞七很争气,自从漕帮和乌蓬帮结盟后。两人便成了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将偌大的运河硬生生一分为二,和薄津浩分庭而治。汪霭和俞七很大方,两人还把运河剿匪赵喜山拉入伙,汪霭没有露面,一直又俞七出面接待。   三人将运河把的严严实实,让失了乌蓬帮的薄津浩不得不向通州船行求助。自乌蓬帮出事后,刘宗光便掐断和薄津浩的联系。也不知是避嫌还是责怪薄家办事不力。   总之薄家势力一落千丈。   通州船行被薄津浩欺压了那么多年,哪肯跟他好好合作。狮子大开口要吞七成利润,薄津浩捏着鼻子答应了。就这样,通州船行还不满意,每次薄津浩央通州船行出船做点什么,都要另外索要报酬。   薄津浩过的可谓苦不堪言。   说起报酬,章年卿担任市舶司提督监管矿务,矿务是时隔半年,朝廷任命加管的。章年卿纳闷很久,才知道是衍圣公给刘宗光要的。   刘宗光起初以为衍圣公是给自己儿子要,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事情快办下来的时候,才知道衍圣公是替章年卿要的。字是刘俞仁签的,章是刘俞仁盖的,命令也是刘宗光自己下的。底下人都以为是这父子两的意思,心下虽奇怪,却也一直没人给刘宗光说。   等刘宗光知道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他叫来刘俞仁质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孔明江的意思?还是说你们两合起伙来糊弄我。”   “我的意思。”刘俞仁静静道,他将所有事情揽下来:“是我求衍圣公,让他想办法劝章年卿不要留在京城。把泉州矿产五年的管理权给他,是我的补偿。我主动想给他的,我知道爹你不答应。才想了这么一招,先斩后奏。”   刘宗光暴跳如雷,口不择言道:“你被章年卿灌了什么迷糊汤了,你对他那么好!他领你的情吗,啊?你们不是一路人,你们是竞争者,是对手。傻儿子啊,你把你的仁善之心,留给自家人行不行!”   他情绪太过激动,心突突突,跳的越来越厉害。一阵天旋地转,重重摔倒在地。   “爹,爹你怎么了。”刘俞仁原本跪在地上,见状,几乎是滚着爬过去的。   刘宗光闭着眼,将脸扭到一旁,不愿意再看刘俞仁一眼。大夫来的很快,只说刘宗光是怒火攻心,好好修养。不要大喜大悲,不然迟早得出大问题。   刘俞仁跪在门外,太阳炙热,晒的地板都滚烫的。他跪的笔直,“不孝子刘俞仁,前来请罪,请爹爹责罚。”   刘宗光额角突突的跳,他近乎绝望的望着大夫,第一万次问道:“我儿子,真的治不好了吗?”   “唉。”大夫长长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样该去面对一个父亲的目光。   刘宗光太执着了,也太倔了。他宁愿将刘俞仁品行中的仁善,当成智力受损。也不愿意承认,刘俞仁是愚善,不,或者用‘愚仁’更贴切一点。正贴合他的名字。   大夫心如明镜,刘俞仁休养至今,已与常人无异,只是再难现神童罢了。   神童是刘宗光心里一道伤疤,一个缔结。章年卿算他倒霉,一次次撞在刘宗光的眼皮子底下,刘宗光原本对章年卿就不喜。刘俞仁还一次次向着章年卿,顶撞刘宗光。父子异心,沟壑难补。于是乎,刘宗光越发觉得章年卿可恨。   大夫从刘俞仁八岁就来事照顾他的伤势,他将这个孩子脾性摸的彻底。刘俞仁重感情,无论是教过他六年的衍圣公,还是曾在他摔倒时,扶起他的一个小丫鬟。他都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贯彻到底。他待每个人都仁善,如果他的父亲不是当今权倾盖野的大权臣,他许能当个温润公子哥。   刘宗光是匹狼,他绝不愿意教出一个兔子般懦弱的儿子。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章年卿其实更对他口味。章年卿身上有股野性,不符合一个文人该有的狠劲。分明是土生土长在京城,受儒家文化的熏陶长大的孩子,骨子里却像极了河南那位土霸王。   大夫没有从太医院退休前,曾有幸在御前见过陶金海一次。他第一次见章年卿就发现,这孩子和陶金海太像了。不是说长得像,是身上的那股精气神,或站或立时那种不经意的感觉。   可惜,每一次刘宗光意识到拥有这些品质的不是他的儿子时,内心的嫉妒和愤恨滋蔓在心间。开出一朵朵仇恨的花。偏偏,章年卿是他毁不掉的人。   明明是个手无爪牙,父母双亲皆不在身边的懵懂小儿。却像个滑不溜秋的泥鳅,让他抓不住把柄,也杀不了他。就这样,他最看重的儿子,还一次次涉险去帮他。   刘宗光绝望不已。   最终,章年卿的任命还是下来了。他拿到了矿务这块五年的管理权。   刘宗光妥协了,他对刘俞仁道:“这是最后一次,如果你不想气死我的话。” 第101章   章年卿火急火燎的赶回去。第一眼见到冯俏没事,这才松口气。   许是受了章年卿影响,这三年里冯俏身量也高了些。她本就生的明艳照人,这一长,越发显得高挑苗条,身子玲珑有致,行步款款,举手投足间都是风韵。   说来好笑,章年卿初来乍到时,大家都对章年卿这个新任市舶司提督不看好。还不等章年卿做些什么,章年卿宠妻的名声不知怎么的传出去。   章年卿和冯俏一个英俊一个漂亮,站在那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章年卿年少有为,冯俏名门闺秀,两人又是青梅竹马的小夫妻。小两口俨然成了大家心中的夫妻楷模。   章年卿意外收获了泉州百姓的好感,不管办什么事,场面上还要和诸位大人扯皮。私底下百姓一听是章年卿要办事,各个踊跃至极。   章年卿品砸了一下‘好感’这个词。感觉十分新奇,民间百姓对他莫名其妙的宠爱和疼惜?让他毛骨悚然,同时也不得不感叹人多力量大。   这样的事他以前倒是见过,梨园班子那些当红名角,在哪都是被捧的主,簇拥者无数。   只是,章年卿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是干什么了,怎么会有到和戏角一般的待遇。   章年卿发现,泉州百姓似乎很希望他和冯俏两人好好的。这些年因他刻意避孕,冯俏一直没有子嗣。事情传出去后,章年卿走到哪,都有人给他说,章大人还年轻,有些事不用急于这一时,夫妻间和和睦睦的才好。   章年卿二丈摸不着头脑,直到偶然一次,他和同僚去秦楼楚馆喝了两杯酒。坐轿回去的时候,居然在市舶司大门口被人扔了菜叶。   早市摆摊的小贩见了他也不亲热问好了,冷哼一声,各顾各的忙自己手下的活。原先对他口口称赞的。“章大人是个好人。”“章大人稳重有担当,何愁不能担当重任。”“年纪轻如何,自己没本事,还嫌弃人家年轻有为了。”   如今都变成了,“薄情郎负心汉。”“男人都一个样。”“悔叫夫君觅诸侯。”   说的章年卿后背直冒冷汗,好像他负了整个泉州百姓一样。而且,疼爱妻子等于成熟稳重有担当?这个推论是怎么出来的。   章年卿百思不得其解,回府后,将这件事告诉俏俏。冯俏抿唇一笑,“肯定是我们府里雇聘的当地仆役传出去的话。三爷安心,后院的事交给我。”将内宅守成铁桶是她的拿手好戏。   章年卿心有余悸的点点头,家宅琐碎都成了百姓茶余饭后谈资实在不美妙。   冯俏很快将内宅整治的焕然一新,下人的嘴像蚌壳一样紧。搞的章年卿今天想问问府里人,可曾出了什么事,都问不出个眉目。   章年卿一路小跑回来,额头上都是津津细汗。冯俏拿出帕子替他擦擦汗水,叹气道:“三哥,陶外公那边来信说青鸾离家出走了。”   “……咳咳咳,你说什么离家出走?”章年卿一个头两个大,急的在屋子里前后转圈,气的连话都不会说了,“她她她,一个八岁的小姑娘,朝哪走,往哪走?人呢,出河南了吗?”   冯俏怜惜的望了眼屏风后瑟瑟发抖的章青鸾,无奈道:“出了,不仅出了,她还来找你了。”冯俏清清嗓子,对着屏风招手:“青鸾过来,你三哥回来了。你不是说要给你三哥告状吗?”   章青鸾扒着屏风,死活不肯出来。   章年卿顺着视线望过去,看见章青鸾的绣鞋,顿时暴跳如雷,吼道:“章青鸾,你给我滚出来!”他咬牙切齿的,声音重重落在‘滚’字上。   冯俏笑了笑,将地方留给两兄妹折腾,自己出去安置章青鸾的护卫。   章青鸾是一个人从河南坐船到泉州来的,明着身边只跟了两个护卫。冯俏给他们安排住处的时候,其中一人才难以启齿的对冯俏说:“恐怕得多安排几间屋子。”   冯俏瞬间明白,问:“带了多少暗卫?”   他支支吾吾道:“四小姐坐上船的时候,我们派人通知陶大人。陶大人说,她想玩就让她玩吧。又给我们拨了一百二十人……加上我们原来的人,大概有小二百吧。”   冯俏瞠目结舌,一脸震惊。另外一人推同伴一把,“你靠不靠谱啊。”赶紧补充道:“一共一百八十七人,其中十七个都是女孩子。”   冯俏顿觉头大无比,她就是再置办间院子也安置不下这么多人啊。她和领头商量,“你们能不能先回去一部分人。只留几个人在这边?”   冯俏打保票道:“青鸾在这,有我和她三哥看着。你们先回去向外公复命,等青鸾想回去的时候,她三哥会派人保护她回去的。”   领头点点头,“行,我回去和他们商量。”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挠着头:“另外一拨人的头不是我,我插不进去手,所以得……”   “我明白。”冯俏笑道。   屋内,章年卿和章青鸾大眼瞪小眼。章青鸾变扭的坐在宽大的木椅里,讨好的看着章年卿:“泉州水土就是养人,三哥你比以前白多了,也好看多了。”   章年卿冷冰冰道:“少给我在这灌迷魂汤。离家出走?章青鸾你有几条小命,小时候被绑架的事都忘了?”   章青鸾委屈的直掉眼泪,软着童音道:“三哥,我想你了。你都不回来看我,我就自己来了。”   章年卿一时卡壳,看着她这幅小模样,无端想起冯俏小时候拽他袖子的样子。不过,他可不被这小机灵糊弄,冷着脸道:“为什么离家出走?”   章青鸾仰着小脸,清澈的眼睛望着他,甜甜道:“想三哥了。”   章年卿冷笑:“信不信我现在把你送回去。”作势就要叫人。   见状,章青鸾慌了,抱着章年卿的大腿嚎啕大哭:“不要!三哥,我最爱你了,我最疼你了!”   章年卿多少年没见过这种场面,这些年他一直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后来有了妹妹,一直也没多大感触。直到上次直到章青鸾被绑架过时。他一颗当哥哥的心,好像忽然被人点心。这才每次写信回去,都多问了章青鸾几句。   这几年他也没孩子,屋里平时也没有谁像章青鸾这样撒泼哭闹。   章年卿不太见过小姑娘。冯俏小时候又听话又懂事,鲜少哭闹,什么时候见她都是眉眼弯弯的,一嗔一怒都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灵巧劲儿。   章青鸾和冯俏像是两个极端,相比之下,青鸾更像是个小孩子。比起冯俏使小性子都小心翼翼的,不惹人讨厌,只让人怜惜心痛。章青鸾则就肆意妄为的多,哭起来惊天动地。撒泼耍混,章年卿耐着性子哄两下,还是止不住。一股厌烦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他对冯俏从来没有过的情绪,冯俏当年只比青鸾大一岁,讨人喜欢的程度,却直升好几个层次。   冯俏听到章青鸾地动山摇的哭声,赶紧推门进去。只见章青鸾坐在地上,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不止。刚想上去,章年卿便拉她一把:“别管她,越惹越来劲。”   章青鸾见冯俏要来哄她,本来都不哭了,听见章年卿的话,不可思议瞪大眼睛,放声大哭,连脚上的鞋都蹬飞了。   章年卿忍无可忍,甩袖离去。   冯俏无奈,叫人去打盆热水,先哄眼前这个小祖宗。冯俏用热帕子给她擦干净手脚,把她抱到床上换了身衣服。谁知,章青鸾还是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   更让冯俏哭笑不得的是,小青鸾特别倔,像头小牛一样。冯俏把她抱到床上哭她还不肯,非要站在她刚哭的地方继续哭。冯俏见太阳大,怕她晒得慌,把她拉到凉快一点的地方,想着她能哭的轻松点。   谁知手刚松,章青鸾又蹬蹬蹬跑回原地,继续嚎。   冯俏拿她没办法,只好取过针线笼,坐在八仙桌前,一边绣花一边看着她哭。   回家这么一闹,章年卿也没心情继续出去找洋人谈生意了。书房里都能听到章青鸾隐隐约约的哭声,章年卿去而复返,回来一看,冯俏温柔的坐在桌前绣着什么,时不时盯着章青鸾,让丫鬟给她送杯水。   章青鸾也毫不客气,抱着水杯咕嘟嘟的灌下。余光无意中看见章年卿,立即把水杯推开,继续嚎啕大哭。冯俏无奈又好笑的看着她。   章年卿看着气不打一处来,冯俏在他眼里还是个小姑娘。章青鸾叫他一声三哥,冯俏还喊他这么多年天德哥呢。凭什么冯俏就要惯着她?   章年卿刚跨进门,章青鸾便一溜烟儿的躲在冯俏背后。哑着嗓子道:“三嫂,我可想你了。想的受不了才偷偷跑过来看你的。我最爱你了……”连词都不带换的。   冯俏还真上当了,她替章青鸾擦擦眼泪,柔声问:“还哭不哭?”   章青鸾一愣,看了看章年卿,咬着唇不说话。   冯俏笑道:“不哭了,三嫂给你做南瓜粥吃?”   “好!”章青鸾脆生生道:“不哭了。”飞快的用袖子抹了下红通通的眼睛。   冯俏伸手拨开挡路的章年卿,牵着章青鸾去厨房。   “我,你……阿萱!”   冯俏不明所以的回头:“天德哥?”   章年卿噎住,看着冯俏牵着小青鸾,姑嫂两齐齐回头,都是漂亮可爱的小姑娘,一大一小,并肩而立。说不出的动人好看,心里一动,一股渴望顺着心头爬上来,胀满心房。   扑通,扑通。   章年卿按住胸口,温柔笑道:“没事,你们去吧。”怒火不知不觉烟消云散。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可能继续捉虫,会出现多次伪更。   我决定今天换个顺序,先码稿再捉虫。   昨天早上大好的时光居然浪费去捉虫了。晚上打盹打的差点脸滚键盘23333 第102章   冯俏牵着章青鸾去小厨房,章年卿则去书房叫来章青鸾的护卫长亲自问话。   护卫长道:“前些日子四小姐和陶大人闹脾气,坚称她在街上看见当年救她的‘小哥哥’了。”   提起这件事,章年卿沉吟一会儿:“当年外公就没查出什么不对劲吗,现在还是不知道是什么人?”   护卫长犹豫一会,坚定的给出答案,“不知道。”   章年卿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笑道:“那当年那个自杀的护卫,就没在他身上发现一些有用的东西?”   护卫长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坦白道:“是大内的人。”   章年卿沉默半晌,不动声色问:“这么说可能是哪位皇子王孙了?”不管是谁,那个时间去河南,总带着一股不怀好意的感觉。   护卫长不说话,目光闪烁。   章年卿只顾自掀开茶杯,吹开浮沫。茶略烫,不急喝。这几年他过得安稳,王国舅和嵇玉涛都没再找过他,接手的乌蓬帮日渐步入正轨,市舶司海运也蒸蒸日上。   许淮也在开泰四年一举夺冠,成为首届龙飞榜第一名状元,内忧外患都解决了。连令人发愁的许淮,也在中状元后,成为他的得力帮手。   因许淮和章年卿亲近,世人还夸赞章年卿喜提携后辈,也有那不怀好意的,四处散布谣言,称:“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挑拨离间。   三元指的是章年卿,说的是他乡试会试殿试皆斩获第一甲第一名,世间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而六首指的是许淮,说的是他在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皆斩获第一甲第一名。有‘六案首’的美誉,说天上地下,难见的一位奇才。   背后真相如何,也无人去揭晓。不管许淮县试府试院试的案首是怎么拿下的,总归乡试和殿试是他的真实水平。   章年卿虽不喜冯岚,但不得不承认,冯岚真的很会教孩子。想到这,脑海里又不自觉浮现冯俏哄青鸾时的温柔和耐心,他忍不住翘起嘴角,他的俏俏肯定也特别会教孩子。   “是二皇子……还,还是哪个王子皇孙呢?”章年卿生生将‘四皇子’三个字咽下,不敢吐露分毫。   真是不甘心啊,他好日子还没过够呢。   章青鸾从河南跑到泉州,是因那个‘神秘的小哥哥’和陶金海起了争执而起。但护卫长却透漏给章年卿一个消息:“陶大人是故意把四小姐放出河南的。大人说,不管那个‘小哥哥’是什么人,如今去而复返,还刻意让四小姐撞着,肯定是冲着四小姐来的。他不放心,正巧四小姐闹着要出海,属下便有意无意的引导,将四小姐带到三少爷这边来了。”   章年卿先是肯定他的所作所为,然后夸奖道:“你做得很好。我这里很安全,你告诉外公,让他安心。”十天前他才写过家信,现在不好又去写信,怕会引起有心人的怀疑。   护卫长拍着胸脯道:“小的明白。”   章年卿回屋前特地绕到正屋看了一眼,冯俏和青鸾一齐坐在八仙桌前吃饭,章青鸾吃饭时出奇的乖。也不知是在哪养的毛病,她桌前摆着两个小碗,一个盛着半碗南瓜粥,一个沾满油渍,放着菜品,她抱着菜碗吃的津津有味。   章青鸾人小胳膊短,够得着够不着的饭菜都不自己夹。央冯俏一样挟一点放在她的小碗里,小口小口的咬,细嚼慢咽。   章年卿看的好奇,起初只以为她娇气,略带不悦的问:“章四小姐娇生惯养的连筷子都不会拿了?”   章青鸾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没理他,自顾自的吃。   章年卿刚想训斥,冯俏嗔他一眼,示意他别说了。章年卿定定看她几眼,转身大步离开。   章青鸾抱着碗,古灵精怪的转着眼珠,她亲昵的凑近冯俏,压低声音问:“三嫂,是不是三哥怕你啊?”不待冯俏答,她又戳着筷子道:“三哥肯定特别疼你。”   冯俏呛了一口,忙喝水压压。被个小孩子说这么暧昧的话,冯俏脸都是烫的。她接过章青鸾戳的稀巴烂的小碗,不动声色递给丫鬟,换个新的,一边给她夹菜一边问,“怎么这么说啊。”   章青鸾小大人般的叹口气,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背道:“因为外公就很怕我啊。但他其实不是真的怕我。全河南的大官小官都怕他,他长的比我高比我壮,怎么可能怕我。”她幽幽道:“外公只是特别疼我。很爱很爱我,所以才心疼的不得了。”   冯俏难得沉默片刻,过了会儿,她脸上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小声道:“你三哥的确很疼我。”   章青鸾眼睛一亮,“看吧!”她推着冯俏,“三哥那么疼你,你也别老气他了。我不用你哄,你去哄三哥吧。”   冯俏又好气又好笑,“小丫头片子,你不气你三哥才是正经的。”   章青鸾扑闪着眼睛道:“我不气他,他怎么会知道我的三嫂这么温柔可爱呢。”   午膳后,冯俏回屋去看章年卿。章年卿一手握着书,靠在太师椅上打盹。桌子上是许淮前些日子寄来的信。这些年来,章年卿为压着冯岚和孔仲令的狼子野心,一心一意在仕途上扶持许淮。   章年卿不想让孔家和冯家出事,贩卖阿芙蓉的丑事一旦传出去,无论波及不波及到冯俏,都会成为衍圣公和冯承辉头上一把致命的刀。尤其是对看重名誉的孔家而言。   现在波及不到冯俏的至亲至爱,日后呢?若有心人或者皇上把着这个关口,在孔家冯家危急关头,要挟衍圣公做什么,亦或要挟冯承辉生命,让冯家和孔家脱离关系,弃卒保帅。那时候他怎么扭转乾坤,让冯俏不要伤心欲绝?   章年卿不愿意看到这些事发生,所以他防患于未然,将一切掐死在摇篮里。让汪霭盯着冯岚半年一年可以,但绝非长久之计。冯岚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只要她想,没有她办不到的事。   还好冯岚不是没有弱点,只要她还想让许淮在仕途上做出成绩,章年卿就稳操胜券。许淮在官场上没有得力的扶持,俗话说的好,朝里有人好做官。章年卿当年敢说离京就离京,还不是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想回去就能回去。   章年卿祖孙三辈,世代为官。这种优势,是许家没有的。冯岚谁也靠不上。   冯承辉倒是在内阁当阁老,可冯岚若靠的上冯承辉,当年也不会千方百计去做人家的填房了。瞧瞧她和许淮的年纪,再没见过这么年轻的祖母了。   既然冯承辉靠不上,许家本族已经没落,两朝更迭,许家连个五品以上的大员都没有。冯岚只能自力更生,用钱砸。   章年卿曾半开玩笑对冯俏说:“冯岚姑母的钱,估计都能养起五个许家了。”但冯岚还是很小气,生活节俭,甚至给孔仲令换官的时候,也只愿意出五千两,其他的还要榨儿媳妇和孔仲令的。   不管是给许淮娶妻,还是自己做生意。冯岚的目标一直很明确——钱。   准确的说冯岚无论干什么目标都很清晰,嫁入许家,喝避子汤,养大许淮,教养许娇并把她嫁入孔家。然后赚钱做生意,供许淮读书,从县试起就给许淮打名声……   掐准冯岚命脉后,章年卿做什么都很容易。章年卿知道,只要许淮一直风光无限,冯岚绝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许淮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便会被万夫所指。冯岚的美梦会碎得一塌糊涂。   所以此时的冯岚会为了许淮,主动金盆洗手,甚至孔仲令稍有异心,她就能把孔仲令拍死在尘埃里。   章年卿毫不怀疑她有这个能力。冯岚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   章年卿名义上是许淮小姨夫,私下里许淮写信时,一直尊称章年卿为章先生。言语间无不恭敬,章年卿也乐得待他好,亦师亦友,不含半点弄虚作假。   时间长了,许淮和章年卿感情日渐深厚。章年卿又不像冯岚一样事事想控制着他,许淮渐渐生出想摆脱冯岚的意思。   说来好笑,冯岚的老谋深算在许淮身上完全无计可施。她算计别人是一把好手,可许淮想摆脱她时,她居然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也不做,只一味的绝食流泪,放狠话:“你是让我今天不管你,还是一辈子不管你?”   许淮有心想说一辈子别管我,张了张嘴,话涌到嗓子眼,却什么也说不出。   冯岚发狠的威胁他:“你若敢不听话,我就去死,我立马抹脖子跳河,绝不碍你的眼!”   许淮心一悸,不自觉后退一步。   “翅膀硬了是不是,嫌祖母恶心了是不是。好啊,我不碍你的眼,我现在就去死。”冯岚面如死灰,分明是情绪激动的质问,硬生生被她说出将行就木的感觉。   许淮被冯岚一手带大,十五年了,人非草木,他缓缓跪下,低头认错:“孙儿不该顶撞祖母。”   有风吹过,桌子上纸页被掀起。冯俏上前用镇纸压住,手刚离开,一只宽大的手握住她的皓腕,抬头,是章年卿闲适慵懒的眼,他眸含笑意,看着漆黑的镇纸和她雪白的手腕,一手握不住的纤细。   “知道回来了?”章年卿故意冷嘲热讽的:“我看你对青鸾亲的很嘛。为了她都敢顶撞我了。”   冯俏一个不妨,被他拽进怀里,扶着他肩膀稳住身子,无奈道:“她是你亲妹妹。”   “我难道不是你亲相公?” 第103章   章年卿将她压在桌子上,冯俏后背无所依靠,悬在半空,纵然知道身后有长案挡着,仍然不由自主的攥紧章年卿肩头的衣裳,微微喘气:“天德哥……”声音怯怯弱弱的。   章年卿心头一颤,不依不饶的问她:“干嘛待青鸾那么好。”   冯俏微微别过脸,不敢看他炙热的眼神。低头道:“青鸾很乖的。”看着章年卿充满质疑的眼神,她忙解释,“真的,青鸾闹归闹,其实特别明事理。就拿刚刚来说,青鸾吃饭喜欢用筷子戳碗,挑挑拣拣,她见我陪着她吃,就主动要小碗。怕影响我胃口。”   章青鸾年纪小,但她的处事方法某种意义和章年卿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在自己行为被大局所不容的情况下,他们的选择都不是改,而是竭尽所能,圈地妄为,划出自己的地盘,然后尽情放肆。   不愧是亲兄妹。   “……以小见大,青鸾也不是一味的任性。外公那么疼青鸾,怎么会把她宠成小霸王。”冯俏轻声细语的对章年卿解释。   章年卿却有些心不在焉,心不在焉‘恩’一声,好半天似乎才反应过来冯俏在说什么。他挑着眉道:“她还不叫小霸王?”拔高声音,充满质疑。   冯俏不知想起什么,叹气道:“她确实有资本去任性……在陶家的地盘上,她就是小公主。”   章年卿抬起她的脸,俯身吻下去,他的声音极小,却字字砸在冯俏心上。“你给我生个女儿,我也把她宠成我章家的小公主。”   冯俏一愣,险些以为自己幻听了。这些年章年卿一直说她小,说他宁愿不要孩子,也不愿意她离开他。冯俏说不通他,直觉只觉他杞人忧天。可知道三舅母事后,冯俏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就一定平安无事。   而且她也怕,怕命丧黄泉,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父母至亲,眼前挚爱。所以冯俏也没有太坚持。   而今他突然松口,多年的期待突然有了回应。冯俏懵然许久,忽的灿然一笑,她偏头,俏皮的问:“看着青鸾心热了?”   章年卿没有否认,抓着她的手放到脖子上,冯俏顺势勾住,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心里惴惴不安,她小声问:“不回房间吗?”   “不回。”章年卿头也没抬道。他一只臂膀撑着桌子,一只手半抱着冯俏挨挨蹭蹭,若有似无的撩拨。烧的两人身上心上的都是一片火热,章年卿这才低沉着嗓音,嘶哑道:“俏俏,把裘裤脱了。”   冯俏心里一慌,口不择言道:“你,你脱啊。”她不自在的别过脸。窗外夕阳余晖,如血辉煌。隔窗错落在内间,照的花瓶瓷身都是耀眼的光芒。   几案安置的地方,本就是采光最亮的所在。章年卿看见大片大片夕阳照在冯俏身上,映的她白净瓷嫩的小脸上都是万丈夕阳,清澈的眸子里更是美不胜收。   章年卿嗓音越来越低,蛊惑着她:“幼娘。”声音略顿,与冯俏鬓耳厮磨,他咬着她耳廓,轻哄道:“你乖一点,我才喜欢。”   乖?怎么样才叫乖。冯俏犹豫一会,主动脱下裘裤。花月裙下空空荡荡,冯俏不自在的并拢双腿。章年卿却不由着她,强势的摸进她的裙子,摸到她最娇嫩的地方。   “呀……”冯俏低低抽泣,手从他肩膀滑落,想阻止他什么。犹豫再三,最终只是抓着他紧实的腰侧,轻轻喘息。   冯俏动也不敢动一分,她能感受到小年卿靠在她腿内侧的激动,能感受到章年卿使坏的手指。她心里前所未有的慌,可下定决心的章年卿比平日哪一次都耐心,他仔细的像是对待和他初入洞房的新娘,使出百般手段,千般温柔。   终究是恣意着自己内心的魔鬼,他张牙舞爪,无所顾忌。他知道怎么能让冯俏更好。   “唔。”冯俏两颊绯红的将头埋在他的怀里,十指攥紧,骨节泛着白色,连脚趾头都蜷在一起。章年卿低低笑出声,胸膛震动不已,他抽出手,摸了摸冯俏潮红的小脸,夸奖道,“很美。”   冯俏双手被他桎梏着,焦急不已,只能扑上去,吻住他不正经的嘴。章年卿的唇很软,和他强硬凌厉的手段天差地别。章年卿在京城处处被被人压制着,一到地方上,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拎着阴谋阳谋,看得清每个人的手段。几乎冯俏一扑过来,他就微微张开嘴,引着冯俏吻得更深。对她手上的钳制渐渐放松。   冯俏抱着他宽厚的肩背,隔着衣服,手指情不自禁的将他背抓破。小伤口和粗粝的布料一摩擦,越发痛的厉害。章年卿只好动手宽衣解袍,冯俏有心让他出丑,故意在他褪袖子的时候揪住他的后摆,绕着小臂缠了两圈。   章年卿双手被衣服绞背后,动弹不得。他厉声道:“俏俏!”   冯俏推了推他肩膀,章年卿被迫坐回椅子。冯俏红着脸整理好裙子,跳下桌,揪着小年卿,生气的问:“现在还威风吗?”   章年卿不舒服的挺着腰,“放开!”话一出,方觉不妥。他的要害还被人拿着,他缓了缓语气,露出一个不那么狰狞的笑,温柔道:“幼娘乖。”   冯俏噘嘴,“你除了让我乖,还会说什么。”手是松开了,却去解他裘裤系带。   章年卿激动万分,期待的看着她,跃跃欲试。   冯俏扒了他裤子,托腮看了半晌小年卿,嫌弃的掏出手帕,盖到它头上。两手捏着帕子两角,磨磨蹭蹭的闹他。   章年卿隔靴搔痒,始终不得劲,气急抬脚踢翻长案,腾出空地,压着冯俏滚到地上。反攻为主,章年卿毫不客气的将椅子扔远,两眼喷火的看着冯俏。   冯俏躲闪着他的目光,左言右他道:“呀,我的手帕。”   章年卿在两人小腹处揪出作恶的手帕,在她眼前一晃,冷笑道:“喜欢帕子是吧?”   猝不及防的,他挺身进去。小年卿头上不偏不倚盖着手帕,章年卿也不怕胳膊累得慌,学着她刚才捏着帕角的样子,带着小年卿一点一点在她娇嫩处厮磨。   冯俏哪里受的了,弓着身子,好话说尽也无济于事。心里恨极,趴在他肩头狠狠咬一口,哭道:“章年卿你混蛋,你杀了我吧。我求求你……唔。”冯俏闷哼一声,枕在章年卿脖子旁,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她双眸骤睁,水亮无光,出神的不知在想什么。   章年卿终于良心发现,一只手松开,只左右揪着手帕一个细细的角,生生带着手帕在冯俏身子里转了一圈,刺激坏了冯俏。   其实他也不好受,可他宁愿做着损人不利己的事。也要冯俏自食苦果。   冯俏哭哭啼啼的想,她这辈子再也不给手帕上绣花了。   章年卿就是故意的,她怕什么来什么,不让他碰的,他可劲折磨。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呢。   房间里轰然倒塌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门外连问的人都没有。比起数年前的尴尬,别提多么逍遥自在了。荒唐过后,章年卿意犹未尽的抱着冯俏回到床上。   冯俏哭的像个像个泪人,眼角红红的,犹挂着泪痕。章年卿心疼不已,却无可奈何。冯俏爱哭,不管愉悦还是极乐,她总爱趴在他怀里哭,软着声求他怜惜。   章年卿心悸不已,每次都上当。她只要一哭,他就忍不住轻点,再轻点。可她在缓慢的动作下露出享受的表情时,他便控制不住力道,撞得她又攀着他肩头哭出来。   冯俏沾着枕头睡着了,章年卿不甘心的垫起她的腰,趴在她耳旁小声道:“你若敢再抛下我蒙头大睡,下次就别在我面前哭。”   冯俏如蒙大敌,费力睁开眼皮,苦恼的看着章年卿,眸子里满满的央求。   章年卿枕着手,不咸不淡道:“撒娇也没用,我不吃这一套。”   冯俏捶他胸口,抱着他精瘦的腰,哀声道:“我好困,真的好困。”她打了一个哈欠,泪眼汪汪的。   肌肤相亲是个累人的活,每次盛极后,总有让人难以抵挡的疲倦。章年卿多数是由着她睡的,鲜少有这么‘蛮不讲理’的的时候。   冯俏见章年卿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一点没有退让的意思。索性闭着眼睛许空头支票,“下次由着你,你让我睡觉,下次想干什么我都由着你。”大不了下次再撒娇好了。   章年卿见她心虚的都不敢看他,哪里不明白。他勾着她下巴,噙笑问:“你若食言呢?”   “食言……食言。”冯俏小声道:“我,我从不食言。”   “哦?”章年卿挑眉,翻身压着她到:“这么说你今天要给我兑现之前许的承诺了?”   冯俏发急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章年卿轻斥道:“小赖皮。” 第104章   章年卿和冯俏不到申时便歇下了,天色还早,章青鸾无所事事,几度想敲冯俏房门,想了想,还是害怕章年卿。正巧丫鬟过来拦着她,青鸾也不为难下人,独自一人出门了。   冯俏浑身犯困,一觉醒来,天色已暗。她望着钴蓝的天空,下床叫膳。   章年卿睡在外侧,满脸餍足,嘴角带着蔫坏儿的笑。冯俏忍不住伸手揪了揪他脸皮,他赶蚊子一般挥挥手,翻了个身,俨然熟睡。   冯俏偷笑,弯腰轻手轻脚的穿鞋,余光无意中看见小年卿顶着锦被,兴奋的搭帐篷。她隔空虚握一把,狠狠一捏,充满威胁。   章年卿朦朦胧胧睁开眼,看见冯俏的动作,一个冷激灵,吓的差点坐起来。他顿时睡意全无,僵硬的挺在床上,眼睛没有睁开。   还好冯俏只是虚张声势,吓他一吓,便自顾自的梳妆去了。   铜镜揽妆,美人面如桃花。冯俏双手捂着脸,有些害羞。   这些年她一直用的青嬷嬷的方子,若要备孕,药也该停了。身子骨也当更精心的调养。宜诗宜佳已经和崔大夫青嬷嬷学了三年,算日子也该出师了。真是赶巧……   冯俏望着章年卿雅俊的面庞,忽的失笑,他做什么不是万无一失的呢。这些年来章年卿心思越发慎密,也不知当年公爹和章年卿到底说了什么,他忽然就爱上了步步为营的周全。无论做什么事都少了几分冲动和莽撞,将自己一步步的路算的精细。不慌不忙的应付着各种意外。   章年卿越长越英俊,也越来越招花惹草。泉州的水土滋养人,他比以前也稍稍白一些,但也仅仅是白一点。冯俏望着自己越养越水嫩的肌肤,对章年卿的‘不争气’有些恨铁不成钢。   可无论黑白美丑,冯俏看着他都喜欢,怦然心动。一年比一年热烈,一年比一年想把他守在家里。她甚至生出一种强势的心思,异想天开道:如果大魏是女主外的话,她一定把章年卿藏起来娇养着。   章年卿感觉的到冯俏的目标黏在自己身上,索性也不装睡了。刚想睁开眼睛,冯俏突然俯身过来,小手攥着他的衣领,撬开他的唇,勾着他反吻她。章年卿克制不住,反吻回去,却被冯俏吸住舌尖,咬在自己嘴里。   亲了许久,冯俏目露惋惜,摸了摸他的脸,自我安慰道:“聊胜于无吧。”   “恩?”啧一声,章年卿艰难抽回自己舌头,望着她春日烈烈的眸子,热烈又张扬。他摸摸她的头,亲昵的问:“什么聊胜于无?”   冯俏吃吃的笑,摸摸他的脸,硬是不肯说。   章青鸾前脚出门,赵鹤后脚就跟上。章青鸾没见过赵鹤几次,只依稀觉得他身上的感觉很熟悉。她停下脚步,问赵鹤:“你也是周流山出来的吗?”   赵鹤微微诧异,四小姐居然知道周流山。陶大人究竟是有多宠这个小孙女。他心道:章年卿都未必知道这个地方。   “恩。”赵鹤淡淡道,不动声色的问:“四小姐也知道周流山?”   “去过两次,不好玩。到处都是山,鸡啊猪啊都好臭。我还看见你们的人自己种菜,好辛苦。”   赵鹤背后汗珠密密,小声嘱咐:“四小姐不要到处乱说。”   章青鸾神色一凛,冷道:“我才不会害外公。”狠狠瞪他一眼,仿佛在谴责他居然冤枉她。   赵鹤苦笑连连,小步追上。   周流山是陶金海屯私兵的地方,有民籍稀里糊涂被糊弄过来,还以为自己是朝廷兵的。也有赵鹤这种江湖草莽、亡命徒出身,被陶金海收服后,自愿居住在周流山。生儿育女,安家立业。所以上次陶金海给章年卿的人男女老少都有。   陶金海每年招兵都是一分为二,一拨给朝廷,一拨悄悄留在周流山。平日训练也和正经入兵籍无差,甚至每月两次沐休,月饷银都是朝廷规制。从未有人发现异常,只以为自己和同伴编制不同。   赵鹤委实没想到,陶金海会带章青鸾去周流山。是因为四小姐年纪小不懂事,还是因为陶大人真的特别看重这个外孙女?他精神一震,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照看章青鸾。   章青鸾‘声名在外’赵鹤原以为她会很难照顾,不曾想,章青鸾出奇的省心。她一路兜兜转转,看见新奇好玩的,就站在原地看看,也不吵着要买。一路上也不多管闲事,遇见人多的地方,她还主动牵着赵鹤袖子。   赵鹤见她乖巧,主动提出来带她去码头看看。章青鸾不甚感兴趣道:“好啊。”反正她也无处可去,不知道哪里有什么好玩的。   刺桐港人头窜动,赵鹤警惕将章青鸾背在背上,他常年练武,身上硬邦邦的,硌的章青鸾浑身不舒服。挣扎着要下来。赵鹤无奈,只能将她放下。有点后悔带章青鸾来这种乱糟糟的地方。   可章青鸾的眼睛太漂亮,当时又实在乖巧的怜人,赵鹤实在不忍看她百无聊赖的样子。才头脑发胀说出那么一句话。   刺桐湾的黄昏极美,夜色也是泉州著名的一景。赵鹤却忽略了这里鱼龙混杂,不适合章青鸾这么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大小姐呆着。他和她打着商量:“我放你下来,你跟我到那边的望江台上去好不好?”   章青鸾望了一眼冷冷清清的望江台,四周重兵把守,她犹豫了会,小声问:“我们可以过去吗?”   赵鹤笑了,“你把你三哥当什么人了。章大人掌市舶司海运三年,怎么会连一个区区望江台都去不得?”   谁知章青鸾摇摇头,拒绝道:“不去了。”   “为什么?”赵鹤惊愕道。   章青鸾道:“我三哥在外打拼,不是给我开特例的。”她指着临江挤着满满当当人的小亭子,兴奋道“鹤叔叔,我们去那好不好。”   赵鹤哑然半晌,还能说什么,只能应好。内心却对章青鸾刮目相看。   赵鹤艰难护着章青鸾挤进人群,还未站稳,便感觉感觉一股大力挤过来,险些将他整个人都挤进水里。忙稳住下盘,眼疾手快扶住栏杆。   扑通扑通,接连两声落水。   赵鹤定睛一看,章青鸾不见了。他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心里乱成一片。四小姐刚在他前面站着,后面大力扑过来,他躲过了,四小姐……   目光落向水面,跳水的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带下来个无辜小女孩。原本一心寻死的他,奋力游向呼救的章青鸾,托着她脖子,使劲往岸上游。力气渐渐丧失,离岸边还有数米距离。   赵鹤毫不犹豫跳下水抱起章青鸾飞快的送上岸,犹豫片刻,念着水里的人良心未泯,还记得救章青鸾,给他留出下水救人的时间。赵鹤不再多想,第二次下水,将水里的人拖上来,狠狠扔到岸上。   那人浑身湿透,落魄又狼狈,他看清赵鹤脱下外罩衫,裹着在怀里的小姑娘时。不禁泪流满面,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姑娘。”他痛苦的捶地,伏地大哭:“我竟险些害死了人。”说罢,摇摇摆摆,自己站起来,如孤魂野鬼般,游荡着去其他地方寻死了。   章青鸾冷的浑身发抖,缩在赵鹤怀里,发梢犹自在滴水,她冷眉冷眼,高声道:“站住!害人性命你就这么走了?”她重重打了一个喷嚏,闭着眼睛对赵鹤说:“鹤叔叔,别让他寻死,我会做噩梦的。”   章青鸾抹了把流淌在脸上的水珠,低声道:“虽然是他把我撞下水的,但是他也救了我。”她央求的看着他,恐惧的揪着赵鹤袖子,低低哀求:“鹤叔叔,以前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自尽,他的血就溅在我的脸上,很凉。”她的声音很平静。   赵鹤心道,这傻孩子,连谎话都不会编。血是热的,如果是第一时间溅在脸上,怎么会是凉的。他叹了口气,“好。”   刺桐湾有章年卿临时住所,赵鹤先把青鸾人安置过去。然后吩咐下人去市舶司章府请冯俏过来。又嘱咐一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去救那个不知道去哪寻死的倒霉蛋。   赵鹤打定主意,不管人救没救上来,都告诉章青鸾救过来了。大不了就说给了银子,人已经回家了。省的她忧心。   得到消息,章年卿和冯俏一起来的,两人并肩下轿。一路上都在头疼章青鸾的不省心,这才刚来一天都不到,居然能掉进水里。章年卿感到不可思议,怒道:“外公太惯着她了。”   冯俏埋怨的看他一眼,“都怪你,也不看时辰,非拉着我胡天胡地。青鸾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悉,肯定会害怕。还好是赵鹤陪着她,不然看你怎么跟外公交代。”   她,害怕?章年卿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奇闻,不欲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纠缠。“我有什么好交代的,他自己都管不住的小霸王,我能怎么办?”   口是心非,冯俏无奈的看着他放狠话。他若不担心青鸾,怎么会连吃饭的碗都能摔了。若不是他晚上骑马狂奔太扎眼,章年卿恨不得策马狂奔过来。   还好章青鸾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喝了一肚子江水。冯俏先进去帮章青鸾洗澡换衣服,收拾好后,坐在床头帮她擦头发。章年卿居高临下的看着章青鸾,站在床边凶神恶煞的,像是要把她吃了。   章青鸾甜甜的笑:“三哥~~~”   章年卿叹气,一肚子谴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不再看章青鸾,侧目对冯俏道:“俏俏辛苦你了。”   冯俏冲他眨眨眼,章年卿会心一笑。   “三哥。”章青鸾忽然唤住他,小声问:“哥,那个人死了吗?”   章年卿一愣,他还没来得及问其他的事。他不动声色道:“你这小冤家阎王都不收,还整天诅咒谁呢。”   章青鸾喜笑颜开,“谢谢三哥,章大人英明!”   章年卿出门正打算细问赵鹤,两个士兵带着一个失魂落魄的乞丐过来,章年卿眼睛一眯,见他身形熟悉,竟是多年不见的熟人! 第105章   章年卿有些哭笑不得,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和他在同福客栈有过一面之缘的陈伏。陈伏当年落榜,只取得贡生名次,他依稀记得陈伏被调到地方上任县官,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此情此景虽然不妥,章年卿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他每次见陈伏,都是这么狼狈。章年卿清清嗓子,道:“陈兄。”   陈伏茫然的看了他一眼,瞳孔一缩,飞快的低下头,“你认错人了。”   闻言,章年卿静静的看了他半晌。挥退下人,他冷冷的问:“怎么弄成这样。”声音一如平常,仿佛多年的时间隔阂一点也不存在。微微谴责,又带着些关心。   陈伏嘶哑着嗓子道:“每次见你,我总是这么狼狈。”   想到一块去了。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这算是承认了。好半天,陈伏抬起头问:“那个小姑娘是你女儿?她还好吗,没事吧?。”   “……是我妹妹。受了点凉,没有大碍。现在活蹦乱跳的。”章年卿笑着,略不好意思的承认:“我还没有孩子。”   陈伏一怔,下意识张口劝道:“天德兄莫急,孩子这种事急不得。”   章年卿低头一笑,没有过多解释。好半天他才问陈伏,“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好端端的怎么寻死觅活,和个女人家一样?”   陈伏颓败的垂下肩膀,悲从中来,哑声道:“世间了无挂念,白活着也没意思。”竟是一句不肯多说为什么。   “你若真想一死了之,何不寻个僻静的地方。不管是跳水抹脖子,岂不干净。”章年卿声音微怒,恨铁不成钢道:“你想死得其所,去哪不可以。非得挑人满为患的临江亭,你跳的时候就没想过万一你撞倒人怎么办?”   要不是眼前这个人是陈伏,章年卿自认对他还算有些了解。他会真以为,陈伏是故意而为之。是冲着章青鸾去的。   两人一片沉默,彼此无话,陈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章年卿摸摸他身上略带潮湿的衣服,拍拍他肩:“先去换件衣服。”他拿了自己一件去年几乎没上过身的旧袍子给陈伏,又吩咐下人打盆热水送过去。   陈伏看见章年卿的衣服就笑了,他说:“我家里还有一件你上次拜见衍圣公时穿的衣服。这么多年,我一直留着。”   “是吗?”章年卿已经忘记这件事,他笑道:“那这件你更得好好收着了,这是你弟妹亲手做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冯俏亲手做的,就是他穿不上了也舍不得给别的男人穿。   “弟妹?”陈伏露出第一个笑意,他问:“是你当初定亲的那个吗……谁家女儿来着?”   “我老师的女儿,姓冯。”   陈伏自嘲一下,能让章年卿自称为老师的,也就晖圣堂那位冯大学士了。陈伏接过衣服,径直进屋。   章年卿叫来赵鹤小声问,“他是故意冲着青鸾来的吗?”   赵鹤憋了半晌,挤出一句话:“不像是。后来仔细想了一下,我在人群外面就看见过他,他被人挤来挤去,一直靠近不了江边。因为我怀里护着四小姐,一直拨开人群,往最里面挤。他可能是那时候跟着我一块挤进去的。”   说着说着,赵鹤自己先笑了:“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非得挑那么一个地方,硬赶在今天跳江。谁知人太多还挤不进去,估计最后恼羞成怒了,才一鼓作气冲了过来。”   天一亮,冯俏带青鸾回家。陈伏也向章年卿告辞作别:“……险些害了贵府四小姐。我身上再无旁物,这几两银子,章大人你拿着给她买个火盆,好好驱驱霉气。”他腼腆笑道:“我知道这些银子不算什么,全当我又承次你人情。”   章年卿看着陈伏手里的碎银铜板,哪里肯收。陈伏怕是将全部家当尽数奉上,毕竟是昔日旧友,如今落魄至此。章年卿也不好多说什么。有心相帮,陈伏却只字不肯吐露。   章年卿不知道他到底遇到何事,也无从帮起。送陈伏到门口,眼看着他拖着疲倦的脚步,渐渐走远。   “陈兄!”章年卿忽然唤道:“你若无处可去,不如留在我府上。我帮你谋个一司半职,今后也有个去处。”他灵光一闪,抓住陈伏的弱点:“你哥哥嫂嫂呢,他们把你养大成人,这么多年供你读书不容易,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让他们享享清福。”   陈伏头也没回,漠然道:“死了。”   章年卿哑然。   冯俏一夜未睡,还好下午睡过,倒也不累。   章青鸾睡觉时,喜欢把自己头和脚全部蒙在被子里睡,冯俏嫌她不雅,有心想纠正。章青鸾可怜巴巴道:“睡觉是最自在的,若将来别人连我睡觉姿势都要拘着,肯定不是什么好人家。”   冯俏一噎,搬出孔丹依那套理论:“别人会笑话你没规矩的。”   “那我就在河南随便找个人嫁了。”章青鸾闭着眼睛道:“反正在河南陶家就是规矩,谁也不能管我。”   冯俏问,“若你的心上人不是河南的怎么办?”   章青鸾童言无忌,“我的心上肯定特别疼我,我横着睡撅着睡都不会管我。他若管着我,肯定是不疼我。我为什么要挑一个不疼我的人当心上人?”   冯俏被她的歪理说的哑口无言,说完了,好半天,章青鸾忽然睁开眼睛问冯俏:“心上人是什么啊,就是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吗?”   冯俏笑着说是,章青鸾眼睛一转:“那我的心上人是外公。还有爷爷!三哥,还有臭爹爹。娘也是我心上人,三嫂也是……鹤叔叔也是。”   冯俏点着她额头道:“谁对你好谁就是你心上人啊。”   “是啊,他们那么疼我,我当然要把他们放在心尖尖上。”   冯俏故意道:“心尖尖只能放一个人,你有这么多‘心上人’,可要怎么办呢?”   章青鸾为难半晌,她艰难道:“那我只能把外公放心尖尖上了。”她喃喃道:“三嫂,我不是不疼你们。心尖尖只能放一个人,但是我心里可以放好多人,我把你们都放在我心里,把外公放在心尖尖上。”   冯俏摸摸她的头,喜欢的不得了。轻斥道:“你这张小嘴,真的是把人甜晕过去。”   “我是真心实意的!”章青鸾不高兴道。   清晨,刺桐湾这边东西不全,冯俏和章青鸾只能用清水随便洗把脸,凑合着回去在洗漱。章年卿先把爱妻和妹妹送回去,然后又回到这边住所。出于多种原因,章年卿还是决定查一查陈伏。   不应该啊,陈伏是贡生,纵然仕途不顺,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章年卿派人盯着陈伏,防着他不要寻死觅活之外,看看他在哪住着。出人意料的是,陈伏从章年卿这边离开后,竟然去了妓。院。   前一晚上还寻死觅活的,第二天就去寻花问柳了?   赵鹤道:“他一进门,连酒席也没叫,叫了两个姑娘,进屋倒头便睡。我离开的时候还没醒。”   “这就是他堕落的原因吗?”章年卿不敢置信,他道:“你查查那两个姑娘,看看是不陈伏的嫂嫂侄女之类的。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赵鹤无奈至极,“早打听过了,都是青楼里来的两个新雏,一个是妓生子,一个是家里贫穷,当爹的给卖了的。鸨母以为我是官府来找茬的,直接把卖身契拿出来,拍在我面前。”   青楼里,陈伏看着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闭着眼睛熟练道:“你们躺床上去睡吧,我这人睡眠不好,就喜欢看漂亮姑娘熟睡,谁先睡着,我重重有赏。”   他衣着富贵,穿的章年卿的衣服,出手不凡。青楼里的姐儿什么千奇百怪的要求没见过,闻言二话没说,齐齐倒在床上开始装睡,不知不觉,倒也真睡着了。   陈伏将美人榻里的东西挪一挪,和衣倒在榻上,呼呼大睡。梦里不觉,竟也是泪两行。   章年卿心里装着事,这日李大当家的和俞七不远千里过来和章年卿会面。俞七是代表汪霭来的,同行的还有宜诗宜佳两姐妹。俞七道:“老汪这次也没交代什么,只说你之前要的人,托我给你带过来。”   俞七对章年卿挤眉弄眼的,“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置坐别院?算哥哥送你的。”   章年卿笑骂道:“去你的,那是内子的丫鬟。”   “呦呵,还真是不辜负惧内的名声啊。”俞七满口不正经。   章年卿微不可见的皱皱眉,不喜欢别人说他惧内,却也没说什么,他问:“汪大哥那边还好吗?”   俞七道:“好得不能再好了。就差娶房媳妇了,我说章大人,你这当老大的,怎么不知道多关心关心下属的生活呢。你看着泉州美女如云,你看看有什么好的姑娘,给我和老汪指个媳妇呗。您看着挑,章大人的的眼光我老汪可是一万个信得过。”   章年卿还没说话,李大当家的毫不留情的对他屁股上踹一脚,“兔崽子,在章大人面前溜嘴皮子来了?”俞七灰溜溜的偃旗息鼓。   章年卿对李大当家客气喊道:“李老。”大有点替俞七说话的意思。   俞七站在背后,滑稽的冲章年卿连连作揖,虚捶着胸口,义薄云天:好兄弟,大恩不言谢!   章年卿强忍笑意。   李大当家的待章年卿很是和蔼,在他眼里。章年卿是个感恩图报的后生。当年他不过碍着女儿女婿的面子,给江面上打了声招呼,如今章年卿便给他回这么重的礼。   李大当家的心里感激,通过俞七,他也大概知道章年卿是怎么阳差阳错收了乌蓬帮的。章年卿是朝廷命官,私下养水贼是死罪。作为回报,他一直帮章年卿遮掩着。   漕帮早几年就开始洗白,这些年已经是正经商人。章年卿把海运运输的事交给他们后,无意中推波助澜,将他们彻底从水贼行列洗清。   如今出去谁不知道,他女婿是京城的储谦储大人。还和赫赫有名的章年卿章大人是至交好友,前年储谦长子出生,衍圣公的外孙女,还亲手给储谦长子做了小衣服,还央衍圣公给孩子取了字,舟之。   衍圣公是何许人也,李大当家恨不得直接让外孙叫储舟之。可冯俏却说:“孩子名还是父母双亲取,才长的安稳。”储谦最终给孩子取名贤。   储谦父亲希望储谦品德高尚,谦让有礼。储谦却冀望着儿子成为已给贤能之辈。   李大当家越看章年卿越喜欢,若没有章大人私下嘱咐妻子,衍圣公怎么会给他外孙取字。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想说晚上还有一更,但是想想我的尿性还是不说了233333   我加油写,万一运气好,今晚说不定有加更~~~~ 第106章   李大当家送给章年卿一只红漆铜锁盒,让他转交冯俏:“妍妍特意让我带过来的。”   李妍让转交的?章年卿亲自接过,一掂,手略沉,像是玉石之类的东西。章年卿略一思衬,心下了然,怕又是什么送子观音。他颔首笑道:“谢李老。”   李大当家的摆摆手,感慨不已。都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他却没想到,章年卿会艰难到子嗣上。都说天妒英才,他一直以为,章年卿这样的人物会少年薄命,惹得众人惋惜。   不过这样也好,越和章年卿接触,越觉得他风趣幽默,为人仗义。李大当家的乐得和他打交道,也舍不得他早殇。   章年卿未必是个清官,但姑且算个好官,纵观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三人聊起出海时的趣事,俞七也把通州船行和薄津浩那点龌龊拿到明面上当笑料,惹得三人哄堂大笑。俞七暗暗看了章年卿一眼,愉悦不已。   江湖人聚在一起说话难免快意恣情,爱恨笑骂都是放在表面上。文官多有儒酸气的毛病,他们第一次在章年卿面前提起这些事时,生怕章年卿说他们有辱斯文,一个个憋的好不难受。   谁知章年卿一点不在意,还笑着说:“四大贤聚在一起,还骂狗。日混账东西呢。”   竟是将他们和四大贤并肩。   俞七露出一丝笑意,喝了口酒道:“嗝,章大人就是会说话。”   回神时,李大当家正一脸正色和章年卿说话。李大当家道:“前些日子,通州船行的闫肃来找我,说是想从我手里买舶来货。”   “嚯,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俞七无不讽刺。   章年卿沉吟片刻,“他这是摆明再告诉我们,他知道我在纵容李大当家的私贩舶来货?”   李大当家的听话音儿不对,生怕章年卿说出什么避风头先停一段时间的话,立即轻描淡写道:“我把他拒之门外了。”   章年卿笑了笑,不予置否:“无妨,通州船行比薄津浩聪明。薄津浩独惯了,不如闫肃灵活多变。我倒挺喜欢通州船行这个少当家。”他给李大当家的斟了杯茶,安抚道:“闫肃未必是想和我们抢生意,不过是眼看着漕帮和乌蓬帮日渐壮大,急着入伙罢了。他的法子虽不上路,李老也不必置气。”   李大当家的松了一口气,笑了笑,却不接话,转移话题道:“我听储谦说,你之前把他活动到礼部去了。天德可是对我这个女婿有什么安排?”   章年卿放下茶杯,道:“这倒没有,储兄说他不想离京。事出紧急,我得到消息时吏部调任书都下了。我离京多年,不比从前,只好把人托付给杨世子。是杨世子向皇上举荐了储兄,皇上见他性子温和,又学识渊博,很是喜欢,就把人留在礼部司务厅,掌出纳文移,负责各省衙门文书。直接和礼科事中打交道。”他谦和笑道:“都是储兄自己的机缘,我倒白落个好名声。”   李大当家很是感慨,“话怎么能这么说,那杨世子是谁都肯帮的吗?若没有天德你帮忙,杨世子会理储谦是哪根葱。”   章年卿哈哈大笑,狮子大开口道:“他实在愧疚,不妨把伺候李妍姐的稳婆送我。”   “可是有好消息了?”李大当家扶着椅子,神色激动。   章年卿道:“还没有,不过快了。”他拍拍李大当家送的盒子,笑道:“听闻李伯母曾三拜九叩,亲自去凤凰山观音禅寺为女儿求了座送子观音,花了多少钱价钱就不说了。单伯母对女儿这份心意天德就受不起。”屈指敲敲盒子,他笑道:“如今李老千里迢迢给我把东西带来了,好消息还不是迟早的事。”   李大当家连连点头,拍着胸脯打保票:“你媳妇一有好消息你就告诉我,我立马把人送过来。”答应的十分痛快。   章年卿目光闪烁:“此话当真?”   俞七看着章年卿精明目光,喷笑道:“帮主,你也不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李大当家不以为意,“无妨。”等他媳妇怀上再说,还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呢。   午膳三人回章府用的,冯俏听闻是李大当家的和俞七来了,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   章年卿心下愧疚,借着送人的功夫,在二门处摸了摸冯俏的脸,心疼道:“回去赶紧睡一会,昨晚到现在都没好好睡一脚。”指腹擦着她泛青的眼圈,脂粉也遮不住的憔悴。   冯俏脸上微痒,捉下他的手道:“没事,我不困。你少喝点酒。”   章年卿肃然道:“从今天起我不喝酒。”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反握住他,飞快道:“直到你怀上。”   冯俏两颊飞红,假装什么也没有听见。从他掌心里抽出手,匆匆离去。   宜诗宜佳回来是件好事,大家都很高兴。三年不见,宜诗宜佳几乎没怎么变。一点也不像在船上风吹雨晒的样子,珠珠拧了把宜佳的脸,啧啧称奇:“越来越水嫩了。”   宜佳得意道:“那是,我好歹也是学了三年驻颜养体的人,若连自己的养不好,还怎么取信于人?”珠珠立即缠着她,吵着也把她也养漂亮。   云娇抿唇望向被冷落在一旁的宜诗,问道:“宜诗姐姐也会吗?”   宜诗摇头:“我学的医术,还未出师。”   冯俏安慰她:“医术博大精深,三五年入门还行。哪能那么快学成出师呢。”   “恩。”宜诗勉强一笑,依旧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冯俏放四个丫鬟去叙旧,还嘱咐小厨房加菜,算是给她们接风洗尘了。冯俏困的厉害,去看了看青鸾,见她还在睡,懒得回房,将人朝里挪挪,抱着青鸾睡着了。   酒过三巡,李大当家喝高了,聊起漕帮发家史,说到心酸处,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他道:“我从妍妍他爷爷手里接下这么大产业时,才十九岁。十九岁啊,嗝,当然和章大人比不了。你入官场时比我更年轻。”他拍着桌子,振臂一挥,章年卿似乎能看见他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晚我被捅了三刀,到现在肚子着还有道疤……险些从船上被扔下去喂鱼。第二天还是抖精神的出现在议事厅,惊得他们眼珠子都快掉了。”   章年卿频频点头,附和着李大当家。他滴酒不沾,只一杯清水接着一杯清水喝。   通州船行和漕帮几乎是同一时间发家的,不过一个走的白道一个走的黑道。这些年漕帮不接余力的洗白,让通州船行感到极大的威胁,通州船行还没有机会把手伸到黑道上面去,漕帮却已经开始插手白道上的事。在此之前通州船行还被薄津浩压制了数年……   章年卿不禁感慨,世事其实都是通的。通州船行和漕帮之争其实和朝堂上二宗之争没有什么区别。如今薄津浩和乌蓬帮的对立,和朝堂上势力角逐的变换也没什么区别。   一通百通,章年卿对李大当家的故事格外感兴趣。李老遇险破局的法子,总能带给他无限启发。   喝到晚上,李大当家醉成一滩烂泥。俞七扶着他去客房休息,章年卿也陪着去了。看着李大当家安置好,这才告辞离开。   俞七送章年卿到门口,章年卿客气道:“俞大哥也去休息吧。”   俞七摇摇头,指着院子里的大树,笑道:“我今晚在这将就一晚就行。”   章年卿没有坚持,晚上李大当家开始酗酒时,俞七便不在喝了。期间还出去一次,下人说,俞七在花园自己掏喉咙吐了,还让人去端解酒茶。再回席上时,俞七便和章年卿一起喝清水。   俞七在大事上拎得很清。   章年卿临走前,俞七喊住章年卿,想了又想,还是决定和盘托出,“章大人,有件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请讲。”章年卿道。   俞七道:“我和李大当家一起从京城过来的。临走时,姑爷再三嘱咐帮主,一定要感谢章大人对他的提携之恩。”他挠挠头:“也没什么奇怪的,就是觉得姑爷有什么话想提醒你似的。唉,我我说不清……”   储谦是在礼部听到什么风声吗?章年卿神色一凛,郑重感谢:“多谢俞大哥。”   “谢到不必了。”俞七和章年卿打商量:“那个叫宜诗的姑娘你什么时候给老汪送回去啊?你看你在这和你媳妇你侬我侬的,也不嫌老汪孤家寡人的可怜。”   章年卿皱眉:“宜诗和汪霭?”   俞七叹气:“可不是吗。老汪那个榆木疙瘩,多好的一姑娘啊。给他洗了三年衣服做了三年饭,他还真以为人姑娘是当惯丫鬟了。你一要人,他二话没说就让送人走。可怜人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站在他门口哭了一宿,他都无动于衷。”   章年卿顿感头大无比,断然道:“我没那个心情当红娘。汪霭他什么时候给我要人,我什么时候给他。他不说我就当不知道。”他这还有一堆事呢,哪有心情管他们谈情说爱。   “哎我说你这人。”俞七拦住章年卿:“你还有个当老大的样子吗?汪霭当年可是为你单枪匹马杀进乌蓬帮,你不说给人找一个好媳妇,让他赶紧成家立业。还把一个好不容易冒尖的苗头给挖走了,我说章大人,你缺不缺德啊?”   章年卿恼道:“我又不知道他和人眉来眼去了。你早干什么去了,现在来我这放马后炮。”他理直气壮道:“你早给我说宜诗正和汪霭……呃,我不就点名指姓要宜佳一个人得了。”   “我……”俞七指着自己鼻子,眼睁睁的看着章年卿离去。   章年卿在书房四处翻找储谦的信件,好不容易找到了,却没发现什么头绪。回屋想去问冯俏要李妍的信,谁知冯俏还不在屋里。一问下人,得知冯俏在青鸾房里,又赶过去。   掀开床幔,冯俏正抱着青鸾睡的香甜,章年卿不忍心叫醒她,叹气道:“算了,明天再问吧。” 第107章   囫囵一觉,两天一夜,冯俏总算睡了个安稳觉。   醒来时冯俏吓了一跳,小小的拔步床上竟然满满当当挤了三个人。青鸾睡在最里面,她睡中间,章年卿睡在最外面,手搭在她的腰上。冯俏赶紧推醒章年卿,小声问:“你怎么睡这里了。”   章年卿哈欠连天,睡眼朦胧,还有些没睡醒,他不答反问:“你昨晚怎么不在屋里睡。”目光淡淡,好似责怪,在她身上轻轻一点,旋即收回,有些微不可见的难为情。   冯俏被他清晨初醒的柔软和依恋吓了一大跳,难得享受了一下大男孩撒娇。正欲说什么:“我……”   章青鸾呆呆望着两个人:“是啊,三哥三嫂,你们的屋子睡不下吗。怎么都挤到我床上来了。”   小夫妻两齐齐回头,看着青鸾清澈明亮的眼睛,面面相觑,场面十分尴尬。青鸾还在一旁不满的嘟囔:“真是的,三哥你一个人睡一晚。三嫂又不会跑了。我都是大姑娘了,你怎么能睡我房间呢。”   冯俏赶在章年卿发火前抱住章青鸾,摸摸她的头道:“青鸾生病了,你三哥不放心你。”   “才怪。”章青鸾哼道:“那他为什么抱着你睡,不抱着我睡。”   冯俏笑眯眯的:“因为青鸾是大姑娘了嘛。”   章青鸾一噎,又呐呐闭上嘴,神色满是不服气,却又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嘟囔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委屈不已。   章年卿见她活蹦乱跳,元气满满,顿时觉得担心她被吓着,简直是白操心。三人一起用过早膳,章年卿去前院问候了一下李大当家的,谁知人还在睡。   俞七将两人拦住,恭敬的对冯俏行礼。举止言行都很得体,冯俏回房是还不断的在夸俞七:“……看起来蛮稳重的,为人也彬彬有礼,我还以为江湖人都十分凶狠野蛮呢。”   章年卿无奈的看着她,放下手里捏出指印的书,微怨道:“你都夸他一早上了。”略顿,淡淡道:“眼见不一定为实呢。俞舵主不是你想的那种好人。”   “我知道嘛。”冯俏敷衍道,手里专注绣着荷花,不以为意道:“他是漕帮的人,打打杀杀,再所难免。”   章年卿长叹一口气,郁卒良久,决定跳过这个话题。捡起桌上的书看,余光一扫,看见桌子上厚厚一摞信,都是昨晚翻出来储谦的来信。   他忽的想起什么,道:“俏俏,你把今年开春到现在,李妍给你写的信拿给我看看。”   冯俏起身去拿,奇怪不已,“好端端的,怎么要看这个。”她绕到章年卿背后,踮脚去拿博物架上的红漆盒子。章年卿半转身,撑在圈椅里,看着冯俏动作。   冯俏试了好几次都够不着,回头正打算找个凳子垫一垫脚。一转身,看见章年卿正好整以暇的看自己笑话。她埋怨道:“就知道看,也不知道给我帮把手。”   章年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道:“想帮。可看你伸展身子,蛮腰俏的好看,就想多看会。”他顺着腰肢滑到臀部,勾勒出方才的弧度,满意道:“我可真是有福气。”   “不正经。”冯俏推他一把,满屋子的小杌子不用,硬是要把章年卿推开,踩他刚才坐的椅子。   章年卿被她幼稚的举动逗笑了,好脾气的让开。还殷勤的用袖子擦擦凳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珠珠端茶进来,看见冯俏正在爬高踩低,忙道:“小姐,你要拿什么,我帮你取。”   章年卿和冯俏双双僵在原地,不知动还是不动。   云娇闻声探头看了一眼,忙将傻愣愣的珠珠拽出去。冯俏和章年卿这才松了口气。   云娇拉着珠珠,急道:“你傻啊,没看三少爷就在旁边看着,要你去献殷勤。”   珠珠被训的一愣一愣的,委屈道:“我做错了吗?”   云娇扶额,“实在想不明白,就去问你的毛竹哥哥。”   “……喔。”   章年卿清清嗓子,“快拿下来吧。”他出声叫醒发愣的冯俏,冯俏埋怨的看他一眼,将盒子拿下来。放下就要走。   章年卿却拉住她,道:“先别走,你帮我把李妍和储谦的信,按日期两两放在一起。他们一起寄过来的,先后脚寄过来的。你都留心一下。”   “知道了。”   冯俏狐疑看他半晌,见章年卿的确有事要忙,便静下心来认真帮他。   一张长案,两道身影。冯俏侧头看了眼地上的倒影,忍不住靠章年卿更近一些,让地上的影子看起来更缠绵一些。   “怎么了?”章年卿从信件里抬起头,冯俏突然靠近他,胳膊处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他下意识问道。一抬头,便发现冯俏的小动作。他唇边不禁露出一丝笑意,幼娘总喜欢这些小把戏。   冯俏垂着头,睫毛浓密,她的视线落在信纸上,紧紧攥着边角,一言不发。   章年卿握着她的手,抽出褶皱的信纸,缓缓铺平,若无其事道:“别弄折了。”   忙活一下午,章年卿一无所获。储谦和李妍的信对照来看,也发现不出什么异端。一点看不出,俞七口中的‘姑爷好像想和你说什么一样’的迹象。   章年卿甚至想过储谦是不是在信中藏字,或者留谜题什么的。可不仅他没看出什么痕迹,连学识渊博的冯俏都没看出什么迹象,就是普普通通的信。   章年卿不禁猜想,是不是俞七多虑了。冯俏揉着酸痛的脖子,朝床边走去:“总不能为这写信去问妍姐姐,多让人笑话啊。”   “是啊。”章年卿也很郁闷,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最难受了。   冯俏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问章年卿:“外公是想把青鸾养在咱们这吗?她要是在这边常住,我就把西跨院收拾出来,摆置摆置。总让青鸾寒酸挤在客房里,我心里过意不去。”   章年卿没什么意见,道:“过两天我写信问问外公。”想了想,他决定不隐瞒冯俏,“你还记得开泰三年那个救青鸾的神秘小哥哥吗?”   “记得。”冯俏坐直身子,紧张的问:“那人来找陶外公要报酬了?”   章年卿点点头:“八成。”   “这么说青鸾是来躲恩人的?”冯俏不解道:“那人要多少钱?不行我们给凑一点。”这几年他们也有了些积蓄,漕帮私货和章年卿是五五分成,借着海外便利,冯俏名下的商铺赚的也是满盆金钵。若是要钱,三万五万总是拿得出的。   “唉,要是真的要钱就好了。”章年卿呼出一口气,就怕他们所图所谋不止这些。他心里隐隐担忧,开泰三年九月,那个时间点,刚好是王国舅带四皇子离开山东没多久。   只是,四皇子为什么要在河南溜一圈呢。还有那个赵哥,若真是赵虎。他没道理拦着四皇子不让救青鸾。可若不是四皇子,会是谁呢。二皇子?   章年卿只盼着不要是什么大人物,大人物要么施恩不图报。若要报,势必要倾章家举家之力。章家举家之力,这么多手握重权的人聚集在一起,章年卿倒吸一口冷气。   冯俏道:“那就把青鸾留在泉州好了,等过两年她长大了,女大十八变。他的恩人还能非拉着青鸾,说小时候救过她不成。”   章年卿苦笑:“说的轻巧,外公当初为了找青鸾,几乎把河南的地皮刮地三尺。动静可不小,有心人稍一打听,就知道是谁。”   “过期不候。”冯俏道:“那我们就一口咬定青鸾的恩人当年出现了,领了赏银走了。当年外公那么找他们都不露面,现在突然出现,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也只能这样了。”   章年卿有种不祥的预感,朝廷上怕是有大事要发生。他目光不禁又落到储谦的信上,如果储谦要告诉他的是这件事呢?   储谦现在礼司务厅,是天子近臣,直接和六科给事中打交道。六科稽查六部百司,是天子的耳目、手足。储谦现在的位置,足以探听到许多旁人无法得知的辛密。   章年卿抖擞精神,再次捡起储谦和李妍的信,仔细研究。若真是如此,他反而不能去问储谦了。   这会给他带来大麻烦。   当天子近臣,最重要的一点,要把住口风。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储谦未必真的在给他透信,可只要有一线可能,章年卿都不敢掉以轻心。   储谦不惜风险传出来的东西,必然价值连城。   第108章   为人臣子的最怕什么,朝堂动荡,社稷不安。动荡意味着重新洗牌,意味着现在付出的努力全部付诸东流。皇权更替于文武百官不亚于一场直面生死的战争。   强如刘宗光,也在齐王继位后地位一落千丈。章年卿并不觉得现在的他会比当年的刘宗光更厉害。   既然是‘战争’,信息无疑是胜利的重要因素,意味着你比所有人都领先一步,出敌致胜。将结果往自己想要的方向扭转。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章年卿暂时都不希望开泰帝下台。   且不说他和王国舅的结盟带着妥协和不情愿的意味。就算开泰帝此时真的下台,四皇子也没有丝毫胜算。三年并不漫长,尚不足以上四皇子脱胎换骨。   何况四皇子前面还立着一个二皇子,一个小齐王。实在是……   章年卿和冯俏熬了小半个月,储谦的信一点进展也没有。倒是小夫妻两个日夜在一起,破题析字,钻研字句,感情日渐佳境。   “会不会储大人根本没给你写信?”冯俏提起空空如也的茶壶,晃了晃,泄气的放下。章年卿把自己手里的半碗茶递给她,将空茶壶交给门外的毛竹。   冯俏甜蜜的抱着茶碗,一饮而尽。章年卿瞥她一眼,道:“不给我留?”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冯俏悄悄盖上茶杯,若无其事放回原位,“留了一口。”   “哦?”说着就要去掀茶盖。   冯俏忙抱住他的手,扯开话题道:“也许储大人是想告诉你的,但是想了又想,还是没说出口。所以俞舵主才看他的欲言又止,我们才一无所获。”   章年卿自嘲笑道:“也是。”   这时下人来报,说:“三爷,明日新任泉州知府上任,贺大人、郑大人还等着你过去商量仪程。”   章年卿下意识的问冯俏,“明天初七?”   “是啊。忙糊涂了?”冯俏将桌子上的信件收拾到抽屉,拿出外袍帮他穿上。奇道:“这个新来的知府什么来头,怎么连你都要去‘迎接’?”   章年卿双臂大开,笑道:“京官调任地方,底下人难免紧张,不必担心。”   冯俏扑哧一笑:“难不成他们是拉你去壮胆的?”   章年卿认真道:“这不到不是,新任知府兼巡海道,和市舶司利益相关。我得去摸摸新官脾气。”   冯俏颇为认同的点点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知府大人有带家眷吗?我要不要去上门拜访。”   “暂时不必。”章年卿拧着眉头道:“他夫人还不知是个是什么脾性,你去拜访她作甚。”他略带不悦道:“无聊了就在家里设宴,把玩得好的手帕交请过来热闹热闹。我记得廖昂的夫人也喜欢读诗词,侍弄花草。你不是跟她很好吗……不相熟的人,就别叫来凑热闹了。”   冯俏又好笑,又无奈:“知道了。”   第二日,章年卿同诸位大人,顶着烈日,在泉州府外等了近两个时辰。知府大人还迟迟未到,官谱很大。冯俏看的心疼,吩咐人熬绿豆汤和酸梅汤送过去。   章年卿在府衙里,听见下人通报,章府的马车拉着两大桶解暑汤过来了。   章年卿一听,明白冯俏也知道这件事了。他沉吟片刻,对诸位大人道:“天气炎热,酷暑难当。这知府大人也不知何时能到,章某先回去换身衣裳。”   在场都是人精,章年卿前脚一走,大家暗暗交换眼神,也各自找借口离开了。   今日布政司的人没来,由章年卿代替。这些年市舶司命运多舛,今日挂给同知代管,明日分给布政司督察。海禁一出,市舶司更是成了空壳,几度封禁。   纵观近三十年来,也就章年卿在任市舶司的时候,日子能安稳些。   前任市舶司提督李威在任的时候,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提举。章年卿一上任,便是从四品的提督,督什么呢?哦,半年后大家知道了,矿务。   章年卿用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泉州上下,他还是皇上宠臣。   也是,以章年卿的家世,便是没有他那些功绩,皇上想忘了他也难。   许是章年卿初来乍到时太温文有礼,待泉州上下各级官员都十分温和。大家只当他是软性子的谦逊后生。   如今,仔细想想,大家只觉冷汗连连。   章年卿手段如春风无形,他们毫无察觉之际,已经将刺桐港化腐朽为神奇,成为海道上如日中天的一道重要港口。   当年李威出事后,各市舶司又重新面临着海禁的风险。沿江各利益官员一咬牙,凑出价值二百万两银子的奇珍异宝房屋地亩。给当时的内阁首辅刘宗光,说削了泉州李威即可,千万要保住海运。   刘宗光也不负重托,海运沉船结案,最终只处置了一个李威,关了泉州市舶司一个关口。大家顿时松了口气。   至今除章年卿所在的泉州市舶司在,各市舶司每年至少要向刘宗光缴二十万两白银。   如此待遇悬殊,各市舶司本应各章年卿不睦才对。奇怪的是,章年卿偏偏和沿海各市舶司提举十分要好,往来亲密。事事都爱与章年卿商量。   连曾经代管过市舶司一阵的布政司也和章年卿成了兄弟。至今布政司左右使还调侃章年卿,说市舶司即是从他们布政司走出去的,他们就是章年卿的娘家人。语气十分亲密。   诸人无不唾弃,娘个屁,娘家人。布政司代管市舶司的时候,章年卿还没出生。八杆子打不上的渊源,硬生生让他们凑成有趣。   一二来去,章年卿俨然成了泉州地界的领头人。前任知府,和章年卿协作,在任期做出不菲的政绩,考评得上优,顺利升官,调往江西。   此番大家这么给新人知府面子,也无非是图个场面上的好看。谁知新人知府这么不识趣。代表布政司的章年卿走了,大家还留着干什么。呵呵,等着这位知府大人过来了,自己去布政司拜山头吧。   章年卿回府,冯俏被吓了一跳,忙问出什么事了。   章年卿道:“倒也没什么,我们一直在等人。连你都知道了,何况其他人。我等等倒无妨,可我是代表布政司的脸面去的。哪能一直等下去,贺文章不来找我拼命才怪。”   冯俏想了想贺文章脾气,点头道:“也是。”她摸摸他潮湿的后背,“洗个澡换身衣服?我看天色还早,你睡一会吧。等新知府到了,去布政司碰钉子,肯定会来找你的。”   章年卿捉住她的手,笑道:“我可不揽他的活,昨天夜里贺文章亲自来找我,让我代表他去接人,就是够给新知府面子了。既然他这么不识趣,我何苦去给他当这个好人。”   “唔。”冯俏不做干涉。   章年卿这边把新知府刚晾下,下午便有人传信过来说新知府遇刺了。   “什么!”章年卿大惊,连鞋都来不及穿,“怎么回事,在哪遇刺的,想现在人怎么样?”   来人还不及答,盯着陈伏的人也过来报信,章年卿不耐烦的摆摆手,“我现在有急事,你的事等会再说。”他问:“刺杀知府大人的是谁,人抓到了没?”   那人还来不及答,盯着陈伏的人急声道:“章大人,陈伏刺杀知府大人,现在被关起来了!”   章年卿大为震惊,连还未走进内间的冯俏也听到了。   怎么又是陈伏?冯俏心里犯嘀咕,这个陈伏,处处透着古怪。先是寻死觅活的要自杀,然后自杀第二天去逛青楼。怎么现在又去刺杀朝廷命官。   章年卿也头大无比,陈伏这是撞什么邪了。赶紧留下两人细问,这才得知。早上章年卿走后,迎接新知府的排场都散了个干净,连开道的士兵都各自回家睡大觉了。   导致新知府刚一到府衙门口,陈伏突然冲出来,手拿匕首,朝新知府的脖子上抹去。   盯着陈伏的人苦不堪言道:“我们也没想到他好端端的会来这出。”   章年卿问:“他朝府衙走的时候你们就没发觉吗?”   “他不是专门冲着府衙去的。是他在青楼里包的那位姑娘,点名指姓要吃新正街的糕点,陈伏碰巧路过……”   “碰巧?”章年卿冷笑:“碰得可真巧啊,你家大人我今天带着一众官员在那等了两个时辰,都没等到的人。他陈伏出去买个糕点,就‘恰好’碰到,‘恰好’把人给杀了?”   众人噤声,四下安静。连躲在里间的冯俏也忍不住屏气敛声。   良久,章年卿终于再次出声,问:“知府大人伤势如何?”   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道:“尚无性命之忧,只是知府大人被割破了喉咙,一时半会说不得话。”   冯俏正怜悯那位倒霉的知府大人,章年卿忽然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急匆匆翻找着衣服,动作间带着怒气。冯俏不敢上前,指了地方,让毛竹去给章年卿拿衣服。   章年卿一抬头,见是毛竹,愣了愣,目光搜寻一圈,看着一旁干站着的冯俏。无奈瞪她一眼,接过衣服穿好。匆匆留下一句:“我去探望知府大人。”   福兮祸兮,刚还说这位知府大人得自己去拜山头。现如今,躺在家里,坐等诸位大人,来看望他的伤势即可。   冯俏笑送章年卿出门。 第109章   章大人噙笑坐在拔步床旁最近的椅子上,倾身关心的看着知府大人。新知府大人面容年轻,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也是年少有为的人才。   只见他双眼紧闭,脖子上缠着厚厚的白布,仍抵不住汹涌喷薄的鲜血。大夫一直在旁边守着,时不时观察着他的伤势。   屋子外,还有源源不断的丫鬟,带着前来探望伤势的诸位大人。大人们进门看见章年卿,四目相对,尴尬一笑,各自落座。   章年卿也没想到这位新知府会来这么一出。他原不过是来慰问一声,哪想一进门便被人邀进内室。一进门发现,嚯,大家都在。   这位知府大人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相信他受伤一样,非得让每个来探望他伤势的人,都看一眼他的伤口。   章年卿:“……”脑子有毛病。   不过他也看出几分意思,知府大人摆明是要将这件事从重处理。章年卿目光一沉,看着自己手里的茶碗半晌,笑问床上的知府大人:“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审理那位重犯。”   “啊,啊……”知府大人立即激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白色绷带被血浸染的更厉害。大夫赶紧开箱换药,整个过程都没有让屋子里的人避开。甚至还刻意让出地方,让大家看他包扎的过程。   许多大人忍着恶心转过头,甚至还有让丫鬟去开窗的。   大夫还在一旁解释,说知府大人喉咙几乎被人割断,一个字也说不出。能活下来纯属侥幸。   “是吗。”章年卿倾身,仔细观察了下伤口。确如大夫所言,割得很深,不留一点情面。不过他心下奇怪,如果是刺杀的话,通常应该冲着腹部、胸口捅去。为什么陈伏会去割脖子?不合情理啊。   有人拉章年卿,给他使眼色:“章大人别看了,多恶心。”   章年卿笑笑,不动声色道:“习惯了。”   这时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章年卿以前是在刑部任事的,什么场面没见过。人群中有个声音道:“知府大人重伤至此,不如劳章大人代审此案。章大人曾任事刑部,肯定会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   话音一落,四下纷纷恭维,都说章年卿合适。   章年卿笑而不语,坐在原位,不答应也不拒绝。   大家说的群情高涨,越说越觉得章年卿合适。几乎当场拍板定案,就让章年卿管了这件事了。   幸好还有人维持理智,问了当事人的意愿。躺在床上的新知府大人,眼睁睁看着大家三言两语,敲锤定音。苦于什么也说不出口,啊啊呃呃两声,却被大家集体默认为乐见其成。   章年卿百般推辞,最终‘勉为其难’接下此案。他面色淡淡,目光慵懒含笑。一字一顿:“知府大人放心,我定会将此事查的水落石出。”   新知府心里一颤,只觉章年卿的目光里有他说不出来的东西……威胁?   他瞳孔一缩,嗯嗯啊啊的叫喊着。一群人簇拥上来,你一眼我一语的安慰他。“知府大人莫担心,章大人可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黑阎王。”“知府大人好好休养,一切就交给章大人了。”   新知府不断摇头,挣扎的张着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旁边有人笑道:“哪里是麻烦呢。知府大人且安心。章大人为人我们都有目共睹,区区小事知府大人不必放在心上。”促狭的撞撞章年卿,挤眉弄眼的:“章大人,你说是吧?”   章年卿含笑称是。   从新知府处出来,章年卿径直去了大牢,提审陈伏。   陈伏形容狼狈,油头污面,衣服破烂不堪。偶尔抬头,还能看清他脸上嘴角的乌紫。章年卿一想就明白了,挥退狱卒,他一屁股坐在乱草堆,和陈伏并肩挨着。   大牢里乌烟瘴气,偶尔透进来的阳光,能清晰的看清灰尘在里面浮沉。章年卿揪出一根干草,缠在食指上,一小节一小节的扯断。   半晌无话,陈伏看了章年卿一眼,好笑道:“章大人。”   “现在还笑的出来?”章年卿瞥他一眼。   “怎么,将死之人就不能笑了。”   章年卿不予置否,他问:“就这么死了,都不想问问你想杀的人怎么样了。”   陈伏出乎意料道:“没死就好。”   “恩?”   陈伏沉默半晌,挤出一句话,“……就这么死了便宜他了。”语气充满怨恨。   章年卿扔掉手里最后一截干草,拍拍手。“这么说你们是旧识了。”顿了顿他问:“宿仇?”   陈伏不答。   章年卿叹气,望着高墙上狭小的窗户,他比了比大小,撞着陈伏胳膊问:“你看这像不像贡院里的号房。”陈伏下意识顺着他圈的那方天地了看了一眼,站起来将恭桶提到两人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道:“这样更像。”   章年卿笑,比着身前的空地:“这里还差一张桌子……”话未说完。   陈伏捂着脸哭了,泪水从指缝溢出,从抽咽慢慢变成嚎啕大哭。他蜷在地上,揪着胸前的一片衣领,痛心疾首。仿佛连呼吸都被变成奢侈。   章年卿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他痛苦,看着他哭。   狱卒听到动静,闻讯赶过来。吃惊的看着地上的陈伏,再望向章年卿的眼神就变成满满的佩服。“章大人就是厉害,他押来这么久了,什么严刑逼供都使过了,就是不管用。”   陈伏,臣服。然而这却是个硬骨头,谁都啃不下。不管用什么酷刑,他连哼都不哼一声。   章年卿两眼微红,对身后冷冷道:“滚!”   “啊,章大人……”   “滚!!”章年卿咆哮道。   两个狱卒连滚带爬离开。   良久,陈伏抬起头,用才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脸。他惨然一笑,唤道:“章大人。”   “七年……不过七年而已。”章年卿摇摇头,痛惜道:“陈伏,我瞧不起你。”章年卿怒目瞪着他,揪着他衣领咆哮:“有什么生死大坎跨不过去的,值得你寻死觅活。姓陈的,我只问一次,就一次。你和泉州这位新知府什么恩怨。告诉我,你没报完的仇的我章年卿替你报。不告诉我,那从今日起,我章天德就是主审此案的主审官。你听明白没有?”   陈伏不可思议的望着章年卿,两人都是文人。怎么可能听不出名字里那点小九九。章年卿,连名带姓,赔的是身家性命,赌天发誓做保证。章天德,是字是号,是章大人,是主审官,就是不再是他陈伏的兄弟。从此割袍断义,两人再无瓜葛。   陈伏眼中泛泪,他嗤笑:“章年卿,你也是个徇私枉法的无耻之徒。”   噗,话一出。章年卿却笑了,眼角带泪,他失笑的看着陈伏,摇摇头,刚想说什么。鼻子一酸,眼泪砸了一地。他低笑:“陈伏,你是我兄弟,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打住。”陈伏阻止他道,他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依稀有几分当年的样子。风光霁月,儒雅俊秀,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陈伏长着一副天生的贵人相,与其贫苦的家庭格格不入。   当年就是因为这幅相貌,他才从小被算命先生断定,以后是做大官的命。   陈母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竭尽一个贫苦家庭能付出的所有努力,供陈伏读书。直到病危濒死的之际,还不忘拉着陈伏兄嫂的手,苦苦哀求,一定要把陈伏供出来。   于一个贫苦家庭而言,供一个官老爷出来,不亚于一个无底洞。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能考上,谁知道要花多少钱才是个头。   陈伏兄嫂实在是个好人,他们无怨无悔。省吃俭用,勤劳肯干。把省出来的钱全部给陈伏交束脩,两夫妻自己在家吃糠咽菜,把省出来的鸡蛋、白面全部留给陈伏。   陈伏吃得好,养得好。平日连农活也不做,越发像个贵人,人人见人人夸。他无疑是靖安这个小乡村里最耀眼的存在。   所以后来陈伏才那么大手笔的护私田,他考上举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让兄嫂过上好日子,想让兄嫂在乡亲们面前扬眉吐气。但凡托兄嫂人情,来找陈伏把田地记在名下的,陈伏都一一答应。   每次他点头说好的时候,嫂嫂小心翼翼的脸上,总是绽放出一种别样的神采,连连哎声,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嫂嫂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家里缺钱的时候,谁谁又帮了他们家,现在也是报恩云云。   陈伏心疼不已,嫂嫂在外面低声下气惯了,在他面前都抬不起头来。这让他很不是滋味。   陈伏考上举人,乡镇上的员外老爷都看见他的前途了。开始不竭余力的资助他,他的兄嫂终于可以歇口气了。   可好景不长,陈伏大面积护私田那年,正逢靖安遭灾,县老爷收不上秋粮,气的来找陈伏算账。   幸亏那时陈伏算半个官身,也没遭什么大罪。回来后,又怕自己上京赶考时,县老爷为难兄嫂。届时天高皇帝远,他想帮兄嫂的帮不着。索性带着兄嫂一块去京里,却没想到就此酿成大错。   这些章年卿都知道,他还记得陈伏再客栈时都不安宁。忽的,他想起什么,道:“后来呢,后来怎么了。对了,我记得你当时不是说,你在红庙街租的房子,还是那个县令侄子的?”   陈伏惨笑道:“当年的县令侄子,就是今天的泉州新任知府。”他一拳砸在墙上,鲜血四溅。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 第110章   “什么!”章年卿想倏地站起身,喃喃道:“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停下来。是啊,若不是这么巧,陈伏怎么会千方百计的去杀他。   章年卿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他问:“你上次告诉我,你兄嫂死了?”   “是。”陈伏只说了一个字,便溃不成声。   章年卿没有催促,静静的等他平静下来。   之后的事太艰难,艰难的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因果。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好的一样,陈伏想,或许从那个算命先生说他会做大官开始,就是个错误。   当年陈伏止步殿考,只获得到一个贡生的名次。章年卿为他惋惜过,却也不意外。以陈伏的资质,若是有冯岚那样不竭余力的用钱砸,他或许能考个状元。   可陈伏那样的家境,他在家里力所能及的资源下,付出十倍的努力,也只能如此。   说起来残忍,科举是一向利国利民的好举措。可读书,从来就不是一件公平的事。章年卿扪心自问,如果没有章芮樊给他提供的资源,或者他和陈伏换一换。别说少年天才,他能不能像陈伏一样考上贡生都是问题。   一如冯俏,旁人提起冯俏,都说她诗词歌舞,女红厨艺都是顶尖,连样貌也是顶尖。一边羡艳冯俏,一边嫉妒的说章年卿有福气。   章年卿没见过冯俏学诗词女红的时候,但他见过冯俏学厨艺。南北大厨辞工到冯府,倾囊相授,将看家本领都教给冯俏一个人。旁人呢?家传两道拿手菜都不得了。   不公平,真不公平。连占据不公平制高点的章年卿,都觉得不公平。   陈伏红着眼道:“我有时候真恨,那些有着大把好机会的纨绔子弟,哪怕让我跟着他们的先生读一天书。一天书也好。”   章年卿沉默不语,不敢说什么。生怕陈伏将怒火引到他身上。   陈伏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章弟不必如此。其实我一点都不记恨你,相反,我很羡慕你这样的人。”   “啊?”章年卿有些受宠若惊。   陈伏淡淡一笑,道:“你明明就可以不付出任何努力,就过的很轻松。但你却能在你最好的资源下,付出更我同样的努力,甚至更多。”他语出惊人道:“章年卿,我从来都不觉得你是个天才。”   “一开始我知道京兆府有个十四岁的解元郎,心里别提是什么滋味了。可见到你之后,我一点都不意外你为什么会少年有成。”陈伏道。   章年卿玩笑道:“因为我身上没有天才那种气质,像个黑炭?”   “不是。因为你够努力。”陈伏真心实意道:“你当时明明认识冯大儒,和衍圣公也相熟。甚至自己父亲就是当朝吏部侍郎,但你从来没在我们面前骄狂。平时里哪怕我们偶然提到什么书,什么词你不熟。晚上势必有小厮把书送到你屋里,你秉灯夜读,有时我一觉醒来你还在看书。那时我就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私下还会贪玩。若不是心下愧疚于兄嫂,只怕也坚持不下来。”   而明明没有什么逼着你,读书于你而言不过是个锦上添花的事,为什么你还那么刻苦。这句话陈伏没有问出口。   章年卿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惭愧,惭愧。我自幼饱读诗书,所读所学还没有你们多。那时我才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陈伏笑笑,没说什么,道:“那时候就觉得,你都这么努力……算了。”他没再说下去。   守心的过程有多么难只有自己知道,当自己有能力而面对诱惑的时候,谁能坚定的说一个不字。红尘是诱惑,权力也是诱惑。   陈伏很好奇,章年卿这么一个重情的人,是怎么坚持下来。他想起那个素未蒙面的弟妹,笑了笑,他知道有些人的软肋是父母妻儿,为了父母妻儿不敢逾越雷池一步。深怕连累家人。   章年卿会是这样的人吗?   章弟好像还没有孩子……   陈伏笑着摇摇头,想不明白。   陈伏兄嫂的死,起源于争执。当年陈伏兄嫂为了供陈伏读书,一直省吃俭用,抗坏了身子骨。两人好几年都没有孩子。直到陈伏考完乡试,家里日子才渐渐开始好起来。   可喜可贺,两人到京城没多久,终于有了孩子。可陈伏哥哥的脸上却一直没有笑容,他觉得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多年无子,他已经不相信自己会有孩子。加上他们所住的红庙街,一直受到县长侄子的骚扰。   陈伏哥哥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妻子背着自己和别人苟且的孩子。不,不一定是自愿。但他的头上终归是绿了一片天,不管是不是自愿,这个孩子的存在毋庸置疑。   陈伏道:“我哥先是怀疑嫂嫂肚子里的孩子是别人的。后来又被人怂恿,说我和嫂嫂瓜田李下……有染。哥哥悲痛欲绝,又觉得那孩子是我的。”   后来,孩子还是浑浑噩噩保了下来。陈伏外放在扬州某县做官那年,嫂嫂生下一个女儿,一家人如珠如宝的疼着,日子倒也安稳。陈伏哥哥,也再没有提过孩子是谁的这样的浑话。   直到有一天,县令侄子来扬州采办瘦马,不知怎么的和陈伏哥哥撞了个正着。   陈伏至今不知县令侄子和兄长说了什么,只知道哥哥回来后便疯了。丧心病狂的把年仅八岁的小女儿卖进妓。院。嫂嫂多次逼问女儿下落无果后,杀死兄长,然后自杀,临死前哀求陈伏一定要找到她女儿。   “……她爬在我脚下,说她进门时我也就这般大的年纪。她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这辈子没求过我什么,只求我一件事,把我小侄女从那吃人的地方救出来。说那不是女孩子该呆的地方。”陈伏面无表情,眼前血雾茫茫,似乎还能看到那时的场景。   章年卿愣住:“没,没找到?”   陈伏抱头痛哭:“没找到,无论怎么找也找不到。”   章年卿一拳砸在墙上,“他娘的。卖的是哪家鸨母,哪个勾栏。把人扔到大牢里关两天,我不信她不说。”   陈伏自嘲一笑,没有解释什么。只道:“试过了,没有用。”声音微微绝望。   章年卿不容分辨道:“拿纸墨,你把小姑娘的模样画给我,我帮你找。”   陈伏犹豫片刻,深深看了章年卿一眼,答应了。   夜,深。   章年卿带着一身疲倦回去。   冯俏燃了一盏小灯,在灯下等他。明明只是分开一个白天,章年卿却感觉像是分开了数年。   冯俏见章年卿进门脸色有点不对,先去叫膳,然后问章年卿饿不饿,得知章年卿一天都没吃。吓了一跳:“怎么忙的连饭都不吃。”   章年卿摇摇头道:“吃不下。”心里沉的像是压了块石头,一点胃口都没有。他拉住冯俏的手,倾诉陈伏的事。   冯俏低低呀一声,眼圈红了:“太可怜了。天德哥,你一定要救救那个小姑娘。”她同仇敌忾道:“那个知府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上四品知府的位子的。朝廷用人真的越来越不讲究了。”   章年卿略一沉吟,当着冯俏的面叫来赵鹤:“还劳鹤哥亲自回京一趟,查查这个新知府的底细。看看是谁把他调到泉州来的。”顿了顿,道:“对了,他大概一年前左右去过扬州。明面上是来采办瘦马,你看看能不能从你们道上的线,摸出他私下干了什么事。”   冯俏插嘴道:“还有运河,俞舵主他们不是管着运河。你让俞大哥他们查查,他去扬州前船上都带着什么东西,从扬州回来后,船上又带着什么东西。”   章年卿握着冯俏的手,深深看她一眼,点头道:“按少奶奶说的去查吧。”   “干嘛这么看着我。”赵鹤走后,冯俏不自在的别开脸。   章年卿收回目光,叹了一声,道:“陈伏也是不容易。”   冯俏的思绪果然被带走。   陈伏一厢情愿的觉得,要不是自己当年庇私田和县令有了矛盾,就不会接兄嫂去京城避风声。就不会和县太爷侄子起争执,也便不会有后来兄嫂的反目成仇,小侄女下落不明。   他觉得有所有的错都是因他而起,章年卿不知道在么劝他。   章年卿道:“陈伏的事还没完。杀人的动机我知道了,为什么闹自杀,去青楼我也能理解。可这里面还是疑点重重。”他眉头紧锁,“为什么,陈伏会知道新知府到任的时间?”真的只是碰巧吗。   还有那个奇怪的刺杀方式,割喉。若是嫌他碎嘴,不想让他再说话,倒也说得通。   只是,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章年卿按了按胸口,砰砰砰,胸膛缓缓跳动。   “天德哥,吃饭了。”冯俏过来拉他,“别想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来了。”章年卿顺着冯俏的力道,任她拖拽。 第111章   净房,水声哗啦。木桶水汽氲腾,章年卿胳膊挂着干巾帕,巍然如钟坐在文椅上。他单手捏着信纸,眉头紧锁。冯俏尽力小声的撩着水,不打扰章年卿的思路。   宜诗宜佳在挽着袖子,蹲在木桶旁,将水里的花瓣揉碎,挤出鲜红的桨汁。水面上的花瓣越来越少,冯俏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紧张的攥着粉拳,藏在水下。目光频频往章年卿坐的地方落。   章年卿一无所觉,他习惯在冯俏这里找清静。哪怕她什么也不说,自顾自的忙自己的事,心里也会得到得名的安慰。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是自在了,冯俏却浑身不舒服。章年卿这个毛病由来已久,只要他在外面不顺心,回来就要各种粘着她,美誉其名,安静。   冯俏很无奈,却又舍不得将他拒之门外。只能一次又一次由着他的性子。   宜诗对宜佳使个眼色,“去,再拿一些花瓣。”   宜佳不明所以,懵然抬头:“啊,为什么?”   宜诗瞪她,拿出做姐姐的威严,“让你去你就去。”宜佳嘟囔着出去。   冯俏微微放松,宜诗感到手下不再紧绷,轻轻为冯俏按摩后背,揉点穴道。   章年卿那边悉悉索索,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听见水声小了,他站起来,目光望过来,笑着问冯俏,“是快洗完了吗?”   宜诗回头,章年卿人高马大的站在屏风后,显得整间屋子都狭**仄。袖子忽然被人一揪,宜诗低头一看,见冯俏朝她努嘴,她下意识的挡了挡。   挡完才后知后觉,冯俏让她挡的是章年卿的视线。宜诗立即有些不自在,正犹豫要不要让开。忽然发现章年卿居然是噙着笑的,他长臂一撑,半靠在屏风上,懒懒散散道:“都成亲这么久了,还像个没出阁的小姑娘。”手里还捏着信看,眼神没有看过来。   俞七说宜诗和汪霭之间情愫不断,章年卿不欲冒犯。   冯俏咬着唇,对宜诗轻道:“你先出去。”   宜诗笑着退下,一句都没有多问。掀帘出去,迎面撞上端着一钵花瓣的宜诗,竖指噤声,悄悄拉着她离开。宜佳莫名所以,“姐?”   净房里,章年卿扔下信,看着宜诗走远。他绕过屏风,坐到浴桶旁的圆高凳上。木桶里的水有些浑浊,花瓣残渣和粉红色汁液混在一起。   章年卿挽起袖子,在浴桶里搅了搅,冯俏左躲右闪的避着他的手。   章年卿捉着冯俏光滑细腻的腰,水里微微阻力,宽阔的手掌捞了一大把花瓣,往她身上揉。冯俏被热水泡的肌肤微烫,手感软腻,虚软无骨。他像是找到好玩的玩具,上上下下都要摸一边。也不尽然是带着情。色,解压的意味更多一点。   冯俏被人抓着腰,打滚笑的不停。“天德哥,你别抓我痒。”   两人老夫老妻,冯俏很快就感觉到章年卿没那个意思,和他玩起来也更没负担。闹到最后,冯俏连章年卿都拖进水里。章年卿在她的洗澡水里吹泡泡,冯俏嫌弃的揪着他耳朵,让他离脏水远一点。   章年卿却和她玩起了文字游戏,“水里只有你跟我,你是嫌水脏……还是嫌我脏?”他眉毛一沉,压着幽邃眸光,凑近她耳畔问。   冯俏哪里肯跳坑,急中生智道:“花瓣。”她捞起花瓣的残渣,指尖一捻,“你看,多恶心啊。”   章年卿只看了一眼,的确被恶心到了。立即收回目光,喉咙有些发干,感觉黏黏的,像是沾着什么东西。他有些悔不当初,“你怎么不拉着我。”   冤枉死了!   冯俏推开他的大黑脸,“说来说去都是你章大人的理。”踩着他的后背翻出浴桶,章年卿留顺势摸了把肉呼呼的小脚。   冯俏翻着衣服,看了眼椅子上的信。抱怨道:“你说储谦也真是。你们之间又不曾留过什么暗号,他把信写的这么神秘,谁知道他会话里有……话。”   冯俏缓缓抬头,对上章年卿震惊的目光。两人同时扑上去,翻出李大当家来泉州之前的,储谦寄的最后一封信。将储谦的每一句话拆出来,每一句话猜一个字。   寥寥一百八十六个字,被两人提炼出最有价值的两句话。   四、皇、子、回、宫、面、圣。   王、国、舅、为、其、正、名。   “这什么意思?”冯俏衣服都没穿好,抓着章年卿湿淋淋的袖子问:“四皇子是回宫见过开泰帝了吗?那王皇后也回宫了?”   章年卿拧着袖子上的水,沉吟道:“应该是这个意思。四皇子是在冷宫出生的,虽贵为龙子凤孙,可和景帝在位的时候都没承认过他的身份。开泰帝继位后,他又和王皇后偷偷离宫……”   果然凡事一沾上四皇子,就……   冯俏叹气,踮脚替他脱下湿衣服,轻哄道:“天德哥,先换衣服。小心着凉。”   章年卿不动,还想去翻其他的信件。冯俏死死拽住他的腰带,“天德哥,不急,换身干衣服,不怕耽误这一会儿。”   章年卿不耐的换上中裤,却不肯再穿外衣。赤着膀子,将手里的外袍裹在衣裳不整的冯俏身上,抱着她进屋,放在床上。   冯俏乖巧的坐着,看着他赤着膀子满屋子乱转。   章年卿在案头捣鼓笔墨,冯俏哧哧笑道:“……真是有辱斯文。”   章年卿笔下一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邋遢样。讪讪的摸摸鼻子,抬头见冯俏穿着他的中衣,坐在床头。长袖三折,仍显宽大。她娇小窈窕,愈显楚楚动人。偏她笑得肆意,明媚可人。   章年卿扔下笔墨,大步朝她走去。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冯俏背靠胸膛,只觉炙热的厉害。她扭了扭,“热不热啊。”   章年卿紧紧抱着他:“斯文败类,不知道冷热。”   “……”冯俏笑的花枝乱颤。   储谦不负重望,他果真冒着极大的风险一直再给章年卿通风报信。可惜章年卿不知内情,一直一无所觉。储谦收到的回信里没有章年卿的回复,多次变换着方式。   最开始的几封信里,是他提‘无意中’看的什么书,和章年卿切磋佳句。然后以此书为范本,对照着李妍的信,可以提炼出信息。后来又用声律启蒙藏韵,林林总总,试了不下十余种方法。   大概是最后一次情况太危机了,他只好冒险把想说的每个字都藏进一句话里。每一句话都能当做单字的谜题。依次猜下来,便是储谦想要给章年卿传递的信息。   原来今年开春的时候,郑太妃便联合二皇子,一直在明里暗里的逼开泰帝立太子。   自开泰三年,开泰帝让小齐王去办科举新策后,二皇子一派便坐不住了。   小齐王说谦虚了是小齐王,直白一点就是当今太子,齐王的长子长孙。当下是开泰帝百年之后要把皇位归还回去,说句大逆不道的。若不归还,小齐王就是未来的皇上。   冯俏恍然大悟,“难怪王国舅要在这时候带四皇子回去认祖归宗。”她拧着眉头,不解道:“就算四皇子出生在冷宫,内务府也该有记载啊。开泰帝不至于不会认四皇子,为了自己的名声他都不可能干出这种事。”怎么会这么久,还没有动静。   章年卿冷笑道:“此言差矣。其一,即便王皇后真的能证明她曾在冷宫诞下过一名皇子。你别忘了,四皇子和王皇后曾被王国舅接出宫三年。”   冯俏丧气道:“这倒是,一出宫就麻烦了。本就没几个人见过四皇子,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狸猫换太子‘。”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章年卿点头道:“不错。其二,王皇后诞下四皇子后,和景帝都没有原谅她。单这一件事郑贵妃就可以拿着大做文章。”顿,道:“明面上,王皇后是因为多年无子和谋害皇嗣被废。可她刚一进冷宫,立马有身孕。呵呵,俏俏,你不要小瞧人心肮脏。”   冯俏争辩道:“郑贵妃总不会去冤枉王皇后和侍卫通奸?”   “为什么不呢。”章年卿慢条斯理,反问她:“如果你是郑贵妃,在争夺帝位的路上,这是你把四皇子扼杀在摇篮里的唯一机会。你会放弃吗?”   冯俏沉默一会,靠在章年卿怀里,闷闷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怯怯垂下眼睫:“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女人。”   章年卿笑笑,喟然道:“哪又如何。”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朝堂上闹出这么大动静,章年卿却丝毫不知。他心里不由心生警惕,觉得离京城太远,实在太冒险。   冯俏在章年卿怀里得到安慰,灿然一笑,春暖花开。忽的,她想起章青鸾。道:“对了,天德哥,你说救青鸾的会是四皇子和二皇子其中一个吗?”她偏头想了想,道:“感觉都有动机啊。二皇子有可能为了立太子的事去找青鸾,四皇子有可能为了恢复皇子身份的事去找青鸾。好像都说的通。”   章年卿冷笑一声:“没准哪个都不是。只是有些有心人知道青鸾曾经丢过,想在外公手里捞些好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冯俏抱着头在床上滚了一圈,心疼的看着章年卿:“你们这些人那么爱故弄玄虚,故布疑阵。”她讨好的凑近他,殷勤道:“你是怎么从诸多信息挑出对你有利的,而且是真的消息呢?”   章年卿目光刚落到床上的信上,冯俏一把盖住,娇声道:“除了储谦这种,要是没有靠谱的人偷偷给你通风报信,你怎么办?”   章年卿指指脑袋,淡道:“靠脑子。”他不紧不慢道:“三教九流,赌场、妓。院、茶馆。天下的消息十有八九都是从这些吃喝玩乐的场合里流出来的。哪些可信,哪些不可信,你根本无从查证。只能靠自己去分析。”   他怀里抱着大宝贝,轻轻摇晃着,笑道:“所以许多官员才会入股一些大茶馆,赌场,甚至妓。院。与其说官官相护,与匪勾结,倒不如各取所需。”   提起妓院,冯俏不禁想到赫赫有名的扬州瘦马。她问,“天德哥,扬州瘦马也是有官场的人护着吗?”她艰难的吐出那四个字:“官养妓。女?”   “也许有吧。”章年卿道:“我不清……”   蓦地,他的心里重重一沉,想起陈伏欲言又止的脸,想起那个下落不明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可能会晚点。   我小侄子过来了,我要先去陪乖乖玩~~   爱你们,么么哒 第112章   “扬州瘦马”作为官场陋习之一,是各地方官员行贿受礼的首选。比起书画、金银财宝,送过即忘。官员们更渴求一种长效的、保值的行贿方法。扬州瘦马,无疑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在此背景下,官员和鸨母达成一种畸形扭曲的关系。   他们一边保护着’扬州瘦马‘这条扭曲的’生产线‘。不惜收贩卖良家女子,甚至为保证质量,拐卖官家小姐,甚至有人把自己府上不受宠的庶女。送去进行’特殊培训‘。和鸨母一个**脸一个唱白脸,获取姑娘们的’信赖‘和’忠诚‘。   最后把这些培养好的小姑娘,送到各个高官面前吹枕头风。   章年卿初在泉州站稳脚跟的时候,也曾收过不少瘦马,他一个都不敢留。他深知这些小姑娘手段,她们能在你耳旁吹枕头风,也能在你身边收集情报。   扬州瘦马,美貌、绝色、怯弱。她们无依无靠,只能靠着极媚的房中术,缠着家里唯一的男主人,获取一丝庇佑。没有男人会不怜惜她。   越是高娶,身边人越是强势,男人越是对这些楚楚可怜的绝色的小姑娘没有抵抗力。   她们化而无形,深入京城各个高官侯爵府邸,上到皇孙贵族,下到商人富贾。哪个人府里没有一两个这样的妾室。她们常伴枕边人十余年,谁也不会对他们起疑心。顶多女主人咬牙切齿的骂一句,狐媚子!   章年卿后背僵硬,望进冯俏眼眸深处。嘶哑道:“俏俏,陈伏有个八岁的小侄女。被她亲生父亲卖进妓院,陈伏当时还是官身,时隔不过半天再去追,便了无音讯。”   冯俏坐直身子,点头道:“我知道,你给我说过。”   章年卿沉默半晌,目光幽邃,穿过层层高山长河。屋子静可闻声,蜡烛爆蕊,章年卿的声音平静到不可思议,他道:“真厉害!”隐隐兴奋。   诶?兴奋。冯俏揉揉耳朵,她没听错吧?   章年卿眼睛亮如星辰:“俏俏,你知道掌握全天下内宅辛密,府上人情往来,等等琐碎是什么感觉吗?”   “那肯定累死了。”冯俏不假思索道:“那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光每年保存京城五品以上大员的内宅流水,十年下来的卷宗都铺满刺桐湾了。”   章年卿目光闪烁:“如果不需要卷宗呢?”   冯俏偏头想了一会:“你是说专门养奇人异士去记这些东西?”   章年卿摇摇头,竖起一根手指,继续卖着关子道:“你想想,一个家里出了当家女主人和男主人,还有水会对这个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大事小事如数家珍?”   “管家?奶娘?”冯俏想的头疼,章年卿好心提示她,“如果,必要时,这个人还能指哪打哪,轻易引起家宅祸端,嫡庶之争。在仕途较量的关口,爆出家宅不宁的口实……”   冯俏脱口而出:“姨娘!”她捂住嘴,瞬间明白什么,失声道:“天,太可怕了。”   如果,扬州瘦马根本不如表面上那样,只是一群做皮肉生意的姑娘。而是被有人刻意豢养着,扶持着这么一个产业模式,任其发展。平时看似一盘散沙,毫无关联。   私下却被一股势力统治着,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上能直达朝廷,下能统率百官。家宅辛密,无所遁形。朝廷各类消息,能第一时间到达有心人的耳朵里。   甚至除了消息本身外,还有某某言官对此事的看法,某某大臣此事的态度。   这些把柄未必有皇权的威严好使,却是一把好刀,利刃。   章年卿深深看了眼冯俏,不解的问:“为什么你猜不到妾室?”   冯俏不假思索道:“一个妾而已,若是贵妾还值得忌惮一番。若非良家女子,又没有雄厚背景。一个扬州瘦马,无非就是床上手段勾人。还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不成?”   章年卿见她嘴撅的都能挂两瓶油了,重重亲一口,打趣道:“这就醋上了。”   冯俏不高兴他取笑,揪着他胸前的红豆,威胁道:“不许胡说!”   章年卿笑着拉起她的手放到另一边,揶揄道:“公平点。”他抵着她的额,小声撒娇:“不要厚此薄彼嘛。”尾音翘起,挠在她的信件上。   冯俏抱着他耳朵一齐揪,一顿揉搓,脸红红道:“章大人。”   “恩?”章年卿挑眉,不动声色的把床上的信捡吧捡吧扔脚踏下。修长手指纠缠着她的衣带,若有似无的暗示。   冯俏再次推开他的脸,义正言辞道:“章大人,不要使坏。”   章年卿邪笑,仰头倒在锦被上。冯俏被力道带着滚进他怀里,她偷偷摸他的腰,神游九天道:“章大人,你的腰真硬。”   章年卿笑了,“说什么傻话。我是男人。”   本是一句很适合调情的话,他可以牵着她的手,放在另一处更炙热的地方,说这里更硬。也可以反握住她的雪峰,夸她也很柔软。   可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的竟是那一句不解风情的话。   章年卿凝望着身上的小姑娘,她领口已开,穿着他的中衣,露出雪白的肩头。头发半潮未干,偶尔一缕发丝落下,冰冰凉凉的从他胸膛划过,一阵战栗。   章年卿捏捏她的脸,感慨道:“一转眼,我们都认识快十年了。”   “有那么久吗?”冯俏翻身从他胸膛滚下去,章年卿展开臂膀接住。冯俏安安稳稳落在他的臂弯里,她哧哧的笑:“为什么我觉得我还是个小姑娘。”   章年卿怜惜的拨着她的额发,亲一口,“我家阿萱二九年华,风华正茂,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美人儿。怎么就嫁给我这个混小子了呢。”他紧了紧胳膊,闭着眼睛道:“我真是好福气。”   冯俏摸了摸他汗津津的后背,低头舔一口,咸咸的。她皱眉道:“怎么出汗这么厉害。”   章年卿被她的左言右他逗乐了,道:“大热天的,肉挨肉,不热才怪。”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从宫闱辛密扯到朝堂大事,说到最后,连一开始聊的什么都忘的一干二净。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   章年卿迷迷糊糊翻身,冯俏在一旁叫痛,“头发,头发。章天德,你压着我头发了。”他眼睛都没睁,抬起冯俏的秀发,挪挪身子继续睡。   冯俏好了伤疤忘了疼,睡一会儿又滚到章年卿怀里。   章年卿不小心又压了她两次头发后,干脆坐起来,撑着发困的眼皮。把她的头发全部拢向里侧,编了根粗粗的麻花辫。冯俏的头发又黑又浓,章年卿很是爱不释手,越辫越精神。   最后,悄悄掀起她的衣摆……   第二天,冯俏起来后不断打哈欠。珠珠忧心忡忡的问:“小姐昨晚没睡好吗?”   冯俏犯困的直点头,珠珠气愤的问:“谁打搅小姐好眠,看我不教训她个小蹄子!”   冯俏吹着一勺白粥,抬头看见章年卿从里间走出来。连招呼他的力气都没有,埋头只吃。   章年卿坐在她对面,体贴道:“我喂你。”   冯俏眼波如敛,瞪他一眼都撒娇。   赵鹤是三天后回来的,他告诉章年卿:“京里都在议论突然出现的四皇子。”   京里的消息显然要比泉州快许多,赵鹤虽是为了新任泉州知府调任的事去的京城。带回来最多的却是四皇子的消息。   “开泰帝已经见过四皇子和王皇后,但至今态度不明。”   “二皇子他们逼的很紧,开泰帝当初一意孤行要实行科举新策的时候,坊间便已经开始质疑开泰帝没有归还帝位的心思。郑太妃咄咄逼人,非让开泰帝立太子以证清白。”   “现在皇上拿过早立太子,易朝堂动荡为借口先挡着。”   “看样子是挡不了多久。我在京城吃酒的时候,都听见普通百姓在议论。”   冯俏看了眼章年卿,笑道:“二皇子舆论攻势做的很好嘛。民间就没有出个算命先生什么的,说二皇子才是大势所归?”   赵鹤和章年卿都被冯俏逗笑了,赵鹤道:“这倒没有,不过人人议论开泰帝不道义倒是真的。”   章年卿摇头道:“二皇子这是在逼皇上下死手啊。”   冯俏插嘴道:“未必没有转机。现在是三皇子扶不起来,开泰帝只有二皇子一人可立,若开泰帝代和景帝认下四皇子呢?”   章年卿笑了,“那皇上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就好。四皇子不比三皇子,王家虽然式微,可一门十一位皇后不是白出的。等二皇子派和四皇子派斗出结果开泰帝的地位早就坚不可摧。”   冯俏忽然佩服起王国舅,“王国舅可真厉害,当机立断,这个时机算都算不出这么好。四皇子现在回宫,无论是为后来继承大统,还是于他的大头病,学识都是一件好事。”   章年卿颔首道:“对,虽然现在回去亦有风险。可人终归是摆在明处,不比当年的冷宫皇后冷宫太子,开泰帝若为四皇子证明,至少一年,坊间都会对这件事津津乐道。郑贵妃,不郑太妃再也不能像当年那样,想怎么摆布四皇子母子,就怎么摆布了。”   冯俏蓦地哭了,章年卿手忙脚乱的替她擦眼泪。冯俏哽咽道:“天德哥,我突然觉得小睿好可怜。难怪王国舅要想尽办法把他带出宫。先帝还在的时候,纵然不喜王皇后,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郑贵妃去欺负她。郑贵妃顶多暗地里给小睿他们使点绊子。可和景帝一走,开泰帝肯定不会管王皇后母子死活。”   章年卿哄道:“不哭不哭,幼娘乖。”   冯俏泪眼婆娑道:“小睿是正宫嫡子,天下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若没被接出来的话,肯定早被郑贵妃弄死在深宫里了……”话未说完,又大哭起来。   章年卿很无奈:“你最近怎么这么多愁善感。”   冯俏捏着他袖子撒娇:“我也不知道,就是想哭嘛。” 第113章   在赵鹤眼里,这些离章年卿都很远,他只是把知道的消息都说一声。然后开始汇报泉州新知府的事。这个新任知府,来头可真是不小。   章年卿从陈伏口里得知他是靖安地方县令的侄子。却没想到,此人还有个姐姐,是宣武大将军关山月的宠妾。据说他泉州知府的位子就是这位宠妾给她谋的。   “宠妾?”冯俏皱眉想了一会儿,问章年卿:“新知府姓什么?”   章年卿道:“姓葛,单字茂。”   冯俏想了想道:“宣武将军府上有个叫葛珠儿的宠妾,他的姐姐该不会说的就是这位?”   章年卿表情有些微妙,倾身问她:“你连将军府的小妾都知道?莫要告诉我这个葛珠儿也搂着你在榻上睡过午觉?”   “说什么呢。”冯俏娇嗔,凑上前和他咬耳朵:“咱们成亲时的礼单你没看过吗。宣武大将军送礼时,就是这位葛珠儿来的。”   章年卿目中隐隐不悦:“将军府就派个小妾过来?”   冯俏也不太高兴,叹气道:“是啊。我娘为此还埋怨许久,说郑家不讲究。”那时候将军夫人干什么去了?冯俏也想不起来了。   章年卿喟然:“……真是棘手啊。”   冯俏明白他的意思,陈伏谋害朝廷命官,这件事没法推翻。不管陈伏有什么隐情,什么苦衷。都不是他可以谋害朝廷命官的理由。   袭杀朝廷命官,视同谋反。章年卿便是有通天本事,也不能黑白颠倒,强行将陈伏从此案将陈伏摘出。   可葛茂这边明显是不想息事宁人,他背后有宣武大将军撑腰。宣武大将军背后还有郑太妃,二皇子……等等。   冯俏敏锐的感到什么,杏眸微光,她喃喃道:“真的太……莫名其妙。知府到任时没有带随从吗?即便没有迎接的排场,可三五个人足以保护他了。陈伏又不是什么武功高强的刺客。”语气满是怀疑。   章年卿毫不客气的打断她的假想,“葛茂真受伤了。伤口很深,我亲眼所见。”   “……真受伤了啊。”冯俏泄气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章年卿笑着揉着手里一双小嫩手,慢悠悠道:“从陈伏出现在泉州那一刻便不对劲。”虽然他现在还看不透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这一点却毋庸置疑。   夫妻二人说话,被冷落在一旁的赵鹤眼睛都不敢乱瞄,僵着半晌,才离开。   “鹤叔叔!”青鸾惊喜道,“你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冯俏隔门望去,青鸾缠着赵鹤渐渐走远。章年卿听见青鸾的声音,等了半晌,不见青鸾进来,奇道:“人呢?”   “走了。”冯俏促狭道。   章年卿见她眼睛极亮,杏眸水盈。他靠在椅子上,将冯俏拉近。摸着她腹部,叹气道:“青鸾是养不熟啦。阿萱什么时候给我生个自己的小女儿。”   “哪有这么快。孩子都是菩萨给的恩赐,哪会说有就有。”   章年卿不屑一顾,“你求菩萨,还不如来求我。”   冯俏无奈至极,捂着他的嘴,压低声音道:“好好好,你比菩萨都厉害,可不要浑说了。”   章年卿心里毛毛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出门时,章年卿无意间看见供奉在东小间的送子观音,送子观音怀抱大胖娃娃,嘴角微笑,悲天悯人,普度众生。   章年卿驻足,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觉送子观音嘴角那抹笑,说不上的淫。荡。都说菩萨男生女相,章年卿内心邪火横生,揪起案桌上的红包,想了想,还是怕冒犯。忍声吞气的去找盒子。   恭恭敬敬的将佛像’请‘进红木盒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出门。   什么菩萨,俏俏有他就够了。   事情继续一筹莫展,章年卿审问陈伏留宿的那两个小姑娘。都是八。九岁的年纪,和青鸾查不多大。见着官瑟瑟发抖,几乎都快哭了。   章年卿一见到小姑娘,就知道陈伏为什么去青楼留宿了。大约是找不到自己小侄女,所以去照顾这些和她同龄的孩子,让她们睡个安稳觉。借此冀望着自己不知在何处的小侄女,也能遇到这样的额好心人,少受点磨难。   章年卿心里酸楚,没有为难两个孩子,审后却迟迟不肯放回去。——他不想小姑娘再回那种地方去,可两个小姑娘是有正经卖身契的,章年卿只能以案子的名义,暂时扣留着她们。   知府大人重伤,陈伏在押监狱,只等秋后问斩。   “一动不如一静。”章年卿这样对冯俏解释,“总有人比我们先耐不住。”   章年卿已经察觉陈伏背后那个人的意图,“那个人”想让他顺着陈伏,去查官养**案,查扬州瘦马和诸位官员的底细。   章年卿觉得很有意思,他第一次体会到高手过招的感觉。运筹帷幄于千里,而始于无形。这种本事他只从章芮樊身上看到过。   他第一次知道章芮樊谋划的那么大一场戏,表情都不知道怎么摆,心里除了佩服只有佩服。   如此环环相扣的大计划,除了计划本身外,这个计划里的关键人物脾性弱点,必须了如指掌,所以事情才能顺着预期的方向发展,各中难度可想而知。   陈伏无疑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的人,葛茂是推着陈伏不得不往前走的人。   章年卿不由赞赏,’那个人‘很聪明,不仅把陈伏和葛茂的性子摸的清清楚楚,对他性格也了如指掌。   不可否认,章年卿提审那两个姑娘时,心里真的很难受,冲动的想为这两个姑娘赎身。   可赎身以后呢,是,他能养着这两个姑娘。   可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小姑娘,不知道在哪里受着苦,他救的一二百人,救的了天下人。痴人做梦!   章年卿恨不得现在就把这些贩卖女孩的人千刀万剐,把鸨母们丢进大牢凌迟处死。   可他很快冷静下来,克制着自己情绪。尽力把自己从这份感情**,章年卿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是这么容易意气用事的人,不,感情用事更恰当。   他太容易被这些小事激起心绪。   章芮樊说过,如果不想被人拿着挡枪使,你一定要敏锐。抓住你冲动的第一个念头,那就是有心人期待你做的事。抓住机会,由明转暗,这就是你反败为胜的机会。   章年卿不想被人算计,’那个人‘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察觉他的意图。   冯俏蹙眉道:“可你这边不动,他们不是很快就会知道。”   “就是要让他们知道。”他像个得意洋洋的捣蛋鬼:“打乱他们的计划。”这件事和他切身相关的,不过一个陈伏而已。有人想拉他入局,都不问他愿不愿意?   呵,他最讨厌别人不问他的意思就擅作主张。   冯俏不愿泼他凉水,只道:“还是尽快把陈伏救出来是正经。”   “怎么救,他刺杀是事实,我还能帮他翻供不成。”   冯俏见他笑着,知道章年卿还是有办法的,抿唇笑道:“和我都不说?”   章年卿笑意变淡,道:“我有办法有什么用。陈伏那边改口,我能怎么办。”提起陈伏就生气,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去看陈伏了。   冯俏只好不再问。其他她也私下寻思过,陈伏是官身,和葛茂不过是品级上的差别。能不能把行刺,转移到口角纠纷上,改判过失伤人。   至于陈伏以后的官途,把他留在章年卿身边便好。只是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作者有话要说:  唉,很抱歉昨天没有更新。刷了一天国乒队的事,心里感慨万千。   抬棺死谏,可敬又可悲。   大家都是成年人,谁都明白后果,却毅然决然的这么做了。像小说的每一个热血主角一样。只可惜他们未必有小说的结局。   唉,我觉得,无论是乒乓队是不是刘之队,这样做都过了。岳家军还姓岳呢,难道他们打仗流血都是假的?   可爱可敬的英雄们,愿你们有小说般光明的结局。 第114章   光线昏暗,陈伏在腐臭的牢房里醒来。有章年卿的特别关照,他独居一间小牢房。房子姑且算干净,人烟也少,狱卒平时不会来打扰,饭菜也比平日更可口一些。   “开饭了,开饭了。”   陈伏习惯性的伸手去端饭,一下,端不动,两下,三下……他终于舍得抬头看来人一眼,那人眉眼压的极低,相貌普通,“陈大人在这大牢过的安逸哦。”一口正宗四川话。   陈伏看见熟悉的面孔,笑了笑,午饭是阳春面,两片蔫蔫的绿叶盖在白花花的面上,吃起来一点滋味都没有。那人递过来一只辣椒,“加点料?”   “谢了。”陈伏这边吃着面。   那人低头搅着饭桶,压低声道:“章大人最近为什么不来看你?”   陈伏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如今是戴罪之身,章大人明哲保身,有什么可奇怪。”   那人不予置否,章年卿和陈伏谈心的时候,他们的人又不是不在场。“好了,下次章大人来探望你的时候,你告诉他,你想出去。”   陈伏闻言笑了,“看来,章大人不如我听话啊。怎么,你们是打算动他妻子,还是动他妹妹?”   “别拿话挤兑我。”一个是衍圣公的外孙女,一个是陶金海的外孙女。谁敢碰。那人笑笑,“陈大人,牢里再安逸,别忘了你侄女还在火坑里。章年卿如果不敢管这件事,你觉得天下谁敢?陈大人,听我一句劝。赶紧把自己从刺杀案里摘出去,协助章年卿审官养**案,把’扬州瘦马’背后的脉系斩断。”   他语重心长道:“早一天办成,早一天把你侄女救出来。这点道理你还不明白吗。”   陈伏眼角带泪,“谭大人就这么心系黎民百姓吗?”   那人沉默片刻,言简意赅道:“和你一样。”   一样,什么一样?报仇么。   陈伏味同爵蜡吃完一碗面,和衣倒在床上。一闭眼,就是浑身带血的哥哥和嫂嫂。   谭宗贤说,葛茂去扬州采办瘦马,事实上是为二皇子办事。宣武大将军是二皇子的亲舅舅,葛茂是二皇子的人,陈伏一点也不奇怪。   可他恨死葛茂那张颠倒是非的嘴,若不是葛茂暧昧的向哥哥提起嫂嫂臀上的胎记,哥哥也不会气成那个样子。   陈伏不止一次的想,他当年若硬气一点,哪怕只硬气一点点,不心疼那点银子。不租红庙街那所房子,是不是哥哥就能不被挑拨。   陈伏发誓,他一直让人看着嫂嫂的,嫂嫂和葛茂之间绝对没有苟且。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净房。那是葛茂的别院,哪里能看到什么,葛茂再清楚不过。   陈伏不知道葛茂那双猥琐又恶心眼睛什么时候偷窥过嫂嫂,他只恨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戳瞎那双猥琐的眼睛。   那天,陈伏抓了勾栏院的鸨母龟公等一众人,关在监狱里,严刑逼供。不消半日,上面下命令,让放人。起初陈伏以为,出入勾栏的多是高官,鸨母有相熟的人脉。虽不忿,却也没有起疑。   直到谭宗贤找上陈伏。   谭宗贤告诉陈伏‘扬州瘦马’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皮肉勾当那么简单。谭宗贤道:“你小侄女长的那么漂亮,已经作为上好的苗子,被送到内院。你找不到的。”   陈伏微微绝望,他敏锐的感觉到谭宗贤对这里面的熟悉。他追问:“内院?”   谭宗贤却道:“内院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地方。”他微微一笑,道:“陈伏,你和章年卿很熟吗?”   月凉如水,陈伏蜷在夹板床上,愧疚的眼睛都睁不开。他想要找到小侄女,他必须摸到‘扬州瘦马’背后。可他势单力薄,要想摸到一个官员势力交织的组织背后谈何容易。   谭宗贤希望他引着章年卿去查官养妓。女案,陈伏虽然救人心切,可他不知道谭宗贤卖的什么关子,一直不敢卖力去干。   何况,他还险些害死青鸾妹妹。   陈伏到泉州后,谭宗贤正好被四皇子去河南的事绊住手脚。陈伏突然和谭宗贤断了联系,孤零零的被扔在泉州,小侄女渺无音讯,答应让他手刃仇人的人,突然不帮他了。   陈伏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那晚又恰好是小侄女生日,他万念俱灰之下,有了轻生的念头。   当陈伏发现他撞进水里的小姑娘和他小侄女差不多大小。顿生悔意,忙将人救上岸。却没想到这一救,那小姑娘就赖上他了,死活让人看着他,他在哪寻死都被人拦着。   一来二去,心里那点念头也被冲淡,渐渐放弃轻生的念头。   陈伏没想到他会在那时见到章年卿,章年卿一如既往的优秀,一如既往的好。甚至……一如既往的把他当兄弟。   陈伏想,他可真是卑鄙啊。   门外有狱卒走过,陈伏喊住他,“我要见章大人。”   “陈伏要见你?”冯俏挟一快鸡骨头,央着章年卿咬碎,方便她吸骨髓。   章年卿皱眉道:“你最近怎么喜欢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他用长筷子在汤盆里挑挑拣拣,捞出小鸡骨,一块块咬碎放在小汤碟里。咬完还是忍不住埋怨一句:“你牙又咬不动,不能挑一点软和东西吃。”   “我牙不好是谁害的啊。”冯俏抱着他的胳膊,眉飞色舞道:“天德哥,你是在忏悔吗。”   章年卿一噎,摸摸她侧脸,转移话题道:“我说什么吧,我们不动,自有人按捺不住要动。”   冯俏指着虾饺道:“还要那个。”她问:“陈伏找你,会有谁按耐不住?陈伏不是你好兄弟吗?难不成他不怀好意?”   章年卿尝了一个,还算鲜嫩,给她挟了几个:“操。你的心。”他翘起嘴角:“我挑兄弟的眼光和挑女人一样好。”   “得瑟。” 第115章   抛线容易,收线难。   陈伏要见章年卿,章年卿却迟迟不肯露面。冯俏见他摆谱的厉害,笑问他:“章大人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章年卿神态悠闲的摆弄着冯俏亲手种的花草,掐断一枝,闻闻朝露:“真香啊。”他把花别到冯俏耳旁,真真是人比花娇:“不唱哪一出。”   冯俏见他辣手摧花,拦之不急,瞪他一眼,心疼道:“你怎么手那么快啊。”   章年卿摸摸她小巧的耳垂,替她顺气,笑道:“如果引着陈伏的那个人不跳出来,我就不打算按他的意思办。他以为我会干什么,我就偏不干。天下没有这样事,想让别人替他做事,还遮遮掩掩不肯露面的。”   “万一他恼羞成怒,要杀了陈伏怎么办?”   “那正好,他连唯一能制住我的陈伏都没有了,我就更不用听他的话了。”章年卿笑得肆意,眼中晦暗明灭,冯俏没有注意到,其实……算了,纵然他再不济。俏俏和青鸾,也不是他们轻易敢动的,祸不及妻儿,除非他们想结仇。   京城,谭府,长柳台。   数位中年男子聚在长柳台前,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各个神色焦灼,忧心不已。   “章年卿若不动起来,我们便陷入僵局了。”“他不动,后面的事怎么继续。”   李舒咬咬牙,推开书房门,大步向长柳台走去,“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谭宗贤站在窗前,远远看着。李舒安抚下众人,又折回来。他头疼道:“章年卿怎么是个软硬不吃的主。看他在科举新策上那么热血张扬,原以为是个忍不了世间不公的主儿。想着有陈伏在旁,事关天下黎民,知己兄弟。他总该重视几分,却没想到这么……”一时半会找不到词,他啐道:“混蛋!好像是我们求着他一样。”   谭宗贤淡淡看他一眼,“原本就是我们求着他。”   “闯林哥!”李舒欲言又止,表情震惊。他难过道:“你怎么能说这样话。”承认他们求着一个毛头小子,李舒心如刀割。   他一路陪着李闯林过来,看着他从齐王府的一个无名小卒,到如今名震天下的谭宗贤。其中心酸艰难不提也罢,只是如今看着他束手束脚,不得施展,还得把希望尽数托在一个洋洋摆谱的小儿身上,便觉于心不忍。   谭宗贤淡淡一笑,李舒一声闯林哥,将他的思绪拉回多年前。那时候他是个小小少年,常被父亲抱在膝头读书,世人多抱孙不抱子,父亲却对他格外疼宠有加。   一眨眼,父亲都去世十八年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都快两个十年了,竟连一点眉目都没有。   谭宗贤忍辱负重,躲在齐王麾下九年,整整九年。老天有眼,齐王继位了。原以为齐王继位,他的胜算会更大一些,却没想到,他从和景二十三年,一直等到开泰六年,掐指一算,又是七年。   前路渺渺无望,谭宗贤叹息一声,靠在宽大的圈椅上沉默不语。   他手无权势时,报仇无力。他手里有滔天权势时,却缚手缚脚,行不得一步。齐王如今霸着开泰帝的位子舍不得归还,一步步筹谋如何将大魏江山一统千秋。   如此这般,谭宗贤更加不敢透漏,‘扬州瘦马’是官养**的产物。若是齐王知道,他手上有治辖百官的利器,怎么肯眼睁睁的看着他摧毁这条线。   如今朝堂局势紧张,郑太妃和宣武大将军逼着皇上立太子,诚然,开泰帝并不愿立太子,也不愿将帝位归还和景帝那一脉。却苦于不能说出口,又不能表露的太明显。只能暂且搪塞度日。   前有二皇子虎视眈眈,后有四皇子横插一脚。王国舅听到皇上要立太子的消息,不知从哪拎出来十二岁的男孩,说是废后皇后所出。一时朝野震惊,王皇后所出,正宫嫡子!天下最名正言顺的皇太子。   更让人心惊的是,王国舅说的还极有可能是真的。   开泰帝和谭宗贤怎么调查,都查不出破绽。谭宗贤心知,开泰帝如今也矛盾不已,此时认下四皇子的确是个办法,而且还是个再好不过的办法。简直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再贴心不过。   可这个枕头可不好接,当下是睡舒服了。日后可是一个大隐患,去之不掉的毒瘤。   用四皇子和王国舅的势力,暂时压住二皇子,让二皇子灭掉当太子的心,可行。开泰帝坐山观虎斗,只等二皇子和四皇子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就好。   可朝堂上就更难看了,原本齐王党和二皇子党已经把朝堂搅成一滩浑水。如过再搅合进来一个四皇子,朝堂上岂不是乱成一锅粥了。   说句不好听的,当年和景帝去世的时候,宣武大将军、刘宗光以及礼部尚书严福光,内礼大太监韦九孝都在场。太后给开泰帝交过底,和景帝去世其实是一场阴谋,一场宫变。   刘宗光搞不好就是二皇子的人。   朝堂三足鼎立,谭宗贤、刘宗光、王国舅。谭宗贤自己肯定是保齐派,他是齐地出身,便是开泰帝驾崩了,他也会拥着小齐王继位。   如此一来,朝堂上就成为泾渭分明的三大势力。以二皇子为首的,郑贵妃党、宣武大将军;四皇子为首的,王国舅、还有那个不知道什么渊源的陶金海;以及开泰帝为首的,小齐王、谭宗贤及诸位齐地上来的人。   时局如此,也不怪郑贵妃和王国舅因‘扬州瘦马’打起来。现在摆明了,谁能抓住文武百官的把柄,谁就是将来继大统者。   得民心者得天下,众望所归。   内院,于开泰帝而言可能是个陌生的词。   于郑贵妃、王国舅及……李闯林父亲并不陌生。   泉州沉船案后,李威被革去官职,流放岭南,路行一半便死了。临死前,李威叫过小儿子李闯林,将他压在身下,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让他装死。   李闯林怕的浑身发抖,装也装不像。李威看着儿子笑,目光又无奈又悲伤,“你怎么这么笨。”   李威苟延残喘,索性吐了他一身污血。押送的官差嫌脏,检查的便不那么仔细。李闯林便趁人走远后逃了。逃之前,他将父亲草草埋在乱石堆里。   李闯林知道,泉州沉船案是假的,根本没有什么五艘大船沉入海里血本无归,没有!甚至船上的货李威都没有见过,李闯林不知道这这些钱是谁贪的。   可苗将军无粮兵败根本和李威无关。朝堂没钱,是因为奸臣当道,贪赃枉法,和他父亲又有什么关系,难道这大魏少了泉州一个缺口,便活不下去了。   李闯林根本不相信。   前有云韶府,后有教坊司。内院,是民间的教坊司。   李闯林在成为齐王门客前,不止一次潜回泉州调查真相。李威昔日同僚都对泉州沉船案缄口默言,李闯林只打听出来,沿江各市舶司提举给刘首辅塞了钱,最终纠责只落在了李威一个人身上。   也许与刘宗光而言,他不过顺手办了一件事,拉了个记不住姓名的替死鬼。   于李闯林而言却是一场灭顶之灾。   可笑的是,刘宗光居然是个慈父,真是太可笑了。   刘宗光为了刘俞仁可谓是付出一切,开泰帝无论怎么削他的权,只要对刘俞仁好,不断的给刘俞仁加官进爵。刘宗光居然都能一一忍下来,无论开泰帝怎么苛责刁难。他都不予反抗。   谭宗贤不想承认,可他看着刘宗光对刘俞仁好,总是会想到李威。天下父亲何其相像,哪怕如刘宗光这等狼心狗肺之辈,对儿子也是掏心掏肺。果真是虎毒不食子。   谭宗贤也是入阁后才知道,‘扬州瘦马’从献宗皇帝开始,便私下授意苏州、扬州、泉州等地官员扶植的。想借此给文武百官套上一个枷锁。   可实行并不顺利,圣旨一下,各地官员谁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便不了了之,直到献宗皇帝驾崩,这件事都一直被搁置着。   第一个捡起来这件事的是王国舅,王国舅堂姐是献宗皇帝的皇后。与和景帝后不同是,献宗帝后很是恩爱,恩爱到献宗帝驾崩后,王皇后悲痛欲绝,直接跟着去了。   王家因此很生气,教育现任王皇后时,便有些偏颇。只可惜偏的太厉害,以至于这个王皇后进宫后,根本没把住和景帝的心,到让郑贵妃占了上风。王家也因此出现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废后。   言归正传,前王皇后知道献宗皇帝未成的计划,一直有些不甘心。便向王家透露过这件事,希望王家能把这件事办成。   王家上下都很激动,谁都明白办成这件事的意义有多大。如果能挟制文武百官,届时王家可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只可惜此事庞大,非经久历年不得成事。   一直监督王家动静的郑贵妃得知此事后,便授意哥哥郑乾,即宣武大将军关山月也去插手此事。决不能让王家因此获利,再不济,郑家也要分一杯羹。   郑、王两家,拼劲全力去做。到也颇见成效,‘扬州瘦马’颇具规模,经过十八年的**。各官员府中的‘眼线’也按插的差不多。   只可惜一山难容二虎,何况还是水火不相容的郑、王两家。   十八年,谭宗贤敏锐的察觉到这个时间点。他有一个大胆的假想,如果,当年那五艘船的货,是被郑、王两家,拿去培养‘扬州瘦马’呢?   连懵懂无知的章年卿都知道,那时候朝堂上下缺钱。   和景十二年,和景帝正值青年,精神充沛,四肢有力。苗将军出战前,在此十年间大魏都无战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以致缺钱至此?   原先,谭宗贤以为是打仗太劳民伤财,国家负担不起。现在看来,若是有人在国难的时候,搬空国库,趁机扶持私欲,也许更能解释的通。   谭宗贤没有证据,可以证明郑贵妃和王国舅在国难的时候发国难财。但沉船是假的,他比谁都明白。如果不是刘宗光指使的,还有谁能吞下那五艘船?   无论如何,谭宗贤都不愿意不看到官养**的继续培养下去。   于公,为了江山社稷,为那些因缺钱缺粮冤死的将士。于私,为了无辜背锅的李威,一生正直不阿的父亲。   拿着打仗的钱去养一群妓。女,他娘想想就窝囊!   开泰帝舍不得这个挟制百官的利器,他谭宗贤舍得!   但谭宗贤不能去做这个事,他一动,开泰帝必会察觉到异样。在这普天之下,想找到一个家世背景雄厚,又敢于挑战权威,还是热血心性,敢于对着世道不公说一个‘不’字的人。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一个章年卿。   章年卿去做这件事,开泰帝必定不会起疑。他本就是个激进派,又少年热血,能干出这种事,再正常不过。   只是,章年卿不听话啊。怎么样都不听话,教唆不动,打不得骂不得。连想挟制谁,威胁他一下,都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下手。   好不容易宣武大将军派人去了扬州,谭宗贤紧赶慢赶跟去,救了陈伏,百般暗示他的侄女在内院的某个人手中。结果,陈伏还是不争气。   谭宗郁抑卒不已,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早安!   谢谢大家的鼓励和支持,今天早上写的特别顺,没有那种写不下去,就算了吧的念头。   果然二十万、四十万都是个坎,熬过去就好了。   谢谢你们给我坚持下来的动力。   群么么哒,啵啵啵~ 第116章   李舒见谭宗贤面色不对,关心道:“谭大人,谭大人?”   谭宗贤面色发白,口唇青紫,呼吸急促不已。李舒忙用大拇指掐着他鼻下仁中,神色慌张,哀声道:“谭大人……闯林哥,别想了,别想了。”   谭宗贤气厥的毛病,从李威大人去世的时候开始有的。李舒不知道那时候是个怎么样的光景,只能从谭宗贤只言片语和猜想中,依稀辩驳出当年的模样。稚嫩的少年看着父亲惨死在自己面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几度气厥,却又无可奈何。   李舒向大夫打听过,大夫说气厥症多存在于小儿间,大人稍一训斥,便胸闷气短,两眼发黑,屏气不出,像是被人捂住口鼻。不一会儿便面色青紫,被气死的大有人在。   但像李闯林这么大的孩子,还有气厥症,并一直保持到现在的,真是少见。   谭宗贤平时一直很稳,鲜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候。唯有想起李威时,再难抑郁住。谭宗贤去齐王府前,曾在泉州流浪两年,捡回了李威不少旧部。李舒便是那个时候跟着他的。   谭宗贤缓缓睁开眼,看见李舒担忧的神情。两人亦主亦仆亦兄弟,谭宗贤不愿让他担心,他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勉强坐直身子,笑容惨白,淡淡道:“皇上还要借助刘宗光的力量稳住和景帝旧部,约莫还要四五年的光景。”   李舒一怔,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谭宗贤目光怔忪的望向窗外,绿树如荫,阳光零碎,偶尔枯枝夹在其中,凋零的落叶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他出神道:“李舒,还有一年半是父亲二十周年忌日,我想给他送份大礼。”   大礼,什么大礼呢?李舒暗忖,刘宗光动不得,不得手刃仇人。难不成是‘扬州瘦马’?   谭宗贤道:“内院。”他顿了顿,道:“妓。娼营生自齐开始,至今已有千余年。历朝历代屡禁不止,‘扬州瘦马’是妓营顶尖的代表。我谭宗贤何德何能,能把这门营生给断掉。”   “那谭大人的意思是?”李舒干脆问出口。   “把‘扬州瘦马’和官场的联系给断掉,不管这把刀多么好使。若不能以德服人,只一味以把柄要挟恐吓,恐怕也不得长久。届时人人心中惶惶不安,满朝文武不得安宁,国之社稷岂能安稳?”谭宗贤斩钉截铁道:“我虽不能断其营生,总能勒令几条律法。良家女子、官家小姐,谁敢贩卖,定当重罪处之。由得他们放肆!”   李舒问:“那被父亲买了的良家女子呢?”   谭宗贤想起陈伏侄女,他沉默许久,艰难道:“我管不了为人父母如何。”   李舒叹气:“可怜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谭大人的意思他听懂了,说白了就是重刑处置人贩子、四处在闹市拐卖孩童的拍花子、和勾栏妓。院有不正当勾当的人贩。   这个话题太沉重,两人很快略过这个问题。   章年卿家世太好,父母双亲,兄弟姐妹无一不是金枝玉叶,谁都不好碰。好在章年卿交友广泛,重情重义。一个陈伏不够,那便……   谭宗贤抬头问:“章年卿和那个许什么,龙飞榜状元那位。”   “许淮。”   “对,许淮。李舒你跑一趟山东,看看许淮家里是个什么情况。看看有没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   李舒想了想,笑道:“也行,我听同僚说,许淮喊章年卿一声小姨夫,想来两家也是亲戚。比陈伏这半路子出家的,不知好了多好。”   “他们是亲戚?”谭宗贤坐直身子,“小姨夫,姨表亲?这么说是冯家那边的亲戚。你清楚吗,许淮是和冯家有亲还是孔家有亲?”谭宗贤敏锐的捕捉到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来不及抓住。   李舒不清楚,尴尬的摸摸后脑勺。不过他很快知道了,下午他气喘吁吁跑回来,急道:“闯林哥,打听出来了。许淮和孔家冯家都有亲。”他喘了口气道:“许淮的继祖母是冯阁老的堂姐,许淮的堂姐,嫁给了现任孔家族长的长子,据说姐弟两感情极好。”   “是吗?”谭宗贤微微惊讶,有些欣喜若狂,又有点意料之中。他拍拍李舒的肩:“这是好消息,你去山东的时候仔细留心,看看两家有什么渊源。”   泉州,市舶司府。   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又是半月光景。冯俏对章年卿说:“给陈伏那边送床被子吧,这个天气着凉就不好了。”章年卿笑着夸她贴心,冯俏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谁知话刚说完,第二天早上,冯俏自己先病倒了。她坐在章年卿怀里,章年卿将她严严实实裹了一圈,生气道:“有闲心操心别人,自己生病了都不知道!”要不是他早上发现怀里的人温度不对,冯俏说不定到现在还稀里糊涂的。   冯俏身上不算很烫,持续低热,降不下去。她重重咳嗽一声,“咳咳……我没事,真的没事。可能是昨晚下雨,我睡觉把被子滚了,这才着凉了。”她讨好的靠在章年卿怀里,希望他不要生气了。   她现在越来越怕章年卿生气,章年卿如今越来越有官威,偶尔发怒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凌厉,让她倍觉心惊。   章年卿面色微缓,不忍对病中的她责怪,摸摸她额头道:“先让宜诗替你诊脉,毛竹已经去叫大夫了。等大夫过来,好好给你瞧瞧。”   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埋怨起来,“从六月下旬起你不对劲,犯夏困不说,吃东西也胡天海地。那东西是能乱吃的吗,你有多大胃口你自己不清楚?一会儿看着什么都想吃,一会儿看着什么都没胃口,你说天气燥,你热的烦闷,带你去游湖你又不肯……”   “天德哥~~~”冯俏被他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揪着他袖口,央求的看着她:“云娇和珠珠都在呢,给我留点面子嘛。”   章年卿抬手,抚了抚她侧脸,感觉温度似乎能低一点,面色微霁,语气微缓道:“不说可以。以后你再这么不仔细你身子,你每一顿饭我都掐着量喂你。”   “章大人。”小厮在门口唤道:“京城谭大人求见。”   谭,谭宗贤?他怎么来泉州了。章年卿起身,将冯俏安置好。冯俏美眸一转,骨碌碌转的和青鸾一样,她问:“是谭宗贤谭大人吗?”   章年卿屈指在她额头上狠狠敲一下,微怒道:“瞎操心,好好养病。”   出门时正好和一路小跑赶来的宜诗撞个正着,章年卿叮嘱道:“好好给夫人诊脉,若是拿不准病情,别再夫人面前乱说吓唬夫人。她胆子小,经不起吓。大夫马上就来,你诊完脉,派人来给我说一声。别让我挂心。”   “奴婢明白。”   宜诗心里跳做一团,慌乱不已,嗓子有些发干。她出师以来,还没有正经给冯俏诊过脉,平时顶多请个平安脉。她半路出家,经验又不多,心很没谱。鼓足勇气,攒笑推门进去。   章年卿走到正厅一看,果真是谭宗贤。他身着松花色直裰,衣着朴素,手持山水聚骨扇,背题五个大字‘暗然而日章’。章年卿大步走进去,拱手道:“谭大人,好久不见。”   谭宗贤道:“我是特地来寻你的。”他背手在正厅转了转,看着每一面熟悉的墙,和墙上不再熟悉的字画。老屋依旧熟悉,屋子里摆设却不复从前。他轻车熟路,推开西边的窗,有风吹来,他感受了一会儿凉意,笑道:“泉州风景好吗?”   不待章年卿答,他又自顾自道:“你从山东回来回京的时候,我就盘算着怎么把你调到泉州来了。我知道你倔,不喜欢别人摆布。一直也没敢露出端倪,没想到你自己主动要到市舶司就任,我要做的只是把你调到泉州而已。你说,这是不是缘分。”   章年卿冷漠的看着他,笑不入眼,客气道:“巧合而已。”   “巧合?不不不。”谭宗贤摇头,望着章年卿的眼睛,道:“章天德,这不是巧合。我曾在泉州地界流浪两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我都熟悉。当初投奔齐王,也是奔着报仇的心思去的。”他笑了笑,真挚道:“我在京城对你说的那番话,不尽然是骗你的。我真的以前就听说过你,你是个激进派,少年热血,当初你虽没有为我父亲说话,却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敢在和景帝面前提起这件事的人。”   异军突起,锋芒毕露。章年卿是个掩盖不住身上光芒的人。   章年卿微微诧异,感慨道:“我现在真的相信,。你在朝上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有心人眼里。”他慢条斯理,眼神冰冷,摄住谭宗贤,“有人一直在阴暗的角落你,默默窥视着你。”毒蛇般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谭宗贤淡道:“愧不敢当。”他当然听出章年卿弦外之音,冷声道:“论起阴毒,我在孔家和冯家面前,不过小巫见大巫而已。”   “你什么意思?”章年卿警惕道。   谭宗贤笑了笑,胸有成竹,他望窗外的槐树,槐花香气和记忆中重合。他淡淡道:“阿芙蓉。”他缓缓收回目光,高高在上的看着章年卿,声音带着审判的意味:“章年卿你知情不报,该当何罪?”   章年卿后退一步,撞到桌角,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什么意思?”   谭宗贤坐在章年卿对面,伸手请章年卿坐,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谭宗贤微微一笑,反问道:“还是说,章大人作为同伙和自己姑母表哥合伙……哦,不对不对。章天德你顶多算知情不报,你没和冯家小姐成亲前,还不知道这件事。”   谭宗贤故意顿了顿,道:“听说孔仲令是衍圣公嫡系分出去的,回山东的光景还没有五十年。不过那个叫冯岚的,和你的先生兼岳丈可是血亲。不知道冯承辉冯阁老知不道知道这件事,还是说这件事就是他授意的。”说着,还自顾自的点点头,分析道:“想来冯岚不过一介女子,纵是嫁到许家,也没有那么大胆子……”   “够了。”章年卿拍案而起,怒道:“不要再含血喷人了。你谭宗贤若认真调查了,必然会知道这件事和衍圣公、冯先生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又如何。”谭宗贤目光怜悯的看着他,“皇上信吗。”   谭宗贤站起来,忽然发现他已经在身高上压制不了章年卿。章年卿这两年又长高了,比他还要高半头。谭宗贤笑了笑,伸手按住章年卿的肩,冷声道:“岳飞能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枉死,我爹能因为莫须有的五条船被流放。如今孔家和冯家和联手贩卖阿芙蓉,板上钉钉的事,章天德,你信不信。我甚至不需要如何运作,就能给他们定罪!”   章年卿颈侧青筋暴起,一拳砸在谭宗贤脸上,咆哮道:“李闯林,还是人吗!你爹枉死这么多年,你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就学了一个栽赃污蔑吗,你和当年害死你爹的人有什么区别?呵呵。”   谭宗贤面无表情。   章年卿倒退三步,指着他,厉声道:“我信你,您是谁啊。二宗辅天下,皇上最信任的谭宗贤谭大人。好啊,衍圣公你动不了,就拿冯先生威胁我是吧?”他脑海里闪过冯俏,眼睛有泪,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俏俏,他的俏俏。冯先生如果出事了,冯俏怎么办,他的幼娘怎么办。   章年卿一拳砸在桌子上,眼泪砸在桌面上,开出水花。   内间,冯俏屏住呼吸,喜悦的问宜诗:“你是说,我,我怀……怀孕了?”她结结巴巴,有些不敢置信。   宜诗自打一个嘴巴,忙道:“奴婢也不确定,我学医只有三年,医术不精……”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满屋子丫鬟都在替冯俏高兴,宜佳也不敢给姐姐打保证,虽然冯俏的葵水的确迟了两个月。可这段时间她在给冯俏调理身子备孕,她也说不清是吃药引起的,还是怀孕引起的。   在场,竟是平日里最傻的珠珠先反应过来,她飞快的跑出去,“我去叫冯嬷嬷。”   惹得大家又是一场笑,云娇打趣道:“珠珠今儿脑袋还算灵光一回。”   宜诗犹豫片刻,对冯俏道:“三爷说,我这边诊完脉,让派人通知他一声。”   冯俏想了想,抿唇道:“先不急。”她低头摸着平坦的小腹,慈爱道:“还是等大夫来了吧。省的三爷空欢喜一场。”   宜诗点点头,揣揣不安。   前院,正厅。   丫鬟小厮听见里面茶盏落地的声音,各个都退避三尺。   章年卿还在里面咆哮,“都给我滚远。”下人战战兢兢躲的更远。   谭宗贤静静的看着章年卿发疯,他问:“痛吗?记住这个感觉。当年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就是这个感觉。”他沉吟片刻,笑问:“我听泉州百姓说,你很宠爱你的小娘子。若是不想让冯家姑娘也尝尝这般滋味,你最好还是冷静下来。”   章年卿呲目欲裂,目光喷火的看着他。   谭宗贤淡淡道:“我知道,你有能力替冯承辉翻案,你外公的名声我是听过的。皇上看在衍圣公的份上,说不定也不会深究此事。只是……”顿,“章年卿,你真的打算和我比试比试吗?看看是我的杀人动作快,还是你救人的手脚快。”他漫不经心的靠在椅子上,目光探究的看着章年卿。   章年卿闭着眼,脖颈青筋不再跳动,他捡起地上碎瓷,收拾在托盘里。亲自端出去,对外面喊道:“换两杯热茶来。”   谭宗贤微微惊讶的看着他,“这么快就想通了。”   章年卿不答反问:“你就是陈伏背后那个人?”顿了顿,他道:“我听狱卒说,那天和陈伏传信的人是四川口音。”   “我是四川府保宁人,我祖籍在那里。”   章年卿隐隐觉得这地方耳熟,好像衍圣公以前提过。他试探道:“衍圣公以前还给你取过字,你就这么恩将仇报?”   谭宗贤不以为意,嗤道:“一个名字而已,算什么东西。”   章年卿继续问:“这么说陈伏他兄嫂的事也是你做的?”   “不是。”谭宗贤断然否认道:“我没什么好隐瞒的,但这件事真不是我做的。是二皇子的人,葛茂是宣武大将军的妻舅,这一点你尽管去查。包括那个小女孩,也不是我做的。她失踪的时候我第一时间派人去找过,还指望着借此要挟陈伏听话。可惜没找到。”   “是吗。”章年卿语气平平,听不出相信还是不相信。   热茶很快送上来,章年卿脑子里闪过冯俏的一颦一笑,内心千万不舍。最终平静的问:“你让我查官养妓。女案,可以。透个底,这件事我背后要对付的是谁?”   谭宗贤犹豫片刻,还是如实道:“郑太妃和王国舅。不过你放心,我会帮你的。不论是郑家还是王家,他们不会把’扬州瘦马‘的真实情况告诉皇上。我可以和他们周旋,你只要负责把内院端掉,至于名头,无论是打着救昔日兄弟的小侄女,还是看不惯小姑娘们受苦,都由着你扬名。”   王国舅!   章年卿心烦意乱的别过脸,让他跟王国舅对着干?亏谭宗贤想得出。纵然他和王国舅是假结盟,现在是撕破脸的时候吗。   谭宗贤见他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不愿意?”   章年卿嗤一声,站起来送客道:“只此一次。”他冷冷的看着谭宗贤,漠然道:“阿芙蓉不是你百试百灵的良药。谭宗贤,哦不,李闯林。官场上有句话叫莫欺少年穷。你既知道我宠妻,就别总想着在冯家和孔家上触霉头。尤其是冯家,孔家你碰不起。但你若但动冯先生一根汗毛,我把李威拉出来鞭尸你信不信?”   “你敢!”谭宗贤倏地站起来,暴怒。   “那你试试我敢不敢。”章年卿冷笑道,缓缓逼近谭宗贤,指着他胸口道:“我章年卿比你活的长,你若敢让我的幼娘为冯家掉一滴眼泪,我不仅把李威拉出来鞭尸,我还会让他’名垂青史‘。让他遭受千百年唾骂,遗臭万年。别这么看着我,篡改历史的事我又不是没有做过,《新魏史》如今还挂着我的名头,放在成均馆里。”   章年卿松开谭宗贤,整整衣袍道:“即便我出了这个门,你现在让人杀了我也没关系。科举新策我章年卿是第一人,只要开泰帝还想把这件事当成百年基业流传下去。史书上永远有我章年卿的名字。你放心,我章年卿朋友遍布天下,以后后人不管怎么记载史书,都会看见章年卿痛骂’李威是乱臣贼子尔‘这句话。三教九流,说书乐坊,也会让你父亲的名字流传天下。”   章年卿大步跨出槛,回头冷冷看他一眼,学着他的语气问:“谭大人,你信吗。”   章年卿这番长篇大论下来,谭宗贤反而没有先前的气恼,他轻声道:“我信。章大人放心,我不会继续拿这件事要挟你做什么。这件事做成以后,你让我以死谢罪,替你解气,我李闯林都没有一句废话。”他目光坦然,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话,自然是假的。刘宗光还活着,他怎么可能会死。   章年卿却被震慑到了,他品味了下这句话,久久不语。谭宗贤笑了笑,向他说了句真心话:“我李闯林这辈子对朝堂权势,没有什么可眷恋的。我所作所图,不过是在尽一个为人子的孝心而已。”   这句话章年卿信,比刚才那番舍生起义的话还要信。   章年卿再次回到内院的时候,大夫已经到了,整间屋子都充满着喜悦。大家看着章年卿的眼神都不一样。章年卿隐隐感觉到什么,他小心翼翼走到冯俏身边,小声问:“怎么样,大夫怎么说?”   冯俏害羞的低下头,良久,扑进他怀里,搂着他脖子,凑在他耳旁道:“天德哥,你要做父亲了!”   轰——,章年卿脑中炸开花,他僵硬的重复:“我要做父亲了?做父……父亲了。”   良久,他终于回过神来,倏地跳起来,离开床边,生怕他不小心压着冯俏了。章年卿看着冯俏眉眼如画,想着她肚子里有他的孩子,又忍不住想靠近。他小心翼翼的蹲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傻乎乎的问,“怀孕是什么感觉?”   冯俏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   章年卿又傻兮兮的笑,眼泪都流下来,“我要当爹,爹……了?”胸腔里胀的满满的,有欢喜,有不知所措。对未来有着渴望和期待,然后,他的心慢慢沉了下来。   当下,怎么办?他压着满腹心绪,决定什么也不告诉冯俏,他语气充满惊喜,四处张望道:“大夫,大夫。”   章年卿抓着大夫追问,冯俏风寒怎么办,是不是要吃药。又问胎儿怎么样,冯俏的身体好不好。还难以启齿的问,最近他还和冯俏同房过,影不影响,会不会有事。   大夫司空见惯,他耐心道:“孩子和夫人的身子都很好,章大人放心。至于令夫人的风寒,不是什么大毛病,吃药对孩子不好,我给她开点药膳方子……”唠唠叨叨,总算说到重点:“……房事,还是尽量不要再有。对了,章大人外放做官,不知双亲在何处。老夫看你和夫人都年轻,没有什么经验,这等大事,家里还是要有个长辈。”   章年卿忙道:“我爹娘都在老家,我这就给他们写信,请他们二老过来。”他心里惶惶不安,一点经验也没有。大夫年过四十,句句指点章年卿都记在心里。   大夫见章年卿乖巧,恨不得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心里欢喜,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第117章   章年卿和冯俏在请家长的事上起冲突。   章年卿想直接派人过去接陶茹茹和孔丹依,他握着冯俏的手道:“……你第一次做母亲,现在肯定很害怕。师母过来,你也有个说话的人。”她拨着冯俏细碎的额发,湿软软的贴在额头上,方才太激动了,冯俏出了不少汗。   她也很期待这个孩子吧。   章年卿忽然难过起来,他是这么自私,因为怕失去她,硬压着她三年不肯给她一个孩子。冯俏在外边肯定饱受诟病,却从来都没有在他面前诉过苦。   冯俏感到章年卿的手指忽然温柔起来,他指腹摩挲着她的额头。冯俏被他的温柔笼罩,额头抵着他手掌,娇气的蹭了蹭,“天德哥,你摸的我痒痒。”   章年卿忽的笑了,也不知在笑什么。一低头,她双眸水亮,脸庞明艳照人,似乎将天地间的光辉都笼罩在间。   冯俏美的大气,她一直都生的张扬,从来都不是小家碧玉的美,也不是那种让人细细品味,才能咂摸出来的美。她是那种,你看她第一眼就挪不开眼睛。哪怕带着挑剔的眼光,一寸寸从她额头、琼鼻、红唇慢慢看下去。你都找不到瑕疵。   章年卿想,如果世上真有倾城美人,大约就是冯俏这般模样。   冯俏是个惊喜,她以前漂亮归漂亮,总归是没有张开的小丫头,一个美人胚子。如今女大十八变,整个人绽放开来,炫目夺彩。章年卿站在她身边,时常会觉得配不上她。   章年卿道:“看你做母亲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话未说完,便被冯俏掐了一把腰。他不以为意,笑了笑,道:“你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现在居然做了我孩子的母亲。阿萱,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他怜爱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目光深情。   冯俏一愣,“怎么突然说这样话。”   “没什么。”章年卿俯身亲了亲她的侧颊,温柔道:“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很想师母,我派人分别去京城和河南把师母和娘一起接过来照顾你。”他神情充充满抱歉:“可能你现在只想让娘陪着,婆婆来了会不自在。可是俏俏。这件事我不能由着你。我娘照顾过大嫂、二嫂。师母再好……我娘来了,我才放心。”   冯俏倒不怕不自在,陶茹茹待她如亲闺女一般,这么多年她也没在陶茹茹面前立过规矩。逢年过节回河南的时候,陶茹茹也一直护着她。无论是谁拿她没有孩子说事,陶茹茹总是硬邦邦的顶回去:“我这个正经婆婆都不急,你急什么。”大家讪讪退下。   冯俏担心的是,陶茹茹会和孔丹依处不来。一家最忌讳二主,两个人拿主意最容易吵起来。冯俏都能想象到陶茹茹和孔丹依对她养胎一事各持己见,不肯退让的模样。她劝章年卿:“让婆婆来就好,我娘那边写信报喜,别让她来回奔波了。”   冯俏的理由也很正派:“我娘年轻时伤过一个孩子,身子骨不好。经不起周途劳累。”   章年卿却道:“这你不必担心,我让汪霭去接人,一路保准师母舒舒服服,不受劳累。你放心,她可是我岳母,我哪忍心让我岳母受苦。”   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   冯俏忍不住道:“那我爹怎么办,我娘走了,谁来照顾我爹。”   章年卿道:“我相信冯先生会更愿意师母来照顾你。”   “……”   冯俏没办法,怎么都说不动章年卿,只好由他去了。商量议程的时候,两人却又因为接人的方式,起了争执。   章年卿不想来回写信浪费时间,想直接把二老接来。   冯俏觉得不好,孔丹依那边还好说。总归是亲母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冯俏又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孔丹依把庶务交给管事嬷嬷,安顿好冯承辉就能过来,唐突一点也没什么。   可陶茹茹管着章家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哪能说走就走。身边不仅有章芮樊要照顾,还有大哥家的敦哥儿、二哥家的娴姐儿,还有二嫂刚出生的龙凤胎,四个孙子孙女要照顾。   章年卿这么强势去接人,一点不给陶茹茹选择的余地……   冯俏斩钉截铁道:“不行,你不能擅作主张。天德哥,你听我一回。先写信去报喜,娘想来自己就会来了。就算娘不来……我娘没照顾过孕妇总会照顾女儿啊。”她拉起章年卿一双宽大的手,安慰道:“你放心,我娘过来,肯定会带着嬷嬷的。孔家的嬷嬷照顾胎儿可有经验了,她们都是宫里出来的……”   章年卿眉头紧皱,并不满意这样的安排。   冯俏不解道:“天德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她心里有些不安,急切道:“天德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对了,下人不是说谭宗贤来了,是京里有事?”   “没有。”章年卿柔声道:“傻俏俏,怎么听风就是雨。全天下就许谭宗贤一个人姓谭了?都说一孕傻三年,这就开始傻上了。”   冯俏被他说的面红耳赤,不好意思道:“我就是觉得,你好像很急安排好我似的。你急什么嘛,你又不走,有你陪着我,你还害怕我不好。”   章年卿没有说话,冯俏心里一紧,抓着他袖子道:“你真的要走?”   章年卿想了想,慢慢道:“刚才来的那个章大人,是陈伏托他来的。过两天我要去趟扬州,你看,我们都有自己的孩子了……为人父母都不容易,陈伏的小侄女实在可怜,我想了又想,和谁赌气,不能拿小姑娘的命开玩笑。”   冯俏静静的看着他,章年卿目光不躲不闪,笑着摸着她的头道:“我速战速决,很快就回来。恩?”   冯俏敏锐的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她哀声道:“天德哥,我第一次怀孕,我害怕。你不要走,陪着我好不好。”   “十天,最多十天。”章年卿保证道:“我一定会陪着你的。你现在刚怀孕,胎儿还不稳,不然我就直接带你去扬州了。这两天我和贺文章把市舶司的事交接一下,那也不去,只陪着你。等两位娘亲来了,我再走。”他亲了一下她额头,声音嘶哑道:“俏俏,我也舍不得你。”   章年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冯俏还能说什么。只能拉着他的手,小声道:“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她拉着他的手贴在小腹上,“我和小章章会想你的。”   “小章章?”章年卿不敢置信的挑眉。   冯俏害羞的指了指他裤裆,“这里是小年卿,不然我叫孩子什么?”   章年卿失笑,搂着她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才喟然道:“生个小章章也好,以后你压力也小点。不过,我还是喜欢女儿。”他目光火热道:“我想让你给我生个小俏俏,比青鸾还漂亮。我把她宠到天上去。”   冯俏顿时松了口气,这下生儿子生女儿都没有压力了。她幸福的靠在章年卿肩上,出神道:“真好啊。”   这是我的女人,肚子里怀着我的孩子。   章年卿看着她充满光泽的小脸,整个人在阳光下煜煜生辉。心里充满奇异的感觉,一股念头渐渐在心里扎根。他问:“俏俏,你想衍圣公吗?”   “想啊。”冯俏不假思索道:“每次听青鸾提起外公时,我会忍不住想起我的外公……外公非常疼我的,他从小就给我最好的东西,后来还给我挑了天下最好的夫婿。”她趴在章年卿肩头,笑得花枝乱颤:“我外公可真是慧眼如珠,天德哥,你不觉得我外公就是咱两在世月老吗。”   “觉得。”章年卿笑着道:“你外公给我牵了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给我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姑娘。”   “恩?”冯俏偏头去看章年卿的脸,他神情郑重,充满感情,慢慢道。   冯俏总觉得章年卿今天怪怪的,“你怎么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章年卿笑吟吟躺在床上,拉着她道:“我一想到十个月都不能碰你,能不难过吗。”   冯俏促狭的看着他:“委屈了?”   章年卿却摇摇头,“不委屈。”他亲了一口她的手背,感伤道:“真的一步也不想离开你。”   冯俏怀孕的事没有大肆声张,因为胎儿才两个多月,怕惊着孩子。只给亲近的亲朋好友说了一声,李大当家收到章年卿的信后,二话不说,把许诺过的稳婆送了过来。对四周也没有提这件事,还禁止上下乱打听。连俞七都没有告诉。   章年卿给陶茹茹和孔丹依分别写了信,率先回信的居然是冯先生。冯先生第一次以公谋私,八百里加急送快信过来。信中充满喜悦,直言他再和皇上告假,有机会他也过来泉州看看。   冯俏吓了一大跳,“这怎么可以。”   章年卿安慰她道:“不急,看师母的信。”   孔丹依的信很淡定,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精致漂亮的可以直接拿来当字帖,和冯承辉飞出框纸的字形成天壤之别。   孔丹依先是淡淡鄙夷了一番冯承辉不淡定,轻飘飘的说冯承辉痴人做梦,请假一月去探望怀孕的女儿,亏他想的出,让冯俏不必在意冯承辉的浑话。细细嘱咐了一遍冯俏的衣食住行,并严令告诉章年卿和冯俏分房睡。然后说自己很快就到,让冯俏不要害怕。   冯俏看到’莫怕‘两个字时,眼泪刷的就掉下来。孔丹依全篇都没有几个柔软的字眼,只在末尾处才露出一份端倪。她说莫怕,其余只字未提。   冯俏只觉心灵慰贴,仿佛有人钻进她心里,窥到她内心沉处的恐惧。怀孕是件喜事,她怕什么。冯俏也说不上来,一直担忧的吃不好也睡不好,甚至说不清为什么。   这晚,她抱着孔丹依的信睡的很甜。   章年卿死皮赖脸的抱着她,不肯分房,冯俏拿出孔丹依的信吓唬他。章年卿却道:“睡吧睡吧,等师母真的来了,我想抱着你也抱不了。”语气有些伤感。   闻言,冯俏不在挣扎。靠在他怀里,闻着熟悉的味道睡着了。 第118章   九月初二,孔丹依和陶茹茹相继来到泉州。   孔丹依是孔穆行送过来的。孔穆行站在船头,身长玉立,目光炯亮,气色十分好。颇具君子如玉的风采,章年卿大笑道:“大舅子近来过得滋润,气色这么好。”   孔穆行大步一跨,跳下船,捶了章年卿左肩一下,笑骂道:“俏俏呢,她还好吗?”目光闪泪,多年不见,一声笑骂,互相拍拍彼此后背,感情依旧。   章年卿望着孔穆行背后的江河渺渺,微哑道:“幼娘她很好。她在家里,我没让她过来。”   一顶藏蓝色小轿停在江边,孔丹依带着坠帽下船。章年卿和孔穆行一齐上去行礼,扶孔丹依进轿。两个男人翻身上马,齐头并进,边走边聊。   “怎么是你来送师母。”章年卿问。   “家里只有我闲呗。”孔穆行淡淡笑道。   章年卿听出他话里的意难平,瞬间明白几分。孔穆行还在吊念早逝的大皇子。   大皇子都去世七年了,孔穆行还是不愿去他人府上做事。章年卿叹口气,不再多说什么。   市舶司,章府。   冯俏站在大门外,翘首以盼。孔丹依的轿子刚一停下,她提着裙子,飞快的跑下台阶。章年卿和孔丹依同时惊出一身冷汗,大声喝道:“站住!”冯俏不明所以的停下。   齐声喊完,丈母娘女婿面面相觑,互看一眼。彼此别开头,同时换了温和的语气道:“跑什么。”   冯俏扑哧一笑,“娘,天德哥。”   孔穆行也在打趣:“好了,你们两唱双簧呢。”   一行人簇拥着进门,一家人坐在正厅聊天。冯俏问孔丹依路上的趣闻,辛不辛苦。孔丹依和孔穆行则都关心冯俏的身子,孔穆行还带来自己长子的小衣服,他解释道:“你嫂子非让我带过来的。我问过姑姑,姑姑说你堂嫂生茂哥儿的时候非常顺利,茂哥儿长的也好,是个吉兆,我这才夹在行李里给你带过来了。”   冯俏见他这么邀功,自然配合的千恩万谢。等四人用完午膳,冯俏安排母亲和孔穆行休息,孔丹依却不肯,带着人开始检查冯俏的房间,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东西。连驱蚊的干艾草,和夹在书里的草木签,都被挪出房间。   孔丹依还把冯俏拉到一旁小声问,“上次我让你和姑爷分房,你们有没有分?”   冯俏吞吞口水,心虚道:“分,分了。三爷这两天都在书房睡。”   孔丹依狐疑的看了床上的两个枕头,“是吗。”   冯俏若无其事的捋平章年卿枕头上的褶皱,难为情道:“这是三爷以前用过的,我晚上睡不着……抱着它能睡的安稳些。”   孔丹依心里叹气,想起冯俏幼时的赖皮样,那一声比一声娇的天德哥。只好把希望都寄托在章年卿身上,天德是个有分寸的孩子,应该不会胡来吧?   客房里,孔穆行打开暗红色的布袋,抽出卷轴,展开半卷。画上是个**岁的小姑娘,旁题一行小字:贺俏妹九岁生辰。   孔穆行只觉烫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可这幅画要怎么送出去,他还没想好。   要不,以他的名义送给俏俏好了。不提刘俞仁的名字……   忽然,孔穆行不小心把画轴磕在桌角上,画轴居然是空心的。一头掉下来,在地上弹起好几下。孔穆行抽出画轴,对着阳光朝里看,里面果然有东西。   倒出来一看,整整六千六百六十六两银票,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长命锁。   孔穆行试着敲了敲另一只画轴,果不其然,也是空的。里面有九千两银票。孔穆行想起刘俞仁那天来时的踌躇,他道:“……想送很多,却觉得送什么都不合适。思来想去,只劳孔大哥将这幅画给她带去。”   刘俞仁不知道冯俏过得好不好,但他觉得很愧疚。他黯然道:“请告诉她,当年那件事,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把她当妹妹。”   孔穆行叹气道:“事已至此,你也别多想了。章天德是个好男儿,他待冯俏很好,你就放心吧。”   闻言,刘俞仁更郁卒了。他按着胸口,对孔穆行惨白一笑,“这就是嫁女儿的感觉吗?”   “……”孔穆行没有接话。   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陶茹茹是三天后到的,章年卿显然是事先给两位娘亲说过彼此要来的消息,陶茹茹和孔丹依见着对方一点都不意外。   孔丹依没有之前的高高在上,针锋相对。她变的很谦逊,和陶茹茹说话时十分温柔。偶尔两人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孔丹依也总是以陶茹茹为先。   一来二去,陶茹茹也不好意思一直做孔丹依的主,两位母亲相处的意外融洽。冯俏松了口气。   章年卿也松了一口气,悄悄对孔穆行说:“之前俏俏还一直担心我娘和她娘处不好。”   “怎么会呢。”孔穆行目光温和,低声道:“俏俏嫁人了,以后她在章家的日子还长着。姑姑纵然再心高气傲,也不会和你娘起争执。”   章年卿目光望向垂花门,孔丹依和陶茹茹正在为谁先进门的事互相谦让,他微微一笑。   晚上,章年卿和冯俏躲在书房说悄悄话。书房一盏油灯,微微烛火跳动,冯俏坐在章年卿腿上。两人分别捉着毛笔,在一张宣纸上练字。   两人在抄《道德经》,从第一篇第一句起,章年卿从第一字开始正着写,冯俏从最后一个字倒着写。两人共同完成一篇。然后第二篇的时候,两个人再换一换,章年卿倒写,冯俏正写。   有意思的是,分明是倒着写的人会更慢一点。冯俏倒着写的时候,却压了章年卿的中篇,比他快一半还多,直接补到他的后面,压的章年卿无字可写。   而章年卿倒着写的时候,就更过分了。冯俏才默了三句,章年卿便已经补到她后面,气的冯俏拿毛笔在他脸上涂王八。   章年卿捉了她的手,凑在唇边,“俏俏。”   “恩?”冯俏意犹未尽,还想寻着空在他脸上补两笔。   “我打算明天就走。”   冯俏一愣,慢吞吞道:“哦,这么快吗。”她放下毛笔,安静的垂下头。   见她这般模样,章年卿胸膛隐隐作痛,他抬起她的头的,“俏俏,你别这样。我会舍不得你的。”   “舍不得为什么还要走。”   这次章年卿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冯俏以为他都不会回答了。   “阿萱,我爱你。”章年卿轻声道。   突如其来的告白,冯俏心花怒放。她娇嗔道:“你又拿甜言蜜语来哄我了。”   “不哄你。”章年卿亲着她鬓角,笑道:“哄谁都不哄你。”   黏黏糊糊,难分难舍。章年卿在一个蒙蒙亮的清晨,艰难启程。   扬州,济州府,兴安县。   章年卿带着陈伏回到兴安县,陈伏小侄女,唤名丹姿。陈丹姿被卖的那所妓。院。是当地有名的雏。妓馆,叫梦三生。   扬州当地的妓营行业达到近乎鼎盛的地步,秦楼楚馆不尽然都是做皮肉生意的。雏。妓。馆,艺。妓。馆多如牛毛。但其界限并不分明,总有些口味特殊的客人。鸨母从不会跟钱过不去。   章年卿的身份很方便,他点名指姓要’那种‘姑娘。鸨母满脸笑容的看着他。章年卿自顾自的斟了一杯酒,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的街道。淡道:“我要给上司送礼,你可明白?”   “明白,明白。”鸨母拍着大腿,高兴道:“大人稍等,我去叫我们管事的来。”   管事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比鸨母还年轻貌美。她自称飞朱,开门见山问道:“不知大人贵姓?何人介绍而来。”   章年卿看了陈伏一眼,言简意赅道:“姓陈。”顿了顿,“葛茂葛大人荐我过来的。”   “哦,是葛大人啊。”飞朱美眸流转,顾盼生辉,章年卿一时多看了两眼。那双眼睛,像极了冯俏。不过,冯俏眼睛比她更漂亮一些。章年卿很快挪开眼睛。   飞朱久经风月场,哪里察觉不到章年卿的目光。她媚眼如丝,笑道:“不知陈大人想要多大的,身量,容貌可有要求。见面方式可有意向,我们这里有最好的师父。大人若是无解,可以多出一金,让我们这边的师傅帮你圆一个故事,教一个痴情女子。”   章年卿压低声音问。“**岁的,有吗?”   飞朱目光闪烁,掩嘴笑道:“陈大人这是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啊。”飞朱摆弄着自己豆蔻指甲,漫不经心道:“有,倒是有。只是不知陈大人愿意出多大价钱呢。”   她笑得风情万种:“陈大人有所不知,这孩子年纪越小越难得。你若想要**岁的,我们就得从五岁开始捉。可这孩子年纪越小,风险便越大……有时候,分明看她小时候长的眉清目秀,端正的不得了。一到十四五岁的年纪便开始长残。赔本哦……好好个绝色佳人**好了,居然成了普通货色。只能送到其他院子里,卖皮肉,多多少少挣个本。”   章年卿克制着没有抬头,他知道,他现在的目光肯定很可怕。从知道冯俏有孩子那一刻起,章年卿对街上的孩子都有了莫名的感情,心不自觉变的柔软起来。他稳了稳心神,目光轻佻,看着飞朱调笑道:“按你这般模样寻找,长大定不会长残。”他沉声道:“多少钱都好说。”   “陈大人,你可真坏。”飞朱沾满香脂的帕子飞过去。   章年卿微微避开,不动声色的倒了杯中酒,换了杯新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爱你们 第119章   暮色微沉,章年卿和陈伏并肩走出’梦三生‘。   街上有孩子横冲直撞,四处乱跑。陈伏忙护在章年卿身前,章年卿定定站住,闪身后退。给他们让出嬉戏的天地。许是两人气质不凡,小孩子们远远看见他,竟停下脚步,转头跑了。   章年卿不解:“这是怎么回事?”   陈伏也二丈摸不出头脑,一旁卖包子的老大爷替两人解了惑:“两位大人一副贵人相,天生官威加身,这街上都是平民老百姓,孩子哪有不怕的……他们猴精着呢。”   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怕官。   章年卿陈伏同时沉默,陈伏掏出铜板,买了两个包子,递给章年卿一个。章年卿捏着微烫的包子,一口一口的吃着,他慢吞吞的问:“济州府的府尹是谁?”   陈伏想了想,道:“蔡大人。之前见过几次,不过没怎么说过话。”   章年卿咽下最后一口包子,问陈伏道:“扬州每年从外面收这么多姑娘,户籍是怎么做的?每年人口伤损,娼籍增加,遇上朝廷大查的时候怎么办。”   民有民籍,娼有娼籍,奴有奴籍。纵然有所疏漏,不至于每年几千几万人的大纰漏。章年卿目光晦暗,户贴黄册,是为户籍,和徭役税粮科挂钩。黄册之下另有鱼鳞册,专管地籍,和地亩田地息息相关。   ’扬州瘦马‘的采办,究竟是如何运作。才可以让朝廷对其每年这么大的人口贩卖视若无睹。   陈伏似看出他心中所想,道:“章弟锦衣玉食,富贵惯了。哪里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别看扬州这边贩卖贫家幼女多,全天下的丫头小厮,走的都是这个路子。自愿卖身的有几个呢。不过是去的地方不同。”   章年卿吃惊的看着他,“你的意思是他们奴籍混着娼籍一起报的?”   “是。”陈伏无奈道:“娼籍多了,每十年撞一次户部大检,得不偿失。许多**好的姑娘都砸在手里。可奴籍多少,朝廷向来是不管的。”   大实话。   天下无论商人富贾,还是王孙贵族,朝廷大臣,府上许没有小妾瘦马的,可谁家里没有丫鬟仆役?   章年卿冷笑一声,“真是聪明。”   谭宗贤说这件事和王国舅郑太妃息息相关,只是不知道是他们谁的主意。   两人一时无话,沉默走着。过了会儿,陈伏问:“我们现在回去等消息吗?”   章年卿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一眼,’梦三生‘阁楼高矗,十分醒目,“等吧。”他不抱希望道。   章年卿有些后悔,他不应该亲自来的。这种地方,让俞七这种花丛浪子来更合适。若飞朱是个有心人,他刚才那个来不及遮掩的眼神,也许已经被她看在眼里。   章年卿愁道:“如果他们怀疑上我,不肯入局。只能下狠手了。”   陈伏听着他略显委屈的声音?干咳一声,半晌无话。   章年卿又问:“你上次说你抓了鸨母之后,多长时间有人过来叫你放人?”   “三个时辰。”陈伏道。   “那么快。”章年卿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内院在扬州留了重要的人。”顿,“实在不行,我们就再抓一次人。把动静闹大,全扬州的鸨母全部关起来。看看,谁会来找我。”   陈伏太阳穴一跳,头疼于章年卿的恶趣味。   章年卿似乎爱极了掐着别人命脉,然后静静的坐在家里,等着别人跳出来。   章年卿能把谭宗贤炸出来,他真的没想到。   不过,无论如何,章年卿愿意主动帮他。陈伏很高兴。   陈伏这次能出来,是章年卿偷偷换出来的,假陈伏还在大牢里关着。章年卿要带着陈伏人,这是很关键的一点。用章年卿的话说,“我要师出有名。”   他赤手空拳的来扬州趟浑水,没有个名头怎么成。   陈伏和章年卿在家里等了三天,飞朱迟迟没有消息。章年卿把手里的书一扔,半阖着眼问陈伏:“你县衙里有多少人?”   “白天衙役三十二个,夜里巡班有十八个,共有六十。”陈伏犹豫片刻道:“朝廷有令,县官无令不得出城,我又……恐怕此时不方便露面。”他欲言又止,章年卿瞬间明白道:“你不用露面,我去找你们县丞。”   “天德!”陈伏急道:“你不能去。”   章年卿目光如炬,星沉如海,望着陈伏。   “济州府地界的衙役不会听指挥的。”陈伏道:“我当初硬是叫了几个衙役,伙同我的师爷,才艰难抓了几个人。狱司那边都不肯好好收……最终我只能把人关在柴房里。”   章年卿问:“怎么没找地方卫所帮忙?”   陈伏苦笑:“魏千户不是个好相予的。何况,他旗下一千多名小兵,哪个不是勾栏院的常客。让他们去抓人,不亚于在他们身上割肉,那不翻了天了。”   “是吗。”章年卿若有所思。   远在泉州的冯俏无比思念着章年卿,章年卿一去半月。说好了十天回来,却食言了。冯俏挂心不已,不知道他在扬州出了什么事。   这天,她正在两位母亲的服侍下养胎。孔丹依嘱咐冯俏睡午觉,说下午起来陪她在院子里转转。孔穆行和陶孟新去打猎了,下午在花园炙野肉。   陶孟新是陪陶茹茹过来的,原本打算把人送到就走。到了泉州后,和孔穆行一见如故。正好两人都是大闲人,便在此处逗留了几天。   两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在屋里闲不住,听说附近座小山头。天蒙蒙亮便起来了,说是打些野味,给冯俏补补身子。冯俏哪里就需要他们两个亲自动手了,分明是自己想玩,还拿冯俏当借口。   孔丹依和陶茹茹暗笑,还是放他们去了。陶茹茹对陶孟新道:“你是当舅舅的,照顾好阿行。”她直接给两人缔上血亲:“阿行也是你外甥。”   陶孟新剑眉凤目,清风温润,一笑目如清泓搅旋涡,稍有不深便陷进去。他笑吟吟道:“记着了,大外甥,走吧。”   屋子里哄的笑做一团,冯俏捂着并不明显的肚子,笑的小腹直抽筋。气的陶茹茹挥手直赶他们。“快走吧,快走吧。”   冯俏躺在床上,想着清晨的趣事。慢慢闭上眼,刚睡下一会儿,便听门外有争吵声。虽刻意压低声音,冯俏还是被吵醒了。她撑起身子,水滑秀发倾泻在背后,鸦发乌鬓和紫红中衣形成鲜明对比,越显娇嫩妩媚。“云娇,珠珠,谁在外面?”   云娇进门,见冯俏这般模样,忙蹲下替她穿鞋:“小姐怎么起来了。”   “谁在外面说话?”   云娇抿唇,附耳道:“王国舅来了。”   冯俏垂下眼睫,“娘知道吗?”   云娇不知道她问的哪个娘,便道:“孔夫人在厨房给小姐熬汤,说下午用饭辛辣。熬点骨汤和甜汤。甜咸适口,小姐喝哪个都方便……”   话未说完,冯俏打断她问:“我婆婆呢?”   “夫人在屋里给孩子做小衣裳。门房收到消息是直接报过来的,两位夫人都不知道。”   按理说,家里没有男人。冯俏应该派人辞了王国舅,告知章年卿不在家,让他下次再来。可冯俏知道王国舅和章年卿的渊源,思及最近闹的沸沸扬扬的二皇子和四皇子的事,便亲自去见他。   王国舅年近七十,冯俏倒不用和他摆屏风避嫌。冯俏刚一进门,王国舅便开门见山的问:“章年卿呢?”   冯俏先向他福身行礼,然后请茶致歉:“三爷有公务在身,这几日不在家。还望王国舅海涵。”   “公务?”王国舅冷笑一声,一脚踹翻椅子,厉声道:“告诉章年卿,不想死的话,扬州的事不许他栽插手!谁给他的胆子,敢到扬州去撒野。”   冯俏吓了一大跳,椅子被王国舅踢的四分五裂,断腿险些飞到冯俏腿上。她急声道:“天德哥怎么了,他在扬州干什么了?”   “呵。”王国舅冷笑一声,刚想说什么。   “王国舅!”身后一声怒斥,章年卿大步跨进门。   冯俏王国舅双双回头,章年卿挟霹雳之势,浑身冰霜,大步走过来,他将吓得不轻的冯俏扯到背后,迎面直对王国舅。   章年卿侧头,轻声对冯俏道:“回房间。”   冯俏摇摇头,刚想说什么,蓦然发现他脖颈的衣领上有浅褐色的血痂,拉着她的袖口内侧也是暗褐色的。她心惊不已,大骇道:“天德哥。”   肩头处搭了一只手,一回头,是陈伏。陈伏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弟妹,回内院去。”态度坚定,语气不容辩驳。   章年卿面容疲倦,神情冰冷,两日滴水未尽,他喉咙有些发干,高声道:“王国舅,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你知道你像什么吗,像中学堂打架打输了怂小子,跑去给先生告状,让先生责罚。我们最瞧不起的那种人!”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祸不及妻儿,你将这些事告诉我身怀六甲的妻子,意欲何为?”   王国舅目露惊讶,“冯俏怀孕了?”他大惊,顿时后悔不已。他当然知道章年卿这个孩子来之不易,成亲三年,才好不容易有一个孩子。如果真的出什么事……真的成血仇了。   幸好章年卿及时打断他。   王国舅庆幸不已。   “章天德,你冷静一下。”王国舅抱着疯牛一样的章年卿,赌咒发誓道:“我真的不知道。章天德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冯俏有身孕。”   “王八蛋!”章年卿撂倒他,抓起桌上的八宝茶碗朝王国舅砸去,茶盖先掉下来,跌的粉碎。王国舅看着离自己头部不到一寸的粉瓷,瞪着陈伏怒道:“愣着干什么,还不拦着你家大人!”把陈伏当小厮了。   陈伏半拉半抱的拉起章年卿,“天德,章天德!能听到我说话吗!”章年卿双目赤红,根本拦不住。陈伏没办法,只好撒谎道:“弟妹刚给我说她肚子疼,你去看看她。” 第120章   章年卿被半推半就的离开,他知道陈伏是为他好,看了陈伏一眼,没有拆穿他的谎言,道:“我去内院看看冯俏。”   陈伏扶起地上的王国舅,王国舅年纪大了,骨头不好,摔在地上久久不能爬起来。陈伏问:“腰还好吗?”王国舅一边捶着腰一边骂:“你家大人真是个蛮小子。”   陈伏笑笑,没有接话。扶王国舅坐好,就要出去,王国舅喊住他问:“你们少奶奶怀孕多久了。”   这回陈伏听出几分意思,他讪笑道:“我不是章府的小厮。”   “恩?”王国舅没听明白。   门外明亮,光线穿门而过,笼罩着陈伏后背泛出光辉,他拱手道:“在下是和景二十二年贡生,曾任济州府兴安县知县,陈伏。”   王国舅眉头一跳,他听过这个名字!   章年卿就是为他去大闹的扬州。   王国舅狭目一眯,打量着陈伏。陈伏不卑不亢,恭敬立在正厅中间。   陈伏像一把尖锐的刀,平地拔起,寒光必现,锋芒如锐。   阳光刺眼,王国舅手指微微颤抖,他摸了摸有些泛凉的袖子,天冷了,衣服都变凉了。   内院,章年卿艰难的在两位母亲面前熬着,一边和她们寒暄,一边心急如焚,迫不及待想去看冯俏。终于续完了旧,章年卿却开始胆怯,在冯俏门前踌躇不已,不知怎么迈出这一步。   吱呀——   冯俏主动拉开门,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章年卿抬起的手又放下。冯俏杏眸微红夹杂担忧,章年卿温眸歉疚,平时的慵笑一去不复返。   冯俏看的心疼,抿了抿唇,拉他进来。   章年卿手腕被扯,下意识的顺着冯俏力道进门,“阿萱。”他唤道。   冯俏不答,沉默的解他衣扣。章年卿几次想阻止,都被冯俏拿开手。   章年卿解释道:“我没有受伤。”   冯俏不信,“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章年卿无奈叹气,索性自己脱了衣服,让冯俏看个彻底。   他身材清瘦,有些消减。后背宽大有力,腰身精瘦,窄臀……   冯俏立即挪开眼,东张西望。   原来真是一场乌龙,章年卿身上一点伤也没有。冯俏检查半晌,只发现后颈有抓伤的痕迹,像是挠痒痒挠的。可袖口却怪异了,半个袖子都是干涸的血迹。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幼娘,中午熬的甜汤还有,我放了些碎冰,让天德喝一点解……咳,你们。”孔丹依一推门,又目瞪口呆的退出去,赶紧转身合上门,走了几步又觉不妥。又折回来道:“天德,你不许胡闹。换完衣服赶紧出来。”   说换衣服三个字时,不知道多么心虚了。   章年卿赤着膀子,大摇大摆的站在屋里,双手扶着冯俏胳膊,两人手里空空如也,哪里有一丝要换衣服的意思。褪下的衣服还在脚底下扔着呢!   章年卿和冯俏尴尬的望着彼此,章年卿清清嗓子,高声对门外道:“知道啦。”   孔丹依这才放下心,又不敢拦着他们一点不让亲近,又怕男人起了外心……章年卿有分寸就好。   听见脚步声走远,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章年卿上前把门关好。   冯俏坐在床头,一副严加审讯的架势。   章年卿心想,与其让王国舅告诉冯俏什么,不如由他亲自告诉冯俏’真相‘。   章年卿道:“……那天从梦三生出来后,我和陈伏没有等到飞朱,以为自己暴露了。”没想到刚说这么一句,冯俏便警惕的问:“梦三生是什么地方?”   章年卿无比尴尬,“青楼。”   冯俏脸蓦地涨的通红,“章年卿你去青楼,你竟然在我怀孕的时候去青楼。”   章年卿哑口无言,断然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冯俏哪里还听的进去他解释,章年卿只好发狠道:“你还记我去扬州是干什么吗。”声音压过她的声音,冯俏的愣住半晌,声音果然小下来,“找陈伏的小侄女。”   章年卿脸色微霁,“那你说我为什么去青楼?”   冯俏垂下头,又不甘心的抬起来,“万一你是拿陈伏打幌子呢。”   章年卿气笑,捉起她手,放在在炙热的小年卿上,硬邦邦的问:“你看看,它像是在外面偷吃的样子吗。”   冯俏掌心烫的厉害,害羞的直想缩手,她恼道:“我怎么知道它有没有在外面偷吃。你放开我。”章年卿力气十分大,压的冯俏挣脱不得。   两人你来我往的较量,质问的气氛一下子变了。   难怪老人常说床头打架床尾和。   章年卿有些体会到其中三味,他试探着摸索冯俏的底线,渐渐有几分把握。两人挤在床上,摸一摸,捏一捏,你一句调笑,我一句打趣。冯俏早没了方才的气势,章年卿这才轻描淡写的说起在扬州的惊险。   章年卿要引蛇出洞,苦于没有捉蛇人,便去找了当地卫所的魏千户借人。可章年卿不是京官也不是武官,更不是当地的官,魏千户根本不吃章年卿这一套。   好在魏千户拉不动,扬州都指挥使却和河南都指挥使很相熟。他认识章年卿,上次抓辛勖涵他还给帮过手。可惜章年卿不认识他,还以为来人不怀好意,闹了好大一场笑话。   不过,扬州都指挥使知道章年卿想抓的人后,便有些推辞,从自告奋勇变成赌咒发誓的,“我给章大人辟间独院,保准人进不来,鬼出不去。”   章年卿笑笑,也不为难他。一封飞鸽传书飞到沧江,调来了从良的乌蓬帮。章年卿这么多年第一次找乌蓬帮做事,乌蓬帮上下群情激奋,充满了感激。他们日夜赶路,只消三天便到了扬州。   章年卿坐镇都指挥司,笑着问扬州都指挥使:“这是我’漕帮‘的兄弟,远道而来不容易。你们不出兵,借几个人给他们做顿饭可成?”   扬州都指挥使苦笑,恨自己为什么急着跳出来。如今赶鸭子上下,下不得台,他只能无奈道:“地主之谊自然是要尽的。”谁知这一尽,尽的他欲哭无泪。   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吃饭呢还是吃酒。不过一个晚上,不到五百人,喝了他两千坛酒!!!个个醉生梦死,也不怕喝死了。   扬州都指挥使搓着手,殷殷的看着章年卿:“诸位兄弟还有要务在身,着酒还是少喝……”点吧。   章年卿大手一挥,豪迈道:“让他们喝。驴上磨前还喂草呢。兄弟们明天要干大事,酒怎么能不管饱呢。”   “就是,李指挥使可是舍不得了?”底下人纷纷附和。   李指挥使无奈,只能咬牙由他们去。直到夜深人静,酒席三场。属下突然拿着五千两银票钻进他的帐子,李指挥使吃惊的问:“章天德给的?”   “是,中途酒不够了。小的原本打算来禀报,章大人派人给了属下送了一条小金鱼,我拿着在大通钱庄兑了一万两银票……”   李指挥使劈手夺过银票,骂他,“买酒就能花五千两?”   “嘿嘿嘿,花是花不了那么多。我还给兄弟们置办了点好东西……”   李指挥使抬脚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笑骂道:“混账东西,快滚吧。”见人连滚带爬的走远,李指挥使掏出银票,对着烛光屈指敲了两下,感慨道:“这章年卿,可真是会做人啊。”不亏是陶金海的外孙。   说来陶金海诸多孙子,也就这个章年卿出息。若章年卿真能一举端了扬州摊子事,那他现在不帮忙,等着他日锦上添花。章天德还会把他看在眼里?   李指挥使郁卒不已,一夜难眠。   第二天,’漕帮‘那帮兄弟生龙活虎的起了个大早,各个在场子里活筋动骨,一眼望去极为醒目。校场里早起的弟兄跑去和他们练手,居然不相上下。   李指挥使不得不重新估量,章年卿叫来这批人的实力。   更让李指挥使目瞪口呆的是,这群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半个扬州的妓院鸨母和当红头牌。把人关在他辟的别院里。这都不算什么,毕竟是一群妇孺,抓起来不费劲。若不是忌惮这群人背后的人,他一个人能拎起三儿。   让人吃惊的事,’漕帮‘看守人很有一套。两个人一组,每人一个时辰。时间一到就换,看守的人不会来看守第二遍。让这群风月场上的好手,完全无计可施。眼看就要把人哄心软了,啪,人调走了。还再也不来了。   简直是媚眼翻给瞎子看!气的一群姑娘,都懒得去哄这些臭男人。   李指挥使喃喃道:“章年卿哪来这么多歪招。”   副指挥使有几分见识,道:“这是天牢看守重刑犯人的手段。听说这个章天德,以前是刑部出身的。看着是个毛头小子,在官场上可没少打滚。”   李指挥使抹了把脸:“那他是怎么做到让这些人不重样的。”   副指挥使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章大人让人给他们编了号,一直跟着他的那个陈先生算账是一把好手。”   “算账?”   “呃,算术算术。九章算术,对。就是这个。”副指挥使拍手道:“章大人有要事忙,给了陈先生一套算法,这几日安排监视……都是这个陈先生亲自安排的。”   李指挥使摸摸鼻子,若有所思道:“这个陈伏什么来头。啧,你说我把这五千两还给章天德,朝他换一个人,他肯不肯?”   “这个,这个……”副指挥使看着李指挥使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识相的咽下真心话,道:“您试试,没准章大人就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虾仁啊,没肝出来大肥章。我明天再试试~   宝贝们晚安! 第121章   笑归笑,情况却不容乐观。   章年卿这次抓人,无论从人数、规模、速度都比陈伏那次强不知多少倍。上面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习惯性的去威胁放人。却忽然发现,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抓了人,也不知道人关在哪,更不知道该去施压谁。   上百家妓。院人去楼空,群龙无首。姑娘们无心接客,连龟公都不知道该不该开张。不断有人试图逃跑,龟公带着人四处街上追赶,好不混乱。   起先内院还耐着性子等着人自己跳出来提条件,没想到那人的耐性比他们都好。一脸三天都没有露面,好不容易打听出来,李指挥使前两天偷偷摸摸辟了座别院给神秘人,想从姓李的嘴里撬出点东西,问出房子给谁了。却被李指挥使一而再再而三的耍滑头糊弄过去。   气的他们指着李指挥使直骂:“摆个屁谱,我现在就把消息报给内院,看看究竟是你的嘴巴硬,还是内院的手段硬。”   “李某在此恭候大驾!”李指挥使按照章年卿的指使,继续气他,什么话难听什么话朝来人身上招呼。将趾高气昂四个字演绎的活灵活现。   那人当场拂袖而去,一纸诉状告到了宣武大将军和王国舅面前,并重重强调扬州都指挥使李偲是多么不识趣,不多妨碍公务,其心当诛!   这边李指挥使毫不知情,抹了把脸,跑到章年卿面前邀功,“我可按照你说的把人气跑了……他亲口说要报给内院。”   章年卿翘起嘴角,“行。就按我们先前说的,三天为限,三万两,早一天加一万两,晚一天扣一万两。”   “得嘞!”李指挥使不顾形象的吆喝一声,“我就喜欢章大人这样的痛快人。”   陈伏拉住章年卿,提醒道:“你哪来那么多钱。就算带着漕帮的舶来货,你每年顶了天去也就一两万的分红。”   章年卿反诘道:“谁说我要给他了。”等他们赶路过来都三天后了,谁给谁钱还不一定呢。   王国舅和宣武大将军是七天后秘密到扬州的,两位位高权重的人突然同时下扬州,各方都察觉到苗头不对。大将出马,自然不比内院留在扬州的小喽罗。宣武大将军很快调查出李指挥使背后的人是章年卿,并了解到事情的始终。   “章年卿?”王国舅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惊讶不已,他倏地站起身:“怎么会是他。”   宣武大将军郑乾警惕道:“你认识?”   郑家和王家本就不和,两人几乎是强按头被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为了取暖,勉强扯着同一个被子。私下里没少掐架,都觉得对方恶心,恨不得把人踹出被窝,自己一个人独享。   郑乾警惕的看着王国舅,眼中杀意必现。   现在的局势好比是有人凭空而降,抢走了两人的棉被。而你忽然发现,抢棉被的这个人跟你对手是一伙的。这可是大大不妙。郑乾觑着王国舅神情,一丝细节都不肯放过。   王国舅轻描淡写道:“我门下的嵇玉涛,和章家是故交。章家这个三儿子,到哪儿都是个刺头。”他冷笑一声,“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朝廷就不该重用。看他到处惹的是非!”   郑乾这才心放下一半,同意让王国舅先去和章年卿交涉。王国舅道:“章年卿背景深,不能下死手,下场不好收拾,”   “妈的。”郑乾气的骂了句脏话,王国舅说的不错。章年卿上有陶金海衍圣公,下有章芮樊冯承辉,都是朝堂上的硬骨头。没一个好惹的,还真不能说杀就杀了。他拍桌道:“你去,把那小子从这摊子事赶紧给我扔出去。什么毛病,那么爱管别人家闲事的。”   “这么说,在今天之前你还扬州见过王国舅?”冯俏满眼紧张,抓着他胳膊道。   章年卿点点头,“见过。”他唏嘘不已,不知如何去说,王国舅其实待他真的不错。   那天王国舅约他单独见面,王国舅开门见山的问:“你不好好在泉州管理你的市舶司,跑到扬州来’大闹天宫‘?”他薄唇凌厉,吐出三个字:“嫌命长。”   “不嫌命长。”章年卿挟筷子鲢鱼豆腐,招呼道:“来尝尝,味道还不错。”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   “好。”   章年卿放下筷子,端正身子。目光泰然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丝毫玩笑之意,浑身上下都透着正经稳妥。   王国舅气笑了,指着章年卿半晌,硬生生咽下,好声好气道:“天德,我给你打个比方,如果有人动你海运上的生意。你会怎么想”   章年卿下意识道:“那不一样,妓院伤的可是人命。”   “冥顽不灵,”王国舅勃然大怒,“你怎么跟你爹一个样!山东把你的胆子养大了是不是,动别人利益的动成理所当然了是不是?”   他气的在正堂来回踱步,和章年卿道理道理说不清,命令又不管用。眼看劝不住他,这么好的孩子就被郑乾给毁了。怒道:“你以为工部就干净了,你以为海运就干净了?干活时会死多少人,每年出海又会死多少人?你算过没有。”他给章年卿下定论:“章年卿你太自私,太自我了。”顿,冷笑道:“你自己都不干净,凭什么宽于律己,严于律人?你以为你正义吗?可笑至极!你把自己当什么救世主。”   “我从来都没有把自己当救世主。”章年卿平静道:“王国舅,你也有女儿你也有姐妹。我不明白,你又不是孤家寡人,怎么会用做起这种行当。”他冷笑道:“很好玩吧,多么刺激啊。文武百官的内宅辛密你都能握在手里,你为什么不直接带着四皇子称帝呢?”   “浑说什么。”王国舅重重将酒盏摔下,酒水溅了章年卿一脸。章年卿不疾不徐的用袖子抹掉,吐出气煞人也的四个字:“我看不惯。”   “天下你看不惯的事多了,岂能事事顺你心意!”   “我偏要此事顺我心意!”   “章年卿你无法无天。”   章年卿毫不示弱,“你奈我何?”   王国舅闭眼摇头,苦口婆心,“内院不是我一个人的。”见章年卿还是不服输的样子,索性扔下大雷,“郑乾也来了扬州。”   郑乾?章年卿一时没反应过来。世人习惯叫郑乾宣武大将军,偶尔浑称关山月。章年卿还真一时半会没有想起来是谁,经王国舅提点,章年卿这才’哦‘一声,淡淡道:“那又如何。”   “他是武将。”言下之意,郑乾没有他这么好说话。   “那又如何。”章年卿漠然一眼,淡淡挪开眼神。比起他身后所背负的东西,不值一提。   王国舅和章年卿不欢而散。   郑乾便真的开始下令封城,围堵章年卿。把章年卿关人的院子一把火烧了,章年卿本意又不是让她们牺牲,火势刚一起便把人放走了。只可惜李指挥使的好宅子。   不过没关系,章年卿的目的已经达到。王国舅和郑乾都来了扬州。接下来就看储谦那边了,四皇子二皇子如今各拿一事威胁着开泰帝,皇上正愁没有借口处置他们。   郑乾和王国舅秘密出京,都是奔’扬州瘦马‘而来。现在派人去京城看望’生病‘的王国舅、宣武大将军,必然会是一场好戏。   谭宗贤既然要说帮忙,京城里的事便都交给他了。两人里应外合,才好合作。   章年卿要借储谦之口,把郑乾和王国舅接着’扬州瘦马‘盈利的一事捅给皇上。为官不许为商,何况还是此等下九流行当。官员姨娘的事不能说,这是大忌。章年卿相信郑乾和王国舅宁愿把这一起毁了,谁也得不到,都不会告诉皇上。他有这个自信。   京城有谭宗贤帮忙,天子震怒,文武百官还能不收敛?   家里的’瘦马‘小妾该送到别院的,该发卖的……章年卿相信,只要他让内院和旗下人断三年联系。以后内院想死灰复燃,再把这些人召集起来就难了。   但这件事尺度要把握好,既要让百官舍弃家里姨娘小妾,又不能任人作践。可怜女子后半生每个好下场……如果太过凄惨,内院要重新利用起他们就更容易了。   章年卿想了一个办法,既然’扬州瘦马‘多是良家女子拐卖去的,那就允她们重归良家。不能归家的,便另行婚嫁。大魏地界,南云一带,男多女少,许多男儿终身难得一妻,时常为争夺’生子权‘而殴斗。一妻多夫实为常事。   章年卿盘算着,如果能让这些从良的女子去南云自行婚嫁,换个环境,生活自在。南云每年春秋的大型殴斗的血腥场面也能得到要效制止。这是善举,皇上应该不会加以反对。   如果张恪也愿意帮忙就更好了,不管他是谁的人,张恪现在是刑部尚书。由他提出来对拐卖贫家幼女的人贩加重刑,以此震慑民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虽然还是不能完全禁止妓营行业的发展,但,尽力而为吧。   世间的事哪能尽善尽美呢。   章年卿自我安慰道。   *   章年卿说的恣情畅意,一副皆大欢喜根本没发生什么事的样子。却只字不提自己袖子上的血渍,也不告诉冯俏郑乾封城后他们是怎么出来的。   冯俏勉强一笑,假装信了他的话,笑道:“说了这么久累了吧。我去看看娘刚把甜汤放哪了。”孔丹依就没进屋,屋里当然什么都没有。冯俏假意拍脑袋,“呀,娘端走了。我去厨房给你盛一碗吧。”   章年卿道:“不用……”了字还没说出口,冯俏已经跑出去了。   他摇头笑笑,单手揉着太阳穴,疲倦的躺在床上假寐。   冯俏先去正厅,得知王国舅已经走了。忙问:“跟着三爷回来的那个陈先生呢?”   “哦,在客房。”   冯俏朝客房走去,陈伏在屋里正在整理床铺。“三少奶奶,你怎么来了。”陈伏惊讶道,忙擦擦凳子,“请坐。”   冯俏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问先生,三爷袖子上的血是怎么回事,谁受伤了?”   陈伏沉默不答。   冯俏垂首,抚着并不明显的肚子,啜泣道:“陈大人,对令侄女的事我感到很抱歉。我很愿意三爷去救小姑娘,可他如今也是孩子的父亲。救人的办法有很多,你能劝劝他,不要让他亲身赴险吗。”   “现在不是我想章大人帮忙,而是章大人一意孤行。”陈伏出人意料道:“三少奶奶有所不知,此前,王国舅曾许诺把丹姿送回来过。”   “什么!”冯俏眼前发黑,扶着桌子,站都站不稳。   冯俏笑容满面的端着碗甜汤进来,章年卿露着结实胸膛,倒在拔步床上假寐。冯俏打盆清水,轻轻给他擦拭着脸颊。章年卿被凉醒了,睁眼一看,是冯俏明艳漂亮的脸。   “三爷醒了?”冯俏笑着拉章年卿起来,喂他喝汤:“一路舟车劳顿,吃点东西再睡。不然身子揉不了。”   章年卿眼里微微发酸,有妻如此,也不枉他为她费劲心力。他摸着冯俏头发,从发顶摸到发梢,十分温柔。冯俏侧头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屋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   冯俏小腹还很平坦,章年卿却神奇的感到弧度,幻觉般的,他轻柔的抚摸上去,内心充满奇异的感觉。“父亲。”他喃喃的念道。   “既然你知道你是做父亲的人,为什么还有冒这样的险。”冯俏几乎哭声。她抓着他的手重重按在她的肚子上,章年卿躲之不及,要甩不开她得手。吓的胳膊僵硬都不敢用力,“俏俏别弄疼你了。”   冯俏惨然一笑,脸上虚弱又泛白,“肚子痛算什么,我的心更痛。”冯俏真的不明白,她已经竭力试图去了解他了,可她越来越看不透章年卿的心思。“天德哥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她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冒冒失失。三年前,你在汀安冒冒失失惹上四皇子,害的你手筋都险些断了。三年后你又在扬州惹上王国舅,天德哥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竟然以为乌蓬帮的挑他手腕和四皇子有关。   章年卿有些哭笑不得,试图解释:“三年前是我冲动孟浪了。脑子一热就绑架太妃的事我再也不会做了……”   “是啊,你现在改脑子一热去扬州大闹天宫了。”   “冯俏!”章年卿有些严厉,他重重道:“不要再翻来覆去的提汀安的事了。那件事是我做错了,我已经竭尽所能的善后了。现在说这些没意义。”冯俏一窒,半晌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章年卿见她一副吓坏的模样,也有些心软,软下声道:“俏俏,这回你信我。我真的不是头脑一热,冲动做事,我现在所走的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乖,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养胎 ,照顾好自己。等我把手里这些事忙完了,我一定好好陪陪你,一步不离。”   冯俏眼泪扑簌落了一地,“天德哥。陈伏什么都给我说了。你不是为了救他侄女才冒险的对不对。”她单手捂着嘴,大口大口喘气,泪水四溢,“陈伏说,说在扬州的时候王国舅把陈丹姿还给你,作为要求让你不要再插手扬州瘦马的事。你拒绝了是不是。”   良久良久,章年卿的才答了一句’是‘。   “为什么!”冯俏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拉着章年卿袖子,苦苦哀求:“天德哥不冒险了好不好,不贪玩了好不好。我们又孩子了,我们要做父母了。”她捂着脸,大声哭泣,“你不能总是这么冲动,行事不计后果。”   章年卿无奈叹气,只能伸手替她擦掉眼泪。他感到很挫败,好像无论他在外面怎么叱咤风云,在冯俏眼里永远是个愣头青毛小子,她还把他当晖圣堂那个少年无知的小哥哥。   冯俏泪痕犹在,她喃喃道:“你怎么不长记性呢。连寿哥那么笨的人都知道不要再同一个地方摔两次,你为什么总是记不住。”   这句话成功激怒了章年卿,什么柔情蜜意顿时烟消云散,他掀起袖子,露出缔结着肉疤的右手腕,指着它,怒道:“还记得你的寿哥呢。你知道这个疤怎么来的吗?呵,万先生是你寿哥他爹刘宗光的人,你心心念念的寿哥他爹派人挑断了我的手筋。”   冯俏瞪大眼睛,不敢置信。脑袋艰难转着,却找不出一丝疑点。   作者有话要说:  勉强算小肥章吧。手好酸,大家晚安! 第122章   “三爷睡下了吗?”   冯俏和云娇站在门口和毛竹说话,毛竹神色为难。   夜色暮沉,月朗星稀,只有几片孤云相伴。三人低语着,屋内章年卿霍然抬头,挑了个避开烛影的地方,侧耳细听。   冯俏的声音娇嫩温柔,又脆又嫩,似乎带着稚气。唯有不疾不徐和温婉大方的姿态看的出几分端庄。单听声音,她是一个很容易让人心疼的小姑娘。   毛竹不知说了什么推辞的话。   冯俏声音有一丝失落,“三爷在忙,就别打扰他了。”她令云娇把托盘给毛竹,低声道:“无论三爷怎么和我置气,饭总是要吃的。”声音略高,明显是对着屋里的人说的。   章年卿沉默不语,只小心的将自己行迹使劲往阴影挪。门外悉悉索索,是冯俏离开的声音。章年卿刚迈出一步,门吱呀一声开了,他赶紧收回脚步。   进门的是毛竹,他端着托盘,刚想说什么。章年卿望着门外暮色深沉,大步走到桌前捡起灯笼,点燃蜡烛,塞到毛竹手上。他夺过托盘,语气不善道:“天这么黑,少奶奶磕着碰着可怎么办。拿着灯笼去追,把人安全送到再回来。”   “是,是。”毛竹一路小跑,很快追上冯俏。他一直担心冯俏若是问他灯笼是谁让打的,要不要如实说出。意外的是,冯俏居然一个字没问。三人沉默的走到正屋,云娇亲自送毛竹出来,嘱咐道:“照看点。”   冯俏坐在屋里发呆,她不确定章年卿是不是生气了。那天吵完,到最后说了什么,冯俏已经记不清说了什么。她只记得章年卿离开的时候抚着她额头,低声道:“俏俏,你都出汗了。”他用帕子替她拭汗,叹气,“你太激动了,乖,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冯俏看着他深沉的眸子,渐渐睡着了。   睡醒之后章年卿就不见她了,只说忙,忙,忙。冯俏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忙,可好像也不尽然是撒谎。章年卿的书房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神色凝重,仿佛天塌下来了一样。   书房里,章年卿一一揭开盖子,醋搂鱼、松饼、笋煨火肉,鸡粥、蛋花汤。种类丰富,卖相极好,看着便令人胃口大开。章年卿一尝就知道是冯俏的手艺,喉咙一梗,一转头,差点又想骂她不爱惜自己。   秋老虎这么猛,她又怀着身孕。他吃什么不是吃,让她操心操劳。下人们都干什么吃的!章年卿蓦地拉开门,对送完人回来的毛竹道:“再去跑一趟正院,给珠珠她们嘱咐。以后不许少奶奶靠近厨房。”   毛竹不明所以,先干脆的应’是‘,然后二丈摸不着头脑的去内院传话。   内院里,冯俏也闲不住。她叫过来赵鹤和青鸾,对赵鹤道:“这几日我想把青鸾拘在我身边顽。”   赵鹤不解道:“任凭夫人安排。”   冯俏摸着青鸾俏丽的小脸,对赵鹤道:“我知道三爷让你陪着青鸾,这几日照顾她的安全……我的意思是你回到天德哥身边去。”   “三少奶奶?”赵鹤愕然道。   冯俏不答,低头先问青鸾,“这几日不出去玩了,留在家里陪嫂嫂可好。”青鸾有些犹豫,冯俏再接在励,轻哄道:“青鸾乖。我和肚子里的宝宝都想和青鸾玩。”   见状,青鸾勉为其难道:“那我就陪陪你吧。”她弯腰亲了亲冯俏肚子,飞快道:“还有小宝宝。”   冯俏轻轻笑了,把她交给云娇,“今天青鸾还没给母亲请安,让你云娇姐姐带你过去好不好。”   青鸾非常聪明,她问,“三嫂,你是不是和鹤叔叔有话要说。”   冯俏笑着催促她,“青鸾快去吧。晚上见完母亲,早点去睡觉。”青鸾冲她做了个鬼脸。   待青鸾走远,冯俏这才肃然道:“赵大哥,冯俏有个不情之请。”她将章年卿在扬州说了,然后郑重道:“我担心三爷这几日还会去。我希望赵大哥能一寸不离的保护他。好好照顾他的安全。”   冯俏低头,眼泪砸下来:“不管天德哥想做什么,还望你帮帮他。也不必劝他,他要做什么,让他做好了。不必拦着他,我知道你武艺高强,还望你好好照顾他。无论他赶你,撵你,你都不要离开他一步。”   赵鹤大为动容,起誓道:“少奶奶放心,我一定以命相护,照顾好章大人!”   客栈,大夫正在给王国舅腰上擦药油,口里还不忘道,“您啊一把年纪了,不比年轻人。还这么磕磕绊绊,要老命哟。”   王国舅皱眉,觉得他真啰嗦,什么话都敢说。   不过,挺有意思的。   以前他有个头疼脑热,宫里御医一味捡好话,恭维话说。反倒失了点人情味。   “客官,有人找。”小二在外面敲门道。   “谁啊?”王国舅皱眉,示意小厮去开门。   小二捂着嘴偷笑道:“是你孙女来看你啦。还给你带的吃的和药。您说你这人还真有意思,一把年纪了和儿女吵两句嘴居然还跑出来了。劳累的你孙女出来抛头露面的……”   他在泉州哪有孙女。王国舅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喃喃道:“……不会吧。”   他亲自起身去开门,门一开,果然是冯俏。王国舅想起这还是个孕妇,忙将人请进来,招呼人倒茶倒水。王国舅小心翼翼的问:“你……肚子没事吧?”   “我很好。”冯俏抿笑摸了摸肚子,“孩子也很好。”她取下坠帽,将帽子交给宜佳。   王国舅笑了,他道:“没事就好。”语气很是真心。   两人寒暄一会,冯俏谨慎措辞道:“郑将军封城后,天德哥是怎么逃出来的?”   王国舅沉默一会,道:“我将他塞到船舱底下,偷偷放走的。”他露出讽刺的笑,“我说这些话也并非是邀功。终究章天德是个好孩子,他救过睿儿,是四皇子将来的肱骨之臣。我也舍不得看他钻牛角尖而死。”   难怪章年卿身上到处都是挠痒痒的抓痕。   冯俏低笑一声,抬头问:“睿儿恢复皇子身份的事怎么样?”忽然转移话题。   王国舅眯着眼睛,打量她,“没有进展。”   冯俏问:“我记得睿儿是比我小五岁吧?”   王国舅不明白她的意思,还是道:“睿儿是和景十六年五月初五生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   “哦。”冯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最近她怀孕,两位母亲都教她算了日子。冯俏道:“这么说,王皇后怀小睿是和景十五年七月左右的事?”   王皇后是十月被废的。   王国舅不知冯俏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他问:“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   “这么说小睿是比我小不到五岁。”冯俏掐指算了算日子,和景十五年她虚四岁,那时候宫里都有谁呢?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   王国舅耐心的转着扳指,他问:“冯俏,你想干什么?”   冯俏柔柔道:“我帮小睿恢复皇位。”不待王国舅有所反映,她又道:“’扬州瘦马‘案你放手让天德哥去做。不要阻止他,还要帮他,保护他的安全。”   王国舅冷声道:“冯俏,你该不会忘了孔家不站队!”   “忘不了。”冯俏身形纤细,婷婷袅袅站起来,站在那便是一副美人画。她柔声道:“如果我能给王皇后作证呢。”   “证明什么?”   “证明她那时有孕。”   “怎么可能,你那么小,谁记信你的话。”   冯俏莞尔道:“我记不得大人们的话,总记得小时候挨过的打。”她是打定心思做伪证,她道:“青嬷嬷没死。”   王国舅倒不是很意外,“那么重要的人,你们会留着。不奇怪。”   冯俏淡笑不语,章年卿曾在王国舅面前唱过一场自导自演的大戏,无中生有。她也可以,冯俏道:“我不会作证王皇后当时有孕。我只会当着众后妃的面,告诉她们,我亲眼看见青嬷嬷清洗王皇后根本没有血迹的月事带。”她目露回忆道:“那天我被关了很久,直到天黑才被放出来。还被嬷嬷打手板,说我不规矩。”   王国舅竟从冯俏的神色中分辨不出真假。他故意道:“皇后有孕是喜事,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瞒着。”   冯俏醮水在桌子上写了’郑‘字,然后抹去。反问他:“你说为什么。”   王国舅恍然大悟,一系列清晰的计划浮现在脑海。他兴奋的起身,兜转了两步,双手撑桌,“你真的愿意为我作证?”   冯俏眼波柔柔,笑道:“孔家不站队,章家也不站队。”   “你什么意思?耍我?”   冯俏不急不缓道:“王国舅老奸巨猾,我不过是一个养在深闺里的小姑娘,谙不知事。你若安排人诈我什么,我哪里招架的住。”   王国舅眼里笑意闪过,笑骂道:“你个狡诈的小狐狸。跟章年卿学的?”   冯俏心一跳,缓缓道:“孙子兵法曰,兵不厌诈。”她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我以前常听人说,一山不容二虎。何况您和宣武大将军背后是二皇子和四皇子,水火不容,势不两立。挟制文武百官姨娘瘦马固然是个利器,不过,我很好奇。您和郑将军同时下令,姨娘们枕头风该往哪吹?”   王国舅不答。   冯俏摇头道:“我在家做厨艺,不管刀子再好,若是钝的,又没法打磨。通常就不要了。”   王国舅忽的笑了,痛快道:“那我也不要了。” 第123章   皎月星辉,又是一夜。   章年卿站在书房,翘首以盼,毛竹打着哈欠跟在后面。晨曦初露时,内院渐渐传来丫鬟仆妇走动的声音。毛竹发现,他家章大人嘴角噙着一丝满足的笑,半阖着眼,听着那边传来的天籁。   毛竹苦口婆心:“三少奶奶也惦记着三少爷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章年卿摇摇头,拒绝道:“不,不能……她怀着身孕,我不想惹她生气。”他非常想念冯俏,章年卿转身看着毛竹,欲言又止道:“我看不得她哭,她一哭跟要我命一样。”也不知在解释给谁听。   毛竹却点点头。深有感触道:“我懂。珠珠一哭,我也难受的要命。”   章年卿瞥他一眼,突然丧失倾诉的欲望。转身进屋了。   扬州那边很快传来消息,章年卿诡异的发现王国舅态度的转变,桩桩件件都有叛变内院和他同盟的意思。章年卿一直疑心王国舅是故弄玄虚,让底下人多加防范。   冯俏和章年卿的冷战终于惊动两位母亲,陶茹茹孔丹依私下商量后,决定由陶茹茹找章年卿谈谈。   陶茹茹稳了稳心绪,和颜悦色道:“冯俏现在怀着身孕,不管你有什么花花肠子。不许在冯俏怀孕的时候闹出事了。”不知是不是同为女子的悲哀,陶茹茹微怒道:“就算你想纳妾,也得等到俏儿做完月子。不要当绝情郎负心汉。”她一拍桌子,“听见没有!”   章年卿无奈的绕过桌子,哄她道:“娘,你这是说哪的话。我是这样的人吗。”   陶茹茹冷哼一声,没有回答。絮絮叨叨道:“你这几日忙的不见人,俏儿挺着大肚子还出门为你奔波……”   “她出门了?”章年卿惊愕道:“她什么时候出去过,谁跟着的?”神色焦急。   陶茹茹见他这样,知道他也无心听下去,便点到即止,离开了。   章年卿派人去打听,得知冯俏去了王国舅的客栈。内心浮现出一个诡异的念头,不敢置信的去找王国舅,想要问清楚。   客栈里,王国舅慢吞吞的挪着步子,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章年卿破门而入,王国舅回头看了一眼,见是章年卿。冷淡道:“怎么,又来找我这老头子打架?”   章年卿不理他的讽刺,问他:“冯俏是不是来找过你。”   王国舅放下茶杯,笑道:“我不知道,反正我孙女来看过我。”   “你孙女?”章年卿二丈摸不着头脑,索性不纠结这个,“算了。我知道你这两天在帮我,现在起,我不需要你。不管冯俏和你说了什么,你们答应了对方什么要求。统统,不作数。”   章年卿掷地有声道:“王国舅,我知你是讲情义的人。冯俏她是姑娘家,有什么话咱们两坐下当面锣对面鼓的说清楚。你不要去为难她,她胆子小。”最后一句话,从舌尖滚出来,眼眶隐隐有泪光。   王国舅听着章年卿微微哽咽,不由羡艳起这两个小家伙的情深,他悠悠的,有几分羡艳,“冯俏胆小?呵,我到觉得她巾帼不让须眉。”顿,“你,比不上她。”   “她到底和你说什么了?”   “你为什么不亲自去问她?”王国舅盯着他,淡淡道:“你都知道当面锣对面鼓的来和我说清楚。怎么,和冯俏便无话了?人都说七年一坎,你们成亲这才三年,你就厌倦的连话都不想和她说了?”激将法,竟是偏帮着冯俏。   章年卿一噎,问不出所以,黯然离去。   垂花门道正院的距离不过短短十步路,章年卿腿却沉重的迈不开。好不容易走到正院,却看到让他又揪心又心痛的一幕。“俏俏!”他疾步冲过去。   冯俏正是孕吐最厉害的时候,吃什么吐什么,脸颊消瘦不少,“天德哥,你怎么……呕。”冯俏赶紧推开章年卿,抱着痰盂大吐不止,好半天才停下。   冯俏怕恶心到章年卿,一直避着章年卿不让她看。这几日她都是一边吃一边吐,勉强用一点。   现在章年卿来了,冯俏想了想。让先把饭菜端下去。“你怎么不吃了?”章年卿阻拦道。冯俏摇摇头,靠在他肩头,“不想吃。想歇会儿,饭菜凉了就不好了。等会我重新叫碗粥。”   喝点热的也好。   章年卿勉强挤出一个笑,“恩。”他搂着冯俏,摸着她瘦弱的身子……都是怀孕了人了,怎么还这么瘦。还有六个多月,身子怎么熬得住。   章年卿捉着她的手,热泪砸在她手背上,他一遍又一遍的揉搓。“我就是个混蛋,俏俏,我不管官养妓。女的事了,我什么都不管了。只要你好好的,我陪着你,看着你把孩子生下来。我哪也不去了。”   “你是认真的吗?”冯俏故意问他,章年卿一僵,艰难闭眼,正打算点头给个肯定的答案。冯俏忽然捂住他的嘴,认真道:“天德哥,你先听我说。”   章年卿目光温柔,眨眨眼睛,算是肯许。   冯俏没有挪开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章天德,你是给不安于室的人。天不怕地不怕。不仅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还有身经百战的老者智慧……与生俱来的天赋一般,我很羡慕。嫁给你之后,我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妻子。古人说,琴瑟和鸣。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子。”   “你待我好,一直宠我疼我。把我养的和闺阁一样娇,连娘都说我当人媳妇这么多年,一点都不懂事。”冯俏的语气忽然伤感起来,细细摩挲他的侧脸,“你一直给我最好的,可我却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好像除了给你做做饭,做做衣裳,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笑出眼泪,吸吸鼻子道:“这些年很多人都问我,’冯俏,你何德何能‘。其实我也不知道……天下间我最爱你,你比水重要,比饭好吃。我可以不吃饭不喝水,可我不能没有你。”眼泪滑下,“嫁给你,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是,我能为你做的太少太少。”   “天德哥,无论你干什么。我都不想拦着你,只要能保证你的安全,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年纪轻,见识少。这辈子只会读书画画,你在运河被人刺杀的时候,我只能马后炮的给你画几幅画。这次你在扬州捅出那么大篓子,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但你好像很喜欢的样子。我只能尽力帮帮你。”   章年卿拉下她的手,“俏俏,我……”   “嘘,让我说完。”她亲昵的靠在他颈侧,像小狗一样嗅着他的味道,她呢喃道:“我不是故意要和你吵架的,天德哥,我从来都不想真的惹你生气。我……我只是恨你不爱惜自己。”说’恨‘字时,无比小声。   “所以你就去找王国舅了?”章年卿低头问她,听不出情绪。   “是。”冯俏一点没有隐瞒,她道:“我答应王国舅,会帮小睿恢复皇子身份。”   “你!”章年卿内心惊涛骇浪,终究咽下一肚子话,点着她额头道:“你啊你,怎么这么胆大。皇家的事是这么好掺和。”   冯俏闭着眼睛道:“管他呢。反正你早已经和四皇子脱不清关系,我是你的妻,自然也难逃其咎,伸一头缩一头有什么分别。”   孩子气。章年卿哭笑不得,摸着她的小脸,怜爱的不得了。   为什么人在挚爱的人面前会没有自信呢。   章年卿一直以为,在冯俏眼里他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冯俏的世界里,却一直觉得章年卿是她无所不能的大英雄,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小丫头。   绝佳的视力,几乎过目不忘的本领,精湛的画技,博览群书,歌舞双全的冯俏俏啊。   他的九天神女冯俏俏啊。   章年卿抵着她额头问:“阿萱怎么会这么没自信。”   冯俏微微仰头,对上他的眼睛,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她道:“天德哥,你在外面怎么喜欢冒险都好……别忘了,我和小章章还在家里等着你。”   章年卿心柔软的一塌糊涂,想告诉冯俏一句他图的不是功成名,不是惊险刺激。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他从后面搂着冯俏的腰,搂着她和孩子,调侃道:“你这是拿着王牌在勒令我啊。”   冯俏笑倒在他怀里,促狭的问,“管不管用,管不管用。”   “管用,管用。”章年卿笑吟吟的,一个大宝贝一个小宝贝,他哪敢不乖乖听话。   冯俏摸着他干净柔软的小臂,低声问:“那你能告诉我,你袖子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吗?”   章年卿道:“是乌蓬帮的兄弟的。他当时为了护我,背上挨了一刀,我接住他的时候蹭上的。”他卷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你看,我不是好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终于准时啦,大家晚安! 第124章   这么多天来,两人还是第一次坐下来好好说话。   冯俏肚子三个多月了,有一点轻微的隆起。章年卿兴致勃勃的趴在肚子上听胎动,这才方觉自己方才摸的不是幻觉,冯俏肚子上真的有了圆润的弧度。   胎动才是大幻觉,什么也听不到。   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期期艾艾的问:“把衣服掀开让我看看肚子?”   冯俏有些犹豫,“现在吗?”她望了望明晃晃的天色。   章年卿失望道:“那算了。”他慢慢坐直身子,勾着冯俏的手心,有些欲言又止。   冯俏怀着孕,他本不该说这些。可今天难得两人把话说开……此事事关孔家和冯家,解决问题要一劳永逸。   阿芙蓉这件事不解决,永远是个大隐患。章年卿委婉的告诉冯俏,“谭宗贤知道这件事了。”   “谭宗贤?”冯俏有些发懵,一时没有明白这件事又是怎么和谭宗贤扯上关系的。   “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不说。”   “恩?”章年卿有些诧异。   冯俏不急不缓,黑眸明亮,她慢慢道:“你做你的事自然有你的道理。你不好说,那我就不问。只一点,天德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章年卿伸出手,按着她的头侧,“你说,我听听。”   “阿芙蓉的事必须告诉我外公和父亲……不仅仅是我娘家拖累你的原因。此事事关孔家门风和冯家的前途,这件事必须交给长辈处理。”冯俏态度坚决。   章年卿目不转睛的看着她,“你是这么想的。”   冯俏一噎,道:“……我们都不喜欢大人做我们的主,我们也不能替大人做主啊。”十分理直气壮。   “恩,你说的有道理。”章年卿笑了一下,长长舒出一口气,“我想让衍圣公出面,让冯先生和冯岚姑母断亲。”   断亲。   冯俏当然知道断亲意味着什么,断亲后,冯承辉和冯岚再无瓜葛,以后冯岚不管犯了什么大罪,哪怕是诛九族,也牵连不到冯家身上。   但这样一来,冯承辉势必要背上寡恩的名声。   孔仲令不以为惧,衍圣公只要派人把他看起来,严加管教。孔仲令一个身无子嗣的瘾君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冯岚是个大麻烦。冯岚如今是许家的主心骨,她在许家苦心经营多年,许家是绝不会愿意休了她,把她交给冯承辉管教的。断亲是唯一的办法。   但,冯承辉和冯岚两人断亲是断不干净的。此后还要拿着断亲书回老家,在族长的主持下,冯承辉所在的二房和冯岚所在的大房彻底断亲。   章年卿道:“之前我就担忧这些,才一直不愿意告诉冯先生。总想着我能压下去,就压下去了。谁知,还是让谭宗贤抓到了把柄。”他望着房梁一笑,自嘲道:“我现在才知道,这世上的事,没有什么是能瞒一辈子的。现在四皇子浮出水面了,阿芙蓉浮出水面了。不知什么时候乌蓬帮和汪霭也会浮出水面……那时我所有的把柄都会露出来,若被人抓住,给我痛心一击。”   他没有说下去,露出一个冯俏看不懂的笑。他道:“俏俏,人真的不能太自以为是。没有什么瞒天过海,所有都看着你。你一步不能错,错一步,你就是别人的工具。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垫脚石。出生入死,风里来雨里去。他笑看……呵呵。”   “我……”冯俏欲言又止,不知怎么说她打算为四皇子做假证的事。   “怎么”   “没什么,许家如果不交人的话,好像除了断亲也没什么好办法了。”冯俏勉强一笑,“矮子里面拔将军。”   中午日头还早,章年卿回来两天都没有正式见过陶孟新和孔穆行。   陶孟新和孔穆行倒是一早听说章年卿从泉州回来了,陶孟新本想把章年卿拎出去陪孔穆行一齐喝喝酒,三人叙叙旧。   却被消息灵通的孔穆行告知,章年卿这两天正忙着,喝酒就算了。陶孟新奇道:“天德忙什么大事,连和家里人见个面的时间都没有。”   孔穆行毫不客气的嘲笑,“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的好外甥跑到扬州去大闹天宫去了。”   陶孟新沉吟片刻,“扬州有谁得罪他了吗?”   “他是替朋友伸张正义去的。”   孔穆行颇有兴致的看着桌上,陶孟新随手的画的画,一抬头,正对的是窗外的园林景致。孔穆行目露诧异,再看画时,便察觉出几分细致。——陶孟新画的正是窗外的园治,看似出手随意,细品之下,处处是巧手匠心的雕刻布置,连光影都布置的精心。   看来他这位陶舅舅也是所学颇杂。   陶孟新微微一笑,“陶舅舅喜欢这里的园治?”这个光影的手法,是洋人那边过来的东西。孔穆行这两年闲来无事,蹭市舶司的船出去游玩过两回,对此很是熟悉。   陶孟新点点头,给出极大的赞许。“你姑姑和姑父很会教孩子,鲜少见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这么会收拾园子。掇山借景,十分精巧。古人称’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幼娘做的很好,很好。”声音越来越低,渐匿无声。   孔穆行察觉到陶孟新的低落,立即转移话题道:“说来天德也是交友不慎,惹上那号人。闹的俏儿这天和他吵架,姑姑整天发愁,看着我嘘长叹短。又不好说什么。”   “朋友?”陶孟新一头雾水,孔穆行话说一半就不说了,吊的陶孟新难受,他问:“什么样的朋友,什么人?”陶孟新有些愠怒:“那是什么人,能惹得天德跟幼娘小夫妻两个吵起来?”   孔穆行忙打圆场道:“扬州的一个小县令,和天德是同科的。挺可怜一人。”   孔穆行对陈伏的来龙去脉还蛮清楚,他在泉州一落地,求助信跟雪片一样都落过来。冯俏和章年卿在泉州的名气太响,人人都知道章年卿娶了衍圣公接家的外孙女,疼的跟什么似的。   孔穆行作为孔家嫡长孙,孔家下任衍圣公继承人。他在泉州一落地,没清闲两天,便被人四处警告,“管管你那妹夫。”孔穆行苦笑不已,他连章年卿任都见不到,怎么管。   只好拉着陶孟新去山上狩猎了。   孔穆行告诉陶孟新陈伏的事,叹气道:“我也不知道天德是怎么想的……小姑娘再可怜,明明叫两些人就能过去办了的事。他到好,捅这么大篓子。”   陶孟新不关心这个,他问:“天德和幼娘为什么吵架?”   “这个。”孔穆行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我毕竟是俏儿表哥,管什么都不好管她房内事……”   陶孟新一改常态,咄咄逼人的问:“你姑姑呢。你不是说你这两天你姑姑一直在给你说他们小两口的事?”   “咳咳。舅舅,那个,我先有事。晚上咱们再来一起喝酒啊。”孔穆行尴尬不已,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找个借口离开了。   他实在不适应这样的陶孟新。   陶孟新是个不问世事,淡泊悠然的人,他不入官场,不问世事。尽管他有着河南土皇帝之称的父亲,却对权势无欲无求。陶孟新品味高雅,爱好广泛,无妻无子,有时候孔穆行觉得他像个一个真正的神仙。   孔穆行笑着摇摇头,感慨道:“难得,难得。还有看见谪仙跌入凡间的时候。”   孔穆行心里挂念着冯俏和章年卿,想着晚上还要和陶孟新喝酒。便绕到正院去,想和冯俏说几句。去了见章年卿身边的毛竹和冯俏身边的珠珠,一个人坐在回廊上,一个人靠在柱子上,两人说说笑笑,眉来眼去。   孔穆行看了眼正院,绕过二人,提步上前,问门口的云娇,“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在屋里吗?”   章年卿和冯俏听到动静,一齐出来迎人,喜道:“表哥。”“穆哥。”   孔穆行看着章年卿调侃道:“呦,难得还有章大人不忙的时候。少见啊少见。”   “穆哥,你就别打趣我了。”   孔穆行勾着章年卿脖子,拉到一旁小声问,“这是吵架呢,还是求和呢?”他拍着章年卿肩膀,意味深长道:“最近好多人让我给你带话啊,你小子小心点。”   “放心吧。我有分寸。”章年卿笑道,反锤他的肩一下,问他,“穆哥到泉州这么久,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孔穆行觑着他,环胸问:“这是想让我带话呢?”   章年卿毫不隐瞒道:“给衍圣公传个信。”   孔穆行警觉道:“什么信?”   “路上自己偷看去吧。”章年卿摆摆手,不耐烦给他解释。   安抚好后患和冯俏的情绪,他还要去找王国舅呢。   官养妓。女案在收尾的关键时候,有王国舅的帮忙更是如虎添翼,正是好好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的好时候。   要干就干漂亮。这是章年卿的一贯原则。   现在了无心事,章年卿也有心思在里面盘算,怎么捞些无伤大雅的好处。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大家先去睡。我冲杯咖啡,看看能不能卡个晨起八点档。   爱你们,么么哒。 第125章   孔穆行本不着急回去,拿着章年卿新鲜出炉的信,光明正大的偷看,本事存着玩味的心思,看看章年卿是写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展开信,顿时神色大变。当天夜里,便坐船离去。   陶孟新颇为寂寞,问章年卿:“你托他去干什么了?”   章年卿面不改色心不跳道:“他媳妇生孩子了。”   “恩?”陶孟新皱眉道:“我听小孔说,他小女儿不刚过百天吗?”   连这个都知道。章年卿神色来不及掩饰,被陶孟新逮个正着,陶孟新重重放下酒杯,不悦的问:“你给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纳妾了?”话题突然一扯三丈远,章年卿有些猝不及防。   “我?”章年卿百口莫辩,无力道:“我到底哪里摆出一副想纳妾的样子,怎么你和娘都拿这事来问我。”他灌了口闷酒,难得在陶孟新面前说了实话,“我比冯俏大,我对情。事开窍的时候她还懵懂着。我最热烈的时候她还天真着,见着我只是一味的怕……如今她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孩子,我再混账,也不会这时候伤她的心。”   陶孟新主动给他倒了一杯,松口气道:“我就怕你这时候犯浑。”   章年卿无奈苦笑。   孔穆行离开不久,冯承辉的信便到了。章年卿拆开一看,向来儒雅的冯先生,出乎意料的杀伐果断,他道:“不告诉任何人是对的,把柄摆在对手眼皮子底下是最蠢的。”“……此行你败在许淮,你既想笼络于他,便该把人放在自己身边。一则威胁冯岚更有力,二则旁人碰不得,便会断了念头。留在京城是必然祸。”   章年卿心有戚戚,冯先生一语中的。他一边对着许淮好,一边把人留在京城。许淮是个听话的孩子,说朝东不往西,他身上抓不住什么。谭宗贤会摸到山东查徐家一点也不奇怪。   冯先生出乎意料的狠戾,他说,章年卿一开始就不该把许淮打造的那么完美无瑕。让许淮听话的办法不是不犯错,而是由着他犯错,你来帮他解决。这样别人下手动他的时候,先得下手择掉他身上的刺。   章年卿吐出一口浊气,是啊,他做错了。他的做法几乎在逼着谭宗贤去山东查真相。   意识到是自己把刀活生生递给对手的,章年卿久久沉默。   六年了,这一步他始终跨不出去。   章年卿自认不是什么正直不阿的好人,人生却一直面临着两次近乎毁灭性的动荡。第一次是意识到官场上的黑暗,第二次是意识到自己黑暗。   章年卿一直在竭力克制,他想做个好官。和章芮樊的好,冯承辉的好不一样。他不仅想为百姓办事,还冀望着自己能守着内心最后一点底线。   阴谋也好,阳谋也罢。不要伤天害理,不要伤及人命。   章年卿想做一个干净的人,起码能在冯俏……孩子面前挺直腰板。他不想他的儿子在某一天成人后,发现:哦,原来章年卿是这么一个人。   原来我父亲是这么一个人。   这个滋味不好受。理智告诉章年卿,章芮樊没有做错,官场就是这样。情感却在角落瑟瑟发抖,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的父亲是这样的人。我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吗?   章年卿不想让他儿子再体验一次这个感觉。   这么些年了,章年卿玩得转阴谋阳谋,却玩不转人心……他下不去手。有时候章年卿会想,如果章芮樊知道他是这么一个优柔寡断的窝囊废,会不会很失望。   就跟刘宗光对刘俞仁的屡教不改,一样失望?   章年卿没有答案,他也找不到答案。   最终,章年卿提笔给冯承辉回道:“我会把许淮调到泉州来。”   冯承辉并不满意章年卿的做法,却没有说什么,只道:山东的事全权交给他和衍圣公,不许章年卿再插手。这次章年卿答应的很痛快。   衍圣公亲赴山东,将孔仲令软禁起来,并将冯岚贩卖阿芙蓉的事告诉许家,以许淮前途恐吓许家休了冯岚,结果自然是无疾而终。   许家人当然不愿意,冯岚每年给许家带来的收益无法估量,一大家子都靠着冯岚过。许家上下居然没有人野心派跳出来反对的。不知是该感叹冯岚这么多年经营有方,还是许家上下太过无能。   衍圣公懒得管别人家事,让冯岚写断亲书,表示和冯承辉再无瓜葛。   起先冯岚绝不同意,断然道:“冯家的事,衍圣公也没有插手的道理。”   衍圣公也不和她废话,直接叫冯承辉出面。冯承辉略迟衍圣公一步,去了陕西凉州,千里迢迢请来族人,当着孔、徐、冯三家人的面和冯岚断了血亲。   冯家大房怕被冯岚拖累,也趁机将其在族谱中除名。   冯岚神色一直很漠然,末了她只说了一句话,“这辈子父亲、母亲、哥哥、族人、丈夫、儿子我都靠不上,我只能靠自己。”她笑:“看来我的选择没有错。你们,都靠不住。”   最终,冯岚心不甘情不愿的断亲书签字、按手印。   许娇觉得,她很凄凉。   在此期间,章年卿则去了扬州,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王国舅和章年卿联手消灭官员和瘦马之间的联系。直接惹怒了郑乾,郑王两家的矛盾彻底明朗化。   与此同时,储谦、张恪、谭宗贤三人联手,推进了《新狱法》的实施。也不枉张恪因章年卿一句话,刑部上下苦熬那么天。   满城风雨欲来,各家的小妾瘦马分别发卖的发卖,送往庄子的送往庄子。好在扬州瘦马,多在当瘦马的时候便伤了身子,没有孩子牵绊,分离起来也容易些。   谭宗贤一心想用章年卿将这些人送往南云的办法,彻底断了内院和这些姑娘的联系。便建议开泰帝清肃纪明,责令言官御史匿名举报,错而不罚。   一时上下,人心惶惶。许多官员被揪住了小辫子,开泰帝趁机在一切关键位子上换了自己的人。自此,开泰帝在朝中的大势基本稳定也有心思开始管二皇子和四皇子那点破事。   郑家失了内院的助力,虽心怀不忿,却因王国舅’伤敌八百自损一千‘,也没捞到什么好处,暂时没有和王国舅明刀明枪的干。   他们专注于二皇子立太子一事。   而王国舅却并不愿放弃对付郑家。他趁郑家暂时是聋子瞎子的机会,一纸诉状告到御前。称郑贵妃当年肚子里那个孩子是故意流产的,就是为了谋害王皇后肚子里正宫嫡子。起先王皇后不敢声张,生怕保不住孩子;后来王皇后被打入冷宫。无法诉说,只能小心的护着孩子。   王国舅声泪齐下,一一请出当年冷宫伺候的人,皇后宫里一干嬷嬷,以及内务府的几位前主管。相继有认证物证证明,和景帝当时的确给冷宫提供条件照顾孩子。   王国舅跪在金銮殿上,七十岁的老人哭的像个孩子。四皇子几次想扶外公起来都被人拉住,他看着王国舅跪,看着王国舅为他的前程求情。   四皇子偷偷背手哭了。   王国舅道:“先驾崩后,皇后和四皇子在宫里再无所依靠,连最后一丝依仗也没有了。我唯恐皇后和四皇子性命不保,这才把人接出宫。这些年来东躲西藏,若不是为睿儿的病,我这辈子也不会带他回京!”   郑太妃冷笑,心道:那你带他滚啊。她嫌恶的看了一眼四皇子,比寻常人都要大一倍的脑袋,细细的脖子仿佛无法支撑这样的重量,他脸色苍白,面无血色,似乎随时都能死去一样。   开泰帝目光扫过四周,将众人的表情一一收在眼中。半晌,他问:“都是一群奴才,说话怎么能作数。”   郑太妃抢白道:“皇上说的是!谁知道废后肚子那个孩子是打入冷宫前有的,还是打入冷宫后不甘寂寞……时隔这么多年,谁说得清。”   郑乾轻蔑道:“不错,若四皇子真是先帝的儿子,废后怎么没有母凭子贵被接出冷宫?呵,先帝都不认的儿子,如今让做二叔的代认,真是荒谬!”   这话太难听了。   连开泰帝也皱了皱眉。   王国舅拱手道:“皇上圣明。臣还有一人证。”   “哦?”开泰帝颇有兴致道:“叫上来。”   “此人不在京城。”王国舅道。   郑乾立即道:“不在?哈哈哈,请问他活着没有。”   开泰帝也颇为赞同的点点头,“是啊,王国舅莫不是要拉上来一副白骨。”   “断然不会!此人便是冯承辉冯大学士的女儿,现任市舶司提督章年卿的结发妻子——冯俏。”王国舅掷地有声道:“此女幼时多次出入皇宫,曾撞见过大嬷嬷清洗……咳。此事皇上一问便知。”   开泰帝点头,起身道:“来人,传旨。速去泉州传章年卿夫人进京,诸位,今天就到此为止。等冯俏进京后,咱们再进行商……”   “皇上,皇上。”谭宗贤连声阻拦道。   “谭爱卿?”   谭宗贤行叩拜大礼,道:“皇上,万万不可。章年卿与其夫人成亲三年才得一子,如今孩儿尚在腹中,勉勉成形。万万经不起周途奔波,若这个孩子有一二闪失,只怕会寒了臣子的心啊。”   “哦?章年卿成亲三年,现在才有孩子?”开泰帝奇道。   王国舅立即帮腔道:“此事臣也有所耳闻。固才没有请冯姑娘今日上金銮殿。”   开泰帝似笑非笑,“照你说,这个人证还不能证了?”   作者有话要说:  4:14,我去补觉。   大家早安~我定了存稿箱。应该会非常准时。 第126章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金銮殿上诸人无不屏息闭气,以头抢地。   开泰帝大步离去,谭宗贤王国舅等人皆俯首恭送,不敢出气。良久,郑太妃才带着二皇子离开,宣武大将军离开临走前狠狠撞了一下王国舅肩膀,他是武将,常年在军中,王国舅哪里经得起他这么一撞。一个趔趄,好悬没摔着。   好在一旁太监眼疾手快扶了一把,王国舅眼前阵阵发黑,左肩头隐隐作痛,强稳住身子,一言不发。宣武大将军立即顿住,冷笑道:“可真是对不住了。我这人眼神不好使,来让我看看,我们王国舅撞到哪了。”   王国舅不说话,宣武大将军讥道:“来人,请太医。”他慢条斯理的整理着袖口,嘲讽道:“王国舅这张嘴可谓是颠倒黑白,胡搅蛮缠。死人都能让他说成活的,若今日不请太医。改明儿这事传进皇上耳朵里,只怕又成了我故意撞人,不知好歹!”   他挑衅道:“若王国舅他老人家有个闪失,都是我郑乾的罪过”   “你!”不知是谁说了句。   话未说完,四皇子冲上前,对着郑乾小腿,狠狠一踢。看不出他用力多大,只见宣武大将军那么硬的一条汉子,膝盖一软,险些跪下。   四皇子的宫侍忙冲上来,死死拉住’发疯‘的四皇子。   郑乾完全没有防备,他眼神阴鸷的看着四皇子,“是你踢的我?”   四皇子梗着脖子,霍然一圈,怒道:“本皇子就喜欢踢你如何,跪下!”他盯着郑乾道:“本皇子命令你跪下。”他指着王国舅的方向,见郑乾不动,又想踢他另一只腿,拳头也抡了上去。   你算什么狗屁皇子。宣武大将军轻轻闪过,不屑道:“四皇子性情如此暴戾,恐怕不是什么好事。”这次他有了防备,四皇子出手的一瞬间,攥住了他的拳头。   四皇子半分不怕,扭头看了眼年迈的外公,缓缓转头,目光死死盯着郑乾。   那个眼神不像人,像孤山野林里的一条毒蛇,阴狠辛毒。   宣武大将军熟悉这样的眼神,军中死士都是这个目光。他下意识的后退,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四皇子猛的扑倒郑乾,两人在金銮殿上滚做一团。   “我不当皇子,我不做什么狗屁皇子。”四皇子吼道,他用尽全身力气骑在郑乾脖子上。这个动作他做的很熟练,他曾不止一次的用这个动作扑倒过,比宣武大将军壮硕很多的赵虎。他绞着郑乾的脖子,咆哮,“郑乾你王八蛋!”   “睿儿,睿儿!”王国舅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看见眼前的这一幕险些又昏过去。他对殿内侍卫急道:“快把他们拉开。”   四皇子哪里是宣武大将军的对手,只是四皇子再落魄他也是一名皇子,郑乾不敢对他下死手。如今性命危在旦夕,顾不得许多。他先是折了四皇子脚腕,咯嘣一声,郑乾心中一喜。四皇子若是残疾……   正欲动手捏的更粉碎,侍卫已经冲上来了。四皇子手和胳膊被人拉着,脚太痛腿也使不上力气。他有些发急,双目赤红,憋红了脸想从侍卫手中挣脱。   众侍卫怕宣武大将军伤着四皇子,也将他的手脚都按住。郑乾看着四皇子快被拉开,也不做挣扎,嫌恶道:“真蛮。”哪里像个皇子的样子。   咚!   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四皇子竟然用他的头去撞郑乾的头。咚!又是一声。侍卫门忙把手垫在四皇子脑门上,另有人垫着手护着郑乾。   郑乾被撞的两眼冒金星,一怒之下挣脱所有人,一脚将四皇子踹飞,四皇子直直撞在金銮殿上的大柱上。让郑乾发寒的是,四皇子还在笑,他满牙都是血,白牙阴森。   四皇子气若游丝道:“大,大……将军。我外公今年七十有二,他年纪大了。”他眼泪滑下来,“你年轻力壮,我也不差。”   四皇子瞪大眼睛,后脑勺有血留下来。他呆呆的摸了一把,看着手里的血,“郑乾,你对我外公不客气,我做鬼都会缠着你的,一定会。”他头一歪,晕倒过去。   内心悲伤弥漫,好不想死啊。俏儿姐姐有孩子了,他还没见过呢。   殿内一片混乱,太医很快赶到。   开泰帝在颐和宫和太后说话,母子两说说笑笑。提到四皇子时,太后的神色微微凝重:“王家手上有四皇子,我一直知道。当初郑家和王家联手毒害你皇兄……先帝。可怜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我的阿团……呜呜阿团。”   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慢慢变成嚎啕大哭。开泰帝知道一时半会好不了,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劝,由着她发泄。“我是绝不会让这些亲手弑父的人做这天下的主人!”太后道,她哀求的拉着开泰帝的袖子,“阿圆,阿圆你告诉母后,你不会立太子的对不对。你不会把皇位还给那狼子野心的郑、王两家的对不对?”   开泰帝不动声色的看了眼颐和宫内的人,各个敛眉低目,恍若未闻。太后见他不答,急了:“谢瞻,你若敢把皇位给郑家王家,我就从城楼上跳下去!你这辈子也不要认我这个母后。”   开泰帝掩唇低咳,不动声色的窃喜。他凛然道:“母后怎么可以这么糊涂?你说这话不是用刀子捅儿子的心吗。这皇位本就是大哥的,当年的事二皇子未必有参与。朕既然在天下人面前做了表率,百年后这皇位无论如何是要还回去。你放心,除了郑家和王家。宫里还有位三皇子,三皇子性情虽懦弱了些,朕已经把他接到皇后宫里,由朕和皇后亲自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担起这大魏江山的重任!”   太后止住哽咽,泪眼道:“三皇子……”她敛下眼神,三皇子懦弱无能。开泰帝从齐地带来那么多人,才勉强在郑家和王家手里争夺出一片天地,算上没有改国号的和景二十三年,七年了,整整七年开泰帝的皇位还是摇摇欲坠。   三皇子怎么可能扶的起来。   阿圆有六个儿子,他就算不当皇帝,也不会将这些资源交给三皇子。思来想去,太后还是觉得让小齐王继位,于江山社稷更安稳。   开泰帝将太后的神色尽数收在眼底,他道:“母后方才说,你知道王家手里有四皇子。这又是怎么回事?”   太后笑道:“这有什么。商人还无利不起早呢,王家手里若没有四皇子,他会跟着郑家一起谋害先帝?不过,”她道:“王皇后被打入本冷宫没多久就有身孕。委实蹊跷,这个孩子的来路,说不好。而且,你看他那病怏怏的模样。分明是娘胎里弱,带下来的病。搞不好就是早产。”   开泰帝点点头:“确实值得怀疑。母后,孩儿还想向母亲打听一个人。”   “谁?”   “冯承辉的女儿,冯俏。”   太后觉得耳熟,“你说。”   “就是衍圣公家的外孙女。”   “哦……我想起来了,俏姐儿。是俏俏吧,哎呦喂,。这么多年了,她应该都长成大姑娘了。”太后勾起无限回忆,“你是不知道那小姑娘长的有多么漂亮,那时候她还在襁褓中,见着人便笑,眉眼弯弯的。乳母给她喂奶,她还总惦记着身边人没吃,小手将乳母另一边拍的啪啪啪的,还给我让地方。我哪好意思和她抢奶吃,可她哭闹的不行,弄的她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要拿着小碗坐在她面前,她才肯好好吃。”   开泰帝听出一点点意思,“看来这个冯俏,小时候在宫里没少长。”   “可不是吗。她一满月开始进宫,这孩子实在招人疼。你皇兄也喜欢,隔三差五就要来看看。那时皇后便惦记上了,总派人去冯家抱孩子。吓的孔丹依见天躲在衍圣公府……不过也算皇后聪明。当时正是用衍圣公的时候,她把冯俏接进宫,皇上便时常去看她。如今回头一想,那两三年,算是皇后最受宠的时候。”   四皇子大概就是那时候有的。   “这样啊。”开泰帝告知太后王国舅说冯俏能作证的事,他毫不隐瞒道:“孩儿现在难做,如今不立二皇子难以服众。立……朕还没有调查清楚当年的事他有没有参与。毕竟他那时已经十四岁。很难说他毫不知情。”   太后焦急道:“绝不能立太子!”   “是。所以,如果四皇子真的是大哥的血脉。我认下他,一来,缓一缓如今立太子的声浪,二来,四皇子当年毕竟小。若论无辜,他许是真是无辜。宫里只有三皇子,实在是……”   太后沉思片刻,道:“恐怕不好办。孔家不站队。冯俏是衍圣公唯一的外孙女,只怕不会答应作证。而且,你说冯俏如今怀有身孕,不能舟车劳累。那我们只能派人去泉州取证,如此一来,郑家、王家、宫里都要去人。这么多人,冯俏又不是傻子,只怕是也会说不是。”   门外有太监匆匆闯进来,扑通跪下,“皇上,太后娘娘。大事不好了!四皇子和宣武大将军打起来了。”   “打起来了?”开泰帝倏地站起来,“谁打谁,谁先动手的,有没有人受伤?”   “两个人都动手了,四皇子冲上去踢打大将军,还用头撞。侍卫们拉不开,大将军一气之下,将四皇子踹到柱子上了。”   这这这,太后气笑了,“堂堂一国大将军和堂堂皇子打架,他们还有没有一点廉耻,这是皇子吗?啊,京城的乞丐也比他体面!”   “是是是,母后教育的是。”开泰帝敷衍着太后,快步离去:“朕先去看看四皇子和大将军。唉,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太后怒道:“烂泥扶不上墙!” 第127章   市舶司,章府,门庭若市。   “嚯。”俞七看着章府门前拥挤的人群,问章年卿,“这是怎么回事?”   章年卿也是一头雾水,叫过毛竹,道:“去看看那些人都是干什么的。没事的话叫人都散了。”   毛竹下意识问:“要是有事呢。”   章年卿耐着性子道:“有事让他们去衙门。”   “就是,堵在市舶司门口像什么话。”俞七笑的十分欠揍。等毛竹走了,俞七才坏笑的问:“我说你堂堂章大人,身边养的小厮怎么呆头呆脑的。”   章年卿看了一眼,人群中乱跳的毛竹,清咳一声,“近朱者赤。”   “什么朱?”俞七掏掏耳夺,“珠珠的珠?”   “毛竹的竹。”章年卿瞥他一眼,笑道。见人群稍散,大步走去。   毛竹抹着汗,凑上来,“大人,宫里来人了。”   “来人?来什么人了。”章年卿脚步匆匆,直奔内院而去。毛竹一路在后面小跑,“听说是太后派人来看看三少奶奶,赏了不少东西。光捧礼的太监宫女都来了三十六个。”   章年卿脚步微滞,看着两个虎贲军装扮的人守在内院旁,大步走进去,又退了出来。看着两人道:“兄弟,劳烦挪步垂花门外三丈。这里住的都是女眷,你们在这守着,恐怕不方便。”   两名虎贲军面无表情,章年卿冷道:“毛竹,给两位大人带路。”   毛竹见章年卿脸色不对,不敢废话。拉过小厮,让去外院叫赵鹤,自己拖着俞七哀求,“俞舵主,你看这……”   俞七叹口气,“你知道的,我这人最不爱和官府的人打交道。何况这两哥们还是皇家的人……”   章年卿大步如飞,院内院外站满了宫女太监,跟了太后四十多年的大嬷嬷,亲自坐在冯俏面前嘘寒问暖。拉着冯俏的手,慈爱的不得了,“……早就得了信,太后一直挂念着你。对你事事上心,眼看翻了三月半,孩子坐稳了,这才敢派我过来探望。”   冯俏微微一笑,优雅得体,不动声色的冷淡疏离。章年卿站在门口,一时愣住,忽的低笑。冯俏正和大嬷嬷寒暄,抬头看见章年卿站在门前笑,她不自在的挪挪身子,笑什么嘛。她现在的样子可笑吗?   大嬷嬷道:“一晃这么多年,俏姐儿也成大姑娘了。想起你你以前在宫里模样,感觉跟昨天才发生的事一样……”絮絮叨叨,总算说到正题,“孩子难养啊,你以前和十公主打闹,偶尔有个磕磕碰碰。太后怕事情闹到皇上那,和皇后娘娘一个**脸一个唱白脸……”   冯俏也跟着笑,“我还记得大嬷嬷对我的好呢。”只字不提自己受委屈的事,“小时候的事都不记得了。”   大嬷嬷和郑太妃身边的宫女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宫女声音又清又脆,掩嘴笑道:“冯姑娘可真有意思,寻常的孩子都记仇,打一顿骂一顿能记好几天,三少奶奶却是心善,只记得别人对她的好。”   孔丹依和陶茹茹对视一眼,敏锐的察觉到不对劲。陶茹茹不大进宫,孔丹依却时常出入宫内,对宫女嬷嬷这一套很熟悉,她虽不知太后身边的嬷嬷为什么千方百计引着冯俏把话往小时候引,此时却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孔丹依笑着接过话题,“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现在总算是轮到幼娘为人父母,让她也尝尝做父母的不容易。”   “是啊是啊。”陶茹茹应和道。   接着便和陶茹茹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教养儿女的话题,大嬷嬷和郑太妃身边的宫女几度想把话题往回引,却一直插不进去嘴。   章年卿在门口略站一会儿,便去书房了。他吩咐下人道:“叫宜诗宜佳到我书房来一趟。”   “是。”   门外,俞七和赵鹤请走两位虎贲军,捡了僻静处聊天。俞七道:“这么说,太后假借赏赐冯俏肚子里的孩子,派亲近嬷嬷及一干人等旁敲侧击当年事?”   赵鹤不悦道:“怎么说话呢。”   “是是是,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俞七连连抱歉,指着他,摇头笑道:“你们啊,就是穷讲究。”   赵鹤不予置否,淡淡道:“作为朋友,劝你一句,章府的事你少打听。”   “为什么不打听。”俞七笑的冷寒,“漕帮和章大人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们章大人想大闹天宫,也不和合作伙伴商量一句。若不是本着两家多年的交情,今天我俞七来就不是送礼的吗。”   “是吗。”赵鹤淡淡道。   俞七不屑道:“何况你们章家的事有什么可打听的,忘了我们家姑爷是什么身份。”臣子都是围着皇上转,章家的一举一动,无非就是和皇上、天家有关系。   赵鹤附和道:“是是是,储大人如今是天子近臣,不可同日而语。”   “行了,你也别拿话来挤兑我。”俞七道:“你章大人打发走宫里那些人,告诉他一声,他找的那个女孩子,我们帮他找到了。还有他打着漕帮名义调去扬州的人,我们也都替他认下了。”   赵鹤一怔,下意识的就想说谢谢。   谁知俞七抬手拦住他,“别了,算我们大当家的送给孩子的礼物,告辞。”   赵鹤在背后喊他,“来泉州了不多留两天?”   俞七回头一笑,“我可跟宫里人住不惯。”他摇着手道:“等章大人家里清净了再说吧。”   日头渐移,冯俏掩着帕子打了哈欠,孔丹依正和大嬷嬷说话,余光还是注意到女儿的疲倦。一天了,俏俏还怀着身孕,也该累了。孔丹依迅速结束话题,“也不早了,大嬷嬷劳累一天,还没吃饭吧。瞧我这记性,这等大事都忘了。”   大嬷嬷陪伴太后四十年,身份非比寻常。虽只是嬷嬷,身份却比孔丹依和陶茹茹都尊贵些。连郑贵妃最受宠的时候,在大嬷嬷面前都得客客气气。   大嬷嬷心里还挂着事,哪有心情用膳。不过她也察觉到冯俏的疲倦,念及冯俏的身子,勉强答应了。一行人走远,冯俏立即吩咐丫鬟们,打开门窗换气。   宜诗宜佳一福身进门,扶着冯俏道:“书房备了吃食,三爷吩咐了,这边一散就让三少奶奶过去。”   冯俏来不及思考,只好跟着两人走了。   一进门,章年卿负着手站在桌前,“来了。”他从宜诗宜佳手里接过冯俏,示意两人下去。冯俏看着满桌子的美味珍馐,有些受宠若惊,她偏着头问:“三爷这是犒劳我呢?”   “你说是就是吧。”章年卿扶她坐下,先替她舀汤,“先喝这个,暖暖胃。”   冯俏意思意思喝了两口,打着哈欠道:“其实我不饿,我只想睡觉。”小娇气的靠在他肩上。   章年卿笑话她:“谁让你爱揽活。”   冯俏嘟囔道:“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还笑。”她抱怨道:“我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   章年卿吹着勺子,“他们三方对峙,王国舅那边意思意思要来两个吧,加上郑太妃,打掩护的太后。我倒要看你怎么不动神色透出话音儿去。”   冯俏哭笑不得道:“透话有什么。问题是我娘和你娘瞎好心,一直打断大嬷嬷的话。”她叹气道:“我又怕两位娘亲疑心什么。只能由着她们了。”   “瞧瞧,这委屈的。”章年卿拧着她的脸,细皮嫩肉的,很快留下两个红通通的指印。他把冯俏捞进怀里,摸着她肚子道:“怎么还不显怀啊。”   “不显怀才好呢,省的你嫌弃我。”   章年卿没有说话,冯俏脸上其实已经开始长淡淡的黄斑,很细小,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可章年卿这么抱着她,两人咫尺相对,目光所及处,纤毫毕露。加上冯俏怀孕后便不在用脂粉,平日只涂一点自己捣的花泥膏。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章年卿俯身亲了亲她的细斑,冯俏最近胃口越来越大,已经说不清是她想吃,还是肚子里的孩子想吃。让章年卿感到很为难的是,冯俏平日里鲜少吃葱姜蒜,近来却爱喝又酸又辣的肚丝汤。   肚丝汤里聚全了葱姜蒜,冯俏自己吃的难受,可不吃又想的厉害。章年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恨不得代冯俏受这份罪。眼看孩子四个月,许是陶孟新和孔丹依在看他没有纳妾也没有收通房的意思,都私下暗示他。冯俏快四个月了,某些事收敛一些,也是可以的。   章年卿心里却没有一点旋旎的念头,看着这样的冯俏,他只觉得心疼。怀孕后两人之间才从恋爱的旋旎中摊开,更进一步的靠近彼此。两人越来越亲近,也越来越像亲人。   尽管冯俏还想在他面前保持天真美好的小姑娘的模样,章年卿却知道冯俏怀孕的每一个细节。冯俏在变丑,尽管两人都不想承认。不止如此,冯俏的身体还在变差。她的牙越来越酥,可对小脆骨也越来越馋。   冯俏变的嗜肉,每天大鱼大肉,还喜欢吃一些略硬不好消化的玉米、桃。但她的身子却吃不消,有时几天都不能出恭。冯俏不愿意让他知道这些,她觉得恶心,也不愿意让章年卿见到她这个模样。   章年卿已经记不清他有多久没有好好见过冯俏了。许多日子里,冯俏只肯在烛火昏黄的床幔里见他。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美。   章年卿热泪盈眶,他见的惯的她的美丽,也看得惯她的她现在变丑。冯俏就是丑,也是他丑萌丑萌的小姑娘,要多可爱有多可爱。   自古红颜白骨,男人总是在枕边人变丑陋时,生出疏远的心思。薄情寡恩。   章年卿只觉得心疼,疼的骨子都痛的钻心。   这世上没有人是书中红颜不老,没有人永远有神仙相助,怀孕也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怀孕生子,本就是用母亲的身子做养分,供养另一个生命。   章年卿不知道他能做些什么,但他想,爱俏俏,给她安慰,给她信心。让她不要在最患得患失的时候,担心失去他的宠爱。大约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冯俏见章年卿直勾勾的看着自己,下意识的捂自己的脸,想往他怀里躲。章年卿强势的掰过她的脸,深吻下去,“俏俏,你越来越美了。”他的手摸上她日渐丰满的胸脯,低笑道:“也越来越勾人。”   勾的他神魂颠倒。   作者有话要说:  让大家久等了。   还有一更,尽量赶在00点之前。 第128章   第二天,在章年卿的刻意帮忙下。两位母亲被琐事绊住手脚,冯俏则找到机会在在大嬷嬷面前说话,她顺势道:“……也没看清是个什么东西,像是个什么布料。当时只觉得委屈,现在想想,许是皇后娘娘在宫里也为难。奴大欺主,故意关了我。让我去给皇上告状,好迁怒皇后娘娘。”   冯俏偏了偏头,泪光微闪,“可皇后实在疼我,还搂着我在榻上睡午觉。我展胳膊展腿踢在她肚子上,嬷嬷都要骂我,她也只是让宫女把我抱到美人榻上。”她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后来我也忘了是怎么回家的。”   大嬷嬷道:“呦喂,俏姐儿受苦了。被关了一个下午很害怕吧。”   “怕啊。好几年都忘不了,天都黑了都没人放我出来。我还以为我要被关一辈子呢。”冯俏心有余悸的摸着挨过板子手心,疼痛似乎还残余在手心,她道:“从那以后我才知道什么叫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大嬷嬷得到想要的答案,又在泉州逗留了两天。章年卿出钱,孔丹依陶茹茹两位诰命夫人亲自作陪,大嬷嬷再三谦让,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逛了些地方,带着泉州特产回京复命了。   扬州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可事情却远远没完,章年卿在扬州耍尽威风,身后还得了皇上的支持。一时许多人找李指挥使的关系来给章年卿送礼。   李指挥使倒是不拦着,属下偷偷问他,“你不怕章大人偏帮他们吗?”   李指挥使风云不动,得意道:“你看章天德像是个容易锦上添花的主吗。”还好他眼睛亮,及时来了把雪中送炭,不然现在还有他什么事。   冯俏怀孕四个月半的时候,泉州新任知府病情加重,被葛珠儿接回京中疗养。葛茂喉咙伤的厉害,如今连气音都发不出。葛珠儿哭着让宣武大将军治陈伏死罪,却被谭宗贤非拦住,好说歹说。郑乾才心不甘情不愿咽下这口气。   陈伏刺杀葛茂的事被定性为同僚口角纠纷,陈伏顶撞上司,过失伤人。革去官职,罚白银一千两为葛茂治病。钱,自然是章年卿出了。   陈伏出狱了,章年卿这才明白,陈伏当初没下死手,就是等着这一天他为他翻案。感叹于陈伏心计的同时,不得不感叹陈伏手段的辣毒。   葛茂喉咙受伤,不仅不能说话,还因身有残疾不能继续做官。连日常最基本的吃饭喝粥都是问题,不能见肉不能见辛辣,整日清汤寡水,没几日便瘦成皮包骨头。   章年卿也是后来才知道,葛茂给每个人看伤口,并不是他脑子被驴踢了。葛茂是郑贵妃的人,在京城靠着殷勤小意的讨好,获得上司的喜欢,小算盘打的很精明。后阴差阳错下,被派往泉州混淆视听。谁知葛茂一来就遇刺了,还刺的极不合常理。   故,郑乾在葛茂受伤的第一时间下了这样一道命令。目的就是为了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   不过,太蠢了,葛茂后来能伤的那么严重,和这个也有很大关系。   葛茂调京后,泉州知府的位子又空了下来。经过章年卿三个月的运作,许淮被成功调往泉州,成为新任泉州知府。   许淮要离京事让冯岚很恐慌,冯岚不止一次劝阻许淮。最终,她近乎歇斯里地吼,“章年卿敢离京,因为他想回就回的去。你呢,你有什么!靠着章年卿的宠爱,还是他的提拔?”最后一句话说的近乎恶毒,似乎章年卿和许淮有什么不可言说的肮脏关系。   周韶虽然是许淮正妻,却一直插不上话,心里暗暗期望许淮这次不要顺从冯岚。   许淮也不负所望,第一次鼓起勇气反抗冯岚。不仅没有留在京城,连冯岚要求,要把三岁的长子送回山东也没答应。   到泉州后,许淮见到章年卿第一眼便跪下了,他道:“现在朝堂上人人都知道许淮和章先生是一体的。小姨夫,祖母拖累你的事,我听冯大儒说了。祖母糊涂,她一辈子强惯了。连累与你,我很愧疚。”他重重磕头,抬头一片乌青,起誓道:“章先生,从今天起,我的命是你的。”   还望你,不要在记恨我的祖母。   最后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章年卿看着他目中隐隐的泪光,按了按他的肩膀,重重道:“好。”   章年卿平白被许了一条命,到没什么感觉。不过冯俏却因周韶的陪伴日渐开朗,冯俏十分喜欢向请教周韶怀孕的事。周韶和冯俏年纪相当,两人也更有话题一些,比两位母亲陪伴更为贴心。   章年卿见冯俏孕期有个解闷的伴,心里感激,也便真心扶植起了许淮。许淮初来乍到,在泉州不好扎根。只是大家见他和章年卿关系非同一般,也没人敢为难。   现如今,章年卿亲自带着他打入泉州当地官员圈子。许淮性情仗义,话少人稳,办事妥帖。每两个月,章年卿放他自己出去,许淮出门在外,也能被人恭恭敬敬称一声许大人。   章年卿看着很欢喜,觉得许淮也不是孺子不可教。   许淮知道是因为周韶和冯俏交好的缘故,章年卿才待他更上一层楼。不由得对周韶也爱重起来,周韶趴在被子上大哭一场,只觉苦尽甘来。日日给菩萨磕头祈愿,就这么过一辈子吧。   她心里无比期望着许淮和章年卿冯俏亲近,巴不得冯岚这辈子再也不能控制许淮。   然后冯俏惊讶的发现,周韶对她肚子这一胎,几乎比孔丹依和陶茹茹还在意。冯俏这边有个风吹草动,周韶那边立即就能拿出一百种办法。   冯俏不由感叹,周韶待她可真是真心,于是也掏出自己的真心,真真切切去待她。两姐妹要好的不得了。   章年卿带着重兵踏平内院的时候,并没有找到陈丹姿。事后问王国舅的时候,王国舅却说人被救走了。后来还是赵鹤一拍脑袋想起来,说俞七救了个人要送章年卿。   章年卿带着陈伏去一看,果然是陈丹姿。叔侄两个抱头痛哭,陈丹姿嚎啕大哭,啜泣的问,“二叔,你为什么才来救我。”陈伏抱着瘦骨伶仃的小女孩,除了对不起,什么也不会说了。   章年卿看的眼眶一热,背过身擦眼泪。才发现角落里还有两个美貌的女人。   俞七扬扬下巴,道:“小姑娘死缠烂打让救的。”他怜悯的看了一眼两个女人,低声道:“也是两个命苦的人。从小被捉去培训,一个十七岁,一个十六岁,都是从五六岁开始**……”   许是两姑娘小时候受的苦太多,也算陈丹姿命好。被抓进内院后,被这两姑娘死活护着。两人护的也不敢太明显,陈丹姿长的太漂亮,两人怕放到柴房或者园子里做粗使更不安全。索性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日日让陈丹姿倒夜壶。   有好几次,有人盯上陈丹姿,她们就故意发脾气,把夜壶往陈丹姿身上踢。等客人骂骂咧咧走了,才替陈丹姿擦手擦脸,语重心长道:“在我们这挨骂,总比再客人身下受罪强。”   陈丹姿啜濡的点头,“我明白,我明白。我知道姐姐们是好人。”她急急保证道:“我二叔是大官,他来救我的时候,我让他把姐姐们一起救出去。”   兰星和红蕊笑笑,没人当一回事。她们已经对以后不报期望了。   兰星和红蕊有个致命的毛病,怕男人,很厉害的恐男症。不知道是不是小时候受的罪太多,现在被救出来了,终于解放了,这才爆发成疾。   陈伏想给她们鞠个躬,吓的两个姑娘尖叫着,差点顺着墙爬上去。   陈伏看的难受,差一点丹姿也就是这般模样。他远远鞠了个躬,带着陈丹姿离开了。   后来孔丹依知道了这件事,见两姐妹心地善良,派人她们送到自己京郊别庄里,让她们独自过活,一点外男也见不到。   “不过就是劳累姑娘了。丫鬟仆妇一应都没有,也不知道小姑娘住不住得惯。”孔丹依道。   “住的惯,住的惯!”两人连声道,哽咽不已。她们从没想过。这一辈子还有安稳的时候。不用见任何人真的太好了!   冯俏怀孕九个月的时候,京里尘埃落定,四皇子恢复身份的事终于昭告天下。开泰帝代和景帝认下四皇子,并将废后王皇后’接出冷宫‘。称她当年尽管有过错,为皇兄诞下四皇子便弥补了一切,加封太妃。和郑太妃各居西宫一主殿。   朝堂上,原本力荐二皇子为太子的人也气焰顿消。二皇子党和四皇子党各执一词,一方说立长立贤,一方坚持称,既然要恢复正统,自然要立正宫嫡子。一个’嫡‘字,几乎压倒朝堂上一半声浪。   好在郑贵妃十多年的盛宠不是浪得虚名,郑家在朝堂上的地位不容小觑,一时朝堂议论纷纷,僵持不下。   开泰帝看够好戏,这才悠然出面。道:“朝堂上下不许再提及此事,该立太子的时候,朕自然会立太子。”却没有说一定要在二皇子和四皇子之间选一个。   此时,朝堂上却无人敢质疑。   因四皇子受伤一时并没有大肆宣扬。四皇子磕到头后,昏迷了快一个月。脑袋里先流出来的是血,后来流的是黄脓水,吓得连王国舅以为睿儿就要死了的时候。四皇子自己醒了,他虚弱一笑,摸着王国舅的手背上松皮道:“又老了。”   “你这孩子。”王国舅笑骂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129章   五月好时节,正是春风惬意,碧草青青时。市舶司章府上下却是一片紧张的气氛。市舶司提督章年卿章大人,终于在二十三岁这年迎来人生第一个孩子。   开泰八年五月十六日晚,冯俏便开始阵痛。   冯俏怀孕到后期,半夜小腿抽筋愈发频繁,章年卿不顾两位母亲阻拦,硬生生和冯俏住在一起。夜夜警醒,冯俏这边稍有不对劲,他便爬起来,坐在床脚给冯俏揉腿。   章年卿将她的小腿肚捂在肚子上,一捂就是一整晚。好几次冯俏醒来,见章年卿靠在床脚,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态,舒服的抱着她的小腿,忽然一点也不委屈了。   别说怀这么一个小冤家,再给他生三个,冯俏都愿意。   冯俏肚子越来越大,站起来都看不到脚尖,章年卿时常陪在身边都触目惊心。章府上下已经处处小心,冯俏还时不时会被什么绊到。若是着府里有外人,想害冯俏。章年卿不寒而栗。   不过总算苦尽甘来,九个多月的战战兢兢,终于到了临产的这一刻。   冯俏喊痛的第一刻,章年卿瞬间爬起来。冯俏痛苦的揪着他袖子,大口喘气,“天,天德哥,我可能快生了。”章年卿立即去叫人,把冯俏抱进预先准备好的小院里。   这一进去就是一天一夜。   两位母亲都说第一胎的时间会长一点,章年卿却没想到会这么长。整整一天一夜,只见热水不断往里送,孩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章年卿从一开始的如临大敌,紧张的坐在椅子上,腿脚发软,站都站不稳。到最后的焦躁不安,在屋里像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   直到产房里嬷嬷带着宜诗宜佳去小厨房做饭,云娇还跑过来请孔丹依,说,“小姐想吃你做的鸡蛋羹。”“好好好,我马上就去。”孔丹依立即站起来,跟过去。   唯有章年卿傻眼,呆呆的问陶茹茹,“现在还能吃饭?”   陶茹茹白了他一眼,嫌弃道:“不吃饭哪有力气生孩子。”   章年卿心奇异的被安抚下来,冯俏的饭做好了,他也执意要跟进去陪冯俏用一些。孔丹依懒得跟他费口舌,放他进去了。   一进门,章年卿才发现是自己异想天开。生孩子终究是生孩子,冯俏满头大汗的躺在床上。两个嬷嬷脱了鞋坐在床脚,时不时伸手去被子里摸摸情况。   冯俏的点心、煎饺、都做的是一口一个的大小,除了一小碗鸡蛋羹,连炸油条都是切碎的。冯俏没有注意到章年卿进来了,她很努力的吃着东西。其实她一点也不饿,连呼吸一口肚子都是疼的。但是她要多吃一点,多攒一点的力气。   章年卿看着,猝不及防鼻子一酸,赶紧背过身。收拾好,才笑着走到冯俏身边,指腹擦干净她满嘴油渣,笑话她道:“小馋猫,也不怕孩子笑话你贪吃。”他从孔丹依手里接过鸡蛋羹,“娘,我来吧。”不待孔丹依答应,自顾自的接过喂起来。   孔丹依不放心,几度欲言又止,“你慢点,小心烫。”话未说完,被陶茹茹半拉半扯的拽走了。   章年卿喂完最后一勺,手中一顿,看着冯俏艰难吞咽。小心翼翼的屏气,缓解肚子疼痛的模样。忽然,当着满屋子嬷嬷丫鬟的面,俯下身去,深吻着她。   大家惊恐不已,连冯俏也吓的不轻。只觉得章年卿攥着她的手,很用力,非常非常用力。   冯俏被动着接受着章年卿的吻,急风骤雨。若不是她此刻临盆在即,她真的以为章年卿想要她。冯俏紧张的抓着他背上的衣料,阵痛一阵阵传来,冯俏已经分不清是甜蜜还是疼。   章年卿怎么也推不开。冯俏想问他的礼义廉耻呢,想问他这么多年读书做学问都喂到狗肚子去了吗。然后冯俏发现,章年卿的亲吻不带一点欲念。甚至有些安抚的味道,嘴里渐渐有了咸咸的味道。冯俏迷离间,似乎看见他的眼睛里有泪光。   冯俏有些分不清章年卿安抚的到底的是谁,他还是自己?   章年卿最后的起身的时候,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哀求:“俏俏,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外面等你和孩子。”一咬牙,大步离去,连头也不敢回。   天德哥还在外面等着她呢!冯俏紧紧抿着唇,没有出言挽留,笑着看章年卿掀帘而去。又一波痛楚传来,冯俏却充满无限力量。她咬着白布,使劲用力。用力的时候,她很忍不住分神想,男人力气那么大,为什么不让男人生孩子呢。   又是漫长的两个时辰,章年卿度日如年。眼睁睁的看着太阳自东而西落下,夕阳余晖红霞照天,章年卿转了转脖子,打算找个地方坐下来继续等。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天际,章年卿一怔,嘴角的笑容越弯越大,撒腿往房间里冲。   整个章府的气氛顿时松泛不少,四处的都是喜气洋洋的贺喜声。连赵鹤这边都忍不住松了口气,章青鸾偏头听了听,问赵鹤:“三嫂是生了吗?”   赵鹤刚答了一个是,青鸾便没影了。   章年卿被拦在产房外,宜佳喜笑颜开道:“三爷莫急,稳婆正在给孩子洗澡,一会儿抱出来给三少爷看看。”宜诗无奈一笑,哪能这么报喜呢。她福礼道:“恭喜章大人喜得贵子,三少奶奶母子平安。是个男孩,小少爷六斤九两重,是个大胖小子!”   章年卿暗暗腹谤,怎么是儿子。他给女儿把名字都取好了,叫章明稚,他的小阿稚。转而又舒展眉头,儿子也好,俏俏一举得男,今后腰板也挺的直。   经过一番收拾,章年卿终于见到儿子的面。小章章长的十分漂亮,眼睛紧闭,眉毛疏淡,却十分有型,天生的小剑眉,十分硬气。孩子听着有快七斤,抱着却是小小一团,脖子软的像是没骨头,章年卿怎么抱都抱不对,紧张的又把孩子交回稳婆。   期期艾艾的搓着手,就是不敢再抱。   倒是章青鸾抱的像模像样,她吵着要看小侄子。稳婆和陶茹茹都不敢把孩子给她,她气的直哭,勾的孩子也啼哭不止。陶茹茹只好半哄半劝,把小章章夹在自己和章青鸾中间,意思意思让青鸾抱了一下,转身便把孩子送进屋了。   章青鸾似乎也被孩子的柔软吓到了,没吵着再要抱,眼神却黏在襁褓上,久久不肯离开。   冯俏生完孩子便筋疲力尽的睡着了,稳婆收拾好她,通知守候在门口多时的章年卿,“可以进去了。”   冯俏头发湿漉漉的,一缕一缕粘在脸上,她疲倦极了,连抬抬手指的力气也没有。   章年卿缓步走过去,俯身在她额头上亲一下,称赞道:“俏俏好样的!”他凑在她耳旁,按奈着激动道:“你给我生了个儿子……我们的儿子!”   冯俏眼皮动了一下,却没有力气。章年卿察觉到她的动静,高兴道:“你听得到是不是,俏俏你听的到对不对。”冯俏费力点了点头,章年卿攥着她的手,激动道:“我知道你累了,你不用说话,也不用动作。我说给你听。你想知道咱们儿子对不对,你想知道他长的是什么样子对不对。”   章年卿一厢情愿的猜测,絮絮叨叨的给冯俏描绘孩子的模样,他看见孩子的心情。末了道:“我给他取名鹿佑,章鹿佑。”他低笑道:“我看他第一眼就在想他的名字了。他的字交给衍圣公取。小名交给你这个做娘亲的。你想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啊。”   “阿嚏!”章年卿俯身调笑,发梢搔道冯俏鼻子,冯俏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章年卿皱眉:“阿丘?”这是什么鬼名字。不过,既然是冯俏取的,他勉强攒出一抹笑:“好听,诗经有云:陟彼阿丘,言采其蝱。不错,不错。”   算了,阿丘就阿丘吧,贱名好养活。冯俏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没有力气反驳章年卿。他爱取什么取什么吧。他玩的高兴就好……连诗经都扯出来了。冯俏还能说什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天德哥,你是不是很怕?然后用力抱住他,告诉他,天德哥你别怕,我和孩子都好好的。   冯俏重重闭了闭眼睛,表示她困了,特别想睡觉。   章年卿会意,温柔的安抚她:“乖乖,好梦。”   章年卿突然有个儿子,这让他感觉很新奇。尽管做了快十个月的心里准备,章年卿发现,他其实一点也没准备好做父亲。   小鹿佑太小,每天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也不想,无忧无虑的。章年卿憋足了一身’父亲功‘无处释放。每天郁闷的上衙,还要时时刻刻惦记着小鹿佑。   可儿子并不想他,他对冯俏的依恋显然比章年卿高出许多倍。冯俏暗自窃喜,私以为是嬷嬷的功劳。嬷嬷是孔丹依从宫里带出来的,经验十分老道。   据这位老道的嬷嬷说:“宫里的娘娘生下孩子后,都把亲自喂第一口母乳。这样不管奶嬷嬷怎么带小皇子,小皇子亲的永远是第一口喂他奶水的人。”   冯俏听着觉得十分有道理,便在两位母亲的授意下喂了第一口。阿丘力气太小,咂不出奶水。后来还是当爹的亲自帮忙,小鹿佑才吃上了人生第一口奶。   章年卿还摇着他小手,意味深长道:“吃水不忘挖井人啊。你这小家伙要记恩啊。”   冯俏又羞又气,拿枕头直砸他。章年卿不躲也不闪,反而笑吟吟的坐在床边,对小鹿佑道:“阿丘,看看你娘亲脾气多坏。你以后可不许学她。”   小鹿佑应景的啊啊两声,仿佛认同章年卿的话一样。屋内顿时哄堂大笑,冯俏点着儿子的小脸道:“你跟你爹一样坏。”   章年卿促狭道:“儿子,别听她的。你爹不坏,今天哪还有你的事。”   冯俏扭头在他肩膀上咬一口,眉眼含怒,“天德哥,别教坏儿子。” 第130章   冯俏生完孩子,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安心的在家里坐月子。连章年卿都忽略了。   正逢春末夏初时,京城这时候到了下午和晚上还有一些凉意,泉州却已经闷热难当。   陶茹茹和孔丹依都说,冯俏生孩子挑了个好时候。   孔丹依道:“夏天生孩子大人受罪,小孩却养的好。小孩子最忌讳一冷一热,动辄就是一场大病。冬天一进一出,一冷一热,别提多遭罪了。”伸出手指,点点女儿的额头,埋怨道:“你个小冤家就是生在寒冬腊月,偏生那时候皇后娘娘又爱招你进宫,好几次风寒,可没吓死我。”   冯俏没有一点印象,好奇道:“那你该多心痛啊。”代入一下阿丘,冯俏只觉得心都绞在一起了。   孔丹依喟然,“可不是么,我当时抱着你躲在你外公家都没用。还好皇上皇后都疼你,你病了,林医正带着一干御医,亲自在凤仪宫照顾你。皇后还特意召我进宫留宿,怕把你抱回去,路上一冷一热更受罪。”   冯俏连连点头,心有余悸的想,还好阿丘生在初夏,她坐月子怎么闷热受罪都好,只要阿丘健健康康的,怎么样她都愿意。思及此,不禁低头亲了亲襁褓中的阿丘。   小鹿佑闻到母亲的味道,立即绽放出一个甜笑,小嘴弯弯,小手兴奋的抓着冯俏指头,咿咿呀呀说着冯俏听不懂的话。   孔丹依笑着摸了摸小鹿佑黑亮的胎发,感慨道:“这孩子生的可真好。”她轻轻捏了捏小鹿佑吹可弹破的小脸蛋,发愁道:“小家伙要争气啊。老人常说小时候和长大后是反的。小时候孩子越漂亮,长大就越难看。你看你,现在长的这么漂亮,长大变丑了可怎么讨媳妇。”   冯俏立即袒护儿子,“娘!我和天德哥都长的好看,我们的儿子怎么可能会长丑。”她不高兴道:“我们阿丘就是要从小好看到大。”   孔丹依看着冯俏执拗的小模样,轻轻笑了。推她额头一下,衣袖飘过,暗香袅袅,是熟悉的味道。冯俏贪婪的闻了闻,依恋的靠在孔丹依肩上,依赖道:“娘,你真的打算阿丘过完满月就走?你就不能多陪陪我嘛。”   “我都照顾你大半年了,还想让娘陪你一辈子。”孔丹依摸着女儿的侧脸,又看了看和女儿轮廓惊人相似的小外孙,低声道:“你过得好娘就放心了。章天德是个好儿郎,你外公没有挑错人。”冯俏怀里抱着儿子,靠在孔丹依肩头,   孔丹依百味陈杂,不得不说衍圣公给儿女看亲事,眼光都特别毒辣。孔丹依以前不喜章年卿,说不清是因为章年卿的到来,女儿要成为别家人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孔丹依对章年卿一直有些敌视,但她表现的并不明显。   甚至外人眼里,都觉得孔丹依是丈母娘看女婿越来越满意。只有孔丹依自己知道,她不满意,一点都不满意。甚至知道女儿梦里喊的都是章年卿时,吃了章年卿的心都有。   可孔丹依什么都不能做,甚至还要帮着章年卿。   孔丹依知道一个少年郎懵懂的时候身边出现的那个姑娘,对这个少年一生会有多么大的影响。知道章冯两家的亲事是板上钉钉后,她刻意引导着章年卿去照顾冯俏,冯俏太小,孔丹依不会去点她的情窍,但不妨碍,她借此激起章年卿的恻隐之心。   只是,直到今天,孔丹依才彻彻底底的明白。   章年卿待冯俏的好,并不是她引导有功,章年卿对冯俏习惯性疼爱。而是这对小儿女,真真切切的相濡以沫,恩爱到白头。在她看不见的数千个日夜里,这对小儿女有他们自己相处的方式。   和她无关,和任何人都无关。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感情是两个人一起经营的,不是说撮合就能撮合在一起的。但凡自以为是的撮合,不过是郎有情妹有意的一个正当接触的借口。   晚上章年卿照常来看冯俏,冯俏抱着儿子睡了。小鹿佑睡在里侧,被两个大迎枕加在中间,他穿着大红肚兜,小脚丫怕受凉,穿着薄薄的松棱布袜。小小的一个人,竟然占了大半张床。   冯俏委曲求全的睡在床边,眉头紧锁,睫毛颤抖,睡的很不踏实。   章年卿示意宜诗搬个椅子过来,宜诗宜佳两人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章年卿坐在床边,拿着把绣着流萤的小团扇,为冯俏母子带来徐徐清风。   母子两眉头同时一展,动作出奇的一致。一人伸展着一只小拳头,翻了个身继续睡。章年卿又惊又喜,只恨把这一刻无法保留下来。   章年卿打着扇子,约莫三刻钟,终于知道冯俏为什么给儿子留那么大一片地方。小鹿佑睡觉居然是打着转睡,要不是床边睡着冯俏,估计明天早上起来,他能滚到大门口。   章年卿气笑了,轻轻捏了捏他胖嘟嘟的大腿,小鹿佑迷迷瞪瞪一踹,忽的睁开又黑又亮的眼睛看着他,章年卿整个人都僵住了。这是小鹿佑第一次睁眼这么久,又黑又亮,一眨不眨的看着章年卿。平时他只是偶尔睁一下眼,不待冯俏叫人看,它又闭上了。小手倒是一揉一抓的,冯俏只能靠猜,他是睡着了还是醒了。   章年卿屏住呼吸,轻轻叫他:“阿丘。”声音充满期待。   小鹿佑十分给面子,腿脚欢快的一蹬,居然咯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的。冯俏一下子被惊醒,睁眼一看,儿子正睁大着眼睛望着她身后。她回头,惊讶道:“天德哥,你回来了。”立即坐直身子。   章年卿仍处在又惊又喜的状态,将她一抱挪进床里,自己也脱了鞋上床。在冯俏的帮助下,小心翼翼抱起儿子,逗他道:“阿丘,再给爹笑一个。”   这次儿子却没有给他面子。   小鹿佑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不安分的在章年卿怀里挣扎着。章年卿怕把孩子摔了,不甘不愿递给冯俏,神色有些委屈。简直像故意闹脾气一样,小鹿佑一到冯俏怀里,立马安静下来。先是甜甜对冯俏一笑,然后扑上去糊冯俏一脸口水。用光秃秃的牙床啃着冯俏脸。   章年卿嫉妒的看着冯俏,一言不发。   冯俏扑哧一笑,拉开章年卿的臂弯,主动抱着儿子靠在他怀里。   章年卿一低头就能看到冯俏母子,冯俏胸部日渐丰满,尽管没有怎么喂阿丘,胸部的涨势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章年卿眸色一暗,正想入非非。   儿子忽然和他心有灵犀,吵着闹着要喝奶。冯俏要从章年卿怀里坐起来,章年卿臂弯蓦地一紧,也不说话,就是不放手。   冯俏咬着下唇,难为情道:“天德哥,阿丘饿了。”   章年卿淡淡’恩‘一声,风轻云淡道:“你喂吧。”   冯俏依旧咬着下唇,试着扭了扭腰。章年卿忽然低笑一声,搭在她腰间的手,指尖一下下敲打起了她的腰侧,一股酥麻的感觉上涌,吓得冯俏浑身一颤。结结巴巴道:“天,天德哥。”声音快哭了,“三……三哥、三爷,阿丘真的饿了。”   章年卿觑她一眼,索性自己动手解开她前襟,声音一本正经道:“敢饿我儿子。”章年卿手掌虎口擦过她下巴,冯俏脸被迫别向他。章年卿目光慵懒,眉眼带笑,轻轻吓唬她,薄唇中吐出两个字:“大胆!”   冯俏心口一颤,日渐丰满的胸部也不受控制的一跳,无声中有些暧昧的挑衅在里面。冯俏感觉到气氛不对,立即磕绊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章年卿信才怪,看了眼委屈的已经开始瘪嘴的儿子,慢条斯理的替她解开肚兜,调整角度,托起儿子头部,冯俏顺势哄着儿子叼好。小鹿佑咂了两下,什么也没有咂出来,嚎啕大哭。   冯俏忽的想起来什么,道:“还没揉开,白天是奶娘喂的。”她转了个身,想要把儿子交给章年卿。   章年卿挑眉,一把将她扣在怀里,像模像样的自己动手揉。冯俏僵着后背,偷偷盖住儿子的眼睛。章年卿感到手中一热,似乎有什么溢出来。展开一看,果然然揉出奶水来了。他推推冯俏,“好了。”   “哦……哦。”冯俏赶紧调好角度,将美食送进儿子嘴里。   气氛有点尴尬,两人谁都不说话。都低着头,冯俏低着头看儿子,章年卿低着头看冯俏白净的脖子……堆起的雪峰,还有儿子秀气的小脸。   忽的,章年卿先开口问,“够吗?”   “啊?”冯俏茫然的抬起头,手指无意识的揪着小鹿佑的襁褓。   章年卿又重复一遍,“阿丘够吃吗。”屈指在膝盖上一下下的点,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俏下意识道:“不够吧。他挺能吃的,平时两个奶娘换着喂才供的过来。”   “哦,那我再给他揉开另一个。”说着手搭了上去。   这次冯俏没有说话,章年卿轻轻挑开她另一边红肚兜,从边缘摸进去。小鹿佑警惕的一抬头,忽然狠狠踹了章年卿一脚。力气之大,隔着章年卿的手,冯俏另一边胸也被踢疼了。   扑哧,冯俏忍不住笑出声,两边肩头一抖一抖的,忍得好不辛苦。   章年卿黑着脸,“很好笑吗。”   冯俏强忍着笑,“没,没有……噗哈哈哈哈,我实在忍不住。”她笑的花枝乱颤,小鹿佑也受到母亲的感染,咧开嘴,天真无邪,稚嫩的笑容。看的章年卿心都化了,摸了摸他的小脸,不再’生气‘。   冯俏妩媚的看了一眼章年卿,娇嗔道:“让你学坏,儿子替我报仇了。”   章年卿恶狠狠道:“迟早有一天打他屁股。”扬起手,作势在他屁股上虚扇。   “你舍得?”冯俏笑吟吟的把小鹿佑扭向他,一点也不担心。   “当然。”章年卿无奈的笑,看着冯俏得意又张扬的表情,“……舍不得。”手落在儿子的额头上,轻轻抚了下。 第131章   开泰八年六月十七日,宜祭祀、宜嫁娶、宜开市。   冯俏终于熬出月子,痛痛快快了洗了个澡。章鹿佑章大少爷,迎来人生第一次盛大典礼——满月宴。原本冯俏没想给阿丘大过的,孩子还小,不宜操办太大。   可冯俏低估了章年卿在泉州的影响力,章年卿在泉州任职四年,年轻夫妻,没有孩子。除了乔迁宴的时候,办过一场小宴会,这些年再没有举办过什么宴席。   乔迁宴的时候,很多人给章年卿下马威,没来参加。后来章年卿在泉州渐渐有了官威,和泉州诸位大人关系也处的好,大家眼热,一门心思想和章年卿打好关系。却左等右等,等不来一场宴会。   章年卿年轻小,谈不上祝寿贺寿,诸位官员都比章年卿年长不只十岁,和章年卿年纪相当的大多是微末小官,只有一二出类拔萃的青年人。年轻人能和章年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长辈们总不可能拉下面子来讨好章年卿。   可老官们又不愿看着年轻小辈借此机会和章年卿交好。索性怒斥底下人,直言他们只会阿谀奉承,钻营门道。训的底下人都不敢直接和章年卿打交道,只能暗暗给章年卿大开方便之门。   官场上一贯好使的’夫人外交‘,也在章年卿这里碰壁。章年卿的夫人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新嫩的像刚捞出来的脆藕一般,也不知章年卿给她叮嘱了什么,只见她滑不溜秋,见人便甜甜的叫姐姐,夫人。遇事只避不答,哪里像个好说话的样子。   大家把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章年卿孩子什么,得,这次更干脆。人没有孩子!   冯俏跨出澡盆,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小少爷呢?”   云娇笑道:“奶娘抱着呢,就在外间。”   小鹿佑一步也不肯离开娘亲,小家伙坏的很,知道冯俏在沐浴,死活要进去。冯俏怕里面水汽蒸腾闷到他,让奶娘抱他出去,小家伙就开始哭天嚎地。最后还是奶娘有办法,站在净室前,将门开条缝,小家伙兴奋的快从奶娘怀蹦下去。冯俏又好笑又无奈。   托小鹿佑的福,章年卿这次见到许多久违的朋友。储谦、杨久安、孔穆行都不远千里来祝贺。杨久安长高了,别于当年少年世子的模样,如今真有几分翩翩贵公子的风度,唇红齿白,像个小白脸似的。好在身上的皇家威仪不减,到也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娘。   储谦站在杨久安身边,两个人长的像亲兄弟。储谦本就是杭州才子,温润秀朗,如今在御前伺候,天子近臣,连谭宗贤见了都要颔首称一句储大人。储谦官运亨通,身份今非昔比,他脾气温和,鲜少发怒,却总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让人压力倍增。   这次储谦能告假来泉州,还是开泰帝亲自准的假。他身兼看着杨久安,别让杨久安闯祸的重担。故而,储谦和杨久安总是同进同出,两人身量相当,气质雷同,不知道还以为两人是表兄弟。   王国舅和谭宗贤人不到礼到。谭宗贤送的东西平平无奇,一只长命锁,和一些小孩子的衣物,鞋袜,小弓箭什么的。惹得冯俏直嘀咕,“太亲密了。”谭宗贤虽送的东西不贵重,却是只有两姓交好的亲近人家才送的。   章家和谭家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章年卿不知道谭宗贤是什么意思,还是笑纳了。来送礼的人是李舒,李舒恭恭敬敬的问,“我能看看小少爷吗。谭大人还惦记着孩子长的什么模样。”   章年卿笑着点点头,亲自把孩子抱过来。李舒尴尬一笑,章年卿分明就是不让他抱的意思,若是女眷抱着,他还能说一句,我看不清,来让我抱抱。毕竟他不能唐突,和女眷挨得太近。   如今……唉。   李舒仔细看了几眼,从眉眼看到嘴唇,真心实意赞道:“贵公子长的可真漂亮!”章年卿面无表情,你儿子才漂亮,你们全家都漂亮。他生的是儿子又不是闺女!   李舒见章年卿脸色不好,识趣的退到席上。   王国舅送来的礼物就比较惊喜了。赵虎回来了!这么多年章年卿三番五次向王国舅讨要赵虎,王国舅总是插诨打科过去。这次赵虎能回来,大家都没想到。   其中赵鹤犹为惊喜,先兴冲冲和赵虎打了一架。发现赵虎的武功非但没有消磨,还精进不少。赵鹤又惊又喜,拍着他的肩不知如何是好。   赵虎道:“当初安置好小睿,我原本都在回山东的路上,突然出来一队人,把我绑走,扔到山西大营做苦役……我从小兵熬到小旗,这才知道是王国舅的阴谋。”   “后来呢?”赵鹤追问。   赵虎向来大不咧咧的,此时却沉默了片刻。他道:“后来王国舅走他的路子,把我提拔成千户。”   两人同时沉默,半晌,赵鹤才讽刺的问,“这么说,赵千户如今是王国舅门下的走狗了。”   “哥!”赵虎赤目怒道:“你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赵鹤冷哼一声,和他不欢而散。赵虎倍觉冤屈,无处诉说。   俞七和汪霭姗姗来迟,今日来的人多。汪霭迟迟疑疑,不敢踏进章府一步。俞七拍着他肩膀叹道:“至于吗。你就说是我漕帮的分舵主,谁敢来问你话,你朝我身上推。”   汪霭叹气,他太想来了。他快四年没有见过章年卿,如今小少爷出生,他更想见他们一面。当年汀安变故后,他、赵鹤、赵虎三人分道扬镳,如今物是人非,想再见一面都难。   汪霭知道他冲动了,这次他不该来。他是章年卿的底牌。章年卿最有力的一把刀。本该藏在黑暗里,怎能暴露在阳光下……   章年卿在门口迎客,远远看见疑似汪霭的身影,对左右嘱咐一句。立即有人跑进内院,向冯俏禀报,冯俏略一思索,叫来宜诗,笑眯眯的叮嘱几句。   宜诗一咬牙,跑到门口。拉着汪霭的手,朝后门走去。汪霭不明所以,尴尬的想把手抽出来,宜诗怒瞪他一眼,“还想不想见小少爷了。”   汪霭一愣,没有再坚持抽出手,他三步并作两步,和宜诗并肩齐行,小声问:“是章大人让你来?”   宜诗言简意赅道:“三少爷派人去内院通知的三少奶奶。”   “原来如此。”汪霭点点头,走了半晌,他忍不住问,“一定要这么拉着吗?”   宜诗心一跳,不动声色道:“你不打算以我未婚夫的名义进去,打算拿什么身份进去。”   “什么?”汪霭拧着眉。   “你不是想见小少爷吗。”宜诗低着头道:“你想进内院,只能这样。我是三少奶奶身边的大丫鬟,你想娶我,必须过夫人这一关。”   汪霭大惊,“我什么时候想娶你了。”   宜诗沉默片刻,松开他的手,“只是个借口,你别当真。走吧。”   汪霭愕然道:“不拉了吗?”   宜诗肩头微颤,低声道:“你说的对,不用这些虚的。”   我又什么时候说这句话了。汪霭一句话卡在喉咙了,最终又咽了下去。宜诗情绪有点不对劲,他识趣的不再说话。   赵鹤绕过书房去前院,迎面撞上孔穆行。看着他手上的东西,“孔舅爷,你这是……?”   “哦。”孔穆行将手上的画卷不动声色的的敲两下,笑道:“给俏俏画了副画,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不上礼单了。我给她送过去。”   赵鹤没有怀疑,笑道:“劳烦舅爷跑一趟,怎么不让下人送呢。”   孔穆行目光微闪,道:“左右无事,顺便去看看孩子。”   赵鹤点头表示明白,给孔穆行让路。   孔穆行进门却不见冯俏,只有珠珠和宜佳在屋子里守着。一问才知,冯俏抱着小鹿佑在花园招呼女眷,他想了想,把画轴交给相对稳妥的宜佳,嘱咐道:“勿必亲自交到少奶奶手上。”   宜佳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手里还忙着给阿丘少爷做袜子。   大门外,章年卿眯着眼睛,意外见到一个不请自来的人——刘俞仁。章年卿拱手道:“刘大人怎么有空造访泉州。”   刘俞仁苦笑一声,“碰巧。”真的是碰巧,近半年各地铁矿突然骤减,市面铁价上升。户部调查才知,市面上大量铁矿被不知名势力卷走,户部唯恐不妙。   因这些年刘俞仁在户部没有什么吐出的政绩,一直无功无过。刘宗光便刻意安排他走访各地,查探具体情况。刘俞仁是一月前到泉州地界的,那时他便听说了章年卿喜得公子的事。   冯俏有孩子了。   刘俞仁又惊又喜,那时便想来探望。又唯恐章年卿误会,经过近一个月的思想挣扎,刘俞仁还是决定来送一对长命锁,一对辟邪桃木牌,送完他就走。   章年卿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笑道:“你这是把做舅舅的活给抢了,也不怕孔穆行找你拼命?”   刘俞仁道:“我在衍圣公身边念了六年书,我也算看着冯俏长大,算我一片心意。”   章年卿道:“吃席里面请,礼物就不必了。内子虽没有正经亲哥哥,表哥还是有的,刘大人这个哥哥八杆子打不着的,我儿子受不起。”重重落在’我儿子‘三个字上。   章年卿也是今时今日才发觉他和刘俞仁有多像,刘俞仁在衍圣公门下念了六年书。算上在中学堂的三年,章年卿几乎也在冯承辉门下念了六年书。   刘俞仁的父亲是当朝首辅刘宗光,他的父亲是炙手可热的户部侍郎章芮樊。   ……他们何其相像,又何其不像。   章年卿如今有孩子了,心境也变了。他忽然明白了刘宗光的慈父心肠,若他有一个刘俞仁这般的儿子,不安顿好他的后半生,大概会死不瞑目。   人死如灯灭,刘俞仁若身后有个能依靠的人……能成现在这样?难怪刘宗光如此劳心劳力,给刘俞仁谋个好前程。   章年卿摇头笑笑,将刘俞仁的礼物送到门房随便安置。将他的礼单却悄悄收了起来,冯俏掌内宅,虽然这次的满月宴两位母亲没让冯俏操持。依冯俏的性子,这段时间忙完后,一定会把礼单重新登记一遍。章年卿不欲让她知道刘俞仁来过。   哪怕冯俏对刘俞仁一点男女之情都没有,章年卿仍嫉妒那声亲密无间的寿哥。若是他见过当年年幼的冯俏和已经半成人的刘俞仁,许是不会觉得什么。一如孔穆行,冯俏当时那么小,谁会多想。   可一旦两人的年龄不再是,三岁,十二岁;六岁,十五岁;九岁,十八岁。横跨数年后,十八岁的冯俏和二十六的岁刘俞仁。成人后,年龄的差距已经从面容上无法分辨,章年卿不由的不多想。他也是男人,他知道冯俏有多美好。   让他们做一辈子兄妹吧!章年卿暗暗下定决心。   章年卿在宴会开始前,特意将刘俞仁的礼单扔进书房的暗格里,重重扣上盖子。心念一动,有些想冯俏和儿子,便去后院看她。   却和孔穆行一样扑了个空,“这是什么?”章年卿疑惑的拿起八宝格上的画轴。   宜佳端起线箩,慌慌张张站起来,“是孔舅爷带过的来,说是让我亲手交给少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132章   章年卿看了眼宜诗手里未做成的袜子,笑道:“行了,你下去吧。”他拿起裹着暗红色布袋的画轴,看了看,又放下。拉好褪下一半的兜袋,放回原位。对宜诗道:“把东西放到卧室。”   “是。”宜佳立即起身去做。   章鹿佑小少爷今天十分给面子,虽然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孔穆行亲手给他剔胎发时,也不哭不闹的。乖的孔穆行只想抱着他亲亲。   经过一天的折腾,冯俏终于得以歇息。阿丘睡着了,奶娘抱着去了孔丹依处。孔丹依明日就要同孔穆行一起离开了。冯俏百般撒娇也无济于事,只能就此作罢。   沐浴后,云娇正帮冯俏绞干头发。章年卿掀帘进来,习惯性的接过云娇的活,看了眼还未打开的画轴,他问:“穆哥送你的画,怎么不打开看看?”   “哪呢,哪呢?”冯俏东张西望,高兴道。   章年卿长臂一伸,替她拿过来。冯俏迫不及待的拆开,愣住了,“这是表哥送来的?不像穆行哥的手笔啊。”不禁起身靠近烛光,笔触越端详越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寿哥!冯俏眸光一闪,立即合上画轴。   “怎么了?”章年卿略微艰难的从冯俏手里抽出画,他力气太大,冯俏攥着画轴尾端不肯松手,’嘣‘一声,掉出来一叠纸和一块红布,不知裹的什么东西。   冯俏以为那叠纸是信,慌忙捡起来。章年卿脸上噙笑,颇为好奇,“什么东西?”声音淡淡,听不出异样。那叠纸被章年卿强硬抽走,冯俏握着红布的硬物,暗暗祈祷。   “银票?”章年卿微讶,“这么多。”居然整整六千六百六十六两,很吉利的数字。   冯俏松了口气,“我就说怎么不像穆行哥的手笔,也不知他请谁代画的。”心里略微有了底气,抖开红包一看,是一把精致小巧的长命锁,她在自己脖子上比划的一番,“好小巧。”   “大概是为了容易放进画轴吧。”章年卿不以为意道:“穆哥可真是大手笔,这钱我看还是还给他吧。长命锁咱们收下,他还有一家老小要……养。”   章年卿忽然顿住,看着画卷落款:寿安堂,久久沉默。   冯俏察觉的章年卿的视线,有心想解释什么。最终,什么都没说。   章年卿占有欲太强了,尽管他把这称之为爱,冯俏还是觉得不舒服。好在她九岁就认识章年卿,章年卿不好说什么。若他们真是掀了盖头才见面的小夫妻,如今不知道闹了多少次膈膜。   冯俏心底微微抵触这样的章年卿,她是人,这辈子会遇见很多人。若章年卿真的肚量狭隘到,容不下她生命里出现的,任何一个没有血缘的男人……那,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冯俏沮丧不已,她待章年卿的心竟然是无原则、无底线的。这让冯俏感到很恐慌,她已经这么爱章年卿了吗?她按了按自己胸口,砰、砰、砰——   她不清楚这是不是答案。   章年卿低头看着只及他胸膛高的冯俏,冯俏在月子里养的极好。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嬷嬷,极为清楚怎么将女人的身子调到最佳状态。阿丘出生后,冯俏越显风情,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滟滟春波,勾的章年卿一度移不开眼睛。   幸而冯俏骨子里庄妍靓雅,平日稍加克制,便是媚也不会太惹人眼。章年卿伸手揽了她的肩,见她手按在波澜起伏的胸口上,不禁一笑,“好了,舍不得就不给了。自己留着花。”   “啊?”冯俏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哦,哦。给穆行哥就给穆行哥吧。”   两人都不再提画的事,脱鞋上床后,毫无睡意。章年卿闲话道:“我听储谦说皇上今年好像要办秋闱。”   冯俏从章年卿宽厚的胸膛抬起头来,“恩?在哪办。”   “南苑围场。”   冯俏毫不意外,“果不其然,我就猜皇上不会离京城太远。”她叹气道:“那我娘就不能休息了,估计回去没多久,就要去围场。”   章年卿失笑,“你就知道师母一定会去?”   “当然。”冯俏信心十足,得意洋洋道:“就看是以孔家女儿的身份出席还是冯阁老的夫人身份出席了。”   章年卿心念一动,问她:“你想不想出席?”   “恩?”   章年卿学着她的语气道:“就看你是以衍圣公外孙女的身份出席,还是章夫人的名义出席。”   “混蛋。”冯俏捶他一下,笑骂道:“你还拿我开玩笑。”   章年卿被她小猫踩。奶的力气轻砸一下,大笑不已。两人正笑的欢乐,阿丘哭闹的声音传来,门外一阵骚动,章年卿坐直身子,拢好衣服,对外面道:“直接抱进来吧。”   奶娘抱着阿丘进来,苦着脸道:“小少爷哭闹的不停,奴婢实在没办法……”孔丹依也被不给面子的小鹿佑气笑了,直言给冯俏抱过去,她不要了。明日还要早起呢。   冯俏在里侧睡着,行动不方便。章年卿下床去抱孩子,小鹿佑一到父亲怀里,立即瘪瘪嘴不哭了。揪着章年卿前襟,小手力气十分大。   章年卿笑着抱给冯俏看,“你看他力气多大。”   冯俏试着一掰,小鹿佑拳头攥的紧紧的,试了几次都没有掰开。冯俏也敢用太大力气,小孩子骨头还软,她怕掰坏了。她好笑道:“该不会是生了个小项羽吧。”气拔山河力盖兮。   “那感情好。外公可开心死了。”陶金海是半个武将,最欣赏武功高强的人才,章年卿调侃道。   养儿不知岁月愁,临近年关的时候,陶茹茹也回河南操持庶务了。临走前特意抱了抱已经半岁的孙子,拉着冯俏百般叮嘱。   陶茹茹原本想带青鸾回去,却被章年卿给拦了。阿丘满月酒的后,章年卿特意和赵虎见了一面。问了赵虎许多详情,确定了当年救青鸾的确是四皇子。   赵虎道:“王国舅让我带着四皇子和王皇后先绕着江河躲藏半年,再重新把她们安置回京郊的一处别院……那时我不知是青鸾小姐,若我知道肯定拼死也要把她送回河南。哪里会阻拦。四皇子瞒着我,偷偷救人不说,还把人送回去。惹得我们下落差点暴露。”   赵虎一砸桌子,章年卿陷入沉思。虽然早已料到,如今听此噩耗,章年卿还是倍觉心疼。青鸾天真活泼,招人疼爱。连阿丘对她都亲近有加,一日见不到姑姑。小手指着青鸾的西跨院,咿呀咿呀的闹,朝西边走他就笑,朝东拐他就哭闹。   青鸾对他也是爱的不得了,阿丘力气大,五个月开始最明显。手中抓着什么重东西,能拿好长时间,也不觉得累。   青鸾的手上的玉镯玉佩都是这个小家伙给砸碎的。小家伙脾气坏的很,喜欢的东西拿着,怎么要也不给。不喜欢了说砸就砸,连一个让你从他手里拿下来的机会都不给。   冯俏和章年卿都想把他这个坏毛病改过来,青鸾却宠着他,小手一挥,大包大揽道:“阿丘打坏的东西,我替他陪。要多钱,我去外公那支。”   冯俏哭笑不得,“这是钱的事吗。”   章青鸾不以为然,“我小时候还揪我外公胡子呢。睡觉的时候都不撒手,现在不也不揪了。”   冯俏哑口无言。   一来二去,小鹿佑对青鸾比对章年卿夫妇还亲。   这样的青鸾,章年卿怎么舍得她和前途未卜的四皇子扯上关系。   陶茹茹离开的时候,思索再三,道:“就算你们想把青鸾留在泉州,今天过年也得让她回去一趟。你外公写信嘱咐了好几次。”   青鸾也在对章年卿撒娇,“三哥,我想外公了。”眼圈有些泛红。   章年卿只好答应。   今天冬天,章年卿和冯俏没有留在泉州过新年。章年卿在市舶司任职满三年,恰好赶今年冬天回京述职。风雪极大,章年卿将市舶司杂务交给陈伏打理,带着冯俏回京。   回京后,章年卿那些狐朋狗友们闻风而动。章年卿日日不沾家门。冯俏都不得不佩服章年卿,但凡他交的朋友,不管多少年没联系,再见面总是一如往昔,一点生分也没有。   这几年章年卿外放他乡,去哪都带着冯俏。同僚不禁嘲笑,“没想到你章年卿也惧内。”   章年卿皱眉,他不喜欢这个词。他和冯俏感情好舍不得分开,说他宠妻也好,怎样也罢。用上惧内两个字,章年卿便浑身不舒服。他笑笑,“谈不上惧内,我们少年夫妻。在一起不易,能带着就带着了。”   大家酒意微醺,谁也没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章年卿叹气,却无可奈何。   章年卿快半个月后才知道,王国舅重病多时。消息还是冯俏告诉章年卿的,她压低声音道:“……是秋闱时候的事。二皇子和四皇子起了冲突,却无意箭伤王国舅。”   冯俏唏嘘不已,“原本不是什么重伤,可王国舅年事已高。中箭之后整个人都老了一大截,整日卧病在场。听说四皇子一直近身照顾,皇上也默许了。”   “皇上都默许了?”章年卿酒意顿时去了一大半,喃喃道:“看来王国舅真的时日不多了。”不然皇上也不会放四皇子出入王家。   章年卿对王国舅感情很复杂,两人是同一阵营的,但更像敌对的对手。偶尔,王国舅待他还有几分亦师亦友的关心。章年卿很难定界这种感情。   如今乍闻王国舅时日不多,章年卿发现,他居然有一丝丝的难……过?   章年卿使劲甩甩头,也不知是想甩走这奇异的感觉,还是甩醒自己醉意浓浓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33章   大雪飞扬,马车慢吞吞在路上走着。王国舅的府邸和衍圣公相隔不远,都是京城最靠近皇城,地段最贵,占地最大的两所宅子。   王家比孔家气派,进门偌大的雁翅影壁,无一不显示着一门十一位皇后的尊贵。章年卿派人递了拜帖,和冯俏一起坐在马车等待。   门房速度很快,很快有人请章年卿夫妻进去。章年卿下车后扶了冯俏一把,下人带路,一过二门,章年卿便发现四皇子等在圆拱门处。   章年卿和冯俏对视一眼,还未说话,便听四皇子道:“……外公说我不能到门口去迎你们,只好在这等着。”他声音平静,目中隐隐闪着泪光。   冯俏打量着他,十五的少年长大了,修身挺拔,欣秀俊雅。真真是皇家的儿郎,不管昔日多么狼狈,回京城养几年,移居养气,竟也看得出几分尊贵。他穿着玄色大氅,袖口着层层云纹,银线耀眼折光,泛着冷冷雪光。   四皇子神色有些疲倦,交领处还有些暗渍。冯俏一直盯着他,四皇子下意识低头,看见衣服上不雅,忙退一步拱手道:“阿俏姐姐见笑,方才喂外公喝药,衣衫不整,污了衣裳。泫雅,带章大人二人进屋。我去去就来。”   冯俏微愣,怎么把他和当年那个吃糖吃的满嘴糖渍的睿儿联系起来,尽管,他还叫她阿俏姐姐,冯俏唤道:“四皇子。”   “恩?”四皇子不明所以。   冯俏盈盈行礼,巧笑倩兮,“四皇子如今身份尊贵,今非昔比。阿俏姐姐这种话,还是莫要再叫。以免惹人闲话。”   那边静了许久,四皇子望着冯俏。又看看她身边的章大人,章年卿身披鹤氅裘,白狐狸毛翻领,和冯俏梅红色披风帽兜白色缀毛如出一辙。不知是不是两人都从南边回来的原因,格外怕冷,一个比一个裹的严实。   章年卿身形宽大,本就显得伟岸。此时站在冯俏旁边,更显冯俏娇小玲珑。冯俏其实并不低,四皇子心里很清楚,他从她身边擦过时,冯俏只比他低一个额头。   四皇子缓缓舒出一口气,“知道了。”   章年卿始终耐心的在旁边等着,他和四皇子无话,行过礼后便不再说话。四皇子回应后,冯俏同章年卿携手离开。   两人背影很是好看,一红一玄,在雪地里照相辉映。不知章年卿说了句什么,冯俏摸了摸他耳垂,笑的肩头直缠,举止亲密。   四皇子觉得胸口有些闷,天气太冷了,冻的他指尖发凉。   章年卿偷偷握住冯俏的手抱怨,“耳朵都快冻掉了。”“是吗?”冯俏兴致勃勃的去摸他耳垂,果然又冷又硬。冯俏悔不当初,“我给你捂捂。”她手里抱着手炉,带着冷梅香气,又香又暖。   章年卿见她指关节都冻红了,微怒的拉下来,“大庭广众的丢不丢人。”   咦,这还是章年卿第一害羞。冯俏感到很新奇,以前都是章年卿没皮没脸的,怎么阿丘都有了,他反而害羞起来。闷闷一笑,顺从的放下手。   王国舅卧病在床,没有冯俏想象苍白。他气色很好,显然被照顾的不错。泫雅喊了两声’王国舅‘,王国舅才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他望着碧色床幔,慢慢笑了,气若游丝道:“我还活着呢,真好。”声音满是庆幸。   冯俏鼻子一酸,偎在章年卿怀里。   章年卿对王国舅道:“国舅爷,我和内子来看你了。”   王国舅立即转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有些惊喜,他伸着手道:“你们两个都来了。”顿了顿,自嘲道:“真没想到,你们两会来看我。”   章年卿把王国舅胳膊放回被子,替他掖好被角,问道:“怎么回事,去年的时候王国舅还能跑到泉州去跟我们小两口吵架,怎么今年就倒下了。”   “一言难尽,坐。”王国舅摇摇头,眼睛四处张望,“孩子呢,你们没把孩子带回来吗?”   冯俏忙道:“大冬天的,没敢带他出来。在衍圣公府上放着,我爹娘都在那边,家里人齐。”   “这样。”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王国舅望着二人,慢吞吞道:“以前看你们好,觉得你们是少年心性不会长久。后来看你们好,不禁感慨,人生在世,能得你这般……你很有福气。”他拍着章年卿手,羡艳道:“不知道你上辈子积了什么德,这辈子什么都好。什么都顺顺利利,干什么老天爷都偏帮着你,真是好福气啊。”   章年卿笑,“我有什么好福气。论家世,我比不上刘俞仁,比不上杨世子,比不上一门十一位皇后的王家。论妻族……”   “论妻族,我曾经还想托嵇玉涛说媒,把我的小女儿许配给你。”王国舅看着冯俏,摇头道:“可惜被衍圣公先下手了。我原想着等着你高中状元,我来个榜下捉婿。谁知衍圣公在你中解元的时候就把你捞走了。我不服气啊,想着我闺女国色天香,那冯家小丫头是什么人,一个乳臭未干的毛丫头,这就急着定亲了?”   说道得意处,王国舅有些神采飞扬的。冯俏也不恼,笑吟吟的看着他们说话。王国舅叹了口气,“后来我几次托嵇玉涛去去拜访你父亲,你父亲都未答应。便没有再坚持……后来一见冯俏,我才恍然大悟。章年卿你没有冯俏好。”他点点头,又重复一遍:“你配不上冯俏。”   王国舅将这些说的风轻云淡,若略掉那些阵营游说,似乎真的有趣不已。王国舅大概不知道和章芮樊和他什么都谈过了吧。章年卿笑着,没有揭穿他。顺着他的话道:“真可惜,我差点就和王王国舅成为亲家。唉……”   冯俏在章年卿腰上拧了一把,章年卿面不改色,连连点头,“王国舅说得对,娶个小丫头,别提多闹心了,什么都得哄着她。”   冯俏傲娇的抚着袖子,“王国舅说的是你配不上我。”   章年卿低低笑了,“那可怎么办。你孩子都给我生了,这时候退货有点不厚道啊。”   三人一起大笑,四皇子跨进门,好久没有见王国舅这么笑过了。   章年卿不得不承认,抛开两人之间的龌龊而言,王国舅还是很有趣的。如果四皇子不是这么弱势,章年卿到真的心甘情愿辅佐四皇子,带着章陶两家站队,和王国舅成为无话不谈的忘年交。   只可惜……   章年卿微微一笑,王国舅若挺不过去这道生死大关。四皇子和宫里那位三皇子也没什么两样。也难怪王国舅此时病危,还不肯用宫中御医,他不敢死。   府里往来出入都是民间大夫。连一应药材,都是王国舅库房里自己出,实在没有,也是王国舅手下一行三人亲自去买。在不同药铺,买不同药材,一式三份,谁也不知道他会用哪副药。   如此这般,王国舅也挺过两个多月,直到今天。   王家除了王国舅坚持匡扶正统。其他人都未必,王家是靠女儿缔系皇家这么多年的。谁当皇帝,对王家来说并不重要。只要皇后还是王家的,王家就不会倒。   四皇子的弱势在他手上什么都没有,即无武将傍身,又无文臣辅佐。王家下任掌门人只要稍加权衡,四皇子就会被放弃。   章年卿想,如果他是开泰帝。会直接了结王国舅,他有六个儿子,小齐王如今虽娶了徐科君,再让他娶一位王家的女儿,想必他也很乐意。将来小齐王称帝,并封东西宫两位皇后,前朝也不是没有先例。   王家很好安抚,他们要的东西太容易给。王国舅一旦倒下,四皇子必败无疑。章年卿摇摇头,越发坚定和四皇子远离的心。   章年卿问王国舅,“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中箭呢。听说是二皇子在围场伤了你?”   王国舅苦笑,凭章年卿的本事,打听出来是迟早的事。索性道:“说来说去都是前孽。之前睿儿和宣武大将军在金銮殿起了冲突。因睿儿受了重伤,皇上没有处罚,二皇子一直怀恨在心。”   亲情到那边都一样,四皇子觉得王国舅宠他疼他,郑乾欺负王国舅是无恶不赦。可在二皇子眼里,宣武大将军是他的亲舅舅,是他能骑在脖子上撒欢的舅舅。   郑贵妃时常告诉二皇子,以前郑乾还不是宣武大将军,是宫里的虎贲军首领。二皇子才两岁,郑乾常常偷偷溜进内宫,就为了抱一抱二皇子。二皇子那时候笑,动不动尿郑乾一身,郑乾穿着铠甲,连个换衣服的地都没有。   一回军里,大家闻到他身上的味。都说他管不住裤裆里的东西,尿到自己身上了。郑乾从不解释。   二皇子忿忿不已,四皇子头大的像大头鬼一样,也不知是什么做的。大家只看到四皇子受伤了,只有二皇子知道,宣武大将军也伤的不轻。可没人关心。   郑乾几次夜里犯头疼,疼的睡不着觉,翻来覆去。靠着郑太妃给他的安神丸,一日日熬着。   二皇子一直想报仇,想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泥腿子四皇子看看,什么才叫皇子。   终于让他等到机会,围场上,二皇子主动提出来要和四皇子比试。那种场合,四皇子不答应也得答应,如不然,即便他将来继承大统,这件事依旧会被当做笑柄,遗笑千年。   四皇子会骑马,他跟着赵虎东奔西跑的时候,不是在马背上,就是在船上。若不是赵虎真真切切教了些防身的功夫和好一些东西,王国舅也不会废老鼻子劲把他安排到山西当千户。   赵虎是赤子之心,待人真诚。做事却毫不含糊,王国舅真的很欣赏他,一直冀望他能在兵营里干出一番成绩,届时能协助四皇子的千秋大业。   只可惜赵虎不争气,没有野心。稍微活的舒坦一些,便止步不前了。赵虎是个及时享乐的主,王国舅无可奈何,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四皇子答应了,两人策马奔进深林里。   二皇子故意把四皇子引到僻静处,拉弓对着他,冷声道:“乡巴佬,你不是很厉害吗。来啊,咱们比比谁的箭更快。”   四皇子不会射箭,他只会摆花架式,真真正正射箭,准头不好。   二皇子当然不会真的放箭,不管他多么瞧不起这个泥腿子,四皇子的的确确是正宫嫡子。他若杀了四皇子,天下人只会骂他狼子野心,图谋不轨,白给小齐王腾位子。   可四皇子不知道,他考虑不到这些。看着箭,他只想着自己不会射箭。怎么办,他难逃一死,急中生智,他策马凌空虚晃,抽出一根羽箭,胡乱挥舞。冲到二皇子身后,慌不择路的逃跑。   箭锋很厉,无意中划伤马的眼睛,和二皇子握着缰绳的手。马嘶吼一声,将二皇子重重摔在地上,他翻滚一圈,迅速爬起来。   看了眼地上因疼痛打滚的马匹,吹一声口哨,立即有人牵来新马。二皇子冷冰冰的翻身上马,扬鞭,“驾——” 第134章   二皇子和四皇子这边一有动静,立即有人通知开泰帝。开泰帝假装不知道,不仅没有管。还撤走了一干侍卫,只留二皇子和四皇子的人。   开泰帝要装傻,王国舅可不敢卖愣,四皇子是他的命根子。四皇子的人偷偷来报信,他二话不说便装病告假,直言身子不舒服,云云。   开泰帝兴味索然,也不能真拦着。只盼着二皇子能有当日四皇子一半的狠劲,现在已经下手。他对王国舅笑道:“去吧,年纪大了,还是得保重身体。”   王国舅立即摆出老态龙钟的样子,有气无力道:“谢皇上。”   王国舅在自己帐篷里打了个转,忙骑马赶去。一路沿马蹄印追上,正逢二皇子搭箭对着四皇子,王国舅想也没想就扑过去。   二皇子原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四皇子,哪知王国舅突然扑过来。一失手,箭居然真的射出去了。好巧不巧,正扎进王国舅胸口。   不过落到王国舅睿儿眼里,便是另一幅场景了。   冯俏唏嘘不已,“怎么会这样。”   辞别王国舅,回去的时候已是下午。章年卿冯俏在衍圣公府抱回孩子,同冯承辉夫妇一起回了孔家。衍圣公给小鹿佑取好了字,但没告诉章年卿,他道:“阿丘满月宴过得太大了,对孩子不好。字便不急取,等他开蒙,我再告诉他。”   冯俏章年卿都知道衍圣公这是为他们好,齐齐谢过不提。冯承辉倒是郁闷的说了句,“谁给孩子取的阿丘,土里土气的。”   冯俏和章年卿互看一眼彼此,满眼无奈,异口同声道:“是我取的。”   冯承辉冷哼道:“你们夫妻两这样的学问,就取这样的名字。”   冯俏章年卿默默替彼此的起名水准尴尬片刻,都不觉得是自己的’功劳‘。反而为自己体贴对方而洋洋得意。   章年卿回京述职后,又被安排到泉州继续任市舶司提督,纵然在一众提举中,章年卿独一无二的提督显得异常荣光,可他还是很郁卒,不解的问储谦:“我这次考评没得优吗?”   储谦点点头,风轻云淡道:“你没被连降三级,我已经很意外了。你也不看看,你在扬州那一趟得罪了多少人?人家好好的小妾被你生生分离,如今滚到野男人的被窝。你还问你考评,笑话。”   经山东监考和扬州瘦马案后,章年卿身上已经牢牢贴上“爱管闲事”的标签。向来人缘极好的章年卿,第一次在人际关系上遭冷遇。   “早知道就不带冯俏回京了。”章年卿灌一口闷酒,他满心欢喜的以为他这次述职后回留京。老婆孩子都带来了,结果又要回去。   冯俏也有些失望,但没有表露出来。安慰章年卿道:“大不了再熬三年嘛。泉州风光秀美,气候宜人。是个定居的好地方……”   章年卿还是眉头紧皱,一脸不高兴。   冯俏抱着他的胳膊道:“人挪死树挪活,你经营一个地方也不容易。难得在泉州攒下些家当,一到京城又得重新开始。迟早都是回来,不急一时,恩?”   章年卿忽然问:“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离京?”   冯俏心虚的低下头,当初是她一个劲怂恿章年卿走的。这些年章年卿的经营不在京城,她有一半责任。勾着章年卿手心挠,不知要说什么好。   章年卿到没有怪冯俏的意思,况且他也不觉得自己当年离京,是因为冯俏想让他离京。只是,世事一但不按自己料想的走,人便会忍不住质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的。   好在章年卿没有纠结太久,他不是喜欢计较细枝末节的人。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想再多也没有意义。章年卿在京城过完了春节,开泰九年开春的时候,才悠哉悠哉的回到泉州。   章鹿佑小少爷长的虎头虎脑的,十分的聪明。他发扬了自己小时候力气大的优点,陈伏让木匠坐了个小木车送给章鹿佑小少爷。   小少爷的用法却是十分奇特,他不坐。一只手拉着小木车,咣当咣当满院子乱撞。没几天,小木车变的满目狼藉。不过到很结实,拉到章鹿佑小少爷两岁的时候,它依然顽强的没有散架。   可喜可贺的是,阔别一年的章青鸾也终于回来了。去年冬天,陶茹茹把青鸾带回河南后,陶金海便舍不得放她走了,在家留了一年,这次章青鸾依旧是偷跑出来的。   章青鸾抱怨道:“外公和娘在给我问亲,他们打算今年就给我把亲事定下来。”   冯俏懵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青鸾今年掐指一算都虚十三了,也该到问亲的年纪了。她还来不及感慨岁月流逝,便被章青鸾一句大雷砸的晕头转向。   河南,陶金海豪气万丈的对章青鸾道:“外公为你找这天下最好的男儿当你的夫婿。”   “那你帮我找我的小哥哥。”章青鸾不想成亲,搪塞道。   冯俏知道救青鸾是小睿,她磕磕绊绊的问:“你真的非他不嫁?”不至于就一见钟情了吧。   章青鸾都也没抬,沮丧道:“当然不是啊,我都忘记那小哥哥是人是鬼了。我就是想着以前外公都没找到这个人,时隔这么多年。他一定找不到。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了。”   冯俏暗暗松了口气,好笑的问:“是谁当初说,在河南随便找个人嫁了的。”   “我那时候不懂事嘛。”章青鸾郁郁寡欢道:“我现在一点不想随便找个人嫁了。”   冯俏摸摸她的头,小丫头果然长大了。青鸾依恋的靠在她小腹上,“三嫂,你爹娘当初给你定亲,你甘心吗?”   冯俏一愣,扑哧笑了,“三嫂也是外公订的亲。定亲的时候我还小,父母之言媒妁之命。哪有我插嘴的余地。”   “那你嫁给三哥后悔吗?”   “为什么要后悔?”冯俏反问,“你觉得你三哥不好吗?”   章青鸾目露茫然之色,“三哥很好,可我不知道我要嫁的那个人,会不会和三哥一样好。”   这个冯俏也没办法给她保证,只能搂着她道:“我们青鸾一定会嫁个如意夫婿的。”   “若不如意呢。”   冯俏看着她一脸倔强的样子,仿佛走极端一样,反复的问她:“若我嫁的不好呢。”冯俏叹气:“有你三哥和外公在,她们只会把天下最好的男儿找给你。你有什么好怕的。”   章青鸾突然哭了,她泪流满面,“三嫂,天下最好的男儿,就会待我好吗。像三哥和外公那样?”   冯俏语塞,她道:“我们青鸾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呢。”   “万一他就是不喜欢呢。无论如何都不喜欢……”   冯俏失笑,“那他为什么要娶你。不怕你三哥和外公打死他。”   章青鸾怔怔的,烛光下看不清神色。只见她容貌妍丽,清雅脱俗,透着些许稚嫩和青涩。   京城,王国舅府上换上白灯笼,左右大门也糊上了白纸,到处都是惨白一片。   四皇子站在灵堂,静静的看着躺在灵棺里的王国舅。王国舅走的很安稳,笑容慈祥,面色极好,仿佛睡着了一般。灵堂偌大的奠字,照的四皇子眼睛格外刺痛。   王国舅终于还是没有熬过去,拖拖拉拉一年,名医请光了,药也吃尽了,愣是没有一点好转。绝望的四皇子甚至冒着风险请了御医,自己抓药也无济于事。   王国舅死在七十五岁这一年。临死前,他回光返照,抓着四皇子的手慢慢道:“睿儿,这些日子我总觉得大限将至,有些话我要叮嘱你。”   “不……”四皇子下意识的抗拒。   “睿儿!”王国舅有些严厉道:“你娘在宫里是什么日子,你明白。外公如何能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清楚。这辈子外公不求你报仇,你盼着你能让你苦命的母妃过一天好日子。”   四皇子想起母亲在后宫被郑太妃**的样子,他神色激动,大声道:“你当初不把我和娘送进宫,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我原本就不想做什么皇子,你非要逼我回来……”   “是!我逼你。”王国舅近乎讽刺的问:“四皇子现在要怪罪微臣吗?”   四皇子慌道:“外公,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睿,你必须立起来。”王国舅沙哑道:“不管你情愿与否,只有你自己立起来,才不会有人欺负到你头上。外公要走了,你若再不立起来,下一个走的就是你娘。”   王国舅近乎苛刻的道:“如果你今天坐在那个位置上。外公就不会连御医都不敢请,生生把自己熬死。”他故意误导四皇子,露出绝然的表情:“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能在保护你娘,你这个做儿子的若……权当你娘命苦。”   他含糊掉最重要的那句话,生生割着四皇子一颗血淋淋的心。   灵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四皇子回头看了一眼众人,白衣白孝,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千篇一律的悲伤,眼底都是麻木。天地茫茫,他忽然觉得孤立无援。四皇子在众人的目光下,一步步走出灵堂。他还有谁……   四皇子望向泉州方向,章年卿会帮他吗?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章。   爱你们~~~~ 第135章   王国舅一死,朝堂上的局势,立马从水深火热的局面降了下来。   开泰帝看中四皇子,似乎一门心思的要把他往帝王之位扶持,不仅让他朝上议事,下朝之后还把他带进紫来殿,专门教他看奏章。连自己亲生儿子小齐王都被冷落在一旁。   小齐王不仅不羞不恼,还一副本该如此的模样。见四皇子恭敬行礼,还亲切温和,积极的为四皇子出谋划策,一副好臣子的模样。   大家都说,福兮祸矣。王国舅如今虽去了,四皇子却被开泰帝所看重,也算不幸中的万幸。   开泰帝还给小齐王指了位侧妃,正是王家的女儿,只等王家女儿除孝后,便嫁进齐王府。   俨然要把小齐王和四皇子绑在一起。   开泰帝此举虽有私心,想让小齐王和大魏的下位帝王培养出深厚感情。大家虽诟病,也觉得无可厚非。在皇位面前,开泰帝已经退步。不过是让自己儿子和将来皇帝提前打好交道而已。这有什么。   平静之下,矛盾一日日激发。二皇子和四皇子之间越发水火不相容。   泉州,章府院内。章年卿合上储谦的信,三岁的小鹿佑满院子乱跑,冯俏坐在石桌前侍弄点心,只有章青鸾在一旁耐心的逗着小鹿佑。   “阿丘,到姑姑这来。”眼看章鹿佑快跑到章年卿背后,青鸾忙道,她拿出拳头大小的布老虎,里面塞着软沙子,小鹿佑很喜欢丢着玩。   “爹!”章鹿佑又清又脆道,他抱着章年卿大腿,仰头看着章年卿,渴望道:“爹爹,你还忙吗?你什么时候带我和娘去划船啊。”   章年卿摸摸他稚嫩的肩头将他高高抱起,塞到青鸾怀里,“今天就去。青鸾,带阿丘去换衣服。我和你三嫂说几句话,这就过来。”   “哦。”章青鸾怀里抱着胖墩墩的小鹿佑,沉的都说不出话来。   章年卿拿着信群给冯俏看,“皇上也太过分了!”冯俏信未看完,生气道:“睿儿现在无所依靠。他越宠睿儿,二皇子越恨睿儿。如今王国舅去了,这不是把四皇子架在油锅上烤吗。”   章年卿笑着,目光微闪,他握住冯俏的手,低声道:“俏俏。”   冯俏若有所感,在章年卿开口之前,先一步打断道:“……本就是权宜之策,如今王国舅走了。我们应该高兴才对。”   章年卿还想解释,“四皇子胜算很低,我……”   “我知道。”冯俏打断他,若无其事的站在起来。笑道:“不谈这个了,你不是说要带阿丘去划船,我们这就去吧。”   章年卿不动,看着她叹息,“你还是怪我。”   冯俏坚定道:“没有。”冯俏拉着他的手放在胸口,心跳平缓,她道:“我生在冯家长在孔家,幼承庭训,自古家规便是不掺和皇家是非。从一开始我就不希望你去管王皇后和睿儿,奈何当时情势所逼……”   冯俏脑海闪过四皇子落魄的样子,咬牙道:“我有理智。何况我们还有阿丘……”   “娘!”小鹿佑委屈的站在回廊上,旁边是一脸无奈的青鸾。“阿丘都等你们好久了。”   “来了。”冯俏温柔一笑,暗暗拉了章年卿一把,两人都不在提方才的话题。   章年卿若有所思,自己抱起儿子,带着妻子和幼妹出去游船。   京城,细雨绵绵。秋雨总是格外长情些,四皇子袖揣两本奏折,门一开,一股凛冽的凉意席卷而来。四皇子拢了拢袖子,一眼往下,皇城壮丽巍峨,宫殿富丽堂皇,气势贯山河。   四皇子不喜欢,他喜欢紧凑的美,左邻右舍的争吵打闹都在耳朵里。比如,汀安那座狭小的屋子,简朴的黑木门,门上还有一道稀稀疏疏的缝隙。趴在门里,依稀能看见门外的光景。   引路的小太监叫小安子,他将章年卿送到宫门前,忽然停了脚步,蹲下来用帕子给四皇子擦着黑靴上的泥点,小安子低声道:“韦爷爷说,他今晚在冷宫后那口井前等你。”   四皇子低声答一句:“知道了。”   韦九孝是和景帝时期的司礼大太监,齐王继位后,一直被闲置在洗衣房做主管。四皇子一步一个脚印,神色冷漠。这世上很多人都是被遗弃的,只有这些遗弃的人聚在一起才有力量。   以前四皇子渴望救赎,在冷宫时,他希望被人救出冷宫;被赵虎绑架时,他希望有人能救出他和母亲;王国舅去世时,他希望章年卿能遵守和外公诺言,继续扶持他。   可惜石沉大海,不管给章年卿写多少封信,章年卿从来都没有回应。仿佛他从来都没有收到过一样。四皇子渐渐心灰意冷,他看出章年卿的冷淡。   章年卿不回应,不拒绝,不答应。   四皇子感到很折磨。   后来遇到韦九孝,同样被盟友遗弃的韦九孝。那时候四皇子才意识到,他不是一无所有。他是皇子,和景帝的四皇子,他的母亲是皇后,他是大魏王朝唯一的正宫嫡子。他不能浪费这个身份。   这是外公……为他唯一争取来的东西。   韦九孝沙哑着公鸭嗓道:“……四皇子,别怕被利用,能被人利用是好事。如今王国舅倒了,二皇子又重新起来。齐王若还想维持这个平衡,必会开始重视你,重新给你背后注入权力。纵然这份拳只是一层虎皮,您也要狐假虎威做到底。你只要按老奴说的办,老奴会一直在你身后帮你。”   韦九孝盯着四皇子眼睛,一秒也不放过,他的声音又尖又冷,高声道:“四皇子!”逼迫他现在做出回答。   韦九孝并不甘愿选择这么一个懦弱无能的四皇子,可齐王不重用他。二皇子不屑他,小齐王他接触不到。韦九孝没有一点办法。   从皇上最亲近的司礼大太监到洗衣房总管的落差,各种滋味只有韦九孝自己知道。不过这没什么,成王败寇,能活着以不易。错了,重新选就是。   四皇子缓慢的点头,脑海里浮现的是章年卿当年对王国舅短暂的妥协。他点头道:“我知道了。”然后便大步离开。   韦九孝连个衣角都没捞到,看着四皇子的背影,暗啐:什么意思啊,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冯俏和四皇子从未发觉,他们遇事时不自觉再拿章年卿做标杆。纵然章年卿行事不完美,缺陷重重,可在同临险境,困难重重,选择极小的情况下。和章年卿走一条路,无形中是最安全最稳妥的办法。神奇至极,章年卿的行为的可以照搬为之,且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四皇子做的比韦九孝想象的还好,他将骄傲自满,狐假虎威八个字发挥的淋漓尽致。甚至有些癫狂的地步。四皇子给自己扯的一面旗是王国舅,皇宫里甚至暗暗传出流言,四皇子醉酒时,曾言:二皇子害死了王国舅,他迟早让二皇子血债血还。   很快韦九孝就知道四皇子想干什么。   “他想逼二皇子谋反!”陈伏和许淮异口同声道。   章年卿坐在太师椅上,看着二人难得言辞一致,微微一笑,“不错。四皇子步步紧逼,得寸进尺。嚣张至此实为反常,这不是他的本性。”   陈伏感慨:“如今都快小半年了,二皇子也是忍性大。”   “可他豁出命去扳倒二皇子又如何,白给小齐王做嫁衣。二皇子在,四皇子才有存在的意义,二皇子一旦除掉,四皇子必会性命难保。他这是火中取栗……不好不好。”许淮满不赞同道。   陈伏道:“许大人此言差异。”不待许淮说什么,陈伏对章年卿道:“章大人,许大人。陈伏拙见,四皇子如今未必不堪。权势中分权、势二字。权为三,**、掌权、用权。势为二,借势、运势。四皇子手中虽无权,可当今天子手中却有权。四皇子杀二皇子,是为兄弟阋墙。皇上杀二皇子是图谋不轨。是为,皇上出权,四皇子出名,以身为刀……”   章年卿替他说出最后二字,“杀之。”   许淮冷静道:“之后呢?之后他当如何自处。”刀光冷意。   章年卿用眼神安抚下陈伏,对许淮道:“知府大人。四皇子如今懂借势,他日便会运势。运势亦是运权。当日王国舅驾崩,四皇子失势,皆因四皇子无所价值,固而遭王家抛弃。但,若这件事可成,四皇子证明其能力与本事,不仅王家会重新靠拢过来,朝臣中支持正统的那一脉,也会从二皇子那边转移到四皇子身上。”   陈伏微微颔首,不断点头。人生难得一知己。与知己说话最为舒心,一个眼神过去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说上句无需解释下句,实乃畅意。   说来神奇,他和章年卿家境天壤之别,成长方式亦是天壤之别。却总在一些大事上,观点惊人的契合,如出一辙。   为此,章年卿不顾陈伏的百般推脱。硬是把矿务这块交给陈伏打理,十分信任。   门外悉悉索索的,章年卿不约而同看过去。章鹿佑穿着月白小直裰,大大方方的迈入正厅,像模像样的行礼:“阿丘见过父亲、许叔叔、陈叔叔。”小鹿佑生的明秀俊朗,糯濡可爱,分明是小一版的章年卿。   章鹿佑像章年卿多一些,尤其是眼睛和五官轮廓,唯有两颊的酒窝和雪白的肌肤跟了冯俏。别提多么漂亮可爱,陈伏许淮看着他心里都是爱极,柔声问:“阿丘找章大人干什么啊?”   章鹿佑清脆道:“不干什么。”他揪着自己小指头道:“他们不让我进来,说爹爹和叔叔们在讨论大事。可是,可是你们都说了一早上’大事‘了。”他不高兴道:“我爹爹还没吃饭呢。”   啊?陈伏和许淮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他们来的时候都日上三竿了。章大人说吃饭略耽误一会儿……   “阿丘!”章年卿立即训斥,他干咳一声,下来抱起儿子,狠狠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送进内院。   陈伏不禁摇头笑,“阿丘小少爷,可真是跟他爹一样。”一副反骨,说不让他干什么,非要干什么。他摇头道:“门口守着那么多人,居然拦不住一个三岁的孩子。”   许淮却道:“照章天德那个宠法,小公子再长大两年,上房掀瓦我都不奇怪。”   又成章年卿溺子无方了。 第136章   四皇子的骄阳跋扈,终于在开泰十一年的初春开花结果了。   冬末春初,京城还是细雪扬扬。琉璃瓦上的积雪还未消融,又盖了一层细雪。由宣武大将军授意的郑氏一族上折,奏请皇上为二皇子封王,择日前往封地。   一时满朝哗然,封王,意味着二皇子退出皇位斗争。   在如此激烈的斗争的关键时刻,二皇子突然急流勇退,大家都有些看不透这局势。   奇怪的是,不仅朝中宣武大将军奏请二皇子离京为王。连二皇子的生母,深居后宫的郑太妃也出面,在太后面前哭诉,说二皇子不堪大任,如今正宫嫡子归位,朝堂大势所趋,“放晋儿去吧。”她这般哀求道。   郑太妃在后宫盛宠近二十年,功力非一般小觑。一番声泪齐下,哭的太后和开泰帝当场拍板同意。第二**会便下旨封二皇子为合王,赏封地柳州,择日前往任地。   二皇子领命谢恩,几乎没做什么耽搁,花了两天时间收拾好府邸上的东西,带着生母郑太妃,由宣武大将军前往护送去柳州。   一切太过顺利,谭宗贤不由起了戒心,对开泰帝道:“郑氏一族不可尽数离京,他日生变,我们连个制衡的余地都没有。”   开泰帝深以为然,二皇子一行已经离京三十里。锦衣卫硬生生追上去,将郑太妃接回。开泰帝给的说词是,二皇子初封王,任地根基不稳。带着太妃多有不便,太妃还是由宫中赡养,待二皇子长大再接回不迟。   二皇子冷笑,他已经二十三岁,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四十岁才算长大。但二皇子无法忤逆开泰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看着郑太妃被接走。   郑太妃走时一直是笑着的,自信漂亮,虽年近半百,依然风韵犹存。她半分不怕,轻轻对二皇子挥手,雍容大气道:“哥哥,晋儿交给你了,请务必护送他平安。”   章年卿一直关注着京城的动静,纵然如此,消息传进他的耳朵里时,事发已有十天。   二皇子封王后,四皇子如日中天的宠爱,也随着二皇子的离开一去不复返。四皇子蓄势一年,还来不及发力,对手便离开了。四皇子的虎皮也猝不及防被扯下来,露出原本胆怯的模样。   连章年卿都不得不感叹一句郑乾聪明,宣武大将军不愧是宣武大将军,在战场上算的尽战心,在朝堂上依旧算尽人心。这招以退为进,绝了。   二皇子以最小的牺牲来了招釜底抽薪,将开泰帝加注在四皇子身上的宠爱尽数掀去。   二皇子不打这个擂台了,四皇子再也没有存在的价值。很快,四皇子边和当初的三皇子一起被留在皇后宫里’精心教导‘。   章年卿和冯俏都明白,四皇子被软禁了,也许终其一生再难见天日。   章年卿……选对了。冯俏心情很复杂。   二皇子和四皇子之争,看起来似乎告一个段落。底下的暗流涌动却从未停歇,开泰帝还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让小齐王当太子。   除非,和景帝的儿子的死光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和景帝活下来的三个儿子,不可能一夜全部暴毙。开泰帝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在他达到目的前,四皇子和二皇子都还有翻身的机会。   夜,漫长。   冯俏今天有点心不在焉,床幔半遮半掩,依稀可见她的香肩半露。章年卿察觉到她的惫懒,重重顶了一下,亲着她的肩头笑道:“想什么呢?”   冯俏闷哼一声,没有回答,蜷起身子捂着肚子。神色有些痛苦,她这边一动,章年卿闭着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冯俏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和极乐的颤抖不一样。仿佛……有些痛苦?   章年卿立即掰过她的身子,动作有些猛,冯俏倒吸一口冷气,细声细气道:“疼。”   “疼?哪里疼。”章年卿后背紧绷,立即抽出自己,傻眼了。小年卿身上带着猩红的血丝,章年卿不敢置信的看了看冯俏。小年卿出来后,冯俏的眉头舒展许多,俨然没有刚才的难受。   章年卿试探的摸上去,指尖淡淡血迹。他心一惊,缓下语气,观察着冯俏神色,指尖摸的更深。果不其然,带出更多血迹。章年卿闭着眼睛想了想,今天不是俏俏小日子……他的心迅速沉到渊底。哑声道:“俏俏,你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冯俏脸埋在枕头里,一句话也不想说。可章年卿的声音太焦灼,她只好勉强打起精神,“刚刚,你顶的太深了……疼。”   章年卿立即下床去叫大夫,两人心里都隐隐有了猜测,冯俏可能又怀孕了。只可惜两人没有发觉,还这么激烈的行房。   章年卿抱着冯俏,时刻关注着她腿间,心里又悔恨又悲伤。两人也不是第一次做父母了,怎么会这么蠢。冯俏想安慰章年卿,却有气无力的。   冯俏没章年卿那么悲观,她能感到孩子还在。虽然这话有点蠢,孩子还小,还没成形。冯俏应该是感觉不到什么的,可第六感告诉冯俏,事情没有那么坏。终于,她鼓足勇气,“我没事。”她抓着他宽大的手,重重握了一下。   章年卿感觉到她绵绵的力道,心里一酸,越发痛恨自己。反手握住她的柔夷,十指交缠,万分缠绵。   大夫和宜诗是前后脚到的,两人分别给冯俏诊过脉,老大夫先行开口道:“有滑脉的迹象……章大人也太不小心了。”老大夫是泉州当地人,看着章年卿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个儿子,难免语重心长道:“夫人身子康健,并无大碍,这两日小心调养。若七日后不在出血,孩子应该无碍了。”   章年卿敏锐的逮到重点,“你是说孩子可能保不住?”   大夫沉默片刻道:“夫人底子好,章府也不缺好药材,我给夫人开两贴安胎药……”在章年卿的目光逼视下,大夫无奈道:“章大人也不是第一次为人父母,孩子刚怀上,那经得起章大人这么折腾。”过了会,大夫问章年卿:“敢问章大人和令夫人多久一行房?”   章年卿悔恨的闭了闭眼,没有回答。他有些难以启齿,他二十出头,正是男儿血气方刚的时候,加上最近朝堂风云莫测。章年卿一身使不完的劲,都使在冯俏身上。   两人夜里百般荒唐,从未想过孩子的事,哪想到险些酿成恶果。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章年卿抱冯俏去洗了澡。两人都不敢看木桶里丝丝缕缕的血色,章年卿没敢耽误太久。给冯俏冲干净身子,便抱回床上,亲亲她的额头。   上次为冯俏接生的嬷嬷指使着丫鬟为冯俏腿下腰下垫枕头、锦被。章年卿抢了丫鬟的活,完全不假他人之手,一一自己动手。珠珠云娇只能在一旁打下手。   喝过安胎药后,冯俏俨然没有方才那么难受。还有精神促狭的对云娇珠珠挤眼睛,示意别管了,章年卿想自己动手,就让他自己动手吧。   云娇珠珠捂嘴暗笑,被章年卿发觉,回头看她们一眼,云娇珠珠立即你推我我推你的走了。再回头,冯俏眼睛亮晶晶的,笑意满满。仿佛已经忘记刚才的事。   “下次要给我说。”章年卿道。   冯俏无辜道:“我也不知道啊。”   章年卿瞪她,“你小日子来不来记不住。一次两次没来,还不叫大夫瞧瞧。”   其实云娇珠珠提醒她了。冯俏垂下眼睫,只不过她没在意罢了。生过阿丘后,她肚子里再没有消息。分明已经没有再用药,可不知为什么,她肚子里还迟迟没有动静。   大约孩子都是靠缘分的吧。   冯俏这么安慰自己,她不知道的是。青嬷嬷的药主治宫寒,兼疗避孕。之前她虽为避孕吃了数年药,却也因此调养好了身子。怀阿丘才那么顺利。   生阿丘后,两人还想给阿丘添个弟弟妹妹。一直没有在用药,反而弄巧成拙,一直怀的艰难。宫寒之人,月事也时常不准。次数多了之后,冯俏也不大关注月事。这才有今天的惊吓。   章年卿脸色铁青,坐在床边一言不发。显然是在和自己生闷气,却没有解决办法……他又不能剁了小年卿,只能自己生自己的气。   冯俏望着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心知哄不下他。手指偷偷去勾他的袖子,章年卿回头看她,冯俏努努嘴道:“不许生它气了。”意有所指。   章年卿冷冰冰道:“你不用管。”   冯俏叹气,“你这是气我还是气你。”   “当然是气我自己。”   冯俏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对,是该气你。那就罚你明年这个时候才许和我亲近。”   这算什么惩罚。章年卿气笑了,看着她笑面如靥,没有半分勉强的样子。心下微酸,点着她鼻子,打趣道:“当真一点都不恼我?”   冯俏嗔他一眼,“恼你?和我自己过不去吗。”   章年卿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37章   经章年卿精心照料,七日后,大夫总算给了好消息,“孩子保住了。”老大夫特地带了年迈的老妻,老婆婆温柔慈祥,不仅仔细问了冯俏近期月事,检查她身体。还嘱咐了好些秘事,羞的冯俏恨不得踹章年卿两脚。   别于怀阿丘的折腾,冯俏肚子里这胎格外的乖,虽然怀的时候惊险了些。孕期却异常顺利,连晕吐也很少。除了饭量大点,再没有其他毛病。   伺候这胎的嬷嬷说,“三少奶奶肚子里可能是个姐儿,闺女是娘的贴心小棉袄,奴婢当初怀我们家二丫的时候就特别轻松。”   章年卿闻言很高兴,大手一挥道:“托嬷嬷吉言,若真是个姑娘,赏你十两银子。”   冯俏低头摸了摸肚子,温柔一笑,也有些期待。   冯俏这次怀孕,没有请两位母亲过来。一来,两人生阿丘有了经验,这次章年卿也不离开。无需操劳母亲们。二来,京城不太平。   冯承辉在内阁如履薄冰,立太子之事告一段落后,内阁成了谭宗贤和刘宗光的角力场,唯有冯承辉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十分难受。刘宗光似乎有意在五大学士和六部尚书中撬出一个空位,闹得人人自危,无不谨慎。   孔丹依自然不便在此时离京,以免引人’小题大做‘。   自吏部开始调查铁矿骤减的原因,边镇军防和几处矿产重地,频频被查。因章年卿和陶金海的亲属关系,泉州和河南被查的次数已经远远高于其他人。   思量再三,章年卿只写了封信回去报喜。   这日用过午膳,章年卿陪阿丘在背百家姓,小阿丘贪玩,一点不愿意读书。和他少年天才的爹爹一点都不一样。章年卿三岁时把《百家姓》倒背如流。阿丘眼看四岁光景,连读都没有正经读一遍。   章年卿沉着脸道:“章鹿佑,今天你要背不下来前半阕,就不许吃饭。什么时候背下来什么时候再吃!”   “知道了,知道了。”章鹿佑满不在意道,专注的玩着手里的七巧板。   “章鹿佑!”章年卿拨高声音,拍桌怒道。冯俏吓了一跳,忙过去看。章年卿夺了阿丘的七巧板扔在一旁,脸色铁青。小鹿佑涨红了脸,伸长胳膊要回哭着要自己的玩具。   眼看父子大战一触即发,冯俏正想阻拦,章年卿一道凌厉的眼神刮过来,吓的冯俏不敢上前一步,他盯着冯俏赤白的小脚,扬下巴,“去穿鞋。”   冯俏讪讪的缩了缩脚,生怕章年卿迁怒,连她一起骂。只好对不起儿子,自己先去穿鞋。   那边小鹿佑已经哭了,他泪眼汪汪嚎道:“你不是我亲爹,你放开我。你不是我亲爹,我要去找我爹!”他手脚并用,踢打着章年卿。   章年卿不为所动,冷冰冰的重复:“背完今天的功课,你爱上哪找你亲爹去哪找。”   小鹿佑怒目,泪眼汪汪的,气势减弱不少,自己却一无所觉。   章年卿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目中慵散,微微冷意嘲讽。他常年浸淫官场,等闲小官都不敢与他直视,收拾个黄毛小儿自然是手到擒来。   哇呜呜——,小鹿佑终于受不了放声大哭。一边哭还便一边夺过章年卿手里的百家姓。委屈道:“背就背,谁不会背了。”   章年卿抬起的手又放下,想哄劝又放不下父亲的架子。慈母多败儿,冯俏已经那么娇惯阿丘了,他若再不立起来。这小子以后还会怕谁。   “背好了!”章鹿佑有些挑衅的把书扔在章年卿脚地下,倨傲的仰着脸。   这才多大功夫。章年卿微讶,抬起头,被他不服气的小模样逗笑了。强忍笑,冷着脸问:“这就背好了?那就背来听听。”轻描淡写的打压。   小鹿佑涨红了脸,果然被激怒了。气冲冲的拉了把椅子过来,手脚并用爬上去,居高临下的看着章年卿。   章年卿正坐在毯子上看他,本就是陪儿子读书。他没有摆架子,抱着小阿丘一起坐在地上。若不是阿丘顽劣,章年卿不也会非逼着他今日就要背出书来。怕他摔了,章年卿站起来,想抱他下来。   “不许站起来!”章鹿佑颐气指声道。一定要压章年卿一头。   “好好好。”章年卿无奈,从善如流坐下。   章鹿佑鄙睨的看他一眼,清清嗓子,傲然道:“赵田孙李周吴郑王,冯陈楚魏蒋沈韩杨。朱秦尤许何吕施张,孔曹严华金魏陶姜。戚谢邹喻柏水窦章……”只字不差将百家姓上半阙背下来。   章年卿闭着眼睛正聆听,忽然间阿丘停下来,问:“继续啊。”   “啊。”小鹿佑心虚的低下头,转而又抬起头,理直气壮道:“你只说让我背上半阙。又没让我背后面的。我不管,你把七巧板还给我。”不待章年卿答,自己跳下椅子。抓起自己的玩具,撒腿就跑,拦都拦不住。   扑哧,冯俏掩唇偷笑。章年卿瞪她一眼,捡起地上的书,拍拍灰,发现书上的褶皱。   大约小鹿佑背书是憋着气的,翻每一页都十分用力。   冯俏顺势瞥了一眼,笑的肚子疼,“小家伙可真是一点亏都不吃。”章年卿说让他背上半阙,阿丘便真的一个字都不肯多看。   难怪支支吾吾的背不出下阙。   章年卿弹她额头一下,“你还笑。我都快愁死了,也不知道阿丘是跟了谁,我小时候念书可没他那么淘神。”   “他还小嘛。”冯俏翻开百家姓给他看,“我们阿丘够聪明了。你看这前半阕多少生字难字,方才你可没有教他。他是自己看完背给你的,中间连绊子都不打。可见他是认识这些字的。”   章年卿若有所思,仔细翻了几页,“这倒是,阿丘识字可真不少。”   冯俏替他宽心,“这就对了。天德哥是我们最年轻的解元郎,也是最年轻的状元郎。阿丘是你的儿子,你对阿丘没有信心,对自己还没有信心?”   章年卿愁道:“别给我戴高帽子了。你儿子都不认我这个爹了,还指望我能教他。”   章年卿的性子确实不适合教孩子。冯俏暗忖,学问好和会教书是两回事。既然章年卿不适合教阿丘,她道:“天德哥,我想聘陈伏陈先生做阿丘的开蒙老师,你觉得可好?”   “陈伏?”章年卿手顿了一笑,淡淡道:“他忙着呢。你怎么会想起让他教阿丘。”   “恩?”冯俏不解的偏头,“你既然不愿意陈伏来教阿丘,为什么府里上下,都开始称陈伏为陈先生。我还以为是你的意思,不方便予我说,这才主动提起……”   章年卿扯了扯嘴角,沉默片刻,郑重道:“陈先生是个人才,不要将他埋没在内宅了。阿丘的开蒙老师我会留意。这件事你别管了。”   冯俏听出一咻咻意思,立即爬上他腿,好奇道:“陈伏干什么事了,让你这么夸他。”   章年卿深深看她一眼,“不是什么好事。”意思是你还听吗。   冯俏一脸期待,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章年卿看了眼她圆润的肚子,轻轻摸了摸。冯俏这一胎怀的是真轻松。怎么扭怎么走,孩子都不闹腾。实在不舒服了才踹一脚。如今她翻了个身滚在他怀里,也不见皱眉。小脸白里透红,嫩的快要滴出水来。当真比当姑娘时还要娇。   章年卿已经有八分相信冯俏这胎是个女孩。他拨开她覆额碎发,轻轻摩挲道:“前些日子外公在陈伏那买了一吨矿。”   “一吨?!!”冯俏倏地坐直身子,“外公想干什么,不对不对,陈伏想干什么?”   冯俏以前读《魏国地理志》时知,国子监画疆域图的那位前祭酒,在撰疆域图时,也编纂一本矿产册。截止和景八年时,大魏共有二百四十五个县产矿,矿产一千多处。每年官营产矿两万吨,各地私营林林总总有三万吨。   迄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冯俏无法估量增进有多少。但,想来也是不多的。天德哥说过,冶铁之技很难,目前只有大魏和临近的几个小国掌握。洋人是一窍不通的,之前出洋的铁锅、铁器都备受欢迎。   冯俏揪着章年卿袖子,急急问,“现在户部和吏部不是在查铁矿去向吗。陈伏上哪弄那么多矿给外公。大魏每年才产五万吨,泉州铁矿十年不出也攒不了这么多矿。”冯俏急的上火,有些口不择言,好半天才抓住重点。慢慢道:“户部查到外公头上怎么办?”   虽说这件案子是户部和吏部合办,可吏部查的不过只是官营铁矿的一应官员。说到底,涉及钱的事都是户部的管。   令人微妙的是,市面上大量失踪的铁矿,除了和钱有关,和兵器也有关。铁矿能打锅、铲,也能打兵器,能打盔甲。   章年卿有理由相信,从开泰七年起,市面上渐渐减少的铁矿。绝不是有人拿去打生活用具。   开泰七年是’立太子之争‘的初始年。   章年卿隐隐有些不安,陶金海能向陈伏买矿,是因为市面上矿产大量骤减,陶金海藏不住了。章年卿也是这时候才知道,比起他养乌蓬帮,刘宗光养水贼。陶金海胆子更大,他在周流山囤私兵。连士兵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是陶金海私养的。   之前才采办这些,陶金海总是一分为二,瞒天过海。这次是实在没辙了,又恰好章年卿掌着矿务。才找到章年卿头上。   章年卿和陶金海都没想到的是,陈伏不声不吭,自己一个人把这件事办了。不仅办好,办的漂漂亮亮。还……先斩后奏。   只是,如果先前市面上流失的矿不是陶金海买的,会是谁呢? 第138章   章年卿缓了缓心思,没有急于向冯俏点明这一点。先回答了冯俏的问题,笑道:“泉州自己肯定没有这么多矿。别说泉州十年都攒不出这么多。何况这些年还一直向官营供奉,出洋商贸。”他摇摇头,肯定道:“陈伏掌矿务才几年,他手里没这么多家底。”   冯俏更好奇了,“那他手里的矿是哪来的?”   “从洋人那买的。”章年卿言简意赅道,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他笑了笑,道:“我以前不是给你说过,洋人不善冶铁。却有不少矿产,陈伏看的可惜,问过我的意思后,同洋人做生意,让洋人把矿卖给他,由他运回来交给私营的铁厂打造,然后再倒手卖回去。”   “他脑子转的挺快啊。”冯俏有些惊讶,当年陈伏落榜只拿了个贡生,朝中又没人,被放到外地做县官。   没想到,陈伏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却是一个经商的好材料。   陈家里拿血供养他读书这么多年,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实着让人惋惜,一家人都是好人,只可惜力使错地方了。如果陈家早让陈伏去经商,或许就是另一幅场景了。   “想什么呢。”章年卿捏捏她的脸,冯俏回神道:“没,没什么。”她坐直身子,正色道:“天德哥,我说假如,假如阿丘不喜欢读书……不是读书的料。”   章年卿浑不在意的打断道,“那有什么。文韬武略,他爱什么我教他什么。他想当武将,等他大一点我送他去河南,让外公旗下的人教导他。他想当文臣谋臣更好,父亲、我都在朝堂上打拼,天高海阔,任他横行。”   冯俏笑道:“若你儿子文韬武略都不行呢?”   章年卿一点就通,他恍然大悟道:“幼娘的意思,阿丘若想经商,我该如何自处?”   冯俏歪在他怀里点头,一副故意为难他的样子。   章年卿有一搭没一搭顺着她的头发,看她顽皮,故意揉了一把,将她头发揉的乱糟糟的。“哎呀。”冯俏不高兴的用手指梳理。   章年卿慢悠悠道:“他若爱经商,户部市舶司盐引茶道哪个不由他,非要去和商人抢口饭吃?”   说到底还是想让阿丘走仕途。   冯俏叹气,心里却稍稍慰藉,养孩子是个未知数。谁也不知道孩子将来会给你出什么难题,既然章年卿愿意看招解招。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多思无益。   冯俏轻描淡写的带过这个话题,“这么说,陈伏的矿是从洋人手上买的,然后悄无声息送到外公手里的?”   “恩。”章年卿心神俱疲,捻着手指残灰,望着屋顶,道:“陈伏先斩后奏,我质问他。他却说说这无需禀报。”   听他的语气不像伤感的样子,冯俏问,“为什么。”   章年卿目光有些恍惚,“陈伏好像要和许淮一样。”   许淮什么样呢?以命相酬。   “陈伏……”章年卿提了两个字,顿了顿,“他把我问住了。”   冯俏强忍笑,“是吗,他问你什么了。”   章年卿知道陈伏卖矿之后,吓的一身冷汗。万一这件事暴露,朝廷误以为前几年骤减的矿都是陶金海买走的,一个屯兵自重的罪名是跑不了。——陶金海私下买矿总不会是拿自己腰包补贴军里。   章年卿叫来陈伏质问,陈伏半分不怕,叩首道:“小人有三问,还望章大人直言不讳。”   章年卿盯着他,“好。”   “陶大人买矿有罪否?”   “否。”只是数量略大。   “小人卖矿犯上否。”   “否。”职责所在。   “既然陶大人买矿无罪,小人卖矿无罪。不知章大人怒气冲冲,所为何事?”陈伏目光澄亮,直直看着章年卿,似乎真的很疑惑。   章年卿压低声音,重重质问:“你这个档口将矿卖给我外公,朝廷查起来如何是好。”   陈伏平静的拿出账册,“这是今年泉州矿务的账册。请章大人过目。”   章年卿一看才知,陈伏将出洋的矿产是没有记录在册的,上记载贩卖陶金海的矿产是一千斤。虽比常人都多些,念及章年卿与陶金海的关系,也不算太过徇私,量在适度,陈伏做的很好。完美无缺。   “私下的他没有呈上来?”冯俏问。   章年卿摇头,舒出一口郁气,“没有,他只口头禀告。”   冯俏很快意识到,陈伏想将责任自己担起来!难怪章年卿说陈伏想和许淮一样。她拧着眉头,“这又是何苦。”   章年卿沉默片刻,问冯俏,“你看青鸾时,能看出什么?”   “青鸾?”冯俏不知道章年卿为什么提起青鸾,下意识道:“青鸾天真烂漫,性子活波。被外公宠的天不怕地不怕,阿丘的倔脾气八成都是青鸾宠的……”   章年卿笑笑,不予置否,屈指一下下敲打着膝盖,打断她道:“外公旗下有一支队伍,叫鸾家军。”语不惊人死不休。   “青鸾的鸾吗?”   “是。”章年卿道:“惊讶吗。”   冯俏捂着胸口,好半天都不知道说什么。章年卿淡淡一笑,眼底有晦光,“外公在陈伏手里卖矿,除了因为市面上大量的矿被人卷走,朝廷对各地方矿下规制,外公不敢逾越。更重要的一点是,他手上的私兵越来越多了。”   “以前外公不过养了一千小兵,还没有汪霭乌蓬帮的人多。加上一些豢养的江湖人士,勉勉强强护下一家安危。自青鸾被绑又送回,外公心底便渐渐藏了心思。朝堂的上的局势连你我这样的小儿都看的清,何况位高权重的外公。”   冯俏声音有些颤,“外公想自立为王……还是谋反?”   窗外,凭空一声秋雷砸地,两人同时吓了一跳。空雷无雨,章年卿失望的收回眼,轻描淡写道:“外公不至于。如今帝统不正,便是外公真的做了什么,也担不起谋反两个字。”   冯俏想起齐王名不正言不顺的继位,垂下眼。   章年卿的声音不疾不徐,“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是二皇子救了青鸾,还是四皇子救了青鸾。总归,我们都明白,救青鸾的人非同一般。外公不信巧合,青鸾是他最疼的外孙女,他一直觉得,那些人是冲着他的去的。”   “然后他便养了鸾家军?”   “是。外公给我坦白的人数是,迄今为止有一万人左右。”   冯俏脑中飞速运转,这一吨铁矿可打造的兵器盔甲的数量,她道:“不止。假设一个士兵两套盔甲,两副兵器,一副备用。外公买的这些物资,至少能供一个三万人的队伍。”   “是啊。”章年卿叹道:“这么算来,周流山要有多大。”   “你没去过周流山吗?”   章年卿摇摇头,“恐怕青鸾自己都没去过。”   冯俏笑了笑,安慰着章年卿。忽的想到什么,声音有些惊喜,“救青鸾的是四皇子,若是外公肯助睿儿,你也会帮睿儿的……?”   章年卿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摇头道:“外公的假设里,没有四皇子。”他道:“当年宫里只有二皇子和三皇子,三皇子一事无成,母族也不得力。皇后管教他甚严,出不得京城。更别提到河南救人。故而,外公一直以为救青鸾的是二皇子。他当年组建鸾家军,若不是冲着如日中天的二皇子,恐怕也不会如此劳心劳力。”   冯俏和章年卿都明白,青鸾不过是个借口。鸾家军的确是因青鸾而起,而陶金海肯如此费尽心力,也无非是想搏一个从龙之功。   陶金海年事已高,若二皇子真能成事。陶金海也没有几年好活,新皇也不会多么忌惮。反而会因此庇荫陶家。   陶金海在河南称霸这么多年,’土皇帝‘的名声既能传到京城去,想必也早已传进皇上的耳朵了。可不管是和景帝还是开泰帝都没有动他,陶金海知道,他们是在等他死。他死了,陶家的子子孙孙便不足畏惧。   陶家上下加起来也没有一个陶金海难缠,能把区区一个巡抚做成陶金海这样,古往今来也数不出几个人。陶金海握着大魏人口最多,占地最大的军政大权。将河南守的像铁桶一般,偏生儿女子孙都出息,哪个帝王肯留他。   冯俏何等聪慧,稍稍一猜便知道陶金海作何想,她问章年卿道:“外公是想借从龙之功,来抵消新皇对他称霸河南这么多年的愤恨吧。”章年卿点头,她唏嘘道:“真是……用心良苦啊。”   “儿女都是讨债的。”章年卿沉默片刻道:“外公不想做给儿女留债的人。”   冯俏想起阿丘,握着章年卿的手道:“那如今呢,外公不看好四皇子吗?”   章年卿不答反问,“你冰雪聪明,抛去你对睿儿的怜惜,你觉得他胜算大吗?”   良久,良久,冯俏都没有说话。半晌,她才颔首,浅浅道:“你说得对,是我私心在作祟。”顿了顿,转移话题道:“方才我想到一件事,古人云,兵未动粮草先行。如果这些年的矿不是外公的收的,会不会是宣武大将军?”   “显而易见。”   章年卿一个翻身坐起来,拍拍身子上的土。望着无边天际,淡淡道:“俏俏,等你肚子这胎生了,我想把你送到河南去。”不待冯俏拒绝,他又道:“如果二皇子真的谋反,战争一打起来,谁也不知道战火会烧到哪。我是文臣,很惭愧我没有一身高强的武艺护你平安。”   “你带着青鸾回河南。”章年卿望着她眼睛道:“不管他年谁当皇帝,我会尽我能力将战火抑制在最小,我虽不是武将,亦能尽文臣之本分。”   “护你平安。”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139章   开泰十二年元月一日,冯俏经过一天一夜的煎熬,产下一女,五斤四两。女儿瘦弱的不得了,年卿抱在怀里十分怜惜,生怕一用力就将她捏坏了。   章年卿如愿以尝,重赏了一应嬷嬷。给女儿取名章明稚,小名阿稚。冯俏则想叫女儿元元,小明稚生在元月一日,新年的第一天。元是一切的初始。冯俏很喜欢这个名字。   可别于生阿丘时章年卿对冯俏的纵容,章年卿生怕冯俏又给他宝贝女儿取个阿嚏之类的名字。匆匆定下阿稚,不容辩驳。冯俏只好咽下元元,只在私下里叫一叫。   不出章年卿所料,合王到了柳州之后果然不安分,二皇子似乎很不喜欢合王这个称号。别于离京时的兴高采烈,二皇子一到柳州没多久。柳州学子立即在二皇子的封号上大做文章。   引据论典,长篇大论,以洋洋洒洒五千字攻击开泰帝给二皇子定的封号’合‘是别有心机,图谋不轨!还直言二皇子被发配到柳州,是因为开泰帝要违背诺言,侵占皇位。霸占兄长的’家产‘舍不得归还。   二皇子十分聪明,还不待京城说什么。二皇子率先请罪,上折道,是他没有管教好封地子民,柳州学子的言论是’愚论‘,说说这些话的也是’愚人‘。他对这个封号十分满意,是有图谋不轨的人挑拨他们叔侄情分,还望开泰帝不要怪罪。   还说什么,就算叔叔要归还皇位,和他区区一闲王也无关。此生他只想伴着山清水秀,安度余生。   “瞧瞧,这话说得多好听。”章年卿舔着笔,坐在案头埋头苦思。   冯俏抱着小明稚坐在床头喂奶,头上裹的严严实实——她还在坐月子。   章年卿终究是舍不得她,一边说做完月子就送她走,一边望着寒冬腊月,不舍道:“开春了我在送你们母女离开……那时候天暖和些,也好行路。”   “都行。”冯俏摸着女儿的脸,内心柔软,笑眯眯道。   章年卿定定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无奈的摇摇头。   柳州学子发起声浪声讨开泰帝后,开泰帝明面上没说什么,私下却令礼部及历届三甲对’合王称号‘一事进行撰稿,勿必以礼压回。   连章年卿这样远方地方的官员都不能逃过。   冯俏生孩子的时候,章年卿一边心急如焚,一边还得憋足劲写稿子。驿兵就在门口候着,催的章年卿砸了好几个心爱的砚台。他心乱如麻,什么也写不出来。   最后还是陈伏有办法,在章年卿耳旁小声道,无论如何,先写了才能出去见冯俏。章年卿隐忍不发,一只细毫握在手里几欲折断。一篇文成,通篇气势汹汹,似乎能杀到二皇子面上。   章年卿写的如何开泰帝到不在意,只这字字句句,都说到他心坎上。将他不吐不快的语句,发泄的畅快淋漓。开泰帝一连道了三声好字,却压下折子不用,只留给自己看。礼部那么多折子,随便挑两个都能打发柳州声浪了。   从那之后,常有驿兵来章府,督促章年卿再写一些佳篇送上。弄的章年卿苦不堪言,他较真写的,开泰帝总是打下来说不行。一来二去,章年卿仔细琢磨了下第一封折子,总算揣摩出开泰帝让他写什么。   ——可怜他一个风华正茂的大好青年,日日夜夜得费心思去宽慰一个中年帝王的心。   章年卿觉得开泰帝心理有点脆弱。   小明稚饭量比阿丘小的多,咂两口就饱了。完美秉承淑女的少吃多餐的原则,冯俏先把小明稚放好,才腾出手系肚兜。   章年卿放下笔,过来替她掖好被子。埋怨道:“寒冬腊月的,也不仔细点。”   冯俏笑他,“月子房还晦气呢,你不也把东西都搬过来了。”   许是冯俏马上要走的原因,章年卿很是不舍,仗着自己在家里权威最高,不顾嬷嬷的劝阻。执意要搬到冯俏的月子房里,他不闹冯俏,就住在外面的梨花橱里。   夜里冯俏这边有个什么动静,章年卿总是第一时间出来,屋子里嬷嬷丫鬟忙忙碌碌,他一个大男人站在那里碍手碍脚,什么忙也帮不上,冯俏却觉得很甜蜜。   章年卿刮刮她鼻梁,“睡吧。”最终他只说了这么一句,继续挑灯夜读。   朝廷批驳回去的’礼议‘,在柳州学子中间引起巨大反响——却不是正面的。柳州学子群情激奋,慷慨激词,日日有人站在学院墙上高歌激昂,呼吁学子们发出朝议,声讨帝统,以正皇权!   二皇子的野心在这一刻终于暴露在阳光下。   柳州上下,再无人提封号之事。大量年轻有为的学子被激昂的情绪卷入皇权之争里。朝廷紧急派人派兵,严令各地学府看管好自己的学生,不许出来闹事,并下三道急召,召二皇子回京。   矛盾,终于在这一刻被激发。   二皇子要被开泰帝强行押解回京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书院,学生愤怒不已,不知有谁带头撕了书,站在桌上直骂,’国将不国,读书何用!若天下文人志士对此置之不理,我大魏还有前途可言。齐王歹毒,心术不正,谋害先王,如今又要谋害先王子嗣,尔等诸士,岂能坐视不理!’   说这句话的人,叫周森,听说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人。他这一番话,可谓一战成名。将学生的情绪煽到最高点,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竟然强行破开书院的门,翻墙跳窗,殴打书院前看守他们的士兵。   还冲到街上,跑到合王府门前。顶着初春寒霜,齐齐跪在地上,央求二皇子出面,夺回原本属于自家的皇位,以正大统。   二皇子依旧保持的睿智和冷静,他亲手给每个人披上斗篷,给在场所有人深深作揖,沉声道:“回去吧。”   在场无人动,二皇子再次拔高声音,在雪地上掷地有声,“我谢晋何德何能,得学子们这般厚爱。你们是国之栋梁,大魏将来的国之顶柱。切莫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不要为我区区一个谢晋而伤到自己。”   诸学子流泪满面,纷纷啜泣起来。顿时觉得,自己所作所为能换的这么一个贤良的君主,值了!越发坚定自己的信念。   二皇子心里乐开了花,面上不表,再一次表达了他对开泰帝的信任,他沉重道:“叔父是贤良之君,亦是守诺之人。大家莫再胡乱揣测,叔父临危受命担起这大魏江山已是不易。若再知晓你们这般言语,该会多心寒啊。”   一番情深义重,总算将在场学子都劝了回去。就在大家欢欢喜喜的回家时,那位慷慨激词的周森兄被抓了。   章年卿调笑道,“学生们肯定不干啊。原本被劝回去的学生,一下子激愤起来。冲到知府衙门叫嚣让放人。柳州知府是奉皇命行事,上头没有圣旨,谁敢放人。”   章年卿一边抱着女儿哄着,一边将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冯俏听。   “后来不知道谁去求了二皇子,二皇子安抚大家说说一定会将周学子救出来。亲自去知府衙门拜访,知府却不卖他的面子,只一味打哈哈。”章年卿讽刺道:“二皇子没有救出人,出来给大家道歉,说他愧当合王,说话不管用了。”   “这下好了,肯定炸开锅了。”冯俏想也没想就猜出后面的事,“合王说话不管用,事情不又回到原点,还说开泰帝封这个合王是别有用心。瞧瞧,一个王爷说话都没有一个知府管用。”她闭着眼睛都能猜到学生们要说什么。   章年卿深以为然,给她一个赞扬的眼神,“可不是吗。新仇加旧恨,那些学子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还是热血方刚的男儿,年轻气盛,哪能忍下这口气。二话不说和衙役们打了起来。一直冲到大牢门口,声势浩荡的说他们要劫狱。”   珠珠听的忘神插嘴道:“那衙役还打不过书生吗……小姐,我我。姑爷,哦,章大人……奴婢多嘴!”扑通跪下,   章年卿冯俏一起回头看着她,吓得珠珠连话都不会说了。   冯俏拉起她,不以为意道:“不是打不过,是不能打。今儿是衙役打书生,明儿从这群书生嘴里出来,就能成皇上授意武力镇压,要将他们全部杀了灭口。衙役不能打只能守,双拳难敌四脚,当然会败。章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章年卿笑着点头,珠珠是冯俏的大丫鬟。章年卿也不想给她没脸,点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衙役们肯让着学生,大牢里的囚犯却不肯让着学生。也不知道是哪个蠢货,将大牢里所有牢门打开。有学生嫌臭,捏了下鼻子。结果犯人居然和学生打了起来,场面极为混乱。”   章年卿笑的讽刺,“二皇子是龙子凤孙,身份何其尊贵。居然在此情此景下,以自己身躯护着周身,一时在士林间广受好评。合王如今在柳州都快被捧到天上去了。呵,他是风光了。柳州学子却在那一战死的死,伤的伤。”   冯俏皱眉,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学生哪里来的钥匙,从狱卒手里抢来的吗?”   章年卿挥手让珠珠出去,压低声音道:“有民间势力在里面浑水摸鱼。漕帮私下给我传来的消息,称柳州那边死伤的学生和狱卒,身上的淤青都很奇怪,像是江湖功夫。”   冯俏蓦地握紧他的手背,“会不会是那些犯人,听说有江洋大盗和绿林中人都关在大牢里。”   “有可能,所以开门的人就很可疑了。”章年卿道:“不过,我和陈伏许淮商量后,一致偏向,这件事有青花教掺和的可能性更大。”   “好复杂啊。”冯俏按着额头,“牵一发而动全身。难怪古往今来都要强调帝统要正,否则天下大乱。古人诚不欺我也。”齐王继位到现在十年多了,民间还是不服他。   摸着良心说,开泰帝不算昏君,甚至比和景帝还要英明那么一点点。可终究败在一个名不正言不顺上。   章年卿叹道:“陈胜曾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世上最怕的事,是每个人都觉得,‘他可以凭什么我不可以’。无论是谁,一旦升起这个念头,朝堂必乱。我幼时读书,冯先生教我礼,说立长立贤,讲嫡长子之贵。我并不服气。”   “那我来说,章家论嫡是大哥,论长也是大哥。便是大哥不济,上面还有二哥。可章家的资源一直向我倾斜,大哥考到举人就不考了,二哥考到童生便不参加了。唯有我一直在仕途上打拼这么多年,说句大胆的,若我是皇子,你觉得该立谁。”   冯俏屏住呼吸,没有回答。她避开章年卿的眼神,就重避轻道:“你说的不对。无论是立太子还是立储君,除了皇子本人的才能才华,较量的还是身后母族,后宫势力以及朝堂上文武百官、和先帝本人的意愿。没有单凭一件事就能成事的。”   章年卿却不这么认为,淡淡一笑,“苦心积虑,不如上天一助。”   “可运也是势的一部分啊。运也,势也;势也,命也。如你当初殿试,你墨卷答的不好,可策论答的好,皇帝喜欢你。一样可以将功补过。”   章年卿驳道:“我墨卷失策,是失误,此乃运败,可对?”冯俏点头,章年卿神色更满意了,“我策论答的好,是我学问扎实,功底深厚,冯先生教导有方。与运何关?与势又何关?”   冯俏语噎,妙目瞪他。章年卿无辜回望,忽的,两人扑哧一笑,一笑泯恩仇。   “不过,我到现在才明白。嫡长子继承,最大的好处,是将一切推给天命,你不是嫡长子,那就认命。这一条,可绝了绝大多数人跃跃欲试的心。”章年卿道。   “若不服呢。若嫡长子是个蠢货呢?”不知不觉,冯俏和章年卿无形中改变了立场。   “是啊,世事无常。根本没有一个永恒的准则适应于此。什么规矩、礼仪都是昙花一现。”   若说齐王不正,齐王好歹是谢家血脉。大魏开国皇帝,可是打着清君侧的名义掀翻了大顺朝的周氏血脉。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开国皇帝的不是。   章年卿捻了捻手指,有些脏,灰泥积聚在一起。他在盆里净过手,看着水盆里的污垢,有些出神。 第140章   冯俏盯着珠珠云娇收拾包袱,准备拖儿带女的回河南老家。陶孟新舅舅不远千里亲自来接。   渡口,陶孟新一手抱着阿稚,一手搂着阿丘。青鸾紧跟其后,四人先行上船。   章年卿和冯俏站在河边说话,和风习习,章年卿拨开冯俏粘在脸上的头发,低声嘱咐,“我知你不喜欢大嫂二嫂,我已经和舅舅娘亲说好了。到了河南,你就带着孩子和青鸾住在一个院子。青鸾院子四周都有重兵把守,大嫂二嫂不会跑到青鸾院子里故意找你麻烦,你先忍耐几日……”   “那你什么时候接我回来。”冯俏有些多愁善感,哽咽道:“如果二皇子三年不打仗不谋反,你还不打算接我回来了吗。”   许是要离别了,两人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再没有归期的情况下离别过。冯俏万分不舍和依赖,章年卿已经长在她骨血里了,冯俏受不了没有他的日子。   章年卿又何尝好受,冯俏没有离开他已经开始想念了。佯做生气的敲她头,“我是干什么吃的。”他没有多说,抱着冯俏喟然道:“到了河南你就知道了。快走吧。再不走……我该真的舍不得了。”   陶孟新噙笑看着他们,见着两人小动作,忍不住低头问小鹿佑,“你爹娘一直这样吗?”   章鹿佑噘嘴道:“黏黏糊糊,一点不男子汉大丈夫。”   陶孟新掐掐他的脸,“舅爷问你话呢。”   章鹿佑重重的叹了口气,看了眼他怀里小明稚,老成道:“能怎么办,爹娘不好,我就没有妹妹了。爹还说,只要我乖,过两年给我生两个小弟弟,当我的玩伴。”   陶孟新忍笑,“那你有没有乖。”   章鹿佑白他一眼,戳戳妹妹的小脸蛋,不满道:“我不乖你现在怀里能抱着妹妹?”   “呵,口气不小。”陶孟新不客气的揪了揪他头上的小鬏鬏。小明稚咯咯笑起来,仿佛嘲笑章鹿佑。章鹿佑气鼓鼓的蹲在甲板上,像个青蛙一样。   送冯俏上船后,章年卿徒步回到书房,挥退所有下人。叹了口气,缓缓打开多宝阁上的密匣,信封上有皇漆,是密诏。信封早已拆开,半月前到的,章年卿将信摊在桌子上,盯着上面的玺印   信上寥寥数字,召章年卿入京。同衍圣公、孔穆行一起去平复柳州**。   章年卿稍作收拾,开泰帝没有让他直接去柳州,想必还有什么安排。章年卿骑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章年卿没有时间坐船,冯俏不能太早赶路,他耽误了太多时间。如今只能匆忙行路。   章年卿一行带了八人,九人日夜兼程,逢驿站换马,终于在三月八日赶到孔府。下马后,一句话都没有说。孔穆行先给几人腾了出房间,章年卿倒头就睡,胡子巴渣,闭眼前他不忘问,“什么时候进宫?”   “酉时。”   “申时过半叫我。”章年卿累的眼睛都睁不开,想说他胡子还没刮,指了指,一句话也说不出。孔穆行会意,叫来修面师父,大致为章年卿拾掇了一番。   章年卿囫囵一觉,醒来时还觉得眼皮黏在一起。半阖着眼洗完澡,和孔穆行衍圣公一起坐马车进宫。   衍圣公问,“你把俏俏怎么安顿?”   “我把她和孩子们都送回河南了。”   孔穆行问,“为什么不一起到京城来?”   章年卿笑笑,没说话。   河南,陶家。   陶金海笑的合不拢嘴,抱着小明稚舍不得撒手。冯俏也不知陶家中了什么邪,陶金海朝上数三辈,家里只有男孩没有女孩。到了陶金海这一辈才艰难得了个女儿。   陶家上下宝贝的跟什么似的,给她取名如意,从小就是要星星连月亮都给的主儿。后来陶茹茹及笄,这才定下官名茹茹。陶茹茹嫁人后,一连生了三个儿子。最小的儿子章年卿都十四岁了,这才老年得女,生了个青鸾。   到了章明稚这一辈,更可怕了。陶家三个舅舅,除了三舅舅没孩子,另外两个舅舅生的都是男孩。两个舅舅膝下也只有孙子没有孙女,只陶茹茹这一脉有女孩子。   但可惜的是,章大哥章二哥膝下都是男孩子。还是冯俏这边争气,第二胎就生了一个女儿。   作为陶家唯三的女孩儿,小明稚一到陶家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陶金海留着冯俏不让走,不待冯俏说她和青鸾住在一起,陶金海直接让人腾出自己主院旁的东澜苑,让冯俏母女住。   冯俏为难道:“阿丘正是皮的时候,住在东澜苑恐怕多有不便,怕是扰了外公。”   陶金海拧着眉头,他当然知道男孩子有多么调皮。“交给孟新吧,老三整天闲着。我看这小子有四五岁了吧,让孟新给他开蒙,教些防身的功夫。”   冯俏连连拒绝,“还,还是算了吧。”紧紧抱着章鹿佑。小鹿佑却不给面子,兴奋的跑到陶孟新面前,“三舅爷,三舅爷,你真的会教我吗?”   陶孟新看着冯俏一脸不舍,想着章年卿不在,冯俏恐怕一时半会不适应,他温柔道:“阿丘乖,你这几日好好歇歇,以后我白天来接你,晚上再送你回来。好不好?”   这是答应的意思。   冯俏惊愕的看着陶孟新,“这,这太麻烦了吧。”   陶孟新宠爱的看着章鹿佑,笑道:“有什么可麻烦的。”   京城,紫来殿。   开泰帝看着殿下三人,沉吟道:“衍圣公年事已高,本不该劳累孔公跑这一趟。但,柳州因‘正统’一事闹的不可开交,穆行年纪尚轻,只怕难以服众……”   章年卿暗忖,孔穆行是孔家长子长孙,孔穆行父亲早年因病去世,若无意外,下任衍圣公就是孔穆行。   看来皇上真的很担心柳州的谣言。一个准衍圣公还不够,非得衍圣公亲自出马。   “……引以为戒!决不许再发生流血事件。否则提头来见!”   开泰帝忽的拔高声音,章年卿吓得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开泰帝对衍圣公是尊敬,对孔穆行是教诲,看章年卿时便是和颜悦色了。他很喜欢章年卿的文章,意有所指道:“难怪皇兄点你为状元。”   章年卿暗暗咬牙,这个承前启后的‘状元郎’可真不好当。   三人从紫来殿出来时,孔穆行忽的对章年卿道:“……刘首辅举荐的你。皇上本就喜欢你的文章,一听你难得的状元身份,便同意了。倒是谭大人驳了几句,说什么你才有了孩子。刘宗光便道,每逢国事你章天德就生孩子,难不成你的家事是事,国之大事就不算事了。舍小家忘大家是为忘本!”   提及那日种种,孔穆行摇头道:“一时看不出,你到底是谭派的人,还是刘派的人。”   章年卿苦笑,“我也不知道。”   孔穆行扶着衍圣公,一步一步走的缓慢,章年卿也慢慢而行。衍圣公抓着章年卿的手问,“听说俏俏生了个女儿。”   “是,孔公。”章年卿眼神温柔,“……小丫头长的漂亮极了,像冯俏多一些。眉毛眼睛都像,一笑起来,你什么都愿意给她。”   衍圣公微笑,动容道:“什么时候抱来给我看看。”   章年卿点头,“一定,这次从柳州回来,我就让俏俏抱阿稚来看你。”   衍圣公连道三声好,这才低声道:“阿丘该开蒙了吧?我给他取了字,叫行云。”抓起章年卿的手写下行云二字,“问他,“明白什么意思吗?”   “章行云。好听。”章年卿下意识念道,脑海里瞬时闪过数个行云的含义,“不太明白……”   衍圣公和孔穆行都笑了,衍圣公道:“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记住这个名字,日后能用到。”   皇命在身,三人即日出发。因照顾衍圣公身子,行路并不是太赶。   三人心里都没底,开泰帝虽调了一队锦衣卫随行,但章年卿心里还是空慌慌的。平复谣言,究竟怎样才叫平复谣言?   柳州学子说的都是真话,要去说假话的,其实是他们。 第141章   衍圣公三人一到柳州,先代表皇上去医馆慰问了受伤的学子。衍圣公的身份很好使,纵是柳州学子不满齐王称帝,待衍圣公还算客气。、   孔穆行搀扶着衍圣公,在医馆同受伤的学子说了一上午话。   章年卿没有跟着去凑热闹,径直去知府衙门打探。柳州知府是位白面儒雅的中年男子,大腹便便,面色温和,眼中少见的没有官场上的精明。   柳州知府亲自带章年卿去了牢狱,大牢没有收拾,依旧保持着那天的惨状。章年卿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柳州知府立即会意,讪讪一笑,不好意思道:“……若不留着,给上面怎么交代。”   章年卿没说什么,问他,“合王现在不见外人了?”   “是。”柳州知府苦笑一声,偷偷给章年卿比了个六,压低声音道:“我府上现在还住了六个皇差呢。”他把所有妾室和孩子都送到庄子上去了,腾出房间给这些大爷住。若不是内宅一应事还得夫人照应,柳州知府连老婆都想送走。   柳州知府抑郁道:“皇上召合王回京。学子们拦着不许,合王又避而不见。没有一点要配合的意思。”搞得现在衍圣公来了,他都腾不出一间房让孔公住下。   那可是堂堂衍圣公啊!天下文人争先恐后追逐的对象。柳州知府捶胸顿足的悔恨。   章年卿视若无睹,不接他的话,颔首道:“辛苦知府大人了。”   章年卿没打算带着衍圣公挤知府衙门。李大当家的在柳州有座私宅,二十多年前买的,又宽敞又气派,听说是位富商的宅子,后来因不合规制被缴了,又几经辗转,落到了李大当家的手上。   柳州知府把话头递上去了,奈何章年卿只听不接话。那句‘我在城内还有座别院’,生生卡在喉咙里,没机会说出来。柳州知府深深看了眼章年卿。章年卿面色沉静如水,一路观察着脚下琐碎,丝毫没有注意。   柳州知府叹气,郁卒半晌。   这位章大人,年少有为。在朝堂上打滚也有十多年了,想从他嘴里套话可真不容易。章年卿软硬不吃,在市舶司那个肥差,送礼求情的人多了去了。也没见他提拔过谁。   底下人都说,章大人眼头高,看在眼里的人在哪都带着,管他贫穷富贵,都不嫌弃。章大人旗下的陈先生,听说以前不过是个小县令,后来落大牢了,章年卿顶着得罪宣武大将军的风险将人捞出来,至今还留在身边呢。   柳州知府心里苦的像黄连一样,都说京里有人好在做官。他这辈子是没陈伏这福气了。   柳州知府指着其中一间牢房道:“这就是当日周森被关押的地方。”   章年卿打量了下密不透风的牢房,整个监狱也就这里还算干净。看来二皇子用自己的身躯拼死护着周森,也不是空穴来风。他问,“那个领头的周森现在在何处?”   柳州知府摇头,嘴巴闭的像蚌壳一样。一行人走到拐角处,知府才悄悄给章年卿比划了个‘合’字。   合王?章年卿倒吸一口冷气,二皇子行事这么不遮掩了吗。   难怪那六人不敢强行押解二皇子,只怕他们这边一动,二皇子立即能揭竿起义。   衍圣公年纪大了,体力不济,没和学子说几句便有些乏。好几个头上还裹着白布的学子慌忙给他让位子,衍圣公也不嫌弃,就着一位轻伤学子的硬床睡下了。   孔穆行坐在外间,压低声音和学子们说话。说着说着,孔穆行神色有些恍惚,他来之前以为这些学子是被人煽动、蛊惑的。   可来之后他才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学子们都很年轻,都是十**岁的年纪。小一点的十二三,大一点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孔穆行望着这一群青涩刚毅的脸庞,蓦地发现,他们每个人都不是胡闹。他们真的在做自己觉得对的事。   有学生忿忿的说,“前朝幼帝两三岁继位的都有,那图谋不轨的也不过顶了个摄政王的名号,还要藏着掖着。现下倒好,人直接代侄继位。呵!”   “就是,齐王算什么,先帝驾崩的时候二皇子都十四岁了。亏太后齐王还能说出稚子年幼的话。狼子野心,简直无耻!”   众人纷纷附和,还有人喟然惋惜,“莫说先帝驾崩的蹊跷,便是大皇子也死的冤枉。大皇子文韬武略,卓尔出群。是一代明君的不二人选,若不是被人残忍杀害。我大魏岂会向如今一样,朝纲不稳,年年动乱。”   还有人恶狠狠道:“我可听说了,大皇子可是被齐王的人授意害死的。”   “别胡说!”   “我哪里胡说了。”   说到底,没人服开泰帝。不知怎么的,孔穆行忽然想起章年卿说的这句话。当时他不以为然,现在看来,是他目光短浅了。   章年卿到底还是在外面呆了七八年,走南闯北,对官场了解比他多。   章年卿说,开泰帝不服众并不因为他不贤明。相反,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开泰帝是个好皇帝,每一项举措都是利国利民的百年基业。问题是,开泰帝不信任人,不肯用人。   这么多年,但凡齐地学子,齐地官员无比受到提拔、重用。齐地之外的人,无论如何优秀,开泰帝都视若无睹。民间能不有怨气吗?   章年卿甚至大言不惭的说了句犯上的话,“说到底开泰帝到现在还没把他当皇上,还没有从齐王的角色里将身份换过来。”   章年卿意味深长道:“齐地是大魏的,可大魏的却不只有齐地。”别说开泰帝名不正言不顺,就是名正言顺的四皇子继位后这么干。也会被文武百官口笔诛伐。   王爷可以这么干,皇上不能这么当。世人贤良之辈多如牛毛,皇上若不重用,将他们按插到自己的位子上发光发热。这些人自然会聚在一起,闹出一些别的事。   说到底,不能让这些人闲着。   孔穆行苦涩不已,章年卿说这些时完全没有意难平的样子。似乎当年提出科举新策,被小齐王摘桃的不是他一样。当年,开泰帝用其道而不用其人,让小齐王全权推行科举新策,几乎在京城引起一片哗然。开泰帝做的太绝了,甚至做做面子工程,让章年卿挂个名都没有。   这样的帝王,你能指望着他遵守诺言,归还帝位吗?   孔穆行涩涩的想,章年卿遇事想的开,当年京城和章年卿交好的少年人都不看好小齐王,暗地里都骂他是窃取别人果实的贼。甚至有那大胆的,直接说出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狠话来。   唯有章年卿,无动于衷。娇妻美眷,乐呵呵的带着冯俏,在泉州过得风生水起。   章年卿好像天生有种本事,不管在哪都能过得好。这让孔穆行很羡慕,他拿得起,放不下。这么多年过去了,一阖眼便是东苑那间狭小的屋子,漫长无止境的等待。他忘不了。   孔穆行在宫里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九门一关,宫里是这么静。五城兵马司和禁卫军的人在门口走来走去,他一天一夜,滴水未进。   再出来时,和景帝驾崩了,大皇子死了。和他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的大皇子就这么,死了。   孔穆行嗤笑一声,眼泪涌出。可笑,真可笑。他是大皇子的伴读,大皇子死了,他还活着。他还有脸活着!   那学子见孔穆行流泪,以为孔穆行是被自己说感动了。拍着胸脯,慷慨激昂道:“我虽只是柳州区区一学生,比不上衍圣公和孔公子的学问,可大义我还是知晓的。武平战,文平乱,如今朝纲大乱是我天下文人的耻辱。我等势要匡扶正统,死而无憾!”   大家纷纷附和,“死而无憾!”   孔穆行问他,“你今年多大了?”   那学子不明所以,道:“十六岁。”   孔穆行笑,“十六岁就说这么丧气的话。你父母呢,成亲了吗?家里兄弟姐妹几个,你若死在这场乱事里,你父母该如何自处?”   那学生涨红了脸,愤怒道:“我是家中独子,虽已娶妻,但也绝不留恋儿女情长!我父母生我在世,是让我报效国家,而不是贪生怕死的。若人人只记小家,不念大家。我大魏还将如何传承百世。死,有何惧。”他目光坚毅,毫不退缩。   孔穆行沉默了。   衍圣公睡醒,二人从医馆离开,在南街和章年卿碰面。三人一起去合王府拜访,二皇子依旧闭门谢客。门房倒是很客气,又是请茶又是问候的。衍圣公等人一点没有觉得被怠慢。   孔穆行目光漂移,有点心不在焉。   书房里,二皇子宣武大将军并肩而坐,周森站在一旁给二人斟茶。宣武大将军思索片刻,问二皇子,“你觉得如何?”   二皇子清笑道:“周公子对孔穆行的心思把持的准,以前在宫里就数大哥和孔穆行要好,两人穿一条裤子,我这个亲兄弟都要靠边站。若他知道大皇子是死于齐王之手,未必不会倒戈助我们一臂之力,就看这个消息要怎么透了。”   周森立即道:“二皇子说的极是。”二皇子不喜欢别人称他为合王。周森虽只跟了二皇子几天,也知道避讳。道:“如今我们已经占了大义,若有孔家之人出声援助……”   周森没有说下去,二皇子和宣武大将军对视一眼,彼此一笑。   章年卿耐着性子陪衍圣公等了又等,终于出来个小厮,道:“二皇子要见孔公子。”   居然只见孔穆行一人。章年卿警惕的拦着,道:“衍圣公再此二皇子也不见吗?”   小厮苦笑一声,“大人莫要为难小的了。”   孔穆行却站起来,出人意料道:“我去会会他。” 第142章   二皇子以礼待士,见孔穆行十分亲切。他站在栖芳亭台阶上,笑容温和,“穆行兄。”   “参见二皇子。”说着就要行礼,二皇子忙搀扶起孔穆行。“你我相熟至此,还客气什么。”   孔穆行笑容微滞,想起以前在上书房时,他和大皇子合伙欺负二皇子的事。   “想起来了?”二皇子促狭道,“小时候都敢拘着我给你们研磨,现在反倒生分起来了。”   孔穆行忙说小时候不懂事云云。酒过三巡,两人终于说到正题。   孔穆行借着酒劲问他,“二皇子真的打算违抗圣旨?”他手拱皇天,若有所指,“皇上派人来接二殿下进京,殿下却将皇差晾在一边……”   “那又如何。”二皇子静静的问,“我敢回去吗。”   孔穆行望着二皇子沉静冷淡的目光,避过他的眼神,淡淡道:“二皇子何出此言。”   二皇子替他斟了杯酒,酒杯里有韶光余辉,潋滟余波。二皇子修长的手指敲着白玉酒壶,缓缓道:“穆行,我知你是大哥的人,一向不信我的话。可这件事我不瞒你,无论你信不信。二叔,他从未想过将皇位还回我这一脉。”   孔穆行当然知道开泰帝没有归还的意思。   “我不回去。我好不容易从京城逃出来,我为什么要回去。大哥已经死了,我回京城干什么,继续和小睿自相残杀吗?”二皇子摇摇头,露出一个充满血腥的笑。“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破局的法子,也是我唯一能想到保命的法子。”   孔穆行心一颤,不动声色道:“这么说,二皇子从未肖想过那个位子了。”   “我为什么不肖想。”二皇子断然道,他不顾孔穆行的神色,“若大哥在,我定然不说这话。可老四是个什么情形,谁不知道。他不过占了个嫡字,而我占尽长与贤,凭什么要为个嫡字低头!”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   孔穆行松了口气,这才是他熟悉的二皇子。目光微闪,“二皇子,您失态了。”   “呵。我失态。我到如今这般地步,还在乎什么呢。”他将喝完的酒盅拨的滴溜溜转,目光怔忪,“二叔不容人,杀了大哥还不够,还要杀我,杀小睿。”将酒盅重重一顿,还不解恨,拂袖扫在地上,摔下碎成三瓣。   二皇子冷笑道:“二叔多聪明啊,杀那么多他杀的过来吗。吊着一个太子之位,让我和老四自相残杀。他坐收渔翁之利。”   孔穆行拦着他道:“二皇子,你醉了。”   二皇子一笑,问他,“你觉得我说的是醉话?”   孔穆行沉默片刻,冷静的问:“你口口声声是当今圣上杀了大皇子,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我会躲到柳州来。”二皇子嗤笑一声,向他坦白一个人。“当年冲大哥放冷箭的是何翀的人,这一点你大可去查。”   何翀?孔穆行瞬间相信了二皇子的话,何翀本是禁卫军一个不起眼的巡逻士兵,也非齐地出身,却在开泰帝继位后,不知怎么得了开泰帝的青睐,得了东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很受重用。   孔穆行不动声色攥着八仙桌上的桌布,青筋暴起,浑身微微在颤动。二皇子暗暗观察着他的神色,假意醉眼朦胧。孔穆行呼吸急促,很快便面红赤白,仰头倒去。   二皇子见他情况不对,忙拍他的脸,“孔穆行,孔穆行。”   孔穆行浑身哆嗦,颤抖的越发明显。双目发直,呆滞无神。二皇子措手不及,他设想了一万种孔穆行的反应,却没想到孔穆行会变成这样。二皇子吩咐下人,“去叫大夫,请孔公和章大人进来。”   蓦地,孔穆行反手抓住二皇子,嘶哑的问:“二皇子此话当真?”   二皇子神色一肃,“我对天起誓……”   话未说完,孔穆行轻轻摇头,“不用了。”很是绝望。   二皇子眼神示意叫人回来,不必通知衍圣公。   孔穆行闭着眼睛问,“二皇子打算这么僵持着吗。”   二皇子一愣,还不明白孔穆行的意思。只听孔穆行道:“宣武大将军在府上吧。劳烦郑将军派人将何翀捉拿归案……我来给天下人解释,大皇子的死因。”他闭着眼睛,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   二皇子又惊又喜,不敢流于表面。   孔穆行从合王府出来后,便有些不对劲。章年卿见他一言不发的,扶着衍圣公只一味的走。到了住所,便一头钻进房间,晚上也没有用多少。   说到底两人都是表兄弟,章年卿特意端饭去找他,谁知孔穆行却不在房间。   私宅里,衍圣公房间。   孔穆行跪在地上,泪流满面。他腰背挺直,不屈不挠。“爷爷,你懦弱,我可不懦弱,你愿意做你的忠臣实子,我也要做我的孤臣勇士。这世上总有人要站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孔穆行隐忍着情绪,一字一句吐出这句话。他拳头紧握,青筋暴起,一直在颤抖。   衍圣公闭了闭眼,忍着怒火道:“穆行!”   孔穆行怆然泪下,一字一顿,“我们孔家本应匡扶正统,齐王杀兄弒侄,篡夺皇位。还欺骗天下人,他口口声声会还皇位,如今却连立太子都不肯。这样的出尔反尔的帝王,您为什么要助他。倒底是我执迷不悟,还是爷爷您执迷不悟!”   “住嘴!!”衍圣公唾沫横飞,严厉道:“我孔家何时轮到你这等黄毛小儿妄议皇上。”   孔穆行泪中带笑,没有衍圣公的命令自己站起来了。他连连后退,“说到底,您还是贪生怕死对不对。您怕丢了衍圣公的荣光。你不敢站出来说话。什么狗屁孔家,什么狗屁正统。哪及的一门尊贵的风光。”   衍圣公恨铁不成钢,用拐杖指着他道:“孔穆行,你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孔穆行嗤笑,“干什么?瞒呗,告诉那群傻孩子,他们是错的,我们是对的。”他大逆不道的指着衍圣公,“孔公,说假话你不心寒吗。您还是闻名天下的衍圣公吗。”   衍圣公揍他一拐杖,“混账东西,别人灌你两耳朵马尿便不知好歹了。跪在这,给我好好醒醒酒。明天我在找你问话!”   孔穆行猝不及防挨一棍子,扑通一声跪下。月色无边,他一夜未睡。   天快亮的时候,章年卿被尿意憋醒。醒来一摸,冯俏不在,阿丘不在,阿稚也不在,顿感怅然。出门毛竹还在打盹,章年卿去后院净手。孔穆行正往出走,脚步慢吞,似有不便。   章年卿喊住他,问,“穆行兄,干什么去?”   孔穆行回头,笑:“闻到包子香了,天德要不要来两个。”   章年卿乐了,居然是被馋醒的。他摆摆手,“快去吧。”孔穆行都走远了,章年卿才想起来,他昨夜不在房间,正想去问,却已经不见人影,也没在意,想着等他回来再说。   没想到,这一等。孔穆行再也没有回来。   大半月后,坊间忽然有了谣言,说衍圣公的嫡长孙在城隍庙,当众坦白大皇子遇刺一事,凶手剑指开泰帝,言辞犀利,句句大胆。一时满城哗然。   渐渐的,谣言传到江浙一带,以前礼部尚书严福光为首,揭竿起义,带领江浙学子响应柳州**,声讨狗贼开泰帝帝。京城国子监内也躁动不安。   朝野之上,开泰帝面色铁青。八百里加急数十封信,质问衍圣公前因后果。衍圣公跪在圣旨下,一个字都说不出。   开泰帝下了死命令。如不平复柳州事件,章年卿三人提头来见,连诛九族!以死谢罪。   衍圣公苦笑,“左右穆行逃不了一死。”他后悔不已,早知今日,他一定在那晚给孔穆行说清楚所有利弊。慢慢教导他,开导他。   章年卿不知如何劝慰,只能低声安抚。   河南,陶家。   冯俏心惊胆战的看着坐在马上的阿丘,纵然身后有陶孟新这个做师父的保护,冯俏依然心疼不已。阿丘还小,细皮嫩肉,在马上坐的两个小细腿嫩侧都是红肿,每天晚上都用药油擦也无济于事。他却不以为意,伤疤没好便忘了疼。日日学的认真。   冯俏又欣慰又心酸。   陶孟新策马带阿丘兜了两圈,突然远远见小黄旗过来,对冯俏说着什么。好半天都没有说完,他心底咯噔一声,正想过去看看。宜佳突然小跑过来道,“三舅爷,快带小公子走,宫里派人来接夫人和小公子小小姐。”   “怎么回事?”陶孟新心里一紧,让宜诗带阿丘走,他要过去看冯俏。宜诗一跺脚,急道:“我一个奴婢,拦得住谁,三舅爷你快走。小姐说有陶大人在,宫里人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把她带走的。宫里来意蹊跷,又不肯明说。只怕是三少爷出了什么事,牵连到内眷。”   闻言,陶孟新一咬牙,带着阿丘,策马直奔大营而去。   见陶孟新走远了,宜诗才松一口气。回到冯俏身边,冯俏瞥她一眼,宜诗微微点头。冯俏也松了口气,抿笑对来人福身道:“瞧,站在这里说话算什么时。孟公公千里迢迢而来,我都没来得及好招待一下。”   孟公公从善如流,“章夫人说的是,不过着招待就不必了。太后惦记着您和小公子呢。太后圣寿难得,听说章夫人的小女也有一岁了,不若一块抱到宫里让太后瞧瞧。也不枉太后疼你一场。”   冯俏只笑不接话,勉强打起精神应付。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爱你们~ 第143章   孟公公一行人进了陶府,便被人半强迫半邀请的请到别处。孟公公勉强维持着笑脸,想着来之前太后和皇上的叮嘱,决定忍辱负重一次。   陶金海把冯俏叫到他书房,问,“阿丘呢?”   冯俏惊魂未定道:“我让三舅舅带走了。我怕孟公公他们来硬的,天德哥只有这一个儿子,我不敢拿他赌。”   陶金海听出一点意思,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的问,“那你就敢拿你赌。”话音未落,见冯俏果然是一副决然的样子,敲她一下,轻斥:“胡闹!天德叫我一声外公,你是他的命根子,他把他的命交到我手上,我会让人随便带走你。”   冯俏眼泪瞬间就下来了,低声道:“外公还能违抗圣旨不成。我们母子三人总要去一个,阿丘和阿稚还小,只能托付给外公……”   “别哭了。”陶金海递给她一封信,“这是你来的时候代天德捎过来的,自己看看。”   冯俏犹豫片刻,立即拆开信。一页未看完,便哭成泪人。章年卿的家信,写的像托孤。   章年卿说,他这辈子无能,唯幸能娶到幼娘这么一位好妻子,相伴这么多年,她没跟着他过过一天好日子,一直受颠沛流离之苦。   可冯俏从来没有抱怨过,她美好的,时常不知怎么待她才叫珍重。   如今,国将不国,家难成家。二皇子发起柳州**,企图以儒家正统攻击朝廷。这件事,他章年卿逃不掉,衍圣公逃不掉。   历朝历代,这么多皇帝供养着衍圣公一脉,为的就是防范今日的事。   章年卿是孔家的外孙女婿,是和景年到开泰年承上启下的状元郎。   这是他的荣誉,也是他的责任。   如今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冯俏母子,圣旨难违。他只能把冯俏托付给外公,愿陶金海好好照料。若他真的一去不回,死在柳州**里……   冯俏别过脸,章年卿每一次都是拼了命把她挡在背后。不管遇到多难的事,不管遇到再大的风险,他永远不会忘了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   在汀安的时候,他把她藏在船舱;在山东的时候,他把她藏在孔家,不让她见外人;在泉州的时候,他把她藏在市舶司。现在,他在柳州,却把她藏在河南。   他永远都那么孤勇。   陶金海和孟公公一行人僵持了近十天,阿丘和陶孟新一直住在大营,不敢迈出一步。一天早上,阿丘醒来问,“三舅爷,我娘是不是不要我了。”踌躇又小心翼翼。   陶孟新鼻子一酸,蹲下来道:“打嘴。你娘那么疼你,竟然说出这种话。”   “那她为什么不来看我。”   “因为……”陶孟新斟酌着用词。   阿丘忽然紧张起来,“是不是娘遇到坏人了?”   陶孟新惊讶的看着阿丘,轻轻‘恩’了声。抱着他的头叹息,阿丘挣扎的抬起头,问陶孟新,“这里安全吗?”   陶孟新以为他害怕,安慰他道:“你放心,这里很安全……”   “那你把我娘接过来吧。”眼泪不由自主滑下来,阿丘背着手使劲抹了两下,“我爹说我娘可胆小了,我欺负她,她都会哭。有坏人,娘会吓的睡不着觉的。三舅爷,你把我娘接来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陶孟新还来不及点头说好,忽的脖子一痛,下意识回击。隐约看到锦衣卫的衣服,便失去知觉,重重倒下。   柳州**还在发酵,并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开泰十三年六月初三,柳州学子和青花教示意一起冲进当地各官绅富商的家里,揪出平日里臭名昭著的大贪官和家属,将他们轰道街上供大家讨伐。   章年卿远远看过一次,见着柳州知府缩着身子站在台上,背身护着妻女。学子们已经疯了,完全失去理智。少数还维持脑中清明的学生,想阻拦,想护着无辜的人。可人太多,也太乱了。   民间势力青花教扮成学子,夹杂在其中,浑水摸鱼。煽动学生情绪,高呼开泰帝不作为,他们替天行道。章年卿百般为难,日日发愁,食不下咽。   不能让孔穆行再去助长柳州学子的气焰了。   “这件事你别管了,我去办。”衍圣公对章年卿道。   章年卿不解的望着他,“您能怎么办?”   衍圣公默了默,“我去劝劝他,他不会不见我的。”   章年卿动了动嘴,没说什么。他想问,若劝不动呢。衍圣公目光隐隐,似乎是有了答案。章年卿不敢细看,匆忙低下头去。   章年卿出去了,衍圣公这才坐下,用手掌抚平河南的信。他的妻子、孙媳妇、外孙女都在宫里,孙媳妇和冯俏的一双儿女也在宫里。陶金海说,章年卿冲动,不敢让章年卿知道。衍圣公苦笑,谁又知孔穆行更冲动。   投靠二皇子,亏他干的出……   第二天衍圣公去合王府找孔穆行,合王府的人自然称孔穆行不在。衍圣公不急恼,拦着下人没说完的话,指着不远处的客栈道:“我是他爷爷,你告诉孔穆行,我就在前面那间客栈等他。他来,我等,他不来,我愿等。我这把老骨头活不长,他有大把时间和我耗。”   下人揉了揉耳朵,以为最后一句说的是反话。还没等说知道了,衍圣公已经拄着拐杖朝客栈走去。   衍圣公真的老了,腰背佝偻,矍铄的面孔开始露出老态。   孔穆行站在阁楼上远远看着,鼻子忽然一酸。奔跑着下楼而去,合王……二皇子在下面拦着他,似笑非笑,“孔先生去哪?”   孔穆行冷淡道:“出去走走。”   二皇子一笑,“外面世道乱,孔先生还是不要乱跑的好。”   孔穆行驻足,定定着看着他,“二皇子,我爷爷在外面等我。”   “你要回去吗?”二皇子反问他,“你要回去,我不拦你。不过,衍圣公来找你为何,你我都清楚。穆行兄,难道你喜欢在两难之地挣扎吗。”   孔穆行沉默了,神色略有动容。   “这就对了。”二皇子满意一笑,“快到午膳了,孔先生和我们一起用点吧。”   “不用了,我没胃口。”孔穆行越过他,道:“我累了,想回去睡一觉。”   二皇子没有拦他,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宣武大将军悄不知何时走过来,也看着孔穆行,他调侃二皇子,“还没有收服?”   “收服不了。”二皇子淡淡道:“孔穆行是个死心眼,这次他出面,帮的也不是我们。是枉死的大哥。他这人,念旧情。”   “哦,是吗。”宣武大将军摸摸下巴,“这么看来,他还是会去见衍圣公。”   “见就见吧。”二皇子无所谓道:“我倒要看看衍圣公要如何劝的他迷途知返。”   夕阳落山,孔穆行还是下定决心去见衍圣公。问过客栈小二,孔穆行畅通无阻见到衍圣公。衍圣公坐在桌子旁,背对着门,仿佛在打盹。衍圣公越发瘦了,像一把柴骨,“爷爷……”一句话没说完,扑通跪下。   衍圣公没有回头,一一摆出三封信对他解释,“这是你祖母的,前些日子她被接进宫,给我们爷孙二人写了封信。这封,是孔金氏写的,你媳妇带着玮哥儿,亭姐儿都在宫里。这最后一封,是河南的,陶金海说他不敢直接给章年卿写信,怕他发疯。冯俏和阿丘、阿稚三个孩子也都被接进了宫里。”   他顿了顿,回头盯着孔穆行,一字一顿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孔穆行心如刀割,不断磕头,“孩儿知错,孩儿知错!”   “错?你哪里错了。分明是我老糊涂才是,分不清什么是正统,什么是大义。你多明白啊,这天下就数你孔穆行是个明白人,我们都是糊涂蛋。”衍圣公嘲讽道:“现在你满意了。”   孔穆行不说话。   衍圣公道:“跟我回去,回京向皇上认错,你是下任衍圣公,皇上不会杀你。无论怎么罚,有孔家在,有爷爷在,你不用怕。”   孔穆行无动于衷,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抽噎的快背过气去:“爷爷,穆行是孔家的罪人,穆行万死不辞。”唇无血色,泛着干皮,都皲裂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坚毅又倔强,“但,穆行不悔。”   “不悔,还是不回?!”   “不悔,亦不回。”   两人看着彼此,眼中波涛汹涌,平静的看着对方。   衍圣公不敢置信的指着他,“我怎么会养出这么自私又愚蠢的孙子。大皇子的命是命,你祖母你妻子你表妹的命就不是命了?你儿子女儿,小侄子小侄女,你放的下吗!”   “我放不下。却不能不放下。”孔穆行摇摇头,艰涩道:“我一直再想,大魏将来的主人会是齐王这一脉,还是先帝那一脉。然后发现,这是个死局。风雨飘摇的除了大魏,还有我们孔家。无论将来是先帝一脉继位,还是齐王一脉继位,他们都会卯足了劲在‘正统’二字上下功夫。”   衍圣公深看他一眼,似乎有点明白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缄口不言。   “‘正统’是孔家的罩门。我们生因为此,死也因为此。爷爷,不破不立。皇上先发制人,拿我们孔家来打压先帝一脉。逼着我们承认齐王这一脉是正统,逼着我们站队。我们不能假装看不到。”   “我站的是大皇子,更是先帝这一脉。”   “如果我不站在先帝这一脉上,你又怎么能堂而皇之的站在齐王这一脉上。皇上,他不是神仙,不能长命百岁。谁知道百年之后是个什么样的光景。现如今穆行是拖累孔家女眷,他日齐王驾崩。我们整个孔家都难做。”   孔穆行苦涩道:“小时候爷爷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我觉得,我做到了。”   衍圣公心里咯噔一声,“穆行……”   “爷爷我敬你杯酒吧。”孔穆行一只手搭在胸口上,笑的有些傻气。不顾衍圣公的阻拦,他端起桌上的一杯酒,“酒很香,我先干了。”仰头而尽。   “吐出来,吐出来。”衍圣公双眸骤放,怒吼着扑过去,扣着他的喉咙,道:“你看见了是不是,你看见了……”声音几近绝望。   孔穆行没有说话,一进门衍圣公是背对他的,他跪下时,无意间看见桌子下细白的齑粉。   衍圣公使劲拍着他的背,“穆行吐出来,听话。”声音几乎在恳求。   来之前,衍圣公发了狠的想,如果他劝不回孔穆行,就杀了他。让他不要再做蠢事,孔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经不起他这么折腾。   可当孔穆行真的倒在他怀里,衍圣公眼前一黑,险些跟他一起去了。   孔穆行白牙染血,苍白笑道,“爷爷,大皇子是我的忠,孔家是我的孝。人……人,都说,自古忠义难两全。我也算是着天下做到两全的第一人吧。”   衍圣公悲恸欲绝,“阿行……”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44章   衍圣公的眼泪落在孔穆行眼睛里,孔穆行只觉得一蛰。喊了句‘爷爷’,便猛咳不止,吐出更多鲜血。衍圣公无比后悔他为什么要准备这杯毒酒,为什么要把孔穆行推到绝路上。   孔穆行似乎看出了他所想,“……爷爷,别难过了。我怎么能不死呢。”孔穆行离开衍圣公和章年卿时,就没想过自己还能活下来。   只是,他死的比计划早一点罢了。   章年卿闻讯带着大夫赶到时,孔穆行的尸体已经凉透了。衍圣公抱着孙子,神情呆滞,仿佛疯了一样。章年卿示意大夫给两人看看。衍圣公不肯撒手,带着只好隔着阻碍,艰难把脉。   良久,大夫摇摇头,道:“准备后事吧。”   章年卿谢过大夫,毛竹送大夫离开。章年卿去掰衍圣公的手,低声道:“孔公,天气热现在将穆行兄埋在哪都不合适,宅子里有冰窖,先把穆行兄安置在那里……”   衍圣公闭了闭眼,“好。”   章年卿心里叹了口气,出门去安排马车。   等回到住所,衍圣公便病倒了。他一病不起,日日高烧不断。章年卿亲力亲为的伺候,也不见好转。外面时局紧张,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章年卿一个人艰难扛着,夜里几次惊醒,分明没有睡多久,却开始失眠了。烦躁的一抓头发,一松手愣了,看着指尖上缠着的断发,章年卿久久沉默。   孔穆行一去不复返,引起二皇子等人的恐慌,不仅派人封锁了客栈。甚至上门,亲自来问章年卿讨要孔穆行,警告章年卿不要随意扣押人。   章年卿唯有苦笑,索性闭门不见。因那日章年卿接人隐蔽,刻意隐藏行迹,二皇子至今还以为孔穆行是被衍圣公强行带回去软禁了。   衍圣公愧疚的连药都不肯喝,自己最疼的嫡长孙死在自己怀里,几乎被自己亲手毒死。孔明江连活的念头都没有了。   章年卿闭眼,不能再放任衍圣公继续下去,孔穆行已经死了,若衍圣公再出什么事,他也没脸回去见冯俏了。   必须有人为孔穆行的死负责,而这个人绝不能是衍圣公。   章年卿暗暗下定决心,去劝衍圣公。“孔公,你听我说。这件事不怪你,错不在你。穆行兄也没错,穆行兄这么多年一直对大皇子心存愧疚,你我都知道。显而易见,是有人利用了穆行兄的这份愧疚之心。”   衍圣公微微动容,转身看着章年卿,双目浊光隐隐泪花。见状,章年卿越发心酸,放柔声音继续劝,“您也别觉得穆行哥投靠了二皇子,做的都是帮他们的事。穆行哥不傻,他和二皇子还不知道谁算计谁呢。”   这句话没有打动衍圣公,他苦笑道:“柳州能乱成这样,穆行有一半‘功劳’。”很是讽刺。   虽是实话,章年卿却不能添油加醋跟着埋怨,只能绞尽脑汁的想他的好处。“话怎么能这么说,穆行兄这次是冲动了,却也给我们撕开道口子。您看,论威望论地位,穆行兄是低于你的。他说出来的话,只能您站出去反驳。穆行哥若不给我们铺这一条路,你说,这个差应该怎么办。”   衍圣公脑中缓慢的转动,嚎啕大哭道:“再难我也不想让他铺路。”   孩子话。章年卿一笑,没有争辩,不疾不徐道:“您看,穆行说是齐王杀的大皇子,那您倒打回去,斥是二皇子的人杀了大皇子。这样一来柳州**的燃眉之急不就解决了吗。二皇子是靠什么再柳州立起来的?不过是一群学生,皇上又为何派您老来出面。不正是因为无论世道多乱,天下学子都愿意静下来听您说一句话。”   见衍圣公神色动摇,章年卿立即再接再厉,摆出一副轻松的表情,“无论穆行兄是出于何种目的投靠二皇子,他的目的我们无需揣测,可他做的事情是对我们有利的。这一点,我们得肯定。孔公,现在柳州很乱,鱼龙混杂,各类人士都想借着学生的名义,宰朝廷一刀。这是学生们不愿意看到的。”   “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学生们已经开始动摇了。您这个时候站出来,便是给学生们一门名正言顺的机会‘改过自新’。”   章年卿对柳州学子们还是很有信心的,不过是一群热血青年,充其量是和孔穆行一样,被大义蒙了眼。学生们不会杀人的,章年卿很确定。这群毛头孩子,比谁都热血,也比谁都善良。揪出贪官女眷来讨伐,绝不是他们的主意。   顶多,他们是助纣为虐。孩子们都疯了,他们坚信自己内心那一套愚蠢的心念。他们觉得他们是对的,他们死而无憾。这群连官场深浅都没淌过的学生,究竟知道不知道自己成了别人的刀。   章年卿扶着衍圣公道:“孔公,换个角度想想。穆行兄这是长远打算,进有你在,只要柳州**能解决,皇上不会追究此事。退有穆行兄在,他为先帝这一脉牺牲。他日无论是和景帝哪位皇子继位,必然不会对玮哥儿下手。”玮哥儿是孔穆行的长子,下下任衍圣公的人选。   连章年卿也这么说。衍圣公目光微闪,问章年卿:“你真的这么觉得。”他比了个口型,万一不是呢。   章年卿不过是随口安慰衍圣公,无奈道:“那有什么,您不是已经‘杀了’孔穆行吗。天家还要怎样?大不了不选玮哥儿做衍圣公便是,总不成还要孔穆行断子绝孙才解气?”   等等,为什么是他‘也’觉得?章年卿一愣,隐隐约约抓到个念头,他谨慎的问:“是穆行兄临死前给你说了什么吗?”   衍圣公叹了口气,有些疲倦。章年卿扶他到床上躺下,衍圣公这才开口:“阿行说,他站在先帝那一脉,我才好站在齐王这一脉。”   竟真是……,章年卿心情复杂。   章年卿沉默片刻,想明白其中关节,先肯定了孔穆行的做法,道:“穆行哥没骗你。”他道:“也许他的初始动机是为了大皇子,可让他真真正正下定决心去做的,是孔家。”   想和做是两件事。   跳过道德善恶去看待这件事,章年卿才蓦地发现孔穆行的用心良苦。   儒家讲究师出有名,但凡‘大义’都是拿来糊弄外人的,撇开这层虚伪,露出的才是真正的利弊关系。   开泰帝喜欢给人出难题,他派章年卿三人来平复柳州**。只用了‘平复’两个字,章年卿要做的却不仅仅是平复。另一层含义还包括,让柳州学子不要在攻击皇权,让拒不回京的二皇子乖乖回京。   开泰帝被二皇子摆了一道,本以为是个息事宁人的主。赏个王就能安抚下来,谁能想到,二皇子逃脱了开泰帝的魔爪就开始耀武扬威。于是,开泰帝后悔了,宁愿把他重新攥在手里和四皇子打擂台,也比现在二皇子带着柳州学子这样闹强。   可二皇子师出有名,柳州学子更是祭出了维护正统的旗号。这便把章年卿三人为难住了,他们怎么打回去是个大问题。他们不能和二皇子一样强调开泰帝肯定会还皇位的,谁都知道这不可能。章年卿三人不可能逼着开泰帝立太子以证清白。   大势如此,你能如何。   孔穆行的做法是,他站出来,投靠二皇子,由他犯一个错。而这个错,是衍圣公能化解的。一招棋子定胜败,局势便瞬间扭转过来了。   二皇子完美无缺的柳州事变,被孔穆行拉出一道口子。而这个口子是二皇子自己给的。二皇子觉得是他利用了孔穆行,没想到却反过来被孔穆行利用一把。   这局二皇子必输,因为他不可能揭穿孔穆行的虚情。孔穆行是真心为大皇子的,谁都从他赤城效忠的心里挑不出半分虚假。他是同时带着真心和目的去的,谁能窥破。   章年卿开始重新审视孔穆行这次的冲动了,在这此之前,他一直觉得孔穆行有点傻,无论二皇子对他说了什么,孔穆行居然连求证都不求证,和衍圣公大吵一架便去投奔二皇子。   章年卿完全想不明白,这还是他认识的孔穆行吗。任谁牵着鼻子都可以走了?   可如果这件事真的是孔穆行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呢。   诚然,大皇子是孔穆行最初的动机。可若仅仅为了报仇,办法有千千万万种。可他连确定凶手也没有。章年卿觉得他理解了孔穆行的内心,把这些想法告诉衍圣公。   衍圣公深看他一眼,拿出陶金海的信,递给章年卿,“若你知道俏姐儿和两个孩子都被皇上接进宫了,你还这么想吗。”他嘶哑道:“不,你不会。天德,错了就是错了,你不必为他辩解。”   章年卿脑中轰一下,不敢置信。外公,外公怎么会让人接走……他攥着信,一时有些失去理智。   “不不不。”章年卿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语无伦次的分析,“不会的,穆行兄不会考虑不到这一点的。对,肯定有办法,肯定有办法。”他在脑海里扒出一丝理智,“……对,皇上不会现在就动俏俏,威胁,他是在威胁我们好好办事。”   章年卿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不断重复,不断安慰自己。“对,皇上不会动俏俏的。柳州已经背叛一个孔穆行,他不会愿意看着我和孔公都倒戈的……”   越说越没有信心,若柳州事变不解决,俏俏和孩子们……   “啊——”章年卿痛苦的嘶吼,不敢想冯俏和阿丘阿稚现在是怎么样的情形。   情感使人失去理智,章年卿终于被击垮了,他维持不了冷静,维持不了理智。   再多有理有据的分析,比不上冯俏和孩子好好站在他眼前。   “太卑鄙了。太卑鄙了!”章年卿心里好像被人剜了一刀,痛不欲生。   这一刻,章年卿终于明白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涉及冯俏,他甚至可以夸一句孔穆行聪明,可一旦危机妻儿,章年卿发现,他心里不断涌起的竟是滔天的恨意。   孔穆行的步步为营在他眼里都是愚蠢之极。如果是他,如果是他,他不会冯俏和孩子受到一点可能的伤害。他绝不会拿着冯俏和孩子去冒险!   万一开泰帝丧心病狂呢?万一他和衍圣公,功亏一篑没有解决柳州事变呢?   混蛋! 第145章   冯俏抱着阿稚坐在马车里,阿丘靠着她的腿睡着了。孟公公一行待她还算照顾,接人的手段虽是强硬了些,待人勉强恭敬。   冯俏敏锐的发现,孟公公并不想惹她生气,甚至有些有求必应的意思在里面。   几次冯俏故意为难他,不喝隔夜的水,不吃隔夜的饭,说她还要奶孩子。   孟公公应了声‘是’,半点不打折扣的给冯俏办妥。冯俏很是意外,看来她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进京的。   其实孟公公也不想讨冯俏这好,皇上都派他下来抓人了,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可临行前谭宗贤谭大人和杨世子都特意嘱咐过,待冯俏客气些。   谭宗贤怕孟公公不放在心上,还特意点他道:“柳州还得指望孔公和章年卿,伤了冯俏,只怕两个男人都要疯。自个掂量清楚,到时皇上怪罪下来,那可不是你我一句话能求下命的。”   如此这般,孟公公只能将冯俏供起来。   纵然孟公公如此殷勤小意的讨好,冯俏还是待他没好脸色。宦臣多狡,阿丘和阿稚能被他们拿在手里,少不了这位孟公公的主意。冯俏恨死他了。   陶金海本是不愿意放冯俏走的,奈何阿丘和阿稚都被锦衣卫的人擒着,孟公公被陶金海踢的在地上滚了一圈,依旧笑脸不变,殷勤的对冯俏说,“瞧,孩子们都想娘亲了。”   刷,陶金海拔出护卫的刀架在孟公公脖子上,孟公公两股战战兢兢,却硬是不说一句饶字。也不知他的什么命脉被人拿着,那么拼命。   千钧一发之际,冯俏站出来,走过去搂着儿女。大声道:“我跟你们走。”她垂下眼,不敢看陶金海的眼睛,能怎么办,又不能违抗圣旨。   陶金海有一瞬间的冲动,调兵周流山,索性反了算了。   幸好,只是一闪即过的念头。身怀利器,最重要的是克制自己。   孟公公带着冯俏走了,冯俏一手牵着儿子,一手抱着女儿。小明稚趴在冯俏肩头,眨巴眨巴眼睛,吹了个奶泡泡。一抬头,见素来宠爱自己的曾祖父一直看着自己,咿咿呀呀,兴奋的直伸手要抱抱。   “站住!”陶金海喝道。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两边人都抽出了兵器,兵刃相对。让冯俏很意外的是,阿丘和阿稚两个人居然都不怕,刀光剑影的时刻,冯俏都有些胆颤。阿丘居然还踮着脚去拽锦衣卫手里的刀柄。   冯俏心提到嗓子眼。   还好那个锦衣卫只是拿开他的手。   马车摇摇晃晃,冯俏心有余悸的抚了抚胸口。看着阿丘的睡颜,不禁想起了远在天边的章年卿。食指勾勒着小鹿佑的脸,心里想的念的却都是他爹。   临走前,冯俏特意叮嘱陶金海,无论她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将她被带走的事告诉章年卿。天德哥会疯的。陶金海答应了,却瞒着冯俏将信写给了衍圣公。   如果能让章年卿在恰当的时候知道这个消息……   陶金海对章年卿有信心。   夜里,章年卿沉沉睡下。梦里都是冯俏,冯俏的样子很模糊,阿丘和阿稚都是大孩子了。小明稚长着一张和冯俏近乎一模一样的脸,章年卿对着她的背影喊:“俏俏。”   小明稚转身,巧笑倩兮道:“爹。”   章年卿只觉得的浮影一晃,小明稚忽然换了一张少女脸,笑的依旧很美,只是不再像冯俏。章年卿抓着她问,“你娘呢?”   然后小明稚便哭了,她说娘不在了,娘不在了。   章年卿一阵天旋地转,重重倒在床上。霍然惊醒,窗外月亮很圆,孤月无星,要多冷清有多冷清。章年卿抓着衣服擦了把脸,汗水和泪水一起溢在衣服上。他披着衣服起身,连夜给李大当家的写信。   青花教是大顺朝余孽的产物,一直打着兴复大顺的旗号在民间纠结势力。周森……周,姓周?大顺国姓亦是姓周。   章年卿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摇摇头失笑,转而把注意力放在衍圣公反击孔穆行上。   章年卿要举办一场比孔穆行上次城隍庙演讲更大的学会,他要衍圣公亲自站到台上去,引蛇出洞。这么做很冒险,但章年卿别无选择。   京城同章年卿一起来的锦衣卫不多,加起来不到三十人,能办的事委实少。何况,此事牵扯的青花教这种江湖势力,章年卿只能借力打力。   学会当天,想要控制住场面,以漕帮对青花教,衍圣公对学生,锦衣卫对二皇子,是最好的办法。至于宣武大将军……   章年卿拧着眉头,写下郑乾二字。郑乾以前跟着昭毅将军在外打过仗,回京后却不知为何只封了个四品散阶,宣武是四品,而大将军却是正一品,十分矛盾。当年郑贵妃在宫里盛宠,也不见替郑乾说过话。郑乾也乐呵呵领旨,没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   此番宣武大将军护送二皇子来柳州,随行带军五千人,和郑乾一起留在了柳州,迟不归京。   开泰帝让章年卿来平复柳州**,却没有给章年卿一兵一卒,甚至随行都没有跟着一个武将。只留了一些锦衣卫,好随时逮空捉拿二皇子归京。开泰帝不许武力镇压,不许学生和百姓受伤。   章年卿倍感无力,怎么样才能把郑乾调开呢?他一夜未睡。   京城。   冯俏进宫后才发现孔外祖母和大堂嫂也在宫里,大堂嫂孔金氏带着八岁大的玮哥儿和六岁多的亭姐儿。亭姐儿比阿丘大一个月,孩子也不知进宫多久了,神情有些呆滞,见着人直躲。   孔金氏叹了口气,抱着女儿只是怜惜。冯俏小声问:“嫂嫂,有人为难你吗。”   “为难倒是谈不上,皇上和皇后都护着我们。家里男人还在外面办事,皇上也不会再这个时候为难我们。”孔金氏叹息,意有所指道:“只是,郑太妃还在宫里呢。人是被皇上软禁着,可郑太妃在宫里盛宠二十多年,上上下下,谁不看她脸色。这宫里门道多,也怪我不好,那天竟留孩子一个人在屋里,孩子被‘鬼’吓着了。”   冯俏下意识的抱紧阿丘,阿稚在榻上睡的正香甜。孔外祖母沉默的抱着孙子孙女,见冯俏这边,笑道:“俏俏别怕,我们仔细些便是。”   冯俏却不放心,这是仔细能解决的事吗。宫里宫女太监无孔不入,阿丘和阿稚还这般小,万一吓出来个好歹,她也没脸做母亲了。   何况,只要二皇子一天不大败,郑太妃便一天不死心。她巴不得章年卿和衍圣公恨上朝廷。   冯俏愁容面满,倒是一天接连见了两个人,让她心情略微放松了些。   先是杨久安来看冯俏,举着阿丘不停的问,“还记得杨叔叔吗,满月宴的时候叔叔还去看过你。”   阿丘记得才怪,一脸茫然。   杨久安拧了拧他的脸解气,和孩子玩闹了好一会,才对冯俏道:“章嫂嫂不必担心,舅舅给我透过话,柳州还得靠着你外公和天德撑着,你和两个孩子且安心在宫里呆着,吃穿用度哪里不合适了,直接告诉皇后娘娘……天德那里,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一切都会好的。”   冯俏只能笑着点头,心里却觉得哪里怪怪的,好像少提了个人似的。   送走杨久安没多久,睿儿也来了。四皇子站在宫殿外,迟疑的看着冯俏和身边的两个孩子。“皇后娘娘让我来给你们送点东西。”四皇子笑着道,一招手,宫女们鱼贯而入。   “我能抱抱她吗?”四皇子看着小明稚问。   冯俏忖度片刻,将睡着的阿稚小心抱给他。四皇子轻手轻脚的,抱完放下了,小明稚都无知无觉。倒是好好揉搓了一顿阿丘,阿丘眼睛都在放光,“你是皇子……你是真的皇子吗?”他兴奋的不得了,重重强调:“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皇子!”   四皇子失笑,“你才多大。”   章鹿佑仰慕的抱着他胳膊不松手。   四皇子倒也不嫌他闹,索性弯腰把阿丘抱在怀里,任他在自己怀里放肆。二十出头的男人,抱着个半大小子。其实还是有些吃力的,四皇子却游刃有余。   冯俏不免怀疑他这些年是否真的娇生惯养。目光落到他臂膀上,结实有力,似乎还在练武一样。冯俏心下微微疑惑。   过了好半天,阿丘闹够了,才四皇子身上溜下来,找玮哥儿玩去了。四皇子对冯俏道:“阿俏姐姐,过几天我也要去柳州了。你有什么想给章年卿说的话,写封信,我代你捎过去。”   “你也要去柳州?”冯俏诧异道。   “恩。”四皇子淡淡道:“我自己争取来的。我身无长物,只能接着这个身份替叔父说几句话了。以后日子若能好过一点,也不算白忙活了。”   冯俏犹豫片刻,问他:“你一个人去?”   “恩?”   冯俏咬唇半晌,不知道怎么说。   天德哥现在陷在泥潭里,无论怎么行。宣武大将军那一关是破不了的。   若是睿儿可以带兵过去就好了……   不可能,二皇子带着宣武大将军过去。已经闹到这般地步,四皇子若再带兵过去,岂不是火上浇油。不可能,不可能。   冯俏头疼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146章   “孔公,孔公?”章年卿坐在床边,焦急的看着噩梦缠身的衍圣公。   孔明江迷迷糊糊一睁眼,见是青年,刚一喜,看清章年卿的脸,黯然的转过头。   章年卿看着背对自己的衍圣公,万分心痛,低低道:“孔公,我知你心里难受。穆行哥已经去了,您再这样下去,别说你受不了,孔外祖母和俏俏也受不了。”   浸湿帕子,章年卿帮衍圣公翻身擦背,一边擦一边道:“您不是说俏俏和堂嫂孩子们都在宫里吗。我们在这耗着,她们怎么办。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她们作为质子留在宫里,你就不心痛吗?”   衍圣公霍然坐起,望着京城的方向,老泪纵横。   章年卿好声好气,劝道:“孔公,穆行兄的尸体还在冰窖,无论如何我们得让他入土为安。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您必须振作起来。后天便是我为你准备的学会,大家都指着你为我们打翻身仗呢。”   衍圣公苍老了许多,透出耄耋之年应有的颓败来。他慢慢道:“你说的对,不能坐以待毙。”他强撑起身子,坐到书桌前,“我要好好想想,我后天要说什么。”   “好。”章年卿一笑,咽下想要帮他代笔的话,一直在一旁磨墨。   直到夜深人静时,章年卿服侍衍圣公睡下才回房。   清晨,衍圣公特意起了个大早,人老寡眠。他没多少觉,想着章年卿这些日子一个人撑着,照顾他也不容易,便叫来厨娘,细细教厨娘做了几道菜,每份用料都仔细把关。   冯俏快要出嫁的时候,一直在家学厨艺,却不怎么上心,只是习惯的做好罢了。突然有一天,章年卿在冯家吃了一顿饭后,冯俏态度便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拿出自己全部的精力和兴趣钻研厨艺。孔家诸多媳妇的家传秘方都被她掏的干净。   有几道菜还是吃遍大江南北的衍圣公给提供的单子,据说章年卿很是爱吃。   前几年冯俏抱阿丘回孔家的时候,衍圣公发现冯俏的手,居然有薄薄刀茧,在香娇玉嫩的手上显得格外突兀。——这么多年,冯俏居然一直在为章年卿洗手做羹汤。   衍圣公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冯俏,冯俏别过脸,含含糊糊道:“天德哥喜欢吃我亲手做的菜……看他吃的高兴我心里特别满足。”   小儿女情怀。   衍圣公失笑的摇摇头。   章年卿不是被饭香勾醒的,是被俞七惊慌失措的吼声吓醒的。披上衣服奔出去一看,衍圣公昏厥在地,俞七掐着他仁中没有反应。“快,快叫大夫。”章年卿语无伦次道。   天有不测风云,衍圣公倒下的猝不及防,听说早上还嘱咐着厨房为章年卿夹菜。没走多远,好端端就晕了,大夫说衍圣公年纪大了,这几日大喜大悲,精神不济,才遭此横祸。   说来说去都是意外,章年卿也查不出什么来,只好就此作罢。   衍圣公扭着腰,至少也得在床上躺十天。明天就是‘学会’了。如果衍圣公不出现,指不定二皇子那边还会造什么谣。何况,召集大家不容易,且不说推迟多麻烦。   章年卿想起冯俏和孩子们便不愿推迟。   “让我去吧。”衍生公道。   章年卿只摇头,沉默片刻道:“我代您去。”   “公子,这里便是章大人落脚的地方了。”内侍福身,对着马车道。   四皇子下马车,道:“去敲门。”他拉了拉披风,有些忐忑。   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为什么。四皇子每次见章年卿都有种,如果没有混出个样子就没脸见他的感觉,每次见章年卿都要比上次更优秀。   四皇子不明白他在章年卿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压迫感。许是章年卿见过他不堪的样子,许是章年卿太优秀。总之,他也说不明白……他总想压过他一头,比他强,比他更优秀。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章年卿,章年卿高高在上的样子,以一种救赎怜悯的姿态。明明他才是皇子,明明他的身份更高贵。可章年卿就是那么从容不迫的站在那里。王国舅来了也没有一丝惧怕,从容如许。   章年卿像一道耀眼的光,旁边站着笑面如靥的冯俏。两人都是那么明亮耀眼。以至于很多年,四皇子有股执念,他想让章年卿低头,想让章年卿臣服于他。想让……   四皇子低头一笑,不知想起什么,清风俊朗。   章年卿出门迎接,看着四皇子莫名其妙的笑,忍不住多看了大门两眼,没有什么可值得发笑的啊……   四皇子进府后,章年卿先是请罪,说了衍圣公的事,带着四皇子探望衍圣公后。两人才坐下来细谈。四皇子道明来意,章年卿一五一十的禀告了柳州的情况。   四皇子一怔,“你是说……死人了?”   “是,百姓学生官员都有上忙,加起来有两百余人,死去的约莫有五十多人。”   四皇子抓着茶壶灌了两大杯水,沉默道:“让我去吧。衍圣公受伤了,你的身份不合适。我本就是因此来的。章大人,容我喧宾夺主一次,明天的主场让给我吧。”   “你?”章年卿摇摇头,冷嗤道:“我不敢让你冒险。郑乾手下有五千精兵,你我有什么。”   四皇子按了按胸口,笑道:“阿俏姐姐临走前托我给你带了封信。”他拿出带着余温的信封,递给章年卿。   章年卿笑,“四皇子这是在贿赂钦差大臣?”没去接信,脸上却一直挂着宠溺的笑,仿佛冯俏就坐在他眼前一样。   “这么多年了,章大人和阿俏姐姐还是这么好……伉俪情深。”四皇子道。   章年卿没有接话,接过信道:“拿人的手短,四皇子要去便去。我设法保护你的安全便是。”他没有拆,小心的放在袖子里。   尽管章年卿迫切的想知道冯俏过的好不好,可他不能看。   章年卿知道,不管她和孩子过的好不好,他一定会失去理智,一定会。   经俞七等江湖人士指点,章年卿将‘学会’的地点安排在孔庙外,那里地方宽敞,是儒家圣地。另有高台起地,再适合衍圣公不过。   漕帮的人扮成平民百姓,小商小贩夹在人群里看热闹。生的斯文一点的,直接带着士子巾,扮起学生。底下人头攒动,江湖人看江湖人一眼看一个准。青花教和漕帮几乎在同时看破对方的伪装,两边不动声色的勾肩搭背对方,暗暗钳制对方,都怕彼此闹事。   看来二皇子的人也把这个学会当成自己的机会……   俞七给章年卿使了个眼色,章年卿不动声色的点点头。   章年卿望着孔庙,不禁想起当年他带着诸进士祭拜孔庙的场景。那时衍圣公给他做足了面子,至今还有人对当年的朝拜盛况津津乐道……   章年卿忽然于心不忍,一时冲动站出来道:“……当日在城隍庙欺骗诸位的,并不是我妻兄孔穆行。”章年卿将矛头直指二皇子,道是二皇子乱党杀了孔穆行,二皇子胁迫孔穆行站在自己这边,孔穆行不从。就把他杀了,让人顶替。   “若诸位不信,大可让我们的二皇子请出我妻舅,让大家好好认认。”   学子们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军心以乱。   章年卿及时适可而止,将场面交给四皇子。   四皇子玉树临风,贵气逼人,站出来很能糊弄人。章年卿已经越来越想不起四皇子之前的样子,仿佛从一开始他就是大魏的四皇子。   章年卿心里微微生出诡异的欣慰感,仿佛看着阿丘长大成人,有出息了一般。   四皇子条理清晰,“……我是和景帝四子,生母是前皇后。”一句话落,众人齐齐下跪,高呼千岁。“平身。”四皇子平静道:“我今日来,是我叔父,当今皇上开泰帝正名。”他对着泱泱人群,隔空喊话。   “二哥,我知道这里有你的人。臣弟在此今日有三个问题要你问你。其一,你口口声声叔父狼子野心,不愿归还皇位。可当初二叔是怎么答应的,百年之后,必会则贤归还。如今叔父正值壮年,不知你这般急切逼迫叔父立太子,是为何?”   “其二,你怂恿柳州百姓拥力你。置三哥于何地,置我于何地,敢问重情重义的三哥,你可将我们之间的兄弟情分放在心上半毫?”   “其三,你抗旨不归,目无君主。置叔父于何地,置皇权于何地?您再柳州这般成闹,叔父可曾定你的罪。便是父皇还在世,你这般行为也当拉出去痛打一顿。偏生父皇走的早,叔父又不敢奈何我们。他什么都不做,已经遭天下人诸口讨伐,若真的做了什么……”   章年卿没有再也听后面的话,因为他敏锐的注意到二皇子已经开始撤退。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当即立断道:“锦衣卫,去抓二皇子回京复命。”   学子们的情绪眼看被安抚下来,锦衣卫正愁怎么捉拿二皇子,闻言一喜,二话不说便去下死手。   二皇子的人并不恋战,只一味护着二皇子往一个方向跑。   糟糕,郑乾!   章年卿跳下高台,抓着俞七道:“跟我走。”   “干什么。”俞七被扯的一个趔趄,章年卿左顾右看,解下外袍反罩在俞七脸上,“俞哥,我知你能飞檐走壁,还劳你施展功夫,拦住二皇子!”   “你大爷,把老子眼睛蒙住了。”俞七眼前一黑,一边扯布一边去追。看眼要追不上,他急中生智,解下腰带抛过去,缠住二皇子凌空一甩,锦衣卫立即包围了二皇子。   俞七捏着嗓子,怪声媚气道:“带人走,复命要紧!”话音未落,二皇子立即被锦衣卫的绳索卷的不见人影。   人群中,漕帮的人和青花教的人已经缠斗在一起,打的不可开交。学子们鸟兽状一哄而散,果然没有江湖势力在里面浑水摸鱼,学生们是不会动手的。   第147章   章年卿寻机和俞七等人退到孔庙内,“四皇子人呢?”章年卿问,俞七扫视一圈,心也蓦地一紧。“我在这。”四皇子和八名护卫一起从内间出来。   四皇子惊魂未定的看向章年卿,章年卿,“章大人,那么高的台子,你怎么就跳下去了呢。”   章年卿摆摆手,扭扭隐隐发痛的脚脖子,不愿多提,他道:“换衣服,学生们正四处乱跑,我们趁机摸出去。二皇子已经被锦衣卫的人带走,等郑乾发现我们就危险了。”   “我们现在去哪。”四皇子问。   章年卿不耐烦道:“让你的人带着你跑,回京领赏。我先回宅子把衍圣公和穆行兄带着。四殿下,我们京城再见。”说着便匆匆带着俞七走了。   四皇子若有所思的看着俞七,问身边人,“那是江湖人吗?”   有人不屑道:“漕帮出身的泥腿子,李家的下人。他家大小姐是礼部司务厅储大人的夫人。”   四皇子对‘泥腿子’三个字皱了皱眉,半晌才道:“……章大人身边永远那么藏龙卧虎。”他依稀记得,漕帮一直在帮市舶司跑腿。   章年卿回到宅子,抱着衍圣公放进马车,衍圣公竟比冯俏还轻几分。章年卿心头一酸,低道:“孔公,你先在这里躺着,我去带穆行哥。”   冰窖里,俞七等人望着棺材发愁,“这怎么带。”“多不方便。”“不如用船送回去吧。   俞七望向章年卿。   章年卿想了想,点头道:“那就坐船吧。还劳你们将穆行哥的尸体保护好。”俞七拍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吧……节哀顺便。”   章年卿心静如水,内心毫无波澜。   大家收拾妥当准备出发的时候,锦衣卫带着二皇子,四皇子带着护卫不约而同回到私宅。   章年卿神色一凛,“怎么回事?”   四皇子道:“郑乾带兵围城了。”他看了眼二皇子,道:“他发现二哥不见了,正在满城找人。”   “封城了。”章年卿扫视四周,算上漕帮的人,他们这些人加起来都不到三千人。何况,漕帮不能跟朝廷起冲突……   俞七拍着胸脯道:“他们算什么朝廷,顶多是一群乱臣贼子。”   章年卿勉强一笑,有自己的思量,没有说话。他缓缓坐下,对俞七道:“这是李大当家的宅子,你对这里熟。安排大家住一下吧。”意有所指道:“二皇子……”得看好了。   “我明白。”   章年卿给宫里上折子求助,道他们已经捉拿住二皇子,柳州学子的情绪已经基本安抚下来。只是,如今郑乾带兵围城,他们没办法回京复命,希望皇上能调地方武将过来,镇压平乱。   想了想,怕觉得分量不够。还添油加醋道,宣武大将军领兵多年,手下可不止眼下这五千人,若再拖下去,宣武大将军所有兵力到期,恐怕便不止学子声讨那么简单。   信,石沉大海。   章年卿在泉州整整等了一个月,百姓人人自危,柳州乱成一片。私宅里也弹尽粮绝,这些日子,漕帮几乎在抢粮,才勉强糊住口。好些人都回去了。   在一片凄凉中,唯一的好消息,大约是衍圣公的身子骨好些了。衍圣公勉强打起精神,给广西总督写信,道有流民暴乱,希望他派巡抚下的都指挥所来助阵。   衍圣公醒来后才知道,章年卿当众把孔穆行从恶名中摘下来了,全孔穆行一个身后名。不禁泪流满面,固然孔穆行的身后名究竟能不能保住,还得看开泰帝的意思。   但,章年卿能有这份心,已经够了。   广西总督权责大,可调的兵也多。若底下巡抚有异心,只要有心相帮,在哪都可以调。毕竟他是可以追着流民暴乱打,流民跑到哪,他追到哪。可广西总督并不想帮,他知道这里不是流民,是两位身份贵重的皇子。衍圣公的求助他只能视若无睹。   大家都是兵部出来的,广西总督和郑乾谈不上熟,前后总见过几面。郑乾明令警告过他,不要吃力不讨好。开泰帝下旨让他出兵,郑乾不予置否。若广西总督为私心而动,那就祈祷他郑乾死在柳州吧。   如此这般,广西总督怎敢轻举妄动。何况,他和衍圣公又不是过命的交情。   章年卿倒在椅子上,彻夜未眠。外面是郑乾的对峙,二皇子在他们手上,郑乾不敢轻举妄动。但,能拖多久呢。章年卿没有一点希望,一闭眼是小女儿和儿子的笑,是冯俏温柔娴静的笑。她捧着羹汤,笑吟吟的喂他吃下去。   章年卿从怀里摸出冯俏的信,对着烛光看了又看。终于鼓起勇气,拿起拆刀。打开一看,笑中带泪,指腹摩擦着信的纹理。之前他不敢打开,他怕冯俏过的不好。他怕冯俏向他诉苦,抱怨。他却无能为力,不能在她身边。   看了信,才知道他多想了。意料之中,情理之中。冯俏报喜不报忧,只挑儿女有趣的事讲给他。末了,才盼夫心切的问他:何时归来,念你。   他不想死。章年卿望向河南的方向。   皇宫,紫来殿。   谭宗贤恭敬的站在下方。   “不急。”开泰帝坐在御案后面,似笑非笑道:“谢晋、谢睿如今好不容易放在一个锅里。区区一个章年卿,牺牲就牺牲了吧。一个四品小官,值得你这么放在心上。”   谭宗贤还不死心,试图顺说服皇上,“可是,衍圣公也在柳州……”   “那不正好。在孔家再挑个听话的出来。”开泰帝淡淡的,气定神闲,主意已定,谁也说服不了他。   谭宗贤最后尽力,他道:“那陶金海呢,章年卿若折在柳州,陶金海能善罢甘休。”   开泰帝冷笑道:“他敢调兵,朕就削了他!皇兄窝囊,能让一个地方官霸成土皇帝,朕可不会纵着他放肆胡闹。”   谭宗贤深深叹息,“臣,告退。”   与此同时,陶金海收到章年卿的求救信,当机立断,叫来都指挥使韩江。吩咐他准备准备,带兵去柳州。   韩江不同意,倔强道:“陶大人!没有朝廷的圣旨和兵部的调令,我们是万万不能调兵的啊。”   陶金海铜铃虎瞪,勃然大怒道:“我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命令你去!调令等你回来我给你补上。”韩江苦笑,这是能补的事吗。   河南巡抚是统称的概念,全名为: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抚河南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兼理河道屯田。   陶金海是有统兵权的,但仅限于地方剿匪,像这样千里迢迢跑到柳州助战,是无论如何都说不通的。韩江身为都指挥使,明白其中的厉害关系。苦口婆心的劝。   “那你让我怎么办!天德是我最出色的外孙,比我亲孙子都优秀。现在皇上摆明了让他跟和景帝的儿子一起死到外面。你让我不管?”陶金海踹他一脚,额头青筋暴起,恨道:“阿稚和他娘她哥哥被带走时,我忍了下来。如今我孙子被困柳州,我能救他却不救!”   陶金海困兽般,咆哮道:“那我站在这个位子上图什么,啊!”阿稚才多大,这就没了爹,他和阿丘以后还怎么活。   韩江道:“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陶金海冷静下来,淡淡一笑:“怪罪?这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当皇上。”   “陶大人,陶大人。”下人冲进来,结结巴巴道:“章大人……布政使他,他……姑爷和小姐都跪在外面。”   闻言,陶金海疾步走到窗前。章芮樊和陶茹茹一齐跪在外面,章芮樊扶着妻子的腰,低道:“茹儿,你回去吧。我来求岳父,乖,天德是我的儿子。我不会看着他去死的。”   陶茹茹摇头,坚决道:“我爹脾气倔,他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我是他女儿,如果我都劝不动他,你更劝不动了。”   夫妻两靠在一起,看的陶金海一阵触动。   “你过来。”陶金海叫过韩江,指着外面道:“认识那两个人吗?”   韩江当然认识,小心翼翼道:“布政使大人和他夫人。”   陶金海目光有泪,嘶哑道:“那是我女儿女婿。”   那一刻,韩江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跪下道:“陶大人,韩江错了。”   “起来。”陶金海单手搀起他,“这有什么好跪。韩江,我是想告诉你,这世上能六亲不认的都是好官,清官。但我不是……我这人私心大,我就喜欢看着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一家人其乐融融。其他人都算个屁。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   陶金海笑骂道:“你明白个屁。”   “是。”韩江无奈笑道。   陶金海道:“快去吧。我还得去给女儿女婿宽心。”韩江领命而去。   郑乾终于没有耐心,带兵破门的时候。整个宅子里都涌进了无数士兵。弓箭、长矛、带盾的士兵。宅子本就不大,周围百米早已被清理干净。郑乾瓮中捉鳖,胜券在握。   章年卿道:“现在把二皇子还回去,郑乾也不会放过我们。”他用的肯定句,俨然认命。   衍圣公不愿看他消沉下去,摇着他的肩,“天德,俏俏和孩子们还在宫里等着你呢。”   “能做的我都做了,你还让我怎么办。”章年卿临近崩溃的边缘,冯俏和孩子们本就是他心头上的痛,衍圣公再三提及,说的章年卿心如刀割。望着眼前的局面无能为力。   千钧一发之际,长街一阵马蹄急响,郑乾蓦地回头,见一队黑压压的士兵冲过来,立即道:“众将士听……令。”宅子四周,郑乾的人背后都站在陌生的士兵。   韩江勒马停在门外,高声道:“河南都指挥时韩江见过三少爷,见过二皇子,四皇子。臣护驾来迟,还请二位皇子见谅。”他抽出佩剑,直指郑乾,“逆贼,还不束手就擒!”   俞七夸张的松了口气,“这个叫韩江还不傻啊。我还纳闷,那么大动静跑过来,也不怕还没跑到郑乾已经把我们射成刺猬了。”   没人理他,大家都没心情陪他开玩笑。   郑乾目光一沉,他不是束手就擒的主儿。一个手势,墙根上的士兵和韩江的立即打起来,刀光剑影,在一片铿锵中厮杀。   一个士兵不小心被刺中腹部,飞落在四皇子脚下。护卫立即护着四皇子后退,“等等。”四皇子敏锐的发现什么,拨开护卫,低头检查。士兵盔甲外领上,绣着一个圆圈,圆圈里面似乎是个……鸾? 第148章   “大哥哥,我叫陶青鸾。你送我回河南就好。”   谢睿笑她傻气,“回河南?河南那么大,哪才是你的家。”   “哪都是我的家。”小姑娘目光清澈,咬字清晰。又虎又机灵,十分聪慧。她肯定道:“你只要把我送到河南地界上,我外公就知道了。我外公知道你救了我,一定会好好感激你的。”   谢睿对小姑娘印象非常深刻,却不是因为她的聪黠。而是他派去送她的护卫再也没有回来,王国舅对此一直缄口不言。倒是几年前曾不止一次的催他去河南找人,找什么呢,外公却不回答。   如今,谢睿隐约明白了什么。鸾,是青鸾的鸾?他捻了捻手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的嫁妆吗。再望向士兵的眼神,就有些不一样。   韩江很快控制住场面,和身边的几员大将一起生擒了郑乾。郑乾被五花大绑,好几个将士和江湖人士还不放心的在一旁制住他,防止他轻举妄动。   “三少爷。”韩江盔甲上满是污血,看不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章年卿关切道:“你受伤了?”韩江低头看了眼自己,活动臂膀给章年卿看,咧开嘴道:“没有,多谢三少爷关心。”   韩江要护送章年卿等人回京,当着四皇子的面,章年卿没说什么,一行人出城后。章年卿对韩江道:“韩哥,你们带着郑乾回去吧。”   韩江一愣,迟疑道:“那你们怎么办?”   章年卿眉头紧皱,眼里烦躁交杂着恨意,一闪而过。他道:“你们是私自调兵过来的吧。我想,你们出兵来柳州助我们的事,开泰帝恐怕已经知道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陶金海私自调兵,重查是死罪,陶家无人生还。可只要开泰帝聪明,就会发现河南士兵编制不对。陶金海现在还没有明着拥兵自立,若开泰帝步步紧逼,那就说不好什么情况了。   陶家军上手还有两个皇子。   章年卿道:“我想不久,皇上就会派兵来带两位皇子回京。你们留在这不好。”他压低声音,“这次来的兄弟里有鸾家军对吗?”   韩江犹豫片刻,点点头。   章年卿猜对了,却没有多高兴,他沉声道:“如果皇上不和我们撕破脸皮的话,下一步就是点兵了。你把人带回去,剩下的路我们走。宣武大将军你们也带走,朝廷问起随便找个借口说逃了。皇上如果来软的,我们见招拆招。如果来硬的……告诉外公,我会想办法和孩子们在京城等他。”   韩江霍然抬头,满脸震惊,以为他听错了。   章年卿神色并不像作假。   前路茫茫,谁也看不清方向。   谢睿很快察觉韩江的人在一点一点离开,直到今天早上。他一觉醒来,发现郑乾不见了,韩江也不见了。他跑去问章年卿,章年卿漠然道:“郑乾跑了,韩江派人去追。”   谢睿狐疑的看着章年卿,章年卿神色冷峻,看不出一点异样。   谢睿不愿意离开章年卿,状似无疑的问,“我听阿俏姐姐说,章大人还有个妹妹,不知是何般模样,怎么从来没有听章大人提起过。”   章年卿瞥他一眼,锐目慵散,似刀似水。谢睿一时分不清是踩到他的底线,还是戳到他的柔软处。章年卿淡淡道:“我妹妹年纪大了,不方便和外男评头论足,望四皇子见谅。”   谢睿顶着他的目光,硬着头皮问,“她成亲了吗?”   章年卿斩钉截铁道:“她定亲了,她还没出生便订了娃娃亲,及笄后便要出嫁。”   这是让四皇子想都别想。   谢睿失望的垂头,内心十分的不甘心。陶家给章青鸾准备了那么丰厚一份嫁妆,就是为了让她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吗?   他不相信。   谢睿不想承认,但唯一的答案的就是——陶家看不上他。正如当年的章年卿一样,分明赌咒发誓的答应了外公,可最终还是避开了。   他们不愿意帮他,也不愿意助他。   谢睿不禁想起自己多次去河南扑个空。陶青鸾,陶青鸾,上天让我救了你,就是为了让你避开我吗。谢睿望着前方黄土滚滚,忙用衣袖掩住口鼻。“咳咳,章大人,你看那是什么?”   章年卿半眯着眼,讽刺道:“皇上派人来救我们的吧。”   现在还救什么?谢睿愕然不已,马后炮这也太晚了些吧。   来人是五城兵马司的副都督阚龙和兵部左侍郎赵彦成。两边人马一汇合,各自下马。阚龙松了口气道:“还好两位皇子和孔公无事,辛苦章大人了。皇上一接到章大人的折子便立即派兵过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万幸章大人已经脱险。”   章年卿只笑不语,然后赵彦成问起章年卿是怎么脱险的。章年卿不想说话,说是韩江救的,赵彦成下一句话肯定又问韩江去哪了。   章年卿拱了拱手,若有所指道:“四殿下还在这里,末官位卑言轻,就不出丑了。”说完脸扭到一边,衍圣公也配合的冷哼一声。   赵彦成很尴尬,想追上去问两句。偏生衍圣公一副体力不支让章年卿搀扶,章年卿被挡的严严实实。赵彦成忍着怒气道:“章大人这样,我可没办法交皇差。”   衍圣公冷笑道:“摘桃抢功可不是这时候的事。我一家老小还在宫里,赵大人这般咄咄逼人,真让人寒心。”   赵彦成噎得半死,阚龙安慰他道:“得了,谁妻女被压在宫里都没好脸色。”拍拍他的肩,赵艳龙恨恨的转身离开。   开泰帝给四皇子下了道圣旨,让他押送二皇子进京。赵彦成过来还带着囚车,二皇子被强迫塞进囚车里。谢睿不知想起什么往事,张嘴想拦,又垂下手,什么也没说。   衍圣公和章年卿都觉得这道圣旨很多余,不知道开泰帝在顾忌什么,出了这么一个瞎主意。但两人都无心猜测,越靠近皇城,心中的波澜越大。   章年卿很想冯俏,想念之余还有愧疚,身为男人的愧疚。   天气炎热,秋老虎十分猛烈。夜晚的清风也没有带走躁意,章年卿坐在马车外,拿着信睹物思人。旁边悉悉索索的动静,他顺声去看。   四皇子拿着水壶,正隔着囚车给二皇子喂水。二皇子咕咚咕咚灌的很急,一袋水壶都喝瘪了,才意犹未尽的抹了抹嘴。   谢睿扣上塞子,低笑道:“我小时候也被绑架过。不过和你不一样,我没做错任何事。就被坏人绑走了。但是我外公厉害,绑匪怕我外公,后来就把我们放了。那时候我才知道身份的厉害。”不知想起什么,他把水袋啪一声砸在囚车框上。   二皇子躲之不及,脸上挨了一下。谢睿目光恨意,“我外公死在你手上。”   不知是不是感激四皇子喂的那口水,二皇子沉默片刻道:“我没想着杀你,也没想着王国舅。”   “但你做了。”   “是,我做了。”   一片沉默,章年卿脚下未动,一直看着他们。良久,四皇子才道:“古往今来身为皇子,还能活成我们这样的……真窝囊。”   “成王败寇,胜者为王。不窝囊。”二皇子看的很开,他盯着四皇子,一字一句,“不战而败才叫窝囊。”   谢睿避开他的眼神,“你没资格说我。”说着便离开了。   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避开到马车背面,二皇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盯着大拇指的纹路,没资格吗?   那为什么要当着章年卿的面喂水,你想要仁义的名声。   二皇子无声笑了,想得美。   一行人三日后到达京城,章年卿因平复柳州有功,加官进爵,擢正三品礼部左侍郎,赏黄金若干,粮田若干。衍圣公没有加赏,只是口头荣誉。   紫来殿里,章年卿和衍圣公齐齐跪下,奋力将孔穆行从这场风波中摘出来。衍圣公颤颤巍巍的表了忠心,拒绝了一切赏赐,只求孔穆行一个身后名。   经过一番波折,开泰帝看在衍圣公亲手杀孙的份上,答应不提此事。允孔穆行风光大葬,但其子取消继任衍圣公的权力。   衍圣公叩头谢恩,接回老妻和孙媳妇重孙子。   而章年卿这边,开泰帝却久久未发话。河南的都指挥使、按察使、布政使只听陶金海一人指挥。陶金海没有经过朝廷命令私自调兵,这个罪必须治,可怎么治,开泰帝还没有想好。   郑乾下落不明,柳州刚刚平复。若是这时再惹恼了陶金海,陶金海揭竿起义,那就一发不可收拾。孔家是章家的姻亲,章年卿是陶金海的外孙,这般重重关系下,实在是……但若不知罪,朝廷的威严置于何地!   陶金海手下的军队规制一定有问题,可开泰帝投鼠忌器,没法下死手去查。   “皇上。”章年卿叩头,打断开泰帝的冥想,“臣,何时才能接妻儿回家。”   开泰帝敲着御案,道:“孟公公,接章冯氏到宫门处。章爱卿在宫门去等吧。”   “臣,谢旨隆恩!” 第149章   章年卿在宫门处焦躁的踱步,面上沉静,一言不发。临近的侍卫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微微颔首。如今禁军侍卫是杨久安带刀,他听见属下来报,高兴的跑去找章年卿。   “天德。”杨久安望着他略显沧桑的面孔,只觉得一趟柳州之行,章年卿变的愈发沉默寡言。一辆宫车渐近,远远望去,似是公主的仪架。杨久安看了一眼章年卿,发现他脸上并没有喜色。平静的像一潭死水,他的眼神甚至没有停留在宫车上。   穿过华美的仪驾,层层幔帐,直直看着马车深处的三个人。   孟公公跳下马车,殷勤的行了一礼,亲手搀扶冯俏母子下来。章年卿忍了又忍,才没有推开孟公公亲自动手。谁知先下马车的是章鹿佑,小少年跟头小蛮牛一样,倏地撞开孟公公,拍拍衣袍,扶着母亲和妹妹下来。   冯俏丰容靓饰,娟好静秀,她蹙眉道:“阿丘,不可无礼。”章鹿佑从善如流,去给孟公公赔礼道歉。孟公公忙道:“不碍事,不碍事。小公子力气可真大。”   章年卿一动不动的看着冯俏和儿女,目光温柔,静静站在宫门处。冯俏抱着女儿过去,小明稚已经不认识父亲了,章年卿的脸对她来说有点陌生。她一头扎进冯俏颈窝,奶声奶气的喊,“娘。”有些害怕。   场面微微尴尬,章年卿伸出的手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收回。好在章鹿佑化解了这份尴尬,他像头热情的小马驹,飞一样扑进章年卿的怀里,尖叫道:“爹,爹,爹!你终于回来了。”   “宫门之处不可……”喧哗。侍卫话未说完,被杨久安拦住,他轻声道:“行了,忙你们的去吧。”   章年卿摸着儿子的小脑袋,弯腰把他抱起。“阿丘乖。”伸手去牵冯俏,掌心的小手香滑热嫩,烫章年卿掌心手快化了。冯俏哽咽的喊,“天,天德哥。”   章年卿蓦地把她抱紧,两人中间隔着两个孩子。孩子不舒服的扭动着,比不上以往拥抱的亲密无间。冯俏心里依旧甜蜜不减。   宫门高拱,城墙幽森,章年卿嘶哑道:“俏俏,我们回家。”   杨久安轻咳一声,用刀敲敲城墙,训斥一干将士,“朝哪看呢!”士兵们立即收回视线,端严肃穆。   京城章府空废已久,只有一对老夫妇在看家。章年卿和冯俏回去的时候孔丹依已经带着下人将屋里打扫过了,珠珠和云娇也被送来。   孔丹依没有多留,只说了句:“回来就好,你们好好叙叙旧。明天我再来看看你们。”   小夫妻这么久没见,肯定有一肚子话要说。   两人之间有点陌生,分明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两人坐在一起,却相顾无言。章年卿有一肚子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冯俏摆弄着女儿,阿丘趴在父亲腿上撒娇。   云娇和珠珠端着玉米蛋花汤进来,道:“夫人走之前嘱咐的,说孩子们都爱喝。三少爷和三少奶奶凑合着用一点。”   章年卿低头一想,便笑了,两个孩子口味都跟着冯俏。孔丹依照顾过几次孩子?怕是煮给冯俏的。   “拿过来吧。”章年卿伸手道,接过碗,搅了搅。   小明稚一听到碗勺碰撞的声音,眼睛顿时发亮,对着章年卿兴奋的喊,“娘!娘!”章年卿笑意达眼,轻斥道:“叫爹。”   “娘,娘!”小明稚还是只会喊娘,着急的就要伸手去拿。章年卿吓了一大跳,眼疾手快的避开,焦急道:“小心烫!”   小明稚倏地缩回两只小爪子,握成小拳头,拳心朝内,害怕的抱在胸前。小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章年卿哈哈大笑,叫冯俏:“你看她,多可爱。”   冯俏别头哭了,她咬着下唇一直在隐忍,肩膀微微颤抖。   章年卿起初没发现,扳过她肩头,见她满脸是泪。这才恍然明白什么,他抓着女儿的小手反复的看。   小明稚的手粉嫩玉润,小手还没有章年卿手心大,十个小指头都又软又细,香香嫩嫩。看不出一点伤痕。章年卿手指宽大,略带粗茧,刮的小明稚痒痒的,咯咯咯笑个不停。她歪头看了章年卿一会,突然又清晰又缓慢的吐出一个字,“爹。”   小手摸着他下巴,胡子微渣,小明稚又认真喊了句,“爹。”童稚软嫩。   章年卿心被那声‘爹’,捅了一刀,又狠狠搅了搅。   章年卿略带怒气的问,“怎么回事?”声音略大,吓到孩子。两个孩子惊恐的看着章年卿。   冯俏一手接过女儿,一手抱着阿丘,瞪章年卿,“你吓到孩子了。”   章年卿愧疚,摸着阿丘瘦弱的小肩膀,柔声道:“阿丘别害怕,爹不是在凶你。”   章鹿佑认真道:“爹,我不害怕。爹你别生气了,我已经替妹妹报仇了。”   冯俏打断儿子的话,温柔道:“好了,阿丘该睡午觉了。娘要哄妹妹,阿丘自己乖乖来睡好不好。”   章年卿突然道:“我来哄阿丘。”冯俏看了他一眼,“好。”   秋风凉凉,章府庭院芭蕉,厅堂宏敞精丽,内室袅袅生香,两个孩子在安眠香和父母亲的陪伴下睡着了。   章年卿握住冯俏的手,微微示意,两人轻手轻脚出去,小声合上门。   终于只剩两个人了,冯俏和章年卿坐在亭下,四周池塘秀美,芰荷残枝。章年卿再次问,“阿稚的手是怎么回事?”   冯俏眼角泛泪,轻轻抹了抹,本想风轻云淡的说一句,“齐小世子无意中弄伤的。”谁知一张嘴,便哽咽起来,字字句句都像在告状。“……是郑贵妃教唆小齐王的儿子。”   章年卿一把抱住冯俏,把她摁在怀里,安慰道:“慢慢说,不着急,俏俏,不着急。慢慢来,想哭就哭出来,我听着呢。”   冯俏‘恩’了一声,这才哽咽的说起前因后果。   齐小世子今年才八岁,是小齐王和徐科君的独子。很受开泰帝宠爱,时常会被叫到宫里伴驾。郑太妃在宫里手脚通天,哪怕被幽禁了也不聋不哑。甚至还能教唆小世子在孔雀园里,把一颗火石当放到小明稚手中。   这种火石是宫里独有的,冬日里祭拜大典的时候,贵人膝下的软垫里缝的都是这等好东西。自己发热,持久不衰。这种东西稍稍在手里捂一会儿不要紧,抓的时间久了便会被烫伤。   小明稚还小,正是握拳的时候,舒展拳头都不太会。被小世子硬掰开手放进去,还教她握好。小明稚还好奇,小拳头攥的紧紧的,直到她烫伤,奶娘和冯俏才发现小明稚手里竟然有东西。   冯俏揪着他的前襟,哭的背不过气来,“天德哥,我不配做母亲。我太不负责任,我整天照顾阿稚,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疏忽,有人靠近阿稚我就该发现。”她嚎啕大哭,几度喘不过气来。   从此,小明稚记住了烫。   章年卿忙拍着她的背给它顺气,急声道:“俏俏,俏俏,你听我说,不怪你,这事不怪你。你当时不在阿稚身边对不对。”章年卿想都不用想,冯俏肯定是被别的事情转移了视线。   章年卿心乱成一片,幼娘趴在他怀里哭的肝肠摧断。女儿被烫手的样子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却想想都心如刀割。他揉着冯俏,凑在她耳旁安慰,不断转移她的注意力,“后来呢?阿稚的手是怎么好的,我听阿丘说他给妹妹报仇了?”   冯俏吸吸鼻子,章年卿为她拭净眼泪。冯俏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她道:“阿稚手受了伤,最着急上火的莫过于皇上皇后,偷偷叫了御医,用了最好的大夫,最好的伤药。只是,宫里上下都瞒了消息。”   章年卿不动声色,不予置否。   开泰帝不傻,这消息如果当时传到柳州,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喟然一声,抱着冯俏像抱着阿稚样摇,他有一搭没一搭的道:“后来呢?”   后来,冯俏自然是带着阿稚找齐王妃算账,冯俏在宫里是客,人人都劝她息事宁人。可冯俏偏不肯,执意要找皇上皇后讨个说法。开泰帝安慰冯俏是一回事,肯为冯俏女儿处罚自己孙子就是另一回事了。将冯俏搪塞出紫来殿。   徐科君更是咄咄逼人,“小孩子不懂事,你何苦和个孩子计较。”   冯俏和徐科君在闺中算半个手帕交,此时在孩子面前,徐科君半点情面也不留,一味袒护小世子,冯俏气不过,却拿她无可奈何。   徐科君高傲道:“出嫁从夫,昔日你押我一头,满京城的世家小姐在你面前都不敢说一个不字。如今我嫁予齐王,你不过是四品命妇,你当真要为你女儿区区小伤,和齐王世子过不去?”   冯俏道:“你拦不了我,你既打小认识我。便知我是从不吃亏的。阿稚是我的女儿,你不让我好过,你也别想痛快。”   徐科君瞥她一眼,“十公主如今都不敢说这样的话。”她挨着冯俏耳朵,“冯姑娘莫不是还以为你是‘十一公主’?傻姑娘,先皇在位时这也不过是一句戏言。”   “冯俏从来都不是公主,也从未当自己是公主。昔日在闺阁中捧我是你们,如今在此贱我的也是你。实在可笑。”冯俏冷笑道:“我不当公主,一样可以让你不顺心。出嫁从夫,盼你记着这句话。”   章年卿捏了捏她小手,有些伤感道:“你在宫里孤立无援,小齐妃王远在齐王府,你能将她如何。”   冯俏眸中不屑,“我奈何不了她,皇后娘娘总治的了她。”   徐科君心高气傲,嫁给小齐王后,婚后两年无子,直到开泰帝五年才生下小世子。偏皇上重用其父亲,皇后一直忍耐不发。如今冯俏送上门来当刀,皇后哪会不用。连开泰帝都说,冯俏心里憋着气,小姑娘郁火盛,别章明稚的病还没好,冯俏再病倒了。   皇后娘娘奉旨行事,摆出婆婆的架子,让徐科君伺候。徐科君操持的齐王府大小事务,天不亮还要进宫看皇后娘娘脸色。给小齐王抱怨,小齐王也只是不耐烦的皱着眉头道:“哪个当媳妇不伺候婆婆,这是娘在宫里,你若跟我在齐地,伺候还不是应该的?”   徐科君只有抹眼泪。   小齐王不耐烦管这些,女人家拌两句嘴能解释的事,就别拖到朝堂上了。柳州局势紧张,冯俏在宫里翻了天,都不得哄着。郑太妃手可真长,那冯承辉可是日日进宫,在内阁办事,章年卿又交友广泛,他闺女的事万一走漏,章年卿和孔穆行一样发疯,那还得了。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冯俏道:“在你今天接我出宫前,徐科君还在伺候皇后娘娘。”   章年卿见她一脸不悦,捏着她脸道,“怎么,这还不高兴吗?”   冯俏垂头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我只能在这种小事上恶心她一下。不伤筋不动骨的,有什么用……”   章年卿想了想,没有直接安慰她。反而问:“徐科君他父亲是不是礼部都给事中徐正杰?”   “好像是吧?”冯俏对她父亲印象并不深刻,当时和她玩得好,不过是因为徐科君表姐齐昌郡主的引荐,冯俏和严芷蔓都不是只看身份挑朋友的人,徐科君为人有趣,谈吐风雅,偶尔冯俏也和她说的上来一些。   章年卿笑道:“那怎么能说没有用呢。我没记错的话徐科君他父亲和我是同年会试。”他闭着眼睛思索了一会,“我记着是,二甲一十四名?后来在礼部观政,被开泰帝看中,是开泰年间新秀。”   开泰帝因出身的问题,十分重礼。徐科君能嫁给小齐王,一来是小齐王妃的身份不能太贵重,不然难免有选太子妃的嫌疑。二来,开泰帝希望他在礼部的根基更扎实一些。他上有早已哈巴狗一样投靠过来的晁淑年,是现任礼部尚书。   可礼部底层,开泰帝却没有中坚力量。   另外,开泰帝多疑,自己投靠过来的多是不信。晁淑年并不像表面那样风光。   章年卿抱着他的宝贝,慢悠悠道:“徐科君这种人,当年能接着表姐的裙带攀上你和严家大小姐,如今乍富后又翻脸不认人,想来面子是她们重要的东西。你如今不是当年风光无限的冯家大小姐,动动手指还能让她颜面扫地,这还不恨吗?”   冯俏辩驳道:“我没想着让她颜面扫地,我就是气不过。”冯俏打小就不爱和人打交道,纵然时常有着手帕交之称的严芷蔓可徐科君,交往次数也寥寥无几。冯俏只放在心里珍惜,她更喜欢钻研衍圣公的书房。   章年卿没有反驳她的话,问,“那阿丘是怎么回事?”   冯俏叹气,又好气又好笑。小明稚手心被烫伤了,主犯郑贵妃幽禁着,下手的小世子被徐科君护着。冯俏给徐科君添堵,不痛不痒,大家心里都不舒服。   章鹿佑人小鬼大,在宫里这段日子,他和玮哥儿都在宫里读书。章鹿佑在马术课上,故意骑马从小世子头上跃过,吓得小世子滚下马还不满意,勒马扬蹄作势踩他,吓的小世子连哭带绕。最终却重拿轻放,马蹄落在小世子耳畔。   校场的师父,虎贲军,禁卫军吓的都冲过来了,小鹿佑才六岁半,骑在马上连缰绳的捏不全,他策马扬蹄的时候,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生怕吓着章鹿佑,落马踩到小世子,又怕章鹿佑翻马摔下来,命丧黄泉。   武将都知道这两个孩子的命有多关键,马蹄落在小世子耳畔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一群人立即冲上去将两人个人分开。   章年卿又惊又喜,道:“是吗,阿丘这么厉害,他什么时候会骑马的?”他与有荣焉道:“可真给他爹争气。后来呢,皇上没怪罪吗,阿丘有没有挨罚?”   冯俏淡道:“小孩子嘛,不懂事,他知道什么。怎么还跟个孩子斤斤计较。”他道:“我当时病了,阿丘在伺疾。后来皇上皇后也没有追问。”   章年卿没有问冯俏真病假病,问了也是一场伤心。冯俏分明是在做给开泰帝看,阿稚受伤,她生病,如今活蹦乱跳的只有一个章鹿佑。若着三人都折在宫里……   “阿丘也是孩子,比世子还小呢。”冯俏翘起嘴角,得意道。   章年卿却觉得心酸,靠着她的头道:“辛苦你们你们娘三了。”   “爹,爹!”章鹿佑撒着欢跑过来,后面奶娘抱着小明稚,小明稚脖子也伸的长长的,也在张望爹娘。章鹿佑扭头对妹妹道:“看吧,我说爹回来了。”   小明稚懵懵懂懂的,却也盼望着爹娘。小家伙嘴上不会说,心里什么都明白。刚才还和章年卿生了不得了,现在便软软的抱着章年卿脖子,冯俏要都不肯松手。   章年卿拉着她的小手掌看,对着阳光也看不出一点伤痕。小明稚乖乖的摊开手心让爹爹看,冯俏道:“阿稚伤好以后,皇后娘娘拿来宫里所有玉肌膏,给明稚当手霜用。几个月下来,不好也得好了。”   “明稚,烫。”章年卿忽然道,小明稚吓得倏地一缩手,从章年卿手里抽出来,蜷起来。分明还是那般可爱的模样,章年卿却落泪了。   他的眼泪滚进小明稚的后背,浸湿衣料。小明稚呆住了,撅起小嘴亲了亲章年卿的眼泪,软软道:“爹。”   章年卿一脚踢翻了八仙桌,抱着小明稚愤然离去。   章鹿佑茫然的看着父亲和妹妹的背影,“娘,爹怎么了?”   冯俏心痛的闭着眼道:“你爹……傻小子,快去追,就看着你爹抱着妹妹玩。”   “爹爹偏心,太偏心了!”章鹿佑愤怒道。   屋里,章年卿抱着小明稚坐在膝头,一抬头,章鹿佑气鼓鼓的看着他。章年卿笑了,对阿丘招手,“过来。”   章鹿佑道:“爹太坏了,你走那么久我也可想你了。你只抱妹妹。”   章年卿闻言赶紧把他抱在怀里,问他,“阿丘怎么会起码?”   “三舅爷教我的。”章鹿佑抬起头,有点怯怯的,“爹,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吗。”   章年卿问,“谁说你做的不对?”   “校场师父,宫里的太监,皇上,皇后,还有好多人……”   章年卿打断他,斩钉截铁道:“你做的没错。”   章鹿佑望着章年卿,“可是,可是……太监们说,你说你那时候不在柳州办大事,我根本活不了。”   章年卿讥道:“我当时不在柳州,你也被接不到宫里去。”   章鹿佑喏喏的,“爹……”   章年卿抱起他,和小明稚一人坐一个膝头,他问,“当时看着妹妹受伤难过吗?”   章鹿佑按着胸口道:“心痛。妹妹那么小,我实在忍不住才……”   “为什么控制住了马蹄?”   章鹿佑沉默了一会儿,从章年卿膝上溜了下来,跪在地上道:“孩儿不孝。保护不了妹妹和娘亲。齐王世子是皇上亲孙子,我如果踩死了他,咱们一家人都活不了。孩儿……不敢。”   章年卿看着儿子,“起来。”   章鹿佑愕然的抬着头,“爹不罚我吗。”   “不罚。”章年卿伸手道:“起来。”   章鹿佑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章年卿掌心,他一把儿子拉怀里,按着他的肩头道:“阿丘真勇敢。”他亲着儿子稚嫩的脸颊,“阿丘害怕吗?怕就哭出来,在爹怀里哭。”   谁知章鹿佑却摇摇头,咬着手指,难为情道:“我不怕,我只是怕连累娘和妹妹。”   “阿丘是个男子汉,勇敢,有担当。”章年卿沉默片刻,道:“很难得。”   章鹿佑害羞了一会,问,“爹,皇上是好人吗?”   “不是。”   “那以后的皇上会是好人吗?”   “不……知道。”   章鹿佑糊涂了,不解道:“为什么当官要好官,当皇帝就不要好皇帝呢?”   章年卿刮了刮他的鼻子,宠溺道:“以后不要在外面说这话了。”章鹿佑立即把嘴捂的严严实实的,黑葡萄似的眼睛骨碌碌转,写满了‘我绝对不会说的’。   小明稚咿咿呀呀的,艰难吐字:“个,各……哥,哥哥。”   章鹿佑喜出望外,“再叫一声,再叫一声。”   小明稚吹了个奶泡泡。 第150章   “你又瘦了。”冯俏正在床边铺床,章年卿忽然抱住她的腰。冯俏吓了一大跳,蓦地起身,臀部顶上他的腰,两人皆是一僵,微微颤栗。   章年卿没有放开她,“怎么不让丫鬟铺床?”   与此同时,冯俏也问起孩子,“阿丘睡着了?”   两人笑了一场,冯俏软下身子,靠在他的怀里,贪恋的闻着他身上的味道。章年卿道:“阿丘太皮,吵着让你也来哄他。我估摸着阿稚快睡着了,没敢放他过去,拉着他写了几张大字,他就嚷着累了,挨着枕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冯俏的回答则很简单,“我想给你铺床。”   章年卿臂弯一紧,低声道:“铺床哪够,我想让你给我暖床。”   冯俏耳尖微红,别过脸,嘟囔道:“天德哥。”有些撒娇的意味。   章年卿揉着她耳尖的一点粉意,“这就羞了?”他满足的抱着冯俏,哭笑不得,“阿丘和阿稚都这么大了,你怎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   冯俏微愣,陷入沉思。是啊,阿丘和阿稚都生了。两人也不是新婚了,为什么她每次见章年卿都是小鹿乱撞,心尖微酥。无论他沉着嗓子说句什么,心也跟着一颤,只想偎在他怀里,让他宽宏有力的臂膀紧紧抱着自己。   冯俏侧耳靠在他的怀里,听着坚而有力的心跳,一言不发。   章年卿只以为她害羞,压着她滚到床上,迫不及待去解她衣裳。她胸前还有股淡淡的奶香,章年卿抬起头,惊讶道:“你还没给阿稚断奶?”   冯俏压抑着喘息,艰难道:“没,没有。宫里人多手杂,阿稚还小,我不敢给她吃别的。入口的东西都是小心再小心。”   “恩。”章年卿没再多问,抬头亲了她一下。看着她胸前小米牙的咬痕,“阿稚怎么吃的这么凶。”“她长牙嘛。”冯俏哭求道:“天德哥~”她弓着身子,像紧绷的弦,比喂阿稚还紧张。   章年卿揉着她的背,让她放松。   冯俏抠着他的背,让他放轻。   本是件亲密无间的事,两人却较起劲来,谁也不饶谁。章年卿背上吃痛,一狠心,撞了进去。   冯俏有些吃疼,“章大人……”   章年卿恍若未闻,大开大合。   冯俏觉得,今晚的章年卿有点难伺候,一味用狠劲、蛮劲不说。还在使坏,挑着一个点研磨,磨的她都丢枪卸甲,他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章年卿一双黑眸亮如曜石,在黑暗中盯着冯俏桃羞杏粉的脸,冯俏长的明艳,盛开时更为好看。章年卿只觉心魂都被绞了去。他想让冯俏开的更妍丽,手上便用了技巧,身下也是轻轻浅浅,掌握着韵律和分寸。   冯俏很快便哭了,抓他的背,哭饶都不管用,冯俏哑着嗓子求道:“天德哥,明儿我还……还要见人。”   “可我想你了,特别想。”章年卿沉着声,委屈道。   可是,可是……!   冯俏闭着眼睛,蓦地用力,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背里,她哭道:“天德哥……章年卿你混蛋!”   章年卿用力顶了顶。   冯俏立即闭嘴,瞪大眼睛,再不敢说一句放肆的话。   章年卿从鼻息间淡淡哼笑了一声,好像在嘲笑她。冯俏满心不满,却不敢多说什么。章年卿没有再动,也没有拿出来。冯俏捂着肚子,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章年卿被她小心的样子吓到了,大掌摸到她的小手,轻轻捏了捏,蓦地十指相扣,扣着她掌心,朝腹部压下去。尖叫声堵在冯俏嗓子眼,她惊恐的捂着嘴。   章年卿犹不满意,颇有节律摁着她的手,轻一下重一下。冯俏五指扣在他掌心,想抽都抽不出来,被他扣的死死的,掌心相对,连心跳的节奏都是一样的。   章年卿低低道:“幼娘,你真美。”   冯俏闭着眼睛不想理他,章年卿看着她脸庞的淡淡的柔泽,俯下身亲了一口。冯俏生气的踢他,却忘了两人还连在一起,同时叫了一声。   章年卿坏笑道:“原来你喜欢这样的。”   冯俏一慌,使劲抽出手,双手环着他的脖子撒娇道:“我想睡觉,我困了。天德哥,我真的困了。”   章年卿挑眉:“不叫章大人了?”   “不叫了,不叫了。”冯俏讪讪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可怕了。   以后不犯傻了。   夜里,章年卿睡的并不安稳,一场酣畅淋漓的□□后,章年卿并没有因此得到心安。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还在柳州,孤身一人,站在空旷无人的街上,神色彷徨。远处是学子的声讨,笔墨纸砚都砸在地上,里面不乏上好的诗句佳篇。   章年卿踩着残卷走过,时空一晃,冯俏和孩子们正被人粗暴的拉扯着,太监扯着公鸭嗓,高喊:“……诛,九族。”章年卿没有听清前几个字,他想冲过去抢人,却被一股力量拉着。一转头,是一个面容模糊,身穿黄袍的人。他大声道:“逆臣章年卿,还不提头谢罪。”   咔嚓,章年卿立即闭眼。一睁开却发现死的不是他。冯俏和孩子们都惨死在地,头颅滚了滚,碰到小土块,颠了下,滚到他脚下。   他蓦地惊醒,大口大口喘气,良久才冷静下来。章年卿回头一看,冯俏安静的睡在他旁边,双腿不自然的交叠着,显然是不舒服。   章年卿连被子抱住冯俏,头抵在她额头上。   冯俏还懵懵懂懂没有清醒,章年卿的却眼泪落下来,冯俏感到脸上一湿,他的身子在颤抖,十分恐惧。   章年卿嘶哑道:“俏俏,齐王不是个仁义的帝王。”   “我知道。”   “我差一点就保护不了你们。”   “我知道。”   “他喜怒无常,手段狠戾。哪怕是女眷稚童都不留情。”   “我知道。”   “我恨他。”   “我知道。”   冯俏其实根本没有听清章年卿在说什么,可她知道,这时候只要说知道就好。必须要章年卿知道她在,她还好好的。冯俏狠了狠心,揉着发酸的腰,摁倒章年卿,恶狼扑虎般撬开他的唇舌,堵住他的嘴。   两人都是赤着,很快交缠在一起。章年卿的恐惧都没进冯俏身子里,他温柔的接纳他的一切,倾尽一切安抚他,在他耳旁不断温柔低语,“天德哥,我在。天德哥,我在。三哥,我在这。章大人……”   “天德哥,幼娘在这里。你还记得阿萱吗,你为我取的字。阿萱,冯萱,我很喜欢这个名字。”   “天德哥,幼娘很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冯俏哽咽道:“你别这样好不好。天德哥,你这样我害怕。”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偎进他的胸膛,眼泪炙烫。   章年卿忽然从血淋淋的梦中惊醒,胸前是冯俏的小脑袋,是他最心疼的温度。他动作慢下来,翻身和冯俏换了个位置,他看着身下的冯俏,额头汗珠滚滚,“阿萱。”   “天德哥。”冯俏侧脸靠在他胸膛里,抱着他的背。   章年卿近乎叹息道:“阿萱,我也爱你。”   一夜荒唐。   第二天,章年卿到礼部赴任,一大早便起来了。冯俏还在熟睡,章年卿穿着中衣,抱着衣服去外间换。云娇和珠珠都吓了一大跳,章年卿‘嘘’声,指珠珠道:“少奶奶身子不舒服,让她睡着。你去冯家门外等着,冯家门开了,叫岳母过来照看一下阿丘阿稚。”   珠珠点头应是,福身去了。   章年卿换好衣服,洗漱完,又进门看了眼冯俏。冯俏实在累的眼睛都睁不开,章年卿低头吻了吻她脸颊,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章年卿刚才从柳州回来,实际上还有三天沐假。故而当章年卿出现在礼部的时候,大家都大吃一惊。礼部讲究论资排辈,纵观章年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从少年状元郎,到编《新魏史》,到科举新策,再到如今的柳州事变。   章年卿的名气早已经彻响礼部,大家对章年卿慕名已久。可惜章年卿这些年一直在走弯路,从翰林院出来跑到刑部去干了一年多,之后担任山东京派官,想着算是走向正途了。谁知又在市舶司浪费了六七年。   礼部诸人都可惜了很久,京官外放地方,还是曾经大魏史上最年轻的状元郎,编纂过《新魏史》的人才,明显是得罪人了。   得罪谁了?看看谁拿走了科举新策,不就一目了然。   大家看破不说破。   章年卿给礼部尚书交了圣旨,领了对牌。晁淑年道:“吏部的任命书还没下来,不过圣旨在此,想来吏部也不会为难你。明日我找谭大人说两句便是。”   章年卿拱手应是,晁淑年目光微闪,问:“我记得章侍郎是谭大人的学生?”   章年卿见状,毫不隐瞒道:“之前在谭公府上喝过酒。”   晁淑年笑了笑,踱步看着他,“那,刘公呢?”   章年卿面色未变,笑着道:“刘公提携过我岳丈。”再未多言。   晁淑年敲打着桌子,慢条斯理道:“人都说女婿是半子,冯大学士只有一个女儿,章侍郎这话说的也忒生分了些。”   章年卿淡淡一笑,没有回答。他直截了当的问,“晁大人,天德今日来却有相商。”他拱手道:“如今二皇子谋反以成事实,有些话皇上不好说,我们当臣子的要主动说。”   晁淑年盯着他,“章侍郎此言何意?”   章年卿淡淡道:“皇上是代侄继位,不能大义灭亲。如何处置二皇子,如何处置郑太妃。这些折子,自是要由我们礼部引据论典递上去。”晁淑年神色不以为然,章年卿见状,咄咄逼人道:“难不成,你要皇上把话说你在耳旁,才知道动手。”   晁淑年笑了笑,“呵,难怪章侍郎年纪轻轻,能坐到正三品侍郎的位子。晁某佩服。”话锋一转,“不过,处置二皇子不予置否,郑太妃囚在深宫,这事又如何与郑太妃扯上关系。”   晁淑年笑着问:“莫不是章大人体会到的圣意是‘杀侄杀嫂’?”   暗骂章年卿图谋不轨。   章年卿淡淡道:“郑家一门教唆二皇子图谋不轨,二皇子受母诱惑才犯下大错。”目中精光,微微笑道:“若不祸水东引,难不成晁尚书还真的想让皇上‘杀侄’不成?”   章年卿毫不遮掩自己锋芒,整理着自己的衣袖道:“我刚从柳州回来,二皇子是个什么情况我比你清楚。二皇子顶多算个抗旨不遵,发起声浪的是柳州学子,动兵围城的是宣武大将军。反倒是二皇子一直在替皇上说话。您说,这罪怎么治。”   晁淑年闭口不言,章年卿的话处处是陷阱。二皇子的事明显要重拿轻放,断其羽翼才是正经。只是,章年卿将这些话坦露给他是为何,不怕他夺功吗?还是说,这是皇上的意思,透过章年卿给他传个话?   晁淑年有些吃不准,不敢妄下断论。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51章   晁淑年是开泰帝的狗腿子,靠揣摩圣意坐到今天的位子。   章年卿坐在轿子里,闭目假寐。京里一大堆事压着他,陶金海的事悬而未决,二皇子的事还在商议。章年卿能抓住的机会很少,稍纵即逝,他迫切的想做些什么,迫切的想把一切……拨回正轨。   陶金海的事拖得越久,后果便越严重。谁都明白,皇上现在不查陶金海,不是因为放他一马,而是在想一个万全之策。在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前,皇上不会轻举妄动。   章年卿想,他必须想出一个应对之策,外公是因为他而动的,这个责任应该他来负。   章年卿轿子半路被人拦下,他隔着轿帘一看,是孔家的下人。下人喊道:“章大人。”,附耳低语几句。   章年卿神色一滞,颔首道:“知道了,下午我会带内子回趟孔府。”   回府的时候两个孩子都不在,一问才知冯家接走了。章年卿愣了一会,才想起来是他早上吩咐的。冯俏还在卷着被子睡,珠珠说,中午的时候冯俏起来洗了个澡,送走孩子,闲得无聊,又懒洋洋的睡下了。珠珠忧心忡忡道:“小姐可能身子不舒服。”   章年卿微微尴尬,轻咳一声,“我去看看她。”   章年卿进屋一看,冯俏却没有在睡觉,她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见他进屋,飞快的藏进被子里。“干什么呢?”章年卿摘下官帽,放在桌上。   “没干什么。”冯俏若无其事的收起针线箩,“喏,帮我放到桌子上。”章年卿狐疑的看了一眼,放在一边,“什么东西还不敢给我看。”说着便去掀被子。   冯俏左躲右闪,捂的死死的,“是我的东西,没什么好看的。”   章年卿挑眉,闲闲道:“你的东西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他含糊道:“……什么没见过似的。”声音很小。   冯俏气愤不已,羞红着脸将东西砸到他脸上,“还不都怪你。”软飘飘的布料落到章年卿脸上,他闻到一股暖香,下意识逮住。肚兜系带尽断,小兔子卧的那片干草地,撕了好长一道口子。章年卿回忆起昨夜的荒唐,布料细腻软滑,捻着指尖,留下温柔的触感。   章年卿不以为意道:“一个肚兜而已,坏了就坏了,这次皇上还赏了不少好料子,你不都收着呢,拿着想做多少,做多少。这个,别补了。”说着扔到一旁。   “你给我。”冯俏玉臂横拦,娇媚的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怎么这么不知道稀物,老人常说惜物惜福。你怎么可以……”   冯俏心疼的抚着肚兜上的兔子,章年卿看着看着觉得有点眼熟,拨开她的手一看,小兔子旁边还有一只大尾巴狼,他刚才以为的干草地,是狼的蓬松的尾巴。   狼目光疏离,冷淡的盯着远方,尾巴却闲散的搭在一旁,漫不经心的圈着小兔子。夏夜月圆,星辰暗淡,昨夜章年卿只觉得这个肚兜好看,深蓝的肚兜映的冯俏皮肤格外白,雪白的小兔子也透着俏皮可爱。   “这,这是我画的?”章年卿结巴的问,从年少轻狂的记忆里捞出些许片段。   之前他住在冯家的时候,喜欢调戏俏俏,冯先生教他读典,冯俏便带着小丫头给他送点心。   章年卿那时候不耐烦看典,他在最清贵最枯燥的翰林院就任,看书看的头都大了。只有冯俏是他的好风景,站在那窈窕靓丽,那时候冯俏也长开了。越来越符合他心中那个甜美的姑娘,勾的他心神荡漾,偏生只能看,不能动。   于是便有了这幅画,他在夜深人静时送给她。曾经答应冯先生绝不乱跑的誓言,权当耳旁风。章年卿偷偷敲冯俏的窗子,他站在窗外,看她孤伶的穿着睡衣,娇娇小小,要多怜爱有多惹人怜爱……   回忆起年少轻狂,章年卿有些失笑,“你怎么把它绣到肚兜上了?”   “想你。”冯俏飞快的别下头,低低道:“那时候宫里传你们要回来,我等了好久好久。只觉得还不如不知道呢。不知道日子,熬着等着便是。知道归期,每一刻都好难熬。”不自觉哽咽,两行清泪。   “傻姑娘。”章年卿替她擦干眼泪,小声哄劝,冯俏缓了劲,他才打趣道:“绣的可真好,这样还蛮有趣味的,赶明儿我给你多画几幅,你都绣起来……穿给我看。”暧昧低语。   冯俏害羞不接他的话,章年卿揉着她的小身子,遗憾又埋怨:“昨晚为什么不给我好好看看。”冯俏哼哼唧唧,在他怀里一阵乱扭。   章年卿被惹的一身火,只好将她抱下膝头。章年卿整理整理情绪,道:“俏俏,穆行哥的遗体送回来了。”   起先冯俏还笑着,没反应过来,“怎么才回来……遗?遗体。”冯俏眼中泛起水光,向章年卿要一个确定的答案。章年卿不敢看她,左言右他道:“孔家来人通知的。”   冯俏道:“遗体?怎么会这样。”冯俏推开章年卿的手,拥着被子喃喃道“不是说二皇子的人绑架了孔穆行,怎么就死了……是谁,是谁杀的穆行哥?”她紧紧抓着章年卿的袖子,哭道。   冯俏在宫里消息并不灵通。   章年卿斟酌措辞,告诉冯俏真相。   冯俏嚎啕大哭,捶着他胸口道:“那你昨晚还那样,那你昨晚还那样。”一时半会接受不了,抓着章年卿错处一味埋怨。   章年卿也不恼,顺着她的情绪顺毛,抓着她的手打自己解气。没有辩解孔穆行七七都过了,诚恳认错。冯俏哭声渐渐抑住,还是有些难以接受,“穆行哥怎么会这么傻。”   章年卿慢慢问,“你觉得孔穆行傻?”   “傻,大傻瓜!他逞什么能啊,自己笨就别钻牛角尖啊。谁让他为孔家好了,谁让他牺牲自己了。世上解决事的办法那么多,让他当英雄啊。”冯俏伏着章年卿肩上,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冯俏喃喃的问:“玮哥儿和亭姐儿怎么办。他们以后可怎么办。”   下午冯俏和章年卿去祭拜孔穆行,去的时候孔穆行已经装棺。据说孔穆行时日拖的太长,尸身都有些腐烂,长辈们商议后,怕吓到孩子们,便提前封棺了。停棺时间也缩短成一天,葬礼倒是办的很风光,满京学子都来送葬。   冯俏看着玮哥儿和亭姐儿,又心痛又难过。可,如果没有孔穆行给撕开的那条口子,还给孔家留下了一条可进可退的道路,也许今天走的就不止孔穆行一人。   冯俏眼前不知不觉浮现起自己和阿丘阿稚三人披麻戴孝的样子。立即甩头,四处张望章年卿。章年卿似有感应的回头,远远对她一笑。冯俏心里稍稍安稳。   章年卿还肩负着帮忙招待外客的责任,衍圣公一点都不客气,拉过章年卿便用。冯俏也帮持着孔金氏操持内宅。   孔府中馈一直是衍圣公夫人和孔金氏二人掌控的。孔家人情复杂,积年恩怨深厚,三言两语难以说清孔家形态。冯俏以前学内宅私事的时候,孔丹依总是拿孔家当例子。嫁给章年卿后,偶尔和章年卿聊起孔家的只言片语。   章年卿都倒吸冷气的说,“孔家的局势竟比朝堂还复杂。难怪衍圣公总能笑看庙堂。” 后半句就有些开玩笑的意思。   晚上,晁淑年连夜拜访章年卿,一口茶都没喝,掏出一封折子。递给章年卿,目光闪烁的问:“章大人可愿跟我联名上奏。”   章年卿细细看完,一个字都不放过。   晁淑年果然打算试一试皇上的态度。章年卿津津有味的看着晁淑年的折子,发现这封折子字里行间的巧妙和过渡,比圣贤书有意思的多。   晁淑年是个墙头草,也是个聪明人。   章年卿自认这封折子让他写,都写不了这么含蓄婉转,又兼具利剑所指的锋芒。章年卿觉得,他要重新看待这位上司。晁淑年为人处世的狡猾,他可能学一辈子也学不会。   “章大人?”晁淑年加重了语气。   章年卿沉吟片刻,“这份折子写的这么万无一失,晁大人还想添个人和你抢功?”   晁淑年慢悠悠道:“章大人是不敢签这个字了?”   “签。”章年卿痛快道。他就是藏着私心如何,戳到开泰帝心窝子,再大的私心都不叫私心。毛竹很快拿来笔墨。“毛竹,拿笔墨来。”   章年卿写完后,撒上细沙吸墨,这才似笑非笑的看着晁淑年,“晁大人可真谨慎。”   晁淑年摸着胡子道:“谨慎一点不为过。”他靠近章年卿,压低声音,“谁知道你章大人递的是投名状,还是挖了坑个坑给我跳。哈哈哈。”   章年卿和他一起大笑起来,笑着摇头道:“晁大人这话……天德受不起。”   书房笑声传出来,冯俏诧异的望过去。章年卿上司大半夜来找他,他服侍章年卿穿好衣服,送他出门时神色还有些凝重,怎么这就笑上了。   冯俏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叫过云娇道:“叫厨房温点酒备些小菜送过去。晁大人若醉了,让毛竹送人到前院。”云娇飞快的一福身,“知道了。”   章年卿和晁淑年谈兴一起,聊的正欢。小厮忽然送来酒菜,晁淑年诧异的问章年卿,“你吩咐的?”章年卿还未开口,下人道:“是少奶奶吩咐的。”   晁淑年哈哈大笑,夸道:“你这媳妇不错,懂事。”   章年卿脸色微红,有点发烫,有点自豪。 第152章   内阁看见晁淑年的折子时,并没有提出异议。介于小明稚受伤的事在宫里并没有传开,冯承辉也只是多看了两眼女婿的名字。折子在内阁过渡的很顺利,很快呈到开泰帝面前。   接着,晁淑年挨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训斥——不是因为他折子出现了什么问题,而是因为折子末尾写着章年卿的名字。   开泰帝大发雷霆,痛斥晁淑年是‘蠢货’。   晁淑年没有文人的清高和傲骨,他死也要死个明白。他不顾形象的抱着开泰帝的脚,看着龙靴上的花纹,颤声道:“臣绝无此意!臣绝无此意!”他不喊皇上息怒,他也不希望皇上息怒。他要皇上发泄出来,他要知道他哪得罪皇上了,触到哪的逆鳞。然后死死记住。   开泰帝这两天正头疼陶金海的事,章年卿是陶金海的外孙,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如今章年卿的一举一动在开泰帝眼里都是别有用心。   许是章年卿从来没有流露过儿女情长的样子,开泰帝也没想过这件事和章明稚有关系。他看到折子里牵扯到郑氏一族,再看到末尾的三个字:章年卿。   顿时炸了,坊间传言是陶家军带走了郑乾,目的不知。至今朝廷也没找到郑乾的下落。故而,开泰帝的第一反应,章年卿在威胁他。不,或许是章年卿背后的陶金海在威胁他。   开泰帝狠狠骂了晁淑年一顿,晁淑年也在这顿痛骂中摸清开泰帝的痛点。他很快领悟到,开泰帝不是不想对付郑氏一族,而是怕章年卿在里面耍诈。   是他自作聪明了。晁淑年懊恼不已,难怪章年卿不自己递这份折子,他算是想明白章年卿为什么给他递这个好了。这个消息章年卿自己用不到,说给别人又不甘心,倒不如当投名状给他这个上司卖个好。一举两得。可惜啊可惜,他非拉着章年卿签了个字。   晁淑年恨不得时光倒流,打自己一巴掌。晁淑年打定心思,出紫来殿的时候,再三恳求大太监劝皇上消消气。   这件事他是捞不到功了,可他能把这件事卖给谁呢。晁淑年沉思着走了。   四皇子在紫来殿偏厅候了许久,晁淑年走了有一会儿,才被开泰帝请进去。他若有所思的看了眼晁淑年远去的方向,看来,晁大人也不像表面那么风光……   开泰帝叫四皇子不过例行关心,如今倒了个二皇子,四皇子却赚尽名声。万幸王国舅已死,四皇子做的这些小事,还不足以让王家闹起。   但开泰帝还是隔绝了四皇子和外界所有的联系。   四皇子不在乎,他虽摸不到文武大臣,但他手上有宦官。   四皇子从柳州回来后,和宦官的关系达到无比亲密的高度。谢睿如今看明白了,他处在绝对的弱势,王家、陶家、章家,都是因为这个看不上他。只要他能强大起来,王家会自己靠过来。章家他能争取,至于陶家……他会想办法。   谢睿想,何况从汀安起,他和章年卿的命运便紧紧联系在一起。他能恢复皇子身份,和章年卿也脱不了干系。既然章年卿看不上他,那他就让他看上他。   “四殿下想去六部观政?!”这怎么可能。韦九孝皮笑肉不笑的,心里呵呵。   四皇子耐心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只需要帮我办几件事。成了,功在你,败了,功在我。”   韦九孝稍加思索,“还请殿下吩咐。”   四皇子在他耳旁低语了一句话。韦九孝品咂片刻,发自内心佩服道:“高,实在是高。不知是哪位高人的见解?”   四皇子只笑不语,这句话是他很早之前听王国舅说的。据说是未及弱冠的章年卿,向外公递投名状时,‘酒后吐真言’。无论这份醉意真假,这句话说得可真好。   过了会儿,四皇子忽然问:“韦公公在宫里这么多年,可知郑太妃是否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韦九孝阴侧侧笑道:“她?做的可不止这些。”然后告诉四皇子一件秘密,四皇子瞠目结舌,“舔……哪里?”   韦九孝奸笑,意味深长道:“哪里?还有哪里,自然是女人生孩子的地方。嗨,这在宫里都不是什么秘密。先帝走后,你以为那骚狐狸肯安分。不过是当了个贵妃的名声,还真以为她又多尊贵。”   四皇子气的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父皇看上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而愤怒,还是因为母亲败给这样一个女人而惋惜。他咬牙切齿道:“那些狗太监怎么敢!”   “呵呵。我的四皇子啊,您怎么这么天真呢。咱家告诉你,这宫闱里,从古至今都没有干净人儿。便是那真有一两个,坟前的草都知道长多高了。这是你和皇后娘娘心善,人命大,不然你怎么活的下来哟!”韦九孝拍着大腿,声音尖细,又殷勤又心疼。   四皇子抿唇不语,半晌才道:“劳韦公公将这话传给晁大人。”   “这,合适吗?”韦九孝故意摆出迟疑的样子。   四皇子闭了闭眼,想起在紫来殿瞥的到的名字,折子摔在地上,被风吹的哗啦啦的,大太监挡着他的视线,很快收拾好。   四皇子斩钉截铁道:“合适!”   见状,韦九孝不再反驳,扶着四皇子的双肩,悠悠的送他出暗处,殷殷道:“殿下仔细脚下。”   月夜下,四皇子一步一步走的缓慢。他不断的再想,为什么父皇会喜欢那么恶心的女人。为什么这么恶心的女人能将皇后踩在脚下。   四皇子出宫时快八岁,很多事他都记得。他记得母亲被郑贵妃踩在脚下的样子,记得父皇匆匆赶来那冷漠的一眼。他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但所有人都忽视他在。   谢睿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尊贵。尽管他有着着天下最名正言顺的身份,可,他一直在被赶鸭子上架。连宫里一直嘲笑的三皇子,宫女所出,站出来都比他有皇子气概。   他用了很多年才弥补这份差距。   快到寝宫时,谢睿扶着树吐了,他大吐特吐。想着韦九孝猥琐的表情,绘声绘色的描述。   韦九孝说,郑贵妃是为了讨好开泰帝,才一直吃那种药。将身子养的离不开人。贵妃宫的太监总是比其他宫里待遇更好些。   第二日,晁淑年下朝时,快到宫门的时候,突然被小太监拦着。引到僻静处,晁淑年一看见来人便笑了,是先帝身边的大红人韦九孝。如今这龟孙子,居然还活着。   晁淑年笑着给他打了声招呼。   韦九孝拉着晁淑年东拉西扯的叙旧,好半天才道:“……阳关道行不通,就走独木桥。一个□□后宫的罪名跑不了。”   晁淑年盯着他,“你好大的胆子。”他咬牙切齿的,“你这是在把我也拖下水!”   韦九孝呸道:“谁爱拖你这老货,好心当成驴肝肺。”   晁淑年道:“说清楚!”   “好,咱家就给你一条一条的说清楚。”韦九孝对着他耳朵窃窃私语,末了道:“……把握时机十分重要。太早被旧帝仇扁,太晚被新帝轻视。您啊,也别觉得咱家是在害你。有些话,你听,有听的做法。不听,这个耳朵进,这个耳朵出,权当咱家放屁。也不害你不是。你想想,殿下为什么让我给你递这个好。”   晁淑年问:“哪个殿下?”   韦九孝呵呵笑道:“这话您别问我,问你自己啊。您若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权当我家殿下看错人了。”话毕离去。   晁淑年狠狠瞪着他的背影,悄无声息离开。   走了一段路,晁淑年忽然发现不对劲。‘殿下’是在向他示好,还是在再向章年卿示好?以□□后宫之名惩治郑太妃,开泰帝便是做,也是替天行道。   晁淑年很有自知之明,他有理由相信这个示好不是冲他来的。为什么是章年卿呢?晁淑年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这个‘殿下’真的和章年卿有着不可见人的勾当呢?   晁淑年想到章年卿背后的四个家族。   蓦地,晁淑年心中的天秤,重重的倒向另一边。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系统迟钝了下,没赶到零零点以前233333 第153章   这两日礼部蓄力,不知怎么翻出郑贵妃淫.乱宫闱的事。这些年和郑贵妃有过首尾的太监,一一被揪出来。因二皇子前途未卜,郑家整个都是戴罪之身。无人站出来替郑贵妃说话。后来连郑贵妃养男豢的事情被爆出,说的有模有样。   章年卿却道:“墙倒众人推。”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又过了几日,开泰帝才在群臣的千请万请下,尴尬的出来主持局面。涉及皇上兄嫂和皇家脸面。开泰帝处置或轻或重都不对。高高拿起,却迟迟不肯落下。   章年卿这几日闲赋在家,却没有闲着。趁机上道折子,请太后出面。开泰帝大喜过望,立即应允,方去请太后。   太后听开泰帝道明来意,笑了笑道:“章年卿倒是个会讨巧的,处处做事办在你心坎上。你说说,你都在我面前提过多少次他了。耳朵都磨出茧了。”   开泰帝感慨道:“是啊。这小子机灵,把他放到哪我都放心。只是他的外家……”沉默片刻,没有再说下去,含糊道:“算了,人无完人。”   太后屈指金甲,沉思的盯着茶碗,茉莉清香去郁气。她心里却抑郁难结,喟然道:“还真是树倒猢狲散,阿团走的时候,我想让郑氏去陪葬,都被礼部驳回来了。瞧瞧,这才几年,风水轮流转。”饶是太后见惯了踩低捧高,也没见过如今举民狂欢的局面。   开泰帝不予置否,这件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宫里的宫女太监,郑贵妃掌六宫的时候,就掐在手里。这么多年都没动摇,如今太监反水,虽大快人心,却也实在稀奇。   太后觑着开泰帝,揣测着开泰帝有没有下场浑水摸鱼。   开泰帝面容平静,眉头微蹙,帝王之相方显尊贵。太后自嘲的笑了笑,帝王之相?她垂下眼睫,阿圆没有继位的时候,也没有帝王相。   可见这帝王相是谁坐在这个位子都能有的。   没两天,郑贵妃以淫.乱宫闱的罪名,废除封号,将为庶人,被太后下令处死。并且,死后不许入皇陵,不许郑家收殓,不许亲属祭拜。   二皇子因抗旨不尊,被罚去守皇陵。开泰帝道,他自认无法教导二皇子。索性送他去守皇陵,让和景帝亲自教导。   冯俏听的毛骨悚然,怎么听都觉得话里有话。不只冯俏多想,连底下人都觉得,是不是皇上自己不方便杀二皇子,干脆让他死在守皇陵的路上?   章年卿下朝回来,疲倦的对冯俏说,“皇上想钓宣武大将军现身。”   冯俏奇道:“谁知道宣武大将军还活着……”   “还活着。”在冯俏瞪大美眸之前,章年卿揉着眉心道:“外公说郑乾是个将才,舍不得杀他,把他关在周流山。”   “……”   章年卿叹气,想起出宫前韦九孝对他的说的话,感慨万千。   开泰帝和太后想了无数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是不起眼的四皇子,和早已成末日黄花的韦九孝联手促成的。   章年卿叹了口气,想着四皇子的示好,头大无比。四皇子从柳州回来后,好像突然开窍了,知道自己能获得那些人的支持,知道用自己微薄的支持,去换更强有力的资源。   起码王家现在已经分成两派,日日争吵不休。有人要捡起王国舅的遗愿继续支持四皇子,有人坚决反对,让族人不要轻举妄动。   四皇子的所作所为还要瞒着宫里,王家能知道的信息实在少之又少。章年卿作为局外人都比王家人知道的多。   不过,他和四皇子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渊源,不提也罢。   日子一天天的磨着,这日天气晴朗,阳光正好。章年卿履行诺言,给冯俏画肚兜纹案。章鹿佑不甘寂寞的爬上桌子,兴奋的问。“爹,你这画的是什么样?”   章年卿言简意赅,“衣裳纹案。”   “给我画的吗?”章鹿佑期待的问。   章年卿顿了顿,“给你娘。”   “哦……”章鹿佑有些小伤心。   冯俏支着下巴看章年卿作画,很有闲情逸致。章年卿偶尔望她一眼,看着她身旁的一双儿女,嘴角噙笑。阿稚背靠母亲,乖巧的窝在冯俏怀里。阿丘席地坐在地上,歪头靠着母亲膝头,神情失落。   冯俏看着章年卿眼角眉梢的笑意,只觉人生幸福莫过于此,她怀抱‘千金’,揉着儿子小肩头,母子三人亲密无间。   章鹿佑感受到母亲的爱抚,立即亲昵的仰起脸,露出享受的表情。   冯俏看的有些愧疚,因阿稚年幼,这些日子她一直抱女儿多,阿丘起先还委屈,可小男子汉要面子,咬着小拳头也不肯说一句软化,眼巴巴的看着。   章年卿力气大,能同时抱起儿女。冯俏就不行了,她内疚的亲了亲儿子额头,小鹿佑脸慢慢涨成桃花,粉粉嫩嫩的小少年,害羞了。   九月初秋,言官弹劾河南都指挥使韩江,拥兵自重,不加自制;目无遵纪,亦无国法;擅自出兵,不问朝廷。虽无后患,却是大忌,其心当诛!   弹劾折里引据论典,说如何军令如山,将士听命又有何等重要。还列举韩江种种生活习惯,内宅不宁,谴责韩江管不住自己,还管不住家宅,实在难当大任。并道,韩江虽协助柳州事变有功,但也有错,功过赏罚一定要分明,才是圣明之君云云。   满朝文武谁看不出,这是皇上要对陶金海下手。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开泰帝却偏偏打狗不看主人。他令弹劾韩江,却丝毫不牵扯陶金海,连监察不严的罪名都只字不提。   韩江很快被押解进京,关押在刑部大牢,听后审讯。   冯承辉私下叫来女儿问,“河南的事你问过章天德没有?”   冯俏不解,“河南什么事?”   冯承辉恨铁不成钢的点了点她额头,“天德回来这么久了,你就什么也没问?”语气满是谴责,好像冯俏对章年卿不闻不问一样。   冯俏立即撒娇的抱着冯承辉胳膊,冯承辉训斥,“都是做母亲的人了还这么娇!”脸上却藏不住的笑意。其实他也很茫然,“……听说陶金海带了十万大军去攻城。”   “噗!”章年卿一口茶水喷出来,“什么?冯先生是这么给你说的?哪造的谣啊。”章年卿合上茶盖,有些哭笑不得。   冯俏抱着阿稚,掩饰着自己的不好意思。讪讪道:“我也吓了一跳,这不就来问你了。”   章年卿敲着她的小脑瓜,“一孕傻三年。你也不想想,柳州才多大,还十万人,一万人都够呛。”冯俏脑中迅速闪过柳州的地理风貌,杨久安抱来的疆域图上柳州只有大拇指大小。   冯俏想了想京州的大小,更不好意思了。她也太一惊一乍了,怎么这么傻呢。冯俏懊恼不已,想起之前和章年卿算矿产,陶金海的私兵也就不到三万,顿时觉得更羞耻了。   章年卿哈哈大笑,搂着冯俏,亲亲她快挂油瓶的小嘴儿。“好了好了,是我的错。”他装模作样的叹气,“谁让阿稚姓章呢。”   见冯俏一脸‘我怎么这么蠢’的样子,章年卿于心不忍,转移话题道:“是外公旗下的都指挥使韩江。他带人过去的,没有攻城。只是在私宅里和宣武大将军起了冲突。”   冯俏问,“外公动的是……?”   “鸾家军。”   冯俏并不意外,却还是有些吃惊。陶金海没有调令要动底下的人并不容易,倒不是调不动,而是摊的情面太大,而且很容易收不住场,搞不好那一群人真能轰轰烈烈的干一场。军制下的兵痞多,不满朝廷重重举措已久。陶金海在河南称霸这么多年,底下人不止一次的跃跃欲试,都被陶金海按了下来。   鸾家军相对来说忠诚的多,精兵强伍,指哪打哪。而且,和陶金海之前的私兵不同的是,鸾家军进周流山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是陶金海的人。   冯俏唏嘘一声,问章年卿:“天德哥,你打算怎么做。”   “是我求外公出兵的,这件事责任在我。”章年卿沉默片刻,“先保住韩江,我不想外公因我而折损羽翼。”   冯俏迟疑道:“韩指挥使如今在刑部大牢关着,你要见他一面谈何容易?”   章年卿微微一笑,“我去求我老上司。”   “章大人?”冯俏惊讶不已。辛勖涵的供词出事以后,章年卿对张恪近乎退避三尺。   这么多年都没有叙交情,临时抱佛脚行得通吗?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更,尽量早点。 第154章   章年卿派人给张府下帖,表达了想要拜访的意愿。可张恪似乎也知道他所为何事,一直没有回复。章年卿等了又等,决定去刑部堵人。   冯俏为章年卿整理衣袍,忧心忡忡道:“不如派人去张府堵?你这么冒冒失失去刑部,我实在不放心。”   章年卿拒绝道:“不了,去刑部方便些。即便见不到张大人,我昔日总有些同僚在。韩江如今被关在大牢里,生死未卜。我先去打点一下,免得人还没有救出来,就‘畏罪自杀’了。”说最后一句话时,眉眼冷意森然。   冯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什么也没说。   张恪正在刑部明堂里看卷宗,门外忽然一阵骚动,下属来报:“前刑部员外郎章年卿求见。”张恪敲打着桌子,半晌沉默,章年卿离开刑部多少年了,从户部兜兜转转到礼部,如今想起老东家来了。他道:“请章大人进来。”   章年卿进门见礼,“学生章天德给张大人请安。”   “礼部侍郎章年卿。”张恪一字一句道,他坐着未动,毛笔醮墨,继续批改卷宗。“好。好啊。你和你父亲都曾在我手下任事,一个曾任吏部侍郎,一个现任吏部侍郎,都很出息。我这个当老师的面子上也有光啊。”   章年卿跟着笑,“承老师的光,这么多年不见,学生可一直惦记老师呢。”   张恪摆摆手,“罢了,老师我担不起。你的先生是文渊阁冯大学士,这个高枝我就不攀了。你还是叫我张大人吧。”   三言两语撇清了关系,章年卿只觉得这话更难开口了。   半晌不见章年卿说话,张恪抬起头,“怎么,有什么事吗。”他慢条斯理放下毛笔,合上卷宗,终于愿意从案桌后面走出来。   张恪请章年卿坐,令人上茶。章年卿从善如流。   张恪问,“不知章大人这次是为礼部而来,还是……?”   “为私事。”章年卿道。   张恪笑了笑,“可真是坦白啊。”   章年卿道:“我也不为难您。只问两件事,动刑了吗?人怎么样?”   张恪沉吟半晌,意味深长道:“韩江是皇上盯着的人。”   章年卿不听他摆难处,直接了当道:“尚书大人,我也是从刑部出去的。这里面的门道,你我都清楚。我要韩江留着命,其他你们刑部该怎么办怎么办。不耽误你们皇差。”   “嗤,你能留多久。”   张恪没有一口答应,固然开泰帝也下了同样的旨意。韩江死了有什么用,陶金海手里有少人还没挖出来,死一个韩江不值当。   章年卿笑道,“不是我能留多久,是张尚书能留多久?您能留多久,无论几天,你告诉我。我心里好有个准备。”   张恪忽然道:“当年为什么突然从刑部走?”   章年卿一愣,没有立即回答。他来是为叙旧、打感情牌的,却没想着去铺陈这些前尘往事。何况章芮樊已经把他的心结解开,当年他计较的不得了的事,现在都不在意了。   章年卿笑了笑,道:“功名利禄,当然是奔前途去的。”   张恪定定的看着他,“你没有说实话。”   章年卿有些心烦意燥,他耐着性子道:“张大人想让我说什么实话。辛勖涵,还是那份不翼而飞的供词?”章年卿决定就轻避重,“您知道我和刘家不对付。刘首辅只手遮天,我不过一个小小五品员外郎,能如何。龙飞榜是我的好机会。张大人莫不是因此埋怨我抛弃了刑部?”   张恪目光复杂,他道:“你是因为这件事才离开的?”   章年卿惊觉失言,他漫不经心摆弄袍角,故作冷淡道:“倒也不全然是。不过刑部人人都说我是借着裙带关系进刑部的,我也想挣出点本事。我是儒生,刑部终究还是不适合我。”   张恪敲慢慢问道,“你和刘首辅……为什么不对付?”   说到这章年卿也一头雾水,平心而论,他还真没得罪过刘宗光。唯一和刘家起过的冲突,不过是原本订给刘俞仁的冯俏,嫁给了他。可这也算不上什么横刀夺爱,夺妻之恨。亲事是衍圣公订的,父母之言媒妁之命的,也怪不到他身上。   章年卿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张恪不相信,问他,“还记得章府那场大火吗。五年前我查到,这件事和刘家有关。你现在告诉我说,你不知道。天德,在我面前都没有实话吗?”   “火是刘宗光派人放的?”章年卿怒揭不已,“王八蛋,我哪得罪他了。要置我于死地!”   章年卿一直以为他和刘宗光的矛盾,是从辛勖涵血供开始的。在此之前,顶多是父辈恩怨的针对。不如冯承辉和刘宗光,亦或章芮樊和刘宗光的矛盾。但这些都断不至于刘宗光对他下毒手啊。   章年卿道:“我离开刑部都快十二年了,当年章家着火的时候,我还是翰林院的一个无名小卒,实在不知道哪得罪过刘首辅。”   张恪暗示道:“刘大人他……是个好父亲。”他委婉道:“他很爱他儿子。”   章年卿摊手道:“那我也没得罪过刘俞仁啊。”   张恪忖度片刻,起身关上门。郑重的问,“你可知道,刘俞仁刘公子原来不是这个样子的。”   “知道,他是神童嘛。”   张恪斟酌用词道:“刘公子八岁的时候身中剧毒,整个下半身都没有知觉,在床上躺了两年多。开始只是脑子控制不了身子,后来言不能语,手不能提笔。渐渐的连人也不认识,东西也不认识。连三岁孩子都不如。”   完全无法想象。章年卿想着之前见过的刘俞仁,不解道:“他中的什么毒?”   “不知道,是府外的人渗透到府内,教唆姨娘下的毒。”   章年卿心里咯噔一声,姨娘……妾室?他不动声色的问:“不知是哪里的姨娘?”他低头一笑,又自问自答道:“无论是怎样的,总归是千娇百媚,才能让刘大人心动领回府里。”   “诶,这说的哪里话,是个良家歌姬,长的到一般,就是一把嗓子好,唱起曲儿来,男人能酥半个身子。”说完张恪就后悔了,立即正色道:“这些旁支末节不必理会,不重要。”   章年卿点头称是。   张恪看着章年卿,露出一个章年卿看不懂的笑,“你知道你站在刘宗光面前,像什么吗。”不待章年卿问,他道:“像个小偷。刘俞仁的聪慧,刘俞仁的未婚妻,全落你手里了。”   “这,这算什么事。我冤不冤啊,是我让人毒害刘俞仁的?是我不让衍圣公把冯俏许给他的?”章年卿委屈极了,简直六月飞雪,什么事都能往他身上扯。窦娥都没这么冤。   也不想想,刘俞仁中毒的时候他才四岁……等等,他五岁的时候苗将军战败,李威的市舶司因丢失五条船被流放。然后刘宗光借此,捞了一大笔钱。各市舶司提举为了明哲保身,都向刘宗光进贡。   如果这笔钱是刘宗光拿来给刘俞仁的看病的。那害刘俞仁中毒的那位姨娘和扬州瘦马有没有关系呢?官养妓.女真正形成是郑家和王家吞了五条船之后十余年的功劳。   这个姨娘究竟是不是扬州瘦马的雏形呢?   章年卿脑中闪出一个大胆想法,隐隐约约,但不敢相信,还有很多地方想不明白。章年卿脑子飞快的转着吗,嘴上却不慢,“后来刘俞仁是怎么好的?”   “自己好的,也许是命不该死,也许是天降奇迹。刘俞仁本已经糊涂智障儿,但脑子彻底糊涂后,身子却开始慢慢好起来,下腿也开始有知觉……”   张恪知无不细,章年卿听着听着便察觉出是一些意思。张恪也很快发觉到章年卿眼神不对,他及时收住话头,平静道:“我没有恶意,这只是我知道的片面之词。我也觉得很滑稽,才问问你。看看愿不愿意给我透漏些内情。”   章年卿沉思片刻,道:“张大人……你可能不相信,我十八岁时就知道,你和我不是一路人。”顿了顿,他道:“可你待我很好,真的很好,好的我不知道怎么回报,很多事我只能装作不知道……以前是我不懂事,立场这个东西,我也是后来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张恪端起茶杯,手一抖,茶洒出来。想盖上茶盖,手哆哆嗦嗦,盖了几次都没盖好,微怒的扔在桌上。   咣当,茶盖碎成两半。   章年卿替他捡起碎瓷扔进茶水里,溅出茶渍。“张大人,安心。我离开刑部十二年了。”十二年前他年少冲动时都没做什么过激的事,现在更不会。   张恪深深看他一眼,“芮樊告诉你的?”   章年卿笑道:“一年后。”他拿起残杯,啪的摔碎,张恪吓了一跳。章年卿道:“韩江帮忙照看一下,我这就被你赶出去了。”   张恪气笑了,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临走前,章年卿还不忘打趣道:“张大人要送我个‘滚’字吗。我走慢点,你等我走到中门再喊?”   张恪嫌弃的摆摆手,“快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好意思,刚从小黑屋出来!   这是昨天的二更。   今天的更新容我抓抓错别字,   大家放心,已经写完了。捉捉虫,大概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发。。 第155章   章年卿走出刑部大门,才发觉他还没有去看韩江一眼。想退回去找张恪再说说,又想起来出门前他手贱替张大人摔了个茶杯,现在回去未免太蹬鼻子上脸。   章年卿讪讪的摸摸鼻子,还是吃闭门羹吧。这样对外效果好些。   回去的时候,冯俏正在接待李妍,李妍是代表漕帮来送账本的。章年卿离开市舶司,市舶司还离不开章年卿。尤其是海运那一大摊子事,泉州上下并不希望新来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提举。可章年卿升擢礼部,不会再留在泉州。于是大家退而求其次,希望章年卿能留一个自己的人。   章年卿的左膀右臂无非就是陈伏和许淮,许淮已经留在泉州当知府了,陈伏当然不可能再留下。他肯定要带一个在身边。   李妍叹气道:“理是这个理,可章大人如果把陈先生也带到京城。那泉州可怎么办。”李妍拉着冯俏手,都快急死了,她道:“俏儿,你再劝劝章大人吧。泉州换了人镇不住场子,上次出事,还是陈先生和许大人联手压下去。陈先生若不在,许大人一个人也吃力啊。”   “这……”冯俏都快为难死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许淮已经是泉州知府,不可能再屈尊降贵去当市舶司提举,虽然两个同为正四品,职责范围不可相提并论。   何况,章年卿在任的时候是唯一的市舶司提督,兼任矿务。就这样,吃了一年冷门羹,才打进泉州官场。地方官场很讨厌的就是这点,抱团很厉害,比起京城权力的错综复杂,地方权力更多体现在排外上。想换个新人进去,接章年卿的盘实在不容易。   最好的办法,就是举荐陈伏接章年卿的担子。但……冯俏没办法对李妍坦白的是。陈伏和许淮并不睦,陈伏恐怕压不住许淮。   这是冯俏观察了好几年才发现的。   许淮和赵鹤很熟,关系很好;陈伏和赵鹤很熟,关系也很好。但陈伏和许淮之间一直在暗流涌动,私下较劲。章年卿从来没劝阻过,甚至在偶尔,不经意时……或许是她多心。冯俏觉得,有时章年卿甚至会主动给他们之间制造矛盾。   冯俏隐约明白这是权术制衡,陈伏和许淮相当于章年卿的左右手,他们互相制衡,章年卿才能耳目清明,不受蒙蔽。   但明白归明白,冯俏总觉得血淋淋,不敢直面应对。许是三家太熟悉,关系也不一般。许是……冯俏也说不明白,只是觉得,从来没有和权血谋刀这么近过。好像寒刀劈在你的脸上,与皮肤咫尺相隔,下一刻就能割伤你的脸一样。   三家的亲密是真的,许淮和陈伏的暗流涌动也是真的。   冯俏别过脸,决定一如既往的不去干涉章年卿。章年卿有自己的权力格局,冯俏并不想试图用任何情感去束缚他。她攒出甜笑,对李妍道:“我记着了。妍姐姐安心,等三爷回来了,我问问三爷,看看他怎么说,有了消息,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你。”   李妍勉强笑道:“恩。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漕帮也是没办法了,海运当初几乎是章年卿求着李家的,让利很大。章年卿也很大气,不在乎这些。李大当家觉得章年卿够仗义,值得交这个朋友。很多事对章年卿都很照顾,几次汪霭的乌蓬帮露馅的时候,都是漕帮帮忙圆的场子。   后来漕帮运舶来货,冯俏和章年卿是分别入的股。还是李大当家的提议,带女儿过来游说,说章年卿的是章年卿的,冯俏自己也要有点零花钱。   冯俏问过章年卿,章年卿说是补偿,不在意道:“收下吧,不是什么大事。”   于是,冯俏高高兴兴的收下了。   李大当家的也很有魄力,以前只知道他在江面上名声广,从不知他在海面上也吃得开。这些年船从来没出过事,一次也没有赔。冯俏数钱数的美滋滋。   李家和章家有这份渊源在,生意好谈,有些事让让利也无妨。可如果真和那些老谋深算的家伙打交道,他们吃的下江湖道义,漕帮不见得吃的下官场的龌龊。   起码他们跟章年卿合作的时候,章年卿的做法是,官场那一套他不拿来给漕帮使绊子,吃不透的江湖规矩,都请赵鹤教过,李大当家在章年卿这里很舒心。   冯俏送李妍走后,回内院看孩子,屋里只有小明稚在吃奶,冯俏问奶娘,“阿丘呢?”   “三爷带小少爷去洗澡了。”   “三爷回来了?”冯俏嘴角不自觉一弯,提裙去净房。   净房里,章年卿正压着皮猴子洗澡。他回来的时候冯俏在忙,章年卿一听是李妍,就没有等。他知道两个女人见面话多,干脆回去。好巧不巧看见章鹿佑小少爷在泥塘里挖鱼。   回京后冯俏便把院子里的小池塘水给抽了,怕孩子贪玩出意外,只留不到小腿高的小水洼。谁知水深了章鹿佑还知道怕,水浅浅一层,他脱了鞋袜便跳进去,捞一些垂死挣扎的干鱼。   回来章年卿见章鹿佑腿上的淤泥黑,胳膊、脸上,抹的那叫个均匀。章年卿这个当亲爹的,都差点没认出来这是自己的儿子。拎着泥猴子在盆里过了两遍,章年卿才敢把人拉到大澡桶里泡澡。   章鹿佑对水好像格外感兴趣,像个小青蛙一样,不停的在巴掌大的桶里浮游。不是撞到头就是撞到脚趾,看的章年卿又心疼又责怪,“好好洗澡,乱动什么!”语气有些严厉。   章鹿佑吓的一动不敢动,蹑手蹑脚僵在桶里。章鹿佑个头还小,坐在桶里会淹着,站着又有些高。章年卿长臂一伸,小鹿佑便稀里糊涂被带进怀里,靠着父亲宽厚的胸口,他兴奋的踢水,小心翼翼的问:“爹,你不生气了?”   “傻小子。”章年卿在他头上揉了一把,“这么大点地方能游什么。等爹沐休,带你去个好地方,让你游个痛快。”   章鹿佑大喜过望,大概是急于表现,却脱口而出:“孩儿谨遵父命!”章年卿忍不住哈哈大笑。   章年卿抱儿子出来的时候,拿着干布给他擦身子擦头发,章鹿佑左扭右扭,咯咯笑个不停,“感觉好奇怪啊。”   闻言,章年卿敲他一记爆栗,“哪里奇怪,你爹亲自伺候你还不满意。”   章鹿佑道:“平时都是合安来给我擦身子,偶尔娘也会帮忙,爹你还是第一次……所以就很奇怪啊。”   章年卿看着儿子,眼神非常心酸,他淡淡道:“你小时候哪次擦澡不是我来的。”   章鹿佑嘟囔道:“我又不记得。”他语气很随意,神情也很散漫,显然也没有往心里去。   章年卿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戳了一下,他手上动作停住,问:“爹擦的不好吗?”   章鹿佑似乎察觉到什么,立即抱着章年卿脖子,慌乱道:“没有!爹擦的可舒服了,我就是,就是爹如果天天这么陪我就好了。”小鹿佑有些落寞,“感觉爹总是很忙很忙的样子。之前你还管我不好好读书,可我两天没去学堂,你也不训我了。”   章年卿眼泪不受控制的砸下来,他迅速反应,一把抱住儿子。好半天,才松手,在他屁股上狠狠扇了两下,实打实的力道,章年卿斥道:“难怪跑去池塘摸鱼,今晚写一百张大字,写不完就别睡觉了。”   章鹿佑揉着屁股,很委屈,“孩儿,孩儿只想让父亲小小的管我一下,不用这么管……真的。”他伸手比出小小一截,小模样可怜极了。   章年卿视若无睹,站起来道:“五十张,不能再少了。”小鹿佑脸都绿了。   章年卿让毛竹伺候章鹿佑磨墨写字,章鹿佑头大无比,顿生悔意,却没有回头的余地。   冯俏坐在净室外,见章年卿出来,问了句儿子。然后开始絮叨泉州的事,章年卿忽然打断她,问道:“阿丘两天没去学堂你怎么不告诉我?”   冯俏想了想:“阿丘……可能在这边不熟悉。”冯俏还在斟酌用词,怎么说才能让章年卿不发怒。章年卿却问:“是中学堂有人难为他了?”   “不是。”冯俏泄气,坦白道:“你儿子和人打架了。”   “和谁?”   “小齐王世子。”   冯俏也觉得很无奈,小齐王世子在宫里吃了章鹿佑的亏,一直觉得没面子,纠结了一帮二世祖在中学堂门口堵章鹿佑。   储谦的儿子储舟之、孔穆行的儿子玮哥儿见状都去帮忙。三个孩子年纪最大的才十岁光景,混乱中,玮哥儿把工部侍郎次子的眼睛给戳瞎了。   章年卿问:“那玮哥儿呢?咱们的孩子有没有受伤。”   冯俏如实道:“玮哥儿胳膊被划了一刀。”   章年卿怒不可遏,隐忍道:“谁带的刀,一群孩子才多大,这就敢玩刀?胆子大得很嘛。”   冯俏站起来,抚着章年卿后背,小心用词道:“刀,是那边孩子的。玮哥儿是见刀朝阿丘刺去,挣扎着去夺刀,才不小心伤了人。拿刀的是齐王府一个门客的儿子,年方十五岁。”   实在不是冯俏偏心替自家孩子说话,玮哥儿八岁,阿丘七岁半,储舟之不到十岁。对付这么三个孩子,居然能想到用刀,可见其心歹毒。   冯俏叹气道:“所以这两天我把阿丘拘在家里。玮哥儿和舟之也没让去上学。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哪家人若死活让三个孩子一人赔一直眼睛,那还得了。   不知为何,章年卿想起章鹿佑怯生生的模样,小鹿佑是想和他说的吧。想给他告状,让父亲给他出头。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章鹿佑话到嘴边,又笑嘻嘻的,打着哈哈过去。   章年卿不知道阿丘为什么这么怕他。也许每个男孩子生来就畏惧父亲,直到有一天成长到可以打败他。章年卿忽然想到那些年他对章芮樊的不满和畏惧,以及偶尔的……怨恨。   养儿方知父母恩。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今天的更新,哦不,应该是昨天的。   绝望了。感觉每天都在码字,为什么每天都在欠稿。 第156章   韩江的事暂且被安抚住,章年卿给陶金海写信让他宽心,说韩江如今虽身在牢狱,却无性命之忧,让陶金海安心,暂且不要轻举妄动,京城有什么消息,他会第一时间派赵鹤传回去。   大大小小的事积攒成一堆,章年卿躺在太师椅上小憩。一手揉着眉心,一手疲倦的垂在一旁。冯俏端着八宝汤放在一旁,悄悄握住他的手。刚一动,章年卿便反握回来,力道很大。攥的冯俏手都有点疼。   一抬头,章年卿还是闭着眼睛。冯俏好笑道:“醒着?我熬了八宝汤,要不要尝一尝。”   章年卿没有睁开眼睛,反倒轻轻摩挲起她的手背,冯俏皮肤很好,细腻光滑,他握着满手滑腻,笑道:“先放着吧。”   冯俏看着他有些心疼,“很累吗?”   “累?”章年卿想了想,道:“不是累,就是太磨人了……想赶紧有个了结。”   这是章年卿第二次说这种话了。冯俏微微怔神,记忆一晃,仿佛回到十几年前。她莞尔一笑,“我帮你按按。”章年卿大喜,忙给她让地方,头枕在她腿上。   冯俏手法轻柔,翘着白嫩的小指头替他按着。章年卿余光见她的手翘的好玩,忍不住伸手掰了掰。冯俏倏地缩回去,警惕道:“别闹。”生气的拍他一下,“我看你还是不头疼。”   章年卿抚着头做痛苦状,冯俏冷哼一声,闲闲道:“既然不头疼那就动动脑筋拿个主意。妍姐姐进来问我,泉州的担子你打算让谁接?”   章年卿捏了捏眉心,问:“让储谦荐个人他们总放心吧?”   冯俏听出弦外之音,立刻抓住重点:“你想把许淮和陈伏都挪到京城来?”   “恩。他们两在我能省一半心,像阿丘在中学堂和人打架这种琐事,许淮就能出面。”章年卿促狭道:“再不济,许淮带着家眷过来,阿丘也多个伴,打架也有个帮手。”   “可是……你一个人不留,是不是不太好?毕竟你在泉州经营了那么多年……”   章年卿淡淡的,“……许淮和陈伏我要用,其他留谁都可以。”态度强硬。   冯俏试图挣扎一下,“不如你问问他们的意思?”   章年卿奇怪的看她一眼,倒也没拒绝,点头道:“行。”冯俏暗暗松口气,她真的尽力了。正想着起身派人去储谦府上说一声,章年卿忽然拉住她道:“明天把玮哥儿带过来。”   “玮哥儿?”冯俏坐下来,观察着他的神色,“天德哥你……”   章年卿道:“玮哥儿没有父亲,孔家又最讲儒礼。那工部侍郎若跑到孔府去讨个说法,衍圣公怎么办。”他摸着冯俏侧脸的碎发,“让玮哥儿在我们这住两天。左右他是为护着阿丘挡的刀,我这个做父亲的,要好好谢谢他。”   “……”大概韩江的事真的很难办吧。冯俏明显感觉到,章年卿在找其他事缓解一下压力。她很痛快的点点头。   第二天,玮哥儿被接到章府来,对着章年卿怯生生的喊道:“表姑父……”   章年卿鼓励的摸摸他的肩膀,对阿丘道:“你不是专门给哥哥收拾了屋子?带玮哥儿去看看,喜欢什么缺什么,直接问你姑姑要。”最后一句话是对玮哥儿说的。   其间,章年卿特意看了看玮哥儿胳膊上的伤口,翻肉很深,比章年卿想的要厉害一点。“疼吗?”章年卿问。   玮哥儿很老实道:“还有点疼,隐隐的,不厉害。”   章年卿沉吟道:“这几天有没有到家里去找你麻烦?”   “有……表姑父,我好像把李贡的眼睛戳瞎了。”玮哥儿哭道,他泪流满脸,不知吓了几天。   也许是章年卿有种父亲的感觉,也许是终于有人站在他面前,用一种要为他出头的语气说话,玮哥儿倒豆子般的将那天发生的事又说了一遍。   章年卿心酸不已,孤儿寡母,如今玮哥儿又被夺了继承爵位的资格。衍圣公大病初愈,府里很多事大家都瞒着他。这种情况下,玮哥儿还能见义勇为。   章年卿心里不知滋味,只叹孔穆行把儿子教的可真好。心里也一阵后怕,如果他此番没有从柳州回来。冯俏母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章年卿胸膛涌起一股愤怒,玮哥儿哽咽道:“……不知怎么的,就戳在他眼睛上了。”   “不怕。伤了人咱们就给他看病。”章年卿拍着他背安慰他,“不是什么大事。下次注意,不要失手就行了。”   玮哥儿一愣,不要失手是什么意思?玮哥儿觉得他可能想偏了,使劲晃了晃脑袋,敲了敲才罢休。   中午,章年卿上门去看李侍郎的儿子,随行带着大夫。原先章年卿还理亏,无论谁先动的手,自己孩子把别人伤了。章年卿想着先看病,看好病,人心里没怒气才好办事。   谁知去了后,李侍郎左拦右挡,高声谴责,就是不让章年卿见孩子面。章年卿敏锐的感觉到什么,一番消磨,总算把孩子请出来。孩子左眼缠着白布,白布边缘隐隐有血迹,看起来不像作假。   大夫拆布的时候,章年卿满心沉重。孩子脸上约有一寸长的疤,眼皮上有血痂,看起来触目惊心。大夫按上他眼皮,想掀开开一看眼睛时,却被人阻止了。   章年卿给赵鹤使个眼色,一片混乱中,赵鹤猝不及防一声狮子吼,李侍郎的儿子吓了一大跳,下意识的张开眼睛,满眼惊慌失措。   章年卿看着笑了,对跌坐在地上的孩子伸出手,笑道:“我扶你。”   李贡一把打开他的手,一咕噜滚到另一边站起来。   李侍郎言辞激烈道:“章年卿你欺人太甚!”   “不过是为孩子检查下伤口。”章年卿道:“我膝下有一儿一女,我也是做父亲的,李大人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可教着孩子夸大伤情,实在非君子所为。”   李侍郎冷冷的看着他。   章年卿诚恳道:“我今日是来代表三家来的,贵公子的伤势我代表孔家来赔……只是,孔家嫡长孙的伤势,不知李大人要怎么赔?”   “恕难从命。李某不才,也断不会因区区银两便善罢甘休。”   章年卿耐心道:“这也好办,私了不成,李大人起个状子,将储大人的儿子储舟之,章某长子章鹿佑,孔家长孙孔婴玮以及小齐王世子一同告上京兆府。实在不行,让大理寺、刑部兼审,看看能不能看李大人一个公平的决断。”   “你,你欺人太甚。便是我儿子没有伤到眼睛,他可是破相了?再过两年该议亲了,这个模样,怎么可能问到好姑娘?”   章年卿松了口气,“堂堂男儿,又不是姑娘家。”又是一顿好劝。   说来李贡也倒霉,纠结打架的人的是小齐王世子,拿刀的是齐王门客的儿子,想刺的人是阿丘。结果玮哥儿夺刀一撞,好巧不巧撞到李贡的脸上。   李侍郎自然又心疼又气愤,章年卿把姿态放的低,越是安慰李侍郎,李侍郎心中越是憋闷。这个歉由谁来道都对,唯独不应该是章年卿。   说到底,章年卿才是受害人,差一点章年卿的儿子也被人伤了。   章年卿是孔家孙女婿,孔婴玮的父亲死在柳州。李侍郎想了一圈,突然发现,只有小齐王世子是罪魁祸首,但唯独小齐王世子,最不可能过来致歉。甚至这一纸诉状上去,皇上还会厌恶他。   一股淡淡的悲愤之情拧在一起。   章年卿隔三差五就要来看望一下李贡,有时带着章鹿佑,有时带着孔婴玮。两个小少爷在李府上都很乖,还主动给李贡端茶倒水。原本可能是死仇的两家,突然破冰了。薄薄的冰层甚至还没有凝结起来。   又过了几天,储谦带着儿子也过来拜访。工部侍郎李盛的心里愈发不是滋味,从一开始‘我让他孔家血债血偿’到‘孩子也是无心的’,再到如今淡淡的憋闷之情‘我自己没教好儿子被人教唆了’。   李盛不知不觉被人带着走了,若有似无的,心里越发怨恨。   韩江骨头硬,始终审不出什么。开泰帝虽震怒,倒也不意外。从韩江嘴里套不出来陶金海有多少兵,去柳州又带了多少人,是什么样的编制。   赏罚,赏罚。开泰帝想,他可能用错方式了。他叫来司礼大太监,立刻拟旨赏赐,陶金海平复柳州事变有功,加衔从一品宣威将军。   拟旨时,工部侍郎李盛正在刘宗光身边议事,闻言深思片刻。出门时和冯承辉‘不小心’迎头一撞,冯承辉蓦地摔倒,李盛手忙脚乱的正要扶起来。冯承辉摆着手,正欲说不碍事。   李盛道:“冯阁老这是闪着腰了?”压低声音道:“内礼监的消息,皇上要宣威将军,河南那位。”   冯承辉立即配合道:“哎呦,你这小子,走路看哪呢。我的腰啊……疼疼疼。”内阁众人顿时围上来。   冯承辉是被太监抬出去的,临走前,他给太监手里塞了张银票,小声道:“小公公,劳你在礼部帮我喊一下章年卿章大人。我一辈子没有儿子,就这么一个半子。御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来,你让他带两副膏药,实在不行……还有人把我背出去。”等闲人不得随意出入宫。   小太监认识冯承辉,掂了掂手中银子,答应了。 第157章   “冯先生,你怎么样?”章年卿几乎是飞奔过来的,宫里不得奔跑,他一路脚下快走。到文渊阁时还满头是汗,章年卿顾不上擦,赶紧检查冯承辉的伤势。   冯承辉拦着他的动作,压低声音道:“我没事,皇上要封你外公为将军。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内阁还在拟票商讨,我这边尽力帮你拖着。你赶紧想办法。”   “于礼不合。”章年卿冷静道:“外公没有带过兵,没有立过战功。不可封将,着于礼不合。”他问,“冯先生,内阁能驳回吗?”   冯承辉苦笑,“内阁是二宗当家,刘宗光和谭宗贤意见不合时,会适当搁置此事。两人分别向皇上施压……不过,皇上若心意已决。司礼监会向内阁施压,谭大人通常不会反驳皇上的意见。”   章年卿眉头紧锁,低低道:“那……我昔日晖圣阁的同窗,如今都在哪里任职。旁人都说,冯先生桃李满天下……我需要声势助威。”   冯承辉立即道:“我给你写拜帖。”章年卿立即为他翻出笔墨。   二宗意见鲜少有统一的时候,但此次对付陶金海,只怕是两人都喜闻乐见。内阁五大学士只剩尚文贺和晁淑年。章年卿焦灼的敲着桌子,过了会儿,他道:“冯先生,你先在这里写着。我去找晁尚书。”   这件事由礼部发声最好不过。   冯承辉愕然抬头,章年卿已不见踪影。   内阁,谭宗贤、刘宗光、尚文贺、晁淑年四人都神情严肃,刘宗光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李盛,没有言语。司礼大太监坐在四位阁老对面,场面一度僵持。   晁淑年端茶时被塞了个小纸条,看过之后,不动声色吃下,混着茶水喝了。   刘宗光和谭宗贤客气的谦让一番,刘宗光率先开口,道:“圣意如此,我等自当立即拟草 旨,待拟好后,送往司礼监批红。公公你看是回去等着,还是……?”刘宗光想拖着,起码拖到他搞清楚事情在下结论。这道圣旨来的太诡异,他还没搞清楚这是皇上对河南的妥协,还是上的新枷锁。   司礼监却不想再等,含蓄的催着,勿必让今天把圣旨办下来。   晁淑年噎着一句‘于礼不合’,生生不敢当这个出头鸟。   谭宗贤端着茶盏沉思,热气腾腾,大家都屏气等着谭宗贤发话。谭宗贤的面前一片烟雾缭绕,大家有些看不清他神情,只听他道:“刘大人说的是,内阁拟旨又不是小孩子玩泥巴,说捏就捏好。多少也给我们一点时间……互相体谅。”其他人纷纷附和。   司礼监的人还在犹豫,谭宗贤见状道:“我和你们一起去见皇上。”话毕拱手,对内阁诸人道:“……我也仔细听听圣意,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章程。”   众人皆道谭大人辛苦了。   日头正烈,谭宗贤跪在紫来殿外已经有一炷香了。等开泰帝‘忙完’,终于召谭宗贤时。谭宗贤站起来腿都有些打晃,勉强撑着。   进殿后,开泰帝问谭宗贤,“为什么不奉旨行事。”   谭宗贤跪着道:“臣不敢!只是陶金海当不起‘宣威将军’这一衔。只怕封了他,不能服众……会寒诸位武官的心。”   开泰帝不答,只扔下一份奏折道:“为庆祝宣威将军晋升,河南会进行一场检阅祭典,先帝的三皇子、四皇子,朕的长子小齐王都会去观礼。”指了指谭宗贤,“到时候你也去,带着尚文贺一起。”   谭宗贤掩下满目愕然,“臣,遵旨。”   开泰帝瞥眼谭宗贤,不疾不徐道:“河南共有壮丁十三万于人,除了河役、务农人,五十岁以上残老人,亦有青壮年八万于人,宗贤,你猜,陶金海手里会有了多少人?”   “臣……臣,不知。”谭宗贤忽然意识到,开泰帝言出必行,当初他说‘陶金海如果敢动,就削了他’并不是一句空话。   开泰帝在逼陶金海私兵走到明面上,宣威将军可以领更多的兵,陶金海如果聪明,就趁检阅时把私藏的兵趁机带出来。将私兵归整,合法化。   如不然,皇上下一步就会开始查黄册、鱼鳞册。将陶金海这些年在河南吞掉的地亩税、赋税,全部缴下。陶金海早在十几年前就开始胆大包天了,不管天灾**风调雨顺,年年报亏,将原本属于朝廷的赋税全部归于囊中。直晃晃的在国库抢钱。   届时,军、民、财一个都别想保住。   内阁拟旨期间,章年卿也没闲着,连同礼部等人联名起草上书,以‘巡抚封将’史无前例,不合祖制等理由力图驳回,站的都是江山社稷。只可惜惨遭驳回。   章年卿多次据理力争失败,直到圣旨颁下,都未能力挽狂澜。   河南,陶家。   圣旨宣读完毕后,陶金海接旨叩首谢恩。   孟公公道:“陶大人,皇上请钦天监择了个好日子,就在十月初三。”   陶金海会意道:“检阅祭奠会在十月初三如期举行。”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已经没有退路。   陶金海决定将计就计,将鸾家军改名为栾家军,在检阅祭奠上摆在明面上,不再藏着掖着。甚至在诸位皇子观礼时,刻意展示其精兵强锐,锋芒毕露。震慑意味十足。   三皇子吓的魂不守舍,晚上睡觉都是杀气腾腾的叫喝声。   四皇子则很意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不是青鸾的鸾?   难道他误会了?   京城,章府。   章年卿感到很失败,“我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还是输了。”简直浪费冯先生偷偷给他通风报信。   “圣意难违。”冯俏道:“皇上执意要做的事,谁拦的住。只看想不想罢了。”   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任何的手段博弈礼数都是白搭,和生死难违是一个道理。   章年卿苦笑道:“我还没你看的明白。”   “天德哥,不要悲观。现在不过是把牌摊开了而已。”冯俏其实心里也没底,现在陶家和章家仿佛被抬到云端上,明知道下面是万丈悬崖,万劫不复,却不知怎么回头。   “是啊,摊开了。恐惧中的强大,变成明面上的对付。一切都更容易了。”   章年卿望着孤月,忽的松一口气,“这样也好。干脆利落,齐王若敢妄动,我们跟着外公一起清君侧。若……那就得过且过。”他含糊掉中间那句话。   冯俏却不这么想,“齐王把鸾家军逼出来,就是为了和外公和平共处的吗?”   “当然不是。”章年卿太明白两边在等什么了,“齐王在逼外公先动手。”而陶金海在等齐王先动手。   一个等着清君侧,一个等着杀佞臣。   从古至今,讲究师出有名。二皇子叛乱得先掀动柳州□□‘匡扶正统’,才敢动兵。陶金海若要造势,只有‘清君侧’和‘匡扶正统’两条路。   但这两条路都很被动,清君侧需要国乱民暴,纲常礼法崩坏;匡扶正统需要齐王背信弃义,不守诺言。   开泰帝不动,陶金海便是师出无名,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   陶金海和章年卿不一样,若章年卿此时流露出任何谋反之心,一个罪名便能将他下诏狱。   陶金海不同,不等这个罪名冠下去,开泰帝昏庸无智,被奸臣操控的消息先会炸出去。陶金海以洛阳为据点,一个城池一个城池打下来,打不全也能将大魏江山一份为二,各自为王。   “等?”冯俏喃喃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现在能做什么。”   “好好过日子。”章年卿觑着她,十指相扣。   章年卿道:“我竭力而为,若日后真到那一步。我希望我能帮上外公。”   冯俏心惊肉跳,第一次见章年卿流露出会谋反的野心。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生在一个乱世里。   章年卿也是茫然的,谁也不知道那个期限在哪。只知道每一天都在朝那个日子逼近。这是一个逼死急性子的事,每一天都在为未来准备着,但却不知道这个未来究竟是哪一天。   章年卿搂着冯俏,冯俏靠在章年卿胸膛里怔怔出神,祈愿道:“如果这些糟心事是戏折子里的戏就好了,手翻快一点,它就赶紧过去了。”   章年卿轻笑,“自欺欺人。”   冯俏嘟囔道:“能一辈子自欺欺人,那和真相有何区别。”   “好。”章年卿俯身亲了亲她的唇,哈哈大笑道:“那你就闭着眼睛站在我背后数日子,等皆大欢喜的时候,我再喊你睁眼。”   冯俏扭捏一会儿,小声道:“……会遗憾的。”   “恩?”   “困难也要和你慢慢过,不然会遗憾的。”   那会是多么抱憾终生的一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58章   局势犹如破不开的云雾,章年卿被迫站在云端上,俯视芸芸众生。一晃神,就会跌入进芸芸众生里,万劫不复。   半夜梦醒,章年卿蓦地坐起来,浑身紧绷。手旁是他心爱的幼娘,触手可及,正睡的香甜无比,章年卿微微安心。   冯俏睡得满脸红潮,额头密密细汗,似乎是热的。章年卿烦躁的一抹脸,将床幔挂起来,推开窗子,让凉风吹进来。   冯俏拥着被子,依赖的枕在两人共枕的长枕上,慵甜无比。   章年卿看着,蓦地将她抱在怀里,紧紧拥在一起。冯俏像茫然无措的被子一样,忽然被人从头到脚裹在怀里,死死的抱着,连动弹一下都动不了,呼吸间都是章年卿的气息。   “天,天德哥?”冯俏半懵半醒的推推他肩膀。   章年卿无动于衷,呼吸落在她耳畔,炙热的快要灼化。冯俏觉得有些痒,挣扎的去揉耳朵,指尖却无意中摸到章年卿的嘴唇,凉凉的,软软的,她吓了一大跳。   章年卿噙住她指尖,微微用力咬了一下。   “啊。”冯俏彻底清醒,手脚并用的推开他,嗔道:“大半夜不睡觉干什么呢。”   章年卿修长有力的大长腿先一步锁住她,掐着她的腰摁住,闷声道:“别动。”   冯俏好笑道:“这么睡觉你不累吗。”   章年卿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冯俏闭眼捂胸口,娇声道:“我不会为美色所动的!”她最怕章年卿这样看她了,眸光慵散,或冷或笑都在勾人。   虽然李妍总嘲笑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一块炭脸上都能看出勾人来。冯俏讪讪的,也觉得是私心。可章年卿眸光一定,她便再管不得是不是私心,捂着胸口狂跳的心,埋在他胸膛里都不肯抬头。   最终还是冯俏妥协了,两人抱的甜甜蜜蜜。   天一亮,脖子痛的脖子痛,肩膀痛的肩膀痛。章年卿忍着胳膊疼,替冯俏揉着落枕的脖子,“好些了吗?”   冯俏脖子又酸又痛,动一动都疼,又不好言明,小声道:“好像不那么疼了。”   章年卿见她眼神闪躲,摸了摸她的头,“晚上再叫人抱床被子吧,省的闹的你也睡不好。”   冯俏有点不乐意,绞着被角道:“你那个睡法,多少床被子也挡不住你胡来。”若无其事伸着被子,似乎在证明被子这么大,哪里就盖不下两个人了。   “你跟我睡一个被窝还嫌我抱你?”章年卿嗤笑,站起来勒紧束腰。撑床觑着她,低沉道:“我不抱你,你就该哭了。”   冯俏眨巴着眼睛,左言右他道:“现在还早,你不去看看儿子和闺女吗?”章年卿无动于衷,似是不满她转移话题,阔掌落在她香肩上,冯俏赶紧捉住他的手,讨好的亲了下,“阿丘说你好久都不没去看他。趁天色还早,你去看看他……快去啊。”   章年卿被催促着离开,心情大好。   临走前看了眼儿子,章鹿佑还在呼呼大睡。章年卿一去合安就要叫醒他,被章年卿拦住。章年卿摸了摸熟睡的儿子,睡觉的样子简直跟他娘一模一样。   桌子上散落的是章年卿罚抄的大字,字迹端正,工整清晰。章年卿看着字迹起转承合的力道,隐约和孔穆行很像。不亏都是宫里大儒教出来的。   稍微收拾一下,用红笔圈了几个不那么出彩的字。镇纸压好,坐轿去了礼部。   过了几天,陈伏和许淮的回信到了,许淮表达了愿意跟随章年卿的意思,其他任章年卿调派。章年卿略是欣慰,展开陈伏信,眉头微皱。陈伏道,他不愿进京。   信里陈伏很平静,说他如今替章年卿照看着泉州矿务,许大人既有意回京,那便让许淮回去吧。泉州的一切都琐事都交给他。无论将来派来的人是谁,他都会尽心协助。   陈伏道,人贵在各司其职。乌蓬帮有汪霭,海运有漕帮。许淮能助力官场,我便留在泉州替章弟略尽绵薄之力。这些年他好不容易替自己找准位置,还望章年卿成全。   “陈伏不想回京?”冯俏微微吃惊,转而立即明白。京城于陈伏而言,大约是个伤心地吧。如今他带着陈丹姿在泉州过的安稳,不想离开也是人之常情。   章年卿听完冯俏的话,表情有些诡异,“你是这么想的?”冯俏问怎么了,章年卿摇头不语,半晌才说一句,“女人啊。”十分感慨的样子。   过了会儿,他偏头问她:“这些年跟我奔波很苦吗?”神情有些认真。   冯俏顿住,慢慢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章年卿下意识道,旋即回过神来,激动的看着她。   冯俏梨涡攒笑,“我和他们不一样。”   逢年末考核,章年卿头疼无比的替许淮跑调任的事。以前不做不知道,一做章年卿才发现,京官调任地方容易,地方官调任京城竟比登天还难。竟有些后悔当初把许淮调走。许淮在泉州政绩不错,绩优升官不难,可想在京城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缺,比登天还难。   同品级下,地方官低于京官。泉州知府是正四品,考满回京,按品制只能在从四品到正五品之间择一个就职。章年卿看着官职发愁,他在仕途上不是按部就班的,很多规则在他身上都不适用。   从四品和正五品间隔着半品,章年卿深知熬资历之痛,一心想在从四品里给许淮挑个好缺。可从四品官位稀少,优缺更少,鲜有两个入眼的,不知多少人还在盯着。   礼部是名誉清贵,话语权比不上吏、户两部。每逢考评这等大事,想插句嘴都难。连都察院的御史们这个时间都被小心供着,不愿在这个当口被弹劾。章年卿话语权实在少的可怜。加之这些年来吏部大换血,再不是章年卿借父荫能找到几个故交叔叔帮忙的时候。   如今是开泰帝十四年,齐王已经在这个位子上,将将坐了十五年。朝堂外内,除了百年之后,禅位于侄,是开泰帝的一块心病。大魏上下文治武安,被开泰帝治理的井井有条。   然而,民好受,官却不好当。   开泰帝时半路出家当的皇帝,做事没有底气。疑神疑鬼,任人用人无不严苛,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帝王。思来想去,章年卿还是决定拜访一下现任吏部尚书谭宗贤。   章年卿先如今要低调做人,谨慎行事。开泰帝对陶金海的忌讳会连带到他身上,章年卿举人荐人都很小心。可许淮是他的人,五年前就盖了戳的,这件事谭宗贤再清楚不过。   两人约在大梦京见面,章年卿道明来意。谭宗贤自斟一杯酒,“章大人这是求人?”   “不求。”章年卿道:“你欠我的。”谭宗贤没有说话,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你长子今年……”   “七岁。”   “又过了七年啊……”谭宗贤抑郁良久,自嘲的笑笑,正色道:“你想怎么安置许淮?”   章年卿想了想,不答反问:“他考绩如何?”   “上优。”   章年卿佯做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谭大人按他的政绩,量才任用。我来不过是做个人情,还盼谭大人帮我盯一盯,莫要让其他人将他顶了去便好。”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一职,你看如何?”   “这,是不是太过优待了。”章年卿有些吃不住谭宗贤还这么重的情。   谭宗贤淡淡一笑,“这算什么。当年刘俞仁考中贡士后,直接被吏部录任主事,在考功清吏司任职。我掌吏部后,刘俞仁便人安排到户部任员外郎。不过区区一贡士,就能担此重任。许淮斩获六甲,又在泉州在历练这么多年,政绩考评无一不优,哪里就当不起了。”   章年卿目光闪烁,涉及刘俞仁,并不接话。   他不语,谭宗贤却不肯放过他,给他斟了杯酒问,“听说你和礼科的徐大人近来不睦。怎么,一向听闻章大人人缘好,朋友遍天下。这是……”   “你也说了,我人缘好。朋友遍天下。”章年卿定了定神,淡道:“我若得罪谁,那肯定是故意的。”   “太嚣张。”   章年卿似笑非笑,“我若不嚣张,皇上肯放心吗?”陶金海虎视眈眈,他的外孙还在京城圆滑有余,开泰帝能放心吗?   章年卿不爽徐正杰很久了,阿稚的手被齐小世子烫伤,他还没同徐家计较。徐正杰反而开始处处针对他,陶金海封将的时候,礼部无论递上去什么,他都跳着脚打下来。   连储谦也无可奈何,储谦任礼部司务,他的上司不偏不倚是徐科君的父亲,礼科都给事中徐正杰。徐正杰贵为七品,储谦不过是芝麻九品,皇上却更看重储谦一些。   这让徐正杰很是不满,但他心里也明白,他女儿嫁给了小齐王,皇上也不敢待他更亲近。他拿捏住储谦便是,这些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   可自从章年卿入礼部后,徐正杰开始处处碰钉子。平日里皇上吩咐些什么,令他去督察,礼部总是左言又他的搪塞。倒也不是不恭敬,只是一听是他徐正杰的条子,礼部便规规矩矩,恭恭敬敬的按规矩做事,一点通融的意思也没有。   徐正杰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礼科都给事中位卑言却不轻,每年年终考核,甚至可以直接向皇上提出任免。左右皇上对某官员的意见或建议。   可章年卿不是无名小卒,来礼部后更是在仪制和主客上做的出色。章年卿在礼仪科举上做的如鱼得水到不奇怪,他本就是靠这个在士林间打起名声的。可章年卿在宾礼和接待外宾上做的也漂漂亮亮,会说洋文,懂邻国习俗。这让徐正杰心里很不是滋味。   新仇旧怨,章年卿也不加克制。两人不睦的传言便传了出来。 第159章   寒风凛冽,鹅毛似的雪花很快覆盖整个荒野。一片雪白孤寂中,一辆桐油马车缓缓驶向京城。马车里隐隐有少女的啜泣声,骑马的男子偶尔安慰,更多的时候还是任她去闹,神色无奈。   章年卿在礼部的第一个新年过的极为肥实,是字面上的‘肥’‘实’。章府所收到的冰敬、炭敬、部费不胜其数,连常年跟在章年卿身边的毛竹和赵鹤都被人送了不少门敬。   书房里,一片噤声。章年卿望着满桌子的‘敬’,压了压火,平静的问:“还有吗?”门房道,“有。”呈到章年卿面上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门房里还压了不少无名小卒的金银俗物。   章年卿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摔门而去。屋里温着热茶,章年卿咕噜噜灌了半壶。咚!重重放下,他气道:“我在泉州市舶司呆了六年,也没见过这阵势。”   扪心而问,章年卿不是什么正直不阿的大清官。相反,他私心很重,在泉州也吃了不少家底,谋了不少私欲。可在提拔任人的事上,他几乎没有对自己不熟悉的人插手。这些年动的无非就是许淮陈伏,顶多再算上山东的孔之川。   可在京城一切都不一样了。   京城里没有秘密,章年卿前脚托谭宗贤提携了许淮,后脚便被各色人马给缠上。年终本来就是考评和补缺大档口,谭宗贤的路子一向不好走,如今有章年卿这个万金油,谁肯放弃这条捷径。   章年卿满心不喜,面上不表,将人拒之门外。大家摸不透章年卿的心思,一时不敢妄动,都在观望如何打动章年卿。   吁——,章府门前忽然停下一辆马车,赵鹤等人都警备起来。马车跳下一个姑娘,赵鹤定睛一看,是章四小姐章青鸾,顿时松一口气。   章青鸾提裙冲进章府,哭着跑回自己幼时的屋子,嚎啕不止。   陶孟新悠悠跟在后面叹气,章年卿莫名所以的指着青鸾,“这是……?”   “气着了,外公给她指了门亲事。小丫头这不跑到你这边来哭了。”   章年卿气笑了,“父母双亲均在河南,她来找我这个当三哥的来出头?”亏她想的出。   陶孟新笑而不语,进门时不动声色的回头,锐目若有似无的朝外一落,暗影处的人立即避开。陶孟新笑笑,淡淡收回目光,随章年卿一起去看章青鸾。   章青鸾红着眼睛,胡搅蛮缠道:“为什么要嫁人,为什么一定要嫁人。我一辈子陪着你们不好吗。”   章年卿坐在床边叹气,“为什么不想嫁人?”章青鸾倔强着不说话,章年卿无奈道:“哪有女孩子大了不嫁人的。你看,你如今也及笄了,连亲事也没定。你三嫂像你这个年纪,都和我成亲了……怎么这么任性呢。”   “可是,三嫂嫁的人是三哥啊,她当然开开心心的。”章青鸾委委屈屈道。   “那你怕什么?若是嫌新郎不熟,你大可以挑个自己喜欢的。外公那么疼你,还会拂了你的意思不成。”   章青鸾趴在被子上,红着脸期期艾艾道:“我现在没有喜欢的,你让外公多留我几年好不好。三哥~”   章年卿在她头上狠狠敲了一下。章青鸾小心翼翼的问,“三哥,我可以在你在你府上小住吗?”   “我说不行,你现在乖乖回去吗?”章年卿瞪她一眼。   章青鸾红着眼眶,又哭又笑。章年卿叫丫鬟给她打水,“洗把脸,等会去看看你三嫂,陪你嫂嫂说说话。”他的话她不听,冯俏的话总该听几分。   陶孟新和章年卿并肩走在花园,陶孟新问章年卿,“……爹想要请旨,保下韩江。我和你大舅二舅商量了一下,决定来问问你的意思。依你对京城局势的分析,你外公这时候请旨,合适吗?”   章年卿觉得肩膀一沉,突然被全家倚重,不知是高兴还是压力,他沉吟片刻,道:“外公现在无论做什么皇上都看他不顺眼,和京城局势无关,外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陶孟新思索片刻,颔首点头,拿出章芮樊的信。递出去时还在犹豫,对四妹夫这封亲笔书,他也没信心,道:“你爹托我将这封信给你,说是带给你张叔叔,能拖延一段时间。”   章年卿接过看了一眼,笑着放下,淡淡道:“我爹也太放心不下。”   “恩,用不着?”陶孟新诧异问道。   章年卿屈指敲着信,没说什么,收下了,道:“我先去找趟谭宗贤,看看他能不能搭把手,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把韩江放回来。若是不行,再让外公上折子吧。”   “也好。”   大梦京,小雅竹馆。   谭宗贤皱眉道:“天德,你……”他斟酌用词道:“会不会太冒险?”   “长辈所愿。”章年卿敬了他一杯酒,苦笑道:“我只能勉力而为。”   谭宗贤拦住他的酒,看了他许久,试探性的问道:“……无论如何,他都是当今圣上。你们一家和皇上顶着干,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章年卿苦涩道:“那能怎么办?”   皇上忌惮陶家拥兵自重,陶家心知结症,却不能去结心结。陶金海手握鸾家军,开泰帝还忌惮几分。若陶金海手无任何兵力,便连自保的能力也没有。   谭宗贤沉默片刻,西阳渐下,他问,“你想过以后吗?”   章年卿问,“什么意思?”   “接我的班。”谭宗贤挟筷子凉拌菜,慢慢嚼着。   “什么?”章年卿坐直身子,正色望他。   谭宗贤道:“我举荐你,举荐你的人。你来接我的位置,安抚你外公,趺坐皇上,保大魏盛世昌明。”他笑了笑,笑容里有几分真心,“你看我给你指的这条路怎么样。”   不待章年卿答,谭宗贤又道:“章天德你才二十九岁,假设你能活到六十岁,给我一年时间,你还有三十年的时间。三十年,大魏三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   章年卿只喝酒不说话,谭宗贤看着他的表情笑,“想象不到?那咱们朝前推,你是和景七年生人吧,三十年前,和景六年,你小子还没出生……”   章年卿突然明白谭宗贤想说什么,颔首道:“我明白。谭大人是想说,如果我站在你这个位子上,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现在所有的困境都不攻自破,我可以站在朝堂和外公之间调和,压制着他们双方都不动。”   直到皇上驾崩,新帝继位,等待重新洗牌的新契机。   现在,陶家和章年卿都太被动了。章年卿有些心动,目光微闪,问谭宗贤:“为什么?”   这句话问的很含糊,但问的人和听的人都心领神会。   谭宗贤笑笑,也不喝酒了。打开窗散散酒气,身上味淡了,他才道:“不想等了。”   章年卿品味了一下这个‘等’字,“谭大人这是……”   谭宗贤一笑道:“我和你不一样,且不说我等下去遥遥无期。真论等,我等了二十五年。天德,我看不到希望。”   有时候李闯林觉得他跟错人了,以前他觉得跟着齐王他才有机会报仇,齐王成为开泰帝后。谭宗贤更是觉得他机会来了。但他从没有想到,齐王不会成为他的助力,反倒成为他的阻碍。   几次他想对刘宗光下狠手,都会茫然的想,若朝堂上二宗都折了,齐王该怎么办。   谭宗贤跟了齐王二十三年,除却在泉州流浪的两年,惶然不知归处。在齐王麾下这些年,谭宗贤是安心的,踏踏实实侍奉着齐王,是齐王手下最得力的谋士。   随着齐王称帝,一路平步青云到今天。李闯林心存感激。他要拆台,也得重新给开泰帝找一块合适的砖。,笑看着章年卿。   那一瞬间,章年卿在谭宗贤脸上看见了沧桑感,谭宗贤道:“天德,听我一句。你站出来,扛起肩膀,担起责任。你、以及你的人从我谭宗贤门下出去,你站在这个位置,我放心。”   章年卿动动嘴,刚想说什么,谭宗贤道:“赢易守难,即便陶金海真的站出来‘清君侧’,以后呢,清君侧之后你们要拥立谁?”   章年卿闭嘴不答,两人的关系还没有亲密到,对这种敏感话题可以无所不谈的地步。   谭宗贤慢条斯理,不疾不徐道:“齐王有六个儿子,麻烦后患无穷……”   章年卿冷不防的问,“我接你的班,你去哪?”   谭宗贤微微一笑,“尽孝。”   章年卿敏锐道:“谭大人……?”   “放心,这次不拉你下水。”谭宗贤哈哈大笑,神色认真。 第160章   ‘陶金海三子入京,现居章府,目的不明。’   御案上呈着一道密折,四皇子进门请安时,开泰帝顺手合上折子。谢睿留意到这个细节,退出紫来殿后径直找上韦九孝。问,“紫来殿的折子能顺出来吗?”   韦九孝苦着脸,倒也没摆困难,只问,“什么样的折子?”   “素面斜绫的,没什么花纹,挺朴素的。”谢睿眯着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道:“就这些。”   韦九孝的表情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月白素面绫的?”   “没看清颜色……”蓦地停住,谢睿问:“韦公公以前见过这样的折子?”   韦九孝意味深长一笑,道:“小的先给四殿下把折子拿过来吧。”谢睿拦住他问,“到底是什么?”   韦九孝道:“没什么。若是其他折子想从紫来殿顺出来恐怕还困难些,现在好办多了。四殿下稍安勿躁,老奴去去就来。”   谢睿心下纳闷,面上不表。   冷宫四下萧瑟,唯有一处枯井还算清净。谢睿坐在枯井旁等待,眼睛却不敢乱瞟。   宫中鬼故事最多的便是冷宫,此时夜幕降临,四下幽森。谢睿怕的却不是鬼,他自幼在这里长大,一草一木都熟悉,从来没有见过鬼。许是在他心里,这宫里最可怕的不是鬼,是人吧。   谢睿不敢多看,怕触景伤情,只能望着钴蓝的天空发呆。   韦九孝很快回来,手里捧着素面折子。素面半焦,像是是从火里捡出来的。谢睿接过看后,疑惑道:“这折子?”韦九孝道:“司监火烧的太监,是我干儿子。去的时候孟老狗在看着,费了点周折。”   谢睿点点头,问,“陶金海三子是……?”   韦九孝道:“洛阳公子陶孟新,曾在河南大营呆过。年前孟老狗带锦衣卫去接章冯氏母子,章家小公子就是被陶孟新带进大营,躲了数天,孟老狗干瞪眼没办法。后来使阴招才把人带出来的。”   “原来如此。”谢睿心下微微不悦,没有在意。想了想,他又问:“上次我吩咐你的事如何?”   韦九孝道:“晁淑年态度游移,模棱两可,是个老狐狸。我看还打动不了他……”   谢睿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迟疑的问,“陶孟新是一个人进京的吗?”   “这,老奴就不知道了。”   谢睿想了想,将折子递还与他,低声道:“这件事你上点心,尽快办好。我现在被困在宫里,行事不便。去六部观政,于各项都有利。职位不论卑贱,方便就好。”   “老奴记下了。”   韦九孝开始频频说服晁淑年,终于,晁淑年动摇了。宦官和文官团体,开始第一次合作。晁淑年和韦九孝商量后,决定将谭宗贤也拉下水。晁淑年仗着自己对谭宗贤的了解,怂恿韦九孝将当年的宫变也告诉谭宗贤。   不久后,朝堂上再次掀起‘国无太子,不合礼制’的声浪。四皇子学二皇子,但他没有二皇子那么傻,反其道而行,四处宣扬开泰帝言出必行,一定会归还皇位。名声虽好听了,开泰帝一样下不来台。   这件事的得利者只有四皇子,开泰帝敢肯定这是四皇子的阴谋。可谢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日三餐,叔侄两都要‘亲自’‘互相’问候。四皇子的嫌疑便洗脱一大半。   没过多久,宫里又传出谣言,说开泰帝软禁四皇子。正当开泰帝焦头烂额时,晁淑年上折建议,让四皇子在行人司观政,以为将来打基础。   皇上都放四皇子出来观政了,自然在为将来培养明君打下基础,谣言不攻即破。   这一提议,得到了谭宗贤的支持。谭宗贤向开泰帝分析过利弊后,开泰帝点头答应了。   行人司任职的好处是,六部皆可游走,有利于在六部打好基础,偷师学艺。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噱头,行人司直白点就是跑腿的,跟班的跟班。大家都瞧不上的活计,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都没几个愿意干的。何况堂堂皇子。   但四皇子不是正经皇子出身,他愿意干,能吃苦。   没过几日,诏书下令,四皇子任正九品行人司散人,于六部观政。   章年卿震惊于四皇子的手段,不敢小觑。   四皇子借行人司观政之变,时常来探望章年卿。   一天,青鸾心情明媚的来看小侄子小侄子。远远的,谢睿听到脚步声。问下人,“是有客人来拜访吗?”婢女道:“是府上四小姐。”话音未落,章青鸾已经进门。   谢睿目光沉沉,看着章青鸾忽的一笑,笑里面有刻意勾引的味道。谢睿清隽贵气,面庞俊秀,又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章青鸾只觉得一进门便有个好看的小哥哥对她笑,笑的她莫名其妙,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小心翼翼坐下后,谢睿也淡淡收回目光。   章青鸾偷偷抬头看了一眼,谢睿端茶喝水的样子莫名顺眼起来,细细一看,竟有几分帅气。和外公的威严,三哥若有似无的官威不同,谢睿身上有股贵气,一种皇族的贵气。   这种贵气很陌生,章青鸾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便以为,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人。心里揣揣不安,害羞极了。她礼貌一笑,弯腰进了三嫂屋子。   进屋后,阿稚正精力充沛的在床上爬着玩。章青鸾抱着白白嫩嫩的小侄女,却心不在焉,总想朝外边看一眼。鼓足勇气,抱着阿稚蹭到屏风后,隔着缝隙偷偷看那个清隽的少年。   谢睿所有所感似的,忽的回头,定定的看了屏风好一会。   冯俏诧异,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章青鸾吓了一跳,忙躲开,臂弯不自觉一紧,阿稚气呼呼道:“呀!”冯俏抱歉的对四皇子笑笑,绕过屏风一看,心里咯噔一声。   “青鸾。”冯俏压低声音,尽量不让自己眸子透出担忧,笑着从章青鸾怀里接过女儿,状似无意的问,“你在看什么呢?”   “没,没什么。”章青鸾飞快的低下头,两颊飞霞。冯俏心沉到渊底,勉强一笑,道:“阿稚该午睡了。青鸾在这陪陪阿稚好不好?”   “好。”章青鸾乖巧道。   冯俏出去后,找借口将四皇子请到章年卿书房。谢睿果然对章年卿书房很感兴趣,心下虽有不舍,还是起身去了。冯俏走在四皇子前面,一路上不动声色的看着谢睿脚下。   有一瞬间,冯俏有点恨四皇子。   她自认待谢睿不薄,可谢睿竟然把狼子野心打在章青鸾身上。冯俏攥紧拳头,忍着没有发怒。冯俏进门的时候,青鸾才三岁,还没有她腿高。这么多年,冯俏看着章青鸾长大,青鸾说是小姑子,却更像她女儿。有人带着这样不轨的心思对你女儿,谁能咽下这口气。   心里惦记着事,脚下一个绊子。谢睿忙道:“阿俏姐姐,小心。”冯俏避过他的手,冷淡道:“四皇子自重。”   “阿俏姐姐?”   “不要叫我姐姐。”说完觉得口气有点生硬,冯俏缓口气道:“四殿下如今今非昔比,不要在折煞冯俏了。”   谢睿有些讪讪的,偷偷觑着冯俏的神色,不知她为何生气疏离。   不知是不是机缘,冯俏刻意想让青鸾和四皇子避开。谢睿离开的时候,好巧不巧,和去而复返的章青鸾的撞个正着。章青鸾见着他吓一跳,她是回来偷偷看他走的,却没想到和他撞个正着。   “青鸾。”谢睿轻轻唤道,不待章青鸾问他怎么知道她名字。只听背后一声怒喝。   “四皇子!”章年卿高声道,疾步过来,掩饰匆匆行迹,故作淡然道:“青鸾,你先回房,我有话对四皇子说。”   “喔。”青鸾依依不舍的离开了,一步三回头。   谢睿看着章青鸾离去的方向,嘴角噙笑,一直在注视着他。章青鸾走过回廊,一回头,是谢睿丰神俊秀的身姿。他清隽贵气的面庞有些模糊。章青鸾低下头,飞快的走了。   章年卿咬牙切齿的将谢睿扯到一旁,威胁道:“别肖想我妹妹。”谢睿缓缓收回目光,平静的看着他,章年卿目光冰冷,一字一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可能!”   不待四皇子说什么,拂袖离去。凌厉的袖口刮到谢睿侧脸,谢睿微微偏了下头,笑容不变。待章年卿走远后,才从容离开。   晚上冯俏对章年卿提起四皇子的事,忧心忡忡道:“你别总顾着朝堂,小睿贼心不死,青鸾天真单纯,哪经得起他那样挑逗。”她长长叹了口气,“我不怕四皇子敢对青鸾怎样。我就怕他哄了青鸾的心去,你我拦得住外面千山险阻,拦得住小姑娘一片芳心?”   章年卿不知为何,笑着盯了冯俏一会。枕着胳膊道:“小姑娘受不得那样的挑逗?”   “天德哥!”冯俏又急又怒道:“我是认真的。我也是从青鸾这个年纪过来的,青鸾天真单纯,一个英俊出色的好男儿那么盯着她,她不多想才怪。”   章年卿忽然认真的问,“我那时候看你,你也多想了吗?”   冯俏气笑了,本来想气他两句。看他认真的样子,不自觉便说了真话,“……一开始不多想,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后来,后来看着你就想亲近。”不知想起什么了,冯俏喟然道:“那时候你可真疼我啊。带我划船,带我吃点心,还哄我睡觉来着。现在,你连儿子都不哄了。只有女儿还能得你两句软话。”   “瞧你这话说的。”章年卿皱眉看着她,“我待你就这么不好吗?”   冯俏漫不经心的挑着烛火,随口道:“好啊。只是以前更好些罢了,刚成亲的时候你还带我去山海湖玩水。后来……你就变得很忙很忙了。有时候晚上都想和你说几句话,你都累的睡着了。”   章年卿静静听着,烛火下,她的下巴显得格外玲珑好看,莹白剔透,小巧精致。勾的人很像凑上去咬一口,冯俏一无所觉,拨好烛心后,不解风情的走开。   美而不自知。章年卿缓缓收回目光,有些遗憾。   紫来殿,谭宗贤跪在殿下,禀告道:“臣以为,皇上不该坐以待毙。日前,臣偶然得知‘和景宫变’一事,还望皇上允许臣将此事大告天下。”   谭宗贤对这件事十分有把握,开泰帝屡屡被‘归还皇位’一事挟制,却迟迟没有应对之策。可若世人知道‘和景宫变’一切都不一样了。和景帝竟死于自己儿子母族之手!   呵,此事一出,看谁还敢提归还皇位之事。   谭宗贤心潮澎湃,这件事对他的诱惑之大,不亚于对开泰帝的利益。当年和景宫变,刘宗光竟然和郑乾搅合在一起,谭宗贤目光闪烁,欣喜若狂。重重磕头,高声道:“恳请皇上下旨!”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一章。   又是三点了,大家凌晨安吧。么么哒! 第161章   开泰帝很犹豫,抖出和景宫变的确与他有利。可太后那怎么交代?母后一辈子要脸面,当年召他回京时,也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将这等丑事说出去,让后人贻笑大方。   谭宗贤看出开泰帝心思,立即高声道:“皇上,您屡屡被‘代侄继位’一事挟制,合王当初这般威胁您,四皇子如今也这般威胁你。皇上还不明白吗,您一日不下狠心,了绝后患。你的江山永远及岌岌可危。”   名不正言不顺是开泰帝的命门。   “大胆!”开泰帝青筋暴起,怒吼道。倏地收声,挥退左右,他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谭宗贤神色坦然,眉宇释然,微微有一丝悠闲在里面。他慢条斯理的问:“皇上不想铲除刘党吗。”   朝堂上现如今的两大势力,以刘宗光为首的旧朝势力,以谭宗贤为首的新帝势力。   刘宗光是开泰帝亲手逼过去的,君臣二人都明白,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刘宗光会审时度势,当初在第一时间主动靠过来。但谭宗贤和刘宗光不合,开泰帝也不信老臣。便有意让刘宗光将前朝老臣收拢起来,养成刘党,时机成熟后一举铲除。   谭宗贤道:“臣以为,万事俱备,时机已熟,该行动了。”   开泰帝久久不语,最终微微颔首,答应了。   谭宗贤微不可见的松了口气,目光坚定锐亮,心下微微茫然,却不知自己在茫然什么。   开泰十五年的帝京格外冷清,新年没放完的红炮仗还泅在雪地里,雪水融化浸透炮纸,都成了哑炮。刘宗光与虎谋皮了一辈子,终于一脚踩空,跌进万丈悬崖。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过了个喜庆结实的好年之后,终于在正月初十的时候姗姗归位。无论开泰帝在人用官员上是怎么样一个多疑的帝王,他在处理政事上始终兢兢战战,勤勤恳恳。忧百姓之忧,乐百姓之乐。   在齐地封王这么多年,没人比开泰帝更清楚百姓需要什么。开泰帝是从政治根基长上来的帝王,他善以小见大,善知微见著。在齐地称王的时候,他将齐地治理的井井有条。在大魏称帝的时候,他亦将大魏治理的有条不紊。   尽管正月十五还没过,朝堂上积攒的冗杂事物,已经不得不让开泰帝将文武百官们,从家里里挖出来,开始理政。   谭宗贤整理好官服,恭恭敬敬的给父亲李威上了柱香。压软布将牌位仔仔细细的擦干净,沉稳如山,李舒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谭宗贤问,“御史那边安顿好了吗?”   “弹劾折已经写好了,这是拓本。”李舒掏出折子,双手递上。   谭宗贤结果一看,折子里以‘子弒父,臣逼君’为主,大肆弹劾刘宗光和四皇子,话里话外都在谴责刘宗光不配为臣,四皇子不配为子,将来更不配继位。其言辞犀利,句句见血,实乃大胆。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份折子来历不小。   “改。”谭宗贤道:“拿回去,让他们重新改。切记,不要大肆牵扯四皇子。且不论四皇子背后站的谁,当年又是何等年幼。我们针对的是刘首辅,别弄错对象,让有心人抓住,模糊了、焦点。”   谭宗贤不愿节外生枝,四皇子和陶金海章年卿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今他要清理刘宗光,牵扯的人越少、利益关系越少越好,他不想弄巧成拙。   李舒道:“是,可这具体怎么改?”   谭宗贤沉吟片刻,为开泰帝劈出一道最舒服的路。他道:“将侧重点挪到二皇子身上,指臣不仁子不孝,乱臣贼子欲挟持幼帝摄政,毒害先王。为谋私欲,齐心可诛。”   他将刀尽数砍在郑、王两家外戚身上。四皇子当年年幼,王家牵扯不大,获罪大小,只看皇上如何处置。郑家、二皇子已经尽数折在柳州事变里。唯有刘宗光,前礼部尚书严福光及司礼大太监韦九孝三人现在幸存。   韦九孝是聪明人,攀咬出刘宗光只是时间问题……   谭宗贤心里默默盘算着,调整着各方利害关系,力图将其他人利益伤害落的最小,开泰帝的利益落到最大,好没人阻他的路。   开泰十五年正月初十,内阁里,刘宗光目光喷火的盯着红框里的折子,轻描淡写的从红框里捡出来,挑剔着绫纹,淡淡道:“规制不对,拿下去,令改。”   “等等。”谭宗贤带着料梢寒气,大步跨进内阁,伸手道:“拿来我看看,是哪里的规制不对。”   四目对视,针锋相对。   四皇子对此一无所觉,他已经把章府当做他在宫外的家,日日拜访,顿顿蹭饭。磨的章年卿都没脾气。皇子和朝臣交好,其实是很让人忌讳的一件事。   不过章年卿现在是虱子多了不怕咬,章年卿知道,他如果聪明,就不该在此时刺激开泰帝。原本开泰帝对陶金海的忌惮已经达到鼎盛,此时此刻,他更应该战战兢兢,安分守己。任何挑衅开泰帝的手段都是不明智的。   可章年卿偏生有股倔强,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愤怒。大有‘我知道这样你会生气,就想激怒你看看’‘来啊,动手啊。’‘大不了鱼死网破!’   章年卿克制着自己,不让情绪外泄,谁也看不透他内心的想法。幸而这丝难得的理智,落在外人眼里,便是另一幅截然不同的解读。   四皇子在正厅吃茶点,冯俏在屋里生闷气。章年卿半抱着冯俏,却拦不住她身上的倔劲。他掩饰着内心的小暗爽,冯俏越看四皇子不顺眼,章年卿就越发觉得四皇子顺眼。   章年卿没想到冯俏护犊子的心这么重,冯俏以前待小睿又恭敬又疼惜。许是因为心虚的原因,冯俏对四皇子一直有点愧疚心。章年卿几次想劝都无从开口。   可自从四皇子若有似无的开始诱青鸾。冯俏每天都咬着后槽牙质问章年卿,为什么四皇子不避女眷。章年卿苦笑道:“我又不能整日把他囚在书房。”   冯俏还是不依不饶的。   章年卿只好做低伏小,温言相劝。冯俏揪着他衣袖上的布料,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冯俏心里郁燥,不知章年卿打算。章年卿眼睁睁的看着四皇子在他眼皮子地下勾搭青鸾,却没有什么动作。若不是二人少年夫妻相伴,冯俏真以为章年卿是卖妹求荣。   章年卿不急不缓道:“男女之情,第一次没拦住,以后便不能拦。”   冯俏明白章年卿的意思,章青鸾这个年纪正是爱和人唱反调的有时候,不见得她此时真的能对四皇子动心。可冯俏要跳出来棒打鸳鸯,搞不好章青鸾真的会以为自己遇到真爱,情深似海,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冯俏不想助纣为虐。   可,不管不顾,就这么看着他们亲密?冯俏似乎也做不到。   章年卿替她松着肩骨,温声道:“四皇子邪念已起,拦是拦不住。与其让他们偷偷摸摸背着我们做些什么,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地下盯着安心。”   冯俏望向窗外,很是纠结,她最怕青鸾被谢睿哄去,一发不可收拾。章年卿的担忧不无道理,可他这么由着四皇子和青鸾频繁见面,也不见得是好事。冯俏不想这么绝情,但四皇子委实不是良配。她道:“天德哥,日久生情。真的不能再纵着他们了。”   “我明白。”章年卿道。   章年卿对妻子对妹妹全然是两个态度,纵然都是疼的,其中诧异,也只有个人知晓。   章家儿女,自有章家儿女的骨气。这话章年卿不必对冯俏说,他信任章青鸾,他相信青鸾有分寸。   冬日亭子沁凉,实在不是个好去处。章青鸾和谢睿‘偶然’碰见,互相颔首避礼。下台阶的时候,章青鸾心不在焉闪了一下,“小心。”谢睿眼疾手快扶住。   章青鸾心生怯意,眸子清澈如幼鹿初睁眼,流光溢彩。生怯怯中有对世界的好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章青鸾试着推拒一下,手刚搭上谢睿胸膛,谢睿便别过脸,连连咳嗽。手抵成拳,冷热交斥,越咳越厉害。   章青鸾吓了一大跳,“我没用力。”她急道:“真的!”   “我知道。”谢睿手搭在她肩头,安抚着她的情绪。他臂弯虚虚搂着她,章青鸾都还没意识到亲密时,小侄子章鹿佑忽然风风火火的跑过来,“姑姑,来打雪仗。”   不待章青鸾拒绝,被章鹿佑半拉半扯的走了。   谢睿怀里一空,臂弯里一股瘦弱孤伶之感,挥之不去,留恋的摸摸袖口。谢睿微微一笑,耐心十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不急于一时。   姑侄两走在雪地上,章鹿佑忽然问,“姑姑,你要嫁给四皇子吗?”   章青鸾结结巴巴道:“小孩子家家,乱说什么。”   章鹿佑非常困扰道:“姑姑我不想你嫁给他,爹和娘都不喜欢你嫁给他。爹娘最疼你我了,他们不喜欢的人,肯定不好。我不想姑姑嫁给一个不好的人。”   章青鸾吸了口冷气,喃喃道:“我没有要嫁给他……没有想过。”语气苦涩。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62章   和景宫变以强硬的姿态挤到大众眼前,伴着满朝哗然,刘宗光被迫脱下一身官服,打入大牢。整个从和景年间走过的来的老臣,都感到脸上蒙羞。   身为先帝遗子的四皇子和三皇子也都抬不起头。三皇子在宫里遭到前所未有的冷遇和唾弃,四皇子在行人司时也遭受了不少冷眼和冷待。   慢慢的,真有人开始放肆的使唤起四皇子了。四皇子贵为龙子凤孙,又是正宫嫡子。曾经高不可攀的人,如今任你吆来喝去。那种发自内心的优越感和自豪感,是任何钱权都无法拟比。   开始大家还不放肆,只是让四皇子担了原本该担的活计,渐渐的,诸人开始变本加厉。甚至有人有样学样,抱着责不罚众,反正大家都这么做了,我又不是第一个,将来怨怪也怨不到我身上。   唯有章年卿冷眼旁观。   出人意料的是,四皇子一一忍受下来,笑脸相迎。仿佛那些苛刻和针对都不存在似的。所有的交代吩咐,都办的一丝不苟。   章年卿对左右道:“告诉自己人,以后待四皇子客气些。”能忍旁人所不能忍之忍,即便将来成就不了大业,也不会是默默无闻之辈。   谢睿,对自己太狠了。   章年卿坐在书桌后,沉默的砚墨,墨汁越来越浓,章年卿的思绪越来越混乱。   四皇子是他鲜少无知时招惹的麻烦,那时候他太不知天高地厚,太急于建功立业。区区弱冠少年,行事手段都还稚嫩。遇事也不冷静,一步错,步步错。   人最怕的不是危机重重,而是根本没想好自己想要什么。瞻前顾后,迟迟下不了一个果敢的决定。章年卿眼前浮现青鸾,想着陶金海章芮樊章祖父,站在河道岸边开怀大笑的样子。   窗外章鹿佑在练箭,冯俏和小明稚都在为他加油助威。章鹿佑射的胳膊酸痛,一回头看着母亲和妹妹兴致勃勃的样子,一咬牙,继续帅气的搭弓。   章年卿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出去陪孩子和妻子一起顽。   晚上,练了一天弓箭的章鹿佑泡在药桶里,揉着发酸的胳膊,抱怨道:“可累死我了。”   章年卿闻言一笑,捏了捏他小胳膊小腿,果然软趴趴的,连支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顿时心疼不已,轻斥道:“自己身子吃不吃的消不清楚。”   “娘和妹妹都在看嘛。”章鹿佑嘟囔着。   章年卿哑然失笑,瞬间释然。冯俏不是不心疼儿子的母亲,章鹿佑一向做事偷奸耍滑,难为冯俏有办法治他。   父子二人正闹着,冯俏忽然在门外道:“天德哥,刑部来人了。”   章年卿望了望天色,连夜敲门,有什么急事?他迅速收拾穿衣,边走边问,“谁来的?”冯俏疾步跟在他身后,小声道:“刑部尚书张大人的小厮。”   张恪?章年卿弯腰进轿时,身形微顿,转身对站在门口的冯俏道:“夜里凉,你回去吧。”   冯俏心揪成一团,刘宗光入狱后,朝里一直在清算刘党。好多大人都是在夜里被抓去的,她忍不住唤道:“三爷。”   章年卿心里微微叹气,疾步上台阶,宽阔的后背挡着众人的视线,低声道:“你这小脑袋瓜在想什么呢。”章年卿一点都不担心,这次清算刘党是谭宗贤的手笔,谭宗贤前不久才向他邀约,断不至于对他下手。   两人咫尺之遥,冯俏的鼻尖几乎能碰到他温暖的胸膛。借着披风遮掩,冯俏悄悄上前一步,圈住章年卿的腰,精瘦的腰隐隐紧绷,有股力量打在她心头,颤抖不止。她道:“没什么要事早点回来,我等你。”   你先睡吧。章年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笑道:“好。”   丫鬟提着灯笼,章青鸾站在侧门的树影下,远远看着兄嫂离别。十六岁的少女目露羡艳,转而又黯淡的垂下头。满心向往,却满目茫然。   章年卿一行六人步履匆匆,四名轿夫手稳脚稳,另有一名提灯小童,一路小跑着替轿夫照亮脚下的路。穿过大街小巷,离刑部还有一条街的时候。轿夫眯着眼,发现前面小巷处隐隐约约有几个人头在攒动。   四人对视一眼,立即警惕起来。   “是章家的轿子。”有眼头好的,看见长灯笼上的章字。“章年卿?”他来干什么?   那人当机立断,“去通知刘大人”   刘俞仁身上裹着一件不大合身的披风,暗鼠皮灰色,衬的他脸色格外黯淡消瘦。得到门客的通知,刘俞仁望了望章年卿的去的方向,“是刑部。”   四下寂声,大家不由自主屏住气息。“这么晚了,刑部突然叫章年卿过去干什么?”每个人心理都有疑问,但能此时问出这句的话只有刘俞仁。刘俞仁涩涩开口后,一众门客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自己见解。每个人所言,都不乐观。   “跟着。”刘俞仁道。   “章大人,你可算来了。”章年卿刚到刑部,下轿还未站稳,便被人拉着胳膊,一路小跑到天牢。   小吏说话又急又快,“申时一刻谭大人来提审刘大人,尚书大人没拦住,谭大人进大牢后,就把大家都轰出来了。进去的时候谭大人手里还抱着个牌位,裹着藏蓝布,谁也没看清是什么样子。大家都说是谭大人是给刘大人送灵来的……”   章年卿脚步一顿,没说什么,步伐加快。   刑部大牢门上落着重锁,李舒站在门外当门神。刑部尚书张恪及一干刑部官员急的团团转。行到此处,小吏啰啰嗦嗦说不尽的话,立即漂亮干净的收尾,“还没敢望宫里报,如今四下都压着这件事。张尚书说章大人是谭大人最看重的门生,只盼大人能劝动谭大人。”   “我知道了。”章年卿冲他颔首感谢。小吏是啰嗦了些,但也第一时间帮章年卿理清所有状况。小吏不卑不亢,笑着退下。惹的章年卿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人精啊。   “天德,借一步说话。”张恪将章年卿拉到一边,小声道:“依你对谭大人的了解,这是在以声势逼供,还是谭大人真的……犯糊涂。”   谭宗贤一点都不冲动,他为今天谋划二十年了。章年卿心下暗道,面上只能苦笑,含蓄道:“二宗夙愿以久,只怕再这么拖下去,没什么好事。”   张恪听出画外音,态度立即强硬起来,对李舒道:“李大人,劳您进去通报一声,礼部侍郎章年卿求见二宗……”   李舒见状犹豫起来,章年卿……大人很看重此人。   张恪见他动摇,立即再接再厉的游说。什么二宗年纪大了,里面没个人看着也不行。章年卿是从开泰帝三年起就跟着谭宗贤的人,谭大人不见我们这些人,连自己的门生都不见了?   终于,李舒指了个人道:“你进去禀告。"然后拿钥匙开门。   章年卿给张恪使个眼色,示意张恪赶紧派人拿下李舒。不知是张恪会意错了,还是迫于形势所逼,竟自己冲上去撞倒李舒,一把老骨头死死抱着李舒,大声道:“快开门,请谭大人出来!”   一群人这才如梦惊醒般,一窝蜂的冲进去。章年卿尾随其后,等他进去的时候,大大小小的官员已经跪了一地。   章年卿定睛一看,谭宗贤和刘宗光竟然没有争吵,两人离的挺远的。谭宗贤满手鲜血,禅坐在地。刘宗光枕着胳膊,背对刘宗光躺着——不对,章年卿立即拨开人群,冲过去。   大牢的门紧锁着,章年卿进不去。凑近一看,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刘宗光的是在躺着,他还活着。刘宗光不断的咳嗽,闭眼假寐,看都不看谭宗贤一眼。   谭宗贤满身狼狈,却泰然自若的坐在地上。章年卿撩袍行礼,高声道:“谭大人,在下礼部侍郎章年卿,听闻谭大人连夜审讯朝廷要犯,敢问谭大人手里可否有皇上手谕?亦或大理寺、都察院的手令。”   章年卿赌谭宗贤根本没做这些面子功夫。   闻言,谭宗贤缓缓回头,目光烁亮,他捡起一旁的蓝布,裹好牌匾。起身道:“无令私刑,是我罪过了。竟然惊动了礼部的人,看来明天御前会审,必不可免了。”   章年卿微微皱眉,“谭大人……”   谭宗贤喊李舒,“李舒呢,让他来给我开门。”定定看了眼章年卿,对众人道:“散了吧,深夜惊动大家,实乃抱歉。”   大家都二丈摸不着头脑,雷声大雨点小,轰轰烈烈闹了大半夜,然后就这么什么也不说的让大家散了?众人腹谤不已,笑着称是。   大牢里只剩谭宗贤、刘宗光、张恪、章年卿四人时,章年卿道:“谭大人闹这么一出,难不成就是为了见我。何必这么闹腾,谭大人一句话,章某还不马首是瞻。”   谭宗贤目光诡异,“马首是瞻,你做的到吗。”   章年卿没有接话,笑一笑,将这句话当做笑话含混过去。 第163章   谭宗贤却不放过他,有些逼迫的味道,“章大人?”   章年卿苦笑一声,脑中不知不觉闪现谭宗贤当日的话,‘你来接我的班,如何?’他迟疑片刻,颔首道:“诚惶诚恐。”   “那就好。”谭宗贤仿佛很欣慰似的,环视四周,掷地有声道:“今晚之事,明早我自会向皇上禀告,就不劳诸位费心了。”   章年卿眼尖的注意到,谭宗贤没裹好的牌位上隐隐写着‘家父李……’后面看不清了。他瞬间明白什么,若有所思,肩膀忽的被人一拍,一转身是刘宗光。“刘大人。”章年卿客气道。   刘宗光看着章年卿,近十年未见,章年卿已经大变样了。目光落到他完整无暇的双手上,想着谭宗贤的偏袒,冷笑道:“章大人倒是有远见的很啊。”   “哪里哪里。”章年卿敷衍两句,转身对张恪道:“尚书大人给刘大人另安排一间牢房吧。免得……小心照看,不要再发生这种事了。”点到为止。   张恪会意的点点头,章年卿拱手告辞。   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张恪是刘党出身,如今若不顺着谭宗贤,只怕下一个牢里关的就是他。章年卿知道,刘宗光再换是个牢房也没用。谭宗贤不会放过他的。但,聊胜于无。   二十多年的仇人相见,能做什么呢。章年卿想起谭宗贤手中那个牌位,磕头道歉吗?嗤笑一声,刘宗光怎么肯。他是个‘别人家孩子比自家还孩子聪明’,都能痛下杀手的人。可想而知他有多么自负、极端。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为自己犯下的错感到愧疚。   回去的时候,夜更深了。张恪派两名狱卒送章年卿到家门口。谁知刚到家,有不速之客来访。刘俞仁从石狮子背后走出来,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章大人,刘某有事求见。”   难得用了求字。章年卿没有说话,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这些日子刘俞仁东奔西走,处处碰壁,他也略有耳闻。但在朝堂上稍微能说上点话的人,都知道此事无解。   且不论谭宗贤会不会放过刘宗光,单皇上就不会放过这等清除异己的好机会。   章年卿早就知道,所以利己于皇上的私心,都不叫私心。皇上便是看破你那点小九九,都无伤大雅。如不然,谭宗贤能如此尽心尽力的榜开泰帝正名?只怕此事过后,朝野上下,再无人敢提禅位一事。   刘俞仁的背后一片黑暗。章年卿接过小童的灯笼,借着微弱的烛光,看着刘俞仁道:“里面请。”率先带路。   书房里。   刘俞仁这些日子四处求救,却处处碰壁。不管再难,他总能咬牙坚持下去。唯独此时,他感到一丝丝迫窘,他不知道这个世上是否真的有上天注定这一说法,但他很不愿意在章年卿面前难堪。艰难开口,“我知道章大人可以自由出入刑部,刘某想问一句,家父身子如何,可还健朗?”   “尚可。”章年卿替他斟了一杯茶,淡淡道:“谭宗贤带着他父亲的牌位去见你父亲。”   “是吗。”刘俞仁没有追问谭宗贤父亲是谁,见状,章年卿微眯着眼道:“看来刘公子对当年的事也略有耳闻。”   刘俞仁低头笑笑,言简意赅道:“父亲给我治病花了不少银子。”   章年卿不予置否,刘宗光是慈父也好,也奸臣也罢。都与他无关,可方才刘宗光看他手腕那一眼实在窝火。连带着对刘俞仁也厌恶,“刘公子恢复至此,也不枉刘大人一番慈父心肠。”   气氛微僵,一时尴尬。   冯俏没有睡着,得知刘俞仁和章年卿在书房谈事,莫名心慌起来。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怔怔发呆。正犹豫要不要去看看,章年卿已经带着一身冷气回来了,他眉宇间有一些细汗,手也是热乎乎的。   不待冯俏问,章年卿主动道:“外面冷,怕冰着你。跺了跺脚。”   不知为何,冯俏却看了眼外面。一道帘之隔,章年卿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又看了多久。冯俏拉住他的手,章年卿手掌宽大有力,很快反握住。冯俏微微安心,柔声问:“刑部叫你过去干什么?”   章年卿道:“……张尚书怕谭宗贤弄死刘宗光,对上面没法交代。叫我过去搭把手。”   冯俏皱眉道:“怎么会。刘大人才入狱几天,刘党还没清算完,怎么会现在处死他。”   “当局者迷。可见他们还没有我的俏俏看的清楚。”   两人都只字未提刘俞仁,闹了一通,章年卿有些饿,冯俏起身要为他做夜宵,被章年卿拦住,“叫厨娘做吧。”他摸了摸冯俏侧脸,有些热潮,怜惜道:“累了就睡,不累就靠着陪我坐坐。”   窗外有夜虫鸣叫,树叶沙沙的。吃食很快送上来,冯俏看着章年卿狼吞虎咽。章年卿见她看的眼馋,舀了一勺,刮刮残粥,“啊,张嘴。”   冯俏下意识张口,莫名所以被喂了一口,吃完才后知后觉道:“我都洗漱过了。”急急忙忙起身,值夜的小丫头听见动静,忙捧着盐水进来,伺候冯俏漱过口。   章年卿才悠悠的问,“吃都吃了,怎么不多用点在漱口?”   冯俏一愣,顿时后悔不已。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你刚怎么不提醒我。”   章年卿嘴角微翘,悠闲的用着粥。   第二日清晨,刑部传来消息,刘宗光暴毙。   “怎么可能!”章年卿大惊,昨天人还好好的。   还不待问清楚,下人带进来一个小男孩,约莫五六岁。下人道:“一个叫寿哥的送来的,说是劳夫人照看一下。如今他谁也不放心,无论如何,恳求夫人帮帮忙,他晚上一定来接孩子。”   章年卿望向内间,冯俏简单梳妆从里间出来,一见孩子,眼泪便忍不住滑下来。求助的看向章年卿,“天德哥?”颤抖中有央求。   章年卿无声叹气,摸了摸孩子小脸,问冯俏,“这是刘俞仁的儿子?”   “不知道。大约是吧。”冯俏谨慎道,她委实想不起来刘俞仁何时娶妻生子,这些年她一直跟着章年卿在泉州,加之为了避嫌,她从未主动联系过刘俞仁。还真不知道孩子的情况。   章年卿嗤笑一声,冷笑道:“刘俞仁号称小孟尝,手下门客三千,如今儿子连个托付的人都没有吗。”话毕看了眼冯俏,意味不明道:“他就知道你吃准了我。”甩帘离去,倒是没赶孩子走。   章年卿大步匆匆,每一步都带着怒气。内心几乎咆哮,为什么生死一刻的时候,刘俞仁要把孩子托付给冯俏!   刘家没人了?孩子没娘亲,没舅舅,没外公?他不敢多想,走到大门口,凉风一吹,才后知后觉,自己还没换衣服。却不想再回去,让丫鬟取过官服,在书房换了才上朝去。   冯俏知道章年卿在生气,却无从安慰。刘俞仁能把孩子托付给他,想必已经走投无路。天德哥说的对,无论他和刘俞仁如何不合。有她在,一定会保孩子平安。   冯俏苦笑一声,这算不算寿哥在算计她?   刘子权是刘俞仁长子,小名小鱼儿。小鱼儿长的白净俊秀,眼睛黑白分明,像足了刘俞仁。他像是被人匆匆从被窝里抱出来的,一身素色小直裰,腰带都没系好。树倒猢狲散,刘宗光突然暴毙,寿哥此时压力一定很大吧。   冯俏解开小鱼儿的腰带,重新给他系上。   天德哥说,昨夜他去刑部的时候刘首辅还好好的,怎么天一亮人就没了呢。想当年,陈伏在大牢里命也没这么薄。往近了说,如今河南都指挥使韩江还在大牢里,还是开泰帝授意的重刑,人都能吊一口气活着。   堂堂首辅刘宗光,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冯俏唏嘘一声,她不可惜刘宗光。刘宗光之前处处为难章年卿,冯俏对他并没有好感。只是,知道人将要死,如今横生指节,突然暴毙,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宫里,司礼大太监说皇上昨夜偶然风寒,今日病中,不得上朝。虽然刘宗光之死牵扯颇大,奈何龙体抱恙,一干得知谭宗贤昨夜去过刑部,跃跃欲试的官员也不得不偃旗息鼓。——总不能让皇上带病上朝吧。   章年卿也微微松了口气,昨夜他在场,刘宗光的死太突然了。他到现在脑子还是僵的,给他一点时间缓缓也好。谁知念头刚放下,小太监偷偷来请,附耳道:“章大人,皇上召您去紫来殿面圣。请随小的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章年卿一咬牙,提步跟上。谭宗贤答应过他,这次不拉他下水。但愿他能言出必行。   章年卿并不抱希望的期待着。   紫来殿中一股浓郁药香,挥之不去。仿佛着殿中之人真的重病一般。章年卿一闻药味,更加确信皇上真的在装病。寝宫又不熬药,便是服了药,也会在第一时间燃香散味,断不会如此浓郁。皇上也不是久病成医,会固味难散。   大概皇上也很头疼吧。如果谭宗贤真的杀了刘宗光,朝中清除刘党的进程还如何进行下去。已经被压迫的了无生路的朝臣,一定会借机逼谭宗贤下位。   一切都陷入僵局。   思及到此,想起昨夜还活蹦乱跳的刘宗光,章年卿越发相信刘宗光不是谭宗贤害死的。一切一定都另有隐情!   章府里,章鹿佑一醒来便发现家里多了小弟弟。他好奇的问小鱼儿,“你在我家做什么?”   小鱼儿很镇定道:“我爷爷被人抓进大牢了。我爹要去办大事,让我来找小姨。”   章鹿佑闻言拧起眉头,“小姨,我娘?你是冯家的孩子还是孔家的孩子。”   小鱼儿道:“我姓刘,叫刘子权。”   “不可能。”章鹿佑斩钉截铁道:“我娘没有刘家的亲戚。你等着,我去问我娘。”牵着小明稚便跑去问冯俏。跑了一段路,又觉得不妥,折回来把小鱼儿也拉上。 第164章   紫来殿气氛凝重。   章年卿谢过小太监,疾步进去,快到内殿时才放缓脚步,整理衣着,调整气息,“臣,礼部侍郎章年卿叩见皇上。”行叩拜大礼。   皇上迟迟没有叫他起来,章年卿目不斜视,维持着跪拜姿势,纹丝不动。   “起来吧。”开泰帝声音略疲惫。   章年卿抬头吓了一跳,开泰帝竟只着中衣,披着棉被坐在炕上。他慌忙底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君主衣洁不整,面见朝臣是大忌。章年卿脑中迅速闪过礼典上的条文,这些日子他在被各大礼典、礼仪、礼册,有据可依,方才能行事不慌。   章年卿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皇上能以这般姿态见他,是亲密的表现。   一转头,谭宗贤已经不知道在旁边跪了多久,两腿发颤,摇摇欲坠。看的人只想伸手扶一把,开泰帝的目光让人心疼,他看着谭宗贤,像是看着一个让人发愁的孩子。   章年卿听见开泰帝问,“你让朕怎么办。”开始章年卿还以为是问他,张了张口,正想回答什么。才发觉皇上是对谭宗贤说的。   “臣……”谭宗贤的声音有些嘶哑,“愧对皇上。”   “给谭大人倒杯水。”开泰帝对太监道。   章年卿后背紧绷,仿佛一下刻是帝王的雷霆之怒。   谭宗贤的嘴唇抖了抖,双手颤颤巍巍的接过茶杯,最终只说了三个字。“谢皇上。”   章年卿注意到,那个茶碗很老旧了,茶碗的花纹都快磨掉了。谭宗贤的手比正常男人的手小些,许是十四五岁时男孩子正长身体的时候,李闯林遭遇了人生最大的变故。导致成年后,手脚都比寻常人小些。   这不正常,人常说手大脚大个子大,谭宗贤个子并不低,所以显得手有些病态。   章年卿心里隐隐有个猜测,目光落向开泰帝御案上的一应瓷器,果不其然,都是齐地耀窑所产。都说谭宗贤深得圣宠,章年卿第一次知道,这份宠爱能让开泰帝给自己烧瓷器的时候,记得给谭宗贤烧一个。这是怎么样的信任和宠爱。   章年卿不由的想起来,开泰帝刚登基的时候,紫来殿谁也不让进,只有谭宗贤能自由出入。过了好几年,紫来殿才开始正式会见朝臣。   开泰帝十九岁称王,和景帝一继位,便在封了自己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为王。封地是最为富庶的齐地,开泰帝在齐地整整做了二十三年齐王。   和景七年时,齐王府迎来一位谋士,姓谭。   谭宗贤和开泰帝,君臣相差十六岁,亦主仆亦父子。如今刘宗光已死,重重罪行指向谭宗贤,开泰帝完全不知到该怎么办。谭宗贤拜入他门下的时候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   杀了他吗?杀了这个相伴自己二十三年的谋士。主仆二人从齐地走向帝京,从默默无闻到万众瞩目。二十三年啊,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二十三年。他不愿意。   开泰帝今年五十有六,两鬓微白,养尊处优的帝王也露出一丝老态。他痛心疾首的问,“你就这么沉不住气!你我主仆二十三年,朕答应过你,待朝堂上下安稳后,定会为你父讨回个公道。如今万事具备,你却给朕来这么一出,二十三年你都等过了,这几天你等不了?”   谭宗贤微笑,“我自十六岁在齐地跟随您,皇上也知有二十三年了。皇上可知,家父是在宗贤跟你的两年前去世的。”   开泰帝隐忍着不说话,章年卿有些坐立难安,一时不知道自己待在这干嘛。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章年卿。”开泰帝不再理谭宗贤,忽然唤道。   章年卿回神,“臣在。”   “昨夜刑部之事,你在场?”   “臣在场。”   “你从到到尾给朕说说,把你听到的见到的,一五一十禀告给朕。”   “是。”章年卿苦笑一声,整理思路,将张恪派人从府里叫他出门开始讲起,事无巨细的禀告一遍。只略掉刘俞仁最后拜访。   “这么说。昨夜你虽见到血迹,但只有谭宗贤上有,刘宗光并无大碍?”   章年卿哪敢保证这个,措词道:“明面上没有任何异样。”   “哦?”开泰帝淡淡道:“那你说说,刘宗光是因何而死?”   章年卿道:“臣并未见过刘大人尸首,不敢妄下定论。”   开泰帝声音蓦地变冷,“那你回去给朕好好看,拿出个定论递上来!”   皇上一肚子火,章年卿从泉州回京时,谭宗贤便向他提议,让章年卿在礼部历练两年入阁。章年卿是个好后生,若能归为己用,对牵制陶金海则大有助力。   可看章年卿如今这态度,显然跟他们就不是一路人!   谭宗贤何其敏锐,稍感到气氛不对,立即打圆场道,“皇上。”他苦笑连连,“莫要牵连章大人了,是臣愧对皇上信任,是臣犯糊涂了。”   君臣多年,开泰帝眼皮都没抬,默契道:“……到是朕着相了,章爱卿上前来。”开泰帝取过枕边的一串佛珠,递给章年卿,“见物如见朕,下去吧。替朕看看,那晚谭大人走后,刑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谁去过。”   “是。”章年卿迟疑着接过。   他被开泰帝的态度吓到了,有一瞬间的恍惚。章年卿突然茫然不已,一向引以为傲的理性和分析都变成了笑话。   皇上究竟是怎么看他的呢?他以为外公那么让人忌惮,皇上连带着他也恨。如今他是真分不清是糖衣,还是炮弹。   回去的路上,章年卿不断的再想,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了。谭宗贤为什么突然沉不住气了,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章年卿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回府却被冯俏一语惊醒,“为什么不能真的是谭宗贤怕夜长梦多呢?”   章年卿惊讶的看着冯俏,她不疾不徐问,“你们当官的人,一辈子都理智到令人发指吗?”   冯俏很不以为然,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年少的时候会冲动绑架太妃,穆行哥会为忠义做出傻事。谭大人为什么就不能为父亲冒次险呢。”   冯俏抬起头,认真的看着章年卿:“天德哥哥,你不觉得你现在很冷血吗。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自己理智的可怕。”怕章年卿听不懂似的,“人之常情,‘人之常情’你还能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章年卿愣愣的坐在太师椅上,被人点了穴道般,一动不动。   冯俏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一次性发泄出来,道:“不明白,那我说你听。韩江刚入狱的时候,你为什么去找张叔叔保他性命。”   章年卿下意识道:“他活着我才有机会逆转,我才能想办法救他出来啊。”   “你看。”冯俏苦笑道:“大家都明白的道理。”   章年卿缓过神来,明白冯俏的意思,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谭宗贤不信任皇上,他怕夜长梦多。”只有刘宗光死了,才是永无翻身之际!   如果不然,凭着刘宗光在京城盘踞四十多年的势力。他总有机会翻身,谁也无法保证开泰帝会不会第二次妥协。谭宗贤不想赌了,他直接去和刘宗光做了个了断。   冯俏点头道:“对。谭宗贤当着皇上的面说他等了二十三年。天德哥,很漫长了。人有几个二十三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山东见王国舅的时候,你对我说什么吗?”冯俏笑道:“你说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王皇后’跳崖这种事发生了。”   “可现在你不这么想了。你习惯计划一切,习惯所有事都在你的掌握中,甚至连阿丘和别人打架这种琐事,都能被你处理成官场人脉。天德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的生命里不允许有意外呢。”   冯俏其实想问的是‘人情味’,从什么时候开始,章年卿身上没有人情味了。有的只有阴谋、算计、步步为营。冯俏都替他累。   章年卿如当头棒喝,久久沉默。他不堪的回首,蓦然发现,他已经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像一个人,成为被官场操纵的傀儡。   久居官场者,多疑。   难道这就是多疑的根源吗。因为自己设计的多了,所以不相信一切。下意识觉得所有事都是别人算计好了,不允许一点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事出现。   甚至连谭宗贤这种可以追本溯源的亲情都不相信。   因为章年卿下意识的觉得谭宗贤老谋神算。谭宗贤不会那么轻易的把情绪表露给他。谭宗贤做事肯定是有谋算的——什么时候开始,他的固性思维变成这样了。   不不不,更早。陈伏当初不愿意回京时,冯俏其实就在暗示他了,她说陈伏留恋泉州。章年卿还半信半疑的,觉得陈伏是有什么没对他言明的原因。只是当时事多,他没有深究。   章年卿冷静下来,仔细回想才发现,这些日子来,冯俏一直在各种明示暗示着他。从他很久没有陪她,到催他去陪孩子。章年卿好像被人迎头打了一记闷棍,整个脑子都在发胀。他当时怎么那么傻,还说有时间会多陪陪她。   冯俏什么时候那么不分场合黏人了!章年卿闭了闭眼睛,他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人。脸上一阵暖热,章年卿愧疚的抬起头。冯俏摸着他侧脸,额对额,鼻对鼻,唇贴唇,亲昵无间。   她喃喃道:“天德哥,我喜欢看你挣扎。你挣扎的时候我还觉得你有点人味,官场的另一面很黑暗,以前你很抗拒它的。可是你从柳州回来后,已经彻底掉进去了。”冯俏眼泪一颗颗砸下来,柔夷抚着他胸口道:“你恨。你总说谭宗贤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你又何尝不是。”   章年卿重视家人,当他的妻子、女儿、外公都被人所威胁的时候。当要对付的人,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人,绝望感和无力感裹着仇恨,谁也逃不了。   冯俏很怕章年卿走向绝路。 第165章   章年卿唇线凌厉,贴着冯俏娇嫩的香唇,稍稍一抿,擒住冯俏的小嘴。冯俏哧哧的笑了,唇在章年卿口里不断颤抖,两人颤酥不已,章年卿嘶哑道:“阿萱的话,我铭记在心。天不早了,吃完饭歇息吧。”   冯俏嗔他一眼,“别闹。”从他怀里爬起来,章年卿不肯放她,冯俏好笑的拍了下他胳膊道:“给你长长记性,今晚我陪阿稚睡。”   章年卿哀怨的看着她,“好啦。”冯俏揉着他耳朵,“小鱼儿还在府上呢。晚上寿哥来接孩子,咱们先睡下,算什么事。”   章年卿面不改色,笑道:“阿丘阿稚都满地跑了,只还指着谁以为我们盖着棉被纯睡觉?”   冯俏细声道:“怪羞人的。”   章年卿一笑,且就当她脸皮薄吧。   晚上刘俞仁没来接儿子,小鱼儿坐在章府的回廊上,他年纪小,个子也不高。两条腿空荡荡的在空中晃。耸搭着小肩膀,别提多失望了。   冯俏站在他后身,鼓励的摸着他肩头。章年卿带着一双儿女,远远在后面看着。小明稚咬着手指,问章年卿,“小鱼儿他爹是不要他了吗?”   章年卿还没说话,章鹿佑抢先道:“不会的!”声音异常肯定。章年卿诧异的看着儿子,章鹿佑啜濡道:“爹那时不就回来了吗。”   “是啊是啊。”小明稚天真的附和道。   章年卿沉默了会,嗤笑道:“兔崽子,拿刘俞仁跟你爹比。” 十分不屑,他那时候在柳州平复学.潮,替开泰帝打先锋。文臣干了武将的事。   刘俞仁算什么,夸句孝顺就算了。被儿子拿来和他比,章年卿脸色铁青。   冯俏不知道父子三人的官司。她看着小鱼儿正发愁,“子权,先睡好不好。”   小鱼儿慢吞吞的,他转头问冯俏,“我可以不睡吗?”   冯俏叹气道:“你坐在这里等一夜和睡在床上等一夜,有什么分别。乖,你先去睡。你爹来了,我一定马上叫醒你。”   “我,有点担心我爹。”小鱼儿绞着手指头,声音有些颤。他仰起头,眼里有泪光。“躺在床上等不诚心。我坐在这,夜里冷,我爹心疼我,很快就回来了。”   章年卿不耐烦的走过来,问道:“刘子权,你爹走前没说他去干什么了?”   小鱼儿很害怕章年卿,章年卿一过来,立即端端正正的站好。“三爷!”冯俏道:“吓着孩子,”章年卿淡淡看她一眼,旋即收回目光。   小鱼儿出人意料道:“我知道。”冯俏章年卿惊讶的看着他,小鱼儿道:“我爹去求皇上,想见爷爷一面。”   “求皇上?”章年卿皱眉,将冯俏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刘俞仁今天没上朝。我在紫来殿附近也没见过他。”冯俏道:“这就奇怪了,那他去哪里求皇上?”   章年卿心里隐隐有个猜测,刘俞仁是不是去求皇上,他不知道。但他要见刘宗光一面,必然是真的。他心里咯噔一声,将小鱼儿一把抱起,塞到冯俏怀里,“带孩子去睡觉。我出去一趟。”吓唬小鱼儿,“再倔扔你去喂狗。”   “天德哥。”冯俏嗔怪一声,急道,“你去哪?”   章年卿脚步一顿,摸了摸右手腕的佛珠,笑道:“皇上吩咐我去刑部一趟,下朝后直接回府,竟把这茬给忘了。”   冯俏没有多疑,照料三个孩子睡下。章鹿佑吵着要和刘子权一起睡,说要‘照顾弟弟’。冯俏替章明稚鸣不平,故意道:“平日也不见你这么宠妹妹。”   章鹿佑假装没听到。冯俏无奈,阿丘比较野,只喜欢跟自己比较大的哥哥玩。弟弟妹妹一概都瞧不上,难得他跟小鱼儿能玩到一起。   夜静时分,一片黑暗中,章鹿佑问小鱼儿,“你睡着了吗?”   “没有。”小鱼道:“你呢?”   章鹿佑捂着肚子笑,“我当然没睡着。不然是鬼在和你说话吗。”小鱼儿也跟着笑起来,脸上攒出一个小小的梨涡,十分好看。借着月光,章鹿佑好奇的戳戳,“我娘脸上也有小梨涡。”   小鱼儿疑惑道:“小姨也有?”他摸摸自己脸颊,歪头道:“我娘也有,我的梨涡就是跟我娘的。”   章鹿佑可惜的摸摸自己脸道:“我没有。”他遗憾不已,过一会又精神奕奕起来,“不过我妹妹有!我妹妹长的跟我娘可像了,一笑有两个小梨涡,可好看了。”   小鱼儿对他妹妹不感兴趣,爬起来看了看他的脸,奇道:“真没有啊。你是你娘生的吗?”   “是啊。”章鹿佑道:“我爹说我娘生我生了一天一夜呢,可遭罪了。”   小鱼儿心有余悸道:“真不容易。”   “嗨,这有什么。”章鹿佑满不在乎的摆摆手,小鱼儿轻轻笑了,俊秀的小少年肩膀一抖一抖的。章鹿佑松了口气道,“你终于不想你爹了。”   小鱼儿一愣,“你怎么知道?”   章鹿佑闷闷道:“以前我在宫里也是这样。大家都说我爹回不来,我和娘、妹妹都得死。这话我不敢告诉娘,每天晚上睡觉都害怕。怕有人冲进来,把我们拉出去杀头了。”   顿了顿,他道:“后来我知道是玮哥儿他爹害的我们被抓进宫的。我恨死他爹了,都不想和他说话。”   小鱼儿插嘴问,“现在也恨吗?”   章鹿佑摇头,“不恨了。”他神色认真,闷闷道:“长大了就不恨了。爹去柳州那么久,好几个月都没有进展。若不是玮哥儿他爹,可能我爹也回不来。我也没有爹了。”说着说着哭了,小鹿佑吸吸鼻子,“没有爹好可怕。和别人打架都没人帮你出头。”   小鱼儿静静听着,“我帮你出头。”   “什么?”   小鱼儿认真道:“我有很多玩伴,哥哥弟弟都有,谁欺负你,我帮你出头。”   “蠢!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话,”章鹿佑愤怒道。   小鱼儿看着章鹿佑把被子都卷到一边去,他有些冷,拽着被角道:“章鹿佑,你给我点被子。”   “你个小蠢蛋。不要在这睡,回你家去!”章鹿佑生气道,这个弟弟竟然是个傻子,人说话都听不懂!   小鱼儿只好拿衣服盖着自己躺下,他望着黑漆漆的床顶,忽然道:“章鹿佑,我的玩伴都是我爹门客的孩子。我爹不在了,他们就不会和我玩了。”   章鹿佑一愣,涩涩道:“我知道。”他也经历过。   两个人的距离忽然拉近了,章鹿佑转身面向他,又把被子踢给他。小哥俩钻在一个被子里,说了一晚上悄悄话。   另一边,两个小少年的父亲就不那么和睦了。   章年卿冷静的看着刘俞仁,刘俞仁正背对着他,看着自己的门客在刑部外挖地道。刘俞仁手下的人,鸡鸣狗盗之辈都有。待刘俞仁之忠诚,比刘宗光的走狗不知好多少倍。   刘俞仁不相信刘宗光死了,这件事太蹊跷了,于情于理他都觉得谭宗贤不会再此时杀刘宗光。而且,到现在皇上也没让他去给父亲收尸。便是刘宗光真的无恶不赦,要被抛尸弃野,情理上,也会让儿女在其扔到乱坟岗前,给死者鞠个躬。   稍微有点钱权的地主老财都能办到的事,曾在大魏风云四十余年的刘宗光会这么无声无息的走了。刘俞仁不相信!   他一定要见刘宗光一面。哪怕是尸体,他也要亲眼看一眼。   似有所感,刘俞仁感受道身后的目光。一转头,是章年卿。——曾被父亲断言,他人生最大对手的章年卿。三十而立,已成为正三品礼部侍郎的章年卿。   刘俞仁脑中一片空白,这日子处处碰壁,第一次他感到权力的可贵。如果现在是他在大牢里,父亲肯定轻而易举就能见他一面,甚至能把他保回刘府。   如果是章年卿,如果是章芮樊,不,甚至不需要是他父亲。韩江不过是陶金海手下的一名小将,章年卿都能轻而易举保他平安。   刘俞仁遥遥望着章年卿,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渴望,执念越来越大,渐渐成为贪婪。他微笑,唤道:“章大人。”   章年卿颔首回礼,也在观察刘俞仁。刘俞仁衣着简单,白净斯文,气质如珪如璋。章年卿不由得生出股异样的情绪,论相貌,他确实不如刘俞仁。   章年卿心乱如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斤斤计较。明明他以前都不在意的,冯俏是他伴着长大的。她和刘俞仁一点瓜葛都没有。   章年卿心知肚明,还是醋海翻腾。每每冯俏流露出对寿哥的亲密,他都悄悄握紧拳头,不敢让冯俏发现端倪。午夜梦醒,他自己都觉得可笑。无中生有的事,他都能杞人忧天至此。身为男人,太小心眼了。   章年卿烦躁不已,深吸一口气,大步阔首走过去,“刘大人,别做傻事了。换身衣服,跟我走。”   刘俞仁一动不动,噙笑看着他,风流蕴藉。身后的人却警惕的动起来,很快将章年卿围住。   暗处,赵鹤敏锐的跳出来,眉宇凌厉,正要拔刀,被章年卿按下。   章年卿劝道:“刘大人何苦再次做遭人诟病之事。你如今从这打条地道,是要劫狱?”刘俞仁不说话,章年卿只好继续道:“刘首辅掌工部,天牢乃刑部重地,构造奇特,设计精巧。虽不是刘首辅在任时监造的,想必刘大人也有所耳闻。你这么贸贸然挖下去……”   “不劳章大人费心,小人不才,对天牢构造略知一二,能助刘公子一臂之力。”章年卿身后的一个人道。   糟了,忘了这茬了。章年卿只好冷道:“刘俞仁,你把儿子扔在我家,自己在这做天下大不为之事,是想让我章某帮你养儿子吗?”   刘俞仁终于动容,嘶哑的问,“你有什么办法。”   张恪如今谁的帐也不买,他如今挂着刘党的名声,战战自危,对谭宗贤是百计百从。别说此时刘俞仁这个前公子说话不管用,就是他章年卿跪在地上求张恪,张恪也不见得会多看他一眼。   章年卿没那么大脸,但他有利器。摸了下右腕,道:“这你就别管了,我自有我的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赶了个早~ 第166章   刘俞仁乔装成小厮,跟着章年卿去刑部,一路畅通无阻。奇的是,张恪并没有露面,指派人取走佛珠看了看,又物归原主。俨然是不想和他们沾染的样子。   章年卿松了一口气,走到关押刘宗光的地方却吓了一大跳,三魂丢六魄。   传言已经死了的刘宗光,居然还有一口气。果然,果然,果然!这才是谭宗贤,进可攻,退可守。永远给开泰帝留有一步余地。难怪,难怪不让刘俞仁见刘宗光。难怪朝堂上闹的风风雨雨,张恪连面都不露。   来此之前,章年卿一直猜测,刘宗光是怎么死的,中毒、受刑、还是被人暗杀?若真是谭宗贤动手,只怕下药毒死的可能性更大。没见到刘宗光尸体前,章年卿只能凭空揣测。   直到现在,章年卿才终于明白。谭宗贤跪在紫来殿那么久,不是在求皇上原谅,是求皇上杀了刘宗光!   刘宗光苟延残喘,连眼皮都睁不开。刘俞仁跪着扑过去,刘宗光听见儿子声音,眼睛有点精光。他猛烈的咳嗽几声,每一咳都带着痰血。   章年卿眉头一皱,怎么像是痨病。刘宗光才入狱几天,得疫也得个过程吧。他这个样子,分明是被人用种痘的方法种上了病。   刘宗光眼睛有些花,墙上豆大的油灯,跳的他眼前一片黄晕,连近在眼前的刘俞仁都有些看不清。   “爹,爹。你怎么样,受刑了还是挨打了?身子骨还好吗?怎么就倒下了。”刘俞仁欣喜若狂,满满哭腔,没敢说外面满城风雨都在传他死了。   “声小点,震的我耳朵疼。”刘宗光有气无力道,他抿着干皮嘴唇,哑声道:“谭,谭宗贤那老狗,是李威的儿子。”   刘俞仁怔住,贴着刘宗光耳朵问,“是前市舶司提举那个李威吗?”   刘宗光点点头。   刘俞仁顿时绝望,他明白,这是私仇,没有回旋的余地。着不是任何一次朝堂较量,成王败寇。是以命换命的血海深仇!   刘俞仁崩溃道:“那我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你去死。我去求皇上,我请御医给你看病。”说完才发现不发现不现实,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顾脸面道:“实在不行,我去求章年卿。我把民间最高的大夫抓来给你治病。你看,我都能进来,大夫一定也能进来。爹,你一定会活下来的。”   “章年卿?”刘宗光迷离着眼睛,“他也来了?”   见状,章年卿抵拳轻咳一声,识趣的退出去。刘俞仁看了眼章年卿,目光又落回刘宗光身上,撒谎道:“他在跟张恪拖延时间。”   “哦……”刘宗光脸上露出复杂的笑,意味不明的说了句,“张恪如今跟着谭老狗走了吧。”一阵猛咳,刘俞仁明白什么,惭愧道:“是。爹,孩儿无能,不能……”   “行啦。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刘宗光闭着眼,笑意苦涩:“我刘宗光这一辈子,样样都比别人强。献帝的时候,我是二甲十四名,大魏上上下下都没把我看在眼里。”   “我不指望。”刘宗光摆摆手,似乎也真的没忘心里去,“你两岁的时候,我请翰林院的大儒给你开蒙,十三岁,直接把你送到衍圣公手下读书。放眼天下去看,谁还有这福气。”   “而我呢,我七岁的时候,还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踮着脚扒着村头秀才家的墙头偷学。大冬天手冷,一个没抓稳,从墙头上滚下来。摔断了腿,闹的一个冬天都没机会去跟秀才读书,急的我闹心抓肺的。后来还是秀才主动到我家来吗,说教我读书。我这才有机会好好读书识字。”   “能比吗?穷人家的孩子,走路都比别人难些。我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二甲十四名,二甲十四名啊。连进殿试的资格都没有。对我来说,已经够了。老天保佑,天大的好成绩。”   刘宗光一激动,咳的更厉害了。刘俞仁忙给他顺气,却不敢劝他不要再说了。   刘宗光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临死之前能见眼儿子,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什么话都敞开了讲。“我跟了三代帝王,从献帝,和景帝,再到现在的皇上。摸着良心说,开泰帝这是我见过最英明的圣上。他当得起‘开’‘泰’这两个字。”   “但他不是个好皇上,更不是个好帝王。开泰帝眼皮子浅,看不远,谁都防着。你说我这三朝元老,防就防着吧。章年卿那样干干净净的新人,都不敢用。这皇上得多小心眼啊,才能把事做得这么绝。”   刘俞仁道:“爹,别说了,别说这些了。你缓口气,仔细自己身子。”   “不说?为什么不说。现在不说,等我死了托梦给你说吗。刘俞仁,老子五个儿子,你大哥早逝,二哥是个混世祖,不好好读书。你三哥有样学样,跟着混账。只有你,只有你生下来就聪明,就肯读书。我把你抱在怀里,你指着我房间的字画,眼睛都在发直。”   “你是个好孩子,带了个好头。你五弟也是个机灵鬼。我当时就想啊,朝堂上的事我都不管了。我专门教你和你五弟。把你们教出来,我就知足了。谁知道百密一疏。我天天盯着朝堂上,后脑勺少个眼睛盯内宅。你和你五弟,一个中毒一个溺水。你的毒还有的解。你五弟落在水里再也没上来。”   “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什么呢。我刘宗光风光这么多年,到头来连个接班的人都没有。我图什么呢?凭什么我刘宗光辛辛苦苦挣下的家业,富不过三代。我当初扒着秀才的墙头读书,我刘宗光的孙子以后也要扒着去墙头读书?凭什么啊,凭什么啊,我不服!”   “可我不服能怎么样呢。我刘宗光只活下来这么三个儿子,爹知道不该逼你,这些年爹都快把你逼疯了。可爹没办法啊,爹只有你这么一儿子扶得起来。大病初愈的你,都比你那两个混账哥哥强。你让爹怎么办。”   刘宗光何尝不知,刘俞仁能恢复到与常人无二的地步,实属不易。怎能要求更多?可他就是不信命。还想再挣扎一次。   刘宗光喟然道:“爹知道爹对不起你,为了让你的路走的更顺畅些,前路坎坷的,可能坎坷的,我都给你平了。你喜欢什么,我都送到你面前。你觉得冯俏小姑娘好,贴心懂事,那我就把她订给你。你喜欢什么,我给你什么……”   刘俞仁已经溃不成声,“别说了,爹你别说了。”他恨自己的无能,恨他让父亲操了那么多心。他嚎啕大哭,“爹,你看着我。你还要看着我呢。儿子一个人不行,爹,我求求你了。你告诉我,皇上怎么样才会放过你。谭宗贤怎么样才会放过你。”他发狠道:“不然我的命抵给他!”   刘宗光无力的摇摇头,“没办法。”那夜谭宗贤拿着李威的灵牌来的时候,刘宗光就知道他死定了。谭宗贤是文人,谁能想到文人的拳头砸在墙上,天牢的铁栏都晃了三晃。那是多恨啊。   刘俞仁绝望不已,趴在刘宗光身上,哭的像个孩子。   刘宗光吃力的抬手,拍哄他,慈爱道:“都当爹的人了,哭什么哭。俞仁啊,听爹一句劝。爹死后,不要复仇,不要找谭宗贤麻烦。沉住气,跟着四皇子。暗中协助四皇子一臂之力,若将来……博个从龙之功,也算后半生有个交代。”   “……爹曾想跟二皇子打出一片天下,把你扶上去。可惜,二皇子是个孬种,白让齐王捡了便宜。后来再柳州也没成起事来。小齐王不用想了,章年卿是个聪明人,会站队。若小齐王有盼头,也不会跟四皇子走的那么近。”抑郁良久,才道:“这小子,从他抢了你的解元之位,我就知道来者不善。结果这么多年过去了,还真让我料准了。”   章年卿当年算异军突起,乡试之前都没听说过什么名气。只知道家里做的名声是天才,但也不见他如何出色。刘宗光见他第一眼就觉得不妙,这小子是个异数。干什么都有福星助阵。不好,恐怕将来会成为俞仁的绊脚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刘俞仁不解道:“为什么爹当初那么断定?”   “不知道,直觉。也许是他当初占了太多本属于你的东西。也许是历经两朝养成的敏锐。”刘宗光也说不清楚,一笑,“太久了,忘了。也许当初我未必真觉得有什么,只是一切你脚下可能有的绊脚石都习惯性的踢开罢了。”   刘俞仁讪讪的,只觉心虚,他连靠自己的能力见父亲一面都没有。刘宗光看出他的心思道:“俞仁,你不必这样。你当初若没遭那么一场,未必会不如章年卿。”   一句话,说的刘俞仁心里空落落的,苦涩不已。   突然,两队侍卫整齐的脚步声跨入天牢,是虎贲军。章年卿赵鹤对视一眼,神色一凛。赵鹤冲进牢房,抓着刘俞仁就走。三人一起往牢房深处躲去。牢房成回字形,万幸关刘宗光的地方还算清净。没有引起犯人注意,三人躲进一间牢房。   章年卿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赵鹤,打晕他。”还不待刘俞仁问什么,已经软趴趴倒下去。章年卿道:“把他衣服扒了,只留中衣,头发拨开盖住脸。咱们不能待在一个牢房里。这里只关重犯,一人一间。”   赵鹤速度很快,三人各自躲好。   离的太远,那边声音有点小。隐隐听开泰帝问:“章年卿呢?”   同行的张恪表情镇定,目不斜视,道:“方才章大人带着人来看过,拿着皇上的佛珠,说是奉您口谕过来的。我吃不准,便放人进来了。不过没敢让人靠近,拉了布盖着脸。又把人糊弄走了,你看,这床布都没来得及收拾。”一个眼色过去,立即有狱卒过去收拾。   开泰帝抬手拦下,“别收拾了。”语气淡淡,话却如冰锥刺骨。连躲在角落的章年卿都打个寒战。   赵鹤和章年卿对视一眼,也听出味道了。赵鹤比手势,横手做杀人状,用口型问章年卿,:不会吧。章年卿沉重的点点头,示意他竖起耳朵,仔细听。   赵鹤屏息闭气,侧耳细听。只听那边一阵悉悉索索,像是几个人走进刘宗光的牢房。刘宗光闷哼几声,便没有了声音。   赵鹤章年卿隔着两个两副铁栏,面面相觑。   “这下你满意了吧?”开泰帝微微倾身,瞥了眼谭宗贤。谭宗贤跪了一天,腿脚有些不利索,整个人僵住,表情像是突然被人塞了一口糖的孩子。哆哆嗦嗦,半晌连句话也说不清。   “你啊你。”开泰帝似乎也不指望他能说出什么,笑了笑,背手带着一群侍卫太监,浩浩荡荡离开。   谭宗贤目送开泰帝走远后,颤颤巍巍的走到刘宗光尸体面前,掀开刘宗光面上的加官纸。   刘宗光的气息已经微弱的几乎不存在,谭宗贤抬手,刚想搭上去量量气,一旁的加刑官殷勤道:“谭公,不能动,不能动。动了就坏了,要明天早上才能揭呢。”   谭宗贤停住,缓缓收回手。喃喃道:“明天吗……”他垂下胳膊,顿时失去力气。皇上为他妥协了。谭宗贤并高兴不起来,脑海里铺天盖地,都是这件事的后果。良久,脚步沉重的离开。   整个过程连一炷香的功夫都没有。人走远了,张恪才挨门挨院的找到章年卿。刘俞仁也从昏迷中被人叫醒。几人没敢原路返回,跟着张恪悄悄从一处暗门离开。   章年卿忽然有种兔死狐悲的之感,克制不住的想去看一眼刘宗光,被理智拦住。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没敢回章府,也怕外面还有盯着。一直在刑部待到天蒙蒙亮才出去。醒来时,赵鹤和刘俞仁还在昏睡。   章年卿没有惊醒他们,一个人摸去天牢。牢里暗无天日,日光再好也照不进来。章年卿看不清脚下的路,随手在墙上取下一盏油灯。宫里做事就是不留痕迹,连昨夜侍卫来过的脚印都清了。   刘宗光的脸上也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迫害致死的痕迹,身上连个伤疤都没有。加官印是处死宫里太监的常用手段,如今居然用在堂堂首辅身上。   章年卿心里百味陈杂,站了会,也离开了。   皇上居然真的答应了谭宗贤。章年卿有些吃惊,也有些明白。谭宗贤故布疑云,放出刘宗光已死的消息,朝堂上跳出了多少人。但他终究是留了刘宗光一口气,恨到骨子里,还是留了一步余地。——他是怕开泰帝难做。   这样处处为皇上着想的臣子,在血海深仇面前都能给皇上留一步的人。皇上能不宠着他?   如今在外人眼里,谭宗贤早已把刘宗光迫害致死。他一点脏名声都不会留给开泰帝。这份情谊,君臣之上,更像父子。   章年卿不由自主的想起,谭宗贤说他是十六岁拜在齐王门下的。掐指一算,齐王当年三十有二,正值壮年。谭宗贤是个合用的人才,为了讨好齐王无所不用其极。二十三年过去了,早年的殷勤讨好,早已变成刻在骨子里的默契。   这么一个重私欲的帝王。   章年卿忽然觉得前路无光,回到房间。赵鹤已经醒了,正四处找他。刘俞仁表情木然,听张恪说话,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甚至没有说再去看看刘宗光,只是问,“我什么时候能来替我爹收尸。”   “这得看皇上的意思。”张恪道:“天马上亮了,我不能久留二位。你们还是快走吧。”   刘俞仁点点在,跟着章年卿离开。一路上都没有流露出什么。离章府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停下道:“有劳找兄弟帮我把小鱼儿抱出来。今天我就不登门拜访了。”家中长辈去世,七七之内不能登门拜访。   章年卿想了想,道:“刘兄,节哀顺变。”   刘俞仁没有接话,反而问:“昨天来的是皇上?”   章年卿沉默半晌,没有回答。   刘俞仁惨笑,“我知道了。” 第167章   章年卿回府后,冯俏才刚起来,正对着镜子挽鬓。章年卿顺手接过丫鬟的活,替她攒上珠钗。铜镜影影乎乎映出章年卿的脸,冯俏见他神色憔悴,转身道:“怎么一夜未归?”摸摸他脸,“没睡吗?”   “睡了,没睡踏实。”章年卿道,主动解释了句,“昨夜我歇在刑部。”   冯俏抿唇一笑,整理着他的衣襟,嗔怪道:“你瞧你,我又没说什么。不打自招了吧。”章年卿低笑一声,从背后搂着她道:“是该招,昨天我和‘寿哥’同眠一夜。”   冯俏吓了一大跳,有些磕磕绊绊道:“你,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章年卿亲昵的蹭了蹭她鬓发,气定神闲的站直身子。拿了本书倒在床上装大爷,一口气吊的她不上不下。冯俏又不敢催太紧,更不敢流露出关切的神色。若无其事的站起来,东摸摸,西看看。末了还是挪到章年卿身边,温柔殷勤的替他按太阳穴。   章年卿挪了个舒服的位子,没有丝毫要说话的意思。冯俏望了望天色,眉心焦急的问,“章大人今天不上朝。”旁敲侧击的催促。   “不打紧,今天十五,我沐休。”章年卿淡淡道,眉间微沉,不知为何有些凝重。   “天德哥,你怎么了?”   章年卿坐直身子,道:“刘宗光死了。”   冯俏一愣,“我知道啊。”   章年卿道:“昨天晚上。”   “昨,昨晚吗。”她没有问下去,停下动作,手脚冰凉。章年卿反捉住她的手,紧紧攥着,定定的看着她,“害怕了?”   冯俏有些喘不过气,带着哭音问:“天德哥,我们怎么办。”她强作镇静的问,“皇上那么恨陶外公,有一天轮到我们头上怎么办。”她紧紧抓着他的袖子,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泪睫于盈。   章年卿第一次见冯俏这般模样,心底某处柔软狠狠被人撞了下。——冯俏和他的反应竟然一模一样。这就是夫妻么,数十年的相伴,所思所想都一样。   冯俏慌张哽咽道:“还有青鸾,四皇子,四皇子和章家走的这么近……”越想越怕,“我们还要坐以待毙下去吗。”   章年卿指腹拭掉她的眼泪,将她抱在怀里,温声道:“我也不想坐以待毙。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又想,打算在韩江的事上大做文章,逼开泰帝先动。给外公赚个大义的名声。”   冯俏怔怔的,仰头望着他,章年卿慢慢道:“之后如何,我还没想好。我想看外公怎么想的。”他含混道:“……要支持谁,还是自己干。我们听外公的。”   冯俏缓缓收住眼泪,在他怀里轻轻点点头。章年卿道:“来,帮我砚墨。我给外公写信。”刮刮她鼻子,牵着她走到书桌前。   章年卿信中没有多说什么,只将刘宗光的死讯说了。详详细细描述了经过,其余只字未谈。写完之后,章年卿却有些犹豫,“真的要寄吗。”   冯俏摇摇头,不敢给他建议,垂首道:“我听你的。”   章年卿再三犹豫,还是下不了决心,将信收在抽屉,闭眼道:“还是想好再寄吧。”   人总是这么心怀侥幸,没到最后一刻,刀没真的落下来。总会庆幸的想,也许我是例外的那个呢。前朝谁谁谁,某某某不就是例外吗。   又或者,陶金海和刘宗光情况不同,皇上未必真的敢这么做,代价代价太大了,权衡利弊都知道他不会。   诸如此类的想法层出不穷,史书的英雄谋反,起义都那么毅然果敢。章年卿想,他终究不是英雄,他只是个普通的凡夫俗子,‘谋反’他不敢,这个决定他下不了。   章年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杨学士在翰林院的夹道上问他,‘你敢编纂《新魏史》吗?’十五岁的少年退了一步,慌慌张张的说怎么可能。   章年卿又把信从抽屉里拿出来,凝目看了许久。信上忽然盖着一只柔夷,顺着胳膊望去,冯俏鼓起勇气道:“天德哥,别看了,不急一时。”她温柔的抚着章年卿的脸,低声道:“刘宗光刚死,我们都太冲动了。冷静一下,过几天再做决定。”   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刚毅果断的大英雄,即便冒着天下大不为也能一往直前,像戏台上每个画着花脸的大将军一样。高台之上,万众瞩目。没有一丝缺点,没有一丝遗憾。哪怕偶尔的粗鲁,都成为有意思的优点。   冯俏曾幻想过嫁给这样的大英雄,但也只是想一想罢了。那时她并不明白什么是嫁娶,什么是托付终生。直到她遇见了章年卿,在豆蔻年华时真正开窍前,就遇到她的良人。从三哥到天德哥,懵懂发芽的是一颗无知的少女心。   冯俏离章年卿太近了,近到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所有隐晦的小心思,不为人知的挣扎,她都一一看在眼里。无论章年卿在世人眼里,是如何光芒万丈,万众瞩目,在她这里都没有任何神秘感可言。   但,他依旧是她的英雄。她知道他的肩膀为她扛了多少风雨。每次他拼了命把她挡在背后的时候,她只能望着他的背影默默仰望。   所以冯俏主动开口让章年卿缓一缓,保全他的面子。一个男人最不想的是让人觉得他比女人还优柔寡断。那就她来寡断吧,反正她本来就是姑娘家。   章年卿停下手,缓缓点点头,答应了。   翌日,开泰帝带病上朝,百官立即迫不及待的把刘宗光之死禀告上去,请求严查,重惩罪魁祸首。开泰帝微微一笑,允。   接着便是一番验尸取证,很快真相大白。   开泰帝微微颔首,道:“……刘宗光死于牢中役症,因痨病而死。这便一清二楚了,谭大人是奉朕的旨意去提审宗光的,昨日朕也派礼部侍郎章年卿去刑部看过。如此,诸位大人还有什么想说?”竟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谭宗贤的样子。   群臣立即议论纷纷,有那机灵的立即闭嘴。还有几个老臣,还在拼死挣扎,一定要将谭宗贤拉下来。章年卿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谭宗贤至始至终一言不发,在群情激昂,开泰帝皱眉欲发怒的时候。谭宗贤突然站出来,摘下官帽,撩袍跪下,重重磕三个头。抬头,额头上一片污血,他主动认罪道:“提审刘大人本不是臣的职责,是臣邀功心切,恳求皇上让我去刑部。才引出这等瓜田李下之事,事已至此,臣污名难逃,再难担当重任。还请皇上允臣告老还乡,常伴青山绿水,再不问朝堂诸事。”   开泰帝霍的站起来,“你!”指着殿下跪着的谭宗贤,胳膊不住的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谴责的话。怒极,拂袖离去,太监声音尖锐,高声道:“退朝——”   诸位大臣面面相觑,齐声道:“恭送皇上。”   谭宗贤声音暗哑,眼角泪花,嘶哑道:“恭送皇上。”再度叩首。日光倾斜,隔窗照亮谭宗贤半个背影,将他匍匐在地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拖到御前的台阶上,狠狠斩断一截暗影。   这一次,皇上没有再叫他去紫来殿。   谭宗贤如诸臣所愿的从内阁退下,开泰帝叹息一声,放他回乡务农。   朝中一丧失两位阁老,首辅、次辅之位空悬。满朝文武都在盯着内阁,看皇上会补谁进去。第一份调令,送进章府:诏,前新科状元翰林学士礼部侍郎章年卿,即日起于内阁行走。钦此。   “恭喜章阁老,贺喜章阁老。”章年卿正欲拦,只有五大殿阁的学士才能被称为阁老。他现在顶了天去,也不过是个章大学士。   太监不以为然,殷勤笑道:“章大人是谭阁老退阁前唯一举荐的人才。加殿衔还不是迟早的事。日后冯阁老章阁老翁婿二人,并立内阁之上。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   章年卿只好笑着应和,和他寒暄几句,送上赏银,才送人离开。人一走,章年卿的脸色立即凝重下来。难怪谭宗贤要提前给他打招呼,原来是在这等着他。章年卿这才明白缘由。   谭宗贤未必就未卜先知知道他会‘亲耳听见’皇上杀刘宗光,但仍害怕章年卿知道开泰帝为偏袒谭宗贤,让刘宗光死于私欲。会升起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思。于是,他在走之前,以老阁臣的身份,将章年卿举荐上去。   拜相入阁,天下学子梦寐以求青云路。   章年卿望着手中这份诏书,一时陷入两难之地。这是谭宗贤的缓兵之计,却是一条行之有效的缓兵之计。比起现在揭竿起义谋反,章年卿自然觉得,由他坐上谭宗贤的位子,熬死开泰帝,等待第二次洗牌,是更为稳妥的办法。   谭宗贤太狠了,处处为他人想到,设身处地的想,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他杀了刘宗光报得私仇,却给开泰帝和章年卿都留了一步缓棋。由章年卿来当这个润滑油,和缓陶金海和开泰帝的矛盾。某种意义上,保全了开泰帝在这个帝位上后半生的安定。   刘宗光一死,和景年间的老臣基本清洗完了。剩下的人不是已经收服,就是成不了气候的乌合之众,不足为患。内忧已除,四皇子有小齐王盯着。陶金海有张缪开和缓着。大言不惭的说,只要开泰帝百年之前,没有外敌入侵。   开泰帝的江山,已经稳了。   章年卿缓缓舒出一口气,内心震撼,久久不能平静。这才叫物尽所用,谭宗贤沉寂了二十五年,泉州两年的痛定思痛,齐王身边二十三年的忍辱负重。他终于替父报仇了。——用对得起任何人的方式。   书案上,章年卿左手摆着圣旨,右手摆着写给陶金海的信,开始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要说:  你们会怎么选? 第168章   晚上,章鹿佑小明稚在用夜宵,只有冯俏陪着。小明稚看了看冯俏身后,娇声问:“爹爹呢?”冯俏笑道:“爹爹有公务在身,今晚不吃。”   小明稚忧心忡忡道:“怎么能不吃饭呢。”她食不知味的搅着勺子,最爱喝的玉米甜汤也没喝几口。章鹿佑看了妹妹一眼,偷偷跑来问冯俏:“爹是不是有烦心事啊。”   冯俏一愣,章鹿佑渐渐大了,她不想再事事糊弄儿子。她摸着章鹿佑肩膀道:“怎么这样说?”   章鹿佑认真道:“刚刚我从书房路过,看见爹的影子在窗户上,一动也不动。我知道爹在发呆。”他老气横秋的叹口气,“爹如果忙的话,影子会动的。”   冯俏张了张嘴,还没开口,章鹿佑软软的环着她脖子,沮丧道:“我能帮帮爹就好了。”冯俏心里一阵暖意,喟然不已,“你帮不了他。”谁也帮不了他。   “为什么?”   “因为……你爹要做一个很重要的决定。”   “和我们家有关吗?”   “恩。”   章鹿佑眼珠一转,机灵的问,“和当官的有关吗?”   “恩。”冯俏勉强一笑,摸摸他的头,正欲让他好好吃饭。章鹿佑凑到她耳旁小声问:“和皇上有关吗?”   冯俏一愣,半晌不知道怎么回答。章鹿佑却不再问了,坐回自己的位子上,端过小明稚发愁吃不完的点心,塞进自己嘴里。小明稚愁眉苦脸立即喜笑颜开,开心的亲了他一下。   章鹿佑嘴角一弯,看了眼冯俏,眨眨眼睛。似乎在说,我知道答案。冯俏扑哧一笑,“鬼精灵。”   门外一阵骚动,珠珠一脸喜色的进门,“小姐,老爷来看望你了。”   爹?冯俏一喜,立即起身去迎。冯承辉大步跨进门,章鹿佑和小明稚一起放下筷子,齐声喊,“外公!”冯承辉弯腰抱起两个孩子,亲昵的不得了。   冯俏望了望天色。夏日苦长,天空泛着微光,还没有黑。时辰却不早了,冯俏令人给冯承辉取过一副碗筷,一家人一起用膳。冯俏一边舀汤,一边问父亲,“这么晚了,爹是特地过来的?”   冯承辉点头道:“是有事。”他盯着冯俏,“我刚从你张叔叔府上出来。”   张恪?父亲知道章年卿带刘俞仁去天牢的事了。冯俏手一颤,洒了点汤。冯承辉看在眼里,叹气道:“章年卿呢?”   “三爷在书房。”冯俏小心翼翼道,讨好的递过甜汤。   冯承辉面无表情的接过,看都不看冯俏一眼。章鹿佑给小明稚使个眼色,小明稚挪挪蹭蹭,爬到冯承辉膝盖上,甜甜的问,“外公,是不是爹惹你生气了。”   小明稚玉濡可爱,笑容甜美,像极了幼时的冯俏。冯承辉心软成一滩水,将小外孙女抱在膝头,疼惜道:“小丫头,知道疼爹,来求情了?”   哪知小明稚一本正经的摇摇头,童声脆脆道 :“爹爹爱训人,外公来了,可以训爹爹了!”她很兴奋,“总算有人可以管爹爹了。”长舒一口气的样子。   冯承辉瞥了眼冯俏,竟认真的问明稚,“阿稚不喜欢爹爹吗?”   “不喜欢!”小明稚斩钉截铁道:“爹爹只疼娘,我和娘都让他抱,他只抱娘。”   冯俏闹了个大红脸,斥道:“明稚!”从孩子口里听到这种事,冯俏两颊红云,又烧又烫。都怪天德哥没正形,总以为闺女小不记事,一点都不避讳。   其实没明稚说的那么想入非非,前两天她月事,腰酸背痛腿脚发软,带着两个孩子在花园玩耍。章年卿回府后,一家人一起回内院。冯俏本就不舒服,又照顾了一天孩子,一直腰险些摔了。章年卿眼疾手快的逮住。   小明稚一天没见父亲,章年卿回来自然是要撒撒娇。张着手要抱抱,章年卿犹豫片刻,让丫鬟抱她回房。自己打横抱起冯俏,回到屋子里便亲自搂过噘嘴的明稚一番好哄。   这话却没办法对冯承辉解释,越描越黑。谁知小明稚话音一落,冯承辉居然露出抹笑意,态度忽的温和下来,觑了冯俏一眼道:“你放心,我闺女现在拿捏在别人手里。我不敢对他怎么样。”语气微微苦涩,暗不可查。   吃完饭,冯俏亲自带冯承辉去书房。到门口后,冯承辉对女儿道:“你回去吧。”冯俏脚步迟疑,还想讨价还价。冯承辉一瞪眼,冯俏缩缩脖子,灰溜溜的走了,什么也没敢说。   “冯先生?”章年卿听到动静,主动来开门,诧异道:“您怎么来了。”   冯承辉一进门,便看见书案上的圣旨和信。他看着‘外公亲启’四个字叹气,“张恪说你几乎亲眼看见刘宗光之死,我便担心你会冲动。果不其然。”   章年卿苦涩道:“冯先生即知前因后果,当真不曾生过兔死狐悲之感?”   冯承辉没有直接回答,反倒让他坐下,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天德,你觉得当今圣上,什么时候对人的威慑力最大。”   章年卿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不解道:“现在?如今满朝文武,皆一心向着……”   “错,他在齐地称王的时候。”冯承辉语出惊人,“和景帝在位时,对这个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可谓忌惮不已。和景帝一继位,便封年仅十九的岁的胞弟为齐王,远远打发到齐地。逢年过节都不许齐王回京探望。好在齐地富庶,堵着天下悠悠之口,这些年也没人说过什么。”   章年卿品出一点意思,以前,谭宗贤给他说过类似的话。他有点猜到冯承辉的来意了,面上平静如水,依旧洗耳恭听。   冯承辉继续道:“当年强如齐王,称帝前可曾想到自己会面临内忧外患。内有父兄遗子虎视眈眈,外有郑乾、陶金海伺机夺取。还有朝堂上冥顽不灵的两朝元老,整整十六年,直到今日皇上才坐稳江山。天德,你明白我这些话的意思吗。”语重心长。   章年卿下颚微敛,淡淡道:“明白,攻守易难。即便陶家谋反成功,打的下这大魏江山,却不一定守的住在大魏江山。”话已至此,他索性放开道:“我知道,无论谁在那个位子上,总有人苦心积虑的把他拉下来。”陶家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安稳。   冯承辉见他不以为然的样子,微怒道:“士择明主,明主盛则天下昌。天德,你是文人,不是武伐天下的武将。我不和你商讨征战生灵涂炭之苦。我只问你,陶家若反,江山为谁而打,四皇子?陶金海?亦或,你——章年卿?”   屋子里静可闻针,冯承辉嗤笑一声,“怎么,害怕了?都敢谋反了,这个问题不敢回答。”   章年卿道:“我不知道。”他平静道:“我没有肖想过。我写信给外公,不过是怕有一天陶家和刘宗光一个下场罢了。我所做的一切,不过为自保而已。冯先生,你说士则明主,平心而论,你真的觉得开泰帝是位明主吗。”   冯承辉道:“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章年卿道:“我不这样认为。一个连用人道理的分不清的帝王,不是一位好帝王。天下能人异士多如牛毛,若各个计较前嫌,不让其各展所长,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祸患。到时反的不是陶家,也会是王家、李家。人常言民怨沸腾之可怕,学生却觉得,官怨沸腾比民怨沸腾更可怕。”   “民怨,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官怨,是木能成舟也能破舟。一艘破舟,远远比一艘翻船沉的更快。木板却会一一飘起来,重新搭建一艘新舟。”章年卿说着有些哽咽,“冯先生,您不知道我在柳州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若不是想着俏俏还在宫里等着我,我怕早和孔穆行一样死在那里。”   “外公是我求他出兵的。他若不出兵,皇上一时半会还不会如此忌惮他。以前皇上不过是怀疑,是我,是我将大军引到皇上眼皮子底下,证明了确有其事。”   章年卿低头,嗤笑一声,“可天德怕死啊,天德父母双亲,有妻子儿女。呵呵,我爹娘还好。在河南有外公护着,还没人拿他们怎么样。我章年卿的妻儿可在皇上手里捏着。我怕我这么去了。黄泉路上一回头,俏俏和阿丘阿稚便追随我而来。”   “你……”冯承辉第一次哑口无言,满腹大道理都觉得虚。他忽然意识到,章年卿对冯俏的爱体现在,他几乎所有的决定都是为冯俏做的。他最后能走到那一步,是因为爱,也是因为被逼无奈。   作为一个女儿的父亲,冯承辉很欣慰。可作为章年卿的先生,章年卿有点儿女情长了。冯承辉叹息一声,不知如何是好。他有些劝不下去,“原想着怕你冲动。想来劝你三思,谋反的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万一兵败,后果不堪设想。”   “来之前我总想着陶金海若想当皇帝早都反了,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学生,我亦知你没有称帝的野心。如今你虽和四皇子走的近,陶家也不尽然喜欢为他人做嫁衣。我信心满满,想着你不过是为求自保。接受内阁的邀请,成为谭宗贤第二人,总比谋反来的稳妥。”   冯承辉苦笑一声,摇摇头,“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天德你有你的考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今日,你就当先生没来过。”说着便要离开。   “等等。”章年卿拿起桌上的信,放在蜡烛上,火焰迅速吞噬了信封。章年卿松手,信灰落在火盆里。对着冯承辉诧异的目光,章年卿含笑道:“冯先生说的极是,即是为求自保,办法多的是,何必一定要走上那条路。”   冯承辉踌躇道:“你不必如此。先生老了,看事不如你明白。这件事还是按你的心思来的好。”   “这就是我的心思。” 第169章   当夜,冯承辉没有离开。直接在章府歇下了,他带着阿丘和章年卿,父子翁婿三人挤在前院,热闹非凡。冯俏探头张望着前院的欢声笑语,百思不得其解,这父子三辈人有什么话聊的这么欢。   拔步床上,小明稚在和自己的白绫袜子较劲,云娇服侍她洗过脚,给她套上干净的袜子,怕她着凉。可明稚在这个年纪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她不想穿袜子,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自己做自己的主,哪怕很小的事也好。   云娇为难不已,小明稚不断觑着她的神色。云娇只好求助的望着冯俏,冯俏知道前因后果,笑道:“去把那双浅桃红的小袜拿来。”   云娇不明所以的取过,几乎刚一拿出来,小明稚的眼睛就亮了,浅桃红小袜的袜腰上,零零散散着梨白色花瓣,花瓣绣的很薄,针脚极密。摸着便柔软舒适,很是舒服。   冯俏抿着笑问明稚,“你是要穿脚上的白色的,还是这双浅桃红的。”小明稚立即说要红的,不待冯俏再劝,自己脱了白袜又穿上红袜,高兴的在床上翘着脚,翻来覆去的看。   云娇松了口气,“还是小姐有办法。”   冯俏不以为意道:“小孩子嘛。到了年龄就想自己拿主意,那就给她选。她穿上不着凉就好,她爱选你就多拿几双让她选嘛。”声音温温柔柔,透着清甜。   小明稚高兴的扑到冯俏背上,冯俏赶紧接住,“小丫头,怎么不说一声,小心把你摔了。”明稚咯咯发笑,濡目道:“娘真好。”   前院,冯承辉不动声色的考章鹿佑学问,章鹿佑今年虚龄九岁,章年卿十四岁已经中解元了。冯承辉有心让章鹿佑今年下场试一试,没准儿阿丘争气,能成为第二个章年卿。   可惜,章鹿佑有些让冯承辉失望。阿丘的心思似乎并不在读书上。小脑袋瓜聪明,书却没正经读过几本。能看出来,他现在藏腹不多的学问,都是冯俏一句一句教的。   冯承辉不免质问章年卿,“章大人竟如此日理万机,连找个先生教孩子念书的时间都没有?”   章年卿忙解释道:“不是的,之前阿丘和小齐王世子在中学堂起了冲突。便没再送他去过,转托在杨家族学里。奈何阿丘顽皮,在族学里也不好好读书。我正寻思着给他请个先生。”   章年卿也很头疼,阿丘在读书识字上一点没跟爹娘,聪明归聪明,就是不肯读书,逼急了才应付两句。如今八.九岁大了,也看不出来他喜欢什么。文不成武不就的。   冯承辉叹息道:“衍圣公给阿丘取字行云,取的是《列子·汤问》中:‘饯于郊衢;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中的行云一义,想了好几天才拿定主意。你这样教导阿丘,怎么对得起衍圣公给予的厚望。”   响遏行云。章年卿默默品味,希望阿丘成为那彻响云霄的声音,让天上的云彩也为他停留吗?   章年卿从不知衍圣公是这样想的,他一直以为行云顶多是‘行到水行处,坐看云起时’的意思。没想到衍圣公对阿丘寄托了如此鸿鹄大志。   一回神,发现冯承辉正倾身问章鹿佑,“为什么不好好读书。”   章鹿佑想了想,道:“我觉得读书没意思。”   冯承辉不急不恼,耐心的问,“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和父亲成为不一样的人有意思。”章鹿佑小声道。   “什么?”冯承辉没听懂。   章鹿佑垂着头,认真问冯承辉,“因为爹少年中举,是大魏的少年天才。所以我也要好好读书,少年中举?可是外公,爹爹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成为第二个他吗。”   冯承辉倒抽一口冷气,“你这孩子,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章鹿佑慢吞吞道:“以前在泉州的时候不觉得,在宫里、中学堂读书时,无论我书念的有多好,在先生眼里都是理所应当。可稍微哪里做的不好,他们就会摇头叹气,说我不如我爹。”   小少年的声音充满失落,他仰头看着冯承辉,忍着眼泪不落下来,抽咽的问,“我不明白。世间已经有一个章年卿了,为什么我不能做自己的章鹿佑。自古三苏难得,是段佳话。可王维的儿子就一定要会写诗,晏殊的儿子就一定要会作词,章年卿的儿子就一定要少年中举,才叫不辱门楣吗?”   章鹿佑缓慢而坚定道:“外公,我想和爹不一样。”   章年卿震惊的看着儿子,他以前从没有发现,血脉竟然是以这种方式传承的。他们父子二人竟如此相似,除了在容貌上,从骨子深处长出来的东西,尤其甚是。章鹿佑的想法,和少年时的章年卿几乎如出一辙。   初入官场的章年卿,笼罩在父辈的光芒和衍圣公的威仪下。所有人提起他,都章芮樊的儿子,陶金海的外孙,衍圣公的女婿。看似尊耀无比的背后。说白了,就没把章年卿当个人。看的都是他背后。   故而有段时光章年卿拼了命的往上爬,期盼着能走出父辈的阴影。别人看他时,能看到他是谁,而不是他父亲是谁。仔细想想,这些年唯一把他当个人看的,居然是和他势不两立的刘宗光。   章年卿哑然失笑,只是阿丘居然这么小就有这种想法,他竟一点也不知道。太失职了,不待冯承辉谴责,章年卿已经懊悔不已,愧疚难当。   冯承辉让章年卿脱鞋,三人一齐坐在床上说话。章年卿冯承辉盘腿坐着在炕桌两端,桌上摆着茶果点心。阿丘坐在章年卿怀里,小心翼翼的看着章年卿脸色。见章年卿没有发怒的迹象,也盘着小腿,窝在父亲怀里。这个距离很亲密。   章年卿看了眼儿子毛茸茸的发顶,心里一阵柔软,忽然明白冯先生为什么让他这样抱着阿丘。因章鹿佑骇世惊俗的念头,冯承辉和章年卿已经没有心思商量家国大事。原本唠唠嗑,叙叙旧的心。完全陷进怎么教导章鹿佑,让他好好读书的念头里。   章年卿斟酌着开口,道:“你觉得不走爹的路,就是和爹不一样,就没人拿你和爹比较了?”顿了顿,他问:“那你换条路,就没人说什么了?”   人生在世,若为旁人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活着,该有多累啊。   “阿丘想和父亲不一样,是件好事。但有一点,你想的不对。我们寄望你读书考取功名,不是因为想让你比爹有出息,青出于蓝。而是给你自己选择一条路,你若觉得读书不好,当官不好。那你想做什么,种地?经商?江湖卖艺?还是干脆当个纨绔子弟,遛鸟跑马斗蛐蛐,让爹养你一辈子,”他没有用‘错了’这样严厉的字眼,语气温和。   章鹿佑仔细想了想,茫然的摇头,“我不想种地,我不会种地。”然后又断然否决掉遛鸟斗蛐蛐的生活,“我不想当纨绔子弟!”   “那你想经商了。”章年卿刻意不去提三教九流之说,淡淡道:“经商又分米面粮油盐布醋铁八大行,盐铁都是朝廷官营,非考取功名不得经营。再另有酒家,客栈,行脚这些和江湖门派打交道的行业。阿丘想入哪一行?”   章鹿佑想象了一下自己卖面卖醋当客栈老板的样子,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样,大声道:“我不要,统统不要!。”他可怜巴巴道:“爹,我知道了,我是给自己读书。我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没有谁逼我,我在走自己的路,不是第二个谁。”   “阿丘能这么想实在难得。爹冀望你读书考功名确实出于私心。你是爹的亲生血脉,你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爹自然希望你能活的轻松,活的自在。你若想经商,考取功名后一样能经商。你若喜欢工造,朝廷亦有工部河道任你挑选。”   “爹最不想的是你去做平头百姓,将一生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好官、青天大老爷身上。有些人生下来没得选,但你有的选。”   “有人没得选吗。”章鹿佑插嘴问。   冯承辉在一旁拍桌直叹息,何不食肉糜,何不食肉糜!章年卿笑道:“当然有的选,只是太艰难了罢了。”话毕,怅然道:“你陈伏叔叔选过,家中拼尽一切,他却败了;你爷爷也选过,他从桐庐那样的小地方一路考到京城,打拼数十年,去了河南;你外公也选过,他从平凉也一路考到京城,如今总算立稳脚跟。”   章鹿佑对章年卿提的三人都十分熟悉,想了想,道:“那有没有和陈伏叔叔一样艰难的人选过?”他补充道:“和爷爷外公一样……立稳脚跟的。”   章年卿顿了顿,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沉默许久道:“有。”他笑道:“不仅有,他还曾立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四十余年之久,风光无限。”   “哇。”章鹿佑惊呼,摇着章年卿胳膊问,“那现在呢,他现在呢?”   章年卿摸了摸他的肩膀,轻声道:“作古了。生老病死,年纪大了,去世了。”   章鹿佑遗憾不已,“真可惜。如果我能见见他就好了。”   “行了。”冯承辉深看章年卿一眼,一顿,收回目光。对章鹿佑道:“阿丘如今明白是自己要读书。那外公问你,今年县试你想不想下场试一试。”   “我……”章鹿佑露出羞涩的笑容,“我想试试。”   章年卿微不可见松口气。   晚上,章年卿睡下后,章鹿佑悄悄钻进父亲被窝,小声问,“爹,你说的人作古多久了啊?他有没有孩子?他会像你一样给孩子将大道理吗。”   章年卿道:“他有儿子。”   “他的儿子和他一样出色吗。”   “不。他的儿子,身体不好……不聪明 。”   章鹿佑仿佛松了口气般,翻身,仰面对天,释然道:“原来那么厉害的人,也会有不聪明的儿子啊。”章年卿没有接话,“快睡吧。傻小子。”   章鹿佑嘴里咕哝了句什么,小声又问,“他疼他的儿子吗?”   章年卿一愣, 笑道:“当然。他儿子不聪明,他不仅疼他,还给他铺了一条锦绣大道。”   章鹿佑不太理解,“那有什么用了,他不是死了吗?爹不是说,人死如灯灭。灯都灭了,还有什么路。”   这次,轮到章年卿怔住了。   月色皎洁,刘俞仁抱着小鱼儿跪在祠堂发呆。刘宗光的牌位还很新,上好的松木新制的,散发着松木清香。小鱼儿已经累的睡着了,刘俞仁让人把他抱下去。   皇上还没有让刘俞仁去给刘宗光收葬,他只能偷偷在家设牌位,带着小鱼儿替父守灵。虽是简陋了些,总是聊胜于无。   刘俞仁和父亲的牌位说话,“爹,你临走前让我跟着章年卿选。可如今谭宗贤举荐章年卿入内阁了。”他低低道:“如果他接受了,你让孩儿怎么办。”   木牌清清冷冷供在祠堂上,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第170章   今天是章年卿入阁第一天,冯俏在府里有些坐立难安。府上前来贺喜的人,冯俏都将人拒之门外。章年卿临走前也嘱咐了赵鹤带人看着府上,别让人闹事。若是遇见推拒不了的,就说府上只有女眷,留下拜帖礼物带回,他日章年卿亲自登门拜访。   刘俞仁带着小鱼儿再马车里观察了一会儿,示意车夫赶车。小鱼儿问,“爹,我们不进去吗?”刘俞仁回头,放下车帘,笑道:“用不着了。”   “哦。可是我想跟阿丘玩……说说话。”小鱼儿闷闷道。   “爷爷刚去世,小鱼儿还在守孝,这时候见阿丘会对他不好的。”刘俞仁声音温柔,目光微闪,一抹坚定之色。他道:“我们回家。”   章年卿对内阁很熟悉,如今亦有冯承辉带着,事事上手很快。晁淑年难掩羡艳,“谭公可真的看重你。”“……深藏不露。”章年卿只好苦笑,“哪里,哪里。”   入阁后,章年卿上朝要比卯时还要早半个时辰。开泰帝勤勉,每日早朝前会召内阁诸员,在紫来殿议事,少有懈怠。却苦了内阁诸臣,黎明天黑,还不透光。内廷中又不许随行带侍卫,章年卿几乎是个半瞎子,亦步亦趋跟在冯承辉身后,一路摸黑前行。   章年卿小声抱怨,“宫道又窄又黑,为何不点宫灯。”   冯承辉笑,“献宗帝在的时候,宫里亮如明昼……后来,呵呵。”   献宗帝是被人刺杀而死。皇宫浩大,全部燃灯太过奢侈浪费,献宗便只让人点燃从东华门沿路到圣乾殿的宫灯。沿路明灯,亦给有心人指了路。   后来宫里便不再卯时点灯。   章年卿闻言噤声,不再多问。不多时,章年卿远远见前面有天光隐约,冯承辉立即拉住他,“且等等。”章年卿不明所以,周围停下脚步的官员却越来越多,悉悉索索,大家小声的说话、寒暄。动静不大,只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吵闹。   掌灯太监是来接河南提塘官的折子的,这是和景年间传下来的旧俗。献宗死后,宫里虽不许再点角灯,却让会掌灯太监来接各省提塘官和衙门的折子。和景帝体恤下臣,笑言外臣不比京官,宫里一年都进不了几次,掌掌灯照照路也是应当。   却只字不提,失足掉在御河的大臣是京官。诸位大人也不好再这等小事上计较,只能每日掐点赶趟,借光行路。   等天光期间,有人见章年卿脸生,经人提点,上前来打招呼。章年卿不卑不亢,微笑应着。那人看清提塘官的衣饰后,挤眉弄眼对章年卿道:“此人是河南提塘官吴世成。”   章年卿一笑,不动声色道:“金大人这是何意?”   金大人呵呵笑道:“章大人运气不佳啊。头一天来,便要在忠义中挑一个担子。”话音未落,有人道,“天光来了,诸位大人仔细脚下。”诸臣蜂拥而上。   掌灯太监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带了七八个小太监,每个人手上都提着角灯。显然是对这些‘借光行路’的大臣习惯了。皇上也曾默许了,这些小太监才敢顺道捎一程。   章年卿对冯承辉道:“难怪岳父大人一大早催着我早起。”他低低笑了,“原来是心疼女婿。”冯承辉暗骂:“油嘴滑舌。”   章年卿素来唤他冯先生的,这么多年鲜有改口,可不是油腔滑调吗。冯承辉笑着摇摇头,对他的不紧张而感到高兴。   小朝议上开泰帝并没有对章年卿另眼以待,内阁大学士来来去去似乎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偶尔,无意中遇到某个难题,开泰帝下意识道:“宗贤,你怎么看。宗贤?”一抬头,望着满屋沉默不语的大臣,目光落到尚且青涩章年卿身上,淡淡挪开,又点了一人,若无其事道:“尚文贺,你说。”   整个过程没人提河南的事,仿佛今晨那个河南提塘官不曾来过一样。   小朝议散后,章年卿等人又马不停蹄赶到大殿外,跟着诸位大臣位列朝班。章年卿如今是阁臣,朝班名次自然朝前提了提。章年卿除了年轻些,论资排辈基本不输谁。不多时,已经站到冯承辉并列的地方。   冯承辉在内阁是光杆大学士,在朝中也没有担任什么官职。按理说,应排在章年卿身后。可章年卿是他的学生兼女婿,道理上,章年卿应该居于其后才对。   翁婿二人互相谦让了半晌,司礼大太监已经出来唱名,两人还没站好。冯承辉拉着章年卿胳膊,往自己前面一杵,“好了。天德你就安安宁宁站这里,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这个做长辈的应礼让你才是。”   不待章年卿说什么,又拿话堵住他的嘴,“我知你孝顺。可在朝堂上是讲孝顺的时候吗。快站好。”章年卿一噎,下只好转身,刚站定。皇上便来了,随诸人一起跪下,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整个早朝的过程都很顺利,小朝议后大小事基本都已拿出章程,如今不过是再在文武百官面前走一遍过程。   如今朝堂上齐王党一家独大,齐地之人扬眉吐气,其他人忍气吞声,实在没有什么意思。还是二宗在时朝堂更热闹些,小朝议时有不顺心,在皇上这里占不了先的。朝会上便有一场硬仗要打,谭刘两派官员争执不下,经常大打出手。   最有名的是开泰三年开恩科的时候,因调派官员一事上,闹出了人命。   那时开泰帝权力还没有这么大,还逼着谭宗贤给刘宗光低过头。就这样刘宗光都不满意,还在府里装病了好几天。最后还是谭宗贤做低伏小,亲自去府上请,刘宗光才肯出山的。   章年卿吐出一口浊气,望着满殿的金碧辉煌,现在,这些早已成为过眼云烟。   散朝后,内阁里又紧急加议了一场午议。现内阁里除谭宗贤卸任前举荐的章年卿外,还差一名阁老。无论这名阁老将来是老臣提衔,还是新人加官。内阁都还需再添几名人才。   按照规定,阁臣选拔若非举荐,便以廷推的方式,由吏部牵头,六部九卿共荐。选出三名人才,再由内阁举荐上去,由皇上敲定人选。   名单人选早已拟好,大家轮流传看。章年卿接过名册一看,刘俞仁的名字赫然在列!   不待章年卿说什么,立即有人反驳道:“刘俞仁其父是戴罪之身,怎能入阁!”“就是,便不论责其父。非翰林无以入内阁,那刘俞仁不过贡士出身,何以进阁?”   一句话掀起滔天大浪,内阁立即吵做一团。让章年卿意外是,晁淑年竟也偏帮着刘俞仁。奇怪,以前也没听说晁淑年和刘派有什么关系。   不过章年卿还是很佩服刘俞仁,他竟能想到以廷议的办法入阁。若不是他旗下门客指点,那刘俞仁未必如世人口中那样,是个傻子。   比起阁臣举荐这样一步通天,廷议需要极大的机缘。人缘、机遇、能力都必不可少。即便这些都达标了,还有最后一关——皇上。   皇上如今是寒尽前朝老臣的心,不过是这些人没有个领头羊,都掀不起什么大浪。敢怒不敢言罢了。如今能被刘俞仁召集在一起,走各种各样的路子,举荐刘俞仁入阁,已经是他们鼓起勇气撸龙须的一次壮举了。实在不能要求能多。   章年卿叹了一口气,缄口不言。刘俞仁……怕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冯承辉不知何时凑过来,看着他意味深长的样子,笑道:“你不也是忍辱负重吗。”   “是是是。”章年卿连连笑道,亲自给冯承辉斟了杯八分茶。   冷宫,韦九孝揣着袖子躺在树杈间打盹晒太阳,徒弟小炉子抹着汗过来,道:“韦爷爷,内阁还在吵着呢!晁大人一直在帮刘公子说话,好像作用不大。”韦九孝眼珠子一转,问:“ 那礼部侍郎章年卿章大人呢?”   小炉子一懵,“哪个是章大人啊?”   韦九孝不耐烦道:“黑脸,大个子。人群中可扎眼了,你去瞪大狗眼给我仔细看清楚。蠢小子!”恨铁不成钢的冲他屁股上踹了一脚。   小炉子连滚带爬,收拾好自己又去送茶,这次他仔细留意了在场每位大人。诸位大人都是坐着的,他看不出哪个是大个子。只好暗暗盯着看谁最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一转身却撞着人,只听头顶上一道冷静威严的声音问:“你这小公公,想什么呢,莽莽撞撞。”竟是笑着的。   小炉子以为是个和蔼的大人,一抬头,却见那位大人古铜色黑皮肤,眼中慵懒笑意,神情散散,身上若有似无的威严和冷冽压的他扑通跪下,下意识道:“章大人饶命,小的眼拙,冒犯了章大人。”   章年卿微微拧眉,“小公公认识我?”殿阁里已经有几位大人转头朝他看,章年卿指了指袖子上的茶水,无声做个口型,晃了晃手指。大家这才收回目光。   小炉子警觉失言,忙描补道:“阁里生脸只有新来的侍郎大人了。”   章年卿没有多疑,放他去了。   小炉子一路小跑去找韦九孝,没敢说自己差点露馅的事。只道:“章大人不大说话,方才有段时间还不在屋里,说是去解手了。我也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   韦九孝摆摆手,纳闷道:难怪四皇子说章年卿不好拉拢,这人行事怎么看不出个章法呢。惯例下,阁臣沉默,多是无声反对的样子。可章年卿却不像反对的样子……真的是漠不关心。   没态度是什么态度?韦九孝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想了。总归四皇子也没让他盯着章年卿。 第171章   下朝后,章年卿回到府里,对冯俏说起那个莽撞的小太监,冯俏的神情有些古怪,低声道:“内阁送茶的小太监每旬就会换一波。每波三十人,日日送茶的小太监应该不会重才是。”她不解道:“便是偶尔代班换班,宫规森严,哪许他们东张西望,认熟脸。”   章年卿从热水桶里抬起脚,从发怔的冯俏手里抽出干布帕,朗笑道:“是吗?这么说不是我多心,那小太监真有古怪。”   冯俏提裙坐在他身边,微微蹙眉,“天德哥,上次郑太妃忽然被太监宫女们反水,我就疑心。宫里的宫女太监,会不会又跟了哪个宦官。这些人,怎么突然都大胆起来了。”   章年卿问:“你是说,内务府?司礼大太监?还是……”   “或许不是开泰帝的人呢。”冯俏语出惊人,避开章年卿灼灼的眼神,低头道:“宫里的孟公公我见过,和当年的韦九孝韦大公公可差远了。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章年卿道:“我知道了。”抬起她的下巴,暧昧的蹭着她耳廓,“怎么,怕我。”声音低沉,挠的人心尖痒痒。冯俏推开他的头,故意不理他的调.情,气笑道:“你又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办?”   章年卿不以为然,我行我素的缠着着冯俏,动作间充满求欢的意味。他漫不经心道:“捕风捉影的事,自然是先去查证。若真确有其事,再想下一步不迟。”骨节有力的大掌顺着小衣摸进娇嫩的皮肤,指腹依恋的摩挲着柔软的温度。   冯俏不小心娇咛一声,外间还在收拾东西的云娇珠珠对视一眼,忙带着丫鬟退下,还贴心的合上门。听到关门的动静,冯俏顿时羞的满面红霞,恼道:“就你爱逞威风。”   章年卿厚脸皮道:“不逞威风,逞雄……”冯俏捂住他的嘴,美眸瞪他,章年卿目光灼灼,四目相对,和她眼神缠绵起来。冯俏没一会儿便败下阵,别过脸道:“天,天德哥。床帐,放床帐。”说着自己伸手要去卸挂钩。   纤腕露出,章年卿一把握住,滑上去,手心对手心,手指从她指缝里挤进去,强硬的十指相扣。冯俏一紧张,攥的他手指发疼。章年卿哑然失笑,从她脖侧抬起头。只见她半阖着眼,睫毛颤抖,细腻的皮肤都微微发抖。   章年卿失笑的问,“你抖什么。”   冯俏磕磕巴巴道:“你最近都特别凶。”   凶?章年卿大吃一惊,以前也没听她控诉,他皱眉道:“我哪次对你不温柔了。”威胁的咬着她脖子。   冯俏无动于衷,曲美的脖颈在他牙齿下起伏,温香气息弥漫。她娇声娇气道:“……凶死了,比起来,你洞房花烛夜都叫温文尔雅了。”   章年卿微微尴尬,比起冯俏对第一次的频繁留念,章年卿几乎不愿意提两人的洞房。在章年卿心里,那是莫大的耻辱,在他眼里,他还能做的更好,让冯俏更怀念。   章年卿闷头苦干,扒下她的裙子。冯俏趁机半撑着身子,卸下一边鎏金铜勾。床帐挡住一半光。章年卿对冯俏这时候还分心感到很懊恼,手上力道一大,冯俏嘶声道:“疼,你轻点。”   “那你来。”章年卿挑眉,衅然道。   冯俏鼓着腮帮躺在长枕上瞪他,章年卿单手有一搭没一搭的拨着挂勾,居高临下的看着她,暗示道:“你来不就自己够着了。”冯俏一咬牙,翻身骑在他身上,一把打下床帐。   狭小的床帐里昏暗不已,只有冯俏莹白的肌肤煜煜生光,章年卿的声音忽然变的极温柔,“俏俏。”冯俏一低头,只见章年卿的眼睛里泛着绿光,极为吓人。一时有些胆怯,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天,天德哥。还是你来吧,我不会……我害怕。”   章年卿不说话,铁掌紧紧箍着她的腰,冯俏仿佛长在他身上一样。怎么挣扎也纹丝不动,章年卿的呼吸却渐渐便的沉重,冯俏尽力冷静下来,温柔道:“天德哥,我想要你在上面,好不好?”   “不好。”章年卿斩钉截铁道:“俏俏乖。”拍拍她臀部,用力挺了挺,无声催促。   冯俏心里叹气,摸索着去摸小年卿……   月高悬,小明稚委屈的拉上被子,“云娇姑姑,娘今晚真的不要我去陪她睡吗。她怕黑怎么办?”说着又坐起来,“我还是去陪她吧。”   云娇笑着安慰她,“小小姐不用怕,你娘不会一个人怕黑的。”   “是,是吗?”小明稚有点不服气。   正屋床幔如流水般滑动,章年卿的唇覆着冯俏。冯俏整个人都攀附着他,有些吃不住力,低低抽噎道:“天德哥,我好困,我想睡觉。”   章年卿吻吻她额头,放她一马道:“你睡吧。”   冯俏生气的推着他腰,“你这样我睡不着。”   章年卿一顿,突然停下来,两人面对面侧身拥着被子,额头都有汗。章年卿抵着她额头,缓慢而温柔,他低沉又委屈道:“我慢慢的,不吵你。你睡你的,俏俏……”嘶哑又性感,“幼娘,我真的想你。”   冯俏忽然觉得她太无理取闹,心疼起章年卿的温柔,咬唇道:“其实每天也没什么大事……”章年卿眼中闪过一抹得逞之色,维持着违心的声调,平平道:“唉,还是算了。我解解馋就好,乖。”说的冯俏越发愧疚,闭着眼睛纵容起他来。   早上章年卿餮饱食足起来,眼角眉梢都是悦色。冯俏朦朦胧胧睁眼,看见章年卿得意的神情,笑了一下,也不计较他的小心机。看他高兴,她心里也涨的满满的。   许是昨夜太尽兴,清晨章年卿走的时候有点舍不得。想让冯俏起来送送他,又怕她困。坐在床前描绘着她的睡颜,他衣着整齐,冯俏睁开一只眼,看他穿着官服,望了眼天色,“还不走吗?小心赶不上天光。”   “无事。”章年卿笑道:“今天月亮亮,我能看见路。”握着冯俏的手,细细摩挲,心里升起无限眷恋,越看越舍不得。   冯俏不好意思道:“我就在家,你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看。”她决心要做一个贤妻,狠下心道:“……不能贪恋床笫,该去上朝了。”推着他的袖子,轻声催促。   章年卿看着官服下的芊芊玉手,低低笑了,霍然起身道:“好,听俏俏的。”大步离去。冯俏托腮看着他离开,嘴角弯弯,无声笑了。   章年卿去时,果然没赶上天灯,他却不懊恼,借着月光,依稀辩着路。宫里长巷短巷,七拐八折,不知不觉,章年卿走错路了。待他察觉四周渐渐荒凉,不像是去紫来殿的路时。心里一紧,停下脚步四下张望,欲寻个太监侍卫带路。   滚得听见不远处有人话说,章年卿心里一喜,忙提步前去。绕过荒门,抬头笑容僵住,谢睿韦九孝站在枯井边,不知在说什么,两人听见脚步声赫然回头,目光警惕。   韦九孝远远见那人个子极高,月影斜上,心下正猜测此人是不是传说中的章年卿。只听四皇子笑道:“章大人,你怎么来了。”临危不乱。   章年卿颔首,歉然道:“入宫晚了,没赶上天灯。不知不觉迷路了,正想寻个人带路,这不遇见四殿下了。”   谢睿一笑,不予置否,主动道:“那,我来给章大人带路吧。”话毕。对韦九孝轻声解释:“此前在宫外章大人对本殿下多有照顾。”   韦九孝立即对章年卿拱手道:“小人韦九孝,多谢章大人对我家殿下的照料。”   章年卿眼睛微眯,这是认主的意思 。谢睿什么时候和宫里宦官勾结在一起了?章年卿不动声色,避开韦九孝行礼,对谢睿道:“章某先行谢过四殿下。”   两人各怀心思,并肩而行。   月色下,谢睿面容俊秀,洁白如玉,昔日病怏怏的模样已经看不出一丝影子。谢睿注意到章年卿的目光,笑问:“章大人想问什么。小睿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章年卿淡淡道:“章某什么也不想问。”   谢睿不以为意,轻道:“章大人这是在自欺欺人。”   “哪又如何。”   “呵呵,章大人可以自欺欺人,但不能自欺欺世。”谢睿定定道:“总有一天,你会想知道的。”   章年卿沉默片刻,道:“这世上没有谁可以自欺欺人。只是大多时候,人只有一种选择,非此即彼。你我都非神人,不能未卜先知。谁人知,是你对我错,还是我错你对?”他淡淡道:“章某长子今年下场童子试,若运气好,将来请四殿下吃酒。”   章鹿佑要参加童子试,自然是太平盛世才可。谢睿青筋微突,面上平静如水,“你不选,陶家也不选吗。由得了你?”   “由不了。勉力而为罢了。”章年卿顿住,望着已经熟悉的路,道:“四殿下就送到这里吧。前面的路我熟,快到紫来殿了。”点到即止。   谢睿缓缓停住,对章年卿道:“章大人,我是真心感谢你和您夫人,当年在汀安救了我。”   章年卿恍若未闻。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72章   章年卿直到暮色四合才回来,浑身酒气,杨久安架着他脖子亲自送回来的。身后小厮一路追着自家世子爷,急的想搭把手,都让杨久安给躲开了。   贵客上门,送的又是自己夫君。冯俏只好亲自出去迎接,杨久安吓了一大跳,“小,小嫂子。”冯俏福身,“世子爷。”接过章年卿,勉强笑道:“我来吧。”   “我来,我来。”杨久安哪敢让冯俏真的搭手,他扶着都吃劲,冯俏弱柳扶风的,哪有力气。男女间拉拉扯扯不好看,冯俏不敢争执,及时松手,在前面带路。杨久安费力的把章年卿扔在床上,冯俏见隙寻空,立即给章年卿松开衣领,拿热帕子擦汗。   杨久安注意到从头到尾只有冯俏一个人忙碌,丫鬟们都很规矩,小丫头们都在外间端茶倒水,只有冯俏的大丫鬟在一旁递帕子,换帕子,眼睛都不乱瞟一下。难怪临行前章天德嘱咐勿必送他回府,若真跟那群人喝到半夜,指不定还有什么快活呢。   冯俏无暇顾忌杨久安,一边给章年卿擦手心、脖侧,一边歉意道:“怠慢世子爷了。”杨久安摆摆手,“无碍,我和天德兄十几年的兄弟,小嫂子不必见怪。”   冯俏笑着点头,好奇道:“世子爷和三爷去哪喝酒了,三爷怎么醉成这样。”   杨久安道:“这不,廷议名册快定了,一家人打着母亲八十大寿的名义请客,一家打着儿子娶妻的名义请酒。阁臣和六部的人都去了一大半……说来说去就刘俞仁可怜,死了爹,总不能请人喝丧酒。”   冯俏微惊道:“刘俞仁他……”   “不错。”杨久安点点头,神色认真道:“天德今天也来问我这件事。可我也保不齐我舅舅的心思。”开泰帝太爱玩制衡了,心思难以琢磨。四皇子如今这个大患,可不是他当年为制衡二皇子的恶果吗。   可惜开泰帝还是不引以为戒。   冯俏低头沉默,给章年卿擦手的动作慢下来。杨久安百无聊赖,掀帘去了外间,四处打量。章年卿夫妇不亏在南边呆了近十年,屋内布置皆优雅精致,细微中亦显大气,女儿家的细腻和男人的刚毅,毫无违和感的交融在一起。   墙上挂着两副闲画,皆是笔触细腻的工笔画。一副大致看的出是花园的景,美人带着一双儿女,蝶戏花园,美人低头嗅花,温柔的快要溢出纸面。留白处盖着章子,仔细一瞧,红泥盖的是‘闲百忍’。   杨久安轻笑,章天德竟然有这等闲情雅致。目光又落向另一幅画,画上只有一个背影,模模糊糊,辩不清男女。很刁钻的手法,分明的是细腻的工笔,硬生生画出泼墨的随性。   杨久安摸着下巴,后退两步,烛影绰绰,这样看,画上似乎是个男人的背影。可细瞧,却又觉得像姑娘,男人宽阔的背影拥着小姑娘。小姑娘从他骨子里长出来,已经辨不出谁是谁的支撑。   杨久安咂摸许久,心里惊叹。扯着脖子喊冯俏,“小嫂子,闲百忍旁边这幅画是谁画的啊?”里间传来章年卿的冷笑声,带着浓浓醉意,“别想了。你嫂子的手笔,你若看上别的,想拿什么拿什么。这两幅画,休想!”   冯俏低声埋怨了句什么,杨久安没有听清。想了想,顿住脚步,没有进去,笑着告辞。云娇同管家一齐将人送出大门,歉意连连。杨久安摆摆手,不以为意。   里间,章年卿满面潮红的扯着领子,坦露胸膛。忽的坐起来,醉醺醺的跨在床边,姿势豪迈,眉眼戾气微重,冯俏摸摸他额头,担忧的问:“怎么了?”   “我今天在冷宫碰见四皇子了。”章年卿冷冷道:“他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章年卿说不上来,指了指茶杯,冯俏给他倒了杯茶,章年卿一仰而尽,目光微红,隐忍着情绪,“俏俏,小睿他说‘他真心感谢你我,当年在汀安救了他’。”   冯俏不解,“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他情绪不对。他说这句话时的样子很……”章年卿说不上来,酒气上涌,头痛欲裂,他躺在床上,闭眼道:“小睿在你面前很乖。”   “恩?”   “我今天见到的他,不同往日。”   冯俏蹙眉,“怎么说?”   “……原来那就是韦九孝,和景年间赫赫有名的司礼大太监。他在韦九孝面前游刃有余。在我面前谈吐举止也不同往日。我恍惚以为……”   以为什么?冯俏支着耳朵听,不待章年卿说完,他已沉沉睡去,眉宇沉重,连睡觉都不得安宁。冯俏为他脱掉鞋袜,其实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呢.苟且偷生,提心吊胆。她和儿女躲在他背后安宁了,陶外公有他支挡门庭清净了。   唯有章年卿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活着。他选择最艰难的方式,一步步小心翼翼的踩着雷池,看着皇上脸色,看着四皇子脸色,在官场之重上,他还要背负更多。   累,太累了。   幸好章年卿坚定,他不游移,不会每天怀疑自己做的决定。难而不退。   冯俏趴在章年卿温热的胸膛上,听着有力的心跳,轻轻叹息。章年卿一喝酒就会打鼾,显得格外粗鲁。   冯俏在他身上趴了一会儿,起身铺开白纸,醮墨。画了一座独桥,一便卧着威风凛凛的头狼,身边群狼环伺,各个目露凶光。一边画着瘦虎,老虎瘦骨嶙峋,奄奄一息。桥中间趴着一位儒衣青年,头朝群狼,小腿被饿虎叼在嘴里。四周大雪纷纷,儒衣青年衣单骨薄,很快冻的涩涩发抖。   冯俏缓缓停下笔锋,出神的想,她既不能让大雪停霭,又不能只身伺虎。究竟要如何,才能为他披上一件棉衣呢。这么想着,笔锋在远处画了一个黄衣少女,臂弯搭着斗篷,翘首以盼,却只能远远望着。   若是能让老虎松口就好了……   是夜,章青鸾望着人来人往的正院,抓着下人问,“这是怎么了?”下人行礼道:“四小姐。三爷醉酒吐了……”   “三哥醉了吗?”章青鸾迟疑道,挥手放人下去。回房的脚步沉重,谢睿怎么会知道三哥醉了。谢睿他……章青鸾摊开手心,月色下纸团已经被揉皱。青鸾拿出纸团里包裹的小石子,攥在手心里,朝后院走去。   后院有人在巡逻,章青鸾迟疑片刻,朝南墙走去。挽起裙子扎在腰间,爬上树一点点挪上墙头,不小心踢落瓦片。   赵鹤立即警惕道:“谁!”   谢睿也听到动静,霍然抬头,章青鸾小小的蜷在墙头和树影暗处。他露出一丝笑意,伸手道:“青鸾,跳下来。”   章青鸾咬唇看着身后,指尖抠着墙头泥瓦。谢睿张开怀抱,对青鸾道:“跳下来,我接着你。”   赵鹤的脚步声已经追来,他已经看清青鸾的背影了,惊吓藏在嗓子里,“四小姐!”他放缓脚步,张开手道:“你下来。四小姐你下来,你要去哪我给你开门。”   “鹤叔叔。”青鸾为难的看了眼谢睿,赵鹤竭力放轻声音,“四小姐,你下来。我不会告诉章大人的。听鹤叔叔的话,你下来,你想出去,我给你开门。”赵鹤发急道:“你连鹤叔叔的话也不听吗。”   章青鸾踌躇片刻,鼓足勇气道:“鹤叔叔你别怕,门外是四皇子。我和他说句话,很快就好。”话毕,纵身一跃,谢睿臂弯一沉,强忍着胳膊撕裂之痛,稳稳接住。   赵鹤一急,三两步蹬上墙头,正欲跳下去。青鸾大喊道:“鹤叔叔,你别下来。”   赵鹤愣住,章青鸾从谢睿怀里跳下来,退开一步,仰头对赵鹤道:“鹤叔叔,你不放心就站在那看着我。我不做坏事,我只想问他一句话。”指了指谢睿,话毕才扭头问谢睿,“可以吗?”章青鸾眸子清澈如溪,再次问谢睿:“让鹤叔叔看着,好吗?”   谢睿从善如流,道:“当然。”   说是让赵鹤看着,两人还是走远几步。章府外,大红灯笼随风摆动。章青鸾的裙摆也的夜风中猎猎作响,谢睿动手解下自己披风,章青鸾后退一步,“不了。”冷静的问他:“你怎么知道我三哥宿醉,你派人盯着他?”   “瞧你的样子。”谢睿亲昵的刮了刮她侧颊,触感嫩滑,他笑道:“今日陈大人黄大人两家办喜事,章侍郎一下朝便连赶两家酒宴,可不得醉倒吗。”   “只是这样?”   “不然呢。”谢睿淡淡的反问,认真的看着章青鸾。   章青鸾无动于衷,不解道:“你就为这个把我叫出来?”   谢睿坦然道:“我想见你。原想着你三哥……”他若有所指的看了眼赵鹤,拿出枚银簪为她别在鬓发上。   章青鸾一侧头避开了,她又后退一步。这次谢睿笑容变淡,“呵呵,算了。”拉起她的手,将簪子放在她手心。“这是我的一片心意,还望章四小姐收下。”小手抗拒了下,谢睿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拳头。章青鸾沉默下来,没有再推拒。她问:“为什么?”   谢睿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可你不是。”章青鸾忽然一扬手,银簪底端抵在他脸上,同侍卫欲拔刀,谢睿挥手拦下,噙笑看着她,“这样让你快活?”   章青鸾不理他,漠然道:“四殿下,青鸾是嫁不出的老姑娘。却不是这辈子没见过男人,你若要来哄我,不妨真心些。拿着这等普通的簪子,一点心思也不肯花。你以为我会信你。”   谢睿笑道:“原来章四小姐是嫌我的东西拿不出手。只可惜,我不是正经出身的皇子,没有奇珍异宝来讨你欢心。”   章青鸾沉默片刻,松手,银簪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你太刻意了。”章青鸾背对着他,朝赵鹤走去,赵鹤松了口气。章青鸾头也不回道:“四殿下,你太刻意了。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不过我知道,肯定不是讨了你欢心。”   背影一顿,倩影消瘦玲珑生姿,章青鸾苦苦一笑,“四殿下,我且当你爱慕我。既然如此,我有一事相求,你答不答应。”   “必当全力以赴。”   “别跟着我三哥了。”   “什么?”   章青鸾低低道:“四殿下,你别跟着我三哥了。也别到章家来,我三哥在京为官的很不易。你这样频繁来,三哥会更难的。”声音有些颤抖:“我知你不仰慕我,只求你,别害我哥哥嫂嫂。”   谢睿淡淡道:“四小姐也瞧不上我。”   “谢睿!”章青鸾发狠道:“你一定要让我难堪吗。”   谢睿忽的道:“章青鸾。”他一步步逼近她,“你当真忘了,这个名字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当年,你说我随便把你送回河南哪,你外公都会好好感谢我。我现在送你回家,你愿意嫁我么。”   “你是,你……”章青鸾脸上一热,记起幼时那股鲜血,喷薄而出,溅她的脸上。摇摇晃晃的船,散发着馊菜味竹筐。   “你是小哥哥。”章青鸾木然道。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晚安! 第173章   章青鸾对幼时的小哥哥并不想念,幼时记忆最深刻是那股热血,溅在她脸上,血的热度快把她灼伤。四皇子在如今这个档口承认他是当年的那个人,无非是在告诉她,我的确对你另有所图,你能将我如何。   “鹤叔叔,我想回去了。”章青鸾满心愤怒,大喊道。谢睿还来不及阻拦,一股清风袭面,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佳人已无踪影。   侍卫疾步上前问:“四殿下,你没事吧?”谢睿道:“没事,回府。”侍卫一愣,劝道:“再不回宫,宫门该锁了。”谢睿上马车坐好,淡道:“无碍,去王家。”   侍卫为难的看了眼岩陀,岩陀是谢睿的贴身侍卫,谢睿在汀安出事后,就开始跟着,是王国舅亲自赏的人。岩陀有功劳也有苦劳,谢睿在他面前总会客气几分。   岩陀叹气,上前道:“四殿下近日频繁出宫,皇上已经有所怀疑。韦公公有天大的本事,宫女太监又掩饰的了几时。章四小姐您已经见了,回宫吧。王家明日再去也不迟。”   谢睿冷笑:“你没看到,人家看不上我。”口气强硬,却没再说去王家的话。   岩陀松口气,做低伏小道:“四殿下别气了。那,我们回宫?”谢睿没有接话,算是默认。岩陀抬抬手,底下人立即会意,架着马车朝皇城去了。   “我有什么好气的。”良久良久,马车里传来一声嗤笑,散在夜色里,了无踪迹。   章年卿醉酒头痛欲裂,冯俏服侍着他喝茶。他正靠在冯俏身上赖皮耍浑,忽的听到砖瓦踩动的声音,章年卿喝道:“谁?”   赵鹤顿了顿,放下章青鸾。青鸾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摇着他袖子,做口型道:“鹤叔叔。”赵鹤无奈,对章年卿道:“是我,章大人。”一派轻松,声音带笑:“方才巡夜,没忍住在院墙飞了一圈。可是吵到章大人了?”   “无事,你去歇着吧。”   听着外边动静远了,章年卿才对冯俏说,“把鹤哥拘在京城,实在委屈他了。”冯俏深有同感,叹气道:“以前在泉州的时候,还有俞舵主三五不时的来找鹤哥切磋一番。如今我们都被困在京城里……”刹住话头,笑笑不提了。   章年卿摸着冯俏背,沉默不语。   次日,章年卿下朝回来对冯俏道:“皇上在廷议上点了刘俞仁入阁。”冯俏吃惊道:“怎么会,他不是贡士出身吗?怕不合规矩吧。”   章年卿冷笑:“规矩?皇上就是规矩。”   “别说气话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冯俏给他揉胸口,散郁气。   章年卿无奈道:“是谭宗贤。”谭宗贤当初童子试都没考完,逢家道变故,阴差阳错成了齐王门客。“有他这个先例在,刘俞仁的贡士之身,很拿的出手了。”   “那皇上……”冯俏是真不明白了,“皇上刚费尽心机除了刘宗光,现在又把他儿子扶进内阁。这算什么?”帝王心真难猜测。   章年卿不以为然,“皇上不就喜欢这一套吗。”   冯俏觉得很难过,抱着章年卿头,低声问:“寿哥会找你麻烦吗。”   “也许。”章年卿声音听不出情绪,“他若想讨皇上欢心,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冯俏又急又气,心疼章年卿,却又说不出什么狠话,“寿哥怎么能恩将仇报呢。”冯俏委委屈屈道:“他爹去世的时候,你帮过他的,小鱼儿也是我带的。他怎么能翻脸不认呢。”   与此同时,四皇子也在问刘俞仁同样的问题。刘俞仁面无波澜,平静道:“俞仁愚笨,父亲临行前为俞仁指了一条路,半条由我,半条不由我。俞仁管不得别人,只能走好自己的路。也算全了父亲的半个心愿。”   “心愿?”谢睿眼光微湿,眸光深沉。听说章年卿的儿子才九岁,就向父亲叫嚣着要做章鹿佑,不要做章年卿第二。他们这些人空长章鹿佑这么多年岁,却还活在父辈的心愿里。谢睿转身问,“刘俞仁,你的心愿是什么?”没指望有回答。   “走谭宗贤的路。”刘俞仁出人意料道,他撩袍跪下,磕头三个头,道:“四殿下将来愿做一回开泰帝吗。”   一片寂静,谢睿瞥他一眼,淡淡道:“刘公子素有小孟尝的雅号,谭宗贤如今不过一介农夫,你还杀不了他。”   “杀不了。皇上护着。”   章府,章年卿肆笑道:“俏俏啊。男人的帐,不能这么算。”“恩?”冯俏不解。章年卿慢悠悠道:“之前刘俞仁顶着他父亲的压力,为我大开方便之门。我和他恩抵仇消,算不清帐。若真要一件件摆出来,当初他和他父亲伤我手腕时,我们便势不两立。”   冯俏温柔的看着他,章年卿喟然道:“刘俞仁脑子转的慢,反应慢,做事也慢。不知情的人只以为他沉稳谨慎,三思而后行。这次他在短短几日,贸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想必也是抵住门下重重门客的压力。”   他拨着冯俏额前的碎发,温柔道:“刘俞仁以前常对我说,‘满朝文武同朝为官,没有谁容不容下的谁,你我二人做不了挚友,也可做个陌路,无需敌对。’他因你之故,几乎从不与我正面交锋。这些事,你可知道。”   冯俏喃喃道:“你没告诉过我。”   章年卿笑道:“那就对了,我和刘俞仁之间谈不上恩仇,不过是随手一帮而已。与他而言是,与我而言更是。若非说我和他有什么恩怨,也是和他父亲之间的,和他并无关系。可现在刘宗光已死,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还需计较什么?”   冯俏若有所思,“这么说,天德哥不在意刘俞仁入阁了?”   章年卿摇头道:“不,之前我们无冤无仇,今后却未必。”   “为什么?”冯俏问。   章年卿道:“此番我入阁是冲着首辅之位去的。我既烧了给外公的信,便定不会让陶家重倒刘家的覆辙。无论如何,我定然要站在谭宗贤的位子上,护陶家平安,护你母子平安。这是我身为男人唯一能做的事。”   冯俏怔怔看着他,章年卿见她目光软濡的可爱,像明稚一般纯净。一时心动,低头吻了吻。继续道:“此次刘俞仁入阁,怕是要走谭宗贤的路子为父报仇,这么一来便也是冲着首辅之位去的。自古以来,首辅只有一位,你说,我们之间是不是必有一争。”   “皇上怎么会让他做首辅。”冯俏嘟囔道。   “皇上又怎么会让我做首辅。”章年卿笑道:“俏俏,比起已死的刘宗光。外公还在河南称王称霸呢。”他慢条斯理的不饶人,“朝廷选人,本就不是谁合适选人。只是时机到了,有些人不得不扶,另一些人便不得不压。”   冯俏哑然失笑,是啊,当初小睿不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恢复皇子之位的吗。   章年卿突然问了冯俏一个问题,带着刁难的意味,“若我真的和寿哥争起来……”   “天德哥,这种问题好没意思。”冯俏打断他,“从九岁开始,你就看着我长大,我是什么样,和什么人有没有什么瓜葛,你不清楚吗。你一定要拿这些虚无缥缈的事,反复来问我。不可笑吗?”   章年卿看着冯俏泛着薄怒的小脸,闭眼道:“你说的对,是我小心眼了。我错了,不该反反复复提陈年老账。”   “不是陈年老账。”冯俏深觉无力,发急道:“难不成你觉得我一个不到九岁的小姑娘,会见着外男就喜欢,见着刘俞仁就情深似海,至死不渝。章天德,你讲不讲道理,是,我是故意拿寿哥气过你。但只是说笑啊,你当时也不在意的。你现在怎么,怎么……”   怎么就像钻牛角尖一样,隔一段时间就要翻出来提一提,醋一醋。冯俏疲惫道:“你要怎么样才肯相信,寿哥在我眼里和穆行哥他们是一样的。”   “我信你。”章年卿涩涩道:“我怎么会不信,你九岁以后的事我都知道。你见着我的时候还没开窍,这些我都知道。”   他自嘲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总是觉得,当年我要不是阴差阳错得了解元。也许至今都不会和你有缘分。”   冯俏好笑道:“这不是杞人忧天吗。”   “是,杞人忧天。”   冯俏故意道:“阿丘阿稚再过两年该问亲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这坏毛病,得改。”   “是,改。”   开泰帝十五年夏,内阁连补两位阁臣。以谭宗贤举荐出身的章年卿,和重重廷推下杀出重围的刘俞仁。世人都说,二宗的朝代不在了,章刘两位新人争端却才刚刚开始。   章年卿和刘俞仁都在揣摩开泰帝的喜好,他们甚至开泰帝喜欢看左手打右手的制衡,便一人扮演着一个角色,处处与对方唱反调。一晃两年,两人这么空晃虚招的次数越来越多,开泰帝也渐渐察觉出来不对劲。   从一开始坐山观虎斗,到最后的看戏耍猴。开泰帝脸色渐沉,令人叫来刘俞仁,道内阁无主多日,该有个人出来主持大局了。   刘俞仁心领神会,磕头谢恩:“谢皇上恩典。”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三点半,唉,什么孽缘啊。   晚安。 第174章   “章大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四周翠荫永昼,花鸟鸣啼。谢睿穿着淡竹斑直裰,显得十分清雅,他笑着问:“皇上只叫了刘俞仁去?”   “应该不知。”晁淑年道:“这个刘俞仁到没说,不过这两日章年卿同我在钻研大顺礼典,小朝议时我们也同进同出。皇上还没召见过他。”   “哦?”谢睿笑了笑,王家人来人往,皆远远避着这间独院。年前,王家舅舅主动将王国舅生前的住所赠送给谢睿。谢睿只说了一句,“谢谢。”   比跪地求饶更有用的是——让人跪下来求你。   谢睿问晁淑年,“我记得,河南副指挥韩江,现在还在大牢关着吧。”晁淑年不明所以,还不待问,谢睿先笑了,“这些年他身子骨倒还硬朗。”   清风徐徐,雏鸟喳喳,谢睿漫不经心道:“还是章大人有办法。人在天牢押了三年多,也不见如何受苦。”   晁淑年把话带给刘俞仁。刘俞仁在书房摸着父亲的折子,望着书架道:“……不见如何受苦。”他涩涩一笑,“俞仁明白。”   没过几日,牢里传来韩江病重的消息。章年卿带着大夫和棉被去看望,张恪道:“天牢阴暗潮湿,暗不见光,韩指挥使在牢里呆了这么些年。瘴气一点点积累,虽是自去年开始便不在受刑。到底是骨弱……病来如山倒。”   章年卿十分痛心,跪在草垫上,官袍在湿泥上打千儿。韩江烧的有些意志不清,模模糊糊看见章年卿身后站着一群狱卒,下意识将章年卿一护。抓着腰带一抖,像软鞭一样,骇的诸人连连后退。   “咳咳咳,三少爷怎么来这种地方。”章年卿今年已经三十有二,韩江看他还像看给孩子,皱眉道:“胡闹,布政使都不管你吗。小心陶大人亲自来训你。”   章年卿眼框微湿,并肩和张恪走出去,“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的?”   张恪道:“入秋前身子便有些不好了。前两日乍冷乍寒,这不,便倒下了。”话毕,踌躇片刻,谨慎道:“天德。我是半个刘党出身,如今虽未遭牵连。这个刑部尚书当的也今非昔比,刑部上上下下,也不能处处顾的周全。我疑心……”却没有说下去。   章年卿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和外公商量,想办法把韩江保出去。”说来,当年青鸾入京的时候,三舅舅曾说外公想要给开泰帝上折,还曾问过他的意思。怎么三年多了,那份折子却了无音讯。是皇上不予置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怎么样?”冯俏接下章年卿的披风,拍一拍秋露,递给丫鬟。章年卿坐下道:“不大好。牢里是个住人的地方吗。”他闭着眼睛道:“是我疏忽了。”   冯俏悄悄让人收下几封拜帖,云娇犹豫片刻,冯俏目光微凌,云娇只好退下。退到一半,章年卿嚯的睁开眼,早察觉到她们的眉眼官司,伸手道:“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   冯俏道:“一些拜帖,我挑拣了些,有几家实在推不掉,红白喜事要我们去参加。”她没有让云娇拿过来,笑道:“见你没有心情,就不拿来烦你了。”   章年卿眼睁睁的看着云娇退下,他从来使唤不动冯俏的丫鬟。笑了笑,不以为意道:“能有多烦,你嫁的是我。总不成让别人陪你去。何况,那些帖子不也是冲着我来的。”   冯俏眨眨眼睛,不再提这个话题。重提韩江的事,“你不是说怕韩指挥使在牢里熬不住吗。我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章年卿眼睛一亮,“什么主意?”   冯俏买了个关子,“你若是觉得好,赏不赏我。”   章年卿挑眉,沉吟片刻:“若是不好……”   “若是不好,你尽管罚我。”冯俏信心满满:“敢不敢赌?”   章年卿抚掌道:“好。”他拿腔作调的,“娘子请说,小生洗耳恭听。”   冯俏趴在他耳旁嘀咕几句,章年卿心猿意马,掐着她的腰道:“若是行不通,看我怎么罚你。”冯俏推着他道:“你试试,你且试试。不行再来罚我。”   章年卿又去看了韩江几次,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脸色越来越凝重。   直到张恪对章年卿说,“怕是从风寒转成牢瘟。”韩江很快被挪到天牢外的一处地牢,地牢无遮无拦,每日中午都会被人强行拉出来暴晒,和晒尸体一样,不管他乐不乐意。   前人的智慧是无穷的,牢瘟活着的人都被拉出来洗刷,然后扔在太阳底下晒。死了的,便挖一个极深的坑埋了。防止瘟病扩散。   韩江被晒了两日,头昏脑涨,困倦的直想睡觉。又逢耳边有道声音,“韩指挥使,章大人说,让您困了尽管睡。不困的话现在起来用点饭,中午在去晒一晒,保管困了。”韩江眼睛睁一条缝,那人不动声色,在他手心写下‘不周山’三个字。   韩江想了想道:“拿饭来吧,我再吃点。”一抹嘴儿,吃的肚胀胃撑,太阳暖暖的晒在身上,韩江一觉睡到晚上,懒洋洋的,有股睡不醒的感觉。   再醒来时,吓了一大跳。一个老大夫带着两个小童,老大夫摸着胡须,笑吟吟的看着他:“醒了?”在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老大夫为他把了把脉,扭头道:“先给他洗个澡。记得水要烫。”狱卒唯唯诺诺的去烧水。   韩江脑子乱成浆糊,望了望四周,简单干净。底下的褥子都是新絮攒成的,大夫见他的手一直在褥子上摸,小声道:“这是章夫人和章四小姐亲手逢的新絮被子。”韩江心中一股暖流,他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夫摸着胡子只笑。   冯俏的办法说白了就四个字,将计就计。韩江既然病了,不如让他病的更重一些。最好能搬出来让他们亲自照料。章年卿在御前号啕痛哭,开泰帝心虚,揣测着是不是刘俞仁的手段。难得松口道:“让御医同你去看看。”   御医和章年卿去时,韩江正在太阳底下昏昏欲睡。秋老虎晒的皮娇柔嫩的御医有些炫目,韩江刚从大牢里出来,面如菜色,练武之人睡觉闭气内循,气息微弱。一把脉,只觉人之将死,眼下不过吊着一口气罢了。   这还是冯俏从赵鹤身上知道的,前些日子青鸾慌慌张张的跑来,说鹤叔叔不行了。冯俏吓了一大跳,忙跟着去看。才知道闹了笑话,赵鹤睡觉居然不打呼噜也不出气,安静的诡异。赵鹤知道原委后,摆摆手笑道:“这算什么。指挥所的韩江,行伍出身,练家子。睡觉比我还像死了。”   御医吓的当场回去禀告,开泰帝也吓了一跳,连带着对刘俞仁都有了怒气。“韩江是他能下死手的人,蠢货!”想来想去,能掏心掏肺的照顾韩江的只有章年卿了。不过他还是不敢放韩江出狱,只让章年卿派人照顾。   韩江眼眶一热,低笑道:“让三爷三少奶奶费心了。”抬起头,问“四小姐也在京城?”   大夫道:“在的,住了快三年。陶大人喊不回去,索性也由着她了。”   韩江一副了然的样子,问,“这次又是闹什么性子。”   “听说陶大人给四小姐定了门亲事,四小姐不大乐意……”   下午,章年卿神采飞扬的进门,抱着冯俏亲了一口。冯俏亮眼道:“办妥了?”“妥了。皇上我让派人照顾韩大哥,直到他病愈。”冯俏夸张的松了口气,“这下好了,他病愈还不是你说了算。”   章年卿内心狂喜,冯俏的办法算不得一等一的好主意。主要是时机太好了,这次的事章年卿插手的痕迹几乎为零。开泰帝才没有起戒心。越想越高兴,打横将人抱起,大步跨进屋子。   冯俏挣扎的问,“为什么。”她嘟着嘴,不满道:“为什么我的法子好用还要罚我。”   “这是奖励。”   这一次,冯俏深刻体会到奖励和惩罚的区别。章年卿一晚上都在殷勤小意讨好她,以她的情绪为主,让她尝到前所未有的甜头。   第一次,冯俏贪恋起这个感觉。   章年卿满足的停下时,她还有些意犹未尽。章年卿望着她的神色低笑,“还想?”冯俏下意识点点头,后知后觉自己做了什么。羞叫一声,一头扎在章年卿怀里,不肯抬头。   章年卿大笑不止。   次日,章年卿入阁后。内阁正在大清扫,小太监们年纪都不大,一水的不识字。章年卿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四方桌突兀的摆在桌子中央。以前桌子放在眼皮子底下不打眼,如今四周旁无装饰,章年卿意外的发现,这个不起眼的四方桌雕琢分外华丽。   指腹贪恋的摩挲着凸起的花纹,不小心摁出来个雕纹华丽的小木匣。章年卿正惊骇着,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冯承辉在听到动静,伸头看了一眼,“你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笑着放回去,卡好,动作熟稔。章年卿迟疑道:“冯先生也知道?”   “二宗年间的老东西了。”冯承辉道:“这些都是以前二宗处理的棘手事物。五大阁士都知道,平常也没人去动。今日到让你翻出来了。”   搬桌子的小太监目光微闪,低眉顺目的退下,这下到轻松了。 第175章   章年卿目光落在漆黑盒上,艰难挪开。惦记了一整天,下午,章年卿特地磨蹭了一会,待大家都离开后。趁四下无人,偷偷掩上门,将雕花黑盒拆卸下来。盒子上有把小锁,小巧而精致,看上去十分精密。   章年卿屈指敲两下,又无奈的放回原位。心下的好奇却止不住。当天晚上回去,令木匠做了个相似的漆木盒,时间太赶,做不出同等精妙的雕花。好在四方桌下一向无人在意,上面铺好刺绣桌布,折子花瓶往上一堆,从不有人在意。   第二天章年卿偷偷换了盒子带回去,在书房钻研了一整天。冯俏知道章年卿连晚膳也没有吃,便亲自去看。一进门,见章年卿坐在桌前对着一个雕花木盒发呆,“什么好东西?”凑过去看。   章年卿顺势搂过她的腰,敲着盒子道:“冯先生说是二宗留下来的东西。我寻思着打开瞧瞧。”冯俏接过盒子,翻来覆去的看了一遍,促狭问他:“这么好奇。”   “倒也不是。”章年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把年纪了,还像个毛小子没轻没重。他清咳一声,正色道:“二宗素来不合,他们二人棘手的事,竟能放在一处……”冯俏也觉得不可思议起来,仔细看了看盒子。   “天德哥,你有钥匙吗。”   “我没有。不然也不想着法子拿回来了。”   冯俏琢磨了一会儿,“给我试试?”章年卿笑了,“你是开锁匠吗。”冯俏瞥他一眼,“你等着,赶明儿我回趟晖圣阁拿点东西,回来开给你看。”   章年卿想起冯家藏书的那些精妙小匣子,大笑道:“何必要等明天,不如现在就去。”   “现在?”冯俏望了望天色,“这么晚了,爹娘恐怕都睡了。”   章年卿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夫妻二人轻装从简,丫鬟小厮都没带,徒步回到冯家。冯府大门紧锁,侧边小门也栅了。   冯俏摆弄着裙摆,试图抖下来粘在上面的泥土,沮丧道:“我就说进不去吧。”她还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孔丹依看见了恐怕会骂死她。   杏儿胡同空无一人,章年卿踱步看了一圈,心生怀念起来。他笑道:“急什么。”牵她走到东院处,退了几步,一蹬墙颇为费力的翻上去。撑在墙头喘了几口粗气,“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些年养尊处优,手脚都生疏了。   章年卿跳进去,为冯俏打开门。冯俏提着裙子,蹑手蹑脚的进去——是章年卿以前在冯俏借居的东小院,朝前几步便是小阁楼。两人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相视一笑,十分甜蜜。   东小院的篱笆还在,章年卿指着篱笆道:“当年冯先生怕我不规矩,特意扎了篱笆和冯家隔开。”话未说完,冯俏道:“那你还不是跑到我闺房去。”章年卿恼道:“你是缠着我……”话未说完,觑见冯俏的神色,立即改口道:“是,我当年太不规矩。”   小阁楼有齐老头看门,这两年齐老头年纪越发大了,带着十三岁的小孙子一起为冯家守楼阁。每逢晒书沐书的时候,小孙子齐南都会帮爷爷一起晒书。   冯俏和章年卿没敢靠近小阁楼,悄悄去了晖圣阁。冯承辉入阁后便不教书了,晖圣阁也改成了会客室,几把宽椅,几张小桌,上面的清茶杯盏都是固定摆好的。俨然是常来拜访的几位熟客。   外面变动那么大,冯俏原以为章年卿的屋子也收拾了。一推门,两人都呆住了。里面家具摆件一如从前,香炉还燃着淡淡梅香。搭在箱笼的衣裳隔一段时就会洗一次,晒干后,又原样摆回去。   冯俏眼圈有些红,拿起长袍对着章年卿比划,袍子几乎短了一大截,衣摆勉勉强强比到他小腿弯儿上,“你原来长了这么高。”冯俏吃惊道。   章年卿也有些惊讶,这些年他一直在长,倒也没多大感觉。这么一比,他个子窜的确实有点快。接过衣服,抖开在冯俏身上比划一下,笑道:“你也长了不少吗。”章年卿十六七岁的衣服,勉勉强强比到冯俏脚踝。   冯俏道:“我本来就不低,是你太高了,才显得我像个小矮子。”   章年卿喷笑,摸摸她的头,煞有其事道:“小矮子。”冯俏幽怨的看了他一眼,不理他,自己去了博物架上摸了巴掌大个小瓶子。拔开红布塞,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小工具。章年卿刚伸手,还没碰到什么。   冯俏一巴掌打开他的手,“嘶,你别动。”   章年卿奇道:“你什么时候在我房间放了这么个东西。”   冯俏没好气道:“一直都在这放着。后来你搬进来了,我每天都在苦恼怎么光明正大的进入你房间。”   章年卿低讶一声,诧异道:“原来你那时三天两头往我这跑,真不是想我了。”冯俏两酡红晕,支支吾吾道:“……也不全是为了找东西。”   章年卿唇角一弯,无声笑意。慵懒眸子里,笑意融融。夫妻二人走到门口时,冯俏停下问:“我们这么出去,谁来关门啊。”   “你在门外等我。”章年卿想了想,道:“我关好门,翻墙出去。”   “那你小心点。”   “谁在哪里。”一声呵斥,齐南高高举着小灯,警惕的拿了根棍子跑过来。他不认识冯俏,却认识章年卿。之前他在宫门外给冯承辉送东西的时候,见过章年卿几次。“姑爷?”他狐疑的看了眼冯俏,看着二人牵着的手,脑子转的飞快,机灵道:“小姐。”   冯俏扑哧一笑,气息落在章年卿后臂膀上,暖暖痒痒的。章年卿回头看她一眼,上前向齐南解释了几句,问候了下齐老爷子。带着齐南去晖圣阁内写了封信笺,递给他,嘱咐道:“明日交给冯先生。原因我都解释在里面,冯先生一看便知。”   冯俏不放心道:“爹娘年纪大了,夜里觉少,难睡易醒。晚上就别去吵他了。”   齐南拍着胸脯道:“我都知道。小姐姑爷。你们就放心吧。”   章年卿笑着拍拍他肩膀,没有赏他银子,而是把手上的玉扳指褪下来送他。   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能金银物来赞许的。他们要的是尊严,是体面。章年卿深谙其道。   回府的时候,夜静无人,长街空荡荡的。敲梆子的更声,回荡许久。冯俏久居内宅,走了一段路脚底泛疼,一直不动声色的忍着。章年卿也不知哪里察觉不对劲,忽的蹲下,“上来。”拍拍自己宽阔的肩膀。   冯俏拉他起来,嗔怪道:“这像什么话。你现在什么身份,也不怕别人看见笑话。”章年卿愧疚道:“冲动了,连顶轿子也没叫。乖,上来。你看这四下哪有人,我们悄悄的,没人知道。”   冯俏踌躇半晌,忐忑又甜蜜的爬在他背上。章年卿手脚很有劲,冯俏猜是这些日子抱阿丘阿稚攒出来的力气。她环着他脖子,亲昵的趴在他颈侧,“天德哥,你真好。”   “恩?”章年卿吓了一大跳,“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这些。”   冯俏紧了紧他脖子,在他肩头的布料上蹭了蹭,“……就是觉得你好。”   章年卿大笑,“傻姑娘。”   雕花木盒的小锁并不复杂,冯俏研究了一会,便拿着从冯家顺出来的工具捣鼓起来。她得意道:“齐老头可坏了。他只听爹的话,小时候爹有很多藏书,愣是不给我看。齐老头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给我钥匙,都是我自己弄开的。”   轻微‘咔嚓’一声,开了。冯俏没有打开,顺势递给章年卿,道:“喏。这个简单,不防人。随意锁一锁,不见得像是有什么秘密的样子。”   章年卿稀奇的拿过她的小瓷瓶看了看,“你从哪弄来的好东西。”   “穆行哥给的。”冯俏黯然片刻,勉强一笑:“大皇子喜欢奇.淫.巧.技,经常会和工造房捣鼓一些东西。”   “大皇子特意给你打的?”章年卿漫不经心的拨了拨那些精细的小玩意。   冯俏努力想了想,“应该是吧。穆行哥也没说,不过大皇子人挺好的。小时候在宫里见过一两次,他见我年纪小,总是免我的礼。”   章年卿嗤笑一声,不以为然:“你幼时是皇后宫的客人,大皇子当然待你客气。”   冯俏微嗔道:“好啦。快打开看看。眼看天晓了,你还上不上朝。”   章年卿这才放下瓷瓶。雕花木盒里零零碎碎放着一些折子和信件,章年卿诧异不已,二宗在处理政事上竟然互相坦诚的,涉及百姓社稷的大事,两位阁老从不含糊。   章年卿不由揣测起来,二宗以前在内阁究竟是怎么相处的。他一直以为二宗不合,敌对,老死不相往来。却忽然发现,二宗其实在很多事上都有商有量。   这个匣子,更像个中间人。大约二宗是不合的,也没人敢去当这个中间人。二宗意见分歧的时候,便各自写了信笺在里面。偶有批注反驳,都是沁浸心血之语。   章年卿甚至还看见了他当年倡议科举新策的只言片语。二宗态度很认真,两位老人都是秉烛熬夜,对着豆大的灯火,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见解。   冯俏在一旁看了许久,不禁道:“二宗究竟是什么关系。”政敌、仇人,还是……同僚、知己、亦或师生?   章年卿唏嘘道:“谁知道呢。”   以前章年卿总觉得,他是在二宗的夹缝间生存。殊不知,二宗在上面各有各的联系。纵然刘宗光最终对他还是不喜,还是盼着刘俞仁能压章年卿一头。内心对章年卿还是赞赏的。   翻着翻着,章年卿看见一道熟悉的笔迹,折子上书:河南巡抚陶金海觐。展开,里面白纸黑字,字字句句都和韩江有关。奏折上毫无朱红批痕,像是从来没有被递上去过一样。章年卿手指僵硬。   三年前,外公求赦韩江的折子,竟然被压下来了。 第176章   晚上就寝,章年卿有些辗转难眠。冯俏也没有睡意,看着他黑笼笼的背影,抱着他的腰问:“不睡吗?”   章年卿下意识道:“今天我没有心情。”冯俏气笑了,又嗔又怪:“想什么呢。”章年卿低低一笑,摩挲着她的手背道:“我在想外公的折子是谭宗贤扣下的,还是刘宗光扣下的。”   谭宗贤是开泰帝的人,行事处处为开泰帝着想。开泰帝不喜陶金海,谭宗贤怕激化矛盾,故而扣留不发,也能想的通。若是刘宗光扣下的,那就有意思了。   冯俏想明白关键,问章年卿:“如果是刘宗光,他为什么要扣下外公的折子。按他的性子来说,看着陶家章家倒霉,才是他更高兴见到的吧。”   “是啊……”章年卿翻身,将冯俏搂在怀里,郁卒不已。   冯俏替他着揉胸口,微微不高兴道:“你这什么毛病,一钻牛角尖就和自己生闷气。”章年卿笑着认错。   河南。   同样难眠的还有陶金海,他坐在书桌前,攥着京城传来的情报。韩江病重,陶金海心口被擂鼓狠狠捶了一下。单手撑着桌子,鬓角微微白发。   “陶大人!没有朝廷的圣旨和兵部的调令,我们是万万不能调兵的啊。”   “我以兵部侍郎的身份命令你去!调令等你回来我给你补上。”   “皇上怪罪下来怎么办?”   “那你让我怎么办!阿稚和他娘她哥哥被带走时,我忍了下来。如今我孙子被困柳州,我能救他却不救!”   “属下,领命。”   争吵一幕幕浮现在眼前,陶金海闭着眼睛,泪水滚滚。青鸾不在河南,众人眼看着陶金海双眼赤红,也没人敢上前去劝。   陶金海记得,京里来人押解韩江进京时,韩江第一次没穿青色锦绣服,他提着一壶酒来给陶金海敬酒,笑容腼腆,“以后就见不到陶大人啦。”韩江给自己倒杯酒壮胆,脱下那身官服的他,浓眉大眼,五官硬朗,是个出色的男人,品行厚诚。   自饮一杯后,韩江有给陶金海倒酒,举杯笑道:“士为知己者死。韩江此生能得陶大人赏识,是韩江的福分。”顿了顿,“要走了,韩江别无所求,只有一事望陶大人答应。”   陶金海沉声道:“你说。”   “别动兵,让我走。”韩江撩袍跪下,郑重道:“陶大人,韩江不值得。三少奶奶在河南时都不愿意拖累你。韩江不会连个弱女子都不如。”   “韩江!”   韩江不为所动,笑容好看。他平静道:“现在时机不好。要反陶大人也该早点反,现在开泰帝江山已稳,您凭一己之力,怎么和大魏为敌。”竟有点埋怨的意思。   陶金海有些哭笑不得,笑骂他:“照你说,我是有眼无珠了。”   韩江竟然点点头,神色认真:“陶大人若要反,当年齐王继位时,四小姐失踪时,都是反的好时机。错过了,之后就不该想着反。”   良久,陶金海认同的点点头,“你说的很对。”第二天,眼看着韩江被带走。   说到底,陶金海没那个野心。他只想管好河南这一亩三分地,江山大了,他也没那么多精力管好。陶金海常道:“河南的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受朝政动荡之苦,我这个土皇帝就不算白当。”   章年卿今年都三十有二,当年陶金海在河南称霸的时候,陶茹茹还没出嫁呢。这么多年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孰能……无情,陶金海嚎啕哽咽,哭的像个孩子。泪水从皱纹里蹭蹭滚过,脸上沟壑夹缝里都是咸涩的泪水。   韩江怎么病重的,他现在怎么样,身子有没有好一些。这三年多,他在大牢里受了多少刑。那个张恪有几分可靠?陶金海统统不知道,就这么轻易的相信了章年卿……天德到底还是个孩子。   思及到此,陶金海便埋怨不起来。起身又写了第二封折子,三年前他的信石沉大海,当时内阁是二宗当权。如今他的外孙和亲家都在内阁,他不信这封折子递不到皇上眼前!   折腾了大半夜,章年卿刚眯上眼,便该上朝了。他困的一点力气的没有,昨晚上的精神奕奕一去无踪。冯俏在外间拿着冷帕子洗脸,摁着发痛的太阳穴,吩咐道:“去熬壶浓茶。”下人领命而去,她打起精神,拧了条冷帕子去叫章年卿起床。   捉起他阔掌在手心里擦,章年卿一个冷激灵,“俏俏?”看了眼冯俏,又躺下了。冯俏又好笑又无奈,拉着他道:“起来洗把脸,喝杯浓茶提提神。”   章年卿哈气连天,不情不愿的起来了。小模样要多可爱有多可爱,像极了阿丘撒娇的样子。冯俏忍了又忍,才没有抱着他的头亲一亲。   临走前,冯俏特意把匣子给他,整理着他衣领道:“记的放回原位,别引人诟病。毕竟是二宗留下来的东西,你动了,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知道了。”章年卿敷衍道。   困归困,章年卿还是打起精神,特意没赶天灯,在众人归阁前,将匣子放回原位。以至于小太监寻隙摸进内阁,假意摔跤,探进刺绣桌布内,看见纹丝未动的雕花木盒时,大失所望。   陶金海的烫手山芋在第三天到的,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呈到内阁时,内阁诸人同时陷入沉默,不约而同看向章年卿,各个神色尴尬,欲言又止。冯承辉见状,率先开口道:“……三年前,二宗也曾接过这么一副烫手山芋。”   章年卿配合道:“哦?那二宗是怎么处置的。”   晁淑年插嘴道:“ 二宗私下处理的,后来那封折子也不见踪迹,事情便不了了之。”冯承辉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   章年卿欲言又止,有心想提雕花木匣,却疑惑不已,冯先生说五大学士都知道这个东西。此时为什么没有人提呢?章年卿心下疑惑,面上不表,道:“也就是说,现在我们所有人都摸不清皇上的态度?”   众人讪讪一会,便有人私下来劝章年卿,让他把这封折子给陶金海退回去。章年卿袖子一拢,冷笑道:“这事我不做。”   “我做。”刘俞仁笑吟吟的横插一脚,接过折子,温和道:“既然章大人为难,这个恶人我来做。折子,必然是不能让皇上见到的,否则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既然章大人是孝子,不愿拂了长辈面子……”   “刘大人!”章年卿掷地有声,目光阴冷道:“私自扣押地方武官折子,怕不是内阁该做的事吧。皇上喜或不喜,也轮不到你我在这私自商榷。”   刘俞仁高声问:“这么说,章大人愿意把这封折子递上去了?”他声音一沉,“由章大人亲自递交给皇上。”   “呵呵。”章年卿话失机锋,却不中招,拂袖不语。刘俞仁笑了笑,没有步步紧逼。   散了朝会,章年卿才私下问冯承辉,“冯先生,你觉得我这封折子该不该递。”   “哪来该不该呢。”冯承辉出人意料道:“陶大人都求到你我头上,是杀是剐,你还能不做?”冯承辉拦住抬笼的小太监,将绿筐的折子捡出来,扔到红筐。在章年卿惊愕的目光下直起身子,“傻小子。冯先生还能看着你个孩子去冒险。”   哪里!章年卿更不敢让冯承辉冒险,大骇之下,忙去疏通宫里的门路。把冯承辉扔折子的消息拦下。他道:“若有人问起,便说是我一人所为。”   不到中午,开泰帝看过折子,勃然大怒。叫来章年卿,将折子劈头盖脸的砸在他脸上,冷笑道:“好啊,竟敢要挟天子。这种大逆不道的折子,你们也有脸给朕呈上来。混账东西,你是怎么在内阁当差的!”   章年卿躲也没躲,眼角被折子边角砸出血,他木然道:“臣不敢私自藏匿。河南巡抚陶金海的折子关乎国之社稷,臣不敢不呈。”   “不敢?朕到看你敢的很,这天下还有你章年卿都不敢做的事。历年来你们内阁拦下过多少这样大逆不道的折子。今天来给朕说不敢,章大人,你是不敢啊。还是因为陶金海有个叫章年卿的外孙在内阁当差!”   “臣惶恐!”   开泰帝冷笑不止,呵斥让章年卿滚出去跪着。   正午烈日悬顶,章年卿坦然走到紫来殿外面,撩袍跪下。一跪,便跪到晚上。   不多时,宫里上下都知道这个消息。   四皇子在莲花池里揉着荷叶瓣,韦九孝引来刘俞仁,抬手让他停下。自己上前禀报,“四殿下,刘大人来了。”   谢睿没回头,开门见山道:“章年卿罚跪了。”   “是。韩江重病,陶金海必然着急。这封折子章年卿递也得递,不递也得递 。”只是,比他预想的要早一点罢了。   不过,刘俞仁还不太明白,四皇子为什么要多此一举,让章年卿发现那个木匣……太冒险了。稍有不慎,便会露馅。   谢睿阖眼道:“我不过想知道,章大人是对所有人都这么趋利避害,还是会因人而异。”露出一抹讽刺,自嘲道:“原来章年卿的心还是肉长的啊。”   谢睿从荷塘里抬起手,将捻碎的荷叶洒在水里。起身道:“岩陀,你去章家,告诉章夫人不要担心,我在宫里会想办法救章大人。”   韦九孝忧心忡忡道:“四殿下,这合适吗。”   谢睿笑问:“有什么不合适。当年若不是章夫人为我作证,今天你还能喊我一声四殿下?”韦九孝何其通透,忙点头道:“四殿下说的极是,这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哪里理的清呢。”   “哦?是吗。”   可这世上,偏偏有人想理清。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啊啊,崩溃。又是三点半,我是中了三点半的魔咒了吗。   茉莉茉莉轰,苍天啊大地啊,让我摆脱三点半魔咒吧! 第177章   刘俞仁到章府时,杨久安已经在了,身边还跟着储谦和许淮。几人没有避嫌,都在正厅坐着。冯俏垂头默默发怔,神情凝重。   刘俞仁一进门,冯俏倏地抬头,眼眶泛红,眸色中意。冯俏一句话也没说,一旁,明稚搂着母亲的腰,怯怯的贴在冯俏怀里。   刘俞仁尴尬半晌,硬着头皮道:“……你别担心,章年卿不会有事的。”   冯俏没有理他,指着大门道:“请刘大人出去,现在。”声音铿锵,坚定有力。话音一落,四五道目光齐齐看过来,逼的刘俞仁呆不下去,只好离开。   刘俞仁走远了,杨久安才叹气道:“小嫂子也别气了。这次也不尽然是刘大人的计谋。折子是河南递上来的……天德兄明知道皇上会发怒,也不得不帮忙。”   储谦冷笑:“内阁章年卿出事,谁最高兴?呵,在这来装好心。谁稀罕!”   许淮深以为然,冷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不理他为好。小姨母做的没错。”   “都别说了!”冯俏大吼道,梨颊微鼓,颤个不停。   众人愕然半晌,冯俏方才后悔的垂颈,致歉道:“抱歉,妾身无礼。”   储谦第一个回神,笑道:“弟妹说的哪里的话,天德如今还跪在紫来殿外,弟妹现在心情定然焦躁,我们几个叨扰了。”   “叫丫鬟扶着小嫂子去休息,我们几个就在这里等。”杨久安开口道。   储谦还想说什么,被许淮拉住袖子,低声道:“留下吧,还能镇镇场子。”储谦略一思索,也怕发生上次的事,点头道:“我让李妍带着舟之过来,陪陪弟妹。”   许淮忙道:“我也让周韶带着季哥儿也过来。”   杨久安悻悻的摸摸鼻子,“我就不叫女眷和儿子过来了。”   储谦和许淮哈哈大笑。杨久安妻妾成群,正妃和侧妃水火不相容,叫谁不叫谁都不合适。   储谦打圆场道:“不叫也好,世子妃身份尊贵,弟妹这时候哪有心情照顾她。”   杨久安脸上白皙,透着一丝冷冽 ,吊眉道:“她敢!”又是一阵哄笑。   宫里,谢睿搀着王皇后在御花园走着,花香鸟鸣。王皇后微微蹙眉道:“章年卿是儒生文人,却守诺言背信弃义在先。如今你怎么还要去救他?”她不赞同道:“你二叔好不容易对你放下戒心,你和章年卿是什么生死交情,值得你这么为他拼命。”   谢睿没有辩驳,含笑道:“不管怎么说,当年是阿俏姐姐和外公帮我恢复身份的。章年卿背信诺言,我却不能不知恩图报。”   王皇后叹息良久,郁卒道:“可惜冯俏着孩子,多么好的姑娘,竟然嫁给这种背信诺言,出尔反尔之人。当年又没人逼他,是他自己站出来说,和你外公一体。没想到……堂堂状元郎出身,竟是小人行径。”   谢睿安慰母亲,“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之常情。”   “你到看得开。”   紫来殿,血色夕阳辉宏壮丽,宫殿飞檐浸着金色的光。章年卿跪的两腿麻木,心情郁燥,压抑着情绪,他面无表情的跪着。小太监带着四皇子飞快的从他身边走过,疾风匆匆,章年卿只来得及看清一处袍角。   殿门吱呀一声,小太监带着四皇子已经进去。不知过了多久,章年卿还在出神,两个小太监小跑过来,一左一右将章年卿馋起来。一人到:“章大人,皇上让你回去歇着呢,以后可别顶撞皇上了……”心里大石落下,章年卿已经无暇听他再说什么。   腿痛的如针刺一般,动一动都撕心裂肺。走了几步,章年卿实在吃不住劲,两个小太监只好轮流背着他,把他送到宫门外。   宫外,长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外面,杨久安焦急的在外面等待着。见章年卿出来,几个人搭手,忙将章年卿抬进去。   马车里铺满厚厚的褥子,毛竹红着眼睛,撕开章年卿的裤腿,抱着一条腿给他肿胀的膝盖上,不住擦药酒。章年卿问:“少奶奶知道了?”   毛竹狂点头,哭道:“三少爷放心。少奶奶没事,许夫人和储夫人都在府上陪着。两位夫人把自家府上的小少爷也带来了,正陪着鹿佑少爷和明稚小姐玩呢。”   章年卿闭眼道:“那就好。”   到章府了,章年卿坚持要自己下车走回去。毛竹又急又慌,章年卿怎么骂他都不走。杨久安忽然出声道:“你下去吧。我扶章大人进去。”“哎,哎!”毛竹感激连连。   杨久安略带强硬的捉住章年卿一直胳膊,章年卿苦笑:“世子爷,你给我留点面子吧。”   “瞎逞什么强。”杨久安不以为然。   临近主屋,冯俏听见动静飞奔出来。杨久安第一时间松开章年卿,不动声色后退,李妍和周韶见状,也双双告辞。   冯俏脚下有些乱,下台阶时错了一步。“小心。”章年卿忙扶住她,冯俏顺势偎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腰,惊吓道:“天德哥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章年卿笑了笑,拍拍的她手背,“回屋再说。”   冯俏背手抹了抹眼泪,轻声道:“恩。”   屋里丫鬟游织忙碌,云娇珠珠放下泡脚桶,宜诗往热水的里倒着药粉和药酒。不待冯俏开口,章年卿道:“你们都下去吧。”冯俏心思还沉浸在章年卿的腿伤上,看着丫鬟都离开,有些发懵,章年卿拧了拧她鼻尖,打趣道:“小醋坛子,还装。”   冯俏嗔他一眼,帮他将裤腿扎上去,整个膝盖到小腿都浸在药筒里。“嘶——”章年卿神情痛楚,压着膝盖强忍。冯俏眼泪扑簌簌落进药桶,章年卿心被蛰的更厉害了,阔掌捧着她的小脸,怜惜的摩挲,指腹间的笔茧磨的她生痛。   冯俏垂着头,轻轻给撩着药水往他膝盖上淋,淋着淋着突然一把抱住他双腿。章年卿感觉到膝盖顶着两团柔软,浑身一僵。半晌才松下肩头,轻轻推开冯俏的手,声音似水温柔:“你看你,衣服都弄脏了。”   冯俏吸吸鼻子,低头一看,前襟已经沾满黑色的药渍。章年卿心里一痛,搂过她道:“俏俏,别这样。”我会担心的。   “我爹说,折子是他递上去的。”   “瞎说。那是我外公还是冯先生外公。”章年卿拧着她鼻尖,喟然道:“总要试试皇上的态度。如今我虽被罚跪,我们不也清楚皇上现在的态度了吗。”   冯俏眼圈红红道:“他的态度还要试吗,明眼人一看便知。”章年卿笑着哄她。   章府外,刘俞仁看着吃了闭门羹的谢睿,微微一笑:“看来四皇子也被拒之门外了。”谢睿不以为意,淡道:“人之常情。”谢睿望着朦胧西窗,似乎能透墙而过,“只怕章大人正忙着宽慰佳人,哪有心情和你我见面。”   刘俞仁沉默片刻,道:“章年卿这一跪把士林间的半个名声的跪掉了。外人只知章年卿因陶金海而罚跪。大家问却不知陶金海究竟犯了什么事,一番揣测章年卿身上罪名更重了……”他不解道:“四殿下不怕陶金海反吗?”   谢睿似笑非笑,夜色下眸子的格外深邃,他没有接话,目光直直望着刘俞仁身后。刘俞仁一骇,瞬间明白什么。一转身,不远处果然站着一人,是青鸾。   宜佳扶着青鸾,手里提着散药,半个身子都在撑着章青鸾摇摇欲坠的身子。谢睿提步上前,刘俞仁急道:“四殿下!”   谢睿恍若未闻,脚下未缓。   刘俞仁一咬牙,死死拦着四皇子,哀声道:“四殿下,青鸾只是个小姑娘。章年卿猜出你我同盟不过迟早之事。你何必为难个……”   “让开。”谢睿道。   漆黑夜色,章府的灯笼微微摇晃。青鸾对宜佳摇摇头,自己站稳身子:“刘大人,你走吧。”声音清清冷冷。   “青鸾?”刘俞仁不解。谢睿扬眸,还不松开?刘俞仁只好放开谢睿,转身,有疾步走到章青鸾身边,低声道:“我和你哥哥如何,绝不涉及女眷和孩子。听话,回去。四皇子这里有我。”   章青鸾有些疑惑,偏头看了他一会,眼泪滚滚,“你和他设计害我三哥,一转身又在我这里装好人。”一顿,高声道:“刘大人,你还配被人称一声小孟尝吗?!”   刘俞仁一僵,却没有收手,他面无表情道:“回去。”章青鸾不动。刘俞仁略显粗鲁的将她推到宜佳怀里,呵斥道:“带你们小姐回去。”   宜佳抿唇一线,半拉半抱的拖着章青鸾走。   谁知,这一抱却激怒了章青鸾,她发疯似的挣脱,径直冲上前甩了谢睿一耳光,勃然大怒道:“无耻之徒。只会使这种卑鄙手段,你求着我外公,求着我三哥,你倒是跪下来求啊。你求啊。”她叫嚣着。   章青鸾赤红着眼:“你个王八蛋,只会在背后使阴招。有你这么求人的吗。”   嗵!刘俞仁愣住了,宜佳愣住了,章青鸾也愣住了。谢睿笔直的跪在地上,嘴角噙笑,问青鸾,“我跪了,你嫁吗?”   章青鸾结结巴巴,半天才冷静下来,漠然道:“我三哥跪了多久,你便跪多久,差一分一毫都不行。等你跪够了,我再考虑,啊——”   说着便转身回府,猝不及防,被人扛起来。章青鸾天旋地转,听见一声嗤笑,冷的刺骨,谢睿道:“我就知道你们章家人都是出尔反尔的骗子。”   “你说什么?”   宜佳丢掉药,一边喊人一边自己上前救人。可谢睿再也不是当年汀安那个小可怜了,他身边布满大内高手,宜佳被一群高手缠住不能脱身,连闻讯赶来的赵鹤都来不及救青鸾。眼睁睁的看着青鸾被马车带走。   “章大人,章大人!”赵鹤立即冲回府禀报。 第178章   章青鸾被一件披风迎头裹着,整个人埋在一片漆黑里。马车哒哒哒,停在一处府上。外面有婢子的请安声,问到一半被人呵止。又是一段漫长的路,踢开门,章青鸾被推进去,门重重落上锁。   青鸾挣开黑氅披风,狠狠的扔到地上,踩了两脚尤不解气。屋子里没有燃灯,漆黑一片。章青鸾一个人呆了会,又捡起谢睿的披风,默默抱在怀里,靠着门滑下去。   她想,一会儿谢睿来了,她好好道歉,好好认错,无论如何她得先回去。她不能留在这里,外公和三哥会急疯的。她是气傻了,才那么口不择言,逼的谢睿在章府外就对她动手……   脑中跑马,时间过的飞快,谢睿不知何时才回来。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开锁声,她听见谢睿问:“怎么没点灯。”那人苦笑,“哪来得及。”谢睿想起什么,笑了笑,“是我疏忽了。”   门开的一瞬间,章青鸾立即跳起来,她抱着黑氅披风后退几步。丫鬟点了灯,屋内立即亮堂起来。谢睿看着她怯生生的模样,笑:“怎么站着。”走过去,抽走她手里的披风,青鸾下了一大跳,赶紧松手。   谢睿顺手递给丫鬟,问青鸾:“饿不饿,要用点什么吗?”   青鸾头摇的像拨浪鼓,提裙跪下,能屈能伸。她跪在谢睿脚下,盯着绣着龙纹的黑靴,闷声道:“臣女知错,还请四皇子宽宏大量饶我一次。”   谢睿垂视着她发顶小漩涡,慢慢道:“我不宽宏大量。”   青鸾一窒,感到发顶灼热的气息越来越低,她的身子也越伏越低,几乎平贴地面。谢睿嗤笑一声,手指叩着桌子,一笑:“躲,现在知道躲了。”   青鸾额头贴地,不说话。   谢睿拎着她一只胳膊,强势的把她拉起来。问她的一个极富深意的问题,他问:“你知道男人什么时候愿意心甘情愿跪在女人脚下吗。”他慢条斯理的解着青鸾盘扣,青鸾被迫仰着脖子,焦急万分,却挣脱不了。   谢睿虎口扼住她白颈,青鸾能感觉到一双手在她身上游移,外衣开了,肚兜露出一脚春光。谢睿道:“章青鸾,你被皇子跪过。被皇上跪过吗?”他凑近她耳朵,气息灼热,有些诱哄的味道,“你想不想被皇上跪。”   章青鸾‘腾’的咬上他脖颈,嘴里很快溢出咸涩味,眸光恨意。谢睿指腹拭掉她嘴角的鲜血,径直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对章青鸾越来越狠的威胁视若无睹。有一瞬间,章青鸾真的想咬死他算了。终究是胆怯了。   谢睿覆上她的身子,从脖侧开始吻起,罗裙撕裂了,肚兜系带也断了。章青鸾被人扔进一个巨大的漩涡里,浮浮沉沉,害怕恐惧都有。可最让她害怕的,是身上的愉快,这让她恶心!她竟然会对这种人有欢愉。   章青鸾恨不得咬舌自尽,却在第一时间被谢睿掐住脸,他喘着粗气,厉声道:“章青鸾,你敢给我寻死觅活试试。”   “我外公不会放过你的!”章青鸾大吼道,谢睿愣住,青鸾绝然道:“你以为你娶了我,睡了我,章家就会任你差遣,陶家就会任你驱使。谢睿,做你的春秋大梦!”他鄙夷又唾弃:“若我章陶两家连皇上都敢反,你的皇子身份又算的了什么。”   谢睿忽的一笑,吻住她的唇。青鸾最后一件贴身肚兜也被丢了,两人彻底□□相见。他鬓耳丝磨,亲昵道:“青鸾,你别吓唬我。”吮上她的胸脯,含糊道:“我胆小。”   青鸾彻底绝望。她想起在冷夜里将她从菜筐里抱出来的小哥哥,夜风撕扯着江面,少年并不宽阔的胸膛护着他。他们一起躲着‘赵哥’,一起渡过无数个日日夜夜。青鸾眼泪从眼角滚过,为什么幼时成为她生命救赎的男人,成年后会这样对她。   章年卿泡完脚卧床休息,没多大一会儿便睡着了。刚入夜,就开始发烫,两条腿肿的红亮红亮的,整个人都神志不清。赵鹤慌慌张张跑来,冯俏还来不及拦,赵鹤已经脱口而出,“四皇子把青鸾带走了。”   章年卿直接掀开被子,开始穿衣服。“走,去王家。”章年卿手有些不稳,慌乱的扣着衣服,虚弱道:“谢睿不会直接带青鸾进宫的,我们先去王家。若四皇子在京郊真有什么别院,王家也一清二楚。鹤哥,你去带人。”   冯俏也要跟着去,她坚持道:“若青鸾……我在会方便些。”她没有直接了当的说,章年卿却立即明白,咬紧后牙槽,什么也没说。   一行人气氛凝重的来到王家,王家舅舅早有准备,谢睿一进门先来见他。他知道,章年卿找上门来不过迟早的时。四皇子已经去了半个时辰了,想来已经成事,他能拖一时是一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   王家舅舅笑呵呵的迎上去,“呦,章大人怎么突然大驾光临,也不提前通知一声。”章年卿面色铁青,直接带人闯进去。   “谢睿,你混蛋。你混蛋!”章青鸾嗓子都哭哑了,谢睿还是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很冷静,手从姑娘柔软的腰肢滑到大腿间。章青鸾瑟瑟发抖,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啜泣不止,已经不知哭背过气了多少次。   章青鸾是快十八岁的老姑娘了。年近十七的姑娘,至今未行婚嫁。和同龄的女孩子,多已当了母亲。谢睿下定决心碰她的时候,也从未觉得怎样。   这一刻,他忽然感到身下的女孩怯弱,娇小。那个娇纵到不可一世的小公主,真的只是一个懵懂的小姑娘。她和那些恶心的女人不一样,和郑贵妃也不一样。——她只是个小女孩。   谢睿忽然心软,拿被子盖上她,隔着被子抱住,喃喃道:“别哭了,青鸾。”他摸着她被汗水和泪水津湿的额发,“好姑娘,你别怕。我不碰你了,我不碰你了。是我对不起你。”   闻言,章青鸾嚎啕大哭的更厉害了。   谢睿起身穿上衣服裤子,叫岩陀找府上的人去拿女子衣物。岩陀大骇:“四殿下!”他扑通跪下,“章侍郎已经带人在外面,事已至此,您怎么能功亏一篑。”谢睿心烦意乱,暴怒道:“让你去你就去!”岩陀见他心意已决,一步三回头的去了。   青鸾整个人蜷在锦被里,刚刚逃脱生天,手脚无力,睫毛上还挂着泪水,她怔怔看着门口,谢睿的背影像头困兽,拘禁在脚下的一方阴影里无法逃脱。   岩陀很快拿来衣物,谢睿啪一声关上门。看着章青鸾的眼泪,他一件件给她穿上,青鸾瑟缩一下,他沉默道:“你放心,我不姓章。言出必行我还是做得到的。”   青鸾伸出手,素发披满肩头,嘶哑道:“我自己来。”   谢睿没有给她,道:“你躺着。”青鸾尴尬的看着他替她穿衣服,从小衣到裘裤、里衣、外衣。庄重的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某种割舍。   青鸾很怕谢睿在哪一步后悔,继续陷入那个万劫不复的旋涡。谢睿神情严峻,事情到这一步,退缩意味着前功尽弃,而恶果要一分不少的承担。   谢睿已经无暇细想,迅速将青鸾收拾好。没有直接交给章年卿,径直从后门出去,将青鸾抱上马车,送回章府。   章府已经空无一人,章青鸾穿着不合身的衣裙,下了马车。夜风有些冷,章青鸾站在马车下,颤着睫毛问:“小哥哥,你想娶我,是因为我三哥,还是我外公,亦或二者都有。”   谢睿沉默片刻,如实道:“两者都有。”   章青鸾道:“谢谢。”话毕,盈盈福礼,展颜一笑:“臣女告退。”转身离去。   “青鸾。”谢睿喊住她,摸了摸她额心,轻声道:“小丫头,回河南去吧。我不惦记你,还有很多人惦记你。让你外公给你挑个好夫婿。”   青鸾没有回头,“四殿下是在以退为进吗。”   谢睿摇头道:“不用了。”   章年卿赵强鹤行闯进王家,却空手而归。章年卿的心沉到渊底,正在这时,谢睿突然从章年卿身后出来,噙笑问:“章大人夜访我外家,不知所为何事?”   章年卿望了眼谢睿身后,拖着沉重的腿,小声质问:“青鸾呢?”   “回去了。” 第179章   章年卿比手势示意赵鹤回去看看,赵鹤犹豫片刻,虽心下焦急上火,还是指挥宜诗宜佳姐妹回去,自己留下来保护章年卿。   冯俏在王府外的马车上候着,星辰黯淡,虫鸣不止,愈让人心烦意乱。宜诗宜佳和冯俏一起回府。回去的时候,章青鸾已经换了自己的衣裳,那身不合身的衣裙被她烧成灰烬,冲进水里倒掉。   冯俏见她衣衫完好,微不可见松了口气。章青鸾怔怔喊道:“三嫂。”“你跟我来。”冯俏第一次没有对她和颜悦色。   青鸾脚下迟疑,跟着冯俏来到小祠堂。冯俏没有带丫鬟,自己一盏盏点燃油灯,指着黄蒲团道:“这里都是你章家的祖宗,你跪着不算委屈。”冯俏没有上前,容颜冰冷,“跪下,我在这陪你,等你三哥回来。”   青鸾没有顶嘴,垂首跪在蒲团上。她身姿乖巧,容颜清丽,眉间似慵似愁的样子,像极了章年卿。这兄妹二人,长的都随陶家人了。   冯俏叹气,问她:“谢睿就那么好。”青鸾后背一僵,冯俏看在眼里,一时无言,闭眼道:“青鸾,我进门的时候你才三岁,我看着你长大。你我二人虽是姑嫂,却情同母女。这些年我从未训斥过你,如今我有几句话,你想听不想听。”   闻言,青鸾跪着挪了挪,对冯俏道:“三嫂,我想听。”   “好。我问你,你喜欢四皇子吗。”青鸾欲言又止,目光茫然。她不答,冯俏替她答:“我觉得你不喜欢。你自幼聪慧,章家上下就没人不宠你的,公婆去了河南之后,你更是被陶外公捧在手里宠。你的舅舅、哥哥、膝下再没有一个女孩子,全都宠着你。”   青鸾怔怔的,眼泪却不自觉滚滚而下。冯俏继续道:“你天真烂漫,又极其懂事。连赵鹤都对你疼宠有加,这世间出现在你身边的男子,没有一个人不宠你的。而小睿不一样,他在你身边第一天起就对你居心不良。”   “我和你三哥怕你叛逆,谢睿靠近你时,我们纵然焦急上火,也从不敢在你面前说什么。生怕你就此以为真的遇上至死不渝的真爱。”冯俏苦笑一声,有些严厉:“可我没想到章陶两家这么宠着你,没有宠出你眼高于顶的性子,反倒自甘堕落,看上一个对你居心不轨的人。青鸾,你真让人心寒!”   说到急处,冯俏也眼泪滚滚,一颗颗砸下来,滚到地上。“早知道你是这么个性子,你三哥还宠着你干什么,我们就应该冷着你,骂着你,让你对着天下冷清薄义的男子都寒心。将来知道好好找一个疼你爱你的人。”越说越气,身子一软,跌撞到油灯架上。   “三嫂,三嫂……”青鸾连滚带爬的跑过去,慌张的抱着冯俏,大哭道:“三嫂你别气了,是青鸾不好。你别气坏身子。”帮冯俏拍背顺气。   冯俏推开她,木然道:“不要扶我,回去跪着。”青鸾抽泣的松手,又原样跪回去。冯俏大约是气傻了,口不择言道:“你别以为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章大小姐多傲气,四皇子越是看清你越是利用你,你就越想征服他。”   “堂堂内宅的大家闺秀,见着外男不避,还迎着上去和他说话。你要是我亲女儿,我早打断你的腿,断了你的念想,一干二净!”冯俏身子摇摇欲坠,血气上涌,眼前一黑。   章青鸾急道:“三嫂你别气了,别气坏了身子。”她看着冯俏颤抖的身子惊吓不已,生怕冯俏就此倒下了,连声哀求不得,又要跪着爬过去。   “俏俏!”章年卿跨进门,一手接住冯俏,冯俏泪目晶莹,眼眶泛红,瞪的像是要吃人。章年卿吓坏了,慌乱道:“阿萱,阿萱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章年卿掐着冯俏人中,手一直在颤,好半天她才悠悠回神,双目茫然,看着章年卿好一会,大哭道:“天德哥!”一声声发急,又气又恨,像是埋怨章年卿没有拦住四皇子,又恨没有管教好章青鸾。   青鸾在一旁着急的看着,插不上手。   章年卿扶冯俏回房,对丫鬟道:“送四小姐回房休息。”末了补充一句,“严加看管!”看也没看青鸾一眼。   章青鸾急道:“三哥,三哥你先别关我,让我看看三嫂,三嫂方才气坏了,你让我看看三嫂……”章年卿大步离去。   章年卿大步如飞,腿痛都忘得一干净。冯俏大脑一片空白,章年卿抱着她疾走,冯俏喃喃道:“天德哥,你放我下来。”思路清晰,逻辑清楚。   章年卿一愣,狂喜道:“阿萱,你没事了。”   冯俏挣扎着下来,摸着他膝盖道:“我没事。我就是难过,明明你我已经这么努力了,为什么青鸾还是一步步走入谢睿的陷阱。如果,今天青鸾没有完整无暇的回来,你要怎么办,陶家要怎么办。”   冯俏很绝望,仰头望着章年卿:“天德哥,若青鸾是旁人,我一定杀了她。”这是冯俏第一次在章年卿面前露出阴狠的一面,美眸泪水滚滚,淹没脖颈,她嘶哑道:“阿丘和阿稚都还小,你如果出事。我们母子怎么办。”   “可她是我们亲眼看到大的姑娘啊。她甚至比阿丘还像我们的亲生骨肉,我们抱着青鸾长大,看着她在膝下承欢。青鸾学女红扎着手指,我都心如刀割。我疼爱她比阿稚还胜,你让我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许是两人成婚三年都没有孩子,冯俏最渴望骨肉的时候,身边恰到好处出现了青鸾。章年卿看着冯俏泪流满面,叹息一声,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亲着她耳朵道:“阿萱,交给我,一切都交给我。这些事不是你该想的……”   松柏树后,青鸾捂着嘴大哭不止,丫鬟在一旁焦急的拉着她,跪求道:“四小姐,跟我们回去吧。求求你了,四小姐跟我们回去吧。”   “走吧。”三嫂没事就好。   又过了几日,四皇子主动将韩江送回,并令人奉上赦免的圣旨,说是礼物,却不言明为什么。章年卿拿着圣旨去问章青鸾怎么回事。   章青鸾喝的醉醺醺的,靠在章年卿肩上,不答反问:“如果我嫁给谢睿,你和外公都会帮他吗?”眼中醉意朦胧。   章年卿斟酌片刻道:“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我们不打算帮他,就不会让你嫁给他。”顿了顿,笑道:“你会受委屈的。”   “为什么。”   “他不会对你好的,而我和外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章年卿揉了揉她的额发,“傻姑娘,他对你的所图所求,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章青鸾欲言又止,没敢对章年卿坦白她和四皇子已经坦诚相见,她喃喃道:“三哥,我不任性了,以后我听你的,你让我嫁给谁,我嫁给谁。”   章年卿失笑,“傻孩子。你三哥又不是媒婆。”   过了会而,章青鸾问,“是不是,换句话说如果我们家要投靠谁,我嫁过去就是最有利的保证。”无论是开泰帝,小齐王,还是四皇子。若为求安定,她进宫也好。   “青鸾!”章年卿忽的拔高声音,厉声道:“我们家的女孩子,不需要牺牲。”章青鸾一下子哽咽,“三哥,我愿意的……”   “住嘴!”章年卿又惊怒又心疼的看着她,“现在做了错事知道后悔了。口不择言到这个地步,我章陶两家宠你这么大,是为了让你怎么轻贱自己的?想都别想。”   “三哥。”章青鸾哽咽道,蓦地伏在章年卿怀里大哭,一声连一声的喊:“三哥,三哥。”章年卿被她喊的心痛,抚着她后背安慰,柔声道:“我在。青鸾别怕,三哥就你这么一个妹妹,谁敢欺你辱你,三哥一定狠狠教训他。”   青鸾两眼无神,喃喃道:“嫂嫂说我不喜欢谢睿,是我自尊心在作祟。三哥,真的是我自尊心在作祟?”   章年卿皱眉道:“你还是看上了谢睿。”   “我,我不知道。”章青鸾道:“我一点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不好,我不该和他在一起。可我总盼望着,若他变好了,没有那样龌龊的心思……”不待章年卿说什么,她自嘲一笑:“可那是不可能的。”   “三嫂说,我根本不知道谢睿是怎么长成现在这个模样的。她说谢睿一路踏着荆棘走来,血早就流干了。我拦不住他的,哪怕前面是火坑,也比他曾经走过的路好。”   章青鸾趴在章年卿怀里瑟瑟发抖,像失足落进水里的小猫,靠着人汲取一点点可怜的温度,出神道:“三哥我知道他害你罚跪之后,我真的很生气。他一点也不喜欢我,但凡有一丝一毫真的心动。他绝不会伤害你的,可他没有。”   “三哥,他和刘俞仁一起陷害你,是为了骗外公和你成为他的助力。”章青鸾语出惊人道:“那天他亲口对我说,他不打我主意了。他说‘不用了'。”   章年卿惊讶道:“不用了?” 第180章   章年卿并不认为谢睿是儿女情长之人,他放弃了陶家,必然会拿同样的力量替补。假如刘俞仁是他的替补。那么谁会是陶金海的替补,鸾家军的替补?   章年卿忽然想起刘俞仁对他的攻击,这几年两人虚与委蛇,算不得和睦。可刘俞仁此举实在反常,是什么突然激起了他的斗志。   ……首辅之位?章年卿霍然站起来,“青鸾,我有事出门一趟,你去给你嫂嫂说一声。”急匆匆的走了。   章年卿倒储谦府上,直接问储谦,“皇上这两天有没有单独见过刘俞仁。”   储谦顿了片刻,“容我半日时间。”   “好。”   储谦借着在礼部司务厅的便利,很快查出开泰帝私下召见刘俞仁的事。可这些并不能证明什么,刘俞仁是阁臣,皇上召见再家常便饭不过。这些细微到几近平常的事宜,根本看不出端倪。行居注上并不会写皇上和刘俞仁说了什么。   唯一微妙的是,在此之后不久,韩江重病,陶金海请折,章年卿罚跪。桩桩件件,都指向着章年卿。——刘俞仁的对手章年卿,   章年卿蓦然意识到,四皇子也许会支持刘俞仁当首辅,然后接刘俞仁之手,从其他处替代陶金海的兵力。从什么时候开始,开泰帝对谢睿言听计从。赦免他,赦免韩江。谢睿展示出了他强大的一面,以及他从来未表露出的手段。   谢睿彻底放弃他了,但谢睿却一天天更强大。   章年卿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许,他真的把谢睿得罪狠了。   章年卿借着腿伤告假十日,因为外面的谣言,有人说章年卿被皇上厌弃了,有人说陶家要造反了,章年卿是被幽禁在府里了。满城风雨之际,章年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在家养伤。   开泰帝却在这个时机下了两道圣旨,一道是刘俞仁擢武英殿大学士,一道是擢章年卿为建极殿大学士。   这两道圣旨十分微妙,前武英殿大学士是谭宗贤,章年卿是谭宗贤举荐上去的人,原应是他接手武英殿大学士才对。而章年卿却阴差阳错,步了前建极殿大学士刘宗光的后尘。   一时众人揣测纷纷,都看不透开泰帝的私心。皇上这是拿章年卿类比刘宗光吗?可究竟是类比刘宗光的好,还是刘宗光的坏呢。   二宗年间,纵然皇上盛宠谭宗贤,可明着的首辅一直都是刘宗光。皇上这是暗示首辅之位?   冯俏觉得这份圣旨很烫手,上过香供起来后,洗了三遍手,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入秋后,冯俏有点咳嗽,章年卿让人炖梨肉汤,日日盯着冯俏喝。冯俏嫌腻味,总是找借口躲。章年卿忧心忡忡的,摸着她背后顺滑的秀发,不知如何是好。   八月十五,冯俏想跟章年卿去放河灯祈愿。近来家里事多,她也想也借机招待下韩江。韩江的伤好的七七八八了,其他旧疾他想回河南养伤。阔别河南三年,他早已思乡成疾,一刻钟也不想多留。   章年卿沉吟着没有答应,冯俏还在病重,他不愿让她操劳,也怕她吹河风受冷。想了想道:“过些日子吧,京兆府的河灯没什么好看,官兵比百姓都多。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济州镇。”   “过了八月十五,济州镇还有河灯看吗?”冯俏好奇道。   章年卿故意卖关子不说。冯俏病容楚怜,朱唇嫣红,章年卿亲亲她的唇瓣,道:“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乖乖养病,恩?”   “好吧。”冯俏问:“济州镇好玩吗,离京城远不远。那边河风大吗?要不要给阿丘阿稚冲做两件披风……”   “不带孩子们。”   “啊?”   章年卿道:“这次不带孩子,我们两个人去。”   “我们……两个吗?”冯倩脸有点发烫,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两个?”   “恩。”章年卿搅着勺子,吹凉:“张嘴。”   冯俏满心甜蜜,对即将到来的济州镇之行充满期待。章年卿说什么都言听计从,一心一意养病,喝药比平时都认真。   章年卿耐心很足,日子一天天消磨,冯俏病都好了半月也不见实现诺言。期间陈伏还来给章年卿补追节礼,说是路上耽误了,没赶上八月十五。章年卿不以为意,问候陈丹姿的近况,留了陈伏几天,便放他回去了。   九月底的一天,章年卿疾步进屋,掀帘对冯俏道:“收拾东西,我们走。”冯俏有些猝不及防,“现,现在吗?我府里的事宜还没交代。”   章年卿叫来青鸾道:“有什么好交代的,让青鸾帮着看家。”冯俏嗔他一眼,细细对青鸾嘱咐,还没说几句,被章年卿拖走。   冯俏心疼道:“你还真放心青鸾。”   章年卿漫不经心道:“有什么不放心的,最迟后天,我们就回来。她那么大的人,连看家都不会。”   章年卿闭着眼靠在马车上,盘腿坐着,悠闲的晃着脚。冯俏说什么他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冯俏气的踢他靴子,恼道:“老不正经。”   章年卿睁开眼,幽幽的看着她:“我不正经?”   冯俏别过脸假装看风景。意外的是,章年卿竟没有继续闹她。   冯俏偷偷看他一眼,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   济州镇离京郊不远,甚至比汀安还要近一些。章年卿没有坐船,一路都坐的马车。马车摇摇晃晃,跌的冯俏骨头都快散了,期待和欢愉散尽一大半。   章年卿觑着她,“过来?”冯俏摸摸他的垫子,摇头道:“算了,都一样的。”   章年卿索性直接伸手拉过来,将人抱在怀里。冯俏坐在他结实的大腿上,有些膈应,莫名有些脸红。她支支吾吾道:“压着你了。”掰开他的手,往前退了退。   章年卿使坏似的紧了紧胳膊,冯俏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一屁股压在她最不想压到的地方。冯俏想挪一挪,刚一动,章年卿眼神便不对。冯俏又不是无知小姑娘,一边喊不要,一边瞎折腾,只好垂头拉耳的坐着,动都不敢动一下。   倒是章年卿三五不时的挪挪她,说是腿被压麻了。可不知是不是冯俏的错觉,章年卿每次挪,都挪的特别不是地方,反而有些变本加厉的感觉。   马车颠簸不断,冯俏内心煎熬,总算到了济州镇。章年卿早就安排好住所,冯俏一下车,见是宅子,目露疑惑。章年卿主动解释道:“天色还早,你先洗个澡,换身衣裳,晚上才热闹呢。”   冯俏为难起来,“珠珠她们什么时候到,我没带换洗衣物。”   章年卿扬扬下巴,“进去吧,我都为你准备好了。”   冯俏进门,正厅堂桌上摆着三个托盘,衣物手饰一应俱全,连梳妆的工具也是成套的。冯俏喜笑颜开,故意问他:“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章年卿含笑道:“算是。”   冯俏不满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章年卿沉吟道:“是有一件大事,牵扯颇大,这件事成与不成,还在你。”   “我?”冯俏顿时认真起来,收起风花雪月的心思,严肃道:“天德哥要我帮忙做什么?”   章年卿点着她的鼻子,肃然道:“好好玩,开开心心的玩。”   冯俏傻眼道:“只要玩就好了吗。”   章年卿颇为郑重道:“恩。”   冯俏避开他的眼神,一阵心悸,抱着衣服走了。   章年卿没有安排丫鬟来服侍她,意外的是,他自己也只坐在外间,没有丝毫要进来的意思。冯俏忐忑又甜蜜的洗完澡,捧着衣服,又一次傻眼了。方才没注意,章年卿为她备的衣裙竟是一袭粉色百花摇曳裙。   冯俏发愁不已,她都一把年纪了,这件衣服给青鸾穿都有点不大合适。这,这让她怎么穿的出去——给明稚穿还差不多。   章年卿仿佛知道她会犹豫一样,恰到好处的进来,问她,“不喜欢?”冯俏委婉道:“还有其他的吗。”   章年卿淡淡道:“没了,今天就想看你穿这件。”   冯俏目光和他对峙,章年卿态度坚决。冯俏叹息道:“好,我穿。”冯俏无奈的抖开衣服,越穿越不好意思,除了腰间白纱绶金带,通体上下,粉的仿佛她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一样。   出来后,章年卿也不让她梳鬓,亲自动手帮她编了两条清爽的麻花辫,简单扎着珠花,红宝石手钏倒是十分漂亮,衬的冯俏越发肌肤如雪。铜镜影影约约,冯俏主意到章年卿也换了身月白直裰,玉冠博带,少见的俊美。   章年卿为官近二十年,积年累月的威仪,三分压在眉目上,七分落在周身,衬的他越发与旁人不同。纵然他是一副锦衣少年的打扮,却没有冯俏看着娇俏。冯俏真真像个小姑娘,眉眼无忧无虑,一点也不像已为人妇的模样。   章年卿有些怀念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你了。”   冯俏低声道:“你若喜欢,我日日这样装扮给你看。”   章年卿摇摇头,一本正经道:“还是别了,省的阿稚笑话你。”   “天德哥!”   章年卿哈哈大笑,牵着冯俏出门。   暮色渐沉,天空泛起朦胧夜色,河水湍湍流过溪涧,无数妇女孩童蹲在青苔岸边放河灯,长桥圆拱,回廊红灯。冯俏眼中盛开一片绚烂,她轻声开口,又一次问:“天德哥,今天是什么日子啊。”   章年卿牵着她道:“过些日子你就知道了。”他指着远处道:“你看。”   无数启明灯腾空而起,满满当当,汇聚了整个济州镇的上空。冯俏满目惊艳,脸上的笑容不自觉绽放。她松开章年卿的手,爬在河边的栏杆上,踮着脚看。章年卿满目笑意,笑吟吟的看着她的侧颜。   京城,刘俞仁在窗外忽然看见一盏孔明灯从刘府上空划过,正在疑惑,门客拿着密报闯进来,急道:“刘大人,有密信来。章年卿在济州镇放了一城的启明灯。”   “章年卿?”刘俞仁断然道:“不可能,他不是为博美人一笑,铺张浪费,劳民伤财的人,何况济州镇离京城这么近。他不会这么张扬的。”   门客迟疑道:“那会不会,是什么信号?” 第181章   刘俞仁踌躇难安,下定决心道:“备车,去济州镇。”   小鱼儿睡在隔间,听到父亲的动静,一轱辘爬起来,赤着脚追出去:“爹,你要去哪?”刘俞仁正欲安慰,小鱼儿眼睛忽闪忽闪的,“你要去阿丘家吗,我也想去。”   刘俞仁蓦地反应过来什么,问门客:“章年卿和冯俏在济州镇,他的儿女呢?”门客道:“这个……探子未报。”刘俞仁当机立断,“先去章府看看。”小鱼儿自然是没带,被安抚睡下。   刘俞仁到章家后,得知章家只有青鸾和赵鹤在看门,章青鸾把阿丘阿稚都拘在小院,两边照应着。   章青鸾章鹿佑章明稚三人都在府中,刘俞仁顿时松了口气,看来是他多心了。满城的启明灯应该不是信号,否则章年卿不会把妹妹和儿女都留在京城。   刘俞仁的心情一下子没那么迫切了。   济州镇的声嚣渐熄,章年卿和冯俏原本打算多逗留一天。哪知第二日便收到京使的催促,皇上口谕,章年卿若无大碍,还请早早归阁。冯俏顿时意兴阑珊,一转头,却发现章年卿嘴角翘着一抹得意。顿时哑然。   借居的人家很稳妥,不知是京郊的人见管了大官还是如何。听见皇上口谕四字,竟无惊无澜。宅子主人的妻子,一脸平静的教冯俏梳鬓,气定神闲的模样惹的冯俏不由多看了两眼。   冯俏有些心不在焉,章年卿却乐善好学。皇上催促他也不紧不慢,学了三五个发髻,这才意犹未尽的收手。看着冯俏被摆弄的耐心尽失,章年卿这才大发慈悲道:“我们回去吧。”   回京后,章年卿便被叫到内阁问话。   虽然冯俏直觉,此番济州镇之行并不是带她去看河灯这么简单,心里依然很高兴。叫来章青鸾三人,给她们分礼物。一人一盏小荷灯,并着三个没有支起来的启明灯。还有些精致可爱的小点心。明稚十分喜欢吃。   章鹿佑对启明灯很感兴趣,拿着细竹篾一直比划。奶娘在一旁提心吊胆的,“小少爷小心划伤手。”章鹿佑嫌她多嘴,唯恐冯俏拦也他,指着青鸾,为自己辩解道:“姑姑也拿。”章青鸾闻言,立即放下手中的东西。章鹿佑苦着脸,央求的看着青鸾。   章青鸾抿唇,伸出手,章鹿佑委委屈屈的下。一物降一物,在章年卿面前都敢跳脚的鹿佑。这些日子,在青鸾面前大气都不敢喘。青鸾道:“我把这些东西先收了,放我那里。省的阿丘淘气。”冯俏笑着称赞她的主意好。   家宅热热闹闹,紫来殿里却风雨欲来。   开泰帝没有直接发落章年卿,只安排了一人弹劾章年卿的劳民伤财,装模作样的叫来章年卿问前因后果。   醉翁之意不在酒,章年卿心如明镜,口里却含含糊糊,字字句句落不到实处。开泰帝一恼,索性让弹劾官查办。重查,严查。大有章年卿不交代出实情,就严查到底的架势!章年卿出了紫来殿后,此事的主审官自然而然变成了刘俞仁。   圣命难为,刘俞仁不得不硬着头皮查办。四皇子看着刘俞仁不情不愿的样子,“怎么?”刘俞仁道:“章年卿和冯俏在济州镇那夜时,我去过章府,章鹿佑章明稚章青鸾都在府上。”   谢睿道:“这有何奇怪。章年卿冯俏是少年夫妻,这些年来感情甚笃。偶有亲密之举,图个方便也属正常。”   “倒不是奇怪。”一人插嘴道:“总觉得那两夫妻贼贼的,像是挖了个坑给我们家大人跳。”刘俞仁斥道:“再临!”再临默默闭嘴。   谢睿眯眼道:“你是说,报复?”   刘俞仁怀着壮士就义的心情,带着弹劾官、刑部员外郎、御史一起去济州镇调查。一查才知,是一位叫陈伏的大人举办启明灯诗会,夺冠着有重赏。此举掀起满城风浪,济州镇残次的宣纸和竹篾,一时达到洛阳纸贵的鼎盛。   至于章年卿,只是带着自己挚爱的小妻子,去看了一场河灯罢了。这个结果是由章年卿的对手刘俞仁查出来的,满朝文武都没有异议。   刘俞仁想来想去,与其让章年卿卖关子,在关键时刻叫出人证物证倒打他一耙。不如做个顺手推舟,当个好人,让章年卿免开尊口。   开泰帝问:“陈伏是何许人也。”   刘俞仁上前道:“和景二十三年贡士,曾任扬州靖安知县,后调入泉州市舶司……”   “泉州市舶司?”开泰帝转向章年卿,“这么说,和章爱卿是旧相识了?”   章年卿拱手道:“正是。我二人曾同在泉州市舶司共事,陈大人此番进京,还曾来我府上探望叙旧。济州镇河灯,也是他告知我的。彼时,臣抱恙在家。闲来无事,便带内子去看了场诗会。”   第182章   开泰帝长眉入鬓,威严道:“仅仅如此?”   章年卿露出一丝儿女情长的眷恋,颔首道:“仅仅如此。”   开泰帝看着他良久,高声道:“户部。”户部尚书,左右侍郎同时出列,齐声道:“臣在。”开泰帝又点将,“吏部。”吏部要臣齐齐出列,“臣在。”   开泰帝道:“章大人所言尔等可记住了。”龙颜愠怒,隐忍不发,透着平静。   吏部和户部面面相觑,不明所以道:“记住了。”   开泰帝近乎冷笑,“我大魏有这等好男儿,这等人才,流落在外,乃我国之损失,若济州镇启明灯一事属实……”不待开泰帝说下去,众人忙喏喏应是。   章年卿从善如流:“有劳诸位大人了,有需要章某帮忙的地方,必定竭尽全力。”   朝会散后,冯承辉疾步追上章年卿,下了金銮殿台阶,问道:“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章年卿低声道:“皇上八成要选新首辅了。”   冯承辉愕然,局促半晌问:“你怎么知道。”   章年卿沉默片刻,道:“皇上给刘俞仁透底了。”   冯承辉立即道:“‘奏折案’刘俞仁忽然对你发难,就是因为这个?”   章年卿道:“□□不离十。”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要冯先生搭把手吗?”   章年卿不客气道:“要。冯先生今日随我回府,看看俏俏。”冯承辉点头答应。   酒桌上,美味佳肴。青鸾同冯俏一起在厨房忙活,厨娘在一旁打下手。   这几日青鸾和冯俏形影不已,冯俏本就担心青鸾因四皇子的事落下心疾,正愁想个什么办法让青鸾跟着她。谁知,青鸾主动要跟着她学庶务、学厨艺。日日待在她眼皮子底下,文静乖巧,偶尔帮忙带带明稚。话也很少说。   经此情伤,青鸾待人天真冷漠,赤子真心中,总有几分疏离。   冯俏替她不值,在她眼里,谢睿根本不值得青鸾为他如此。明知前面是火坑,还要一往直前的往下跳,那是傻子。青鸾就是傻子中的大傻子,明知道谢睿对她图谋不轨,还是对他动心。冯俏有些怒其不争。   可又无可奈何,人的品性是长在骨子里的,源于多年的生长环境,父母教导,非一朝一夕能形成的,只能说世事弄人吧。陶金海把青鸾养成这样一幅品性,而谢睿行为举止,皆中了青鸾心房。喜欢了,就喜欢了。   若是当时放手让他们相恋。骄傲如青鸾,一生光明磊落,娇纵大方,未必受得了谢睿一些不为人道的小心思。也许他们二人之间早就不成了。   可偏生一开始,谢睿就不喜欢青鸾,他自始至终又是抱着一颗利用的心去的。青鸾知他不是良人,一直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她没从想过嫁给谢睿。   可真没想过吗?冯俏不敢问,她不愿再揭开青鸾心房一次。   宜佳私下告诉过冯俏,青鸾回来后虽衣衫完好,但似乎并不是和她出门的那一件。两件衣服很相像,她具体也记不清。冯俏掌着内宅,很快也知道青鸾当夜不许丫鬟伺候她沐浴。冯俏心一窒,不敢细想。暗暗祈祷着,不要是最坏的那个结果。   可青鸾从头到尾没有要对冯俏坦白的意思,甚至提都不提。冯俏虽已是人妇,却依旧看不出来,青鸾是否还是完璧之身。她不敢问,更不敢告诉章年卿。   章年卿正在和刘俞仁打擂台,为了赢,甚至不惜把她也设在局里。冯俏能感受到章年卿一颗迫切而功利的心。章年卿想赢,他从来没这么想赢过。想的甚至有些不择手段,冯俏很心疼他。章年卿压力太大了,三十出头的年纪,男人最好的时候,他竟有了白发。   青鸾曾不解的问:“嫂嫂不怪三哥把你设在局里吗?”   冯俏一笑,正好也有心教导青鸾,借题发挥道:“为何要怪?我和你三哥青梅竹马,我自嫁给他至今已有十五年。他待我如何,疼宠与否,珍重与否。我这里记着。”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夫妻本是一体,我是章年卿的骨肉,是他的左膀右臂。你用自己的左手办事,还要问她是不是委屈吗?”   青鸾一怔,“真的不委屈吗?”   冯俏斩钉截铁道:“一点都不。便是有一天,你三哥指着悬崖让我跳,我也会毫不犹豫跳下去。”   青鸾忽然固拗起来:“万一三哥对你变心了,万一他要害你呢。”   冯俏道:“我不怕他害我。我是他的命,我死了他也活不了。”   青鸾扑哧一笑,泪流满面道:“三嫂你也不害臊,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冯俏脸也有些泛红,还是不忘陈词总结,“若夫妻二人整日过在一起都是猜忌,那叫什么过日子。嫁人即便不能嫁给一个两情相悦的,也不能嫁给一个处处算计你的……”   青鸾羡艳道:“真好。”她道:“也不知是你嫁给三哥有福气,还是三哥娶了你更有夫妻。”顿了顿,好奇道:“嫂嫂一直这么信任三哥吗。假如,假如的话,你什么时候会不信三哥了?”   “他有了别人。”冯俏不假思索道:“如果他有了别人,我就和他和离。若我爹娘不许,我便做好章家的当家主母。”她坚决道:“只这一点,若章天德有了别人,我和他这辈子的缘分到此为止。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再同他说一个字。”   “三嫂……”   “我知道,是妒,六出之一。”冯俏第一次流下眼泪,颤抖闭眼,状若无事道:“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为□□要大度,天下哪个士大夫没有妾室,从古至今也找不到几个。若,若我嫁的别人,我管他如何。”   冯俏拭掉眼泪,笑道:“可,我和你三哥是少年夫妻,我们之间容不下别人。你放心吧。”她眨眨眼,安慰她道。   青鸾松了一口气,喃喃道:“我还在想,三嫂这样的性子,幸亏是嫁给我三哥了,若是嫁给别人你该怎么办……原来三嫂也不是固执之人,只在三哥面前固执罢了。”   冯俏道:“你不懂。”   你没有在九岁的时候遇见那样一个少年,你没有在情窦初开的时候,一回头就看见一直在你身边的天德哥哥。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懂的。说再多你都不懂。   倘若你懂,便会原谅一个名门大家教导出来的闺秀,会有那样妒忌的心思。   冯俏自幼是被当做宗妇教养长大的,这世上很多事她都能游刃有余。唯独章年卿不能,他喜他忧,都让冯俏牵挂。   青鸾问冯俏,济州镇之行会不会因为章年卿的设计而大打折扣。冯俏答不会,以章年卿手段,他有一千种一万种手段报复,但偏偏选择了这么唯美的一种。   这是章年卿百忙之中,为她抽出的一片心意。   冯俏只有感动,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值。相反,她能借机帮到章年卿,她很高兴。   酒过三巡,翁婿二人的话题终于从天南海北,又扯到今日正事上。章年卿问:“皇上身边那个弹劾官是什么来路?”   冯承辉道:“你是说郎春。他是承荫上去的,他爹是平舒候燕峰。你不是和杨世子要好吗。长公主嫁的是建由候杨圪,这两位侯爷都是献宗皇帝的奉遗诏封下来的。”   “奉遗诏?先帝的意思。”   冯承辉颔首道:“是,先帝建魏后,一直不肯封功臣。大臣们都快死完了,才开始陆陆续续封子孙。建由候和平舒候比较倒霉,他们的父亲都长寿,先帝便把遗诏留给了献宗帝。后来献宗帝还把自己的大女儿,长公主指给了建由侯。”   章年卿道:“献宗帝倒是喜欢杨侯爷。”   冯承辉深有同感,叹慰道:“是啊。至于那燕郎春,他姑姑是开泰帝在齐地时的侧妃。当年平舒候想效仿建由候尚公主,和皇家讨好关系。可平舒候长相丑陋,尖嘴猴腮,没有公主愿意嫁给他。平舒候便一门心思想把自己闺女往和景帝皇宫送。”   冯承辉有些促狭,“可平舒候长成那副模样,皇上哪敢要他的女儿,一直往外推。推的没办法,平舒候又把自己的女儿送给齐王。齐王没见过平舒候,只见她女儿长的花容月貌,便留下了。哪曾想,齐王后来能称帝呢。”唏嘘不已。   顿了顿道,“齐王因是代侄继位,当初只封了王妃为皇后,其余后妃皆未册封。以表达自己将来会归还皇位的决心。不过终究是多年的枕边人,皇上对这些未能册封的妃子心怀愧疚。”   章年卿恍然大悟,“难怪燕郎春和皇上那么亲近。嗨,这名字真拗口。”   冯承辉点头道:“是拗口,故而大家都唤他郎春。”他认真问道:“怎么,郎春和你不对付。”   章年卿道:“我倒想他和我不对付。原想着以牙还牙,让小孟尝也落个算计的名声,谁知他却使了一招以退为进,不仅没讨伐我,还当朝替我辩护。只怕今日一事,世人更会夸他仁善。实在不美。”   章年卿有些不好意思,仰尽一杯酒道:“不说了不说了,我费了这么大功夫,棋差一招。怨我怨我。”   冯承辉问:“你想让让郎春干什么?”   “继续弹劾我。最好能把我在泉州就有搜刮民脂民膏的恶习给摆出来,让群臣一起讨伐我。”章年卿语出惊人道。   冯承辉惊骇,“好大的胆子!你不怕玩火**。”   章年卿道:“不破不立。不把我逼入绝境,开泰帝不会出手护我。冯先生,你想想,当初我被困柳州,外公不惜牺牲韩江困于京城三年也要救我。若我在这朝堂之上无法立足,群臣讨伐。你说,开泰帝是会着急上火,还是会心急如焚?”   冯承辉冷静道:“然后呢。”   章年卿笑道:“我在泉州的官威很好。托俏俏的福,泉州百姓都很爱戴我。现在泼到我身上的水有多脏,倒时就会有多少人把泼在我身上的脏水,一盆盆烧开泼回去。何况,科举新策背后有我的影子,柳州学.潮也是我露面的。我相信天下学子会站在我这边,一时的污名不算什么。”   冯承辉咄咄逼人的问:“只为这些?”   “皇上喜欢平衡。他若先动我外公,我外公可以师出有名清君侧。他若不想,势必要向我外公力证,我在这朝堂平安。他会一直护我平安。然后,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章年卿慢慢道。   “你想要什么?”   章年卿颔首道:“一个皇上宠信的建极殿大学士尕礼部侍郎,你说,皇上还能用什么证明对此人的宠信呢。”答案显而易见。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抱歉又跨夜了,老让我的宝贝们熬夜,真的不好意思。   晚安,晚安,么么哒~~~ 第183章   冯承辉敬章年卿一杯酒,一仰而尽,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冯承辉为章年卿送上一份详细的资料密报。皆是些隐秘不可闻的私事,也不知冯他是如何得到的。   密报中说,燕郎春在刑部任事的时候,以审理案件的急速苛刻,来彰显自己的能耐。一来二去办了不少冤假错案。刑部年审的时候,燕郎春捅的大窟窿,一下子暴露在诸人面前。身为刑部尚书的张恪自然难逃其究。   张恪不愿意为燕郎春背责,又拿皇上这个内侄子没办法,只好私下报到皇上那去。   开泰帝默默记在心里,打算找个时间敲打敲打燕妃,震慑燕家。谁知还未动手,燕郎春的弹劾折雪片一样飞来。   开泰帝烦不胜烦,索性降职把燕郎春调到御史台,耳根一下子清净不少。   章年卿哑然失笑,摇头道:“皇上可真是……”想了想,他用了一个词,“护短。”   护短,在一个帝王身上,并不是什么好词。身为帝王之短的人,自然万分得意。可对章年卿这些‘外人’而言,除了心寒,只有心寒。长此以往,开泰帝身边围绕的只会是阿谀奉承之辈。   开泰王朝不是一个严苛厉政的王朝,若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章年卿也想略尽绵薄之力,名留青史。为官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陷在无穷无尽的皇权斗争里。他想脱离麻烦,却不止一次陷在麻烦的漩涡里无法自拔。章年卿对此已厌烦至极。   唯今,他只想清清静静做官。但,终究不过是妄想罢了。   晚上,章年卿洗漱后,坐在床边等冯俏沐浴出来。闲来无事,取了本《通鉴》看。冯俏湿漉漉着头发出来,见章年卿靠在床边看书,吩咐丫鬟再拿盏油灯过去。   书上烛影一跳,顿时明亮起来。章年卿抬头:“洗完了?”“恩。怎么晚上还在看书。”闻言,章年卿立即把书合上,甜言蜜语到道:“你出来就不看了。”   冯俏瞥他一眼,两人齐声道:“我有话对你说。”章年卿笑道:“那你先说。”冯俏不好意思到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先说吧。”   “好。”章年卿告诉冯俏郎春的事,揉着眉心道:“我看还得找人人给他吹吹枕头风。好让他再次弹劾。”   冯俏知道章年卿欲让她从内宅下手,直接道:“哪有这么麻烦。燕御史在刑部就那么急功切利。哪里还需内宅的路子。”   章年卿不以为忤,笑吟吟道:“恭听夫人的高见。”   冯俏道:“郎春贪慕功名,急于建功立业。若弹劾你能让他加官进爵,他自己想尽办法都要做,哪还需要什么枕头风。”   章年卿拊掌称妙,“在理。”   冯俏美眸一转,故作恩赏姿态,“明儿允你在账房支八十两银子,叫上昔日刑部同僚,去大梦京聚一聚。”章年卿捉住她的手,促狭道:“可晚归否?”   冯俏瞪眼道:“你敢。”章年卿哈哈大笑,冯俏也笑倒在他怀里。   过了会儿,冯俏才委婉道:“过些日子,我想让宜诗给府里上下都请个平安脉。”   章年卿疑惑道:“好端端的请什么平安脉。”   冯俏面不改色道:“这些日子家里大大小小发生不少事,请请平安脉,去去晦气。”章年卿觉得无所谓,点头道:“好,什么时候?”   冯俏松了口气道:“等你沐休吧。”   第二日,章年卿如约去会见同僚。   章年卿怂恿人教唆郎春继续弹劾他,却小瞧了郎春的功名之心。章年卿原想着,借着济州启明灯一事,他顶多落个骄淫奢侈的罪名。没想到郎春更狠,直接用‘偃月堂堂主’盖戳章年卿,把一些陈年烂谷子事翻出来继续晒。   ‘偃月堂堂主’可不是什么好典故,唐代偃月堂堂主李林甫,妒贤嫉能,口腹蜜剑,常在自己的偃月堂内,钻研排挤陷害之策。如今燕郎春用‘偃月堂堂主’来类比章年卿,只差戳着章年卿脊梁骨骂奸佞了。   郎春做足了功课,先是从开泰帝三年去世的周存礼说起,说章年卿和周存礼争夺浙江京派官,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害死周存礼。再举例许淮、杨学士等人,说章年卿只手遮天,将有六首之称的许淮硬生生从京城拉到泉州。   又将几十年都没有贡献的平庸之辈,杨学士举荐到广西学政的位子。近的,屈指当数陈伏。说章年卿对陈伏有知遇之恩,便威胁陈伏不许入京为官。皇上这般重视陈大人,陈大人不得不将圣意拒之门外。   章年卿又吃惊又反思,一边佩服御史台这张颠倒是非的嘴,一边为自己被鸟琢了眼而感到反思。不过,经此一闹,效果比之前奢靡之罪可好多了。   一时满朝哗然,箭头齐齐指向章年卿。   开泰帝一时棘手,他想打压章年卿和他想把章年卿害死是两回事。打压章年卿的嚣焰是他的意思,群臣用力过度,让开泰帝头疼不已。日日都有请折让章年卿辞官谢罪,最不济也要退出内阁。   开泰帝知道,如果真的让章年卿在此时退出内阁,章年卿就真的人人喊打了。此时他施恩还来不及,哪里还敢严惩。章年卿似乎也受够了群臣的诽谤,干脆自己请折辞官,说他年事已高,不能再辅佐陛下左右云云。   开泰帝气得牙疼,章年卿年事已高,那满朝文武都都可以辞官不用干了。开泰帝压了折子三天,才言辞恳切,当朝挽留。章年卿不敢做的太狠,开泰帝递了台阶,他赶紧顺坡下驴,高呼:“谢主隆恩。”末了,还不忘说皇上英明。   开泰帝还赏给章年卿一份重礼,罕见的赐章年卿之女章明稚为县主。   “封明稚为乐安县主?”冯俏拿着章年卿带回来的圣旨,吃惊道:“皇上怎么想起来封明稚了。”   章年卿摸着明稚的小脑袋瓜道:“不过是告诉朝臣,他还要用我,适可而止一些。”   直到这一刻,章年卿和刘俞仁的位置才彻底调换。如今章年卿是弱势的一方,开泰帝必须将他给予刘俞仁的支持,转移在章年卿的身上。现在,章年卿需要做的,不过是在刘俞仁彻底变弱势前,让首辅之悬敲锤定音。   朝中之人最善揣摩帝心,不过一夜光景,弹劾章年卿的折子立即少了一大半。唯有燕郎春还不依不饶,燕妃提点几句后,郎春也不甘不愿的收手。   章刘闹这么大一场,傻子也知道,皇上要选首辅了。   识趣自然早早站队,世人都知雪中送炭好,锦上添花无。可这炭烙手,送谁都得掂量。因明稚被封乐安县主的缘故,章年卿的声望比刘俞仁略高一些。   章年卿越是春风得意,刘派人越觉得章年卿面目可憎。若不是章年卿步步紧逼,刘大人也不会被逼入绝境。   水深火热之际,刘俞仁门下一个擅作主张的门客,做了一件让刘俞仁勃然大怒的事。   河南,章祖父年事已高,章芮樊心疼父亲,代做了很多琐事。这天,章芮樊查完河道,借着月色回府。背后忽的出现一道黑影,章芮樊还来不及反应,只听随从一声道:“布政使,小心!”背后一沉,一股热流浸入后背,人滑下去。   章芮樊一骇,身边的的随从立即和黑影缠斗起来。河南是陶金海的地盘,很快有人发现不对,赶过来援助。三个黑影当场自尽,还好陶金海的人眼疾手快,及时留下一个活口。   章芮樊腿被砍了一刀,当时没觉得痛,放松下来,嘶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不想脚下一滑,斜斜摔倒,头重重撞在石头上。   “章大人!”“章大人!!”大家慌乱道,七手八脚扶起章芮樊,一路小跑回陶家。   月色下,□□的大石上一片殷红的血迹。   门客哆哆嗦嗦道完实情,刘俞仁火冒三丈,抬脚一记窝心脚,直接将人踹道门槛上,他咆哮道:“谁让你自作主张的!谁让你自作主张!!!”   门客从未见过刘俞仁发这么大火,两眶含泪道:“……章年卿如今如日中天,论加官、论殿阁、论任职、论列名、论资历您都不是他的对手。小人想着,若章大人回乡丁忧,这个缺不就空下了。”   “愚蠢之极!”   作者有话要说:  恩……有缘的三点半,坚强微笑。   大家晚安! 第184章   章芮樊病重一事很快传的满城风雨,章年卿要告假回乡探父,开泰帝以朝廷多事为由,死死压着章年卿,不肯放他回去。   章年卿退一步要冯俏回去,开泰帝也不答应。章年卿急红了眼,扑通跪下:“皇上,自古孝为先……”   开泰帝抬手压下他所有话,耐心道:“章爱卿孝子之心,朕能体谅。不如这样,朕派林医正亲自去趟河南,为令堂瞧瞧病……”   章年卿垂下眼,低道:“谢皇上恩典,还是不劳烦林医正了。”失魂落魄的离开。章年卿既怕皇上‘趁他病要他命’,又担心林医正以看病为由,到河南去摸地形情况。   身在内阁之便,纵然皇上有隐心瞒。章年卿也隐隐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开泰帝让人访遍古典,摸索河南地文情况。   自陶金海在河南称霸后,朝廷百官进出河南都有人跟着。从和景帝开始,朝廷便对河南两眼一抹黑,成了聋子、瞎子。陶金海比番王还可恶,开泰帝在齐地称王的时候都不敢对朝廷这么冷硬。   章年卿脑中浑噩,遇人勉强一笑,匆匆离开。   因此一遭,刘俞仁仁义的名声倍遭人诟病。刘俞仁在门客中也颇有微词,原本看在情义面子上留下来,刘宗光这颗大树倒下都没有离开的门客,又陆陆续续走了一波。   那犯了错的门客问刘俞仁为什么不解释,刘俞仁淡淡瞥他一眼,漠然道:“你做的和我做的有什么分别吗。”   解释徒劳无功,说的再多,不过是门客忠义,愿意为主子背锅罢了。   都说寡妇失节,不如老妓从良。刘俞仁这种仁义君子,此生更是不能犯一点点错误。哪怕很微小的一件事,世人都会觉得他在此之前的好,是道貌岸然的伪装。   刘俞仁声名一败涂地,连带着儿子对他也不喜。小鱼儿素来和章鹿佑玩的好,纵然父辈不合,章年卿也从不在子女面前灌输什么。   在章年卿眼里,刘俞仁不过是恰好站在他对立面。不管他曾经觉得这个人虚伪、功利亦或其他什么。这些年的交往,足以让他认清,刘俞仁是一个真正的君子。章年卿相信刘俞仁不会对阿丘做出什么事。   正如到此刻,章年卿也不相信父亲的伤势刘俞仁所为一样。他太了解刘俞仁了,若章芮樊是偶然受伤,刘俞仁绝对会借机设策,毫不手软。   但他绝对做不出去伤害章芮樊的事。   可阿丘并不这么想,章鹿佑不是无知小儿。在中学堂听见流言蜚语,心里便窝着一团火。见了刘子权也没好脸色。   小鱼儿不明所以,高兴的给章鹿佑打招呼:“行云哥!”章鹿佑冷漠的从他身边走过,仿佛没有看见他一样。   小鱼儿以为他没听见,笑着追上去说话,只听章鹿佑吼道:“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说话!”刘子权一愣,抿了抿唇,低道:“下堂后我跟你去看小姨。”   “滚!”   小鱼儿忍了又忍,眼泪没有落下来。   中学堂放堂后,章鹿佑也没有等小鱼儿,径直坐上马车回家。小鱼儿到章家后,不出意外的吃了闭门羹。良久,良久,才有小厮挤眉弄眼的让他去后门。   小鱼儿心里一喜,一开门,是小明稚。明稚手里提着小篮子,塞到她手上,闷声闷气到道:“子权哥哥,你走吧。我哥在生你爹的气。他不会理你的。”   “我爹?”小鱼儿满目愕然。   章明稚道:“你爹派人到河南打伤我爷爷。我哥哥不理你都算好的了,我要是男孩子,不打你一拳,我就不姓章。”   刘俞仁抓住她的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章明稚吓的抽回手,“你干什么?”小鱼儿喃喃道:“阿稚,你打我吧。我替我爹赎罪,你打死我吧,我一定不还手。”   “你疯了!”明稚转身就跑,一溜烟儿的跑回屋。捂着胸口,久久不能平静。想了想,转身去找章鹿佑。她撒娇道:“哥,子权哥也不能管他爹爹做什么啊。”   章鹿佑左躲右闪不理她,耐不住小明稚的缠供功夫。章明稚问:“你们不是好兄弟吗。”   章鹿佑翁里翁气道:“好兄弟不会打伤他爷爷。”小明稚辩道:“可那又不是子权哥哥派人打的。”   章鹿佑陷入沉没。   章府后门外,小鱼儿抱着装满点心的小篮子,垂头丧气的回去。明稚拉着章鹿佑来时,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兄妹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章鹿佑试探道:“我们回去吧?”小明稚点点头。   刘府里,刘俞仁正着急上火,四下找儿子,见小鱼儿回府,大惊失色:“小鱼儿你去哪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小鱼儿甩开他的手,怒目相对,质问父亲道:“你是不是派人打伤明稚她爷爷了。”   刘俞仁到道:“你说什么?谁给你说的这些混话。”   “你还不承认!”小鱼儿愤怒吼道,他一把推开刘俞仁,抱着小篮子跑回自己房间,恶狠狠道:“你真给我丢人!”   “小鱼儿,小鱼儿!”刘俞仁焦急喊道,却怎么也喊不回自己儿子。   身为一个父亲最大的打击,是自己儿子认为你是个小人。刘俞仁不惧外人的流言蜚语,却怕小鱼儿厌恶的目光,恐惧笼罩在心头。不知道天下所有父亲都是这样,还是章年卿刘俞仁在这一点上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们都怕自己在儿子面前抬不起头。   章年卿经历过这种折磨,他知道父亲在一个男孩子心目中倒塌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不愿意让阿丘觉得,他是一个小人。刘俞仁亦是,他从不知道在自己儿子眼中看到鄙夷,是这样痛心疾首的感觉。他不愿意对天下人解释,却迫不及待的想让儿子知道真相。   刘俞仁一夜无眠。   晚上冯俏悄悄对章年卿说:“明稚今天哭了。”章年卿坐起身子,“阿稚怎么了?”   冯俏觑着他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章年卿了悟道:“和刘俞仁有关?我猜猜,是爹的事。”   冯俏点点头,“为这个,孩子们都不开心。”她叹气道:“早点水落石出才好。”   章年卿凛然道:“不为孩子们,我也会查的水落石出。”   冯俏铺好帐子,道:“好。只一件事,青鸾你打算你怎么办”   “青鸾。”章年卿沉默片刻,“她尚未出阁,久居内宅,消息没那么灵通。你看管好下人,别人他们走漏了消息。”   “先瞒着青鸾吗?”   “恩,瞒着。”   第二天,章年卿和许淮商量后面,决定让许淮去河南一探究竟。   皇上连拒了冯俏章年卿的回乡的请求,对章年卿的退步很满意。河南势必得去一个章年卿的人,开泰帝想了想允了。   许淮如今是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派遣地方确实有点委屈。许淮却满不在乎,摆手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该是我大显身手的时候的了!”   章年卿储谦杨世子等人都为他送行。   临走前,储谦小声道:“有些话章大人不便与你说,我却得给许大人叮嘱清楚。章大人盲目相信刘俞仁,让我至今费解。我担心章大人当局者迷,一叶障目。你调查时,勿必别一味绕开刘俞仁,小心灯下瞎。”   “我懂。”许淮正色道:“我也头疼章大人这一点,古往今来,我就没见过章大人这样的。计较起来,他从和景年间起就和刘氏父子不对付,也不知章大人那来的胸怀可以和刘俞仁交好。”   储谦颇有找到知己之感,拍着他肩道:“可不是吗。之前刘家遇难,刘俞仁还把他儿子送到章家避难。你说说,这都算什么事。”   一旁杨久安插嘴道:“听说是小嫂子和刘俞仁颇有渊源……”   储谦许淮厉声道:“世子爷,请慎言!”杨久安讪讪的摸摸鼻子,识趣的闭嘴。 第185章   许淮回乡先去探望章芮樊,章芮樊住在陶家,许淮被前前后后检查了三次身,好不容易进了陶府内,又被美貌婢子客气请去洗澡。许淮大窘的被几名美貌女子服侍着洗了个澡,出来连衣服都‘被’换了。   婢子服侍好许淮穿戴,许淮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打量许久,咋舌道:“你们什么时候给我量的身?”几名婢子掩唇一笑,咯咯道:“新倒是新衣裳,不过不是现做的,是现改的。”   许淮慌道:“哪我先前的衣物呢。里面有……”   “三少爷的举荐信嘛。许大人莫恼,信已经到陶大人手上了。”美貌婢子为许淮整理好衣领,笑面如嫣。许淮心里重重一沉。   婢子带许淮穿过抄手游廊,迎面撞上都指挥使韩江,韩江曾因罗织虚构之罪,枉入狱三年。回河南后不仅官复原职,陶金海对其更有一片愧疚之心,因此府里上下很尊敬韩江。   婢子给韩江行礼,正欲介绍许淮。韩江道:“许兄弟,你怎么来了这里。走走走,去请你喝酒。”婢子欲言又止,韩江看见许淮身上的衣服,颔首道:“你先去见陶大人,我在前厅坐坐。”   许淮注意到,韩江没有被换衣服,笑了笑,道:“那韩大哥歇歇脚,一会儿我们再叙旧。”韩江拍拍他肩膀,大步离去。   许淮很明显的感到婢子的态度对他一下子转变了,从之前笑嘻嘻抛着媚眼,到现在低眉敛目恭恭敬敬。许淮心里莫名舒坦,先前美貌婢子虽细声软语逗着他,却形状敷衍,声音微疲。许淮浑身不自在。   过二门后,许淮被留在垂花门处等一等。婢子进去禀报,许淮微微吃惊,陶金海竟在内宅里接见他。——这是把他当自己人的意思。先前搜身沐浴的生分,似乎不存在过。   陶金海待许淮很客气,和蔼无比,一点看不出土霸王的气质。反倒像个慈祥的长辈,许淮一见他就觉得十分亲近。陶金海问过章年卿近况后,带许淮去见了章芮樊。   章芮樊伤的比许淮想象的重,章芮樊都伤了多少天了,许淮去的时候还看见换下来的白布还有汩汩血迹,新鲜的好像刚受伤一样。大夫和陶茹茹都在围着章芮樊忙,许淮远远看着章芮樊的腿,血肉翻起,已经开始结痂。   气氛有些凝重,许淮有些难过,送走大夫后。他撩袍给章芮樊磕三个头,含泪道:“章大人不得离京,侄儿许淮代小姨夫给叔爷磕头。”咚咚咚三下,代章年卿道:“不孝子章天德,父亲抱恙在身,不能侍奉父亲左右。孩儿不孝!”说着还要磕头,被一屋子人拉住。   章芮樊面容苍白,把他叫到床前,欣慰的摸摸头:“好孩子,爹知道天德孝顺。”拍着许淮手,称赞道:“你也是个好孩子,不枉天德这么看重你。”那三个头磕的真实诚,他听着都疼。   许淮腼腆一笑,章芮樊送他一套程君房的徽墨,一刀玉版纸,半刀澄心堂纸。许淮嫌太贵重不肯收,章芮樊一板脸:“长者赐不可辞,你这孩子,刚还说你懂事,怎么经不起夸呢。”许淮只好收下。   陶茹茹嫌许淮身上的素服碍眼,找了两件章年卿的衣裳给他换:“……都是新做的,没上过身。天德那时长的快,还来不及穿衣服就小了。”   长袍经纬细致,绣花精巧。许淮眷恋的摸着衣角,不知不觉想起祖母冯岚,他和祖母已经多年没有书信往来,除了逢年过节的追礼,这些年几乎不见面。起初冯岚还写信骂她,后来连信都不写了。许淮有些落寞,笑着去换衣服。   一换出来,陶茹茹和章年卿都夸许淮精神、好看。许淮却偷偷看到,陶茹茹悄悄拿着帕子擦眼角。   晚上,许淮将这滴眼泪写进心里。   章年卿收到信之后,沉默许久,叫冯俏过来给他画幅肖像,只字未提。只问许淮进展如何,一切小心。然后托许淮将画转交给陶茹茹。   章年卿叫来阿丘,描绘着他的眉眼发呆。章鹿佑杵在章年卿怀里,一动不敢动。章鹿佑骨相随冯俏,容貌随章年卿,越长大越见明艳。明净俊秀,别饶风趣,比冯俏章年卿都要出色。   章年卿看着儿子满心疼爱,想着章芮樊,心里又是一痛。章年卿问他:“你想不想爷爷。”章鹿佑迟疑了下,“想。”他不敢说还好,父亲会骂他不孝顺的。   章年卿笑了笑,没有揭穿他,放他回房。他理解儿子。   阿丘长这么大,几乎没怎么和章芮樊陶茹茹相处过,也就他在柳州那年,俏俏和两个孩子在河南住了些日子。不过那段时间,陶孟新陶金海陪孩子的时间更多。幼时章年卿也没见过章祖父几次,想不想吧,他心如明镜。   章年卿第一次意识到,这天下所有的关系都是维持和相处来的。血缘并不能让两个人亲密,只是两人多了份羁绊。不像同窗同僚友人那样,彼此不合便能割袍断义。断亲的代价总是更昂重一些,让人不得不思量思量再思量。   章年卿想君臣之间能不能也有这种牵绊。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脑海里一闪而过的可怕念头。章年卿想起君臣的时候,脑海里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影像——这个人甚至不是开泰帝。   章年卿自己却一无所觉。   许淮在河南开始调查袭击章芮樊的人,唯一的活口已经被陶金海审的半死不活,审出的东西却寥寥无几。不像是嘴硬,看样子是真的不知情。人到许淮手里,自然也没审出什么。   不过许淮倒发现一件诡异的事,章芮樊的伤似乎另有玄机。绷带上的血日日不断,看着莫名有些假。问府上,大家只说是大夫用药狠,章芮樊伤在额头上,仪容有损。朝廷有明令,官员仪表有损,不得为官。   以貌取人是有点可笑,可大魏信奉相由心生,认为庄严宝相,骨秀清奇的是好相貌。站出去有官威,有颜面,是天生的官老爷。若非如此,陈伏当年也不会因为一副相貌,家里拼死拼活也要他读书。   这个借口实在无懈可击。许淮还是心存疑惑,不禁留意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早安!   这是昨天的更新。 第186章   章芮樊每天暮色时分,会起身在院子里踱步。他的腿伤日益见好,许淮偶尔也会扶着他在院子里散步。有一次,许淮盯着章芮樊额头上的纱布问:“章大人头上的伤还没有起色吗?”   章芮樊知道他想问什么,笑了笑道:“想知道?今天来帮我换药。”神情随意,语气更随意。许淮又惊又愕,一时有些吃不准,“我,我?”   章芮樊笑的意味深长:“怕什么。”他淡淡道:“不想换,不换便是,我还能让人绑着你不成。”   许淮诺诺道:“我换。”   章芮樊嘴角噙笑,拍拍他的手:“吃饭了,你扶我过去。”   夜晚,满天繁星不见孤月。掬月堂半扇窗开着,凉风习习。许淮手腕微凉,拿着薄刀一直在抖。章芮樊血带已拆,左额头上拇指大的疤痕已经结痂。药化痂壳,露出里面的息肉,用薄刀刮掉,再用药结痂。如此反复,直至伤疤平复,不再鼓起。   章芮樊伤的太尴尬了,额角的疤痕像死犯受刑的黜烙。便是不为做官,平日看着也不雅。章芮樊才千方百计的想要除去他。   第一眼见到时,许淮脱口而出:“你是真受伤?”   章芮樊斥道:“你这孩子,先前不给你看,你怕你害怕。怎么还怀疑起我弄虚作假来。”   许淮没敢说是章年卿嘱咐的。章年卿说,章芮樊之前做过类似的事,具体细节却含糊了。   章芮樊何其狡猾,看许淮眼神便明白一切,冷哼道:“不孝子!”   “啊。”许淮二丈摸不着头脑。   既然章芮樊不是假受伤,许淮便一心一意朝外面查。许淮自己势单力薄,能借上的力只有陶金海和漕帮。许淮和漕帮俞七喝酒时,俞七给他当头一棒。   俞七不进河南地盘,许淮乘舟上船,两人在江面上碰头。俞七大咧咧的吃着瓜子,给许淮到杯酒,道:“陶大人压着刺客,我们都不敢上手。不过刘俞仁那个门客,我这到有些消息,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俞七面上风轻云淡,心里窝火不已。章芮樊是被江湖人伤的,他和章年卿是什么关系,道上谁人不知,到底是哪个王八羔子干的!   许淮忙道:“还请俞舵主告知。”   俞七道:“刘俞仁身边有个叫再临的门客,出身柳州。不过他没有经历柳州事变,早早随父离开家乡,投奔了当时如日中天的刘宗光刘首辅。前些日子,我们派人去了趟柳州,原以为章年卿在柳州算个英雄,没想到却是一片谩骂。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柳州至今还有人有骂章年卿是狗贼。说什么,和景帝对章年卿多好,他文章写得那么烂,皇上还点他为状元,就这样,章年卿都不帮和景帝,反而帮齐王。还骂衍生公不要脸,身为孔子子孙,不遵从礼法。不维护正统,反而助纣为虐。为一己荣华而至天下正统而不顾!   大有重振和景帝血脉的架势。   这种事俞七不太懂,许淮却是门清。根源在文人上,文人重诺、重恩、重情。道德标准比世人都高,世人做到被称赞的事,在文人身上是理所当然。任何一个背信弃义,知恩不报的事,都会被遗臭千年的。后人化典也要骂你。   不过为官后,大家都不这么想了。大家都在清官和浊官中左右为难。一个不容于世,一个内心不屑。古往今来,在此之间找到平衡,并稳稳踏着的人。许淮只见过一个章年卿。章年卿不算好官,但他不为害人民。挥刀所向的……   许淮低低一笑,他也说不清什么。抬头做口型道:“四皇子?”   俞七意味深长一笑:“只怕天下人此时都这么认为。”   许淮一听便知另有隐情,忙道:“还请俞兄弟悉数告知。”   俞七道:“一开始我以为是四皇子要重走二皇子的老路。你我都知道,刘俞仁现在是四皇子的人。后来我托丐帮的朋友跟踪再临。发现他居然偷偷会见小齐王。”俞七眼睛一眯,露出一道狭长精光,危险道:“谁能想到,刘俞仁的门客居然是小齐王的人。”   许淮想了想,道:“这么说,柳州现在的言论,很有可能是小齐王指使的。就是为了栽赃陷害四皇子。”   俞七道:“十有八.九。”   许淮不解道:“那这又怎么会牵扯到章布政史。”心有余悸道:“布政史伤的重。”   俞七掏出瓶生肌膏递给他,沉默道:“我有所耳闻。这个你带回去给章伯父。天德以前用过差不多的,这个药效更好些。”   许淮大惊:“小姨夫也受过伤?”   俞七含混‘恩’一声,不再多提。继续道:“布政史受伤,我想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柳州学.潮的时候死了不少人,再临为了报复章天德,子债父还,故意伤了布政使大人。不过,我更偏向第二种可能。你看,再临是刘俞仁的人,刘俞仁是四皇子的人。若是有人故意让大家以为,伤布政史,是四皇子的意思呢。”   许淮大骇,低声道:“小姨夫的确一直在说,刘俞仁干不出这种事。不过,他倒是未说过这件事可能是四皇子所为。”   “这就通了。”俞七抚掌道:“有人想挑拨四皇子和章陶两家的关系。”俞七目露疑惑,不解道:“不过,你我和天德相识多年,从未听说过他和四皇子交好啊。”   许淮摆摆手道:“嗨,你忘了,开泰帝七年的时候,四皇子恢复皇位……”   俞七拍拍脑袋:”忘了忘了,当年是弟妹做的供词。”顿了顿,“那陶家又是什么渊源?”   许淮沉默许久,先问他一个问题:“你觉得陶巡抚这些儿孙中最宠谁?”   俞七不假思索道:“章青鸾。”好家伙,当年那道赏金令,直至今江湖上还津津乐道。青鸾都长成人了,直到今天,河南的小孩子脚上还会拴红绳子。   许淮苦笑一声,俞七立即懂了,自斟自酌道:“这么说,青鸾小姐和四皇子……”   “俞舵主,慎言!”   俞七笑了笑:“那完了。我在柳州见过四皇子,龙章凤姿,不愧是皇家子嗣,周身气度,言谈举止都非常人可拟比。青鸾小姐的父兄舅舅都是人中龙凤,她身边都是这样的男人,寻常男人恐怕都入不她的眼。四皇子,勉勉算一个吧。”   俞七没有说的是,那时的四皇子眼睛里已隐隐有了野心。俞七不懂朝堂局势,也不会做什么势力分割。只用一双眼睛看,他觉得,四皇子未必是输家。四皇子体内有一头优雅的野豹,一直蓄势待发。练武之人把这叫,崩力,打寸拳常用到。   俞七一直不明白,章年卿为什么对四皇子避之不及。说起来都是朝堂大局的借口,可他总觉得,章年卿像是在故意避开四皇子。避之不及,那种感觉,好像是在避开自己年少一个不得已的错误。   俞七讪讪摸鼻子,太可笑了,四皇子又不是姑娘。这一种‘章年卿年少时搞大人家姑娘肚子’的怪异感是怎么回事。   两人说说笑笑,碰酒划拳。喝高了,俞七难得说了句:“我看四皇子之后未必不能成事。你让章大人别拦着青鸾小姐了,趁现在他们还有点感情,日后没准能救陶家一命。”   许淮喝的脸红脖子粗的,“你想的倒是简单。谋反那么简单,你也不看看陶金海霸这河南多少年也不敢反。四皇子要什么没什么的,小姨夫真跟了他才是死路一条。”   俞七笑了笑,不再劝。“那正好,借布政史受伤的机会,正好和四皇子划清界限。”   “将错就错?”许淮呵呵道:“可以,不过幕后凶手还是要追究的。小姨夫要怎么做,随他。嗝,我……我要追究到底。管它小齐王还是天王老子。我不怕!”   俞七嗤笑一声:“得了吧,皇帝的亲儿子还能让你搞死了。”   许淮醉醺醺的,潮红涨脸,挥手道:“怕,怕什么。你们江湖上不是有句老话,叫,叫头割了碗大道疤,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对,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哈哈哈哈!”两人说完不禁都笑了。东倒西歪的去抱酒坛子,挤在一起又喝了一夜。   京城,小齐王收到密探来报,面无表情烧了纸条,问:“他们手中可以确实证据?”   密探迟疑道:“应该没有。”   小齐王漠然道:“做了他。”顿了顿道:“文的。”   “是。”   轰隆雷声,阵雨淅沥。小齐王吹熄蜡烛,独自撑着把油纸伞,在雨中穿梭。徐科君远远见王爷来了,忙上前迎接。小齐王皱眉斥道:“别忙活了,明晚请你爹过府一趟,别声张。”   “是。妾身知道了。”   小齐王脱了靴子,靠在床上,喃喃道:“谢睿,章青鸾……”   父皇一直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听了,一直在府里做逍遥闲王。四皇子在柳州扬名的时候,他在府里做逍遥闲王;四皇子勾结陶金海的时候,他还在府里做逍遥闲王。他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可知道谢睿把章青鸾绑走了一夜,小齐王再也无法安心做他的逍遥闲王,一直坐立难安。若谢睿真的和章青鸾成事,老四有陶金海帮持,必定如虎添翼……   小齐王倏地坐直身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迟来的一更。   麻溜的滚下去继续码字~ 第187章   许淮以前在御史台就职,是言官,风闻奏事是他的职责,得罪过不少人。小齐王要对许淮下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章年卿和许淮都是谭宗贤临走前点的将,很快有人翻出许淮之前弹劾过的大臣。指责许淮专权谋私,为谭宗贤报仇。   天大的冤枉!谭宗贤以前不和的大臣,无非就是刘党余孽。章年卿如今在朝堂上和刘俞仁打擂台,许淮岂有不助阵之理。可惜现在说这些没用,许淮和章年卿落实了是谭党后臣。   言官直言道:“谭公虽不在内阁,他的班底还在朝中,天下人只知谭宗贤不知皇上……”这个罪名太大了,明指谭宗贤,暗则箭指章年卿。   章年卿很快意识到不对,“……冲许淮去的。”章年卿第一个怀疑是刘俞仁,接着自己反驳了自己,“不对,不对。许淮是我派到河南调查去的,难不成他摸到幕后之人的衣角了。”   冯俏给出一个怀疑人选,“天德哥想说小睿吗?”   章年卿双手交握,抵着下颚,沉思道:“不像。他伤了父亲,对他有什么好处。我会感激他还是青鸾会感激他?没有好处的事,他为什么要做。”   章年卿还没猜出幕后凶手,小齐王的第二波攻击已经来了。   章年卿因冯俏的缘故和山东籍福建籍的官员都很要好,论起一脉相承,两人碰面都比其他人莫名多份亲近。有好事者,立即统计数这两年升擢的官员多集中在山东福建两省人中。章年卿结党营私,扶植己力。   章年卿苦笑连连,却不能说这件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许淮是山东籍,又曾出任泉州知府。当年章年卿借谭宗贤之力,将许淮扶持上来。后来章府门槛都险些被人踏破,章年卿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拒之门外。   于是大家一窝蜂的又去找许淮,章年卿能走通谭宗贤的路子,许淮能走通章年卿的路子。曲线救国,也不失为一计良策。许淮没有章年卿心硬,昔日同僚同窗求上门来,他总是说试试,试试。能不能成事,他也不能保证。   京城里都是人精,一个话风都能钻研出十万八千个门道。阴差阳错的,许淮当真替不少人办成了事。威风一时,许淮初初调京,还没有根基,就能替这么多人办成事。那可了不得。许淮一时风头无几。   谁能想到,当初的风光,落到如今都是把柄。章年卿被打措手不及,几乎毫无招架之力。脑中空空一片,一时竟想不出良策保下许淮。   许淮身为章年卿的左膀右臂,小刘党闻风而动;想趁机上折,一举拉下许淮,斩断章年卿的左膀右臂。刘俞仁犹豫片刻,答应了。   许淮很快被下诏狱,章年卿不能明着做什么,但他身在内阁。不放赦,不拟旨,成了他无声的抗拒。所有人都知道许淮对章年卿意味着什么,大家看得见他的决心,除了刘俞仁,没人愿意当面锣对面鼓的和章年卿唱反调。   可连刘俞仁也希望的是章年卿屈服在皇上的威严下,而不是他的逼迫下。皇上想让刘俞仁来拟这道圣旨,刘俞仁出人意料的婉拒了。   与此同时,章年卿还让许淮写了份坦陈词,道:风闻奏事是御史的指责,臣许淮自在御史台任职以来,战战兢兢,从未做过逾越之事。更枉顾结党营私,所弹所劾,皆是品行有污,不恪尽职守之人。从未又一丝一毫的私心……   末了,煽情道:言官本就是个得罪人的活,如今他不知犯了谁的怒,要被处死。事已至此,他亦无怨无悔。许淮不怕死,可若许淮死于忠于弹劾之罪,今生今世也无法瞑目!从此,天下言官如何还该直言四谏,还有何人敢当这监察官,监察众人!他为同僚痛惜,为大魏惋惜。   ‘坦诚词’一出,御史台上下人人自危,心有戚戚,齐齐生出兔死狐悲之感。第二日,竟一同上书,死谏东门。   开泰帝迫于御史台的压力,只好暂时将许淮放出,革职待罪。   许淮出狱后的第一顿饭是在章府吃的,冯俏亲自下厨。秋雨连绵不断,屋顶瓦片被雨水冲刷着,几人围在圆桌前吃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笑意。   小齐王也开始淌这趟浑水了。这并不是一个好消息,这场势力角逐中,卷进来的人越多,事情便越乱。甚至章年卿都因为小齐王的突然入场,而感到短暂的头晕目眩,看不清方向。   章年卿不想承认,但小齐王接连发招的时候,他的确是懵的。这是一个他完全不熟悉的对手,章年卿看不透小齐王的想法,看不透小齐王的手段。   不过如今许淮出狱,倒是传递给了他一个消息。小齐王是想和四皇子一争高下,既然如此,章年卿便知道小齐王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手该往哪挡了。   章年卿心里很不舒服,他很不喜欢小齐王和四皇子之争是以章芮樊受伤为开始的。这些皇子脑子里到底塞的是石头,还是他们脑海里根本没有亲情可言。一个觉得强.奸了他妹妹,章陶两家就会站队。一个觉得打伤了他父亲,章陶两家就会站队。   哪根筋不对???章年卿腹谤不已。   紫来殿,小齐王站在开泰帝身旁,给开泰帝递着奏折。开泰帝笑吟吟的,“现在怎么办?”小齐王试探道:“谭……”刚说了一个字,开泰帝淡淡收回笔,风轻云淡道:“谭宗贤已经致仕,这些就别牵扯他了。”   小齐王低声应是。   开泰帝问他:“你很不喜许淮?”   小齐王没敢说他设计四皇子的事,只道:“看不惯章年卿罢了。”   开泰帝唔了一声,“嗯,打人打狗。你倒也没错。”   小齐王微微不甘心,“您又不是没见过谢睿当年的样子……”   开泰帝瞥了他一眼:“你也知道是当年。”   当年,当年的谢睿是什么样子。泥腿子,木讷,怯弱,丑陋,怪头娃娃。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清风俊逸的四皇子,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蝴蝶都没他蜕变的快,宫里隐隐有传言,说四皇子是命中的真龙天子。   所以流落宫外时才化龙为虫,生的那般丑陋。一回宫没多久,便又褪虫为龙……   小齐王斥责了宫女,却又深深无奈起来。在世人眼里,谢睿才是那个要继承皇位的人。哪怕此时在皇位上的是他的亲生父亲。如果,当年父亲没有妥协谢睿入宫就好了。他从来没觉得,一样东西离他那么唾手可得,又离他那么遥不可及。   其实,小齐王心里明白。当年即便没有四皇子,也会是二皇子。他的境遇不会比现在更好,起码谢睿没有一个身为宣武大将军的舅舅,他能争取的陶金海,他也能争取。   小齐王向开泰帝求娶章青鸾:“……求父皇赐婚。”   开泰帝凛然的看着他的儿子,第一次感到寒冽,手心下是圆润而冰冷的黄金雕龙,有些硬,但不咯手。无数双手曾不止一次抚摸过这把龙椅。他慢慢的问:“你府上已有一位徐家的女儿,一位王家的女儿。还不知足吗?”   “儿臣知足。儿臣求娶章青鸾并非为私欲,是为大局考虑。若陶金海的外孙女能嫁进东宫,他必然不敢轻举妄动。”   “哦,这么说你都是为朕考虑。”开泰帝轻轻一笑,“真是委屈你了。”   小齐王扑通跪下,背脊发凉。   小太监脚步匆匆,揣着手,一路低头前行。   谢睿正陪着母妃下棋,他下棋不好,是进宫后学的。王皇后却不嫌他棋臭,耐心的教他棋路。小太监在谢睿耳旁嘀咕一句,谢睿倏地站起来,撞翻了棋盘,黑子白子混在一起,大惊道:“什么!”王皇后顿时花容失色。   谢睿连夜出宫去见章青鸾。青鸾抱着被子,坐在暗不见光的屋子里。门外是谢睿护卫的低声催促,她青丝散在背后,泪流满面,木然道:“你让他走吧。不然我就喊鹤叔叔了。”   护卫着急上火,“章四小姐,怎么不识好人心呢。我们殿下是来救你的。”   “救我?他和小齐王有什么分别,我嫁谁不是嫁。难道他就比别人高贵了,我非他不可。”章青鸾道:“我的婚姻大事,自有我父兄为我做主,干他何事。我父兄让我嫁开泰帝我也嫁,区区小齐王算什么。”   四皇子不知何时也翻墙进来,站在门开,咬牙切齿道:“我就那么不如小齐王,小齐王有两个侧妃,你也看得上他!”   青鸾愤怒道:“我看不看得上与你何干。”   谢睿一脚踹开门,抓着她的手腕道:“竟然嫁我嫁他没有分别,不如你嫁了我。左右没有分别,不如让我讨个便宜……”   青鸾挣脱不得,大喊道:“鹤叔叔!”   赵鹤闻声而来,横眉道:“四殿下夜闯章府,有何贵干?”   谢睿直接道:“叫你们章大人过来,我有话对他说。”赵鹤迟疑着不动,谢睿不耐道:“你去。”指着章青鸾丫鬟道。   丫鬟大着胆子给章青鸾披了件衣服。   章年卿和冯俏一起来的,冯俏提裙进门,蹙眉看着谢睿:“小睿……”谢睿道:“阿俏姐姐,今日实在情非得已。小齐王向皇上求赐婚,要娶青鸾。”   冯俏道:“怎么,怕了?怕小齐王抢先你一步。”   谢睿沉默道:“是。”答案是这么坦诚又刺痛人心,让人无处回避。章青鸾垂头不语,冯俏搂着她肩膀,坐在床上。场面亦是这么迫窘又尴尬,青鸾想找个缝钻下去。   上天真的是公平的,给予你无限宠爱的同时,也会剥夺你另一项幸福的权力。章青鸾觉得她像一个人任人摆放的稀世瓷瓶,要么终身埋在土里,谁也不要碰触。要么,注定被人抢夺。然而大家抢夺的并非她本身,而是的背后的工艺,和身上赋予的价值。   章青鸾无比渴望的希望,有个人能看到她,只看到她。而不是她身上的任何东西。   不管章年卿怎么怨怪四皇子,他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来通风报信,章年卿还是心存感激。哪怕谢睿的本心只是不愿意让小齐王得到青鸾。   章年卿和青鸾当面锣对面鼓的谈,他试探道:“青鸾,你曾说过,你的婚姻大事,全让三哥做主。这话可还算数。”   青鸾垂首道:“算数。”   章年卿心疼的摸着她的头发,道:“三哥也不愿将你匆匆嫁了。你看,如今局势如此。三哥若有一点办法,也不愿意让你受委屈。四殿下说,皇上不知为何,还没有答应小齐王求娶。三哥想在皇上赐婚之前,让你出嫁。”   青鸾沉默片刻道:“好。”   其实京城敢娶青鸾的人并不多,齐大非偶,毕竟娶了青鸾,就意味和陶金海成为一条线的人。皇上只是不高兴小齐王擅自求娶罢了,只要时机成熟,青鸾迟早是小齐王的房中客。   章年卿忽然觉得心疼,以前的青鸾敢拒婚,敢跳着脚对陶金海说她不嫁。她曾满心欢喜的期待自己嫁个良人,如今却心灰意冷。青鸾终于明白,无论喜欢不喜欢,都是她一厢情愿罢了。这世上没有一个男子,真正喜欢的是她本身。   除了她的父兄哥哥,嫁给谁都没分别。 第188章   章年卿急于为青鸾觅一位青年才俊时,宜诗正在为府上请平安脉。   这一请,竟请出了晴天霹雳。宜诗跪下,对冯俏道:“四小姐……有孕在身。”   冯俏冷静的问:“几个月了。”   “两个多月。”   冯俏一掐日子,眼前一黑,连忙派人叫回章年卿。章年卿知道前因后果后,当机请来谢睿质问。   “不可能。”谢睿斩钉截铁道。   “畜生!”章年卿扬手挥去,余光忽的夹到谢睿领口的暗纹蟠龙,急急刹住。   谢睿冷静的拦住章年卿,“章大人,章大人,你听我说。如果青鸾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一定认。可我谢睿以性命起誓,那晚什么也没发生。我和青鸾根本没做到最后一步。这一点你大可去问她。”   章年卿青筋暴起,一抽一忍,强忍着怒气问:“这么说你们有过肌肤相亲了?”   谢睿点头,坦然道:“有过,但没做到最后一步。”语气缓缓,他解释道:“她哭了,我于心不忍。”说完自嘲一笑,仿佛自己也觉得可笑一样。   章年卿自然不信,盯着谢睿脸色许久,撂下一句话:“你等着。”   拉开门,冯俏在外面候着,章年卿在她耳旁低语片刻,冯俏面上波澜不惊,低道:“天德哥你在书房等我。”章年卿点头离去。冯俏转头吩咐云娇:“……西屋,箱底。”云娇领命而去。   冯俏独自一人去青鸾屋,姑嫂两人面对面而坐,彼此尴尬许久,冯俏叹了口气问她:“你和小睿赤诚相见了?”   “见了。”   “他碰你了?”   青鸾眼中露出些许迷惑,冯俏早有准备,拿出孔丹依当年为她压箱底的避火图,递给青鸾。青鸾愣了愣,明白是什么。沉默的接过来,翻看良久,抬头道:“我们没有。”   “没有?”冯俏不信。   章青鸾坚持道:“我们没有。”她甚至忍着羞耻挤出五个字:“他没有进去。”见冯俏还是不信,急急道:“我们没有做到最后一步。”   冯俏深深的叹息,没有做到最后一步,这个孩子是凭空掉下来的吗。她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勉强一笑:“你好好休息,我和你三哥明……”   “嫂嫂。”青鸾抱住冯俏手腕,低声道:“你让宜诗给我一碗药吧。这个孩子我不能留。”   冯俏推开她的手,语重心长道:“青鸾,女人大产小产都是一道鬼门关。这个险我不能让你冒。你还小,做不了这么大的决定。”   青鸾眼眶微红,没有哭,看着冯俏离去。   书房里,冯俏和章年卿促膝而坐,赵鹤也站在一旁,三人齐齐发愁。事情艰难到寸步难行的地步,每一脚都是泥泞,偏偏牵筋动骨的是至亲至爱,让人左右为难。   章年卿嗤道:“我看谢睿对我府上是熟门熟路。”   冯俏想起谢睿夜闯青鸾香闺,一时哑然。赵鹤也倍感羞愧,他身为护院,却未尽到护院之责。章年卿闭着眼,于心不忍道:“便是那夜他们不曾做过什么,谢睿屡次擅闯章府,他们当真都克己守礼?俏俏,你信吗?”   “我信。”冯俏出乎意料道:“以我对青鸾的了解,她不会。”   章年卿咄咄逼人:“如果是谢睿逼她呢?”   冯俏毫不示弱:“若小睿真有那个本事,当夜在王家便成事了。”   章年卿忽的泄气,内心却高兴不已。与其说他在咄咄逼迫冯俏,到不如说他在咄咄逼自己。章年卿迫切的需要个人来强势的说服他,说服他内心的愧疚。   冯俏问:“这个孩子你想怎么处置。”   章年卿道:“不知道。”   冯俏摇头一笑,怔怔道:“我也不知道。青鸾说,她想把孩子打掉。我没答应。”   “没答应?”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   两人又陷入沉默,烛蕊噼啪剥开,跌入蜡油里继续燃烧。   咚咚咚,门外传来一声青鸾的声音,“三哥。”   章年卿和冯俏对视一眼,章年卿高声道:“进来。”赵鹤及时退出。   青鸾穿着鸭青色坎肩,月白挑线长裙,素净清丽。章年卿将她从头看到脚,目光落在她腹部,定定一会,抬头问她:“这么晚了不休息。”   青鸾抿唇一笑,意有所指道:“三哥睡的着吗。”   章年卿本是心烦意乱,见她一笑,不知为何心里一松,笑骂道:“亏你还笑的出来。”板着脸道:“我看你还怎么嫁的出去。”   青鸾脸上泪痕未干,俨然是刚刚才有了主意。她玩弄着白净的指甲,语气随意道:“是啊,我如今怎么才能嫁的出去。”   章年卿冯俏对视一眼,若有所思。冯俏试探道:“你肚子……”   青鸾正襟危坐,认真道:“三哥,我想回河家。”完全避过孩子和嫁人的问题,青鸾偏头道:“你不觉得这样很好吗。我谁也不用嫁,谁也都不会娶我。”她低低一笑,漫不经心道:“我以前就想着,我能一辈子留在外公和三哥身边就好了。”   冯俏莫名觉得很心酸,抓住她的手:“青鸾……”   青鸾不为所动,垂睫道:“三嫂,我从来不觉得女孩子是这么苦。我想嫁给自己喜欢的,可没人喜欢我。我想嫁个我喜欢的,可是,我好像也不知道我喜欢谁。”   “你上次说,我是心高气傲,不服气才喜欢四皇子。可我想了想,不是的。我当初是说过要嫁给‘小哥哥’。可那时候我不知道小哥哥就是四皇子,我没你说的那么喜欢他。”青鸾擦着眼泪,笑道:“我觉得谢睿最好的时候,是在王家那天。那么坏的人,他停下来了。”   青鸾似乎一点都不害臊,眼泪越砸越多:“我不知道怎么跟你们说。我也说不出口,但他真的停下来了。只是我不知道那样也会怀孕,我不知道怀孕是那么简单的事。不然再羞我都会告诉你们的。”   如果说,青鸾真的有一瞬间从内心到骨子里喜欢过谢睿。只有那么一次,有点自虐的味道,很不争气,很不知耻辱。明明他就是那个把她推下悬崖的人,只因为他在快掉下去的时候,又拉她一把。她就无法克制的感激和喜欢。甚至冲动的问出那么一句近乎乞怜的话。   青鸾捂着眼睛,泪水从指缝溢出来,不愿意承认她的喜欢是这么上不了台面。   冯俏和章年卿面面相觑,冯俏全然不理解这种喜欢是由何萌生的,因为他快杀了你,然后又没杀,所以就开始喜欢???   章年卿更是一脸茫然,他只有冯俏一个女人,两人纵然以前动手动脚,真正肌肤相亲,也是到了成亲的时候。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喜欢?   冯俏问她:“你之前一点都不曾喜欢过小睿吗”   “喜欢的,他长的好看。”青鸾低声道:“但,那不一样。”   章年卿沉吟半晌,试探道:“你可知,谢睿不承认这个孩子。”   青鸾不答反问,“让他承认作甚?三哥还指着我嫁给他吗。”   章年卿哑口无言。   青鸾低头抚并不明显的肚子,道:“有这个孩子,谁都不会娶我。”掷地有声。   平心而论,章年卿和冯俏并不赞同青鸾这种玉石俱焚的做法。若青鸾真的拿肚子推掉小齐王的婚事,她以后的名誉可怎么办。还有谢睿,谢睿本就对她心怀不轨,先前是没反应过来,一口否决了孩子的存在。   回去缓过神来,想明白了。非要求娶她可怎么办?这之间的分寸可怎么把握。   青鸾太刚烈,因为要嫁个自己喜欢的,所以拒绝陶金海给她找的一切人。因为知道小齐王和四皇子都是看上她的身份才喜欢她,就这辈子都不要嫁人。   太极端了。   章年卿冯俏都头疼不已。   青鸾做事,比章年卿想象的更快。章年卿还在犹豫怎么把青鸾珠胎暗结的事透漏出去,又竭尽小范围的让人知道这件事。青鸾已经成了小齐王妃的座上客。   章青鸾穿着烈火裙,肌肤雪白,冷艳傲然。徐科君一口银牙咬碎,面上不表,笑盈盈的请青鸾喝茶。假意朝她身后张望,“你嫂嫂没陪你过来吗?”   章青鸾笑道:“明稚大了,嫂嫂还要操劳。何况……”她腼腆一笑,“今日之事,让孩子听到总是不大好。”   徐科君心里咯噔,还未想明白。小齐王大步进来,假意不知徐科君这里有客一样,歉然道:“不知王妃正在待客……”眼睛一愣,旋即目露欣赏,询问道:“这位是?”   章青鸾嫣然一笑,盈盈福身道:“不巧,正是齐王殿下日前求娶的章青鸾。”   这话太尖锐了。小齐王微微皱眉,美人说话总是格外惹人宽容一些,他淡淡道:“没想到令兄竟是连这些朝事都予你说。”   这话不敢深品,稍不对味便是章年卿公私不分,图谋不轨。章年卿深居内阁,后宫尚不得干政,章年卿将这些朝堂大事告知自己的妻族兄妹,让人深思。   章青鸾心下一定,抬头道:“三哥从不予我说这些,是小睿哥哥告诉我的。”   谢睿?小齐王脸色微僵,一笑而过。   用膳的时候,章青鸾屡次三番的干呕,时不时掩帕捂嘴。小齐王按下不耐,柔声道:“可是哪里不合章小姐胃口?”   章青鸾摇摇头,抿唇不语,脸色微白。   徐科君是生育过的人,哪里看不出来。在小齐王耳边低语几句,小齐王面不改色,叫御厨做了一盘秋蟹,亲自拨壳给青鸾剔出肉。   章青鸾别过脸,做厌恶状:“我从不吃发物。”   小齐王点点头:“罢了。既然章小姐不吃,那便撤下去吧。” 第189章   小齐王偃旗息鼓,章青鸾倍觉失落,垂眸不语,食不知味搅着米饭。其实她并不大想吐,只是嫂嫂不肯让宜诗给她药,她也别无他策。总不能真的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青鸾回府后,徐科君以齐王妃的名义,送了青鸾许多衣裳手饰,来人喜庆道:“……王妃和四小姐十分投缘,还盼两家常来往呢。”冯俏笑了笑,没说什么。赏了荷包,送人离开。   冯俏看着满堂礼物,摆摆手:“拿去给青鸾吧。”云娇派人检查过后,搬去青鸾院子。丫鬟浩浩荡荡的,足足搬了两炷香的功夫。   青鸾让人把礼物摆在房间,丫鬟愣了愣,“啊?”还是听从主子的吩咐,将屋子摆的满满当当。青鸾挥退丫鬟,自己在小山般的礼物中翻找着。   小齐王不会让她和谢睿成亲的。章青鸾心知肚明,如果还有比她更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一定是小齐王。只是,嫂嫂性情谨慎,送来的东西必然是检查过的。徐科君究竟要如何才能避过而嫂嫂耳目。   章青鸾翻遍所有疑似麝香的东西,连衣料都抱起来闻了闻,也没发现可以流产的东西。顿时惶然不已,坐在礼物堆里发怔。满屋富贵锦绣,京城的屋子比河南窄,也比河南小。嫂嫂将屋子装点得风趣文雅,富贵隐藏。不管走到哪,都让人心情松泛。   大约是三哥愁绪多扰,步步艰难。嫂嫂总喜欢在细微处点缀,偶然是一朵素娟,偶尔是屋檐下的风铃。清风徐徐,或是清香淡雅,或是泠泠细音。   青鸾双手抱膝,枕在腿上,手贴在温热的肚子上感受。小腹平坦的没有一丝起伏,青鸾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青鸾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不觉,趴在布料上睡着了。   大梦觉醒,正值午后,天钴蓝一片,透着灰蒙蒙的颜色,晚霞铺在天空边缘,将退未退。院子里很静,一丝人声也没有。   青鸾直起身子,望着满屋子堆积的礼物,慌张的喊:“艾草,艾燕--”两个丫鬟闻声而进,伸手推门时,迟疑片刻:“四小姐,我们进去了?”   青鸾急道:“你们快进来。”   两名丫鬟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的进去。艾草见屋子昏暗一片,去点蜡烛。青鸾一把抱住艾燕的脖子,眼泪砸下来,“我以为就剩我一个人了。”   艾燕不明所以,拍着青鸾背,轻哄道:“四小姐不怕,奴婢在呢。小姐是做噩梦了?”艾燕声音又甜又温柔,很快抚平青鸾所有的不安。她摇头道:“没有。我……”她倏地收声,不知如何说下去。   黄昏乍醒,半梦半醒时的那种滋味,她这辈子都不要在感受了。   艾草艾燕哄了青鸾半晌,服侍青鸾用过晚膳后,询问过青鸾的意思,丫鬟开始陆陆续续收拾屋子。清理时,青鸾目光落到一袋山楂膏上,打开闻了闻,酸甜可口。   艾草看着青鸾低头闻了闻山楂味儿,笑道:“外面送来的东西还是少吃为好。小姐若想吃,赶明让厨房做一份。”   青鸾把袋子递给她,笑道:“你若不放心,不妨拿去让宜诗姐姐看看。”艾草性情耿直,竟真拿去让宜诗检查了。半晌,讪讪的回来:“小姐,你吃吧。”青鸾艾燕哄堂大笑。   夜深人静时,青鸾坐在床上,拿出一块山楂膏,想着白日饮的玫瑰露,艰涩的嚼着,酸酸甜甜的味道化开。青鸾哽咽一瞬,有些难以下咽。目光定了定,望向窗外,面无表情的咽下,沉默的吃完一整袋山楂膏。   青鸾昏睡了一夜,中午起来,头也沉沉的。醒来第一件事,她摸向裙底——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青鸾疑惑不已,难道她猜错了?不待她想明白,艾草已经进门,她松口气道:“小姐,你终于醒了。夫人不让吵你,我还怕你睡到午后去呢。”   青鸾掀开被子下床,问:“嫂嫂呢?”   “平舒侯夫人请少奶奶赏花。”艾草皱了皱鼻子,一副不信的表情:“燕郎春是平舒候夫人儿子,三爷和燕郎春不对付,她好端端的请少奶奶赏什么花。一看就没安好心。”   青鸾也觉怪异,“鹤叔叔没跟着吗?”   艾草道:“跟着。三爷不放心,让宜佳姐姐鹤先生都跟着。”   青鸾微微放心,点头道:“那就好。”   徐科君再次邀请章青鸾的时候,青鸾有些犹豫。有些决定第一次好下,第二次便不那么容易了。迟疑间,青鸾望向空荡荡的主屋,想起嫂嫂还在和平舒候夫人虚与委蛇……   章青鸾再次坐轿去齐王府。   青鸾不大喜欢齐王府的景致,这样的地方她不愿意再来第三次。打定心思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宜诗和艾草艾燕站在翠亭外说话,过了会儿,有人将她们三人支开。青鸾坐在亭子下默默数着数,数到十五时,果不其然,‘碰巧’又遇到小齐王。青鸾嫣然一笑,福身道:“齐王殿下。”   小齐王颔首道:“又是你,章四小姐。”   青鸾偏头故作无邪状,“齐王殿下很惊讶?”她摆弄着衣袖,语气淡淡:“你们皇子真没意思,四殿下是这样,齐王殿下也是这样,连花样都不带变的。”   小齐王笑容微敛,风度不减:“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章四小姐如此佳人,自然有许多人青睐。”   青鸾拖长尾音,翘着音尖,“是青睐,还是轻浮?”   小齐王淡淡一笑,“章四小姐真会说笑。”   青鸾瞥他一眼,有些无趣道:“是不是说笑。齐王殿下自当清楚。”   小齐王盯着她道:“还请章四小姐明示?”   青鸾故意激他道:“好呀,我明示给你看。齐王殿下屡次三番的想见我,甚至不惜拖自己的王妃前桥搭线,呵,贵王妃还真是好性子。想来想去无非两点,一来,我章青鸾有倾城之姿,让希望殿下倾倒。二来,我父兄威高权重,更是权中美人……”   青鸾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胸口闷闷的疼。她迅速跳过这一环道:“……你要娶我也无可厚非。你既知我外公宠我,便该明白我章青鸾是绝不以他人做小的。齐王殿下若想取过,徐氏、王氏,我是一个都容不下的。”   小齐王道:“可以。”   “二来。”青鸾嘻嘻笑道:“你和四殿下谁更厉害?”   小齐王愕然道:“什么?”   章青鸾意有所指的抚了抚肚子,微微挑衅。小齐王眼睛阴沉,良久,冷笑一声道:“这有何难,来人,赐药。”   青鸾傲然姿态不减,慢慢道:“你敢?”   小齐王掐住她的脸,欲说什么,嫌恶的撇开手。章青鸾一个趔趄,扶着围栏勉强站稳。碧亭在高处,青鸾一眼看到去而复返的宜诗,宜诗目光警惕,提裙急奔,俨然发现不对,是调虎离山之计。章青鸾心里灼急不已,只怕药还没有熬好,宜诗已经到了。   小齐王见她面露恐慌之色,似乎已经开始焦急。冷哼一声,依旧不疾不徐的等待。终于,丫鬟端着一碗热药回来。宜诗被侍卫拦着,焦急的只差动手。青鸾一咬牙,故意做逃跑状,小齐王喝道:“摁住她。”   青鸾挣扎的被摁在桌子上,强迫灌下一整碗滚微烫的浓汁。青鸾眼角渗出一颗泪,余光见宜诗将侍卫打趴在地,疾步跑过来。呛咳几声,道:“宜诗姐姐——”   激动过度,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章府,冯俏章年卿焦急的围在床边。宜诗跪在床边为青鸾诊脉,一搭脉,愕然不已:“怎么可能。”   冯俏已经隐隐猜到什么,平静道:“如何?”   “小,小姐又没有怀孕。”宜诗磕磕绊绊的,几乎不愿意承认这个结果,她不是当年学医三年的那个小学徒了,这种自打脸的事,让宜诗有些无地自容。   可内心深处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庆幸和高兴。四小姐没有怀孕和她无地自容比起来,还是让她无地自容好了。   青鸾醒来后,仍下意识的朝裙子底下摸。冯俏隔着被子捉住她的手,轻声问:“那天从王家回来后,你有没有吃什么东西?”   青鸾微怔,身下清清爽爽,没有一丝痛意。青鸾脑海顿时清明,喃喃道:“我,我吃了嫂嫂的避子药。”冯俏一愣,“我?我什么时候有过避子药。”   青鸾道:“在你衣柜放的。那天回来,我烧了裙子……也怕有今天之事。依稀记得嫂嫂曾服过避子药,便偷偷拿了一包。我没敢熬,用热水闷在瓮里喝了。宜诗姐姐诊出我有孕后,我也只以为药没有熬,并没有起作用。”   “你这傻姑娘。药都敢乱吃。”冯俏气的狠狠点了点她额头,这才明白青鸾吃的是什么。冯俏哪里会避孕,当年生了阿丘后,为求子一直没有吃药,阴差阳错好几年才得了明稚。生了阿稚后,冯俏肚子一直都没有消息,不免心怀愧疚。   章年卿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子嗣单薄。满朝文武中,没有纳妾的屈指可数。章年卿不愿意给屋里添女人,冯俏却不能不为章年卿多添几个孩子。故而特意请青嬷嬷专门为她调配的药,调理身子。   青鸾偶然见冯俏服过几次药,都是避着章年卿。青鸾尚未出阁,冯俏自然不好意思同她说这些。青鸾便误以为,冯俏在偷偷喝避子药。   虽是闹了场乌龙,冯俏章年卿都觉得这个笑话闹的好。——万幸,只是个笑话。   谢睿知道青鸾被小齐王强逼喝下鼻子药后,已经是两天后。他第一时间来到章府,章年卿却避而不见。谢睿想像往常一场翻墙越窗进去,谁知章年卿嫌他三番五次闯进青鸾闺阁,竟悄悄给青鸾挪了屋子。   谢睿顿时茫然不已,偌大的章府,青鸾究竟会住在哪里。再心不甘情不愿,谢睿只能客客气气求见章年卿,进而求见章青鸾。   谢睿来这天,青鸾迟来的月事疼的她脸色苍白,未孕喝堕胎药,使月事比往常都汹涌一些。青鸾只好不停的换月事带。谢睿直愣愣站在门外,丫鬟进进出出,他想上前又不敢上前。谢睿的脸色非常难看,一阵红一阵白,不知是气的还是怒的。   赵鹤想拦不敢冒犯,求助的望向章年卿。   章年卿原想开口说几句,目光落到谢睿紧绷的铁拳上,又咽下去。   谢睿身长玉立,袍角在风中翻飞。若当日他认下这个孩子,会不会……鼻子一酸,呛然泪下。其实这个孩子是不是他的又怎样,娶了青鸾,圆了夙愿。哪样不比现在好。何况,这个孩子有可能真是他的……   谢睿心里一揪,痛的不能自己。呼吸间都是撕心裂肺般的痛。回宫后,他问过宫里的老嬷嬷。嬷嬷说,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别人容易怀孕,男人抵在门口蹭一蹭,都能留下种子。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后妃多子嗣艰难,求个孩子比求命还艰难。   嬷嬷一时好奇,问:“四殿下说的是哪名宫女。”   谢睿心狠狠一抽,淡淡道:“闲书上看到的罢了。”嬷嬷唉声叹气,很快忘记这码事。转而心疼起谢睿,在宫里没人疼没人爱,难怪只能在书里一解苦闷。   章年卿见谢睿神情悲痛,似是心软。灵机一动,做伤心状,撩袍跪下,叩头道:“四殿下,微臣恳求您一件事,还请您无论如何答应微臣。”   谢睿反应有些迟钝,僵硬的转头,看着他问:“章大人?”   章年卿恳求道:“请您将青鸾护送回河南。”   谢睿后退一步,幽幽的看着他,迟疑道:“你说,让,让我送青鸾回河南?”   冯俏若有所思看了章年卿一眼,一同跪在章年卿身边,面无表情道:“四殿下,我们若有一点法子,也不会求到你身上。小齐王和皇上如今都盯着青鸾……”她含混道:“青鸾如今这个样子,受不起刺激。我夫妻二人羽单翼薄,护不得她周全。还请四殿下成全。”   “好”谢睿道,过了会儿,他艰涩道:“容我几日,我让赵虎送她回河南。”   赵虎在山西大营当千户,听闻是护送章青鸾回河南。二话不说,卷着包袱来到京城。谢睿没有露面,派人将赵虎送到章府。   陶金海早早便听闻青鸾肚子里孩子的事,却还不知道这是场乌龙。青鸾刚跨进门,陶金海便拉着青鸾的手,小心翼翼的让她坐下,青鸾正欲解释。   陶金海摆摆手,慈爱道:“外公什么都知道。你放心,不用怕。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我给他打江山。”末了还怕她不放心似的,柔声道:“你放心,有我在,你爹娘不敢将你如何。乖乖若是怕,那就住在外公院子里,谁也进不来。”   青鸾两眶湿润,“外公……”   陶金海大掌一揽,将她抱在怀里。声如洪钟,哄道:“怕什么,不就是睡了个皇子。乖乖不哭,还是我们青鸾厉害。去了趟京城,带了个龙种回来。哈哈哈,看今后谁还敢说我陶金海名不正言不顺。”开怀大笑,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青鸾也被陶金海逗笑了,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   陶金海刮着她脸,笑话她:“瞧瞧,瞧瞧。又哭又笑,乱流马尿。来人,打水,给四小姐洗脸。”结实的臂弯揽着青鸾,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她。   青鸾感到无比安心。 第190章   章青鸾的突然离开,让小齐王感到一丝丝强势。人是谢睿送走的,派的还是王家安插在山西大营多年的亲信。   小齐王不敢猜测这意味着什么,徒步进宫,冷宫穿堂而过,宫道夹着强风,尚是十月的节气,却依稀能感到初冬的寒意。   开泰帝穿着葛衣坐在坑边看折子,东窗大开,光线视野都好,只微微冷风吹的人身上泛寒。开泰帝上年纪了,眼睛有点不大好。眯着眼,将折子拿的远远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瞧。谭宗贤走后,开泰帝肩上的担子便重起来。   如今的内阁没有谭宗贤在时省心,每一封递上来的折子,开泰帝都得再三斟酌才敢批奏。   小齐王很是看不上父皇这一点,已经是万人之上的皇上了,何必把自己弄的如此委屈。用不惯章年卿踢走便是,何必日日搁在眼皮子底下膈应自己。   这不是硬生生给自己枕边放一把刀吗?   小齐王觉得开泰帝有些自作自受,眼下的困局,哪一个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四皇子、章年卿,都是他妥协的结果。可是妥协到最后有人感激他吗?   没有。只是用一个危机换另一个危机,拆东墙补西墙,何时是个头。   小齐王磕头行礼,开泰帝没有叫他起来,翻着折子问:“谢睿派人把章家四小姐送回河南了。”语气平平,听不出任何情绪。   小齐王不明所以,试探道:“父皇?”   开泰帝放下折子,索性道:“你怎么看?”目光深邃,看着儿子。   小齐王老老实实道:“儿臣以为,谢睿和章年卿陶金海早就勾结在……”   “放肆。”开泰帝摔下手里的折子,折子在地上的跌了一下弹起,又撞在地上。小齐王跪着去捡,双手举起。开泰帝没有接,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齐王,倨傲又鄙夷:“你这个狗样子,还想做太子。”牙缝里挤出来四个字,“痴人做梦!”   小齐王浑身冷汗,背脊发凉,不知哪里戳了父亲的怒火,重重磕头道:“父皇息怒,儿臣知罪,儿臣知罪。”一连说了三遍。   开泰帝见他眼中并无清明,敲着桌子,重重挑起小齐王心神,将其注意力全部吸引来。沉声问:“我问你,章家姑娘是否有了谢睿的骨肉?”   小齐王肩头蓦地一沉,耳旁是开泰帝沉沉的叹息,心里重重一击。   开泰帝招手道:“你过来。”小齐王看着皇上的手,迟疑站起来。“父皇……”   小齐王终究不是谢睿,他不是无依无靠的孤命皇子,不是什么都得靠自己谢睿。纵然和开泰帝有嫌隙,两人总是父子。他是开泰帝的第一个孩子,开泰帝打心眼里疼他。   章年卿回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抑郁良久,他对冯俏道:“四殿下可能真的以为青鸾有孕了。”冯俏一愣,还不待问。章年卿艰难道:“我听内侍说,前天夜里四皇子在宫里烧纸,惊动了皇上……”   冯俏默了一默,低道:“孩子没落地就去了,算不得人,烧不得纸,会不会是弄错了?”   章年卿点头道:“可不是吗。原先也没人往孩子的地方想,猜测四皇子是祭奠先皇还是王国舅。想来,不大可能是王国舅。依四皇子现在和王家的关系,他想祭奠随时都能回王家。这样一来,只剩……”顿了顿:“这才惊动了皇上。”   “后来,宫人在火盆里发现巴掌大小的寒衣,上面写满往生经。”章年卿低声道:“现在宫里都说四皇子在请小鬼,用巫魇之术谋害皇上,诅咒皇上子嗣。”   冯俏低诧一声:“啊。”她不解道:“小睿是在惋惜这个孩子吗?”   这个章年卿最有发言权,言简意赅道:“男人第一个孩子,总会格外看重些。”尤其是二十多岁膝下还空虚的男人,对子嗣总是格外看重。   最后一句章年卿并没有说出来,冯俏却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心里闷闷一疼,上前搂着他脖子道:“你是在说你自己,还是在说小睿。”   章年卿微怔,笑了笑:“自然是四殿下。”   这个高度差很微妙,章年卿坐在木圆凳上,冯俏站在他怀里,视线平齐的地方,是冯俏丰盈的胸部。章年卿看着她胸前不安的起伏着,鬼使神差的伸手一摁。   “呀。”冯俏猝不及防,吓的后退一步。   章年卿不着痕迹的收回手,在她额头敲了一记。不满道:“想什么呢,连我都躲。”冯俏笑着打岔过去。   第二日,章年卿再去上朝的时候,宫里已经没有四皇子的消息。有人说四皇子被软禁了,有人说四皇子被杀了。还有那满不在意的,说上次不就闹了场笑话,别被谣言蒙了心智。可章年卿明白,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因为,连他也打听不到谢睿的任何消息。皇宫只有这么大,宫女太监们也议论纷纷。皇上也不管,任人心惶惶。章年卿试图找过韦九孝,却发现,连韦九孝也不见了踪迹   “四殿下还没有露面,已经三天了。”章年卿仰倒在床上。冯俏追去问:“那皇上呢,皇上什么态度?”   章年卿道:“没有任何反应,和平日一模一样。”   闻言,冯俏也焦急不已,愁道:“真急死人。四皇子究竟是被皇上囚禁了,还是他偷偷溜出宫,筹谋他计。”想了想,试探着提了个人:“天德哥,寿……刘俞仁对此是什么反应?”   章年卿觑着她,磨的冯俏心里发怵,才慢悠悠道:“心急如焚。”   冯俏避开他探究的目光,淡然道:“哦。看来刘大人也不知情。”   章年卿啧啧道:“瞧瞧你刻意的样子。我都说了信你,你喊他一句寿哥又怎样,难道我还会说什么不成。”喝口茶,合上盖子,指着她道:“我看还是你心虚。”   冯俏嗤笑,嘀咕道:“……又在这车轱辘转儿,也不嫌烦。”   章年卿笑着称是,双手奉茶。冯俏故意不接,两人闹了一场,抱作一团,苦中作乐。   一转又是三月,翻过新春。   开泰二十年,谢睿仿佛人间消失了一般,年宴上竟也没有露面。朝堂诸臣再也坐不住,原先说风凉话的都闭嘴不言,闭紧嘴巴。文武百官不敢直接对开泰帝发火,只能将全部怒火发泄在内阁上。   平日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阁老们,此时被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百官的谴责的一无是处。   这个制高点高到,大街上走贩小卒,都能指着章年卿等人问一句:您还记得你祖宗是谁吗?你还记得圣贤书上第一句话是什么?那我倒要问问你们,先帝的正宫嫡子被你们这些人弄到哪里去了。   什么?不知道。呵呵,你们是开泰皇帝的走狗,皇上一天放了几个屁都知道,一个大活人被皇上弄走了,你们一个个好意思睁着你们的狗眼睛说不知道。我呸!   愚民之所以为愚民,是因为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怒火攻心时,会发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哪怕在他们心里,其实谁当皇帝和他们没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他们也能坐在正义之风上,趁着道德制高点的浪潮,将这些平时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阁老们,齐齐拉下凡尘踩一脚。   冯俏和孩子们不可避免的被连累了。   事出以后,章年卿连府里正门都不敢进出。还是有好事者找上门来,端着狗血顺着墙内泼去,泼完就跑。粗使的丫鬟婆子几次被泼了一身污血。   冯俏只能百般安抚,赏了布料和银两下去。   刘俞仁那边也不好过,刘宗光在世时,在民间的声望便不怎么好。树倒猢狲散,刘俞仁一直勉力支撑着。可真当事情来临,刘俞仁才知道他的力量有多么渺小。   章年卿家里只是被人泼狗血,刘府的大门却被人涂狗屎。小鱼儿去中学堂上学时,还有人偷偷拿弹弓打他眼睛。刘俞仁吓的心惊肉跳,将小鱼儿拘在家里,不敢让他去上学。   而尚文贺、晁淑年哪里也没好到哪去。   唯一过的还算不错的只有冯承辉,冯承辉入阁前是教书先生,世人对教书的总是格外宽容一些。章年卿知道后,微微安心,苦笑的对冯俏道:“看来我们家,还是沾你的光。”   冯俏勉强一笑,叹道:“知道敬畏我爹,这里面能有几个平头百姓。不过是借着百姓的名义闹事罢了。”   章年卿点头认可,嫌恶道:“专程恶心的人小手段罢了。”说报复回去显得有些小题大做,这么忍着又太恶心人。   冯俏发愁道:“这样下去可怎么办。现在是有人故事闹事,只怕没两天百姓们有样学样,鹿佑明稚都得跟着遭殃。我听说小鱼儿都差点被人打伤眼睛。”   “混帐!”章年卿拍桌怒道:“哪个王八蛋夹在里面浑水摸鱼。伤着孩子可是一辈子的事。”其心歹毒。   冯俏赶紧劝他,夫妻两心事忡忡,难眠的睡了。   夜,渐深。   赵虎披霜带月而来,匆匆敲开章家门,连大门都没进,对赵鹤道:“……带章大人躲起来。今夜京城有乱。”话毕离去,翻身上马。   “发生什么事了?说清楚。回来”赵鹤连片衣袖都没捞到。   夜幕沉沉,压着天际乌云。云里轰隆一声,雷声滚响。伴着春雷阵阵,细细密密的雨丝落下,又密又急,很快淹没马背上的背影。   马背上的背影消失在皇城尽头。   作者有话要说:  竟然跨夜了,太讨厌了。 第191章   赵虎从章府离开后,依约来到小东门外等候。马不耐烦的甩着蹄子,赵虎揉揉马脖子上的鬃毛,马长嘶一声,情绪渐渐被安抚下来,温润的眸子的看着赵虎。赵虎乐了,刚想说什么。一名小太监从宫门走出来,来接赵虎。   小太监撑着宽大的油纸伞,雨滴顺着斜面滴落一线,他上前询问,“是山西赵大人吧?”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小太监眼中精光微闪,殷勤热情道:“赵大人一路奔波辛苦了。立早的时候殿下还怕您路上不太平,一直再问您的消息。”亲切寒暄着,却不让进去。   两旁黑甲侍卫,冒雨林立,面容冷肃。恍若不听不闻,不知道外面任何动静。赵虎默默品咂了一下‘立早’二字,笑了笑道:“没什么不太平的。一路上有人张罗,我只是骑马赶路,当不起辛苦二字。”重重落在‘张罗’二字上。   小太监立即恭敬一拜,撩袍对着雨水地便要跪。赵虎猝不及防,幸而多年练武,眼疾手快,总算在人跪下之前,将将把人捞住。小太监感到一股大力将自己钳住,上下不得,苦笑之余,不得不感叹赵虎的真心。顺势起来,亲切道:“赵大人请随我来。”   赵虎随小太监进门朝西一拐,拐进夹道又朝东而去,七拐八折,进了间小屋子。稍时,又有人拿来一套衣服给赵虎。“这是……?”赵虎看着和禁卫军一模一样的黑甲,迟疑道。   小太监道:“……方便掩人耳目。”笑了笑,不好直言,赵虎区区千户之职,根本无权进宫。想了想,解释道:“如今宫里到处都是禁卫军的人,行动起来倒也方便。”   赵虎吃惊不已,看来宫里形势对四皇子极为有利啊。谢睿竟然在和皇上的交手中能占上风,赵虎顿时有些刮目相看。   谢睿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没人比赵虎更清楚。搜刮记忆,赵虎对谢睿印象最深的,竟然是小睿撕心裂肺的怒吼,眼睁睁看着王皇后从山海湖的横崖上跳下去的场景。   那时候的小睿一身蛮力,干嚎怒吼,撕心裂肺。一直挣扎,拽的拉他的人也险些跟着一起跌下去。一晃数年,谢睿摇身一变,不仅成了黄袍加身真龙贵子,还挟圣旨以令天子,掀起一场宫变。   是的,圣旨。   谢睿不知在哪找到一道先帝遗旨,揭破开泰帝伪善的面孔——号称受兄长临危之托,代侄继位的开泰帝,竟然是满嘴谎言的大骗子。圣旨上写的清清楚楚,开泰帝却谎称自己是名震言顺的继承人。   其实经历过和景交迭的老人都知道,当年齐王继位是太后的意思。奈何开泰帝敏感多疑,名不正言不顺是他一辈子的痛。   朝廷最不缺善于揣摩圣意之人,朝中笔杆子们大笔一挥,上到文武百官,下到黎民百姓,都开始说开泰帝的皇位,是先帝让贤给齐王的。   一晃二十年,大家已经深信不疑的相信和景帝是个让位于贤的好皇帝。开泰帝临危受命的形象以深入人心,根深蒂固。若说百姓们的嘴里乱跑,没个准话。成均馆里还存放着白纸黑字的《新魏史》,铁一般的事实。   更何况,当年新魏史的主编人之一,章年卿尚在人间。不仅尚在人间,还是开泰内阁里最年轻的一位的阁老。   铁证如山!你还怎么狡辩。   开泰帝索性不狡辩,只让谢睿交出圣旨,说是验证一下圣旨的真实性。   谢睿拒绝接受,斩断所有商量的余地,直接了当道:“倘若我要交出圣旨,只会在宗庙面前,当着列祖列宗、文武百官的面,亲自将圣旨大白于天下。你我私下应承算什么,莫不是拿我父皇的遗旨当儿戏!”   开泰帝不敢和谢睿赌,纵然他一点也不相信谢睿手里的圣旨是真的。他也不敢赌那千万分之一的可能。这个圣旨出现的太蹊跷了。开泰帝有绝对的理由相信,这个圣旨是谢睿最近才拿到手的。不然,谢睿断不会拖到今天才拿出来当筹码。   谢睿和开泰帝陷入僵持。   开泰帝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软禁了谢睿。任凭朝外风风雨雨,流言肆意,他都无动于衷。不管再引人怀疑,开泰帝只能这么做。他不能再放谢睿出去见任何一个人,不能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道圣旨。   此举正中谢睿下怀,他不怕开泰帝不软禁他,只怕开泰帝不软禁他。饭要一口一口的吃,事要一件一件的做。到这一刻,已经没有什么可让谢睿慌张,成与不败都变得不迫切。   谢睿忽然有一种超脱之感。冥冥之中,他似乎看见了去世已久的王国舅,以及那个没有缘分的孩子。不知不觉,谢睿哭了,他蜷在雕花浮木的大床上,冷的瑟瑟发抖。偌大的宫殿,十个银丝碳的火盆,连烧三个时辰也烘不暖,冻的他手脚发凉。   谢睿恨死这样的日子,却不能不往上爬,往最高处爬。   当每一次向上爬,换来的是母后更精致可口的饭菜,绣纹精致的衣裳,一盆盆不敢克扣的冰炭。奖励变的这么切实又具体,谢睿绝望又高兴。母亲为他挡了那么多年的风雨,他总算能尽一尽为人子的孝心。   王国舅临走前,近乎哀求的对谢睿说,“……让你苦命的母妃过一天好日子。”他近乎残忍的误导谢睿:“你若坐在那个位子上,外公就不会连御医都不敢请。”“……你若再不立起来,下一个走的就是你娘!”   谢睿心如刀搅,想起章府拿出来的一块块血布。丫鬟吓的都不敢给他看,拿出身份压都不管用。   他配为人儿子吗?   他配为人父亲吗?   他毁了一个女孩儿,老天爷毁他一个孩子。这是报应吗?   谢睿看着手里力挽狂澜的圣旨,这是他素未蒙面的孩子带给他的礼物……天赐的礼物。可是,他配用这份礼物吗?   谢睿痛苦万分,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自己不那么痛苦,几近崩溃的边缘,想一死了之。可想想母妃,想想……谢睿忽然下不去手,他没有勇气。   赵虎穿着禁卫军黑甲,站在人群中并不起眼。禁卫军统领却立即认出他,行了个江湖礼数,抱拳道:“赵先生。”赵虎摆摆手,心里有些怪异,阔气道:“叫我赵虎便好。”他一个练武之人,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叫过先生。   “赵哥。”禁卫军统领从善如流,周遭几位亲近的侍卫立即围上来,七嘴八舌的叫‘赵哥’‘虎哥’。他们对赵虎好奇很久了,听说是江湖草莽出身转投的王国舅,后来在山西大营干过好些年。他们早就听说了,赵虎这次以千户之职来,代表的是山西大营。   禁卫军上下精神一振,兴奋不已。   宫里虎贲军和禁卫军职责重叠颇多,争执也多。两方为割权据势斗争不下。一个靠着太后耀武扬威,一个靠着皇上称雄称霸。虎贲军是太后的私军,禁卫军则效忠历届帝王。比起禁卫军的衷心,和景帝和开泰帝都喜欢虎贲军多一些。   这种喜欢虽未放在明面上,可每逢大事都是虎贲军出马,禁卫军已经不爽很久了。连当年四皇子恢复皇子身份这等大事,核查是锦衣卫出手的,取证是虎贲军带人去泉州。从头到尾没有禁卫军什么事。   和景帝开泰帝都是太后的亲儿子,母子间有磨擦没隔阂,用起来毫无负担。自然不会顾及禁卫军是否会不满。   禁卫军几乎没有属性,他们只效忠帝王,也仅仅只是帝王。而谢睿要将这些没有属性的禁卫军,变成自己的私军。   他用了半年时间,将自己变成最卑微、最可怜的落魄皇子。将开泰帝树立在他的对立面,变成为了权力不责手段,不惜将拥有遗旨的先帝正宫嫡子软禁。   但这远远不够,禁卫军不是靠同情心就会倒戈的妇人。谢睿攒足了他们的怨气后,顺势拿出先帝遗旨。遗旨尾段赫然写着一句话:“……稚子年幼,仍需扶持。虎贲军尚不得考,朕只留禁卫军誓死扶持左右。”   禁卫军上下顿时群情激愤,简直是瞌睡来了有枕头。没有什么比先帝遗旨下令让他们打虎贲军更解气的了。   禁卫军齐齐磨刀霍霍向虎贲军而去。   一切不过一夜光景。   禁卫军听从谢睿指示,打着‘解救四皇子’的旗号,将宫里闹的天翻地覆。和虎贲军打不可开交,逼着开泰帝交出并不在软禁室的四皇子。   赵虎静静听完,才知道自己进宫的时候正是最乱的时候。开泰帝那边还没有反攻,不知在筹谋什么。赵虎喟然道:“真是……”不知为何,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禁卫军能和虎贲军抗衡,和京城守戌却不能拟比。这是赵虎此番来的主要目的。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赵虎要将谢睿带出宫,安全无恙的藏到山西大营。   赵虎藏人的本事谢睿是领教过的。当年王国舅也看上他这个本事,死皮赖脸的从章年卿手里要走了他。   只是一点,山西和河南比邻而眦。怎么样从山西调动兵马而不惊动陶金海。谢睿还没有想好,这也是他一直想拉拢陶金海的另一个原因。   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陶金海和山西是死对头。   山西大同扼着关口,历来都是强兵之地。起先陶金海在河南初初称霸的时候,朝廷几番下旨,令大同总兵给陶金海一个教训。陶金海一怒之下,将山西削个光头,揍的大同总兵成了光杆总兵。   因着山西以刀削面著名,连着十年间,陶金海都将山西有名的削面师傅全部捉到河南安家。每年兵演的时候,陶金海都请客,除了大同总兵,每人身边站一个削面师傅,表演加削面,管饱。   大同总兵苦笑不得,在场人员哈哈大笑。   陶金海做的虽是玩笑事,却也充分表明了他是多么记仇小心眼。大家笑归笑,没人真敢把他不当一回事。   冷宫。   禁卫军将四周围的水泄不通,谢睿背手站在枯井旁,冷宫四下萧瑟。四下静的没有一丝人声,远远有疯嫔妃在唱歌,蓬头污面坐在花丛里染指甲。有侍卫询问,是否把人赶走。谢睿顿了顿,"让她唱吧,怪好听的。"神情像个孩子。   “是。”侍卫低头退下,没有多劝一句。 第192章   紫来殿。   开泰帝阴沉着脸,冷冷的看着殿下的皇后。皇后早已哭成泪人,赌咒发誓的说:“臣妾对天发誓,凤仪宫的钥匙绝不是从臣妾手里流出去的。谢睿是怎么拿到的钥匙,又怎么进的凤仪宫,臣妾一概不知。”   开泰拂袖大怒:“朕不想听这些推脱之词。”开泰帝确实不关心这些,事已至此,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他高声质问:“当日朕把凤仪宫圣乾殿的钥匙一同交给你。朕再问你一次,当日你检查宫殿时,可有发现过疑似圣旨的东西?”   “不曾。”皇后苦不堪言,齐王继位之初,整个皇宫都被掘地三尺。圣乾殿里里外外每一块砖都被翻过一遍,加之太后佐证的口供,确认和景帝不曾留下任何旨意便暴毙。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圣旨’的消息。   如今偏偏从凤仪宫里冒出张圣旨,皇后百口莫辩,只觉无力。   谢睿拿出圣旨威胁前,最后出现过的地方便是凤仪宫。谢睿烧寒衣祭祀的地方也是凤仪宫。   凤仪宫,凤仪宫。   开泰帝闭上眼,并没有因这句话而感到一丝一毫的高兴。   凤仪宫是废后王皇后曾经的住所。若说和景帝曾在凤仪宫留下过圣旨,也未尝不可能。但……终究是不信,或者说,不愿相信。开泰帝明白,不管谢睿手里的圣旨是真的是假的,此时此刻,它必须是假的!   良久,开泰帝道:“教养无方,其母之过。谢睿胆敢伪造圣旨,太妃难逃其咎。”开泰帝眯着眸子,问左右:“太妃近来如何?”   皇后一瞬间睁大眼睛,同情又悲悯。   子时,禁卫军换岗,一名禁卫军上前禀告道:“四殿下,太妃被皇上责罚,正跪在圣乾殿外。”谢睿没有回头,轻声问:“什么罪名?”   禁卫军支支吾吾半晌,不敢直言,委婉道:“和郑太妃一样。”   郑太妃?谢睿蓦地攥紧拳头,与此同时,王太妃身边常年伺候的小宫女也被带来,小宫女扑通跪下,柔柔道:“四殿下,太妃令奴婢转告殿下。算不得多大的委屈,对自己狠,也要对母妃恨。这才配的当一个忍字。”   谢睿怆然泪下,母妃连他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小宫女见谢睿泪流,忽的跪近几步,抵着谢睿的靴面道:“四殿下,太妃听闻殿下手中已拿到先皇遗旨。奴婢在此先恭贺陛下。不过有一事,奴婢需告知四殿下。齐王在圣乾殿外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您自投罗网……”   谢睿冷冷的看着小宫女,她扎着双环鬓,鹅蛋脸嫩粉如玉,俏丽又怯生。黑眸亮晶,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谢睿问她:“谁告诉你我手里有圣旨的。”   小宫女一愣,怯怯道:“宫里上下都在议论,太妃也是道图听说,奴婢不过也是跟着听了一耳朵……”   谢睿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冲着她的左耳砍下。小宫女痛呼一声,捂着不断流血的耳朵,疼的满地打滚。谢睿退后一步,漠然看着她,微微别过脸道:“你走吧。告诉‘皇上’他若真敢满皇宫张扬我手里有圣旨,我还敬他是条汉子。”   小宫女被禁卫军拖走,地上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线。   赵虎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幅场景,拱手道:“四皇子。”谢睿伸手扶道:“虎哥请起。”赵虎站直身子,视线与谢睿平齐,愣了一会,才道回过神,道:“王太妃……”   “我已经知道了。”谢睿面无表情道:“所以得请虎哥等我一等。待我安排好母妃,我们再离开。”   赵虎苦笑道:“皇宫守备森严,我恐怕无法带你自由进出。”   谢睿摆摆手,“皇宫之内听我的,皇宫之外听你的。”   赵虎语噎,只好苦笑着点头。过了会儿,谢睿望着渐停的雨势,忽然问:“虎哥来之前去过章家了?”赵虎下意识的想否认。   只听谢睿轻轻笑道:“虎哥可真是帮倒忙。章家本就迫不及待的与我脱清干系。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必会召内阁商议对策。你若没联系他们还好。你若联系了他们,你让章年卿此番是进宫还是不进宫?”   赵虎脑中懵了一瞬,抹把汗道:“你让人盯着我?”   “不曾。”谢睿忽然露出一个腼腆而羞涩的笑容,像极了他这些年在人前的面孔。“只是想着虎哥和章家渊源颇深,便是不为章年卿,为了自己亲哥哥,也会去通知一声。”笑了笑,及时刹住。   赵虎一阵心虚,想起山海湖那一场自导自演。不动声色道:“四殿下说的是。”也不说谢睿说的对不对。   雨停了,谢睿心微微放松。王皇后被罚跪在圣乾殿外,他何尝不心疼。谢睿道:“你跟我来。”赵虎不明所以的跟上。   谢睿住在幼时在冷宫的那间屋子,只有这间屋子还能让他感到一丝温暖。不过内里布置早已和当年大不一样,赵虎守在门外。余光看见谢睿敲打着一个长匣子,他估摸了下尺寸,心里隐隐猜到里面里圣旨——惊的皇宫上下不得安宁的那道圣旨。   谢睿抚着长匣,思绪渐渐飘到半年前。   青鸾离开不久是寒衣节,王皇后偶然想起,提醒谢睿道:“孟冬入寒,记得给你外公送寒衣,免得他在地下冷。”谢睿心里一抽,喃喃道:“送寒衣……”怔怔抬头,窗外濛濛细雨,初冬的雨比深秋还格外缠绵一些。   谢睿叹息一声,道:“知道了。”离殿,行走在回廊间。不知不觉间,半个袖子被雨淋潮,拧不出水来,只有沉重的湿气。冷风一吹,半个袖管沁凉,像条冰滑的毒蛇攀附在小臂上。谢睿无暇顾及,心绞痛不已,眼前血雾茫茫。   血色弥漫中,有个孩子咿咿呀呀的爬过来,颤颤巍巍的爬到他脚下,仰头甜甜的笑道:“爹爹!”谢睿嘴角泛笑,欲弯腰抱起,虚雾一散,回廊上什么也没有。细雨软软飘在谢睿肩上,太监看着忽然停下的四皇子:“四殿下?”   谢睿轻声吩咐道:“取本往生经。”   太监露出了然的笑容,夸赞道:“四殿下真有孝心。可要请笔墨?”   谢睿没有回答,半晌才道:“请笔墨有什么讲究吗?”太监细细给谢睿说起里面的门道。谢睿静静听着,神情认真。   寒衣节当天,谢睿先去王家祭拜了王国舅,送寒衣,寒暄唠叨完便到了午后。趁着夜□□临前进宫。进宫后,谢睿蓦地发现,他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来祭奠他的孩子,冷宫倒是个好去处。   可惜配不上他骇子的身份。   谢睿不愿意草草在冷宫祭奠了事,寻来寻去,也只有凤仪殿里空着。   齐王继位后,为了避嫌,并未接后妃入宫。不仅自己没有入驻圣乾殿,唯一进宫的齐王妃,也未入驻凤仪宫。   凤仪宫落着重锁,谢睿托韦九孝废了好大功夫,才把门打开。谢睿挥退所有人,独自一人,怀念般的将凤仪殿上下游了一遍。黄琉璃瓦歇山顶,步步锦支摘窗,处处熟悉又陌生。这里和皇宫任何一处没有多大区别,却是谢睿这些年从未到过的地方。   偶然几处窗门前,有急促的喘息声,谢睿抬脚踹开门,神色冰冷。宫女太监慌乱的提着裤子,一边弯腰道歉,战战兢兢的跑了。情急之下,竟无人发现谢睿衣服的绣纹是四爪盘龙。   屋子里挥之不去的淫.靡腥味。   肮脏!这些人竟在他母亲曾经住过的宫殿行苟且之事。   谢睿有些反胃,冲到栏杆外干呕。脑海不知不觉想起章青鸾在他身下的样子,娇怯哭泣,楚楚可人,胃里渐渐平静下来。扶着栏杆坐下来,举目四望,一片萧条,只有一处栽种着八棱海棠树还算入眼。   海棠初红点胭脂,积落在树下。谢睿无心欣赏美景,圈一处圆,沉默的烧起寒衣和纸钱。哪知风太大,一吹海棠花和残纸屑都催散了。谢睿无法,只能将花泥抛开,挖出一个坑。没有工具,他用手做撬。   挖着挖着,谢睿挖着一个明黄色锦囊。拆开,是王皇后的字句,一些宫怨之词。谢睿一怔,又挖,零零碎碎挖出数十个锦囊。不尽然都是些怨词,还有些甜蜜的少女心事。   谢睿这才知道原来母亲不是一直都被‘冷落’。   其实天下间没有男子第一次见一名女子就会讨厌的。尤其是美貌动人的女子,万花穿丛的浪子也不会例外。越是多情的男人,越对美貌的女子生有怜意。大家只记得王皇后不受宠,却忘记了王皇后曾经和皇上帝后和鸣的那段时光。   王皇后刚进宫时,皇上确实宠过她一段时日的。情到深处时,也曾许过山盟海誓,此生不变。只可惜,男人的爱不长久,帝王之爱更不长久。   谢睿最后挖出的是一个朴素无华的长匣,里面放着一道简陋的圣旨和一只玉扳指,还有一缕系着红绳的青丝。打开圣旨,他痛哭不止。   谢睿已经分不清这是孩子给他的礼物,还是‘和景帝’留给他的怜悯。   最让谢睿不理解的事,为什么王皇后从没有告诉过他这道圣旨的存在。她看着他挣扎,看着他痛苦。甚至在冷宫数年,王皇后都不曾拿出这道护身符。   除非,王皇后也不知情。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好梦! 第193章   为了证实自己所想,谢睿曾试探过王皇后,她的反应确实像不知情。得到这个模糊的答案后,谢睿反而不再纠结,无论这道圣旨是谁留下的。他该感激的,只有他的孩子。   “虎哥,我们走吧。”   圣乾殿外初阳升起,空旷的大殿外没有一丝人影。赵虎举着西洋镜,观察良久,还是看不出开泰帝的人马暗藏在哪里。皇宫四下少树,连个藏人的地方都没有。   赵虎叹口气,看着手持圣旨的谢睿,唤道:“四皇子。”他语重心长道:“您知道这是开泰帝的陷阱吧。”   “知道。”   赵虎绞尽脑汁措辞,“殿下打算?”若无其事的指了指谢睿手里的圣旨,干咳道:“……就这么送过去。”   “恩。”   赵虎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他性情秉直,从不加遮掩,心有不满,语气立即冷嘲热讽起来,“呵。四皇子千里迢迢请我来,莫不是让我替你收尸的。”   谢睿依旧不咸不淡,“不急。”仰天吐出一口浊气,行至圣乾殿大殿。谢睿望着刺眼的阳光,整顿衣袍,双手高举圣旨,如奉神物,以祭祀的姿态一步一步缓行。宽大的绣摆随步晃荡,细碎的阳光从摇摆的间隙穿过来。   赵虎愣住,阳光刺眼,他下意识的抬袖挡着光。忽的,耳旁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成百上千人脚步一统,慢慢汇聚在一起,声势浩大的向圣乾殿包围而来。禁卫军比赵虎先反应过来,两队人马迅速掩成矩形,将谢睿护在队伍中。手中持盾,盾甲冰冷沉重。   禁卫军冲上去的太突然,赵虎被撞的一个趔趄,下盘稳住,一名禁卫军对他道:“赵哥,你就不要露面了。”赵虎点点头,挑处暗角自己待着,随时待命。目光一扫,看着渐渐围上来的人马,看衣着不像是虎贲军。   乖乖,现在冒出来这些又是什么人。   与此同时,百官浩浩荡荡进宫时,在宫门处被禁卫军截胡。禁卫军两队人马把守宫道,逼的诸臣不得不顺着他们的路走。除了被拘在‘紫来殿’议事的章年卿等五大阁老,文武百官连同太后都被迫挪步圣乾殿。   素来安静肃穆的皇宫一阵嘈杂,紫来殿里也隐隐听到动静。章年卿站到窗边朝外看了几眼,天亮了,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个晚上。   昨夜,宫里乱成一片,章府里也没好到哪去。赵虎没头没脑留下一句话,惊的府里上下都严阵以待。大家倒是没往宫变想,这几日‘百姓’闹阁臣,夜里时常会发生些惊悚的事。大家起身抱怨一阵,也都不说什么了。   章年端着茶坐在太师椅上沉思,半晌也不喝一口。冯俏不敢打扰,搂着明稚坐在一旁。冯俏小声问明稚:“哥哥呢?”   明稚纠结一下,小声道:“哥哥出门了。”   冯俏大惊,压低声音问:“出门了,什么时候出去的。娘派人去通知你们不要乱跑,没听到吗。”   冯俏声音并不严厉,明稚一点也不害怕。娘亲满是担忧的声音让她觉得万分愧疚。明稚怯怯的点点头,倒豆子般将章鹿佑卖个彻底:“哥哥说,你和爹大晚上叫我们起来,连头饰手环都不许我带,肯定不是怕百姓闹事。”   “我们偷偷到后院去看,马棚里也点了灯,马夫在套车喂草……”明稚小心觑着冯俏神色,细声细气道:“哥哥说,这随时要跑的样子,肯定是出大事了。他让我乖乖待在你身边,他去冯家给外公外祖母通风报信。”   冯俏心情复杂,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头疼。   章年卿霍然抬头:“阿丘去冯家了?”   冯俏神色一凛,“怎么了?”明稚紧张的看着父亲。   章年卿望着漆黑的夜色,细雨飘飘,沉声道:“四皇子发起宫变,你我怎会事先知道,做好逃跑的准备?”探究的目光,令人深思。   不是赵虎通知我们的吗?冯俏欲言欲止,话梗在喉咙里,生生咽下去。面对皇上,能这么解释吗?   冯俏气馁不已,握着明稚温热的小手,沉默不语。明稚的眸子又清又亮,乖巧的看着冯俏,“娘?”冯俏安抚性的拍拍她她。   怕什么来什么。   章府门外一阵躁动,有人粗鲁拍门,急切的像密集的擂鼓一样。赵鹤同护卫对视一眼,几名护卫冲墙头比手势,墙上的人遥遥头,怪模怪样的捏了捏嗓子。领头心领神会,对赵鹤道:“不是官兵,好像是宫里的太监。”   雨声沙沙不断,赵鹤冷问:“几个人?”领头扬头,墙上的人比出‘二’的手势。领头继续请示,赵鹤想了想,“吹灯,开门。”他道:“请人偏厅坐,说章大人还在睡着。这就来见客。”话毕,自己去见章年卿。   屋内,冯俏颤抖的给章年卿拆解着腰带,章年卿蓦地握住她微凉的手,安慰道:“就这样吧。”他将衣服弄散,趿着鞋出去。想了想,又退回来,小声在冯俏耳旁嘀咕一句。冯俏红着脸,在他锁骨吸了口。   章年卿缓口气,‘慌慌张张’的闯进偏厅,急声道:“公公,可是出了什么事?”   太监看了眼章年卿衣衫不整的样子,衣领处若隐若现的红痕,暧昧的笑笑:“倒是将章大人从温柔乡里惊醒了。”   章年卿迫窘的低头,慌忙的束好衣衫。太监拦道:“章大人莫慌,不是什么要紧事。你看这雨下的,河南发汛,皇上令我们召集内阁大臣们在紫来殿议事。素日我们受章大人恩典颇多,这不一听是河南的事,第一个来通知章大人。”   章年卿忙连声感谢,强塞赏银。过了会儿,不动声色的问:“这么说,五大阁老里,现在只有我这里得信儿。”   “可不是吗。”太监神情不似作假,洋洋自得道。   章年卿陷入沉默,内心充满纠葛,面上不表,笑道:“容我换身衣服。”太监也不催,仿佛真的不是什么要紧事似的,笑呵呵的起身,送章年卿离开。   章年卿大步跨进屋内,拿起屏风上的外袍穿好,边系带子边道:“皇上命我进宫。”   冯俏蹙眉,忧心道:“现在吗?”   章年卿苦笑道:“不是个好时机。只能随机应变了。”抓住她肩膀: “记住我之前说的。你带着明稚往汀安走,我已经和储谦打过招呼,你上了江面后,漕帮会在第一时间把你送到汪霭手上。”   “可是,”冯俏欲言欲止。每一次,章年卿都选择把她走。冯俏几度想张口,让她留下吧,她不会拖累他。甚至想说,她避出去没什么用,让她留在他身边一次吧。脑海里千万念头碾过,冯俏垂首道:“我记住了,你安心。”想起章鹿佑,问道:“阿丘呢?我要不要等他回来再走。”   “不必,你们先走。”章年卿毫不犹豫道:“阿丘不是小孩子了。他自己会照顾好自己。”   肩上落了一只手,章年卿被惊醒,一回头是冯承辉。冯承辉问他,“天德,外面这是什么动静?”   此时屋内只有晁淑年、刘俞仁、章年卿、冯承辉四人,尚文贺和开泰帝都不知所踪。晁淑年刘俞仁一直坐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闻言,晁淑年抬起头,了然笑道:“昨夜皇上让王太妃跪在圣乾殿外自省。估摸着,现在大家都去圣乾殿看热闹呢。”   语气调笑,毫不遮掩。长着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他知情不少。章年卿冯承辉顿时大骇,晁淑年……章年卿冯承辉对视一眼,彼此都在问,晁淑年什么时候和谢睿搅合在一起的。   他们竟一点也不知情!   章年卿有些心急如焚,他进宫后并没有见开泰帝。先前还有些茫然,此时心情复杂的扫眼大家,忽然明白为什么了。开泰帝大约早就知道。   圣乾殿外,谢睿稳稳落下最后一步。停在王皇后背后,低道:“母妃。”王皇后愕然的看着他手里的圣旨,嘴唇颤抖,刚想说什么。谢睿打断他道:“不必言。”   谢睿转身,望着底下黑压压一片。撩袍跪下,手捧圣旨,上举苍天。高声道:“大魏朝和景帝皇四子谢睿叩祭苍天!”   远处不断的传来锁宫门的声音,待九门锁尽时。开泰帝携尚文贺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从正乾道进来,兵马退开,给当今天子留下乾坤大道。开泰帝龙骧虎步,脚步稳健,没有因年龄显得苍老。   开泰帝道:“谢睿,你伪造圣旨,大逆不道。今天这里没有外人,听二皇叔一句话。把假圣旨烧了,皇叔既往不咎。这天下绝不会有人知道你曾伪造圣旨过。”   谢睿冷笑道:“皇叔口口声声我手里的圣旨是假的。可是心虚?”   开泰帝面不改色道:“你父皇驾崩多年,是不是曾留下遗旨,文武百官清楚,你皇祖母更清楚。别以为人已以化作白骨,你就可以满口生谣。和景年间的老臣还没有走完呢!”   话音未落,太后坐着御撵,在虎贲军重重保护下,被抬上来。停在开泰帝身边,太后道:“你这孩子。当年你大哥二哥尚且年幼,你父皇又何曾会把圣旨留在你身上。前些年你病成那样,若不是你二皇叔将你认回来,还有你今日作假调皮。”语言隐晦,明着是说年龄小身子弱。细品之下,方知其指谢睿在冷宫出生的身世。   太后道:“快下来,别真真假假,惹人笑话。天色不早了,你二皇叔一会儿还得上朝,操持国家大事。哪能这样陪你闹。”轻轻松松将这件事定性。   谢睿居然不羞不恼,还赞同的点点头,“我曾说过,若有一天我昭告天下,只会是在宗庙前,当着文武百官,天下人的面。”环视四周,笑了笑,“如今虽不是在宗庙前。在圣乾殿外昭告世人,也不算是辜负父皇的意愿。”倏地收声,重重一顿,沉声道:“何成,开宫门!”   沉重的宫门被缓慢拉开,露出文武百官茫然的脸。嘈杂的议论声,在宫门开的一瞬间变成死一般的沉寂。谢睿站在高阔的圣乾殿外问,“礼部尚书何在?”传声太监代为高声重复。   百官你看我看我,我看看你,有胆大的,高声道:“尚书大人不曾在。”一层层传报回来。   谢睿不意外,继续问:“礼部侍郎何在?”传声太监又问。   “侍郎大人亦不在。”   谢睿点点头,目光落到太后身上,做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笑道““皇祖母,您说,孙儿此时应找和人来鉴定这份圣旨的真假。”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太后身上,太后从容不迫道:“孤家亲自来。”   谢睿不疾不徐道:“只太后一人恐怕有失公允。”   太后拔高声音,有些尖锐:“你这是说孤家偏心了。”   谢睿正犹豫怎么回,王皇后兀的站起来,高声道:“太后若不偏心,也不会有开泰帝称帝二十年。以至于我母子二人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回到宫里,二叔罚嫂跪于圣乾殿外。幽禁惩侄半年之久!”   “你!放肆。”太后捂着胸口倒下。   眼看一个大逆不道的罪名要落下。 第194章   王皇后脸色霎白,以为自己给儿子坏了事。   谢睿拦下还欲辩解的母妃,目光落到角落的赵虎身上,微微一点。赵虎心领神会,不动声色靠近。赵虎身着禁卫军服装,突兀的从角落开始移动。虎贲军上下顿时一紧张,气氛剑拔弩张,险些晕倒的太后也忽然清醒,一个激灵站稳。   开泰帝不动声色的将母亲护在身后。赵虎恍若未觉,从禁卫军身后穿梭,与太后平行擦肩而过。两人其实相隔很远,中间还隔着重重士兵,太后却不知为何,陡然激动起来,高声尖锐:“何人放肆!”   兵马齐喝,气势磅礴惊人,万箭齐指一处。   赵虎何等敏锐,倏地转头,目光凌厉如刀。太后被这等杀意般的眼光惊得浑身一颤,“阿圆。”开泰帝一凛,抬手,众将士搭满弓,对准赵虎。   赵虎恍若未闻,从容不迫的穿堂而过,来到谢睿身边。   开泰帝狐疑的看着赵虎。   赵虎大概至始至终也不会明白,在这种剑拔弩张,气氛紧张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人旁若无人的出现在大殿外。步伐矫健、沉稳,对三千禁卫军视若无睹。若不是武艺高深,岂敢这么堂而皇之?尤其,这个人还朝他们的敌人——谢睿的方向走去。   太后和开泰帝被这个空城计给吓到了。反倒一时失了对策,慌了阵脚。   待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赵虎已经走到谢睿身边,若此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再射箭。未免有些借乱杀侄的嫌疑。   谢睿到很意外,若有所思片刻,目光定到太后身上,笑道:“太后无事便好。”转身‘安慰’王皇后,“母妃安心,太后无事。”   诸臣这才反应过来,原先要‘晕倒’的太后娘娘竟不晕了。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太后颤抖着指着谢睿,大怒道:“目无尊长!”   “且慢。”谢睿道:“皇祖母,孙儿不孝,待今日事毕。你要杀要剐,孙儿都悉听尊便。现在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家事我们暂且搁置在一旁。”拿出圣旨,对着刺眼的太阳光,“这道圣旨,是我父皇生前留给我母后的。”重重一顿。   将众人的心提的高高的,才慢悠悠开口:“皇叔一直以我手里是假圣旨为由,幽禁我,惩罚我母妃。今时今日,谢睿不得已反抗。当着昭昭明日,文武大臣的面,请诸位一观,鉴一鉴这圣旨的真假。”冷笑,“究竟是我错了,还是皇叔错了。总要还一人的清白!”   说着,将圣旨给赵虎,由赵虎拿下去,交给文武百官一看。王皇后有些不放心,揪着谢睿袖子问:“他行吗?若大臣们还来不及鉴别圣旨真假,就让你皇叔毁了怎么办?”   谢睿垂目,看着母妃紧张的攥着自己衣袖,像个孩子一样依赖他。微微一笑,安慰道:“这就是我让虎哥去的原因。”   赵虎头皮发紧,却不得不接。赵虎下去前,谢睿问开泰帝:“五大阁老们呢。如此盛事,阁老们位高权重,怎能不出来辨别一番呢?”   开泰帝面无表情的让人去请阁老。   赵虎看见章年卿时心一跳,章大人怎么还没走!   赵虎小心翼翼的将圣旨送到宫门处,开泰帝不知为何没有派人当场诛杀他。赵虎感到一阵侥幸,然后发现他高兴的太早了。文武大臣里,竟没有一个人敢接这个荡手山芋。   没人愿意做第一人,赵虎顿时为难起来。   万幸晁淑年替他解了围,当时赵虎还不认识晁淑年。只听一声请缨,“我先来!”   赵虎兴高采烈的把圣旨递给他,长舒一口气。   章年卿眉头紧锁,素来墙头草的晁淑年,竟然如此明确立场的站队?   一阵诡异的沉默,良久才有几位大臣怯怯开口。——这不仅是真圣旨,还是少见的,先帝亲手所书。满朝文武无人反对。不过大家看完圣旨,神情齐刷刷微妙起来。   章年卿神色亦是凝峻。   圣旨上说,王皇后将来如果诞下一子,‘……若为男,取名睿。若为女,择名瑞。’洋洋洒洒倾尽了慈父之心后。才写道:“睿上有兄长数人,为长有谦,为贵有晋。将未不可变数,林林总总难异也。私为以嫡为正……若稚子年幼,仍需扶持。虎贲军尚不得考,朕只留禁卫军誓死扶持左右。”   谢谦是德妃的大皇子,谢晋是郑贵妃的二皇子。当年的和景帝,料到开始,却没料到结局。他只知历代帝王命不久矣,步步惊险。却不曾想过,自己百年之后,会有代侄继位这一出。当年处处留心的,不过是嫡长贤之别。   却阴差阳错的,给了谢睿恢复正统的借口。   平地起惊雷。   满朝文武顿时炸开了锅,昔日先皇党、正统党都涌上前。试图冲突禁卫军的封锁,围绕到谢睿身边。谢睿冷漠的不为所动,并没有因为群心所向而感到自豪,反倒有着深深地压力。   太后看着谢睿小人得志的样子,心口剧痛,直直倒下。开泰帝慌乱之中还得接住太后,太后嚎啕大哭,“阿圆,你哥哥是死在郑家和王家手里的。这种狼心狗肺的儿子……”话未说完,已经晕厥过去。   开泰帝镇定自若,在传声太监耳旁吩咐几句。太监高声道:“齐王当年临危受命,答应百年之后还位于侄。从未想过食言,皇侄们却不甘消停。皇上唯恐惹外人笑话,才多加管教。如今既是误会一场,圣上愿在宗庙前向四殿下赔罪。”   谁稀罕你的赔罪!   开泰帝不过是强弓末弩,硬给自己找台阶下,保全面子。群臣半数已经倾向谢睿,毕竟开泰帝做出‘逼侄罚嫂’之事时,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   开泰帝脸色不变,他还有杀手锏。“睿儿莫不是要皇叔当场自尽,好给你腾出皇位?”   谢睿哪肯让他扳回一局,他立即道:“侄儿绝无此意!只这皇宫侄儿在住不下去了。还请皇叔给侄儿一片封地,让侄儿带着母妃搬到封地去。”笑道:“和二哥一样,做个逍遥闲王。待皇叔百年之后,再谈其他。”   开泰帝面色铁青,明知道谢睿在故意气他,却说不出一个不字。   谢睿道:“至少今晚,侄儿不敢在皇宫住。”扑通跪下,“封地一事事关重大,皇叔不妨好好思量。但今日,侄儿恳请皇上让侄儿搬回王家住。”   事已至此,章年卿越来越看不懂谢睿的路数了。他和谢睿相识多年,对谢睿的底细一清二楚。谢睿想离宫,想去王家。呵,早半年前他就有能力自由出入皇宫,安居王家了。   何必闹这么一场?   章年卿能猜到谢睿必是另有谋划。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思路。   若是开泰帝,必然以为谢睿和陶金海已经有了盟约。可此时困扰的是章年卿,他掌握太多比开泰帝更详细的东西,相应的,也能排除更多可疑的选项。   可排除一切后,章年卿蓦地发现。   前面根本没有路。   *   谢睿如愿以偿的带着王皇后和赵虎住进王家,一切平静的没有任何异样。   章年卿夹在文武百官中强行离开,皇上百般强势,说内阁还有赏赐封地等要务等着处理。章年卿恍若未闻,挤在百官中,堂而皇之的违抗‘圣旨’。   幸而此时敢抗旨的并不止章年卿一个,责不罚众。章年卿离开皇宫后,没有回章府。悄然躲进市井间的一座米行。米行是漕帮给李妍的嫁妆铺子,章年卿来问冯俏的情况。   米行掌柜道:“撞‘贼’了,走不了。”   章年卿大惊,以为是开泰帝的手笔。细问才知,是谢睿派人在汀安渡口拦着。或者说,不是拦着,而是谢睿也打算在汀安安置谁。和章年卿的人马撞了正着。   汪霭当时已经接到明稚,听说是四皇子的人在汀安收拾住所。下意识想到当年。谢睿见过他,尽管汪霭还不清楚,时隔十七年谢睿是否还能认出他。但他不愿意给章年卿添麻烦。   明稚和冯俏的船是分开的,这是章年卿一手安排的。章年卿做了最坏的打算,如果真的出什么事,妻子女儿不在一条船上总会多一分希望。冯俏心疼明稚,赵鹤自然是留在了明稚身边。   如果他们母女只能活一个,冯俏宁愿是明稚。冯俏当机立断,让汪霭离开,自己坐着李妍的船继续漂泊。   章年卿会送冯俏走,谢睿一点也会不意外。船是李妍的,章年卿和储谦是旧识,也不算突兀。故而,谢睿在王家收到消息时也没有起疑。   章年卿是在晚上见到冯俏的,冯俏在储谦府上。章年卿找过去的时候,李妍正掀帘出来,嘘声道:“阿俏睡着了。”   章年卿颔首,和李妍一起去偏厅。章年卿犹豫的问:“她一直都没睡吗?”   李妍叹气:“是啊,从昨晚到现在她就没合眼。鹿佑没跟着,你又去了宫里。阿俏能放心下才怪。”   章年卿点点头,又问:“你们怎么回来的?”   李妍道:“阿俏原想打着去河南的名义,趁夜色和乌蓬帮汇合的。可黄昏的时候,汀安那群家伙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躁动起来,河面上反反复复的搜查。阿俏眼看无法,便和我一起回来了。”   章年卿不知想起什么,摇头笑道:“这次可算顺了她的心了。”   “什么?”李妍诧异道。   章年卿笑道:“没什么。”若有所指的看了眼房内,“回来她很高兴吧。”   李妍皱皱鼻子道:“说的什么话……一直愁眉苦脸的,恨不得把自己切成两半。一边担心明稚,一边挂念着你们父子。章大人还说得出风凉话。”   章年卿笑意敛住,沉沉的点点头。   夫妻二人见面时,已近黎明。章年卿替冯俏掖掖被角,也不问她什么。只细细说起自己宫里的点点滴滴,冯俏的心不知不觉被安慰抚平。章年卿盯着她的神色,慢慢说起了圣乾殿外的‘宫变’   冯俏微微吃惊,圣旨落款是竟然是和景十二年。   谢睿是和景十六年生人。也就是说,和景十二年谢睿还不曾投胎到王皇后肚子里。和景帝就已经在他出生的四年前将名字取好,并留下这样一道圣旨。   冯俏垂睫,细细将圣旨斟字酌句的又品一遍。   这道圣旨是属于‘谢睿’的,仅仅是‘谢睿’而已。不是四皇子,不是其他任何人。只属于王皇后肚子里第一个男孩。   冯俏眼眶湿润,想起王皇后素年的旧闻传言。   “天德哥哥。”冯俏心口一痛,有些难以喘息。她抓着章年卿胳膊,寻求依偎般的靠在他怀里。喃喃道:“你还记的汀安的王皇后吗。”   在汀安的时候,青嬷嬷曾声泪俱下的讲述王皇后在冷宫的故事。说王皇后因谋害皇嗣,被打入冷宫;因多年无子,无贤无德被废后。先帝还曾怒踢于她,惹得王皇后险些流产。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章年卿正欲答记得,忽的见冯俏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怔怔道:“小睿出生的时候,他的脐带是王皇后用牙咬下的。”   章年卿紧张唤道:“俏俏?”   冯俏抬眸问:“天德哥,你说当年王皇后有没有参与其中。”   和景宫变的时候是王家和郑家一起动的手。郑家里郑贵妃曾参与过谋害先帝,王家里王皇后可曾参与过,亲手谋害自己夫婿?   话已至此,章年卿已经明白冯俏在胆寒心颤什么。笑了笑,对她十年如一日的感情泛滥感到无奈。索性在她身旁坐下,长臂一伸,将人揽在怀里。“有如何,没有如何。和景帝终究是死了,皇后终究是恨他的。”   冯俏道:“他不心寒吗?死在曾经深爱自己,和自己正深深宠爱的女人手里。”冯俏感到深深的心寒,“虽说帝王家多是无情。先帝既曾经和王皇后假意恩爱过,连圣旨都留了,为何不一直欺骗下去。他也想让正宫嫡子继位的,不是吗。”   章年卿对此不予置否,摇头道:“我倒觉得和景帝也曾交付过真心,只可惜……”章年卿若嘎然而止。冯俏不解道:“为什么?”   章年卿道:“这圣旨就是证据。”   章年卿不觉得和景帝会拿太子之位虚情假意,权之一字太重了。重到让人难以喘息,任何绝色美人都抵不过一个权字。和景帝既然能以皇位相许,必然是动了真心。至于后来为什么会和皇后闹成那样。顿了顿,道:“我想,问题应该出在王皇后身上。或者,王家人身上。”   冯俏擦擦眼泪,若有所思。她记得,王国舅曾说过,献宗帝后太过恩爱,以至于献宗皇后因爱失智。献宗帝死后,献宗皇后不顾王家阻拦,执意寻死。王家甚至什么都来不及安排。眼看着帝后共葬,王家被排挤出门阀外。王家上下充满怨恨。   献宗皇后生前有三个女儿,没有儿子。   献宗帝心痛她,将和景帝抱给她养。和景帝一岁时便封太子。若无意外,献宗皇后将是宫里唯一的太后。献宗帝生前就怕他走在献宗皇后前面,早将皇后百年之后安排的妥妥帖帖。   那想到,她不听话。   九泉之下,献宗帝也只能无奈的看着他的皇后追着他,在奈何桥上共喝一碗孟婆汤。   因献宗皇后沉迷情爱,王家上下的诉求不得实现。献宗皇后总顾及这样会对献宗帝不利,那样对献宗帝不好。一来二去,王家对皇后很是不满,觉得献宗皇后辜负家族这么多年的倾心付出。   献宗帝将一切看在眼里,不吭不声提拔皇后的堂弟王国舅,将其扶植成王家强有力的一脉,和王家嫡支分庭抗礼。   献宗帝想着,如此这般,看谁还敢欺辱皇后。便是他撒手人寰,也能放心离去了。   有献宗皇后这个教训,王国舅教育王皇后时出了偏颇,竟叫王家出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废后。现在想想,能是什么偏颇。不外乎和景帝对王皇后付出了真心,王皇后却不愿意真心以对。   和景帝一气之下,转投她人怀抱。   堂堂一代帝王,还能乞爱不成?   许是郑贵妃趁虚而入,许是和景帝假意借贵妃刺激皇后。谁知天意弄人,假戏真做,和景帝对郑贵妃动了真情。王皇后从此彻底失去皇上对她的宠爱。空守着王家教导她的规矩,将皇上拱手让给他人。   冯俏有理由相信,皇上对郑贵妃是有真心的。和景末年时,皇上对郑贵妃的疼宠,不是逢场作戏能做到的。章年卿喟然半晌,摇头笑道:“你们小姑娘啊。”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伸手敲她额头一记。   冯俏莫名一臊,酡云红醉。阿丘都快十四岁了,自己还被叫小姑娘……   章年卿淡淡道:“俏俏,你可知,王国舅的女儿是皇后,他为什么至今被人称做国舅,而不是国丈。”   “因为献宗皇后?”   章年卿含笑点头:“不错。当年献宗帝极为宠爱王国舅,当时王国舅的名头之盛,比皇后的亲兄弟都厉害。积久成俗,后来大家也没改过口来。”   冯俏道:“那和宣武将军关山月差不多?”   章年卿看点点头,“不错。”他讽刺一笑,“王国舅之所以教导王皇后出偏颇。怕的不过是出现第二个献宗皇后、王国舅。一如当年他取代王家一样。”   章年卿一顿,低头,指腹摸着冯俏侧颊,沉声道:“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一个让她守心,一个让她交心。若是你,你怎么选?”   冯俏莫名觉得有些难以喘息,躲闪着章年卿看的目光,艰难道:“若不是你,我会听爹的。”   章年卿看目光一沉,她解释道:“父亲养我十四年,疼我宠我爱我,至时今日我才与你成婚十七年而已。你说这十七年重不重?”   冯俏泪中带光,噙笑道:“若你觉得这十七年重,便知我与父亲十四年父女之情何轻何重。”   章年卿目似沉渊,幽深的看着她,“若是我呢。”   屋子里静了片刻,一片窒息。   冯俏沉默着,章年卿亦沉默着。两人彼此对望,压抑到极处,不知谁先笑了。   两人哈哈大笑,都觉可笑。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两人这些年总拿一些‘假如’为难对方,好像不逼谁走进胡同难受似的。明明都是些莫须有,给对方找不自在的话。两人却乐此不疲。   冯俏将和章年卿的心结好解,和景帝和王皇后则是不可解开的死结。   其实王家并不介意皇上对女儿是真爱,但他们惧怕女儿陷进帝王之爱里无法自拔,然后借帝王之手,挥刀向家族。你说可笑不可笑,王家冀望皇帝对自己的女儿情深似海,却巴着自己女儿不许动情。最好一心一意为家族付出,将皇上的价值榨干榨净。   可皇上又不是傻子,任人操控,指哪打哪。谢睿总说他可怜的母妃,他可知自己的母亲能落地今时今日的下场,都是他敬爱的外公一手所为?   章年卿不紧不慢说着,冯俏欲言又止,“可是,王国舅若真不爱自己的女儿,当初又何必冒那么大风险将小睿母子带出宫。”   “自然是为了皇位。”   冯俏抬头道:“真的吗。”垂下眼睫:“可是谁都知道,小睿的希望有多么渺茫。”   连王家都放弃了,王国舅还在坚持。   冯俏问:“当年若不是连王家对谢睿都不闻不问,你还会对小睿避如蛇蝎吗。”   章年卿哑然,失笑道:“俏俏说的对。”   冯俏慢吞吞道:“天德哥,我们都不是屋顶的瓦片,非黑即白,不是向阳就是背阴。王国舅虽坏,也没有那么坏。我觉得……他还是疼小睿的。”   章年卿脑中轰然一下,好像突然被点醒什么很重要的事。念头闪的很快,一时抓不住头绪。章年卿沉声又问一遍,“俏俏,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冯俏没有废话,重复道:“王国舅还是疼小睿的。这句吗?”   大脑划过一道光,章年卿目光危险,“俏俏。赵虎来给我们通风报信,他是从哪来的?”   冯俏想了想道:“虎哥送完青鸾便回山西大营了,应该是从山西过来的。”   章年卿霍然睁开眼睛,“是了,山西大营!当年王国舅把赵虎带走,便是安排到山西大营里当千户。”冯俏接话道:“这就是说,王国舅和山西大营的人很熟。”   “天啊。”冯俏捂嘴道。   章年卿目光晦暗,深沉似海,似笑非笑道:“这些老狐狸。兔狡三窟,永远有留着一手。” 第195章   谢睿回王家当夜,开泰帝在宫里遇刺,重伤昏迷不醒。   清晨,天还未亮。小齐王带兵同五军都督同五城兵马司包围了王家。谁曾想,谢睿早早得到消息,竟连夜逃跑了。   帝京封城封河。城内由五军都督带兵,挨家挨户搜查。城外有所官道、乡道、野道沿路都有驿站兵搜寻。河面上也不例外。官府雇通州船行帮忙,沿江、河道等水路,挨船齐齐搜查。   皇宫,慎刑司。   韦九孝吊在镣铐架上,无论是烙皮烫铁的刑印,还是带着倒刺的铁鞭,鞭鞭下去刮肉带血。韦九孝两边肋骨上的肉已经被铁鞭一丝丝刮下来,露出森森白骨。腰上、腿上更是没有一块好肉。施刑的人似乎也怕他死了,没有再用铁鞭。只用一盆盆冰冷的盐水浇醒,换浸了辣椒水的麻鞭继续打。   韦九孝咬着牙关,一声不吭。他活着,只要他能活下来。他依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韦公公。韦九孝十岁入宫,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他就是地上的烂草,饥荒饿不死他,屈辱打不倒他。他干过所有卑微、肮脏、下贱的事。这点刑算什么。主子发瘟的溺便他都尝过,这点痛怕什么。   谢睿离宫前问过韦九孝,要不要带他走。即便带不走,先把他藏起来也不难。韦九孝拒绝了,他知道他的价值在哪里。只有留在皇宫里,他才是有用的那个人。离开了,他什么都不是。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部付诸东流。   四皇子是韦九孝最后的希望,他不愿意一辈子都居于人下。他从穷乡僻壤里摸爬滚打到今天,尝过比泥土还贱的滋味,也尝过当人上人的滋味。韦九孝不愿意在洗衣房里庸度一生,一辈子被人踩在脚下,一辈子和数不清的衣服纠缠一生。他当年在下面剌一刀,图的并不是一个洗衣房总管。   韦九孝也想当……人上人。   开泰帝遇刺,紫来殿乱成一团的时候。韦九孝第一时间把消息了传出去。谢睿原本还打算自己遇刺,让开泰帝再声名狼藉一次。谁知开泰帝比他动手更快,谢睿只能提前计划,让赵虎带他离开。王皇后则安排在汀安那所充满童年回忆的房子里。   谢睿仓皇逃跑后,帝都的一切自然被搁置了。谢睿的名声,成了开泰帝可以随意揉圆搓扁的泥娃娃。不过谢睿并不在乎这些,有先帝遗旨在,现在所有的污名,终有一日会被当做污水洗掉。   遗旨是他最大的王牌。   谢睿苦心安排这一切,一是为了自己将来继承大统造势,二是为了向山西总兵证明自己的价值。王国舅已死,谢睿无法确定山西总兵是否还愿意遵从诺言。也许,又是第二个章年卿。谢睿不是当年那个把一切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孩子了。   不管禁卫军有多么确信山西总兵会帮忙,谢睿都不相信,一点也不相信,一丝侥幸也没有。谢睿希望证明自己的价值,哪怕山西总兵已经不愿意遵守盟约,还能看在他的能力和优势下,‘短暂的’支持。   哪怕,就一次。   谢睿觉得前方希望渺茫,又不得不摸黑前行。世人看他都觉得他前途无光。其实,他前面的路只是看不见而已。他后面才是真正没有路,退一步,停一步,都是万丈深渊。   开泰帝遇刺后,谢睿‘畏罪潜逃’。保齐党们又燃起微弱的希望,开泰帝对大魏二十年的文治武功不是白做的。谭宗贤隐忍多年,扼腕断路,替开泰帝保下的安稳朝堂也在此时起了关键作用。   相较开泰七年立太子的声浪,经过柳州学.潮和刘宗光之死的接连挫折后。朝堂上支持恢复正统的声浪已经小很多了。以前将希望寄托在恢复正统的老臣们,经过二十年的洗淘,多数人已经成了亲齐派。少数不亲齐的,也只是私下抱怨而已。   真正反齐抗齐的,早已经被择出百官位列。   时间真的是最好的一剂良药,当年开泰帝只重用齐地的人,朝堂上几乎掀翻天去。这么多年过去,开泰帝没被迫服从朝臣,文武百官们却渐渐习以为常。并找到自己适应潮流的路。令人唏嘘不已。   所有的选择都是为诉求出发。也就是说,现在支持谢睿的。除了冥顽不顾的死板老古董,认定死理,非要恢复正统的人。就剩那些多年不被开泰帝重用,又不愿意屈下脊梁去亲齐的人。   所以他们把诉求寄托在于开泰帝立场完全相反的谢睿身上。企盼着谢睿继承大统,将那些耀武扬威的亲齐派全部驱逐。由他们来弥补朝堂上的空缺。   迄今,章年卿的科举新策已经实行了十七年。开泰帝把科举选拔权直统中央后,对新上来的学子都充满信任。选人用人都是量才而行,新晋的举子们怨气已经越来越小。   换句话说,谢睿如今想再挑起柳州学.潮类似的事,几乎不可能。这也是开泰帝至始至终特别喜欢章年卿的一点,比起其他大臣的邀功讨赏,章年卿的功绩几乎年年见效。   开泰是真心实意怜惜章年卿的才华。只可惜,章年卿和他不是一条心。   现在唯一的结症,只有那道遗旨。   如果能证明谢睿的皇子身份是作假,那么一切都不攻自破。   涉及正统。礼部和孔家都忙的不可开交,衍圣公近百岁高龄,仍日日被抬到礼部。躺在贵妃榻上睡觉,冠名‘督促’。衍圣公年纪实在太大了,老眼昏花,牙齿脱落,稍硬一点的米粥都嚼不烂。   礼部上下忙的不可开交,企图在《周礼》上下功夫。若谢睿德行有污,加之太后和朝臣辅佐,可以依《周礼》选一位更合适的帝王。素来都被冷落的三皇子,也提上傀儡的备选。作为缓冲之计的一个备选。礼部上下焦头烂额。   太后为示恩宠,日日赏菜赏饭。御膳房的饭菜端到礼部时已经凉了,御赐的赏饭谁敢推辞。衍圣公硬着头皮吃了四天冷菜冷饭。   第五天回去,衍圣公大吐特吐,到了后半夜又开始拉肚子。第二日,宫里还坚持要接衍圣公进宫。气的闻讯赶来的章年卿臣仪全无,抬脚踹飞来人。   那人猝不及防受了一记窝心脚,张嘴刚想骂。抬头见是章年卿,又呐呐闭嘴。   近日礼部忙的不可开交,礼部两位重臣,晁淑年和章年卿都避府不出、两位礼部大臣已经公然违抗圣旨,明着却都贴了一个好看理由:抱病在身。   怎么病的?两人齐曰:夜积劳损。   这话细品讽刺,两人都被迫在皇宫呆了一夜。一个在圣乾殿外公然当领头羊,一个因外家的原因常年和皇上矛重重。   那人想明白关节,更不敢造次。捂着肚子,暗啐道:狗屁抱恙!这力气比蛮牛都狠,谁家的病人是这样的。   章年卿去内院看望衍圣公。衍圣公从柳州回来时身子就已经很不好了,这些年小心调养,勉勉还算安稳。开泰帝的吃相太难看了,他想搞谢睿搞谢睿,时刻不忘了拉着衍圣公折腾算什么。衍圣公现在何止老眼昏花看不清字……脑子都糊涂的紧。   衍圣公朦朦胧胧醒来,见是章年卿,笑的极开心。他指着桌子上的大梨枣,努着下巴道:“枣,枣。”丫鬟立即会意,端着盘子过来,“姑爷,老爷让你吃枣呢。”   章年卿捏了两个握在手上,没心情吃。衍圣公艰难的吐着字:“孩,孩子们孝敬的。清甜。”章年卿点点头,笑着吃了一个。过了没一会儿,衍圣公又恩恩呀呀的指着枣,对章年卿道:“孩,孩子们孝敬的。清甜。你吃。”   章年卿倍觉心酸,让人把桌子上的东西都端走,免得吃撑。   没了吃的,衍圣公又盯着章年卿身后问:“俏姐儿呢?你把我俏姐儿呢?”   章年卿连忙道:“在家里呢,俏俏也想你。现在外面乱,我没敢让她出来。你若想她,晚上我让人她出来见你……”   外面悄无声息下起细雪,细雨夹杂着雪花落地即化。章年卿说着说着,忽然发现屋内静的有些奇怪,低头一看。衍圣公的手直直垂在床边,“孔公?”章年卿僵硬道。   衍圣公没有动静。   章年卿颤着手,试探的去量衍圣公的鼻息。一收手,食指侧边赫然一道血迹。“孔公!”章年卿扑通跪下,攥着衍圣公的手,颤声道:“外公,外公你不要吓我。晚上俏俏还要来见你,外公。”   衍圣公头一偏,耳朵流出细细一条血线。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96章   章年卿颤着手去摸,指尖赫然一道血迹。章年卿声音微弱又悲痛,“孔公。”期待着把人唤醒。衍圣公已然没了鼻息,躺在出床上,口中含着一口污血,鼻子也留下两行鲜血。   章年卿跌撞的冲出屋子叫丫鬟,自持冷静道:“叫孔夫人和大太太二太太过来。”声音一直在颤,见丫鬟露出狐疑的目光,探头探脑朝屋内看,喝道:“还不快去。”   丫鬟大着胆子问:“要叫大夫吗。”   章年卿阴沉的看着她许久,道:“叫。”   细雪纷纷扬扬,雨夹着雪粒落在窗棱上。寒风穿堂而过,章年卿双手冰凉。雪花渐渐大起来,细密的雨丝也在也打不化雪。地上很快积起薄薄的雪意。   世人都说衍圣公近百岁高龄,瓜熟蒂落,自然而死。他死这天,老天爷都舍不得他。天流泪,地带孝,雨夹雪下三三天三夜。有小孩子问母亲,“娘,什么叫天流泪地带孝啊。”   妇人捉住小手,指着远处一片白雪皑皑道:“喏,看那一片白。这就是地带孝。”不待孩子再问,握着他的手接着天上细细密密的雨丝,难过道:“这是天流泪。”   衍圣公去了,长寿近百年,几代人记忆。坊间念书,不念书的,都知道京城住着衍圣公。路过他家门上,都要恭恭敬敬的嗑三个头才走。   衍圣公府上逢红白喜事,给街上的小孩子们散糖果散铜钱。糖果都被家人如获至宝的带回家,给家里寄托最大希望的孩子吃了。铜钱有被供起来的,有被编成挂饰戴在脖子上的,还有系在玉佩上,挂在腰间的。   衍圣公府上的所有东西,都备受人追捧。用过的旧衣、旧物,衍圣公会定期让人送给城隍庙的乞丐。偶然一次,碰到落魄书生,丫鬟以为是乞丐,将衣物送给他。第二年开春,书生高中探花。衍圣公更被人传的神乎其神。   有好几年,孔家的大门口都不用小厮扫。天不亮就有人起来,偷偷给衍圣公府扫大门,擦石狮子。甚至还有扫门前灰。回去给将死的病人治病的。吓的衍圣公忙让人追出十里外,要回土,请了大夫给人治好病才回来。   后来,孔家索性在城隍庙附近开了家医馆,免费给人治病。后来也成了义诊郎中最爱去的地方,不请自来。渐渐地,孔家每年只担药材费,省了很多事。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谁做什么事。全天下人都不会怀疑他的动机,那一定是衍圣公。这也是皇家为什么一直养着孔家的原因。孔家历届子孙一直被教导仁善,因为孔家坚信,善良是装不出来的,必需从骨子里仁善,才能服众。进而保证衍圣公千百年来的位子。   初衷很功利,但后续效果很好。几千年下来,衍圣公一族一直兢兢战战的为国为民。这也是‘衍圣公’这个称谓真正被尊敬的原因。不一定每个皇上能做到爱民如子,但每届衍圣公一定能。   是的,一定,就是这么绝对。   冯俏和章年卿坐着密不透风的马车里,听着沿路都在议论衍圣公的死。无数人替衍圣公披麻戴孝,沿路都是路祭。冯俏红肿着眼睛,哑声问:“他们说,外公是老死的……瓜,瓜熟蒂落?”   章年卿艰难的点点头,衍圣公死时他就在身边。坊间会是这样的言论他也很惊讶。   冯俏垂头问,“是外祖母的意思吗。”声音很轻很轻。   章年卿犹豫道:“恐怕不是。”   说来残忍,此时开泰帝和谢睿争的关键时候,衍圣公之死不亚于一把致命的刀——谁握,都可以致对方于死地。这几天章年卿一直在怕,衍圣公之死会被大做文章,让人死后都不得安宁。瓜熟蒂落,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冯俏肩头一直颤,轻轻啜泣。她坚强的给自己打气,坚强的下马车、进府。一直都没让丫鬟扶,冯俏原以为她会一直这样坚强的迈进奠堂。可是一进衍圣公府,她便溃不成声。   走上回廊,看见挂在笼子里的画眉鸟,她想起衍圣公。衍圣公喜欢逗鸟,偏生画眉傲气,衍圣公一逗它,画眉好几天不吃不喝,直到衍圣公诚恳的给它赔礼道歉,才肯动一动高贵的嘴琢食。   路过三省堂,冯俏又忍不住落泪。想起昔日在三省堂读书,和穆行哥菀菀姐一起读书识字气外公的场景。一草一木都让人触景生情,倍加感伤。   冯俏这才发现,原来生死最可怕的地方,不是他死了,他躺在棺材里被埋葬下去。而是这个人不在了,吃饭的时候他不在,品茶的时候他不在,永远不在了。再也不是犹豫,什么时候闲了,回去探望探望。什么时候想念,又被孩子绊的推脱不开,写一封充满借口和抱歉的信。   没有机会了!   他不在了,再也不是你想念就可以回去看一眼了,他不等你了。   冯俏一路软着腿,被章年卿强馋到奠堂,丫鬟和婆子还来不及将冯俏扶到蒲团上。冯俏已然崩溃,哭的撕心裂肺,仪态全无。   满屋子人,章年卿不好再扶着冯俏。眼睁睁的站在一群丫鬟婆子后面,看着冯俏哭的浑身打颤。进府的一路上,冯俏都在神志不清的说着什么,“不需要借口,不需要道歉认错了……他不在了。”   章年卿心里很慌张。   宫里,韦九孝干儿子拖拉着一双腿,滑出一路血迹。被人扔进天牢,郎当落锁。韦九孝干儿子和韦九孝只隔着一副栏杆,哪怕明知道,是有人有意安排,借机套话。韦九孝也不得不冒着风险,压低声问:“怎么样?”   干儿子舔着嘴唇上的血道:“死了。”   “死了好啊,死了好。”韦九孝满意一笑,浑身伤痕累累,颤一颤都疼,他仍然颤着身子笑了许久。干儿子殷殷问道:“爹,我们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四皇子什么时候回京啊。”   韦九孝不答反问:“礼部那么多大人,没伤到其他人吧?”   “没有。”干儿子得意的摆着手,自得道:“我看着器具呢,不会弄错的。”   韦九孝眼中精光微闪,公鸭嗓满意道:“没弄错好啊,没弄错好啊。”梆梆拍了两下墙,不一会儿,张恪带着几名狱卒走来。   干儿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哆嗦,尖声道:“爹,爹。你可不能害我啊。”双脚蹬着后退,“爹,爹,我是你儿子啊。您不能害儿子啊!”   韦九孝阴□□:“儿子?老子连蛋都没有,哪来的儿子。”   干儿子挣扎的被拖走,一路上都在喊,“韦九孝你个王八蛋,老阉种!”“大人大人,是韦九孝指使我的,真的是韦九孝指使我的。”   张恪停在牢房外,盯着韦九孝半晌,忽然道:“欺在衍圣公头上,你也不怕有损阴德。”   韦九孝躺在散发着腐臭味的烂草堆上,无所谓道:“阴德算狗屁,老子这辈子做的恶事多了去了,就没想着有下辈子。”啐一口道:“人皮难背,以后当牛当马当臭虫也比做人强。”   张恪沉默了。脑海浮现章年卿以前还没成亲的时候,那时候章年卿还是个十几岁的毛孩子,竟然就开始穿着官服进出翰林院了。小孩子行事不稳重,家里遭难。他操着心去找衍圣公和冯承辉商量对策……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衍圣公死了,冯承辉老了,他也老了。   章年卿的儿子都成人了。   韦九孝坏笑着问张恪:“张大人从和景年走到现在,也老练的很嘛。”损张恪会做人情,将来四皇子继位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张恪听出韦九孝的画外音,笑了笑,没说什么。他早就习惯被人瞧不起了,当年章年卿不就是瞧不起他,才从刑部走的吗。淡淡走出大牢,这世上没有谁天生会做人,被世道摔打惯了。权当自己是个没骨气的。他比不得衍圣公,比不得章年卿、陶金海。   人有家有室,就想活得长长久久。年轻的时候,他还能像柳州的学子一样,吵一吵,闹一闹。现在不行了。人和人,没有一样的路。你看,同是皇子,三皇子就没有二皇子的勇气,四皇子的谋划。   四皇子当年回宫的时候,多少人骂他是野种,上辈子烧高香了,走大运。谁能想到他从泥泞里把自己洗干净,卧薪尝胆十三年,爆发了。   张恪不知道谁会赢。总之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他希望着世道上安宁些,安安稳稳几代皇帝。别再闹腾了。   谢睿已经逃跑八天了,还是没有消息。可开泰帝不死心,京城还没有解禁。每一寸土地和江面都被反复巡查着。张恪望着阴云沉沉的天空长叹一口气,“真难熬啊。”   京郊,河面上。   船剧烈的摇晃,跳上几位不速之客。小鱼儿和章鹿佑扒着窗子朝外看,数十名官兵和打着通州船行标识的船只向他们的船靠拢。小鱼儿问扭头问章鹿佑:“怎么办?”   章鹿佑愁容满面的看了眼身后淡定喝茶的谢睿,丧气道:“我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收尾艰难,更新的很慢,让大家久等了。   晚安。爱你们! 第197章   “快点!快点!里面的人都出来。”接着便是一阵盘问船家,一会儿问船上几个客人,一会儿问有没有压船箱,统统让抬出来检查,船家好话说尽,对方也不领情。   逼急了,船家胡乱指着一个人,拱手道:“敢问是通州船行的大当家的?”通州船行的人对视几眼,一人问:“你是谁,报上名号……”话未说完,被另一个人撞了一下,客气道:“老师傅识得我们大当家的?”   船家道:“我自是不识得。可我家公子识得。”   “令公子是?”   船外吵吵闹闹,船舱内四人目光乱撞,闭气静听。谢睿忽的开口,对章鹿佑道:“你坐外面。”下颚微扬,指了指船中。   章鹿佑道:“四……”   谢睿淡淡看他一眼,章鹿佑呐呐闭嘴,低头想了一会,章鹿佑站起来掀帘出去。离开前,他转头道:“睿叔叔,我不怕你。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坐外面。”话毕,放下藏蓝帘子。   通州船行领头的进船一看,只见一锦衣公子端端正正坐在船中央,衣着华贵,白净俊美,一双眼睛似慵似懒,依稀有些眼熟。那人估摸了一下章鹿佑年岁,立即放下船帘。对船外人耳语几句,不一会,一叶扁舟飞快的渡江而来。   上船时,大家都喊他‘六爷’。章鹿佑精神一震,依稀觉得这个人他认识。   六爷进船没有问候,细细打量了一番章鹿佑的身量相貌,暗暗点头。上次见章家小少爷才七八岁。这么多年虽未再见,可小少爷长的像他爹,这几年也没变什么。尤其是那双眼睛。   六爷给章鹿佑递了个放心的眼神,拍了拍他肩膀。从头到尾两人都没说话,几次章鹿佑差点出声,都被他给止住。   六爷出去对大家道:“即是熟人,大家都客气些。天家的命令不得不领,道上的朋友也不能说忘就忘,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齐呼,“是!”   官府的人皱了皱眉头,到也没说什么。只是让手脚放轻,态度尊敬些罢了,尚能接受。   六爷不让人掀帘,每个人都轻手轻脚的进去,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遍。章鹿佑坐在中央,挡着去船尾的路,也没人吱声让他让让路。   船舱沉默而压抑。船外,六爷摸了摸自己的银票,上下相通州船行借起银子,大小不拘。旁人问,六爷都不说什么。只亲信问,六爷才透一句:“怕是京城乱了。章大人把他儿子送出来了。”可不得遮掩着么。   将来有事还好,没事章大人免不了吃一通奏。陛下危难之际,你竟然想的事明哲保身。可不乱了套吗!那人想明白关节,纠结的问:“若……真在船里藏着呢?”伸手比了个四。   六爷数着银票,咂么一下,道:“那也是章大人选的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莫不是你觉得章大人连你这个傻蛋都不如。切!”将银票和碎银两劝都收到荷包里,慢悠悠道:“章大人膝下可就这么一个儿子。”轻飘飘留下一句话,进船给章鹿佑送仪程。   章鹿佑接着六爷的荷包不知如何推辞,六爷不知道船里有没有人,谨慎起见,他含糊道:“好孩子,路上艰难,你拿着防身。”   章鹿佑想推拒,六爷的大手将他攥的紧紧的。章鹿佑只能点头,眼眶有些湿润。他可算知道大树底下好乘凉是什么滋味了。   待人都走了,章鹿佑还怔怔出神。赵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回来时和章鹿佑擦肩而过。担心的问,“小……章少爷。你没事吧?”及时收声,从‘小’无缝过渡到‘章’字上。   章鹿佑不认识赵虎,赵虎上次回章家,还是在泉州,章鹿佑满月宴的时候。可赵虎身上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让章鹿佑觉得很亲近。刚想说什么,只听身后问:“虎哥可有发现?”是谢睿。   赵虎道:“船尾有人做了标识。估摸着是通州船行的标识,我看这一路都安宁了。”   谢睿点点头,微微放下心,闭眼假寐。——他终于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赵虎招呼章鹿佑和小鱼儿出来,压低声音问,“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   章鹿佑和小鱼儿对视一眼。小鱼儿道:“说来话长。”章鹿佑沉默一会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犹豫的看了小鱼儿一眼,道:“刘子权。是你爹让你来我外公家找我的吧。”语气很肯定。   小鱼儿愕然,“算,算是吧。你怎么知道?”   十天前,雨夜。赵虎趁夜敲开章家的门。   刘府,刘俞仁和小鱼儿并肩而立,父子两望着地上的水洼。彼此无眠,冷风吹着桌上的习作。父子两人都浑不在意。小鱼儿虚龄十一,个头已经到刘俞仁的肩膀。   刘俞仁望着细雨连绵,出神道:“二十年前,和景宫变,也是雨夜。”对小鱼儿一笑,道:“那时雨比现在大些。你爷爷半夜起身,匆匆走的。”见小鱼儿有兴趣,刘俞仁细细解释道:“我听到动静,坐在灯下枯等了一夜。”顿道:“你爷爷一夜未归。第二天,我得到消息,和景帝驾崩。”   小鱼儿问:“那爷爷呢。”   “没有消息。”刘俞仁摇摇头:“和现在的四皇子一样,人间蒸发一般,一点消息也打听不到。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   “后来呢,后来呢?”   刘俞仁道:“后来……”他闭着眼睛,回想道:“齐王进京,代侄继位。你爷爷没有抓住机会,地位一落千丈……不,也许是抓住机会了,但没什么用。”   小鱼儿喃喃重复,“二十年前?”听起来好遥远的样子。   刘俞仁笑道:“听起来遥远罢了。当时爹还不到十九岁,你章叔叔更是以十五岁幼龄,成为大魏最年轻的状元郎。”小鱼儿难言羡慕道:“阿丘他的爹这么厉害吗。”   刘俞仁抑郁片刻,苦涩道:“是,他很厉害。”小鱼儿打着哈欠,流眼泪道:“爹我困了。”   刘俞仁冷不丁道:“子权。”   “啊。”小鱼儿浑身一激灵,父亲很少对他直呼其名。   小鱼儿觑着父亲的神色,小心道:“爹?”   刘俞仁眼中有隐忍有不舍,艰难的熬着。远远的望着窗外有人冒雨冲进来,刘俞仁心如刀割,艰难取舍着,他拍拍小鱼儿,“不早了,快去睡吧。”话未落音,有人冲进来,“刘公子!”   刘俞仁看了眼小鱼儿,示意他去睡,问来人:“怎么了?”   “章家大公子骑马朝冯府去了!”   小鱼儿刻意磨蹭,闻言一怔,还没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听刘俞仁皱眉问:“章家出什么事了?”首先想到冯俏,追问:“章夫人病了?”   来人摇头道:“尚不清楚。不过,章大公子去冯家没多久,宫里来人也去了冯家。”   小鱼儿一下子紧张起来,“爹,小姨和阿丘是不是出事了?”   刘俞仁噙笑问他,“你担心他们?”   小鱼儿忧心忡忡的点点头。   与此同时,刘府的门也被敲开。宫里太监来请刘俞仁,刘俞仁看着小鱼儿天真担忧的样子,忍下心中的不舍,笑着问他:“小鱼儿愿意去通知阿丘吗。”   小鱼儿不解道:“通知什么?”   刘俞仁面不改色,噙笑为他整理着衣襟,“还记得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吗?”   “爹…”小鱼儿蓦地攥住父亲的手。   刘俞仁依旧不紧不慢道:“小鱼儿长大了,爹傻乎乎呆在家里,我们小鱼儿可不能这么做。你若想赶在太监进冯家前把小鱼儿带走,小姨也会感激你的。”   小鱼儿脑子转得很快,“我可以把阿丘藏在我们家吗。”   “不可以。”刘俞仁道:“你们坐船离开。”   小鱼儿辩道:“可是我们坐船要去哪。爹爹,我不明白。阿丘去他外公家会出事吗?为什么我要赶在太监去冯家前把阿丘带走。冯大学士是阁老,章叔叔是阁老,爹也是。宫里要阁老进宫,又不抄家。我为什么要去‘救’阿丘?”   刘俞仁没想到小鱼儿这么难缠,根本不被至交情谊所动摇。小鱼儿满脸疑惑,出于对父亲天然的信任,他没有质疑父亲。只是不解,小鱼儿懊恼道:“爹,子权不聪明。听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还望父亲给孩儿明示。”   刘俞仁沉默,外面太监还候着,似是雨大了,雨滴打在瓦上,闷疼闷疼的。刘俞仁匆匆撂下一句,“宫变谋反,章家怎么先知道动静。莫不是找死。”   “爹!”小鱼儿冒雨追出去,只远远看见刘俞仁一个背影。依稀间,小鱼儿看见父亲抬下胳膊,也许只是为了挡伞吧。父亲,怎么会哭呢。   杏儿胡同,章鹿佑远远将马扔在街口。一个人猫着身子,偷偷潜到冯家,望了望高墙,搓搓手,后退几步,纵身一跃翻。刚跳下去,巡逻的小厮高斥:“什么人!”提灯便照。失算一步。章鹿佑不是混迹晖圣阁多年的章年卿,刚一跳进章府便别人逮个正着。   章年卿若在,免不得要骂一声蠢,熟悉如他,都不敢堂而皇之的翻冯家,只敢拐着弯翻晖圣阁。冯承辉常年在外教书,府里只有妻女,本就放心不下,严守比别家都厉害些。倒是晖圣阁大家都熟门熟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章鹿佑垂头丧气的跟着小厮去见冯承辉,冯承辉只着里衣,好笑的看着他:“来外公家还要翻墙,便是有急事,悄悄敲小门令人通报不成?”指着他,笑骂道:“跟你爹一个德行。”   章鹿佑头一偏,嘿嘿笑了两声。冯承辉怜爱道:“爹娘责骂你了?章天德打你了?”   章鹿佑好艰难才咽下告黑状的话,咽了咽口水,正色道:“晚上不知谁来了,爹突然把我们都叫起来。我看情况不对,偷偷来给你们报信了。外公,你快收拾东西,我们家马车都收拾好了。咱们一起跑吧。”   “好小子!”冯承辉笑着摸了把他脑袋瓜,心里疼爱的不得了,不知将他如何是好。不过他道:“外公不能走,外公是阁臣,朝内无论出了什么大事,皇上第一个找我们议事。”他拿出教导学生的耐心,谆谆道:“外公若在这时走了,就有洗不清的嫌疑。”   章鹿佑狡黠的问,“外公怎么知道是宫里出事。”   冯承辉喟然一声,不知想起什么,摇头道:“你爹啊……若不是出了大事,他绝不会把你娘和你们送走的。”嗤道:“这么多年了,他都是这德行。一点都没变。”   爷孙两正谈着,下人又抓了一个翻墙的小兔崽子。惹得齐老头直埋怨章年卿,说章年卿举止放浪,儿子朋友都跟他学的坏毛病。刘子权先宫里一步,冯承辉跟着太监走后。孔丹依看着两个愣头小子直叹气。   孔丹依原想着,既然章年卿安排好了妻儿出逃的路线。便让阿丘走吧,傻孩子惦记着他们两把老骨头,殊不知自己性命更珍贵。   可小鱼儿赤子忠心,冒雨跑来给他们通风报信。若让章鹿佑一个人走了……孔丹依怎么也张不了口。相公在就好了。   章鹿佑舔舔干皮的嘴唇,咽着口水道:“我们回去的时候,娘和妹妹已经走了。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府里的下人都让我不要留在家里。我追去渡口,正好碰到娘嘱咐的船家在等我们。船家拿了不少银子,倒是等的挺诚心。一夜都没合眼,天蒙蒙亮亮的时候,还是把我们带走了。”   章鹿佑觑了赵虎一眼,小声道:“走了没多久,就开始封江封河。我们的船一直在漂,直到你们突然创闯进来……   赵虎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是该说刘俞仁狠心,还是四皇子恶毒。两个孩子都能这般算计,这一切能绕这么大一圈子,根源无非是章年卿不愿站队而已。难怪四皇子那天要问他,有没有给章家通风报信。只怕早在他的算计中吧。   这一桩桩一件件,无不是精心谋划。章鹿佑跑去冯家肯定是临时起意,但不重要,无论那晚章鹿佑在哪,小鱼儿都会去‘救’他。进而达到和章鹿佑一起离开的目的。   某种程度上,小鱼儿是来拖延章鹿佑的。以让章鹿佑的船和冯俏母女的错开,方便谢睿能搭到顺风船,借着章鹿佑的名义离开严查的渡口。但幸运的是,章鹿佑自己先离开了。   赵虎的头绪很乱,能感到谢睿算计了很多。谢睿的计划性并不缜密,有无数种可能,无数种退路。他准备了许多退路,若开泰使诡计,谢睿便坐章鹿佑的顺风船。若一切在他的计划中,谢睿便从王家借机离开。   至于章年卿会安排章鹿佑他们离开,再好猜不过。自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章年卿几十年来都不带变的。赵虎不相信这些都是谢睿的主意,肯定有高人在背后指点。谢睿的连环计根本不怕任何突发意外,每一环扣一环,都能连到下一个无缝衔接的地方去。   不知什么时候谢睿醒了,章鹿佑回头紧张的看着他。   谢睿见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自己,笑了笑,正欲说什么。章鹿佑打断他道:“四殿下,以前在宫里,我和妹妹很害怕。我爹也不在,娘已经很担心了。还好有你照顾我们兄妹。”   章鹿佑撩袍端端正正跪下,磕头道:“今日我帮四殿下一事,还望四皇子不要告诉我父亲。”啜濡道:“……我姑姑不喜欢你,我爹也不喜欢你。他们知道会打死我的。四皇子就忘记这回事吧,等船靠了岸,殿下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一阵死一般沉寂。   谢睿嗤笑道:“你们章家人,永远不忘记和我脱清干系。”顿道:“小家伙,如你所愿。”点了点他额头,脑海里全都是小时候的阿丘扑到他身上,亲昵的说,“我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皇子!”   物是人非。   作者有话要说:  晚安! 第198章   京城还弥漫着慌张和悲伤,京城上下已经默认四皇子逃逸成功,筹备着不可告人行动。满朝文武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选择’成了他们横悬在头上的一把刀。他们迫切的希望有个人来指引他们,给他们透漏信息和方向。   生死大关,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正统’二字是开泰帝和谢睿之间躲不开的劫。   刘俞仁和四皇子是盟友,他一直盯着韦九孝,生怕韦九孝懂什么手脚,却忽略韦九孝的干儿子。他知道衍圣公出事的时候,为时已晚。   刘俞仁正出门办事,看到满街路祭,脑子轰一声,下马车时腿脚一软,直直栽倒。   小厮仆人们立即扑过去,七手八脚去抬。刘俞仁脑袋重重砸在马夫身上,马夫哎哟痛呼,却满心庆幸。刘俞仁怔怔的,双目空洞望着上空。天地茫茫,人来人往,仿佛不存在似的。   天空湛蓝如洗,白云依依,太阳高挂在天空上,没有一丝热度。前几日下的薄雪还堆积在路边。听说衍圣公死了三日了,寿终正寝。连着三日都是雨夹雪,天流泪地带孝。今日入葬方才晴,真是巧的无以复加。   春雪寿无眠,多好的兆头。   刘俞仁心里感到不对劲,如今虽是春末,离入夏还早,怎的只停棺三日。春末乍暖还寒,又逢三日春雪,这么好的天气,又是喜葬,怎么不停棺七日在葬?   刘俞仁直觉孔家想隐瞒什么。   衍圣公是年近百岁去逝的,按习俗当是喜葬。可坊间都说,冯大儒的女儿去祭奠外公的时候,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晦气的不行。   不许哭。这让刘俞仁感到十分残忍。   书房里,刘俞仁捏着毛笔,端端正正的用馆阁体写着讣文,泪如雨下。写到末尾处:学生刘俞仁。顿时嚎啕不已,衍圣公一生鲜少收学生,刘俞仁是其中之一。刘俞仁拜入衍圣公门下的时候,衍圣公将他整整从头到尾脱胎换骨的重新□□一遍。   可是他愚笨,辜负了衍圣公的心血。最终只能靠着衍圣公给他代笔的文章去一逞威风。   再也没有人会像衍圣公那样教导学生了,衍圣公几乎推翻了现实通行的史观,诗词观。他会直截了当的告诉你,这是从哪一辈人流传下来的史观。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史观,他们服务的又是怎么样的一个皇帝。   刘俞仁对文体的感知远远超于其他人,他站在一个不一样的高度会俯知世界。   这些年他和孔家的联系很少了,衍圣公也不愿意见他。   只是偶尔想起衍圣公冷眉冷眼,指着他含混的笔触,斥道:“行笔如做人,写字是写自己,你哪里犹豫了,哪里迟疑含混了,一丝一毫都瞒不过。人方贵君子,几笔字都写不好,不要再做我的学生!”   刘俞仁脸色涨红,又急又气。   第二日再来上课,桌上还放了本字体。刘俞仁又屈辱又惭愧。   小冯俏偷偷告诉他,“外公对着你的文章抄了一夜,你要好好练字啊。可别辜负外公的苦心……”后来那篇文章险些让刘俞仁夺下当年京兆府解元,如果半路没有杀出个章年卿的话。   一跑神,下笔乱了。刘俞仁顿住,本想重新誊写。一旁等了许久的门客小声道:“刘公子,孔府门外已经挂上了三元和六首两人的亲笔书。”言下之意,让刘俞仁别再写了。   三元是章年卿,六首是许淮。比起赫赫有名的两位,刘俞仁的贡士出身,简直不配称为衍圣公的学生。——他写这些又有什么用。   何况,三元是孔家的孙女婿,六首是冯家的外侄。孔家挂谁的,也不会挂一个外人的。刘俞仁沉默许久,默不作声又誊写一遍。写完却没有交给别人,而是自己收起来,装进木匣,束之高阁。   文人爱惜羽毛,最珍惜身后名。   韦九孝干儿子入狱后,刘俞仁向来愚笨的头脑,竟在第一时间串联出前因后果。他选择了一条很不明智的路,在谢睿和开泰帝都欲在衍圣公之死伤大做文章时,先一步着手安排‘瓜熟蒂落’,将衍圣公之死定性。得罪了开泰帝,也得罪了四皇子谢睿。   四皇子借章鹿佑做掩逃跑,一路潜到山西。赵虎将他保护的滴水不漏,整个逃亡的过程都没有发生什么波折。谢睿在山西刚落稳脚跟,便收到韦九孝从天牢滴出来的讯息‘衍圣公已死’。赵虎愣了愣,阴阳怪气道:“韦九孝神通广大,在天牢里消息都那么灵通。”   谢睿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微微敛鄂,没有说什么。   衍圣公死在这个节骨眼上,于谢睿有利远胜于开泰帝。只要谢睿愿意,大可以拿着圣旨和衍圣公之死大做文章。韦九孝已经替他铺好了路,衍圣公是死于御膳房的吃食,开泰帝难逃其咎。   开泰帝不承认圣旨在先,谋害衍圣公在后,其心可诛!   唯一的不便是谢睿不在京城,指挥起来耗时耗力。好在谢睿离开前不只给京城留下韦九孝,还有一个门客遍天下的小孟尝刘俞仁。   谢睿还来不及松口气,便听线人来报:刘俞仁力排众议,坚持一动不如一静。将衍圣公之死,以瓜熟蒂落画上句号。   谢睿半晌不说话,低头看见自己袖里泛垢,起身道:“有热水吗,洗澡见客。别让总兵大人久等了。”赵虎点头道:“我去通报总兵大人。”   谢睿不愿去想刘俞仁临阵叛变是为什么,内心麻木。有一天韦九孝叛变了他都不奇怪,外公走后,他从来都成一个人。   山西总兵范颐鸣和谢睿在点兵台碰头,范颐鸣是王家如日中天的时候扶植起来的人。正如谢睿所料,王国舅死后,四皇子不值一提,范颐鸣也没打算冒险,一直按兵不动。王国舅大概死都没想到,树倒猢狲散,他临走前给谢睿留的一文一武两个人都放弃了谢睿。   范颐鸣和谢睿相谈甚欢,两人不约而同以王国舅为话题点开始了回忆。范颐鸣以和王国舅历年来的交情,表达对谢睿的支持。谢睿以王国舅对范颐鸣的看重,来表达他对山西大营的信任。彼此的态度都很恳切。   酒到酣处,范颐鸣眯着醉眼道:“四殿下,有一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讲。山西和河南比邻,我与陶巡抚素来不睦。不知殿下是否愿意托面和陶家人打声招呼?”眼底深处却一片清明,笑了笑,又委婉道:“听闻殿下和章阁老交往密切,章阁老是陶大人的外孙……想来也不是难事。”   范颐鸣酒量极好,喝的又是当地的汾酒。谢睿硬着头皮陪,此时也有些醉意,扶着额头,忍着阵阵头疼,道:“章阁老,你是说章天德?嗤。”脑子里涌进章年卿相关的人事,谢睿瞬间清明。他淡淡道:“误传罢了。范总兵就没有不惊动陶金海的办法子。”   范颐鸣苦笑:“倒不是惊动不惊动的事。陶霸王护短心眼小,老了更不招人待见。前些年我曾得罪于他,实不相瞒,我这边有个风吹草动。陶金海知道的比皇上还快。”   “这下麻烦了。”   谢睿灌下一口闷酒,苦不堪言。   孔家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冯俏一身疲惫的回到章府时,已是满天繁星。   冯俏最近和章年卿颠倒过来,以前是章年卿整日上朝点卯,下朝后不是茶谈就是酒会,每每回来都是夜色深沉。近来因开泰帝遇刺,晁淑年在四皇子和开泰帝对峙时公开遇刺,开泰帝很是不喜阁臣们。这几日朝会也停了,由尚文贺全权代领。   曾经首辅呼声最高的两位,章年卿和刘俞仁都被闲置在府。   真是讽刺。   冯俏眼睛有些红肿,见着章年卿勉勉一笑,还沉浸在伤心中。章年卿叹口气,吩咐人打热水。烫水浸湿帕子,一点一点替她暖着眼皮。章年卿低笑道:“感觉好久都没见你了。”亲昵的蹭了蹭她额头。   冯俏怔怔的抬着头,热帕微烫,暖在肿胀的眼皮上有些刺痛。她情不自禁去摸着章年卿手背,一愣,章年卿瘦了。不敢置信的攥着他整个手,细细摩挲。“你瘦了。”冯俏脱口而出,打起精神细再看,章年卿两颊有些消瘦,棱角分明,眼底淤青严重,看起来许久都没睡好。   章年卿哑然,“我算是服气了,这都能知道。”若有所指的捏了捏冯俏掌心,她的手软绵绵,暖呼呼的。胖了瘦了都很容易察觉。男人的手多宽大,薄肉薄情,除了天生肥胖的男人。很少能从手上感觉出来胖瘦。   冯俏有些犯困,慵慵道:“你的衣裳鞋袜护腿护碗哪样不是我经手的。这点胖瘦都察觉不来,白嫁给你这么多年了。”她没有说的是,章年卿常年牵着她,什么时候咯一点,什么时候绵一点她都知道。有段时间冯俏学新菜,几次不得要领,章年卿违心夸赞也瞒不过她。   一句话说的章年卿格外心酸,看着冯俏不服的揉着肩,撒娇道:“天德哥,叫宜佳过来帮我捏捏。”章年卿心里一动,柔声道:“我帮你。”不待冯俏说什么,手已经放上去。   夫妻二人说着家长里短,衍圣公过了二七,冯俏不必在日日过去了。其实头七后,冯俏已经行尽礼数,只是冯俏不放心孔祖母和孔丹依罢了。孔丹依对冯俏素来严厉慈爱,很少见她哭成娇娇女儿的样子。   衍圣公是喜葬,明着哭不吉利的。可孔丹依知道衍圣公是怎么死的,夜里总要抹眼泪。冯俏心疼母亲,一直陪孔丹依在冯家睡着。偶尔也眠在孔家。   冯俏这些日子累坏了,按着按着,就睡着了。章年卿把她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想了想,没有离开,和衣躺在他身旁。刚一躺下,冯俏就醒了,黏黏糊糊的推他,嘶哑的哭腔中带着软濡,“天德哥,我还在守孝,你不能睡这里。”   章年卿亲了她一下,安慰她道:“我知道。安心睡吧。”掖了掖被角。   冯俏闭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问:“孩子们怎么样了?爹说那天阿丘和小鱼儿一起走了。阿丘认识汪大哥吗,你不是说去打听吗。他现在到哪了。”   章年卿见她心里挂着事,睡不踏实,一边拍着被子哄着她,一边声音低和道:“前些日子通州船行的老六来见我了。是阿丘是从他手上走的,在安阳下的船。你就放心吧。”   冯俏睁开眼睛,冷不丁问,“安阳?”倏地坐起来,锦被滑落,露出桃红色里衣。冯俏僵着脸问,“安阳朝南走是河南,朝西走是山西。既是通州船行护送着,想来一路一夜安全,为何不直接让阿丘在河南地界下船?”   章年卿眼中风云聚变,瞬间明白什么。他笑容不变,不动声色道:“可不是吗。通州船行素来小心谨慎,必然是看着阿丘安全了才敢离开。如今局势紧张,沾着河南还有阿丘活路吗。傻。”   冯俏脑子一团浆糊,这些日子精神紧绷,她也以为自己犯蠢了。抿了抿唇,不在言语。闷头闷脑钻进章年卿怀里,什么避嫌都给忘了。   章年卿被她缠的磨人,也只能苦笑一声,静静的抱着她睡了。   安阳,山西。   章年卿眼中凝重,望着漆黑的颜色,怔怔出神。耳旁是冯俏的清浅呼吸声,暖暖的热意拂在他颈侧。章年卿手无意识在她背上摩挲,不知不觉合上眼。   是夜,章年卿不知梦到了什么,手臂一紧。蓦地将冯俏勒醒,冯俏表情还有些茫然,懵懂的看着章年卿紧皱的眉头,俯身亲一口。章年卿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冯俏用捂的热乎乎的手,给他按平眉头上最后一点褶皱。   她忽然就不累了,抱着章年卿的脖子,感到分外安心。   第199章   范颐鸣表达投诚的意思后,谢睿并没有急于行动,召集谋士一起商量对策。谋士们给出两个方案,一是从山西一路打过去,二是直接杀到京城和开泰帝对峙。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定一个主意。   范颐鸣赞成后者,沉吟道:“四殿下贵为正宫嫡子,手有圣旨傍身。京城舆论造势很好,大可以免去一个城池一个城池打过去的时间。在开泰帝先发制人前,将大军开到京城咽喉之处。进行一场名正言顺的‘控诉’。”   四皇子的‘幽禁’,开泰帝的‘遇刺’,总要有一个结果。思及到此,范颐鸣含蓄的问:“四殿下当初胜券在握,为何不趁胜追击。赵虎千里迢迢将您从京城接出来,如今您又千方百计的回去……属下实在是不懂。”   绕这么大弯子,失了多少先机。若当初谢睿和他里应外合,现在天下早就换主人了。哪还用躲躲藏藏,在这商量谋反大计。   谢睿淡淡道:“朝堂不够乱。”没有任何犹疑。   开泰帝这么多年稳固朝纲不成白做的。人心所背,事与愿违。谢睿要把人心重新拢过来,给当年看不上他的人一次‘机会’,让他们重新站队。将这潭死水搅活,才有胜的希望。   建庙不易拆庙易,谢睿深知这一点。   范颐鸣同军师商量后,委婉的给出他们认为最合适的办法。“……山西大营兵员有限,一路消磨过去,只怕于我们不利。”   意出人意料的是,谢睿并不固执己见,点点头道:“我与行军一事不大擅长,全权听从范总兵指挥。”三人碰头商量一夜,终于拿出详细方案。   谢睿需要急行军,从山西到京城,行路最快是走水路。可山西山多水少,士兵们懂水性的少,走水路容易伤士气。等不熟悉水路的大军开到京城,开泰帝的大军正精神抖擞的等着呢。他们可没经过长途跋涉之苦。   可若要走陆路,必然躲不开陶金海的这一关。从山西到京城,安阳是必经之路,这是最近的一条路。谢睿头疼不已。范颐鸣不死心道:“不如我们重金聘赏能士去说服陶金海借道?”   “不必。”谢睿抬手打断他的话,想都没想道:“行不通。”   范颐鸣欲言又止,发愁不已,“这可如何是好。”生生咽下满腹劝说之词,心下暗道,什么章家素来和四殿下交好,我看是有仇才对。   谢睿姿势不变,依旧是一副倾听之态,目光却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第二日,范颐鸣带着大军和四皇子,招摇撞市的从安阳过。陶金海收到消息,追问道:“谢睿也跟着?”探子愣了愣,口齿清晰的又重复一遍。这次,特地放慢了速度。   陶金海沉思着,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良久,下定决心道:“去周流山。”   周流山围场,四周无遮掩,章青鸾褚红劲装,手拿弓垂在一旁,清风拂发丝。陶金海和郑乾远远站在山头俯望,郑乾许久没出来透过气,深呼吸几口,望着蓝天白云,青林滴翠分外怀念。指着红色小身影问:“那是你孙女?”   陶金海与有荣焉,骄傲的看着章青鸾,“俊吧。”章青鸾毫不知情,静静的听师傅教导着她技巧,说着说着,两人还一同走到靶子前。   教箭师傅对着她正中靶心的羽箭弹一下,箭立即掉在地上。   章青鸾面红耳赤,垂首道:“我没力气嘛。”娇娇软软的,像是在撒娇。教箭师傅噗嗤一笑,点着她额头道:“小猫大点力气,还来学箭。”   “我无聊嘛。”青鸾摆弄着弓箭,不好意思道:“我重新练。”   回河南后,章青鸾一直百无聊赖。她年纪大了,不再方便出去玩了。陶金海怕她闷坏了,便送她来周流山透透气。周流山多居能人异士,如今又多了一大批栾家军,日日清晨点卯,练兵声震彻天地。青鸾受大家感染,动了学武的心思。   大家哪敢让她真的学武,千金小姐一时来了兴致,哪受得了冬练三伏夏练三暑的苦。练坏了可怎么办。商量一圈,最后推她去学箭。章青鸾也不挑,拿着弓箭看开始认认真真的学。   陶金海知道后,笑了笑,没说什么。派人给青鸾送了把女孩子用的半石弓。章青鸾的力气是在太小了,拿绣花针还差不多。教箭师傅起初也是陪青鸾玩玩,后来看她学的认真,真的感兴趣,才动了真格教。   章青鸾是个聪明的学生,除却天生弱势力气小。她有很多优点,巧劲足,控箭稳,准头不错。每每都能正中红心,教箭师傅喜欢的不得了。他倒是有办法让青鸾力气变大,可青鸾千金小姐一个,力气再大,箭射的再好。她也不上阵杀敌,想想便作罢了。   郑乾看了片刻,扭头问陶金海:“你放心我带着你的兵出走?”似笑非笑,神态不似作假。   陶金海坦然道:“你逃嘛。”浓浓口音,笑意十足。他依旧目不转睛的望着章青鸾,却只远远看着,不去打扰。章青鸾射的好坏,他都只是笑着。陶金海的胡子稀疏,斑驳的有些难看,他浑不在意,总是小心的蓄着胡子。等着青鸾来埋怨他,再亲自给他修剪。——这是他的乐趣所在。   郑乾看着陶金海浑然不在意的背影,由衷道:“果然是陶大人。”   天色已黑,陶金海没有惊动章青鸾,悄无声息的走了。章青鸾知道外公来过,追出去的时候,陶金海已经到家了。章青鸾闷闷道:“外公来怎么没人告诉我呢。早知道,早知道……”叹息一声,气馁不已。   教箭师父安慰她道:“陶大人也是不忍心打扰你。”   “谁让他不忍心了。”章青鸾嘟嘴道,把散落的箭筒重新收拾好,继续搭弓。   教箭师父拦着她道:“天黑了,仔细眼睛不好。”   章青鸾胳膊忽然被人碰到,颤栗般的哆嗦一下,箭嗖的射出去,落到正走过来的郑乾脚下。他下意识一闪,羽箭软趴趴擦过他脚侧。   章青鸾脑中发懵,内心惊犹未定,不知在后怕什么。也许,那个出手像极了一个人。章青鸾目光落到教箭师父手上。   郑乾拔下箭走过来,“小丫头,听闻谢睿曾经欺辱于你,你想我怎么为你报仇。”   谢睿。章青鸾霍然抬头,目光警惕。郑乾看她这个样子,知道自己猜对了。   如今局势混乱,纵然郑乾和外界多年没有联系,也知道该是站队的时候。当初他被韩江和押回河南,陶金海惜才,一直留着他性命。郑乾谈不上感激,但比起现在皇位上的小心眼,他真心欣赏陶金海。老爷子铁骨柔情,是条好汉。   谢睿从山西调兵路过安阳,陶金海借机刁难。陶金海找他出山,显然是另有私仇。若是为站队开泰帝,陶金海早自己上了。品出各种关节后,郑乾定定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解的问:“你是陶金海外孙女,章年卿是你亲哥?”   章青鸾抿唇,带着气嗖的射出去一箭。正中红心,是今天扎的最深的一箭。   郑乾鼓掌称好,末了指着她,问教箭师父,“她是哑巴?”   正在射箭的章青鸾烦不胜烦,道:“射他一箭。”   郑乾愣了好久吗,才反应过来。章青鸾是在回答他第一个问题。   章青鸾嫌他烦,丢下弓箭,对教箭师父道:“那是谁啊?”   郑乾耳朵尖,不问自答道:“二皇子舅舅。”   “你是郑家人。”章青鸾紧张的拽着教箭师父问,“外公知道吗?”   郑乾笑话她道:“是你外公请我来的。”他不急不缓,“当初我姐姐出事,多亏老四身边的韦九孝。你和他有仇,我和他也有仇,真巧。你说是不是?”   章青鸾避开他的眼神,“我不知道,别问我。”扭头对教箭师父道:“我先回去了。”   夜色幕沉,章青鸾望着钴蓝的天空,吐出一口浊气。争皇位哪有不死人的呢,一个不喜欢的她的人,她又何必在意。倘若她不是章青鸾,有谁又会多看她一眼。   三哥在干什么呢。谢睿反了,京城肯定乱的一团糟。章青鸾想着,有些揪心。依三哥的性子,早都将嫂嫂和阿丘阿稚送回来了。怎么谢睿都逃到山西了,嫂嫂和阿丘阿稚还不见踪影?   章青鸾心里挂着事,辗转反侧一晚上都没睡好。 第200章   天色暗沉,夜雾弥漫。   范颐鸣的大军行过鹤壁云梦山,谢睿疲倦了一夜的眼睛终于敢微微阖上。范颐鸣注意到了,不动声色帮他遮掩。谢睿座驾和范颐鸣的马是一对,开泰十二年,范颐鸣四十九岁寿辰时别人送的。上好的宝马良驹。识人性,听指挥。范颐鸣素来宝贝,碍于四皇子的身份才不得不割爱。   谢睿半梦半醒间,还不忘勒着马缰。一路平安无事,蓦地,□□的马止步不前,马蹄不断刨地,鼻喷白气,一副警觉姿态。谢睿睁眼,层层叠叠,苍翠欲滴的云梦山下,悄无声里的立着数千铁甲军,为首的人竟是前宣武大将军关山月。   范颐鸣大惊道:“关山月,你没死!”目光落到郑乾带来士兵上,观其站姿气势,不像是郑乾从京城带出来的那班人马。   郑乾!谢睿眯着眼,想将人看清楚。范颐鸣倾斜身子问谢睿,“四殿下,这是?”   谢睿面无表情,“讨债的。”   “驾。”郑乾轻夹马腹,来到谢睿面前。眯着眼,蔑视的打量一番,“小子,你还记得我吗。”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国舅之死,郑贵妃贬为庶人处死的画面交织在一起,两人心里都是恨极。双目赤红,呲目欲裂。   谢睿攥紧马鞭,不受控制的甩过去,鞭捎直奔郑乾鼻梁骨。郑乾何许人也,身形微动,轻而易举避开,反抽谢睿一鞭子。马嘶鸣一声,谢睿手背、马脸迅速红肿起来,渗出红血丝。   马不亏是好马,受惊了也不将主人甩下来。郑乾谢睿的速度太快,出人意料,防不胜防。两个曾经位高权重的人,彼此见面竟连一句寒暄也不曾,底下人还不曾上手,老大先打起来了。   众人后知后觉,纷纷围拢过来,保护着自己的主子。   “谢睿,你也不过如此。”郑乾冷笑:“都说四皇子今非昔比,有谋虑有远见,不再是当年那个泥腿子。我还以为这么多年你有什么长进呢。真是高看了你!”   郑乾并非气话,来之前,陶金海派人细细给他说了谢睿这些年的所作所为。   可以说,谢睿成功让开泰帝和朝臣君臣分裂。开泰帝想扶持三皇子做傀儡的念头,也被朝臣一个‘废长立幼为大忌’打的烟消云散。三皇子实在扶不起来,何况谢睿还占着一个嫡字。礼部早已被四皇子瓦解,礼部尚书晁淑年是四皇子的人,礼部侍郎章年卿态度不明。   如今回想起来,谢睿在行人司的时候就在为今天打基础,实在称得上深谋远虑。   郑乾本就打心眼里看不起谢睿,原还存了几分高看的心思,如今一见更是不屑。两拨人很快打起来,郑乾指挥有度的围剿谢睿。范颐鸣兢兢战战,克服着内心的敬畏,从容不迫的指挥着自己人对抗。   天下武将,谁人不识关山月。这和天下文人,谁人不识章年卿是一个道理。章年卿是这些年外放蹉跎了,若当初他留在翰林院,指不定是怎样风光。章年卿虚虚十五岁中状元,编过《新魏史》,推过科举新策,关山月在众武将心中的地位,等同于章年卿在天下文人心目中的地位。   郑乾很快就注意到范颐鸣的打法很眼熟,他派排兵布阵的方式,像极了旧年他在南邑之战的打法。郑乾不动声色调整指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的弱点在哪里。   不远处山头上,章青鸾裹着厚厚披风,兜帽边镶毛不断在中舞动,挠的她脸颊□□。陶金海屹立如山,驻着寿山拐站在一旁。见状,粗糙的指腹拨开青鸾兜帽间的绒毛,眼睛一刻钟也没离开战场。旁边还站着位视力极佳的青年,条理清晰的说着陶金海看不到的地方。   章青鸾望着外公,打了个哈欠,不敢打扰。外公深夜把她从被窝里挖出来,带到擅长吹冷风。此时章青鸾还不知道,山下对阵的是谢睿和郑乾。从高山上望下去,影影绰绰只看得见攒动的人头。陶金海冷不防问:“青鸾,能分出哪边是栾家军吗。”   浓雾茫茫,一阵聚,一阵散。章青鸾努力睁着眼睛,想着在周流山见到的士兵,不确定的指着一方,“南边这些是我们的人?”   陶金海点点头,夸赞道:“对,南边的是你的人。”   章青鸾眼中露出笑容,指着南边渐渐包围的圈子道:“外公,你看,我们快赢了。”声音欣喜。   陶金海揽着她肩头,以防她兴奋的掉下去。笑道:“意料之中,关山月的名号可比他本人郑乾还有名气,这小子指挥倒是有一套。”   章青鸾眨巴着眼睛,想着郑乾胡子巴渣的样子,能叫他小子的,也就外公了吧。忽然,章青鸾反应过来什么。怔道:“下面是郑将军和四,四皇子。”   空气中静了片刻,陶金海没有在意章青鸾的话,正和方才为他解说战场的青年指点着什么。两人还指指点点画着示意图。说完了,一看青鸾的小样子,笑道:“傻妞妞,旁人欺负了你。外公够不着就算了,从咱家门口过,不扒层皮怎么成。”   山下的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不待青鸾在说什么。陶金海要了匹马,丢掉寿山拐,老当益壮自己翻身上去,伸手拉青鸾上马。一路下山,青鸾在马背上,跌撞的心慌意乱。背后是外公坚实有力的倚靠,好像心又不那么慌了。   谢睿狼狈的被困在郑乾的包围圈里,范颐鸣在安阳所剩的人本来就不多,撞上的还是郑乾。突兀的马蹄声响起,谢睿一抬头,看见马背上的章青鸾。她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居高临下,看都不曾看他一眼。仿佛曾经任他□□的小姑娘,不曾在他身下求饶过一般。   狐假虎威。   谢睿脑海闪过这个词,正想说什么,那边动了。   陶金海道:“青鸾。”递给她一把弓箭。章青鸾手有些抖,感觉弓箭重如千斤,细弱的胳膊抬不起来。陶金海将一切看在眼里,伸手从身后替她拉开弓,牛筋几乎勒断青鸾的指头。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别的什么。   陶金海握着青鸾的手瞄准谢睿,从他大腿内侧一直游移到胸膛。章青鸾的眼泪砸到陶金海手背上,“外公,不要。”   陶金海觑着她,“舍不得?余情未了?”   章青鸾摇摇头,转头抱着陶金海脖子,哑声道:“外公,他不值得。他不值得你为他做决定。他最会算计了,也许,也许他就等着今天。他早就算计了今天!外公,我没有舍不得,没有余情不了,你相信我!!”哀声央求。   陶金海哭笑不得,被她抱的满怀,不得不放下拉满的弓箭。陶金海眼角皱纹越发密了,看着她,故意沉声道:“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章青鸾泪目抬眼,“怎么证明?”   陶金海将弓箭交到她手上,“如你所言,射他一箭。”   章青鸾咬着掩唇,拉满弓,对准谢睿,放箭。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力气,生平第一次,她的箭射穿红心。谢睿只听一声‘咻’的,还没来的极感受到疼,箭已经穿膛而过。剧痛随之传来,谢睿两眼发黑,金星围绕,已经支不住身子。   同样支不住身子的还有章青鸾,她浑身脱力,长弓落地,一颗眼泪砸到弓背上。“驾。”陶金海安慰的抱紧她,策马转头离开,将残局留给郑乾。   章青鸾脑子木然,余光看见掉在地上的弓,对陶金海道:“弓。”陶金海放她下去捡。   下马的一瞬间,云梦山另一边传来铺天盖地的嘶吼身,山上探子立即挥旗呐喊。郑乾一凛,“来援兵了。山西大营的人竟然没走!”   陶金海第一反应是去捉章青鸾,谁知章青鸾立即翻身上马,倒将陶金海圈在她怀里。小姑娘抱着身型高大的男人,场面要多怪异又多怪异。   章青鸾有些抱不住陶金海,几次滑落。惹得陶金海不得不腾出一只手,反手护着她,不让她滑下去。章青鸾却不知为何,一直在推他的手。   将陶金海的手折在前面。整个人拥着他的背,小小身子贴在上面。陶金海有一瞬间的错觉,他穿了一件密不透风的铠甲。   章青鸾贴着外公的背,扭头看身后的烟尘。谢睿隔着着千军万马,冷冷看她一眼,杀出重围。他胸膛插着一只羽箭,臂膀血流不止,范颐鸣急于脱离。   郑乾也无心恋战,看着陶金海走远,便让士兵撤退。不得不说,郑乾是个很仁善的将领。他心疼每个士兵的命,尽管这并不是他的兵。   人总会取舍,郑乾爱兵如子,但在二皇子和士兵之间,他选择了二皇子。可在利益战局取舍上,郑乾竟出人意料的选择护下这些士兵。   范颐鸣护着谢睿逃的一处安全的地方,便立即为他处理伤口。军医含了口烈酒,喷在谢睿伤口上,抹嘴道:“有点疼,殿下忍着点。”   谢睿道:“恩,拔。”听说人的痛分十等,一等的痛蚊虫叮咬,二等的痛手指受伤……十等的痛母亲产子。谢睿想起为母亲,问手下王皇后的近况。问的认真,箭拔出时才觉痛心裂肺。血流的汹涌,沾满白布。   谢睿盯着一片又一片浸雪的白布,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没头没脑道:“我还她一命了,从此不我们两不相欠。”   范颐鸣有些糊涂,夜里睡时才想起一件事。四皇子当时被皇上幽禁,是因为巫魇之术。但当时一只有传言,说四皇子烧的是小孩子的衣服,上面写满往生经。   难道,这就是他欠下的一命?   范颐鸣忽然精神起来,兴致勃勃。   章青鸾还在感动于外公对她的苦心时,周流山的将士已经开始研究郑乾排兵布阵的方式,并重点落在郑乾如何打自己的缺点上。周流山上下做着,却不敢问陶金海是怎么想的。   郑乾在京的时候,时常会被请去教人练兵。京郊大营和五城兵马司的将士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郑乾的影子。如今陶大人让他们钻研这个,每个人内心激勇澎湃。   陶孟新知道这件后,跑去问父亲,“爹,我听说周流山在……”话未说完,陶金海从重重累牍里抬起头,猝不及防的问他:“你想当皇帝吗?”陶孟新被砸的晕头转向,不解道:“爹?”   陶金海露出一丝老态,疲惫的递给他一张纸,“衍圣公走了……年近百岁,瓜熟蒂落。”说着,声音抑郁良久,有些嘶哑。   陶孟新这才意识到,父亲已经八十九岁高龄,耄耋之年。年前,父亲的寿棺做好了,还停放在西屋。   陶金海微微哭腔,苍老道:“孟新,爹已经不知道爹还能做些什么了。”   陶孟新勉强挤出一个笑,拉出陶茹茹和章青鸾做大旗。佯怒道:“说的什么话,妹妹和青鸾被你养的娇。尤其是青鸾,还是一团孩子气。你若不看着她,以后睡还给她撑腰。”   陶金海一愣,竟呜呜大哭起来。拍着桌子悔恨,“溺子如害子。我对不住如意,对不住青鸾!!!”嚎啕不止,吓坏了屋内外一众人。   陶孟新忙将门掩上。   与此同时,陶金海带人围堵谢睿一事传到开泰帝耳里。开泰帝露出久违的笑容,心里大石落地。 第201章   章年卿受召进宫,直接被请到紫来殿内。开泰帝不知在偏殿见谁,章年卿隐隐能听到里面的声音,立即低头避嫌,装聋作哑。身旁伺候的大太监不以为意,章大人太小心谨慎了些。没有皇上授意,谁敢如此自作主张。   坐了半日,开泰帝还不见出来。大太监派人给章年卿上茶。章年卿喝了一口,神色立即微妙起来,竟是他平日喝惯的老君眉。章年卿放下茶杯,没有多喝。过了一会,小太监战战兢兢的问:“章大人,可是不合胃口?”   章年卿不欲让他为难,含蓄道:“喝多了想出恭,放水不方便。”小太监松了口气,“这有何难。”跑去跟大太监说了几句,大太监指使人去看了看开泰帝什么时候出来。亲自过来对章年卿道:“章大人,皇上估摸还要一会,可要……?”目光一点,意有所指。   章年卿被一众太监的目光看的尴尬,不着痕迹搭上袖子,“多谢公公好意,不必了。”紫来殿是什么地方,他堂堂一个外臣,在如此神圣的地方……还是免了。   章年卿百般困扰之际,开泰帝正好出来了。章年卿微不可见的松口气,磕头行礼。开泰帝借空喝了口茶,搪塞的塞了几块点心垫垫肚子。章年卿一无所觉,只以为皇上让他跪的久一点。   开泰帝用明黄色帕子抹了抹嘴,抬手道:“章爱卿,平身。”吩咐太监摆出旧年的折子、信件,招呼章年卿上前看。章年卿看清上面的字,顿时愣住了。   “你檄文写的不错,朕很喜欢。”开泰帝称赞道,欣赏的拍拍他肩膀。章年卿受宠若惊,第一次感到开泰帝对他如沐春风的和蔼,威严中带着可亲。   章年卿一时拿捏不准开泰帝的底细,开泰帝道:“逆侄逃窜山西,在安阳地界被陶大人带兵围剿。你外公有功,你且记着,这阵子忙完了上折来报,朕再封赏陶大人。章大人觉得如何?”   “臣遵旨。”章年卿掩下满眼复杂,外公带兵围剿四皇子?这是怎么回事,他这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章年卿心里乱成一团,开泰帝待的亲近不似作假。外公这是站队了?还是皇上在匡他?   章年卿近来有些耳目闭塞,为了防止外人对他起疑心,许多门路眼线都不敢联系。此时更是不敢漏出一丝一毫的懈怠,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着开泰帝的话。   开泰帝让章年卿写四皇子的声讨檄文,他道:“当年声讨二皇子时,朕只满意你的文章。只是朝堂纷乱,当年你还年轻,朕不愿你当出头鸟……”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过此时也没人去计较这个。   章年卿看着自己昔日写的檄文,感慨万千。昔日对付二皇子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如今要挥刀所向四皇子,他竟有点不知所措。章年卿对谢睿的感情太复杂了,他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从懵懂到狠毒,从只会哀声求救,到今天的不择手段。   也许谢睿那句话说的对,他和章家之间早就脱不清干系了。   “章爱卿?”开泰帝拔高声音,章年卿被小太监狠狠一撞,立即回过神来,“臣在。”开泰帝不以为忤,笑吟吟的问他:“章爱卿意下如何?”   章年卿愣住,露出为难之色。   开泰帝对他却委以重任,“四皇子的檄文,由你来亲笔。”语气十分信任。   章年卿惶恐道:“臣恐怕难当大任……”话未说完,被开泰帝打断。开泰帝一双睿智的眼睛仿佛洞悉一切,他笑着问:“不愿意做,还是做不好呢?”淡淡敛住笑,令人送客:“章大人好好想想吧。”   宫殿巍峨阔远,章年卿一步步下台阶,两旁侍卫肃然而立。他的身影在偌大的宫殿外显的格外渺小,唯有殿内若隐若现的明黄色煜煜生辉。远远望去,万丈瞩目。刺的人眼角血红。   章年卿内心反复锤炼多次的纠结再次浮上心头。   章年卿离开宫不久,开泰帝派杨久安去探望章年卿。去时,天色微黑。章年卿亲自出来迎接,路过章鹿佑的院子时,杨久安诧异的看着一片灯火漆黑,“阿丘这么早就睡了?”   冯俏心一跳,不动声色道:“是啊,被爹训斥了,小孩子闹脾气。”   杨久安看了眼章年卿,章年卿微微余怒。杨久安又问:“阿稚也睡了?”   冯俏镇定道:“在孔家陪曾祖母。”   提起孔家,杨久安便蔫了。酒席上三人都食不知味,席上气氛尴尬无比。   离开的时候,杨久安对冯俏道:“小嫂子,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沉默许久,隐隐哭腔道:“我和章天德快三十年兄弟…盼以后。”微微哽咽,深深看冯俏一眼,转身离去。。   冯俏原话转告章年卿,“我不知杨世子为何不当着你的面说。不过离开前,世子爷说,好好照顾孩子。我猜他大约是知道了,但是没打算说出去。”   章年卿感慨片刻,沉吟道:“我觉得现在是个机会。谭宗贤当年说,我总能等到朝堂洗牌,现在不就是应验的时候,只是三十年变三年。”   冯俏问:“你想怎么办?”现在又不能明目张胆的联系外公。   “谁说的?”章年卿目光落向待写的檄文上。   檄文既要藏锋,又要掩机。章年卿苦不堪言,连朝也不上了,整日坐在书房里写檄文。时日一长,后腰泛疼,尾椎骨的地方钻疼,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冯俏抱着阿丘阿稚的小衣服进屋叠起来放在枕边,孩子时常在身边不觉得什么。离开久了,心里总空落落的想念。刚叠一件,章年卿叫住她,“俏俏你过来看看我腰这怎么了。”   冯俏闻言起身,试探着按一下他指的位置,“这疼吗?”摸起来鼓鼓的,好像什么东西突出来一样。她心疼道:“别坐着了,趴到床上我看看。”   章年卿大约是疼的狠了,没有扭捏嫌矫情。立即宽衣解带趴在床边,冯俏见他动作麻利,还有一瞬间狐疑。章年卿趴好之后,冯俏心里那点暧昧的怀疑立即烟消云散。   章年卿尾椎骨红肿,鼓起个小包。冯俏试探的摁一下,包挺瓷实,章年卿没反应,看样子是不疼。冯俏愁道:“叫大夫来给你看看吧。”   章年卿情绪陡然激动,“不准!”生气的扯中衣盖住,别扭道:“伤在这种地方,看什么大夫。”   “瞧你这话说的。”冯俏眉眼弯弯,好笑道:“章大人,你怎么能忌病讳医。”尾音勾起,嗓音笑意。   章年卿难为情的看着她,又迫窘又难堪。偏生冯俏眼睛水汪清亮,嗔怪的眼神直勾勾的看着他。章年卿发急道:“俏俏!”着慌的推冯俏,有些后悔让她看。   冯俏见好就收,细心的给他盖好锦被,柔声道:“不让大夫瞧便罢了。请个脉总是要的,热敷冷敷,抹药油贴膏药,拿个章程,我帮你打下手。定不让你在外人面前出丑。”声音温柔却不容拒绝。   章年卿被她说的心软,闷哼一声,算是答应了。   大夫很快来了,诊过脉后,又问了些细况。点头道:“倒不是什么大事,章大人久坐案前,积年累月攒下来的毛病。老夫开几服药,内服外敷,双管齐下好的快写。”顿了顿,试探道:“章大人若是劳损的厉害,不妨用艾草拔罐熏一熏?”   章年卿十分忌医的拒绝:“不必了。”冯俏无奈至极,看了他一眼,小声在他耳旁说了句。章年卿有些不大高兴,粗声粗气道:“随你。”   冯俏笑盈盈道:“有劳大夫了。”大夫不由得多看冯俏好几眼。   半个时辰后,大夫为章年卿熏完正在收拾东西。小徒弟吐吐舌头道:“早闻章大人惧内,原来是真的啊。”大夫斥道:“闭嘴!”小徒弟恹恹的认错,自打嘴巴。老大夫也心疼他,见着屋内丫鬟婆子看见了,差不多了,就拦住他。   床帐里,章年卿重重拧起眉头,心里很不高兴,没说什么。   大夫临走前嘱咐冯俏,亥时一刻在贴膏药,夜里贴上,白日揭了换另一幅。冯俏细心记下,回房时发现章年卿神色不太对。冯俏眼神问丫鬟,丫鬟比个口型。冯俏立即会意,挥退下人,关上房门。   章年卿正翻冯俏堆在床上的小衣服,指腹摩挲着绣纹纹路,想起孩子们幼年的样子,心里那点郁气微微疏散。章年卿不大爱听‘惧内’的话,调笑也不喜欢。他待冯俏好,是因为冯俏值得他尊重敬爱。两个的相敬如宾,一旦被冠上惧内的名义,章年卿便有些不高兴。   偏偏这些年这句话如影随形的跟着他。章年卿心里不舒服,却也无法摆脱。长长叹一口气,看着冯俏小媳妇样的站在旁边,等他消气。板着脸道:“过来。”   冯俏举着着气味浓重的膏药,当挡箭牌道:“烘热给你敷。”看了眼漏更,估摸着时间,芊芊玉手捧着膏药在蜡烛上游移。章年卿见她这幅模样,心里最后那点郁气也散的一干净。算了,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管他人说什么。   放下心里那点大男子计较后,章年卿怎么看冯俏都觉得可怜可爱。心里一软,又不自觉被冯俏牵着鼻子走。冯俏哄着他褪下裤子,手法精妙却不娴熟的替他拍打一通,细心为他贴上膏药。冰凉的膏药被哄的热暖暖的,药效也比平日快些。   章年卿微微狰狞,手里紧紧攥着孩子的衣服,纽扣膈的手上一道红白印。腰上有只娇嫩的小手在游移,冯俏怕他腰凉,想给他盖上衣服。章年卿清咳一声,“拉上被子,隔着衣服按不准。”   冯俏扭头,憋不住情绪,扑哧笑了。笑颜明媚,趴在章年卿身上,笑的一抽一抽的。章年卿攥住她一双手,拉进被子里,十指缠绵。昏黄的烛火跳动一下,两人心有所感似的,接了个长长的吻。难舍难以的分开。   空气中的味道并不好闻,淡淡中药味弥漫,混杂着燃香,味道很怪。两人却无暇顾及这些,冯俏脱鞋上床,钻进被子里,抱着章年卿的腰,轻柔缓慢的揉着。章年卿悄悄拿开她的手,低头看着她青黛眉芙蓉面,闭着眼忍了忍。   过了好一会,又把她的手放回去。言简意赅道:“腰疼。”   冯俏笑的花枝乱颤,被章年卿按住,威胁性的瞪一眼。冯俏着慌道:“天德哥,我……”   “我知道,你守孝嘛。”他摸摸她头顶,安慰道。   章年卿的檄文一封封公布于众,陶金海看到章年卿言语机锋的檄文,参透章年卿给他传达的意思。通过章年卿源源不断的檄文获得情报,开拓疆场。河南的土霸王终于动了,陶金海扩张者自己的地盘,无形中替谢睿分担了一半战火。 第202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   陶金海一路凯旋,一点点蚕食扩张着自己领地。奇怪的是,他的扩张并不是朝向京城。而是囊括湖广、巴渝、川蜀,一路向西北而去。大有蚌鹤相争,坐收渔翁之利的意思。   开泰帝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铁青,朝中上下看章年卿的目光也越来越诡异。章年卿却坦然自若,镇定如常。开泰帝将章年卿看的越发紧,不敢疏漏一丝一毫。章年卿所有的书信往来,上折下谴都从刑部走一遍才回到章年卿手上。   章年卿对这一切都假装不知。   外面越是风雨欲来,冯俏越担心章年卿。想着法子做美食、布画景,盼着章年卿能放松高兴些。皇天不负苦心人,章府府成了章年卿最后的避难所,章年卿也越来越爱在家里呆。   章年卿的檄文因要藏机传信,不乏辞藻修饰,华美之词,不减言辞铿锵。偶然之笔,更是处处佳句,引人传颂。章年卿沉寂多年的少年天才之名,再次大放异彩。   章年卿这些年可谓‘不务正业’,撂笔多年,仍不减当年,实乃让人羡艳。礼部上下将章年卿缠的越发紧。不得不说,这么多年,章年卿呆的最舒服的地方除了中书堂便是礼部。在这个笔杆子论高下的氛围里,他总能脱颖而出。   这天正吃午饭,章年卿忽然被内阁的人请走,说是有急事。章年卿饭都来不及吃完,匆匆抹嘴走了。章年卿一走,冯俏也没心情继续吃,吩咐人收拾桌子,将没动过的菜赏下去。下人还没收拾完,虎贲军气势汹汹的闯进来。   声势虽大,来人待冯俏还算客气。虎贲军首领先道明来意,“章夫人,近来京城动乱。诸多逆臣将身家子女齐齐送出京城。属下听闻,贵府少爷多日不曾去中学堂。”顿了顿,谨慎措辞道:“敢问章少爷可在,能否出来一见。”   说罢笑了笑,压低声音解释,“章大人贵为天子近臣,属下本不好冒犯。偏生太后放心不下,非叮嘱在下满京城查过一遍。懿旨在此,属下不好不尊,还望章夫人不要见外。章大人深得陛下新任,想来也不会做出遭人诟病之事。不过例行公事,还望章夫人行个方便。”   冯俏神态自若,镇定道:“这倒是了。我家阿丘素来顽劣,平时在学堂撩猫逗狗的事没少做。和小齐王世子都起过不少争执。章大人身为人父,只能严加管教。这不,前些日子挨了打,一直卧床不起。我心疼孩子,便拘着他多养几日。”   “咳。”虎贲军首领面露为难,章鹿佑当年扬蹄踩人的事还历历在目。当时他还是八岁出头的孩子,可见顽劣。虎贲军首领道:“章夫人,别让属下为难。”   “这可不行。”冯俏委婉道:“实在不是我不配合诸位大人,孩子这个年纪正是好脸面的时候。他伤的位置不雅,我若就这么放你们进去,只怕他今后会恨我这个做母亲的。”声音抑扬顿挫,婉转好听。冯俏生的漂亮,虎贲军首领错开眼,不自觉后退一步。几近央求道:“章夫人。”   冯俏笑盈盈的看着他,端坐于堂,来不及穿的品级服侍就放在手旁。章年卿被调虎离山之计调走。到了内阁后,发现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心里咯噔一声。宫里为拖延时间,又找借口叫章年卿去礼部问话。   正逢杨久安迎面走来,“世子爷!”章年卿高声道。   杨久安诧异道:“天德,章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章年卿抱拳行礼,寒暄道:“内阁有急事,我听召便来。连句话也来不及留,怕是吓到女眷。”声音浓浓担忧。   杨久安望向礼部方向,所有所思。半晌,目光一定,重重点头,望着章年卿身后的太监,含糊道:“女人家就是爱操心,章大人不必多虑。安心操持国家大事才是正经。”   章年卿安心的点点头,大步离去。   杨久安一出宫直奔章府而去,恰好遇见虎贲军强硬的要闯章鹿佑的院子。冯俏搬了张宽椅,清闲的坐在正中间。手旁清茶点心,态度尽显无疑。   杨久安哑然不已,小嫂子……平日看不出啊。   冯俏内心苦笑,眼见的她的轻松自在。其实连口茶也不敢喝,只敢抱在手里,坐在风堂口里捂捂手。眼下这局势,她解个手的功夫,章府就能被搜的底朝天。陶外公在外‘征战’,章年卿把儿女都送出京城。这让皇上怎么想。   冯俏不愿给章年卿雪上加霜,再难都得扛着。   天快黑了,撑到天德哥回来就好了。茶凉了,冯俏递给丫鬟换一杯。   “小嫂子!”杨久安大步跨进门槛,冯俏站起身,诧异道:“杨世子,你怎么来了。”冯俏喜出望外,明媚笑颜看的杨久安分外心酸。杨久安道:“这里都是外男,嫂子偏厅候着。这交给我。”冯俏点点头,柔声道:“有劳杨世子。”   虎贲军上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杨世子是何人,在皇上、太后心里都是头一号的人物,岂是他们这些人得罪的起的。眼看着杨久安送走章夫人,又叫来首领问话。杨久安微微一笑,状似和善道:“不如这样,我陪你进去。你看如何?”   虎贲军首领连连点头。杨久安望向冯俏身边的大丫鬟,丫鬟微不可见的颔首,提步向前。   杨久安带虎贲军首领进屋,床幔层层叠叠垂着,里面躺着位披头散发的少年,白色中衣,单薄瘦弱。地上是摔碎的药碗,丫鬟见杨久安进来。惊吓道:“世子爷你怎么进来了。快跟奴婢出去,少爷正恼着,连夫人都不肯见。你们这么进来,不是让他没脸吗。”   杨久安不为所动,虎贲军丫鬟更拉不动了。丫鬟呐呐松手。杨久安侧目,询问道:“章天德的公子,京城数一数二的贵重人儿。你想清楚了,豁出性命也要瞧他的囧样?”   “世子爷,我。”   “这样,我给你出个主意,你看行不行的通。阿丘是我一手看大的外侄,我代你去瞧瞧,看看是不是本人。你看如何?”杨久安高高在上,语气淡淡,仿佛并不屑染这种事。   虎贲军首领刚一迟疑,杨久安立即道:“得了,你自己去吧。那个小霸王我还懒得招惹呢。”   虎贲军首领又想起章鹿佑扬蹄踩人的嚣张样子。犹豫再三,还是求杨久安去了。杨久安爽快的掀开床幔,和章鹿佑低语几句出来。一身轻松道:“你们可以走了。”   虎贲军首领狐疑的看着杨久安,“世子爷当真?”   杨家安声音拔高,微微危险道:“你在质疑我。”   “属下不敢。”   杨久安没有久留,冯俏都来不及说声谢谢,杨久安已经离开。冯俏叫来假扮章鹿佑的小厮问,“世子爷看见你的脸了吗?”怀有一丝侥幸。   小厮道:“看见了。”想了想道,“世子爷的声音有些颤,看见我倒也没说什么。呆了会便走了。”   冯俏乏力的挥手,见状,云娇派人带他去领赏银。自己也悄悄退下,留冯俏一片清净。   章年卿是被借口支走的,凑巧的是礼部当真在忙一件要紧的事。不管章年卿现况如何,名义上他还是阁老。章年卿很快得知,开泰帝吃了陶金海和谢睿的亏,节节败退,朝堂决定打出一套组合拳。集中兵力围剿谢睿,另派小齐王以中州王的名义封赏陶金海。   中州王?   冯俏插嘴道:“这是不计前嫌的意思吗?”   冯俏这边完事后,章年卿便无人盯着了。章年卿一得自由,立即匆匆离宫。回府先被冯俏抓住一通好问。章年卿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心里更想问他离开后的事。耐着性子道:“十有□□。怕是缓兵之计,先安抚住外公,再腾出手来收拾谢睿。”   冯俏皱眉道:“这么说你又要写檄文了。会不会太频繁一些,皇上不会起疑吗?”   章年卿淡然道:“那又如何。”   皇宫,紫来殿。   开泰帝好笑的盯着杨久安,抬手在他头上敲一下,“蠢蛋。什么事都要插一脚,也不怕被人算计了。”杨久安娃娃脸,露出充满少年感的笑容,“怎么会。我一出马,帮了两个人的忙。章年卿记我的恩,虎贲军也得服我。”   开泰帝摇摇头,“傻。”睿智的眼睛看着他,“小安,如实告诉舅舅。你见到的那个人真的是章鹿佑吗?”   杨久安道:“若有半分虚假,我……”   “行了。”开泰帝忙打断他,摇头道:“多大的人了,嘴上没个把门的。”   杨久安摸头傻笑,内心抑制不住的愧疚,险些落泪。   “朕还要忙,你去吧。以后别再惹事。”   杨久安头也不敢抬,生怕皇上看见他泛红的眼眶。   大太监添水磨墨,待杨久安走远了,才敢问出心中疑惑:“皇上为何不让世子爷起誓。”   开泰帝醮墨润笔,瞪他道:“若他撒谎,朕要看着他遭雷劈之怒吗?你啊,太较真。”   大太监殷勤笑道:“皇上可真疼世子爷。”   “哦,疼吗?”开泰帝笑了笑,不以为然。 第203章   紫来殿的御案上摆着章年卿最新的檄文,开泰帝正让人往礼部发。“等等。”杨久安出声阻拦道,太监闻言停住,待杨久安呈览过后,小心问:“世子爷,奴才可以走了?礼部的大人们还在等着。”   杨久安沉着脸,挥手让他离开。   “杨世子。”背后传来调侃声,小齐王大步流星,拍他肩道:“大清早的怎么就过来了。”   杨久安勉勉一笑,不好说是愧疚。章年卿送走了儿女,自己却留在京城,一副忠心好臣子的样子,商拟国策,撰写檄文。等等,檄文?杨久安心如擂鼓,闷闷的跳动,忽然心慌不已。   小齐王担忧的问:“小安,你没事吧?”   杨久安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匆匆撂下一句,“王爷大清早进宫,怕是皇上有急事吩咐。我就不打扰了。”手足无措,想了想:“我先去给太后请安。”   小齐王嗤了声,不屑道:“不是什么大事。   “哦?”杨久安诧异道:“莫非王爷知道皇上传召你所为何事?”   小齐王表情沉重,眼中一片了然,不是很情愿道:“不算什么急事。皇上昨天便下旨,让我去河南封上陶金海。”冷笑一声:“这种出头冒险的事,呵。”   杨久安紧张道:“舅舅为何派你去,朝中诸多臣子,就没有人能去传旨了吗?”小齐王看着他苦笑连连,杨久安顿时哑然,是啊,中州王。陶金海何德何能,派小齐王去,自然是为了显示诚意了。   杨久安心里很苦涩,看着小齐王走进大殿。   小齐王和父亲谈的并不愉快。父亲自从称帝后就变了,变的让人看不懂了。小齐王几近无力道:“父皇,爹!孩儿这一去,也许就是一死,你当真忍心?”他无比失望。   开泰帝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狭隘的目光连一亩分三地都容不下,更妄论其他。小齐王咄咄逼人的问,“父亲是气我之前求娶章青鸾,有谋私之心。才给孩儿如此教训吗?”   “混账东西!”开泰帝拂袖大怒,懒得解释,“在其位谋其政,这是你应得的。有骨气脱了你这身衣裳,让你五个弟弟。”   “父皇!”小齐王悲愤交加,倏地站起来,硬邦邦道:“儿臣告退。”   恃宠若娇。大太监心里默默嗤一句,皇上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小齐王还听不出来。免不得人骂一声蠢货。   如今谢睿和皇上已经撕破脸皮,此番和陶金海求和,小齐王是以隐形太子身份去。但凡陶金海是个识趣的,要几个章青鸾没有。偏小齐王是个蠢的,皇上把他娇惯坏了。   小齐王初初进京那几年,浑身透着聪明和机敏。比和景帝留下三个钟,强的不是一点半点。皇上继位后,朝堂内忧外患。   造化弄人,原先皇上还是齐王的时候,时时盯着小齐王,该放手放手,该教养教养。如今皇上日日忙于朝政,忽略了儿子。父子二人中间先是隔着二皇子,后来又隔着四皇子,一来二去,产生膈膜,话也说不通。   皇上总觉亏欠小齐王,反倒将他惯的不知天高地厚。小齐王口口声声,皇上已经是皇上。其实这天下间最不把皇上当皇上的,是他自己。瞧瞧他在皇上跟前的言谈举止,那是君臣吗!   小齐王不甘不愿的回府,再不情愿。小齐王还是知道要以大局为重,叫来谋士门客商量对策。出乎意料的,小齐王谋士们一致对他的河南之行不赞许。有那大胆的直接道:“这不是去送死吗。小王爷三思阿!”   人一涉及切身利益,难免故步自封。这些门客当真就没有一个聪明人,看出皇上的心思的吗。显然不是,不过是衣食丰禄皆靠着小齐王,小齐王不受宠,他们有不受宠的过法。可小齐王若死了,他们什么也没有了。   便是有那忠胆之士,想冒死一鉴。早被同僚们生吞活剥了。   你以为这世上人人都是刘俞仁、章年卿。刘俞仁虽蠢,底下个个都是‘今朝吃君一壶酒,明日为君撒头颅。’的勇士。人缘这种事,求不来。   若为慕权,当年的刘宗光比儿子可位高权重多了,也不见门客如何服他。若论尊贵,小齐王难道比不上刘俞仁那个傻子?   人各有命,怨天怨地没有用。   小齐王不愿深入虎潭,思索良久,想了个办法。派旗下一名能言善辩的说客,带着圣旨去河南说服陶金海。哪知惹怒了陶金海,陶家扣押来人,拒收圣旨。并扬言,若朝堂不给个解释,势必追究到底。他陶金海堂堂二品大员,可以让个连品级都没有的无名之辈如此羞辱!   简直奇耻大辱。士可杀不可辱,敢问皇上是受了何人教唆?   小齐王一计不成反落陷阱,一时进退两难。   另一边,范颐鸣后怕不已,余惊未定的灌下几口冷茶。当日他何曾不是出了个瞎主意,还好四皇子将他拦住了。想起谢睿那日铿锵有力的‘行不通’,范颐鸣暗自庆幸,还好谢睿他们没有自作聪明派人去求和。   不过,范颐鸣更不解了。问谢睿,“陶金海这是想干什么呢?”   谢睿闭着眼睛道:“我不知道,许是在待价而沽吧。”睁开眼,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凭着手感开始刮胡子。手法娴熟,显然刮过很多次。   范颐鸣不请自坐,“殿下近来刮胡子越来越频繁了。”   谢睿手一顿,自嘲道:“是啊。你说这胡子,一茬又一茬,以前不打理也不怎么长。如今越刮越多,一日比一日冒的欢。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范颐鸣叫来亲兵,指着他道:“他手艺可好了。”   亲兵憨头憨脑的,毛头小子一个。刚要伸手去接谢睿的匕首,谢睿错身避开了,“不用了。”淡淡将匕首插.回靴子。门外赵虎冷笑一声,四皇子心思重,哪肯让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比划。   范颐鸣若有所思,仿佛也明白什么。看了眼手足无措的亲兵,让他下去。   局势越发紧张了。   开泰帝集中兵力围剿谢睿,效果显著。谢睿大军遭到京城反扑,山西大营带出来的前路先锋,几乎都折在保定。谢睿连皇城的边都摸不到,午夜难眠时,偶尔也会质疑自己当初离京的决定。一气呵成和重新杀入,谢睿到现在也不知道哪个决定更好。   谢睿自己都在怀疑自己,军中质疑他的人更多了。民怨沸腾,谢睿心反倒不这么乱了。整个人渐渐沉淀下来,心里的声音更清晰了。谢睿需要一个他稍微能掌控的江山,赢,不算什么。他要坐稳,没有开泰帝还有小齐王,没了小齐王还有齐小二、齐小三、齐小四、齐小五。   退一万步讲,还有陶金海。   中州王。谢睿至时今日,也看不清陶金海的想法。陶金海在河南称王称霸的时候,女儿还没成婚。如今章年卿的儿子都成人了,陶金海始终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野心。哪怕今时今日,他都看不透陶金海。   不想抢天下,想打天下。虎口夺食,哪那么容易。可陶金海偏偏这么做了。   人常说,是狐狸就不可能没骚味。可陶金海就是那个没骚味的狐狸,拥兵自重几十年。看不出一点眉目。功败垂成之际,谢睿最后一搏,给陶金海的大军寄了一支箭,一封信。   信中道:“……以命换还命……这是我最后求陶家一次,此番不成再没有今后。若应,他是我登基之日,便是青鸾为后之时。”   笔锋缓缓收合,谢睿嘴角微弯,不顾范颐鸣惊愕的眼神。笑道:“小齐王能以色伺人,我又何不可。试一试吧。总归要选一条路,陶金海看不上小齐王,也看不上我,那就是要自己干了。这不就一清二楚。”   说罢,封上印蜡,重重一按,冷笑道:“都这个时候了,还玩什么敌在明我在暗。脱了马甲痛痛快快干一场,输赢成败,岂不痛哉。”   范颐鸣大惊,“四殿下,万一惹怒陶大人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你说如何是好。”谢睿冷笑着,按着箭伤未愈的肩膀,隐隐作痛。“大不了万箭穿心。”   过了会儿,范颐鸣问:“若陶大人答应。你当真要娶章青鸾?”   谢睿沉默一会,随意道:“娶嘛,我又不掉一块肉。”   河南,陶府。   陶金海看过谢睿求助信后,叫来章青鸾,问她的意思。   青鸾接过信看了半晌,阳光照在信纸上,有些刺眼。她半真半假道:“若我选,我要当公主。当皇后有什么意思,自古皇后哪一个有好下场。外公当皇帝才好呢,我们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陶金海笑了笑,从断箭隔桌扎着信拿回来。章青鸾感到手中有尖锐的东西一次,陶金海分寸把握的极好,青鸾还是觉得手心一疼,闷闷的钻心。   陶金海再次审阅这封状似深情的求助信,目光落到‘以命换还命’上,迟迟没有挪开眼睛。抬头,诧异的问青鸾:“他还不知道?”   青鸾触及伤心事,默默点点头。艰涩道:“他不知道。”   陶金海当机立断,“拿去烧了。”青鸾下意识的抬手去接,一旁伺候的下人已经接过扔进火盆。 第204章   窗外细密靡靡,杨久安拖着沉重的步子去给长公主请安。长公主雍容华贵,气质优雅。两代帝王变动没有对她产生一丝一毫的影响,换哪个都是她的弟弟。   长姐如母,阿团和阿圆对她都有深厚的感情。   建由候府承蒙长公主之故,大厦将倾时,仍稳固如初。不管出于政治层面,还是长公主的美色,建由候杨圪都不得不掏出真心,侍奉着他的公主。   从各种意义来讲,杨家并不希望天下易主。   长公主褪下宝石戒指,深绿的宝石面上泛着幽邃的光。玉脂凝膏浸在热水里净手,肤泽晶莹,金盆的光泽都被压黯淡无光。杨久安敛下眼神,行礼叩安,腿弯还未屈下去。长公主高兴道:“琨儿,你怎么来了。”   杨久安官名杨琨,字琅玕。在中学堂的时候,年幼的杨久安嫌自己的名字拗口难写,索性将乳名久安两个字顶上去。   杨久安拉近凳子,靠着长公主坐下。犹豫半晌,不知如何开口。   长公主将儿子的神色收在眼里,掩帕一笑,眼中尽是了然。杨久安从小就是藏不住事的,性情耿直,重情重义。长公主问儿子,“什么事着你这么为难?”   杨久安沉默片刻道:“有一事我瞒了舅舅,我不后悔。可还有一事,我不知该不该瞒。”   “哦。你瞒了皇舅舅什么了不得的事?”长公主不由的松口气,笑道:“可是又遇见哪个楚楚可人的姑娘,想为她求情。还是禁卫军中又有谁招惹你了……”   “国事。”杨久安神色认真。   长公主一愣,慢吞吞道:“哦,是吗。琨儿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国事了。娘猜猜,你身边能挂的上号的人,无非储谦和章年卿。储大人和章年卿交往甚密,想来是章年卿出了什么事吧。”   长公主抬手,丫鬟们鱼贯而出,只留母子两人。长公主半阖着眼,想了想道:“前些日子,小齐王奉旨去河南求和,被陶金海削了脸面。章年卿和陶金海血脉相连,你是怕章年卿受到牵累?”   “不是。”杨久安低低道:“在他那里只有里应外合,哪有牵连可言。”   长公主警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娘,我觉得……章年卿写的檄文有问题。”杨久安绝望的抬头,“娘不觉得很奇怪吗。陶金海在皇上和谢睿的夹缝中生存,可我们行军的每一步都好似能被人料到一样。陶金海一路带兵朝西北而去,沿路攻城掠池都很容易。”   “有时他们倾尽兵力,一点不怕河南空虚,朝堂趁机攻打。有时又虚晃一招,河南重兵把守,将围剿的大军杀的一干二净。仿佛有神助力一样。”   长公主冷静的问,“你能看出檄文的藏的暗语?”   杨久安道:“我,不能。”   长公主十分奇怪,“那你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怀疑。”   因为章年卿把儿女送走了!斩断后路,背水一战,他不得不重新考虑章年卿的立场。杨久安咬住舌头,好悬没有吐出这句话。垂眉道:“我和章天德二十多年兄弟,他有什么异常,我最清楚。”   长公主想了想,问他:“这话你可曾对皇上说过。”   “尚未。”   长公主道:“你不愿说,让你父亲代你去说可好?”   “娘!”杨久安惶然睁大眼。   长公主温柔一笑,“你舍不得兄弟,章年卿可曾也舍不得你?”高声道:“来人。给世子爷备车去章府。”另叫人去叫建由候。   杨久安挪不开脚,慌张道:“娘,我还没想好。别这么快,你让我想清楚。娘!”   长公主笑了,“都这个时候了。陶金海都撕了脸皮,章年卿还遮遮掩掩的干什么。你是谢家的外侄,章年卿是陶家的外孙,大路朝天各走半边。这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章年卿和你不是一路人。”   杨久安双眼赤红,“可是……”   长公主静静的听他说完,却迟迟等不到下文。   杨久安可是了半天,也挤不出来一个字。立场的为难让他心如刀割,背叛兄弟和背叛家族之间的抉择让他不知所措。二十多年的兄弟一朝分裂,杨久安顿时崩溃。   母亲是谢家的公主,他是谢家的外孙。父亲建由候也是靠着谢氏王朝,承荫于下……   杨久安乘轿去章府。   “齐王殿下,建由候去紫来殿磕头了。半个时辰前传来的消息,听说刑部侍郎尚文贺都在殿外候着呢。”尚文贺是负责围剿谢睿的领头人,皇上连他都不见。可见肯定是大事,小齐王蹙眉道:“谈了这么久。建由候还没出来吗?”   底下人道:“宫里递出消息时还没有,现在就不得而知了。”   “果然,果然。”小齐王满面阴云见开明,手中佛珠握定,恭恭敬敬去小佛堂磕三个头。人常说临时抱佛脚不管用,看来佛祖还是怜惜他的。   小齐王打心眼里不愿去河南冒险。柿子挑软的捏,炸不出陶金海炸出章年卿的心思,父皇一样会高兴。小齐王很不情愿承认,但皇上确实很喜欢章年卿,哪怕章年卿的外公是让人忌惮不已的陶金海。   若是这世上真有迷惑人心智的蛊虫。开泰帝倒真愿意求一盅过来,将章年卿洗脑迷惑,成为他的肱骨之臣。可惜的是,章年卿折在内宅了。儿女情长,优柔寡断。生生将个英雄折成狗熊,章年卿没有胆魄。什么决定都是在一个稳妥安全的屏障下。   小齐王早就怀疑章年卿在和河南勾结,可是苦无证据。直到杨久安忽然插手虎贲军的检查。   至时今日,小齐王已经不想猜测章年卿的子女是否还在京城。但作为和章年卿二十多年的兄弟杨久安,必然能看出章年卿某种不同寻常的异常。   这个异常,也许就是章年卿和河南通信的关键。   皇天不负苦心人,杨久安果然发现了章年卿的秘密。   在这个关键时刻得先机者得天下,小齐王在消息尚未散出时,立即进宫求旨,让他带着章年卿去河南,劝降陶金海。将功折罪!   开泰帝惊喜又惊吓的看着自己长子,与有荣焉之情顿升,心情复杂道:“你倒是给自己求了道护身符。”小齐王老老实实道:“儿臣怕死。”   开泰帝没说什么,只道:“章年卿你不能带走。届时出事,你的兵力保不住两个人。河南你还得孤身一人去,不必言及其他。只告诉陶金海,停止进兵西北,释兵进京听后发落。另让京郊大营包围保定。勿必在三日之内,揪出逆贼谢睿。”   章年卿此时也已经被重兵押解进宫,冯俏坐着杨久安的轿子,两眼含泪,恨恨的瞪着杨久安。两人相顾无言,冯俏泪如雨下,哭湿了绣摆也无济于事。思及到此,倒也不哭了。   轿子在长公主府外停下,杨久安带着冯俏拜见长公主。冯俏没跪,直挺挺的站在中堂,眼圈微红。长公主也没生气,“罢了。我知道琨儿这个好人做了也白做。你且放心,你是冯大学士女儿,孔家外孙女。不过是嫁错郎入错行,你的小命总归保的下。”   冯俏仍是不言语,分明是年已三十的妇人,却像个十七八岁的花骨朵般艳丽。长公主不以为忤,问杨久安:“章年卿的一双儿女也押走了?”   杨久安沉默了会,嘶哑道:“他们不在京城。”   长公主目光诧异,随即点点头,道:“你下去吧,我有几句话想对冯姑娘说。”   “娘!”杨久安嘴唇蠕动,似是哀求。   长公主轻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几曾何时,她也是宫里的长客。我也喜欢的紧呢。”   杨久安询问道:“小嫂子?”   冯俏怨恨又迷茫的看着他,一边恨不得将他啖血吃肉,一边又恨不起他。两种矛盾的心情没有任何冲突的交斥在心里。恨是真,恨不起来也是真。想杀了他是真,想哭也是真。冯俏幽幽的问:“杨久安你害我夫君,又救了我,就全了你的兄弟情义吗。”   杨久安避开她的眼神,刚想说什么。已经被长公主身边的嬷嬷拉出走。   屋里只剩冯俏和长公主两个人了,长公主冷漠的看着她:“娶妻当娶贤。国难当头,章年卿身为内阁重臣,与逆臣贼子谋反。你身为妻子,不加阻拦。如今东窗事发,章年卿入狱。你到来怨怪我儿子,这是什么道理。”   冯俏嗤笑一声,懒于回答。   长公主怒而拍桌,拔高声音道:“杨久安是章年卿二十多年的兄弟,他就不是杨家的儿子了!如今皇位上那个人,可是他亲舅舅!章年卿当初干嘛去了,带着储谦求琨儿办事的时候想起他是杨世子。和陶金海勾结谋反的时候,可还记得他有一个兄弟是建由候的世子。”   “你恨我儿子,你凭什么恨我儿子!”长公主情绪激动。   冯俏恭恭敬敬的磕头行礼,五体投地,房梁上还回荡着长公主掷地有声的质问。冯俏没有回答任,脸朝地,眼看土,口齿清晰道:“罪妇章冯氏叩见长公主。人常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冯俏却不这么认为。”   “冯俏相伴章大人十七年,即是枕边人,岂有万事不知情之理。即是同罪之人,章天德入狱,冯俏自然也要入狱。您说章天德和贵世子是兄弟,呵。”冯俏嗤笑道:“谈什么兄弟,我看尚不及一外人。手足兄弟送进诏狱,我一妇人却带回长公主府。真真是好兄弟。”   冯俏抬头,不顾额前灰土,眼中鄙夷之情尽显:“世间诸事本没有对错之分,贵公子做了,冯俏也不觉得如何。可一边害着兄弟,一边顾影自怜说自己重情重义,只是无奈为之,未免可笑。”   顿,叩首:“长公主,放我入狱吧。”冯俏真心实意道。   “冯俏,你莫不是觉得大牢比我这长公主府更让人舒坦。”   冯俏颔首微笑,“长公主府让不让人舒坦我不知,诏狱更让心舒坦。”   这是说长公主府上下住的都不是人了。长公主气的脸色涨红,拍桌道:“放肆!不知好歹。”   冯俏不在说话,她咽不下杨久安的好心。她和天德哥哥是夫妻,生当同眠,死当同穴。看着章年卿下诏狱,她在长公主府锦衣玉食,冯俏做不到。   何况,她不能待在长公主府。在长公主府,她就是被囚禁的鸟儿。只能听天由命。入狱了才有转机,刑部大牢里有张恪,有韦九孝。有许许多多的重犯,只要放她走,她总能想到办法。   冯俏何尝不知诏狱是个什么光景,可哪怕前面是地狱火海,她也要趟过去。冯家还在,孔家还在,陶外公还手握重兵。只要她能传出去消息,总有希望……   宫里,章年卿也在绞尽脑汁的想办法。章年卿下诏狱前被开泰帝亲自提审,章年卿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一一指认了自己在檄文中暗藏的玄机。   开泰帝又欣赏又惋惜,只叹:“可惜了,可惜了。”   章年卿写下亲笔书,按下血手印交由小齐王后。诏狱啷当落锁,千钧一发之计,章年卿扑通跪下,高声道:“皇上留步!”声音太过高亢,开泰帝下意识站住。   临危之际,章年卿的阴暗面透漏无疑。他毫不掩饰自己倒戈,高声道:“恳求皇上给臣戴罪立功的机会!”   “哦,你想如何戴罪立功?”开泰帝玩味的问。   章年卿掷地有声:“劝服外公,捉拿谢睿,效命陛下。”   开泰帝让人搬来张凳子,扬鄂道:“你且细细说。”   章年卿道:“罪臣以勾结谋逆之名入狱,祸及妻儿。怕是皇上会以我之名,劝降外公。可皇上低估了外公,且不论其他,我父亲膝下三子一女,死我一个,有何足惜。若外公一意孤行,势必会影响皇上的第二个计划,捉拿谢睿。”   “若陶金海征战西北仍不停歇,皇上不得不分出一半兵力应付外公,若不然,等外公彻底打下西北,大魏举朝堂之力,只怕也制服不了外公。何况,此时皇城脚下,还潜伏着手握圣旨的先帝嫡子,稍有不慎,谢睿便会逼宫进旨意。”   “皇上心如明镜,谢睿这次若再逼宫,可不会像上次玩闹似的只为给陛下脸上抹黑。上次宫变后,朝堂人心涣散。谢睿此番若再举旨进京,事半功倍。”   开泰帝面如凝霜,冷声道:“你要如何投诚。”   章年卿站起来,悲壮道:“章年卿不愿做家族弃子,若皇上答应。臣愿双手覆枷,凭己之力游说父亲和外公。若陛下不放心,怕臣一入河南,如纵虎归山。臣愿为捉拿谢睿一事献计,以示诚心!”   “你有何计?”   章年卿脑子转的飞快道:“以太子仪仗,恭迎四皇子进京。在保定一带,大张旗鼓的接人。昭告天下,皇上临危受命,百年之后还位于侄,如今皇上尚且壮年,皇侄不堪苦等,欺君罔上,实乃大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城内百姓劝谢睿现身。”   在场众人眼睛瞬间一亮,果然,章年卿若为己用,实在再顺手不过。   开泰帝沉吟片刻道:“正好。先前长公主派人将令夫人送进宫内,章爱卿即如此有信心。不若你亲自舅出谢睿。此事若成,朕便允你回河南劝降。将功赎罪——”顿:“至于章冯氏,代你之罪,禁足于宫内,你可答应?”   章年卿蓦地攥紧拳头,藏在袖内。第二次了,他平生最恨以女眷孩子做协。上次他远在柳州束手无策,这次却亲手把俏俏送进虎口。   章年卿噙着微笑,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第205章   日头渐西,冯俏看着渐渐熟悉的宫墙,吃惊又哑然。没想到她惹怒长公主后,居然没有被关进大牢。而是被一顶轿子送进皇宫,莞尔笑笑,嘴角苦涩,其实醒来时发现自己在轿子里时,她就该有所警觉。   二进宫。怎么办,她又把自己陷进宫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待在长公主府另谋他路。唯一庆幸的事,这次孩子没跟着。   冯俏勉勉一笑,望着沿路红墙黛瓦,平整冷清的巷道。宫砖用瓦严丝缝合的铺陈在地,偶尔几处波纹全都是用瓦片垒出来的。皇宫不讲究细景装点,精妙的摆设都在各宫殿阁楼里。巷道宫道大殿外,主恢弘大气,一览无遗。   一来昭显皇家威严,二来暗防贼人入侵。宫道墙根处的波浪纹,是为沥水用的。免得积滩不雅,溅污贵人衣裙。   冯俏搭帘张望,眼看着宫人脚步一拐,绕进一处窄巷。窄巷朱门红漆剥落,枯枝败叶无人打理,隐隐约约还有女人疯疯癫癫的叫喊声。冯俏心提到嗓子眼,这是冷宫?   冷宫是关押后宫犯错宫妃的地方,怎么会把她送来这里。   宫人脚步未停,又往前行了一段路。约莫走了半柱香的功夫,停在同样冷清的宫门前。太监尖锐着嗓子道:“请章夫人下轿。”   冯俏缓缓下来,看着前面绿荫冠盖,遮掩住的巷道。又回头望了望,开阔一片来路。宫里是不允许连荫种树遮挡视线的。冯俏想着路过的冷宫,暗暗苦笑,看来她被幽禁到了皇宫深处。   宫人抬着轿子很快走了,冯俏望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背影。看四下无人,仿佛并没有在意她是不是乖乖进去一样。冯俏大着胆子朝绿荫遮挡的巷道尽头去,谁知刚迈出一步,身后的门忽然被拉开。   一个只有九指的宫女忽拉开门,兢兢战战的给冯俏磕头,然后跪着让出位置,迎冯俏进门。冯俏迟疑片刻,伸手去扶她。目光无意间落到她耳畔,吓的惊愕的后退一步。——她没有耳朵。   冯俏好半天才找回自己声音,九指宫女见她吓着了,没有难过自卑。反而指了指自己嘴,露出仅剩下的半截舌头。抿唇一笑,还挺好看的。   九指宫女两边鬓留的长长的,遮住耳朵。若不是方才跪着,头发下垂,冯俏发现不了异端。这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她不说话,不看她的手、耳。谁也察觉不出异样。   冯俏迟疑道:“你能听到我说话吗?”小心翼翼比划着耳朵。   九指宫女两只手做出放大的动作,意思冯俏大声点,再大声点。冯俏很惊喜,她失去了耳朵竟然还能听到声音。老天保佑!   冯俏拿出吼的姿态和她交谈,很快得知,九指姑娘大约叫玉书,或者余姝之类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就无从得知了,她不识字。光是让冯俏知道这个名字的发音,两人就废了好大功夫。   冯俏决定叫她欲曙。欲曙做字面意思是,将要到来的希望曙光。论做词,便是冯俏对章年卿深深的思念。“迟迟钟鼓吹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她会熬过这段黑暗的。   另一边,章年卿携兵马同行,奔赴保定。临行前杨久安跑到皇宫外告诉章年卿,他没拦住长公主,母亲趁他不注意将冯俏送进宫了。   章年卿冷着脸道:“知道了。”策马疾奔而去,泪洒马蹄下。马蹄高扬,毫不留情的踏碎柔弱的眼泪。章年卿没有回头,绝尘而去。   自由身,是章年卿落最奢侈的事。他已经从森严的皇宫出来了,再没有什么能拦住他。章年卿没有急于摆脱皇上的视线,到了保定后,在一次□□后趁机逃窜。脱身后才发现,刘俞仁不知何时也从京城出来。不仅人在保定,和谢睿还在一起。   三人见面后闲话不提,谢睿开门见山道:“消息我都听说了。章天德,我知你是来抓我的。在此之前,先听我一言,当年齐王继位,我和母妃是从宫里密道逃出来的。如有半分虚假,天打雷劈.”   谢睿盯着章年卿道:“看在我给你送上消息的份上。抓我的事缓一缓,等我走后,你我再遇,绝不求你留情。你可答应?”   章年卿笑了笑,“我不是为此事来的。”颔首感激:“不过,还是谢过四殿下的消息。”   刘俞仁急急道:“现在还能自由出入皇宫,不引起人怀疑的只有杨世子。章天德,你和杨世子相熟。何不请杨世子帮忙,将这个消息递进宫去。早些救冯俏出来。”   谢睿在一旁频频点头道:“不错,我母妃如今在汀安住着。此前我已经派人求母亲画下密道图,想来这两日就能送到。章大人不若把贵夫人救出来再议其他?”   章年卿不知想到什么,点头道:“也好,这样更稳妥。”长长舒出一口气。   孤月皎洁,高悬在空。   宫里膳食不算差,干煸四季豆,一碟油青菜,一碗米饭,两个馒头。饭有些凉,还好不馊,大约是路有些远,提过来凉了。   欲曙闷闷不乐的对冯俏比划,冯俏这才知道,原来还有一盘竹笋炒肉,一盅蛋花汤,路上被人劫走了。冯俏问是谁劫走了,欲曙拉着冯俏的手,跑到宫门外,指着林荫尽头的一点灯火,努努嘴。   冯俏诧异道:“那里还有人?”欲曙做了个搓衣服的动作。   夜晚的树林显的鬼影匆匆,风声沙沙,四下无灯火照路,更显惊悚。   冯俏若有所思,“那是洗衣房?”欲曙用力点点头。   冯俏想了想,笑道:“你从膳房一路提着食盒过来,也没人克菜扣饭。想来皇上也没让人为难我,想来洗衣房是不知情。”   宫里有多么势力,冯俏深有体会。长公主把她送进宫里,皇上又把他扔在这荒凉的地方。即没有判罪,又不怕她逃跑。更不惧父亲来讨人。   只有两种可能,一,章年卿死了。二,柳州事变重演,她第二次为人质。   不管是哪种可能,在这都得不到答案。   冯俏道:“欲曙,我们走。”   欲曙茫然的跟着她,看清冯俏走的方向,焦急的冲到冯俏前面,对冯俏摆手。冯俏置之不理,一意孤行。欲曙从最初的坚持,到最后的软化。   浣衣局里,几名老宫女正在叽叽喳喳的嗑瓜子,大门猝不及防的被踢开。   章年卿打定心思闹事,科道官,正取官是朝堂上一股清流。他们如当年的柳州学子一样,心澄明镜。纵然有些人已屈服权欲,仍有不为三斗米而折腰的勇士。章年卿自己不便露出行迹,托李家米行的人,将他的陈词请。一一散布到各学馆里。   章年卿阴奉阳违,很快被保定呈报给京城。礼部司务厅储谦,监察御史许淮,文渊阁大学士冯承辉和他的学生,拼命拦下一封又一封架在章年卿脖子上的刀。竭力为章年卿争取时间。   朝堂上看笑话的人很多,俗话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章年卿剑指当今皇上,明着是为陶金海,暗地里谢睿得利一分不少。   何况,谢睿有遗旨傍身,比野路子来的陶金海不知好多少倍。若说开泰帝是名不正言不顺,陶金海则是明晃晃的谋朝纂位了。   “章年卿这是在闹什么。”谢睿支着下巴,摸着发痒的胡茬,有些纳闷:“犯魔怔了?”   刘俞仁慢慢道:“这有什么奇怪。四殿下当初不也算出章天德会送冯俏走么。”冯俏是章年卿官场生涯里最大的一根软肋,致命的。谁道知道。   谢睿看了他一眼,耐心道:“小鱼儿和章鹿佑在一起。这一点你且放心。”   刘俞仁自嘲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范颐鸣见气氛不对,忙打岔道:“四殿下,我上次给你提的幕僚带来了。”指了指跟进来一名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幕僚被点名,赶紧拱手行礼。   幕僚道:“先前朝堂大军兵压时,殿下急中生智,将山西大营的兵力一份为二,保留了一些兵力。如今想要将大家最快的召集起来。最快的办法是最水路,一来好沿路捡人,容易整合。而来不易被人发觉。”   谢睿正听的入神,幕僚买了个关子,道:“听闻殿下曾在六部观政,可认识六部司务厅储谦储大人?”   谢睿心里慰贴,瞧了他一眼,只觉他会说话。他当年以皇子之身在六部行走,是不很体面的一件事。他纵然不计较末节,也不大爱提。   这段不堪的过往,落在幕僚口里,变竟成了观政。六部行走和皇子观政之间天差地别。谢睿定定看他几眼,重复道:“储谦?”储谦是杨久安引荐给开泰帝的,礼部一直隐隐有传言,说储谦能搭上杨世子,是章年卿给牵的线。谢睿苦无证据,一直也不敢妄下结论。   幕僚道:“水面上吃的开的除了朝廷水师,大多都是江湖人士。这两拨人井水不犯河水,互相瞧不上,基本没什么交集。这些年能在朝堂和水面上说的上话的官儿,只储谦和章年卿两个人。”   “此话怎讲。”   “储谦是漕帮李大当家的女婿,水路上很在行。大小船行都给这位漕帮姑爷面子。李家和储家结亲后,互相助力。后来漕帮搭上海运的生意,便是储大人托的官面。至于章年卿,章大人当年任泉州市舶司提督,协理海运时,一直是漕帮在匡扶。和漕帮交往密切。”重重落在督上。   章年卿当年兼督矿产,是一众市舶司提举官中唯一一个提督。   谢睿表情微变,沉默不语。幕僚见谢睿忽然不说话,不知道哪里触怒,措辞更加谨慎道:“章年卿章大人和储大人是至交好友,两人的妻子也是手帕交。平日里往来颇密。四殿下有所不知,当年章大人长子满月的时候,河道、江面、水路上的全都去恭贺。”   一门客插嘴道:“岂止如此,各大船行有头有脸的人物求爷爷告奶奶的想和章大人见上一面。那章年卿傲气的很,说他是官身,不便和江湖人士多打交道。呵,说的好听。不肯和我们打交道,却肯和漕帮打交道。还不是狗眼看人低。”语气忿忿不已,神情到没有多大怨恨。   谢睿敲着桌子,耐心道:“你的意思是说。章年卿和储谦的面子,能借到这江面上十分之五的船?”   “四殿下小瞧人了不是。一个是漕帮女婿,一个是名震江海的章年卿,岂止十分之五,除了朝堂水师,管他民用是还商船,只要他们点了头。哪个不听我们调遣。”幕僚顿了顿,神秘莫测道:“最主要的是,这些商船民船化整为零,便是将整个山西大营运过来。朝堂也不易察觉。”   范颐鸣频频点头,埋怨道:“要不怎么说殿下话说早了呢。手握这等重要的消息,你要晚说一步,章年卿多宠老婆的人,肯不答应?”埋怨不已。   谢睿没有理他的话,反而问:“不能越过章年卿,直接联系储谦和漕帮大当家?”   “恐怕难。”   幕僚委婉道:“章年卿和殿下之间还隔着个陶金海。若非陶金海,储家和漕帮未必不会劝说章年卿。”言下之意,有章年卿从中作梗,只怕漕帮会更偏向陶金海一些。   毕竟,陶金海也不是无名小辈。   谢睿不知道的是,他们在此商量大计是。江面上万艘小船已经亲赴河南,趁着夜色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各自拉着三五人,飞一样的游移穿梭在运河上。   陶金海的三万人马已经悄无声息的押在京城咽喉之处。   又是一季缠绵雨季。   冯俏咬断线头,将那日大闹浣衣局偷来的衣裙改的得体。宫里规矩森严,若想被少盘问,只能穿应穿的衣服,走应走的道路。   大雨刷刷,冯俏蹲在屋檐下,看着水流顺着瓦片垒成的波浪,汇流成汩汩细流朝东流去。幼时对皇宫的记忆总算有个准确的方位。瓦片沥水,汇总的地方有河流。   冯俏善园治,引水布景,借石砌景,再擅长不过。书中说,此方有月,挖塘聚水,引月入水,月是我的景。此方过风,修建游廊,引风穿堂,风为我的物。此方有水,引水活源,假山小桥,流水放河灯,风月归我处置。   宫里除太庙和藏书阁,唯有御花园的假山亭最引人注目。四等宫女能走的道路只有旁门窄道,逢皇上贵人游园时,有宫鞭清道。   万幸的是,开泰帝为了避嫌,宫里只有皇后,其余侧妃都安置在宫外。   柳州事变时,冯俏和阿丘阿稚就住在皇后寝宫里,对皇后作息稍有了解。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幼时她进宫是在凤仪宫面圣,出宫是从小东门。如今小东门她去不得。只能钻研着从最靠近护城河的地方跳下去。   冯俏心里一一盘算着,不断在吐气呼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不会游泳。如果她没有成功,被淹死了。天德哥还能不能找到她的尸体?   管不了那么多了。   天下没有万无一失的计策。   冯俏终于下定决心行动,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换上衣服。将十指娇嫩的手,对着地板不断摩挲。搓的蜡黄,冯俏手不算细嫩,这么多年为章年卿洗手做羹,穿针拿线。她的手比不上真正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可比起宫里四等宫女,冯俏的手还是太娇嫩了。娇嫩的不像个干粗活的宫女。做好一切后,她拿着扫把混迹在人群里。一点一点顺着自己计划的方向,一路有惊无险的来到最靠近护城河的小河边。   冯俏小心的躲着侍卫,掩身在拱桥下,捏着鼻子正打算往下跳。手腕蓦地被人拉住,冯俏一回头,欲曙满脸是泪的拉着她,跪在地上嗷嗷求饶。   欲曙说:章夫人,求你饶过我吧。当年废后和四皇子就是从我手中溜走的。我就变成这样,如果你再走了,我一定活不了!!她比划着自己的耳朵、断舌、断指。企图唤起冯俏怜悯的同情心。   冯俏不知想到什么,蹲下来,平缓气息问她:“你是当年在冷宫照顾废后王皇后的宫女?”   欲曙怔住,不明所以。   冯俏露出和婉的笑,拉着她的手道:“欲曙。我是章夫人,章年卿的结发妻子。冯承辉冯大学士的女儿冯俏,我幼时是皇后宫里的常客,你还记得我吗?”   冷宫通常不会特意派宫女去服侍的,大多是后妃在自己宫里的亲信。欲曙眼睛一亮,点点头。冯俏蓦地攥紧她,“欲曙,你听我说。走,我是一定要走的。这些日子你看着我,你知道的安排了多少事情,我可以带你一起走。”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宫外有人接我。”   冯俏耐心道:“我知道,王国舅当年是带着皇后和四皇子从密道走道。你当年一直在皇后身边,你知不知道密道怎么走?”冯俏克制着自己情绪,“你看,从护城河走,你我两个人目标太大,不安全。不如这样,你告诉我密道。我带你一起走,反正宫外有人接我,带上你也不难。欲曙?”   欲曙不由陷入沉思,章夫人心思如丝,从瓦片沥水,能判断出流水方向,继而推断出护城河方向。引园布景是贵家小姐的家学,可女儿家喜欢这个的少。从前宫里的王皇后喜欢,只是没想到章夫人也懂园治。   欲曙耳濡目染,依稀知道由园治能判断出哪里的景致引月引水,能不引起人注意的跳水,好冲对方向逃出护城河,离开皇宫。   大约是章夫人都幼时进宫印象太模糊了,才生出这么些旁门左道   欲曙思量良久,点点头答应了。   *   保定。   章年卿已经着手安排好一切。不顾储谦阻拦,和许淮不断劝走的信号。执意回京复命,回京前,刘俞仁再次代表谢睿,和章年卿见面。章年卿没有时间见他,哪知赵虎又来拜访。   赵虎进门便道:“我不是为谢睿来的。三少爷,有一件事,我须得告诉你。”神色严峻道:“五城兵马司里有谢睿的人。”   章年卿一凛,“怎么回事,说清楚?”   赵虎苦笑道:“我也说不清楚。上次宫变,我带四皇子离京……”   开泰帝让五城兵马司包围圣乾殿。赵虎在谢睿身边立着,他亲眼看见谢睿微微松口气。   老实说,赵虎并不清楚京城兵员调派是个什么流程。但眼下着场景,委实有些奇怪。   谢睿主动告诉他道:“虎贲军和禁卫军打起来了。京城要动,只能调遣五城兵马司的人。”谢睿笑道:“五军总都督是兵部左侍郎尚文贺代领。”   饶是赵虎不懂京城的弯弯道道,也不自觉皱眉,“是不是逾越了?”   谢睿嗤笑一声,“这朝上逾越的人还少吗。”上头不管,底下不敛,甚至还有意纵容。   章年卿沉思道:“没有什么异常啊。”   “问题就在这里,东城兵马司,北城兵马司和南城兵马司调兵都很正常。但我发现,西城兵马司和中成兵马司不服尚文贺的管,我和四皇子去王家时。很明显的发现这一点。”   章年卿问,“是不服尚文贺管还是他们已经倒戈四殿下?”   “这就无从得知。不过西城兵马司的头领,似乎也姓范。”   章年卿皱眉道:“范?他和范颐鸣什么关系。”章年卿将疑惑记在心里。   章年卿道:“我回京后会告诉皇上,谢睿已捉拿归案。但在此之前,我要见冯俏一面。杨久安已经受我之托带信进宫。若冯俏平安离宫,你们立即行动。若冯俏还在宫里,我想办法把她带出来。至于谢睿那边,还劳你多盯着。”   章年卿策马在宫门外百米处下马,禁卫军检查过章年卿周身后,放他进去。章年卿见他面孔熟悉,笑着问:“上次宫里闹成那样,你们到不受影响。”   禁卫军记得章年卿,含糊道:“我们只效忠‘皇上’。当今圣上也明白这一点。”   章年卿若有所悟的点点头,忽然明白为什么帝王们都宠爱虎贲军。比起这些只效忠的‘帝王’的禁卫军,当然是自己的亲兵更可信。   可也因此,禁卫军永远不会被离弃。这是一把双刃剑,有利有弊。   章年卿徒步进宫,黑甲军矗立在身后,如城墙下一道坚硬的铠甲。长风呼啸,卷夹道而过。宫女太监们迎风逆行,埋怨这入冬似的鬼天气。   脑海里闪过一幕幕。“小姨夫,纸包不住火。明面上能拦的折子我们都拦了。皇上另有耳目,我们也束手无策。不要回京,回京后只有一丝!”许淮在信里嘶吼,焦急之情冲破纸面。   心如擂鼓,章年卿一步步踏着鼓点前行。冯俏和欲曙在漆黑的地道里游走,手中的烛火已经灭了三次。幸好欲曙身上带着火折子,两人不泄气的又将折子点燃,摸黑前行。   另一边杨久安揣着章年卿的信,正跪在紫来殿,久久不起。杨久安求情道:“舅舅,冯俏只是女眷。你把她交给我,让我照看她。我一定把人看的好好的。”   开泰帝看也不看他一眼,顺手将身边的团龙坐垫扔下去,砸到杨久安腿,“爱跪便跪着。哪来你这样的孩子,不顺心就哭闹,这像什么话。”   杨久安头垂的低低的,“至少你让我见她一面。”   开泰帝正欲答应,太监高声道:“启禀皇上,章大人回京复命,在殿外求见。”   开泰帝似笑非笑看了杨久安一眼,指着内殿道:“你且避在里面。看看你这么个好兄弟,是怎么个阴奉阳违的君子。”意有所指。   杨久安对章年卿十分有信心,微微一笑:“舅舅你一定不会失望的。”话毕,避进内殿。   “罪臣,章年卿叩见皇上!”章年卿恭敬的磕头行礼。   开泰帝瞧了瞧章年卿身后,没叫他起来。问小太监道:“门外可有谁还候着?”换了个姿势靠着,“章年卿此番戴罪立功,谢睿呢?人抓到哪了。”   章年卿正欲答,忽听尚文贺急急求见,已经等不得召,匆匆上前道:“皇上,谢睿在囚车上,沿着御街□□,正往皇宫方向来。”   章年卿在底下听不真切,只见开泰帝脸色聚变。劈头盖脸对章年卿骂道:“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自作主张。”   天下果然没有不漏风的墙。章年卿以为自己在保定的所作所为已经暴露,扯扯嘴角,坦然道:“臣妻代臣入罪,如今章年卿复命归来,想看看代罪之人,如今是否安好?”   京郊。   韩江瞪大眼睛,“什么,谢睿先我们的人进宫了?”陶孟新听到动静,夹马靠近。   来人道:“谢睿坐着囚车在官道上晃了一圈,押进宫门后。五成兵马司的人立即动了,可守门的禁卫军只肯放西城兵马司和中城兵马司进去。说是兵部尚侍郎吩咐的。”   陶孟新狐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城门外,东城兵马司指挥使啐一口唾沫,叫骂道:“你们这一群王八羔子,谢睿是什么狗东西,坐个狗篮子就能进宫了?那不如现在拿副枷拷把我锁上。”   禁卫军答:“是章大人奉命押解逆贼的进宫。”   “狗屁!你不知道章年卿是反臣!”气急败环。   禁卫军面无表情,“指挥使消消气,我们也是奉诏行事。你们三城所谓恶毒若想进宫,要么拿诏来,要么卸兵甲,或者……”挑衅一笑,叫嚣道:“从我们兄弟们尸体上踏进去。”声音凛然:“皇宫重地,岂容尔等宵小放肆。莫不是想趁着宫乱之际,趁机谋反!”   四皇子的囚车驶进凤仪殿后便停了,谢睿在凤仪殿匆匆换衣服,问:“宫内现在什么情况。”   岩陀道:“紫来殿前后守卫二百三十七人,殿内只有章大人,杨世子,和开泰帝,尚文贺四人。另有太监宫女大大小小十八人。可战者不足五人。”   “西城和中城两指挥使已经带兵进宫。其他人被禁卫军拦在宫外。陶金海那边还没有动静?”迟疑片刻,不敢确定,他对外面的消息不太灵通。   京郊处,陶孟新一勒马,忽倏地明白什么。大惊失色道:“糟了,只怕谢睿在和我们抢先机。韩江,你在这整顿大军。我先带五百精兵去探探情况。”   “洛阳公子!”韩江横马拦在陶孟新前面,以不容人拒绝的口吻道:“如今宫外挤着三城兵马司、禁卫军。你带着区区五百人太多冒险。既然要精兵简骑,不若我去。说句大不道的,论行兵打仗,我可比公子擅长多了。”   陶孟新一笑,淡淡道:“正是因为你擅长才要留你在此。宫里若有异动,五城兵马司先动,紧跟着京郊大营便会由兵部调遣。宣武大将军以‘死’。只怕这次带兵的会是建由候或昭武将军。我对着这些人才是吃大亏。”   韩江恼火至极,陶孟新说的有理,他一时半会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气急败环道:“这谢睿可真会钻营。”   陶金海大军和栾家军都是在西北杀红了眼拉过来的,一当十,还打没过瘾呢,就被到拉京城来。若不是想的是来揍皇帝老儿,他们到现在还心不甘情不愿呢。比起相对‘养尊处优’的京郊大营。陶家军算得上虎狼之军。   陶孟新压阵行,若是指挥还得韩江来。倒不是说陶孟新本事不如韩江,只陶孟新是儒官转武将,这些人又跟了韩江多年的,韩江知根知底,用起来比陶孟新有优势。   不过论起亲兵,韩江差点身份。陶孟新再不济,无子嗣。也是陶金海的亲儿子。   京郊大营如果压不住,陶孟新才危险。只要京郊大营压住了,边防重镇调兵跋涉过来尚需时间。离京最近的保定,在和谢睿的人纠缠时已经损伤过半,紧跟着山西和河南,一个跟了谢睿,一个是陶金海的大本营。   这波开泰帝必输。   谢睿。陶孟新稳了稳心神,道:“韩大哥,这里就交给你了。”   韩江重重点头,谢睿带兵直奔皇宫而去。   紫来殿里正惊慌失措一片,谢睿和两城兵马司进宫的消息很快传遍。章年卿跪在下侧,脑中混乱不已。谢睿的人?孟新舅舅呢?现在什么情况?   章年卿还没有问出冯俏的消息,紫来殿上下已经被包围。谢睿带着礼部尚书晁淑年,前司礼大太监韦九孝闯进来。章年卿还在发怔,尚文贺已经拉他起来,退到角落。   章年卿诧异的看着他,尚文贺微微一笑,“我是和景十年,受先帝密诏去齐地监督齐王的。”难怪,尚文贺是先帝的人!   难怪尚文贺出身齐地,还能投靠谢睿。   章年卿心里一紧,他和谢睿之间难以说清。若谢睿就此继位,不必开泰帝在位好到哪去。思及到此,章年卿挣脱尚文贺的钳制,站在正中,高声道:“四殿下,且慢。”   章年卿细细给他们分析了一遍现下局势,盯着开泰帝和谢睿缓缓道:“……臣有一策,皇上即未作古,不若效仿前朝,提前禅位做太上皇。如今先帝之子以成人知事,一步步筹谋到今天。也是腹有计谋之辈。皇上代侄继位这一遭,也算功德圆满。”   转身问谢睿一行:“四殿下觉得如何?亦或,执意要……”没有说下去。   谢睿等人闻言,一起商量可行性。   章年卿借机附耳开泰帝道:“我章家和谢睿有宿怨。臣妹妹曾遭谢睿□□。在鹤城山时,我外公亦围剿过谢睿大军。这些皇上都知道。若陛下信任臣,大可拟一道遗旨,明写禅位,暗写逼迫。将谢睿此次逼宫一事,从头到尾写诉一遍。”肃然道:“臣愿携章陶两家辅佐齐王殿下。”   开泰帝幽幽看着章年卿,“此话当真?”   “绝无半分虚假!”章年卿环视一圈,看了看殿内仅存内阁大臣晁淑年和他,低道:“陛下若愿告知代臣入罪之人在哪,是否安好。臣愿以内阁之身代为拟旨,再由陛下誊卷。”   开泰帝缓缓点头答应,忽的一笑,“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一份圣旨,写出两篇文章。”   章年卿谦逊道:“臣不才,此生不偏不倚,正靠笔杆子吃饭。这点小事还是办得到的。”   谢睿那边也点头答应,但要求先看看旨意内容。章年卿当着诸人的面,仅用了三炷香的功夫便促成一封禅位旨意。谢睿那边点头,同意开泰帝亲笔誊写后。章年卿低声对开泰帝道:“倒着誊。”   开泰帝会意,言明自己需在内殿独自一人写。谢睿不以为意,整个紫来殿都被他包围了,还怕他跑了不成。   开泰帝很快拿着笔墨进内殿,御案上,玉玺已经醮好红泥。   开泰帝先将章年卿的拟旨倒着通读一边,一边感叹章年卿之才,一边称赞他的华词溢彩。章年卿的笔,除却公文奏事,一直是花团锦簇,颇有华美之风。以前开泰帝用旨时,也最喜欢在旨成后,让章年卿润色一番。   读到末尾,愣住了:古有程婴舍子救孤,吾王父慈,愿以命全子乎?杜鹃滴血,呕血之处方为惊艳。——这显然是不属于将要誊写的话。   章年卿,这是让朕死?   开泰帝愣住良久。狂笑不止,是啊,若要小齐王继位,他这个做父亲要不是被惨烈逼死,又怎能得之起义军。薄得天下人同情呢。   开泰帝誊完整道圣旨,拿起玉玺,盖下印泥。红泥如血,开泰帝看着自己手上的老斑,也罢,活到这个年纪,够了。解下腰带做三尺白绫抛上屋顶。   外面谢睿已经等不及了,焦躁的环视一圈,指着章年卿道:“有劳章大人进去看看。”   章年卿却之不恭,“是。”   刚一掀帘,凳子应声而倒。章年卿一个箭步冲上去,眼疾手快的扶住凳子。免了那一生巨大的声音,章年卿心里松口气,真巧。所为神助,不过如此。   章年卿看着开泰帝不在挣扎,赶紧来到御案前,抓起笔模仿皇上的笔迹,在几处关键地方添笔。   开泰帝只知这是一份正反可读的两份圣旨,却不知只要在关键几处,稍加添改。这便是独属陶家的圣旨。陶家当不了皇上,但陶家想让谁当皇上,谁就能当皇上。   有风吹过,开泰帝拿进来的拟旨飘落在地。章年卿正好添改玩,放下笔去捡,一只手先一步拿住。   章年卿抬头。   那是一双充满怨恨的眼神。 第206章   杨久安从案桌下爬出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拟旨,声音发寒:“章年卿。你竟然写劝死谏!”章年卿正想说什么,忽的被愤怒的杨久安扑倒,他嘶吼到:“章年卿你混蛋,大逆不道的东西!”混乱中,章年卿的脸上挨了一拳。   外面听到动静,纷纷涌进来,谢睿被人护在中央。大家看清内殿景象后,面面相觑。   宫门外三里处,陶孟新和人换了衣服,让别人装扮他做主帅。一行人偷偷拐至偏门,报自己是京郊大营的人。收到消息,京城有变,遂派一队小锐精兵前来查看情况。   禁卫军没有怀疑,让他们拿令牌和手信来,以便查验真假。陶孟新的人自然没有令牌和手信供他们查验真假,不待陶孟新使眼色。假主帅已经冷不防的冲破防线,带人直奔紫来殿而去。   陶孟新反应很快,拖了城门处的几位护卫。打晕扒盔甲,着手安排人站在原先的岗位。幸而宫里正乱,禁卫军被打散,除了各宫门的守卫,其余都去支援谢睿。守卫处断了之支援,宫门间相隔甚远,一切都很顺利。   陶孟新安排好一切后,派人去给韩江通知。自己则带人赶紧追上假主帅的队伍。   紫来殿,风雨欲来,气氛压抑。   章年卿放弃杨久安手里的拟旨,第一时间把圣旨揣在自己怀里。开泰帝亲笔誊写的旨意,这才是正经。屋里除了杨久安,没人知道拟旨可以正反读,也没人知道章年卿究竟在圣旨上添改了什么。   晁淑年倒是警觉的从杨久安手里抽出拟旨,诧异道:“世子爷怎么在这里。”谢睿早知道消息,却不知杨久安是躲在内殿,闻言,也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杨久安。   杨久安怔怔的,被人强硬的从章年卿身上拉下来。脑子还是懵的,开泰帝解开腰带时,他就要冲出来,却被开泰帝用眼神呵斥住,并不断朝外面使眼色。   起初,杨久安只以为,以为舅舅只是吓唬外面的人。只是在耍诈、耍计。遂不敢打扰。   揪着一颗心,愣愣躲下,再看时便是章年卿拿开凳子?杨久安顿时四肢僵硬,浑身冰冷。他想喊,想叫,想冲出去把章年卿按住打一顿。可他却连个手指头也动不了。   直到那份拟旨落在地上,杨久安看清上面的字。瞬间明白开泰帝为什么要低诵一遍拟旨,这封圣旨是反的!   杨久安每个毛孔都泛寒,冰扎成刺,刺的他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手脚顿时有知觉了,他下意识抓住那张拟旨。   章年卿写劝死谏,逼死皇……舅舅。   谢睿的人要去擒章年卿时,陶孟新的人恰到好处闯进来,拔剑架在谢睿脖子上,呵斥周围人:“让开。”   护着谢睿的侍卫吓一大跳,他们将谢睿团团围在中央,这个无名小卒是什么时候拔剑闯过来的。剑竟一份不差,搭在谢睿的致命处!   众将士迟疑的看着谢睿,谢睿抬手示意他们照做。众将士刚退开,陶孟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踢弯谢睿膝盖,冷嗤着拔出谢睿靴子里的匕首,远远扔在一旁。   谢睿的目光顺着匕首一起挪开三丈,眼底心疼又眷恋,淡淡收回眼神。看了眼陶孟新,又看了看陶孟新身上的衣服,低笑道:“原来是陶三公子。当年我去河南寻人,依稀记得陶三公子还曾搭把手。只可惜,徒劳无功。”轻轻吐出‘徒劳’二字。   陶孟新知他在嘲讽什么,无暇理他。对章年卿道:“天德,过来。”   章年卿看眼钳制住他的几只手,那几个人望向谢睿,谢睿点点头。章年卿揉着手腕来到陶孟新身边,喊道:“三舅舅。”   杨久安听到舅舅两个字,蓦地抬手,两眼赤红的看着章年卿。攥紧拟旨,高举道:“章年卿,别以为你写劝死谏的事无人知晓。你怀里那道圣旨是怎么来的,你比谁都清楚!!”杨久安无所畏惧,神情疯癫的吼道:“来啊,有本事连我也杀了。”   话音未落,首先扑上去的是晁淑年和韦九孝。随即,谢睿的护卫也反应过来,一半人马立即冲上来,将杨久安团团护住。一半仍留在原地待命,时刻盯着谢睿身边的漏洞。   杨久安被两个成年男人被迫压的蹲下,将士们以肉身做盾,手持长.枪,警惕的看着四周。   气氛剑拔弩张,谢睿道:“陶公子,你的剑可以放下了。”顿了顿,:“承华门外是西城兵马司和中城兵马司。宫外三十里处,是你陶家军。再往西北,有零落的山西大营残部。往西南,是陶家大本营河南。”   “你我的人马,交穿错落。中间和夹杂着各部野军。我手里有我父皇和景帝的传位遗旨。你们手里有当今圣上的以命书写的遗旨,里面不外乎就是扶持小齐王的话。”笑了笑:“你兵力上胜我一筹,我底牌却多你一个。”   谢睿笑道:“你们手里这道遗旨,是怎么来的。站在那的杨久安一清二楚,如今我们手上还有拟旨,白纸黑字为证。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实现大计。”   陶孟新犹疑片刻,目光询问章年卿。章年卿颔首,对谢睿道:“四殿下说的不错。我们两家是该坐下好好谈谈。”   陶孟新闻言,递给章年卿一枚信号弹。“常言道,防君子不防小人。我的人到之前,我可不敢在只有区区五百兵力时放了你。”   谢睿赞同道:“这是自然。”章年卿拿着信号弹出去。   开泰帝已经倒下,可帝位之悬,仍然没有着落。   如今谢睿和陶家各占一半优势。章年卿的确写了劝死谏,但这个劝死谏要建立在陶家称帝上,才是无效。若章年卿将自己定位为至始至终是开泰帝一派。劝死谏是和帝王默契为小齐王铺路,那这份劝死谏的恶名并没有想象中的有影响力。   毕竟,这封圣旨只要稍加利用,便是谢睿迫不及待登基,逼死叔叔的铁证。章年卿不过是在横竖都是一死里,给小齐王铺了一条路。   只是这样一来,陶家就不能想扶持谁就扶持谁了。   顶多说,不扶持小齐王,在开泰帝其他五个儿子中挑一个人。   场面很乱,冯俏此时却对宫内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她和欲曙从密道逃出来后,欲曙才发现冯俏骗了她。冯俏冷静道:“我没有骗你,我们商量好的是从护城河走,我临时变计,外面肯定没人。我们得去找他们。”   欲曙前后望望,逃出来的欣喜淹没一切,点点头相信冯俏。   为了安抚欲曙的情绪,冯俏只能将计就计。冯俏很有自知之明,她久居闺阁,嫁给章年卿后更是养尊处优多年。若此时放欲曙回去,只怕欲曙很快就能带人追上她。   更何况,冯俏对这里人生地不熟。   冯俏不想冒险,只能用一个谎去圆另一个谎。对于未知的前路,她也很茫然。章年卿在哪,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她不能回冯家,不能回孔家。   对,她可以去河南。想办法去河南通知外公,或者,不用那么难。只要她能想办法到沧江,找到汪霭。一切就能迎刃而解。许淮、陈伏、储谦……对,妍姐姐有船!   冯俏忍着不哭,却控制不住四溢的眼泪。她整个人都是慌的,万般念头,千种念头。却想不出一个办法。她不知道现在做什么,才是对章年卿最有利的选择。   唯一清楚的是,只有她是自由的,章年卿才是自由的。   紫来殿内,开泰帝的尸体还在房梁上挂着。在没决定好下一步对策时,他们并不打算挪动开泰帝,以方便后来行动。   晁淑年韦九孝围在谢睿身边商量对策,都觉得头疼不已。他们仔细分析过了,陶金海若称帝,必然是改朝换代的局面。   改朝换代和谢睿小齐王开泰帝争皇位,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概念。熟不见王莽□□也不过短短两年受寿命。何况陶金海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外人,陶家往上数三代,甚至都不是功臣。更没有一个皇亲贵戚。   陶金海若想称帝,阻力会比小齐王都大。更妄提占尽优势的谢睿。   晁淑年总结道:“由此可见,陶家怕是想走摄政王的路子。”   谢睿若有所悟,询问道:“若陶家能扶持小齐王等流继位,为何就不能扶持我登基?”   晁淑年干咳一声,老实说,他不知道。这件事确实很奇怪,按理说章家应是四皇子嫡系才对。当年四皇子恢复皇子身份,章家冯家可没少在里面出力。听说王国舅病重时,章年卿夫妇还去探望过。   还有,早些年章冯两家没结亲的时候。王国舅还有意把小女儿许给章年卿,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没成事。   不过也是,任谁有个陶金海那样的外家,也不会甘为臣子。   能当天下的主人,为什么又要做奴才。 第207章   如今正值深秋,天气算不得热。可开泰帝的尸体不能久放,谢睿决定速战速决。亲自和章年卿谈,他道:“之前我曾向陶大人许诺。若陶家答应,那个诺言还算数。”顿,“除此以外。我愿以甘肃、陕西为聘。让陶大人成为真正的西北王。袭爵三代,世袭名号。”   章年卿下意识道:“什么诺言?”刚问出口,听见‘为聘’二字,淡淡敛住笑容,“哦,没想到四殿下至时今日,还愿意娶令妹。”   谢睿肃然道:“谢某心意从未变过。只是章大人看不真切罢了,青鸾的身份地位,注定她是皇后之命。”笑了笑,“区别不过是,娶她的人是我谢睿,亦或小齐王,或者任何一个坐在这张龙椅上的人。”见章年卿不解,他笑了笑,耐心解释。   “章天德,我时常会想。你外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大权在握,曾为章青鸾亲手打造鸾家军。若不是我开泰帝从中作梗,逼得陶大人不得不把鸾家军改成栾家军。”谢睿神色严峻,问了章年卿一个残忍的问题,“陶金海真的那么疼爱青鸾吗?我看未必。”   他不急不徐道:“鸾家军的名号打出去的哪一天,盯着青鸾的从不止我一个人。只是当时只有我跳出来了,于是乎你们看见的只有罢了。”   “疼女儿疼孙女的人我见多了,可从未见过有谁给女孩子组建一支军队的。章天德,我一直在想,若这支队伍不是针对我的。不是针对开泰帝的。那会是谁呢?”   “直到那天我在鹤城山看见郑乾。我才晃然明白,原来你们中意的是二皇子。难怪我这些年多次为你投出橄榄枝,你都不理不睬。只怕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野种,你们不相信我是正宫嫡子。”   谢睿露出不解的表情,“如不然,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可以是二皇子,却不能是我谢睿呢?”   章年卿心情复杂的看着谢睿,‘因’全错了,谢睿却歪打正着猜到果。不得不说,这一刻能言善辩的章年卿也被谢睿带着走了。   章年卿无法解释,若外公真的从未想过牺牲青鸾,为什么要为青鸾组建鸾家军。他明知道这样会让青鸾成为众矢之的。   章年卿没办法昧着良心说陶金海是不疼章青鸾的,论章陶两家上下,若说陶金海最喜欢谁,章青鸾自认第二,绝无人敢自认第一。   章年卿自嘲的笑笑,无法拿定主意。和陶孟新商量后,写信给陶金海,问外公的意思。   河南,陶家。   陶金海看着京城来信,顿感棘手不已。章青鸾端着鹿茸汤进来,陶金海故意没有收信纸。哪知章青鸾低眉敛目,不往他桌上多看一眼。陶金海不由得叫住她,“青鸾。”欲言又止。   章青鸾不解的停下,“外公?”陶金海话堵在嗓子眼,不知如何说出口,泄气道:“帮我收拾下桌子。”章青鸾甜甜一笑,“恩。”   那抹甜笑,刺的陶金海锥心的疼。看着章青鸾飞快的折好信,将一切归整好。   陶金海沉默道:“等等。那封信别折了,青鸾你看看。”   章青鸾愣一下,仿佛意识到什么,抿唇打开。一目十行的看完,又不敢置信的从头到尾看一遍。   陶金海叹息道:“早知今日,就不让你射他那一箭了。”   章青鸾表情麻木,恍若未闻。   这个身份就那么讨人喜欢吗。那么,让人念念不忘?内心涌起一股耻辱之情,若是她不生在章家就好了。或者,她没有在外公膝下长大,她的三哥不成名震天下的章年卿……   可是这样又好难过啊。她有这么好的外公,这么好的三哥,这么好的舅舅。世上那么多人都疼着她,不过是折姻缘罢了。人哪能十全十美呢。   章青鸾哭的梨花带雨,一抬头娇怯如雨打海棠,青鸾问:“外公想我嫁吗。”   陶金海目光怜惜的看着她,“我的青鸾想嫁吗?”   章青鸾扯了扯嘴角,“你应该问谢睿,如果我不是章青鸾他还想娶吗。”仰头望天,眼泪倒流。总算止住了无用的哭泣。   你看,事情很简单。他喜欢你的身份,至死不渝。仅此而已,和你无关,和你整个人都无关。   只是恰好是你。   你有什么选择的权力呢。   过了几日,章年卿收到河南的回信。陶金海道,他不喜欢西北王这个称号,当初开泰帝定的中州王就很好。此外,他还有两个要求。一、中州王他不当,由长子陶孟辉担任。袭爵三代,改袭爵五代,世袭封号。   晁淑年咂舌,“这是狮子大开口啊。”   韦九孝轻嗤,“这算什么,狮子大开口的还在后面。”   晁淑年接着往下看,“……二、皇长子必须由皇后章青鸾所出。”晁淑年还没看完,大惊道:“陶家这是要嫡长占全!这怎么得了,这么下去,岂不是百年之后,半个天下就要姓陶。”   谢睿淡淡道:“难不成现在半个天下就不姓陶了。”   晁淑年讪讪的,“殿下说的是。”   谢睿没有说话,继续看:“……二、皇长子必须由皇后章青鸾所出。此外,新帝登基后,第一道旨意需为立储,效仿先帝遗旨。将来继大统者,需为皇后膝下之子。圣旨由陶家代为保管。”   此处先帝,自然是指的谢睿还没出生,就留下立储遗旨的和景帝。有和景帝这个先例在。谢睿效仿,不仅顺理成章,而且不得后悔。如不然,就是在打谢睿自己的脸。   韦九孝晁淑年倒抽一口冷气,这陶家还真敢张口啊。   谢睿敲着桌子,陷入沉默。王家上下都不赞同谢睿同意这些要求,并威胁谢睿若敢答应。王家便带着百官阻止谢睿登基。   谢睿恍若未闻,其实他没有想那封信。而是在盘算,依现在局势。和陶家抗争到底,最大的胜算局面是什么。这个胜算局面,和陶金海提的这些要求,哪个更划算。   想了一夜后,谢睿望着渐明的天色,开口道:“韦九孝,告诉章年卿。陶家的要求,朕答应了。”   事情终于尘埃落地,章年卿心里大石落下。开始一寸寸翻皇宫,可找遍整个宫廷都找不到人影。章年卿不知道冯俏是不是拿到密道图,只能抱着试探的心思沿路找去。密道里有火折子落下来的火星灰烬,密道外是一片树丛。   章年卿望着偌大的树林,毅然去向陶孟新借人,翻遍树林,疯了一样找冯俏。   这天,冯俏借居的老夫妻家,老头儿回家问冯俏,“孔姑娘,外面好像是你家人来找你了。”   托衍圣公的福,衍圣公年年会给孩子们散铜钱、散糖果。冯俏玉佩穗上坠的便是孔家的闲钱,老夫妻家前些年曾几经周折,得到一枚从孔家流出来的铜钱。故而识得,见了冯俏便磕头。   冯俏在此迷路,无法之下,只能和他们回家。待看见他们供起来的铜钱,知道不是作假,这才安下心。冯俏谎称自己是被人绑架了,欲曙是跟她一起逃出来的姑娘。   女孩子被绑架是件大事,动辄毁清白。   老婆婆立即道:“姑娘放心,老婆子不会碎嘴的。你们且安心住下,我们老头日日在外侍弄庄稼,若有人来找,我们一定第一时间通知孔姑娘。”   冯俏没说她姓什么,老夫妻自动将她归结为孔家姑娘。冯俏暗暗在心里对孔家的姐妹们说声抱歉,没有解释什么。   章年卿找到冯俏时,冯俏打扮的像个山里姑娘,木钗布裙,白净水灵,俏生生的像个待嫁的小姑娘。章年卿带兵赶到,停在山麓下。正逢冯俏和欲曙在老夫妻的相伴下,一起下山。   冯俏见着不远处的兵马,和马上的章年卿,噙泪生笑。   章年卿眼中泪光,看着冯俏,倾身道:“罗敷年几何,宁可共载不?”   冯俏扑哧一笑,歪头道:“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哦?”章年卿挑眉,慵眸中一点笑意,“罗敷夫何人,才亦当几斗。貌又当几何,能得此佳人。”尾音落在佳人上,隐隐颤音。无穷尽的思念   冯俏笑泪道:“汝问我夫谁?十五状元郎,二十提督使,三十内阁臣。而今三十余五,风华正茂。君又当何比?”   章年卿眼泪砸在马鬃上,笑着问她,“他那么好?如何又扔你独自一人在这深山野林。我看你夫君也是个混账东西。”   冯俏笑盈盈的上前一步,拉马缰瞪他道:“不许你出言羞辱我夫君。”   章年卿顺势下马,将冯俏紧紧拥在怀里,摩挲着她的鬓发。道:“我看我说的句句大实话,何来羞辱之说。”   冯俏埋在他怀里,声音闷在他胸膛里,“可是,我的天德哥哥已经很好了啊。你还要他怎么样。”   “傻姑娘。”章年卿深深叹息。   荒废了数日的章府,终于迎来他们的主人。章年卿一路抱着冯俏,回府也不让她下地,两人一起洗过澡。径直在浴桶里荒唐起来,章年卿着急上火,也耐着性子温柔。   两人脑子都是空的,什么话也不想说。疯狂的亲吻,十指相扣,眼泪落在彼此身上,笑容融化在彼此嘴巴里。自己都不知道在哭什么,也许是欣喜,也许是庆幸,也许是劫后逃生的喜悦。   快感盖过一切情绪,两人已经无从判断。   荒唐到最后已是深夜,章年卿抱着冯俏回屋睡下。冯俏有些懵懵的,腿不自然的交合着。隐隐觉得好像还有东西,她叫住章年卿:“天德哥……会不会水弄里面了。”   章年卿立即转身,“怎么了,你不舒服?”   冯俏说不上来,抿抿唇道:“你给我倒杯水。”章年卿从善如流,紧张的看着冯俏喝完。“好些了吗?”冯俏扑哧笑道:“哪有这么快。”   章年卿也不忙乎了,忧心忡忡的躺在她身边,还想动手去摸,“疼不疼?”   冯俏赶紧捉住他的手,老老实实点头,“疼。天德哥,你陪我说说话吧。”章年卿懊恼不已。   两人玩闹了阵,章年卿才给她掖好被子,慢慢讲起这几天发生的事。说到从河南返回来的圣旨时,冯俏诧异的问,“这些要求是哪位高人提的,分寸也卡的恰到好处了些吧。”   章年卿注意到冯俏手上的褪皮,亲着她手道:“青鸾。”   “青鸾?”冯俏瞪大眼睛,“真的假的,青鸾怎么这么大胆。”   章年卿眉眼露出一丝不解,沉声道:“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章青鸾当时的样子很孤傲,说谢睿娶的是‘章青鸾’,既然是‘章青鸾’就值这个身价。”   冯俏心里毛毛的,奇道:“青鸾说话怎么这么渗人呢。她不就是章青鸾,怎么她口里的章青鸾像个外人似的。”不知想到什么,冯俏紧张道:“青鸾不会想搞代嫁吧。谢睿见过她的,她可不能胡来。”   章年卿无奈道:“你放心吧,不会的。外公看着呢。”   冯俏心里还是不舒服,青鸾那个口吻说话太让人心疼了。她抓着章年卿胳膊问道:“青鸾是不是不想嫁。天德哥,你是她三哥的,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章年卿无奈至极,“还能如何?章陶两家如何再找一个像她一样身份尊贵的女孩儿?难不成你想明稚嫁过去。”   冯俏立即舍不得了,一边是青鸾一边是明稚。两个都是她心尖尖上的肉。青鸾寄托了冯俏那几年对孩子无尽的期待,冯俏觉得十分痛心。她宝贝了这么些年的青鸾,她嚣张的无法无天的青鸾,终究还是在亲事上委屈了。   以前的章青鸾多么快活啊,认识了谢睿之后,她整个人都变了。   冯俏低低啜泣,连带着这几日担惊受怕的委屈嚎啕出来。“为什么你们男人的事,总要把我们女人搅合进来。你们男人玩政治,玩权谋。你们争名夺利,连累我们算什么。青鸾招谁惹谁了”   “那谢睿为什么缠青鸾,是青鸾美艳得不可方物,勾的谢睿神魂颠倒了?青鸾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因为她是章年卿的妹妹。”冯俏不敢提太陶金海,陶金海是长辈,她只能把一肚子气撒在章年卿身上,气到极处,挣扎着不让章年卿抱。   章年卿没有半分恼意,不顾她挣扎,紧紧抱着她。俏俏终于把她的担惊受怕骂出来了。这些日,她受了多少苦。章年卿心疼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俏趴在章年卿怀里,轻轻啜泣:“天德哥。青鸾是闹腾了些,她不知天高地厚。可我宁愿她永远那么无法无天,而不是站在那里,冷冰冰的说着什么章青鸾的身份。她就是我的青鸾啊,这孩子究竟被逼成了什么样。”   冯俏不敢置信道:“难不成她以为,她不是章青鸾了,我就不疼她不爱她了?”   章年卿冷不丁的问,“青鸾若不是我妹妹,你当真会疼她?”   冯俏忽的收住声,整个人愣住。是啊,若章青鸾不是章青鸾。再在喜欢,也不过是个于己无关的小女孩。若说在自己身边长大,陈丹姿也在她眼皮子长大……   “不对不对,我是疼青鸾的。”冯俏反驳道:“是青鸾本身招人疼,我不是为讨好天德哥你,才疼她的。”   “我知道,我知道。”章年卿拍着冯俏背,舒缓着她的情绪,慢慢道:“你说这些假设是不成立的。章青鸾就是章青鸾,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陶家女孩子少,也是事实。章青鸾作为章家唯一的女孩,陶家唯二的女孩,她注定备受宠爱。”   冯俏听的出神,喃喃道:“好像,是个死结啊。”   章年卿靠在冯俏头上,眷恋的揉揉,想起和他反目成仇的杨久安,低低附和,“是啊,是死结。”   解不开的死结。 第208章   昨夜两人荒唐的太过。天一亮,冯俏就后悔了,喃喃道:“外公方才去世半年,孝期未过。我们便在一起了。”越说越恼,“我怎么就没克制住自己呢!”悔恨交加。   两人盖着同一条被子,冯俏这边一动,章年卿立即赶到冷风丝丝钻进来。章年卿赤着上身,只着裘裤,一把将冯俏拉回来。冯俏眸子中的疑问还未透出来,章年卿无奈道:“四下钻风,冷。”   说罢,臂膀紧了紧。   冯俏感到他身上的确是冰的,闷闷几声,没在动弹。   章年卿想了良久,叹气道:“外公会原谅我们的。”他们夫妻刚经历过大起大落的生死,朝局变动,一时情不自禁罢了。   冯俏趴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恩’了声,不再说话。两人静静抱在一起,享受着难得的静谧时光。   良久,冯俏问:“新帝登基,这两日朝堂上会很忙吧。要帮你准备些衣服吗?”她记得章年卿刚调到礼部时,忙的脚不沾地,一日三餐都是在宫里吃的。   章年卿不知想到什么,含糊道:“还好。”冯俏听出话音,“我怎么听你话里有话?”章年卿斟酌片刻道:“新帝放我三日假,说礼部需归整。待整理好,再请我回去主持大局。”   “谢睿这是什么意思?”冯俏皱眉道。   章年卿枕着胳膊道:“大约是我那份欺瞒过他的圣旨,让他起了疑心。大概又怕我在文字上动什么手脚,索性将我摘出来,落得清净。”   冯俏抿抿唇,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章年卿可以正反读的圣旨,她也很好奇。   章年卿是怎么做到一旨两意,还能瞒过谢睿眼皮子。据说当时礼部尚书晁淑年也在场,不管晁淑年为人为官如何,他的学问是扎扎实实的。他都看没看出来章年卿刷的小心机,实着让人惊奇。   章年卿看她一眼,主动解惑道:“年轻时在笔杆子上吃过大亏,我一直耿耿于怀。其实也算不得难事,比起九转曲回,玲珑心肠的璇玑辞。一道拟旨算的了什么。”   冯俏想起章年卿殿试答卷上的那个污点,莞尔笑道:“一副笔墨,三道圣旨。章大人何尝不是玲珑心肠。”   章年卿被‘章大人’三字喊得的尾椎骨一酥,转身面对着冯俏,摸着她背,笑道:“起初我想的是直接将我要的圣旨埋进反面。思来想去,还怕开泰帝发现端倪,再者,我也有些词穷,写不出一篇好文。 ”   “行啦。”好笑的推他一下,冯俏道:“得了便宜还卖乖。”   章年卿摸摸鼻尖,没说什么。   开泰帝停棺在太极殿,谢睿一边忙于登基事宜,一边要处理皇叔葬礼,以及,和章青鸾的婚事。忙的脚不沾地。   皇家没有守孝几年的说法,何况开泰帝和谢睿中间还隔着一层。   谢睿责令礼部全权安排婚事,每一项都要递上来让他检查。礼部上下明知事态紧急却迟迟未动。晁淑年正头大无比的帮新帝处理登基的琐碎事宜,忙里偷闲来礼部看一眼。免得皇上想起来,问他却一问三不知。   礼部官员偷偷把晁淑年拉到一边,小声道:“尚书大人,这章大人何时归位?”   晁淑年脑子一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日紫来殿之事,外边人未必知晓。可能混到这个位子的,哪个不是人精。新帝一继位,便要迎娶章青鸾。俨然是为了安抚西北那位。兹事重大,又是新帝登基后,让礼部办的第一件大事,礼部能不兢兢战战。   见晁淑年不说话,礼部官员拉着晁淑年的袖子,苦苦哀求:“尚书大人,您就给小的一句话。这侍郎大人,何时才能回来。章大人才德兼备,又是未来皇后娘娘的兄长。这大婚之事,由他来领头再合适不过。”   说罢,觑着晁淑年神色道:“您看,晁大人你操劳着登基大事,带着底下人干的如火如荼。我们这,连个拿事的人都没有。岂不跟个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这么下去,耽搁的可是皇差啊。”   晁淑年冷笑一声,“合着你们离了章大人就干不成事了。我说你们一个个的,踏踏实实办差,办好办坏都在皇上面前露脸不是。总想着拉个人给你们顶锅,也不看看,那章年卿是个背黑锅的主吗?得着人家脸黑,就任你们欺负了。”   “尚书大人这话说的诛心!如今谁敢欺负侍郎大人,供着他还来不及呢。”   晁淑年似笑非笑,“知道就好。”   章年卿如今算半个三朝元老,实打实算起来,当是两朝。可世人爱奉承他,常说章年卿三元及第,夺首魁,如今更是新贵第一人。天时地利人和,齐聚一地,才得此以杰灵。   先帝爷都说过,纨绔少伟男。可章年卿偏生是个例外,学问是一等一的,家世是一等一的,岳家明着是冯大儒的冯家,半个姻亲沾故的可是衍圣公。   章年卿的夫人,更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大家羡慕的直流口水,纷纷感叹。章年卿上辈子莫不是文曲星下凡,今生才托生的这样好。事事好,样样都好。   男人们嫉妒章年卿,女人们羡艳冯俏。说来可笑,冯俏在闺阁中尚且有人记得她的才名,出嫁后她的身家性命,却全绑在了章年卿一个人身上。   章年卿初初还是个小解元的时候,大家都说冯俏低嫁了。一个个的,替冯俏不值。   章家最凄惨的那段日子,章芮樊携全家回河南,章年卿前途不明。刚一中状元,和景帝就驾崩。前途凄凄惨惨。冯俏连赏花宴也不敢参加,走到哪,别人看她都是同情的眼神。嘴里说的都说:“福兮祸兮,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只是可怜了冯俏妹妹。”   万幸,话没说多久,章年卿在翰林院混开了。还以稚龄去修撰《新魏史》。大家又开始羡艳起冯俏。   如今一晃数年,明稚都九岁了。冯俏又被顶上风口浪尖,说冯俏命好,嫁得好。   冯俏只觉可笑,不能一起吃苦的,算什么夫妻。总是‘命好’‘命好’,冯俏甚至想问,你觉得什么样的命才叫不好。   说句大不敬的,新帝贵为正宫嫡子,却在冷宫长大。又在宫外流浪数年,才辗转回宫。如今眼见称帝,他命好吗?   冯俏摆摆手,听厌了这些市井话,让宜诗宜佳管教好下面的丫鬟婆子。几番棒打威吓之下,颇见成效,章府上下的奴仆行事举止总算不那么轻浮了。   一切安顿下来,清点皇城时。谢睿才发现许多齐地忠臣已经跑了,先前办砸河南求和的小齐王,被开泰帝安排再去弥补自己的错误,至今未归。想来,以后也不会归了。   开泰帝突然的死,京城上下不是没有非议的。还好之前开泰帝‘遇刺’过一次,谢睿好有个借口将他的死安排的顺理成章。   先皇后,哦不,齐王妃仍在宫内。谢睿将人迁出宫内,安排到齐王府,和小齐王妃徐科君一起看管着。齐王府之外重兵把守,等闲之人不得靠近十米之内。衣食用品,都由禁卫军派人亲自带进去,不敢疏忽分毫。   只是,小齐王世子却不知为何,不见踪影。   谢睿将此事交给章年卿的心腹,许淮去调查。许淮接旨后,忧心忡忡的来问章年卿:“小姨夫,皇上这是不是想把你身边的人都调开?”   章年卿笑了笑,“不必多心。如今大局已定,这又不是前朝二宗当权,你我如蝼蚁般任人摆布。再过三个月,青鸾便要大婚了。西北有我外公,朝中有我,宫内有青鸾。皇上单单支开你有何用。”意味深长的拍拍许淮肩膀,“安心吧。皇上是真心想用你。”   许淮一高兴,多喝了几杯酒,酒到兴头。他忍不住问,“新帝登基后,会直接点小姨夫为首辅吗?”   章年卿沉默片刻道:“难说。”呵笑一声,摇头道:“别忘了比我们更早站队的刘俞仁。”说完,章年卿自己都笑了。   真是冤家,他和刘俞仁在先帝在时就开始争首辅,还没分出个胜负。朝局变了,如今眼看新帝继位,朝堂洗牌。结果还是他们二人在争首辅。   这是什么孽缘……   许淮也有些哑然,嘀咕道:“刘俞仁脑子什么时候这么灵光了,竟早早站好了山头。”   章年卿道:“谁知道呢,许是刘宗光给他托梦。”   两人说说笑笑,都没有在意。酒过三巡,许淮有些喝大了,章年卿只好亲自把人送回去。新帝才刚点了他的差,闹出什么事就不好了。许淮喝大后有点六亲不认的意思,耍起酒疯来,章年卿怕别人治不住他。索性自己跟上。   浙江,某地。   小齐王风尘仆仆的赶去,远远的见一人提着小木桶,在给小菜地浇水。小齐王下马解披风,恭恭敬敬的拱手,唤道:“谭老。”   谭宗贤愣了好久,迟疑着抬头,惊呼:“齐王殿下!”望着四周青山环绕,周边荒野无人,谭宗贤问,“齐王殿下,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小齐王两眼含泪,悲怆道:“我父皇告诉我的。谭老,皇上薨了。”   谭宗贤一个踉跄,跪在泥潭里,“皇上,皇上。”谭宗贤双手捂脸,呜呜大哭,泪水从指缝溢出来,嚎啕道:“皇上你怎么说走就走,你是病重了,伤了身子骨了?闯林早劝你不要迎着冷风看折子,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说到痛心处,哭天抢地的问:“您为什么不传召闯林,为什么连闯林最后一面都不见。”   见状小齐王带来的人都抹起眼泪,青山回荡着男人们悲切的哭声。小齐王咬牙切齿道:“我父皇是被谢睿和章年卿逼宫致死的!!” 第209章   “怎么会这样。”谭宗贤有些受不住打击问:“谁继位了?”   小齐王道:“谢睿。”   谭宗贤没有言语,请大家进去,拿出粗茶碗给诸人倒茶。谭宗贤的小屋太狭窄,仅容三五人,便有些施展不开。最后又出去了些人,这才略微宽敞。   谭宗贤问,“谢睿逼死叔叔,还能如此平顺的继位?未免也太轻巧了些。”   小齐王道:“自然是有隐情。明着父皇是死于上次‘遇刺’,暗地里,大家都说,皇上是死于章年卿的三华章。”   “什么三华章?”   “我也不大清楚。只听说章年卿笔下生花,一笔三意,逼宫那日。字字如灵,口目皆全,张嘴便是之乎者也。父皇是被章年卿笔下的生灵逼死的。”小齐王眉头紧皱,可笑的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谭宗贤怒斥道:“一派胡言!章年卿我又不是没见过,说的他好像有什么神仙法宝似的。”   小齐王顺着他道:“可不是吗。”   谭宗贤咬着后槽牙,道:“不过,我看这传言也未必是假。古有言官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生生将活人说死。笔为言口,章年卿凭着一只笔杆子,未必不能将皇上劝死。”   小齐王哑然良久,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便没有接话。   谭宗贤道:“齐王殿下莫担心。皇上临危之前,能让齐王殿下到臣这来。臣豁出性命,也要护殿下安稳。”想了想道:“依我之见,齐王殿下应即刻动身回齐地。趁谢睿还无暇顾及你我时,早日安全脱身。”   小齐王一急,想说什么。谭宗贤打断他,声音严厉道:“齐王殿下!如今大局已定,你我一无兵、二无权,想要回去重新当储君,不可能了。为今之计,只有先护的殿下性命,再一点一点将我们的东西讨回来。”   小齐王有些不甘心,忿忿道:“父皇令我千里迢迢来找谭老。谭老便只有这么几句话要说么?也太让人心寒了。”   谭宗贤道:“齐王殿下想要如何,臣化身刺客,进宫行刺谢睿?”冷笑一声,“只怕我行刺成功,乐的也是陶家。”   小齐王大骇,才惊觉谭宗贤句句属实,泄气道:“谭老。”声音软化下来。   谭宗贤没有儿女,见小齐王这个样子有些心软。温声道:“殿下放心,有臣在,齐王殿下永远是齐王殿下。齐王当年有什么,殿下也会有什么。只多不少。”   三月时光一晃而过,谢睿登基,改国号为承治。开泰帝延续了二十一年的旁系王朝,终归正统。谁也没想到,这位曾风光代侄继位的帝王,最后会以悬梁自尽于紫来殿告终。   紫来殿的大门落上重重重锁,曾经封禁多时的圣乾殿和凤仪宫,重新绽放昔日华彩。章年卿携工部,和暂领工部的刘俞仁一起收拾未来皇后的住所。韦九孝重归内礼监。   不知为何,刘俞仁很是看不惯韦九孝。韦九孝待章、刘二位有些殷勤讨好的意思。章年卿表面应付着,刘俞仁却不加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韦九孝几次闹的没脸,想让章年卿帮忙圆圆场子,章年卿都装聋作哑。   后来,刘俞仁终于憋不住,对章年卿道:“你怎么还能跟他客气的起来。当年衍圣公之死,韦九孝可没少从中作梗。”   瞬间,章年卿血从脚底冲上头,气的两眼血红。原来根源在这!!!   章年卿知道没多久,韦九孝不知从哪听到风声,从那以后,开始躲着章年卿走。韦九孝日夜在谢睿身边伺候着,吹刘俞仁的耳边风容易。和章年卿,他不敢。   眼看新皇后就要入宫,背后还杵着偌大个陶家,皇后不像是个会失宠的主儿。韦九孝不敢造次。   韦九孝开始感到日子有些难过。   章青鸾穿着凤冠霞帔从河南出嫁,这是她最后一次离开河南了。   宫廷画舫大若龙舟,章青鸾在渡口前,一一和父母亲告别。走到陶金海身边时,还未张口,眼泪先落下来。平日总说不哭不哭的陶金海,今天却没拦着青鸾。陶金海铁硬的热泪砸在青鸾手背上,他咧嘴一笑,像个傻兮兮的土财主,高兴道:“我的囡囡出嫁了。”   章青鸾吸吸鼻子,拼命点头。陶孟新走上来,安慰两人道:“哭一哭就行了。小心哭狠了伤身子。”陶金海哈哈大笑,宽厚的臂膀一张,“囡囡,来让外公再抱抱。”   “外公!!”章青鸾乳燕投林般,扑进陶金海怀里。   天高云阔,万里无云,白云悠悠送船去。   望着嫁船渐行渐远。陶茹茹偷偷和章芮樊咬耳朵,“我现在总算知道,当年我和你一起离京赴任,爹是个什么滋味了。”   章芮樊瞥她一眼,淡淡道:“我们这不回来了。”   陶茹茹嘟囔道:“……说的好听,当年我们是怎么回来的,我还不清楚。”   章芮樊笑笑,没有解释。   当年章芮樊离京时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回河南是他自己挑的。当时他对张恪的解释是,这是内子的娘家,他在河南发的家,所以要回来。   可河南是那么好呆的吗,他若不是献出了华安新政的硕果,能在河南呆的如此有稳定.   嗤,他又不是上门女婿。哪能让人看他吃软饭。   京城,章府。   冯俏穿着诏命服,有些恹恹的。章年卿道:“怎么了?”   “都怪你,好端端取缔什么磕头。本来我还能见上青鸾一面,这下连个衣角都摸不着了。”冯俏埋怨道。原本皇后大典,命妇们都是在凤仪宫外磕头后,等传召的。偏生这等大事落到章年卿手里,传召被取缔了。   章年卿闻言,立即道:“这可不关我的事,皇上下的令。”   冯俏道:“这个头磕的也太没意思了。”   章年卿道:“那就不去了。你告病假,在家歇着。顺便看着明稚,让她少吃一点。”   说来让人哭笑不得,前些日子,京城安稳了。章年卿派人把一双儿女都接回来。大半年没见了,怪想念的。待两个孩子回来,夫妇两吓傻了。   章鹿佑还好,章明稚成了个瓷实的胖球。   气的章年卿瞪着眼睛,直骂汪霭,“他这是给我养闺女呢,还是养猪呢?”   赵鹤赶紧躲出去,心虚不已。这大半年他可是一直跟着明稚,照他说也不怪汪霭。明稚小姐太会撒娇了,比起任性的青鸾,明稚像个让人心疼的小甜心,谁忍心拒绝她。   明稚小姑娘今年九岁半,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却胖成一只圆球。冯俏看着女儿直发愁,“好阿稚,你汪霭叔叔一天到晚给你吃的什么啊。”   明稚甜甜道:“什么都有。”说着扳着指头一一给冯俏数起来,听的冯俏眼睛瞪的越来越大。   冯俏捏了捏女儿身上的肉,瓷实的很。她苦笑道:“乖闺女,从今天开始,你要减肥了。”堂堂千金小姐,大家闺秀,怎么能把自己吃成这样样子。   章明稚恍如雷劈,哭着喊着要回汪霭那去。   是夜,皇宫灯火通明。   凤仪殿里龙凤双烛,窜动着豆大的火苗。殿内刻意营造出红色软幔和暧昧的气氛,章青鸾压抑的有些喘不过气。刚想掀开盖头透透气,一只宽大有力的手重重按住她的手腕,顺势在旁边坐了下来。   章青鸾浑身一僵,忽的又放松下来。自嘲笑笑,任他握着。   喜娘见气氛有些僵,龙颜微怒,似有不悦。承治帝沉声道:“还不继续?”喜娘慌忙开始念喜词,从头到尾不敢大出气。   章青鸾垂眸看着谢睿的手,宽大,骨节分明,温热有力……这是皇上?青鸾心里生不出任何敬畏感,她看不出这双手和普通人的手有什么区别。   三哥的手都比他好看一些。   章青鸾忽然感到点点痛意,像是什么锐物砸到身上。定睛一看,是花生杏仁还有桂圆红枣。一只红枣落到裙子上,青鸾伸手去捡。旁边忽然笑了下,大手一张接了一大把花生桂圆,还有零星几个杏仁。偏偏没有红枣。   男人似乎恼怒了一下,表现不明显。青鸾也无从猜测,正发着呆,眼前忽然一亮。盖头被揭开了,手里被塞了杯酒。章青鸾不敢看承治帝眼睛,低头匆匆喝了。   那边静了片刻,也一仰而尽。接着又是一顿折腾,吃半生饺子,绞青丝,合卺宴。   殿内终于清静了,青鸾微不可见松口气。   承治帝哼道:“朕还以为你不紧张呢。”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身份。章青鸾茫然的抬起头,男人顶冠束带,大红喜服,明秀俊朗。不是青鸾记忆中的任何一个样子。目光落到谢睿靴子上的龙纹上,章青鸾才蓦地清醒。这是承治帝,是皇上。   “皇后打算一直不和朕说话?”谢睿盯着她,缓慢的问。   “我……妾身……嫔妾……本宫……”青鸾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谢睿打量着她,笑着问:“宫里不是派了八个嬷嬷去河南,她们没教你规矩?”   “我没学。”章青鸾道:“反正我学不学,你都得娶我,不是么?”勾唇一笑。   谢睿皱眉,冷冷道:“章青鸾你一定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和朕说话。”   章青鸾感到一丝快意,歪头道:“不然呢?哦,是了。”从床上站起来,端端正正对谢睿跪下,动作标准规矩,行跪拜大礼:“皇上息怒,臣妾知罪。”笑嘻嘻的抬起头,“可对?这个我还是记得的。”   “章!青!鸾!”谢睿咬牙切齿道:“朕命令你,正常一点。”   章青鸾席地而坐,望着窗外孤月道:“皇上想让臣妾怎么正常呢。你以陕西甘肃为聘的时候,就没想过你娶回来的是什么样的人吗。”   谢睿愣住,月光皎洁照在章青鸾秀美的下颌上,白玉剔透,煜煜生辉。青鸾回头,“谢睿,说真心的。我不知道怎么当你的皇后。”   谢睿缓下语气,淡淡道:“别故意气我就好。”   “可我气了你又如何,你又不能把我休了。不是吗?”自嘲笑笑吗,章青鸾食指抹掉快要掉下来的眼泪,“谢睿我们睡觉吧。生个儿子,生很多很多儿子。”   承治帝神色冰冷,“章青鸾,你把朕当什么了。”   章青鸾红唇嫣红,吻上他喉结:“……皇上啊。” 第210章   “听闻昨夜皇上对皇后娘娘发了脾气,独自在圣乾殿睡的。”   冯俏清晨刚醒,便听说这么大个雷。愁的饭都吃不下,明稚委委屈屈的端着半碗粥,趁冯俏不注意,想去偷梁换柱,嘴上还不忘打着掩护,“是姑姑和皇上吵架了吗?”   正巧,章年卿风尘仆仆跨进屋,一把捉住女儿的胖爪子,挑眉道:“阿稚,你干什么呢?”   明稚扁扁嘴,“爹爹,我饿。”章年卿扫了眼她圆滚滚的身子,道:“瞧瞧爹给你带了什么。”递给她一朵向阳而生的向日葵,上面长满了丰硕的果实。   章年卿摸了摸她的头,心里暗道,慢慢嗑吧,总能消磨一段时间。   明稚笑的跟朵向日葵一样,高兴的抱着瓜子盘走了。   冯俏吩咐下人给章年卿盛饭,嘀咕道:“也不怕明稚牙嗑坏了,门牙上长了豁更难看。”   闻言,章年卿有些坐立难安,俏俏的他就是他弄坏的,明稚的牙若再坏了。扭头,急急道:“你,去帮着小姐剥皮儿。”随手指了个丫鬟。   “是。”丫鬟一福身,便去了。   碗筷拿来了,章年卿刚尝一口,警觉道:“不是你的手艺?”肯定的看向冯俏。   冯俏扑哧笑道:“我可没有你这么挑。原本想着你今日上朝,厨房随便做点。谁知道你中途回来了。”拿帕子擦擦嘴角,“吃不惯放下吧。我去厨房给你重新做。”   “不必了。”章年卿拦下冯俏,摇头失笑,也觉自己毛病深。   几次俏俏不在身边的时候,怎么吃不也吃了。偏生冯俏一在,他会生出类似女子的娇气,总盼着冯俏能宠着他。年少时有这想法,也罢了。如今已是不惑之年……摇头笑笑,有些自嘲。   章年卿今年三十五,冯俏亦有三十岁。仔细算算,分明也没有过几年,仿佛昨日他还是那个刚刚定亲的小解元,一晃眼儿女都这么大了。   章年卿中举那年,青鸾刚刚出生,如今青鸾都二十二岁了。岁月不饶人啊。章年卿想起什么,问冯俏道:“说起来,青鸾和皇上成亲的时候,好像没有合八字。”   “没有吗?”冯俏吃惊道,这么大的事,钦天监也能忘了。   章年卿仔细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大婚全程我是盯着的,从未有人向我报过。”   冯俏琢磨着,大约青鸾和谢睿的婚事是大势所趋,钦天监怕合出不好的东西吧。思及到此,冯俏道:“你回来我一直不敢问,既然话说到这里了。天德哥,宫里传言说,皇上昨夜没有歇在凤仪宫。此事可是真的?”   章年卿沉吟道:“属实倒是属实,不过……”   冯俏揪心道:“不过什么?”   章年卿买了个关子,吊着冯俏不肯说。   午睡时,冯俏睡的迷迷糊糊,忽然想起青鸾是和景二十二年生人,谢睿是和景十六年生人。这么一算,谢睿竟整整大青鸾六岁。   二十八岁的年轻帝王,第一次成亲。还不知道怎么过日子呢。   何况他们还不是普通小夫妻。   冯俏顿时有些头疼。   圣乾殿,章青鸾千娇百媚的在龙枕上酣睡。承治帝直起身,看着身边的皇后,锦被下是□□裸的**。谢睿按着额角,深深叹气,还是被她给得逞。   昨夜青鸾委实气人,仿佛嫁给他的用处就是取种生孩子,替章陶两家接手江山一样。谢睿按奈不住心头的恼怒,一把推开他诱人的新娘,抛下他身份尊贵的皇后,独自在圣乾殿睡下。   哪知章青鸾像个狗皮膏药一样,堂而皇之的闯进圣乾殿,脱鞋钻进烘的暖呼呼的龙床上。承治帝蓦地惊醒,下意识摸匕首。“是我。”声音清脆,章青鸾在匕首未□□前开口。   是青鸾的声音。谢睿放松下来,拧眉道:“你怎么进来的?”   章青鸾道:“今日你我大婚,却不和我同房。明天天一亮,外面会怎么传?我将这些道理说给韦九孝,他就放我进来了。”章青鸾伸个懒腰,爬到长枕边,不客气的睡下,“你瞧,你太监都明白的道理,你还不懂。”   谢睿撑着半个身子,一半被子压在身下。青鸾拉着被子一卷,谢睿一时不妨被带下去。手下是软绵温热的小身子。   章青鸾黑眸如泓,清清冷冷看着他。谢睿不知道自己摸到哪,也许是腰侧之类的吧。   谢睿脑海里闪过旋旎的片段,他想起在王家时的青鸾。小姑娘心不甘情不愿的说着讨好的话,央求他放过他。百般无效,便发狠似的威胁他。画面一闪,是他独自一人站在章府庭院外,看着丫鬟们端出一盆又一盆的血布、污水。   承治帝目露怜惜,目光温柔又眷恋起来。动手解开里衣,拉着青鸾惊慌失措的手,放在自己肩头“章青鸾,以前我对不起你良多,将你卷进这些事来……”捉着她的手摩挲着箭疤,“你看,我们两清了。”   谢睿轻声道:“青鸾。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皇后。这是我们谢家和章陶之间契约。你总这样和我闹,有什么意思呢。”   青鸾目光怔忪的看着他狰狞的伤疤,像个填不到底的无底洞,胡乱用烂泥堵在洞口。青鸾哽咽了下,执拗道:“我不管,你就是得让我生儿子,必须生。”她别过头,恼羞道:“你别以为你箭伤未愈就能躲过去。”   谢睿低低一笑,“皇后这是……在求朕恩施玉露?”手指滑进里衣,蓦地攥紧她光滑的腰肢,低哑道:“好,朕给你个孩子。”   天光微露,韦九孝悄无声息的推开殿门,影影乎乎见承治帝正在床幔里坐着,喜道:“皇上该上朝了。”   谢睿看了眼拱起来锦被,“令司寝在外面候着,朕这就来。”刚一动,发现被褥上殷红的血斑,谢睿脑中轰一声,不敢置信的掀开被子,去检查章青鸾。果然如他所想那样。   青鸾感到一阵凉意,不高兴的卷起被子,昏昏沉沉继续睡了。   谢睿定定的看了章青鸾几眼,大步离开。   龙床上,章青鸾睁开眼睛,望着黄纱朦胧的龙帐。承治帝步履匆匆离开,门又吱呀合上。   章青鸾坐起来,扣着床上的血斑,怎么扣也扣不掉。顿时心生悔意,若她没有追来圣乾殿来就好了。皇上宫里的东西,由不得她处置。   章青鸾叹口气,心情复杂不已。大约谢睿是真的不喜欢她吧,待她一点也不温柔。许是自己送上门来的缘故,谢睿在床底间发狠的厉害,仿佛在惩罚什么。   章青鸾摸摸肚子,宽慰自己的想,好歹是得手了。也许现在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章青鸾露出个甜甜的笑,叫来内侍,坐着仪驾回凤仪宫了。   谢睿下朝后扑了个空,叫来韦九孝问:“皇后人呢?”   韦九孝道:“陛下走后没多久,皇后便醒了……”絮絮叨叨说了一通。   谢睿笑问:“她是坐仪驾走的?”   韦九孝不明所以,应道:“是。”觑着龙颜大悦,韦九孝觉得,他依稀摸到点新帝的命脉。   许淮奉命去调查小齐王和小齐王世子的踪迹,顺着黑白两条线上去查,终于摸到浙江某处偏僻的住所。去时已经人去楼空,此时一直监督着齐地的暗哨说,小齐王疑似潜回齐地,同行的还有个十几岁的孩子。   小齐王在谭宗贤的指挥下,一路有惊无险的逃回老巢。回到齐地后,小齐王才发现原先朝中许多齐地老臣,已经在齐地等他归位许久。那一刻,小齐王终于明白。为什么在国危时,父亲会私下嘱咐他去接谭老。   谭宗贤给小齐王的惊喜远不止这些,回到齐地后,大家对小齐王要不要在公开场合露面各执一词。谭宗贤毫不犹豫的给他指出一条路,要。不仅要在公共场所露面,还有主动进贡送礼,恭贺新帝大婚。   然后在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向新帝求恩旨。先是洋洋洒洒说一通自己父亲老齐王临危受命,代侄继位,兢兢战战二十一年多么辛苦。然后再以回忆的口吻夸赞,谢睿还是四皇子时就仁善,老齐王喜欢四皇子超过他云云。   最后陈词总结,以恭敬而又不失谦逊的方式讨赏。含蓄的说,我父亲替大魏当了这么些年皇上,勤勤恳恳,皇上你对我们这些子嗣都没有一点照拂?小的方面来说,你是不是该放我的母妃和王妃侧妃们回来让我们一家人团圆。   其次我有五个弟弟,他们又聪明又能干,窝着岂不屈才,既然大家都是堂兄弟,皇上不如把我的兄弟们当成自己的亲兄弟,给他们个官当当,好为国家效劳,略进绵薄之力1。   谢睿远在京城腹谤,我的亲兄弟们都在阴曹地府呆着。你当真要做朕的亲兄弟?   谭宗贤用近乎巧妙的办法,将原本六个会争的你死我活的兄弟统一战线。让他们的斗争跳出齐地的局限,直对朝堂,冲着谢睿而去。   谭宗贤的想法很简单,先帝临死前把小齐王托付给他,那小齐王就是兄弟们的领头人。但其他五个兄弟也要好好的,都是先帝的儿子,谭宗贤有责任将他们团结起来。   小齐王受教后,又惊又喜,抓着谭宗贤的手,一口一个谭老,将他奉若上宾。   谭宗贤将小齐王的心思看的一清二楚,只是嘴上不说什么。左右他也只照顾旧主子嗣,其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吧。   可京城里有一个人就不那么好过了。   刘俞仁知道谭宗贤被小齐王接走后,一直失眠。一闭眼便是父亲在大牢的样子,他从未见过那么偏心的帝王,只因谭宗贤跪着求了几句,皇上便亲自带人杀了当今首辅。   刘俞仁痛心疾首,望着皇城方向,暗暗下定决心。 第211章   谢睿初初登基,忙于稳固江山,本无暇顾及远在天边的小齐王。奈不住小齐王以讨要先帝旧物为由,频频在世人面前刷存在感。   章年卿也非常恼怒,总觉得小齐王是拿住了什么把柄,在试探什么。   当即,以‘先帝虽是代继,仍是九五之尊。先天下后家国,先帝先是皇上,其次才是父亲……’洋洋洒洒一大堆,核心思想就是不给。末了,近乎讽刺说:先帝的遗物都封存在太庙和紫来殿。小齐王若真有孝心,比如亲自来京城请,方昭显诚意。   承治帝看过章年卿折子后,朱笔一圈,批了下去。   承治帝继位后,尚未重新组阁,除了年事已高的冯承辉主动告老退阁,晁淑年尚文贺刘俞仁章年卿四人仍保留原职。   章年卿心知岳父是为他退的阁,章陶两家已经是一大威胁。冯家作为姻亲,如果再掺和进来,后果不堪设想。冯承辉选择了急流勇退,和当年的章芮樊一样。   孔家失去了衍圣公,又迎新帝继位。当年衍圣公坚定执着的站着齐王一脉,此时都成了偌大的笑话。孔家进退两难,若是现在就凑上去迎合新帝,难免在世人心里留下两面三刀的印象,有辱孔家的名声。   可若这么孤傲下去,等过几年,新帝根基稳固。孔家就没有用武之地,实实在在成了祥瑞之物,再无权力威严可言。   章年卿知道此事后,亲自去孔家,把孔家冷落了多年的玮哥儿带出来。   玮哥儿见了章年卿很很高兴,大声嚷道:“表姑父,我都想你了。姑姑呢?阿丘和明稚呢。你一个人来的吗,亭姐儿也可想念明稚了。”   十五岁的少年装活泼其实已经不太像了,玮哥儿目光坚毅,眉峰俊秀,和他活波的举止一点不相符。章年卿颇为心酸,孩子想念是真想念,话也不是假话。可玮哥儿选择用这么个方式来和他说话,无非是讨他喜欢而已。   这些年章年卿一直照拂着孔金氏母子,几度想把玮哥儿和亭姐儿接到章府来养。可两个孩子舍不得母亲,他终究是个外人,接寡嫂住在自己家也不像样子。   何况他们还是表亲。   章年卿拉着玮哥儿道:“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玮哥儿收起嬉笑,临危正坐。“姑父请将。”   章年卿问,“家里有没有什么最能代表你父亲的遗物,最好是大皇子所赏,又为众人所知的。”顿,平静道:“我想带你进宫面圣。”   “有,有,有。”端茶刚迈进来的孔金氏,胡乱放下茶,抹着眼泪道:“章大人且等等,我去拿。”   章年卿忙起身道:“嫂子严重了。”目送孔金氏出门才坐下。   玮哥儿目中感激,噙泪道:“婴玮谢过姑父。”   章年卿拉着他的手坐下,“谢什么。”轻斥的揉揉他小脑瓜,轻声道:“这是你爹给你留好的路。我不过是捡着他的路走罢了。”   孔穆行至始至终都是和景帝一脉的,为此甚至不惜牺牲了性命,唯一的儿子也被夺爵。   章年卿要把孔婴玮重新送上衍圣公的位子,当年柳州事变后,他们去了三个人,回来了两个人;如今岁月蹉跎,只剩了他一个人。章年卿怎么着,也得把孔家重新扶起来。他当年受了孔家多少照拂,衍圣公孙女婿这个身份带给他多少便利。   人不能忘本。   章年卿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帝后大婚第三日,皇后终于开始接见命妇。在偏殿候着时,冯俏有意给孔金氏做脸,一直拉着她话家常。如今冯俏炙手可热,想和她搭上话的人有很多。见着冯俏这么亲近孔金氏,也都顺着捧。   皇后接见冯俏的时候,冯俏进去没一会儿,孔金氏也被召进去。还有宫侍急匆匆的去接明稚和亭姐儿。   青鸾见着冯俏亲昵的不得了,趴在冯俏怀里哭的不成样子。   冯俏又心疼又生气的看着她,“都做皇后了,怎么还是这幅样子。”   青鸾嘟囔道:“你要摆出那副样子唬人我也会,不信我现在就做给你看。可是三嫂,我不想在你面前当皇后。”   孔金氏在一旁扑哧笑了,对冯俏道:“皇后娘娘这是在和你撒娇呢。”   冯俏叹了口气,这孩子她打过骂过,捧在手心里疼过。青鸾倒是一点不记仇,只记得和她亲近,打骂一概忘了。这两日冯俏把明稚管教的严了,明稚都和她赌气不说话。青鸾倒是……   冯俏摇头笑笑,拍青鸾坐好,拿过梳子替她抿着发丝道:“凤仪宫的的摆置你还喜欢吗?这都是你三哥盯着礼部办的,连院子里的树都和他们吵过好几场才定下来石榴树。”   青鸾没敢说她几天都没心情看,只是觉得凤仪宫里的东西用起来很顺手,到不知这是三哥为她置办的。仰头问:“三哥他还好吗?这次我进京都没有见过他。只在太庙祭天的时候,远远见他站在圆坛玉阶上,和百官一起叩首。”   青鸾模糊的描述着章年卿的身形,“我远远的看着他,一点也不想他给我磕头。”她难过的摆弄着自己皇后命服,“嫂嫂,我……”话未说完,宫侍道章小姐和孔小姐到了。   明稚和亭姐儿拉手进来,恭恭敬敬的给青鸾磕头:“臣女章明稚,孔禾亭参见皇后娘娘。”   “快起来。”青鸾高兴的去扶她们,宫女先一步扶起,不动声色的将明稚的手交到青鸾手上,轻巧的不令人生出一丝毫厌烦。   章青鸾看着圆滚滚的明稚,惊吓道:“嫂,嫂嫂?”明稚好久没见姑姑,有些怕生。章青鸾今日又穿的太过隆重,明稚磕磕绊绊道:“启禀皇后娘娘。臣女,近来已经开始节,节食。”   冯俏笑道:“明稚,那是你姑姑,不记得了?”   章明稚十分聪明,立即抱着章青鸾胳膊道:“哪有,只是好久没见姑姑了。一时见着,先行君臣,再论亲疏也是宫规嘛。”   章青鸾笑着点她额头:“就你口齿伶俐。”   孔金氏附和道:“有其父必有其女,章大人素有辩才,生的小姑娘也这般聪慧。”   冯俏打趣道:“章大人能干归能干,他可生不出来小姑娘。”   大家哄堂大笑,孔禾亭偎在孔金氏身边,浅浅微笑。   气氛一下子活络起来,几人总算不那么拘谨。孔金氏走时,章青鸾特地安排自己的贴身宫女送她出去。并上次了孔禾亭许多东西,章青鸾知道冯俏意思,挑的都是玉佩手镯等显眼物。   章青鸾还想和冯俏说些体己话,明稚便跟着孔金氏走了。冯俏叮嘱道:“嫂嫂可要盯好她,别惯着她偷吃。”孔金氏笑着说知道了。   殿内无人之后,青鸾抱着冯俏胳膊,苦着脸道:“他知道了。”   “他知道什么了?”冯俏一头雾水,追问道:“谁知道了。”   章青鸾道:“皇上……谢睿。我们同房后有落红,这两天我一直躲着没敢见他。”   冯俏面颊微红,尴尬半晌道:“这种事也瞒不住啊。”   青鸾重重叹气道:“我知道。可是他本来就凶,我若承认我骗了他,他必然更凶。谢睿一直觉得他欠我一命,才没有追究我射他一箭。嫂嫂,我该怎么办啊。”   “可躲着也不是办法啊。”冯俏道,青鸾枕在冯俏腿上,烦躁的打滚。冯俏按住她,拨着她耳畔发丝,温柔道:“你总不能一直不见皇上。”   章青鸾摸摸平坦的肚子,遗憾道:“是啊。”   冯俏看着她含义明显的手,假拍一下道:“你这司马昭之心也太明显了。”   “谢睿不知道吗。”章青鸾幽幽道:“他称帝后的第一道圣旨还在外公手上。章青鸾嫁过来图什么,天下皆知。”   冯俏道:“青鸾……”   青鸾摆摆手道:“不说这个了。嫂嫂,你过来。”神神秘秘在冯俏耳旁嘀咕半天,末了,不高兴道:“我也不知道如何劝住他,只能受着。”沮丧道:“……我觉得不招人喜欢好受罪。”   冯俏尴尬道:“呃青鸾,这个……男人都是一样的,疼不疼你,喜欢不喜欢。那个时候都不可能停下来。若想不那么难受,顺着他一点。”   青鸾吊起眉,不满道:“凭什么我要顺着他。”   冯俏不知想起什么,皱着眉,含糊道:“……乖,你会吃苦头的。”   青鸾愁容满面。   皇上和皇后接连接见过孔婴玮母子后,孔家的衍圣公之位很快敲锤定音。   章年卿将这件事办下来后,朝堂议论纷纷。与之对比的是,是刘俞仁多次上书,为父翻案,请求承治帝让小齐王交出谭宗贤,却屡屡被拒。   谢睿当了皇帝后,才明白开泰帝的苦,苦口婆心的劝刘俞仁,“现在朝堂不稳定,再容朕几年。”   刘俞仁神情激动道:“他有从龙之功,我也有从龙之功。凭什么章年卿要什么得什么,想封赏谁封赏谁。”他近乎绝望道:“皇上,这些臣都不在乎。可我就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让我去齐地,为什么不能捉拿谭宗贤回京。为什么!!!”   刘俞仁连连倒退,道:“好好好,且不说我私心为何。也不论我当年投靠四皇子时,陛下是怎么答应我的。单说小齐王自从接谭宗贤回齐地后闹出了多少事。谁不知道小齐王是个草包,不成气候。可谭宗贤多精明啊。步步为营,筹谋二十载,为父报仇。可见一斑。”   谢睿放下帝王架子,苦口婆心:“你说的这些,朕都明白。俞仁,朕从未有轻视过你的意思。当日你雪中送碳,及时站队,谢睿一直铭记在心。谭宗贤的命,朕会给你,朕一定会给你……”   刘俞仁赤红着眼,“好,那皇上告诉臣,什么时候给,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还是说,永无此日。”   谢睿沉默片刻,艰难道:“少则三年,多则十年。你放心,朕会补偿你的,”   刘俞仁吼道:“我他妈把儿子都赔出去了,图的是荣华富贵?”一声大吼,惊天动地。   外面的禁卫军涌进了,警惕道:“皇上,你没事吧?”   谢睿道:“朕没事,你们都出去。”   刘俞仁伏地痛哭,嚎啕道:“皇上,求你,至少让我代许淮前去齐地,俞仁求求你了。”   承治帝蓦地攥紧笔杆。 第212章   外面寒风呜咽,禁卫军面面相觑。   殿内,承治帝慢慢道:“许大人自小齐王逃亡时便接手此事,如今刘爱卿想横插一杠,怕是不太好吧。”   刘俞仁面如土灰,闭着眼道:“是,臣告退。”   终究,刘俞仁不是谭宗贤,谢睿也不是开泰帝,他们之间没有几十年的君臣父子情谊。   刘俞仁没有谭宗贤的耐心,可以忍辱负重二十多年。   大梦京里。   章年卿正在给许淮做送别宴。许淮马上要以和谈使的身份出使齐地,朝堂上一片恭贺之声。都说少年意气,章年卿在最年轻的时候都没享受过这种滋味。年轻的时候,他一直被打击。在惊险与机遇中求生存。此时看着许淮,有竟几分羡慕。   一墙之隔,是落魄丧意的刘俞仁。   风光隔两面,刘俞仁倍觉痛苦。谢睿的出尔反尔,让刘俞仁不禁想起当初的开泰帝,当年刘宗光也是带头站队的,可开泰帝却偏心谭宗贤。   如今承治帝也是如此……   刘俞仁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茫然让他觉得恐慌。父亲临死前告诉他选四皇子,他选了。可现在呢?   承治帝回到圣乾殿,睡到半夜,模模糊糊觉得腰间暖烘烘的,冷哼了声,含糊道:“又来闹朕了。”热意越来越暖,无奈的睁眼,身边空无一人。摸腰间,是只汤婆子。   眼前黑漆漆一片,谢睿霍然被黑夜拉醒,瞬间清醒。外面值夜太监听到动静,试探道:“皇上可是要起夜?”谢睿在床边坐了会儿,顿道:“不了,你下去吧。”   凤仪宫,主殿。   青鸾睡的正香甜,隐隐约约感到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压过来。睁眼一看,谢睿执着油灯,披着大衣站在床边。“醒了?”他若无其事道:“醒了往里面挪挪。”   章青鸾懵懵懂懂的,承治帝索性将灯放在一旁,亲自动手翻滚。青鸾刚挨到里侧的褥子,冰的一激灵,立即跳起来道:“不行,这边我刚暖热的。”滚回原位,翻了个身,故意不看他。   承治帝轻笑了声,大衣随手扔在脚下,压着青鸾和被子滚到里侧。章青鸾闭着眼,睫毛颤抖不已。心里做了千万遍建设,谢睿拉开被子钻进来时,青鸾还是有些难以接受。“谢,谢睿。你能不跟我挤一个被窝吗。”   承治帝轻嗤一声,“那我何不睡在圣乾殿。”   章青鸾恼道:“那你为什么不睡在圣乾殿?”   谢睿‘恩’了声,沉吟道:“自然是过来审你。你躲了我两日,现在该交代清楚,你的落红是怎么回事了吧。”   章青鸾道:“我不知道。”   “恩?你不知道。”谢睿拔高音调,反问道。   章青鸾别过脸,白嫩的脖颈透着清香。谢睿嗅着她颈侧,半晌道:“得,这件事我先不问你。皇后,你说你没有学过规矩。总该知道,后宫不得干政。”   章青鸾怒而转头,“你什么意思?”猝不及防,两人面挨面,四目相对。   不经意的亲密,比刻意设计更让人心颤。谢睿抬抬嘴皮子就能碰到她的唇,哑声道:“你接见了新任衍圣公的母亲和妹妹。”顿,“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章青鸾乌眸清澈,讥道:“本宫身为皇后,连接见女眷的资格都没有?皇上要是如此论罪,臣妾也无话可说。不如这样,皇上拎个女官过来,将我一日三餐,衣食住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统统记下来,日日给你呈阅可好?”   谢睿竟然点点头,“唔,此法甚好,就按皇后说的办。”耳旁拳风呼啸,谢睿下意识一躲。   章青鸾攥着粉拳,落在他耳畔,咬牙切齿道:“我接见孔金氏和亭姐儿的时候,他们还是孔府里的孤儿寡母。这都算干政?”   谢睿淡淡拉下她拳头,握在手里把玩。“那你告诉朕,你三哥带孔婴玮来见我,你三嫂带孔婴玮的母亲和妹妹见你。这是什么意思?”   章青鸾抿了抿唇,冷静的反问他:“那你什么意思?我这个皇后要怎么做,不听不闻不问。早知如此,你怎么不在王家挑个皇后,何必挑章青鸾呢。”越说越气,“你若不满孔婴玮当衍圣公,大可拒了我三哥。冲我火什么火。”   谢睿不以为忤,淡淡道:“皇后何必如此激动。朕不过是劝劝你,如今你是皇后,恩赏也要有个度。朕前脚见过孔婴玮,后脚你就接见女眷。和朕连个商量都不打,封衍圣公是小事。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   谢睿支起身子,掰开她紧攥的拳头,将手指一根根摸出来,道:“你的根在河南,章陶两家教出来的姑娘,朕也不指望你什么事都不管。朕只盼你记着,这大魏不仅是朕的大魏,将来还是我们孩子的大魏。百年基业,皇后打算一直和朕拧着干?”   青鸾一愣,喃喃道:“我只是……真的有这么严重吗?”   谢睿笑道:“不严重。”   “你。”青鸾气的满面通红,愧疚之情一扫而光。   谢睿缓缓道:“青鸾,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和我拧着没关系。你有私心也没关心。但不要事事都瞒着朕。朝堂之上无小事,朕……我以前不过是个落魄皇子,没有人教导过我怎么治理天下。万一捅出什么篓子,朕怕,补不上去。”   青鸾一下子怔住了,“为什么。”   屋内静了一会,谢睿道:“朕,心里没底。”   “谢睿。”   “恩?”   青鸾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谢睿沉默片刻,坦言道:“户部刘俞仁想代都察院许淮去齐地。”   章青鸾不太明白,“有什么问题吗?”她知道许淮和三哥亲近,却不明白谢睿什么意思。试探的问,“你是想换人,又怕许淮是我三哥的人不好交代?”   “朕有那么小心眼吗。”谢睿瞥她一眼,解释道:“刘俞仁父亲是刘宗光。”   这个章青鸾隐约有印象,“二宗?我记得二宗一直不合。刘俞仁想去齐地,是因为另一个什么宗在齐地吗?”   “是啊。”谢睿长长吁出一口气,“刘俞仁和谭宗贤有杀父之仇。如今先帝之死,朝臣中尚有疑虑。小齐王那边只能安抚,可又不能让他太得寸进尺。你三哥的办法很好,许淮是章年卿的心腹大将,他去一定能办好。”   章青鸾似懂非懂的问,“你怕刘俞仁公报私仇吗。”一针见血。   谢睿惊讶的看她一眼。   是夜。章年卿喝的醉醺醺的回到章府,还未坐下,冯俏匆匆出来道:“天德哥。”伸手在他眼前晃晃,“脑子还清楚吗?我有话对你说。”   章年卿一把攥住她在眼前乱晃的手,醉眼朦胧道:“恩,你说。”   冯俏道:“宫里传来消息,刘俞仁去求皇上换人,他想代替许淮去齐地。”   章年卿目中瞬间清醒,“从哪得到的消息?”   冯俏蹙眉道:“我也不清楚,夜里忽然有人送信来,听门房说,也不像是宫里人。来人说是河南带过来的家信,门房便没多问。”   章年卿拿起浓茶猛灌了一口,“信呢,拿来我看看。这青鸾,怎么搞的。她怎么知道前朝的事。”   该不会这傻孩子派人窥伺帝踪。   章年卿心沉到渊底。   冯俏也想到这一点,喃喃道:“究竟怎么回事。”   刘俞仁求皇上换人,不算什么大事。别说章年卿,冯俏闭着眼睛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可皇上会见大臣,连详谈了什么都知道。   这就糟糕了。   凤仪宫,烛光昏暗。   龙凤被动了一下,男人低笑道:“这红被怎么还没换。”章青鸾咕哝一声,道:“娘和三嫂都叮嘱我,红被红帐都要盖够三月才准换下来。不然会不吉利的。”   谢睿目光认真的看着她,“你还在意这个?”   “恩。”章青鸾闷闷道。   谢睿吻上她洁白的肩头,“恩?”   不知被子动了哪,青鸾嚯的睁眼,娇斥道:“谢睿!”   承治帝低低笑了,“皇后,放肆。” 第213章   晨曦清辉照耀,圣乾殿上鎏金的檐角流转着旋旎的光。四周还有些暗沉,天还未大亮。   承治帝没有继承自献宗帝以来的优良传统,习惯在朝议前开阁会。韦九孝才刚刚在新帝面前站稳脚跟,不大敢劝。韦九孝抹了把脸,殷勤的迈入殿内,“皇上,皇上?”   殿内空无一人,韦九孝大惊,忙叫来值夜太监问:“皇上呢?”他昨夜亲自服侍承治帝睡下,看着皇上睡熟才走的。   值夜太监平静道:“皇上半夜醒了,去了凤仪宫歇下,一直都没有回来。”   韦九孝阴狠的问:“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叫醒我?”   “韦爷爷难得歇息,小的怎么敢打扰。”值夜太监讥道。   宫里并不是人人都服韦九孝,太监们也分好几个派系。章青鸾进宫后,章年卿以前在内阁当差留下的人脉。几乎一半都留给了章青鸾。值夜太监也看的清楚形势。   韦九孝暗啐一口,咬紧牙关,忙带着龙袍龙靴等物,奔赴凤仪宫。   去时,承治帝已经醒了。纱幔重重,依稀见两个人在拉扯着什么。韦九孝看不清承治帝的表情,只听那边声音悉悉索索的,韦九孝支起耳朵也听不真切。   承治帝低笑一声,朗声道:“韦九孝,衣服端来没有。”   “拿来了,拿来了。”韦九孝忙着宫女鱼贯而入。进去后才发现,先前站在那给皇上穿衣服的是皇后娘娘。   章青鸾不甘不愿替他束上腰带,见宫女端龙袍进来,丢下手道:“喏,服侍你的人来了。”打着哈欠,想回去睡个回笼觉。手腕被抓住,章青鸾错愕的回头。   谢睿双臂大张,攥着他的手已经穿好袖子。   龙袍有些下滑,遮住章青鸾一半手。她心里蓦地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仿佛被金黄色的权力笼罩着。谢睿松手的时候,章青鸾下意识的捏了下他袖子,浮龙绣纹凸出,有些硌手。   “青鸾?”承治帝眼中微微笑意,询问道:“怎么了?”   章青鸾懊恼的别过脸,知道他误会了,也不解释,直接上床睡了。章青鸾睡下了没多久,就听到宫女追着谢睿的脚步出去。穿这么快?章青鸾扭头一看,谢睿正在外面坐着穿靴子。   章府里,难得贪床的还有章年卿。   冯俏难为情的看着外面的天光,章年卿伏在冯俏身上,鼾声如雷。冯俏连床帐都不敢拉,“天德哥,你醒醒。天亮了,该起床了。”   章年卿眼皮重若千斤,头痛不已,哄道:“俏俏乖,别吵。”手下丰满滑腻,冯俏去掰他的手。章年卿霍然睁开眼睛,危险道:“你干什么?”目光如刀,刮的冯俏心一骇。   “我干什么?”冯俏气笑了,打他手道:“你握的是我,叫你你不醒,拿开你的手,你反倒醒了。”   章年卿自知理亏,装傻卖楞,亲着她耳朵道:“敢说没有我份。”冯俏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有……”章年卿在她耳旁小声嘀咕句什么,冯俏的声音噶然而止。   冯俏面红耳赤,灿若朝霞,黛眉压怒道:“那你怎么不说还有阿丘和阿稚的功劳啊。”   章年卿笑吟吟的握住她的腰,锦被里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两人亲密的偎在一起。章年卿悠然自得道:“难不成,阿丘阿稚不是我给你的?”笑意中裹挟着浓浓缠绵,推着冯俏不断朝前,不自觉抱住他精瘦的腰。   章年卿长叹一声,垂目看着冯俏。从眉毛、琼鼻、红唇到优美的脖颈。他由衷的感叹,父亲的眼光是真的好。还好小姑娘早早订给了他,章年卿俯首亲着冯俏锁骨,冯俏按着他太阳穴,温柔道:“头还疼吗?”   章年卿忙中偷闲道:“疼。所以我打算告病假,今天不上朝了。”   冯俏一听,赶紧捧起章年卿的脸。古铜色的脸上红潮隐隐,双目茫然的被人捧住脸。嘴唇微张,来不及头收回的舌尖,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傻乎乎的大狗。   冯俏扑哧一笑,娇嗔道:“章大人忘了昨天你说过什么。”   章年卿目露委屈,不悦道:“我绝对没说过不碰你。”   章年卿这幅样子实在难得一见,简直傻乎乎的可爱。冯俏忍不住亲了亲他委屈的唇,这才道:“你不是说今天要去打听一下,那封疑似青鸾递出来的信是怎么回事吗。”   可是章年卿现在一点也不关心什么信。甚至有些懊恼,低吼道:“我宿醉一晚,头疼着呢。”大有冯俏不心疼他的意思。   冯俏捧着他的脸,揉了揉。不理会他的撒娇,翻身道:“天德哥,真的要起了。小心误了朝会。”   章年卿不情不愿的被放倒,看着冯俏起身叫水。不知道哪里来的怒火,一把将人拽会怀里,锦被一扯,隔着裘裤大开大合几下,闹的冯俏刚生出几分情动。他却忽然撒手,带着怒气穿好衣靴,甩手离去,连冯俏看都不看一眼。   冯俏身子有些发软,趴在被子上看着他不断发笑。早膳不是冯俏做的,章年卿勉为其难喝了碗油茶面糊。离开的时候倒是进屋看了看冯俏,居高临下的问:“早上你的说青鸾的信是怎么回事。”   冯俏见时候不早了,便没有取笑闹他。认真的讲了遍原委,嘱咐道:“若真是青鸾,你也别太着急。改日我去进宫见见她,和她好好说说。”   章年卿面色沉重的点点头,记忆有些回归,匆匆撂下一句道:“我看这个消息八成不是青鸾递出来的。”   青鸾身边有章年卿的人,他们递消息有自己的渠道。前两年章年卿在阁的时候,事情再紧急,何曾以这种方式收过消息。   这一点新帝也心知肚明,如不然自己的书房内外,怎么就恰到好处避开章年卿所有耳目。打定心思后,章年卿问:“想吃什么,下朝我路过御正街,我给你带。”   冯俏笑着催促他赶紧走,“行啦。府里有下人,我想吃什么会嘱咐他们去买。章大人就不必操心了。”   章年卿皱皱眉,起身道:“下次催我走,别一口一个‘章大人’的喊了。”   “为什么?”   章年卿一脚跨出门外,定定的回头:“阿萱记住便可。”大步离去。   冯俏心里一阵狂跳,悸动不已……章大人,阿萱。   她好像知道为什么了。   繁琐的朝会后,章年卿终于有时间叫来宫侍问话。   宫侍道:“昨日皇后娘娘一直在凤仪宫内歇着,没有什么异常。也不曾特意吩咐过谁办事。”话毕,解释道:“皇后娘娘好像不大爱使唤奴婢。”   章年卿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宫侍道:“夜里倒是有一件奇事,皇上不知为何突然造访凤仪宫。也不曾派人通知,歇了一夜后。天亮后才带人离去。:想了想道:“对了,第二天还是韦公公亲自带着龙袍追过来的。”   章年卿道:“韦九孝不是一直跟着皇上,他不知道皇上晚上挪驾凤仪宫?”   “看样子是不知的。奴才听说,早上韦公公给值夜太监发了好大一通火。好像是嫌值太监没有及时通知他,圣上挪驾。”   章年卿若有所思,挥退来人。   第二日,冯俏带着‘青鸾的信’去凤仪宫觐见皇后。   青鸾见是冯俏递上来的牌子,立马同意召见。冯俏刚一进殿,青鸾立即跑过来。身后宫女呼啦啦追成一片,冯俏站定,朝她摇摇头。青鸾驻足,看着身后的宫女们,扬手道:“你们都出去。”   “是。”宫女们齐齐退下,秩序井然。   青鸾灼急的问:“三嫂,家里发生什么事?是爹娘还是外公?孩子们都好吧?”   冯俏道:“青鸾你先坐下,家里面都平安。我不是为这个事来的。”拉着青鸾坐在床边,自己坐到青鸾下首。青鸾不解拉住冯俏的手,“嫂嫂?”   冯俏温柔的摸摸她的她,“尊卑有序,青鸾不计较,嫂嫂可不能跟着你胡闹。”   章青鸾心里很难受,“胡闹么。”眼泪砸下来,小声道:“可是我都让宫女下去了。”委屈劲和章年卿如出一辙。   冯俏拿她没办法,只好在她身边坐下。青鸾立即欢天喜地起来,抱着冯俏胳膊一个劲叫三嫂。冯俏昨晚被章年卿压了一天,胳膊正是酸痛,又被青鸾这样拉扯。暗暗苦笑一声,正色道:“你先看看这个。”   章青鸾松手去接,冯俏赶紧抽出自己胳膊。章青鸾神色凝重的看完,坚定道:“嫂嫂,这不是我派人送的。”她道:“朝堂有三哥,无须我画蛇添足。来之前,爹娘便嘱咐过我。若三哥有所依,我自当倾尽全力办好。”   “可好端端的,我怎么会插手。如今我只盼着,早些生个孩子。”章青鸾垂下眼睫,“孩子养大还需时日。等宫里人多了,就不容易了。”   冯俏听懂章青鸾的含蓄。   是啊,人多了。事情就不容易控制了。 第214章   青鸾一直缠着冯俏说话,直到宫门快落锁时,才依依不舍的放冯俏回去。   回到家,冯俏发现正厅亮着,还有丫鬟不断往里面送热菜热酒。冯俏问下人,“来客人了吗?”丫鬟福身,高兴道:“老爷和夫人来了。”   “爹,娘?”冯俏提着裙子,脚步加快。   章年卿听到动静,放下筷子道:“定是俏俏回来了。”冯承辉摸摸胡子,孔丹依抱着明稚,齐齐扭头去看。章鹿佑坐在冯承辉下首,看看父亲,又望望外公。站起来道:“我去接娘。”   刚走到大门口,母子两撞了个正着。章鹿佑拉着母亲坐在他的位置,自己和明稚一起偎到孔丹依身边。冯俏见情况不对,笑着问冯承辉:“爹,你和阿丘这是怎么了。”   冯承辉冷哼一声,“还敢说。章天德当年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是举人之身了。如今他也十四五了,瞧着给他提亲的能踏破家门槛,自己连个功名都没有。”   孔丹依护着孙子道:“我们行云不是考过院试,中了秀才吗。”   “哼,秀才。”冯承辉瞪章鹿佑一眼,没有言语。   冯俏赶紧给章年卿使眼色,意思章年卿劝劝。章年卿淡定的吃菜喝酒,并不插嘴。冯俏心里一急,起身给章年卿添汤,小声道:“你劝劝爹啊。”   “劝什么,冯先生说的不对?”章年卿声音朗朗,冯承辉闻言抬起头,看向冯俏。冯俏忙道:“爹说的当然对。只是阿丘还小,你总不能老拿着天德哥当标杆。”   冯承辉不是听不进去话的人,筷子点了点冯俏,“你说。”   冯俏心疼的看了眼儿子,缓缓道:“父亲当年办晖圣堂,十四中解元,十五中状元的有几个人?”   冯承辉道:“一个。”   冯俏笑道:“这不就是了。”   章鹿佑考过县试,考过府试,考过院试。方才十五岁,已经是秀才,其实已经很不错了。只是,比起他少年天才的父亲。章鹿佑的确显得有些‘不争气’。   冯俏话音一落,屋子里显得有些静。冯俏悄悄去拧章年卿,示意章年卿说两句。手被章年卿先一步逮住,捏了一下,沉吟道:“行云,今年准备准备,下场试一试。”   明稚插嘴问,“哥哥要考乡试吗?”   孔丹依怜爱摸摸小孙女,“哟,我们阿稚还知道乡试。”明稚骄傲的昂起头,“我当然知道,乡试第一名就是解元。我爹就是解元!”   屋子里笑成一团,都去摸明稚的柔软的头发。   章鹿佑感慨道:“还好妹妹随了娘。”若不是明稚像冯俏,长的漂亮,胖一点也讨人喜欢。现在这个样子,指不定被人怎么嫌弃呢。   宫里,凤仪宫里显得有些冷清。青鸾将冯俏拿给她的信反复的看,夜渐渐深了。章青鸾问宫女:“皇上还没有忙完吗?”   宫女满心欢心,谢天谢地,皇后终于知道问皇上的行踪了。一福身道:“奴婢去打听打听?”   章青鸾想了想,“也好。我正好有事找他。”宫女哧哧的笑,皇后娘娘害羞了,想皇上还不好意思承认。   宫女笑的暧昧,青鸾才后知后觉,自己派宫女去打探谢睿行踪是多么恼人的一件事。许是青鸾鲜少打听谢睿行迹,承治帝正在批改奏折,忽的听闻太监来报,说是凤仪宫的宫女来打听皇上什么时候忙完。微微一笑,放下朱笔道:“摆驾,凤仪宫。”   谢睿很喜欢凤仪宫,因为那是曾住过他母妃的地方。   谢睿直到进殿时,嘴角都是带笑的。章青鸾见谢睿进来,忽然有些紧张。今天算她请‘圣驾’过来的,按宫规来说,她要服侍皇上。   可怎么服侍?青鸾感到很头疼。索性拿着信,开门见山道:“皇上,臣妾有要事禀告。”   谢睿从她手里抽出纸张,挑眉道:“这是什么?”   “等等。”青鸾按住他的手,“有一件事我要说清楚,这封信到我三哥手里的时候,你在我宫里。”   谢睿盯着她的白洁如玉的手背,“你什么意思?”   章青鸾不知想到什么,兴致丧丧的收回手,道:“没有。说这个也挺无趣的,那一晚虽然皇上虽在凤仪宫里歇着,白日里却没盯着我。抱歉,只想着三哥收到信的时候,皇上在我宫里了。”   青鸾铺垫了这么一大串,谢睿也大概猜到纸上是什么。扫了两眼,道:“你叫朕来是为这个?”   章青鸾道:“皇上不在乎?”不待谢睿打,章青鸾又道:“可臣妾在乎。臣妾不知传这封信的是谁。皇上却和我三哥刘大人相处多年,你我都知,这个消息对我哥一点价值都没有。”一字一顿,“我们不需要。”   谢睿赞同的点点头,“的确蠢。”   章青鸾问:“故而,臣妾斗胆问皇上一句,你和刘大人在殿内时,还有谁在场?”目光澄亮,灼灼有神。   谢睿意外的看着青鸾的坦诚,慢条斯理的问:“你想让朕帮你找出‘别有用心’之人。”   章青鸾歪头,“帮的是我?”她慢吞吞道:“这次传的是‘笑话’,你我都不当回事。可下次呢?”她模仿着谢睿那晚教育她的口气,“帝后不合,君臣不睦。挑拨皇上和章家的关系……”红嫣的唇,张张合合。   承治帝伸出手指,按住她的唇,“朕知道了。”微恼道:“不许再学朕说话。”   一根手指当然挡不住一张想说话的嘴,章青鸾问他:“你知道是谁吗?”   承治帝拍拍床,拉青鸾坐下,淡道:“不难。不知道章天德和刘俞仁底细,又在殿前伺候,有能力递出去信的只有韦九孝。”   “韦九孝?他不是你的人吗。”章青鸾纳闷道,韦九孝是谢睿的嫡系,无依无靠,只听谢睿使唤。怎么会,章青鸾警惕道:“是你?”说着就要站起来。   “还真是无知。”谢睿将青鸾打横抱起,放到床上,叹道:“朕进来这么久了,连口水也不给朕喝。”   两人滚到床上,谢睿替她褪下鞋,章青鸾脚飞快的缩进被子。过了会儿,她问:“我叫宫女给你倒水?”   谢睿瞥了她一眼,“免了。”拍拍她臀部,“起来,服侍朕就寝。”   青鸾有些不情愿,可谢睿今天的确是她叫来的。无论有没有宫规,今天她再拿乔,就有些装腔作势。   虽然,虽然她平时也在装腔作势。   谢睿坐在床边自己脱下靴子,章青鸾从被窝里坐起来,替他宽衣解带。气氛很奇怪,两人都不说话。终于解下中衣的时候,青鸾松了口气,“就寝吧。”   谢睿看了看自己裤子,没说什么。   两人歇下后,谢睿才状似无意道:“说起来,韦九孝和你哥哥、刘俞仁都有些不睦。”青鸾果然好奇起来,“为什么啊。”   谢睿顺势将她揽到怀里,“还能因为什么,衍圣……”忽然意识到什么,改口道:“没什么,只知道给你修葺凤仪宫时,三人时常争执,后来韦九孝见着你三哥都避着走。”   青鸾敏锐道:“衍圣公,皇上是说……”   承治帝打了个哈欠,“怎么又扯上衍圣公了。”   不对劲……   章青鸾知道衍圣公之死是半个月后的事,殿内很静,青鸾落泪的声音静可闻声。外面传来宫侍的声音,很是喜悦:“……皇上赏赐。”韦九孝端着圣旨进殿宣旨。   章青鸾没有动,“韦九孝。”   韦九孝莫名所以,“皇后娘娘,奴才在。”   “在?若本宫赏你板子,你还在不在。”   韦九孝一愣,望着眼前年轻的皇后,扯着笑道:“皇后和奴才开玩笑是吧。”   章青鸾蓦地拔高声音,“我没和你开玩笑!”韦九孝身边的小太监见情况不对,赶紧使眼色,让另一个太监去给皇上通风报信。   小太监一路小跑,贴着墙根悄悄溜走。   章青鸾没做过皇后,也不大知道做皇后是这么一件有威仪的事。一声令下,韦九孝趴在长凳上,啪啪啪挨着板子。   哪怕,眼下打的这个人是皇上面前的韦九孝。   闻讯赶来的承治帝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匆匆进殿,章青鸾正在试他赏赐手钏,仿佛对外面的事不闻不问一样。   承治帝问:“皇后什么意思?”   章青鸾道:“本宫贵为皇后,连个人都打不得。”`   承治帝耐着性子道:“皇后可知,你打的人……”   “是你的大太监。”章青鸾霍然抬头,还是那句话,“怎么,打不得吗。”   承治帝静静的问:“为什么。”   “我终于知道你那晚没说完的话是什么。衍圣公的死,是韦九孝做的吧。”章青鸾褪下手钏,放回托盘里:“为了你。”   承治帝久久不语,“你说的对。”   章青鸾道:“这我总算明白韦九孝为什么急着在我刚入宫就闹这么一出。刘大人是衍圣公的学生,我三哥是衍圣公的孙女婿。若不趁我根基不稳的时候,赶紧让你嫌弃了我和三哥。难不成要看着皇后和章陶两家和和睦睦,亲如一家。”   “章青鸾,别说了。”   外面板子不间断,章青鸾拽着谢睿腰带,嗒,一松手。承治帝衣衫半褪,谢睿道:“青鸾,会打死人的。”   章青鸾噘着嘴,“不是说宫里都是人精,打人都有技巧,死活是两种打法。”   承治帝被扒的只剩条裤子,握住她手腕,拦道:“青鸾,我和你说正事。”   青鸾停下手,认真的看着他,“皇上保的了他一时,保不了他一时。我听话,我乖。”目光幽幽,“可有人记仇。他也乖吗?”   刘俞仁和章年卿都不是省油的灯。   承治帝重重叹气。   韦九孝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谢睿竟然歇在凤仪宫。更没有算到,皇上竟事事顺着皇后。   皇后蛮横,打死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一夜之间传遍宫内外。   刘俞仁知道消息后,百思不得其解,仰倒在摇椅上。单手抚额,双目望着房梁。   韦九孝有从龙之功,为承治帝也没少吃苦头。如今为了讨好章家,竟由着皇后活活将人打死。那他算什么呢。从龙之功?若论功劳,他和章年卿加起来都比不过韦九孝的所为。下场呢?   刘俞仁原以为,谢睿会是个不甘于被人钳制的人。没想到他为了讨好章陶两家什么事都做的出来。承治帝的偏心,和开泰帝如出一辙。   可惜,皇上偏的不是他。承治帝愿意为章家打死韦九孝,却不同意他去齐地。   刘俞仁想明白,想干净了,越发觉得对不起儿子。当初为了护送四皇子离京,刘俞仁忍着不舍,把小鱼儿送出去,绊住章鹿佑的脚步。   等小鱼儿回来,他才知道。小鱼儿已经在通州船行老六面前晃过了。老六认识章鹿佑,万幸他不认识小鱼儿。不然……   刘俞仁不敢想下去,刘家和通州船行不合多年。刘俞仁记得,小时候不管行多远的路。他永远走的是马行,水面上沾都不敢沾。不单单是因为他曾有个弟弟溺死在湖里。而是父亲有薄津浩。   薄津浩吞了通州船行的江山,通州船行上下都恨着刘家。刘俞仁心绞在一起,这就是他报效的帝王,这就是他投诚的皇上。   爹,你究竟给儿子指了一条什么样的路。   会站队,会钻营,不如有个强有力的外家。章年卿永远那么万丈光芒,衍圣公喜欢他,把冯俏许给他。父亲喜欢他,逼着自己儿子一生把章年卿当政敌。   皇上也喜欢章年卿,和景帝喜欢他的文章,点他做状元。开泰帝喜欢他的才华,让他做阁臣。承治帝喜欢他的外家,让他做首辅。   若章年卿是个无能之辈,那也就这样了。偏偏章年卿万众瞩目,刘俞仁知道章年卿有才,真才实学。像三华章那样的东西,别说一炷香,给他十辈子他也写不出。   刘俞仁想,若章年卿是他。父亲的血仇早已得报,哪会像他……   第二日,刘俞仁求见皇上。承治帝在圣乾殿接见刘俞仁,君臣二人谈了一天一夜。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凤仪宫里,宫女点起蜡烛。青鸾散着头发,枕在冯俏腿上。冯俏顺着她的头发,像是在哄孩子。青鸾问:“嫂嫂,你想衍圣公吗?”   冯俏温柔道:“当然想,我外公疼我,就像陶外公疼你一样。”   “谢睿也这么说。”章青鸾出人意料道:“谢睿说,人人都知道我外公好,我外公疼我。可有谁还记得,他外公也很疼他。我问他,你外公是谁?谢睿说,是王国舅。”   青鸾仰起头,眼神纯真清澈,“嫂嫂,你听说过王国舅吗。”   冯俏笑道:“听说过不仅听说过,嫂嫂还见过他几次。”   “王国舅人好吗?”   “好?”冯俏沉默道:“我不知道。也许就像你说的,他是个好外公。”   章青鸾望着远处一盏盏亮起的宫灯,宫女太监穿梭在其中,青鸾推着冯俏道:“嫂嫂,我送你出宫。”   冯俏道:“不,我多陪陪你。”   青鸾摇头道:“我没有什么好陪的。你早些出宫去,陪陪三哥,陪陪明稚和阿丘。你那么忙,我还总叫你进宫。”吸吸鼻子。   冯俏笑道:“傻青鸾,你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如今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宫里,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来了我才安心呢。”   从凤仪宫出来,冯俏坐着轿子。宫道匆匆走过一人,冯俏一声寿哥堵在嗓子眼里,却又不敢喊,不敢问。 第215章   韦九孝死后,刘俞仁显得异常安静。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乖巧’不少。冯俏那日见过刘俞仁后,没过多久,便听章年卿说,刘俞仁不跟皇上别着性子了。   冯俏正铺着被子,闻言一愣,“他放弃了?”   章年卿举棋难定,正踌躇着。章鹿佑见父亲面露难色,微不可见的松口气。父子二人在主屋下棋,隔着一扇屏风,是冯俏悉悉索索安排琐事的声音。章鹿佑正如今大了,正尴尬着,母亲便帮他解了困。   章年卿瞥儿子一眼,道:“放弃与否。我不敢言,不过陈伏先生对他评价颇高。你想不想听?”因儿子在身边,没有直呼俏俏。   冯俏掀帘出去,见儿子伸长脖子,也十分感兴趣的样子。笑了笑,招呼人替父子二人斟茶,道:“陈先生也知道这事?”她还以为陈伏在泉州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谋挣钱大业呢。   章年卿道:“陈伏说,刘俞仁乃翻山越岭之人,其父便曾趟山渡河……”顿,淡淡道:“儿子又怎么敢小觑。”   章鹿佑的棋路刁钻,喜下小尖,小尖无恶手,看似寻常温和,坚实稳重。可步数一长,便成搜根之势,大开大合的压着章年卿,诡谲的很。   章年卿不想在儿子面前输的太难看,临晚饭也不放他走。哪想到自己输的更难看了。借着说话的功夫,他也想不出破局之棋。   冯俏和章年卿夫妻多年,哪看不出丈夫此时的迫窘。伸手翻了翻儿子的衣领,“这怎么都绽线了,还好在内领里。”章鹿佑侧着脖子,配合着母亲。——他的确没注意这些小事。   嗒。章年卿落子,正镇章鹿佑腹中,扼断连络,一下子落为孤军之势。   章鹿佑棋艺很好,一眼扫过,便看清局势。十步之内他是不能翻身了,望了眼渐沉的夜色,若时日尚早,他二十七步内许能扭转局势。可,望眼母亲温婉秀美的脸庞,起身道:“孩儿输了。父亲棋艺高明,孩儿还是差点火候。”   章年卿淡淡‘恩’一声,“晚上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读书。”   “是。”章鹿佑行礼告退。   儿子走后,章年卿还在盯着棋盘看。观棋如观人,行云有这样的大局观,他不信行云会是个碌碌无为之辈,俏俏是被困在内宅了。可行云是男儿身,无拘无束。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行云,怎么就那么不喜功名。   冯俏拨着微凉的浮茶沫儿,这父子二人,都太要强了。天德哥不愿输给儿子,嫌没有父威。阿丘也不愿输给父亲,正倔着,骨子里憋着一股劲,要打倒他巍峨高山似的父亲,分明一盘闲棋,硬生生让两人下的杀气腾腾。   万幸棋艺她还略通一二,否则让这父子二人这么顶牛下去。今晚还睡不睡了。   冯俏拉着章年卿去洗漱,章年卿脑子里转的还是棋盘。冯俏抱着他的腰解束带,胳膊有些拢不住,心知章年卿又胖了。男人年近四十,都开始发福。冯俏隐隐记得,冯承辉也是四十大关后,看起来‘福气满满’的。   章年卿察觉冯俏抱的久了,握住她的手背,“怎么了?”   冯俏笑道:“如今大局已定,天德哥百事无忧,身子也跟着福了。”   章年卿一摸腰身,哈哈大笑起来。扼着她的一双手腕,左手单攥着,右手刮她嫩颊,调笑道:“听你话音儿,这是嫌弃上我了。”   冯俏笑道:“你不嫌弃我都是好的。”   章年卿幽幽的盯着她,问道:“行云的棋是你教的吧。”   冯俏没拿乔,大方承认:“点拨过两句。”   章年卿喟然道:“到底是我忙于朝政吗,疏散棋艺了。”   冯俏眼波一转,试探道:“疏散不疏散我不清楚。不过这下棋通气都是一体的,我有几句话你想不想听。”   章年卿热帕子抹过脸,正擦着手,闻言看着冯俏,“我近来又有什么事做的出格了?”   冯俏抿唇道:“我看天德哥不是棋艺疏散了,是心气儿窄了。”   章年卿笑骂道:“你隔段日子不数落我,心里就不舒服。”话音未落,拿着自己的帕子替冯俏擦过手脸,夹着人坐到外间,面前依旧是那副棋。沉吟道:“你倒说说,哪里心气窄了。”   冯俏被人像个孩子一样窝在怀里,一肚子话儿也窝在肚子里,说不出来。章年卿催着问不出来,撒娇般亲着耳根细问。冯俏耳畔细痒,只得求饶。伸手比了比章年卿眼睛,指指天,“天德哥的眼睛在这。得失胜负,看得准呢。”   冯俏不紧不慢道:“十五岁的章天德赢的了章行云。三十六岁的章天德,只能输给儿子。”她轻声道:“年轻时人眼睛的看的东西,和长大后不一样。”   章年卿品了品这句话,淡笑道:“阿萱是说,我的眼睛里现在只有胜负?”   “不对。”冯俏捉着他的大掌,细细描绘他掌心里的纹路,道:“棋局落定不也看的是胜负。我是觉得,阿丘涉世未深,布局大而稳,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坚定,不疾不徐。人又年少热血,被压的狠了,又能崛起攻势。”   章年卿听的入神,冯俏挪了个舒服的位子,继续道:“天德哥单刀直入,布局行路都是杀气,稍有不慎便是陷阱重重。一涡一涡的转机,都是留给自己的生路。天德哥陷阱太多了,后手也太多了。行棋难免瞻前顾后,熬神熬脑却不落得好。”   说白了,章鹿佑像少年的章年卿,而章年卿却像当年的章芮樊。   章年卿一怔,看着冯俏,冰雪天儿的姑娘,动静玲珑,都有机锋。心头一热,低头落下一吻。这哪里是说他的棋,分明是说他的人。   冯俏一时不妨,一别脸,吻在鼻尖上。章年卿唇微下挪,冯俏主动凑过去,两人深深接个长吻。良久,章年卿摸摸唇,道:“湿乎乎的。”冯俏赶紧拿帕子给他擦擦,章年卿按住手帕,抱着冯俏回到床上。   到了床上,章年卿还不忘打趣,“日日盯着明稚圆滚了,也看着我也嫌‘福’。”哼笑一声,含糊道:“……怎么抱得动你。”   冯俏嘟囔道:“我哪里那么沉。”   章年卿嘶哑道:“冯先生说,国孝后,让你我再生个孩子呢。”   冯俏一愣,从他胸膛里抬起头来,“爹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章年卿胸膛低笑,“难不成你以为冯先生和师母好端端过来,就是为了训斥行云学问?”他贴着冯俏脸,道:“师母还惦记着我许他的那个孩子。以前朝堂上乱,冯先生不敢提,如今世道安稳了……”   冯俏怔怔的,章年卿指腹摩挲着她的眉眼,见她当真了,哈哈大笑的:“傻姑娘,还当真了。”冯先生哪会催他这种事。   孔丹依更是内宅打滚的人精,如今冯俏儿女双全,冯俏是她的亲女儿。生不生她都不会点章年卿这个窍,如今章家炙手可热。别说明稚和鹿佑的亲事多少双眼睛盯着,章年卿的内宅,还落着眼睛呢。   冯俏抬起头问,“爹娘来是为什么啊?”   章年卿沉吟片刻,道:“冯先生想安排朝臣举荐我做首辅。”   如今文武百官和朝臣变动不大,连开泰帝的内阁成员大原样保存了下来。也不怪外人说开泰朝和承治朝是和平过渡。   冯俏点头道:“我记得,朝堂乱之前,你的首辅之位几乎都敲锤定音了。”   章年卿点点头,麻木道:“习惯了,这么多年我都是在门槛前摔跤,世事所运。差一步就是差的远,没有什么几乎、差一点。”   冯俏不服气道:“可本来就是你该得的啊。”   章年卿瞥她头顶一眼,隐隐笑意:“你怎么和冯先生一个样子。”没有反驳冯俏的话,野心隐现。   冯俏抱着章年卿臂膀,靠在他怀里,不知说什么好。章年卿一直和冯承辉亲近,更胜过章芮樊。很多时候,他不愿借章家的势,却不介意冯承辉给他的帮助。   比起章芮樊,章年卿和冯承辉更像父子。   大雪初融,承治元年的春天终于破冰还暖。开泰末年的残雪终于消失殆尽。   承治元年,七月十五,夏。   章年卿受诏统领内阁,成为名副其实的首辅。   据闻,当时次辅呼声最高的刘俞仁,一直含笑而立,不曾有过什么恶劣的手段。坊间风评很好,刘俞仁当年‘小孟尝’的雅号,又被人翻出来夸赞。   承治帝自觉亏欠,对刘俞仁扬名一事,并未下旨呵斥。   章年卿是九月初九的生辰,除却少年时,借父亲的光办的那一场盛大的宴辰。章年卿在初登首辅之位后,迎来人生第二个盛大寿辰。   坊间习俗,大寿不过七不过八。故而章年卿在三十七岁生辰之际,过的是三十九大寿。过寿讲究凑九满十,章年卿年纪轻轻,位高权重,挡不住底下人要祝寿。只能过九,不能过十。   饶是有孔丹依提点,冯俏操持这个寿宴,也倍觉吃力。来的人实在太多了,车马都停不下。章年卿只请客不收礼,也挡不住送雅墨的。糊着名画名帖,充自己笔墨让章年卿品鉴。   冯俏都不用往章年卿处送,扫一眼就知道哪副该留,哪副不该留。   章年卿给冯俏竖的挡箭牌是陈伏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章年卿终于给陈伏挪位了。   陈伏安顿好陈丹姿,将陈丹姿嫁给自己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说是扬州秀才出身。扬州是科举大省,名额份例少。秀才郁郁不得志,索性到邻省,投了个师爷当。   却不知怎么的,被陈伏挖出来。在身边放了好几年,看清人品,摸清家世底细。才配给陈丹姿,并将泉州事物一应交给陈丹姿夫妇打理。   安顿好一切,陈伏给章年卿写了一封信。冯俏也不大清楚写了什么,只知道没过多久,陈伏便被调到京城。府里上下,依旧尊称他为陈伏先生。   劳累一天后,冯俏早早睡下。章年卿回来的时候,冯俏正睡的香甜,轻轻打着鼾。丫鬟说夫人晚上都没用什么,只喝了一碗粥,喝到一半,便抱着盅打盹。她们看的心疼,便服侍冯俏睡下了。   章年卿微怒,想问陈伏干什么去了。见屋内都是刚梳头的小丫鬟,又咽下责怪。脱鞋靠在床边睡下了。   晚上没吃,冯俏睡到半夜醒了。肚子饿的咕咕叫,眼皮子还没挣,便听章年卿道:“醒了?小炉子上温着饺子和甜粥,起来吃点再睡。”   不待冯俏说什么,章年卿已经拿起大迎枕给她垫到身后。冯俏只好坐起来擦手擦脸,漱过口后,端着精致的小碟子,吃饺子。   边吃还要边听章年卿数落。   章年卿道:“我把陈伏丢给你,你还不好意思用?内宅你管着,礼房你也要分只眼睛盯着,不嫌劳神。”他显得怨念很深。   冯俏呛了口,忙喝了口水道:“陈先生是个人才,怎么能埋没到礼房。何况,能钻营进来送你东西的,都是稀世珍品。陈先生谋略有才,却难掌眼。我若不盯着,难不成让你黑阎王变铁阎王,成了不近人情之人吗?”   章年卿过寿不收礼,是俭朴。   可他是文臣,若连底下鉴赏的文墨也拒之门外,就有些假清高了。冯俏是沾着文墨长大的,爱惜羽毛,更爱惜章年卿的名声。   想借着送笔墨的名声,鱼龙混杂,她这一关就过不了。   章年卿目光复杂的看着她,半晌道:“赶明儿我把门房班子组起来,你以后也落得清净。”吻了吻她额头,“以后这样的事还多着,内宅我不管。外宅这边,以后交给陈伏。”   冯俏道:“会不会太委屈陈先生了?”   章年卿平平道:“不委屈。他的翅膀硬,扇起来风浪大。旁人受不了,地方小有小的好,先收收翅膀,以后才好放出去。”   冯俏好奇道:“陈先生又做了什么事?”   章年卿顿了顿,道:“不提也罢。”   “那就不说了。”冯俏夹了个饺子给他,“你也吃点。”章年卿顺从的张口。   两人用过膳,肚子里积食,都有些睡不着。   章年卿握着她的手,拉过来放在他的胸口。胸膛一起一伏,灼热的胸口贴着块白嫩的香玉,他望着传给你,黑漆漆的夜里,声若游魂:“有段时间我都不敢睡觉。”   “不睡觉做什么啊。”冯俏好奇道。   “怕。”章年卿吐出一个字,转头望着她,冯俏双眸若盈盈秋水,一眨也不眨的望着他,亲昵而仰慕。章年卿伸出手在她眉心处按了按,“傻丫头。”   冯俏不高兴的拍下他的手:“你才傻呢。我比你聪明多了。”   章年卿捉住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一下。叹气道:“我刚中状元那会,睡了一觉,皇上驾崩了。过了一夜,又睡了一觉。父亲举家离开京城,只留我一个人。”   “那只是巧合。”   “是巧合。但是我还是会怕。”   冯俏哧哧笑了,学着他刚才的样子,也用指尖去摸他的眉宇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章年卿捉着她的手咬了一口,“也就你敢这么说我。”   是啊,也就她敢这么说他。   大魏王朝里,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 第216章   人站在高处朝下看,是俯瞰。   章年卿第一次站在首辅之位,瞰视群臣,瞰视天下。心里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其实不是什么天差地悬的悬殊,也不是什么闻所未闻,大开眼界的事情。而是在细微关节处的,润滑微妙。无需多费口舌,反复劳神车轱辘的舒坦。   畅令无阻,四通八达的干脆,让章年卿瞬间爱上这种感觉。   比起承治帝现在的兢兢战战,为顾全大局,事事举步维艰。章年卿更像一个借荫乘凉的旅人,力所能及的都是方便事。   章年卿是从底部摸爬滚打上来的,年纪虽轻,在朝也有二十余年的官龄。礼部刑部户部都滚过一圈,任首辅后,吏部上下任免事宜,也都要从他手里经手。连工部造船,修路、筑堤章年卿都要掌掌眼。   章年卿权倾一时,凤仪宫上下都是贺喜声,只有章青鸾清楚,三哥不会是谢睿最趁手的人。只是当下最适合这个位子的人。   因为,无论章年卿私心在哪,他不会轻易被别人挖走。能动摇章年卿的只有陶家。   可是没关系。毕竟,帝后和睦。不是么?   章青鸾靠着宫门,宫女为她披上斗篷。远远的圣乾殿打着宫灯过来,承治帝见章青鸾早宫门处立着,笑道:“皇后这是等朕呢?”   章青鸾也笑,“还能等到别人不成。”   承治帝一愣,看眼温顺的章青鸾,捏捏香颊,触感嫩滑细腻。“这是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章青鸾低头一笑,没有避开谢睿的手,仰脸儿问他,“臣妾是中宫皇后,除了皇上,谁敢给我不痛快。”   承治帝闻言挑挑眉,不予置否。进屋坐下,倒了杯茶道:“你三哥刚领内阁,晋为首辅,难道不是件喜事。你哪不痛快。”   章青鸾嘻嘻笑道:“说着顽,皇上还当真了。”   “青鸾。”承治帝握住她的手,目光认真:“朕看你玩笑是假,恼才是真。”   章青鸾捂着肚子道:“肚子疼,心情不好。”谢睿的目光下意识瞥向床,果不其然铺着小褥子。   谢睿将人拉过来,抱在怀里哄。“朕手热,给你捂捂。”不待青鸾说什么,手已经暖上去。   青鸾心情不大好,今日不想哄他睡,潦草道:“……小日子,伺候不了皇上。皇上还是回圣乾殿歇着吧。”   谢睿道:“不碍事。朕喜欢凤仪宫,这暖和。”   “那您住凤仪宫,我去住圣……”倏地收声,青鸾知道自己说错话,顺从靠在谢睿身上,谢睿颈侧很暖,青鸾忍不住蹭了蹭,喃喃道:“谢睿,天不早了,我们睡吧。”   谢睿没有动,定定的问她:“你想住圣乾殿?”青鸾心被提的高高的,有些不喜谢睿的居高临下,也摆出傲气道:“不是。不想跟你住一块罢了,你喜欢哪,我给你挪地儿。”   “哦?你是今日不想跟朕住,还是一辈子不想跟朕住?”谢睿手搭上她的月事带,指腹按了按,目光冰冷,“为这个?”尾音高高扬起。   “皇上,脏。”青鸾按住他的手。   承治帝抵着她的额头,发怔道:“青鸾,你怎么总是不乖呢。”温柔的拨着她耳畔的青丝,漫不经心道:“高兴了,床上床下都哄着我。皱皱眉,你都要追着问好几天。不高兴了,专挑些伤心话刺我。生怕我比你痛快了。”   谢睿长长叹气,“章青鸾,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任性。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怎么还阴晴不定的。连个预兆都没有。”   谢睿额头上的温度有些凉,青鸾闭着眼睛装乖巧。她道:“阴晴不定,也许是因为心神不宁,想不清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谢睿贴着她耳朵,呢喃般道:“有什么想不清楚,说给我听听。”   “看不透皇上。”青鸾头一偏,眼泪滑下来。   谢睿抱紧她,哄道:“想看透我,你想看透我什么?我告诉你,掰碎了告诉你。”   “真的?”   “真的。”   章青鸾眼珠一转,道:“那好,臣妾想知道,这句‘真的’是不是真的,是什么意思?”   谢睿乐了,放开她,大笑不已,“皇后这话问的有趣。只是朕,听不懂皇后究竟想问什么?”说罢,目光探究的看着她。   章青鸾整理着自己衣衫,淡淡道:“皇上听不懂,臣妾看不透。帝后之间,也算的天作之合。就寝吧,凤仪宫暖和,皇上便留下。安安心心睡一觉,我是你的皇后,猜我干什么。留着心思放到前朝吧。”   “皇后说的是。”   章府,书房里灯火通明。   章年卿压抑着怒气问:“八百万两还填不够他们的野心。加五成,权当我喂住他们的嘴。告诉伍敏材,这事他能办了办,办不了趁早给我滚蛋。我可不是刘宗光,由着他们刨着蹄子撒野。”   陈伏平静道:“这已经是加了五成的。先前章大人吩咐,放三成的口子让他们办事,不好一次将人撸秃顶了。小人琢磨过,一次削七成恐遭人暗算。不若放五成下去,让他们知道厉害。手里也能落下几个子,头一年先忍下来,以后就好办了。”   章年卿气的手直颤,工部从和景朝起就是刘宗光的盘中菜。如今刘宗光都死了,还事事离不了他的影子。   承治帝继位后,安顿好各项大事,便开始着手修皇陵。承治帝幼年过的苦,对死后之事并不在意。奈不住工部上下急着表功冒头,皇上压了快两年才准批。如今四下还未动土,只是选址、买木材,便张口要三千万两备用。   章年卿顿时火冒三丈,偏工部振振有词,历年来都是这般旧历。怎么到章年卿手里就行不通了,您是不想给他钱呢,还是不想给皇上修皇陵。   章年卿懒得和他们扯皮,直接让许淮和他们交涉。   许淮在御史台厮混多年,嘴皮子练的很利索,很快将工部怼的无话可说。最后事情还是由章年卿敲板定案,银子一批批的放,每次放银子都拿着账本在内阁走一遭再批。   话是这么说,可工部要的第一批银子,便让章年卿下不来台。章年卿仿佛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站都站不稳,颜面尽失。   章年卿冷漠道:“伍敏材要是个识趣的,你把人交给储谦,给他引漕帮的路子。他若不识趣,便让通州船行的老刘磨磨他的性子。朝上我不将他如何,朝下可不我管。”   陈伏诧异的看着章年卿,伍敏材算刘党,通州船行和刘党的梁子结的可不是一点半点。伍敏行要落到老六手里,不死还不脱层皮。   “章大人,不如我们和刘俞仁打声招呼?”   陈伏忖度道:“刘俞仁好歹是刘宗光的儿子,刘家就出息了他一个。他若站出来说句话,岂不省事许多。”陈伏记得,章家和刘家关系还算不错。   “你可别。”章年卿道:“许淮去了齐地之后,小鱼儿都没有来过章府。子权和行云好歹共患难过,也算兄弟一场。这你还看不明白吗。”   陈伏想了片刻,明白了,笑道:“我看这‘刘’字,迟早被他写成‘恨’字。”   章年卿翻着折子道:“你可别小瞧他,他现在魔怔着。脑子转的慢,等他回过神来,你我都得接招着。”   陈伏道:“我从未小瞧过任何人。”   章年卿望了望天色,想起冯俏的叮嘱,道:“先晾他们几天,你也别盯着他们,累眼,等他们来找你。”   陈伏送他离去,笑道:“我知道,你赶紧回去吧。”   章年卿任首辅后,管着天下大事。最和诸官息息相关的自然是人事和财政。章年卿没做首辅前,便人事通达,当了首辅后,更有独己专政的意思。   人人都知道,章年卿手下有个金算盘,姓陈。是章年卿早些年从死牢里巴拉出来的一个奇才,对章年卿忠心耿耿,谁也巴结不上。   陈伏生的一副金玉贵人相,听闻早些年也曾考过科举,中过贡士,可惜官运不大好。拜在章年卿门下也有好些年,人近中年才被提拔起来。   陈伏入京后没有正经官职,不近女色,也不好酒色。万儿八千的黄金从眼皮子底下过,眼睛都不眨一下。——人看不上!   坊间私下和陈伏套过几次话一个个都急了。开始四下打探陈伏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号人物,闹到最后,还有人来给陈伏提亲的。十六岁的黄花大闺女,长的花容月貌,尚未成亲。   陈伏四十好几,姑娘也不嫌弃。站在母亲后面,一个劲的给冯俏表态,“全凭母亲做主。”又羞答答的看眼冯俏。   冯俏吓的都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好。老实说,她到真想给陈伏张罗个媳妇。可陈伏今非昔比,章年卿重用陈伏,至今还尊称‘先生’。   故而,陈伏身边的大事小事,冯俏都要问过章年卿才敢拿主意。 第217章   月儿圆圆,明稚趴在窗子前赏月。   章年卿见冯俏碗里汤见底了,丫鬟嬷嬷都围着明稚,起身为冯俏盛半碗。汤上飘着两三只香菜,冯俏盯着碗直笑。章年卿问:“笑什么?”   冯俏道:“陈先生比你还长几岁吧。”章年卿一头雾水,“什么?”端着碗不知该不该放,冯俏一脸促狭,他重重把碗放到冯俏面前。扬下巴道:“喝。”   冯俏美滋滋的喝一勺,收起玩笑,认真道:“天德哥,我向你探个口风。陈先生也老大不小了,你有没有和他聊过,他的亲事是怎么想的?”   章年卿听出点意思,慢悠悠的夹着菜。明稚从凳子上跳下来,赖到章年卿身边,说她做了个打油诗,让章年卿帮她看看。   章年卿笑着指点明稚几句,都是浅显易懂的道理。安抚好女儿,这才笑着问冯俏:“怎么,你想帮他提亲?”   冯俏道:“哪里是我想帮他提亲。如今你初登高位,陈先生是你得力干将,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陈先生没有亲人,唯一的侄女也都安顿好了。大家可不盯着他的亲事。”   陈伏走时是孤身一人,包袱里只有五十两银子,两身换洗衣服。一个护卫也没有带,陈丹姿为他准备的行李,也悄无声息放回去了。   陈丹姿夫妇原本挑了个黄道吉日,给陈伏送行。不曾想陈伏走的悄无声息,什么也没带。他在泉州打下来的家底,全留给陈丹姿夫妇。   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走的干干脆脆。   章年卿沉吟片刻,道:“你都推了吧,陈伏……”想了想,道:“陈先生有心疾,当年是陈丹姿找回来了,他活的还有个人样。如今陈丹姿嫁了,他脱开身了,趁这几年放心,回京来报答我……他放心不下,过两年他还要回去的。”   冯俏奇道:“为什么是这几年能放心。”这几年有什么特殊吗。   章年卿道:“新婚燕尔。那扬州秀才虽是陈伏这些年一直盯着的,品行家底都知情,可终归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当手下和当女婿是两码事,头两年秀才不敢造次。以后呢?日子还长着,陈伏可不得盯着。”   冯俏若有所思,“那秀才不是陈家的上门女婿?”   “不是。陈伏把陈丹姿当闺女嫁。”章年卿不欲过多解释,“叫你推了你就推了。陈伏没想过安家立业。”不知想起什么,章年卿略带伤感道:“陈伏以前对我说,不是每个人都配成家立业的。他是个祸害,但他希望能死在丹姿后面。”   一席话听完,冯俏有些伤感,顿时也没胃口了。   “叫你别问,你还不听。瞧,这就吃不下了。”章年卿隐隐笑意,哄着她再吃点。   “哪有,我只是吃饱了。”冯俏撒娇道。   第二日冯俏再见有夫人带女孩儿来时,抢先开口道:“……陈先生心怀大业,不问小家。这些日子总有人让我托媒,我们家大人已经训过我好几次了。”   夫人捂嘴笑道:“少奶奶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今日来不是为陈先生提亲的,我是来给章大人提亲的。”   “章大人?哪个章大人。”   冯俏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是阿丘?不对,阿丘还没有官位,顶天一声公子,这夫人也太不讲究。正想说什么,夫人身后的女孩子娴静温柔上前,落落大方道:“姐姐。”接着拿出绣活精妙的荷包送给冯俏,乖巧退下。   冯俏没有接,云娇巧妙的接过,气氛没有因此影响一分一毫。   “哦。”冯俏慢吞吞应一声,脑子转的有些慢。原来章大人是说章年卿啊。   也对,若是给阿丘说亲,怎么会直接带姑娘上门。怎么着也是媒婆先来说和,让后天德哥带着儿子上门相看,女方家中意了,才能见到人家姑娘。   就像,就像天德哥当年来冯家相看她一样。   冯俏望着女孩年轻漂亮的脸,笑道:“傻姑娘,叫夫人,哪能叫姐姐。我儿子都跟你一般大了。”女孩两颊微红,羞怯的站在母亲身后,扯扯袖子,“母亲。”   夫人拉着女儿的手,叹气道:“章夫人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从前衍圣公坐镇孔家,冯大学士如日中天。章大人矮冯家一头,夫人新婚三年无子,也不敢收房纳妾。如今……”呵呵笑两声,道:“我知我讨人嫌,夫人不爱听我说话。”   见冯俏没有打断她的意思,叹气道:“其实我也不大爱同你说这些话儿,显得我家姑娘不矜贵,白送上门来供人挑拣。”拉着女儿白嫩的手,心疼道:“姑娘虽不是我肚里生的,却也从小在我跟前长大。”   “我知道,冯姑娘未出阁前也是个好姑娘。我闺女是正经人,不是那种爱作妖的小蹄子,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夫人秉性善良,孩子放你跟前我也放心……”   冯俏低头呷茶,好多年都没遇见这样的事。一瞬间,有些猝不及防,没反应过来。喝茶怕污了衣裳,冯俏素手按着帕子,抵着惴惴不安的心脏,不知为何,有些难过。   夫人见冯俏不说话,苦口婆心道:“其实女人都是一样的。年轻时男人爱你的颜色,冯姑娘又身世显赫,这些年过来了,就过来了。那是福气。”   “可如今是什么光景。冯大儒退阁,孔家新任衍圣公还是个孩子。何况,新任衍圣公是托谁的福坐上去的。章夫人比我明白。”   冯俏黛眉含笑,颔首道:“林夫人误会了。夫人把孩子过来让我掌眼,而不是让林大人直接送给章大人,道理我明白。”垂下眼睫,低声道:“我知道夫人是疼孩子,想把孩子正经嫁过来。不走三媒六聘,也想主母点头。”   话锋一转,“可夫人也说了,冯家不比从前,我在府里话也不敢高声。这事,我会给章大人提,可应不应,就是他的事了。”   林夫人才不信,男人哪有不偷腥的,只怕是章夫人不肯说。想再张口说几句掏心话。见冯俏垂着眉眼,不大高兴的样子。心里叹气,算了,都是女人。章夫人也是心里苦。   人福享多了,就理所当然。但凡冯俏眼睛肯朝外挪一挪,便知道,天下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哪个府里没有通房妾室。   冯俏生的尊贵,一点委屈也不肯受,门面活也不肯做。天下谁不知道,章阁老的屋里,比女人的脸都干净。   “我知道,你怕我不肯说。”冯俏看出他的心思,促狭一笑,叹气道:“你且放心。我和章大人这么多年夫妻,像你这样来找我的,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别提外院那些源源不断送过来的女人。”   冯俏道:“林夫人是知道,我们家大人外放的时候,我是跟着去任地的。泉州那是什么地方,三爷刚做出点成绩的时候,别说给三爷送女人的。背地里置别院,丫鬟歌姬都安顿好,等着三爷去赏脸的都大有人在。”   冯俏涩涩一笑,“那时候泉州百姓喜欢我和三爷少年夫妻恩爱,旁人只以为是三爷打的名声。背地里偷偷摸摸多少事,都是背着我和三爷的。”   冯俏叹了口气,“我和三爷少爷夫妻。夫人大概不明白,身份显贵,挡不住章大人这么多年。”长长吁出一口气,冯俏摇摇头,道:“三爷见过的春光,比你我想象的多。可他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论身份,当年的十公主,出嫁后还得给驸马找通房。”   顿,“论尊贵,当今凤位上的是我章家四妹。章陶两家威赫至此,也挡不住皇上三宫六院。待中宫有孕,长子出世后。世代为后的王家,至少也会送一个女儿进宫。”   冯俏唏嘘道:“世道如此,人能如何。林夫人放心,话我一定会带到。不信你大可以让林大人向三爷打听。”瞥了眼姑娘,淡淡笑道:“不过三爷眼界高,不好说话。女孩子还是嫁正经人家好,不委屈。”   话说到这份上,林夫人只能谢过告退。走之前,那个和章鹿佑一般大的小姑娘,充满好奇的张望着雕梁画栋的章府,眉眼如画,娴静天真。   林夫人走后,冯俏食不知味的嚼着盐水黄豆,难以下咽。   福兮祸兮,冯俏没想到章年卿发达后,会有这么多人盯着。坊间戏言,升官发财死老婆。冯俏忍不住想,是不是她也很碍眼呢?   冯俏到不觉得章年卿会收下这些女人,她和章年卿这么多年夫妻,这点信任还是有的。只是,权色真的就分不开吗?   为什么权力到最后都和女人有关。西周灭,大家说是因为祸水褒姒。商亡,大家说是因为妖姬妲己。功绩都是男人的,罪过都是女人的。   女人在他们眼里色什么呢?也许只是女,而不是人罢。   俞七混江面,口头上常挂着的是美人美酒和黄金。戏本子上的生角,最终都要江山美人挑一个,或者两者都要。   连林夫人口里,女人都是士大夫府里的门脸,嫌她没给章年卿做脸。   章年卿当首辅,站在权力的顶峰了。所有人都开始替他委屈。仿佛那些年他沾衍圣公孙女婿的光不存在似的。   万幸,她嫁的章天德,是世上最好的天德哥哥。   冯俏想,若有下辈子。让章天德做女孩儿好了,她当男人,出生入死。天德妹妹只要点一盏灯,在屋里等着他回来就好。   为他喜,为他忧。生儿育女,共赴白头。 第218章   诚如冯俏所言,章年卿当上首辅后,眼前纸醉金迷的世界被人拉开,那层模糊的窗户纸被捅破。   内阁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首辅是浊权,次辅是清辅。历年来,能在首辅位子上坐稳的江山的,手里都不干净。   相比之下,次辅更受文人墨客追捧。   可章年卿不一样,他入官场以来就和文人关系好,科举新策和平复柳州后,威望更加。   更别提章年卿的状元出身和衍生光孙女婿的身份。三元及第,当今天下,也只有六首状元许淮能和其一较高下。   章年卿不是清客,为官这些年脏手的事没少沾。名利场上的打滚,声色犬马,怎么会少见。可章年卿当首辅后,遇见的人事让他傻眼。   大梦京是章年卿常去的地方,章年卿和狐朋狗友喜欢来这里。不外乎两个词,雅致、清净。大梦京筑墙厚,隔音好,只要不开窗子透风,两厢房间各成一片天地。   可这次,章年卿连酒杯都不想沾。   章年卿从来不知道,酒杯还可以这样端,盛酒可以这样盛。他甚至老不正经的想,谭宗贤和刘宗光也见过这样的大场面吗。   “哟,瞧章阁老的样子,生怯哦。”   “哎哎哎,你说什么呢。章大人可是从泉州的福窝回来的,这才哪到哪。”   全场暧昧声音,哈哈大笑。   章年卿不动声色,跨过门槛侍奉的两个女孩儿,举目四望,挑出清净地坐下。章年卿望着大开的窗户,袖子绑着冯俏的帕子,不动声色道:“窗户这么开着,她们不冷?”   屋内哄堂大笑,大家起哄道:“快快快,阁老要关窗户。”   关窗户在这是要静音的意思。   章年卿在一众暧昧的眼神中明白几分。他镇定自若,手腕间贴着俏俏的丝娟怕,丝滑暖意,笑道:“我在泉州可没见过这么大阵仗。”   青楼他去过,扬州的梦三生他也去过。去哪里,都没有目光无处可落的时候。大梦京里伺候起阵仗来,比起青楼的媚俗,这里的清雅安静更让人惊骇。   章年卿片叶不沾身,惹来不少哄笑。“章阁老这毛病得改改啦,冯儒都退阁了,孔家如今也得仰仗你的鼻息。还惧内呐~~~”尾音高高扬起,重重落在呐上。   章年卿放下酒杯,皱眉道:“说什么呢。”他平生最不喜众人拿惧内说事,腾的站起身来,甩手离去。留下众人愕然。   章年卿都下楼了,房间里还在议论纷纷,“章大人是怕出毛病了?”“唉,你也别说。当年换你,你也这样。”“章天德可够怂的,如今都什么年月了,还搞那一套。摆明是跟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这可怎么办。论权,他是这个。论财,金算盘陈伏可是章天德从泉州调回来的牛人。如今女人他也看不上,文墨他也看不上。我看,不趁早翻了他,有他的活路,没我们的活路……”说到权字时,竖起大拇指。   有那知情的,夹筷子酒菜,边吃便说道:“得得得,少耍你的威风。二宗还在的时候,都不敢拿章天德怎么样。把你们一个个出息的。那章年卿哪里是洁身自好,我看是报恩呢。”   “章芮樊当年带着妻儿逃回河南,只留幼子在京。他一个毛孩子,若不是冯大儒一路护着,能有他的今天。”玩味的喝酒,意味深长道:“章天德记恩啊。”   晚上,章年卿没敢直接回内院。夜凉如水,他坐在书房外吹冷风,一身的甜腻味儿,不敢叫水,只等着身上味儿淡掉。俏俏心思如丝,叫水他怕冯俏多想。   “章大人。”陈伏拱手道。   章年卿驻足,“你来了。陈先生还没睡吧?陪我走走。”   “没有。今天府里来了客人,我还等着三爷回来禀告。正巧,下来人说章大人有要事交谈。”陈伏觑着章年卿,闻着空气一股甜腻味,了然道:“看样子,章大人和我有默契的很。”   三爷。章年卿会意道:“是内宅的事?”   陈伏卖了关子,反问:“三爷还没回去吧。”意有所指,点了点内宅。   “这是怎么了。”   陈伏道:“怎么了?自然是好事。”   “直说吧。”院子黑漆漆的,章年卿道:“咱们到院子里转转。”   两个大男人晚上散步?陈伏望望月亮,不予置否。   整个园子绕下来,章年卿也大致明白原委,他表情淡淡,没有急着表态。反而认真的问陈伏,“陈先生觉得我惧内吗?”   陈伏没有直接回答,他先问了章年卿一个问题,“章大人有没有想过,朝中动荡的时候,为何章夫人屡屡被牵扯进去。”   不待章年卿答,陈伏先道:“固然挟制女眷要胁外臣是常态。可章大人不觉得,人人都想透过夫人……操控大人。”   章年卿赫然抬头。   陈伏笑笑,“章大人娶了个好妻子。冯姑娘看似无足轻重,平日轻描淡写的,不显山不露水。可这些年,章大人可曾从内宅里吃过亏。”   章年卿沉默片刻,道:“没有。她把内宅守的滴水不漏。反倒是我,屡屡从外宅露出危险,让她遭殃。”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温柔又愧疚。   “三爷明白,我也不再说什么。其实三爷夫人都是一样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陈伏点头。   “恩?什么一样的。”章年卿不解道。   陈伏吐出两个字,“门脸。”   章年卿想都没想道,“不行。”她会哭的。   “三爷和我较真不是。”陈伏淡淡道:“不过是腾几间屋子的事。腿长在三爷身上,你和夫人这么多年。害怕什么?”   章年卿拧着眉,烦躁道:“你不懂她脾气。”   陈伏确实不懂,微微一笑:“三爷和夫人是少年夫妻,我自然不懂。可三爷懂啊。”顿住,“好了,话说完了。我也不陪章大人转悠了。夫妻间的事我不懂,也是瞎出主意。具体事宜,还劳三爷斟酌。”   “我知道了。”一股躁意油然而生,章年卿烦不胜烦。他不喜欢在儿女情长里打滚,眼下太平盛世,朝堂稳定。偏偏内宅又不得安稳。   章年卿终于肯挪动尊步回内宅,冯俏还没睡。素颜清丽,站在桌前练字。章年卿朝她走了两步,想了想,先去倒热水擦脸。   章年卿笑着问冯俏:“等我?”   冯俏莞尔道:“听前院说你早就回来,一直在和陈先生谈事。索性就等着了。”   绕桌过来,章年卿热水烫过帕子,一抹脸浑身舒坦。冯俏接过帕子,摸着他的手道:“手上水没擦干净。”拿帕子擦水。   章年卿静静的看着她发涡。   “看我做什么。章大人如今招人喜欢,自荐枕席都找上府来。天德哥不留着眼睛看小姑娘。盯着我有什么好。”冯俏妩媚的看了他一眼,促狭道。   章年卿道:“说什么呢。不是来找陈先生的,怎么都往我身上推。”   冯俏故作忧郁的叹气,“是啊。不过陈先生抢手是假象,大家盯着的,可是陈先生背后的人。”   章年卿含糊应着,有些心不在焉。鬼使神差的,他试探道:“俏俏,我说假如。假如,这些人真的这么烦,不如腾几间屋子,随便扔几个人进去。咱们继续过咱们的日子,留个耳根清净。”   “是谁。”冯俏竭尽冷静,她听到自己这么问。声音不住颤抖,好像是哭了。   “没有谁。”章年卿无奈道:“算了,你当我没说。”他闭着眼睛没有看见冯俏的表情。睁眼,冯俏肩头颤抖,章年卿去掰她的肩,以为她哭了。惊慌道:“俏俏。”   谁知冯俏没有哭,安静的看着他,问:“天德哥,你看上谁了。”   章年卿重重叹气,“真的没有谁。是我想差了,算了。不提这件事了,是我莽撞。”扶额道:“这两天晕头转向,想一出是一出。俏俏你别见怪。”   冯俏忽然挣开他,笑道:“哪里是没想清楚。”顿,“天德哥见过林大人了吧?”   章年卿一愣,“哪个林大人?”   冯俏道:“刑部按察副使。”   “白日见过。你问他干什么?”   冯俏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冯俏这一点头,无端让章年卿想起年轻时的往事来。记忆如花般散开,清风阵阵也吹不散章年卿心中那点郁结。   他一直知道自己娶了个妒妇,两情相悦时他不在意,彼时两人情浓意蜜,也容不下第三人。   新婚燕尔时他不在意,大男子本当宽容女子。当冯俏相濡以沫的陪伴他数十年之久,两人早已亲密的不分你我。   灵魂契合比**交欢还让人沉醉。他也不在意。如今冯俏,章年卿有些痛心。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劝道:“幼娘,信我。”   都怪陈伏,出的什么瞎主意,他也够混蛋。正欲多解释几句。   冯俏叫丫鬟铺好被子,“天德哥,睡吧。”   章年卿松口气,“好。”   第二天章年卿下朝后,冯俏不在府里。一问下人才知,冯俏回去探望冯先生了。   章年卿心沉到渊底,“夫人什么时候走的。”   “早上。给三爷做过早膳,三爷上朝后没多久。” 第219章   天色将晚,冯俏还没有去意。   丫鬟们手脚轻便的收拾着碗筷,孔丹依用帕子按按嘴角,瞥眼女儿,“新鲜,和天德吵架了?”   孔丹依年过半百,仍风韵不减,一双美眸洞悉世情,“说说吧。”孔丹依表情淡淡,温柔的看着女儿。   老实说,从冯俏嫁进章家门哪一天,她就已经做好准备。   少年夫妻,在一起哪能没有隔阂。孔丹依准备了一肚子话,她想着,帮女儿渡过一个个难关。这样他们老去的时候,冯俏和章年卿总能熬成老来伴。   可惜,这些年从来没用上过。   不过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   若是可以,孔丹依宁愿一辈子都没有开导女儿的机会。可内心深处,到底是担心的。矛盾隐藏在暗潮下,与其等着不知什么时候爆发,孔丹依宁愿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将脓挤出来。   长痛不如短痛。   冯俏性子倔,说服她需要强有力的话语。否则,她会挑出一个又一个你语言上的漏洞,将你的话全部推翻。然后清清冷冷的看着你,目中似遗憾,似失望。   幼娘从小就这样,她脑中自有一片天地,旁人进不去。如今有人进去了,只怕又要出来了。   冯俏翻着书,像个锯嘴葫芦。眼眶隐隐泪花,仔细一瞧什么也没有。孔丹依道:“什么都不说,你跑回冯家做什么。”她冷硬的不像个母亲,“吵架,回娘家。冯幼娘我在家是这么教你的?”   冯俏抬眸,求助的看向母亲。孔丹依静静的看着她,“恩,不想说?”   冯俏犹豫半晌,低声道:“娘,章天德有别人了。”   孔丹依道:“继续。”   说出第一句后,以后就不难了。冯俏声音恢复正常,平静道:“他想纳妾。”   饭桌下,一双玉手一根根攥住,秀气的指尖血涌如潮。孔丹依问,“他同你这么说的。”   “是。”冯俏道:“章天德昨晚说,他想在章府给他的红颜知己腾间屋子。”   孔丹依又问:“你不回去是等着他认错,服软,上门道歉?”   冯俏低道:“我不要他纳妾!”   啪,孔丹依扇了她一巴掌,冯俏捂着脸,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委屈极了。   孔丹依收回隐隐作痛的手,冷漠道:“你不想章天德纳妾,娘懂。可你不许章年卿纳妾,我倒想问问你,谁教你的。”   冯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爹和公公怎么就能不纳妾呢。”   孔丹依道:“那能一样吗。你婆婆给你公公生了三儿一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年他本来就是高娶,怎么能富贵了就忘记根本。”   眼泪终于砸下来,冯俏大哭道:“我也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啊!”双肩抽泣,冯俏第一次觉得崩溃。她满心绝望,为什么连母亲都不理解她。是章年卿变心了,心里有人了,明明是他错了。   为什么大家都在谴责她。连自幼疼爱她的娘都说她错了。   孔丹依说,冯承辉是高娶,后来调任也都是衍圣公帮的忙。冯承辉理亏在前,故而后来即便孔丹依没有给冯家生一个男孩,冯承辉也没有再娶。可这两个例子,并不能代表不纳妾就是正常的。   孔丹依淡淡道:“冯幼娘,你真的是被宠惯了。”   被母亲接二连三的推向对立面,冯俏嚎啕大哭,胡搅蛮缠道,“我不要。我不要他纳妾,我不要他身边有别的人。娘,你是我娘。你怎么能帮着章天德说话!”   孔丹依别过脸,忍下心疼,强硬道:“若是其他事,娘恐怕还能帮一帮你。可章年卿纳妾,你让娘怎么管。你是当家主母,管他良妾贵妾贱妾,你拿不住,还是管不住?若是管不住,你大可以来问娘。”   冯俏不想听这些话,她觉得母亲十分残忍。母亲明明知道她的心结在哪,明明知道她在乎的什么。硬生生左言右他,拿一把刀在她心上扎窟窿。   冯俏不想听大道理,从昨晚到现在,她脑子很乱。她不知道这件事还能对谁说,早上一个冲动跑娘家,原以为娘会开导她,劝劝她。好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谁曾想孔丹依比章年卿还伤人。   “可他心里有人了啊,有别人了!”冯俏崩溃道:“我和他成亲这么多年都没听过要娶上别的女人。这次,不知道他在外面遇见哪个女人了。在家里和我大吵大闹,非要娶妾。是他变心了,你为什么要骂我!”   冯俏发疯似得胡搅蛮缠,“父母之言媒妁之命,这是你们给我挑的人。娘,我是你亲女儿吗。你怎么处处偏帮着章年卿。如果连你和爹都不偏我,这天下没有谁会偏我了。”   孔丹依隐忍着,反问冯俏:“你想让娘怎么帮你。让你爹你先生的名义命令章年卿不许纳妾?去孔家找婴玮,让他以衍圣公的名义管教章年卿?还是让你爹联合昔日同僚,和晖圣阁的学生针对章年卿?”   “不,不是。我绝无此意!”冯俏慌乱道。   孔丹依凝望着她,认真聆听:“那你让想娘怎么办。”   冯俏哑口无言。   孔丹依道:“俏儿,娘没有交过你这么做人媳妇,更没有这么教过你做宗妇。章年卿不领宗,这些年你忘记了做宗妇,没什么。你连做人媳妇都忘了,你让娘该拿你怎么办。”   孔丹依张开怀抱,冯俏‘哇’一声扑进她怀里,哭的像个孩子。   “娘,我没忘。我什么都没忘。只是我嫁的是章年卿,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们快二十年的夫妻我舍不得。”   一声舍不得,无限眷恋。   孔丹依叹息,轻轻拍着她,心疼不已。章年卿,呵,确实没有比这更狠的。   “幼娘,这世道对女人本来就是不公的。娘一直在想,怎样能你活的更好。怎样让你嫁的更舒坦,想来想去,娘才发现,要么娘护着你一辈子不嫁,要么”孔丹依没有说下去,长长叹一口气。   孔丹依道:“男人最怕乍富贵。只是娘没想到,章天德也是俗人。”   冯俏泪痕干在脸上,喃喃道:“娘,我该怎么办。”   冯俏孤立无援极了。   很好,冯俏终究不在纠结儿女情长,知道结局解决问题了。孔丹依温柔道:“你将那天的事原原本本给我讲一遍。”补充道:“不许添油加醋。”   瞪她一眼,什么章年卿的红颜知己。没有添油加醋才怪!   冯俏打个哭嗝,一字一句开始讲起昨晚的事。讲完,孔丹依一脸神色无奈,“章年卿不是已经答应你不纳妾了吗。”   “根本不是要不要纳妾的事。他若嫌没面子,什么样的妾我都给他纳。可他的样子,分明是心里有人了。”冯俏哽咽道:“他变心了,他有别人了!”越说越气。   孔丹依沉沉叹口气,这一晚上似乎把所有气都叹尽了。她道:“娘知道了,你先在府里住下。要接明稚过来吗?”   冯俏垂着首,从母亲怀里抬起头。不好意思摇头道:“明稚在孔家和亭姐儿一起玩儿。”好半天才小声解释,“我不想把孩子搅合进来了。”   孔丹依笑,“知道害羞了。”笑了笑,“你说你们两,孩子都满地跑了。还哭哭啼啼的闹矛盾。”吩咐下人,“去把小姐闺阁收拾出来。”   “幼娘,去睡吧。”   这是孔丹依给冯俏说的最后一句话。   冯俏眼前似乎筑起一道城墙,无比安心。   章年卿在章府枯等一夜,冯俏一夜未归。   这么多年,章年卿第一次尝到苦等的滋味。他到现在还不明白冯俏在和他闹什么脾气,为什么突然发这么大火。   冯俏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么多年了,章年卿自认为了解冯俏。俏俏狡黠、温柔、善解人意,可从不胡搅蛮缠。   第一次,冯俏连给他解释一句的机会都不给。   回娘家?更是闻所未闻。   可冯俏偏偏两件事都做了,走的悄无声息。安静的连鹿佑和明稚都没有发现异样,府里下人更是没有任何怀疑。反倒因章年卿的屡屡盘问,府里上下都在议论,主子爷和夫人发生什么事了。   一夜未睡,次日天一亮。章年卿头痛欲裂,一个早朝都上的浑浑噩噩。章年卿不对劲,陈伏很快就察觉。匆忙跑去书房问,“三爷,你前晚不会直接问夫人了?”   “什么?”章年卿正头疼给冯先生写拜帖,想方设法见冯俏一面。章年卿道:“我问什么了。不对,你让我问什么了?”   陈伏头疼不已,“我记得三爷当时酒味不重啊。”   章年卿一愣,依稀想起什么,沉默道:“是,我没醉。”揣好拜帖,嘱咐道:“我去趟冯府,若是不顺利,晚上就不回来了。”   陈伏有些后悔,福身道:“是。”夫妻间的事,他就不该瞎掺和。更捶胸顿足,懊悔不已。   章年卿到冯家后,冯承辉冷哼一声,没有理会他。直接让人带他去见孔丹依。章年卿进门行礼,孔丹依竟直接受了。   孔丹依问,“你还记得当年求娶幼娘时,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章年卿沉默道:“记得。”   “你再重复一遍。”   屋内安静,章年卿沉默不语。十八岁他能说出去的话,三十八岁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孔丹依端起手边香茶,“不说也罢。我知章首辅什么意思”   “师母。”章年卿苦笑,“不要叫天德首辅,天德受不起,折煞我了。”   “好。”孔丹依从善如流,“你们的事,幼娘和我说过了。我明白你什么意思,如今章三少爷身居高位,想添房也实属正常。你不必说,我知道。姑且我就信你是为了幼娘。可师母有一句话,你听不听。”   “天德洗耳恭听。”章年卿神态谦卑,十分认真。   孔丹依道:“天德,你懂朝堂,却不懂女人。这后宅里的女人,你觉得是个玩意。”呷了口茶,她道:“可女人们不一定这么觉得,你想的是腾几间屋子,随便将人安置。可那些女人就会那么安分吗?”   “不说别人。你知道我爹的学生——刘俞仁是怎么落到这幅田地的吗。”   章年卿低道:“内宅之祸。”他内心终于动容,触动道:“师母,我知道”错了。话未说完,抬眼愕然不已。   孔丹依扑通跪下:“章首辅,看在我家幼娘为你生了一儿一女的份上……求你,善待她。”   “师母你起来,你快起来。”章年卿跟着跪下,慌忙搀扶着孔丹依。   孔丹依年近半百,跪在地上,重若千斤。章年卿扶不起来,只能跟着跪牢。   孔丹依泣道:“天德,你是个好孩子。我只有幼娘一个女儿,你当年说,你会好好待她。我才没有将她在闺阁里多留几年。”   “我一直觉得,女儿家最幸福的日子,就是没出阁的时候。出于私心,我一直想把幼娘多留几年。可你那时候多会骗人啊,哄小姑娘,哄的花招百出。幼娘身心都挂在你身上。”   “女大不中留,我能怎么办。”   孔丹依凄凉的笑,苦涩又无奈。没有一点强硬之色,有的只是满满的哀求。 第220章   孔丹依止住哭泣后, 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她拭净眼泪, 抱歉道:“抱歉, 失态了。”说罢站起来。   章年卿手从师母胳膊处滑落,怔怔的看着师母收拾好仪态,仍跪在地上,姿势不变。孔丹依看见了, 却没有叫章年卿起来。热水微烫,皲的指尖发红, 孔丹依眼睑下方也是一片红意。   气氛有些尴尬。   章年卿屏气敛息, 终于挤出自己的请求。“师母, 我想和冯俏当面谈谈。”想了想, 觉得不妥,解释道:“这毕竟是我们夫妻之间的误会。”   “误会?”孔丹依停下动作,没有要求他解释只道:“幼娘的屋子你熟门熟路,我不差人领你去了。她见不见你, 我不管。”   “天德, 谢过师母。”章年卿哽咽一下,面色如常,大步离开。藏蓝直裰衣摆在跨门槛时, 打了个秋千儿。   再度踏入熟悉的旧景, 章年卿感到分外怀念。   冯俏出嫁这么多年,闺阁仍是未出嫁的样子。内里章年卿还没看到,可外面的一花一草,皆如原样。章年卿不禁想起孔丹依说的, 要把冯俏多留几年的话。   这些年,除了树更繁,花更盛。院子里的花鸟役多了些外,连幼时伺候冯俏院子里洒扫的小丫鬟,孔丹依都不舍的遣散。   “你把我如珍如宝的女儿抢了去,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章年卿耳旁又回荡起,孔丹依声嘶力竭的质问。   章年卿如今可算是信了,师母不是在唬他。孔丹依是真的这么想的——她是真的舍不得把女儿嫁给他。   章年卿去时,冯俏已经睡下。章年卿不知道冯俏是真睡假睡,只能望而却步。踌躇许久,终是挫败回府。   月光皎洁。回府的路上,章年卿想起很多年前,两人第一次冷战。那时他们的心还在一处。只是彼此担忧着对方,才故作冷淡。   这次不一样,俏俏以为,他和她离心了。   章年卿心闷闷的疼,仿佛被什么撕裂。回到章府也魂不守舍,仿佛没有了主心骨。陈伏看的焦急,却不知如何帮忙。   直到远在河南的陶孟新知道这件事时,章年卿和冯俏还没有和好。   这场旷日持久的冷战,终于让孩子们察觉出不对劲儿。   章明稚从孔府回来,怯怯的问章年卿:“爹,你是要给我找小娘了吗。”   章年卿心里一涩,“元元,过来。”他深深抱住女儿。   明稚感到很迷茫,她知道自己有个乳名叫元元。可爹并不喜欢叫,只有娘才这么喊她。章年卿喜欢喊她,阿稚。   爹,是想娘了?   章明稚不敢确定。   明稚不是小孩子,她隐隐猜到父亲惹母亲生气了,所以母亲才躲回冯家,不愿回来。可明稚不想帮着父亲劝娘回来,尽管她很想这么做。   明稚委屈的想着,她难过受伤的时候,希望躲在娘怀里求安慰。也许,有时候娘也需要外祖母怀里求安慰。   明稚垂下眼睫,又乖乖回了孔府。   明稚不想冯俏担心,不想给冯俏添麻烦。这次,她会很努力的少吃。希望娘接她回家的时候,可以开心一点。   “爹。”明稚软濡道:“我希望你和娘好好的。我从来没见过你们吵架,我…害怕。”   章年卿拍拍女儿后背,得知明稚想回去后,亲自送她回孔府。   另一个知情的儿子,则从头到尾选择沉默。章鹿佑将所有世界都花费在读书上。章鹿佑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猜不到内宅的是是非非。   章鹿佑记忆里,爹和娘最后在一起的场景,是他和爹下棋的画面。他输了。章鹿佑很不情愿的猜,父母是不是因为他的‘不争气’而起争执。也许这不是他们吵架的真正原因,但极可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章鹿佑想,他的任性若殃及父母,算什么英雄好汉。自此咬牙读书,再不懈怠。   章鹿佑本就聪慧,只是不喜拾人牙慧,活在父亲的光环下。拉不下面子,不敢面对成败。若成了还好,若败了。好面子的少年,最怕人指着他。瞧,这就是大名鼎鼎,章年卿的儿子。也不过如此!   章鹿佑宁愿别人觉得他不学无术,然后一鸣惊人。也好过人人都说他勤学至此,也不见如何。少年心性,正是好面子的时候。   不过,谁不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   察觉儿女变化的章年卿,更是想念冯俏。涩涩一笑,冯俏把孩子教的可真好。从来都不要他操半点心。   冯俏在时不觉得,家宅琐碎,红白喜事,人情往来,相夫教子她都做的井井有条。十年如一日,不出半点纰漏。可做得久了,不知不觉就成了理所当然。   章年卿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直到他自己开始做起这些小事。这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些小事是这么消耗人精力的一件事。偏偏琐碎的没有任何功绩可言。   冯俏把她最美好的年华都埋在这些琐碎里。   章年卿想到几次夜里,他情.动的厉害,向冯俏求.欢。冯俏湿漉漉的眼睛,纯真懵懂,像个不知□□的小姑娘。他情.动的更厉害了。   小姑娘蹙着眉,说她好累,想睡觉。他却混账的以为小姑娘只是撒娇,安禄山之爪□□着阿萱,一声声幼娘唤着。逼得冯俏不得不打起精神服侍他……   师母孔丹依说的对,这天下最不幸福的事,是嫁给别人。成为某家妇,为了青葱懵懂的爱恋,将自己折进柴米油盐里,渡过一生。   可偏偏互生情愫的感觉是那么甜,甜到让人一辈子想拥有。天真无邪的姑娘,以为嫁人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吃一辈子糖。   却不知生活是那样苦,没有这丝糖缓着。只怕没人熬的下去。   章年卿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冯俏的音容笑貌,灵活生动。俏俏永远都是笑着的,不辜负她明媚大气的美貌。其实他没有变心,只是太烦躁,太不知所措。一时说错话了。   如今却百口难辩,冯俏根本不听他解释。   陶孟新千里迢迢从河南赶过来,一巴掌掴的章年卿找不到北。陶孟新口不择言的骂:“章年卿你是个什么东西!”   章年卿从未被人这么连名带姓的羞辱过。平生最厉害不过一句章天德你如何如何。年近不惑,第一次被人连名带姓的骂,章年卿脸上火辣辣的。   章年卿道:“舅舅。”   陶孟新道:“当首辅了,你能耐了。你以为冯俏跟了你,占什么便宜了。冯俏这个性子嫁给谁都能过得好。你能给她的只有宠爱,随便换个位高权重的谁都能给。你呢?”   陶孟新恨铁不成钢道:“你连唯一能拿出手的宠爱都给不好!冯俏和其他姑娘不一样,她能给你的,别人谁都给不了。这么多年若不是冯俏在你身边帮持着,你想过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吗。”   陶孟新无比痛心,他曾经眼看着你侬我侬的小儿女变成这样。冯俏和章年卿就像陶孟新的向往。向往是美好的,永恒的,而不是用来被打碎的。思及此,又忍不住想揍章年卿一拳。   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章年卿垂下手,怔住许久。   大概会变成一个六亲不认的冷血之徒。和父亲关系不会修弥,不会再坚持做一个正直的人,更不会直面自己的黑暗和官场上的黑暗。   章年卿这才醍醐灌顶般的发现,原来每次将他从黑暗边缘死死拉住的是俏俏,不是儿子。他最孤助无依的时候,最想拉住的是——冯俏啊。   原来他当时迫不及待的想把小姑娘娶回家,心里空落落的不知道能放什么。那时属于他的,只有一个冯俏。他的小未婚妻。   章年卿发疯一样朝冯府跑去,等待他的依旧是闭门羹。章年卿不泄气,生生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   门后面,是自己也没想清楚要怎么办的冯俏。冯俏不是故意拿乔,也不是故意为难。她低头看着微微隆起的小腹。   冯俏也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她躲了章年卿整整半个月。   肚子里这个孩子来的太不是时候。孩子快四个月了,她这个做母亲的一点也不知情。而门外的父亲更不知情了。   章年卿终于靠近门,顺着门缝滑下去,手里拿着一瓶酒。仰头喝了一口,借酒壮胆,道:“幼娘,你我成亲近十九年。风风雨雨,一路到今天。我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   冯俏拿个蒲团,也顺着门缝坐下去,和他背靠背。   章年卿的声音清晰可闻,“我知你怪我松口,试探你能不能添房…可我真的就是那么一问,我当时脑子很乱。我从未想过真正纳妾。”   眼泪滑下来,冯俏拭掉眼泪,冷静的问:“那林家女儿呢。”   章年卿惊喜道:“俏俏!”这么多天来,冯俏第一次给他回应。   冯俏道:“回答我。”   章年卿茫然道:“什么林家女儿?”   “你还装。”   “我装什么了?”   冯俏道:“那好,你说说。那天你和刑部按察使林大人聊什么了?”   章年卿奇冤无比:“我二人同朝为官,日日见面。我怎么会记得什么时候聊什么了。”完全一头雾水,答非所问。   冯俏一愣,慢吞吞道:“哦。原来你不知道啊。”语气听不出来是信还是不信,过了会,她问:“章天德,你能告诉我。史上有没有没有纳过妾的首辅大人。”   章年卿仰灌一口酒,“有。唐宰相房玄龄大人。”   “哦。”那个以醋闻名的妒妇。   冯俏有些艰难的蜷膝,抱住双腿道:“章天德,怎么办,我好像就是善妒。我嫉妒有人要和我分享你,我更嫉妒你陪我之后还要去陪其他人。”   章年卿轻轻笑了,吐出一句话,“冯幼娘,怎么办,我好像就是喜欢妒妇。”转身,隔着门户描绘她的眉眼,指尖眷恋。   吱呀——   微光之下,冯俏拉开木门。 第221章   “俏, 俏俏。”章年卿迅速站起来。   月光下, 冯俏身形圆润, 妆花罗织金素锦衣裹着玲珑曲线,襦裙宽大,遮着微微隆起的腹部。章年卿朝前迈一步,踉跄酒气。   酒气扑面, 冯俏下意识后退,章年卿僵住动作。   冯俏垂眼, 假装没看见, 扶着腰坐下。“三爷, 坐。”冯俏示意他自己找个位置。   章年卿挑了处离冯俏最近的位子。距离是近了, 两人却相顾无言。静静看着彼此,没有言语,空气寂静的可怕。   屋内烛火昏黄,豆苗大的油灯忽明忽暗。渐渐的, 彼此眼眶都微泛泪花。几乎是同一时刻, 两人抬头仰泪,动作如出一辄。   十几年夫妻,两人被同化的早已不止是举止。   最后, 还是冯俏率先开口, 她望着昏暗的房梁,思绪飘飞。声音飘渺,“三爷,其实……如果不是你, 我可以做到的。”眼眶忍下去的泪水,又开始打转儿,“真的。”   章年卿古铜色的脸上沉静似水,看不出一点波澜。   冯俏隐忍着情绪,哽咽道:“我难过……是因为青梅竹马,敌不过天降情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是我陪你从汀安到山东,从山东再到河南,然后是泉州、京城。为什么一切归与尘埃,不是才子佳人共度白首。而是你心有他属。”   “我没有!”章年卿暴躁的低吼,倏地意识到什么,又放柔声音,重复道:“俏俏,我没有。真的。我对天发誓。”   冯俏恍若未闻,依旧仰头望天。月色照的她皮肤洁白透明,似是要仙然飞去。她道:“天德哥,我很喜欢你。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你。你让我抱着你的腰,跨江渡船的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我可以仰仗的高山。”   终于忍不住,冯俏轻轻抽泣起来,哽咽的不能自己。“……我以为高山屹立便是永生永世,我以为我找到除了父亲以外最爱我的男人。可为什么山也会倒塌呢。”   轰然一声,猝不及防。   “不该是这样啊,不该是这样啊。”冯俏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溢出来,“明明我们二十年都走过来了,只要再二十年,就是花甲,然后耄耋、期颐。百年时光很快的,匆匆便是,一生。”冯俏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章年卿心如刀割,痛心的不能自己。一个箭步上前,不顾她的挣扎,将人抱在怀里。冯俏趴在他的怀里,哭声慢慢收住。凄然问他,“天德哥,为什么你要说那种话来伤我心。”   章年卿臂膀手紧,喉咙滚出两个字。“我怕。”   冯俏崩溃的问:“你怕什么呢?怕我变心?怕你后悔?还是怕在将老的时候,后悔没有多尝过几个女人的滋味。”   “都不是!”章年卿低吼道:“我怕你出事!”   冯俏推开他,流泪道:“我好端端的站在这里,你告诉我,会出什么事?”   章年卿艰难道:“我怕你是我的软肋。”上前一步,“俏俏,我已经两次没有护住你,让你陷入危险中。而且每一次,都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冯俏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章年卿自嘲一笑,接着刚才的话道:“连给我救你的机会都不留。”   “我看着你披荆斩棘,笑容灿烂站定在我面前。温柔的对我说:看,天德哥,我好好的。你去冒险吧。你知道我有多心痛吗。每一次,我都痛恨自己。”   “俏俏,以前离首辅之位咫尺可遥,我从不知道这个位子那么岌岌可危。所有都盯着我,盯着我身边的每一个人。储谦、陈伏、许淮、明稚,阿丘,还有你。甚至连陈伏的侄女陈丹姿都有人盯着!我一步都不敢踏错。”   章年卿低吼道,胸膛震动,他闭着眼睛,缓缓道:“以前的靶子是外公,是陶家,是章家,是衍圣公。我不过是随着家族摆动的一段小枝干。可现在,那个人是我。”   老一辈人已经渐渐退下。新生的力量,要开始掌舵起航。这艘大船上,开始承载着越来越多人的重量。重要的,不重要。在意的,不在意的。命,都系在这条船上。   “俏俏,我不能把你显出来。平日你那样聪慧,看的高,看的远。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想不明不白呢。你以为我现在站的这个位子,家事还在是家事?”章年卿闭着眼睛,涩涩道:“早都不是了。”   冯俏颤抖着问,“所以你要纳妾,这就是你的理由。”声音充满不敢置信。   章年卿承认道:“是。以前我不纳妾,是因为冯先生。我记恩,我高攀了冯家。可现在呢,难成不成我要昭告天下,我章年卿对冯幼娘情深似海,此生不悔。将你高高竖在万众瞩目的地方,告诉旁人你和别人不一样?!”   “阿萱,我不敢赌。我必须让你和别人一样,哪怕只是看起来。俏俏,你信我。我向你保证。”章年卿抓着冯俏双臂,一字一句道:“强如外公,都曾疏忽,让青鸾被绑。如果你在我身边第三次出事,我死不足惜。”   章年卿落男儿泪,哑声道:“可即便我死了,也换不回一条命。说句诛心的,便是阿丘明稚出事了,有一天走到我们前面。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还能再要一个。再不济,我也能收养、过继一个。”   “可世间没了九天神女冯俏俏,你让我怎么办。阿萱,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章年卿上有智谋无双的父亲,英勇盖世的外公,袭爵称王的舅舅。下有身在后宫的妹妹,江湖上有漕帮,有汪霭。手下有储谦、许淮、陈伏。”   “我这辈子唯一的弱点就是你冯俏。你让我怎么办?”   “俏俏,睁开你的眼睛吧。你看看外面,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能管住自己,能管住自己裤腰带。我能发誓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女人。可我房里不能空着啊。我不能让世人觉得你很特殊,很特别。”   章年卿抱着头,痛苦的坐在椅子上。“我不能,让世人觉得。我已经宝贝你到……屋子里连个人都不肯添。我脑子很乱,这些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你伤心,我怕你难过,怕你脾气犯倔和我赌气。”   “凭良心说,这件事除了纳妾,没有一点办法绝对是假话。路有千千万万,办法有万万千千。陈伏只是给我指出最容易,目前而言最一劳永逸的路。那天鬼使神差的,我就问了。我以为我们少年夫妻到今天,你能信我。”   幼娘,信我。   冯俏脑海里重重回荡起这句话,泪盈于睫,道:“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给我说清楚。”   慢慢冷静下来,冯俏茅塞顿开。忽的明白什么,凄笑道:“多好听的话啊。”冷笑,“三爷,我怎么知道,这不是你半个月来冥思苦想的解释。你们权臣不是最会算计人心吗。步步为营,分毫不差。”   说到最后,冯俏表情已然冷漠。越是了解,越是害怕。没有人比冯俏更知道章年卿是多么会撒谎,会算计。心思慎密到近乎冷酷。   冯俏浑身发凉,感觉身上的寒气不断朝外冒。勉强扶着桌角站稳,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章年卿拔起身姿,近乎绝望的看着她:“冯幼娘,你是这么想我的。”不敢置信道:“阿萱,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少年夫妻,夫妻情分!”   章年卿连退三步,讥道:“冯俏,你把自己当什么了。那天我不过刚说出半句话,你就开始伤心。我及时收口也来不急,第二天你卷铺盖就走,连见我一面都不肯。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觉得我能看着你的伤心于不顾,冷静理智的和你分析下去。”   冯俏脑中乱作一团,浑身脱力的扶着桌子,双膝跪地。她抱着肚子,痛苦道:“三爷,我是真的分辨不出来你哪句真,哪句假。”她流泪道:“越是想着和你这些年相处的点滴,越是分辨不出来真假。因为,我知道。倘若你要骗个人是多么容易。”   尤其,是对今天的章年卿而言。   章年卿就不明白了,指着冯俏,气的浑身颤抖。“冯幼娘,你怎么在这件事上就拎不明白呢!~”   “我是不明白啊。是,我不听你解释,我离家出走,我胡搅蛮缠。可我今天也没打算理你啊。你既然有这一肚子心思,早半个月干什么去了。三爷说,看不惯我伤心难过。那你怎么又能眼睁睁看我生不如死,整整半个月。”   冯俏绝望道:“天德哥,我不傻。”   屋子里静了片刻。冯俏站起身,捉着他手掌,缓缓放到腹部上。   冯俏没有看章年卿表情,脸上泪痕已经干了,她低声道:“其实,今天你能来说这些话。我很高兴。你今天不来,过两天我也会回去的。”   章年卿浑身一僵,目光颤抖的落向她腹部。   冯俏道:“这两天我仔细想过了。三爷想纳妾就纳。没有你,我也能过。我有儿子有女儿,如今肚子里又有了孩子,我会活的好好的。娘说的对,这个世上不止有风花雪月。能和你甜蜜的过二十年,我很高兴。”   冯俏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看着天地辽阔,庭院幽幽。“太喜欢是种罪过。这两天,我总是自怜自哀的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就不喜欢我了。可想来想去,我发现我什么也没错。”   “然后我就更难过了。明明我什么也没做错,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了。”冯俏回头,对章年卿微笑,“很可笑吧,我今年三十有三,已经不是小姑娘了。满脑子还是这种情情爱爱的想法。真是,愚蠢啊。你说是不是,天德哥。”   章年卿不敢置信,嘶哑道:“冯俏,你当真觉得我这些肺腑之言是胡编乱造的。你不信我的内宅已经不是我的内宅。”   冯俏静静的看着他,眼神冷漠。   章年卿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泪水砸下来,厉声道:“冯俏,你混账!你到底有没有良心。我这些年待你的心全都喂了狗了吗!”   冯俏一脸倔强,不肯说话。   章年卿气急败坏,来回踱步半晌,抖出一个惊天大秘密,“寿哥,刘俞仁。你知道吧。迄今为止,世人都知他是伤在内宅里。有几人可知,刘宗光府里的那个姨娘,就是扬州瘦马内院的前身!”   冯俏气势不减,淡淡反驳道:“那你还敢纳妾。不怕你的儿女被姨娘害死。”   章年卿怒道:“刘俞仁有此等横祸,那是因为人人皆知,刘宗光的弱点是光宗耀祖出人头地!他此生最引以为傲的是他两个儿子。所以,他的儿子才一个死一个傻。”   冯俏冷漠的看着他,“所以,你以引为傲的是我吗?”她淡淡道:“三爷,如果登上高位的人,都是身不由己。你这么多年野心勃勃朝上爬又是图什么呢。”   章年卿无力闭眼,道:“幼娘,只有你我不敢赌。”   冯俏摇头道:“你的话,漏洞百出,我不信。”   章年卿眼泪砸地,心如死灰。又问了一遍,“冯俏,在你眼里,我们二十年的夫妻情分究竟算什么呢。”单膝跪地,额头抵着她腹部,近乎哀声道:“幼娘,我求你。信我。”已然痛哭流涕,再抑制不住心绪。   章年卿已经不知道他该怎么取信昔日的爱人。   冯俏冷漠的可怕。感情上,冯俏已经疯狂的相信章年卿,扑在他怀里开始撒娇哭诉。   可理智死死将感情拉住,指着眼前的人,冷冰冰的对冯俏说:你以为眼前这个人是谁。   大魏首辅章年卿。   心底有个声音这样答道。   冯俏扶他起来,笑道:“天德,我还是很高兴你说,你喜欢的是个妒妇。”说罢,她灿然一笑。   这是整个晚上,她第一个笑容。   章年卿脸上冰霜乍融,嘴角也不自觉跟上一个小小的弧度,世界明亮。   笑过后,却更心酸了。 第222章   “什么, 吵起来了。”孔丹依倏地站起身子, 对冯承辉焦急道:“幼娘肚子里还有孩子, 动了胎气怎么办。”   冯承辉沉吟道:“这样,你去叫他们出来。让章年卿来见我。”   孔丹依匆匆点头,带着丫鬟去了。   章年卿和冯俏的谈话被迫中断,章年卿随下人去冯承辉的书房。   书房, 窗户半掩。   “天德,你知道你错在哪了吗。”冯承辉没有看他, 开门见山道。   章年卿脚步缓怔, 慢慢站定, 合上门。   冯承辉道:“人都有盲区, 幼娘的盲区是你。她娘和我说了,幼娘在意的不是你纳不纳妾,而是你是不是变心。你直接了当的告诉她,你不想纳妾, 但你需要几个女人来掩人耳目。幼娘自然会为你办妥一切。”   冯承辉悠悠看着他, 淡淡道:“而你却扯什么朝堂利害,她这个时候听的进去吗?”顿,“她听不进去。天德你为官这么多年, 自己在官场上什么样, 心里还没有一点数?该讲儿女情长的时候,你却扯朝堂出来,你让幼娘怎么想你。”   冯承辉不紧不慢,仿佛说的不是他膝下唯一的女儿。而是在指导章年卿功课, 他缓缓摇头:“你口口声声,幼娘不信你。你可曾真正相信过幼娘。你若当真信她,便知她不是无理取闹的姑娘。听得进去道理。可你又是怎么做的?”   面对冯承辉的质问,章年卿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我……”章年卿欲言又止,一时语塞。半晌才平静下来,想明白关节。丧气道:“冯先生,我错了。”   冯承辉给他倒杯茶,安抚他的情绪,呵呵笑道:“你啊,没有错。”冯承辉是笑着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没有一点责怪章年卿的意思。“这件事你若办的漂漂亮亮,冷静理智,我才寒心。”   章年卿懵了,一时不知冯先生是讽刺还是真心,他不解道:“冯先生此话何解。”   冯承辉道:“想你章年卿步步为营到今天,历经三任帝王,从二宗手里左右逢源出来。早已经不是当年会犯傻的愣头青。如今还能接二连三的出昏招,伤幼娘伤自己,亲者痛,仇者快。”摇头道:“蠢,太蠢。蠢的人都没眼看。”   冯承辉很是费解,问张章年卿,“我想知道,你这个蠢样是怎么当上首辅的。恩?”   “你能在几炷香的功夫写出三华章,以圣旨要挟,能在不到十天的功夫编纂出科举新策,能把几乎废弃的市舶司重振辉煌。我就不明白了。从你当首辅到和幼娘吵架,再到今天。少说也有几个月,这么些日子过去了。你怎么就没办一件聪明事呢。”   冯承辉谆谆善诱,一字一句讲的缓慢。笑骂道:“你还有脸骂我家幼娘拎不清,这件事你自己拎清楚没有。章天德?”   章年卿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话他都听明白了。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冯先生的立场、听起来,冯先生不像是生他的气。   可又不确定,章年卿自己也有女儿。如果有一天明稚这样被人对待,他绝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想到女儿,章年卿忽然明白什么,心猛的揪在一起。想起青葱岁月的冯俏,想起幼年时对他的亲密都觉得畏惧的幼娘。   他的俏俏……为什么非得和俏俏掰扯清一二三呢。感情的哪来那么多对错。事情讲那么明白,界限画那么清楚以后是不过日子了吗。猛的拍桌,宽袖压在手底下。   章年卿捂着胸口,悔恨不已。他红着眼睛问冯承辉,“是我没拎清,我混账。冯先生,你告诉我,我,学生该怎么办。”   冯承辉慢悠悠道:“你问我?问你自己。”   章年卿心跳絮乱,闭着眼听着擂鼓般的声音,嘶哑道:“我,我想和俏俏回到从前,想和她一起度过余生。想……让她想从前那样信任我,依赖我。”声音缓慢而坚定,哽咽一下,竟留下眼泪。   章年卿说出心中最诚挚的愿望:“冯先生,我想……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冯承辉满意的看着他,欣慰极了。他道:“天德你知道吗,看见你在俏俏身上昏了头。我别提多高兴了。二十年了,阿丘和明稚都这么大了。你在幼娘身边还是患得患失,举棋不定,像个十几岁的愣头青。衍圣公没有看错人。”   男人的眼界和女人的眼界是不一样的。不是孰高孰低之分,只是看的方向不同,没有优劣可言。   冯承辉是男人,相较而言,他更能看清章年卿的想法。明白章年卿的念头。他明白章年卿为什会提出这样的权宜之计,尽管很蠢。可孔丹依不明白。   孔丹依是女人,她是在礼教下长大的姑娘。冯俏是她亲生女儿,所以更懂冯俏的心思。像冯承辉永远不明白,章年卿不过提一句添人,冯俏为什么立即会反应到‘是谁?’这样具体的事物上。但孔丹依懂。   男女之间的微妙,在于坦诚。坦诚基于强大的信任。   可惜,章年卿把这份信任给毁了。或者说,是冯俏和章年卿一起把这份信任给毁了。   这两个小家伙,从青梅竹马到少年夫妻,再到今天。他们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唯独没有经过爱情的考验。他们同生共死,从风雨中携手而过。满身伤痕炼成铁皮铜骨。唯独两颗心是稚嫩而脆弱的。   二十年了,夫妻间过日子。他们几乎没吵过架,两颗炙热的心上只有纯粹的爱情。几乎不含杂质。珍珠的心脏还是一颗砂,这两个小家伙的爱情却纯净到什么都没有。   二十年如一日,简直不可思议。而他们一经历便是洪水猛兽,直接面临最厉害,最可怕的地狱。这让人怎么招架的住。   冯承辉道:“这件事,你们两个都慌了。谁也不要以为谁理智。”见章年卿还不服气,冯承辉拖长尾音,“怎么,还是觉得你是对的,幼娘是错的?”   “不,不是。冯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现在不想论对错,不想管事情怎么发生的。”章年卿语无伦次道:“我只想和幼娘和好,如初。”   冯承辉道:“和好如初,怎么可能。你们彼此心里已经有了罅隙。”   章年卿急道:“冯先生,我求求你!”   冯承辉满足一笑,斥道:“怕什么。”他笃定道:“你做得到。我再给你次机会,让你见我女儿最后一面。”   章年卿一愣,“我,我做不到呢?”   冯承辉背着手,淡淡跨出门:“做不到就滚。我冯家再不济,女儿总是养的起的。”   孔丹依屋里。   大夫为冯俏诊过脉,确保肚子里的孩子平安无事,没有因母亲剧烈的情绪波动受到影响。孔丹依不由自主的松口气。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你这孩子,怎么还吵起来了。”孔丹依埋怨道。   冯俏愧疚的摸着肚子,低声道:“娘,我本来已经原谅他了。他说他喜欢我是妒妇,他没有变心。我开门是想告诉他,我不是故意冤枉他,不是故意胡搅蛮缠。我想解释清楚,然后告诉他我们又有孩子了。然后和他一起回家。”   冯俏声音低落,“……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我们就吵起来了。他提起朝堂,提起斗争,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压我。我这才发现,原来他只是来哄我和好的啊——用他在朝堂上一贯算计的本事。”   冯俏微微绝望,“可笑的是我信了,我竟然信了。”   孔丹依笑道:“我看你可一点没信。”   冯俏一噎,被孔丹依岔开话题,心头顿时不那么沉重。她苦笑道:“娘,我差一点就信了。”   孔丹依没有接话,反而问她一个严肃的问题。“幼娘,娘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冯俏有些紧张,颤声道:“我不想和离。”   “我不是问你这个。”孔丹依气笑道:“幼娘,你不想章年卿纳妾。是哪种层面的不想纳妾?”   冯俏想都没想,斩钉截铁道:“不许他看别的女人一眼,更不许同房。连虚与委蛇假惺惺的和她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都不许。我不要!”   孔丹依若有所思:“这么说,你不在乎名分。”   “当然!娘,我不计较名分,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只想和他好好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冯俏流泪道:“我不怕管妾室,管内宅。可是我怕这些人进府后,我一不留神,天德哥中计,失身,生米煮成熟饭。哪怕是不小心的,我都受不了。”   “这么霸啊。”孔丹依笑道:“娘算是明白了。你是想章年卿连她们的面都不见。空给个名头。”   冯俏别过脸,神色倔强。   “咳咳。”冯承辉握拳重咳几声,身后跟着章年卿。   孔丹依起身和丈夫一起离开。临走前对章年卿道:“别让幼娘太激动,小心孩子。”   章年卿作揖道:“孩儿知道了。”   冯俏竖着耳朵听动静,手上却若无其事的叠着一块不知道做什么的布料。反反复复,越叠越小。   章年卿深吸一口气,跨进门道:“俏俏,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   冯俏低头假装没听见,章年卿没有气馁,试探的握住她的指尖,小心翼翼道:“能跟我出来吗,就在门外。”   冯俏道:“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章年卿坚持让冯俏跟他出去。   “一定要在外面说吗?”   “一定。”   被握住的指尖微微烫意,闹了一夜,天边开始泛白。冯俏叹口气,“好。”   章年卿从箱笼翻出披风,给她披上。冯俏住的阁楼高,清晨有些冷,风大。章年卿扶着冯俏站在当年孔丹依曾经站过的位置。   冯倩站稳后。章年卿松手,后退一步,撩袍,双膝跪下。沉声道:“俏俏,二十年前,我曾在这个地方,央求你母亲早日将你嫁给我。”   冯俏安静的看着他,静静的,不打断他的一句话。   章年卿身姿如松,挺拔如山。冷风吹在脸上,他无动于衷。   章年卿缓缓道:“今天,还是在这个地方。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俏俏,还有不到一年,我们便整整成亲二十年了。我十四岁与你相识,到今天整整二十四年。而你呢,就更早了。从九岁开始,我便是你生命中的一员。”   提起过往,章年卿笑的十分温柔。“你说过,人生匆匆不过百年。我们已携手走过五分之一,我承认,我是个冲动,莽撞的男人。尽管这些年来,我将这一点掩饰的十分好。可在你面前,我原形毕露,无所遁形。事情一旦涉及你,我会慌。”   冯俏表情微变,章年卿不疾不徐。   “其实,我从来就不是一个顶住压力的人。少年时意识到父亲和张叔叔可能有的龌龊,我整个人都崩溃了。父亲离开京城的时候,你曾摸着我的肚子来哄我。那一刻,我分外想念你傻乎乎的。踮着脚摸着我肚子顺气,指尖偶尔才触到胸口,却格外暖心。”   “好想娶你回家啊。”他感慨道,然后又充满遗憾,“可是你那时候太小了。我要先拜见冯先生,拜见师母,才能隔着重重丫鬟婆子见你一面。那时候就觉得,你是我的,我最需要你的时候,还得重重历险才能见到你,好委屈啊。”   冯俏美眸睁大,噙着眼泪,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章年卿缓口气道:“后来我终于得偿所愿,我们成亲那天,我暗暗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将你宠成天下最幸福的小姑娘。我要让你觉得,嫁给我,比在家里好一千倍一万倍。”涩涩一笑,“可惜,功亏一篑。我食言了。”   冯俏眼眶微湿,咬唇不语。   章年卿继续道:“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为何这次你会如此决绝。哪怕伤心入骨,也不愿意在同我过下去。老实说,我没想通。直到冯先生点醒我,我想起你问我那句是谁?”顿,“我记得,你问这两个字的时候,几乎要哭了。”   “我这才恍然明白。你为什么要哭,为什么那么伤心。”说着,伸手去擦冯俏又流下来的眼泪。他看着冯俏,笑道:“你以为我在外面有人了。心有所属,来试探你对不对。”   冯俏眼神闪烁,吸吸鼻子,不承认道:“我没有。”   章年卿笑:“好,你说没有就没有,但我仍然要说。阿萱,我至始至终只有过你一个人。这件事,我章年卿坦坦荡荡,无愧于天地。以前是,以后也是。”   章年卿声音紧绷片刻,表情肃然,赌咒发誓道。   “冯俏,我没有刻意为你守过身,也从不觉得男人娶妻后就不能碰女人。但是我只有你。原因无他,就是不喜欢,不想碰,没感觉。除了在山东误食阿芙蓉那次,我从来没有说,看见一个人女人很心动,想摸想睡。但是为了你,我要忍住。”   章年卿严肃道:“没有,不是这样的。”   冯俏一愣,“你对别人没感觉?”   “也不是。”章年卿似乎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相较女色而言,我更喜欢其他东西。如杨贵妃喜欢吃荔枝,陶渊明独爱菊,我独欢喜你。仅此而已,没有什么原因。更没有什么克制。人心本来就是偏的,解释不清楚。”   冯俏整个人僵在原地,整个人被巨大的欢喜笼罩着。   章年卿以为她没听懂,解释道:“都是水果,杨贵妃为什么独爱荔枝;都是花,陶渊明为什么独爱菊;都是女人,我为什么独爱你?俏俏,我不知道。这些问题我没有答案。”   越说越乱,章年卿迅速总结道:“俏俏,纳妾这件事是我想差了。你曾说,如果不是我,你能做到。如今我也想告诉你,如果不是你,这件事我能做的更好,断不至于昏庸至此。这件事上,我们两都昏了头。”   章年卿神色坚毅,坚决道:“妾,我不纳了。今生今世都不纳。”撂下狠话后,他放柔声音,央求的问,“阿萱,你还愿意跟我回家吗?”   冯俏泪流满面,笑着问他:“我若说不愿意,你要怎么办。”   “孤家寡人,终此一生。”章年卿郑重道:“这世上也许有很多比你漂亮、比你年轻的女人。但我已经不需要了,我有儿子有女儿,便是今后不娶,也对得起章家列祖列祖。我是大魏的首辅,这辈子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娶妻绝不是其中必须的一件。”   章年卿神色有些落寞,勉强笑道:“你若不肯同我回去。和离也好,不和离也罢。你且在冯家住下,阿丘和明稚我都安顿好。你若想他们住过来也行。只一条,你肚子里这个孩子,必须由我的人亲自照看着生下来。”   冯俏眸光闪亮,一直微笑着看着她。章年卿看着她的笑就觉得难过。伸手摸摸她的侧脸,依依不舍的放下。   章年卿道:“当年求娶时,我曾许师母一个孩子。说,如果我们有了第三个儿子,我愿意过继给冯家。如今看来,是没机会了。这样,等这个生下来,不管男女,都姓冯。冯家也算是有后了。”   章年卿深吸一口气,眼底深处已经有泪,艰难道:“至此以后,我不会在打扰你。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朝中有任何事,你都可以来找我。儿子的前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带着他,只是……孩子们的亲事。还得你这个母亲做……”   话未说完,一把被冯俏扑倒。章年卿躺在地上,小心的护着她肚子,紧张道:“俏俏,小心孩子。”   “我愿意!”冯俏大声道:“天德哥,我特别愿意!!!”   同你回家。   第223章   章年卿扶冯俏起来, 披风滑落在脚下。冯承辉夫妇远远的看着楼上, 忽高忽矮的两个小人, 孔丹依侧耳细听,迟疑道:“这,是和好了?”   冯承辉摸着胡子,笑吟吟的点头。孔丹依奇道:“你和章年卿说什么了, 这么快他就回心转意?”   冯承辉瞥妻子一眼,见她一口一个章年卿, 知道知老伴还在生气。慢悠悠道:“只是教他用对方法。”   “哦。”孔丹依不知想起什么, 似笑非笑道:“老丈人很有经验嘛。”   “瞧瞧, 你这醋样儿。我看幼娘就是随你。”   夫妻两携手回房, 互相搀扶着慢行。路上冯承辉慢慢道:“世间男儿,唯重酒财权色。天德重权,喜敛财,有头脑。酒色反倒都在末流。”   章年卿是冯承辉的学生, 翁婿二人又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冯承辉对他再了解不过, “天德闲不下来。当年衍圣公给他定下俏俏,他就不是很乐意。别看这些年他压力大,在几方权势交错中艰难生存。心里爱着呢。”   最后, 冯承辉下结论道:“章年卿过不了平淡的日子。他是朝堂上的弄权儿, 翻云覆雨才是他骨子里爱着的东西。”尽管他自己都不承认,或者说,没发现。   孔丹依狐疑道:“是吗?”语气满是不信。   冯承辉笑了笑,没有解释。反而问她, “夫人这下可以为我解惑了?”   孔丹依之前答应冯承辉,只要冯承辉能让章年卿回心转意,她便告诉他,女人为什么会有‘是谁?’这种过激反应。   闻言,孔丹依嫣然一笑,她道:“这也分人,若章天德是心直口快,瞒不住事的人。幼娘断不会有这一问。偏偏章天德和你冯大儒一样,都是心思深沉之辈。你们的话,若不是在心里转过八回,绝不会吐出口。”   于男人而言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女人细腻多愁善感的心早已顺着蛛丝马迹爬上去,连他们和别的女人翻云覆雨,海誓山盟。几番赌咒发誓,一定将她迎娶进门的细节都想好了。   想象的人,何尝不知道是假的呢。她们心里隐隐期待,期待着男人否认,痛骂她胡思乱想,无中生有。偏生谁也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能给出对方恰到好处的期许。隔阂自然就有了。   冯承辉听了直摇头,哭笑不得道:“你们女人啊。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孔丹依淡淡道:“总归是可笑,也不是人人都配让我们可笑一番的。”莫名的有些高傲。   冯承辉微愣,良久,点头道:“也是。”   冯俏闺阁里,刚刚和好的小夫妻正偎在一起说悄悄话。   “孩子几个月了?”章年卿摸着她的肚子,问:“什么时候发现的。”   冯俏坐在美人榻上,道:“前几天。”她温柔的摸着肚子,“我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再怀上。”   章年卿摩挲着她肚子,百味陈杂。内心升起一股后怕,久久惊犹未定。   两人亲昵许久,丫鬟来问膳。章年卿趁机去安排马车,令人铺上厚厚的褥子,接冯俏回府。   趁章年卿不在,孔丹依对冯俏道:“幼娘,你还记得当年你们在扬州救下的兰星红蕊两姐妹吗。娘想过了,章天德如今贵为首辅,官场上迎来送往之事免不了。你的要求,娘仔细琢磨一下。她们两最合适。”   孔丹依看着冯俏神情,试探道:“既然章天德的房里不能终日空着,不若我们自己挑人填上,堵上悠悠之口。于你名声也好听。”   冯俏道:“还是不必了,天德哥答应我,他不纳妾了。这件事他会另想办法。”冯俏疑惑道:“再说,兰星红蕊年纪会不会太大了些。而且,她们不是畏惧男人,一直在庄子上住着吗。怕是不合适吧。”   兰星红蕊是章年卿当年救陈丹姿时,顺手带出来的两个苦命女子。因小时候受过太多苦,一直压抑着。被救出来后,得了很严重的恐男症。   孔丹依可怜她们,一直收留在庄子上,这一养,就是十五年。   孔丹依怜惜的摸着冯俏鬓发,心疼道:“她们若不恐男,我还不想她们。人常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年纪大有什么关系,颜色好就行。”   冯俏心钝钝的疼,小声道:“娘,一定要纳吗?”   孔丹依拨着她细软的额发,“不一定。若没有她们,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可如今有现成的好人选,何乐而不为呢。”   冯俏还是有些抗拒,“她们愿意吗?”   孔丹依信誓旦旦道:“冯家养了她们十五年,如今不过挪个住处。让她们帮我闺女挡挡外面的女人。她们有什么不愿意的。”   冯俏想了想,“好吧,我听娘的。”左右落得清闲,以后再有人上门烦她。就让兰星红蕊去应付。   孔丹依道:“你且安心跟着章天德回去养胎,这些杂事就不要想了。剩下的事,都交给娘。保准一切都妥妥当当的。”   可惜,孔丹依话说早了。   姐妹花对男人深恶痛绝,一听说她们的恩人让他们做妾,姐姐兰星竟当场撞墙,说她受冯家恩十五年,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做牛做马,再来报答孔丹依。   妹妹红蕊贪生怕死,没有姐姐刚烈。却拿出在自己当年接客时挣的银钱,全部献给孔丹依。痛哭流涕道:“红蕊知道这些杯水车薪,恩人给我们十五年的安宁之地,妾身感激不尽。可恩人的要求,妾身万万做不到。求恩人放过我们姐妹吧。”   想了想,还觉不够,补充道:“这些年吃住冯家的银钱,我一定会想办法重新还上。”   孔丹依冷笑一声,斥道:“你们想的美。幼娘是我女儿,哪有做亲娘的往女儿房里塞人的道理。你们且放心,别说章天德你们见不到。就算你们想见,我还不答应呢!”   红蕊愣住,看着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姐姐,迟疑不定。   孔丹依放缓声音道:“待你们去了,衣食住行同现在一样。你们姐妹仍然住在一处,我一句嘱咐过幼娘,你们院里不会安排小厮伺候。平日也无需你们出去请安,只在有旁客上门时,帮我的幼娘挡挡那些不知羞耻的女人。”   红蕊大着胆子问,“敢问恩人,夫、夫人见客时,身边有什么人伺候?”   孔丹依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放心,需你们出面的场合,绝无外男和小厮。”   即便如此,红蕊也没有当场答应。愧疚的给孔丹依磕了十个头,认认真真道:“我想等姐姐好后,和姐姐商量一下。”   孔丹依不予置否,又觉得她们有些不知好歹。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遗憾,两个小姑娘自小被送进那样的地方,什么事没经历过。本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哪曾想会遇到陈丹姿。   都是命啊。   章年卿接冯俏回去后,更加小心翼翼。一直住在冯家的陶孟新见小两口真的和好了,不似作假。在京城留几日,也回河南去了。   陶孟新刚一回去,陶茹茹便上门问,“听说冯俏和天德闹性子,不许纳妾,回娘家去了?”   陶孟新面不改色,“我也是听了这个谣传才进京去的。”   陶茹茹不解道:“谣传?”   “可不是吗。”陶孟新道:“是天德媳妇又有孕了,回娘家住几天。不知怎么的,从京城一路谣传过来,就变成这样。什么纳妾吵架回娘家,滑天下之大稽。”   陶茹茹没有任何怀疑,暗恨道:“还好我没有轻举妄动。我看这些人就等着天德家宅不宁,看我章家的笑话呢!”   陶孟新同仇敌忾,“正是如此。”   安抚好陶茹茹,两人又说起冯俏肚子里的孩子,陶茹茹感慨道:“幼娘这个年纪有孕,委实艰难了些。”   “是啊。”陶孟新也有些担心,“我离开的时候,一切都好。只是侄媳这一胎,有些太能吃。让人不禁担心。”   京城,章府。   章年卿看着冯俏吃下一只鸭糊涂、一碟煨鹌鹑,两个酥油饼、一碗素面。还意犹未尽的想吃虾饼,章年卿按住她的筷子,担忧道:“俏俏,吃七分饱就够了。你若还饿,歇一会儿再吃。我让厨房给你备上十景点心。”   冯俏摸着咕咕叫的肚子,仍然觉得饿。撒娇道:“是孩子饿,他想吃嘛。”   章年卿眉头紧锁,就是孩子想吃他才担心。孩子太大不好生,当年三舅母就是因为这个在鬼门关丧命。冯俏怀过两胎,也没有哪次像这样一样饿的吃不饱。   冯俏央求的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怀了孩子,情绪多变。吃不到虾饼,她竟然委屈的想哭。再次撒娇道:“天德哥,我真的好饿。”   章年卿艰难抉择着,咬牙道:“端鱼羹汤来。最多,最多在许吃一块虾饼。若还是饿,喝羹汤吧。”   冯俏委屈极了,又不敢讲条件。小口小口吃着虾饼,珍惜的吃着,渣皮都要用甜白瓷的小碟子接着。   章年卿又心疼又好笑,心里却隐隐不安。   老天爷,保佑这胎顺顺利利的吧。   章年卿自认这辈子没有做什么亏心遭报应的事,唯一的孽只和开泰帝有关。可这些都是他做的,和俏俏孩子无关。仰头看天,暗暗祈求。   有什么报应冲着我一个人来,别殃及我的妻儿。 第224章   冯俏这胎养的艰难, 章年卿全程照看着。   人人都知章年卿中年再得子, 朝野上下都是恭贺之声。章年卿子嗣单薄, 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儿女都到问亲的年纪。却因冯俏怀孕之故,不得不搁置下来。   章鹿佑偷偷松口气,私下对冯俏说:“我还不想成亲。”   冯俏诧异道:“为什么?”   章鹿佑脸色微红, 含糊一句,“女色伤身误事。”然后拔高声音, 铿锵有力道:“孩儿想先考取功名。”   不知为何, 冯俏想起章年卿信誓旦旦的保证。暗忖, 儿子该不会是随他爹吧。   不过天德哥不说, 冯俏平日也不觉得他清心寡欲。愁了片刻,厨房端来酸辣肚丝汤,冯俏胃口大开,转眼把烦恼抛至脑后。   冯俏怀孕后, 大夫常驻冯家。太医院的何医正也常年待命, 皇后娘娘亲自下懿旨。他不敢不重视。连御药房都批了特殊条子,章家若要用药,可先取再奏。   章青鸾原想召冯俏进宫, 亲自看看三嫂和孩子。被章年卿训了一顿, 只好不作罢。   过了几天,章青鸾从谢睿那讨了道圣旨,要回府省亲。又被章年卿训了一顿,章青鸾委屈道:“我是皇后。”   章年卿不客气道:“没工夫招待你。”   青鸾撒娇道:“我不要你和嫂嫂招待。我出宫看一眼就好, 饭都不吃的。”她赌咒发誓。凤仪宫内殿,传来一声咳嗽。   章年卿勉为其难同意了。   章青鸾高兴道:“三哥你最疼我了!!!”   因冯俏过分能吃,孔丹依怀疑冯俏这胎是双生。大夫和何医正齐齐诊过脉,望闻问切后,道:“十有八九。”   章年卿又喜又愁,喜的是双胎,愁的是冯俏的身子。两个孩子,又要营养跟上,又不敢把孩子养的太大。到时候冯俏生的艰难,只怕危险。   章年卿不敢在冯俏面前表露出来,去求孔丹依在府里常住。   章青鸾来时,孔丹依正在陪冯俏用膳。见章青鸾进来,忙福身行礼,“皇后娘娘安。”青鸾亲自扶起,“冯夫人免礼。今日只论亲戚,不论尊卑。你是嫂嫂的母亲,也是我的伯母。何必行此大礼,多生分。”   冯俏肚子四个月,却像六个月那么大。章青鸾从进门起,冯俏就没站起来。章年卿站在一旁替冯俏盛汤。孔丹依看了眼女儿,正欲张口说什么。   章青鸾不以为忤,笑容欢喜的趴到冯俏肚子上,撒娇耍浑。章年卿把章青鸾拎到凳子上,对丫鬟道:“给皇后娘娘上茶。”语气不善。   章青鸾依然笑嘻嘻的,吵闹着要喝冯俏的鲫鱼汤。孔丹依看见,章年卿竟直接拿筷子敲皇后手背。不禁吁出一口气,看来皇后和章家的关系,比外界预想的还要好。   不多时,章鹿佑和章明稚来给姑姑请安。   章青鸾见着两个孩子,各个欢喜。尤其是章鹿佑,青鸾已经好几年没见过章鹿佑了。明稚还能进宫陪她说说话,阿丘就要避嫌了。   姑侄两拉着手说了许久话。青鸾是看着阿丘长大的,阿丘出生的时候,她比现在的明稚还小一些。青鸾对阿丘的感情很深。   章鹿佑很想念姑姑,抓着姑姑的玉手。纵然知道男女大防,心里仍觉不舍。章鹿佑濡目的问,“姑姑,你在宫里过得好吗。”因幼时的经历,章鹿佑对宫里没有什么好感。他总觉得青鸾进宫是受委屈去了。   青鸾将阿丘的担忧看在眼里,笑道:“阿丘现在大了,不好瞒了。”她看着眼前芝兰玉树的小男子汉,轻声道:“姑姑只能说,不难熬。”   “真心话?”   “真心话。”   姑侄两对视一眼,两双相似的慵懒笑眸,一个定定打量,一个坦然真诚。章鹿佑道:“姑姑,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在朝堂上立稳足根。”他轻轻靠在青鸾肩上,“以后你不止能靠父兄,还能靠侄子。”   “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发生什么事了?”青鸾侧头,摸着他的冠发。   章鹿佑沉默了,想起母亲的不告而别,父亲的寂寞落魄。低声道:“没有什么。只是觉得,天下男人,没有谁比父亲更好了。”   孔家冯家式微后,连娘都不能逃脱的命运。作为被迫娶姑姑的四皇子,又能好到哪去呢?   终有一天,陶家会没落,章家也会没落。   章鹿佑双肩沉重,感到肩上的责任重大。不止为他的前途,家里三个女人,母亲、姑姑、小妹。若母亲肚子这胎又是妹妹……   如果这个天下注定是属于男人的。那就让他挑起这个担子,护她们平安喜乐一生。   明稚凑过来夹热闹,“哥,你和姑姑说什么悄悄话呢。”   章鹿佑觑着她道:“想知道?你过来。”   “想!”明稚乖乖凑上去。章鹿佑狠狠弹一下她脑门,他笑眯眯的,带着几分诱哄的味道:“还想不想了。”   明稚慌不择路躲到青鸾身后,带着哭腔道:“姑姑救我!”   青鸾笑着在明稚耳旁小声说句什么,明稚绞着手指头道:“我不敢。”青鸾蹲下,将她搂在怀里,“没事,姑姑给你撑腰。”   明稚嘟着嘴道:“姑姑又不是天天在家。”   青鸾黯然片刻,扬起笑颜道:“姑姑可以带着元元进宫啊。你哥追不进去的。”   明稚想了想,扬起下巴,矜贵不失骄傲道:“大胆秀才,敢欺负本县主。”说完,一溜烟儿躲到青鸾背后去了。   章青鸾笑的前俯后仰,护着明稚道:“章小秀才可是不服气?”   章鹿佑无奈的看着姑姑和小妹,索性行了个士子礼,彩衣娱亲道:“小秀才谨听皇后娘娘和乐安县主教诲。”   两人哈哈大笑,大小美人站在园圃前笑的花枝乱颤。   章鹿佑静静的看着他们笑,嘴角微微浅笑,慵懒笑眸温柔似水。   屋里,冯俏也被感染,抻着肚子小心翼翼的笑着,怕肚子笑抽筋。章年卿笑着站在她身后,替她揉着肚子。   冯俏肚子六个月时,养好伤的兰星和红蕊终于进府。   京城的贵妇圈都夸冯俏手段高明,知道自己有孕,正逢劣势。不知从哪找出两位绝色美人,将章年卿身心把的死死的。等闲女人送都送不进去。   章年卿一概瞧不上,全部拒之门外。有那不服气的,亲自登门拜访。冯俏挺着肚子,同兰星红蕊一起招待。   但凡见过兰星红蕊姐妹的,都说冯俏手段狠,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兰星红蕊姐妹年纪虽大,却善妆容。冯俏也从不吝啬打扮她们,冯俏本就好颜色,如今又有两个不输她美貌的绝世尤物,眼角眉梢都似风情。   众人这才知,原来章年卿不是不好女色,是看不上啊。正如见惯了黄金万两流水过的陈伏,对他们的金银财物不放在眼里一样。   章年卿这一纳妾,原先打着冯家主意的人,一时都观望起来。   以前章年卿府里干净,明里大家都说,章年卿是被孔冯两家压的不敢轻举妄动。私下却有不少人知道,章年卿背后都不沾女人。明摆着是宠着家里那个。   大家都盼着能透过冯家,透过冯俏吹动章年卿的枕边风。   如今章年卿这一纳妾,大家才恍然明白,如今连冯家都得靠着讨好章年卿过活。   冯俏的价值一落千丈。   冯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一心一意在家里养着胎。章年卿几乎天天在家里陪着她,连朝上,一直和章年卿针锋相对的刘俞仁,也暂时收了手。   自打许淮接手齐地事宜后,刘俞仁一直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这些日子,针对许淮的人事明显少了。许淮百般不解的写信给章年卿。   章年卿左手拿信,看着床边熟睡的冯俏,亲亲她肚子。低笑道:“托你们两的福,还没出生就让你爹爹沾光。”   冯俏迷迷糊糊的问,“沾什么光。”   “没事,乖,睡吧。”章年卿俯身蹭蹭她鼻尖,转身进书房。   刘府里,子权听到父亲的书房里传来争执声。靠近只闻父亲一声叹息,“且缓半年,不必再说了。我主意已定。”接着,几位幕僚鱼贯而出,各个神色不悦。   刘子权进门,刘俞仁正在收拾刘宗光的遗物。刘子权道:“爹。”   刘俞仁今年四十二岁,两鬓微白,已经有了老态。他笑道:“子权明日无事,备份礼物,送去章府。”   刘子权一愣,“章家有什么喜事吗?”   刘俞仁道:“你小……章夫人有孕,快七个月了。”   刘俞仁纳闷道:“章大人也太小心了。七个月才对外报喜。”   刘俞仁抑郁良久,“是啊。七月才对外报喜。”外人嘛,都是这样。   “爹。”刘子权心疼不已,“不然……”   “快去吧。”刘俞仁催促他道:“我去给你爷爷上柱香。”   “嗳。”刘子权一步三回头。   这些日子刘俞仁一直在想,是什么能让谭宗贤蛰伏二十三年。为什么,他觉得难熬呢。许淮是章年卿的人,章年卿如今忙啊。   缓缓也好,权当他放自己一条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五章都写不到了。最多再有两章,或者一章。就该大结局了。 第225章 大结局·上   双胎少有足月出生。   冯俏怀孕八个月时,何医正告知章年卿:“尊夫人年长,孩子胎中过重,恐怕不利生产。”他委婉道,“再者夫人是双胎。待足月时生产,恐伤及母体。”   章年卿冷静的问:“何太医的意思是?”   何医正拱手道:“章首辅早日拿决定吧。”   章年卿如坠冰窖,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章年卿面临两难的抉择,足月生产,伤及冯俏;孩子不足月,过早降世容易夭折。章年卿艰难挪动脚步,朝主屋走去。   冯俏静养在床上,如今她肚子大的已经看不到脚面。腿软脚酸,不大爱走动。只等章年卿下朝后,两人在花园里散散步。   “你回来了。”冯俏掀开被子就要下床,章年卿坐在脚踏边,拿起红软缎绣鞋。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今天怎么样,孩子乖吗。”捉起她的脚,正欲穿,冯俏脚一缩,喊丫鬟进来。   章年卿手里一空,错愕的看着她。冯俏羞涩一笑,握住他的宽掌。两人十指交握,缠绵在一起。章年卿顺势坐在坐在冯俏身边,声音温柔,“恩,怎么了。”   冯俏拿起他的手,描绘着他掌心的纹路,“不想你做这些嘛。”温柔的能滴出水。章年卿忽然攥紧她的手,合拢掌心,十分用力。似乎抓住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   冯俏低低呀一声,“天德哥,疼。”   两人并肩走在碎石上,章年卿扶着冯俏的腰。两人一步一步慢慢挪,活像七八十岁的老人散步。章年卿低声同冯俏商量,“前些日子我托钦天监查过黄历,这月初九、十六都是好日子。你若觉得好,我让何太医开催产药,从今天开始喝吧。”   冯俏道:“为什么要催产。”她对自己的身子有把握,坚持道:“我不会喝催产药的。孩子都是福分,逆天命生出来的孩子,命格不好。”   天下母亲都想给自己孩子最好的。冯俏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命格有缺憾,她道:“我自己的身子我了解。我一定会平平安安生下他们,大不了,我以后少吃一点。”   民间常言,七活八不活。八月落地的孩子凶险多,冯俏不愿意冒这个险。   章年卿声音一沉,重重道:“你以为我愿意让孩子早产。”他低吼道:“阿萱。”   冯俏耳边振聋发聩,看着章年卿那双眼睛。一低头,避开了。转夏拂柳依依,章府里植了两棵柳树,冯俏握住一枝垂条,轻轻道:“听闻观音禅寺,夹道上种的都是垂柳,浅夏垂绿,十分清爽。”   章年卿闻言,喉咙里轻轻‘恩’了声,道:“我带你去看。说好了,我们去求签,不管结果是什么。对方必须得接受。”   冯俏嗔媚的看他一眼,娇斥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她道:“我不去观音禅寺了。我要去相国寺。”   相国寺是皇家寺庙,她不信章年前还能动什么手脚。   章年卿埋在她颈间,热气呵在冯俏脖颈上。“…就这么不信我?”他无奈道:“你干脆坐着马车,沿路乱走。看见哪个寺庙,停在哪个寺庙。”   冯俏道:“这个法子好。你若动手脚,轻而易举。这次我们听天命而为。”   章年卿不与置否,笑道:“夫人说了算。”   第二日,章年卿携冯俏一路东行。马车里,冯俏靠在章年卿怀里,抱着小罗盘,随意一转。章年卿笑吟吟的,任她指挥。   一路都无异样,马车遇见寺庙便停下。冯俏觑着章年卿神色,再决定下不下车。就这样接连兜转了几个寺庙。   冯俏终于选定一所寺庙,庙里香火冷清。只有位小沙弥在门外担水。看见冯俏一行人很惊诧,目光落到冯俏肚子上。更是磕磕绊绊道:“施主来求签?”   冯俏道是,柔声问他:“小施主可否带我去正殿。”她指了指自己肚子,“我行动不便。”   章年卿正想说他扶她过去就行了。冯俏目光点点水桶,意有所指道:“我去求签,章大人在此替小师傅挑水,你我二人夫妻同心方显心诚。”   章年卿知道冯俏是不想他跟着,笑着答应了,“也好。”冯俏跟随小沙弥进去,章年卿扎起罗缎,挽起衣袖去提木桶。   同行的小厮陈伏等人赶紧上前,和章年卿抢夺着木桶,“大人怎么能干这种粗活。小的来吧。”   章年卿摇头笑到:“水源乃福泽地,此番来我是为求妻儿平安,挑几担水又何妨。”   话说的像模像样,章年卿这辈子什么时候挑过水。经过小厮七手八脚的指点后,章年卿勉强听出眉目。   好不容易打了两桶水,挑到水缸倒进去。桶还没放下,冯俏已经扶着肚子出来了。章年卿上前问:“怎么样?”   冯俏复杂的看他一眼,“如你所愿。”   章年卿眉眼俱笑,开怀不已。惹得冯俏不住怀疑,她忍不住问:“你当真没动手脚?”   章年卿摊开两只手,无奈道:“地方是你临时选的。签你也求了,水我也挑了,你还要我怎样?”   冯俏想想也是,她的确太苛责了。不再怀疑,和章年卿一起上马车。   陈伏不动声色落后一步,悄然去了方丈禅房。直到未时才回来。   小沙弥瞠目结舌的看着满屋子的大箱子,“师父,我们这下可以翻修寺庙了。”   方丈道:“都拿去给菩萨镀金身吧。小庙虽破,尚能容身。待寺里的菩萨金身镀遍,再修寺庙不迟。”   小沙弥垂头丧气,遗憾道:“哦。”   承治二年,夏,六月十六日。   冯俏开始临盆,章年卿紧张的站在产房外,听着冯俏隐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心痛不已。章年卿知道冯俏在攒力气,再也说不出来‘痛就喊出来’这种蠢话。   思绪缥缈,章年卿想到冯俏生阿丘的时候。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冯俏疼了一天一夜才生出这个臭小子。刚生完,整个人就没力气了,直接晕过去。   生阿稚时也是,整个人脱力,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如今要生两个,章年卿完全想象不出来,冯俏哪还有多余的力气。越想越担心,索性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静心静神。   天气炎热,院子里都是淡淡血腥味儿。还有股说不上来的难闻气味。孔丹依劝章年卿在书房里等。   章年卿不肯动,眼中泪花闪烁,“师母以为孩儿还会在乎这些。”   孔丹依叹气,“娘知道你的心思。”她坐下来道:“自打上次你和幼娘闹过一场后,你们小两口好的快。很快和和睦睦,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只是章年卿和孔丹依冯承辉再相处,就不那么自然了。彼此间都觉得怪怪的。   “不是的,娘。”章年卿脱口而出:“娘,你说的这些我早都不在意。都过去了,我知道您和先生是为了我好。我很感谢你们,没有你们,就没有我和幼娘的今天。”   章年卿道:“我并不是想在您面前表现什么夫妻情深。而是俏俏肚子这一胎我实在牵肠挂肚。我放心不下。只有呆在这里,我才能感到一丝安心。”   哪怕揪着心,听着冯俏隐忍的呼痛。章年卿也能微不可见的松口气,还好,她还有力气闹腾……她还活着。   章年卿无比卑微的乞求着母子平安。手里攥着平安符,汗水濡湿黄符,也不肯松手。   时间一点一点熬着,终于第一声啼哭传来。章年卿和孔丹依同时站起来,稳婆抱着孩子出来道喜:“恭喜首辅大人,是个小少爷!”   章年卿问,“夫人如何?”   稳婆道:“还有一个,刚刚冒头,夫人正在生着呢。夫人精神还好,懂得收敛自己。没有浪费一点力气……”   “没生完你出来干什么!”章年卿暴怒道:“还不进去看着。”   “嗳,嗳。”稳婆吓的孩子都差点没抱稳,一溜烟儿的进去。一进屋才发现,原本嚎啕大哭的小少爷,委屈的扁着嘴,泪痕未干,挂在脸上。   稳婆替他包着身子,温声道:“小少爷也没吓到了是不是。章首辅可真凶,屋里四个稳婆呢。你娘能出什么事,你说对不对?”   小家伙咿呀咿呀的小声哭起来,手脚乱蹬,可爱至极。   浑身脱力的冯俏听见孩子的声音,精神一振。孩子憋太久不好,她不能这样,必须赶紧生下来。   “头出来了,头出来了。夫人加把劲!肩膀出来就好了。”稳婆打气道。   越是知道只差一步,越是难熬。冯俏气若游丝对身边稳婆道:“用,用针扎我一下。”   稳婆哪里敢,冯俏已经没有力气说第二遍,闭着眼睛道:“……求求你。”   另一个稳婆见情况不好,一咬牙,那火烧过后,用针使劲扎了冯俏一下。可怕的是,分娩的痛早以抵过针扎的千百倍。稳婆连扎好几下,冯俏一点感觉也没有。   “俏俏!”章年卿冲进产房,原来第一个稳婆刚才跑出去向章年卿请命去了。   “天德哥……”冯俏大把大把落泪道:“我可能撑不下去了。你不要怨我,也不要怨自己。好好……”   “你住嘴!”章年卿攥住她的手,大吼道:“你若敢这么放弃,我章年卿绝不会认这个儿子。今生今世我章家只有章鹿佑一个儿子!”   冯俏气的想打他耳光,苦于胳膊无力。她怒道:“你混蛋!我辛辛苦苦生下的儿子,你凭什么不认。”   “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我就认。”章年卿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线,紧紧攥着冯俏的小手。力气之大,捏的冯俏骨头发痛,脑子瞬间清醒,憋着一股力气。   “生了,生了……”   冯俏浑身脱力倒在床上,闭眼前的最后一句话,“天德哥你最坏了,从小就捏我的手。我给你生孩子,你还捏痛我……”   章年卿吻上她濡湿的额头,哑然失笑道:“我就是欺负你,如何?”   ——你属兔?正巧我属狗,专叼你这样的小兔子。   ——我就是欺负你,如何? 第226章 大结局·下   明稚摇着拨浪鼓, 东瞧瞧,西瞅瞅。左右摇篮里的两个小娃娃一个比一个丑,红通通的, 像个皱巴巴的小猴子。明稚叹气:“两个弟弟怎么一个都不好看啊。”   章鹿佑身姿修长挺拔, 倾身逗着幼弟眉眼,嗤笑一声, 道:“你生下来比他们还丑呢,还有脸笑话。”倒是没没反驳两个弟弟丑的事实。   明稚涨红了脸, 想说点什么反驳哥哥, 又泄气了。嘟囔道:“反正你生的早, 说什么都是对的。”   章鹿佑笑眯眯的捏捏她的脸,“呦,我们的小县主还蛮有自知之明。孺子可教也。”明稚顺着他的力道叫, “疼,疼。行云哥,你捏疼我了。”   章鹿佑嫌弃的看了眼她苦巴巴的小脸,又看看两个弟弟皱巴巴的红脸蛋。长叹一口气,摇摇头, 竟扬长而去。   “你什么意思吗!”明稚听出他的嫌弃, 愤怒道。   章鹿佑的背影远远的, 明稚忽然看两个弟弟顺眼起来, 毕竟他们此时是同一个战营的姐弟。“大哥最坏了, 是不是。”明稚小声嘀咕。   冯俏这次生产元气大伤,好在两个孩子都身体康健。陶茹茹从河南寄过来大量补品, 还另外让陶孟新带了三千两银票,私下给冯俏。说冯俏从怀孕到生产她这个做婆婆的一直不在身边,权当补贴她嫁妆。   冯俏倍觉感动,低道:“三舅舅,替我谢谢娘。”   屏风外,陶孟新放下茶杯,轻笑道:“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冯俏还在坐月子,本不好见客。可来人是陶三舅舅,不得不见。章年卿只好出此下册。说来陶孟新是掐着冯俏临盆的日子来京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好在陶孟新并不在意这些,只说平安就好。   章年卿下朝后,陶孟新便找借口离开了。   陶孟新很喜欢这对小夫妻,看他们恩爱厮守,仿佛看到他和爱妻的缩影一样。这让陶孟新心里十分熨帖。   若爱妻还活着,也许他们也过着这般日子。不过,没发生的事谁说的准呢。也许他们二人会埋没在柴米油盐里,逐渐消磨昔日的感情。越细想,越觉得章年卿和冯俏的厮守难能可贵。尤其,是在这个苛刻的背景下。   陶孟新微微一笑,提步去看双胞胎。   老三和老四都是早产,一落地大家便小心谨慎盯着。八个奶嬷嬷日夜轮流盯着,有个风吹草动,便去请府里常住的大夫。直到孩子满月摔盆后。大家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   孩子落地后没敢取名字。府里都三哥儿、四哥儿的叫,满月宴也没敢大办。按当年章年卿和孔丹依的约定,老四是要过继给冯家的。奈何老三和老四是双胞胎,孩子十二岁前分开不好。   冯承辉孔丹依一咬牙,竟然厚着脸皮搬进章府。冯承辉写了长长一封信给章芮樊,心里充满歉疚。再歉疚,却是打定主意不离开了。   章年卿没敢说,当年过继儿子的事,他根本没给父母说。陶孟新安慰他道:“不必担心。你爹娘那边我去游说。”   三舅舅做事一向有保证,章年卿很放心。   果不其然,陶孟新再回河南的时候,手里已经拿到盖了章芮樊私章的过继书。章年卿将过继书交给冯承辉当天,冯承辉便拿到京兆府盖上官印。   冯承辉给长孙取字玉琢,谨慎起见,他没有取官名。打算等冯玉琢开蒙后,和章聿云一起取。没错,老三字聿云,聿同玉音,合着冯玉琢的玉字。云是镶他大哥,章行云的云字。——章聿云。   冯承辉感慨:“天德也是用心良苦。”好在大魏不似前朝,避讳重字。   冯承辉点头后,章年卿把两个孩子的名字公之于众。   “章聿云,冯玉琢。”冯俏喂着儿子,品了品这两个名字,偷偷对孔丹依抱怨:“天德哥取名十年如一日的绕口。”她到现在都对阿丘这个乳名耿耿于怀。   孔丹依倒不在意孩子叫什么,笑道:“你若觉得不中听,给孩子取个乳名,叫着也健康。”   冯俏没有什么主意,想了想道:“不如叫仆妇们过来,给他们取和好养活的名字。”   “这主意好。”孔丹依抚掌称赞,“就这么办。”   闹哄哄一中午,仆妇们献上来数十个名字。冯俏和孔丹依看了一圈,一齐看上‘平安’这两个字。   孔丹依道:“平哥儿,安哥儿都是好兆头。娘就希望这两个孩子能平平安安的长大,别的,再没有什么奢求的。”   冯俏深以为然,亲亲两个孩子,小声道:“平平,安安。”   “娘,俏俏。你们说什么呢,这么热闹。”章年卿掀帘进来,笑着问。   孔丹依笑道:“幼娘说你取的名字不好。”   “哦,哪里不好了。”章年卿挑眉问。   孔丹依只笑不答,抱着两个孩子离开。“你们小两口的官司自己断吧。”说罢,径直离开。   章年卿身穿宝蓝直裰,大步走近。冯俏紧张的坐起来,抱起大迎枕挡在身前,磕磕绊绊道:“我说的是实话。”   “满口胡言。”   章年卿拿开迎枕,一张绝美消减的脸庞露出来,淡眉拢翠,琼鼻挺拔,朱唇苍白。真真娇弱怯怯,病态美人。章年卿大拇指腹按着她眉心,心疼道:“我还是喜欢你明艳照人的样子。”   尽管她病如西施的模样,更让人心颤三分。   章年卿怜惜的不知如何是好,手伸到锦被里,虚掐一把:“皮肉都是虚的,孩子都两个多月了,怎么还没养回来。”   章年卿觉得这是他做的孽,生阿稚和鹿佑的时候都好好的。怎么到这胎就出现问题了呢。老天爷一定在惩罚他不好好珍惜冯俏。   他真的知道错了,请老天爷要发发慈悲,善待俏俏。   冯俏不自在的掰着他的手,急灼道:“天德哥!”声音又娇又急。   听的章年卿浑身发紧,一把搂过瘦骨孤伶的美人。亲吻鬓发,“俏俏,你要赶紧好起来。”他唤道:“我的阿萱。”   冯俏身子微颤,主动亲章年卿耳朵一口,甜蜜道:“我的章大人。”她笑的花枝乱颤,“不,应该是章首辅了。”   章年卿慢悠悠的回吻着她耳廓,慢条斯理道:“还是章大人顺耳些。”   冯俏偎在他怀里又笑了场,两个说着悄悄话,耳鬓厮磨。   转眼又是两月。   外面秋叶又落了一层,火红枫叶堆满道路。残枝凋零,分明是败秋之景。却被刺眼明媚的阳光照的暖烘烘的,人心都是热的。   陶孟新离开京城前,在章家的院子里给章家兄妹四人画了副肖像。两把椅子摆在庭院中央,陶孟新不许下人打扫,留尽生活气息。   章鹿佑抱着三弟章聿云,章明稚抱着四弟冯玉琢。四人俱是穿戴一新,冯俏身子已经渐渐好了,只是还吹不得风。赶在今日阳光好,打开窗,和章年卿一起站在窗前,看着四个儿女‘乖巧’的坐在椅子上。   陶孟新才华横溢,工笔绝佳。他知两个小家伙闹腾,运腕极快,笔下却有力道。   画成后,章鹿佑和明稚都挤头着过去看。明稚惊叹道:“三舅爷,你把我画的可真漂亮!”章鹿佑也打心眼佩服陶孟新的画功,却不表露出来。   突然,老三章聿云因身子斜的太厉害,抓在手里的钮章脱手掉在画上,不偏不倚盖了半个‘闲百忍’出来。   冯俏视力极佳,一眼看到熟悉的钮章,惊慌失措道:“糟了,平哥儿什么时候拿在手里的。”   章年卿立即明白什么,“肯定是我们忘了收起来。他在床上捡的。”   明稚闻言过来,站在窗下问:“爹娘在床上作画吗?为什么要把私章拿到床上去?”   冯俏两颊微红,镇定自若道:“旧时的东西,年纪大了怀旧,拿来瞧瞧,忘记收起来了。”胳膊肘悄悄撞撞身后的章年卿。   章年卿面色泰然,平静道:“明稚,去把印章拿过来。别让弟弟摔坏了。”   “哦。”明稚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心里还是觉得奇怪。怀旧而已,娘有什么好脸红的。想不明白,拍拍脑袋,索性不想了。   章年卿身形高大,站在冯俏身后,一低头,依稀能看到冯俏后颈处半个‘心’字。体贴的替她提了提衣领,柔声道:“还是到床上躺着吧。”   冯俏狠狠的剜他一眼,媚眼如刀。   章年卿低低笑出声,环着她的腰肢,调风弄月。两人很快关上窗,外面欢声笑语,里面翻云覆雨。冯俏忙里偷闲,声音略显委屈道:“章大人不许再留章了。”   章年卿含混道:“恩。”再无他声。   天不知情长,地不知意绵,人不知岁月共白头。   吾妻阿萱,何幸你共白首。苍天厚爱。   ——END。 本书由 执手温酒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