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心随我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世交之女 作者:红叶似火 文案   话本里都有一位这样表小姐,才貌双全,寄人篱下,还遭长辈棒打鸳鸯,郁郁寡欢,赚足了大家的眼泪   对此韩月影总是嗤之以鼻   不料她有一天会成为比表小姐更尴尬的存在——世交之女   出生落魄,寄人篱下,无财无貌,琴棋书画一窍不通   还霸占着府上风光霁月大公子的未婚妻之位   表姐表妹们:就你这样的小黑妹才配不上青云哥哥呢   未婚夫哥哥:我有心爱的人,绝不会娶你   众小萝卜头:丑八怪,丑八怪……   身无长物小黑妹:你们给我等着   PS:架空,架得很空,民风开放,考据党勿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欢喜冤家 爽文 主角: ┃ 配角: ┃ 其它: ==================   ☆、第一章   “咳咳咳,小月,外面风大,回屋去歇着吧。”一个脸上爬满了皱纹,穿着一身靛蓝色粗布衣服的妇人怜爱地看着坐在客栈门外台阶上的少女。   韩月影固执地摇了摇头,小脸鼓鼓的,两只眼睛又大又圆,像玛瑙石一样明亮,她抱着膝盖,脑袋搭在上面,眼睛弯成了月牙状:“不要,爹爹说了立冬就回来,这都过去五天了,他今天一定会回来的。桑妪,你得了风寒还未痊愈,吹不得风,快进屋吧,等爹爹回来我叫你。”   桑妪见她不愿回屋去,无奈地苦笑道:“老身先进去,小月你等累了先回屋歇会儿,说不定一会儿韩爷就回来了。”   “嗯。”韩月影小手托着两腮,眨巴着长长的睫毛,头上的两只圆髻随着点头的动作,一摇一晃的,煞是可爱。引得经过的路人都不由自主地发出会心的一笑。   从日出东方一直等到斜阳西垂,随着天边最后一抹光亮地消失,月牙从地平线上爬了起来,冷风带着寒意肆虐而来。   韩月影抱紧双臂,早上还笑弯弯眼睛,此刻已经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了,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一脸的落寞。   “咳咳咳,小月,回去歇着吧,说不定等你睡一觉韩爷就回来了。”桑妪拿了一件外衣披在她身上劝道。   韩月影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从台阶上站了起来,刚一转身,忽闻背后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   她飞快地转过身,小脸上一片惊喜,指着从远处的官道上疾驰而来的几骑兴奋地说:“桑妪,你看,是不是爹爹回来了?我就说他今天一定会回来的。”   桑妪揉揉眼睛,笑得一脸温柔:“兴许是吧,韩爷知道你惦记着他,办完事肯定会尽快赶回来。”   “嗯。”韩月影重重地点了点头,纯真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几匹马。   不多时,骏马飞驰到客栈前,猛然勒住了缰绳,随后三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从马上跳了下来,直往客栈而来。   令韩月影失望的是,来的是三个腰间别着大刀的衙役。   “你们谁是韩月影?”三个衙役一踏进客栈,张口就问道。   借着客栈屋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的光亮,韩月影瞧见说话这衙役的左边眉骨处有一颗小拇指指尖那么大的一粒黑痣,甚是显眼,不由多看了两眼。   旁边的桑妪见了,忙推了推她,笑着招呼道:“三位差爷,你们找小月何事?”   眉骨带痣的衙役上前两步,看着只到他腋下的小姑娘,问道:“你就是韩月影?”   韩月影点点头,一双圆溜溜,好似会说话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差爷,小女就是,你找小女何事?”   那衙役从胸口中掏出一团用蓝布包裹着的东西递给了韩月影:“小姑娘,节哀,你父亲韩凤阳在从樟南回昭安的路上,在洪山遇上了泥石流,不幸遇难,这是他的遗物,你收好。”   韩月影如遭雷劈,身子一晃,小脸煞白,嘴唇哆嗦了一下,喃喃自语:“不,你们骗人,你们骗人,爹爹说了立冬就回来……”   两行晶莹的泪珠从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淌出,瞬间滚落到地上,掉进尘土里,留下一个个铜钱大的印记。   ***   这已经是韩凤阳噩耗传来的第三天了,从那天开始,韩月影就呆呆地坐在客房里,不言不语,不吃不喝,面前摆着那张从韩凤阳衣服上扯下来写着他遗言的血书。血书上只有一行大字:小月,拿着玉佩去京城找贺坤钰。   血书的旁边放着一块拇指大,雕成红杏状的玉佩,玉质温润,表面泛着一层柔和的荧光,一看就不是凡品。   衙役说,他们找到爹爹的时候,他手里就死死握着这块玉佩和血书。   想到相依为命的父亲骤然离世,韩月影的眼泪又忍不住往外涌了出来。   桑妪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她放下托盘,把里面的红枣花生粥放到韩月影面前,慈爱地劝道:“小月,人死不能复生,你节哀顺变吧。若是韩爷看见你这个样子也会很难过的,你也不想他走得不安心,对吧。”   韩月影吸了吸鼻子,抬起哭红肿的眼睛,渴盼地望着桑妪:“我要去洪山看爹爹。”   那衙役说,韩凤阳一行十五人,连同泥石流附近的一个小村落都被淹了,无一人生还。因为道路阻隔,洪山又多危峰,地势陡峭,因而他们将韩凤阳就地掩埋了,只带了他的遗物回来给韩月影。   桑妪拍了拍她的手,怜悯地看着她:“傻孩子,洪山在几百里外,四周高山环立,陡峭难行,你一个小姑娘去那儿多危险。再说,立冬已过,很快就将大雪封山,你便是去了洪山,山上也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哪还寻得着韩爷。”   “桑妪,你这么清楚,莫非你去过洪山?”韩月影扭过头,睁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的望着桑妪。   桑妪抬起手背抚过下巴,轻轻地摇了摇头,温柔地说:“桑妪哪去过,都是昨夜听那三个差爷所说。听桑妪的话,咱们还是先完成韩爷的遗愿,把这块玉佩送到京城去吧,等过两年,你长大了,若想祭奠韩爷,咱们再去洪山走一趟。你说好不好?”   见韩月影不说话,她把那块玉佩拿了起来,晃了晃,叹气道:“也不知这块玉佩的主人与韩爷有何渊源,让他到死都还惦记着这事……”   这句话对韩月影触动颇大,她抬起头,接过玉佩,定定地看了几眼,下了决定:“桑妪,咱们明日就进京,去找这个叫贺坤钰的人,把这玉佩给他,完成爹爹的心愿。”   闻言,桑妪笑了,摸摸她的头,笑眯眯地说:“这就对了,韩爷若地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我这就去收拾收拾,咱们明日就出发,赶在下雪之前进京。” 作者有话要说:  短小君报道,^_^ 老规矩,还是每天早上六点更新   ☆、第二章   昭安离京城有三百多里的路,并不算近。   料理完韩凤阳的后事,韩月影就背着一个小包袱跟桑妪一起上路了。她的行李很简单,一件厚实的棉袄,两件换洗的长袖秋衣,再来就是韩凤阳的牌位了。   韩家人丁凋零,韩凤阳又是个坐不住的主儿,常年带着韩月影四处晃荡,老宅因为长久无人居住修葺,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了。因而韩月影只能把他的牌位随身带着。   客栈老板是韩凤阳的旧识,见她们一老一少可怜,特意托了客栈里一个经常走这条官道的刘姓商人捎上她们。   这位刘掌柜是做毛皮生意的,每年夏秋之际都会去西北收集毛皮,再运到京城,高价转卖给京中的贵人们。   他的车队不小,有十几辆马车和二十几个伙计。多捎两人也无妨,因而一口就答应了。   到了出发那日,韩月影和桑妪一大早就起来到客栈门口候着,等着刘掌柜他们装箱,套好马车。忙完一切,刘掌柜把她们俩安排到了最后一辆马车上,那辆马车上的两口木箱子里装的是相对较便宜的羊皮、豹皮。   能有免费的顺风车搭,已经很不错了,主仆两人也没什么好挑剔的。桑妪拿出一件破旧的袄子平铺在箱子上,两人相依相靠坐在上面,又拿出棉袄盖在腿上,就这么迎着朝露和北风出发了。   因为天气一日比一日冷,眼看今年的第一场大雪就要来临,刘掌柜急于在大雪封路前赶回京城,将手里这批货卖个好价钱,因而行程很紧,天不亮就启程出发,日落后才歇息,中午只在车上吃两口干粮,喝点凉水解渴。   这么紧赶慢赶,只花了七天时间,他们就到了京城。   刘掌柜带了这么多货进京,要去另一边排队缴城门税,因而双方在快要进城的地方就分道扬镳了。   谢过刘掌柜,韩月影抱着包袱,搀扶着桑妪往城门口走去。   走到离城门两百步的地方,韩月影停下了脚步,抬起头,望着眼前这道四丈多高,古朴大气的城墙,肉嘟嘟的小脸满是惊叹:“桑妪,京城的城墙真高!”   比她以往所见过的城墙都高,而且从城门十来丈的地方开始地面完全用石砖铺就,平整光滑,一直延伸到城内。   桑妪面色慈爱地看着她:“京城乃大庆之首,自是不同凡响。等办完事,你若好奇,咱们就在京城里多逗留几日。”   这个提议令韩月影眼睛一亮,转身抱着桑妪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桑妪,你最好了。”   桑妪抬起枯瘦的手,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   哒哒哒……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背后传来,越来越近,韩月影扭头一看,只见刺目的阳光下,一群烈马疾驰而来,扬起大片黄色的尘土,滚滚如浓烟,遮天蔽日,连阳光都失色不少。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匹棕红色,头上有一小撮纯白色毛发的骏马,这匹红鬃马四蹄腾空,长鬃飞扬,矫健结实的小腿在空中划过一抹飘逸的弧度,宛如乘着风一般朝这边飞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已经飞掠过来,逼近韩月影眼前,她圆溜溜的眸子骤然一缩,手脚灵敏地拉着惊呆了的桑妪就往左侧闪去。   但这匹骏马也陡然侧了个头,往左边拐去,双方阴差阳错地再度撞上,高扬的马蹄直直踢向韩月影的面门。她吓得下意识地抬起双臂挡住脸,但预料中的疼痛并未来临。   过了几瞬,韩月影微微展开手掌,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滴溜溜地眼珠子偷偷从指缝中望过去,只见红鬃马陡然停在了她半尺远的地方,暴躁地用前蹄刨着地面的尘土,鼻孔里还喷着重重的白气。   看来是安全了,韩月影轻轻放下手,对着马头嘿嘿一笑,低语道:“谢谢你!”没给她一蹄子。   红鬃马鼻子一动,侧过头,留了个棕红色的后脑勺给她。   “呵呵……”带着嘲讽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韩月影小脸一红,抬起头,往声源处望去,就见一个穿着雪青色蝠纹窄袖劲装,束着一条紫色祥云宽边锦带,剑眉英挺,眉目俊朗的少年郎站在马前,一脸怒色的盯着她。   韩月影摸摸小脸,瘪瘪嘴,小舌一吐,冲他做了个鬼脸。   惊魂未定的桑妪喘了口粗气正好瞧见这一幕,连忙拽了一下韩月影:“小月,还不快谢谢这位公子,若非他及时勒住缰绳,你就要受伤了。”   原来他就是刚才那个策马狂奔,都快到城门口了还不减速停下来的家伙,韩月影对这种人可没什么好感。   见她站在那儿不吭声,桑妪知道她的倔劲儿又犯了,讪讪一笑,替她致谢:“多谢这位公子,刚才若非公子及时拉住马,我家小姐就要受伤了。”   “谢宁琛,你还在那儿磨磨蹭蹭做什么呢?怎么,输不起啊?”另外几骑已经跑到了城墙下,马上的人翻身跳下来,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谢宁琛过来,便抬起头,大声喊道。   谢宁琛斜了几人一眼:“谁说小爷我输不起,哼,你们等着!”   言毕,把手里的缰绳丢给了匆匆从后面追上来的小厮,然后用在市集买白菜般挑剔的眼神,从头到尾将韩月影打量了一圈,连头发丝都不放过,最后嗤笑了一句:“土包子!”   “你……”韩月影气结,哪个小姑娘会乐意被人喊土包子。她恼得两颊往上鼓起,愤怒地瞪着谢宁琛。   谢宁琛见了,感觉手痒痒的,曲起食指,轻轻在她脸颊上弹了一下:“果然是只小包子!”嫩嫩的,软软的,滑滑的,不是包子是什么。   韩月影气得眼睛暴凸,怒瞪着他:“你个混球!”   但谢宁琛已经背着双手大步往城墙那边去了,徒留韩月影在一旁气得跳脚。   桑妪好笑地看着这一幕,拉着韩月影劝道:“算了,这少年郎也是逗你玩的。时间不早了,咱们得先进城寻个住的地方,明日还要出去打听贺坤钰。”   韩月影瞅了一眼远处的几个公子哥,乌溜溜的眼珠子里闪着狡黠的光芒,乖巧地说:“好,都听桑妪的,不过这匹马好像很通灵性,我刚才肯定吓到它了,桑妪,我去安慰安慰它。”   听到韩月影的前半句话,牵着缰绳的小厮还与有荣焉地点了点头,可后面一句是什么鬼?乘风什么阵势没见过,就这点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还需要她一个小丫头的安慰?   韩月影没理会他惊讶地眼神,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黄豆,摊开小手,递到马鼻子前。   小厮见了,撇嘴道:“你别白费力气了,乘风不吃陌生人的……”   话没说完就被打脸了,先前还高傲不可一世的乘风闻到了炒黄豆的香味,翕了两下鼻子,凑过去,往韩月影手心一舔,砸吧砸吧,几下就把那一把炒黄豆给吃光了。   小厮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乘风似乎还嫌给他的刺激不够,嘴巴亲昵地往韩月影手心拱了拱,一副还想吃的模样。   韩月影被它逗得咯咯笑,把仅剩的那点炒黄豆全掏了出来,摊到乘风面前。   这些炒黄豆是桑妪怕她在路上无聊,饿得快,特意炒给她做零嘴的,没想到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韩月影好心情地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梳理着乘风油光水亮的鬃毛。等它一吃完,她便飞快地收回了手,冲乘风挥挥手:“乘风,再见。”   主仆两人相携进了城。   小厮耸耸肩,真是一个傻乎乎的小丫头,不过奇怪的是乘风今日出乎意料的温顺。   他把马牵到城墙下,几个公子哥已经吵嚷了开来。   谢宁琛非常干脆地从怀里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丢给了贺青云。   他们今天六个人打赌,看谁最先骑到城墙这边,输了的人就要将身上非长辈所赐,最值钱的东西送给赢的人。谢宁琛最喜各种兵器,这把匕首是他寻了好几个月,花大价钱托人从西南那边的蛮族手里换来的,因而丢给贺青云,他还颇有些心疼。   都怨那小丫头,若不是她挡路,他铁定是第一名。   贺青云掂着手里分量不轻的匕首把玩了一下,然后拿起来往谢宁琛胸口拍了拍:“我不好这玩意儿,还是你自己留着吧!”   谢宁琛不接:“愿赌服输!”   说完,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翻身跳上了马,但才刚坐下去,他忽然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咕噜咕噜从马上滚了下来。   谢家不可一世的小霸王顿时被摔了个狗啃泥。      ☆、第三章   想谢宁琛可是三岁就往马背上爬的人,竟然会突兀地从上面滚下来。大家都看呆愣了一下,眼睁睁地看着谢宁琛单手撑地,一跃而起,面色阴沉地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见他没什么事,吊儿郎当的钱文安吹起了口哨,挤眉弄眼,很是猥琐地说:“宁琛,你最近做什么去了,身子骨这么虚,不但今天输给了贺青云这书生,连马背都坐不住,听哥的,以后晚上消停点!”   “闭嘴,你当小爷我是你!”谢宁琛野狼般凶狠的黑瞳横了他一眼,走到乘风面前,伸出手往光滑油量的马鞍上一捻,拔出一根寸余长,有些弯曲的银针,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白光。   原来这才是害谢宁琛摔倒的罪魁祸首,想到这根银针是从马鞍上取下来的,在场几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往谢宁琛的臀部瞥去。   谢宁琛察觉到他们几人的眼神,顿时气得脸色通红:“喂,看什么,眼睛放规矩点!”   手却不自觉地掩向臀部,娘的,真疼,他长这么大,被针扎还是头一遭。   未免他恼羞成怒,大家强自憋着笑。平时最严肃刻板的杨远开了口:“宁琛,你的马鞍上怎会有银针?”   他们每回骑马前,都会由小厮把马从头到尾检查一遍,况且,谢宁琛刚才已经骑了好几十里地都没事,这根银针应该是刚才沾上不久。   他一说,谢宁琛顿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恨恨地骂道:“好个爱记仇的小丫头片子,难怪要在我的乘风面前打转呢,原来是不安好心,哼,下回再让小爷遇到她,小爷定要给她好看。”   大家都没想到,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小霸王谢宁琛会被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丫头给摆了一道,倍觉好笑。   未免谢宁琛再度恼羞成怒,性子温和的贺青云站出来打圆场道:“这根银针的针头已经被掰断了,想来小姑娘只是与宁琛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罢了。”   谢宁琛没接话,低头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白色的绢帕,把银针放在里面,裹了好几层,然后丢回了袖袋里。   钱文安不安分的眼珠子转了一圈,搓着手,嘿嘿笑道:“走了,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今天来回跑了二十多里,累死了,咱们去天香楼潇洒一把,哥哥我请客啊!”   天香楼是京城出了名的脂粉地、销金窟,钱文安是那儿的常客。   杨远和素来沉默寡言的姜允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一副随便怎样都好的样子,脾气暴躁的宋英晨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一直在走神,没什么反应。    生恐韩月影还动了手脚,谢宁琛沿着乘风转了一周,把马儿检查了一遍,没再发现其他的“暗器”,才放下心来。做完这一切,他回头就听到钱文安猥琐的建议,鼻子一哼,顺手把缰绳甩到马上:“熏死了,不去!”   天香楼他曾被钱文安拐过去一回,一踏进去,一群脸上涂的粉都有墙厚的女人就围了上来,往他怀里钻,只差没把他熏死。他当场落荒而逃,事后被钱文安嘲笑了许久。   钱文安今天故意建议去天香楼,肯定又是想看他出丑,丢脸。   贺青云对这其中的官司一清二楚,不由好笑,劝道:“今天时辰不早了,大家也累了,不如去我家附近的回味居,让我也一尽地主之谊。”   回味居是京城出了名的好酒楼,里面的菜色无一不鲜,其中尤其擅长做鱼,西湖醋鱼、松鼠鱼、糊燠鲶鱼、清汁杂熰胡鱼、熿石首鱼等名菜,应有尽有。平时总是人满为患,不提早去,都没位置,不过回味居是贺家的产业,有贺青云带路,倒是没这顾虑。   钱文安知道贺青云和稀泥的心思,也不好拂了他的面子,从善如流地改口道:“难得贺经魁请客,这白食不吃白不吃!”   其余三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这回谢宁琛也没反对,大家转而齐齐掉头往回味居而去。   ***   进城后,望着眼前繁复交叉四通八达的马路,头一回来京城的韩月影有些发愁,扭过头看桑妪:“咱们去哪儿?”   说是寻人,可韩凤阳临终前只留个人名和京城两字,她们连贺坤钰是何人,家住何处都不知道,找起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桑妪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先进城寻个住的地方,安顿下来再出去打听吧。”   韩月影跟在桑妪后头,沿着京城由北至南的主干道通顺大街,一路向北,走了许久,终于在路边看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   桑妪停下了脚步,说道:“咱们就住这儿吧,这已经快靠近城中心,去哪儿都方便。这家客栈规模较小,又有些陈旧,房费也不会太贵。”   韩月影乖巧地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一起走进客栈。主仆俩要了一个房间,放下行李,稍微休息了一下,桑妪看着她疲惫的小脸和细腿细胳,怜惜地说:“受苦了,走吧,出去吃点东西,顺便也可以向店家打听打听贺坤钰这人。”   吃了七天的干粮,韩月影嘴上都快起泡了,点点头,兴奋地应下了。   两人出了门,就在客栈对面的一家做面食的小摊前坐下,各自点了一碗素面。   趁着老板把面条端上来的功夫,韩月影拿起筷子,偏着头,一脸天真无邪地望着面馆老板:“伯伯,我们想向你打听个人,你看方便吗?”   老板放下碗,搓了一下围裙,憨厚地笑道:“我看你二位住进了对面的天福客栈,可是来京城寻亲的?说说,找谁,赶明儿我替你们问问附近的街坊邻居。”   韩月影咧开小虎牙,面露赧色,挠挠头,一脸感激:“那就麻烦伯伯了,我们要找的人叫贺坤钰。”   老板见她报了名字半天都没下文,惊讶地望着她:“小姑娘,你也没告诉我这个人曾经住哪儿,做什么,家里还有什么人,光一个名字,你让我上哪儿给你打听去,这天底下又不止一人叫贺坤钰。”   远远的,谢宁琛就瞧见韩月影摇着头上的只包子一样的圆髻,黝黑的小脸上笑开了花,小脑袋冲一个身上搭着白巾的面摊老板笑得很欢快。   好个狡猾的小丫头片子,哼,又跑到城里来招摇撞骗。   他调转马头,急速往小巷子里驶去。   贺青云几个见他突然掉头跑了,一头雾水。   钱文安瞧见了坐在面摊上的韩月影,顿时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哈哈,宁琛今天很走运啊,这么快就能报那一针之仇了。”   几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瞧见了坐在面摊上,正跟老板聊得很开心,完全不知道大祸将至的韩月影。   今天一直不对劲儿的宋英晨无趣地瞥了一眼韩月影,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恹恹地说:“走吧,咱们先去回味居,留个小厮通知宁琛就是。”   钱文安还想看谢宁琛报仇,不愿意走,挥手说:“你们先去,我去找宁琛!”   说完,一转马头,追上了谢宁琛。   他刚跑近,跳下马就看到谢宁琛抓住了韩月影的胳膊,脸阴沉沉的,咬牙切齿地说:“原来是小爷我低估了你,好个坑蒙拐骗的小丫头,竟想打着贺伯父的名义招摇撞骗,今儿被小爷逮着,定要送你见官!”   韩月影被他惹火了,站了起来,昂着头,双眼大鼓,瞪着比她高了一大截的谢宁琛:“见官就见官,谁怕你!”   她本想表现得有气势一点,奈何个头太小,面容又稚嫩,看起来不但没什么威慑力,反倒显得有些滑稽。   谢宁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不点!”   又给她取绰号,韩月影急了,嗖地一下拉过面摊上的椅子,踩了上去,平视着谢宁琛,冲他得意地扬了扬眉。   紧跟过来是钱文安看到这一幕,顿时乐得前俯后仰,捧着肚子边笑边冲巷子那头贺青云几人招了招手,大声喊道:“青云,他们提到你爹了!”   贺青云听到这话,云淡风轻的眉毛蹙了蹙,扭头对宋英晨三人说:“你们先去回味居点菜,我去看看。”   杨远绷紧的脸皮不变,两手把玩着缰绳,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我们也去看看。”   宋英晨面色不虞地说:“随便。”   几人一起骑马过去,正巧看到两人争得面红耳赤,旁边的桑妪劝也劝不住。   而钱文安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还着机会就煽风点火,生怕两人吵不起来。   贺青云看到这一幕,很是头痛,哪里有钱文安这个家伙都不安生,小事都要变成大事。   他揉了揉额头,喝止住了两人:“听说你们刚才提到了家父,能否跟我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桑妪早从谢宁琛的口气里知道他们认识贺坤钰,这会儿见贺青云主动找上门,忙道:“你就是贺公子吧?我家老爷临终时留下了一遗物,特意嘱咐我家小姐要亲自送到贵府上,当面交给贺老爷。此事千真万确,我家小姐绝对没撒谎,公子若不信,请带我们到府上,见了令尊便知。”   谢宁琛听了,薄唇不屑地撇了撇:“编得真像,若你家老爷临终让你们送遗物,你们会连贺伯父官居何职、家住何方、有哪些亲眷都不知道?还要你们满大街的打听?”   贺青云听完了两人的说辞,沉吟片刻,看向韩月影:“小姑娘,你们可还有其他证据?家父这人铁面无私,嫉恶如仇,平生最恨奸佞之徒。”   韩月影听出来了,这个长得好看又温和的贺公子也不信她,顿时有些心塞。气恼地瞥了他一眼,很是光棍地说:“没有,你带我见了贺坤钰就知道了。”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韩月影还是坚持要见他爹,也许真是他爹的故人之后。贺青云脸色转缓,语气又柔和了一些:“冒昧之处,请姑娘见谅。既然你们要见家父,那便随我来,贺家离这里不远。”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目前还没发育好,然后跟着韩凤阳四处流浪,晒黑了,粗糙,穿着打扮气度目前也完全没法跟贺家的千金小姐们比,所以被小孩子嘲笑丑八怪。 就像闯入天鹅群的丑小鸭,并不是五官长得非常丑   ☆、第四章   贺家就在两条巷子外,走路都只要一刻钟。   贺青云直接把韩月影和桑妪领了进去,谢宁琛想当面揭穿韩月影的真面目,钱文安想凑热闹,其余三人闲得无聊,干脆也一并跟了去。   浩浩汤汤一群公子哥闯入贺府,贺青云一边吩咐下人上好茶招待他们,一边询问贺父的去处。   “回大公子,老爷在衙门还没回来。”管家洪伯恭敬地说。   贺青云瞥了心浮气躁的谢宁琛和一脸不耐烦的宋英晨一眼,心知这几人没有性子在这儿干等,笑眯眯地建议道:“家父最近公务繁忙,经常要戌时左右才回来,不如有了消息,我回头转告你们。”   谢宁琛把右脚往左腿上一搭,翘着个二郎腿,瞥了韩月影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不急,反正我回去也没事。”   钱文安搓着手嘿嘿笑:“青云,我好久没见过贺伯父了,今儿都来了, 正好拜访拜访他。”   说辞比谢宁琛稍微委婉一点,但还是一个意思。   贺青云索性由他们去了,未免几人无聊,他邀请几人道:“不如去我的书斋一坐?”   杨云和姜允一脸雀跃,贺家书香世家,藏书颇丰,连不少绝版古籍都有,若能借阅一二,实乃美事一桩。   谢宁琛和宋英晨两人好舞刀弄剑,对此没什么兴趣。钱文安是个纨绔,只喜吃喝玩乐,让他读书就头痛。   因而他一听贺青云的提议就按住腿,装模作样地说:“哎呀,我的腿好痛,好酸,走不动了,你们过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   大伙儿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贺青云清隽的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笑,索性随他去,嘱咐下人:“伺候好钱公子。”   等五人一走,钱文安就再也端不住了,凑到韩月影面前,勾着食指,笑得像只大尾巴狼:“小丫头,跟哥哥说说,你怎么在丰荣的眼皮子底下把银针插到马鞍上的?”   这才是钱文安的目的,谢宁琛的马鞍上蒙的是一层牛皮,尚算结实,她一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怎么在人前神不知鬼不觉地动了手脚,暗算了谢宁琛。嘿嘿,若是他能学到这一手,以后谁惹了他,他就给一针,想想就爽,还能在陈三他们几个面前露一手,震震他们。   韩月影紫葡萄一样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无辜地望着他:“你想知道啊?”   钱文安谄媚地点了点头。   韩月影学着他的样子,勾着食指,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   钱文安不疑有他,听话地附耳过去,韩月影脸上闪现出一个恶作剧的笑容,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顿,大声说:“天生的,你学不会!”   这声震得钱文安耳膜生疼,往旁边一偏,不服气地瞪着韩月影:“本公子天资聪颖,小丫头你少啰嗦,给你二两银子,你莫在故弄玄虚了。”   韩月影要笑不笑地望着他,直把他看得脸红。   二两好像是少了点,他每次去天香楼,打赏端菜送酒的丫头都不止二两银子。想了想,钱文安竖起食指:“十两,不能再多了!”   “什么十两?”一道如淙淙流水般动听的温婉声音从偏听门口传来。   韩月影坐在面朝大门的位置,抬头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着白狐裘,面色苍白,脸上带着倦态的柔美妇人走了进来。   她捏着一张绣梅花的白色丝帕,掩在唇边,察觉到了韩月影的注视,嘴角一弯,冲她温柔一笑。   韩月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这么美丽温柔又令人心怜的妇人,不由看直了眼。   倒是不靠谱的钱文安反应极快,马上扭过头站了起来,冲妇人行了一礼,撇去了先前的轻浮和浪荡之态,中规中矩地说:“小侄见过贺伯母。”   贺夫人姣好的眉头轻轻点了一下,声音柔柔的:“钱世侄不必多礼,我听说青云今儿带了几位客人回来就过来看看,怎么只有你一个?”   钱文安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他们去青云的书斋了,我腿酸,就偷了个懒,没去。”   说完还非常应景地弯了弯腿,一副不大舒服的样子。   贺夫人脸上仍是那副柔和的样子,笑道:“既然不舒服,那就别站着了,快请坐下吧。”   “诶。”钱文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等贺夫人坐下,他才跟着坐下。   贺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坐到上首的位置,目光投向韩月影,带着好奇:“这位姑娘是?”   韩月影朝她一福身,不卑不亢地表明了来意:“回夫人,小女韩月影,乃韩凤阳之女,奉家父之命,特意进京送一物给贺大人,不知……”   韩月影还没说完,贺夫人已经急切地站了起来,上前两步,急切地抓住她的手,眸光含泪地说:“你爹是韩师兄?他可还好?怎么就你一人来,韩师兄呢?”   卧槽,真是认识的,瞧贺夫人的反应,关系还很亲近,宁琛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今儿是踢到铁板了!钱文安在一旁看到贺夫人的反应,心里充满了幸灾乐祸。   提起父亲,韩月影的情绪有些低落,扇形一样的睫毛颤了颤,伤心地说:“我爹在一个月前去世了。”   “什么……”贺夫人如遭雷击,身子一晃,趔趄两下,直直往后栽去,幸亏她身后的嬷嬷眼疾手快,飞快地扶住了。   但场面还是乱做了一团,有匆忙去请大夫的,有把贺夫人扶到旁边厢房的榻上躺着的……   钱文安目瞪口呆地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越过去报信的奴仆,拔腿就往贺青云的书斋冲去。   跟在贺夫人身边的嬷嬷显然已经对处理这种情况得心应手了,她有条不紊地将贺夫人安顿好,等大夫来后,她退了出来,看着一脸无措的韩月影,叹了口气:“吓到你了吧,夫人的身体不大好,受不得刺激,你先在偏厅歇会儿,等老爷回来再说。”   韩月影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即将落山的太阳,然后咬住下唇说:“既然夫人不舒服,那我们改日再来拜访吧。”   “不用,我已经派人去催我父亲,他一会儿就回来。”贺青云大步从外面走进来,可能是因为担心贺夫人,他的额头上都是汗,脸上也没了白日里的那种闲适和云淡风轻。   他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韩月影也想一口气把事情解决了,免得明日再跑一趟,索性答应了。   贺青云冲她点点头,飞快地往旁边的厢房去看贺夫人了。留下不知所措的钱文安和一脸怒色的谢宁琛。   宋英晨一瞧谢宁琛恼羞成怒的样子,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小声地说:“宁琛哥,这有什么,改日我让人把她拖出去暴打一顿就是。”   得,又是一个无法无天的主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话果然没错,韩月影鄙夷地瞥了他一眼,连带对谢宁琛的恶感更深了。   她这是什么眼神,好像他是欺男霸女的恶霸似的。谢宁琛气结,怒瞪了宋英晨一眼:“闭嘴!”   “宁琛哥,我这是帮你出气啊!”宋英晨一脸莫名地望着他,不解他今儿火气怎么这么旺。   钱文安在一旁看得肚子都笑疼了,走过去,挽着宋英晨的肩,指点他:“别动那丫头,不然贺青云也要生你的气。”   宋英晨不解,侧过头,正要问为什么,就见眉头紧蹙的贺青云匆匆跑了出来,神色复杂地看着韩月影:“我娘醒了,想见你,跟我走。”   宋英晨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万分不解地嘀咕:“怎么回事?贺夫人醒了,怎么第一个要见她……”   但没人回答他,自知踢了块铁板,折了面子的谢宁琛已经气冲冲走了。   钱文安三人也跟管家说,他们先回去了,请他转告他家大公子一声。宋英晨只得憋屈地跟了上去。   这厢,韩月影进了厢房就看见贺夫人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神脆弱,里面含着盈盈泪光,瞧见韩月影进来,立即挣扎着伸出青筋毕现的柔荑,拉住她,慈爱地说:“可怜的孩子。”   韩月影有点不适应这样的亲密,趴在榻前,眼巴巴地望着她,小眼中一片不解之色。   贺夫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温柔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韩月影如实回答:“十三,过完年就十四了。”   闻言,就连一旁的贺青云也侧目多看了她两眼,无他,只因韩月影实在长得太瘦小了,除了脸上带着点婴儿肥,胳膊腿瘦得像竹竿,个头也跟他们府上十来岁的孩子没什么差别。   贺夫人更是心怜不已,握住她细细的手腕:“以后有婶娘在,不会让你受苦了。”   她倒是没问韩月影家里的情况,因为想来也是没什么人了,否则断不会让这么个小丫头只带了个老仆到京城来寻他们。   韩月影感受到她散发出的温柔善意,不知该如何回话。   就在这时,一道纷乱急切地脚步声走了进来,几步间已走到榻前,弯腰盯着贺夫人苍白的脸,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担忧:“玉蝉,你可还好?”   韩月影猜测这就是贺坤钰,他约莫四十来岁的样子,身高八尺,额上带着细纹,身材消瘦,眼窝深陷,里面精光湛湛,一看就不好相与。   果然,温和地与贺夫人低语了两句后,再看向她时,他眸子中的温柔褪去,公事公办地问道:“你说韩师兄让你带一物给我,是何物?”   韩月影从袖袋里拿出用绣帕包着的玉佩,打开,递给了他。   贺坤钰接过玉佩,举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将玉佩又还给了韩月影:“好好收着。”   韩月影一头雾水,不解地望着他,怎么又把东西还回来了。   贺坤钰见她的样子就知道她不知情,瞥了一眼旁边的贺青云,忽地扔下了一枚惊雷:“这是你与青云的婚约信物。”   韩月影目瞪口呆,顿时觉得手里的玉佩重如千钧,烫手得很。   贺青云更是涨得一脸青紫,不过良好的教养令他克制住了冲口而出的质问。   贺夫人瞧见两个孩子的反应,知道这件事对两人的冲击太大,他们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叹了口气,解释道:“韩师兄当年同夫君一道拜在我父亲门下,是我父亲最得意的两个弟子。两人抵足而眠,情谊深厚,故而定下了儿女亲家的约定。这玉佩便是夫君送予韩师兄的信物,青云,你身上戴的那只玉葫芦是韩家的传家宝。”   贺青云伸手摸着脖子上戴了十几年的玉葫芦,摘也不是,不摘也不是。      ☆、第五章   “夫君,你何必向他们提婚约的事。”贺夫人靠在床头,一脸愁容地说。   贺坤钰把脱下的外衣递给了婢女,走过去,坐在床沿,握着贺夫人的手,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眸子中止不住地担忧,问道:“怎么,你不喜欢小月?还是觉得他配不上青云?”   贺夫人嗔了他一眼:“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二十年的夫妻了,彼此知之甚深,贺坤钰又如何不知道妻子的担忧。他把她的双手聚拢,贴在胸口,目光温柔地望着她:“我明白你的顾虑,但做人不能言而无信,韩师兄不幸罹难了,他就只留下了这么丁点血脉,我们更不能欺她。此事我明日亲自去向娘说清楚。”   丈夫去说,婆母倒是不会驳他的面子,只是……内宅之中的门道多了去,小月这出身以后少不得会受委屈。依她说,她倒是更愿把小月娇养两年,等她及笄了,备上丰厚的嫁妆,寻一个殷实宽厚的人家,让她嫁过去。只要她与丈夫还在,就没人能欺负了她,等他们走了,还有青云在,贺家就是她最坚强的后盾。   女子嫁人,并不是嫁入的门第越高就越幸福,最要紧的是合适,又能衣食无忧,但丈夫显然不这么认为。   贺夫人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是自从青云中举之后,家里的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母亲相看了好几户人家,已经有了心仪的人选。小月横空插出来,她看起来又小,身子骨似乎也不大好,青云又是嫡长子,母亲肯定是不愿家里再多个不能为贺家开枝散叶的病秧子……”   贺坤钰知道妻子不得母亲喜欢,小月的出现勾起了她不愉快的回忆,很是惭愧:“玉蝉,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这样吧,我让管家把咱们旁边的福香园收拾出来,让小月住那儿,这样我和青云不在的时候,你可以唤她来陪陪你,顺便亲自教导她。她年纪还小,好好调养,以后总会好的。”   福香园与他们夫妻俩居住的珏园一墙之隔,在府中也算很不错的院子了。让小月住在那儿,这是变相表明了他们夫妻俩的态度,那些见风使舵的下人也会掂量一二,不敢欺她。同时,离他们夫妻近,有什么事,他们夫妻也能照拂一二。   贺夫人柔柔的目光望着丈夫:“还是你想得周道。我会尽心教导小月,你莫担心。”   贺坤钰更担心的是她太用心伤了身体,沉吟片刻说道:“有你教导自然好,不过小姑娘还是得有玩伴,依我看,不如让小月上午去跟婉婉她们一起上学,下午再到你院子里,这样岂不是两全其美。”   家里的几个女子再过几年就及笄了,因而请了女先生在家中教导他们琴棋书画、女红等物。因为这几位女先生素有才名,故而还有几个表姑娘也一并在贺府求学,再多添韩月影一个人也不打眼。   贺夫人觉得他讲得有道理,便答应了:“不过小月才来咱们府上,咱们得多给她几日适应,过一阵再提这事吧。”   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有什么好争的,贺坤钰笑着点了点头。   ***   韩月影完全不知道,不过短短几个时辰,她的命运就彻底改变了,等待她的将是“水深火热”的生活。   她现在苦恼的是要不要去贺家。   先前,贺夫人本是要当天就把她们留在家里,还是贺大人劝她,先让她们回来拿行李,等明日家里收拾好了,再派人来接她。   夫妻俩都没问她的意见,就当着她的面拍板做了决定,要收留她。瞧那样子,他们似乎也没悔婚的意思,只等她一及笄就会把婚约提上日程。   韩月影从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算是被当成半个男儿养大的,加之年龄尚小,对男女之事还没开窍。故而,他们提起婚事,她也没什么羞涩的感觉,只觉得贺夫人看起来好美,好温柔,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韩月影就心生孺慕。   韩月影从未见过她的母亲,据父亲说,母亲生她时难产了,早早就去了。虽然后来父亲找了桑妪照顾她,但这与母亲的感觉还是不同的,而贺夫人完全满足了她对母亲的幻想。   至于贺大人,他是严肃刻板了一些,但韩月影觉得,能跟父亲做八拜之交的,人应该也坏不到哪儿去。自己一介孤女,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   只是就这么住到一个才见过一面的人家里,是不是不大好?   韩月影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包子脸皱成一团,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桑妪把包袱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回头见她还是这幅模样,走过去,坐在她旁边,伸出手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头:“小月不喜欢贺家?”   “没有,他们看起来蛮和善的。”她蛮喜欢贺夫人的,对贺大人、贺公子也不反感。   桑妪帮贺家夫妇说话:“那就对了,既然韩爷临终时,特意留下线索,嘱咐你来找贺家夫妻,想必就是存了托孤的念头,他们又都是韩爷的故人,定不会害你。况且,如今韩爷不在了,韩家也没什么人,咱们回去也无依无靠,不如留在京城,也好让在九泉之下的韩爷放心,你说是不是?”   好似是这个理,韩月影重重地点了点头。   桑妪见她想通了,慈爱一笑,铺好床,轻轻拍了两下:“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吧,明日还要去贺家呢!”   “嗯。”韩月影笑盈盈地踢掉鞋子,骨碌碌地爬上了床,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桑妪揉揉她的头,伸长脖子,吹灭了烛火。   韩月影一夜好眠,但另外一个当事人,贺青云就没那么平静了。   他已经十八岁,清楚地明白婚约对一个人意义。想到这么个小不点将要做他的妻子,与他共度一生,他就别扭得慌,心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很是憋屈。他理想中的夫妻是父亲与母亲那样,志趣相投,琴瑟和鸣,相互体贴,恩爱到老。   但韩月影无论是模样还是性子,都与他理想中的妻子模样相去甚远。   因而,第二天起床时,他的眼眶下一片青色。   贺坤钰见了,明白他在苦恼什么,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韩师兄惊才艳艳,他的女儿定然不错。”   贺青云着实不知道父亲哪来的信心。只是父亲这人做人行事一言九鼎,从不反悔,既然他昨日当着韩月影的面提了婚约一事,就绝不会改变主意。不管自己愿不愿意,都得娶她。   贺青云只能捏着鼻子认了,罢了,还有两三年的时间才会成亲,兴许他能与韩月影培养出像父母那样的感情呢。   见儿子的脸色缓和,贺坤钰拍了拍他的肩:“你去接小月过来,带她去见你母亲。”   贺青云垂头丧气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在贺坤钰面前答应得很勉强,但到了韩月影面前却没显露出丝毫,一副文质彬彬,客气有礼的模样。   桑妪很满意,路上多看了他好几眼。但身为当事人的韩月影却只顾着瞧街道两边稀奇古怪的东西去了。   马车驶入贺家,贺青云亲自把两人领进了父母居住的院子——珏园。   贺夫人今日强撑着精神,坐在大厅指着四个十二三岁,相貌中规中矩,看起来老实本分的丫头道:“小月过来坐,这是婶娘替你选的丫鬟,你看还行吗?”   韩月影笑眯眯地朝她福了福身,顺从地坐到她旁边,这才抬起头看向这四个丫鬟。   瞧见韩月影的眼神,四个丫鬟一一见礼:“奴婢春桃、夏兰、秋菊、冬梅见过小姐。”   这四人目前看起来都还好,韩月影点点头:“多谢婶娘。”   见她很满意,贺夫人非常高兴,站起来,拉着她说:“走,婶娘带你去看看你的院子,就在珏园隔壁,以后没事多来陪陪婶娘说说话。”   “嗯。”韩月影乖巧地点了点头,挽着贺夫人的手去了隔壁的福香园。   管家已经命人把福香园收拾了一番,家具、器物、床褥等物全都换成了新的,看起来干净又命令。   韩月影跟着父亲四处奔波,多是住客栈。她长这么大,都还没住过这么漂亮宽敞的房子,因而脸上也显现出了几分兴奋。   贺夫人见了,很是欣慰。这个院子不算大,除了正房,旁边还有两间厢房,再过去还有两间耳房和置物间,住韩月影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绰绰有余。韩月影看过后很满意,再度谢过贺夫人。   见贺夫人对自己这么好,韩月影更是好奇父亲的过往,吃过午饭后,便拉着贺夫人,向她打听。   回忆起过去的青葱岁月,贺夫人面上也表现出几分缅怀之色:“你爹出身东阳韩家,本是名门望族之后。只是后来祖上出了点事,开始衰落,不过韩师兄天资聪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十二岁参加童试便得了案首,声名远扬,有神童的美名。”   “十三岁那年,他到天极书院求学,拜倒在我父亲门下,次年,你贺叔叔也到天极书院求学,同拜在我父亲门下。我父亲一生收了七名弟子,他们俩是最出色的,就连我祖父也说,两人非池中之物,终会蛟龙得云雨,一飞冲天。六年后,也就是彰德元年,祖父的预言得到了证实,二人参加乡试,皆金榜题名,你贺叔叔得了亚元,你爹略胜一筹,乃是当届解元,声名大噪。”   “本应是风光无限之时,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父亲在次年春季的会试中发挥失利,名落孙山。然后人也跟着消失了,二十年不见踪迹,我父亲与你贺叔叔都派人去寻过,一直没他的下落。”   说到最后,贺夫人唏嘘不已:“我祖父曾感叹,以凤阳之能,必能得一番天地造化,哪怕一时失利,三年后再重来一次定能夺得魁首,只是……”   韩月影完全不知道,父亲还有这般风光的事迹。她有些惆怅地说:“爹从不曾与我提起过这事。”   从他后来再没出现,贺夫人猜测他是没能把这事放下,遂安慰她道:“你现在知道也不迟。”   韩月影重重地点头,哪怕没有这些风光的事迹,她爹在她心目中也是最好的。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贺坤钰就回来了。   今日衙门不是很忙,他又惦记着家里,便提前下值。   跟贺夫人打过招呼,让她去午休后,贺坤钰把韩月影叫到了书房,开门见山地说:“小月,今日将你叫过来,是有一事想与你商量。我准备派人去寻回你父亲的骸骨,让他叶落归根,葬回东阳。你能告诉我,你爹具体的遇难地点吗?”   闻言,韩月影抬起黑漆漆亮晶晶的眸子,感激地望着贺坤钰:“谢谢贺叔叔,我爹是在洪山遇上了泥石流,遭了难。据那来报信的衙役说,当时已经将我爹和一众遇难者就地掩埋了,我本想跟桑妪去洪山祭奠他的,但入冬后,洪山大雪封山,满山都是雪,恐怕很难找到事发地。”   贺坤钰听后,微微颔首:“既如此,那就等来年春天,冬雪融化后,我们再行动吧。”   韩月影咬住唇,怯怯地看了贺坤钰一眼,绞着小手不安地说:“那……贺叔叔,你能不能让我一道去?我想送我爹最后一程。”   贺坤钰看着她都快哭出来的小脸,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应下:“好,我答应你。”      ☆、第六章   也不知贺坤钰跟贺家老太太说了什么,当天晚上,贺夫人带韩月影去寿安居拜见老夫人时,贺老夫人脸上难得的没摆脸色给韩月影看,甚至还拉过她纤细的手,爱怜地摸了摸:“可怜的孩子,长得这么瘦,得好好补补。”   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恶意,韩月影眨了眨水润的眼珠子,小嘴一抿,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甜甜地唤了一声:“老夫人吉祥!”   老夫人看着她可爱的模样,心都快融化了,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以后就跟着婉婉她们一起叫祖母。”   贺夫人诧异地望着这一幕。她因为身子骨不好,膝下只有贺青云这棵独苗面,因而很不得婆母喜欢,她原以为小月这孩子也同样不会受婆母喜爱,谁料结果大大出乎她的预期。想来,应该是丈夫在其中做了什么。   跟她一样诧异的还有贺家几位妯娌,三夫人姜氏脸上的讶异藏都藏不住,四夫人宛氏倒是沉得住气,笑盈盈的,甚至还附和了老夫人一句:“这么个乖巧的姑娘,哪像我家里那几只野猴子,别说老太太,就连我都喜欢得紧,大嫂真是好福气,得了这么个可心人陪伴!”   她一提起贺夫人,老夫人脸上的笑容就淡了。   贺婉婉见了,上前一步搀着老夫人,嘟囔着嘴,故意跺了一下脚:“祖母有了新妹妹就不喜欢孙女我了。”   一句话把老夫人逗得眉开眼笑。贺婉婉是二房嫡女,又独身留在老宅,很得的老夫人喜欢,老夫人看到孙女如花的娇颜,心里的那点不舒服也随之烟消云散,伸手隔空点了她的鼻子一下:“你这机灵的丫头,嘴都翘得快能挂一个水壶了。”   “祖母,你取笑人家。”贺婉婉不依的跺了跺脚,脸色绯红,娇羞得好似雨后初绽的海棠。   老夫人轻轻拍了她一记,然后把韩月影的手递到了她手里,慈爱地笑道:“你小月妹妹初来乍到,祖母精神不济,你带她认认人。”   其实这件事,老夫人应该吩咐贺夫人才是,毕竟贺夫人是韩月影未来的婆婆。他这么做,实在有些下贺夫人的面子。   三夫人姜氏下意识地瞥向贺夫人,却见她站在那儿,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对老夫人的挤兑毫无所觉。   姜氏顿觉没趣,偷偷撇了撇嘴,这个大嫂,还是这么会装。但人家命好,祖父是名扬天下的大儒,门生遍天下,本人生得花容月貌,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双十年华的少妇,嫁的夫君又争气,位高权重,儿子更是有神童的美名,才十八岁已经中了举。   事事顺心,哪怕婆母不喜又怎样,不过嘛……姜氏看着越走越近,黑乎乎,瘦瘦小小,像只麻雀一样很不起眼的韩月影,心里开始升起一股得意,哼,她家青嵩以后娶的定是举止娴雅的名门闺秀。   就这么会功夫,贺婉婉已经将韩月影带到了她面前,笑盈盈地说:“小月妹妹,这是三婶婶,旁边的是大姐姐红云。”   韩月影对人的情绪极为敏感,更何况姜氏眼底的轻视那么明显。   这种敌意和轻视都摆在脸上的女人不足为惧,韩月影轻轻扇了扇长长的睫毛,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娇娇地唤了一声:“三婶。”   “不错,是个有福的小丫头。”三夫人骄矜地点了点头,目光忽然与对面的四夫人相撞。   四夫人宛氏轻轻拨动着手腕上的玉镯子,轻轻别开了眼。   三夫人不知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脸上的笑容消失,嘴角下拉。旁边的大姑娘贺红云见状,连忙用手肘在后面顶了三夫人一下。娘在这时候走神或是摆脸色,可是一下子会连带得罪祖母、长房和二房。   三夫人在女儿的提醒下,回过神来,脸上摆起一个笑,犹豫了一下,肉痛地拔下头上的金簪塞到了韩月影的手里,然后假模假样地说:“哎呀,三婶今儿都不知道府里来了这么个小娇客,没给你准备礼物,这只镶红宝石八宝簪权当三婶送你的见面礼。”   她的手把簪子按在韩月影手里,直接也用力地掐入韩月影的手背。韩月影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三夫人,舍不得就不送嘛,这样打肿脸装胖子做什么?   这支簪子的款式比较老旧,本就不适合韩月影这样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原本事后寻个借口还给她亦无妨的。不过现在嘛,韩月影决定,就是让这根金簪在箱子底下长灰也不能便宜了三夫人。   她眨了眨黑宝石一样明亮的大眼睛,眼角弯成一轮月牙:“多谢三婶。”   然后使了个巧劲儿挣脱了三夫人的手,转过身,举起金簪,扭过头冲老夫人甜甜一笑,小脸上一片满足:“祖母,你看三婶送我的,真好看。”   “不错。”贺老夫人点点头,笑意盈盈的眼睛在瞟到韩月影手背上的红色掐痕时,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三夫人一眼,里面充满了厌弃。   贺夫人也瞧见了,脸立即拉了下来。   那么大的几个指甲印,其他人都不是瞎子,四夫人漂亮的黛眉一皱,上前两步,心疼地捧着韩月影的手背,一惊一乍地说:“哎哟,小月这手怎么回事?被蚊子咬了?小姑娘家家的,留了疤可不好,香云,快去将我匣子里的那盒白玉膏拿过来。”   说完,顿了一下,又叫另外一个丫鬟:“香草,给韩姑娘的礼物呢,还不快呈上来。”   “是,四夫人。”香草捧着一件火红色的狐皮裘衣上前。   四夫人轻蔑地瞥了三夫人一眼,然后笑盈盈地把狐裘展开,披在了韩月影身上,媚眼一闪,笑盈盈地说:“入冬了,天气越来越冷,小月刚来,还来不及备过冬的衣服,这件狐裘正好合适。”   火红色的狐裘在韩月影脖子上围了一圈,衬得她的小脸红扑扑的,一对黑琉璃一样的大眼珠扑闪扑闪,机灵又可爱,若是长得再白一些,简直比得上年画娃娃。   老夫人一脸赞叹:“还是你想得周道。”   贺夫人也冲四夫人感激一笑。   这么一对比,三夫人那只金簪就显得太随意,太拿不出手了。   三夫人囧得一脸通红,目光恨恨地瞥了四夫人一眼。老四就喜欢出风头,好显摆,还爱事事压她一头。得意什么,还不是嫁了个花天酒地,只知道拍老夫人马屁的浪荡子。   察觉到空气中的□□味,贺婉婉浅浅一笑,不动声色地把韩月影带到姑娘堆里,给她介绍道:“这是四叔家的三妹妹,芳芳。”   贺芳芳十来岁,小脸莹白如玉,秀气的鼻子一皱,圆鼓鼓的眼睛恼怒地瞪了她一眼,但还是按捺着脾气,不甘不愿地喊了一声:“韩……姐姐……”   韩月影摸摸鼻子,今天她们才头一回见吧,哪里惹到这位娇小姐了。   两人见了礼,贺婉婉又把韩月影带到另外三个姑娘面前:“这是俞姐姐,这是姜妹妹,这是宛妹妹。”   没说排行,只说了姓氏,再一想贺夫人先前跟她提过,府上还住着几位表姑娘,韩月影便明白几人的身份了,笑眯眯地互相见了礼。   上首的老太太见了,轻轻一招手道:“月丫头过来,你三婶、四婶都送了你见面礼,怎么也不能落下我这个老太婆不是。”   她旁边伺候的魏嬷嬷立即呈上一个红漆木的小匣子,递给了韩月影。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老夫人朝韩月影示意了一下。   韩月影接过匣子,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套镶蓝宝石头面,上面的宝石粒粒莹润,散发着璀璨的光芒,宛如天边的星辰,令人眼前一亮。   这幅头面显然价值不菲,别说韩月影,就连四夫人眼中也闪过一抹妒色,三夫人身上的酸味更是压都压不住:“老夫人还真是心疼青云。”   贺夫人面上也露出了放松的笑容,婆母既然愿意送如此贵重的礼物,想必是接受了小月。只要她不刻意苛责为难小月,再有他们夫妻相护,这府中的人也不敢轻慢小月。   晚上贺坤钰回来后,她立即把今天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问他:“夫君,你同母亲怎么说的?”   “我告诉她,当年我摔下山崖是韩师兄把我背回来的,若没有他,我的腿就废了。”贺坤钰没瞒她。   他自己的母亲他了解,老太太虽然有些势力,但也有颗善良感恩的心。   他当年分明是被一猎户背回来的,贺夫人哭笑不得,没料到古板正直的丈夫为了让婆母接受小月,会撒这样一个谎。   “万一被母亲知道了怎么办?”贺夫人担忧地问。   贺坤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当年之事,除了你我,还有书院的旧人,也没几个知道,无缘无故的谁会特意翻出来,夫人不必担忧。”   贺夫人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丈夫这么做也是为了小月能在这个家过得更舒服,便没再反对。   ***   猛然间冒出个未婚妻,还是这样一个各方面都与自己心目中想象的妻子人选相距甚远的未婚妻,贺青云心里很不好受。   把韩月影接回家后,他就出了门,叫上沉默寡言的姜允去吃酒。   这事不知怎么被唯恐天下不乱的钱文安知道了,他叫上了谢宁琛,一起去看贺青云的好戏。   等两人到的时候,桌上摆了好几个空酒缸,贺青云喝得舌头打结,但神智还算清醒,瞧见钱文安,颤抖的手指一抬:“文安,你们来了,一起喝!”   “够了。”谢宁琛按住了他的酒杯,瞥了贺青云一眼,“不想娶就不娶,又没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贺青云看了他一眼,俊逸的脸上满是苦笑:“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谢小霸王这样逍遥自在!我若敢说不娶,我爹会把我逐出家门,我娘会哭得肝肠寸断,旧疾复发。”   这倒是,光是贺夫人的病就够贺青云喝一壶的。   几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谢宁琛实在受不了这样沉闷的气氛,瞟了贺青云一眼:“这还不简单,既然你不能退婚,那就想办法让她主动提出退婚便是!”   钱文安像看傻瓜一样盯着他:“别开玩笑了,哪个女人会傻得放过贺青云这种出身显赫,又没什么不良嗜好,还才名远扬的小白脸?”   钱文安虽说平时自恋了点,但他心里有数,他们这一群人,大家闺秀们心目中的最佳夫婿人选非贺青云莫属,就连家世更胜一筹的谢宁琛也得靠边站。   毕竟贺青云长得好,性子也好,看起来还前途无量,家里又没那么多糟心事。   谢宁琛剑眉一撇,不屑地看了他一眼:“枉你还整日浪迹花丛,自诩采花圣手,连女人的心都不了解。这女人最好骗,甜言蜜语随意哄哄就没脑子的上钩了。”   钱文安心里真是日了狗,娘的,你一个连姑娘小手都没摸过的童子鸡,充什么大尾巴狼。 作者有话要说:  谢宁琛:总感觉我作了个大死……   ☆、第七章   谢宁琛这主意终究还是没能现在就实施,因为韩月影虽然年纪不算很小,已近情窦初开之龄,但长得实在是太像一根干豆芽了。   在场几个都是正常的男儿,谁也没变态的嗜好,会对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是孩子的姑娘动心。就连向来荤素不忌的钱文安也摆手:“别,你们别看哥,哥哥对这样嫩的幼苗可下不了手,主意是宁琛出的,你们找他去,他正好只比小姑娘大两岁,最合适不过。”   谢宁琛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鄙夷地斜了他一记:“你觉得小爷我会哄小姑娘?”   好吧,他也不是这块料。   贺青云看着他们争吵,半晌,拍了拍桌子,打着酒咯说:“行了,我已经有主意了,此事明年再说。你们就别掺和进来了,我对她虽无男女之情,但父辈有通家之好,我也不能坑她。”   以后还是在他外公的书院里择一出身平凡,苦读诗书,才貌品行俱是上佳之人做她的夫婿吧。至于眼前这三个人,不说别的,光他们家里就不会同意,真让他们去勾韩月影,最后定会以闹剧、悲剧散场。   这么毁了一个小姑娘的一生,他也不安心。不过当务之急,是想办法是让她长高点,身上再长点肉,至少得像一个大姑娘,总不能跨过年都十四了还跟十岁的孩童没什么区别。   这也是贺夫人最近的目标。   次日,她便叫上了长期给她看病的任大夫给韩月影请个平安脉。   等任大夫把完脉后,贺夫人就急切地问道:“大夫,怎么样?”   “夫人不必担心,韩姑娘的身体无大碍。”老大夫捻着花白的胡子笑眯眯地说。   贺夫人听到这话,不但没放下心,反而更担忧了:“可是,她太瘦了,天葵也还没来。”   韩月影的瘦小是人眼都能看到的,除了脸上肉嘟嘟的,腿、胳膊都极细,背上也全是骨头,个头也比同龄的姑娘矮了好一大截。   任大夫面色古怪地瞥了贺夫人一眼,对上韩月影带着薄茧的小手,心里约莫猜到了一些,实话实说道:“韩姑娘这是营养不良造成的生长发育迟缓,以后每日三餐要准时,荤素搭配。不过她的肠胃不是很好,应少食多餐,最近一个月忌大荤,宜以清淡为主,假以时日,定会好许多。”   贺夫人没料到是这个答案,等任大夫一走,扭头难过地看着韩月影,捂住她的手,心疼地说:“你这孩子,以前究竟吃了多少苦头,韩师兄怎么搞的,连个孩子也照顾不好。”   然后又问起了韩月影这些年来生活,韩月影一一作答。   她自打有记忆开始,就随着父亲四处漂泊,风餐露宿,整日在外面,三餐不定,若是赶路急了,饥一顿饱一顿是常有的事。偶尔安顿下来,也都是住客栈,父女俩的银钱并不多,只能果腹,想吃好的就不可能了。   小姑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长年累月这么亏空下来,难怪一直没发育呢。   贺夫人听了心疼得眼眶都红了,抚摸着韩月影的小脸蛋:“以后听婶娘的,别挑食,什么都要吃。”   接下来几日,贺夫人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送到韩月影面前。先是各种滋补品,接着是衣服,光是裘衣就给她做了三件,还有一件是珍贵的银鼠皮做成,然后是各种头面饰物,她直接大手笔地送了满满一小箱首饰。   韩月影捧着这只足足有脸盆那么大的箱子,整个人都傻眼了:“婶娘,这太珍贵了,我不能要,你快收回去。”   “傻孩子,我的以后还不都是你的。”贺夫人爱怜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拿着吧,明日你要去学堂上学了,快过年了,也有应酬,别被人看轻了去。”   这几日,北风来袭,呼呼作响,贺夫人的精神越发不好了,也没太多精力教导韩月影,故而决定早日把她送去学堂。   韩月影只得领了她的这番好意。   不过贺家人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好到她都有些惴惴不安的,总觉得受之有愧。回到福香园,面上也不免带出了几分异色。   桑妪见了,唯恐她受了委屈,紧张地问:“小月,可是贺家人说了什么?”   韩月影摇头,示意春桃把箱子抱了上来,打开给桑妪看。   桑妪看着满箱子的珠宝,也失神了许久,才惊讶地问道:“贺夫人送你的?”   韩月影点头,苦恼地说:“桑妪,贺夫人她对我太好了。”   桑妪轻轻抚了抚她的头,等春桃几个丫头下去了,才笑道:“傻姑娘,你以后是她的儿媳妇,她不对你好,对谁好。你呀,放宽心,快快长大,等过两年,嫁给大公子,给夫人生个大胖孙子……”   “桑妪,别胡说了。”韩月影打断了她,瘪瘪嘴说,“大公子不想娶我。”   她又不是瞎子,贺青云对她的态度客气疏离冷淡,没有丁点热络。   不过也难怪,贺青云长得风光霁月,才华出众,又有这么好的一对父母,他不喜欢她这样平平凡凡的小姑娘,再正常不过。   听到她丧气的话,桑妪坐过去,像以前韩凤阳出远门,两人相依为命时那样,轻轻拢着韩月影的小手,语气温柔中又带着点诱惑地问道:“小月喜不喜欢贺夫人,想不想一直同她在一起,让她做你的母亲?”   “想。”韩月影毫不犹豫地点头,贺夫人是她长这么大以来遇到的最美,最温柔,对她最好的人,简直跟她想象中的母亲一模一样。   桑妪轻轻一笑,拍着她的小手:“这就对了。小月,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少人成亲前,连对方面都没见过一次,还不是一样夫妻恩爱,白头到老了。你想长伴贺夫人身边,只能成为贺家的一份子,不然就是女儿也要嫁出去,一年也难得回娘家几次。”   这话好像也有道理,贺青云喜不喜欢她,她不在意,但她想每天都能见到贺夫人。   韩月影想了想,重重地点了点小脑袋:“桑妪放心,我明天一定好好去学堂,争取不给贺夫人丢脸,让她以我为荣,更喜欢我。”   桑妪看着她天真充满斗志的小脸,哭笑不得,自己明明是让她去讨好贺青云,她怎么会想着去讨好贺夫人呢!   罢了,她现在这幅稚嫩的样子天天在贺青云面前晃,只怕会更令贺青云厌烦,先走婆婆路线也好。   韩月影前一天还雄心壮志,但第二日就被现实给击垮了。   她低头盯着面前摆放的这张瑶琴,一脸无措,上学堂不就是识识字,读读书吗?她以前随父亲路过乡村的私塾时,听得最多的就是郎朗的读书声,至于弹琴,还是头一回遇到。   再看前面的贺婉婉等人面色端庄地坐于瑶琴前,双手轻抚,如同春风拂过柳枝,款款摆动,十指灵活地在瑶琴上跳跃,舞动,弹奏出一串串美妙的音符,美好动人,宛如画卷。   她心生羡慕,却不知如何下手,只能一脸艳羡地望着贺婉婉几人。她们六人相继演示了一遍,只剩她一个人还没动静,教导琴艺的曾先生走过来,双手附在背后,一双褐色的眼睛低头瞥了她一眼:“新来的姑娘,叫什么名字?会弹哪些曲子?可以弹一曲给我听听吗?”   无怪曾先生会这么问,因为这些姑娘从小就开始学琴棋书画,她接手时,都略通音律。初次见面,她都会让学生先弹一曲,看看学生的情况,然后因材施教。韩月影的情况本该是贺夫人提前知会她,无奈,贺夫人最近这两天精神不济,操心的事多,又不清楚艺苑这边的规矩,竟把这事给忘了。   韩月影垂着头不说话,她连这张琴上的弦都不认识。   “噗嗤,土包子就是土包子!”忽然,一道轻蔑地嘲笑声从前方传来。   韩月影一抬头就对上贺芳芳鄙视轻蔑的眼神。漂漂亮亮的一个小姑娘,硬是让她眼底的恨意和愤怒给毁了,显得尖酸又刻薄,八分的美貌一下子降到了五分。   恨意?韩月影心惊又委屈,小脸皱成一团,眸中一片不解之色,她平日都在珏园和福香园活动,只见过贺芳芳一面,她为何对自己敌意这么大。   贺婉婉见势不对,站起来,横了贺芳芳一记,训斥道:“都是自家姐妹,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然后又替韩月影解围,向曾先生解释道:“先生,韩妹妹刚来我们府上,她以前未学过琴,恐还要劳烦先生多费心思。”   曾先生也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她轻轻点头,然后放软了声音对韩月影道:“既如此,今天你就在一旁看她们弹,明日早半个时辰过来,我单独教你。”   韩月影正要感谢曾先生的好意,旁边的贺芳芳听到这话,小脸涨得通红,狠狠地瞪了韩月影一眼,不满地吼道:“你们都偏心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芳芳,给你韩姐姐道歉!”贺婉婉秀丽的眉毛一扬,俏脸冷若冰霜,双眸不赞同地看着贺芳芳。   贺芳芳今日憋了一肚子的火,连她的面子都不给,冷哼道:“二姐姐,你也跟大伯母一样偏心,我说的都是实话,凭什么要我给一个连琴都不会弹的废物道歉!”   韩月影本还想好好表现,让贺夫人以她为荣,结果第一天就被人指着骂废物,传回去贺夫人脸上也无光。她怒了,一双圆滚滚的眼珠子气呼呼地瞪着贺芳芳:“谁说我不会弹的!”   贺芳芳笃定她是装腔作势,讥诮地撇撇嘴:“你会你弹啊!”   “你说的,我会弹,你就当着大伙儿的面给我道歉,若不会弹,我以后就不来艺苑了。”韩月影板着一张鼓鼓的小脸,郑重其事地说。   旁边的贺婉婉听到这句话,头都大了,连忙拉住她小声劝道:“韩妹妹,芳芳还是小孩子心性,你别跟她计较了,这事看在我的面子上就算了吧。”   旁边的贺芳芳生怕她反悔,先一步大声道:“好,我答应你,你若会弹,我就当着大家的面,给你道歉。”   说完,还冲韩月影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韩月影没理她,坐在瑶琴前,稚气未脱的小脸上一片肃然,她盯着琴弦看了许久,在贺芳芳忍不住又要开嘲讽前,手忽然动了。   一开始,她的手势僵硬,凌乱,毫无章法,琴声也高低起伏不定,但渐渐的,她的手指似乎适应了琴弦,开始变得有序从容起来。   大家都惊讶地望着她,听到后面,所有人都面露古怪之色,就连曾先生也忍不住侧目,多看了韩月影几眼。   因为这首曲子正好是先前贺芳芳所弹的那一首,连弹错的地方都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动。   曾先生已经看出了端倪,但贺芳芳不明所以,还以为韩月影是故意弹错,羞辱她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鼓起两腮,狠狠地剜了韩月影一眼:“你欺负人!”   说完,捂住脸,嘤嘤呜呜地哭着鼻子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果然是亲妈,金手指这么早就呈上来了~   ☆、第八章   “韩妹妹还真是深藏不露,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这一点倒是跟大哥很像。”贺婉婉一脸赞叹地看着韩月影。   她也跟曾先生一样看出来了,韩月影本身并不通晓音律,纯粹是靠强大的记忆力把贺芳芳的那首曲子复制了一遍。   但只看了一遍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可想而知,她的记忆力有多惊人,记住一首曲子的音律节奏和指法,可比单纯的记文字要难得多。单论记忆力,她觉得大哥都未必赶得上她。   韩月影被她夸得有些羞涩,小脸红扑扑的,蔓延到耳根:“二姐姐过誉了。”   看到她毫无杂质的双眸闪亮亮,信赖地望着自己,贺婉婉忽地就想起了自己在青州曾经养过的那只小猫,每次但凡自己一给它好吃的,它就会用湿漉漉又信赖的绿眼珠望着自己,惹人爱怜。   她的心顿时软成了一滩水,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韩月影头上那两个圆髻,长叹了口气,向韩月影点明了贺芳芳为何会对她抱着那么深的敌意。   “韩妹妹,芳芳最喜红色,听说先前四叔托人给她寻了一块红狐狸皮做裘衣。”   难怪第一回见面,贺芳芳就没给她好脸色看呢。韩月影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包子脸皱成一团,又苦恼又无辜地说:“我不知道她那么喜欢那件狐裘。”   所谓君子不夺人所好嘛,早知道,当初就还给她了。   韩月影心里很不高兴,原以为这贺家人都是善茬,结果初次见面,收了三份见面礼,两个都出了问题,弄得她都想把老太太送的那套头面退回去了。   看韩月影的样子,贺婉婉就明白她其实并未真正明白自己的意思。这也难怪,听说她一直随父亲四处奔波,居无定所,对内宅之事一窍不通也就不难理解了。而大伯母那人,因为大伯位高权重,又敬重她,连祖母都只能偶尔说一两句酸话,更逞论其他几个妯娌。她身子骨不好,又不掌家,大部分时候都待在珏园,并不理会家里的事,哪知道这看着光鲜亮丽的贺府下面也掩藏着令人难以启齿的龌蹉。   贺婉婉一个晚辈,也不好论长辈的是非,她轻轻拍了拍韩月影的肩:“你回去把这事告诉大伯母吧。”   但韩月影不想拿这种小事去烦贺夫人,最近几日贺夫人一直头痛,精神也极度不好,恹恹的,没什么胃口,韩月影不想她再替自己操心。   贺婉婉虽然没跟她说清楚,但就她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无不说明这里面似乎还有其他内情。   韩月影虽对内宅之事不敏感,但她不傻,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因而一回去后,她便唤来春桃和冬梅:“你们俩给我说说,这三姑娘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春桃和冬梅面面相觑,让她们道主子是非,若是传到了三姑娘或是老夫人耳朵里,她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说,韩姑娘让你们说,你们便说就是。”忽然一道带着怒气的女声从外面传来。   几人扭头就看见孙妈妈搀扶着脸色苍白,身上披着了一件厚厚的紫貂皮的贺夫人走了进来,后面跟着眼神闪躲的夏兰。   两人心中一惊,忙屈身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贺夫人没理会她们俩,径自走到韩月影面前,拉着她的小手,很是自责地说:“让你受委屈了。”   韩月影晃了晃小脑袋,一脸的不好意思:“婶娘,我刚才将三妹妹给气哭了。”   贺夫人素来温和的水眸中染上了了几分狠色:“哭便哭,没甚大不了的,她宛若雨还敢来找我不成。况且,就是她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她。”   韩月影惊讶地望着像是变了个人一样的贺夫人,有些反应不过来。   贺夫人见了,脸上的怒色褪去,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今日之事,全因婶娘思虑不周。小月,你过来,听婶娘跟你说说家里的人。”   大房人口简单,不用多提。贺夫人先从二房讲起,二叔在青州任知府,育有两子一女,三公子贺青辰随二叔和二婶居于青州,二公子贺青彦和二姑娘贺婉婉两年前送回了京城,托老太太照料。二房在京城的人口简单,两个孩子又聪明懂礼,值得交往。   三房三叔乃是庶出,不受老夫人待见,谋了个正六品上林苑监左监副的差事,憨厚木讷,沉默少语。三夫人姜氏乃是破落勋爵临安伯家的庶女,好掐尖冒头,手头又不宽裕,故而吝啬贪婪,但其人是个藏不住的性子,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不足为惧。   三夫人所出的大姑娘,虽然在姑娘里占了个长,但因为出身不受老太太喜欢,三夫人也把全部的心力都放到了儿子身上,故而养成了她敏感爱哭,胆小怕事的性子。   四房四叔是老夫人的老来子,打小受宠,很得老夫人的心,现任正八品僧录司左讲经。四夫人宛氏乃是左都候幼女,惯会逢迎,夫妻俩嘴跟抹了蜜似的,哄得老夫人眉开眼笑,借机捞了不少好处,三夫人很是不忿这一点。   不过相较其他三房,四房内院稍微混乱一点,四叔喜好花天酒地,在外相好无数,家里还置了三房美妾,生了一对庶出的儿女。当年四夫人刚进门,庶长女,也就是贺芳芳就落地了,弄得四夫人很是没脸。   因而四夫人对这庶出的女儿恨得牙痒痒的,逮着机会就想磋磨她一回。不过四夫人是个聪明人,从不在明面上授人以柄,就像这回的红狐裘事件。   贺芳芳自小就喜欢大红色,四叔对自己唯一的女儿还是颇为疼爱的,因而今年入冬后,想办法弄了两张红狐狸皮给贺芳芳做了裘衣。结果裘衣刚做好,便被四夫人以韩月影刚来还没过冬的衣服为由,给拿走了,转而送给了韩月影。   贺四叔不知道这里面的官司,也不觉得一件裘衣有多重要,因而听说了此事,也是夸宛氏贤惠想得周道。贺芳芳找他哭诉,反被他训了一顿,心里气得牙痒痒的,但又不敢冲着宛氏去,便把火撒到了韩月影头上。   这不就是戏本里讲的内院争风吃醋吗?韩月影不满地翘起小嘴:“原来我是受了这等无妄之灾!”   “可不是,也怪婶娘不好,四夫人拿出裘衣时,我就该想到的,你才来,赶工也来不及,这裘衣定是早就做好的。”贺夫人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苍白的脸上一片冷然,这宛氏算计谁不好,偏偏要算到小月这样无辜的孩子身上,把小月扯进他们四房那堆烂摊子事里面去。   韩月影低垂着头,没看到贺夫人狠厉眼色,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怪婶娘,咱们把红狐裘还回去吧。”反正这件裘衣她也是不会穿的了,丢了也是浪费。   贺夫人收敛起怒色,低头望着她笑道:“小月说得对,她宛氏都拿我们当木仓使了,当然得还回去,不过在还回去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   顿了一下,她朝孙妈妈点了一下精致的下巴。   孙妈妈立即从身上掏出一叠整齐按着红手印的纸,双手递给了贺夫人。   贺夫人拿着这叠纸,柳眉扫了一圈站着的奴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从今日起,你们的卖身契就交到了韩姑娘的手里,以后是打是遣是卖,全由她做主。”   说罢,把这叠纸按到了韩月影手里,温和地说:“这些奴仆,以后但凡有你用得不喜欢的,给孙妈妈说一声,叫牙婆来领走便是。”   春桃和冬梅两人吓得两股颤颤,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道:“奴婢错了,请韩姑娘责罚。”   夫人这分明是拿她们杀鸡儆猴,给韩姑娘立威,但谁叫她们俩撞在木仓口上去了。   韩月影扭头望向贺夫人,贺夫人没做声,只是面带微笑,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韩月影深呼吸了一口气,指着外面的院子道:“那就罚你们俩扫一个月的院子。”   大冬天的,扫一个月的院子可是苦活儿,但好歹没一言不合把她们发卖了,春桃和冬梅苦笑了一下,两人齐齐应是。   贺夫人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牵起韩月影的手道:“走吧,婶娘带你去把裘衣还给芳芳。” 作者有话要说:  加更,惊喜不~   ☆、第九章   说是还裘衣,但贺夫人却没带那件红狐狸皮做的裘衣,而是让孙妈妈拿了一张珍珠色的水貂皮,貂皮素有“裘中之王”的美誉,其中以紫貂皮最为名贵。这张水貂皮虽比不上紫貂皮名贵,但却远胜贺芳芳的那件大红色的狐狸皮。   韩月影不识货,但宛氏一眼就瞧了出来,诧异地望着孙嬷嬷捧在手里的珍珠色水貂皮,一脸的不解:“大嫂今儿特意拿了这么漂亮的一件水貂皮过来,是准备让罗妈妈给小月做裘衣吗?大嫂对小月可真好。”   罗妈妈是宛氏的陪嫁,也是她的奶娘,有一手极好的绣艺。   其实她是故意这么问的,谁不知道贺夫人已经大张旗鼓地给韩月影做了好几件裘衣,也不想想,明年她很可能就长个儿,再也不能穿,还不是浪费。也就只有这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大嫂出手如此大方,但却不是对自家人,而是对一个父母双亡的野丫头。光想想,她心里就不舒服。   贺夫人没理会她微酸的口吻,笑盈盈地扫了屋子一圈,问道:“怎么不见青泓他们几个孩子?正巧孙妈妈今儿做了些梅花酥,我带了些来给他们尝尝。”   虽然没分家,但几房妯娌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和睦,因而平时除了去老夫人那里请安,平日里大家的走动并不是很频繁,哪怕就住在同一个府中。   贺夫人身体不大好,更是很少去两个弟妹的院子里串门。不过她这个大伯母温柔美丽,说话轻声细语,出手又大方,倒是很得孩子们的喜爱,每次一出现,几个孩子都喜欢往她身边凑。   她这幅和和气气还带着礼物上门,丝毫不像砸场子的样子,宛氏放下心来,招丫鬟去把姑娘和两位公子唤了出来。   贺四爷比前面几个兄弟小了十几岁,因而孩子年龄都不大。不多时,韩月影就看见丫鬟领着贺芳芳和两个比她小的男孩走了进来,年纪稍大一些的那个男孩,胖嘟嘟的,戴着一顶虎头帽,刚进来就撒开奶妈的手,往宛氏身上扑去:“娘。”   宛氏笑容满面地掏出汗巾擦了擦他额头上因为急速奔跑冒出的汗珠,责备了一句:“你这孩子,大冬天的,别乱跑,出了汗,回头吹了风,得了风寒有你苦头吃的。”   贺青鸿被她说得不耐烦了,两条大腿往下一滑,飞快地窜到贺夫人面前,抱着贺夫人的胳膊:“大伯母,你来看我了。”   贺夫人恩怨分明,不会把大人的不和迁怒到孩子身上,笑容满面地说:“嗯,大伯母想你这个小家伙了,孙妈妈做了梅花酥,你们姐弟三个快过来尝尝。”   孙妈妈立即把分装在三个纸袋中的梅花酥分别递给了三个孩子。   贺青鸿和再小一些的贺青洋高高兴兴的接过了,只有贺芳芳一脸忐忑不安。她偷偷瞅了一眼贺夫人温柔的眉眼,心里颇为没底。她前脚才在艺苑骂了韩月影,贺夫人后脚就过来串门了,很难说这两者之间没有什么联系。   若是她在嫡母面前告自己一状,回头爹爹肯定会生她和姨娘的气。   给孩子们分了小点心,贺夫人终于把话题切入她今天过来的目的,但却跟贺芳芳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惊愕地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贺夫人一张一合的唇。   “四弟妹,听说前几日芳芳丢了一件裘衣,还偷偷躲着哭鼻子,你知道我这人的,最是见不得小姑娘哭。芳芳别难过了,快过来,大伯母补你一件。”贺夫人温柔地笑着朝贺芳芳招了招手。   贺芳芳偷偷觊了一眼嫡母突然拉下来的脸色,慢吞吞地走过去,小声地唤道:“大伯母。”   贺夫人似乎没察觉到她的不安,轻轻抬起手,替她把脸颊上垂下来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然后接过孙妈妈递来的珍珠色水貂皮,放到贺芳芳的手里,温柔地笑道:“咱们家芳芳是个大姑娘了,以后可不能随便哭鼻子了。听说你最喜欢红色,可惜大伯母手里没有红色的,不过咱们家芳芳长得这么白白嫩嫩的,穿什么都好看,这珍珠色的穿在你身上,以后跟着你母亲出去,人家都说哪里来的雪娃娃。弟妹,你说是不是?”   宛氏的指甲都快抠进肉里了,但碍于贺夫人是好心给她名义上的女儿送礼物,她还得笑脸相迎:“大嫂真是太客气了,这么贵重的貂皮,哪是她们这些小姑娘能压得住的,大嫂还是收回去吧。”   贺夫人指了指身后的韩月影,笑眯眯地说:“四弟妹太客气了,水貂皮而已,又不是什么顶顶贵重的玩意儿,这丫头今年都做三身了,你再推辞,不知情的人看见了,还觉得我这大嫂太小气了。”   她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宛氏只得强忍着气接下,讪讪地说:“大嫂对芳芳还真是好,芳芳,还不快谢谢你大伯母。”   贺芳芳惴惴不安地接过水貂皮,泪珠儿在眸子中打转,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谢谢大伯娘。”   “好孩子,一件衣服而已,看把你感动得,咱们家芳芳真是个泪做的人儿,快别哭了,再哭眼睛肿成核桃,就不好看了。”贺夫人仿佛不知道她与韩月影的过节,慈爱地笑道,还从袖袋里掏出汗巾擦了擦她的眼角。   贺芳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宛氏看得厌恶,这詹氏大张旗鼓地捧着一张水貂皮到她院子里,待会儿空手而归,此事定会被那个眼皮子浅又与她不对付的姜氏知晓,还不知被她传成什么样子。   想到这里,宛氏就心烦,她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反惹一身腥。但明知贺夫人今日是来打她的脸,她也不能撕破脸,因为贺夫人是打着给晚辈送礼物的旗号,她若撕破脸,倒成了她的不是。   宛氏心里就跟吃了苍蝇一样,面上却不得不端着笑脸:“多谢大嫂,正巧,我前儿得了一块儿粉红色的蜀锦,正适合她们这些十几岁嫩得像朵花儿的小姑娘,给小月做身春衫。”   “她这小身板哪用得着这么大块布啊。”贺夫人比了比韩月影个头,极其自然地说,“这布还有余,待会儿我让孙妈妈裁成三块,给红云、婉婉,一人送一块儿,就说是她们三婶婶提前送的新年礼物,来年让这三个丫头穿得一模一样来给她们的四婶婶贺寿。”   宛氏的生日正巧在开春,天气转暖后。   这大嫂,拿着自己的东西做人情倒是做得挺溜的,无奈,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不能收回,宛氏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还是大嫂想得周道。”   瞧她手背青筋暴跳,脸色也隐隐有些绷不住的迹象,贺夫人见好就收,笑眯眯地站了起来,拉过韩月影的手:“时候不早了,四弟妹,我就不叨扰你了,有空到我院子里坐坐,咱们妯娌许久没好好聚聚了。”   宛氏强撑着笑把两人给送了出去,等人一走,她的脸立即拉了下来。   贺芳芳怯生生地瞥了她一眼,但宛氏却只是轻轻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鄙夷地瞥了她一眼:“眼皮子浅的东西,丢人!”   说得贺芳芳涨红了脸,抿紧小嘴,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过了许久,她忽然站了起来,拔腿冲了出去,她的贴身丫鬟芸香见了,急急地喊了一声:“三姑娘,你去哪儿?”   见她不回答,芸香忙追了上去。   ***   贺夫人刚会珏园才坐下,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听孙妈妈说,贺芳芳在外面求见。   “她……她怎么来了?”贺夫人虽说没责备她一句,但到底看不上她一个姑娘家,嘴巴那么恶毒。只是她刚才才扮演了一回和蔼伯母,这会儿也不好把人给拒之门外,轻叹了口气,贺夫人撑着额头说,“让她进来吧。”   孙妈妈颔首,轻手轻脚地走出去,把贺芳芳领了进来。   贺芳芳惶惶不安地走了进来,低垂着头,羞愧地说:“大伯母,对不起,我今天不该那么说韩姐姐的。”   大伯母越温柔,越宽宏大量,她越觉得羞愧。   看着她低垂着头,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的模样,贺夫人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她虽不管事,但对府中的事情也不是一无所知,芳芳并不是天性恶毒,心胸狭隘,纯粹是被无知的姨娘和有意放纵的嫡母给带歪了。   就拿今天这事来说,若是负责任的嫡母,定会好好教导惩戒女儿一番,让她以此为戒,切莫再犯。否则任凭芳芳这样继续口无遮拦,以后出去还不知会得罪多少人,等嫁了人,也会惹夫家厌恶。   到底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没有长辈引导,稍不注意就要走弯路。贺夫人心生怜悯,有意提点她:“芳芳,姑娘家不用参加科举,但家里仍给你们请了先生,让你们读书识字,你可知道这是为何?”   芳芳咬紧下唇,怯生生地摇了摇头。   贺夫人缓缓道:“我祖父曾说过,吾辈读书,只为一事,明理修德,知礼守信,做一个端方君子,这对女子更是如此。”   贺芳芳听得一知半解,咬住下唇,眼巴巴地看着她。   贺夫人却不想再多言,温和地笑了笑:“回去吧,不然待会儿你母亲要着急了。”   贺芳芳紧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失落地走了。   她走后,贺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招手叫韩月影过来:“我今日并未惩罚芳芳,你心里可否不平。”   韩月影望着贺芳芳失魂落魄的背影,摇了摇头:“没有,婶娘已经教育她了。”   “真是个好孩子。”贺夫人欣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有意教导她,“这事说到底是你四婶婶起的头,冤有头债有主,只有找她才能从源头上杜绝以后再度发生这样的事。至于芳芳,经过今天之事,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了,我一个大人再与她计较,反落了下乘。”   韩月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贺夫人看着她努力消化自己所言的样子,很是欣慰,握住她的肩,认真地说:“小月,记住了,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被愤怒仇恨等情绪蒙蔽了眼,始终要牢记自己的目的,这样会少走许多弯路。”   “嗯。”韩月影乖巧地点头,她知道贺夫人不会害她。   这一桩事了结了,不过引起此事的根源还没解决。贺夫人站了起来,对韩月影说:“艺苑主要学习琴棋书画以及女红,走吧,去书房让婶娘看看你其他四样学得怎么样?”   闻言,韩月影的小脸瞬间皱成了包子皮,她都不会啊。      ☆、第十章   琴自是不提,书,得益于惊人的记忆力,韩月影会背很多,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但她一下笔就露馅了,握笔的手势不对,字写得歪歪曲曲,跟蚯蚓爬过一样,端正都做不到,更别提风骨了。   至于画,更是不堪入目,她提起笔都不知道从何下手,下棋也一样,连白子黑子安放的位置都不清楚。女红更是连穿针引线都不会,一瞧就是从未动过针的。   前四样都是富贵人家的消遣玩意儿,韩师兄带着小月到处漂泊,不会实属正常,只是这最后一项……   贺夫人有些发愁:“那你们父女俩平时的衣物是谁修补裁缝?”   韩月影眨眨长长的睫毛,很是惭愧地说:“以前是在成衣店买的,后来爹爹救了桑妪,桑妪跟着我们,便由她做了。”   这养个姑娘,还是不能没有母亲。贺夫人在心里长叹了口气,倒是没有苛责她,语重心长地说:“小月,在很多人看来,琴棋书画对女子而言不过是消遣博美名的玩意儿。但伯母不这样认为,学好了知识能让人明事理辨是非,陶冶情操,培养女子的贞静淑仪,你以后可要跟着先生好好学习。至于女红,咱们家小月来年也是个大姑娘了,总不能以后成了亲,夫君的亵衣都还要别人来替你做吧?”   这些话从未有人跟韩月影讲过,她并不是个不知好歹的姑娘,贺夫人今日屏退左右,单独跟她说这番话,完全是为了她好。   她鼓起包子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嗯,婶娘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   “嗯,咱们又不用去考状元,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贺夫人温柔地安慰她。   第二日贺夫人又备上厚礼,亲自把韩月影领到艺苑,拜见五位女先生,向她们道明了韩月影的情况。   她态度诚恳,谈吐不凡,仪容大方,很快就博得了几位女先生的好感,尤其是教书的那位女先生,得知贺夫人乃当世大儒詹天极的孙女,眸中更是异彩连连,恨不得拉着贺夫人说个三天三夜,表达她对詹老先生的崇敬之情。   贺夫人亲自出面,送韩月影上学,让大家明白了贺家大房的态度,那些暗地里浮动的心思和轻视的眼神都收敛了起来。   韩月影好好地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每日上午去艺苑学习,下午回去陪贺夫人说说话,日子平静又安宁。   只是这种平静很快便被入冬以来的第一场大雪给打破了。   大雪纷纷扬扬地连下了三天,厚厚的没过了膝盖,整个京城都被裹在了这冰天雪地里,北风呼啸,气温骤降,窗棱上到处结了冰,冻得人瑟瑟发抖。   近几日,京城里不少牲畜被冻死了,也有个别身子骨弱,家徒四壁,缺少取暖之物的百姓死了这张大雪中。   大户人家有炭火和冬被、棉衣取暖,倒是无碍。只是贺夫人身体太弱,吹了一下风,第二日就病倒了,先是发烧,烧退后又咳嗽不止,紧接着偏头痛也跟着犯了,连太医都来了几趟,开了好几副药,都不见明显的好转。   看着贺夫人见天的消瘦下去,韩月影心里难受极了。   这一日,从珏园回来后,她撑着下巴,趴在桌上,小脸苦巴巴地皱在了一起。   桑妪拿着针线走过来,坐到她旁边,关切地问:“夫人的病情还没好转?”   韩月影无精打采地点了一下小脑袋:“婶娘的偏头痛犯了,痛得晚上都睡不着,每天都没精神。”   “太医不是来看过了吗,也没法子?”桑妪把五彩的丝线拿了出来,一边摆一边问。   韩月影沮丧地说:“没有,听贺叔叔的意思,婶娘这偏头痛似乎是老毛病了,一直没办法根治。只要婶娘一得风寒,偏头痛也会跟着犯,每次都要痛上大半个月才能好。”   桑妪听了,脸上枯黄的皱纹挤作一团,叹气道:“吉人自有天佑,贺夫人可是个大好人,老天爷会保佑的。小月你若是不放心,等过两日,路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去庙里给贺夫人祈福吧。”   韩月影噘嘴:“要是菩萨真能显灵,每天那么多人向她祈愿求福,她忙的过来吗?”   “哎,你这孩子,怎么能不敬菩萨……”桑妪紧张地抬头看了天空一眼,训斥了韩月影两句,然后双手合十,举在胸口,自言自语,“菩萨,小月她小孩子,不懂事,口无遮拦的,你一定要原谅她……”   求人不如求己,韩月影听得没趣,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走出内室,朝旁边伺候的夏兰招了招手。   夏兰被她神神秘秘的样子所感染,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明明走廊下只有他们两人,她也压着嗓子,小声问:“姑娘,你有何事要吩咐奴婢?”   韩月影抬头看了一眼雾蒙蒙的天色,问道:“京城最大的书社是哪一家?”   因为家里的几位公子都是读书人,连带的夏兰也知道一些,她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昌明书社,离府上不远,就在两条街外,大公子有时候都会去那儿借书。”   韩月影点头:“那你准备一下,我们去昌明书社。”   “那要通知夫人一声吗?”夏兰抬头看了韩月影一眼忐忑不安地问道。   韩月影浅笑着点头:“婶娘应该在午睡,让春桃去知会孙妈妈一声。”   “是!”夏兰躬身退下。   不到一刻钟,夏兰便打点好了一切,韩月影披上贺夫人特意给她做的那件白色的银鼠皮裘衣,裹得像个团子,匆匆地出了门。   家里的马车把她们送到了昌明书社,因为不知道会在书社呆多久,韩月影便叫车夫先回去,待会儿她们自己回去,反正也只隔了两条街。   昌明书社占地两三亩,是一座两层的小楼,一踏进去便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味。韩月影放眼望去,只见除了门口的柜台和连同二楼的木梯,其余的地方都被一座座古檀色的书架所包围,三三两两的读书人站在书架前,挑选翻阅,其中不乏女子。   大庆民风开放,男女大防不严,因而韩月影这么个小姑娘进来,除了掌柜的多瞧了她一眼,其他人连头也没抬。   “小姑娘是想买书还是想卖书?”掌柜的望着韩月影,笑盈盈地问道。   韩月影抬头扫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书架,弯起月牙状的眉毛,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伯伯,有医书吗?我想看看。”   “医书?小姑娘想找医书?”掌柜的诧异地瞥了她一眼,没有多问,抬起手指着楼梯道,“在楼上西边倒数第二个书架上,那一排都是。”   杏林世家都是代代相传,其他读书人,除非有志从医者,否则鲜少有买医书的,因而医书在他们书社里也是冷门,摆放的位置也很偏僻。   韩月影谢过掌柜的,爬上二楼,按照掌柜的指点,果然找到了放置医书的地方。昌明书社不愧是京城最大的书社,连医书这种相对比较冷门,需求很小的书籍都摆了满满一长排。   夏兰眨了眨眼,很是不解,不过她谨记自己的身份,没有多问,只道:“姑娘,你想找哪一本,奴婢跟你一起找。”   “我也不知道。”韩月影抬头仰望着书本,轻轻说道。   夏兰惊讶地望着她:“那咱们怎么找?”   韩月影小脸上闪过一抹迷茫,有些不确定地说:“挨个找吧。”   夏兰的脸色变了又变,这里少说也有几百上千本医书,一本一本的找,这得找到猴年马月啊。   但旁边的韩月影已经弯腰从最底下的架子上抽、出了一本医书,飞快地翻了起来。她低垂着头,专注地盯着书本,细细的手指,一页一页,飞快地翻动,在夏兰愣神的功夫,她竟已经看完了小半册。   夏兰被她严肃认真的样子所感染,大气也不敢喘一声,一时之间,这片角落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这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夏兰见了又是佩服,又是心疼,瞧她手指都冻得红通通的了,忙道:“姑娘,奴婢下去给你端杯热茶上来暖暖身体。”   “嗯。”韩月影头也没抬,只是默默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看完了手里这本,合上书,往旁边一伸:“夏兰,替我把书……”   话一出口,她才记起夏兰下去给她端热茶去了。   韩月影揉了一下酸痛的胳膊,抬头望着比她高了一大截的架子,有些犯愁,她个子太矮,够不着上面的书,就没办法把手里这本放回去,再取下另外一本。   若是从下面随便取一本,扰乱了次序,后面难免会有疏漏,万一不小心漏下了最关键的一本,那才叫人郁闷呢。   正在她发愁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醇厚悦耳的声音:“我帮你吧。”   韩月影诧异地回头,瞧见最后一排架子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雪白长衫的男子,他跨了两步走过来,巨大的阴影挡在韩月影头顶,使这方天地更加幽暗。   在韩月影愣神的那一瞬,男子已经取下了另一本书递给了她:“你手里的书给我。”   韩月影这才回过神来,感激地递上书:“谢谢。”   “小事而已。”男子带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飞快地把书放回了头顶的架子上,然后退开。   韩月影这才看清楚了他的面容,忍不住失神了好一会儿,若说贺青云是那林间的清溪,清澈凉爽,令人见之心喜,很容易生出好感,那面前这个年轻人则是春日的一缕清风,在明媚的阳光下拂来,令人沉醉。   这是她活了十三年,见过最好看的男子,更难得的是他通身的气质,像一块质地上好的温玉,儒雅,谦谦有礼。韩月影忽然想起了书中的一句话“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第十一章   在韩月影打量着褚孟然的时候,褚孟然也在观察她。   其实在韩月影过来之前,他已经待在这儿了。这片区域算是书社最僻静的地方,摆放的也多是一些农林医学地理山河志之类的冷门书籍,很少有人光顾,因而韩月影一过来,他就发现了。   起初,见韩月影蹲在地上,从架子的最下方挑了一本医书开始看,每一本都只是略略翻过,刷刷地,不到一刻钟就就换了一本,他是嗤之以鼻的。   医书本就晦涩难懂,像她这么囫囵吞枣,能看出什么才怪了。原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闲得无聊过来来找乐子,要不了一会儿就会走,但直到一个多时辰过去后,她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不动,褚孟然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猜测。   很快,接下来的一幕彻底勾起了他的好奇心,那丫鬟许是等得无聊了,轻轻问了那小姑娘几句,小姑娘一边翻书一边竟把先前所看的几本书如数家珍地报了出来,更绝的是,她连那几册医书主要治疗何种疾病都清楚。   褚孟然大惊,收起了轻视的心思,琢磨着怎么结交一下这小姑娘,很快,机会就来了。小姑娘的丫鬟下楼了,她个子太矮,够不着书架上的书,包子脸挤在一块儿,月牙状的眼睛往下耷拉着,一副很是苦恼的样子。   他也说不清那一刻是什么心理,双脚比脑子还快一步,站了出来,主动帮忙。   韩月影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傻了眼,小脸开始发热,低垂着头,有些羞愧地说:“多谢公子帮忙,小女子姓韩,不知公子名讳?”   “韩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已,在下姓褚,在家排行第二。”褚孟然笑得和煦如春风。   令韩月影忍不住又晃了一下神,不过到底不是头一回见,有了免疫力,很快便反应过来,屈身行礼:“褚二公子,有礼了。”   褚孟然见她闪着灵动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心知这姑娘并是那等极其羞涩的姑娘,便没墨迹,直接问道:“韩姑娘,在下见姑娘一直在此看医书,每本只是略略翻过便罢了,可是遇到了麻烦,想从书中找到答案?”   韩月影见他问得坦荡荡,加之自己的目的也没什么不可见人,小脑袋一点,如实回答道:“嗯,我家中一长辈得了偏头痛,头痛欲裂,彻夜难眠,我想试试能不能在书上找到法子。”   真是个执着又实心眼的姑娘,不过杏林一途,哪是仅凭看医书就能治病,否则这世上哪还有庸医和名医之分。   只是看到她黑得发亮的眼珠子,那么纯粹,那么认真,泼冷水的话到底没忍心说出来。   “那褚某就在这儿祝愿韩姑娘早日得偿所愿。”   好话韩月影也喜欢听,她弯起小巧的唇,冲褚孟然感激一笑:“谢公子吉言。”   她的头一偏,无意中扫到了褚孟然手里的那本《蜀地山河志》,好奇地看了两眼:“莫非最后一排都是地理山河志?”   褚孟然扬扬手中的书,笑道:“没错,我一直向往大庆的壮美河山,奈何身不由己,不能做个自由自在的旅人,只能从书中一窥山河之美。”   韩月影骨碌碌的眼珠子一转,最后指了指他手上的《蜀地山河志》:“书上终是死物,山川河流不会一成不变。你手上的那一页,说蜀地有一座很有灵气的山——佛指山,其实这山在六年前的那次地动中夷为了平地。”   褚孟然明白了她这是拐着弯提醒自己,书上读来终觉浅,还是要实地去看才能领略无限风光。   蛮有意思的一个小姑娘,不过褚孟然这会儿更在意的是她话里透露出来的意思:“你去过蜀地?”   这小姑娘看起来不过十来岁,身上穿的又是上好的银鼠皮裘衣,瞧着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怎会去几千里之外的蜀地?   提起蜀地,韩月影晶亮的眸子中闪过一抹黯然之色,语气也跟着低落了几分:“地动的时候,我与爹爹正好在蜀地,离开时,正巧路过佛指山,正巧看见变成了一片湖泊的佛指山!”   “高山变湖泊,造化之美,非人力所能及。”褚孟然感叹了一番,对眼前这位小姑娘更好奇了,六年前蜀地那场地动,发生在人烟稀少的大山中,这么个小姑娘怎会在那儿。   不过到底交浅言深,他也不好追问,转而说起了其他。   等夏兰捧着一杯热茶上来时,两人已经相谈甚欢,褚孟然见了书中奇景或是比较奇特的习俗,便会向韩月影证实一番。   韩月影有的见过或是听说过,有的不知,但这也足以令褚孟然吃惊了,这个小姑娘的见识广博得令人刮目相看,若非亲眼所见,他都不会相信。   感激韩月影的知无不言,他也好心提点韩月影:“能摆在书社的都是前人所著,广为流传的医书,抑或是一些生僻冷门未经证实的医书,杏林世家中都有自己的家传秘学和藏书。”这些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韩月影听得眼前一亮,不过她眼睛中的亮色很快又暗了下去,都说是人家的家传秘学了,她上哪儿找这些医书。   她耷拉着脑袋,可怜巴巴的模样很像褚孟然曾经养过的那只小小的黑猫,褚孟然的心一软,承诺脱口而出:“不用担心,我帮你。”   韩月影眼睛一闪,里面充满了惊喜和不安:“谢谢你,那公子有什么是需要我做的吗?”   真是个敏感的小姑娘,褚孟然的嘴角微微勾起,漾出好看的弧度,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不用,这是你今日为我讲解的谢礼,三日后,我把送过来。”   那这谢礼未免太贵了一些,韩月影知道自己占了便宜,但她确实没什么能报答对方的,索性装糊涂,只是睁着一对星眸感激地看着对方。   两人又各自看了一会儿书,直到室内的光线变得昏暗,二人才不得不离开了书社。   出了门,一辆漆黑的马车好巧不巧地停在了门口,褚孟然回头看着拢紧了裘衣的韩月影。呼呼的北风刮来,她大半张小脸都埋在了雪白的银鼠皮毛中,又小又可怜,令人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雪地湿滑,是否需要我让马车送姑娘一程?”   “多谢公子好意,无妨的,我家就在附近,几步就到。”韩月影婉拒了他的好意,颔首微笑着目送他离开。   等马车一走,她转过身,忽地就撞到了一面坚硬结实的胸口上,吓得韩月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正想道歉,一抬头却对上了谢宁琛打量的眸子。   韩月影抿紧唇,戒备地盯着他,冻得通红的小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一瞅见她的动作,谢宁琛顿时感觉屁股一疼,手下意识地想捂住臀部,为免丢脸,他努力克制着这种冲动,阴沉沉地眸子盯着韩月影,嘴角一撇:“真是低看你了,郎情妾意,难舍难分!”   亏得青云还磨磨唧唧,怕毁了她,结果人家在外面早找好了下家。他刚才远远地就看见两人在马车前依依惜别,可惜因为隔得比较远,没看清楚那男子的模样,不然倒是可以帮青云解决一桩麻烦事。   韩月影一听就知道他是误会自己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这人不分青红皂白就这么侮辱人,不给他两分颜色瞧瞧,她就不姓韩。   谢宁琛见她胸口剧烈地起伏,小脸胀鼓鼓的,以为她是被自己戳破了□□,羞愧难当,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忽然一团毛乎乎,柔软的东西盘上了他的腰。   谢宁琛一愣,正想回头瞧瞧是什么情况,结果后面就传来一阵伤心欲绝的哭声。   “哥哥,你就跟我回家吧,别去百花楼了,听说隔壁的马三叔就是因为天天去百花楼,染上了不干净的病。你这一个多月都不曾回家,娘都急得病了……”   韩月影的嗓子不小,引得周围的路人和昌明书社里的读书人都跑出来看热闹。   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围观指指点点,谢宁琛颇有些不适应,扭过头,狠狠地瞪了韩月影一眼:“喂,别胡说八道,谁是你哥哥……”   但话还没说完就被韩月影的哭腔给打断了:“哥哥,我知道你偷了爷爷的二王墨宝,不敢回去,没关系,我带了些银子,再加上首饰和身上这件裘衣,应该差不多能赎回来。你要实在很喜欢百花楼的阿香、阿红姐姐,回头我也想办法给你赎回来,你就放过我身边的灵韵姐姐吧……”   “哎,多懂事的小姑娘!”   “啧啧,没想到小小年纪竟是个淫、棍,偷了家里老人心爱的墨宝去当了日日眠花宿柳不提,竟还把主意打到了妹子的丫鬟身上,真是个败类啊!”   “就是,这种色中饿鬼,真是可怜了这么好的小姑娘!”   ……   听到周围此起彼伏责骂声,谢宁琛想死的心都有了。这些人的眼睛得有多瞎,他长得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怎会这个黑布隆冬的小团子是从同一个娘胎里出来。   他气得鼻子都歪了,大声解释了好几句,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都像没听到一样。   谢宁琛气结,狠狠一咬牙,用力硬掰开了韩月影的手,把她推到了雪地上。   韩月影一屁股坐在地上,两只无辜的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汪汪地看着谢宁琛:“哥哥,你就跟我回去吧……”   旁边一个老大爷看不下去了,拽着要走的谢宁琛:“年轻人,色是刮骨钢刀,听老头子一句劝,跟你妹子回去吧。”   “就是,年轻人,你看你妹子对你多好,这么冷的天还满世界地找你!”旁边一大妈附和道。   想象力还真是丰富,这位大婶你不去当说书先生简直是浪费。谢宁琛气笑了,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走到韩月影面前,动作前所未有地温柔,一把扶起了她:“好,我就听大家的劝,跟妹子乖乖回家。”   韩月影瞧着他眼底的冷意和阴森森的牙齿,情不自禁地打了寒颤,她好像玩脱了,把这家伙给惹毛了。      ☆、第十二章   围观的人群一散,谢宁琛立即露出了狰狞的真面目,张扬跋扈的眼神要笑不笑地盯着韩月影,猩红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唇:“走吧,好妹妹!”   这一看就不能善了啊,韩月影头皮发麻,狡黠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圈,伸出手轻轻扯了扯谢宁琛的袖子,眨巴着一对无辜的眸子:“哥,人家午饭都没吃,肚子好饿,你给我买个烧饼好不好?”   谢宁琛才不信她的鬼话,眼神狐疑地盯着她:“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韩月影拽着他的袖子摇啊摇,声音娇滴滴的,拔高了一些:“哥,我好饿,给我买一个烧饼嘛……”说得他好想虐待她一样。   书社每日进出的读书人不少,甚至有外地慕名而来的学子,这些人读起书来废寝忘食,连吃饭的功夫都没有,买个烧饼之类的填饱肚子无疑是个很好的选择。因而烧饼铺子并不远,就在书社正对面,走几步就到了。   反正很近,他倒要看看这丫头想耍什么花样,谢宁琛瞥了韩月影一记,亮出两颗闪着寒光的大白牙:“等着!”   韩月影点头如捣蒜,搓着小手渴盼地望着他。   谢宁琛二话不说就走到了烧饼摊子前,要了两只烧饼。   老板用经过处理的干荷叶把两只烧饼包了起来递给了谢宁琛,笑呵呵的说:“公子,一共两个铜板。”   谢宁琛伸手往腰间一探,却扑了个空,他的脸色骤变。   老板见他神色不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眼神怀疑地盯着谢宁琛,这家伙穿得人模人样的,该不会是个吃白食的吧?不过也难说,没听刚才那小姑娘说吗,他为了眠花宿柳连家里的东西能敢偷出去卖了,估计身上的银钱早在那秦楼楚馆花光了,不然哪会乖乖回家。   迎上老板隐隐含着鄙视的眼神,谢宁琛气结,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的钱袋子一直随身携带,刚才正大光明近过他身的就只有那个小丫头,难怪非要缠着他买什么烧饼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再回头往书社门口一瞧,那鬼丫头果然不见踪影了。   很好,很好,他都打算看在贺青云的份上不与她计较那一针之仇了,这小丫头还敢屡次在老虎嘴巴上拔毛,看他怎么收拾她。   就在谢宁琛处于暴怒边缘时,旁边忽然呈上来一只绣着金燕的钱袋。   “谢公子,我家姑娘只是性子顽皮了些,没有恶意的,请公子多担待。”   谢宁琛瞧着失而复得的钱袋和夏兰,想了一下,隐隐约约记得她好像刚才就站在书社旁边,原来是那鬼丫头的丫鬟。   “你家姑娘呢?”他接过钱袋,掏了两个铜板给老板。   夏兰对上他阴鸷的眸子,心里叫苦不迭,但还没忘记韩月影的吩咐,硬着头皮说:“我家姑娘担心夫人的病情,先回去了。”   谢宁琛嗤笑:“真这么担心贺伯母,大雪天地还出来会外男。”   夏兰正不知怎么开口澄清,他就先提起了这事,她赶紧抓住机会,忙不迭地说:“谢公子误会了,我家姑娘这是头一回出门,来书社也是想看看医书上有没有治疗偏头痛的办法。至于那位公子,咱们今天也是头一回相识……”   接着她把韩月影今日与褚儿子相识的过程说了一遍,然后着重强调了一遍:“谢公子,我家姑娘对夫人孝心一片,念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儿,谢公子大人有大量,就宽恕她这一回吧。”   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丫鬟,两人都是鬼精灵,巧舌如簧的家伙。谢宁琛一眼就看穿了夏兰的目的,嗤笑道:“怎么,怕我到你家大公子面前胡说八道?”   你也知道是胡说八道……夏兰腹诽了一句,因为被他看穿了目的,脸上的笑容有些讪讪的。   算了,到底是他先误会冤枉了那鬼丫头,这一回就算了。   谢宁琛瞥了夏兰一眼:“还不走。”   夏兰如蒙大赦,转身正要走,忽然巷子里冲出几个你追我赶的大汉,轰地一下把夏兰撞到在地。   撞人者也没停,脚步一拐继续往前跑,后面追赶的人急了,边跑边喊:“快抓住他,他抢了东西……”   谢宁琛听了,提起脚用力往前一踢,一颗石子飞过去,打到最前头那人的身上,他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夏兰见了先是松了口气,但等他看到这家伙跑过来的方向时,顿时骇得心惊肉跳:“不好,我家姑娘……”   她家姑娘穿着昂贵的银鼠皮裘衣,头上戴着两串漂亮的宝石,长得娇娇小小的,若与这歹人狭路相逢,那可不妙。   谢宁琛一瞧夏兰陡然失色的脸,也是一惊,指着大汉冲过来的巷子问道:“韩月影往这边跑了?”   夏兰擦了把眼泪,点点头,撑着手爬了起来,正欲说什么,却见谢宁琛已经拔腿飞快地冲入了巷子里。   旁边刚收了铜板的烧饼摊老板拿着两只还散发着热气的烧饼踮起脚大喊道:“公子,你的烧饼还没拿……”   但转眼间,谢宁琛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幽深的小巷中。   ***   韩月影趁着谢宁琛去买烧饼的时候偷偷溜走了,未免他跑到贺家来闹事,惊动贺家人,她还故意把夏兰留下,拖住他,再借机使点苦肉计、美人计之类的,料他也不好再与她计较。   果然,她都快跑回贺家了,谢宁琛都没追回来,想必今天这事也会像上次那样不了了之了。   想到既出了气,又解决掉了一个麻烦,韩月影心情很好,小嘴一翘,一曲婉转悠扬的口哨声就要从她的嘴里窜出。   啪……   忽然一团雪掉了下来,砸到她头上,韩月影仰起头扫了头上被雪压弯了腰的树枝,晶亮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异色。   很快她又收回了目光,慢吞吞地往前走,刚走两步,啪地一声,又一团雪砸来,早有准备的韩月影灵巧地躲过,头一偏,一眼就瞧见了躲在围墙后面那几双黑亮的眼珠子。   原来是三房四房的那几个熊孩子。   “五哥,被发现了!”贺青洋年纪最小,胆子也最小,一对上韩月影的眼睛,便害怕地往贺青鸿背后缩了缩。   贺青鸿嘲笑地看了他一眼:“老六,你胆子太小了,怕这个丑八怪做什么!”   说完,还兴奋地掰着眼皮,冲韩月影做了个鬼脸:“丑八怪,丑八怪!”   贺青鸿旁边的贺青嵩也跟着起哄大喊:“丑八怪,丑八怪!”   虎落平阳被犬欺,今儿竟被几个小屁孩戏弄了。韩月影弯弯的柳叶眉往上一撇,身体灵巧地往侧面跑开,脱离他们丢雪球的范围,接着跳到旁边一块青石上,拾起一片被雪压下来的竹叶,拂去上面的雪,放在唇边,慢悠悠地吹了起来。   婉转的口哨声从她嘴里飞出来,时而悠扬,沁人心扉,时而激烈,宛如有千军万马在奔驰。   这种小技巧,乡下随便拉一个孩子出来都会。不过对几个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来说,却稀奇得很。三个小孩看呆了,过了一会儿,贺青鸿骄傲地抬起双下巴,冲韩月影喊道:“喂,丑八怪,怎么吹的?”   韩月影不理他,只是口哨声更急促了,像是在敲鼓一样,重重地捶击到人的胸口,令人热血沸腾。   贺青鸿见了更是心痒难耐,他不服气地踩着梯子爬了下来,捡起一片青色的竹叶,学着韩月影的样子,贴在唇上,鼓起两腮,用力一吹,竹叶发出“咘咘咘”的声响,像是在放屁一样。   贺青鸿倍觉丢脸,负气地把竹叶往地上一丢,犹不解气,又用力踩了一下。   在雪地中站了一会儿,他到底不甘心,挪动着胖墩墩的身体往韩月影这边靠近,他身后的两个跟班手里还抓着雪团子也跟了过来。   离得近一些了,贺青鸿又嚣张跋扈地说:“喂,丑八怪听到没有,教我,不然我回家叫我娘收拾你。”   韩月影眼皮子轻轻抬了一下,深黑的瞳孔中闪现着恶作剧即将实现的兴奋光芒。   见韩月影还是不搭理他,贺青鸿很生气,胖墩墩的大腿往前一迈,正要冲到青石上找韩月影算账,忽然,后方传来一道厉喝:“住手!”   贺青鸿吓了一跳,扭头一看,见是谢家的小霸王,连忙拔腿就往回跑。   他的两个跟班见状,也吓懵了,丢掉手里的雪团子,飞快地往贺家跑去。   韩月影气得鼻子都歪了,这该死的谢宁琛,总坏她的好事。本来她就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教训这三个小萝卜头一顿了,被他这一搅和,再想有这样好的机会可不容易。   丝毫不知坏了韩月影好事的谢宁琛走过来,脸上得意洋洋的,施恩般地说:“鬼丫头,本公子大人不记小人过,帮了你,你还不谢谢本公子,真没礼貌。”   又给她起绰号!韩月影瞅了一眼他即将踏过来的步伐,嘴角向上一弯,浮起一抹看好戏的笑。   下一刻,只听扑通一声,谢宁琛一脚踏空,踩到了一口废弃的地窖中,摔了一身的雪和泥。      ☆、第十三章   天快黑了,世子应当要回来了,屋里有些冷,冬云掀起帘子出来,本想再去夹点银霜炭放进炉子里,结果打开门就看见一道黑影从围墙上翻了下来。她吓得脸色煞白,随手抓起旁边一根木棍然后往墙上一靠,正准备大喊,忽然就瞧见了来人的正脸。   她惊得扔掉棍子冲了过去,紧张地看着一身是泥,就连头上都还沾着两片枯竹叶的谢宁琛,又惊又骇:“世子,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谢宁琛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回自己的院子里,偷偷把这身脏衣服给换了,哪知好巧不巧地被冬云逮了个正着,又是尴尬,又是狼狈。   “没事,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他绷着脸,一本正经地说道。   冬云怀疑地看着他,世子身上又是泥又是雪,还有竹叶,这是去了哪儿?   久久没听到丫鬟的声音,谢宁琛头一扭,就对上冬云探究的眼神,他挑眉:“还不去准备热水!”   “是,奴婢这就去。”冬云连忙垂眉敛目,恭敬地说。   不一会儿,两个小厮便抬着热水上来了,谢宁琛走进浴室,脱掉了脏衣服,踏进浴室,一脸阴鸷,恶狠狠地自语了一句:“臭丫头,你祈祷最好别落到我手里。”   傍晚,他一脚踏空,踩入废弃的地窖后,韩月影那臭丫头就趁着他还没爬出来的功夫,跳下青石,飞快地跑回了贺家,速度快得像一只小兔子。   等他爬起来时,四周早没了她的踪影,只有呼呼的北风拍到他脸上,像是在提醒他的愚蠢。   可不就是愚蠢,亏他先前还担心,她会遇到劫匪,遭遇不测,不计前嫌去找她。结果这没良心的鬼丫头竟然算计他,难怪青石旁边的雪地上一只脚印都没有。也是他自己太大意,没有多想就走过去了,结果就着了她的道儿,还被冬云看了去。   他的一世英名!谢宁琛气得用力砸了一下水面,激起高高的水花。   啊……   一道低低的小小的惊呼在房内响起。   谢宁琛一惊,浓密的眉毛往上一扬,双手扣住浴桶边缘,手臂上的肌肉往上虬起,充满了暴戾之气:“什么人!”   他紧抿着唇,锐利的眼神一寸一寸地扫过屋子里的每个角落,最后落到玉色的屏风上。   “世子爷,奴婢给你端澡豆过来了。”屏风后面闪出一道单薄的人影,朝着谢宁琛微微一福身,露出姣好的身段。   看得出来,她也是豁出去了,大雪天的竟只穿了一件米色的纱衣,里面大红的亵衣都若隐若现,微微一垂头,露出雪白的脖子和锁骨。   谢宁琛定定地看着她不做声。   柳香心里开始打鼓,但既已踏出这一步,断无回头的可能。她翘起小巧精致的唇,露出一抹弯弯的弧度,莹白的侧脸在若隐若现的烛光下,宛如最上乘的胭脂玉,美不胜收。不盈一握的纤腰随着脚步一扭一扭,让人怀疑,稍微一用力,似乎便能把她的腰肢给扭断。她一步一步往浴桶靠近,带来一阵清新的香气。   及至浴桶旁,见谢宁琛还是没反对,柳香心里吁了一口气,弯腰轻轻把托盘放到一边,然后伸出一双皓月般的玉臂,声音低柔,丝丝袅袅,带着无尽风情:“世子爷,奴婢伺候您沐浴!”   边说,她的双手已经穿到冒着腾腾热气的浴桶上,眼看就要攀上谢宁琛的肩,突然,她感觉手上一痛,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被摔出去两丈远。   “滚!”   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道暴喝。   屋子里动静太大,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冬云听到动静,连忙站到门口惊惧不安地问道:“世子爷,发生何事了!”   世子爷沐浴时并不喜欢有人伺候,她是世子爷身边的老人了,也不敢犯这忌讳。   谢宁琛从浴桶里站了起来,连身上的水都没擦,直接拿起架子上的衣服披在身上,利落地穿好,走过去拉开门,冷声道:“拉出去,丢在拱园门口!”   冬云先是不解,直到她听到一道痛苦的呻、吟,这才发现了躺在地上,捂住手腕,俏脸苍白如雪,眼泪滚个不停的柳香:“你怎么会在这……”   待看清柳香身上那件衣不蔽体的轻纱时,冬云的声音戛然而止,眼里的怜惜和诧异都转为了漠然,看也不看柳香,恭敬地对谢宁琛道:“是,奴婢失察,请世子爷责罚!”   柳香见冬云直接略过了自己,心里不安极了,忙挥着另一只还完好无损的手,苦苦哀求道:“世子爷,饶了奴婢,冬云姐姐,救救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这大雪天的,把半裸的柳香丢在人来人往的拱园,即便没被冻死,她以后恐怕也无颜见人了。到底姐妹一场,冬云心里闪过一抹不忍,但对上谢宁琛深沉的眼,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垂眸恭敬地送谢宁琛出去。   谢宁琛大步离开卧房,往旁边的书房而去,用力推开门,走进去,抄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一杯,仰头一口喝完,仍不解气,狠狠地把茶杯按在了桌上,弄得红木桌不停地晃动。   杜武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收回黏在桌子上的眼神,朝谢宁琛拱手行了一礼:“世子,那丫头已经丢到了拱园门口。”   谢宁琛见是他,脸上的怒气有所收敛,只是眼神仍然阴沉沉的:“是她的手笔?”   杜武默认了:“是属下不察,请世子责罚。”   “内院之事与你何干!”谢宁琛嗤笑了一声,眸子越发深邃,半晌,冷哼道,“既然她嫌日子过得□□生,都有闲心来插手我院子里的事了,那给她找点事情做!”   杜武见他动了真怒,默默地替沉香苑的谢夫人鞠了一把同情的泪,然后刻板地问道:“世子准备怎么做?”   谢宁琛睨了他一眼,脸上神采飞扬,眸子中却一片讥诮之色:“前一阵西域不是送来了几个波斯美人吗?老头子不就正好美人一口,孝敬他两个,免得他一直说我没孝心!”   杜武无语,孝敬老子能是这个孝敬法吗?   不过这对父子一向不和,他就别掺和进去了。   “是,属下这就去安排。”杜武面无表情地说。   谢宁琛满意地点了点头,手指轻叩着桌面,似是在思量什么。   杜武悄悄抬头瞅了他一眼,见他一脸纠结的模样,很是好奇,世子今天是怎么了?怪怪的,脾气也比往日大多了。   过了好半晌,谢宁琛终于纠结完了,大手一挥,道:“贺家伯母的偏头痛又犯了,我与青云交好,也帮不什么忙。你去把老爷子书房里收藏的医书都找出来,送到贺府上。”   杜武惊讶地望着他,贺夫人生病了,他送医书这是什么操作?恕他见识浅薄,还是头一回听说。   察觉到杜武的眼神,谢宁琛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有些傻,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也被那傻丫头给传染了。   他摸了摸鼻子,脸上表情不变,解释了一句:“什么样的滋补物贺家没有,老爷子收集的医书不少是绝版,兴许里面有治疗偏头痛的法子呢?”   这倒也是,杜武的惊讶和不解全转化成了佩服:“还是公子想得周道,送礼当须送对方急需之物,方能事半功倍!”   被他夸得很是汗颜,谢宁琛拳头抵在唇间,轻轻咳了两声,错开了话题:“也不知这批医书里有没有用,你派个生面孔,把书送到贺家门房,就说是给韩……姑娘的,先别提谢家。”      ☆、第十四章   “姑娘,门房说有人给你送了一盒东西。”夏兰抱着木盒,轻轻走进来,眉眼间净是好奇。   她家姑娘在京城一无亲二无戚,也没什么至交好友,竟有人送东西到门房,真是稀奇。   韩月影接过盒子,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夏兰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道:“姑娘,让奴婢给你打开吧。”万一是府里那几位小公子的恶作剧呢,吓到她家姑娘就不好了。   她也是昨日无意中听几个奴仆悄悄提起才知道,五公子瞧自家姑娘很不顺眼,放出狠话,说要收拾她一顿。昨儿好像就行动了,不过不知为何没有成功。自家姑娘单纯,不知道五公子仗着老夫人和四夫人疼爱,是个无法无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混世魔王。被他盯上,可不是什么好事。   夏兰隐晦地跟韩月影提了一句,并说:“姑娘,咱们将此事告诉夫人吧。”   “不用,婶娘现在生病了,别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她,让她安心养病。”韩月影翕了翕小鼻梁,眉心打结,“此事你别说出去了,没凭没据的,我又没吃亏,传到四婶婶耳朵里去,搞不好还会被人倒打一耙。”   也是,三夫人和四夫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又极其护短,把两位公子看得跟眼珠子一样,姑娘这哑巴亏是吃定了,以后只能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多盯着点了。   韩月影不知道夏兰已经把她脑补成了一个小可怜,小手按在盒子上,晶晶亮亮的眸子中充满了好奇:“没事,我看看里面是什么。”   说完,不等夏兰阻止,已经啪啦一声打开了盒子。   夏兰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盒子底下铺着一层红色的绒布,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置着一摞医书,韩月影粗略数了一下,差不多有十来本。这些医书都比较陈旧,纸张泛黄,书皮上都起了毛边,应该有不少的年头了。   她翻开最上面那本一看,果然如此,这一本是前朝一个叫张永的郎中根据平生行医多年的经验所做的立著,大致讲解了一下他在行医途中遇到的疑难杂症以及应对的法子。   最近一段时日,韩月影看多了医书,对史上的杏林大家也有些印象,但从未听说过张永此人,想来他应该是当时的一个名医,但名气又达不到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那种。   这种医书比之那些广为流传的大家所著更为难得,因为没有名气,抄写拓本极少,很多都湮没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韩月影捧着书,扭头问夏兰:“知道是谁送过来的吗?”   夏兰摇头:“门房说是一个小伙子,指名送给姑娘,他没留下名字和来历。”不然她也不会担心是五公子使坏了。   韩月影食指轻轻抚着书皮,想了半天,猜测道:“会不会是昨日那个褚二公子?”   夏兰一怔,跟着点头,赞同地说:“应该是吧,旁人也不知道姑娘在寻医书,除了他,奴婢也想不出会是谁了。”   韩月影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绽放出一抹动人又开心的笑容:“褚二公子真是个大好人,这么快就把医书给我送来了。”   思量了一下,韩月影又有些发愁:“褚二公子送了这么多医书给我,你说我应该回送他什么好?”   萍水相逢,她不能光占人家的便宜啊。   这个问题把夏兰也给难住了。那个褚二公子只说了个姓,她们连对方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怎么送礼?万一送得不如人家的意,岂不是弄巧成拙。   韩月影见夏兰没有任何建设性的提议,想了一会儿道:“这样吧,我给褚二公子画一幅画!”   想到自家姑娘那惨不忍睹的画技,夏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正寻思着应该怎样劝姑娘打消这个念头,却见韩月影已经兴冲冲地拿出了一张白纸,铺在桌上,然后就着先前练字的墨汁,提起笔轻轻往纸上一勾,一条弯弯的,形似山峰的线条勾勒出来。   一笔又一笔,很快,纸上出现了一副蜀地山貌图,城池、小镇、官道、山川、河流乃至大型的军事驻地等都一一呈现在白纸上。   与其说这是一副画,倒不如说这是一副舆图。   夏兰拧紧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过了好一会儿,韩月影终于大功告成,把笔往旁边一放,打量着图画笑道:“褚二公子不是最喜欢游历吗,若是有一天,他能去蜀地游玩,有了这张图就不怕迷路了。就算他一直没空,也可以睹图一解相思之苦呀!”   什么叫睹图一解相思之苦啊!她家姑娘真逗。   夏兰拿过镇纸压在图画没有墨汁的一角:“姑娘,等墨迹干了,奴婢收起来,送过去让熊叔给装裱好吧。”   就随手画的一副图而已,哪用得着郑重其事地装裱,韩月影连忙摇头:“不用,等墨迹干了,你卷起来,咱们再去昌明书社的时候带在身上,若是遇到了褚二公子,就给他。”   ***   但过了两日,韩月影再去昌明书社时却没碰到这位褚二公子。   她有些失望,看了会书,准备回家时,却被掌柜的叫住了:“姑娘可是姓韩?”   韩月影停下脚步,折回了柜台,昂起头,用圆溜溜的眼珠子望着掌柜的:“我是,掌柜的叫住小女可是有事?”   掌柜的从柜台下面抱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放到柜台上,笑着说:“韩姑娘,这是褚二公子捎给你的东西。”   韩月影一脸莫名,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还是医书,差不多有十几本。怎么这一回褚二公子没送到贺家呢。   夏兰年纪比韩月影大一些,又从小在贺府长大,对人情世故更精通一些,扯着韩月影的袖子小声说:“老这么往府里送东西,被人瞧了去,总归不大好。褚二公子可能是担心对姑娘影响不好。”   韩月影接受了她这个说辞,把盒子盖上,冲掌柜的甜甜一笑:“不知褚二公子何时会再来书社,我想当面谢谢他。”   掌柜的一脸为难:“这可不好说,褚二公子有时三天两头过来,有时候一两个月都不会过来一趟。”   这样恐怕是很难碰上了,韩月影转过身,让夏兰拿出那一卷画,递给了掌柜的:“等下次褚二公子过来,麻烦掌柜的将此画转交给褚二公子,就说是我送给他的谢礼。”   掌柜的双手接过画,放到了柜台下面的一个抽屉里,笑着应下了:“好的,老夫一定会转交给褚二公子。”   虽然自己的画寒碜了一点,不过好歹也算回了礼,韩月影放下了一桩心事,兴冲冲地抱着书回了贺家。   ***   这幅在韩月影心目中不知何时会送到褚二公子手里的图画,当天晚上便放到了他的书桌上。   褚孟然从外回来,脱下身上的大氅,目光一斜,扫到了书桌上这幅卷起来的画,眉心一蹙,问道:“这是何物?”   跟随着进屋的荀大海掐着嗓子,声音尖尖的,带着一股子阴气:“回二殿下,这是昌明书社那边送来的,说是一个小姑娘送你的图画,感谢你送她的那些医书。”   说这话时,荀大海的眼神隐晦地打量了褚孟然几眼,自家二殿下素来洁身自好,何时跟个小姑娘扯上关系了。   “原来是她。”褚孟然眉宇间的神色放缓。他不过是看她一片孝心,性子又单纯天真的份上,顺手帮她一回,反正这些医书于他来说也没什么用,只能搁在库房里蒙灰。   不曾想这小丫头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只是褚孟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对这张用最普通的白纸所画,都没有装裱的图画一点兴趣都没有,淡淡地说:“送到库房里吧。”   荀大海一点都不意外,应了一声,走过去把画抓起,躬身退了出去,走到门边时,他手中的画卷不小心撞到了门把上,嘶拉一声,画被划开了一条大大的口子,飘下长长的一片。   “殿下,奴才有罪!”荀大海连忙认错。   褚孟然头也没抬:“拿下去吧。”   虽然知道二殿下应该不会因为这等小事生气,但听到他确认的答案,荀大海还是松了口气,连忙捞起飘起来的那一片,胡乱卷起来,正准备拿出去,却听到褚孟然骤变的声音。   “等一下,拿过来给我看看。”   荀大海瞧了一眼他丕变的脸色,连忙把揉成一团的画重新摊开,小心翼翼地平铺在书桌上。   褚孟然的视线落到画上,从西到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最后吐出一口浊气:“她竟会描摹舆图!”   闻言,荀大海也是骤然一惊,想当年汉高祖入咸阳,萧何先收秦图籍以知天下扼塞广远,淮南王刘安击闽越以地图察其山川要塞,舆图的重要性可想而知。   而那位韩姑娘一介闺秀,年纪又不大,为何能如此清楚蜀地的舆图,还把它摹绘了下来。   褚孟然的食指指着舆图上的一点,缓缓滑过,再次把这幅图看了一遍,越看眸子越暗沉,及至抬头时,他素来沉稳的脸上已染上了几分急色:“你速速去兵部把蜀地的舆图借回来。”   荀大海惊讶地瞥了他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不多时就把舆图拿了回去,褚孟然忙站起身,走过去,接过这张舆图,摊开摆在书桌上,与韩月影所绘的这一张细细对比。   很快他便发现了这其中的差别,韩月影所摹绘的这张舆图比之朝廷所藏的这一张,更精确,标注得更详细,此外,还有部分纠错,与那日在昌明书社她所谈的蜀地变化一致,想是她就此做了修正。   越想越心惊,褚孟然眉峰紧皱,白皙的手指紧紧扣住桌沿:“吩咐下去,暗中查一查这韩月影的来历!”      ☆、第十五章   “这是什么汤,咸死了,端下去!”谢宁琛的筷子在桌上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却没吃两口就把筷子扔下了。   冬云站在一旁伺候,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也不知怎么了,世子这两天格外暴躁,动辄就发火。   谢宁琛瞟了一眼旁边的冬云,不耐烦地说:“你也下去!”   冬云如蒙大赦,连忙退了下去,还贴心地给他拉上了门。   她走后,谢宁琛站起来,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良久,忽地朝门外一喊:“让杜武来见我!”   “是,世子。”守在门外的冬云连忙去叫人。   须臾,杜武匆匆赶来,拍掉身上的雪花,推门而入,拱手道:“属下参见世子。”   “不必多礼。”谢宁琛挥了挥手,小麦色的脸上闪过一抹纠结之色,抿唇问道,“那些医书可送到了贺家?”   杜武讶异地瞥了他一眼,垂眸恭首道:“回世子,三天前就已经送过去了。”   “那是送到……何人手里?”谢宁琛的耳根发热,假咳了两声,眼神虚浮,避开了杜武探究的目光。   杜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地说:“送到贺家门房,胡杨指名了送给韩姑娘。”   闻言,谢宁琛愣了好一会儿,一脸的懊恼,半晌才挥手道:“你下去吧。”   杜武心里隐隐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但转眼又怎么都记不起来,只能躬身退出去:“属下就在门外候着,世子有事但请吩咐。”   等他一走,谢宁琛再也坐不住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焦躁不安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嘴上还嘀咕了两句:“莫非半途被人截了胡,没送到她手上?”   嗯,这倒是很可能,从几个毛孩子都敢欺负她就可以看得出来,这鬼丫头在贺家的日子并没有那么顺心如意。   谢宁琛很快便有了决断,唤杜武去库房拿两支老参,他要去看望贺夫人。   杜武:说好的送礼要雪中送炭,不送贺家不缺的滋补之物呢?   ***   贺青云来年春天要参加会试,最近这段时间一直在家读书。听闻谢宁琛上门探望贺夫人,他连忙放下书,亲自出去迎接。   “听闻伯母生病了,可好些了?”谢宁琛见面就关切地问道。   贺青云心里觉得诧异极了,他与谢宁琛的私交还好,但两家一个是老牌勋爵,一个是文臣世家,关系并不是顶顶亲近。况且他母亲生病,谢家就算要上门拜访,也应当是谢夫人出面才是,哪轮得到谢宁琛这么个半大的少年。   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对方还是一片好意,贺青云掩去心中的怪异感,白净的脸上露出爽朗的笑:“托宁琛的福,家母的病已经减轻了许多。”   “那就好。”谢宁琛笑眯眯地回了这么一句。   贺青云看着他的笑脸有些发愁,他性子喜静,好读书,但众所周知,谢家是从马背上挣得的荣华富贵,当年老奉国公曾追随□□南征北战十几年,立下赫赫战功,还替□□挡过一刀。故而受封为开国至今唯二的两大世袭罔替的勋爵,一等国公府。   谢宁琛因为从小丧母,三岁就被急流勇退,在□□病逝后,主动辞官,并把爵位传给了儿子谢永铭,到京郊的茂竹林颐养天年的老公国谢泓抱过去亲自抚养长大。因而承袭了老国公火爆的脾气和好舞动弄剑的习惯,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读书,简直是要他的命。尤其是回了京城,没人管束,他更是彻底放飞自我,再也不愿天天读书。   不过瞧谢宁琛的样子,也没告辞的意思,贺青云只好邀请他:“宁琛去我书房坐坐吧,正好我前几日得了一副很不错的字帖。”   谢宁琛按住额头,连连摆手:“别,你又不知道我是什么性子。好不容易脱离了老爷子的魔爪,你就饶了我吧。既是来探望病人的,我还是去看看贺伯母吧,听说她都半个多月没出门了,肯定闷得慌。”   岂止是没出门,而是连珏园都没出过。想到因为天寒地冻的,母亲整日待在屋子里,也是无聊,既然谢宁琛有心,不如随了他。   “请,我娘正闷得慌,见到你肯定很高兴。”贺青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领着谢宁琛去了珏园。   这两日,冬雪融化,天空放晴,气温有所回升,贺夫人坐在暖阁里正在指点韩月影读书。   贺青云走到门口便听到了韩月影清脆的读书声,他的脸上滑过一抹笑意。他虽对韩月影没有男女之情,不过他也得承认,这个冬天,因为有了韩月影,他母亲的心情似乎也开朗了不少,这也算是意外之喜吧。   “儿子见过母亲。”他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谢宁琛紧随其后,跟着见礼。   贺青云又解释谢宁琛是特意来看她的。   贺夫人听说后很是高兴,招呼谢宁琛坐下,又让丫鬟奉上了好茶:“这大冬天的,还劳宁琛你特意跑一趟,伯母无妨的,不过是老毛病,过几天就好了。”   韩月影放下了书,走到贺夫人身旁,安安静静地坐着,狡黠的眼珠子偷偷瞟了谢宁琛一眼,这坏家伙今天该不会是来告状的吧?不过她也不怕,反正是他自个儿掉进地窖的,又不是她把他推下去的。   谢宁琛明亮的大眼睛直视着贺夫人,好似没有看到韩月影一般,说话的语气彬彬有礼:“伯母太客气了,宁琛是晚辈,理应早些过来才是,还请伯母莫怪罪。”   两人你来我往,寒暄了一番。眼看气氛又要陷入沉闷,谢宁琛挑起飞扬的眉毛,笑眯眯地说:“伯母,不如我给你讲个笑话吧。”   贺夫人一脸惊喜:“好啊,我还没听说过宁琛讲笑话呢!”   “咳咳……”谢宁琛清了清嗓子,学着茶楼酒肆中说书先生的语气,故作神秘地说,“从前有一个师爷胸无点墨,只想升官发财,一日为了讨好上司,他特意请县令喝酒。酒过三巡,师爷讨好地问,太爷有几位公子?县令说,有犬子二人,你呢?这可把师爷给难住了,他暗暗想,县太爷都称自己的儿子为‘犬子’,那他该怎么称呼自己的儿子呢?寻思一会儿,他想了个绝妙的称呼,夫人猜是什么?”   贺夫人的好奇心被他勾起,想了几个谦称:“难道是小儿,稚子?”   “不是。”谢宁琛竖起食指摇了摇,然后露出一个雪后初霁般明朗的笑容,“王八一只!”   贺夫人先是一愣,接着拿起手帕掩住嘴,呵呵笑了起来。   韩月影也倍觉好笑,但她更多的是诧异。今天的谢宁琛简直刷新了她的认知,在她的印象里,谢宁琛就是一个暴脾气、性子急躁又自我的少年,但今天在贺夫人面前,他却表现得风度翩翩,恭顺有礼,幽默风趣,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几句话就哄得贺夫人眉开眼笑,目露赞赏。   见贺夫人似乎有些困乏了,他又非常自觉地站了起来,告辞道别。   韩月影搀扶着贺夫人回房休息,贺夫人摇摇头,一脸感叹:“谢家这孩子绝非池中之物,不知以后会便宜哪家的姑娘。”   这评价还真是高,韩月影偷偷撇了撇嘴。   ***   这厢,贺青云亲自把谢宁琛送了出去。   路上,谢宁琛一边抛着手里那串用黑曜石做的串珠,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我瞧伯母的病似乎减轻了不少,应无大碍了吧。”   提起这个,贺青云一脸的唏嘘:“可不是,家母这次的偏头痛症状减轻了不少,说来你可能不信,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韩……小月。她最近没日没夜的翻医书,寻了许多治疗偏头痛的方子,然后集合起来,交给了黄太医。没想到黄太医还真从里面找出了两个比较有用的方子,改良了一番,虽不能彻底治好我母亲的偏头痛,但能大大减少她的痛苦。”   没想到还真让这小丫头成事了。谢宁琛的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荡漾的弧度,嘴上却啧啧称奇:“是吗?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吧。”   贺青云知道他是这幅德性,也不计较,含笑道:“不管怎么说,她也算是我娘的恩人。小月其实是个知恩图报,又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听出他话里的赞赏之意,谢宁琛挑挑眉,吊儿郎当地说:“怎么,你难不成真的准备娶她?”   他本是随口一说,哪知贺青云却郑而重之地点了点头:“没错,她是个好姑娘,我娘又这么喜欢她,我也该放弃偏见,试着好好接受她。”   谢宁琛一脸惊讶,瞪大眼望着他:“青云,你喜欢的不是那种博学多才,知信守礼的姑娘吗?怎么能因为感恩就随随便便下了决定,娶这么一个丑丫头!”   贺青云却像是下了决心,用力拍了拍谢宁琛的肩:“别这么说,小月不丑。”   “你眼睛被鸟屎给糊住了吧。”谢宁琛气哼哼地挥开了他的手,那鬼丫头长得又瘦又黑的,怎么还不丑。      ☆、第十六章   贺青云说到做到,从那日过后,他对韩月影的态度好了许多,每次在贺夫人处碰面,都会很温和地跟韩月影打招呼,甚至还会关切地询问她分配的炭火够不够,在贺府住得习不习惯等等。   韩月影受宠若惊的同时又倍感别扭,她都来贺家快两个月了,他才问她习不习惯,不嫌太迟吗?不过他能改变态度,于她而言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如今她出门,那些仆役对她都恭敬了三分。   贺青云的转变,贺夫人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丈夫非要履行二十年前的婚约,把两个孩子捆绑在一起,她一直很担忧,生怕凑成一双怨侣,既毁了小月的一生,也耽误了儿子一辈子。   现在儿子想开了,愿意积极接纳小月,她相信,假以时日,他定会发现小月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两人定能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   放下了这一桩心事,贺夫人的病情也跟着好转了许多。   桑妪知道后也很高兴,拿着香在韩凤阳灵位前拜了又拜,激动地说:“韩爷,你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小月已经守得云开见月明,贺公子现在很中意她。”   韩月影听了,偷偷撇了撇嘴,她可没看出贺青云哪里中意她了。他的行为举止就像是一只提线木偶,一举一动,刻板又公式化,像是在完成任务一样。   但贺青云似乎毫无所觉,在今年冬天的第二场大雪降临后,竟还邀请韩月影去他的院子里做客赏梅。   贺青云的院子叫“无涯居”,取自学海无涯,是一处两进的院子,里面布置得颇为匠心独到,一花一木,一石一亭都透着雅致,据说是他十二岁那年亲自布置的。   韩月影此前从未去过,因而贺青云亲自到门口迎接她。   远远的,贺青云就瞧见一团火红色的身影从冰天雪地里走来。她今日穿了一件软银轻罗百合裙,外罩红色狐裘,鲜艳似火的狐狸毛簇拥着她的小脸,衬得下巴尖尖的,黑溜溜的眼珠子大大的,可爱中透着几分机灵。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感觉小月似乎比刚来的时候白了一些。   “阿嚏……”忽然,她打了个喷嚏,揉了一下红红的鼻尖,一下子破坏了先前的那份宁静的美感。   贺青云不由失笑,是他想多了,她就还是个孩子。   “走吧,你婉婉姐姐她们都来了,就差你一人。”虽有婚约,但到底是未婚男女,孤男寡女独处,于韩月影的闺誉不好,因而贺青云又将自家几个堂妹一起叫上了。   韩月影点点头,跟着贺青云踏入了无涯居。   无涯居分内外院,内院是贺青云起居休息的地方,前院则是待客和读书所用,最显眼的便是青竹掩映下的书斋,书斋再往东,旁有一座用龟纹石所做的假山,山下一汪半丈宽的绿水,淙淙流过。若是盛夏时节,假山上小瀑飞溅,水雾缭绕,潭中鱼尾摆动,说不出的惬意。   不过如今冰天雪地的,潭水结了冰,假山上的小瀑布也因为枯水季节失去了踪迹,显得有些萧条颓败。但再往前几步,越过假山,前方几株枝干虬起,傲雪挺立的红梅现于眼前,朵朵鲜艳欲滴的红梅在寒风中含苞怒放。   红与白,形成了极致的对比,仿佛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了这两种颜色。连韩月影这种对花并不是很了解的人都不由怔忪了片刻。   “小月,大哥哥,就等你们了,快来!”贺婉婉从一座稍微比书斋矮小一些的房子中探出一个头来,欢快地冲韩月影二人招了招手。   “就来了,外面风大,你先回去。”贺青云冲她笑着点点头,然后示意韩月影加快步伐。   两人几步便来到了门前,韩月影抬头便看见,门上悬着一方古朴的牌匾,上书四个遒劲的大字“宁心斋”,取自宁心静气之意。   小斋内,早有白生生的童子殷勤地打起了帘子,脆生生地说:“大公子,韩姑娘,二位请进!”   贺青云先一步踏入屋子,韩月影紧随其后,她一步入便发现,室内暖融融的,茶香扑鼻,与屋外的冰天雪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小月,快把裘衣解下。”贺婉婉走过来,笑眯眯地说道。   韩月影这才回过神来,学着贺青云的样子,解开了裘衣,递给一旁伺候的丫鬟。   丫鬟立即小心翼翼地拿着裘衣出去,拍去上面的雪花,又用干净的帕子擦拭一遍,这才挂了起来。   贺婉婉笑眯眯地把韩月影拉到她旁边的位置上,按着她坐下,然后凑到她耳侧,小声地说:“冻着了吧,先喝一口热茶暖暖身。”   韩月影谢过她的好意,捧起泥红色的茶杯,凑在唇间,一口喝完,温热的茶水下肚,瞬间驱逐了她身上的凉意。   韩月影这才有功夫观察四周的环境,宁心斋分为内外二室,内室宽敞空旷,只摆着数桌数椅,外室白烟袅袅,水沸声不止。   今日,除了贺婉婉,贺家的另外两位姑娘贺红云和贺芳芳也到了,此外,另外三位在府上的表姑娘也一并在座。每人面前都摆着一套茶具并两碟小点心,三三俩俩凑在一起小声说话。   她旁边的贺婉婉此刻正巧被贺芳芳给拉了过去,韩月影与其他三位表姑娘不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拿起了桌上的点心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立于侧伺候的丫鬟见她茶杯里没水了,忙弯腰给她添上了茶水。   韩月影早饭吃得不多,她现在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里空落落的,反正左右无事,便用热茶就着小点心,一口一个,不一会儿,桌上的两只碟子都空了。   忽然,韩月影发现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她转了转眼珠子,抬起头,直白纯真的目光撞上了对面三位表姑娘。几人的眼神有些微妙,瞧了韩月影一眼,又纷纷别开头,旁人无若地说起了小话。   虽然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但韩月影不会错过她们刚才看她那轻蔑的眼神。她忽然觉得手里还捏着的最后一块点心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贺婉婉似有所觉,回过头来,冷冷的眼神瞥了对面那三个表姑娘一瞬,然后伸过手,轻轻拍了拍韩月影的手背,熟稔地说:“小月又没吃早饭吧,还想吃什么,赶紧说,听说大哥哥院子里的庖夫手艺了得,今儿也让我们沾沾你的光,尝个鲜。”   贺青云似乎也察觉到这里面的气氛不对,跟着道:“小月想吃什么,我让厨房做。下次切不可不吃早饭了,否则娘知道了,定会责罚你。”   两人给她解了围,还表现出了对她的重视,但韩月影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从她踏进这座院子开始,她就发现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他们谈论的话题,她插不上嘴,她只能默默吃东西喝茶,但似乎连这都是错的。   在韩月影过去十几年的人生中,食物和茶水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被吃掉,但在这里却变成了许看不许吃。   她神情有些恹恹的,垂着头说:“不用了,我不饿了。”   贺青云看得出来,她不大高兴,但他前面十八年的时光都沉浸在书海中,与女子接触不多,从未哄过小姑娘,因而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尤其是当着这么多姐妹的面。他思忖半晌,点头温和地说:“嗯,小月还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饿了,千万别憋着,告诉青云哥哥。”   韩月影轻轻点了点头,默默放下了手上的那块糕点。   旁边伺候的丫鬟见了,立即奉上一张热乎乎的汗巾递给了韩月影,让她擦手。   等韩月影擦完,那丫鬟又奉上了一杯温热的清水。   韩月影接过清水,咕噜一口咽了下去。   “噗嗤……”   一道嘲笑声从对面响起,韩月影抬起头就瞧见对面的宛大姑娘一副忍得很辛苦的样子,旁边的俞四姑娘察觉了韩月影的目光,抬头瞥了她一眼,眸中含着轻视,侧身轻轻地捏了宛大姑娘一记。   丝毫没察觉到屋子中暗潮涌动的贺芳芳瞧了瞧韩月影,小声嘀咕了一句:“韩姐姐,这是漱口的水,你怎么把它喝了?”   韩月影的脸刷地一下爆红开来,她像是被人扇了一耳光,羞愧、窘迫、难堪、伤心等各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这个地方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韩月影忽地提起脚,飞快地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贺家人物图 第一代:贺老太太俞氏 第二代: 老大,贺坤钰41,妻子詹玉婵38 老二,贺坤祥38,妻子汪氏36 老三,贺坤年(庶出)36,妻子姜氏35 老四,贺坤亮27,妻子宛氏26 第三代: 大公子,贺青云18 二公子,贺青彦18 三公子,贺青辰15 四公子,贺青嵩8 五公子,贺青鸿7 六公子,贺青洋5(庶出) 大姑娘,贺红云14 二姑娘,贺婉婉13 三姑娘,贺芳芳10 表小姐: 俞四姑娘,14,老太太侄孙女 姜二姑娘,13,姜氏侄女 宛大姑娘,12,宛氏侄女 左六姑娘,14,贺夫人外甥女   ☆、第十七章   韩月影跑出去后,茶寮里陷入了死一般的静寂。   贺青云素来如春风般和煦的脸上也浮现出了几分薄怒:“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子不虚行,行必有正,魏晋名士扪虱而谈,王仲宣好驴鸣,阮咸晒衣,率真自然,千古流传,何况小小一杯水,华衣锦食、箪食瓢饮皆不过是果腹蔽体之物,有何高下之分?”   语毕,他拿过婢女手中的漱口水仰头一饮而尽。   俞四姑娘和宛大姑娘的脸刷地一下涨得通红,比之韩月影刚才更甚,两人皆羞愧地垂下了头。   她们鄙夷韩月影一个孤女没教养,又何尝不是在显示她们的没教养,就如刚才贺青云所做,一杯温开水,既能漱口,也能解渴,何谈高低贵贱。   贺婉婉见势不对,轻轻拉了一下贺青云的袖子,忙支开了他:“大哥快去看看小月,我在这里替你招待诸位姐妹。”   再让他待在这里,只怕以后几位表姑娘都要羞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了。   贺青云也知道自己今天说的话重了一些,看了她一眼,放缓语气,感激地说:“那你劳烦你替我招待诸位妹妹了。”   说完,他大踏步走出了茶寮。   但经过这一出,大家如何还有赏梅品尝的心思,没坐一会儿,便相继提出告辞。   贺婉婉温和有礼地把几位姑娘给送出了门,然后在书房找到了一脸郁闷的贺青云。   “小月怎么样了?”贺婉婉问道。   贺青云摇摇头:“她恐怕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我。”   贺婉婉难得见这位素来春风得意的大哥发愁,有些想笑,但一想到今日之事,她又笑不出来。顿了一下,她隐晦地说:“大哥,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   贺青云也后悔了,苦笑道:“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小月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与我们不同,我娘最近一直生病,也没个人教导她。”   贺婉婉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人的行为习惯绝非一夕一日就能养成和改变。小月前面十几年的岁月接触的人三教九流,许多习惯和观念已经形成,哪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小月肯定很难过,大哥去看看她吧。”贺婉婉温和地劝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也只有贺青云出面比较合适。   贺青云从椅子中坐了起来,吐出一口浊气,吩咐小厨房做了几样韩月影喜欢的小点心,准备带过去哄哄她。   ***   这厢韩月影确实很伤心,未免被贺夫人和桑妪瞧出端倪,她寻了个借口,连夏兰都没带就溜出了门。   京城繁华,哪怕是大雪天,街上也有不少人,甚至许多小摊小贩都没歇业。她拢了拢袖子,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乱转,走了半天,不知不觉到了昌明书社门口。   韩月影吸了吸红红的鼻子,抬起头望着在雪色下昌明书社泛着光的四个大字,心里闷闷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也不知站了多久,忽然一道惊讶中透着喜悦的声音从她上方响起:“真巧,韩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韩月影的目光下移,很快便瞧见了站在书社门口石阶上,一身雪衣,面容温和的褚孟然。   “二公子,别来无恙。”韩月影扯了一下嘴角。   褚孟然见她眼眶红红的,小嘴冻得发青,神情中闪过一抹讶异,随后笑盈盈地说:“我正闲得无聊,韩姑娘可否进来陪我喝一杯茶?”   韩月影知道书社后院还有一处半开的院子,跟茶楼有些相似,那里提供桌椅热茶以及一些小点心,不少家资相对丰厚的读书人都喜欢捧着书在那儿坐一坐。久而久之,倒是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书会。   韩月影瞧了一眼阴沉沉的天,想到除了贺家她也无处可去,便随褚孟然走进了书社。   最近老是下雪,后院的读书人也没以前多,只有寥寥数人,但掌柜的一点也没因此就偷工减料,墙角的炭火烧得旺旺的,一踏进去,热气就涌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褚孟然邀请韩月影在墙角距炉子较近的地方坐下,然后让跑堂的送些热茶和点心过来。   一听到这两样食物,韩月影的脸就开始发红,等热茶上来,她更是连碰都没碰那杯子一下。   褚孟然洞察力惊人,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僵硬和不自然,微微一挑眉,关切地说:“韩姑娘,可是这茶水不合你的心意?”   韩月影攥着小手,摇头:“没有。”   听出她声音里的低落,褚孟然眸子中滑过一抹暗芒,身子微微往前探,目光柔和地望着她:“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说给我听听,就算我帮不上忙,说出来你也能舒服一些。”   他的目光诚挚,语气温柔,如沐春风,令人不自觉地对他卸下了心防。   韩月影也不例外,她双手抱着茶杯,沮丧地把今日的事说一遍,然后很是懊恼地说:“我给婶娘和青云哥哥丢脸了。”   褚孟然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以为意地说:“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呢,不就是你多吃了点点心,喝茶如牛饮,把漱口水当白开水喝了吗?”   他的态度恣意,神情不羁中透着几分不以为然,似乎这些在小姑娘眼中是天大的事到了他这儿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月影有些囧,但更多的是松了口气,是啊,不过是失了礼,无关生死,能大到哪儿去,是她着相了。只是她无所谓,但她不能让人戳贺夫人和青云哥哥的脊梁。   “怎么,还没想开?”褚孟然见她小脸仍皱成包子状,伸出手指往皇城的方向指了一下,然后颇为神秘地说,“你知道太、祖的开国元后,追封谥号与太、祖齐平的陈皇后最喜欢吃什么吗?”   怎么说到这儿了?韩月影一头雾水,茫然地摇摇头。   褚孟然往椅背上一靠,神情多了几分玩味:“陈皇后乃屠夫之女,追随太、祖,南征北战数载,生三男四女,地位超然,颇受太、祖和众臣尊敬。因为年少时的经历,陈皇后最喜豕肉,尤其是豕的内脏。”   韩月影惊讶地微张着小嘴,大庆流行吃牛羊肉,豕是普通平民百姓餐桌上的食物,别说王公贵族,便是稍有家底的富贵人家都是不屑的,更逞论豕的内脏了。不得不说,陈皇后的爱好还真是独特。   对上韩月影盛满好奇和求知欲的眸子,褚孟然也不故弄玄虚,继续道:“就因而陈皇后喜欢,四五十年前,在大庆竟掀起了一股吃豕内脏的风潮,经久不衰,当时人人以食豕内脏为荣,一时之间竟然豕内脏价格暴涨,堪比牛羊肉。”   韩月影若有所思。褚孟然这番话对她的世界观冲击极大,她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是我错了,是我太弱?”   “可以这么说。”褚孟然一击掌,循循善诱,“想当初太、祖在御花园里种菜,群臣皆夸,史书上都说,太、祖仁慈恭俭,以身作则。若换成你把自己院子里的花草全拔了,种成瓜果蔬菜,却会沦为全京城的笑柄,被人嘲笑小家子气。”   “我怎敢与太、祖比。”韩月影头摇得像拨浪鼓,心里却隐隐有些认同褚孟然的话。今儿她在茶寮的行为若换到贺老夫人或者贺夫人身上,大家不但不会侧目,反而会恭维她们,夸赞庖夫的手艺好,加赏下人。至于那一杯漱口水就更不是事了,随意一句奴婢拿错了抑或是老夫人太口渴,一句话便打诨过去了。   说到底还是她太弱了,家世落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自己再不自立自强,如何让人看重,尊敬乃至忌惮。   见她露出反省之色,褚孟然也不催促,拿起茶盏慢悠悠地晃动,嘴角无意识地勾起一抹讥嘲的弧度。与这些自诩门风清正,世代传承的大家族不同,皇家可以说是全天下最不讲究规矩,不在乎礼教的地方。只要皇帝喜欢,宫女也能做皇后,只要皇帝不喜,便是嫡子又怎样,照样与那至高无上的皇位失之交臂。   半晌,褚孟然搁下了茶杯,看向若有所悟的韩月影:“可是想通了?”   韩月影站起来重重朝他一拜,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浮现出不同于年纪的成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公子指点。今日之事,皆是我咎由自取,回忆来贺家这段时日,我一直得过且过,除了对贺夫人多了几分真心,与其他人素无交集,也不上心,委实不妥。既然我想留在贺家,那除了积极适应贺家的生活,别无他法。今日回去之后,我便先去给青云哥哥几人道歉,再恳求婶娘给我请一个教养嬷嬷。”   小小年纪,能放下自尊,还知变通,积极应对,实属不易。褚孟然脸上掠过两分赞许之色:“没错,不懂就问,不会就学,谁都不是生而知之,有何可耻的?”      ☆、第十八章   “小月呢?”贺青云进了福香园,却扑了个空,连韩月影的影子都没看到。   桑妪见他亲自过来,很是高兴,又是请他坐下,又是吩咐人去倒茶:“大公子,劳你亲自走一趟。小月这孩子性子野,总喊着屋子里闷,说是要出去透透气。”   贺青云脸色一僵,把手上的点心放到桌上,语气带了几分急促:“是吗?那她出去多久了,可有说去哪儿?”   桑妪被他问傻了眼,讪讪地说:“她没说,大公子不用担心,小月这孩子打小就到处跑,不会有事的。”   贺青云点点头,二话不说,转身大步出了福香园,然后让人把门房叫来,问明了韩月影出门的方向,又召集府里的家丁去寻人,未免贺夫人担心,这一切他都瞒着贺夫人。   派出去几十个人,贺青云仍旧不放心,小姑娘脸皮薄,万一不好意思回家,寻个地方躲起来,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沉思片刻,他便决定亲自去找人。   贺青云披上大氅,疾步出了贺府,还没来得及坐上马车便听身边的小厮符其高兴地喊道:“大公子,你瞧,韩姑娘回来了。”   贺青云连忙扭头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韩月影身上披着一件褐色的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过来。她的小脸冻得红扑扑的,眼眶里还泛着血丝,但精神却极好,神采奕奕的,两只黑溜溜的眼珠子闪着灵动的光芒。   遥遥地望着他,韩月影就抬起右臂冲他招了招手,欢快地喊道:“青云哥哥,你要出门吗?”   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亲昵和热络,似是换了个人一样。贺青云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不管怎么说,她没事就好。   “对,刚才想出去跟宁琛他们聚聚,不过出门才发现雪下得太大了,还是改日再去吧。”贺青云绝口不提大张旗鼓找她之事,浅笑道。   旁边的符其听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察觉到他的异常,贺青云冲他使了一记眼色,示意他去通知其他人回来。   符其轻轻点了一下下巴,颔首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韩月影似乎没注意到主仆两人的眉眼官司,她走近贺青云身边,朝他盈盈一拜:“青云哥哥,对不起,今天小月失礼了,害青云哥哥丢人了,待会儿小月就去给诸位姐妹道歉。”   听闻此言,贺青云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今日之事,韩月影固然有失礼的地方,但她一个小姑娘在姐妹们面前丢了人,不回家哭鼻子就是好的了,怎会如此通情达理?   她如此善解人意,倒是让他准备了大半天的安慰之词没了用武之地。   审视地打量了她一圈,见她目光澄澈,神情没一丝一毫的勉强,贺青云彻底放下心来,伸手捏了一下她头上的小揪揪,欣慰地笑道:“不用,小月你还小,这事我自会处理。”   她能表现得这么豁达,已经很出乎他的预料的了,余下的善后事宜就让他去做吧。况且,这几位表小姐常驻贺府,目的本就不纯,他也不用太客气。   “一人做事一人当,青云哥哥,以前是小月错了,你让我自己来吧。”韩月影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她既然舍不得离开贺家,那迟早要踏出这一步,宜早不宜迟,今日之事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贺青云垂眸,瞧着她紧张地伸出两根细细的小指头不安地拽着他的衣袖,就如同他曾经养的那只小兔子一样,可怜巴巴的,心不由一软,微微颔首:“好,青云哥哥答应你,不过你也不用勉强,若是改变了主意,随时告诉青云哥哥。”   韩月影冲他感激一笑,心里更是打定了主意,从今日改变自己,绝不能再丢婶娘和青云哥哥的脸。   ***   回去后,韩月影干劲十足,从她的月银中拿出五两银子,吩咐夏兰几人去买了些风栗子、糯米粉和蜂蜜回来。风栗子去皮捣碎,再掺入糯米粉和蜂蜜,加入清水,做成栗子糕,放于蒸笼上。   桑妪见她一口气捣鼓了这么多栗子糕,很是讶异:“小月,你做这么多,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   韩月影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解释道:“不多,老夫人,四个婶娘,六位姑娘,五位公子那里,一人四块,刚刚好。”   桑妪听明白了她的意思,眉心拧起,等夏兰几人出去后,她立即把韩月影拉到一边,低声道:“傻小月,贺家人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哪看得上你这栗子糕!”   韩月影抬起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神情坦荡荡:“桑妪,我是什么出身,大家都知道,藏着掖着并不能抹杀我的过去,让人高看我一眼。况且我出身清白,从未做过偷鸡摸狗这等品行败坏之事,有什么好自卑的。我来贺家这段时日,老夫人对我和善,两位婶娘都送了我重礼,兄弟姐妹们对我也多有照拂,贺夫人更是视我为己出,我拿不出贵重的礼物谢他们,只能做些小食略表心意,栗子糕健脾益胃,老少咸宜,送大家再合适不过。”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傻呢!”桑妪急得声音都变了,按住韩月影的手,环视了四周一眼,见没人,这才偷偷凑到韩月影眼前,小声道,“小月,我知道你是一片善心,只是啊……这府中的人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相处和简单,就拿几位表姑娘来说,你真当她们家请不起先生,非要跑到贺家来蹭学?”   韩月影搬出众人皆知的说辞:“不是说贺家的女先生德才兼备,声名远扬吗?”   桑妪轻哼了一声,撇嘴低语:“傻姑娘,这话也就只有你相信。最近一段时日,我与府里的厨娘、绣娘混熟了,无意中听她们提起,这些表姑娘啊都是冲着府中的三位少爷来的,尤其是大少爷。”   “那位俞四姑娘是老夫人的侄孙女,俞家这些年来一直在走下坡路,便想跟风头正劲的贺家联姻,沾沾光,老夫人也有意提携娘家,故而便默许了俞四姑娘的存在。不然你以为俞姑娘都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怎么还一直待在贺家不走。”   “那你怎么没跟我提起?”韩月影眨巴眼睛,狐疑地望着桑妪。   桑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我还不是担心你沉不住气,表露出来,惹来是非。”   是这样吗?难怪今日她们不待见她呢,韩月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见她不语,桑妪握住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月,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绝不会害你。这栗子糕就别送了,免得让人看轻了去。”   “可是……”韩月影看着蒸笼上热腾腾的雾气,思索片刻,却还是不愿放弃,“我去问问婶娘。”   “贺夫人身体不好,你就别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她了。”桑妪拉着韩月影殷殷劝道。   韩月影抿嘴不说话,等了一小会儿,瞧栗子糕蒸熟了,她连忙趁机甩开桑妪的手,跑过去提起盖子,夹了两块栗子糕放进了碟子里,端着就往隔壁的珏园跑:“我先给婶娘尝尝!”      ☆、第十九章   贺夫人斜靠在软榻上,半翕着眼,屋子里的炉火烧得极旺,暖融融的,令她消瘦的脸上升起一股不正常的红晕。但孙妈妈却丝毫不敢将炉火烧小一些,反而又让婢女送了一些银霜炭进来。   “厨房那边熬了暖胃散寒的红枣山药粥,夫人趁热用一些?”孙妈妈走到贺夫人面前,柔声问道。   贺夫人睁开一对潋滟的水眸,盈盈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用,没什么胃口。”   孙妈妈目露担忧,但见她神情恹恹的,疲乏地闭上了眼,只得作罢,叹了口气,把粥端了出去,刚到门口就瞧见韩月影蹦蹦跳跳地跑进来,手里还护着一碟栗子糕。   “孙妈妈,婶娘可是休息了?”一瞧见她,韩月影便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笑容满面的问道。   孙妈妈见到她,面上也不自觉地带着笑:“没有,韩姑娘来得正好,去陪夫人说会话吧。”   韩月影扬了扬手里的栗子糕,鬼精灵地说:“我做的栗子糕给婶娘尝尝,待会儿也给孙妈妈送两块过来,孙妈妈做的糕点最好吃了,你待会儿指点一下我哦。”   “行,只要你不嫌弃老奴。”孙妈妈笑眯眯地应承了下来,眼神却探究地瞥了韩月影一眼,韩姑娘今日似乎与往日大有不同,更开朗,更圆滑,身上那种疏离感似乎也消失了。   兴许是她想多了,孙妈妈自顾自地摇摇头。   这厢,韩月影已经笑眯眯地捧着碟子,放轻了脚步走进了贺夫人的卧房,蹲在她面前,撑着小手笑盈盈地望着她。   见她久久没动静,贺夫人倍感好笑,缓缓睁开温柔的眸子,笑看着她:“小月来了,怎么不做声?”   见她这幅一点都不吃惊的样子,韩月影就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早被贺夫人发现了,悻悻地嘟了嘟嘴,拿过一旁的碟子,邀功一般地递到贺夫人面前:“婶娘,这是我做的栗子糕,你尝一点!”   看着她眼底深处的忐忑与不安,贺夫人在心里喟叹了一声,面上不显,伸出修长白腻的手指捻起一块栗子糕,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嗯,不错,松软细腻,香甜适口。”   得到她的认同和赞赏,韩月影的嘴角不由自主地荡开一抹开心地笑,对着手指有些羞涩地说:“婶娘喜欢就好,我下次再做给你吃,这是我在蜀地时一个客栈老板娘教我的。”   可怜的孩子,连学个糕点也要萍水相逢的客栈老板娘教导。贺夫人拿起手绢擦了擦嘴,又在婢女的伺候下净了手,然后抚摸着韩月影的头说:“小月的手艺真不错,剩下那个给你贺叔叔留着,免得他回来怪我都吃光了,也不给他留一个。”   韩月影知道,贺夫人的肠胃弱,碍于身体柔弱,大雪天的又不能出门,只能少食多餐,她这么说,完全是给自己打气。   想到这里,韩月影觉得今日以来受到的那点委屈真的太微不足道了。她扬起明媚的笑容,询问贺夫人的意见:“婶娘,我还做了许多,给老夫人、三婶婶、四婶婶,还有府里的兄弟姐妹们送些去吧?”   贺夫人黛眉中闪过一抹讶异之色,不过她很快就把这抹诧异压了下去。她轻轻握住韩月影的手背,欣慰地笑道:“小月长大了,都知道送长辈和兄弟姐妹们礼物了,很好。不过只有栗子糕太单调了一些,我让孙妈妈做些梅花酥,你去帮她打下手吧,也算是你对大家的一份心意。”   婶娘就是比她考虑得周全,韩月影的眸子亮得发光,重重地点头道:“嗯,我这就去。”   贺夫人面色柔和地跟她挥了挥手,目送她出门。   但她等一走,贺夫人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变得肃穆冷厉,说话也带了三分寒意:“去把王妈妈给我叫进来!”   “是,夫人。”她身边的婢女连忙应声道。   不多时,一个穿着青色褙子,头发高高梳起,一脸福相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朝贺夫人福身行礼:“奴婢见过夫人。”   贺夫人冷眉扫了她一眼,王妈妈顿时觉得背脊发寒,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惴惴不安地偷瞄了一眼眉目冷厉的贺夫人。   贺夫人收回了目光,声音一如既往地柔和,但说出的话却令王妈妈胆战心惊:“王妈妈,你跟了我二十几年了吧,这些年辛苦你了,听说你的大儿媳妇就快要给你添孙子了,我也不能不通情理强拘着你,这样吧,我放你回去好好照顾你儿媳妇和孙儿。”   光说放她回去,却没说让她什么时候回来,王妈妈嘴里一片苦涩,张了张嘴,勉强一笑,还想挣扎:“夫人,这就不用了吧,有顺子照顾她,奴婢回去也没多少用。”   贺夫人只是淡淡地笑看着她不说话。   王妈妈的头越垂越低,心知此事已无回旋的余地。但她是贺夫人的陪房,一身荣辱富贵皆系于贺夫人身上,若是被贺夫人厌弃了,以后的生活可想而知。   她绞着手指,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的说:“奴婢跟着夫人二十来年,奴婢究竟哪里做错了,还请夫人明示。”   贺夫人掀起眼皮斜了她一记:“王妈妈,我本想给你留些颜面,既然你非要掀开这张遮丑布,那我便成全了你。你负责管理珏园的一众奴仆和其他事宜,本应是我的耳目,结果却带头瞒起了我,你说这种欺主的奴仆留之何用?”   王妈妈脸上的神色一僵,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事瞒不过贺夫人,连忙磕了一个响头,推脱到贺青云身上:“是大公子吩咐奴婢不要告诉你的。”   贺夫人眼神冷厉地盯着她,王妈妈心中一悸,如倒豆子一般,飞快地把今日在无涯居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再次表了一番忠心:“奴婢也是担心夫人的身体,故而听从大公子的吩咐,瞒着夫人。”   贺夫人没理会她的狡辩,闭上了眼,沉声道:“我也不问你是替谁办事了,念在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明日你们就去邻水的庄子吧!”   邻水的庄子在京城以北的大庄山下,多山石,土地贫瘠,夫人把他们打发到那庄子上,他们这辈子也别想出头了。   王妈妈哭得一脸是泪,悔不当初:“夫人,奴婢错了,念在奴婢跟了你二十年的份上,你就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吧。”   贺夫人疲惫地闭上了眼,看也没多看她一眼,旁边的奴婢上前把哭成了泪人的王妈妈给请了下去。   贺夫人闭上眼,长叹了口气,嘱咐身旁的小丫鬟:“去把孙妈妈叫进来。”   不多时,孙妈妈便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关切地问道:“夫人,你叫奴婢?”   贺夫人指了指床畔的小杌子:“坐!”   然后她把韩月影的事情说了一遍,自责地道:“是我疏忽了,说是要照顾小月,但除了给她提供吃穿外,竟是让她自生自灭,连她这些时日在府中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夫人,这也不能怪你,谁能想到王妈妈会刻意瞒着你韩姑娘的情况,总是报喜不报忧。”孙妈妈开解她。   贺夫人撑着额头,打起精神道:“你不必替我推责,我叫你过来主要有两件事,一是王妈妈走后,以后她管的事一并落到你的头上,你看看院子里哪个丫头比较好,提拔起来,帮你跑跑腿。另外,小月那里不能没个懂规矩的人照顾。以前,我想着那个桑妪看起来还算是个机灵有些见地的,又照顾了小月这么多年,因而也没想往小月院子里放人,但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了她。你明日替我走一趟,将田嬷嬷请回来,让她亲自教导小月。”   孙妈妈眸子中的惊讶藏都藏不住,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一脸笑意地附和道:“是,奴婢明日一大早就去,有了田嬷嬷亲自教导小月,夫人也该放心了。”   放心,她以前就是放心得太早了!贺夫人挥了挥手:“叫小月进来吧,别弄那什子梅花酥了。”   “诶。”孙妈妈明白了她的意思,忙退下。   没过几息功夫,韩月影就笑嘻嘻地走了进来,亲热地喊道:“婶娘,你叫我!”   贺夫人抬起头看着她鼻尖额头上渗出的细汗,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真是个实诚的孩子,坐过来。”   韩月影低头看了一下沾上烟味的衣服,有些踌躇。   “行了,婶娘还没那么娇贵,更何况,咱们都是俗人,每日得吃五谷杂粮,没烟火气早饿死了。”贺夫人点了一下她的小鼻梁,拉她坐在旁边,然后抬起头,望着韩月影莹润的侧脸,问道,“小月,你可随你爹回过东阳?”   韩月影摇摇头:“没有。”   贺夫人笑眯眯地点头表示明白,然后用一种悠长又带着感叹的语气道:“东阳韩家,自先魏时崛起,历经数代,名声斐然,数代多出才子清吏,在前朝文帝时到达巅峰,当时有天下仕子三分,韩家独拔头筹的美誉。”   怎么跟她科普起韩家的历史了,韩月影眨着眼,一脸的茫然。自她有记忆起,就跟父亲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贺夫人口中韩家的荣光,她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见她一脸茫然,贺夫人只能将话说得更直白些:“英雄莫问出处,富贵当思原由,你不必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就自卑或是难过,你的身上流淌着东阳韩家的血脉,继承了韩家人的铮铮铁骨,你能做到更好。”   原来婶娘是在这样变相鼓励她啊,韩月影心里暖暖的,她握起小拳头,重重地点头:“嗯,婶娘,我记住了,我会努力。”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      ☆、第二十章   贺夫人做事就是周全体贴,等梅花酥做好后,她让孙妈妈陪同韩月影一起去送给府中各房。   府里谁不知道孙妈妈是贺夫人的心腹,有了她陪同,不看僧面看佛面,便是有些尖酸刻薄的三夫人和心思深沉的四夫人都没多说,笑盈盈地收下了礼物,还顺口夸赞了韩月影两句。   贺家三位姑娘就更好说话了,贺婉婉温婉大气,对韩月影一直表现得很友善。贺红云自卑,一直没存在感,自不会多说,贺芳芳心知今日说错了话,更是不敢多言。   一切都很顺利,就连俞四姑娘也一脸歉意地望着韩月影道:“对不起,韩妹妹,今日是我们失礼了。”   韩月影也真诚地向她们致了歉,然后才踏着雪往福香园走去。   她一走,跟俞四姑娘玩得很好宛大姑娘便偷偷撇了撇嘴,把桌上的栗子糕和梅花酥推到一边:“什么玩意儿嘛,拿走,丢出去喂猫!”   “还是留下吧,好歹是韩姑娘的一片心意。”俞四姑娘温温柔柔地阻止了她。   宛大姑娘浅浅的眉毛往上扫,嗤笑道:“四姐姐,就你脾气好,这姓韩的长得黑不溜秋的,像块炭一样,她做的东西我可不敢吃。”   就是不愿吃,也不能这么大咧咧地丢出去喂猫啊,私底下偷偷处理了不好吗?非得闹这么难看,回头传了出去,大夫人怎么想她。   想到这里,俞四姑娘的脸色也淡了下来,撑着额头,委婉地下了逐客令:“我今日有些头痛,恐无法招待宛妹妹了,妹妹自便。”   宛大姑娘识趣地站了起来:“那妹妹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找姐姐玩。”   说罢,领着婢女出了俞四姑娘的院子,刚踏出门,见四周无人,她就收起了脸上的笑,不屑地呸了一声:“什么玩意儿,不过是个破落户,装什么装。”   宛大姑娘才十二岁,贺家大公子、二公子都十八了,三公子又不在京城,余下的三位公子都还是几岁的稚子,她呆在贺家没有联姻的压力。因而态度颇为超然,再加上宛家也算蒸蒸日上,她在家里还算受宠,所以行事颇有些我行我素,对其他三位表姑娘都不怎么看得上。   旁边的婢女深知自家主子的真性情,低垂着头,谄媚一笑道:“姑娘何必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动怒呢!”   “是啊,不相干!”宛大姑娘撇撇嘴,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但转眼,她又显得兴致勃□□来,“等左六回来就有好戏看了,就是不知道府中这位金尊玉高的大夫人在亲外甥女和世交好友的女儿中间,会向着谁!”   “冬季大雪封路,道路艰险,左姑娘恐怕要过完元宵才会回来。”婢女看了一眼路边的莹莹白雪道。   也是,宛大姑娘的俏脸垮了下来,摆摆手:“没劲儿,我要回家。”   ***   韩月影完全不知道几位表姑娘之间也是面和心不和,她这会儿也没功夫去管这些。   因为她面前正站着一位背脊挺得直直的,用挑剔的眼神盯着她的老妇人。这妇人霜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不新不旧的衣服上没有一丝褶皱,偏暗色的唇瓣紧抿,显得刻板又不好相处。   孙妈妈看着韩月影紧抿着唇,一脸不安的样子,忙提醒道:“韩姑娘,这是夫人的奶娘,田嬷嬷。”   韩月影吐了口气,连忙行礼:“见过田嬷嬷。”   田嬷嬷如刀子般锐利的眼神从头到脚扫了她一遍,说出的话很不中听:“两手叠得太紧,屈身的弧度太大,没有一丝一毫姑娘家的柔美!”   行个福礼也能被她挑出这么多毛病,韩月影感觉自己未来的日子一片黑暗。   瞧她小脸皱巴巴的,孙妈妈忙暗示她:“小月,田嬷嬷是夫人特意请回来教导你的。”   田嬷嬷的身份这么高,她还能说什么。韩月影乖巧冲田嬷嬷笑了笑:“请嬷嬷多多指教。”   她这番示好丝毫未打动田嬷嬷。   “从明日起,你的一举一动皆要按照纸上所说来做。”田嬷嬷似乎早有准备,从袖袋里拿出两张折叠好的纸张递给了韩月影。   韩月影接过摊开一看,脸都绿了。   这纸上将她的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每天卯时二刻起床,在院子里练一刻钟的五禽戏,然后再晨读一刻钟,接下来才能用早膳。   上午主要练字和瑶琴,中午吃过午饭休息半个时辰,先是学筹算和礼仪,接下来先背京中人物关系图,凡是京城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往上数三代皆要记全,同时还要包括他们的姻亲和有过节的人家。   从早到晚,没一丝空隙,唯一令韩月影欣慰的是不用去艺苑学画画和女红了。   桑妪看着她刚刚长了些肉的小身板又有消下去的迹象,再想着这大冬天的,无论是刮风下雪,自家姑娘都要天不亮就起床,站在寒风甚至是冰天雪地里练那劳什子五禽戏,心里对在福香园里颐指气使的田嬷嬷的不满达到了极点。   “小月,她不教你女红针织,琴棋书画,天天押着你练这劳什子五禽戏,还背什么人物关系,学那些下等人才学的筹算,这不是故意坑人吗?你看府中的几位姑娘,谁学这些了,不行,我得去找夫人,好好跟她说叨说叨!”   韩月影连忙拉住她,挽着她的胳膊撒娇:“桑妪,田嬷嬷是婶娘的奶娘,听说都回家荣养了,这回若不是婶娘派孙妈妈亲自去请她过来,一般人还请不动她呢。你就放心吧,婶娘不会害我的,田嬷嬷兴许有她的其他的用意呢!”   桑妪心疼得看着韩月影被寒风吹得红红的脸蛋:“其他用意,折腾你吧,谁家的姑娘这么瞎折腾的。”   她抱怨了两句,见韩月影死死抱着她的胳膊,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子里盛满了祈求之色,到底不忍她为难,叹了口气,握住韩月影被冻得红通通,都长了冻疮的手,心疼地说:“你别勉强,若是……若是撑不住了,跟桑妪说,大不了,大不了咱们回老家。”   韩月影吓了一跳,灵动的眼珠子里盈满了不安,怯生生地问道:“桑妪在这里不开心吗?”     她每日过得虽然辛苦,但很充实,到了晚上埋头就睡,也没有心思想其他。但桑妪却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无亲无戚,也没个朋友,难免会孤寂。韩月影暗暗下了决心,以后要多抽出时间来陪陪桑妪,同时鼓励桑妪多出去走走,跟府中的其他大婶们多来往,这样就不会闷得慌了。   时光如水,转眼就进入了腊月,临近过年府中三位表姑娘陆续归府,天气也一日比一日冷,每天清晨,屋檐下总是挂着长长的冰凌。   但韩月影从不偷懒,每日都按照田嬷嬷的规矩行事,别说贺夫人,就连贺青云知道后也对她刮目相看。   哪怕他现在仍对她生不出丝毫的男女之情,但不妨碍他怜惜、心疼、敬重她。得知韩月影的手长了冻疮后,贺青云四处问药,不知怎么被钱文安听了去,几人聚在一起喝酒,他喝高了,颤抖着食指隔空点着贺青云的鼻子:“青云,你该不会真看上了那小丫头片子吧?”   贺青云斜了他一眼,不悦地说:“什么小丫头片子,她有名有姓!”   “瞧瞧,还护上了。”钱文安嗤笑一声,凑过去挤眉弄眼地说,“青云,还有宁琛,你们就是见识太少,走,今儿哥哥带你们去长长见识,让你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女人。”   谢宁琛按住他的额头,把他推了回去:“要去你自己去,青云开春还要参加会试。”   这倒是,会试事关贺青云的前途,确实不能分心,钱文安这一点还是拧得清的,他识趣地摆摆手:“行,青云回去,那咱们哥俩出去玩玩,对了,再叫上小宋子!”   谢宁琛站了起来,一把抓过刚擦完另外一张桌子路过这边的店小二手里的抹布,回头拍在了钱文安脸上:“你自己去吧,我送贺青云回去!”   “这是什么……卧槽,宁琛我日你大爷的!”差点把又冷又沾着油污的抹布吃进嘴里,钱文安气得火冒三丈,一把揭下抹布,想找谢宁琛算账,却看到他架着贺青云飞快地消失在大门口。   钱文安哼了哼,又是气恼又是疑惑,吐了口唾沫星子,自语道:“妈蛋,谢宁琛这小子什么时候这么好心了,竟还亲自送贺青云回去。”      ☆、第二十一章   “谢世子,还是小的来吧。”符其胆战心惊地看着谢宁琛单手托起自家大公子,像塞一团棉花一样推进了马车里,跟车壁相撞,发出啪的一声。   谢宁琛一扭头就瞧明白了符其的小心思,翻了个白眼:“放心,你家大公子又不是豆腐做的,碰一下就坏了。”   不是豆腐做的也禁不起你这么折腾啊!符其暗暗吐了一句槽,惧于他的威严,到底不敢争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宁琛掀开车帘,把自家大公子推到一边,然后自个儿挤了上去。   “怎么,还不走,准备在大马路上过夜?”谢宁琛从马车里探出个头来,语气不阴不阳,带着浓浓的嘲讽。   得,今儿谢世子吃□□了,惹不得。符其躬身,脸上露出一个浮夸的笑:“走,这就走,让世子久等了。”   “快点!”谢宁琛不耐烦地催促了一句,终于放下了帘子。   符其一边爬上马车,一边暗暗腹诽,谢世子也是多事,他都喝得半醉了,还逞强非要送自家公子,待会儿还得安排人送他回去,这不是瞎折腾吗?   瞎折腾的谢宁琛完全不知道自己被个下人给嫌弃了,他翘着腿,懒懒散散地往后一靠,挑剔的目光在进闭着眼抱着一个迎枕睡得真酣的贺青云脸上打转,半晌,哂笑了一声:“小白脸!”   说完这句,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此举多么无聊,双臂抱在脑后,干脆合上了眼。   因为担心颠到了贺青云,符其的车驾得很慢,很平稳,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到贺府。   马车停在院子里,车上的人半点动静都没有。   符其有些发愁,压低嗓子,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大公子,回府了。”   马车里安安静静的,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自家公子今天醉得不轻,若是车里只有大公子一人,符其早掀开帘子,叫人帮忙一起把公子扶回屋了。   但问题是还有一个谢世子,总不能将他就这么丢在马车上吧。而且谢世子脾气火爆,行为乖张,符其心里其实很瘆他,更不敢擅作主张。   踌躇了一会儿,符其对凑上来献殷勤的小厮使了一个眼色,低语道:“去,将这事告诉夫人。”   谢世子来访,不是他一个奴仆能接待的。   ***   贺夫人听闻谢宁琛送贺青云回来,结果自己醉倒了,一并睡在了马车里,倍觉好笑。她低咳了一声,本是准备叫孙妈妈前去帮忙,但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锻炼小月的一个好机会,同时也能增进两个孩子的感情。   因而便让孙妈妈派人去传话。   “韩姑娘,大公子喝醉了,夫人的身体你知道的,受不得寒,无涯居离珏园不近,这么一来一回,吹了寒风,恐对夫人的身体不利。因而劳烦你走一趟,帮忙安置。”   说是帮忙,但府上那么多下人,也不需要她亲自动手,顶多在一旁看着吩咐两句便是。韩月影心里有数了,颔首道:“好的,劳烦妈妈跑一趟了,我这就去。”   韩月影披上了保暖的大氅,抱着夏兰塞给她的暖手炉,匆匆往无涯居外走去。   到了无涯居门口,只见马车停在了路中央,旁边站了符其等几个小厮。   韩月影的眉心一皱,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为何不将大公子扶回房里?”   大冬天的,哪怕马车里事前也备上了手炉,但这么一路走来,也冷得差不多了,万一贺青云因而感染上了风寒怎么办?年后他可是还要参加会试,身体出不得任何的差错。   符其惭愧地低下了头,小声说:“谢世子也在。”   谢宁琛?韩月影眼珠子转了一下,扭头冲夏兰使了一记眼色:“将两位公子叫醒。”   夏兰点头,忙上前,轻轻掀开帘子,喊了数声:“大公子,谢世子……”   两人歪歪斜斜地躺在马车上,小腿还叠在一起,呼出的气息很重。   夏兰无奈,侧过身看韩月影:“姑娘,两位公子都醉死了。”   韩月影不爽的视线在谢宁琛脸上转了一周,到底记着主人家的风度,很是不情愿的说:“将谢世子扶到客房里,派个机灵的在旁边照顾。”   “诶。”得了准话,符其连忙安排人将两位公子扶了下来,往院子里去。   路过韩月影时,冲天的酒气扑面而来,韩月影连忙外旁边侧了侧头,嘀咕了一句:“掉进酒缸里了吧!”   然后转过头,对夏兰说:“吩咐人下去,给大公子煮一碗醒酒汤!”   “那谢世子呢?”夏兰偷偷瞟了韩月影一眼,自家姑娘的嫌弃和不喜便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韩月影本是有意忽略谢宁琛,这会儿被夏兰特意提起,她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得说:“那就再煮一碗。”   说完,提起脚进了无涯居。   这是韩月影第二次来无涯居,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再度踏入这里,她的心情却与头一次的惴惴不安完全不同,心中一片宁静,神色坦然地穿过外院,进入贺青云日常起居的内院。   内院的布置也处处透着雅致,不过这会儿韩月影无心欣赏,她快步进了内室,看着正在给贺青云脱鞋的符其,关切地问道:“青云哥哥这一醉不醒的,没事吧?”   符其脱下鞋,给贺青云盖上了被子,然后扭头笑眯眯地回韩月影:“没事的,韩姑娘不用担心,公子也就喝了一小壶酒,睡一会儿就醒了。”   韩月影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贺青云喝得并不多,只是酒量不好,容易醉而已。她放下心来,看着他们将贺青云安置妥当,便转身出了贺青云的卧房,准备回去给贺夫人复命。   踏出门,刚走两步,忽然一物从天而降,差点砸到她的脸上。   韩月影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此物,定睛一看,这是一只乌黑的半个拳头大的小盒子,盒面光滑,还描绘着一朵漆黑的小花。   什么玩意儿,韩月影撇了撇嘴,昂起头往上方望去,就瞧见谢宁琛歪着头坐在房顶上,脸上还挂着恶作剧得罪的笑容,弄得韩月影真想把这个小盒子砸到他脸上。   但因着田嬷嬷这段时日来的教导,她到底克制住了心里的这个念头,强自挤出一抹笑,疏淡有礼地说:“谢世子既然醒了,就下来吧,我安排人送你回府。”   “别笑了,丑死了。”谢宁琛一脸嫌恶,转而又倨傲地斜了一眼她手里的盒子,一副老子可怜你的模样,“听说你长了冻疮,正好别人送了两盒药膏给小爷,你先替小爷试试,若是有用,小爷我额外有赏。”   我可真是谢谢你啊!韩月影气结,握在拳头下的小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摆出一个笑不露齿的标准微笑:“既然谢世子乐意待在房顶上,那你自便,回头我安排几个人在下面守着,谢世子什么时候愿意下来了,知会底下的奴婢们一声便是。”   诚心想看他笑话啊,谢宁琛直起了腰:“要我下去也可以,你去给我弄一个梯子来。”   你既然爬得上去,下不来吗?韩月影暗暗翻了个白眼,皮笑肉不笑地说:“行,你老等着,我这就去。”   一看就知道她这是想开溜,谢宁琛不放过她:“你要不搬梯子来,我在上面吹了风,得了风寒,生了病,恐怕回不了府,只能在这里叨扰青云兄一段时日了。”   这个无赖,韩月影气死了,但她知道,这种事谢宁琛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绝对做得出来,为了不给青云哥哥惹麻烦,也为了早早送走这尊瘟神,这口气她暂且只能忍了。   “好,那你等着。”韩月影面色狰狞地瞪了她一眼,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谢宁琛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因为酒气上来,带着一丝红晕的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韩月影跑到外院,吩咐奴仆找来了一张梯子,又转身偷偷对夏兰吩咐道:“你去弄点豆油过来,别让人看见了。”      ☆、第二十二章   谢宁琛在房顶上等了老半天,呼呼的北风刮来,吹得他脑门都开始疼了,还不见韩月影的踪影。这么久都没人影,看来是不会来了。   “这阴奉阳违的臭丫头!”谢宁琛按住额头,忿忿不平地骂咧了一句,翻身坐直,正准备从房顶上跳下来,远远地就瞅见韩月影搬着一架比她高了好大一截的梯子一晃一晃地挪过来,看得人胆战心惊的。   她的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哪怕这段日子似乎长了点肉,但跟那架高大的体梯子一比,仍显得娇小得过分,有种随时都可能被梯子压成肉饼的感觉。   谢宁琛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还没说话,那边,韩月影已经把梯子推了过来,啪啦一声靠在房梁上,然后仰起头,冲谢宁琛比了一下食指:“谢世子,下来吧!”   谢宁琛双手环胸,脸上挂着赖皮的笑容:“我恐高,你来扶我一把!”   扶他?她又不是脑子坏了,韩月影被谢宁琛搞得很火大,脸上伪装的平静隐隐有破功的迹象:“既然谢世子这么喜欢屋顶上的风光,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闻言,谢宁琛诧异地扬了扬眉,呵呵,不过一两个月没见,这臭丫头倒是长进了一些,沉得住气了。   他一拍身上的锦袍,站了起来,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屋顶风光我已经欣赏完了,你扶着梯子,我要下来。”   这要求不算多过分,更何况韩月影也有心近距离欣赏一下他待会儿的狼狈状,便垂下头,轻轻勾了勾唇,做出一副老不情愿的样子,在谢宁琛的三催四请之下才过去不甘不愿地扶住了梯子。   见她终于屈服,谢宁琛眉宇间一片意气风发之色,一边踏步下来,一边嘚瑟地说:“迟早要答应的,何必浪费口舌,乖乖听话多好,小爷也不为难你。”   如果有条尾巴长在他背后,估计这会儿都摇上天了。韩月影微微昂起头,露出尖细的下巴和带着点婴儿肥的小脸,她脸上的笑容比冬日的暖阳还灿烂,还绚丽,晃得人眼花。   谢宁琛闪了闪眼,愣神了一瞬,等他回过神来时,陡然意识到不对。   他踩在梯子上的鞋底打滑,就像是踏在结了冰的湖面上一般,鞋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因而重心不稳,他的上身也跟着摇晃不停,像被人戳了一下的不倒翁,摇摇欲坠。   “哎呀……”韩月影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正等着看好戏,却见谢宁琛在快栽下来的时候,左腿突然往上一弯,勾住了梯子,双臂一个用力,抓住了梯子,倒挂在半空中,倒垂下来头正好与韩月影面对面,若非韩月影反应快,两人的鼻梁肯定要撞上。   对上韩月影惊诧的眼神,谢宁琛露出炫白的牙齿,笑得像只翘起尾巴的大公鸡:“怎么,我没摔下来,你很失望?”   说完,他腾出一只手,在梯子的横梁上抹了一把,然后看着手上那一层滑腻腻的豆油,啧啧出声:“无色无味的豆油,你这么热情地招待我,我该怎么回敬你呢?”   糟糕,不但没整到他,还被他识穿了。   韩月影慢吞吞的瞥了谢宁琛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是会说话一样,里面似乎带着无尽的哀求之意。   谢宁琛仿佛看见了韩月影拽着他的袖子,低声求饶,一口一个谢世子的,声音哀求,水眸含光,脑袋耷拉着,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他越想越美,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了几分扬眉吐气的笑容。   韩月影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没有好事,她沉了沉眼,眸光斜过还在兀自得意的谢宁琛,忽地抬起右脚,用力踹向了梯子的一只腿。   梯子陡然晃动起来,谢宁琛险些被摔下去,他飞快地回过神来,一眼就看到了恶作剧得逞,正准备拔腿就跑的韩月影。   “想跑,没门!”谢宁琛拼着杀敌一千自毁八百的勇气,用力从半空中扑向了韩月影。   韩月影才踏出一步就看见头顶上方一道阴影袭来,黑压压的一大片,遮住了上方的阳光,形成一片不小的阴影,像一直张牙舞爪的獠兽,要将她吞噬殆尽。   没等她反应过来,一团重物就直直砸在了她的身上,把她压进了雪地里,弄得她沾了一身的雪,就连头发和脸都没能幸免。   “笨丫头,想算计小爷,小爷今儿就让你尝尝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怎么样,把自己算计进去的滋味不错吧。”谢宁琛半边身子压在韩月影的背上,禁锢住她的行动,脸上带着扳回一城的喜悦,口气很是嫌恶,“人肉垫子就是不错,只是嘛,你这小丫头一身的骨头,硌得慌!”   “咳咳咳……”韩月影用力咳嗽了几下才将扑进嘴里、鼻腔里的雪给咳了出来。幸亏地面上堆了这么厚厚的一层白雪,才让她没有受伤。只是谢宁琛这么压着她,实在是很不舒服。   她擦了擦脸上的雪,扭了一下背,大声呵斥:“滚开。”   不过因为呛进了些雪进嗓子里,她的声音有些软,毫无力道,比起呵斥,倒更像是撒娇。   谢宁琛单脚迈出一步,抵在地上,稍微减轻了一些压在韩月影身上的力道,嘴上却得理不饶人,饶有兴趣地逗韩月影:“想我放了你,可以,叫一声宁琛哥哥来听听,小爷我舒坦了,就饶了你这一回。”   大白天就开始做梦了!韩月影翻了个白眼,手往雪地里一攥,声音放软,带着几分泫然欲泣的语调:“你凑过来些。”   听出她语气里的羞涩和恳求,谢宁琛以为她终于要认输了,得意地把头一低,凑到她的头顶,高高在上的说:“现在可以……啊,你这臭丫头……”   一只拳头大的雪球重重砸在他的脸上,然后从他的额头上炸开,洋洋洒洒,喷了他一脸。   谢宁琛得意就像是琴声弹奏到最高昂处,然后陡然往下一降,由先前的得意猛然间变成了怒喝。   韩月影趁着他自顾不暇的功夫,用力推开了他,翻身就要爬起来。   谢宁琛拍开脸上的雪正巧见到这一幕,他嘴角弯起一抹凛冽的弧度,长臂一伸,五指抓住韩月影的左腿,用力一拉。   韩月影还没站稳的脚步一个趔趄,再次摔在了地上。   这一回,谢宁琛不敢再掉以轻心,纵身一跃扑了过去,狠狠把她按在雪地上,张狂又神气地笑了:“看你往哪儿跑!”   “放开我!”韩月影恼怒地吼了一声,忽然撇开头,小嘴一张,露出两颗小虎牙,一口咬了谢宁琛的手背上。   谢宁琛冷不防被她咬了一口,瑟缩了一下,猛地挣开她的嘴,骂咧道:“你属狗的啊!”   然后垂下头去看手背上的伤势,这一看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竟然没注意,他钳制住韩月影的另外一只手正好按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她的腰细得仿佛只用一只手就能握住,平时看起来干干瘦瘦的一个小丫头,腰肢竟意外的柔软,仿佛按在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令人心驰荡漾。   谢宁琛平生头一回意识到什么叫男女有别。他的脸上忽然爬起了一团可疑的红晕,像是触碰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一样,飞快地松开了手,慌手慌脚地站了起来,眼神虚虚扫了一眼韩月影的身影,竟不敢直视她的眼,匆匆撂下一句:“我回去了,你跟青云说一声。”   然后就像背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一样,狼狈地跑了出去,眨眼就消失了在月门中。      ☆、第二十三章   “世子,晚膳已经准备好了,现在上吗?”冬云站在门口,担忧地看着谢宁琛。   世子今儿很不对劲,下午突然一身酒味地跑了回来,也不洗澡,和衣就靠到了榻上,像尊雕像一样,半天都没挪动一下。她出去时是什么样子,回来照旧维持着原来的样子。   要知道她家世子最是喜洁,每日早晨起来,练完武都会沐浴净身。今日世子不知去了何处,不但沾了一身的酒气,而且衣服上还有泥土和干草屑,像是在雪地里滚了一圈似的,这么狼狈,他竟也不管。   “不用。”谢宁琛背对着她,瓮声瓮气地回了两个字。目光渐渐下垂,落到右手手背上,上面两排牙印清晰可见,其中边缘的两颗牙印比中间稍微深一些,应是那臭丫头的两颗虎牙所致。   韩月影当时应该顾忌着他的身份,没敢下狠劲,所以刚咬下去的时候挺疼的,但这才不到半日的功夫,这印记便有消淡的迹象,估计睡一觉起来,除了被虎牙咬了一口的地方会残留两个红点,其余的齿印都会消失。   冬云站在门口,等了半天却只等来这么拒绝的两个字。她心中的担忧更甚,柔声道:“世子,那给你准备热水沐浴吗?”   “不用。”谢宁琛再次拒绝,人却跟着翻身坐了起来,目光沉沉地盯在冬云身上,看得冬云浑身不自在。   就在冬云头皮发麻,不由自主地垂下头,盯着自己鞋子瞧的时候,谢宁琛终于再度开口了:“去,给我找几个十三四的小丫头过来。”   闻言,冬云惊得下意识地抬起了头,一脸不解地望着谢宁琛,目光从惊讶变为疑惑,最后转变成了恍然大悟。   也是,世子不小了,别人家的公子哥在这个年纪早开窍了,只是世子从小跟着老国公,跟国公爷和继夫人不亲厚,除了夫人曾想往院子里塞过人外,也没人管过他。以往自家世子整日沉迷与练武骑射中,对这些儿女□□半点都没兴趣,近身伺候的也是丰荣这个小厮,她还很担忧,不曾想世子今儿竟开窍了,点名要小姑娘,她一定要办好,让世子满意。   冬云脸上的喜色藏也藏不住,就连声音中也带着一股子喜悦:“诶,世子你等着,奴婢这就去,一定让世子满意。”   满意?有什么需要他满意的?谢宁琛一脸莫名,总感觉给自己招了个大麻烦。   他的这种预感在一刻钟后得到了证实。冬云欢天喜地地领着六个花枝招展,涂脂抹粉,满脸羞涩的娇俏姑娘进来。   “过来给世子请安。”冬云让这些丫头一字排开,冲谢宁琛福身行礼。   这六个婢女都知道今日叫她们换上新衣过来目的,若是能被世子看中,她们便能飞上枝头,麻雀变凤凰,再不用做一个籍籍无名的婢女,过几年随便指配给府中的小厮,生儿育女,然后日复一日重复他们父辈的生活,世世代代皆如此。   因而一个个都使出浑身解数,用含情脉脉的火热眼神盯着谢宁琛。   谢宁琛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看也不看这些用眼神挑逗他的婢女,而是不悦地掀起眼帘,瞥了冬云一记:“我让你找十三四岁的丫头过来。”   他刻意在“十三四”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冬云笑眯眯地看着他,指着几个婢女道:“世子,她们几个都是十四岁,其中丽云、丽珍分别是上个月和上上个月刚满的十四岁。”至于十三岁的姑娘,到底还是小了些,不合适。   被她点名的丽云和丽珍俏脸红通通的,含羞带怯地看着谢宁琛,那眼神柔和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对上谢宁琛的目光,两人又飞快地垂下了头,露出一截皓月般白皙的玉颈。   谢宁琛扫了二人一眼,这两个婢女分别穿了一件月白和姜黄色的长裙,身姿窈窕,凹凸有致,眉眼也已经长开,发育得极好。   同样是十三四岁,这差别怎么如此大呢!   冬云见谢宁琛一直盯着丽云和丽珍瞧,心里的喜悦像泉水一般涌了出来。但过了半晌,她都不见谢宁琛有何动静,心里不由有些不安,试探地询问道:“世子,不如将丽云和丽珍留下来。”   依她看,世子应该是很中意她们二人才对。也不枉费她特意挑了这么几个长相出众,发育又好的过来。   听到这话,谢宁琛如何还不明白冬云了误会了他的意思。   他眉心轻颦,很不耐烦地说:“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冬云脸上的笑僵住了,她一边挥手示意六个婢女下去,一边轻声问道:“世子可是不喜这样的,那奴婢找几个十三岁的过来!”   谢宁琛烦躁地抓了一下头:“不用,你想多了。”他不过是想看看其他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腰肢是不是也那么软绵绵的,瞧冬云的反应,他若真敢盯着哪个姑娘的腰瞧,或者亲自上手捏一下,恐怕那姑娘今晚就会送到他床上,他可不想给自己招惹这种麻烦。   他这一抬手就让冬云看见他手背上的牙印。   冬云惊得掩住嘴,满脸的担忧和心疼:“世子,你的手受伤了,奴婢这就去拿药。”   谢宁琛垂下手,往腰后一背,避开冬云的视线:“用不着,小伤而已,明日自然就好了。”   冬云狐疑地看着他,琥珀色的眸子中除了关切还带着浓浓的好奇:“世子这是牙印吧,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冒犯世子?”   “没有人。”谢宁琛矢口否认。   冬云刚才只匆匆扫了一眼,见齿印不是很深,又在手背上,因而下意识地以为是人,但听谢宁琛这么说,似乎不是人,而是动物,她的脸顿时绷了起来,瞳孔中写满了慌乱:“世子可是被狗给咬了?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可别是瘪咬病,冬云心乱如麻。   谢宁琛可说不出自己是被一个小姑娘咬了一口,他狼狈地撇开头,粗声粗气地说:“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哪那么多废话,下去,让丰荣抬些水来,我要沐浴。”   冬云这会儿哪还顾得上这些,她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叫守在外面的丰荣来伺候谢宁琛,自己却飞快地跑出了宁园。   不多时,丰荣就领着人,抬着早准备好热水进了屋,然后对谢宁琛说:“世子,你的手不方便,今儿就让小的伺候你沐浴更衣吧。”   谢宁琛斜了他一眼,本是想拒绝,但看到手背上的牙印后,忽地清清嗓子,改了口:“咳咳咳,你去找块细布过来,把我的手包起来。”   “是。”丰荣出去拎了一只药箱过来,里面还有消肿止痛的药膏,“世子,先用酒擦一擦,再涂药吧。”   谢宁琛从药箱里拿出细布,在手背上缠了一圈,单手打了个结:“你把这些东西拿出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丰荣苦逼地把药膏和小瓶装的烈酒原封不动地放回了药箱里,回头看了他一眼,满脸的不解,世子你不上药,光用布把手包起来有什么用?又不可能好得快一点。   不过他深知谢宁琛说一不二的性子,只好提起药箱出了门。   刚走到廊下便与急急忙忙跑进来冬云撞了个正着,丰荣吓了一跳,手里的药箱都差点滚落下去,他抱着药箱站直身,正想跟冬云打招呼,却看见国公爷如一道疾风,掠过他和冬云,慌乱地跑向了浴室。   “这是怎么了?”丰荣张了张嘴,一脸莫名。   没人回答他,冬云抓住墙壁爬了起来,连裙子上的尘土都没拍就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   浴室外,奉国公谢永铭抬起手,急促地拍门,力道大得门嘎吱响个不停:“宁琛,开门。”   “父亲,何事?我在沐浴。”谢宁琛听出他的声音,在门里回了一句。   谢永铭一脸急色,焦躁不安地说:“沐什么浴,你先穿好衣服出来,周大夫马上就到,让他给你先咖去血,灸疮治疗。”   “治疗?治疗什么,我又没受伤。”为防止他把门给劈了,谢宁琛只得披上衣服出来。   奉国公没理会他的话,一把抓起他包得严严实实的手背,利索地扯掉上面的细布。   白色的布条飘落,露出两排淡粉色快要消散的小小牙印。   奉国公脸上的急色稍退,嘴角抽了抽,很是无语地问道:“你让一条小奶狗给咬了?”      ☆、第二十四章   谢宁琛吃了憋,闹了个大笑话,韩月影的日子也不好过。   今天在无涯居发生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田嬷嬷耳朵里,因而她一回去,迎接她的便是田嬷嬷的冷脸。   田嬷嬷双手交握,置于胸口,目光晦暗不明地盯着韩月影,从她沾了雪和泥的鞋子渐渐往上移,最后落到她头顶上那一片枯叶处,声音冷冽:“你可知道错了?”   明明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质问,韩月影却心虚地垂下了头,不知为何,在规矩甚严的田嬷嬷面前,她总是底气不足。   田嬷嬷冷然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落到院子里的皑皑白雪上,然后直接越过她往门口走去,似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给她。   这样的态度简直比怒骂她一顿还令她难受。韩月影抿紧唇,上前跨出两步,垂头丧气地说:“田嬷嬷,我错了,你罚我吧。”   田嬷嬷停下脚步,回过头,目光幽幽地盯着她,轻轻问道:“你错在何处?”   韩月影掐着两根手指头,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的错误:“谢世子是贵客,我不该捉弄他。”   “这就完了?”田嬷嬷斜了她一眼,语气中带着一股子嘲讽的笑意。   韩月影动了动嘴唇,睁着一对点漆一般的黑眼珠子,巴巴地望着她:“还有,请田嬷嬷指点。”   “知道在我面前装可怜,你这聪明劲儿怎么不知道用到谢世子身上?”田嬷嬷哂笑了一声,转而问道,“你与谢世子有过节?”   韩月影偷偷瞟了田嬷嬷一眼,见她的脸色似乎有所和缓,胆子也大了一些,委婉地告了个状:“谢世子他老是给我起绰号,什么丑丫头,鬼丫头的,还总爱捉弄我。”   她可不是无缘无故针对谢宁琛。   就这点小事也能闹起来,果真还是个孩子。田嬷嬷听到她委屈的话,心里的不悦消散了大半,看着她,语重心长地说:“韩姑娘,别忘了你的身份。你怠慢了谢世子,丢的可是大公子的人。”   韩月影老老实实地认错:“嗯,谢田嬷嬷指点,小月以后再也不会针对谢世子了。”   瞧她一下子又软得像团面团一样,田嬷嬷布满皱纹的眼睑轻轻往下一垂,耷拉着,意有所指地说:“从福香园到大门口,有哪几条路?”   “三条。”韩月影扳着手指头数了数,“从福香园出去,直接往中间的花园穿过去,就到了大门口,还可以往东边临水的那条路或者从南边沿着桂园过去。”   田嬷嬷摇头否定了她的答案:“错了,从福香园绕到珏园也能出门,还可以到老夫人院子里绕一圈,抑或是去其他几房的院子边绕过去。记住了,达成目的的道路千千万万条,除了最直接的那一条,其他迂回的方式未必不好,最要紧的是既能达成目的,又能把自己摘干净。”   这是在暗示她,要收拾谢宁琛那家伙,悄悄进行,别闹到明面上,只要不被人抓住把柄,她就是坑死谢宁琛也没关系吧。   韩月影莹润的瞳孔骤然一缩,亮得惊人,脸上不自觉地带上了喜色:“嬷嬷,我明白了,放心,下次我绝不会再犯这种错误。”   见她领悟了自己的意思,田嬷嬷欣慰地颔首,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你明白就好,回去沐浴更衣,别着凉了。”   “嗯,谢嬷嬷关心。”韩月影乖巧又感激地说。   因为这一出,韩月影忽然觉得看起来刻板严肃的田嬷嬷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她回到房里,夏兰几人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衣服,让她沐浴换衣。   韩月影脱下脏衣服,踏入热气腾腾的浴盆中,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出来换好新衣后,秋菊端着温热的姜汤来给她,冬梅则拿起干布轻手轻脚地给她绞干头发。   屋子里静悄悄的,夏兰命人小丫头把脏衣服抱下去洗了,然后笑盈盈地走过来,递出一物呈给韩月影:“姑娘,这是从你袖袋里找到的。”   韩月影瞥了一眼,认出是谢宁琛砸在她身上的那个盒子,顿时连看的兴趣都没有了,她撇撇嘴,嫌恶地说:“来历不明的东西,扔掉吧。”   夏兰吃惊地望着她:“姑娘,这是何物?看起来似乎还不错。”   盒子纹理清晰,做工精致,这么丢了未免太可惜了。   韩月影没有多看这盒子一眼,嗤笑道:“说是治冻疮的,谁知道呢,你要喜欢你就留下吧。”   这么漂亮的盒子,夏兰实在舍不得扔了,她打开放在鼻端嗅了嗅,一股淡淡的花香从里面传来,清香馥郁,让人有种置身于百花丛中的感觉。   夏兰立即意识到这药膏绝不会像自家姑娘所说的这么不堪。她偷偷瞧了两眼韩月影红肿的手指。   韩月影以前随着韩凤阳风餐露宿,冬日也要四处奔波,故而没有保养好,两只手每到冬日就会长冻疮。冻疮这东西,说病不是病,痒起来要人命,而且只要一年长了,第二年也很容易长,很难根治。所以哪怕贺夫人找大夫给她弄了热敷的药包和擦的膏药,都差强人意。她的小指和无名指还是肿成了胡萝卜,胖乎乎,红通通的。   也许这膏药真的有用呢。夏兰想劝韩月影,但见她捧着书,倚在榻上,连看也不愿看,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把盒子给收拾了起来,准备等自家姑娘气过了再提这一茬。   这段小插曲,韩月影很快便忘了。   过了几日,田嬷嬷家中有事,要回去两天,韩月影也跟着闲了下来。   贺夫人想着她最近两个月一直关在家里,估计都快憋坏了,便道:“是该出去走走,让青云陪你去宁国寺上香祈福吧,再叫上婉婉,你们也好有个伴儿。”   临近年关,上香拜佛祈福的人不少。贺夫人平日里也经常去宁国寺上香祈福,只是到了冬季,她的身体太虚弱,不便远行,故而这事便搁浅了下来。   宁国寺是大庆最出名的佛寺之一,已有三百年的历史,寺内高僧云集,信徒众多,每到初一十五,山下马车往来不绝,甚至有时候会把山路都堵塞了。   三夫人、四夫人前一阵都相继携着儿女前去礼过佛。贺芳芳回来后还曾说,宁国寺的斋饭一流,尤其是那素鸡,虽是用豆腐所制,但入口却带着一股鸡肉味,很是美味。   韩月影听后,很是向往,因而今日贺夫人一提,她便没有拒绝。   贺青云性子温柔,对母至孝,因而听了贺夫人的提议,当即便答应了。   他们寻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出发。   贺青云骑马,韩月影和贺婉婉坐马车。路上,贺青云刻意放慢速度,跟随在马车旁,一边往宁国寺而去,一边与马车内的两个小姑娘聊天。   “婉婉,二叔二婶和三弟今年也不回京过年吗?”   贺婉婉笑着点头:“嗯,还有大半年,爹爹的任期就结束了,因而便省了今年这一遭。”   “也是,山高路远,这一来一回少不得一两个月,不如明年回来。”贺青云表示理解,听父亲说,他二叔在青州两载,治下一片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在吏部的考核很高,明年任期一到,很可能留在京中,到时候便能一家团聚了。   “嗯。”贺婉婉秀气端庄的脸上闪过一抹期待,抿嘴笑了一下,岔开了话题,“大哥,听说今日源济大师开坛讲法,人肯定很多,咱们早些时候去,占个好位置。”   源济大师是宁国寺现任主持的师叔,德高望重,因为他年事已高,故而讲经的时候不多,但凡开坛,总会人满为患。   贺青云对源济大师也很崇敬,故而颔首道:“那咱们快些。”   一行人加快了速度往宁国寺走去,行至半路时,前方一辆马车拦住了去路。   贺青云示意车夫停下马车,他骑着马上前一步和和气气地道:“你们能否把马车驶到路边,让我们过去。”   闻声,一只白玉般细腻的纤纤素手轻轻撩起了朱红而帘子的一角,露出车中女子弧圆润优美的下巴:“这位公子,小女子的马车半路坏了,公子可是去宁国寺,能否捎我们一程?”   车里姑娘的声音细细柔柔,柔中又带着一股甜腻腻的妩媚,乍一听,如黄莺出谷,如林下流水,令人心驰神往。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入v,当天爆更~因为要上夹子,这一章订阅很重要,大家不要养肥哦,入v前三天凡是在v章留言都有红包,爱你们^ω^ 另外,开了个预收,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收藏一下 《陛下见我总绕道》 重生回来的杜依依每次看到周勖涵感觉都很微妙  《周史》有云:武帝周勖涵雄才大略,励精图治,唯在女色上昏了头,独宠杜后,三子两女皆出自其腹。 杜依依:呵呵,就他每回见了她都跟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这《周史》是假的吧。     ☆、第二十五章   贺青云愣了片刻, 眉心轻颦, 并未一口答应这姑娘的请求, 而是问道:“姑娘的车夫呢?”   一个穿着湖绿色夹袄的婢女下了马车,不卑不亢地朝贺青云行了一礼, 客客气气地说:“回公子, 车夫去宁国寺求助了。”   原来如此,但贺青云仍不敢轻易答应,马车上只有小月和婉婉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他不能把来历不明的人往车上引。   “在下贺青云,冒昧了, 不知姑娘高姓大名?”   那婢女盈盈一福身,正欲作答, 忽地前方传来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紧接着两个年轻的奴仆骑马而来, 及至马车前,陡然勒住了缰绳,然后翻身下马,拿出一只车轱辘,拱手行礼道:“秦姑娘, 小绿姑娘, 让你们久等了。”   叫小绿的女子脸上立即浮现出一抹雀跃的笑:“你们总算来了, 姑娘都等小半个时辰了。”   见双方认识,没自己什么事,贺青云也没多做停留,朝马车方向一拱手, 然后对那个小绿姑娘点点头,折身返回了马车后面。   在他转身之际,忽然听到马车里传来那女子空谷幽兰的声音:“先把马车挪到路边,别挡了路。”   倒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子,贺青云眉眼间泛起一抹淡淡的笑。   回到后面,贺婉婉和韩月影立即好奇地探出头问道:“青云哥哥,前方发生了何事?”   贺青云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马车坏了,不过修理的人过来了,与咱们不相干,走吧,他们把车挪开了。”   贺婉婉惦记着源济大师的讲经,也没多做纠结,放下帘子坐了回去。马车重新启动,朝宁国寺的方向驶去,行至秦姑娘的马车时,那位秦姑娘已经下了车,扶风弱柳地站在路边,好似风一刮就能把她刮跑一样。   贺青云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秦姑娘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注视,抬起手按住被风拂动的白纱幕篱,然后朝贺青云的方向轻轻颔首。   贺青云也一点下颚,然后没有多做停留,领着两个小姑娘往宁国寺而去。   到了山门下,果然如贺婉婉所说,今儿人不少,才早上,宁国寺的山脚下已经挤满了形形□□的马车,蜿蜒向上,仰头望去,仿若一条盘旋在山坡上的大蛇。   马车行驶的速度放慢了许多,甚至堵在那儿,好久才会挪动一下。   贺婉婉素来沉静的小脸上浮现出焦躁之色,她从马车里探出头,对贺青云说:“大哥哥,咱步行上去吧,这要排队上去,都不知什么时候了。”   贺青云倒是无所谓,他担忧地瞥了一眼马车里的韩月影:“这段山路不短,恐怕得走小半个时辰,你们可以吗?”   “无妨,礼佛当诚心,本就该爬上山。”贺婉婉拉着韩月影下了马车。   贺青云留下车夫,让他把马车驶到山上,自己则带着两个家丁和婢女护着贺婉婉和韩月影往旁边的一条羊肠小道而去。大路太堵,因而不少人都弃马步行,只容两人并行的山路上人不少。   一开始,贺青云还很担忧韩月影的小身板,怕她累着,谁料一刻钟后,他都有些气喘吁吁了,韩月影还呼吸平稳,面色如常,甚至用健步如飞来形容也不为过。   贺婉婉也惊讶地看着韩月影:“小月妹妹,你真厉害。”实在是看不出她的小身板里有这么强的爆发力。   韩月影抿嘴一笑,没有做声,这点路途对她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她虽然年纪小,但这辈子徒步走过的路比眼前这几人加起来还多。   有了她的刺激,贺婉婉也不好意思说休息一会儿,拿起手帕擦了擦汗,咬紧牙关,一鼓作气地爬上了山。   宁国寺建在仓瑞山上。仓瑞山不高,海拔只有两三百米,山顶地势平坦开阔,其上除了宁国寺的几座大殿,后面是两排寮房,供娇弱抑或是要在寺中过夜的香客休息。   一行人上了山,贺青云看着贺婉婉涨得通红的小脸,建议道:“婉婉可否要去后院休息一会儿?”   贺婉婉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咱们去听源济大师讲法吧,不然去晚了就只在挤在最后面了。”   她的话还真是应验了。   源济大师开坛讲法的地方就在大雄宝殿前面的空地上,他们过去时,这空地上已经坐了不少信徒,每个人都自带蒲团,顶着寒风席地而坐,其中不乏熟面孔。   贺青云让下人拿出准备好的蒲团,寻了一个靠前的地方铺好,招呼两个小姑娘坐好,又命婢女给暖手炉里添了些炭,给她们暖手。   韩月影乖乖地跟贺婉婉坐在一起,仰起头,四处张望。   大雄宝殿前面的青石高台上摆放着一桌一椅,光秃秃的,连漆都没涂,很是简陋。有一小沙弥捧着一册书卷,小心翼翼地放在木桌上,然后站到了一边,这应该就是待会儿源济大师所坐的地方。   等了一会儿,还没见到源济大师的踪影,韩月影有些坐不住了,她低头,凑到贺婉婉耳畔,小声问道:“婉婉,大师怎么还没来啊?”   一提起源济大师,贺婉婉就化身为狂热信徒,笑眯眯地解释道:“早着呢,现在才巳时两刻,离源济大师公布的开坛讲经还有小半个时辰。”   所以你们这么早就跑过来,坐在山顶吹寒风是为了什么?   韩月影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小脑袋。   贺青云一瞧她的样子便明白,她对佛法应是不大感兴趣。源济大师的讲经对于喜欢佛法,对佛法有研究的人来说,固然是一场极好的享受,但对韩月影这种年纪还小,好奇心重,没有定性,平时又没接触过佛法的小姑娘来说,让她枯坐在寒风中一两个时辰,无疑是一场折磨。   罢了,小月天性烂漫,还是个孩子。贺青云也不好拘着她,便附过去,笑着说:“小月是第一次来宁国寺吧,听说后山的红枫漫天,很是壮美,你要不要去看看?”    只要不枯坐在这里,去哪儿都行。   韩月影不住地点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感激地看着他。   令贺青云不由失笑,温柔地说:“你待会儿别乱跑,让余晨和夏兰跟着你。逛累了就回来歇会儿,我给你留个位置。”   余晨是他今日带来的两个家丁之一,身手不错,对付一般宵小不是问题。   韩月影忙点头,举起小手保证:“青云哥哥,你放心,我不会乱跑的。”   贺青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碎银子和一串铜钱,递给她:“有喜欢的自己买。”   因为宁国寺香火甚旺,来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久而久之便在山脚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集市,附近有些头脑灵活的百姓便做了些吃食,拿到山上兜售,很是受来往香客的欢迎。   这些银钱抵得上她大半个月的月钱了,韩月影欢喜地接过,甜甜一笑:“谢谢青云哥哥。”   然后站起身灵活地挤出了人群,往外跑去,转眼间就带着余晨和夏兰跑得无影无踪。贺婉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今天任性了,没顾忌到小月妹妹的喜好,我还是去陪小月吧。”   贺青云脸上的笑容隐了下去,定定地看着她:“婉婉,你也是我妹妹,以后这样的见外的话就别说了。至于小月,她性子欢脱,坐不住,便让她去玩吧,这山中并无猛兽,天寒地冻的蛇类也冬眠了,不会有危险。”   贺婉婉看着他眼底的诚挚和宽慰,清楚自己这位堂兄是个行事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她的谨小慎微、小意讨好乃至试探,在他面前倒显得太过不堪了。她扬起明媚的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大哥哥说得是,是婉婉想岔了。”   贺青云笑了笑,体贴地把话题转向贺婉婉最感兴趣的地方:“你可知道源济大师今日要讲什么?”   贺婉婉摇头。   “是小乘佛法中的一段,以三法为统,以觉法为道,开而当名,变而弥广。法虽三焉 ,而类无不尽,觉虽一焉而智无不周……”一道如黄莺出谷般悦耳轻灵的声音从侧娓娓道来,不疾不徐,引人沉醉。   贺婉婉顿时眼睛发亮,侧过身,昂起小脸,惊讶地望着来人。   贺青云没她那么痴迷,他一听这声音便认出这女子应是先前在路上遇到的那位秦姑娘,站起身一看,果然是那位。   哪怕到了这佛门净地,这姑娘脸上的面纱都未摘过,也不知是何等的绝色,竟让这姑娘如此谨小慎微,在人前从不露真容。贺青云压下心里探求的欲望,站起身,颔首打了个招呼:“秦姑娘,幸会,又见面了,这是家妹婉婉。”   “你们认识?”贺婉婉惊讶地望着二人。   秦姑娘微微福身,笑盈盈地说:“一面之缘。”   贺婉婉好奇地偷偷打量了这位秦姑娘一番,从她的衣着打扮和声音来看,她年纪应该不大,估计也就比自己大个两三岁。再看她说话行事,进退有度,姿仪不凡,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加之她刚才出口就背出那么一长串佛经,更是好奇,便热心地说:“秦姑娘,你一个人,不若与我们同坐,正好我有许多问题要请教你。”   她的眼神热切,漆黑的瞳仁中充满了毫不作为的佩服和赞许。   多久没看到过这样单纯的眼神了,秦姑娘微微垂眸,含笑应道:“幸得贺姑娘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一听她答应,贺婉婉立即拉着她坐到旁边,笑眯眯地说:“咱们俩别姑娘来姑娘去了,直呼闺名吧。”   “好,你我还真是有缘,我的名字也是叠字,双名笙笙。”秦笙笙温柔地说道。   贺婉婉默默念了两次她的名字,赞道:“笙笙,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你的名字跟你的声音还真是贴切。”   秦笙笙娇羞地垂下了头,露出一截皓月般的脖子,声音轻柔带笑,宛如威风拂过的铃铛声:“婉婉过誉了。”   被人遗忘的贺青云无奈地看着这两个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的姑娘,嘴角也往上弯起小小的弧度。可能是因为远离父母的原因,婉婉素来表现得大气温婉,进退有度,都让他们忘了,她也不过是一个与小月同龄的小姑娘。   两个姑娘抒发了一阵对源济大师的崇敬之情,又谈起了上回源济大师讲经的事。贺婉婉发现,秦笙笙真的是个博学多才,而且对佛法极为精通,提起法经,她总能说得头头是道,而且很多时候见解不凡,令她自愧不如。   在旁边听了一阵的贺青云也诧异地看了秦笙笙几眼,这个姑娘学识之渊博,恐怕许多同龄的学子都多有不及,他的心里不由泛起一股惺惺相惜之情。   等了半晌,胡子花白步履蹒跚的源济大师终于出现在了青石台上,他的眼神慈悲安详,抚慰人心,目光所过之处,能让人暂时忘了烦忧,只记得那么一双睿智宽容的眼睛。   只一瞥,底下的信徒香客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眼巴巴地望着源济大师。   源济大师枯瘦长满褶皱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微微点头,缓缓说道:“今日,我要讲的是小乘佛教中的一段,以三法为统,以觉法为道;开而当名,变而弥广。何为三法……”   果然与秦笙笙先前所言一致。   源济大师的声音悠长祥和,如一粒石子掷入水中,激起波纹飘散开来,飘荡到老远,一时之间,这片天地似乎都只有这位年迈的老人慈爱的声音。   ***   山寺中大部分香客都去听源济大师讲经去了,因而后山显得冷冷清清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韩月影放目望去,只见山上除了红枫,还种植了许多毛栗子和松柏。   隆冬时节,枫树上的叶子掉了大半,撒在地上,堆了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像是踩在地毯上一样,柔软蓬松,咯吱作响。   韩月影踩着玩了两下就觉得没意思了,她昂起小脸,抬头望着栗子树的那一粒粒饱满的毛栗子,就差流口水了。   “都快午时了,你们肯定也饿了吧,咱们打点毛栗子下来做火烧栗子吃,趁热吃,香喷喷的,美味极了。”韩月影笑得眼角弯弯,仿若月牙。   她这有滋有味的描述勾起了余晨肚子里的馋虫,他跟着仰起头,露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只有夏兰觉得不妥,她轻轻拽了拽韩月影,抬头望着高大的栗子树,小声说:“姑娘,这树太高了,还是算了吧。”   “没事,余晨肯定会爬树,对吧?”韩月影扭头问余晨。   已经十来年没爬过树的余晨面上闪过尴尬之色,吞吞吐吐地说:“这……小的试试吧。”   瞧他的样子就不大靠谱,韩月影见了,摇摇头,解开大氅,丢给了夏兰:“我来。”   听到这话,夏兰都快哭出来了,她死死拽着韩月影的袖子:“姑娘,你今儿若爬了树,传回去奴婢会挨板子的,求求你,可怜可怜奴婢吧。”   余晨也不敢让姑娘爬树,忙跟着劝道:“是啊,韩姑娘,你若喜欢毛栗子,回头小的想办法给你弄点来就是,时候不早了,源济大师应该已经开始了,咱们过去吧。”   两人都可怜巴巴地望着她,一副她若是爬了树,他们就会吓得晕过去的样子,韩月影实在不忍心拒绝,只能恹恹的返回了宁国寺。   等走到大雄宝殿旁边的飞天殿时,忽然一个小沙弥捧着一只香炉从殿内走了出来,好巧不巧地跟韩月影撞上。   香炉被撞飞出去,里面的炉灰撒了一地,直面撞上的韩月影,鞋子上、裙子还有大氅上都沾上了不少炉灰。   “女施主,很抱歉,弄脏了你的衣服。”长得白生生的小沙弥连忙做了个佛号,默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又紧张地给韩月影道歉。   “无妨,弄干净便是。”韩月影不甚在意地说,“麻烦小师傅找个寮房给我收拾一下吧。”   “这是自然,三位施主请随小僧来。”小沙弥连忙应道,然后把韩月影和夏兰领进了殿后那两排木屋,然后摸着光溜溜的脑袋憨厚一笑,“女施主,你看这里行吗?”   韩月影环顾了四周一眼,寮房的空间不小,只是里面摆放的家具很少,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很是简陋,不过她只是借这地方整理一下衣服而已。   “可以,多谢小师傅带路。”韩月影冲他笑着点头应好。   小沙弥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眼角眯起,笑容灿烂:“那小僧就先出去了。”   “嗯,小师傅请。”夏兰把这个小沙弥送了出去,然后拉上了门,主仆两人躲在屋子里弄了好半天,才将裙子、鞋子尤其是大氅上的香灰弄掉大半,不过还是有些细微的烟灰没弄干净。   “应该看不出来了,姑娘先将就穿一下,待会儿回了马车里,再换衣服。”夏兰抖动着大氅给韩月影披上。   她们这回也带了一身的衣服过来,只是放在了马车里,现如今马车都还不知堵在山坡上的哪个角落里,自然只能先将就着这身衣服穿。   韩月影虽说过了几个月的好日子,但骨子里的习性还没改变,到底没那么讲究,她掀起裙摆看了看:“不用,看不出痕迹,这样就行了,回家再换吧。”   “嗯,时间不早了,姑娘咱们去找大公子和二姑娘吧。”夏兰担心待会儿人太多,与贺青云他们走散了。   韩月影倒是没这顾虑,依贺青云的性子,找不到她一定不会下山。   不过宁国寺的附近她已经逛过了,没甚新鲜的,便道:“好吧,咱们也去听听源济大师讲法。”   两人拉开门,与守在门外的余晨汇合,一起往前殿走去,路过飞天殿时,韩月影忽然瞧见殿内站着一道挺拔又熟悉的身影,连忙停下脚步,高兴地喊道:“褚二公子,许久不见。”   褚孟然转过身,见到她,纯白如玉的脸上浮现出欣悦的笑容,往前几步,走到门口,低头专注地看着韩月影,温和地说:“韩姑娘,真巧,你也来上香。”   光顾着玩和吃的韩月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颊,心虚地岔开了话题:“褚二公子怎么没去听源济大师讲经?”   褚孟然双手负于背后,笑盈盈地说:“我来晚了,人太多挤不进去,只能作罢,韩姑娘这是从何处而来?”   韩月影指了指飞天殿的回廊:“我刚才与一个拿着香炉的小沙弥在这儿撞上,把衣服弄脏了,所以去后院的寮房整理了一下。”   褚孟然狭长的眸子轻轻往上一挑,似是无意中提起:“哦,这么冒失的小沙弥,韩姑娘可还记得他长什么模样,下次我一定得避开他,免得他也撒我一身香灰。”   “哪会那么巧。”韩月影笑了笑,还是如实描述了一遍那小沙弥的长相,“他长得很白净,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脸圆圆的,笑起来的时候,左侧嘴角有个小窝……哦,对了,他的左手手背上还有一个比铜钱小一些的疤痕。”   “多谢姑娘提醒,我以后注意着点。”褚孟然感激一笑,突然话音一转,挑眉问道,“这段时日姑娘怎么没去昌明书社?”   韩月影苦巴巴地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最近我的学习任务很重,没空出门,褚二公子有事?”   褚孟然眯起眼微微点头:“不错,在下正巧有一事要姑娘帮忙,择日不如撞日,不知今日方便吗?只耽搁姑娘一两刻钟。”   韩月影踮起脚往大雄宝殿那边瞅了一眼,乌压压的一大片,瞧这样子,那边短时间内还不会结束,便道:“褚二公子请讲。”   褚孟然指了指飞天殿:“姑娘可否进去说话。”   韩月影让余晨在殿外候着,领着夏兰跟了进去。   褚孟然把她带到殿内左侧那一排案桌旁,然后从宽袖中掏出一圈画递给了韩月影:“我想请姑娘替我将这幅画描摹一遍。”   韩月影小脸挤作一团,讪讪地对了对手指:“褚二公子,非是我不愿帮忙,实在是我的画技不堪入目,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用田嬷嬷的话来说,她毫无绘画的天赋,还是别糟蹋白纸了。   褚孟然鼓励地看着她:“相信我,你先打开看看。”   韩月影瞥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打开了画轴,出乎她的预料,这卷画绘的不是美景美人,而是一副地势图,上面山川河流村落用线条勾勒得极其细致。不过画上没标明地点,她也猜不出此图画的是哪个地方。这种画不需要多少技巧,更多的是考验人的耐心和记忆力。   “这个我倒是会,只是这图比较复杂,一两刻钟恐怕画不完。”韩月影挠挠头,为难地看着他。这么复杂的地形图,怎么也要花个几日功夫。   褚孟然莞尔一笑,安抚她:“韩姑娘不必急,你先记下,回去再慢慢画也不迟。只是这幅图是我向他人所借,今日就得还他。”   也就是说,只给她一两刻钟的时间来记下这幅图,这倒是可以,韩月影想着褚孟然送了她两次书,这次正好把欠下的人情还他,便应下了:“好,我试试吧。”   褚孟然往后一退,把空间让给了她。   韩月影站在案桌前,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这张画,从左向右,记住这些线条的走向和脉络,渐渐的,由一条条相互交错的线条组成的烙印在了她的脑海中,然后向右边延伸。   褚孟然在旁边站了片刻,见她已经完全投入到这幅图中,便往外走了几步,快到门口时,才轻轻朝夏兰招了招手。   夏兰脸一红,轻手轻脚地走过来,福身行礼道:“褚二公子有事要吩咐奴婢?”   褚孟然面色柔和地瞥了韩月影一眼,压低声音道:“我在外面等候你家姑娘,若是她问起,你便告诉她。”   “是,奴婢明白了。”夏兰垂下头,躬身目送他出门。   跨出飞天殿,褚孟然瞥了一眼像根木头桩子一样站在殿外的余晨,冲他笑了笑,然后大步沿着殿外的长廊走了十来丈,避开了余晨的视线,紧接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之间便荡然无存了,眉目之间充满了冷厉:“冉刚,你去查查刚才韩月影所说的那个小沙弥。”   冉刚惊讶地抬起头,目光中的诧异藏也藏不住,他抬起胆子,试探地询问道:“殿下是怀疑刚才那个小和尚?”不过一个小和尚而已,能有什么问题。   瞧出他的不以为意,褚孟然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见过大白天才倒香炉的寺庙?而且还是专挑香客最多的日子和时辰?”   今日源济大师开坛讲法是老早就宣传出去的事,这一日山上香客信徒甚多,宁国寺应该早有预料才是,怎会这时候才倒香灰,而且还好巧不巧地撞到了韩月影身上。   经他一提醒,冉刚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儿。但凡是大的庵庙,最是讲规矩,吃饭、做早课、搞卫生的时间都是定得死死的,寺中事务的安排也应是井井有序。像倒香灰这活儿,也是有固定的时辰和固定的人员。   因为白日里香客众多,未免冲撞了香客,寺庙一般都是傍晚或清晨倒掉香灰。只是,冉刚犹豫了片刻,嗫嚅道:“殿下,难道有人针对韩月影?只是她的身份来历都一清二楚,实在是乏善可陈。”   他实在想不到有人会针对韩月影的理由。   褚孟然斜了他一眼:“清楚?怎么个清楚法?她说她是韩凤阳的女儿,韩凤阳这十几年来行踪一直成迷,仅凭她的片面之词,是真是假,谁知道?况且,即便他们不是有意针对韩月影,但这事也很反常,你查一下有何不妥?”   这番话问得冉刚哑口无言,他惭愧地垂下了头:“殿下所言甚是,是属下失职了。”   “行了,赶紧去,悄悄的,别打草惊蛇了。”褚孟然不悦地挥了挥手。   冉刚颔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闪入人群中,开始召集潜藏在香客中的护卫。   少顷,便有十数个香客陆续从人群中走出去,前往各殿拜佛祈愿。   而冉刚直接找上了监院,询问他宁国寺的庶务安排,监院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好了,眸光闪烁,打起了哈哈:“这位施主,此乃我寺中事务,不便外传。”   冉刚没说话,直接从袖袋里拿出一令牌,递到他眼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监院一看这令牌,态度陡然一变,脸上布满了笑容,和和气气地说:“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小僧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冉刚先是问了一下寺中僧侣每日做早课的时间,又问了打扫,挑水等事,果然如他们先前预料的一样,宁国寺中这些杂务都有固定的当值人员,行事的时辰也都极有规律。   心里有谱了,他才装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香炉呢?我看了,殿前的香炉都不小,总不可能每日就倒吧,这样连香都插不稳。”   监院搓着手笑道:“这是当然,我们每十日倒一次香,逢重大节庆日会提前一天将寺中的卫生搞好,也包括香炉,还会备好素食,绝不会出差错。”   得到了他想知道的答案,冉刚最后问道:“那你们寺里可有一个手背有个比铜钱小一些的疤痕,十一二岁,白生生的小和尚?”   手背有疤痕,年龄又只有十一二岁,监院很快便锁定了人选,含笑道:“大人说的是了元吧,今日厨房忙不过来,他应该在那里帮忙。”   “是吗?”冉刚不置可否地笑了下,一抬下巴,吩咐监院,“你带我去厨房,我有事情找他。”   监院很是忐忑,惴惴不安地看了冉刚一眼,边走边鼓足勇气向他打听:“大人,你们找了元,可是他冒犯了大人?”   冉刚身材挺拔,七尺有余,脸上还蓄着两撇络腮胡,两只元宵大的眼珠子炯炯有神,他若一瞪人,那硕大的眼珠子都像是快要跳出来一般,总给人一种极其不好相与的感觉。   监院被他这么一看,顿时吓得缩了缩脖子,再也不敢吱声。   两人很快便到了厨房,但里面却没有了元的踪迹,问厨房的人,因为今天太忙,大家也没留意到他是何时不在了的。   监院很是尴尬,骂咧了两句,又去了元所住的禅房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只能尴尬地看着冉刚,再三保证:“大人,小僧这就派人去找,一旦找到人,立即将他押到大人面前。”   他这会儿也意识到,了元只怕闯了祸,否则也不会躲起来。   这么久,其他护卫都还没有消息,而了元平日里该呆的地方也没人,冉刚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估计这个了元怕是找不到了。他理也没理监院,飞快地往飞天殿而跑去,不一会儿就到了褚孟然跟前,把探查的情况说了一遍:“殿下,这了元果然有问题,属下无能,没找到他,估计是听到风声藏了起来。”   “听到风声?这才多久。”褚孟然那双素来沉静温和的眸子显得越发深邃,眼角也挑起一抹凌厉的弧度,与平时的温和大相径庭。   忽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殿内出来的那道娇小的身影。就像变脸一样,褚孟然的嘴角忽然往上一扬,勾起一抹温和无害的笑容,大步越过冉刚,走到门口,笑看着韩月影:“韩姑娘真是令在下侧目!”   韩月影把卷起的图画递给了他,有些羞涩地说:“还好,记住了大概,只是要描摹恐怕还需好几日功夫,得劳烦二公子多等几日。”   “晚几日也无妨。”褚孟然爽朗地笑道,“辛苦韩姑娘了,届时,我必有重谢。”   韩月影连连摆手:“不用,上次公子送了我医书,我还没好好谢谢公子!”   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天,笑道:“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二公子,等画好了,我便让人给你送到昌明书院。”   “好,你……”褚孟然顿了一下,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你小心些,再会。”   韩月影以为他是让自己小心下山,笑着领了他的好意,然后带着余晨和夏兰往大雄宝殿走去。   正巧,源济大师今日的开坛讲法已经结束了,信徒和香客们纷纷站了起来,拿着蒲团往外走去,韩月影三人正好跟他们撞了个正着。   “咱们先退到一边,等他们走后再去找大公子和二小姐吧。”韩月影建议道。   夏兰皱着脸,有些为难地说:“可是万一大公子和二小姐不往这边走怎么办?”   也是,离开大雄宝殿的路有好几条。   “走吧,大公子和二小姐的位置相对靠前,他们应该会比较晚走,咱们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韩月影咬住下唇,下了决定。   夏兰点头,拉着韩月影:“姑娘跟紧奴婢,奴婢和余晨在前面开道。”   主仆三人逆着人、流往大雄宝殿的方向走去,余晨尽职尽责地在前方开路,夏兰拉着韩月影的衣袖把她护在后面,以免有人冲撞到她。   经过小半刻钟艰苦卓绝的绕行,几人终于走到了青石台下方。与外面的拥堵相反,大雄宝殿外只站着稀稀疏疏的几波人,其中最醒目的便是贺青云。   夏兰高兴地喊道:“大公子,二小姐。”   贺青云和贺婉婉同时扭头朝她这边望去,只看了一眼,两人的眉心同时蹙起,异口同声地问道:“小月呢?”   “在我后面啊……”夏兰眨了眨眼说道,人跟着扭头往后望去,结果却只看到一截轻飘飘的袖子,她脸上的笑僵了,声音蓦地变调,充满了恐慌,“姑娘,姑娘人呢,她先前明明一直跟在我后面的?”      ☆、第二十六章   贺青云疾步走过去, 夺过夏兰手里的那一截袖子, 袖口断裂处整整齐齐, 没任何的毛边,应是被人用利刃割断。   这么说, 小月的失踪不是意外, 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这一瞬,贺青云想了许多,还是想不明白是何人会对小月下手。小月来京城不过几个月, 绝大多数都待在后院跟着田嬷嬷学习,平日里甚少出门, 更不可能与人结怨。   问题既然不是出在小月身上,那这事很可能是冲着贺家而来, 小月不过是遭了池鱼之灾。只是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小月虽很受他娘看重,但到底还不是贺家人,在贺府的地位也有些尴尬,他们怎么挑她下手。   “大哥哥,咱们快去找小月吧, 她也许只是挤丢了。”贺婉婉素来的沉静的小脸发白, 双手死死攥着裙摆, 焦躁不安地说。   贺青云抬头看了她一眼,嘱咐道:“你不要乱跑,跟在我身边。余晨你拿着我的名帖和这截衣袖去找方丈,让寺里的僧人帮忙。沉舟, 你再带两个人抄小路速速下山,堵在路口,留意下山的马车有无异常。”   目前他手里只有这么点人,暂时只能这样安排。   旁边的秦笙笙听了半天,也明白了个大概,便热心肠地说:“走丢的小姑娘长什么模样,让我的人也跟着去找吧,多个人多份力量。”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贺青云,他冲秦笙笙感激地一作揖,说道:“多谢姑娘,等找回小月,在下再来登门道谢。”   说完又把韩月影的相貌和今日的打扮描述了一遍。   秦笙笙轻轻摆了摆手,善解人意地说:“公子客气了,事不宜迟,先找人吧,我随你们一道,咱们分头行动,半柱香后在大雄宝殿外汇合。”   “好的,劳烦秦姑娘了。”贺青云点头赞同了她的提议。   因为已经丢了韩月影,贺青云不放心,深恐歹人会再盯上贺婉婉,便带着她,命吓瘫了的夏兰带路,沿着原路找回去,看看能否在路上发现些线索。   光天化日之下,有女眷在宁国寺中丢失,这可不是小事。   宁国寺方丈接到贺青云的名帖后,深深地意识到这事若处理不好,要遭受贺家的责难不说,恐怕也会影响宁国寺的声誉,当即行动起来,召集人手四处寻人。   他也意识到,韩月影的失踪不是偶然,因而派了武僧去几条主要的山路上守着,以防歹人偷偷将韩月影带下山。   这动静闹得不小,很快就在排队下山的香客和信徒中宣扬开来。不多时便有几个香客跟着哭哭啼啼地去找方丈,因为他们的孩子也丢失了。他们原来也以为是人多走丢了,便想着派个人先下山候着,其余的在山上寻找。   谁料因为宁国寺的一牵头,竟让他们发现,丢孩子的不止一家两家,众人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儿,忙跑来找方丈。   听说还有人丢失了,方丈心骇不已,忙让人统计数目。最后发现,今日山上一共丢了六名女童,最小的只有六岁,大的就是韩月影,十三岁,其余的四人皆是八、九岁的孩子。   贺青云听了顿觉不好,绷着脸,郁结地说:“小月很瘦小,看起来也只有十来岁。”   “莫非这是一伙拐子?专门对七八岁的小姑娘下手?”有人惊呼出声。   闻言,丢了孩子的妇人顿时掩面痛哭。   贺青云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这些拐子神出鬼没,居无定所,若是小月落入他们手中,被带到了远方,再想找回来就困难了。   事到如今只能由官府介入了,贺青云沉着脸说:“速速派人下山报官。”   一旦报官此事就闹大了,方丈有些不情愿,但事到如今也顾不得其他了,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老衲这就安排人抄近路去报官。”   ***   寺里的动静不小,惊动了在寮房小憩的褚孟然。   他睁开眼,按住额头冉刚:“外面何事如此喧哗?”   “听说是有六名女童被拐走了,方丈正安排僧人在寺内寻找。”冉刚顿了片刻,加了一句,“其中还有韩姑娘,另外,那个叫了元的小沙弥也不见了踪迹。”   “什么,韩月影也不见了?”褚孟然惊得坐了起来,有些懊恼地说,“是我大意了,这个了元果然有问题。早知如此,便应向她道明,她也有个防备。罢了,事到如今懊悔亦无用,你派些人去帮忙寻人,今日源济大师讲经,山路拥堵,他们应该没走远。”   冉刚拱手应是,忙派人下去安排。   几方人马寻了半日,到日暮西垂时,仍旧没见到找到六个小姑娘的踪影。   贺青云越发焦急不安,贺婉婉更是急得哭了出来。秦笙笙也没下山,站在一旁,扶着贺婉婉,柔声细语地安慰她。   临近傍晚,一人一马踏着夕阳的余晖上山。   来人飞快地翻身下马,疾步走到贺青云面前。   闻声,贺青云抬头,惊讶地望着突然冒出来的谢宁琛:“你怎么来了?”   谢宁琛把马缰丢给丰荣,往前几步,环视了四周一眼,不答反问:“听说那丫头丢了?怎么回事?”   谢宁琛前几日去了老奉国公颐养天年的茂竹林,今日回城,正好从宁国寺山脚下的官道处路过,无意中听人说起丢了五个小姑娘,其中一个还是贺府上的,他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忙骑马跑上了山。   贺青云把事情的经过跟他讲了一遍,然后愁眉苦脸地说:“方圆十里内的官道上都有官府的人把守,但天快黑了,万一他们连夜走小路,那就麻烦了。”   谢宁琛听了点点头,没理会他,走过去从官府派来寻人的捕头手里夺过仓瑞山的地形图,大致扫了一眼,弄清楚了附近的地形和主要干道,又问那捕头人手的安排布置。   捕头认得他,如实把自己的部署向他解释了一遍。   谢宁琛听后,把地形图按到了捕头手里,扭头阔步走到马前,接过喘着气刚跑上山的丰荣手里的缰绳,翻身跃上了马。   贺青云见他要走,蹙眉问道:“宁琛,你要去哪里?”   谢宁琛一扬马鞭,头也不回地说:“寻人!”   “天黑了,下山的路崎岖不平,太危险了。”贺青云高声挽留他。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谢宁琛已经跑得不见人影了。   贺青云叹了口气,又担心谢宁琛出事,忙让捕头派了两人追上去。   谢宁琛一路风驰电掣,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就跑到了山下。他原是打算沿着官道一直往前追,但跑了几步,他又忽然停了下来,扭头望着背后这座在薄暮中巍峨挺立的高山。   据贺青云与那捕头所说,因为今日山上源济大师讲经来了许多信徒的缘故,下山的路非常堵。今天下午,这条路上应该一直都有很多下山的信徒。   拐子做得见不得人的勾当,抓住了重则丢掉小命,轻则流放千里,他们又不是脑子有坑,明知这条路很拥堵还往中间挤。万一被人发现,抑或是在山上被堵了几个时辰,那不是等着人来抓吗?   几番思量,谢宁琛觉得那些拐子绝不可能走这条大道。但是下山只有这一条宽阔的大路,其余的都是羊场小道,仅容一两人通行,马车无法通行。这些拐子又带了五个小姑娘,目标太大,极不方便,他们不大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背着小姑娘下山,因为这样目标太大,极易被人发现。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若是他,带着人躲进山里,藏他个三五天,找不到人,官府的人马自然就散了,到时候再走,这风险就小得多了。   谢宁琛越想越觉得这伙贼子应该还藏在山上的某个角落里。   他把缰绳挽起来,挂到乘风的背上,然后伸手拍了拍它的头:“去吧。”   安置好了乘风后,谢宁琛折身朝旁边一侧的小道上走去。   暮□□临,林中一片漆黑,晚归的鸟儿在山间鸣唱,嘹亮的鸟鸣在空寂的山间回荡,越发寂寥。   谢宁琛摸黑一路爬上去,还是没有任何的发现。   等他爬上山,山顶上已经一片漆黑,只有宁国寺的灯塔上有豆点大的灯火在飘荡。   谢宁琛没进寺中,他沿着寺外的红墙,默默地一路绕行,沿着宁国寺转了一周,还是没发现任何异常。   沉吟片刻,他站在两条山路的交叉口,目光从上而下,俯瞰山林,目光如隼,扫过山林间的每一寸地方。忽地,一阵冷风刮来,树枝摇曳,晃荡间,一抹指头大的灯火在山腰处一闪而逝。虽然只有短短一息,但他绝不会看错。   荒山野岭中出现火苗意味着那里有人。谢宁琛眼前一亮,脚下一动,单枪匹马匆匆往那亮光闪过的地方掠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要上夹子,改为晚上十点更新,大肥章   ☆、第二十七章   幽暗的森林里, 肉香阵阵, 油滋滋声四溅, 伴随着一道豪迈的声音传得老远:“香,真TM香, 可惜了, 没有酒。”   “鄢老三,办正事呢,别整天惦记着酒, 干了这一票,喝死你老子都不管, 但今天办正事,你别给老子出了岔子。”旁边一个三四十岁, 虎背熊腰, 左边眉骨处有一个大黑痣的男人阴沉沉地提醒道。   鄢老三听了如同霜打的茄子,立马焉了,讪讪地说:“大哥,小弟也就随便说说而已,放心, 我答应过你, 这半个月滴酒不沾。”   老大斜了他一眼:“你最好给我记住了, 成则下半辈子吃香喝辣,败了你我脑袋都要落地。你若下半辈子还想喝酒,这段时日就把那馋劲给我收起来。”   鄢老三老老实实地点头,再次拍着胸膛承诺绝不酗酒。   旁边另一人笑眯眯地和稀泥:“哎呀, 这烤鸡子都好了,谁要鸡腿?”   “我来,我最喜欢鸡腿,给我。”   “刘五,滚犊子的,腿上肉最多,谁不喜欢吃腿,你给老子留一条!”   ……   几人为了两只鸡腿哄抢,闹哄哄的,不像是波亡命之徒,倒像是来郊游般闲适,丝毫不知危险正在逼近。   一株百年老松后面,谢宁琛背贴着树干,目光沉沉地打量着火光中的这五个男人,只看了一眼,他心里隐隐对这批人有了初步的印象。应该是刀口舔血的惯犯,老练而又经验丰富,同样的也很自负大意。   从左往右,一共五个人,其中两个又高又壮,挽起的胳膊上肌肉虬起,一团团打结,有些难对付,另外三人身材要瘦弱得多,而且看样子,对那两个高个子似乎有些畏惧。   他们围在一株大柏树下,柏树碧青的叶子垂落下来,像一把大伞,把这几人完美地挡在了树后。难怪他们在这边吃肉谈天,山上的人都没发现。   掠过这几人,再往前,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小山坡,山坡上的杂草枯萎了,五个小姑娘像破布一样被人随意地丢弃在地面上,也不知是被人打晕还是灌了药。   从谢宁琛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个模糊的大概,光线太暗,他认不出哪个是韩月影。   谢宁琛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忖度半晌,心里有了主意。   ***   鄢老三没抢到鸡腿,只得了一只鸡翅,恹恹地啃了两口,合着嫩骨一起嚼碎,咽了下去,然后把余下的骨头往旁边草丛一丢。   这一砸,忽地像是惊动了什么东西一样,只见漆黑的树林里突然窜起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一道极快的黑影从草丛中钻出来,一溜烟地往山下跑去。   “糟了,被一只躲在山里的耗子看到了。老二老三,你们俩去把他解决了,不要留活口。”老大一挥手,飞快地下了指令。   老二是个壮硕的男人,他素来对老大言听计从,得了吩咐,立即丢下只啃了一半的鸡腿,飞快地站了起来,往黑影处追去,鄢老三见了,只得跟着爬了起来,匆匆跟了过去。   干他们这种勾当的,被人撞上又不是第一回了,这段小插曲,老大并未放在心上,照旧大口吃肉。   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两人还是没回来,老大意识到不对劲儿,眉心蹙起,瞅了一眼刘五:“把人带上,咱们走。”   刘五嗫嚅了一下:“不等他们了吗?”   “他们自己知道追上来,先撤。”老大瞥了一眼山下,脸色越发难看。若是老二他们没能解决掉那只耗子,他们的行踪就会被暴露,明日官府的人就要搜山,再想跑就难了。   刘五两人点点,扔下手中的鸡,站了起来,才要行动,忽然一团黑影从天而降,直扑向刘五,等刘五回过神来,腹部已经挨了一刀。随着匕首的拔出,热乎乎的血像泉水一样涌了出来,在火光的映衬下格外瘆人。   就连老大也变了色,盯着突然冒出来的谢宁琛:“你是何人?”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通身富贵,一看就是出身良好。但出手却格外老辣熟练,热血溅到身上也没有丝毫的动容,令人下意识地不敢小觑。   谢宁琛压住想瞥一眼草地的念头,扬起还在滴血的匕首:“送你们去见阎王的人。”   话未说完,他已经二话不说,提起匕首冲向旁边看傻了眼,脸色发白的老四。   老四是五人中身体最瘦弱的,个头比谢宁琛这个少年还矮一头,他素来不擅长打斗,这会儿见谢宁琛这尊煞神这么直愣愣地拎着匕首冲了上来,他二话不说,拔腿就跑,比兔子还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谢宁琛见目标消失,也不恋战,当即一掉头,返身杀了回去,直冲向老大的面门。   老大猝不及防,没料到谢宁琛速度这么快,又不按牌理不出,一时躲闪不及,差点被刺中胳膊,幸亏他反应快,抓起身边的大刀挡了上去,勉强避开了这一击。   一击不中,两人飞快地退开。   一连损失了好几个手下,老大这会儿也明白,谢宁琛不是颗好拿捏的软柿子,他侧着头盯着谢宁琛,舔了一下厚厚的唇,阴阳怪气地说:“小子,老子与你无冤无仇,你又何必多管闲事呢,要知道多管闲事的人素来活不长。“   谢宁琛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这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在这个场合,长刀似乎比匕首更合适。   脑中一漫过这个念头,谢宁琛右脚用力往下一踩,反力弹起刘五遗落在地上的大刀,伸手接住,有些嫌恶地说:“将就着用吧。”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大被他这轻视的态度弄得下不台面上,挥刀出其不意地砍向谢宁琛。   谢宁琛早有防备,提起这把长刀迎了上去。   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不过短短小半盏茶的功夫便交手了数十个回合。老大的功夫很好,而且经验丰富,而且有种豁出去不要命的狠劲,交手半天,两人竟打了个不分伯仲。   但这边的响动太大,拖久了,被人发现就完了,这形势到底对老大不利。他舔了一下唇,目光闪过一抹厉色,打法更加凌厉,拼着受伤也要尽快拿下谢宁琛。   谢宁琛到底年少,比不得他老练,几个回合下来,颇有些吃不消的感觉,渐渐落了下风,一不小心就露出了破绽。   老大见了,心中一喜,长刀直削向谢宁琛的右臂,打着主意要砍断他的胳膊,没了右手,这人还不就是案板上的鱼,任他宰割。   瞧见老大的举动,谢宁琛冷肃的脸上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一瞧他笑,老大就意识到了不对劲儿,想收回大刀往后退,但却发现太迟了,下一瞬,一把冰冷的匕首凶猛地插、入他的胸口,鲜血如注。   “你的左手也会用刀……”老大的眼珠子瞪得老大,手里的大刀也无力地垂落下来,滚落到地上,然后身子跟着一栽,倒在了地上。   谢宁琛见了,并未放松,又提起大刀,冲他的胸口再补了一刀,这才丢下带血的大刀,一屁股坐在了火堆旁。   这一仗虽然赢了,但他的胳膊也受了伤,挨了一刀。所幸,伤口不深,只是些皮外伤而已。   稍微喘了口气,谢宁琛站了起来,走到草丛边,找到了韩月影,他弯下腰,使劲儿摇了摇:“喂,臭丫头,醒醒,醒醒!”   她的身上像是着了火一样,碰一下都灼得慌。   谢宁琛察觉不对,连忙抬起手背探到她的额头上,果然她发高烧了。   蹙眉想了一下,谢宁琛将韩月影单手抱到了快要熄灭的火堆旁,让她暖和一些。然后又去看了看其他几个小姑娘,这些小姑娘无不受了寒,不是浑身冰冷,就是一身滚烫,跟着了火一样。   六个小姑娘,他根本没办法将她们全弄上山。   谢宁琛一手一个,将这五人一起拎到火堆旁,围了一圈,让她们靠近火堆取暖,然后就近寻了一些干草和枯枝,走到几十米开外的空旷处,点了一堆火。   火苗窜起,在黑夜中格外引人注目。只要山上那群人不是白痴,要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这里的情况,循着火苗的方向追来。   做完这一切,谢宁琛折回了火堆旁,添了些柴在火堆中,火苗再度变亮,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这时候,谢宁琛才看清楚,韩月影的小脸红扑扑的,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嘴皮干裂,有的地方已经开始出血了。她的状况很不好,谢宁琛不敢深想,若是她今晚就在那冰冷潮湿的草地上过一夜明日会如何。   想到这里,他又恨不得将这几个拐子碎尸万段。   “水……”韩月影不自觉地往谢宁琛身上靠了靠,头依偎过去,往他冰冷的衣服上擦了擦,喉咙间发出一道舒服的喟叹。   谢宁琛整个人都僵了,愣了几瞬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太热太难受,故而往他身上靠。   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谢宁琛蹙眉低头看着她红得不正常的小脸,鬼使神差地伸手在她软软的脸颊上弹了一下,有些发愁地说:“笨丫头,已经够笨了,烧坏了脑子彻底变傻了怎么办?”   真是愁人啊,这荒山野岭,又只有他一人,他又走不开。   韩月影闭着眼依着本能又往他旁边靠了靠,嘴皮子翻动:“水……”   “你等一下,待会儿就有水了。”谢宁琛安慰她,明知她不可能听清楚,他仍旧傻愣愣地哄她,“除了水,你还想吃什么?待会儿我一并给你弄来。”   “火烧毛栗子……”韩月影模模糊糊地嚷出这几个字。   谢宁琛听了,调侃道:“都烧成这样了,还惦记着火烧毛栗子,难道你想自个儿将毛栗子烤熟?”   烧得神志模糊的韩月影哪会回答他这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凉一些的地方钻。嘴唇上的皮开始脱落,整个人堪比火炭。   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万一她真烧坏了脑子怎么办。   谢宁琛烦躁地挠挠头,目光往上一扬,忽然瞧见一连串地火把飞速朝这边移来。他精神一振,轻轻拍了拍韩月影的身体:“快了,救兵马上就来了。”   回答他的仍旧是一个沙哑的“水”字。   谢宁琛思忖半晌,瞧那火把越来越近,料想过不了多久便会到跟前来,逃走那个瘦子胆子小,看到这么多人早吓得屁滚尿流了。这座山上并无毒蛇猛兽,暂时把韩月影放在这里片刻也不会有危险,他索性站了起来,掠身飞快地往百余米开外蜿蜒而下的小溪跑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褚孟然便领着冉刚等人寻了过来。   “殿下,人都在这里。”冉刚兴奋地走过去一看,很快便发现了几个小姑娘的异状,“她们冻坏了,韩姑娘在发高烧。这里似乎发生了血战,也不知是敌是友。”   褚孟然上前几步,低头看着韩月影红扑扑的小脸,蹙眉叫了她几声:“韩姑娘,韩姑娘……”   韩月影嘤咛一声,眉头一偏,趴在草地上不省人事。   “带走,速速回山。”褚孟然飞快地下了决定。   ***   “抱歉,今日劳烦姑娘帮忙了,还让姑娘滞留宁国寺一夜。不知姑娘家居何处,在下安排人回城,知会你的家人,免得她们担忧。”入夜后,寻人的事情陷入了胶滞,贺青云这才想起,今日这位热心肠的秦姑娘一直在帮忙找人,安抚贺婉婉,竟耽误了下山的时辰。   秦笙笙垂下头,动听悦耳的声音变得有些低落沙哑:“公子多虑了,没有人会担忧的。”   贺青云皱眉,有些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他不相信地再问了一遍。   秦笙笙抬起头,声音里多了一丝漫不经心地笑意:“公子不必担忧,下午小女子已经安排了人回去通知家人。”   “那就好。”贺青云总觉得她的情绪有些不对劲儿,但如今小月不知所踪,他也没有心情多想,“时辰不早了,我让人送姑娘回房休息吧。”   秦笙笙轻轻颔首,温柔地说:“不用了,几步的距离而已,公子留步。”   “无妨,我将你送到门口便是,这两天山上不安全。”贺青云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笙笙不再推辞,转身温和地跟贺婉婉道了别,便随贺青云出了屋。   刚走到门口,外面一个捕快心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贺公子,山坡上烧起了一团火。”   “在哪里,带我去看看。”贺青云精神一振,忘了自己还要送秦笙笙回房,大步走了出去。留下秦笙笙一个站在原地,锐利的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   随褚孟然一起下山的几个随从各自扛了个小姑娘,沿着山路往前走,没走多远就跟焦急赶下来的贺青云撞了个正着。   贺青云瞧见冉刚肩头的韩月影,大大的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旁边的褚孟然,目中闪过一抹异色,顿了一下,拱手行礼道:“二皇子殿下,多谢你救了小月。”   “不是……”褚孟然刚想说话,韩月影突然哇的一声,痛苦地吐了出来,差点吐冉刚一身。   “小月……”韩月影急匆匆地走过去,伸手接过她,触及到她隔着衣服都滚烫的身体,心也跟着拎起,顾不得其他,忙让人取来水袋,喂了她几口水,又撕了一段衣袖,用水打湿,放在她的额头,反复贴了好几下。   韩月影舒服了许多,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眼神无光地望着眼前这几人。   贺青云松了口气,握着她的手,小声说:“小月,没事了,都是青云哥哥不好,没保护好你,走,咱们回家了。”   韩月影没应声,虚弱的目光望着褚孟然。   瞧见她的目光,贺青云叹了口气,低声解释道:“小月,是二皇子殿下救了你,还不快谢谢殿下。”   是他吗?韩月影脑子有些迟钝,迷迷糊糊地顺着贺青云的话吞了两个字:“谢谢!”   “贺公子太客气了,韩姑娘烧得不轻,先带她回去休息吧。”褚孟然贴心地说。   贺青云也觉得是这个理,忙抱着韩月影,大步往山上走去,又吩咐手下人快去请一个大夫。   好不容易打了水,又顺手摘了一把毛栗子回来的谢宁琛站在不远处的大树的阴影下,看到这一幕,嘴角勾起讥嘲的弧度,手里的毛栗子也跟着哗哗哗地滚了一地:“蠢货!”   也不知这话是在说他自己还是在说韩月影。      ☆、第二十八章   折腾了大半宿, 又是灌药, 又是冷敷, 将近天亮时,韩月影的烧终于退了。   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色恢复正常, 贺青云高悬的心终于落地。他疲惫地趴在桌上眯了一会儿,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想起还有诸多后续事宜要处理, 他只得打起精神,站了起来, 去外间用清水洗了一把脸,然后拉开门往旁边而去。   他先去找捕头:“昨夜那几个拐子的来历可查清楚了?”   捕头尴尬地摇了摇头:“贺公子, 那两个人都死了, 没有寻到其他活口,也不知他有没有帮手……”   话未说完就瞅见丰荣领着两个护卫,押着一高一瘦,捆得像颗粽子一样的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贺青云侧过头,看过去:“丰荣, 这两人是怎么回事?”   “回贺公子, 这两人是漏网之鱼, 被我家世子逮着了,让小的给你送过来。”丰荣躬身说道,顿了片刻,又道, “贺公子,听说韩姑娘生了一场重病?这些杀千刀的拐子,求财就求财,偏生也不把小姑娘当人看,也不想想,万一姑娘们有个好歹,他们不白忙和了吗?”   闻音知意,贺青云并不傻,瞥了丰荣一眼,笃定的说:“这是你家世子让你提点我的吧?放心,我明白,定会好好审审他们。对了,你家世子呢?怎么没见到他的人。”   想起自家世子那张黑脸,丰荣的脸也差点皱成了苦瓜状,他挠挠头:“回贺公子,我家世子有事先回去了,特吩咐小的把这两人给你送来。”   贺青云点头:“好,我明白了,回去替我谢谢你家世子。等小月的病好了,我们再登门拜访。”   “诶,那小的就告退了。”丰荣摸摸脑袋,嘿嘿笑了笑。   他一走,贺青云脸上的笑意顿时荡然无存,目光一寸寸地挪到这两个所谓的拐子身上:“你们为何要对小月下手?”   他刚才已经查过另外五个女童的身份了,其中两个是附近村民的家的孩子,还有三个不过是小富之家的孩子,这些人都是安分守己的普通百姓,并无与人结下生死大怨。若是这两人并非拐子,他们冲着小月来的可能性更大。   老二阴狠的目光轻蔑地瞥了贺青云一眼,嚣张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理也不理贺青云,鄢老三没他那么硬气,缩了缩脖子,目光闪烁。   贺青云一眼便瞧出突破口在那里,他斜了鄢老三一眼:“你说,怎么回事?”   鄢老三吞吞吐吐:“我……我也不知道。”   “不见黄河不死心。”贺青云也恼了,冲余晨道,“让捕头多派几个人来,将他们押送回京,亲自交给我父亲。”   贺父身为左都御史,专司监察、纠劾兼管审理重大案件等事务,年轻时还在刑部任过职,审案经验极其丰富。   余晨皮笑肉不笑地瞥了这几人一眼,哼道:“要不了两天,你们就会求着招了。”   闻言,鄢老三的腿开始打颤,到旁边的老二斜了他一眼,他立即打起精神,强做镇定地站在一旁。   将这两人带走后,贺青云又问寺里的小和尚:“小师傅,二皇子殿下还在寺里吗?我想当面谢谢他。”   昨日太匆忙,弄得人仰马翻,他也没注意到褚孟然究竟住在了何处。   小和尚晃了晃光溜溜的脑袋:“贺施主,二皇子殿下今儿天未亮就下山了。”   贺青云点头以示明白,又转身去了秦笙笙房门口。   小和尚见了,跟上前笑眯眯地说:“贺施主,这位女施主今儿一大早也下山了。”   一次两次都扑了个空,贺青云面上闪过怪异之色:“莫非现在都流行做好事不留名。”   一个个帮了忙,却不邀功,悄无声息地走了,真是麻烦。二皇子殿下还好,知根知底,回头送份大礼,亲自登门致谢就是。但秦姑娘这边,他除了一个名字,连对方家住何处,父亲是何人也不知道,这份人情只怕是欠下了。   叹了口气,贺青云回头让人准备了一辆格外舒适的马车,在中午天气最暖和的时候带着贺婉婉与韩月影下了山回家。   这一趟礼佛之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返程的路上,两个姑娘都恹恹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回了府,韩月影又将养了近半个月,身体才堪堪好起来。   这半个月里,贺红云、贺婉婉与贺芳芳都经常来看她。韩月影逐渐跟她们熟络起来,她发现,其只要摸准了这三个姑娘的性子,其实并不难相处。贺婉婉就不提了,素来识大体,说话如轻风细雨,很是舒服,处事也周到有礼,从不会让人下不得台来。贺红云看着沉默寡言,其实是有些自卑,一是因为父亲庶出的身份不得老夫人喜,二来姜氏又不大重视她,全幅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故而养成了她遇事胆怯爱哭的性子。至于贺芳芳,最是口无遮拦,其实心眼直得很,唯一不好的就是说话时插了别人刀子,她都不知,还一个劲儿地说个不停。   临近年关,先生们都要回家过年,她们也跟着放假了,每日陪着韩月影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倒是让韩月影对京城的事情了解了不少。最直观的就是,她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很抢手。据大嘴巴的贺芳芳所言,京城里最受姑娘们欢迎的便是贺青云与二皇子殿下。   听到“二皇子”三个字,韩月影有一瞬间的怔愣。事后,贺青云曾对她折说过,是二皇子的人马杀了那拐子,将她救了出来。   为此,贺坤钰和贺青云还亲自拿着重礼,登门致谢。   他们虽然没明说,但韩月影看得出来,贺家父子似乎对二皇子多有忌惮,并不愿与他深交。   “小月,你想什么呢?是在想青云哥哥吧?”贺芳芳偏着头,调侃地看着她,“也是,青云哥哥长相出众,才高八斗,还温柔体贴,洁身自好,真是好夫君的不二人选。不过二皇子也不差,他生得儒雅,出身皇室,喜欢读书下棋,淡泊名利,对谁都温言细语,也不知哪家的姑娘能得他青睐。”   韩月影想起自己与褚孟然的几次碰面,确实如贺芳芳所言,他是个极其有礼,又没架子的人。若不是后来贺青云跟她说,她完全没办法将褚孟然与皇室联系在一起。   跟贺芳芳玩熟了,韩月影说话也没了那么多顾忌,她侧过头看着贺芳芳,反击回去:“怎么,你也动凡心了?”   贺芳芳撇撇嘴,很有自知之明:“别开玩笑了,我不过一个庶出之女,二皇子就是再没志向,但到底是元后唯一的血脉,咱们的身份有天壤之别,他岂是我一个庶女可肖想的。而且,我这辈子打死都不给人做妾,哪怕是高门大户。”   她娘的前车之鉴摆在前头,她可不想步后尘。而且啊,她娘还是她爹那一院子姨娘中,过得比较如意的,好歹生儿育女,有个盼头,像平姨娘、安姨娘几个,人老色衰,笼络不住她那喜新厌旧的爹,又没子嗣,说是半个主子,但过得还不如有头有脸的管事娘子。等以后年老无依,又没银子傍身,更加可怜。   韩月影以前没这概念,不过与贺红云和贺芳芳混久了,也觉得她说得甚是有理,毕竟她们俩这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这儿。   “行了,你们俩个小丫头,偷偷躲在这儿嚼舌根,若是被田嬷嬷知道了,等着抄书一百遍吧。”贺婉婉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轻斥道。   韩月影和贺芳芳立即噤了声,乖巧地喊道:“二姐姐,你别告诉田嬷嬷,我们再也不说了。”   “好,我答应你们,不说。”贺婉婉笑容满面地走过来,轻轻摸了摸韩月影的头,笑道,“大哥哥派人回来,让我给你收拾一下,待会儿他要去谢府致谢,你也一并去。听大哥哥说,当初你失踪了,谢世子可是找了大半夜,他那匹乘风也跟着在官道上跑了大半夜,累出了一身的汗。谢世子吹了大半宿的冷风,回去就得了风寒。”   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亲疏远近。同是谢恩,二皇子那里是贺家父子去的,而谢宁琛这儿,却是贺青云亲自带着韩月影去。   韩月影点点头,乖巧地应声:“嗯,麻烦二姐姐走这一趟了。上次青云哥哥曾对我提起过,谢世子那天很是费心,我是该好好感谢他。”   韩月影虽与谢宁琛不对付,不过一码归一码,别人为她四处奔走是真,上门道声谢,以表感恩,是理所应当之事。      ☆、第二十九章   “世子, 贺大公子和韩姑娘来了。”丰荣走进书房, 笑眯眯地说道。   谢宁琛手下的笔一歪, 在雪白的纸上留下一团大大的墨迹,让这张快写满的纸瞬间报废。他不悦地拧起眉, 五指一抓, 将这张纸揉成团,丢进了旁边的纸篓里。然后又从案头上重新取了一张白纸,铺在桌面上, 重新写了起来。   丰荣不解地偷偷瞧了他一眼,世子跟贺大公子素来交好, 今儿这是怎么啦?难不成两个人吵架了?   丰荣还在胡思乱想,谢宁琛已经烦躁地丢下了笔, 看着纸上几个不够工整, 显得有些急躁的字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世子,这是怎么啦?是墨凝固了吗?小的这就来。”丰荣回过神来,连忙挽起袖子上前研磨。   谢宁琛斜了他一眼,重重地抚平因为要练字而挽上去的袖口, 哼了一声, 粗声粗气地问道:“在哪里?”   听到这没头没尾的一句, 丰荣疑惑地抬起了头。   谢宁琛被他看得不大自在,冷哼一声,拔高音量,又问了一句:“我说贺青云, 人呢?”   “在拱园的暖房里。”丰荣忙应道。   谢宁琛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慢条斯理地往门口走去,当踏出门槛,他无意中看到自己的衣服上沾了一点墨,当即又转身往卧房里走去。   丰荣在一旁看了,很是无语,世子爷,你今儿穿的是一件宝蓝色的外衫,就是沾上了墨也不显眼,更何况,贺大公子是个读书人,并不会介意这一点。而且你以前还穿着沾了一身泥的衣服去见过贺大公子。   吐槽归吐槽,丰荣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飞快地走进屋子里,拿了一声淡紫色雍容华贵的袍子出来,递给谢宁琛:“世子,这一件怎么样?”   “太老气了,换一件。”谢宁琛不满地瞥了他一眼。   丰荣把紫色的袍子放了回去,重新拿出一身纯白的,递给他。   谢宁琛还是不满意:“骚包。”   丰荣……   一连换了五六件,最后谢宁琛勉为其难地相中了一件崭新的靛蓝色的开襟长袍。   ***   等候在拱园的贺青云与韩月影已经喝了大半盏茶,眼看茶壶里的水快喝完了,旁边的婢女机灵地又添了一户热茶。   热气熏腾,韩月影舒服地喟叹了一声,偷偷瞟了一眼四平八稳的贺青云。他还真是沉得住气,他们都来这么久了,主人家都还不出来招待他们。   贺青云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等婢女站到门外后,才低声说道:“宁琛应有事在忙,你再耐心等一会儿。”   “没事,青云哥哥我坐得住。”韩月影挺直背脊,规规矩矩地坐定。   贺青云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了,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真乖,待会儿回去,青云哥哥给你买糖葫芦。”   真当她是个小孩子啊!韩月影郁闷地嘟囔起嘴,正要反驳,门口的珠帘忽地被掀起,打扮得一身骚包的谢宁琛大步走了进来,朝贺青云一拱手道:“青云,让你久等了,不好意思。”   “无妨,贵府的茶极好,你若再晚些时候来,我正好能再蹭一壶!”贺青云说得很随意,连客套都省了,却处处昭示着,他与谢宁琛不浅的交情。   谢宁琛含笑坐到上首,笑眯眯地说:“你若喜欢,待会儿带一些回去便是,何须与我客气。”   贺青云端起青瓷茶盏,浅抿一口,笑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收起脸上的笑,轻轻一招手,站在他身后的符其立即拿着一只礼盒上前。   贺青云指着礼盒,笑盈盈地说:“宁琛,那日劳你费心了,还替我们抓住了两个活口,小小礼物,略表谢意。”   说完,看了韩月影一眼。   韩月影会意过来,跟着站起来,福身道:“多谢谢世子,听闻世子那日为救小女子奔波了一夜,小女子不胜感激。”   “不用谢,我可不是帮你,我是在帮青云。”谢宁琛见她似乎真的对那夜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冷哼了一声,凶巴巴地说道。   碰了一鼻子灰,韩月影的心情也不大美妙,不过想到这人到底在关键时刻为自己奔走过,再大的火气也没了,她笑眯眯地冲谢宁琛点了点头,然后乖巧地坐回了贺青云身边。   谢宁琛看她那笑容碍眼得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用屋子里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笑得真难看。”   ……   场面很是尴尬,贺青云不解地瞧了这两人一眼,实在弄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只要一碰头就跟斗鸡一样,总是喜欢针锋相对。他赶紧岔开了话题,苦恼地说:“那两人什么都没招,说是只有老大才知道。”   谢宁琛听懂了他的话,下意识地瞥了韩月影一眼。   贺青云明白了他的顾虑,笑着将韩月影支开:“小月,奉国公府上的花房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就是大冬天也百花齐放,蜂飞蝶舞,你要不要去看看?”   韩月影乖巧地站了起来,轻轻一福身,欢快地说:“青云哥哥说得这么好,我都迫不及待地想见识一番了。青云哥哥、谢世子,我先去啦。”   等她一走,谢宁琛脸上恢复了常色,正儿八经地看着贺青云:“怎么?以贺大人的手段还没能撬开这两人的嘴?”   贺青云掀开青花瓷盖,苦笑了一下:“不是,这两人都招是招了,只是此事的内情只有他们的老大最清楚,两人不过是听命行事的小喽啰罢了。不过有一点你倒是猜对了,这批人不是普通的人贩子,据那鄢老三说,他们老大是得了重金委托,专门针对小月的。”   闻言,谢宁琛沉下眉,手指轻击着桌面,目露深思之色。   贺青云掀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忽然出其不意地问道:“宁琛,明明是你救的小月,为何不向我们大家道明实情?”   猝不及防被他戳破,谢宁琛的耳根发红,他借着低头喝水的动作,掩饰自己的不自在,然后大大咧咧,满不在乎地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恰好碰到了而已,就是没有丑……你那未婚妻,只有那几个小姑娘,我也一样会救人。”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溜溜的,贺青云摇了下头,挥去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这个荒谬的念头,然后抬头肃穆地看着谢宁琛,珍而重之地说:“不管如何,宁琛,我与家父家母都非常感谢你救了小月,这个人情我们记下了。”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那两人一通交代,也将谢宁琛救人之事一并招了出来。   谢宁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你,不过是小事而已。”   贺青云漆黑的瞳仁中闪过一抹笑,宁琛不居功,但有的人却喜欢将错就错,将功劳往身上揽。目的是什么,他与父亲都心知肚明,只是因为此事事涉皇家,不好宣扬出去,故而连小月也一并瞒住了。   “看看吧,盒子里的东西是我父亲亲自给你挑选的。他与韩世叔情同手足,对小月也是视如己出,你救了小月,我父亲非常感激。”贺青云含笑做了一个请他过目的手势。   他这幅胸有成竹的模样成功地勾起了谢宁琛的好奇心,他吩咐丰荣将盒子拿过来,飞快地打开,只见盒子里一柄银色的,薄如纸片的白纸的匕首躺在里面。匕首的把手处,一朵缠枝蔷薇含包怒放。   “这是……前朝名将,原蔷的匕首?”谢宁琛双眼放光,爱不释手地拿起这把匕首。   原蔷名字虽女气了一点,但却是一员虎将,曾立下赫赫战功,有战神之称,后被封降国公。不过他最出名的是一手精妙绝伦的锻造技术,凡是经他手打造的武器,无一不是传世之精品。而这位战神最喜欢的就是在武器上篆刻一朵蔷薇花,据说这是他母亲最喜欢的花,他的名字也是由此得名。   贺青云颔首笑道:“没错,家父知晓你最喜欢此物,因而将年轻时收集的这把匕首取了出来。”   谢宁琛把玩了一番,然后小心地将匕首放进了盒子,含笑对贺青云道:“你替我谢谢贺伯父,这匕首我非常喜欢。”   谈完正事,贺青云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谢宁琛听了,嘴角的笑凝固了片刻,随即又神色自若地说:“好,我去叫丑……韩姑娘过来,顺便跟她道个歉,我今儿的态度不大好。”   真是稀奇,谢宁琛也会主动道歉了。贺青云诧异地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到旁边的匕首上,猜测他是因为得了这份极其喜欢的礼物,故而觉得不好意思,便笑道:“那就麻烦宁琛了,我的腿有些不舒服,再歇会儿。”   “嗯。”谢宁琛背着手,神色如常地站了起来,朝贺青云点点头,步履从容地踏出了暖房,往另一头的花房走去。   ***   贺青云没骗她,奉国公家的花房果然与众不同,哪怕是大冬天的,里面也枝繁叶茂,枝头的鲜花繁盛如云朵,在碧青光滑的绿叶间层层铺开,香气宜人,令人心旷神怡。   韩月影好奇地在花房里转了一周,数了数,发现这隆冬时节,花房里竟有一二十种鲜花,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奴婢见过世子。”照料花房的丫鬟见谢宁琛竟出现在花房门口,惊得眼珠子都快调出来了,直到谢宁琛瞪了她一眼,她才回过神来,忙屈身行礼。   谢宁琛举起右手,轻轻一挥,示意她退下去,然后大步走进了花房里。   老远,他就听到韩月影惊叹的声音:“夏兰,你瞧,这是一株君子兰是绿色的,都快分不清是花还是叶了,真漂亮。”   夏兰也是大开眼界,跟着说:“确实好漂亮,国公府的……奴婢见过世子。”   话说了一半,夏兰忽然瞧见谢宁琛,忙改了口。   谢宁琛瞥了她一眼,挥手打发了她:“去门口候着。”   夏兰偷偷看了韩月影一眼,得到了她的示意,这才躬身退下。   等她一走,韩月影再次朝谢宁琛屈身行礼,诚恳地道了一声谢:“那日在山上之事,多谢世子帮忙,小月感激不尽。”   谢宁琛跟韩月影每回碰面都跟是针尖对麦芒,头一回见她这么和和气气地朝他道谢,他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盯着韩月影:“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韩月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弯起月牙般可爱的眉毛,笑眯眯地看着他:“谢世子莫非是怕了我?”   这才是她的正确打开方式嘛,谢宁琛松了口气,冷不防又听韩月影正色道:“不过我是真的很感激谢世子,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世子那日仗义出手,寻了大半夜,吹了冷风,得了风寒,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谁得了风寒了,你别听人瞎说。”谢宁琛犟着脖子否认道,不过耳际的红晕还是出卖了他。   瞧她好似真的蛮诚恳的,要不,他就原谅了她那晚的迷糊?   看他那别扭的样子,韩月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慧黠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声音越发诚恳:“谢世子真是个热心肠的人,以前是小月误会你了,抱歉,我以后再不捉弄你了。”   谢宁琛果然被她弄得浑身不自在,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吃火烧毛栗子?”      ☆、第三十章   拱园西侧的百年老银杏树下, 腾腾的火焰拔地而起, 木头燃烧发出啪啦的声响, 谢宁琛拿着一根木棍往火堆里轻轻一拨,一颗刚裂开了口的栗子被他拨弄出来, 在干燥的地面滚了一圈, 落到韩月影面前。   韩月影嘴巴塞得满满的,两颊鼓起,像一只小松鼠一样, 瞧见谢宁琛又弄了这么多栗子过来,她笑得眉眼弯弯, 含糊不清地说:“够了,已经吃不完了。”   谢宁琛嘚瑟地瞥了她一眼, 挑起眉毛:“怎么样, 好吃吗?”   韩月影不住地点小脑袋:“嗯,真香。”   刚一说完,她似是记起了什么,飞快地掏出白净的手帕,摊开, 捡起还带着热气的栗子, 拍去上面的烟灰, 放进了手帕里。   “你这是做什么?”谢宁琛眉飞色舞地问道,“怎么,觉得小爷烧的栗子太好吃了,还要打包带回家, 留着明儿吃,免得吃了这回就没下回了?你说两句好听的求小爷啊,小爷高兴了,下次又带你出来玩。”   这人,得意得就只差在背后插根尾巴摇一摇了。   韩月影瞟了他一眼,看在美味的栗子的份上,到底没跟他计较,笑眯眯地说:“这是我给青云哥哥带回去的。咱们在这边吃独食,让青云哥哥一人干等咱们,太不厚道了。”   谢宁琛脸上的笑容顿时荡然无存,他瞥了韩月影一眼,目光沉沉:“你确定?”   韩月影眨了眨眼,不解的望着他:“这有什么不对吗?”   谢宁琛偏着头,斜了她一眼,一脸的不屑:“你傻不傻?你要把栗子给贺青云带回去,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韩月影语塞,也是哦,火烧栗子这种东西在贺家可是难登大雅之堂,尤其是她一个姑娘家还亲自围着火堆边等着栗子出炉,若是被青云哥哥了,说两句是轻的,万一传进田嬷嬷的耳朵里才糟糕了呢。以田嬷嬷的严厉性格,很可能会让她抄十遍女戒。   韩月影立即把手帕里的栗子抖落在地上,有些可惜地说:“算了,青云哥哥没福分,还是咱们吃吧。”   谢宁琛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还不快谢谢小爷,不然,你就要犯错误了。快吃吧,这一堆又要熟了。”   韩月影却抓着栗子没动,腮帮子鼓鼓的,黑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水润的光泽,眨了眨,像是想要哭出来似的。   让人看了好想欺负她,谢宁琛看得蠢蠢欲动,很想拿手指头戳一把她的脸。他努力按捺下跃跃欲试的爪子,抬起下颚问她:“怎么回事?”   韩月影咳了一下,指着嗓子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噎……噎住了,水……”   谢宁琛脸色大变,忙叫站在不远处放风的丰荣去取一壶茶来,又站起来,抬起手拍了一下她的背,但拳头刚碰到她的背时,望着她瘦弱的背影,谢宁琛及时收了掌风,高高举起的巴掌落到韩月影背上时陡然变成了轻抚。   这轻轻地一抚,根本无济于事,韩月影又咳了好几下,咳得小脸绯红,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   谢宁琛的眉峰皱成一团,便是被祖父丢进军营中磨炼,单枪匹马面对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兵痞子时,他也没这么紧张过。轻了吧,没什么用,重了吧,又怕把她拍出个好歹。   哎,都怪她,十几岁了,怎么长得这么瘦,这么弱。   嫌恶地撇了撇嘴,谢宁琛终于下了手,小心翼翼地拍了她的后背一记,见她没什么不良反应,这才又拍了一下,碎碎念道:“你以后多吃点,都瘦得跟麻杆差不多了,我一掌下去都能把你压成肉饼。”   韩月影现在正被噎得难受,也没注意到他说了什么。   但端着水过来的丰荣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个絮絮叨叨,像个小老太婆一样念叨不停的少年,一定不是他家世子。   “发什么愣,快倒水。”谢宁琛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杯子,凑到水壶前。   丰荣回过神来,壶嘴对准杯子,稍微倾斜一些,滴答滴答的清水慢慢注入茶杯中。   谢宁琛不耐烦地瞥了一眼磨磨唧唧的丰荣,一把从他手里抢过了水壶,然后飞快地倒了一杯,忙不迭地递到韩月影面前,粗声粗气地说:“快喝!”   韩月影抓过杯子,仰头喝了一口,谢宁琛又适时出给杯子里注满了水。   连喝了三杯,韩月影终于将堵在嗓子里的那一团栗子给咽了下去,她拍着胸口,将水杯递给旁边的丰荣,甜甜笑道:“谢谢。”   谢宁琛挑挑眉,侧头瞥了丰荣一眼,横挑鼻子竖挑眼,哼,这丑丫头就是眼瞎,明明是他帮了她,她却去谢别人。   丰荣察觉到自家世子不善的目光,摸了摸鼻子,退了一步,寻了个借口,小声说:“那小的就把茶水送回去了。”   谢宁琛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下来,丰荣暗叹自家蒙对了,忙笑眯眯地往后退去,刚走几步,忽地又被谢宁琛叫住了:“把水壶和杯子留下,免得待会儿又有人蠢得连吃栗子都会噎住。”   “喂,你说谁蠢呢!”韩月影扭头不悦地瞪着谢宁琛,这家伙,亏她还觉得他不错呢,这才过了多久,又开始挑事。   谢宁琛用力揉了一下她的头顶:“谁问说谁。”   然后顶着韩月影愤怒的目光坐回了对面,若无其事地问:“还吃吗?”   “不吃了。”韩月影心塞地丢下手里的栗子,拿起手帕擦了擦手,“再不回去,青云哥哥都要寻来了。”   谢宁琛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好像还真是这样,他跟着站了起来,偏头背靠在大树上,低头瞟了韩月影一眼,突兀地冒了一句出来:“褚二不是什么好人,你离他远点。”   韩月影仰起小脸,困惑地看着他:“你说的褚二可是指二皇子?为什么?”   为什么?他能说是自己救了她,而褚二这家伙为了博取贺家的支持,冒领功劳吗?   这种话他可说不出口,谢宁琛烦躁地扒了一下头发,嘟囔道:“总之你离他远点就是。他在皇宫中的身份尴尬得很,前有庶出的大皇子,后有当今皇后所生的嫡出三皇子,他一个元后嫡子,在名分上虽占了优势,但死人哪比得上活人,枕边风的威力可不小。你小心他哪一日连累到你。”   更重要的是,三位皇子都已经过了知人事的年纪,还住在宫中,实在不妥,万一哪天闹出事来可是天大的丑闻。但皇上一直没有立储封王的意思,哪怕有朝臣提起此事,他也装聋作哑,把这事给模糊了过去。   这可不是个好信号,储君一直不立,几位娘家强势,又已成年的皇子,心里不可能没点想法。虽然世人都说二皇子最的云淡风轻,视权势如浮云,只愿与书为伍,但谢宁琛知道这都是假象。若褚孟然真的这么视名利权势如浮云,当初就不会默认了救眼前这笨丫头的事。他这举动更多的应该是试探贺家的态度。   因而贺伯伯才会大张旗鼓地带着贺青云备上重礼,亲自去给二皇子道谢,也借机表明了贺家不参与诸位皇子的争端的态度。   韩月影听得懵懵懂懂的,一脸迷茫。她对朝堂之事不敏感,不过也听得出来谢宁琛的意思:“你是说褚二……二皇子的处境不大好,担心他连累到我?”   差不多吧,谢宁琛点了一下头,一副你总算明白了我的苦心的样子。   韩月影朝他一福身:“多谢世子提点,不过二皇子帮过我好几次,我不能做个忘恩负义之人。”   感情他嘴巴都说干了都是白说的,这小白眼狼,谢宁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赶紧走,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说完,也不管韩月影,转身就走,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韩月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送他,这家伙,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难怪哪怕出身显赫,长相不凡,但还是不像青云哥哥和二皇子一样受姑娘们欢迎。   她垂下眸子,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栗子,小心地包进了手帕里,目光闪过一抹无奈,不管怎么说,二皇子到底帮过她,她不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若是有一天,二皇子需要她帮忙,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是不会拒绝的,比如他让她摹的图,现在她的伤势已经好了,也该兑现承诺,把这桩事办好了。   ***   等韩月影走回暖房时,谢宁琛已经净了手,坐在上首与贺青云相谈甚欢,与先前跟她一起偷偷躲在银杏树下吃火烧毛栗子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别。   韩月影伸出食指按住额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京城的人真是复杂,好像每个人都戴了一张面具,让人参不透。   “怎么,小月,不舒服?”贺青云察觉到她的动作,扭头关切地问道。   韩月影摇头:“没事的,青云哥哥。”   贺青云的目光在韩月影和谢宁琛的身上转了一周,疑惑地蹙紧了眉,宁琛不是去给小月道歉吗?但瞧两人的样子,似乎还是没和解。   罢了,反正这两人平日里也很少会凑在一块儿,贺青云假装没看见,站了起来,拱手向谢宁琛道歉:“宁琛,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嗯,我送你。”谢宁琛心里还在生气,所以从韩月影进门开始就没拿正眼看过她。   韩月影也不搭理他,兀自跟在贺青云身后,往大门而去。   离得近了,贺青云立即闻到了韩月影身上的烟火味,这与谢宁琛身上的气息如出一辙,他眉头深锁,轻轻一撇,不动声色地瞥了两人一眼,也没发现两人有何异常。   贺青云轻轻甩了一下头,应该是两人刚才群去过相同的地方吧。   三人一起步出谢家,刚一踏出门,一个头束青色儒巾的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激动地喊道:“贺兄,你让我们好找,成之兄老家递来消息,他母亲生了重病,因而明日就要回乡了,咱们几个正准备跟他践行,就只差你一个了。”   骆成之是贺青云的同期,这次也中了举,只是名次极其靠后,会试希望不大。不过骆成之这人不服输,所以还是决定试一试,因而一直滞留在京城,准备来年的会试。   谁料临近年关时突然接到了母亲生病的消息,他是个大孝子,当即准备返京归家。   几个同期关系比较好的仕子听了,忙组织起来,给他践行。毕竟今日一别,再聚不知是何年何月了,甚至有可能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   贺青云闻言,有些为难,骆成之与他私交甚笃,不给他践行说不过去,只是……小月前一阵才遭了难,幕后真凶现在都还没找到,独自放她回去,哪怕有车夫和婢女相陪,他也不放心。   就在贺青云左右为难时,旁边的谢宁琛忽然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跟他保证道:“青云你尽管去,我亲自替你将丑……韩姑娘送回府上。”   贺青云对他放心得很,当即道:“那就劳烦宁琛了。”   说完,扭头又歉疚地看着韩月影道:“小月,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让宁琛护送你回去。路上小心,早点回去。”   走遍大江南北的韩月影觉得贺青云这样的嘱咐真的太过小心翼翼,为让他放心,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嗯,你放心,我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囧,忘记设时间了   ☆、第三十一章   践行的地点选在了睢河畔的一处画舫上。   碧水悠悠, 清风徐徐, 绿波荡漾间歌声四起, 三五个情投意合的知交好友,推杯换盏, 吟诗送别, 岂不快哉。   骆成之举起酒杯,感激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身上滑过:“我骆某在这里提前预祝大家,来年金榜题名, 独占鳌头。”   他今日回去,只怕赶不回来参加年后的会试了, 况且就是参加,以他乡试的名词来看, 会试恐也难以有所建树。不如再苦读三年, 下一届再战。   贺青云几人端起酒杯,轻轻与他碰了一下杯,跟着一饮而尽。   旁边的姬长胜拍着胸口,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大气爽朗地说:“多谢成之吉言, 咱们在京城等着你。”   姬长胜便是特意去找贺青云的书生, 他虽是个读书人, 但行事爽朗,带着一股子干脆劲,又热心肠,助人为乐, 因而在学子中的声望很高。   有了他活跃气氛,骆成之刚冒出来的惆怅顿时烟消云散。他跟着一笑,暗沉的眉宇舒展开:“好,几位先在京城等我,三年后咱们再聚。”   酒过三巡,大家喝得兴致正高,忽然,隔壁的画舫中传来了一道怒骂声:“你个千人枕万人骑的臭女表子,装什么清高,爷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从了爷,否则待会儿弄疼了你,别怪爷不怜香惜玉。”   这声音像公鸭叫一样,又粗又难听,关键是内容还不堪入目,扰了几人的兴致。   姬长胜不悦地瞥了一眼,见隔壁画舫没了动静,随即又举起酒杯笑道:“该谁了……”   他才刚说了几个字,隔壁画舫又传来一道怒斥声,伴随着男人粗俗的怒骂,还有一道重物砸在地上的哐当声。   “你个丑表子,竟敢踢我,今日老子弄死你……”   画舫里的贺青云一行直听得皱眉,骆成之侧过头问旁边伺候的姑娘:“怎么回事?”   那姑娘盈盈水眸中闪过一抹不忍,捂住嘴,哽咽地说:“遇到了不讲理的客人,秦姐姐怕是要吃些苦头了。”   附近几艘画舫都是教坊司的,里面的姑娘一个比一个水灵,还多才多艺,声名远扬。自是有许多贪色之徒慕名而来,不过教坊司的姑娘不比普通的秦楼楚馆,她们有官府撑腰,按理来说,应该没人在这里闹事才对。   但凡事总会有例外,若遇到来头甚大的硬茬或是二两黄汤下肚就自我膨胀得厉害,日、天日、地,不可一世的二世祖或是暴发户,姑娘们也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但入了这一行,也只能忍着。   几个读书人听了隔壁画舫那人粗鲁的言语,自是很同情那艘船上伺候的姑娘,但能上这儿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之辈,就连他们能来也是递了姬长胜那个在吏部任四品官员的伯父的帖子,这才有幸上画舫一游。更何况,他们来年要参加会试,也不宜贸然得罪人。因而几人只是叹了口气,谁也没有替隔壁那姑娘出头的意思。   只是被他们这么一搅和,几人的酒兴、诗兴也散了大半。骆成之站了起来,拱手道:“今日多谢诸位给骆某践行,咱们……”   他的话还没说完,隔壁画舫里突然传来一道凄厉的惨叫。   贺青云猛地站了起来,握紧拳头,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素来温和的眸子中充满了滔天怒火。   姬长胜见了,忙按住他的肩膀劝道:“青云兄,息怒、息怒,不值当为了这种败类动气,而且这是教坊司,这些女子都是贱籍。”   旁边几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青云兄,咱们来年还要参加会试,你权且忍他一忍,等高中入了朝,再好好收拾这败类便是。”   贺青云明白,几人都是好意,他们这些人都是这一届乡试的佼佼者,若是传出去在画舫上为了个伎子与人打闹,发生冲突,传出去对他们的名声很不好。   只是让他一个大男人这么忍着,眼睁睁地看着这种败类欺负一个弱女子,他做不到。更何况,那个女子的声音耳熟得很,他应该在哪里听过才对。   贺青云头一扭,抬头灼灼的目光瞪向对面的画舫。   待看清楚那个被打得趴在甲板上的女子时,他的瞳孔骤然紧缩,按在画舫上的双手手背青筋暴凸,怒气从胸口喷涌而出,压也压不住。   “喂,青云,你去哪儿?”   几人没料到贺青云会忽地转身,大步踏踏踏地步下了木梯,走到甲板上,跳到了岸上,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等他们反应过来时,贺青云已经领着符其跳上了旁边一座小舟。   戴着草帽的船夫站了起来,长长的竹竿往水里一撑,水面上荡漾开来一圈涟漪。   小舟在湖面上打了个转儿,慢悠悠地往那艘画舫而去。   骆成之几人终于看穿了贺青云的意图,一个个面面相觑:“青云兄要去救人,咱们怎么办?”   姬长胜一拍掌,吐了一口浊气:“妈、的,我也早看那败类不顺眼了,聚会的地方是我挑的,我要负全责,你们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罢,急匆匆地跟着下了楼梯,余下几人对视一眼,飞快地追了上去,拉住他,苦笑道:“怎么,青云兄怕连累我们,你也与我们如此见外?还当不当我们是朋友了?”   谴责了姬长胜一句,骆成之又飞快地叫船夫把船开到隔壁画舫边上。   没过多久,两艘画舫,一艘小舟便凑到了一块儿。   贺青云让船夫拿出绳子,抛上画舫,缠在外围的栏杆上,然后与符其一前一后地攀爬了上去。   隔壁画舫上施虐的男子长得斯斯文文的,唇红齿白,就是眼神很阴冷,面相给人一种极其暴戾的感觉,一看就不好相与。   瞧见书生打扮的贺青云爬了上来,他摇着手里高高举起的椅子,慢条斯理地舔了一下唇,冷哼哼地说:“哟,贱人,你的相好来了,你说,他接不接得住这一椅子?”   秦笙笙闻言,按住还在滴血的额头,扭头往后看了一眼。   见来人是贺青云,她先是一惊,接着瞳孔中浮现出难堪之色,她死死咬住下唇,垂下头,把脸藏了起来,似乎很不愿意被贺青云看到她这幅狼狈不堪的样子。   “怎么,担心毁了容,被相好看到了,抛弃你?”阴柔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   闻言,秦笙笙的头又低垂了几分。   贺青云见了,目光中闪过一抹戾色,上前几步,挡在秦笙笙面前,直视着那阴柔男子:“请你说话放尊重一点,我与这位姑娘清清白白。”   “尊重?兄弟,你不是开玩笑吧?跟个女表子将尊重?”阴柔男子,拿过桌上的一根筷子,飞快地挑起秦笙笙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然后轻佻地搓了一下她粉嫩的脸蛋,轻蔑地说,“看到没,她们天生就是拿来给男人玩的,老子看上她是她的荣幸,不知好歹的小贱人。”   “滚!”贺青云怒了,一把打开他的筷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秦笙笙扶了起来。   他的手刚一碰到秦笙笙,秦笙笙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身体还在瑟瑟发抖。   贺青云心生不忍,放缓了语气安抚她:“没事了,你不必担心。”   秦笙笙不敢看他的脸,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嗯。”   阴柔男子见到这一幕,嗤笑道:“好个郎情妾意,爷爷今儿不成全你们都说不过去。荀伟,上今日欢。”   今日欢是一味媚药,在教坊司长大的秦笙笙自然听过此物,她惊愕地抬起头,目中含泪,轻轻推开了贺青云的胳膊,美目盈盈望着阴柔男子,哀求道:“祁爷,妾身陪你便是,请放过不相干的人。”   阴柔男子呵呵笑了:“你早这么识趣不就好了,装什么贞洁烈妇,这不,还不是要求着小爷上了你。可惜啊,现在小爷对看戏更感兴趣!”   闻言,秦笙笙本来就发白的脸色愈加苍白,眼神无助,愧疚地看着贺青云。   贺青云见了,立即将她拉到身后,安抚道:“放心,无事的。”   然后对那阴柔男子道:“我要带她走。”   这时候姬长胜几人也从隔壁画舫跳了上来,站到贺青云身后,给他助阵。姬长胜更是搬出了自己的伯父:“请问公子是何人?吏部侍郎姬砚乃小生伯父,这位是我的朋友贺青云,那位姑娘是他的朋友,今日冒犯了公子,公子大人有大量,还请行个方便。”   那阴柔男子听了他的话,目光却落到了贺青云头上,啧啧出声:“贺青云?原来是贺家的人,难怪有胆,不过要想从我这里将人带走,没那么容易。看在你老子的份上,今日欢可以免了,但你得将这壶酒给喝了。”   “不行。”姬长胜和骆成之几人异口同声地出言反对,然后又抓住贺青云的手劝他,“你绝不能喝,年后你还要参加会试。”   谁知道这酒里添了什么东西,喝了万一有个好歹,生个一月两月的病,耽误了会试怎么办。   见贺青云没有放弃的意思,姬长胜长叹了口气,附到他耳边低声提醒:“这应是襄候的独子祈周,你莫与他对着干。”   襄候家的这位公子,素来无法无天,我行我素,在京城里闯过的祸比很多人吃过的饭还多。最后襄侯实在担心他在京城里闯下大祸,连累家族,因而把他弄到了东北,没成想,在那荒蛮的东北之地呆了好几年,他这暴戾狠绝的性子丝毫没改,而且较之从前更甚。   “无妨,他还不敢弄死我。”贺青云安抚地拍了姬长胜一下,祁周以往虽然在京城里横行霸道数载,但除了让襄侯京城逮着他揍一顿,或是涎着老脸登门替子道歉外,却并未与其他哪家结下死生大仇,让人告到金銮殿上,那就说明,祁周虽狂,但他心里还是有一定的分寸,不会触及别人的底线。   这壶酒顶多是恶作剧罢了,不会置人于死地。   贺青云瞥了他一眼,拿起酒壶,拒绝了荀伟递来的酒杯,仰起头,喉结滚动,咕噜咕噜,不多时便将一壶酒喝完了。   然后,他将酒杯朝下,扬了扬,目光紧紧追着祁周不放:“我现在可以带人走了吧?”   “不错,有胆,你们可以走了!”祁周做了个请的手势,嘴角勾起恶劣的微笑。   下一刻,贺青云捂住头,身体晃了晃,然后直直往后倒去,直直砸在地板上,发出轰地一声响。      ☆、第三十二章   贺青云缓缓睁开眼, 迷茫地盯着头顶陌生的床帷, 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感觉。他抬起食指按住还有些晕乎乎的额头, 揉了揉,再睁开立即对上一双关切激动的水眸。   “贺公子, 你终于醒了, 喝水吗?”秦笙笙眼眶激动得泛红,美目中一片关怀之意。   贺青云终于记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事,他舔了一下干涸的唇, 点点头:“有劳姑娘了。”   说完手肘撑在床上,用力坐了起来。   秦笙笙双手奉上一杯温水, 苦笑了一下:“是小女子连累了公子,若非因为小女子之故, 公子也不会喝了整整一壶一杯醉。”   “无妨, 不过是一壶烈酒罢了。”贺青云接过温水,分成几口,慢慢咽下去,缓解了喉咙中的干涩后,然后将水杯放在床侧, 目光不变地看着秦笙笙问道:“祁周后来没为难你吧?”   秦笙笙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没有, 他还算说话算数, 你喝醉后,他便带着他的人下了画舫。”   言罢,她顿了一下,低垂着头, 长叹了口气,语气低落地说:“今日之事多谢公子,只是以后……”   提到以后两个字,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这样的人哪还有以后呢。   从贺青云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到她那一排低垂着的长睫和那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使她整个人显得更孱弱了几分。   贺青云看着她秀丽的脸上那一抹轻愁,心脏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般,麻麻的,又不忍,又怜惜她的遭遇。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教坊司的姑娘绝大部分都是罪臣之后,这些女子原也是家里捧在手心千娇百宠的大家闺秀,现如今却因为家中父辈之过沦落风尘,身不由己,只能任人羞辱玩弄。   秦笙笙抬起头,泛着水光的桃花眼直白地看着他,淡淡一笑,语气中带着一股子对命运的妥协:“能怎么样,走一步看一步,日子终归还是要过的。”   听到她消极的话,贺青云目露不忍,这个姑娘知书达理,才貌双全,学识渊博,心肠又好,本不该沦落到这种境地。   “你……不要灰心,以后会好起来的。”贺青云自己都觉得这安慰太苍白无力了。   教坊司的姑娘都是贱籍,要想赎身,除了大笔的银子,还得需要赎身的文书。   秦笙笙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不过她仍是领了贺青云的这番好意,水光潋滟的眸子中满是感激:“谢公子吉言。”   然后极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贺公子的几位朋友都很不放心你,在这儿守了你许久,但后来他们的家里人找来,便先走了,他们留了两个小厮在这里等公子的消息。小女子这就让人去知会他们,也好让他们回去给几位公子报个信。”   “有劳姑娘了。”贺青云抬头望向窗口,这才发现,屋子里点着雪白的蜡烛,他按住额头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秦笙笙将帘子打起,露出漆黑的夜空和湖面上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浅笑道:“刚到戌时,画舫外已经准备了马车,公子能起来吗?”   贺青云扶着床头,站了起来,笑道:“我只是喝醉了酒而已,秦姑娘不必担心。”   秦笙笙见了,忙取来他的大氅替他披上,然后盈盈笑道:“那小女子送公子出去。”   两人推门而出,沿着木质的楼梯而下,刚到一楼就看到一个满脸横肉,擦脂抹粉的中年女子横眉怒眼地瞪着秦笙笙:“你呀你,怎么就不开窍呢,祁大公子是什么出身?他看得上你,是你的福分,你竟不知好歹,得罪了他,以后怎么办?”   说罢,又嫌恶地瞥了一眼衣着不显的贺青云:“我的傻姑娘,这男人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能给你赎身,能给你白花花的银子吗?你别被那些空有皮囊,油腔滑调的小白脸给骗了,到时候后悔也就晚了。”   “齐妈妈,你别说了。”秦笙笙难堪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几乎都不敢看贺青云的眼,她叫住婢女小绿,匆匆吩咐道,“你替我送贺公子上车。”   那叫齐妈妈的女子冷哼一声,伸出戴着指环的食指,狠狠戳了一下秦笙笙的额头:“跟你说话呢,你这丫头,别那么死心眼。你已经十六了,总这么拖能拖几时?迟早要迈出这一步的,你又何必一拖再拖。”   贺青云看秦笙笙双手用力攥紧,头都快低到尘埃了,清楚自己留在这里只会让她更难堪,只得强忍着怒火踏出了画舫。   岸边果然有一辆灰色的马车停在那儿,贺青云走近却没上车,而是叫住了小绿:“你家姑娘……那齐妈妈是不是要为难你家姑娘?”   小绿听了,普通一声跪下,就着凹凸不平又满是石子的地面给贺青云连磕了三个响头,哀求道:“贺公子,你救救我家姑娘吧,我家姑娘原也是好人家的姑娘,她人美心善,性子又好,再没比她更好的主子了,她不应该落到这个下场啊!”   教坊司的姑娘想要脱籍哪那么容易。贺青云虽然心生不忍,怜惜秦笙笙的遭遇,但也清楚,除非搬出他父亲,否则只凭他一个小小的举人,根本没法给秦笙笙赎身。   “你容我想想。”   小绿见他没有回绝,含泪的眸子中迸发出夺目的光彩:“多谢贺公子,求求公子快些,我家姑娘过完年就十七了,她还是个清倌人,齐妈妈一直想将姑娘卖个好价钱,今日这位祁大公子便是齐妈妈刻意引来的。”   贺青云点头:“我明白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了马车。   目睹全程的符其偷偷瞥了贺青云一眼,小声说:“公子,你真要给秦姑娘赎身啊?”   他虽然也同情秦姑娘的遭遇,不过一想到严肃的老爷,他便什么念头都不敢有了,同时也恨不得自家公子也什么念头都不要有。   贺青云撑着额头瞥了他一眼:“你觉得我是那么傻的人?”   他过完年就要参加会试,实不宜与一个教坊司的姑娘牵扯太深。而且若是搬出父亲,这事迟早会传入父亲的耳朵里。   只是,让他眼睁睁地看着秦姑娘的一辈子就这么毁了,他的心里又过不去。   思忖良久,贺青云终于下了决定,对车夫说:“去钱府!”   ***   “青云,什么风把你刮来了?”钱文安看着天都黑了竟还上门拜访的贺青云,惊讶得瞪大了眼。   贺青云张了张,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钱文安拍着胸口,很是爽快地道:“什么忙,你说。”   贺青云蹙紧眉头,踌躇片刻,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替我给一个姑娘赎身。”   “卧槽,你看上谁了?”钱文安惊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了,他以前可是一直都想将贺青云往那脂粉堆里带,无奈他跟还没开窍的谢宁琛就像两根木头,从不参与。这样一个洁身自好的家伙,今天竟让他去给一个姑娘赎身,这如何能让钱文安不惊讶。   贺青云斜了他一眼,无奈地说:“教坊司,秦笙笙。”   “是她?”钱文安鼓了一下掌,哈哈哈大笑道,“青云眼光不错,一上来就挑了个花魁,这秦笙笙那一口嗓子可是惊艳全京城,你以后有福了。”   说完还坏笑地用手肘顶了顶贺青云。   贺青云叹了口气,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与她没多少关系,只是觉得她很可怜。你想办法替她赎了身,再给她买一处安静的小院,好好安顿她吧,别告诉她是我做的。银子记着,事后我算给你。”   钱文安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可怜,这天底下可怜的女子多了去,教坊司的姑娘哪个背后没有一部血泪史,怎么不见贺青云去可怜别人。他这分明是动了凡心又不自知的征兆。   不过钱文安聪明的没有点穿,只是一口应承道:“好,不就是替你金屋藏娇吗?这事我熟练得很,放心,兄弟妻不可欺,我会请几个信得过,身手好的做护院,保护好她的。”   钱文安虽然嘴巴口花花,做事倒还是实在。贺青云懒得跟他理论,他爱误会,便随他去吧。   ***   韩月影最近难得出来一趟,没了贺青云管制她,她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冲谢宁琛道:“反正也离得不远,咱们走回去吧。”正好可以逛逛街,说起来,她都快到京城半年了,还没有好好逛过京城。   一看她神采奕奕的眼珠子,谢宁琛就明白了她的心思。他皮笑肉不笑地指着自己,倨傲地说:“行啊,叫一声谢哥哥来听听,我就带你慢悠悠地逛回贺府。”   韩月影偷偷冲他做了个鬼脸:“谁要你带,我自己有手有脚,自己不会逛吗?”   她怕贺青云,但可不怕谢宁琛。   谢宁琛睨了她一眼:“是吗?那你去逛,我先骑马去贺府,拜访一下贺伯母,同时向她请罪,我有负青云所托,没把人送回去。”   韩月影脸上的笑消了下去,瘪瘪嘴,控诉道:“小人,竟然要挟我!”   “就是要挟怎么啦!”谢宁琛嘚瑟地瞥了她一眼,洋洋得意地说,“我说你这小丫头,叫青云哥哥叫得那么起劲儿,我是他兄弟,你叫我一声谢哥哥怎么啦?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韩月影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真要这么算,我还是他的未婚妻,你该叫我一声嫂子才对。”   谢宁琛被她这么一堵,顿时心塞不已,哼道:“好个牙尖嘴利的丫头,都还没嫁人呢,就自封嫂子,你也不害臊!”   “有什么好害臊的,我说的都是事实。”韩月影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谢宁琛拍了一下额头,得,他真是傻了,跟这神经大条的蠢丫头说这些。   “走了,要逛就快点,天黑之前必须回府。”最近天气阴冷,天也黑得早。   没想到他会松口,韩月影的脸上难掩喜色,兴奋地说:“谢世子,你真是个好人,咱们走吧。”   她像一只逃出牢笼的小鸟,欢快地往贺府而去,边走边看,凡是遇到小摊都要驻足片刻,没多久,她和夏兰的手里都拿满了糖葫芦、糖画、烧饼、团子。   到后来,拿不下的时候,她竟还塞了几个纸袋子给谢宁琛。   沦为拎包小弟的谢宁琛眉头紧锁,厌恶地看着还在渗油的纸袋,他真是疯了,才会答应这臭丫头这个荒唐的请求。   “行了,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别买了,赶紧走。”谢宁琛不大耐烦地说,“再说了,你想吃什么,贺府没有,让厨房做就是。”   韩月影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家里做的哪有在街上寻到的美味。光是发现这么多好吃的就足以让人开心。”   发现没事的惊喜不是想吃什么了,叫厨房端上来能比的。   “歪理!”谢宁琛嗤笑了一声,一点都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一行人这么磨磨唧唧了半天,等走到贺府门口时,天已经快黑了下来。   拎着好几个纸袋正往前走的韩月影忽地停了下来,眉宇间一片苍白。   谢宁琛瞧了,忙走过去,担忧地说:“怎么了?不舒服,是在街上逛太久,得了风寒吗?”   “没有。”韩月影捂住闷闷的心口,有些郁闷的说,“我突然感觉有些不舒服,你说会不会是青云哥哥出了什么事啊?”   谢宁琛翻了个白眼:“你们还没成亲呢,别跟我整个什么心有灵犀,鬼大爷才信。”况且青云对她的态度一直像对小妹妹。   韩月影无言以对,扁扁嘴:“算了,你就当我胡说吧。”   但眉宇之间的愁色却没退下去。谢宁琛看了颇不以为然,但等他将韩月影送回贺府,离开时随意问了一句门房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都快天黑了,青云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是真的遇上什么事了?   惦记着他的安全,谢宁琛忖度片刻,叫来丰荣:“安排人去查查,贺大公子现在在什么地方。”      ☆、第三十三章   “金屋藏娇?”谢宁琛冷笑, 将丰荣递上来的纸条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嘴角抿起讥诮的弧度。   他让人去查贺青云的行踪, 本是担心他的安全,谁知会查出这样一件事。素来同女子保持距离的贺青云不但为了一个风尘女子与祁周杠上, 还让钱文安出面替她赎身, 真是让人意外!   丰荣缩了缩脖子,实在不明白,自家世子这是生的哪门子的气。这世家男儿, 身边一两个红粉知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说起来, 贺大公子已经算得上是洁身自好了。   “也许,也许贺大公子只是可怜那女子吧。听说他还让钱公子瞒着那姑娘此事, 做好事不留名, 这是不求回报啊,贺大公子还真是心善。”   谢宁琛扔了一记眼刀给他:“你懂什么!”就是贺青云不是钱文安那种看着好看姑娘就挪不开眼的风流性子才更让人担心呢。   丰荣被训斥了一顿,再不敢多嘴,缩着脖子,像一只鹌鹑。   谢宁琛双手握拳, 在屋里走了几步, 终于有了决断:“你派两个人留意贺大公子, 不,派两个人盯着那个秦笙笙,若有不对,速速来报。”   丰荣老老实实地应道:“是, 公子放心,小的这就去安排人盯着那个秦笙笙,留意着贺大公子是否还会出现。”   安排人盯着秦笙笙那里后,谢宁琛心里还是不平静,总觉得窝了一团无名火,无处可发泄。只要一晃神,他就会想起韩月影昂着天真的小脑袋,笑得像只小狐狸,天真无邪地说:“你得叫我嫂子。”   呵呵,这个小傻瓜,以为得到了贺伯父贺伯母的欢心就稳操胜券了?别天真了,贺伯父贺伯母终会老,不可能护得住她一辈子。   不行,他若不提点一二,这小笨蛋恐怕被人卖了都还给人数钱呢!   谢宁琛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他顾不得天色已经全黑了,飞快地跑出了门,连随从都没带,骑着马一口气跑到了贺家。   到了贺府门口,看着威严的石狮子头上挂着的那两个大红灯笼,他方察觉自己此举太过冲动,很是不妥。   这大晚上的,他上门拜访总归是不大合适,更别提要求单独见她了。   谢宁琛甩甩头,自嘲一笑,调转马头正准备回去,忽然一道惊讶的声音叫住了他。   “谢世子,你来了,是来找我家大公子的吧,他还没回来,你先进去等会。”他经常上门,门房早认得他,连忙殷勤地说。   被人逮着,谢宁琛不好这么溜走,便半推半就地进了贺府。   “贺伯父可在家呢?”谢宁琛顺口问道,他既然来一趟,不拜见长辈说不过去。   门房苦笑:“逼近年关,衙门里事务繁忙,我家大老爷还没回来。”   谢宁琛转了一下眼珠子:“哦,那我先去你家大公子的书斋等他。”   门房讶异地瞟了他一眼,谁不知道谢世子小时候被老国公折腾惨了,最不耐烦坐在书房里。   “怎么,有意见?”谢宁琛耸了耸肩,侧目瞟了他一眼。   门房浑身一寒,连忙收起走神的思绪,讪笑道:“小的不敢,谢世子随小人来。”   两人穿过贺家待客的芙蓉居,往前没走多远便遇上了双手抄在袖子里,娇小的身影随着跳跃的烛光一闪一闪的韩月影。   谢宁琛磨了一下牙,这可真是得来不费工夫啊。   他本都准备放弃了,不曾想在路上都能碰到这笨丫头,就当老天看不过眼,准备让他帮她一把吧。既然在这地方碰上了,那他就大发慈悲地提点她两下吧。   谢宁琛好心情地扬起眉,大步走过去,朝在后面拎着灯笼的夏兰努了一下嘴:“一边去,站到那棵青柳旁边候着。”   夏兰扭头往后看了一眼,那棵青柳离他们现在所站的位置也就二三十步,姑娘这里发生什么都能看到,便征询地看了韩月影一眼,见她没反对,这才拎着灯笼,默默地走到了柳树旁。   韩月影抬起头,好奇地望着谢宁琛:“你怎么来了?有事找青云哥哥?”   “咳咳……”谢宁琛将拳头抵在唇间假咳了一声,然后倨傲地抬起头说,“是啊,听说他还没回来,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韩月影打量了他一番,他该不会是故意想整她吧?便是有婚约在身,也没有未婚的姑娘去打听男子日常行踪的,传出去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不知道,青云哥哥交游广阔,出门再正常不过,况且你今日不是听说了吗?他是去给朋友送别了,许是耽误了吧。”   这个榆木脑袋,他都如此提醒她了,她怎么还不开窍,她就这么信任贺青云?   谢宁琛心里很不痛快,语气也跟着凶了一些:“天都黑了人还没回来,你也不派个人去找找。贺伯母身子骨不好,没精力管这些,你就该替她想到才是。万一青云喝醉了,符其一人怎么将他弄回来,你这不是让贺伯母担心吗?你得了贺伯母的照拂,也应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替她分担才是。”   他一口一个贺伯母的,似乎处处都在替贺夫人考量,让韩月影很是惭愧,她塌下嘴,乖乖认了错:“你说得对,是我思量不周,待会儿我便让人去寻青云哥哥。”   她这是完全被谢宁琛带歪了,也不想想,她没来的这么多年里,贺青云也经常出门,贺家不一样安排得妥妥当当,哪需要她一个小姑娘时时刻刻盯着。   瞧她懵懵懂懂的样子,哪怕是主动说去找人了,估计也是没一点危机意识。谢宁琛摇摇头,真是个笨丫头,话都说得如此通透了,她都还不明白。   算了,他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再指点她一程。   “青云是贺伯母唯一的儿子,明年就将参加会试,贺伯母虽然精神不济,但心里定然是十分关心青云的学业,你有空也应该多帮贺伯母盯着青云才是。”   他说得似乎蛮有道理的,韩月影自省了一番,还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嗯,多谢世子指点,我明白了,以后每日我都让人留意青云哥哥学了什么,还有听说青云哥哥每天都熬夜读书,我让厨房里多给他做些好吃的,绝不会让婶娘担心的。”   “说什么让我娘担心呢?”贺青云带着一身的寒气,大步走来,疑惑地看着二人。   瞧见他回来,韩月影的脸上立即浮现出欢欣雀跃的神色:“青云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还担心你喝多了,回不来呢,正想差人去找你。”   贺青云脸上的神色一僵,幸亏夜色幽暗,才没被对面的二人看去。他大步走到韩月影面前,温柔地哄道:“让小月担心了,是青云哥哥的不是。你放心,青云哥哥心里有数,不会喝醉的。晚上天冷,你快回房休息吧。”   韩月影见他脚步稳健,身上只有一股淡淡的酒味,似是无碍,便点了下小脑袋:“好,青云哥哥喝了酒,不宜吹风,你也早些回去休息。”   说完,与二人道了别,继续拎着那盏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黑夜中。   还真是差别待遇,谢宁琛嘴里都快酸得冒泡了,说出的话也带着几分不爽:“喝了酒就快回去休息,免得待会儿又有人要担心你了。”   贺青云扭头,像是第一回认识谢宁琛一样:“你又发什么疯?大晚上的来找我,可是有要事?”   这还真把谢宁琛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听说你这里有一本《安公全集》,借给我拿回去看看。”   此话一出,便是贺青云今儿脑子不大灵光,也感觉不大对:“宁琛,你今日是发烧了还是撞邪了?《安公全集》你小时候不是抄过五百遍吗?”   当年,谢宁琛逃学,被老国公逮了回去,关在屋子里抄《安公全集》,不抄完没饭吃,整整五百遍,抄了谢宁琛三天三夜,手都抄肿了。   有了这段惨痛的经历,他对《安公全集》倒背如流,又何必再借这本书,自己默念不就成了。   谢宁琛显然也是想起了这一茬,脸瞬间变得漆黑,瓮声瓮气地说:“我想今日想再次重温这本书不成吗?听说你喜欢做笔记,正好让我看看你的体会。”      ☆、第三十四章   谢宁琛的提醒, 韩月影虽然不解其真意, 但仍将此事放在了心上。她逐渐放了更多的心思在贺青云身上, 留意他的一日三餐,衣食住行, 只是这些事早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定制, 每日的安排都井然有序,她除了对贺青云的生活更加了解一些,其实与以往并没有什么差别。   而且, 因为会试在即,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 贺青云都一直待在无涯居,闭门苦读, 为此还拒绝了好几波朋友的宴请, 韩月影也不好去打扰他,两人仍然只是偶尔在贺夫人处打个照面。   日子过得平静安宁,韩月影记起上回在宁国寺褚孟然托付她的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因为前一阵她一直生病,这幅图她一直没能来得及摹好, 现在精神好了, 正好早点将此事了结了, 免得过几日田嬷嬷回来,她又没时间。   于是第二日,韩月影在书房里呆了整整一天,终于将这幅图给摹好了。不过因为当时只匆匆看了一眼, 时间又间隔这么久,有个别细微的地方记得不是很清楚。   唯恐耽误了二皇子的事,韩月影将这幅画连同一封说明情况的书信一并让夏兰安排人送去了昌明书社。   次日便收到了二皇子的回礼,他派人给韩月影送了一小箱子银元宝过来,挨个放在小箱子里,铺了上下两层。   韩月影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银子,饶是见惯了贺家的富贵,到底觉得有些不妥,她顿了片刻,盖上箱子,递给了夏兰:“还回昌明书社。”   夏兰瞅了她一眼,低声道:“姑娘,二皇子那边似乎早料到你不肯接受这份礼物,故而还派了一个婢女过来,在外面候着,只等姑娘召见。”   “那就请她进来吧。”韩月影也想借此将事情说清楚。摹一本图画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这么多的银子,她拿着也不安心。   不多时,夏兰便领了一个穿着青色褙子的婢女进来。   “奴婢文玉见过韩姑娘。”文玉先是向韩月影行了一礼,然后微笑着解释道,“韩姑娘,殿下最是喜欢各种古本舆图,但这些稀奇之物都是旁人的珍藏,殿下做不出夺人所爱的事,能有摹本揣摩珍藏便已知足。因而以后恐还会劳烦韩姑娘帮忙,这些银子是酬劳,还请姑娘莫要推辞。”   什么都被她说完了,韩月影原先准备好的说辞也没了用武之地,她浅抬秀眉,看着文玉委婉地推辞道:“不过是摹绘而已,这天下稍通绘画的人便能做到,二皇子手下能人异士众多,完全勿须如此麻烦,让姑娘多跑这一趟。”   文玉颔首,垂眉恭声道:“韩姑娘有所不知,殿下所喜多是孤本,主人家珍之爱之,通常只能借阅一两天,甚至都不能带走,故而此事也只有姑娘能帮得上忙。天下人皆知,我家殿下是出了名的书痴,画痴,还请姑娘成全。若是韩姑娘同意,以后便由奴婢专门负责此事,绝不会让姑娘为难。”   韩月影黛眉轻颦,问道:“二皇子殿下有很多书画需要描摹吗?”   文玉浅笑:“没错,而且这些书画往往只能借出来一两日,仅供姑娘观摩一两个时辰便要还回去。正好,今日殿下又顺便让奴婢带了一本孤本过来,不知姑娘方不方便?”   又有?二皇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书画。韩月影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拿过来我看看。”   文玉立即呈上一本纸张泛黄,像是被不少人翻阅过,字迹都已有些褪色的孤本给韩月影。这本书足足有两指厚,一个时辰只能粗略地翻阅一遍。   韩月影随意翻开瞅了一眼,这是前朝一个文人的诗集,里面还有不少她认不出来的生僻字。   粗略翻了一下,韩月影苦笑着将书递向文玉:“此事我恐怕帮不上忙。”   文玉不解地看着韩月影:“姑娘,这是为何?”   韩月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腮:“这个……我写的字很难看,而且很慢,这么一本书,只怕到过年都写不完。”   文玉听了,嘴角一漾,笑着说:“没关系,姑娘就当是习字吧。”   “没错。”田嬷嬷板着脸走进来,“反正你都要习字,练什么不一样。”   她都发话了,韩月影哪敢不从,只能将书接过来,挨页翻了一遍,然后还给了文玉。   等文玉一走,韩月影便凑到田嬷嬷身边,嘿嘿笑道:“嬷嬷,这上面好多生僻字,我都不认识,你真要我摹啊?”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田嬷嬷怎么会同意她给二皇子做事。想当初谢宁琛还提醒过她,别跟二皇子多接触呢。   田嬷嬷摸了一下她的头,语气放缓:“傻姑娘,你大了,也该攒点私房钱了,既然有人送上门,干嘛不要,就当是习字,既能练字又能挣银子,这么好的差事,普天之下都找不到。”   韩月影被她逗笑了:“嬷嬷提点得对。”   瞧她笑得开怀,田嬷嬷也笑了,轻声道:“以后你只管收银子和习字、摹画,其余的事都交给老奴。”   随后,田嬷嬷又拿出一张纸,递给了韩月影。   她接下来的生活作息又发生了变化,每日清晨的锻炼还是少不了,只是改在了能遮风挡雨的廊下。除此之外,还增加了一项晚间药浴和敷面。   安排好这一切,田嬷嬷便去了贺夫人房里,向她汇报了一番,最后提起了褚孟然。   “那位皇子似乎一直有意跟韩姑娘接触,也不知是不是想通过小月博取老爷的好感,进而争取贺家的支持。老奴想,堵不如疏,他要送,我们便接着就是,夫人和老爷装作不知,权当这只是小辈的一个交易。不过未免韩姑娘不知轻重,着了某些小人的道,便由老奴给她把关吧。”   贺夫人满意地颔首道:“奶娘做事,我放心,小月就靠你提点了。”   “这是老奴应该做的。”田嬷嬷脸上没有任何得色,臀部只沾了小杌子的边,恭首垂耳。   ***   那本厚厚的孤本果然折腾了韩月影许久,哪怕每日都会定时习一个时辰的字,韩月影还是到了年关才将这本孤本给默写了出来。然后在除夕的前一天,交给了田嬷嬷,让她给褚孟然送去。   了却了这桩事,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日子,新年到了。   贺家一门,除了还在任上的贺二叔、贺二婶以及三公子贺青辰不在京城,其余的贺家人都回来了。   大家一起在老夫人的寿安居吃了一顿团圆饭,然后便是守岁,男丁们凑到一起喝酒谈天,女眷则围拢在一起打叶子牌。   贺老夫人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没熬多久便撑不住回了房。她一走,贺夫人也没了顾忌,撑着一脸的倦容,站了起来,向两个妯娌道别,韩月影不放心,扶着她回去了。   过了除夕,大家陆陆续续开始拜年。每日都有人上贺府拜访,韩月影趁机收了不少压岁钱,就连贺青云也给她发了一个大红封。   贺夫人的娘家不在京城,她的身体不好,不宜奔波,因而每年都是由贺坤钰父子前往詹家拜年。   这次贺坤钰与贺青云去了六日,回来的时候还带了贺夫人的娘家弟弟妹妹并两个小辈。   贺夫人家仅有姐弟三人,她的妹妹嫁到了玉林左家,弟弟则继承了书院,乃是鼎鼎有名的小詹先生。   因为各居异地,姐弟三人,一年到头也难得相聚一回。因而见到娘家人,贺夫人极为高兴,眉宇间都是笑意。   她打起精神带着弟弟妹妹先去拜访了婆母,这才将弟弟妹妹迎回了自己的院子里,然后向韩月影介绍双方认识。   “小月见过姨母,舅舅。”韩月影今日穿了一件正红色的冬袄,头上扎了两个小揪揪,红润的小脸微微鼓起,可爱得就像那门上贴的年画娃娃。   左夫人含笑瞥了她一眼,声音轻飘飘的:“原来这就是姐姐看重的佳媳啊!”   这话说得意味深长,饶是韩月影这种小姑娘也察觉到了这位左夫人似乎对她很不以为然。   贺夫人斜了妹子一眼,拉过韩月影的手,浅笑道:“是啊,小月来后,今年我的病发作的时间都少了许多,这可真是一个有福的孩子。”   小詹先生勾起唇,露出儒雅的笑容:“是吗?难怪我恍一看大姐和小月,竟有种看到母女俩的感觉。别说,这么一细看,大姐与小月的眉眼还真有两三分相似,尤其是眉毛,大姐的眼尾微微往上勾起,打了一个小卷,小月的也是这样。”   闻言,贺夫人先是一怔,目光中闪过一抹痛色,但很快就被掩去。再抬头,她的眼睛中充满了喜悦,掰着韩月影的小脸,凑到她面前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笑开了怀:“三弟不说,我还真没发现,这可是难得的缘分。”   左夫人酸溜溜地看了一眼胳膊往外拐的弟弟:“是吗?贺府这么多人都没发现,三弟的眼睛真利。”   小詹先生笑容不变,继续道:“世人不是说夫妻相,夫妻之间生活久了,因为习惯趋同,相互影响,面容也会逐渐变得有些相像。大姐与小月投缘,长期一起生活,面容会有轻微的相互影响,也不稀奇。”   他这一提醒,贺夫人还真是发现了韩月影的变化,欣慰地说:“三弟不说我都没发现,小月比刚来那会儿长高了好多,应该有三四寸吧。”还有肤色也变得白皙了许多,娇娇俏俏的,冰雪可爱,看来要不了两年,她就能长成一个美丽窈窕的大姑娘。   左夫人听着知识渊博的弟弟和大姐一唱一和,完全没她发挥的余地,只能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   又聊了几句,贺夫人朝贺青云招手道:“小月、佳蓉几个陪在这里也无聊,你带弟弟妹妹出去玩玩。”   贺青云颔首,很有长兄风范地将弟妹几个领了出去。   等小辈一走,贺夫人脸上柔和的笑意便荡然无存了。不过因为小詹先生在,她到底没表现得太明显,关切地询问了一番家中老父老母的情况。   小詹先生一一作答,然后道:“等你今年生日,父亲和母亲会进京一趟,正好也过来看看你。”   听闻此言,贺夫人脸上浮现出惭愧的笑:“是我不孝,还得带累父母,让他们两老这把年纪了还四处奔波。”   小詹先生怜惜地看着贺夫人苍白的脸:“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对啊,大姐,父亲母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一个人远嫁京城,身边也没个亲人照应,爹娘如何能放心。”左夫人也殷切地劝慰道。   但贺夫人丝毫没领她的好意,攸地抬起头,目光冷然:“怎么会没亲人照应?我的夫君、我的儿子不是亲人?以后还会有儿媳,孙子、孙女,二妹就不用担心了。”   被贺夫人这不软不硬地顶了一下,左夫人脸色涨得通红,索性也不绕弯了,直白地质问道:“大姐,佳蓉那孩子陪了你三年,我原以为咱们已经达成了默契,只待今年佳蓉及笄便操办两个孩子的事。谁知佳蓉不过是回家一趟,结果就听说外甥定亲了,姐姐就这么瞧不上自己的外甥女吗?”   贺夫人头痛地看着她:“二妹,佳蓉来的第一年,你来接她回去时,我便与你说过,青云的婚事一概由老夫人和你姐夫做主,我身子不好,没法管这些,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当时也说,家中姑娘多,又要操办佳悦、佳茹的婚事,没空管佳蓉,便把她送到我这儿,一来是陪伴我,二来也能跟着贺家的族学学些东西。”   贺夫人也不排斥亲上加亲,不过贺青云对佳蓉并没那个意思。况且这贺家的长子长媳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贺老夫人康健,她的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还不知能护住佳蓉几时呢。因而贺夫人一直不愿意外甥女进贺家的门。   姐妹之间,她也不好说得太直接,免得妹妹和外甥女下不得台来,只能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谁料妹妹一直没断这个念头,今日还当着小弟的面将此事挑到了明面上。   这话两年前,左夫人确实说过,她张了张嘴,强词夺理:“那……大姐,你不是很喜欢佳蓉吗?咱们亲上加亲,让你的亲外甥女一直陪着你,不是很好吗?”   贺夫人没想到都这时候了,她还没打消结亲的念头,不禁头大地看着她,摆出一个事实:“二妹,青云已经定亲了。”   “那个孤女?”左夫人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大姐,你真是糊涂了,青云一表人才,文采出众,配什么样的姑娘配不上,你非得挑这样一个出身的?这对外甥也太不公平了吧。”   贺夫人挑眉看着她:“所以呢?我们就该不守信义,随便欺负人家一个小姑娘?二妹,你也是女子,当知退婚对一个女子影响有多不好。”   左夫人不以为意地说:“反正她也不是京城人,给她一大笔银子打发了就是。她回了祖籍,谁知道她被人退过婚?有了这笔银子,她可以过得很好。”   连小月不是京城人氏都知道,看来她的这个念头由来已久。贺夫人闭上眼睛,疲惫地说:“够了,既然你已经调查过小月的身份,便应当知道,她是韩师兄唯一的血脉。你姐夫与韩师兄相交甚深,怎可能欺负他的孤女,此事绝无更改的余地。”   在门外偷听了一阵子的左佳蓉再也忍不住,飞快地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贺夫人面前,咬住下唇,豁出去道:“姨母,我真的很喜欢青云哥哥,求求你就成全外甥女吧!大不了,大不了,我容韩月影就是。”   “荒唐……咳咳……”贺夫人气得脸色大变,斥责道,“佳蓉,你娘糊涂了,你也跟着糊涂?还什么你容她?她是青云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你以什么身份容她?”   小詹先生看不下去了,他先安抚了气得不轻的贺夫人一番:“大姐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我来劝劝二姐和佳蓉。”   然后面对左夫人母女,眉宇间温柔尽褪,厉色道:“二姐,佳蓉,你们将詹家的家训都忘了,这种不知廉耻的话都说得出来,如何对得起父亲十几年的教导!”   被他训斥,左佳蓉瑟缩了一下,抬起泪汪汪的双眼,可怜巴巴地看着小詹先生,鼓起勇气说:“舅舅,可是……可是我是真的很喜欢青云哥哥,除了他,我谁都不嫁,你们要不答应,我……我就去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   说完,捂住脸,冲了出去。      ☆、第三十五章   与娘家唯一的嫡亲妹子失了和气, 贺夫人因为见到亲人的喜悦荡然无存。   晚间夫妻俩居于一处时, 她的面上也难免带了些伤怀之意:“二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   犹记在闺中时, 与她的老成稳重安静不同,她这位妹子最是活泼, 喜打抱不平, 急公好义,在城中都小有名气。谁料不过嫁人十几年,就将她的这份侠义心肠打磨得一分不剩, 竟成为了她曾经最不屑的那种人,怎能令人不唏嘘。   贺坤钰对窜唆妻子背信弃义, 惹妻子不开心的小姨子没有多少好感,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明日我让小弟将她带回去。”   他一个大男人实不好拂了小姨子的面子, 此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由詹家人出面, 这样一来既解决了妻子的烦恼,又保留了面上的和气。   到底是她唯一的胞妹,贺夫人委实不愿闹成这样,她长吁了一口气:“小妹也是被生活磋磨成这样,夫君, 明年春季妹夫便要回京述职, 他虽不是精干之才, 但到底是个本分踏实做事的人。因而我今儿逾矩了,想劳烦夫君暗中帮他走动一番,外放到一个相对富庶的地方,也让二妹跟着一并去吧。脱离了左家那一大家子, 希望她能想开一些。”   左夫人的夫君左岩正也是天极书院的学子,生性正直,爱较真,甚至称得上有些古板。当初左夫人在青葱少女时最爱他这幅是非分明的性子,但等进了左家门,过了日子,就发现这并非一件好事。   左家妯娌众多,女人多了是非就多,互相之间攀比成风,因为左岩正性子直,不圆滑,在官场之中混得并不如意。久而久之,便在兄弟几个中落了下乘,偏偏因为他过于正直的性子,偶有亲戚请他帮忙通融,他也不肯松口。渐渐地也让一些亲戚生了怨言,故而面对左夫人也经常酸言酸语,明里暗里地排斥奚落左夫人。   在这种环境中处久了,加之有了儿女,左夫人为了儿女也开始变得计较起来,心态渐渐不平,很想在婆家人面前扬眉吐气。但指望丈夫是没多少希望了,因而她便将这事寄托在了儿女的亲事上,希望儿子能娶高门女,女儿能嫁个显赫的人家,让婆家人刮目相看。   不过婚姻一事,素来讲求门当户对,左家这种不上不下的门楣,左岩正又不出彩,左家儿女又非惊才艳艳之辈。旁的高门大户哪看得上,左夫人自然将希望打到了外甥身上。   她这个外甥无论是容貌还是性情都是一等一的好,而且贺家家世显赫,她的姐夫还不到不惑之年就已坐上了正二品大员的位置,加之她这位姐姐是个良善之辈,贺青云又无兄弟姐妹,是再好不过的佳婿人选。   贺夫人也清楚左夫人的无奈,念及着姐妹旧情,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今儿破了规矩,头一回对丈夫提出了这种不大合理的要求。   贺坤钰轻柔地抚着她的背,给了她一个放心的笑容:“好,都依你,你不要再为此费神了。”   贺夫人见他轻松的应下了,心里也松了口气,感激地冲丈夫笑了笑。   贺坤钰与她对视一眼,在她低头时,眸子中的笑忽地笑容不见,全换成了浓浓的担忧。   自家夫人如此心善又心软,若是被亲近之人背叛,她如何承受得了!   有些事,他本不欲让妻子担心的。现在看来还是早点给她些警醒,免得事情真朝最坏的方向发展,太过突然,她到最后才知道真相,反而接受不了,愈加伤心。   思忖半晌,贺坤钰脸上的担忧和犹豫渐渐褪去,变得坚毅冷硬。他缓缓蹲下身,握住贺夫人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玉蝉,我有一事要与你说。”   贺夫人心中一紧,柔弱中带着几分坚韧的眸子担忧地看着他,他每次叫她闺名的时候,不是太过担忧她的身边,便是有要事。   今日她身体还算不错,没有犯病,那便是有事了。   贺夫人心中突突突地跳,却还强自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迎上贺坤钰的视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你说。”   深呼吸了一口气,贺坤钰一口气将自己的发现说了出来:“小月刚来我们家时,我曾提过要去将韩师兄迁葬回东阳。因而特意详细询问了韩师兄出事后的所有事情,小月曾说过,到昭安给她报信的衙役左边眉骨处有一粒小拇指指尖那么大的黑痣。他应是最清楚韩师兄的遭难之地,因而我打算让他给我们带路去洪山,谁料我派人查了洪山附近的几个府县,都没找到这人。”   贺夫人美目眨了眨,希冀地说:“或许是调职或是去职不干了呢!”   贺坤钰苦笑着说:“我也曾往这个方面想过,不过左侧眉骨长那么大一颗痣的人不多,我让人打听过了,附近几个府县最近十几年都没有这样面相特征的衙役。”   贺夫人好看的眉头渐渐拧起,抿紧下唇道:“你这是怀疑小月?那洪山的那场泥石流可是确有其事。”   “泥石流倒是真发生过一起,时间也对得上,当时被突然坍塌的山石压死了百来人,因为山石掩埋的太厚,根本没法将这些遇难者挖出来。所以究竟有哪些人遇害了,官府也说不清楚。”贺坤钰委婉地说道:“因而现在还不确定,我会加派了一些人手,将寻找的范围扩大一些,兴许能找到人也说不定。”   贺夫人一听就知道丈夫这话只是安慰自己而已。   每个府县都有自己的辖下区域,哪怕洪山不小,在几个府县的交界处,被几个府县共辖,但能牵扯上此事的也只有几个与洪山相交的府县。依丈夫的谨慎,想必这几个府县早查过了,至于其他那些与洪山中间隔了一两个府县的衙役,绝不会越俎代庖的去管洪山的这等破事。   那个左边眉骨处长了痣的男人是找不到了,至于是真有其人,还是此事完全是韩月影编造出来,贺夫人也猜不透。   她详详细细地将韩月影来府上的这段日子想了一遍,还是有些不信:“夫君,小月这丫头是真的很单纯,别的能装,赤子之心可装不了。”   贺坤钰就知道妻子是这样一个反应,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和地说:“嗯,现在也不好说,未免错怪了好人,在此事水落石出之前,今天这话就烂在你我夫妻二人的肚子里。我会差人去查韩师兄这些年的踪迹,寻出与他们俩接触过的人,你要相信我,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另外,还有一事要劳烦夫人,平日里与小月聊天,多问些她与韩师兄的足迹,我也好有个寻找的方向。”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贺夫人缓缓点了点头。   ***   第二日,韩月影再去贺夫人处时就听说昨日来的那位姨母和舅舅匆匆回去了。她来不及诧异,就被贺夫人拉着:“今日阳光不错,你陪我出去转转。”   “嗯。”韩月影立即站起来,亲自将贺夫人那件对襟圆领式,领口很高的软毛织锦披风取了过来,披到她身上,又将绳子系好,“外头风还是有些大,婶娘还是拿着手炉吧。”   将贺夫人护得严严实实地,韩月影这才挽着她的手,往门口走去,下台阶时,她更是一直低着头,小心地看着贺夫人迈步,生怕她不小心踩空了。   到了院子里,韩月影又将贺夫人领到亭子里,着人在石凳上铺了一层厚厚暖暖的绒毯,然后站在风口处,挡住了从北边刮来的冷风,指着伸进亭子里的一截树枝,脸上浮现出憧憬之色:“婶娘,你看,这支桃花已经长出了小小的花苞,应该过不了多久便会春回大地,百花盛开了。”   贺夫人默默观察了韩月影一路,这一路来,她处处细心,一直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自己只是皱了一下眉,她便能知道自己哪里不舒服。这份细心与真心毋容置疑,也是做不得假的。   真正关心一个人与否,不是听嘴上说,而是看她的一举一动,贺夫人能从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中感受到真意。若说这些都是韩月影装的,那这份心计与周到也实在是太骇人了。   哪怕贺夫人自认聪慧,从小得祖父赞赏,也不得不承认,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未必能有韩月影这份细心,更别提刻意为之了。   想到这里,贺夫人紧绷了一上午的心渐渐发软,不过丈夫说得没错,哪怕她心里相信小月,但这中间既然已经出了问题,自是应当好好寻出真相。   因而贺夫人拉过韩月影冰凉的手,让她坐在旁边,又吩咐婢女去拿一片帷幔过来,将风口挡住,然后才关心地说:“傻孩子,有的是帘子挡风,何须你亲自去挡在那儿,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韩月影挠了挠头,傻乎乎地笑道:“婶娘,没事的,我身体壮,不怕冷。”   “你这傻孩子。”贺夫人将手里的暖手炉塞给了她,嗔怪道,“以后可不能仗着年轻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以前是不是总是这样,难怪骨瘦如柴呢。”   韩月影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有啊,可能是我去的地方太多,走了很多路,所以总是长不胖。不过你看,我身上的肉可结实了。”   说完,还得意地拉过贺夫人的手捏了捏她的胳膊。   贺夫人哭笑不得,她本欲是希望借此引出他们父女以前的生活,哪知她竟这么说。   算了,还是别跟她拐弯抹角了。贺夫人端起热茶抿了一口,直白地问道:“小月,你还记得你跟你爹在什么地方呆得最久吗?”   韩月影算了一下,不大确定地说:“蜀地吧,我八岁那年曾路过那儿,因为遇上地动,蜀地乱了好久,我和爹爹也不敢上路,就在那边呆了大半年。”   贺夫人又问还记得当初待的村镇,韩月影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贺夫人暗暗将地点记在了心头,打算晚上回去就告诉丈夫,让他派人去一查究竟,也好早日弄清楚这其中的误会。   问完了自己想知道的事,贺夫人又与韩月影闲聊了几句,说着说着,无意中就提起了贺青云。   “昨日,青云陪你们去哪里玩耍了?”   她其实更想知道左佳蓉为何会突然折回来,还说出那番话。若非小弟说一不二,喝止住了她,今日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昨日光顾着心惊和难过去了,也没来得及问下人,今儿提起,她就顺便问了韩月影。   韩月影迷茫地摇摇头:“詹家弟弟想放风筝,青云哥哥本是要带我们亲自做风筝的,不过后来被人叫走了。”   这才过完年,正是各家相互拜年的时候,青云怎会被人叫走?莫非是哪个上京赶考,中了举,留在京中,只待参加春闱的学子?   想到儿子素来知分寸,结交的也多是读书人,今年又都十九了,不是几岁的无知小儿,贺夫人也没有多过问此事,只是顺口问了一句,又将话头转到了其他事情上。   却不料仅仅这一个小小的疏忽,他日会酿成一场狂风暴雨,扰得贺家鸡犬不宁。      ☆、第三十六章   贺青云从未想过再次与秦笙笙相见是这种场景。   她披头散发地坐在牢房的一角, 姣好的小脸上布满了污迹, 衣服上是东一团西一团的血迹, □□在外的手腕青紫一片,黑如墨团, 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   但最让贺青云注意的是秦笙笙此刻的表情, 她一脸木然地坐在潮湿的枯草上,双手平放与膝前,眼睛古井无波, 仿若一潭死水,似乎天塌下来也激不起她任何的心绪。   浑身了无生气, 充满了死气。   只看了一眼,贺青云就明白, 她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贺青云清了清嗓子, 温和地喊了一声:“秦姑娘。”   秦笙笙的眼皮终于抬动了一下,不过她只瞥了贺青云一眼又垂下了眼睑,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贺青云蹙眉,拔高音量又叫了一声。   这一回,秦笙笙终于抬起头, 望着他, 目光带着一股子绝望的平静, 声音悠远,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空灵缥缈:“贺公子,多谢你来看我, 回去吧。”   贺青云见她这幅模样,心不由抽痛了一下,蹙眉道:“姑娘不必灰心,事情还未到最坏的地步,一切还可以挽回。”   闻言,秦笙笙仰头大笑,笑声里说不出的落寞和绝望:“贺公子,你既然能到这儿来看我就当知道,我犯了罪,还是杀人罪,罪无可赦,哪怕我杀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混蛋!”   她伸出白玉一般的手,指着上面零零散散的污泥,似乎在告诉贺青云,她的双手已经沾染上了血污,再也洗不干净了。   听到她绝望的大吼,贺青云脸上终于浮现出舒展的笑意,摇头道:“秦姑娘不必绝望,他没死。”   秦笙笙圆圆的眼睛蓦地睁大,惊讶地失神半晌,才喃喃自语道:“他没死,真的?可是他当时昏迷在地,流了好多的血……”   见贺青云肯定地点头,她下耷的嘴角缓缓往上翘起,嘴角勾起一抹开心的笑,眼泪更是滚滚而出。   贺青云耐心地解释道:“你的力气太小,那一刀虽然刺入了洪老四的胸口,不过并不深,没有伤及要害。洪老四之所以晕倒,是因为他本身晕血,见到血脑袋就开始发晕。等你被衙门抓走后,赶来的仵作和衙役发现他并没有死,立即给他请了大夫,止了血,保住了他的性命。”   谁能想到一个整日喊打喊杀,不事生产,在刀口上舔血过日子的混混竟会晕血呢,也难怪秦笙笙会误以为自己杀了人。   听说这洪老四没有性命之忧,秦笙笙的脸上的喜色并没有持续多久,洪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族中人口众多,青壮年甚多,也有不少在衙门当差。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惹了他们,便是她没杀死洪老四,他们恐怕也不会放过自己。   “多谢贺公子跑这一趟,不知我的婢女可安好?”   “今日就是你那婢女小绿找我过来的。”贺青云瞥了她一眼,解释道,“你这婢女倒是机灵,见你被府衙的人抓走了,她连忙趁乱跑了,去寻人来救你。”   事发距今,已经有一天了,想必小绿定是找了许多人,走投无路才找上了不过两面之缘的贺青云。   她长吁了一口气,盈盈水眸中盛满感动:“辛苦她了。”   接着,她话锋一转,说起了正事:“洪老四没死的事多谢贺公子相告,民女还有一事想求公子,能否帮我安置了小绿?她与我一样,皆是无父无母无亲无戚的孤儿,我这里出了事,她也没了容身之处,再回去,洪家人定饶不了她。”   贺青云越听越不对劲儿,眉心轻颦:“你以为你会获罪?”   秦笙笙仰起小脸,望着站在昏暗灯光下的他,苦笑道:“难道不是吗?我虽没杀死他,但到底伤了人,虽不会处斩,但活罪恐怕逃不了。”   听到这话,贺青云笑了:“庆律有云,妇女遭□□而杀死人者,杖五十,准听钱赎,如凶器为男子者免杖。此事本不是你的错,况且洪老四还没有死,姑娘实不必灰心。”   听闻最多只会受些杖刑,秦笙笙激动地站了起来,飞快地奔到门边,抓住铁栅栏,激动得望着贺青云:“真的?”   贺青云重重地点头:“莫非姑娘忘了,你现在已是良籍。”   秦笙笙眉眼弯弯,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是啊,她现在是良籍了,不能被人随便亵玩。咯咯咯地笑了几声,她忽地掩面痛哭起来,似乎要将这一日一夜的担惊受怕全都哭出去。   让她哭哭,把心里的痛苦和恐惧都发泄出来也好,贺青云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素净的手帕递给了她。   秦笙笙脱籍后,拒绝了钱文安的帮忙,拿着这些年攒下来的银子在治安相对良好的春晖巷置办了一处小院,便在此地安顿了下来。   因为主仆俩的绣技都还不错,秦笙笙便寻了个差事,给成衣坊做些绣花之类的针线活。   本来这日子过得简单又安宁,但事情坏就坏在她这种出众的脸上。   秦笙笙长得明眸皓齿,身段气韵在这条平民居住的小巷中极是不凡。久而久之,便被此处的地头蛇洪老四盯上了。洪老四一开始虽然垂涎秦笙笙的美色,不过因为先前钱文安以为秦笙笙是贺青云的相好,故而对她多加照顾,暗中派了人跟着她,保护她。洪老四一直没下手的机会,只得按捺住心里□□。   谁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贺青云都没露过面,似乎他真是只是想拉这个女子一把而已。到了过年,贺青云还是没去找过秦笙笙,甚至连年礼也没送一份,钱文安彻底意识到,贺青云那日的话并不是诓自己的。   既然这姑娘跟贺青云没有关系,他也犯不着再在她身上花费心思,索性便将自己的人手叫了回来。   洪老四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登时欣喜若狂,勉强压下去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他蹲在秦笙笙门外守了几日,发现秦笙笙跟小绿二人在这京城似乎无依无靠,无亲无友,就连大过年也一直闷在家里,就没个人上门拜年。   这种情况简直是替他量身定做的啊,过了正月初二,洪老四就拎着两只煮好的蹄膀,堂堂正正地登上了门,厚着脸皮要去拜访秦笙笙,还说什么睦邻友好。   秦笙笙当然想也不想的就拒绝了。   可洪老四并不罢休,每天都去骚扰她,而且只要一看到她就要口头上调戏她。   秦笙笙烦不胜扰,偏偏这附近住的大多都姓洪,跟洪老四是本家。而且因为洪老四的凶狠好斗,旁人也不愿意轻易招惹上他这个麻烦。因而附近的邻里对秦笙笙的遭遇皆视而不见,甚至还有个别大婶劝她干脆嫁给洪老四算了。   秦笙笙怎么可能答应,她极其厌恶洪老四,他敲门,她不应,他送东西,她不接,他花花嘴,出言不逊,她不理,他半路拦道,她也是不发一言,掉头就走,完全避开洪老四。   洪老四本就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被秦笙笙一而再,再而三地避如蛇蝎,他心里也火了。在初八那日,借着酒意,直接闯入秦笙笙家,试图□□了她,生米煮成熟饭,没了清白,何愁秦笙笙不跟着他。这样的事又不是没有先例。   洪老四算盘打得很好,但他低估了秦笙笙的性子。   秦笙笙连祁周这个贵公子都敢反抗,更逞论洪老四这样一个混混。她当时极力反抗,慌乱之中,抄起搁在针线篮旁边的剪刀,用力刺进了洪老四的胸口。   鲜血如注,喷了秦笙笙一身,而洪老四这个看起来人高马大的纸老虎竟然晕倒了。   秦笙笙慌乱中以为自己杀了人,又被闻讯而来的街坊逮了个正着。街坊们忙报官,不过半个时辰,她便被押入了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若不是贺青云来看她,她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狠狠地哭过一场后,秦笙笙擦干脸上的泪痕,缓缓站了起来,神情坚毅,秀气的小脸上带着一股子狠绝的味道,令她整个人的五官似乎都鲜活了起来,灼灼生辉。   贺青云有一瞬间的失神。直到秦笙笙问他:“贺公子,你可愿意?”   贺青云尴尬地抚了一下额,神情跟着肃穆起来:“姑娘不准备放过洪老四?”   秦笙笙俏脸上布满了阴云,冷笑一声,道:“我放过他,谁放过我?这种人死有余辜,贺公子,他欲对我施暴,我若反告他,如何才能定他的罪?”   “当是如此。”贺青云也赞成要对洪老四施以惩罚,“按律,□□未遂者处以杖刑,后果严重,比如令受害者受了重伤等,则处以绞刑。不过此事若是捅了出去,恐会影响姑娘的名誉,姑娘可想清楚了?”   目前洪老四没死,只是受了伤而已,他待会儿去官府通融一番,要不了两日,秦笙笙就能返家。此事除了附近的几个邻里,旁人也不知道,顾忌着她捅洪老四的狠劲儿,想必也没人刚当面讨论此事。久而久之,这事自然就被人淡忘了。   可若是秦笙笙要反告洪老四,洪家人绝不会善罢甘休,府衙必得开堂公审,此事将会闹得沸沸扬扬。世人对女子多苛责,秦笙笙即便赢了,背后也少不得要被人非议,她的名声也毁了。   但秦笙笙不在乎这些,她还沾着尘土的小脸上一片肃穆,红通通的眼睛炯炯有神,掷地有声地说:“我想得很清楚了,洪老四这个败类,今日若不除了他,以后还不知有多少姑娘毁于他的手中。据我所知,这种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当初那姑娘的家人顾忌着姑娘的名声,不肯报官,令洪老四逍遥法外,也助长了他的气焰。他才敢一再地犯这种事,不就吃定了我们女子会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吗?我这次绝不会如他的意。”   她这想法很好,不过,贺青云的目光从头到尾扫了她一圈,她只是受了些轻伤,便是闹到府衙,按律,最多也是打洪老四几十板子而已。对这种身体极好的年轻人来说,挨个几十板子,也无伤筋骨,顶多修养两月就好了。   贺青云把自己的顾虑说了出来:“你这是何必呢?豁出去你的名声,换来几十板子,不值得。”   秦笙笙的嘴角慢慢往上勾起,脸上浮现出志在必得的微笑:“谁说只是几十板子而已,我要他的命,让他再不能祸害无辜的姑娘们!”   伴随着她这掷地有声的话语,一道清脆的骨折声在安静的大牢中响起。   贺青云惊愕地看着她硬生生地掰断了她那只乌青肿得高高的手腕。   “你,你这是何必呢?”贺青云忍不住色变,她也实在是太狠了,竟对自己也能下如此狠手。   现在她的手腕往下无力地垂着,一个弄不好,这只左手就彻底毁了。   贺青云面上一片焦急,安抚她:“你等着,我去找大夫来。”   秦笙笙苍白着脸,强忍着钻心的痛叫住了他:“你……等等,你不要去,你若去了我这苦头就白吃了。”   贺青云不赞同地看着她:“可是拖下去,你的手就废了。”   秦笙笙定定地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中盛满了请求:“答应我,好吗?一只手换洪老四的命,很值,不是吗?”   贺青云倒退一步,佩服又心怜地望着她,终究不忍违背她的意愿,叹息一声道:“我这就去办此事。”      ☆、第三十七章   有了贺青云的帮忙运作, 加之秦笙笙的左手腕没来得及救治, 彻底废了。洪老四没能讨到好, 被判了绞刑,三日后就执行。   秦笙笙自然被平安放了回去。   不过她才回到门口, 便被洪老四的家人围了个团团转, 尤其是洪老四的老娘,更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指着秦笙笙的鼻子怒骂:“你个贱人, 臭女表子,整日里穿得妖妖娆娆的, 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是你这个贱妇故意害我儿, 你还我儿的性命来!”   她的话骂得极其难听, 再瞧洪家其他人,皆通红着脸,对秦笙笙怒目而视,一副不肯善罢甘休的样子。   贺青云忍不住蹙眉,他护在秦笙笙面前, 正欲与洪家人好好讲讲理时, 秦笙笙却轻手拂开了他, 往前一站,挺起胸口,直面迎上洪家人:“害他的不是我,是你们所谓的亲人, 若非你们纵他犯法,还替他收拾烂摊子,让他越来越无法无天,他不会有今天!你们若再不依不挠,他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你这死丫头,还敢教训老娘,老娘今天撕烂你的嘴,让你胡说八道,让你勾引男人!”洪老四他老娘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秦笙笙又圆又亮的眼睛中闪过一抹厌恶,厉声喝道:“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们就衙门见!”   这是要报官的意思了,普通百姓对所谓的官老爷有种天然的畏惧,洪老四他这大字不识的老娘更是如此。被秦笙笙一吓,脚上动作一顿,扑近秦笙笙的手讪讪地收了回来,目光却阴狠的盯着秦笙笙。   她儿子不就见官才落得这下场的,听说这丫头在衙门里颇有些门路,他们家使了些银子都没用。若是真见了官,他们绝讨不了好。   贺青云瞧着这场闹剧,对洪家人越发不耐烦,往前一步挡在秦笙笙面前,然后朝符其一颔首,道:“去衙门一趟,就说有人故意在秦姑娘门前闹事。”   他说这话时没避着洪家人。   洪家人这才把注意力落到了他身上,这一看便发现此人仪表不凡,身上的衣服布料光滑柔软,泛着暗沉的光,腰间挂的那枚白色玉佩上面花纹细密精致,一看就不是凡物。   “原来攀上了高枝,难怪小蹄子这么嚣张。”洪老四的老娘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旁边的洪家族人见了,顿时萎了,生怕贺青云报官,连忙将洪老四的娘老子往回拉,一群人半是不甘,半是愤怒的走了。   这场闹剧暂时这么结束了,但此事却远没结束。   贺青云扭过头,看着左手包得严严实实的秦笙笙,皱眉劝道:“秦姑娘,这里不能住了,我在西林街有一处院子,你暂时去那里住一段时日吧!”   秦笙笙咬住下唇,有些犹豫。   贺青云再道:“那处院子不大,只有两进,是前几年跟钱文安几个打赌赢来的,一直没人住,放在那儿也是白放,权当你去替我守院子了。不然你们两个弱女子住在这儿,万一洪家人哪天生出了歹意,再后悔就迟了。”   可不是,瞧洪家人这幅不依不挠的模样,以后少不了会找她的茬儿,她们两个弱女子哪是人数众多的洪家人的对手。   秦笙笙垂眸思量片刻,领了贺青云的好意,漂亮的水眸感激地望着他:“多谢贺公子相助!”   贺青云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小事一桩,何足挂齿。”   西林街的院子果然如贺青云所说,不大,不过家具器物倒是蛮齐全的,她们拿着衣物就能入住。贺青云没骗她,这座院子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屋子里到处都是灰尘,门锁上也长了不少红锈,院子里还有一些枯黄的野草耷拉在那里。   因着秦笙笙的左手废了,做事不大方便,贺青云便让符其去找了几个人来帮忙。   收拾了一个多时辰,才将房子打扫干净。弄完这一切,秦笙笙仰起笑脸,望着贺青云道:“劳烦贺公子帮忙,公子若不嫌弃,便留下来用一顿便饭吧。”   对上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贺青云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那便劳烦姑娘了。”   见状,秦笙笙脸上闪过一抹欣喜的笑:“公子在屋子里坐会儿,很快便好。”   说完便领着小绿去了厨房。   不多时,小绿拿着一套雨青色的茶具进来,缓缓给贺青云倒了一杯热茶。   贺青云接过喝了,她却没走,又上前,拿起茶壶替他续满了水。   贺青云狐疑地看着她:“你不去帮你家姑娘的忙?”   小绿摇头,轻声道:“姑娘让我在这里伺候贺公子。”   贺青云的眉头渐渐收拢,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手指烦躁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你家姑娘左手受伤了,不方便。”   她又不是瞎子,小绿轻轻瞥了他一眼,却没改变主意:“姑娘说这一顿饭是她感谢公子的,她亲自动手方能显示诚意。”   听到这话,贺青云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家里几个妹妹也说要学厨艺,但只是去厨房站着指挥小丫鬟将切好的菜扔进锅里便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姑娘会真的站在灶台生火煮饭,弄成一个小花猫一样。   可秦笙笙真的这样做了,贺青云站在厨房门口,见她只用右手艰难地将菜切丝,炒菜,炉火喷出来,热烘烘的,熏得她一张小脸红通通的,额头上还沾上了两团黑印。   单手洗菜、洗肉、切菜、炒菜生火,秦笙笙似乎也很不习惯,但她都咬牙慢慢做了下来。   碰……   一只白瓷碗不小心掉到地上,摔成了好几片,也惊醒了贺青云。他连忙走过去,拦住正要弯腰的秦笙笙:“我来!”   然后弯腰将这些碎瓷器拾了起来,寻了些破布裹起来,丢了出去。   “谢谢。”秦笙笙呐呐地说道。她似乎也被贺青云这幅平易近人的样子惊呆了。   贺青云拍了一下手上的尘土,抬起头,不赞同地看着秦笙笙:“你的手不方便,这些事还是让小绿来做吧。”   秦笙笙嘴角勾起一抹令人心疼的笑,低喃了一句:“我总是要习惯的。”   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贺青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烦躁感:“我给你买两个丫头。”   秦笙笙听了,低头瞥了他一眼,声音不大却含着一股子坚定:“不用,贺公子你已经帮过我好几次了,这些小事就不劳烦公子操心了。况且我就这个命,总不能指望旁人伺候我一辈子。”   贺青云知道,秦笙笙是个性子倔强的人,她既不愿,他也不好勉强他。   这顿饭吃得贺青云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说秦笙笙的手艺上不得台面,平心而论,她做得饭菜味道还不错,但一想到她是用单手做的饭,他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再好的美味到了嘴里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怎么,不合贺公子胃口?”秦笙笙见他没怎么动筷子,关切地问道。   未免揭她的伤疤,贺青云摇头,岔开了话题:“你怎么会做饭?”像她这样貌美又多才多艺的女子是教坊司培养的重点,绝不会让她去做饭,看她白嫩如玉的小手也看得出来,她平时应该没怎么亲自动过手。   提起这个话题,秦笙笙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垂眸像是在说旁人的故事般道:“我九岁那年曾被山匪所虏,山上不养没用的废物,我小小年纪,做不了其他的,只能在厨房帮忙,久而久之便学会了做饭。”   贺青云握住筷子的手一僵,彻底没了吃饭的兴致。她说得轻描淡写,可一个九岁的小姑娘,在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山匪窝里,过得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女童,为了少挨打,能吃一口饭,卖力地提水,生火做饭,拿着一把比她还高的铲子,搅动着大锅。   见气氛有些僵硬,秦笙笙浅笑着打破了这一室的凝重:“当时煮饭那个大妈厨艺不错,又没儿女,很是喜欢我,倒是教了我不少,若是贺公子不嫌弃,下次再来,等安顿好了,也让公子见识见识我的手艺。”   “是吗?那我一定得尝尝。”贺青云从善如流地应了一声,勉强自己又吃了几口。   因为对秦笙笙的了解愈深,他便愈怜惜她,唯恐她又遇到洪老四这样的地痞流氓,因而三不五时地会上门坐上半个时辰,偶尔会给她带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或者小点心。   日子如行云流水般滑过,正月一过,二月到来,会试的日子也越发近了。   为此,贺青云上秦笙笙这儿的频率也减少了。   会试定在二月初九、二月十二、二月十五,三场,每场三天。   在二月初二这天,贺青云再次去看了秦笙笙。   见到他,秦笙笙很是欢喜,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招待他:“今日,我在这里提前预祝贺公子金榜题名。”   她心里也清楚,考试之前,贺青云恐怕不会再来见她了。   贺青云谢过她,饭后,秦笙笙拿出一只巴掌大的小匣子递给贺青云:“公子帮我良多,送一礼物,聊表心意。”   贺青云接过朝她感激一笑,然后缓缓打开,匣子里躺着一枚雕着“蟾宫折桂”的玉佩。   这是对他会试的祝福。贺青云笑着将匣子盖上,颔首道:“多谢姑娘!”   ***   贺青云收起了玉佩挂在腰间,换下了原先那只白玉佩,这才回家。   半道上却忽然被人给截住了:“贺大公子,我家世子请你聚一聚!”   丰荣抬起食指指了指头顶。   贺青云抬头望去,便看到茶坊二楼半开的窗户前,谢宁琛吊儿郎当地坐在那儿,右手一弹,一粒花生米飞到半空中,他张开嘴,花生米稳稳地落了进去。他砸吧了两下嘴,将花生米嚼碎,然后才低头朝贺青云招了招手。   贺青云笑了笑,翻身下马,直接上了二楼,推开包间的门,诧异地看着谢宁琛:“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谢宁琛的性子可不像是能静得下来一个人喝茶的,他还以为钱文安几个也在呢。   谢宁琛没回答他的话,而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说了一个字:“坐。”   贺青云依言坐到他对面,喝了一口热茶,赞叹道:“一壶茶,一叠花生米,够惬意啊!”   谢宁琛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语带深意地说:“不及你,好酒好菜,还有佳人作伴!”   此话一出,贺青云脸上的笑容立即收紧了,不悦地看着他:“你派人跟踪我?”   谢宁琛不理会他的变脸,弯腰从旁边的立柜上拿起一叠纸丢到了贺青云面前:“你自己好好看看!”   贺青云翻开一看,竟是秦笙笙的来历,连她落入土匪窝的那段来历都没落下,最后甚至还记载着他去秦笙笙哪儿的日子,呆了多长时间。他顿时脸色大变,用力拍了一下手中的纸,质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他这声质问成功地激起了谢宁琛的怒火。   谢宁琛脸上那吊儿郎当的微笑一收,眸子锐利如刀:“你问我做什么?我也想问你,贺青云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可是有未婚妻的人。”   先前他瞧贺青云一直没动静,还以为贺青云只是一时烂好心发作,便逐渐降低了警惕,哪知不过才过完年不久,这贺青云便跟那个叫秦笙笙的勾搭在一起,三五天一聚。   贺青云被他这一反问弄得有些尴尬,但很快他便又回过神来,辩解道:“我们是清白的!”   他与秦笙笙每次见面顶多半个时辰,也就是谈些学问或者佛法上的事,无关风月,他自问行的端,坐得正。   但谢宁琛不这么想:“孤男寡女,三天两头碰面,你跟我说无关风月,你当我是傻子!你贺青云最是守礼不过,不会不知道这于礼不合,以往你可不曾犯过这样的错误。”   贺青云被他问得语结,好似最隐秘的心思都被他揭穿了,顿时恼羞成怒:“宁琛,咱们是朋友没错,但这是我的私事,与你何干!”   没道理,朋友还能管他这些事。   谢宁琛被他问得脸色更不好了,恨恨地站了起来,舔了一下嘴唇,阴沉的目光瞥了贺青云一眼:“你看我能不能管!” 作者有话要说:  秦笙笙是冲着贺青云或者说贺家来的,她不会虐女主,大家想多了   ☆、第三十八章   继那天不欢而散后, 贺青云心里一直打鼓, 他担心谢宁琛会将此事捅到母亲面前, 惹母亲伤心。   不过等了好几天,谢宁琛那边一直没动静。   直到会试来临, 他进了考场, 家里还是平平静静的。   贺青云高悬的心总算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想,宁琛那天可能只是面子不好看,故意放了一句狠话而已。到底是多年的朋友, 他不会真的因为这种事就与自己反目的。   贺青云打定主意,等会试结束, 他便约谢宁琛出来,喝一回酒, 将两人中间的这事给讲清楚, 免得为了这些许小事生了嫌隙。   第一场考试完毕,十一那天,贺青云随着仕子们一道慢慢地走出会场。   刚出大门,符其并家中的小厮便凑了上来,给他披上大氅, 又递上温热的茶给他喝了一口:“大公子, 马车已备好, 走吧。”   贺青云颔首,搓了一下这两天冻得有些麻木的手指:“好,走吧。”   几人刚走到马车前,斜侧忽然窜出一人, 扑通一声跪在了贺青云面前,不住地给他磕头:“贺大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家姑娘。”   “绿衣,你家姑娘怎么啦?”贺青云脸色大变,上前一把攥住绿衣的肩。   绿衣哭得鼻子红红的,眼睛更是肿得跟核桃差不多,她抽泣了一声,捂住嘴伤心地哭了:“大公子,初九那天,我家姑娘去成衣铺,回来的路上就不见了。奴婢报了官,还是没找到我家姑娘,奴婢没辙,只能来找公子,求求公子,你救救我家姑娘。”   初九人就不见了,今天已经是十一,也就是说人整整消失了两天。而且对方还是专挑自己进考场的时候下的手,贺青云的脸呈猪肝色,扭头对符其说:“你与绿衣姑娘再去衙门报官。”   符其为难地看着他:“大公子,夫人他们都还等着你回去呢!”   会试关乎贺青云的前程,不说贺夫人,便是贺老夫人也极其关心,因而早在家中备了好菜好饭,只等他回去沐浴用餐,再好好休息一天,已应对接下来的两场考试。   贺青云没理会他,对家里派人接他的赖管事道:“你先回去知会祖母和母亲一声,我有事出去一趟,晚些时候回去。”   赖管事有些不赞同:“大公子,你已经在考场里呆了两天一夜,正是应该回去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的时候。有什么事,吩咐小人去吧。”   贺青云抿紧唇,不应:“不用了,你将车夫和马车留给我便是。”   说完再不给赖管事说话的机会,踩着马凳爬上了马车。   眼看马车开走,赖管事无奈地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啊!”   他怎么回去向老夫人和夫人交差,还有府上的韩姑娘。   ***   贺青云一路直奔,飞快地赶到了谢府。   谢宁琛正在练武场射箭,听到下人来报,狐疑地扬了扬眉:“这几天不是会试的日子吗?他来做什么?”   会试一共三场九天,每一场都要在考场里呆上两天一夜,吃喝拉撒都在那方寸之地,尤其是现在是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尤其是到了夜间,天气更是冷得人发抖。   会试三场,考的不仅是人的学问,还有人的身体素质。身体稍微弱些都熬不过这九天便晕了,更逞论答题。这时候贺青云不好好修养,跑到他这里来做什么?   谢宁琛将弓丢给了旁边伺候的小厮,又接过白色的汗巾,擦了一把汗,然后连衣服都没换,就大步往待客的花厅而去。   他匆匆踏入花厅,人未至语先到:“青云,你这时候找我,可是有事?”   贺青云蹭地从椅子上坐了起来,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宁琛:“你应当知道我找你所谓何事才对!”   这话说得,谢宁琛挑了一下眉,对上他带着质问的眼神,耸耸肩,往旁边铺着绒毯的梳背椅上一靠,翘起二郎腿,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我做了什么,让贺大公子刚下考场就过来兴师问罪?”   贺青云俊朗的眉目挤做一团,加重了语气:“青云,别玩了,有什么事冲我来,别牵连无辜!”   啪……   谢宁琛手里的茶盏摔了出去,险险擦过贺青云的脸颊,顺着他飘扬的那一缕鬓发,飞到地上,碎成几块碎片,溅起的茶水落到贺青云的鞋子上、袍子上,让他更显狼狈。   “世子……”丰荣惊呼了一声,见没伤到贺青云这才松了口气。   然后劝道:“贺大公子,你是不是误会了,我家世子这两日一直在府里,哪儿都没去。”   见丰荣说得诚恳,贺青云有一瞬间的动摇,但他旋即又想到,在这偌大的京城,秦笙笙举目无亲,除了洪家人也没什么仇敌。而现在洪老四尸骨未寒,洪家人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在这时候对秦笙笙下手。况且,洪家人都是普通百姓,他们若是对秦笙笙动了手,衙门早找出蛛丝马迹了,不会这时候都还没丝毫的线索。   除了前几日才放过狠话的谢宁琛,他想不出还能有谁会这么针对秦笙笙。   他抿紧唇,语气稍缓,劝道:“宁琛,只要你交出秦姑娘,此事我便权当没发生!”   “秦姑娘?她不是你的相好吗?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谢宁琛这会儿说话是一点都不客气了。   见贺青云还要说什么,他已经飞快地站了起来,冲旁边的丰荣说:“请贺大公子出去,以后他来也一律不用知会我了!”   这是要绝交的意思了,贺青云当即变色,蹭地站了起来,大声道:“宁琛,咱们是多年的朋友,你这是做什么?”   谢宁琛回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也说咱们是多年的朋友,可你就是这么做朋友的?一个烟花女子不见了,你二话不说就上门质问我,呵呵,这种纸糊的交情不要也罢!”   见谢宁琛动了真怒,贺青云面上闪过一抹懊恼之色。   也是,谢宁琛是何等骄傲的人物,他从不屑说谎,是自己太过担心秦笙笙的安全,乱了手脚。   贺青云是个知错就改的人,连忙道:“宁琛,是我的错,对不起,你听我……”   但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谢宁琛给截断了:“不用说对不起,我本来也打算在会试之后将她弄走,不过是有人先我一步,替我做了这事,我还得谢谢他。”   语毕,也不管贺青云是何反应,飞快地出了花厅,往垂花门里一拐,转眼就走出了贺青云的视线。   留下丰荣不爽地看着贺青云:“贺大公子,事情既然已经搞清楚了,公子还要急着寻人,咱们就不耽搁你了!”   名义上是不耽搁,实际上是下了逐客令。   被个奴仆赶人,贺青云的脸上闪过难堪之色,但此事到底是他理亏。他握紧拳头,颔首道:“丰荣,你替我转告宁琛一声,他日再上门请罪。”   丰荣耸耸肩,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回头便将贺青云这话转告给了谢宁琛,又抱怨道:“贺大公子这是得了失心疯吧,什么证据都没有也好意思跑到咱们府上要人。也就世子爷你好性,依小的说,他这样的就该打出去!”   谢宁琛不爽地斜了他一眼:“行了,别拐着弯替他说好话,你以为这么说就能让小爷解气?”   丰荣挠挠头,讪讪地笑了,再不敢说话。   被人这样冤枉,谢宁琛极其不高兴,他将手指捏得擦擦擦作响。顿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朝丰荣一招手:“你,派人去寻寻那个姓秦的是被谁弄走了。悄悄的,找到了人也别吱声,偷偷回来告诉小爷,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贴心,将那祸害给弄走了。”   ***   贺青云一出谢家就后悔了。他不该一时冲动,对宁琛说出那番话的。   这种后悔到了衙门与小绿和符其汇合后到达了顶点。因为衙门这边还是没有消息,据官差说,他们已经将秦笙笙前日去过的地方都搜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人。   秦笙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姑娘,衙门也不可能大张旗鼓地关闭城门寻人。   这时候,贺青云又想起谢宁琛的好来。与他不同,谢宁琛自幼是被老奉国公带大的,深得老奉国公喜爱,是老国公看好的继承人,因而老奉国公手里的人马不少都给了谢宁琛。   谢宁琛手里是要银子有银子,要人有人,若能得他相助,定能事半功倍。只是,估计这段时间,宁琛都不会想见他。   贺青云的脸皮终究不够厚,没好意思再去谢家碰壁。   他让符其给衙门使了些银子,希望他们能更尽心尽力的寻人,又将自己的几个人马全派出去寻人。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漆黑了。   符其担忧地看着他道:“大公子,明日你还要参加第二场考试,先回去吧,不然夫人该担心了。”   岂止是贺夫人担心,贺老夫人并家里其他女眷都心焦地守在无涯居。   贺老夫人看着空手而归的赖管事,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片焦急:“大公子呢?怎么没回来?”   赖管事偷偷瞅了一眼无知无觉,扶着贺夫人,面露担忧的韩月影,在心里偷偷骂了一句娘,这都什么事。   他垂着头,硬着头皮撒谎:“大公子遇到几个同窗,还要耽搁一会儿,让老夫人、夫人、姑娘们别担心。”   闻言,贺老夫人松了口气,嘴上仍担忧地抱怨道:“那就好,只是青云两天没怎么歇着了,什么同窗这么急,明日还要去考试,应该早早回家休息才是。”   可不是这个理,这时候有什么重要得过会试,但偏偏公子他……赖管事低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一行人又在等了许久,眼看暮色降临,贺青云还没回来,贺老夫人与贺夫人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焦躁不安地盯着大门口。   “怎么耽误这么久,别是遇上什么事了吧?”贺老夫人双手合十,仰头对着苍天,不住地念叨,“菩萨保佑,老天保佑,可别出了岔子!”   贺夫人的脸色愈显苍白,她让韩月影扶起她来,缓缓走到门口,轻轻叫来管家,对着他吩咐道:“多派些人去找大公子,务必要将人找回来。”   眼看天都黑了,明日他又要进考场,若是不好好休息,便是铁人也撑不住。   韩月影见贺夫人担忧得嘴唇干裂,神情恍惚,用力搀着她的胳膊,低声劝慰道:“婶娘,你别担心,青云哥哥做事一直极有分寸,你别担心,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话刚说完,人还真回来了。   瞧见儿子踏着风霜归来,身上还是进考场那天那身皱巴巴的衣裳,脸上一片疲倦,贺夫人又是开心,又是心疼,忙让人安排他去沐浴,又将这喜讯告诉了守在屋子里的贺老夫人等人。   “青云没事,只是有些疲惫,母亲不必担心。”   贺老夫人听了这才放心,她缓缓扶着贺婉婉站了起来:“人平安回来就好,明日还要去考场,咱们也别吵着他了,让厨房将饭菜端上来,他用了饭,早些歇下吧。”   贺夫人颔首,起身将贺老夫人等人送了出去。   回来时,正巧看见贺青云披散着还带着水汽的头发从净房里出来。   她连忙皱眉轻斥道:“你这孩子,得快快将头发擦干,否则万一感染了风寒怎么办。”   说罢,接过婢女手中递来的汗巾亲自给儿子擦头发。   贺青云这么大的人还被母亲照顾,颇不自在,头一偏说:“娘,我自己来吧。”   “行了,赶紧吃饭,不饿吗?”贺夫人瞥了他一眼,又对帮忙上碗筷的韩月影笑道,“听说一个人吃饭不香,小月,你陪青云一块儿用饭。”   韩月影最近的饭量急剧看涨,每日所食,比贺青云这个男孩子都还多。田嬷嬷说,她这是在长身体,贺夫人因而也不限制她,只是未免她吃坏了胃,一直让她少食多餐。   对此,贺青云也有所耳闻,他指着对面的椅子说:“坐吧,这么多我也吃不完,小月你权当帮我的忙。”   韩月影这才乖乖坐下,接过婢女呈上来的碗筷,开心地吃了起来。   经过田嬷嬷的教导,她已经能做到食不言,筷子灵巧地在碗里拨动,速度又快又轻灵,竟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   若不看她因为吃得太开心而鼓起来的腮帮子,倒真跟婉婉她们这些从小精心教导的大家闺秀没什么区别了。   贺青云看着她吃得像一只偷食的仓鼠一样,嘴角无意识地往上勾起,跟着用了半碗。   见儿子放下碗筷,贺夫人很是心疼:“你怎么才吃这一点?再用些吧,明日又要在考场呆两日。”   贺青云急得嘴上都要冒泡了,哪还有心思吃饭,他揉了一下额头,推脱道:“不用了,娘,我有些累了,先去睡了。”   “嗯。”看着他眼底的青色,贺夫人只好吩咐无涯居的奴婢好好照顾贺青云,然后才领着韩月影回去了。   晚上,贺夫人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贺青云今天的情绪实在太低沉了,莫非是没考好?她叹了口气,又不敢问,怕给儿子增加压力,弄得一夜都没睡好。   同样的,这一晚除了她,还有两个人也没睡好。   一个是贺青云,他将自己的私房钱拿了出来,安排符其明日多去请些人寻找秦笙笙。   另一个是谢宁琛。想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朋友因着一个女子就跟自己闹翻了,谢宁琛心里颇不爽。   而且更令他不爽的是,他胸口总闷闷的,极其不舒服,哪怕面对着书房墙壁上挂着的他最喜欢的各种精良弓箭和利剑,他也开心不起来。   谢宁琛满心烦躁地在屋子里踱了半天步,忽地拉开了门,冲守在门口的丰荣道:“备马!”   丰荣头皮发麻,瞅了一眼雾蒙蒙快沉下去的天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世子,天快黑了,咱们去哪儿?”   是啊,去哪儿?谢宁琛到嘴边的“贺府”两个字又吞了回去,他才刚跟贺青云闹翻,哪好意思再说是去找他的。   只是他若不去,今晚贺青云回去,万一闹翻了,那笨丫头恐怕要偷偷一个人藏起来哭鼻子了。   ☆、第三十九章   丰荣看着贺府门口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心里的郁闷难以言说。昨日他家世子明明才跟贺大公子闹翻了, 怎么今儿又眼巴巴地跑上门。贺大公子与他家世子的交情是好, 但也没好到,贺大公子错怪了他家公子, 兴冲冲的上门问罪, 他家世子还半点都不计较的地步吧。   “世子,这个时辰,贺大公子应该去了考场才是。”丰荣小声提醒道。   贺青云瞥了他一眼, 虽未说话,但眼神里的嫌弃一览无余。   好吧, 要你多嘴!丰荣偷偷往后一缩脖子,再不吱声。   谢宁琛这才收回目光, 然后大步往贺家而去。   门房见到他, 连忙迎了上来:“贺世子,你可是来找我家大公子的?今儿大公子去参加会试了,要后日才会回来。”   谢宁琛一拍脑门,面上闪过一片懊恼之色:“最近太忙,你不提我都忘了。我前些日子借了你家大公子一本书, 我看他做了蛮多记录的, 他该不会还要用吧?今儿特意拿来还他。”   门房大字不识一个, 点头哈腰笑道:“小的就不知道了,世子请。”   “好吧,不然万一后日宁琛回家还要看,找不到就麻烦了, 我送过去给贺夫人。”谢宁琛跟着应了一声,然后在丰荣见鬼了的表情中大摇大摆的往贺府中走去。   留下风中凌乱的丰荣万分苦恼的抓了抓头,世子撒这样的谎,究竟打算做什么啊?难不成是不忿昨日贺大公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来兴师问罪,所以今日特意来给贺大公子一个教训?不对,人家贺大公子都不在家,问什么罪。   丰荣感觉自己的头发都快被扒光了。他龇了下牙,飞快地追了上去。   主仆两人往贺夫人的所居住的珏园而去。   走到门口就瞧见一个穿着豆绿色迤逦长裙,头戴朱钗,背影苗条的姑娘先他们一步进了珏园。   谢宁琛讶异地挑了挑眉,这贺家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妙龄姑娘?   他撇撇嘴,只当这是一个路人,但当他踏进珏园时,整个人都傻眼了,话都捋不直:“你……你是韩月影那个丑丫头?”   无怪他如此大惊小怪,实在是不过短短两个多月没见,这丫头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皮肤像是脱了层皮,由以前的小麦色变成了米白色,还带着健康的红晕。俗话说,一白遮千丑,她这一长白,简直就跟脱胎换骨了一般,变得……好看多了。   想了半天,谢宁琛也只有这么四个干瘪瘪的词汇能形容现在的韩月影。   便是丰荣听到他家世子用不大确定的语气唤出“丑丫头”三个字时,也跟着吓了一跳。不过冷静下来一瞧,别说,这五官、神情还真是那位韩姑娘。老话说,女大十八变,这话果然没骗人,就过了个年,这姑娘就跟着蹭蹭蹭地长了好几截,感觉比第一次见她时长高了半个头。而且五官也长开了许多,眉眼之间多了些少女的妩媚与清丽,跟头一回见的那个小孩子模样的姑娘简直是天壤之别。   韩月影摸了摸脸,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变化有那么大吗?怎么府中的人都没发现呢?不对,婶娘和婉婉都说过她这段日子长了许多,只是没谢宁琛表现得这么夸张而已。   其实是贺府的人每日都跟她见面、相处,因而对这些潜移默化的变化并不敏感。所以也觉得她长了些,但受到的冲击却没那么大。而谢宁琛两三个月没见她,对她的印象还一直停留在年前那个黑不溜秋的小丫头上,因而今天突然一见面,才会如此诧异。   任谁被喊丑丫头也不会开心,韩月影瞪了谢宁琛一眼,气哼哼地说:“青云哥哥今儿要参加会试,不在府中。”   青云哥哥,叫得可真亲热,可你的青云哥哥已经琵琶别抱了。谢宁琛瞧她这幅神气又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就知道,贺青云应该还没敢把秦笙笙的事往家里说。   也是,贺夫人身体不好,又这么满意韩月影,而秦笙笙的身份不过是个烟花女子,他哪敢说。   谢宁琛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堵得慌,他扬起手里的书,拍了拍:“我是来还青云的书,万一他后日回家还要看呢?”   韩月影伸手去接,谢宁琛猛地举高手臂,然后裂开嘴,冲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我又没说要给你。”   韩月影冲他做了个鬼脸,嘟囔着嘴说:“幼稚。”   她也不去抢了,反正他是来还书的,总不可能又把书拿回去吧。   “你这丫头才多大,还说别人幼稚。”谢宁琛拿起书敲了一下她的头,趁着她发火前,赶紧把书塞到了她手里。   韩月影接过书,也懒得跟他计较,折身就要回去。   谢宁琛见了,忙拽住了她的袖子,将她拉到大门右侧那颗冒着新芽的香椿树下:“我有事跟你说。”   韩月影扯回自己的袖子,往旁边退开两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然后转着一对滴溜溜的眼珠子,防备地盯着他:“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话都嘴边,谢宁琛又不知怎么开口了。他抿紧唇,忽地问道:“喂,笨丫头,你觉得你跟贺家真的搭吗?”   这是什么鬼话?韩月影愣了片刻才回味过来他在说什么,秀气的眉毛往上一拉,审视地盯着他:“你想做什么?贺叔叔对我很好,婶娘更是待我如亲女,青云哥哥也蛮和善的。”   还防上他了,谢宁琛哼了一声:“不识好人心。”   他若不是担心她被骗,何必走这一遭。   他上回毕竟找了自己一夜,想到这里,韩月影就有些心软。经过这几回的接触,她也清楚,这个谢世子嘴虽然贱了些,但人却是不坏的。   她按捺住跟他斗嘴的欲望,放缓语气好好问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她的态度好,谢宁琛也褪去了平日的不着调,板着脸,郑重其事地问道:“你会离开贺家吗?”   这个假设的问题就让韩月影的眉毛拧了起来,小脸皱成一团,漆黑的眼睛中似有水光在浮动:“你为何会这么问?”   她当然不想离开贺家。她爹已经不在了,她在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贺家人就像是她的亲人,贺叔叔见到她每次说话都会小声许多,像是怕吓到她一样,婶娘更是处处替她考虑,青云哥哥也不排斥她了,待她很和气。   这种安定宁静的生活是曾经四处流浪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她哪里舍得放弃。不过无缘无故的,谢宁琛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对上韩月影探究的眼神,谢宁琛心头一悸,看着她眼底深处潜藏的恐惧,嗓子眼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什么都说不出来。   就在他想着怎么才能将此事给糊弄过去时,贺夫人的温柔的声音解救了他。   “宁琛来了,怎么站在外面,快进来坐。”贺夫人站在两丈开外的青石板路上,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谢宁琛扯了一下嘴角,指着韩月影手里的书:“伯母,我来还宁琛书,正好撞上这个丑丫……不是,撞上韩姑娘了,随便聊了两句。”   贺夫人含笑点头:“劳你跑这一趟,进来坐吧,听说你最喜欢云雾山的茶,前儿你贺伯伯得了些,你替他掌掌眼,看看这茶怎么样。”   “那小侄可有福了。”谢宁琛爽朗地笑着走了过去。   贺夫人果然让人上了几碟精致的点心并一壶热气腾腾的云雾山秋茶。   谢宁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赞不绝口:“好茶,贺伯伯这茶好。”   “喜欢待会儿带些回去。”贺夫人笑眯眯地说,见他要拒绝,又补充了一句,“你贺伯伯这儿多着呢,他也喝不完。”   贺夫人一出现,谢宁琛再也找不到跟韩月影单独说话的机会,因而没呆多久,就寻借口告辞。   等他一走,贺夫人脸上的笑容消散,目露担忧,良久,问旁边的孙妈妈:“你说,谢世子今天来是做什么的?”   她将谢宁琛今日拿来的这本书扬了扬。   他明知今日青云在考场,却独独在今日将书送了回来。不过一本书罢了,派个下人送过来就是,他又何必亲自走这一遭。   孙妈妈看着贺夫人担忧的侧脸,再一想刚才撞上谢公子与韩姑娘单独在一块儿说话时的样子,心里咯噔了一下,蠕动了几下唇瓣,哆哆嗦嗦地说:“夫人是怀疑……”   “你想多了,小月这两个月都没出门一趟。”贺夫人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用警告的眼神瞥了孙妈妈一眼,“没有证据的事不要胡说。”   “诶,老奴晓得,夫人放心。”孙妈妈垂头,双手攥紧,眸子中翻滚着惊涛骇浪。夫人这激烈的反应无疑是证实了她的猜测。   哎,原以为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却不曾想没入自家公子的眼,反倒入了那位贵公子的眼,这都是什么孽缘啊。好在,看小月那丫头懵懵懂懂的样子,应该是还没开窍。   虽然警告了孙妈妈一句,但贺夫人并不敢掉以轻心。她眉心轻颦,思忖半晌,侧头对孙妈妈交代道:“让门房那边留意着,以后若是谢世子来了,先派人来通知我。”   不管是她多想了,还是确有其事,多防着点总没错。      ☆、第四十章   从贺家出来, 丰荣也瞧出来了, 自家世子根本不是去找贺青云的, 而是去找韩姑娘。   哎,想不到他家世子也有一副侠义心肠, 不过这世家公子哥们有一两个相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像钱公子,红颜知己满天下,也不见公子这么义愤填膺啊。   抓抓脑袋, 丰荣撇去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那个荒谬的念头,问贺青云:“世子, 咱们直接跟韩姑娘说便是,绕这么多弯子做什么?”   这不, 话还没说清楚, 贺夫人就来了。   谢宁琛曲指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懂什么!”   对于男人来说,这种桃色事件无伤大雅,只要不为此犯太大的错误,甚至还会被人打趣一声“人不风流枉少年”。所以,便是他将此事在贺夫人和韩月影面前揭穿了, 只要贺青云不犯糊涂, 非要嚷着退婚, 这婚约仍会继续,只是会在韩月影心头留下一根刺而已。   丰荣缩了缩脑袋,嘿嘿笑道:“世子,那这事咱们还管不管啊?”   既然无伤大雅, 就装作没看见嘛。   谢宁琛敲着手指头,走了几步,不答反问:“贺青云有什么动静,秦笙笙找到了吗?”   这个丰荣可是一直盯着,他忙不迭地说:“贺公子不好出面,他托了钱公子帮忙寻人。钱公子今儿一大早就派了一堆人出去。”   其实不是钱文安人多,而是钱文安素来声名狼藉,他大张旗鼓的找一个女人,太寻常不过。而贺青云还得顾忌着家里人的反应。   说曹操,曹操到,丰荣的话才说话,一个小厮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丰荣听得眼睛一亮,等他退下后,忙对谢宁琛说:“找到了,听说是被恋春坊的老鸨给强请了去,据说是有贵人出了高价,非要听声动京城的秦笙笙姑娘唱曲。”   谢宁琛不屑地嗤了一声:“唱曲?莫非不吃饭,光听她唱曲就能饱了!”   “可不是,这人也真是闲的。”丰荣附和了一句,然后道,“听说钱公子已经过去救人了,咱们要不要做什么?”   谢宁琛沉吟片刻,未动:“先看看贺青云什么打算。”   他究竟是想将这个女子养在外面,还是想纳回家?不管哪一样,有贺夫人在,估计都行不通。   ***   贺青云的打算出乎谢宁琛的预料,他哪个都没选。   会考后,他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地去见了秦笙笙,这一次,他连礼仪都忘了,唐突又急切地抓住了秦笙笙的手,惊得秦笙笙俏脸如火烧,她缩了缩手,却怎么都挣不开,只能羞涩地喊了一声:“贺公子!”   贺青云拉住她的手不放,炽热的眼神紧紧盯着她,似要将她融化一般。   这几日他过得很不好,哪怕是在考场中也心急如焚,一直担心她的安危。直到十四那天从考场里出来,听符其说她平安无事了,他纠结的心才放了下来。也是经过这一遭,他才想清楚,他心仪这个女子,想与她白首偕老。   “笙笙,以后让我照顾你好吗?”贺青云握住她的手,桃花眼宛如一汪深情的海洋,能将人溺毙在其中。   秦笙笙只看了一眼就惊得垂下了头,露出一截白玉般细腻的脖子和诱人的锁骨:“你……你不是有了婚约吗?”   听到这话,贺青云不怒反喜,她能知道自己有婚约,说明她一直在留意着自己的事,也不是对自己无意。   他将她的手攥紧,按在胸口:“我一直将小月当妹妹看,以前不识情滋味,便想着好好照顾她一生也无妨。只是,知了情才明白,这终究是不一样的。若真成了亲便是害了我,也是害了她。”   “可是……可是一个小姑娘被退婚,名声不好吧。”秦笙笙抬起头,担忧地说。   瞧出她眸子中不认错辨的担忧和不安,贺青云心里的欢喜更浓,按住她的手道:“放心,我会妥善安置她的。”   ***   “什么,你让我收小月为义女?”贺坤钰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婚约之事,岂容他如此儿戏。   贺青云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做这事,当然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他硬着头皮说:“父亲,我对小月并无男女之情,娶了她也是害了她,求父亲成全。”   他以为他爹会明白他的感受,毕竟当初,他爹跟他娘也是两情相悦。   但贺坤钰的脸色却极为难看:“你这让为父背信弃义。说吧,你是不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不然早不提晚不提,却偏偏在这时候提起此事。   秦笙笙的身份敏感,这时候提出来,贺坤钰绝对接受不了。贺青云忙摇头:“没有的事,只是儿子与小月双方皆对彼此都无男女之情,求父亲成全。”   贺坤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此事容我先考虑考虑,不要告诉你娘。”   贺青云本以为今天会吃父亲几棍子,谁料父亲竟如此好说话,竟没有一口拒绝。他喜出望外地谢过了父亲。   贺坤钰现在满心烦躁,也不愿多看他一眼:“你先出去。”   等他走后,贺坤钰立即招来心腹,吩咐道:“去查查,最近大公子的动向,尤其是有没有与女子接触。”   心腹应下。   贺坤钰又问:“蜀地那边可有消息?”   “应该快了,陈奕带着人都走了快一个月了。”心腹算盘了一下日子回答道。   贺坤钰颔首:“让他回来立即来见我!”   ***   贺坤钰书房里发生的这一幕,除了贺家父子和心腹一外,谁都不知道。   日子仍旧如往常一样,平静悠闲的滑过。   因为身子不好,很少出门的贺夫人和韩月影这个无甚根基的小姑娘对贺青云的动向一无所知。   但京城里不少公子哥却知道,贺青云有了个红颜知己,宝贝得不得了。他经常借着出去与同窗相聚的机会,去找秦笙笙,一来二去,便被一众公子哥们知道了。   钱文安对这个将贺青云迷得团团转的女子很感兴趣,一个劲儿地叫嚷:“什么时候将秦姑娘带来咱们瞅瞅,不管怎么说,兄弟也帮了你好几个忙,勉强算得上你们的媒人不是?”   秦笙笙可是贺青云打算娶回家的人,在他心里自是万般皆好,更受不得朋友用这种轻佻的语气提起她,因而他用力撞了钱文安一下:“以后有的是机会。”   这话说得其他几人都忍不住打趣起来。钱文安更是自夸道:“怎么样,我就说嘛,像咱们这种见识早的反倒不容易陷进去。而像青云和宁琛这种,不动则已,一动就惊人了。”   “胭脂俗粉而已,再多也没意思。”贺青云毫不避讳地表达他对秦笙笙的重视。   旁边几人见到他春风得意的脸色,纷纷嚷着要罚他三杯。   贺青云认罚,面不改色地拿起酒杯,一口气喝了三杯。大伙儿更是嘘声一片,好不热络。   但在这片嘘声中,一道冷哼声就格外刺耳了。   大家一时顿住,扭头向坐在角落里,一直没出声,面色冰冷的谢宁琛望了过去。   还是钱文安反应快,忙笑呵呵地说:“宁琛,怎么,今儿酒不合你的意?让掌柜的换一壶你喜欢的。”   回答他的是谢宁琛将酒杯重重掷在桌子上的声音。   这力气大得,桌子都跟着晃动了两下。   大家这才发现,谢宁琛动了真怒。大家皆是一头雾水,谢宁琛虽然有时候表现得不大合群,但从未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莫非是谁惹到了他?   只有贺青云清楚,谢宁琛的怒气是冲着他而来。他按住眉心,有些发愁,原以为,最近一段时日,谢宁琛没了动静,便是不计较前程往事了,但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在他愣神的这会儿功夫,谢宁琛已经丢下酒杯,提步出了包间。   贺青云反应过来,忙起身拦住要追下去的钱文安:“我去!”   说罢,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瓜,连沉默寡言的姜允也看出来了:“青云和宁琛闹矛盾了?”   好似真的是这样,不过大家都不清楚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看来得回头私底下问问,钱文安甩甩头,乐呵呵地说:“喝酒,喝酒,咱们先吃,不给他们留!”   ***   这厢,贺青云在酒楼外的马路上拦住了谢宁琛,无奈地说:“宁琛上次是我不对,我已经给你道过歉了,你还要生多久的气?”   谢宁琛斜了他一眼,目露讽刺:“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   那个名字到底没说出口。谢宁琛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不想搭理贺青云,绕过他往马路上走去。   贺青云的事情并不是秘密,就算深居简出的贺夫人不清楚,贺坤钰肯定是听到了风声的,但贺家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他几次上门,都被贺夫人拉过去闲聊,好茶好点心的招待他,就是不让他跟韩月影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一个局外人,也弄不清楚贺家人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只是按兵不动,先观望。   贺青云见谢宁琛连话都不愿意与他多说,更是烦躁,叹了口气,追了上去,拦在他面前:“宁琛,你究竟怎样才愿意与我和好?”   谢宁琛瞥了他一眼,一句话问住了他:“那你怎么才愿意与秦笙笙那个女人分开?”   “这不一样。”贺青云不明白,大家好兄弟,好朋友做得好好的,宁琛为何非要管他的私事。   谢宁琛冷笑:“确实不一样,你相信恋春坊的老鸨会这么胆大包天,连教坊司放出去的女子也敢强捉回去?”   教坊司能脱籍的妙龄女子哪个背后没一两个高人,恋春坊的老鸨真是活腻了。   贺青云解释道:“笙笙唱曲极为动听,曾有江南富商许千金便为听她一曲。”所以现在有人闻声而来,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我看是那秦笙笙给你灌了迷魂汤吧。”谢宁琛嗤了一声,懒得理这个已经被秦笙笙迷得团团转的家伙,折身就走。   他这回的步伐极快,贺青云一个书生,哪追得上他,只能恹恹地一个人返回了酒楼。   ***   过完年就没出过门的韩月影自是不知道这一出。   但是她也能渐渐察觉到,府中的人看她的眼神似乎与以往不大相同。   第一个便是贺叔叔,虽然以往贺叔叔跟她说话谈不上和蔼,但语气还是很温和的,韩月影能感觉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善意。但最近,她却从贺叔叔的眼中看到了防备,虽只是一瞬,却让她记忆尤深。但她再望过去,又与以往一样,似乎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第二个是婶娘,婶娘待她一如既往的和气亲昵,只是在有的时候,婶娘会盯着她发呆,用欲言又止的眼神望着她。等她回过神来,婶娘又恢复了笑盈盈的模样。   第三个便是贺婉婉,因着有意交好,她最近跟贺家三个姑娘的关系都不错,尤其是与大气温婉又一直对她表现得很善意的贺婉婉关系尤其好。但最近一段时日,贺婉婉见了她总是没说几句就会问起贺青云,还总怂恿她多去无涯居转转。转转有什么用,最近青云哥哥一直跟同窗之间走动,很少待在无涯居,每日都早早出门,很晚才回来,到底是没成亲,她总不能大晚上的了还去无涯居晃荡吧。   韩月影隐隐觉得不安,但又寻不出源头。她琢磨着是不是该寻个机会出府转一转,没想到,还没等她找借口,机会就送上门来了。   “听说大哥他们这一届的仕子相约在初十那天去踏春,咱们也跟着一起去看看。”贺婉婉拉着韩月影笑眯眯地道。   韩月影很心动,只是都是仕子,她们一群姑娘家去合适吗?她也这么问了出来。   贺婉婉听了,笑容满面地说:“没事,往年也有这么个习俗,再说,云舟湖畔那么大的地方,还能都被他们占了不成。每年春天都很多人去踏春啊,到处都是人,咱们几个去也再寻常不过。”   在家里憋了几个月,好不容易逮着这么个名正言顺出府玩耍的机会,韩月影哪有不愿意的,当然是一口答应了。   到了初十那一天,韩月影跟贺婉婉、贺红云以及贺芳芳三人一起,乘了两辆马车,带着仆人一起去了京郊的云舟湖畔。   阳春三月,春回大地,青草依依,湖水泛波,野花遍地,到处都洋溢着勃勃生机,入目所及,原野上到处都是清新的嫩芽,清风拂来,令人心旷神怡。   便是心神不宁的韩月影,心情也跟着舒畅了许多。   “大哥哥他们还真会找地,这地方便是来一百次也不嫌腻。”贺芳芳望着天上五彩的风筝,脸上充满了向往之意,“我也想放风筝,咱们去寻卖风筝的人吧。”   贺婉婉可没忘记她们今日来的目的:“让小厮去买吧,咱们先去找大哥哥他们!”   贺芳芳也对未来的状元郎榜眼探花很感兴趣。几人沿着绿柳轻扬的湖岸往人的地方而去。   没走多远,就见到湖中的凉亭上,几十个羽扇纶巾,姿态风流的仕子或坐或站,姿态随意中透着一股子不羁。瞧得岸边的小姑娘、大媳妇们脸红心跳。   不过贺婉婉几人眯起眼找了好一会儿,也没在人群中找到贺青云。   “大哥哥呢?他比咱们早了一个多时辰出门啊,怎么不见他的踪迹?”   虽说贺青云没来,也能看看热闹,但没自家人,到底却少了那么几分兴致。没多久,贺芳芳就喊无聊,韩月影也跟着说:“咱们先去放风筝,待会儿再过来,也许青云哥哥就来了呢!”   这样也不错,贺婉婉一想也同意了,四个姑娘各自拿了一只风筝,在青碧的草地上开始放起了风筝。   韩月影拿的是一只红色的金鱼风筝,风筝上两只黑溜溜的眼睛画得格外有神,活灵活现,韩月影一看就喜欢上了。   她让夏兰拿着风筝,自己拿着线轴跑开,渐渐的,风筝开始迎着春风往天空飘去,越飘越远。   其他几人的风筝也升了空,渐渐的,大家的距离拉远,不知不觉,竟走出了彼此的视线。   韩月影玩了一会儿,发现贺婉婉几人都不见了,忙开始收线,准备将风筝收起来,再去找人。   哪知,忽然一阵大风吹来,风筝歪歪斜斜地落在了不远处的一颗棵大柳树上。   夏兰见了,忙道:“姑娘,奴婢去寻个人帮忙。”   韩月影想叫住她,她却一溜烟地跑得不见了人影。   韩月影只好慢慢将线卷起来,往柳树走去。到了树下,她才发现,风筝的线已经断了,除非爬上树,不然别想将风筝取下来。   韩月影抬头往树上望去,这棵柳树也就两三丈高,难不了她,正好附近没人。她挽起袖子,抱着树干,像只灵活的猴子,几下就爬到了树杈上。   风筝挂在树顶,她还得往上爬才行,韩月影算了一下距离,挑了一根小腿粗的树干往上爬去,刚爬到树杈,忽地听到树下传来两道脚步声。她心头一窒,连忙缩着身子不动。   被人看见她爬树,回头被田嬷嬷知道了,肯定会罚她。   韩月影背靠着树干,一动不动,头微微偏了偏,从柳叶的缝隙中往下瞟去,只看了一眼,她就发现,树下出现的竟还是她的老熟人,一个是褚孟然,还有一个她们遍寻不着的贺青云。   这会儿,哪怕是面对皇子,贺青云的脸上也没有任何的喜色:“二皇子殿下特意叫我过来,可是有事?”   褚孟然背着双手,脸上是韩月影从未见过的虚伪的笑:“听说贺大公子得了一美,珍之、爱之,不知大公子有何打算,也许我能助你一臂之力!”   儿女□□冷不防的被人提起,便是贺青云,面上也闪过一抹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问道:“殿下有什么好主意?”   褚孟然自信满满地笑了:“好主意倒谈不上,不过应能解决你如今最迫切的事,比如婚约!”   褚孟然真的是一出手就抓住了贺青云的罩门,他瞳孔骤然一缩,原先的淡漠荡然无存,眯起眼瞅了褚孟然一阵,终还是按捺不住地问道:“二皇子殿下有何高见,还请明示。”   虽然与父亲摊了牌,但父亲那边一直没有动静。贺青云总觉得每次见到韩月影都有种心虚的感觉,因而更是希望能早早将此事解决了。所以哪怕觉得褚孟然此举并没有安好心,他也仍然顺着他的话问了。   褚孟然说出口的话果然不怀好意:“既然令尊、令堂顾念往日旧情,不愿做那等毁信弃义的小人,但若另一方提出解除婚约呢?”   让韩月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一事,贺青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韩月影现在就一介孤女,身边又没个长辈,他怎么说得出口。   便是要解除婚约,也应该先安置好韩月影才是。   二皇子的这个提议太诱人,贺青云挣扎了几息,还是问了出来:“你有办法?”   褚孟然淡然一笑,轻飘飘地说:“这有何难,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大公子能心有所属,韩姑娘为何不能?”   贺青云不语,他们的情况怎么能一样,韩月影整日待在府中,跟着田嬷嬷学着理事,并无接触外男的机会,又怎么可能对别的男子动心,进而下定决心解除婚约。   看出贺青云的不信任,褚孟然笑了笑,抛出一枚重磅□□:“大公子只需将韩姑娘约出来,其余的交给我便是。”   闻言,贺青云猛地抬头,惊愕地望着他:“二皇子,你……你对小月……”   这个念头他自己都觉得荒谬,褚孟然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他又怎么会对小月起心思。而且两人不过只见过寥寥一两回。   褚孟然没回答他的话,只问:“此事于大公子有利无害,你应还是不应?”   同一时间,不期然之间听到这么个大秘密的韩月影也皱着小脸,屏住呼吸,等待着贺青云的答案。      ☆、第四十一章   过了许久, 贺青云被风吹得有些干涸的唇终于动了:“殿下会娶小月吗?”   他用的是一个“娶”字。   闻言, 褚孟然从嗓子中挤出一声笑, 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贺青云看着褚孟然眼中的理所当然,不用他明说, 便已明白了答案。是啊, 他们这些所谓的天潢贵胄,怎么可能娶一个孤女,尤其是这位传闻中淡泊名利的二皇子实则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怎么舍得将正妻之位就这么浪费了。   “是我失言了。”贺青云收起了眼中的期待。   褚孟然瞧了,摇摇头, 略带惆怅的说:“大公子应该感同身受才是,婚姻大事我们不过是棋子, 皆身不由己。”   好个身不由己!贺青云垂下眼睑, 掩去眼睛中的嘲讽,也对这位皇室中名声极好,极得仕子推崇的二皇子有了新的认识。   贺青云沉吟片刻,抬起头,故作为难地说:“那恕我不能答应了。二皇子殿下可能不清楚, 我虽对小月无男女之情, 但有兄妹之义, 她这样单纯的性子,若是进了那如狼似虎的地方,只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就只差没说,他不能将韩月影往火坑里推了。   褚孟然有些诧异地瞥了贺青云一眼, 这家伙身为贺家的嫡长孙,贺坤钰的独子,一辈子顺风顺水惯了,行事优柔寡断又多情,还保持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便是再会读书也枉然,难成大事。   看出他眼底的不屑与蔑视,贺青云没有多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与这个城府极深的二皇子本就不是一路人。   “大公子可想清楚了,听说令堂极其喜欢她,若她不主动提出解除婚约,大公子想解除婚约,很难,你等得起,秦姑娘等得起吗?”褚孟然半是讥嘲地问道。   贺青云眯起眼,轻轻看着他,忽地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知小月身上有什么秘密,值得殿下如此看重?”   他便是再天真脑子也没坏,若是小月身上无利可图,褚孟然不会这么大费周折地来鼓动他。   褚孟然的瞳孔骤然放大,背在身后的手缓缓伸到前面,拂去春风吹来的一片嫩叶,扯了一下嘴角反问道:“你觉得她身上有什么能让我觊觎的?”   贺青云端详了他一阵,看不出任何的端倪,只得作罢,淡笑道:“是我想多了,殿下,若无事,我先告退了。”   褚孟然点点头,没说话。   贺青云便带着满腹的心事,脚步匆匆又凌乱地走了。   褚孟然又在树下站了片刻,然后不屑地笑了一声,扭头一转身,往旁边的小道而去。   留下韩月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树上,抱着树干,泪珠儿不断地往下滚。   这一刻,她压根儿忘了自己爬上树的目的。   “怎么,还不下来?”忽然,一道活力满满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韩月影吓了一跳,忙止住了低泣,垂头望去,就见谢宁琛不知何时站在了柳树下,昂着头,担忧的看着她单薄的身影。   两人四目相对,时间似乎也静默了下来。   突然,谢宁琛双手往树上一攀,呼喇呼喇,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爬上了树,站在韩月影对面的树干上,然后手忙脚乱地从袖子中掏了一阵,结果什么都没掏出来。   对上韩月影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他似乎有些囧,猛地抬起衣袖,胡乱地往韩月影脸上一擦,边擦边嫌恶地说:“别哭了,本来就不好看,这一哭更丑了!”   嘴上恶声恶气的,下手的动作却极轻,像是怕弄疼了她一样。察觉到谢宁琛的温柔,韩月影的泪流得更凶了,眼泪像晶莹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往下滚。   谢宁琛见自己越擦,她哭得越厉害,也跟着慌了,瓮声瓮气地说:“喂,你别哭啊,大不了,大不了,我以后不说你丑就是了……啊……”   谢宁琛的声音猛然顿住了,因为韩月影一把扑进了他的怀里,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宁琛的脸刷得红得像那天边的火烧云,手也僵硬得不知往哪儿摆,过了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颤抖着手指,轻轻往上一勾,揽住了她的肩,轻声哄道:“别哭了,回头,回头,我帮你揍贺青云那蠢货一顿,把他揍成猪头!”   韩月影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动作大得树枝跟着晃动。   谢宁琛见了,无奈得叹了口气,手箍紧了,然后说道:“抱紧我!”   韩月影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子一提,下一瞬就被谢宁琛给抱着跳到了碧青的草地上。   突然来这么一下,她惊得停止了哭泣,睁着一对被水洗过后,格外明亮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总算不哭了,谢宁琛松了口气,环顾四周一圈,然后说:“走,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然后不由分说地抓住韩月影的手,飞快地往旁边一条岔道跑去。   岔道蜿蜒而上,往旁边的小土坡上盘旋而去,两侧树木青青,幽深宁静。这一路上谢宁琛刻意避开了人群,专挑幽深的小路走。韩月影开始还在发愣,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等她回过神来时,两人已经到了土坡的另一侧。   这边坡度不大,缓缓而下,山坡上到处都是鲜艳又夺目的野花,好似在山坡上挂了一张花色的地毯,飘荡在山风中。随着徐徐而来的清风飘荡,轻幽的花香传得老远,让人闻之心喜,似乎连烦恼都飞走了。   坡下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淙淙,撞击着河中的凸起的石块,掀起一阵白色的浪花,哗啦啦哗啦啦,宛如一首动人的夜曲在这空旷的天地间流转。   “喜欢吗?”谢宁琛嘚瑟地指着坡下的那条小溪,“还有更好玩的,要不要去试试?”   韩月影被他勾起了兴致,加上现在她也不想回去,便点了点头。   谢宁琛见了,伸手抓住她的右手,神采飞扬地说:“跟我来!”   然后拖着她就往花丛中跑去,韩月影开始顾忌着会踩到这些小花,下脚很慢,无奈,漫山遍野都是野花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前方的谢宁琛又不停地催促,她只好不去看脚下,跟着他往山下跑去。   到了河边,谢宁琛指着清澈的溪水,笑眯眯地问:“想吃现捉现烤现的烤鱼吗?”   他这一提,韩月影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叫了一声。   算起来,距早饭出门至今,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也难怪她的肚子饿了。   韩月影红着脸,羞涩地点了点头。   谢宁琛摸了摸她的头,不以为意地说:“害羞什么?到过午时了,饿了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你在附近捡些干柴和干草,我去捉鱼,别跑远了。”   两人分头行事,这附近离湖边远,周围又没居住的人家,几乎没人上山砍柴,因而干柴不少,不多时,韩月影便捡了一堆干木枝,堆积在河岸边的鹅卵石上。   而谢宁琛这边也抓到了四条巴掌大肥肥的鲫鱼,他掏出匕首,将鱼肚划开,扣去内脏,刮掉鱼鳞,然后在水里过了一遍,最后串到一根碧青的棍子上,拿了过来。   “怎么样,哥哥厉害吧,今天让你尝尝哥哥的手艺,小丫头好福气啊,哥哥可很少给人弄吃的!”谢宁琛将鱼丢在鹅卵石上,笑眯眯地自夸道。   从韩月影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到他那两颗白牙在阳光的反射下,灼灼发光。恍惚之间,韩月影仿佛看到了一只傲娇的小狗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围在主人身边汪汪汪地叫个不停。   想到这里,她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闻声,谢宁琛丢下手里的木棍,抬起头,打量着她:“你笑什么?”   韩月影咬住下唇,瞟了他一眼,刚止住的笑容再度爬了上来,而且这次更夸张,她笑得前俯后仰,上气不接下气。   谢宁琛察觉到不对劲儿,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除了袍子下方沾了点水,其他并无异样,这笨丫头在笑什么。   “喂,笑什么?”他逼近韩月影面前,亮起森白的牙齿,逼问道。   韩月影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再度笑开了怀。   看他似乎要恼羞成怒了,韩月影这才止住了笑,拉着他往旁边的小溪处一拽,然后指着水面上的倒影说:“你洗把脸吧。”   清澈的水面上,映出谢宁琛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不过往昔俊俏的脸上,这会儿已经被漆黑的烟灰包围,尤其是嘴边那一团漆黑,就像是长了一圈胡子似的,让他瞬间从一个英俊潇洒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子。   难怪那丫头会笑呢,谢宁琛抬起食指往唇边一抹,然后出其不意地将手指上的烟灰往韩月影嘴边一抹,得意地笑了起来:“让你取笑我!”   “你……”韩月影气急,站起身,握紧拳头朝他冲去。   见状,谢宁琛立即跳了起来,躲开她的拳头,然后快得像只兔子,往树枝后面一躲。   韩月影不肯放弃,追了上去。   两人你追我赶,跑了好半晌,结果还是没追上。最后韩月影累得气喘吁吁,只得作罢,不甘心地斜了谢宁琛一眼:“你给我记住。”   瞧她累得胸口一起一伏的,谢宁琛走过去,站在她面前不动,啧啧出声:“你体力也太差了,看来让你追我,只怕一辈子都追不上,算了,我可怜可怜你,站在这里等你吧。”   韩月影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喘了会气,走到火堆旁,重新生火。   她先将干草放在树枝下方,然后在周围留出一团空间,这才将干草点燃。火势顺着草堆往上蔓延,不多时,便引得树枝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   “看见没,火是这样生的。”韩月影学着谢宁琛的样子,得意地一扬眉。   瞧她骄傲得像一只小孔雀,谢宁琛摸摸下巴,少见的没有抬杠,而是顺着她的话说:“不错嘛,小姑娘还会生火。”   火生起来,接下来是烤鱼,这个谢宁琛有过经验,他抢过鱼,架在火炭上,慢慢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空气中便飘荡着一阵烤鱼的香味。   四条鱼,哪怕没有油没有盐,两人也吃光了,还意犹未尽。   事后,谢宁琛砸吧着嘴,随意地将一块小石头搬开,嘿嘿笑道:“也不知这河里是否有螃蟹或者虾,烤螃蟹和烤虾也不错。”   韩月影没说话,蹲在溪水上的一颗凸出的石头,浇起冰凉的溪水将十根手指头洗得干干净净,连指甲缝也没放过。擦干手,她站了起来,感激地看着谢宁琛:“今天谢谢你,咱们回去吧。”   这一刻,她脸上的笑容褪去了往日的天真和懵懂,似乎一瞬间便长大了似的。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的韩月影,谢宁琛的心里跟堵了一团棉花似的,很不舒服。   他抓了一下头,嚷嚷道:“其实……其实你可以不回去的。”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中了韩月影的泪点,她的眼眶又开始泛红。   谢宁琛见了,手足无措地搓了搓手,语无伦次地说:“哎呀,你别哭了,我送你回去便是。”   韩月影吸了吸鼻子,带着鼻音说:“我……我只是舍不得婶娘。”   谢宁琛怔了一下,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看来她是决定离开贺家了,否则不会说这样的话。迟疑了片刻,谢宁琛问道:“你决定了?”   韩月影的嘴角荡起一抹无奈的笑容:“嗯,青云哥哥已经有了喜欢的人,我不能那么自私。”   等解除了婚约,她这个贺青云的前未婚妻再待在贺家就尴尬了。   “贺青云真是个混蛋!”谢宁琛忍不住狠狠地骂了一句。笨丫头这样实诚的姑娘,贺青云怎么忍心欺负她。若是这家伙在他面前,他定要狠狠得揍他一顿。   见她为自己鸣不平,韩月影心里淌过一道暖流,脸上的笑容越发平和,反过来劝他道:“你也不必如此气愤,青云哥哥不喜欢我,我一直都知道,这也不是他的错,喜不喜欢一个人是不能勉强的。”   谢宁琛气笑了:“你又懂什么叫喜欢了?”   这笨丫头一看就没开窍。不过也幸亏她没开窍,不然还不知多难过。   韩月影瞥了他一眼:“我是不懂,但我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行了,你也别为我操心了,青云哥哥不好意思说,就让我去说吧,他既然不喜欢我,这场婚约迟早要解除,宜早不宜迟。走吧,麻烦你送我回去,我亲自去跟婶娘说清楚。”   想她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到处流浪,并不是个没主意的弱女子。谢宁琛没有反驳,他拉着韩月影特意避开了贺青云等人,从山的另一边绕道官道上,然后拐了一辆马车回城,最后亲自将韩月影送到贺家门口,看着她走进了贺府,这才转身离开。   ***   韩月影回去时,府中静悄悄的,几个姑娘、公子都出去了,也难怪这么安静。   以往这个时候,婶娘应该在午睡。韩月影悄无声息地去了珏园,准备先私底下跟贺夫人通声气,将这件事说清楚,看能不能以最体面的方式解决此事。   贺夫人的睡眠不好,稍有响动就会被惊醒,因而每天到了她午睡的时辰,珏园里总是静悄悄的。   韩月影走进去时,只在门口碰到了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知道韩月影最得贺夫人的喜欢,平日来都不用通报,因而今天也没拦她,笑盈盈地说:“姑娘来得真巧,大老爷刚才回来,就比姑娘前一脚进门。”   听说贺坤钰回来了,韩月影脚步顿了一下,拐了个弯往贺夫人卧房旁的暖阁而去,准备先在那里等一会儿,等贺坤钰走了再说。   她刚走到暖阁门口就听到哐当一声,似乎是杯子摔到地上的声音。   韩月影心里一急,正要走进去,忽然听到里面传来贺夫人颤抖的声音:“没有?怎么会没有?你不是画了韩师兄的像吗?他们拿着画像还能找不到人?这其中是不是哪儿搞错了?”   贺坤钰扶住贺夫人的肩,叹了口气,又丢出一个实实在在的证据:“玉蝉,去东阳韩家老宅的人也回来了,韩家族人从未听说过韩师兄成亲生子的消息,族谱上也没任何的记载。”   贺夫人蠕动了两下唇,哆嗦着说:“兴许,兴许韩师兄在外面娶的妻,他……他这么多年……”   “玉蝉,韩师兄分别在彰德八年、彰德十四年回过东阳,但他都是孤身一人回去,从未带过孩子。”贺坤钰语气沉闷地说。   今年是彰德二十二年,韩凤阳第一次回去的时候,正是韩月影出生那一年,若真是娶了妻,妻子快要生孩子,他怎会独自一人回去,还绝口不提,在东阳滞留了整整三个月。第二次,他回韩家祖宅的时候,韩月影不过六岁,这么小的孩子,他没道理不带回去。   贺夫人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这大半年来,韩月影对她的孝心也不是假的。她闭上眼,挣扎了许久,还是用尽力气问道:“那……那小月呢?她的身份可查出来了?”   贺坤钰紧抿着唇,神色肃穆地说:“还没有,我正派人查她。不管如何,她冒充韩师兄的遗孤,潜入府中,取得你我二人的信赖,定是别有所图,你……为了你的安全,以后不要单独见她了,我会尽快查出她的身份。”   贺夫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沉声道:“这件事,先不要声张,先查出她的身份再说吧,兴许……兴许是我们误会了她呢!”   韩月影的单纯不似作伪,贺夫人实在不愿相信,她是刻意欺骗接近自己的。   贺坤钰不忍伤她的心,点头答应了。   安慰了贺夫人一会儿,扶她在软榻上休息一会儿。贺坤钰便走了出去,朝门口伺候的小丫头道:“去将孙妈妈请过来。”   自己的妻子太过信任韩月影,虽然自己三令五申,跟她强调了很多次,但贺坤钰还是担心她会心软。未免出了岔子,所以他特意命人将孙妈妈叫过来。   “老爷,你找奴婢?”贺坤钰除了在贺夫人面前会放下架子,平时总板着一张脸,孙妈妈也有些怕他。   贺坤钰背着双手,点点头:“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吩咐你,以后决不可让夫人与韩姑娘单独相处。”   孙妈妈心头一惊,抬头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又匆匆低下头,掩饰住心头的惊涛骇浪,闷声点头道:“是,奴婢谨记。”   贺坤钰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叫孙妈妈退下,忽然听到门房来报:“大老爷、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少爷回来了!”   不是说夏天才回来吗?怎么也不派个人事先通知一声?   贺坤钰满腹疑惑,不过这时候也不是弄清楚这些事的时候,他先让孙妈妈去通知贺夫人,又叫人去知会老夫人还有贺婉婉兄妹。   不多时,贺夫人便领着孙妈妈,亲自迎了出去。   贺二夫人长得很圆润,脸上也一直挂着和气的微笑,令人下意识地想亲近她。   她瞧见贺夫人,立即笑了:“大嫂,都是一家人,何必劳烦你亲自来接我!”   贺夫人抚了一下鬓发,浅笑道:“弟妹客气了,怎么没派人回来通禀一声,清香园正在收拾,你在我这儿歇会脚,等会儿咱们一起去给母亲请安。”   二房与大房一向交好,二夫人当即答应:“那我就打扰了,婉婉这丫头,这些日子,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哪里,婉婉这孩子大气温婉,知书达理……”贺夫人好好地将贺婉婉夸赞了一遍。   两人问起了近况,说着说着,二夫人忽然一偏头,环顾了一圈,笑眯眯地问道:“大嫂,刚才在珏园门口撞到一个小姑娘,跟你年轻时长得挺像的,是咱们府里添新人了吗?”   “在门口撞到一个小姑娘……”贺夫人重复了一遍,忽地变脸,焦急地问道,“弟妹说的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二夫人瞧出不对劲儿,忙详细地描述了一遍她的长相和衣着。   越听,贺夫人的脸就越往下沉,她侧头问孙妈妈:“今天小月不是随婉婉她们一起去踏青了吗?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人来通知我?”   孙妈妈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忙叫人去唤今儿守门的丫头。   等问清楚韩月影出现在珏园的时辰和离去的时间时,孙妈妈暗道坏事了,不敢耽搁,忙将此事告诉了贺夫人。   贺夫人听后,脸色大变,立即叫人去福香园看看。但那边的答案却是,韩姑娘今儿出门就没回来过。   孙妈妈怯怯地走进来道:“夫人,门房那边来了消息,一刻钟前,韩姑娘一个人跑出了门。”   完了,小月定是听到了他们夫妻的谈话。贺夫人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第四十二章   贺府上的人在四处寻找韩月影, 京郊的云舟湖畔, 贺婉婉等人也急得上火, 不过是放个风筝,人就不见了。   夏兰跑去找人帮忙, 人是找到了, 结果回头,自家姑娘却不见了,只剩一只孤零零的风筝挂在碧青的柳树上, 随着清风飘零,说不出的凄凉, 就如夏兰此刻的心情。   她在附近寻了一周,还是没找到韩月影的人。夏兰吓得都快哭出来了, 心里更是后悔不已, 她明知道姑娘是头一回都云舟湖畔,为何要为了一只值不了几钱银子的风筝,撇下姑娘,去找人帮忙啊。风筝丢了便丢了,没甚可惜的, 可是人不见了怎么办?   这事惊动了贺婉婉, 她领着贺红云与贺芳芳走来, 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   夏兰停止哭泣,将事情讲了一遍:“二姑娘,奴婢只离开了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回来树下就没人了。”   小月不是那等不懂事的人,怎么会不知会她们一声就走了,只怕是遇上了什么事。贺婉婉心急如焚,她年龄最大,是几个姑娘中的主心骨,人是她带出来,结果这会儿人不见了,让她如何回去给大伯母交差。   “找,让咱们的人都在附近找找,小月应该走不远。”这会儿,贺婉婉也是心急如焚。   这边的动静闹得不小,不少人都听到了风声,贺青云也听说了,他一开始听说走丢了一个姑娘也没在意。但当他看到寻人的婢女时,脸色当即大变,忙上前问道:“夏兰,怎么回事?”   夏兰看到他就跟见了救星差不多:“大公子,你来得正好,我家姑娘走丢了,你快帮忙找找。”   “小月?她今天也过来了,一个人吗?”贺青云不安地问道。   夏兰摇头:“随大姑娘、二姑娘和三姑娘一起来的,大家一起放风筝,我家姑娘的风筝挂在了树上,姑娘在树下守着,奴婢去请人帮忙,结果回来姑娘就不见了。”   风筝?贺青云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他仰起头往西北方向望去,那只金鱼风筝孤零零地挂在柳树上,迎风摇摆,而四周的场景熟悉得令人心慌。   “这是什么时辰发生的事?”贺青云按捺住焦虑问道,心中不停地祈祷,希望刚才小月不在那儿。   没有带沙漏,夏兰说不出具体的时辰,她擦了一下眼睛,仔细回忆了一会儿:“就是,就是快到中午的时候。”   一听这话,贺青云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叫不好,也顾不得其他,飞快地往柳树下跑去。   “大公子,柳树下咱们都找过了。”夏兰见他还围着柳树转,小声提醒道。   贺青云没理会夏兰的嚷嚷,在大柳树附近转了一圈,连附近刚长起来的草丛和花枝都没放过。   小月并不是个任性的孩子,她不会无故乱跑,结合他看到风筝的时候与夏兰所说的时间,她当时很可能就藏在这附近的哪个角落,听到了他与褚孟然的谈话。   抱着这种希望,贺青云又仔细地搜寻了一遍,但还是没找到人。   夏兰见了,摸了摸鼻子,低声建议道:“大公子,咱们去别处找找吧。”   贺青云没理会她,猛然抬头,盯着柳树树干上那一根被折断的树枝。这树枝不粗,也就中指粗细,断口很新鲜,瞧起来应该是刚折断不久。他盯着看了几瞬,头往上抬,看见浓密的柳树上,树枝有被人拨动过的痕迹。   夏兰也看见了,惊讶地瞪大了眼:“柳树这么高,姑娘哪会……”   说了一半,她又住嘴了,寻常人家的姑娘是不会爬树,但她家姑娘不是寻常人。这还真像是她能做得出来的事。   “可是姑娘后来又跑去了哪儿呢?她连风筝都没拿。”夏兰狐疑地问道。   贺青云没有回答,小月定是听到他与褚孟然的话,太难过,躲了起来。   哎,他虽然一直想跟小月说清楚,但不是以这种方式。贺青云懊恼地吐了一口浊气,吩咐符其:“找,多安排些人去找。”   寻了一圈的贺婉婉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去,喘着粗气说:“大哥哥,四周都找遍了,也没有看到小月的踪迹,咱们,咱们报官,让官府的人帮着找吧。云舟湖畔什么人都有,别又是碰上了拐子。”   最后一句话打动了贺青云,他咬牙正要点头,忽然就瞧见丰荣皱着一张脸苦巴巴地跑了过来。   他还来不及问,丰荣就一股脑儿地说了:“贺大公子,韩姑娘被我家世子送回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贺青云问道。   丰荣嘿嘿笑了笑,打了个马虎眼:“就刚才,没多久。”   贺青云一瞧他的样子便清楚,他在撒谎。转念一想,他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小月肯定走一段时间了,是谢宁琛看他不爽,故意拖延着,让丰荣晚些时候告诉他。   谢宁琛什么时候跟小月的关系这么好了?他们俩不是一直不对付吗?   贺青云满腹疑问,不过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估算了一下时辰,从小月失踪到现在,便是用两只脚走,她也走回去了。受了这么大个委屈,她又是个小孩子心性,没什么心眼,很可能已经跟他娘说了。   他得回去跟他娘说清楚。贺青云知道,这事已经不能拖了,他不顾贺婉婉的叫喊,飞快地跑了出去,跳上马,扬起马鞭就往城里去。   留下贺婉婉气得跺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今天大哥哥的反应好奇怪。”   贺红云有些担心,怯生生地说:“婉婉,咱们,咱们也回去吧。”   发生了这些事,大家也没了游玩的兴致,贺婉婉点点头:“嗯,走吧,回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小月为何会一声不吭地就回家了。”   ***   这厢,贺青云快马加鞭,花了半个时辰就跑回了家。   他一跳下马就问门房:“韩姑娘可回来了?”   门房一愣,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说:“还在找,大老爷和夫人派了许多人出去找。”   听到这话,贺青云眉心一跳,他按捺住急切问道:“怎么回事?”   他也才发现小月不见了,没道理,父母会知道得这么快,还弄出这么大的阵势。莫非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门房哪知道缘由,摇头道:“小的也不知,二夫人刚回来,韩姑娘便跑了出去,小人当时想问她的,但她跑得太快了。”   “二婶婶回来了?”贺青云吃惊地问道。   门房肯定地点了点头。   贺青云只能按捺下急切,问清楚二婶婶现在待在珏园,当即大步走了过去。   二夫人这会儿也很尴尬,她一来就撞上大房出了事,贺夫人急得差点晕倒,她更不好走了,只得在一旁安慰:“别急,人刚跑出去,小姑娘家家的,跑不远,很快就能找到的。”   贺夫人急的不光是找到韩月影的问题,还有她与丈夫的话被小月听了去,现在该如何收场。   到底相处了大半年,她也是真心待小月这孩子的。现在弄成这样,小月的身份又没查明,不管怎么处理她都觉得不合适。   按住眉心,深呼吸了一口气,贺夫人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二弟妹,你觉得我与小月真的长得像吗?”   这不是第一个人说她与小月长得像了,上回她小弟也这么说。   一个人说,可能是看差了眼,那第二个人也这么说呢?   二夫人现在已经知道了韩月影的身份,有些尴尬,说话也保守了一些:“乍一看是有点,可能……可能是相处久了吧……”   在贺夫人直白紧迫盯人的目光下,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干脆一拐口,很是诧异地说:“难道你们大家都没看出来吗?她跟大嫂年轻的时候有三四分相似,只是她的皮肤要暗沉一些,五官还带着些稚气。”   到现在二夫人都还记得第一次见贺夫人的样子。那是她嫁入贺家第二天给公婆敬茶时,这个大嫂不过刚双十年华,整个人漂亮得不像话,浑身的气质更是出尘如玉,她那时候就想,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呢。   这一记,便是大半辈子,因为常年跟着丈夫外放,她几年才回一次京城,见这个大嫂的机会不多,因而一直对当初的印象记忆尤深。   可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府里的人都没发现,就她看出来了。毕竟一个人的容貌不可能二十年不变化,大家潜移默化,天天见到贺夫人现在的容貌,早忘记了她二十年前究竟长什么样了。   就如她,现在要她去回想,二十年前丈夫长什么模样,她也觉得有些模糊,回忆起来,更多的是他现在的样子。   贺夫人没说话,二夫人这人说话做事滴水不漏,她说三四分相似,那绝不可能只有三四分相似。加之,二夫人头一次见到她时,她已经成年嫁人,而小月现在年纪还小,五官还没长开,若是再过几年……   贺夫人的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心里有无数个疑问。因而贺青云进来询问时,她疲惫地揉着眼睛,什么都没解释,只说:“你……你亲自带人出去,一定要将小月平安寻回来。”   等支开了儿子,她便迫不及待地去寻找丈夫。   贺坤钰没有贺夫人那么焦虑,男人素来比女人更理性,更何况,他平日里很忙,大多数时候都在衙门呆着,几天才会与韩月影打个照面,两人之间也没什么深厚的感情。以前照顾韩月影,他更多的是基于朋友之义,而现在这层身份都要从韩月影身上剥离了,他看待韩月影的目光,更多的是怀疑,怀疑她想尽办法潜入贺家别有所图。   因而当贺夫人问出“小月是不是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这句话时,贺青云愣住了。   他与妻子在书院读书时便认识了,当初,妻子也正是小月如今时的年纪,天真烂漫。不过,妻子从小接受祖父最严苛的教导,一举一动无不透着大气与端庄,与小月这种野孩子,完全是两个模样。   两人的气质千差万别,但是……   贺青云的眉头紧紧地蹙了起来,他们都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他们现在对韩月影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初进府时黑乎乎、瘦瘦小小的一团身上。但经妻子这么一说,他才猛然间觉察到,小月现如今的模样,似乎带着几分妻子曾经的影子。   “你怎么会这么想?”察觉到这一点,贺青云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这天下不会有那么巧的事,随便一个故人之后就跟他妻子长得相似,恐怕韩月影的来历大有问题,他心里的疑云更深了。   贺夫人清楚丈夫的性子,知道他是疑心上了提醒她的人,叹了口气,她实话实说:“是二弟妹,她总不会害我们。”   贺坤钰与贺坤祥是嫡亲的兄弟,也是贺家的中流砥柱,兄弟俩从小感情甚深,如今贺坤祥想调回京城,还需他帮忙。二夫人也是个聪明识大体的女子,她与妯娌间的关系都不错,更不会做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贺坤钰的眉头丝毫没有因为贺二夫人而放松,他紧追着问道:“不是说入夏吗?她怎么会突然提前回来?”   这个贺夫人也问过了:“是二弟让她先回来的,正好漳家有船北上,二弟妹与他们随行很安全方便,便让她带着青辰先回来了。二弟的任期今年就到了,他一直计划着回京。青彦、婉婉三兄妹的年纪也不小了,尤其是青彦,只比咱们家青云小几个月,二弟妹也该提前给他相看了。”   等相看好,定亲,走完六礼,都到明年去了。若是没今天这场变故,到时候小月也及笄了,两门喜事一前一后,正好合适。   谁料会出这种变故,这婚事只怕是要泡汤了,贺夫人唏嘘了一声。   贺坤钰这才收起了脸上的怀疑,颔首道:“我明白了,玉蝉,你不要急,先找到人再说。你清楚,我不是那等不讲理又残暴的人,找到小月,查清一切再说,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我不会对她做什么。”   得了他的保证,贺夫人紧悬的心终于落下,但面上的神色还是有些不安,她按住额头,有些疲惫地问道:“夫君,你说,小月为何会与我长得这么像,咱们家,还有我娘家都没丢过姑娘,这……”   贺坤钰截断了她的话:“夫人不要多想,也许只是巧合,人有相似,物有雷同,这世上的人无数,偶有两个长得相似的再正常不过。你还记得刘禹跟曾九吗?这两人家离了数千里,又素无交集,不也长得极像,当初咱们还差点认错人。”   这倒也是,贺夫人沉默着了点了点头。   ***   贺家找人的事没有掩饰,动静闹得不小,不多久,一直关注着贺家的谢宁琛就听到了消息。   “贺家怎么搞的?”谢宁琛气得用力捶了桌子一记。懊恼不已,他也是大意了,原以为依贺夫人往常疼韩月影的劲儿,此事又都是贺青云的错,闹出来,顶多也就是双方解除婚约便是,谁能料得到,他们竟将韩月影给气跑了。早知道,他当初就不应该顾忌那么多,直接带着那笨丫头去找贺夫人说清楚。   经过最近的这几出,丰荣已经隐隐明白了自家世子的心意。他急得差点将眉毛都揪掉了:“小人也不知,世子,当务之急是先找到韩姑娘,天快黑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外头不安全。”   “废话,这还要你提醒我。”谢宁琛斜了他一眼,疾步往外走去。   这时候他也顾不得避嫌了,直接去了贺家,找到贺青云,问他们都找了些什么地方。   再次见到谢宁琛,和贺青云的心情复杂得一言难尽,尤其是对方这么关心小月,他就是再蠢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儿。   这个念头虽然荒谬了一点,但贺青云寻不出其他的理由能让谢宁琛这么热心。   想到今天褚孟然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贺青云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出言婉拒道:“宁琛,多谢你对小月的关心,不过我父亲已经寻了衙门的人帮忙,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找到小月了。”   谢宁琛听了这话,撇撇嘴,不屑地说:“人可是从你们家丢的,你说这话有什么说服力。”   说完,也不理他,翻身上了马,四处寻人。   韩月影进京不过大半年,去的地方有限,除了贺府,便只去过一次宁国寺、还有今天去郊外踏青,这两个地方都在城外,她一个小姑娘,单独出门,又没坐马车,应该不可能会去。而且这两个地方留给她的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人在伤心失望难过之下,下意识地会躲在她认为安全的地方,舔舐伤口。   因而谢宁琛头一个将这两个地方给排除了,余下一个韩月影去得最多的便是昌明书社。虽然贺家的人已经去找了一回,谢宁琛仍不放心,又掉转马头,赶到昌明书社。   跨进门,他没问掌柜的见没见过韩月影,而是飞快地穿过一排排书架,挨着寻人。   只是令他失望的是,他只差将昌明书社翻了个遍,仍然没人。   出来后,站在书社的青石台阶上,望着天边逐渐西沉的太阳,谢宁琛的心也跟着烦躁起来,若是天黑了还找不到人就麻烦了。她一个小姑娘,孤身在外,万一遇到不怀好意的家伙怎么办?   握紧拳头,吐出一口浊气,谢宁琛丢下马,快步往大街上走去。   他沿着挤满小摊的街道飞快地往前跑去,双目如炬,不放过街上的每一个角落。上回,他送韩月影回去时,因为是隆冬时节,街上的小摊稀稀落落的,现在回春了,天气变暖,街上的小摊多了不止一倍,到处都是叫卖声,热热闹闹的,若是那笨丫头在此,一定会欢喜得跳起来。   真是个笨丫头,没地方去,也不知道去找他。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逝,谢宁琛猛地顿住了脚步,双目瞪得大大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灼灼生辉的眸子中闪烁着晶亮的光芒。   说不定,说不定,那笨丫头真的会去找他。   只要她知好歹,就会清楚谁才是真正替她着想的人。想到这里,谢宁琛再也站不住了,猛地提脚拔腿就跑,让好不容易牵着乘风追过来的丰荣又扑了个空。   “诶,世子,世子,你这是去哪儿啊?骑马更快啊!”   丰荣猛喊了一大声,结果换来的却是谢宁琛消失在街角的背影。   ***   谢宁琛一口气跑回奉国公府,上前抓住门房的衣领喘着粗气,急切地问道:“今天下午可有人来找我?”   门房吓懵了,只知道摇头:“没,一个也没……”   闻言,谢宁琛失落地丢下了他,折身下了台阶,边走边恨恨地骂咧了两句:“真是个笨丫头,笨死了,等找到了,定要狠狠揍她一顿……”   他的话还没说完,忽然听到一道压抑的低泣声在侧后方响起。   谢宁琛如遭雷击,愣了一瞬才猛然回头,急切地冲到门边左侧的石狮子后面,然后就看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阴影中的韩月影。      ☆、第四十三章   后来的许多年, 谢宁琛都没办法忘记这一刻的感受, 庆幸有之, 心疼有之,欣喜有之, 但更多是难受, 心脏仿佛被重逾千钧的大山压住,有种说不出的压抑感。   他像是怕吓到韩月影一样,轻手轻脚地蹲下身, 努力缩低身子,垂下头, 与她平视,目光带着安抚, 说话也收起了他平时的大嗓门和大大咧咧, 变得小心翼翼的:“起来,跟我走。”   韩月影抬起一双红肿的眸子,望进他担忧的眸子里,才止住的哭声再度袭来,她伸手攥着谢宁琛的袖子, 像是一只被人遗弃的小狗, 难过地哭了起来。   谢宁琛有些无措, 想抬起自己的袖子给她擦擦泪,却发现他的衣袖早糊了她一脸的泪水,变得黄乎乎,脏兮兮的。他叹了口气, 摸了摸她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别哭了,谁欺负你了,走,咱们去打回来。”   有人愿意撑腰,韩月影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这动静就在奉国公府门口,府里的人听到动静,凑过来瞧了一眼,见谢宁琛蹲在那儿,忙缩了回去。   但这事却像长了翅膀一样,没多久就传遍了府中。不少府中的老人都觉得稀奇,偷偷跑过来溜达一圈,趁机瞧瞧热闹,连府里的老管家也背着手,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谢宁琛早注意到了,他烦躁地吐了口气,伸手抓住韩月影冻得冰凉的小手:“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也免得在这儿让人白看了热闹。   韩月影懵懵懂懂,站了起来后才发现,石狮子面前站了一圈人,顿时囧得小脸通红,偷偷往谢宁琛背后缩了缩。   “怎么?你们都很闲,没事做?”谢宁琛扔了一堆眼刀子过去,众奴仆皆做鸟兽状,散开。   只有管家摸着白白的胡子,乐呵呵,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世子,天寒地冻的,带小姑娘进来喝点热水暖暖身。”   这么好心?谢宁琛看着他笑得弯弯的眉毛,当机立断地拒绝了:“不用。”   然后拉着韩月影飞快地跑了。   到了大街上,谢宁琛看着韩月影哭得红肿的眼睛,叹了口气,走到一家卖包子馒头的铺子前,问道:“有煮鸡蛋吗?给我来两只。”   小贩摇头:“公子,咱们只有早上才卖……”   旁边的老板娘见了,忙撞了一下小贩的胳膊,制止了他的话,然后笑盈盈地接着说:“公子若是愿意等,我们可以马上煮,半刻钟就好了。”   谢宁琛也知道,这都近黄昏了,不少铺子都开始收摊了,肯定没卖煮鸡蛋的了。不过让这小丫头在寒风中等半刻钟……   谢宁琛当即改变了主意,拉着韩月影就往旁边的客栈而去,开了一间上房,又掏了碎银子,让店家送些易克化的食物,再加上两只煮鸡蛋和一盆温水过来。   店家见他出手大方,忙不迭地答应了。   两人上楼没多久,店小二就将热乎乎的水盆给端了进来。   谢宁琛接过水盆,端进屋子里,然后拿起汗巾打湿了水,拧成半干,然后轻轻擦了擦韩月影的脸,将她脸上的眼泪和尘土给擦干净。   韩月影开始沉浸在仿徨和伤心中,没有反应。温暖的汗巾驱逐了她脸上的寒意,让她慢慢回过神来。   她这才意识到谢宁琛在做什么,当即羞红了脸,连忙接过汗巾,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谢宁琛松了口气,这种事还真不适合他来。姑娘家的脸白白嫩嫩的,似乎轻轻用食指一压就会留下一个大大的印子。天知道,他刚才有多忐忑,生怕弄疼了她。   韩月影自己擦脸就要随意和快得多了,她拧干韩汗巾,在脸上一抹,从额头边缘到下巴,每个角落都没放过,很快就洗完了脸,然后将汗巾丢进水盆里,搓了搓,顺带将双手也好好的洗了一遍。   见她要将水端出去,谢宁琛立即站了起来,接过水盆道:“有店小二会收拾。”   他把水盆放在门口又折了回来,正色看着韩月影,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贺家人欺负你?”   韩月影的双手按在膝盖上,无疑是地攥住裙子,轻轻摇了摇头:“不是。”   再多的却是不肯说了。   见她嘴唇紧闭如河蚌,一副不愿多提的模样,谢宁琛心里又担忧又窝火,目光也变得有些烦躁,空气中逐渐似乎也充斥着不安的气息。   韩月影偷偷抬起头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地挪开了目光,蠕动了一下唇:“我……”   她刚一张嘴,门口忽然传来小二洪亮的声音:“客官,你要的煮鸡蛋。”   谢宁琛只得站了起来,走到外面,接过鸡蛋,拿进来,飞快地剥掉壳,然后将鸡蛋递给了韩月影:“敷敷你的眼睛,不然待会儿会很痛。”   韩月影点头接过没说话,其实不是过一会儿很痛,是现在就开始痛了。她今天哭了两回,一次比一次难过,眼睛都肿得眯成了一条缝,红红的,可怜极了。   她轻轻地拿起一只鸡蛋,在眼睛周围慢慢的滚了一圈,鸡蛋有些烫,尤其是敷在红肿的眼皮上,更是疼得她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   谢宁琛见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问小二要了两张柔软的汗巾,然后将余下那只鸡蛋裹进去,凑到韩月影面前,恶声恶气地说:“笨手笨脚的,别动,让我来!”   他说话总是不大中听,但眼神却极其专注,手上的动作也极小心,生怕会弄疼她一样。韩月影闭上眼,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今天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心中一片茫然,宛如在迷雾中迷失了方向的旅人,而谢宁琛这个平时跟她不对付,总是嘲笑她的对头却给予了她意想不到的温暖。宛如迷雾中的一缕阳光,照亮了她的世界,让她被冰寒冻得冰冷的四肢百骸开始升温,整个人都像是泡在暖暖的温泉中,难过到麻木的心脏也跟着跳动起来,感动充盈在她的心田。   她伸出纤细的食指勾住了谢宁琛的袖子。   谢宁琛低头瞥了一眼,讶异地扬起眉头:“怎么啦?别动,再敷一会儿,不然明天有你好受的。”   韩月影羞愧又感动地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捉弄你了。”   听到这话,谢宁琛嗤笑了一声,洋洋得意地笑了:“得了吧,傻丫头,要不是我让着你,你以为你以前那点小伎俩能得逞?”   是吗?韩月影睁开眼,晶亮又天真的眸子将信将疑地望着他。   谢宁琛被她这怀疑的眼神气笑了,他撇了撇嘴,哼道:“你不相信?那让你看看我的厉害,等会儿我就去收拾贺青云和褚孟然。”   不然她还以为他小霸王的称号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   “还是不要了吧。”韩月影紧张地拉着他,“褚孟然可是皇子,打了他,万一他老子帮他出气呢!”   谢宁琛被韩月影这直白的话语给逗笑了,安抚地摸了摸头,哈哈哈大笑道:“你说得对,谁叫我老子没他老子厉害呢,咱们不揍他。不过傻姑娘,谁告诉你,收拾一个人的办法只有揍他一顿?哼,我让你看看,咱们不动手,也能让他心疼得晚上睡不着觉。”   他这话太深奥,或者说离韩月影以往的生活太遥远,她弄不清楚,只能乖巧地点点头:“那好吧,别被他逮着哦。”   “这就对了,你只要相信哥哥,乖乖在一边看着哥哥替你出气就行了。”谢宁琛得意地说。   韩月影忍不住翘起了嘴,这人,给他二两颜色,他就能开染坊。不过,难得的,却并不令人厌烦。   过了一会儿,谢宁琛将变冷的鸡蛋丢在桌上,瞧了一眼窗外逐渐暗沉下去的天色,扭头对韩月影笑道:“你今晚就在客栈好生休息,待会儿我安排两个婢女过来照顾你,明日一大早我再来看你。”   天快黑了,他再待下去就要传出闲话了。   韩月影拉住了他的袖子,小脸皱巴巴的,圆滚滚的眼睛里盛满了哀求,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谢宁琛以为她是害怕,安慰道:“没事的,你今天也累了,好好休息,有事情,咱们明日再说。”   韩月影摇头小声说:“我想,我想去将桑妪接出来。”   既然知道她与贺家人没有瓜葛,再将桑妪留在贺府就不合适了。哪怕只是一个晚上,韩月影也不想让相依为命的桑妪受这种委屈。   这么迫切!谢宁琛意识到事情不像他先前以为的那么简单,遂即握住了韩月影的手,眼神探究地盯着她:“究竟发生了何事?”   瞧韩月影这幅迫不及待与贺家划清干系的样子,似乎事情不光出现在贺青云头上。也是,光是一个贺青云,还犯不着让她如此难过。谢宁琛绝不承认这是他的小心眼。   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大,韩月影满腹心事,她本来也不是一个多沉得住气的性子,心里正难受得慌,谢宁琛这一问,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哭诉道:“贺叔叔派出去的人回来都说,我不是我爹的孩子。”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谢宁琛理了一下才问道:“他们说你不是韩凤阳的女儿?”   韩月影点头,清澈的眸子中闪过一抹迷茫之色,低落地说:“嗯,贺叔叔已经查过了,东阳韩家的韩凤阳根本就没娶妻生子。他不可能是我爹,那抚养我长大,带着我东奔西跑的爹是谁?会不会是同名同姓,也叫韩凤阳?”   谢宁琛没接话,这种天真的想法也只有这个单纯的小丫头才会有。普天之下,同名同姓的人不少,但能拿出贺坤钰二十年前送出的美玉的韩凤阳却只有一个。这里面肯定有问题,就是不知道贺家都查到了些什么。   人心都是有偏向的,不过不管怎么说,在他看来,贺家人怎么都不该怀疑到这懵懵懂懂的笨丫头身上。就她这傻乎乎的样子,被人卖了还在给人数钱,谁会傻得派她出来潜入贺家。   况且,贺坤钰是个公私分明又谨慎的人,他也不可能轻易让人钻了空子。   不过为了安抚这个今天大受打击的小丫头,他也只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也许你说得对,放心,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以前是我误会了你。”韩月影眼泪汪汪地看着他,这人真是太好了,不计前嫌,还义务帮忙,真是天底下的头一号大善人。   莫名其妙吃了一张好人卡,谢宁琛龇了龇牙,算了,不跟这个笨丫头计较。正巧店家将饭做好了,他将瘦肉粥端了进来,放在韩月影面前:“快吃,吃完了,我带你去将桑妪接到客栈。”   他想,今天受到了这么多打击,身边有个熟悉的人守在身边照顾她,也比较让人放心。   韩月影听了,忙拿过勺子,喝起了粥,不一会儿就喝完了。   趁着这个空档,谢宁琛已经出银子让店家找了一辆马车过来,只等韩月影吃完饭,两人便一起出发去贺府。   ***   贺家还在找韩月影,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韩月影这小胳膊小腿的会一口气跑个十来里地,更没想到她会跑到只去过一次的奉国公府。   贺家人重点寻找的贺府附近的几条街,因为按照常理来说,她应该没走远,就在这附近才对。   只是贺家人都差点将这附近掀了个底朝天了,还是没找到人,眼看红通通的落日即将撒尽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贺青云与贺夫人都变得异常焦虑。两人没通气,都以为自己是害得韩月影跑出去的罪魁祸首。   “娘,你别急,一定能找到人的。”贺青云按捺住心里的焦躁不安,安慰已经急得脸色发白的贺夫人。   贺夫人撑着额头,叹气道:“再多派些人出去,天黑了,她一个小姑娘在外面不安全,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贺夫人的叮嘱还未说完,外头传来孙妈妈兴奋的声音:“夫人,大公子,韩姑娘回来了。”   贺夫人与贺青云皆蹭地站了起来,两人眼中都闪烁着欣喜的光芒:“她在哪里?”   提起这个孙妈妈面上有些不自然,心里暗暗将韩月影埋怨了一通。这孩子,以前不是这么不知礼的啊,明知夫人有多疼她,结果却负气跑了出去,让府里人一通好找,结果她若无其事的回来了。而且回来后兀自回了自己的院子,都不来过来见夫人,夫人真是白疼她了。   “回了福香园。”因为不满意,孙妈妈的语气有些生硬,不过满腹心事的贺夫人母子俩谁都没留意到这一点。   贺青云先一步站了起来,急切地说:“我去看看她。”   现在事情还未明朗,贺夫人正不知如何面对韩月影,踌躇片刻,颔首道:“你去吧,好好劝劝她,让她先安心住下。”   贺青云脚步一滞,回头诧异地瞥了贺夫人一眼。莫非母亲知道了他与笙笙的事?只是依母亲的性子怎么没责备他?   但贺夫人已经扶着孙妈妈的手回了房,贺青云只得作罢,准备先去跟小月说清楚。   福香园里,韩月影一回去就拉着桑妪的手道:“桑妪,收拾一下,待会儿咱们就走。”   然后径自回房,翻出了她来贺家时带的那个小包袱,将大半年钱她当时带来贺府的那几件衣物折叠好,塞了进去。最后再抹下手腕上的玉镯子,摘下头上的发钗,整齐地摆放在了梳妆台前。   桑妪一进屋,就看到韩月影恢复了往日的朴素。若非这段日子以来,她长高了半个头,以前的衣服已经不合身了,估计她会将身上这身裙子一并换下。   “小月,你这是要做什么?好好的,突然跑了出去,现在又说要走,是不是大公子欺负你了?”桑妪走过来,握住她的手,焦急地问道。   韩月影摇头,避重就轻地说:“不是,桑妪,你别问了,先前的事是贺大人与贺夫人误会了。咱们其实与贺家并无干系,收拾一下,走吧。”   桑妪愣了一下,死死抓住她的手,紧张地问:“这么说……你跟大公子的婚约不做数了?”   韩月影轻轻点头:“嗯,既然是误会,这婚约当然也就不存在了。”   桑妪气得脸色通红,恨恨地说:“当初说有婚约的是他们,现在要解除婚约的也是他们,他们将咱们当成了什么了?不就吃定咱们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没人撑腰吗。不行,我得去找贺夫人问清楚。”   韩月影连忙拉住她,劝道:“算了,桑妪,大公子本就对我无意,便是成了,以后也是一对怨偶。齐大非偶,这么算了也好,对大家都未必是一件坏事。”   “你这孩子,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还替人说话。”桑妪气得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额头,然后长叹了口气,温暖的大手拉着韩月影的手,温柔地说,“小月,你是我一手养大的,瞒不了我,你老实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韩月影垂下头,望着桑妪的双手。这双手比以前细腻了许多,茧子的痕迹也减轻了不少,这都是因为待在贺家,桑妪再也不用干粗活重活的缘故。以后又要劳累桑妪跟她一起过回从前那种清贫的生活了。   “桑妪,我长大了,你放心,便是离开了贺家,我以后也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给你养老的。”韩月影郑重其事地说。   桑妪听了,愣了片刻,轻扯了一下嘴角,脸上的笑容有些恍惚:“傻小月,说什么傻话呢,你当桑妪担心的是这个?你是桑妪一手带大的,就像桑妪的孩子一样。算了,你不说,我也不勉强,你等会儿,我去将我的东西拿着咱们就走。”   韩月影用力握了一下桑妪的手:“嗯,我们先离开,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好。”桑妪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她迈着沉重的步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刚出门,还未上回廊,就看见贺青云大步从门口走来。   贺青云的速度极快,不过眨眼间就跑到了门边,对着正给包袱打结的韩月影道:“对不起,小月,咱们好好聊聊。”   韩月影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贺青云,见他满头大汗,深邃的眼睛中充满了懊恼和歉意,便明白,贺夫人应该还未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存疑。   勉强扯了一个笑容,韩月影淡淡地说:“你不必对我说对不起。”   贺青云上前几步,走到她面前,漆黑的眼睛中,全是烦躁与愧疚,他扒了一下头,按住包袱:“你别走,以后,以后我将你当做亲妹妹,我认你做义妹,给你出嫁妆,找个才貌双全,品行上佳的夫婿。只要有我一天,便绝不会让人欺负了你,好吗?”   韩月影看得出来,他说这话的赤诚与真切,心里泛起一股苦涩,感觉命运跟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不必了,贺大公子,你没错,不用觉得对不起我,更不用这么弥补。”   贺青云不动,目露坚持。   两人僵持不动,屋子里陷入了一片寂静。   忽然门扉轻推的声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桑妪端着托盘进来,倒好茶,招呼两人,又劝韩月影:“小月,坐过来,慢慢与大公子讲清楚。”   贺青云也顺着台阶下,他坐到桌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然后道:“桑妪说得对,小月,今天这事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不是。你先坐下,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情不自禁。”   韩月影看着执拗的贺青云,心知,今天不跟他说清楚,他不会放自己走,索性坐了过去。   桑妪见了,欣慰地说了一句:“这就对了,有事讲清楚,也免得以后留隔阂和遗憾。”   说完,拿着空空的托盘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韩月影坐过去,拿起茶水饮了一口,决定跟贺青云说清楚,免得他一直这么耿耿于怀:“贺大人派出去的人回来说,东阳韩家的韩凤阳从未娶妻生子,所以婚约压根儿就不存在,你喜欢谁,想娶谁都是你的自由,不必觉得愧疚。”   “啊……”贺青云惊得打翻了茶杯,错愕地看着她,“你这是开玩笑的吧,这种事,这种事怎么能……”   说到后面,贺青云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得出来,韩月影的认真和严肃。再一想母亲今天的态度,他忽然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事情斗转急下,猛然之间出现了这样出乎意料的变化,打得贺青云措手不及,他一时半会儿竟忘了言语。   韩月影扯着嘴角,讥嘲一笑,站了起来,准备去拿包袱走人。   但她刚站起来就觉得脑子发晕,浑身发软、发热,若非五指紧紧抓住桌沿,只怕人都会栽下去。   “你怎么了……”贺青云连忙站起来,正准备去扶起韩月影,却觉得浑身发热,像是着了火一样。   他比韩月影见识广一些,立即察觉到了身体的异样,忙往门口跑去,用力拉动门栓。   木门随着他大力的动作,不停地晃动,但却始终没打开。贺青云的脸色一沉,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他扯着嗓子喊了两声:“来人,开门,开门!”   屋子内外,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应声。   贺青云越发觉得不妙,只不过这短短的几息功夫,他身体里的火热更甚,口干舌燥,急于找到发泄的出口。他扭头用猩红的眼睛瞥了韩月影一眼,见她虽然一知半解,却聪明地抱着身子,缩到了墙角,咬紧牙关。   贺青云抬起手臂,凑到唇边,用力咬了一口,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然后用里抓起一只凳子,砸到门上。   木门发出哐当的声音,咯吱作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外面还是没有奴仆过来。他的心开始下沉,眼底的红丝越来越多,脑子发沉,渐渐的失去了理智,被原始的欲望所支配,一步一步往韩月影的藏身之处走去。     ☆、第四十四章   西边天际最后一丝红霞消散, 暮色像一只巨大的网笼罩在京城上方, 黑压压的, 给人一种压抑的沉闷感。   初春时节,天气虽然转暖, 但昼夜温差不小, 没了阳光,空气中的热量急剧消散,不多时, 就感觉凉意从不知名的角落钻入人的四肢百骸。因为白日里比较暖和,丰荣只穿了一件春衫罩在外面, 这会儿被夜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 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他将手凑到唇边哈了口气, 然后对如一尊雕像般站在贺府门口的谢宁琛道:“世子,小的去府中讨杯热水?”   他说是去讨水,但若贺家人知道谢宁琛站在门口,怎么可能不亲自来迎他进去。他这是变着法子催促自己呢。   谢宁琛如何会看不透他那点小心思,不过笨丫头进去都快一刻钟了, 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也着实担忧得慌。该不会是贺家人扣着她, 不许她走吧?   谢宁琛的深瞳中闪过一抹厉色,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丰荣,一口应下:“好啊, 你去叫门。”   丰荣张了张嘴,他只是想提醒公子,别这么干站着啊,哪知道主子竟真的将他推了出去。   自己出的主意,跪着也要走完。丰荣走到门房处,刚跟门房搭上话,还没来得及说清楚自己的目的,那边,谢宁琛已经直接越过他,疾步往贺府中走去。   “诶,谢世子,你是要去拜访我们家大公子吗?容小的通禀一声。”门房着急地喊道。   丰荣曲起食指敲了他一记,哼道:“我家世子还用通报吗?”   说完,也不管门房的脸色如何难看,拔腿追了上去。   得益于以前经常来贺家,谢宁琛对贺府的布局了若指掌,一进贺家就直接抄最近的小路,往韩月影暂居的福香园而去。   不多时便到了目的地,让谢宁琛不安的是,这会儿福香园大门紧闭,一个人都没有。他两步上前,用力推了一下大门,大门发出嘎吱的声响,裂开一条指头粗的细缝。   “笨丫头?”谢宁琛对准着门缝喊了一声。却无人应答,他眯起眼,往门缝中望去,福香园里光线很暗,只有正厅的方向有微弱的灯光泄露出来。   既然有光,那便有人,可为何没人应声。   谢宁琛又唤了两声,一声比一声高,连隔壁院子的贺夫人都惊动了,福香园里还是没人来开门。   他的心沉了下来,提起脚,轰的一声,重重地踹到门上。   木门发出啪啦的声响,在寂静的傍晚传得老远。   一踢没踹开门,他又用力补了一脚,木门的门板上发出嘶拉一声,左下方的门板裂开一条缝,水盆大的一块门板要倒不倒地挂在木门上,随着木门的晃动跟着摆动,摇摇欲坠。   “谢世子,你这是做什么?”一道嘶哑的声音从门里传来,紧接着门缝中露出桑妪那张布满褶皱的脸。   谢宁琛对这个跟着韩月影身边的老妪还有些印象,他皱紧眉头,不悦地吐出两个字:“开门。”   桑妪提着一只小小的油灯,慢吞吞地将油灯放在旁边的石头上,然后劝道:“谢世子,这大晚上的,你跑来踹门,传出去旁人会怎么想小月,你还是回去吧。”   “我刚才喊,你为何不来开门?”谢宁琛眯起眼盯着桑妪佝偻的背影问道。   桑妪的声音还是那副慢吞吞的:“人老了,耳朵不灵光啦!”   谢宁琛见她半天都没放好油灯,心里的怪异感更甚,他直奔主题,问道:“笨丫头呢?”   “我家姑娘今天累了,睡下了。谢世子有事还是明天再说吧。”桑妪回头,布满褶皱的脸上浮起一抹慈爱的笑容。   谢宁琛的脸当即沉了下来,提起脚,猛地踹开了门。力气大得正中心的门板碎成了好几片,还有些细小的木屑蹦到油灯上,发出滋滋滋的声响。门栓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大门彻底洞开,露出一人多宽的缝隙。   桑妪惊呆了,似是没料到谢宁琛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会这么野蛮。等她反应过来时,谢宁琛已经跨进门槛大步往里走去。   桑妪见了,忙追上去,拉住了他:“谢世子,你做什么?”   “滚开!”谢宁琛一把甩开她,边往正堂跑去,边喊:“笨丫头,韩月影,韩月影……”   被惊动的贺夫人在孙妈妈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正巧看到谢宁琛步上青石台阶,往正堂而去。   “怎么回事?”她问旁边跌坐在地上的桑妪。   桑妪双手攥成一团,撑着爬了起来,焦急地说:“夫人,谢世子不知怎么回事,一过来就踹门,也不知道是不是小月又得罪他了。”   小月确实跟他不大对付,贺夫人心里隐隐不安,连忙走过去叫住他:“宁琛,你这是做什么?”   回答她的是哄的一声巨响。   正堂的大比院子的门要单薄得多,谢宁琛一脚下去,门板顿时坍塌在地上,垒起一小堆参差不齐的木板。   贺夫人吓得脸色发白,心跳跟着狂跳起来,她忙拍了拍孙妈妈的手:“去叫大老爷过来。”   一瞧谢宁琛这幅模样就是来者不善,也只有让丈夫出面了。   孙妈妈应了一声,连忙跑了出去。   贺夫人松了口气,忙抬头往台阶上望去,却见谢宁琛手忙脚乱地跑了进去。   她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忙让婢女扶她过去。   谢宁琛踹开了门,待看到门内那一幕,他的心跳都一度停止了。   屋子里乱糟糟的,桌椅板凳倒了一地,地面上到处都是瓷器的碎片和水渍,在这混乱中,桌角那一滩猩红的血迹在幽暗的灯光下格外瘆人。   谢宁琛环顾了四周一圈,终于发现了躲在墙角案几下瑟缩发抖的韩月影。   他三步并两步,匆忙地走过来,刚一蹲身,一片尖锐的碎瓷片向他划来,亏得谢宁琛身手敏捷,往侧边一偏,躲过了瓷片。   “是我,没事了。”谢宁琛端详了一阵,这才发现,韩月影这会儿很不对劲儿,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眼睛涣散,似乎不大清醒,整个人更是像虾子一样弓成一团。   韩月影眨了眨困顿的眼睛,从瞳仁里晃荡的虚影中勉强辨别出是谢宁琛,她整个人立即松懈了下来,张嘴委屈地唤了一声:“宁琛。”   然后人跟着软趴趴地往下一倒,扑进了谢宁琛的怀里。   谢宁琛的心都快融化了,他伸出手臂,接住韩月影,打量着她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担忧地问:“你伤到哪儿了?”   韩月影摇了摇头,蠕动了两下唇瓣,还没来得及说话,屋子里就响起了贺夫人的尖叫声:“青云,青云……快去请大夫。”   谢宁琛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原来贺青云也在这屋子里,他浑身是血,抱着膝盖,缩成一团,靠在西边横桌的桌腿上,嘴唇泛白,脸上、脖子上却泛着红晕,额头上虚汗直冒,跟韩月影的状况很是相似。   他心里滑过一个疯狂的念头,面上的神色更加凝重,当即抱着不停往他怀里钻的韩月影往外走去。   “慢着!”贺夫人显然也识别出了贺青云是中了媚药,她蹭地站了起来,目光滑过韩月影红通通的小脸,然后挺身拦在谢宁琛面前,“事情没弄清楚之前,谁都不许走出这个院子。”   说罢,立即吩咐婢女去叫人来将福香园封了,不许任何闲杂人等进出。   只耽搁了这么一小会儿,韩月影身上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一些,她在谢宁琛怀里难耐地拱了拱身子,红通通的小脸一个劲儿地往谢宁琛冰凉的外衫上磨蹭。然后发出舒服的嘤咛声,嘴跟着张了张,低低地喊了一个字:“水……”   谢宁琛低头瞥了她一眼,目光中净是担忧,因而也顾不得贺夫人长辈的身份了,当即强硬地说:“我倒要看看,谁能拦我!”   “谢世子,你要走,我们自是不拦,但请你将小月放下。婚约一日未解除,她便还是我贺家未过门的儿媳妇。”贺坤钰大步从外走进来,目中精光湛湛。   贺夫人瞧形势不对,又见韩月影开始不停地扯衣服,立即上前两步,沉声提醒谢宁琛:“将人放下来,她现在的状况,你还带她出去,莫不是想害死她?”   说罢,又扭头对刚进门的孙妈妈道:“让人提冷水来,灌满两浴桶。”   孙妈妈人老成精,只一晃眼,便明白贺青云与韩月影出了什么状况,连忙飞快地跑了出去。   谢宁琛垂眸看了韩月影一眼,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理智尽失,嘴里只嚷嚷着一个热字。   将手按在她不停扯胸口衣服的手背上,谢宁琛有些担忧:“这么冷的天,泡冷水澡恐怕会受凉。”   “受凉总比稀里糊涂失了清白好。”贺夫人毫不避讳地直言道,“我相信她若是清醒也会如此选择。”   谢宁琛抿紧唇,终还是没反对。   不多时,孙妈妈便领着人将浴桶灌满了冷水。   贺夫人轻轻一点下巴,对谢宁琛道:“将她送到隔壁房间,有丫鬟在一旁伺候。”   说罢,又吩咐人去安置贺青云。   等贺青云坐进了冰冷的浴桶里,她让小厮和婢女在一旁伺候,这才走了出去与丈夫商量对策。   家里猛然间出了这种事,还差点酿成大祸,贺夫人的心情很不平静。她重新回到正堂,只见正堂里一个下人都没有,只有丈夫背负着双手,站在东倒西歪的桌前。   “夫君,可查清楚了是怎么回事?”贺夫人担忧地问道。   贺坤钰回头看了她一眼:“等他们清醒就明白了。”   这么说,他心里应该有谱了。贺夫人松了口气,环顾四周一眼,没瞅见谢宁琛,便问:“谢世子呢?他还没过来?”   贺坤钰摇了摇头。   见状,贺夫人焦躁地叹了口气,转身往隔壁而去。   一进门就瞧见她安排过来的两个婢女手足无措地站在浴桶旁,而谢宁琛蹲在浴桶边,还握着韩月影的手,不住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大夫很快就来了。”   虽然没脱衣服,但因为浸了水,韩月影的衣服已经全贴在了肌肤上,露出身体的曲线。   这可是大大的不妥,贺夫人走过去,挥手先让两个婢女退下,然后对谢宁琛道:“世子先下去吧,这里有我看着,不会有事的。”   谢宁琛也知道这样不妥,他轻轻拍了拍韩月影的手,放软声音:“我就在门外。”   “宁琛……”韩月影已经有些清醒,她眨了眨猩红的眸子,死死拽着谢宁琛的手不放,“你不要走。”   这番信任,看得贺夫人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短短一天,今日之前,小月最依赖的都还是她。谁料不过几个时辰便发生了这么多变故,也将双方都推得远远的,再不复过去的亲昵和信任。   世事弄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蹲下身,温柔地劝道:“小月,婶娘看着你,大夫一会儿就来了。”   回答她的是韩月影别开的头。   看到这一幕,贺夫人好看的眸子暗淡了下去。   谢宁琛瞧见这一幕,脸上忽地荡漾开一抹豁达的笑容:“贺伯母,你不就担心笨……小月的清誉吗?我娶她,这应该没有关系了吧。”   贺夫人弯弯的细眉拧起,不赞同地看着谢宁琛:“慎言,谢世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你三言两语便能定下的。”   世家公子哥,要娶谁,岂是他自己说了算?不要这边夸下海口,回头又不能履行诺言,反倒害了别人家的姑娘。   谢宁琛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掷地有声地说:“我娶谁,老爷子都没意见,谁能有意见!”   见他将老奉国公都抬了出来,贺夫人也意识到他是认真的。她侧目瞥了他一眼,神情复杂:“此事以后再说,大夫来了,应该有其他治疗方法,你先出去,我让人给小月穿衣服。”   谢宁琛也听到了大夫的声音,他凑到韩月影面前,不顾她浑身都是水,当着贺夫人的面,紧紧地抱住了她:“我就在门外,有事叫我,我马上进来。”   泡了这么久的冷水,韩月影清醒了许多,她轻轻点头,如小鹿般单纯明亮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谢宁琛。   “好了,别看我了,再看我就不走了啊!”谢宁琛伸出手掌盖住她的眼睛,调侃了一句,引得韩月影脸颊再度染上了粉色,这才大步走了出去。   全程被人忽视的贺夫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谢宁琛……   她摇摇头,甩去心里的不是滋味,吩咐婢女取来干净的衣服。   等穿戴整齐,大夫开的药也熬好了。   有丫头要送进来,谢宁琛接过碗,打发了她,自己推开门,走进去,坐在床边,对着碗吹了两口,然后凑到嘴边试探了一下温度,见不烫了,才递给韩月影:“喝吧。”   韩月影仰头一口喝完,然后吸了吸鼻子,躲进了被窝里,只留下颊边湿漉漉的头发和两只黑幽幽的眼珠子露在外面。神情不见惶恐,只是面色黯然,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萧瑟。   谢宁琛见了,很不舒服,他伸出手,抓过韩月影的手,用力搓了搓,直到搓得她双手发热,脸颊发红,这才松开了手,捧着她的脸:“放心,还有我呢!”   说罢,接过婢女递来的大氅,将韩月影整个人包在里面,将她抱到了西边的暖阁中。   暖阁里,贺坤钰与贺夫人端坐上方,贺青云躺在一张美人榻上,腿上裹了好几层白布,身上还盖着被子。   进了暖阁,韩月影轻轻推了推谢宁琛,示意他放自己下来。   谢宁琛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了下来。   韩月影扶着椅子,面朝贺青云,深深地行了一礼:“青云哥哥,对不起,刺伤了你。”   贺青云有气无力地摆了一下手,脸上勉强绽放出一抹笑:“没事的,只是皮外伤,过两天就好了。”   见状,贺坤钰深沉的目光中闪过一抹暗色,他直白地问道:“看来你已经明白是谁动的手脚了。”   闻言,韩月影的身子一晃,面色又苍白了一些,却没避开贺坤钰的打量,迎上他的视线,轻轻颔首。   倒是个勇敢的姑娘,就是不知道这件事中究竟有没有她的手笔。   贺坤钰没有多言,轻轻一扬手,一个小厮立即架着桑妪和冬梅上前,将两人推到地上。   冬梅见了这阵势就撑不住了,不等贺坤钰发问,哭泣着,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不关奴婢的事,茶是桑妪泡的,也是桑妪让我听到屋子里的动静也不要管,她说,大公子和韩姑娘是未婚夫妻,亲近亲近也是应该的。”   今天府中的婢女小厮都去寻找韩月影了,只有冬梅留在福香园。后来,贺青云来找韩月影时,她正要泡茶出去伺候,桑妪就走了过来,接过了她手中的托盘,吩咐她准备一些点心。   点心还未准备好,她便听到正堂中传来撞击声,本想过去看看的,却被桑妪拉住了。   桑妪塞了一个银元宝给她,吩咐她回去睡觉,若是有人问起就说头痛睡着了,不知道。那一刻,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了,她竟真的躲了起来。   对于冬梅这种背主的奴婢,贺坤钰一眼也不愿多看,摆手让人将她拖了下去,然后看向跪在屋子中,一脸沉静的桑妪。   韩月影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攥紧,水亮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桑妪,半晌,才用嘶哑地声音质问道:“为什么?”   这可是从小照顾她长大,跟她情同母女的桑妪。也是父亲去世后,仍对她不离不弃的桑妪,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家人。但就是桑妪,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给了她致命的一击。   桑妪抬起头,看了韩月影一眼,气愤地说:“为什么?当然是因为贺家人背信弃义了,他们嫌弃咱们是乡下人,不愿认这桩婚事,贺青云另外攀上了高枝,就找出这种荒唐的借口退婚。也只有小月你太过单纯,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了,就想这么退缩了。这怎么行,这桩婚事可是老爷当年替你定下的,若是生米煮成熟饭了,我看贺家人还怎么敢欺负咱们一老一小。”   她说得振振有词,似乎全然是为了韩月影。   韩月影怔了一下,目光中闪过一抹讥诮和沉痛:“生米煮成熟饭?桑妪,你这不是为我着想,你这是想害死我啊。”   出了这种事,最可怜的便是姑娘家,婚前失贞,别说娶她了,三姑六婆的唾沫星子都能将她淹死。桑妪莫不是当她是三岁小孩,这种荒谬的话也会信。   桑妪却固执地说:“怎么会呢,小月,他们贺家高门大户的还要脸呢,出了这种事,他们若不给咱们一个说法,我便告到官府去。”   她将一个无知村妇演绎得淋漓尽致,但贺坤钰如此精明的人怎么可能被她糊弄过去,他曲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冷不丁地问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那这媚药从何而来?”   不等桑妪想好说辞,他飞快地丢出一连串的证据,打了桑妪一个措手不及:“你自从进贺家以来,一共出过三次门,最近的一趟是年后的正月初十,距今已经有两个月,莫非你要告诉我们两个月前你就预料到会有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所以早早的就将药藏好了?”   桑妪的眸子中闪过一抹慌乱,然后咬死,这药是那天她在药铺买的。   贺坤钰再次发难,问她是何日何地在何人手中买的媚药,花了多少银子,用了多少,还剩多少。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得桑妪哑口无言。   贺坤钰冷眼看着桑妪:“现在,你可以如实说了!”   “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桑妪的眼睛中闪着诡异的光芒,“明明是你们贺家人欺负我们,却赖在我们头上,我便是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说着说着,她忽然抱着肚子,蜷缩成一团痛苦地瘫坐在了地上。   贺坤钰见多识广,当即察觉不对,连忙叫人请大夫过来。   大夫过来查看了片刻,摇头叹息道:“她吞了金子!”     ☆、第四十五章   韩月影已经在窗口坐了整整三个时辰, 露水打湿了她的鬓发, 在额际的发端形成一层细细密密的水汽。她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 背脊挺立,像一刻挺拔的青松, 看来田嬷嬷这半年的严苛训练没有白费。哪怕是已经离开了贺家, 这种习惯也已经浸入她的骨子里。   谢宁琛走过去,站在她背后,越过她的头顶望向楼下开始热闹起来街道。薄雾笼罩下的晨曦中, 卖早点的小贩已经支起了摊子,正将一大早起来包好的包子往蒸屉上放, 炉火生起,烟雾混着食物的香味铺散开来, 窜入鼻端, 勾得人食指大动。   “饿了吧,下去吃饭?”谢宁琛绝口不提昨晚之事,而是指着楼下的小摊,如数家珍,“闻到没, 那家的包子是韭菜馅的, 还有隔壁的粥铺, 好像有好多种粥呢,不过粥这东西不当饱,我还是更喜欢远一点那家的烧饼,据说是从胡地传过来的做法, 我看看,里面好像放了芝麻、牛肉……”   韩月影回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奚落:“你眼神真好。”隔着二三十丈都看得见烧饼上的芝麻,说是千里眼也不为过了。   谢宁琛见她终于说话了,哪怕是嘲笑他,他也高兴极了,蹲下身,凑到她面前,抬起下巴:“喂,下去尝尝不就知道了吗?”   韩月影睁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半晌,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轻声说:“我没事的,你回去休息吧。”   她一晚上没睡,谢宁琛也跟着没事,就坐在她隔壁的房间,不时地敲动墙壁,或者从窗户口探出一个头来,兴冲冲地朝他打招呼。引得客栈里好几个住客不满地找掌柜,最后都还是丰荣撒银子解决了。   谢宁琛眨了眨困乏的眼睛,睁着眼说瞎话:“我不困,倒是肚子饿了,你陪我去吃饭,就当是报答我替你付的房钱。”   韩月影一点胃口都没有,她现在只要一愣神脑子里就不自觉地浮现出桑妪吞金而死的狰狞画面。   桑妪抱着肚子,都痛得难以呼吸了,她还伸出手,渴盼地盯着自己说,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振振有词地说,都是贺家人负了自己,害得她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一刻韩月影才发现,她虽然与桑妪一起生活了十来年,但是其实一点都不了解桑妪。当贺坤钰问她,桑妪的身份来历时,她竟只说得出她的大概年龄和籍贯,其余的竟一无所知。   谢宁琛见她又开始走神便明白她又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害人不浅的桑妪。   他转了转眼珠子,忽然头一低,往她粉扑扑的脸蛋上咬去。   他的力道不算轻,等离开时,韩月影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两排很明显的牙印。   韩月影吃痛,往后缩了缩脖子,捂住脸,怒瞪着他:“你属狗的啊,一言不合就咬人。”   “谁让你不理我。”谢宁琛得意洋洋地笑了,舌尖留恋的舔过嘴唇,似是在回味刚才的滋味,“我错了,不应该叫你笨丫头,应该叫你包子妹才是,这人肉包子比下面的韭菜包子好吃多了。”   说着,还做出还想吃一口的姿势,吓得韩月影捂住脸蛋,不停地往后缩,又气又急地说:“谢宁琛,你够了啊!”   虽然知道他只是开玩笑,但韩月影可不想再被他又咬一口,又另外一边脸蛋上添加两排明晃晃的牙印。   经过他这么一闹,韩月影的思绪不自觉地转移,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他诓着洗完了脸,梳了头,换长了新衣。   昨晚离开贺家时,除了自己原本的东西,韩月影什么都没带。她的衣服都小了,不大合身,今儿一大早,谢宁琛让丰荣去成衣铺里照着她的身高买了两件。   不过到底不是照着她的尺码做的,穿着韩月影身上,长度倒是够了,但她太瘦,衣服有些大了,显得有些空落落的,更衬得她的瘦弱。   谢宁琛看得很不是滋味,弹了一下她的鼻子,责备道:“皮包骨吧,还不乖乖吃饭,好好休息。”   韩月影偏头,躲过他的手指,指着那两排牙印道:“我现在倒是想下去吃饭,不过你倒是告诉我,我脸上这样,怎么好意思走出去!”   这个倒是谢宁琛理亏,他嘿嘿笑了笑,两手齐上,使劲儿在那两排牙印处揉了揉。   韩月影感觉自己的脸成了面团,被他翻来覆去的揉捏,力道不轻不重,不疼,但却痒乎乎的,让她下意识地想逃避这种亲密。   “喂,你够了啊……”韩月影本想偏开头,躲过谢宁琛的魔爪,但这家伙的速度更快,一直紧追不放。她气了,身子往椅子上一滑,接着往地上一蹲,总算避开了谢宁琛的两只魔爪。   谢宁琛双手还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孤零零地立在半空中,看起来很是滑稽,像是舞台上表演的丑角。   韩月影被逗笑了,这一瞬,她忘记了贺家,忘记了桑妪,只有谢宁琛这幅傻愣愣的模样。   “好啊,笨丫头还敢笑我!”谢宁琛伸手作势又要去捏她的脸。   韩月影赶紧往桌子底下一缩头,像只鸵鸟一样将自己藏了起来。   谢宁琛看到她这幅恢复了活力的模样,担忧了一晚上的心总算放松了一些。不过他脸上没表现出丝毫,仍旧若无其事地伸手敲了她的脑袋一记:“出息了,都知道往桌子底下躲了。快出来,牙印没了,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   牙印当然没有完全消散,韩月影对着镜子照了一下,经过谢宁琛那么一揉,本就不算深的牙印已经消散了大半,除非站在面前盯着她的脸看,不然绝对看不出来。   没了这个顾虑,她也不排斥下楼,两人沿着木质的楼梯,一前一后出了客栈来到街上。环顾了四周一眼,谢宁琛摆着手,一副随便你吃的阔绰样,说话仍没个正形:“想先吃什么?别担心,要是没钱了,哥哥就把你押在这里做工还钱。”   韩月影斜了他一眼,兀自往粥铺走去:“老板,来一碗白米粥。”   她实在是没有多少胃口,所以叫了一碗最便宜最简单的稀粥。   谢宁琛瞧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戏谑道:“难怪细胳膊细腿,跟个麻杆差不多呢,原来是吃得太少了。你再这样下去,我两根指头就能将你的胳膊折断。老板,再来两个煮鸡蛋。”   他又另外叫了一碗牛肉面,然后去隔壁的包子铺要了两个肉包子,再买了两个烧饼和两根油条,齐齐堆在韩月影面前,霸道地说:“不吃光不许走。”   说完也不理会韩月影,端起牛肉面,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韩月影发现,谢宁琛吃东西的动作算不上文雅,但也不粗鲁,只是速度非常快。她碗里的粥还剩一大半,他竟已经吃完了牛肉面,然后将筷子往桌子上一放,长长的腿在桌子底下,踢了韩月影的脚一下,凶巴巴地说:“光看就吃饱了?快吃,再不吃就要冷了。”   他身上的布料行动间泛着暗光,面容俊朗,头发用一块乳白色的玉冠束了起来,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处处都透着贵气和骄矜,奇异的,坐在这张老旧遍布油渍的低矮木桌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察觉到韩月影打量的眼神,谢宁琛一挑眉,往她面前凑了凑,嘚瑟地说:“怎么,终于发现哥哥英俊无双,是这天下难得的佳婿人选了?”   真是一只自恋的花孔雀!韩月影低下头,专心对付碗里的粥,再也没抬头搭理谢宁琛,因而也错过了谢宁琛眼睛里那一闪而逝的担忧和心疼。   吃完了这顿打打闹闹的饭,韩月影的情绪好了许多。   谢宁琛领着她往客栈里走,边走边伸了个懒腰:“走吧,回去睡一觉。”   看着他眼底的青色,韩月影很是愧疚,她垂下头,低声说:“你放心吧,我没事的。”   谢宁琛回头,用力揉了一下她的头:“你当然没事,你有手有脚,能跑能跳,有吃有睡,比这世上一大半的人都幸福了。更重要的是你还认识我这个福星,放心,有我在,保准能让你这辈子逢凶化吉,一世无忧。”   这家伙又开始自恋了,难得的,韩月影不但不反感,反而很想笑。   瞧见她嘴唇勾起小小的弧度,谢宁琛的嘴角也跟着漾开浅浅的笑,只是下一瞬,他脸上的笑容忽然凝住了。因为马路对面,客栈门口站着一脸憔悴的贺夫人。   谢宁琛忽然用力按住了韩月影的头,将她往怀里一按,然后抬起头,冷漠地瞥了贺夫人一眼,手轻轻一挥。   下一刻,几个男人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将贺夫人和孙妈妈几人团团围住。借着这个机会,谢宁琛将韩月影的头掰向自己这边,事不关己地说:“走吧,有人在斗殴生事,别波及到咱们了。”   韩月影诧异地瞥了他一眼,这人不是唯恐天下不乱吗,他还有怕被波及的时候?   被她看得不大自在,谢宁琛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耳朵:“还不是因为带着你,万一待会儿打起来把你吓哭了,又糊我一身的泪怎么办?嗯,小泪包?”   又给她起绰号!韩月影气得狠狠剜了他一眼,生气地挣脱掉他的手,大步往客栈二楼走去。   谢宁琛瞧了,嘴角弯弯,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眼角的余光斜了楼下的贺夫人一眼,然后蹬蹬蹬地追了上去,赶在韩月影关门前,伸手挡在门前,阻止了她关门的动作。   韩月影用力将门往外推去,无奈力气没他大,试了好几次都失败了,只能挫败地看着他:“我要休息了。”   “等一下。”谢宁琛叫住她,然后冲隔壁的房间喊了一声,“出来吧。”   紧接着,隔壁关得严严实实的木门忽然被推开,两个婢女出现在韩月影面前。   谢宁琛一点下颚,冲韩月影道:“冯兰、冯雨姐妹,以后让她们伺候你。”   韩月影错愕地瞥了他一眼,婉拒道:“以前我都是自己照顾自己,不用人伺候的。”   谢宁琛按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清澈的眼睛,解释道:“冯兰、冯雨姐妹身手不错,让她们跟着你,我也放心。”   原来是为了她的安全,韩月影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们了。”   交代完这些事,谢宁琛立即赶韩月影去睡觉:“乖乖睡,下午我给你买糖葫芦。”   他还真把自己当小孩子哄啊。韩月影冲他吐了吐舌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谁会眼馋糖葫芦啊!”   说完,当着他的面就把门关上了。   谢宁琛轻嗤了一声,是谁当初盯着人家卖糖葫芦的老大爷眼冒金光的。   他摇摇头,折身下了楼,神色变得冷然,褪去了在韩月影面前的温和与开朗,大步出了客栈,奚落地看着面容憔悴,似乎一夜未睡的贺夫人:“你还来这里做什么?”   贺夫人不理会他恶劣的口吻,抬头望了一眼客栈二楼,语带关切地问道:“小月……小月她怎么样了?”   “你说呢?一天中遭遇三次打击,被最信赖的人抛弃、背叛,你觉得她能好?”谢宁琛丝毫不顾忌贺夫人的身体,开口就是嘲讽。   贺夫人的身体晃了晃,幸亏孙妈妈扶着她,不然她可能站都站不稳。   谢宁琛好似没瞧见她难看的脸色一样,自顾自地说:“人你也看过了,贺夫人请回吧。”   贺夫人深呼吸了口气,到底没被谢宁琛三言两语吓退,她强撑着精神问道:“桑妪的身份成迷,我想见见小月,向她问清楚。”   “不行,昨晚不是问过了吗。”谢宁琛绝不肯让她再去揭韩月影的伤疤,那傻丫头好不容易才心情好点,又何必再拿这些事去烦她呢。   孙妈妈见自家夫人连番碰壁,也有些不开心,大着胆子劝道:“谢世子,桑妪要害的可不止是我家大公子,还有韩姑娘。无冤无仇的,她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做这种事,想必世子心里也清楚,她背后的人才是真凶。这人就像一条毒蛇,躲在暗处,说不准什么时候便窜出来,咬韩姑娘一口,防不胜防。”   顿了一下,见谢宁琛的表情似乎有所松动,孙妈妈继续劝道:“昨夜,若非世子当机立断,神勇无双,踹开了门,只怕会酿成大祸。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早日将这心怀歹意的家伙揪出来,韩姑娘也就早一天安全,世子你说是不是?”   谢宁琛瞥了她一眼,说不出是赞赏还是嘲讽:“你这张嘴倒是会说,做奴婢还真是埋没了。”   “哪里,世子谬赞了。”孙妈妈权当他是在夸自己,厚着脸皮接下了,然后话音一岔,又转回到韩月影身上,“我家夫人也知道出了这种事,韩姑娘很伤心。若非只有韩姑娘一个人知道桑妪的身份和来历,咱们也不会非要再问一次韩姑娘。”   贺夫人也接话道:“如今想尽快找出始作俑者,最快的办法就是从桑妪下手。她虽然死了,但雁过留痕,人过留名,从她的生平足迹和籍贯出处寻找,总能寻出些蛛丝马迹。”   “你们说得没错。”谢宁琛笑眯眯地一点头,在贺夫人和孙妈妈脸上都露出放松之色的时候,他却忽然将话题拐了个弯,不怀好意地说,“可是我凭什么相信你们?我自己能查清楚,你们走吧。”   他说翻脸就翻脸,贺夫人瞬间听明白了,他还在记恨昨日之事。   昨晚,桑妪吞金暴毙后,谢宁琛瞧韩月影的状态很不对,当时就要带她走。但贺坤钰不同意,发生了这么多事,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的意思是将韩月影软禁在贺府,待真相查明再做决定。   这还是觉得韩月影有嫌疑了。谢宁琛当即怒了,非要带韩月影走,最后还是贺夫人居中说和,劝贺坤钰,这才没闹起来。   但在谢宁琛看来,还是贺家欺负了韩月影。   贺夫人很无奈,立场不同,自然决定了彼此的想法做法会有分歧。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谢宁琛年轻气盛,眼里容不下沙子,又将老国公爷的固执学了个十成十,他若一意孤行,自己也拿他没辙。   “宁琛,咱们并不是敌人。大家一起合作,早日将事情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不好吗?相信小月嘴上虽然不说,但她心里也很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贺夫人一上来就照着谢宁琛的七寸打去。   只是她低估了谢宁琛的自负和固执。   谢宁琛冷哼一声,一句话做了结尾:“你不必多说,我相信小月是无辜的,我也会寻出证据证明她的清白。贺夫人请回吧,从今以后,小月与贺家没有任何的干系。”   贺夫人头痛地看着谢宁琛,还来不及劝说,忽然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婢女捧着一叠纸匆匆地跑了下来,递给谢宁琛:“世子,韩姑娘给你的,她让奴婢转告世子,她想知道真相,只能麻烦世子了。”   这些纸厚厚一叠,粗略估计有一二十张,谢宁琛飞快地扫了一遍,这些纸上按照时间记载了桑妪跟随韩月影父女以来所发生的比较特别的事情以及相应的时间和地点。除此之外,还有一份关于韩凤阳的资料,韩月影将她记忆中这些年来父女俩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都记了下来,最后还附上了一张韩凤阳的肖像。   谢宁琛盯着韩凤阳的肖像看了一会儿,很是意外,这个胡子啦擦的落魄中年男人竟会生出这么标志的姑娘,稀奇。   听到谢宁琛的嗤笑声,贺夫人抬眸一望,这一看再也挪不开眼。   她愣了一下,疾步上前,颤抖着手,指着画像:“这……这是韩师兄?”   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惊讶。   谢宁琛狐疑地瞥了她一眼:“没错,贺大人不是派人去查了,说没找到人吗?”   贺夫人惊得花容失色,也顾不得他的疑问,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肖像,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笃定地说:“没错,这就是韩师兄。”   谢宁琛挑眉:“这可是小月画的她父亲,你们不是先前还怀疑她的身份吗?”   贺夫人回过神来,一脸的愧疚,指着画像哭笑不得地说:“是夫君弄错了,这真是一个乌龙,韩师兄他……他以前不是长这样子,他没留胡子。”   这么一说,谢宁琛顿时明白了,敢情贺坤钰是依照自己记忆中的韩凤阳的模样画的肖像。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哪怕是成年人,二十年不见,面相也会发生变化,尤其是妆容衣着更是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韩凤阳虽然是个成年男人,五官长相已经定型,不会有妆容上的变化,五官也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会蓄胡子啊,而且还蓄了一脸的络腮胡,将大半张脸都盖住了。   只是这么绕来绕去,事情又回到了原点?      ☆、第四十六章   谢宁琛本来没打算理贺家人。但他看着这这叠墨迹未干的肖像, 仿佛看了到韩月影一晚上不睡, 就偷偷躲在房间里一边哭一边将自己记忆里的所有事情记录下来一样。   她应该是知道贺夫人在楼下, 但她却让冯兰送这叠纸下来,不过是想将这些情况借他的口告知贺夫人罢了。   好几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了一圈, 谢宁琛改变了主意, 将韩凤阳的肖像递给了贺夫人:“劳烦夫人将这张肖像转交给贺大人。”   贺夫人是个聪明人,很快便明白了他转变的原因,心里泛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宁琛, 客栈里鱼龙混杂,住客栈终究非长久之计, 让小月跟我回去吧。不管怎么说,我到底算她的长辈。”   谢宁琛挑眉看了她一眼, 不妨将话说得直白一些:“贺夫人, 你觉得闹了这么一出,这婚约还可能心无芥蒂地继续下去吗?”   贺夫人一时无言,此事说到底,是他们夫妻没查清楚,又不小心被小月听了去。是他们对不住小月, 但她可以弥补小月, 以后对她更好。   谢宁琛一看贺夫人的纠结又愧疚的表情就明白贺青云定是还没有将他与秦笙笙的事告诉家里面。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贺夫人, 乱点鸳鸯谱小心弄出一对怨偶。小月暂时就住在这里,我派人看着她,不会有事的。”   说完,也不管贺夫人是什么反应, 带着丰荣就走。   留下贺夫人紧蹙着秀美,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一脸的疑惑。就连孙妈妈也看不过去了,小声抱怨道:“这个谢世子也未免太霸道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他一个黄口小儿能随意置喙的。这姻缘大事乃是结两姓之好,事关两个家族,他一个少年如何能做得了主。”   话里话外,都是在暗指谢宁琛看上了韩月影,要抢她家大公子的姻缘。   以往,孙妈妈也未必见得有多喜欢韩月影这个乡下姑娘。人啊,骨子里就有种贱性,贺夫人摇摇头,她总觉得谢宁琛这话饱含深意,绝不仅仅是怕青云跟他抢小月。   ***     让冯兰将纸送下去后,韩月影躺在床上睡了一会儿,但刚入睡没多久,她就被桑妪临死前那张狰狞的面孔给惊醒了。   噩梦醒来,她再也睡不着了,睁着一对疲惫的眼珠子,望着头顶的帐子发呆,脑子里都是桑妪。比起桑妪突然在背后插她一刀,贺青云的另有所爱,贺叔叔与婶娘的怀疑,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中午的时候,谢宁琛推门而入看到的就她和衣坐在床上发呆的模样。   “想什么呢?”谢宁琛将手里的糖葫芦往她面前一晃,“想吃吗?叫声好哥哥听。”   知道他这是在变着法子逗自己开心,韩月影黑溜溜的眼珠子一转,忽地凑上前,娇滴滴地喊了三个字:“好哥哥!”   “咳咳咳……”谢宁琛惊得剧咳起来,耳尖发红,面露诡异地瞧着韩月影,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   怎么突然这么乖了。   韩月影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伸出手:“说话要算数,拿来。”   “放心,我还能少了你一支糖葫芦?”谢宁琛将糖葫芦递给了她。   韩月影接过,拿在手中,却并没有吃,她的脸上浮现出追忆的神色,低落地说:“我吃的第一支糖葫芦就是桑妪买的。当时,她被我爹领回来照顾我。我一直与爹爹相依为命,猛然之间插、入这么个人,起初我并喜欢她。但她对我很好,不像爹爹那么严肃,每天变着花样用有限的食材做好吃的,偶尔还会扣出几个铜板给我买好吃的,我吃的第一支糖葫芦就是她买的。”   韩凤阳到底是个大男人,又要为养家糊口奔波,后来与她相处得最多的其实是桑妪,照顾她的也是桑妪。   “有时候,爹爹路上耽搁了,不能准时回来,留下的银子花光了,桑妪就会带着我到处去挖野菜,她总是把最嫩的菜心留给我,自己却吃老叶子和菜根。每年做新衣,她也是紧着我,若是没钱了,她就缝缝补补,又过一年。谢宁琛,你说,这么多年,她对我的好都是假的吗?”   这才是韩月影最不能理解的地方。她与桑妪在一起近十年,说是情同母女也不为过。哪怕是进了贺家,遇到了对她很好的贺夫人,在她心目中,桑妪的地位仍然无人可替代。   但就是这个她最信任的人,唯一的亲人,却在背后捅了她一刀。那十年的情分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   谢宁琛知道桑妪对韩月影很重要,不过没想到两人之间还有这么多往事。这个桑妪,曾经对韩月影那么好,为何会在昨夜那么对她?这里面确实有许多说不过去的地方。   他轻轻摸了摸韩月影的头,安慰她:“都过去了,放心,我一定会将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嗯。”韩月影应了一声,复又问道,“桑妪呢,下葬了吗?”   谢宁琛的眼睛闪了闪,温和地说:“贺伯伯将她安葬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比起桑妪对贺青云与韩月影做的,贺坤钰还让她入土为安,已经不错了。   韩月影叹了口气,掀开被子,坐起来,穿上鞋子,再不提桑妪:“走吧,咱们该吃饭了。”   她能主动说去吃饭,谢宁琛既意外又欣喜,忙道:“你想吃什么?”   “随便吧。”韩月影也没什么胃口,只是不想谢宁琛太过担心,才说要吃饭。   谢宁琛想着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心情不佳,因而决定带她出去吃点新鲜的。   穿戴洗漱一新后,谢宁琛将韩月影带到了一栋两层的酒楼面前,酒楼大门上方的牌匾上一行描金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人入内,韩月影立即发现,这酒楼的菜色几乎都是海鲜。   京城是北方内陆城市,不临海,要吃海鲜可不便宜,她有些过意不去,谢宁琛已经将她推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来两碗海鲜粥,再来两个你们酒楼的特色菜。”谢宁琛倒是没铺张浪费,点的东西刚好够两个人吃。   饭菜上来还要一会儿功夫,韩月影拿着筷子,乖巧地坐在那儿等着。隔壁桌坐了两个书生模样的男子,两人在谈诗论赋,聊着聊着,两人忽然说到今年的会试上头。   “明日就要放榜了,李兄才高八斗,小弟在这儿预祝李兄拔得头筹。”   “张老弟说笑了,天下仕子众多,文采出众者不知凡几,能中都是祖上积德了,头筹是万万不敢想。”   ……   两人你来我往,相互恭维,听得韩月影尴尬症都犯了。   她将筷子放到一边,凑到谢宁琛面前,小声问:“明天就放榜了?咱们也去看看?”   她还没见过状元郎呢,以前听话本上说,榜下捉婿的故事,很是有趣,难得来京城一趟,她也想去见识见识。   谢宁琛睨了她一眼:“怎么,想知道贺青云中没中?”   这也是原因之一,韩月影嘟囔着嘴说:“青云哥哥才华出众,肯定能中啦。”   “你还真是大度。”谢宁琛没好气地说。   韩月影对着手指,解释道:“也不是,他不喜欢我,但也一直没欺骗我,我不能因为这一点就记恨他。而且,我昨晚还刺伤了他。”   关于这一点,韩月影是很歉疚的,因为始作俑者是桑妪。是她太过相信桑妪,才会连累贺青云跟着受伤。   听到这里,谢宁琛的脸上竟跟着浮起了浅浅的笑意。她能这么看得开,贺青云没欺骗她固然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心里也没贺青云,所以对他喜欢谁,从本心上就不在意,故而才能表现得这么大度。   想通这一节,谢宁琛也不觉得贺青云那么碍眼了,她想去看热闹便随她吧。这两天发生了这么多不开心的事,难得能遇到一件让她感兴趣的。   “去倒是可以,不过你怎么谢谢我?”谢宁琛转着手里的杯子,不怀好意地问道。   韩月影连忙狗腿地接过他手里的杯子,给他倒满了茶水,然后双手奉上。   谢宁琛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还行,不过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他顿了一下,扭头指着小二端上来的两碗海鲜粥,往她面前一推:“你得将这粥喝完!”   这家酒楼的分量很足,盛粥的碗足有成年男子的巴掌大,满满一碗,这么大的量,还要她吃两碗,她如何吃得下。韩月影的脸顿时皱成了苦瓜状。   谢宁琛瞧了,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腮帮子:“别装,我可是听说你在贺家每顿都要吃两大碗,还不算菜和肉。”   韩月影捂脸,这种丢脸的事怎么也被他知道了。      ☆、第四十七章   对于会试放榜, 韩月影与谢宁琛抱着看热闹的态度, 想去瞅瞅, 纯属打酱油的。但于贺家人来说就不同了,毕竟贺家有贺青云这个极有可能会高中的子孙, 贺家人怎么可能不重视。   因而哪怕这两天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 但一大早,贺家仍将门庭打扫得干干净净,贺家众人从老夫人到小孩子全都换上了新衣, 就连打赏的铜钱都准备好了,只等报喜的人上门。   但贺家人左顾右盼, 从早上等到午时仍不见捷报上门,受了伤, 腿脚不是很利索的贺青云靠在躺椅上, 目光幽沉,脸上的笑不知何时消失了。   最后连贺老夫人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看了贺夫人一眼。   贺夫人会意,放下手边的茶盏,招来旁边孙妈妈, 暗中吩咐她派个机灵的小厮出去瞅瞅。   孙妈妈颔首, 刚起身, 忽然听闻外面传来一阵响亮的鞭炮声。坐在屋子里等候消息的贺家人皆是一喜,兴奋地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刚下台阶,便瞧见贺青云的小厮符其回来了。   贺老夫人最为急切, 高兴地问道:“可是报喜的人来了?快,请他们进来坐坐,上好茶。”   欢喜溢于言表,符其见了,脚下一个趔趄,嘴里发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老夫人,他们……他们是去隔壁黄家报信的,人已经……已经走了。”   黄家也是官宦人家,正巧也有一个子弟参加今年的会试。不过黄家那位学子年纪比较大了,才学也算不得很出众。便是中了,料想名次也不会太靠前。报喜的人去了黄家,然后却略过了贺家,这意味着什么,贺家人不是傻子,再明白不过。   贺老夫人当即变脸,干枯的唇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会不会是弄错了?”   贺夫人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到底要比贺老夫人沉得住气一些,低声道:“是与不是,派个腿脚快的小厮去榜下看看便知道了。”   会试这等大事,官府除了会安排人挨家挨户通知报喜外,还会在正阳街上张贴告示,以供外地的学子和好奇的百姓查看。   这倒是,就算报喜的人还没来得及到他们家,但榜上不会写漏,早看到也能让人放心。贺老夫人抚了一下手腕上的镯子,催促道:“既如此,快快派人去。”   都这时候了,还不到黄河不死心,沉不住气的三夫人撇了撇嘴,刻薄的嘴角不屑地翘起,形成一个嘲讽的弧度。   贺青云一抬头便瞧见了,他抿紧唇,忽地出声道:“不用派别人,我自己去。”   “不行,你腿脚不便,大夫说要好好休息。”贺夫人拧着眉反对。   贺老夫人也担心万一真的落榜了,大孙子会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头一回没拆贺夫人的台,附和道:“是啊,你腿脚不方便,派个下人去看看就行了。”   贺青云明白她们的担心,只是……他闭上眼,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神情肃穆地说:“祖母、母亲,你们不必担心,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能承受。”   听到这话,贺夫人心里更不安了。只是看着儿子倔强的侧脸,她叹了口气,吩咐孙妈妈备车:“你执意要去,便让娘陪你去吧。”   “娘,”贺青云诧异地望着她。   贺夫人走过去,像他小时候那样,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贺青云心头一酸,微微垂首,掩饰住眼底的酸意。都这时候了,报喜的人又过门不入,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高中的可能微乎其微,只是不肯死心罢了。   家里人对他寄予厚望,他却让他们失望了,还让母亲陪着他去承受难堪。   贺青云放在榻上的手背青筋暴跳,脸上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不用了,娘,儿子,儿子也不去了。”   “去,为何不去,我陪你去。”贺坤钰大步从门外走进来,想必也是接到了消息。到底是关乎独子前程的大事,他在衙门也坐不住,因而提前半天下了值。   不过哪怕回到家,知道并没有好消息,他紧绷的脸上也看不出任何异色。   但贺青云见到父亲,脸上的表情更不安了,还带着一股颓废和愧疚。父亲的同僚都说他才学出众,有父亲当年的风采,但父亲当年从下场开始从未跌出过前三名,以不到二十的年龄摘得探花郎,而他却名落孙山,连最末一名都没赶上,真是有辱父辈之名。   不用想,他也知道,今天之后,不知会有多少与父亲不对付的官员看父亲的笑话。一想到这里,贺青云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贺坤钰对儿子向来上心,一瞧他这模样便猜到了他的心思。虽说没中对全家人都是个打击,但他现在看来倒未必是坏事。   贺青云是贺家的长子嫡孙,父母皆出自名门,家世显赫,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也不为过。他这十八年的人生一直顺风顺水,少年成名,太过顺利现在看来似乎未必是件好事。   依他的才学,会试不说拔得头筹,进入一甲应是没问题的,却不料他会突然栽这么大个跟头,竟然名落孙山。贺坤钰不知他是不是因为在考场上太过紧张所致,但这都不重要,落榜既然已成为定居,最要紧的认清这个事实,重新振作起来。他身为贺家长子,若是连这点挫折都挺不过去,以后还怎么指望他支撑门庭,光宗耀祖。   心念一转,贺坤钰很快便下了决定,决定趁机磨磨儿子的性子。   贺老夫人向来不会明着反对大儿子,因而哪怕是担忧孙子,她也没再出言反对。只有贺夫人依旧不放心,执意要同行。   贺坤钰没有执意反对:“走吧,让为父和你母亲陪你去。”   一家三口乘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往放榜处走去。   每年的会试都是大事,除了亲身经历的学子,还有许多好奇的百姓也会去围观。他们到的时候,榜下还围了一圈人,对着榜单指指点点,若是家中有亲朋好友高中,皆是一脸欢喜。   当然也不乏落榜者,垂头丧气的离开,更甚者还有屡次不中,头发花白的书生难过地扑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张榜,也是人生百态的缩写。   韩月影站在旁边,看到第三个头发发白的老举人疯癫的痛哭。她眼神中闪过一抹怜悯,苦读寒窗数十载,白发苍苍,仍然未中,一辈子都这么蹉跎了,也难怪他们会接受不了。   谢宁琛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头,问道:“你不是想看贺青云中了吗?还看不看?”   “看,当然要看。”韩月影连忙点着小脑袋应道。   两人仰起头,从榜单的最上端上下,一排一排地数,及至最末一位,仍没寻到贺青云的名字。   韩月影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嘀咕道:“会不会是我眼睛花了,错过了青云哥哥的名字?”   一个人错过,总不可能两个人都错过。谢宁琛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不忍戳破韩月影的幻想,安慰她道:“再看一遍。”还找不到就会死心了。   只是贺青云怎么搞的,他不是挺能的吗?怎么连个进士也考不中。   第二次查看,韩月影仔细多了,一个一个名字小声地念过,花了一刻钟多才念完,这一次仍旧没发现贺青云的名字。   她跨下小脸,不开心地说:“青云哥哥学问很好,怎么会没中呢?”   谢宁琛正想回话,目光一动,忽然瞧见了站在人群外围的贺家夫妇和贺青云。   “贺伯伯,贺伯母,青云。”他神色如常的同贺家人打招呼。   韩月影就没那么自在了,她刚才的音量算不上小,他们就站在她后面,恐怕都听了去吧。   见她一脸忐忑,贺夫人虽然心里为儿子没能高中难过,不过在来的路上,她已经有了预感,因而也不是接受不了。因而她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笑看着韩月影瘦了一圈的小脸,温柔地说:“小月,婶娘有一礼物要送给你,待会儿跟婶娘一起回去吧。”   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待自己极好的夫人,韩月影无措地望了谢宁琛一眼。   谢宁琛看在眼里,走过去,当着贺夫人面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想去我就陪你。”   贺坤钰冷不防看着韩月影,心情也很不平静,昨日韩师兄那副画像被妻子带回来后,他也明白,是自己的失误,以至于误会了这孩子。只是他素来严厉,不知如何哄小姑娘,半晌才不大自在地说:“是贺叔叔太过大意,弄出了个大乌龙,对不起,你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贺叔叔说。”   韩月影轻轻点头。   旁边的贺青云已经察觉到父母与小月之间有事情瞒着他。只是这会儿意识到自己落了榜,他也没心思留意这些。   “符其,扶我过去。”   贺青云虽然只是受了皮肉伤,可腿脚到底不利索,尤其是这会儿榜下围观的人不好。   符其求助地望向贺坤钰和贺夫人,希望他们能阻止自家大公子。刚才韩月影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他并不想自家公子再受一次打击。   谁料贺坤钰不但没阻止,反而嘱咐道:“你扶大公子到前面去。”   符其苦巴巴地将贺青云扶了过去,这榜下,除了看热闹的百姓,可还有不少学子。以往,贺青云在学子中风头极健,这会儿却尾巴都没中,只怕会被很多平时跟他不和的人看笑话。   可贺青云仿佛没注意到这些人的视线,目光执拗地盯着榜上,从第一个名字开始,一个一个缓缓地往下看,看得专注又认真。   韩月影瞅了一眼,见贺青云似乎并未被落榜这事给打垮,放下心来,她轻轻拽了拽谢宁琛的袖子,示意他走人。   再待在这里跟贺叔叔与贺夫人相顾无言,她只怕要尴尬死了。   谢宁琛也不想再多留,遂即一拱手,笑道:“贺伯伯,贺伯母,我们就先回去了。”   贺坤钰点头,嘱咐了一句:“小月就麻烦你照顾了。”   韩月影抬起头,挠了挠脖子,微笑了一下,跟在谢宁琛的身后刚要走,忽然听到贺夫人几近颤抖的声音:“等一下。”   几人莫名其妙,韩月影眨了眨眼,停下脚步,不解地望着她。   却见贺夫人紧蹙着眉,上前几步,盯着韩月影的脖子,紧张地问:“你最近吃什么了?”   韩月影被她看得不自在,又想伸手挠一挠,却被素来温柔的贺夫人抓住了手:“不要动。”   她的反应太激烈,谢宁琛立即上前,循着贺夫人的目光望去,这一看,整个人也跟着傻眼了:“小月,你……你的脖子怎么回事?”   不知何时,韩月影的脖子上长了一片细细密密比针眼还小的红点,红红的一大片,从耳根上脖子下方蔓延,难怪她一直在挠呢。   韩月影被他们几人的态度吓得了,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脖子,刚一动,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腕被贺夫人抓住了,她不解地看着大家:“怎么啦?”   贺夫人到底是比较有经验,立即问道:“她最近吃了什么?”   事关韩月影的身体,谢宁琛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说道:“早上吃了一碗粥,一叠咸菜,一只鸡蛋,中午吃的豆腐烧肉,清蒸鲈鱼。”   贺夫人瞥了他一眼:“没吃海鲜?”   谢宁琛愣了一下:“昨天吃了海鲜粥,还吃了螃蟹和虾。”   “这是过敏了,小月,千万不要挠,忍着点,咱们回去看大夫,一会儿就不痒了。”贺夫人抓住韩月影的手,温柔地安抚她。   韩月影本以为只是长了几个小疙瘩,挠一挠,过几天就好了,现在瞧贺夫人与谢宁琛的表情,才发现好像比这还要严重。   正好,贺青云也看完榜了,大家也顾不得他落榜的事,连忙带着韩月影回贺家。   谢宁琛本不愿去贺家,但京城地处北地内陆,海鲜甚少,吃得不多,因而他也没听说过有人吃了这东西会过敏,不知应对之策,瞧贺夫人的样子,似乎比较有经验。为了韩月影的身体着想,他也只能默认了去贺家。   路上,贺夫人一直抓住韩月影的手,叮咛她千万别挠,否则以后很容易留下疤。   不知过敏越来越严重了,还是心理原因,韩月影觉得脖子上越来越痒,痒得令人难受。   好不容易熬到贺家,先一步赶回贺家的小厮已经通知大夫,准备好了药浴。大夫候在门口,又当面给韩月影诊治了一番,确认她是海鲜过敏后,立即吩咐贺夫人带她去药浴。   谢宁琛瞧了一周,发现贺家人似乎对海鲜过敏极为有经验,心生疑惑,瞥了一眼神色不知何时凝重起来的贺坤钰,笑道:“今天多亏了贺伯伯与贺伯母,不然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贺坤钰没说话,眼睛沉沉地盯着紧闭的木门,里面含着谢宁琛看不懂的暗光。过了半晌,就在谢宁琛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忽然道:“你贺伯母与青云都对海鲜过敏,只要一碰,第二天耳朵以下的地方就会过敏,长出许多小疹子。未免青云在外应酬误食海鲜,家里常备着治疗过敏的药物,供奉的大夫对这一症状也极为了解。”      ☆、第四十八章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 那两次三次呢?   韩月影越长越像贺夫人, 连对海鲜过敏的症状也跟贺夫人如出一辙, 若说这两人之间没任何的关系,谢宁琛是一万个不信。只是这其中究竟有何渊源, 恐怕还得问贺坤钰。     贺坤钰察觉到他的目光, 长长地吐了口气,背着手往旁边的花厅里一站,眼神带着追忆:“我在凉安任监察御史时, 与你贺伯母还曾有过一个孩子。”   谢宁琛眉心一跳,漆黑的瞳仁骤然张大, 诧异地看着贺坤钰。   贺坤钰却好似没看到他的目光一样,自顾自地接着说:“但你贺伯母生产时遇到了难产, 最后生下了一个死婴, 我亲手将她埋在了凉安的护城河下游。你贺伯母因这一胎伤了元气,加之伤心过去,一病不起,后来身体也跟着垮了。”   那婴儿生下来就是个死的,不能入族谱进家庙, 只能在外面葬了。后来, 为了避免妻子伤心, 他吩咐下人以后不要在妻子面前提起这孩子,久而久之,大家都忘了他们夫妻俩还曾有过这么一个孩子。索性这年月婴儿的死亡率极高,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夭折的孩子,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谢宁琛听明白了,对于此事,贺坤钰自己也拿不清楚,他皱眉问道:“当时贺伯伯可在?”   贺坤钰点头:“当然在,玉蝉生产时我一直守在门外。”   这也是他疑惑的地方,妻子生产,他一直在场,没道理能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了手脚。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妻子疼了七八个时辰都生不出来,稳婆说是难产,他的心都揪了起来,过了许久,终于听说生了,却没听到孩子的哭声。最后稳婆抱了一个刚出生就落了气的孩子出来给他,说是因为在娘胎里憋太久,活生生的憋死了。   这是他们夫妻心头一辈子的痛,若不是韩月影的出现,牵扯出这么多巧合,他压根儿不愿重提这桩伤心的往事。   头一回听到贺夫人的闺名,谢宁琛怔了一下,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玉蟾离海上,白露湿花时!玉蟾,月影,倒是一对好名字。”   陡然之间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诗,贺坤钰下意识地纠正道:“错了,你贺伯母名字里的那个‘婵’是婵娟的婵……”   刚念出婵娟两个字,贺坤钰的心神一荡,一个不敢相信的念头像发了芽的种子一样在心底疯长。   旁边的贺青云开始云里雾里,一知半解,这会儿听贺坤钰和谢宁琛讨论了半天,总算弄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他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结结巴巴地说:“婵娟也代表月亮,月影,月亮的影子,这……爹,小月真的是我的妹子吗?”   母亲生产时,他已经四五岁,能记住事了。不过到底当时年纪太小,这么多年也没人提起,他也渐渐将这个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妹子忘记了,谁料峰回路转,今儿竟会听到这样的秘辛。   震惊过后,对贺青云来说,更多的是惊吓,他喃喃自语道:“我……我差点娶了自己的亲妹子。”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浑身发寒。若真这样,他爹娘还不得气死啊,他还有小月的一辈子都会毁了,他们这个家也完了。   经他一提,贺坤钰也想起了这一茬,面色跟着一黑,浑身充满了戾气。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这对他,对贺家,对他的子女而言,都太恶毒了。   贺坤钰气得浑身发抖,他咬紧牙关,压制住心里的火气,吩咐道:“派人去凉安,一定要找到当时的接生婆还有在产房里伺候的人,全给我带回来了。”   事到如今,也只有找到这些人才有可能寻出其中的真相。贺坤钰握紧了拳头,转身嘱咐儿子:“青云,此事在水落石出之前,万万不可张扬出去,尤其不能让你娘知道了。”   妻子柔弱,贺坤钰怕给了她希望万一又让她失望了,贺夫人会受不了这个打击。   贺青云明白此事的严重性,轻轻颔首应下:“可是……娘会不会怀疑?”   他娘又不蠢,毕竟巧合这么多。   贺坤钰当然清楚枕边人细腻的心思,他挥挥手,示意贺青云退下:“这事交给我,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别在你娘面前漏了口风便是。”   贺青云只得一脸复杂地退了下去。   屋子里静默了一会儿,贺坤钰抬起精光灼灼的眼睛看着谢宁琛,问道:“此事,宁琛怎么想?”   今天这个惊雷炸得他晕乎乎的,现在脑子里都还是一团糊涂账。有可能寻回女儿的侥幸和喜悦,但更多的是不安,这人究竟与他贺家有何深仇大恨,竟在十几年前就设局害他。   谢宁琛往靠背椅上一坐,大大咧咧地问道:“贺伯伯心里不是有了答案吗?”   只要一怀疑韩月影的身份,这件事就太明显了。韩月影拿来的那块玉佩做不得假,她应当是韩凤阳抚养长大的,这样一来,此事定然与韩凤阳脱不了干系。   贺坤钰冷不防被一个小辈说中了心思,摇摇头,叹息道:“老国公将你教导得很好。”面上暴躁张扬,实则心思细腻,洞察力惊人。   谢宁琛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桑妪那天所做所为是铁了心要毁了小月。她与你们无冤无仇,平日待小月也极好,而且那药也藏在她身上有一段时日了,她那天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预谋。而她,是韩凤阳领回来照顾小月的人。”谢宁琛俊朗的眉目中浮起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老练,“况且,贺伯伯也是做父亲的人,若是你养孩子,会舍得将孩子养得营养不良,发育迟缓吗?”   贺家人便是有再多的不是,但韩月影在贺家的大半年是绝对没有受到亏待的,从她急速抽条的身姿就能看得出来。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她就长高了许多,从一个女童的模样长成了一个清丽的少女。   这个疑问藏在谢宁琛心里许久了,他也与父亲关系不好,父子俩一碰面就跟吃了□□一样,一点就炸,说不上两句话就开始争吵,但是对于他的身体,奉国公也是极为关心。   以前不觉得,但他现在一想到初见韩月影时,她那副又瘦又小又黑的模样,心里就泛起一股细细密密的疼。他尚且如此,韩凤阳身为父亲,就不心疼女儿?别的做不到,让她吃饱穿暖,休息好,总能做到吧。好好的一个小姑娘,养得跟没人管的野草一样,不但长得比实际年龄小多了,而且一到冬天,手上都是冻疮,十根手指头肿得跟香肠一样,连他一个外人都看不过去了,韩凤阳如何看得下去。   谢宁琛的猜测太过荒谬,贺坤钰愣了许久,手发颤,声音也有些不稳:“韩师兄这些年郁郁不得志,自己也过得不大好,他没有余力给小月提供更好的生活,这不是他的错。”   听到这话,谢宁琛笑了,琥珀色的眼珠子里充满了嘲讽的笑:“一个举人,便是混得再差,总不可能连饭也吃不上。更何况,他若是没银子,怎么满世界的跑?吃饭不要钱?住店不要银子?出门在外哪一样的开销都比待在家里强。”   贺坤钰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苦笑道:“宁琛,你说得没错,这事确实是我先入为主的错。只是,我与韩师兄情同手足,抵足而眠数载,他怎么可能会……”   贺坤钰苦笑了一下,余下的话他说不出口。年少时的情谊最是单纯珍贵,像是山涧的清泉一般,没有掺杂任何的杂质,所以他从未怀疑过这个师兄。   但就如谢宁琛所说,有的事情经不起深想,一但深究,便漏洞百出。   谢宁琛见贺坤钰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明白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件事。他转而岔开了话题:“还有一事小侄还未来得及与伯父说。”   “但说无妨。”贺坤钰打起精神看向他。   谢宁琛将贺青云与秦笙笙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提起了秦笙笙在会试时出事,后来又完好无损地回来这件事。   他这么一说,贺坤钰就明白了:“你的意思,这女子别有所图?”   谢宁琛颔首:“我先前也只当她是想找个有些地位的公子哥赎身,脱离苦海,但她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会试的日子出事,这太巧了,巧得令人生疑。”   贺青云的桃色绯闻,谢宁琛原是不想管的。但现如今看来,这些人针对的不只是贺家,韩月影也跑不掉,他就不能不管了。瞧贺青云现在的样子,根本没怀疑秦笙笙,他若不给贺坤钰提个醒,解决掉这个隐患,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贺坤钰清楚,谢宁琛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他没料到素来令人放心的儿子会栽在一个烟花女子的身上,他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也许是该让青云多历练历练了。宁琛,谢谢你告诉我这事。”   瞧贺坤钰的样子是准备亲自动手了。他一动手,贺青云与秦笙笙都不会是对手,不过就这么将秦笙笙给弄死,也未免太便宜她了。   谢宁琛抚着指头上的玉扳指,脸上浮起一抹坏笑:“贺伯伯且慢,这么多事,单凭秦笙笙一个烟花女子哪搞得出来,咱们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能钓出他背后的大鱼。”     ☆、第四十九章   “谈完了?”贺青云坐在花厅外的廊下, 神色复杂地看着谢宁琛。明明他还比谢宁琛大了两三岁, 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爹甚至更信任谢宁琛了,就如今天这些事, 谢宁琛显然是早就知道了, 而且比他这个亲儿子清楚得多。   谢宁琛往他旁边一坐,翘着腿,还是像以往那样吊儿郎当, 不过说话的口气没那么冲了:“嗯,以前的事, 大哥你别往心里去。”   贺青云被他这一声“大哥”雷得不轻,嘴唇哆嗦了两下, 狐疑地问道:“宁琛, 你没事吧?”   不然认识十几年,怎么往日里没听他这么尊敬地叫过自己呢?   谢宁琛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早晚都要改口的,现在就让大哥习惯不是挺好的吗?”   贺青云终于明白了他的心思,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瞪得老大, 里面盛满了不可置信。宁琛不是一直与小月不大对付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难怪最近他一直看自己不顺眼, 原来是在替小月打抱不平。   明白了这一茬, 贺青云也冷静下来,挑剔地看着谢宁琛,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谢宁琛的暴脾气大家都知道的, 小月那么瘦小,哪里受得了他一拳?不行,这事绝对不行。   瞧贺青云大变的脸色和戒备的眼神,谢宁琛就明白了他的心思。哼,这种事又不需要他同意,若非想揪出秦笙笙背后的人,他才懒得理会贺青云呢。   谢宁琛任凭他打量了一阵,摊开手,不露痕迹地将话题转到秦笙笙的身上:“说起来这事还得谢谢秦姑娘,若非她的出现让大哥你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咱们就要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啊!她可算得上是你我,乃至贺家的大恩人。”   对啊,还真是这个理。若非笙笙的出现,他定会遵循父母之命,等明年小月及笄后就成亲。一想到这个可能,贺青云就浑身发寒。以前的心虚也都变成了理直气壮,笙笙不光是他的心上人,还算得上是他们家的恩人。若是爹娘知道了此事,应该不会太过阻拦笙笙进门。   想到这一茬,贺青云因为落榜带来的沮丧都消失了,他伸手捶了谢宁琛一记:“多亏你提醒我,谢了,宁琛。”   谢宁琛垂眸藏着眼睛的情绪,淡笑道:“不用谢,以前我们都被蒙蔽了,现在也算是圆满了。不过大哥今日落榜,秦姑娘应该也听到了消息,定是很担心大哥。”   这倒是,贺青云想到会试前,秦笙笙对他的期望和祝福,心里又酸又涩,里面又夹杂着一股说不清的甜蜜。   正好,有婢女来禀告,韩月影已经沐浴完了。谢宁琛拍了拍贺青云的肩,起身往正屋里走去。   泡了药浴,韩月影身上的疹子没那么痒了,她乖巧地坐在榻上,让贺夫人给她涂药。吐完了药,婢女又将先前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贺夫人要喂她,连忙被韩月影躲过了:“夫人,我自己来吧。”   她接过碗,仰头一口喝完了。   贺夫人瞧她这幅乖巧生怕给他们添麻烦的样子,心里像是被蜜蜂蛰了一下似的,说不出的难受。   “贺伯母,我来照顾小月吧。”谢宁琛适时地插、入话题。   贺夫人点点头,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站了起来,一口气跑出了屋子。等站在檐下,她再也忍不住,抱着头低泣起来。   贺坤钰步出花厅,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挥退了伺候的婢女,走过去,轻轻揽着贺夫人,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   见到丈夫,贺夫人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渴盼地问道:“她……她就是我们的女儿对不对?我们的女儿没死对吗?”   当年她难产,生完孩子,昏迷了一日,醒来时,却得知女儿生下来便是死的,已经被丈夫葬了。她们母女之间的缘分太浅,浅得连一辈子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这是贺夫人心中无法抚平的创伤和隐痛。    看着妻子那宛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浮木的眼神,贺坤钰有些犹豫。虽然种种迹象表明韩月影有可能是他那早逝的女儿,但是到底没有直接的证据。当年孩子生下来后,身上也没什么明显的胎记,万一弄错了,妻子怎么承受得了得而复失的打击。   这世上最狠的不是不给希望,而是给了希望,又将希望打碎。   不过韩月影的出现已经勾起了妻子的伤心往事,他原先想先弄清楚事情的真相再将事情告诉妻子的计划是行不通了。只迟疑了片刻,贺坤钰就下了决定,他扶住妻子的肩道:“玉蝉,以后小月就是我们的女儿了。”   这个答案贺夫人当然欢喜,只是……贺夫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蠕动了两下唇:“这么说,是我弄错了?可桑妪为何要害小月与青云?”   若说针对贺家,别说当时两人还有婚约在身,便是没有,这种男女之事对男人的影响也极小,更别提贺家了。最终吃亏的只有小月一个人,除非小月的身世有问题,才可能打击到贺家。   除了公事,贺坤钰一向不瞒妻子的,他握住妻子的手,语带惆怅的说:“我已经派人去查当年的稳婆与产房里的人。想必不日就会答案。”   当初那个死婴是他亲手埋的,这绝不可能有假,若说这其中有让人掉包的机会,只有产房。贺夫人生产的时候在凉安,府中没有女性长辈,他又不能进产房,没人盯着,若出了乱子,也只能在那时候。   贺夫人按住额头,眼神望向天际,似乎穿透天空中的白云,回到了十几年前的凉安,她恍恍惚惚地说:“夫君,我听了婴儿的啼哭,没错的,她没死,她就是小月。”   贺坤钰不知该如何安慰几近癫狂的妻子,只能抱紧她,安抚道:“对,她没死,你该开开心心才是。”   若小月真是他的女儿,究竟是何人如此恨他?让他们骨肉分离十四载,又设下兄妹乱伦这种毒计给他跳!此事真的与韩师兄脱不了干系吗?可几年师兄弟的情谊,莫非都是作假的?   不管是何人,既然已经将魔爪伸向了贺家,他定要让他有来无回,血债血还。   ***   与贺坤钰夫妻的沉重不同,韩月影这边的气氛要轻松得多。   谢宁琛绝口不提他的猜测,神神秘秘地从背后拿出一块桂花糖在韩月影面前晃了晃:“想吃吗?”   韩月影刚喝了一碗中药,苦死了,这会儿见了糖当然想吃,可瞧谢宁琛的样子,绝不可能会那么轻易就给自己。她抓起桌上的一杯茶水,咕噜咕噜灌下去,冲淡了嘴里的药味,然后眼巴巴地看着谢宁琛:“你要怎样才肯给我?”   谢宁琛拉长调子,叫了出来:“哟哟哟,笨丫头长聪明了,知道这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很简单,叫声好哥哥来听听,这块糖就是你的了。”   刚说完那三个字,谢宁琛就后悔了。寻常闺阁姑娘不敢叫,这个小丫头胆大着呢,上回就叫了,最后让他调戏人不成,反被一个黄毛丫头弄得面红耳赤。   韩月影狡黠的眸子转了转,张开嘴,将语气拖得极慢:“好……”   一个“好”字念了半天,软绵绵的,叫得谢宁琛心都酥了,就在他一愣神的瞬间,韩月影忽地冲过去,一口咬住了桂花糖,包括他的几根手指头。   “你属狗的啊!”谢宁琛下意识地松开了手,粗声粗气地说道。   韩月影只顾着高兴,没瞧见红晕爬上了谢宁琛的耳根,并顺着脖子往下蔓延。她咔嚓一声咬碎了桂花糖,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谁叫你上回咬我,我这是还你的。”   不过要比脸皮厚,韩月影一个小姑娘哪会是谢宁琛的对手。他眼珠子一转,毛茸茸地头逼近韩月影面前,伸出食指戳了戳自己的脸颊:“你要还回去,应该咬这儿才是。大白天的,怎么连地方都找不准呢,要不要我再教你一遍。”   闻言,韩月影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两只小手紧张地捂住脸,不停地往后退,直到靠上了墙壁,才鼓着腮帮子,戒备地盯着他:“你不许再咬我,不然我咬死你!”   她一副小刺猬的模样,让谢宁琛倍觉好笑,若非地点不对,他还真想见识她怎么咬死自己。   “好啊,先欠着,以后随便让你咬。”   不知为何,韩月影一听这话,小脸就不自觉地发热,眼睛虚晃,就是不敢看想谢宁琛。   贺夫人一走进来瞧见的就是谢宁琛将小月逗得面红耳赤的模样。她眉心轻颦,宁琛确实是个好孩子,只是才找回来的女儿,她定要多留小月几年的。   “小月,好些了吗?”贺夫人压下心里头翻滚的情绪,走过去握住韩月影的手,关切地问道。   韩月影点头,轻轻缩了缩手,客气有礼地说:“嗯,好多了,多谢夫人。”   再次听到“夫人”二字,贺夫人心头一酸,握住韩月影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水润温柔的眸子里闪着水光:“小月,叫夫人多生分,我是你……”   忽然,谢宁琛出言打断了贺夫人的话,顺手将韩月影给拉了起来:“今日之事,多谢贺伯母与贺伯伯,我们就不打扰了,告辞。”   贺夫人见韩月影要走,红红的眼眶又开始泛光,泪盈盈地看着她,里面饱含着痛惜、喜悦、激动等韩月影不大理解的情绪。这一次,贺夫人见到她比头一回还激动呢。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向谢宁琛,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   贺夫人看到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就因他们的一时疏忽,小月就与他们生分了。   谢宁琛瞧见她全心全意信赖的眼神,轻轻摸了一下她的头,放软声音道:“没事的,走吧,你不是想吃酱肘子吗?我带你去吃全京城最好吃的酱肘子。”   瞧见两人边说边笑地走出了大门,贺夫人头一晕,差点跌在地上,她苍白的右手扶住旁边的柱子,才没让自己滑到地上。   一直跟在后面的贺坤钰看到这一幕,心跟着拧紧,忙上前扶起她,柔声安抚道:“玉蝉,此事急不得,现在什么都没查清楚,若让小月知道了,也不过是徒惹她伤心难过而已。”   “可是,我舍不得她。”自从知道韩月影可能是她早逝的女儿后,贺夫人是一步都不让韩月影离开她的视线。   贺坤钰心里又何尝好受,他安抚地轻轻拍了拍贺夫人的手,把埋在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咱们收小月为义女吧,这样她也就是我们的女儿了。至于那些龌龊事,还是别污了她一个小姑娘的耳朵了。”   贺夫人沉吟片刻,同意了贺坤钰的提议:“也好,便是我知道这些,也有些受不了,更何况小月一个小姑娘。”   不过这事要成,估计还得事先跟谢宁琛沟通好,毕竟小月目前就最信任他。贺坤钰瞧着谢宁琛的背影,露出一抹深思。   踏出贺家大门的谢宁琛一直留意着背后那道紧追不舍的视线,直到出了门,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才消失。   他扯了一下嘴角,无声地笑了。贺家夫妇想认回女儿他明白,但没彻底弄清楚这件事情之前,他并不想让小月知道这事,免得空欢喜一场。   两人刚到门口,就见一个穿着绿衣的婢女正拽着门房的袖子,苦苦哀求:“求求你,替我通报一声,大公子一定会见奴婢的。”   来得还真是快。谢宁琛瞥了一眼站在马车旁的丰荣,微微一颔首。   丰荣明白了,在谢宁琛和韩月影走后,立即上前:“她确实与贺大公子相识,洪哥,你就帮忙通报一声呗。”   门房见丰荣都这么说了,不像有假,这才应下了,吩咐另一人小跑着回了府。   韩月影回头瞥了绿衣一眼,轻轻戳了戳谢宁琛一下:“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什么叫鬼主意?若非看在她的份上,他才懒得花这心思帮助他那未来的傻大舅子看清真相呢。   谢宁琛捏了她的脸颊一下:“要不了两天,就会有一场好戏开演,你对我好点,我就带你去看热闹。”      ☆、第五十章   “大公子, 你来了?”秦笙笙惊喜地望着贺青云, 他已经好一阵子没来看她了, 不过当她的目光落到贺青云的腿上时,惊喜马上变成了惶恐和担忧, “你的腿怎么啦?”   贺青云的腿已经能走了, 只是还有点瘸,他提起脚晃了一下:“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 再过几天就好了。”   秦笙笙这才放下心来,美目含泪, 担忧地望着他:“那就好,大公子, 你没事吧?”   贺青云一听就明白她也知道自己落榜的事情。他勉强扯出一个笑, 安慰秦笙笙:“没事,我还年轻,三年后重来便是。”   这倒也是,贺青云今年才十九岁,还有的是机会, 柔柔地说:“大公子所言极是, 依大公子的才学, 笙笙相信三年后公子定能拔得头筹。”   好话谁不喜欢听,更何况是心上人崇拜信赖的样子。贺青云心中一动,上前抓住了秦笙笙的手。   秦笙笙受惊,双手连忙往后缩, 像只受惊的小鹿:“大公子,你这是……”   “叫我青云,笙笙。”贺青云目光灼灼地看着她,里面的情意一览无余。   秦笙笙垂眸,掩去双目中的讥诮,声音冷漠了许多:“大公子,你是有婚约的人,请自重!”   他还当是什么,原来是因为这事。贺青云开怀地笑道:“没有了,笙笙。”   秦笙笙诧异地望着他。   贺青云将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然后感叹道:“真是多亏了你,若非遇上你,我定会听从父母之命,跟小月成亲,那可真是害了大家。笙笙,你可是我的福星,若非你,我就要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了。”   “是吗?还真是巧了。”秦笙笙勉强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抹僵硬的微笑,难怪落榜了,也不见贺青云颓废呢。比起认回唯一的亲妹子,落榜算得了什么,三年又可以重来一次。   贺青云沉浸在喜悦里,并未察觉到秦笙笙情绪的变化,兀自说道:“可不是,你也算得上是我们家的恩人了。有了这桩缘分,我娘一定不会反对我们的,笙笙,回头我就跟我娘说咱们的事。”   秦笙笙低垂眉眼,做出一副羞涩的模样,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贺青云以为她是害羞,又说了几句话,便急不可耐地走了。   等他走后,秦笙笙脸上的笑容立即荡然无存,妩媚的双眸中布满了阴霾。   小绿见了,有些瘆得慌,重新添上热茶后,吞吞吐吐地劝道:“姑娘,贺大公子对你一片真心,咱们,咱们不如收手吧,反正贺大公子的婚约也解除了。”   依秦笙笙如今的身份,若能嫁进贺家,那简直是烧高香了。以前教坊司的姑娘们,谁不是盼着能遇到一个良人,替自己赎身,有个依靠,平平稳稳地过一辈子。   秦笙笙何尝不明白,自己若能嫁给贺青云这样的人,确实是她一辈子的福分。这个男人拐着弯给她赎身,又给了她这寄居之所,还尊重她,从不唐突她,最过分的举动便是今天激动之下抓住了她的手。最重要的是从不看轻她,还打算娶她为正妻。   这样的男人,就算她是曾经的秦大小姐,也未必能遇上。可惜她没有这个福分。   秦笙笙翕上眼睑,藏住眼睛中的湿意,声音冷漠坚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小绿,我们回不去了。况且,我若是嫁给了他,这辈子如何去见地底下的爹娘。”   小绿听了,抹了一把泪,难过地说:“姑娘这么好,老天真是捉弄人。”   “行了,这天下比我们更惨的人多了去。你也别哭了,准备笔墨纸砚,我要写信。”秦笙笙很快便收起了一时的脆弱,又恢复了镇定的模样。   小绿知道劝不动她,连忙铺好纸,准备好笔和砚台。   秦笙笙的动作很快,只写了寥寥两行字便停了下来,然后撕下那一截纸,折叠好递给了小绿。   ***   为了看谢宁琛嘴里的好戏,韩月影这几天变着法子地讨好谢宁琛,好话更是不要钱地往外掏。说得她都不耐烦了,终于等来了谢宁琛的这场好戏。   只是这场好戏一点都不好玩,她都在马车里枯等了半个时辰了,还是没什么动静。   “你究竟带我来看什么?”韩月影恹恹地看着谢宁琛。   谢宁琛眼睛一亮,指了指小巷,笑道:“这不就来了吗?”   韩月影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竟看到了贺青云。她皱着眉头,打量了四周一圈,这是一条安静的巷子,附近都是普通的民居,贺家应该不会有亲戚住在这里。能让贺青云腿伤都还未愈就眼巴巴地跑过来的,除了心上人,韩月影想不出其他。   她嘟起嘴,挠了一下谢宁琛:“这有什么好看的?”   “别急,这才开始呢。”谢宁琛竖起食指,示意她安静。   韩月影果然不说话了,她乖乖地躲在拐角处的马车里,谢宁琛也放下了帘子,躲在里面不吱声。   很快,脚步声便逼近了拐角处。   韩月影还在狐疑谢宁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从窗帘下的一角瞧见丰荣领着一个护卫上前,捂住贺青云与符其的嘴,将两人拖了进来。   贺青云主仆开始还吓了一跳,等看清丰荣,两人立即镇定了下来。贺青云挣脱开丰荣的手,不高兴地说:“你做什么?”   丰荣往旁边一闪,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了:“贺大公子,小的唐突了。”   “算了,冤有头债有主,是你家世子的主意吧,我找他去!”贺青云已经看见了墙角这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双手抓住木栏,用力一蹬,爬了上去。   只是一掀开帘子,瞧见坐在里面的韩月影,他脸上凶恶的神情一顿,讪讪地说:“小月,你怎么在这里?”   韩月影还以为他是看见自己不自在,伸出食指戳了一下谢宁琛的胳膊。   谢宁琛立即岔开话题,指着对面道:“坐下,待会儿带你长长见识。”   贺青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将信将疑地坐下,目光挪到韩月影脸上,搓着手,干巴巴地问道:“小月,你现在可还好?”   他爹三令五申,不许他去找韩月影,更不许他将此事告诉她。因而贺青云也不知怎么面对这个很可能是他亲妹妹的姑娘。   韩月影以为他是在问自己过敏的事,笑着点头说:“好多了,那天多谢你们了,改日我再去道谢。”   “不用那么客气。”贺青云摆摆手,从袖袋里掏出好几个银锭,一股脑儿地塞给韩月影,“你先拿着,要是钱不够花,就跟青云哥哥说。”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她好,想到她现在一个人住在客栈,身上没有银子不方便,索性将身上带的现银都掏给了她。   韩月影被他突然塞银子的举动给搞懵了,愣了一下,连忙将银子还给了他:“不用,我有银子花。”   她就是没有银子花,也不能去花前未婚夫的银子啊。   贺青云有些心塞,又将银子按回了她的手里,严肃地说:“你在外面,身上怎么能没有银子备用,拿着,你既然叫我青云哥哥,那我就是你哥哥,哥哥给妹子银子花是应该的。”   谢宁琛瞟了他一眼,意有所指的说:“拿着吧,你不用,也是被他打水漂了。”   贺青云眉心一跳,不爽地瞪了谢宁琛一眼:“你不拆我的台就不舒服是吧?”   可怜他一个亲哥在妹子面前混得还不如谢宁琛这半路冒出来的家伙。   谢宁琛没理会他的不悦,而是神秘兮兮地说:“安静,都别说话。”   贺青云被谢宁琛这一系列的古怪动作给弄懵了,他闭上了嘴,视线顺着谢宁琛的目光往帘子缝往外瞧去。   不多时,一双深绿色的绣花鞋出现在视线中,来人迈着小巧又急促的步伐,很快就从安静不起眼的马车旁经过。   等她走远些了,谢宁琛轻轻撩起帘子,问贺青云:“看清楚了?”   贺青云这时候若还一点都没意识到谢宁琛今天来的目的,那这十九年也白活了。他拉长脸,拧紧眉:“你跟踪我?”   “你想多了。”谢宁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伸手将韩月影带下了马车,然后径自往小绿消失的方向走去,不近不远,保持着几十丈的距离,免得被她发现。   贺青云坐在马车上,抿紧唇,思忖半晌,还是追了上去,拉住谢宁琛:“你究竟想做什么?”   谢宁琛拍开他的手:“你跟着来就知道了。”   相识多年,贺青云清楚,谢宁琛并不是个信口开河的人。他的心不住的下沉,抿紧唇,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跟了上去。   几人远远地跟在小绿的后面,见她进了坊市,买了一斤豆腐,又挑了一条鱼,两把小菜,然后慢悠悠地出了坊市。   这一晃就是大半个时辰,贺青云脸上的阴霾散去,唇线绷得紧紧的:“你看见了,她不过是去买菜而已。”   “不要急,还早着呢!”谢宁琛仍旧四平八稳的样子,不疾不徐地说。   贺青云冷笑了一下:“那我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花招。”   这话音刚落地没多久,他就被打脸了。小绿提着篮子,并未原路返回,出了坊市后,拐了一个弯,忽地加快脚步,小心翼翼地跑入了旁边一条巷子。   几人连忙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刚到巷子口便瞧见小绿站在一处僻静的后门旁,佝偻着背,与门里的人说了两句,然后又低着头,提着篮子,匆匆地出了巷子。   几人连忙往另一边走去,躲了起来。   等人走后,贺青云才走了出来,嘴唇抿得死死的,还在硬抗:“她兴许是来找朋友的,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死鸭子嘴硬。谢宁琛呵呵一笑,也不多言,带着韩月影往小巷子里走去,来到刚才小绿所站的地方。   这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后门,瞧这高高的院墙和铜铸的后门,这并不是什么蓬门小户。谢宁琛扭头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贺青云,二话不说,沿着围墙绕了半圈,立即来了这座院子的正门口。   这户人家正门气派,朱漆的大门宽敞明亮,门前矗立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铜门上方挂着一面牌匾,匾上上两个鎏金的大字“杭府”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似乎在嘲笑贺青云的愚蠢和天真。   杭并不是个大姓,京城里能在这正旺街置下这么大规模宅子的杭府非左佥都御史杭白舟莫属。   贺青云握紧拳头,垂下眼睑,绷紧声音问道:“杭白舟平日里与家父素无怨仇,他上面又还有左右都御史,便是将家父拉下马,这左都御史的位置也轮不到他。他处心积虑做这些是为什么?”   谢宁琛朝后面招了一下手,跟在后面的丰荣将一叠纸呈了上来。   谢宁琛接过,递给了贺青云,拍了拍他的肩,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口吻:“冷静点。”   杭府门口显然不是看这些的地方,贺青云拿着纸黑着脸走了。   看了这么久的戏,韩月影也明白了,她扁扁嘴,有些同情贺青云,又有些鄙视他的智商:“青云哥哥不是挺聪明的吗,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一个姑娘给骗了?”   谢宁琛勾起唇角,也有些唏嘘地说:“谁知道呢,没想到真被钱文安说中了。”   钱文安曾经说过,他与贺青云在女色上的经验太少,搞不好以后要吃亏,没想到一语成谶,最后在贺青云身上应验了。   韩月影对钱文安这个口花花的纨绔子弟还有些印象,因而好奇地问道:“怎么回事?”   谢宁琛将钱文安当时开玩笑的话如实说了。   韩月影听了,古怪地打量了谢宁琛一番:“青云哥哥是应验了,那你什么时候应验呢?”   谢宁琛捏了一下她的耳垂,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应验了吗?”   韩月影连忙拍开他的手,捂住耳朵,赤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你胡乱说什么?”   谢宁琛故意凑近她的面前,盯着她那双慌乱的眼睛,目露深意:“哦,你认为我是胡乱说的?那你说说,我哪里胡乱说了?”   这家伙,韩月影咬住下唇,摇了摇头,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既然早就知道那个秦笙笙有问题,还都调查清楚了,直接将结果告诉青云哥哥就是,干嘛还要这样大费周章的绕一圈,带着青云哥哥跟踪那个小绿啊?”   算了,这丫头还小呢。谢宁琛在韩月影警惕的目光中,站直了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笑眯眯地解释道:“不让他亲眼看见,怎么印象深刻呢?进而吸取教训,以后别再滥发善心呢?”也让这笨丫头长长见识,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韩月影无语地看着他:“你跟青云哥哥不是朋友吗?”   谢宁琛用力地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没有解释。他是早知道秦笙笙别有目的,也一直派人盯着,可关他什么事?贺青云是个大人了,吃吃亏,长长记性也不错,也免得以后再随随便便被女人给骗了。   若不是担心这位未来的大舅子被人骗得太厉害,将未来的老丈人也给拖累进去了,进而牵扯到韩月影,他才不会管这等闲事呢。   “走吧,他应该看完了,咱们去看看他准备怎么做。”谢宁琛转开了话题,带着韩月影往贺府而去。      ☆、第五十一章(捉虫)   “父亲。”贺青云低垂着头, 走到贺坤钰面前。   贺坤钰从书桌上抬首, 瞥了他一眼:“有事?”   贺青云攥紧手中的这叠纸, 犹豫半晌,终还是将它们递到了贺坤钰的案头上, 惭愧地说:“儿子愚笨, 识人不清,被奸人所惑,差点酿成大祸, 请父亲责罚。”   闻言,贺坤钰看也没看这叠纸一样, 抬起头,平静地打量着贺青云:“你就是因为她焦虑不安, 连会试也无法静下心来?”   会试放榜后, 得知儿子落榜,他一直很奇怪。因为按照贺青云平日里的表现,只要不出意外,正常发挥,不说前三, 高中总是没问题的, 谁料却马前失蹄, 原来竟是因为一个烟花女子。   贺青云瞬间明了,父亲应该是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没表露出来。他握紧拳头,羞愧地承认了:“是的, 儿子愚蠢,请父亲责罚。”   贺坤钰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我惩罚你做甚?你耽误的是自己的前程,下去吧。”   这么轻飘飘的一句,意味着父亲对他失望极了,所以连责罚都不愿意。贺青云心里憋得慌,他宁愿贺坤钰像以前一样怒斥责罚他,无论是打是骂,他都甘愿接受,总比这样不理睬他的强。因为这是他识人不清所犯的错误,幸亏发现得及时,不然真将一个包藏祸心的女人娶进家门,恐怕会累及家人,祸害家族。   看着贺青云杵在那里不走,贺坤钰斜了他一眼:“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处理,不要留在这里碍我的眼。”   贺青云还是不动,犹豫片刻,抬起头问道:“父亲,杭白舟身后是何人?”事到如今,他总不能连对方为何算计他都不知道吧。   贺坤钰轻笑了一声:“看来你还没傻到家,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不用管,我自有主意,你先将你的屁股擦干净再说。”   再次被拒绝,贺青云沮丧地点头应道:“是!”   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他刚走没多久,谢宁琛便拉着韩月影到了贺家。   听到门房来报,贺夫人苍白的脸上立即浮现出欣喜的神色,匆匆跑出去迎接二人。   “小月,你回来了,走,娘……婶娘给你做了许多衣服,你跟我去试试合不合身。”   面对贺夫人比以往更甚的热情,韩月影有些打退堂鼓,往后缩了缩,求助地望向谢宁琛。   谢宁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去吧,我先去跟贺伯伯谈些事情,待会儿来寻你。”   韩月影只好乖巧地跟着贺夫人去了珏园,然后奉上手里的礼物:“多谢夫人前几日的相助。”   谢宁琛就是用道谢这个理由将她拐到贺府来的。   听到她疏离的话,贺夫人心中一痛,她压下心里的难过,盯着韩月影不动,眼睛里充满了欢喜。   旁边的孙妈妈连忙将贺夫人这几日做的几件衣服拿了出来,一件一件呈到韩月影面前:“韩姑娘,这是夫人最近几日连夜赶制的,都是如今京城里最时兴的样式,夫人的手艺不错,你试试,看看合不合身?若是有不合身的,咱们改一改。”   韩月影不解地望着贺夫人,以前她住在贺府的时候,贺夫人对她虽好,吃穿住用都没短过她的。但也没这么热情啊,因为贺夫人的身体不是很好,所以很少动针,顶多给贺坤钰做些贴身衣物。她何德何能,能越过贺坤钰父子,让贺夫人连夜给她做衣服。   无功不受禄,韩月影思索片刻,轻轻将衣服推了回去,委婉地拒绝道:“多谢夫人的美意,不过最近几日买了许多新衣,我准备回乡了,带不了这么多东西,还是别浪费了,留给府上的几位姑娘吧。”   “你要离开京城?你回哪儿去?”贺夫人吓得花容失色,迫切地问道。   韩月影低垂着头,语气平和地说:“京城到底不是我的家,每日住客栈,花费不少,谢世子帮我良多,我不应该再麻烦他了。我准备回东阳。”   说罢,顿了一下,又掏出几锭银子,一并放到了桌上:“这是青云哥哥给我的,请夫人帮忙转交给他。这段时日多谢夫人与贺大人的照顾了,小月感激不尽。”   听到她这划清界限的话,贺夫人悲从中来,捂住脸,难过地哭了出来,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抓住了韩月影的手:“小月,你别走。”   韩月影瞧见她这样的反应,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不忍,但还是硬着心肠,轻轻地抽、出了手,温和地说:“夫人,你别哭,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聚散无常,终有一别。”   贺夫人最不想听到的就是离别二字,她飞快地掏出一张房契塞到韩月影手里:“你不想欠谢宁琛的人情,那就住到这里。这房子已经改成了你的名字,你不用再担心寄人篱下了。”   “夫人,这太贵重了,小月不能收。”韩月影将房契推了回去。   贺夫人只顾着难过和焦急,没发现她的瞳孔越发深邃,瞳仁里像是染了墨一样,黑漆漆的,深不可测。   听到韩月影客气的话语和疏离的语气,每一句都在撇清关系,贺夫人心痛难忍,再也压抑不住胸中澎湃的感情,一把抱住韩月影,失声痛哭道:“这都是你应得的,孩子,是娘对不起你,是娘没有保护好你,你不要走,让娘好好补偿你……”   韩月影浑身僵硬,贺夫人说的每个字她都认识,但串在一起她却听不懂了。她牙关打结,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贺夫人察觉到怀抱里韩月影小小的身躯的僵硬和不自然,理智回笼,这才想起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怔了片刻,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定定地看着韩月影,一字一顿,郑重无比地说:“小月,我是你的亲娘。”   她不想再瞒了,女儿近在咫尺,相见却不能相认,这无异于是在凌迟她的心。她要认回女儿,亲自照顾她,再也不分离。   韩月影浑身发冷,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韩夫人,追问道:“那我爹呢?”   “我就是你爹。”门口传来贺坤钰压抑的声音。   韩月影猛地抬头,望向门口,只见贺坤钰站在门边,脸上还是那副平淡的表情,但含着泪光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瞧韩月影一副吓懵了,反应不过来的模样,贺坤钰往前几步,走到她面前,激动地看着眼前这张跟妻子年少时有五分相似的面孔,再次肯定地说:“我是你爹,玉蝉是娘,你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韩月影没理会他,目光越过他的头顶,看着站在门口的谢宁琛:“你早知道了,对不对。”   口气带着肯定,但语气却不对劲儿。到这时候,贺坤钰才发现,韩月影虽然被这个秘密吓得不轻,但却完全没有他们夫妻这么激动和惊讶,甚至可以说得上镇定。   他很快便意识到,韩月影应该是早就在怀疑什么了,这个女儿倒是比贺青云更像他,竟然这么敏锐。   显然,跟她相处了一段时日的谢宁琛也明白了。他上前几步,站在韩月影面前,如实解释道:“因为这件事还没彻底查清楚,你的身份还存疑,所以我们准备暂时不告诉你,免得让你空欢喜一场。”   韩月影点了一下头,挣脱开贺夫人的手,努力板起小脸:“我明白了,咱们可以回去了吗?”   她的反应太平静,平静到让另外三人不安。   谢宁琛深怕她是将自己也给怪上了,连忙应是,正想带她走。   贺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抓住韩月影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小月,这就是你的家,你别走,咱们母女分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团聚,咱们再也不分离了,好不好?你看,你跟我长得很像,错不了的。”   不知为何,看到贺夫人这失态的模样,韩月影心里也憋得慌。她别开了视线:“你让我想想。”   贺夫人还想说什么,不过被贺坤钰给劝住了:“给孩子一点时间,让她消化这件事。”   贺夫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将二人送上了车。   马车里头一次如此安静,静得让谢宁琛不安。   他抓了抓头,讨好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我只是想查清楚了再说。”   韩月影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但这是我自己的事。”   显然是不赞同谢宁琛的故意隐瞒。   谢宁琛很头痛,他怎么会知道说得好好的,贺夫人转眼就绷不住了,什么都倒了出来。这下可好了,他实在没有哄姑娘的经验啊。   苦思半晌,他都快把头发都揪下来了,才吞吞吐吐地说:“街上好像有卖糖人的,你要吃吗?我给你买个最大的!”   韩月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似乎在鄙视他转移注意力的招式太愚蠢了。   这一招也不灵了,谢宁琛清楚地意识到较劲的小姑娘有多难搞。他认命地问道:“你是不是早怀疑了?”   不然不会是这么平静的反应。   韩月影睨了他一眼:“是你们表现得太明显了,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谢宁琛一想,还真是。无论是他,还是贺坤钰夫妇,还有贺青云的这几日的表现都跟以往天差地别,她又不傻,不会看不出端倪。   哎,看来是他小瞧了这个小妮子。哪怕是怀疑了,她也不吭声,找准最薄弱的贺夫人下手,一下子就将贺夫人诈了出来。   谢宁琛看向她,正要说你都不紧张,无意中却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握得死紧,指关节都开始泛白了。   “有我在,没事的。”谢宁琛掰开她的手指,五指紧扣,将她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住,缓缓道,“当初贺伯母在凉安时育有一女……贺伯伯已经派了心腹快马加鞭,赶到凉安去寻当时的稳婆,查明真相。”   说完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韩月影的脸色。不过他注定要失望了,韩月影低垂头,让人看不清楚她脸上的表情。   谢宁琛有些不安,握住韩月影的手紧了紧:“你别怕,还有我陪着你!”    韩月影没有理会这句话,忽然问道:“那桑妪呢,她为什么这么对我?”   关于桑妪的意图,这实在是太恶毒了。谢宁琛原不想她知道这些,可看她今天这幅寻根究底的样子,不问清楚是不肯罢休了,只能硬着头皮说:“目前还没查清楚,不过……”   “我爹……不,韩凤阳很信任她。”韩月影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冒出了这么一句。   谢宁琛大惊,怔怔地看着韩月影,一时之间竟忘了言语,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月,韩凤阳他平日里对你好吗?”   他们都忘了,韩凤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最直观、最有发言权的人应该是韩月影才对,毕竟这十几年,跟韩凤阳接触得最多的就是韩月影。   谢宁琛意识到,他们当初就不该瞒着她,真相再不堪,也应该让她知道,因为这种事始终瞒不了她。而她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坚强。若是早告诉了她,说不定他们还能少走许多弯路。   “丰荣,掉头,回贺府。”谢宁琛大声喊道。   韩月影没有阻止他,默许了他的动作。   贺坤钰正扶着恋恋不舍地妻子转身回家,才走几步,忽然听到孙妈妈惊喜的声音:“谢世子与韩姑娘回来了。”   夫妻俩齐齐回头,眼巴巴地看着马车。   谢宁琛带着韩月影下车,走到贺坤钰面前,认真的说:“贺伯伯,我不想再瞒着小月任何事情了。”   贺坤钰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到书房说。”      ☆、第五十二章   进了书房, 不等贺坤钰发问, 韩月影便自发将她与韩凤阳的相处说了一遍。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就是一个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小商贩, 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大部分时候都穿着一身朴素的靛蓝色长衫, 脸上的神色总是绷得紧紧的,扔进人群里就跟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中一样,一点都不显眼。跟贺坤钰与贺夫人口中那个光芒万丈、意气风发的韩解元有着天壤之别。   唯一与众不同的便是, 他识文断字,空闲的时候经常捧着书卷或是图画, 这时候他异常专注,不允许任何人打扰。小时候韩月影不懂事, 经常去找他, 每次他都会动怒。   等她稍微长大一些,韩凤阳便请来了桑妪。据说桑妪的家人都死了,是韩凤阳救了她,她无处可去,便留下来照顾才几岁的韩月影。有了桑妪后, 韩凤阳的行踪更是不定, 经常将两人扔在客栈或是寄住在普通农户家, 几个月不见踪影。   父女俩每年真正相处的时候不过三四个月。日常生活中,韩凤阳寡言少语,跟许多严肃的父亲没什么区别,唯一的温情时刻, 便是韩月影生病时,他会买上一两样她喜欢的小玩意儿哄她开心。   韩月影小时候不懂事,也找过父亲,每次桑妪都会哄她,父亲去挣钱给你买好吃的,漂亮的新衣服了。久而久之,韩月影也习惯了居无定所和父女之间的聚少离多。   总得来说,韩凤阳跟天下普通的父亲没甚区别,对女儿不算漠视,但也算不上多尽心。   听完后,贺坤钰沉默了许久,没有做声。举人是有俸禄的,若单单只是为了生活,韩师兄根本没必要四处奔波,回到籍贯地,领取每年的俸禄就足以养活他们三人。   “这些年,韩师兄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哪些?”贺坤钰问道。   韩月影想了想,回答道:“蜀地,陕北,河西……”   贺坤钰将这些地点记在心里,准备回头在舆图上看看,能不能发现些什么。   听完了韩月影的回答,他将贺青云拿来的调查推到了她的面前:“青云与一烟花女子有纠葛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看看吧。”   韩月影翻开快速地看了一遍,终于明白秦笙笙为何会找上贺青云了。   秦笙笙的父亲秦淮原是阜州知府,彰德十四年,时任巡按御史的贺坤钰接到线报,秦淮与前朝逆党有勾结,他暗中调查,确认此事千真万确,证据确凿,当即上书参了秦淮一本。   彰德帝勃然大怒,擢贺坤钰为钦差,亲赴阜州,全权处理此事。   经进一步核实,秦淮在阜州任上,不但多次替逆党掩护,提供便利,甚至跟同知勾结,暗中对府库入账做手脚,虚报赋粮,克扣粮食给逆党。   自古以来,谋逆乃是罪无可赦的大罪。彰德帝异常愤怒,秦家株连九族,凡是年满十六岁的男丁皆在午门斩首,妇孺则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   因为这桩案子办得漂亮,贺坤钰入了彰德帝的眼,极得彰德帝信任,借此平步青云,在短短九年间,爬上了正二品左都御史的位置。     秦家事发时,秦笙笙已经八岁,已是懂事的年纪了。因为此案牵连甚广,审查处理了许久,次年罪臣家属才被流放。但在发配边疆的路途中却遭遇了十年难一遇的水患,良田变沼泽,百姓流离失所,匪患从生,极为混乱。   流放队伍也遭到了流民的冲击,混乱中,秦笙笙与家人走散,落入了土匪窝,在里面坐了烧火丫头,一呆就是大半年。直到动荡平息,官府派人来剿匪,秦笙笙才获救。   获救后,她隐瞒了身份,只说父母都死了洪水中,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本来应该将她就地安置的,但秦笙笙说不清楚自己家在何处。因为她长得漂亮,后来被教坊司的一个小管事看中,招入了教坊司。   秦笙笙不仅长得好,而且还有一口好嗓子,很得上面的人看重,逐渐被教坊司纳为重点,着重培养。但不知为何,五个月前,她在教坊司突然一夜之间就失势了。看重她的那个管事脱离了教坊司,带着这些年的继续,返回老家。   没了上面的人庇护,秦笙笙的日子开始变得艰难起来,被逼着卖身,然后被打抱不平的贺青云救了,将她弄出了教坊司,安置在外面。这些都是大家所知道的,至于平日里与她联系的人,已经很清楚了,是左佥都御史杭白舟,最近三个月,两人联系了四次。   韩月影看完为贺青云默默地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水,头一回动心就遇到仇人之女,还是冲着报复他来的,贺青云真是倒霉倒到家了。   她默默地将纸放下,睁着圆圆的眼睛看向贺坤钰。   “看完了?”贺坤钰用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但说出口的话却石破天惊,“杭白舟表面上虽然没站队,但他其实是二皇子褚孟然的人。他的夫人与先皇后的娘家严家世代交好,两家曾多次通婚,严格算起来,他是二皇子隔了房的表叔。不过随着十五年前严家退出京城,蛰伏西府,此事已经没几人知道了。”   韩月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秦笙笙的幕后之人乃是二皇子?”   贺坤钰颔首:“没错,而且他是冲着你来的。”   停顿了一下,贺坤钰又补充道:“二皇子应该不知道你很可能是我的亲生女儿,否则他不会出这样的昏招。”   褚孟然也知道他虽然是元后嫡子,但不得皇帝宠爱,处境并不好,因为暗地里也在借机拉拢重臣。若是知道了韩月影的身世,何必动那么多的手脚,直接找上门,告诉贺坤钰这个事实就行了。承了这样天大的恩情,便是贺坤钰再有原则,再不愿意掺和进几位皇子的争斗中,也只能站在褚孟然那一边了。   可目前来看,秦笙笙的出现,更多的是破坏贺青云的婚约。二皇子似乎想将韩月影逼得无处可去,借机将她掌控在手中。   韩月影很是茫然地看着贺坤钰夫妇。她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褚孟然怎么会盯上她?   这也是贺坤钰疑惑的,他看着韩月影,提醒她:“你好好想想,平日里与二皇子的接触中,有没有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尤其是可能对他有利的。”   ***   同一时间,贺青云也在质问秦笙笙:“瞒得真好,我该叫你笙笙呢还是叫你秦大小姐?”   看着贺青云灰白的脸色和瞳孔中的愤怒,秦笙笙心中一紧,颓败地闭上了眼睛。这一天终还是来了,只是比她想象的快了许多。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也应该明白了我这么做的原因。没错,我是刻意接近你的,我无话可说。”   听到秦笙笙痛快地承认了,贺青云有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他心里的愤怒无处发泄,嘴上也不留情,自嘲地笑了:“是我活该,是我贪图美色,是我识人不清。秦笙笙,你这下痛快了!”   秦笙笙睁开一对莹润的眼睛,讥诮地看着他:“我痛快什么?贺青云,你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可怜我手无缚鸡之力,连给父母亲人报仇都做不到。”   “我父亲害你家破人亡?”贺青云冷笑,“你爹大逆不道,与逆贼勾结,侵吞田赋,私藏逆贼,密谋逆反,他是咎由自取。”   秦笙笙直直望入他的眼里,不屑地笑了:“何为谋逆?何为正统?四五十年前,褚家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逆贼,不过成王败寇罢了。今天亦如此,我败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贺青云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和骄傲的眼睛,又痛又怒,他猛然低下头,狠狠咬住秦笙笙的唇,然后用力地撕开了秦笙笙的衣服:“不过是一女表子罢了,以前是我犯蠢。”   也许得到她,他就不会再心痛,再难过了。   这个念头一起,贺青云的动作更重了,咔擦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这道声响拉回了贺青云的理智,他颓败地松开了手,往后退开,自嘲一笑:“我这样与禽兽有何区别!”   说罢转身就走,谁料他的手刚握住门把手,一条白玉般的胳膊忽地缠上了他的脖子。   贺青云大惊,扭头,看着衣衫尽褪的秦笙笙,脸上火辣辣的,他仓皇地错开眼,握在门把上的手一用力,准备拉开门,却发现浑身无力,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   “你……你想做什么?”   一个湿热柔软的吻印到了他的唇上,他顺势被人压在了地上。秦笙笙的唇温热细腻,宛如春日里最灿烂的桃花,令人迷醉。   若非知道秦笙笙是冲着报仇而来,他几乎都要沉醉其中了。贺青云想要反抗,却发现自己连推开她都做不到。   秦笙笙不言不语,只是一遍一遍地亲吻他,然后将他的衣服轻轻扒开,趴在他的胸口。   若是以往能得这份美人恩,他心里一定又欣喜又激动,这会儿却只剩下了厌恶与反感。   看见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恶感,秦笙笙妩媚一笑,什么都没说,伸出柔荑,捂住了他的眼。视觉被挡住,身体的感官无限放大,贺青云情不自禁地被激起了反应,他厌恶这不受控制的感觉,只能闭上眼,不去看她。   忽然,一滴温热的水珠滚落到他的脸上,贺青云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感官的刺激给转移走了注意力。   ……   等贺青云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秦笙笙的床上,屋子里空荡荡的,全然不见罪魁祸首秦笙笙的人影。   贺青云连忙起身,飞快地穿好衣服,推开门走了出去,厉声问道:“秦笙笙呢?”   不知内情的符其小心翼翼地瞥了贺青云一眼,低声说:“一个时辰前出去了,她留了这封信给公子。”   贺青云拆开,里面只有三个字“普渡庵”。   同一时间,普渡庵里,面容慈祥和蔼的老师太低头看着秦笙笙一头如瀑的青丝,再度问道:“女施主可想清楚了?”   秦笙笙面色不变,轻轻颔首:“想清楚了,师太请动手吧。”   老师太接过弟子递来的剃刀,按在秦笙笙的头上,随着她手中的动作,一撮一撮的青丝飘落到地上。   剃了发,老师太接过弟子递上来的香,在秦笙笙的额头上方连戳了九下。   袅袅青烟下,秦笙笙的面容也变得有些模糊了。   “好了,这几日好好休息,不要沾水。”老师太放下香,端详着秦笙笙平静的面容,做了一个佛号,轻声提醒道。   秦笙笙颔首,轻声道谢:“多谢师太!”   远处天边的红日缓缓落下,映得古寺更加幽静。在悠长的钟声中,古寺的青铜大门缓缓合上,发出笨重的咯吱声。   贺青云站在普渡庵门外下方十几步,长满了青苔的石阶上,静静地看着染上了万千红霞的大门合上。   他宛如一尊石像,在门口站了许久,久到鸦雀归巢,金乌西坠,寒露降临,冷风在林间窜起,才缓缓地转过身,对跟在旁边,一脸担忧的符其和那群沉默的护卫说:“走吧,回家。”      ☆、第五十三章   “韩月影竟然是贺坤钰的亲女?”饶是淡定如褚孟然, 听到这个消息, 也差点将手中的茶杯给摔出去, “你没弄错?”   杭白舟摇头,一脸的懊恼:“贺青云亲自对秦笙笙说的, 错不了。”   屋子里静寂了半晌, 两人都有些后悔,若是早知道这个消息,他们何苦动那么多歪脑筋, 做这么多无用功啊。   见褚孟然一脸阴郁,杭白舟只能安慰他:“不过阴差阳错之下, 秦笙笙也勉强算得上贺家的恩人。贺青云那个愣头青被他迷得找不着北,她要进贺家也不算什么难事, 咱们也不算太亏。”   话是这样说, 但明明手里有个金娃娃,却因为不识货,自己给丢掉了,这种感觉实在是不好受。   不过褚孟然也不是个没有决断的人,只郁闷了一会儿, 他就打起精神说:“与贺家正面对上实属不智, 事到如今也只能放弃韩月影了。你通知秦笙笙, 让她一定要抓紧贺青云,想办法进入贺家,尽量赢得贺家人的好感。”   只要秦笙笙在贺家立稳了脚,他以后何愁贺家不偏向他。那时候要让韩月影出来帮忙, 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杭白舟颔首应道:“是,属下这就去。”   他刚说完,门口忽然传来三道极有节奏的敲门声。   杭白舟愣了一下,飞快地走到门口,轻轻拉开门,外面的心腹连忙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等门再度关上后,杭白舟原本还算平静的脸色忽然之间变得极其难看。   “怎么啦?”褚孟然瞥了他一眼。   杭白舟咬紧牙关,懊丧地说:“秦笙笙暴露了,她在普渡庵出了家。”   闻言,褚孟然讶异地抬起头:“普渡庵?”   杭白舟点头:“就是那个普渡庵。”   普渡庵最出名的地方有两点,一是太、祖的亲妹妹柳阳公主在那里出嫁,二是定下了一条极为苛刻的条件,一旦在那里出家,想还俗需无畏布施三年,足迹要遍布大江南北。   一个身娇体弱的女子,想要孤身一人在三年间走遍大江南北,这里面的艰险和困难足以令人望而生畏。就这一条,让普渡庵近百年来,竟无一人还俗的先例。   褚孟然讥诮一笑:“女人就是女人,遇到点事就退缩,连家仇都忘了,躲进寺庙里一辈子青灯古佛!”   杭白舟没说话,从秦笙笙选择出家开始,她就已经沦为了一颗弃子,不值得他们再浪费心力去关注她。   果然,褚孟然嘲讽了一句后,立即将她抛到脑后:“不用管她,你回去将你二人来往的痕迹都消除掉,最近一段时日,我们不要见面了,免得让贺家怀疑到我头上。”   杭白舟点头:“是。”   ***   贺家这边,韩月影苦思冥想,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与褚孟然的接触真的少得可怜,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唯一涉及比较多的便是帮他摹图。其他的两次接触,也没说过任何特别的事情。   她如实说了后,贺坤钰紧蹙的眉眼一动,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想了想,说道:“你能将给他摹的几幅图再摹一遍吗?”   这对记忆力超强的韩月影来说并非什么难事,只是褚孟然前后让她摹了好几幅图,再摹一次,至少得需要几天时间。   她将这情况说明后,贺坤钰没催她:“没事,你慢慢摹,画好了,咱们看看再说。”   说完了正事,太阳也快落山了,天边的云朵被映得通红通红的。   贺夫人眼巴巴地看着韩月影,小心翼翼地问道:“小月,今天就在这里用晚饭好吗?”   韩月影不知该怎么面对她的热情和关心,求助地看向谢宁琛。   谢宁琛莞尔一笑,插话道:“今天太晚了,晚些时候就要宵禁了,不方便回去,改日再说吧。”   贺夫人很想说,晚了就留下住在府上,但对上韩月影低垂的头,她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过看着面前这两个孩子,贺夫人眉心轻颦,还是殷殷劝道:“小月,我在城西有一处两进的院子,是我的陪嫁,只有两个老奴在那儿守着。你整日住在客栈,总是不大方便,这段时日还是到那边暂住吧,那院子一直空着,也是浪费。”   韩月影想拒绝,谢宁琛已经先她一步开了口:“那就麻烦贺伯母了,明日就搬家吧。”   听到谢宁琛替韩月影答应了,贺夫人立即喜笑颜开,兴奋地说:“我这吩咐人将那座院子收拾出来。”   贺坤钰脸上也浮现了出了喜色,只是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跟韩月影相处,将人送到门口了,才干巴巴地嘱咐了一句:“缺什么尽管说,不要委屈了自己。”   韩月影点点头,正想感谢二人一番就看见贺青云大步往门口而来。   他神色冷峻,浑身充满了生人勿近的气息,与以往那个和气、温润、开朗的青年截然不同。只是短短几天,他似乎就跟换了个人一般。   韩月影下意识地往侧边退开,给他让出一条路。   贺青云大步走来,到了贺坤钰跟前,才停下脚步,恭敬地说:“父亲,儿子已经处理完了。”   贺坤钰没有问他怎么处理的,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贺青云顿了一下,拱手作了一揖,抛出一枚惊天炸雷:“父亲,儿子想去永陵县做县令,求父亲成全。”   中举后便有了做官的资格,只是没有门路者,想要外放做官也不是那么容易。但贺青云身为贺家子弟,这个要求并不难,尤其是永陵县是岭南以南的偏僻小县,山多地少,瘴气丛生,民族繁杂,没多少人愿意去这地方做官。   贺坤钰显然也吓了一跳,蹙眉看着他:“永陵县形势复杂,资源匮乏,想做出一番成绩并不容易,你可想清楚了?”   贺青云拱手道:“儿子想清楚了,这样的环境正好能磨炼儿子,求父亲成全。”   永陵县离京城有两三千里之遥,脱去了贺家的光环,他就只是一个最普通的读书人,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县的县令。在那里,没有人会看在贺家的份上,帮助他,宽容他,甚至当地的士绅还会给他使绊子,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正好可以趁机锻炼他。   贺坤钰本来也有心想要磨炼一下这个儿子,见他主动提起,提醒了一句便没再阻止:“好,我明白了。”   听闻父亲答应,贺青云如释重负,侧头看着泪眼婆娑的贺夫人,安慰道:“娘,你不必担忧,儿子三年后就会回来。”   贺夫人抽了抽鼻子,到底没多说。她也清楚,自己的儿子被保护得太好,经历的事太少,还不足以撑起整个贺家。等他们夫妻老去,谁能庇护贺青云,谁能给小月撑腰?青云作为长子嫡孙,这是他必须走的路。   “嗯,回去吧。”贺夫人握紧他的手,回头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谢宁琛与韩月影远去的马车。   ***   马车里,韩月影正在跟谢宁琛讲解永陵县的地理位置。   “你去过?”谢宁琛忽然出口打断了她。   永陵县实在太偏僻,太穷,反正他是没听说过。贺坤钰这种朝廷重臣知道不奇怪,可韩月影怎么会这么清楚?   韩月影摇头:“没有,我只是听说过那地方盛产荔枝,所以在地图上留意了一阵。”   荔枝这东西,因为保存运输不易,北方很少见,连许多大户人家都没吃过。谢宁琛瞅了韩月影一眼:“你喜欢?”   不然也不会记这么清楚了。   韩月影弯起月牙状的细眉,含笑说:“嗯,以前在蜀地吃过。”   好吧,他忘了,蜀地也产这玩意儿。   谢宁琛扬起眉,笑眯眯地说:“咱们下回去蜀地玩玩?正好我还没去过。”   现在她哪有心思去玩啊,而且蜀地离京城有上千里之遥,路途遥远,山路又难行,为了吃点荔枝,跑这么远真不值得。   “以后再说吧,你今天怎么答应让我搬到贺夫人的院子里去?”   谢宁琛摸了她的脑袋一下,糊弄道:“客栈里鱼龙混杂,地方又小,到底不如住在自家方便。你就先将就一下吧。”   他没说的是,贺夫人这是明晃晃的防着他呢。到底是孤男寡女,虽然没同居一室,但他拐着韩月影长期住在客栈,说出去也不好听。至于去住他家的院子,这就更不妥了,相较之下,还是住在贺夫人陪嫁的院子里比较好。   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韩月影没有深究。   回到客栈后,韩月影便投入到了摹图中。   第二日,搬家也是冯雨姐妹帮她收拾的,韩月影满脑子都是那几幅图。至于当初褚孟然让她默写的那本孤本,因为字太多,贺坤钰没让她再写,说是想办法将这本书借来一观。   日以继夜地画了两天,韩月影终于将几幅图都给画了出来。   谢宁琛派人通知了贺坤钰。   贺家夫妇来得很快,进来后,贺夫人就拉着韩月影嘘寒问暖。   贺坤钰则要理智得多,他先去看了这几幅图。   第一幅,他仔细地看了一会儿,没看出什么端倪,放到了一边,又开始看第二幅图,同样只是一副普通的地势图,无甚稀奇的。   但当他拿到那副蜀地舆图时,贺坤钰脸上的神色一紧,唇线绷得直直的,目光如鹰隼,眨也不眨地盯着这幅图,从头到尾,一行一行地掠过,连细微的角落到没放过。   似乎察觉到他的郑重,这边,贺夫人也停止了寒暄,紧张地盯着他。   过了半晌,贺坤钰忽然招手叫来谢宁琛:“你看看这地方,还有这里……”   他连续在图上点了好几下,谢宁琛追随着他手指往图上瞧去,没过多久,谢宁琛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他抬起头,有些无奈地看着韩月影:“这完全是你画的?”   韩月影不明所以,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嗯,当初褚二公子那副蜀地图很多地方不准备,我便重新画了这一幅,在不少地方做了修正和补充。怎么,我画得不好吗?还是这幅舆图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见她茫然的样子,谢宁琛就知道她肯定不知道这幅摹绘舆图的异常。他把韩月影拉到桌前,面对着摊开的舆图,在贺坤钰刚才所指的几个地方点了点,然后说:“褚孟然那张舆图上是不是没这几处地方?”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什么问题?”韩月影有些忐忑,瞧谢宁琛他们的神色,似乎问题就出在这儿。   谢宁琛一拍额头,不知该笑她傻还是见识少。顿了一下,无奈地说:“问题大了,笨丫头,你知道这几处是什么吗?这是城防图,你将蜀地的城防图融入到了舆图中。”   韩月影弱弱地辩解:“我只是想让这幅图更详实一些,所以将几个重要的关隘也添了进去。”   “这种事情,她一个长在民间的小丫头不清楚其严重性也是正常的。”贺坤钰替韩月影辩解了一句,然后侧过头,耐心细致地跟她解释道,“城防图是一地的机密,关乎着城池的安全,通常掌握在一军统帅手里。这种东西流传出去是泄密,若是被人参一本,保管舆图者轻则受斥,重则丢官乃至下狱。”   韩月影没料到问题这么严重,她眨了眨眼,无措地说:“我不知道。”   贺坤钰看着她,摇头道:“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最关键的是,小月,你怎么知道蜀地的城防图?”   谢宁琛也偏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韩月影苍白着脸,张了张嘴,低声说:“我……我在爹爹的房间里看到的。”   刹那间,书房里静得只剩下贺坤钰的粗重的喘息声。他双目充血,泛着不正常的红色,目光更是像要吃人一般。   吓得韩月影不自觉地往谢宁琛旁边靠了靠,怯生生地问道:“我……贺叔叔怎么了?”   “不是你的错。”谢宁琛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旁边的贺夫人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她似乎明白丈夫愤怒的原因,轻轻地叹了口气,牵起韩月影的手,低声道:“走吧,陪娘出去走走。”   韩月影看向谢宁琛。   谢宁琛还没说话,贺坤钰已经摆了摆手:“不必了,让她留下,她也不小了,有的事情也应该跟她说清楚,免得以后像青云一样,太过纯善,轻易就被人骗了。”   贺夫人似乎不赞同,蠕动了几下唇,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反驳的话,只是握紧韩月影的手,轻轻拍了拍,柔声说:“没事的,别怕。”   韩月影虽然单纯,但并不傻,通过贺坤钰的反应,她已经意识到了,低落地问道:“我爹是不是不应该有这东西?”   “没错,一个整日为生计奔波的人怎么会有蜀地的城防图?而且,小月你应该不止见过一副这样的图,对不对?”贺坤钰目光紧紧盯着她。   韩月影点头承认了:“我还见过陕地的、河西的、甘宁的……爹爹时常会带这样的图回来。”   可能因为并未用心教过她读书习字学画的原因,以为她看不懂,韩凤阳在这一点上不怎么瞒着她,因而她有时候无意中看见了,韩凤阳也没多在意,只是将图收起来就算了。   韩月影确实看不懂,也意识不到这些舆图的重要性。但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甚至能将这些图复制出来,这远远比看得懂图还让人诧异。   随着她一个地点一个地点的报出来,贺坤钰的脸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深深地看了韩月影一眼,肯定地说:“韩凤阳不知道你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吧?”   韩月影揪着手指头,有些泄气地说:“他总是很忙,没空教我识字。”   贺坤钰沉默稍许,到底记得先前之言,没有瞒韩月影,而是与她说了实话:“韩凤阳根本不是什么四处窜货的小商人,他居无定所,打着做买卖的幌子到处乱窜,实则是为了弄到这些城防图在手。虽然我现在还不能肯定他的目的,但这绝不是什么好事。褚孟然应该就是冲着你脑子里的这些城防图来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不行,我得进宫一趟。”      ☆、第五十四章   从宫里回来的时候, 贺坤钰的脸色极差, 面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 他什么都没说,直接将谢宁琛叫进书房, 两人在里面一呆就是大半个时辰。   出来的时候, 谢宁琛虽然还是在笑,但韩月影发现,他这笑容只是流于表面, 甚至连逗她都不走心:“想什么呢?蹲在地上种蘑菇?”   你能在青石板上种蘑菇啊?   韩月影偏头躲开他的魔爪,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谢宁琛扯开了话题, “去凉安的人已经回来了,让贺伯伯跟你说吧。”   听到这个消息, 贺夫人与韩月影都忘了先前的问题, 齐齐抬头看向贺坤钰。   贺坤钰低咳了一声,有些惆怅地说:“稳婆一家在我们离开凉安的第二年就不知所踪了,听说是迁回了祖籍,但街坊邻居都不知道他们的祖籍在何处。”   贺夫人听了很是激动,抓紧韩月影的手:“他们肯定是做贼心虚, 躲起来了。”   “这也是一种可能, 不过都过去十几年了, 上哪儿找他们去?”贺坤钰很是无奈,十几年时间,变数太大了,说不准全家都被人灭了口都不知道。   贺夫人不管那么多, 她现在已经认定韩月影就是自己的女儿了,她紧紧抓住韩月影不放,目光灼热得几近将韩月影熔化,令韩月影下意识地想离她远一点。   贺坤钰按住额头,揉了揉,劝贺夫人:“我们先回去吧,此事以后再说。”   贺夫人不愿,但见韩月影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也只能依依不舍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谢宁琛与韩月影。   谢宁琛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郑重地问韩月影:“你打不打算认他们?”   韩月影眨了眨眼,避开谢宁琛的目光,轻声道:“这不都还没确定吗?”   “如果确认了呢?”谢宁琛紧追着问道。   韩月影垂下了视线,目露挣扎。其实这段时间她也想了许多,这件事情上,贺家夫妇也是受害者,没有半分对不起她。只是她过去十几年已经习惯了母亲早逝,父亲整日为生计奔波这样的身份,现在猛然之间,来了个这么大的转变,哪怕她神经再粗,一时半会也有些接受无能。   叹息一声,韩月影终是做了决断:“若他们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当然会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他们就没有我。”   不过有了上次的乌龙,在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之前,韩月影并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认了亲。不然若是像上回那样,又搞错了,反而弄得大家都尴尬,也不好认亲。   谢宁琛其实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他伸手轻轻揉了揉韩月影的头:“嗯,最近我比较忙,恐怕没空天天来看你,你小心些,出门带上冯雨姐妹,若是有事,差他们来叫我。”   这段时日整天都见到他,猛不丁地听他说要分离,韩月影心里很不舒服,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你要去忙什么?”   谢宁琛说得很模糊:“公事,别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   韩月影有些怀疑,不过谢宁琛的事她也帮不上忙,不添乱就是好的了。想了想,她闷闷地点头,还表示自己会很乖巧:“桑妪背后的主事者还没抓到,我会乖乖呆在院子里,不乱跑,不让你担心。”   难得见她这么乖顺,没跟他对着干,谢宁琛拧了一下她鼓起的包子脸,笑眯眯地说:“真乖,下次哥哥给你带糖来。”   韩月影不耐地翻了个白眼,会不会哄人啊,翻来覆去就是带糖,当她是三岁小孩啊。   ***   谢宁琛不见了踪影,贺夫人却天天来报道。不是给韩月影做吃食,就是给她绣花做衣服,做鞋子,打精美的首饰,每天都要带许多东西来给她,似乎要将过去十四年遗失掉的时光都补回来。   韩月影接礼物接到手软,每当她想拒绝时,贺夫人就会用那种泪盈盈又愧疚的眼神看着她,让她根本狠不下心来拒绝贺夫人。   时光匆匆,转眼间,大半个月就过去了,这段时日,除了贺夫人,贺坤钰与谢宁琛都忙得不见人影。   韩月影一次都没见过两人,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种不安在听到冯雨传回来的消息后达到了极点。   “你说漓王发动了兵变?”韩月影吃惊地看着冯雨。   冯雨苦笑了一下:“错不了,现在街上传得沸沸扬扬,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韩月影纠结了半晌,站了起来,说道:“准备一下,我想出去转转。”   这是她最近大半个月来,头一次想要出门,冯雨没有多言,立即安排了马车。   “姑娘想去哪儿?”上了马车,冯雨看向韩月影。   韩月影想了想,干脆利落地说道:“去城中最大的茶肆。”   茶肆酒楼历来便是读书人爱集结的地方,这些人时常凑在一块儿,谈诗论经,针砭时弊,是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最快的地方之一。如今出现了漓王造反这等大事,茶肆里肯定议论纷纷。   韩月影不明情况,手上也没什么人脉,想探听消息,除了这地方,不做他想。   冯雨姐妹护着韩月影到了城里最大茶肆云光阁,阁里果然如韩月影所预料的那般,坐满了激情沸腾的读书人和激愤的年轻人。   她寻了角落里一处僻静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旁听这些读书人义愤填的议论。不一会儿便对事情的经过有了大致的了解。   漓王乃太、祖第三子,极得太、祖宠爱,曾被太、祖夸赞,称其“最肖似朕”,因而被封在土地肥沃有“鱼米之乡,国宝之府”的汉中盆地。   不过他的身份有个瑕疵,其生母乃是前朝的淯阳公主,因着这一层关系,很不受朝臣的待见。据说,太、祖曾在今上和漓王之间犹豫过,最后因为重臣们的强烈反对,不得不作罢,只能早早地赐了封地,将他打发。   不过太、祖也没亏待这个儿子,除了给他划了一方沃土和大量的财物,还将蜀地的盐铁经营权划拨给了他。对此,重臣虽颇有微词,但念在太、祖已经让步的份上,也不好咄咄逼人,只得默认。   漓王也知情识趣,自打去了汉中,一直老老实实,深居简出,低调又安静,无诏从不回京,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谋逆,几乎都没人还记得曾经这位曾经风头极盛的藩王。   与漓王平时的低调相反的是这场势如破竹的兵变。   据目前传回来的消息,漓王于十日前发动了兵变,他集结了汉中十万大军,又勾结了临近汉中盆地的陕中守将王思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攻占了郾城、羌宁、甘越三地,短短三天便拿下了汉中以北的五座城池,与王思之汇合,双方的人马也一下扩大到了三十万人。   除此之外,漓王还在积极东扩,郾城以东的咸城、阳江等地相继告急,几地守军节节败退,八百里加急求助文书跟雪花一样不停地往京中传递。   如今,是个人都看得出来,漓王狼子野心、蓄谋已久、来势汹汹。有心算无心,况且大庆境内已经太平好几十年,军中久无战事,将士也有所懈怠,对上早有准备的漓王虎狼之师,如何是其对手。   消息传入京中,三日前,皇帝已经命咸城、阳江附近的几个卫所,全力赶赴两地,势必要将漓王的大军拦在汉中。此外,还准备从拱卫京师的二十万禁军中抽调十万大军,联合各地驻军,共计五十余万大军,共赴汉中,以平息这场内乱。   不过据说在统帅的人选上朝中重臣发生了分歧,不少大臣属意如今驻守在东北边境线上的老将镇北将军赵晗。但以兵部尚书罗文英为首的大臣极力反对,因为北边边疆并不太平,鞑靼瓦剌时常南下骚扰,小规模冲突不断。若是赵晗这样的悍将离开,鞑靼等激进部落很可能趁机落井下石,届时,大庆将遭受两面夹击,压力倍增。   朝堂上的几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吵吵嚷嚷了两日,最后还是老将,曾追随太、祖打天下的老奉国公谢泓披上战袍,走上金銮殿,自动请缨,才定下了统帅人选。   听到这里,韩月影眸光一闪,瞥向旁边的冯雨:“谢世子也会去吗?”   冯雨摇头:“奴婢不知。”   韩月影垂下眼睑,心里隐隐觉得,老奉国公都会去,谢宁琛也一定会去。她垂下眸子,思忖半晌,蹭地站了起来,说道:“走吧,咱们去奉国公府……不,去贺府!”   以她现在的身份,估计去了谢家也不一定能进门,想弄清楚状况,恐怕去贺家还更快一些。   马蹄疾驰,不多时,韩月影便赶到了贺家。   贺夫人知道她主动登门,开心极了,又是吩咐孙妈妈去做她最喜欢的点心,又是让厨房今儿中午做些好菜。   韩月影拉住她的手,制止了她:“不必如此麻烦,夫人,小月今日前来是有事相询。”   贺夫人脸上的笑容隐去,挥挥手,让婢女都退了下去,然后望向韩月影,轻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韩月影没有迂回绕弯,直接问道:“谢宁琛会不会去汉中平乱?”   原来是这事,贺夫人缓缓点了点头:“没错,皇上已经钦点了老奉国公谢泓为统帅,带领京师和各地卫所征集的五十万大军,谢世子被提拔为昭信校尉,明日将随同老奉国公一起赶赴汉州。他今晚应该会去找你,与你道别。”   说完,怕韩月影不理解,贺夫人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劝慰道:“小月,谢家以军功起家,老奉国公又是个赤胆忠心的人,谢世子身为谢家的继承人,便是为了不坠谢家的威名,此事他也断无逃避的可能。这是他肩上的责任。”   闻声,韩月影久久未做声。   过了许久,她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贺夫人道:“夫人,我也想去汉中,我对蜀地、汉中、陕中那片区域的地形极熟,兴许能帮得上忙呢。”   贺夫人怎么可能同意,她吓得花容失色,连声否认:“不行,战场上太危险了,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去呢?”   韩月影握住她冰凉的手,劝慰道:“没事的,我待在城里,又不上战场,不会有危险的。”   贺夫人还是说什么都不同意,攥着韩月影的手,一个劲儿的劝说:“傻孩子,人家逃都来不及,你怎么还偏偏要往那危险的地方跑。战乱之地,混乱得很,便是有谢世子保护,娘也不放心你跟着去,听我的,乖乖留在京城等谢世子回来。他武艺高强,身手敏捷,不会有事的。”   韩月影垂下眼睑,勾起唇,嘴边漾开一抹浅浅的苦涩的弧度:“我不是因为他,我想去见见爹,问清楚这都是为什么!”   “你……你,你怎么知道?”贺夫人大骇,他们明明瞒着她,没跟她说过这件事,在她身边伺候的仆人也不知道啊。   其实韩月影只是有所怀疑而已,但贺夫人的反应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测。她顿了一下抬起头,淡淡地说:“漓王谋逆得太突然,而且他攻下的这些地方爹爹都曾带我去过,正巧爹爹又想办法得到过这些地方的城防图。”   非战时,通常情况下,受地势、人为等因素的影响,一城的城防布置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动。漓王能这么快就攻下这几座城池,除了打了个措手不及之外,还有他对这些城池的城防安排、驻军数量、将领等都很了解,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   而改变城防布置需要不少的人力物力财力,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达到的。所以即便后面的驻军有所怀疑,但应付漓王的人马都来不及,顶多能做一些细微的变动,想要大改短期内是不可能的。   这也是如今大庆驻军很被动的原因,想必这种状况要有所改变,得等老奉国公带大军去后才会有所改善。   听到韩月影逻辑清晰地分析清楚了这件事,贺夫人既欣慰,又为她的通透难过。这孩子多么聪明,若不是见识少,以前又太信任韩师兄,何至于被欺瞒这么久。   贺夫人心里也酸酸的,心疼极了,抓着韩月影的手,解释道:“没错,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从城防图开始你爹就怀疑上了韩师兄,他将此事告知了与他交好的兵部尚书和次辅兰大人几个,商议后他们派出了几波人马前往蜀地、汉中、陕地调查此事。不过派出去的人还没回来就收到了漓王谋逆的消息。你爹他们怀疑,朝中有漓王的暗桩,打草惊蛇了,因而怀疑韩师兄还活着。“   说到这里,贺夫人脸上的神色变得越发难看,停了片刻:“昨天,你爹爹他们派出去的人马终于回来了两人,也证实了大家的猜测。韩师兄他没有死,他是漓王身边的近臣谋士,据说,极得漓王信任。”   得到确切的答案,韩月影怔愣了许久,素净的小脸上褪去了天真,变得坚毅果敢:“那我更要去问他一个为什么!”   贺夫人早料到是这个结果,难过得红了眼眶:“便是问出个究竟又还有什么意义。”   韩月影不为所动,继续说:“你们都没我了解他,让我去有益无害。而且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得这么不明不白。”   “没错,这才是我贺坤钰的女儿。”坚毅肯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贺夫人抬头就看见丈夫踏着阳光进来,因为连日的熬夜,他的眼底血丝遍布,眼眶下一片墨青,脸上的胡子乱蓬蓬的,神情憔悴,不修边幅,但眼神却亮极了,比天边最闪亮的星子都还要耀眼。   看着丈夫,贺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夫君,那地方多乱,小月不懂事,你也跟着胡闹!”   贺坤钰上前,握住她的手,丢了一记惊雷下来,将贺夫人炸得七晕八素:“我已经向皇上请命,自请前去汉中,皇上责令我为监军,明日与老国公爷一起随大军出发。小月既然要去,那就回去收拾行囊,明日一道跟我前往汉中。夫人不必担心,有我在,定会护她周全。”   贺夫人都快气死了,战乱之地,女儿嚷着要去就算了,丈夫也跟着凑热闹,万一有个好歹,让她怎么活啊!      ☆、第五十五章   贺夫人猜得没错, 傍晚的时候, 谢宁琛真的出现了。   大半个月不见, 他似乎瘦了一些,但眼神更明亮了, 精神奕奕, 浑身上下似乎积蓄着无尽的力量。   不过见了韩月影,他说话却有些支支吾吾,一副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直到陪着韩月影用完了晚饭,他才细心叮咛道:“小月, 最近出现了一些变故,我要出一趟远门, 你好好照顾自己, 有事交给冯雨姐妹,不要一个人到处跑,若是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贺伯母帮忙……”   若是不知内情,韩月影肯定会笑话他今天的婆婆妈妈。   但她知道这是谢宁琛的临别嘱咐, 因而点着小脑袋, 乖巧地应声道:“嗯, 我知道了。”   至于为什么不告诉他自己也会去汉中,韩月影一来是怕他阻止自己,二来嘛也是想给他一个惊喜。   瞧出她的走神,谢宁琛心里很是不忿, 自己怎么就独独对这个小没良心的家伙另眼相看了。不行,他这一去还不知要多久,很可能一两年都未必能回来,明年她就及笄了,万一被那些花言巧语的家伙给勾走了怎么办?谢宁琛的心里猛地升起一阵危机感。   他握紧拳头低咳了两声,在韩月影抬起头看向他的时候,他立即絮絮叨叨地给她灌输不要轻信男子的花言巧语,为此还将钱文安、杨远几个都拖出来作为反面案例,将这几人狠狠批判了一顿。   韩月影无语地望着他,眨巴着眼睛无辜地问道:“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们几个这么要好,他们整日花天酒地,流连画舫,逮着好看的姑娘就往家里骗,你成日与他们在一起,岂不是说你也与他们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我与青云最是洁身自好,从不乱来。”谢宁琛连忙替自己辩解,而且还将贺青云也一道搬了出来作证。   谁料却弄巧成拙,韩月影瘪瘪嘴,老气横秋地说:“原来你跟青云哥哥一样傻,哎,你这一趟出远门,也小心些,千万别像青云哥哥,看到漂亮的小姑娘就找不到北,以免被人骗得连裤子都不剩。”   他怎么可能会被骗!谢宁琛心头好笑,嘴上却抓紧机会表忠心:“放心吧,我答应你,这次出远门,不会与任何小姑娘多说一句。”   这句话已经几近表白了,便是韩月影人小了一些,但去过的地方多,见的又多是市井中的升斗小民,没这些达官贵人们含蓄,比这火热的话也听过了,她仍然觉得有些羞赧。   不过她很快就兴奋起来,抓住谢宁琛的话头不放:“你说的哦,不会与任何小姑娘说话,可不能骗我。”看看他日后碰到了她说不说话。   她计较这个不是变相在乎他吗?谢宁琛心里高兴极了,完全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反而神采飞扬地说:“放心,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说到做到。”   因为这一段插曲,谢宁琛心里头的那点焦躁也被抚平了。他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恨不能一日之间就到汉中,平息漓王之乱,建功立业,做出一番成绩给这小丫头看看。正好,等他回来的时候这笨丫头也长大了,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谢宁琛正想得美,谁料一抬头就看见贺坤钰的身后竟跟了一条熟悉的小尾巴,他眼睛瞪得老大,若非现在正是大军出发的时候,军纪不可乱,他一定要去逮着那小丫头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坤钰自请去做监军之事,他早就知道了。原本二皇子褚孟然也请命了,但是彰德帝最终却以贺坤钰经验丰富为由,钦点了他,婉拒了褚孟然的请求。   对此,不少知情的老臣是高兴的,种种迹象表明,褚孟然应该早就对汉中之事有所警觉,不但想方设法试图将韩月影掌控在手心,而且还早就留意着汉中,派出了不少人马去探寻消息。其目的应该是想借由汉中战乱,浑水摸鱼,伺机壮大势力,借此出头,力压众皇子。   有这种念头并没有错,但他错就错在为了一己之私,不顾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这对原本对他还保持着微妙同情的中立大臣来说,如同当头棒喝,正直一心为国为民的大臣当即熄了拥戴他的念头。   因而皇帝没派他去做监军,给他累积资本,对这部分大臣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幸事。   谢宁琛从回忆中回神,又往韩月影的方向望了一眼,不过两人中间隔了乌压压的一大群人头,他只能看到韩月影的马车。   罢了,等晚上扎营休息再去找这胆大妄为的丫头。   ***   等天黑一扎营,谢宁琛就急不可耐地去找了韩月影,张口就是训斥:“你怎么在这儿?胡闹,刀剑无眼,战场上多危险,我派人送你回去。”   韩月影瞟了他一眼,拿他昨天傍晚说过的话堵他的嘴:“有人说过,离京之后,不会跟小姑娘说话。”   谢宁琛气笑了,都这时候,这胆大妄为的丫头还拿昨晚挖的坑堵他,很好。   瞧他气得七窍冒烟的模样,韩月影缩了缩脖子,嘀咕了一句:“喂,你可不能对我动手。”   “你还知道怕啊!”谢宁琛张开两排白森森的牙齿逼近她,笑得很是阴森。   忽然一道咳嗽声打断了他。   谢宁琛一回头就瞧见不知什么时候贺坤钰走了过来。他为了跟韩月影说话,特意将她拉到了营地旁边的小林树中,防到了那些士兵,却没防着一直留意着韩月影的贺坤钰。   贺坤钰大步走了过来,对韩月影使了一记眼色:“还不快去吃饭,待会儿没有了。”   韩月影偷偷瞥了谢宁琛一眼,朝他做了一个鬼脸,一溜烟地跑了。   留下一老一少在这里大眼瞪小眼。   最后还是谢宁琛先绷不住,不赞同地说:“贺伯伯,此去汉中很危险,你怎么能让小月这么胡闹?她一个小姑娘,去那里不合适,咱们还是将她送回京城吧。”   好小子,还没嫁给他呢,就管东管西了。贺坤钰睨了他一眼,态度远没有在京城时好说话:“放心,有我照看她,不会有事的。”   见谢宁琛还想说什么,贺坤钰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跟他解释道:“小月想见见韩凤阳,你就让她去吧,不见这一面,她的心结永远解不了。她还年轻,未来那么长,你总不希望她的心里一直扎着这根刺吧。”   岂止是韩月影,便是他亦是如此,否则他也不会非要跟褚孟然抢这个监军了。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总要活个明白,他也想当面亲自问问韩凤阳,师兄弟一场都是假的吗?为何放弃大好的前程不要,投奔漓王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为何要带走小月,让他们夫妻痛苦了这么十几年。   见谢宁琛还有些想不开,贺坤钰淡淡地笑了,又道:“我是监军,坐镇后方,不用冲锋陷阵,小月跟着我很安全。你信不过别人,总该相信我才是,我是她的父亲,还是一个对她心怀愧疚的父亲,我对她的关心并不比你少。”   话说到这份上,谢宁琛也想不出办法阻止,只能点头:“那就劳烦贺伯伯将她看紧一点,她可不是个安分守己的性子。”   这还用他说啊,贺坤钰耐着性子点头应下。   于是饭后,韩月影就发现谢宁琛对她的态度好了许多,不但没追究她隐瞒的事,而且还一个劲儿地叮嘱她要听贺坤钰的,跟着他别乱跑。   韩月影一一应下,因为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因而说了几句话大家便睡下了。   等到第二日起来,队伍再次出发时,韩月影就再也没看到过谢宁琛。   开始她以为是人太多,他被安排去了别处,但等到晚上还是没见到他的人影,她便有些坐不住了,找上贺坤钰询问了此事。   “你说宁琛啊,他加入了先锋队,已经先一步赶往汉中了。”涉及到战略部署,贺坤钰也没多说。   他这样一句话都没留就走了,韩月影很是担心,但也没办法,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快快平息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因为担心谢宁琛,韩月影有些恹恹的,打不起精神。贺坤钰看在眼里,心里微酸,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在没事的时候,拿起书本教韩月影读书或是跟她讲路过州县的人文习俗,尽量转移她的注意力。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临近汉中的阳江城。阳江西接湾河,北靠陀陀山,易守难攻,是难得天然屏障,也是因此漓王才久攻不下,直到大庆的援军到来。   这是离前线最近的一座城池,占据了地利,便作为了大军的临时驻地和指挥中心。   到了阳江之后,贺坤钰比以前更加繁忙,韩月影每日唯一能见他的时间便是吃晚饭的时候,有时候太忙,他连晚饭也不回来吃,只是让人带话回来,吩咐韩月影早点睡不用等他。   韩月影心疼他,除了跟着冯雨学做饭,余下的时间都用来画舆图了。她也分不清楚自己脑子里哪副图可能会对贺坤钰他们有帮助,干脆将记得的全画了出来。先是目前漓王正在攻打的几个城池,然后是已经沦陷的城池,最后是汉中原属于漓王封地的城池和附近没有沦陷的城池。   画完了城池的舆图,她还画印象比较深刻的山地图,走过的比较特别的地方全标了出来。   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难得的详实和清楚。不但贺坤钰看了啧啧称奇,最后连老奉国公都点名要见她一面。   老奉国公谢泓虽然七十多岁了,但精神极好,穿着银色铠甲的身子挺拔如松。他身上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韩月影其实有些怕他。   但他见了韩月影却极为和气,赞赏了她画的图,并让她跟即将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讲解附近的地形、村落、生活习俗和打扮等。   谁也没想到,过去十几年来,她跟随着韩凤阳一脚一脚踏遍蜀地、汉中、陕中等地的经历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得益于超强的记忆力,韩月影不但对这片区域的习俗了若指掌,甚至会说当地的许多土话。   斥候营的统领看她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亮,这简直是天生就是吃他们这碗饭的啊,若非碍于监军和老国公的威慑和警告,他真想将这小姑娘拐进他们斥候营。以后去出任务也不必费尽心思记了,只消让她看一眼就行了。   贺坤钰知道这一切后,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笑过后,他又满心惆怅,若是韩师兄知道,他当初不怀好意的举动,最后反倒是给自己造成了这么多额外的麻烦,会不会后悔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种念头不过是午夜梦回的一时惆怅。双方兵力相差悬殊并不大,漓王又早做了准备,兵壮马肥,武器精良,虽然大军赶来后护住了阳江等城池,但战事的进展并不顺利,总是有胜有负,几乎五五对开,这样一来,战事便陷入了胶织。   盛夏一晃而逝,秋天似乎也只是打了个转,眨眼之间便到了冬季。这场战争不知不觉竟持续了大半年,韩月影在斥候营帮了一阵忙,随着大家对这片土地的了解,她也没了用武之地。   但随着战事的吃紧,伤员越来越多,后勤吃紧,韩月影便跟着当地的妇女姑娘们一道加入了帮忙的队伍中。帮着洗衣做饭、帮着缝缝补补、帮着熬药、帮着跑腿送信,整日里忙忙碌碌,脚不沾地,也没空去想其他。   等谢宁琛回来的时候,她不但又长高了一头,刚养白的肌肤还晒黑了一些,更重要的双手因为一冬天的劳作,长满红红的冻疮。   谢宁琛心疼极了,不满地说:“贺伯伯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白白嫩嫩的一个小姑娘都被他养成了一个村姑,还是不是亲闺女了。   “哎呀,你别动,你身上还有伤呢!”韩月影连忙按住他的肩膀,制止他乱动。   谢宁琛之所以能回来,还是因为腿上挨了一刀,受了伤。这大半年来,他也像是变了一个人般,身上的纨绔气息尽褪,个子跟抽了苗的庄稼一样,又长了好高一节,身板更壮了,身上的肌肉结结实实的,撞上去,疼得韩月影眼泪都流了出来。   唯一不变的就是他看见她时的开怀笑容。   “笨丫头,听说你经常去打听我的消息?怎么,担心我啊,放心,我答应过你会好好回来的。”   韩月影伸出食指在他伤口边缘轻轻戳了一下,听着他的痛呼声,得意地扬起了眉:“你这叫好好回来?”   谢宁琛嘿嘿笑着不做声,他想起他刚回来时,韩月影看着他腿上巴掌长的伤口,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这丫头是担心他呢,他走了多久,她就担心了多久。想到这里,他心里就泛起细细密密如针扎般的疼,又开心,又心疼她。   不过幸好战事已经接近尾声了,漓王不过是在做困兽之斗,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冬去春来,谢宁琛的伤快好的时候,大军已经开始反攻,漓王节节败退,失守的郾城、羌宁、甘越等地相继收复,在最近的一场战役中,陕中守将王思之被生擒。   漓王失去最有力的一条臂膀,只能带着残余的五万多人退守汉中。   也就是在这时候,贺坤钰百忙中抽空找上了韩月影,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谢宁琛明白,他们这是要去见韩凤阳。他不放心,非要跟去。   贺坤钰瞧了一眼他已经结痂,能下地走路的腿,大手一挥,同意了:“好吧,你也跟着去。”   免得待会儿女儿哭了,他都不知道怎么哄。想起这个贺坤钰就心酸,明明是他的女儿,结果却跟谢宁琛更亲近。一想到女儿还没认回来,就要被谢宁琛给拐走了,他心里就不得劲。   他们并未直奔汉中,而是出了阳江,行了一天的路,赶到了汉中城西北方向的一座幽静的古寺中。   这是三日前,韩凤阳传讯给贺坤钰,约他见面的地方。   这座古寺离汉中有二三十里,如今大军压境,兵临场下,漓王自顾不暇,也没能力在大军的眼皮子底下设陷阱。因而他才毫不犹豫地带韩月影过来与韩凤阳见面。   不过为了安全着想,在上山之前,贺坤钰安排了人手将附近搜寻了一遍,确认山上只有韩凤阳一人后,才领着韩月影和谢宁琛上山。   “来了。”韩凤阳坐在古寺中的一颗大榕树下,面前摆着一张棋盘,神色平静,抬起头,笑看着贺坤钰,“咱们师兄弟好久没对弈了,不如手谈一局?”   他的面容安宁祥和,似乎那二十年的分离不存在。   贺坤钰有一瞬间的恍惚,半晌才走过去,撩起袍子,坐在他对面,沉默地执起白子。   留下韩月影神色复杂地盯着韩凤阳。他今天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锦袍,还将蓄了十几年的胡须给刮掉了,露出一张玉树临风的俊颜,时光待他似乎格外优渥,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反而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壶陈酿,越放越香。少了年轻人的冲动,多了中年人的沉稳,魅力无穷。   韩月影有些相信当初在京城贺夫人对他的评价了。   只是做了他十几年的女儿,她竟然是头一回看到他的真面目,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瞧见韩月影嘴角那抹心酸的笑容,谢宁琛心里是又气又心疼,他用力握紧她的手,余下的右手掰着她的脸,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我可比老疙瘩英俊潇洒多了,以后只许盯着我一个人看。”   他怎么可能吃韩凤阳的醋,纯属逗她开心吧。韩月影扯了一下嘴角,反握住他的手,乖巧的应了一声:“嗯。”   “这就对。”谢宁琛捏了捏她的小脸,有些不满意,“都瘦了好多,捏着都没以前舒服了,等回京城之后,每天我要监督你吃饭,你不许挑食,不许不吃早饭,不许……”   他的声音很温和,说的都是些小事,都缺因为他眉飞色舞的描述,让韩月影也跟着期待起来,竟不知不觉跟着他的思维走,忘了韩凤阳就在一边。   直到耳畔响起韩凤阳浅浅的笑声,她才回过神来。   “是我输了。”韩凤阳将手中的黑子放下,一语双关地说。   漓王的三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万人,败局已定,如今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正是已经预料到了结局,他才会约贺坤钰在此见面。   便是输,他也一副淡定如常的模样,贺坤钰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位师兄,当初极得老师看中,他若是不投奔漓王,踏踏实实科举入仕,现在定然也是朝中重臣一枚,前途无量。   他着实不明白,韩凤阳为何会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   韩凤阳好似没看到贺坤钰欲言又止的表情,抬起头看向贺坤钰背后的韩月影,打量了片刻,用些许怀念的口吻道:“女大十八变,果真不假。小月,一年多不见,别来无恙。”   韩月影抿紧唇,实在不明白,在经过了这么多事后,他怎么还能若无其事的跟她打招呼。   韩凤阳对她尖锐的目光视若无睹,仍旧盯着韩月影,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许久,唏嘘道:“跟玉蝉长得还真像。”   他这句话一出口,无疑是证实了贺坤钰他们的猜测。   贺坤钰再也按捺不住,血红着眼,对韩凤阳怒目而视:“韩师兄,我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你为何要将小月偷走,让我们骨肉分离。”   韩凤阳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目光带着奚落和嘲讽:“怎么没有仇,贺坤钰,我是韩庄的孙子,我们势不两立。”   “韩庄!” 猛然之间听到这个名字,贺坤钰骇了一跳,嘴皮子蠕动了几下,难以置信地看着韩凤阳,“怎么会?”   韩庄是前朝旧臣,忠于末帝,宁死不降,还在天下人面前怒骂太、祖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本就是成王败寇,都沦为了阶下囚,韩庄还如此不识好歹,自然惹怒了太、祖,这时有人提议劝降韩庄,以平天下悠悠之口。而这人便是贺坤钰的祖父,时任大理寺卿的贺章。   最后太、祖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贺章,但韩庄铮铮铁骨,不肯屈服,还在狱中写下了《讨贼书》,怒骂太、祖,惹得龙颜大怒。最后韩庄死在了大理寺的酷刑之下,太、祖大怒,一气之下,诛了韩庄九族。   见贺坤钰想起两家祖上的恩怨,韩凤阳点头一笑:“我父亲当年被忠心的老仆以子代替他赴死,才逃过这一劫,奔赴东阳,被没落的韩家一门收养。你说,这仇大不大?若非当时贺章为讨好褚央,非要劝降我祖父,我家岂能惹来这灭门之祸!”   对于这一点,贺坤钰是不认的,韩庄的死固然有祖父的原因,但更多的不过是权势更迭,成王败寇罢了。既然韩庄想要这名垂千载的好名声,自然要有所牺牲,怪不到贺家头上。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此事的?”贺坤钰想到两人过去的相处,他不相信,十几岁的韩凤阳也会如此沉得住气。   果然,韩凤阳的答案不出所料:“彰德二年的正月。”   正巧是会试前一个月。   而且也是在那个月,他知道了自己放在心上,准备高中后就去提亲的师妹跟贺坤钰有了私情。   身份见不得光,心上人又投入仇人的怀抱,这对韩凤阳是个重大的打击。   愤怒、恐慌加上嫉妒,令他一走了之,投奔了韬光养晦的漓王,替他出谋划策,替他四处搜集情报,游说拉拢手握重兵的守将。   韩凤阳选择这条路,而非科举,不但是因为想报仇,更是为了出人头地,重振韩家。   因为便是瞒过身份入了仕,他背后只有没落的韩家,在官场上独枝无依,想要升迁很难,到垂垂老矣能做到正二品、从一品的高官已是烧高香了。除了替狗皇帝卖一辈子的命,什么都没有。   但选择留着前朝皇族血脉的漓王,他不但能报仇,而且能成为开国功臣,建下不世功勋,等候拜相指日可待。   韩月影听着韩凤阳叙说他的野心,他的仇恨,心里的愤怒和委屈就像天边的云彩,被风一刮,渐渐消散。   仇恨、嫉妒和野心已经将他吞噬,他偷走她本就是为了报仇,做出什么都不稀奇。她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不值得的人伤心难过。   不过该搞清楚的事情还是要弄清楚,在韩凤阳停顿的间隙,韩月影问道:“桑妪是听你的命令行事吧?”   韩凤阳瞥了她一眼,最初的不在意和轻松荡然无存,此刻,他的眼里充满了阴沉和黑暗。   “没错,不过她太蠢,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引起了你们的怀疑。”韩凤阳满口的抱怨,对这颗棋子不满极了。   啪!贺坤钰一拳揍到了韩凤阳的脸上:“你太毒了!”   竟设下兄妹乱伦的毒计,将两个无辜的孩子牵连其中,毁了他们一辈子,韩凤阳实在是太恶毒。这一刻,亲耳听到他承认,贺坤钰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   韩凤阳被打在地上,他抬起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不以为意地笑了:“虽然我没成功,不过我一样让你痛苦了十四年,哈哈哈……我韩凤阳聪明绝顶,绝不会败的,我是不会败的,我不会让你们审判我……”   他的嘴角忽然溢出一团黑色血迹,手也无力地垂落到地上,眼睛望向京城的方向,里面残留着最后的余光。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那个穿着白裙,温柔美丽的女子缓缓朝他走来。   “玉蝉……”   他轻轻地呢喃出这两个字,眼神里最后一丝光泽也消散了。   半晌,谢宁琛走过去,弯腰伸出食指探向他的鼻端:“没气了,服毒自尽!”   贺坤钰面色铁青:“真是便宜他了!”   ***   彰德二十三年夏,老奉国公谢泓带领的大军攻陷汉中,漓王兵败自缢。   这场持续十四个月的叛乱终于平息。   老奉国公带领幸存的三十万大军,班师回朝,彰德帝派出四皇子出城亲迎,论功行赏。   因为漓王谋逆的教训,也因为身体大不如前,彰德帝终于开始安排继承人的事。   声势最大的二皇子、三皇子相继被封王,但封地的规模和食邑大不如前,驻军也被削弱大半。庶出的大皇子也一并被打发去了封地,不显山不露水,母族卑微的四皇子凭空崛起,笑到了最后,被封为太子,跌掉众人的下巴。   韩月影看着已经被授予府军前卫指挥同知,意气风发的谢宁琛,没话找话:“你说皇上怎么既不立嫡又不立长,偏偏选了四皇子呢?”   谢宁琛嘴里叼了根马尾草,嘿嘿一笑,凑近韩月影面前,诱哄道:“想知道?我明天派人上门,以后你想知道什么,我天天说给你听……”   韩月影连忙打断了他:“你跟我说没用的。”   好不容易才将她找回来,她爹娘可舍不得这么早就将她嫁了。   所以自从回京之后就很不待见谢宁琛,深怕他将自己拐跑了。每次谢宁琛一上门,贺坤钰必然拉着他去喝酒,就是不让他见韩月影。   今儿还是借着韩月影要出去买首饰的借口,两人才偷偷见了一面。   谢宁琛很委屈,哎,贺家夫妇防他如防狼,偏偏这笨丫头还不站在他这边。   韩月影看他委屈的样子,咳了一声,淡淡地解释:“其实我爹娘对你没意见,他们就是想多留我两年。”   斗不过未来岳父岳母是吧,谢宁琛眼珠子一转,顿时有了主意,他可以请外援啊,正好他祖父已是一等国公,升无可升,皇上正头痛呢。   “两年太长了,笨丫头,等着吧,你今年一定会与我一起过年。”   韩月影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笑了笑不说话。   但才过了没两日,忽然一纸赐婚圣旨砸下来,砸得她头晕目眩,她才知道谢宁琛那天不是开玩笑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左都御史贺坤钰之女贺月影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躬闻之甚悦。今指婚奉国公世子谢宁琛,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吉日完婚。”   传旨太监有意交好,笑盈盈地递上圣旨道:“贺大人,贺夫人,贺姑娘,恭喜了,这可是谢世子亲自去向皇上求的姻缘,连老国公都出动了。”   韩月影捧着这烫山芋般的圣旨,嘴角漾开一抹浅浅的弧度,这下是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大家的支持,群么么~ 下月初开幻言《异能让我做剩女》感兴趣的小天使收藏一下文或者专栏吧 左宁薇她妈一直担心她嫁不出 因为左宁薇一直对男人避之唯恐不及 连至亲的父兄不小心碰了一下衣袖她都要皱眉 左宁薇心里苦啊 不是她不想嫁 而是她只要一碰触到异性能看到他曾经跟谁XXOO过   ☆、第五十六章   猛然之间接到这张圣旨, 贺坤钰与贺夫人都不开心, 尤其是贺夫人, 极为舍不得小月。女儿才归家几个月,她还没将那错失的十几年时光弥补, 母女俩还没能就亲近, 就要成为别人家的人,光想想就心塞。   连带的,贺夫人也对原本很看好的谢宁琛有了意见。尤其是小月才刚满十五岁, 年纪还小,身体还未发育完全。   虽然大庆流行早婚, 十四五岁的姑娘,成亲的很多。但贺夫人在闺中时饱读诗书, 深知过早成婚对女孩子并无好处, 尤其是过早生孩子,分娩时容易出现□□裂伤、产后大出血等病症,风险极大。   夜半躺在床上,听到妻子的絮絮叨叨和担忧,贺坤钰的脸也拉了下来。他想起妻子生小月时所经历的苦难, 睡意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 蹭地坐了起来, 跟着道:“夫人所言甚是,不行,小月不能这么快就嫁了。”   “可皇上圣旨都下了,咱们能怎么办?总不能跟小月说这两年不怀孩子吧。”贺夫人颇为苦恼地说。   姑娘家嫁了人, 一年半载肚子还没动静,婆家、娘家乃至路人都要开始急了,什么蛇鬼牛神都会钻出来。她可不想自己的女儿过得那么糟心。   贺坤钰一摆手:“不用,我想办法,再留小月一年。”   贺夫人惊喜地看着他:“这能行吗?”   若能将女儿多留些时日,她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贺坤钰心里似乎有了主意:“皇上为表对奉国公府的恩宠,特意让礼部帮忙操办婚事,不过最近三位皇子封王、成婚,礼部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银钱上也吃紧,咱们若是提出晚些时候成亲,他们求之不得。”   这倒也是,贺夫人颔首,不过仍然没有放下心来:“那宁琛愿意吗?”   若不是猴急着将小月娶进门,他又何必鼓动老国公去求皇上赐婚。   贺坤钰胸有成竹地说:“放心,他会亲自去礼部推迟婚期的。”   听丈夫说得笃定,贺夫人也期待起来。   第二日,贺坤钰早早地下了值,提前叫人去唤谢宁琛过来喝酒。   准岳父有请,谢宁琛哪敢不从,连忙回府,换了一身新衣上门。   酒过三巡,贺坤钰微醺,叹气道:“哎,宁琛,我就小月这么一个女儿,这些年我又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深感惭愧,以后小月就交给你了,你可不能辜负她,否则我要打断你的腿。”   他这是得到了准岳父的认同了?谢宁琛心中大喜,忙承诺道:“贺伯伯放心,我会好好对小月的。”   贺坤钰点头,目光有些涣散:“那就好,我这辈子对不住她啊,她当年生下来,我连抱都没抱她一下,光顾着担心她母亲去了。哎,这女人生产啊无异于是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你伯母当年生小月的时候难产,痛了十几个时辰,百年老参吊着,也就只剩一口气了,若非及时将小月生下来,只怕母女俩都要危险了。”   谢宁琛对女人分娩这种事一窍不通,现在听贺坤钰说得这么危险,不禁又肃然起来,专注地听着。   贺坤钰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变化,化身为妇科圣手,好好地跟他科普了一番妇人生产时的危险,还连带举了京城中好几个人尽皆知的案例,这些案例的主人公,无不是刚成婚没多久的小媳妇。   谢宁琛:岳父大人在恐吓我!   可他偏偏还真被吓到了,额头上的褶子挤得老深,都能夹死蚊子了。   见目的达到,贺坤钰见好就收,遂即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其他,一顿酒喝得翁婿尽欢,如果忽略谢宁琛紧蹙的眉头的话。   出了门,贺坤钰很好说话地道:“我头痛,就让小月代我送宁琛回去吧。”   谢宁琛谢过他的好意,往院子门口望去就看见小月站在门口的两只大红灯笼下面,红光扑在她白皙的小脸上,映衬得一张小脸红扑扑的。发现谢宁琛的视线,她羞涩地低下了头,真是人比花娇。   不过才半个多月没见,谢宁琛发现她似乎又长开了一些,少了些青涩,多了些少女的妩媚。   也许贺伯伯说得对,她真的还没长大。   谢宁琛走过去,瞧四周没人,偷偷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出了门,小声问:“你这段时日在做什么?”   韩月影掀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不做声。最近一段时日,她在跟着母亲绣嫁衣。也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有了真切的意识,她要嫁人了。   对于嫁人这种事,韩月影倒是没太大的恐惧,毕竟她以前也是四处乱跑,嫁人也不过是换个地方住而已,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是贺夫人……她娘似乎很舍不得她,每日看她的目光充满了眷恋和不舍,令小月很是不忍。   见她一直不说话,谢宁琛摩挲着她的指节,复又问道:“怎么啦,不开心?”   小月并不想瞒着谢宁琛,她将自己的苦恼说了出来:“……咱们能不能晚几个月成亲,我想多陪陪娘。”   谢宁琛这时候也感觉自己似乎过于猴急了,他抬起食指弹了弹她的脑门:“我若是答应了你怎么谢我?”   到手的媳妇儿都放飞了,怎么也该给他点甜头才是。   听出他话里有转圜的余地,小月大喜,拽着他的袖子,笑眯眯地说:“我给你做衣服。”   一件衣服就想打发他?谢宁琛抬了下眉:“这就完了?”   小月听他不满意,立即加筹码:“那我再给你做双鞋子吧,不过我才刚跟着娘学,做得不好看。”   “笨丫头,别做了,万一扎到手多痛啊。”谢宁琛弯下腰,将自己的脸凑到小月面前,不要脸地说,“亲我一下,亲了我就同意。”   “臭不要脸。”小月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她左右瞅了瞅,踮起尖叫,轻轻碰触了一下他的脸颊。   谢宁琛只觉得像是一片轻柔的羽毛在脸颊边滑过,软软的、暖暖的,让人心生留恋,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五指握成拳,低咳了一声,故作不满地说:“这就完了,太敷衍了吧!”   闻言,小月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控诉道:“你说话不算数。”   “因为你亲错地方了,我教你……”   话音刚落,小月就看见一道黑影朝她压下来,等她回过神来,柔软的唇被含住了,她整个人都懵了。   “咳咳咳……”   一道急促的咳嗽声惊醒了怔愣的两人,谢宁琛忙放开目瞪口呆的未婚妻,站直身,抬头望向声源的地方,行礼道:“贺伯母,叨扰了。”   他脸上的笑容灿烂极了,完全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和窘迫。   小月到底是女孩子,又被母亲瞅见,脸囧得红红的,双手揪着衣服,小声喊道:“娘,晚上凉,你不能吹风,快回去吧。”   贺夫人伸出右手,笑道:“我有些头晕,你扶我一下。”   等小月走过去扶着她,她才笑盈盈地看向谢宁琛,客气疏离地说:“时候不早了,我就不多留世子了,管家送客。”   躲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管家连忙走出来,对谢宁琛做了个请的手势。   谢宁琛摸了一下下巴,知道自己今天偷香的行为惹恼了贺夫人,也不多争辩,拱手告辞。   等他一走,贺夫人看着面皮薄的女儿,实在说不出教训的话,只暗暗在心里给谢宁琛记了一笔,并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防着他,尽量避免让他单独跟小月见面。   谢宁琛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未来丈母娘记上了一笔。   回府后,他召来府上供奉的大夫,详细地询问了关于女子分娩的事情。   老大夫很好奇,自家未成婚的世子为何会问这个问题?莫非是在外面有了相好,还有了孩子?   自以为猜到了真相的老大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跟谢宁琛说了一堆女子怀孕的忌讳,最后说起分娩,他见过的血腥案例就更多了,一个又一个地丢出来,吓得谢宁琛脸色发白。   “那有没有避孕的好法子?”谢宁琛深呼吸了一口气,打断了老大夫的喋喋不休,涨红着脸问道。   老大夫瞅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好奇掩也掩不住:“可以服用避子汤,不过这东西对女子的身体有害,不宜多服。”   谢宁琛失望地瞟了他一眼:“就没其他办法了?”   老大夫狐疑地瞟了他一眼,摇头:“对女子身体无损伤的方式目前还没有,世子你这是……”   谢宁琛深怕老大夫会深究,连忙摆手:“没事了,你下去吧。”   老大夫难掩失望地退了下去。   第二日,谢宁琛就找上了礼部和钦天监负责他婚事的官员,明里暗里暗示了一番,今年不宜成婚。   礼部和钦天监的官员都糊涂了,这婚事不是谢世子亲自求来的吗?怎么这会儿又不急了。   不过为了三位皇子封王和成婚的事,他们已经忙得脚不沾地了,谢世子的婚事往后推一年也好,他们也能喘口气。   于是没过多久,钦天监就择定了吉日,谢世子与贺家姑娘的婚事佳期定在明年十月初八,据说那是个百年难遇的好日子。   隔了一年,谢家与贺家都没意见,皇帝也不管,此事就这么定了。   ***   谢宁琛以为经过两年,自己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听到大夫说妻子怀孕后,他还是傻眼了。   惊喜有之,兴奋又之,但更多的是担忧。他才成亲一年,小月怎么这么快就怀孕了。   小月察觉到他的异常,抬起眼皮看向他:“你不高兴?”   “高兴,当然高兴。”谢宁琛连忙应了一句。   这神色可不像是高兴的。小月扁扁嘴,狐疑地看着他,这家伙是怎么啦?旁人成亲几个月就怀孕了,她都成亲一年了肚子还没动静,继婆婆都明里暗里提了好几回了。   这下她总算怀孕了,也能堵住这些人的嘴了。但他这个当父亲的却一点都不开心,连带的让她的高兴也打了折扣。   到了晚上睡觉时,小月发现谢宁琛表现得更夸张了,他扒在床侧,侧着身,紧紧贴着床沿,离她有十万八千里远。   “你怎么啦?”她忍不住问道。   实在是谢宁琛这一天的行为太古怪了。   谢宁琛摆摆手:“时辰不早了,你快点睡觉。”大夫说了,孕妇嗜睡,得多休息。   小月听了心里更不得劲,以前睡觉前,他总要拉着她说一大通,先问她今天做了些什么,然后又眉飞色舞地讲他今天遇到的事情。可今天竟是一句话都不愿意与她说,似乎自从知道她怀孕后,他整个人都变得很奇怪了。   “我怀孕了,你很不高兴。”小月嘟囔着嘴,难过地说。   听出她语气里的鼻音,谢宁琛慌了,连忙翻过身,小心翼翼地揽住她的肩膀,肯定地重复道:“高兴,我很高兴,咱们有孩子了,我怎么会不高兴。”   小月捶了一下他的胸口,抱怨道:“你今天的表现可一点都不像高兴的样子。”   谢宁琛一想自己今天宛如惊弓之鸟的表现,好像确实很容易引人误会。未免小月继续误会他不开心,他只能实话实说:“我是担心你,生孩子太危险了。而且我怕碰到孩子。”   小月没料到等了半天,竟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哭笑不得地说:“你想多了,这世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啊,没事的。”   “可是李侍郎的儿媳妇四年前就是因为难产去世的,还有张翰林的原配也是因为生第二胎的时候难产没了的……”   小月瞠目结舌地听着他一连说了七八个人家的媳妇因为难产去世的事,他上哪儿去听的这些啊?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强忍着笑,安抚他:“这只是个例,你看没事的更多,我娘生了我们兄妹两个,我二婶生了四个,三婶生了三个,四婶也生了三个,后面这两个还是双胞胎,这不都没事吗?你想多了,放心吧,我没事的。”   谢宁琛表面上似乎听进去了,但平日里仍极为紧张妻子。好在并不算太过分,小月为了让他安心,也就忍了。   但当她的肚子高高隆起,进入九月后,谢宁琛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眼底的青色更是没消退过。   小月是既好笑又心疼,他再这样下去,不等她生孩子,他都要先倒了。只是无论她怎么劝,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但到了晚上,仍旧睁眼盯着她的肚子到天亮。   她想了许多办法,又让家里供奉的老大夫好好劝了谢宁琛一阵,但这状况仍旧没什么好转。   最后连老大夫都不耐烦劝他了,直接对小月说:“夫人莫急,等小公子出生后,世子这病自然就痊愈了。”   这一点她当然知道,可宁琛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哪熬得住啊。   小月急得嘴上长泡,肚子里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父母的焦虑,当天夜里就急着出来,幸亏稳婆、大夫以及生产时需要的物品都准备好了。   不过听到产房里小月痛苦的呻、吟,谢宁琛还是心急如焚,若非奉国公在一旁拦着他,他定要冲进去。   “怎么还不出来?怎么还不出来……”他焦躁不安地在房门外踱来踱去。   奉国公的头都被他转晕了。本来儿媳妇生孩子,他这个做公公的是不应该过来的,但他若不过来,儿子还不得将房子都给拆了。   “行了,这才半个时辰呢,哪那么快,你安静地等着,没事的。”奉国公被儿子转得多晕,出声呵斥道。   谢宁琛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不是你媳妇,你当然不急。”   “你这混小子说的什么话!”奉国公暴怒,狠狠敲了他一记,“老子的媳妇给老子生了三个,老子不比经验多?”   这一点,谢宁琛确实比不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我娘生我用了多久?二妹,小弟出生又分别用了多久?”   这些事情太久远,奉国公都有些记不清了,他想了一会儿,说道:“应该四五个时辰吧。”   “四五个时辰?”谢宁琛倒吸一口气,脸涨成了猪肝色,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产房的门,“小月还要痛四五个时辰?”   她才刚进去半个时辰就痛成了这样,再持续四五个时辰,怎么受得了。   奉国公见儿子一副快晕过去的模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没出息的家伙,女人生孩子哪有不痛的。”   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产房里传来一道婴儿的啼哭声,接着是稳婆惊喜的声音:“生了,生了,是个小公子,恭喜国公爷,恭喜世子……”   她抱着孩子,刚打开门,就看见一道影子风一般地冲进了产房。   稳婆脸上的笑凝住了,她接生二十几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   好在,奉国公的表现还算合格。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孙子,脸上浮起慈祥的笑:“很好,成贵,赏大夫和稳婆十两银子,府中下人都发一个月的银钱。”   屋子里,刚生产完,小月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谢宁琛大步踏进去,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儿地嘟囔:“我们以后都不生了,再也不生了……”真是吓死他了。   小月见他吓得不轻,附和了一句:“好,不生了,孩子呢?”   谢宁琛这才想起孩子,扭头往门外一看:“爹抱着呢。”   见他完全不动,小月伸出软绵绵地手推了他一记:“我想看看孩子。”   旁边伺候的嬷嬷赶紧趁机道:“世子,这里不干净,容奴婢先收拾收拾。”   谢宁琛站起来,斜了她一眼:“快点。”   然后飞快地跑出去,将孩子抱了进来,放到小月的面前。   小月慈爱地看着孩子红通通的小脸,脸上溢满了微笑。   忽然,哐当一声,一道重物撞到地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她抬起头就看见谢宁琛倒在了地上。   “宁琛,宁琛,快请大夫……”   又是一阵人仰马翻,老大夫把了脉,笑道:“无事,世子只是太累,太激动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奉国公听到大夫的话,呆愣了好一会儿,骂咧道:“不就是生孩子吗?丢老子的脸。”   等谢宁琛醒来,他被生产吓得晕倒的惊人事迹已经传遍了京城。   不过他这会儿有妻有子万事足,哪还记得住其他,兴奋地拉着小月的手,再次强调:“咱们不生了啊,一个就够了。”   开始小月耐着性子应他,但过了两天他还天天念叨,她也不耐烦了,翻了个白眼:“你忍得住就不生。”   谢宁琛语结,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肯定忍得住。”   但不到半年,他就被打脸了。   老大夫松开手,老脸笑成了菊花状:“恭喜世子,夫人有喜了。”   谢宁琛的脸再度变色。   瞧着他变幻莫定的神色,小月抓住儿子的小手,笑盈盈地说:“你看小轩多可爱,再给他添给妹妹做伴不好吗?”   软软萌萌的女儿谢宁琛也眼馋,可是……   见他还一脸纠结,小月握住他的手:“放心吧,大夫说了第二胎会比第一胎更好生。你看我生小轩才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下次时间会更短的。”   好像大夫也是这么说的,谢宁琛终于放松了一些,拉着小月的手:“好,咱们再生个女儿,以后,以后就真不生了,我来想办法。”   又说这种话,小月白了他一眼,已经无力吐槽他对“再也不生”的执着了。   “好好好,都依你。”   谢宁琛满意了,握住她的手,目光落到儿子裂开嘴漏出来的两颗小门牙上,一脸的满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下是真的完结了 本书由 心随我动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