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予我千秋》 作者:行烟烟   文案:   大平王朝第三部。   “她性贪如狼,无情,背义,这样一个女人,你连面都未见过,竟然为之所动?”   “这样一个女人,正该配我。” ============= 第1章 壹   建初十六年,大晋先帝最疼爱的四子戚炳靖年满二十,受封鄂王。   册礼既行,先帝问他,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   他想了想,然后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   先帝大笑,说:“卓少疆乃男儿身,可惜,可惜。”   一旁,服侍先帝近三十年的宦臣文乙凑趣道:“听闻卓少疆有一双生胞妹,名唤少炎,堪称绝色,只是不知才智与其兄长相比又如何。”   先帝听了,笑意渐渐收敛,半晌后才开口,语意沉凉——   “大晋与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纵有无双颜智,亦不可使聘之。可惜,可惜。”   年轻的鄂王则稍稍垂下眼帘,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不再续接此话头。   ……   这时节,卓少疆麾下三万云麟军战如破竹,以虎豹之势纵马踏穿二国疆线,长驱入大晋边域三百里。屯守国南的大晋军队被打得哭爹喊娘,四座重城被连番拔灭,自大将以下校卒降者近五万人。   凡是亲眼见过卓少疆本人的晋俘,无一生存,其麾下杀俘手段之狠绝残烈,世所不闻。   大晋连失国土,先帝震怒,大发诸路兵马。   八万铁流席卷而南,誓要收复所失河山。   随卓少疆出征的麾下大将江豫燃闻报,向他问道:“卓帅欲从何计?”   卓少疆淡淡道:“废他娘的什么话?照战不误。”   须知这片河山,国土,疆域——   原本就都是大平的。   ……   三百八十年前大平太祖高皇帝开国,以女子之身临朝二十四年,禅位于世宗睿武孝文皇帝。   世宗执政凡三十年,崩,而后仁宗孝宣皇帝立。   仁宗改官制,复分封之制,宗室子弟按嫡庶长幼封王、侯,遣就国,四方井然。   其后一百二十年,至中宗孝昭皇帝时,始封外姓王、侯。朝中文武有殊功者,即拜封侯;终中宗一朝,唯上将军戚安以军功封晋王,世袭王爵。   再四十年,大平皇室日渐式微,戚氏遂引兵割据,自立为帝,号大晋,二十年间频仍出兵,兼并北部诸封国,与大平王朝划岷山——渭江一线而治。   自此往后逾百年,大平几番出兵冀图收复失地,大晋亦数次南下意欲扩张疆土,然二国大战十余次,互有胜负,互不能制。   ……   就在卓少疆领军以少敌多、欲迎击大晋兵马之时,大晋先帝突染急疫而崩。   先帝既崩,竟出人意料地未传位给最宠爱的儿子鄂王,反而将大位传给了年仅十二岁的皇长孙,更于临终前选定三名顾命大臣,诏令辅佐少主。   大晋皇室剧变,大军在外亦无心求战,八万兵马一击即溃。   云麟军是役大功,大平朝中赐赏无数。卓少疆迁拜上北将军、封逐北侯,督大平国北十六州军事。   卓氏自显宗一朝入仕,卓少疆之父卓亢贤乃当朝中书令;卓少疆既以军功得封,卓氏更极显贵,皇室亦益重卓氏一门,不久后另有诏下,欲纳卓亢贤之女卓少炎为太子妃。   当此之时,人皆以卓氏得浩荡皇恩,却不想竟传出了卓少炎与皇帝幼弟、成王英肃然私通之事。   举朝哗然,卓亢贤入宫面圣,稽首谢罪,再乞骸骨。   皇帝生性仁和,叹了数口气,说道:“此事与朕的幼弟也有干系,如何能只委屈卓卿一门?罢了,罢了。”   卓亢贤伏地谢恩。   出宫回府后,他盛怒未泯,以闺门不肃为由即刻将女儿赶出卓府,并张告国朝天下与之断绝关系,言称卓氏无有此等寡廉鲜耻之女眷。   成王得知,遂纳卓少炎入王府,充为侍妾;又二月,因卓少炎得盛宠,更置宅于京郊,月奉金宝以娱之。   国朝中人闻此,皆慨叹不已,称卓亢贤虽儿女双全,然男儿为英雄,女儿负淫名,是亦天道难料。   ……   这一场风波过去小半年后,大晋朝中刚安稳了一些,即再次引五万兵马自东北边境入犯。   领头的先锋使名不见经传,起先并无人格外留意。然而这一军先锋人马竟如入无人之地一般横掠大平北境数州,凡大平出战之州军均为其所挫,这才惊动了领云麟军镇守国之西陲的卓少疆。   卓少疆先遣一万骑兵即刻东进,继以步卒二万五千人紧随其后,欲于戎州境内截断大晋兵马汹汹之势。   然而在途中却反被大晋骑兵所阻击,被迫与之列阵野战。   二军冲杀半日,各有数千伤亡,然胜败仍难分解。   卓少疆遂勒兵少止,派人前去叫阵,言欲少歇再战,同时暗中分遣奇兵绕敌之背。   岂知去往叫阵的人被一箭射杀。   随之而来的是对方更加狂暴的一轮冲锋攻势。   乱战之中卓少疆遥遥望见敌军主将战旗,旗下一人持刀纵马,勇武非凡;转瞬间那人亦探目望来,隐隐约约的,似乎对他露出了一个莫测的笑意。   随即大晋竟鸣金收兵,火速敛兵退去。   卓少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汗,并未出令前追,只冷然问左右:“可知敌将姓名?”   “谢淖。”   ……   其后的一年,谢淖这个名字于卓少疆而言可谓如影随形,北境十六州疆线共逾三千里,谢淖所领的兵马不去攻占任何州镇,唯一的目标便是紧紧缠斗着他的云麟军,四方转战,从不弃退。   云麟军从前出战即胜的神话亦这般被渐渐打破。   谢淖因战功累迁至大晋中将军时,大平朝中传来圣谕,诏令卓少疆振旅归京。   ……   永仁二年正月十二,卓少疆坐里通敌军,杖毙于市。卓亢贤称冤无门,愤悲,竟以自杀证清白。夫人陆氏悲不能胜,亦自杀。   御史台议诛卓氏三族,皇帝以卓氏世出忠烈,驳其族诛之论刑,然朝议固欲加刑以戒武臣,遂充卓氏女眷于北境军前,为营妓;卓少炎虽为成王侍妾,终不得免罪。   ……   二月初八,大晋兵马破戎州,尽杀城中守兵,掳掠其粮秣辎重。   ……   昏黑的兵帐中,谢淖瞥了一眼刚被扔进来的女人,伸手一把扯住她的头发,拉到自己身下。   女人的躯体柔软温暖,他连看一眼她容貌的功夫都没有一般地直接按着她的腰身干了起来。   除了男人沉重的喘息之外,整座大帐中不闻任何其它声音。   完事后,他舒缓地动了动眉骨,松开了一直钳制着她的双掌。   女人的腰身上布满深红的指印,露骨而直接地展示出方才她曾受到了多大力道的蹂躏。   伸手拨开她散乱遮盖在脸庞上的头发,谢淖移过一盏油灯向她的脸照去——   虽极脏污,却不见一丝惊乱之色;明眸映着火光,美得令人吃惊。   “有名字?”他问说。   女人有些不适应那亮光,蹙眉闭了闭眼,方开口:“卓少炎。”   “少炎。”   谢淖张口重复了一遍,直接略去她的姓氏。语气随意,仿佛二人已熟稔多年一般。   她不由侧目,盯住他。   搁下油灯,他迎着她的目光,伸手轻拢她蓬乱的长发,然后露出微不可察的笑意,随即起身,简单整理了一下衣裤,大步走出帐外。   ·   外面天色尚未全黑,远处戎州城头浓烟滚滚。   守在帐外的裨将周怿见他出来,立刻近前低声道:“王爷。”   “杀完了?”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周怿点头,“戎州两万大平守军,守城战亡一万二千,其余八千人在城破时皆尽投降。降者已奉王爷之令,全部坑杀。”   他冷然一哼,“当初卓少疆一役残杀五万晋俘,时至今日大晋仍惧其威。也当让大平将兵尝尝此间滋味了。”   听到他提起卓少疆,周怿谨慎地回头望了一眼兵帐,然而并未说什么。   而他察觉到周怿的目光神色,张口告诫:“切记——要慎言。”   ·   复入帐时,卓少炎已侧卧在地上睡着了,身上搭着一块简陋的军用铺盖,用以遮蔽她赤裸的身体。   脏乱不掩她安然的神色,仿佛她身上并不曾发生令世人嗟叹的那些苦难。   谢淖打量了她一会儿,目光最终落在她裸露在外的肩膀上。   那里的皮肤有一道极明显的茧痕,而这痕迹于习武之人则是分外熟悉——常年挽挎箭箙,皮肤被磨破,生茧,最后就会变得如这般生硬粗糙。   世传她的双生兄长、那个战功赫赫却坐通敌军而被下诏杖毙的卓少疆,擅骑射,擅用兵,不擅刀枪,不擅阵决。便是这么一个人,几年间统领着他的云麟军四处转战,以一己之力撼动了二国多少年来都未曾稍变的僵局。   谢淖盯着那道刺目茧痕,无声地笑了。   卓少炎。   像今日那般切切实实地干她,他已经渴望太久了。   ·   男人呼吸声浑厚,因行军作战劳累,未几更有重重的鼾声响起。   卓少炎陡然睁眼,瞳眸澈明。   帐缝中透进的月色微光轻映眉间,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无一丝睡意。   然后她起身,动作极轻,不出一点声响。   赤着双足,她无声地向谢淖走去。   站定于距离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沉睡得浑然不觉的男人。   记忆翻涌着,一年前两军于戎州境内列阵厮杀的场景铺落于她面前,敌军主将帅旗下,这个勇武非凡的战将对她遥遥露出莫测一笑。   当时她根本未能记住他容貌如何。而今细看,此人浓眉高额,生得英俊,面庞未染风霜,浑身并无出身行伍、多年从军的久历沙场之感。   卓少炎看他看得出神,不妨男人忽然睁开双眼,伸手将她扯入怀中。   “想杀我?”   谢淖出声,沉哑的音腔震动她的耳骨。   卓少炎不吭气,任他将她抱紧,上下揉搓她的身子。   “想替你那惨死的兄长报仇?”他又问,用牙齿轻轻撕咬着她的耳垂。   闻此,卓少炎淡淡出声——   “家兄之殁,乃大平国事,与你何干?”   谢淖则很有深意地回笑,道:“卓少疆奉诏归京,却被斥诘暗通敌军——也就是我部,更有我与他往来之书信为证;正是因此,卓少疆被下御史台狱,杖毙于市。你会不想为兄报仇?”   “家兄自始至终尽忠报国、不曾暗通敌军,彼皆大平朝中伪陷之辞,” 她一字一句地说着,再次重复道:“与你何干?”   谢淖继续笑笑,“好一个尽忠报国。多年来他统军在外,而你远居京中,又如何肯定他果真未与我通谋?又怎知他果真是被诬陷冤死的?”   卓少炎沉默着,他却猛地将她搂着翻了个个儿,将她压在身下,顶开她的双腿。   “将我抓来,凌贱我,”她在夜色中盯着他,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是为了羞辱我那已殁的兄长?”   “并非。”谢淖答着,一点一点地挤入她的身体,听见她自胸腔内逸出的深深喘息,方道:“想干你,与他何干?”   ·   正月十二日,卓少疆杖毙于市。   正月十六日,她与卓氏一门女眷被悉数羁押,流往北境戎州军前。   被刑部衙役押出京城北门时,三十多个女眷皆伏地大哭,戗首称冤。唯独她负枷站在最前方,无泪亦无声,沉默地看着自城门楼上缓步而下的玉冠男子。   “成王殿下。”   衙役与守城官兵皆行大礼,纷纷侧让。   她仍然未动,仍旧沉默地看着径直走至她身前的男人。   英肃然伸出手,抚平她的额发,先是很轻地叹息了一声,而后道:“世人皆以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却应该很明白,卓氏谋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实,而此间真正被辜负的人,是我。”   她冷冷地笑了。   他霍然扬掌,狠狠扇向她的左脸,将她的冷笑连带她整个人掴倒在地,“令你不死,乃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丝情份。”   话毕,他振袖转身,如来时一样缓步而去。   她伏在地上,吞咽下一口血沫,笑出了声,继而笑得撕心裂肺。   ……   二月初八,她与众女眷方被押入戎州境内,便听闻了戎州兵败城破的消息。   大晋谢淖麾下一队人马如风袭云般地劫掠戎州四野,将她们也当做此役的战利品,收入营中。   盖因谢淖治众严整,并未有哪个兵卒敢碰她们一指。半日后一个裨将闻报而来,张口便点她卓少炎。   从瑟瑟发抖中的一群女眷中将她拎出来时,裨将特意拨开她的乱发,确认了她的容貌,见她果真色优于众人,才放心地将她扛走。   “我们将军好色。倘服侍好了,有你的好命。”   到中军帐外时,裨将突然这么对她说了两句,然后便掀开帐帷,将她不管不顾地扔了进去。   ·   三日后,谢淖大军毁壁烧营,继续向西进发。   清晨收队拔砦时,谢淖步出帐外,全副披挂,整甲上马。他遥遥地远视一番业已出营的外探哨马,然后回头看向中军帐外。   帐帷斜起,卓少炎束发赤足,容色清冷地站在外面,身上只随意裹了一件他破旧的内袍,肩膀与四肢的大片肌肤裸露着。在这冬日里,她竟似不觉得冷一般。   “带我走。”她向他开口。   谢淖上下打量着她,未即回答。   卓少炎步上前来,走至他坐骑旁,又说:“只干了我三日,便够了么?”   谢淖笑出声,满眼皆是满意,探下身一把将她抓上了马。   “我会骑马,给我一匹马。”被他拥在怀中,却抢在他扬鞭之前,她又要求道。   隔着硬邦邦的铁甲,她的腰被他用手箍住。   谢淖狠抽一鞭,纵马跃行,果决地拒绝了她的请求:“给你一匹马,好让你骑回你的云麟军去?”   ……   他的尾音被寒风拍碎。   而她听得真切,却问说:“你说什么?”   战马雄健的背脊在奔驰之中上下起伏,将谢淖噙了谑意的声音颠入她耳内:“我说——给你一匹马,好让你骑回你哥的云麟军去?”   卓少炎神色不动地向后靠入他的怀中,赤裸的肩臂贴上他的甲衣,说道:“我冷,你抱紧些。”   谢淖顿了顿,扯着缰绳将她紧紧地收入怀中。   ·   晋军向西连驰十八日,踏入豫州的地界。   谢淖未给大军任何休整的时间,即令麾下各部开始攻城。   晋军的攻势猛烈非凡,然而豫州是什么地方?豫州——当年卓少疆以军功起家之地,亦是云麟军的初募之地,数年来作为大平北境十六州中最固若金汤的一处,拥有最精的兵马、最丰的粮储、最善的城防,是这条三千里疆线上最难啃的那块硬骨头。   整整五个日夜,谢淖不曾回营。   两军战死的士兵尸体填满了豫州城外深壑。凛冬劲风刮擦城墙,扫卷起浓重的腥血臭味,如同洪浪末流一般缓缓淹没十里外的晋军驻营。   便连青天亦似沾染了血沫。   卓少炎抱臂站在冷冷清清的兵营中,抬头望天,鼻间深嗅。   一名伙兵从她身前走过,远远瞟见她的脸色,竟生生打了个冷颤。   女人头颅微昂,脖颈线条纤细刚硬。她目光所触之处空无一人,然而眼神肃杀狠厉,如同在望尸山万倾。   ……   次日晨,谢淖终于归来。   他将卓少炎直接从睡梦中拖起来,扯光她的衣物,狠狠压着她纾解了血战之后的浑身躁火。   完事后,他抬手捏住她的脸,开始细细密密地亲吻她。从额头到鼻尖,到嘴唇,到耳侧,到脖颈……   卓少炎一动不动地等他尽兴。   直到有人来叩帐,谢淖才略显不舍地从她身上起来。随手丢了一件衣物盖住她的身子,他高声将来人叫入帐中,自去拿水喝。   来人她颇眼熟,是一直追随在他身边的那个姓周的裨将。   “将军,翻遍死人堆才找出来一套身量差不多的。”周怿向谢淖说道,将手中拎着的一套平军甲胄奉上。   谢淖点点头,表示满意。   待周怿离开后,他将那套甲胄扔到她面前,说:“试试。”   甲胄上面战痕满布,胸前有几处箭眼,背面则遭长刀砍透,粗糙的甲皮翻卷着,周遭挂着已干涸凝固的赤黑血迹。   卓少炎盯着那铁甲看了一阵儿,没问一个为什么,依言照做。   谢淖打量着她着甲的动作,而她似乎有些生涩,又不似完全不懂,折腾了半天后勉强穿妥。   “以前穿过?”他问说。   她点点头,“小时候,和家兄一起在讲武堂习过兵甲诸事。”   他对这个回答没有表露任何怀疑,径自抬手将铁胄扣上她头顶,然后说:“走罢。”   “去哪?”她问。   谢淖一手捏紧她手腕,一手揭开帐帷,答道:“攻城。”   ……   豫州城头一片狼藉。   平军死伤颇多,女墙多处损毁,断肢残血,火痕惊目。   晋军的攻城战在晨时离奇地收止,豫州守将江豫燃只当这小半日的空当是上天眷顾平军,急命众将士集力修补守城工事。   待晋军攻势再起时,平军已能略有余力地做出抵抗,甚至打退了晋军的第一波进攻。   江豫燃立于城头,远观晋军兵阵退迹,正欲下令城头守兵再放一轮火箭时,目光突然一跳,喉头随之哽住。   ……   半身浴血的年轻守将远立高墙之上,悍然不屈的气质无人敢以小视。   “果真硬骨头。”谢淖微微眯眼,望着远方城头,转向身旁问道:“江豫燃——卓少疆麾下云麟军中第一勇将,你认得么?”   遭他问话的卓少炎思索片刻,答说:“听说过。”   谢淖盯着她的神情,目光一寸不挪:“听说卓少疆令他守豫州,正是因他名字里带了个‘豫’字。你觉得——今日这豫州,江豫燃他能守得住么?”   卓少炎垂下眼睫,“我不知。”   谢淖便没再说什么,扬手自她背后将她向前猛地推了一把。   这未曾计料的一道蛮力险些令她跌落马背,而她在惊惶之下费了好些力才复坐稳,额头已是一层细密汗珠。   马儿受此力道,未经人催,便已离阵前出。   卓少炎的双手都被绑在马鞍上,无法控缰,不得不回头,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亲手促成这局面的男人。   然而谢淖却无动于衷。   他身后的周怿手持一支点燃的松木,慢慢尾随着她,一直走入城头平军可以看清她容貌的距离方止步。   看不见她神色的周怿在后扬起手臂。   松木火色刺眼,滚烫的焰苗只要再靠近一些,就足以烧伤她座下战马,而被绑在马鞍上的她,足以被受惊狂奔的战马震断双臂、甩至蹄下、踩踏而亡。   她忽地抬头。   寒风贴面而过,身着铁甲的女人英武之气勃然逼人,面上惧色已荡然无存,眼中冷意层层堆叠,目光尖刻地探向城头。   ……   江豫燃哽在喉头的那道军令慢慢地变成了心头一道逆刺,将他从里到外磨了个血肉模糊。   他眼睁睁地看着出自敌阵的二人二马步步侵近,目光始终凝定在前方那一人身上。   待对上卓少炎的目光时,天地仿若一刹倒旋,江豫燃猛地闭上了眼。   ……   “卓帅此番奉旨归京,可有要叮嘱末将的?”   “豫燃,好好守住豫州。”   ……   江豫燃睁开眼,干紧的喉头动了几动,才发出了迟迟未下的军令:“开城门,降晋军。”   “将军?!”   “开城门,降晋军!”   ·   城头的大旗被风撕扯着,发出呼呼的响声。   天色暗晚,城外二里处的山坡下,晋军正在按照谢淖的指示收编豫州平军降卒,统领此事的周怿神色不苟,亲自督点兵械收缴的情况。   谢淖策马踱上山坡,打眼就见已经卸去铁胄的卓少炎。   冬夜凛风将她的长发吹得四散飞扬,而她仍然穿着那套满是战痕脏血的甲衣,一动不动地站在坡头,遥遥望着豫州城墙上那八面白底降旗。   听到身后马蹄声,她回头,脸色再平常不过。   谢淖跃下马背,走到她身后。   “这些都是你的功劳。”他扬鞭指了指山下的降卒,又用鞭柄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咬上她的嘴唇:“豫州守军,全杀。豫州城,送你。”   卓少炎一震。   少顷,她说道:“豫州守军——你要杀则杀。豫州城——你有何能耐将之送给我?”   “你是何意?”   她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而那笑意颇凉:“大晋鄂王戚炳靖的封地正在二国疆线以北,大平北境失一寸山河,鄂王则多一寸封地。他能容你张口就将一座重城赏给一个女人?”   谢淖迎着她那笑,抬手拍了拍她的脸,“此时张口提别的男人,是想激怒我?”   卓少炎不语。   谢淖却放过她,负手转望南面苍苍大地。   良久,他回身,对她说:“大平山河,巍巍壮美,难怪卓少疆能以命守疆土。可惜他死得早,不能亲见我将他生前所守的大平北境十六州一一踏破。”   甲衣之下,她的血液在奔涌,她的心脏在剧跳,她的战骨在嘶嚣,她的每一方神思都想要冲破她施于其上的禁锢。   而她最终只是面色平静地抬手,抚平了被风吹乱的头发。 第2章 贰   谢淖说,豫州守军,全杀。   于是周怿在清点所缴兵械的同时,命部下在豫州城外深凿一个二十丈见方的坑,又在其周围点起几堆篝火,最后将收降的万余平军降卒编成五十队,围列于深坑四遭。   此时天已黑,晋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杀降。   周怿每一声令下,便有五十具平卒尸体落入深坑。   血色浮荡于篝火青焰中,烧得黛色远天亦似变了形。   谢淖命人押了江豫燃,同他一道在不远的土坡上观看整个过程。   这位年轻的平军将领纵使周身被缚,也仍然一动不动地立得笔直。他的面孔上挂着脏污血渍,令人不能分辨他的神色,仅能看见他一双尽黑的眼中,一跳一跳地闪映着前方带了血色的火光。   待杀了近千人后,谢淖开口——   “晋历建初十六年春,卓少疆出兵北犯,连拔大晋四座重城,当时大晋降卒五万人皆被残杀。倘若我没有记错,此事正是你奉他之令所为。当初杀五万晋卒时,你可有想过会有今夜?”   江豫燃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不作任何回应。   谢淖侧首,在暗昧的光线中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男人的一身硬骨。然后他牵动嘴角,似乎兴致突发,说:“答我三问,倘说实话,我便留你麾下众卒性命。”   闻言,江豫燃久如石雕般的身子终于动了动。   他慢慢地移动目光,对上谢淖的,冷冷出声:“杀俘杀降之人,有何颜面言信诺。我如是,将军亦如是。”   谢淖未恼,微微眯眼望向远处,耐心等待。   大约又杀了一千人左右,平军降卒中忽然起了一阵骚动,似乎是有人欲反,但转瞬即被晋军压制,而降卒的这一番逆举,登时激得晋军杀降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不少。   谢淖看得饶有兴致,隐约感到身旁的人呼吸较之先前粗重了些,随即听到江豫燃冷冷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三问三答,但望谢将军言而有信。”   “为何降我?”谢淖仍旧保持着饶有兴致的表情,一面看着远处,一面淡淡发出第一问。   “打不过。”   “今日在城头,你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看见。”   谢淖瞟他一眼,最后问道:“卓少疆生前出战骑马,佩剑在左在右?”   江豫燃沉顿少许,方答道:“在左。”   ……   令止杀降后,周怿交代左右将侥幸逃过一死的剩余数千名平军降卒单独编营,扎于晋军驻营之左。   然后他去谢淖处复命。在确认亲兵都离得很远后,周怿低声禀道:“王爷,都安排好了。”   谢淖在夜风中点了点头,神色冷锐地远瞰豫州城墙上的八面白底降旗。   周怿问说:“江豫燃说的话,王爷以为几分是真?”   “无一字是真。”   “那王爷为何还要留他麾下众卒性命?”   谢淖收回目光,回答他:“那是她最看重的部下,我又岂能不手下留情。”   周怿自然明白他口中的“她”是指谁,一时只觉无话可说。   从建初十五年至今,“她”一直是他心头的一抹明焰,将一千多个日夜的时间烧烙成他入骨的渴望与欲念。   追随他多年的几个亲腹,人人皆知,人人皆晓。   沉默了一阵儿,生性严谨的周怿为尽一己本分,斟酌着开口提醒:“大长公主生辰将近,王爷需入京陛见。倘将她留在军前,必得交付一个可靠之人。”   “留她在军前?”谢淖重重反问,显然未曾作此打算,“她在军中,正如涸鱼入泽,且眼下军中更有她的旧部降卒,岂能留她在军前?”   “王爷的意思是……”   “带她走。”   周怿乍然抬眼:“如何带?”   谢淖无视他的惊讶神色,一字一句地说:“正大光明地带。”   ……   鄂王信使至军中时,谢淖正在一点一点地抚摸卓少炎的身体。   他的动作缓慢又仔细,手掌在她左腿内侧摩挲了好一阵儿,轻捻某一处颇粗糙的肌肤,状似不经意地问说:“你几岁开始习马?”   “五岁。”   “平日常骑?”   卓少炎抬睫瞅他一眼,没有说话。   谢淖又问:“攻城那日,你上马时是踩右蹬——倒与常人不同。”   她仍旧无言。   他的手又转去摸她左肩上的那道刺目茧痕,淡淡道:“我们这些带兵打仗的,平素佩剑挂左,故而上马皆需踩左蹬——不然颇不方便。但如果佩弓在左,这剑就只能挂在右腰处了,上马踩右蹬反而方便些。”   卓少炎轻轻按住他的手,“将军想太多。”   谢淖沉沉地笑了。   就在这时,亲兵来报鄂王信使到。   ……   大晋鄂王戚炳靖,这名字对谁而言都是如雷贯耳。   先帝有六子三女,鄂王排行第四,自幼失母,非长非嫡,在素以子凭母贵的大晋皇室里,竟然能够使英明不偏的先帝最为宠之爱之,足以令世人想见此人是何等的英材与睿武。   戚炳靖二十岁封王,先帝亲笔制诏,予其的封邑广占大晋八分之一国土,朝野震动,天下侧目。   既行册礼,先帝欲留爱子于身边,不遣就封,鄂王遂仍居于宫中,不理邑事,仅食邑禄。   其后未数月,先帝突染急疫而崩,临终前竟未传位与鄂王,反而将大位传给了年仅十二岁的皇长孙。   此事又令朝野大大震惊,皇城内流言广布,皆说先帝遗诏恐遭近奸篡改,而鄂王绝不会容让大位旁落。   就在人人皆以为皇室将有剧变之时,鄂王出人意料地奉表新帝,自请出京就封地。   新帝遂允其所请。   鄂王出京之日,十二岁的新帝亲率百官相送,在城外官道上叫着“皇叔”哭成了个泪人。从者面面相觑、不知所出,最后还是鄂王一把将其抱起来,亲自安抚了一阵儿才令新帝重定心神,拾回上位者之尊容。   于是这一场世人所以为的政斗风暴至此戛然而止。   也正是因此,大晋朝中才得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安定下来,才有了谢淖领军锉动大平北境数州、与卓少疆于戎州境内阵锋相对、在其后一年中屡胜平军等诸壮举。   而已就封地的鄂王戚炳靖,竟真如他表中所言一般,谨治邑地,屏卫皇室,非诏不入京。   但这个名字之于大晋的分量,在先帝驾崩两年后的今日,早已无人能比。   ……   鄂王信使的来意很简单,将谢淖此役所打下的戎、豫二州并入鄂王封地,并要求谢淖奉上除了分赏麾下大军所需财物以外的其余所有劫掠的战利品——包括女人。   令人意外地,谢淖答应得很痛快。   送走信使,他命周怿按鄂王之意安排诸事,自去平军降卒营内察视了一番。   待他再次回到帐中,就见卓少炎正在不紧不慢地收拾自己,准备上路。   谢淖从后面将她揽入怀中,胡茬粗硬的下巴颇留恋地摩挲着她的发顶,说:“今日为何不继续求我留你在身边?”   卓少炎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回震在她耳边:“当日你走投无路,求我带你走是你的上策。如今你以为鄂王更有权势,去他那里则成了你目下之上策?”   她冷静地回应:“倘若将军果然有能留下我的能力,我自然会求。”   谢淖笑了,一把将她放开。   “待见了鄂王,记得可别如这般扫兴。”   他叮嘱她道,语气竟是分外发自内心的真诚。   ……   次日清晨,周怿奉令,亲自送卓少炎出营北上。其余所掠财物以及卓氏众女眷们则被装了十余辆大车,由他麾下左右虞侯领兵,一路在后督行。   马蹄踏过营门时,正逢平军降卒列队操练。   卓少炎掌撑马鞍,转眸打探一众平卒,未几便轻易将目标锁定。   远远地,在降卒阵列前挥举军旗的江豫燃似乎有所感知,转身看过来,就对上她一束锐明的目光。   晨雾轻破,她行进间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江豫燃一瞬不瞬地盯着,末了,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在卓少炎身前三步的周怿貌似随意地回首看了看,似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便继续带队朝前行去。   ……   鄂王府建在晋煕郡,自豫州北上,快马加鞭仅需十五日即达。   周怿一行抵赴时,王府中人早已闻报出迎,诸事皆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名三十余岁的男子气质清和有礼,在验过周怿的军牌以及诸车所装之物后,微笑地示意他使命已达,可以放心回军前复命了。   另有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妇人将卓少炎自马上扶下来,上下打量她一番,轻轻叹道:“南朝卓氏,真是一门可怜人。随我来罢。”   待卓少炎背影已远,周怿才再度看向那名男子,见他目光一直追循着卓少炎,不禁咳道:“和畅。”   和畅闻声侧首,笑意深长:“便是她了?”   周怿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便是她了。”   “王爷何时回来?”和畅又问。   周怿答得干脆:“就在明后两日。”   和畅笑着点点头,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那你还不快回军前?”   周怿低低一叹,不得不反身上马,未顾此番劳顿之疲累,再度猛抽一鞭,纵马疾去。   ……   洗去一身风尘过后,卓少炎一觉睡至次日傍晚才醒。   她暂居的屋室内被安排了两个婢女,见她终于睡醒,立刻捧上粥点小菜,怕她饿坏。待她用毕,又侍候她梳洗换衣,仔仔细细地将她一头长发盘起。   屋内暖气融融,婢女轻声细语,令她一时有所恍惚。   这样的日子,是久经沙场的陌生,亦是脑海深处的熟悉……她低头,抬手,绣有鸾案的华衣大袖轻轻垂荡着,她看清,骤然一怔。   “这是什么衣物?”卓少炎开口问侍候她穿衣的两个婢女。   婢女不答,却稍稍退后,让她得以从镜中窥见在屋门处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男人——   “咔”的一声,卓少炎失手攥断了一枚玉镯。   男人一身戎装,胡茬较分别那日更长,眼下青黑,看起来像是几夜未眠长驰而归,手中甚至还捏着马鞭,显然回来后还没来得及更衣。   他的目光却极犀亮,与她的在铜镜中隔空相触,然后迎着她万分惊怔的神情,毫不吝惜地笑了。   “这一身衣物制于建初十六年。”他踱进屋来,一面向她走来,一面出声解释:“是我封王后,为王妃而制的婚服。”   考虑到本文的架空背景承接大平王朝,为免大家疑惑,稍作说明:   本文中的大平、大晋皆采用郡县、分封两制并行。等到今后写《如山如河》,会具体写恢复分封的原由,毕竟改制是在大平仁宗朝(见第一章 壹)。 第3章 叁   惊怔的神色很快自卓少炎脸上消逝。   铜镜中,男人步步靠近。她低垂下眼,再开口时,声音听上去似乎十分镇静:“王妃何在?”   戚炳靖站定在她身后,回答道:“一直未讨到。”   她仍旧低垂着眼,抬起的手缓缓放下,精美的衣袖被重重压在膝头,“没讨到,制什么婚服?”   “用以闲来无事时,想象她穿这衣物时的模样。”   她便不再做声。   他则稍稍弯腰前倾,自后探臂握住她的手腕,将敞阔的袖口向上叠起,“制衣时无人知晓鄂王妃长什么模样,这袖口便做得大了。”然后他的手又移去她的襟前,继续说:“还有此处,又太紧了些。”   她安静地坐着,任他自说自话。   过了一阵儿,他似是无话可再说,便也安静下来,只是站在她身后,凝视着铜镜中的她。   随侍的婢女早已离去,二人无言相对,气氛诡异非常。   这个在边境军前对她索求无度、在两军交战时将她绑在马背上送去逼降的敌将,转眼间竟变成了这座权慑大晋的鄂王府的主人,此刻更是尽敛疆场杀伐之煞气,于这华屋暖阁中同她说些关于册妃与婚服的莫名之言。   而她,竟自强行按捺住心底惊潮,堪称配合地回应着他的那些莫名之言。   这世间,可还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   ……   不知过了多久,卓少炎终于抬眼,对上镜中的他。   戚炳靖微微笑了。   下一刹,有汹汹情焰自他眼底燃起。   他握着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一把拽起,压倒在地上,三两下剥去她才穿好没多久的衣物。   在他狠狠地咬上她的唇时,男人熟悉的气息如同奔腾怒浪一般重重拍遍她的每一根神梢。   卓少炎蹙起了眉。   并不是因疼,而是——   这竟果真是同一人。   ……   妆案前的烛光跳了跳,照出一地狼藉。   戚炳靖重重喘息,良久,将头埋入卓少炎的颈窝处,全身绷紧的肌肉一点点地放松下来。   床榻近在咫尺,但他却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少顷,他将她抱着,翻了个身,枕着方才卸下的衣甲,声音略哑地说:“陪我睡一会儿。”   她将自己在他胸前撑起,“我自昨夜一直睡到方才。”   他睁开眼:“我是不是曾对你说过——待见了鄂王,记得可别如这般扫兴?”   不待她回应,他就将她重又按回怀中,闭上眼,不多时便打起了鼾。   ……   男人有力的心跳撞击着她的耳骨。   卓少炎伸手,轻轻摸上他的脸,然后又一点点地移至他的喉结处,掌下即是他的命脉。   在建初十六年十月至永仁元年十二月的这一年有余的时间里,在两国横跨三千里的漫长边境线上,他的这颗人头曾经象征着大平北境诸军中最高的赏格。   他用兵诡谲,行迹飘忽,曾如影随形般地在大平北境十六州的地界内追逐云麟军的动向,却不去攻占任何一座州镇。   她与他曾于沙场交手七次。   云麟军出战即胜之赫赫威名正是断送在他的手里。   帷幄之中,她曾彻夜不眠,想象他的模样,揣度他的动机,深思他的战法……但却从未料到,谢淖这个名字竟不是他唯一的身份。   正如——   卓少疆这个名字,并不是她唯一的身份。   ……   屋外,两个婢女久等在门口,并不敢向内张望一眼,直到远见有人行过此处,方像见了救星一般地唤道:“苏姑姑。”   苏郁闻声停住脚步。   正是她,昨日在府门外亲自将卓少炎扶下马背,迎入府中,安排寝卧,又放了这两个婢女在其近前听唤差遣。   “王爷还未出来?”她走近问道。   婢女点了点头。   苏郁便毫不避忌地将门板推开一指宽的缝,目光顺着这条缝探入屋内——   那套用了封地内能找得到的最好的面料与锦线、由数十人花了三个月方制成的婚服,此时一半被压在地上,另一半被女人随意搭盖在身上,早已被蹂躏得看不出最初的华美模样。   而那个女人,眼下正枕着鄂王光裸的胸膛,睡得一脸平静。   ……   苏郁将这难得一见的景致看了半晌,重新将门板掩合,又将两个婢女遣得更远些,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去。   没走多远,就遇上了方从王府书库中出来的和畅。   俩人相互点头示意,擦肩而过时,苏郁看见他手里捧着的几本落尘书卷,忍不住好奇:“平日不见你读这些。”   和畅笑了笑,答她之疑:“自然不是我读。是给王爷在入京的途中备着解闷的,故而是按王爷的喜好挑的。”   苏郁了然,转身欲走。   和畅却在身后问:“苏姑姑走得这么急,要去做什么?”   苏郁步子不停,简单答他道:“找人重新做衣服。”   ……   宽敞的马车内,卓少炎偎在整张虎皮制成的坐垫中,昏昏欲睡。   戚炳靖一掌握着书卷,一掌握着她腕骨分明的手,目光每扫过几行字,便移去看她一眼。   “少炎。”他忽而叫道。   这两字,径直侵入她的浅梦中,勾唤起她久远的记忆。   是深阁中的喃喃低语,亦是声嘶力竭的诘斥。是明堂上的意气风发,亦是鲜血淋漓的暴怒。这些皆已被掩埋于疆场的漠漠风沙下,如骨化灰,再难闻见。   她猛然警醒。   他摸着她一刹那间变得僵硬的肌骨,吐字缓慢却清晰:“不常有人叫你的名字么?”   她抑了抑惊梦后似要冲破胸腔的剧烈心跳,“……不是。”   他似乎信了,目光又回到书页上。   ……   车队行了二十余日,方进入大晋京畿的地界。   三百多年前,这里曾是北戬故都。在大平世宗亲征平灭北戬后,曾封国北诸路为孝烈皇后封邑,又于北戬故宫旧址上重建宫殿,作为孝烈皇后北巡封邑的行宫。在孝烈皇后过世后,这处宫殿有长达一百余年的时间都未再有过新主。至中宗时,上将军戚安以军功封晋王,就封之后命人重葺这座宫殿,在其后数十年间几经修整扩建,方有了如今这般规模。   马车路过皇城时,卓少炎揭起帘布朝外望了一眼。   高深的宮墙自远处如山嶂一般向她压近,飞出墙外的一枝翠芽昭示着初春已至。   戚炳靖此时正闭目养神,不妨她忽然开口,问说:“你入京陛见,为何要将我带来?”   他答道:“想要夜夜抱着你睡觉。”   卓少炎放下帘布,无言片刻,复又问说:“从军前到如今,你所图的——是我的容色?”   这回他沉默了许久。   就在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重重看向她,目中一片赤诚与坦荡:“是。”   ……   大晋长宁大长公主生辰,戚炳靖入京所奉贺礼乃是十株奇石。   大长公主府辟于皇城之南,占地颇广,共有一百三十屋,内里花鸟园林,曲桥流水,于此初春时节,景致怡人。   鄂王的马车于公主府门口停了一盏茶的功夫,又继续向宫城行去。   而卓少炎则被戚炳靖留在了他的长姊,长宁大长公主戚炳瑜的府上。   离去前,他微微笑着对她说:“长姊自幼疼我,想来亦会疼你。你陪她说说话,我夜里回来陪你。”   卓少炎不得选择,只能承应下来。   ……   长宁素来喜爱丹青,在等府中开晚膳时,她邀卓少炎一道去公主府东殿中的画室内品鉴她的藏物,而她自己则正好可以仔细瞧瞧那十株可以用以磨制上等颜彩的奇石。   画室内陈有诸多名家佳作,卓少炎轻轻挪步,一一看过去,心内亦颇惊讶于长宁之博藏,须知这些画中有不少大平先朝历贤之作,便连大平皇室,亦难说能比她陈藏得多。   “你在大平,跟了成王几年?”长宁伸手抚过一株孔雀石,语气颇随意地问。   卓少炎愣了一愣,稍稍细思,才答道:“五年。”   长宁转首顾她:“大平皇室英氏多情种,想来成王亦如是?”   卓少炎垂睫无言。   长宁又问说:“你跟了他五年,都未生一子半女?”   卓少炎摇了摇头:“并无。”   长宁目光深长地看了她一会儿,笑道:“我那四弟,待你可还好?”   卓少炎脑中一刹想到他在军前的冷辣狠厉,一刹又想到他近些日子中偶尔会流露出的温柔疼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她此问。   长宁见她不言,竟自轻叹:“我那四弟,英武睿明、才拔众人,然而封王二年有余,都未讨到个王妃。”   窗棂处泄入霞光,那株孔雀石在长宁手中闪动着惑人的细芒。   “建初十六年,册礼既行,先帝曾经问他,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长宁瞥一眼卓少炎,“你想不想知道,我那四弟当时回了什么?” 第4章 肆   长宁这话虽在询问,可却全然未给她作答的余地,径自继续道:“先帝当时问罢,我那四弟沉思了好一阵儿,方回道:‘不求貌美,但求……’”   “皇姊。”   男人横来的声音截断其未尽之言。   长宁收住话音,回身看向画室门口,就见戚炳靖一身朝服,夕阳余晖徐徐铺落,将他负手而立的身影映得瘦长而凌厉。   “怎么回来得这样早?”长宁波澜不惊地转过话头,仿佛方才并没有在背后说关于他的闲闻轶事。   戚炳靖步履从容地踱进屋来,走至卓少炎身旁,牵起她的手,回长宁的话:“想她了。”   长宁笑道:“美眷在室,合该如此。”   ……   用膳时,卓少炎几乎指不碰箸,一口一口皆是戚炳靖喂她吃。   长宁看得目不转睛,良久,慨叹道:“四弟,这未免也太宠了些……”   “是么?”戚炳靖问道,然而被问之人却不是长宁。   卓少炎被他盯着,不得不接话,答道:“还好。”   在军中时,他对她何曾有过怜香惜玉之举,而今这些疼惜照拂,在她眼里亦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长宁却被他二人这一问一答逼得哑口无言。   过了好半晌,她才平复了心情,再度开口问:“今日陛见,皇上没有留你住在宮里么?这两年昌庆宫一直未作它用,就为给你留着。”   戚炳靖淡淡道:“在皇姊这里住着舒心,又何必费事。”   “前些日子,听闻有朝臣上奏,说谢淖近来在南境颇不安分,又说谢淖如今自恃军功,有几次连你的王命都不放在眼里,这些可都是真的?”长宁又问。   “是又如何。”   “那谢淖当初是因你举荐才得以领兵的,而今你竟任他如此嚣张?且他若在南边闯出什么祸来,你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皇姊多虑了。我朝祖制,武将不封。谢淖纵有再大功勋,亦翻不出什么大浪来。”   长宁听后,眉头稍蹙,却终究未再多说什么。   卓少炎面色平静地听着二人对话,心中却微起波澜。   未想到,以长宁与戚炳靖这般亲近的关系,竟也被蒙在鼓中,不知谢淖其名之后,真相赤裸得令人震惊。   ……   翌日,鄂王专宠卓氏一闻传遍京中朝臣贵戚。   大长公主生辰将近,来送贺礼的车马源源不断。而自这日始,在贺礼之外,更有不少人特意奉礼给鄂王宠眷,冀望以此来搏鄂王欢心。   据说戚炳靖在府中闲来无事,便叫人随手拆了一件礼物来看。   不料这一看,闹出颇大一番动静。   被挑中的礼物送自户部侍郎莫士培,是八根做工精湛、价值不菲的钿钗。   戚炳靖将那套钿钗打量了几眼,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话:“古来王妃佩几钗?”然后便叫人将这礼物原样退回了莫府。   莫府中人闻人传言,立时大惊。   大惊之后,又速速重备了一套十二钗,再度奉至大长公主府上。   而鄂王的那句话,随着此事再度传遍京臣。先前所有以侍妾之等备礼之人,纷纷重制新礼,忙不迭地再奉礼上。   大长公主府上下诸人且忙且怔,一日之内收入数倍于前之礼,堆得府库皆满,令人不知如何是好。   ……   这事传到卓少炎耳中时,已经近晚。   她没什么表情地坐着听完,然后深思了好一阵儿,方开始对镜拆卸妆发。   待戚炳靖回屋,她正好梳罢长发,未施粉黛的面庞在烛火之下隐约露出一丝峥嵘英气。   戚炳靖目光一凝,呼吸随之微沉。   卓少炎转身对上他的目光,少见地主动开了口:“有一事,我一直未问你。”   “何事?”   “那套婚服——当日为何要让我穿?”   戚炳靖并未立刻回答。   她便问得更加直接而露骨:“你想娶我做正妃?”   他缓缓地笑了,仍旧没有作答。   卓少炎望着他那笑,又道:“入京途中,你说——你是图我容色。然而我却想知道,长宁大长公主昨日对我未说完的那后半句话,是什么?”   戚炳靖走至她跟前,自上望进她的眼内,回答道:“……但求才智。”   她听了,半晌无言。   他便执她之手:“如何?”   她十分明白他这是在问什么,面色颇平静地回道:“我不能做鄂王妃。”   他并未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探究道:“你既愿委身于我,却不愿做我的正妃,如此不顾荣华,图的又是什么?”   卓少炎抬眼,眼内光如薄冰:“你的权、势。”   在军前,她图的是谢淖的兵权。在晋煕郡,她图的是鄂王的威势。她这四字不必多加解释,他便已全然懂得。   戚炳靖仍然握着她的手,静了片刻后,忽而问说:“你当年之所以委身于英肃然,所图亦是他的权、他的势?”   “是。”她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   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沉沉地笑了。   ……   “她性贪如狼,无情,背义,这样一个女人,你连面都未见过,竟然为之所动?”   茫茫大雪之中,他顶着扑面而来的寒风,心内却升腾起一抹明焰,面对向他说这话的人,一字一句道:“这样一个女人,正该配我。”   ……   卓少炎耳边听见他的笑,下一刻手便被他拉至唇边,轻轻地吻咬。   “你想要什么?”戚炳靖问道。   她将自己贴近他,任他伸手扯开她的襟口,“我要卓少疆的旧部。”   “还有么?”   “让我回边境。”   “还有么?”   她摇了摇头,抬起已褪去衣物的裸臂攀上他的脖颈,“只要给我这些,我的容色、才智……便予你所取。”   ……   大长公主生辰之夜,宴开百二十席。   举京臣工、皇戚、勋贵皆列坐,酒过十巡,乐舞升平,众人皆醺醺然。   上座忽起一声惊响。   与座诸人醉意立刻去了大半,纷纷抬眼向上望去——   就见那个传闻中被鄂王宠爱有加、将要被册为鄂王妃的女人,此时满面怒容,红着眼眶。座下碎了一地的玉片,是被她用力摔出去的酒杯。   一殿人声渐渐消弭。   鄂王冷着面孔看着她:“你疯了不成?”   她像是醉了,歪扭着身子,冷冷笑着说:“你自从知道了我曾被谢淖染指,就像变了一个人——”   鄂王霍然起身,扬袖重重抽上她的脸。   力道之重,令她直接从上座跌滚下来,摔在地上,半晌动弹不得。   “既然嘴上挂着粗野之人,那便滚回军前,入充营妓。”   震怒中的鄂王咬牙扔下这句话,不顾众人怔讶,径直离席而去。   卧在地上的女人如从云端跌落泥淖,一动不动,仿若没了生息。 第5章 伍   晋熙郡,鄂王府。   和畅坐在敞亮的书室中,将自京中递来的印有鄂王私章的信笺拆开、阅毕,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走出室外。   外面碧天白云,清风徐徐。   他将目光放向南方,沉吟片刻,又暗自低笑,摇了摇头。   近前,苏郁领着六位织女疾步走过,和畅瞟见,忙将她叫住。   “王爷来信了,”他说道,“只怕短日内是回不了晋熙郡了。”   苏郁疑惑道:“王爷走前不是还吩咐,需备足婚礼诸物,待大长公主生辰之后,便行册妃之仪么?”   和畅道:“王爷改了主意,眼下已在回军前的途中了。”   “那姓卓的女人呢?”苏郁更加诧异。   和畅笑意颇深,“那女人本非池中物,一个王妃之位根本满足不了她。王爷是陪着她回军前的。”   苏郁愕然。   “故而,那套需重新做的婚服——”和畅最后道:“苏姑姑大可不必着急了。”   ……   鄂王震怒的当夜,卓少炎即被送出京城。   盖因谢淖这名字如今已成为鄂王心头一道恶刺,她并没有被发配南境前线,而是与其她罪眷一并被流往屯驻于大晋东南重镇章陵的守军。   装押罪眷的车队驶入章陵守军辖界时,天气阴沉,霾雾重重。   押护车队的士兵们一面令数十辆牛车缓缓停下,一面遣人去报信,然后便留在原处,颇有些懈意地等着此地守军闻报前来交接。   约摸二刻有余,雾气忽动,有马蹄兵甲声侵近。   领头的校尉以为是章陵守军前来接迎,立刻上前,高声报出自己的身份。   雾色中,一名武将策马而来,身后跟着数百名骑兵。   待到近前,他先是检视一番罪眷所在的车队,然后向校尉道:“惹怒鄂王的那个女人,在哪辆车上?”   校尉未见他按例亮出军牌或令符,正待发问,却为他冷漠严峻的面色所慑,已至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随后回身,举臂指向停在前列的一辆牛车。   武将朝他所指的方向看了看,目中露出一丝审慎的满意。   然后他再没多说一字,抬起右手,向身后众骑慢慢挥动两下。   在数百名骑兵齐齐鞭动身下战马的那一刻,武将猛地拔出腰间佩剑,砍断了身前满面惊怖的校尉的颈骨。   热烫的鲜血喷薄而出。   校尉的头颅重重砸落在地,一路滚到武将坐骑的马蹄下。   战马扬蹄,在校尉未阖的双目上方跃过,冲入前方杀戮声四起的屠阵中。   ……   牛车中,卓少炎一动不动地坐着。   突如其来的砍杀声、尖叫声、惊哭声……纷纷聚涌入她的耳内,而她却似听不见这场异动一般,脸色平静得几近于冷酷。   并没有过多久,车外的各色声音便已渐渐平息。   杀戮后的血腥味愈来愈浓,顺着四处漏风的木板缝隙钻入车内,填满这个狭小空间。   一柄带血的铁剑忽地刺透牛车毡帘。   卓少炎缓缓抬眼,盯住那抹赤色剑光。   下一刻,剑锋一偏,整块毡布被重重挑落。   她的目光随之移到武将冷毅的面容上。在看清来者后,她的目光轻轻动了。   周怿立身马上,将长剑收入鞘内,然后对她行了个军礼。他的身后,列着数百名晋军骁骑。所有押护车队的士兵同与她随行的罪眷们,皆已死在了他们的枪剑利刃之下。   就着这片赤烈血色,卓少炎开了口:“他在哪里?”   周怿答道:“王爷在十里之外等着您。”   ……   数百匹骏马向西一路疾驰,入归十里之外的主力兵阵之中。然后这彪人马不多浪费一刻,立即整军驶向南境前线。   众马踏蹄,风起沙扬。   卓少炎眯了眯眼,向后靠入戚炳靖的怀中,然后扯过他披系在身上的大氅,以此遮挡扑面而来的沙尘。   他低声笑了,一掌扣着她的腰,一掌控着缰绳,暖热的呼吸萦绕在她的耳侧。   行进间,她清清冷冷地问他说:“你令周怿杀灭所有人——这是欲借夺我一事,叫谢淖与鄂王彻底交恶?”   戚炳靖再度低声笑了,赞她道:“这般才智,配以这般容色……”   说着,他的手自她腰间一路上滑,掠过她的胸脯、脖颈、下巴,最后触上她的左脸,以指在她颊上轻轻揉了几下。   “还疼么?”他淡淡问道。   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她没料到他会突有此一问,竟一时无言。回忆半晌后,她才回他:“那夜,你又不曾真的用力。”   倘若真作计较,倒是她将自己狠狠摔下来的那跤更疼些。   “皇姊那夜大惊,后来还在我跟前替你求了许久的情。”他又说道。   她忆起与长宁短短相处的那几日,竟透着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浅淡温情,由是垂睫轻声道:“令她忧挂,是我之过。”   ……   戎、豫二州新破,内入鄂王封地一事行之不快,谢淖大军因之久驻未动。   回营之后,戚炳靖直接将她带至中军帐下,又令周怿四散消息,使大军上下皆知她又被谢淖夺了回来。   入帐后,他擦亮火烛,照着帐内诸物,令她得以看个清楚。   卓少炎定睛望去——   帅氅、将甲、兜鍪、角弓、箭箙、铁剑……全套崭新的武将披挂与兵器,恰合她的身量,被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她虽一向冷静自持,然而睹此亦怔怔。   “比起那套婚服,想必送这些更能合你心意。”他的声音自身后传入她耳中,令她幡然回神。   而他继续缓缓道:“当年在戎州境内,你我阵锋相对,我曾远远地看过你出战时的模样,这些应该没有制备错。”   这每一字,都如同一把重锤,深刻地撞落进她心口,砸得她神魂巨震。   过了许久,久到她不知其实过了究竟有多久,她才感到神智归位,意识回聚。   卓少炎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她没有问他是在何时开始怀疑她的身份,也没有问是她的哪个举动令他料定她即是卓少疆,而是径直走上前去,一把握住他为她而制的衣甲。   戚炳靖定定地望着她。   她着甲的动作迅捷有序、干脆利落,非久经军旅之人不能如此,全然不似上一回他试探她时那般生涩。   待看见她将弓挂上左肩、剑佩在右腰后,他无声地笑了。   她侧转身子,亦无声回视向他。   火烛微光将全身披挂的她照得铮铮佼佼,戚炳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你即卓少疆一事,之前在营中为何向我隐瞒?”   卓少炎回答道:“我曾一役残杀五万晋俘——落入哪个晋将手中,能得不死?更何况是谢淖。”   他又问说:“今日在我面前,为何又承认得如此坦荡?”   她挪动步子,向他走近了些,反问说:“今日的你,舍得杀我?”   戚炳靖看着她,微微笑了。   卓少炎摘下兜鍪,静静地看了他 一会儿,又问:“还我旧部、予我兵权……你所图的,仅仅是我的容色、与才智?你要的是——我帮你打下大平的疆土?”   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隐忍而热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第6章 陆   人的心,要怎么给?   ……   江豫燃眉头微陷地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摊着一张硕大的牛皮舆图。   卓少炎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急不躁地踱着步。   大平北境十六州,戎、豫二州已为晋军所破。余下的恒、安、肆、并、光、朔、江、怀、齐、夏、司、秦、梁、冀十四州,守城诸将多为卓少疆旧部,多年来随她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只要她一朝再度挂帅,将诸军重新纳入麾下可谓顺理成章。   只不过……   “卓帅。”江豫燃性子耿直,直接说出心底最在意的疑虑:“诸军倘若此番重入卓帅麾下,是擎大晋军旗,还是擎大平军旗?”   卓少炎闻言,停住了脚步。   “豫燃以为,我是降了大晋?”   “末将固不以为然。”   她遂坚定了目光,回答他:“既不擎大晋军旗,亦不擎大平军旗。倘若诸将仍信我,云麟军从此往后,便只擎一个‘卓’字。”   江豫燃先是愣了愣,随即疏平了眉间褶皱。   “起兵之后,卓帅意欲何为?”   “我欲从旧计。”   听闻这话,江豫燃眼中突地一亮,捏拳站起身,“卓帅是说……”   卓少炎一字一句地说:“废帝,另立。”   ……   “世人皆以为你卓氏乃蒙受了大冤,可你却应该很明白,卓氏谋反之罪乃是大真大实……”   谋反之事,她从未不认。   然而这罪,自古只降于谋败者。   数年来处心积虑,所望不过这一事。   回念建初十六年,若无谢淖此人横空出世、与她在北境缠斗一年有余,此事当早已在她拜将封侯之后大成。   而今欲从旧计,举步何止艰难。   ……   江豫燃镇了镇澎湃心潮,又问:“卓帅不降大晋,谢淖又岂能允让卓帅重聚旧部、举兵南下?”   “他有所图之物,望我能予其所求。”   “何物?”   卓少炎却未作答。   沉默须臾,她转过话头说:“豫燃,此事没有回头路。你与惟巽之间,恐怕只有待事成之日,方能再见面了。否则,若大事未成,反会将她连累。”   提到这个名字,一向硬骨铮铮的江豫燃,一刹竟柔软了脸色。   卓少炎瞧着他的神情,问说:“可会怕她怨你?”   江豫燃摇头,笃然道:“惟巽知我。”   李氏惟巽,是江豫燃青梅竹马的心上之人,目下在朝中任大理司直,平日于大理寺左断刑中专司各路命官、将校及死囚的疑狱审断。二人自江豫燃从军守北境以来,每年便只有在年节时分能够见上一面。纵是如此聚少离多,二人之间相知相惜的情意仍未减灭半分,素为云麟军众将所称羡。   卓少炎静了一会儿,忽而又问:“付一心予一人,是什么感觉?”   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为她死。”   ……   日头西移,戚炳靖练兵而归。   中军大帐中,卓少炎正在细细拭剑,见他回营,神色丝毫未动。   “听说,你今日去见了江豫燃。”他一面脱卸甲胄,一面道。   她点了点头,坦坦荡荡地应道:“与他商量我再度挂帅、重聚云麟军旧部、举兵南下三事。”   停了停,她又要求道:“你领麾下所有人马,助我一道南下。”   听清后,戚炳靖的动作微微顿住。   然后他转头望向她:“以哪国之名举兵?”   “自然不是大平。”卓少炎对上他的目光,“更不可能是大晋。”   他忽地笑了,笑声粗沉,“你觉得,我凭什么允你?”   卓少炎丢下剑,站起身,走至他身前,将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一物塞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握住,打量那物,见是一片被随意扯下来的牛皮舆图,边角毛糙,背后潦潦草书数行。   “是何物?”帐内光线昏昧,他一时未能看清那些字是什么。   卓少炎答得简单:“婚书。”   ……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谢淖   卓少炎   于今缔千秋燕好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兵马为礼,谨订此约   ……   戚炳靖持着这张简草的婚书,半晌无言。   卓少炎遂又开口:“心,我不知该如何相付。人,你要么?”   他蓦地收紧手指,“要。”以火辣辣的目光望着她,他又道:“既要兵马为礼,我便允了你。”   ……   那片牛皮舆图被他收入贴身衣内。   她瞧见他的动作,不动声色地转开了眼,望向它处。   “此生头一回?”他突然问道。   她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许久之后,她才轻轻点头,答道:“头一回。”   ……   一个月后,这条三千里边境线上的兵变消息传至二国朝堂,海内闻之震动。   大晋骁将谢淖出兵章陵,夺大平罪故上北将军、逐北侯卓少疆之妹卓少炎入帐内。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建云麟军,振臂之下,大平北境十四州守军闻风倒戈。   谢淖以麾下兵马并师云麟军,聚兵南下。   大晋皇帝震怒,鄂王震怒。上谕三发军前,诘之以故,谢淖概不奉诏回表。   鄂王遂令封地诸郡断其大军辎补,又递表朝中,请发兵讨逆。   大平帝臣亦震惊,调国北诸路兵马出金峡关,以拒逆军。   ……   月色朦朦,群山夜影狰狞。   一匹驿马腾蹄没入营墙之后,直奔已在那里等候多时的周怿。   “周将军。”来者向他行礼,奉上信物,道:“十五日前,大平成王遣使至鄂王府请见王爷。和先生以王爷出猎未归为借口,将人勉强打发了。”   周怿神色颇冷:“和畅既然遣你专为此事来军前传话,必是有重情。”   来者点点头,说:“成王来使向和先生说:‘人已送给了你们王爷,但望你们王爷言而有信、守诺奉约。’”   周怿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知道了。你不必逗留,速速回晋熙郡。”   来者谨奉令,行过退礼后,立刻转身上马。   脚方踩上铁蹬,他的胸口即一热。   铁刃深穿肌骨,拔出时带出一捧热烫的鲜血。   周怿看着人在他面前倒下去,稍稍弓腰,将手中铁剑上的血在那具尚温热的尸体上抹干净,然后仍旧面无表情地走回了营中。 第7章 柒   午后烈日照打在营中高台上,风过沙起,尘土蔽面。   卓少炎枕甲睡得酣熟,浑然不觉有人登台靠近。   “卓帅。”江豫燃单膝抵地,弯腰在她耳边叫了好几遍都不见她醒,索性抹了一把额上汗水,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云麟军自重振以来,除留镇于十六州的守卫兵力之外,余者与谢淖麾下大军并师南下。卓少炎亲自领帅前锋兵马,日夜兼程,仅用了不到二十日便推进至金峡关以北,就地扎砦,图画后军攻略诸事。   至前二日,谢淖率军继至,兵马合入营砦,据高点后大建攻关器械,卓少炎方能见缝插针地抽空歇上几觉。   江豫燃自她此番起兵后一路追随,自然知晓她之疲累,此时亦不忍扰她深眠。   仅过了约莫一刻的工夫,远处一声骏马烈嘶,将卓少炎惊醒。   她握剑而起,倦色不掩目中杀意。   风动鞘鸣,剑锋径逼身旁之人喉间,薄薄刃光映出她惫懒不清的容色。   江豫燃敏捷地向后仰倒,躲开这一刺,然后翻身而起,立定后讶道:“卓帅做了什么梦,出手这般精狠?”   经这一出,卓少炎尽醒神智,待看清来人,方敛去警意,收剑入鞘后淡淡道:“……豫燃来了。”   ……   梦中,她的喉头被人掐得死紧。   窒息的痛感袭遍全身,天地渐渐在目中暗下去。   有声音冷血而忿恚,低震于她耳侧:“裴穆清已经死透了,你既为他鸣不平,便该同他去死。”   热泪自眼角淌出,赤色尽染眼底。   腾腾暴怒与满腔杀意层层挣破她的神智,如出笼之凶兽,戮灭她残存的意识。   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头长喘,浑身发抖。   铁剑脱手而落,只一刹,便被地上鲜血浸透。   ……   江豫燃打量着她的神色,略微犹豫了一下,问说:“卓帅是梦到了旧事?”   卓少炎不置可否,反问说:“你来找我,是何事?”   “大平金峡关守军,换了主将。”   “哦?所换何人?”   “卓帅旧识,沈毓章。”   卓少炎听到这个名字后,先是沉默少许,而后眺向极远处威武雄壮的金峡关关城,开口说:“朝中派他来,计在招降。”   江豫燃点了点头,亦以为然。   卓少炎收回目光,转而望向高台之下。   不远处,中军帐幕被人揭起,两名武将一前一后步出帐外。   江豫燃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正对上谢淖亦遥遥探望向此处的目光。   “谢淖没有问过卓帅此番举兵南下,所图为何么?”江豫燃忍不住问说。   “问过。”   “卓帅如何答他的?”   “为报卓氏一门惨殁之仇。”   “他信了?”   “看似信了。”   江豫燃看了一阵儿远处周怿巡视众卒修建攻械的场面,不得不承认这个冷面杀将确是带兵的一把好手,又问道:“卓帅当初是如何说服谢淖出兵相助的?”   卓少炎不紧不慢地回答他:“与他结为夫妻。”   江豫燃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无视他震惊无言的神情,卓少炎走向高台之边,嘱咐道:“豫燃,下回面见他时,须当以礼相待。”   ……   晋卒修造攻城器械的声势浩浩壮壮,激起漫天尘末。   “何至于就将人杀了?你也过于谨慎了。”戚炳靖一面走出中军大帐,一面轻斥身后之人。   周怿跟在他后面慢步走着,默声聆训。   戚炳靖又责道:“杀之前,也未问问和畅回了那人什么话。”   周怿想了想,终于出声:“末将派人回晋煕郡再问个清楚?”   “罢了,何必再节外生枝。”戚炳靖摇了摇头,“料想和畅必知该如何应对。”   周怿又问:“与大平成王之前约,王爷可还要守诺?”   戚炳靖停住步伐,转身望向不远处的高台,眯着眼反问:“你说呢?”   周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高台之上,女人持剑侧立,长发高束,肩背紧直,英姿勃勃。   他遂自知多此一问,当下不复再言。   岂知过了许久,戚炳靖都不曾收回目光。周怿久候无果,不由在侧敦促道:“王爷?”   “如此美人,竟存于世。”戚炳靖目光不移,慨然叹道。   周怿再度望了一望卓少炎披甲而立、尘灰扑面的侧影,心内实在不能苟同这句评价,亦实在不能勉强自己附和此言,只得谨慎地闭上了嘴,不再催促。   如此美人?   建初十三年,大平北境飘摇不安,出镇豫州的老将裴穆清兵败回朝被斩,大平举朝将臣无一人愿往镇豫州。时大平中书令卓亢贤之子、年仅十七岁的卓少疆为成王英肃然所力荐,奉旨挂帅北上,提兵二万出豫州。卓少疆善骑射,作战重方略而不拘古法,用兵果断,于豫州一战成名,自此留镇大平北境。此后三年间,卓少疆请旨募兵,建云麟军之旗,率军多方转战,击退了十数次大晋南犯之兵马。如此之年少英雄,声名遍传大晋国中,为大晋南境众将兵所忌惮。至建初十六年,卓少疆总兵六万,入侵大晋疆域,拔灭四座重城,残戮五万晋俘,狠狠给连年进犯大平疆土的大晋帝臣立下了一道杀威。   ——倘使世间美人皆如是,男儿颜面当何存?   周怿于心中默默道。   ……   三日后,大平金峡关守军遣使叩营,递函于卓少炎。   是时,她正于帐中聚精会神地勾勒金峡关关城之防务全貌图,闻报后接过来函简单一阅,然后随手搁在一旁,继续手中未完之事。   戚炳靖于帅案之后抬眼,问她道:“何人书函?”   卓少炎一面制图,一面答他道:“大平金峡关守将、折威将军沈毓章。”   “沈氏之人?”戚炳靖显然听说过此人,由是追问道。   她应了一声,以示肯定。   他遂饶有兴趣地站起身来,走去捡起她搁在一边的书函,展开细阅。   ……   毓章顿首卓氏少炎足下:   昔别于讲武堂,五载不晤。今闻君音,无恙,幸甚。   诚念故日旧情,愿聊叙往怀。   六日后,金峡关外,两军之前,吾当置酒以待。   君其明之,毓章再顿首。   ……   良久,戚炳靖收起此函,缓缓道:“两军相持、血战在即,为将者能有如此从容之气度,果然不负大平沈氏近四百年的名门风骨。”   卓少炎手中笔锋一顿,然而并未说什么。   他走近她,轻轻握住她持笔的手腕,颇意有所指地问说:“函中所书‘故日旧情’,是何时之故日,何等之旧情?”   她无言片刻,而后抬眼,脸色沉凉如冰,回答道:“昔日,我与他曾共同治学于讲武堂,奉教于大平名将裴穆清将军座下。” 第8章 捌   入夜,山风习习,星幕璀璨。   甲衣半褪,长发解束。卓少炎怀中拥剑,坐于高台之上,神思微懒地望着远处,借此凉夜消散一身暑热。   未几,身后有脚步声响起。   她没回头,却将懒懈的神思收了收,虚握兵器的手指紧了紧。   来人自身后将她的长发一把握起,一个吻带着微烫的温度沾落于她的后颈。   微微闭上眼,她复又松了松握剑的手,低语道:“兵中事杂,营中不便,我有数日不曾洗过澡了。”   戚炳靖沉沉地笑了。   他在后坐下,将她拥入怀中,一把抓过她的剑丢至一旁,侧首嗅了嗅她身上汗味,道:“辛苦么?”   “出外带兵,谁人不苦。”她无甚波澜地回应道。   他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道:“待破金峡关,你当好好歇上几日。”   卓少炎无言无语,看向远方的目色变得深了些。   ……   金峡关之关城,始建于世宗一朝。其后一百八十年中国北安泰,世宗之子孙继帝位者恃其地势险要,不曾督驻关城,以至其渐渐荒颓。至烈宗朝,晋王戚氏引兵割据,自立为帝,号拥军马数十万,欲图南进。烈宗乃遣诸将发兵、民,于金峡关重筑关城,再派重兵驻守,以御敌犯。后经显宗、孝宗两朝缮治,于原有关城外又新建四座新城,使之五城相连、内外相守,金峡关关城方有了如今之规模。   金峡关关隘两侧山势雄奇、地形险要,加之关城内精兵驻戍,素有大平国北第一关之称。纵使大晋在过去百余年间屡屡出兵南犯,也从未成功地踏入过关内一寸。   ……   星河静淌,山涧料峭。   卓少炎收回目光,问说:“待破金峡关——以你之见,该如何破?”   戚炳靖道:“此关难攻,天下皆知。欲破此关,计固不在强攻。”   她在他怀中转首,望他道:“这些时日以来,周怿奉你之令,率众卒大造攻城之械,皆是你假意布置?”   “嗯。”他淡淡回应。   卓少炎遂轻轻垂下眼。   此刻将她拥在怀中的这个男人,曾令她疆场饮败,曾令她身负战伤,曾是她含血咬在齿间的姓名,更曾是她欲取其人头的劲敌。   但他却未有一刻,令她小视过他的方略。   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她低垂的眼中隐约露出一丝赞色,“如此,倒也对得起谢淖善用兵之声名。”   戚炳靖闻言,一时笑得胸腔沉震,“未令你失所望,是我之幸。”   她又问:“如此费心布置,所图为何?”   “为你。”   她竟无语,只得再度抬眼。   他的嘴角仍然挂有笑意,然目光却沉定有力:“破关之计,你心内必亦以为不在强攻。然不论你持何计,皆须令大平守军相信,我所率之兵力,确与你麾下共图进退。”   世所谓之默契为何,世所谓之知己又为何?   沉默少顷,她复开口:“多谢。”   “夫妻之间,不言谢字。”他平静地回道。   卓少炎轻微一怔。   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俯首咬住她的唇。   二人气息相抵,她几乎要为此间炽温所融,意识迷蒙之中竟未觉察到,自己的手指不知在何时主动牵住了他的衣襟。   ……   待回了帐中,戚炳靖自去解甲。   卓少炎屈膝跪坐在地上,扯过不日前才绘好的金峡关关城防务图,凝眉细察。片刻后,她抬头,无声打量戚炳靖的背影,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说:“军武之事,你是如何自通的?当年戎州一役,是你首次领兵出战,竟能有那般战绩。”   自古名将虽多为天纵之材,但他身为大晋皇室贵胄,懂得如何统御将臣、择贤出帅即可,又岂会近通战法、用兵之术?   戚炳靖回首看她一眼,“不服?”   卓少炎应得坦然:“难服。”   为将者谁人无傲骨?她当年在挂帅北出之前曾于讲武堂师从大平名将裴穆清五年有余,熟通各家兵书、古今阵法,深明为将之务、用兵之道。即便如是,她在头一回将兵御敌的豫州之役中亦吃了不少的亏。后人只见她一战扬名的赫赫武功,又有谁知她当年几乎一度以为不能得胜的惨况。   而今忆起她在戎州境内与他对阵的那一回,实是难以相信当初那个勇猛果断、不循常法的敌将,会是个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皇子。   卓少炎此刻的神情认真而抱疑,令戚炳靖微微笑了。   他略作沉吟,即亦坦然答道:“军武之事,我非自通。凡所得,皆自军中而来。”   她遽起惊色:“你从过军?”   他点头,“三年。”   “何时之事?从军何处?”   “建初十二年至十五年间,在大晋西境戍军。”   卓少炎脸上惊色难褪,眼前的这个男人竟一次次地颠覆她的所知所想,又勾唤起她欲进一步探知的念头。   “为何要以皇子之身从军?”她问出最后一个疑惑。   “为求历练。”戚炳靖以寥寥几字对付了她这问题,而后反问她说:“你当初——又为何要冒兄长之名挂帅领兵?”   卓少炎一时沉默。   须臾,她平复了脸色,说:“大平三百八十年之朝制,女子虽可入仕,却不可拜将、不可封王。当初家兄奉旨挂帅,却于出征前夜突然暴毙。我欲取盛名,故而行此一事。”   “卓少疆是怎么死的?”   她闻言,眼底渐渐漫出血色,然脸色仍然如常,简单道:“不知。”   戚炳靖看了她两眼,并未多加追问,仿佛信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   与沈毓章之约,即在翌日。   晨时一过,卓少炎便勒束麾下亲兵,叫江豫燃统率其部,与她一道出营北进赴约。   离营前,她未找到戚炳靖其人,因料度他是带兵出练未归,便给他在帐中留了张字条,随即未多想地拍马而去。   ……   关城之下,崖峰陡峭,深阔溪谷蜿蜒如龙,树木葱郁,花鸟芳鸣。   溪谷中,一座塔寺遥衔远处城隘,在翠峰叠影之下,犹如遗世之仙地,足以令人一时忘却此地淌过多少鲜血,葬过多少英灵。   一名男子独坐于寺台上,身前置案、奉酒并玉杯两只,显然已经等了许久。   卓少炎遥遥看清,吩咐江豫燃带兵留于百丈之外,独自一人策马前行,踏上塔寺百阶,至寺台前方翻身下马,将战马栓于一旁山石上。   男子早已在她御马上阶之初便起身接迎。   他身上一件素袍,脑后一根素簪,腰侧一柄长剑,虽未着甲胄,然这简衣却掩不住常年带兵之人身上那一股特有的冷峻严厉。   “毓章兄。”卓少炎迈步靠近,与他见礼。   沈毓章向她还礼,“少炎。”   二人遂于案前对坐。   “五年不见,毓章兄依然好风采。”卓少炎看着他抬臂斟酒,淡淡道。   沈毓章神意清冷,“少炎若非女子,拜将又有何难。当年于讲武堂中,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便是你。可惜五年前你因病拒入兵部治事,当时曾令多少人扼腕惋叹。”   “假使我当年入兵部,如今家兄便不会冤死?卓氏一门便不会惨殁?”她同样清冷地回应道。   沈毓章搁下手中酒盅,未即说话。   卓少炎又道:“毓章兄此来,是为劝降?”   “我若劝,你肯降否?”   “徒劳而已。”   沈毓章毫不意外地点了点头,“我料如是,故而未曾做过劝降的打算。”   卓少炎面无表情道:“既如此,毓章兄约我来此地,是真的打算聊叙往怀?”   “自然也不是。”   “还望毓章兄直言。”   沈毓章饮尽杯中清酒,目光克制而有礼地逡巡过她身上将甲,而后缓慢道:“约你前来,是因我想亲眼见一见,当年裴将军最中意的学生,如今成了要踏破他一生所戍疆土的叛将,是个什么模样。”   音落,他伸手拔剑,其速之疾迅,令人无暇反应。   鞘音铮铮,刃光一刹落于她的颈侧,溅出数滴血珠。 第9章 玖   寺台案前,男人持剑的姿势刚硬不疑。置于女人颈间的铁剑,仿佛随时都可以被施以强力,斩落她的头颅。   朝阳穿山落入溪谷间,丝缕金芒折映寒刃血意。   ……   这抹赤色光彩一径流过山间层层叠叠的翠色峰影,落入立马崖边的二人眼中。   在用以遮蔽他们行迹的重重树枝后面,周怿近乎于本能地拈箭搭弓,锋锐的镞尖破叶而出,正对下方坐握铁剑的男人额间。   不足百步的距离,松指即可取其性命。   然而身侧之人却抬起手臂,将他控弦的右手向下压了压。   “王爷?”周怿疑道。   ……   因奉戚炳靖之令,他这六日来将此溪谷里外勘察了个遍,方寻得了目下这一处离约见之地不远不近,能够通行人马,于树木掩映下不易令人察觉,又可以居高临下地看清塔寺中所发生的一切的地方。   他追随戚炳靖凡六年,深知其心中所策所念:   一面欲图亲见她诸行诸举,一面挂怀她之安危,却亦不意成为她此行的掣肘。   因而今晨天尚未亮时,他二人便离营北出,径至此地,先让马儿饮饱了山间清溪,令之衔枚,然后二人二马便静视着下方溪谷间的动静,直到此刻。   ……   迎着周怿的疑色,戚炳靖从容道:“勿急。”   然后他侧首,目光探向遥对寺台的另一边,又说:“莫要忘了,她是谁。”   周怿顺着看过去。   百丈之外,江豫燃领着一众亲兵,一动不动地守望着,并非没有留意到寺台上的突变,然而竟皆分外冷静,不为所动。   ……她是谁?   五年前,她曾在大平国北最危难的时候领兵出征,于豫州城外与大晋的军队血战八日后破围入城,与城内守军共御敌犯。晋军围城逾四月,军中粮尽,她与麾下分食马尸以果腹;城头兵罄,她号令百姓劈门制箭,熔钱铸镞;守城长战,她以卓绝之意志长驻城头,接连六日不曾合眼睡觉。同她北上的二万人马到最后仅活下三百人,而她从始至终都未流露出一丝不敌欲降之意,刚强而坚忍地肩扛着这一万九千七百个英魂,生生战到了晋军退兵的那一刻。   这一场豫州守城之血战,令卓少疆三字一昔之间扬名二国。   其后她一手募建云麟军,镇戍大平北疆,以一己之力撼动了二国边境战局。其持军之苛严,其麾下之骁勇,无不为天下人所知。至建初十六年,她率军北犯大晋国土、屠戮五万晋俘,世人方进一步见识了她的大略与果决、狠戾与冷酷。   于这样一个女人而言,目下被人以剑相抵又算得了什么?   周怿握着弓的手缓缓垂下来。   “王爷睿明。”他低叹道。   ……   鲜血滴入案上玉杯之中,酒色狰狞。   剑劈之力在割破她皮肤的那一刹堪堪收住。   卓少炎不躲亦不动,任凭剑刃抵磨着她颈侧肌肤,冷辣的创痛感不曾令她容色变动半分。   沈毓章亦未再动。   “毓章兄,为何手下留情?”她直视他,仿佛自己的人头并未置于他的剑下。   他未答,目光不移地看着她的鲜血顺着剑刃滴入杯中。   待足足攒了十滴后,他才一把收剑回鞘,然后揽袖伸手,捏过她面前这杯融有她鲜血的玉杯,起身面北而立。   卓少炎抬眼,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   沈毓章双手握杯,举臂,向群山一敬,随即用力一扬杯,将酒液尽数洒于足下,然后屈膝跪了下来。   “这杯酒,为敬裴将军。”   他以额叩地,良久后直身,说道:“以你之血,谢裴将军生前教育之恩,亦谢我此刻无法杀了你这叛将之罪。”   卓少炎不为所动地坐在原处。   “为何无法杀了我?”片刻后,她问说。   沈毓章此时已站起来,回到案前,落座时一字一句道:“奉旨行事:可招降,不可滥杀。”   “奉旨行事……”卓少炎复念一遍,勾起嘴角,眼内讽意深浓:“沈氏三百八十年之忠君祖训,毓章兄恪守如是,不愧是沈氏的好儿孙。”   他闻此,稍稍变了脸色。   她又道:“如今之大平朝廷,皇帝仁昏,庸臣当道,忠良苟活。沈氏祖上恐怕亦没有想到,身后子孙需奉忠于这样的皇室、这样的朝廷罢?毓章兄口称奉旨行事,莫非还以为眼下之大平朝廷,可比高祖、世宗、仁宗三朝?”   “为人臣者,仰视天,俯视地,尽忠、报国,无愧于心,如是足矣。”   沈毓章回应道,字字铿锵,气概刚正。   卓少炎冷冷一笑,“如裴将军者,忠否?良否?朝廷又待之何如?毓章兄是否忘了裴将军当年是为何兵败、回朝是为何被斩的?毓章兄奉沈氏祖训,自问无愧于心,然如裴将军者,又曾愧对于何人?”   沈毓章看着她:“当年裴将军之故亡,我知你恨意难解,所以才称病拒不出仕。然而这些年来你委身于成王、深居享乐,又算得上什么良臣?又有什么资格评议朝廷?而今你与亡兄宿敌、晋将谢淖勾结于一处,策反亡兄旧部,南掠大平故土,又如何对得起他生前以命守卫的这片河山?又如何对得起卓氏世代之忠烈?”   “忠烈?”   卓少炎咬着这二字,重重反问:“卓氏谋逆,亡兄被杖毙于市,先父、先母皆畏罪自尽。毓章兄又何以如此糊涂?”   沈毓章沉默少许,复开口:“卓氏蒙冤,国人皆知。”   卓少炎按剑起身:“而今我既反兵,卓氏便再无‘蒙冤’一说。”   “你之所图,是为报仇?”沈毓章沉声问说。   卓少炎不答,俯视他道:“毓章兄既欲做大平之铮铮忠臣,又何须知我这等叛反之徒所图为何。”   话毕,她躬身与他见礼,而后就欲离去。   他的声音却在她耳侧响起——   “你之所图,是为废帝、另立?”   卓少炎转身的动作微微一顿。   回首时,沈毓章亦已起身,神情一如迎她来时,冷峻,严厉。   “是。”   她毫不犹豫地承认道。   沈毓章不言不语,眼底深黑。   卓少炎忽又问:“毓章兄,可愿率军开金峡关城门,迎降于我部?”   “少炎以为,两军一旦交战,我必将败于谢淖与你?”   “我以为,毓章兄此役不论胜败,都会为大平朝中所问罪。不如早降于我部,尚能保全两军将士性命。”   “何以能有此诳语。”   “毓章兄既不信我,便待沙场再见。”   卓少炎看着他,再度揖了一礼:“当年于讲武堂中,我曾视毓章兄为亲生兄长。”   沈毓章走近她,还她之礼:“当年,我又何尝不视少炎为亲生妹妹。”   她轻轻笑了。   而这笑中沾染的湿意,却是已迈步离去的他未曾探见的。   ……   “夫将之上务,在于明察而众知,谋深而虑远,审于天时,稽乎人理。若不料其能,不达权变……”   少年俊秀爽朗,诵背的声音高亢,于讲武堂内掷地有声。   冬日甚寒,裴穆清为磨炼众学生之意志,诸室戒通暖,滴水可成冰。   她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跺了跺僵麻的双脚,将出门前母亲塞给她的手炉偷偷摸出来,笼进袖内,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在她舒服得就要睡着了的时候,不知何时在上诵背兵书之人换了,方才那个少年的声音转至她头顶:“违裴将军之定例,可是要受罚的。”   她一下惊醒。   “你是新来的?”少年的面孔靠近了些,笑意满满。   她觉出他并无恶意,便点了点头。   少年又问:“你家里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同入讲武堂么?”   她再度点了点头,“我哥。”   少年遂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庞,有些醒悟:“你是卓少疆的双生胞妹罢?与他长得果然像极了。”   她有些赧然。   “我姓沈,双名毓章。”少年冲她行了个同辈之礼,意态端正。   她连忙回了个礼,看着这个长不了她几岁的少年,心中只觉他比自家兄长要亲和有礼得多。   少年又笑了笑,说:“我尝同少疆说起,沈氏这一辈中没有女儿,我十分羡慕他能有个妹妹。”   “那……”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他道:“毓章哥哥,你既然与我哥是朋友,那我也可以做你的妹妹。”   少年微怔,转而又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好。”   是时,裴穆清自上座闻声探目,重重咳了一声,以示警告。   少年立刻板正了脸色,捧卷垂首。然而书页之后,他稚气未脱的面庞上仍有遮掩不住的笑意。   那一日,是她入讲武堂习兵事的头一日。   三九寒天中,正是这个比她的亲生兄长更让她感到亲近的沈氏少年,令她如沐春风,不再惧畏这没有通暖的冷冷阔阔的讲武堂。   ……   寺台高远,沈毓章离去的步履刚健而坚定。   一步一阶,踏碎了莘莘故日,踏碎了兄妹旧情。   ……   天边浓云蔽日,山谷之间转瞬即变得幽暗冷郁。   卓少炎蹲在溪边,一手掬水,一手轻拭从脖颈到胸前的血迹,对着水中倒影清理这道剑伤。   溪流轻晃,水中忽而多了一人。   她盯着那道人影,手中的动作停了停。   下一刻,戚炳靖已弯腰下来,捧着她的脸迫使她转过头,侧首舔吻她的伤口。   卓少炎轻轻一颤。   竟像兽类舐伤……   她这样想着,却也没有将他推开。   直待他略显热烫的唇息在她伤口上滚过两遍,她才哑着嗓子开口:“我叫豫燃守着谷口,他竟未禀未报,便将你放进来了。”   “唔。”戚炳靖从甲衣内摸出一瓶金创药,一面开盖倒抹于她颈上,一面说:“他今日见了我颇为有礼,说是听了你的吩咐,于是不曾阻拦分毫。”   卓少炎忆起前一次对江豫燃吩咐的话,又瞥了戚炳靖一眼,见他面上不曾露出丝毫得意之色,方不动声色地垂下了目光,静静地由他替自己上药。   待涂罢药,她问说:“你是回帐后看了我留给你的字条,才一路寻来的?”   戚炳靖毫无异样地点了点头,神情微疑:“这伤,是怎么回事?”   她无意多解释,只简单答道:“意外。”   他便没再追问,只是道:“见过沈毓章后,可想好如何破金峡关了么?”   她点头,“已着豫燃去部署了。”   “何时出战?”   “不必出战。”   “哦?”戚炳靖闻此,顿时来了兴致。   卓少炎看着他,重复道:“不必出战。”她顿了顿,仍然无意与他多解释,仅道:“你我只要持军不动,便可坐观大平守军之变。”   本章中少年沈毓章诵背的兵书数言出自《李卫公兵法辑本》,非我原创。 第10章 壹拾   此后接连二十日,都不闻金峡关内大平守军有何异动。   卓少炎所行一如前言,于营中按兵不动,每日早起练兵、督众卒修造攻城器械、闲时绘制大平疆塞舆图、按时吃饭、按时就寝,过着极为规律而又波澜不惊的日子,没有展露出一丝一毫欲率军出战攻关的企图。   而自那一日后,戚炳靖亦未再追问她所持何计,任她筹策在心,不预不涉。   又十余日,如何攻略金峡关一事尚未明了,北面的大晋朝中却先传来了一道令人作难的消息——   早先,因谢淖不经请旨便自作主张地率麾下人马并师云麟军、聚兵南下,鄂王震怒之中令封地诸郡断其大军辎补,又递表朝中,请发兵讨逆。晋帝允其所请,令兵部即刻择将调兵。兵部奉旨,拜曾于大晋西境镇戍多年、为人沉勇忠正的陈无宇为将,发距离谢淖南境大军最近的永嘉、定阳二郡守军,南下追讨逆军。   至是,陈无宇麾下前锋已经踏入大平疆域,途过留有云麟军守兵的十四州而不掠,一路循谢淖大军之踪迹,径逼金峡关而来。   ……   周怿接闻此报后,极少见地皱了皱眉头。   之前做戏为做全套,戚炳靖一令之下自断大军辎补,这些时日来军中积储已渐难支撑大军日常开销,只能仰靠云麟军自十四州转运军前的辎重物需。本冀望于攻克金峡关后因粮于敌,但未料到二军旷日久持,竟不知何时才会一战。而大晋追军在后,不破金峡关则无以为恃,饶是戚炳靖兵智骄人,要想对付好眼下这局面,恐也不是容易之事。   于是他找到戚炳靖,将陈无宇进军之消息详细作禀,随后提出心中顾虑:“南有金峡关坚城为障,北有陈无宇追军进阻,王爷持军不动已有月余,若再拖下去,诸事恐难收拾。”   这时已近傍晚,营中埋锅造饭的香味四处飘散。   戚炳靖不急不躁地走在回中军的路上,对周怿的顾虑充耳不闻。   周怿知他每日此时皆要回帐中与卓少炎一道用膳,眼下心思固不在此处,但逢事定做万全之策的性格促使他再度开口:“王爷究竟是何打算?望请明示。”   “她既有破关之计,你又何须担忧?”戚炳靖回他道。   周怿不屈不挠道:“王爷可知是何计?”   “我又何须知道?”   “是王爷无意问,还是她不肯说?”   戚炳靖停下脚步,瞥了一眼周怿。   周怿固然看得懂那眼神,忍了忍,却还是没忍住,道:“王爷不问,她亦不说。末将斗胆而问:王爷与她结为夫妻,却连她心中想些什么都不知晓,这又哪里像是夜夜共枕之夫妻?”   这话堪称放肆。   然戚炳靖却未动怒,目色平静道:“举大事者,又岂能度之以常理。我心中想的是什么,又何曾让她知晓过?周怿,你当比谁都清楚。”   闻此,周怿一瞬冷静,默声不再言。   “与我结为夫妻,同我夜夜共枕,是因她目下对我有所图取。”戚炳靖继续道:“若要交心,必得待她以真情付我之日。”   周怿喟道:“却不知王爷等那一日,还要等多久。”   ……   营中另一头,江豫燃足下生尘,直入中军大帐。   “卓帅,外放至金峡关城外的远探斥候回来了。”他脸上有隐约的喜色。   卓少炎闻言起身,“城头有异变?”   江豫燃重重地点头,“今晨时分,关城内外的‘沈’字帅旗皆被撤了,至斥候回报时,尚未有新旗挂上去。”   “大平朝中的动作倒是快。”卓少炎面无喜怒,“檄书都准备妥当了么?”   “皆按卓帅早前吩咐的,备了足足三千份。”   “传令各部:明晨依令进至金峡关外,列阵,招降。”   “晋军那边要如何?”   卓少炎想了想,回道:“此事晋军去了,反会掣肘。”   江豫燃领命告退,走至帐边,揭帘看见不远处正在埋锅生火的晋卒,想了想,又返回帐中,说道:“谢淖大军被大晋鄂王断了辎补,眼下晋卒所食皆是云麟军自十四州转运来的军粮。”   “心疼了?”卓少炎瞟他一眼。   “心疼倒不至于。谢淖既愿出兵相助,吃我们几口军粮又何妨。只不过……”他有些欲言又止。   “直言无妨。”   江豫燃便道:“卓帅与他结为夫妻,是图他出兵相助。但他心中图的究竟是什么,卓帅可曾知晓?卓帅当真信他别无它念?”   卓少炎一时无言,似在沉思。   江豫燃又说道:“晋将陈无宇追兵在后,卓帅岂知谢淖不会阵前倒戈?倘若他存了异心,卓帅又何以成大计?”   卓少炎仍然未说话,心头却忽而浮现出深印于她记忆中的、那一簇隐忍而炽烈的眼底深焰。   “他对我有所图之物,在未得到前,断不可能会率军倒戈。”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回应道。   “何物?”江豫燃记得自己曾经问过一模一样的话,却未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而这一次,卓少炎终于未再回避,直答他所问:“他要的是,我的心。”   ……   戚炳靖回到中军时,恰逢江豫燃从内走出。   江豫燃向他行礼,目光却有别于平常,在他身上逡视了数圈后仍然不肯收回去。   “有事?”戚炳靖觉察到他之异状,近前询问。   江豫燃无意掩饰心中震动,直通通地开口:“今日方知谢将军野心之大。”   “野心?”   江豫燃点点头,并无意多解释一字,既已当面感叹过,便又行一礼,随即抬脚离去了。   ……   入得帐中,戚炳靖开口便问卓少炎:“江豫燃今日为何如此古怪?”   “许是得闻金峡关之变,心绪一时难控。”她云淡风轻地回答道。   此言果然令他的关注点得以转移。   “金峡关之变?”戚炳靖听到这几字,连解甲的动作都顿了顿。   卓少炎点了点头,“方才得报,关城内外的‘沈’字帅旗已被撤了。”   “大平又换将了?”他皱眉道。   “不止换将这般简单。”   “哦?”   她目中杳杳,吐字清晰:“沈毓章通敌、徇私,想必此时正被大平兵部派来的军法官押询中。”   “通敌、徇私?”   “两军相持,沈毓章却递函于我,函书中称‘故日旧情’、‘愿聊叙往怀’等诸语。在与我关外相晤之后,更是持军不动,时过月余都不出战。铁证如是,依大平军法,他是罪责难逃。”   戚炳靖定定地看着她,问说:“不过是帅旗撤换,你又如何能推断如是?”   “并非推断。”她面无波澜地开口。少许停顿后,她继续道:“沈毓章这两项罪名——正是我为他构陷的。”   他闻之,目中略震。   她则哂笑了笑,“沈毓章之所以持军不动,无非是因知你被鄂王断了辎补、你我人马必定难以久持相抗,计在长耗而迫使你我退军。这点计策,还是当年同我一道在讲武堂内学的。”   他却问:“你又是如何让大平朝中得知沈毓章书函之内容的?”   卓少炎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因我身边至亲至近之人中,有大平兵部所安插的眼线。”   戚炳靖万没料到会听到这般答案,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此事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晋历永仁二年正月,卓少疆奉诏回朝,坐里通敌军之罪而被下狱——便是在那时得知的。”   她淡淡地说着,脸色平静如常,仿佛谈论的并不是她所亲历的事情一般。 第11章 壹拾壹   以坚厚砖石砌造的武库深入地下数丈,森寒戾戾,将笼罩于关城内外的烈暑热浪隔绝于外。   铜灯静幽的光线下,沈毓章面无表情地坐着,久置于膝头的双手纹丝不动。   在他的身前,放有一张简单的木案。木案之后,一个貌若中年的男人亦是面无表情地坐着,案上墨砚已干,摊铺的纸上未落一字。   此番兵部派来盘讯的军法官姓顾名易,早年是成王府上家客,后经成王举荐入仕,历职方、库部、兵部三司,虽未经试科、做官多年位不过从五品,然其为人恭谨不伐,素为大平皇室所信重。   面对态度冷漠、拒不配合的沈毓章,顾易不急不缓地开口敲打他:“沈将军,顾某此来乃是奉旨问话。将军拒不开口,是连圣意都不放在眼里?”   沈毓章则连眼皮都不抬一下,人似石雕。   顾易又道:“圣上念沈氏世代忠正,此番未诏将军回朝下狱,仅令兵部遣顾某前来问讯,已是特开殊恩。将军不领圣恩,欲置沈氏一族于何地?”   沈毓章依然不为所动,连“沈氏”二字都撬不动他的嘴唇一分。   顾易遂站起身,绕过木案,走至他身前,于灯下细细打量他因一日一夜未睡而略显青白的脸色,再开口时语气透露出明显的惋惜之意:“六年前,沈将军试进士科,一甲第三名赐进士及第;同年试武举,答策、武艺皆拔出于众人,一举登第武状元。其时沈将军之文武盛名,赫然有声于国朝之中,纵观沈氏三百八十年上下,亦难见似将军之佼佼英材。其后数年间,沈将军领旨出南边,虽未逢大战,然为我大平立威于诸藩国前,是亦武功。似将军之辈,身受皇室恩信,身负沈氏名望,怎会一时糊涂,做出那通敌、徇私之逆反诸事?”   他稍作停顿,似乎不再在意沈毓章是何反应,转而又道:“或许,将军是仗着昭庆公主对将军的一片痴心与情意,以为圣上顾忌爱女,必不会令有司对将军论罪?”   这话音砸在砖石之上,令沈毓章久滞的目光霍然一跳。   留意到他神色之轻微变化,顾易只觉好似一堵密不透风之墙终于裂了一条隙缝,正待再言,却见沈毓章忽而张口,声音沙哑低沉地问说:“几时了?”   顾易稍皱眉头,却仍旧回答了他:“辰时三刻。”   “再不放我出去,顾大人便将成为我大平失金峡关之头一号罪人。”沈毓章看了一眼武库内堆放着的自城头撤下来的“沈”字帅旗,话音平静却生冷。   顾易脸色一沉。   这句话,在他赴金峡关宣诏、命随行禁军将沈毓章与其帅旗一并收押入这城墙下的武库内之初,便听沈毓章说过一遍。   彼时他不曾在意,而之后沈毓章闭口拒言,一日夜间他便淡忘了此事。   而眼下再闻此言,虽是一模一样的字句,可却偏偏被沈毓章说出了全然不同的语意。不似前一日之威胁或是警告,竟似冷血生寒地陈述一件即将发生的事实。   顾易张了张口,然话未道出,外面的廊道内便传来一阵急重的脚步声。   紧接着,厚重的门板被人用力地叩响。   “军前急情!”   沈毓章依然面无表情,扫向库门的目光中已有隐约血色。   “顾大人,还在等什么?”   他一语惊醒微怔的顾易。后者快步走去起闩开门,来报的禁军士兵因太过急切,险些撞进他的怀中。   “半个时辰之前,叛军以攻城器械将这檄书卷裹草团、抛投至关城内外之各处城墙之上,估摸着有数千张之多。”   顾易抑着怒气,一把抽过士兵手中捏着的浸满了汗渍的纸张。   在他试图转身就着铜灯昧光去分辨上面字迹时,士兵因紧张和畏惧而变调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顾大人,眼下、眼下金峡关内外五城守军,都哗、哗变了……”   此言不啻晴天之炸雷。   顾易大惊大骇,反手便抽了那士兵一嘴巴,“何以胡言!”   士兵捂着嘴退至门外等着。   沈毓章却坐着冷冷笑出了声。   这笑声令顾易脊骨生出一阵战栗,手中檄书上的诸字在这一刹清晰地映入他目中。   ……   大平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云麟军主帅卓少炎告金峡关诸将军、都虞候、都尉、参军、兵曹长、校尉、队正、士卒:   吾辈从军,为卫戍疆土,为镇守家国,为报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冤系无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将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战勋而披罪曝尸,满门皆没。   今,折威将军沈氏毓章,系出名门,志虑忠纯,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谤以欲加之罪,生死难测,三军上下咸尽袖手而旁视,又何忍乎!   朝廷无状,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诸君之明日邪?   诸君苟以卫戍疆土、镇守家国为志,何不若投身死地,奋起肃清宇内凶逆!   吾既继以亡兄之志,必竭云麟军之力,披丹心、涂肝脑,立明主、振社稷,诚得诸君所信,则虽死不悔耳。   而诸君盖世之功,必经百代而不殆矣。   ……   顾易一气阅罢,又不可置信地从头到尾重读了一遍,然后立刻将手中的纸张撕扯了个粉碎!   他转身,对上沈毓章生冷的目光,一时竟不知当何以自处。   数千纸措辞激昂诘厉的檄书被投上各处城墙,他已能全然想见守军将会被激起什么样的反应,亦已全然相信了方才来递报的士兵所说的每一个字。   金峡关内外五城守军皆已哗变……   顾易转目看向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的沈毓章:“沈将军不速速出去抚平哗变各军,还留在此处做什么?”   沈毓章瞟他一眼,“已晚。”   顾易闻之大怒:“沈将军是如何治的军?放任乱军而不顾,是真心想做反臣不成!”   沈毓章这时缓缓站起身,以指轻掸肩头积尘,然后向顾易走近。   至他身前半步时,沈毓章停住,突然抬手,以掌扼住顾易的喉头,猛地将他揿按到身后的门板上。   钝痛袭来,顾易一声都发不出,圆睁的双眼漫出条条血丝。   “沈氏世代忠正,何来反心?”   沈毓章一字一字地说道,掌劲逐渐加重。   “我一心持军、抵御叛旅,却被扣上通敌、徇私之名。而今叛军叩关、檄书投城,致我麾下各军哗变,反倒能证明我前事之清白。敢问顾大人,这世间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么?”   顾易被他扼得几乎不能呼吸,整张脸憋涨得紫红。   沈毓章盯着他的双目,手劲一松,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甩至一旁地上。   然后他打开门,脸色青黑地步出武库。   ……   在收得云麟军兵不血刃下金峡关之报时,一向处变不惊的周怿竟楞了好一阵儿才肯相信。   他捋了捋诸事首尾,然后才去递报于戚炳靖。   戚炳靖无惊无动地听了,并没有说什么。   周怿却将他捋顺的诸事一一说来:“沈毓章之罪名是她蓄意构陷的,不然云麟军不会这么早便做好招降的准备,沈毓章帅旗被撤还不到一日夜的功夫,云麟军便能叩关投檄,显见是早就料到了此变。至于那封檄书,其上字字看似襟怀宇内,实则是为报她一己私怨。沈毓章与她有兄妹旧谊,她却仍然能够以这般手段将他麾下各军逼反,致他亦不得不反,实是无情,实是背义。王爷,大平成王对她的评价,竟是分毫不差。这样的一个女人在身边,王爷不得不防。”   戚炳靖很是耐心地将他的长论听完,不予置评半字,反倒吩咐说:“备马,出营,北赴金峡关。”   “王爷此去何故?”   “想她了。”   ……   关城之外,天幕深青,明月皎皎。   卓少炎在简易搭建的兵帐里睡得酣熟。   “少炎。”   有人在耳边低声唤她的姓名。   她一下醒过来,睁眼就见戚炳靖近在咫尺的脸。   他顺着她身边侧躺下,伸出手臂,从她颈下穿过,让她可以枕得更舒服些。   她没有犹豫地靠入他怀中,一如这几个月来的每一个共寝之夜。   “金峡关既破,为何不入关去?”戚炳靖问说。   卓少炎刚醒的声音透着哑色:“叫豫燃先带兵入关去收整各军,我待过两日再去——沈毓章此刻定是怒极,倘见了我,怕会杀了我。”   他又问:“你一计令沈毓章与他麾下各军被迫反降,就不担心大平皇室对沈氏一族问罪?”   她听见这问话,半睁的双眼变得清明了些,瞄了一眼他的神色,没有立刻回答。   半晌后,她反问说:“我不念与他之故日旧情,令你徒生可怜沈氏之意?”   戚炳靖没有说话。   卓少炎则道:“大平皇室不会对沈氏一族问罪——大平皇帝最疼爱的女儿,是绝对见不得沈氏受一丁点儿委屈的。”   她的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他抚着她的背,问:“沈毓章盛怒之下,你不愿入关,然为防已降诸军不会有变,不若明晨让我去会会他?”   思考了好一阵儿,她方点了点头,以示允诺,然后将头埋进他的颈窝处,不多会儿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12章 壹拾贰   沈毓章一动不动地立于高处,俯瞰关外四野。   清晨北风袭上关墙,掠过墙头张扬怒展的“卓”字军旗,将他没有什么表情的面庞吹得微透寒意。   红日东出,雄厚的墙体投下巨大的阴影,将一行缓慢步入关界的人马衬得冷冷峻峻。   守关步卒持兵上前,按例校验其关牒,然后神色突然就变得不一样了,很快地返回城门楼,吩咐放行。   为首的是个年轻男人,简衣素髻,未披兵甲。他虽从始至终未发一词,然意态远阔、气度雄毅,非常年上位者难有此姿容。   沈毓章不由得将他多看了两眼。   而后者在驭马踱近金峡关城门时,昂头望远,在看见沈毓章的身影后,缓缓抬起握着马鞭的右手,抵在额头前方,似乎是遮挡刺目日光,亦似乎是对他遥遥致礼。   沈毓章目光不移地回视,心内对他的身份一瞬了然。   ……   关城外的临时兵帐中,卓少炎一面用早膳,一面听江豫燃出关前来回禀:“关内诸军都已收整妥当,沈将军这两日虽寡言少语,却也不曾出手阻拦。”   卓少炎点点头,问:“晋军追兵情况如何了?”   江豫燃回答:“斥候回报说,最多五日,晋将陈无宇的追兵便将抵达金峡关下。”   卓少炎微微一笑。   江豫燃问说:“局势这般乱,卓帅何以笑得出来?”   卓少炎略略收起笑意,道:“大平朝廷无能,局势越乱,目下当权者便越不知该如何对付;局势越乱,越能看出来谁人才是忠贤之辈。”   江豫燃听后,旋即颔首。   “谢淖一行人已入关了?”她搁下木箸,最后问说。   “是,天亮未多久便持牒入关了。”江豫燃答罢,又忍不住叹道:“卓帅当年率军浴血转战十六州之时,如何能想到身后金峡关之城门,如今竟会主动开迎一晋将。”   她并未责他僭言,只神色浅淡地瞟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   城墙之上,沈毓章不冷不热地对来者道:“自大平烈宗朝以降,谢将军是头一个踏入金峡关的晋将。”   戚炳靖未应,径自举目向南看去——   越过金峡关雄阔的内外五城,便是大平关内北三路,沃野千里,丰田万顷。   沈毓章顺着他那堪称放肆的目光一道望去,脸色不辨喜怒:“建康、临淮、潮安……将军想要先染指哪一路?”   闻此,戚炳靖敛回目光,答说:“我之所图,固非目下之沃土。”   “将军忤叛晋廷,与云麟军合兵并进,难道只为助卓少炎?”   “只为助她。”   “她许了将军什么好处,可叫将军不惜自毁大晋名将英名,不顾与她亡兄多年的沙场宿怨,心甘情愿地襄助她起兵?”   “一纸婚书。”   沈毓章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的脸色无惊亦无动,似乎这并未过于出乎他之所料。   城头风大,将二人袍摆吹得簌簌作响。   半晌后,沈毓章复开口:“她所谋之略远,自当不择手段。以她一人换将军麾下众部兵马,的确是一桩好交易。”   那“不择手段”四字,难掩他对卓少炎此番以计逼反金峡关守军的未泯怒意。   戚炳靖则笑了。   “沈将军之怒意,是在少炎,还是在将军自己?”他问道。   “何意?”   “将军既与少炎关外一晤,知她所图却未斩杀她,岂是真的因奉旨不可滥杀?将军按兵多日不动,岂是真的持长耗之策、冀望于我军粮磬退兵?将军被朝中撤帅,金峡关内外五城守军因此哗变,将军又岂是真的毫无办法抚平诸军、只能任由江豫燃入关收整麾下各部?”   迎着这三问,沈毓章缓慢抬眼,面色终于动了。   戚炳靖却似看不见他逐渐转青的脸色一般,继续逼问道:“将军之怒意,是在于少炎不念与将军之故日旧情、不择手段地构陷将军、以计令将军与金峡关守军反降云麟军?还是在于深知二军之所以会有今日这局面,皆因自己蓄意纵容,放任少炎做出了将军自己想做却不能做、想谋却不可谋之事?”   沈毓章一向自持的冷静克制与此刻心口的磅礴怒火激烈地交撞着。   而戚炳靖则向他濒临爆发边缘的怒火之上泼了最后一捧烈油:“‘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训,令将军想反却不能反,只能借少炎之力谋己之志。而将军怒意之根源,正是做了外人不可见之悖逆之举的将军自己。”   铁剑出鞘,鸣音铮铮。   弹指的功夫,剑锋便已抵上戚炳靖颈间。   沈毓章脸色朔青,指节泛白,持剑却无语。   ……   大平朝野文臣武将,谁人不慕沈氏门楣。   “沈氏”二字,代表了数十代先人以历朝出仕之政绩武功而铸就的显赫荣耀。   而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训,于沈毓章而言,却不啻于噬心之枷锁。   六年前国之北境风雨飘摇,他登第武状元,主动请缨北镇边疆,然而奉来的却是提兵出南边的一道圣旨。   明堂拜将,皇帝亲自降阶授印与他,而他顶着这浩荡天恩,只得硬生生地压下了一腔热血。   出边前夜,他特意往拜恩师裴穆清,向其辞行。   裴穆清戎马一生,至老亦是硬骨铮铮,然面对他时,竟语意宽和慰他道:“北边的仗难打。陛下见不得沈氏英才落得个兵败的下场,于是才有了这道旨意。你既有报国之心,便镇南疆又何妨!”   话毕,裴穆清亲手为他佩剑,然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头。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老师。   大平景和十二年十月,出镇豫州的裴穆清兵败回朝被斩。   远在南疆的他,知悉此情已过了一月有余。   “畏战不守”。   印在邸报上的这四字,便是裴穆清以命相抵的罪名。   他盯着那四字,眼内突地爆出血丝。   来送报的兵部武官看见他的模样,顿感忧惧,不自觉地退后数步。   而他合了合眼,又睁开,声音镇定而冰冷:“我愿出镇豫州,马上便草请命书,劳你携带回京,呈至兵部冯大人案前。”   武官却说:“裴将军既没,朝中无人愿往镇豫州,唯独成王连夜举荐中书令卓大人之子卓少疆为帅。卓少疆虽未经兵事,亦未试科、出仕,但陛下看在成王的面子上,破例命外臣制诏,拜其为将。不日前,卓少疆已领兵二万出京。纵是沈将军眼下飞马递表于兵部,亦不过徒劳而已。”   卓少疆?   他沉思片刻,将与此人相关的记忆自脑海深处尽数捞起,倒也拼凑出了个英武的年轻模样。   而在那模样后面,分明是另一张他更熟悉的女子面孔。   既是她的胞兄,必当不会令人失望。   如此想着,他便未再做纠结。在将武官送走后,他一寸一寸地把那张邸报叠成一小方,收入甲衣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大平景和十二年岁末,卓少疆于豫州一战扬名,凭一己之力扭转了大平北境之败势。   此后三年间,卓少疆请旨募兵,建云麟军之旗,率军多方转战,击退了十数次大晋南犯之兵马。   至景和十五年,卓少疆总兵六万,入侵大晋疆域,拔灭四座重城,残戮五万晋俘,一役震动大平朝野上下。   皇帝御笔下旨:卓少疆迁拜上北将军、封逐北侯,督大平国北十六州军事。   南疆军中,沈毓章闻报,对近卫道:“我辈能出这等年少英雄,裴老将军泉下终可阖眼。国朝能有这般勇臣良将,是边民之福。陛下能信之、重用之,更是万幸之幸。”   然而仅过了一年多,又一封自京中递来的邸报,狠狠地将他所怀抱的信念与期冀彻底敲碎。   “……卓少疆坐里通敌军,杖毙于市。”   这一回,他无惊亦无怒,只是一人纵马出营,寻到一处开阔野地,凝望着北面连绵起伏的山峦,深思了许久。   夜里回营,他点了灯烛,自出南边以来头一回提笔给沈府去了信。   ……   今之国朝,早非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陛下仁昏,庸臣当道,贤才苟活。   良将含冤受戮,疆土又何人可守镇之?   宵小之辈登高制令,若此以往,国终将不国!   试问忠昏君而戾天下,此忠是谓何忠?!   儿不肖,不敢有污沈氏世代忠正之名,然沈氏之所以为今日之沈氏,不在乎愚而忠君,而在乎拥明主、正社稷。   虽然,儿既奉沈氏之名,绝不谋不忠之事、以累沈氏一族,然为社稷万民计,儿亦难为忠君之事。   望双亲其明之。   集州大营   毓章长叩首 第13章 壹拾叁   直到日头西落,卓少炎才施然踏马入关。   江豫燃守着城门,提前将一切打点妥当,迎她入关之后即带她一一巡视,更少不了向她禀报从奉他之命一直于城墙上执勤的亲兵处得来的消息——   谢淖与沈毓章今晨于城头晤面,言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激得沈毓章拔剑相向。而后过了半刻,沈毓章又默声归剑入鞘,未发一词地转身步下城墙,径直回了他此番掌军立机要的幕室,至今未出。   卓少炎问:“谢淖则去了何处?”   “回晋营了。”   她对戚炳靖并未流连于这座雄关之内没有表示任何惊讶,只是吩咐道:“明晨,整肃旗鼓,发书与晋营,迎谢将军麾下大军入关。”   江豫燃沉默少许,不得不应命。   ……   石阶森寒,没入地下数丈。   武库之中光线昧暗,卓少炎提一盏铜灯,不急不缓地向深处走去。   至尽头,一堵石墙,中砌一道铁栅,上挂重锁。   门外守卫见她来,立行军礼。   卓少炎将手中铜灯提得高了些,透过栅格向内照了照,在看清里面的人之后,目光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下令:“开门。”   ……   铁锁被开的声音惊醒了浅睡中的顾易。   他不适地睁眼,下意识地举袖挡了挡迎面而来的光亮。   “顾大人,别来无恙。”有人走了进来,语气不疏不亲地叫了他一声。   顾易将胳膊向下挪了两寸,眯着眼看向光亮中的来人——   锃亮的将甲,修长纤硬的脖颈,女人眉眼之间蕴有不可逼退的峥嵘英气。   他看清,有些许的发愣,而后又很快恢复了如常神色,最后阖眼一扯嘴角:   “……卓将军,别来无恙。”   ……   “卓将军,别来无恙。”   大理寺狱内,囚牢积水,顾易乌靴雪底浸透了脏渍,神色平和而守礼地向她道。   她站在牢房内唯一能透进光亮的墙洞前,背身不语不应。   一滴血珠自她指尖缓缓滚落,砸入牢地上肮脏的积水中。   顾易瞥见,目光顺着她的指尖向上,看见她破裂的袖口下那双因被铁条用力锁缚而已皮开肉绽的手腕。   他并没有露出任何怜悯的神色。   然后他踱前两步:“圣意已定,顾某前来宣谕,请将军跪聆。”   她身形不改,未退未跪,仅张口问:“不问不审,大理寺和兵部便能定我的罪?”   “铁证如是,圣上以为没有必要依群臣所谏诏三司会审——即便是审了,也改变不了什么,不过白白令将军受苦罢了。”   她漠然道:“大平自开国以来凡三百八十年,建功之武臣不问而罪,恐无先例。”   顾易答说:“那只得由将军做这先例了。”随即,他不再计较她跪与不跪、言辞恭与不恭,兀自宣道:“逐北侯、上北将军卓少疆坐里通敌军,褫夺侯爵、去职罢官、以庶籍杖毙。”   她的唇间逸出一丝冷笑。   “里通……敌军?”   顾易似乎料到她有此一问,拿出准备好的一物递上:“铁证在此。”   她终于转身,回顾。   那是数张墨字满满的信纸。   纸上字迹,非她亲笔不能为。   “难为顾大人费心作伪,请问我这信是通与何人的?”她言辞间讽意深浓。   顾易不以为怪,又递上另一物:“大晋中将军谢淖。”   那分明是一封回表。上面竟加盖了硕大的一个晋军中军印。   “连谢淖的军印你们都能造出来……既是这等‘铁证’,我抗罪不伏亦是白费力气。只不过——”   她彻彻底底地转过身,直面顾易:“顾大人,你我都很明白,若当真论罪,我头上的罪名绝非这一桩。你们大费周章作伪,安放通敌之罪名给我,是何故?”   顾易的神情中露出一抹未能掩饰的憾意:“成王殿下对将军用情至深,虽握有将军大逆不臣之罪证,然若以谋逆论将军之罪,卓氏必将被诛九族,成王殿下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她面无表情地听着。   “……而今以里通敌军论罪,卓少疆倘伏诛,兵部便将充卓氏女眷于北境军前、没为营妓。如此,则可保全卓少炎一条性命。”   顾易停了停,退后半步,冲她再道:“卓将军若无其它疑虑,便下跪伏罪罢。”   墙洞中漏出的光将她青白的脸照得了无血色,而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拨了拨鬓角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地问说:“向成王举证我谋反之罪的,是我身边的谁?”   ……   武库密室中,卓少炎拨了拨铜灯油芯。   “顾大人,当初京中狱中一晤,我有一问,而大人未答,是因势所不容,大人的难处我明白。如今大人受押于金峡关内,我断然不可能轻易放大人走,当初我那一问,大人现下能答否?”   顾易抬一抬眼皮,看她道:“我无法回答将军此问。当初将军欲反之事,乃成王殿下先得先知,我不过是遵殿下之命办事罢了。”   “我料大人会这般回答。”卓少炎盯着他道:“不过眼下已无所谓了。此番沈将军之事毕,我已将我身边亲兵换过一轮,当年经顾大人之手插入我周遭的人,如今是一个不剩了。”   顾易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稍稍昂头,仰望距自己身前半步的这个女人。短短数月的时间便已洗尽她身上罪囚与血的痕迹,那一双写满了野心的眼中,无声而露骨地表明了她如何在不动声色之间,以当初所受之计,奉还与施计之人。   铜灯暗光中,她影影绰绰的铁甲之下,依稀叠映着一个暴怒至浑身发抖的少女。   “当年……”恍惚之中他缓慢开口,却又立刻清醒,随即顿住,不再说得下去。   ……   血泊之中,她抱剑坐在地上,双臂青筋暴起,手指剧烈颤抖。   粘稠的血液沿着地砖细纹缓缓漫开,浸透她的长裙下摆。   她急剧地喘息着,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奋烈之争。   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滚落,蛰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视线再度清明时,看见身前背光站着一个男人。   顿惊之下,她横剑指向那人,嗓子却沙哑到发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将她暴怒发抖的模样收入眼底,然后平静柔缓地开口:“卓姑娘,鄙姓顾,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见您出宴,故而叫顾某来寻姑娘。”   他的双脚踩在血泊中,地上横陈着尚温热的少年躯体,而他却视若无睹、无惊无惧,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颤抖,攥着剑的手指几乎要被自己握断,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这才像反应过来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然后微皱眉头,道:“明晨卯时,明堂拜将——卓氏竟无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费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则稍稍侧身,回首望向廊柱后的阴影:“殿下,您说呢?”   阴影中应声踱出一个人,纵于暗色之中,仪姿仍雍容闲雅,从容镇定。   然后那人抬眉,轻轻探目看向她。   ……   卓少炎一阵心悸,大汗淋漓地惊醒。   她起身着衣,望一眼窗外已破晓的天色,深思了一阵儿。   然后她叫人传令江豫燃按前日所计即刻前往晋营,再让人将沈毓章请来议事。   ……   沈毓章来时,卓少炎正将她亲手所绘的金峡关关城图挂起来。   因头一日将怒火泄了一大半在谢淖身上,沈毓章此时心绪已平静不少,见到卓少炎后并未主动发难。   她则笑笑,招呼道:“毓章兄,请用茶。”   关城之内固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茶,然而他未拂她之情,伸手取过她为他备的茶盏。   这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二人已是心照不宣。   “叫我过来,是为商量如何布防关城内外?”沈毓章一面扫视她绘制的关城图,一面问说。   卓少炎伸手,慢慢抚过图上的城墙,然后回道——   “我欲将金峡关城拆了。叫毓章兄来,是为商量从何处开始下手。”   话毕,沈毓章先是沉默。   下一刻,沈毓章震怒!   他倏然起身,将手中茶盏狠狠地按回案上,冲她低声喝道:“你疯了!金峡关城乃世宗始建——世宗!你若真的动手,则云麟军将尽失人心、便是兴师亦无名!” 第14章 壹拾肆   猝震之下,茶盏瞬间裂出数道碎纹,各向不同的方向逐渐延展,又堪堪在茶盏将要完全破裂之前止住。   这个将碎而未碎的物件,脆弱得一如他二人才缓和了没多久的关系。   卓少炎并未立即做出回应,只是平静地将目光转投向那犹在微颤的茶盏。   沈毓章的这一道震怒,合情又合理。   他口中说世宗,世宗是什么人?其在位三十年间,清四海、平兵乱、宽律令、体民艰、尚节俭、抑奢靡、励精吏治、拔除党争、治天下以至公。景宣一朝英才频出、将卒精强,诸贤竭诚辅弼,天下得以太平,百姓得以安养,家国得以富强。三百余年来,世宗睿武孝文皇帝,始终是大平万民奉于心中的第一明君。   而沈氏为世代天子亲臣、沈氏子弟自幼伴读储君,亦自世宗一朝始。自世宗以降,沈氏全族出过二位皇后、七任宰辅,沈氏子嗣尚公主及英氏宗室女阖九人、嫁女入皇族宗室阖十四人。沈氏一姓,早已与大平皇室血脉相结、不可分断。   她犹记得此前与他军前一晤,他在确认她欲废帝另立后的不言不语、深黑眼底,那一刻他未出手斩杀她,她事后便想明白了身为沈氏子弟的他在不应的背后压着怎样的一番决意。   那是他亦想做、却不能做的事,只能借她之力谋己之志。   他勒军闭关的久久不战、他面对通敌诘责的拖延不辩、他受冤而致守军哗变后的放任不管,皆源于他蓄意已久的借势而为。   但他悖逆家门、赌上沈氏一族的这一番蓄意已久的借势而为,为的是兵谏废立,而非曝万民于战火之中——   这座由世所敬戴的明君始建的关城若果真被她拆毁,则国之北境将尽失屏障,任是再多兵马亦难挡大晋虎视之雄军。倘是战火一朝烧至关内,云麟军又有何颜面高擎立明主、振社稷之檄旗,又何以得天下之人心?!   她懂得深烙于他骨血中的沈氏立身之正,故而坦然承接了他这一道震怒。她又因太懂得沈氏子弟自幼所受的教诲,所以丝毫不乱,深知他纵是怒极失态,也不会丢掉所有的理智。   果然,卓少炎的镇定与沉默成功地迫使沈毓章渐渐收束怒意、平复情绪、回归冷静。   ……   少顷,沈毓章收回按在茶盏上的手,目光复杂地探向卓少炎。   她这时方看向他,开口说:“毓章兄胸怀经略,眼下定已想通了我为何要拆关。”   纵使二人南北相隔、六年不晤,但少时在讲武堂相伴习业数年、共同奉教于裴穆清的经历,早已培育出了二人对兵事及大局判断的默契,这一点她笃信无疑。   而她所料不错,沈毓章确实在发怒后的片刻之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晋将陈无宇追兵一路南进,不过数日之间便可叩关衅战;金峡关守军既已哗变,大平朝中定将重新调集人马北上讨逆。如此一来,云麟军在关城之内如困瓮中,必将面临南北对击、腹背受敌的局面。如若云麟军直接出关南下、兵谏京城,则亦需留下一半的人马守稳北境门户,这必将削弱南下之军力;且更为重要的是,纵使如此能够一路厮杀入京,这一场大战伤的是大平的兵马国力,坐观得利的可是大晋;此战过后,大平必难再与大晋之雄兵相持相抗。   上兵之策,乃是不战而令大平帝臣股粟,再借其主动请和之机图策废立。   而将金峡关城拆毁一举,则是卓少炎欲以万钧破釜沉舟之势,与大平皇室拼一个谁更忧惧国之北境再无坚城屏卫、谁更骇怕大晋铁蹄踏入关内平原千里。   至于拆关之事,根本不必云麟军亲为之——   江豫燃眼下不是正奉了卓少炎的军令,去发书晋营,迎谢淖所部兵马入关么?   ……   半晌沉默后,沈毓章终复开口,声音冷静无波:“可行。”   卓少炎又问:“毓章兄以为当从何处拆起?”   沈毓章瞟她一眼:“不如去问谢淖。”   她轻轻挑眉,示意他多做一句解释。   他神色虽略有不豫,却还是补充道:“欲令大平朝中闻之震荡,必应同时拆通关城南北。然陈无宇追兵近在咫尺,如何拆北边方能将风险降至最低,这对付晋将的法子,自当去问晋将。”   卓少炎睹他神色,想了一想江豫燃昨日对她禀报的,说:“有一事,我想问问毓章兄,还望毓章兄能够据实以告。”   ……   戚炳靖回屋时,晚霞正蔽天。   窗门皆大开,斑斓的霞光如同烧熔了的琉璃一般,漫得屋中到处都是,连在一起便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五彩琉璃湖。   而卓少炎就坐在这一片琉璃湖的正中央,不紧不慢地梳着她半干的长发。   发梢所过之处,衣衫皆被洇湿,轻薄的布料紧紧贴着她的肩膀、胸口、窄腰……然后她瞧见了戚炳靖,便无声地放下了手中的梳子。   戚炳靖走过去。   他曲了一条腿跪在她身前,缓缓伸手拈起她一缕湿漉漉的发,低头深深闻了闻,再抬头看她时,眼底黑得不见一丝光亮。   然后他隔着薄衫一口咬上她的肩膀,炙热的呼吸瞬间将她烫得浑身战栗。   “你又想要什么?”他的声音自肩头传入她耳中。   她昂起头,轻喘两下,正待说话,又被他咬着耳垂打断:   “要什么,都允你。”   紧接着她就被他按到了地上。   趁着他解除衣物的间隙,她急促地推他一把:“门窗未阖。”   他并不搭理她这话。   “你若不关,我便叫人了。”   “你叫。”   说这话时,戚炳靖特意将压着她的上半身抬起些,体贴地给她留出喊叫的余地,似乎笃定她叫不出口。   卓少炎盯着他,微微一侧首,毫不犹豫地向门口放声道:“来人!”   这本是江豫燃为谢淖安排的住所。晋军入关后,周怿在各要处都谨慎地安排了亲兵守卫,云麟军上下除了卓少炎本人,谁都无法在戚炳靖不在的时候进来此处。   戚炳靖被她激得浑身血又热了三分,一把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翻过身去。卓少炎反手扣住他坚实的手臂,指甲掐入他的皮肤中,引出他半声闷哼。   门外很快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和略显犹豫的人声:“卓将军?”   可这时的她已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染着汗水铺散在琉璃湖面上,她的身体亦如扁舟一般于湖水上荡漾起伏,而那起与伏所带来的,是令她连天灵盖都在打颤的愉悦。   只得由戚炳靖在冲撞间替她抽暇,对外喝道:   “滚。”   ……   这一场比之前任何一回都要激烈数倍。   事后,卓少炎筋疲力尽地直接陷入睡眠,戚炳靖将她揽在怀中,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肩头那块硬茧,慢慢地,也就跟着睡着了。   再醒来时,日头已经没入远山。   门与窗仍然没人关合,晚风过堂,将先前屋内暧昧的情愫涤荡得干干净净。   戚炳靖活动了一下颈骨,目光就对上了卓少炎的。   她像是早已醒了,此时仍保持着在他怀中入睡时的姿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已这样看了他有多久。   她少有这样注视他的时候。   戚炳靖任她看着,并未开口问什么。   片刻后,卓少炎笑了笑,垂下眼睫,径自收回了那目光。   ……   因有戚炳靖的那一句“要什么,都允你”在前,晋军于次日便在周怿的指挥下开始有条不紊地拆毁金峡关南北两边最外侧的某段城墙。   关内的这个异动被驻扎于大平潮安路最北边营砦的一队禁军斥候所发现,立刻被向上层层通禀,由队正到校尉、再到参军、再到都虞候……这个消息每向上传一级,便被添上一笔峻急之色,如此级级累加,至京中兵部时,已赫然成为了一道足以震骇大平帝臣的军前急报——   金峡关城将毁,大晋闻风发兵;铁蹄踏关,近在漏刻。   ……   大平兵部发来的通使文书比卓少炎想象中的还要快许多。   文书中未明言来使何人,仅曰和使携厚诚之意自京中来,望关内诸军在晤和使之前,万勿再拆关城一砖一瓦。   卓少炎阅罢,倒亦颇奉诚意地叫戚炳靖暂且停了拆关诸事——其实纵是没有这封通使文书,拆关之事也不得不停了——因晋将陈无宇早已于十日前列兵关北,日日叩关叫谢淖叛军出降。   如是又过了八日,终有城头望楼的守兵来禀报说,遥见巍巍仪仗,竟一眼望不见其尾。   卓少炎闻报微蹙眉头,随即叫江豫燃去请沈毓章与戚炳靖,自己则先行前去探看。待上关墙,却见沈毓章早已在此,负手凝立,一动不动地望着南方。   远处,大平和使的仪仗已清晰可见。   “宝珠连顶,六轮八骏……”卓少炎的目光敏锐地抓到行进阵中最显眼的那辆马车,神色不掩疑虑:“……毓章兄,我竟不记得朝臣中有谁人能得如此圣眷。”   沈毓章的脸色异常生硬。   “不是朝臣。”他说道。   卓少炎闻之,继以目光相询。   沈毓章牵动了一下嘴角,然而那表情却极难称得上是一个微笑。   然后他回答:“是央央。” 第15章 壹拾伍   沈毓章口中的央央,姓英名嘉央。   她的母亲是赫赫有名的献静皇贵妃颜氏。颜氏生前宠冠大平后宫,在为皇帝诞下一女后晋封贵妃,不足一岁便因病早殁,上谥“献静”。在颜氏之前,大平朝惟皇后有谥及有追加策命者,未有妃嫔得谥之先例,而颜氏非因其子为皇储或继大位者、仅因被皇帝极为宠幸而得谥,此虽为极大之荣耀,却亦为极大之悖制。此事在当年震惊朝野,自宰执以下,侍从、台谏、两省官、监察御史以上诸臣纷纷奏谏不可,惹得皇帝大怒,降旨将反对声最激烈的十余名大臣连贬三级并发配边地,再一意孤行地命宰臣亲制册、宝,告谥号于南郊,令颜氏成为了大平建朝以来唯一一位死后得谥的妃嫔。   而皇帝对亡妃的深爱与故念,亦顺理成章地在她所诞下的独女身上得到了延续。   颜氏去世时,英嘉央不过刚满周岁。正在咿呀学语的她被皇帝亲自送至太后膝下抚养,同年获封公主,封号即为“昭庆”。自幼及长,英嘉央被皇帝捧在掌心中宠爱,所享所用皆是宫中至珍之物,所期所冀莫论何事皆被满足,莫说大平的其她任何一位公主,便是已封王的诸位皇子,亦比不上她从皇帝那里得到的荣宠一分。在这内宮与外朝之间,不知有多少人嫉她妒她却不敢发一言,待到真的面对她时,又不过只余恭、敬、尊、畏罢了。   而这天底下能够张口便叫她“央央”的,除了皇帝与太后,怕也只有沈毓章一人了。   ……   金峡关南城门在这辆象征着她独一无二身份的精贵马车后面层层关阖,遮蔽了半片无云晴天,亦挡住了护她而来的那一众巍巍仪仗。   在雄弘的关墙前,英嘉央步下车驾。   关风猎猎,带着尘沫与铁的气息,向她扑荡而来。   她迎着风抬眼,然后看见了沈毓章。   他正站在离她不过五步的地方,投向她的目光又冷又静,如同冰冻数年一时难化的硬土。   ……   卓少炎站在高处,将下方情景尽收眼底。   半晌后,她对身旁的江豫燃道:“空一处地方给沈将军与昭庆公主叙旧,勿令人靠近,亦勿安排守卫。”   江豫燃颇为解意地应了下来——   当年沈、英二人的旧事,国朝之中又谁人不知?二人青梅竹马,自少时便互许心意,皇帝更是在景和十一年的正旦大朝会上允诺沈氏可于次年尚昭庆公主;然而这对曾引无数人羡望的天作之合却于沈毓章奉旨出边之后毫无征兆地决裂:沈毓章连续数年皆以边务冗繁为由谢不归京诣阙,皇室亦从此绝口不提二人婚许之约;世人在惊诧之余,并不能知晓到底是发生了何事,能使得这一对璧人形同陌路;而这六年来,皇帝无视朝臣中求尚昭庆公主之声,一直未为爱女再择夫婿;世人又不禁纷纷揣测,料想昭庆公主对沈毓章仍是一片深情、难以轻易释怀。   而今大平兵部遣使谈和,来者竟是英嘉央,其意欲从何人处下手,卓少炎与江豫燃又岂会不明白。   别过江豫燃后,卓少炎独自一人下了城墙,向晋军在关内的驻扎之所行去。   就在此前一刻,奉令去请沈毓章与谢淖的江豫燃负命而归:前者早已于他去请驾之前便独自上了关墙,而后者则根本不在关城之内。   至于江豫燃从周怿处讨不到后者去向的答案,便只得劳卓少炎亲自走一趟去问了。   ……   周怿守在戚炳靖的屋门口,见了卓少炎,依着礼数向她问安:“卓将军。”   卓少炎回礼,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将军呢?”   周怿听她此问,平静答说:“我们王爷出关了。”   卓少炎留意到他转改的称谓,略微沉吟,又继续问:“出关——他以大晋鄂王的身份,去往何处?去见何人?”   周怿冲她欠了欠身,似乎是要为接下来的话而提前告歉:“恕末将无可奉告。”   卓少炎并没有立刻发难。   少顷,她说:“是去见陈无宇?”   这语调虽是在问话,然语气却是绝然的笃定。   周怿不免微微讶然,却又很快地控制住了自己的神情,闭口不答。   他未否认,卓少炎便当他是默认,又说:“你们王爷,昔从军于大晋西境时,跟的就是陈无宇?当初大晋兵部下令追讨谢淖叛旅,特地从西边调陈无宇来发兵南下,亦是你们王爷的筹策?陈无宇挥师一路疾进,途过有云麟军镇守的十四州而不掠,为的就是要赶在关外追上谢淖,必定是不知谢淖即是你们王爷?而今你们王爷出关去见他,岂非自揭身份,又是欲图画什么?”   这一句连一句,无一不近事实。   周怿心中震荡,脸上终究是显露出了些许惊色。   他想起了那时在山涧中,卓少炎被沈毓章以剑相逼时,戚炳靖对他说的那句:莫要忘了,她是谁。   至此时此刻,他才有了稍许切实的感受与体悟,她是谁,她何以令戚炳靖数年来痴迷如狂。   顶着她最后近乎于逼问的那一句,周怿稍稍垂首,回道:“待王爷回来后,卓将军可自去问王爷。”   闻此,卓少炎轻轻笑了。   “我想问他,又何必要等到他回来再问?”   将周怿怔诧的目光丢在身后,她大步踱离此处,翻身跃上坐骑,策马直向金峡关北城门。   ……   关外晋军驻营的中军帐内,陈无宇与戚炳靖各持一杯,对坐饮酒。   这酒由戚炳靖自晋煕郡的鄂王府一路带到金峡关,今又自关内被他随身携来此处。   待见陈无宇酒过喉头、脸色微舒后,戚炳靖这才饮下自己手中这杯,然后微微笑问:“将军仍好这口?”   此时距离陈无宇得知谢淖即是戚炳靖本人一事,才刚过去不过二刻的功夫。   这位因沉勇忠正而为大晋皇室素所信重的中年将军,此时的脸色仍称不上是霁晴。他捏着酒杯,瞪了瞪眼前这个阔别三年、已是愈发成熟冷毅的年轻皇胄,以眼神代替话语对他进行了堪称严厉的诘斥。   ……   一日前,陈无宇接到落有鄂王私印的信函,上曰谢淖本人将于次日出关叩营求见,请他务必开营迎见、以议降事。   虽极疑惑,陈无宇仍是按此函所述,于今晨如约开迎自金峡关内而来的叛将谢淖。   当时辕门既开,陈无宇亲自驻马于营头等待来者,然后在深浓的晨雾之中,一人一马的身影逐渐清晰,逼得他凝神盯视,竟不敢信自己所见——   那一匹马,是他在建初十二年时,为一个才赴西境参军没多久的少年亲自挑选、亲手打上蹄铁、亲身示范如何驾驭一匹军马的坐骑。   而那个少年在那个时候,一手按着马辔,一手接过他递上的马鞭,眼睛一眨不眨地道:“陈将军,我在军中一日,这马儿必跟我一日。若有一日它再上不了战场,我也会为它好好送终。”   那个少年,姓戚名炳靖,是先皇帝的第四子,在建初十五年离开西境戍军后,与他便再没见过面——   直到今日。   ……   良久,陈无宇才搁下酒杯,开口答他道:“难为王爷还记得。”   戚炳靖仍是微笑,“想当年西境冬天湿寒,军备不足,靠的就是偶尔偷一点将军这酒来驱寒取暖了。”   说着,他伸手取酒,再度斟满二人的酒杯。   陈无宇目光颇有些复杂:“这些年来谢淖在南境闹的这些动静,竟都是王爷所为?”   戚炳靖不置可否。   陈无宇又道:“王爷欲征南边,何必要造一个谢淖出来?”   戚炳靖先是沉默了一下,而后似乎是觉得无所谓直言,便答道:“晋室之昏乱,将军也非全然不知。多一重身份,便可多十分余地。”   说这话时,他脸上已无笑容,帐外的阳光穿过帷幕缝隙打在他的侧脸上,照出一片寒意。   他的眼中透着铁剑映日才能有的光亮,一如当初少年时。   陈无宇看着他,一时无言。   这个如今权慑大晋、威名震耳的鄂王,曾经是在何等暗晦无边的日月中积蓄力量、靠一己之力搏出一条通天生路,恐怕并没有多少人知晓。   ……   “从军甚苦,上战场更是会死人。殿下贵胄之身,何必要来蹚这拿命挂在刀枪尖上的日子?”   陈无宇记得当初面对那个少年,自己如是问道。   少年眼眸漆黑,身上有一种兽类欲于困境中求生的狠劲。   然后他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笑,回答道:   “为了活命。”   ……   二人又饮了数杯,有亲兵来问何时进午膳。   陈无宇稍稍迟疑了一下,随即吩咐:“再候片刻。”   戚炳靖捕捉到了他那一抹迟疑,待亲兵退下后,毫不委婉地谑道:“将军眼下没什么体面的吃食招待我,亦没什么可遮掩的。”   陈无宇再度瞪他一眼。   戚炳靖道:“将军发兵南下,过云麟军驻守的十四州而不掠,又为金峡关城所阻,军中余粮自然日日见少。从我封地发来的军粮,又不免被这一路所过的十四州云麟军所劫掠。将军当初挥师疾进,是因料定谢淖叛旅不可能那么快攻下金峡关,岂料事不如将军所愿,将军如今倒落入了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陈无宇冷冷道:“王爷今日来,就为了讲这些?”   戚炳靖摇头,认真道:“我来,是为了给将军送粮——只要将军愿意长驻关外。”   “粮从何而来?”   “金峡关内。”   “我带麾下留在关外,驻守于十四州内的云麟军倘若出兵攻我,我岂非白白折损部下?”   “这一点将军可放心。”   陈无宇闻此,不得不疑:“王爷与卓氏之云麟军,如今当真是共进退?”   戚炳靖答说:“眼下是。”   陈无宇皱了皱眉,没再问什么。半晌后,他慨然道:“建初十三年的豫州一役,我部奉令驰援,大军都已到城下了……倘是当时不曾接到退兵之令,又何来今日之云麟军?而大晋与大平之间,又岂会是今日之局面?”   戚炳靖则笑一笑,搁下酒杯道:“这世间,又何来如许多的‘倘是’。”   ……   向陈无宇告辞出营后,戚炳靖不急不缓地策马,踏上回程。   盛夏的日头又毒又烈,蛰得皮肤刺痛。   他骑在马背上,思绪被陈无宇那随口一提的往事所挑动,连带神色都不自知地变得和悦了许多。   ……   建初十三年的冬日格外冷,寒风卷着雪碴扑到人脸上时,刺痛的感觉远甚于被这盛夏的烈日炙烤。   大晋发兵南犯,一连攻破大平三座重城。   大平北境风雨飘摇,朝中急令宿将裴穆清挂帅北上、出镇豫州。   晋军集兵攻豫州三月不下,死伤无数,遂发书兵部,请自东、西二境发兵驰援。   他便是在那时被陈无宇点为麾下左虞候,奉令随军驰援豫州。   而在陈无宇所部一路驰近豫州城时,大平守将已换了人——裴穆清因畏战之罪名已被大平朝中诏回问斩,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在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年轻将军。   大雪之中,他在城下,听着周遭已在此处围城多时的士兵们议论那个头一回上战场的年轻人是如何率众溃围突入城中,又是如何领着残部守城抗敌,是何等的坚忍智勇,又是何等的悍不畏死。   然后他抬头,远远地望向豫州城头。   ……   行进中,戚炳靖再抬眼时,就见一人一马正挡在他回关城的途中。   来者似乎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远远地驱策着座下的马儿缓缓兜着圈儿,不时地望一眼晋营的方向,直到也看见了他,才催喝坐骑向他靠近。   他看清她的容貌,不禁微笑,然而一时未完全拢回的思绪尚有几丝留在那风雪之中的豫州城下。   ……   漫天而降的大雪降低了可视的距离,他只能依稀瞧见城头一人身着将甲,顶风逆雪地在与守城的士兵们一起修复被毁的城防工事。   那人的将甲上覆满了厚雪,雪色中又掺杂着惊目血色。   从头到尾,他都没能看清那一片赤赤白白之下那人的容貌。   然而他的心中却极震极荡。   那是头一回,他目睹了这世上除他之外的另一人,需在如此暗而无望的逆境之中奋勇拼争,为的却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生路,而是一国的尊严、众军与百姓的性命。   ……   烈日下,卓少炎近在咫尺,她身上的甲衣反射着刺眼的光亮,没有一丝一毫的雪色或血色。   戚炳靖终于彻彻底底回神。   “少炎。”   他开口叫她,一如平常。   然而心中却道——   多么遗憾,在建初十三年初见她时,他竟并不知道那是他与她的初见。 第16章 壹拾陆   卓少炎坐在马上,对戚炳靖无声地笑了一下,算作回应。然后她双脚夹了下马腹,又靠近他些,说道:“天太热。”   戚炳靖扯住缰绳,不急不躁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天太热的时候,我的耐心通常不大好。”她补充道。   戚炳靖笑笑,了然道:“周怿得罪你了?”   “我问他你去了何处,他叫我自来问你。”说这话时,卓少炎早已收了先前的那一点笑意,目光平静而冷淡。   她说得简单,而他却十分清楚她真正想要知道的并非是他去了何处,而是为何要去——倘若她果真不知他去了何处,又岂能够在此时此地将他拦下质询?   戚炳靖遂再度笑了一笑,据实以告:“我欲令陈无宇长驻关外,又烦他日日叩关叫谢淖出降,故而来让他知晓谢淖身份,顺便资粮与他,否则他又何以长驻得下去。”   “叫陈无宇长驻关外,是为防谁?”她正目视他,又问道,“云麟军?”   他经她如此咄咄逼人一问,面上竟无一丝一毫之怒色,只亦正目回视她,答道:“防的是,晋军余部。”   卓少炎自然未曾料到会得到这般答案,一时微微愣住。   面对她如此的质问,戚炳靖并不以为怪,神色如常地催马上前,与她坐骑并辔,伸手替她抹去额角的汗粒。   卓少炎未动未避,任他的手指又顺势抚了抚她的脸颊。   然后他拽过她的马缰,口中低喝一声,同时驭两匹马儿向关城北门行去。   行了数十步,戚炳靖侧首瞥她,忽而笑着问:“倘是我果真临阵倒戈,你又将如何?”   卓少炎没什么表情地抬手指了指远处关城,说:“先将城门封了,叫豫燃在关内将你麾下人马杀个遍,”然后她又转过来指向他——那指的位置正是他的心口处:   “再引军出关,与关外晋军一战,正好了结你我二人数年沙场旧怨。”   戚炳靖顺她所指而移动目光,盯着自己心口半瞬,再抬眼,先前那笑逐渐变为似笑非笑:“竟丝毫不顾念你我之夫妻恩情?”   卓少炎不作声地看他一眼,又撇开了目光,神似这话根本不需多问。   戚炳靖一手突然用力,紧紧收拽她坐骑的缰绳,迫使她离他更近了些,然后伸手覆上她的左胸,掌下压着她的心跳,说:“你方才的那些怀疑与狠话,本不必讲出来让我知晓。依你的心性,既疑我私通陈无宇部,若真无丝毫顾念,直下狠手便是,又何须单骑出关来寻我当面质询?纵是逼我答了你的疑虑,你又如何能分辨我话中真假?你对我,纵使只有一分之顾念,其下亦是十分之真意。”   她的脸色未起一丝波澜。   然而被他压覆的胸口,却因心脏遽起狂烈的跳动而变得紧绷僵窒。   ……   待近关城,戚炳靖将她的马缰松开,交还至她手上。   而卓少炎此时才再度开口,打破二人后来一路无话的局面:“大平朝中派遣的和使到了,已于今晨入关。”   “和使什么来头?”他问说,又因她竟会将和使留在关内、自己独自出关寻他这一事实而露出些许诧色。   “昭庆公主。”   听到这四字,戚炳靖面上诧色倒是没了,却一时无言,似乎此亦出乎他之所料。他想了想,道:“你让沈毓章与她谈和?”   卓少炎淡淡地“嗯”了一声。   戚炳靖又沉默片刻。   她睹他神情,大约明白他在想什么,遂道:“沈毓章欲成大计,如今连‘沈氏’一姓都不惜悖逆,更何况是与昭庆公主的旧情。”   ……   沈毓章坐在屋内,双手覆膝,神情难辨。   在他身后一墙之隔的内卧中,英嘉央正沉沉睡着,以解她连日来倍道兼程赶赴金峡关的车马劳顿之疲苦。   在他右手边的案几上,搁着厚厚的一摞札子,皆是她此番自京中带来给他的。   当时她是这么对他说的——   “沈将军,这些是近日来朝中上下参劾将军及沈氏一族的弹章。将军人在金峡关多时,恐怕还不知朝中已乱成了什么样。还请将军先将这些弹章读上一读,待我睡饱后,再与将军谈议和事。”   他听着“沈将军”这三字,冷冷的心头忽起一道罅缝。   那道罅缝崎岖而逼仄,通向的是早已被他埋葬在心中偏僻角落处的与她的种种过往。在今日之前,他本以为这六年之后还有数个六年,可以让他在彻底淡忘之前不再轻易有机会翻动那些旧事。   ……   六年前的出边前夜,他自老师裴穆清处告辞归沈府。   而英嘉央早已在府中等着他。   “毓章。”——那时,她还叫他的名。   他未料到她竟深夜违例出宫城,不由皱了皱眉,屏退了府中下人与她的侍婢。   她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在叫了一声他之后,便不再说什么。   他去斟了一杯热茶给她,又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身上。做完这些之后,他说:“早点回宫,免得陛下担忧。”   这话虽是关切之言,然他语气之生冷,足以令人绝望。   她伸手握茶,待血色渐回指尖,亦清冷回他道:“纵是让你恨我,我也绝不让你去蹚北境那趟浑水。”   这“北境”二字,足以点燃他才被裴穆清平复没多久的心火。   他极力克制着欲发之怒意,对她说:“而今已如你所愿——我奉的是提兵出南边的旨意。”   她则默声不语。   他之心念她不是不知,但又如何?他一封自请出镇北境的札子,换来的是明堂上那道令他出南边的圣旨。皇帝爱女心切,凡她所愿,无不满足。然而国之北境动荡若此,他一腔报国之心如今又可投之何地!   二人无言半晌,待茶都凉透了,她才缓缓站起身,紧了紧他为她披的外氅,说道:“北边之乱,不在大晋南犯,而在大平朝中——如今这兵部已尽成了皇叔的犬牙,凡非皇叔之亲信,任谁挂帅出镇北境都落不得个好下场。毓章,你我自幼相识,我并非不懂得你心中大志,然而我决不许自己眼睁睁地看着你投身死地。今次此事,你若恨我,我也绝不怨你,望你去南边后,照顾好自己。”   然后她走向门边。   “央央。”   他在她身后叫她。   她身形一顿,回头看他,目中微透水光,似乎已经料到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似乎要将二人自幼及长的所有情分都以这如炬目光一把烧光。然后他说:“从此往后,你我之间,除了皇室与沈氏之间的君臣情分,便再无其它了。”   ……   英嘉央睡醒步出外堂时,沈毓章正背身站在屋门口。   夜幕将临,落日余晖沉入关墙之后,巨大的墙影如山一般倒落,令未升灯烛的屋内颇显冷闷。   她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背影,才出声叫他:“沈将军。”   这一声似乎将他自梦中惊醒——虽然他原本就清醒非常。   沈毓章转过身来,对上她的目光,眼底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迟疑。然后他应声行礼,回道:“殿下醒了。”   英嘉央道:“沈将军如今叛逆朝廷,任卓氏乱军拆关而不制止,又哪里还当自己是大平的将臣?对我又何须再行臣下之礼。”   沈毓章不辩不驳,默声走进屋中,将手里捏着的几封弹章搁在案上。   “大平朝中派你前来,是兵部当真无能人可用了。”他果真不再对她用敬谓,“我今与卓氏之云麟军共进退,连累沈氏一族,是我之过。但我丝毫不悔。”   英嘉央望着他,却并没有走近他。   六年不见,他身上早已褪去了少年人的张扬意气,多年在边境带兵的经历赋予了他更多沉毅冷肃的气质,连他的声音及语气亦与她记忆中的有了差别。   二人就这么隔着不大的一间屋子,无言了片刻。   而后英嘉央打破了沉默:“你虽无悔,但你既姓沈,大平皇室便无论如何也见不得你落入这叛臣的绝境。卓少炎因卓氏一门惨殁而行此逆举,尚通人情;可朝廷从未负过你,你又为何要叛逆朝廷?”   沈毓章抬眼,目光颇沉。   他没有立即回答,然而她却被他重如千钧的目光压得一怔,然后瞬间就看懂了他目中深意——   而沈毓章亦已开口:“当年你说,决不愿眼睁睁地看着我投身死地。然而在此之后,因出镇北境而死的人,哪一个不是安国护民之良将,哪一个不是拳拳赤心之忠臣?凭什么只我不死?”   英嘉央怔然片刻,忽地笑了,笑亦艰涩:“原来如此。”   ……   当年因她之故,他未能如愿北上抗敌,而他的恩师裴穆清却因出镇北境而获死罪,含冤受戮。那一道畏战不守的罪名,或许本该落在他的头上,而他顶着沈氏二字,皇帝又岂会真降死罪给他?她仗着父皇宠爱,阻挡他安国尽忠之志,这又何尝不是以其他将臣之鲜血去祭她这一腔私情?   过去六年间,前有裴穆清,后有卓少疆,皆是他口中的良将,亦皆是他口中的忠臣。朝廷是未负他,可朝廷负尽了那些浴血报国的铮铮将臣,而他早已将自己视同他们一体,又岂能够心甘情愿地向这样的朝廷继续效忠。   ……   沈毓章将目光自她身上挪开,投向屋外夜色,问说:“当初裴老将军获罪之时,举朝上下可有谁为他求过情?”   “无人敢求。”她答道。   他的脸色一如夜色,又问:“连你也不敢?”   英嘉央注视着他,一时未答。   ……   密不透风的暖阁中,血腥味浓重。   猛烈而密集的阵痛如同狂浪来袭,欲将她整个人撕裂。   意识朦胧之间,不知是谁在她耳边匆匆甩下一个急切的消息,那只言片语令她瞬间大恸。   体内极大的痛楚令她浑身汗湿、虚弱无力,而她于这无边苦境之中仍然试图挣扎起身,因脑中始终有一个声音如针般一下下地扎着她:她若起不来,这宫城内外又有谁人能去求这情,而她若不及时去求这情,他必定真的会恨她一辈子。   可神识涣散不过刹那间的事情。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听见宫中接生的老嬷嬷大哭数声,然后便堕入了黑暗无声之地。   ……   “不是不敢。”   过了许久,英嘉央才说话。   这半句说罢,又过了好一阵儿,她才继续说:“当时裴将军归朝,下狱、问审、定罪、处斩,兵部仅用了三日。待我能去向父皇求情时,已来不及了。”   “三日。”沈毓章重复道,声音僵硬,“你有何要事在身,整整三日,竟不得一空。”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她分外平静地回答:“我难产三日,终得一子。”   话音落后,空气随之凝滞不流。   一开始,沈毓章像是并没有听清她的话,故而表情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   过了半晌,他才转过身来,先前僵冷的脸色一块块地碎裂脱落,露出新的神情——他像是听到了极荒唐离谱的事情一般,眼底尽是不可置信。   孩子是谁的?此事他为何从未得知?如此天大的事情,她又是如何避过外朝众人的?倘是今日他不问裴穆清旧事,她要瞒他到何时?   他想问,然而他却一个问题都没问出口,因这每一个问题在他心中都找得出答案。   而那每一个答案,都如同锋利带刺的荆条一般,将毫无防备的他抽得心口震痛。 第17章 壹拾柒   景和十二年二月,皇帝下诏,于京西辟昭庆公主府。   整座公主府的规模与弘制自不必多说,仅这一道为未出阁之公主纳地辟府之诏令,便足以令举京臣民们大大吃惊。在此之前,除了皇帝因幼弟英肃然在封王后未就藩封而于京城内为其辟府之外,皇室任是哪一个王、侯、公主、宗亲,皆不曾在成婚或就封地之前得享过这般圣眷。   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将皇帝的这一举动视为对掌珠的又一次有违朝制的宠爱,无人去探究此事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昭庆公主未出阁便离宫入府一事,于当时动静颇大,便连沈毓章在南边军中亦有所耳闻。   那时他未曾多想。而今再忆往事,沈毓章只想笑,笑自己的后知后觉,笑自己的刚愎自用,笑自己的自私狭隘,笑自己的绝情绝意,笑自己这么多年都不知自己竟有子存于世间——   当年的那一座公主府,分明是她为了生养他二人的孩子,而去向皇帝求得的恩宠。倘不为此之计,又何以避得过内宮与外朝众人,又何以保全他沈毓章及沈氏一门的颜面?   他曾经那般斩钉截铁地说,从此往后,她与他之间,除了皇室与沈氏的情分,便再无其它了。   这便是她从未令他知晓此事的根源。   而倘若今日他不曾咄咄逼问裴穆清旧事,她亦绝不会主动开口,令他知晓这个当年她无法去求情的真实原因。   那是他与她的孩子……   过往的所有耳鬓厮磨的缠绵,那些本以为已被遗忘的细碎画面,于一瞬间聚起巨浪,又于下一瞬向他劈头盖脑地轰然砸落,将他整个人里里外外涤荡得只剩下狼狈。   ……   沈毓章止住笑。然后他狼狈抬眼,眼内有清晰可见的血丝,却无一分笑意。   他问:“孩子叫什么?”   英嘉央静了静,回答他:“宇泽。”   沈毓章掐灭了眼中的光。因他本打算继续问的问题,此刻也不必再问了。   宇字一辈,正是皇室为帝孙一辈所定,她是让孩子随了母姓。   宇泽,泽被宇内。   她对这个孩子有何等之冀望,而这冀望又是背负了谁的心志,这名字便足以解释,根本无需多言。   沈毓章忽觉这简直就是天大一个笑话,而他自己,就正在这笑话的中心。   他为世人所称道的系出名门、志虑忠纯、谦谦端方、文武盛名,于眼下这情境中,统统都是泡影,统统都是笑话。   他想,他应被天下人所鄙笑。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从这笑话中脱身而出。   可他最终也没能再次笑出来。   此时的屋外天色已然全黑了,而屋内仍未点灯。   英嘉央就着这一片深浓暗色开口出声,为这一段二人不曾计料到的对话画上句点:“沈将军,我此来无意再叙旧事。”   这话又将沈毓章震了震。   世人都以为皇帝数年来未为昭庆公主再择夫婿,是因她对他旧情难消,便连他自己,在内心深处亦不自禁地这样以为过。   但世人皆错,他亦错。她一直未出阁,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怀胎十月、历经三日难产而诞、又由她独自抚养了五年的孩子。   至于她对他是否还有情,那情的分量又有多重,都在她这一句话之后不再重要。是她不会让他知晓,更是她不会给他机会开口相问。   无视沈毓章的沉默,英嘉央又继续说道:“卓少炎策反亡兄旧部,与大晋叛将谢淖合兵并进,如今堂皇入关后,又动兵拆毁金峡关的关墙,以此来逼朝廷停兵谈和。你袖手旁观她诸多逆举,可谓通谋,不妨直接说一说,你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沈毓章终于动了一动。   但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根本无意与她谈论和事,只道:“明晨再谈。”   然后他伸手点了灯烛,将这一室照亮,对她道:“一会儿我叫人进膳,你留在关外的仪从亲兵,我会命人放一些进来,在外守着这屋子,你可安心。”   话毕,他轻轻振袖,离开了此处。   ……   隔墙之室中,卓少炎静默地坐着。   江豫燃追随她多年,虽奉令空出一处给沈毓章与英嘉央用来叙旧,不置守卫、亦令人不得靠近,但又岂会不知需留个玄机?   而他所选的这一间屋宇正是如此。她身旁的墙体中,早已被人拆落数块石砖,改用木板以与砖同色的灰泥封墙,中留数个细小孔洞;而在墙另一侧的室内,又贴墙立花作装饰,如此一来,寻常人若不循墙细察,根本发现不了其中蹊跷。   此刻听到沈毓章话音已了、脚步声亦已远去,卓少炎才抬起眼睫,看向坐在她对面的戚炳靖。   沈、英之间的对话,无不出乎他二人所料。二人目光相触,皆是一时无言。   良久,卓少炎站起身。   戚炳靖随她起身,口中道:“想好了?”   卓少炎点头,“想好了。”   他便略略一笑,不再多问。   ……   翌日晨,沈毓章如约再至。   英嘉央方梳洗罢,正于案边用早膳。   他于她身侧坐下,口中无话,伸手取箸,陪着她一道吃了些东西。   待用罢早膳,沈毓章仍不开口,不知是不知当讲些什么,还是要等她先出声。   如此片刻,英嘉央方说话:“北境天干,风大,夜里吹得窗门乱响,让人睡不踏实。”   “嗯。”沈毓章应道。   这一声之后,他又陷入沉默。   而她脸上亦有倦怠之色,一时也未再言语。   正是于此略显僵硬尴尬的气氛中,卓少炎的身影出现在了屋门之外。她的到来,仿佛解开了缚在沈毓章身上的无形重钧,令他微微阖了一下眼。   “毓章兄。”卓少炎先是同他打了招呼,然后一面步入屋内,一面冲英嘉央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颇为克制地收束目光,应道:“少炎与我少时亦有所交,但自从入皇叔府后,便是数年不见。谁能想到今日再见,会是此地此景。”   卓少炎轻轻望她一眼,并未入座,而是在他二人面前站定。   “殿下此来,是为代表大平朝中与云麟军谈和,”她不疾不徐地说,“不如便直言罢,朝廷的诚意是什么?”   英嘉央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毓章,然后平静却直截了当地回答道:“令兄尽忠报国,却为小人所构陷,而今举朝文武皆为卓氏抱冤,朝廷愿为卓氏一门平冤昭雪。令兄生前所封职、爵,皆由你代袭,朝廷亦愿以金峡关外的十六州为逐北侯之封地,由卓氏世代守镇。”   闻之,卓少炎笑了。   她的笑意毫无温度,但却不是不加克制的嗤笑或冷笑。她的笑是三分早已料到又何必多问的自嘲,以及余下七分的笃然决意。   她说:“这些年来,将臣含冤者,难道仅是亡兄一人而已?朝廷若不是见金峡关被拆,又何以愿为卓氏平冤?”   而这话并不是问话,她也并没有给英嘉央回答的余地,径自又继续说:“朝廷的这点诚意,不够。”   英嘉央的脸色依然平静,问她:“那么,你要什么?”   卓少炎看着她,娓娓开口:   “为已故裴穆清将军平冤、追谥。   “为过去六年间因朝廷昏聩而战死北境的大平将卒立碑。   “朝中自宰执以下,凡过去六年间涉北事军机之臣工,皆黜官免职,另补贤材。”   讲到此处,卓少炎停了一停,转首看了沈毓章一眼。   他的神色清冷,目光晦明难辨,在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卓少炎遂道:“皇帝仁昏,故能令宵小之辈制政朝堂,致良将受戮、忠臣苟活。今云麟军所图,在于废帝、另立。故望皇帝能够禅位让贤。”   英嘉央的脸色终于变了。她神情微震,却又很快平复。目光抵上沈毓章的脸,她冷冷问道:“让贤——你们欲让何人居此大位?”然后她又转去盯着卓少炎:“你叛逆朝廷,是为了自行称帝?”   卓少炎漠然道:“亡兄征战沙场,为的是安民报国,岂有望图大位之心。我今继亡兄之志,又岂是为了自争帝位。皇帝若肯禅位,当从英氏宗亲内另择贤明之材,云麟军必奉其为主。”   “宗亲……”英嘉央念着这二字,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冷笑:“你此番起兵,是为了成王?”   “并非。”卓少炎回道,自然明白她作何联想,但却根本没有一丝欲作解释的样子,反而问:“殿下心里,可有人选?”   英嘉央凝神不语,脸色暗青。   卓少炎口中要废的,是她亲生之父皇,她几乎不敢相信,站在她眼前的这个身着冷甲的女人,何以能够用如此泰然的语气,问她如此大逆之言。   见她不语,卓少炎便道:“目下宗室之内,皇帝诸兄、弟、子、侄,凡封爵者哪个不是各踞一方,为己谋利,有谁心怀天下?不若策立帝孙一辈,再以忠良之臣辅政,虽是幼君,然若教抚得当,亦可望其将来成为贤主。”   沈毓章蓦地抬眼。   “我欲立一人,不妨说出来听听殿下之意。”卓少炎虽是对英嘉央继续说着,目光却转而去望沈毓章——   而后者遽然起身,像是已料到她要说的是什么。   “殿下诞子五年,该是时候张告天下,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卓少炎看着他,全然不给他出言打断的机会,一字一句地、极清晰地说道。 第18章 壹拾捌   晋军驻所内,数十封自晋煕郡的鄂王府一路转递来此处的札子正摆在周怿眼皮下,由他一丝不苟地拆阅、检视、归档。鄂王平日里需处理的寻常封地政务,大部分已由和畅代为裁决;但凡被转发到军中的,皆是与军机或朝中大事相关的,容不得和畅不禀而断。   待检理完所有公务,周怿才拿起一封和畅单独写给他的私函,面无表情地拆开来看:   「苏姑姑近日来问了我两次,王妃那婚服究竟是做还是不做。依你日日跟在王爷身边所见,我该怎么答她?」   周怿神情不变地提笔写下:不知。   「不日前听说,王爷那四个兄弟又陆续不安分了,其中有两个借着事由入京陛见,在宫里赖了近半个月都不回封地去。」   「此事是长宁大长公主送信来告知的,随信还附了一幅她的新作。我料想王爷在军前必没什么心思赏画,于是便收在他的书阁里了。大长公主信中又提到,有近一年时间不曾见到你了,想知道下次王爷回京时,你是否会跟着一道回去?」   周怿将那后一句反复看了数遍,神情依然未变,写下:不知。   「……王爷到底何时才愿意回来?」   读到这句和畅不敢直接去问戚炳靖的话,周怿微不可察地笑了一下,神色终于有了些松动。他抬起头望了望窗外——   窗外斜对着的是戚炳靖的居所。三刻之前,卓少炎于门前翻身下马、排开守卫,走了进去。至眼下时分,仍没有她要离去的迹象。   周怿低下头,重新提笔,再度写下:不知。   ……   卓少炎此来,除了要将与沈、英二人对话的结果让戚炳靖知晓之外,便是顺便来补一顿早膳。   戚炳靖的厨子是他自鄂王府带出来的,自然比云麟军的强上百倍。尚未入关前,二人夜夜共枕,卓少炎由是深知这厨子的手艺。入关后两军分立中军,戚炳靖知她惦记这厨子,常常在她未留宿他这边时命人送吃的过去,而她亦养成了逢事与他相商时,便来他这里用一餐膳的习惯。   此时屋门紧阖,卓少炎卸了甲衣,以水净面,然后走去戚炳靖跟前坐下。   戚炳靖今未练兵,又因天热,仅披着内袍,在屋里一封封地批阅周怿前一日送来的札子。见她来了,他搁下手中笔札,然后颇自然地自案上挑了些她平素爱吃的粥菜推到她面前,又亲手拿调羹舀了细粥送到她唇边。   如今早非当初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初受他宠惜的时候,卓少炎面对他的这些举动,已是早就习惯,并且来者不拒。   戚炳靖伸手喂她时,另一手按在腿上,身上未系的内袍受力虚敞开来,肩胸处的遒劲肌肉依稀可见。   卓少炎一抬眼就看见这般景象,喝粥的动作无意识地慢了一慢。   她低眼,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的粥,然后将他的手按住。   顶着他微诧的脸色,她将他手中的调羹取过来,舀了一勺粥,反递到他嘴边,再抬眼看他,说:“不尝尝?”   戚炳靖并没有张口,神情更像是因她不同于寻常的举动而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尝,便算了。”她本欲轻轻收回手,却于半途中不当心碰到了他的肩膀,热粥一下洒在他身上,又有些淌进他的衣袍缝隙。   她脸上挂了歉意,将调羹扔下,然后手伸入他的袍中,以指沿着他的肌肉边缘轻揩那粥迹——   下一刻她便被他拽入怀中,腾空抱起,抛入床榻。   这是二人间卓少炎头一回主动求欢,戚炳靖在格外受用之下,亦少见地多费了些心思额外取悦她。   到后来,她一个字都说不出亦一个字都不想说,在他身上落下一串深浅不一的牙印。   ……   暧意蒸融的床笫间,戚炳靖扯过自己的衣袍,盖上卓少炎的后背,俯身在她后颈啄了一口,然后下地去取水喝。   她筋疲力竭地歇了好一会儿,才侧过身,拿眼去觑他。   他虽背对着她,却可感知到那目光,沉沉笑道:“还不够?”   她懒得搭理,转而径自埋下脸。   戚炳靖则拿水过来,将她的脸扳正,又握着她的后颈,一点点喂给她喝。然后他用指拨开她汗湿的发,盯着她看了半晌。   卓少炎与他对视,他无声的目光像是需要一个答案。   她遂伸手勾下他的脖子,迫他压低上半身靠近她,然后她低垂眼睫,侧首在他耳边轻轻道:“想干你,何须原由?”   ……   当初戎州境内的晋营兵帐内,冷得要命。   周怿奉他之命,从一众罪眷中将她找出,又一路扛着她,将她如丢麻袋一般地丢进他的中军帐中。   当时他未多看她一眼地,按着她的腰身便干了起来。   事后他点了油灯,照亮她的脸。   她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仿佛方才经历的一切是发生在旁人身上一般。然而那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美貌之下,透出的是刻骨的刚强与坚忍,令他于一瞬间忆起建初十三年大雪纷飞的豫州城头。   那几乎一模一样的气质,令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确定了她是谁。   从看不清长相的遥遥一眼,到能够如此近距离地细细察视这张脸庞,他等了足足五年。   从对她滋生出情与欲望,到像那般切切实实地干她,他渴望了一千余日夜。   再到今日——   她说:想干你,何须原由?   ……   戚炳靖不计较地笑了笑。   这并非是他最想要听到的答案,但又未尝不是她的真心之言。这简单的一句,亦昭示着二人之间的关系早非当初,她不必再像从前一样,一面需受制于他、一面又要依附于他。她能够如此露骨地展示对他的欲望,便是恰到好处的宣告。   而此刻她以嘴唇贴着他的耳,轻轻摩挲了一阵,慢慢敛尽缠绵之意后,才松手将他放开。随后她说:“我欲策立昭庆之子。”   这本该是她今日此来的要事,但拖到此时才切入正题,便也说明这算不得什么“要事”了。而她更是明白,纵使她不说,他也知晓她做的是这等打算。   戚炳靖淡淡地应了声,然后问:“沈毓章能答应?”   “不答应,也得答应。”   卓少炎说着,脸色恢复了如常清冷。   ……   当时她话音落后,整间屋子里许久都没人作声,静得针落可闻。   直到远处突来的一阵士兵叱马声打破了这静,沈、英二人才从措手不及的震惊中勉强回神。   “你疯了。”英嘉央先开口,语气犹不可信:“你竟然疯到,认为我会同意废了我的亲生父皇、再立自己的儿子作皇帝?!”   她此时已无心去追究卓少炎是如何得知她有子一事,因对方口出之狂言远比知悉此事更令人生骇。   “我疯没疯,毓章兄很清楚。”卓少炎意态平静地回道。   沈毓章冷冷地望着她:“废帝、另立——要立谁人,此前已有决策,你今日为何突然变卦?”   卓少炎回望他:“在昨日之前,我不知朝中派遣的来使是公主殿下,我更不知公主殿下竟有子存于世间。毓章兄,你难道不以为策立殿下之子,于此时此刻而言,才是上上之计么?”   她说话时语气极度淡漠,一口一个殿下之子,好像她并不知那殿下之子亦是沈毓章之子似的。   沈毓章一时冷笑,自然明白她打了什么算盘。   他看一眼英嘉央僵白的脸色,又看向卓少炎,将所有的不满与怒意推入硬邦邦的三个字:“你休想。”   卓少炎亦笑了笑,但与沈毓章不同,她笑意平和,甚至还带了点敬意。   “毓章兄心怀天下,此前舍生报国尚不惧,眼下舍子又何妨。”她说着,走近英嘉央,“立殿下之子为帝,殿下垂帘,再选三位忠良恳干之臣辅政——这三位人选,此前我与毓章兄虽已有过商量,但若策立殿下之子,后面定还是要听听殿下的意思的。”   面对她如此的自作主张,英嘉央几乎愤怒:“你未免太放肆了。”   卓少炎不驳她,收起嘴角一点笑意。   而令英嘉央想不到的更加放肆还在后面——   她说:“殿下今已入关,莫非还想要轻易出关回朝么?殿下若想再与父皇相见,只能待皇帝禅位、新帝册立大典之时。”   然后她又转向沈毓章:“毓章兄,你如今手无兵权,唯一能做的,便是好好劝一劝公主殿下。”   ……   这一番“不答应,也得答应”,卓少炎没做过多解释,也无需过多解释。   戚炳靖亦无意多问。   此时令他更为在意的,另有它事:“待立大平新帝、昭雪卓氏冤情之后,你有何打算?”   卓少炎抬眼看着他,神情似笑非笑道:“想要尝一尝,做你的王妃,是个什么滋味。” 第19章 壹拾玖   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使得她的话听上去半真半假。   戚炳靖脸色不变地“嗯”了一声,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然后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做了王妃,再和我生几个孩子。”   “几个?”卓少炎仍然将笑不笑的。   “三个也就够了。”   戚炳靖倒还真的立刻给了她一个回答,答前不曾思考一瞬,更像是随着她眼下的心情而随意调侃的玩笑话。   大抵是先前太耗体力,卓少炎此时不再多言,只是安静地将他的目光接住,挑了挑嘴角,然后闭上眼,枕在他的肩窝处睡了过去。   ……   卓少炎离开后,沈毓章沉下脸色,锁住眉头,静坐了很久都不发一言。   他的这副模样掉入英嘉央眼中,如弯刺一般勾动着她久远却仍旧熟悉的记忆。她轻易地回想起上一次他如此隐怒不发的样子。   那是景和九年,当时大平在北境接连打了几场大胜仗,对于接下去该以何等策略对付大晋,朝中以裴穆清为首的主战派与以成王为首的主和派吵个不休,朝堂连续数日不得安宁。沈毓章的父亲恰恰在廷议争论最激烈的时候上表谏奏,力诤当议和、划地、休战,而由他父亲代表沈氏所呈的这一封札子,对皇帝自然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皇帝最终下诏,令本欲乘胜向北进军的大平北境禁军暂止攻势。诏令下达的当日,沈毓章自讲武堂出来后没有回沈府,而是来宫中请见她一面。她便陪着他,任他一言不发、脸色黑沉、眉头紧锁地坐了整整半日,才听他说了一句:我欲从军。   须知沈氏文臣出身,三百多年来鲜少有人身践行伍之列。纵是他自少时起便习兵略于讲武堂,亦不过是循沈氏一贯培育子弟的旧例罢了,家中又有谁会真的想让他上战场。他口中的这四个字,是对父亲政议的最直接的反抗,更是他决计疏远亲族的最早开端。   当时没人想得到,沈毓章会在两年后一举登第武状元、拜将出边;更没人想得到,大晋在用这两年时间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后,会以汹汹之势卷土重来,再犯大平北境。   而他那时的神情,与眼下她所目睹的,几乎一模一样。   不过那时的她,尚可作为他隐忍重怒之下的一道慰藉,而今日的她,对他而言又能是什么?   在静坐许久之后,沈毓章开口说话了。   他说得不快,因此更显得语气极冷:“你何必要来这一遭?”   这话是冲着英嘉央问的,但他看也不看她一眼。   在短暂地停顿之后,他的语气逐句加重:   “金峡关是个什么态势,你在京中难道一丁点不知道?兵部无能人可用了,求你来你就来?   “你既无意与我再叙旧事,那么来了又有何用?又与其他任何一个人来有何分别?你以为拿着朝廷的那点诚意,你就能劝伏得了卓少炎?劝伏得了我?   “皇室如今是什么样,何须我再多言?皇帝无心问政已是多年,成王自封王后久不就封地,其野心昭然若揭。倘若你不来这一遭,云麟军便会推立英氏宗亲中最无势力的端侯之子,再委忠恳之臣辅政,肃清朝中宵小,以制衡成王一系。端侯封地偏远且小,又是宗室旁系,新帝五年内翻不出什么大浪,足够让朝廷有时间收拾北境乱局。   “如今你将自己送到这关内,卓少炎扣住你不放,逼皇帝做什么,能比立你之子更快让他答应?不过才五岁大的孩子,何必要被卷入这等乱事中来?”   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他几乎压不住火气。   他明白卓少炎所提议的确实是眼下的“上上之计”,他无法反驳,也不能反驳;他心中绝不希望事态朝着这个方向发展继续,但他却又必须同意这样去做。   这怒意归根结底,是他深觉自己亏欠了她。他不止亏欠了她,还更亏欠了二人的孩子。但他却将对自己的火气冲她发了出来。   这样的迁怒,鲜少在他身上发生。然而他竟然控制不住。   英嘉央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待他把话都说干净了,才向他走近数步。   身前近距离的人影带来了些微的压迫感,沈毓章皱着眉抬眼,眼底墨黑中透着红斑。   英嘉央看着他说:“你问我何必要来这一遭,那么我来告诉你。   “我想亲眼看一看,令你奋不顾身的、当初为了它宁可将我二人十余年的情分一夕割断的北境,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这个理由够不够?   “六年前因我之故你未能血战沙场。五年前我没能救得了你的恩师裴将军。而今你不惜赌上沈氏一族而投身叛军,我将自己送到这关内,就是为了将自己与你绑在一起,令朝中无人能论你之死罪、能议发兵北上攻金峡关。我用我自己来赔你我之当初。这个理由够不够?   “兵部从来没有因无能人可用而来求过我。从始至终都是我主动要求,替朝廷来走这一遭的。”   沈毓章听得胸口一窒。   他盯着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字。心底深处一霎而起的强烈冲动,令他抬起胳膊,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他将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中,就好像攥着他二人所有的当初。   她一动不动地任他攥了半晌,才缓缓地将手从他掌中抽出。   “毓章。”英嘉央轻轻叹道,终还是叫了他的名,“此番赔过之后,你我便再无当初了。”   沈毓章的手在她身前滞了滞,重新落回膝头。   他没说好,也没有点头。他用新一轮的沉默来面对她的这句话。   英嘉央侧身,在他身旁坐下。   她给出足够的时间让二人重新恢复冷静。直到屋外的日头移近天空正中,屋内的热意将人蒸出一层薄汗后,她才出声:“你来辅政。”   “你来辅政,”她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说:“我便同意。”   同意的是什么,她不需要多解释。   沈毓章将她的话听得很清楚,脸色不变地继续沉默着。   他没有表露出一丝的惊讶或犹疑,证明这个主张亦经他自己熟虑过。   英嘉央看他一眼,继续说:“余下的二位,你与卓少炎可自决策。但是你,必须列位三辅臣之一。否则我绝不答应。”   她说:“皇室如今是什么样,的确无须你多言。我自幼及长,身边所有人都告诉过我,父皇在当年母妃过世之后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我不知从前他是什么样,但我又岂能不知他这些年来是个什么样。国政、天下、民生,哪一件都不在他心里。皇叔虎视在侧,积蓄多年而有今日之势。而今之朝堂,半壁皆是他的僚属,照此以往,用不了三五年,这大位便该易主了。一旦让皇叔得了这大位,以他过往对大晋的主张,大平国祚崩塌足可望矣。”   她笑一笑,笑里头带了点自嘲谑意:“如今云麟军起兵谋大事,你放任部署哗变不管,我因被扣金峡关便同意你们所为,别说什么被逼无奈,这若是忠,什么是不忠?这若是孝,什么又是不孝?”她收起笑意,一字一句:“但倘是这不忠不孝,能够换得我大平国祚延绵,你我亦算对得起祖宗了。”   沈毓章目光颇复杂地看着她。   然后他沉沉应道:“好。”   这一个好字,便是他对她提出让他辅政这一要求的回应。   英嘉央起伏了两日的心绪亦在此刻被这一个好字轻轻抚平。她垂下眼,又想到一事:“你信卓少炎,信到了如此地步。”   这话里有深意,引得沈毓章不得不问:“何意?”   她答说:“你连续六年不曾回京,自然不知道。自五年前卓少疆经成王举荐、提兵离京出豫州之后,他与卓少炎两人便再未一同出现于众人眼前过。就连景和十五年,卓少疆因军功封逐北侯的那一次,卓府对外亦称卓少炎抱病,没有随众人一同出城亲迎兄长回朝。这其中多少古怪,朝臣们亦非傻子,五年来不是没人怀疑过,但因碍于成王之势,从没人敢将疑虑宣之于口罢了。”   沈毓章倏然抬头。   她的话令他豁然一醒。   那些之前他能想得通的以及想不通的,统统在这一刻,全部重新想得通了。   ……   卓少炎以亡兄之名重聚云麟军旧部,举兵至今,凡她之命,江豫燃等人无不奉从。卓少疆在世时,麾下第一勇将江豫燃的名声是连沈毓章也有所耳闻的。那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只冲着卓少炎是卓少疆胞妹这一点,便能够让渡兵权给她、对她所有的筹略兵策俯首听从的性子。   而自卓少炎入关以来,沈毓章亲眼目睹其在军中统管军务,驻营、布防、城事、造械、屯粮、绘图……诸事样样精通,绝不可能是一个连续五年深居王府、而今一朝从军挂帅的人能办得到的。   更何况还有晋将谢淖。   卓少疆与谢淖虽是沙场宿敌,但二人交手数次,战绩平分秋色,知己又知彼。谢淖此名自出世以来,连大晋鄂王都不放在眼中,有谁能叫他在用兵一事上言听计从?而今卓少炎能以一纸婚书令谢淖反兵相助,但又岂能仅凭这一纸婚书就将谢淖镇住、在兵事上不涉不问。   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在景和十二年提兵出京北上的人,从来都不是卓少疆,而是她。   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   而能够被解释的又何止是这些事情?   沈毓章微微闭上眼。   云麟军当初兵不血刃下金峡关,旁人都道她不念与他的兄妹旧情而致他受冤、不得不反。其后她挥令拆毁关墙,以此逼迫大平遣使谈和,如今见势扣住昭庆,欲以此要挟皇帝禅位让贤,又算得上什么堂正。   然而她的这些心计与手段之下,是不愿战这三字。   云麟军流的每一滴血,都不会、也不可能是因挥戈向同袍而战。   五年前她于国北危亡之际力挽狂澜,为一国之尊严、为众军、为百姓,以血以韶华。   而今热血仍在,烈胆犹存,她亦从未变过。   ……   天色将暗,卓少炎巡营之后,独自上了城墙,遥瞰北边阔土。   不多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待临近,沈毓章的声音传入她耳中:“当初在关外一晤,我厉斥你过去数年间深居享乐、不尽臣事,你为何不辩驳?为何不解释?”   卓少炎有那么短短一刻的怔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她回头看了沈毓章一眼,并没有想到他找到此地来会是为了提这事。   “你为何不告诉我,过去这五年间,是你冒卓少疆之名在北境征战?”他压着声音,又问她。   卓少炎无言片刻,反问说:“多一个人知道,又能如何?让毓章兄知道,又有何用?”   “凡无用之言,你必不说。凡无用之功,你必不做。是么?”他冷着面孔道。   她听得出他话中之意,遂利落道:“毓章兄倘有事问,我所知必答,绝不隐瞒。”   沈毓章微微颔首,直截了当问:“当年发生了何事?为何要由你顶替兄长出征?将朝中上下瞒了五年,是何隐情不能令世人知晓真相?”   卓少炎答:“因我亲手弑兄。”   她的神情过于冷淡,语气过于平静,将这本该是惊骇众生的一句话,硬生生地压没了它本该有的波澜。   沈毓章定住了。   纵是他做了十足的准备,也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为何?”他逼自己冷静地问出这句话。   卓少炎望了望他:“毓章兄只知道,当年裴老将军是蒙冤受死的。”她轻轻停顿,眼底逐渐漫出红线:“但我却知道,裴老将军是如何蒙冤、如何受死的。” 第20章 贰拾   景和十一年末,二国刚刚停战了两年的边境又起硝烟。   大晋出兵,来势凶猛,先是一举收复了大平在景和九年的几场胜仗中攻占的晋地,然后移麾南进,兵锋直指大平北境前沿诸镇。   景和十二年四月,大晋破恒州;五月,破安州;六月,破肆州。   大平三月连失三重城,北境门户被晋军如虎的攻势撕出一条纵深的伤口,而那伤口裂痕若再往南进,就要裂到豫州了。一旦豫州有失,晋军兵抵金峡关不过须臾之事。   北境战势如将倾之厦,大平常年镇戍边境中能打的将领死的死伤的伤,一败再败的战报更是搅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当此乱时,皇帝依兵部所奏,诏令戎马一生、战功等身的宿将裴穆清出镇北境,望以裴穆清之赫赫声望安定人心。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穆清挂帅镇豫州,督大平北境诸州军事,命豫州全境坚壁清野,修缮城廓,造屯兵器,以坚城厚防待敌军。同月,晋军集结全部南征兵力,人马尽数压入豫州境内,在休整了十日后开始全力强攻豫州城。   晋军自七月末开始围城至十月,大小攻城战不下二十场,却久不能下豫州。因豫州境内无所可掠,晋军辎重粮秣吃紧,人马亦因平军的顽固抵抗而死伤无数,因此几番权衡之下晋军暂停攻城,退军三十里后就地扎砦,而后发书朝中请援军。   当此之时,裴穆清没有自城中出兵攻晋军,更没有加固城防以待后战,而是抽调了一股人马,随他连夜出城南下,大有弃城卷甲避战之意。他的这一举动,未曾提前请命于朝中,后经兵部探报禀明朝廷,朝中人人大惊。皇帝虽平素仁和,然闻此亦动了急怒,当下诏令兵部调兵将裴穆清人马截归朝中,下狱问审。   晋军闻豫州城中主帅畏战南撤,虽援兵未至,然不忍放弃此大好机会,又火速整甲围城,寄望于在大平派遣新的帅臣之前将仅留有裨将守城的豫州一举攻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七日,裴穆清坐畏战不守之罪,经兵部会同大理寺审定过后,由皇帝御笔判斩。   在诏令已下、处决未行之前,裴穆清在朝中的众多门生以及曾于军中追随过他的武臣们几乎无一人相信他会行畏战撤逃之事,一日内数次联名向兵部请命重审,然兵部因裴穆清罪证确凿、又加皇帝御笔判书,拒不重审。闻此,皇帝命人传诏,曰北境军情紧迫如斯,畏战之罪乃动摇军心之首罪,凡有再上书为裴穆清说情者,皆视与裴穆清同罪。朝中由是无人再敢为裴穆清求情。   二十八日午时,裴穆清于狱中被处斩。自其归朝、问审、定罪至处斩,不过短短三日而已,除大理寺及兵部少数几位奉诏处置此事的人之外,并没有谁能够有机会于裴穆清死前探问其本人一二。   是日,皇帝于朝会上询问谁人可替裴穆清出镇豫州,北击敌犯。举朝噤声,无人愿领此命。皇帝遂令兵部于朝会后合议,速定人选。当晚,成王英肃然连夜上表,力荐中书令卓亢贤之子卓少疆为帅。皇帝允其请,于次日晨命外臣制诏,拜其为将,令其提兵二万北援豫州。   二十九日晚,成王府开家宴。   ……   那夜的成王府家宴,意在为卓少疆出征践行。   自景和九年那一场裴穆清与成王在朝堂上就主战还是主和的激烈诤论之后,二人及其僚属于政议上虽不至水火不容,但也堪算泾渭分明。成王虽于朝中经营兵部多年、势力渗透兵部六司重要职官,但却一直未寻得机会于军中培植翼党,更因碍于裴穆清在军中的极高人望,从未成功拉拢过任何一位禁军高阶将领。   皇帝于景和八年立储,委中书令卓亢贤兼行太傅事。卓氏自显宗一朝入仕,代代皆出将相之才,至这一代虽人丁稀薄,然亦可称得上是朝中望族。卓氏一双儿女自幼习兵事于讲武堂,女儿尤其天资出众,卓亢贤更是早已请了圣旨,计于来年春让女儿蒙恩荫免试入兵部。卓亢贤为臣恭稳恪己,于朝中行事素来谨慎,从未亲附倚就过任何一方,众亦皆以为卓氏多年来立场中正平和,不会为任何一派所动摇。   直到此次卓少疆经成王举荐得以拜将。   ……   成王府开宴,帖子下给卓氏阖府。除了卓氏之外,亦请了兵部及大理寺中平素与成王交好的一些臣属。   酒行十巡,众人皆醺醺然,而成王因事耽搁,尚未出席。   卓亢贤借口不胜酒力,赶在成王来前携眷属先行告辞。卓少疆为宴席主客,不得先行,卓亢贤便将他留下,并无犹豫分毫。   当时她随父母步出成王府,待到无旁人处,听得父亲低声喟息:“我半生如履薄冰,如今被这逆子……”,言未尽,母亲便将父亲搀扶上车,轻声嘱咐说:“官人,回府再说罢。”   父亲点了点头,面色暗沉地上了车。   母亲将携她一并上车时,她足下微顿,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我有一物落在席间了,母亲陪父亲先行回府,给我留一辆车驾,我去取了就来。”   待得母亲同意,她立刻转身向回走。   一路上所遇成王府下人,她皆以要回席间取遗落之物为由,令人将她引回卓少疆与众臣僚们在席后聚饮的暖阁外。   然后她将引路下人屏退,上前几步,停在阁帘外的廊柱处。   此时阁中众人饮得正酣,因无卓氏眷属在侧,言谈间便少了诸多顾忌,被酒兴一催,更是音高辞烈,一句句话顺着酒风飘至阁外。   先是有人持酒贺卓少疆此番拜将。   如此饮了数轮之后,又有人顺嘴提到北境战事。一提到战事,说话的人便多了。被不加遮掩地说出嘴的秘事也多了。   恒、安、肆三州为何没能守得住?因兵部刻意压着粮械不发,压着急报不禀,压着兵马在并、光、怀、朔诸州一线不准北援,不论三州如何发报求援,兵部皆视若无睹,直至将亡城破。   戍守这三州的主将、裨将、左右都虞候共十数人,俱是裴穆清的旧部骁将,任是兵部在成王的授意下在过去两年间如何笼络,皆不为所动。   而既然不为所动,那么便只得死。   死在晋军手下,更省得兵部或大理寺脏了自己的手。   接下来晋军继续南进,而豫州为北境重镇,不得有失,正是将裴穆清送去赴死的绝好时机。   然而先前对付恒、安、肆三州守将的法子却对裴穆清无法奏效。裴穆清何等智勇,率军坚守豫州近三个月,将晋军活生生打到需要退兵求援,连一丝败迹都看不到。   既然无法借晋军之手取其命,那兵部便只得自己脏一回手了。   就在晋军退兵三十里的消息传回朝中的当夜,兵部便请了成王之意,矫诏一封,快马加急发往裴穆清军前。诏书上称,晋军不敌,晋帝遣使求和,愿与大平合议停战后事,皇帝命裴穆清将守城诸事交由裨将处置,自调人马速速回朝,与兵部共议和事。   裴穆清究竟有没有怀疑过这封诏书上的内容,无从知晓。然而以裴穆清之性子,是绝做不出抗诏不遵的举动来的。   于是裴穆清与所抽调的人马前脚刚出豫州城,兵部后脚便拟了一封弹章,诬其畏战南撤。   一旦裴穆清落马,军中自会震荡,局势自会大变。而成王在经营兵部多年之后,终于能够有机会向军中安插和培植自己的亲将了。   ……   她就这样一直立在阁外听,听到最后,双目变得血红。   阁帘被人自内打起,有人离席出恭。   她抬头,正见一张酷肖自己的面容,当下绕柱出来,挡在那人身前。   那人酒意上脸,定睛看了她好一阵儿,才将她认定,然后冷笑:“你怎么又回来了。”他回头望一眼暖阁,再看她时,仿佛酒醒了些许:“你都听见了?”   她喉头有千万句话,然却不知当从何处说起。   他又冷冷一笑,脸色全然不在乎地向暖阁后面行去。   行了数步,他回首,见她仍跟在身后,便停住脚步,转身避进一处无人之室。   她跟进来,阖上室门。   然后她终于说得出话了:“裴将军,亦教过你。”   这几个字她吐得极其艰难,说话时眼眶通红,手亦成拳。   “教过我又如何?”在未通暖的阁间内,冷意驱退他的酒意,他的神色逐渐变得清醒:“裴穆清最赏识的学生,是你。我在他眼里又算是什么?”   然后他继续说:“又何止是裴穆清。父亲喜欢的,特意请旨要送去兵部的,也是你。”   “就连成王……”他笑起来,笑得表情都有些扭曲,“就连成王,喜欢的也是你。不然我如何能得这拜将的机会?难道是靠咱们那个不识时务的父亲?”   她盯着他。   热血自心口涌上额间,又逐渐变得冰凉。   一双手的指骨被她在不自知间攥得僵白,而她声音喑哑,含了戾色:“北边已死了多少人……恒、安、肆三州以及裴将军受诬之事,你脱得了干系?父亲一生谨慎小心,卓氏如今却要被你拖入这肮脏烂泥坑中……裴将军拳拳忠心,赤胆报国,为朝为民,而你不仅眼睁睁地看着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报,更还要踩着他未寒之尸骨上位……”   她的双眼被心火烧得干涩疼痛,嗓子亦然:“哥。这样的功名会污了祖宗,你又如何能取。我求你去向陛下请罪,说出你所知的实情,还裴将军一个清白。”   他冷冷看她,半晌后道:“我若不去,又如何?”   她静了片刻。   再开口时,她眼中血色更甚之前:“那我就去。”   他依然冷冷看她,许久之后,忽然动手,抬胳膊一把掐住她的喉咙,在她来不及反应之前将她推逼到墙角处,然后抬起另一条胳膊,两只手一起下死劲地掐住她的脖颈。   这举动堪称疯狂,而他神色阴沉可怖,一副欲置她于死地的模样。   窒息的痛感瞬间袭遍她全身,整个天地渐渐在她双眼中暗下去。   而他的声音冷血且忿恚,响震于她耳侧:“裴穆清已经死透了,你既为他鸣不平,便该同他去死。”   热泪自眼角淌出,赤色尽染眼底。   腾腾暴怒与满腔杀意层层挣破她的神智,如出笼之凶兽,戮灭她残存的意识。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记得她看见了被他一直挂在腰间的那柄长剑。   待到天地再度清明,她低头长喘,浑身发抖。   铁剑脱手而落,只一刹,便被地上鲜血浸透。   血泊之中,她抱剑坐在地上,双臂青筋暴起,手指剧烈颤抖。   粘稠的血液沿着地砖细纹缓缓漫开,浸透她的长裙下摆。   她急剧地喘息着,因恨,因怒,因不甘,因奋烈之争。   豆大的汗粒从额头滚落,蛰迷了眼睛,她伸手抹了抹眼角,待视线再度清明时,看见室门不知在何时已被人打开,而她身前背光处站着一个男人。   顿惊之下,她横剑指向那人,嗓子却沙哑到发不出一字。   那人慢慢走近她,将她暴怒发抖的模样收入眼底,然后平静柔缓地开口:“卓姑娘,鄙姓顾,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见您出宴,故而叫顾某来寻姑娘。”   他的双脚踩在血泊中,地上横陈着尚温热的少年躯体,而他却视若无睹、无惊无惧,待她如常。   她仍然在颤抖,攥着剑的手指几乎要被自己握断,嘴唇已被咬出深深血印。   他这才像反应过来一般,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然后微皱眉头,道:“明晨卯时,明堂拜将——卓氏竟无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费了。”   她死死地盯住他。   他则稍稍侧身,回首望向廊柱后的阴影:“殿下,您说呢?”   阴影中应声踱出一个人,纵于暗色之中,仪姿仍雍容闲雅,从容镇定。   然后那人抬眉,轻轻探目看向她。   她的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然眼中却燃着细焰,半身浴血,衬得她整个人更加狠戾不平。   她拄着剑站起来,回视那人,任心头一腔血液沸滚不休,面色却逐渐变得沉静寂冷。   然后她一面走向他,一面开口说:“明晨卯时,明堂拜将——卓少疆能做到的,我必然能做得比他更多、更好。”   “你图什么?”那人问道,目光掠过地上的尸体。   “图功业、图盛名。”   她答说,又靠近他些许,目光抵入他的眼中:“图佐助明主上位,为卓氏一门谋世代之荣宠。”   那人抬手,非常温柔地抹去她眼角的泪,然后笑了,应道:“好。”   ……   夜风袭上关墙,将卓少炎的尾音吹断。   沈毓章从头听至尾,心内几番震动,几次开口欲言,却终还是以无言来对她这一片坦诚。   那些他在南边听闻的以及这些年他在心中臆测的,不及她所道真相之十一。   她以一己之力来应付这至凶之北境,五年间所受之苦,又岂是他能够想象得到的。   卓少炎扫视他的神色,自然明白他在想什么,遂道:“毓章兄不必自恼。当年你虽未曾北上,然这些年来亦尽了将臣本分。再看这往后的几十年,又岂会少了毓章兄流血吃苦的日子。”   这话虽是在劝慰,却又实在不算顺耳,令沈毓章一时失笑。   她见他松缓了神色,亦抿唇一笑。   “你与谢淖……”沈毓章提起这个话头,望她一眼,又收住了。   卓少炎知他想问什么,并不为怪,答道:“我与谢淖,当初不识,更从未通谋。”她微微一哂,“如今倒与他结了夫妻,合兵共进。世事难料,此亦当真是讽刺。”   既说到此处,沈毓章便多问了一句:“谢淖是何时知你即是卓少疆的?在你被贬流北境军前、为他所掳劫时?”   卓少炎目光望远,盯着关内远处的晋军营房,摇了摇头。   “恐怕要更早。”她说。   “有多早?”沈毓章皱了皱眉。   卓少炎再度摇了摇头,脸色平静地收回目光,说:“我也想要知道。毓章兄,我们且走着看罢。” 第21章 贰拾壹   翌日晌午过后,卓少炎亲自去找英嘉央。   她进屋之时,英嘉央正好将笔墨收起,身前案上摊着墨迹尚未干透的两封奏表。   这两封奏表,是沈毓章按昨夜与她相商之后的决议,于今晨来请英嘉央亲笔手书的。   其中一封将发至宰阁与兵部,告知朝廷此番出使金峡关谈和的结果与云麟军对朝廷所提的要求,而其中就请皇帝禅位让贤一事,却刻意未写明云麟军有所推立之人,仅曰愿皇帝择宗室贤材即大位。   另一封则是直呈御前的密函,其上完完整整地写清楚了云麟军此番所图为何,做了什么打算,手中捏着什么样令皇帝不得不应的筹码,接下来需皇帝如何配合,以及英嘉央自己并代沈毓章向皇帝告罪之言。   论朝中目前大势,皇帝一旦真的禅位,若按朝纲,由皇太子即位可谓顺理成章,然若按人望,则成王被众臣推举的可能性最大。   之所以分两封奏表,便是因卓、沈二人无意在云麟军兵抵京城之前让朝臣及成王一系得知云麟军的真正谋划。成王耗费心血经营多年,一朝逢帝禅位,又岂会容让大位旁落,不论云麟军推立谁人,都势必会成为挡在他走上帝位途中的莫大阻障。云麟军对朝臣声称将策立谁人交由皇帝决定,此举不仅能够将这一池水搅浑,更能够自然而然地让太子代替沈、英之子成为众所瞩目的靶子。   卓少炎阅过两封奏表,确认所书无误后,便吩咐人拿给英嘉央的仪从亲兵,即刻发往京中。   然后她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对英嘉央道:“前一日多有冒犯得罪,不妄求殿下谅解,但求殿下明白我辈苦心。”   她意态诚恳,颇有推心置腹之诚。   英嘉央看她一眼,脸色已不似前一日那般愤怒抵触,道:“事竟成此,我又哪里无辜?如今既已在一条船上了,就也不必再多计较了。”   卓少炎微微一笑,心中欣赏她处事通透不矫情的性子,更知她如今愿意配合云麟军,定是因她自己亦经过了充分且谨慎的考量。   环视一圈这屋子,卓少炎转身坐下,开口道:“在朝局未明朗之前,还需委屈殿下在这边多待些日子。昨夜殿下睡得可还好?”   英嘉央瞟一眼门窗,没说话。   卓少炎貌似随意地说:“毓章兄昨日特地让我调了些人手来,将殿下这屋子的门窗皆加固了一番,说是夜里风大,吹得门窗乱响,怕殿下睡不踏实。”   说罢,卓少炎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见其脸上未起一丝波澜,便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开。   她少时亦曾亲眼目睹过当年沈毓章与英嘉央之情深,如今得知他二人这些年来周折至此,又岂会毫无常人惋惜之意。   “少炎。”英嘉央开口,脸色依然如常,并不刻意回避她方才的话中有话:“这世间最令人婉叹不忍之事,莫过于有情人因误会而互相伤害、互生憎意、错失彼此后便再也回不去当初。   “但我与沈将军,从来没有过任何误会。在一起时,我们不曾伤害过彼此,亦不曾憎恶过对方。我与他走至今日这一步,并不是什么错失。   “在与他分开之前,我对他毫无保留,他对我亦皆是男儿之坦荡,我们之间对彼此从无隐瞒,从无藏私。我与他当初之所以决裂,是因我以为我是为了他好。他割断与我多年的情分,是因他明白了那么多年我都未曾真正明白过他。我没有什么可为自己辩白的。他的感受绝不是什么误会。是我错在太自负。   “自然,我也有过委屈,有过难过和伤心,有过极其难熬的日子,但是那些都过去了。如今再见他,我只是觉得,心已经不会再如当年一般因他而动了。”   她说着这些,到最后轻浅一笑,真无芥蒂。   卓少炎听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又为她的豁达所触动,由是安静着思索了片刻,而后问说:“殿下,为一人心动,是什么感觉?”   英嘉央一时怔了怔。   ……   为他心动,是什么感觉?   那是多少年前,她在太后宫里不当心摔破了一盏从仁宗朝传下来的八角如意宫灯。那灯相传是当年仁宗与皇夫的定情之物,三百多年来一直被小心珍护。因物件不算小,纵是太后宫内曲意讨好她的内侍们有心帮忙,这事也到底没能在太后面前遮掩过去。   当时太后板着脸问:“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如今是哪个不长眼的摔破的?”   她本欲上前认错,不想却有一个少年比她更快地跪了下去。   “是臣失手,犯了大错,还请太后惩处。”他伏地叩首,语甚恭敬。   当日正逢月初,沈氏夫人身有诰命,按例入宫觐见太后与皇后,因子侄辈有在宫内伴读的,便也叫他们过来一并请安说话。   她看清替她跪在地上请罪的少年,脸不禁红了红。   太后瞅了瞅他,似乎亦未料到,于是颇无奈地叹了口气,用力将拐杖向地上一拄,斥道:“这一辈的朝臣子侄中,就数你平素行事最为稳妥,今日为何如此不知轻重?”   “还请太后重罚。”少年说道,从始至终端方循礼,连头都不抬一寸。   因看在沈氏的面子上,太后终究也未真的重责他,只是罚他在殿外跪足两个时辰,自省己过。   当时正逢炎夏,真跪上两个时辰亦是十足受罪的事情。她压不住心内愧疚,每隔一刻就悄悄去殿门口看一眼在殿阶下跪着的少年。   他端端正正地跪满了两个时辰,跪到最后衣裳由里到外都湿了,可肩背却从始至终未曲未弯,一如他沈氏刚正的门风。   她瞧着他英俊的侧脸,心头如羽拂过,转身就叫内侍去备一碗解暑汤。   待他起身回太后宮,借偏殿更衣拭汗再出来时,她用送这一碗解暑汤做借口,近前与他说话。   “你为何要替我受罚?父皇疼我,若知道我犯了错,必会为我向太后求情,我也不会真就被罚的。”她对他说。   他喝了几口汤,神色稍缓,然后回答她:“公主殿下自有陛下疼爱。然而每一次陛下为了公主有违宫规朝制,都会受到外臣谏责。陛下之难处,殿下亦当体谅一二。为人臣者,理应为君分忧。臣今日替殿下受罚,亦是为陛下解忧。”   他所言句句在理,她轻声应了,然而心里面却有些闷闷的,说不清是因他耿直的谏言,还是因失自己所望的情绪。   然而这便是他。沈氏家风如高松,如厚岩,他诸行诸举,绝不会有损这三百多年的望族门楣。   ……她又有什么可额外期冀的呢。   少年说完该说之言,又抬眼看了看她,沉默片刻,端着碗将汤一口气喝完,然后将碗搁下。   她一时只觉也没什么可再多说的,闷声伸手去取那碗,可手还没碰到碗边,便被他一把拦下握住了。   “殿下。”少年清了清嗓子,似乎这大不敬的动作令他自己也很是不自在。   她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看也不敢再看他,下意识地就想将手抽出。   少年耳后隐约有红意漫出,却十分执着得将她的手握得愈发紧了些,一双眼更是极其认真地盯着她,继续说道:“臣今日替殿下受罚,也是想要让殿下知道,这世间男子中,除了有陛下疼殿下之外,臣也疼殿下。”   她的手被他攥在掌中,她却觉得他攥着的分明是她的一颗心。   就听他再度开口:“臣以后,能不能同陛下与太后一样,唤殿下‘央央’?”   ……   英嘉央出神半晌,才动了动目光,收回遐思。   侧首去顾卓少炎,想到她方才问的话,想到今晨沈毓章转述的她这些年的经历,想到她以大好韶华尽付这漭漭沙场,又想到她以一纸婚书定来的谢淖及其大军,不由心生怜惜之意。   料她在兵事上有多精熟,于情事上便有多懵懂。   “为一人心动……就好像你的心被挂在了他的身上,你的喜怒能够被他轻易牵动,可你又会觉得很安心。你会想要同他亲近,却并不是为了求得什么。”   卓少炎听了,若有所思。   须臾,她垂下目光:“多谢殿下解惑。”   ……   是夜,戚炳靖处理完封地政务,如常来卓少炎这边宿下。   夜半时分,二人睡得正熟,却被疾如惊雷的敲门声震醒。   来者是周怿。   能够让平日里严谨低调的周怿在这种时候贸然来禀,必定是至关紧要的急情。   戚炳靖沉着脸色,披袍走去开门,与周怿在屋外低声交谈了数句。   然后他返回屋内,不发一言地将衣甲穿戴整齐,挂剑上腰。   在离开之前,戚炳靖回头看向里屋的床榻处,目光在卓少炎已经清醒的面庞上盘旋了一圈,简单说道:“有点急务,我去去便回,你且继续睡。”   夜色中,清明的月光斜打在他身上,将他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得更加严峻,而他整个人亦似被笼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戾气。   卓少炎目送他出门,然后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   却无论如何都再也睡不着了。   思绪无序轻飞,她忆起了那一袭远在晋煕郡鄂王府中的鄂王妃婚服。   不觉是从何时起,在夜里他抱着她入睡时,多年来时时纠扰她的染血噩梦再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自镜中看见自己身着鄂王妃婚服的那一幕。   镜中除了她,还有身着戎装的他。当日的每一个细节都反反复复地在她的梦中重现。每每醒来时,她的心口都被一股莫名的陌生情绪所缠绕。   她用了很久的时间才得以分辨出,那是安心。   在此之前已不知有多少年,她的脑海中不再出现这两个字。三千里的北境疆线,十六州的戍守重责,心中筹划多年的大谋大策,无一能许她有暇顾念这二字。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竟然有比手握铁甲利刃更能让她安心的事情。她更加没有想过,如今能够令她夜夜安稳入睡的,是本该最让她枕戈以待、不得安眠之人。   她想起那日他问她,待立新帝后,有何打算。   也许是梦境与记忆都太过清晰,她并不遮掩地说出了那一刻她的真实所感。事后再想,她想要的或许并不是做他的正妃,而是那一份有他在便会有的安心。   她又想起那日在他问她这话之前,二人那一场激烈的缠绵。   那是她头一回清楚地确认自己对他滋生的欲望,更是头一回无所求亦无所取地与他亲密。她仅仅是渴望他这个人,而非图他能够助她什么。   所有的这一切,在今日之前,她并未多加思索,到底是因什么。   脑中滚过英嘉央所言,卓少炎睁开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戚炳靖口中的“去去便回”,现已变成了许久未回。   她稍蹙眉头,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关外晋营前,他同她说的,为防晋军余部。   ……   彻夜守着城楼的士兵看见卓少炎披甲前来,纷纷敬行军礼。   卓少炎略作询问,果然得到戚炳靖同周怿带了一队人马夜出关城的回复。她阻止了欲随她前行的士兵,独自一人走至女墙后,眺目远瞰。   尚未翻白的天色一片灰蒙,目所能及之地,若无灯火照亮,并不能看清什么。   他如同前一回一样的不言何所往、亦不言因何而往,令她感到有些烦躁。且这烦躁的心情,又更甚前一回。   烦躁之下,她全无耐心去仔细分辨,这烦躁之中是不是还掺杂了别的什么。   卓少炎如是站着,一直到天边卷出一抹透亮的光彩,才看见极远处依稀有人马向关城驰来。   战马全速奔行,不多时便到了城下。   在看清他的容貌的那一刹,她先前所有烦躁的情绪皆在一瞬间被捋平。   而在等士兵迎开城门时,戚炳靖亦已看见了她,一手勒着马缰,昂首对上她望下来的目光。   他的目光沉定有力,又带着些许安抚之意,令她的一颗心悄无声息地落回原处。   卓少炎轻怔。   在感到心落回胸腔内的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前她的心仿佛一直都挂在他的身上。   ……   戚炳靖在城下,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没有风雪。没有战火。   她披着将甲,站在城头,不是为了抵御他的进犯。   她是在等着他归来。   他无声地笑了。   然后将掌心中残留的一点血色拭净,在城门洞开之后收回目光,一鞭抽下去,纵马疾驰入城,不忍她再多等一刻。 第22章 贰拾贰   掌心中的血色虽被拭去,但戚炳靖的甲衣上仍沾上了些许血迹。在他回屋更衣时,那几缕本是难于被常人察觉到的暗红色泽,被卓少炎一眼就辨认出来。   她不动声色地移动目光,去看他衣物褪尽的上半身。裸于初晨阳光下的宽阔肩背、结实胸膛、劲瘦腰腹,上面除了挂着闷出来的汗意,并没有什么异常。   在戚炳靖走出屋外、举起一桶水自头顶倒浇下去时,卓少炎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夜里的急务,是要你亲自去杀人?”   冰凉的深井水令他一身暑意快速消散。   剔透的水珠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滚,戚炳靖抬手抹了一把脸,转过头看她,一张脸被天光割出一半明亮一半阴沉。   “是。”他答得很果断。   借了陈无宇的营盘,亲自审了几个人,然后全杀了,割下的头颅装入铁匣内,派人连夜快马送去北边。   但这些他就没必要说出口了。   她走向他。先前本已被捋平的那一股烦躁情绪忽又凭空袭来,她动了动嘴唇,却在意识到自己想要说的是什么后,立即抑制住了这不知从何而来的莫名冲动。   戚炳靖始终在读她的神色,道:“你说。”   卓少炎不言。   戚炳靖遂将手里的木桶扔在地上,往她身前踱近两步。   曾经他与“卓少疆”交锋多次。疆场之上,她极擅用兵,却绝不莽进,凡大略必定是谋定而后动,从无例外。   眼下她有话却不直言,是因她于此事无谋可施,故而一无所动。   ——但他毫不介意主动教她一教。   晨光熹微中,戚炳靖伸手握住卓少炎没什么表情的脸,道:“少炎。”   她目光微跳了下。   他则道:“你心里面的话,不妨由我替你说一说。   “你是在担心——   “担心我受了伤。   “又担心我受了伤却不言。   “还担心你自己竟然对我起了担心之意。”   卓少炎面色不动,被他才杀过人沾过血的手掌按着的脸颊阵阵发热。   那热意自心口深处传来,随着他手掌的力道加重而变得愈加炽烈。   她并没有反驳。也没有挣脱。   戚炳靖牢牢地看了她一阵儿,挑了一下嘴角,道:“你挂念着我的这副模样,十分让我受用。”然后他低头,曦光照亮他深黑的眼底:“亦十分让我情动。”   他彻夜未眠的沙哑声音厮磨着她的耳骨。   咫尺之距,他与她呼吸可闻。   被她抑制住的那股冲动在他说罢之后终于有了出处,于此刻一霎再起,犀利地挣破她先前的钳制与禁锢。   卓少炎动了动,一偏头,用力咬住他的嘴唇。   炽热的呼吸瞬间烧红了她与他的双眼。   连带他身上残留的水气,都一并被蒸入这烈烈夏光中。   ……   二十日后,北边传来了一道消息。   大晋先帝的次子、易王戚炳哲于封地暴毙。   江豫燃将这消息递给卓少炎之后,皱眉道:“大晋皇室又死了一个。这已是四年来死的第三个了。”   晋历建初十五年,大晋先帝染急疫,诏已出阁之诸子归京问安。大晋先帝的长子、时封昌王的戚炳轩在回京途中为人所截杀。此案悬了数年,至今未破。大晋先帝生前从未立储,昌王为先皇后所出,身居嫡位却多年不册,时人皆疑先帝欲立最宠爱的第四子为储君;故而昌王遇害时,不少人皆疑此为戚炳靖所为,但因无实证,无一敢明言。   晋历建初十六年,戚炳靖封鄂王。同年,大晋先帝再染急疫,崩于寝宫。鄂王遵先帝遗诏,领文武百官扶立皇长孙登基即大位。而这一位因在戚炳靖的扶持下才得以将皇位坐稳了的新帝,正是已殁昌王戚炳轩的遗孤。在戚炳靖自请出京就封地后,此前疑他为了皇位而截杀昌王的谣言便不攻自破了。   到如今晋历永仁二年,距离大晋先帝崩逝不过区区两年,先帝的次子也毫无征兆地殁了。   这便是江豫燃口中说的四年死三个。   不论是当初的昌王还是如今的易王,生前都是春秋鼎盛之期,死得都过于突然。   也不怪江豫燃忍不住要多评议几句:“晋室祖上得位不正,如今子孙受天罚也不无辜。不过眼下晋室突逢此事,定少不了要乱上一阵,想必鄂王与大晋朝中也无暇去顾南下追讨谢淖逆军一事,如此对我军倒是件好事。”   卓少炎没说什么,只是在听到江豫燃的那句“子孙受天罚”时,不太明显地沉了沉脸色。   但也仅限于此。她并没有多余的空暇与精力就此事深想下去,因为就在当日早一些的时候,云麟军收到了大平朝中在上上下下闹足了十多日后、终于传来的确定的旨意。   ……   当时奏表递到大平朝中,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皇帝于翌日听朝,宰阁、御史台、六部、三寺的臣工们不待皇帝说话,纷纷跪奏谏曰不可听允叛军所提的要求,更有欲以死明谏者,一时间闹得满殿皆是恸哭哀叹之声。   如此一个半时辰,皇帝都插不上一句话。末了皇帝叹了一声,说了句“诸卿且继续闹罢”,然后便先行离殿而去,留下两个内臣吩咐御膳房给众位臣工们准备点心,说是若有人想一直在这殿上哭,也不必硬饿着肚子当忠臣。   一连闹了三日朝会,见皇帝从最初的插不上话到后来的一言不发,众臣才渐渐收停了这声势浩大的谏闹。   然后皇帝道:“朕知卿等皆是忠臣,然云麟军占大势又咄咄逼人,众卿还是议一议如何才能保住这祖宗江山罢。”   闹够了的众臣推举出一人,出列奏曰:“陛下心怀天下苍生,恐金峡关被毁、晋军来犯而无所恃、致无辜百姓受战火催燎,故欲让位以求和,臣等深明君意,愿为苍生叩谢陛下!”   皇帝满面倦色地摆一摆手,道:“这些便免了,且捡重要的讲。”   那人便立刻道:“如今国中局势复杂、外敌虎视眈眈,皇太子年少,恐难于此乱局之中当天下之大任。陛下若果真让位,臣等愿推举成王殿下即帝位。”   话音落地,大殿之上立刻随之跪下去了多一半的臣子,皆纷纷说:“臣等亦愿推举成王殿下即帝位。”   皇帝看着这满殿臣子,默声良久,方道:“容朕深思。”然后便叫了散朝。   如此又过了五日。   推举成王即位的札子成山一般地堆在皇帝的案头。朝会之上凡论及此事,言愿成王即帝位的臣子数量亦是一日多过一日。   到第九日,皇帝临朝,告众臣道:“朕已想明白了,卿等且自放心。”   这一句让众臣放心的话,无不代表着皇帝愿从众臣之议,当下满殿臣子又是纷纷跪谢叩恩。   皇帝又喟叹道:“如今云麟军挟持昭庆不放,且传诏军前,让云麟军将昭庆送回京中。朕见昭庆无恙后,便出禅位诏书告天下。”   朝臣闻言大惊。   有人立刻出前谏道:“陛下!云麟军虎狼之心,陛下倘让云麟军入京畿,安知卓少炎又会行何逆举!”   皇帝道:“不见昭庆,朕绝不会出禅位诏书。而云麟军不见诏书,又何以会放昭庆回来?允让云麟军陈兵京畿一带,便是要让卓少炎能够放心将昭庆放回京中,而不必担心朕会反悔。”   当即又有十数名朝臣出列,音辞慷慨而激动地大呼不可。   皇帝沉默着看着众臣,并不发一辞。   过了片刻,皇帝忽然重重地将手边的一物砸了下去,怒喝道:“朕还未退位!朕还是不是卿等口中嚷嚷着要誓死效忠的皇帝!”   重物落地的声音极大,与皇帝高声怒斥之言一道,成功地令满殿臣子立时噤声。   皇帝眼见众臣消停了,方正了正脸色,再道:“何况云麟军又不只扣了昭庆,沈毓章眼下亦在其军中。卿等不信卓少炎,难道还要再疑沈氏之人不是真忠臣?!”   闻此,先前犯颜逆谏的臣子们哑口无言。虽然此前弹劾过沈毓章的人不在少数,但目下既然皇帝已决定要禅位,谁也不敢在这当口上将朝中望族如沈氏一门再次得罪了。   于是众臣喏喏,连声奉皇帝之意,当日便由兵部派快马北赴金峡关传诏。   ……   云麟军收悉圣意后,次日便出关南下。   卓少炎留了一半兵力在金峡关,将戚炳靖人马编入麾下,以江豫燃为先锋,竞鞭扬尘地奔驰向京。   昼夜兼程十七日,江豫燃的先锋人马踏入京畿地界。   在命部署为后军扎砦时,他提笔简单写了封信让人发给卓少炎:“卓帅:沿途所见,京畿禁军皆已撤防,兵部这一遭竟丝毫没有为难末将。倒是稀奇。”   卓少炎收信阅罢,想了一想,下令全军加速驰南。   ……   待云麟军整军安营于京畿之内后,天已入秋。   大平自太祖高皇帝开国定都于此地,三百八十年来皇城大位经十数次易主,却无一次是像今次这般,由武臣率军兵谏京城、逼迫皇帝主动禅位让贤。   京中有老人于街头连日哭唱,叹皇室式微,竟至于此。   此事传至军中,卓少炎问了问身旁的男人:“大晋皇室又如何?”   当时周遭并无闲杂人等,戚炳靖撩动一下眼皮,简单道:“近年多灾。”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卓少炎看他两眼,也没再多话。   ……   云麟军既已陈兵京城之外,便如约将英嘉央与沈毓章送回京中。而皇帝亦将于见到爱女后的三日之内出制禅位诏书,明告天下将传大位于谁人。   就在英、沈二人离开云麟军的当夜,军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者是一名兵部的低阶武官,言称是奉了成王之令,出城请见云麟军主帅。   卓少炎听禀,面无表情地命人开辕门,将人迎至中军。   然后她吩咐左右:“去请谢将军一并来中军。”   不多时,兵部来的武官已被带到中军帐外,而亲兵亦回来禀道:“谢将军眼下正在周将军帐中议事,说是议完便来。”   卓少炎颔首,示意人将兵部的人先带进来。   武官入内,按军中之仪向她行礼,语甚恭畏:“卓将军。成王殿下不便出城,却又惦念与将军之旧情,特委下官来给将军送点心意。”   卓少炎依然没什么表情,看他道:“成王殿下费心了。”   武官便不多废话,垂首上前,奉上一个精致的木匣。   卓少炎伸手,不疾不徐地将其打开。   匣中躺着两封文书。   每一封文书正对匣盖的那一面,都端端正正地印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章迹。   卓少炎淡淡扫视过去,目光凝在那朱色的印迹上。   印有五字。   每一字她都无比熟悉——   大晋鄂王戚。 第23章 贰拾叁   兵帐中油灯的光线半明半昧地照着卓少炎的脸,她的表情几乎没起任何变化。甚至连多一丝迟疑都没有地,她转手便将匣中文书取出,然后逐一展开。   目光首先扫到内文尾部的日期——   一封是晋历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   另一封则是晋历永仁二年五月三十日。   看清后,卓少炎的目光不易轻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在永仁元年十一月初十过后还不到一个月,她自豫州奉诏振旅归京,一入城便被械送御史台狱。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她亲手将写着白首永偕的婚书塞入戚炳靖的掌中;一个月后的五月末,谢淖大军叛晋、与云麟军并师南下的消息传遍二国,震惊整个宇内。   卓少炎低眼,用手指将文书卷轴推平,自右来阅。   两封文书皆言简意赅,措辞有力且果决。   永仁元年的这一封并非普通文书,而是在鄂王印之外还加盖了大晋帝玺的国书。书中答允大平成王英肃然,大晋诚愿出借兵力南下,助其登基即大平之帝位。大晋借兵之条件有二:一是成王须按此前约定,在即位之后割让大平金峡关以北之十六州疆土予大晋,以充鄂王之封邑;二是将卓少炎送至鄂王手中,大晋不见活人则不发兵。   卓少炎看着那“卓少炎”三字,定了片刻,才搁下这封,拿起另一封。   永仁二年的这一封文书则是仅盖有鄂王印的私函。书函中称,谢淖叛晋实为鄂王之授意,目的在于借卓少炎与云麟军之力,以更少的伤亡、更快的速度破金峡关南下,一旦合军兵抵大平京城,谢淖必会率麾下临阵反水,挟持卓少炎后杀云麟军一个措手不及,而后兵逼皇城,拱立成王上位;望成王于大平朝中力促此事成,开金峡关与京畿诸路门户,切勿令兵部发兵北击云麟军。   阅罢,卓少炎将其向帅案上随意一丢,举目看向下首处的武官。   她的脸色镇静而冰冷,声音不带什么特别的情绪:“成王的心意,我收悉了。”   然后她嘴角轻动,看向武官的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笑话:“自云麟军成功南出金峡关以来,成王便再也没有收到过来自大晋鄂王的信函,更是从始至终都未得到过来自谢淖本人的消息。我说的对么?”   武官绝没有料到她在阅过这两封文书后会是这样的反应,一时哑声,不知该回应什么。   ……   卓少炎不高不低的声音穿过帐幕缝隙,清晰地传入刚走到帐外的戚炳靖耳中。   她身边的亲兵去请他来时,并未详细说是何事。而他眼下听得里面传出的这一句,当下便止住了要替他揭开幕帘的士兵的动作。   士兵无声收回手。   戚炳靖给了他一点笑意,然后贴前,负双手于背后,神色仔细地继续聆听里面的对话。   ……   帐中,卓少炎等了那武官半晌,不闻其言,脸上便露出些不太耐烦的神色来。   她以指轻叩帅案,说:“大晋鄂王戚炳靖,英武睿明,才出众人,于大晋国中权势滔天,便是大晋新帝亦须赖其以定朝纲。成王今能得他相助,大位虽不能说唾手可得,但若筹谋得当无失,亦能有八九成之胜算。”   “但若诸策果真无所失,”她说着,嘴角露出一点讥色:“我此刻应已被谢淖挟持,云麟军更应已被杀个措手不及了,我又岂会有暇在这儿看这两封文书?”   她继续说道:“谢淖其人,践历行伍而通兵事,从一介不知名的邑军先锋使凭着军功一路升至大晋中将军,仅用了不过一年多而已。当年他与卓少疆交手,七战而四胜,四胜皆是速战速决。这样的一个人,若早已谋划好临阵反水一事,又岂会迟迟不动,徒增后事变数?   “我今能收到这两封文书,足以说明诸事并未如成王所谋。我料成王久不闻鄂王音信,见云麟军陈兵城下亦久不见谢淖有所动,故而坐不住了,料定已不能再赖鄂王之允助,这才叫你送这两封东西来给我看,意在挑拨离间我与谢淖。   “自然,成王与我相识多年,不会以为我看不出他这挑拨之意。他之所以赤裸裸地行挑拨之举,是因他以为,既然这两封文书已俨然无所用了,不如送来给我,纵然眼下谢淖尚未反水,然而这文书背后的事情,必能令我对谢淖的信任荡然无存。他想试一试,如这两封文书能够使我与谢淖二军离心,这局势必将大变,云麟军若逢兵乱,三两日间必亦顾不得这城中大位;而如若此计不成,于他而言亦不会有什么多余损失。   “我说的都对么?”   武官的额上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卓少炎看他一眼,伸手重新拿起那两封文书,动作从容却有力,缓慢地将其撕裂成四半。   她捻了捻指尖,连眼都不再抬,冷冷道:“这两封文书,皆是大晋鄂王所言所允,可成王怎么就忘了去问问领兵的谢淖——他答应鄂王了么?”   ……   口中所言,远不及心中所想。   先出现于她脑海中的,是江豫燃领先锋人马在踏入京畿地界后给她发的那封信。京畿禁军撤防,江豫燃的那句倒是稀奇,如今再看,是一点都不稀奇。   再往前回忆,便是金峡关前后诸事。   最初大平换将,不从北面诸路军中选人,偏从南边将沈毓章千里迢迢调来。沈毓章一非成王亲腹,二是裴穆清生前所看重的门生之一,多年前亦曾主动请缨北上抗敌,一向奉听成王之意的兵部竟能在那当口上将他派往金峡关,如今想来,图的便是沈毓章与她少时如兄妹般的旧情。   但兵部所图却并非是为了让沈毓章以旧情前去招降,而是能够借此找个尽合情理的由头将大平守关之将在二军对战之际撤下。沈毓章因念旧情而通敌与徇私,纵使她当初不为之构陷此二罪,想必兵部亦不会手软。而若非沈毓章这等门楣忠正、文武盛名赫然有声于国朝之中的将领含冤被罢,金峡关守军之军心又何以能被轻易动摇,金峡关之门户又何以能被轻易打开。   顾易侍从成王多年,借兵部之名北赴金峡关问罪沈毓章的这一趟差使,他办得是极其漂亮。   当日关外一晤,沈毓章言称所奉旨意为可招降、不可滥杀。   当然不能杀了她。   若杀了她,成王又何以按鄂王所言,让谢淖借力云麟军破关南下?   此后她拆毁金峡关墙以要挟大平朝廷,昭庆自请替朝廷北上谈和,兵部竟不曾阻拦昭庆分毫;而云麟军扣住北上谈和的昭庆以逼迫皇帝禅位让贤,想必更是正中成王与兵部之下怀,由此顺着皇帝之意,开京畿门户以迎云麟军南下,等的便是谢淖会按鄂王所允诺的阵前反水。   诸事一经想通,她的心中自然极震极荡。   二月的寒天雪地中,她被晋军于戎州境内劫入兵营的每一幕画面,至今犹在眼前。   此后数月间,她于晋都看宮墙外的春日花芽,于金峡关外瞰山谷中的夏夜幽涧,于京城脚下听兵帐间的秋风飒飒,身边始终少不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以国书明言索求,将她的性命纳入他的掌中,还她兵权,予她旧部,因一纸婚书而应她所取,更在她不觉不察之间,默不作声地将她所谋之事以他的方式强势推助。   ……   兵帐幕帘被人自外揭起,有人踱了进来。   卓少炎抬眼。   脑海中才想着的男人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戚炳靖步履从容地走至她身前,将已被她撕裂的两封文书自案上捡起,一瞥之后又扔回案上,目光移去看武官,说道:“从未应过。”   这话应和着她方才那句反问,迫得武官额上冷汗又密了一层。   卓少炎叫亲兵进来,吩咐说:“将此人带下去关起来。还有,让我帐外的守卫撤得远一些。”   亲兵遂依言将人绑了拖出去。   幕帘落下,帐中一时变得极安静,两人谁都未立即出声。   就这么静了半晌,卓少炎才瞟向他,问:“你在外面听了多少?”若不然,怎能够卡着她问完那句话走进来。   戚炳靖于她身旁落座,答道:“全部。”   一开始,他本无意一直在帐外听,但她说出口的话,思虑严密条理清晰,层层递进之下将人逼得无从应对,不容他入帐打断,于是便多站了一会儿。   他话音落后,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夜风刮擦着兵帐,帷幕被吹得向内用力鼓动着,有风顺着缝隙漏进来,扑灭了帐内灯苗。   没人去点灯。   这一片看不清对方的暗色如雾如绸,将人拢在其中,令人一时只听得清外面的风声与自己的心声,莫名得催人想要坦诚以待。   黑黜黜的兵帐中,只听戚炳靖振了振甲衣,问说:“为何信我?”   她对谢淖不会反水的绝然笃定,令他于帐外闻之动容。   二人隔得不远,但卓少炎只能辨出他的侧影轮廓,看不见他此刻是何表情。他虽只问了四字,她却能在心中替他补全他未说出口的话。   “你要的,从来都不是大平的疆土。”她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一字字清晰地敲入他耳中:“否则,从一开始你便不会留我的命。”   他无声片刻,又问:“你从何时开始这样以为的?”   “在你于金峡关城墙上将沈毓章激怒的次日。”   “因何故?”   她没有立即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少顷,才说道:“那日晨,我与沈毓章议过拆关之事后,望他能据实说出为何会被你激怒,他便对我和盘托出。   “我从未对你坦言过我出兵是为了什么。你曾问过我一次,当时我称是为报卓氏私仇,你也看似信了。然而你对沈毓章说的那些话,若不是清楚地知悉我所图究竟为何,若不是全然了解他有着与我相同的不甘与执念,又岂会那般容易地撕破他蓄意的伪装,以简单几句话便将他轻易激怒。   “而你既然早就知悉我为的不是报一己之私仇,就应该知道我所守的是什么,心中必定明白不论你能给我什么,我都绝不可能拱手将大平疆土让予你。   “你亦不可能寄望于利用我与云麟军。旁人或许以为你提兵相助别有所图,意在借我之力破关之后再寻机与我反目,吞据战果。但曾与你真正在沙场交锋七次的人,是我。   “谢淖之用兵,谋深而虑远,从来都是先审我之强弱,断地之形势,观时之宜利,胸怀必胜之策而后战,从未有过临机赴敌之举动。便是如此,你与我之过往交手亦曾败北三回。你又岂会自大地以为与我反目之后真能得胜?   “依你素来用兵之主张,若真要南掠大平疆土,从一开始便不会留我的命。如此,大平北境空虚,你发兵南犯,短时间内谁能挡得了你的道?又何必要大费周章地借我之力,图那只有五六成胜算的结果。”   这一席话卓少炎讲得不快,故而耗费了一些时间。   待她讲完时,二人的眼睛已适应了这黑暗。   戚炳靖看向她,她并未回视,但那一双平日里看起来英气十足的眉眼此时被夜色勾勒得柔和了许多。   他按她所说的想到了那一日。那一日的傍晚,晚风穿堂而过,他醒来时,正对上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模样。   而亦是自那一日起,她与他相处时便慢慢地有了自细微处的变化。   停顿少许,卓少炎继续说道:“你刻意对沈毓章说那些话,是因你知其必会被传入我耳中。你想让我自己想透,若我想透了,遇事便不会轻易受人挑拨。若我没想透,你早晚会与我一战。你担着这一战的风险,是想要看一看,我究竟是不是一个无情背义之人,我究竟有没有心。”   她没有问他,她说的对或不对。   但她最后的这几句,如火苗细细地燎过他的肺腑,逼得他沉声应道:“嗯。”   暗色中,卓少炎轻轻笑了。   然后她伸手,将油灯重新点燃。   乍亮的光芒激得她微眯了一下眼,但很快地,她在光亮中抬头看向他,明眸映着火光,一如当初晋营相见,美得令他挪不开眼。   她说:“晋历建初十六年,你受封鄂王。册礼既行,大晋先帝曾经问你,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当初长宁大长公主讲过半句,事后你又补了半句。但是今夜,我想要听一听,你的真话。”   戚炳靖看着她的眼,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慢慢地笑了一下,回答她:“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 第24章 贰拾肆   她以十分的通彻透辟换来了他十分的从容坦荡,卓少炎再度轻轻一笑,没说什么。   戚炳靖则泰然问说:“还想要听什么?”   他以更直接的方式来应对她的直接。   她闻此,投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调侃:“看你还想说些什么。”   他接着她的目光,牵动了一下嘴角,道:“很多。”   虽言很多,然二人却皆未再言。   今夜已说了足够多,二人之间的气氛又足够好,仿佛此刻若有谁再多说半句,便会将这足够美的夜不小心捅破。   被他凝视着,卓少炎站起身,走至他身前。   然后她伸出手,极轻地撩过他的耳垂,落在了他的肩头。   被她以指尖擦撩的地方如被放了一把火,轻而易举将她还想要听的同他还想要说的话统统烧成灰烬。   戚炳靖的脸色黯了黯。   他扭过头,咬住她的指尖将她的手扯下来,然后将她的指尖含入口中,以舌轻戏。   她的眼睛瞬时浮起一层水雾,目光变得软如细钩,勾得他扬臂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按进怀中。   她就势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粗暴地解除二人衣甲的时候,衔咬着他的嘴唇、耳朵、喉结,一点一点地将火添得更烈。   他的声音被她成功得烧得滚烫,反过来将她耳垂也烧得通红:“想要我怎么弄?”   她昂起头,被他手下的动作拨得难耐,遂用力地掐着他的肩背,喘着气答:“……你还不清楚?”   戚炳靖哑着一笑。   他清楚。   他太清楚了。   冰凉的帅案贴着她的前胸,热意蒸人的他覆着她的后背,她死死地按着他紧扣在她腰间的手,汗自颊侧被一下下地甩落,溅湿了那几半被她撕毁的印着鄂王印的文书。   ……   是夜临睡前,卓少炎趴在戚炳靖胸膛上,脸埋进他的肩窝处,任他缓慢地揉着她腰间发红的指痕。   酸痛但又舒服,令她微微叹息。   如是良久,他觉出她的呼吸渐趋平和,手劲便也渐渐松了,待她入睡。   然而她却忽然出声,声音轻低,自他肩头传入耳中:“当日周怿将我丢入你大帐前,说他们将军好色。”   戚炳靖闻声笑了,一时无言。   她便也跟着笑了,脸随着他肩头的震动而轻轻震着。   他从未张口解释过她与他的当初。   而以她之聪颖与多思,又怎会想不透戎州境内二人初见的那一夜。周怿之言,是为了让他将她自罪眷中挑出留下的举动看上去尽合情理、避免她生出疑心。至于他对她的一次次占有与试探,又何尝不是为了让这一切尽合二人当初之各自身份,为了验证她果真是他为之惦念在心的、处心积虑地筹谋与推助的那个女人。   今夜,她将周怿旧话再提,是在以她的方式对他说,她都懂。   少顷,她收了笑意,轻轻蹭了一下他,他便伸手出去,捻灭了灯烛。   深夜中,他的心跳沉而有力地贴着她的胸脯。   “我的身上,沾过太多血。”   卓少炎的声音忽然再度响起。   “该沾的,不该沾的……全沾上了。”她又说道。   戚炳靖没作声,安静地听她说话。   而她今夜说的那么多话,都不如此刻说的这两句,让他觉得清晰震耳。   她的头在他肩窝里动了动,似乎想要掩盖什么。但他仍然感受到了肩头皮肤上的那几乎难以察觉到的一丁点湿意。   她曾亲手弑兄。她的父母亦因她而亡。   她以双手掩埋过数不清的同袍血尸。她亦曾下令屠戮过数万名敌俘。   而她身上所沾染的那些鲜血,皆是为了她多年所守所持之事。   又过了良久,卓少炎才声音闷哑地继续道:“多谢你。南下一路因你之助,少死了很多人。”   她谢他,不是为他救了她自己的命,是为那些仍然鲜活的大平军士们的性命。   云麟军的,金峡关守军的,北面诸路与京畿诸路禁军的……她的不愿战,不愿挥戈向同袍,或许他全部都明白,不论曾经她与他在沙场上如何交战厮杀过,此刻他都能当得起她这一声谢。   戚炳靖缓缓地以掌轻抚她的后背,算作回应。   待她彻底沉静无声、在他肩头进入深眠后,他才稍稍侧首,就着漏入帐中的月光看了看她的侧颜。   他的确从未张口解释过她与他的当初。   而那些她懂得、她以为的当初,却并不是他与她的当初。   ……   建初十三年的豫州境内,大雪一日接着一日地下。   大晋自西境调来攻城的援军被派至西边守围,无令不需出战。   每日的清晨及傍晚,他都会借着巡围之际,策马出外廓,远远地看一会儿风雪之中的豫州城头。   那个守城的年轻大平将领,他有时能看见,有时则看不见。   能看见的时候,他便会勒马多站一会儿,目不转睛地打量那人在城头的种种举动。年轻将领的身形纤瘦而单薄,然胜在意志卓绝不屈,有一回晋军集各部猛烈攻城,他连续六日每一次巡围时都能看见他,令他几乎怀疑那人连续六日不曾歇息过。   每日去看看那个叫卓少疆的年轻平将如何了——此竟成为了他此次随陈无宇出征中最令他沉迷的事情。   如是过了近二十日,城下攻城之部中有消息传至各军。   消息称,豫州城大平守军射向城外的箭经晋军士兵细查,箭镞看上去极像是百姓们在仓促间烧熔城中钱币而制成的,料想平军城头兵罄,难以久持。   陈无宇听后,特意叫人去要了一支这样的箭来看。   除了箭镞之外,连箭杆也非军中常制,更像是劈裂门板而制成的。   陈无宇看罢后,对他道:“如此来看,我军回师之日可期矣。”   他则盯着陈无宇手中的箭,久久不言。   风雪之中城头的一幕幕于他眼前飞掠而过,如此将败之际,他竟不知有人的意志还能够坚定若此。   陈无宇看出他神色有异,问说:“殿下有何心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头望向远处,那一片苍茫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地化变成了雄弘森严的宮墙。   须臾,他沉下目光,自嘲地笑了一声,说:“陈将军。有人从军,是为战一国之存亡;有人从军,却是为避一己之祸难。”   陈无宇听了这话,岂能不明白他意指何人何事,一时不知该接些什么。   他又说:“卓少疆虽为敌将,却令我敬而重之。”他伸手拿过那根箭,翻看少顷,“我敬他这一腔忠血。若他战死城头,望将军请攻城之部收他全尸,我必亲为之葬。”   为战一国之存亡的人,将死;为避一己之祸难的人,可旁视其死而葬之。   岂还有比这更讽刺之事?   然而陈无宇却没有等到替卓少疆收尸的那一日。   大平守军兵罄后的第五日,晋军收到了皇帝命诸部撤军北退的诏令。   大军不得不从,攻城之部按令偃旗息鼓。   而晋军在退兵之时,无人知晓卓少疆从京中带来豫州的兵马仅剩下了三百人而已,豫州城原守军皆已阵亡,若晋军不退,豫州城破不过再一二日之事。   在整军回撤西境的途中,寒风呼动,陈无宇在马上饮了几口酒驱寒,然后且叹且道:“陛下多疑,偏在此时罢兵。大平宿将裴穆清既死,后辈中尚无智勇过人、身经百战之骁将,我军不在此时将豫州城一举攻破,真是白废了这十年难遇之良机!卓少疆经此一役,声名于大平国中必将大振,且此人又是这般坚勇不屈、悍不畏死的性子,若大平将他留在北境,往后大晋要想再讨得便宜,只怕更难。”   寒风难掩他脸上寒色,他冷冷一笑,道:“父皇若不多疑……将军以为,我还有命活到现在么?”   陈无宇沉默,目色复杂地看他两眼,然后将手中的酒囊一把扔进他怀中。   他接过,掂了两下,拔开塞子一饮数口。   酒将胸口刮擦得火辣辣的疼,他的心底却仍然僵、冷、硬、寒。   回到西境后的没几日,他收到了长姊的信函。   自他从军以来,长宁一月一封家书,同他说些京中近况、皇室诸事,以及总是少不了问问他,需不需要她帮些什么。   这回的信中,长宁先说自己又收得几幅大平先贤画作,这些费了她近四年的功夫才得来的宝贝,待他下回回京时给他瞧瞧。   然后又说,父皇近日抱恙,久不临朝,国政皆委炳轩处置,然又对炳轩不甚满意,几次于炳轩觐见时当众摔骂;侍奉父皇多年的文总管说,父皇这是想他了,但心中又还是恨,便将这恨意转嫁至了炳轩身上;身边但凡知悉内情的人都劝不了,也不敢劝,更别提旁人了。……   他阅罢,将信烧了。   然后坐着,慢慢阖上了眼。   黑暗中,死窒不透的感觉笼罩着他,他看不见什么是真正的生路,无边无际的不见天日令他想要以血洗尽这一切。   但不知为何,便在心中这暗无天日的黑境中,突然莫名地闪过了一刻的皑皑坚城。   那城是风雪之中的豫州城。   那皑皑之色是一个人将甲上的厚雪。   那个人在八面围城的绝境中向死而生的坚悍与孤勇,如同一柄锋利的长剑,遽然划破笼罩着他的无边暗色,让一抹微弱的光亮透进他的心底。   他睁开眼。   然后给长宁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信中他说,皇姊得大平先贤之画,多赖长年委人于大平京中经营,而今他亦想委皇姊帮忙,于大平收买一个人的消息。   那个人,是他永不可能成为的人,却给了他在绝境中向生的明光。   ……   清晨,天光半亮而鸟鸣清脆。   卓少炎枕在戚炳靖肩头的姿势整夜未变。   她动了动,就听见他说:“醒了?”   她应了一声,然后换了一处继续枕着,俨然还未完全清醒。   他遂随手将她揽着,让她安心继续睡。   然而帐外却响起江豫燃急切而洪亮的声音:“卓帅,城中急报!”   “报。”她清醒了八九分,冲帐外说了声。   “昨夜皇帝遇刺,消息刚自城中传出来!”   卓少炎在戚炳靖的怀中僵了一瞬,下一刻翻身而起。   她一面披衣,一面冷静问外面:“死了?”   江豫燃则飞快地回禀说:“皇帝无恙,而成王重伤,几乎不免,现下生死难测。” 第25章 贰拾伍   停顿一下,江豫燃继续说:“城中已有多处传谣,说刺客是云麟军的人。云麟军表面声称欲立明主、振社稷、由皇帝定夺将传大位于谁人,暗地里却行此暗杀苟且之事,实是因卓帅听闻举朝推举成王即位,故而欲先弑君,而后或图自立,或图推立非成王之旁人。”   听清楚后,卓少炎披衣的动作慢了下来。   “豫燃,今晨如常练兵。”她对帐外的江豫燃吩咐后,转头看向戚炳靖,而后者亦已在这几来几回的对话中起身,此时正好整以暇地拢起衣襟。   他二人昨夜在帅案上闹出的一片狼藉还未清理。   被她亲手撕了的文书亦在那狼藉之中。卓少炎向那处扫了一眼,脸色冷下去三分,说:“这是在挑拨你我之余,还要让英氏宗室内乱。”   她并未说是挑拨皇帝与云麟军,因皇帝对云麟军的信任早已自她举兵的那一刻起便荡然无存。云麟军挟持昭庆,欲立者谁,皇帝清楚;云麟军陈兵城下,不欲立者谁,成王清楚。这一出刺杀之戏,挑拨的正是皇帝与云麟军所欲推立之人,而不论那人是谁,皇帝此时此刻的内心必定犹疑摇摆,宮墙之中又岂会不乱。   戚炳靖颔首,以示认同。   然后他说:“若宗室内乱,你能如何?”   这一问简直犀利。   云麟军陈兵城外,仗着多年来在边境攒积的杀名与血勇震慑京畿一带,令皇帝与众臣不敢擅悖前约;然若宫城之内宗室自乱,皇帝对传位于谁摇摆不定,这无兵无烟之战局,又实非云麟军于城外所能制。倘若云麟军此时提兵入皇城,那更会坐实了卓少炎欲弑君自立之谣言,云麟军又何以能再得人心。   沉思少顷,卓少炎答说:“我不能如何。”   她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怒意,然而眼神却极锐利:“但沈毓章人在城中,不如看看他能如何。昭庆之子,身上流着他一半的血。成王如今这一闹,沈毓章又如何能忍得了。”   城外之兵,她来典;城内之局,沈毓章来破。如若他二人之间连这点默契都没有,那便当真是枉费了少时共同奉教于裴穆清座下的那几年。   戚炳靖再度颔首。   待将衣物穿戴齐整,他对她道:“出去看看。”   要去看什么,卓少炎没问,但心里非常清楚。刺杀皇帝是天大的事情,兵部自然有十足充分的理由层层加强京城各处的卫戍兵力。   吩咐亲兵备马,二人并辔出营,于晨辉之中策马驰近城下。   秋日朝光浮于护城河上,河面净碧如镜。河畔四野泛柳飞絮,于熏风之中轻荡。   卓少炎吁止坐骑,遥遥远眺。   戚炳靖亦勒马,立在她身旁。   纵只这般远望一眼,亦可轻易分辨出城门楼与外城墙上各处加增的士兵。而外城尚如此,更可以想见皇城宫内此时是何等景象了。   有风卷着烧云掠过,霞彩不掩这座近四百年的都城之弘伟坚雄。   风亦轻柔地撩动着卓少炎的发丝,她的声音在风中听起来有些飘忽不实:“皇城中的那一个帝位,为无数人所觊觎。”   戚炳靖稍稍侧首。   卓少炎则看向他,淡淡问说:“为无数人所觊觎之物,你为何不图?”   无论是当年大晋之帝位,还是如今大平之疆土,在他最唾手可得之际,他皆不曾试图谋取。   在此之前,她从未主动开口询问过他的事。   而此刻她开口,问的不是他如何得知她的身份及过往,问的不是他何时开始对她动了男女之情,问的不是他如何从成王手中谋得她的性命,问的不是他为何要自造另一个身份……问的却是一个如尖锐之匕刃一般,直欲劈开他的胸腔,去窥他心底至深至暗处的问题。   风肆无忌惮地袭上他的脸庞,戚炳靖微微眯了眼,不动不语。   朝阳轻霞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流光,他的神情于不知不觉间变得毫无温度,锐冷漠然。   过了许久,久到卓少炎以为他要以沉默不言回应她的问话时,他转过头,看向她。   “待此事平,我讲给你听。”   戚炳靖的声音沉而慢,将这短短几字的回应,说得如同千钧之重诺一般。   ……   近晚时,丹墀上覆了一片夕晖。   头一夜刺客之事闹了个通宵,宫内于日出时分终于清静,但皇帝在大惊大怒之下难以入眠,请太医来看过后进了安心养神之汤药,又过了约一个时辰后才勉强睡下,至眼下还未醒来。   在皇帝半睡半醒的这小半日间,内宮及外朝早已翻腾如沸水。   昨夜成王受召,入宫伴皇帝下棋说话;刺客不知如何闯入了寝殿,行刺皇帝未果后,一转手便将成王刺成了重伤。刺客被殿司侍卫拿下后,立刻服毒自尽;尸体经大理寺查验后,报称刺客额部有青色云字刺涅;朝中人人皆知,当年卓少疆于北境募建云麟军时苦于边境丁少,遂向兵部拿了特令,北境上凡服刑未满但愿投身军旅之犯人,皆可刺字入伍,以充云麟军之兵员。   当下宫中人心惶惶,道卓少炎为报一门血仇,不仅将大军压陈于京城之外,更欲于宫中取皇帝性命,其居何心,简直人神共愤。   成王重伤陷入昏迷,不省人事;若其身故,皇帝自然将传大位于皇太子;当下又有人说,云麟军刺杀皇帝乃是皇太子与卓少炎相勾结,因皇太子担忧皇帝按众臣之愿禅位于成王,故而想要先下手为强,纵使杀不了皇帝,便杀了成王也是好的;而这云麟军的刺客若无皇太子为内应,又如何能轻易闯入皇帝寝殿。   皇太子英嘉凛闻宫中传此言,亦骇亦惊,几次求见皇帝,皆被侍奉皇帝的内侍以皇帝还未睡醒给挡了回来;皇太子遂上书论己之失察、未尽孝守之罪,自请废黜皇太子位,同众臣共举成王即大位。   未几,此事传遍外朝,有臣工上书曰,成王眼下生死不测,皇太子又有弑君父之嫌,皇帝当派人至城外云麟军中,说明逢此大乱,两三日间京中无人能就大位,待皇帝自宗室之内另择贤材后,再出禅位诏书。   当下不少人称附此言,亦纷纷上书。   外朝如此一闹,皇帝虽还睡着未醒,但这欲另择宗室贤材一说,早已插翅飞往各王侯在京中的驿所,快马携信出京,不出数日便会遍闻各处封地。   至晚膳时分,皇帝终于转醒,而一醒来,面对的就是这乱如锅粥的局面。   内侍入内奉药,出来后,即刻命人传皇帝之令,诏昭庆公主入见。   ……   “你给朕跪下。”   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平素难得一闻的怒意。   英嘉央于殿上依言跪了下来。   睿思殿为大平历代皇帝之政殿,殿中的那一个御座,曾有过十八位帝王端坐于斯,或日或夜,批阅政章,聆听臣议。   而眼下,御座空着,皇帝站在下方,脸色因少眠而显得青白,垂在身侧的手指亦因心内滚动的怒气而微微颤抖。   “你自幼及长,朕有多疼你,你心中自有分明。”皇帝说着,然后抬手指了指御座,将本有些沙哑的声音尽力拔高了些:“但你如今勾谋武臣,目无君父,不忠不孝,如何对得起英氏列祖列宗传下来的帝位江山?!”   英嘉央垂着目光,跪得端正。   皇帝继续斥道:“朕心疼你被云麟军扣在金峡关,朕同意禅位,朕同意传位给你的儿子、朕的亲外孙!朕甚至挡着外朝谏言,让云麟军踏入京畿,陈兵城下!但她卓少炎不信朕,要来谋朕性命,还要取你成王叔的性命!这便是你勾结的外臣!   “嘉凛是你的亲皇弟,自被册为皇太子后多年来谨小慎微,如今被逼成了什么样?而你成王叔——”   皇帝顿了一下,深喘了几口气,继续道:“你成王叔……当年你母妃过世,朕欲为她上谥,满朝臣子无人答应。你成王叔当年只有十六岁,帮着朕将宗室上下一一说服,你母妃才得以身后得谥。这么多年来,朕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亲兄弟便只他一人,可他如今却也落得个生死不测!   “朕今日就要问你一问,云麟军遣人刺杀朕一事,你知不知情?!你是不是觊觎着大位,生怕朕传位给你成王叔,故而想要先下狠手?!宫中议论嘉凛的那些话,说的其实应是你?!”   这诛心三问,震得英嘉央眼底发红。   她跪着,没有出声。   因皇帝早已屏退众侍者,整个大殿中没有旁人,故而显得极其清冷。   前方的御座于她眼中逐渐变得模糊,她的思绪沉沉荡荡,心中想着,不知那过往的十八朝中,这大殿上曾发生过些什么事,而那些事中,又有没有像她此时此刻所经历的这样的……一切。   她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开口分辩的欲望。   助武臣废亲生父皇之帝位,再逼迫其传位于自己的儿子,比起刺杀皇帝而言,又能无辜多少?   而她的父皇,当此乱局之中,怒问出口的竟是这三问,更足以解释他是如何一步步落入如今这境地了。   二人僵持之中,殿门突然被人叩响,有内侍报禀:“折威将军沈毓章求见陛下,小臣拒推多次未果,故来请陛下之意。”   皇帝闻言,冷冷一笑,道:“好,好。来得正是时候。”遂命人将沈毓章带来殿上。   然后他转身,在御座上坐下,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疲态。   不多时,殿门开阖两声。   英嘉央听见身后稳健的脚步声,未回头看,眼角便映入一道瘦长而精悍的人影。   沈毓章目不斜视地下跪,俯首,对上道:“臣沈毓章,叩见陛下。臣昨日归京,不闻陛下传臣入见,臣不敢擅请进见,然臣今日闻宫内事,不得不来请陛下安。”   皇帝冷冷觑他两眼,未叫他平身。   沈毓章抬起头,说:“今连公主殿下都跪在这殿上了,若臣不跪着,实在说不过去。陛下也不必叫臣平身了。”   这话不臣,又刺耳,当即令皇帝脸色发青。   “你这个逆臣!”皇帝怒道,指他道:“朝廷未负过沈氏,亦未负过你!但你又做出了什么事来!”   沈毓章说:“公主殿下生子而臣六年不知,此臣有负于公主殿下。除此之外,臣未负大平之江山,未负英氏之天下。陛下若论朝廷,朝廷早非可效之朝廷;陛下若论帝位,帝位自当由贤明之君居之。”   皇帝一愣,下一刻怒意更甚,嘴唇亦微微发抖:“沈氏……沈文公在世时,如何能想到沈氏如今竟出了你这样的逆子?!”   皇帝口中的沈文公,姓沈名无尘,三百八十年前以文臣之身助太祖开国,居元功之首;世宗在储位时亦蒙文公教辅多年,后来能成为一代明君,文公于其功不可没。大平建朝至今,文臣死后因功高而得一字谥者,数百年间唯沈文公一人耳。沈氏一族绵延数百年的门风与家教,亦自文公当年所定。   沈毓章闻言,嘴角轻扯,竟自一笑。   顶着皇帝且怔且怒的神色,他竟站起身来,说:“文公在世时,必然想不到沈氏如今竟然会出臣这样的逆子,因他绝对想不到沈氏之子孙,如今竟要效忠于这样的皇帝。沈氏先祖若有灵,当于地下告太祖与世宗,当年太祖与世宗打下的大平江山,如今已落败成了什么样。”   此言足可被诛九族。   英嘉央侧昂起头望向他。他坚毅的侧影中依稀可见当初少年之倔强。   沈毓章又道:“六年前,陛下于明堂之上拜臣为将,臣谨奉圣旨出南边——当年未曾抗旨,成为了臣毕生之憾事。如今臣既归京,朝廷便再杀不了任何一个忠臣良将。”   他抬起手,按在腰间的铁剑上——   “陛下予沈氏履剑上殿之恩宠,臣谢过陛下。”   皇帝看清他的动作,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骤惊之下高声大呼道:“来人!”   殿门四下大开,殿前侍卫们持兵而上。   沈毓章拔剑,扬臂,剑锋落在英嘉央的脖颈上。   他说:“我看谁敢进来。”   侍卫们踯躅不前。   皇帝大骇,腰腿一软,半边身子都在御座上发抖,无力地朝四下摆了摆手。   侍卫们遂退了下去,殿门亦随之关阖。   许是兵刃寒光令他想起昨夜才经历过的事情,皇帝的脸上浮起一层虚汗,声音低哑:“你想要朕死?”   “想要陛下死的,非公主殿下,亦非臣。”   沈毓章持剑不动,目视皇帝,道:“成王重伤昏迷,臣请代掌兵部事,望陛下出手诏。” 第26章 贰拾陆   一直到出了宫门,英嘉央才停下脚步,在夜色中回头看了一眼沈毓章。   男人意态平和沉稳,丝毫看不出他不久前才在大殿之上持兵相逼,迫皇帝于惶惑无奈之下出制手诏,以他代掌兵部事。在拿到这封诏令后,他更是得寸进尺,要求皇帝一并出具大禅诏书,明言将传帝位于昭庆公主之独子。   这两道内降御札,此刻已被送往宰阁中书,最迟明晨便将公之于臣众。   皇帝生性仁懦难改,虽因刺客一事而心疑英嘉央与云麟军勾结弑君,对传位之前约多有摇摆之意,但被沈毓章如此强势一逼,皇帝畏于其勇魄,先前那点动摇立刻被震得稀碎,急情之下计无从出,只能顺应于他。   成王多年来在人前立的是公明的名声,在皇帝跟前两袖始终不沾一尘,如今谋位,更是要图一个“名正”。此前半朝臣工推举他即大位,闹得是沸沸扬扬,却始终不闻他表露愿即位之意图。纵于暗下里施展诸多见不得光的手段,将局面搅得纷乱如麻,也不见他真的亲自动手公然要挟皇帝。   可沈毓章却不计将臣忠名,不计阖族前程,以一颗孤胆与一柄铁剑,强硬且无畏地将这乱局狠狠劈开。   ……   英嘉央无意识地抬手,抚过自己微微有些发红的颈侧。   他出手看似迅狠,然而力道拿捏得极好,那般锋利的冷刃,竟至最后都未真伤她分毫。   挂着公主府灯笼的车驾就候在不远处。   她料他是骑马而来,于是对他告别道:“沈将军。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了。”   沈毓章没说话,却一路跟着她走到车驾旁,看着公主府的侍婢将她扶上车,然后,就定定地站在车驾前不动了。   他这么挡着路,驾车的小厮不敢造次,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侍婢将帘子打起来,英嘉央于车中凝眉望向他。   片刻后,她垂下目光,对婢子吩咐道:“去请沈将军上车来。”   ……   马车缓缓前行,街光一忽明一忽暗地透进车内。   车内宽敞,两人坐着,中间尚隔了不少的空。   沈毓章微闭双眼,拧着眉头抬手,用力按了按跳痛的额角。   英嘉央无声地坐着。   如此沉默地行过四五条街。   她开口说:“公主府虽在城西,路途稍远,但这毕竟是在京中,你又何必担心我之安危,特意来送这一趟。”   他睁开眼,目中有些疲意,“如今之成王,除了弑君之外,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他未松眉头,又说:“陛下今日一醒来便传你入见,更是失策。成王深知卓少炎与云麟军不可能允让陛下传位于他,但却不知陛下究竟做了什么打算。他以一场刺杀搅乱内宮外朝,看陛下遽慌之下,责譬谁人,便可知其本欲传位于谁人。我料此刻,成王必定以为陛下欲传大位与你。”   英嘉央的指尖微微一麻。   沈毓章看她一眼,“成王本想借刺杀一事让陛下犹疑不决,以拖延时间。待宗室各王、侯于封地知悉京中事之后,不免会有想要上京勤王、以谋大位之人,到时局面便会乱上加乱。而局面越乱,则对云麟军越不利。如今若要稳定大局,必得逼有司速速行陛下禅位、新帝登基之二典。”   话到此处,正遇路面不平,马车重重颠簸了两下。   沈毓章的后背撞上车板。   他眉间一紧,额角冒出一层细汗。   他这稍显异状的模样被英嘉央看见。她挪过手边的莲灯,不声不响地朝他那边照了照。   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他衣袍的背侧隐约有深暗的赤色现出,这是她此前在殿上并未察觉到的。   沈毓章正坐着,不妨她探手过来,在他背上轻拂而过。   他转过头,就见她凝神仔细查看指尖血迹,遂知瞒她不过,便又无声将头转回。   “怎么受的伤?”她问。   他答说:“沈府家罚。”   ……   昨夜入京,他归府后先至双亲处告罪。   当初他离京一走便是六年不归。年初卓少疆坐通敌死罪,他自集州大营发书京中沈府双亲处,斥贬朝廷、明论己志,而后没过多久便奉兵部调令北上金峡关,此后再未与府中主动联系过。   北边后来所发生的事情,一件更比一件震悚沈府。沈氏阖族被朝中弹劾近三个月,父亲与叔伯辈早已告罪归府、不视朝事,数月来向皇帝请罪的札子摞起来几乎与案同高。   他与云麟军共谋废帝一事本就已将阖府连累,父亲积攒了数月的怒火无处可发。而今他终于归府,却在面谒双亲时又将她生子而自己多年不知一事冷静陈说出口。   父亲闻之雷霆大怒,天明之后便叫他到祠堂先跪满四个时辰,然后在里面亲手将他狠狠杖责了一顿。到最后父亲打到手臂发抖,怒意却丝毫未减,冲他说了句极重的气话:“若非你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沈氏一族之生死,我必定要将你这逆子亲手打死,以告罪于沈氏祖上。”   他跪在沈氏先祖的灵牌前,回父亲道:“父亲今日若不打死儿子,儿子便做定了这逆臣逆子。”   他接着说:“父亲既知儿子眼下所谋之事连系着一族之生死,便望父亲于朝中助儿子一臂之力。宰阁、御史台、六部、九寺的臣工中,凡有不附成王之忠良之辈,望父亲能费心亲拢之。陛下一旦大禅,还需赖此辈与成王一系抗衡,与云麟军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父亲须知,这即将要坐上大位的人,亦是父亲的嫡亲血脉。”   父亲被他气得脸色苍白,手中沾血的木杖掉在地上,嘴唇抖了半天却说不出话来。   他最后又说:“至于央央,儿子是一定会娶回来的。”   ……   但沈毓章仅以四字简单回答了她。   英嘉央不见他多解释,又问:“伤口怎不妥善处理?”被打成这样,衣袍里外都染透了血,分明是没有好好包扎上药。   沈毓章沉默了一会儿,说:“赶不及。”   她没有继续问下去。   皇帝一醒便传她入见,这消息传到沈府,他岂能容大事有失,必是一刻都多等不了。   大殿之上,他气势强硬,神色镇静,逼着皇帝连出两道手诏,谁又能想得到他是带着这样一身杖伤提剑上殿的。   此刻血透衣袍,却还要先顾她在这乱局之中的安危,执意要将她先送回府。   英嘉央低眼,手上他的血已干涸,指尖皮肤被扯得紧绷。   她只觉心口似也被轻轻一扯,绷得紧了些。   ……   马车在公主府前停稳,二人先后下车。   虽有非常短暂的迟疑,英嘉央还是看向他,说:“先进来把药上了,再回沈府。”然后先行步入府中。   沈毓章顿了一下,跟了上去。   公主府中极为阔大,雕甍邃阁,高轩曲径,夜风轻来,有花草香气盈于四周。   她让婢女先去备药,回头就见沈毓章立在原处,脸色沉沉地盯着地上花阶,目中添了些说不明的情绪。   她却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思绪,想了一下,对他说道:“宇泽每日睡得早,眼下应已睡下了。”   沈毓章闻声抬眼,片刻后,说了一个“好”字。   婢女备好药,回来为他引路,她遂交由婢女侍奉他,为他清理伤口并重新上药,自回屋去更衣。   待更了衣,派去侍奉沈毓章的其中一个婢女回来,脸色不太好看,嗫喏半天不禀。   英嘉央一面对镜摘去耳上金铛,一面问:“怎么了?”   婢女未办好差事,年幼的脸庞挂着懊色,轻声说:“奴婢们请沈将军宽衣上药,沈将军坐在屋中,冷着脸,不言不语的,奴婢们半晌都劝不动。”   英嘉央将耳铛搁在妆镜前,看了一眼镜中的婢女,并没责她什么,起身走了出去。   ……   屋门再被人打开时,英嘉央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眼前。   沈毓章挨着矮榻,手肘撑在膝头,脊背绷出一道流畅而结实的线条,上面几抹猩红刺眼。   他抬眼觑她,不作声。   英嘉央轻轻叹了口气,对屋内外的侍婢们吩咐说:“药放着,你们都先下去罢。”   门被缓缓阖起,屋中点了灯,照着他冷肃的脸。   她走近他,什么话也不多说了,抬手去解他的衣袍。   一层接一层地揭下来,待到他上身尽裸,背上那几道杖伤又长又深,触目惊心。她扯着他衣物的手一抖,不当心地轻敲到了他的腰侧。   “央央。”   他叫她。   这一声她已有六年不闻。   当下她只觉心口再次被人轻轻一扯。   他说:“你对我,还是会忍不住心疼,是不是。”   ……   十六岁那年秋,他跟随皇帝及诸皇子们出猎,虽有禁军跟着,却还是因贪猎而不当心地从马上摔了下来。   幸得天佑,摔伤不重,骨头也只断了肋条一根。   回京之后,她一听闻他受伤便跑出宫来看他。   当时她眼眶通红,紧攥着他的手腕,又气又急,掀开他的衣袍就要看他的伤处。   那时候的他还能忍着疼笑出来,腾出一只手将她搂住,安慰她不是什么大伤,不过两三个月他便又能同从前一样,能上马能张弓,能将她一把抱起来。   她把下巴搁在他肩头,只觉心被揪扯得难受,半晌后闷闷地道:可是我心里面疼。   ……   “你既然还是会心疼,”沈毓章的声音低沉有力,“那么我有些话要说给你听。”   英嘉央不语,手中替他轻轻清创、上药。   他背着她,看不见她的神情,停了停,又兀自继续说道:   “这些年你因我而受了多少委屈,我只能揣测。而我只要一揣测,就觉得心都要沉了。   “你说无意再叙你我之旧事,又说你我再无当初了。那便如你所愿,你我不叙旧事,我亦不提当初。   “我要你看这往后,我是如何待你。你若愿意把心再给我,我绝不会再让你疼一分。   “你若不愿意,那么我便一直等到你愿意为止。   “但你若想把心给别人,除非我死。”   ……   伤口被处理妥当后,英嘉央拿他褪下的衣物稍稍搭在他身上,说:“我去让人找些干净的男子衣物,拿来给你。”   然后便离开了这间屋子。   这是自他说完后,她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说这话时,她的声音听起来无波无澜。而从始至终,她都没叫他看清她脸色如何。   英嘉央离开时留了门,夜风裹着花香侵入屋中。花香催人眠,沈毓章用手肘拄着案台,手掌撑着额头,闭眼休息。伤痛极抽人精力,不多时他便意识昏沉,几欲睡着。   朦胧间,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沈毓章勉力睁眼,瞟见有一角孩童的袍摆挂在门槛处,目光再向上去,正见一个想要极力隐藏自己、却又忍不住要探头向内张望的小男孩。   怔了一瞬,他幡然清醒。   小男孩被他发现,头先是往外躲了一下,没过多久,又大着胆子探头向内望了望,见屋中的男人无甚反应,便试探地抬脚迈过门槛,不算费劲地将自己挪进了屋。   他眨着眼看了看沈毓章,虽难掩好奇,却还是有礼地冲他一揖,动作带着孩童独有的青涩认真。   然后他稚嫩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你是谁?”   沈毓章想说些什么,但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整个喉咙都被心头翻涌上来的热血堵得牢牢的。   他不止发不出声音,他连动都动不了,整个人像是被用粗而硬的石钉钉在了这榻上,从头到脚都僵硬着,连背部的伤口都没了痛感。   小男孩的容貌在屋中的光线下现出细节。   眉毛像娘亲,眼睛也像娘亲,脸盘……脸盘像他,鼻子像他,嘴唇下颌统统都像他。   沈毓章连呼吸都要窒住了。   小男孩没得到他的回应,便迈着小步子,有模有样地走近他,大胆地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十分执着地再次问说:“你是谁?”   见他不语,小男孩的眼睛眨了几下,换了一句问:“你姓什么?”   到此时,沈毓章才终于感觉到血液回流至四肢,僵麻的手脚能够动了。   他略显艰难地从榻上起身,一条腿弯下,单膝跪在小男孩身前,让自己的目光与他的眼睛平视,然后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沙哑而微颤地回答他:“……臣姓沈。”   小男孩瞪大了双眼,近距离地看着他眼中映出的自己,再问:“那你是不是我爹爹?”   不待沈毓章说话,小男孩又凑近了些,神情期待极了,说:“娘说过,我爹爹就姓沈。”   沈毓章的喉结滚了滚,反问:“你娘还说了什么?”   小男孩想了想,一板一眼地、很是认真地回答他:“娘说,我爹爹心中是山河,他在边疆守着我英氏的天下,那天下里也有我。所以我和别人不一样,从小没有爹爹陪在身边。”   沈毓章眼底发胀,又发酸,良久不能言。   这是他与她母子错失的六年光阴,这更是他无论如何都填补不了的愧责深洞。   他想要抬手,碰一碰身前孩子的小手,却终究按捺住了这冲动。   然而有一只小手却轻轻地摸上了他的脸,细软的小指头在他眼角擦了擦,孩子的声音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我不问了,你别哭。” 第27章 贰拾柒   屋外不远处,侍婢托着衣物,贴心地打量了一下英嘉央的神色,轻声问说:“小公子进沈将军的屋子,殿下不让奴婢们拦着,是为何?”   英宇泽年幼未封,亦非宗室男所出,虽经皇帝密允入了宗室属籍,但无名位品秩,故而公主府中人数年来只能以小公子称呼之。   英嘉央望着屋中,良久后亦轻声回她道:“宗姓虽为至高,然血脉方为至亲。他二人既为亲生父子,又何必拦着不让相认。”   ……   英宇泽听见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回头去看,然后眼内闪现出欣喜的光亮,立刻丢下沈毓章,转身向后小跑了几步。   “娘,娘。”他扯着英嘉央的裙,急切地唤她。   英嘉央将手里的衣物搁下,顺着他拽扯的力道弯下腰靠近他。   英宇泽很是期待地,同时又很是小心地,贴着她的耳侧,以小得几乎要听不清的气声说:“娘,我问到他姓沈。他是不是我爹爹?”   英嘉央掀起眼睫,探了一眼孩子口中的“他”,然后温柔地摸了一下孩子的后脑,亦以同样的气声在他耳边说:“去叫吧。”   “真的?”英宇泽小脸仰得高高的,露出不敢相信的高兴表情。   英嘉央唇角挑出一点笑意,对他点了点头。   她再度抬眼时,对上了沈毓章的目光。   沈毓章仍然维持着先前单膝跪地的姿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母子之间短短的一段互动,人如石雕一般,唯目光中湿意难抑。   英宇泽扭过上半身,眨了眨眼,试探着小声叫了一下:“……爹爹?”   沈毓章的身体明显地一震。   他被这突如其来且未敢奢求的巨大喜悦冲击得几乎维持不了自己的姿势与神态,撑在膝头的手紧紧地攥成拳,那力量似乎要令手背上的青筋爆断。   他的嘴唇翕动数下,没能出声。   然后他迅速地放弃了说话,面朝小男孩,顿着点了一下头。   英宇泽看清,满脸喜悦,兴奋且雀跃地向他冲过去,一头扑进他怀中,以稚亮的声音又叫了他一声:“爹爹!”   沈毓章一把抱住他。   他的手有些发抖,但极郑重亦极珍视地,将孩子抱得紧紧的。   他抑制多时的情绪于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堂正的出口。他用嘴唇轻轻地碰了碰孩子的发顶,然后将孩子松开了些,抬起一只手,缓慢而小心地摸了摸孩子的脸庞,仔细地将孩子看了许久后,又再次将孩子一把拥入怀中,抱住他站起身来。   这男性独有的坚实胸膛与力量令英宇泽感到新奇,他睁圆了一双眼,两只小手扣在沈毓章肩头,惊喜地又叫了一声:“爹爹。”   这一连三声的爹爹,令沈毓章饱胀的心口如被车石碾过,欠愧之情又深数分。   他越过孩子的肩膀,看向英嘉央。   她站在原处注视着这一切,眼圈不知在何时已尽通红。被他这么一望,她垂下目光,转过身去,过了许久,才转回来。   再转回来时,她眼睑潮润,而神色已恢复如常。在孩子面前,她仍然维持住了作为一位母亲与一位皇族公主该有的仪态。   英宇泽被抱着,很是乖巧,一动不动地趴在沈毓章的肩窝处。过了一会儿,他蹭了一下沈毓章的肩头,开口要求道:“今夜爹爹陪我睡。”   这话沈毓章与英嘉央都听清了。   二人都没有立时回答。   片刻后,二人又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英嘉央说:“你爹爹受伤……”   沈毓章则说:“好。”   这一字便截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英嘉央瞥他一眼,脸色有些无奈,又带了少许令他感到久违了的嗔意。   沈毓章微微牵动嘴角。   时隔六年,他终于露出了自从与她再次相见后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   屋内只留了盏角灯。   英宇泽躺着,身上搭了一条小薄被,手指勾着沈毓章的大掌不松开。   沈毓章则坐在榻边。   因不知该如何去哄孩子入睡,他只能借着昏蒙的光线,再一次仔仔细细地端看孩子的容貌。   好在英宇泽并不需要他来哄。   大抵是太过于沉浸在“我有爹爹了”这一股极大的愉悦心情之中,他久久都没有睡着,闭着的眼睛每隔一小会儿就要偷偷睁开一下,确认一下他的爹爹是不是还在身边。   沈毓章看着他这副小模样,有些好笑,又极为心疼。   为人父是什么样的感觉,他此刻还没有十分丰足的体验,然而与孩子相连的骨血,却令他真实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被孩子的一举一动牵着走,是何等既满足又忧虑的感觉。   掌心被英宇泽的小指头轻轻挠了一下。   沈毓章扬眉。   英宇泽扭过小身子,睁开眼,一脸期冀地说:“以后就有爹爹带我去骑马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勾拉了一下沈毓章的指头,说:“爹爹还可以陪我读书,给我买好吃的,和我一道玩。”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动了动,唤得沈毓章的注意,说:“等我长大一些,爹爹再带我去军营里,我想看看爹爹是怎么当将军的。”   说完这些话,他心满意足地又将沈毓章的手拉得牢了些,重新闭上眼。   沈毓章看着孩子,心口沉了沉。   他没有出声去答应孩子的任何一个要求。   因这孩子并不单单是他与她二人的儿子,更将是大平万民不远将来的皇帝。   孩童可以任性索求,然而帝王却需克己以为天下之表率。   沈毓章低眼,拇指摩挲过孩子细嫩的手背。   这只手是那般的小,不知还需过多久,才能够强势而有力地握住御笔,亲自处分这天下万事。   ……   天亮后没多久,屋门被侍婢自外极轻地打开,英嘉央蹑步走了进去。   晨曦尚未布入此处,床榻之间昏昏暖暖,一大一小两个人影睡得正熟。   她走近些,放轻了呼吸,看他父子二人的睡容。   因背上有伤,沈毓章侧卧着,脸正对着睡在里面的孩子,一条胳膊越过孩子幼小的身躯,手掌搭在内侧的床板上,将孩子虚拢在怀间,形成一个极为自然的保护姿势。   而英宇泽的小手捏着沈毓章的衣襟,睡得极香。   英嘉央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孩子表露出的对他的强烈喜爱与信任不言而喻,更是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或许是因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或许是因沈毓章身上那一股难得一见的男子刚正气概,又或许是因孩子对父亲这一角色长久以来的渴望终于被填满,不论如何,这父子二人相认时间虽极短,但相处起来竟极融洽。   虽是无声,但她的目光却似有重量,沈毓章更似感受到了那重量,很快便睁开了眼。   长年领兵戍边,他睡得向来不深,此时一醒,更是立刻捕察到屋中多了一人。   那人的气息却令他一时如坠梦中。   梦中,她如清冽甘甜的水,流入他干渴龟裂的唇,抚平他的焦灼。   沈毓章翻过上半身,抬起眼皮,看向他这一个清醒的梦。   片刻后,他平复了自己略显粗沉的呼吸,坐起身来。   起身之前,他轻轻将孩子的小手挪开,搁进被子里。起身之后,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孩子的睡颜,然后才转而看向她。   然后他站起来,为了不吵着孩子,同她一道走至门外。   屋外自有久候的侍婢们过来伺候,沈毓章便就着这朝阳晨风,简单漱了口,接过侍婢递来的外袍披上。   “沈府来人了。”英嘉央道出一早便来找他的原因。   他彻夜未归,事前亦未与府上打过招呼,当此大乱之时,沈府中人不放心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沈府寻人,竟一径寻到了昭庆公主府,这不免令人多想。   她几乎是在听到这一消息的当下,便想明白了他回府之后究竟说了些什么,能够激得他父亲盛怒之下更是下了狠手,将他打成这样。   不管她还要不要,亦不管她是否还在乎,这便是他对她一意之担当,这更是他昨日对她所许重诺的切实履践。   轻捋被晨风吹乱的发,英嘉央又说:“我同沈府的人说,你还睡着未起,然后将人打发回去了。”   然后她侧过脸,目光平和温柔地抵进沈毓章的眼中。   沈毓章低头,看了看她的神情。   梦中那清冽甘甜的味道顿时自他仍然鲜活的记忆中涌出。   他的掌心有些发燥,喉头亦有些焦渴,一如梦境当中。   但他只是看着她,貌似冷静地压住自己这股贸然而发的心火,待其完全平熄冷却后,才回应她道:   “你说什么,都妥当。”   ……   待英宇泽起来,梳洗罢,用过早膳,又诵读了几页书后,宫内传来了消息。   中书颁诏,百官已悉皇帝昨日所出两封内降御札。料想要不了多时,这诏书上的内容便会遍传京城内外。   朝臣们有多惊怔,百姓们有多震惑,沈毓章根本不去想,亦根本不在乎。他所想的,所在乎的,是昨夜勾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的亲生骨血。   书阁中,英嘉央将英宇泽从案前领至一旁坐好。   她神态柔和,对孩子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尽量以他能听懂的语言,缓慢地向他讲述并解释,这一件与他相关的、足以令英氏宗室与国朝为之动荡的大事。   沈毓章则在一侧沉默地看着。   英宇泽乖乖地坐着,听娘亲对他说的话。一张小脸从初时好奇,渐渐变得懵懂,到后来皱了皱小眉头。   孩子正逢启蒙的岁数,此事对他而言太过艰涩,听不明白正在情理之中。但他仍然保持着聆听的模样,不因自己的不解而放弃对娘亲讲述的专注。   沈毓章的目光逐渐从孩子身上移到英嘉央的脸庞上。   英宇泽不曾在宫中长大,身上却蕴有宗室子的教养与知礼,又因身份特别而长年居于府中、不见外事,却能养就一副懂事与乐观的性子,这全因她在孩子身上倾注了难为旁人所知的诸多心血。   他从未怀疑过,她能够将孩子教得这般好。   她自幼丧母,被父皇以极致的呵护疼爱养大,却没有仗着圣眷生成高傲骄蛮的心性,反倒是聪慧知国事、明理又温柔,而这正是他当年为她心动的最初缘由。   如今她做了母亲,又岂会不将孩子教得更好。   忆想当初在金峡关,想必卓少炎亦是料定了这一点,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迅速拿定主意,执意策立她所出之子为新帝。   ……   听娘亲说罢,英宇泽闷着声,半晌都没动。   他天资颖慧,虽不甚明解娘亲话中深意,但已能隐约感到今后他将要面临的是全然不一样的人生。除此之外,他甚至能感觉到,今后就连自己与娘亲和爹爹的关系,也不会同今日一样了。   为了确认自己的感觉,他拧着小眉毛——那拧着眉的样子竟像极了沈毓章——向母亲提出了他的问题:   “以后,我想让爹爹陪着我玩,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出去骑马,带我去军营里看看,是不是都不可以了?”   英嘉央看着他,没说话,只是轻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这举动便是令他失望的回答了。英宇泽极力忍着心内的委屈不表现出来,拿眼瞅了瞅沈毓章,小声说:“可是我想要爹爹疼。我好不容易才有了爹爹。”   这话一说出口,他便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大声哭出来,小脸一时间挤得皱皱巴巴的,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沈毓章走来,抬臂将他的小手握进掌心中,安抚地捏了捏,又替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   大掌温厚的热意及男性可靠的力量,令英宇泽的哭泣声渐渐弱下来。他小声抽噎着,长密的睫毛都因泪水而凝成了一簇簇的。他努力睁了睁眼,忍住哭意,看向面前的爹爹。   与先前的动作相反,沈毓章的脸上没有丝毫哄慰他的表情,甚至还凝有几分肃色。看见孩子的情绪较之方才稳定了些,沈毓章开口说:   “你想要爹爹带你去军营看一看,那么爹爹现在就先让你知晓,我大平近些年来,每年战死的军人及丁夫,少则数万,多则十数万。那些军人及丁夫的孩子们,同你一样,也想要他们的爹爹疼,但是他们的爹爹却再也回不了家。   “战死的那些军人及丁夫,很多本不该死。但因皇帝昏聩,以致有无数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们,从小便没了爹爹。他们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和别人说,他们想要爹爹疼。   “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儿子,故而你的肩膀上须承担安国安民之重任。边疆多少将兵,为守英氏之天下而终年枕戈,而你既然姓英,更当为英氏之天下而尽一己之全力。   “你要做一位英睿贤明的帝王。如此,才能够对得起曾经为了这天下而鞠躬尽瘁、不惜以身济民的英氏列祖列宗,才能够让天底下的孩子们都可以有爹爹疼。”   英宇泽怔怔地,虽然并没能全部听懂,但却清晰地接收到了自己必须要做一个好皇帝、让天底下的孩子们都能有爹爹疼这一关键信息。   这是他期盼相见了多年的、心中有山河的、刚正英武的爹爹,对他说的。   他抬手胡乱地抹了抹自己的小脸,眼鼻通红着,小声问说:“爹爹……好皇帝,要怎么当?”   沈毓章很短暂地沉默了一下,眼底浮出坚定的决意,说出口的回答更像是他久存于心底深处的莫大愿望:   “恢复前烈,力致太平。” 第28章 贰拾捌   沈毓章不在乎众人反应的那两道皇帝御札,如雷如霆,人情惊骇。   皇帝先欲内禅,诏曰“朕以不德,获奉宗庙,宅帝位二十有八年,惟累先圣托付之重,夙夜惶惧,忧勤万机,今思欲释去重负,退避大位,称太上皇帝”,再明言传位之人,曰“皇女昭庆公主有元子,质本聪明,天之所望,可即皇帝位,以昭庆公主垂帘听政,凡军国庶务,一听裁决”。   昭庆公主竟有一子,子父为谁人,朝中无人不争问,然而这却是连宗正寺秘阁厅都无法拿出确凿实证的一问。   但这答案几乎是一望而知。   皇帝内禅,不传储君,不传成王,甚至不直接传位于爱女昭庆——不论是自愿为之或是被云麟军逼迫至此——都必定是因看重这孩子的父亲一系在朝中的地位,确信一旦传位于他,无人再敢轻觑帝位。   眼下能令朝中推举成王之诸臣仍旧保有忌惮的,唯有沈氏。   眼下能令卓少炎与云麟军收兵共同拱立新帝即位的,唯有沈毓章。   而皇帝因成王重伤,令以沈毓章代掌兵部事的另一道旨意,则更像是为了让众臣坐实这一答案。   两道御札既出,沈毓章之父、尚书左丞沈尚铭复朝视事,请率有司行内禅、登基二典之礼备事宜,皇帝批允其请。   ……   同这些消息一并送到云麟军城外驻营的,还有沈毓章以云麟军换防京城各城门守军的兵部谕令。   云麟军陈兵城下数日,等的便是这一刻。   江豫燃持令,火速领兵马赴各城门处交接换防事宜,不到傍晚,事已俱妥。   他立在城头等卓少炎率余部入城。在这短暂的空档间,他任思绪跑马,回忆起昨日晨收到皇帝遇刺消息时的心情,不禁咽着城头秋风笑了一笑。   当时谁能想得到,不过一日夜的功夫,沈毓章便能叫京中朝局翻了一个天。   而卓少炎识人断局,至今还未错过。   ……   卓少炎寻到江豫燃时,一弯又细又长的月轮正擦着城墙升入半空中。远天净透无云,浅青色天幕衬得那月又亮又柔,带着一圈微弱的光晕。   江豫燃正看着那弯明月,不知在想些什么,连她走近都未察觉到。   “豫燃。”卓少炎出声叫他。   他回头,看清来人,行军礼道:“卓帅。”   卓少炎看了看他的神色,问说:“在想什么?”   江豫燃低了低头,嘴角勾起一丝笑,回答道:“在想惟巽。”   卓少炎闻之,亦微微笑了。   江豫燃又说:“卓帅,待此事大成之后,我要迎娶惟巽为妻。”   卓少炎颔首,认同道:“惟巽等你多年,确实不该再拖了。”然后她又略略打趣道:“你与惟巽成婚,是云麟军中难得的喜事,想必上下同袍皆会助你筹备聘礼。”   江豫燃一条硬汉,此刻耳根竟露红意,除了低头笑笑,便再说不出旁的了。   ……   待巡完城防,江豫燃见还未晚,欲再禀报些北边递来的不急琐事,卓少炎便让他说下去。   他抬眼,正待开口,就见卓少炎看向城下不远处的表情起了变化。   这前后只相差一瞬,而她的变化又太微弱,若非他这等常年追随在侧、对她足够了解的人,根本不会分辨得出。   那是一焰有温度的光,被她盛放在素来冷淡漠然的眼中。随着她目光的挪移,这光在夜中微微闪耀着。   江豫燃止住了话头。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然后看见了谢淖。   男人骑着马,轻缓地踱着步,在宵禁之前沿着城墙根毫无目的地随意移动着,一脸的漫不经心,偶尔才抬头向上瞟一眼。   “豫燃,方才本要说什么?”卓少炎听不见他说话,开口问着,目光仍然追随着城下的男人。   那语气中更是噙了若有若无的一点笑意。   江豫燃于此事哪怕再愚钝,亦能感受到她这变化是因何人而起,当下也无意再以琐事将她拖困在此,便径直退后半步,行礼道:“无事了。天色将晚,卓帅早些歇息。”   待卓少炎应声而去,他才再度抬头,目送她的背影越行越远。   江豫燃紧了紧眉,心中的感触难以言喻。   ……   景和十二年末的豫州境内有多冷,江豫燃至今记忆犹新。   大雪像是永远都下不完,朔风更是不分昼夜地说起就起。围城的晋军定了必破豫州的决心,自东西两面驰援的人马源源不断。   城外黑天白日地都有敌军在喊降,围城之夹砦密不透风,想突出去求援都不成。   城中断了粮,百姓哭嚎声如针刺耳。   城头兵罄,有同袍在绝望之下自己寻死,清晨踩着女墙下还未来得及收的尸体纵身跃下城墙,落地后脑浆迸裂,没几瞬便冻成了赤糊的冰。   每一刻都是锥心刺骨的冷。除了冷,就再也感受不到旁的了。   冷到最后,连心都被冻得僵麻,待到仿佛连冷也感受不到了的时候,晋军竟退兵了。   晋军拔营北撤后的当晚,卓少炎命人将豫州城门打开,她走出城,到被大雪封住的城壑中亲手刨挖平军战死士兵的尸体。   雪一层一层地落在她的头顶和将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迹。   她用满布冻疮的双手,在被冰意封住的暗红色雪泥中不停地挖,任谁叫都停不下来。   江豫燃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当时的那个画面。   他眼睁睁地看着寒意自她身周一层层打叠起来,她的眼中盛着赤裸裸的战意,她的颊侧凝着冻成冰晶的泪痕,他看着她亲手将自己的心与战死的同袍们一起埋在了这被大雪冰封的豫州城下。   自此往后数年间,他难见她怒,难见她惊,难见她哀,难见她乐。   她如一块永不会碎裂的冰,森冷而无畏,凛然且坚硬。   ……   但是现在,此刻,江豫燃看见这块冰在融化。   融尽一角的冰块中,隐约可见有炙热的光焰在烁动。   那不同于阳光打在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芒,因那光芒虽刺眼,却仍然满透寒意。   但这一簇光焰,穿透冰层传递出来的热度,真实而灼人。   这光焰是因谁而生,江豫燃纵然只是旁观,却亦看得非常分明。   那个叫做谢淖的男人,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在他看得见以及看不见的地方,以他能料到及料不到的手段,一点点地将冰壳焐热,勾裂,贴着她的心口送入一苗火种。   在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时候,她久僵的心动了动,这一苗火种就势而着。   江豫燃无法想象,亦不敢想象,若冰融尽后,这火焰将成何势。   他只是依稀地感到,这一颗被冰封了数年之久的心,其下之火种一旦被引燃,那爆发出的光芒当百十倍壮烈于平常。   ……   翌日天亮后,卓少炎单骑向城东。   行了约五炷香,她于一个巷口停下,勒止坐骑,翻身下马,将马栓好后,独自转入巷中。   乌头大门之上,“卓府”二字蒙尘难辨。   卓氏当初没府抄家,府门早已被宽厚结实的木板封钉得严严实实。   卓少炎拔剑,将木板一条接一条地砍断,然后收剑,破门而入。   卓亢贤在世时,性节俭,建府从不铺金销翠,阖府上下五间九架,无一屋室饰有藻井。屋宇往日干净整洁,虽无奢侈繁饰,但看着心旷神怡,换了眼下破败至此,这一分节俭倒添数分心涩。   卓少炎足下每一步都惊起草尘灰沫,阳光照下来,尘迹打着圈地飞起又落下。   她一直走到双亲寝阁门前才止步。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用衣袖擦了擦门板上的灰,然后像少时每日清晨向双亲问安时那样轻轻叩了叩门。   里外静无人声,并没有人来为她开门。   她在门外双膝跪地。   然后稽首大拜,往复磕了九下头。   “爹,娘。”   她的声音平平静静。   “女儿不孝。”   她又说道,攥按在地砖上的双手指节泛了白。   ……   直到日头窜上去几节后,卓少炎仍独自坐在厅堂处,低着眼皮,看着灰尘细沫在眼前飘飘转转。   有脚步声自远及近,不疾不徐而来。   待至她跟前数步,停下了。   “少炎。”   男人的声音落在这空空荡荡的厅堂中,激起一片轻尘。   卓少炎抬起眼皮。   一个本该因被刺客重伤而卧床休养的男人,此时好端端地站在她跟前,身形挺拔,仪姿一如她记忆中。   于眼下的朝局中,二人相视须臾,他丝毫没有败者之容,而她亦未露胜者之态。   清透的阳光下,英肃然的脸色于随和中透着微微暖意。   他像是对一个许久未见的旧友打招呼那般,说:“当初你下狱,到最后离京也没能见到双亲一面。我闻昨夜云麟军换防京城诸门,便料定你今日会来这里。方才路过,便顺路进来一瞧。”   她没有答腔,而他也不以为怪,脸色竟又温柔了几分。   英肃然踱近两步,阳光令他稍稍眯了眼。他就这般眯眼看着她,目光看不出深浅,又道:“事至今日,我有时会责问自己,当初是不是太纵着你,又是不是太过于小看了你。”   纵着的是,明知她是一把不属于他的无鞘的匕首,却还是心有侥幸地替她开了锋利的刃。   小看的是,她一个不知情爱为何物的女人,竟能勾得大晋鄂王与晋将谢淖两个男人心甘情愿为她所用。   卓少炎听着,仍然面无表情,手按在剑上,指尖轻敲两下。   英肃然看了她的动作,微微一笑,转身步入阴影中,不叫阳光再眯了眼。   离开前,他回首顾她,阴影中,他的脸庞被镀上一层清冷的暗意,他轻轻喟道:“新帝将立,乱事未平,你自保重。”   ……   步出卓府,英肃然上了马车。   成王府仪从亲兵护驾,一路浩荡往西行去。   然而刚转过一个街弯,人马立即止了步,车厢急停之下重重一震。   车内,英肃然皱眉问:“出了何事?”   外面隔了片刻,有亲兵来报:“前方有兵马封街,路走不通。”   “云麟军的?”   “属下认不出。”   英肃然伸手挑起帘子一角,向外望了望。   不远处,一众人马全副披挂,严严整整地将回成王府所必经的这条街封了。人马虽数众,然极有序,不扰不乱,不声不响。   为首居中的,是一个貌若将领的年轻男人。   男人跨着一匹黑鬃战马,身如劲拔苍松,气势刚健,悍劲十足。   见成王府的车驾停滞不前了,男人方动了动脖颈,不咸不淡地向这边探了一眼。   英肃然看清,吩咐道:“去问那人姓名。”   亲兵领命而去。   英肃然目视着亲兵去到那边人马当中,先礼而后请其姓名。   男人听了,并未还礼,保持着先前不变的姿势与神色,嘴唇微动,吐出两个字:“谢淖。”   他并未刻意拔高声音,然这二字足够铿锵有力,越过二人之间隔的所有人车马,清晰地送入英肃然耳中。   这便够了。   亲兵奉命让道,挂有成王府灯笼的车驾继续往前行了一段短路,直到与男人相距不过数步,才又再次停下。   车帘被打起,英肃然正坐于车中,正目看向面前的男人,亲自开口叫了一声:“谢将军。”   男人闻之,眼神与注意力才移过来,斜了斜眉,算作回应。   英肃然见他毫无退避让路之意,问说:“谢将军在此封街,挡我回府之路,是有何要事?”   男人随手以鞭尾敲了下战马健硕的背脊,驱马靠近马车,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车中之人,淡淡开口道:   “谢某无事,但等夫人耳。”   ……   这短短一句回应,足够轻视,亦足够挑衅。   像是刻意引着英肃然出言交锋。   英肃然坐在车中,温和地笑了。   他接过这一句带刺的话,问说:“谢将军为了女人,连晋将的身份都不顾,更连鄂王之命都不奉了。值得么?”   这话固然不需要对方回答,更像是他自顾自的惋叹。   “鄂王之命?”戚炳靖的语气依旧是淡淡的,反念着这几字,说:“谢某所奉之王命,自始至终都是——”   他着意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完:“力阻成王登基称大平皇帝。”   英肃然的笑意凝在嘴角。   下一刻,他重又笑了一下,说:“按谢将军此言,则鄂王空有睿明之名。谢将军奉其为主,亦是可惜。”   “愿闻成王见教。”   英肃然道:“鄂王背弃与我之前约,视唾手可得之大平疆土而不取,是谓不睿。而今大平若果真立幼子为帝,沈毓章欲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早晚必与大晋一战存亡;鄂王视强敌坐起而不顾,是谓不明。”   “鄂王与成王之前约,对于成王而言,当真作数?”   “谢将军何意?”   戚炳靖不经心地瞥他一眼,说:“成王是不是真的以为,鄂王完全不知你与他那几个兄弟私相勾通之事。”   英肃然闻言,脸上的笑容迅速地淡了下去。   就听男人继续道:“你欲谋大位是真,欲借力于大晋是真,而欲乱晋室更是真。鄂王若遵循前约,拱立你登基称大平皇帝,你又将如何以大平疆土做诱饵,挑拨晋室诸王相残,坐观而取其利?鄂王若连这都不清楚,才是真正的不睿不明。谢某若不奉鄂王为主,才是真正可惜。”   天边卷过一片厚云,遮了太阳。   英肃然的脸色一时落得如同这天色,重新审慎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肃声问:“足下究竟何人?”   戚炳靖无视这问话,敛了敛容。   然后他策马前行,在越过马车时,伸出马鞭挑住帘布,打斜向内压入的目光如轻刀薄刃,撂话道:“谢某不惜命,但惜夫人。望成王今后处事前多复斟酌。”   话毕,他收鞭,车帘随之落下。   他背身向后方人马打了个手势,一众人马立刻有序地让出一条可供车马通行的道路。有士兵上前催了马车一鞭,半逼半送地目视成王府的仪从亲兵护着车驾离开此地。   戚炳靖则继续向前行去,转过街角,便进入了卓府的巷口。 第29章 贰拾玖   马车在无人封阻的阔街上行得飞快。   英肃然颇显慵意地靠入堆叠的软垫中,左手抚过右手拇指上冰冰凉的玉扳指,露出一丝轻微又浅淡的笑意。   那抹笑太浅,又消逝得太快。在他一双细长的眼微微眯起时,这笑甚至生出了几分刻薄的意味。   随后他将手搭在一边,整个人在车内坐得随意而舒展,再将目光向下微微一垂,短暂地小憩。   闭上眼后,卓少炎在卓府中以指叩剑的模样清晰地浮现于黑暗中。   那剑是他未见过的剑。   她身上的甲衣亦是他未见过的甲衣。   她从头到脚全套的武将披挂与兵器,恰合她的身量,却皆是另一个男人为她所制办之物。   英肃然闭着的眼一时如被光蛰,再睁开时,眼角漫着几缕血丝。   ……   那一日是景和十五年的五月十七。   她于北境大胜,帅兵攻入大晋领土,拔重城四座,屠俘兵五万,无视大平朝中弹劾她杀俘不仁的声潮,再次趁大晋皇帝崩逝之机领兵突进,击退了大晋南下复仇之八万兵马,硬是以这骇人的杀名令大晋将南边的兵线向北收缩近三百里。   她凭着这等大功归朝受封侯爵、拜上将军。   是日礼毕,她身姿英武地踏阶下殿,眼风擦过他的脸,递给他一个明晰而干脆的笑。   一个时辰后,成王府中,他亲手为她在腰间佩上了一柄他为她新制的宝剑。   她定定地望向镜中,抬手按在那剑上,以指摩挲过剑鞘上细密的雕纹,再随意地轻敲了数下。   这是她惯常的动作,凡有所思时,必会无意识地碰一碰随身的兵器。   然后她的目光稍作挪移,触上站在她侧后方的他,嘴角罕见地勾出一个堪称撩人的弧度。   他看进了眼里。   然后他伸指,卷起一抹胭脂,将她搂进怀中,指尖按住她的嘴唇,将那胭脂之色一点一点地揉进她的双唇间。   镜中,她的英武之气被这一抹鲜红的唇色撕裂,裂缝之中露出她原本就该有的柔意与美貌。   她瞥见这变化,回首顾他,眼尾随之微微吊起,再度勾了一下嘴角。   他压着身子贴近她的唇。差半寸就要贴上时,他停下来,眯起眼笑了笑,一转而贴上她的耳边,说:“功业与盛名,皆在你的掌中。”   她睨着他,不言不语。   他迷恋地感受着她颈侧皮肤的温热与其下跳动的脉搏,又说:“北境如今大安,军权已定。接替你执帅云麟军的人我已有了主意,你大可放心回京。回来之后,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像是被他的说辞打动,将那一抹撩人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反手虚虚搂上他的脖子,说:“最迟明年,我必提兵归京。”   他那时必定是一刹间被这数年难得一见的笑容迷了心窍。   那“提兵归京”四字背后,实藏了多少狠意与杀意,他竟容自己沉迷罔顾而未去深想。   ……   被亲兵告知车驾已至府外时,英肃然花了些时间才彻底醒过神。   下车后,他的脸色较先前阴沉了不少,吩咐来接迎的心腹侍从道:“送人到我屋中。”   来者沉默了一下,然后领命而去。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一对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少女便被送入英肃然的屋中。   二人极为乖顺,进屋后依次脱去所有衣物,裸着年轻而光润的身体,直接攀上英肃然,替他宽衣解带,然后用嘴唇与双手毫不停歇地、极尽所能地取悦于他。   这些动作娴熟流畅,二人面无赧色,显然并非头一回做这事。   随着少年滑至他身下,伸出舌尖撩吻他的腰腹,英肃然稍显不耐地昂起头,呼吸逐渐沉下去。   少顷,他伸手,将另一边少女的腰肢用力压低,一寸一寸地顺着她光裸的后背一路抚摸向下,然后以三根手指粗暴地拓入她的体内。见她吃痛,他低低地哼一声,抽出手,扯着她的头发令她抬起头来。   少女的脖颈纤细而优美,弯出一道脆弱的弧迹。   她因痛而渗出一层细汗的侧脸,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七分肖似卓少炎。   这容色激得英肃然手上的力气更重了,他鸷冷地看着她,又看向身下的少年——那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少年的脸,亦同卓少炎有七八分像,而少年瘦薄纤窄的身躯融有几分阴柔之色,透着非男非女的诡异美感。   片刻后,他毫无征兆地勃然动怒,一把松开少女的长发,接着反手挥掌,狠狠地抽上她的脸。   巴掌声接连响了十多下方停止。待看见少女两边的脸皆肿出一指高的数道红痕,英肃然的神色才现出一点温度,然后他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少女忍着痛爬下榻,无声地伏跪在地上。   少年见状,亦停止了动作,翻过身后老实地跪着。   二人的脸孔正对英肃然的膝头。他未着寸缕的胯下肉物,此刻痿匿于深色发丛之中,更是从始至终都未成功翘昂起头。   “滚出去。”   英肃然沉声喝道。   二人瑟缩,不敢多耽一刻地团起衣物退了出去。   ……   英肃然将眼闭起。   脑海深处的幻境一层连一层。她坐在他的身上,轻轻地摆动腰臀。她被他压在身下,因无法承受过多而将嘴唇咬破。她捧着他含着他,时轻时重地吮吸吞吐。她在他怀中笑着轻语。她将甲衣与弓剑褪下,站在他面前亲口告诉他,她想要的,并不只是这些。   他紧咬着牙根,探手到自己的胯下,握住后快速捻动。   半晌后,他颓然放弃,颊侧的肌肉因怒及不甘而微微颤动着。然后他猛地扬臂,掀翻了榻上诸物。   那一个个画面,长年撕咬着他心头的血与肉,似尖锐的齿锋一块接一块地磨噬,将那血肉碾碎成渣。   那是他的念而不得。   更是他的无能为力。   她的身。她的心。她的志。   莫论哪一样,都不曾真的属于过他分毫。   而当他每每闭上眼念及此的时候,她那一个外表撩人而内里冷厉的笑容就浮荡在他的面前,清楚得连她眼角的笑纹都如现昨日。   ……   不知过了有多久,英肃然才平复了呼吸,抬手以掌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将其上粗胀的青筋一点点抚按开来。   再叫人进来时,他已穿戴整齐,收敛起脸上阴沉的鸷色。   他看上去异常平静,和缓地对来人吩咐道:“陛下内禅及传位之诏,英氏宗室人人必奉,成王府更无例外。早前顾易虽于金峡关扣押问讯过沈毓章,但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又怎能被一直扣在云麟军中。沈毓章欲安人心,又岂会罪人而无名。你去兵部,诉明我意,让沈毓章勒令云麟军放人。”   ……   都堂内,沈毓章听成王府亲兵诉明来意,沉吟少许后,答允了这要求。   待人走后,他叫了个武官,持他手令,去云麟军中处置此事。   恰在此时,尚书省有人来递话,说是沈尚铭公务冗杂缠身,请他代为去一趟礼部,督礼部诸吏将新帝即位之典仪务必于今夜前拟出个章程来。   沈毓章应了下来,一忙完手上诸事,便抬脚去了礼部。   此地他不常来,自门头往内各堂间,他见诸吏眼生,诸吏见他更眼生。他颇有自觉地不叨扰礼部常务,只说自己奉了沈尚铭之命来走一趟,督问新帝即位之典的筹备进度,然后便被小吏带去礼部侍郎与诸郎官坐聚办事的阁子外。   沈毓章将人谢过,脚步只不过是在门外顿了一下,就被里面传出的谈议声击得皱起了眉。   里间一人道:“公主未出降而私生子,国朝从未有过此例故事。新帝即位后,要如何改昭庆公主之封号、尊谓?公主垂帘,诸臣陛见时又该如何谓主?”   又有一人叹道:“若为帝君计,公主该早日选尚、早日出降,不然新帝无父,这又是成何体统。”   紧接着,又有人提出不同的看法:“新帝之父姓,一众臣僚都知其必是沈氏。然而沈将军毫无尚主之意,否则,又如何能忍公主被众臣于暗地里奚笑?你说公主该早日出降,但试问眼下这朝中,又有谁能不顾旁人论议而诚愿尚主?昭庆公主被陛下宠爱了这许多年,却不想被男人连累至此,也当真是可怜。”   沈毓章踩着这话音,步入阁间。   他的到来令众人的议论一时中断。有人打量着他,想要出声问他是谁,又有何要务,然而却被他愠冷刚硬的气质逼得不敢直问出声。   整间屋中,礼部侍郎陈延是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亦是唯一一个将他一眼认出的。   陈延一经看清,心里面自然咯噔一下,却勉强维持住脸色,招呼他道:“毓章来了。”他与沈尚铭是同年,情急之下仗着这一层关系,自作主张地试图用这一声亲昵的称呼将二人的距离拉近。   而这一声称呼,更是令众人在骤惊之下,立刻噤声。   沈毓章淡漠地点了一下头。   他站定在门口,没往里面再走半步。然后他对陈延道:“陈大人。礼部治事若此,大人当自劾己罪,于此事我没什么多余废话。”   “至于昭庆公主,何时选尚,何时出降,”他顺着屋中扫视一圈,对众人说道:“自有沈某费心,不劳诸位。”   他停了一停,继续道:“昭庆公主之于沈某,譬若明珠,沈某爱之疼之尚虑不足。公主今蒙诸多非议,皆是因沈某之过。诸位大人如有欲再奚笑此事者,可来说与沈某听,沈某必将于都堂之内恭候大驾。礼部人多口杂,沈某不介意借诸位之口将此言传至朝中上下,让众臣周知。往后,若有人再在私下议论此种种,一旦传至沈某耳中,沈某只能怪罪礼部未尽全力。届时沈某无法保证,还能如今日这般与诸位大人好好说话。”   沈毓章说罢,看了陈延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陈延叹了口气,疾步跟了出去。   沈毓章停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并未再就此事为难他,只是简略地将沈尚铭的要求让陈延知悉,并说明今夜自己会再来一趟,来阅礼部初拟的章程。   陈延见他没再继续发难,心中虽有愧意,然亦感佩于沈毓章的气度,当即点头允诺,言辞之间亦带了敬意:“德寿宫已着人简萁,为陛下大禅之后的居所。至于昭庆公主与其子,将军安排于何时入宫?”   沈毓章简单答说:“已着云麟军于午后封戒城中各主道,护送二人入宫城。”   ……   就在此前早些时候,戚炳靖率一众人马往来封街,正是为了此事。   晨时卓少炎独自一人去往卓府,他至城外调兵,回来后看到她留的字条,当即便催马先去了卓府附近。   至于与英肃然的晤面与对话,虽未在计料之内,却是早晚都会发生的事。   在给了对方一个不大不小的下马威与警示之后,戚炳靖独自行至卓府外的巷口,待见卓少炎的坐骑,便亦翻身下马,将二马并辔栓好,然后走去卓府门口。   门外,地上散落着七零八碎的断裂的木条。   门板上则有被剑劈扫到的痕迹。   戚炳靖伸指蹭了一下门上碎屑,推开,步入府中。   厅堂中,卓少炎远见他走来,一整个上午都沉寂无光的眼中隐约现出一丝微亮。她握着剑,坐着等他走近。   戚炳靖走得不快,步伐稳健,一面行,一面粗略地将这府中上下做了打量。   待目光触及她,他立刻觉出她的不同来。亦深亦沉,她像是负着万钧之重,连带看向他的眼神都沉甸甸的。   她来此处祭拜双亲,他必然能懂她的心情,虽云麟军人马已于城中各处开始封街,他却并没有急迫地开口催促她起身。   走至她身前时,戚炳靖伸出手向她,叫她:“少炎。”   卓少炎瞟他一眼,没接他的手,亦没什么表情,握着剑的手蓦地一动,剑鞘脱落,铁刃横起,一瞬抵住他的前胸。   然后她开口,说:“你当初出兵助我南下,而今大事将成,云麟军成功控扼京城,你的人马于我而言已无大用了。旁人只知你是晋将谢淖,不知你更是大晋鄂王,但我清楚明白你的身份,更不能不顾你的身份。谢淖叛晋容易,鄂王却生死皆为大晋宗室。晋军连年南犯大平疆土,鄂王若死,大晋必乱,皇权数年难稳,不会再有暇心南征。如此,大平则不必忧虑北患,更可逐步收复北地。”   她将剑刃轻轻翻转,用了点力,割破他胸前的束甲勾带,说:“你当初于城外问过我,为何信你。如今我倒想问一问你,为何信我?”   戚炳靖任她的剑戳着胸口,神色未变,答她说:“信你,不信你,都无碍于我做所有这些事。”   “我若杀你?”   “那便来杀。”   卓少炎盯着他,嘴角挑起一个细小的弧度。下一瞬她利落地收手,一把将剑扔到脚下。   她垂下手臂,有一物自她袖中轻轻滑落,被她飞快地握进手心。   她站起身,靠近他些许,将他方才伸向她的那只手重新牵起,然后将手心里的东西顺入他的掌中。   戚炳靖摊着手掌,低眼去看。   一枚锈迹斑驳的甲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掌纹中。   他凝视它许久,而后复看向她。   卓少炎将他的手指屈起,按握成拳。她一贯的清冷容色在他面前逐渐崩解,有点点火星跳跃在她的眼中。   她说:“我的心,给你。”   她又说:“你握紧了,若丢了,便再没第二颗。” 第30章 叁拾   卓少炎的两句话,如羽之轻,亦如山之重。   如同由昼转入夜的深湖,戚炳靖的眼中荡着暗棱棱的波光,她的近影则犹如黑夜里的明星,碎碎地铺落于那湖面上。   他感受着那枚甲片的粗糙棱角,手用了些力,应道:“握紧了。”   卓少炎露出笑意。   她的手仍然按着他的,她说:“你认得它么。”   这是一句问话,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但她的语气却透着确信。   “认得。”   戚炳靖回答,甚至没有再次展开手掌看一眼。   他何止是认得。   建初十三年冬,他叠着风雪遥遥远望这将甲,在他不自知的时候,它已被烙入他的脑海深处。在回师西境后,这一袭甲衣,这一抹明光,曾数不清有多少次闯入他窒黑的梦境中,锐利地拨散层层暗雾,引他看清前方生存的亮。   得到他毫不掩饰的确定,卓少炎轻轻地将他的手向自己这边牵得近了些。   这甲衣,她只于当年的豫州一役穿过。战后,她将它与战死的平军同袍一并合埋下葬,仅留下了这一枚甲片。   “当年大晋从西境驰援的兵马中,有你。”   她说着,眼中的星火更甚于前。   戚炳靖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卓少炎则垂了眼,指尖来回摩挲着他的拳骨,有些难以自抑。   曾经,她将自己的心冰封深埋入漫天风雪中的豫州城下。她以为她埋得足够深,此心再难破冰得见天日。   但她没想到,五年前的那一役,城下有一个男人目睹了她在惨烈绝境中所有的奋力与拼争、坚勇与隐忍,而他在五年后,亲手将她的一颗心从厚重的冰层中刨挖出来,重新放回她的胸腔中,让她知道,她有心可以给。   ……   两天前,在京城外的云麟军驻营中,他回答了她关于他在建初十六年封王待册妃的那一问。   那般坦荡的一句话,对于她而言,堪为至上的告白。   令她不得不去深想。   他在大晋西境从戍陈无宇部的经历,他在永仁元年致英肃然的国书上写的卓少炎三字,他以谢淖之名与她在北境缠斗的那大小数战……不计其数的碎片与细节在两天之内经她重新梳理与拼凑,进一步呈现出更加清晰分明的脉络。   晋历建初十六年,大晋先帝崩逝,新帝既立,鄂王掌权,出就封地。   从那之后,大晋便再也没有集结数路兵力大举进犯过大平疆域。   其后谢淖横空出世,虽在三千里的二国疆线上与云麟军缠斗了足足一年又二月,却始终不曾攻占过大平北境的任何一城一池。   年初她谋败而被贬流北境军前,他先破戎州,为的是将她掳至麾下、保她全命;后破豫州,一是为了借此确认她的身份,二是为了将云麟军之重兵根本从大平控辖下剥离,三是以此重城堵住大晋朝中欲趁大平北境空虚而发兵之议论,四则是为了让英肃然认为他已履约、为后事之谋做足铺垫。   除了此二城,他再未动过大平一寸山河。   在此之后的所有事情,她已不必再多琢磨。   他在明知她一旦功成之后便是大晋头号劲敌的情况下,凭着她那一纸粗陋简草的婚书,便敢悬军深入大平腹地,更以他的谋略为她进一步铺平道路、恰到好处地一次又一次地助她一臂之力。   这等气魄与手段,用在她的身上,不是为了让她败,竟是为了让她胜。   但这还不是令她动容的原因。   真正令她动容的,是他这一举一动之后的懂得。   她心存何等志向,她一腔热血所向何处,她家破人亡、双膝跪在血泥中仍不肯言弃的是什么,他全部都懂得。   正是因为懂得,所以他付出在她身上的心意,每一分都能燎透埋裹着她的心的那层厚重冰壳。   而这一份懂得,若没有长达数年的盘思与揣摩,若没有执着而毫不苟免的爱意,又如何能轻得。   她不知他是何时爱上她的。   她亦不知他是因何而爱上她的。   但她知道,在她清楚而明确地感受到他的这份爱的时候,她那颗在未觉未察时重新回到胸腔内的心,会真真切切地因他而动。   当初他说,他要的是,她的心。   而今他以大晋鄂王的身份,敢将自己的性命放在她的手上,她又如何不敢给他这一颗心。   只要她给的了。   只要他还想要。   ……   把心掏出来,展示给对方看,交至对方手上。   卓少炎自知不擅此事,故而今日做得格外简单,而这简单中又透着遮藏不了的生涩。   她甚至连一句让他了解她所思所想的话都不知该如何恰当而不失分寸地说出口。   就在她轻轻摩挲他的拳骨的时候,戚炳靖将她的所有神态悉数收入眼底,他抬动手腕,将她的手带至嘴边,在上面印下一吻。   然后他突然发力,扯她入怀。   “握紧了,此生绝不会丢。”   他攥着甲片的手扣在她背后,将她抱住。   卓少炎的脸抵在他的胸前,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无声而轻地笑了。   少顷,她说:“我想知道,你是何时知我身份的。”   许是因二人已交过心,戚炳靖没有露出一丝欲回避不言的神情。   他缓声而道:“建初十五年秋,我自西境戍军受诏回京陛见,便是在那时确认而知的。”   ……   晋京地处偏北,一入秋,宫城内外便显出几分料峭寒意。   收到大平成王遣使来朝的消息时,他正坐在昌庆宮中,周遭半暗而未点灯,殿砖上的冷意从脚底一路侵上来。   他的两只手垂在膝头,上面沾着不多不少的血迹。   面前的地上,搁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铁盒。   此前,皇帝身染急疫,诏已封王或从军之诸子归京问安、侍疾。   诏至西境陈无宇部,他闻之冷冷笑了数声,然后命周怿带着人马一路护他回京。途中周折几道,先从西境军前向东北驰了数日,又转道向南,在路遇昌王扈从的时候耽搁了半日,然后在入夜后全员直奔向京,此后再无波折。   而昌王戚炳轩的首级,此刻泛着渗人的腐青色,一动不动地僵在铁盒中。   大约三刻钟前,他一入宫城便直接去皇帝寝宫问安。   皇帝见他来了,一张病容满布的脸透着戒备之意,看向他的目光颇为复杂,有不忍,有思念,更有愤恨。   末了,皇帝屏退宫人内侍,仅留下文乙一人侍奉在侧。   他就在这时将一路随身携入寝宫的铁盒在皇帝面前打开。   无视皇帝于一瞬间变得大骇大惊的神情,他伸手攥住死人的发髻,将戚炳轩的头颅拎出来,更近地让皇帝看清楚。   手上的血迹,便是在那时沾上的。   当时,他冷觑觑地盯着皇帝,说:“父皇既然下不了决心到底杀哪个,儿臣便自作主张,替父皇杀了一个。”   皇帝浑身发抖,喉结快速地滚动着,脸上细密地滚出几层汗,勉力抬了抬胳膊,指着他想要出声,可他却疾步上前,一把摁住皇帝的身子。   皇帝的眼珠艰难地转了转,看向忠心耿耿跟了他近三十年的文乙。   文乙视若无睹,抱袖垂首,站在一旁。   他则道:“父皇病重,当好生歇养,不可劳心费神。皇兄既不能归京,父皇可命由儿臣监国,待父皇病体痊愈后,儿臣再还政。”   然后他看了一眼文乙,说:“要辛苦文内官代为书诏了。”   “此皆小臣分内之事。”文乙谨言道。   皇帝闻此,因巨怒而急剧地喘气,脸憋涨得紫红,未几,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厥了过去。   他对文乙点了点头,随后收拾了铁盒,转身走出殿外。   皇帝寝宫外,周怿在殿卫之围的外面等着他。   看见他的神情和手上的血,周怿皱了皱眉,但并没有僭言。   一直到回了昌庆宫,周怿才低声叹道:“殿下。”   他并不知自己的脸色此时究竟有多差,只是觉得连想要挤出一个笑容给周怿,这般简单的动作竟都做不出了。   “周怿。”他随意坐下,将铁盒扔在地上,嗓子如被砂石磨过,沙哑难闻:“我浑身都疼。”   周怿眉头又紧了几分,走近他几步,再度低声叹道:“殿下。”   正在这时候,有小宦臣奉了文乙的指示来报:“大平成王遣使来朝,今晨刚到,陛下尚未得空召见。文总管说,四殿下既已归京,陛下又诏令四殿下监国,让小臣来问问四殿下之意,这来使是见还是不见?”   周怿慎而问说:“大平通使要议何事?”   小宦臣说:“文牒上写着要议北境之事,细的没说。”   周怿听清,立刻回头看向戚炳靖。   而后者果然被那北境二字激起了几分精神,脸上亦回复了些血色。他稍稍眯眼,似在飞快思索,然后果断道:“见。” 第31章 叁拾壹   周怿在外殿等着戚炳靖更衣。   ……   不在京中的诸皇子中,戚炳靖所处的西境戍军最远。为了赶在所有人前头入京,他们这一路几乎是每隔两日才睡上两三个时辰,每人除了自己的坐骑之外还带了两匹马,昼夜倍道兼驰,才堪堪在京北三百里的地方将昌王一行截住。   在此前长时间的谋划与准备之下,那一战胜得毫无悬念。   探踪,设伏,射杀。之后他们将对方人马全部斩首,自己未伤一人。   昌王死前,甚至都没能看清楚到底是谁下的狠手。   天阴着,他与他百余名扈从的尸身被歪七扭八地交错垒堆在山包前。   周怿带着人清了一遍方圆十里,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再回来时,戚炳靖跨过数具不知名的士兵死尸,亲手持刀,斩下长兄的头颅。他的眼底积叠着化不开的深浓黑雾。整个人因巨大的疲惫感与同样巨大的轻松感而像是要散架了一般。   周怿在侧撑了他一把。   “殿下。”周怿提醒道,“离回京还有三百里的路。”   戚炳靖将手中的头颅丢进地上的铁盒中,上马,沉默而狠悍地抽下一鞭。   ……   自皇帝寝宫出来后,周怿将戚炳靖极差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更在听到他说浑身都疼时,多年来头一回产生了担忧的情绪。   当年戚炳靖是为何出京的,在西境的三年又是如何过的,此番是抱着什么样的决意率众亲随走上这一条非生既死的通天之路,没人能比他更清楚。   但他的担忧并未能持续。   他眼睁睁地看见戚炳靖的状况,因那简简单单的大平北境几字而产生了极速的变化,如同被于一瞬间重新注入了滚滚生力,巍而不倒。   周怿放下心来,但心中又同时冒起另外一层隐忧。   ……   建初十三年豫州一役毕,戚炳靖回西境后破天荒地关心起大平国事来。   他做了两件事。   先是发书给长宁,借长宁为了收藏天下历朝名作而于大平京中经营多年的关系,搜罗收买一切关于卓氏的消息。   然后又对陈无宇提了个不算太为难的要求,用陈无宇在军中的资历与人脉疏通大晋南境驻军,再从陈无宇麾下抽调了一支斥候兵马,常年借驻于南境军前,用以侦探网罗卓少疆与其麾下兵马的所有动静。   这两头得来的众多情报与消息,被定期转递至西境,由戚炳靖亲自收阅。   不论是多琐碎无用的内容,戚炳靖都不放过。所有经他阅后的文札,皆交由周怿妥善锁管。   有一回,周怿忍不住问:“殿下这是为了什么?”   戚炳靖看他一眼,扣下手中的兵书,说:“我想要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一个人在那种绝境下仍然抱有战胜的信念。我更想要知道,能做到这一切的人,又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戚炳靖没说出口的是,那个人给了他在黑暗中向生的明光与力量,而他想要更清晰而长久地看一看,这道光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究竟还能够发出何等耀眼的亮芒。   ……   建初十四年初,豫州一役刚结束没多久,卓少疆便拜表大平朝中,自请留镇豫州,同时请旨建云麟军旗,而后奉兵部敕令,分遣麾下将校赴大平北境各州镇招募兵员。   因二国边境战火连年,北境人丁骤减,云麟军募兵进展颇不顺。   豫州城中将僚一筹莫展,卓少疆又草了封奏札发往京中,要求兵部与刑部特开恩令,国中十年内流放北境的数十万囚徒中,非犯盗杀、强奸之罪者,凡有服刑未满而欲从军之人,皆可在面部刺字入伍。   这一道奏札掀起了不小的波澜。大平朝中众议纷纭,皇帝沉吟难决,最终还是成王将皇帝说服,这道恩令才发下了北境。   此令一开,云麟军再无缺丁之忧,前后不过三个月,便募满了拟定的兵员。   而卓少疆后来几番被大平朝中弹劾诘礕的持军严苛、治下狠厉之作风,亦是因此故。云麟军近三成士兵非良家子出身,倘若主帅不以严令治众,又何以能炼出一支从麾而战的骁勇之军来。   这前后诸事传到大晋西境,戚炳靖捻着文札,对周怿说:“这等将材。”   周怿亦颇感慨,表示认同。   这等将材,若大平皇帝善用之,将来必成大晋重患。   ……   卓少疆既建云麟军,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整肃部伍、磨炼精兵。在此期间,大晋南境驻军几次小规模地发兵,试探性引战,皆被云麟军所击退。   至建初十五年仲夏,卓少疆点兵发豫州,纵分三路,分别北击恒、安、肆三州。   云麟军祭天誓师,挟必破之决心,要将这三座被大晋在建初十三年攻陷的重镇一一收复。   两个月后,云麟军破恒、安二州,卓少疆遂聚师肆州城外,集重兵攻城。   便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晋帝抱恙,诸子归京,大平成王遣使来朝。   ……   平使被人一路领至昌庆宫门口。   周怿亲自验过那人的文牒,搜看他身上有无兵器,然后带他入内。   平使步入外殿,对正位上的戚炳靖恭敬地行了个使臣大礼。   戚炳靖简单回礼,请了来者姓名,然后命人看座。   他待平使的客套话全说罢,笑了笑,问:“时候不早,还是说正事吧。”   平使说:“大平有意止战,与大晋缔盟。这几十年来二国周边多有小国崛起,若大平与大晋一直这么打下去,怕是皆会困于外患,难养国中。”   戚炳靖好整以暇地问:“这是大平皇帝的意思,还是成王的意思?”   “既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亦是成王殿下的意思。”   戚炳靖又笑了笑。这笑里面透着几分冷意。他说:“卓少疆和他的云麟军,眼下正集重兵日夜猛攻肆州,不破不休。平使来议止战,大平的诚意在哪里?”   平使回之以微笑,说:“大晋失恒、安二州,马上又将失肆州。云麟军中锐卒如云,晋军挡不住又打不过。殿下若不同意止战,又能如何?”   周怿守在下方,听到此处,算是明白了。   大平这是仗着卓少疆率云麟军在边境连胜,又趁着晋室诏诸子归京这一昭示着晋帝身子不行了的乱时,手握卓少疆的军勇来压人。   戚炳靖看着平使,脸上的冷笑淡了,说:“大平成王派你来谈和,此事卓少疆本人知道么?卓少疆和他的云麟军在边境戮力血战,知道自己被人当做筹码这般利用么?”   平使道:“此乃大平国事,不劳殿下费心。”   戚炳靖将人看了半晌,挑了下嘴角,颔首道:“止战可谈。只要你们把卓少疆的人头给我送来,大晋可立二十年内不主动出兵之国约。”   平使想都不想便断然回拒,道:“绝不可能。”   “为何?”   “卓少疆乃大平将臣,大平朝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卖将臣之血以求和。”   戚炳靖的表情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问说:“大平朝廷杀的忠臣良将还少么?远的不论,只说近的,晋历建初十三年,在卓少疆之前出镇豫州的裴穆清将军是怎么死的?”   平使皱眉不语。   戚炳靖进逼一句:“大平不愿以卓少疆之人头换二国止战,究竟是因不能出卖将臣之血,还是因卓少疆是你们成王割舍不得的心头之爱?”   平使一时惊愕。   但更令他震惊的话还在后头,就听戚炳靖又道:“再或者,这两年来统领云麟军在北境征战的,根本不是卓少疆,而是他的双生胞妹,卓少炎?”   平使自知不该面露惊色,但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实在令他无法维持如常神色。半晌,他勉强开口:“殿下之言,未免太过于匪夷所思。”   “我亦以为此事太过于匪夷所思。”戚炳靖表示同意,然后提议说:“可我有好些事情想不明白。不如我一一说出来,请平使为我解惑?”   周怿听着,自知阻止不了,便默默地叹了口气。   平使亦只得道:“愿闻殿下之疑惑。”   戚炳靖微微一笑,命人给自己奉了杯茶。   饮罢,他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卓少疆有一双生胞妹,名唤少炎,天姿聪颖,曾与他共求学于大平讲武堂中。卓少炎本计于晋历建初十四年春入大平兵部,但后来却因生病而搁置了出仕一事。晋历建初十三年末,卓少疆自大平京中提兵北出镇豫州。从那之后,大平京中便再无一人亲眼见过卓少炎本人。此事真不真确?”   平使默声不语,落在戚炳靖与周怿眼中,堪算默认。   戚炳靖又继续道:“卓少疆在大平北境募兵建军,却从不与部伍同寝、同浴、同如厕。他麾下亲将江豫燃对外只称这是他的私癖,而卓少疆平日统军严苛狠厉,云麟军上下无人敢予以质疑。   “卓少疆在云麟军中素以冷酷寡言闻名,甚少于众兵卒前亲口发声。平日中军议事,所出之令必经江豫燃传晓各部伍。云麟军上下十余万人,能得亲聆其训之人,不过二十余名高阶将校而已。   “卓少疆身为一军主帅,虽是精熟兵法、才智拔萃、军功傲人,但却不擅刀枪、不擅阵决,唯一能与众将校一较高下的便只有骑射这一门。卓少疆出身望族卓氏,身为男儿,更曾于大平讲武堂师从裴穆清学习兵法武艺,但却不会裴穆清传授于讲武堂众男儿之裴氏枪法,实在奇怪。   “这几件皆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还望平使能够为我解惑。”   戚炳靖的语气真诚坦荡,抬手朝平使一请。   平使无话可答,从始至终仅以沉默应对。   戚炳靖此前的犀利一问固然令他感到惊愕难抑,但后来的这一番话却更加令他感到惶怖。京中卓氏之事,北境将兵未必耳闻;而北境云麟军中之密辛,京中朝臣们亦未必了解。可戚炳靖一介大晋皇子,竟然不论是大平京中还是云麟军中,举凡关于卓少疆之事,全部知解甚详,而从中所挑拣讲出的每一句话都更是直击要害,令他一时无法招架。   看见平使沉默的样子,戚炳靖复又笑了笑,冲下叫道:“周怿。”   他没具体吩咐,但周怿已会意。几个殿卫奉令进来,持兵将平使压住,迫其跪在大殿当中。   刀剑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愤怒地喘着气,昂首斥问道:“殿下要斩来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来,靠近平使,弯腰盯住他的双眼,说:“不。我只想要你开个价,要用什么才能从你嘴里买到一个真确的消息?”   ……   是夜,宫中接到了来自边境的紧急战报。   周怿收了战报,去转呈给戚炳靖。   他走入内殿,看见戚炳靖坐在窗边矮榻上,沉思远望。   夜里的窗外一片青黑,着实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戚炳靖就这么一直望着那青黑的远处,过了很久,才转过头,分了点目光给周怿。   周怿自然明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更能从他那似是着火了的眼底感受到他炽浓的情绪。   ……   饶是此前已有深足怀疑,但听到来自大平成王身边的人亲口确认卓少疆其名之下即是卓少炎,仍是给两人带来了不同程度的冲击与震撼。   那个在风雪之中的豫州城上、面对粮尽兵罄的绝境仍然誓死抗敌、为一国之存亡、为众军与百姓之性命而战的年轻将军,竟是一个女人。   那个不惧寒苦地自请留镇边境、不择手段地募兵建军、统率兵马北攻失地的云麟军主帅,竟是一个女人。   那个以一身坚不可摧之硬骨与悍不畏死之勇魄为他斩开窒黑梦境、带入一缕明光、令他敬之仰之而想要深探研究的人,竟是一个女人。   ……   戚炳靖打开周怿递过来的边境战报。   肆州城破,守军尽俘。   她自豫州挥师北进,至今夜,终于如愿收复了大平在两年前所失的、十数位将校为之战亡的三座重城。   戚炳靖面无表情地合上战报,丢还给周怿。   然而他的胸口却沸热难当,诸多情绪交错激震,令他几乎难以平复。   她攻陷了肆州城。   亦攻陷了他的心。   又不知过了有多久,戚炳靖才开口,对周怿说出这一整夜的唯一一句话:   “我要她。” 第32章 叁拾贰   次日,戚炳瑜闻讯入宫。   她先去给皇帝请安,却被文乙以皇帝昏迷未醒而挡在外面。   戚炳瑜把文乙冷冷地打量了两遍,没说什么,转头就去了昌庆宫。   ……   经人通禀后,戚炳靖亲自降阶出迎。   秋风之中,戚炳瑜看着她这位足足三年未见的四弟,脸色冷若冰霜。   戚炳靖的身形比当年壮硕了不少,愈显刚健挺拔,肤色亦深了些,可见西境军前的确炼人。   ……直将人炼出了一副心狠手辣。   戚炳靖见她来,目光中掩不住惊喜,和煦地向她一笑,请她入殿详叙。   “皇姊该让人来说一声,我必派人去相台寺接皇姊入宫。”戚炳靖亲手为她斟茶,笑着说,然后对身后的周怿淡淡使了个眼色。   戚炳瑜来得突然,周怿与他二人本在议事。此时接到戚炳靖无声的吩咐,周怿二话不说便把案台上摊着的东西一样样收入匣中,上锁。   不等周怿出去,戚炳瑜就已直接开口发难:“炳轩是你杀的?”   戚炳靖收起一点笑。   戚炳瑜又道:“‘昌王归京途中不幸遇刺,皇帝大悲病笃,临委四皇子监国’——这消息今晨都已传遍京中了,你还要在我面前装什么?”   她的怒意明明白白地摆在脸上。   戚炳靖道:“既然皇姊清楚,又何必多此一问。”   戚炳瑜骂他道:“晋室怎么就养出了你这么个心狠手辣的东西。”   戚炳靖嘴角一沉,没吭气。   戚炳瑜又继续骂道:“你如今既杀了炳轩,这皇城之中还能太平么,你的命你真当自己能保得住么。”   戚炳靖盯着她,回道:“皇姊怎不问问自己,这些年来是谁把皇兄的动静一一传与我知晓的,这次又是谁把皇兄入京的路线提前发信给我的?要是没有皇姊的这些消息,我如何能成功下得了这狠手。”   戚炳瑜厉声喝道:“我岂知你是打算要炳轩的命!”   戚炳靖冷冷道:“皇姊此来责问,是因担心弟弟,还是因担心自己被牵连?”   戚炳瑜先是一愣,随即大怒,眼角发红。   她抬手便朝戚炳靖的左脸扇过去。   掌掴声震耳。   周怿挡在了戚炳靖身前,替他挨下了这重重一巴掌。   戚炳瑜咬牙:“滚开。”   周怿不为所动。   戚炳瑜再次抬起手,但她的手腕被周怿一把握住。   周怿沉着脸说:“当年昌王欲置四殿下于死地时,公主殿下有像今日这般怒斥掌掴过昌王么?”   周怿是什么身份,平素又是什么性格,眼下竟敢拿这话冲撞戚炳瑜,就连戚炳靖一时都有些诧异了。   戚炳瑜拼命挣了几下,没能挣脱,气得看向戚炳靖,又骂他:“你就这样看着?!”   然而戚炳靖还没做出反应,周怿就已将戚炳瑜的手松开,退后两步,垂首道:“是臣冒犯了。两位殿下叙话,臣先退下了。”   周怿就这么步出殿外。   他一走,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立刻减弱不少。   戚炳瑜消了急怒,看着戚炳靖,半晌无言,只是眼角的红越来越深。   戚炳靖则叹了一口气,向她走近半步,说:“皇姊必然是因担心弟弟,是弟弟让皇姊伤心了。”   戚炳瑜眼中蓄满了泪,说:“你们哪个死,我都不愿意!”   戚炳靖没再开口。   这局,不死人何以破得开。   戚炳瑜不是不清楚,她只是一时难以接受此事真的发生,亦惊怒于他将如此大的生死之事都瞒着她。   须臾,戚炳瑜抬手揪住戚炳靖的襟口,将脸埋入他已非少年的宽厚胸膛,放声大哭。   她哭声之哀,是为晋室之乱,令戚炳靖心口如被千刺。   他轻轻揽了一下她的后背,说:“皇姊是否还记得,弟弟幼时读书,不解‘当为秋霜,勿为槛羊’为何意。当时,是皇姊教会弟弟的。”   ……   戚炳瑜走出殿外时,看见了站在殿阶下等着的周怿。   他的左脸被她那一巴掌掴出了明显的指痕。   戚炳瑜收回目光,冷着脸走过他。   “殿下。”周怿在她走过时出声。   戚炳瑜的那一番冷意本就不够坚定,被他这么一叫,停下了脚步。   “还请殿下不要生臣的气。”周怿的声音很低,但又确保了她能听见。   戚炳瑜一时冷笑:“周怿。你配让我生你的气么?你配么?”   周怿就不说话了。   戚炳瑜又说:“你以为你同我睡过两回,你就能插手管我们姊弟之间的事了?你是不是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身份。”   周怿倏然抬眼。   他的眼底藏着一片巨浪。   戚炳瑜却撇开目光,看向远处:“你想娶我,但你又没那本事。你既然没那本事,你就不配让我生你的气。”   周怿眼底的那一片巨浪被击碎,悄无声息地消退。   戚炳瑜则已抬脚离去,连多余的一个眼神都没再留给周怿。   ……   督士兵封街戒严完毕后,周怿估摸了一下时辰,然后叫人去城东卓府附近探一下戚炳靖眼下如何了。   因云麟军换防京城各城门,城中用以戒严的兵力不足,戚炳靖清晨至城外调麾下人马,回城后看了卓少炎留的字条便去了城东,走前命周怿统领兵力,协助江豫燃戒严全城,护送昭庆公主与其子入宫城。   视野中的宮墙,令周怿忆起些许往事。   那些往事不算太愉悦,他没多久便移开目光,驱马继续前行。   待与江豫燃会合后,周怿冲他点了一点头,算是致意,然后简单说了他所负责的半城中戒严的情况。   江豫燃表示知晓,然后请周怿同他一并前往城西的昭庆公主府。   二人遂并辔往西。   一路上,二人沉默无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自当初晋军以卓少炎为饵、令江豫燃举降豫州城至今,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是无要事不言、有要事简言之,更从未如眼下这般协力同做一件事过。   周怿因性格使然,平素谨言慎行,多以冷面示人,故而未觉得眼下有什么不妥。   江豫燃却觉得很不自在。   这不自在的感觉,不光是因眼下的情境,更因他始终觉得周怿在谢淖与卓少炎一事上,始终持有很明显的审慎保留的态度。   而那态度,更多是针对卓少炎的。   江豫燃曾不止一次地亲眼目睹过,周怿在看到卓少炎与谢淖在一处时不自察地皱起眉头,就好像卓少炎全然配不上谢淖似的。   每思及此,江豫燃的心内都有些不平。   他想不明白,像他们卓帅这般才貌双全、智略过人、坚勇不催的女人,究竟是哪一点让周怿觉得她配不上谢淖。   之前,江豫燃不屑计较,因他未见卓少炎对谢淖之真心。   但如今,江豫燃将卓少炎之真心看得清楚明白,便再也无法不做计较。   江豫燃在马上思虑半晌,只能想到一个原因。   那便是周怿因谢淖故,亦知悉卓少炎之过往。而卓少炎之过往种种,唯亲手弑兄一事能让周怿生此疑恶。   江豫燃忍不住出声,打破沉默:“周将军。”   周怿听见后,以目光相询。   江豫燃问:“我们卓帅之过往,周将军知道多少?”   周怿想了一想他家王爷与卓少炎眼下的关系,又想了一想卓少炎对江豫燃的信任之度,言简意赅地如实回答:“所有。”   江豫燃了然,遂又问:“周将军对卓帅心存恶感,是因卓帅曾亲手弑兄?”   周怿被他问得一怔。   周怿想说,他从未对卓少炎心存恶感。但他皱了皱眉,认为自己没有必要对江豫燃作此解释。   他皱起的眉头,落在江豫燃眼中,则是坐实了江豫燃的推测。   江豫燃冷冷道:“所以周将军以为,卓帅配不上谢将军。”   周怿转头,望了江豫燃一眼,眉头不禁皱得更深了些,却依然什么话也没有向江豫燃解释。   ……   他从未觉得卓少炎配不上他家王爷。   卓少炎的确曾经亲手弑兄。   但是他家王爷,何止曾经亲手弑兄。   更曾亲手弑君。 第33章 叁拾叁   皇城门口,负责宿卫宫禁的殿前侍卫统领孙颂与江豫燃的人马做过交接之后,继续护送昭庆公主府的车驾与仪从进入宫禁。   沈毓章站在西华宮前。   孙颂先到,殿卫分列,车驾后至。   在等公主府的车驾驶近时,孙颂对沈毓章复命道:“沈将军。昭庆公主殿下与小公子已安然无恙地接入宫中了。将军若还有它事吩咐,还望示下。”   沈毓章道:“辛苦孙将军了。”   孙颂年过四十,在禁中当差多年,对皇室忠心耿耿。沈毓章少时入宫伴读皇子,骑射、枪法、剑术皆是孙颂手把手教他的,至于后来他与英嘉央在宫中相恋的那些旧事,孙颂亦尝亲睹亲闻。   此番沈毓章归京,几日之间宗室朝堂便翻覆了气象,孙颂此时再见沈毓章,心中自有颇多慨叹。   托仗着自己与沈毓章的旧交,孙颂道:“将军与公主殿下当年决裂一事,宫中人人皆惋惜不已。公主殿下对将军何等之情深,将军不当辜负。”   沈毓章的目光随着公主府的车驾停稳而停稳,他回孙颂道:“当年是我之过,如今我必不再负她。”   说罢,沈毓章上前亲迎英嘉央下车。   宫人支起车憲,小男孩的头先探出来,他的两只手把着车板,看见沈毓章后高兴地叫:“爹爹!”   众人皆低下了头,不敢看亦不敢言。   沈毓章微笑,上前把英宇泽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蹲下,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发皱的小衣服,告他说:“以后在这宫中,见了爹爹不能再叫爹爹了。要叫沈将军,或者叫沈卿。记得了么?”   英宇泽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小手还揪着沈毓章的衣袍,答应着:“沈将军,我记得了。”   其实来之前娘已经叮嘱过他此事,要他记在脑中不可忘,可他一看见爹爹就高兴得什么都不记得了,结果现在被爹爹责说了。   沈毓章起身,再度伸出一只手,去接英嘉央。   她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   英嘉央步下车后,轻轻收回了手。   沈毓章看着她,问:“累么?”   英嘉央抬眼触上他的目光。   他的四周,是殿阙,是朱墙,是晴空,是秋阳,是存搁着与他二人相关的无数旧事的地方。   与北境之金峡关不同,与京中之公主府不同,她此时此刻与他同在此宫中,才发现自己之前对他说的那一句“无意再叙旧事”其实是多么的薄软无力,亦是多么的不自量力。   这一眼眼皆是旧事。   这一步步皆是当年。   这旧事与当年就这样静陈在她眼前,而他的一言一行,皆能拨动她本以为她再也不会为他所动的这颗心。   ……   去向皇帝问过安后,复回西华宮来安顿。   英宇泽年纪尚小,头次入宫来,觉得什么都稀罕,见娘亲有意宽纵他一日,当即便在西华宮中上下左右地跑着玩,直玩到筋疲力尽,才被宫人带去沐浴休息。   沈毓章并未干涉英嘉央对孩子的这一番宽纵。   二人皆明白,能像这般让英宇泽无拘无束地玩耍的时光,已不剩几日了。   英嘉央安置好孩子,叫宫人取了茶与果子来。   她亲手给沈毓章奉上一杯茶,“沈将军,辛苦了。”   沈毓章将茶喝了,看她半晌,道:“央央。我不乐意你叫我沈将军。”   英嘉央道:“沈将军将为新帝辅臣,但凡是将军不乐意的事情,我自然是不敢做的。敢问将军想听我叫什么?”   她脾性素来温和,此时将他一冲,沈毓章有点讶然。讶然之后,他明白了她这是心怀不豫。   沈毓章搁下茶杯,了然道:“今日我在礼部的事情,传到你耳中了?”   英嘉央道:“沈将军在礼部立威,让人把将军的话传遍外朝上下,试问眼下又有谁人不闻。”   沈毓章便问:“我那些话,意在护你,你为何不快。”   英嘉央道:“你我之事,皆是你之过?方才见孙颂时,你只怕也是这么讲的?当年你我决裂之事,皆因我一意孤行、阻挡你北上报国之志,过不在你。而我怀上宇泽的那一晚,更是你情我愿之事,后来决定将他生下,是我一人之决定,过亦不在你。”   她看着沈毓章,质问道:“你从始至终未曾负过我,你以为,我需要你这般自毁名声,就为护我?”   自二人重逢,沈毓章尚未见过她发这般大的气,更未听过她主动开口提及二人之事。   沈毓章被质问得一时无言。   片刻后,他试着向她解释,道:“我不愿你受人非议、背负委屈。”   英嘉央不再看他,静坐了一阵儿。   她的目光轻轻浮在眼前已变凉了的茶上方,叹道:“毓章。这天下只有你能给我委屈受,旁人是给不了我委屈的。”   沈毓章一愣。   好似眼前万物的颜色都于一瞬间变得乍亮,沈毓章心里跟着豁然一明,他伸出手,越过案几,想要去握英嘉央的手。   但他按捺住了这冲动。   沈毓章缓缓一笑,道:“我明白了。”   ……   江豫燃将昭庆一行交给孙颂后,转头去了大理寺。   他拿着兵部的令牌,直接去左断刑司找李惟巽。   江豫燃请人帮忙传话,自在门外等了一会儿。   没多久,身后就有人轻轻柔柔地叫他的名:“豫燃。”   江豫燃的耳骨一软,转头去顾,看见李惟巽正抿着唇笑望着他,一脸的惊喜与不期而获的开心。   她身上穿着官服,阔袖以绳束扎,指尖还沾了几点墨,显然在出来前还在处理公务。   江豫燃还未说什么,胳膊便被她一拽,人被迫跟着她走了。   “跟我来。”李惟巽笑了笑。   待被她不知带到了什么无人的一处,江豫燃刚站定,头就被李惟巽勾拉下来,她捧着他的脸摸了好几下,然后喃喃地道:“你又瘦了。”   紧接着李惟巽亲了他一口。   江豫燃这下整张脸都红了,他咳了一声,将她的手从他脸上拉下来,握住,这才有功夫将她好好打量。   她还如他记忆中一样,软软的小小的,没怎么变。   便是这么一个软软小小的女子,偏在朝廷的大理寺左断刑中专司处置各路命官、将校及死囚的疑狱审断,每日与那些阴暗之物打交道。   李惟巽拉着江豫燃的手,道:“我听说云麟军换防了,但我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来找我。”她说着,又流露出一点担忧:“之前好久没有收到你的书信,我每日听着北边的那些事情,心里实在是担心你的安危。”   江豫燃道:“我每日都贴身带着你给我的平安玉,哪里会有事!”   李惟巽笑了笑,把头埋入他胸前,应道:“好。”   江豫燃将她抱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今日来找你,其实是有公务要同你说。”   李惟巽有点舍不得地从他怀中仰起脸,道:“你说。”   江豫燃道:“卓帅命我来请你帮一个忙。”   因江豫燃故,李惟巽是朝廷命官中除了顾易之外唯一一个知悉卓少炎身份及过往的人。年初卓少炎归京下狱,自御史台狱转羁大理寺狱后,李惟巽亦曾于暗中照拂过她。   李惟巽点头,道:“有什么是我能帮上的,你尽管说。”   江豫燃道:“卓帅欲为裴老将军平冤。当年兵部、大理寺二处凡参审裴老将军一案的官吏,卓帅亦欲将其一一弹劾而论罪。平冤一事需得将当年一案彻查彻翻,眼下沈将军虽已接管兵部,但大理寺诸吏仍然多亲成王,到时候一旦经查,只怕会诸般阻挠,故而卓帅希望你能够帮忙,想办法将当年的卷宗提前取出,交与沈将军。”   李惟巽沉思少顷,笑着应道:“我来想想办法。”   江豫燃亦笑了,重新将她抱进怀中,感受着她柔软小巧的身子,他差点就要将自己想要迎娶她的事说出口,但又马上屏住了。   江豫燃想,他还是应该按卓少炎所建议的,待聘礼备好后,再提此事为妙。   ……   西华宮中。   直到晚膳用罢,沈毓章仍无离去之意。   英嘉央也未催他。   她问沈毓章:“父皇大禅的日子,礼部那边可已定了?”   沈毓章回答道:“今夜连着典仪一并奏上来,但必定就在这三五日之内。礼部在仓促之间准备,诸事不全,连新帝衮冕都来不及制,问说能不能往后延些时日。我意此事久拖不得,也未提前与你和卓少炎再商量,便敦促着礼部尽快行典。”   英嘉央应道:“便这么办罢。”   既已提到这些事了,沈毓章又道:“你既要垂帘,还有两件事,我也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英嘉央看他一眼,道:“该如何处置成王,必是其一。该如何安置卓少炎与云麟军,必是其二。”   沈毓章“嗯”了一声,道:“新帝一旦即位,我辈必欲为裴老将军平冤,如此,当年涉事者若证有英氏宗室重亲如成王者,你以为该如何处置?”   英嘉央道:“你既欲叫宇泽法英氏之太祖、世宗,该如何处置宗室重亲之犯法者,又何必再问我。”   沈毓章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他又道:“至于卓少炎,你意如何?”   英嘉央蹙眉,道:“云麟军自北境起兵,不擎大平军旗,不擎大晋军旗,只擎卓字帅旗,此一直是我心忧之事。卓少炎虽怀为国之赤胆,但她今能拥兵废帝,谁又能保证来日她不会再举兵起事。但北边如今不稳,大晋仍然虎视眈眈,若无良将戍边,难保我大平疆土。”   沈毓章道:“卓少炎为国征战,军功卓著,我大平今欲振兴武事,应当昭其身份而大封之,如此方能激励将兵忘死报国。待大封之后,再解她兵权,将云麟军帅印转付他人。”   “何等大封?”   “我意封王。” 第34章 叁拾肆   沈毓章既已同英嘉央拿定主意,便觉得没什么可再耽搁的。   他于次日找到卓少炎,将欲在国中昭布她之身份并按军功大封的意思同她道明,只未提在之后解她兵权一事,然后问道:“少炎以为如何?”   卓少炎当时在阅云麟军在北边驻军发来的奏报,听了沈毓章的话,并未露出任何惊讶或是疑惑的表情,道:“新帝即位,毓章兄欲拿我竖典,以激励国众投军,我自明白毓章兄的一片苦心。”   沈毓章听出她还有未尽之言,便等着她说下去。   卓少炎看他,忽而微笑,又道:“然而纵使封王,我仍是大平之臣。毓章兄何以认为,我仍然愿为大平之臣?”   沈毓章的脸色变了。   “你恨朝廷有负卓氏一门,心内始终不能消此恨意,是么?”他口中这么问着,但他心底又十分清楚这必然不会是卓少炎说此话的原因。   卓少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唤他一声:“毓章兄。”   这一声将沈毓章的胸腔都拉扯住了。她这一声,是在说他何以不懂她,又或者是在说他何以装作不懂她。   沈毓章不应她这一声。   卓少炎则道:“之所以有今日之大晋,皆源因中宗朝以军功封戚安为晋王,英氏宗室断不可能再重蹈前朝之覆辙。毓章兄今欲封我为王,是预备何时缴我兵权?既要缴我兵权,是不是将来还预备要我的命?我今拥兵废帝,此事在宗室、在朝廷心中是个永不可能消解的疙瘩。我又何必要这一个王位,我又何必要身份被昭布于世?毓章兄欲大封我,是为国,而不是为我。但我自问早已为国尽忠,而今却也不愿再为毓章兄所利用。我不需这一个王位,更不需身份被昭布于世。待裴老将军平冤后,我自会上交云麟军之帅印,从此不问朝事、不问军武。如此,也可换取宗室及朝廷安心。”   她每说一句,沈毓章的脸色就暗下去一层。   待她说完,沈毓章的怒气已难被压制,他冷冷道:“当年你入讲武堂,裴老将军教的头一件事是什么?”   卓少炎眉头动了动,答他:“为将者,何谓尽忠。”   沈毓章沉声斥她道:“你口口声声说你已为国尽忠,但这一个‘尽’字——你敢说你真的做到了?”   倘是真的做到了,又何以能说出方才的那一番话。   沈毓章重重又道:“如今我必欲借封你为王一事激励国众,你应也罢,不应也罢,来日只等着奉旨便是。你纵然有再多的不情愿,难道还能真的领兵造反不成?!”   这话可谓诛心。   逼得卓少炎冷笑道:“毓章兄,不送了。”   被下了逐客令,沈毓章满面怒容地看她两眼,随即离去。   ……   能引得沈毓章这般发怒,根本未在卓少炎的预料之中。   而她的情绪亦被他那一句句强硬不留余地的狠话激得气血难平。   卓少炎坐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熄了心火。   这时候戚炳靖从里屋踱出来。   他自然是听见了二人全部的争吵,等到此时再出来,亦是为了让卓少炎先自行平静一刻。   卓少炎看见他,眼底残存的怒意悉数消敛。   她垂下目光,无声又叹了口气。   果然,戚炳靖走到她身边,执起她一只手,搁在掌中轻轻地捻她的手背,似是安抚。然后他问她道:“你冲撞沈毓章、不愿被封王,亦有我的原因在内,只是沈毓章不知我的身份,故而你不能将这层原因让他知晓,对么?”   卓少炎不愿答他。   戚炳靖见她这模样,淡淡一笑,却还是继续说道:“少炎,你当年在豫州城头尚不畏死,又岂会怕大平宗室、朝廷因忌惮你的军功而取你的性命?你心怀家国,又何以会不愿意被封王以激励国众从军。如今你之所以会有顾虑,无非是因你心中有我罢了。”   卓少炎欲从他掌中将手抽出,谁知他紧紧握着不叫她动,她心头那股勉强平熄下去的火又蹿起来。她看向他,恼道:“是。我心中有你。你偏偏明知故问。看我说不出话的模样,你觉得很有趣?”   戚炳靖道:“我不觉得有趣,我觉得十分心动。”   卓少炎恼不下去了。   她只得道:“大平朝廷若不昭布我的身份,我便只是以亡兄之名起兵南下、废帝另立的卓少炎;然而我的身份一旦被昭布于世,我便是曾经在边境征战连年、亲令残杀数万晋俘的云麟军主帅。纵然你不计较,但大晋宗室和朝廷,能容得下我?”   有一簇火光划过戚炳靖眼底。   他微微笑了,道:“少炎,你担心封王后嫁不了我,做不了我大晋的鄂王妃。”   卓少炎被他笑得又说不出话了。   他多懂她。他若真想娶她为妻,他必会令大晋不再出兵南犯,让二国边境得以修睦,否则她不会肯嫁。但倘是她的身份被大晋国民所知,不论是晋室抑或朝廷,谁又能允他为了一个手上沾着无数晋军士兵鲜血的女人做出这等决定。更遑论娶她为妻了。   戚炳靖看着她。   晋煕郡鄂王府中的那袭王妃婚服,他为她而制。   三年前肆州城破的那一夜,他对周怿说,他要她。   他既然要她,便清楚要她的代价是什么。   戚炳靖再度微微一笑。   然后他握紧了她的手,正色道:   “大平欲封则封,你纵为王,我也来娶。”   ……   夜里,卓少炎梳洗罢,又想到他说的这句话,不自禁地就笑了。   曾经的她,何尝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一个人,知她心,亦知她志,心甘情愿地让她看见他的情与意,亦让她心甘情愿地将心交付给他。   卓少炎自镜中去看正在案边揽卷而阅的戚炳靖。   他感受到她的注视,抬眼望过来,捉住她窥视的目光。   卓少炎一笑,没事找事地解释:“……替我取一下发簪。”   戚炳靖岿然不动,拒绝道:“我没空。”   卓少炎睨他,“没空?”   戚炳靖“嗯”了一声,目光又淡淡回到手中书卷上:“我手里握着你的心,没空做别的事。”   卓少炎的脸庞与耳根染起一大片红意,一路漫入颈下。   她那日同他表明心迹时说了这么一句,他便能拿着这一句时时撩拨她的心,也不知他是有多喜爱这一句,说多少遍都说不腻。   ……   又四日,按礼部奏,皇帝行内禅之礼。   宰执、文武百僚列班于紫宸殿,皇帝出宮,鸣鞭,禁卫诸班直及亲从仪仗迎驾。诸宰执升殿奏事,奉诏劝新帝登基,皇帝遂降坐,鸣鞭还内。   昭庆公主扶新帝出宫,新帝虚让。少顷,内侍传太上皇帝旨意,请新帝升御座。新帝遂升御座东侧坐,昭庆公主垂帘。   宰执、文武百僚称贺、再拜、三称万岁。礼毕,新帝还坐西华宮。宰执下殿,候太上皇帝登辇,扈从至德寿宫而退。   上昭庆公主尊号为昭庆上圣公主,诸臣陛见仍称公主。   ……   周怿听着自宫城中传来的遥遥鞭音,转头看了一眼戚炳靖。   他说:“王爷南下太久,大晋国中难防不乱。虽有陈无宇将军提兵镇于金峡关北,但一旦有事,王爷在此地鞭长莫及。和畅是什么性子,如今连他也愁苦操心,盼王爷早归。”   戚炳靖颔首道:“待她封王,我便北归。”   周怿沉着脸色,默声不言。   ……   西华宮中,英宇泽耷拉着小眼皮,因大典太累,早已睡过去了。   沈毓章一身朝服未换,站在御榻边上看了孩子一会儿,才转身走至外殿。   英嘉央此刻手中持着一封奏札,神情凝重。   这封札子是方才成王府派人递入宫中的,言称讫请圣上鉴事。   今日新帝登基大典,成王称伤病未愈不至,却偏在大典结束后没多久的时候特地奏事,请新帝圣裁。   沈毓章问道:“成王所奏何事?”   英嘉央把手中已攥出指印的奏札递给他,回答道:“他所奏之事,是要卓少炎的命。” 第35章 叁拾伍   英肃然所奏如下。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卓少炎亲手弑兄。   事后,卓少炎勾结兵部侍郎郑劾及其属吏凡四人,冒兄长卓少疆之名,奉旨提兵北出豫州。   景和十二年至景和十六年,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募建云麟军,执帅印征战北境,屡次冒名请旨,欺罔君上,瞒弄朝廷。   景和十六年末,卓少炎与郑劾相勾谋,计欲起兵谋反、以图大位,为人密告于大理寺卿吴奂颉,事败。   大理寺卿吴奂颉挟此事以要郑劾,索取巨金,郑劾为自保,以珍宝万银馈吴奂颉,吴遂改卓少炎谋逆为通敌之罪,造假证以奏朝廷,诏卓少炎归京。   景和十七年元月,卓少炎归京下狱,“卓少疆”坐通敌死罪,吴奂颉以狱中死囚代其刑,卓少炎得以全命、贬流北境。   ……   英肃然在表中还称,当时密告卓少炎谋反的知情人本就是吴奂颉的心腹,亦收受了吴奂颉的不少好处,故而在之后帮着吴、郑二人匿藏此事多时。可如今此人与吴奂颉交恶,恐自身性命难保,遂夜叩成王府,将前事种种告于英肃然,望能将功折罪。   此人不仅将诸事坦白,还上交了足以证明卓少炎在过去数年间与兵部、大理寺重吏相勾结,一同欺君、谋逆的诸多证据。   ……   这奏札上的任何一句,都足够治卓少炎一个死罪。   更何况是这触目惊心的连篇死罪,卓少炎纵是万死,亦不能抵其罪名。   沈毓章待看罢,眉头已拧成个死结。   他本欲将卓少炎冒兄长之名与她多年来在北境抗敌之真相大肆昭布于国中,以此连带揭出当年裴穆清含冤受死之前因,为已故裴穆清昭雪、追谥,亦为卓氏一门平冤。   可如今英肃然先发制人,竟于此新帝即位之时,捏造诸般罪名以告卓少炎。   沈毓章岂能料到,英肃然为了治卓少炎万死之罪,宁愿自折羽翼,将多年来亲附他的郑劾、吴奂颉一并送到断头台上。   沈毓章复抬眼,看向英嘉央,一时竟无言。   英嘉央眉目凝重,问他道:“成王这般想要卓少炎的命,定是恨极了卓少炎。卓少炎在北境的这五年,若无成王庇护,何以能成今日之大事?成王恨她,亦合情理。她当日若不曾背叛成王,必不会致卓氏惨殁如此。这般想来,成王表中所言卓少炎本欲谋反之事,只怕亦如她亲手弑兄一般,俱为真事。而卓少炎年初未死却被贬流北境,这竟是成王对她心慈手软、网开一面,其中岂非大有古怪。你当初因卓少疆坐通敌死罪而对父皇、对朝廷大失所望,殊不知卓少炎通敌事假、谋反事真。而你自北赴金峡关至今,从未听卓少炎对你提起过此事,她还有多少事将你瞒在鼓中,你有未想过?”   沈毓章不须她道,亦已想到了这些。   他的面色犹如被人泼了层墨般。   然经思虑少顷,沈毓章抑住疑怒,意颇坚定道:“倘若我见章而疑少炎,则更中成王之下怀。少炎为国之赤胆是真,纵有瞒我之事,亦必有她之苦衷。”   英嘉央苦笑了一下,道:“莫非只有她有苦衷?成王要新帝圣裁此事,就是要让朝臣们都看一看我与你会如何治此事,是公非公,是明非明,若由此而落口舌给成王,这帝位宇泽又何以能坐得住。卓少炎死,不死,成王都不输此局。”   她轻按眉心,显出疲态来,又道:“毓章。这乱事何日能尽。这国中何日能得真正太平。”   沈毓章闻此言,扔下奏札,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里。   英嘉央未挣。   英氏统绪三百八十年,有过三位女帝,个个治江山不输男儿。她自幼长在宫中,熟知前朝诸事,身为英氏女儿,自有不同于士庶人家女儿的气血与心志,过去数年中纵有再多曲折、委屈、难解之事,她亦不曾软弱过一分。可如今她亲手将独子送上这一个帝位,方知江山在握,肩上重责如万钧之沉,一夜之间便能将她压得喘息涩难。   身前男人的胸膛比六年前更加厚实,温热,蕴有足够令人放心倚靠的力量。   只犹豫了短短一刻,英嘉央微微闭眼,纵着自己靠入他怀中,少歇一阵。   沈毓章轻抚她的后背,道:“央央,你且放心。乱事终有尽时,天下必得太平之日。”   ……   少帝即位,昭庆上圣公主垂帘,颁的头一道诏书便是昭告朝中,以哪三位大臣为新帝辅臣。   折威将军沈毓章位列三辅臣之首,无人意外。   余下二位,一位是御史中丞朱子岐,一位是工部屯田郎中狄书驰。   虽然近朝来兰台失势,朱子岐却不失其刚直方正、直谏敢言之脾性,朝中真正不畏成王之势的人为数不多,朱子岐是其中品秩最高的一个,昭庆选他做为辅臣,实在情理之中。   而狄书驰年轻历浅,所居非要职,位亦不过从五品,昭庆以他为三辅臣之一,看中的则是他的门楣。狄氏祖上亦是开国重臣,忠正可与沈氏齐名,曾自开国起连续八代、每代皆出名将之材。然而与能够绵延近四百年的沈氏名望不同,狄氏铮铮将门,多少男丁战死沙场,香火一直难旺,自第十代之后子孙投军之志便逐渐衰没,再未出过祖上那般名震四方的良将。近几朝狄氏子孙多是入仕从文,虽未出过名臣大宰,却始终对皇室忠心耿耿,不负狄氏祖上忠正之名。如今狄书驰为新帝辅臣,众人虽有微词,却因碍于狄氏之门望,说不得什么。   诏书既下,尘埃落定。   有朝臣上表问称,云麟军所提的要求朝廷皆已满足,这云麟军何时能退兵回北境,还京畿以太平,而那北面金峡关城被拆毁的数段墙体,云麟军何时能修复?   昭庆发还所奏,告众臣道,成王奏举卓少炎不臣之罪数条,事当下案验,待案验罢,再论如何处置云麟军上下。   ……   李惟巽的书信送到江豫燃手中时,他正在问卓少炎这财礼到底该备多少才算好。   卓少炎笑着看江豫燃满心欢喜地拆开信,随后又四下看了看江豫燃自说自话地备下的催妆礼——人家惟巽还未说答应他呢,他就已火烧火燎地迫不及待了。   从前她见江豫燃与李惟巽之情意,唯有悦然之祝福,从未有过感同身受的体会。如今她再看江豫燃,不自觉地就联想了到戚炳靖为她而制的那一袭婚服,心中自有不一样的感受与体悟。   在他还未见过她、还未亲识她本人之时,他便已对她怀有那般深的爱意,他便已决计要娶她了。   在未与她相见相识的那些日子中,他曾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望着那袭婚服、想象她穿上它的模样?   只消一思及此,她便想要将那些日子补给他。   将那些她没有像他爱她一样爱上他的那些日子,全数弥补给他。   但她不知如何去补。   若用她此生剩余的所有日子去补,够不够?   ……   待再回神时,卓少炎才发现江豫燃脸色之差。   他拿着信的手指收得紧紧的。   “豫燃?”卓少炎唤他一声。   江豫燃很艰难地将目光自信笺上移开,声音涩哑:“卓帅。惟巽说她不愿嫁我。惟巽还说往后也不必再相见。”   卓少炎紧了紧眉,上前,自江豫燃手中将信抽出,亲眼来阅。   这信是李惟巽手书,字如其人,笔迹纤软。   信上说,江豫燃从军多年,二人见少离多,她常为江豫燃担惊受怕而夜不能寐,她心中羡慕那些能够朝夕相处的夫妻,亦羡慕那些日日皆有丈夫疼爱的女子,她不愿再继续为了江豫燃的大志而委屈自己,故而不愿向江豫燃托付余生。   卓少炎阅罢,将信还与江豫燃。   她从未想过李惟巽会有背弃江豫燃的一日,以李惟巽对江豫燃的情意,不应如此,此事太过突然。   但她转念又想到信上的字迹。   那般纤细柔软的一个女子,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思念、失望与挣扎,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或许落在她眼中是突然,可落在李惟巽心中,是深思熟虑过后的一斩。   卓少炎看向江豫燃,虽知说什么都不可能开解得了他,但仍是道:“豫燃,惟巽必有她的苦衷。”   江豫燃捏了捏拳头,道:“她纵有苦衷,也该当面说给我听。卓帅,我要去找惟巽问个清楚。”   ……   江豫燃这一走,没能亲见兵部来人宣诏。   成王所奏卓少炎大逆不臣数罪,事下案验。沈毓章因掌兵部事,亲自查问,会同刑部、御史台共验成王所举之事证。   刑部早已按律将郑劾、吴奂颉收押,之后亦奏请收卓少炎下狱问审。昭庆闻此奏,以卓少炎拥立新帝功高,劝诸臣莫要轻举妄动,以免激起京中云麟军哗变,致事情难以收拾,提议不如先将卓少炎禁足于军中,待验过物证、审过人证后,如卓少炎仍旧不能脱去疑罪,再收卓少炎问审不迟。   审案诸臣无异议,沈毓章遂命兵部派人前往宣诏。   ……   沈毓章与卓少炎私交如何,众人皆知,故而这案子并未放在兵部审理;大理寺承刑部之旨,此次大理寺卿吴奂颉涉案,这案子更不能放在刑部审理;几番权宜之后,朱子岐领事的御史台最终成了这桩大案审验之处。   堂上,日影斑驳。   细密的轻尘围着跪在地砖上的女子打转,迟迟不肯落下。   女子的声音一如她的身形,又弱又柔:   “下官大理司直李惟巽,问各位大人安。”   朱子岐看一眼坐在右侧的沈毓章,见对方举袖微让,遂坐正了,开口问道:“向成王告发卓少炎、郑劾、吴奂颉等人大逆不臣的人,是你?”   李惟巽点了点头。   朱子岐又问:“当初得知卓少炎弑兄、冒卓少疆之名、欲于北境起兵谋反、向大理寺卿吴奂颉告密的人,也是你?”   李惟巽再度点了点头。   朱子岐看着她低垂的头颈,怎么也没有想到成王所举的告密之人,会是这样一个看似温柔、纤弱、毫无心机的微不足道的女官。   无人说话时,她就老老实实地跪在那里,一副任是面对什么样的罪责与酷刑都不会抗争的样子。   朱子岐见过不少告密图利之人,却从未见过她这样的。   他推了一下案头的文书,让陪堂小吏拿去给她看,道:“这是你向成王所举的三人罪证,你可有要纠正或否认的?”   李惟巽简单地翻阅了一下小吏扔在她眼前地上的文书,对上说:“回大人的话,下官没有什么要纠正或否认的。”   朱子岐问:“卓少炎的这些秘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李惟巽回答道:“我与卓少炎麾下大将江豫燃青梅竹马,江豫燃多年来一直视我为他的心上人。因他的关系,我与卓少炎亦有颇深的交情。卓少炎以女子之身从军北境,心中自有不能为旁人所道之苦闷,所以会将她的心里话与我千里传说。卓少炎信我,诸多秘事也不瞒我。”   “照此说来,卓少炎所谋诸事,江豫燃一直知情,却从不上报朝廷?”   “江豫燃并不知晓,卓少炎只同我说过。”   “可你说江豫燃视你为心上之人,你知道的事情,会不曾告诉他?”   “大人,我从未视他为心上之人。这些年来,全是江豫燃一厢情愿罢了。”   李惟巽说这话时,声音虽弱,然目光凝冷,骗不了人。   朱子岐再度看向沈毓章,低声道:“沈将军有什么要问的?”   沈毓章盯着李惟巽半晌,只问了一句:“李惟巽。你可有什么隐衷?若有,可据实告来,朝廷必能为你做主。”   李惟巽忽而轻轻笑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对上沈毓章的目光。她的眼神平和而冷静,她说:“沈将军。当初告发卓少炎谋反之事、致卓少炎受诏归京下狱的人,正是我。我没有什么隐衷,也不需朝廷为我做主。”   她这句话有所指,朱子岐听不出,但沈毓章却听懂了。   正是她。   令成王得知卓少炎背叛他的人,致卓氏一门惨殁的人,正是她。   沈毓章点头,冲差役道:“将她押下去。”   ……   快入夜时,兵部又派了人来。   这回来的人是沈毓章带到兵部的亲从之一,行事非常低调。他在见到卓少炎后,递给她一封信札。   卓少炎打开,里面薄薄一张纸,纸上是沈毓章亲笔手写的三个字。   一个她分外熟悉的人名。   卓少炎面无表情地将来人谢过,转手就将这张纸就着灯烛烧了。   乌色纸烟之中,她的面庞渐渐变得青寒。   回忆如烟,缭绕于周。   ……   大理寺狱中,面对顾易,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拨了拨鬓角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地问说:“向成王举证我谋反之罪的,是我身边的谁?”   ……   金峡关的武库中,她盯着顾易道:“此番沈将军之事毕,我已将我身边亲兵换过一轮,当年经顾大人之手插入我周遭的人,如今是一个不剩了。”   ……   卓少炎冷冷地笑出了声。   何曾料到,英肃然及兵部的眼线,从未安插在她身边至亲至近的人当中。   而是她至亲至近之人的至亲至近。   豫燃……   卓少炎的心口沉了沉。   江豫燃与李惟巽两地相隔,每年只有年节时分能够短短相聚。他二人上一回见面,便是去岁末李惟巽北上军前探望他的那一次。   而那一次,正在她与麾下最信任的诸亲将商定过起兵大计之后。   ……   在被晋军攻夺的豫州城外大帐中,她曾问过江豫燃:“付一心予一人,是什么感觉?”   当时,江豫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可为她死。”   ……   可为她死。   倘若江豫燃得知这个他可为之赴死的女人做了什么,他的心又将付予何处。 第36章 叁拾陆   李惟巽再见到江豫燃时,还是一如往常地对他柔柔一笑。   狱牢潮湿,寒意森森,她的脸庞几日之间就瘦出了分明棱角,可投向他的目光仍然温暖和顺,内蕴爱意。   因经沈毓章提前打过招呼,御史台狱的差役不敢慢待江豫燃,先拿了张椅子放在江豫燃身后,但见他并无意入座,便颇知趣地退走,留江豫燃同李惟巽说话。   隔着一道重铁栅门,江豫燃将李惟巽上下打量。他眼底翻出一缕红迹,喉咙动了动,但没能发得出声。   李惟巽叫了他一声:“豫燃。”   然后她轻轻地道:“你为何还是来了。”   见信仍至,不肯休弃。   江豫燃眼底的红瞬间深了几分,他也终于说得出话了:“你纵算要同我再也不见,我也要听你当面亲口说。”   李惟巽对上他的视线,默声不言。   江豫燃上前一步,身体几乎贴上栅门,恳切道:“惟巽,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到底为何要这样做?你究竟是遇到了什么难事,会被逼成这样?你同我说,好不好?”   李惟巽竟笑了。   “豫燃。”她说,“这些年来,你还是头一回问我,我遇到了什么难事。在今日之前 ,你心中唯有你的大志,我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有想过我每一日都是如何过的么?你有问过我一句,我遇到了什么难事么?”   江豫燃用一双已尽通红的眼盯着她:“惟巽……”   李惟巽却将他打断:“当年你从军没多久,就遇上北境大败、裴老将军回朝被斩,后来卓少炎提兵北上豫州,你在她麾下征伐多年,靠着血拼的军功一步步走至今日,任谁见了你,都要夸上一句好儿郎。”   她抬起胳膊,将手从铁栅之间穿出,抚上他的脸,用指尖刮了刮他泛红的眼角,笑着道:“这样的一个好儿郎,如果有人轻轻弹指就可以要他的命,你说,我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呢。”   她又道:“豫燃,你问我遇到了什么难事。我的难事,从始至终,无非是你。”   江豫燃抓住她的手指,下了狠劲地攥着,道:“是成王,是不是。”   至此时,李惟巽没有什么可再对他隐瞒的,她道:“景和十四年的夏天,成王的人来找我,要我做他们的眼线,如果我不答应,他们便要你的命,不仅要你的命,还要构陷重罪给你,让你至死亦不得清白。豫燃,连裴老将军那样的英雄都能被他们害死,更何况是你。你说,我怎能不答应?”   江豫燃咬牙道:“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你若同我商量,未必不能想得出法子应对。”   李惟巽又笑了,她笑了几下后眼中就泛起泪光,她道:“当时云麟军北攻恒、安、肆三州,你自出征到大捷还豫州,与我有近半年时间书信不通,我连你生死都不闻,只能靠北境递来朝廷的军报勉强了解北面的军情。每每军报抵京,我有多惧怕那上面的战亡将校名单中有你的姓名,你根本无法想象。成王的人就在那时候逼着我应下此事,还要拿我亲笔手书,以威胁我不敢反悔或将此事说出去。你告诉我,我当时要如何同你说,又要如何同你商量?”   她抬起另一只手,抹了一抹眼睛,继续道:“我那时候每天夜里都在想,倘若你真的战死沙场了,我定要追随你一道去死,这样我也不必再胆怯懦弱,我也不必去做那定会叫你恨我的事情了。可你并没有战死,云麟军收复三座重城后,朝廷大封大赏,你更是被卓少炎亲奏拜将,长镇豫州。她对你是何等的信任,成王和他的人岂能看不出,又岂会放得过我?成王的手段你亦清楚,我绝不可能是他们唯一的眼线,他们也不曾指望我提供卓少炎日常的琐碎消息,他们从始至终想要从我这里得知的,唯有卓少炎是否有起兵自立的意图。成王的人同我说得十分清楚,倘是我明知卓少炎有所图却不举,他们如若从旁人处得知了,亦或是卓少炎果真起兵了,那么你必将是他们头一个要处置的人。但我若是照实举发了,那么纵使你参豫了卓少炎所谋,他们也会保你一命。豫燃,你不是我,你不知我心内有多少痛苦,但我又能如何?”   江豫燃攥着她的那只手失了力道,颤抖着将她松开。   他的喉部吞咽了好几下,才得以艰难出声:“……惟巽,你为了保我的命,而不惜将卓帅及云麟军北镇边境众将兵的命送到成王手里。惟巽,你这不是要我活,你这是要我死。”   他又道:“卓帅当初归京下狱,你对她有所照拂,是因心怀欠愧,对么?卓帅还当你是不避她罪囚之嫌而特意善待她,事后曾对你极为感念。如今想来,只剩可笑。你可知在卓帅下狱后,云麟军上下对朝廷有多震恨,倘非卓帅在归京前曾下严令、命麾下诸将守好十六州、不可有所妄动,云麟军早已哗变了,根本等不到卓帅被晋军掳劫、几番周折后重回军前!卓帅下狱一事连累颇多,卓府上下的人命,戎、豫二州守军的性命,这些死去的人在你眼中,都不值我的命重么?惟巽,我宁可当初是我死。如今我虽活着,但我又有何颜面再见卓帅、再见诸袍泽!”   江豫燃的声音到最后沙哑吃力,他眼底的一片通红终于化作滚烫的热泪,被他自己的话逼出了眼角。   李惟巽紧紧咬住嘴唇,伸手去抚他满是泪痕的脸,却被他一下子避开了。   她怔怔地望着他:“豫燃,你恨我……”   一捧醲稠的苦意在江豫燃的心腔内剧烈地爆开,汹涌地侵入他的血髓与骨骼。   江豫燃极力压抑着这至苦至涩的滋味,退后一步,不再看她。他的声音极低极哑:“惟巽,我恨我自己。我恨我当初无能,不能保你无忧无虞。我恨我如今大志得酬,而你早已非你。我恨我虽知你做了什么,却仍旧无法对你生恨。惟巽,我恨我自己。”   李惟巽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江豫燃涩然道:“之前我去找你,请你将裴老将军当年的案宗取出,交至沈将军手上,当时你说好,其实是在骗我,是不是。”   江豫燃又道:“当年能证明裴老将军是如何受死的、卓帅是为何弑兄冒名的物证都已遭毁,便连卓帅当初被构陷通敌之罪的相关证据,亦已荡然无存了,是不是。成王认定裴老将军翻不了案、卓氏平不了冤,才敢于下此狠手,非要卓帅死不可,可你却还是想要保住我的命,所以才被迫配合成王再造罪名栽赃卓帅,是不是。”   李惟巽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江豫燃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没再说一字,亦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决然而去。   ……   自当年豫州一役至今,江豫燃在北境出生入死十数回,卓少炎只见过他流血,未曾见过他流泪。   江豫燃对着她,重重地跪了下来。   他道:“末将自知纵是一死,亦偿不得卓氏阖府及戎、豫二州战亡同袍的命。但除了一死,末将不知该如何谢罪。”   卓少炎冷冷地觑着他。   江豫燃道:“望卓帅下军令,治末将死罪。不然,末将唯有自裁以谢罪。”   说罢,他将已脱鞘的匕首搁在身前的地上,垂首待卓少炎发落。   卓少炎仍旧冷着脸,步上前。她看了看那把匕首,抬脚将它踢到一边。然后她稍稍俯身,骤然伸臂发力,使尽浑身力气抽了江豫燃一巴掌。   江豫燃的嘴角被抽裂,豁口深长,淌出血丝,半边脸很快见肿。   卓少炎的整条手臂都震得发麻,掌心火辣辣地胀痛,她开口:“用你的命以谢罪?你要用你自己的命,替谁谢罪,谢什么罪?!”   她怒极生笑,笑亦发寒。   她这滔滔怒意中又不尽然只是怒,还有大失所望的愤慨,还有为之不值的心疼。   江豫燃低着头颅,泪水砸在地上,哽咽道:“卓帅!”   他深知,李惟巽所做所为对于卓少炎而言,不止是谋害卓少炎一人之性命,更不止是陪葬戎、豫二州同袍之性命,而是生生断送了卓少炎隐忍奋争数年才换得的改图大业之良机。倘非后来为谢淖所助,卓少炎又何以能够重掌云麟军之兵权、又何以能够实现废帝另立之大志。   当年卓少炎能够狠心亲手弑兄,宁可委身于成王以换取拜将掌兵,后来更是甘愿以一纸婚书而得谢淖出兵相助,所为皆是心头之大志。卓少炎对自己尚且如此,而今既知李惟巽所作所为,又岂会心慈手软地饶过李惟巽?   若他不替惟巽以死谢罪,惟巽又何以能在卓少炎手中活得了。   江豫燃砸在地上的泪水亦砸进了卓少炎心里。   似有呼啸寒风横掠她之心肺,令她满腔都是那泪成冰后刺棱棱的痛。   当年在豫州城头,这个尚不满十八岁的少年替她挡下晋军铁矢,那时节连粮都不剩几粒,哪里还能来药,他数日高烧不退,一条命因这伤差点没能保住。   而那仅仅是个开头。   云麟军自建以来,北境上的每一场大战,他都为护她而舍生忘死。她的身份与过往若无他在军中为她遮护,她又如何能成今日之她。   当初她问过他,豫燃,何以如此信我,何以如此助我。   他回答道,卓帅信我、托我以生死之秘事,我必付卓帅以同等之信任,卓帅所怀之大志,亦为我心之所向,故愿万死以相助。   这般铮铮铁骨的男儿,眼下跪在她身前,宁愿以一死而换所爱之人得以活命。   ……“可为她死。”   卓少炎看着他,道:“豫燃。我欠你的命,何止一条,我又岂会要你以死来谢旁人之罪。今日你既如此为李惟巽,我便只最后问你一句:你可想好了,要为了她而向我求这个情?若你想好了,我便饶过她的命,但你与我过往之情分,亦当就此抵断,而云麟军从此往后,便不再有你江豫燃此人了。”   江豫燃蓦然抬首,双眼赤红道:“卓帅!”   这更不如要了他的命!   卓少炎又道:“豫燃,沈毓章既允让你去见李惟巽,必定还在等着你去他那里复命。待见了沈毓章,你向他在兵部谋个差遣,他必会惜你之材。”   江豫燃的脊背似于一瞬间弯垮,他哑声道:“卓帅……”   卓少炎最后道:“豫燃,我意已决。你去罢。”   ……   一直到入夜,卓少炎都未进食。   戚炳靖进屋看她,她则对内卧在榻上,不知是不是真的睡了。   他特叫他军中厨子做了一碗她平素爱吃的粥,此时端到她跟前。他坐下来,伸手拢着她的腰,道:“怎不愿吃东西?”   卓少炎背对着他,道:“吃不进。”   戚炳靖听不出她情绪起伏,便道:“那便不吃了。”   卓少炎抬手握住他搭在她腰间的大掌,道:“这世间男女之情意,竟有能叫人愿以命相付的。”   她又道:“你待我之情意,也可为我去死么?”   戚炳靖则问她道:“你可为我去死么?”   卓少炎翻过身来看他,见他目色平静,嘴角噙笑,她遂道:“我须想一想,再答你。”   戚炳靖便道:“我也须想一想,再答你。”   卓少炎露出了多日来罕见的笑意。   她连续数日被禁足于军中,沈毓章审案无大进展,成王所举之物证、人证皆极有力难驳,他这才于今日请了江豫燃去见李惟巽。   但见过只怕亦无甚用。   李惟巽所言不过是所言,拿不出任何可佐之证,料沈毓章不过怒亦更怒罢了。   新帝即位,倘还如从前一样叫良将被污含冤,这朝廷内外、国中上下又将如何看这少帝,又将如何看这辅政之臣,而这一个帝位,又岂能容易稳得住。   因见她终于微微展颜,戚炳靖才去捏了捏她的下巴,低头亲了她一回。   然后他轻轻抚过她的脸,道:“晚些再来陪你。”   卓少炎点头,问道:“你近日来为何如此之忙?”   戚炳靖答:“皆是封地杂事,待来日你嫁入鄂王府,自有你操心帮忙的。到时候你可休要嫌烦。”   卓少炎又笑了,扯着他的手说:“我只会领兵打仗,帮不上你什么。”   戚炳靖点头,顺着她的话,同她玩笑道:“会领兵打仗,便已足够了。”   ……   待去了周怿处,戚炳靖先拿过茶来,慢慢地喝了几口。   周怿睹他神色,便知他有所吩咐,当即皱了皱眉。   果然,戚炳靖对他道:“之前准备好的东西,今夜便发往北边罢。叫和畅多送些英肃然与我那几个兄弟勾结的罪证来。”   周怿不满道:“大平朝廷无能,洗不脱卓将军的罪状,还要王爷出手帮忙。”   不等戚炳靖训斥,周怿又道:“王爷要果真叫和畅这么做了,我怕王爷的身份又会叫京中起疑。王爷于南边军中经营多年,不该在此时大意。”   戚炳靖道:“周怿,你如今胆子是越发大了。”   周怿闭上了嘴。   戚炳靖又道:“当年她不在我手上,命叫旁人如何拿捏,我只恨管不着。如今她既已在我手上了,我又岂能容得了旁人再打她的主意。”   周怿默声叹息,而后道:“那便按王爷的主张,也只有物证,要真想按死大平成王,还缺人证。”   戚炳靖看他,胸有成竹道:“缺吗?”   周怿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再叹道:“王爷睿明。”   戚炳靖意指何人,周怿是何等默契。   当年……   ……   建初十五年秋的昌庆宫中,刀剑架在平使的脖子上,平使愤怒地喘着气,昂首斥问道:“殿下要斩来使?!”   戚炳靖自座上走下来,靠近平使,弯腰盯住他的双眼,说:“不。我只想要你开个价,要用什么才能从你嘴里买到一个真确的消息?”   平使的怒火渐渐冷却,面貌趋于平静。他盯着戚炳靖,问说:“四殿下对卓少疆抱了什么心思,竟如此执着?”   戚炳靖笑了,“你倒有胆色,敢问我这个。倘若卓少疆果为卓少炎,我对她抱了什么心思,你看不出?”   平使眼中微震。   须臾,平使道:“四殿下既然愿意开价……我只须殿下承诺一件事,殿下若答应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确的消息。”   “说。”   “不论今日或是将来,凡大平成王遣使来见,不论许以何等条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与大平议和。” 第37章 叁拾柒   戚炳靖的命令被用最快的军马昼夜兼驰地传到了晋煕郡。   和畅很快便将他索要的东西同样用最快的军马递回到了军前。周怿收到后,看到里面还有一封和畅写给他的书函。   上面就四个字:   「你当力劝。」   语气是何等的恨其不争。   劝谁,劝什么,和畅没细说,但周怿又岂能不知。   周怿很想回他一句:不如你来替我?   但转念想到和畅每日要处理的那些政务及公文,周怿又罢了这念头。和畅或许可以替得了他,但他却是万万替不了和畅。   因此,在去戚炳靖处复命时,周怿为了对得起和畅所托,硬着头皮二次劝谏:“倘将这些东西交给大平朝中,掀起的波澜必不会小。大晋国中一旦耳闻,必知谢淖与王爷不和为假,甚至会疑谢淖与王爷的关系,因以谢淖的身份,是断不可能拿得到这些东西的。王爷多年经营不易,不该毁于一时一事,还望王爷再三思。”   戚炳靖道:“周怿,你何时变得如此啰嗦,行事竟类和畅了。”   周怿替和畅挨斥,心内不服,道:“王爷,倘是换了和畅在此处,只怕会劝到王爷夜不能寐。”   戚炳靖道:“啰嗦。用你提醒?”   想当年,他不过是道了一句“我要她”,周怿只皱了一晚的眉,而和畅则是接连进了三日的劝言。   一忆便头疼。   周怿知戚炳靖这几日心情上佳,便替和畅多问一句:“王爷旧事,卓将军知道多少?”   被问了这一句,戚炳靖本挂在嘴角的笑意隐去了些许。他道:“同她相关的,我捡了要事告诉了她。同她不相关的,暂无让她知道的必要。”   周怿不言了,但他沉默的表情却比千言万语还令戚炳靖不悦。   戚炳靖道:“周怿,别惹我不痛快。”   周怿垂首,道:“王爷处事自有分寸。是末将僭越了。”   ……   卓少炎被大平兵部禁足,过着几乎无所事事的日子。   而这则是戚炳靖心情上佳的原因。难得她不须带兵,不须筹谋,不须奔波,不须被伤。这大把的无用时光,正好可以用以同他说些平日里没时间说的无用之话、做些平日里没时间做的无用之事。   但这无用二字,是卓少炎评的。   若换了戚炳靖来评,他定要说这些是顶顶有用的。   眼下别过周怿,戚炳靖便回了卓少炎处。   卓少炎没事找事做,正在擦拭她现在每日都要擦上三遍的佩剑。见他来,她道:“周怿找你何事?”   戚炳靖正经道:“周怿方才气我。”   卓少炎立刻被他逗笑,手里的剑都要拿不稳了,“别胡言乱语。”   戚炳靖又道:“但回来见你,什么气都能消了。”   卓少炎低眼,脸上微红。   这些日子他总是这样,说什么事都能扯到这码事,做什么事都能做到床榻上去。   她于情爱之事没什么经验可言,身边又无旁人可问,不知两个人心爱对方,是不是就该这么相处,于是只能听他任他。   当初她以容色谋图他之权势,对他予取予求,次次冷静非常。而今她动了真心,在对他袒露心迹之后,面对他却时常显露青涩,不禁撩拨。   但她既已确认了自己的心意,在他面前又没什么可作假的,从前不擅长的事情她便悄悄地同他学,这些时日亦有不少长进。   戚炳靖走过来,从她手里把剑抽走,道:“你怎不回我的话?”   他的眼眸黑漆漆的,目光深深,一张脸怎么看都是英俊。   卓少炎一直都知他生得英俊。从前无暇多顾,直到近来得空,她才放纵自己每日端赏他的俊脸。   戚炳靖之英俊,并非只因他五官生得好,更因他身上兼着生长于皇室的威仪贵气与磨砺于边军的粗犷硬骨。他于国中手握重权,于疆场拼杀浴血,气质峻拔,凛凛堂堂,绝非寻常俊逸男子能比得上的。   她只觉得世间男子再俊而瞩目,亦不过如他这般了。   眼下被戚炳靖挡在身前问话,卓少炎自然知他喜欢听什么,也愿意顺他的意,便学他说过的话,道:“不回你话,是因为心里在想着你,没工夫回。”   戚炳靖笑了。   他把她拉起来抱进怀中,握着她的脸亲下来。这一个亲吻带了极深的宠惜之意,为她这少有的可爱。   唇舌相抵着,戚炳靖的声音自然而然就变得低沉了。他说道:“少炎。我听不腻。”   听不腻,她便日日同他说罢了。   卓少炎伸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反过去将他细细地亲了一回。待亲到他开始忍不住地轻咬她时,她才将嘴唇移开些许,唤了他一声:“炳靖。”   这是她头一回唤他的名。   戚炳靖耳边一轰,心头如被巨浪汹汹打过一般,又震又麻。   有多少年不曾有人再这样开口唤过他。   曾似这般轻轻唤他的那个人,多少年前已被沉埋于地下,如今尸骨腐化成灰,而他更是早已记不清她的长相。   “嗯。”他应道,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再叫一声,我喜欢。”   ……   深秋近冬,夜里轻寒。   屋中生了火盆,炭烧得噼啪作响。   卓少炎趴卧在榻上,身上没穿什么,因这姿势,乳肉被挤得自臂下溢出,两团白软上面印着点点红紫。   腰与臀的状况亦无甚差别。   她累得动不了,只能拿眼去剜始作俑者。   带了薄嗔之意的目光,衬得她那张脸更是光艳迫人。   烛火下,戚炳靖眉目澄湛,将她如何都看不够。接着她这眼神,他毫不犹豫地又按着她的腰覆下来,似是不觉疲惫一般地将她又亲又撞。   卓少炎被他冲得长发散了他一肘,她的手指掐着枕褥,喘息深深,呻吟碎长。   ……   待火盆中的炭烧灭了,戚炳靖也彻底消停了。   他捋了捋卓少炎散乱的发,往身上搭了件衣物,下地去换新炭。   卓少炎这会儿眼底恢复清明,一径瞧着他的背影看。   这两日周怿频来找他,她今日偶问,他便拿着调笑之言来挡她的疑惑,明摆着就是不要她过问。   那她便不问。   其实问或不问,她都能料得准。   英肃然曾与他勾谋,他手中定少不了英肃然的罪证。眼下她被英肃然再次构陷重罪,他会袖手旁观?   他只道这些日子以来她因被禁足而得享连日清闲,真是好事。   但试问哪个如她这般身负疑罪之人,在眼见沈毓章审案毫无进展、疑罪难脱之时,还能这般悠哉闲哉,心神牢定。   而她之所以能够如此,无非是因他给她的这份安心。   炭火重燃,发出闷闷的嘭声。   戚炳靖回身,触上她瞧他的眼神。   他道:“还想要?”   这又是在调笑她了,卓少炎这回不愿顺他的意,遂冲他一笑道:“我还想要,你可还行?”   戚炳靖先是一愣,没有料到她说得出这话来,心道这些日子以来她倒果真同他学了不少。   然后他笑一笑,拍了两下手上的炭灰,道:“且等我先打水净净手。”   卓少炎抿唇闷声笑个不停,饶过了他。   ……   戚炳靖要的东西虽已被送到,却并没有要马上出手的迹象。   他不急,周怿自然更不急。   周怿明白,戚炳靖是在等他口中的“人证”先有所动静。   此人行事自有主张,除了当年同戚炳靖做的那一笔交易之外,其后又有数次奉成王之命北赴大晋,然而从未真与戚炳靖通谋卖国,对大平亦可谓忠。   此人虽让人捉摸不透,然他对大平成王阳奉阴违,必有其谋,其谋亦必与成王所谋不合,他既得成王如此信任,却能在成王身边按捺多年不发,所谋者必大。   所谓大者,如眼下之事何如?   ……   成王府中。   顾易自外归来,直趋英肃然处复命。   之前卓少炎自金峡关挥师南下,仍命人将他于武库深牢中看管,直到太上皇帝出具禅位诏书后,英肃然请沈毓章发兵部令让云麟军放人,他才得以从牢内脱身,一路南归京城。   顾易步近书阁外,正见一个少年衣衫凌乱地从内走出。他低头避视,待人走过后,才抬首进去。   英肃然坐在书案后,脸色阴沉。待见到顾易,他的神情转添几分怠意,问道:“事办得如何?”   顾易行礼,答道:“属下方才去了郑劾、吴奂颉家中,他二人至亲明晓此事厉害,皆收下了药,承诺明日一早便会和饭食一道送入狱中,叫二人自我了断,免去阖家受罪。”   英肃然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李惟巽还老实么?”   顾易道:“李惟巽见不得江豫燃受苦,必不会不老实。殿下之前行事过于仓促,应该等属下回京,交由属下去办。还好眼下未出什么意外,不然殿下岂非功亏一篑?”   英肃然讥道:“等到你回京再办?只怕沈毓章已先将我按下狱中了。”   顾易无奈道:“沈毓章岂有这等能耐?当年裴穆清、卓少疆诸案宗及物证皆是属下亲自处理的,沈毓章手无证据,如何能质殿下之罪。殿下未免太沉不住气。”   英肃然冷笑了一声,从桌上抓起一物,在手中掂了两下,然后蓦地向他扔砸过去,口中骂道:“你去金峡关办趟差使,能叫人把你扣在关内牢中数月不放。倘非我低头叫沈毓章把你放出来,你眼下能在府中教训我?”   顾易当即跪下,任他砸骂,口中请罪道:“殿下息怒。”   那物件砸中他额头,英肃然见了血色,心头怒意稍解。   顾易俯首又道:“属下亦是为了殿下着想。殿下自然知道属下的忠心,属下断是不敢教训殿下的。”   “起来罢。”英肃然收了怒,眼神阴戾:“还有一事,你须据实告我。”   “殿下请问。”   “那个叫做谢淖的晋将,竟能得鄂王信任如斯,连我与大晋其余几个亲王往来之事都知道。我不得不再问你一句:你当初几次奉我之命北赴大晋与诸王晤面,果真未留下任何把柄在鄂王手中?”   顾易面色严慎,答道:“殿下放心。之前每一回殿下都反复叮嘱,属下也都回殿下以实,殿下怎又突然疑心了?”   英肃然忽地轻笑,眼中戾意褪去大半。他道:“没什么。今日午睡做了个奇梦,竟梦见你同鄂王勾结,要害我的命。”   顾易面不改色,道:“属下的命,是同殿下绑在一处的。属下倘若要害殿下的命,那属下亦会赔上自己的命。属下惜命,怎敢如此。殿下的梦想来是反的。”   英肃然搓了搓扳指,笑着道:“是了,你最惜命。”他又将顾易看两眼,“夜深了,你退下歇去罢。”   顾易再行过礼,退出书阁后,面无表情地抬起衣袖,轻轻拭去额头被砸出的血迹。   ……   破晓之前,天色乌黑无光。   沈毓章自睡梦中被下人叫醒。   有人夜叩沈府,言称要举发成王之罪。   沈毓章嘱咐不可惊动沈尚铭及夫人,叫小厮把来者引去偏厅,自己速速穿衣,然后走去见客。   待见来者,沈毓章本升起冀望的那颗心又沉了下去。   这些时日他本就少眠,此刻心情更是烦闷。沈毓章接过小厮奉的热茶,让人退走,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一口,看向那人,冷冷道:“顾大人。成王派你来扰沈某清梦,又是做了什么盘算?”   顾易对他一揖,道:“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毓章不说话,脸上已挂逐客之意。   顾易又道:“沈将军,顾某当日在金峡关多有得罪。然沈将军现掌兵部事,顾某职属兵部,亦是沈将军之下官,眼下有事来禀,沈将军要拒顾某于门外?”   沈毓章道:“有话便说。”   顾易道:“顾某此来,是为举发成王之罪。景和十二年十月,成王同兵部侍郎郑劾、大理寺卿吴奂颉等人构陷裴穆清将军畏战不守之罪。景和十七年元月,成王再同诸人构陷卓少疆通敌之罪。自景和十四年至今,成王更与大晋诸王屡次通谋,欲以大平疆土换大晋出兵、助其登大位。今卓少炎陷罪,罪亦为成王所构陷。”   这些罪名固然不稀奇,沈毓章不过苦于无实证耳。   此时闻言,沈毓章按下茶盏,“你拿什么举证成王数罪?”   顾易道:“当年裴穆清将军之案宗、归京所携兵部之矫诏、卓少疆与谢淖私通之伪书、大晋中将军之伪印、成王与大晋诸王通谋之书函、前后所有涉案官吏名单……全在顾某手中。”   沈毓章面孔一震。   他打量着顾易,再问:“何以能全在你手中?”   顾易道:“当初所有物证,皆由顾某奉成王之命亲手淹埋。除裴穆清将军一案,其余每一宗大罪,顾某皆参豫其中。”   沈毓章重现冷意:“你今来举发成王,拿着这些物证,是要同朝廷做交易?朝廷要答应你何事,你才愿把这些物证交与朝廷?”   顾易摇头,“沈将军。顾某不需同朝廷做交易。顾某将物证交与朝廷,便是愿与成王同罪。”   沈毓章几不能信。   眼前这个男人,当初在金峡关撤了他的帅旗,案他通敌徇私之罪,当时是何等的佞势逼人,如今岂又能作出这副模样。   沈毓章疑道:“你图什么?”   顾易道:“顾某所图,与沈将军同,亦与卓将军同。”   沈毓章一时怔然。   顾易露出十分淡的一点笑意,如同一个在漫漫长夜中的苦行之人于万里跋涉之后终见曙光。   他道:“景和九年,顾某奉裴穆清将军之命,化名入奉成王府。成王多疑,顾某连续三年皆未能成功取信于成王。一直到景和十二年,裴将军不幸被害,顾某方借着卓将军府宴弑兄一事得获成王信任。   “这世间欲为裴将军平冤、欲肃清朝纲、欲改换明主之人,并非只有沈将军与卓将军二人。”   顾易瞥了一眼沈毓章震惊难抑的神情,又道:   “景和十二年七月,裴将军奉诏北镇豫州。裴将军离京前,自认此去北境至凶,曾嘱顾某道:‘少辈诸学生中,得我最挂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毓章去岁奉诏南下,数年之内当无大碍。然少炎性刚烈,遇事必有险,你须替我守好她的性命,你可做得到?’” 第38章 叁拾捌   当时裴穆清问完,目光矍铄地看着顾易。   顾易回答说:“请将军放心。我必竭力,保将军挂念之人性命无虞。”   裴穆清颇欣慰地点了下头。二人所待的这间屋子里,有几有椅,有兵谱在书柜之中,有名兵置于兰锜之上。除此之外,便无它饰了。屋室阔大而无曲折,极像裴穆清之心胸。   顾易道:“北境至险,恒、安、肆三州已死了那么多位将校。将军明知成王及兵部诸吏不怀善心,为何还要去?将军功勋卓著,虽临圣意,但亦可称病而不奉。”   裴穆清沉吟着,道:“为将者,战本为国,不为其它。我今若恃功高而不奉诏,此例一开,今后国中建功之武臣岂非皆可效此,朝纲必坏。”   顾易沉默了。   此即为裴穆清之忠骨,一生难改,亦不当改。   裴穆清打量着顾易,稍踱两步,慨而言道:“今致如此朝局,过亦在我。倘是早些年便对成王多加提防、多放些人在成王身旁,哪会有如今大半兵部皆听成王之令的局面。”   ……   景和九年的那一场廷辩是何其激烈,持续数日难休,最终还是以英肃然为首的主和派占了上风,便连沈尚铭所领的沈氏都不再持中立之姿。此事过后,裴穆清与军中诸将领才意识到兵部重吏已唯成王之马首是瞻,这才在迟滞的醒悟与谨慎的考虑之后,决定在成王身边安插军中之人,以作手眼之用。   顾易便是在那时候奉裴穆清之命进入成王府的。   当年与他同入成王府还有另外八个人,但如今除了他之外,已是一个都没留在府上了。英肃然性多疑,顾易如履薄冰侍奉他近三年,英肃然仍只待他如寻常家客,并不以要事秘事付他。   顾易便只能一直等。   等一个能叫英肃然在他面前卸下心防的良机。   ……   景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晚,成王府开宴。   英肃然午后入宫面圣,再去向太后问安。因在太后宫中耽搁略久,待回到府上时,宴已过半。   是夜正好轮到顾易陪宴,听闻英肃然归府,他便到王府正门处接迎。   英肃然下车后,听得小厮报称卓亢贤已携夫人先行离去,当下脸色就一阴。他扯着袍子迈过门槛,问说:“卓亢贤的一双儿女呢?”   在过去的两年中,不论是对内还是对外,英肃然从来不曾刻意掩饰过他对卓少炎的兴趣。因那兴趣有时被表露得格外浓烈,便衬得那其下的情意不单单是兴趣二字了。同卓少炎相比,卓少疆才本平平,当初英肃然能够接受他的拜帖与投靠,无非是看在他妹妹的份上。而此番英肃然愿意逾制举荐卓少疆领兵出征,所图更不只是想在军中培植自己的亲将。   那小厮道:“卓中书的长子眼下正在暖阁里与朝臣们聚饮,卓氏千金本是要跟着卓中书一道走的,但说是有东西忘在席间,眼下又回去取物了。”   英肃然面孔稍霁,再无一言,抬脚径往暖阁那处行去。   顾易紧紧地跟上他的步伐。   尚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见卓少炎站在暖阁外头,同从内而出的卓少疆说了几句话,然后二人一前一后地避入一处无人之室。   英肃然看清,并没当回事。   顾易在侧道:“成王殿下,外传卓氏千金与其兄长近日不和。酒后易失言,若他二人一言不合、大起争执,属下恐卓氏千金会吃亏。”   英肃然闻此,足下轻顿。他向顾易瞟去一眼:“你倒周全。”遂不紧不慢地改去那间屋室。   临到屋外十余步,顾易又道:“殿下不妨在此处稍后,且让属下先去门外探听一二,若无事,殿下入室则显唐突,不合殿下身份。”   英肃然拢着衣袖淡淡地笑了声,道:“我从前竟没发觉,你这脑子用在此事上正合适。”   顾易道:“不敢。殿下说笑了。”   言罢,顾易疾步走近室外,隔着门板窥听。   少女的声音喑哑,含了戾色。   “……裴将军拳拳忠心,赤胆报国,为朝为民,而你不仅眼睁睁地看着他含冤受戮而知情不报,更还要踩着他未寒之尸骨上位……”   顾易一刹愀然,眼眶滚热。   裴穆清受死的当晚,他生生按下了欲杀了英肃然的念头。因纵是杀了英肃然,皇帝依然是这一个皇帝,朝廷依然是这一个朝廷,今日没了成王,明日必会再出一个某王,今日有裴穆清含冤受戮,明日必会有其他名臣良将被污而死。   除非改立明主。   但这改立一事,是万难之事。无亲将,无兵权,谈何改立。   “少炎性刚烈”。   这五字犹震于他耳侧。他虽答应过会保她性命,但他亦可借她刚烈之性,以谋大事。   屋内,少年的声音冷血且忿恚,传入顾易耳中:“裴穆清已经死透了,你既为他鸣不平,便该同他去死。”   顾易一动不动。   身体撞击墙壁发出声音,还伴随有少女的挣扎闷哼。   铁剑出鞘声,少年的痛喝声。   这时,顾易才将门无声地推开。   少年的尸体横陈在地,浓稠的鲜血逐渐漫过一块又一块的地砖。暴怒之中的少女浑身发抖,完全没有发现门已被人打开。   顾易无声后退十余步,转身看向英肃然,道:“殿下今夜可得佳人。”   英肃然嘴角略扬,“是么。”   顾易没有说话,点了点头。   卓少炎亲手弑兄,为他二人亲眼所见,大罪难逃。她性虽刚烈,但他不知她会因裴穆清之死做到何等地步,又会否与同他心存一样的念头。   他会为她创造良机。   她若与他所念相同,必会抓住这良机,委身于英肃然以换取兵权。她若只想要脱罪保命,亦只能委身于英肃然以换得庇护。而无论她选哪一样,他都可借由此事成功获取英肃然的赏识与信任。   顾易重新走回屋中。   背着光,少女骤惊之下,横过铁剑指向他,剑尖在微微颤动。   顾易将她暴怒发抖的模样收入眼底,平静柔缓地开口:“卓姑娘,鄙姓顾,是成王府上家客。成王殿下因未见您出宴,故而叫顾某来寻姑娘。”   他看了眼地上,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的浓重血腥味,然后微皱眉头,道:“明晨卯时,明堂拜将——卓氏竟无人能去了。成王殿下的一片苦心,只怕是要白费了。”   他稍稍侧身,回首望向廊柱后的阴影:“殿下,您说呢?”   ……   英肃然那一晚到最后都不曾就宴。   顾易任他领着少女回了自己的寝阁,自觉地留下来,着人处置卓少疆的尸体。在看着水扫地砖上的血迹时,顾易的心内毫无波澜。   他并不知道,在他目所不能及的地方,英肃然捧着少女的脸庞看了足足一刻,都未能真的亲下去。   少女的明眸与红唇无声地撩动英肃然的心。   他的心中像有千把钩子,将他的欲望从血肉之中勾剥开来。   那欲望鲜活,扭曲,丑陋,也悲哀。   他心中有多想用尽一切下流的手段叫她取悦他,他心中就有多怕面对让她知道他并不是个完人的那一刻。   有多迷恋,就有多自卑。   最终,英肃然用拇指按了一按少女的脸颊。   那脸颊冰凉彻骨,他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   景和十三年初,豫州大捷。卓少炎以卓少疆之名拜表,自请留镇豫州,请旨募建云麟军。   成王府中,英肃然手里捏着她的那封奏表,对顾易道:“既已一战扬名,这盛名还不够么?还要不嫌苦地留在北境?还看不上北境诸路禁军,要募建新军?谁给她的胆子!”   顾易道:“殿下看中的女人,性子就是这般贪。殿下可后悔了?”   英肃然经他一评,一怔之后又一笑,谑道:“有什么可后悔的。她虽性贪,但我又岂是给不起的人?”   顾易又进言称:“卓将军要募建云麟军也是好的。将来殿下要图大业,云麟军正好可为殿下所用。”   英肃然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那便少不得要烦兵部放些人在她身边了。”   顾易颔首:“此事属下去办,不劳殿下费心。”   ……   又过数月,卓少炎再拜表,请兵部与刑部特开恩令,准募北境罪囚入云麟军。   朝中骤起波澜,皇帝犹豫难决,经由英肃然劝说后,才准了此奏。   那日英肃然自宫中回府,面上自有不豫之色。他冷冷笑着对顾易道:“她倘再多闹一出,便叫她回京来自去御前请旨。”   顾易垂首道:“国中上下,谁人也比不得殿下这般深得陛下信任。对旁人而言再难的事情,到了殿下这里,全都易如反掌。殿下每次只需在陛下耳边劝上一二句,陛下没有不听的。”   英肃然宽去朝服,更衣后自去府院中品赏春花,将顾易扔在身后。   灰紫色的海棠花瓣在他的指间被捻碎。   他低眼看了看这花渍,忆起少时。   当年今上仍在储位,他还称其为皇兄。便是在宫中的海棠树下,皇兄同他玩耍,不知何故有重枝断裂砸下,千钧一发之际他将皇兄推开,自以身替。   旁处皆无大碍,唯独伤了子孙根。   他皇兄本就生性仁懦,自认对他不住,从此呵他护他,将他这个幼弟当成至亲至信之人相待。   在他十六岁那年,皇贵妃颜氏薨逝。今上因上谥一事同举朝重臣闹个不休,便连英氏宗亲亦视今上此举为目无祖宗之制。只有他站在今上身侧,帮着今上将在京宗室一一说服,颜氏才最终得以身后获谥。   经此一事,今上更将他视作唯一一个能说得上心里话的亲兄弟。   十八岁封王,他无意就封,今上允他留京,更在京中为他辟府。自仁宗朝以降,英氏皇子封亲王不就封者,在他之前,未有先例。   英肃然看着这满院的海棠花,无声哂笑。   便是这么一个心仁手软、懦弱不明之人,竟能在这大位上坐了这许多年。试问英氏之天下,如何能叫连一个妇人都割舍不得的君王来执掌。 第39章 叁拾玖   景和十四年夏,云麟军北攻恒、安、肆三州。九月,下恒、安二州,移麾集兵攻肆州。   北境连捷,郑劾手持军报自兵部来,在递报入禁中之前先奏与英肃然知晓。   成王府的后院中已落有一角发黄的绿叶。英肃然坐在院中,晒着午后剔透温暖的秋阳,听郑劾逐字逐句地念自北境发来京中的军报。   郑劾念罢后,对英肃然道:“云麟军虽在北境连胜,但卓将军如今越发自大,目无兵部诸令,凡事若不见成王殿下手令,绝不奉听。”   英肃然瞟他一眼,没说话。   郑劾又道:“若此以往,卓将军在北境坐大,恐怕连殿下也难制她之野心。”   英肃然看向另一边,淡淡问道:“顾易,你以为呢?”   顾易低眼,并不看向郑劾,只道:“郑大人之前已胁迫大理寺的李惟巽为兵部眼线,同她青梅竹马的江豫燃最为卓少炎所信重,郑大人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郑劾知道顾易这两年来深为英肃然所信赖,当下只笑了两声,道:“下官也是为了成王殿下做打算,至于该如何对待卓将军,兵部自然还是要听殿下之意的。”   待郑劾告辞离府后,英肃然一个人独在院中坐了少顷,再叫顾易到跟前。   英肃然道:“顾易,我意叫你去一趟大晋。”   顾易问:“所为何事?”   英肃然道:“议和。”   顾易抬眼看他,眉头微微一皱。   英肃然习惯性地搓了两下扳指,道:“前日自北边递来的线报你也读了,晋帝诏诸子归京,我料晋室换代便在今明两岁之间。目下晋帝抱恙,边境连败,大平若要逼大晋议和收兵,此正难逢之良机。倘是大晋肯和,北边战事可靖,如此,兵部将卓少炎诏回京中理所应当,云麟军权亦可另付他人。”   顾易道:“属下持异见。景和九年,大平在北境亦是连胜,大晋不得不收兵止战,正因当年殿下主和,朝廷才未乘胜追进。然而景和十一年末,大晋再度出兵南犯,丝毫未将大平的和意放在眼中。百年来大晋对大平之疆土始终虎视眈眈,晋室之野心又岂是能靠一纸和书轻易约束得了的。对付虎狼之国,唯有靠虎狼之兵。今卓少炎率云麟军在北境为我大平勇立兵威,可慑大晋不敢轻易南犯。大晋一日野心不死,大平一日不可自减良将。属下还望殿下三思。”   英肃然冷冷笑道:“她算是哪门子的良将?”他蓦地站起身来,面色如霾,又重复了一遍:“她算是哪门子的良将?!”   顾易默然。   英肃然看向他,依旧冷笑着道:“她曾师从裴穆清数年,你当真信她那一晚弑兄是因要图功业、要图盛名?!是因大平女子不可拜将、不可封王?!你当真信她在北境募建云麟军,是毫无私心的为国之举?!”   顾易神情大震,道:“殿下何出此言……”   英肃然再道:“她仗着我对她的情意,又因我这两年纵着她、宠着她,她便以为她真能为所欲为?如今连兵部之令都敢不奉了!今次若不叫她识得她是靠着谁才得了这权、这名,我怕她是当真连自己的本名都不会写了!”   这一通火气发罢,英肃然的一张脸沉得越发青了。沉默须臾,他复开口,那声音低了不少,其中亦有喟意:“顾易。我心中颇念着她,她也该早些回来,慰我念她之苦。你说,是不是?”   顾易一时竟无言可对。   他岂能不知,英肃然对卓少炎,虽爱,却疑,虽疑,却又心怀侥幸。他手中捏着她弑兄、欺君之罪证,又以兵权为饵诱她委身于他,既爱而宠之,又防而备之,心中可谓矛盾至极。   不见顾易吭气,英肃然向他走近两步,眼皮轻轻一撩:“你若不愿去大晋,我便再挑个人去。你以为我身边除了你之外,就没旁人可用了?”   顾易立刻道:“属下断不敢做如是想。殿下肯委重任于属下,属下岂有不愿之理。”   英肃然看了他一阵儿,说了个“嗯”,又道:“早些启程。和事早定,兵部也可早日诏她回京。”   顾易再拜而领命,翌日便离京北上。   ……   晋京地处偏北,未入深秋,寒已料峭。   顾易一路几乎没怎么歇息,心中满满各种盘算。他这两年虽得英肃然所信,却未得英肃然所尽信。诚如英肃然所言,除了他之外,英肃然更有其他心腹可用。此番赴晋议和,他若明目张胆地不按英肃然所命行事,它日英肃然若再换人前来,他必败露。因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他只能决定先照章行事,然后再随机应变。   在顾易抵达晋京使驿后没多久,他就听说了晋帝的第四子亦于今日抵京,午后刚自昭德门入城。   关于晋帝诸子,顾易在成王府上时亦有所闻,对四皇子戚炳靖的印象尤为深刻。   晋室历来子以母贵,戚炳靖自幼失母,因与长姊长宁公主亲近而被寄养于长宁母妃宫中。他自少时起便以文武拔萃而得晋帝青眼相加;及长,他虽位卑,却以不世出之材干在六子中最得晋帝宠爱。然而三年前不知因何故,晋帝竟将这个最宠爱的儿子发往最苦的大晋西境戍军,连续三年都未诏其回京。   晋室之秘,成王府纵多有北面线报,大平也难窥其十一。但对于像戚炳靖这样传闻中的佼佼英才,顾易确是抱有一窥之愿。   至傍晚时,晋宮之中传来消息,称皇帝抱恙,委四皇子行监国事;四皇子既见使牒,命人传平使入宮觐见。   顾易踏着夜色,被人一路领至昌庆宫前。一个冷面武将不言不语地搜过他全身后,将他引入殿中。   步入殿上,顾易终于亲眼见到了这个名传于众人口中的大晋四皇子。   年轻,英挺,峻拔,轩昂……这些形容外表的词语都不足以用来描述在沉默之中的戚炳靖给予顾易的感觉。   顾易第一眼所看到的戚炳靖,像是一块金子。   但这块金子却不似寻常的金子。它像是经历了沙土与血泥的磨砺与洗礼,又被擦去了表面上所沾染的所有沙土与血泥。它仍然是金子,却又不尽然只是金子。它上面有许许多多细小到难以看清的粗粝擦痕,那每一道擦痕都令它变得更加坚硬,难以被击碎。   但顾易很快就知道自己错了。   因为金子再坚硬,也只会以沉默示其贵重,不会起而攻击。   坐于上位的戚炳靖并没有沉默太久,很快便对他开口说话了。   而对着他说话的戚炳靖,沉稳,自信,犀利,尖锐,一针见血,令人难以招架,分明是一把淬火而出的铁剑。   顾易心中更因他所言而几番震动。倘非亲耳所闻,他又怎能相信这个大晋贵胄竟会对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一个女人,抱有如此心思。   当时,刀剑架在顾易的脖子上,戚炳靖站在他面前,笑了。   顾易收去他之前用以掩饰自己内心实情的诸般神色,道:“四殿下既然愿意开价……我只须殿下承诺一件事,殿下若答应了,想要知道的事情,我必回殿下以真确的消息。”   “说。”   “不论今日或是将来,凡大平成王遣使来见,不论许以何等条件,四殿下皆不可同意与大平议和。”   戚炳靖问说:“你图什么?”   顾易道:“殿下只须听我开价,不必知我为何开价。”   戚炳靖道:“只要二国边事不靖,大平朝廷便始终会对大晋南犯之野心有所忌惮,更没那么容易找得出人替换如此能征善战的卓少疆。你图的,是让她可以手握兵权、长镇边境,对么。”   顾易不语。   戚炳靖负手,在他面前轻踱数步,道:“我允你。”   顾易骤然抬眼,“当真?”   戚炳靖示意殿卫撤去顾易颈上的刀剑,又是一笑:“你不信我,还开价作甚?既敢同我开价,便该明白,我若应允,必能做到。”   睹此气度,顾易再无质疑,垂首道:“那我便回殿下所问:当年提兵出豫州、在大平北境一手募建云麟军、如今率军北攻三州之人,正是卓少炎。”   戚炳靖沉默了好一阵儿。   顾易看得出他的脸色起了变化。那变化甚微,只是嘴角上扬的幅度轻轻一动,却带得整张神情都透着勃勃生机。   顾易心底又大为之动。   他见过英肃然对卓少炎是何等的迷恋,却从未在英肃然脸上见到过这般神色——万物昭苏,因她而活。   他听见戚炳靖于沉默之后再度开口:“你可愿意同我说一说她?”   这话不似上位者对下的施压,竟是平易近人的真挚请求。   顾易想,眼下正集云麟军之重兵猛攻肆州城的卓少炎,如何能想得到,这世间竟有一个男子身居敌国之高位,连她一面都未近见过,却对她怀有此情此意。倘若她一朝得知,又将如何,又是否会对这男子回以同等情意?   但是顾易却摇了摇头,道:“我愿先等殿下践诺,若下回还能有幸与殿下晤面,我再答殿下此问。”   出乎他之所料的是,戚炳靖并未因被他拒绝而恼怒,反而是低笑数声,道:“好。好。可见你颇有护她之心。甚好。你去罢。”   ……   顾易一返京,便至英肃然处复命。   他一五一十地将戚炳靖是如何推断出卓少炎身份的原话向英肃然道来,然后道:“当时晋四皇子命人拿刀架在属下的脖颈上,属下拼死也未承认!”说着,他将衣领扯下来些许,叫英肃然看清他脖颈上的重伤——那是他在回京路上故意用佩剑自戕的,此时正好被派上用场。   英肃然阴沉着脸,道:“然后呢?”   顾易继续说:“晋四皇子不知何故,偏认定了卓少炎的身份,更断言称殿下当年奏举卓少疆领兵出征,不过是为了讨好心爱的女人。他叫属下带话给殿下:成王果欲与大晋修和,何不拿心头之爱来换。”他挽起袖口,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拔高了声音道:“晋四皇子此意在羞辱殿下!属下为殿下不平,却被他们当廷打成这样。殿下,大晋根本毫无和意!属下办事不利,反连累殿下被辱,属下万死之罪!”   说罢,顾易伏地叩首,大哭不止。   英肃然无言片刻,忽然侧身,顺起手边几上瓷器,狠狠摔了出去。   瓷器被砸到墙上,迸裂成无数碎片,飞溅四处,其中有数片横掠过顾易的脑壳,将他的面颊擦出条条血痕。   顾易哭声更凶。   英肃然怒意沉沉,拿来肆州大捷的军报与卓少炎的奏表,用力甩到顾易面前的地上,道:“她想继续打,便让她继续打。”   打到大晋服为止。   顾易拾袖擦泪,仍作伏低的姿势,毫不犹豫地伸手把那几封奏札拢进怀中。   ……   景和十五年,卓少炎总兵六万,入侵大晋疆域,拔灭四座重城,残戮五万晋俘,一役震动大平朝野上下,而后她无视大平朝中弹劾她杀俘不仁的声潮,再次趁大晋皇帝崩逝之机领兵突进,击退了大晋南下复仇之八万兵马,硬是以这骇人的杀名令大晋将南边的兵线向北收缩近三百里。   五月十七日,卓少炎奉诏归京,拜上北将军、封逐北侯,督大平国北十六州军事。   那日礼毕,她回了成王府。   只在英肃然的寝阁之中待了不到两刻钟,她便走了出来,正与前来请事的顾易擦肩而过。   顾易向她行礼:“卓将军。”   她并未回礼,只轻轻扫了他一眼,径直离去。   顾易当时看得十分清楚,她那道扫过他脸庞的目光中,带着赤裸而清晰的轻蔑之意。   他什么都没多说,更没多看,转身去叩门请见英肃然。   英肃然见了他,语气竟是少有的和悦:“今日何事?”   顾易道:“方才得报,大晋新帝既立,鄂王自请出京,南就封地。”   英肃然冷谑道:“大位分明唾手可得,却要拱手让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童。大晋鄂王,不过如此。”   他看了眼顾易:“大晋少帝即位,诸王虎视,朝局不稳,又逢南面大败,就算是鄂王,想必如今也再难像去岁那般嚣张。我意让你再去一趟大晋,迫其签下和书。”   顾易这回不同于去岁,应得十分痛快:“殿下所计极是。”   英肃然瞧着他,搓了两下扳指,又道:“你既要走这一趟,就别白费了脚程。不如顺路去访访鄂王的几个兄弟。”   顾易谨奉命,道:“是。”   ……   晋煕郡的鄂王府,是顾易此入大晋的最后一站。   此番来迎他入府的,并不是上回在昌庆宫门前见过的那一位冷面寡言的武将,而是另一位礼数周到如春风拂面的年轻男子。   那人对顾易道:“鄙姓和,单名一个畅字。我家王爷听闻顾大人远道而来,叫和某先在府中招待大人两日。”   顾易问说:“敢问鄂王爷何在?”   和畅笑了笑,道:“我家王爷公务在身,眼下不在府上。顾大人莫急,且歇上两日,我家王爷便回来了。”   顾易只得暂住在鄂王府上。   和畅说是两日,但实际上过了足足五日,顾易才等到戚炳靖回府。   在这五日间,顾易回忆了十数次上一回与戚炳靖的那场晤面,昌庆宫中戚炳靖的诸言诸行,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当时方行监国事的大晋四殿下,如今已成了权倾大晋朝野的鄂王爷。   在顾易再次看见戚炳靖时,他又觉得戚炳靖变得与上一回不同了些。像是铁剑染了一层血,戾色藏于锋刃之下,男人看上去更加沉稳了,但那沉稳之中又隐约露出几缕狠辣的色泽。   见到顾易的戚炳靖露出了一个对故人才能有的微笑:“顾大人。你竟诚不欺我,又见面了。”   顾易回之以微笑:“王爷亦未欺我。故而我必再来与王爷一晤。”   戚炳靖叫他不必拘束,又问他吃过了没有,竟待他当真似旧友一般。   许是因卓少炎将二人牵系,顾易竟未以戚炳靖待他的态度为怪,受之安然。   戚炳靖叫人来奉茶,问他道:“顾大人从何处来?”   顾易笑着道:“我从何处来,王爷岂能不知?如今这大晋国中,还有王爷想知而不能知的事情?”   戚炳靖便又问道:“我那几个兄弟,将顾大人招待得可还好?”   顾易道:“比不得鄂王府。”   戚炳靖大笑出声。   笑过,他淡淡地望向顾易:“顾大人今次前来,可愿意同我说一说她?”   顾易点头,道:“在同王爷说她之前,我想冒昧问王爷一句:王爷是因何故而对她起了这等心思?”   戚炳靖没说话,拿起茶啜了几口。   顾易虽知自己僭言,却觉得此必问不可,不然他何以能真正对得起裴穆清所托,于是默声等着。   待茶将冷,戚炳靖方开了口:“顾大人。你有没有独自在深夜之中行过路,那路艰险且长,周遭黑暗无边,冷箭四处难防,生死便在一瞬。”   顾易没说话,然而搁在膝头的手却轻轻一握。   戚炳靖又道:“倘若你行过这样的路,你便该知道,在你无望之刻,若有一道明光照亮你的前方,你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卓少炎,她便是我的那道明光。” 第40章 肆拾   顾易被问,他有没有独自在深夜之中行过路。   顾易不止行过,顾易仍在行着。那路艰险且长,周遭黑暗无边,冷箭四处难防,生死便在一瞬。每每在他无望之刻,也会有一道明光照亮他的前方,令他坚持不弃。   那道明光,是“大事可成”四字。   为成大事,顾易可以一直独自在这深夜之中走下去,可以牺牲所有不如此事重要的人和物,更可以利用所有能够助他成此大事的人和物。   只要大事不败,顾易就无愧且无悔。   ……   灯苗抖动,北地的风入夜即烈。   窗门被风拍得呼呼砰砰,将顾易向戚炳靖讲述的话音融了进去。   裴穆清尚在世时,对卓少炎的诸般评价,顾易皆记在心头。顾易从前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在此情景中,将这些向一位敌国皇胄娓娓道来。   卓少炎是何等的天姿聪颖,少时在讲武堂习课业时是何等的出众,又是如何与沈毓章并为裴穆清最器重的两位学生,而裴穆清直至死前,心中放不下的仍是性刚烈的少炎之性命周全。   然而这个被裴穆清至死仍挂念着安危的卓少炎,弑兄、欺君、以色谋权、残戮敌俘,所行皆为世人眼中的大逆、无情、弃德、背义之举,她为了尽恩师之报国抗敌之志,为了平忠臣良将之冤,为了肃清宵小、还朝廷以清明,又何曾顾念过自己的声名与性命。   卓少炎眼中的顾易,亦是她所认定的佞小之一。   她如何能想得到,被她如此轻蔑、被她如此憎恶的顾易,竟对着她刚残杀了他五万兵卒子民的大晋鄂王,如此一字一句地将她之为人与过往和盘托出。   世事之不测与稀奇,再无过于此者。   ……   烛光夜影之中,戚炳靖无声细聆,神色越发沉而静。   顾易所讲述的一切,被他逐字逐句地叠在记忆深处的那一个立在豫州城头的身影上,使得她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愈来愈清晰。   到后来,戚炳靖微微地笑了。   顾易睹他微笑,不禁问道:“王爷对她用情至深,竟连她残杀晋俘一事都不计较?”   戚炳靖道:“同用情无甚关系。大晋四城守将敌不过她一人用兵,城破众降,此是晋将之罪,非她之过。晋俘数众,云麟军难编、亦难养,她下令杀俘,为的是绝此后患,为的是保大平北境之安。她身为平将,何错之有?我又有什么资格去计较。”   顾易想到大平朝中弹劾卓少炎杀俘不仁的那些声潮,竟连敌国于此事的见识都不如,不禁闷声。   谈仁,大平眼下又何来底气谈仁与不仁。   戚炳靖看向他,道:“如今卓少炎连胜,大挫晋军之锐。看来大平与大晋的这纸和书,如今是非签不可了?”   顾易不语,神思沉沉。   戚炳靖笑了,道:“顾大人,且放宽心。大晋绝不签此和书,顾大人只管回去复命。”   顾易摇了摇头:“大晋如今南边不守,纵是不签和书,短期之内亦无力再战。卓将军必将被诏回京中。”   须知大战方休,卓少炎纵有兵谏另立之心,亦需足够的时间来做起兵之准备。顾易不怕她被诏回京中,顾易怕的是她在毫无准备之下被诏回京中,从此被削夺兵权,数年之谋败于一朝。   不料戚炳靖却道:“我大晋有绝世良将,尚可与卓少炎一战。顾大人又何必早早替我大晋告败。”   顾易一时不知他这是自何处来的笃意,若大晋真有这等“绝世良将”,怎不早见于沙场?   但顾易只是道:“那便蒙王爷关照了。”   戚炳靖允他一诺,竟当真一力践诺至此,足以令顾易敬而服之。然而晋室此辈竟出了这等不凡人物,又十分令顾易忧而患之。   倘若戚炳靖并未对卓少炎生出这般厚重的情意,眼下二国之局面又将变得如何,顾易竟一时不敢深想。   思及此,顾易不禁疑道:“王爷既已知道了她的身份及过往,今后欲做什么打算?”   戚炳靖沉吟须臾,站起身来,对他道:“顾大人何不随我来。”   顾易遂起身,跟着他一道离开这间屋子,穿过数道花廊,到了另一间屋子门口。   戚炳靖将门推开,率先走了进去。屋中很快被他点着的灯烛映亮,顾易听到他说:“顾大人,进来罢。”   顾易这才迈过门槛,走入屋中。烛火虽不甚明亮,但顾易仍然看清了屋中挂置着的物件。   那是一袭女子嫁衣。   鸾案大袖,精美华贵,光丽逼人。   顾易喃喃出声:“这是……”   戚炳靖的眼底跃动着烛火轻焰,回答他道:“这是我封王之后,为她而制的鄂王妃婚服。”   ……   亲眼目睹此等深情重意,顾易亦震亦惊,良久难言。   一直到他回到大平,顾易仍会不时地想起那一夜那一室。连被嫁衣映红的灯烛之光都似乎在为戚炳靖之深情所动,更何况是他。   临行前,戚炳靖同他说了两个人名,皆是大晋长宁长公主长年经营于大平京中的人脉与眼线,可临重任。倘若将来大平京中生变、卓少炎逢难,顾易可放心用这两人送信到晋煕郡的鄂王府。   顾易想,他为谋成大事,的确是利用了戚炳靖对卓少炎之情深,但戚炳靖又何尝不是以这情深,成功地谋取了他的信任,或许将来亦会将他利用。   大晋鄂王,单单以“人杰”而论,似乎都委屈了他。   ……   就在顾易返抵大平京城的两个月后,晋将谢淖的名字随着北境军报而来。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晋军先锋使,因被鄂王戚炳靖所举荐而得以领兵南击大平北境数州,后在戎州境内与卓少炎正面一战,未败而引军北去,回到晋地之后即被拜将。   顾易心内颇为之奇,想必此人便是戚炳靖所称之人。然后顾易又将谢淖这名字反复地看了十数遍,心内竟冒出一个十分荒唐的揣测。然而这揣测无法被验实,只得被顾易沉下心底。   但不论如何,大晋又出强将,二国边境一时难安,戚炳靖所允他之事,竟再次被实现了。   顾易可以短暂地搁下对卓少炎的牵忧,腾出手去做另一件事了。   ……   大理寺的官舍外,李惟巽拎着书箱正要外出。   顾易从舍下阴影处步出,将她拦住,有礼道:“李大人。”   李惟巽抬眼见他,一愣,大约是因知道顾易的身份,脸上立刻挂起几分戒备之意,连握着书箱把柄的手指都攥紧了。她蹙着眉头道:“顾大人来找下官何事?”   顾易引臂外指,同她说:“顾某奉成王之命,有事来询李大人。若李大人有空,还望同顾某一去。”   李惟巽有点迟疑:“往日成王都是派兵部的郑大人来找下官的。”   顾易则道:“李大人若不信顾某,那么顾某便去换郑大人来。”这话听似平和,实则暗含威压。   李惟巽低头,紧着眉想了一想,没敢再抗拒,老实地跟着顾易走了。顾易将她带入一所茶楼,直接进了雅间,阖上槅门。李惟巽有些拘谨,亦有一些局促,抱着书箱挨着茶几坐下,身下的凳子仍有多半留空。她抬手捋了一捋额发,小声问道:“顾大人,往日成王问话,并未叫我来过这样的地方。”   顾易并未对她多解释。不多时,茶楼的小厮便按顾易所点的茶来奉,顾易颇大方地给了他一把赏钱,小厮乐着退了出去。然后顾易亲手给李惟巽斟了一杯茶,温声道:“成王稍后便至,李大人可先饮杯茶解渴。”   李惟巽瞧着那茶,一动不动。   顾易不急亦不催,茶楼里外他都已安排打点好了,没人敢疑成王身边的人。眼下她就算不肯喝这茶,他身上还带了刀和绳。无论如何,她今日都不可能活着走出这茶楼。李惟巽是郑劾手中的眼线,她同江豫燃情深意笃,江豫燃既为卓少炎那般信重,顾易便留不了李惟巽的性命。   顾易不信李惟巽,不信江豫燃,甚至连卓少炎都不能尽信。他想,他这并非是心狠手辣,他这是不容有失。   李惟巽怔然片刻,轻声开口说:“这茶,是产自成府路的茶罢。”她又道:“我家便在成府路。从前年幼,茶花每每开满山时,豫燃都会带我骑马去看。”她的眼底晶莹透亮,问道:“听顾大人的口音,家也在成府路罢?”   顾易没有什么家。他至亲早逝,这辈子没爱过什么旁的人,也没被什么旁的人爱过。他十五岁那年投军,甫上沙场,身被数刃,失血昏迷,后来是被裴穆清亲手从死人堆里拎出来的。从那之后,顾易便认为他的这条命,也不该是他自己的了。裴穆清立身忠正,将心赤胆,顾易自此奉之效之,从无二意。   李惟巽提到江豫燃时的神情,净如雪花,仿若伸手一触,就会化没。   不知缘何,顾易竟在这一刻想起了戚炳靖在得知卓少炎身份时的神情。顾易不知江豫燃对李惟巽的情意有多深,但若能叫李惟巽心念若此,必不会浅少。   江豫燃一身铮铮硬骨,在北境舍命抗敌、血伤无数,如何能想到他挚爱之人为了护他性命而踏上歧路,更将因踏上歧路而丢了她自己的性命。若叫江豫燃这样赤胆向国的好儿郎得知李惟巽之死讯,他又将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护国安民,到头来竟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顾易有一瞬之迟疑。   他听到有人对李惟巽说:“茶不必饮了。李大人,你走罢。”   竟是他自己的声音。   竟是何其不可思议。   直到李惟巽离开后,顾易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爱既能成事,爱亦能败事。   ……   景和十六年末,李惟巽自豫州归,即至英肃然与郑劾处举发了卓少炎将起兵谋逆一事。   雷霆骤降,风雨欲来,大势将倾。   顾易连夜修书一封,找到戚炳靖曾同他说过的那二人,让他们即刻快马加鞭送信至晋煕郡鄂王府。   然后顾易再回成王府,面对盛怒之下的英肃然,进言道:“云麟军既已不能为我所用,殿下若杀了卓少炎,晋将谢淖大军又有何人能制?北境必定大乱,殿下欲图大位之计亦将殆矣。属下以为,不若留她一命。大晋鄂王曾要殿下割爱以求和,殿下何不推就其意,今将卓少炎送到鄂王手中,邀其出兵南下,助殿下一举登大位,再割北地以换和书。此为一时求全之策,待殿下大事既定,再施计挑唆大晋诸王内乱,必能坐收渔利。北地数州及卓少炎,不怕不能再回殿下手中。到时殿下对她要杀要剐,皆随殿下之愿。”   ……   景和十七年正月初十。   大理寺狱内,囚牢积水,顾易乌靴雪底浸透了脏渍。   他退后半步,神色平和而有礼地道:“卓将军若无其它疑虑,便下跪伏罪罢。”   墙洞中漏出的光将卓少炎青白的脸照得了无血色,而她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拨了拨鬓角散乱的发,一字一句地问说:“向成王举证我谋反之罪的,是我身边的谁?”   顾易默声不答。   卓少炎冷冷一笑,再问:“充卓氏女眷于北境军前、没为营妓——成王今欲将我发往哪一州?”   顾易答她道:“戎州。”   当年戎州境内,她曾与晋将谢淖阵锋相对。   今去戎州,等着她的,是一个将她烙入心中千余个日夜、在她不知不闻时便已对她熟稔于心、早已决计要将她娶做自己正妃的男人。   而这个男人,不仅救她于死境,更将馈她以新生。   ……   景和十七年六月初九。   盖有大晋鄂王印的第二封书函被发至成王府上。   顾易紧接在英肃然之后将这封书函阅罢,他貌若深思片刻,而后道:“鄂王欲借云麟军之力破关南下,此计不可谓不明。他要殿下在京中襄助,开金峡关及京畿之门户,属下倒有一策可献。当年卓少炎在讲武堂时,与沈毓章关系最近,情同兄妹。何不令兵部将沈毓章从南边北调金峡关,再以他二人兄妹旧情为名,安沈毓章一个通敌、徇私之罪,撤他帅旗、罢他兵权。以沈毓章之赫赫门楣及文武盛名,此举必会致金峡关守军不满,又何忧金峡关之不破。”   ……   景和十七年六月二十日。   顾易再赴晋煕郡鄂王府。接迎他的仍然是和畅。和畅与他简单见过礼,笑着道:“不巧,我家王爷不在府上,顾大人此番是空跑一趟了。”   顾易问说:“鄂王爷几时回来?我等他便是。”   和畅的笑意更加和煦,道:“我家王爷出猎在外,短日子内是回不来府上了。”   顾易闻此,若有所思。   和畅又道:“顾大人此来何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待我家王爷一回来,我必逐字转述之。”   顾易略略一笑,道:“也好,那便劳烦和先生了。成王殿下此番遣我来催:人已送给了你们王爷,但望你们王爷言而有信、守诺奉约。”   和畅记下了,又留顾易在府用膳、多住两日。   顾易摇头,谢而拒道:“我还需走一趟金峡关,无法在此地多留,实在抱歉。若我往后还能有幸与鄂王爷再相见,我必亲自奉酒同他畅饮。”   ……   景和十七年七月初八。   以坚厚砖石砌造的武库深入地下数丈,森寒戾戾,将笼罩于金峡关城内外的烈暑热浪隔绝于外。   铜灯昧光下,浸满汗渍的檄书皱皱巴巴,上面字字句句,将顾易的双眼刺得肿胀发酸。   ……   云麟军主帅卓少炎告金峡关诸将军、都虞候、都尉、参军、兵曹长、校尉、队正、士卒:   吾辈从军,为卫戍疆土,为镇守家国,为报效朝廷。   然今之朝廷,信用奸佞,诛戮忠正,冤系无辜,早非可效之朝廷。   昔,有名将裴氏穆清,以拳拳忠心而受其刑毒,含冤地下;有亡兄卓氏少疆,以赫赫战勋而披罪曝尸,满门皆没。   今,折威将军沈氏毓章,系出名门,志虑忠纯,文武之名冠天下,而一朝被谤以欲加之罪,生死难测,三军上下咸尽袖手而旁视,又何忍乎!   朝廷无状,焉知沈氏之今日,非诸君之明日邪?   诸君苟以卫戍疆土、镇守家国为志,何不若投身死地,奋起肃清宇内凶逆!   吾既继以亡兄之志,必竭云麟军之力,披丹心、涂肝脑,立明主、振社稷,诚得诸君所信,则虽死不悔耳。   而诸君盖世之功,必经百代而不殆矣。   ……   背后抵着的门板又冷又硬。   顾易被沈毓章扼得几乎不能呼吸,整张脸憋涨得紫红。   沈毓章盯着他的双目,手劲一松,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甩至一旁地上。然后他打开门,脸色青黑地步出武库。   顾易伏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他攥紧双拳按在武库地砖上,一面笑,一面流出了泪。   沈毓章离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易闭了闭眼。   裴穆清少辈诸学生中,得他最挂念者,不外乎沈毓章、卓少炎二人。   如今他这最挂念的两个学生,一自南,一自北,相会于此雄关。   家国自此,何愁无望。 第41章 肆拾壹   御史台狱中,卓少炎听完顾易所讲述的一切,沉静了好半晌。   来探狱之前,沈毓章已同她讲了顾易举发成王一案的诸事概要,并将所有与裴穆清、与卓少疆两案相关的物证都示与她看了。正因顾易这一番舍命的举证,沈毓章与朱子岐才得以成功将她身上的疑罪洗脱。   英肃然本欲将郑劾、吴奂颉在狱中毒害却未果,而这两人转头就咬死了英肃然不放,成为除了顾易之外的另外两个重要人证,当即被从刑部大牢一并移送御史台狱。朱子岐同台吏将二人连审四日夜,又审出了过去数年之中二人奉英肃然之命而犯下的诸多罪状,二人画押之卷宗叠摞起来有数尺之高。   大平自开国以来,尚未有宗室亲王被牵涉于此等大案的先例,朝野上下一时震噤。沈、朱二人请昭庆及皇帝之意,因事关宗室,昭庆须再询太上皇帝之意,遂命兵部先收成王府亲兵,另派官兵围禁成王府。   禁足之令既解,卓少炎头一件事便是亲来探顾易之狱。   饶是有沈毓章的话在前铺垫,她仍是被顾易所言惊震得一时做不出任何反应。   过去这五年中,她曾尝尽诸般苦痛,她曾以为她所能倚靠的唯有自己。其后在金峡关与沈毓章再相逢,她方知这世间怀抱此志的非她一人。其后兵抵京城之下,她方知戚炳靖是如何在不动声色之间以他的方式推而助她。   可是今日她才知,她过去所知太浅,浅至一无所知。在她不见不闻之时,竟有这样一个人,比她更隐忍,比她更艰难,比她更能舍命,仅仅靠着他一己之力,如履薄冰地,机关算尽地,一步续一步地在这条崎岖暗道上默默无声地走到今日。   幸得天光终亮。   ……   沉静了好半晌后,卓少炎想定了。她看向顾易,郑重道:“顾大人,你往后可愿跟着我?”   顾易愣住。   他摇首,道:“卓将军。我当与成王同罪。”   卓少炎道:“我辈不惧流血、舍命拼争,为的是立明主、振社稷、护良臣。今若似顾大人这般的忠臣仍须伏罪,那这改立一事为的又是什么?我意如此,毓章兄之意亦如此。”   顾易道:“将军竟不怪我曾利用将军么?若非五年前我视将军弑兄而不救不阻,将军又何须委身于成王多年,又何须背负这些连男儿都难以扛得起的苦志。”   他语至最后微有哽涩。欠愧之情,溢于言表。   卓少炎道:“欲谋成大事者,自有其取舍及牺牲。顾大人奉裴将军命,所为者,国也。舍我又有何过?我敬大人这一片忠心赤胆。且在过去数年间,若无大人保我护我,我这条命早也没了。大人往后若愿意跟着我、入府为谟臣,我必以兄礼待大人。”   能得她如是诸言,顾易早已感动非常。狱房昏暗的光线下,他干涸的嘴唇略微颤动着,久而再启道:“顾某何德何能,可得将军青眼相待。”   卓少炎起身,冲他长长一揖。   顾易亦起身回她之礼,此事便算定了。   待卓少炎再坐下时,顾易慨叹:“护着将军这条命的人,非我一人。将军真正该谢的,是大晋的鄂王爷。若没有鄂王爷对将军的这份深情与执念,我又何来能耐可以保得住将军的命。”   此言又将卓少炎的心柔柔一击。   虽知戚炳靖对她惦念数年、用情至深,但从旁人口中完完整整地听到戚炳靖为她所做的一切,又是一番不一样的滋味。   少顷,卓少炎轻声道:“我知道。”   顾易睹她神色,又哪里看不出她对戚炳靖的情意,便斟酌地问出被他沉在心底许久的那个疑惑:“晋将谢淖与鄂王爷的关系……”   卓少炎坦言道:“正是同一人。”   顾易小震了下,随即叹道:“大晋鄂王爷,果真不是寻常人物。”   能被这等人物所深爱宠惜,卓少炎此前因从军而所受尽的苦楚,在顾易眼中竟都值得了。   ……   待出沈府,日头已经西落。   周怿抱着文匣,沉着脸色不发一言。   戚炳靖瞥他一眼,道:“你作此脸色,是给谁看?”   周怿道:“末将不敢给王爷脸色。可沈毓章也太不识好歹,王爷愿助他一臂之力,他竟回绝王爷好意,殊不知这些物证得来有多不易。”   他曾几番劝谏戚炳靖三思,可戚炳靖一意孤行。谁曾想这些由和畅千里迢迢递来此地的难得物证,到头来竟被沈毓章毫不犹豫地推而拒之。   方才在沈府中。   沈毓章看着戚炳靖叫周怿呈上的文匣,问道:“谢将军何意?”   戚炳靖道:“下聘。”   “将军为何人下聘?所聘者何人?”   “大晋鄂王戚炳靖,欲求娶云麟军主帅卓少炎。”   一如当初金峡关城墙上初相见,沈毓章闻此无惊亦无动。他看着戚炳靖,问道:“谢将军与少炎之婚约又要如何?”   戚炳靖道:“沈将军是聪明人,何须劳我多言。”   沈毓章脸色不禁一变。   顾易自首、招供、伏罪,自然须得将他与大晋鄂王之数次谋晤对沈毓章和盘托出,否则如何能够合理解释诸事。当时顾易言罢,沈毓章自然同顾易之当初一样,对谢淖之身份立刻升起疑惑。眼下听得戚炳靖此言,沈毓章心中虽早有准备,然亦难平动容之色。   竟是这般坦荡,这般磊落,这般情深,这般意重。   少顷,沈毓章将那文匣一推,道:“我大平国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张,无须大晋相助。”   周怿冷着脸收回文匣。   戚炳靖倒有些欣赏他这风骨,道:“大平今能有少炎、沈将军、顾大人之辈,国不当亡。”   沈毓章目光颇有些复杂:“谢将军不顾自己身份,不顾晋室安稳,竟有孤军悬入大平京畿之勇魄,我亦深深佩服。”   戚炳靖道:“少炎舍不得杀我。沈将军不会蠢到杀我。旁人没有能耐杀我。我又何惧之有。”   沈毓章少有无言以对的时候,此时竟沉默。   晋室此辈能出这等人物,大平若欲恢复前烈,不知尚需多少年。   须臾,沈毓章问道:“鄂王欲娶少炎,可愿许以停战和书?”   戚炳靖微微一笑:“自然。否则,她又哪里肯嫁。”   沈毓章点头,道:“少炎为国征战,军功卓著,又有拱立新帝之功,倘要远嫁大晋,我大平必将为她备足嫁妆。”   “将军所指,是封王一事。”   “是。”   “想必这将是大平历朝以来头一个无封邑、无兵权之亲王。”   沈毓章听得出他话中谑意,却并不以为怪,道:“谢将军不会不清楚,我大平中宗一朝,上将军戚安以军功封晋王,北就封地;至烈宗时,戚氏子孙引兵割据、自立为帝,方有了今日之大晋。自烈宗朝以降,我大平再未封过建功之武臣;而大平自开国以来三百八十年,更从未封过女子为亲王。如今少炎得封,纵无封邑、无兵权,亦是撼动祖制朝纲之大事。从此少炎之尊荣,便是大平宗室女亦难能与之相媲。如此,将军还不满意?”   戚炳靖看着沈毓章:“沈将军之难处,我都明白。将军既然不愿收受先前之聘礼,不如由我替将军再添一二嫁妆。”   “将军何必破费。”   “不是破费。是鄂王疼她。”   ……   卓少炎一走出台狱大门,抬眼就看见在外等着她的戚炳靖。   他没留神到她出来,正伸手从马腹下的皮囊中掏出一把料豆喂他的坐骑,整个人透露着不常见的闲适与轻松。   恰合她此刻的心情。   卓少炎几步走上前,轻轻唤他:“炳靖。”   戚炳靖闻声回头,笑得极为舒畅,应道:“少炎。”   卓少炎被他这一叫,心头又软了几分,连带着神色与目光都变了。她走到他跟前,伸手钻进他的袖口,勾住他的掌。   “不怕人瞧见?”他故意问,还左右打量了一下路过的人。   她轻笑,“嘘。”   ……   二人晚膳直接去了卓少炎少时在京中最爱吃的宜泰楼,就在东市子桥附近。   大事既定,卓少炎心头再无重压,因身旁有戚炳靖陪着,便颇纵着自己,点了菜之后,又叫了酒来与他分饮。   在北境时,云麟军阖军禁酒,因而她的酒量并不算好,在图过新鲜后,又再浅浅地尝了几下便不再饮了。   戚炳靖瞧她不喝了,便换了她的杯子来饮,手上兼又夹了她爱吃的菜送入她口中。卓少炎脸上一直带着微醺的笑意,他喂她一口,她就吃一口。   二人在楼上临街的窗边坐着,一俊一美,恩爱非常,颇叫周围看见的人羡慕。   卓少炎忽又唤他:“炳靖。”   戚炳靖应道:“嗯。”   被她这酒后微甜的声音叫得禁不住地想笑。   卓少炎伸出手,不顾旁人的目光,以指轻轻刮蹭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道:“以后,让我疼你。”   在台狱中,顾易曾同她说了戚炳靖当年所言。他曾独自在深夜之中行过路,那路艰险且长,周遭黑暗无边,冷箭四处难防,生死便在一瞬。   她不知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不急着去问他的过往,她等着他亲口告诉她。   她只知她听了这话后,心里很疼。   自从戎州初相见,这一路上都是他在疼着她,她竟未想过他是否也想要人疼。于是她在说罢之后,又重复了一遍:“让我疼你。”   然后她看见他的眼底深了深,她听见他的声音中带着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看着她,道:   “好。我让你疼。”   ……   出了宜泰楼,夜风清凉,二人沿街慢慢走着。   这一带在入夜之后,街上灯火辉明,往来熙熙攘攘,颇为热闹。   卓少炎指着前头不远处向他介绍说:“那边便是有名的西津夜市。可想要去瞧瞧?”   戚炳靖一路行,一路打量着大平京城诸色风物,此时听她这话,便随口一问:“一个夜市而已,又何故有名?”   卓少炎笑了,答他说:“传闻世宗睿武孝文皇帝与孝烈皇后的定情之地便是那里。他二人是千古佳偶,数百年来大平京中的女郎们但凡有了倾慕之人,都愿带着她们心爱之人去那里沾一沾福气。”   戚炳靖听着有趣,牵住她的手,问说:“你年少时,也有这等愿望?”   卓少炎垂下目光,抚着他的手指,道:“年少时,固然心向往之。但如今我身边有你,便觉得无须再去沾这世间的任何福气了。”   她何其有幸,能为他所深爱。   古今再无女子,能比她更有福气。   ……   夜里睡下时,戚炳靖一如往常地将她抱进怀中。   卓少炎酒意困乏,将睡未睡地,听见他在她耳边低语:“少炎。”然后肩头的衣物便被他剥去了。   她轻声呢喃,推了他一把,想要睡去。他却含着她的耳垂,继续低声哄诱:“不是说要疼我?”   她瞬间清醒了数分,滚滚烫意袭上脸庞。往日在这床榻上,的确是他疼她更多,而她从未刻意琢磨过要如何去“疼”他。   他拉着她的手往下摸,一面教她如何取悦自己,一面忍不住地亲她,声音也跟着哑下去:“少炎,这样疼我,我会舒服,可记住了?”   她被他勾得魂魄都要丢了。   他却还不放过她:“今夜先教你这一样。明夜,再让你知道还能用什么法子来疼我。”   她的嘴唇都要被他亲破了,她的声音也跟着要破了:“……嗯。” 第42章 肆拾贰   当卓少炎睡熟后,戚炳靖抬手捧住她的脸,在暗中凝视许久。   这是他此生头一回听到有人说,要疼他。   是被人怜惜心爱。是被剥开坚硬的外壳。是将软处变得更加软。   这感觉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令他下意识地想要防备,然而她的话语却又带着令他无法抗拒的融融暖意。   曾经的她像一块冰,冷静,漠然。现在的她像一团火,炽热,赤诚。她用她毫不加掩饰的爱意,将他熔化。   过去,她忠于家国。如今,她忠于她的心。而她的心,正被他握在手中。   在叫他握紧她的心时,她没有顾虑过她的心会否被他握碎。她说把心给他,她便当真把一颗心全给了他。曾经她在边境,舍身抗敌、悍不畏死;如今她面对他,不计后果、信他如斯。   为她所信所仰之物,她皆可奋不顾身。   这便是她卓少炎一贯之心性,一贯之为人。从始至终,不曾变过。在风雪之中的豫州城头是如此,在他戚炳靖怀中亦是如此。   戚炳靖忍不住,低下头,轻轻地含住她的唇,逐渐加重力道,又吮又吻。   卓少炎被他亲醒了。她张开眼睫,意识回笼,辨别出他身上的热意与燥意,浅浅哼道:“你怎么没完没了……”   竟从未见过他欲望这般浓炽而不休。   戚炳靖待亲了个够,才又抵在她耳边,道:“少炎。你既说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会要了你的命。你信么?”   卓少炎抬手握住他的后颈,对上他咫尺间的视线,屈腿勾住他的腰,突然用力翻身,将他反压在下。她以指拨了拨他浓黑的眉,又落在他说了狠话的嘴唇上,道:“若真有那一日,我让你来杀。”   话毕,她也低头将他的唇含住,照样又吮又吻,而后轻轻移开,对他道:“我卓少炎既然爱你,便此生不悔,亦绝不变心。”   这两句话,是何等之血性,是何等之重诺。   戚炳靖只觉满腔满腹皆是热辣辣的疼,疼得他眼底都发酸。   他这一生叫人服,叫人畏,叫人防,叫人恨,叫人生不如死,唯独没叫人爱过,没叫人疼过。   她曾化为明光救他于黑暗泥淖之中,他救她一命,是以一命还一命,未图所报。三年前的那一夜,他虽下定了决心要她,却也没有指望过能真得她爱、她疼。   而今她竟不负他之情深,爱他、疼他,叫他不知还要如何爱她、如何疼她,才能衬得起她付与他的这颗心。   戚炳靖的喉结滚了两下,开口欲言。   卓少炎却贴着他的耳,轻声道:“还要我再疼疼你么?”   顾易曾对他道,她天资聪颖。此言竟不虚。她之天资,用在何处,皆可轻易叫人难以招架。   ……   翌日午后,西华宮中。   午膳罢,只歇了两刻,英嘉央便嘱咐内侍去替英宇泽更衣,做出行之上下准备。   英宇泽从午梦中被唤醒,虽还是迷迷瞪瞪的,但平日里会因没睡饱而闹脾气的小情绪今日也没了,只乖乖地让人服侍着穿衣着履。   未几,他穿戴齐整,待见了娘亲,便一板一眼地问:“沈将军何时来接朕?”   英嘉央瞥了儿子一眼,淡淡道:“待沈将军来了,必会先考问陛下这两日的课业。”   英宇泽闻言,垂头丧脑地拽过内侍递上来的书卷,翻开来阅。   ……   经人通禀后,沈毓章踏入西华宮。他解下佩剑交给内侍,再接过内侍奉上的温热湿巾子净了净脸与手。就这么两下的功夫,英宇泽就已经等不及了,直接从内殿中跑出来,兴高采烈地来迎他。   “沈将军!”他仰着头叫,脸上尽是期盼之色。   沈毓章弯腰,半蹲,正色道:“陛下当循礼仪。无故不得在宫殿中跑跳。”   英宇泽很乖地点头:“朕听将军的教诲。”   沈毓章则道:“除了臣,陛下也要听公主的教诲。除了公主,朝廷中凡良臣之谏言,陛下皆应听而明之。”   英宇泽继续点头,认真道:“将军说的,朕都记下了。”   然后他小心地扯了一下沈毓章的衣袍,问:“沈将军,咱们现在可以出宫了么?”   沈毓章看向他的身后。   英嘉央正打量着他二人,神情恬淡。   沈毓章向她行礼,道:“臣接陛下去台狱,事毕便还宮。往返皆有孙将军率殿卫护驾,公主殿下且放心。”   英嘉央允了,步上前来,弯腰亲手将英宇泽的衣领正了正,然后看向沈毓章:“你带皇帝去罢。”   沈毓章欲走,她又在后补了一句:“回来后,晚膳留在宫里吃。”   英宇泽高兴得眼睛都亮了。   沈毓章微微笑了,一面牵住皇帝幼小的手,一面应她道:“好。”   ……   御街之上,车驾缓缓前行。   车内,沈毓章问英宇泽:“陛下一会儿该说的话,可都记清楚了?”   英宇泽的声音透着孩童特有的正经可爱:“朕都记清楚了。将军可放心。”   他全然掩饰不住兴奋之情,只要能同沈毓章在一处,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是高兴的,更何况今次还能出宫来,见识他未曾见过的地方与人物。   沈毓章又问:“公主可曾告诉陛下,今日为何要陛下出宫?”   英宇泽很是谨慎地思索了一阵儿,而后认真答说:“朕要去救忠臣。”   沈毓章道:“若无忠良之臣,则英氏江山难守。陛下身为人主,今后当学会明辨忠奸,更须明白,忠臣可为国流血,国却不可令忠臣蒙屈。”   英宇泽似懂非懂,却仍然点着小脑袋,记下了听到的每一个字。   ……   台狱中,守狱诸吏虽早已被传过令,但人人面色惶恐,惴惴不安。他们从未有人近睹过天颜,更从未听说过皇帝会亲临这等腌臜之地。   一道微弱光线从窗洞中投射入狱牢中。   外面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小吏将牢房铁门重锁打开,再将门完全打开,对里面叫道:“顾大人,陛下自宫中来,您须起身见驾了。”   本在用粗劣的纸笔写字的顾易闻言,稍怔,疑自己听错,故而动作略显迟滞。   脚步声临近,到牢房门前停下。诸吏噤声而退后。随即,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出现在了牢房门口。   顾易先看见了沈毓章,然后才看见被沈毓章牵着手的小男孩。   小男孩穿着至尊者才能穿的衣物。他看起来有一丝紧张,小手将沈毓章抓得紧紧的,小嘴也抿得紧紧的,一双眼却很明亮,牢牢地注视着顾易。   顾易从怔愣中回神,连忙起身,稽首大拜,道:“罪臣顾易,叩见陛下。”   小男孩犹自好奇地打量着他,小脑袋还歪了一歪。   沈毓章低声唤道:“陛下。”   被提醒后,英宇泽才想起自己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一时间小脸上挂起懊愧之色。他赶紧抬头望了一眼沈毓章,在收到后者无声鼓励的目光后,遂鼓起勇气,将手慢慢松开。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迈步上前,伸出小手,碰触跪伏在他身前的男人肩头,学着大人的模样做了一个虚扶的姿势,以满是稚气的声音开口说:“顾卿平身。”   男人的肩头微微颤抖,只敢抬起头,未敢站起身。   英宇泽又有些紧张了,他再度鼓了鼓勇气,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郑重而严肃,一字一句地说出这句最要紧的话:   “顾卿未负国,国必不负顾卿。顾卿受苦了,朕亲自来接顾卿出狱。”   话音落下,英宇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的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热泪,砸在肮脏的牢房地上。   他睁大了眼睛,问说:“顾卿为何哭泣?”   男人答不出声,仍自流泪不止。   这牢狱,这男人,这热泪,一幕幕场景太过鲜明,重重地印入仍然懵懂的英宇泽心间,叫他此后一生难忘。   此时的他不可能想得到——   若干年后,当他亲执御笔,每每欲落朱批于狱令之上时,便会想起幼时所见此情此景。   世间唯忠臣不可蒙屈,不可含冤。   后来,他统御江山凡六十三年,为大平历代帝王在位时间最长者,亦为大平历代帝王在位时国中每年诏狱最少者。   有君仁明如此,何忧前烈不复。   ……   傍晚回宫,一直到用罢晚膳,英宇泽都乖巧出奇。   待宫人撤下残羹,他方瞧了瞧一旁的娘亲,又扭头瞧了瞧另一旁的爹爹,开口问:“沈将军,朕今日是不是做了一回好皇帝?”   沈毓章忍俊不禁。但他仍然板正了脸色,答道:“陛下今日做得很好。”   英宇泽有些高兴,小手去拉沈毓章的衣袖,又问:“那朕是不是可以向将军讨个赏赐?”   沈毓章摇首,道:“陛下至尊,只有赏赐臣子的规矩,没有向臣子讨要赏赐的规矩。”   英宇泽听懂了,立刻更高兴了,道:“沈卿,那朕给你个赏赐。你今夜就留在这宫里,陪朕睡觉吧。”   沈毓章没有吭声。他转动目光,投向英嘉央的脸上。   英嘉央未看他,只是对英宇泽道:“陛下何以如此不懂礼数,不懂体面,不懂规矩?沈将军是外臣,岂能留在宫里陪陛下睡觉?”   英宇泽顿感委屈,可怜巴巴地小声道:“朕都做一个好皇帝了,为何还是留不下沈将军呢。”   见娘亲不答他,英宇泽又转而变得气鼓鼓地,自己从凳上挪下地,扭身就走:“朕不要你二人陪了,朕要自己去睡了。”   英嘉央不哄他,也不阻挡他,冲边上的内侍无声使了个眼色,叫人跟着英宇泽去内殿,伺候他就寝。   她也不看沈毓章,低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沈毓章这时开口:“央央。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   英嘉央仍然垂着目光:“我就不送你了。”   沈毓章说要走却纹丝不动,闻言问道:“我若一定要你送我,你送是不送?”   英嘉央无视他执拗的目光,无奈道:“毓章。你何故非要如此。便如眼下这般,不妥么?”   “不妥么?”沈毓章不带笑意地笑着,道:“我心爱的女人,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碰。我亲生的儿子,我不能光明正大地疼。你问我,便如眼下这般,不妥么?”   他久等不见她回应,心下一沉,一时未忍住,伸臂去握她的手。她欲格开他的掌,反而叫他一把攥住了手腕。   英嘉央细白的腕间被他攥得发红,引得她皱眉:“沈将军。”   这三字一出,沈毓章脸上连笑也没了。   她继续说道:“将军是辅政之臣,须知分寸。”   沈毓章冷冷道:“原是为此。央央,你心中怕这江山不久之后便会改姓了沈,是不是?”   英嘉央亦冷冷回道:“将军既然这般想我,又哪里会顾念我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沈毓章将她的手缓缓放开。   他二人皆非少年时,竟还能如此拌嘴,真是荒唐又可笑。   少顷,沈毓章叹了口气,道:“是我错了。央央。你必不会这般疑我。我又叫你心里委屈了。你要怎么责我,我都认。只要你心中能痛快点,可好?”   英嘉央轻轻揉着腕子,不言不语。   她还能怎么责他?她舍得怎么责他?他不就是仗着上一回她说,这天下只有他能给她委屈受,他才敢这么给她委屈受的么?   沈毓章又道:“我知你是为了我的名声考虑。眼下成王刚倒,皇帝年幼,只能仰仗诸位辅政大臣。然而乱事未尽,朝廷还待收拾,难免有心怀不轨之人欲见机谋事,也未可知。我如今位列辅臣之首,又掌兵部事,若有不慎,被有心之人借机劾个‘藐上弄权’的罪名都算是轻的。你是怕我又像上回礼部事一样自毁名声,所以才刻意不准我同你、同皇帝过于亲近,我说的对不对?”   他虽问对不对,但根本不是在问。故而英嘉央也没有答他的必要。她只是终于愿意正眼看一看他,递给他的一道目光中糅杂着诸多情绪。   她难道不想要被他光明正大地碰么?她难道不想要宇泽被他光明正大地疼么?   自从上次礼部事毕,她便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仍会为他担心、为他气恼,她便知他总是可以轻轻松松地便叫她守不住自己的这颗心。   一如当年太后宫中。   他沈毓章,就是有这能耐,叫她无论同他分开多久,都会重新为他再次动心。   沈毓章则迎着她的目光,起身,振袖,面无表情道:“殿下早歇,臣先告辞了。”   ……   次日早朝,除诸臣所奏事外,廷议者有三。   先是成王一案,按太上皇帝之意,当移宗正寺置狱,再派能臣审讯。能臣当选谁人,朝议纷纭,最后还是昭庆上圣公主独断,点了狄书驰去督办此事。   再来是裴穆清、卓少疆二案,按兵部、御史台之主张,当翻案重审,凡当年涉此二案之官吏,置五日期自首,逾期不自首者,若经事后查证,皆坐数倍之罪。   最后则是大封卓氏一事。此议一开,廷上犹如油泼沸水,吵吵嚷嚷,久不消停。末了,仍是昭庆上圣公主叫众臣当廷住口,欲有所奏谏者,且待散朝之后拟札子进上来。   整个朝会,几不闻沈毓章之声音。   待诸事议罢,昭庆上圣公主在帘后问说:“可还有事要当廷奏禀的?”   众臣无甚话要再讲了,皆抱袖垂首,等着内侍叫散朝。   这时候,沈毓章竟出列,于廷上朗声道:“臣沈毓章,尚有一事要奏。”   “且奏。”帘后轻声道。   沈毓章跪地,恭行臣礼,开口时,声音铿锵震地:“臣沈毓章,请尚昭庆上圣公主。望陛下准臣所请。”   满殿一时静若无人。   几瞬后,响起东西砸落于殿砖的声音,四下皆有,不止一声。   被这些声响惊醒的诸臣们纷纷向上告罪,弯下腰去捡已被摔出裂痕的竹笏,再匆匆拢于掌中举起,遮住自己惊不可抑的神情。   这当中,礼部诸吏犹为震惊。   陈延就站在沈毓章的斜后方。此时看着沈毓章挺阔的背影,他动了动足,张了张嘴,却终究忍住了出前上谏的念头——   大平开国近四百年,在此之前,有过女帝当政,有过太后垂帘,却从未有过未出降之公主听政的。   然今事已成此,便也罢了。   可谁又见过做臣子的,竟敢当廷求尚垂帘听政之公主?!   这眼中还有没有礼法,还有没有祖制,还有没有朝纲?!   莫说过去不曾见,便是将来,恐怕亦绝不会有。   此举真是,旷古绝今,沈将军。 第43章 肆拾叁   景和十一年初,大庆殿,正旦大朝会。   文武满座,觥筹交错,君臣皆欢。饮至半酣时,皇帝命人将沈毓章叫到近前,笑问道:“又是一年之初。毓章,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同朕说的?”   沈毓章行礼,而后抬首。一张脸庞年轻、英俊,亦透着未被世事磋磨过的傲然意气。他朗朗回话道:“陛下深知臣之心意。臣望于年内尚昭庆公主,惟愿陛下准允。”   皇帝颇心慰,对他颔首道:“你父亲前些日子已同朕提过了。如今边境无事,确是办此大事的好时候。不过央央是朕的心头之爱,你同她的婚事仓促不得,宫中须得花些工夫好好张罗筹办。朕也叫司天监的人看过日子了,便放在年末罢。”   沈毓章笑了笑,跪下谢恩:“臣谢陛下准臣所请。”   朝宴罢,他又去太后宫中给太后请安。   太后宫外,英嘉央正叫几个宫女挑着如意宫灯挂上檐。待见到他来,她遥遥冲他一笑,笑中尽现爱意。   那一夜宫灯柔柔,雪色清清,方从宴上饮罢酒的沈毓章就这么醉在了她满满爱意的笑容里。   醉了的沈毓章管不住心头旖念,只想要放肆一回。   他步上前,也不顾旁边还有宫女望着,径自抬臂,将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收进自己的掌中,意气风发地道:“央央,陛下同意你我的婚事了。你想要什么,你一样样地告诉我。我一定要给你备这世间最厚最重的聘礼。”   英嘉央嗅到他衣袍上沾的酒味,和声道:“毓章,你醉了。”   沈毓章更加得寸进尺地一把将她拽入怀中,这动作叫一旁的宫女们都羞得垂下了头。他醉得肆无忌惮,仗着她敌不过他的力道,锁住她的腰,低头凑到她耳边说:“央央。我没醉。你现在就同我说,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统统都给你。”   英嘉央被他这么抱着,耳边是他赤热的话语,一时心动到无以复加,连要挣扎都忘记了。   她竟就纵着他在太后宫外如此放肆,未加制止。   他靠得太近了,呼吸一下下地擦着她的脸。她脸红了,喃喃道:“毓章,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的胸腔震动两下,是笑了。然后他道:“你要我的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央央,我说的对不对。”   她伏在他胸前,也笑了。   沈毓章道:“央央,你要的,我统统都给你。我沈毓章说到做到。山河家国,我会守;你的真心,我亦会守。”   那时节,强敌缩卧,边境太平,国中大安,年轻的沈毓章说出口的堂堂承诺,叫人深信不疑。   谁曾料伤心,谁曾料绝意。   谁曾料别离,谁曾料断弃。   谁曾料,一生一世,终缺六载。   ……   英嘉央透过珠帘望着跪在殿上的沈毓章。   距离那一个正旦雪夜已近七载。他已不再那般年轻,不再那般张扬。如今的他,沉毅,稳重,辅政大权威压之下,朝堂之上竟无一人敢出前谏阻他这堪称不臣的举动——甚至连他的亲生父亲沈尚铭,也沉默着不发一辞。   年幼的皇帝颇不安份地频频四顾,小小的脸上露出大大的期盼。   众人瞩目之下,英嘉央终于开口:   “沈卿,你放肆了。”   她的声音中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是平常一贯的温和坚定,未失一分主仪。   遭斥的沈毓章肩背挺直,一如御案边角。他目视上方,坦坦荡荡回道:“臣今日就放肆了。臣既然已经放肆了,便不在乎再多放肆几言。”   这话一出,她仿若看见了当年那个因醉酒而肆无忌惮的年轻沈毓章。   沈毓章则再拜而叩首,然后抬首再道:“景和十一年正旦之夜,臣曾允诺公主殿下: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一生一世。当年未尽之诺,臣今愿重新履践,望殿上众臣共作见证:臣沈毓章,请尚昭庆上圣公主;若陛下准臣所请,臣必以一心一意待公主,无论何事绝不离弃公主,一生一世疼爱公主。”   这字字句句,无一不打在她的心头,令她眼眶轻湿。   一霎忆当年雪夜,一霎又忆他同她割断了所有情分的那六年。如今她能重为他心动,而他愿重许她此诺,是多么令人嗟叹,又是多么令人庆幸。   这男人不顾臣子体面,不顾沈氏门风,一旦放肆起来,分明仍是当年深深爱着她的那个少年。   当年她肯陪着他放肆。如今她若不陪着他再放肆一回,那她便是白白爱了他沈毓章这么多年。   ……   放肆。   当真是放肆。   陈延甚至以为,只用放肆这二字都不足以形容沈毓章的举动了!   他以为沈毓章当廷求尚垂帘之公主一举已是古今不闻,却万万没料到沈毓章还能更加不顾君臣体面,竟敢在朝堂之上当众告爱!   陈延忍不住以竹笏半遮面颊,扭过头去看沈尚铭。   沈氏这三百八十年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倘若沈文公地下有知,岂能容沈氏子孙这般体面全无?!   沈尚铭对上陈延的目光,沉沉地喟息。陈延怎能知道,当初沈毓章被他亲手揍得满背是血,仍能硬骨头地说出“至于央央,儿子是一定要娶回来的”这等话,那股决意震得他这个做父亲的简直束手无策。况今沈毓章身在辅政高位,又哪里是他能够当廷教训得了的。   沈尚铭以为,昭庆绝不可能当廷应允沈毓章。否则此例一开,往后但凡有重臣挟权相逼幼帝,昭庆又将要如何平衡处置?   岂料在少思之后,英嘉央微微侧首,看向陈延,道:“陈卿,且劳礼部再忙一忙。”   陈延一惊:“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沈将军同本宫的婚事,便劳陈卿费心了。”   陈延手中的竹笏二度掉到了殿砖上。   沈尚铭虽亦为所惊,但他瞧着陈延失态,则更是无言。   大平英氏这几百年来,因情之一字而任性纵意的君王,岂止是一两位?   倘若太祖地下有知,必当同文公一笑罢了。   ……   因沈毓章当廷求尚昭庆竟被准允一事过于震动朝堂,散朝之后,未敢当廷上谏之众臣又纷纷拟了弹章,一封封参劾沈毓章不臣的奏札被陆续递进禁中。相较之下,皇帝意欲大封卓氏一议倒一时无人再顾得上参驳。   三日后,皇帝制诏,颁于天下:   其一,为已殁武威上将军裴穆清平反,昭雪其畏战不守之冤罪,追谥武毅公。   其二,为卓氏一门平反,昭雪已殁逐北侯卓少疆里通敌军之冤罪,昭布卓少炎冒亡兄之名提兵出守豫州、募建云麟军、收复大平失地、北伐大晋重镇等诸事。   其三,为彰卓少炎不世之军功及拥立新帝之大功,以国姓封亲王。   ……   狄书驰尚未步入宗正寺大门,宗正寺卿乔嘉便已出迎上前,一揖道:“狄大人。”   朝中九寺正卿,乔嘉是其中唯一的女子。她十九岁科举入仕,外任六年后回京,在其后五年中凭着谦谨的为人与斐然的政绩一步步晋升,如今年方三十岁便已身居正三品之位。狄书驰纵为三辅臣之一,亦不敢将她怠慢,立刻回礼道:“未想能得乔大人亲迎。”   乔嘉一面迎他入内,一面道:“狄大人奉旨问成王一案,若有需要乔某协助之处,直言便是。”   狄书驰闻她之言,对她有礼地一笑,道:“乔大人平日熟悉宗室事,若乔大人公务不忙,便同我一道听审此案罢。”   自开国至今,宗正寺内从未置过诏狱,而今昭庆将成王按押于宗正寺内,又令辅臣之中权势与资历最浅的狄书驰来督办此案,乔嘉又如何看不出这必定是因太上皇帝欲对成王网开一面,生怕他被兵部、刑部、御史台三处合力定个死罪。   乔嘉侧首看了一看狄书驰。他虽是名门之后,但极年轻,又无大势,眼下接了这样一宗烫手案子,想来定会希逢太上皇帝之意,给宗室一个体面。   ……   入狱后,一审便是三个时辰,其间狄书驰未进食,只饮了数杯茶而已。   待将举发英肃然数罪的人证之辞与物证都一样样问验过后,狄书驰问英肃然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要讲的?”   他这时候的声音与神色,同审讯初时几乎毫无分别。面对英肃然,他从始至终的态度皆不卑不亢,不以其宗室身份高待,亦不以其罪囚身份低看。乔嘉不禁暗叹。   审讯之中,英肃然很少开口,每被狄书驰问话求证时,多以沉默无视作为回应。此时听见狄书驰这一问后,英肃然方掀了掀眼皮,终于分出一点注意力给他:“你叫卓少炎来,我便回你所有的问话。”   狄书驰道:“陛下已以国姓封卓氏为亲王。殿下当循礼仪,称其为英王殿下。”   英肃然笑了。   然后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久久不休。到最后,他轻轻喘息,道:“图功业,图盛名……好一个英王殿下。真是好一个英王殿下。”   说罢,有泪水自他眼角淌出。   英肃然身份何其尊贵,如今身陷囹圄,罪名未定,他全程未骂举发他的顾易,未骂狱中为自保而倒戈的吴奂颉、郑劾,甚至未骂经他一手推举却终将他背弃的卓少炎一字。   他竟因狄书驰一言而流泪。   乔嘉看清,愕然而怔忪。   狄书驰则面不改色,道:“殿下若无旁的话要讲了,朝廷便将依着这些人证之辞及物证,按律给殿下定罪。”   沉默少许,英肃然复开口:“我有何罪?”他的眼角仍然潮湿,但语气十足讥讽,重复道:“我有何罪?!”   不待狄、乔二人说话,英肃然又自答道:“似裴穆清、卓少炎、沈毓章这等主张用兵之人,手中沾的人命何止数万条,他们便是良将?而我杀了几个不从我意的将臣,又何尝不是为了议和以换得家国太平,我便是有罪?!沈毓章欲以兵武恢复前烈,他便是忠臣?而我欲以疆土为饵而诱大晋宗室内乱,又何尝不是为了灭晋,我便是叛国?!”   他的笑声讥嘲生冷。   狄书驰自座上站起来,走近英肃然,道:“三百八十年前,狄氏先祖忠武公,为国死战,遗骸难全。似忠武公这般为国捐躯的将卒,数百年间数不胜数。大平河山,寸寸疆土,皆浸有为国战死的将卒鲜血。殿下杀的,不只是几个不从殿下意的将臣,更是大平无数的忠魂。殿下用作挑拨晋室内乱诱饵的,不只是国之疆土,更是英灵之如山白骨。”   狄书驰又道:“殿下以为靠着太上皇帝护佑,必得不死。但若殿下不死,这万万忠士于地下又怎能长眠。我为狄氏之后,若能容殿下不死,又有何颜面再跪先祖之灵位。”   他的声音不起丝毫波澜,但乔嘉却听得股粟。   她至此时方彻底明白,昭庆点了狄书驰来督办此案,背后的思虑是何其幽深而周全。 第44章 肆拾肆   审讯罢,狄书驰随乔嘉回至宗正寺诸吏平日办事的阁间内。乔嘉叫人送了晚膳过来,狄书驰也未客气,同她一道简单用过。然后他又向她借了一张桌案,亲手亲笔地书拟成王一案的奏表。   到了夜里,诸吏早已走光,狄书驰犹自沉眉伏案,根本不察时间已晚。乔嘉无意催扰他,却亦不便只留他一人在此处,于是随意抽出几册书来,边阅边等着他。   至半夜时分,狄书驰自案上抬头,看见乔嘉已伏在一丈之外的另一张桌案上睡熟了。他面露歉意,却没开口叫醒她。四下环顾,他看见了她搁在旁处的薄氅。他遂轻轻放下手中的笔,蹑足走过去,几近无声地将薄氅披在她的背上。然后他回到自己案前,将烛心轻拨,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   在破晓前,狄书驰终将奏表拟定。他看了一眼将醒未醒的乔嘉,再次蹑足走过去,将她身上的薄氅小心取下,无声放回原处。   乔嘉醒来后,看见狄书驰正在收拾桌案。他察觉到她的动静,给了她一个极微淡的笑容,没多说什么。她觉得肩背上仿佛尚有一丝暖意,伸手探拂,却并没有摸到多余的衣物,由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狄书驰待收拾妥当,便告辞道:“今日休沐。乔大人劳累了,早些回府歇息罢。我这就走了。”   乔嘉起身相送,道:“狄大人彻夜未眠,也当早些回府歇着。”   狄书驰没答她此言,只对着她一揖,转身出了宗正寺。   乔嘉站着没动,将他的背影多望了两眼。   他的背影同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却不低头,脊背中撑着他的仍是刚直不屈的名门忠骨。   ……   狄书驰并未回府,而是在天光破晓时分直接去了宫城的广德门外,伏阙上疏。   万字长表,论成王英肃然欺君罔上、残害忠良、结党营私、叛国求荣等数桩重罪,罪罪得证,奏请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斩刑。   疏入禁中,昭庆阅罢,又传沈毓章、朱子岐二人觐见,二人阅罢后,又转递至德寿宫请太上皇帝阅。   一个半时辰后,禁中来人,向狄书驰传太上皇帝之言:“狄卿大忠,宫中上下皆知。事关宗室,马虎不得。狄卿何不回府,听候皇帝旨意便是。”   狄书驰俯首,回道:“臣便跪在这宫门处,等候陛下的旨意。”   来人久劝未果,只得回去复命。   宫中久未有圣旨付下,而狄书驰亦长跪不起,大有伏阙相逼之意。很快地,此事便被传到了本在休沐中的各朝官耳中。又过了两个时辰后,陪审此案的宗正寺卿乔嘉被诏入禁中。   到了未时,乔嘉从禁中出来。行至宫门处,她看见狄书驰,便径直走到他的身旁。   跪了这么久,狄书驰的嘴唇已被深秋的风吹得有些龟裂。他微微侧首,看向乔嘉。乔嘉垂着目光看他,道:“狄大人。”   狄书驰回道:“乔……”话音出口,他方觉出自己声音涩哑难听至极,遂皱了皱眉,喉部吞咽两下,再开口道:“乔大人。”   他仅仅说了这三字。他并没有问乔嘉入禁中被问了什么,也没有问乔嘉在陛见时说了什么,好似这些都不甚重要。   乔嘉站着,狄书驰跪着,她就这么垂首逆光,静静地看了他一阵儿。   ……   方才在西华宮中,昭庆坐北面南,右手坐着沈毓章,左手坐着朱子岐。待她行过礼后,昭庆便问说:“狄书驰所上之疏,乔卿可有为他参谋过?”   见她摇首,昭庆便将那奏表递给她一阅。然后昭庆问道:“乔卿以为狄书驰所议何如?”   她回道:“臣以为狄大人所议者,为国。”   昭庆又问:“乔卿熟知宗室事。大平自开国至今,可有过皇帝斩杀宗室之先例?”   “从无。”   “而今皇帝年幼,登基未久,狄书驰伏阙上疏,逼皇帝杀了自己的外叔祖父,乔卿以为这亦是为国?”   “是。”   昭庆沉默少许,看了一眼沈毓章,又看了一眼朱子岐。他二人的表情皆似在所料之中,并没说什么。于是昭庆对她道:“乔卿可退下了。”   ……   察知到乔嘉久不挪移的目光,狄书驰不得不开口:“乔大人还要这样看我多久?宫门之处不便久停,乔大人若再不走,定会被御史记下,回头受劾。”   乔嘉未答他,侧转过身,同他一道面向宫门,然后在与他隔了一块砖石的地方,跪了下来。   狄书驰诧然抬头。   乔嘉对上他的目光,坦然道:“狄大人为国,乔某亦为国。”   ……   至申时,京中已遍传辅政大臣狄书驰及宗正寺卿乔嘉伏阙、逼皇帝下诏判斩成王、而圣意迟迟不决一事。   而亦自申时起,陆续有文臣自发前往广德门前,跪于狄、乔二人身后,奏请皇帝按大平刑律,判成王斩刑。这些文臣中,有三省的,有六部的,有九寺的,有入仕多年默默无闻的朝官,亦有尚无资历登朝议政的各衙文吏,零零总总,有百余人之多。   紧接着,又有馆院、四监及御史台的官员们,抱疏加入到伏阙人群当中。   最后,连太学及讲武堂两处的学生们也来到广德门外,整整齐齐地排跪在人群的最末处。   禁中闻报,不多时便遣人出来,代昭庆叱问为首的狄、乔二人:“二卿煽动群情,进逼皇帝,此举是忠,非忠?”   狄书驰叩首,回道:“眼下之势,固非臣之本愿。唯望陛下、公主殿下早做圣断,以安众臣之心。”   “狄卿以为自己姓狄,皇帝便不忍治你的罪?”   “臣断不敢做如是想。然陛下能杀臣一人,却杀不尽臣身后众臣僚。”   “狄卿好胆魄,宁可拼上自己的命,也定要换成王一死,才肯罢休?”   “臣不惧流血,唯惧误国之奸人不得伏罪。”   ……   德寿宫中。   太上皇帝倚在御榻上,听罢昭庆的话,倒未如她所预想中那般情绪激烈,反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隔了半晌,他短促地咳了数声,咳完长喘,微阖双眼,始终未言。   许多年前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地重现于眼前——   宫苑之中,海棠花瓣碎了一地。宫人惊呼,他亦情急,手忙脚乱地将受伤的幼弟抱起来,直接送入自己的皇太子宫中。太医来看罢,紧皱着眉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待他将太医迎到侧殿问罢伤情,再将太医送走后,回至榻边,勉强对幼弟挤出一个不由衷的笑意。幼弟年纪虽小,但极聪慧,忍着伤痛,反过来拽了拽他的衣角,像是安慰。他几乎要落泪,自责道:“肃然,皇兄无用,连你都护不住。”   当年的英肃然不过十二岁,听他此言,在痛中犹和他玩笑道:“皇兄若觉得对不住弟弟,不如便将储位让给弟弟罢。”   他便顺着这话笑了一笑。   两日后,先帝诏他考问朝事,他勉强答出五分,不免又受了一顿狠狠斥责。他心灰意冷,向先帝请罪道:“儿臣不是做皇帝的料。肃然自幼聪颖,父皇何不将大位传给肃然?”   这话激得先帝震怒,口不择言骂他道:“朕怎么生出了你这样一个废物!”   先帝怒则怒矣,骂他罚他,却始终未说为何不肯传位于天份明明高出他许多的幼弟。   直到三年后,先帝临终,诏他近前侍奉。他伏在榻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只手被先帝使足了劲抓住,先帝病弱嘶哑的声音传入他耳中:“这江山,是祖宗传下来的江山。英氏先祖治国,是靠着一‘正’字,方有了大平之世代天下。朕的诸子当中,论聪明,肃然第一;论心正,你第一。朕今宁可让你这庸仁的储君坐这江山,也绝不可能把大位传给肃然。”   他惶惑不安,听懂了先帝的话中深意,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先帝用最后的力气重重掐了掐他的手心:“祖宗的江山,你替朕守好了。至于肃然,你莫宠莫惯,否则这江山与他的命,你必定要失一样。”   时至今日,他才知先帝预事之先明。   然而先帝临终之重托,他一样都没有办妥。   ……又过了许久,他终于睁开眼,看向立在榻前的爱女,低声说道:“长跪在广德门前的臣子们,怕是早已饿坏了罢。”   英嘉央稍怔,而后轻叹,道:“父皇,可真想清楚了?”   太上皇帝翻身面内,再未发一字,只抬手朝身后挥摆了两下,叫她退走。   她遂行礼,而后转身步出殿外。   ……   昭庆的辇乘停在广德门外。   天色已黑,八个内侍手持宫灯,在前引路。英嘉央缓缓前行,一路步至众臣跪着的壁道上。   有内侍高声告众臣昭庆驾至此地。众臣遂行叩拜大礼。   英嘉央并未叫平身。   她行至跪在众人之前的狄书驰身边,道:“狄卿,抬起头罢。”   狄书驰抬头,眼底满是血丝,面色因饥劳而显得青黑。他哑声道:“公主殿下。”   英嘉央道:“文臣素来体弱,眼下已饿倒了不少。狄卿还要率众在此处跪多久?跪到没人能再跪得住为止么?”   狄书驰不言。   英嘉央道:“狄卿以为此前沈将军当廷求尚本宫,是挟权相逼,故而以为今日亦能挟众臣逼迫皇帝杀了自己的外叔祖父,是不是?”   狄书驰仍不言。   英嘉央道:“本宫之所以当廷应允沈将军,非因本宫畏沈将军之权势,而是因本宫亦心爱着他。然今狄卿伏阙谏诤,逼皇帝向众臣低头、杀英氏宗室,以为自己当真是为国?”   狄书驰神色坦荡,道:“臣此举是否为国,自有公论。然成王误国,又有谁人能驳。”   英嘉央道:“今宗室分封四境,若闻皇帝在京大杀宗族,国中岂得安宁?北有强敌大晋虎视,若大平内乱,边境岂得安宁?一旦内外俱乱,又有多少将臣、兵卒要血洒疆场、埋骨它乡?狄卿要杀成王一人,却有没有想过会有多少人为成王之死而陪葬?狄卿还敢言称自己是为国?”   狄书驰皱眉,一时竟无言。   英嘉央道:“诚然,成王犯法,若不伏罪,忠良难以平冤,王道难以得正。本宫与太上皇帝相商,当褫夺成王爵位,将其贬流边境,为过去六年间因朝廷昏聩而战死北境的数万将卒修碑筑墓。此对成王而言,与死又有何异?然此对国而言,足可慰忠良,足可正王道。”   英嘉央又道:“狄忠武公当年以身报国,是为平天下之乱。狄卿是真忠臣,既然一心向国,必能想通何谓为国之上策。”   英嘉央注视着狄书驰,最后道:“太上皇帝不忍见众卿饥劳,已命人备了热膳放在宝和殿前。狄卿何不随我一道,领众臣前往用膳?”   她话音既落,便不多一字,等着狄书驰回应。   宫城之夜肃静,于无声中似有千古之回响。要守江山不破,有明正之君王、舍命之忠臣尚不足够,还须君臣相知、相互体谅、妥协与屈从。   良久,狄书驰的前额重新叩于地砖上,他答称:“臣狄书驰,谨奉公主殿下之意。”   ……   宝和殿前,用罢热膳的臣子们陆续散去,昭庆特意安排了十数位内侍候在此处,为这些臣子们引路出宫。   月轮当空,柔和明亮,狄书驰与乔嘉结伴同行。因成王一案及伏阙长跪一事,二人之间已形成了某种难言的默契,相处起来较头一日更是自然许多。   走着路,狄书驰忽而出手扶了乔嘉一把,道:“路面有坑,乔大人当心。”   因先前跪得久了,乔嘉的确膝疼,又因累而未留神路面,此时经他提醒,她才避开了那小坑,便对他道了声谢。   狄书驰则道了声不必,手在她肘间又多扶了一会儿才放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可乔嘉却因他的这个举动而微微面红了。   待出了宫城,告谢过引路的内侍后,二人也将分道扬镳。   就在应当按礼告别的这一刻,狄书驰冷不丁开口,问道:“恕狄某冒犯,请问乔大人年过三十还不婚,是何故?”   乔嘉微怔,并未怪他冒犯,答说:“我自外任回京以来,朝中适龄之男子,官位皆不如我高,竟无人敢娶我。然而官位比我高的,又都已成婚,故而我至今还未婚。”   狄书驰道:“乔大人会介意夫君年轻,亦不如大人官位高么?”   乔嘉不知为何,又有些面红,声音也轻了:“若夫君是个堂堂正正的好儿郎,我又岂会介意他的官位或年纪。”   狄书驰又问:“如狄某这般的,可称得上是乔大人口中堂堂正正的好儿郎?”   借着月色,乔嘉瞅着他。他的话堪称直白,可他的神情却极磊落,不以自己此言无礼,倒与他低调的性子反差甚大。   她没出声,只点了一下头。在点过头之后,她就不愿再抬起头叫他看见她越发红的脸了。   而他也没叫她再抬头。须臾,她的眼下出现了他的手掌,手掌中放着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狄”字。   ……   狄书驰领众臣伏阙一事耸动京城,于次日传至戚炳靖及周怿耳中。   是时,周怿正在为北返大晋而收整这九个月行军在外所接到的所有国中文书,在听了此事传闻后,他的动作不自禁地停下了。   戚炳靖的手正搭在那一匣和畅千里递来此地的物证上,闻此亦淡淡一笑。   这笑是自嘲的笑,在笑他自己的多此一举。   诚如沈毓章前言,大平国事,自有大平朝廷之主张,无须大晋相助。   大平有良将如裴穆清、如卓少炎、如沈毓章,有忠臣如顾易、如狄书驰、如乔嘉……又何愁宵小不尽,又何愁朝廷不肃。   武将之悍勇,可安家国。文臣之血性,可镇社稷。   大平当初吞并四国,建一姓之社稷,历太祖、世宗、仁宗三朝,家国鼎盛,江山何其壮伟;其后经二百余年,皇室日渐式微,疆土分崩于外,边境战火连年,几有国灭之难;家国危亡之际,忠臣良将未绝,由悍勇并血性催发出烈烈生机,竟挽江山不破。   当敬,亦当畏。   ……   卓少炎大封当日,便解云麟军之帅印,此事并同她将远嫁大晋一事,被沈毓章及昭庆暂按未表,朝中上下无人得知。   若依戚炳靖的念头,他将先率军北归,然后再遣使节前来,择吉日以国书下聘,堂堂正正接迎卓少炎北上晋煕郡。   但这话头一提,便被卓少炎毫不犹豫地拒绝。   当时戚炳靖坐着,手中握着她的大平亲王册宝,一边打量着那物,一边说出他的打算。而卓少炎在一旁收拾她往后不再有机会披挂的将甲,听了他的提议,眼都不抬地道:“带我走。”   戚炳靖抬头,未即回答。   这三字何其耳熟,然情境却已大不相同。   “为何?”他搁下册宝,问她道。   卓少炎望向他:“想要夜夜被你抱着睡觉。”而后她明媚一笑,又补道:“——就如你当初一般。”   戚炳靖被她一笑,心中荡漾,亦跟着笑了。他这笑中,有喜悦,有温存,有不舍,有疼宠。   然后他道:“好,依你。你要什么,都依你。”   卓少炎被他这简单两句拨弄得心弦又乱,他须对她何等情深,才会对她如此宠惜疼爱,令她时时刻刻都想再将他也多疼几分。   ……   还未到晚膳时分,周怿有事来禀,才走至门外,就听见里面传出卓少炎断断续续的声音:   “……像这般弄你,舒服么?”   紧接着是他家王爷低沉含笑的回话:   “不如上一回。待北回晋煕郡的路上,我再细细教你。”   周怿浑身一凛,连事也顾不得禀报了,连忙快步退走。   回屋后,他皱眉拭汗,坐到案前,沉思少许,然后抽出张信笺,提笔给和畅去信:   「王爷计于五日后启程,率谢淖所部北归。」   「大平英王卓氏亦将与王爷同行。」   「你莫要怪我不劝王爷,此事若换了你,你必也不敢劝。」   「你若不信,便等王爷回府,叫你亲眼瞧一瞧,什么叫做宠溺无度。」   「阅罢既焚,不得保留。」 第45章 肆拾伍   戚、卓二人启程北上的前一日,英嘉央自宫中发书,设宴为二人践行,邀二人入宫一叙。卓少炎问过戚炳靖的意愿后,答允了宫中来使。未时二刻,宫中派了车驾来接二人入皇城。   宮宴设在宝和殿。沈毓章入禁内,先去西华宮接英嘉央母子。时至初冬,夜里凝霜,他一入西华宮,方坐稳,便有内侍来进暖汤:“沈将军。这是公主殿下特地嘱咐为您备的驱寒汤。”   沈毓章端起喝了两口,含笑问道:“是公主亲手做的罢?”   内侍笑了笑,压低声音道:“公主殿下不让奴婢们讲。”说罢,他瞧内殿中的二位还没出来的动静,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将军今日戴的那副貂绒煖耳——虽是前些日子陛下赐的赏——亦是公主殿下亲手缝制的。”   沈毓章当廷求尚昭庆,昭庆当廷应允,二人虽未行婚礼,但他在这些宫人们眼中的身份自然已与往日不同,像这些话,久跟在昭庆身边的宫人们也敢斟酌着同他讲了。   沈毓章听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其实内侍不言,他也知道。他的央央,从前便爱在这些细处疼他,如今在教养皇帝之余,仍然不嫌疲累地为他操心,这一份细致与深情,叫他心中又暖又酸。   不多时,英宇泽先自内殿中出来了。   因知道沈毓章在外面等着,故而他这次没跑也没跳,老老实实地迈着小步子走近沈毓章,然后仰着小脸道:“沈将军,你来了。”   沈毓章起身,行礼道:“陛下。”   英宇泽一边道:“沈将军,不必多礼。”,一边凑近了他些,瞧见他今日的心情很不错,小嘴便一咧,伸手去拽他的衣裳,连声叫道:“沈卿,沈卿。”   沈毓章难得纵容,弯腰把他抱起来,放在一旁的御座上,口中应着:“陛下有事可吩咐。”   英宇泽拽着他不叫他退开,眼睛睁得大大的,很认真地说:“沈卿,朕想要一个妹妹。”   沈毓章无声地看着儿子。   英宇泽见沈毓章没什么反应,有些着急,又继续说:“沈卿,你何时和公主给朕生个妹妹?朕想要一个妹妹!”   沈毓章被儿子这般拽扯着,听着这荒唐之言,心道这内宮之中不知是谁不守规矩地教了皇帝什么,回头定要好好彻查整治一番。   这时候,英嘉央出来了。英宇泽一看见娘亲的身影,小手立刻松开,小脑袋立刻耷拉下来,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   沈毓章也未揭穿儿子,脸色如常地对英嘉央笑了笑,道:“少炎与谢将军已在宝和殿候圣驾了。”   英嘉央点了点头,正要叫内侍来背皇帝出殿上辇时,英宇泽小小声地道:“朕想要沈将军抱。”   她还未说什么,沈毓章已将儿子一把抱了起来,走来对她道:“今夜算是家宴,便破一回例罢。”   英嘉央默许了,垂下的目光中隐有笑意。   ……   自入皇城起,大平内宮中人皆以国礼待戚炳靖。待到皇帝驾至宝和殿,伴驾的沈毓章更是对戚炳靖道:“谢将军远来贵客,不必多礼。”由是免了他所有见驾的礼数。   既知戚炳靖的身份,却不捅破,更以比亲王礼更高的上礼相待,足以彰显大晋鄂王名为亲王、实掌大晋权柄的地位。   引得戚炳靖微微一笑,对沈毓章道:“沈将军,费心了。”   然后他看向年幼的英宇泽,这是他头一回亲睹这位卓少炎率云麟军一手拱立的大平新帝。小男孩对上他的目光,在好奇之外又有些后缩,是雄性天性中对更加强大的同类产生的天然戒惧。   戚炳靖不留痕迹地移开目光,又看向英嘉央:“公主殿下。”   英嘉央此时已叫内侍上前斟酒,对戚炳靖笑着道:“今夜非国宴,而是家宴,将军不必拘束。”   有卓少炎在身旁坐着,戚炳靖又哪里会拘束。他一面同沈、英二人寒暄着,一面自案上看着卓少炎平素喜欢吃的,挑出来放到她面前。   许是天冷,卓少炎吃得不太多。戚炳靖抬手取下她手中酒杯,亲自夹菜送至她唇边,温声哄她道:“明日启程,路上只怕吃不好,今夜多少再吃些,可好?”   他不刻意避忌席间其他人,音量如常。沈毓章坐得近,听见了这话,一时手上动作都慢了些。   卓少炎倒没觉得什么。当初在长宁面前他亦是如此,想是习惯了随心所欲,而这世上也没人能约束得了他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她轻声道:“没你的厨子做得好。”虽是这般说着,但还是就着他的手又吃了些。   戚炳靖笑了,看着她的目光很是温柔,全然是沈毓章此前未见过的面貌。   沈毓章心下感慨,想了一想,仍是开口问道:“少炎亲王之位,此去大晋,没名没分。谢将军是如何打算的?”   这话他语气虽然和善,然却带着分明的质问。他转头又看向卓少炎,眉间微皱,再道:“少炎便这么心急,连几个月都等不得么?若待谢将军归晋后,将与你的婚事同晋帝议定,再以国书下聘,岂不更为妥当?”   这是心中真把他自己当做她的兄长,才能说出口的责备。   卓少炎抬手稍稍按住戚炳靖的膝头,不让他回答,而是先行开口:“一日,一时,一刻,我都不愿意同他分开。”   沈毓章闻之震动。   而为之震动的亦不止他一人。   戚炳靖低头,将她按在他膝头的手拢进掌中,轻轻握住。她此前虽同他剖白过心迹,亦允承过重诺,但皆是二人私下之言,她从未像今日这般当着旁人的面,坦然道出她对他的情意。   她以毫不遮掩的赤诚,再次将他的心重重打动。   然后戚炳靖抬头,对沈毓章道:“少炎此去大晋,我必保她不受一分委屈。沈将军之担心,十足多余。”   沈毓章深深看了他一眼,本欲再说什么,却终未再开口。   ……   宴至尾声,英宇泽困倦极了,伏在娘亲怀里,长黑的眼睫贴着下眼睑,怎么叫都睁不开眼。英嘉央遂叫内侍先将皇帝送回西华宮安置,然后再请卓少炎同她移步偏殿说话,留沈毓章与戚炳靖在席上继续饮酒。   自金峡关的那次对谈后,她二人便再没遇上能像眼下这般单独说说话的机会。内侍给二人进上热茶与几盘果子,然后阖门退下。   二人同坐于榻上,中间隔着小几。卓少炎看见英嘉央拿出准备好的一个精巧铜匣放至几上,又见她推开匣盖,里面是半片金制麒麟符。   卓少炎睹之微怔。   英嘉央柔声开口道:“少炎,过去这些年,你受苦了。你为国之功勋,远胜千百男儿,卓氏英名必入史册。如今你要远嫁大晋,卓氏无人,毓章同我便托大一回,做你母家的兄嫂。做兄嫂的,总要为妹妹备足嫁妆才是。你既解帅印、上交兵符,毓章又命兵部重铸了一枚麒麟符,一半付予你,一半交由云麟军新帅。倘若你将来遇急,不必往报朝廷,以此符即可调用云麟军半数兵力。少炎,你本心赤忠,必不会滥用兵权。这半片麒麟符,便是毓章同我给你傍身北上的嫁妆。只有你手握大平调兵之权,晋室中人才不敢小觑你,才不敢给你委屈受。”   这一席话说得令卓少炎鼻头发酸。她无声片刻,终未落泪,只轻轻牵动嘴角,将英嘉央谢过,收下了兵符。   “既提到嫁妆,自然不止这一份。”英嘉央看着她,继续道:“谢将军替大晋鄂王又添了两样:归还戎、豫二州给大平,条件是皇帝必须将此二州作为你的亲王封邑;谢淖麾下所有兵马也归你,以充你的封邑亲军。”   卓少炎蓦然抬眼。   英嘉央道:“当时毓章问他,疆土至重,大晋鄂王何以舍得割这二座重城还给大平?谢将军答说,豫州系着你的心,戎州系着你的命,过去你把心与命尽付与家国,如今你把心与命尽付与鄂王,疆土再重,亦重不过你的心与命,你曾以命戍守大平国北十六州,鄂王愿还此二州给大平,以全十六州,以全你心愿。”   卓少炎脸上的表情从初时的惊诧,到逐渐平静,再到微微动容,始终一字未说。   豫州城,是他同她的初见之地;戎州城,是她同他的初见之地。他愿还此二州给大平,让她不再是一个没有封邑、没有亲军的亲王,这是在以他的方式告诉她,他有多疼她。   她又忆起,当初她被他掳入麾下,在豫州城外的山坡上,他曾道,豫州城,送她。如今这豫州城,他到底是送给了她。   她遂轻轻笑了。   英嘉央瞧着卓少炎眉梢眼角柔软的笑意,心中又如何能不感慨。她仍然记得很清楚,在金峡关城内,卓少炎曾问她,为一人心动,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卓少炎犹懵懂不自知,如今卓少炎满心皆是戚炳靖,信他,爱他,而一路促成她这变化的,自然是戚炳靖对她的懂得、深情、疼爱、宠惯。   一个女人,一生中能得遇这样一个男人,何其难求,何其幸运。   少歇,英嘉央复开口:“云麟军新帅人选,兵部已经议定,毓章亦颇认可此人。”她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脸色,又道:“少炎,毓章同你的性子都硬,我也知道过去他曾数次惹你不快,故而今日,由我来同你说此事。”   卓少炎微微蹙眉。英嘉央用了这般语气,不必明说,她就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于是她冷静地问:“是江豫燃?”   英嘉央点了点头。   早前江豫燃为李惟巽求情,卓少炎虽饶过她一命,却将江豫燃自云麟军中除名,踢去兵部。沈毓章待成王案罢,看在江豫燃累累军功的份上,将李惟巽自狱中放出,重重贬官罚俸,了结此事。卓少炎既解帅印,兵部为云麟军重新选帅,朝廷武臣当中,论战功,论忠心,论对北疆与对晋军的熟稔,论在云麟军中的人望,江豫燃都是不二之选。若非他曾遭卓少炎自云麟军中除名,兵部根本不会有分毫犹豫。   英嘉央并没有多解释,因为卓少炎必明白。她静静地等着卓少炎的反应。   沉默了许久,卓少炎看向英嘉央,神色冷淡地道:“我已不掌云麟军之帅印,云麟军之事,同我再无半分关系。朝廷欲用何人,但听陛下、殿下圣意便是。”   ……   翌日卯时未到,沈府派人递来一封信函给卓少炎。   此正逢众人整装待发之时,卓少炎接信一看,见是沈毓章手书,便叫众人稍候,返身回屋拆阅:   少炎吾妹:   吾妹今日去国赴晋,兄彻夜辗转,仍有不吐不快数言,欲道与吾妹知晓,不然心中难安。   此前数载,吾妹为国,受尽屈苦。兄虽未尝明言,然心中时时愧责,自恨未能代吾妹战于北疆,又恨未能早知吾妹境遇,救吾妹于宵小手中。此皆兄一生难消之懊憎。   今吾妹逢遇良人,兄亦为吾妹心悦。大晋鄂王乃人中至杰之辈,对吾妹用情至深,此吾妹之幸。吾妹赤心烈胆,一朝托付,必尽信之,此鄂王之幸。然鄂王城府极深,兄竟难窥其底,恐吾妹有朝一日为其所负,故望吾妹能时时警醒,勿为其所伤。   晋室近年多难,吾妹今嫁作戚氏妇,必少不了与晋室诸辈斡旋。吾妹须记住,大平是吾妹的国,亦是吾妹的家。吾妹既为大平亲王,若在大晋遭了委屈,望亟修书告兄,兄必接吾妹归家。   兄无它念,惟愿吾妹平安,幸福。   如是可矣。   兄沈毓章   卓少炎将这封短信读了两遍,眼底逐渐变得湿红。她伸出手指,轻轻摸了一下“少炎吾妹”四字。   摸过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   卯时整。   天翻白,寒风减,戚、卓二人及随行兵马依次出发,离京北上。   为缩短赶路时间,卓少炎弃车骑马,同戚炳靖并辔,行在兵列中部。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是周怿及顾易的背影。   卓少炎北嫁大晋一事尚未诏告天下,然而谢淖所部人马数众,北调之举动,瞒不过仍驻扎在京畿境内的云麟军上下。   北行不过十里,旭日破云而出,烈烈金芒铺罩四野。   平原不远处,出现了数百面高高擎起的军旗,旗面随风肆扬,每一面上都是清晰可见的硕大“卓”字。   那一面面,皆是云麟军曾经的帅旗。   护拥着这数百面军旗的,是三倍于其的云麟军武官。他们无声地列队于卓少炎此行的必经之路两侧,在看见卓少炎一行人马后,无声而有序地翻身下马,解盔夹于臂下,一手振甲后按剑,立得笔直。   站在他们最前方的,是江豫燃。   卓少炎在马上看见了这数百面帅旗,看见了江豫燃,又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她没有停下,他们也没有挡住她前行的路。   在她行过他们阵列前时,江豫燃率先单膝下跪,而后他身后众人亦纷纷单膝下跪,俱以军礼参拜,而后以目光相送。   从始至终,他们无一人出声。   然而他们无声的目光与动作,已道尽了一切。   待行至他们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时,卓少炎才微微低垂下头,看见她按在鞍辔上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变得极青极白。   在宝和殿面对英嘉央时,她未落泪。   在读沈毓章给她的信时,她未落泪。   此刻寒风袭上她的面颊,卓少炎无声地拉起披着的大氅,将它覆在面庞上,过了许久,都没有放下。   戚炳靖在她身旁,见状,无声地伸出手,将她的马缰抽过来,引她的坐骑离自己靠得近些,稳稳前行。   ……   人马一路疾驰,出金峡关,只在途经陈无宇大营时歇了一歇,然后一日不停地继续北进。   马蹄踏入大晋疆域时,浅雪将将没过蹄盖。待到晋煕郡时,雪深已过蹄踝。   鄂王府门前,戚炳靖吁止坐骑,翻下马背。然后他转身,不由分说地掐着卓少炎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下来,让她的两只脚踩在自己的靴背上。   “你的履底太薄,踩着雪,会着凉。”戚炳靖在她耳边说道,根本不顾周遭一众人的目光。   卓少炎脸上有些烧红,却没挣扎。她在他怀中抬起头,望向鄂王府的门匾。一样铁画银钩的大字,一样的雪花轻飞,从冬到冬,往返跋涉数千里,她终又回到了此处。   沈毓章说,大平是她的家。然而此时此刻的她却觉得,此处也是她的家。   苏郁领着小厮婢女们在王府正门处接迎,看见这一幕,便吩咐让人去抬辇,上前笑着道:“王爷,不如让英王殿下乘辇进府?”   戚炳靖则道:“不必麻烦。”然后又将卓少炎打横抱起,迈着大步往府内走去。   苏郁叫人跟上去伺候,自己却未动,仍站在府前,看着方才一直侍立在一侧的顾易,露出微微笑意。   顾易亦瞧见她了,亦微微笑着,缓缓对她一揖,有礼地道了声:“苏姑姑,顾某又来叨扰了。”   建初十六年,他北上晋煕郡,在鄂王府上曾留宿过七日,同苏郁打过十数次照面,自然知道苏郁在鄂王府上的地位与能耐。   苏郁回他礼,简单道:“顾先生不必见外。顾先生当年爱喝的茶,我已叫人为先生早早备下了。”   顾易又对她道了声谢,抬脚进府。   府内,和畅同戚炳靖见过礼后,便亦不甘寂寞地出来寻周怿。周怿正在忙着安排随他们一路北上的扈从人马,待见了和畅,也只草草地同他招呼了一声。   和畅背着手,悠哉悠哉地看了一阵儿,忽而道:“年末了,王爷必要入京赴正旦朝会。你同不同王爷一道去?”   周怿皱了皱眉,顿了一下,才道:“军前还有事。”   和畅道:“哈。谢淖所部都被王爷送给大平的英王殿下了,你军前还有何要事?王爷这一番举动,京中一旦得知,正旦朝会上能消停得了?你忍心独善其身,让王爷一人入京?”   周怿黑着一张脸,“你怎不去。”   然后他再未理会和畅的深笑,转身继续忙他的。不多时,他听见和畅在他身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周怿。前日京中刚传来消息,皇帝要为长宁大长公主再次选尚了。” 第46章 肆拾陆   建初十五年底,长宁公主戚炳瑜降嫁,驸马为时任殿前都指挥使任熹的长子任铮。任氏一朝尚公主,所进财礼,倍于皇室亲王聘礼,更证实了任铮心仪长宁数年之久、非她不娶的京内传闻。   建初十六年,大晋先帝崩逝。新帝即位,进封戚炳瑜为长宁大长公主。后三日,驸马任铮失足落水,溺毙于府。未出亡夫丧期,长宁即离任府还宮。新帝不顾朝议,下诏为其辟大长公主府,再赐万钱予任府治丧事。时新帝年仅十二,少年懵懂,所下诏书背后实为谁人之意,朝臣们又岂能看不出,于是无人再敢议论戚炳瑜目无礼法诸举。   两载半过去,当年的风波早已无人再提起。京中消息虽称是皇帝欲为长宁再次选尚,但此事若非出自戚炳瑜本人的意愿,皇帝又岂敢替他这个皇姑私做主张。   此事出自她本人的意愿……   院内雪花仍在飘飞,周怿独坐于树下,肩头积了半指厚的落雪,脑中尽是和畅所说的话,脸色比这天色还要黑沉。   不远处有人提灯而来,深橘色的光亮挑醒周怿的神智。他立刻站起来,抬手拍了拍衣上沾的雪,恢复一贯的冷默神情。   来人是苏郁。她遥遥瞧见周怿,便叫身后跟着的两个婢女停下等她,自己走上前来。她笑了笑,道:“周将军,怎还未回屋歇下?是在军前待久了,此番回了王府,一时不习惯了?”   周怿道:“有劳苏姑姑关心,我这就回屋了。”说罢,他对苏郁行了个晚辈礼,转身大步走了。   苏郁瞧着他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戚炳靖诸兄弟姊妹当中,属大长公主府与鄂王府的关系最为亲近,京中凡同戚炳瑜相关的消息一旦传来晋煕郡,鄂王府不出一日必定阖府皆知。周怿的心事,苏郁多少能猜到,但他不愿同旁人提,她便也无从开口劝慰。   待见周怿回屋,屋中亮起灯后,苏郁才回头叫那两个婢女道:“走罢。”   鄂王府形制宏阔,足有二百四十八间屋,按西、中、东分为三院。中院为戚炳靖平日所居之处,西院供养府上谟臣及侍卫,东院则住着府中管事及仆役们。   苏郁此时带人入西院,是为了去给顾易屋中送东西。   顾易随卓少炎入鄂王府,按王府规制,府中上下皆以谟臣礼待他,和畅更是尊戚炳靖之意,邀他于晚膳后手谈数局,借此同他交代府上诸事,直到眼下还未放顾易回屋。   苏郁开门,两个婢女跟着她进了屋。来前已被苏郁吩咐过,两个婢女手脚利索地将屋中明灯生火,给床上重新铺上一层厚褥,再换了一个稍矮些的瓷枕。苏郁上前察验,俯身亲手按了按新铺的床褥,又将枕头摆正了些,才满意地起身。   离开时,一个婢女小声道:“苏姑姑,我们还从未见您对除了王爷之外的人这般费过心呢。”   苏郁斥她道:“你懂什么。英王殿下以兄礼待顾先生,鄂王府上下岂能慢待了他?方才在府外,我瞧顾先生脸色不甚好,想是一路北上劳累了。顾先生此前来大晋,从未碰上过寒冬时节,若不将他照料好,倘是他一夜就生病了,又要如何?”   婢女喏喏,不再说什么。   还没待三人走远,顾易迎面踏雪而来。他看见苏郁站在他屋前,脸上有一闪而过的微诧,随即步上前,微笑着同苏郁见过礼,道:“苏姑姑,是找顾某有事?”   苏郁的脸上则有一闪而过的尴尬,她轻轻咳了一声,道:“我带人来给周将军送东西,无意路过顾先生门前。”   顾易了然地点了一下头,等着她告辞离去。   苏郁却问道:“顾先生今夜同和畅的棋下得如何?他可有为难先生?”   提到此事,顾易只得苦笑:“顾某军武出身,棋艺上不得台面,倒是为难和先生了。”   苏郁抿唇一笑,向他告辞。   走远后,跟在她身后的婢女憋得脸都涨红了,最终还是不敢多说什么。   倒是苏郁想起了什么,神色如常地问她二人:“王爷同英王殿下已安置了?”   二人同时点头,一人答道:“王爷本打算要叫郎中来看看,英王殿下却执意说自己的风寒无大碍,只须好好睡上一觉定能痊愈。王爷拗不过她,便早早地陪着一道歇下了。”   苏郁颔首,以示知晓。   早前在府外,众人皆见戚炳靖对卓少炎是何等的心爱,连雪都舍不得让她踩一寸。苏郁本以为他是过于宠惯卓少炎,直待她将府内上下打点妥善,亲自去中院过问后,才知是因卓少炎路上染了风寒,惹得戚炳靖如此疼惜不已。   此事便通情合理多了。   可眼下听了小婢所言,苏郁又觉得稀奇了。须知她家王爷想做什么,历来无人能劝得住,而今夜他竟会拗不过一个女人,倒是闻所未闻之事。   ……   地龙将屋中烧得暖气蒸腾,床榻间热意犹甚。   卓少炎被戚炳靖自后面拥在怀里,脊背贴着他赤裸暖热的胸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他搭在她腰间的手臂。她的声音因风寒听起来有些低哑:“……你还是去别处睡罢,免得也染上病了。”   戚炳靖极其温柔地亲吻她的脸,又含住她的耳垂,模糊答她:“回府头一夜,你就赶我出主屋?若传出去,像什么话。”   她明明不是此意,却被他强词夺理。   可卓少炎被他咬着极敏感的耳垂,轻轻哼了两下后,实在驳不动他。   觉出背后的胸膛越来越热,腰臀之后贴着他的那一处也变得滚烫,她轻轻咬唇,反手摸过去。   然而腕子却被他一把捉住,紧接着,他的笑声沉沉震在她耳边:“做什么?”   她将热烫的脸颊在枕上轻蹭,道:“……想要疼疼你,让你尽兴一回。”   还在大平京中时,他曾道,待北回晋煕郡的路上,他再细细教她。然而北回之途行程紧凑,众人皆是久经军旅之人,星夜兼驰,难得长歇,又哪得时间精力做此事。更何况他如此心疼她,又怎会舍得她在路上为此再额外受累。于是一拖便到今夜,他已连着有这么多日子都没碰过她了。   她说想要疼疼他,是发自真心之言,哪怕只是先用手,能让他纾解一下也该是好的。   谁料他贴着她的耳说:“尽兴?……少炎。此前,我从未真的尽兴过。”   在他二人互通心意之前,做这事谈何尽兴;而在她把心交给他后,他又顾虑行军在外,诸事不便,也未曾真的顺着性子为所欲为,次次都只是解渴罢了。   她被他的话撩得耳廓滚烫,被他捏在掌中的腕子也软了。她喃喃问:“……那要如何,你才能尽兴?”   他则将她的手搁回身前,将身子错开她的腰臀,轻抚她的肩头,哄她道:“待你病愈,再谈此事。”   她沉溺在他的温存当中,意识逐渐模糊,不多时,便跌入暖甜的梦中。   ……   清晨,屋外鸟儿叽喳,鸣声脆亮。   卓少炎在戚炳靖的怀中醒来。她未睁眼,只一动,脸上就落下来自他的一个暖热的吻。   一夜无梦。醒来时爱人触手可及。世间再无比这更美好幸福的事。   她翻身,搂住他,枕在他的肩窝处,又继续睡过去。   ……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旁无人,卓少炎在床上叫了声:“炳靖?”在外间一直守着的婢女闻声赶忙进来,回话道:“王爷有事同周将军离府外出,嘱咐奴婢们不得吵醒殿下。”   卓少炎拥着被子坐起来。   婢女上前将床帐打起,伺候她穿衣洗漱。屋外雪已停歇,天色晴美,阳光照进屋内,令她感到心头甚暖,连头一日的风寒症状都似乎全消了。   待用罢午膳,苏郁来叩门请见。   卓少炎亲自将苏郁迎入屋中,叫了声“苏姑姑”。因听戚炳靖提起过,苏郁是自他四岁起便看顾照料他至今的长辈,她心中对苏郁自然颇怀敬意。   苏郁此来是为卓少炎量体做婚服的。她高兴之情溢于言表,笑眯眯道:“殿下同王爷的事情总算是落定了,这婚服也总算是可以做了。”   卓少炎任她摆布,望向镜中,问:“上回那一袭……”   苏郁有些不满道:“上回殿下来府中,才试着穿了一回,就被王爷糟蹋得不成样了,哪里还能再用?”   说着,她弯腰,伸手轻按卓少炎的腰部,一面裹上软尺,一面道:“我们王爷,一向是这般肆意的性子,须殿下往后好好管教他一番才好。”   卓少炎低眼轻笑,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挠了下手心。   苏郁做事利索,不多时就量全了,她打量着卓少炎的脸色,笑说:“殿下今日的身子大好了,王爷必定高兴。”   卓少炎想到昨夜戚炳靖的话,耳朵又热起来。这一点变化,竟也被苏郁捕察到了。苏郁便又说:“殿下床笫之事,我本不便多问。但一想到我们王爷的性子,我又不得不说一句:殿下可莫要什么事都由着王爷,免得叫自己受苦。”   卓少炎一听苏郁的话,两颊霎然变得通红,忙道:“炳靖凡事都颇疼我,苏姑姑多虑了。”   苏郁笑了:“那便好。殿下生得这般容姿出众,王爷此前又没有过女人,我只怕王爷对着殿下不知轻重。”   卓少炎怔了一下。苏郁的话,她听得很清楚,故而没有必要再问了确认。   他此前竟没有过女人?   当初戎州城外,她被周怿扛着丢进兵帐,因周怿道了句“我们将军好色”,她在事后便从未琢磨过他同她的第一次。   那时节她的感受只是疼,但那疼同沙场上所负战伤相比,对她而言是多么微不足道,而她那时所图的,更是欲以色谋他的兵权,又哪里顾得上其它的。那一回他重重地攥住她的腰,从头到尾也没用多久。那时她于此事并无经验,只以为男人发泄欲望不过如此。   如今细细再忆,却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手上极重的力道,除了是要掌控她之外,或许也掺杂有头一回的些许紧张?而自那一回之后,他在此事上是越来越游刃有余,越来越知道如何将她取悦。她原以为是因他逐渐展露出对她的深情,却不想他亦是循序渐进地摸索此事的门道?   她精于兵事,于情事确是有些迟钝。可迟钝,不代表她愚笨。   她竟是他头一个女人。   她竟是他唯一的女人。   想明白后,卓少炎的心底阵阵发热,那股热意冲入她的血液之中,拱得她满心喜悦,同时又觉得为此事而如此喜悦的自己实在是傻。   但她却止不住自己继续发傻。   既然他与她都是头一回,他竟还次次口称“教”她,叫她以为自己果真什么都不懂、不知,只能听他的。   “殿下?”苏郁见她半晌无话,轻声唤她。   卓少炎回神,侧首看向苏郁,问道:“苏姑姑,王府中的书阁在何处?”   苏郁道:“殿下是要找书?”见她点头,又道:“王府上的藏书藏画,平日里皆由和畅收管。和畅嗜书成性,殿下想要找什么书,只管问他便是。”   ……   鄂王府中的书阁,足有三层之高。底层八间,二层四间,三层一大间,藏书共逾六万册。书楼四周蓄水为湖,上有桥亭,环以假山,被以花草,纵在冬日,亦能感到栩栩生意。   卓少炎抬首望着这座堪称壮观的飞檐藏书阁,暗暗惊叹。   和畅一路引她来到此地,见她此刻神色,便笑了一下,解释道:“我们王爷,母妃过世得早,自幼被寄养在长宁大长公主的母妃宫里,从未有过自己的书室,故而格外羡慕那些有自己藏书的皇子们。后来我们王爷离京从军,在军中读书本就不易,更遑论藏书了。直到封王,王爷在封地建府的头一件事便是大造藏书楼,以全多年未竟之心愿。”   说罢,他继续引卓少炎步入底层的一间书室中。   为四面顶天立地的书橱包围着,卓少炎问他道:“此地既有六万逾册藏书,想来是什么书都能找得到了?”   和畅无法掩饰脸上的得意之色,回道:“此阁内藏有古今名家经、典、史集、政书、兵书、方志、诗文、科举录、话本、医经、商书、造物志……殿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卓少炎道:“春宫图。”她看了和畅一眼,问:“有么?”   和畅得意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略僵硬地点了一下头,问道:“……不知殿下平素喜欢看哪一种的?”   ……   戚炳靖回府后的头一事,便是问卓少炎身子如何了,眼下人在何处做什么。在被告知英王殿下病已痊愈、眼下正在主屋后的浴房中沐浴后,戚炳靖没什么犹豫地就去了。   浴房之中有温泉引入,池周水气氤氲,恍如云上。云中有女,姿容曼妙。   听到脚步声,卓少炎在水中回头。透过缭绕水雾,她看见男人正抱胸倚墙地站着,嘴角带笑地望着她。   她的脸庞、脖颈、水面之上的身子都透着被热意蒸出的诱人浅红。隔着水波,依稀可见她的两团嫩软,在水中悠悠浮荡。   戚炳靖的眼底被这热气及这一副美景烧得有些发红。   她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美得令他的心跳疾速加快。   然后她轻声叫他的名:“炳靖。”   戚炳靖没开口回应,而是直接走来池边,屈膝蹲下,低头近看她。他越看,呼吸就越沉,越烫。   卓少炎抬手,轻轻拨了拨水花,移到池边,仰脸对上他的目光。她的嘴唇微微一动,透着濡湿的绯红色,嫩得勾人。   他压下想要将其蹂躏的欲望,问她道:“今日在府上做什么了?”   她笑了一笑,身子往前,贴上池壁,答他:“读书。想你。”说话时,她的两肘轻轻撑着池沿,胸前的软嫩被挤压在壁砖上,沟壑深深。   他忍不住单膝跪在池边,俯身伸出手,“少炎……”   可她却立刻后退,没叫他成功碰触到她。然后她再度对他一笑,什么话也不说地转身离开他,踩着石阶步出浴池。   她不着寸缕地,重新走回他身边。   戚炳靖刚起身站稳,就被卓少炎贴上来。她赤裸、光滑、湿润、柔软的双乳压上他的前胸,他身上的衣物立刻被洇湿。   “少炎……”他再度开口,声音尽是沙哑。   卓少炎伸指按住他的唇,微微笑着,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想要被你疼。”   戚炳靖浑身都在发烫,发硬,说不出一个字。   她今日不一样了。她的目光、语气、动作,皆与往日不同,以致她对他的爱与欲,被彰显得格外鲜明,激得他此刻更是难耐,更是渴望。   他热烫的手指被她牵引着,从她的脖子一路向下,擦过她胸前的乳珠、小腹、直接按在她两腿之间的潮润处。   “嗯……”她轻轻呻吟,手腕动了动,让他的指尖按着她最敏感的一粒轻轻摩擦、颤动。   戚炳靖喘着粗气,一口咬住她的唇,然后咬住她的下巴,接着向下咬住她的脖子,然后掐住她的腰,把她粗暴地压到了地上。   他滚烫而带着微刺的舌卷住她细嫩红润的乳珠,疯狂舔舐,然后张口将她的小半乳肉叼住,重重吮吸。另一只手仍然在她的下面反复拨弄着那一粒,他已不需她再引导,就知道怎样的摩擦与颤动,可以换来她难以忍受的破碎呻吟。   如是半刻,卓少炎的眼角挂起了水珠,她伸手掐住戚炳靖的肩膀,索求道:“要你……进来……”   下一瞬,她就被他带着硬茧的指头侵入。   戚炳靖一面用手指小幅度地抽插她湿滑得像要融化了一般的小穴,一面弯起指节顶弄她的内壁,唇舌则换去舔吻她另一侧的乳。   卓少炎抱着他的头,腰腹随着他插弄的节奏时而上时而下地轻轻摆动,口中含含糊糊地唤着他的名字。   戚炳靖轻微地停顿,突然又顶入一根手指。她的里面软得一塌糊涂,他的两根手指立刻引起她的一小阵痉挛。他不吃她的乳了,抬头,赤红着双眼,盯着她的表情,快速地抽插,又同时用拇指顶住她的小核。   “少炎,叫出来。”情欲逼他,他便逼她。   她像是听不懂他的话一般,大腿内侧颤抖着,咬着嘴唇,双眼雾蒙蒙地望着他,神色一半是愉悦,一半是愉悦未至顶峰的煎熬。   戚炳靖忽而停下动作,将手指缓缓抽出来,拉出一条稀粘透明的水丝。她几乎要哭了:“你别……”   可他将她的双腿用力打开,然后埋下了头。   热烫的舌滑过她的每一寸敏感之处,挑着她,一点一点地将她剥开,进入,上唇覆在她的小核上,随着舌的进出而逐渐赠予她与手指全然不同的快感。   到达顶峰时,她连叫都叫不出,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待长达十数下的高潮痉挛过去,她阖上眼小歇少许,再睁开时,就见他已除尽衣物,跪在她身前,硬胀凶猛的昂扬正抵在她腿间。   她咬着唇抬起脚,踩着他的胸膛把他往后推——   戚炳靖未得所愿,皱着眉一把抓住她的足腕,重重地问:“嗯?”   卓少炎轻轻笑着,以肘将自己撑起,用了些力,收回腿,然后向他倾身,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反将他推倒,压在下面。她含住他才给过她无尚愉悦的嘴唇,呢喃道:“……莫急。”   他英俊的面容因被欲望炙烤而略显狰狞,连带着他的语气都有些发狠:“等什么?”   他仿佛被她逼得变成了另一个人。此前的种种温柔与疼惜,眼下统统被湮没在这巨大的欲浪当中。   她不答他,而是转去含住他的耳垂,手在他的胸前划动着,揪住他浅褐色的乳首,时轻时重地挑弄着。听见他溢出喉间的深喘,她以舌尖将他的耳垂顶出口中,整个人向下滑去。   他仿若感知到她要做什么,浑身登时又硬了几分。   “少炎……”他握住她的颈子,试图阻止她。可她已伸出舌,轻轻拨过他粗硬的顶端。只这么一个动作,立刻叫他丢盔弃甲。   他难抑地昂起下巴,紧贴着地砖的头皮阵阵发麻,那股麻意顺着他的后脖颈、脊柱、腰腹一路冲下来,再一路冲上去,让他整个人爽快得发懵。   ……从不知,此事竟能这般舒爽。   她用舌尖戏弄了一会儿他,又张开红唇,将整个硕大的头部含入口中,一边用两腮嫩肉挤压着,一边继续用舌刮擦他顶端的一圈。在做这些时,她的两团被他肆虐得处处红痕的乳肉也在轻轻地荡着,不时地碰撞到他下面的两颗囊袋。   这前所未有的、强烈的刺激与香艳的画面,令他几乎在一瞬间溃不成军。他无法控制冲动地伸出手,按住她的后脑,忍不住将胯向上顶——   那极暖极嫩的口腔内,小舌仍然一下又一下地就着他的动作勾撩着他,这极致的快感顿时轰灭了他所有的神智。   他猛地曲起一侧的膝盖,咬着牙根叫出她的名字,毫不保留地爆发在她口中。   释放后,他脱力地松开了一直钳制着她头颈的右掌。   待回过神,他缓缓撩起眼皮,就见她跪在他身前,水眸含笑瞧着他。   然后她轻启红唇,将口中的白浊一点点地吐出来,让它顺着自己的锁骨,一路流至耸翘而红肿的乳珠上。   何等淫靡。   叫他的心几乎在刹那间又重新变得灼烫。 第47章 肆拾柒   仍有一滴白浊沾在湿红的唇瓣上。   卓少炎的目光柔柔地落在戚炳靖两腿之间。笑意写入她的眼底。她抬起手,以指轻轻揩下唇瓣上的那滴白浊,然后慢慢地将它抹在自己胸前。在指尖触碰到被他凌虐至肿翘的乳珠时,她轻轻呻吟了一声,似是舒服,又似是痛。   戚炳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他的呼吸比方才更沉,也更烫。他腿间之物比方才更加灼热胀硬,也更加气势汹汹。   他自地上撑起上半身,长腿大开,探身伸手,一把将她掳进怀中。   他低头欲亲她的嘴唇,却被她躲开。她不叫他亲,却要以像用糖丝织就的目光将他网住不放。   她伸手握住他腿间之物,像是玩弄他一般地上下揉搓着,又像是不经意一般地将双乳向他挺颤了一下,似嗔似怨地道:“方才刚洗净,却又被你弄脏了。”   她的一举一动、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足以令他心生狂意。   他热烫的呼吸喷在她耳孔处:“我弄脏的?”声音隐隐透着戾意。然后她用来揉搓他的那只手就被他抓住了。   他颇用了些力,她有些吃痛,立刻将他松开。几乎是同一时间,他双手分别拧着她的两条胳膊反剪到她背后,然后一掌用力地箍攥住她的两只手腕。   “痛……”她不知真假地轻呼,眼神又娇又怨,又勾又撩,却换不来他的半分心疼,反而被他这股力量逼得将胸乳挺得更高了一些。   他发着狠,又重复了一遍:“我弄脏的?”   她微微点头,湿黑的长发软软曲曲地贴住肩头,红斑点点的丰嫩乳肉颤动着,白浊的精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她的胸腹往下滑落。   他被这景象刺激得满目血丝,连呼吸都要忘了,更顾不上再同她计较。   “炳靖……”她又张口,那条曾叫他欲仙欲死的小舌在口中轻轻伸张,她的声音像裹了层蜜一般:“你真俊。”   紧接着她又道:“……又硬,又粗。我方才都吃不进……”   一直在他脑中险险地牵拉住理智的那根弦“噌”地断了。   她话未说完,就被他反剪着双臂扭过身子,按着腰翘起臀。他用另一只手一把抓住她的臀肉,扒开,两腿挤进她跪着的膝间,又重又躁地喘着粗气,将自己粗暴地捅入她湿嫩滑腻的体内。   她深深长长地“嘶”了一声,被他禁锢在背后的胳膊一瞬间绷直了。   一挺到底的时候,他的汗水随着动作重重地砸落在她背上,他的双眼赤红得可怕:“吃不进?……”喉头滚动,吞咽了两下,腰胯就着腥臊催情的汁液一下又一下地猛戗:“……吃不吃得进?!”   他骨子里的狠与戾,平日里被掩藏在那因爱而生的脉脉温柔与疼惜之下,终于此刻毫无遮盖地暴露于她面前。   她被他冲撞得浑身发抖,声音含上了哭意:“你且疼疼我……”   他一面扯住她的手臂,一面又快又狠地操弄她,俯身将她的背覆住,牙齿磕在她耳垂上:“疼你?……我就是平日里太疼你了。”   才惯得她如此恣意妄为,轻松掠尽他所有的理智。   她长发散乱,身上不见一丝赘肉,脊背的弧线极其漂亮,在他不留余地的大力撞击下抖得越来越凶。   这是最能叫她舒爽的姿势。纵然理智尽丧、用着最不疼她的力道蹂躏着她,可下意识中他仍然不自知地在以最疼她的方式发泄情欲。   她呻吟着,费力扭头望向他,眼中盈盈汪汪的:“我要受不住了……”   受不住,也得受。   他不言,只一昧咬着牙低着眼,猛进猛出,将她干得又哭又吟,然后被她二度袭来的高潮痉挛绞得直接泄在了她体内。   劲瘦的腰肌震颤数下。他轻阖眼皮,攥着她的手掌仍然不肯松,继续缓而慢地抽插了数下,以延长余韵。待背上生出一整层闷汗,他眼中的血丝才渐渐消了,解开了对她的钳制。   她跌在地上,浑身上上下下一片狼藉。   狂意既消,神智既回,戚炳靖待看清她身上道道红紫,眉头遽紧,动作竟一时滞住:“少炎……”   稍愣之后,他连忙伸手将她扶起、捞进自己怀中,一面噙住她的唇瓣细细地吮吻,一面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乳肉,轻轻抚弄。   他这难得一见的不知所措的模样,引得卓少炎忍不住浅笑出声。她被汗打湿的脸颊红红润润,抬手攀上他的肩,亲了亲他的脸,声音还是那般柔腻:“……今次尽兴了么?”   戚炳靖看着她,未言,炽浓的情意皆被蕴在目光中。   有她如此费心疼他。   何止尽兴。   更是尽情。   ……   戚炳靖入浴房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来,一出来,就叫一直在外面守着的婢女去报苏郁处。苏郁虽能想得出她家王爷是怎么折腾人的,但却万万想不到她家这从没伺候过人的王爷,在折腾尽兴罢,竟会亲手替人洗净、擦身、穿衣,再一路抱回屋内,简直是欲将人呵疼入骨。   自苏郁处回来的人,按苏郁的吩咐带了药,呈给戚炳靖,并不敢多言一字。   戚炳靖收了药,脸色沉沉地将人挥退。   一待回身,他的脸上又挂起丝悔意,自责地皱眉。里间,卓少炎唤了他一声。他立刻应了,然后将药兜入袖中,走了进去。   床帐间,卓少炎薄衫覆体,侧卧在床上。松软的黛色丝被卷在她裸露在薄衫外的双腿之间,更衬得她白皙臀股上的斑痕刺目。她的手臂垂在一旁,目光含笑地望着他,在无声地邀他靠近。   戚炳靖仍然沉着脸色,缓步踱近床边,挨着她坐下。   卓少炎动了动,将头枕上他的大腿,伸手虚虚地揽住他的腰,舒服地轻轻一叹,道:“又是谁惹你不快了?”   他答不出来。用手指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颊,戚炳靖黑着眉眼道:“少炎。为何纵着我发狂?平白叫自己吃苦。”   她从军多年,并非寻常柔弱女子,倘若真想将他抽醒,亦非难事。   卓少炎瞧着他的神情,明白了。她抿唇轻笑,抬手将自己的薄衫揭开,又嗔道:“你不喜欢?”   她红肿的乳又露出在他眼前。   戚炳靖的呼吸顷刻之间又变重了。他僵硬了几瞬,略艰难地将药自袖中取出,锁住眉头,一言不发,使着再轻不过的力道为她上药。   药香清甜。腿间一物,随着他手指抚过她的身子而热热勃发。   戚炳靖脸色一下子变得更难看,索性一把将药扔了,沉声道:“我今夜去别处睡。”说罢,就要将她推开。   可他的腰却被她抱得紧紧的。   “回府第二夜,你就要让我独守空房?若传出去,像什么话。”   她的声音轻轻的,又含了些许委屈。   他立刻动不得了,低头看,就见她笑颜如花,哪来丝毫委屈?面对她故意的撩拨与捉弄,他一面无奈无法,一面又觉得这模样的她令他更加心爱难抑,遂道:“你是在疼我,还是在收我的魂?”   卓少炎撑着他的腿支起身子,两手环住他的颈子,将下巴搁在他肩头,于他耳边道:“我喜欢。”   “嗯?”他不甚明解。   她亲了一下他的耳廓,笑说:“你问我为何纵着你发狂?因为我喜欢。做喜欢之事,又哪里能叫吃苦。”   他的心又因她这话烫了数分。   他十六岁从军西境。十七岁初次见她。十九岁得知她的身份。二十岁同她沙场初战。二十二岁终得她人、她心。   她曾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将他的心占据了这么些年,他本以为能得她人已是幸事,却不想能得她心;既得她心,他更想不到她对他之爱意日益蓬增,她竟真如此前承诺那般,事事处处都在尽心疼他。   叫他眼眶发热。   这世间从未有过一人,如她这般爱他,如她这般疼他。   ……   夜里安置后,戚炳靖仍同前一夜一样,自卓少炎身后将她拥在怀中,又小心地避开她身上红肿未消的各处。   暗色之中,二人将睡未睡。卓少炎忽而道了句:“当初在戎州城外,周怿说‘我们将军好色’。”   戚炳靖应了声“嗯”。   她浅笑,意有所指道:“你好色……从前美色今何在?”   他听她这语气,便明白她这必定是知道了什么,遂埋头在她颈窝处,低声道:“在我怀中。”   从始至终,他好的只有她。   她脸一红。不再揪问。   就这么静了半晌。   她又轻喃:“……下回,该换让我尽兴。”   他怔了怔,而后忍不住哑声笑了,答应道:“好。随你尽兴。”   ……   次日午后,和畅来给戚炳靖送文书。   戚炳靖一见他,脸色就变得阴沉沉的。他问道:“昨日英王在府上读书,读的是什么书?”   和畅睹他神情,心中暗叫不好,却仍强自正色道:“……自然是英王殿下平素喜欢读的书。”   戚炳靖冷厉的目光扫着他。   和畅只得实话实说:“……殿下挑捡着读了约莫十余本春宫册子,俱是有名家批注的。”   说罢,不待戚炳靖发怒,和畅又立刻道:“英王殿下要的,属下岂敢不给?王爷万莫迁怒无辜!”   然而预想之中的怒火并未落在他身上。戚炳靖盯着他,沉声道:“书楼中收了多少本春宫册子,端属你最清楚。英王日后若再问你要,你当如何回复?”   和畅会意,毕恭毕敬地答:“属下必回:殿下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保证取之不尽,阅之不竭。”   戚炳靖抽出他送来的文书,一面看,一面道:“滚罢。”   ……   又五日,京中有旨传来,诏宗室诸王入京赴正旦朝会。   戚炳靖这回连问都没问一句,便直接命人将卓少炎的行装一并收拾妥当,带她一道入京。   二人情意正浓,莫说她不愿同他分开一刻,他也根本想不出夜里没她在怀里的滋味。   而他此举在入京后会掀起什么样的波澜,鄂王府中谟臣皆能想得出,但却没人进劝。便连和畅,在亲眼目睹过他二人日日情深之后,此番也懒得多费口舌。   只是在戚炳靖交代封地诸事时,和畅斟酌着问了一句:“王爷旧事,英王殿下知道多少?”   此前尚在大平时,周怿问过一样的话。   眼下再闻和畅此言,戚炳靖的眼底暗了一暗,并没回答。少顷,他道:“管好府中诸事,备好婚礼诸物。待正旦朝会罢,你们便该改口称她为‘王妃殿下’了。”   ……   晋室在封诸王,戚炳靖一行是最晚抵达京城的。自昭德门入城后,一路直赴长宁大长公主府,下榻于斯。   不多时,便有宫中来人传话,请鄂王入禁内,留宿宫中。   当时,戚炳靖正陪着戚炳瑜说话,闻言只是淡淡回了句:“今日累了,明日我再入宫见陛下。”   来人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半垂着头道:“桓王、睿王比王爷回来得早,这些日子都奉诏住在宫里。王爷久未见陛下了,陛下也颇念着王爷。还望王爷体谅陛下圣心,入宫陪陪陛下罢。”   戚炳靖的语气依旧淡淡的:“陛下过完年就该十五岁了,怎么还是一副孩子心性。还要闹着让人陪?”   来人闻言,略显惴惴:“陛下不论多大年岁,在王爷面前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戚炳靖低哼了一声,似是笑。没再给人任何回应。   来人进退都不是,只得拿眼去望坐在一旁细细品茶的戚炳瑜。   戚炳瑜余光微动,笑着道:“你回去罢。就同陛下说,是我要留鄂王在府上说话,明日必把人送还入宫。”   来人如得大赦,当即行礼告退。   待人走了,戚炳瑜便收起脸上笑意。她看向戚炳靖,眉头轻蹙:“你此番回京,何必要将少炎一道带来?还嫌不够乱?数月前炳哲于封地暴毙一事,京中到现在都没个消停。炳昱、炳衡此番回京,必定要拿此事大做文章。你却偏要逢此乱时,再添新乱!”   戚炳靖站起身,道:“弟弟的事,便不多劳皇姊费心了。”   他将涵着冷意的目光向她斜斜递过去:“皇姊此番欲再选尚一事,亦未同弟弟相商过。皇姊是不是还要再同当年一样?”   戚炳瑜愣了下,道:“这又如何能一样……”   话未尽,可听话之人已离她而去。   她犹自怔怔,望着他的余影半晌,才将目光收回。   ……   画室之中静无人声。   戚炳瑜一人闭目养神,直待有人的气息侵近,她才动了动眉心,不太情愿地将眼皮睁开。   逆着夜影烛光,周怿站在她身前。   戚炳瑜看清,神色未多一分异样,就这么动也不动地坐着,对上他这一张冷肃的脸。   周怿沉默着。   但他这一份沉默却不尽然只是沉默,这沉默中埋蕴着磅礴的难平之意,于他貌若冷静的外表之下、于旁人不得窥见之处,蓄势而待发。   良久,戚炳瑜先开了口:“周怿。你终于愿回京了。”   周怿盯着她,眼神中溅出血色。他问道:“你这一回,打算要嫁谁?”   这听上去毫无起伏的声音与情绪,叫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她一面笑,一面回答说:“怎么,你又要再杀一个?”   周怿没说话。   戚炳瑜继续讽笑道:“你同我那四弟,惯会使这杀人的手段。我说错了么?”   周怿忽地笑了。他这笑十足罕见。足可令人生骇。足可令她不再能够讽笑得下去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近前,在未反应过来时,整个人被他拥入怀中。他的气息瞬时填满她的肺腑,令她几乎窒住呼吸。 第48章 肆拾捌   周怿死死地抱紧了戚炳瑜。   他的身体极度僵硬,因长久的闷抑,亦因此刻的爆发。他体内的血液在涌动,如山洪般咆哮,震得他整个人都在抖。他用发着抖的手将她的手从阔大的袖口中捉出来,然后他将她的衣服剥开,一层接着一层。   周怿手指的温度如烙铁。烫得戚炳瑜猛得瑟缩一下。她试图反抗:“周怿,别……”但却引来他更加强硬的动作。   他错开头,连同看向她的目光都仿佛在跟着发抖:“你让我看看。”   戚炳瑜霎然红了眼。紧接着她紧紧地闭上眼。   周怿低下头。   被他扯散的华服堆叠在她的身上,她露在微凉空气中的皮肤起了一层战栗,致使那上面大大小小的疤痕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虽过两载半,伤犹似昨日。   周怿的眼红得异常凶狠。   然后有泪自那凶狠的眼中冒出,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她的疤痕上。男儿热泪的温度如岩浆,将她的心灼出了深洞,逼得她重新睁开了眼。   戚炳瑜抬手,可他的头却埋了下去。   周怿吻上她的肩头。那里的泪水被他吮去。他的动作极小心,极轻柔,极珍视,极郑重。他就这样一寸一寸地吻过那些丑陋难消的伤疤。   “炳瑜。”他的嗓音沙沙的,艰难地将他想说的话吐出口:“不要再嫁。倘若再有人伤你,我会发狂。”   他将脸扬起,眼神几近于凶残:“王爷如今权势滔天,你无须再为他做打算。”   戚炳瑜仰了仰头,鼻尖一酸。她抓住他的肩膀,声音微微哽咽:“周怿。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   他被她质问得一僵。   她的泪水溢出眼角:“当年是你无意娶我在先。从头到尾,我连一个理由都从你口中拿不到。今夜你不要我再嫁,那你可愿娶我?”   这一问,如同重重一掌,将他抽得又痛又醒。   周怿一把放开她,踉跄着向后退了数步,站稳。他捏住拳,拳头上青筋条条爆起。他极力克制着,极力忍耐着。   戚炳瑜看着他这副模样,胸中满腔苦意令她浑身都发痛。一颗颗泪珠不间断地顺着她的脸颊往下落,她却冷冷地笑了。   她草草地拢起凌乱的衣物,站起身逼近他,一字一句地问:“你不肯娶我,是因我四弟不允?”   周怿沉默地摇头。   多年来积攒的失望、委屈、愤慨糅杂于一处,被他的这把沉默引燃,爆出熊熊怒火。戚炳瑜脸上挂着泪,衣衫不整却顾不得仪容,冲他厉声喝泣:“还能为何!”   周怿的面容因忍抑而显得扭曲,仿佛她有多痛,那痛便翻数倍加于他身上。终于开口时,他紧了紧牙根,声音苦涩:“殿下岂能疑王爷?王爷自幼及长,就只在当年发过一次雷霆重怒,为的便是殿下。殿下不该不记得。”   他将目光埋入低垂的头颅下方,沉声再道:“殿下。是臣不配。”说罢,他不给她留一分挽留余地,转身决然地离去。   画室的门一开一合。寒风窜入。   戚炳瑜跌回椅上,举袖抚面,放声痛哭。   未覆衣物的皮肤被风一冻,记忆中他热泪贴肤的热度与触感更是鲜明。那是何等的爱与恋,悔与惜,骗不了人。   他道,殿下不该不记得。   她又如何能够忘得掉?   ……   建初十六年六月,先帝崩逝,新帝登基。   大典当夜,戚炳靖雷霆重怒,昌庆宫内殿因他怒火一片狼藉。   戚炳瑜站在那一片狼藉当中,脖颈上仍有衣襟遮不住、妆粉盖不住的片片淤青。她安静地看着戚炳靖发怒,被掩于华服之下的其余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震怒中的戚炳靖杀气腾腾地瞪向她:“你自出降以来,数月间以种种借口不愿还宫。我向来以你心愿为重,故而不曾多加追问,亦不曾勉强你分毫。然而倘是今日不逢宫中大典,倘是今日没有你的陪嫁侍婢拼死向我来告,此事你要将我瞒到何时?!”   戚炳瑜依然安静着,眼中涌起一层水雾。   戚炳靖见她不言,怒气更盛:“任铮总共打了你几回?!是如何打你的?!伤都在何处?!你一一同我道个明白!”   他这些问话自然得不到她的回应。   得不到回应的戚炳靖正欲再发怒问,却见她掉下泪来。她的泪水遏制住了他膨燃的怒火,将其渐渐淋熄。   这一问问,皆是她日夜之噩梦。她从不愿忆,但却不得不活在其中。   戚炳靖步上前,撩起袖子,轻轻为她拭了拭泪。他想要将她揽入怀中安抚,却在伸手碰到她的肩头时,听见她忍不住地呼了一声痛。   当下他生生变了脸色。   戚炳靖的怒气再度滚滚上涌,撑得他胸口撕裂一般地疼。他道:“倘是没有今日,你会继续忍下去。”   “你当初下嫁任铮,不是因任铮心爱你,而是为了拉拢任熹以助我。”   “你贵为堂堂皇室公主,在任府受尽屈辱却不肯声张,纵着任铮一次比一次变本加厉,害得自己遍体鳞伤,是怕我短短时间内收拢不住殿司的人心与兵马。”   他哑着声音,道:“是不是。”   见她不言,他目裂而怒喝道:“是不是!”   戚炳瑜如光平铜镜一般的沉默被他这一喝震成了碎渣。她抬目视他,抑着心中万般苦楚开口道:“我为的是晋室,不是你。”   她无视他目中的寒光,继续道:“去岁炳轩归京途中被人截杀,几个兄弟谁不疑此事是你所为?父皇寝疾,委你监国一事更是令炳哲、炳昱心生不满。他二人母家有势,三衙中步司、马司的人早早投了他二人。若不为你拉拢殿司的任熹,他二人如何能对你有戒畏之心?他二人若不服你监国,晋室如何能消停得了?!难道我要再眼睁睁地看着死上一两个弟弟么?!”   戚炳靖笑了,笑得令她一时悚然。他道:“皇姊,你心里放着晋室。你为了晋室,连你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晋室出了你这般的公主,果真是晋室之幸。是晋室之大幸!”   她蹙眉:“四弟……”   他收止笑意,讥道:“我晋室诸子,需靠长姊牺牲以全晋室。我戚炳靖,需靠长姊受辱以得权柄。皇姊为弟弟们费心若此,弟弟们要何以报皇姊?”   话音未尽,戚炳瑜已浑身发抖地扬起手臂,向他脸上掴去。   这一回没人替戚炳靖挡,但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没叫她碰到自己一下。他紧攥着她的手,冷声告诫道:“皇姊,弟弟早非幼子,无须皇姊动手教训。”   ——自然,更无须皇姊处处照护。   戚炳瑜仿佛在这一刻才重新看清了她这个业已封王的四弟。   他的确早非幼子。他何止早非幼子。   他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树皮粗粝。树根粗深。茂密叶盖笼就的巨大阴影,无人能够轻易窥近。   戚炳靖将她的手松开。他道:“皇姊身上有伤,不便再回任府,且先在宫里住上两日,养一养伤。”   他的决意,不容她置喙。   随即,戚炳靖命人安排宫殿与辇乘,又亲自将她送出去。   路过外殿时,她看见了一直守在此处的周怿。周怿沉默着,目光触上她一眼,立刻低垂下去,看起来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   然而只这一眼,即如有万枚银针扎入她的伤口。她轻颤着别过头,被戚炳靖扶上了辇乘。   戚炳靖站着,负手看着她远去。待再转身步入殿内,他的一张脸转瞬变得如黑云笼罩一般,他对着周怿道:“我要任铮,生不如死。”   周怿什么也没说,行了个礼,告退出殿。   新帝登基后的第三日,任府传出任铮死讯。   报至宫中,戚炳靖面无表情地将人斥退,然后看向周怿:“死了?”   周怿答道:“任铮死前,曾生不如死。”   一切的凶狠残暴皆被淹没在他冷静的面容与语气之下。   戚炳靖未多计较,目光颇含深意地望他两眼,“周怿。这天底下最不忍见她受苦的人,是你。”   周怿神情不变地答:“是末将一时失手。与旁的无关。”   ……   画室之外夜风呼啸。   周怿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脸上忽有辣辣的痛感。他抬手摸了一把,是已被冻成冰渣的泪痕。   当年任铮死前的模样仍历历在目。浑身上下不见一寸完好的皮肉,近百道伤口,道道深可见骨。   他周怿做事,何时失过手,从未失过手。他就是要让任铮死。   临死前的任铮,表情惊惧而狰狞,噙着满口血的嘴嚅动数下,以气音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   周怿曾捧在掌心中、舍不得重碰一分的心爱之人,被他如此轻贱、如此凌辱、如此重伤。   必该受死。   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周将军”,将他自回忆中生生拔出。   周怿飞快地抹了一把脸,定住脚步。他定睛看去,见是卓少炎。在这雪夜里,她带着两个小婢,正在屋外剪梅花枝。   他遂走近,行礼道:“英王殿下。”   花瓣上的落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卓少炎用手一拢,笑了。她看了两眼周怿,问道:“周将军,何以脸色如此不好?是哪里不适么?”   周怿答说:“天太冷。”   卓少炎瞧了瞧他的眼,没再多问,只点头道:“周将军,早些歇息罢。”   周怿再度行礼,“殿下明日需陪王爷入宫,也当早歇。”   ……   雪停天晴,宫城朱墙披了一层霜衣,于寒意之中散发着剔透晶芒。   卓少炎裹着暖厚的大氅,手被戚炳靖牵着,同他不紧不慢地在这宫城之内走着。在二人不远不近的身后,跟着奉了皇帝之命来迎的侍从,此刻无人敢上前催促二人上辇,只得默默地在后一路跟着。   绵白的厚雪被履底踩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引得卓少炎起了玩心。   她丢开戚炳靖的大掌,弯下腰,双手掬起一团雪,三两下揉作一个雪球,一回身,就按到了戚炳靖的后背上。   那雪球沾在他背上不过两瞬,就簌簌散落。戚炳靖抖了抖身子,大氅鹤羽顺滑,不见一丝雪痕。   卓少炎牵动唇角,抢着开口道:“我送一个雪球给你,你却把它弄坏了。可怎么办?”   竟是这般无理,这般无赖。   戚炳靖看向她,目中透着微微无奈。旋即他又笑了,笑中带着深浓的宠爱。他道:“少炎。捉弄我好玩?”   她笑得双眼弯弯,“不然,我也让你捉弄?”   可他又哪里舍得捉弄她。   戚炳靖不同她做口舌之争,直接跨上前一步,两手握住她的腰将她举离地面,昂首冲她道:“这下看你还如何能摸得到雪。”   卓少炎乍惊又笑,抬手圈住他的脖颈,低下头,目光亦亮亦柔,缓缓地将嘴唇压上他的,舌尖轻巧地挑了挑他的唇缝。   在这一言一行皆守严规的宮墙之内,他就这般旁若无人地抱举着她,任她对他行此亲昵之举而不加制止。   二人身后跟着的侍从们何曾见过戚炳靖如此纵容温存的一面,当即无一不怔怔然。半晌后,才有人反应过来,派人悄悄前往皇帝所在的崇德殿一报。   ……   一直将卓少炎送至昌庆宫,戚炳靖才略显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他抬手轻揉她被风吹得略僵的脸,又亲了亲她的额头,道:“你在此处歇着等我。晚上,我叫御膳房做你最爱吃的几样菜。”   卓少炎被他掌中的暖意捂得舒服得轻轻眯眼,问说:“我当真不须同你一道去见陛下?”   戚炳靖的拇指顺着她的脸颊缓慢地向下揉:“不急在今日。今日,我先去取旨。”   她明知却仍笑着问:“取什么旨?”   他拿手指点按她的唇,无奈笑道:“娶你的旨。” 第49章 肆拾玖   皇帝所居的崇德殿外,戚炳靖在石阶上磕了磕靴底沾的雪泥。   出殿来接他的文乙看见他的动作,一面上前来替他解开大氅,一面微微笑着道:“王爷如今是越发不知宫内的规矩了。”   这一句自有其言外之意。   戚炳靖脱下大氅,接过一旁内侍递上的手炉,拢进袖中,语气淡淡问道:“方才被派去接我的人当中,有陛下自己养的人?”   文乙不置可否。   戚炳靖仍是淡淡地道:“果真是长大了。长大了,我亦能少费点心。”   文乙并没有立刻将他引入内殿中,而是问:“昌庆宫那边,一切都安好?王爷可有其它要吩咐的?”   闻此,戚炳靖脸上的冷色减去些许,甚至露出了几分笑意:“一切都好。只要晚膳按她喜欢的做便是。”   文乙看清他前后神色之变化,顿了一下,问道:“王爷旧事,她知道多少?”   这一问不同于周怿、和畅此前斟酌小心的探问,而是久经酝酿的、带有关心之意的劝问。   这之间的区别,戚炳靖自然能分得出,故而他并没有用对付周、和二人的话来回复文乙。   他只是非常短暂地沉默了一下,而后道:“文叔。我从前未敢期盼她能如此爱我。如今她竟真的如此爱我。我不忍,亦不舍。”   说这话时,他为世人所慕所惧的鄂王身份被褪去,他赤烫的真情与真心被捧出,随着他声音的起伏,在这冰寒的空气之中赤裸裸地跃动着。   他这一句不忍与不舍,叫文乙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文乙抚了抚抱在臂间的氅羽,躬身道:“陛下已在内等候王爷多时了。”   ……   正于御案前习画的少年一见戚炳靖,立刻丢下手中御笔。他的脸庞与双眼皆在一瞬间明亮起来,满面皆是喜悦之色。   “四叔!”他一面叫道,一面站起身,轻撩袍摆,向下走来。   年轻的身板瘦而纤长,较上回见面时又长高了不少。说话的声音亦脱尽稚嫩,带着这个年岁的男孩特有的生硬嘶哑。   戚炳靖微微笑了。他直着腰,虚虚一欠身,对上欲行臣礼,却被少年立刻伸手阻止:“四叔不必多礼!”   他便依了少年,收去礼数,仅仅道了声:“陛下。”   少年上前来拉住他的手,朗声道:“四叔,朕还是爱听你直呼朕的名字。就像朕小时候那样叫朕广铭,可好?”   戚炳靖未顺他的心意,看进少年明亮的眼中,道:“陛下,这君臣的规矩,还是要守的。臣上回便已同陛下说过了,陛下为何始终记不住?”   戚广铭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朕同四叔之间,还要讲什么规矩?当年是四叔将朕亲手领上这御座的,朕只需记住此事便好!”   说罢,他引戚炳靖坐下,又为戚炳靖亲自奉茶。   戚炳靖端起茶,阖下眼帘,亦阖下笑意,浅浅地品了两口,复又搁在一旁。   戚广铭瞧见,赶忙又道:“四叔,此番你回京,朕特地命人备足了你当年在西境军中最爱喝的酒。待正旦朝宴时,由朕陪着四叔畅饮一番可好?”   戚炳靖望他,像望着一个不知世事的孩童一般,笑道:“陛下从未去过军前,不知这军中的酒,其实没有什么好滋味。”   无措的少年一时讷讷,“那……”   戚炳靖又是一笑,“陛下的心意,臣领了。然而陛下是从何处得知臣当年在军中的喜好的?”   “是三叔同五叔今次回京,与朕说的!”   “哦?他二人今日何在?”   “三叔同五叔出城郊猎未归,不想四叔竟挑了今日入宫。”   戚炳靖听后,除了一声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嗯”之外,未多说一字。   戚广铭有些谨慎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色,见没什么异样,遂又笑着道:“四叔早前发来的奏表,朕已阅过了。因此事不便与几位辅臣相商,朕便自作主张,同叔叔们议了议。四叔今欲册立正妃,朕自是颇为四叔高兴。只是此事非四叔一人之事,更是大晋与大平之国事,三叔、五叔对此事颇有不满,恐还需四叔同几位叔叔做个解释为好。”   戚炳靖瞥了少年一眼,未发一辞。   戚广铭搁在膝头的双手互相捏了一捏,仍是笑着:“听说大平英王容貌、才智皆出众,不知朕何时能得幸一见?”   戚炳靖却答非所问,低声一叹:“陛下如今长大了。”   这话叫戚广铭互相捏攥着的手指下意识地一紧。他起身,走到戚炳靖座旁,竟屈尊弯下膝盖,半蹲半跪着,像小时候一样伏在戚炳靖膝头,脸上有些委屈,道:“四叔当年不过只有十六岁,便去了国中最苦的西境戍军历练。朕如今马上就要十五了,岂能不学着为四叔分忧?想必四叔在十五岁时,早已不须先帝为四叔费心了。四叔,朕说得对不对?”   戚炳靖稍稍扬起嘴角,似乎是在笑。他抬手,略带安抚之意地摸了摸少年皇帝的发顶,叫他不必紧张。   然后他的目光越过少年,投向崇德殿的门口。冰天雪地被朱门掩在外面,并不能叫他看见。可他的目光却如被冰雪覆着,渐渐寒冷。   良久,他才回答道:“陛下所言,甚对。”   ……   十五岁那年,京中风雪同今岁一样。   崇德殿外,他抖了抖肩颈上落的雪,小心地抱着精美的漆金食盒,等人通传。   很快地,文乙自内出迎,看见他的模样,不动声色地将旁人屏退,上前道:“今日风雪甚大,四殿下何必顶风冒雪前来?换了明日再送,也是一样的。目下,陛下正召了大殿下在问话,一时半会儿见不了旁人。”   他回道:“宁妃娘娘今日为皇姊做了云丝糕,因念着父皇也爱吃,便一定要我送来。那便劳烦文总管代为转呈给父皇罢。”   他没说的是,自宁妃宫中出来前,宁妃曾百般叮嘱他,一定要他亲手送到陛下面前,叫陛下看一看他的孝心。   他向来是最得父皇宠爱的那个儿子。可在今日之前,父皇已足足有一个半月未召他入见,亦未再去过宁妃宫中。宁妃久忍不住,这才叫他今日冒雪求见。   文乙看了看他抱在怀中的食盒,道:“既是宁妃娘娘的心意,又怎好由小臣代为转呈。四殿下,外面风大,进殿来等着罢。”   他跟着文乙步入殿中,颇守规矩地站在外殿角落处,腾出一只手,拾袖擦了擦后颈上的雪水。   文乙却引臂向通往内殿的门处一指,道:“此处地龙烧得不甚热,四殿下不如往那边站一站,免受风寒。”   他愣了一下,道:“父皇同大皇兄正在内殿中说话,我岂能目无规矩?”   文乙垂着目光笑了笑,道:“四殿下,无碍的。小臣服侍陛下这么多年,岂会连这点事都无能分辨?”   他虽有些迟疑,却仍按从文乙之言,移近内殿门外站着。   内殿中的说话声极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一惊,转目看了一眼文乙。   文乙却似不闻一般,垂头抱袖立在另一头。   他欲退去,可内殿中的话音却将他的双脚牢牢地钉在了殿砖上,叫他挪动不了一寸。   紧随在一声清脆狠亮的掌掴声之后,传出皇帝的厉声斥骂:   “混账东西!你就这么想要你四弟的命?!”   “父皇何以如此冤枉儿臣?儿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这等事!”   “朕还未昏老到信了你这逆子的狡辩。眼下该查实的皆已查实了,该杀的也都杀干净了。倘是再有下一回,朕先拿了你的命!”   “父皇未免过于宠爱四弟。如今为了四弟,竟如此心疑儿臣?!”   皇帝沉默少许。而他大皇兄的声音又响起:   “父皇纵要儿臣的命,儿臣亦不认此罪!四弟从小长到大,身上哪点像父皇?!亦不能怪内宮有人传他非父皇亲生……!”   不等里面皇帝发怒,在外面站着的他已是一腔怒血涌至头顶,险些将怀中食盒砸在地上。   怒极失智,他咬着牙步上前一步,欲直接闯入内殿。   可他的肩膀却被人有力地握定,叫他无法再进半步。   “四殿下。”文乙的声音自他身后低低地传来,“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   文乙一路行至昌庆宫外,远远地,便看见了卓少炎。   她正独自一人坐在殿阶上,饶有兴致地望向殿外西北角。那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两只赤顶乌尾的鹤,一雌一雄,眼下正旁若无人地在雪地中展翅啄闹。   文乙隔着一段距离,将她仔细地打量半晌,才继续向她走近。   待到离她十余步处,卓少炎才注意到他的到来。她转向他的目光变得冷且静,审慎而防御。她虽一动未动,然周身气质却于一霎之间形若锋利兵刃。   “英王殿下。”文乙站定,向她行礼,“小臣姓文名乙,从前侍奉先帝,如今侍奉陛下。小臣奉王爷之命,来问问殿下晚膳想吃些什么菜。”   卓少炎目中的冷意被无声地消去。她站起身,虽没笑,但神色已变得柔和许多:“原来是文总管。我尝听炳靖提起总管过去在宫中对他的诸多照拂。”   “不敢。”文乙微微笑着,“殿下这几日在宫中若有事,可直接派人来找小臣。王爷如此心爱殿下,小臣必要保证殿下在宫中一切顺心。”   卓少炎此时方露出笑意。她的脸颊泛起些许微红,道:“炳靖疼我,倒叫文总管见笑了。”   文乙看着她:“想必英王殿下亦颇心疼王爷,才叫王爷如此放心不下。”   卓少炎虽有些赧然,却抿唇一笑,大方道:“我的确心爱炳靖,不弱他对我情意一分。”   文乙笑了一笑。他那笑中含着些许惋怜之意。然后他又步近她些许,道:“英王殿下赤心坦荡,王爷能得殿下倾心相许,是王爷的福气。然而小臣不知,殿下是否会一直像此刻这般心爱王爷?”   卓少炎闻言,脸上的笑淡了些:“总管何意?不妨直言。”   文乙缓缓道:“倘若小臣说:自建初十五年至今,大晋先帝、昌王、易王之死,皆是王爷所为;大晋朝中文臣武将,凡是不尊、不服王爷之辈,莫论忠佞,盖难活命;当年云麟军北伐,大晋四座重城兵败陷落,连累五万晋俘为平军残杀,此事亦是王爷蓄意所致……殿下会作何感想?”   “倘若王爷是这样一个男人,殿下仍然会像此刻这般心爱他么?”   ……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评价一般,你仍然要为了她,去与成王做这样一笔交易?!连正旦朝会都不顾,立刻就要南回晋煕郡?!四弟,你糊涂了!”   永仁元年末,昌庆宫外风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试图劝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仓促之间,她连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文乙捧着衣物紧跟出来,替她罩上,然后默声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戚炳靖闻声回首,于风雪之中对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贪如狼,无情,背义,这样一个女人,你连面都未见过,竟然为之所动?”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扑面而来的寒风骤雪模糊了容色。   透过层层雪雾,文乙听见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这样一个女人,正该配我。”紧接着,他又道了句:“正如我在皇姊眼里,亦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东西。不是么?”   戚炳瑜怔住,嘴唇颤了颤,脸色亦怒亦悔,却终未说出话来。   漫天雪片很快便将戚炳靖大步离去的身影遮盖得严严实实,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这风雪之中的话音,足够坚定,足够无畏。   一如他对想要拥有她的决意。   ……   直到晚膳时分,戚炳靖才回到昌庆宫。   他的手中拎着一个精巧的小竹筐,里面装着一只以冰雕刻成的、栩栩如生的小兔。他走近卓少炎身前,像是献宝一般地将那只小冰兔递到她面前,微微笑道:“早前弄坏了你送我的雪球,便拿这个来赔,如何?”   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并未讨到她的欢心。   卓少炎轻轻看了一眼那小兔,又抬眼看向他。   一触上她的目光,戚炳靖不禁皱了皱眉。他将竹筐随手搁在案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说:“少炎。出了何事?”   她脸上的皮肤冰冰凉凉,一如她的声音:“昨夜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我偶见周将军自公主久处之画室中出来,脸色甚是难看,更似流过泪。”   戚炳靖的脸色暗下去一层。   她素来不是个喜欢打听旁人私事的性子,此时提起这个,必有其因。   她继续道:“似周将军这般硬骨铮铮的男儿,何事会令他如此无力,如此伤心?我一时之间,只能想到当初为了李惟巽而不惜下跪求我的江豫燃。   “但周将军毕竟不是江豫燃,长宁大长公主更不是李惟巽。又有何故能致周将军如此?”   卓少炎并未指望他回答。她看着他,唤他道:“炳靖。”   戚炳靖沉沉应道:“嗯。”   她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他抬眼,盯住她。   她道:“我不在乎你杀过多少人。论手上沾过的血,我又能少到哪里去?我在乎的是你为何要杀人。是为安家国之宁,还是为足一己之欲?”   他不语,只一径盯着她的眼,似乎想要从她的眼中窥见她的一颗心。   她因他长久的沉默而轻轻笑了,虽然那笑中并没有丝毫的笑意。她道:“当初你同我陈兵大平京畿,我曾问过你:皇城中的那一个帝位,为无数人所觊觎;为无数人所觊觎之物,你为何不图?当时你说,待此事平,你讲给我听。然而现在,我已不需你讲给我听了。”   她站起身,直视他暗黑无光的双眼,声音愈发冷下去:“你从来不是不图这江山。只不过你图的,不是这姓戚的江山。你杀过的人、手上沾过的血,皆是为了你自己的欲念。我说的,对不对?”   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在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   这颤抖之中,蕴含着无穷无边的不信,失望,愤怒,痛心。   她曾经以为,他与她是同一类人。他是如此懂她,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念与志向,她拼尽所有是为了什么,他统统懂得。他用这一份懂得,让她心甘情愿地将一颗心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她今时方知,他与她,从来不是同一类人。他双眼所望的方向,从来都与她不同。   他对她的那一份懂得,是仰望,亦是悲悯。   显得多么讽刺,又显得多么残忍。   戚炳靖无声地看着她。   有寒风忽自平地起,有暴雪忽自天上降。   不过前后一刹那。   她的容颜已被兜入这寒风暴雪之中。   她离他慢慢远去,她回到了那座遥可不触的城墙上,于这风雪之中,他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   他耗尽心血焐热的、小心捧握在手中的、百般呵护着的这颗心,在他眼前渐渐冷却,重新被她埋入冰雪之中。   他的面庞亦被这风雪覆上了一层重重寒霜。   从始至终,他未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漠然一笑,问说:“少炎。你还疼我么?” 第50章 伍拾   ——少炎。你既说要疼我,那便要一直疼下去。倘若有一日你不再疼我了,我会要了你的命。你信么?   ——若真有那一日,我让你来杀。我卓少炎既然爱你,便此生不悔,亦绝不变心。   ——少炎。你还疼我么?   ……   戚炳靖那漠然的一笑,给他的目光中添入一抹血色。   那抹血色,使得他下压的目光愈发僵冷,微透狠戾,同他如覆寒霜的面庞一道令人生畏。   仿若只要她出口否认,下一刻他便会真的要了她的命一般。   “你问我?”   卓少炎逆着他的目光,一面进前一步,一面开口。   她这一步的气势过于咄咄逼人,竟令他不得不后退了一小步——   他戚炳靖,何曾后退过半步,眼下竟被她卓少炎的一个反问逼得不自禁地向后退却,连带目光中的血色与狠戾都于一瞬间消弭无踪。   卓少炎抬头逼视他:“你手中握着我的心。我还疼不疼你,你感觉不出?!”   她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她的语气中仍然饱蕴着失望与愤怒。但她这一句中的失望与愤怒,却不同于此前的失望与愤怒。   有一滴泪自她眼中被震落。   寒风骤停。暴雪骤止。   他面庞上的寒霜被这一滴泪尽数融化。她仍然站在他面前。她的容颜清晰可见。她的一颗心,仍然被他握在掌中。   他轻抚那颗心。   它不再炽热,不再滚烫,但它仍在鲜活地跳动着,仍在轻柔地摩挲着他掌心的皮肤。   戚炳靖抬起僵麻的胳膊,想要为她擦一擦泪:“少炎。我不该瞒你。但我不得不瞒你。”   他的声音又低又哑,饱含着别无选择的深深无奈。   她卓少炎是什么样的人,所信所仰的是什么,从最初,到如今,他没有一刻不清楚。   当初她废帝另立,所立者何人?是沈毓章、英嘉央之子。   沈、英二人为政治国之主张是什么?是法大平之太祖、世宗,恢复前烈,力致太平。   新帝欲法之世宗,是什么样的人?一句“若吾身可济民,吾不所惜也”传千古,身为帝王,为了家国百姓之安宁而不惜一己之命。若无这样的王道,大平之社稷何以至今犹在。   她将大好韶华尽献国之北疆。   她在风雪之中的豫州城头坚毅不屈、悍不畏死。   她的这一身硬骨是靠什么在支撑,她所有的坚忍、狠毅、手上沾过的血,统统是为了什么?   ——安国,安民,挽大平江山于不破。   他太懂她。   正是因为太懂,他才不忍、不舍,始终不愿让她知道,他与她从来都不是同一类人。   卓少炎却一把格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她自己轻轻抹去脸上泪珠。然后她看着他,道:“炳靖。我此前从未爱过什么人。我于此事毫无经验。当初爱上你,是我太轻率了。”   太轻率了。   她何以能因他对她的这一份深深的懂得与相助,就想当然地以为他与她是同一类人,他所信所仰的亦同她一样?!   他是什么人。   他生于晋室,长于晋室,自幼耳濡目染皆晋室中事。   晋室是什么样的?当年的戚氏,靠兵武起家,凭军功得封大平之外姓亲王,不过短短四十年后,子孙即恃兵强马壮而自称帝,挟汹汹野心纵兵南下,铁蹄践踏大平疆土,二国战火百年难止。   戚氏之晋室,何时奉忠尽义过,何时以民为先过。   他弑父,弑兄,杀朝臣,连累数万将兵性命,为的岂是安国与安民?为的岂是固戚氏之江山?   他爱她。   因她以明光之姿救他于死窒黑暗之中。   他助她。   因她足以令他仰视,亦足以令他垂悯。   他以这爱与助,赢获了她的信任,使她在将他彻底看个清楚明白之前,就轻率地将自己的一颗心交到了他的手中。   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卓少炎抹去泪后,又道:“我把心给了你。可你从未把心给过我。我何曾真的窥见过你的心?我何曾真的碰触过你的心?我若不识你的心,又要如何继续爱你!”   此刻,她的声音在失望与愤怒之外,亦夹杂着难以消解的委屈与伤心。   她的这些话,犹如铺天盖地的密集箭阵一般,将他网杀得体无完肤。   戚炳靖的胸口一阵一阵地发痛。他一把抓起她的手,按到自己发痛的胸口,道:“少炎。我的心,你来拿。只要你肯要。只要你不嫌弃。”   他还有话未说完,但他不敢说出口。   卓少炎不答他的话。   她沉默了一下,使劲想将手抽出。   但他却死死不肯放开,不论她痛与否,始终将她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口。   他的心跳得极快,一下接一下地砸在她的手心里。   渐渐地,她不再试图挣脱,因她整个人都被他如此狂烈的心跳砸得颤抖不已,根本无力再动一下。   ……   夜里睡觉时,戚炳靖如往常一般,将卓少炎圈入怀中。   她没有反抗,但身体僵硬不已。   他低下头,想要亲她一下,可却被她一下子错开。顿时,他只觉心如被钝刃狠刮数下,尽力抑了抑,才没出声。   沉默半晌后,他将她放开,撑身起来,打算离开。   可他的手却被她勾住了。   她不情愿与他亲昵,却亦不情愿与他分开。   何其矛盾。何其挣扎。   戚炳靖沉着眉眼重新躺下。他没再将她抱进怀里,就只轻轻地将她的手握住,道了句:“睡罢。”   于黑暗中,他自己毫无睡意,一直睁着眼到三更天。   估摸着她已睡得深熟了,他试着低低唤了声:“少炎?”   未闻她答,他便小心地将她的手松开,自己起身披衣,借着月色步出殿外。   ……   月华正盛,雪夜清寒。于凝积薄霜的殿廊之间,戚炳靖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文乙的身影。   他不疾不徐地踱过去,叫了声:“文叔。”   文乙的两鬓挂有白霜,显然已在此等了他许久。待闻他声,文乙侧首顾他,抱袖垂首:“王爷。”   月光打在戚炳靖的侧脸上,映出冷冷肃色。他抬目远眺,道:“文叔知道我今夜睡不好,故而在此等着我。”   文乙道:“该说的话,早晚都得说。王爷的不忍与不舍,又何以能够长久地留住她的心?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本该更早些叫她知道才是。”   戚炳靖没有说话。   文乙又道:“当年王爷的母妃是因何郁郁而亡的,王爷难道忘了?王爷该引以为鉴。”   他这话说得堪算冒犯。   戚炳靖的脸色骤变,嘴角亦抽动了一下。但他终未动怒,只将文乙看了两眼,道:“文叔替我在她面前揭开旧事,此间用意,我自明晓,我不怪你。但文叔告诉她的事,太多了。”   太多了。这三字被他低沉地念出齿间,是不满,亦是斥责。   文乙却苦笑一声,道:“王爷有所不知。王爷旧事,小臣只对她说了一半。另一半,是她自己推断出的。”   “哦?”   “王爷爱上的女人,论才智,论机敏,确是小臣此前从未见过的。”   ……   “倘若王爷是这样一个男人,殿下仍然会像此刻这般心爱他么?”   文乙的语气宽和,然而话意却极尖刻。   卓少炎看着他,只稍稍蹙了下眉。   文乙并未从她脸上看到他意想之中的大惊失色,心内已隐约升起一丝不安,而她接下去问出口的话则更出乎他的意料:   “文总管。长宁大长公主是否曾心仪于周怿将军?”   文乙诧而哑然无声。他未说是,亦未说不是。   但他既未出声否认,这态度便足以令卓少炎笃定。她的脸上未多一分异样表情,她也仍旧没有回答文乙的话。   少顷,她开口了,像是要捋顺自己心内的疑惑,亦像是要顺道从文乙处求证一般地,娓娓而道:   “文总管对我说的这些事,必定是真的。炳靖是什么样的性子,若一旦得知有人在我面前传谣,他岂能饶得了人?而文总管既然敢背着他对我说这些,必定是因为这些事并非炳靖想刻意瞒我,而是他迟迟不敢同我说。否则,他必将怪罪于总管。   “他心思缜密,天地不惧,亦知我手上沾过多少血,他又有何故不敢同我说这些?他必定是怕我若一朝得知这些事,会不再爱他了。   “他杀人,不是为了安家国,不是为了振社稷。他是为了谋图这大位。否则,他不会怕我不再爱他。   “可他若想要晋帝之位,何不在当年弑君父后即自登基?何必要再扶持被他杀害的亡兄之子,徒留大患?   “周将军能为长宁大长公主痛泣,若长宁大长公主亦曾心仪于他,他二人何故不能厮守?是因公主与鄂王,周将军只能择其一?可公主对炳靖,至亲至情,周将军又何以陷入两难之地?   “是因炳靖所谋之事,终会伤及公主。而周将军若尚公主,则不能再助炳靖成其大事。   “文总管。我说的,都对么?”   文乙只有僵愣。   卓少炎眼中如漆黑夜幕,无星无光:“炳靖他要的,不是这晋室之帝位,不是这戚氏之江山——   “因他本就不姓戚。对么?” 第51章 伍拾壹   殿门开合的声音在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在昌庆宫外殿司夜的宫人被戚炳靖一一屏退,他带着一身雪夜寒气,未执灯烛地步回内殿中。   床头,他本以为睡熟了的卓少炎正抱膝坐着。听见声音,她抬头看向他。   戚炳靖的脚步稍顿了一下,心跳在胸腔内也稍顿了一下。   他怎会以为她睡熟了?   此事令他无法入眠,难道她就能如常入眠?   “少炎。”他低声道,一面走近床头,一面快速搓了搓自己冰冷的双手,“是我扰你好眠了。”   卓少炎看着他宽衣,等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去了何处?”   戚炳靖转过头,答她道:“方才睡不着,故而出殿透透气。见到文乙,便同他说了几句话。”   一字未瞒,一字未骗。   她没说什么,将怀里揣着的手炉掏出来,递向他。   手炉被她抱得久了,尚有丝缕余热,足够暖一暖他冷冷的双手。   戚炳靖握着这小小的手炉,立在床头,低眼瞧她,因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故而并没有轻易开口说话。   她心内纵有再多矛盾,再多挣扎,人依然在他身边,心依然在疼着他。   这于他而言,已是足够了。   暗色中,卓少炎动了动,重新躺下来。她以背对着他,忽而道:“我想家了。”   戚炳靖看不见她的神情,她的声音落入他耳中,如隔千山一般遥远。而她说出口的这四个字,更是叫他一窒。   她轻声又道:“可我在大平的家,早已没了。我本以为晋煕郡的鄂王府会是我的家,然而我竟错了。”   他要的是帝位。   他决意掀覆这晋室。   他欲让江山改姓,重铸社稷。   区区一个晋煕郡的鄂王府,如何能叫他满足。   “炳靖。我若留在你身边,须得眼睁睁地看着你继续杀人,直到你终将晋室踏毁成灰,以取而代之……是不是?”   戚炳靖将手炉搁下。“铛”地一声,重重震耳。   他道:“是。”   床上于是再没了动静。   在挨着她躺下后,戚炳靖没再试图去抱卓少炎,亦没去握她的手。   他的声音像是自胸腔中排挤出的一般,又哑又沉:“少炎,我不勉强你。你若难再付真心,我也不留你的人。”   窸窣一阵后,他将一物塞入她的手中。   卓少炎握住这带有他体温的一物,稍稍一摸,牛皮质地、边角毛糙……她的泪瞬间涌出。   ——心,我不知该如何相付。人,你要么?   ——要。   如今她早非罪眷,她贵为大平亲王,她无须再借他的权、势以图大事,她不必再委身于他,而他除了她对他的情,也再无任何东西可以留得住她。   当初她不知该如何给他这颗心。如今她却不知该如何收回这颗心。   泪水越涌越多。   她哭泣无声,然而整个人抖如筛糠。因他的话,亦因自己心口空无一物却血淋淋的痛。   背后传来他低沉的喟叹声,继而整个人又重新被他圈入宽阔温暖的怀中。   戚炳靖的手摸上她的脸,擦去她的泪水。他手上的粗茧刮得她脸生疼,引她哭得更凶。她哭个不停,他就一直给她擦泪。   不知擦了有多久,她突然扯住他的胳膊,翻过身来,一头撞入他怀里,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肩膀,终于哭出了声。   他对她不忍,亦不舍。   她对他亦是不忍,更是不舍。   戚炳靖感受到了她的这份强烈难抑的不忍与不舍,当即眉头一松,轻抚她的后背,任她在自己怀中放声大哭。   他不怕她痛,她哭。   他怕的是她不痛,她不哭,冷静决绝地离他而去。   一直到觉出她哭意稍止后,戚炳靖才在她耳旁开口,继续之前未尽的话:“……但只要你还有一点疼我,还有一点不舍,我想要你摸一摸我的心。”   他欲将胸腔打开,让她窥见他的心,让她碰触他的心。   他所有的过往与经历,那些为人知或不为人知的,那些埋藏于最深处的黑暗与泥淖——   他愿意毫无保留地向她敞述。   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不嫌弃。   他难能有如此主动、恳挚、坦诚的一刻,令她不禁眼鼻又酸。面对这样的他,她又何以推拒得了。   卓少炎只觉自己的心被他轻揉了一下,她随之在他怀里轻颤了一下。而后她将手从他肩膀滑下来,抵在他心口处,稍稍抬起头,道:“……你当年从军,并非为求历练,而是为了今日,对么?”   唇息相触间,戚炳靖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按住她的手,沙哑的喟息撩过她的额发:“不。是为了活命。”   ……   “四殿下。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文乙的声音低低地传入他耳中,他的肩膀被用力握住,连半步都进不得。这重重的警告与阻拦,很快便令他重拾神智、镇静下来。   崇德殿内殿中的斥骂声犹未歇止。   他弯垂脖颈,二话不说地抱着食盒退下,反身径直走出殿门。外面,呼呼雪风夹着如沙一般的冰粒狂扑到他脸上,他那因怒意沸燃的热血被渐渐冷却。   继而他开始发抖。   攥着食盒边角的手指发青发白,一动,指节就咯嘣一声。   “四殿下。”文乙跟了出来,轻挥拂尘,喝退近处其余侍从。   他僵僵地立在风雪中,抬眼,眼中亦如结了一层冰:“……文总管方才是故意引我靠近内殿,去听父皇与大皇兄说话。文总管是想要提醒我,大皇兄于内宮之中暗传我身世之谣言,想要借此夺我的命?”   文乙不吭气。   他又道:“可为何当我欲闯殿与大皇兄对峙时,文总管却说死的必定会是我?!”   少年的声音冷硬而粗哑,眼中是愤,是疑,是痛,是骇。   顶着风雪,他看着不肯开口的文乙,忽而冷冷笑了:“所有人都说父皇宠爱我。可他们从未见过父皇在私下里是如何待我的……”   凡有三四分赏识,必有六七分戒意。每每投向他的目光中,多是冷然漠色。偶尔流露出父亲对儿子的疼惜之情,却总是匆匆一闪而过,何曾久驻于面。   那些被宣之于口的宠与爱,全是给旁人听、给旁人看的。他何曾切实地感受过一分那宠、那爱。   他本以为在儿之前,他更是臣。君父对儿臣,该当如此。   可他或许错了。   “是因那谣言,固非谣言?”他在冷冷笑罢,又怔怔地问了一句。   今若要皇帝在他二人之间杀一个,死的必定会是他。原因无它,唯他不是皇帝亲生的罢了。   文乙叹息:“四殿下。”   他眼中的那层冰一点一点地消融,水雾模糊了他面前的皇城风雪。   他五岁丧母。从五岁到十五岁,他在这宫中如履薄冰、谨慎图强,却因文武出众、屡受父皇嘉赏而为众兄弟们嫉恨在心,于人不可见处遭过的苦数不过来。可他从未深思过,其实那些苦,竟都不算是什么苦。   这天下谁想要他的命他都可以不惧,除了一人。   这人便是他的君,他的父。   他抬起一条胳膊,仓促地将脸埋在袖中蹭了两下。然后他目光复杂地再度看了一眼文乙:“若非我幼时曾多蒙文总管相助,今日我必不肯轻信文总管所言。”   他又问:“文总管,为何要屡屡助我?”   文乙回看他一眼,目中浅露悲怜,没答他此问。   然那一抹浅浅的悲怜之意,却令他瞬间忆起了当年。   ……   当年他不过五岁。母妃寝宫外,人来人往,个个面色惶怖。他懵懵懂懂地用小手扒住门板,想要往里面望一望,却被人不当心撞了一下,跌倒在地。   “四殿下。”有人声音和蔼,从一侧将他扶起来。   逆着光,他对上一抹悲怜的目光,不知怎的,这目光逼出了他不敢对旁人露出的、莫大的委屈及害怕。他揪着这人的衣袖,在这人的臂间大声哭泣,边哭边道:“他们都说,我娘亲没了,我、我……”   这人叹息了一声,摸了摸他的头,教他道:“四殿下,哭得好。一会儿宁妃娘娘会过来,殿下一旦见到长宁公主,就像这样去抱住公主哭。只有把公主哭得心疼了,殿下往后在这宫中的日子才会有倚仗,才会不被人轻易欺侮。”   见他只顾抽噎着,这人又嘱咐了一句:“殿下,可记住了?”   ……   那年,十二岁的长宁跟随协理六宫事的母妃来到昌庆宫中。宁妃嘱她在外等着,自入内去提问宫人。   “姊姊……”   男童带着哭腔的声音侵入长宁耳中。   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怀里就撞进来一个小男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将她震得心口阵阵发酸。   小男孩儿把头埋在她腰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姊姊,他们都说,我娘亲没了……”   他的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裙,无论旁边的宫女怎么劝掰都不动,仿佛她就是他唯一可以倚靠的亲人一般。   长宁怔然片刻,伸出两只手,将他抱住。她轻声哄他道:“四弟别哭,还有姊姊在……”   这时候,宁妃提了宫人出来,见状蹙眉。   在她开口责问前,长宁已出声恳求道:“母亲不是一直想要为我生个弟弟么?不如把四弟领回宫中,正好陪我一道读书玩耍,可好?”   宁妃犹豫着,上下打量紧紧抓着长宁不肯松手的小男孩。   “宁妃娘娘。”不知何时,文乙出现在她身旁,目色平和地道了一句:“四殿下前日的课业,被陛下当着几个皇子的面夸称了好些句。”   宁妃看了一眼文乙,目光旋而又对上长宁且求且娇的神情,颔首道:“便领着你的四弟一道回宫罢。”   长宁欣然谢恩,低头看向他。   他的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涕泪,小手被长姊轻轻牵住。不多时,一张透着淡淡馨香的帕子落在他脸上,她一面温柔地替他拭面,一面道:   “四弟是我戚氏的好儿郎,不哭,不哭。” 第52章 伍拾贰   “四弟。”   长姊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带着些许问探,又带着些许关心。她自外归来,尚未更衣便来看他,必是因听人说了什么。   戚炳靖缓慢地抬起头。他冻如寒霜的脸色让戚炳瑜蹙了蹙眉。她步上前来,低头看了看他僵硬的、撑在膝头的双臂,以及肩背处被风雪洇湿后又被殿内热气烘干的渍迹,轻声又问:“听母妃说,你今日去给父皇送云丝糕,回来后便冷着脸一言不发,连晚膳都没用。”   他隔了好半天,嘴中才吐出一个字:“嗯。”   戚炳瑜素来知晓他的性子,故而不逼问他,只在他身边坐下,浑不在意地说起别的事:“任熹的大千金任婉今日生辰,府上开宴。我替母妃去任府赴宴,你猜怎么了?任铮一见了我,就当众结结实实地摔了个大跟头,被一众官眷们取笑个没完。”   说这话时,她的脸庞在灯烛下闪着微红,神情柔柔。   她的语气与声音使得戚炳靖的脸色变得和缓了些。他终于肯把目光投向她,“任氏家门显赫,任铮亦是一表人才,他如此心仪皇姊,皇姊还在等什么?”   戚炳瑜瞧了瞧他,抿唇道:“待我四弟封王、出阁后,我再出降也不迟。”   闻言,戚炳靖的脸上重新砌起一层无形冰壳。   他极不由衷地、勉强地一笑。   他道:“弟弟不值得皇姊如此相待。”   戚炳瑜的笑意稍减,仔细地打量他的脸色,“四弟?”   戚炳靖低下头,脸色一片暗沉:“皇姊。大皇兄污我非父皇所亲生,想叫父皇杀我。我恐会连累皇姊、连累宁妃娘娘。”   戚炳瑜大惊,斥道:“这等事情,你岂能随口乱说?!”   “今日我在崇德殿中,隔门亲耳所闻。”他仍然低着头,说道。   大惊之后,即是大怒。   戚炳瑜站起身,嘴唇气得抖动:“我道炳轩此番回京久不还封地是为了什么,原是为了谋划这些脏事!”   她在屋中踱了几步,越想越怒,又道:“外祖去岁刚过世,他们就料定母妃在宫中已失势了?竟迫不及待地使这样下作的手段在你身上!”   戚炳靖眼中滚过一抹冷鸷。   他攥了一下本就捏紧了的拳,低声道:“皇姊莫要动气。”   戚炳瑜冷声道:“四弟,你且放心。不论是当年还是今日,都没人能平白无故地欺侮你。”   ……   当年他被领回宁妃宮后的第八日晨,在早课时被二皇兄出言讥讽,说他初初丧母,转头就认别人做娘,真是好一个孝子。言罢,二皇兄还将他的脑袋用力按在桌案上胡乱磕了十数下,大笑了许久才将他放开。   他掩着淤青的额头回来,委屈得憋着泪,却一个字都不敢同旁人讲。这并非是他头一回遭皇兄们欺侮,往日里母妃只教他多加忍耐,不可惹事。如今他清楚明白,宁妃并非是他的生母,他再是年幼,也知不该给好意收养他的人寻麻烦。   然而不知何故,此事竟被传到了长宁耳中,长宁又立刻去告诉了宁妃。   不料短短一个时辰后,兰妃便带着二皇兄登门谢罪。   当时宁妃指间夹着两支刚裁了枝的粉花,正对着宫女在下跪捧着的鹅颈天青瓷瓶,将插而未插。她连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地道:“二皇子年岁尚小,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没规矩的话?妹妹未免太疏于管教了。”   兰妃强按着满面不情愿的儿子跪下来,垂首恭声道:“都是妹妹的疏忽。这不,炳哲自己也知错了,非要来找他四弟当面认个错呢。”   宁妃牵动唇角,淡淡道:“既要认错,不如去陛下面前认罢。”   兰妃闻此一愕,随即咬了咬腮,抬手便将儿子重重地打了数下,又狠狠拧住他的耳朵,骂道:“不识礼数的东西!还在等什么?”   戚炳哲龇牙咧嘴地哭嚎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呜呜大叫道:“我错了我错了,母亲别打了……”   宁妃眉目平和地看着她母子二人,道:“妹妹不愧是将门之女,教养儿子的手段倒要叫我好学。”   兰妃见状,使了个眼色叫贴身宮婢将儿子抱走。然后她挤出一点笑,在下伏低道:“妹妹这样的出身,哪里能和姊姊相比?还望姊姊看在咱们都是陛下藩邸旧人的份上,不计哲儿这回的过错了罢。”   宁妃不言,伸手轻轻扔了一支花进瓶里。   她以指尖揉着另一支花的嫩瓣儿,脸色一点点地变冷:“四皇子的亡母亦是陛下的藩邸旧人,我看你是忘了。”   兰妃眨下两滴泪,拾袖哽咽道:“妹妹真的知错了……”   宁妃冷笑一声,“我多年来膝下只有长宁一个女儿,没能给陛下生下皇子,是我的过错。然我若能替陛下护好皇子,亦可算是勉强抵过了。四皇子既来了我宫里,便如我亲生的一般,谁都不能看低了他。”   兰妃没想到她会说出这话,脸色微怔,却又很快地恢复常容,举袖抹着脸,连连点头,应道:“四皇子好命,能得姊姊收养。这下莫说宫里没人敢看低他,便连陛下也必会看在姊姊的面上,对他青眼相看。”   须知今上当初并非储君,乃自藩邸奉诏承即大统。元烈三十八年,先帝驾崩,遗诏传大位于今上。今上在藩封十余年,虽多有军功在身,然难掌京中朝局,全因仰仗宁妃的父亲、时任当朝左相的朱绪,才将这大位坐热坐稳。虽然宁妃苦于无子、不得册后,可今上对宁妃多年来亦敬亦爱,凡同宁妃相关的人、物,无一不得今上青睐。而今宁妃愿将四皇子收养于宫中、做他的倚靠,这对他而言,真可谓是不幸中的大幸。   细脆的花枝经她轻折即断,宁妃毫不顾惜地将那断枝及被揉碎的花瓣丢至座下兰妃面前,道:“四皇子天资出众,若能得陛下嘉赏,也是因他自己争气。”   ……   宫内御厩旁的夹道处,戚炳轩方一转身,便被戚炳瑜挡住了路。   他看清来人,脸色稍暗,却仍是笑着道了句:“皇姊。”   戚炳瑜一掌抽上他的左脸。   戚炳轩错愕,目中顶起怒意,捂着脸高声道:“皇姊是不是疯了!”   戚炳瑜冷冷道:“你就这么想要四弟的命?”   戚炳轩盯牢她,怒意愈盛:“父皇不是把和此事相干的人都杀干净了么,皇姊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戚氏儿郎,该当顶天立地,岂有你这样用下作手段对付亲兄弟的!”   “有父皇宠着他,等再过几年他顶天立地了,他眼中还能容得下我们这些亲兄弟么?!他幼时吃过的那些苦,能不加倍报还在我们几个身上么?!皇姊这般护着他,是想要我们几个的命!”   戚炳瑜厉声喝道:“你们哪个的命,我都不舍得!”   戚炳轩被她这般严厉训诫,目中乍现狠意,猛地抬手将她用力推了一把,令她整个人直接撞在了夹道宮墙上。   后脑勺传来剧痛,手腕处的皮肤渗出血丝,戚炳瑜在懵了一瞬之后,惊而怒道:“炳轩!”   戚炳轩却立刻捏住她的喉部,压着声音道:“皇姊,你还以为你母妃的朱家仍是当年的朱家么?!你还以为你能像从前一样教训得了弟弟么?!”   他的手使了些力,看她被钳制得说不出话来,眼中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下一刻,他的后背遭人猛击,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雪泥扑了他一脸,紧接着有人骑到他身上,密集的拳头砸落在他腰腹处。戚炳轩吃痛,也顾不得看清来人是谁,怒吼一声,起而还击。   二人扭打在一处,拳脚相加,滚成了两坨浸着雪水的灰球。   “别打了!四弟!快住手!”   戚炳瑜按着喉咙,嘶哑地喊着,却没人听她的。   少年赤红的双眼中满是杀意,手掌用力掐着兄长的脖子,一字一句道:“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让你死!”   比他高了半头的戚炳轩提膝疾撞,反将他扑倒,不留余力地凶猛地揍他。   白刃寒光一闪。   匕首横掠,划开戚炳轩冬日厚厚的衣袍,血花从他右臂喷出。   戚炳靖大口喘息着,手中的刀尖顶在戚炳轩的下颌处,脸上被血珠溅到,表情显得分外狰狞。   “你若再打她一下,我让你死。”   ……   三人被闻声赶来的侍卫拿住,直接送去崇德殿,叫皇帝判后发落。   凶器落在殿砖上,匕刃上仍然带着未干的血迹。   戚炳靖跪着,垂首,听戚炳轩声嘶力竭的控诉,听戚炳瑜义正言辞的分辩,自始至终不发一辞。   末了,皇帝点了他的名,问道:“何故以凶器伤人?”   他叩首,低声回答道:“大皇兄伤皇姊。”   戚炳轩在侧,闻之怒道:“父皇!宫中何时有过皇子打架几出人命的事?!若传出去,戚氏脸面何在!”   皇帝看向他,沉声喝道:“你也知道要维护戚氏的脸面?!”   戚炳轩默然,少顷,又昂首强称道:“儿臣受此血伤,竟没理可循么?!四弟犯此大错,父皇若不严惩,何以戒其余弟弟们!四弟性子生烈,若继续留他在宫中,必将惹出大祸来!”   皇帝不言,重新将目光投向跪着的戚炳靖。   少年脸色冰冷,虽有屈意,却仍显倔强。他对上皇帝的目光,不辩,不求,漠然以待发落。   这一份漠然如同油泼滚水,令皇帝脸色重重一变。   而他既睹皇帝的脸色,当下又伏地叩首,低声道:“儿臣有过,任凭父皇惩戒,绝不心怀怨恚。”   ……   三个月后,戚炳靖年满十六,奉诏远赴西境戍军。   宫中知悉此事内情的人屈指可数。圣意既定,无人敢谏,无人敢劝。   他离宫的那一日,文乙替皇帝来送他出城。   昭德门内,他勒止坐骑,回首一望。远处皇城朱墙依稀可见,积雪已融,春枝冒头,翠翠纷纷。   文乙无声地对他行过大礼。   他在马上一揖,道:“文总管。我走了。”   他的目光洒在这这一片盎然春色中,然而眼中所见,却仍是那一场寒风骤雪。   ……   风雪之中,他问:“当年若非皇姊求宁妃收养我,我的命早已没了……父皇这些年来在人前对我的好,全是给宁妃和朱家看的,是不是?”   文乙道:“四殿下,您自幼聪睿,天分过人,又何尝不是宁妃娘娘在宫中的指望?”   他扯了一下被冻得僵硬的嘴角。   当年的宁妃,什么都有,唯独缺一个儿子。宁妃能对他视若己出,是因见他天资出众,盼着将来或能靠此博得圣眷,让他成为她及朱家在这宫中长久的倚靠。   而宁妃既收养了他,在过去这些年中,父皇自然不能压他,不能杀他。压他,就是压朱家的脸面。杀他,就是杀朱家的威势。   他能活到今时今日。   竟是因这般阴差阳错的缘由。竟是这般的讽刺。   然今朱绪已死,朱家在朝中势不如前,连大皇兄都敢泼他一身污水,不就是因看见宁妃在宫中亦已失势了么?   宁妃不知他的身世。长宁不知他的身世。大皇兄亦不知他的身世。   可父皇知。   他的心一径沉下去,“文总管,如今在这宫中,我还能靠谁保命?父皇今时已不必再顾忌朱家,我还有活路么?”   文乙叹了口气,道:“四殿下。陛下虽为帝王,但陛下亦是人。当年殿下年幼,陛下亦在盛年……可这十年过去,陛下对殿下岂能毫无父子之情?况今陛下其余诸子皆极平庸,唯殿下文武拔萃,陛下亦多有难舍之意。”   文乙停了停,又道:“陛下欲杀,却不忍杀。然若不杀,却怕殿下有朝一日自知身世,局面必将难以收拾。大殿下此番以身世之名污殿下,恰是触到了陛下逆鳞。若此事一旦传到殿下耳中,令殿下自己生疑,那殿下的命必是保不住了。   “四殿下如今之策,唯有先行避难。趁陛下尚有不忍之意,早早远离皇城,不与诸兄弟们争宠御前。至于保命之长策,唯有一条,四殿下智略过人,不必小臣多说。   “陛下近年来年岁越大,心越多疑。四殿下若决计避难,绝不可自去请旨出宫,以免陛下生疑。殿下须得用个不叫旁人起疑的法子才是。”   他听罢,无言了许久。   眼中的水雾复又被冻结成冰,刺得他眼眶裂痛。   又隔了许久,他沉了沉头颅,道:   “好。   “我走。” 第53章 伍拾叁   翌日晨,宫中递来消息,说桓王、睿王听闻鄂王抵京入宮,旋自郊外猎营归城还宮。皇帝遂起了兴致,召几位叔王诣南御苑射弓,再就御苑内赐宴;又吩咐,从能射之武臣及侍卫中择人伴射。鄂王以周怿善射,专命人来大长公主府上传他前去伴驾。   戚炳瑜听人禀了此事,问说:“大平英王可也随行?”   来人答说:“王爷说英王殿下昨夜睡得少,今日就让她在宫里歇着。早起时也没惊扰她,只吩咐奴婢们好生伺候着。”   戚炳瑜颔首以示知晓,将人遣退。过了会儿,她嘱咐在身边伺候的人:“请周将军自去府库中挑上一柄称手的弓。”   待早膳用罢,婢女来请戚炳瑜穿戴,又安排车驾,照正旦朝会前的日程出府赴相台寺烧香。   外头天晴,冬日阳光如细薄的金片,悠悠荡荡地往下掉落。   周怿将这些金片毫不怜惜地踩进雪地里头,靴底发出干擦擦的声音。他一抬脸,就撞上同样正要出府的戚炳瑜。   二人对视,又各自错开目光。   周怿手里拧着马缰,没动。等戚炳瑜及侍婢先上了车后,他才跃上马背。   谁料马车不走。   一短阵儿后,像是车中的人终于愿意放下骄傲,那车帘被人轻轻打起。戚炳瑜的侧颜在金片似的阳光下显得格外贵不可触,她道:“今日诸王相会,你须得规劝着鄂王些,莫要纵他又惹出什么祸来。”   “纵”这个字,周怿自问没资格领。他知道她这话是留了余地,那本该说出口的,其实应该是“助”。   周怿没答没应,沉默地磕了磕马腹,调头往和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车里的人终究是没忍住,伸颈往外望了一眼,却只剩他一个背影。飘在她脸上的金片纷纷落下去,阴影重新盖上她的面容。   侍婢小心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   “殿下,时辰不早了。”侍婢一面催促着,一面将裹得厚厚实实的她扶上辇。   没下雪,比下雪的日子更冷,寒意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面钻。   建初十三年的皇帝生辰,正逢南面用兵。从四月一直打到十一月,战事还没个消停的迹象。大军攻豫州城三月不下,又自东西两面调兵驰援。南面战事未靖,皇帝叫减生辰排场,除了在宫中赐一顿大宴之外,其余规矩一律削减。   辇乘经过宣佑门时,戚炳瑜的眼皮抬了抬,略略一扬厚重的衣袖,指着跪在宫门处的一人,问:“那人是谁?”   男人身着低阶边军武官的甲衣,根本不该有资格出现在这里。   内侍立刻疾步去打听,又疾步回来,回话道:“当值的侍卫答说,这人是四殿下自军前派来的,奉命替四殿下进京献寿礼给陛下。陛下听禀,只叫人在宫门处跪着等,并没说何时宣见。”   戚炳瑜蹙着眉,将下巴尖压入厚绒衣领,示意继续前进,跟上前面的母妃。   皇帝生辰,不诏四皇子归京,四皇子却不敢不派人进奉孝意。皇帝没说何时宣见,是因根本不会宣见。皇帝叫人跪在此处,是要叫所有往来之人都瞧见,四皇子的人,只配跪在此处等。   大宴前后近三个时辰。待宴散后,戚炳瑜先送母妃还宮,然后又命人重新抬辇回宣佑门。   男人果然还在宫门处跪着。   天边日轮西沉,边缘乌蒙蒙一圈,融入将升之夜幕。   戚炳瑜下辇,撇下随侍诸人,独自走近男人。   她问:“你是我四弟派来的?叫什么名字?”   “周怿。”   竟是一个连她是谁都分辨不出、连一个“臣”字都不知道该说的粗人。   她又道:“抬起头来。”   周怿抬起头,看向她。   戚炳瑜怔住了。   男人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他这沉默的一眼,如同狂风呼啸过境,将她前二十四年在心中积存的所有其他男人的痕迹横扫一空。   他就如此突兀而轻易地撞进她的心口。   “你……”   她张了张嘴,她以为她出声了,可她竟没有。   周怿仍然跪着,沉默着,看着她,等她发话。   戚炳瑜的小半张脸被压在厚重的衣物中,其余露出在外面的,很快泛出红意。面对男人,她从不知自己能有如此不知该如何进退的一刻,她也从不知自己能有如此矫情多虑的一刻。   她几乎要丧失主仪,折损皇室威严。   周怿久不闻她出声,皱了皱眉,重新将目光落下去。   他的这一举动立刻解了她的困境。   戚炳瑜寻回冷静,问道:“你是头一回进京?”   “是。”   “我四弟派你进京,没同你交代入宫的规矩?”   “交代了。”   “没嘱咐你,如若遇到不顺之事,可来寻我相助?”   “嘱咐了。”   “没教你该如何做?”   “教了。”   既如此,还能把事给办成这样?   她几乎要替戚炳靖被他气笑了:“我那四弟何等聪明,怎会派了你这样一个不通世故、不懂圆融的人来办这差事?所幸今日父皇不曾宣见你。”   不然,不止他的命该交待在这里,她四弟在西面也好活不了。   周怿低着头不吭气。   良久,他才蹦出一句:“四殿下做事,自有道理。”   到了这会儿,戚炳瑜总算看明白了,此人虽出身行伍,不善言辞,不通人情,可贵在对她四弟忠心耿耿。   而以她四弟目下之处境,能得人忠心追随,最是难得,最是不易。   戚炳瑜微微叹息,又问了一句:“我四弟的病,可好些了?”   周怿脸上露出了难得的迟疑之色,须臾,他才回答:“四殿下还未痊愈,眼下仍在军中养病。”   她蹙眉,道:“若没病这一场,他必该随大军征豫州了。如此,倒也不尽是坏事。”   周怿则不再接话。   戚炳瑜瞧着他两道压低的粗眉,只觉他这沉默寡言的模样倒是十足的硬气。这一把铁骨与忠诚,竟被他无声演绎得如此鲜明。不知他对自己的女人,会不会有一样的铁骨,一样的忠诚。   本已消退的红意又重新回到她两颊。她轻咳了一声,问说:“你这几日宿在何处?回头我命人送东西过去,你好带回军中给我四弟。”   “宿在北驿所。”   ……   两日后,长宁公主亲临北驿所。禁中早早来人,将里外闲杂人等清退。   周怿看着内侍们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到他跟前,再看着这些人低眉顺眼地退出去,将门自外关合。   屋中就剩戚炳瑜同他二人。   他垂手立着,不言不语,因有沉默自头到脚将他牢牢遮罩,叫人看不出他是否拘谨。   戚炳瑜自袖中摸出薄叠的落有墨渍的纸,伸臂递向他,道:“我四弟人不在跟前,太医只能按他表中所道病症斟酌着起个和缓的方子。除了药之外,吃的、穿的、书册,我也都备了一些,烦你回去带给他。”   周怿却不接药方。他直通通地道:“四殿下表中没说实话。四殿下不曾抱病,而是被人所伤。”   戚炳瑜盯住他:“外伤?他又没上过战场。军中有谁敢伤皇子?!”   而他竟隐伤不报?虽隐伤不报,却又要称病?怕人不知?   周怿不答,又恢复沉默。   戚炳瑜没逼他,想了一想,问说:“伤他的人,不是军中的……是昌王派去的人?人拿住了?死了么?”   周怿点了一下头。   戚炳瑜攥烂了手中的药方。她的胸脯起伏着,在忍抑情绪。片刻后,她问:“他还有什么事瞒着宫中?”   周怿摇了摇头。   他没告诉她,当时戚炳靖被刺,拿住了人也不声张,立刻将人灭口。他虽性命无碍,但伤还未好利索,就向手持兵部调令的陈无宇请命,随军驰援豫州城下。周怿本要跟着,但被戚炳靖断然拒绝,然后被不由分说地派了这个进京的差事。   戚炳靖既随军出征,却在每旬递向京中的奏表中声称天寒抱病。在周怿离行前,他更是严严叮嘱了一句:“若见了长宁公主,只可对她说我为人刺伤一事,旁的一概不准提起。”   估摸着此时此刻,戚炳靖应已在豫州城下,同大军筑围以计攻城事。此番各军诸部云集,豫州一旦城破,这一个大功不知会落到哪家头上。   周怿自问这趟差事办得没出什么岔子。   只是他没料到最后会被戚炳瑜又问一句:   “周怿。你为何总不敢看我?”   周怿的眼皮一跳,浑身忽地不自在起来,如被搁在火上炙烤一般。很快地,有汗自他额角淌下,可他竟不敢拭一下这汗,生怕被她瞧出他的不自在。   但他不知,他沉默的幌子已被这几串汗撕扯烂了。   戚炳瑜起身走向他:“你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没见过漂亮女人?”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他身前。她打量着他额上的汗,抿唇一笑,摸出帕子,按上他的脑门——   周怿如遭雷击,连呼吸都断了。   他根本没看见她笑,也根本感觉不出她温柔的力道,那张帕子半遮了他的目光,只坦出一小截她露在袖口外的纤细白皙的腕子。   他自耳边骤然响起的嗡嗡震鸣声中,努力分辨出她的声音:   “还是你没闻过女人的香味?……亦没被女人碰过?”   ……   十支箭分别埋入十垛靶心,簇簇尾羽连续短震数下。   周怿落下手臂,听见身后有人高声喝彩道:“周将军果然好射术!”   说话的人是皇帝。少年的声音难掩兴奋,又连称了几个“好”,然后命近侍行赏。他虽跃跃欲试,却还肯分心顾及身边的几位叔王,转顾一番,问说:“周将军,不知你同朕的四叔相比,谁更厉害些?”   周怿收了弓,上前谢赏,兼又答话:“回陛下的话,王爷文武睿材,臣岂能相比。”   戚炳靖哼笑了一声,不屑驳他这谦逊之辞,招手叫他过来席间吃杯酒。   这并未经得皇帝准允,然而周怿竟从戚炳靖之命,未请皇帝之意,径直起身入席。   待同周怿饮过三杯,戚炳靖将手中的杯底磕在光可鉴人的果案上,转首顾皇帝,道:“陛下若果真要赏周怿,何不赐他做驸马都尉。”   这话虽在请旨,然语气却不容人抗拒。   戚广铭扯了扯嘴角,笑问:“四叔,是要让周将军配哪位公主?”   戚炳靖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磋磨着杯沿,“陛下之前没同臣商量,就擅自决定要为长宁大长公主再次选尚——那臣便替大长公主做这个主了。”   皇帝尚未表态,周怿的脸色已是一沉又一黑。他紧紧握着酒杯,低声道:“王爷。不可。”   戚炳靖磋磨杯沿的动作停下。   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筋骨,步下射场,随意挑了把弓,抽了三支箭。   周怿紧跟上前,在他侧后方道:“王爷!”   戚炳靖搭箭上弦,横臂一张弓,坚硬的肘骨便抵近周怿的喉间。他的声音坚决且生冷:“周怿。不必再骗我,亦不必再骗你自己。此事我意已定,没有你置喙的余地。” 第54章 伍拾肆   相台寺大正殿的杏黄琉瓦与三重飞檐大盖覆满霜雪,隐于山峦之内。冬日百树干枝,吊着细细的冰棱。僧人身着厚厚冬衣,持帚扫除。   烧罢香,放完生,敬过钱,戚炳瑜与住持告了礼,离寺下山。大长公主的仪仗停在山脚下,遥遥依稀可见。近千级石阶,侍婢小心地托扶着她,一步一阶地往下走。   戚炳瑜神游物外,足下突然踩空一阶。侍婢吓得立刻将她抱稳了,见她无碍,才惊魂落定地道了句:“殿下方才想什么呢,这若是不当心摔滚下去,可不是小事。”   想什么?   建初十五年深秋,父皇抱恙,内书手诏,诏在外诸子归京。父皇病情渐重,她陪着母妃来相台寺为父皇祈福,将过了一日夜,就听闻戚炳靖归京,戚炳轩在途中为人所截杀,父皇于病中委皇四子行监国事。当时她同样是踏在这伴山石阶上,听后,想也未想地别过母妃,立刻回宫。   在昌庆宫殿外,周怿顶着被她掌掴出指印红痕的一张脸,面对她以重辞相激,仍以沉默相对。   “你想娶我,但你又没那本事。你既然没那本事,你就不配让我生你的气。”   她讲完这句话,多一个眼神都没留地抬脚离去。   然而走了不过十余步,周怿从后面将她追上,挡住她前行的路:“殿下!”   她停住脚步,看向他略显急切的一张脸,以为他终于要说出他久久不敢对她说的话。她心底软了些,然脸色犹然冷矜:“怎么?”   周怿镇了镇神,变得面无表情:“殿下方才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臣确实没本事。但臣,从未想过要娶殿下。”   她有些不敢信自己的双耳,指甲掐进掌心,“为何?”   这两字既问出口,她的整幅尊严亦被随之扯掉,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向后退一步,但她终究忍住了。   周怿低下头,道:“没有为何。”   他又道:“殿下莫要再在臣身上费心了。”顿了顿,他酝酿稍许,才继续道:“此前同殿下的两回欢爱,是臣糊涂了。”   “周怿。你骗我。你有什么苦衷?”   “殿下,臣没有苦衷。臣也没有,骗过任何人。”   ……   戚炳靖以两个“骗”字,成功让周怿闷咽下了声音。   他何止骗了戚炳靖、骗了他自己,他更是骗了戚炳瑜。可她对他的心,当年的他如何能受?戚炳靖避难军中,蛰伏三年,终将身世一事告他知晓,这是何等的信任?!他从未被戚炳靖逼着做出过任何选择,他也根本无须让戚炳靖逼他做出任何选择。   大晋戚氏靠兵武起家,然而大晋的兵卒,却是最被轻贱的。武将不封,兵命如蚁。边境征伐连年,累累白骨委于荒丘,俱是宗室内斗争权夺利的陪葬。他在遇到戚炳靖之前,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愿视袍泽之命为己命的皇子。戚炳靖于泥淖之中拔身而起,欲以一己之力破开这昏天黑月,面对这条非生即死的通天生路,他周怿毫不犹豫地、心甘情愿地陪他去走。   转思之间,戚炳靖已是连发三箭。   他道:“箭。”   周怿默然去又取了三支箭交至他手中。   戚炳靖握着箭,并不急着再射,口中道:“周怿。建初十五年,若非你得知了我的秘事,你本该在那年便做这驸马都尉的。”   建初十五年末,长宁降嫁任铮,出阁前曾闭门三日不见任何人。直到戚炳靖去请见,她才叫人开了门。便在那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得知她曾钟情于周怿。事后他问周怿,周怿沉默不答。而长宁既已嫁入任府,他便未再多加追问。   建初十六年,周怿手刃任铮。戚炳靖再提旧事试他心意,却被周怿以淡漠的神情及一句“失手”而蒙惑。   他竟信了。他何其迟钝,竟信了周怿此言。   若非昨夜卓少炎提起,周怿为了长宁痛泣,他何以能想到被周怿的一身铁骨与忠诚所压埋在心底的深深情意。   戚炳靖重新搭箭上弦,道:“周怿。我如今身边有人,无须你再为我尽忠。皇姊多年不易,缺个人好好疼她。”   他说如今身边有人。   周怿却无法十足放心那个人。   但戚炳靖心意已定,说没有他置喙的余地,那便是当真没有。周怿想不通是哪里出了岔子,怎就叫戚炳靖醒悟被他蒙在鼓中,怎就会如此笃定,他就是那个能够好好疼戚炳瑜的人。   又是三箭连发。   总共六箭,唯有两箭入了靶心。   这时候,二人侧方的席间有笑声传来:“四弟曾在军前历练多年,谁料如今竟手生如此!”   戚炳靖将弓扔在一旁,低低哼了一声。   他没走回席间,只是将目光向那边探过去——   “三哥,何不下来一道练练?”   戚炳昱正饮着酒,听了这话,连忙摆手,“四弟何苦为难我?我这手,可持毛锥,不可张弓啊!”   言罢,他粗浓的眉峰动了动,神似想到了什么,又道:“听闻大平英王善骑射,今日四弟为何没将她一道带来,也好让兄弟们见见!”   少年皇帝听了,立刻在一旁道:“三叔不知,四叔心疼大平英王,昨日带人进宫,连朕都没机会瞧一眼。”   “哦?”戚炳昱看看皇帝,再看向戚炳靖:“四弟往宫中藏人,岂不是把这皇城当做你的王府私宅了?”   这话叫周怿皱起眉。   戚炳靖道:“三哥,我已在御前请了婚旨。她是我未成礼的王妃,陪在我身边,又有何不可。连日车马劳顿,我疼她,免她觐见之礼,又有何不可。”   戚炳昱愕然,诧异地目视皇帝:“婚旨?”   戚广铭唯唯诺诺:“……朕昨日同四叔说了,此事最好先同三叔及五叔议过,可四叔意颇坚定,硬要朕持玺落印。”   “四弟。你要册妃,选哪个女人不好?大平英王,手上沾着多少大晋将兵的血?当年五万晋俘,她说杀就杀!你要册她为妃,不怕引起国中重怒?!”   戚炳昱苦口婆心,连酒杯都放下了。   戚炳靖重新拎起长弓,“三哥手不能张弓,竟有胆劝弟弟。”   戚炳昱脸一僵。   在他旁边坐着的戚炳衡则站起身来,不满地叫道:“四哥!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三哥说话,已是给足了你面子。陛下当初年少,你逼着陛下出国书给大平成王,就为换这个女人!当时你可曾告诉过陛下与辅政大臣们,这女人就是那个攻我大晋重镇、杀人不眨眼的云麟军主帅?!你假意与谢淖反目,背地里叫谢淖助她南下,扶立大平新帝,我大晋从中一分好处都未讨得!你为美色冲昏了头,竟行欺君、背国之举,你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我大晋子民么!”   周怿黑着脸,大跨一步就要上前。   戚炳靖抬臂举起弓,弓弰重重地打在周怿的胸口,止住了他的冲动。然后戚炳靖自去捻了支箭,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地张弓将箭射向席间!   铁镞“铛”地一声,钉入戚炳衡身前的桌案。箭尾受力,震个不停,硬羽一下下地擦着戚炳衡的衣袍。   戚炳衡的膝盖微微一抖,“四哥你……!”   戚炳靖在箭筒前欠身,一面再抽一箭,一面道:“四哥手生。看来还是没能封住你的嘴。”   “嗐!”戚炳昱抬手搓了一把僵了的脸,去拽戚炳衡的衣袍,调和道:“五弟,坐下,快坐下。咱们都是兄弟,有话好好说。”   戚炳衡一屁股跌回座上,面色愤然。   戚炳昱又冲戚炳靖正色喝道:“四弟,这是在御前!你这般放箭也不怕误伤了陛下!二哥亡殁不过数月,你不顾京中流言蜚语,竟还敢这样对亲兄弟?!我看你这不是手生,你这是手狠!你不止手狠,你这心也毒……”   他话没说完,自己面前的酒杯亦遭一箭。琼液扑溅了他一脸。锋利碎玉擦过他的鬓边,割断了一缕发。   这一箭的力道更甚之前,直接将案几凿出了数道深深裂痕。   戚炳昱话音虽断,张着的嘴却一时合不上。   宫中随行的侍卫在南御苑内围足足列了三匝,见此情境,竟没有一人上前保护圣驾。   戚炳靖将手中的弓递给周怿,看众人道:“大平英王卓氏,我必以国礼聘而娶之。她手上沾的血,我替她擦。擦不擦得净,我说了算。三哥说我把皇城当做王府私宅,我便当了。五弟说我欺君、背国,我便等陛下降罪。三哥说我对兄弟手狠心毒,我便认了。陛下,还有什么要斥诫臣的?”   少年的手撑在案上,战战兢兢,“四叔……”   这时候,守着围口处的一人上前来报,称:“宫中的文总管来了。说是送大平英王来见王爷。”   戚炳靖的脸色不可察觉地变了。在场除了周怿,无人看得出。   他短思半瞬,道:“既然来了,便请进来。”   不多时,文乙引卓少炎一路来到射场外。他先向皇帝及诸王行过礼,而后独向戚炳靖道:“英王殿下睡醒后听说今日有射宴,大起兴致,怨王爷没将她带来。小臣便自作主张,将殿下送过来了。”   然后他躬身退开,让戚炳靖及众人得以看见立在他身后的卓少炎。   他们口中的那个手上沾了不知多少大晋将兵鲜血、率军攻大晋重镇、杀人不眨眼的云麟军主帅,坦坦荡荡地出现在他们眼前。   卓少炎穿了身骑装,披着薄氅,束起高髻,飒爽英姿不掩夺目美貌。她微微一笑,侧首时露出纤细却刚硬的脖颈。她的目光从始至终只看向了戚炳靖。   “炳靖。”卓少炎开口。   戚炳靖应了声:“嗯。”   然后他问:“怎么来了?”语气听不出喜怒,便连周怿都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态度。   卓少炎嘴角的笑意变得若有若无。   “我若缺席,恐今日在座诸位,没人疼你。” 第55章 伍拾伍   仿佛一出紧锣密鼓的大戏被人硬生生地截断了戏台,没人能再按着戏本儿唱作下去。戏场被搅,台子上的每个人都立刻换上另一副面孔,显出一致的戒备。   本是战战兢兢的少年皇帝手不抖了,悄悄摸到头顶正了正冠,又挺直了脊梁。他的三叔很快地合上了嘴,脸上不见一丝骇意;五叔也不再发怒,跟着板正了面色,于席间正襟危坐。   卓少炎声音落地,并未得到戚炳靖的任何回应。   倒是周怿头一个向她行礼,敬称一声:“英王殿下。”   卓少炎还他礼,转身面向席间。她的目光轻轻一晃,对上少年目不转睛的眼神,微笑后道:“外臣卓少炎,见过陛下。望陛下恕臣迟觐之过。”   戚广铭扬袖一摆,挥免她欲行的大礼,朗朗笑道:“英王如今是朕四叔未成礼的王妃,恩典亦同四叔,可免陛见之礼!”   紧接着,卓少炎又同戚炳昱、戚炳衡见过礼。二人行止周到,颇端得出大晋皇室的威仪,同时又不失对戚氏宗室妇的保有距离的亲和之意。   似乎方才那一场亲兄弟之间因她而生的激烈争执,不过是一抹幻烟。席间几人言举如常,反衬得钉在席案上的那两支羽箭格外突兀,十分扎眼。   文乙没吩咐旁人,而是亲自躬身步上前,将那两支箭自案上用力拔出,无声告过礼后,退下来。他走到戚炳靖与卓少炎中间,双手捧箭呈给戚炳靖,“王爷。”   戚炳靖道:“折了罢。”   “是。”   文乙将两支箭抵在地上,用脚使劲将箭杆踩成两截。“咔”“嚓”两下短促的脆音过后,那一片严密笼罩于射场上空的剑拔弩张的气氛随之破裂。   席间几人于悄无声息间重又换上一副崭新神色。   “四叔!”戚广铭笑着叫道,“方才既已同周将军比试过了,不如回来饮酒。四叔替周将军要的赏,朕今日还宮后便嘱人草诏。”   戚炳靖则看向卓少炎,将她上下打量,问道:“冷么?”   “略有些。”她答说,背后薄氅被冷风吹得鼓起。   他冲她伸出手,“来我怀中。”   ……   侍宴的宫人在席间进膳,斟酒。   卓少炎被戚炳靖轻拢在怀中。旁人只见他对她的怜宠,只有她才能感觉出他按在她腰间的手掌有多僵硬。   她垂下眼帘,伸手按下他的酒杯,轻声劝道:“少饮些罢。”   他便不再碰杯盏,淡淡道:“依你。”   戚炳衡在侧瞧见这一幕,似是打趣道:“四哥,何必如此宠着。英王亦是久经军旅之辈,岂能不知儿郎们的喜好?酒同女人,哪个都少不得!”   卓少炎不作声地瞥了他一眼。戚炳衡遂讪讪一笑。   一旁,戚广铭管束不住目光,一径望着卓少炎,待寻得这一空,立刻问:“久闻英王从军时善骑射,今日既来了,何不下场一示射术,让朕同诸王开开眼界?”   卓少炎笑了一声,道:“陛下。臣已不记得上回张弓而未杀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她口中所谓杀人,杀的正是晋军。   这个因她的到来而被众人掩起不谈的忌讳,此刻被她自己坦然地撕开其上的遮罩,再度送到众人面前。   戚广铭一愣,旋即又勉强一笑,道:“英王是要做我四叔王妃的,将来必定再不会碰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了。”   卓少炎则道:“臣只会领兵打仗。待做了鄂王妃,也不知能帮上炳靖什么。”   此话一出,席间再没人能笑得出来。先前才散去没多久的阴云再度回罩于众人上方,只不过,这一回的阴云来向不同罢了。   她岂止是会领兵打仗。   在同谢淖的戎州一役之前,她数载间在大平北境率云麟军同大晋将卒作战,未尝一败。而今连谢淖及其所部也被戚炳靖一并送给了她,试问短期之内晋将之中又有谁能再同她一战。   更何况,大平新帝以半数云麟军调兵之权为嫁妆,傍她北上嫁入晋室。她手握大平兵符,谁敢不经仔细掂量便轻易欺她?   但瞧她此刻同戚炳靖之恩爱情状,若不允她嫁入晋室,不知算不算是欺她?   两句话说罢,卓少炎不再出声,只稍稍向戚炳靖怀中偎了偎。   席下,被折断的两支羽箭残杆还没被人收拾,叫人不自觉地又将目光投过去。   戚炳靖以指叩了两下膝,向皇帝道:“臣饮了酒,目下乏了。今日的宴,就先到这罢。”   ……   皇帝起驾还宮,桓王、睿王亦随御驾同行。文乙来请戚炳靖及卓少炎,问:“王爷及殿下何意?”   戚炳靖道:“便不回宫中住了。我仍带她回皇姊处。”   文乙点头,道:“也好。”遂回至御前复命。   这边鄂王仪仗亦起,戚炳靖牵着卓少炎上车。人在虎皮厚褥中落座,车帘一放,在不被旁人看见后,他的手也随之从她身上收回。   六马驾车,缓缓前行。   车内被暖具烘得热腾腾的,戚炳靖昂首向后一靠,两臂抱胸,阖眼短寐。   他没碰她,她便也没去碰他。   头一夜他说了太多的话,此刻该当疲乏。她看了两眼他绷得冷硬的侧脸,又想起夜里二人互贴着心口说的那些话。   他以挚情为刃,破开胸腔,叫她切切实实地窥见他的一切过往。   而她终于明白了,那一条自顾易口中听得的深夜长路,是如何艰险且长,是如何黑暗无边,是如何冷箭难防,又是如何生死难测。   临近破晓时分,她心中诸多情绪纠结缠绕如同乱麻,只能从中勉强揪出一根线头。未经深思便出口,本不是她的作风,但面对难得掏心相对的他,她又哪里能做得了平常的她?在他怀中,她低声道:“炳靖。当年你为活命,不得已而杀人,我又岂会不能懂你?可如今大患已消十之八九,你身边更有了我,你仍要为这帝位而谋旁人的命?这一个帝位,你果真非取不可?”   当时他听了,没答任何话。他只是摸了摸她的发,道了句:“天快亮了,睡罢。”   ……   行进中路遇不平,马车颠了两下。   戚炳靖寐得浅,一颠之后就醒了。他撩起眼皮,见还未到大长公主府,便又阖起。过了会儿,他开了口:“你今日,为何而来?”   这话,他本已在南御苑内问过一回,她也答了。但他此时重提,便是要逼她说出真心话来。   卓少炎却没作声。   为何而来?   今晨他何时离宫,她根本不知。待她醒来,问了一众在昌庆宫中伺候的人,都说不敢打听他的去向。直到文乙来探她时,她才知今日皇帝召了诸王诣南御苑射宴,而除了皇帝及诸王的仪仗外,整个南御苑内外的侍卫,皆是兵部奉了他鄂王之命调派的。   见她不答,戚炳靖便替她答:“你以为我今日要动他们中的哪个。你见不得我杀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你若缺席,则恐今日在座诸位,没人拦得住我。拦着不叫我杀人,便是你疼我的方式。”   好一出大戏,对方拿这戏本儿打磨了多时,他也等了多时。结果今日这出戏方起了个头,戏场便被她硬生生地给搅了。   说罢,他面无表情地睁开了双眼。   他太懂她了。   当初云麟军欲废帝另立,她不惜以一张婚书换他出兵相助,不惜利用沈毓章被污而使金峡关守军哗变,不惜拆毁雄关、扣住昭庆以要挟大平朝廷,此种种为的皆是不杀大平一兵一卒而谋成大事。   她的心计,她的手段,她流的血,从来不是因挥戈向同袍。   曾经的她忠于家国,她所有的牺牲、付出与妥协,皆是为了匡扶正道。   如今的她爱上了他,她自持的理解、退让与心疼,又何尝不是想要让他走上她心中的正道?   “我不是你的国,不是你的君,我是你的男人。我要的是,你对一个男人的爱与疼。”   戚炳靖的声音冷冷地响震在车厢之内。   “我剖开一颗心叫你看、叫你碰,我不是不痛的。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这天下的至正之道?” 第56章 伍拾陆   卓少炎。   自戎州相见至今,这是他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她的名字。这一声落入她耳中,又冷又重。   他短短几句话中,捎着无意掩藏的怒气。而在怒气之下,亦有隐约可辨的失望与痛意。   怒气是因她今日此来,搅乱了这一场对方筹谋已久、而他愿以顺水推舟的大戏。失望与痛意是因他剖心任她窥触,得来的却不是她比之前更多的理解与尊重。   头一夜他曾说,他的心,她来拿,只要她肯要,只要她不嫌弃。   而今他问,她是不是以为,只有她卓少炎所奉的道,才是这天下的至正之道?若是,则他的心,她终究是嫌弃了。   他要的,何止是她的爱与疼。他要的,更是她的敬与重。   若无敬与重,她又如何能够真的爱他、疼他?   ——正如当初他待她一般。   自从上了马车,卓少炎一直没有说话。此时被戚炳靖这般冷辞质问,她才终于开口道:“……炳靖。”   她就这么叫了他一声。   他的表情微起变化,目光随之移去她的脸庞上。她并没有因他的话语而露出不快的神情,仍然是他见惯的冷静。   可她接下来的话却毫不似看上去这般冷静:   “我心里面很乱。”   她轻声说道,眼帘一垂,就遮住了他看向她的目光。   “你说得对,我见不得你为了大位而谋旁人的命。但你难道以为,我就情愿见得旁人来谋你的命?   “你问我今日为何而来,我自己竟也想不清楚。今晨听到南御苑内侍卫皆是奉你之命布置的,我一面担心你又要杀人,一面又担心你杀人不成、反被人害。   “我心里面乱到,根本顾不得去分辨我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不明白我去了,是要拦着不叫你杀人,还是要护着你不被他们所害。我只知我那时候唯一想的,就是要亲眼看一看你在做什么。   “炳靖,你自幼尝尽辛酸苦辣,计事城府极深。自你我二人在戎州相见后,你所谋助我的事、你对我的情意、你的诸多过往,有哪一件是你主动亲口同我说的?不是被人揭开隐秘,便是凭我自行揣悟。   “我悟得很累。你要我把你当做我的男人来爱和疼,那你又有没有把我当做你的女人来相信?昨夜你剖开心叫我看、叫我碰,然而一觉睡醒后,我又变得丝毫不知你心中在谋划什么、在筹算什么。   “你说我以为只有我所奉的道,才是这天下的至正之道。我想问一问你,我卓少炎所奉的道,是什么道?若论正,晋室之江山,最是得之不正。我曾为大平将臣时,日夜所思,皆是该如何收复大平之山河故土。可当我说出想要尝一尝做你的鄂王妃是什么滋味那一句话时,我卓少炎所奉的道,便已不再是从前的道了。   “如今的我,又有什么资格再论正道?你以为我今日此来,是看轻你,是不敬你。可你错怪我了。   “我只是心里面……很乱。”   她说罢,车内一时极静。   戚炳靖之前绷得冷硬的脸色逐渐松缓。过了少顷,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腕,“少炎。”   可他也只是这么叫了她一声,拇指不轻不重地在她手腕内侧摩挲着。   卓少炎垂首,看了一会儿他的动作,抬手按住他,“炳靖。你能否回答我,这一个帝位,你是非取不可么?为取帝位,不论要再赔上多少人命,你也不在乎?”   面对她第二回 问这话,戚炳靖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收回了被她按着的手,答道:“少炎。我已回不了头了。”   她闻言,轻轻蹙眉。   他又道:“此事要你体谅我,本就是我奢望了。我不逼你。我头一夜说过的话,仍然作数。”   ——她若难再付真心,他也不留她的人。   车行至大长公主府前,缓缓停稳。在小厮来打帘子之前,卓少炎转过头,看着他的眼,道了句:“我知道。”   戚炳靖没再说话。   车帘一起,外面大亮。当着众人的面,他撩袍下车 ,然后举臂将她抱下来,再将她的手牵住。   任谁看了,都是恩爱如常的模样。   ……   鄂王归京,在京诸臣递入大长公主府的名刺堆如小山。   今日听闻他自宫中还至公主府,又有不少朝臣府上派人来问安,顺便再递名刺望求一见。戚炳靖一入公主府,便命将这些人统统打发了,自己从那一堆名剌中挑拣着看了半晌,最后只叫人去传当朝辅政大臣之一、户部尚书莫士培来府见谈。   莫士培到府,同戚炳靖谈了约莫四炷香左右的时间,然后告辞出府。   这时候天已黑了,有侍婢前来递话,说长宁已自相台寺烧香回来,请王爷、英王殿下一并去用膳。   戚炳靖回说有事不便,叫人去请卓少炎同长宁用膳,再单送几样菜来他这里。   侍婢不敢违逆他意,照实回去禀了戚炳瑜。待人再单送菜来他这里时,戚炳靖貌似随意地问了问卓少炎晚膳用得如何,侍婢答说,英王殿下说没什么胃口,只叫人送了些粥,用罢便歇了。   等人退走后,戚炳靖持箸拨了拨那几样菜,一口未动。   他按了按太阳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   一直到亥时,戚炳靖仍未自书室中出来。   周怿得知,立刻前来探看。书室里外伺候的人早就被戚炳靖打发了个干净,眼下连个添水煮茶的都没有。   “王爷。”周怿自觉地将水煮上,看了眼戚炳靖朔青的脸色。这明显的异状令他更加谨慎,斟酌着开口问:“可是宫中有事?”   戚炳靖道:“我的旧事,她昨夜都知道了。”   周怿默然。此刻看着戚炳靖的神色,他也能猜到八九分卓少炎的反应,又岂能不明白戚炳靖的心情。可他不是和畅,不擅解意,故而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沉默片刻,周怿仍是选择有话直言:“王爷同她走的本就不是一条道,她难以接受王爷所谋之事,不是她的错。”   不论是他还是和畅,当初都劝过谏过,但谁都挡不住戚炳靖的一意孤行。   虽不是一条道,但戚炳靖在她身上花了多年的心思,自然懂她,更是心甘情愿地为她一路保驾。如今换作她,面对戚炳靖的诸多旧事不过一日夜的功夫,莫说懂他、莫说心甘情愿,单论眼下她还能留在他身边,便已是极为不易了。   周怿本想劝戚炳靖,莫求太多。但他慎思再三,没说出口。   “周怿。”戚炳靖道,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同她说,若她难再付真心,我也不留她的人。你说,我是不是愚蠢至极?”   周怿一时无言,只是皱眉。   戚炳靖攥紧了的拳头抵在桌案上,他久未进水的喉咙有些沙哑:“你说——我是不是愚蠢至极?!”   水烧开了。   周怿将茶盏拿去烫,然后重新添茶。他走回戚炳靖身旁,奉上茶,如实道:“王爷。以英王殿下的性子,不论王爷说与不说这话,她若真心想走,王爷必也是拦不住的。”   ……   子时过半,司夜的婢女将将轮换过一回。   戚炳靖回到他同卓少炎歇宿的主屋处,立时就有婢女执烛为他开门,“王爷。”他迈步进去,压着声音问:“英王如何?”婢女答说:“英王殿下早已睡熟了。”   他未解外袍,直接绕过屏风,走去里屋的床边。   床帐低荡,隐约可见她侧卧的身影。她的呼吸声轻又平稳,胳膊搭在被子外面,袖口被蹭卷至肘间,裸露的皮肤在夜里看起来白得冷青。   戚炳靖无声地撩起帐子,伸手轻轻地将她的衣袖扯下来,盖住她的手臂。   他立着看了一会儿她平静的睡容,然后放下床帐,退了几步,寻了把椅子坐下,就这么望着被丝帐遮罩在内的她,一动也不动。   四更一过,婢女悄声进来叫起,一见这副场面,登时一愣。   戚炳靖转过头,示意她莫出声,自己起身走至外面的小阁内,命人来服侍他洗漱、更换朝服。   ……   窗格上凝着的冰晶在清晨的暖阳照耀下,变得五彩斑斓。那一片斑斓映上铜镜,将镜中人的面容也染上了几缕不一样的华彩。   卓少炎微微闭眼,错开阳光。   婢女立在她身后为她梳发,一面梳一面道:“今日是除夕,每年的这一日,公主殿下都喜欢热热闹闹地过。去岁王爷有事急着赶回南面,连团圆宴都没和公主一起吃上。今岁王爷不仅留在府上,还有殿下陪着,总算是能热闹圆满一回了。”   去岁他是为了什么急着赶回南面,婢女不知,可卓少炎十分清楚。她没说话,只是将双眼重新打开。   婢女又道:“殿下不知,王爷昨夜回屋晚,怕扰到殿下,又舍不得殿下,就这么一直坐到了四更。天没亮,又进宫听朝去了。”   卓少炎看向镜中,她的眼中也透着难掩的倦意。   她怎会不知。 第57章 伍拾柒   待梳洗罢、用过早膳,又有人来递信给卓少炎。信由沈毓章自大平京中发至晋煕郡的鄂王府,和畅代收后又命人快马转递来晋京,今晨刚被送入大长公主府。   沈毓章在信中先是说了些大平京中近况,又称他同英嘉央的婚期已定,因平、晋二国和约尚未缔定,不便发国书往大晋邀遣使节前来观礼,便在家书中提前晓谕她。然后沈毓章又问,不知鄂王与她的婚事备办得如何了,婚期是否已定,她在大晋过得如何,有没有受什么委屈,若有,务必要去信让他知晓,他必为她做主。   卓少炎坐在案前,将信反复看了数遍,嘴角轻轻牵起。   沈毓章为人向来刚正严肃,对她无事从不多言,可近两封写给她的信却显得十分啰嗦,即便只是隔着薄薄信纸,她也能鲜明地感受到他那份难以不表的担心。也正是因有沈毓章的存在,她才得以感受到被兄长关心疼爱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   在这万家团圆的除夕,卓少炎在案前揽袖提笔,字字端正地给沈毓章回了一封信。   ……   今日是正旦前的最后一次常朝,戚炳瑜于午前入宫,待朝会散罢,同戚炳靖一道至宁妃宮中请安陪膳,至晚间再一道回公主府。   府中午膳罢,各院管事的并小厮婢女们依然忙忙碌碌,为晚间的团圆宴及守岁做足准备。   周怿无公务在身,遂在府中帮着将今夜侍卫们轮值诸事训点了一番。待他忙罢回屋,就见卓少炎在外等着他。   “周将军。”她道,“若有空,可否一叙?”   周怿愣了一下,又很快地对她行过礼,应道:“殿下有事来询,末将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天气晴明,暖阳煦煦。卓少炎颔首,命随行的婢女在院中桌几布上茶果,在椅上铺上皮垫,然后请周怿就同她坐在这院中叙话。   周怿的性子不似和畅,若无人问,他必不主动开口;而他一旦开口,所出必无假话。   他坐下后,直率地问道:“殿下想听什么?”   卓少炎亦直率回道:“将军可否同我说一说,炳靖当年在大晋西境从军的事?”   周怿短暂地沉默,然后道:“殿下也是带过兵、打过仗的人,必定知道这从军的苦处,想听的定也不是王爷吃过多少苦。”   “将军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那末将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周怿道:“王爷当年孤身到军中时不过十六岁,个子比现在要矮多半个头。先头几个月,一众同袍们对他又是戒备又是排挤,几乎没人肯同他说话。”   “为何?”   “无它,只因这些年来大晋的兵卒因宗室内斗而吃了太多的苦。见王爷是皇子,没人肯将他当做同袍相待。”   ……   在先帝还是皇子时,大晋宗室子弟就善以军功争宠于上。国中若无事,便总有人要寻个由头出兵衅边、南犯大平,连年如是。同大平硝烟最密的那几年,大战不隔年,小战不逾月,先帝身上的赫赫武功,便是由这万千累累白骨筑就的。大晋数十万兵卒浴血沙场,到最后竟不是为了驱退敌犯、扩征疆域,而是为了做宗室子弟内斗的垫脚石。   先帝即位时诸子尚年少,兵革由是略减。然而只过了短短八年,十八岁的先帝长子欲效先帝之武功,力诤出兵,派亲将帅军南下,再揭二国硝烟。至建初十年,先帝次子亦请兵遣将南下,然而这一役大晋大败,折损数大,不得不收兵养息。当时的大平则因受滞于朝中和、战之争,错失了趁胜北击的最好时机。   晋室靠军武夺奠江山,故而对武将格外戒备。凡领军出战之将臣,皆挂皇子亲将之名,若胜,则皇子建功加封,若败,则将兵阖军问罪。先帝诸子无人亲征沙场,却可坐享将兵之血功。   戚炳靖身为皇子,初到军中遭受排挤,理所固然。   情况扭转于四个月后。   大晋西疆多荒漠,驻戍颇苦,因常年匮缺军备钱粮,若有兵卒受伤重残,一律按兵部令,直接处死,抚以恤金。当时漠外马贼衅边,一场小战,陈无宇派出去的校兵死了八个,伤了二十余个。那二十余人中,有三人肢残伤重,已无意识。   那三人的命,是戚炳靖保下来的。   他不仅保下了那三人的命,更对一直以来都不得不奉守兵部律令的陈无宇道:“陈将军,这些同袍们的命,我定要保。且不止这一回,往后将军所部,也不可再处死重伤之同袍。”   他远离京廷,知悉内情的人屈指可数,又皆在禁内。对兵部而言,他仍是皇帝多年来最宠爱的那个儿子。   活下来的三个人当中,正有周怿的亲弟弟。   那天傍晚,周怿找到正在给坐骑喂料的戚炳靖,头一回主动同他搭话:“四殿下。多谢了。”   戚炳靖道:“不必言谢。你们的命,与我的并没有什么不同。我见不得你们的命被如此轻贱。”   那时候的周怿,根本不明白这句话背后所蕴盖的深刻含义。他并不知道,贵为皇胄的戚炳靖的命,一样可被人随意拿捏、被人如此轻贱。   一年后,戚炳靖在出营巡边时被人刺伤。   ……   周怿说到此处,看了眼卓少炎,简单地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当时王爷伤在右腹,伤口约莫这么长。”   卓少炎看着周怿的动作,脑海中随之出现戚炳靖身上的伤疤。   他从未对她提起过。   此前,她以为那是他在沙场负的战伤,故而不曾多问。   周怿又道:“那一回王爷没死。没想到过了不到一个月,又有人来杀他一回。王爷这回有所防备,只受了点轻伤。”   ……   负伤后的戚炳靖一动不动地任周怿给他上药,双眼暗沉无光。   周怿问他:“殿下被人行刺,为何不报京中,让陛下下令彻查、还殿下以公道?”   戚炳靖沉默不答,按在膝头的手僵紧发青。   他似乎抱着必死之心,视此局于无解。他不开口,周怿更无从揣度他心中在想什么,只能闭嘴,不再多问。   陈无宇得知他被人所刺一事,亦震亦怒,询问何故。面对陈无宇,戚炳靖只道:“陈将军。晋室昏乱,父皇多疑,我为兄弟们嫉恨,故来军前避难。”   那时大晋正在南面用兵,连破大平数座重镇,昌王、易王各有亲将在前线带兵,各部先后抵达豫州城下,集兵攻围豫州。   豫州一役,周怿无缘亲见。   后来,他在从京中回驰西境的途中听说了豫州的战况。豫州城将破之时,先帝竟下令大军停战北撤。攻破豫州这一个大功,到最后也没落在昌王、易王中的任何一个人头上。   陈无宇率部千里驰援,又千里驰回。整军人疲马惫,戚炳靖亦是接连歇了数日。而待再见周怿时,此前窒绕他多时的沉沉死气已全部散尽,他对周怿说:“周怿。他向死而得生,我又为何不能活?”   戚炳靖话中的那个“他”,已在豫州一役后名扬二国,种种事迹,周怿皆有所闻。   然而那时候的周怿没能亲眼所见“他”在豫州城头的坚毅与勇略,以致他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难以明白,戚炳靖何以能对她痴迷如狂。   ……   卓少炎一直安静地听着。   周怿却停下了。他打量了一下卓少炎的神色,斟酌道:“王爷在军中诸事,大略便是如此了。”   他没提戚炳靖是如何在暗中积蓄自己的力量,如何利用长宁的善良让她相助递送有关戚炳轩的诸多消息,又是如何在建初十五年的归京途中亲手斩落兄长首级。   他更没提戚炳靖城府何其之深,纵是面对忠心耿耿、过命之交的他,也将自己的隐秘瞒了足足三年。   而卓少炎的模样,似乎也并无意让他讲述这些。   她几乎没有花费任何时间思考,径直问道:“建初十六年,我率云麟军北伐,攻陷大晋四座重镇,残戮五万晋俘。此役晋军之败,是炳靖蓄意所致?”   周怿说不出假话,仅以沉默回应。   卓少炎又问:“当时他所图为何?”   周怿答:“建初十六年,王爷封王,仍行监国事。当时三衙之中,只有殿司因长宁公主之故听命于王爷,马司、步司在昌王死后,分别投了母家势大的易王、桓王。王爷欲改兵制,欲收三衙之权,便需易王、桓王的人在南面大败一场。”   ……   卓少炎恰在那时帅兵北伐。   四镇先后发报求援于朝廷,皆被戚炳靖按下,不调一兵一马驰援。   收得兵报时,周怿问他:“王爷果真忍心坐看四镇守军无援、无望,为云麟军所攻破?”   戚炳靖道:“兵权不收,兵制不改,大晋兵卒的命只会一直被轻贱下去。是这四镇的人命多,还是上下百年来死的人命多?我若不在此时下手,难道要等我那二哥、三哥反过来对我下手?”   周怿无言以对。   戚炳靖又秘制赦令,特赦四镇守军,叫人持令往南,若四镇守军无援弃守,则所有北撤之人马皆得特赦。   可这特赦之令终是慢了一步。   云麟军势如破竹,大晋四座重镇被接连攻破,自守城大将以下合计五万余人,皆被她一令残杀。   报还朝中,举廷震惊。   经此一役,易王、桓王伤筋动骨,马司、步司势不如前,戚炳靖毫不费力地收了三衙之权。   ……   周怿看着卓少炎,道:“当时和畅问王爷:‘王爷是要定了这个女人的。可她手上沾了如此多晋军的血,王爷必犯众怒。’王爷没骂和畅,只说了两句话:‘她手上的血,是我杀人时溅上去的。将来,我替她擦。’”   卓少炎垂下目光。   当日在大平京中,他同她说的话仿佛犹在耳侧——   “大平欲封则封,你纵为王,我也来娶。”   ……   夜幕初升之时,戚炳靖同戚炳瑜自宫中还府。二人各自回屋更衣,再至主厅,入席,开宴。   席间诸人,虽各怀心思,然而这一顿宴膳,终是吃得团团圆圆。   宴罢,戚炳瑜瞧见衣上不当心沾了酒,便唤婢女扶她再回屋去更衣。周怿亦自席间出去,巡查府上侍卫轮值情况。   收宴之时,有山呼一般的爆竹声自遥遥的皇城禁中传来。整个京中的万千街巷,皆随之浩浩闹闹,一派繁华盛象。   府中高墙之内,雪夜仍自冷清。月挂低梢,漏下几缕柔光,荡在戚炳靖的胸口。他同卓少炎不紧不慢地走着。   沉默仿若有形,亘在二人之间,须臾又化作了水,弥漫得四处都是。   数十步后,戚炳靖将这无处不在的沉默打破:“少炎。”   不论外面再多热闹,他的声音仍然清晰分明。   音落,她的手就被他牵住了。   卓少炎的脚步随着他停下,她抬头,目光撞进他被月光镀了一层雾的眼中。   戚炳靖从怀中摸出一物,又握在掌中捂了一捂,才顺着她的指尖套上她的手腕,“少炎。喜欢么?”   卓少炎低眼看去。一枚细细的箍环玉镯轻轻吊在腕间,在月光下闪着润润盈泽。   她晃动了一下手臂,玉镯贴着她的肌肤转了两圈,它上面沾带着的他的温度移渡到了她的身上。   再抬头对上他的眼,她没答他,然后手又被他牵住了。   戚炳靖紧了紧握着的手,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缩了缩。他便又叫了声:“少炎。”然而他没能继续说下去,情绪仍在被酝酿着。   那些情绪聚在他眼底,聚出了一潭深湖。这深湖在冬夜,竟未结冰,湖面上稀星点点。   湖面轻荡两下,定住了,静如平镜。他道:“我说了错话。”   停了停,他攥着她的手,又道:“别走。”   那片湖看起来是那般沉静,可湖面却渐裂罅缝,现出其下之滔滔骇浪。   卓少炎看着那道裂开的窄罅,渐渐地看红了双眼。   仿佛不漏之盅终可漏,不破之钢终可破。   这个男人。   他强大。他的软弱留给了她。他狠辣。他的温情留给了她。他爱她,以淋漓尽致的方式,在他的内心。   卓少炎任他攥痛了她的手,定定地将他看了半晌。   然后她轻声开口:“沈毓章今日来信,我写了封回信。待你有空时,替我递出罢。”   ……   书案上,落有墨字的信纸平平整整,未折未封。   戚炳靖伸手将信拾起,拿至眼前。   毓章兄:   今接兄信,知兄成婚在即,不胜欣悦。   吾平安如常,炳靖亦然,兄勿遥念牵挂。炳靖待吾,事事皆以真心真情,凡兄所不忍,亦炳靖所不忍,兄不必疑忧。   晋地冬寒日短,吾常夜中思国,念大平风物浩繁。然吾今将为戚氏妇,凡炳靖之所在,即吾心、家之所在,大晋岁末新正,景象阳和,冀家国安宁,则吾心可定。   兄负一国之重,辅助少主,夙夜勤政,万当保重。伏望吾皇、吾兄、公主新岁康强、平安、幸福。   妹少炎谨禀 第58章 伍拾捌   远街上的爆竹声渐次小了。偶有零星几声,也消弭于重重深院的层层瓦墙之中。   玉镯沁凉,贴着卓少炎温热的手腕,被戚炳靖以掌圈住,收进被中,搁在他的腰间。他将她抱在怀里,二人相拥而卧。   此刻已在新岁。   戚炳靖低头,亲了亲卓少炎的脸。她这回没再躲开,手在他腰间轻轻揽了下。这轻弱的一个动作,叫他的脸色顿时变得软和了。然而床帐之间昧昧暗暗,她看不见他这一番细微的神情变化。   “少炎。”   “嗯。”   “少炎。”   他一边亲她,一边迭声唤她的名,没完没了。她应了两声,便没再应了,脸颊上起了一个浅浅笑窝。紧跟着,她的嘴唇便被他含住了。   这一个吻,又深,又不够深。   他吻着她,头一回不带任何欲念。情被分剥出来,融在他与她亲昵的纠缠里。他这样亲了她许久,亲得呼吸渐渐放缓,不知不觉地放过了她,然后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坠入睡梦中。   这近一年来,夜里很少有他比她先入睡的时候。   睡着了的戚炳靖,脑袋仍然挨着她的。卓少炎从被中抽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他睡得非常香熟,毫无所察。她便又啄了一下他的嘴角,重新把手藏回被中,搁在他腰间。   她一时睡不着。   她想着这几日文乙的揭示,他的亲口剖白,周怿的直言陈说,还有她亲眼所见的他的宗室血亲们。他变得更加完整,他也变得更加真实。他不再是她过去认知中的那个男人,可他却比过去更加让她感到生动、熟悉。   面对被揭开的旧事及血腥过往,他坦荡承认,却不多做解释。   他长于昏乱晋室,自幼丧母,因赖长姊心软才得以活命。多年来君父拿他当做稳固外戚重臣的棋子之一,他看似尊贵,命实低贱。为了活命,他远离京廷,避难军前,屡遭兄弟毒手却亦只能沉默忍受。在十九岁之前,他的命没有一日是真正握在自己手中的。   可她不见他苦大仇深,亦不闻他撕心裂肺。   他城府在胸,冷静而审慎,一朝求生,连弑兄、父,处事果决而狠辣。   可她不见他由此暴戾乖张。   他见不得同袍的命被人轻贱,却下得了狠手将大军抛在云麟军的利刃之下。   他对长宁隐瞒诸事、毫不犹豫地利用长宁的善良以成大事,却不忍心看着长宁不得幸福圆满。   鲜血在他体内流淌。心脏在他胸腔里跳动。他的矛盾、他的真实,在让她心乱之后,竟又逐渐令她心定。   他懂她,所以他不逼她认同、支持。   而今她开始懂他,她又何必逼他改变、回头。   倘若就如此刻这般,互不相迫,但求相守,不知可否?   ……   丑时二刻,司夜的婢女小心进来叫起。   正旦大朝会在即,在京文武皆须于寅时列班于天华门前,百年朝制,从未变过。   戚炳靖困倦,搂着卓少炎又睡了足足三刻有余,几经下人提醒催促后,才颇不舍地放开她。起身下地后,他伸手接过浸有冰水的巾子抹了一把脸,精神抖擞地走至外间。   洗漱罢更衣,亲王礼服形制繁复,四个手脚伶俐的婢女不敢怠慢地服侍他穿戴。绣有九章的青色衮衣刚上身,他背后就传来卓少炎的声音:“我来。”   她这话是对正在伺候他更衣的几个婢女说的。   婢女们听命退后,捧起衣饰供卓少炎取用。戚炳靖没动,胸口一暖,是卓少炎的手伸进他的外衣中,仔细地掖平了衬在里面的白花罗中单。   她低垂着眉眼,长发散落在素色寝衣上,双手取过象征着他身份的虎饰金銙带具,将接着带扣一端的皮鞓圈过他的腰。   青润的玉镯在他身上移掠,戚炳靖忍不住抬手拢了拢她的长发,道:“少炎。”她应了一声,替他穿衣的动作并没有停下。天未明,屋中灯烛之光暖暖柔柔,她于此事虽生涩,却显出待他格外的温存。   他露出一点隐约笑意,问:“这玉镯,你可喜欢?”   昨夜她没答他。眼下,她闻声抬头,瞅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说,这话何必要问。可他却十分执着,等着她给出回应。她便无奈地轻笑,道了声“嗯”。   然后她问说:“何处来的镯子?”   他答:“昨日入宫,请旨开了供奉库,从库中挑的。”停了停,他又补充:“同这镯子一道,还有好些别的物件。你今日若有空,便挑着看一看。等晚间我回来,你告诉我,喜欢哪些,不喜欢哪些。”   她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自认说了错话,怕她真的离开他,遂想哄她,想留她,想讨她欢心,却只能想得出学那些士庶人家送女眷首饰的笨拙法子。说是“请旨开库”,她又岂能料不到他的行事与作风,也不知他这回从宫中取走了多少珍品。   他全然不知,他昨夜的那一句“别走”,对她而言,远胜这些金玉千百倍。   他在旁人眼中权势滔天、难以轻摧,可他这简单的两个字,却让他在她面前变得软弱。其实她若决计要走,他千言万语也留她不住,叫她窥见他的弱处,不仅于事无补,更是不智之策。   他在先帝诸子中以聪睿著名,在沙场上同她对阵亦是运筹帷幄、计谋百出,可如今却会有这般傻蠢的一刻。   可正是这不智、这傻蠢,于她而言是最最珍贵的。   想着,卓少炎靠近他的胸前,仰脸看他道:“炳靖。你有时候,会犯傻。”   戚炳靖下意识地将她搂住,抱在怀里。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何出此言,脱口问道:“什么时候?”   问完又觉不妥,却已迟了。   她咽下笑意,看着他略讪讪的脸色,道:“便在眼下。”   戚炳靖遭她调侃取乐,不禁不恼,反而心中畅快。他转而朗声大笑,抬手捏了捏她的后颈,低头亲一亲她同样笑扬的眼角,她微红的脸庞,还有她轻轻贴上来的嘴唇。   ……   待他鄂王仪仗浩浩荡荡起行后,卓少炎简作梳洗并用膳,然后叫人带她去看他昨日从宫中供奉库取回公主府上的东西。   百余件大大小小的稀宝首饰,琅琅铛铛地摆满了十张宽长的乌木妆案。正当中,一件明丽华贵的凤饰高冠攫夺了她的目光。那顶冠子约有一尺半高,上有大小花钗共十八株,前周饰以九龙、四凤、六翟鸟,左右各有三扇博鬓。   珠环翠拢,龙飞凤舞,金灿生辉,璀采如幻。   卓少炎怔住。   这高冠岂是寻常物……   她身后屋门被打开,厚木相擦的声音立刻唤回了她的心神。卓少炎回头,见是戚炳瑜,遂行礼道:“公主殿下。”   “少炎不必多礼。”戚炳瑜微笑道,挥袖遣退侍婢们。然后她步上前来,同卓少炎一道打量这一屋金玉珍翠,叹道:“四弟这回未免太张狂了些。”   她闻风而至,必是有话要讲,这句不过是起了个头罢了。   卓少炎便安静地等她下文。   戚炳瑜抬指,隔空点了一点那顶华美高冠,道:“少炎。这顶冠子,是我大晋历朝皇后受册时才能戴的凤冠。”   她并未在意卓少炎的神色,又道:“昨日在宫中,四弟说,满库便只有这顶冠子配得起你的容色,且取出来,叫你在同他大婚之时佩用。”   ……   当时戚炳瑜在宫中陪着戚炳靖一道挑选珠饰,听见他这话,一时惊诧不敢确信。内诸司统管供奉库的宦臣及陪从的内侍们更是大惊失色,顿时慌慌乱乱地跪倒一片,但无一人敢出言谏止。   戚炳靖环视一圈瑟瑟发抖的众人,问说:“怎么,我取不得?”又点了一人,命道:“去禀陛下,问他赏不赏得。”   不多时,被派去的人返回,传述上逾:“陛下称:‘这宫中的物件,只有四叔看不上的,没有朕不愿拱手相让的。四叔想取什么,直取便是。’”   戚炳靖则淡淡一笑,道:“今日,只先取这一凤冠。”   ……   朝晖透窗而入,照在凤冠上,令其色泽变得金而兼赤,如染血珠。   戚炳瑜道:“少炎如今是要嫁入我晋室的人。晋室若乱,无一人能独善其身。四弟自封王以来,行事多刚愎无忌,我说的话,对他无用。少炎在四弟心中无人能代,望能多加费心,尽力规劝。”   她的措辞极委婉,以至诚之意请卓少炎相助。   卓少炎听后,沉默少顷。然后她侧过身,对戚炳瑜再行一礼,回答道:“殿下恕我。我劝不了,也不想劝。”   戚炳瑜紧紧蹙眉。她随即略起薄怒,问:“倘使他就在你眼前杀人,你也不劝?”   卓少炎迎着她的目光,冷静地,一字一句道:   “若如是,我闭眼。” 第59章 伍拾玖   天沉黑着。   雄雄巍巍的天华门前,千官耸列,静无人声。在京文武、诸郡县进奏吏及士子、境外各小国、远藩之朝岁使节,在此已经等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无不冻得脸抽腿僵、瑟瑟发抖。   自禁中出来的内侍省供奉官共二十四人,端端正正地立在众臣之前。领头的押班在这寒冷黎明满头落汗,脸色焦急难安,频频探首遥望御街深处。   寅时早过。人还未至。   直到天际破晓,方有清脆车铃声自远处不紧不慢地传来。   押班吐出一口浊气,这时才肯拿袖抹抹汗水。然后他冲身后招了招手,有八人立刻小步趋前,去迎来者。   大辂朱质金漆,玄盖黄里,纁油通幰,右载长戟,左建旂旗。旂上交龙腾腾,金铃铛铛。前衡伏有八鸾,栩栩如生。   六匹赤骝,金鍐方釳,由人逐步引近。   候在宮门前的千余内外官臣见状,纷纷整肃,垂目视地。   押班趋身近前,行叩拜大礼,敬声道:“王爷既至,乞开阊阖。”言罢,他仍然伏低背脊,静默聆命。   “开。”   隔着幰幔,一声令自辂中出。声音沉稳,不疾不躁,反衬得押班额上的急汗如同笑话一般。   押班得令,起身退下。   未几,宮门内放鱼钥,金钉朱漆的厚重城门对着众臣徐徐敞开。   二十四个供奉官引金辂先行,有风撩动辂幰,男人头冠十二旒冕的背影于众人面前一晃而过。   曦光半束,映亮了那衮衣上的龙火虎蜼之章。   有好些首次入京的郡县进奏吏看呆了,待金辂已入宫城,才恍然回神。又有人喃喃道:“这鄂王……”却不敢再说下去。   除了鄂王,再无任何一位亲王、宰臣能享用这逾越仪制的舆服仪仗。   除了鄂王,再无任何一人敢破大晋百年正旦朝会千臣入宫时辰之祖宗定制。   而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人敢斥,无人敢谏。   ……   押班跟在金辂旁,脚下快速挪动的步子显出了他的心焦。   为了正旦朝会,皇帝夜里几乎没有睡多久,两个时辰前便命人服侍他穿戴准备。用过膳后,皇帝先至正仪殿虔诚炷香,以祈来年国中大丰;次至供奉祖宗的龙章阁内行酌献礼,以祈列祖列宗庇佑;再至福宁宮向亲祖母即太皇太后奉贺;最后皇帝回至崇德殿中,向文乙问道:“宫门外,诸臣班齐否?”   文乙答说:“诸臣班齐,唯缺鄂王。”   皇帝没吭声,过了好一阵儿,才道:“那便等着四叔吧。”然后让文乙从内侍省派人前往天华门外接引。   奉差前来办事的押班真是有苦难言。   须知大晋自建国至今,还从未有过王、臣在这等大典上让皇帝久候之先例。可眼下的这位王,又是他万万催促不得的。   好像老天也被他这份心急燎烧到了,一直稳坐于辂上的鄂王竟然出声,体谅道:“叫驾官行快些,免得陛下等急了。”   话虽如此,可这位的语气仍同之前一样,不疾不躁。那一句免得陛下等急了,落到押班耳中,几近于讥讽。   可押班绝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言,只赶紧领了命,快步前去敦促驾官。   ……   今岁之正旦朝会,比从前的任何一岁都晚开了三刻钟。   自天华门至拱辰殿大殿,五千黄旗仪卫威威凛凛。诸臣自天华门联辔入城,百步后下马,肃容前行,再按官阶压序鱼贯入殿。殿中肃穆,奏乐,皇帝绕屏升御座。诸臣按仪,行九拜大礼。禁卫诸班高声嵩呼,声如振雷。   鄂王出前,率百官向皇帝祝寿。皇帝宣制答辞。   朝贺礼毕,皇帝赐宴于殿内外。   ……   宴散,戚广铭独将戚炳靖留下,二人同辇还至崇德殿。殿中香烟缭绕,少年让人宽去身上的黑羔裘,捏了捏眉心。   戚炳靖坐下,以手掸了掸蔽膝,叫了茶,端握住,没饮。   “四叔。”戚广铭走来,与他隔案而坐,语甚恭敬:“前两日射宴,几位叔王之间闹得不甚愉快,朕担心四叔埋怨于朕。今日朝会及大宴,朕便特意提前叮嘱三叔和五叔,叫他们不可当众冲撞四叔。眼下只有四叔与朕二人,朕想同四叔说几句心里话。”   “陛下有话,但说无妨。”   “四叔对大平英王用情至深,罔顾她过去曾杀大晋数万将兵,一定要娶她、册她为正妃,三叔和五叔不能体谅四叔,但朕能。朕愿帮四叔去说服宗室、说服朝廷!”少年的声音信誓旦旦。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四叔要为了她与大平修和,四叔如何对得起先皇帝遗训、对得起大晋之列祖列宗?英王如今人在大晋,大平必缺能征善战之勇将,且大平幼帝刚立、朝廷未稳,对我大晋而言可谓难逢之良机!四叔身为大晋亲王,流的是戚氏的血,岂可因一女人而置利国之大事于不顾?”   戚炳靖将茶盅搁下,“陛下意欲何为?”   戚广铭道:“四叔,大晋当趁此难逢之良机发兵南下,开疆拓土,以利后世!至于英王,她既做了四叔的正妃,便是我大晋的人,便当站在我大晋这端、为我大晋效力,若她还念着故国,便不值得四叔如此爱她。”   少年一番陈辞,慷慨激昂。   戚炳靖待他全部讲完,抬目叫人:“文乙。”   文乙从屏后出来,走至二人面前,躬身行礼。   戚炳靖问:“近来陛下最常召见的侍讲,是哪一位大人?”   文乙答:“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君,谭大人。”   “召他觐见。”   ……   谭君被引入殿中。   少年皇帝坐于御座上,神色略显惴惴。在御座的右下方,戚炳靖泰然而立,见谭君入殿,便不吝将目光全部投给了他。   谭君叩拜,“陛下圣安。王爷万安。”   少年并没有胆大到自作主张地叫他平身。   戚炳靖逡视着他,道:“谭卿。若本王没有记错,你是建初六年的进士,更曾是郑文襄公的学生。”   谭君应称:“臣是。”   他身材瘦削,低头跪着时,肩后的骨头将朝服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戚炳靖道:“郑文襄公在世时,辅弼先帝,人皆称贤。如今你近奉御前,不知平日里都教了陛下些什么?不妨今日也讲给本王听一听。”   谭君抬起头,目光视上。   他在看清戚炳靖的面孔后,脸色慢慢变得煞白。那白中隐隐透出血色,在他的皮肤下鼓动着,像是要撑裂他艰难维持住的镇定神色。   谭君的声音有些沙哑:“臣教陛下:何谓忠,何谓孝,何谓祖宗之法,何谓家国天下。”   他又道:“臣还教陛下:何谓不忠,何谓不孝,何谓目无祖宗之法,何谓弃置家国天下。”   戚炳靖看上去饶有兴致,“本王也想听一听谭卿之高见。不知在谭卿口中,谁人是这不忠、不孝、目无祖宗之法、弃置家国天下之辈?”   谭君的嘴皮一掀。   少年慌忙站起来,试图打断道:“四叔!谭卿胡言乱语,他从未教过朕这些……”   然而谭君话已出口:“即是王爷。”   少年一僵。   戚炳靖则将谭君看了两眼,赞许道:“谭卿敢言,不愧是郑文襄公的学生。”   言罢,他向前踱来。   谭君的下颌随着他的逼近而微微仰抬,血丝自他眼角爆出。他冷冷道:“王爷何必惺惺作态。王爷欺陛下年少,难道还要欺我大晋朝廷没有忠直之臣?!”   戚炳靖的脚尖停在谭君膝前数寸处。   “谭卿。郑文襄公的经国之才你没学到几分,但他那一心求死的本事,你倒是一分不落地承住了。”   闻此,谭君血冲额顶,声音震地:“先师之死,何其冤痛!昌恭宪王为先皇帝长子,当年为人所杀,此案至今未明。先师当年为昌恭宪王之案鸣不平,却被王爷怀恨在心、百般折辱,最后不得已而自尽。王爷弑兄,迫害忠良,百年后又有何颜面敢见戚氏祖宗?!”   “本王若杀昌王,为何还要拱立昌王之子即帝位?本王若恨郑文襄公,为何还要赠他美谥,为何还要允他的学生位在经筵侍讲之列?”   “王爷拱立陛下即位,并非真心尊奉陛下,而是想要借此堵住疑王爷弑兄诸臣的口。王爷赠先师美谥、允臣位列经筵,并非赏识臣之才学,而是为平朝怨,以此让众人以为王爷亦惜先师,先师自尽一事同王爷无关。”   谭君字字如剑,挥出一阵血雨腥风。   少年一屁股跌回御座上,两手死死地扣住膝盖。   戚炳靖纹丝不动,面无表情。   他问:“陛下欲发兵大平一说,是你教的?”   “是。”   谭君承认,言辞铮铮:“王爷此前欺陛下年少,与大平成王交通密谋,以谢淖大军南下助英王成事,以国之公器而做私用,此为不忠。王爷不顾先皇帝遗训,不顾大晋将兵冤魂,执意迎娶大平英王,此为不孝。王爷因大平英王之故,割戎、豫二州地及谢淖所部大军,以馈大平,目中竟无祖宗之法。王爷不以疆土为重,反欲与大平修和,将良机拱手让与敌国,心中早已弃置家国天下。”   他扬袖指天,声嘶力竭:“臣今近奉陛下,若不以正道教陛下,如何能对得起先师,又如何能对得起我大晋之社稷!”   ……   大长公主府。   戚炳瑜正同卓少炎一道用膳,有人自宫中来报。侍婢请过命,将人带进来。来人单膝跪在门内,看见卓少炎也在,一时嗫嚅。   戚炳瑜看一眼卓少炎,又看向来人:“英王不是外人,直说便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今日朝宴罢,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大人在御前指骂鄂王。鄂王雷霆震怒,当着陛下的面,叫人在崇德殿将谭大人掌嘴二百、打断手骨。谭大人体弱昏厥,不知生死地被抬出殿外,陛下则被吓得失了心神,眼下正叫太医看着。鄂王陪在御前,文总管着小臣来传话,说今日鄂王须得迟些才能出宫回府。”   戚炳瑜脸色稍变。她蹙眉问:“谭大人在御前骂了鄂王什么?”   那人不敢轻易开口。   戚炳瑜心烦,遂摆了摆手,叫人退走。   然后她侧过头,对卓少炎道:“你果真能闭得上眼?”   卓少炎置箸于案,没答,亦没再吃半口。   ……   太医用了安神的药,卧在御榻上的少年终于止住抖意,勉强睡去。   梦中,血如大雨一般倾泼而下。   谭君就跪在血雨当中。雷霆轰轰陡降,劈碎他的脊骨。   少年浑身战栗,动不了嘴唇,也动不了手脚。有一双坚硬的大掌压在他的两肩上,他的头顶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   “陛下。你看那文臣的风骨,无声无形,却比他们命还要难以摧折。”   “我大晋竟有此等忠正之臣,是朝廷之幸。”   “可陛下太心急了。他今日若死,杀他的不是臣,而是陛下的仇恨和野心。”   仿若有无数枝带刺荆条在少年体内攥绞着他的胃、他的心,他几乎要窒息,那一根根荆条刮裂他的胸腔,从他咽喉中狰狞冲出,然后聚拧在一处,向他劈头盖脸抽来——   “啊——!”   少年浑身汗湿地惊醒,张皇大叫。   殿中黑蒙蒙一片,有内侍闻声捧烛而来,近前问安。   他清醒了一些,伸手扯住内侍的领口,大声喘着气,连声问道:“鄂王何在?鄂王何在?鄂王何在!”   “回陛下的话,鄂王已出宫了。”   ……   大辂之中,暖香轻盈。   戚炳靖紧锁眉头,双眼紧闭。冕旒白珠左右晃荡,在他冷毅的脸上反出一道道阴影。   须臾,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眉间褶皱渐渐疏平。   那里被他触及的地方,仿佛残存着卓少炎清晨留下的温度。那时候她的手抚平他的衣物,又在他的胸前搁了小半晌。   短短数寸之距,她眼眸清明地看着他,说:“我不走。你也再靠我近一些,好不好。”   想着,戚炳靖笑了一下。   而后那笑意渐弥渐淡,终被压回他眼底的一片寒黑当中。 第60章 陆拾   天色尽灰,夜里又飘起了雪。   鄂王仪仗回至大长公主府。幰幔摘起,寒风倒灌,戚炳靖身披黑色厚重羔裘,无甚表情地下了大辂。府门外,十二个小厮持灯照路,两个上前撑伞伺候,却被他略不耐烦地格退。   片片分明的雪花跳跃在暖橘色的灯光中,灯光又映亮了府门内一人的身影。那人静静立着,裙裳边角沾了雪,一动不动地望着门外的动静。   戚炳靖冒雪大步行路,抬头正见那人,本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忽地露出一抹笑意。他足下顿了一下,冲身后招了招手,叫回了方才被他斥退的那两个撑伞的小厮。然后他走上前,解开裘衣,将人罩进自己怀中。   “少炎。”   他身上温热的气息将她包裹住。   卓少炎面颊冰凉,被他的大手一捂,立刻暖了。她笑了一下,抬手按在他的手背上,道:“我没有那么冷。”   戚炳靖用拇指刮了一下她泛红的鼻尖,反握住她的手,牵着她一道往里去,边走边道:“夜里颇寒,往后不可再出来迎我。”   卓少炎没接这话,转首顾他,问说:“在宫里用过膳了么?”   他搓了两下她的指尖,然后淡淡一“嗯”。   以为她这一问只是个开头,可他却只听见她轻声跟了一句:“那便好。”然后,就再没提任何关于他今日在宫中所经历的事了。   戚炳靖低头,将她无声打量。她的侧脸在晕光中显出一种柔静的美,神色看起来平平和和,与她的语气无异。   他遂将她的手握得紧了些。   ……   进了屋,在侍婢来为他解冠宽衣前,戚炳靖忍不住将卓少炎一把揽入怀里,抱了半晌。她这般的平和让他心热。隔着衣物,他不轻不重地抚摸她的后背,然后亲吻她的脸,嘴唇,还有耳后软嫩的皮肤。   卓少炎在他怀里颤了一下。   她掀起眼睫,对他道:“先宽衣,沐浴吧。”   戚炳靖的嘴唇在她颈侧留恋不舍,迟迟才道:“好。”   在将她放开时,他不经意间感受到她的身子仿若一瞬间放松,而自他怀中离开前,她则像是无意识般地轻轻一嗅。   随即,卓少炎极短促地蹙眉,那抹神情转瞬即逝,可却仍旧被他敏锐地捕捉到。   戚炳靖彻底将她放开。注视着她转过身的背影,他眉目微沉,未发一词。   他知道,她是在闻。   闻他身上有没有血腥味。   ……   浴房中,水雾缭绕。   戚炳靖两臂搭在池壁边,双目紧阖。他赤裸的肩膀与上胸挂着水珠,浓眉亦湿,愈发黑亮,整张面容在水气之中看起来更显峻悍。   有人进来,缓步走到他身后,跪坐下来,抬手解开他的发髻,替他揉按僵乏的头颈。   “少炎。”他没睁眼,没回头,张口叫了她一声。   卓少炎的指尖在他的太阳穴处打着圈按压,口中应道:“嗯。”   戚炳靖沉默须臾,见她似乎一切如常,终是没说什么。过了会儿,她的手顺着他的脖子往胸前滑,又向下探了探,纤瘦的手臂浸入浴汤中,触到他右腹处的那条伤疤。   她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蜷。然后她沿着那道疤,一点一点地抚过他的腹、胸,在他的心口处停住。   那日在车中,他道,他已回不了头了。   当时她远不如今时懂,他为何一定要这个帝位。   他为活命,杀兄弑父。而既杀兄弑父,他身上便脱不去这血与罪。皇帝总有羽翼丰满的一日,百官总有不肯向他效忠的人。他若为臣,则永是罪臣。他若回头,则血肉筋骨都将被人践至碎滓。   可他能杀一人,十人,百人,却杀不光所有想叫他死的人。   而被他所杀的那些人,又有多少是真的罪值一死。那些人的鲜血与白骨,又将连累多少亲眷爱人痛泣心碎。   卓少炎就这么恍了神。   她怔怔地盯着他宽厚的脊背,不妨手被他一把捉住。她的通彻与感悟,以及这通彻所带来的更深的矛盾,似乎都被他这一捉而暴露在外了。   戚炳靖从始至终没回头。   他摸了摸她湿漉漉的手指,并未说话。她的手指互绞着,如同她的内心。他低头,吻上她的手指,像是在哄慰她的一颗心。   她没走。   她也不曾质问或阻止他的行径。   她更没有将自己作为筹码,逼他回头,迫他选择。   她只是将所有的矛盾与难处,埋进她自己的心中,让自己挣扎,让自己难安,却要让他看见她貌似平和如常的样子。   她曾在大平北境戍守边疆、征战沙场、图策废立,数年中处事无不坚定、果决、狠辣,可她如今面对他,竟至如此。   这是她待他的温柔。   她爱他,以淋漓尽致的方式,在她的内心。   或许是这浴汤的的热气过于蒸人。   戚炳靖的眼底有些发涩。   他不愿被她看见异样,遂捏了捏她的手指,重新阖上双眼。   ……   翌日清晨,宫中来人传圣旨。   不多时,便有人匆忙来禀戚炳靖,慌乱之间差点未经通报便闯入屋中。当时卓少炎尚未醒来,戚炳靖正圈她在怀,借着曦光看她睡觉。遭外面这一阵闹,卓少炎动眉睁眼,手轻轻推了推戚炳靖的肩,呢喃道:“出了何事?”   戚炳靖遂将她放开,道:“你睡。”   他下床,随手抓过外袍披上,沉着一张脸走出去。   来人见他,如被大赦一般地道:“王爷,宫中来人宣赐婚旨,公主殿下却抗旨不遵。内侍省来的黄门不知该如何进退,急催王爷去处置此事。”   戚炳靖听了,面孔一时沉得更黑,“公主眼下何在?”   来人一脑门的碎汗,声音也跟着小了:“公主殿下……去找周将军了。”   ……   周怿站着。   丝纶带轴,被戚炳瑜重重地砸到他身上。他没出手接,那道至尊至重的圣旨便顺着他的胳膊“啪”地落到地上,散不成形。   戚炳瑜盯着他,问:“你说不配娶我,转头就去求陛下赐婚?你究竟何意?”   周怿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看向地上的丝纶,实话实说:“这是王爷之意,非臣之意。”   戚炳瑜冷笑了两声,“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朝晖拂过她的脸,她的眼中闪动着淡金色的水光,嘴唇因生气而微微发抖。   周怿见她动怒,皱了皱眉。随后,他弯腰把圣旨拾起,略显僵硬道:“然今圣旨已下……”   “周怿,不必勉强。”   戚炳瑜将他的话打断。她向前走几步,逼近他道:“这道婚旨,纵使你奉,我也不奉!”   周怿眼底幽晦,一声不吭。   她的脸庞距离他只有数寸,他看得清她眼中的失望、愤怒、伤心、骄傲,那一扇扇情绪接连拍打着他的胸口。他被这无形之力撞得向后退却半步,才得以站稳。   戚炳瑜转身就走。   “殿下若不奉旨,是想要嫁谁?”   就在她走到门槛边时,周怿冷不丁开口。这话他说得艰难,说完他就闭上嘴,牙根咬得耳后微疼。   她连头也不回,只道:“同你何干?”   周怿又沉默了。   他不答,戚炳瑜等了片刻,再度冷笑一声,一把将门推开。   她一望,就看见了正在数步之外负手而立的戚炳靖,当下更加不快,反手一甩,两扇门板“咣当”一声,撞在一处。   戚炳靖遥遥一望,睹她神色,便猜到了里面对谈何如,立刻无声叹了口气。   “皇姊。”他迎上前,向她问了个安。   戚炳瑜在他面前全然没了方才在周怿处强自硬撑的骄傲,气得眼泪都快要掉下来,斥道:“他既不愿娶我,你又何必逼他!这圣旨,我不奉!”   戚炳靖皱眉,“皇姊不嫁周怿,是想要嫁谁?”   她轻抽鼻翼,不言不语。   他又道:“皇姊让陛下选尚,心中又无中意之人,平白折腾这一出,若不是为了试探周怿的心意、逼他回京,还能为何?”   戚炳瑜嗔目视他,“我的事,无须你管。”   她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用力往边上一拨,也不管他还有话未说完,便径直离去。   戚炳靖拦她不得,心头也滚起气来。待她远去,他抬目看向周怿的屋门,高声喝道:“周怿!”   周怿闻声而出。   “王爷。”他走到跟前,双手捧着丝纶,“还请王爷处置。”   戚炳靖盯着他看了半晌,心头怒意愈来愈盛,“周怿。你想要如何?你想要眼睁睁看着皇姊再嫁他人?”   周怿答:“末将只想尽忠。”   他顶着戚炳靖即将爆发的怒气,面不改色道:“王爷与公主,末将必舍一人。若舍公主,末将只负公主一人。若舍王爷,末将有负数万袍泽之魂,此生难安。还望王爷,不要再逼末将。”   此话犹如大雪灭火,渐渐平熄了戚炳靖的怒意。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周怿,张了张口,却罕见地收回了想要说的话。   周怿最后道:“王爷。待将来大事抵定,若公主殿下不弃末将、心中仍有末将,末将必以余生赔公主之深情。” 第61章 陆拾壹   这道婚旨本就出自戚炳靖之口,眼下由他来亲为“处置”,再妥当不过。内侍省派来的黄门如释重负,受命封旨还宮。   人走后,戚炳靖在本是用来设案供旨的正厅中坐了下来,一言不发地接连饮了数盏浓茶。   然后他将茶盏重重地按在桌上。再抬眼,他的目光定定地压上厅中西壁的一幅挂画。   长宁府中各屋陈设皆极清韵、淡雅,更少不了她喜爱的丹青作饰。挂于正厅中的这一幅,于行家眼中算不得什么绝世名作,只是对于长宁而言,这一幅最为特别。   建初十六年,新帝登基,戚炳瑜进封长宁大长公主。三日后,皇帝下诏辟长宁大长公主府。数月后府成,当时已就封地的戚炳靖命人送画入京,将它赠作长宁的开府之礼。它遂被长宁珍挂于此处。   这幅画,是他当年亲手所绘。   挥毫落纸,笔力雄浑;肆意畅达,一气呵成。   其上山河旷远,云天苍茫;秋霜皓皓,万物懔懔。   ……   “姊姊,姊姊。我今日读书,上有一句:‘当为秋霜,勿为槛羊’,该当何解?”   “四弟,秋霜肃杀于物,槛羊受制于人。若为秋霜,则可令万物危惧而俯首;若为槛羊,则只得生死受人而摆布。”   “那,倘是不想当槛羊,就只得当秋霜么?若当秋霜,又要做些什么?”   “四弟眼下还小,尚无须琢磨这些。待将来四弟长大了,懂得多了,自会有分断,也就不必再听姊姊的了。”   ……   皓皓之秋霜,懔懔之万物。   这万物之中,有护他于翼下十余年、予他亲情与温暖、教会他何为秋霜的至亲。然纵为至亲,亦不得幸免。   许久,戚炳靖才松开目光。他的眼底像被洇进了画上浓墨,生着凝稠的黑。   这时候,外面有人来寻他,是个小婢,手中还捧着一件厚裘。   她被人放进,立在门口处,瞧见戚炳靖这一张令人生畏的面孔,怯怯行礼,“王爷。”   戚炳靖的目光刮过她的脸。   小婢吓得抱紧了衣物,结巴道:“……英王殿下说、说王爷被人叫得急,走前穿得少,又半天不回去,遂叫奴婢来给王爷送衣物。”   戚炳靖听了,周身棱刺悄无声息地收起。   他不多耽搁地站起来。小婢连忙近前替他披衣,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走出了这厅屋。   ……   戚炳靖回去时,卓少炎正在被两个婢女侍候着上妆。   在铜镜中,她与他目光相触。他的目光带着无形的重量,将她彻头彻尾地罩住。卓少炎经他这一望,转头止住婢女的动作,又吩咐道:“你们先去吧。”   婢女依言退下。   她对镜中的他开口:“我听说了。”   但她也只是轻声让他知道,并没有额外多问什么。周、戚二人相爱却不能相守,她可以想见这背后的难割与难解,更明白他欲全皇姊之圆满、却终无法如愿的心情。他既决意踏上这条道,任亲任近,无一人之悲苦能够令他转圜、回头。   然虽如此,他到底也是人。有骨,有血,亦有心。   戚炳靖望着她的目光又重了些。他没说话,身形一动,向她走近。   透过铜镜,卓少炎看着他踱至身后,然后她垂下眼,伸手拿起婢女方才搁下的胭脂,自己晕了一点绯色在指尖,揉去唇上。   可她的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   戚炳靖从后面将她拢进怀中。他的气息绕过她的肩颈,抵上她的脸颊与耳畔。他神色阴沉难辨,声音亦然:“少炎。”   卓少炎觉出异样,抬起头。   她背脊所贴挨的身躯,蕴有不同于寻常的热意。   尚来不及给出任何回应,她便被戚炳靖一把拉起来,转而贴上他坚实的胸膛。他微烫的嘴唇快而准地烙上她的,几瞬就将那上面的绯色咬尽。然后他一把掐住她的腰,抱着她回到床上,毫不犹豫地卡着她的腿将她推入软被中,几下就扯落了她身上的衣物。   他重重地喘息着,手掌用力地揉搓着她的丰腴软肉,一如饿兽。再狠狠地含弄她,又咬又吮,他像是控制不住力道一般地,在她身上硬生生地造出一连串的红痕,自己的双眼也随之变得赤红。   仿佛他心中压有万钧之结,于这极度的困顿难持之中,她是他唯一的出口。而他在她面前裂堤泄洪,放任情绪在她身上爆发。   卓少炎深喘。   她浑身颤抖着,勉力维持住神智,看向他——他两只手掌死死地把着她的腿根,头埋在中间,舔舐刺弄,毫不顾章法地肆意妄为。   “……炳靖。”   她的声音夹着破碎的呻吟,令戚炳靖短暂地停住。很快地,他撑起身体,重新覆在她的上方。他双眼中的血丝比此前更烈,他口中呼出的气烫得令她不由自主地瑟缩。   卓少炎的眼中噙着泪——那泪来自于极度的欢愉,亦来自于极度的心疼——她抬手圈住他的脖颈,将他的头按下来,抱在自己的胸口。   “炳靖。”   她低声唤他的名,双手温柔地划过他的脊骨,感受着他紧绷的肌肉在她的手心中渐渐舒开。   戚炳靖抵在她身体两侧的拳头松了松、又攥紧,如是反复多次,终是彻底泄力。他浑浊的呼吸带出心底深处长久的积郁,又过了许久,他才应了一声:   “……嗯。”   ……   午膳前,戚炳瑜身边的侍婢称公主头痛,什么都不想吃,叫人不必传膳。   这话没多时便被人禀到戚炳靖耳中。   他搂住伏在他胸前的卓少炎,向屏后低声道了句:“知道了。”然后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了按额角。   再向怀中瞥了一眼。   枕在他赤裸结实的胸膛上,卓少炎安静无声,长睫闭垂,呼吸绵长,轻轻地、一下下地撩过他的心口。   戚炳靖遂扯起丝被,小心地搭上她的后背。   ……   不多时,又有人来跪禀新事。   这一回戚炳靖不得不扰醒卓少炎。她稍稍睁眼,神色未清,两手揽着他的脖子,嘴唇贴进他的颈窝里,“怎么了?”   “六弟来府,我去一晤。”   他说着,将她托放到身侧,翻身下地后,重新将被口替她掖好。   ……   清瘦高挑的少年在屋中昂首看画,听见脚步声,立刻转身,看见人后满面悦色,高兴地叫了声:“四哥!”   这一声情真意切,令戚炳靖淡淡一笑。他道:“炳永来了。”然后指了指座,道:“不必拘谨。”   少年笑着应了,撩袍坐下,质如清风霁月,率性坦荡。   先帝第六子戚炳永年最小,仅比新帝长两岁。先帝崩逝时,戚炳永年幼未封;新帝登基近三年,只在永仁元年末封了先帝第五子为睿王;而戚炳永奉诏出阁,竟连个郡王的爵位都没有,只被授以永仓郡防御使;他虽为郡防御使,却不驻郡、无职掌、仅领禄而已。   而戚炳永身无王爵、又领虚职,竟乐得其所,一年中有大半时间游历在外,非奉诏则不归京。此番正旦朝会,他更是因在途中遇到暴雪封山,被耽搁了整整十日,紧赶慢赶回来,仍是错过了朝会。   好在他闲散之名朝野皆知,两日来连一个奏劾他的人都没有,而他之于朝廷是何等的无足轻重,由此可见一斑。   此刻对着戚炳靖,他先是依礼问安,再眉飞色舞地讲了讲这一趟出行的奇闻异事,最后感叹道:“四哥。昨夜一入京,三哥和五哥便将我抓去叙话。”   这一个“抓”字,活灵活现地表达了他的不满与抗议。   戚炳靖低声笑了,而后道:“他二人说了什么,惹你这般不快?”   戚炳永挑了挑漂亮的长眉,道:“从头到尾,都是些骂四哥的话。先说四哥如今越发不将陛下及兄弟们放在眼中,要动祖宗传下来的兵制不说,手更是伸到户部里头,打起了诸王邑禄的主意。他们说,四哥一手收兵,一手缴钱,分明是要把人往绝路上逼,哪里还顾念半点亲兄弟的情分。他们还说,若我就这样继续游手好闲、视若无睹,待四哥收拾了他二人,下一个便要收拾我。”   说着,他又苦笑:“我心中想,我这样一个废物,还须劳四哥‘收拾’?”   戚炳靖没说什么,脸上亦是常色,叫人猜不出他此刻抱怀什么样的心思。   而戚炳永也根本无意去猜,直言道:“三哥和五哥明知我一直感念四哥对我的好,却仍同我说这些,想必等的就是我来四哥面前传话。四哥,三哥和五哥这分明就是要公然同你撕破脸。”   “无妨。”   “四哥有何打算?”   戚炳靖深黑的眼底滚过一抹讥色。   他道:“六弟。你若当真感念四哥待你的好,便趁早离京。如此,四哥留你一条性命。”   ……   到傍晚时分,翰林医官使郑至和从宫中来,被人一路引入府中,带到戚炳靖跟前。   烛火下,郑至和的额头上涌出豆大的汗粒。他颤巍巍地跪下,伏身长叩。   戚炳靖略略坐正了,问:“陛下今日如何了?”   “回王爷,陛下今日不、不大好……”郑至和的两膝在抖,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详禀。”   郑至和却不敢开口。   戚炳靖的手指叩了两下桌案,面露不耐烦,“郑卿?”   郑至和被那轻微的两声惊到了,连忙道:“是是……臣、臣今日至崇德殿请脉,陛下身旁的内侍说陛下昨日受惊,从夜里就开始胡言乱语,直到天亮才歇了一会儿。臣去的时候陛下又醒了,臣也亲耳听见了陛下的胡言乱语……陛下如今是得了臆症,臣已下了方子,王爷不必太过忧心……”   “什么胡言乱语?”   郑至和不敢说,却亦不敢不说,只得硬着头皮答道:“……陛下说、说:‘鄂王要杀朕,鄂王真的要杀朕!国中有无忠良来救朕?’”   言罢,他立刻以首叩地,连呼数声“王爷恕罪”。   过了会儿,郑至和听见戚炳靖笑了一声,道:“郑卿既然来了,就顺便去给长宁大长公主请个脉。公主今日说头疼,连饭也不愿吃。”   郑至和缓慢地抬起头,愣了一愣,似不敢信。半晌,他才醒过神,忙称:“臣现在就去。”   戚炳靖却又将他叫住,道:“待给公主请过脉,再移步去看一看英王,诊问平安。”   郑至和点了点头,忙起身拍袖,恭承其命。   ……   女子的手腕虽纤瘦,却有力。   郑至和凝神不语,搭在上面的手指久久不移。半晌后,他眉心一跳,收回了手。然而似乎是为了确认无误,他再度搭脉。   这一回,他的脸色逐渐变得笃定。   卓少炎一直瞧着他,见他神情短短之间变了几变,不禁问道:“郑太医,我身子有恙?若有,还望直言。”   郑至和起身,而后再跪,行了个大礼,而后道:“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卓少炎怔住。   “你……说什么?” 第62章 陆拾贰   郑至和跪着,对卓少炎重复了一遍:“恭喜英王殿下,殿下有孕了。”   然后他挪动膝盖,将身子向后方转了一半,冲着在另一头坐着的戚炳靖又行一大礼,俯首道:“恭喜王爷。英王殿下有孕了。”   屋中一时静谧。   耳边不闻人声,郑至和心中打鼓,不得不将头抬起来。他先是看向戚炳靖,只见戚炳靖端坐不动,面容冷静,目光沉着,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鄂王。   便连听到自己的女人怀了身孕,竟也能无喜无惊。郑至和转念,想到戚炳靖那连杀人也不眨一下眼的秉性,又觉得他这一番沉着冷静……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郑至和遂转头,看向卓少炎。   岂料她也是一样的平心静气,便连先前那一丁点儿的怔容也消失无踪。   这位……也是个面对数万条人命说斩就斩的狠角色,想必这有孕一事,对她而言亦不过“区区”。郑至和说出口的话无人搭理,他不禁略有些脑壳疼,可除了继续跪着,他不敢有分毫轻举妄动。   三人就如此这般,沉默了一阵儿。   不知过了多久,烛火轻跳,扯动戚炳靖浓黑的双眉。他看向郑至和,终于开口:“怎还跪着?”   郑至和不解,一脸茫然。   戚炳靖目中氲着不耐烦:“还有话禀?”   郑至和幡然觉悟,“没、没话了。臣这就告退。”边说,边叩了个头,然后连忙起身,快步退走。   直到退至屋外,将门板悄然掩合时,郑至和才在嗖嗖寒风之中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怎会没话要禀?   怎就不让他说一说,卓少炎有孕多久了?眼下胎脉如何?有没有什么须注意的?该如何安胎调养?房中之事又有些什么避忌?……   屋中那二人,貌若冷静如常,可竟没人想到要问他一句。   郑至和吁出一口浊气,转身,将手中医箱递给守在廊间的婢女,负手摇头,露出一抹酸苦笑意。   ……   屋中,烛火又轻跳两下。   卓少炎头颈微垂,凝神在思。烛光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暖意,使得她的神情看起来十分柔和。在她未察之间,戚炳靖自座上起身,缓步走至她身旁。   他罕见地没有唤她的名。   而是直接屈膝,蹲下身,一条腿抵在她曳地的裳缘边,稍抬下巴,逆光对上她的双眼。   卓少炎的长睫动了下,触上他的眼神,有那么一怔,仿佛被他惊扰了思绪。但她转瞬就软了神色,轻轻将嘴唇抿住。   她方才被诊脉的那只手腕被戚炳靖握住。   他捏了两下,低头,在她手腕内侧的脉搏处温柔地落下一个吻。那吻很快地移到她的指尖,随着他重新将头抬起,又移去了她的脸颊,嘴唇,鼻尖。   最后,那吻隔着衣物,触上了她的小腹。   呼吸微烫,灼入华衫。   他心跳的份量压入这呼吸中,将她拱得浑身发热。在她试图伸手推开他时,他率先昂头,两手将她的后腰一揽,一面抱住她,一面站起来。   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中,吻如同狂风暴雨一般地罩落下来。   卓少炎的沉静容色被他成功打破。   有一丝笑意自她的喘息中溢出,欣悦之情一如溪瀑,一霎淋透他二人的心。   戚炳靖抱着她,几大步走回床边,将她放倒,反手一把扯落床帐。   然后他无休无止地亲吻她。含吮她的嘴唇,耳垂。舔咬她的脖颈,锁骨。他的举动透着如狂的爱意与占有欲。这数尺见方的狭小空间内,充斥着他无处诉放的、极致盛大的欢喜。   待烛火细苗幽幽若烬时,戚炳靖才消停了。   青色牡丹纹的薄罗衫子前襟几乎被揉烂,散敞着,堆在卓少炎的胸口。她的乳肉随着呼吸轻颤着,肌肤上覆着一层细汗,两瓣嘴唇带着绯色水光,靡丽诱人。   戚炳靖炽热的呼吸隔着蝉纱,自下而上地掠过她的乳尖,惹得嫩蕊羞晃,然后他的动作在此停住。   他盯住她如盛清泉的眼,悬滞片刻,利索地翻了个身,将她收入自己怀中。   伏在他肩头,卓少炎轻轻喘息了一阵儿。他的灼硬抵在她的腿根处,往日凶猛如兵,此时却老实安分,被他收敛住的嚣张欲望,一寸寸地无声沉埋入他的血脉。   她将胳膊自薄衫下探出,伸手抱住他。同他贴合的肌肤,极度贪恋他躯体的触感与温度,令她不由自主地在他的胸膛上轻轻摩挲流连。   待汗意消减,卓少炎在他耳边呢喃:“你难受么?”   戚炳靖以掌按住她的后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那浅浅的两个漂亮腰窝,闭着眼说:“难受什么。”   她一时失笑。   明明硬如烙铁,还能冷静扯谎。   “方才,郑至和连个赏都没受,就被你唬退了。”   “我有功夫顾及他?”   他粗声回了这么一句,竟不讲理。然后他抬起眼皮,目光斜压,看了看她,“少炎。”   “嗯?”   “你有孕了。”   他的嗓音有些干哑,这四字如经火燎。   她再度失笑。   这又是什么样的傻话。她难道没有听见郑至和说的话,要他此刻再重复一遍?但她这回没笑他,只是轻声回道:   “嗯。”   ……   郑至和被人追住,拦在了府门内。   他的医箱被人接过,紧接着被告知:鄂王有赏要赐,请他留宿公主府内。   郑至和犹豫了一下,问说:“只宿一晚?”   小厮道:“王爷未说。”   郑至和只得跟着人往回走,路上又问:“宫中陛下那边……”   小厮不答他——不知是因不知,还是因不敢——只是传话:“王爷说,叫郑大人将英王殿下的病症细细写来,稍后由小的转呈王爷。”   “病症?”郑至和愣了一下。   “郑大人诊脉,不是说英王殿下体虚亏血,需好好进药调理么?”   郑至和闻此,明白了,额上又涌出汗粒,“……诶,是。”又走了两步,他忍不住驻足,回头,回望本来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大门。   然后他无声叹了口气,转回身,继续向被夜色笼遮的府中深处行去。   ……   郑至和的笺子写得不仅条理分明,更是谨慎小心。   就着灯阅过,戚炳靖将其随手一搁,捻灭烛火,回到床上。卓少炎虽已就寝多时,却不曾入睡,一直在等他。   他的怀抱真是暖。   他的气味真是令人安心。   卓少炎在他臂间抬头,对上他未闭的双眼。   这双眼眸,白日里看明明是漆黑如夜的,可到了夜里,却比这夜色亮了数成。那眼中有深湖,湖上有繁星,于暗中闪着稀碎的光亮。   不知她腹中的孩儿,将来会不会也生有这样一双足以令人沉醉其中的眼眸。   思及此,她唇角轻动。   而这细微的一动,竟也叫他在夜里瞧见了。   旋即他的气息贴近,挨上她的唇瓣:“在想什么?”   这声音足够温存,足够包容,亦足够有力。她只觉一瞬之间,二人的血似已交融在了一处,那些曾经被她克制住的、沉在心底的话语,此时都能够说得出口了。   “这孩子,该姓什么?”   她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的话。   或许屋外,深青的夜空中星斗明璨,但比不及他眼底长烟浩渺,天河漫漫。   他并没有让她久等。   “姓谢。”   ……   披着清寒夜色,文乙步入崇德殿中。   少年皇帝服药后安置没多久,此时刚刚睡着。他的眉头紧紧纠拧,好像梦中受难,解脱不得。   文乙探视过皇帝的病况,又出外细询是日在崇德殿中当差的内侍,待一切收拾妥当,才再度回到内殿门内,无声地立在一旁,隔着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一会儿少年在御榻上的病中睡容。   不到四年的光景,这已是他所侍奉的第二位寝疾在此的大晋帝王。   回想建初十五年深秋,也是在门内此处,文乙陪着戚炳靖站了许久。御榻上陷入昏睡的皇帝早非盛年,病容之下,是再也不能够倒悬乾坤的颓疲与无力。   那年秋,诸事纷乱。   皇帝一病不起,诸子会集京城,各怀心思。昌王既殁,翰林院议谥恭宪,戚炳靖奉旨行监国事,诏葬昌恭宪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请刑、兵二部案查昌恭宪王之死,当廷质证戚炳靖为弑兄之凶手,却反被侍御史弹劾不孝不悌,随即被殿前侍卫押出皇城,最终被兵部连夜派禁军护送回封地。   当时的戚炳靖,犹如一柄饮足了血的无鞘铁剑。   森寒。狠辣。无情。   朝堂下,文臣清议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宫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对那些刺耳嘈杂的非议声,戚炳靖置若罔闻。对那些自命忠君的臣子们,戚炳靖视若无睹。   崇德殿紧阖的八扇深朱门扉为他辟出了一片短暂的清净。   那时候,戚炳靖看着因他之故而昏迷难醒的父皇,似乎认为终于到了他可以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向文乙道:   “我的生父,是谁?”   ……   那一夜,文乙引戚炳靖去了位于皇城西北角的宝文阁。   戚炳靖既掌监国之权,内外侍卫无人敢拦,于是一路通行无阻。入阁,他跟着文乙,攀踩着造于百年前的木质楼阶,在涌着些许回音的嘎吱声中,来到了阁楼的三层。   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高大木橱,里面收着数不清的历代禁中敕制与绝密文札。   文乙稍稍将此地打量一番,然后目光锁定一角。他留下戚炳靖,独自走过去,扶梯而上,在一摞积满尘灰的文札中翻找了许久。   最后他手持一物,以袖拂去上面的尘迹,回来恭敬地呈给戚炳靖。   戚炳靖接过,低眼看去。   此物形制对他而言,再熟悉不过。只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军报。   这般普通的一封文书,何以值得被收藏于此地。戚炳靖皱起了眉,犹疑道:“有甚特别的?”   文乙沉默不答,待他自行翻阅。   戚炳靖遂将这一封军报展开。   先帝朝,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南境兵败,大晋失二郡之地,折损兵马一万四千余人。   皇三子裕王名下亲将出征者凡四人,战亡有三。三军麾下指挥使、校尉及随军兵官、吏,亡殁者共八百一十三人。   裕,正是今上在藩邸时的亲王封号。   这总计八百一十六个死者的姓名,以正楷手书,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这一封军报长表。   戚炳靖捏住军报两端,展臂,将上面业已发黄的一列列墨字匆匆扫视了一番,重新抬眼,看向文乙。   文乙步近,稍稍弓腰,托住虚垂着的军报中段,在那一连串的姓名中寻到了一个。然后他轻轻点住那个名字,指给戚炳靖看,道:“这,便是殿下的生父。”   单名单姓。   区区两个字,夹在这几千字当中,显得极其平凡、微不足道。   正如同那其余具名的八百一十五名武官、以及那不具名的一万四千余名兵卒一般,只是寥寥数笔冷冰冰的墨渍。   戚炳靖的神态几乎没起一丝变化。   然而他的目光却紧紧地凝定在那两字上方——   「谢淳」   过了许久。   他的面前开始变得有些模糊。   目之所视处,晋西北边军戍所外的狂风平地而起,挟卷住足以令人窒息的粗粝沙尘,凶猛地从地下翻荡出所有因重伤而死于自己人之手的千万具森森白骨。   这风一路南侵,袭上千里之外的豫州城头。粗砂被骤雪冻做一块块泥冰,在他眼前,砸落在城壑外高垒如丘的两军士兵死尸身上。那所有的白骨与死尸,倏忽统统化作尘灰,被烈风一刹吞没。   这风穿驰过上下百余年,见证晋室每一朝帝王的登基之路。   这风扑上他手中的军报,而后了无踪痕。   唯那一串串已无人知的姓名,随着他攥紧了手指,轻微一晃。 第63章 陆拾叁   元烈三十四年夏。   由晋帝第三子裕王督掌的南征兵马,在高凉郡惨遭败绩。这并非裕王府在过去数年间的头一回失利,但却是数年当中罕有的被平军一路抄没大军后方转运重镇的一役。   此前,裕王以不世之军功博得圣眷,因近年征伐频频,遂请旨在地处西南的齐康郡置督视军马府,以挂帅之亲将坐镇督府,总统南征诸军马事。又以王府中的数十名干练能臣充督府属官,分领谘议军事、机宜文字、干办公事、随军转运等督府要职,全面节制边境军期之民政、兵务、钱粮诸事宜。经裕王一手打造的督视军马府在兵威鼎盛之期,足可与朝廷的三衙分庭抗礼。   谢淳,正是这督府中最杰出的几位属官之一。他是进士出身,于元烈二十七年入裕王府为谟臣,参谋机要,颇得信任。元烈三十二年,督视军马府初建,谢淳作为裕王谟臣充任督府谘议军事,协助当时的裕王亲将节制藩军兵马调发诸事宜,没过多久,继被委以监察战时军马钱粮之重任。元烈三十四年夏,大晋发兵,谢淳任随军转运使,在高凉郡设随军漕司,职掌前方作战兵马之钱粮草料筹集、调配、运输等要务。   两军战事胶着,至六月中旬,大平以三万人马牵制晋军主力,分遣八千骑兵日以继夜地奔袭晋军后方,挟着纵将赔上这八千人马的性命、也定要杀乱晋军后方重镇的汹汹之势。   高凉郡首当其冲地成为了平军对晋军发起奇袭的头一战。   距离高凉郡仅不过百余里的齐康郡接闻这一急情,立刻北撤郡内居住的所有督府属官的随军眷属,又接连发报其余后方诸郡,晓谕此变。   待这些谟臣的眷属们被仓皇送回裕王府所在的始安郡时,高凉郡早已兵败不守。平军在一把火烧光了漕司和郡内所有的粮草仓之后,并没有继续去攻督府所在的齐康郡,而是立刻调转马头,在回军沿途中将晋军转运前线之各要道一一掘毁。   齐康郡督府虽避过此劫,然高凉郡漕司及转运粮道既毁,短时间内再难继续同从前一样强有力地支撑前线军需。   在前方鏖战的晋军闻后方生变,军心不稳,士气大跌,溃败连连;至七月时,晋军以累计战亡一万四千余人的代价终于令平军停止了反攻,继而收戈退兵。   这一战,于晋军而言,亦耻亦辱。   是役战亡的武官人数达到近年来的峰值,这对督府、对裕王、对朝廷而言都是一笔不小的折损,更莫论这当中还有不少当初从裕王府转任督府属官的难得能臣。   没人能够妄自揣测远在始安郡的裕王的心情。   ……   夏日溽热,午后,裕王府中蝉鸣阵阵。   从齐康郡北撤回到始安郡的所有谟臣眷属,全部按裕王的要求收容入府中,在没有为这些人安排好妥善长居之所的这段时间,皆由裕王府负责供养。   文乙托着解暑的药汤,在门口略微踯躅。   府中此处是一进独门小院,远离其余眷属所居住的院落,虽然略显局促,但胜在清净、不打眼。   踯躅过后,他貌似平常地、缓步走入屋中。摆放在屋内的冰鉴散出的凉气纾解了他的暑热,令他的心神于一瞬间变得冷定。   文乙看了一眼那座鎏金冰鉴,然后挪开目光。   这几日来,裕王府中旁人轻易不能得的物件,都被裕王差人送来了这里。任它们在旁人眼中有多稀贵,都不及这屋中住着的人在裕王心中稀贵。   “纪姑娘。”文乙隔着花鸟屏风,唤道。   不多时,里面的人轻轻答应了一声。   文乙遂走进去。   女人倚窗而坐,未施脂粉的面容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却不掩她罕见的美貌。她向文乙探了一眼,并没有说话。   她的一双眼,仿若夜中深湖,湖上有繁星,闪动着稀碎的光亮。湖面平静,纵使心中有再多的悲伤、苦痛,也被她不留痕迹地淹没在那一片宁静的湖水之下。   文乙放下手中的汤盅,对上她的眼神。   正是这一双足以令人沉醉于其中的双眼……   叫裕王数年难忘,更是将一颗心都牵挂在了她的身上。   文乙垂首,道:“王爷听闻姑娘这几日厌食,特叫小臣前来探问姑娘。这解暑汤,是王爷特地命医官用了上好的药材为姑娘煎熬的。”   女人仍然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极其短暂地在汤盅上停留了一下,飘至一旁。   文乙等了半晌,复又开口:“谢大人之殁,王爷的哀痛绝不亚于姑娘。然人死不能复生,姑娘又何必糟践自己的身子。”   略略停顿后,他继续:“姑娘这样,王爷很是心疼。”   这一趟差事,着实难办。   文乙的后背微微发汗,但他仍然硬着头皮,说道:“王爷的意思,纪姑娘如今既已在王府住下了,便不必再搬走了。毕竟在此之前,姑娘与谢大人也并没有来得及成婚。姑娘……可愿意?”   说罢,文乙连看也不再看她一眼,不知是因他自己觉得难堪,还是因怕她觉得难堪。倘若下一刻有一道巴掌落到他脸上,他也绝不会感到惊奇。甚至在他的心中,他竟隐隐期盼着能有这么一道巴掌落下来,将他立刻解脱。   但她并没有给他这个解脱。   相反地,她的回答将他推向了更加难堪的境地。   轻而微凉的女人声音传入文乙的耳中:“我有孕了。”   文乙沉默了一下,道:“王爷知道。”   “这孩子……是我的命。”   她又道,一双眼中,浮出了浅浅水光。此刻的她似乎脆弱得一触即碎,却又刚强得无人能折。   文乙答她:“王爷惜疼姑娘。若姑娘不肯舍弃这孩子,王爷愿视这孩子为己出。”   他又说:“这些年来,王爷虽陆续册纳朝廷重臣、将门之女,可那皆是为了裕王府,而非为了他自己。王爷此前没爱过什么人,唯独对纪姑娘一见倾心。谢大人是王爷肱骨,王爷敬之重之,过去三年中从未对纪姑娘有过逾矩之肖想。而今谢大人已故,王爷恳请姑娘给他一个机会,让他能够照顾姑娘余生。”   她闻此怔怔,须臾,才道:“……视为己出?”   文乙点头,“若姑娘生个女儿,将来便是裕王府的小郡主。待她长大了,王爷定会为她在朝中择个才貌双全的好夫婿,保她一生安康幸福。”   “若是个男儿,又如何?”她定定地看着文乙。   文乙答:“姑娘放心,王爷虽为戚氏亲王,可从未有过争夺大位之心,只愿守住封地及王爵,荫及子孙。若姑娘生个男儿,王爷也必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既与皇位无争,姑娘便不必担忧他的性命会受血统所累。而他非长非嫡,王爷的爵位也轮不到他来承袭,往后若能做个闲散宗室子,逍遥无束地过一生,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你所言,都当真?”   “王爷不骗姑娘。王爷肯许重诺。”   “何等重诺?”   “王爷若骗姑娘,则裕王一脉,断于此辈。”   文乙代替裕王,言之凿凿,信誓旦旦。这等话,也只有借他之口道来,才能让双方那所剩无几的体面得以保留。   女人笑了。   一声后,她忽地落下泪。紧接着,那泪水越涌越多,引得她抽泣声渐大,至后来喘息急剧。她眼中的深湖终于不能宁静,水浪在漫天翻涌。她整个人因这啜泣而颤抖不休,她的脸庞与露于衣领外的脖颈微微发红,她心底的悲苦与屈辱再也不能被遮掩,她所有激动难抑的情绪聚攒在一处,她抬臂指住文乙,放声大泣道:   “我要这重诺有何用……有何用!谢淳死了,他死了!我何尝不想随他去死,但我却不能连累他的骨肉。可如今,连他的骨肉,竟也要冠做他人姓?!我不要裕王的重诺,我要谢淳活过来……我要他活过来!”   她哭得跌下椅子,伏在地上长泣难止。   文乙睹之不忍,走上前,弯下腰,试图将她扶起。   可他的袍摆却被她一把攥住。   “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连他的尸骨都不能亲手去收……”她紧紧揪扯着文乙的衣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为何还活着?你说,我为何还活着?!”   文乙沉默着,任她抓着他的衣物不松。   他悲怜地俯视她。但他绝不可能回应她哪怕一个字。   过了足足一刻,她的嗓子终于哭哑了,再也发不出一声。她的双肘撑在地板上,呼吸气若游丝,仿佛浑身力气全被抽光。她像是一尾被遗弃在即将干涸的水洼中的鱼。   一把搀着粗沙的盐粒,被掷入这水洼。   是文乙最后的话:“入夜后,王爷会来看望姑娘。”   她了无生气。像是没有听到。   但他确信她听到了。   就如他确信她十分清楚,这裕王府的大门,只要裕王不准,她此生便不可能再走得出去。 第64章 陆拾肆   内都堂。   莫士培直通通地站着,脚边是被人摔散了的奏札。   皇帝寝疾,自正旦朝会后接连数日休朝不听,国事一应由鄂王处分。鄂王每隔一日至内都堂视事,由轮值之宰执、辅臣奏报急务,当堂决断。   眼下,议的是朝廷欲将诸王封地内的酒税、商税收归户部统征一事。在都堂里坐着的,除了听政的鄂王,还有尚未离京回藩的睿王、桓王二人。   过往,酒务与税务皆归诸王封内所辖,酒商税先由各郡县征缴,再入诸王库,最后按五取二的定比由各封地的发运司转入朝廷户部库。级级转运,层层盘留,个中猫腻,从地方到朝廷,无人不心知肚明。但因碍于百年来朝制如此,户部在过去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维护宗室体面。   可如今,户部及莫士培以朝廷连年用兵、国库匮贫,欲收诸王封内的酒务、税务之权,今后将由朝廷直接派文官任此差遣,至各地征缴酒商税,此二项的税币则仍旧按照五取二的定比直接发往边境各戍军,余者再奉入诸王库,归作诸王是年食禄。   户部此举,要动的可是诸王库中的真金白银,有谁肯轻易同意吃下这么大一个亏。都堂内,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莫士培根本没打算弯腰去捡那本破散的奏札。   他的腰杆硬得有些刺眼。   戚炳昱怒容满面,虎视莫士培。   不多时,他拍案而起,高声斥骂:“莫士培,你掌的是我大晋朝廷的户部,不是鄂王府的私库!你莫士培的脑门上,如今就差没刻个硕大的‘鄂’字了!”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就在十多天前的南御苑射宴上,那个当众教诲戚炳衡“有话好好说”的人可正是他自己。   但他这一番气急败坏,落在众人眼中,却极“情有可原”。   户部这一奏议若得以施行,虽诸王利益皆会有所损伤,可谁的损伤都不及他戚炳昱的大。须知睿王封地历年之赋额,田税及茶盐税加在一起也不过四成,大头都在酒税及商税两项。   莫士培应对得不卑不亢:“今后由朝廷统征酒税及商税,鄂王封地也不例外。”   戚炳昱当即气得笑出一大声。   他讥道:“莫士培。你当年以区区户部侍郎列位新帝辅臣之一,如今刚过了短短两年,便已一跃而至尚书之位。你以为我们不知,你这一路擢升是靠着什么?!”   莫士培没有回应。   戚炳昱冷哼一声,又说:“自从陛下即位,三衙之权收归兵部,四境之戍军,皆是按兵部令调发的。过去连续两年守在南边的,正是鄂王的藩军。今朝廷要收诸王封内的酒务及税务,又要将此二项税币的五分之二直接发往各边军。户部打的算盘,不就是要统缴了诸王的钱,去养鄂王独一家的人马么?不然,还能是什么!”   莫士培道:“鄂王以封地藩军镇戍南疆,是为国。户部今奏此议,亦是为国。臣莫士培,绝无半分私心。”   “好一个清清朗朗。真是好一个清清朗朗!”   戚炳昱话中讽意甚浓,他甩下衣袖,负手转过身,瞟向另一头的戚炳衡,怒容难减:“五弟,听听这话!我们倒都成了存有私心、不为家国之辈了!”   戚炳衡沉着张脸,并没轻率开口。   正在两日前,他刚在这都堂中为了别的事吵过一轮,结果并未占到半点上风。   当时在议的是新兵部尚书该当选任何人。原兵部尚书已于去岁八月表请致仕,由谁继任,数月来朝中未见宣麻,而鄂王一直不归京,这人选便一直定不下来。此番逢正旦朝会,鄂王终于露面,这事便当仁不让地被作为头一等的大事来议。   谁料戚炳靖目中无人,直接奏了一个名字,陈无宇。   大晋历朝,武将不封,更从未有过出身边境戍军的将领直接进入朝廷中枢的先例。戚炳靖这一奏,既违朝制,又违祖制,落在旁人眼中,便只见他曾经从军西境时与陈无宇的那点旧交。   至于戚炳衡是为了什么要闯到都堂吵那一轮,自然是因鄂王这一奏,立刻让诸王心生警惕。   建初十六年,晋军南境大败,戚炳靖因监国事,下诏罢三衙之权,凡殿司、马司、步司所隶诸军皆归兵部统握。从此,大晋历朝之兵权二分的规制被破废,兵部集军权于一体,除了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戎马之政令、出纳密令、武举、选募军兵、仪仗之外,更将同时作为大晋诸军的最高军事指挥机关。   至永仁元年,在戚炳靖强势的坚持下,出身藩军的谢淖因赫赫战功而被拜为大晋中将军,自此开启了封地藩将可凭军功晋位朝廷高阶武官的新一轮兵制。   到了今时,戚炳靖奏举陈无宇接任兵部尚书一位,其背后究竟抱着什么样的思量,又是为了将来什么样的谋划而做铺垫,不可能不令诸王内不自安。倘是陈无宇果真做了这兵部尚书,戚炳靖后背无忧,只怕下一步就要打削减诸王藩封兵权的主意了。   两日前,戚炳衡在都堂中没讨到半点便宜,铩羽而归。   眼下,他在无言片刻后,抬眼看向怒气正盛的戚炳昱,心中竟冒出一股不合时宜的幸灾乐祸来,原来他竟不是唯一被都堂里的这帮臣子逼到口不择言的人。   然而,同那前景不甚明朗的兵制相比,少些钱财又能算得上是什么要事?何以叫他这位三哥如此计较愤怒?他却没细想,若短了钱财,他三哥一向自恃强壮的封地军马又要拿什么去养。   戚炳昱不见他开口,瞪着眼又叫了一声:“五弟?!”   戚炳衡这才勉为其难地站起身,面向正北主座上的人,叫了声:“四哥。”他打量着从始至终不发一辞的戚炳靖,替他那另一位兄长帮腔:“前些日的兵部事还未定,户部今日所奏,不如过些时候再议。眼下国中无事,朝廷又何必如此心急。”   座上之人笑了下。   那笑无声,笑意冷漠,带着一股面对不自量力之人的、高高在上的怜悯。   “三哥。五弟。今日叫你二位来听户部所奏,是想给你们留个体面。朝廷之决议,你们若奉,那是最好;你们若不奉,只管提兵来见。可乎?”   戚炳靖的语气堪称平和。   可这话的内容入耳如刺,足以令闻者惊骇。   果然,戚炳昱勃然作色,面孔发青。他僵了几瞬后,咬紧牙根,愤然转身,一言不发地抬脚离去。   他这一走,戚炳衡自然也待不下去。他皱了皱眉,将要走,又忍不住,冷冷道了句:“四哥待亲兄弟,何以如此心狠。”   这一句的尾音,久荡于都堂中。   待人走后,莫士培才松弛了脸色,弯下腰,捡起奏本。   他掸了掸上面沾的灰,直起身。   本中所奏,句据翔实,背后凝结着户部上下百余名官吏时近两年的心血,一旦施行,牵动的何止一个睿王、一个桓王。从朝廷到地方,有多少人要得罪交恶,有多少人会被迫牺牲,有多少人仕途将改,又有多少人必遭非议。   此事面对的是何等的压力,又需主政者胸怀何等的魄力,莫士培十分清楚。   他看向戚炳靖,而戚炳靖也正看着他。   “莫卿,你受累了。”   莫士培闻之,立刻敛了神色,专心应付他后面将要吩咐的话。   眼前的这个男人,意态坚定,从容果决,纵在旁人口中权势滔天、心狠手辣,可莫士培从未以为意过。   因他拥有足以令莫士培尊之、敬之、奉之的抱负、胆识与气魄。   ……   隔日。   一封来自睿王、桓王联名发来的奏表被递到内都堂。   当值的诸臣轮流读过,无一不惊。惴惴之下,又将这封奏表进至戚炳靖案上,请他一阅。   表上称,去岁易王戚炳哲在其封地暴毙一事,实为谢淖派麾下人马前往暗杀。睿王、桓王于近日收得匿名物证,将尽快呈至刑、兵二部,望朝廷立诏谢淖归京,以便案验其疑罪。   谢淖是鄂王亲将。指称谢淖杀易王,不啻在骂鄂王弑兄。欲治谢淖之罪,是以此来羞辱鄂王。谢淖若被下狱,则鄂王将失不可或缺之肱骨。   这一封来自戚炳昱与戚炳衡二人的奏表,是对戚炳靖及户部欲改税制的公然反抗、挑衅、宣战。任何兄弟间还残存的脸面与情分,于此已被彻底撕裂、抛弃。   戚炳靖阅罢,沉默着。   他竟没有动怒。亦或是那所有的磅礴怒气皆被他成功压埋在这一张貌似镇静的面皮之下,旁人难以窥得丝毫。   少顷,他合起手中奏本,简单吩咐:“发本王敕令,诏谢淖回京。”   ……   是日归府,天色阴霾。   戚炳靖脸色不晴,心中有事,径直去了书室,叫人服侍着更衣、净面,然后一声不响地坐了半晌。   他不言语,在书室里外伺候的人更不敢出声。   直到掌灯时分,戚炳靖石雕一般的表情终有所动,他后知后觉地问了句:“英王何在?”   有侍婢答:“眼下,该是郑太医为英王殿下诊脉、进药的时辰。”   戚炳靖便没再多问。   只是在提起卓少炎后,他的脸色和缓了些许,叫这屋里屋外的人也跟着卸去了些许紧张。   又过了会儿,戚炳靖眼皮一动,盯着书案上的一盘果子,皱起眉头。   那是他素不爱吃的甜食。   熟知他喜好的贴身小厮连忙近前,将其端起,欲撤下去,却不妨戚炳靖问了声:“何处来的?”   小厮答:“今日英王殿下闲来无事,在府上同公主学着做了几样果子玩,公主就叫人摆到王爷这里来。小的们知道王爷不爱吃,但因是公主的吩咐,就……”   “放下。”   戚炳靖打断他,指了指案台。   小厮立刻依原样搁下,又悄悄退后了些。   戚炳靖面无表情地伸手,捏起一块送入口中。他很快地咀嚼,吞咽,然后继续没什么表情地,又取了一块。   很快地,那盘子便见了底。   他遂摆了摆手,叫人都退出去。   然后他以拇指揩了揩嘴角不留神沾到的细渣,眼底冒出几分笑意。   她自有孕之后的变化,细微,却又明显。她柔软的那一面同过去有了差别,她近日来一直放在他身上的注意力也得以被分散,有全新和陌生的事物令她的心变得充盈、喜悦、也更为坚韧。   如此,极好。   他兀自想道。   ……   叫膳前,周怿黑着一张脸来到书室。   今日在内都堂发生的事,这时已尽数传到了他耳中。一见到戚炳靖,他便开门见山:“王爷要让谢淖回京?王爷要如何让谢淖回京?”   这连着两声不顾身份的质问,足以道出他罕有的急切与疑困。   戚炳靖看他一眼,不答。   周怿紧紧皱眉:“王爷何意,望请示下。”   戚炳靖仍然不答他。   看了一会儿周怿这张忠毅的面孔,戚炳靖沉了沉声音,“周怿。你替我,将她送回晋煕郡。” 第65章 陆拾伍   卓少炎出京的仪仗极其低调。   周怿只用了三日时间就抽调出所有的鄂王扈从精锐,重新整车备马,然后在戚炳靖毫不犹豫的命令之下,于正月十七日的清晨离城,护送卓少炎南下晋煕郡。同行的除了这些人马之外,还有一直侍奉卓少炎左右的数个婢女,以及同周怿一样奉了戚炳靖之命、迫不得已走这一趟的郑至和。   为了能够更加方便地贴身照顾孕中的卓少炎,郑至和在临行前又从翰林医官院中点了一个女官随行。女官名唤倪枫,是郑至和最为赏识的下官,亦是有资格入宿禁中的所有医官中他最信任的一位。   那一夜郑至和被要求留宿大长公主府,一留便是十余日。待到他终于能够离开时,却又是直接离城出京。郑至和虽有苦,却难言,除了恪尽职守,没有其它办法。   卓少炎有孕一事,对外被戚炳靖封了个密不透风。而兄弟反目及谢淖归京一事,卓少炎同样被戚炳靖瞒了个彻彻底底。   周怿做事,滴水不漏。   路途中,他每日一封奏报,将当日的行程、路线、卓少炎的情形细细写禀戚炳靖,甚至连当日卓少炎吃了什么、歇了几个时辰这样琐碎的事情,都一一记录,以资备查。而每封信的最后,他都锲而不舍地请命:待卓少炎安全抵达晋煕郡后,望能准他立刻返身回京。   周怿的请求一直被戚炳靖漠视。他并没有收到任何一封回复。等到他发出第二十封信后,一行人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晋煕郡的鄂王府。   是日天气晴美,鄂王府门廊遍布阳光暖印。   苏郁目不转睛地看着一行车马在王府门前停稳,她的一颗心终于得以落地。车帘起,苏郁步上前,与婢女一起将卓少炎扶下车。她关切地瞧了瞧卓少炎的脸和身子,语甚欣慰:“殿下大喜。这一路上受累,可总算是回来了。”   卓少炎对她展颜一笑。   阳光打在她的侧脸,将那抹笑容晕得极其模糊,很快便消失不见。   ……   夜里,中院的主屋早早便歇了灯。   地龙将一室烧得暖热,一如从前。被褥松软,丝帐下,卓少炎一人独卧,身旁空空荡荡,这张床从未显得如此宽大过。   她静静地躺了许久,终难入睡。   后来她闭上双眼。   可一闭眼,戚炳靖的样貌就更为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她的身体在黑暗中变得极度敏感,鼻间甚至似乎能够嗅到他遗留在此处的气息,虽然她清楚那是错觉。   这叫思念。   她并非头一回体会这种感觉,但从未有过任何一次,能像这般让她辗转难眠。在回晋煕郡的途中,她每一夜都在思念他。思念层层垒叠到今夜,终于到达了她几乎难以压制的顶峰。   她不确定他此刻在哪里。但她又清楚他就在她心里。   她又回忆起他说要送她回晋煕郡的那一晚。   当时他说出口的理由,叫她不得不认同。   皇帝寝疾,不知何时能够痊愈,国政赖他决断,他必须留在京中。她怀有身孕,若一直随他居于京中,待她肚子显怀后,便再难瞒得过旁人——那旁人中,也包括着戚炳瑜。他无意她和孩子遭受任何变故、任何伤害,他决不允许有任何一个万一出现,他执意而坚定地要求她离京南归,如此他才能放心。   晋室波诡云谲,朝局变幻莫测,他心有所谋,她很清楚,于是也知他的慎思绝不多余。   她只能答应。   不是为了让他安心,亦不是为了让她自己躲避,而是她一样容不得任何一个万一,是为了她的骨肉。   “少炎。”   她好像听到他的声音。与往日一样的低沉动人,在她耳后缠绵。那声音中,有许多的不舍,还有许多的思念。   她明明知道这声音只存在于她脑中,但她仍然闭着眼应了一声:   “嗯。”   ……   翌日晨醒时,天刚蒙蒙亮。   卓少炎缓缓将眼打开,恍惚了一阵儿,才意识到身处何地。眼皮开合数下,她不禁想起之前同戚炳瑜的那一句:若如是,我闭眼。   如今她与他分隔两地,纵使她不闭眼,她也不会再看到他手上的血,她已无须再为此而忍抑内心。   可如今她不需闭眼,她却反而需比从前忍抑更多。   ……   在晋煕郡,时间似乎要比京中流逝得慢许多。   连日来,卓少炎遵郑至和医嘱,寝食皆极规律,胎脉平和,身子无恙,让郑至和逐渐放下心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一日三问。   再到后来,因倪枫是女子,进出更为便宜,又因她见郑至和疲累,便主动替他分担日常诊脉、进药诸事。她生性冷淡,话少,医术精湛,处事谨慎,自从到了鄂王府,从未惹出丁点麻烦,便连眼里揉不得一粒沙的苏郁都对她挑不出任何错。   这日,又下起不大不小的雪。午后,倪枫为卓少炎诊过脉,如常嘱咐她勿忘添衣。卓少炎拢下袖口,手轻搭上小腹,想了一想,问说:“我有孕至今已过十周,腹部怎还未显怀?”   倪枫答说:“此事并非每个女子都相同,殿下不必担心。”   卓少炎遂轻轻一笑,“我并无经验,也不知有孕后人会变成什么样,闲时不免会多想,让你见笑了。”   倪枫多看了她几眼。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能看见卓少炎在人前展露出极致的温柔。她难得露出一点笑,道:“殿下的这个孩子,又乖巧,又安静,从没让殿下吃什么苦,这性子或许是随了殿下。”   卓少炎抿起唇。   这时,苏郁遣人来传话,说新制成的婚服正在送来主屋的路上,稍后请卓少炎过目并试穿。   倪枫遂收拾了东西,起身告辞。   在返回西院的途中,她与和畅在一座曲桥之上不期而遇。   天上细雪轻落,和畅撑伞驻足。白霜覆着伞骨,他看清来人,笑了一下,笑意如春风和煦。   倪枫与他擦身而过。   和畅却没有继续前行,转身叫道:“小九。”   倪枫顿了一下,回头,没什么表情地看向他。   他便笑问说:“我听郑太医总是这般唤你,觉得好奇,不知这是为何?”   她如柳的眉轻动,神色透出丝不耐烦,却还是回答了他:“我在家排行第九。”   “哦。”和畅一副恍悟的模样。他向她踱近,直到离她半臂之距,又笑着说道:“小九,你怎么总不笑。”   倪枫抬动眼皮,伸手触上他的胸膛。   和畅立刻半身发麻,心跳遽烈——她却用了极大的力气将他使劲一搡,逼他踉跄退后,离她远了好些。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和畅留在原地,尴尬之后,怅然若失。   身后有人叫他:“和畅。”   他便将头转向另一边——周怿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此地,也不知看了有多久——他立刻开始头疼。   “太轻狂。”   周怿丢下这句,从他身边走过。   ……   嫁衣如火。   织金、云霞、凤纹,深青色的霞帔自卓少炎肩头曳下,琢有高贵凤鸟的玉坠垂在她身前,半陷入轻软的大红衣纱。   对着鎏金描画的等高铜镜,苏郁双手捧起那只仅有大晋历代皇后才能用的凤冠,珍而重之地为卓少炎戴上。   凤冠明灿,映得卓少炎面庞如染霞色。   苏郁看得怔了。   她像是陷入了颇为久远的回忆,渐渐地,她眼中涌现水光。   卓少炎察出她的异样,轻声道:“姑姑,怎么了?”   苏郁回过神,连忙背过身,拾袖抹了抹眼角,然后才道:“我瞧见殿下的模样,心想若是王爷看见了,不知要有多欢喜。”   ……若是还有个人也能看见,不知该有多好。   卓少炎望了她一会儿,问说:“姑姑是不是想到了……已故的文妃纪氏?”   她既这般问了,苏郁便也不再掩饰,轻泣而哽咽道:“文妃是个可怜人,她当年为了生养王爷,吃了多少苦,却没能亲眼看着王爷长成如今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也看不见王爷如今能娶到殿下这般的女子,更看不见王爷如今有殿下这般疼他。”   卓少炎抚上腹部,一时无言。   少顷,苏郁拭去泪水,道:“明明是喜事,我却让殿下也跟着难过,是我之过。”   说着,她又近前,仔细察看婚服是否妥帖,然后又自顾自地叹道:“殿下如今有了身子,若再耽搁些日子,这婚服定会变得不合身了。也不知王爷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真是急死个人。”   这话,也醒到了卓少炎。   算起来,她竟有一段时日没有收到戚炳靖发回的书信了。思及此,她再看这嫁衣与凤冠,只觉意兴阑珊。   “姑姑,替我宽衣罢。”   ……   不多时,顾易前来请见。   他拿着大平京中发来的最新邸报,送来给卓少炎一阅。待被人引入屋中,顾易打眼就看见苏郁红湿的双眼,不禁眉头微皱。   但他没说任何话。   苏郁见二人有要务要谈,便先告退。待屋门关上,顾易一直无声追随着她的目光才被不留痕迹地收了回来。   “顾兄。”   “殿下。”   二人见过礼,顾易捡了几条大平要事奏与卓少炎,二人谈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然后告一段落。卓少炎请他用茶少歇,顾易也关心询问她近日身子如何。   言谈间,卓少炎不由自主地又想起苏郁方才的话,心思为之所牵,她看向顾易,想了一想,问道:“顾兄。景隆七年夏,大平与大晋曾有一战,晋军战亡一万四千余人,在高凉郡更是全军覆没。当年那一役,平军主将是谁人,顾兄可知?”   顾易放下茶盏。   他眼角的细纹微动,像是被触到了许久没碰过的旧事。   “景隆七年,臣十五岁,那年开春时刚入行伍。”   顾易一边缓慢地回答,一边将思绪自回忆中拔出。   “当年的那一役,是臣头一回上战场。平军当时的主将,正是于臣有大恩的裴穆清将军。” 第66章 陆拾陆   景隆七年夏,晋军进犯大平北疆。   时镇并州的裴穆清奉兵部令,节帅六州兵马,北御敌犯。   在此之前的四年中,大晋主动出兵共计十七次,其中大战四,小战十三,平军得胜之役不过六次而已。大晋裕王有雄才,在靠着征伐武功博得圣眷之后,更是请旨在晋西南的齐康郡大建督视军马府,进一步统合大晋南境在战时的兵政与军马,借此培植自己的一方势力。   大平屡败,北境将疲兵馁,朝廷在几番犹豫平衡之后,终于景隆六年秋下令,从镇戍国之东、南的禁军中择将北调,以重整北境军风。被派往并州坐镇的裴穆清正是当中的一位。   当年的裴穆清正值盛年,北临军前,严行明令,大刀阔斧地整军练卒,惩办骄惰,裁汰冗弱,提拔锐将,短短数月之间,并州军容焕然一新。此事上闻朝廷,皇帝难得地展眉舒容,兵部亦难得地松了一口气。至景隆七年开春时,裴穆清于并州境内选募新兵,意在为并州守军添补新血。   年少无家、背井离乡的顾易便在那时受募入伍。其后几经核试,他成为裴穆清亲兵中的一员,负责每日传唤军令、递送驿报等事宜。如此没过多久便逢大晋来犯,他被点入主帅扈随人马,于四月末跟随裴穆清统军出征。   那个时候的平军,迫切需要在北境赢得一场大胜,以进一步巩固这刚刚得以重振的军威。   但这绝非易事。   晋军拥胜者之凛凛兵威,后方辎补源源不断,军马个个抖擞凶狠,如同张着獠牙的群狼一般扑向大平。   裴穆清善战,亦善谋,骁勇之下不缺沉稳,统率麾下与晋军且战且周旋,以拖磨晋军高盛的气焰。晋军未能战而即胜,渐失耐心之下,连续数次露出破绽,反叫平军占了便宜,由是两军陷入胶着,一直战到六月中旬,仍然没有任何一方夺得压倒性的胜利。   就在这时,平军收得北面一间报。   报称,高凉郡守军接督府密令,将于十日后调防,接替原守军的兵马本该早已抵赴郡内,但至今迟迟未见。至于高凉郡守军为何要被调防,不知;而后继之兵马为何迟来,亦不知。   这条间报,足够令人心动,亦足够令人心疑。   高凉郡作为晋军的漕司重地,统管前线一切辎重转运,后方军资从四面八方汇至郡内粮草仓,其积储之丰足,非常人能想象。高凉郡守军调防,新军不至,则郡内人马空虚,无防可控,正给了平军一个奇袭的莫大良机。若晋军漕司不守,前方军心必乱,此战之胜败可定矣。   但这若是假的,若是晋军特为平军设下的一只口袋,又如何?   主帅帐内,将领们各执一方,争论了足足四个时辰,仍未达成一致。   裴穆清沉思许久,最后拍板:下令裨将带军牵制晋军主力,自点八千人马,携十五日口粮,轻装北进,奔袭高凉郡。是以宁可拼上这八千人马的性命,也不肯放过这毕其功于一役的难逢良机。   十一日后,平军八千人马驰入高凉郡境内。   是时守军刚撤,郡内防御空虚,平军兵马如自天降,晋军漕司在仓促之间,只能连夜召集漕司官兵及郡内为数不多的守仓卫兵,勉强抵抗来袭敌军。   这是一场实力悬殊的战役。   平军速战速决,半日破城,裴穆清率军亲至晋军漕司外喊降,同时分遣人马至郡内各粮草仓处,准备纵火焚之。   半个时辰后,晋军的随军转运使谢淳率领漕司中的一众武官走出来。他们手无寸兵,衣衫整齐,须发干净,好像特地为了这一时刻而做了准备。   平军人马渐次安静。   裴穆清看向谢淳,简单问说:“大人愿降否?”   谢淳也简单回答:“愿死国也。”   裴穆清点了点头,“可全大人忠志。大人可有遗言?”   谢淳沉默少许,开口:“唯望将军先遣麾下驱百姓出城,而后再纵火焚仓,免伤无辜。”   裴穆清应允了他的请求,然后命身后的部下张弓。   谢淳遂领众人,慨然赴死。死前,无一人再出一声。死后,众人尸体被收于漕司之内,随平军一把火烧成骨灰。   裴穆清履践了对谢淳生前的承诺。   直到将高凉郡的粮草仓尽数烧毁后,平军仍不能尽信晋军绝无后诈,因不敢留战,立刻调转马头,在回军沿途中将晋军转运前线之各要道一一掘毁。   那时候的顾易跟随裴穆清回驰军前,并不知道在回去之后还将面临一场鏖战才能让晋军认败撤退,而他的命也将差点丧于那一战。在昼夜兼程的途中,顾易每每疲极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慨然赴死的男人。   在晋军漕司门前,男人身中四箭,血透层层缁衣。他奉令帮忙收尸,有一封破碎不全的、尚未来得及递出的书信从男人冰冷的胸口处掉落。   信纸上的墨字被鲜血染花了大半,年少的顾易只能勉强辨认出其上寥寥数句:   「……   今战事至此,吾当为国死。国朝百年,兵辱已极,民不可再辱。倘以吾辈之死,全一郡百姓之命,死亦值所。   吾心无所愧,唯忧一死而致吾爱卿卿悲恸忧伤,罪何可言!   卿当自珍保重,愿能再遇良人,爱卿护卿,一世不改,则吾地下可安。   ……」   这一封不知是要发往何处、发至何人的信,被原封不动地塞回男人冰冷的胸口,同他的尸骨一道,在火光之中化为灰烬。   ……   鄂王府,藏书阁。   卓少炎找到和畅时,他正在聚精会神地收理古籍。听到身后声音,和畅回头,看清来者后,他搁下了手里的书册。   “殿下有何事?”和畅彬彬有礼地询问。   他本以为卓少炎此来是有书要寻,可却久不见她答话。她的眉目有些沉,在将他看了一会儿后,走至他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竟是长谈之势。   和畅睹此,收起平素常挂在脸上的浮笑,待她发问。   又过了一会儿,卓少炎问说:“晋历元烈三十四年,高凉郡一役,平军的主帅是裴穆清将军。此事,炳靖一直都清楚?”   和畅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下,反问:“殿下为何不去问周怿?”   “周怿话少,若非被问,绝不多言。可是我今日十分想要多听一听,我想不到去问的那些事情。”   此言诚恳,和畅的犹疑被消除。他看她道:“是。王爷一直都清楚。”   卓少炎轻轻点头,又问:“当年谢淳大人,是被裴穆清将军杀害的。此事,炳靖也一直都清楚?”   和畅答:“是。”   卓少炎的脸色毫无意外。她的眉目却更加沉了些,嘴唇跟着一动,像是有话欲出,可终没能出声。   和畅便替她说道:“殿下是否想要问,既然大平的裴穆清将军是王爷的杀父之敌,王爷此前为何还要襄助殿下成事?为何要让裴穆清将军冤罪被雪洗?为何要视大平军臣拱立明主上位?”   他问罢,又自答:“盖因此等私仇,不足挡王爷之大业。”   “想必殿下又要问,王爷之大业者,何谓也?”他继续说着,全然省去了她提问的功夫,“大晋国中,兵不被辱,民不苦战;天下宇内,无征无伐,干戈闭藏。这是王爷之私欲,亦是王爷之大业。   “为成大业,王爷可杀尽所有必杀之人;虽有私欲,王爷却可置私仇于苍生之后。这便是王爷。   “在臣眼中,王爷与殿下从来都不是一路人。殿下为国尽忠,固然令人敬重;王爷图覆晋室,功过孰高,后世自有公论。   “王爷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殿下真能懂得他么?殿下真能理解他么?殿下真能辅弼他么?   “殿下,真能全心全意地爱王爷么?”   和畅毫无保留地说完后,躬身向卓少炎行礼告罪。   卓少炎无声地坐着。   过了许久,她起身,不发一辞地走出了藏书阁。   外面,阳光下的积雪白得刺目,将她眼底逼出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未回和畅的答案就在她心口,一下接一下地跃动,试图冲破她的制约。   她短暂地驻足,平复心绪,然后继续迈步向前行去。 第67章 陆拾柒   两日后,从晋京发来的最新朝廷邸报被送至鄂王府:   一,诏以陈无宇为武威上将军、兵部尚书;二,户部颁行新酒商税令,收宗亲藩封之酒务、商务于朝廷;三,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敌卖国之罪,下狱问审。   这三道消息,就犹如三道乾雷,齐齐骤至。   乌云密布的厅堂间,周怿持报,与和畅无言对视。   电闪之后,才闻隆隆鼓震之声。   周怿猛地站起身——   “我当回京。”   他脸色青寒地说。   和畅难得皱眉,“你回京之请,王爷至今未允。你若擅作主张,便是违抗王命。王爷一旦动怒,定会重惩你。”   周怿沉默地盯住他。   那是一股不顾一切的执意,从他的眼神、从他纹丝不动的身体、从他不吭一声的态度中汹涌而出。   和畅察出不对,“周怿?”   周怿摇头,“和畅,你不知道。”   他语气中的凝重逼得和畅也跟着站起身来——   “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周怿僵硬的脸孔裂开,几缕苦意流泻出来。他道:“在京时,王爷曾请旨,准我尚长宁大长公主。”   和畅难得一愣。   “这……”他开口,又道:“你……”   旨降而婚未竟,这让一向能言善辩的和畅都一时失了语。他左右踱了两步,再抬首望周怿。   他不必再多听解释,已自明白。   曾经周怿是为了什么而狠心割断和戚炳瑜的感情,如今他便再一次为了相同的原因而断然放弃可以和她再续前缘的机会。   和畅长叹一息,道:“周怿。”   这时的这一声中含着的深意,已大不同于先前。二人是同僚,亦是好友,多年的默契在二人之间静静流淌。   周怿重复一遍:“我当回京。”   倘说此前他还没想明白戚炳靖为何迟迟不准他回京,那么在今日看到邸报上的那道二王下狱的消息时,他便统统全明白了。   卓少炎有孕,戚炳靖看似是命周怿率军护送她南回晋煕郡,实则是借此机会让他远离京中晋室风云。晋室一旦遭逢大难,周怿与此事的关联可以被撇得一干二净。当初面对周怿抗旨,戚炳靖的确没有逼迫周怿;但谁能想到他会以自己一贯沉默而强势的手段,干脆利落地替周怿做出了取舍。   和畅这回没再劝阻。   今京中暴雨将临,这一封朝廷发来的邸报言简意赅,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近日来戚炳靖函中不提,晋煕郡便无人得知。周怿是什么性子,岂能容忍自己置身事外,留戚炳靖一人在京中犯险?   只是和畅心有疑忧:“你若一走,英王必定生疑,又如何能将她再瞒下去。她怀着王爷骨肉,万不能有所差池。”   周怿道:“英王心思灵透,纵使我不走,你以为王爷京中诸事,她会毫无所察?至于还能再瞒多久,你我只能尽力罢了。”   和畅不得不承认。   稍思后,他对挚友道:“周怿,你去罢。”   除此之外,也无须他再多嘱托什么。   此辈儿郎的忠与志,非死难灭。   ……   周怿临走前,至卓少炎处行礼、告别。   他将戚炳靖发来通报平安的书信送至卓少炎眼前,随后按军礼行过,说道:“王爷来函,召末将回京。”   卓少炎问他:“京中有事?”   周怿回答说:“并无大事。只是陈无宇将军不日将调任兵部,诸事杂多,王爷叫末将回去帮忙。”   这番说辞是和畅几番斟酌过后出的主意。卓少炎太聪敏,若说无事,她必定起疑,不如从三道消息中择其一,据实相告。   听后,卓少炎先是有点诧异,随即微微笑了,面露理解,又道:“将军在晋煕郡守了好些时日,确是耽搁了京中正事。炳靖在京,没有将军膀助,也定疲累。如此,将军便早些启程罢。”   周怿说了个“好”,就将告退。   但卓少炎又追问道:“朝廷的邸报,已有许久没送来我这边了。便连陈将军调任兵部这样的大事,我都不曾听说。将军可知是何故?”   周怿低下头,答道:“和畅不愿让朝廷的事情惹殿下烦心,想要殿下安心养胎。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卓少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再度微微一笑,没多为难他。   她从衣袖中摸出一封信,交给周怿,“本打算今日递出的,既然将军要回京中,便劳烦将军代为亲手交给炳靖。”   周怿慎重接过,应了。   卓少炎最后道:“将军此去,务必保重。”   周怿谢过,再行一礼,彻底与她作别。   ……   当夜,周怿即离府北上。   在快马兼程的途中,他与鄂王府众人一样,并不知道京中朝堂上下已因桓王、睿王下狱一事而闹了个天翻地覆。   正月十三日,鄂王在内都堂中宣令,命人持王令向南,诏谢淖归京,验问其杀害易王之罪。   然而一直等到了二月初十,谢淖连个影子都没出现在京畿境内过。   这期间,桓王、睿王不止一次地到都堂发问,质疑鄂王包庇谢淖,意欲淹盖其罪行,故而无视朝纲,欺瞒朝廷,假意传令诏其回京以拖延时间,实则在暗中操控兵部、刑部诸吏,以谋助其脱罪。   又过五日,户部新酒税令颁行,桓王当廷大发雷霆,于文武众臣前再次指斥鄂王行不臣之事。   廷上,鄂王面无表情地听罢桓王怒气冲天的言论,破天荒地正面应对了桓王听似毫无理智的质诘。   他对众臣道:“自接桓王、睿王奏举谢淖杀宗亲之罪以来,本王已叫兵部、刑部查验其证,此事的确是谢淖所为。”   朝臣们闻之愕然。   鄂王又道:“然谢淖杀人,有其缘由,本王并不认为谢淖当罪,而朝廷也没有必要再诏谢淖归京。”   桓王上前怒称:“岂有此理!你倒说说,是何缘由,可在我大晋杀人而不伏罪!”   鄂王转头看向刑部尚书詹丹,“有劳詹卿为桓王解惑。”   詹丹闻之,持笏出列,一板一眼道:“自建初十六年六月起,易王便与大平之成王暗通款曲,以出卖大晋疆土、军马为筹,谋换私利。永仁二年夏八月,谢淖军驻大平金峡关,夜间截获一队被派往大平的易王府亲兵,又自他们身上收得易王与成王往来之书信。罪证确凿,谢淖因按军法,处以斩刑,然后又命人将他们的首级送往易王封地。易王在看到这些首级后,受惊而亡。”   “简直是胡说八道!”桓王脸都涨红了,飞快地环顾四周,高声道:“易王死时,身被数刃,分明是为人所暗杀!此前所奏之匿名物证,样样都可证明是谢淖派人去下的杀手!至于谢淖是奉了何人之命,刑部与兵部竟不查?!”   詹丹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反向鄂王道:“刑部与兵部在查验易王之案时,也查出了一些别的。”   鄂王道:“卿可直言。”   詹丹的声音极其清晰:“是。臣等查出,当初与易王一样同大平成王通谋卖国的,还有桓王及睿王。”   鄂王问:“依大晋律法,此当何罪?”   詹丹答称:“罪当弃市。”   这般冷酷的话语,经由这般平实的语气说出,更加令听者股粟。因有谭君前事为鉴,在场诸臣无人敢轻举妄动、为二王求情说话。   詹丹声音刚落,戚炳衡满是惊怒的声音便在另一边响起:“四哥,你是不是疯了!”他毫不顾及宗室威仪及体面,竟下意识地抬手去拔腰间的饰剑。   有殿卫眼疾手快,立刻上前将他押住。他挣扎了几下,正将叫骂,却连嘴也叫人给堵住了。   这一出兄弟阋墙,毫无遮掩地赤裸于众臣目前,且即将要向着更加不可收拾的地步冲去。   戚炳昱双眼赤红,于廷上厉声呼喝:“刑部证据何在!”   詹丹未语,垂袖等着。   冷荡荡的大殿上,鄂王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传入众臣耳中:   “下狱问审,证据自然就有了。”   ……   永仁三年二月十五日,桓王戚炳昱、睿王戚炳衡坐通敌卖国之罪,下刑部狱。   就在桓王、睿王锒铛入狱后的次日,内宫中传出消息,一直寝疾不起的少年皇帝终于恢复了神智,能够如常读书并说话了。 第68章 陆拾捌   皇帝身体大为好转的消息一早传至昌庆宫,戚炳靖不见惊讶,只是颔首表示知道,并不急于去问视皇帝平安。早膳用罢,他着人安排,动身前往刑部牢狱。   鄂王仪仗出行,沿途无禁却人人自避,这不光是因对其权势惯有的敬畏,更源于听闻昨日二王下狱一事后的骇惧。   刑部内,詹丹早已命人安排妥当。   戚炳靖一到,即有刑部官吏迎前,无须吩咐,便将他一路引入收押桓王、睿王的两间牢房外。   刑部为二人打造的牢狱称不上差。不算狭小的窗洞,不算厚实的隔墙,不算粗重的锁链,不算潮霉的卧具,以及不算重防的守卫。总言之,以这等待遇来招呼犯有通敌卖国大罪之人,已足够彰显刑部对二人的心慈手软。   牢房的地上有生鲜触目的血痕正如细蛇般蜿蜒流动。对比前述之善待,此正透着截然相反的、诡异的冷酷与残忍。   血的腥气被牢房门外静燃的艾条苦味压没。   仅仅一墙相隔的两间牢房内,戚炳昱、戚炳衡面上已无血色,因经彻夜刑讯,此时疲痛交加,皆卧缩于墙侧,陷入半昏半迷的状态,不察门外来者。   有人递上审讯堂录。戚炳靖接过,一张接一张地翻看,看完后原封不动地递还,然后抬眼看向铁门内二人。   他的表情平静得如同凛冬中冻结成冰的湖面,除非春至,否则任是何等狂风暴雪都掠不起湖面一丝波澜。   詹丹站于他的侧后方,同样一脸平静地问:“王爷想要如何处置此二人?”   戚炳靖回答:“按律处置。”   詹丹说:“王爷虽提供了二人与大平成王交通的实证,然二人所谋不曾真的施行。按大晋律法,宗亲犯法罪减一等,若量二人之刑,罪难等死。”   戚炳靖道:“詹卿治下之刑狱,虽嫌苛狠,但行铁律,不偏不枉,为本王一向所敬服。大晋律法,在世一日,便为尺一日。”   这话坦荡,亦足以表达他的态度。可詹丹沉默了一下,再次向他确认了一遍:“王爷能容此二人不死?”   戚炳靖却不再回答。   这一番对话带起的响动,惊扰了牢房中人。戚炳靖的声音虽极低沉,然于被囚困在此的人而言却如恶梦中刺,寥寥数声便能激得人自浑噩之中警醒。   神智忽自昏沉中抽出,戚炳昱勉力抬动眼皮,精神随之聚起,很快就紧紧盯牢门外的戚炳靖。他的两颗眼珠爆满血丝,浑身因突然分明数倍的疼痛而止不住地打颤。他的嘴唇因高热而干涸龟裂,喉间挤出的声音支离破碎:“……你……二哥就是你杀的……”   他试图抬起胳膊,可力气最终也只能够让他将血迹斑斑的手掌握成拳头、饱含恨意地压在地上。他忽然咯咯笑了:“……四弟,你杀他……可决不是为了我大晋……你并不是因为他与大平的英肃然通谋一事才杀了他的!”   这一声喝斥引动剧烈的咳嗽,咳嗽令戚炳昱更加痛苦且狰狞。新鲜的血液从他身上不曾有机会愈合的伤口中争先恐后地冒出,他的冷汗与热血将衣衫交替浸透。他说:“……你,你是因二哥当初暗中派人去军前查谢淖的身份,才下狠手去杀他……哈,我和五弟今次……今次也是因触到了你的这块逆鳞,才引得你再次不顾亲兄弟的情分……我说的,对不对?!”   戚炳靖接住他的目光,接住他的问话,却不语不动。   从窗洞处漏进来的阳光在这暗室中显得异常惨白。恨意层层堆加,被这一把阳光燎着,给了戚炳昱奋起一击的力量。   他像疯了一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向前一跃,不出意外地狼狈跌落在腥臭脏污的地上。可他不肯放弃,竭力伸手去够门栅,不顾一切地撕扯着嗓子吼道:“谢淖究竟是谁?!他和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你要杀我们,你要像杀父皇、大哥、二哥那样地杀我们……!”   戚炳靖的目光逐渐变冷。   他无声地转过身。   “……四弟!你给兄弟们一个痛快罢!”   身后鬼哭狼嚎的声音不肯罢休地一路追赶他,被他不疾不徐的步伐尽数踩在脚下。詹丹示意刑狱诸吏处理牢狱中人,然后侧头看向戚炳靖稳如苍山的背影。   他就这样沉默地离去。   ……   傍晚时分,崇德殿的内官接昌庆宫人报,称鄂王已处置完前朝事,眼下正往此处来,意在探视皇帝安康。   崇德殿的准备是自一早便布妥的,眼下闻报,内官便替皇帝更衣梳发,再叫人去安排传膳。   不多时,鄂王驾至崇德殿。   少年皇帝亲自出迎,神貌确似康复,举手投足如常,只是身形因之前病了一场而显得更加清瘦了。   鄂王执皇帝之手入殿,询问皇帝身子如何,叔侄二人便一来一往地叙了几句话。然后宫人前来布膳,膳色皆以清淡为主,鄂王遂陪着皇帝用了几口。皇帝吃得少,很快便搁下箸,鄂王反倒叫人进上酒来,自斟而小酌。   皇帝见鄂王饮酒,先问说:“四叔今日,心情甚好?”   鄂王只是略略一笑。   皇帝又说道:“朕听说这段日子来前朝事多,四叔操劳国政,务必要顾好身子。朕帮不上四叔什么忙,只望能不给四叔添乱罢了。”   鄂王道:“桓王、睿王之事,陛下必定也听说了。”   皇帝点头,称是。   鄂王继续道:“陛下可有要吩咐的?”   皇帝答说:“两位王叔犯法一事,只要刑部证据确凿,朕听四叔与朝廷的决议便是。”   鄂王看了看皇帝,问:“他二人是陛下的亲叔叔,陛下或许想为他二人求一求情?”   皇帝否认说:“朕不能因宗室私情而置大晋国法于不顾。”   鄂王再度一笑,道:“陛下长大了,比从前更懂事了。”   皇帝听后,亲自替鄂王斟上一杯酒,敬道:“四叔若心情好,不如再饮些,若觉得乏了,今夜便宿在崇德殿中罢。”   鄂王没拂他盛情,且道了声“好”,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当夜,鄂王留宿于崇德殿中。   ……   入夜没多久,皇帝便先安置了,也很快就睡熟了。   崇德殿为大晋历朝历代皇帝的寝殿,回望先帝一朝,纵是再得圣眷的皇子公主或宗亲,都不曾有过夜宿于崇德殿中的宠遇——   哪怕是在先帝病笃临终前,也不准任何一位皇子宗亲值守于殿中。   殿中熏笼中蒸出的香味随着夜色渐浓而逐渐减淡。   就着这几缕醒神的香,戚炳靖批阅罢臣章,起身走至殿外。外面霜气拢绕,将他身上残存的酒意一点一点洗净。   他站了一会儿,复转身步入殿内。   他向内殿走去。在那两扇门外,他看见了当年那个两肩冻雪、手捧食盒的十五岁少年。少年足下,踩着至薄至险的冰,冰下是能够让人万劫不复的荆棘深渊。   他站在少年身后,看着少年脊背单薄却执拗倔强的背影。如果此时少年回头,他将能看见他终将长成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可在他的注视下,少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没人再挡着他的路,他伸出手,一把推开了内殿的门。殿中,摇摇欲坠的一代雄主卧在御榻之上,疾病与衰老已将他曾经的心志消磨殆尽。   久病之中,先帝的状况有好有坏,多时昏迷,偶尔转醒,而在转醒时,又十有八九是认不出人的。   这一夜,正是他二十岁的生辰。   他走入殿中,看见文乙叹气弯腰,将难得醒过来的先帝扶起来,靠上色泽已朽的锦绣褥垫。   在御榻跟前,他将已落帝玺的皇诏摊开铺于先帝眼前,恭恭敬敬地道:“儿臣谢父皇恩典。父皇赐儿臣之封地,足占大晋国土八分之一,儿臣愧不敢受,然父皇执意如此,儿臣不得不奉旨。”   先帝目光炯炯,盯他半晌,却认不得他。   不止认不得他,仿佛连自己是谁,身在何处,都记不清了。   他对上先帝多疑怔惑的目光,说道:“当年大皇兄封王后,父皇曾问他,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儿臣当时在想,若儿臣有一日封王,不知父皇会不会也按儿臣的心愿,替儿臣把喜欢的女人讨来做王妃。父皇为何不问问,儿臣想要讨个什么样的女人做王妃?”   停了停,他兀自又道:“是儿臣忘了,父皇眼下想不起,也听不懂,更说不出。既然如此,便由儿臣替父皇来问,如何?”   先帝眼角的皱纹相互拉扯着,口中喃喃说:“水……”   可一旁的文乙并没有去取水。他遂一笑,想了一想,道:“儿臣不求貌美,但求才智当与南朝卓少疆一般。   “若逢父皇龙体康健时听了,定以为儿臣是在说笑,会大笑而道:‘卓少疆乃男儿身,可惜,可惜。’”   他又看了一眼文乙,“或许文总管听了,也会在一旁凑趣道:‘听闻卓少疆有一双生胞妹,名唤少炎,堪称绝色,只是不知才智与其兄长相比又如何。’父皇闻此,又定会将笑意收了,冷冷责备称:‘大晋与大平百年世仇,其女子纵有无双颜智,亦不可使聘之。’”   文乙无声地对上他的目光。   “文总管。”他说道,“今夜陛下与我之间,所谈便大略如此罢。总管记下,如常传出于内宮与外朝便是。”   文乙垂下头,这时才出声:“是。王爷与陛下叙话,小臣去为陛下取水。”   文乙很快地退走。   烛灯昏昧,先帝脸上暗壑深深,仿若一道道无法回头、亦不可言说的崎岖往路。   二十岁的他对着这样一张面孔,忽觉再说什么都不必须,又忽觉有一话又必须说出。他沉默少顷,道:“父皇。当年谢淳叛你,而你借平军之手杀了谢淳,这些年来,你悔不悔。”   听到这二字,先帝的目中遽然有了神采。可那神采只惊掠半瞬,便再无影踪。先帝的目光虚浮于烛华里,内中空空荡荡,再无往事。 第69章 陆拾玖   鄂王因夜里饮酒故,次日晨辍朝,直到过了晌午才起。内都堂命人送奏本到昌庆宫,被告知鄂王歇在崇德殿,便又匆匆转递至崇德殿。鄂王遂与皇帝共阅臣章,谈议国朝要事,直到近晚,才同皇帝作别,离殿出宫。   出宫后,鄂王仪仗直趋长宁大长公主府。   自正月十七日起,鄂王因朝事繁忙而长宿于宫中,久未回公主府。今夜鄂王此行,内侍省早早便遣人前往晓谕公主府,安排打点诸事。   然而当鄂王仪仗缓缓行至大长公主府门前时,迎接众人的却是闭门冷羹。   内侍省的人在外面跪了一排,俯身叩首请罪。   砖石上覆着雪霜,鄂王的靴底踏乱这一层浮薄的白净,径直侵入他们垂视发抖的目光中。   鄂王并未发怒。   他站在长宁大长公主府门前,亲自抬手,叩动兽首门钹。   铜铁互击的声音高而亮。   门的另一侧,有人像已在此久候,闻声而道:“公主无意见王爷。王爷,还是请回罢。”   鄂王没有回应。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退后两步,侧转过身,望了一眼守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禁中侍卫,无声地下了一道令。   侍卫们上前,拔出身上携带的兵器。   这座钦赐大长公主府,当年辟府修建时所耗甚巨,千余名精工巧匠不分昼夜而造出的精贵与华美,如今被武力轻而易举地摧毁。   等鄂王再度转回身时,公主府大门已被利落卸破。   他抬眼前望。   在他身后站着的、跪着的人,也跟随他的动作而抬眼前望,然后纷纷大怔。   洞开的府门内,长宁大长公主素衫披发,无妆无饰,坐在敞阔却寒冷的主廊间。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婢女手持一盏素纱灯笼,照亮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好像他的破门而入,她已恭候多时了。   婢女的灯笼轻轻晃动了一下,地上的影子也随之一晃。不多时,那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上方,又叠压下一道长而冷的身影。   鄂王已经站在她二人面前。   婢女持灯笼的手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连带她的眼神也放低了。她看不见、也不敢看二人的神色,只能听见二人的声音。   鄂王先问:“我大晋皇室女眷,非国丧、非服罪,不着素衣。今皇姊何故如此?”   长宁反问:“鄂王竟不罪本宫?”   鄂王道:“皇姊何罪之有。”   长宁道:“本宫有两个亲兄弟为人所杀,还有两个亲兄弟今被刑囚在狱、生死难测,本宫这个做姊姊的,恐也难逃鄂王降罪。”   鄂王道:“皇姊多虑了。”   长宁道:“鄂王在本宫府上动兵、破门,这等阵仗,岂非对大罪之人?”   鄂王沉默少许,而后道:“是因皇姊不肯见弟弟。”   长宁猛地站起来,怒道:“本宫没有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弟弟!本宫更恨自己当初不曾看清你的心狠手辣!”   她的声音将灯影惊得重重一抖。   鄂王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长宁的嘴唇被冻得发青,她的眼中凝着清亮的水,仿若再一轻触,便会溃而成洪。她说:“鄂王。你今若不抓本宫下狱,明日本宫便将联名在京宗亲上书皇帝与朝廷,奏劾你当年杀害昌恭宪王之罪。当年本宫不曾作证,如今悔不当初。”   鄂王微抬双眼,看向她。   他终又开口:“只要皇姊心里能痛快。”   长宁道:“哪怕如此,你也绝不肯放过炳昱与炳衡?!”   她的愤怒与憎恨当中,同时夹杂着无力与绝望。   鄂王收回目光。   他缓慢地向长宁行了个大礼。这一个无声的动作代表了千言万语。是为她对他多年的庇护养育之恩而真诚道谢,亦是为他自己此刻的无法妥协而恳挚告罪。然后他转过身,沿着来路,一步续一步地走出了公主府。   在摆驾离去前,鄂王向他的仪卫亲兵留下了一道简短的王命:   莫论何时,莫论何事,护长宁大长公主之周全,顺长宁大长公主之心愿。   ……   皇帝在身体康复后的隔日,即恢复了听朝视事。   大殿之上,文武班齐。   鄂王领众臣向皇帝祝安,三呼万岁于廷。皇帝答辞,依惯例为鄂王赐座,叫众臣平身,然后由辅臣出前奏事。   整个早朝持续了约一个半时辰,皇帝仔细听了户部新令的施行情况,期间并没作什么评价。   诸臣奏事毕,鄂王向皇帝道:“陛下如今龙体康健,臣可以放心南回封地了。”   皇帝微怔了一下,意颇不舍道:“朝廷事多,四叔在京,朕才能放心。”   鄂王道:“此殿之上皆忠臣。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张了张口,还欲再说些什么挽留。   这时,皇帝身边近侍上前道:“陛下。永仓郡防御使戚炳永在殿外求见,言称有要事要当廷奏禀。”   皇帝的表情很惊讶,疑道:“六叔?”   紧接着,他的目光很快地扫向鄂王,又扫了一圈殿上群臣。   鄂王安静地坐着。   皇帝遂收回目光,对近侍道:“宣他觐见。”   殿门启合,光与影一扇扇交错,鄂王与皇帝的脸色在这一扇扇的光与影之中无声无息地完成了无人可以察觉到的转变。   戚炳永被人引入殿中。他一路行至御前,跪拜,叩首,礼毕起身,抬头,直视御座之上的少年。   皇帝问道:“六叔本不必上朝,若有事奏,递章入禁中便是。今有何要事,需劳六叔上殿禀对?”   戚炳永对答:“臣为代晋室宗亲上疏而来。”   皇帝又问:“所上何疏?”   戚炳永道:“臣等欲劾鄂王谋害至亲之罪。”   举廷闻此大震。   皇帝也惊得将身体向前倾去,道:“方才,六叔说什么?”   戚炳永双手递上奏本,道:“建初十五年秋,先帝寝疾,诏诸子归京。鄂王于归京途中截杀昌恭宪王。”   此固不是新鲜事,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当年无果之旧事何必又被重提。   戚炳永接着说:“此事,今有长宁大长公主为人证。”   众臣不顾臣仪地交头接耳,一时间沸沸扬扬。   皇帝一愣,转头去看鄂王,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戚炳永话未竟,停顿少许,又道:“建初十六年夏,先帝病笃,不识人事。鄂王矫诏,自封为王,后亲手弑父君于寝宫。”   此言一出,群臣陡惊,沸议声骤止。   皇帝不顾君威地站起身,失声道:“六叔,何敢胡言至此!”   戚炳永道:“臣并未胡言。此事亦有人可作证。”   皇帝连连追问:“谁人?谁肯为此事之人证?!”   戚炳永一字一句道:“先帝近侍,今内侍省都总管文乙。”   皇帝愕然无语。   身边近侍眼疾手快地搀扶了他一把,皇帝才得以勉强站稳。然后他满面紧张地看向鄂王,低声喃喃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鄂王在众人瞩目之中,面不改色地站起来。   皇帝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半步。   戚炳永则近前一步,急切地对上道:“陛下。大晋有国法,宗室有祖制!鄂王今有疑罪在身,该当下狱问审。陛下何必犹豫!”   皇帝嗫嚅,求救似的看向下方的刑部尚书詹丹。   在无人臣敢言的一片寂静中,詹丹持笏出前,道:“禀陛下。今晨,内侍省都总管文乙亲至刑部投案自首,并举发鄂王数罪。大晋律法,在世一日,便为尺一日。臣以为,鄂王身负疑罪,的确该当下狱问审。”   鄂王的目光动了动。   此时的他,在众人眼中,堪称众叛亲离。   面对这凭空而降的罪名,他甚至没有为自己当廷开脱一辞。他只是极简单地问了一句:“刑部欲治本王之罪,虽有人证,然物证何在?”   冷荡荡的大殿上,詹丹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传入众臣耳中:   “下狱问审,证据自然就有了。”   ……   鄂王下狱的次日,出自御史台的一封万字弹章被内都堂公之于世。   其上弹劾鄂王之言,锋利如刃,尖锐如刺,历数鄂王近年来的不臣、不法之行举:杀父兄,辱忠良,害众军,谋私权,目中竟无国法祖制;以帝君年少,屡行欺君事,违正旦百年朝制,刑天子师于御前,取大晋皇后凤冠,饮酒夜宿崇德殿……其废帝野心昭然若揭。   此封弹章既出,半日之内,弹劾鄂王之浪潮汹汹而起,无数措辞诘戾的弹章铺天盖地地灌入都堂之中,举京几乎不闻任何敢为鄂王辩白的声音。   这般凶猛的势头,是久抑数年、一朝挣脱后的巨大反弹。   这似乎不仅仅体现了群臣的心声,更代表着深居于崇德殿、忍辱负重数年之久的那位少年的态度。   声势浩大的弹潮被皇帝放任不管整三日。   然后有诏出外廷:以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君主审鄂王谋弑君父、宗亲一案。   ……   森冷潮湿的刑狱中。   狱吏挥动手腕,带刺长鞭飞舞成圈,在充斥着血腥味的空气中震出一声刺耳的爆音,鞭尖飞速展开,牵动整条鞭体,重重抽落血肉之躯。   隔着三丈的距离,谭君瞬也不瞬地盯着前方。   男人手脚被缚,站姿仍如青松。   这般的十鞭抽下去,他的后背已成一片血肉模糊。淋淋血珠顺着他的腰背往下滚浸,没多久就染透了他的全身衣物。   第十一鞭,狱吏用力挥抽向他的双腿。   男人应声跪倒在地。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势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灭威仪,被抽毁尊严,被抽断硬骨,就在谭君的眼前,应声跪倒在地。   谭君缓步走上前。   狱吏见状,收起长鞭,无声退让。   跪在地上的男人,脸色因烈痛而变得惨白,汗水和着血水将他的五官衬得戾气十足,他的手背上青筋必现,拳骨撑在地上,竭力维持着不抖不动的姿势。   谭君脚尖停在他膝前数寸处。   “当年郑文襄公因得罪王爷,竟被王爷迫害至死。臣今想问一问,这些年来,王爷悔不悔。” 第70章 柒拾   三月初五,皇城有树开花。   内侍手捧一簇刚裁下来的新鲜花枝,徐徐步入崇德殿内,趋近御案前,微笑着道:“陛下。看这花儿。”   戚广铭抬起头来。   少年眼眸清亮,面色亦如春景,花枝倒映入他的眼底,勾出了他隐抑在内的意气风发。   从桎梏中脱出,从薄冰处走下,从峭壁侧攀顶。   他以这样的意气风发,敞怀拥入这象征着万物生机的盎然春意。   鲜嫩的花瓣被揉碎,自戚广铭指间滑落。色泽浓烈的汁液沾至御案上的刑狱审讯堂录,乍睹如血。   他淡淡问道:“朕的四叔今日如何了?”   内侍答禀:“翰林医官院照常遣人去狱中看过了。该诊脉则诊脉,该上药则上药,确保鄂王还能再受得起几轮刑罚。”   自鄂王下狱至今,已过整整十五日。   在外朝诸臣看不见的刑部深狱中,他的皮肉被以最酷烈的手段凌虐,然后被御医以最上等的药材医治,每待伤口刚开始愈合时,便被同样酷烈的刑罚再一次撕扯开,反反复复,似无止尽。   戚广铭伸手,揭过那一页被花汁浸染的堂录,如同揭去鄂王的一层皮肉。   他将这纸举到鼻间,嗅了一嗅混合了春花的墨香,然后无声地将它抛去案旁。   这一摞审讯堂录,由谭君每日定时送至御前。   谭君翰林出身,有文臣的风骨,更有文臣的迂腐。鄂王面对数道罪名,十五日来无论如何受刑,却无一认罪之辞,由是谭君迟迟不上定罪之疏。   戚广铭盯着那摞堂录,深思着。   内侍谨慎进言道:“陛下打算将鄂王的命留到何时?倘拖得久了,只怕会有变数。”   戚广铭不答,却问:“六叔眼下在何处?”   “回陛下的话,永仓郡防御使正按陛下昨夜的吩咐,今日前去劝长宁大长公主了。”   ……   戚炳永负手而立,昂首望向正厅西壁的那一幅硕大的挂画。   其上山河旷远,云天苍茫;秋霜皓皓,万物懔懔。   然后他转回身来。   “皇姊。”他对着坐在屋中另一头的戚炳瑜请了一礼,直截了当问说:“此前皇姊明明答应为鄂王弑兄一案之人证,为何近日又反悔?”   戚炳瑜的脸色貌若平静。她反问:“你口中的‘鄂王’——是你什么人?”   戚炳永稍愣,而后答:“……是四哥。”   戚炳瑜听后冷笑,“你还当他是你的亲兄长?!”说罢,她怒而拍案,起身道:“你还当本宫是你的亲姊姊?!”   戚炳永默然,收敛神色。   戚炳瑜情绪难抑,声音微颤:“当初本宫之所以答允你肯为人证,是因炳昱、炳衡下狱,你来我府上斡旋进劝,称可以此事来向你四哥施压,逼他放人。本宫信了你,然竟没料到你与皇帝的谋划岂止于此!你与皇帝今欲杀了你四哥,难道还要本宫再为人证?!简直荒谬!”   戚炳永抬目视她,“四哥亲手弑父、弑兄,难道是旁人逼他的?四哥犯下大罪,祸藏不臣野心,这些难道不是事实?皇姊今若包庇四哥,则亦将是我大晋的罪人。”   “你们口口声声称他弑父——证据何在?!就凭文乙一面之词?!”   “文乙服侍先帝三十余年,忠心耿耿,当年难敌四哥权势,不得不忍辱负重,眼睁睁看着先帝为其所害,而今宁可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将四哥举发入罪。皇姊亦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难道还要疑文乙对先帝的忠心?”   “此事自发至今,除了你和皇帝,又有谁见过文乙一面?!本宫不疑文乙对先帝的忠心,但本宫亦难信你与皇帝的空口之辞!”   “事到如今,皇姊不信,也得信。”   他了无热度的声音传至耳边,叫戚炳瑜一瞬脱了力。她跌坐回椅上,抚胸长喘,半晌后才将手垂落。   “六弟。这些年来,你四哥待你不薄。你为何一定要如此?你要叫本宫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手沾至亲鲜血?”   戚炳永年轻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合他这年岁的涩意。   他道:“皇姊,弟弟也姓戚。”   他又道:“过去这几年中,四哥先后杀了大哥、二哥,而后又对三哥、五哥动手,倘说四哥不会杀我,有谁会信?朝臣们都以为我胸无大志,多年来拿我当宗室笑料的大有人在,可我若不如此,焉能无灾无害地活到今日?哥哥们姓戚,我也姓戚,我又何尝没有戚氏儿郎都有的抱负与雄志!四哥在朝堂上所做的,我又如何做不了?凭什么只有他是众人敬畏的鄂王,而我为了苟活,连个郡王的爵位都不敢望求?皇姊今问弟弟为何一定要如此,可皇姊想没想过,弟弟这些年来是怎么过活的。”   戚炳瑜怔怔地望着他。   “你……”   她开了口,忽地抚面而苦笑,那笑声如泣:“六弟。你早已与皇帝通谋了,对么?你那几个兄长的脾性,你是再了解不过了。在皇帝寝疾的这段日子里,你挑唆你的三哥和五哥,你替皇帝与外朝文臣交通,你在内廷收买文乙,你来我面前假意求助……你何止是要你四哥的命,你是要他们每个人的命!”   戚炳永则不再说话。   他沉而镇定的脸色,竟像极了当年甫封鄂王后的戚炳靖。   戚炳瑜不禁恍了恍神。   这时,有小厮急匆匆地叩禀,言称有要事来报。   戚炳瑜遂收拾了容色,静了静心绪,没有多避讳戚炳永的在场,先着人入内禀事。   “殿下。”小厮道,额头上滚下数串急汗,“周怿将军回京了。”   戚炳永率先抬眼。   紧接着,戚炳瑜飞快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人在何处?”   小厮道:“周将军一抵京,便单骑去了皇城。此刻,正在宫门外跪求觐见。”   ……   宣佑门内,清风拂过,一朵春花悠悠飘旋,落在周怿的右肩上。   步辇在他身前不远处停稳。   在这还不算温暖的初春,辇官前襟皆被汗洇湿了,足可见他们是以何等急迫的脚程一路抬辇前来的。   一人自辇上步下,没有一分迟疑地快步走至他身前。   周怿抬起头。   他刚毅的面庞上满是倦色,可眼内却极坚定,在触上来人的视线后,也丝毫没有动摇。   站在他身前的戚炳瑜眼中蓄满了泪。   她道:“你入城时,难道没听说我四弟已下狱一事?”   “臣听说了。”   “你是鄂王亲将,此时露面,与投死何异!”   “无异。”   “那你为何还要来?”   “断无主上逢难、而臣下避而苟活之理。”   此距建初十三年冬初见,已过五载半。他两道压低的粗眉不曾变,他的沉默少言不曾变,他这一把铁骨与忠诚,更是不曾变。   戚炳瑜的两滴热泪砸在他膝下的宮砖上。   “周怿。我有一话问你,望你能据实相告。”   “殿下请说。”   “我的父皇,当年是怎么死的?”   “先帝当年,确为王爷所弑。”   他话音尚未落,她重重的一掌已抽上他的左半边脸。清亮的一声,遮盖住了她忍抑不住的泣音。他的嘴角淌出血丝,他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她浑身发抖,一字一句地问道:“这,便是你不肯、也无法娶我的缘由,是不是?!”   他将她看了许久。   那目光中好像空空荡荡,又好像满满当当。   然后他点头,给了她答案:   “是。”   ……   刑狱中昏昏暗暗,药香与血腥味混合着,萦绕在戚广铭的鼻间。他走得很慢,一路行,一路叫跪在他必经之道上的狱吏们平身。   过了约莫一刻钟,他终于走到了此番欲达之地。   重铁牢门被人打开。   戚广铭步入狱牢之内。   他手里松松地握着一封信,冲躺在里侧的男人道了声:“四叔,朕来看你了。”   男人毫无声息地缩卧着。   不知是因伤痛之故,还是因用药之故,他看上去沉睡难醒。   戚广铭不介意地笑了笑,“四叔且睡罢。朕只是来同四叔告个别。而今文乙、周怿皆已落狱,朕心中再无忧患。至于谢淖……四叔,这些年来你顶着谢淖的名字,着实是辛苦了。此事经由文乙及周怿之口供出,朕在惊讶之外,亦感遗憾。我大晋少了一员良将,而四叔更少了一位能起兵替四叔讨要公道的亲将。”   男人仍然毫无动静。   戚广铭走近两步,稍稍抬臂,扬了扬手里捏的那封信,“四叔同朕过于见外了。大平英王有孕这般大的喜事,四叔竟也将朕瞒在鼓中。英王虽有孕,却是四叔尚未成礼的王妃,四叔一旦死了,英王若计为四叔报仇,则师出无名,朕正好可借机发兵大平——只可惜四叔是看不见了。”   他将那信抽出,在男人紧闭的眼前展开,“朕没想到,像大平英王那般英姿飒飒的女子,竟也能写出如此绵绵情书。四叔,可真是叫人羡煞。”   薄薄的信笺被粗鲁地撕裂,然后揉碎。   纸屑一层层地落在地上。   戚广铭的靴底在那层层纸屑上压了压,然后他捻了捻指尖,没有再说一字,转过身,走出了牢房。   狱牢之外,谭君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戚广铭看向他,“诏草好了么?”   谭君颔首,“回禀陛下,皆已安排好了。”   ……   晋煕郡。   鄂王府中的春花已开了满院。   可郑至和却毫无心情赏花,他正顾不得礼数地拉着倪枫赶往中院主屋处,步伐因过于紧张而踉踉跄跄,若非倪枫在旁搀扶着,他有几次都差点摔翻个跟头。   “诶,这可如何是好……”郑至和一面疾行,一面轻责倪枫道:“可是你行事有差,导致英王殿下起了疑心?否则,顾先生今日又为何会从府外单请了郎中来?”   倪枫不似他那般焦急,如常道:“老师。此事岂能怪下官?英王殿下聪慧过人,下官能将她瞒到今日,已是极了不起了。”   郑至和连声叹息,就这般满面忧容地到了卓少炎屋门前。   门扉大开。   顾易站在门口,似正等着他二人前来。   郑至和踯躅不前。   顾易道:“郑大人,请进罢。”   郑至和无法,只得由倪枫伴着,缓步走入屋内。   屋内,顾易请来的郎中正跪在地上。卓少炎坐着,脸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她的手边,搁着一柄剑。   她见二人来了,便对跪在地上的郎中道:“先生方才说,我的孕象如何?”   郎中老实回答:“殿下并未怀有身孕。”   卓少炎点了点头,叫顾易将人带走。   然后她抬眼望向郑至和,再望向倪枫,然后轻轻一笑。   这一笑,登时叫郑至和噗通跪了下来。   倪枫叹了口气,只得跟着跪下来。   卓少炎的笑意渐渐转冷,消失在嘴角。她伸手握住剑柄,“郑大人。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欺骗鄂王和我?”   郑至和稽首大叩,汗湿后背,“臣、臣岂敢欺骗鄂王?……伪制殿下、殿下有孕一事,是臣奉了鄂王之命,才敢办的啊!”   倪枫在旁,跟着点了一下头。   门口,顾易深深皱起了眉。   他看向卓少炎,却见她神态无异,随即,又听她开口道:“劳烦顾兄,去请和畅来此。”   不多时,和畅即被顾易请来此处。   他一进屋,看见面前阵仗,立刻一愣,“殿下,这是……?”   卓少炎并没对他解释什么,只是问了句:“京中可有事发生?”   和畅有一刹迟滞,然后果断地摇了摇头。   卓少炎站了起来。   她握着剑柄的手腕一动,寒光脱鞘,剑风横掠,扫出一串血花。   和畅飞快地按住右臂,咬紧了牙才没呼痛。   血自他指间不间断地涌出。   卓少炎持剑,重复了一遍她此前的问题:“京中可有事发生?”   和畅默然。   少顷,他松开伤臂,用带血的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书函,递上前去:“朝廷的最新邸报,今晨刚至。”   顾易替卓少炎接过,先是匆匆一扫,随即大惊失色!   他立刻转头,“殿下……”   卓少炎从他手中扯过邸报,低眼看去。   和畅心口如鼓在震。   过了许久,卓少炎重新将头抬起。她的表情并没有任何惊动,可她整个人却现出了如遭重击后的分明裂痕。   “他死了。”   她语气平平地说出了这三字。   “他死了?”   她又重复了一遍,加重了语气。   然后,她握紧了手中的剑。   她抬动目光,那目光如映雪之断刃,凛然锋利,同她手中的剑一道,聚起浓得化不开的股股杀意。   屋中众人有一瞬间的恍神。好像她此前因有孕而沉静温柔得太久,久得已让众人已忘了她本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此刻,众人方迟迟转醒。   卓少炎提着剑,无声地走入里屋。   冷冷剑光翻飞之间,那袭华美如霞的嫁衣、那顶宝珠明璨的凤冠、那道隆重庄肃的婚旨,皆被劈斩得四分五裂,再也难见原貌。 第71章 柒拾壹   半室狼藉中,那封朝廷邸报自卓少炎臂间悠悠滑落。   二月十八日,鄂王入狱,数罪并坐;皇帝明旨,诏令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君会同刑部,案验鄂王被举诸罪。   三月初七,鄂王未伏罪,竟暴毙于狱。   三月初八,皇帝令百官治鄂王丧事,亲谥“怀妄”;以鄂王身前待罪,不可污皇陵,另辟冢于皇陵西以葬之;又以鄂王无后,诏削封号、封地。   这个晋室此辈中最强悍且狠辣的男人,曾令皇帝戒惧,曾令百官畏恨,如今从至高处跌落,身折而亡。   没有确凿罪名,没有明正典刑,甚至连只字片语的遗言都不闻,就这般死于不为众人所窥见的深牢之中,死于晓谕天下万民的邸报墨字之间。   鄂王之死,如山崩之烈,亦如轻羽之微。   鄂王既死,这天便不再是从前的天,这地便不再是从前的地,这大晋更不再是从前的大晋。   邸报落地,遭剑尖疾挑,碎成数片。   卓少炎收剑归鞘。   她转过身。   屋门处,站着闻声而来的和畅与顾易。和畅的右臂血迹斑斑,他对上卓少炎回望的视线,当即被那一道比剑锋还要寒锐的目光逼得跪了下去。   他微微垂首道:“还请殿下息怒。”   卓少炎却道:“和畅,不必跪我。”她前踱两步,足底踩过地上碎裂的邸报、婚旨、嫁衣、珠片,“我不是你的主上。”   她的声音难辨怒色,可她的话语却令他的脊背滚过一片麻意。   和畅未起。   他俯身叩首,重复道:“还请殿下息怒。”   卓少炎无声地垂视他。   和畅解释道:“殿下并未怀有身孕一事,此前周怿与臣皆不知情,并非蓄意隐瞒殿下。”   卓少炎牵动嘴角:“此事不知情?那何事是你知情却蓄意不报的?”   和畅沉默少许,才复开口:“二月二十五日,周怿离府回京,并非受王爷所召。当日王府接朝廷邸报,消息有三:陈无宇将军调任兵部尚书、户部收宗亲藩封之酒务及商务于朝廷、桓王及睿王坐通敌卖国之罪而被下狱问审。周怿疑京中将有大变,不忍王爷一人在京犯险,故而在同臣相商之后,决定离府回京。”   “还有什么?”   “没了。”   “没了?”卓少炎冷冷笑了,道:“和畅,他死了。他死了——而你同我说,没了?”   和畅硬着头皮道:“自从殿下因有孕而南回晋煕郡以来,王爷从京中发来的便只有通报平安的书函。京中发生了何事,王爷不提,王府中人概莫能知。王爷所谋者大,又岂会冒着被旁人截知的风险,发信府上向臣说明一切?王爷是个什么样的人,王爷的秉性、谋略、手段,殿下最清楚不过,何须臣再多言。”   他并未说谎。若非戚炳靖的平安函已连续断了半月有余,卓少炎又怎会起疑,于今日揭出这一番大风大浪来。   可卓少炎听了他的话,先前笑中冷意竟变得更冷:“我最清楚不过?他的秉性、谋略、手段……我何时清楚过!”   这一喝,叫和畅彻底沉默了。   卓少炎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越过顾易的身侧,触上早已因闻此变故而惊瘫在外间地上的郑至和。   她轻道:“好。……好。”   这些人虽在跪她,可心中奉忠之人,又岂是她。   此间鄂王府上下,除顾易外,皆是戚炳靖的心腹与亲信。然这一群心腹与亲信,竟无一人知他所谋之全貌。不仅如此,便连他所计所嘱之事,除非经他准允,否则这些人亦绝不敢互通有无。   当真好谋略。   当真好手段。   卓少炎收回目光,重新投向和畅道:“既如此,何不继续将我瞒下去?何必今日经我一逼,便将邸报出示于我?”可她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径逼而道:“和畅,你是怕了。你怕——他是真死了。”   和畅一张脸顿时失了血色。   他握紧了拳,右臂因伤痛而在发抖,“殿下……”   然而他竟无言以对。一向能言善道的和畅,竟无言以对。   卓少炎忽而问:“谢淖所部,今在何处?”   和畅定了定心神,如实答说:“周怿谨慎,当初因担心京中生变,遂于临行前发令军前,调谢淖所部自戎、豫二州北上,以拱卫晋煕郡、护王府周全、备殿下差遣。”   卓少炎道:“竟是这等之默契。”   和畅听出她话中讥嘲,自知无法解释,只得道:“谢淖所部,如今任听殿下调遣,殿下可有令示下?”   卓少炎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她道:“和畅。或许你们所言皆为真,但我已无法再信你们一人、一辞。”   她又道:“这世间再无鄂王。这世间亦不会再有鄂王妃。这晋煕郡,这鄂王府,再无一人一事能够使我心甘情愿地留驻。”   和畅陡然一震。   他张了张口,而卓少炎已背过身去。她的这番决绝,堵死了他想要发出声的喉咙。   “和畅,你们都退下罢。我与顾兄,有话要说。”   ……   屋中,顾易不言不语地注视着卓少炎的一举一动。   鄂王之死,于他而言,亦为惊骇。戚炳靖之于卓少炎是何等情深,他清楚明白。他有疑,却自知不该于此时问。但他看着貌若冷静理智的卓少炎,心中竟极忐忑难安。她此刻的巍峨不倒,更像是雪山崩塌前的一片宁和假象。   无视一地碎物,卓少炎翻出一只不起眼的木质衣箱。   她不声不响地将它打开。   箱内收置着的,是她曾经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穿上的铁甲与兜鍪。   她伸出手,轻轻去摸冰凉的甲衣。   这一袭将甲,恰合她的身量。在她指尖碰触到铁片的那一刹,回忆排山倒海向她涌来。   戎州境内,风沙蔽目。兵帐中,灯烛擦亮男人的眉眼。他的目中藏有深焰,隐忍而炽烈。   “我要的是,你的心。”   男人的声音仿佛就在她耳后,低沉而清晰。   她的右手不自禁地动了动,按上左胸。在温热的胸口处,她感受不到自己的心跳,那里早已空空如也。   她怔住。   而后痛意迟来,钻心刻骨。   待这一阵痛潮掠过她的四肢百骸,她早已汗湿重衣,脸色惨白。亦因这痛,她得以回过心神。伸手拨开层层甲衣,她在箱底摸索了几下,取出一个精巧的铜匣。   然后她面向顾易,将匣盖推开,露出里面的半片金制麒麟符。   她道:“顾兄,可愿替我走一趟肆州?”   顾易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肆州,正是云麟军新帅江豫燃的镇兵之地。   卓少炎遂拿出麒麟符,珍而重之地交到顾易的手中,又道:“江豫燃若肯见兵符而听令,则请顾兄调他半数云麟军,发往戎州境内。”   顾易郑重接过,问说:“臣必不辱命。臣去肆州调兵,殿下自欲何所往?”   卓少炎道:“我在戎州,等着顾兄。”   ……   大平京中。   夜过三更,皇城之内本该静无人声,可眼下西华宮中灯火通明,外面廊间候着朝服加身、面孔严肃的数位辅臣与兵部重吏。   西华宮里,沈毓章与英嘉央俱已穿戴齐整。被递入宫中的兵部急报,此时正被沈毓章捏在指间。他脸色沉沉,阅罢后未发一言,只是在起身之前,看了一眼尚在睡梦中的英宇泽的小脸。   英嘉央已先于他走至外殿,宣诸臣入内觐见。   诸臣受召,鱼贯入内,按礼先后向英嘉央与沈毓章问安。   英、沈二人已于二月初八完婚,此前为定他二人婚后在宫中及外廷诸仪,礼部早已是耗尽精神气力。因皇帝年幼,尚需母亲在身边教养,昭庆无意在皇帝亲政前出阁离宫,故而礼部只得拟奏由沈毓章每月逢五、十之日入宿禁中。至于沈毓章同皇帝之间的君臣父子之仪,则在内宮称父子、在外朝称君臣。而沈毓章这一道亦父亦臣的身份,更是世所不闻,大平朝中自有清臣腹诽,然因沈毓章行止严慎、于人前人后皆无不臣之举,故而至今未遭弹劾。   这一日是三月二十五日,正逢沈毓章夜宿禁中。   偏就在入夜之后,有两封北境急报前后脚地递入宫门。   一封发自大平朝廷在晋地的使司,报中直接转递了晋廷最新的邸报,另附奏疏,上称鄂王既死,晋帝野心蠢蠢,大晋必有骚乱。   另一封则发自朝廷置于北十四州的安抚使司,报称云麟军主帅江豫燃提兵出肆州,其中亦附了江豫燃所奏之疏,上称收到英王调兵急令,验符无误,故而发兵北上。   这两道消息,惊动了每一位经手之人。   在这三更时分,在这灯火通明的西华宮中,大平君臣共同沉默了片刻。   然后有人开口说:“大晋柱石坍塌,权柄易主,朝野短日之内必不得安宁。若我大平此时出兵北伐,则可占尽先利。”   又有人道:“大晋宗室既乱,国本不稳,前线军心更难稳,此于我朝正是难逢之良机,不可错失。”   诸臣纷纷附和。   随后,有人称:“英王赴北地久矣,此时调兵,必亦是听闻了晋廷之乱,欲先发制人,才调云麟军旧部北上的。”   英嘉央听后,眉头轻蹙。   因久不见大晋发以国书下聘,卓少炎北嫁晋室一事,至今瞒于大平朝野上下,而沈毓章此前几次去信询问,皆未收得她与戚炳靖之确凿婚期,由是英、沈二人对下只称卓少炎自卸云麟军帅印,因留恋北境风物,乃赴北地久居。为此,沈毓章于岁初还特请了旨意,赐卓少炎田宅于北地数州。   今闻鄂王之死,英嘉央表面虽不动声色,可心内却大为震恸。继闻卓少炎发麒麟符调兵北上,她更同殿上诸臣一般,笃定卓少炎调兵必定是为了北伐晋廷。   众人又议了二刻有余,几乎不见分歧,皆主张趁此难得之机出兵北伐,一举收复大平百年失地。   从始至终,唯沈毓章一反常态,不发一辞,不表一意。   英嘉央不由转头去望沈毓章,却见沈毓章的脸色较之前更加沉黑了。   她沉吟少许,并未当着臣下的面问他,而是在安抚了诸臣数言后,叫散了廷议,留待明日再决。   待诸臣退殿,英嘉央伸臂握住沈毓章搁在一侧、一动不动许久的左手。她一面轻轻揉开他僵紧的掌筋,一面问道:“毓章。你心中有何事?”   沈毓章继续沉默了一阵儿。   然后他略略抬眼,答说:“在想大晋鄂王。”   英嘉央稍怔。   沈毓章反握住她的手,“央央。当初少炎北上的前一夜,你我为她与鄂王在宫中设了家宴践行。当夜宴罢,你同少炎入偏殿说话,留我与鄂王在席间饮酒。酒酣之时,我同他也说了不少的话。”   ……   那一夜冬寒仍甚,宝和殿的桌案上,酒注子温热,佳酿入喉,辣意升腾。   两个男人对坐,暂时抛卸肩上身份,开怀畅饮。   不记得是谁先开口。   只记得言叙数盏酒后,沈毓章听对面的男人问说:“今将军辅佐少主,心存何等大志?”   他坦荡答道:“恢复前烈,力致太平。”   对面的男人笑了一笑,又问:“何谓前烈?如何恢复?”   沈毓章答得更为坦荡:“天下一统,是为前烈。收复晋地,乃为恢复。”   男人不以他此言为怪,点头道:“将军胸有大志,欲法大平之世宗,令人敬佩。但谢某却以为,世宗之前烈,不在天下一统,而在四海清、兵乱平。世宗即位之初,并无出兵北戬、一统天下之志,是因其后北戬屡屡南犯,世宗不忍边地百姓久苦战火,才以倾国之兵力一举平灭北戬。世宗之所取,非天下一统之武功,而是安养百姓、力致太平。”   沈毓章则道:“谢将军所言,亦沈某常思之事。然为君者,当为子孙后代计。唯有天下一统、家国富强,方可葆百代平安、千秋不灭。”   男人沉吟,而后道:“将军几时听过,这世间有百代平安之宗族?将军又几时见过,这世间有千秋不灭之社稷?”   沈毓章沉默了。   他搁下酒盏,抬头盯住男人清明的双眼。   男人道:“谢某所望,不在千秋,而在当下。”   男人又道:“兵不被辱,民不苦战,无征无伐,干戈闭藏。能得这般之当下,即是谢某所念之千秋。” 第72章 柒拾贰   沈、英二人再回内殿时,英宇泽已醒。   六岁的男孩盘着两条小腿,坐在御榻上,一本正经地看着面前的父母。他见二人走近,皱了皱小眉头,开口问:“外面有事,为何不叫醒朕呢?”   过了年,他又长大了一岁。在帝位上坐了小半年,他已经大约知悉了身为一个皇帝需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才能够让父母放心、让辅臣欣慰。而只有当父母放心、辅臣欣慰时,他才能在可被接受并允许的范围内展露出些许不那么懂事的孩子气。   眼下他说的这句话,将之前有一回父亲对母亲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学得有模有样。   那回父亲在殿内午歇,因太过疲累,手里握着书卷便睡着了。后来兵部来人奏事,母亲因心疼父亲,没将他叫醒。事后父亲醒来,听闻兵部所禀之后,皱了皱眉,问了母亲一句:“外面有事,为何不叫醒我?”   待父亲离殿后,他悄悄询问母亲,父亲为何看上去像是有些生气。母亲温柔一笑,答他说:“你爹爹并非生气。国事为重,他恼自己因贪睡而误事,又认为自己没能替我分忧,故而才有这一问。”   他有些懵懂,但还是记住了,不可因贪睡而误国家大事,且要记得替母亲分忧。   因而在今夜,他学着父亲的口吻说出这句话,以显示自己明白国事比睡觉重要、且自己十分想要为母亲分忧。想必如此一来,父母听后,必定欣慰。   英宇泽乖巧地坐在榻上,等着双亲回应。   果然如他所望,英嘉央闻此面露微笑,轻声道:“皇帝如今愈发懂事了。倘有下回,本宫必定将皇帝叫醒,一道听臣子们议事。”   沈毓章亦颔首,像是在肯定他的这番表现。   见双亲这般反应,英宇泽努力按捺住心中的高兴,觉得眼下正是大好时机,他应该借机说出已在腹中藏了足足一个半月的话:   “朕如今已经长大了,夜里不用人陪寝。你二人今夜且宿去别处吧,不然,何时才能给朕生出妹妹来?”   ……   当初满口叫爹爹陪着睡的小男孩,如今对妹妹的执念,早已胜过了他原本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爹爹。   步入西华宮东侧的暖阁内,沈毓章一思及此,便略显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定了,任英嘉央亲手替他宽衣。   他二人到底是“宿去别处”了。   但这并非是因儿子的无忌童言,而是因今夜所收得的那两道北境消息。   沈毓章之所持,之顾虑,之犹豫,在英嘉央跟前表露无遗。他与她相爱了这许多年,心意相通,骨血相连,他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瞒过她。   待宽外衫,沈毓章端坐于榻沿,毫无睡意。   他沉眉深思着,不察英嘉央挥退宫人,转身轻轻放下帐子,无声地坐在了他身旁。   一直到宫灯烧得暗了,沈毓章忽觉肩头一重。他侧首而顾,见英嘉央困意难当地将头磕上了他的肩。而她经这一磕,亦醒了过来,抬睫瞅向他,就对上他深藏怜爱的笑意。他那眼神,仿佛还当她是多年前在太后宫中的那个不更事的少女。   沈毓章揽住英嘉央的腰,让她顺力靠入自己的怀中。   “毓章。”   英嘉央叫了他一声。   他会意,应道:“方才,想起了一些年少时的事。”   年少时,在讲武堂中,裴穆清授课罢,叫诸学生们自行结对推演沙盘战局。卓少炎向来喜欢在此事上与他一较高下,那一回,二人战夺的便是国境以北的疆域。当时战罢,他盯着那由砂石勾勒出的起伏山峦与蜿蜒河道,说道:“大好河山,巍巍壮美,我辈何不立志收复之。”卓少炎听后,稚气未脱地笑了笑,回道:“我志与毓章兄同。须知,这片河山、国土、疆域——原本就是我大平的。”   那时候,竟没人上前去问他们一句:这片河山、国土、疆域——真的原本就是大平的?   这百年前,与三百八十年前,再与千年前,有何同,有何不同?   如今回首追昔,那一腔少年热血,犹未冷却。然今夕之所虑,又如何能为少年时的自己所知。   沈毓章再度低眼看了看英嘉央。   她没问他想起了年少时的什么事,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她的目光平和、轻软,令他渐渐落定了一颗心。   他问说:“央央。今夜之事,你做何想法?”   她回答:“毓章。当年你一举登第武状元,是我阻挡了你北上报国之大志。今夜之事,你若想定了,不论是什么样的决策,我都信你、支持你。”   她坚定的温柔,给予他强有力的支撑,铺成他可回首的归路。   沈毓章握住了她的手。他抚摸着她的手指,然后紧紧收入掌心中,迟迟未语。   英嘉央看懂了他的情绪,不急亦不催。   这唾手可得的良机,对谁而言,都是难以决绝舍弃的巨大诱惑。   终于,他开了口:“少炎既调云麟军,必定有所图取。朝廷一日不见少炎所表,便一日不可轻易定策。”   ……   顾易南下肆州递符调兵,然后未歇半刻地驰回戎州,不仅未辱命,更比预计的归期提前了整整四日。   而卓少炎已在戎州等着他。   得到顾易确认的消息后,她点了点头,没说话。在戎州的城头上,她转身远望,城外原野春草蔓蔓,有风起,无情地穿过她不含一丝温度的目光。   又三日,云麟军先锋人马驰入戎州境内。   阵头一面硕大的“江”字帅旗,旗下的年轻男人英武勇毅,因一路急行而满身风尘,却在靠近城下时放慢了前行的速度,一丝不苟地出令整肃军容,再翻下马背,率亲随前来叩城。   城门洞开。   卓少炎驭马出城,顾易紧随其后。   “卓帅。”   在她马下,江豫燃单膝着地,行军礼,称旧谓。   卓少炎将他打量一番,又抬眼看向他身后的数千军士与战马,多日来不见波澜的眼中终显隐约水色。   她垂目,道:“豫燃,你来了。”   江豫燃昂首,对上她的视线,点头道:“是,末将来了。”   ……   人马没有入城,而是直接在城外十里处安营扎砦。   入夜后,卓少炎席地坐于帐外,怀中抱剑,在埋锅造饭烧的余炭前烘着手。江豫燃盘膝坐在她身旁,无声地活动了一下双肩和手臂。   她翻过手掌,问:“后军有多少人?”   “整五万。”   这个数字令她微微挑眉,扬起目光。   江豫燃解释道:“卓帅从军、立功、封王等诸事迹,国人无不闻之感佩,北境民众犹为振奋。过去这小半年来,朝廷与兵部有意扩增边军,于是借边民投军热情高涨之机,为云麟军募充了不少兵员。云麟军现今之规模,几近卓帅领军时的两倍。”   卓少炎抿了抿唇。   江豫燃伸手,捡了根树枝,挑了挑她跟前的炭火。火星飞起,一跃而熄,猩红的亮光在他黑亮的眼中留下印迹。   “豫燃。”   “唔?”   “云麟军在你手中得以壮大如是,我很高兴。”   江豫燃没有吭气。半晌后,他的眼眶悄无声息地变红了。又过半晌,他才闷声答说:“今能再于卓帅帐前听令,末将也很高兴。”   卓少炎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又问:“你与惟巽如何了?”   江豫燃抹了把脸,说:“惟巽被贬黜后,沈将军又为她在兵部谋了个低阶的差遣。我北上镇边,她留在京中。”   “你二人一直未成婚?”   “末将领兵,心中有愧。”   他的回答耿直而赤诚。这愧,是对当初战亡之袍泽,是对如今他麾下之云麟军,更是对眼前的卓少炎。   这是他的选择,卓少炎没有置喙。   她只是道了句:“付一心予一人,是什么感觉,我如今懂得了。”   江豫燃闻此,想起当初他答她所问时说的话,不禁沉了沉眉。但她不多说,他便也不多问,一如过去从前。   炭渐渐变冷了。   卓少炎道:“身上可有舆图?”   “有。”江豫燃利索地摸出一卷来,在地上平摊开。   天色已暗,舆图上的画与字很难看得清。可这一条疆线,这一片河山,早已牢牢地烙在他们的心底,再没有别的东西,能够比脚下踩着的土地更加让他们熟悉。   江豫燃捏了两块小石头压在舆图边角处,不假思索道:“卓帅此番调兵,是欲北进?计如何分兵,走哪几条道?”   卓少炎看了他一眼,“不去北边。”   江豫燃愣住,“……那去何处?”   “哪里都不去。”   ……   云麟军的这五万三千人马,经由卓少炎慎而严密地部署,在戎州以东、豫州以西的地界内,撑起了一道长达百里的坚固防线。   这支军队,驻扎在英王封地内,一步不北进,一步不南退。   消息经大平兵部探报,传回京中。   沈毓章阅罢此报,沉默地看向英嘉央。后者则有些不解,问说:“少炎此举何意?”   卓少炎是何意,沈毓章几乎是在看到这消息的当下便明白了。   他不必再多虑,不必再犹豫。   因她已替他做出了决定。   沈毓章起身,踱了数步,站定,“今云麟军半数兵力被她抽调,云麟军主帅、我大平北疆最能征之将领被她留在身边,朝廷和兵部若计北伐,还能拿得出什么像样的兵马?她以麾下兵马做长防,若朝廷果真发兵,则要先过得了她这关。如今她战功、名声皆赫赫,朝中有谁敢与她沙场对阵而言不败?”   这是釜底抽薪,这更是陈兵以谏。   她此举是为了什么,或是为了什么人,答案呼之欲出。   沈毓章冷着面孔转回头,看向案上搁着的一封未拆书函。书函发自卓少炎,同兵部的消息同时被送到京中。   此刻,他不用去读这封书函,也能想见上面写着什么。   英嘉央伸手取函,拆开后匆匆一阅,蹙眉,抬眼,递向沈毓章。他不得不接过,勉为其难地低眼去读。   这封信十分的短,只有八个字:   “毓章兄,何不藏干戈。”   沈毓章捏住信笺。   这八个字,足以体现出她的决意,她的气魄,她的深情。   而她的深情,令沈毓章无言而震撼。   倘若那个男人真的死了,这便是他的遗志,而他的遗志,她欲来竟。   ……   在卓少炎衣不解甲的第十六日,沈毓章的回信送到了她帐中。   回信同样十分的短:   “干戈既藏,吾妹可归国矣。”   卓少炎阅罢,轻牵嘴角,将信原封不动地收好,装入一只用来收存家信的小匣中。她转身,向前来禀事的顾易道:“今日一切如常?”   顾易点头,“五日前派出去的探马回报,南北百里之外皆不见大军踪迹。”   云麟军在此,不进不退,为的是南防大平、北防大晋。而今大平终未出兵,固然可以令人放下心来,然大晋至今亦无所风动,则不得不令人生疑。   顾易将心中疑惑诉出,却未得到卓少炎的回答。   她凝神细思,缓缓问道:“顾兄。……他已死了几日?”   顾易一怔。此事是他自以为的忌讳,这些时日以来从不敢在她面前主动提起。眼下被她突然问起,他无所防备,竟毫不委婉地照实回答了。   卓少炎听后,表情未变,只是道:“好。”   外面春日暖煦,金丝沿着四下揭起的帷幕下方铺落进来,她整个人沐浴在这阳光中,犹如一块化不开的冷冰。   顾易欲退,恰有江豫燃身边亲兵来报事,他便略停了停。   士兵疾跑而来,还喘着粗气,入帐后行过礼后便急声道:“禀殿下,望楼哨岗方才察得东北方向有一彪人马正向我军驰来,江帅请殿下前去看看。”   “所擎军旗为谁人之部?”   “未见军旗。”   ……   江豫燃等在距离望楼半里处的小丘上。   待卓少炎一到,他便引臂遥指,皱眉道:“卓帅看,不知何处来的人马,数量不多,但驰速甚疾,直冲我大营而来。”   不多时,那支军队便从模模糊糊的细小黑点,逐渐变成了清晰可辨的人马身影与铁蹄尥起的阵阵沙尘。   卓少炎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支人马。   直待战马铁蹄踏入射程之内,她道:“放箭。”   江豫燃二话不说地下令,早已准备好的千名弓弩手箭矢齐发。箭阵犹如锐利密网,照着驰来人马的身前毫不留情地飞劈罩下,铁镞凿地,骇得奔行在最前方的战马纷纷受惊,扬蹄长鸣,人马一时大乱。   乱不多时,阵脚自稳。   有一面军旗被自阵中高高擎起。   江豫燃看清,一震。他飞快地转头去看卓少炎,见她像是出神一般地,目光随着野风一道,顺着那面旗帜而上下卷动。   那些人马不再进一尺一寸。   少顷,风渐弱,军旗渐平渐落。   一个男人披着将甲,从旗后一步一步地踱至阵前。   “谢”字军旗下,他持刀纵马,转瞬间亦遥遥探目望来,隐隐约约地,似乎露出了久违的一点笑意。   在江豫燃视线所及处,卓少炎周身的冰层毫无征兆地开始融化。   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可这光芒却极黯淡,因那冰层融尽后,在她空空如也的心口处,一苗埋抑已久的火种被猛地引燃,由它爆发出的光芒竟百十倍壮烈于阳光。   然后江豫燃听见了雪崩的声音。   她冷静理智的外表被撕裂,她镇定多谋的神智被摧毁。   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飞速坍塌,又由外而内地飞速重塑,最后她以像是着了火一般的嗓音问江豫燃:   “来者何人?”   “谢淖。” 第73章 柒拾叁   江豫燃奉命,开辕门,将这一小股人马收入营中。事毕,他至卓少炎中军帐前复命:“卓帅,都已安排妥当了。”   中军大帐内,卓少炎道:“知道了。”   江豫燃将退时犹豫了一下,复进前两步,想开口时又再度犹豫了一下,像是苦于不知该怎么说话似的。   “还有事?”卓少炎问他。   江豫燃反复犹豫之后,最终还是放弃进言,摇头后行礼告退。   去中军大帐约三十丈的地方,江豫燃碰上了急匆匆往这边来的郑至和。后者抱着医箱,低头疾行,险些一头将他撞上。   江豫燃将他一拦一扶,皱眉,“郑太医。”   郑至和看清人,拾袖摸额,“下官一听传,半刻都不敢耽搁地就赶来了。江将军,下官可是晚了?”   江豫燃摇头,朝不远处的一处兵帐扬了扬下巴,为他指明道路,“那边。”   “诶,好,好,下官这就过去。”郑至和忙不迭地谢过他的好意,足下生风地向那兵帐走去。   江豫燃看了一会儿那背影,然后叹了一口气。   至今日,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何中军大帐旁一直按卓少炎的要求留着一顶空帐,为何卓少炎从晋煕郡南下时没带一兵一马,却偏偏将医术精湛的郑至和一日未漏地带在身边。   当时,箭结网,军旗起。   卓少炎一问,江豫燃一答。   然后她点了点头,目光落不到任何实处。她就那样空着目光地转过身,嘱咐道:“收他所部入营。他若负伤,叫郑至和去看。”   言罢,她独自离去,回了中军。   江豫燃直到催马前去大营外接应时,方骇然察觉她话中何意。   久经沙场之人,对血腥味皆极敏感。   那个男人在见到江豫燃后,于马上微微颔首致意,随即下令麾下收戈。他的身形与气质同从前几无差别,仍然悍勇,仍然狠厉。   但他浑身的气味,却如浴血归来。   江豫燃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何事,可心中却莫名地生出一股难掩的敬意,行军礼道:“谢将军,许久不见。”   男人还他一礼,目光遥眺。   江豫燃知悉他目中之意,道:“卓帅眼下无意见将军。”   男人闻言,收回目光,嘴角一动,却没说什么。他握住马缰,双脚夹了夹马腹,口中沉喝一声,驭马跟随江豫燃进入兵营。   ……   兵帐内,郑至和见人便跪,叩道:“王爷!王爷无恙,实乃大幸啊!”说罢,他略略抬首,瞥见男人的脸色,惊觉自己失言,忙改称:“谢、谢将军。……将军无恙,实乃大幸啊!”   谢淖抬了抬手掌,“起来罢。”   他正半跪半坐在地上,甲衣脱卸了一半,里衣上皆是斑斑血色。   郑至和睹之心惊,膝行上前,同跪于他身侧,小心翼翼地接过手,先替他将甲衣慢慢地除下,再从医箱中取出剪子以明火烧燎,一点点地沿着里衣侧边从下往上剪开。待剥去浸血衣衫,鞭伤触目,郑至和又倒抽了一口气。   他忍不住地发急:“将军伤未痊愈,为何还要披甲、骑马、行军?这般一闹,伤口又裂,军前简陋,若有差池,恐有性命之危!”   谢淖任他责问,始终一言不发。   郑至和等发过急,理智回复了些,便不敢再多言,只是紧皱着眉头替他清创、上药、包扎。   渐渐地,谢淖的额头有冷汗溢出,眉峰随着郑至和手腕的动作而一下下地细微颤动,浑身筋肉紧绷,几因痛而痉挛。   终于,郑至和停了手。   他听见身前的男人从喉咙深处挤出两声喘息,像是捱过了这一阵痛。紧接着,他就听见男人问:“……她可还好?”   郑至和拿布擦拭手上的血痕,苦笑道:“将军如是,英王殿下焉能好得了?下官被英王殿下从晋煕郡带来此地,每日皆在担心自己的项上人头,连夜里都睡不好觉。”   谢淖以拳撑地,缓慢地站起来。他赤着绷带裹扎的上半身,将自己移去矮榻边,叫郑至和取了壶水来,一饮而尽。然后他看向郑至和,问说:“她发了多大的怒?”   “英王殿下砍伤了和畅一条臂膀,又把婚服、凤冠、圣旨全砍碎了,说鄂王府上下全在骗她,而这世间从此往后再无鄂王妃了!”   郑至和连说带比划,言辞略显激动,仿佛当日卓少炎拔剑挥砍的模样历历在目。   谢淖无声,只点了点头。   这话与和畅所言无误。他从京中返回晋煕郡后,才知她已离开鄂王府而南下戎州。和畅亲示伤臂,又将当日之情形详细说明,她是何等震怒,又是何等决绝,完全令和畅束手无措。   面对和畅劝他留府养伤的谏言,他根本不听,径自点了人马便掉头南进。   而他此时的面不改色,却更令郑至和愁眉苦脸。   郑至和将医箱收拾了,唉声叹气道:“将军且少歇,下官去为将军煎药。只是将军此伤,若英王殿下问起,下官该如何答复?”   谢淖抬手,指了指他的脑门,沉声道:“若敢提一字,你这人头无人能保。”   ……   一出兵帐,没走数步,郑至和便被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掠住,直接带往中军大帐。   郑至和大骇,“你们……你们要做什么?”他这般颤声说了几句,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只得半被强迫半自愿地到了卓少炎帐前。   士兵不语,直接将他搡了进去。   郑至和不妨,双手脱力,医箱落地。啪嗒一声,箱盖震开,里面沾了血的物件掉落一地。   “诶!”他赶紧蹲下去收拾,脑门急出了一层密汗。   卓少炎的声音自前方传入他耳中:“郑至和。”   郑至和闻声便不敢动了,老实跪好,应道:“殿、殿下。”   卓少炎问说:“他伤势如何?”   郑至和连头都不敢抬,故而不知她是什么表情,想到方才被警告的话,只能闷声摇了摇头。   卓少炎的目光扫到他袖中缩了缩的双手,道:“郑至和,我见过一回你说谎的模样,你便再也骗不了我第二回 。”   郑至和心中矛盾,脸上也写满了矛盾,满脑子都是当日和畅右臂鲜血喷溅的画面。他嗫嚅半天,难以启齿道:“谢将军……只受了一丁点皮外伤。”   卓少炎沉默了一下。   她站起身,提着剑走下来。   郑至和浑身一凛。   剑鞘格上医箱,猛地掀翻整只箱体。她盯着里面的物件,一双黑白分明的眼逐渐变得通红如血。   然后她后退了一步,敛回目光。   郑至和再也分辨不出她的神情。她好像仍然是当日在鄂王府中的那个于重击之下却能巍峨不倒的女人。   可她周身散发出的凛冽杀意,令郑至和的头皮和背脊阵阵发麻。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摁住他的头颅,他心内一悸,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谢将军身受鞭刑,细察伤口,应是在十数日内反复被鞭才会有的深伤。如今将军伤未愈却披甲行军,伤口复裂,若不休养,恐有大患。”   他顿了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殿下既然心挂将军安危,何不去探看,何不去劝诫?”   卓少炎目色冷淡,仍然无言。   郑至和叹息:“将军若非一路疾行至此地,身上的伤必不会如今日这般重。下官真是不懂,若慢上几日再来,又有何不可?”   这话,不知于何处拨动了卓少炎的某根心弦。   她忽抬眼,问:“今日,是何日?”   郑至和不解此问何故,懵了一懵,才答道:   “四月二十八日。”   ……   夜深时分。   军营静穆,月华如绸,铺满卓少炎一身。   男人呼吸声浑厚,或因行军劳累,或因伤痛疲惫,于帐中睡得不省人事。   帐缝中透进的月色微光轻映卓少炎眉间,照出她清醒的面容,竟无一丝睡意。   她瞳眸澈明,披着一身如绸月华,赤着双足,无声地向谢淖走去。动作极轻,不出一点声响。   站定于距离他半臂的地方,卓少炎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沉睡得浑然不觉的男人。   他的容貌与她记忆中的毫无差别。一样的英俊,一样的刚毅。   回忆如海潮,一浪接一浪地袭上她的心滩。   从戎州,再到戎州。   一幕幕与他相关的往事在她眼前飞掠而过。   她的目光如羽一般,轻轻落上他的浓黑的眉与睫,又如影一般,轻轻覆笼住他伤痕累累的躯体。   那累累伤痕,被滴水不漏地掩盖在他的衣袍之下。   可她却能清晰地看见那一道道伤口,那翻起的皮肉,那被人反复揭开的伤疤。   有水雾氤积,她的视线因此而逐渐变得模糊。   她一时未忍住,缓缓弯下腰,凑近他的脸,用嘴唇温柔地碰了碰他的额角。起身时,一滴泪珠随着她的动作滚落,擦着他的鬓角没入他的发。   她无声地转过身。   下一刹,垂在身侧的手腕被男人自后方一把握住,熟悉的温度与力度令她的心重重一跳。   她还来不及回头,他沉哑的音腔已将她的耳骨震动:   “少炎。别走。” 第74章 柒拾肆   随着男人的声音一道攫获她知觉的,还有他逐渐加重的掌劲。像是怕她会挣脱,会弃去,他紧紧地锁住她的腕骨。   但卓少炎却纹丝未动。   她没挣动哪怕半下,她就这样任他握着她的手。   月华流泻于她的肩背之后,清清冷冷,又明明朗朗。他的目光将她的后背中央压出了一道内凹的细影,那细影承受不住这目光中深沉的重量,轻轻一颤,却又强韧地定住。她没有转身。   “少炎。”   谢淖又低声唤了她一遍。然后他勉力坐起,翻身下榻,站在了她的身后。这时候他比她高了,月光赠他一道长影,将她的影子牢牢实实地拥入怀中。他将手往回收了收,她的手腕被牵扯着,被他这样缓缓地、一寸又一寸地拉向自己。她不曾抵御他的力道,她就这样缓慢地、一寸又一寸地被他拉着转过了身。   令他思念入骨的容貌终于再次映入他眼底。   而她的脸上早已泪痕满布。   她无声地哭着。   “少炎。”   他低喃,抬手摸上她的脸,替她拭泪。那一颗颗温热的泪珠,将他的心燎出一个个深洞,拭到后来,他的手指开始微微发抖。   然后他放弃了,他将她的脸捧在掌心中,任她的泪水淹透他粗粝的掌纹。   他道:“我还活着,我没死。”   他又道:“令你担忧,令你委屈,令你伤心,都是我的错。是我思虑不周,是我自以为是,是我做了错事。   “少炎,我无意在你面前强辞解释。你聪睿过人,我又怎敢在你面前强辞解释。我为何会做了错事,你心中必定早已有了自己的分辨。但,你既然没走,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说出心里的话,可好。”   他等了等,没有等到她的任何回应。   他遂看向她肩头的月华,径自说给她听:“少炎,我知你有多心爱我,正如你知我有多心爱你一般。你见不得我让自己受苦,我又何尝能见得了你让自己受苦?在京时,你不愿我为了大位而谋旁人的命,更不愿旁人为了权柄而谋我的命;你一面担心我要杀人,一面又担心我杀人不成、反被人害;你闻不得我手上沾的血腥气,但你又狠不下心弃我而去。你将所有的矛盾与难处,埋进你自己的心中,让自己挣扎,让自己难安,却要让我看见你貌似平和如常的样子。这是你待我的温柔,这更是你疼我的方式。   “但我看见你如此疼我,我又怎会不心疼?以孕事将你骗回晋煕郡,是我之错,我绝不狡辩,但只有如此,我才能放心。不叫你看见我杀人,也不叫你看见我被人杀;你生性刚烈,凡至险之境,有我一人赴便足矣。解你为难之困境,护你平安与周全,不容有万一之闪失。这,是我疼你的方式。   “我心底之所谋与所图,没有尽早向你敞述,是我之错。你曾为平将时,多年所持皆为北进收复大平失地,与沈毓章拥有一样的欲复前烈之志。虽因我之故,你心甘情愿地收了兵甲,力促两国议和,可一旦晋室翻覆、国中大乱,大平若决计趁此机会出兵北伐,你身为大平之国姓亲王,面对自己多年之志,又该作何选择?若大平朝廷与沈毓章以‘尽忠’二字逼你,你又当如何?骗你有孕,将你送回晋煕郡,让王府上下封锁往来之国政消息,皆因我不愿陷你于两难之境,欲计于大事抵定之后,再让你知晓前因后果。而你既不知,便无须对故国怀愧;若有错,由我一人承担便是。这,亦是我疼你的方式。   “但我太过于自以为是,我也太错。我以为我疼你,可竟令你伤心委屈至此,是我该死。少炎,我该死。”   这最后三字如同鞭条一般,将她久久不动的目光重重抽扬。   他话音未尽,嘴便已被她伸手捂住。   她双眸中含着的泪水像是腾腾火焰,彰显着她极度的愤怒,亦彰显着她极度的后怕。   她的手开始发抖,那抖意顺着她的手臂蔓延到肩膀,再到胸口、腰腹、双腿,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在战栗。   她终于哭出了声。   那声音是久抑之后的爆发。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形容她在他面前的这一番爆发。她所有的愤怒与后怕皆通过这一番爆发而在他面前倾泄而出。   他沉默着,凝视她。   渐渐地,他的双眼中也有了水光。他放开了一直紧握她手腕的左手,也放开了一直捧着她脸庞的右手。他用双手揽住她的腰,将她牢牢实实地拥入怀中。   他的声音沙哑,带有极为罕见的湿意:   “少炎,我错了。”   那声音与话语中的罕见湿意令她的目光终于一动。   她的目光触上他可见水光的双眼,顿了一顿。   那双眼盛满了情绪,其间爱意赤裸,其下坦坦荡荡。   她抬手,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他拉下来,咬住他的嘴唇。她重重地亲吻他,像是从来没有亲吻过他一般,像是过了此夜便再难再亲吻到他一般。   她闭着眼,长睫颤动,直到唇间有淡淡血腥味,才喘着气,放过了他。然后她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上他的。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皮肤,而她维持着这个姿势,过了许久,才终于开了口:   “我岂会不明白。”   他的心重重一跳。   他知道。他知道她从头到尾都明白。   她自然有过震怒,自然有过决绝,但在所有的震怒与决绝过后,她终究是懂得他的。   否则,她何必要以云麟军在戎、豫二州境内作长防,她何必要将郑至和一直带在身边,她何必在今日允让他踏入这大营,她又何必在今夜他熟睡之时轻轻吻了他。   他疼她的方式,她能够明白体谅。   她对他的爱意,从未消减过半分。   她的万般愤怒及委屈,不是因他的自以为是,不是因他的蓄意欺瞒,而是因他的那一纸死讯。   他怎能够置她于事外,而以自己的命去搏他心中之所谋与所图!倘若他有个万一,她又该如何过这余生?   这些她未说出口的话,他知道。   而他不止知道这些,他更知道她今日不愿见他的缘由。   他用手掌拢住她的后背,无声地长喟,道:“少炎,我不痛。”   她的身体有些僵硬,犹豫稍许,才轻轻地抬手,攀上他的肩膀,然后缓慢地,将他紧紧地回抱。   他的吻落在她的乌发上。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后背的伤口因她的用力拥抱而无声地裂开,鲜血浸润敷着重重草药的厚实绷带。   而她的泪水浸润他肩头衣衫,“……若看见你的伤,我会想要杀人。”   他知道。   但他没有说。   他的吻顺着她的发滑下去。他珍重而怜惜地亲吻着她,如待瑰宝,浑然不觉自身伤痛。   她在他怀中道:“抱我。”   他明明正抱着她,可他一面吻着她,一面回答:“好。”   ……   她被他抱着入睡。   他将她圈在怀里,听着她逐渐绵缓的呼吸声,目光探向自她衣袖间不当心掉落在榻上的一物。少顷,他探出手,无声地将它取回来,举臂对向月华。   清柔的月色下,她当初的亲笔墨迹潦草又敷衍,谁能料如今之赤炽情深。   永仁二年四月二十八日   谢淖   卓少炎   于今缔千秋燕好   赤绳早系,白首永偕   兵马为礼,谨订此约   他垂下手臂,指腹微微摩挲上面的几字。   千秋燕好。   怀中的女人与他隔衣相拥,二人亲密而再不可分。他以目光抚摸她的睡容,久久不舍阖眼。   他所念之千秋,何止无战之当下,更在与她之燕好。   而她既以兵马予他所望之千秋,他必以千秋证他对她之深爱。   快近天明时,她在他怀里动了动,抱住他一条胳膊,于半梦半醒之间喃喃唤他:“……炳靖。”   这二字随着鄂王之死湮灭,世间本已不该再有人叫。但这二字自她口中出,叫他听得心都软了。他亲了亲她的耳垂,应了声:“嗯。”   若她喜欢,这二字便归她一人所属。即便这世间不该再有人叫,可只要她喜欢,纵以这二字唤他无数声,又有何妨。   ……   晋京。   天明时分,崇德殿御案前的灯烛终于熄了。   谭君看着宗正寺的人奉旨而去,转头看向御座上的少年,问道:“陛下要将鄂王的名讳从戚氏宗室玉牒上除去,陛下心中恨鄂王到了这等地步?”   戚广铭闻声抬眼。   他漠然道:“朕是恨他。杀父之仇,多年之辱,朕恨不得将他曾存于世的所有痕迹都统统抹除。朕有何错?”   谭君眉头微陷。   戚广铭又道:“朕知道,老师是为了朕的名声考虑。他生前并未伏罪,若生后事朕下手太狠,老师怕朕会落下恶名。倘非老师之前因此故而多加拦劝,朕早已将他生前之政罢废、将他之余党处死了。朕为了压下清臣们口中的议论和手中的笔,已忍了近两个月,朕还要忍到何时?”   谭君沉吟,问:“陛下昨日,是不是又见了永安郡防御使。他同陛下说了些什么,让陛下如此难安?”   “六叔是来见过朕。但朕方才所言,同六叔毫无关系。老师之教诲,朕时时记在心头,又岂会轻易被人拿捏左右?”   “陛下如今身居大位,任何决策都须慎重。永安郡防御使督办桓、睿二王一案,多次请旨判二人斩刑,又欲戮清鄂王余党,这些事情,陛下如今打算作何处置?”   “该杀的,统统都杀了。”   少年的声音仍然漠然,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谭君慎重地确认:“陛下当真想好了?”   戚广铭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发怒,高声道:“朕有什么可怕的?朕如今还有什么须顾忌的?朕昨夜阅报,大平至今没有丝毫动静!鄂王封地与谢淖旧部人马,都已被收归了朝廷!奏报亦经老师过目,难道还能有假不成?!至于那些清臣的嘴和笔……老师经鄂王一事,如今在朝中声隆望高,文臣们有谁不敬老师之铮铮风骨?朕做什么,只消老师不开口,其他人谁敢上谏,谁敢责朕?!”   谭君目光铄铄地看着他。   这道目光令少年生畏,渐渐收敛了怒气。少顷,他的语气中添入一丝示弱,又添入一丝求助,他以少年单纯的眼神望向谭君,放平了声音道:“老师……老师如今是朕唯一能相信的人了。朕就只这一个心愿,望老师能助朕、成全朕。往后,朕一定事事都听老师的话。”   谭君收回目光,对着御座行了个一丝不苟的臣礼。   他未同意,却亦未再进谏,似以此姿态默许了少年想要做的事。礼罢,他徐徐离殿而去。   ……   刑狱深牢。   狱卒看清来人,忙上前接迎,俯身行礼道:“谭大人今日来,怎未提前差人来通知。”   谭君未答,径直走向牢狱深处。   狱卒循着他的去向,颇有眼力地小跑过去,提前将牢房铁门打开,然后知趣地退得远了些。   关于牢房的人闻声而抬头,然后露出浅淡的笑意。   谭君步入牢房,在无旁人可见的角度下,躬身长揖道:“文总管。”   文乙起身,还礼,昏暗的光线将他的两鬓衬得雪白。在这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仿佛老去了许多。   “谢将军,如今一切安好?”   文乙低声地询问。   谭君点了点头,“前日接书,谢将军一切安好,无恙。总管可放心。”   文乙欣慰一笑。   谭君喟息,“总管与周将军,这些日子以来受苦了。”   文乙则摇头,“我等吃的这点苦,同你当初相比,又算得上什么。”   谭君回之以淡然微笑,从怀里摸出一小壶酒,扫榻而坐,递向文乙,“总管且莫嫌弃,待将来大事抵定,晚辈必再以好酒奉上。”   然后他正了正色,道:“陛下今欲杀桓、睿二王,更欲戮清鄂王余党,罢废鄂王之政。晚辈来之前,已修书发往南边,以告谢将军。”   文乙道:“大变在即,一切由将军与大人定夺便是。为避嫌,今日之后,大人不必再来看我了。”   然后,他看向手中酒壶,又笑了笑,叹道:“想当年郑公,亦好这一口。”   谭君沉凝片刻,复开口道:“当年,文总管、先师郑公及谢淳大人,三人职分所差虽大,却能怀相同之志向,因惺惺相惜而结君子之交,着实令晚辈敬佩。若先师与谢大人地下有知,见今日之事,当可瞑目矣。” 第75章 柒拾伍   元烈二十七年正月,文乙头一回见到谢淳。   是年正旦朝会,裕王入京诣阙。这位已封王辟府满两年、在边境小建军功的皇三子获得皇帝嘉赏,当被问及想要什么赏赐时,他向父君求赐几位年轻才俊,以补裕王府谟臣之缺。   朝宴之上,皇帝伸臂,遥遥点向一人,问道:“此人如何?”   裕王看了一眼,诚恳道:“此人自然好,儿臣只怕父皇舍不得。”   面对甫建军功、颇知进退的三儿子,皇帝没有什么舍不得的。他让近侍去将人请到御前,赐酒,问说:“谢淳,始安郡的裕王府缺能臣。你可愿去始安郡,助朕这爱子一臂之力?”   隔着重重身影,文乙看见那位名叫谢淳的年轻男人俯身叩首,然后听见他不卑不亢地回答:“臣蒙陛下、裕王殿下赏识,必以薄材佐殿下。臣谨奉诏。”   裕王起身,进至御前,亲自将谢淳扶起。   男人的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劲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他是元烈二十五年的新科进士中最得皇帝赏识的一人,得承天恩,近奉御前,修起居注,才名闻传于国中远郡。裕王此番入京在御前求赐谟臣,心里念的又何尝不是谢淳这二字。   文臣的身上总有一股气。   那气与武将的勇烈杀伐之气不同。它无形,不迫人;但它坚韧,不可摧。它撑托着辅佐明主、广济天下、治和宇内的雄图与壮志。   便是这样的一股气,令文乙下意识地收回了目光。   在它面前,他是何其微末。   在它面前,他的自卑,无所遁形。   ……   临行前,文乙奉裕王命至谢淳府上,持百金以赠之,以表裕王的一片心意。   其时谢淳正在见客,不多时,谢淳的家仆出来,收下百金,拜谢过裕王美意,又奉礼给文乙,以作回礼,再告文乙,因谢淳无法亲自相送,望文乙不要见外,可留作少歇,亦可直接离府。   谢府中人与谢淳一样,言语之间不卑不亢,似也蕴着那一股文臣之气。   这股气令文乙迈不出离开的步伐。他踌躇了一下,有礼地询问,他是否可以亲自去同谢淳拜别,而后再走。   因考虑到他是裕王身边的近侍,家仆遂为他引路,带他去见谢淳。行进间,文乙又斟酌问道,不知谢大人眼下正见何客。家仆答说,是龙章阁直学士、翰林待诏郑至和大人。   文乙听后,沉默无言。   似谢淳之辈,所交自当是名儒如郑平诰。   谢、郑二人交谈之处,屋门未阖,敞敞荡荡。这一点与裕王府大为不同,又令文乙心下慨叹。   家仆入内通禀,留文乙在门外稍候。屋中二人所谈之言隐隐约约地传至他耳中:   “……今上诸皇子中,裕王实属翘楚,是可佐之主。大晋百年,边战频发,兵辱民苦,长此以往,社稷难保。为人臣者,当以明理谏人主,辅之奉正道,如此方是社稷之幸。今弟将赴始安郡,愿能尽心佐助裕王,来日或可成就大业……”   “郑兄所言,亦是谢某所念。”   二人的话语断在此处。   很快地,谢淳经禀,步出门外,出现在文乙的面前。   他头一回正眼望向文乙,那道目光平和却疏离,正符合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能够给予一个阉宦的最大善意。   文乙很有分寸地退后一步,对他长揖而谢,敬了声:“谢大人。”   ……   元烈三十一年深秋,寒风肃杀。   南边的军报传抵裕王府,逢裕王出猎未归,便随旧例直接送到谢淳处。至晚间,文乙去谢淳处,欲取他每日写给裕王的文札,却见他薄衫立于院中,脸色一如夜色。   这是谢淳入裕王府的第四年。   这四年中,南境大小战事逾三十场,那数不尽的黄沙、赤血、白骨,铸成了裕王拜表请旨建督视军马府的胆量与野心。   听见文乙来了,谢淳转身,进屋,取出文札,交至文乙手中。做这些事情时,他没说一字,仿佛每一个举动都如常,可文乙却十分清晰地感受出,他的每一个举动中都压着难以向旁人诉的决意。   文乙收好文札,迟疑了一下,道:“谢大人,天寒需添衣,无事可早歇。”   “天寒需添衣,无事可早歇……”   谢淳念着这几字,出了会儿神,然后他点了点头,道:“天寒需添衣。谁能为南境之兵卒添衣?无事可早歇。谁能嘱南境之民众早歇?”   文乙回答不了,纵使能回答,他也没有资格来答。   谢淳昂首,望向月轮,“文乙,你可知道今夜又有多少人,再也看不见这月光了么?”   这不该是一个问题。这应该只是一句喟叹。   但文乙却开口,一字一句地慎重答说:“二千零四十一人。”   谢淳愣了一下,转望向他。   文乙继续道:“今岁至今,共有一万八千九百四十七人。去岁,共有三万六千四百零三人。前岁,共有两万九千五百二十人……”   谢淳听得入神,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的沉默如同一堵逐渐侵近的墙,迫使文乙不自禁地向后退去,同时低下头,“……是小臣僭言了。”   “不。”谢淳出声,皱了皱眉。可这一个“不”字之后,他竟又无言。   文乙遂道:“是小臣僭言了。小臣是阉人,不该论国事,不该数亡卒。小臣又哪里有资格,敢在人臣面前,替苍生怀悲呢?”   谢淳注视着将头垂得极低的文乙。   他没有为自己的无言而做解释,他也没有让文乙不要妄自菲薄。   他只是走近文乙,缓缓道:“……文乙,你受过什么苦?”   这句话如同无形的力量,将文乙的头向上托起一些。他如实回答:“小臣七岁时,父兄皆因兵乱而亡。母亲被逼改嫁,小臣被转卖几道,最后到了宫中的外三监。”   他的平铺直叙掩埋了所有受过的苦。正如人死不可复生,那些苦也不必再提,因为无用。   谢淳听了,点了点头。   他的动作又令文乙的头抬高了些,他二人终于可以正视对方的双眼。   二人的目光都极坦彻,一切的话语都可被这样的目光所替代,更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念能够藏匿于这样的目光下。   月轮轻移,没入云梢,夜色又深几许。   文乙摸出袖中的文札,谨慎开口:“谢大人,是打算再次劝谏裕王?”   “不。”   谢淖的回答出人意料。他此前难以向旁人诉的决意,眼下清清楚楚地诉出口:“裕王欲建督视军马府,我便助他建府。裕王欲以军功搏圣眷,我便助他出兵。因这世间总有些事,为文臣之力所不能及,只有兵马在手,方可一谋其事。”   ……   初冬时,圣旨下至始安郡,准允裕王在地处西南的齐康郡置督视军马府,以挂帅之亲将坐镇督府,总统南征诸军马事,全面节制边境军期之民政、兵务、钱粮诸事宜。   谢淳作为裕王最倚信的谟臣,亲自数度往返齐康郡与始安郡,领裕王府众臣督办建府一事。   正是在齐康郡,谢淳认识了郡军器监提点公事纪盛的长女纪园。   谢、纪二人之事,很快便传回了始安郡。   冬至时,谢淳带着纪园,一同从齐康郡回到了始安郡裕王府。   在裕王府门口,文乙看见了从马车上被谢淳抱下来的纪园,亦看见了她无时无刻不投向谢淳的、温柔而饱含爱意的目光。   是夜,谢淳至裕王处禀事,告退出来后,碰上在外值夜的文乙。他对文乙笑了一笑,那笑,是文乙久已未见的笑意。   文乙心中亦为他而感到高兴,可亦隐隐有些顾虑,“大人心中之志及所谋之事,会让纪姑娘知晓么?”   谢淳闻言,笑意减淡。   良久,他微微摇首,算作一个确定的答复。 第76章 柒拾陆   元烈三十一年的冬至,有雪轻飞。   裕王府家宴既散,文乙陪着裕王走出屋外,在院中小踱。不远处,离席未久的谢淳牵着纪园的手,步行送她回居处。   地上结有薄薄雪冰,谢淳怕纪园滑跌,遂用手拢住她的腰,将她往自己怀中带了一把。纪园却笑着将他推开,说了两句什么话,然后扬起下巴盯住谢淳。谢淳没回答,却抿了抿嘴唇,终是无声而笑。纪园满脸雀跃,又主动贴近他,双手攀住他的脖颈,飞快地在他的脸侧啄了一口。   清清月华映雪,亦映出二人深浓的爱意。   裕王止住脚步,负手站定在原地,远望着他二人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很平静,雪花落上他的眉睫,他没有眨眼。直到二人的身影消失于视野,他才收回目光。   然后裕王缓缓地转过身。   近前,他的侧妃朱氏抱着他的长女戚炳瑜,正立于垂廊下等着他。   见他终于回首,朱氏露出一抹笑容。那笑容很是恰到好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合她一贯端庄得体的名门举止。女儿在她怀中咬着手指,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瞅着父亲,神态很是惹人怜爱。   文乙站在裕王身后,低声提醒:“王爷此前答允过朱夫人,今夜家宴过后去陪郡主。”   裕王微微颔首。他走上前,隔着约莫两步的距离,对朱氏道:“稍后,我会过去。”   这两步的距离,似乎已被二人习惯多时。这两步的距离,象征着不亲不疏的敬意,象征着各取所需的契约,更象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朱氏轻声应了,领着女儿先行离去。   裕王目送她们走远,收回目光。他的眉峰动了动,上面沾了多时的雪花,终于被悠悠震落。   他抬脚,回到了今夜布宴的屋中。   空空荡荡的宴席间,他的目光锁定了一处。他不疾不徐地走去那一处,然后俯身,从那案台下方拾起一朵女子所戴的簪花。   花被他捏在指间,裕王沉默地看着这花。良久,他用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这朵花,然后再次俯身,重新将这朵被遗落的花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   他的姿态异常平静。   在离去前,文乙不留痕迹地瞥向那朵簪花,以作再一次的确认——   它的主人,正是纪园。   ……   翌日晨时,文乙至朱氏处,侍候裕王早起。   待用罢早膳,朱氏携女儿亲送裕王出屋,裕王免去她欲行之礼,二人遂又说了几句话,然后相互作别。   止水五载,毫无波澜。   这一年,距离裕王封王辟府已过六年。裕王先后册纳一正二侧妃,皆是朝中重臣、将门之女,而这三位女人,也在短短数年之中为他诞下了一女二子。   文乙从未见过裕王偏宠。   而嫁到裕王府中的这几位女人,在面对裕王始终如一的平静姿态时,也不敢有任何明目张胆的争宠举动。   他能久持这份平静,是因他从未动过情。   他未曾以心示女人,又有哪个女人胆敢妄求得到他的心。   而他的那一份平静之下,更是不可轻窥的深不可测。   裕王从一介非长非嫡的普通皇子,一路走至今日最得皇帝圣眷的藩王,其谋略、其心计、其手段,谁敢轻而视之?   在裕王之前,皇帝何曾准允过任何一个皇子屡屡结纳朝廷重臣为姻亲,皇帝又何曾准允过自己的近臣去做皇子府上的谟臣?而裕王之得圣心及圣眷,在皇帝准允建督视军马府的旨意下至始安郡时,已至盛极。   ……   元烈三十二年,齐康郡的督视军马府初成。   谢淳作为裕王心腹谟臣充任督府谘议军事,协助当时的裕王亲将节制藩军兵马调发诸事宜,没过多久,继被委以监察战时军马钱粮之重任。   因居此位,军中事杂,谢淳回始安郡的间隔越来越长,与裕王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多以书表相通,汇报公务。   裕王对此似乎毫无不满。   他对谢淳之器重,对谢淳之信任,对谢淳之厚待,在王府之中有目共睹。谢淳是他父皇的赐爱,是他难觅的心腹肱骨,更是他能够放心倚赖的得力臣下。   其后的一年中,晋、平两国又有数场战事。谢淳在后方掌调军需物资,未有一丝谬误。晋军每一场胜役之后,皆少不了他及属下的汗水与辛劳。   裕王特下王谕,嘉谢淳之功。王谕及赏赐发至齐康郡,谢淳并没有立刻动身返回始安郡,而是仅以一封回表敬谢裕王恩典。   表至裕王府,裕王阅罢,看了一眼窗外春阳。那春阳之下,他曾亲手栽种的一棵青柏已长得枝繁叶茂,针叶郁郁,荫冠葱葱。   他合下谢淳回表,没说什么。   到了元烈三十三年初夏时,谢淳已有八个月不曾回到始安郡面见裕王。   面对谢淳在督视军马府中的卓越表现,裕王未曾责问过他一回,每每提笔回谢淳奏表时,信尾总会叮嘱一句要他百忙之中顾好身子。   如此之主、臣相得,令裕王府中众人无不心向往之。   不久后,裕王的一位亲将在奏表中提到,谢淳已与齐康郡军器监提点公事纪盛的长女定下婚许之约,计于来年完婚。   一侧,文乙垂首研墨,然久等不到裕王如常提笔回函。他稍稍抬头,看见那封奏表被裕王的手掌压在桌案上,而裕王则一动不动地沉默着。   文乙不能确定他究竟在想什么。   或许是两年前的冬至之夜,或许是谢淳与纪园之情深,或许是那一朵被纪园遗落在宴席间的簪花。   又或许,是他自己从未动过的一颗心。   半晌,裕王轻动嘴角,伸手取过笔,蘸了蘸文乙研好的墨,一笔一划地给谢淳写了封信,以作祝贺。   这是头一回,在谢淳奏表未到之时,他主动提笔去信。   文乙陪侍在旁,斟酌道:“谢大人与纪姑娘郎才女貌,此是美事一桩,想来王爷心中必定也为谢大人高兴。”   “是。”   裕王答说。   文乙小心打量,但见他神色如常,才放下了一颗心。   ……   元烈三十四年夏六月末。   蝉鸣直近傍晚才渐消停。文乙托着一碗冰镇乌梅汤,步入书房,进至裕王案前。可案上罕见地摆着酒盅,极少饮酒的人竟无事而饮酒。   文乙愣住。   饮了酒的裕王瞥他一眼,手指了指桌案,示意他将手中之物放下。   文乙回过神,将乌梅汤放在酒盅旁。他垂首道:“小臣去为王爷准备解酒汤,王爷请稍候。”   说罢,他便退走。   裕王的声音自后传来:“谢淳,背叛了本王。”   文乙一凛。   他匆忙转身,“王爷醉了,何以胡言。”   裕王的眼神很清明,没反驳,更没重复方才的话。他道:“文乙。你知不知,他为何要背叛本王?”   麻意自脊椎一路蔓延至头顶,文乙极力维持住正常站立的姿势与神态,摇了摇头。他欺骗了裕王,因他十分清楚,谢淳是为何要背叛裕王。   谢淳欲兵谏以止战,苦心筹谋近三年,谁料未发而先败。   他不敢与裕王对视,他只想尽快离开此处,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速速发信报于齐康郡,叫谢淳知悉此变。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才出声:“王爷必定是误会了谢大人……”   裕王却是一笑。那笑中有悲悯,有痛惜,亦有怒意。裕王点了点头,可文乙却不知他点头是何意。他说道:“晋军在高凉郡大败,谢淳以身殉国。漕司在高凉郡的眷属,府中已派人去接了。”   文乙耳中一阵轰鸣。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在裕王面前告退离去,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循径一路走至谢淳居处的外院,直到他的双膝磕碰到冷硬的砖石,这惊来的痛感才让他从恍惚之中抽离而出,重新寻回神智。   跪在地上的文乙浑身发抖。   月轮斜出树梢,正挂在他的头顶,怜视着这般卑而微末的文乙。   他想要悲愤地大吼,想要伤心地痛泣,但他一声都发不出,也一声都不敢发。   这时的他,才后知后觉地醒悟。   今岁在高凉郡设置随军漕司,是裕王之意。此举名为让谢淳独掌转运专权,实则是将他及文臣僚属从高凉郡的督视军马府中剥离出来。   谢淳之死,是裕王所赐。   而裕王此谋,不知已有多久。   当初收悉亲将略有提及谢淳定亲的那封奏表时,文乙只专注于细察裕王对纪园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情绪,竟未察觉裕王知悉谢淳这等大事,竟是通由旁人之笔,而那旁人,是手握兵权的人。   是那时?还是更早?   或许早在当初谢淳仅以回表谢恩之时,裕王便已对他起了疑心?其后一年半的时间,经由谁人,经由何事,叫裕王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心中所疑?   而裕王之城府,何其深沉,为何今夜会借酒对他诉出此事?   是试探?是敲打?是警诫?   文乙按在地上的十指因过于用力而磨出了血。   他举头看向高高在上的月亮,流下了眼泪。   他何其微末,顾不了苍生。   他又何其无能,竟救不了一友。   ……   建初十五年深秋,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宫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宝文阁内,戚炳靖手持军报,往事如风,模糊了他的双眼。   这一年,距离谢淳以身殉国,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年。   十九岁的少年从西境军前归来,粗粝的掌中沾着兄长的鲜血,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劲拔青松,清晰地落入文乙眼中。   酷肖故人。   文乙垂下眼,掩去目中水纹。   少年开口,一字一句地问说:“我的生父,是为何而战死的?”   ……   永仁元年末,昌庆宫外风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试图劝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仓促之间,她连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文乙捧着衣物紧跟出来,替她罩上,然后默声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评价一般,你仍然要为了她,去与成王做这样一笔交易?!连正旦朝会都不顾,立刻就要南回晋煕郡?!四弟,你糊涂了!”   戚炳靖闻声回首,于风雪之中对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贪如狼,无情,背义,这样一个女人,你连面都未见过,竟然为之所动?”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扑面而来的寒风骤雪模糊了容色。   透过层层雪雾,文乙听见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这样一个女人,正该配我。”   漫天雪片很快便将戚炳靖大步离去的身影遮盖得严严实实,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这风雪之中的话音,足够坚定,足够无畏。   文乙久立,定定地望着那道已消失的身影。   男人话中的决意,震得他耳中轰鸣。   他想,他懂得这份决意。   这份决意,绝不止是为了心中之明光、多年之所爱。   更是为了二十二年前,同样欲以兵谏而谋败、素未谋面的父亲。 第77章 柒拾柒   天彻底亮了。   这彻底亮了的天,是永仁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的天。   这天自古而开,数千年一无所变,可却在这一日悄无声息地变了。它变得崭新,崭新得再也不似从前的任何一日。它变得清透,清透得让被它覆着的尘世了无尘迹。   阳光从这样的天上洒下来。   轻巧地漏入兵帐中。   柔和地贴上卓少炎的脸。   她沐浴在这样的阳光下,没过多久,就彻底醒了。彻底醒了的她将双眼打开,看见眼前之人,正是她梦中之人。   梦中,冷冽的狂风暴雪将她重重击倒,她半身浴血地跪入泥泞的沼潭。梦中,这个男人身挟万军不敌的强硬与决意,救她于死境,馈她以新生。梦中,他低声唤她的名,以深情,以真心。梦中,她亲笔写了一封婚书,交至他的手中。   阳光将男人漆黑的眼眸遮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卓少炎枕在他坚厚而暖热的怀抱中,忆过那一场梦境,然后弯起唇角,情不自禁地笑了。   她的笑颜,光芒四射,远胜阳光。   谢淖垂了垂眼睫,也跟着笑了。   他将她往自己怀中揽了一把,唤道:“少炎。”   她的呼吸轻轻擦过他的喉结:“嗯。”   那呼吸如羽,引得他的喉结随之滚动,连同按在她背后的手掌都变得更热了。   天明明已经大亮,可谁也没有推开对方起身,二人就这样安静地相拥着,过了好一会儿。   终于,仍是谢淖先开了口:“今晨无事?”   须知从前,卓少炎只要人在军中,必定日日早起练兵,从无例外。她治军素严,以身作则之下,麾下无有敢犯令者。   而他亦如是。   可今日,二人眼中似乎只余彼此,旁的人、旁的事,都不值二人分神、分时。   “如今之云麟军,有江豫燃做主帅。”她刚睡醒的声音还透着哑色。   言下之意,是她决定不去晨练了。   他遂放柔了掌劲,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她选择留在帐中陪他,待在他的怀抱中,又是在以她的方式疼他了。   可下一刻,卓少炎却抬手掐住他的腰,推着他翻向床榻的另一侧,将他毫无防备的吃痛神情收入眼中。然后她以双掌撑在他身体两侧,居高临下地压低目光,冷冷问说:“痛么?”   那目光凛冽,如同近在咫尺的锋刃。   谢淖看着她的双眼,将本已滚至嘴边的“不痛”二字吞了回去。   他没说话,以沉默应对。然后极缓慢地,他一丝一丝地卸去强撑着身体的力气,放松躺平。最后,他在她的注视下,现出一丁点笑意。   这一丁点笑意,像是在主动坦白,承认他身上的伤,实在是痛极而难忍。   他终于向她打开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没有丝毫隐藏和遮盖的自己。在她面前,他不惧示弱,他也愿意示弱。纵使他的痛会让她忧心,他也不再自作主张地瞒她不说。他奉上他能够给予的全部坦诚,让她明白他待她的心意。   紧接着,卓少炎低下头,将谢淖的这一丁点笑意咬入唇间。   她的手紧紧地按在他的身侧,长发轻撩他的脖颈。过了会儿,她抬起头喘息,盯住他,“你谢淖,是我卓少炎的男人。”   这宣告简短而有力。叫他的沉默只有更加沉默。   她的目中藏有深焰,隐忍而炽烈。   “从此往后,除我之外,这世间任是何人何事,都不能再伤你半分。你——也不准再被旁人旁事伤半分。”   谢淖同她对视。她的瞳底跃动着琥珀色的光辉。   少顷,他郑重地答应:“好。”   话音落下,如重鼎不移。   她便重新低下头,凑在他颈窝处,温柔地亲了亲他裸露在外的、毫无防御的颈部动脉。   ……   郑至和掐算着时辰,拎着医箱入帐来为谢淖请脉。   但他算对了时辰,却没算到眼前这一幕。   谢淖的上半身衣衫被剥得干干净净,伤口尽呈于人前。他坐在矮榻边上,一动不动地,老老实实地让身边的女人察看他身上的伤。   听见郑至和入内,谢淖抬起目光。   郑至和被那道生冷的目光盯得心头直发虚,立刻垂首抱袖,行礼道:“谢将军。”然后他悄悄瞥向一旁的卓少炎。   头一日在中军帐中的情景,郑至和仍然记忆犹新。他万万没想到,不过是一夜的功夫,这二人的关系竟然能够修复至此,堪称神速。   他心下一边对谢淖的本事暗暗叹服,一边又发起了新愁。   当着谢淖的面,他该如何称呼卓少炎才妥当?是该称将军夫人,还是该称英王殿下?   因考虑到眼下自己身处何地,又因考虑到眼下谁人手中兵马更盛,郑至和心中稍作权衡,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英王殿下。”他恭恭敬敬地说道。   卓少炎的眉头轻轻蹙着,口中吩咐:“呈药来。”   “诶。”郑至和应承着,当即明白她这是要亲自为谢淖的伤口换药,便连忙将备好的东西奉至卓少炎跟前,自己则躬身站在一旁帮忙。   久经军旅之人,处理外创自不陌生。卓少炎不多话,动作娴熟,神思全被身前男人的一呼一吸所牵动。   郑至和在边上陪候,看着看着,就有些呆了。   这二人,一个深沉狠辣,一个杀名震世,谁能想到竟有这般的模样。   男人那从不肯因苦痛而皱一分的眉头,今日罕见地皱起来了。他惯会忍耐的本事消失无踪,相反地,每痛一下,他都会发出短促的一声“嘶”,还会伸手捏一捏女人的胳膊,示意她下手再轻一些。   总而言之,他更像个有血有肉有人疼的平凡男人了。   女人则温柔又耐心,每上一处药,就要停下来瞧一瞧男人的表情,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她偶尔也会低下头,凑近他的额头,安抚似的轻轻亲一亲他。这样的举动,会令他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开,取而代之以无奈低笑。   总而言之,她同郑至和所认识的那个英王判若两人。   郑至和觉得自己有点多余。   可没人叫他走,他绝不敢走。他不仅不敢走,他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打扰了这二人。   郑至和又不禁有些羡慕。   他想到了自家的夫人。   他郑至和的夫人卢氏,是个与他门当户对的普通女人。卢氏什么都好,就是脾气烈了些。她每回同郑至和生气,没个三五天绝不肯和好,有几次甚至气到跑回了娘家,还有几次在府中绝食不进,每一回都让郑至和头疼万分,束手无策。而他郑至和,做了卢氏十五年的丈夫,两人连最小的儿子都已满十周岁了,可他却至今都不知该怎么哄生气中的妻子。   他回忆着卢氏生气的模样,又觉得这回出京大约是分开时间过长,怎么如今连卢氏生着气的模样,也十分叫他想念。   郑至和的这一番出神是被帐外士兵的奏报声终止的。   顾易接大平京中书,派人来请卓少炎。   卓少炎离去前,将手中上药的活计交给了郑至和。后者顺手接过,不假思索地就继续为谢淖处理背上的伤口。   “郑至和。你在想什么?”   “想夫人。”   郑至和老实地回答。   谢淖无声一笑。   许是今日的谢淖格外随和,郑至和大着胆子讨教道:“英王殿下之前发了那般大的怒,将军是如何将她哄好的?”   谢淖看他一眼,“你觉得她,是能叫人哄的性子?”   郑至和一愣,觉得有理,便摇了摇头。   依那个女人的性子,但凡认定了,便不会轻易放手;若决计放手,便不会再留任何退路及余地,更不可能再回首。   她的爱意,一如她的为人,磊落而坦荡。   她既选择勒兵在此等着谢淖归来,便不曾做过要让他为难、让自己为难的打算。   想到这里,郑至和不禁生出感慨:“英王殿下待将军之心,世所罕见。幸好殿下一直等着将军,否则当初她若真的离府归国,另嫁他人,将军又该如何自处?”   谢淖少见的随和神情,被这“另嫁”二字瞬间抹尽。   郑至和迟迟不察,兀自继续道:“下官这些时日来被英王殿下带在身边,可算见识了殿下在大平国中、军中的人望与声威。像殿下这样的女子,大平朝廷内外倾慕她的男儿何止万千。她身在亲王之位,若是当真想要效法男子一般,请大平皇帝降旨,允她同时纳几个男人入府,恐怕也不是什么做不得的事……”   这话被终结于谢淖的冷冷斥诫:   “搁下药。滚出去。”   ……   中军大帐内,卓少炎阅罢顾易递上的邸报与书函,稍作沉吟。   顾易一早就听闻了她昨夜去谢淖帐内未归,心知不必多问,只是指了指来自沈毓章的书函,问说:“殿下调云麟军却不北进,在此久耗钱粮,朝中有文武质疑也不为怪,只是对着沈将军,殿下应当如实相告眼下之境况及所做之决定。”   “顾兄说的是。”她收起沈毓章手书,“我此番行径,的确欠朝廷一个解释,亦的确是为难毓章兄了。”   顾易又说:“谢将军既已安然归来,接下去打算如何?”   “且等他伤好再说。”   “伤好后,将军又打算如何?”   卓少炎没答,侧首顾他,目光锐利。   顾易会意。   他思忖半晌,道:“登极一路,绝非坦途。”   “确非坦途。”   卓少炎轻一点头,道:“但他之志,在乎千秋。而彼大位,舍他其谁。” 第78章 柒拾捌   入夜后,卓少炎又回到了谢淖帐中。她进来时,他正在案前持灯,神思不苟,笔走如飞。   他深沉专注的模样,极为英俊,叫她挪不开眼。   卓少炎安静地将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垂首,伸脚踢了踢地上摆着的乌木马札,闹出一点声响。   谢淖闻声抬头。   他看见是她,双眼中的漆黑便化开了些,盛进了微暖的烛光。他搁下手中的笔,退离开桌案,坐直了,将所有的注意力都给了她:“少炎。”   他是微笑着的,那微笑引得她也一同微微笑了。   卓少炎步上前,走近他,将自己置入他同桌案之间的空隙中。她神态随意地半倚在案上,顺手翻了翻摊在上面的薄笺,不费多久便收回了目光。   追随他谢淖的那些人,个个都是翘楚,足够可靠,足够令人放心。他领人马到戎州才不过两日一夜的功夫,就有这么多从晋京到晋煕郡、又转递来此地给他的书函。   如今诸事,他皆不瞒她。他抱怀何愿,他所持何计,他全都叫她看个一清二楚,无丝毫隐瞒。   将诸事看了个一清二楚的卓少炎对上他注视着她的视线,开口说道:“少杀些。”   这简单三个字,诉出了她对他所有的懂得与理解、妥协与付出。   而他在听后,伸手握住她的手,回应道:“不杀了。”   他是说到即做到的性子。这般干脆利落的三个字,又何尝不是他因爱着她而做出的退让、改变与承诺。   卓少炎抿唇一笑。   紧接着她就反握住他的手掌,轻轻一拽,按在自己的后腰上。而她也离开了桌案,倾身靠近他——   她的身上有一股刚沐浴后的洁净清香,柔软而强势地混入他的呼吸之中,让他口舌略微发干。   咫尺之间,她的唇息贴上他的耳根:“我丢了一样东西。”   “何物?”   他简直是明知故问。夜里从她袖中掉落在床榻上的那封婚书,被他拾起,藏在了她再也轻易取不走的地方。   被他这般问着,她压着声音笑了,没回答,只是抬手摸进了他的衣内。   她的手从来没有像今夜这般灵活、温暖、勾人。她巧妙地避开他的伤处,隔着薄薄的里衣轻轻地上下撩动着他的每一根敏感神经。   他逐渐喘息加重。   她听见后,更得寸进尺地含住他的耳垂:“不在你身上?藏去了何处?”   他不答。   她感受到了他身上的热度,一时又笑了。她将手自他衣内抽出,对上他黑如浓墨的一双眼,轻声呢喃:“念在你身上有伤,且先饶过你这一回。”   这每一个举动皆是明目张胆的诱惑,他实在难以招架,只觉浑身的热意让伤口又痒又痛。   然而就在这样的折磨中,他发现自己错了。   她这不是单纯的诱惑,更是蓄意的惩戒——为着他让自己如此重伤,为着他让她之前如此伤心。   因她说:“想干你。”   因她又说:“可你有伤在身,我只得委屈自己了。”   然后,她便“委屈”地解开了自己的衣衫,捏住他略显僵硬的两根手指,向自己身下引去。   ……   谢淖的意识归回于她紧绷着的痉挛与如泣一般的哼吟。   迟回意识的他,早已忍得双眼血红。   她水湿淋淋,他浑身衣衫亦因极力忍耐而出的层层热汗浸得里外都湿透了。他的指根被她紧紧掐着,感受着她体内的阵阵余潮,他声音沙哑:“……少炎。”   她很轻很慢地睁开眼。   顶着眼中的湿雾,她放开了他,任他抽出双指。她眼波媚懒,唇瓣嫣红,说出的话让他头皮炸得发麻:   “舔干净。”   他像是被下了蛊,赤红着双眼,将被水丝缠绕的两根手指缓缓地放入自己口中,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水丝吮得干干净净。   她像是他的王,从当年,到今夜,统治着他所有心底深处的爱意,支配着他所有炽烈赤裸的欲望。   他屈起右膝,矮下身,低下头,两手用力地握住她的腿根,几近于虔诚而忠恳地吻上那一片潮海。   她昂起纤长的脖颈。   按住他双肩的手在禁不住地颤抖,这欢愉太盛,逼得她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   后来去到榻上。   卓少炎趴在谢淖肩头,轻浅地喘息。她光滑的脊背被他一下接一下地抚摸着,她舒服得眯起了眼。   “尽兴了?”他问道,声音仍然哑着。   她轻轻地笑,探出手臂搂他,“……我若说没有,你要如何?”   谢淖也跟着笑了,“那只得待我伤好。”   他身上的汗还未消,额发微湿。她听了,无声地将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喃喃道:“你有时,是真傻。”   这个男人,不论在旁人眼中有多么重的心机、有多么深的城府,在她跟前也只剩下了想要对她好的一心一意。   而他沉默须臾,竟还能问出更加傻的话来:“少炎。做我的妻,你可会觉得委屈?”   她微微怔住。   他又道:“你是大平的亲王,这是你拼尽一腔忠心与血汗而铸就的荣耀。天下倾慕你的男子何止万千,你本可以拥有更加自在的人生,但嫁给我,你便要放弃那些自在。”   因他即将要去的地方,至高,至深。在那里,他将拥有无上的地位与权力,同时也将被套上繁重的责任与枷锁。那里不会有真正的自在,那里更难有回头的选择。她曾是沙场上御风而行的利剑、快意奔驰的骏马,但凛凛剑光将会被收入宝鞘,风发意气将会被归拢入怀,她一旦与他比肩,便要肩负起同他一样的责任与枷锁。   这份责任与枷锁,为苍生,为天下,亦为千秋。   卓少炎静思片刻。   然后,她抬手轻轻抚上他身上的伤,回答道:“从前不曾,眼下不觉,将来不会。”   ……   晋京。   宮墙至高,宫苑至深。   崇德殿中,戚广铭正俯身在一幅硕大的画纸上挥毫泼墨,心不在焉地听着身旁站着的谭君前来奏事。   少顷,他搁下笔,歇了歇,打断道:“老师说了这么多,累了罢?”   谭君遂闭上了嘴。   戚广铭瞟谭君一眼,笑了。   他确实该笑。   这些时日来,凡在鄂王生前与其交往过的人,无一不被贬、黜、下狱。在鄂王死后,尚未到任的兵部尚书陈无宇是第一个被罢贬的重臣,紧跟着,户部尚书莫士培、刑部尚书詹丹也先后遭贬。戚广铭的每一道诏令所下,朝中上下都恭奉圣意,连一个逆颜上谏的台臣都没有。   这全要归功于谭君的“体知圣心”。   如今,国中受鄂王一案所牵连的文武官吏多达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在收到谭君奉上的“谢淖”兵权已被收缴、晋煕郡的鄂王府已被朝廷派去的官员接管的奏报后,戚广铭终于满意地叫了收案。   看着不苟言笑的谭君,戚广铭道:“老师今日奏请处置狱中鄂王一党,正合朕心。只是在此之前,绝不可漏了一人。否则,我晋室必有后患。”   谭君面无表情道:“请陛下明示。”   戚广铭递给他一张薄笺,笺上写着一个名字。   谭君接过看了,当即皱起了眉。   可很快地,他便松开了眉头,未对这个名字发表任何看法,只是道:“陛下这些日子以来,同永仓郡防御使走得太近了。”   戚广铭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朕已不是小孩子了,老师的深意,朕明白。”   ……   长宁大长公主府。   来送报的小厮低头退出屋外。   屋内,案上才动了一口的羹汤被戚炳瑜摆手叫人撤下。她靠上椅背,蹙起眉,按了按额角。   多年来一直近侍她的婢女无声叹了口气,轻声道:“殿下。要不要入宫,在陛下跟前为周将军求求情?”   方才送来的报中所称,皇帝欲肃清鄂王余党,下狱众人中,周怿罪名最重,是头一个被判了弃市重刑的。   戚炳瑜闭着眼,半晌没吭气。   少顷,她道:“他的手上,沾着本宫父皇的血。本宫是有多轻贱自己——才会要去为他求情?!”   婢女默然,虽被她此言慑住,却亦看清了她眼角落下的两滴泪。   在这时,又有人来报,称永仓郡防御使来府求见。   不多久,戚炳永被人引入。他先是行礼请过安,然后打量了一番戚炳瑜的脸色,才道:“还望皇姊,切莫多伤怀。”   戚炳瑜不言。   戚炳永又道:“弟弟今日前来,是为传圣意。”   戚炳瑜抬眼,冷冷道:“圣意?是还要本宫再助你们抓人?还是要本宫再助你们杀人?”   戚炳永遭她此骂,一时沉默。   戚炳瑜继续道:“鄂王一案,前后已牵连了一千二百多人!皇帝至今还不愿收手?!”   戚炳永无视她又愤又痛的目光,道:“鄂王余党,至今只剩一人。待此人到案,陛下便会下诏结案。”   戚炳瑜盯住他,渐渐地,她的脸色起了变化。   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一开始是轻低的,后来声音逐渐加大,到最后,她捧住脸颊,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戚炳永面孔发青,“皇姊……”   “你们……”戚炳瑜终于收了笑,目中流出一丝苦意,“你们!”   她整个人开始发抖。那抖不是因惧怕,而是因至极的悲绝。   她死死地咬了咬牙,勉力抑住这抖意:   “你们——连本宫也要杀?” 第79章 柒拾玖   “皇姊。”   戚炳永若有若无地叹息。   “皇姊是陛下的亲姑母,陛下岂会要杀皇姊?陛下若起了这等念头,又与已故的四哥有什么分别?”   他的话语听起来堂堂正正。   戚炳瑜的情绪似乎被他此言所安抚,逐渐平静。   观察片刻,见无异状,戚炳永才略略放心,继续道:“四哥生前狠辣跋扈,得罪的人岂在少数。皇姊多年来与四哥走得颇近,在旁人眼中亦属鄂王一党,陛下若不对皇姊处置一二,又何以慰服众臣。皇姊为先帝长女,陛下顾念血亲之情,亦欲维护戚氏脸面,只要皇姊自愿到案,陛下绝不会伤皇姊半分。”   “戚氏脸面……”   戚炳瑜喃喃,恍了一瞬神,又默默笑了。   她抬眼问:“按皇帝的打算,本宫将会被如何处置?”   戚炳永答称:“若皇姊愿意移居相台寺,终生礼奉佛祖、足不出寺、不见朝臣,那么皇姊仍是陛下所尊敬的亲姑母、仍是我大晋尊贵的大长公主。”   “皇帝要软禁本宫?”   他不答此言,只又添了一句:“如此,宁太妃在宫中也可颐养天年,尽享荣华,而不被亏待半分。”   此是郑重的承诺,亦是切实的威胁。   戚炳瑜无声地垂下了头颈。在眼下的局势中,她似乎已无任何其它的选择。她浅浅的一束目光、短短一段沉默,就将她的悲伤与绝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最终,她颔首,提出了唯一的请求:“请皇帝让本宫与母妃再见一面。”   ……   戚炳永携她之愿离开后不久,屋外有一只蝴蝶翩跹而至。   它飞入屋中,轻轻巧巧地落在戚炳瑜裙上的大簇团花中。裙上亦绣有彩蝶,栩栩如生,那只蝴蝶像是寻得了亲眷,留恋半晌而不去。   戚炳瑜垂眸看着这只蝶。   它是如此无知。   无知得几近于可恨。   她微弯嘴角。   俯身伸手,她捉住了这对五彩斑斓的蝶翅,随即把这只仍试图扑棱翅尖的美丽蝴蝶从裙上摘下,狠狠地摔去地上。然后她抬了抬右足,毫不怜惜地将它踩死在了履底。   ……   圣意很快地传至长宁大长公主府。   公主府奉旨,起长宁仪仗,浩浩荡荡地行往皇城。   宁妃宫中亦早早做了准备,长宁辇驾一入宫门,立刻便有朱氏派来的近侍迎她一行。待入宫殿,近侍替她揭下薄氅,然后悄无声息地领着一众内侍与婢女退出去了。   戚炳瑜独自走进内殿。   朱氏正在亲手收拾殿里旧物,听闻脚步声,回头看见她,眉目祥和地微微笑了,口中道:“你来了。”   戚炳瑜站住了,行礼道:“母亲。”   她的目光落在朱氏正在收拾的物件上。   那里面,有她的父皇尚在世时赏赠给朱氏的玉钗金冠,还有她的四弟从小到大在这殿中的所使所用。   唤她时,朱氏手中正捧着一件男子厚裘。戚炳瑜认得它。除夕那日,戚炳靖下朝后,同她一道来母妃宫中请安。因近新岁,朱氏为他制了新衣,他便将那一日身上的这件换了脱下,留在了此处。那一日,他就坐在朱氏此刻坐着的这张榻上,陪着朱氏叙了半晌的话。那一日,三人谁都没想到,那竟是他生前见朱氏的最后一面。   “都没了呀……”   朱氏说着,翻掌抚了抚那件裘衣,将它搁去一旁。   没了的是什么,她不曾说。   或许是当年曾经为了朱氏的门楣与荣耀,将她嫁与那个前途可观的皇三子的重臣父亲。   或许是与她相敬如宾近三十年,在她的扶持与陪伴之下,在她且尊且敬的目光之中,一路从远郡藩府登极至尊之位的先帝。   或许是她从故去的妃嫔宮中拾养而来,在她看得见与看不见的地方、十五年如一日地如履薄冰地前进与奋斗,在权倾朝野后又轰然倒塌的先帝四子、大晋鄂王。   总之,都没了。   朱氏伸手取过一支玉钗,摩挲着钗上宝珠,道:“从前,你父皇最喜欢将顶好的东西赐给文妃,引得她屡屡遭人妒恨。有一回逢我生辰,他问我要什么,我说想要支和文妃头上簪的一样的钗,他笑了笑,听懂了我话中之意,即赠了这支钗给我。从那之后,他便再没有给过文妃什么殊宠。”她叹了叹,“你的父皇,一生都在顾及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当年纳纪氏入府,是他做过的唯一一件不讲体面的事。”   戚炳瑜看着母亲。   她的父皇,一生都在顾及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而她的母亲,一生都如此刻一般端庄、持重、得体,不犯半分差错。   他二人从未相爱过。   但他二人亦从未相离过。   她的母亲有着一个显赫的姓氏。她被夫君敬重,亦被夫君利用,被夫君信任,亦被夫君防备,但她从始至终都无怨无悔,尽到了她对朱家、对夫君该尽的一份责任。   那份尽责之心,因这相连的血脉,也曾生机勃勃地跳动在她的胸腔之内。   朱氏望着她,“在你父皇的这些个子女当中,只有你像他一样,时时处处都想着要维护晋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   戚炳瑜眼底微红,眼前渐渐朦胧。   ……   七岁那年,她四弟出生。纪氏早产,府中人人张皇。她的父王脸色严肃地立在纪氏的院门前,许久,许久,许久之后,里间传出一声婴儿洪亮的啼哭。她的母亲领着她去给父王送茶,恰逢这一幕,她父王如山一般高大的身影罩下,伸臂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很少见到这般情绪外露的父亲,一时开心,搂着父亲的脖子笑个不停。   当时,她稚声稚气地对父王说:“是弟弟!”   父王摸了摸她的脑袋,无声而笑。   她睁大了眼,又说:“我喜欢弟弟!”   父王笑出了声,点头,“瑜儿是本王的长女,以后弟弟们都要听瑜儿的话。”   她将小脸凑近父王,学着母亲教她的话,一板一眼地说:“瑜儿是父王的长女,要懂事,以后还要尽力帮父王,照顾好弟弟们!”   父王瞧着她一张小脸,笑意更加深了,“是,有瑜儿在,就不愁我晋室不穆。”   ……   “瑜儿。”   朱氏轻声道。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叫过了。自从她进封公主以来,便连母亲也只以封号称呼她。她有些哽咽,“母亲。”   朱氏问:“这么多年,你累了罢。”   戚炳瑜抬起眼睫。   久蓄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终于蹲下身,伏在母亲膝头,像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孩童一般,不管不顾地放声大泣。   朱氏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没再问什么,也没再说什么。   这样一份无声的温柔,宏大、深远、睿智而又包容,她所有想说的话、所有想做的事,都被这一份温柔而看了个透透彻彻。   这一份温柔,亦是无声的鼓励。   都没了,   连同她所有的顾忌与犹豫一道——   都没了。   ……   入夜后,崇德殿中照例点起了皇帝近日来最喜欢的醒神香。   谭君自傍晚来奏事,至眼下还没走。   按皇帝之意,朝廷不仅要肃清鄂王余党,还要罢除所有鄂王之政。而罢鄂王之政,自当先从兵制始。   谭君道:“陛下欲改兵制,欲从何处下手?”   戚广铭道:“朕欲先恢复三衙之权。老师以为如何?”   谭君半晌不言。   戚广铭不以为意,笑道:“老师以为不妥?”   谭君摇了摇头,“兵制非小事,陛下当召武臣廷议。鄂王当初废三衙、集兵权一体于兵部,并非仅是为了私欲,亦有其深远所计,陛下当深思。”   戚广铭执意道:“朕意已决,不必再多想。还请老师明日令学士院草制。”   在谭君还欲说什么时,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入内来禀,口中叫道:“陛下,陛下!”   这行止几乎于御前失仪,令戚广铭嫌恶地皱眉。他忍耐了一下,斥道:“何事如此慌张!”   内侍噗通跪下,“陛下,宫中走水了!”   戚广铭愣住。   谭君则立刻上前,急声问:“在何处?火势如何?”   内侍声音都在抖:“是宁太妃宫中。今夜风大,火势难控,眼下已烧往东边来了!殿前司诸班直当值的将士们皆已前去救火。”   戚广铭这时才回神,快步走出崇德殿,眺向起火之处。   青色的夜幕下,熊熊火光冲天。   火势惊人,料想皇城之外,半座京城皆可见这一场宫中乱事。   戚广铭的脸色变得黑黜黜的。   他转身,冲跟出来的内侍道:“去查看,究竟是何人纵的火!”   远处的火焰随风摇曳,在苍穹之下,又绚烂,又凶怖。   ……   宁妃宫外。   前来救火的殿前司士兵们进退两难。   宫殿外阁已被烧得变了形,火焰张牙舞爪地扑向周遭一切能被抓燃的东西,在距离火场不过数十丈的地方,戚炳瑜孤身迎风而立。   她的头发披散着,随风飘荡,裙摆早已被火气燎得焦黑。   “是本宫纵的火。”   她开口,对士兵们说道。   士兵们面面相觑,不敢有所动。   她又高声喊道:   “是本宫纵的火!”   这激烈的声音击得她身后不远处的火势猛地一抖,燃烧得更加张狂。   她昂起下巴,笑了笑。   她的笑颜被火光照耀着,在苍穹之下,又绚烂,又凶怖。   ……   崇德殿中,戚广铭几乎怒发冲冠。   长宁被士兵们押入殿中,推倒在地。她瘦削的下巴从散乱的长发中抬起,望向御座的眼神凌厉又刻薄。   戚广铭对上她的目光,先是一骇,随即更怒,大声喝道:“姑母是不是疯了?!在宫中蓄意纵火,乃是大罪!”   长宁笑了。   她笑了好一阵儿,才止住笑。   然后她回答说:“本宫伏罪。还请陛下,将本宫下狱罢!”   戚广铭的双手死死地扣住膝盖,极力忍耐着怒意,“姑母是我大晋的大长公主!论国朝故事,何曾有过公主下狱的先例!”   “陛下是嫌本宫给晋室丢脸了。”   “朕是心疼姑母!”   “陛下已杀了一个亲叔叔,还有两个亲叔叔被关在狱中,很快也将被陛下所杀。陛下还会心疼本宫这个姑母?”   “姑母,莫要逼朕。”   “当初鄂王坐得深牢,如今本宫又为何坐不得?”   戚广铭拍案而起,咬牙切齿道:“朕是杀了鄂王!是因鄂王杀了朕的父王!鄂王杀了朕的皇祖父!姑母当初既宽纵鄂王弑兄,便该想到今时今日!朕决定送姑母去相台寺,已是顾全了宗室的体统、戚氏的脸面,姑母,切莫再逼朕!”   长宁笑得流出了泪。   “他杀他,他又杀他,你杀他,你又杀他,杀来杀去,你们杀来杀去……这般的晋室、这般的戚氏,还要什么体统,还要什么脸面?!   “陛下,京城可见这火,天下可见这火!本宫之罪,晋室之乱,京城可闻,天下可闻!我大晋戚氏的脸面,自今夜始,再也不存!” 第80章 捌拾   头一夜宫城起火,火势极烈,浓烟遮蔽半片天幕。此事闹得太大,瞒不过举京臣民,皇帝在盛怒之下降罪长宁大长公主一事不胫而走。   这一场大晋皇室之变,耸动京城。   而就在长宁大长公主被下狱的次日,皇帝于朝会上亲下诏书,当着一众文武臣子的面,宣布彻底罢除鄂王生前所行之全部政令:   先改兵制。重新恢复三衙、兵部二分之制,将自建初十六年以来兵部集军权于一体的规制破废。又下令,削去谢淖大晋中将军之将衔,并诏止边境藩将可凭军功晋位朝廷高阶武官的制度。   再废此前户部颁行的新酒商税令。还宗亲藩封之酒务、商务于各封地王府,减免各地藩王每年须向朝廷缴纳的税币,以此笼络在封戚氏宗亲。与此同时,为缓解朝廷户部的压力,进一步缩减由朝廷中枢每年向四境边军发放的军饷。   除此两件涉及朝廷根本的制度外,还有其余大小二十余项规制,皆在这一封皇帝诏令之下,被尽数推翻、罢废。   举朝缄默。   ……   兵部置诏狱,守狱之人皆来自于禁军。   狱牢深处的一间囚室外,有四名普通士兵已轮番值守此室近三月。逢午间换值,两人来,两人走,一切如常。   然后有人来给关押在此的囚徒们放饭。   轮到最里面的此间时,饭菜已凉。士兵接过饭菜,像往常一样地将铁门打开,弯腰将饭菜搁在里面湿霉的地上,习惯性地起身关门时,又突然犹豫了一下。   手里把着锈迹斑斑的铁闩,士兵低眼看向被关在这间囚室中的男人。   那是一位将军。   或者说,他曾经是一位将军。   他起自行伍,曾同此刻看着他的士兵一样,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士兵。他曾服役于大晋西境,十余年间身历大小战事近百役,自建初十六年起率军从征南疆,屡立战功。他身上的每一分战勋与功绩,皆是以这具血肉之躯,在沙场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这样一位战功等身的将军,如今却被抹去了他所曾拥有的全部功勋与荣耀,被羁押在这不见天日的深牢之中。   而他犯下的最不可饶恕之罪,不是打了败仗,不是沦陷疆土,更不是通敌卖国,而是——他是已故鄂王的亲将。   士兵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男人,目光中多了些往日不曾见的东西。   今日皇帝下诏一改兵制,便连兵部深狱之中亦传此令。   从军守纪,兵部狱中并无人敢窃论朝事。   可来自于他们的一束束沉默的目光却已出卖了他们的情绪、他们的血气、他们的不解、他们的不甘。   大晋的兵命贱。   曾有人试图改变这一切,让从军的普通士兵变得有尊严,让百年来被人驱使的藩将能够凭借军功晋位朝廷的高阶武官,让出身边军的将领能够被擢拔进入朝廷中枢。   但那人死了。   在他死后,大晋的兵命贱如故。   在士兵露骨而压抑的目光中,坐在地上的男人抬起头来。   他很少说话。   这时也不例外,他与士兵对视几瞬,伸手取过饭菜,低下头,无声而专注地吃起来。   士兵默默退后,不知为何,竟未立刻将铁门锁上。   男人似乎不察这变化,一口接一口地吞咽饭菜。末了,他向门外的士兵索了些水喝,然后站起身,用余水净了净脸和手。   做完这一切后,男人看见了出现在囚室外的谭君。两个士兵不等被告知及要求,便已主动地退走回避。   “周将军。”   谭君道,一面看了一眼未上锁的牢门,一面步入其中。   周怿对他点了一下头。   谭君在再度开口前,将周怿多打量了几眼。他与周怿无深交,在此次周怿回京之前,二人几乎不曾对过几句话。   当初周怿返京,闻鄂王下狱,不仅不退,反而一意孤行、入宫求见圣驾,堪称自投罗网。而正是他这一自投罗网,才叫皇帝以为鄂王左膀已卸,继而进一步放松了戒备。   事后谭君曾问过一次周怿,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当时周怿答说:“王爷深谋,入狱必有所图。王爷欲置我于事外,是王爷替我做的取舍。可我若真置身于事外、留王爷一人犯险,我岂还是我?只有我主动投死,皇帝才能彻底放心,而王爷才能彻底置之死地而后生。”   这等忠志,这等默契,曾令谭君无言而慨叹。   得将如是,非止谢淖一人之大幸,更是一国之大幸。   谭君从袖间抽出一封书函,递给周怿,“这是谢将军发来,要谭某转交将军的信。”   周怿接过,快速阅过,然后还给了谭君。   信中所计及谆谆叮嘱,已在他沉着的眉眼之中烙下深印。   谭君将信重新收妥,道:“将军当初忤逆上命、执意归京,曾叫谢将军在刑部狱中动了一场大怒。”   周怿短暂沉默,“当初谢将军所虑周全,是我未领将军之恩情。”   谭君便不再多提此事,转过话头,将近日来京中所发生的大事一一说与周怿听。除却今日皇帝所下改制之诏令外,也详细说了头一夜长宁大长公主在宫中纵火而被下狱一事。   说罢此事,谭君感慨道:“此事惊骇满朝文武,谁都想不到,长宁大长公主竟能做出这等出格之事。”   周怿却毫无征兆地笑了。那笑中不全是笑意,里面还包含着痛苦、惋怜与深爱。它们紧密地融合在一起,亦互相撕扯与抵触,显出他难以言状的重重矛盾。   他道:“像她。”   这简单二字,谭君竟未听懂。   在所有人都在震诧于长宁竟然做出了一件绝不像是她会做的事时,唯独周怿毫不惊讶地说,像她。   周怿没有解释。   他以沉默在身周砌起了一堵坚不可破的墙。   墙内,是他埋葬在心中的、久未碰触过的鲜活回忆。   他曾经亲眼目睹过她纵火。   那一把火,燃烧在他与她之间,他的心被烧得滚烫,他的整具身体也随之燃烧。她纵火的姿态有多优雅,就有多狂野。她曾经用那样的一把火,宣示她对他的爱欲,张告她要将他占有。在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在那一刻,她不顾一切地挣脱了禁锢在她身上的重重责任,义无反顾地迎着狂风与烈焰奔向他。   没有任何事情能比她点燃的那一把火更加出格。   后来,是他亲手将这火灭了。   以他之隐忍,以他之决绝。   他亲手将她推回了原点,看着她回归冷静、回归平静,然后看着她重新背负起那重重责任,为了她所在的晋室,恪守不懈、奉献自我。   曾经的那把火,是她因爱而纵。   而今她再度纵火,是因至深的悲哀与绝望,以豁出命的疯狂,彻底撕开晋室那浮于表面的、极度虚伪的体统与脸面,向万众毫不吝惜地展现其下数不尽的肮脏与凶蛮。   她摧毁了晋室。也摧毁了曾经竭尽一己之力也要维护晋室不破的她自己。   这一场汹汹大火之后,那个他所认识、熟悉、深爱的长宁也不再存于此世间了。   周怿狠狠地红了眼角。   ……   翌日,皇帝再下新诏,不顾大晋律法中宗亲罪减一等的祖制,以桓、睿二王交通大平、阴谋卖国,御笔判斩。   刑部尚书一位空缺未补,举朝持续缄默不谏。   深狱之中,再添两具戚氏宗亲的尸骨。   这两位大晋的藩王,这两位皇帝的亲叔叔,在鄂王在世时尚不曾因罪获死,如今却死在了这个不过刚满十五岁的少年皇帝手中。   如河之血,静静地淌过崇德殿的每一寸殿砖上。   又三日,皇帝于早朝时貌似公允地询问众臣之意,有关鄂王一案所牵连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究竟该要如何处置为好。   众臣无一人言。   见无人言,皇帝圣心独断,叫负责主审鄂王一案的谭君即刻草诏,将其中重罪的三百一十七人诛夷三族,余者不分罪名轻重,阖族流放北境。   面对皇帝一道接连一道的苛狠诏令,朝廷之上,众臣长久以来的缄默终于在这一刻被打破。   谭君持笏出前,朝向御座,道:“陛下恕臣,难奉此命。”   少年皇帝露出一丝讶异的脸色。   “谭卿?”   “陛下当以仁明治国。此非仁明之君所为。”   “谭卿?!”   谭君双膝落地。他身材瘦削,跪着时,肩后的骨头将朝服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他抬起头,目光视上,声音有些沙哑:“臣曾教过陛下:何谓忠,何谓孝,何谓祖宗之法,何谓家国天下。”   他又道:“臣还曾教过陛下:何谓不忠,何谓不孝,何谓目无祖宗之法,何谓弃置家国天下。”   少年脸色因怒而僵青,从御座上站了起来。   谭君俯身叩首,道:“臣忝为帝师,却没能教好陛下。臣请乞骸骨,望陛下准允。” 第81章 捌拾壹   半晌沉静。   随后大殿高处,响起断断续续的、难以克制的低泣声。   少年在哭。   满廷臣工们闻音抬头,茫然视上。   跪在殿上的谭君却毫无所动。他撑起朝服的每一根骨头都同之前一样的硬、一样的锐。   十五岁的皇帝站着,纤薄的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泪痕交错。他委屈地咬住了嘴唇,心里面种种恼意与愤怒都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僵青的脸上,他像是一个不被人理解、不被人宽纵的孩子,盯视着那个不肯顺从他意的最亲信的人,尽失威仪地哭着。   众臣愕然。   这是少年面对谭君的爆发。   他是晋室的皇帝。而他终于也像曾经坐在这高高御座之上的每一位晋室的皇帝一样,在还能做出选择的时候,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最孤冷的那条路。   这条路,由戚氏的列祖列宗以无数的白骨与鲜血铺就而成。它生长在他的骨与血之中。它终将由他以更多的白骨与鲜血铺成更加牢不可摧的一条路。   少年停止了哭泣。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谭卿。”   他一面开口,一面缓缓坐回御座,“卿的致仕之请,朕允了。”   说罢,他叫内侍发下处置鄂王一案所牵连的罪臣的皇诏,道:“这道诏令,永仓郡防御使早已替朕草好了,往后这朝中事,谭卿亦不必再操心了。”   诏书上的一千二百六十一位文武官吏,重罪之三百一十七人诛夷三族,余者不分罪名轻重,阖族流放北境。   内侍随后叫了散朝。   皇帝起身。   满殿文武俯身叩行大礼,他垂下目光,一路扫过每个人弓着的脊背,踏着方才内侍宣诏的余音,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殿。   ……   供奉晋室列祖列宗的龙章阁中,烟雾缭绕,光线半昧。   少年跪在锦垫上,头目微垂。   在他头顶正对的前上方,奉着他生父的灵牌与画像。   曾经的昌恭宪王戚炳轩,早已在少年的一意孤行下,被追谥为大晋明宗成皇帝。   而鄂怀妄王戚炳靖七个字,亦早已在少年的强势授意下,自晋室戚氏玉牒及所有的诏文书函之中除去,骨灰无痕。   对着灵牌与画像,少年端端正正地叩了一个头。   他道:“父王。儿替您报仇了。”   当年父亲尸首两处,殓葬时母亲泣血倒地,十一岁的他被人自人群中拉走,架上了一辆华贵的马车,一路送入皇城之中。宫门开启,文乙站在灰蒙蒙的天际下,恭恭敬敬地将他迎入这深宫。十二岁时皇祖父过世,他被迎立为新帝,在携百官送鄂王出京赴封地的城外官道上,他叫着“皇叔”哭成了个泪人。   过去种种,多少惊怕,多少屈辱,多少不见天日的黑夜,多少沉默无言的忍耐,皆被他用鲜血尽数封盖、彻底埋葬在了过去。   他再也无惧。   少年站起来,伸出手,隔空触摸画中的父亲:“父王。外朝的臣子们在议论,说儿过于苛狠,非仁明之主。”   他的眼底压着赤红的血色:“父王当年被四叔所害,正是因不够狠。四叔在世时,人人都说他心狠手辣,可在儿眼中,四叔也不够狠。四叔若是够狠,当年将儿也杀了,如今又岂会是这结果。正是因此,儿才要做那最狠的人,否则,儿的下场与父王、与四叔又会有何区别。”   画像中的男人看着他,而他亦看着画像中的男人。   然后他收回手,掸了掸帝王常服的袖口,转身走出了龙章阁。   ……   五日后,由兵部派遣禁军,马不停蹄地将被阖族流放北境的罪臣及他们的眷属们押送出京。   而那三百一十七名将要被诛夷三族的鄂王党羽,则被定在十日后问斩。   此前静如深潭的朝野在没了谭君坐镇之后,终于略起波澜。   朝会时,有御史出前上谏:“陛下。自鄂怀妄王殁以来,陛下多近永仓郡防御使,而永仓郡防御使无王爵、无职掌,却屡屡干涉朝事,引陛下刚愎独断,此绝非良臣所为。臣等望陛下亲贤臣,远小人,效明君所行。”   “永仓郡防御使乃是朕的亲六叔,卿等多虑了。”   “陛下,为君者,当着眼于大局,防患于未然。”   “患自何来?”   “鄂王一案,永仓郡防御使几番上言劝陛下不可手软,此是居何心,陛下当深察。此番陛下杀诏不仁,臣等望陛下三思,望陛下收回皇命。”   “朕意已决。”   御史急切:“陛下!”   少年冷冷斥道:“放肆。”   这一声“放肆”,饱满,有力道,富有威仪,像是一位真正的手握皇权、睥睨天下的帝王的语气。   御史闭上了嘴。   在他身后,众臣亦随之噤声。   ……   傍晚时,戚炳永受召入宫。   崇德殿外宮卫林立,较之寻常,戒备更显森严。戚炳永一路行至殿外,像是不曾留意到这变化一般地、脸色如常地被内侍引入殿中。   戚广铭看见他,笑着招呼了声:“六叔来了。”   “陛下。”戚炳永丝毫不失礼数。   二人一在御座上,一在御座下,寒暄往来了十数言。   戚广铭始终未叫赐座,戚炳永也始终未开口要赐。   夕阳落垂,血红的光荡入殿中。   戚广铭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弹扣了两下,抬起手推了推放在上面的一摞奏札,道:“六叔同朕,是亲叔侄。既是亲叔侄,说话就不必遮遮掩掩。朕今日叫六叔来,便是不想瞒着六叔——案上的这些,都是近日来朝臣们弹劾六叔的折子。”   “哦?”   “他们斥责朕因鄂王一案株连无辜,说朕是因听信了六叔的谗言才下了那道诏令。他们说朕年纪还小,若不防患于未然,日后必将被六叔夺了权柄。他们说朕倘若真的想要做一个明君,便不能让这朝野上再出一个鄂王。”   戚炳永听后,无言而笑。   戚广铭道:“六叔。朕最近夜里睡觉时,常常在想往后的日子。待过了今年,朕便要挑个中意的朝臣之女,将她立为皇后。过上两三年,再纳上几个妃嫔。朕要生上几个儿子,还要生上几个女儿。朕要勤政,要秣马厉兵,朕要做成之前没人做成的大事。朕要让大晋的江山,世代永昌。”   他又道:“六叔亦是晋室的男儿,必能懂得朕的心志。”   戚炳永开口:“陛下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戚广铭微微一笑:“六叔。那些朝臣们说得很对,朕若想要做成这些事,便不能让这朝野上再出一个鄂王。”   “陛下心中以为,臣会是下一个鄂王?”   “朕以为如何,并不重要。”   戚广铭脸上仍然维持着那抹微笑:“重要的是,朕此番杀戮过重,活下来的朝臣们心中会对朕有惧、有怨,朕得为他们寻个他们想要的公道,让他们不再惧朕、不再怨朕。如此一来,往后君臣才能相得,朕想要做成的大事,才能再无阻障。”   殿外,森森宮卫长戟交错,锋刃冷光织作了一道谁也破不出的铁网。   戚广铭从御座上起身,走下来。   他一面行向戚炳永,一面道:“六叔。你同朕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为了大晋,六叔莫要怪朕心狠。”   戚炳永抬起头。   戚广铭站定在他身前,笑容减淡:“六叔,莫要怪朕心狠。“   随后,他高声冲殿外喝道——   “来人!将他拿下!”   殿外,铁网锋刃映着如血残阳,纹丝不动。   戚广铭皱起眉。   不待他再叫人,戚炳永率先开口——   “来人!”   这一声高喝,比少年的声音更洪亮,更狠戾。   殿外,铁网锋刃齐齐向前压近数步,将整个崇德殿的八扇朱门牢牢围住,堵了个密不透风。   少年愕然。   他左右一望,见清形式,脸色立刻变得煞白。   戚炳永步前,逼着少年不得不后退:“陛下。臣从未想过要做下一个鄂王。父皇、大哥、二哥先后死在了四哥的手里,可四哥同三哥、五哥一道,又死在了陛下的手里。臣想好好活着,又岂会想要做另一个四哥?”   “更何况,四哥又有何值得臣效仿的?”戚炳永微微笑了,“说他狠,却还不够狠。若是真狠,他当年便该将陛下也杀了。臣,不做鄂王。臣,更不做任何其他人。”   “六叔,你……”   “陛下。臣同陛下的身上流的确是一样的血。陛下为了大晋,臣亦是为了大晋。陛下,莫要怪臣心狠。”   少年的瞳孔因惊骇而瞬间放至极大。   一道寒光在他眼底闪过。   他想要尖声呼救,可再也发不了声。   他的喉咙被一刀割断,在几瞬之后,热烫的鲜血从那道狠辣果断的伤口中喷溅出来。   少年大睁着双眼,双膝撞地,头颅重重地摔在殿砖上。   他的鲜血,沿着砖缝一路填漫崇德殿,铺成一条孤冷的道路。   戚炳永踏在这条路上。   他的笑容已消,赤红的眼底竟生生凝出了一滴泪。   那滴泪不曾掉落。   那滴泪照着这一地的血路,照着殿外的铁刃寒光,渐渐被逼退,消失在他赤红的眼底。   ……   大晋永仁三年五月二十日,皇帝崩于崇德殿,年十五。五月二十一日,庄宗第六子、永仓郡防御使戚炳永临朝登基,即皇帝位。上先帝庙谥曰穆宗怀皇帝。   夕阳为戎州四野镶镀一层暖暖赤色。   谢淖坐在帐外,手中持报,凝神远望。   他的沉默,如岳不移,如瀑难断。   日已西沉时,卓少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她跃下战马背脊,轻甩薄氅,径直向他走来。   那不移之岳、难断之瀑,在被她轻轻碰触过后,变得可移、可断。   “少炎。”   他动了动,捉住她搁在他肩头的手。   大晋的这一场宮变,遍闻宇内,不论是大晋四境还是大平国内,皆有所传。只不过在众人眼中,只见这结果,未见其后之缘由与经过。   卓少炎低下头,发丝撩过他的脸,从他手中取过那封信报。   她阅罢,问:“你要出征。”   谢淖点头。   她又问:“可要我相助?”   他缓缓一笑,手使了点劲,捏了捏她的手心:“一封檄文,便就够了。” 第82章 捌拾贰   帐内,卓少炎伏案下笔,檄文一气呵成。谢淖立在她身后,无声地凝视她手中笔尖勾勒出的每一个字。   少顷,他的目光缓缓移上她的肩头。   她的双肩坚硬而瘦削,那上面是无形而沉重的家国责任。她爱他,故而问他是否需要相助。但她并无出师之名,若真提兵北进,便是要将云麟一军、将大平一国都拖入这晋室之乱当中。她是大平的亲王,她绝不可为了一己之爱而陷家国于不顾。   而他更不会让她因爱他而失了这一份责任。   她愿助他,一封檄文,便就够了。   卓少炎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回首抬眼:“怎么?”   灯晖下,她的眼神专注得动人,叫他忍不住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道:“少炎笔下之檄文,气势如虹,文采纵横,为我所不能及。若非有少炎替笔,我今不知当如何是好。”   卓少炎轻轻搁下笔。   她浅浅一笑,并未将他戳穿。   自从她驻兵戎州以来,大平京中质疑她此举的声音便日渐高涨,终于在大晋宮变之后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连日来,从京中发来军前的文札堆如小山,朝中自辅臣以下,人人都在等着她给出回应。   这一桩桩,皆被他看在眼中。   他哪里是写不出及她的檄文,他是不愿叫她为难的同时,又不忍辜负她想助他的心愿。   待墨干透后,卓少炎站起来,转身抱住他。   “炳靖。”她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嗯。”   “天下兵马见此文,必当避而让君行。征伐之路,若无须见血,便不必见血。”   ……   大平京中,皇城。   时已近夏,殿中人一多,便略显闷热。   就在这明明闷热的睿思殿中,狄书驰却叫周遭众人皆感受到了他身挟的一股冷意。他抱袖站在殿上,对着沈毓章,不卑不亢道:“英王调半数云麟军长驻戎州境内,不北进、不南退,徒耗朝廷钱粮,沈将军却压着兵部迟迟不问,此究竟为何?”   沈毓章道:“此事沈某已取陛下、公主之圣意。”   狄书驰道:“此事乃国事,非沈将军家事。今文武在殿,将军当给朝臣们一个交代。”   众人闻其家事、国事一言,无不落汗。   沈毓章倏然沉下脸色。   狄书驰未现退意,神色依旧不卑不亢。   见二人当廷对峙,朱子岐暗自摇头,出前劝道:“狄大人。沈将军领兵部事,处事自有分寸。”   “分寸?”狄书驰冷冷反问,“大晋宮变,皇室将倾,宇内皆知。大平不待此时出兵伐晋,又待何时!英王手握国之精锐,却将兵马压于两国边境而不动,可谓坐失良机。既不北伐,何必驻兵白耗朝廷钱粮,此举分寸何在?再者,英王既已卸去云麟军帅印,何故仍有调兵之权?沈将军以重兵之符付之,心中可知分寸?”   这接二连三的反问,将朱子岐逼得再劝不得。但凡经历过当初狄书驰在广德门外伏阙上疏杀成王一事的人,有谁不知他这一把铁硬的骨头和脾性。朱子岐闭上嘴,抬眼觑了觑沈毓章。   沈毓章抑了抑怒意,道:“战火苦民,为万民而藏干戈,英王无错。至于其勒兵戎州、长耗钱粮二事,兵部早已发函申斥,英王见函必会上表,狄大人不必心急。”   狄书驰问说:“大平藏干戈,大晋当如何?沈将军何以如此笃定,大晋不会再生战端?若沈将军决断失策,此番纵英王刚愎自用,将来必将误国误民。”   沈毓章咬着牙,无话可对。   狄书驰所言,俱是忠臣之言。但卓少炎与戚炳靖诸事,是他不能为旁人道之事。卓少炎在北边无惧无束,做着她认定了的事,又何曾想过他在朝中须顶着多大的压力。   这一场互不相让的针锋相对,最后终结于翰林医官院派人来禀,传沈毓章入禁中至御前侍疾。   皇帝体染风寒数日未愈,昭庆于西华宮内日夜寸步不离地照料皇帝,委朝中政务于三位辅臣,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沈、狄二人的廷上对峙。   一直到了西华宮,沈毓章那一张僵黑的脸色才略略和缓了些。   他步入殿中,以拳按了按跳痛的太阳穴。   英嘉央闻声而出,睹他面色,便放缓了脚步,遥遥望他问说:“可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沈毓章苦笑。   英嘉央遂抿了抿唇,叫内侍奉碗解暑汤来。   待饮罢汤,沈毓章胸口那一股闷气才勉强散去。他搁下碗,沉沉喟道:“你是故意叫人传我回来的?”   英嘉央没直言,只微微一笑。   沈毓章同狄书驰在殿上的这一场剑拔弩张,叫在睿思殿里外侍候的几个内侍省黄门吓破了胆,朝会还没见散,便匆匆跑回西华宮来禀,仿佛再晚半刻,天都要被捅破个窟窿了。   见她默认,沈毓章又摇了摇头,有些恨恨道:“当初那半片麒麟符……当初那半片麒麟符!”   英嘉央十分明白他此刻心情,只得劝解道:“你也知,少炎心中有家国,眼中有万民,她迟迟不回兵部函,必有其因。”   沈毓章拧着眉头。   卓少炎不止迟迟不回兵部函,更是迟迟不回他与她的那封叫她归国的信。鄂王死讯、晋室宮变,此种种之乱,让他不得不生出疑心,且时时在为她担忧。   他的眉头被英嘉央用指尖轻轻揉开。   她靠近他些,轻声道:“方才太医来给皇帝进药,我便也顺便叫人诊了诊脉。”   沈毓章回过神,盯住她。她此时的目光与神态,还有那欲言又止、两颊微红的表情,都叫他心头升起一股强烈的、笃定的预感。那预感令他瞬间狂喜,将他此前黯淡沉闷的情绪一扫而光。   英嘉央道:“我有孕了。”   她话音未落,便叫他重重一把揽入怀中。   “央央。”   沈毓章的声音一刹回到少年时,叫她心尖直发颤。   然后他大声地笑了,又大声地叫了声:“央央!”   英嘉央飞快地抬手捂住他的嘴,怕他继续发疯。她的手心被他的气息撩得暖暖热热,她也忍不住笑了:“毓章。”   小小的皇帝在内殿听见外面的声响,于御榻上翻了个身,口中嘟嘟囔囔道了句:“……朕要妹妹,朕可不要弟弟。”   这小小的声音,并不能叫外面的二人听见。   英嘉央被沈毓章抱在怀中半晌,才轻声问:“不气了罢?”   他连声说:“不气了,不气了。”   她便又被他这语气逗笑了。   “狄书驰为人刚正,是难得的忠臣,只是性格执拗,不懂变通。”英嘉央边笑边道,“只怕他眼下亦被你气得脸发黑,也要叫人哄才是呢。”   ……   乔嘉看着狄书驰。   此人自散朝后便径直来了宗正寺,坐在她平素办公的阁间内,半晌不言,却也不走,一张脸黑得像被抹了炭灰。   过了会儿,她收回目光,起身去取公文,路过他案前时,顺手为他添了点热茶。   “乔嘉。”   狄书驰伸手捏住她的手腕,终于开口。   自从半个月前的某一回,他在乔府门前趁着夜色轻轻吻过她的脸颊之后,他就没再叫过她“乔大人”。此事叫乔嘉至今忆起,都会脸热。   她叫他握着腕子,也走不得,只得问:“你当廷发过脾气还不算,眼下还要给我脸色看么?”   狄书驰闻此,立刻将手松开,“我固无此意。”他速速看了一眼她微红的手腕,皱了皱眉,“是我让你误会了。”   乔嘉站在他跟前,“年初时,朝中百余名女官联名上疏,奏请兵部改制,允让女子参军;禁军各部中如机宜文字、谘议军事、随军转运等要职,皆可选任女官;若逢战事而女子立军功,朝廷当循功封赏;若功可拜将,则当拜女子为将。”   狄书驰看向她。她于眼下提起此事,话中有话。   乔嘉继续道:“当时兵部驳回了这道奏疏,原因是女子体弱,而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不当以弱者居之。英王得闻此事,从北地递疏入京,疏中称:‘……吾从军数年,麾下领御数万男儿,亦见男儿之中有弱者,朝廷如何断言女儿之中无强者?国有女子千千万人,此千千万万人生来皆不同,岂能以一「弱」字一以概之?兵者至凶,此至凶之事固当以强弱分之,而不当以男女分之。兵者至凶,望国中无分男女,皆知此事于国于民之利害关系,则家国可振,则太平可致。……’”   狄书驰先是沉默地听着。   然后他问说:“你是何意?”   乔嘉道:“英王其人,心中有家国,眼中有万民,所行必有其因。”   狄书驰陷入沉思。   乔嘉又道:“自然,你既为人臣,自当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无论你做什么,我总还是明白你的。”   她的话成功地叫他和缓了脸色。   狄书驰抬了抬眉,胸口的闷气被她简单几言放了个一干二净。他不作声地重新牵过她的手,低下头,不顾她略显怔羞的神色,将嘴唇贴上她手腕被他捏红的地方。   ……   入夜时分,城外得戎州军报,马不停蹄地一路送入宫中。   这一封军报,寥寥数语,却让沈毓章的心在胸腔里几起几落。在反复看过数遍后,他才捏了捏眉头,将心牢牢实实地放了下来。 第83章 捌拾叁   这一封戎州军报,乃江豫燃亲笔。   报称:晋室新丧,皇室大伤,朝局震荡,人心不稳;大晋中将军谢淖传檄四境,聚兵麾下,北上伐晋;云麟军因请圣旨,留驻英王封地,以观北事;若晋乱不靖,祸及边境,则云麟军可早备而无急患;乞陛下、公主、兵部明鉴,准云麟军之所请。   沈毓章盯着那报中的“谢淖”二字看了足足半刻。   夜里微寒,灯苗摇曳,亮橘的外焰燎过被他僵持不动的这纸边缘。他方陡然一惊,飞快收回手,捏着军报转过身。   那个男人,竟未死!   终将心放下的沈毓章脸色轻变,胸中感受难以言述。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那一夜的宝和殿家宴,男人的那一句“能得这般之天下,即是谢某所念之千秋”一刹响彻脑际,令他无声而低喟。   是了,那个男人,又岂会这般轻易就死去。   可这竟是何等之城府、何等之心机、何等之谋略、何等之手段,方能成就这等大计!   沈毓章背上覆起一层薄薄冷汗,他罕见地后怕了。   如若此人所念不在千秋,以这般谋略及手段,将会撑起一副什么样的野心?这二国之战局、这天下之大事,又将演变成什么样?   沈毓章没让自己继续深思下去。   他看向手中捏着的军报。那里面除了江豫燃的奏表之外,还有一封发自卓少炎帐下的信函。   至是,她长留于军前,迟迟不回表、不归京是因为什么,他已无须再赘问。但他一想到那个男人的城府、心机、谋略与手段,再念卓少炎对其的情深、信任与付出,心中便涌起一股难以压制的怒气与担忧。   怀着这样的情绪,沈毓章收起江豫燃之表,拆开卓少炎之信。而他在展开薄笺后,却又立刻愣住了。   这信,竟非卓少炎所写。   信上墨迹,笔势雄劲有力,字如龙蛇腾跃,见信一如睹人。   与大平折威将军沈氏毓章书   兄敬启:   盖少炎以兄称谓将军,淖自当从少炎之谓,望兄勿怪。   淖与兄自去岁一别,至今已近半载,虽未常通书信,然多于少炎处得闻兄事,知兄夙兴夜寐,辅佐少帝,功未抵劳。今大平良臣日出,家国康宁,军马益壮,黎庶协和,多赖兄之治也。   兄负大材,欲复前烈,力致太平,挽江山社稷于不败,此淖所敬者。逢戚氏遽乱,晋室分崩,若兄有所图,本可趁隙北进而亟取,然兄腔怀万民,以淖寒夜数言而闭藏干戈,视少炎止兵疆境而不罪,此淖所尊者。天下苦战火久矣,兄承一国之重,愿以苍生为先,化仇雠故事为纯诚君友,殄灭诛伐,共襄国是,此淖所重者。   兄待少炎,如待己妹,一旦见知淖之所谋,必怒而忧之,以淖所行欺累少炎,此淖所难者。少炎于淖,如光如热,亦亲亦爱,淖遗之以真心,日夜惜之疼之尚患不足,岂能行以欺累之事,望兄明之,解忧息怒。   少炎心系家国,亦体念兄之难处,自欲归京上还兵符,不日即发戎州。今淖将传檄四境,北征晋廷,肃清兵乱,还宇内以明和,此凶险之途,淖不意累及挚爱,愿暂托少炎于兄处,一旦大事抵定,淖必以国书下聘,亲率兵马,南下迎嫁。   此书诸言皆拳拳,兄其知之。   肃此,望安。   谢淖于戎州云麟军大营   手中攥着这样一封军报与这样一封书信,沈毓章踱步回了内殿。   英宇泽刚被娘亲喂了药睡下,小脸仰着,浓黑的睫毛像小扇子一般垂着。英嘉央静静地端详了他一阵儿,微微叹气,然后放下帐子,转过身。她看见沈毓章,神态一松,脸上终于露出一抹疲色。   两人坐在一处,沈毓章按下军报不表,先叫英嘉央进了些小食,又弯腰替她揉了揉小腿,口中道:“央央,当年生宇泽时,你受苦了。”   她低眼望着他宽阔的脊背,没说什么,眼底轻轻一红。   过了会儿,她拍了拍他的肩头,叫他起身,然后一把将他紧紧地抱住了。他任她这般抱着,以掌托住她的腰,生怕她弄伤自己。   半晌,英嘉央才自他胸前抬头,问说:“北边如何了?”   沈毓章便将江豫燃军报与谢淖书信中的诸事诸言向她一一道来。   末了,他闷着声音道:“罢了。”   这一句罢了,旁人听不明白,英嘉央却不会不明白。他沈毓章是何其骄傲的性子,这一句罢了,是认定了卓少炎因谢淖假死一事而受了伤心和委屈,亦是为了卓少炎而勉为大度、不再多同谢淖计较。   至于云麟军所请之命,朝廷难道还能不允?北边风云密布,晋室惶头。   ……   沈毓章离开后,没回西华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诸吏将这些时日自北边递来的间报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虽此前已阅过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细细翻阅半晌,然后扯过案上舆图,将谢淖的行军路线勾画出来。   谢淖自戎州发,集旧部于晋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驱北进,在连下十六郡后与从西边起兵驰来的陈无宇所部汇合,军马声势愈壮,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径逼晋京。至八日前,谢淖陈兵晋室安、庆二王封地交界处,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晋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则晋京以南再无重镇可守。   这等摧枯拉朽的强势进军,不论再看几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来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晋廷竟然迄今为止都未发京畿禁军南下平叛。   外敌逼临、铁蹄尥踏,王朝将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视见——能做到这一点,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舆图。   他不能知,这一条征伐之路,在兵马干戈之外,在不可窥见之处,又有多少人为之心甘情愿地匍匐铺路。   ……   晋京,崇德殿。   谭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低着头无声在看。不多时,他垂下胳膊,抬眼视上,平静道:“臣请问,陛下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   戚炳永没有回答他。   少顷,戚炳永自御座上站起身,循阶而下。   谭君则撩起朝服下摆,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头看向被他双手压在殿砖上的那张纸,纸上“讨晋廷檄”四个字清晰刺目。   谭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儿,竟矮了矮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低头向前凑近了些,戚炳永开口:“朕曾经以为,朕亲手选出的宰相,当是个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谭君未言。   戚炳永问道:“谢淖——为何还活着?”   谭君缓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毫无波澜:“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问:“今叛军占了大晋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卧榻旁,而朕竟不闻不知此事,这又是为何?”   谭君再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后问:“任熹拜兵部尚书后不久,便自请出京北巡边军,检视武备。拿这个肥差将他诱出京畿,让朕身边少了一个知通内外兵情的心腹,这又是谁的主意?”   谭君最后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他扫下目光,伸手捉住谭君的手腕,举平至眼前。他将谭君的朝服袖口剥开,里面自手腕至臂间数寸,满是丑陋伤疤。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谭卿当初在此殿上遭受这等重刑,朕同满朝文武皆以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所谋究竟是什么。”他捏了捏谭君的手腕,见谭君脸色发白,低声道:“谭卿,你为何要选四哥?有什么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却做不得的?”   谭君不再回答。   下一刹,他的视线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头,气力之足之烈,短短几瞬就令他的面孔涨得发紫。   “谭卿。”   戚炳永的声音贴近他耳边。   “当年四哥杀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杀人,又何尝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岂不知人都会变。若四哥一朝登极,你以为他还会是他么?”   谭君的眼里爆满了血丝,他翕动着双唇,却发不出半个字音。   戚炳永在他濒临气绝之前忽地松开了手。看着谭君的身体重重落倒在殿砖上,他站起身,转回头。   不远的殿角阴影处,文乙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陛下。”他看着戚炳永走来,垂首躬身道,随即递上温湿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细擦了擦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   ……   兵部狱牢。   铁门被自外打开,有士兵进去放饭。囚室里的男人睁开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过了已凉透了的粗糙牢饭。   士兵向后退走,行动间,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自他身上掉落。   那纸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少人传阅过,汗水干涸的渍迹混着灰土附着在纸上,让其上的墨字看起来有些惨淡。可那字连字之后的力量,却透过这看似惨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现在男人面前。   “……   今战事连年,国中荡荡,宗庙计绝,而元元之命如蝼蚁矣。国之四境,漭漭疆场数千里,何处不埋兵马之白骨。战事每起,转输不绝,行役亦久,百姓怨旷,同怀危惧,何其忧苦。吾辈从军,为没身报国,虽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贱,竟为宗室兴兵邀功之所恃。吾辈死国可矣,死宗室私权可乎!   ……”   士兵慌忙间弯腰去捡。   男人却将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将军……”   士兵头一回开口,叫出了这个久旋于他们心中的称谓。   周怿点了点头。他将檄文通读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气中,似乎有些什么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么已遭彻底改变。   他道:“给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给他。   他就着浅浅一碗清水净了净面庞,一丝不苟地束起发髻。   然后他站起来,道:“给我甲衣。”   士兵有些迟疑,立在原地没动。   他注视着士兵,又道:“还有我的佩剑。”   或许是这束目光太过坚定、太过无畏、太过刚悍,或许是他的话语冷静而强势、不容人拒绝及辩驳,又或许是根本无须这束目光、无须这冷静而强势的话语——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着他入狱时所佩着的铁剑与甲衣回来了。   周怿着甲,佩剑,最后对士兵道:   “给我让条道。” 第84章 捌拾肆   夜里就寝,待谢淖睡熟后,卓少炎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庞。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在她掌心依序滑过,在收回手之前,她的动作短暂地停顿,又不舍地以指尖碰了碰他的嘴角。   下一刹,谢淖突然一动,张嘴叼住了她的手指。   卓少炎不妨,小惊了下,又转瞬笑了。   她趴在他耳边道:“为何总是装睡作弄我。”   “总是?”谢淖侧身将她搂入怀中,将她不安分的手一把握住,“何来‘总是’?”低声问着这话,他却也笑了。   在这静夜中,回忆填满两人之间的所有缝隙。从当初二人戎州境内相见至今,只要夜里她睡在身边时,他总是舍不得在她前头入睡。若问为何,他却也答不出来。所幸她从未问过,而或许她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替他答出了他自己无解的问题。   黑暗中,卓少炎仰起头,亲吻他的脸颊。   这吻极温柔,极缠绵,叫他整个胸腔都又酸又软,浸在这等缱绻之中,迟迟不离。她对他的爱意与不舍,尽注在这一个亲吻之中。   “少炎。”   “嗯。”   “我也舍不得你。”   他的这句话,叫她明明白白地知晓,他有多么懂得她的心情。临睡前,她亲手擦拭他的甲胄与佩剑,又离帐去看他天明将发时所需诸物,等回来后,再次将他的甲胄与佩剑细细地擦了一遍。她是多么地舍不得他。   而他又亲了亲她的耳珠,贴在她耳边说:“我也会很想你。”   这等情意绵绵的话,她难得从他口中听到。当下她的脸竟微微红了。好在夜色知解她意,没叫他发觉她的这点异状。她想,他明明还是那个他,她也明明还是那个她,可他同她在彼此面前,却是一日连一日地变了。   “我会写信给你。”她轻声地说。   她这话叫他想起了什么。他道:“此前,你曾叫周怿在北上入京时带了封信给我,可那时我已下狱,这信终未被交到我手中。当时,你写了什么给我?”   那时,这封信被碾成碎末,落在肮脏的狱牢地上。那地上留有他的血印,还有新鲜的血液自他身上的伤口中不断渗出。他受此刑囚,痛极之时仍不禁分神去想,那该是她写给他的第二十八封信。   卓少炎静了片刻。然后,她答道:“那段时日鄂王府上无杂事,苏姑姑问我将来孩子出生要叫什么,我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在写与你的那封信里,我同你提了此事,又问你喜不喜欢我起的名字。”   谢淖闻此,亦沉默须臾。然后他道:“我喜欢。”   她眼底有点发潮,却牵起了嘴角。她觉得他这回答着实是傻,却由着自己问出了更傻的话:“真的?”   “真的。”   二人都轻声笑了,又共同无言了片刻。   他这才问说:“孩子叫什么?”   那语气,仿佛他二人真的已有了亲生骨肉一般,叫她一时怔迟。   少顷,她才答说:“单名,刀衣之‘初’。”   “谢初。”   他先是试着叫了一声,紧接着,又笃定地叫了一声:“谢初。”   初为舒,始也。   谢淖念着这一字,循着夜色抬起目光。   怀中的,是他狠狠镌刻于骨的光热与爱。帐外的,是他将要重铸与守念的荡荡千秋。   如初如始,此心未变。   ……   晋京。   谭君走在皇城内的砖石道上。砖色沉青,上面覆着看不清辨不明的百年血垢。宮道两侧长戟林立,铁刃密密,寒意森森。   在崇德殿外,谭君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这块殿匾。   记忆中的殿匾比眼下的要明、要亮。十余岁的少年迎着初升的朝阳向他快步跑来,小手一把牵住了他的大掌。   少年曾说:“谭卿,教朕。”   那时候他跪在御座下,端正问说:“陛下想要臣教什么?”   少年不假思索地道:“谭卿,朕要为父王报仇。若卿能教朕,朕必以国士待卿。”   他抬眼:“陛下可识得此殿大匾?”   少年答:“崇、德。”   他点了点头:“陛下为君,当兴以正道、高以仁致,方为崇德。”   少年却问:“为正、为仁,便能让朕坐稳这大位么?谭卿,朕的命被四叔拿捏在手里,卿要朕如何正、如何仁!”   他沉默了。   他想起了某一个秋夜。在那个秋夜,他双膝跪在老师的病榻前,通红的眼底蓄着泪。   老师的声音十分虚弱:“士仪,我要你佐一人。”   他忍抑着悲恸,勉力维持住仪态:“学生不懂。此人弑兄,何仁何德,能得老师青眼。”   老师道:“士仪为臣,当见大仁与大德。”   “学生愚钝,不知何谓大仁与大德。”   “不,你知。”   老师的目光拂过他的头顶,定格在他身后,喟道:“我负故人遗愿,憾不能亲见此愿成真。望士仪年年祭我时,告我以天下新事。如若此愿成真,九泉之下,我与故人皆可放心长眠矣。”   他的泪水崩决而出。   老师的目光向下一压,一座山岳便压在了他的脊背上。这座山岳使得他肩后的骨头将衣衫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   谭君立在崇德殿上。   殿砖干净明亮,可他的鼻间却满是浓重的血腥味。这血腥味非自殿上来,而自他身上来。他整洁的朝服上、他干净的双手上,皆是无形的累累鲜血。   他带着这样一身无形的血气,将自己生生地立作了一块新匾。   御座上,少年的身影在他眼前逐渐淡去,化成了一副更加成熟、坚定、果决而野望毕露的男子面孔。   戚炳永道:“谭卿。”   谭君跪了下去,叩首道:“陛下。”   戚炳永看着他肩后的硬骨,笑了一下,然后问说:“前日怀帝梓宮下陵,卿可有落泪?”   谭君跪着,未开口。   戚炳永又问:“若无谭卿相助,朕何来今日之大位。朕意拜谭卿为相,今日召卿来,便是想听一听卿是何意。”   谭君叩首道:“臣乃卖主贰臣,不忠、悖德,何来颜面居此重位。”   “谭卿,”戚炳永嘴边的笑意加深了些,“卿同朕之间,便无须故作此等姿态了罢。”他一扬手,将一本札子丢下来。   谭君接过,打开来阅。   里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此前因鄂王一案而被牵连获罪的所有人的姓名。新帝登基,赦宥天下,凡罪者皆减数等。只因鄂王一案特殊,刑部特地上表,奏请皇帝御笔定夺,这一千二百六十一人是否也该一并赦了。   谭君阅罢,道:“陛下甫登大位,当先收拢人心。此皆怀帝所罪之人,若逢陛下宽赦,人心自附。”   “朕意亦如是。”   “陛下圣明。此间尚有不少良臣,陛下可有再度起用之意?”   戚炳永沉吟着,未即回答。   谭君又道:“此乃为国用人,望陛下深思。”   戚炳永道:“说起用人,朕倒有一人要用。”   “愿闻陛下之意。”   “朕意让任熹掌兵部事。”   谭君面无表情地听着。   戚炳永又道:“怀帝生前罢废鄂怀妄王数政,有其道理。此前数年,西、南诸军唯鄂怀妄王之命奉从,隐患深藏,朕每每思之,夜不能寐。而今若以任熹任兵部尚书,则可放心由他助朕整肃各军,翦除鄂怀妄王在军中的余党。再令户部重新拟定藩军军饷,力保各封诸王之利,则宗室可睦。此事朕已熟思之,谭卿以为如何?”   谭君再叩首,答称:“臣以为,陛下圣明。”   ……   离殿后,谭君没有再回首。   在他的身后,硕大的崇德殿匾披着西沉斜阳,赤霞如血一般地浸透了每一字。   ……   六日后,有函递入谭府中。   函自京外来,并未落有具体出处,其上挟着军前特有的风沙与尘汗混合的味道。   谭君拆开此函。   讨晋廷檄   谢淖告大晋四境诸军将卒:   自晋祖登极、天下二分已来百余年,战火不绝,苍生殄灭,阡陌埋骨,山河萧条,四野茫茫。   夫国祚之兴,在于九族亲睦,万黎兴旺;其衰也,在于骨肉疏绝,百姓离心。今晋室绝纲,分崩离析,诚由德道丧也。故鄂怀妄王亲弑昌恭宪王、鸩杀庄宗明皇帝,夺其位以立穆宗怀皇帝;怀帝又杀三王、夺宗室权柄以自立;今晋帝谋其位,杀怀帝于廷,怀帝身首两断,竟绝无全尸;晋室大长公主纵火焚宮,竟下于狱,生死未明。此间种种,悖天侮地,四海震悚,昭然共闻。   今战事连年,国中荡荡,宗庙计绝,而元元之命如蝼蚁矣。国之四境,漭漭疆场数千里,何处不埋兵马之白骨。战事每起,转输不绝,行役亦久,百姓怨旷,同怀危惧,何其忧苦。吾辈从军,为没身报国,虽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贱,竟为宗室兴兵邀功之所恃。吾辈死国可矣,死宗室私权可乎!   吾闻一姓之江山,有始则必有终,自古而然。吾辈欲谋太平之事,建千秋之业,诚在今日。今晋廷如日西沉,大军一朝北征,必如火燎平原,风驰电举,长驱晋京,席卷百郡,荡涤虐乱,夺晋室魄,指日可尽。   即日授檄,传书各军,咸使闻知。   ……   谭君阅罢,垂下目光。   此封檄文,气势如长河怒浪,决泄千里,虽文采斐然,却不似出于谢淖之手。他再度将其扫视一番,半晌后,目光中现出一丝了然。   天下兵马见此文,必当避而让其行。征伐之路,若无须见血,便不必见血。   遥想谢淖,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   今天这章,谭君夸少炎文采的这段我其实写得很心虚,大家看个剧情就好,见笑了。 第85章 捌拾伍   谢淖檄文传抵大平京中,经由兵部报至都堂,都堂中当值的沈、朱、狄三人依序传阅,过后又叫兵部的人将檄文收起,送入禁中呈至昭庆及皇帝御前。   在兵部的人离去后,都堂中一时无人说话。   隔了好一阵儿,狄书驰才率先打破沉默:“原来如此。”   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其余二人道。而他的目光也随之抬起,触上沈毓章的,“谢淖以军功尽得大晋将卒人心,今逢晋乱,他欲取晋室江山而自立,则天下无人能与其相争。这,便是沈将军与英王此前按住大平兵马、不肯轻易北伐的原因,对么?”   沈毓章道:“与其相争,谁言必败?只因为万民计,不愿与其相争罢了。”   此话之中自有带兵之人的傲气,叫狄书驰从容一笑。他道:“若谢淖一朝称帝,沈将军如何笃信他仍肯为万民而藏干戈?”   “我非信他,而信英王。”   “英王与此有何干系?”   “英王与他,结有婚约。”   狄书驰、朱子岐闻此,面上难掩愕然之色。沈毓章回答得如此直率坦荡,倒叫二人不知该如何接话。   沈毓章继续道:“早在当初英王率云麟军旧部陈兵京畿之前,他二人就已有婚许之实。谢淖对大平江山若有虎视之心,那时便不会出兵助云麟军废帝另立、肃清朝野。”   狄书驰不说话了。   朱子岐却问:“若他一朝称帝,英王又将如何?”   沈毓章未答,只道:“她是他的妻。”   ……   是日正逢初十,沈毓章自都堂出来后,径直入禁中去了西华宮。初夏时分,宫苑中池塘莲开,清香阵阵。殿门开着,微风流过,外面的石桌椅被宫人铺垫装饰了一番,年幼的皇帝正由娘亲陪着,在这微风莲香之中认真读书。   见沈毓章行来,宫人无声退后。英嘉央察觉,侧首而顾,看见他,就笑了:“毓章。”   英宇泽闻声,兴高采烈地抬起头:“爹爹!”   沈毓章亦笑了。他此刻的心情如微风、如清香,连眼角都带着细细的温柔意。他挨着母子二人坐下,先净了净手,然后从石桌上取过琉璃盏,拿出里面盛着的葡萄,一粒粒剥去皮,又送去英嘉央嘴边。   她咬着玛瑙似的葡萄,伸手替他解开朝服的领襟,叫他散散暑热。   一旁的英宇泽悄悄觑了觑二人,又故作大人样地道:“朕不爱吃葡萄。朕就不吃了。”说罢,他并拢小小的手指头,揉了揉眼睛:“天黑了,朕回殿去读书。”   沈、英二人忍俊不禁,却没拦他,叫宫人陪着他进殿去了。   这时候,英嘉央才指向桌上放着的那封檄文,微笑道:“今日兵部递进来,皇帝执意要自己读;磕磕绊绊地读了半晌,问人说:‘若是朕做不成一个好皇帝,便也会有人想取朕的大位、出兵来打朕,是不是?’”   沈毓章看了眼檄文,淡淡地应了一声。   英嘉央睹他神情,问:“怎么?”   沈毓章道:“这封檄文,分明是少炎代笔。”旁人读不出,他还能读不出?行文气韵、字里行间,活脱脱立着一个卓少炎。   英嘉央想到上回那一封谢淖用卓少炎帐下名义发给他的信函,不由抿唇:“你心中又不舒坦了?”   沈毓章低眼看她:“是略有些不快。”   英嘉央素知他胸中的这点心结。沈氏这一辈没女儿,他沈毓章是真将卓少炎当做亲生妹妹一般相待。为人兄长,见妹妹如此心甘情愿地为一个男人付出一切,他心中除了不舍之外,更担心不值。而卓少炎其人,天姿峥嵘,心有大略,战功赫赫,拜将封王,不输男儿半分,明明能够拥有更广阔的天地与人生,却偏要“委屈”自己做那个男人的皇后。   “豫章。”英嘉央叫了他一声,换得他低头细聆,“值或不值,委不委屈,从不由旁人来断夺。当年我未婚而孕、执意将宇泽生下、独自一人抚养他五年,此事落在旁人眼中,不知是多么的‘委屈’;当初父皇内禅,云麟军拥立新帝,我不曾自取大位,而以幼子为新君,分政于三位辅臣,此事落在旁人眼中,又不知是多少的‘不值’。可旁人如何看,与我又有何干系?我从不觉委屈,更不觉不值,因我所重所爱之人、事、物,只有我自己才清楚。我所做的一切选择,从不是为了让旁人觉得‘值’。”   沈毓章沉默须臾,道了句:“我知道。”   此事的话头就止于此处。二人又坐了一会儿,沈毓章扶着英嘉央起身,揽着她的腰陪她沿着池畔慢慢地踱步。   池中莲花开得正盛,英嘉央停下脚步,垂目细赏。她的侧颜落在沈毓章眼中,仍是当年在太后宫中悄悄打量受罚的他的那个少女。   “央央。”   他忽然叫了她一声。   她没抬首,仍望着那一池盛莲,轻应了他一声。   他道:“我此生,何其有幸,能得你爱。”   这声音落入碧池,将她的倒影轻轻撩动。她仍旧没抬首,且这回连声都没出。她就这样望着池中她与他亲密无间的倒影,良久,垂睫一笑。   ……   檄文风传后的第十六日,卓少炎单骑归京。   江豫燃奉兵部敕令,率云麟军留驻英王封地,将五万兵马布防于戎、豫二州境内,日夜以备北事。卓少炎临行前,从江豫燃手中收回了他所留有的那半片麒麟符,与她的这半片合而为整。入京之后,她马不停蹄地前往兵部,将这重兵之符与请罪之表亲自奉至沈毓章手中。   翌日晨,皇帝听朝,特召卓少炎上殿。   卓少炎奉旨列班,在廷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一条一条地回答了此前众臣弹劾她不奏不报而擅自调兵一事的诘问。   最后,她跪在御座下,叩首道:“兵者,国之重事。臣居亲王之位、握重兵之符,不奏而调兵,致朝野生疑,致陛下、公主生忧,是臣之过。臣有负圣恩,任听陛下责惩,臣绝无怨恚。”   帘后,昭庆缓缓开口:“英王之麒麟符,乃是本宫当初亲手给她的。英王不奏而调兵之权,亦是本宫当初口谕于她的。此番英王调兵,为民、亦为国,事急从权,故而未奏报兵部。而今英王归京,兵符既交、罪表既奉,小惩足矣,本宫以为此事该当到此为止。倘若诸卿还有欲罪英王者,不如从罪本宫始。”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纷纷下跪,扬起此起彼伏的一片“臣万万不敢”之声。   昭庆自垂帘以来,从未于臣下面前展现过这般强势的一面。今次,她以这等坚决的口吻与态度,不给任何人以任何置喙的余地,将此事了结得极其果断、干脆。   殿上,卓少炎无声地抬起头。   隔着珠帘,她隐约瞥见了昭庆堪称温柔的一抹笑意。   ……   散朝后,卓少炎被传召至西华宮陛见。   英嘉央在内殿更衣未出,她便在外殿候着。自新帝登基以来,这竟是她首次以亲王的身份入西华宮近睹天颜。   “卓卿。”   身后忽然响起一声稚音。   卓少炎回身,见是不知何时悄悄走到自己身边的英宇泽,便微微笑了,端正行礼道:“陛下。”   英宇泽仰着小脸,眨了数下眼,像是想要将她看个清楚。   面前的这个女人,他曾经亲眼见过,亦曾经从很多人口中听到过。她的出身及过往,她手中的鲜血与功勋,所有那些他听得懂的和听不懂的事情,日积月累地铸成了他心中对她的想象。   而今真人在前,她身上无形的光芒极为耀眼,竟令他的想象于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英宇泽有点懊恼,又有点说不出来的开心。他一板一眼地问:“卓卿,朕听说沈将军与你一直是兄妹相称。你说,朕是该叫你卓卿,还是该叫你姑姑?”   卓少炎矮下身:“若是沈将军在此,定要叫陛下不能忘了君臣体面。”   英宇泽“哦”了一声,动了动小眉头:“那、那朕还是叫你卓卿吧。”他那动小眉头的模样,真是同沈毓章一模一样,叫卓少炎忍不住笑了。   内侍来为卓少炎奉座,又将英宇泽引去御座之上。   许是因“姑姑”这层关系在,英宇泽没说几句话便又将“君臣体面”抛去了脑后。他将两条小腿盘起来,手托着下巴,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有些兴奋地道:“卓卿,你知不知道,朕很快就要有个妹妹了。”   内侍奉茶,又摆了几盘果子在卓少炎跟前。   卓少炎闻言又笑了,昭庆有孕一事她有所耳闻,可她却不知皇帝竟是如此期盼着一个妹妹。她问:“陛下为何就笃定一定是妹妹呢?”   这话将英宇泽问倒了。他憋了半晌,才答:“因朕是皇帝。朕想要个妹妹,朕就该有个妹妹。”   卓少炎被这等“霸气”的言论逗乐了。   英宇泽脸红了,他不吭气了。他想起来母亲曾经对他说过,他今能坐在这帝位上,有一多半的功劳该归于卓少炎。他不该在这样厉害的一个女人面前说蠢话。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内,他看着卓少炎吃了一个果子,又饮了两口茶。然后他看见卓少炎脸色忽而变得有些难看,身体前倾,又抬手捂口。   女人露出这副模样他并不是第一次见。   英宇泽有些高兴,又有些小心翼翼,他开口问说:“卓卿。朕是不是又可以多一个妹妹了?” 第86章 捌拾陆   奉旨来诊脉的太医被下了封口令,连喜也道不得一句,噤声退去。   一旁,英嘉央温柔的目光罩住神色仍怔的卓少炎,说道:“少炎这几日,不如就宿在宫里,诸事也更方便些。”   卓少炎回过神,一丝喜悦悄然涌上心头。她拢起袖口,手抚上小腹,半晌一笑,点头应许。随即她将目光贴住那位太医的背影,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当初的郑至和。当初她也曾喜悦过,可那喜悦背后是沉而未解的心结,又与今时是多么的不同。今时的这份喜悦牵着思念,而思念之间则是满心的笃意。   粗算时日,这孩子该是在戎州军前有的。   而自戎州一别 ,谢淖统率旧部,扬旌北出,传檄四境,诛讨晋廷,宇内闻之震动。大任在肩,兵事当前,她固无意令他分心,于是便决计将这份喜悦收妥在心底,待来日大事抵定,再取出与他分享。   卓少炎不发一言的模样落在英嘉央眼里,她道:“少炎不语,是在想谢将军。”见卓少炎默认,她又道:“本宫相信,天下能安。”   大平兵部每日递入的北境线报就在二人目光所及处。   谢部北伐,如野火燎原,边军兵马闻风而兴,云起响附。五十余日间,凡谢部所过处,无不见檄归降;大军兵不血刃,已下二十七郡。   面对英嘉央此言,卓少炎目中燃有轻焰。她点了点头:“天下当安。”   这一条征伐之路,本无须见血,更不必见血。   ……   晚膳前,沈毓章奉旨入禁中,在西华宮里停留了不到二刻,出来后便径往卓少炎暂住的伫宁殿来。是时,卓少炎正负手站在二国舆图前,目光点在大晋宗室诸封土处。沈毓章经人禀引,入内便见这一番景象,他的视线匆匆扫略那幅舆图,并未多做停留。   卓少炎闻声转身,冲他微笑:“毓章兄。”   沈毓章并不接她这微笑。   他来之前,必是已经听说了什么,故而脸色不算好看。卓少炎睹此,心中有数,暗自轻叹,等他发话。   案上摆着茶,沈毓章坐着,伸手握住茶盏,却迟迟不饮。他将目光重新投去前方,硕大的舆图上雄山巍峨,长河蜿蜒。良久,他转过目光,去盯卓少炎清亮的一双眼眸,紧接着又落去她的腹部,闭口不言。   那枚麒麟符,是他沈毓章当初备给她的“嫁妆”,却被她用作成全谢淖千秋之业的屏障,如今更被她完整无损地退还了朝廷。而她有孕却不自知,自戎州单骑归京,长途颠簸千余里,他今日在英嘉央处得知此事时,竟出了一身惊汗。   但此时此刻,她心中最最挂重的,仍是北面。   沈毓章沉着一张脸,胸中滚荡着诸多话语,可最终说出口的不过一句:“可有写信告诉他?”   卓少炎摇头:“何必令他多添牵挂。”   沈毓章无话可说。他松开握着茶盏的手,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又望一眼卓少炎,真想问一问谢淖何德何能,竟得她如此深爱。殿外月轮初升,他目光抵进夜色深处,忆起谢淖信中的那句“如光如热,亦亲亦爱”,这时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感受。   他再度抬眼,看向舆图。然后他只字不提北事,嘱咐道:“盛夏暑热,你如今有孕,绝不可贪凉。”   卓少炎轻轻笑了。   她亦没与他提北事,只顺从地点了点头。   ……   沈毓章离开后,没回西华宮,而是直接去了兵部。   值守诸吏将这些时日自北边递来的间报全部呈至他案前,供他查看。虽此前已阅过不止一遍,可沈毓章仍然细细翻阅半晌,然后扯过案上舆图,将谢淖的行军路线勾画出来。   谢淖自戎州发,集旧部于晋煕郡,毫不迂回地直驱北进,在连下十六郡后与从西边起兵驰来的陈无宇所部汇合,军马声势愈壮,北上途中再下十一郡,径逼晋京。至八日前,谢淖陈兵晋室安、庆二王封地交界处,此二王封地八郡控扼晋京咽喉,一旦下此八郡,则晋京以南再无重镇可守。   这等摧枯拉朽的强势进军,不论再看几遍,仍然令人震撼。   而一直以来都令沈毓章深感匪夷所思的,是晋廷竟然迄今为止都未发京畿禁军南下平叛。   外敌逼临、铁蹄尥踏,王朝将覆,而朝堂之上、居高位者竟不可视见——能做到这一点,又是何其的令人震悚。   沈毓章按下舆图。   他不能知,这一条征伐之路,在兵马干戈之外,在不可窥见之处,又有多少人为之心甘情愿地匍匐铺路。   ……   晋京,崇德殿。   谭君立在大殿的中央。他手里拿着一张纸,低着头无声在看。不多时,他垂下胳膊,抬眼视上,平静道:“臣请问,陛下是从何处得来此物的?”   戚炳永没有回答他。   少顷,戚炳永自御座上站起身,循阶而下。   谭君则撩起朝服下摆,端正跪地。   戚炳永走至他身前,低头看向被他双手压在殿砖上的那张纸,纸上“讨晋廷檄”四个字清晰刺目。   谭君稽首叩拜:“陛下。”   戚炳永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阵儿,竟矮了矮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低头向前凑近了些,戚炳永开口:“朕曾经以为,朕亲手选出的宰相,当是个能叫朕放心倚靠的良臣。”   谭君未言。   戚炳永问道:“谢淖——为何还活着?”   谭君缓慢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毫无波澜:“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再问:“今叛军占了大晋三分之一的郡地,一路打到了朕的卧榻旁,而朕竟不闻不知此事,这又是为何?”   谭君再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最后问:“任熹拜兵部尚书后不久,便自请出京北巡边军,检视武备。拿这个肥差将他诱出京畿,让朕身边少了一个知通内外兵情的心腹,这又是谁的主意?”   谭君最后答:“禀陛下,臣不知。”   戚炳永点了一下头。   紧接着,他扫下目光,伸手捉住谭君的手腕,举平至眼前。他将谭君的朝服袖口剥开,里面自手腕至臂间数寸,满是丑陋伤疤。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谭卿当初在此殿上遭受这等重刑,朕同满朝文武皆以为,鄂王恨透了你,你也恨透了鄂王。”   戚炳永又道:“朕今日才明白,四哥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所谋究竟是什么。”他捏了捏谭君的手腕,见谭君脸色发白,低声道:“谭卿,你为何要选四哥?有什么事,是四哥能做得,而朕却做不得的?”   谭君不再回答。   下一刹,他的视线被猛烈地撕晃了下。戚炳永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头,气力之足之烈,短短几瞬就令他的面孔涨得发紫。   “谭卿。”   戚炳永的声音贴近他耳边。   “当年四哥杀人,是因四哥要活。而今朕杀人,又何尝不是因朕要活。卿欲效忠四哥,岂不知人都会变。若四哥一朝登极,你以为他还会是他么?”   谭君的眼里爆满了血丝,他翕动着双唇,却发不出半个字音。   戚炳永在他濒临气绝之前忽地松开了手。看着谭君的身体重重落倒在殿砖上,他站起身,转回头。   不远的殿角阴影处,文乙无声地看着这一切。   “陛下。”他看着戚炳永走来,垂首躬身道,随即递上温湿的巾帕,替戚炳永仔细擦了擦因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右手。   ……   兵部狱牢。   铁门被自外打开,有士兵进去放饭。囚室里的男人睁开眼,如往常一般沉默地接过了已凉透了的粗糙牢饭。   士兵向后退走,行动间,一张被揉得皱皱巴巴的纸自他身上掉落。   那纸落在男人眼前。   不知已被多少人传阅过,汗水干涸的渍迹混着灰土附着在纸上,让其上的墨字看起来有些惨淡。可那字连字之后的力量,却透过这看似惨淡的墨字,重重地展现在男人面前。   “……   今战事连年,国中荡荡,宗庙计绝,而元元之命如蝼蚁矣。国之四境,漭漭疆场数千里,何处不埋兵马之白骨。战事每起,转输不绝,行役亦久,百姓怨旷,同怀危惧,何其忧苦。吾辈从军,为没身报国,虽死而不悔;然兵命何贱,竟为宗室兴兵邀功之所恃。吾辈死国可矣,死宗室私权可乎!   ……”   士兵慌忙间弯腰去捡。   男人却将这封檄文一把按在掌中。   “周将军……”   士兵头一回开口,叫出了这个久旋于他们心中的称谓。   周怿点了点头。他将檄文通读了一遍,再度看向士兵。空气中,似乎有些什么已不再如常,又似乎有些什么已遭彻底改变。   他道:“给我些水。”   士兵依言去取水给他。   他就着浅浅一碗清水净了净面庞,一丝不苟地束起发髻。   然后他站起来,道:“给我甲衣。”   士兵有些迟疑,立在原地没动。   他注视着士兵,又道:“还有我的佩剑。”   或许是这束目光太过坚定、太过无畏、太过刚悍,或许是他的话语冷静而强势、不容人拒绝及辩驳,又或许是根本无须这束目光、无须这冷静而强势的话语——   士兵出去了,未多久,捧着他入狱时所佩着的铁剑与甲衣回来了。   周怿着甲,佩剑,最后对士兵道:   “给我让条道。” 第87章 捌拾柒   牢地潮湿,周怿踏着层层灰尘与陈年血垢,跨过门槛。一束细亮的光线透过墙洞打在他的背后,甲衣上磨痕片片,折映着这清明的亮。那些磨痕见证了他曾经的功与过,荣耀与耻辱,征途与杀伐,犹如烙印在骨,今将伴他踏上新程。   数步之后,周怿停住脚步。在他的身后,守狱士兵们那一道道无声地盯着他的目光随之一顿。空气中满是沉默,沉默中则充斥着云起荡动的念望,蠢蠢将燃,只差一引。   周怿抬起右手,握住腰间剑柄。他没有回头,他也无须回头。   他开口:“诸君,何不随周某共赴此道。”   ……   崇德殿中响震着重重的咳嗽声。   太医跪在御榻边,双手奉药。药碗轻斜,微抖,随之被人一把打翻。浓苦的热汁兜头浇落,太医浑身一凛,却不敢抬袖擦拭。   文乙步近,为他递上一张干净的帕子。然后他躬身向御榻:“陛下,莫要动怒。”   一只手自帐子中伸出来,紧紧扣住太医的右肩。那只手的手指修长,指骨硬实,年少而有力,随着咳嗽声不停而震颤不停。帐中人嗓音沙哑:“……朕得了什么病?若说谎,诛九族。”   太医按在地上的双手都开始发抖。他的这副狼狈状落进文乙眼中,叫后者默默叹息。   “陛下。”文乙将帐子挂高,看向里面的年轻帝王,“陛下因谢淖举兵一事而致急火攻心,这才生了这一场急疫。陛下需先消怒,静心而后养病。”   太医埋首,连声称:“文总管说得是。”   帐中安静须臾,而后传出一声:“滚。”   太医闻声,抬首望向文乙,在得到默许后,仓皇起身,快步退走。   内殿帐中,灯影绰绰。戚炳永睁开双眼,看向外面。昏黄的烛光下,文乙的半白的头发与洗不净的皱纹仿若有形的岁月时光。   他在文乙的搀扶下坐起,在咳了几声后,道:“庸医。该杀。”   “陛下,息怒。”   “翰林医官院如今入宿禁中的,就没个堪用之人么!”   这一声重斥,又引得他自己重咳不止。文乙将两只锦垫塞在戚炳永腰后,一面为他拭汗,一面道:“原来用着好的那几位,个个都是当初跟着郑至和学出来的。小臣哪里敢再传他们为陛下诊疾?”   “郑至和”三字,进一步牵出戚炳永的汹汹怒意。他攥紧双拳压在身侧,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腔内躁痛,而后开口:“……文乙,朕想不通。”   文乙垂下目光。   戚炳永又道:“郑至和……他是郑平诰的内侄,郑平诰当年是怎么死的?!郑至和竟投了四哥!还有谭君……”他说着,突地冷笑,“是朕愚蠢,是朕愚蠢了……”   “陛下,少说话,多歇息。”   “文乙……你怎么不投四哥?”   “小臣蒙受庄宗重恩,曾对天地起誓,终此一生,效忠戚氏。非戚氏辈而图我晋室江山者,小臣唯以仇敌视之,岂言投靠?”   闻此,戚炳永嘴角落下。他动了动嘴唇:“非戚氏辈……”没再说下去。他的目光轻轻一动,里面有回忆涌入。   那是建初九年。   父皇率众至南御苑行射宴,诸皇子比艺,四哥不出所料地再一次拔得头筹。父皇赐赏,四哥进至御前,孝敬地俯首听谕。父皇的目光是那么沉,又是那么重,盘压在四哥的脊背上,许久才向上一抬。   那时候,他同其余几位兄长一样,都以为那沉而重的目光,满载着期冀,承托着大望,更代表着父皇不可轻易宣之于口的偏爱。   ……   戚炳永微哂。   他松懈了气力,靠在文乙为他置放的锦垫上,再将目光投向文乙时,里面的情绪已大不同:“……你才是父皇留下的真忠臣。”   文乙低首:“小臣不敢当。小臣有愧。”   戚炳永则摇了摇头:“能忍辱者,方可成大事。文乙,你无愧于晋室,实是晋室亏欠了你。”   文乙的眼眶红了。   戚炳永咳喘数声,拍了拍床榻,示意他近前来,又指向榻边散落的几封折子:“朕今咳得眼花,你给朕念一念,谢淖叛军如今打到何处了?”   文乙拾起折子,打开阅过,禀道:“安、庆二王封内守军骁勇,截断了谢淖连日北进的猛势。二王来表,请陛下速速发京畿兵马,南下驰援。”   “好!好!”戚炳永以手撑额,慨然道:“今论大计,还须靠我戚氏宗亲。传朕旨意及兵符,火速发兵。”   文乙喏应。   戚炳永又道:“此前大赦鄂王余党,是朕昏了头,听信了谭君谬言。这些人,该统统杀光,一个都不可留。”   “至于谭君,陛下欲如何处置?”   “也杀。”   “那小臣便替陛下草诏。”   戚炳永颔首,他的头微微垂下:“朕乏了,想歇一歇。”   这时,有人来进新煎好的汤药。文乙取过,亲自奉至御榻前:“陛下龙体为重,还是将药喝了罢。”   这回,药未被戚炳永打翻。他依言用药,随即深深皱眉,身子往榻内一倾,朝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歇了,叫旁人都退下。   文乙退后数步,无声地立了许久,确见帐中人已沉沉昏睡,才转身出殿。   ……   内侍省外,一名小吏久候于夜色之中。   文乙行来,看见他,冲他轻轻点头,随即二人共同步入内侍省中。阖上门,文乙为他倒了杯茶,小吏接过喝了,然后将杯子还给了文乙。   文乙问:“谭大人身体如何了?”   小吏答:“谭大人身子无碍,今已恢复如常。大人听闻陛下抱恙,托小人来问文总管:陛下的病,今日好些了么?”   文乙摇了摇头:“太医束手无策。”   “陛下睡了么?”   “已睡熟了。”   “陛下何时醒?”   “恐怕这一觉须睡很久了。”   小吏道:“今日南面得报,安、庆二王封地八郡守军临阵倒戈、全数降了谢淖将军所部,二王亦已被大军生擒。”   文乙颔首,以示知晓。   此前戚炳永下诏,罢废鄂王生前户部新政,为保宗室诸王之利而重定藩军之饷,此举已是尽失军心,而今逢乱,檄文风传,诸王封内又有谁会在面对谢部铁蹄之时仍肯为戚氏宗亲卖命。   文乙问说:“谢将军将如何处置二王?”   小吏答:“不杀。”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函递上:“谭大人嘱咐小人务必将谢将军此函交至总管手中。谢将军有令:此番伐晋,不杀戚氏一人。总管近奉御前,须保陛下平安。”   文乙接函,默声片刻,点了点头。   在小吏离去后,他取出在崇德殿草拟的诏书。诏书上墨字方干,其间悬着千余人的鲜活性命。这封诏书被他放在案上,另一边,是小吏刚交给他的那封谢淖书函。   一边是“杀光”。   一边是“不杀”。   文乙拈起那封诏书,毫不犹豫地将其撕碎了。   ……   远天破晓。   皇城的天华门外,周怿率众肃立。   宫门内放鱼钥,金钉朱漆的城门缓缓敞开。沿着苍青的宮砖道,文乙不疾不徐地向外走来。   他站定在周怿身前,行礼道:“周将军。”   周怿还礼:“文总管。”   文乙自袖中取出一物,交至他手中:“陛下授符,发京畿兵马。这差事,便要劳烦将军了。”   周怿握住兵符。   他望向大开的宫门,没有丝毫迟疑地按剑迈步,向前走去。   ……   翌日,内廷传诏,皇帝急疫未愈,休朝不觐,以宰相谭君监国事;尽赦鄂怀妄王一案罪臣;释长宁大长公主出狱,以宗室女十人随行,入相台寺清修。   ……   宣佑门内。   夏风燎人,一众辇官衫襟湿透,足不止步。   周怿看着步辇一路行近,他抬起了头。   步辇停在他身前,有人自辇上步下。   风将周怿的眼前吹得有些潮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从辇上步下的女人。她消瘦了,可她的目光却比从前更加无畏而滚烫。   风停时,戚炳瑜也在周怿面前停下了。   她的视线与他相对,她无声地望着他。   在这宣佑门内,他头一次没有下跪。他的身后,站着的是她一时数不清的士兵,铁戟林立,甲胄森森。她的身后,这宫城禁卫处处皆为他所布,没有任一活物能逃得出他的掌控。   周怿开口:“炳瑜。”   他没叫她公主。他今之身份、今之所行,再也不可能称她一声公主。   然后他便再没说一字。   而她将他望了半晌,说道:“你去罢。”   去往何处、去做何事,她没说,她也无须说。他听得懂,他不止听得懂,他的整颗心都因这三字而狂烈地跳动。   而后她的目光如风一般掠过了他。再也未看他一眼地,她转身上了步辇。   步辇与周怿所向背道而行。   他同样未再回头,故而他未能看得见,步辇之上,当她垂下眼睫时,那滴随风而落的泪珠。   ……   十二日后。   入夜时分,晋京外城南墙处掌门关的武吏奉宰相谕,悄无声息地将城外吊桥落下,又将外城及瓮城的数门逐一开启。   三刻后,一队剽悍的兵马由南踏桥过河,一路驰入城中。   城内,谭君率众臣亲迎。   骑兵见人而勒缰,吁声随之四起,战马渐次止蹄,甩鬃抖尾,打喷响鼻。众骑中,一人御马踱出,揭开黑色大氅,露出一张浓眉高额、峻毅无双的脸庞。   夜幕下,谭君目光炯炯地望向来者。   他的目光中,蕴着跋登千山后的壮志,又荡着涉尽万水时的感慨。   在男人坐骑前,谭君跪拜。   “陛下。”   谭君叩首,高声道。   而后他三呼“万岁”,在他的身后,众臣亦随之跪拜,三呼“万岁”。声震苍穹,天亦为此倾。 第88章 捌拾捌   清晨朝晖洒满“崇德”殿匾。内殿之中,满是药香。殿门大启,细风扑入,帐子微扬,有人走近。   脚步声稳健,停在了戚炳永的御榻边上。   高热中的戚炳永不安稳地翻了个身,略微睁了睁眼。半梦半醒中,他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影落在他瞳底,激得他发起了抖。许是沉在难醒的梦中,戚炳永浑身轻颤,慢慢地缩入被中。有人伸出手,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那只手掌温热而粗粝,顺着他的额头向上轻拂,替他理了理杂乱的发。   只一刹,这手就被戚炳永抓住了。   他喃喃出声:“……四哥,是你罢。”   并没有人回答他。这是在梦中,梦中怎会有人答他的话。而他的四哥,终究来梦里见他了。   戚炳永紧紧地握着这只手掌,忽地哭了。   他的眼泪滚烫,声音沙哑:“四哥。朕若打赢了这一仗,非得杀了你不可。”他闭着眼,又哽咽道:“……四哥,你此番来,也是要杀朕么?”   御榻上的哭声,从最初的忍抑,逐渐变得放情,到最后几乎成了嚎啕。帐中,戚炳永弓着腰缩做一团,死死地按着那只手,反复泣道:“四哥,你是朕的亲兄长,你是朕的亲兄长……我们兄弟六人,我们兄弟六人……”   这般念了不知有多久,他的哭声才逐渐小了。他将脸埋在那只大掌中,牙齿因颤抖而将下唇磕出了血:“……四哥,你当年为何要回京?你若不回来,大哥便不会死,父皇更不会死,我们兄弟之间又何至于今时今刻。四哥,你当年为何要回京?……”   不知何时,他的气力泄了。又不知何时,那只手掌从他额上离去了。   榻上一轻,帐子微动,梦中人已不在。   ……   崇德殿外。   周怿按剑立在丹墀侧,见人出来,他默声跟上。走出数步后,他听见男人在前吩咐道:“封殿。”   周怿应道:“是,陛下。”   面对这个男人,他曾称以过不同的尊谓。晋西北边军戍营中的殿下、晋煕郡鄂王府上的王爷、南境大军阵前的将军……今已皆成过往。   如今,他口中的这一声“陛下”,牵动着无数的亡魂与白骨,冀为连年不休的征伐、为受辱已极的兵卒、为苦于战火的百姓,画上一个重重的句点。   不远处,谭君手捧晋帝禅位诏书,率文武于阶下列拜。   朝阳光芒万丈,气势磅礴地倾泄而下,毫不留情地将宫城中的每一寸暗处都照得透亮刺目。   男人站在这朝阳下,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劲拔青松,清晰地落入众人眼中。   他看向谭君,谭君亦回望向他。   这一刹,二人仿佛重回当初森冷潮湿的刑狱中。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权势滔天的、心狠手辣的鄂王,被抽灭威仪,被抽毁尊严,被抽断硬骨,就在谭君的眼前,应声跪倒在地。   谭君脚尖停在他膝前数寸处。   “当年郑文襄公因得罪王爷,竟被王爷迫害至死。臣今想问一问,这些年来,王爷悔不悔。”   狱吏们持鞭,无声立望。   男人抬手抹去嘴角的血,盯住谭君,吐出两字:“……不悔。”   谭君将他看了半晌,然后无言转过了身。   料想老师若泉下有知,今闻此言,必亦无悔于当年。   ……   建初十五年春三月,谭君为久病的老师誊抄奏折,送入都堂。那封奏折,是身为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的郑平诰第三次衔领朝中文臣,谏请皇帝早日立储的议章。   毫不意外地,这封奏折激起了皇帝的盛怒。皇帝传召郑平诰入觐,二人在崇德殿内颇起了一番争执,而这一番争执之激烈,事后便连外朝众人都有所耳闻。   据传当日,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将这本奏折狠狠砸在郑平诰脚下,问说:“你三番五次奏请朕册立储君,是为何心?”   郑平诰跪着,答称:“陛下膝下诸子早非幼儿,陛下久不立储,宫内不平,国朝难安。”   这话说得无一分委婉,立时便叫皇帝又变了脸色。   皇帝沉了沉气,道:“朕这六子,你与众臣欲推立哪个?”   郑平诰答:“四皇子天资出众、文武拔萃,可堪重任。”   皇帝沉默地觑着他,一字不发。   郑平诰又道:“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问臣。除四皇子外,陛下其余诸子皆极平庸,任是册立哪个,都难服众。而陛下若有立他人之意,又岂会迟迟不下诏?陛下既不愿立其余诸子,又何故不立四皇子?”   皇帝仍旧不言。   郑平诰最后道:“四皇子被陛下外放近三年而不得归京,臣斗胆问陛下:四皇子当初究竟犯了什么大错,得遭陛下这般惩戒?陛下久不立储,究竟是在犹豫什么?”   皇帝冷笑一声:“朕算听明白了,你是为他抱不平而来。”   “臣不敢。臣所言,皆为陛下、为大晋。”   “你当朕愚蠢。”   “臣万万不敢。”   皇帝猛地起身,厉声斥骂道:“他是朕的儿子,朕想怎么罚,便怎么罚!朕便是让他一辈子不能回京,亦是朕的家事,不容尔等置喙!朕立不立储,当立谁人,岂是尔等能指手画脚的!你给朕滚出去!”   这番骂声直达殿外。   在外候着的文乙看见郑平诰被斥退出殿,近前为他引路。郑平诰久病不愈,此番急火入心,脸色更是晦青,没走几步,就弓腰闷咳起来。待咳声罢,文乙瞥见他手心里捂住一抹血色,当即皱了皱眉。   郑平诰声音沙哑地叫他:“文乙。”见他答应,郑平诰又叹:“你可知陛下何故对四殿下如此?陛下明明深知,此辈江山,唯四殿下可继。我等欲得明主,非四殿下不可堪此重任。”   文乙平静地对上郑平诰的视线。   他胸中埋藏着无数句话,但他一句都不可轻易说出口。这不是一个最好的时刻。他已孤身一人走了这么久的路,他绝不可踏错一步。   他垂下头,答说:“郑大人,请恕小臣无知。”   ……   建初十五年深秋,诸事纷乱。   皇帝一病不起,诸子会集京城,各怀心思。昌王既殁,翰林院议谥恭宪,皇四子戚炳靖奉旨行监国事,诏葬昌恭宪王于皇陵。皇二子易王戚炳哲奏请刑、兵二部案查昌恭宪王之死,当廷质证戚炳靖为弑兄之凶手,却反被侍御史弹劾不孝不悌,随即被殿前侍卫押出皇城,最终被兵部连夜派禁军护送回封地。   朝堂下,文臣清议沸沸嚷嚷。以端明殿大学士、翰林学士承旨郑平诰为首的百余名馆院清臣,于宫门处伏阙长跪,为昌恭宪王疑案不平而叫屈。   到了深夜,戚炳靖亲至宫门处。   他走到郑平诰身前,提灯照了照郑平诰病容满面的脸,叫人将他搀扶起来,然后一言不发地返身回宫。   郑平诰一路被人带到昌庆宫中。   内殿中烛火通明,戚炳靖命人为他赐座。   郑平诰望着这十九岁的少年,见其面容之镇定,知其手段之狠酷,一时胸口涌上诸多难以言述的惋惜与慨叹,不禁摇了摇头。   戚炳靖亦将他望了两眼,而后道:“我记得小时候,兄弟们都最乐意听郑公讲经史。往圣故贤,功过千秋,由郑公娓娓道来,最令人感悟纷纷。”   郑平诰道:“四殿下若能记得少时所学,今又何故会变成这般模样。”   戚炳靖道:“是我令郑公失望了。”   “殿下。”   “郑公。”   “臣想从殿下处求一句实话:昌恭宪王是为何人所杀?”   “是我杀的。”   “殿下为何弑兄?”   戚炳靖盯着他,一时未答。   郑平诰叹道:“殿下天资出众,自幼深得陛下宠爱,虽后来犯错被罚出京,可陛下从未将同等的宠爱给予过其他皇子。陛下一朝立储,非殿下莫能堪此重任。殿下心图大位,但等陛下立储则是,何必弑兄!”   “郑公今率众臣伏阙,是欲让我伏罪?”   “殿下奉诏监国事,当以仁德治事。敢问昌恭宪王何罪,竟被殿下所杀?”   戚炳靖站起身,他不声不响地解开自己的衣襟,将胸腹袒露于郑平诰面前。那上面有数道交错的伤疤,睹之惊心。他道:“我杀他,是为了活命。”   郑平诰脸色微变,半晌而答:“昌王若有恶举,殿下为何不告之陛下,由陛下做主?”   戚炳靖竟弯了弯嘴角。他垂下目光,看向自己腹部的伤疤:“倘若父皇也杀我,我要找谁做主?”   郑平诰悚然无声。   戚炳靖拢起衣襟:“我在西境边军凡三年,大小战有十数场,从未被敌所伤。我身上的伤,皆拜父兄所赐。长兄杀我,是嫉我妒我,夺了我的命,便没人能同他争储。父皇杀我,是再三权衡之下的不得不杀。我不杀人,何来活路,郑公教我。”   郑平诰嘴唇动了数下,才发出声:“……陛下,为何要杀殿下?”   戚炳靖从袖中取出一物,捏在手里,走近郑平诰。在他眼前,戚炳靖将手中之物徐徐展开——   那是一封许多年前的、边角早已泛黄的军报。军报中,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百个人名。   元烈三十四年夏,七月。   郑平诰看清上面的日期,脸色骤变。   烛光下,戚炳靖的手指向其中的一个姓名,问说:“郑公,识得此人么?”   单姓单名。   两个字映着烛光,在郑平诰眼中变得清晰,又变得模糊。郑平诰胸口起伏着,他抬头看向戚炳靖,眼中震荡——   这个少年,容貌如朗朗清月,身形如劲拔青松,竟肖故人。   “你……”   郑平诰怔怔开口,连失了敬谓都未察。   戚炳靖道:“此人,便是我的生父。”   郑平诰不敢信,更不愿信,然却不得不信——   二十年前高凉郡一役,谢淳战死,未婚妻纪氏随后被纳入裕王府中,此事在当年并非秘闻;而后皇四子早产,宗牒有载,更非作假。这些事,从前未有人敢细究细想,而今被堂皇捅破,竟亦找不出差缪。   郑平诰定定地看着故人之子:“殿下所奉监国之诏,是陛下……还是……”   戚炳靖不语。   可有千言万语,都被放在了这不语当中。   郑平诰移开了目光,似在沉思。少顷,他又重将目光移回来:“殿下今欲何所图?”   “欲取晋室。”   “所为何故?”   “生父遗志。”   “这晋室江山……殿下欲如何取之?”   戚炳靖注视着郑平诰消瘦的病容:“我今询过为郑公诊疾的太医,太医说,郑公的病,恐难熬过此冬。”   郑平诰点头,脸色释然而平和。   戚炳靖问:“郑公可愿助我?”   郑平诰的眼底泛起水光:“二十年了……”低声喟息后,他说:“殿下欲成此事,当念大仁与大德,勿计浅恩与浅义。”   “郑公知我。”   “殿下需臣如何相助?”   戚炳靖再度看了一眼军报上的那个姓名,而后抬眼,重重道:   “毁了我。”   ***   小戚往事收个尾~ 第89章 捌拾玖   秋九月,谢淖即皇帝位于崇德殿;改国号曰穆,改元正安,大赦。   新帝践位,先晋遗臣惶惶不自安,深恐获罪。大礼既毕,帝召左右廷议先朝故事。谭君上言称:“陛下始践天位,宜修正德。先晋典治故鄂怀妄王事,系者千二百六十一人,大狱一起,冤者十有之九,臣恐其不能尽当罪。”   帝纳其言,诏释众罪,蠲除禁锢,还诸徙家;先晋名臣如莫士培、詹丹者,咸复其尚书之职,治事户、刑二部;又以陈无宇得军中人望,拜为兵部尚书。   先晋诸遗臣悉闻此诏,人心始定。   帝又以先晋百年战火不休、将卒伤亡酷烈、百姓连年服役、朝廷转输烦费,乃命兵部下章罢征伐武事、革兵制旧弊。   ……   彩霞烧透了半边天幕。谭君站在宝文阁前,看着宮吏将门落了重锁。小吏慎重地将沉沉的一串铁钥奉上,谭君接过,向前走了数十步,然后扬手一扔,那串铁钥便落进了宝文阁四周积蓄的湖水中。湖面被霞光映得五彩斑斓,如同着了火一般。钥匙在火中融化,又缓缓沉落水底,再也难见天日。   就如同那一切被锁入宝文阁中的先晋戚氏往事。   披着满背霞光,谭君走回都堂。都堂中,自翰林学士院来的一名待诏已等了谭君多时,待见谭君,他将一封草好的诏书递给谭君,道了声:“谭相请过目。”   谭君看过,回了句:“辛苦。”便一丝不苟地收起。   那名待诏欲说又止,似有难启之言。   谭君望他:“何事?”   自新帝即位以来,政军诸务繁冗,各类诏、制、诰每日皆出百十封,为便于皇帝随时宣召,翰林学士院每日皆派三人轮宿禁中,以供差遣。今日,正是此人头一回陛见新帝。谭君记得清楚,当时在崇德殿上,此人近睹新帝容貌,惊得将手中物件摔了一地,然后跪下连连磕头,久久不敢起身。   眼下被谭君主动问起,这名待诏才斟酌着开口:“谭相。下官以为、以为……皇帝陛下酷肖……已故先晋鄂怀妄王。”   众臣皆知新帝乃行伍出身,在先晋时凭在南境的赫赫战功而被拜为大将,因是鄂王藩将,此前数年间晋廷从未敢诏他回京诣阙,故而京中文臣无一知其身量长相。而今晋室被他一手覆灭,先晋诸位名臣、勇将皆心甘情愿地拱立他为新主;而他在御极登顶之后,更是大刀阔斧地荡涤前朝沉疴,翦除与晋室戚氏相关的一切旧法。   若非亲睹其容,又怎敢、怎会将他与曾经那个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大晋鄂王戚炳靖联系在一处。   谭君望着此人,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先晋鄂王已死。今之大穆皇帝陛下,姓谢。”   待诏闻之,先是一怔,再望一望谭君的神色,悄然闭上了嘴。   ……   文乙将崇德殿的门推开,迎谭君入内。   殿中,谢淖正伏案写字,待闻其声,方抬起眼:“你来了。”   “陛下。”谭君行礼。   谢淖搁下笔,靠上御座椅背,召他近前说话:“朕听说,这几日你在外面挨了不少的骂。”   谭君看了一眼文乙,文乙则微微一笑,谭君知其消息灵通,当下也不能驳,只得点头苦笑。   晋廷虽灭,然遗臣当中仍有不少誓死效忠晋室的清明之辈。谢淖惜才,毫不怪罪这些不肯受召在新朝出仕的遗臣们,任由他们在宫外连日闹个不休。而新帝登基,谭君被拜为首相,他更是首当其冲地成为了被那些遗臣们唾骂的卖主之臣。   “历仕四朝、辅佐三帝”,这对文臣而言本该是无尚的荣耀,可在这数次帝位更迭之间,有兄弟阋墙、有叔侄反目、有将臣夺位……而他谭君在其中推波助澜,接连两次出卖旧主、迎立新帝,此等行径又是何其无耻、何其寡德。   而在这些骂声之下,则埋藏着永不会被人窥知全貌的真相。   谢淖问:“谭卿,可会委屈?”   谭君垂首,答说:“陛下不委屈,臣便不委屈。”   谢淖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又收回,落在御笔之处,道:“卿等与朕,无须顾望百年之后。”   登基之初,谭、莫等人便向他进言,不如诏弘文阁官修《实录》,文饰是非,以为后代史家之官鉴。此议却被他所驳。   真正的真相,《实录》不可记。而那些流言,随时间流逝,或将与真实融为一体、再难割舍。真相与流言,会同时出现在后代的史书之上。这些史书,会试图控制人们对于过往的记忆,亦会绞尽脑汁地侍奉于后世的帝王之道。   但又如何。   一姓之江山,或许该计较青史之得失;然天下之子民,在乎的乃是眼下之太平。史如滔滔长河,万万百姓如泱泱之沙,他所欲取的,不过便是这一世的河沙稳固。   谭君叹道:“陛下说的是。”   然后他又问:“周将军今日走至何处了?”   谢淖伸手点了点御案上的舆图,说:“再多五日,便能到永安郡了。”   谭君未忍住,道:“晋帝退位,陛下放其出京回永安郡,又不收其余戚氏宗王入京,当真不怕会有后患?”   当初谢淖起兵,说“不杀”,戚氏便果真再没死过一个人。戚炳永于病中被周怿率军护押出京,遣往永安郡,此生非诏不得还京;戚氏其余宗室亲王,在封者削其爵、留其府,缴其邑禄,换户部以年俸供养之;戚氏在京诸宗室女,莫论出降与否,皆留其封号。   这等不顾后患的处置办法,便连谭君都觉得,未免过于“仁”了。   谢淖沉吟少许,道:“谭卿,患在民心,不在戚氏。朕若不得民心,纵杀戚氏千万人,亦无所用。”   此间道理,谭君自然明白。然这条路若以这般走法,则是再辛苦不过。   他只得从袖中掏出学士院草好的诏命,奉前道:“陛下册后之诏命、将发往大平之国书,臣等已为陛下备妥。“   ……   谭君离殿后,文乙趋近御案,抬手无声剪烛。   灯苗一跃,将谢淖注视着诏命与国书的双眼照得分外明亮,他的眼底积存着旁人难以窥察到的深深温柔。   文乙觑了觑他,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空空荡荡的崇德殿内,年轻的男人高坐于御座之上,伸手摸了一摸案上国书的边角,嘴角微不可查地轻轻一牵。   然后他将头仰起。   大殿正中间,站着建初十六年那个刚满二十岁的他。他与他目光相触,他看见了当年的自己。他的手上挂着血,身上也挂着血,就在这崇德殿中,他提着亲手割下的长兄头颅,他亲手喂病入膏肓的父皇饮下了药。他的眼中或许噙着泪,但这大殿太黑,他的眼也太黑,他看不清。   二十岁的他,心中有一束旁人看不见的光。是那道光,照亮了这黑黢黢的大殿,照亮了他的眼,亦照亮了他走出这大殿的路。   而今他重回此地。   他已无须再靠那道光为他照亮身周。   因那道光,早已成为了他身与心的一部分。   他行至何处,何处即是明光。 第90章 玖拾   大穆国书送抵大平京中,将才平静了没多久的大平朝堂再度掀起一番波澜。大穆新帝谢淖求娶大平英王卓少炎,以国书下聘,而其聘礼之厚重,震动大平朝野上下。   一封二国通好之和约,将近三十页纸的礼单,以及足足占了大穆八分之一国土的封地。   都堂之中,朱子岐谨慎阅过这些文札,确认了大穆国书中所明列的封地正是已故先晋鄂怀妄王生前所拥的那一片广邑。南起二国边境,毗邻戎、豫二州,东、西横遮大平疆线,北望千里京畿,堪称大穆一国门户。   而今谢淖欲将这一片封土赠与他未来的皇后、大平的亲王卓少炎,这无疑昭示着大穆十足厚重的修和诚意。   朱子岐抬眼看向狄书驰。   此刻,饶是平素轻易不肯与它国言和的狄书驰,也陷入了沉默。   自景和九年以来,大平朝堂上关于是战、是和的争议便从未有过止歇。在这九年中,大平众臣目睹了忠良受戮、将臣反兵、皇帝禅位、权王伏罪;也遥闻了晋室分崩、骨肉相残、君民离心、兵卒倒戈。而过往的一切征伐与纠葛,如今终于能够指向一个句点:曾经统率兵马征战于大平北境、誓要收复所失河山的卓少炎,今能提兵横镇于二国边境之间,只为阻止大平趁晋乱出兵、止干戈于一念;曾经与卓少炎在北境缠斗厮杀的宿敌谢淖,今能在登基后以国书下聘,只为册她为大穆皇后、缔结二国和约。   今之修和,大平将不必再以家国受辱为代价。今之修和,为的是还天下万民以太平千秋。   这不得不被称为一个传奇式的句点。   面对于此,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拒绝大穆这等的厚重诚意,说出一个“不”字。狄书驰也绝非例外。   他转目望向手里掂着那一沓厚厚礼单、不知在想什么的沈毓章,问说:“做大穆新帝的皇后——英王愿嫁否?”   沈毓章的情绪难以为人分辨,只听他声音如常地回答:“于国,于私,她都无不愿之理。”   ……   虽在都堂之中笃定言此,但沈毓章却迟迟没有命学士院及礼部起草大平回书。倒是皇帝,在翌日早朝散后,由内侍陪着来了伫宁殿。   自从卓少炎奉昭庆之意留于宫中养胎以来,英宇泽最喜欢去的地方便变成了伫宁殿,最喜欢与之说话的人便变成了卓少炎。同卓少炎在一处时,他不必担忧自己因做不好一个懂事的明君而令父母皱眉及失望,更不必像面对其他臣下时那般时时谨慎、恪守君威及皇室体面。   面对卓少炎,英宇泽自在极了。他扒在书案边,满眼好奇地瞧了一会儿卓少炎正在写的信笺,问:“卓卿,你是在给大穆皇帝写信么?”   卓少炎手腕稍顿,微微笑了,却没答他。   英宇泽又问:“朕今日听说,大穆的皇帝要娶你做他的皇后。卓卿,你如果做了大穆的皇后,此生是不是就不能再回大平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能明白为什么父亲在提到此事时会有那样的脸色了。便连他在听说此事时,也立刻生出了许多的不舍之情。   此事在廷议时,满殿臣子们无人反对,包括他的父亲。但他们所讨论的事情,他只能听懂一小半。御座之侧,母亲在珠帘之后轻轻对他解释道:“英王若做了大穆的皇后,则从此往后,不论是大平还是大穆,若想发兵攻打对方,便都得先踏过她的封地。她虽是大穆的皇后,但更是我大平的亲王。有她在大穆后位一日,大穆便绝不会发兵南犯,而大平更不会出兵北进。”   当时他很想问,倘若将来有一日大穆的皇帝死了,亦或是英王死了,那二国之间又当如何?但他忍住了这念头。   此刻,英宇泽看着卓少炎微微隆起的腹部,眼睛突然一亮,高兴地说道:“卓卿,朕想好了,朕只要一个妹妹就够了。你如今要做大穆的皇后,还是生个小皇子罢。朕以后会把妹妹许给大穆的小皇子,这样一来,大平和大穆就可以一直像眼下这般了。”   听到这般天真童言,卓少炎轻浅一笑。   她没有纠正皇帝的想法。她也没有告诉皇帝,这世间的事情,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许多。二国能够修睦,并非仅靠一纸婚约,而这天下更没有哪个明君,愿意将家国命运寄托于和亲联姻一事。天下之治,在于君王之志与心。   她更没有说,一姓之江山,有始则必有终。这世间没有百代平安之宗族,这世间更没有千秋不灭之社稷。她曾与志同道合之辈拼尽全力,挽大平江山于不破;她亦曾感念爱人之志,收兵止戈,安天下民。但在百年之后,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她无法知晓,她亦无心知晓。   卓少炎终究什么也没说。   面前的皇帝脸庞年幼,双眼清亮而黑白分明。他将慢慢长大成人,将成为统御大平的新一代的君主。在他的治下,这天下或许会征伐再起,这天下或许会长平久安。但不论如何,皇帝同她、同谢淖、同沈毓章、同英嘉央、同其他许许多多为家国天下奋不顾身之辈一样,都只是史之长河当中的一捧浪涛而已。   长河浪流滚滚,千古不改的,唯有万民冀望太平的芸芸之意。   英宇泽眨着眼,突然叫了声:“姑姑。”他伸出小手,拽了拽卓少炎的衣袖,认真问说:“你是真心愿意做大穆的皇后么?若你不愿,朕绝不允他们把你嫁给大穆皇帝。”   卓少炎心头一软,未顾君臣之别,竟不自禁地牵住了他的小手。她替孩子将袖口展平,嘴角稍扬:“臣心甘情愿。陛下不必担忧。”   英宇泽说:“姑姑为什么愿意嫁给他呢?”   卓少炎反问他:“陛下在至高之位,虽坐拥四海,享万民朝拜,但是否会觉得孤单?”   英宇泽抿住小嘴,仔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嗯”了一声。他虽不能尽然理解她话中深意,但他却十分明白每当自己夜里想要父亲陪却不得时的那一份失落与委屈的心情。   有难得一见的温柔意从卓少炎眼底涌出。她轻声道:“他在至高之位,也会孤单。而我,不忍他孤单。”   ……   西华宮中,英嘉央自睡梦中转醒。殿外天色近晚,她蹙了蹙眉,责问身边人为何不早早叫醒她。   内侍答:“殿下睡着时,沈将军来看过,特意嘱咐不让小臣们惊扰殿下。”   英嘉央有孕已逾二十周,沈毓章仍是日日亲来探问起居,除了着太医院日日细禀之外,还命西华宮内外宫人日日记录她之日常,大小事都要上心过问。她嫌他操心过多,但却劝挡不住他,只得由他去了。   此时听内侍禀,英嘉央只得无奈道:“罢了。”她起身后,又问:“皇帝已自伫宁殿回来了?”   内侍点头,虚扶着她步入皇帝起居内殿。   内殿中,英宇泽小小的身子半伏在御案上,手里不知在鼓捣着什么。听见声响,他立刻将案上的东西拢入袖中藏起,然后捧起案上书卷,在娘亲逐步靠近的脚步声中正经读起了书。   “拿出来罢,皇帝。”   英嘉央平平静静地说道,无声地抬手揉了揉额头。   英宇泽偷偷抬眼觑她,见瞒不过,便瘪了瘪嘴,从袖中取出一叠信笺,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一副不甘心被发现的模样。   英嘉央转身朝向内侍:“皇帝这是拿了什么回来?”   内侍噗通一声跪下,垂首请罪道:“今日在伫宁殿,陛下看英王殿下在给大穆皇帝写回信,觉得有趣,后来便趁英王殿下离开更衣时,命小臣从案上的一摞书信中随手挑了几封,一路带回了西华宮。”   英嘉央挥手叫内侍退下。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看着英宇泽。   娘亲的这副神色,立即让年幼的皇帝变得十分乖巧。他老老实实地坐正,可怜巴巴地解释:“朕、朕就是想学一学,别的皇帝是怎么……怎么写信的。”   英嘉央将那叠信笺从他手中收回,道:“皇帝,本宫不罚你。待沈将军来时,请皇帝自己将今日事讲给他听罢。”   ……   夜里,沈毓章听过皇帝亲口“自首”,又盯着儿子憋涨得通红的小脸看了一会儿,最终摇了摇头,道了句:“明日再罚。”   他走回英嘉央的寝殿。见他进来,正在为她梳发的宮婢无声退下。他遂走至她身后,拿起梳篦,动作轻柔地为她梳拢长发。   “毓章。”英嘉央看向镜中的他。   沈毓章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嗯。”   他的气息绕在她颈侧,这等的温存叫她不禁放软了语气:“晚膳前礼部来问,英王出嫁一事该循何制。国朝固然无此故事,我叫陈延领礼部诸吏拟个新章程出来,不必繁琐,但能体现我大平之气度即可。”   沈毓章搁下梳篦,语气颇冷:“学士院还未草诏,他陈延着什么急。”   英嘉央自然知道他心中在顾忧着什么。谢淖以国书下聘,借求娶卓少炎一事而修和于大平,这本是极顺理成章的事,可只消一想到此皆谢淖之所计,便叫沈毓章放不下心来。这一嫁一娶,非寻常人家之喜事,中间还夹杂着二国之博弈与妥协。说到底,他还是在疑忧谢淖之所谓真心,在顾虑卓少炎会为国而受委屈。   这与此前卓少炎北上晋煕郡鄂王府大不同。彼时,戚炳靖是大晋亲王,如今,谢淖是大穆皇帝,而她做王妃与做皇后,所将受到的禁锢与所需为之付出的代价又如何能相提并论。   二人一时都未说话。   过了一会儿,英嘉央先抬眼,看向案几上搁着的那叠信笺。沈毓章也看见了,但他纹丝不动。   她无声而笑。   这是他身上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的沈氏家风。窥人私信,叫他如何能做得出?   “此非常之事,当循非常之法。”她口中说道,起身,去将信笺取来,摆在他眼皮下。然后她又道:“我今日确是乏了。”说罢,便先去歇了。   沈毓章兀自坐在妆台前,牢牢盯着那叠信。直到灯烛火苗跳暗时,他才沉了沉眉头,勉为其难地握住那一张张被宫灯拱得发热的薄笺。   他就这般怀着极为矛盾的、难以言喻的心情,将这些信笺依次展开。   这并非是沈毓章头一回读谢淖的亲笔手书。   之前那次谢淖自戎州发信与他,字里行间皆铿锵有力,气度卓绝而不凡,一阅便知其人胸中丘壑大略。   可今时这些……   沈毓章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信笺上的每一字,都透着无边的缱绻之意,像是贴着收信人的耳根,低声道出那些只有最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听晓的绵绵情话。   他硬着头皮一一读来。   「少炎。今著有司递出国书,军驿最快马。左右皆知吾多心急,亦知吾多念汝。」   「鄂王封地,今已归汝。无之,以汝去岁尝言,当以晋煕鄂王府为家。既为家,吾又何惜得令朝廷接管。鄂府不坏,亦命和畅手重葺之,汝必喜。」   「因此言聘,大平帝臣必以大穆为和,自开门户,倒亦省事。如此,大平朝野无敢阻汝北嫁大穆者。至于汝为大穆皇后,于家国何利,大平文武必能长论大义,无所复怀。」   「吾尝问汝,为吾谢淖妻,屈汝否。时汝对,往者不曾,目下不觉,来者不会。此皆因汝深爱吾也。然吾每思此,时时怕汝有所屈抑而不言。」   「少炎,吾知汝心系大平,往后但欲归国,随即可回。大穆皇城非金囚笼,乃汝家也。内外规矩凡汝所不悦者,吾则废之。断不令规矩屈汝也。」   「岁逢夏月,与汝同往晋煕,消遣散心。鄂府藏书,多汝所未尝读。日后,再令和畅寻得好物与汝。」   「前以负创,在戎军前,夜未能使汝尽兴。今吾伤愈,待汝还,汝欲兴如何,吾皆奉陪。但可喜喜耳。」   沈毓章无法再纵着自己继续读下去。   他啪地一声将这一叠信笺统统反扣在案上,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够了。   ……   夜里的学士院外,分外肃静。宫人提灯前行,照亮沈毓章足下的路砖。他推开院门,门闩的响动惊醒了院中轮值的承旨及待诏。   众人向他行礼,他亦还礼。   沈毓章言简而意赅:“烦请诸位草诏,告大平万民,英王卓氏将北嫁大穆。再回大穆皇帝书:礼函皆悉,英王愿嫁。”   ***   耶。   明天还有一更~ 第91章 玖拾壹   大平翰林学士院制诏,一夜即成。国书晨时出京,快马北上。礼部于早朝时分闻诏,待散朝后便不敢耽搁半刻地张罗起了诸事。   先是英王北嫁之嫁妆。   陈延手里攥着大穆国书中的那一份长达近三十页的礼单,召集礼部众吏商议,这嫁妆该当如何制备,才能将这份聘礼比得下去。诸吏纷纷献策,议有大半时辰,陈延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左右有人为他敬茶,道了句:“陈大人,辛苦了。”   陈延闻此,率众苦笑。   此前昭庆未出降而垂帘、皇帝生父沈毓章尚主二事已叫礼部累脱了层皮,这还没过多久,眼下又临亲王出嫁、为它国后这等古未有之的大事。朝野中甚至都有了笑谈,道大平开国近四百年,端属这一朝的礼部俸禄领得最是不易。   少顷,宫中尚衣局来人,叫礼部派人一道去伫宁殿,为英王量身制嫁衣。陈延一面安排人手,一面忆起此前与昭庆关于嫁衣一事的对话。   当时昭庆吩咐:“英王嫁衣,有劳礼部与尚衣局共同操心制办。”   陈延疑惑:“英王殿下北嫁,当循大穆册后礼仪,皇后祎衣自当由大穆礼部制办为妥。”   昭庆道:“穆室新立,大业草创,恐无暇兼顾这许多。”   陈延还是疑惑:“大穆虽开国未久,然晋室家底颇为丰足,否则大穆国书中也夹递不了近三十页的礼单。今论皇后舆服,恕臣难信大穆不能制办妥当。”   昭庆望他半晌,笑了一笑,只得道出实情:“陈卿。英王有孕了。你要叫大穆的礼部如何为她制衣?”   陈延额头立时冒汗。   既是有孕了,又不知礼期定在何时,那便少不得要同时制备宽紧不一的数套嫁衣,这又是件要人命的辛苦差事。自然,若是英王能够速速出京,早日赴大穆成礼,那便能省去其中一二套的功夫,也能叫人缓口气来。   陈延斟酌问道:“英王殿下计于何时北上?除嫁衣外,英王出京又当着何服?国朝未有女子为亲王之故事,出京之日当循亲王礼服,还是循亲王妃礼服?”   昭庆答得简单:“卿看着办。礼部何时备妥,英王便何时北上。”   这便是越快越好之意。得此上意,陈延缓缓松了一口气。他心道,大平不过是将送人北出,便已是这般兵荒马乱,不知北面将要迎人入嫁的大穆朝廷,又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   大穆国基方奠,新帝便要册立皇后,所册之人更是与大平已罪成王英肃然、与先晋已故鄂王戚炳靖两个男人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大平前云麟军主帅、今之英王卓少炎,皇城内外自然闻之震动。   新帝以兵武起家,治下虽讲仁德,然作风强硬狠悍,朝堂左右皆心腹,文武不论新臣旧臣,莫不俯首听命。对于这一道册后诏命,对于新帝在国书与聘礼中蕴埋着的刻骨深情,有人知悉内情,有人不解传闻,但终归是无人敢在此时逆犯天颜。   大平英王卓氏在新帝心中的分量,但凡参与筹备册后一事的礼部、户部、宗正寺、翰林供奉院、尚书内省及其余各司的臣子们,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新帝自即位以来,听言制令,又以节俭率下,然此番所备诸礼与皇后中宮用物,皆命人取最最好的。为了迎娶大平英王,新帝下诏废了内宮诸多规矩不止,亦连带罢撤了外朝的不少章程,只为她能在入主大穆中宮之后过得自在、无束、随心。   此非深爱,又是什么。   ……   入夜上灯,司烛的小内监刚退出殿外,就遇上自御膳房回来的文乙。文乙询了他几句,便放他退下。这小内监却忍不住道:“文总管,陛下已盯着大平英王来信足足看了一个时辰,怕不是魔怔了?”   文乙立刻斥他一声,却也一时没忍住,微微一笑。小内监则缩起脖子,飞快地告了个罪,蹑足退下。   殿门在文乙身后关合。他看向殿内,就见谢淖独自一人坐着,右手持信,左手按膝,一动不动。   文乙端着朱漆食盘,走上前去。他弯腰低头,揭开盅盖,将御膳房精心煲制的羹汤奉上前:“陛下。”   下一瞬,他的手腕便被人一把握住了。   这不顾君臣体统的异常举动令文乙十分惊讶,他被迫抬起头来,然后就对上了谢淖深湖似的一双眼。他的手被谢淖紧紧攥着,青瓷盅里的汤水悠悠一荡。   “文叔。”   谢淖开口。他眼中的漆黑湖面盛映着漫天星光。透过他手掌的力道,透过他微哑的嗓音,透过他如同被烛火燎烧着了的目光,这份层层且重重的喜悦之情被毫不保留地宣泄而出。   “陛下。”   文乙应道,顺着他的力道将食盘搁下。   是何事,能引得谢淖如此不顾分寸地狂喜,是何事,能叫从不轻易叫人窥见情绪的谢淖如此反常,文乙并没有张口询问。   何须问?   文乙垂首,无声笑了。   料想待这册后大典过后,不须多久,宫中便又得张罗起皇后诞子的又一喜事了。   谢淖松开了文乙的手腕,眉眼微微敛动,亦是一笑,并未多言。他坐在御座上,将一直握在右手中的信笺轻轻搁去案上,复又一笑。他以指腹压在信笺一角处,迟迟不舍移开。   文乙注视着皇帝的侧颜。   烛光下,他的面庞重染青涩,文乙眼前出现了曾经的那个十五岁少年。他立于寒风中,肩头覆着厚厚一层霜雪。在他十五岁之前,他从未有过如此欣悦的时光。在他十五岁之后,他更没有能够纵自己开怀的奢侈。他曾在窒黑之境中凭一己之力搏出一条通天生路,身上浸透血,脚下是白骨,他亲手斩断了所有的亲缘。他今时这一笑,竟笑出了一片勃勃生机,笑出了一场万物昭苏。   文乙的眼眶有些发热。   他退后半步,重新捧起那盅羹汤,以掩盖自己的失态:“内侍省奉陛下诏命,近日来已陆续将先晋的嫔妃宫人遣散出宫;至于前朝诸太妃、太嫔,亦已尊陛下之意,由她们自选去留。凡出宫者,宗正寺皆已安排专司为其选宅,好生敬养。”   谢淖一手接过瓷盅:“宁太妃如何了?”   文乙答:“宁太妃言愿出宫,去相台寺与长公主殿下在一处。”   谢淖没有说话,手指沿着盅碗边沿缓缓摩挲。   文乙睹此,又道:“陛下亲率兵马南下迎嫁一事,欲令哪位将军随行?周怿将军已自永安郡回京,不如此番还是由他伴驾,陛下也可放心。”   谢淖沉思少许,道:“让他留在京中。”   ……   相台寺之东,一行车马缓缓前行。车顶宝珠满饰,车前黄幡轻扬,六匹青驹鬃毛透亮,车前车后皆有禁军开道。在新帝的授意下,内侍省仍旧为先晋宁太妃朱氏保留了原先的仪仗规格。   周怿骑在马上,抬头遥望,山寺的三重大盖飞檐在苍翠松木之中依稀可见。   行进间,马背上下起伏,周怿的目光亦上下起伏,过了许久都未收回,直到一名禁军士兵驭马前来禀他:“周将军。宁太妃请将军去车驾侧。”   周怿低声一吁,扯着缰绳调了个头,朝后去了。   士兵看着这位新帝最为器重的大将沉默无言的矫健背影,转目望了望远山上的相台寺,不禁遥想到那位先朝戚氏长公主身上的诸多故事。   晋室覆灭,新帝登基,诏留晋室宗室女之尊号、封号。诸戚氏女当中,唯戚炳瑜拒不奉诏,自请削去长宁、长公主之号。奉旨办差的人几番劝说未果,只得将此事报至新帝处,新帝无言良久,竟默许之。   她曾是已故先晋鄂怀妄王最为亲近的长姊,享尽无尚尊荣。她曾风光出降,驸马都尉却因她而惨死。她曾助晋怀帝揭举鄂王亲弑父兄罪行,至鄂王下狱身故。她曾在鄂王死后纵火焚宮,撕裂晋室虚浮的体统,曝露其下难堪的血恶。   而新帝对她的屡番破例与包容,则又成为了大穆新朝中的一个难解之谜。   周怿鞍辔缓行,让坐骑跟在宝珠坠饰的车驾一侧。   车幰已起,朱氏在内,向他望来。   他未挪动目光,也未开口。   风拨幰幔,朱氏的声音顺风而入他耳中:“周将军。”   周怿道:“太妃请说。”   朱氏则问:“皇帝御驾南下,周将军何不从行。我出宫赴相台寺,又何必劳烦周将军亲率兵马护送。”   周怿沉默不言。   朱氏不怪他的不答,又道:“我听说,皇帝无意追封生父、生母,亦无意令宗正寺修父母故事入穆室宗牒。”   周怿仍旧沉默不言。   新帝即位,不揭故往,让早已尘封多年的旧事继续被沉埋于地下。戚炳瑜曾经拼上一命而要维护、后来又拼上一命而要毁灭的晋室体统、戚氏脸面,被新帝悄无声息地覆上了最后一块遮布。他以他自己的方式,告谢她多年的庇护及教养之恩。   朱氏又道:“她想要的,并非这些。”   周怿没问,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他只是勒缰止马,低声对朱氏道:“太妃,相台寺到了。”   仪仗及禁军一行在山脚下渐次止步。   周怿目送从者循阶送朱氏上山,拨转马头,沿着山下小径向另一处行去。   有人在他身后问:“将军要往何处去?”   周怿稍稍驻停,他目光所望的小径尽头,一所民舍干净整洁,门扉紧闭,似已为人所赁。   他回答道:“每日拜寺,住在此处,近些。”   ……   大平礼部备妥诸仪的那一日,乔嘉送文书去伫宁殿给卓少炎过目。   她因连年政绩斐然,已于两个月前调任吏部,自宗正寺卿转迁吏部侍郎,分管吏部右选案,掌五品下武臣之磨勘、拟注等事。此前朝中女官联名上疏,奏请兵部改制,允让女子参军一事,经由昭庆御笔批复,特下吏部右选案,命乔嘉负责遴选在京众臣中愿转军职之女官。   因卓少炎曾从军多年,熟知兵事及禁军各部要职,乔嘉专请圣旨,得卓少炎相助此要务,两个月来事半功倍,进展神速。   今日,乔嘉将最终经各方遴选拟定的女官名单呈给卓少炎过目。厚厚的文札内,书有六十位女官的姓名,她们将被朝廷分派往各军任机宜文字、谘议军事、随军转运等武职。从此往后,若逢战事而女子立军功,朝廷将循功封赏;若功可拜将,则将拜女子为将。   卓少炎指压札本,神思不苟地一列列阅过。   乔嘉立在一侧,注视着她认真的侧颜,不由想起某日夜里狄书驰与她相谈时所发出的由衷感慨:英王此嫁大穆,大平何止是给大穆送去了一位皇后,更是给大穆送去了一位能臣、一位干将。   乔嘉颇同意此言。此时看着卓少炎,她心中也怀着极强烈的不舍之情。   这个女人用她的坚韧与勇略、用她的战功与忠诚,为所有有志于家国天下的女子破开了一条崭新的通道。   在历经近四百年之后,大平女子终可凭功拜将、凭功封王。   卓少炎察觉到乔嘉的目光,抬眼回视,给了她一个微笑。然后她的眼神又落回文札,其上的一个姓名让她凝视了半晌。   最终,她合起札本,递还给乔嘉,道:“乔大人,辛苦了。”   乔嘉说:“此皆乔某分内之事。”   然后她望向一旁的衣案,那上面摆着尚衣局与礼部共同为卓少炎制办好的嫁衣与亲王礼服。她忽觉有许多话想要对卓少炎诉出,可最终也只是合为一句:“殿下此去大穆,望当保重。”   卓少炎再度对她一笑,点了点头。   ……   大平延和元年十月初六,英王北赴大穆。   英王仪仗及送嫁的人马浩浩荡荡,前后长达足足十里。卓少炎北出当日,大平京中城道人潮拥塞,万民争睹盛况,逼得兵部调派禁军肃静秩序,才叫送嫁人马顺利出城。   京城北门的城门楼上,昭庆领皇帝率众臣目送卓少炎出京。那日天晴,白云片片,金芒灿灿,沈毓章负手立在城墙后,遥眺渐远渐小的车驾人马,慢慢地红了眼角。   ……   十月末,英王一行抵赴豫州大营,江豫燃率云麟军众将来迎。   北地的夜空,稀星点点,明净如洗。   营垒高墙上,卓少炎抱剑而坐,江豫燃则枕甲而卧。他二人仰首望天,这一片夜空,一如当年二人于北境千里转战时,变也未变。   江豫燃道:“卓帅是否还记得,当年云麟军初建,卓帅叫我守豫州,正是因我名字里带了个‘豫’字。”   他说罢,就笑了。   这一笑,笑出了多少往事,如影翩翩,在二人眼前一幕幕地飞速掠过。   卓少炎也笑了:“岂能忘记。”   这些流淌在她血液中的深刻经历,终她此生,都不会忘。   有夜风起,江豫燃立刻起身,将自己背后的大氅扯下来在她身前撑开,替她遮风:“卓帅今怀身孕,不可受寒,该当早些歇息。”   卓少炎抚上腹部,微笑说:“无碍。”   这个孩子,乖极了,也静极了。除了最开始的那二三周略有不适外,她在其后的时间内几乎没有任何难受的情状。她初为人母,即被骨肉如此体谅,倒叫她心生感动。   江豫燃瞧见她这般温柔的面貌,一时微怔,转而叹道:“若忆当年,谁又能想到今时今刻。”   卓少炎点头:“当年,我以为我早已将这条命许了国。”   江豫燃举在半空中的大氅被她按下,他对上她颇深的目光,听她道:“豫燃,我已非当年的我,你亦非当年的你。人,都会变。”   卓少炎从怀中取出一封文札,递向他:“朝廷此番兵改,转军职的女官共六十人。吏部与兵部合议后,将其中七人派往了云麟军。最迟下月末,她们便会奉令转调至你麾下。”   江豫燃接过,借着月色打开来看。   未几,他神色遽变,飞快地抬眼看向卓少炎。   那封文札中,书有一个叫他想念却不敢念、想见却不敢见、想触却不敢触的人。他无法想象记忆中的那个娇小柔弱的她,今竟会选择踏上这条道路。   他攥住这封札子,嘴唇动了几动,最终却未发出一字。   ……   卓少炎回京前留在军前的那袭将甲,被江豫燃完好无损地带来了豫州。   夜里临睡前,她手持软布细心将它擦拭了三遍,然后悉心将它收入北上的行装中。当甲衣沉沉贴入木箱底部时,她凝视它片刻,然后从上取下一枚甲片。   箱盖重重关合,落锁。   唯有那一枚甲片,被她珍而重之地收于贴身衣物内。   ……   清晨时分,有士兵来禀,道江豫燃请她移步城头。   卓少炎束发,佩剑,披上大氅,在北地初冬微糙的晨风中步上豫州外城城墙。天边云层轻裂,曦光铺下,照清了不远处浩浩荡荡的兵与马。   有一粒雪花从天而降。   这是豫州的初雪。   雪愈落愈急,被城头朔风撕卷着,很快便将她的身周镀上一层浅银色泽。   她定定地望向那一众驰向豫州城下的兵马,视线穿过白茫茫的雪雾,在终于能够看清来者的英俊容貌的那一刻,她步近女墙,在风雪之中绽出了一个灿若朝阳般的笑容。   ……   战马昂颈长嘶,铁蹄之下,雪泥翻飞。   谢淖立马城下,抬头望去。   在他身后,大穆南下迎嫁的禁军阵列长如无尾,遥望不见尽头。风雪之寒不敌他心中炙热,雪片落上他的眉睫,转瞬即化作了水。   此距大平景和十二年的豫州一战,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年。   那一年的豫州城头,大雪一日接一日地下。雪一层一层地落在她的头顶和将甲上,遮住了她身上的血迹。   那一年的豫州城下,格外冷。寒风卷着雪碴扑到他脸上,叫他看不清城头敌将的容貌。他身负刺伤还未痊愈,他尚不知那会是他此生的明光与挚爱。   彼时冬雪,今时冬雪。   他忽而笑了。   若能早知今日,在七年前的当初,他便该如此刻这般,于这风雪之中的豫州城下,遥遥唤她一声——   “少炎。”   「正文完」   ***   落幕。   感谢大家又陪我写完一个故事。   连载期间的每一条评论,对我而言都是莫大的鼓励,亦是我能够一直前行的动力。虽回复不多,但感念在心。   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