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云胡不喜 作者:茂林修竹 ☆、第一章   燕国公府上下都知道,大姑娘赵雁卿是个痴儿。   三岁才会说话,五岁了还说不太利落,国公夫人自外间聘了女先生教她认字,教了小一年,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倒是喜欢读书,镇日里安安静静的一个人捧着书坐在碧纱窗前看。可你要问她书上讲的是什么,她八成只会低垂着眉眼,认认真真的摇头,“说不出。”   府上下人看她时都带着怜悯的目光,平日里有什么事告诉她,必像跟小孩子说话般,一字字咬准了,缓缓的说。有时为了吸引她的注意,还会加些鲜艳生动的形容词。   譬如大姑娘爱吃桂花藕,每日申酉时分,乳母崔嬷嬷想为她加餐时,便常问:“大姑娘,我们吃脆脆甜甜的桂花藕好不好啊?”   大姑娘性子倒是很乖巧,此刻必缓缓眨动那双黑眸子,在崔嬷嬷的期待的目光下,似懂非懂的点头说,“好~”   这么好伺候的主儿,阖府上下除却她的生母林夫人,就没有不喜欢她的。   林夫人不喜欢她,也是恨铁不成钢——林夫人素来都是个掐尖要强的女人,出嫁前酸泼的名声就传遍京师。京师富贵闲人多,好事之辈也多,当年听闻燕国公定下了她,纷纷预言“从此燕国公府上便将鸡犬不宁了”。彼时林夫人少女心性,直来直往。得知燕国公与这些纨绔饮酒,席间对她颇多微词,便一人一骑闯入公子们的筵席。一掣缰绳,明媚的杏眼扫过众人失色失神的小白脸,手中长刀往桌案上“咔嚓”一落,道:“哪位是妾的好夫君,出来与妾亲口说道吧。”   燕国公深感丢人丢出翔,然则他原本就不擅舞刀弄剑,对上这般英姿飒爽的未婚妻也只好夫纲难振。便偷偷用酱油抹了脸,在一众狐朋狗友齐心协力的掩护下,装作端茶递水的小厮溜出去,方逃过一劫。   燕国公其人,在京师少年们的眼中那是慷慨爽朗,机智有趣;在京师少女们的眼中也是翩翩公子,清雅脱俗。林夫人这般作为,没辱没了燕国公的名声,反倒令自己男憎女妒。人人提起林夫人,都必为燕国公唏嘘。纷纷等着看这泼妇凄凉落魄惨遭报应的那天。   林夫人那么强硬的性子,如何肯令这些人看了笑话?出嫁十余年,辅佐夫君,和睦家族,出能平叛,入保平安。做下无数男儿也难做到的功业,堪称无懈可击。   众人迟迟等不来她的报应,反而眼看着她登堂入室,名利双收,正待感慨“鬼怕恶人”的火候——林夫人生下个痴儿。   像不像是迟来的报应?   林夫人一辈子的英名,都毁在这个女儿身上,早先等着看她笑话的人纷纷在背地里说她“一辈子造的孽都应在女儿身上了”。   林夫人一辈子究竟造下多少孽暂且不提。似她这般彪悍的主母,怎么可能就这么认命?   雁卿过了周岁还不会说话,林夫人倒也怕过。可后来瞧着她对外间的声音还是又反应的,便悄悄的松了一口气。自此便以加倍的勤奋训练她,每日里逼着她发出些声音来。终于在雁卿三岁那年,忽有一日林夫人黯然出神时,雁卿扯了扯她的袖子,说了一声“阿娘不哭”……   有道是淘人的孩子招人疼。雁卿上头有两个哥哥,可林夫人在他们两个身上的用心加起来,都比不了花在雁卿身上的一半。   奈何雁卿天资驽钝,口舌笨拙,性子也不机敏,平地走路都恨不能摔个大跟头。是所谓“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林夫人花费多少心血,却总不能从她身上得回差强人意的回报,渐渐便焦躁不耐烦起来。   可待要顺其自然,由着雁卿笨拙的成长下去,林夫人又忍不下那口气。   也不为旁的,用旁人的话说,还是因为林夫人“掐尖要强”。   燕国公有一房很受宠的如夫人,姓柳,人称柳姨娘。窈窕温婉,恰是林夫人的反面。   男人如倔驴,大都有些吃软不吃硬的脾性。林夫人那般本事才情,自然是令男人敬畏的。可要说惹男人疼爱,还得是柔弱体贴的美人才行。早些年林夫人看得紧,燕国公倒是不曾蓄养过什么的佳人美妾。可自有了雁卿,林夫人一心都扑在她的身上,渐渐就疏忽了对燕国公的用心。终于有一日,燕国公把个美人领至林夫人身前,道是:“她已有了身孕,你给她安排处院子吧。”   那人便是柳姨娘。   柳姨娘是婢产子,父母都是老太太身前得用的管事。似燕国公府这样的大家,三等仆妇的穿用都比外间殷实人家的强,何况是一等受重用的管事?柳姨娘虽是婢产子,可从小也是当千金养大的。识文断字,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还比外间盛名流传的才女多一分美貌卑弱。若不是生为奴籍,身处下贱,怎愁没个好前程?   柳管事心也大,看准了燕国公自幼丧父,寡母又不怎么管事,早想趁近水楼台之便,将女儿送至燕国公身前做妾。他算盘倒是打的好——有老太太的照顾、有从小看顾的情分,又有女儿自身的美貌性情,柳姨娘必然是受宠的。但凡能生下一儿半女,日后一家人脱了贱籍,也有一门贵亲照应。   人一旦起了贪心,就顾头不顾腚了。虽明知林夫人性子厉害,柳管事终还是设法让女儿搭上了燕国公。   林夫人是八公贵女,纵受了这暗箭,又能和一个婢产子较劲吗?也只冷笑一声罢了,依旧专心教养雁卿。   待柳姨娘十月分娩,就生下个女儿来。   燕国公自知理亏,倒没给庶女顺着赵家的规矩取名。因柳姨娘于中秋佳节分娩,只叫二姑娘做月娘。   林夫人不肯屈下与燕国公和柳姨娘较劲,奈何柳姨娘不放过她——虽不敢明着与林夫人做对,却也总悄悄的戳林夫人的痛处。林夫人一辈子的痛处,可不就只有雁卿一个吗?   雁卿三岁了,终于会说“阿娘不哭”。林夫人多么强硬的女汉子,哭得稀里哗啦的就抱着雁卿到老太太跟前去,说“阿娘你听,雁卿和我说话儿呢。”那厢柳姨娘就抱着才一岁出头的月娘去给燕国公背诗听去了。   雁卿五岁了,终于磕磕绊绊的背出千字文头四句。林夫人满心欢喜的亲自下厨给女儿渍桂花藕去。那厢柳姨娘就把燕国公随身配的紫玉讨去,奖励月娘背熟了整篇千字文。   雁卿八岁了,终于虫爬般把自个儿的名字写全。林夫人仔仔细细的将女儿的手书裱起来挂好。那厢柳姨娘就妖妖娆娆的捏着襁褓中儿子的嫩脸蛋,说,“月娘昨日写的灯谜老爷看着可好?我敢说宝哥儿比她还灵慧呢。”   自月娘出生,基本雁卿学什么,柳姨娘就教着月娘学什么。事事必要走在雁卿前头,好将雁卿比下去。还总变着法儿让雁卿知道,月娘将她比下去了。   雁卿虽钝感,却也不是不知冷暖的。知道自己被妹妹比下去了,因家教她该替妹妹高兴,可心里又总是落寞的。她哪里会藏心事?林夫人费了多少力气,才让雁卿不觉得自己是比人劣一等的,能平心静气的看待自己的不足,好以加倍的努力去弥补。可柳姨娘不酸不甜几句话,就将雁卿的努力击溃。林夫人能不恨她?   然而林夫人是能忍耐的。   ——她倒是能替雁卿出气,不怕整不死柳姨娘母女。可她教训了柳姨娘和月娘,就能令雁卿聪慧起来吗?何况日后雁卿在外间可能遭遇的风刀霜剑,真的会比家里的风言风语柔和些吗?只怕不尽然。且那时她也鞭长莫及,护不住雁卿了。   所以林夫人一面心里如饮黄连、如有火起、如受刀割,一面也还是生生忍下去,且令雁卿自己受着。   ——虽不敢真的指望,可林夫人心里还是盼着雁卿有发奋图强,扬眉吐气的一天的。 ☆、第二章   因中秋节临近,府上交际应酬多起来。林夫人忙碌,便缓了对雁卿的管辖。   这一日晌午,老太太叫雁卿房里的人去回话。雁卿奶娘崔嬷嬷见房里得用的人大都随林夫人忙去了,剩下几个不是口舌蠢笨的,就是年纪还小,都回不明话。便告诉雁卿身旁墨竹说,“老太太叫人,我去回个话。你们好生看着姑娘,若姑娘醒了,就将莲花碗里的蒸梨切给姑娘吃。我去去就回。”   春困秋乏。崔嬷嬷去得久了,雁卿又总不醒,几个小丫头便也惫懒起来。不多时就自己凑堆捉草的捉草,打盹儿的打盹儿。   都才十三四的小姑娘,玩起来就都忘了正事,所以雁卿醒来时,身旁就不见了伺候的人。   雁卿倒也不淘人,揉了揉眼睛,就自个儿肉手肉脚的蹭下床,坐在小杌子上将绣鞋穿好。   把自己拾掇好了,还没有人进屋来伺候。她想了想,就回床头前,将枕头边儿一个小木盒子打开,数出12枚琉璃珠来。悄悄带上,去鸿花园找妹妹月娘玩去。   鸿花园在国公府南偏院儿,打正院儿出来往西南过一道翠篁,再自玉带桥上过小轩湖,自曲径绕过一处矮丘,就是南偏院儿。那厢虽偏远,却也有山有水有竹有梅,是消夏赏冬的好去处。尚还没有柳姨娘时,燕国公在林夫人处受了气,便常一个人往南偏院儿住去。他令林夫人给柳姨娘安排去处,林夫人便将柳姨娘放到南偏院儿去,由他们苟合。   柳姨娘住在南偏院儿,便也譬如自立了门户,许多事都得自专。   当下雁卿进了院子,便有丫鬟瞧见,忙去向柳姨娘说,“大姑娘来了!”   柳姨娘正在逗弄宝哥儿说话呢,眼睛也不抬,就道:“知道了,你们领着她玩去吧。”   柳姨娘这种人,就是典型的你忍一时她就变本加厉,你退一步她就蹬鼻子上脸。   这两年林夫人不怎么管她,她渐渐就觉得林夫人也不像人说的那般厉害,反倒是有些好欺负的。更兼她年前刚生下个哥儿来,越发觉得自己有了仰仗,更不将林夫人放在心上了。   宝哥儿那可真的是她心头宝贝,她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宝贝,反去奉承林夫人养的那个痴儿呢。   柳姨娘这么说了,丫鬟们能有什么主意?兼雁卿又没带人,也只能胡乱伺候起来。   还是雁卿说,“我来找月娘玩。”   丫鬟们忙就去请月娘来。月娘才六岁,也正歇晌。被丫鬟抱出来时还揉着眼睛。她虽年幼,却已生得眉清目秀,粉雕玉琢。又天然带了些清雅的贵气,令人看着便觉眼前一亮。雁卿倒也娇憨秀美,可被她一比,便毫无出彩之处了。凑在一处反而是月娘更像嫡女。   月娘看见雁卿,便清醒过来。从丫鬟怀里挣下来,先端着美且雅的架子向雁卿行礼道,“阿姊。”   ——这也是柳姨娘教的,说你是庶女,最要不得拘谨卑弱,否则更令人瞧不起你了。因此月娘每每见了这个嫡姐,都要努力拔高自己的雅致美好,免得令人瞧不起。   雁卿心思简单,却没什么嫡庶尊卑、瞧不瞧得起的念头。因月娘生日在中秋,年纪又小,往常都不过的。她偶然听人说起来,便留了心。想到自己做生日时,阿兄们都仔细挑选她喜爱的东西送她。若哪一回他们忘了,她便巴巴的盼着。以己度人,有样学样,她便觉得自己作为长姐,也是该照顾妹妹的。便特地来给月娘送礼物。   她口舌不便给,只将手中锦盒往月娘跟前一递,黑漆漆的眼睛认真又期盼的望着她,“给你。”   月娘便有些疑惑。却还是乖巧的接过来打开,瞧见里面是十二枚宫花琉璃。皆是外间如薄雾轻笼,内里点染绽放着各色栩栩如生的花朵,或如桔梗,或似梅花,十分精妙。她再早慧也终究是个小孩子,当下便爱不释手。   却又怕被人说眼浅,终还是十分不舍的还回去,“阿姊的东西,我不能夺人所爱。”   雁卿先见她露出喜欢来,觉着自己做对了,心里便十分欢喜。可她却又不收,雁卿不知错在哪里,就又给她推回去,“你生日,给你的。”   这回反倒是月娘愣了一下。片刻后她脸色便已红透,低低的垂了头,只道,“那就谢过阿姊了。”   两姊妹都还不到十岁呢,能有什么仇恨?   且兼自有了阿宝,柳姨娘见天儿的宝贝着他,难免就冷落了月娘。小孩子最是敏感,月娘心知弟弟比她得柳姨娘的欢心,早觉出落寞,只不流露罢了。雁卿这会儿子记着她,她心里便生出些亲近来。   雁卿却不知晓这些,见她收了,便觉了了一桩心事。她口角不伶俐,手脚却伶俐,拉起月娘的手道:“我们去看阿宝。”便不由分说的牵着妹妹往阿宝房里去了。   柳姨娘逗弄了阿宝一阵子,自去歇晌了。此刻房里只阿宝的乳母李嬷嬷并几个小丫鬟看着她。阿宝九个月出头,正是踽踽学步的时候。李嬷嬷拿个拨浪鼓引着他,他自己便扶着童床站起来,挥着藕节般的手臂去捉那拨浪鼓。瞧见月娘和雁卿进来,他便十分欢喜,小肉手拍着木栏,咿咿呀呀的笑起来。   雁卿听不懂,就问月娘,“他说什么?”   弟弟抢走了柳姨娘的关注,月娘虽难过,心里却还是亲近他的。便抿嘴一笑,带着雁卿上前,扒拉着栏杆先戳了戳阿宝的小手。才对雁卿道俏皮一笑,“他笨得很,还不会说话呢。就胡乱发出些声音罢了。”   月娘七个月就会说话,一岁就能背诗,她眼里九个月还不会说话的自然就是笨的。   柳姨娘不在,旁人自不将小孩子的玩笑话上纲上线,只笑道,“宝哥儿还不到会说话的时候呢。”   雁卿瞧着月娘故意发出些乱音来和阿宝“说话”,十分和乐。心里便有些羡慕。也凑将过去。   阿宝却是有些野性的,看雁卿是生人,仔细盯了她一刻,忽然便抽冷子挠了她一巴掌。他力气还小,打人便不很疼。雁卿莫名被他扇了一下,虽觉得阿宝像是在打她,却又觉得也许他在玩闹。便十分不解。   月娘和宝哥儿的奶妈却是当即就看出来了,于是一个忙着抱开阿宝,一个忙着去看雁卿有没有被打疼。   月娘也有些恼了,便去拍阿宝的手,“让你乱挥!”   她手上还抱着装琉璃珠的锦盒呢,阿宝正在李嬷嬷手里乱挣,一挥手就将锦盒拍翻在童床上,那些个流光溢彩的珠子散了一床。李嬷嬷又赶紧把阿宝放下,和丫鬟们一道给月娘收拾琉璃珠。   阿宝正当喜欢鲜艳滚动的东西的时候,便一手抓起一个来。他尚没有“分享”和“归还”的概念,抓到手里便不松开了。任大人和姐姐们忙,自己只专心研究琉璃珠。   他这个年纪的小婴儿,抓到手里的东西,下一步的归宿永远都是塞到嘴里。   雁卿因被他打了一下,思维还停留在“他为什么打我”的阶段,眼睛正观察着他。看他把琉璃珠往口中塞,已经飞快的从张嬷嬷手里脱出来,一把将那颗珠子夺回来。又忙要将他另一手上的也拿回来。   她素来都天然无害,柳姨娘房里的人也不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忽然见她这么急迅如鹰隼,倒是都吓了一跳。   ——柳姨娘和林夫人间,纵然没撕着衣服打起来,却也差不多了。更兼雁卿刚被打了一下,见她强硬起来,房里下人首先想到的,竟是雁卿要打阿宝。   真让雁卿打了阿宝,柳姨娘可不扒了她们的皮?便纷纷上前规劝拖曳雁卿。   雁卿嘴笨,越着急的时候就越嘴笨。她竟是说不清自己只是不让阿宝乱吃东西,真是百口莫辩。便只管动手。她遗传自林夫人,肢体灵巧,丫鬟们按不大住她,不觉便用了些力。雁卿吃疼,才松懈了些。   除却一个雁卿,还有一个月娘。月娘也怕阿宝乱吃东西呢,但她可是阿宝的亲姐姐,又素来早慧懂事,自然不会有人觉着她会打阿宝。但月娘也只有两只眼睛一张嘴,顾了阿宝就顾不得雁卿。眼看下人们都奔着雁卿去,阿宝趁乱又抓了两颗珠子,忙命令,“阿宝,给我!”   她声音有些大,阿宝何曾被人这么眼里的吼过,么了么嘴便要哭。   这一团乱,总算把柳姨娘给吵醒了。   柳姨娘那心偏得有目共睹。出门就听到月娘对阿宝吼,又伙同雁卿同阿宝抢东西,她心里哪还用论是非?   当即就上前将阿宝抱起来,掂着逗他笑了,才不冷不热道:“大姑娘来了啊。您瞧上什么东西只管跟姨娘说,何苦跟弟弟抢。”   雁卿哪里能理顺这么七拐八绕的话?就愣愣的。待要说“我没抢”,她分明确实在抢。可要承认,却又不是那么回事。   还好月娘敏捷,忙替她说:“阿姊送我的琉璃珠被弟弟打翻了,我们在拾珠子。”   柳姨娘打眼一瞟,便有丫头将锦盒子呈给她看,她信手年起一枚来,挼着一瞧,又轻蔑的丢回去。笑道:“就这么点子东西,瞧你们两个宝贝的。喜梅,去将昨个儿送来的珍珠取20枚来给大姑娘和二姑娘分了。”   果然有丫鬟取来珍珠。柳姨娘又道,“姨娘用珍珠与你们换,这些琉璃珠便给弟弟玩吧。”   雁卿无所谓,就看着月娘。月娘哪里知道珍珠与琉璃珠孰贵孰贱,也只喜欢琉璃珠别致多彩罢了。可她也不敢再跟柳姨娘顶嘴。就只说:“姨娘说了算。”   柳姨娘又剜了她一眼,道:“外间丫头们在晒桂花儿呢,香喷喷的。你带阿姊出去玩吧。”   雁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便还杵在那儿。月娘已经抬手拉她,“阿姊,我们出去玩。”   雁卿便跟着她走。走了两步才想起来,就回去将自己手里两颗琉璃珠也给柳姨娘。   柳姨娘只哄着阿宝,看都不看她就令丫鬟收了。雁卿觉出柳姨娘对她的恶意来。可她不明白,便也不去计较。只对阿宝叮嘱,“不许再吃了。”   这才回头由月娘领出去。   雁卿一说“不许再吃”,柳姨娘如何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即便命丫鬟们将琉璃珠收了,又拿拨浪鼓逗宝哥儿,好从他手中将琉璃珠换回来。宝哥儿又要哭,柳姨娘便也心烦起来,“我的小祖宗诶,怎么什么人给的你都要。这是毒蝎子、大马虎,会咬人吃肉呢!听娘的话……”   李嬷嬷在一旁听着,心下虽觉得十分不妥,可又不敢规劝。   一时将珠子都收到锦盒里了,喜梅便呈给柳姨娘看,道:“倒像是水晶里开了朵花儿,真是精妙新奇。”   柳姨娘不屑道,“你见过什么好东西?上好的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疵。这东西做得这么浑浊,可见是败品,竟也拿来糊弄月丫头。我白白将月丫头养得娇贵,她却连这点眼力都无。真不知是随了谁。”   这珠子虽称不上明澈,却也绝非浑浊。是故意做出花朵绽放于石心,于雾里相看的模样。比之明澈更显娇柔,要的就是妙趣。原本就是给雁卿点缀把玩的小物件,又何必凸显贵重?   柳姨娘给月娘定的路线是“贵女”,林夫人却要雁卿“轻物而重意”。柳姨娘自是瞧不上雁卿的东西。   片刻后,柳姨娘便对喜梅道:“取我的妆奁来,我自挑几块美玉宝石,给月丫头开开眼——省的她眼浅。” ☆、第三章   雁卿哪里知道自己又被柳姨娘嫌弃了?她品性单纯,离了柳姨娘的屋,便已忘了那些不愉快。反而是月娘心事重些,这么一闹便有些打不起精神来。   可月娘到底早慧解语,知道雁卿嘴拙,便不令冷场。一面领着雁卿揉着桂花喂锦鲤,一面零零碎碎的和她说些家常。   就说:“阿宝他还不懂事,早些时候也动不动就挠我呢。我就趁姨娘不注意教训他,他挠我我就抢他东西。教训得多了,他就不敢挠我了,还将东西分给我玩。渐渐的,见了我比见了姨娘还亲近呢。”   她口舌伶俐,连说带比,描绘得逸趣横生,雁卿听着也不觉抿唇笑起来。   月娘见逗她笑了,才又说,“他是瞧着阿姊眼生,那欺生的毛病又犯了呢。阿姊不要和他计较。”   雁卿就点头,“他是弟弟,我不计较的。”   月娘便也笑起来,轻声道,“阿姊心善。”过了一会儿又挽了她的胳膊,道,“等阿宝会走路了,我就带他去看阿姊。阿宝记得阿姊了,肯定亲你呢。阿姊也要常来看我……”   雁卿就略迟疑了片刻——她再迟钝,也看得出林夫人房里上下老少全都不待见柳姨娘,她身旁的人更不乐意她和月娘多来往。要不然她也不会特特的自个儿大老远跑来送礼物。   月娘却很敏锐,看雁卿的面色,当即就领悟过来。眨着眼睛想了想,又道,“要不然等我以后上了学,我们多在一处玩耍。”   雁卿忙认真点头,“这是一定的。”   月娘又弯了眼睛笑起来,道,“真好。”她就解了项圈上黄金络着的紫玉给雁卿,道,“这是早些年父亲赏我的东西,赠给阿姊,望阿姊能常记着我。”月娘的乳母张嬷嬷瞧见便有话说,月娘只用眼色止住,依旧将玉塞在雁卿手里。   张嬷嬷见了,便不再作声——她也常觉得,雁卿乃至鹏哥儿都没有的贵重物件,柳姨娘日日令月娘带着招摇十分不妥,只不好多说罢了。而月娘才六岁便知让财免灾,可见天慧非常。她虽心疼那物件,却也与有荣焉。   雁卿却不解紫玉贵重,心中也没有长辈所赐之物轻易不可转赠的念头,只知以诚心还报诚心。月娘赠玉与她结交,她便也解去七宝璎珞上挂着金镶玉雁给月娘,道,“我带你的,你带我的。”   雁卿虽大了两岁,心智上却并不比月娘成熟。上头两个哥哥都已在公中上学,底下丫鬟们碍于尊卑,又少有能和她玩在一起的,便十分孤单。月娘又何尝不是相似的情形?两姊妹素来不相亲近,不过是出于大人间的恩怨。打从心底还是彼此吸引的。   当下便相视而笑。月娘却没有收雁卿的赠物,只仔细的又给她挂回去,谆谆道:“这是阿姊的寄名物,不能赠与旁人。阿姊若非要与我换,日后老爷夫人有所惠赐,阿姊记着我便好了。”   雁卿懵懂点头,又想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要这个,下次我带旁的给你。”   月娘便甜美一笑,道:“能诳了阿姊再来,也是值的。”   两个人逗了一会儿鱼,又去蹴秋千。   月娘头脑聪慧,手脚却不是那么协调,竟蹴不起来。只让小丫鬟轻轻的推着她。雁卿却将秋千荡得老高,衣袂翻腾,目光清扬,即刻便要飞起来一般。月娘在底下看着,不觉便仰望她,心中满是羡慕。可底下人要将她送高了,她瞧见那倏然远近的景物,心都捏起来。只忍着不尖叫,怕让人看了笑话罢了。一时停下来,便面色苍白。越发羡慕雁卿了。   雁卿瞧出来了,就令月娘坐着,自己送她。两姊妹同在一架秋千,一坐一蹴,不多时便高高的荡起来。月娘扶着身前缆绳,背靠着雁卿的腿,竟不是那么怕了。只觉得长风流云,桂香沁人,竟是从未这般开怀过。   雁卿来时,张嬷嬷就着人往正院儿去寻崔嬷嬷。此刻琢磨着那厢差不多该来人接雁卿了,便对月娘笑道,“姑娘们也歇歇吧,瞧汗都出来了。咱们文雅的坐着说会儿话可好?”   姊妹两个都是能听人劝的。虽蹴得高兴,却也都乖巧的停了秋千,下来玩耍。   月娘便知道,张嬷嬷是提醒她送客——若不主动将雁卿送回去,待到林夫人着人来领时,只怕就没什么好话了。便说:“我随阿姊去向夫人请安。”   雁卿自然说好——她觉着月娘好,便也希望林夫人觉着月娘好。   就先和月娘进屋,去向柳姨娘打一声招呼。   两姐妹携手进了院子,却先听到里间一声嚎哭。随即便有下人窜将出来,呼天抢地的道,“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外间侯着的丫鬟们见是柳姨娘身旁得用的老妈妈,忙四散了去报信,请大夫。   月娘脸色骤变,早甩了雁卿的手,飞奔进屋去。   反倒是雁卿拉住一个丫头,问:“怎么了?”   那丫头也说不太明白,只道是,“噎住了,宝哥儿噎住了!”   原来那琉璃珠一套统共12颗,柳姨娘却只收起10颗来,还有两颗卡在了童床的边角,让被褥遮住了。柳姨娘将宝哥儿放回到童床上,宝哥儿眼尖,就瞧见了。他手指又细又灵活,耐心的给巴拉出来。趁柳姨娘和李嬷嬷不注意的光景,就给吃下去了。那珠子大,没呛到气管里,却也卡住喉咙。他哪里能吐出来?   待李嬷嬷发现时,就已经不好了。   月娘进屋便看见柳姨娘踞坐在地上扑在哭,一地人或有想将她扶起来的,可柳姨娘身子已瘫软如泥,竟是扶不起来了。又有李嬷嬷抱着宝哥儿拍打他的脊背,旁边乱着一圈丫头,又有帮忙拍背的,又有要抱了宝哥儿直接去找大夫的。   宝哥儿面色已涨紫,翻着白眼,嘴巴半张半合的,已无进出的气。月娘脑子里便嗡的一响,道:“阿宝又吃珠子了?”   李嬷嬷也手脚发冰,回不过神来,只僵硬的点头。   月娘便冲上去要帮他抠出来,可如何能抠得出来,只急的要哭出来,道:“你张嘴,张嘴啊,阿宝!”   小姑娘清脆又焦急的叫声终于令柳姨娘回过神来。   伤了阿宝就譬如摘了柳姨娘的心肝。阿宝那番光景,眼瞧着就救不过来了,柳姨娘便也跟着疯魔起来。一时想到就是雁卿和月娘将珠子带进来的,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就按着月娘揍。边打便歇斯底里的哭骂。   月娘再镇定的品性,当此机遇也难绷住了。立刻便哭得满脸是泪,一边挨着打,一边抱住柳姨娘,“阿娘你不要急,让我把珠子抠出来,抠出来就好了。”   柳姨娘哪里还听得进去,嘶吼道:“都是你,都是你!你是就看不得弟弟好,”又哭,“我造的什么孽啊把你生下来!”   可月娘到底是她亲闺女,她嘴上说恨,下手捶打了却使不上力道。也就是打骂不得雁卿,只好打骂月娘泄恨罢了。月娘又何尝不自责,便不躲闪。   雁卿却哪里能想到这些?   恰崔嬷嬷来找她,雁卿就连比带说三两字讲明白,忙领了崔嬷嬷进来。   与张、李二位嬷嬷不同,崔嬷嬷却是实打实的庄户人出身。又是从叛军的劫掠中被林夫人救出来的,她什么生死没见过?见此情形便比谁都镇定。看一屋子人都乱作一团,竟没个有主意的,二话不说就上前抢了宝哥儿来,一捏他的下颌令他张开嘴,将他倒仰在自己手臂上,按着肚子一推……宝哥儿喉咙里咕噜一声,就吐出颗带血丝的琉璃珠来。   崔嬷嬷又将宝哥儿口中唾液倒尽了,捂住宝哥儿的屁股,等他回气。   松口气的光景,才回身去找雁卿——就见雁卿想拦着不让柳姨娘打月娘,而柳姨娘一收胳膊,便下死力将雁卿推出去。   ——对着月娘舍不得用而攒下的那些力气,对着雁卿悉数爆发出来,连带着迁怒、憎恨、替宝哥儿报仇的想法,柳姨娘终于没收住手。   雁卿被推得摔出去,尚还不解是怎么回事。也只来得及向崔嬷嬷伸了下手,后脑便装在门闩上。“砰”的一声烟尘起,便再无生息的靠着门倒了下来。   此刻万籁俱寂,只宝哥儿一抽一抽,由轻到重再趋平缓的呼吸声响在屋里,仿若判官的催命声。   崔嬷嬷手上便一软,再抱不住宝哥儿了。幸而李嬷嬷手快接住了。   屋里的人要么围着宝哥儿,要么劝解着柳姨娘不让打月娘。竟无人注意到雁卿,待雁卿撞在门上了,众人听到响声,片刻后才忙去顾她。却还大都不解雁卿怎的摔倒了。   崔嬷嬷哆嗦着排开人扑上去,试了试雁卿的呼吸。才终于恢复了些力气,她顾此失彼的勉强将雁卿抱起来,便往门外跑。   说是跑,却哪里跑得起来,也只勉强迈动脚步罢了。   柳姨娘身旁丫鬟想将雁卿接过来,她只发狂般吼了一声,“滚!” ☆、第四章(修改)   崔嬷嬷抱着雁卿自屋里出来,就见林夫人带着一行丫鬟婆子浩浩荡荡进了院子。   原来林夫人正筹备中秋团圆佳节的族宴,听闻阿宝出事,纵然厌恶柳姨娘,却也不能置身事外,忙领了大夫并有阅历的老人前来救护主持。   崔嬷嬷与林夫人虽为主仆,却先有乱世里救命的情分。林夫人令她奶雁卿,她便将雁卿当自己亲女儿养护。当此刻抱着雁卿,见到林夫人,胸中悲痛里更添愧疚,眼中泪水终于再止不住的滚落下来。“噗通”就跪在林夫人身前。   林夫人先看她面色,再低头,便瞧见雁卿毫无反应的歪在崔嬷嬷的臂弯里,脑后鲜血染了崔嬷嬷满手。她脑中便仿佛又有刀斧声起、乱世硝烟。一时连指尖都冷如冰、硬如石了。   林夫人退了一步,扶住身后小丫鬟的手,才勉强撑住了。   大夫们都是有眼色的,不待林夫人吩咐,已趋步上前,赶紧为雁卿诊治。   林夫人才压稳了声音,问崔嬷嬷,“怎么回事?”   崔嬷嬷强忍着,且不说自己救治宝哥儿一节,只恨恨的哭道:“大姑娘去扶柳姨娘,柳姨娘却将大姑娘掼倒了。”   柳姨娘也正扶着门框出来。   她逞凶时被怒火冲昏了头,见雁卿倒在门闩上便不起来了,还又恨又嘲的觉着雁卿装模作样,故意陷害她。虽如此,崔嬷嬷二话不说便抱着雁卿跑出去,她也怕了——她再受宠也不过是个奴才,伤了雁卿岂非自找苦吃?   再瞧见门闩上的血迹,方后怕起来。忙追着崔嬷嬷出来,想辩解一二。   结果不待她追上,崔嬷嬷已向林夫人告状了。   柳姨娘却也是有急智的,无事她还要给林夫人填三分堵,何况此刻刀兵相见的时候?当即便回头自李嬷嬷怀里抢过宝哥儿,抱着便嚎哭起来,“我的哥儿啊!”   都是当母亲的,宝哥儿是柳姨娘的命,雁卿何尝不是林夫人的命。难不成雁卿的命反比宝哥儿的命贱些?   她不嚎哭,林夫人还能忍;她一哭,再忍下去就不是林夫人了。便怒道:“给我撕了她的嘴!”   林夫人手下的丫鬟,杀人都不手软,撕一张烂嘴哪里用客气。当即便有人上前扇了柳姨娘一巴掌,那一巴掌力气不逊于男人。柳姨娘应手便几乎扑倒,丫鬟麻利的将宝哥儿自她怀中截下来,抱回来给林夫人看。   林夫人试了试宝哥儿的鼻息,听他呼吸里虽有杂音与哭腔,大致却还是平稳的,便略放下心,道:“让刘大夫给宝哥儿瞧瞧。”   怀里没了宝哥儿做筏子,柳姨娘果然连嚎哭都不敢高声了——也是被那丫鬟毫不容情的一巴掌给吓到了。她抱着宝哥儿那丫鬟尚不畏惧,何况此时?   只捂着脸倒在地上,气息不继的哭着辩解,“我不曾掼倒大姑娘……”   雁卿却是昏厥了。掐人中、扎虎口都唤醒不来,大夫们面色便也凝重起来。   就有老妇人悄悄揭起雁卿的衣服瞧了瞧,不由“啊”的呼出声来。   林夫人听闻声音,忙上前去,那老妇人便面带不忍的揭起衣服令林夫人一瞧——只见当心口一记紫红的印子,分明是被人下狠力推的。林夫人又疼又恨,听柳姨娘还在辩解,“不曾掼她”,脑中只一片血色。她真想上前亲自将柳姨娘肋骨根根踩碎了,看她还信口胡说。可抬眼瞥见月娘发髻散乱的奔出来,跪在柳姨娘身边,满脸是泪的又怕又不敢言的护着她。眉眼间分明有些雁卿的模样,便不能狠绝。   只道:“将宝哥儿与月娘送去老太太跟前。”   月娘不肯走,到底也让丫鬟婆子连抱带扶的送走了。   柳姨娘还待再嚎哭,抬眼瞧见林夫人如有火在烧的清黑瞳子,便立刻吓到噤声——林夫人眼睛分明也湿了,却不似寻常女人哭泣的模样。她的痛恨和沉默有如斧钺,仿佛蕴含着能挥斩金石的力道和杀意。柳姨娘虽无法理解,却也看着心悸。   林夫人将雁卿抱起来交给崔嬷嬷,才回头一瞧柳姨娘,毫不留情的道:“给我打!”   柳姨娘因独居小院,便不曾见过林夫人的令行禁止。还想着她父母人缘尚好,自己也有燕国公宠爱,当不会真有人敢来打她。谁知林夫人一发话,便有人麻利的将她按在地上。取了板子来,分毫不省的打了下来。   柳姨娘只撑了片刻架子,就嚎哭哀求起来。   林夫人也不说打多少,吩咐完了,转身就走。   分明就是打到解气,打到死的意思。   柳姨娘当此刻才知道畏惧。先前还存的侥幸之心再不剩分毫,她已知道林夫人是威胁不得了,忙哭道,“夫人饶命,就看在宝哥儿、月娘的面子上……”   她被人按在地上,挣扎间忽看到有须发皆白的老太太扶着人过来,林夫人也斜斜的住了脚步行礼,忙道:“老太太,您救丫头一命吧!”   来的正是燕国公的母亲李老夫人。老夫人年近花甲,已多年不管府上的事了,只交给林夫人打理。   当初老燕国公去的早,老太太独自带着三个未成人的儿子,管家一事便多仰仗身旁陪嫁管事。当中柳姨娘的父母是受重用的。老夫人宽厚念旧。虽也恼怒柳姨娘勾搭上燕国公,致使她与林夫人婆媳间有了心结。可大致还是希望儿子后宅安宁、妻妾和睦的。   今日她正在院中散步赏秋,就见有人抱了月娘宝哥儿来。月娘见着她,跪下来就哭着磕头,先说,“姨娘做错了事”又求,“老太太救她一命罢。”哭得哀切可怜,李太夫人于心不忍,终究还是往鸿花园来了。   听柳姨娘喊那一声,想她竟还有脸自称丫头,李太夫人也气。然而想到月娘宝哥儿,想到她父母当年苦劳,少不得还是要怜悯她一回。   林夫人向她行礼,她便亲手去扶林夫人,道:“好孩子。大节下的,你何苦跟她置气。”   不想林夫人竟真的哭了起来,声音哽咽着,道,“阿娘,雁丫头她……”便再说不下去。   李太夫人却还不知雁卿的事,才要问,“雁丫头怎么了”,就瞧见人抬着雁卿正出门。老太太一扶额头便晃了晃身,崔嬷嬷也已跪下来指控,“是柳姨娘害的!”   老太太已经哆嗦着指着柳姨娘,红着眼睛道,“打,给我使劲打!”   说完一把将林夫人按在怀里,道:“你别哭……雁丫头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月娘见柳姨娘已被打得声都发不出来了,哭着便要去给她挡板子。   下人谁敢伤了月娘?终于都停下来,望着李太夫人和林夫人求主意。   李太夫人没料到雁卿这般状况,一行怒,一行急,便有些上不来气。然而到底还是怜悯月娘,不能令她眼瞧着生母被打死,便道:“且留着她的狗命,待大姑娘醒来再计较!”   #   燕国公赵世番自署中出来时,已打发走了一墙角人。   如今他在朝中任中书监一职,常在御前行走,参知机密要事。虽品级比起父祖辈来尚不十分高,却也已是朝中上下皆知的要人。近来皇帝免了几次早朝,只偶然传召三省长官议事。朝臣觐见天颜的机会越发少起来。人人都知道将有变故,却又难窥探底细。便纷纷到他门前探话。   赵世番对这些人的来意心知肚明。他口风却严,任人百般打听,能躲的时候便躲着,躲不过去便装傻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糊弄着。一应同侪的邀约悉数拒绝。每日准时点卯下值,绝不在外多逗留片刻。   这一日也是出门便垂着眼睛,径直坐上自家马车。   政局繁杂,他心事也不少有。正思索着,忽听外间有人禀道:“老爷要不要先去看看柳姨娘?”   赵世番便将心思略分出一二,问,“缘由?”   小厮便道,“听闻柳姨娘让夫人给打了。”   赵世番惊诧了片刻,心神一时便有些乱。   他久不发问,外间小厮便解释,“说是因柳姨娘不留神,让小郎君伤着了……”   赵世番就问,“怎么伤着的,大夫看过了吗?”   “只听柳管事含混不明的说了两句,倒没明白是怎么伤着的。听着仿佛是有些隐情的。”   “夫人没差人来说?”   “倒没瞧见——老爷也知道,私家事夫人从不拿到公中说。这么些年了,除了那回老太太跌了一跤,夫人何时往署里找过老爷?”   赵世番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心里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想了一会儿,才叹道,“从偏门悄悄的进去,我去看看宝哥儿。”   鸿花园近水临山,比旁处阴湿些,草木也更繁盛。夜色反而先自草木山丘间浸上。天色尚还浅灰时,地上便已染墨般黑沉了。   因柳姨娘犯错禁足,院前便有婆子把守着。   赵世番一路走来瞧见,也并不意外。他却不想令林夫人知道他先来瞧宝哥儿了,便示意随身跟随的小厮招福“让她们歇着去”。婆子们谁敢拦着赵世番?只能回避到一旁去,装没瞧见。   赵世番进了屋,便先听见柳姨娘哀戚的呼疼声。又听她啜泣着问喜梅,“传信儿给老爷了吗?老爷会来的吧?”   喜梅只能宽慰道,“想来老爷才下值呢,您别急。老爷这么疼您,会来看您的。”   她就又啜泣了一会儿,道:“我只怕老爷把我给忘了。”又道,“拿被子给我盖一盖吧。”   喜梅就劝,“这都打肿了,让被子一压您岂不是更疼?”   柳姨娘便道,“老爷不爱闻这苦药味。疼了忍忍也就过去了,或者你多点一些白檀,去去药味,还安神镇疼。”   赵世番听了,待要怜惜她,却又觉得她好笑。待要笑她,又显得不厚道。便打起帘子进屋去,清了清嗓子。   柳姨娘趴在床上,瞧见他,眼泪就吧嗒吧嗒的掉下来。她本就生得娇弱,这一哭越显得梨花带雨了。在林夫人身上是别想见到这模样的,赵世番便有些吃这一套。上前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接了毛巾擦了擦手,问道:“你又怎么了?”   柳姨娘拽着他的衣袖,垂着头认错,“我又惹祸了,老爷不要怪罪我。”   赵世番心里还是很舒服的,便不介意为她做主一回,“先说说是怎么回事吧。”   柳姨娘就道:“宝哥儿伤着了,老爷知道吗?”   赵世番擦完了手就接茶水喝,任由柳姨娘拽着他的衣袖撒娇,“嗯……不过瞧你这样子,想是不要紧的。”   柳姨娘就一噎,又抹着眼泪哭起来,“老爷不疼人……宝哥儿今日差点儿就没了,您还说不要紧!”   赵世番手上才顿了一顿,那双十分精明的凤眼严厉的望向柳姨娘,不说话了。   柳姨娘知道他这才是关心起来了,就让喜梅扶她起来,说一句哭一行的讲述起来,“今日夫人那边大姑娘不知怎么的来了鸿花园,也怪我怠慢,瞧着她和月娘玩的好,就只令她们小孩子去玩。又是晌午了,我困得厉害,便去打了个盹儿。谁知我一觉醒过来……”   说到这里她便哭得透不过气来了,赵世番很厌烦这种说到重点就卡壳的——若是平日里调情也就罢了,此刻说的分明是孩子“差点儿就没了”,她还要哭相好看的吊着人,实在是有些可厌了。赵世番便一丢茶杯,道,“你要说就好好说——雁卿和月娘怎么了,阿宝呢?”   柳姨娘便满脸泪水的望着他,“是我造了孽,一出门就瞧见大姑娘拿了一把琉璃珠子哄宝哥儿……宝哥儿这个年纪的孩子,你怎么能给他珠子玩?我忙要冲过去夺,就……就看到宝哥儿把珠子吃下去了……”   赵世番蹭的站起来,焦急的问道,“宝哥儿呢?”   “老太太抱去了。”柳姨娘就又拽住了他的袖子,哭道,“老爷别急,珠子已经吐出来了,就是孩子憋得……”她就仰着脸哀切的望着赵世番,“老爷,我好害怕,万一憋傻了怎么办?”   赵世番拍了拍她的手背勉强作安慰,便起身道:“我去老太太那儿看下。”   柳姨娘忙道:“老爷去看什么呀,都说宝哥儿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大姑娘。”   赵世番就停了脚步回过头去,那双眼睛冷渗渗的望着她,“雁卿怎么了?”   柳姨娘便吓了一跳——她这些年虽暗里给林夫人添了不少堵,但明着却不敢当着赵世番的面说那母女两个一句不好。她知道,赵世番心里妻妾的界限还是很分明的,她就只是个妾而已,怎么能议论主母跟大姑娘?但此刻她心里还是有些不甘的。   泪珠就又啪嗒啪嗒落下来,“老爷想到哪里去了,大姑娘才八岁,又是有些懵懂的,她哪里知道不能给小孩子珠子玩?便在寻常农家,也没有怪孩子的啊。何况她是嫡姐……我不敢埋怨她——是大姑娘伤着了。”   赵世番的脸上就又一变,“雁卿?”   柳姨娘就楚楚可怜的擦着眼泪,“是,大姑娘伤着了——老爷,真的不是我做的,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动大姑娘啊。我当时一团乱的就光想着让阿宝把珠子吐出来。等阿宝把珠子吐出来,我才瞧见大姑娘摔到门闩上了。大姑娘的崔嬷嬷非说是我推的,夫人不由分说就令人打我……”   赵世番脸色发青,已是有些动怒。说话声却越发沉静了,“真不是你?”   柳姨娘被他吓得一抖,忙拿帕子擦眼泪遮掩,“我是个当娘啊——阿宝那样,我哪里能顾得上大姑娘?”她却又不敢把话说满了,就又道,“然而崔嬷嬷和夫人都觉着是我,我又不敢十分确定了。当时我脑子都空白了,光顾着阿宝去了,许是不留神碰了一下?但我真的不记得了啊!”   赵世番气得发抖,用力将袖子抽出来,转身便甩手走了。   到此刻他再不明白,柳管事差人将他骗到这里来,为阿宝伤着是假,为鸿花园伤了雁卿脱罪才是真,那他这么多年真白活了。男人最恨的,有的时候不是你蒙蔽他,而是你利用他。   何况雁卿这个被伤着了的,都还一句话都没送到他这里。   赵世番沉着脸往外走,忽然就听到小姑娘忐忑的一声,“阿爹。”   是月娘的声音。   赵世番的怒气就先按捺下了。回过头去瞧见月娘从屋子里追出来,月光下仰着一张苍白不安的小脸,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他。赵世番就有些怜惜她,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因太夫人和林夫人都守着雁卿,月娘忧心柳姨娘的前途,才又跑来鸿花园。才进屋就瞧见赵世番从东间出来,忙叫住他。月娘心思敏锐,却已瞧出赵世番生气了。   她自然也知道,柳姨娘今日最大的罪过在哪里。   心里害怕,可还是咬紧了嘴唇,上前对柳世番道:“阿爹打我吧……是我不留神推倒了阿姊——屋里太乱了,我绊了一跤。因阿姊摔晕了,夫人很生气。我十分害怕,就没敢说出来。姨娘她是为了护着我才不说的……阿爹,我……”   赵世番就一愣,瞧见月娘肩膀发抖,闭了眼等他去打——他也就冷静下来了。月娘一向乖巧聪明,他是十分疼爱的。   先前听柳姨娘说,雁卿给阿宝玩琉璃珠,他虽也气恼,却没说真要迁怒雁卿。此刻自然也是没迁怒月娘。   只是心里不好受也是真的。   他还担忧雁卿,没气力教导月娘,就只说:“起来吧,回去好好反省。”月娘摇摇欲坠的起身,依旧苍白着脸色,难受、害怕都写在脸上,却又难受害怕得哭不出来。赵世番顿了顿,就又说,“你和雁卿玩的很好?”   月娘忙道:“是,阿姊还带我蹴秋千……”   赵世番就点了点头,说:“等阿姊行了,记得要去向她赔礼。”   月娘忙道:“是。”   赵世番才对她挥了挥手,道:“去瞧瞧你姨娘吧。”   #   灯火毕剥。   已过了晚饭时候,丫鬟们上前想让林夫人进些水米,她只沉闷摇头,道:“吃不下。”   往常多么强硬的主母,此刻守在雁卿床前,虽忍着不肯在人前哭出来,眼睛却已通红了。与她说什么事,她也已反应迟缓。   大夫们个个束手无策,只说看脉象,大姑娘是没什么大碍的。血也止住了。总是不醒,只怕是脑子有血瘀,也许养几日,淤血化开了,也就醒了。却又不敢确定。这种说法,哪里能宽慰了林夫人?   李太夫人便着人去请过太医,却总请不到——说是宫中贵人们入了秋身上也都不大爽利,太医们都在医署待命呢。   太夫人也想守在雁卿床前,到底年纪大了,体力不济。林夫人规劝,“雁卿眼下这般,媳妇儿心里已是乱了。府中事怕还要阿娘多帮扶,您便去歇一歇吧。若您也累倒了……我便百死莫赎了。”   太夫人心疼她,到底听她的劝,不执意守着雁卿了。只说,“你且安心的陪着雁丫头,一切有我呢——也放宽心,雁丫头素来疼人,若醒来看你这样,得多难过?”   自林夫人院里出来,太夫人才敲了敲拐杖,含怒问道:“老爷人呢?还没下值吗?”   太夫人身旁大丫鬟明菊忙禀道:“已着人在前街候着,却不见老爷回来……”见太夫人怒瞪过来,又道,“再不敢欺瞒老夫人。”压低了声音才补充,“只听闻柳管事遣人出府,想是半路将老爷截去,从偏门入府了也未可知。”   太夫人便重重的叹了口气,道:“孽障,孽障啊!”   赵世番却是很快便赶来正院。他来时太夫人正从院里出来,赵世番忙上前来扶太夫人。   太夫人只甩手将他挥开,道:“你有脸回家先看小老婆,就别在我跟前装孝顺的!”   这话便太重了,赵世番忙跪倒在地。这确实是冤枉的,他本意不过是先去看看伤着的儿子——然而还真有口难辩,只能叩头不止,“母亲这么说,儿子就真合该万死了。”   太夫人也是又生气,又难过,只道,“你翅膀硬了,我也管不了你了。雁丫头还躺在屋里,你自个儿看着办吧。”   便拄着拐杖,一路加快脚步,再不理他了。 ☆、第五章   赵世番因被母亲训斥过,心下也颇有些惶恐。行步便十分慌忙。进屋便被门槛绊了一下,往内室去时,又差点撞翻了熏香炉。黄铜错金的博山炉,质地十分沉重。他撞得疼了,才稍稍止步。   身后伺候的丫鬟只默默的将香炉扶好了,并不与他多说话。反倒是他自己清醒过来,按着桌子,定了定神。   国公府是赵家祖宅,虽几十年来扩建了不少,正院却不曾改动,便不十分宽敞。   林夫人生性朴素,屋内家具陈设也并无多少新奇花样,大都还是当年成亲时打造的那些。不过是因陈设搭配得合理巧妙,才显得明净雅致罢了。其实都已是些不时兴的笨旧东西了。此时入夜,点起蜡烛来,那些边角处便显得暗影幢幢,尤其黑沉些。   赵世番虽已少歇在林夫人这里,却也日日往正院里来。这些陈设他分明是熟悉的,今夜看着,竟也忽而觉得陌生了。   他从鸿花园里来,心中不觉已做了对比。便默默感慨,住得久了,屋子也会染上主人色。   非要评论,林夫人端庄雅正远胜柳姨娘,自己持身正派,便无需花心思迎合旁人。他敬她、爱她,甚至于仰慕她,可在她身旁时,却也时常觉得沉重难匹配。   他纳了柳姨娘,并非因林夫人不好,反而恰恰是因为她太好了——好得觉不出亲切、舒坦。   赵世番心里便觉得愧疚、寂寞,放轻了脚步进屋,先唤了一声,“云娘。”   林夫人自然是守在雁卿床边的。   天色晚了,早有人招待着大夫们回去休息。屋里也只她一个。她记着雁卿心口那道瘀伤,便替雁卿用药酒揉开。揉完了忽然又想起,雁卿嘴笨,从来不会告状。既然今日她瞧不见的时候,柳姨娘敢在雁卿身上弄这么道伤,那么平素呢?焉知雁卿便不曾被旁人虐待过?   就又推开雁卿的外衣查看,果然见她上臂内侧有嫣红的指痕——也是她此刻乱了心神,不曾想到这是今日雁卿与丫鬟们推搡时不留神留下的,只以为自己所忧虑的是真事,便觉得有晴天霹雳当头劈下来。一时连脊梁都冷透了。   听闻赵世番唤她,眼中泪水再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回头瞧见赵世番已在她身后了,她再撑不住,扑身投到他怀里,便呜呜的哭泣起来。   赵世番被她扑得一时乱了手脚,竟不知该抱住她还是怎么的——他并非这么不识情趣的男人,实在是林夫人生来就不是秉质柔弱的女人。她此刻上前甩赵世番两嘴巴子,也没投身扑过来更令赵世番手足无措了。   只是听她闷闷的哭声,低头看到她颤抖的肩膀,赵世番的手臂自然而然的就圈上了她的脊背,轻轻拍打着。   ——女人的身体到底是娇小柔弱的,这个时候也只有他能给予林娘支撑。   赵世番就低头亲吻着林夫人的额头,缓缓抚摸着她的脊背,轻声安慰道,“我已差人往庆乐王府去了——王府里养的大夫并不比太医院里的差,定能保雁丫头平安。你且不要哭。”   在他怀中总是比旁处更温暖和安心,林夫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道:“我只怕今日医好了她,明日又让旁人害了她。”   赵世番就说:“你这就是杞人忧天了……有你这样的娘亲,谁能欺负了雁丫头去。”   林夫人便推开他,上前将雁卿胸前伤痕揭给赵世番看,泪蒙蒙的质问:“有我瞧着,还有人敢这么做。还有我看不到的时候呢?”   赵世番已听了柳姨娘那厢的说辞,却也没料到是这般情形。默不作声的上前看了看,眼圈便也红起来。却不曾说什么狠话,只抚了抚雁卿的眉角,给她将衣被盖好。   又道:“雁丫头是有福分的。我必定一世护着她,就算日后我不在了,也还有阿鹏、阿鹤、阿宝、月娘。”   林夫人要的哪里是这么久远的承诺?她抓住赵世番的衣襟,就要仰头与他说柳姨娘。可对上他明显藏了什么的目光,脑中便凉凉的清醒过来——她与赵世番虽说夫妻一体,可在处置侍妾一事上,男人永远不能同女人一心。若她点明了,赵世番也还是要保下柳姨娘,她莫非便在此刻同赵世番翻脸吗?   就将赵世番推开,背过身去,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阿宝今日也伤了,正在老太太房里养着。你且去看看他吧。”   她又是这般端正疏远的姿态,赵世番心口便一落。却也心知怪不得林夫人,只说:“自然是雁卿要紧。”   雁卿躺在床上,仿佛是不行血的缘故,小脸苍白紧绷着。   她生得白净娇嫩,虽不似林夫人一般明艳,却也十分秀美。性情也好,安静、亲人,单纯并且容易满足。被她带了期盼的目光仰望着,谁能狠得下心?纵然她是个痴儿,可府上人人都喜欢她,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便是赵世番,有鹏哥儿和月娘珠玉在侧,心里最关切的也依旧是雁卿。平素不怎么教导、亲近她,也不过是因看到她便想起当日,睹之伤情。   此刻与林夫人并肩坐着守在她身旁,见她柔弱痛苦的模样,果然又想起当初,一时竟难过得有些受不住了。   幸而外间很快便有人趋步来通禀,“庆乐王府长史并白上人来了。”   赵世番忙起身道:“我去迎接。”   #   不多时,赵世番便带了个高挑的书生进来——长安人口中所说“白上人”,却不似传说中那般老成神道,反而十分年轻朴素。因夜间天寒,他在霜色深衣外配了件天青色半臂,越显的气清入骨。   “白上人”本是长安清风观里的修行人。早些年不好好修行,反而学了一身医术。四处行医救人,渐渐就有了神医的名号。当年广陵王病重,便延请他去医治。大概修行人都有些不通世故的桀骜凉薄之处,他给广陵王诊治完,竟直言“就半个月的命数,没什么可治的”——结果就将广陵王得罪了,被投下狱。   广陵王活到半个月,不但没死,反而精神大好了。便得着人去向他示威。本以为他该怕了,能说两句求饶的吉利话,谁知他直接说,“哦,回光返照了。”果然,传话的人还没回去,那厢广陵王便殁了。   广陵王世子是个孝子,心里恨他,却不欲沾滥杀之名,便举荐他进京当太医——他有这样管不住的乌鸦嘴,进了太医院焉能有活路?幸好他尚还聪明,以自己是出家人为名固辞了。从此却也不能再四处行医,便又将修行捡起来。   这世上真有人上之人,他行医便是神医,他修行便是上人。   因他深解玄理,这些年京中名士都以能与他交游、说道为荣,庆乐王这般不好玄理的俗人,也愿意与他下棋喝茶。他识人论事每每一言成谶,少有不中的。庆乐王虽不信卜相之说,却也觉出他的智慧。遇上难解之事,便常去听他解惑。他倒不歧视权贵,只说庆乐王是“厚道人”,便交往起来。   今日他在庆乐王府上下棋,正逢燕国公来求医,便拍拍衣衫起身,道:“遇上便是有缘。”就这么跨上医箱来了。他肯出手,庆乐王自然珍而重之,忙遣长史来禀明原委,说,“可见府上女公子是有福的,必然能逢凶化吉。且勿忧虑。”   说是这么说——然则面对一个以“判死”成名的大夫,燕国公第一反应还是“宁肯令旁人来”。   白上人却不理会他的忐忑。   进屋瞧见林夫人,他也只微微点头。便放下肩上医箱,取了酒水净手,上前来看雁卿。   看见雁卿,便愣了一愣。   林夫人忙道:“撞在门闩上昏厥了,已三个时辰,还没苏醒过来。”   白上人点头,便行望闻问切之事。待一番诊治下来,便缓缓说,“竟是多思多虑,常忧常苦的脉象。”   林夫人便道:“上人说笑了。小女才八岁,且……人人皆知,她是最不机敏聪慧的,能有什么忧思。”   白上人却疑惑了,“不机敏聪慧?”   赵世番道:“三岁才会说话,常有人说她是痴儿。”   白上人就冷笑道,“多嘴多舌那是自作聪明,真聪慧则必多思而少言。”又道,“罢了,她到底年幼,再聪慧也不至思虑到这般地步——她幼时可曾受过什么惊吓磨难,易成梦魇的?”   他话一出口,赵世番与林夫人脸色便同时煞白。林夫人几乎站不住,扶着丫鬟的手缓缓坐下去,身上依旧在抖。   赵世番也沉寂了许久,才说,“她原本有个双生哥哥……一岁半,刚刚能走会跑的年纪便没了。就在她眼前。”便又红了眼圈,再说不下去。   白上人掐指算了算时间——他交游广,也算博闻之人,立刻便想到相关的流言,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他虽凉薄,意识到传言是真,竟也不忍再说了。只道,“将那缠念掐断,大约她便能醒。”   林夫人道:“恳请上人施救。”   白上人就问:“要动刀,也可以?”虽是征询,却已开了药箱取出一柄薄细锋利的剃刀来,双指按在雁卿的眉心,“她的面相过于圆满,命途也过于富贵。有道是月盈则亏,人满则损。太圆满了招小人,太富贵了生坎坷。又有智者多虑、傻人傻福之说……可见好未必好,不好也未必不好。我这一刀下去,不免要留个疤、改个命,许还会损了她日后富贵。却横竖能了断此刻烦恼,这也不要紧么?”   他嘴上十分不靠谱,手上却十分利索,就跟屠夫切肉似的,毫不犹豫一刀割下去。   赵世番与林夫人被他绕得晕头转向,早先记起的往事也抛开在一旁。慌忙要从他手上将雁卿抢过来。就见他已松开雁卿。   雁卿眉心有血珠洇出如胭脂红豆,面容瞬间松懈,苍白的脸色也渐转红润。她缓缓睁开眼睛,瞧见赵世番与林夫人都关切的盯着她,便迷迷糊糊的唤道,“阿爹,阿娘……”   林夫人鼻头便一酸,靠进燕国公怀里落下泪来。   待两人再想起神棍般的白上人,白上人早已收起剃刀,背上医箱,无事收工走人了。 ☆、第六章   第二日又有早朝。   赵世番照例起得早,洗漱完毕之后,月光依旧明如白霜。他便往屋里去看雁卿。   雁卿却是和林夫人睡在一起。母女两个睡德都很好,被子盖得规规整整的。林夫人侧身搂着雁卿,睡梦里也可看出护雏的模样,雁卿头也靠着她,十分的甜美温馨。   赵世番记着雁卿额头被白上人切了一道,便用手轻轻试了试,那刀口十分平整,几乎摸不出来,只微微有些发红,位置倒还好,眉心就像是抹了一道胭脂。赵世番便松了口气——心想这白上人救人,着实让人憋一口气。哪有不由分说就在姑娘脸上动刀的?   当然,还是救命为大。   赵世番瞧见雁卿枕头旁荷包穗子委地,便帮她拾起来。觉出里面沉甸甸的,忽然就有些关心闺女平时都玩些什么,便倒在手心里查看。见有护身符、五色缕、幺指长短的银制小剑,打磨过的桃核……就有些黑线。又抖了抖,就抖出一枚黄金络着的紫玉来。   他瞧了一会儿,默不作声的给雁卿原样装起来。又将穗子缠好了,放回到雁卿枕边。   林夫人觉轻,此刻早醒了。看着赵世番离去,方悄悄的起身。也不唤醒雁卿,只关了门出去,令丫鬟婆子来伺候洗漱。   因她和雁卿歇在一处,崔嬷嬷便也随侍在一旁。   前一日林夫人只顾着雁卿,虽也草草听下人说了几句,到底还不是十分明白原委。便让崔嬷嬷细细的说给她听。   这一个上午,燕国公府上便暗流汹涌。   林夫人一连传讯了鸿花园七八个丫鬟婆子,又连带各处门上管钥匙的、内外门间传递消息的、并马厩里掌管马车的,接二连三也叫去问话。   林夫人已经有些年数不曾大张旗鼓的管过家,自柳姨娘进门,更是直接将她丢在鸿花园里自生自灭。她脾气也确实好了不少,每日守着雁卿、孝敬着婆婆,偶尔过问鹏哥儿、鹤哥儿的功课,渐渐就有些相夫教子的模样。可人也不曾忘了,她是掌过兵的。   燕国公府由上而下那一套也与旁家不大一样。如此调度起来倒没让人觉出乱象,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兆却是有了。   果然,巳时还没过,便有婆子带上人进了鸿花园。   #   雁卿哭着醒来,醒时枕头都湿了,她抽抽噎噎的只觉得做了一场十分伤怀的梦。梦里景象大都已忘记了,心里仿佛被剜去一块似的空荡荡的感觉却还在。   墨竹听到动静,忙带人进来服侍。   进屋见她满脸是泪,先吓了一跳。拧了毛巾为她擦洗的时候,便问:“姑娘怎么哭了,是头上疼吗?”   她一说,雁卿才感到脑后木木的发疼。倒是想起来她让柳姨娘推了一下的事。知道不是为这个,便说,“做了个很难过的梦,不是为了疼。”   墨竹便松了口气,问:“夫人吩咐,姑娘今日可歇一歇,不必急着读书习字。咱们可寻些有趣的东西来玩……前日大姑娘不是还想跟我学编草吗?一会儿吃过饭咱们就去,可好?”   雁卿心里却记挂着月娘。待要和墨竹说,墨竹必然不肯让她去鸿花园。也不徒劳恳求,只乖巧的点了点头。   墨竹便命人将早膳端进来,先服侍她吃着。瞧见她脑后纱布上洇的血迹干涸了,又命人去取新的纱布来,在一旁铰开。   雁卿才喝了两口,就听到院子里骚乱起来。她依稀听到月娘的声音,便兔子般从椅子上跳下来,就要奔出去。   月娘却先进屋了。   她是哭着闯进来的。进屋看见雁卿,二话不说便扑跪下来,道:“阿姊救救我姨娘吧!”   雁卿何曾见过这种阵仗,倒是懵懂了好一会儿。看见月娘哭得满脸是泪,眼中哀楚恸人。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就已从放下勺子上前,说:“喔,我们去吧。”   月娘脸上就要露出喜色来,墨竹已上前拾起汤匙,揽了雁卿道:“大姑娘,你昨日才昏厥过去,已有两顿饭没吃了。若一会儿再饿得晕过去,我们怎么向夫人交代?”   雁卿的肚子却诚实,紧跟着就咕噜了一声。她倒不怎么在意,月娘却已经满脸涨红了。   月娘已懂事,知道林夫人要主事,找太夫人是没有用的——太夫人何必为了护着一个侍妾与林夫人作对?倒是能去求赵世番,此刻却也远水不救近火。唯有雁卿亲自求情,林夫人才有心软的可能。因此闻讯便闯来求雁卿。   她如何不记得,昨日雁卿昏厥不醒,正是柳姨娘做的恶?雁卿不计前嫌,她却并非不知羞耻的。   此刻也只能强忍着,道:“阿姊。母债子还,姨娘对不住你的,我替她赔给你。你便救救她吧!”便声声入肉的往地上叩头。   雁卿忙从墨竹手里挣出来,扑上前拦住她,道:“你别哭,我不饿了。我这就跟你去。”   雁卿慈悲,墨竹却对柳姨娘房里出来的人没有同情。   昨日崔嬷嬷令她守着雁卿,她因有事暂且离开,看雁卿还睡着,便只叫两个小丫头守着雁卿。谁知等她办完事,雁卿却满头血的横着回来了。这会儿林夫人依旧令她守着雁卿,她说什么都不会再让雁卿离开视线半步。自然更不会再让雁卿被鸿花园的人给诓骗了。   就道:“大姑娘是听夫人的,还是听柳姨娘的?”雁卿去看月娘,墨竹便也瞟了月娘一眼,对她说,“二姑娘与大姑娘是平辈姊妹,不要行此大礼。否则让人知道了,还不定编排出些什么。且二姑娘说母债子还,岂不闻还有母命难违?哪有身为女儿,撺掇着长姊与母亲做对的?何况柳姨娘不过是府中奴婢,胆敢谋害少主人,可见心思龌龊该死。二姑娘这般为她谋划,真是拿玉瓶喂老鼠,作践了自己的身份。”   月娘哪里能说得过她?也不求说得过她,只哀切的望着雁卿,“阿姊,姨娘她不是故意的……”   墨竹也抱起她,道:“大姑娘头上纱布都让血洇透了,吃完饭我给您换上新的。夫人叮嘱还要再令大夫来瞧瞧,别留下什么后症……”   雁卿垂着头,沉默了片刻。终于望向墨竹,道:“我得和妹妹去。”   墨竹平日里爱她的单纯、善良,此刻却也真有些恼她不聪明了,“大姑娘!”   雁卿只解释,“妹妹是玉瓶……”她脑子清楚,奈何嘴笨,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话,只好焦急的强调,“我为妹妹去的。”   墨竹与月娘俱是一愣。她们却都是聪明人,当即便明白了雁卿的意思。她虽说不明白,却知道墨竹比喻对了。月娘就是那玉瓶,柳姨娘就是那老鼠。玉瓶她就是要护着老鼠,难道你就能连玉瓶一道打碎了吗?她看重的是月娘,并非真被蒙蔽、利用了。   片刻后月娘抬手擦了擦眼泪,道:“阿姊的恩情,我一辈子记着。”   墨竹拧不过雁卿,也不能真看着二姑娘叩头到死,也只能磨磨蹭蹭的领着雁卿和月娘去找林夫人。   月娘虽心焦欲焚,恨不能雁卿肋下生出双翼,立刻飞去鸿花园。可瞧见她面色苍白,摇摇欲坠,头上还绑着带血渍的纱布的模样,也没有脸再做催促了。   一行人且磨蹭且焦急的往鸿花园去,却远远的先看见有婆子落了锁。   自篱门可望见鸿花园中落叶不扫,满园衰败之色,显然已是人去楼空了。   月娘愣了片刻,便飞奔过去拉住了婆子的手,焦急的问道,“柳姨娘呢?”   婆子倒是见过月娘,忙行礼道:“二姑娘。”又说,“只领命来锁院子,却不曾听过柳姨娘怎么了。”   那婆子说不知道,其实也是多少听了些信儿的。这些大家大院儿的,又是林夫人这样的主母,处置一两房侍妾还不是常有的事?虽柳姨娘在府上口碑也不差,可要说好到令人同情,也没这回事。婆子也不欲因此被月娘揪着追根究底,免得令林夫人知道了不痛快,因此敷衍过去,忙就借故告辞了。   月娘呆呆的站在鸿花园门前。她记得昨日鸿花园还是一派温暖热闹的景象。因阿宝开始吃旁的东西了,太夫人还特地拨了身旁一个老嬷嬷来指导。钱物流水般花用,午饭有顶点儿不合心意,柳姨娘便要嫌弃的倒掉重做。月娘稍微觉得有些过了,劝说时还被柳姨娘指责“享不起福的”。她抱怨柳姨娘让宝哥儿给喜昏头了,张嬷嬷便宽慰她,“宝哥儿日后也是姑娘的依靠呢。”   可这些转眼就如烟云般消散了。她连生母的下落都不知道,甚至都没处去打听。枉论要保住她。   月娘一时只觉得日光灼热,照在身上却是冷透了。   墨竹与一众丫头婆子轮换着抱着雁卿,这才追上来。见鸿花园门庭萧索,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雁卿从墨竹怀里下来,拉了拉月娘的手,道:“我们再去找阿娘。”   月娘勉强点了点头,对着她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来。笑得比哭还要难过,想哭却已经是哭不出来了。 ☆、第七章   林夫人七八年不曾理会柳姨娘,一朝发难,不过半日就将柳姨娘连根拔起。鸿花园里的下人罚的罚,卖的卖,无罪的便调拨到旁处,竟一个都没留下。   月娘打探不出院子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也不知道林夫人究竟是怎么处置柳姨娘的,只觉得心中煎熬,连脚下的路都踩不住了。墨竹这会儿倒是有些怜悯她了,却也不好说什么。雁卿本来就嘴笨,自然更不会说。   月娘摇摇欲坠的走在一旁,雁卿去拉她的手,她也没什么知觉。   雁卿只觉得她的手冷的像冰,这么大热的日头都暖不过来。她就用双手握着帮月娘暖手。月娘这才回过神来,瞧了雁卿一会儿就垂下眸子来,默默的将手抽出来,低声道:“我不碍的。”   雁卿手心只余下一片凉,月娘已兀自走了。雁卿便追上去想再握住,月娘却抽身躲开了。   雁卿就懵懵懂懂的愣在那里。墨竹瞧见了,也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上前去抱起她。   雁卿便垂着头坐在她手臂上,轻轻的搓弄着自己的手心,好一会儿之后才又抬头望向月娘,见月娘形单影只的背影。便不很自信的问墨竹,“阿娘会改主意的罢……”   墨竹便摇头说:“大约是不会的。”   雁卿便说,“我求她呢?”   痴儿太过执着了,也是令人心疼的。墨竹倒是梗了一阵子,终于还是说:“大约也不会。”   雁卿又沉默了下来。   墨竹是知道大姑娘骨子里的拗劲儿的,纵然你告诉她这一行必然劳而无功、月娘也未必会领她的情,只怕她也会去做。就譬如读书,谁都知道她再读、再读也不会变聪明些,她也依旧要读,因她也想像月娘一样,令林夫人得意的在人前夸赞她一句“聪慧”。她是个痴儿,只知道拼力去做,却不晓得人除了“去做”之外,还有许多取巧的活法。   林夫人此刻却是在李太夫人房里。   半日光景,也足够太夫人回味过来。   林夫人是当年李太夫人亲自为燕国公挑选的妻子,又和睦相处了小二十年,林夫人是什么样的才能和品性,太夫人心知肚明。虽乍然听说林夫人正在处置柳姨娘,太夫人也略觉得她过于专断了,然而再想想,这也正是林夫人的性格。   不过就是儿子房里那些事,林夫人出手管教也是她的份内。是以太夫人虽心里有话,却也忍住了没插手。   果然,待鸿花园里尘埃落定,林夫人便亲自来向她禀明原委了。   此刻太夫人才开口:“早些年府上人事驳杂,你公公又去得早。我一个女人带着三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许多事都照料不得,难免就得多仰仗身边的人。又担忧大郎小小年纪袭了爵,上头无管教,下边多奉承,容易被勾搭坏了,也要在他身旁放个年长稳重的管事辅佐。就这么着选上了柳管事。当初也是觉着他老实诚恳,怕他不够干练,还将陪房丫头嫁了他——谁知道渐渐的他心就大了呢?然而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奴才,没什么不能处置的。”   林夫人素来都是赶尽杀绝的,没道理处置了柳姨娘,还要留着她的父母兄弟荣养的。这些太夫人却是都料到了。此刻退一步,也是为了后头好开口。   林夫人便说:“是我这些年偷懒,不曾申斥管教的缘故,才令他们都放纵起来。早几年柳管事借着府里的权势,在外干预诉讼,夺人田产。我听到风声,也曾和大郎提过。也不知他是怎么辩解的,大郎只将他训斥了一回便作罢。前阵子又有人告到京城来,说他因田界纷争,纵容儿子打杀了人命。我遣人去查,才知道他这些年竟都不曾收敛过。昨日他回到府里,并不只是为了送节礼,也带了儿子来,想让柳姨娘帮他藏匿脱罪……”   太夫人便愣了一愣,转着手中念珠默念了一声,才叹息道,“真是无法无天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绝不能姑息纵容。”   林夫人说:“因此事触犯了国法,我便命人将他和他儿子拿了,送下狱去,先由地方上审理处置。”   太夫人点了点头。又恨恨的道:“家法也不能饶他!那被害了的人家,可遣人去吊唁抚恤了?”   林夫人道:“已去过了。那家人死的是家里独子,父母都已白了头,底下还有个三岁的孩子。家里并不富裕,却说什么都不肯收钱。只说杀人偿命,其余别无所求。”   太夫人又叹息了一阵子,方道:“这件事,柳姨娘插手了?”   林夫人摇了摇头,“柳管事昨日才回府,她应当还不知道。”   太夫人就又拨了拨念珠,道:“你为人处事比旁人都正派。因此这些年将府里交给你,我事事都放心,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纵然别人有旁的话说,我也只信重你这边。就算有人来问,大郎和你我更喜欢谁些,我也得说,是你。”   林夫人眼圈儿便一红,道:“阿娘对我好,我知道。”   太夫人便说:“这件事我本不该开口。可既然说到了,也少不得要问一句,你是如何处置柳氏的?”   林夫人便跪下来,道:“我已让人牙子将她领走,只说远远的卖掉。究竟会打发到何处去,我也不知道。”   这般处置着实太无情了些,太夫人先是吃惊,然而卖都卖了,也无可挽回。好一会儿才道:“她到底是月娘和宝哥儿的生母……你真就不怕他们日后埋怨你?”   林夫人咬了咬牙,泪水滚落下来,“阿娘,一想到雁丫头满头血的模样,我撕碎柳氏的心都有了。她也有儿女,我怕她的儿女埋怨我——可她对雁丫头下手时,怎么就不怕我会恨她?”   太夫人就叹了口气。女人对女人的软肋,总是格外心有戚戚焉。太夫人也不能多说她些什么。只上前扶她道:“起来吧。也是她自己作的,怨不得旁人。”又亲自给林夫人擦了擦眼泪,道,“坐下说吧——阿宝还年幼无知,身旁不能没人教养。我老了,受不得吵闹,少不得还得将他放在你那里养。你就不要推脱了。”   林夫人道:“我明白。我定然待他和阿鹏、阿鹤一样。”   太夫人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又道,“月娘跟他养在一处反而不好,就让她留在慈寿堂吧——还有雁丫头。这件事却是我想了很久的。我喜欢这孩子,有她陪在身旁,总是格外暖人、贴心。你便不要和我争了,也让给我带吧。”   林夫人原本舍不得,太夫人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拒绝了,就说,“她笨,怕不如月娘那般知心知意。让老太太操劳。”   “我是她亲祖母,自然看她哪里都好。为她操劳也是我愿意的。”太夫人就道,“也不是我说你,你也该将心收拢到大郎身上了。大郎纳了柳氏这件事,固然是他自己不出息,让下三滥的手段给勾引了,可你就全然没责任吗?你们两个经历了这么多事,本来最该相互扶持的时候,你怎么反而和他疏远了。照我看,闹出今日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大郎有七分责任,你也得占三分。”   林夫人只垂着头默不作声。   太夫人就道:“我知道你心里有傲气,觉得自己不曾做错事,便不肯认输服软。可再恩爱的夫妻,一辈子还不得置几次气?若两边都梗着不肯服软,岂不是一辈子拖下去?并不是我向着大郎,而是女人拖下去,就只能这么着了;像大郎这样的男人,却少不得有柳氏这样的女人趁虚而入。你有傲气,向自己丈夫服个软就输了。怎么忍一个姨娘七八年,看着她生下庶子庶女来给你添堵,反而就赢了?如今你打发走了柳氏,正该给大郎一个说法。该怎么说,你就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吧。”   待林夫人走了,太夫人便上了炕盘起腿来,拨着念珠叹息了一会儿,才问明菊说,“里间里收拾出来了?”   明菊道:“昨日就收拾出来了。”因太夫人特地嘱咐过的,便蹦豆般一并回复了,“新做的被褥也送来了,趁着天好晒出来,蓬蓬软软的。帘帷之类都是新裁,按着您的吩咐,用的是蔷薇色的烟云罗。橱柜、桌椅也都仔仔细细的擦洗过了,明净得能照出人影来。”   太夫人便道:“行了,我知道了。你再着人去将东梢间也收拾出来吧,一样的陈设就行。”   明菊便笑道:“这就去——看来我们院子里要热闹起来了。”   太夫人叹道:“能热闹起来便好了……雁丫头那个性格,三句话能说出十个字来就不错了。只希望离了她阿娘身旁,不用每日拼力读书上进了,她能稍稍轻松开怀些吧。至于月娘,他本来就是个有心事的,又受了柳姨娘的牵连,心里还不定怎么着。”想到这里,又恨儿子不长进,道,“你去找人截着——老爷一回来,就让他来见我。” ☆、第八章(修改)   过了小轩湖,便是翠篁园。穿过竹林再往东北去,就是林夫人住的正院儿。   已走到这里了,月娘却停住了脚步。   便如雁卿知道柳姨娘厌恶她一般,月娘也很清楚,林夫人十分不待见她。心里对林夫人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月娘从来没想过。只是每每见到林夫人,她便不自觉的躲到旁人后边去,连眼神都不敢抬一下。平日里要与林夫人碰见的场合,她都着意避着走。是以她求太夫人、求燕国公、求雁卿,却独独没想过直接扑到林夫人跟前去哭求。   早些时候,她也只管躲在柳姨娘身后便是了。可此刻柳姨娘生死未卜,她被迫要直面林夫人了,心里竟依旧有退缩之意。   月娘便更觉出自己的无用来。心里又是自厌,又是不甘。   忽听到熟悉的声音叫着,“二姑娘。”她眼中泪水哗的就流出来。   正是张嬷嬷在寻她。   张嬷嬷自小径那侧穿过竹林,先看见月娘——月娘在哭,雁卿默不作声的跟着难过,却只呆立在她身后,不曾上前安慰她。   大姑娘的“痴”,张嬷嬷是见识过的。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忙加紧脚步上前,掏了帕子俯身替月娘拭泪,轻声道,“夫人正找您呢,姑娘快别哭了。”   张嬷嬷是月娘的奶娘,平日里多少她照顾、教导月娘,两人原本就比旁人亲近些。此刻月娘又只剩她一个依靠了,待要听她的话,可越发止不住泪了。便扑到她怀里去,将脸埋进她肩膀,压抑着呜咽声。   张嬷嬷便将月娘抱起来,轻轻的拍着她的脊背。   又对雁卿说:“夫人也在找大姑娘呢。”   雁卿仰着脸看月娘,月娘只不回头。墨竹便轻轻推了推雁卿,道:“咱们也快回去吧。”雁卿确认月娘真的不会理会她了,才垂下眸子,应道:“嗯。”   张嬷嬷抱着月娘往正院儿里去,听她哭声渐渐止住了,便又掏出块帕子来给她,悄声道:“一会儿见了夫人,可千万别哭了。”   月娘鼻子便又有些酸,道:“我怕止不住。妈妈,我阿娘她……”   张嬷嬷忙打断她,“姑娘不要问了,以后我会慢慢的和姑娘说。”又道,“止不住泪也不要紧,只千万不要在夫人跟前提起姨娘来。夫人说话,姑娘也千万要恭顺的听着。”   好一会儿之后,月娘才轻声道:“……夫人也能将我逐出去吗?”   张嬷嬷沉声不语——因月娘与旁的孩子不同,每每柳姨娘处事十分不妥时,张嬷嬷便悄悄的将道理说给月娘听。她怕月娘毁在柳姨娘手上,却也不成想最后会是这样一堂课在等着月娘。   听月娘这么说,张嬷嬷也觉得过于残酷了。她说不出话,便轻轻的拍了拍月娘的脊背。   月娘便明白了什么,问道:“……夫人真的将阿娘逐出府去了?”   张嬷嬷默默的点了点头,月娘便挣着要下来,压抑着哭道:“我去找阿爹求情。”   张嬷嬷怕让墨竹听见,慌忙的抱住了她,道:“好姑娘,小点声……你又出不得院门。”   月娘又伏在她肩膀上哭,张嬷嬷便晓得她没领会。只能对前头墨竹道:“大姑娘先回去吧,我带二姑娘如厕。”   墨竹只回头目光复杂的瞧了她们一眼,道:“快去快回吧。”   张嬷嬷将月娘抱进翠篁园,左右瞧见没人,才将她放下,劝道:“好姑娘,你就听妈妈的话吧。有道是‘人微言轻’,身处卑下,你说什么都不管事。如今姨娘已是这样了,老爷若有心,自然会去对夫人说。若无心,姑娘再哀求,又有什么用?”   月娘便哭道:“难道就不救我阿娘了吗?”   张嬷嬷便叹了口气,“救还是要救的,可这就是姑娘力所不及的事了,一切要等老爷回来再说。眼下最要紧的是姑娘你和宝哥儿。若姑娘一味的违背夫人,惹恼了夫人,可怎么办?”   月娘便恨恨的道:“难不成夫人真能将我也赶出去?”   张嬷嬷明白她心中意气,知道一时是说不明白了,便说:“姑娘快别说这种话!夫人慈悲,自然不会对姑娘做什么。最多治我和李嬷嬷教唆知罪,将我们逐出府去。我们去了倒没什么,想来新换的嬷嬷必定能更用心的伺候——姑娘若不想要我了,自然也不用听我的。”   转瞬之间鸿花园便已凋零落魄,柳姨娘也不知去处,眼下正是月娘最无助的时候。何况平素她和张嬷嬷最亲近,怎么可能舍得下她?听张嬷嬷这么说,月娘忙扑上去抱住她,哭道:“嬷嬷别走。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我就是心里难受……”   张嬷嬷何尝不怜惜她?便抚着她的鬓角说,“好姑娘,我明白……只是哭有什么用呢?姑娘要发奋上进。等日后宝哥儿大了,姑娘也有出息了,姨娘自然有盼头。如今却是不行的,就忍着吧,啊?”   月娘终于是强将泪水憋回去,哽咽着点了点头。   他们去的久了些,雁卿只拉着墨竹在外间等。风过竹摇,竹叶萧索声起。   墨竹望着翠篁园里,瞧见雁卿沉寂无声。想到月娘之前求她的话,还是怕雁卿让人利用了。就问雁卿,“大姑娘觉得,一会儿见了夫人,二姑娘会不会帮柳姨娘求情?”   雁卿没让人抱。听她这么问,便说,“会。”   墨竹就在心里叹了口气,道:“大姑娘与我打个赌吧——一会儿若二姑娘不帮柳姨娘求情,大姑娘就只在一旁看着不说话,可好?”   雁卿就懵懵懂懂抬头看她,片刻后她似乎是想明白了,却依旧说说,“她会的。”   墨竹待要说什么,瞧见张嬷嬷牵着月娘出来了,便压低声音说:“大姑娘只管等着瞧吧。”   过了翠篁园,便有一片白石砌成的平整的路面。进门绕过一道大理石的屏风便是正院。   正院不比鸿花园那么灵秀开阔,堂屋却更高一些。门窗雅正森然,雕梁画栋虽不十分奢华,却也看得出富贵气象来。此刻随林夫人去办事的丫鬟婆子都回来了,便该立在哪里的就立在哪里,里里外外不闻一声咳嗽。又有专门等在门边替姊妹俩打帘子的小丫鬟,也是对称而立。   进了这院子,月娘眼里的泪水就生生憋回去了。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庶女的自卑,到了这样的场合硬撑着也要打点起精神,生怕被人小瞧了去。一时因柳姨娘而起的悲伤反倒淡了些。   雁卿也从墨竹怀里下来,等着月娘跟上去。见月娘眼圈虽还红着,却已不复先前颓丧,心里便也稍稍松了口气。   因先前被月娘甩开手,她待要去拉月娘时,便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握住她的手,只说,“妹妹跟我来。”   便领着月娘进去。   里间林夫人正和李嬷嬷说话。月娘与雁卿听了两句,却是林夫人在过问宝哥儿的日常作息。   月娘一张小脸立时便涨红了,握紧了手,硬是忍着没发出声来。   丫鬟进去通禀了,林夫人只插口道:“让她们进来吧。”依旧对李嬷嬷道,“你接着说。”   姊妹两个进了屋,面南临窗处是一方矮炕,两侧铺了软软的唐草垫子。炕中间是矮脚桌,上磊着几册书并一只白瓷瓶子,里面养了三五枝月季花。林夫人略疲乏的坐在垫子上,单臂靠着矮桌。那月季花就开在她的鬓边。   她已三十五六的年纪,面相雍容明艳,头上发髻乌云般厚密。纵然比柳姨娘大了一旬还多,可若比美貌,她其实是不输给柳姨娘的,只少了些娇嫩柔弱罢了。气质更是天壤之别。她那双眼睛只随意的瞟过来,月娘便觉得血气往头上涌,一时脑子里都空白了。   还是雁卿叫了一声,“阿娘。”月娘听了声响,才回过神来,忙也跟着行礼,道,“见过夫人。”   林夫人才分神打量了她们一番,见月娘红着眼睛,脸上也因沾了泪被风吹过而有红红的印子,便对张嬷嬷道:“去给二姑娘洗洗脸,仔细的梳好头、换身衣服——一会儿要去太夫人那里。”   张嬷嬷待要带了月娘下去,月娘却涨红着脸梗在那里,没有立刻应声。   雁卿愣了一下,便要开口。向着林夫人跑了一步,就想起她和墨竹的赌约。回头看墨竹,墨竹只垂着头,恭顺无言。她就又去看月娘,月娘也垂着头,却看得出眼睛里有泪珠在晃,显然也是拼力忍耐的。   雁卿晓得月娘并不好受——然而月娘先前在她跟前磕头,分明是拼死也要救助柳姨娘的意思。雁卿是相信她的。   她甚至还思索过,若将月娘换成自己,她也必定要救柳姨娘的……   她等着月娘开口。可月娘攥紧了拳头,终于开口时,说的却是,“是。”   月娘和张嬷嬷去了,林夫人又吩咐,“取一瓶玫瑰花露给二姑娘送去。告诉张嬷嬷,让她给二姑娘洗脸时,滴两滴到水里,能消肿防皴。”   雁卿木愣愣的立在那里。林夫人便招了招手让她过去,捧着她的脸仔细的看了一会儿,问:“头还疼吗?”   雁卿摇头——到底是在她阿娘这里,见林夫人一脸“连我也敢骗”的表情,才承认,“只晕晕的,犯恶心。”   林夫人便道:“那你还跟着人四处乱跑。”   雁卿望了望外间——自然是看不见月娘的身影的。她垂头想了一会儿,还是道:“阿娘饶过柳姨娘吧。”   林夫人脸上一愣,却也没动怒,只耐心的问:“为什么?”   雁卿便讷讷的道:“妹妹难过。”   林夫人便问:“难道你比她更难过?不然何以她都不说,你却要来说?”   雁卿便绊在这里,再也想不出理由——也不是纯然想不出,譬如说了会令林夫人不悦之类,可她再怎么想,也想不出能阻拦她去救自己阿娘的理由。她又想——或许月娘比她聪慧,已想到了旁的办法吧。   林夫人见她努力思索,却寻不到答案的模样,便抚着她的额头,叹道:“痴儿。”   #   因已将阿宝接去正院儿里了,当天下午林夫人便将雁卿和月娘送到了慈寿堂太夫人处。   她送去的十分麻利,太夫人还说她:“雁丫头还在吃药,你这个当娘的就半点不挂念?”   林夫人只道:“宝哥儿还小,夜里难免闹腾。雁丫头需得静养,自然是送到阿娘您这里最好——就如您的说的,您是她的亲祖母呢,我有什么可挂念的?只是要让您多费心,令我十分过意不去。”   林夫人诚恳,这话也说得十分暖心,太夫人反倒不好调笑她了,只说,“都说我是她的亲祖母了。再说,一院子人照料着,能累着我什么。不管我,还是雁丫头,你都只管放心。”   林夫人又给张嬷嬷送了五十两碎银子供月娘花用,额外贴补了各色布匹、陈设器物,并秋冬用具。也有给老太太的孝敬。反倒是雁卿这里,因都是从正院儿里挪过去的,没有新更换、添加什么。   林夫人处事向来举重若轻。等到赵世番回来,月娘和雁卿就已搬好了家。   赵世番却还不曾知晓柳姨娘被处置了。   因昨日老太太说了重话,“你敢回家先去看小老婆,就不要装孝顺的”,赵世番回家甚至都没敢提“柳姨娘”三个字。下人们刚刚被林夫人理顺了,自然更不敢多嘴。   赵世番下了马车就直接去正院儿看雁卿,半道上却叫老太太房里的人截下。他也没敢说“先回去换身衣服”,直接一身朝服就往慈寿堂去了。   慈寿堂里因多了两个女孩儿,不说比平日里热闹了,夜间也确实更明亮了——两个姑娘眼睛都漂亮。老太太怕夜里太暗,累坏了她们的好目光,特地命明菊记着,以后要点双份的蜡烛。   赵世番进了院子,见灯火通明,里面隐隐传来老太太的说话声,听着似乎是喜悦的,心就先放下一半。   他就拦了要去通禀的人,自己慢慢的踱着步进去,也想借一借老太太的好心情,略撒个娇哄她开心一回。   里间老太太已用完了饭,正揽着两个孙女说话。   得说老太太是真的喜欢孙女——她这辈子就养了仨儿子,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待赵世番娶进林夫人来,又是旁人养好了的女儿,堪称无可挑剔的成品。她也享受不到养女儿的乐趣。好不容易等到雁卿出生,偏偏又发生了那种事,她不忍心将雁卿从林夫人手里抢来养。是以这回才算真的遂心如意了。   她性子本就比旁人宽厚仁善些,对两个孙女儿自然只会更慈祥。   就与她们话家常,聊聊各自的喜好,也说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虽忍着没说赵世番年幼时的糗事,另两个儿子却没少当话资。   也亏得他们都不在京城。   一时聊完吃食、爱好一类。太夫人就问起课业来。   雁卿已跟着女先生读书识字,又因天黑犯困,精神比往常松懈些,话反倒说得流利了。   就告诉太夫人,“正在学毛诗,先生讲到召南篇《采蘩》。我自己已读完了。”   太夫人便道:“里面的字都认得了?”   雁卿认真道,“有不认得的,就问阿娘和先生。”   太夫人就笑道:“才八岁就把毛诗读完了,旁家姑娘又有几个能做到?我看你比她们聪明多了。”   雁卿倏的就清醒过来,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渴望的望着太夫人。她这反应毫不作假,满眼写的都是“真的吗”,太夫人被她萌得心都化了,就笑道:“真的,比她们都聪明。你喜欢读书?”   雁卿就一本正经的说:“喜欢。读书能变聪明。”   太夫人就说:“能变聪明的事多了,日后阿婆一样样教你。”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片刻后又有些惋惜却十分果断的说,“我学一样就好了,多了学不好。”   太夫人忙说:“好,好。雁卿不贪心呢。”   因月娘不插话,太夫人就转过去又问她,“月娘在读什么书?”   月娘垂着眸子,也说:“刚刚把诗经读完。”   太夫人却是知道的——雁卿学什么,柳姨娘就让月娘学什么。因月娘落寞,此刻聊着就难免显得冷清。还是雁卿在一旁插话,“妹妹比我小,也聪明。”太夫人才忍不住又笑起来,道,“是呢。”便又问月娘,“喜欢读诗吗?”   月娘道:“嗯。”   她心里其实是哀怨的。林夫人将她送至老太太出,张嬷嬷还庆幸的对她说,“太夫人是怜惜姑娘呢”。这会儿给她的一分好便胜过平日的十分、百分,太夫人将她接来亲自抚养,不教她落在林夫人手上,月娘感激不尽……可太夫人揽着她们说笑,何尝真的顾虑到她的心境?显然都没将柳姨娘才被撵出去的事放在心上。   人贱之处,情薄至此。也不由得月娘不难受了。   月娘正心不在焉着,就听太夫人又问,“最喜欢哪句?”   月娘就有片刻恍惚,一时心念百转。最后瞧见雁卿认真的望着她,她便垂了眸子,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   太夫人便十分欣慰,接道:“兄及弟,式相好,无相犹……你是个好孩子,雁丫头也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要好好相处。”   月娘便轻声道:“是。阿姊心善,待我比旁人都好。”   太夫人才又笑着问雁卿,“雁丫头最喜欢哪一句?”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说:“很多句……”   太夫人又被她逗乐了,道:“只捡最喜欢的说。”   雁卿仔细的想了一会儿,道:“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太夫人就问:“为什么喜欢这一句呀?”   雁卿是越认真,想的越多,能说出来的反而越少的人,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很欢喜。”   太夫人竟是听懂了,就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道:“阿婆也觉得这句好。你看纵然外间风雨交加,天昏地暗,可只要能见着那个人,便一下子欢喜起来。那得是多好的人啊——雁丫头以后必能遇着这么个人,让你一辈子都欢喜无忧呢。”   赵世番在外间听了一会儿,就打帘子进屋,笑道:“阿娘今日怎么有闲情,逗弄她们两个。”   太夫人倒是没立即变脸,笑容却也是浅淡起来。也不答话,只唤了崔、张二位嬷嬷来,道:“带两个丫头去睡吧……今夜天有些凉,东间还没暖过来,且让月丫头和雁丫头住一处。”   两位嬷嬷各自抱着孩子回去了。太夫人才指了指地上的椅子,道:“坐下和我说会儿话吧。” ☆、第九章   赵世番父亲去的早。他少年袭爵,正当叛逆又爱玩的时候,忽然就一步登天了,难免就有一段肆意妄为的日子。太夫人平日里多么和蔼的人,那回却结结实实的将他捆在板凳上打了一顿——若只是打一顿也就罢了,挨打的赵世番还没哀嚎哭喊呢,老太太自己就先哭得昏过去,随即便大病了一场。   那之后赵世番就一直有些怕太夫人。在她跟前向来都小心翼翼的,不敢稍有违逆。   今日老太太虽说的是“坐下”而不是“跪下”和她说话,赵世番却仿佛又听到了当年老太太教训他时的意味,难免就有些慌——倒不是害怕被打,老太太年近花甲了,哪里还能打疼他?他就怕老太太再气病了。   忙嬉皮笑脸的蹭着椅子沿儿坐下来,道:“阿娘觉着雁卿和月娘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像儿子小时候啊,聪明又乖巧。”   老太太道,“你别在那里给我耍花枪。你有两个孩子一半聪明懂事,也不会纵容姨娘去害你亲闺女。”   赵世番听她说的还是这一回事,就有些难堪。   他自然是不敢忤逆太夫人的,可这件事也确实有些难处置——昨日他去鸿花园里听了柳姨娘和月娘的说辞,回林夫人院里后,也寻人来问过,却只听说是雁卿一个人跑去鸿花园里玩,除了崔嬷嬷外并没有旁人瞧见雁卿是怎么受伤的。他心里是信了鸿花园的说法的。何况月娘素来乖巧。纵然他不信柳姨娘,也得信月娘。   月娘说是她被撞到时推了雁卿。柳姨娘替她打掩护,只说不知道是谁将雁卿撞倒了——赵世番待要替月娘隐瞒,又要顺着太夫人,柳姨娘只怕又要挨一场好打。若真是柳姨娘犯了错,也就罢了。可这种情形下打柳姨娘,赵世番却有些不忍心。   就踟躇不语。   太夫人见他这般,心里的火气又有些上来了。就道:“我知道你去鸿花园里听信了什么说辞。”就吩咐递茶水的丫头寒菊道,“将喜梅、腊梅、李嬷嬷、崔嬷嬷、白庄头家的传上来,让燕国公亲自问问是怎么回事。”   赵世番忙起身规劝道:“天色已晚了,阿娘何必……”   太夫人只冷言道:“你还是亲自问问吧。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这显然又是恼怒他偏听偏信——赵世番不敢言语,只能垂手侍立在侧。   #   碧纱厨里已熄灭了灯火。然而临近中秋天寒气清,月色便十分明亮。银辉落上地面,映着烟云纱的帐子,宛若银沙撒上了层云。   里间就只有一张床,这一日姊妹两个却是睡在一起的。   小孩子总是耳聪目明,许多大人分辨不出来的声音,她们听着却十分清晰。   雁卿那脾气,旁人不对她说的她一般都不会太好奇。更兼头上被撞了一下,有些昏昏沉沉,因此沾枕头就睡,已睡得十分香甜了。月娘却是满怀心事——她相信赵世番会救她阿娘,从看到赵世番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因此纵然听不太清,也强竖起耳朵听着。   但这一回赵世番显然是令她失望了。   柳姨娘已倒台了,喜梅、腊梅和李嬷嬷此刻自然言无不尽。便将她们当日所见——从雁卿向月娘赠琉璃珠,到阿宝打翻了珠子盒柳姨娘拿珍珠换琉璃珠,再到阿宝自己吞了珠子崔嬷嬷闻声来救,雁卿去拉柳姨娘却被柳姨娘推倒门闩上去,仔仔细细的都说给赵世番听。   赵世番听了自然十分震惊,想到雁卿胸口上的淤痕,一时脑子都有些木了。   然而人也都是有些先入为主和逆反心理的。喜梅、腊梅分明就是叛主另投,赵世番对她们的话先就保留三分。再想到林夫人的手段——下人们哪里敢说对林夫人不利的话?   因此赵世番虽恨恼柳姨娘胆敢欺瞒他,却也不信李嬷嬷她们的供词就真实无虞。   他已动了怒,势必是要将真相丝毫不爽的查明的。便道:“将那个贱人带来对质,我要亲自问问她是怎么回事。”   太夫人今日其实已听过一遍、怒过一回了,此刻反而十分平静,只放下茶水,道:“我已令云娘将她处置了。”赵世番就愣了一下。老太太又道,“你也不用问,我这就告诉你——打了一顿,撵出去卖了。”   赵世番又愣了一回,待回味过来,就略有些恼了——这般酷烈决绝的手段,绝对不是太夫人使得出来的。   自己养的儿子,太夫人能不明白?便知道他这是又恼林夫人只手乾坤,先斩后奏了,倒还真未必是舍不得柳姨娘。   就道:“怎么,你还想留着她再害雁丫头一回?”   赵世番真有些有口难言了,就道:“……到底是月娘和宝哥儿的生母,她这样处置,日后宝哥儿怎么见人?”   太夫人便道,“有这样的生母,宝哥儿才真的没脸!如今云娘要亲自教养他,怎么反倒没养在姨娘跟前体面了?”   赵世番哑口无言,只能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人情又是另一回事了。”多说无益,他也只能道,“事已至此,儿子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太夫人心里明白,此刻赵世番心里有情绪,怨恨林夫人自作主张,她再替林夫人说话,赵世番也听不进去。   便令喜梅等人退下,和缓了语气对赵世番道,“也不怪你赌气,云娘来说将柳氏卖掉了时,我也半天没缓过气来。”   赵世番别着头不说话。   太夫人便接着道,“可事后再想想,云娘会这么做,又有什么好意外的?柳氏要害的,可是雁卿啊——她还不单单推了雁卿一把,竟还在你跟前说,是雁卿拿珠子给阿宝玩的……这是连雁卿的品行也要败坏啊!”   赵世番想起李嬷嬷说的换珠一节,心里却也憎恶柳姨娘颠倒黑白,竟意图陷害一个孩子——她以为林夫人屋里没旁人瞧见,就可以信口雌黄了吗?也不想想林夫人是谁。真是自取其辱。   想到雁卿昨日头破血流,他对柳氏的怜悯便更淡了。   太夫人又说,“雁卿对云娘来说是不同的——也不单单对云娘,你心里又何尝不疼雁丫头?”   赵世番垂头不语,太夫人就道:“你还为鸿哥儿的事怨恨云娘?”   赵世番猛的就抬起头来望向太夫人。   太夫人面色却很平静,“你虽然不曾说什么,但其实还是埋怨她的吧。”   赵世番这才回过神来,忙道:“阿娘这就将儿子说的猪狗不如了!当日要不是云娘……”   太夫人摆了摆手拦下他,“要不是云娘隐忍,晋州城早已沦陷,我等女眷受辱被俘还在其次,坏了圣上的灭梁大计,只怕燕国公府要举家覆灭——你要说的若还是这些,那就是敷衍我了。”   赵世番只望着太夫人,见太夫人眼中泪水已涌上来了,不觉颓然泄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儿子说这些也是发自真心,云娘是令人敬重的——我心中断然不存埋怨之意。只是恨自己才具不及,不能料敌先机,令雁卿和阿鸿……”   太夫人便道:“谁能事事都料到?何况晋州原本就在大军的后方,梁国大军忽然就出现在城下,主帅都没料到。你一个大后方调拨军需的刺史又能想得到吗?”说到这里,太夫人也忍不住抬手擦拭眼泪,“所以谁都不怪,要怪就怪梁国人狠毒。”   赵世番默然不语。   当年他外任晋州刺史,正赶上当今皇帝举兵伐梁。梁国自晋阳发兵南下,秦国大军往临汾郡会师阻挡,自晋州城调拨粮草。不成想梁国分兵迂回绕过了临汾,直逼到晋州城下。彼时赵世番正往北押运粮草,是林夫人及时统兵固守,联络大军回援。   因大战在即,赵世番动身时便与林夫人商议好,要将雁卿和鸿哥儿送回长安。不知被谁出卖了消息,两个孩子就落到了梁军手上。因林夫人固守,梁军便将他们做人质押在晋州城外,逼林夫人出城投降。   林夫人不肯,就那么眼看着鸿哥儿被掼死在地上。   梁军将雁卿带回去,说给林夫人一天的考虑时间,若再不从就杀了雁卿。   ……当天夜里,林夫人就率兵劫营。梁军虽早有准备,却还是不敌林夫人冷静应变,终究让林夫人将雁卿救了回去。   那之后一年里,林夫人都不曾脱过战甲。直到梁国被灭,她从前线回来,才哭得泣不成声。   赵世番真心不埋怨林夫人,也是真心敬重林夫人——那样的情形下,任何一个当娘的都得发疯。林夫人却生生将血吞回去。她已遭遇了这一切,赵世番若真心存埋怨,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只是每每看到林夫人和雁卿,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鸿哥儿,那个孩子前一刻还仰着脸拽着他的手指头撒娇,“阿爹记着去接我和妹妹,别忘了我们……”可待他回来,就已是冷冰冰的尸体了。   令人情何以堪。 ☆、第十章   太夫人又道:“我也知道外边是怎么议论的。明里说云娘明大义,舍私情,是女中丈夫。背地里却议论她没有人性,跟易牙竖刁是一类人物……”太夫人说着就气得哆嗦着拍桌子,“他们懂个屁啊!就该让他们自个儿遇上这种事试试……云娘让人搀下来时,话都不会说了,就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倒在那里。她就不想替鸿哥儿去死吗?要不是还有雁丫头,她……”   赵世番道:“阿娘别说了!”缓了好一刻,他才道,“我心里从来都没有这么想过,他们也不敢在我跟前这么说。”   太夫人道:“我知道——你心里还是疼惜云娘的,你和越国公闹得水火不容,还不就是为了他家乱败坏人……”她就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平顺了气息,才又说下去,“你说你心里敬重云娘,这我也信。可也没有你这个‘敬’法的。将她当泥塑的菩萨供起来,离的远远儿的,这是敬妻子的做法吗?”   赵世番默然不语,老太太就接着说,“我知道,遇上这种事她难受,你也难受。你说不怪她,其实也还是怪她的,只是自责更多些。她又何尝不是?旁的夫妻还能抱在一起哭一场,可你们两个对面坐着,想起那孩子只会更自责、更伤情。反不如远远的避开,静静的将伤心事忘了。所以早些年我也都不说什么。可转眼都五六年过去了,你竟还不回头。我就得问一问了——是心伤还没治好?还是真的不想要这个媳妇了?”   这件事上赵世番倒是很干脆,接口就道,“要——”   他这么坦率,太夫人也就将心放下了,“你又要云娘,又舍不下柳氏——莫非是觉着云娘这样的媳妇,也能和旁的女人似的贤惠温柔的奉承你,容得下你三妻四妾?”   赵世番又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不可能,读书人有才高气盛一说,林夫人又何尝没有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的傲骨?她便譬如人中龙凤,是不可能如牛马般温顺俯就。赵世番在很早之前便明白这些了,何以此刻还要太夫人来提醒?   他也就是骑虎难下罢了。做错了事没脸认,林夫人又是无可无不可的淡漠态度,他便也梗起来。渐渐的习惯了,日子也无非就这么着,于是就将错就错的拖延了许多年。   但心底里,他其实也还是记挂林夫人的。   太夫人看他脸色,便又道:“若是云娘继续甩手不管,由着你跟柳氏苟且,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这回她分明下了重刑,连柳全家边边角角的龌龊都刨出来算账了,可见素来对柳氏的积怨。要说她纯是为了雁卿,就没有拉着你回头的意思,我是不信的……”   赵世番依旧不语——毕竟是十几二十年的夫妻了,他还不明白林夫人?她大约还真就只是为了雁卿。   只是此刻他忽然又想起林夫人昨日扑到他怀里哭的情形,似乎自鸿哥儿没了之后,这还是第一回。她纵然再强硬好胜,在需要支撑的时候也会本能的投向他。   赵世番站起来背过身去踱步到窗前,一个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对太夫人说:“阿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太夫人便叹道:“想明白了就去看看云娘吧。柳氏的事已然这么处置了,你若还有什么不满,尽管去说。对往事还有什么牵念,也尽管去说……我是管不动你们的闲事了。”   #   月亮渐渐升高,那银辉撒了满地,屋里也一片一片的发白。   月娘躺在床上,望着烟云纱上星河一般的明光。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就如那纱上明光般散做一片虚空。   听见喜梅和李嬷嬷的声音时,她已预料到了不好,果然燕国公就震怒了。可其实那个时候月娘还是有幻想的——平日里柳姨娘也常对她发脾气,在旁人面前却还是护着她的。   但燕国公没有护着柳姨娘,纵然太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将人打一顿,撵出去卖了”,他也只是说“事已至此,儿子没什么可说的了。”   月娘便记起年前自己养的那只猫。那猫被柳姨娘丢掉时,她也还哭着到柳姨娘跟前保证,“会看好它,再不让它进阿宝屋里”。柳姨娘在燕国公心里,竟还比不上一只猫在她心里的分量。张嬷嬷对她说——若燕国公有心,自然会救柳姨娘。到此刻月娘才明白,她何以非要加上“有心”二字。原来燕国公也是真的会“无心”的。   月娘听见他们口口声声说着“雁卿”,回身瞧见雁卿正在酣睡,那是真的被宠爱的孩子了无心事的睡相,干净又美好。因柳姨娘真的推了雁卿,月娘对她本是十分愧疚的。可此刻竟忽然就有些憎恨她了。   她的委屈、难过不知该如何发泄,便蒙了头,压抑的哭起来。   雁卿正睡得酣甜,忽的就在梦中听到哀切的呜咽声,便迷迷糊糊的醒过来。   睁开眼便见身旁月娘的被子隆起一个小包,那哭泣声就从里面传出来。雁卿尚未十分清醒,只觉得月娘躲在里面哭,哭得十分令人难过。她只想着安慰月娘,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被子。   里面月娘的哭声倏然便止住了,被子包也有片刻僵持,不再抖动。   雁卿便轻声道:“月娘乖,不哭了。”   谁知她一说话,月娘反倒更赌气不理她了,在被子里头翻了个身,继续哭。   雁卿就有些干瞪眼,此刻才稍稍有些清醒,终于记起柳姨娘的事来。月娘哭得越发凶,她便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不发出声来,从旁轻轻的一下一下拍打着。   雁卿倒是有耐心安抚月娘。月娘在被子里哭久了,却有些透不过气来了。待要出来,心里又不想在雁卿跟前示弱。又赌气哭了好一会儿,实在憋得太难受了才从旁边悄悄的露头出来缓口气。   不想雁卿却十分敏锐,察觉到月娘出来了,忙就从旁边寻了手帕递过去。   月娘才要缓过来,见她一脸懵懂关切的递帕子过来,便又给气哭了。   此刻再躲回去反而更丢份儿,一脸眼泪鼻涕的也十分不好看。月娘终还是恨恨的从雁卿手里夺了帕子来,将脸擦干净了。   这一闹腾,外间值夜的秀菊就听到动静了,便在帘子外轻轻唤了一声,“姑娘?”   雁卿低头看了看月娘,见她有些慌张,就道:“不要紧。”又想到月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便说:“我要湿帕子。”   秀菊便依言去拧了块湿帕子来,才要打起帷帐进来,就见雁卿钻了小脑袋出来,自己将帕子接了,道,“谢谢阿姊。”   秀菊见她好好的,便略放了心。雁卿不叫她看见内里的情形,她便不看,只问道:“是头又疼了吗?”   雁卿就摇头说,“不疼了。我睡了,阿姊也去睡吧。”复又钻回去。   秀菊就从旁拉了条缝,悄悄的窥探进去。   便见雁卿回了床上,把湿帕子给月娘,轻声道:“再擦擦吧。”   月娘默不作声的将帕子接过来,仔细的又擦了一遍。雁卿看她这回确实是拾掇好了,便摸了摸她的头发,道:“睡吧。”   月娘便背着雁卿躺下,这回也不蒙头哭了。只是一静下来,难免又想起柳姨娘待她的种种,忍不住又悄悄的落泪。正难过的时候,便觉得后头被子被掀开了,随即雁卿就钻了进来,从后面抱住了她。   月娘真心有些别扭了,便挣了两下。雁卿只轻轻拍打着她,学着大人的口吻,说:“不哭,不哭。”   月娘越发难过起来,眼泪横流,可这一回终究是挣扎不起来了。   #   赵世番回到正院时,夜色已深,林夫人房里的灯却没有熄。   虽经老夫人劝解,赵世番心里对林夫人也十分的愧疚。然而林夫人才将柳姨娘逐出去,他便来俯就和好,心理到底还是有道坎儿的。因此进了院子里反倒踟躇起来了。就在海棠树下踱着步,细细的斟酌该怎么去和林夫人说话。   月华如练,秋虫鸣叫。正是最令人感怀叹息的时候。   赵世番就又想起鸿哥儿来。便如太夫人所说,他和林夫人疏远起来确实是因为鸿哥儿的死。这些年他一直逃避着,循的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的道理——这般消极的处事,也不怪林夫人懒得理会他,就连他自己回想起来也觉得无能。   白白活到三四十岁,竟连六七年前的一件往事都不敢面对。   他又想,云娘大约已走出来了——自那年脱了战甲,她便再不管外事,一心只扑在雁卿身上。纵然雁卿木讷不可教,连鸿哥儿一半的聪明都没有,她也没有放弃。当年恃才横行,令多少男儿又嫉恨又无可奈何的女人,如今分明就只是一个耐心的母亲。难道她看着雁卿就不会想起鸿哥儿来吗?自然是会的,只是她已剖析过自己的心,敢于去面对了。   他再难过,难道还能比孩子的生母更难过吗? ☆、第十一章   赵世番想到这里,虽越发觉得自己比不上云娘,却终于下定了决心推门进屋了。   屋里略有些暗,他又心不在焉的琢磨着稍后的说辞,果然又在拐角处撞上了博山炉。黄铜的炉子撞在骨头上还是很疼的,他就顿了下脚步,心里略有些负气,吩咐:“搬出去。”   身后小厮忙从命弄开。赵世番却是记起来,这一对博山炉也已是旧物了,还是当年他父亲随先皇伐蜀时得来的东西,一直丢在库里生尘。因林夫人不爱熏香,成亲后屋里便不曾陈设熏香炉。那一回他费心弄了西域奇香来,非要令林夫人试,林夫人才从库里寻出这对博山炉来摆上。十几年了,却还摆在屋里。   他便又记起林夫人床楣子上挂着的香逑,似乎也还是当年她随手抛玩的那枚——那也是时兴了许多年的玩意,镂空的银球内置小圆钵,球怎么转钵口都朝上。在碗里燃上香料,香气便从镂空处溢出。早些年贵妇人坐车外出,都爱在袖子里拢一枚。车过之处,连尘埃都染上香味,十里不绝。城中顽童争相追逐,都以为香车里坐的是神仙妃子。   这也是一桩雅事。他便做了两枚送给林夫人把玩,林夫人随手抛起接住,笑问道:“身后追着许多闲人有什么风雅的?”他便说,“我觉着你比她们都更像神仙妃子,何以反不如她们受追捧?”林夫人便抿唇看着他笑,后来她就噙了笑垂下睫毛,说,“你觉着我好便够了……我却懒得去理会旁人追捧谁,不追捧谁。”然而到底还是收下了。夜间她便将香逑拢在被褥下,赵世番掀开被子便觉得暗香扑鼻,便涎了脸往她身上去嗅。少年夫妻难免浮浪放纵,床笫间也颇有可炫耀的战绩。鏖战之后林夫人便笑他,“确实是风雅的东西——还非要我带出去玩吗?”他自然是不许了。   他和林夫人成亲时,人人都预言他们两个日后必成怨偶。可其实赵世番自己很清楚,当日云娘将长刀砍上桌案时,他便已觉得林夫人美貌至此,纵然真被她砍一刀也是甘愿的。少年心性难免浅薄,易被皮相迷惑。可渐渐相处下去,便更被她的才情个性所吸引。他越明白云娘的过人之处,发奋匹配之余,也越清楚自己怕是此生难及。可要说自卑,却也不至于。   少年时不曾山盟海誓过,可那个时候他和林夫人之间也确实是一心一意的。正所谓执子之手,夫复何求。   此刻想来,却有些沧桑伤怀了。   当年那些旧物,林夫人都还好好的留着。人人都觉着她会“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可见他们都错了。   赵世番恍神有些久。再回神时,便听见里头传来了孩子哭声。那哄孩子的声音分明就是林夫人的。   他略窘迫,却还是赶忙进屋去了。   林夫人是不怎么会哄孩子的——当年养阿鹏的时候她便对奶妈说,“平日里照顾好了便可,若他无缘由的哭就抱来找我,我有办法治他。”听者无不满头是汗,生怕阿鹏真落到她手里。还好阿鹏乖巧好养,吃喝拉撒睡舒服了,从不乱哭闹。   后头阿鹤倒是有半夜哭闹的习惯,慢慢的却也让林夫人给倒过来了。对亲儿子,她是真能狠下心,哭闹时说不管就真不管。   此刻却抱着阿宝满屋子里绕,又指着房里的东西给他看,又摇拨浪鼓的。颇有些被孩子治住了的模样。   见赵世番进屋了,她便略有些不自在。然而片刻后也就坦然了。   且将阿宝还到翠竹手里,对赵世番道:“我们出去说吧。”   声音压低了,便有些示弱的意味,十分的柔和动听。   赵世番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这是因为阿宝在一旁的缘故,忙就道,“不用,在这里说吧。”   李嬷嬷不在,翠竹又不十分会抱孩子,阿宝很配合的又大哭了起来。林夫人无奈,只得将阿宝再接过来,低缓的发出些催人入睡的乐曲来。赵世番便凑过去,试着哄了一下阿宝,随口道:“你又何必非养在自己屋里?将西间收拾出来给他住,多安排几个嬷嬷照顾也就是了。你白日里这么多事,已经够辛苦了。”   林夫人便看了他一会儿,道:“家里的事却没有多费神。”   赵世番就被噎了一下,道:“也是……你的才具管家事,原本就是牛刀杀鸡。”片刻后又道,“纵然不累,夜里也得好好睡的。”   这样言之无物的关切已听了许多年,可那笨拙又有些负气的赞美确实有些年数没听过了。林夫人倒也有片刻失神。   便叹了口气,道:“柳氏的事你已知道了?”   赵世番略有些难堪,只胡乱点了下头。片刻后又道:“是我惹出来的,这些年让你和雁卿受委屈了。”   林夫人听出他的意思,一时便默然无言。   话已出口,后面的便也容易了。何况早些年也多是赵世番顺着她的,此刻便依旧如当年相处时那般,握了她的手道:“我们和好吧。”   林夫人总不作答,阿宝又哭闹不止,赵世番便有些烦。硬将阿宝抱过来塞到翠竹手里,“将他抱出去哭。”   他再回来找林夫人,林夫人却已打了帐子进里边儿去了。赵世番忙追进去,就见林夫人往角落里去躲,他便再追过去……就发现林夫人悄悄的背着他在擦眼泪。   赵世番愣了一下,悄声回头给林夫人拧了条湿帕子递过去。林夫人侧着身子接了,又背对着他擦干净,才回过头来。   “你说和好……是说这一回就算了,还是要长长久久的与我好下去?”   赵世番又愣了一下,忽然就明白过来,忙道:“自然是长长久久的好下去。我是真心认错的,日后再不做令你伤心的事。”   林夫人便抬手止住他,道:“既然如此,有些事我便非要问明白了。”   赵世番道:“……是。”   她斟酌着措辞,赵世番便凝望着她,等她开口。   林夫人便缓缓的从头说起,“说句不大中听的话,哥哥。当年我很不解父亲为何就挑中了你——才情平庸,武艺更寻常,也就圆滑玲珑些,却也不过是寻常纨绔都懂的世故。竟无一处能令我折服的。”   这话谁都不爱听。赵世番忍不住就插嘴,“我也没那么差劲吧——至少家世是能与你匹配的!”   林夫人便被他给噎了一下,“你还真是……”待要说他涎皮赖脸,可话又说回来,他们这些子弟谁不仰仗家世的?便道,“是,家世匹配,容貌也很不差。”   赵世番被她噎回来,就有些讪讪的不敢多抢白了。   林夫人才又道,“待成亲后我才信服父亲的眼光。你确实与旁人不同——这世上父亲之外,能容得下我的男人也许不少,可愿意纵容我去做我想做的事的,大约就只有你一个了。而且竟是我浅薄了,你虽没有文采武艺,却有做事的才能。更难得的是识才、容人的气度。谢二、庆乐世子他们信重你,可见都是比我有眼光的。”   赵世番并没少辗转听说旁人对他的评价。然而林夫人亲口承认,分量自然不同。一时竟有些面红耳赤了。   林夫人便直言,“而我虽被旁人说得很不堪,却很有些自视甚高的毛病。若你也与那些闲人一样,大约我们夫妻间就不是当年相处的情形了。”   赵世番这回听明白了,“……是。”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夫妻间相处也不外乎如此。林夫人没瞧上他却还敢嫁给他,自然是有压倒他摆弄他,当他的家做他的主的准备的——她这样的女人难免有些惊世骇俗的胆量,不是三从四德的规矩能束缚得住的。而她也确实有接手燕国公府的才能。   可她并没真这么做。   此刻被点通了,连赵世番自己也是意外的——他所见的天纵之才,个个最不缺的就是掌控欲,尤其是对身边的人。但哪怕在他最迷恋林夫人的时候,林夫人也不曾耍手段摆弄他。甚或细细追究起来,她做的恰像一个最贤惠顺从的妻子。在柳姨娘之前,林夫人没有哪怕一次,真正违逆过他的心愿去自作主张。   他正想着,便见林夫人寒星一般的眸子正凝望着他,追问道,“我没那么做。哥哥,你想过为什么吗?”   她已有些年数不曾叫他哥哥。年少时这叫法饱含了调笑的意味,亲昵又暧昧。此刻叫着却暖得令人感怀。明明已经历了这么多事,却仿佛她的感情一直都不曾变过一般。   赵世番其实是知道那答案的,只是此刻竟然说不出口了。赵世番总不答,林夫人眼睛却又红了,她便又要背过身去。赵世番忙扶住了她,男人都是得寸进尺的。此刻他忽然明白了些什么,竟有些卑鄙的想要等着林夫人自己承认不可了。   但林夫人眼泪滚落下来之后,那种小人得志般的沾沾自喜就褪去了。   他便揩去她的眼泪,说:“是我混账……让你伤心了这么多年。我也,我也很早之前便……”要说出来终究是难为情的,他便道,“都已是老夫老妻了,你别哭。”   林夫人摇了摇头,“那些年我确实觉着,你是我的良人。能和你结成伉俪,是上天玉成……可后来,晋州城出了事。”她闭上眼睛,竭力平复着心情。赵世番身上也骤然冷下来,一时各自默然。许久之后,林夫人才接着说,“那是我一辈子最艰难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你在我身边,我大约是撑不下去的……”   赵世番便要抱住她,林夫人只摇了摇头,抬手抵住他的胸膛,说道,“后来我随父亲攻入邺城,亲手给鸿哥儿报了仇……我想着,最艰难的时候已过去了。”她便又仰了头望向赵世番,“可我不明白,哥哥,最艰难的时候你都能陪在我的身边,为什么那会儿反而要疏远我了?”   赵世番无言以对。   林夫人便道,“我自认并没有哪里比柳氏差……或许是我想错了,你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喜欢我。”   这也便是林夫人不如人的地方。太夫人一眼就能看出是鸿哥儿的缘故,可林夫人想了五六年,却还是不明白。   当然也或许是因为柳氏出现之后,她便不屑再想了。   赵世番终于还是说道,“那年我回到晋城……你也许不记得了,夜里你惊梦醒来,哭着对我说‘对不起……’”要追忆当初,确实是不容易的,“你说‘是我的错,我应该听你的劝,早早的带着他们回长安’。”   林夫人身上便一震,赵世番忙抱住了她。   林夫人便说,“你是恨我当初……”   “不是。”赵世番忙说,“那个时候我只恨梁军残虐。你自责时我才意识到,鸿哥儿的事何尝不是因为我自私?那时我虽让你带着孩子们回长安,也只是一说。心里却是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所以并没有真安排你们回去……何况我是个男人,保护妻儿该是我的责任。”   林夫人说不出话,只抱住了他,压抑着在他怀里哭泣。他便轻轻拍着林夫人的背,“我是个庸人,心事总解不开,便起了逃避之心。后来又做了错事,越发不敢面对你。便拖延至今。如今我确实知错了,你肯原谅我吗?”   林夫人点了点头,说:“嗯。”提及鸿哥儿的死,难免又伤心的哭了一场。可后来她还是说,“天下遇害而亡的人,谁敢说自己就没半分错处?纵然再没有,他偏偏在那个时候出现在凶手跟前,岂不也是劫难?难道你就能说他是自己找死的吗?该恨的是凶手,过于自责,反而是不明是非了。”   赵世番只道:“夫人说得对。” ☆、第十二章   第二日便是中秋。   因月娘哭到大半夜,两个姑娘都醒得晚。早上秀菊去挽帐子,她们还抱在一处呼呼大睡——月娘小姑娘睡觉老实没错,但她有个卷被子的坏毛病,幼时跟张嬷嬷或是柳姨娘一道睡,体形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这毛病还显不出来。这一晚跟雁卿一起睡了,就卷啊卷啊的,不知不觉把整床被子都卷到自己身下去了。   雁卿睡得熟,梦里觉得冷自然就往暖和的地方凑,月娘越卷被子,她就越抱紧月娘。于是睡到早上,雁卿手脚并用的缠着月娘,连体婴似的被一道圈在被子卷儿里。初时月娘还被缠的呼吸不畅,但梦里调整了下姿势,跟雁卿对抱起来,稍稍将身下的被子放出一截,瞬间就觉得又暖和又宽拓,睡得很美好了。   因此此刻姊妹两个的睡姿便十分亲密。她们都都生得白净美好,双胞胎姊妹似的睡在一处,暖得人心都化了。秀菊瞧见了,便悄悄去戳了戳太夫人跟前伺候的明菊,拉着她一道来瞧。   又回去学给太夫人听。丫鬟们正服侍着太夫人梳头。太夫人闻言失笑,道:“闺中姊妹还是亲近些好。只是睡着睡着就钻到旁人被子里去,雁丫头真是……”   秀菊便道:“大姑娘睡相还是乖巧的。”便将昨夜里瞧见的事低声对太夫人说了,太夫人不免又叹息,“倒是我忽视了月娘的心事。”然而这也和月娘不肯在人前伤心有关,太夫人便道,“小小的年纪就知道藏心事,真难为这孩子了。”   张嬷嬷和崔嬷嬷也并不想两个姑娘头一天搬到太夫人这里就赖床,很快也都悄悄的来将她们唤醒,各自抱回去,带了小丫鬟服侍她们洗脸漱口穿衣梳头。   雁卿正迷迷糊糊的就着崔嬷嬷的手喝暖暖的枣肉茶,就听到外间丫鬟们道:“鹏哥儿、鹤哥儿来了。”   雁卿一双蒙雾的眼睛瞬间就清明起来,忙要从床上蹦下来。   墨竹正给她穿鞋呢,就笑着按住她:“姑娘别着急,一会儿咱们也要到老太太房里去。”   雁卿虽安静下来,却还是欢快的颠搭着膝盖,满脸都写着期待欢快。崔嬷嬷瞧她欢喜,也跟着笑出来,又问墨竹道,“昨日怎么没听说两位哥儿回来了?”   墨竹给雁卿套上小靴子,笑道:“我也没听说呢,想是刚刚回来的吧。”   雁卿便说:“他们打猎去了,今天回来。”   她身上终于收拾好了,就踩着小杌子跳下来。拉着崔嬷嬷的手绕过黄梨木的雕花隔扇,便要往老太太处去。待要进去了,忽的想起月娘来,又先往屏风外头等月娘。   月娘很快也牵着张嬷嬷的手从梢间里出来。这一日她和雁卿一样梳着双环髻,簪了一双粉黄色的腊梅流苏绒花,脖子上带着黄澄澄的金项圈。因紫玉给了雁卿,项圈上便换了块金镶白玉的锁头。她体貌生得风流,虽年幼娇弱,却已然如蔷薇春晓般娇嫩动人。雁卿不免就多看了她一会儿,觉着这么好看的妹妹是自己家的,十分满意。   反倒是月娘,抬头瞧见雁卿,想到昨夜被她抱着哭到睡着,便有些不自在。心虚的别过脸去。   雁卿当然觉不出小丫头这种微妙的情绪。她觉得经历了昨晚她和月娘已经和好了。便上前拉起月娘的手,道:“我们去给老太太请安——阿兄们也来了。”   月娘更不自在了——她和正房素来不怎么亲近,结果头一回赶鸭子上架就要面对仨,还都是她的哥哥姐姐……   她越不想示弱,心里压力就越大。便想调整下仪态,好令自己看上去更大方有气质些。   ……结果雁卿已经积极的拉着她往屋里去了。月娘挺胸时被她拖了就走,差点没闪着腰。   姊妹两个拉着手进去,便看到老太太靠在炕桌上,下首端坐着两个少年。小的那个正眉飞色舞的说着什么,声音脆亮动听,眼里流光欲飞。大的那个沉静微笑着,朗润内敛。两个都朗月清风一般,气质出众,容貌隽秀。   比雁卿不同,月娘平日里见两个哥哥便觉得他们是人上之人,会发光一般。只是因嫡庶之别、男女之别、长幼之别,她也只能远远瞧着艳羡,不曾亲近过。此刻见着更觉得他们不同凡俗,心里便有些退缩。正待养蓄底气,雁卿已拉着她到跟前去给老太太请安了,月娘只好又跟上。   老太太笑道:“快见过你哥哥们吧。”雁卿便回过头脆脆的道,“大哥哥,二哥哥。”月娘便跟在后头,也低声随着叫了一遍。   两个哥儿显然已从老太太口中知道两个妹妹住进来了,并没露出什么差异之色。鹏哥儿还柔声回道,“三妹妹。”   月娘没听过这么好听这么柔和的“三妹妹”,一时脸色都红透了。   鹤哥儿又拨弄着雁卿的脑袋看了一回,雁卿因月娘在,不想再缠杂这件事,便躲着低声咕哝道,“……已不疼了。”鹤哥儿便麻利的在她眉心弹了一嘣儿,这回是真疼了。雁卿捂着额头泪汪汪的看着他,鹤哥儿便哈哈哈的笑起来,道:“让你不防备!下次记着了吧?”   老太太又好笑又好气,忙将雁卿拉到怀里来查看,道:“才回来就欺负你妹妹!”   鹤哥儿笑道:“我这是在教导她呢,阿婆!我这么弹弹许她就开窍了呢?平日里总舍不得敲她,结果就让旁人背地里推了……早知道我就该先敲个过瘾。”   鹏哥儿轻描淡写道:“要不要我也敲你个过瘾?”   鹤哥儿忙也捂着头退了一步,“不用了!”   月娘如何不知他明着是敲打雁卿,实际上却是迁怒于她?只羞得恨没有个地缝能钻进去。雁卿瞧见,便又有些无措。待去拉月娘,月娘便退了一步,对雁卿俯身行礼,“姨娘对不住阿姊,”她说着泪水便在眼眶里打颤,却咬住了不肯落下来,“然而姨娘已不在这里了……我身为人子,不敢说姨娘的不是。只能替她向阿姊赔礼。阿姊若有余恨,就责罚我出气吧。”   雁卿更无措了,只道:“我不怪你的。”忙去扶她,月娘却不肯起身。   鹏哥便按了鹤哥儿的头,将他也推倒月娘跟前去。   鹤哥儿只得笑道,“雁丫头分明就没怪你,是我说错了话。三妹妹别往心里去,快起来吧——我向你赔礼道歉了,以后再提这一茬,我就是猪头!”   鹏哥儿道:“你还有不是猪头的时候?”   连太夫人带一屋子丫鬟都忍不住掩了嘴偷笑。雁卿也有些憋笑,只是想到月娘难受,只能忍住了不动声色。   鹤哥儿便讪讪的,只好道:“我是猪头……三妹妹别生气了,好不好?”   月娘不想他这般俯就,脸上更热,便道:“不敢……”雁卿见她松动了,赶紧又上前扶她。   此刻太夫人才说话,“鹤哥儿嘴上讨打,月丫头自己也糊涂。你一个孩子,还能管到大人怎么想怎么做不成?这事不怪你——雁丫头分得清,不曾将柳氏的罪算在你身上,还处处替你着想。你若还想不开,非要将自己同柳氏等同起来,不但自贬身份,也辜负了雁卿待你的情谊了。”   月娘身上一抖,越发低垂了头。   太夫人见他们各自都知错了,便又说,“都知道错了,以后就谁都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四个孩子忙都站端正了,道:“是。”   屋里虽已十分凝重,然而这桩事过了,雁卿身上却也略略松懈下来了。此刻才十分疑惑的问鹏哥儿道,“怎么月娘是三妹妹?”   鹤哥儿便抢答道,“二叔家还有你鸾姐姐——她是排第三的。”   老太太便问,“你大还是鸾丫头大来着?”   鹤哥儿强调,“我大。我是丙午年四月生的,她是六月!”   老太太笑道:“看你得意的,不过就是比她大了两个月。”   鹤哥儿笑道:“大一天我也是哥哥,阿婆您不懂——你看平日里读书,我花多少力气才能将旁人都压服过去。可这个妹妹呢,我什么都不用做,只因为早生了两个月就比她大,还一辈子都比她大。白占了多少便宜,能不得意吗?”   老太太忍不住笑他,“你哥哥还在这里呢!”   鹏哥儿忙摆手道,“我不要紧——这算法儿很好,我心里比他还得意呢。”   太夫人就笑道:“这么算起来,最占便宜的是我,你们得意什么!”   鹤哥儿就笑道:“阿婆您不用占这种便宜,也是最大最有福分的——我阿爹阿娘也不用。也就只让我拿来在妹妹们跟前横一会儿罢了。”   老太太已将两个丫头抱上炕揽在怀里了。雁卿十分开心的听他们说话,月娘此刻已晓得,鹤哥儿并不是她脑补的那种高大上的哥哥,反而十分刻薄,对他的憧憬已很浅淡。她被柳姨娘养得贵重,不很适应这种涎皮赖脸的玩笑,只默默的听着罢了。   当然玩笑开完了,两个哥哥依旧是玉树临风的。   鹏哥儿已经十五岁,鹤哥儿小四岁,两人都跟着东郡公杨浩读书。东郡公规矩多,每旬只给学生一日探家的假期。其余时候有事都要额外请假。因此鹏哥儿和鹤哥儿回家的时候并不多。   中秋团圆佳节,东郡公自己也有应酬,倒是给他们放了几天假。恰逢英国公林靖去渭南行猎,长安少年们蜂拥跟去凑热闹,他们便也一道去了。原定是今日回来,只没想到居然这么早。   老太太这边早膳还没准备好,倒是有现成的熬得糯糯的五谷粥端上来。晓得他们定然是没吃过的,便先让他们每人喝了一盏,道,“一会儿你阿娘来了,咱们再一起吃。”又半欢喜半抱怨道,“一大早喝着风跑回来……下回可不许再这么做了。”   两个人都笑道,“是。”   此刻雁卿才有空隙插话,就巴巴的问道,“打猎好玩吗?”   “好玩儿!”鹤哥儿便笑着对她眨眼睛,“我还打到一只獐子——大哥更厉害,他一个人打的比纪世子他们四个还多,要不是昨天急着回来……”   鹏哥儿道:“喝你的粥。”   “我喝完了。”   “那就再喝一碗。”   雁卿便掩着唇笑。太夫人问,“昨天给关城门外了吧?”   鹏哥儿道:“是,回来时就已宵禁了。城门卫那里不肯通融,我们就在城外住了一晚。早上一开城门就赶回来了。”   太夫人便道:“近来京城风声严,”便轻描淡写的说,“寻常时候要请太医看病也不容易了——你们都要谨言慎行。”   鹏哥儿又道:“是。”   鹤哥儿觉着无趣,便又对雁卿眨眼睛,“我给你带礼物回来了。舅舅和李大哥哥也给你捎了东西,一会儿送到你房里去。”   “舅舅”自然就是林夫人的弟弟英国公林靖。“李大哥哥”则是太夫人娘家弟弟卫国公的长孙李琨,比鹏哥儿长两岁,也在东郡公门下读书。八公素来都相互联姻。譬如卫国公族里就有姑侄三人分别嫁到燕国公林家、晋国公谢家和当今天子元家。卫国公自己娶的则是前朝公主的女儿。   往往妻族富贵,妾侍的地位便也尤其卑贱。月娘常年养在柳姨娘跟前,自然是不曾见过这些外亲。一时想到张嬷嬷说的“待姑娘出人头地了”,却只越发觉出自己同雁卿的差别,更加茫然了。   正想着,就听鹏哥儿补充道,“三妹妹也有。”   鹤哥儿却只笑着,并不说什么。   太夫人便将话岔开,问道,“你们去渭南,可曾顺路去拜访庆乐世子妃?”   鹏哥儿说:“去过了,世子妃还问祖母好。说等回长安定要来看您呢。”   太夫人便叹道,“她哪里有空闲……”又问,“见着元徵了?他还好吗?”   鹤哥儿便说,“见着了,孙儿还请他一道去打猎呢。不过他身娇肉贵,虽去了却没出门,只窝在渭南别墅里。三天里就露了一面……”便啧啧道,“生得跟女孩子似的,又不爱搭理人。才八月里就裹上了披风,看着风吹就倒的模样……”   府上跟庆乐王府颇有些来往。元徵是庆乐世子的遗腹子,雁卿却常与他相见。便认认真真道,“他病了,二哥哥不要嘲笑他。”   鹤哥儿就笑问道,“我哪里嘲笑他了?”   雁卿道:“言辞之间。”   鹤哥儿被她堵了一回,就抱怨,“我是你哥哥还是他是你哥哥啊!”   雁卿理所当然道,“你是啊!”   太夫人忍不住就笑起来,“元徵也是哥哥,咱们是世交。”又对鹏哥儿、鹤哥儿他们说,“且不论世交,庆乐王府也对咱们有恩,你们要多照应着元徵。”   两位哥儿便又应道,“记下了。” ☆、第十三章   不多时林夫人便也抱了阿宝来给太夫人请安。一家人热热闹闹的说了一回话,又一道用了早饭。   月娘瞧见阿宝乖乖的坐在林夫人腿上,喂什么吃什么,比在柳姨娘手里听话十倍。便不知林夫人用了什么激烈的手段对他——当姐姐总是格外疼爱弟弟,往往自己遭受时能忍下来的委屈,弟弟受了她反而忍不下来。想到阿宝可能在林夫人手上受的调_教,月娘心里越发酸楚。张嬷嬷在背后悄悄的提醒了她好几回,她才掐着手心忍住了。   阿宝到底还是更亲月娘的,吃过饭便嚷着找月娘抱。大苦主见小苦主,月娘几乎要当即忍不住。却也知道宝哥儿和她太亲近了反而惹猜忌,便只强忍了装没瞧见。   谁知林夫人却和蔼的对她招了招手,“过来看看弟弟吧。”   月娘心事重重,怕自己把握不好度,反应便略迟缓。还是太夫人笑着推了她一把,“你母亲叫你呢。”   月娘才忙上前去。宝哥儿见了她就探身过来让她抱,月娘小胳膊小腿,能抱得动他?差点没让他压倒了。还好李嬷嬷只松了一半力气。这画面也是逸趣横生的,一屋子人便又笑起来。   抱小孩子是新鲜体验,雁卿便也要去抱,月娘怕宝哥儿又抽冷子打雁卿,忙道:“他认生,阿姊留神些。”   雁卿笑道:“不要紧——见多了就不生疏了。”   月娘才小心翼翼的让李嬷嬷帮着抱了宝哥儿渡到雁卿怀里。这一回宝哥儿果然不打雁卿了,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就拿额头拱着她笑起来。雁卿受宠若惊,“他对我笑呢!”   鹤哥儿道:“小孩子见谁不笑?”   月娘便说:“也不是对谁都笑——他和阿姊有眼缘。”   雁卿便凑上去亲了亲宝哥儿的嫩脸蛋,又对鹤哥儿道,“二哥哥也抱抱他。”   鹤哥儿这年岁的孩子,眼睛盯着的永远都是比他高大的兄长,对小屁孩儿才没兴趣。但扛不住鹏哥儿的眼神命令,勉强还是抱了一下。宝哥儿却十分喜欢他,因被雁卿啃了一口,他也礼尚往来。却没瞄准,亲了鹤哥儿一鼻子口水。   鹤哥儿瞠目结舌,“他咬我鼻子!”   雁卿一本正经道,“他是亲你。”   鹏哥儿帮腔,“是亲你。”   月娘也抿唇笑道,“没想到他跟二哥哥最有眼缘呢。”   鹤哥儿有苦说不出:……还不如被咬一口!   且笑闹着,外间便有婆子进来禀事。太夫人便对林夫人道:“你去忙吧——鹏哥儿、鹤哥儿也做你们的事去。这里有两个丫头陪我。”林夫人笑道,“不是旁的事……”   因鸿花园里撵出去不少人,月娘和阿宝身旁服侍的人手便很不足。只剩奶妈和一两个尚不解事的小丫鬟罢了。月娘来了太夫人身旁,太夫人自然就拨了两个妥帖的丫鬟给她,大的叫秀菊,小些的叫丹桂。太夫人身旁服侍的大丫鬟统共六个,去了一个秀菊,倒有大半都到婚配的年纪了。林夫人因就提出来,“您身边该递补新人了,月丫头也不好少人伺候……”   她们商议着,鹏哥儿和鹤哥儿便告退出去。雁卿瞧见鹤哥儿悄悄的对她勾了勾手,便跟出门去送他们。   月娘虽也瞧见了,然而她目光撞上去时,鹤哥儿用眼角似笑非笑的瞄了她一眼,仿佛晓得她会看过来一般。月娘心中羞恼,便咬了嘴唇别开头去,不掺和他们兄妹的小圈子。   兄妹三人出了慈寿堂。绕过游廊那侧的假山石,鹏哥儿才停住脚步。他生得秀竹般挺拔,已和大人仿佛的身高,便蹲下来和雁卿平视着。手指头在雁卿眉心轻轻的摩了摩——那里因被白上人割了一刀,留下一道洇红的血线,倒像是少女点在眉心的花黄。其实已经是留疤了。   又扳过她脑后的伤痕看,似乎是被门闩上的铁皮所伤,当日血流的多,伤口却并不长,也已结痂。然而只怕也是要留疤的。鹏哥儿摸着那里还有些肿,便已心疼起来。他正在装酷的年纪,倒没很流露出来。   只问:“这两日睡得还好?吃饭呢?有没有眩晕呕吐的症状?”   雁卿忙道:“都没有,我好好的。”还曲起胳膊向鹏哥儿秀她肉乎乎的胳膊节儿,“看。”   鹏哥儿便道:“你二哥哥教导的对,你就是对人太没防备心了。”   雁卿就眨巴眨巴眼睛,软软的讨饶道,“我知错了。”   鹏哥儿待要再说下去,想到她扒心扒肝的待月娘,竟又不忍心了。只说,“三妹妹是个好孩子,你们好好相处。只是也不要事事都干涉她。”怕雁卿听不懂,又举例道,“——譬如你二哥哥打着帮你的旗号,你做什么他都插一脚,是不是也很烦人?”   鹤哥儿原本抱着手臂看他训妹妹,这牵连受得真是冤枉,“等下——跟我没关系吧!”   谁知雁卿竟还真看着他仔细的思考起来,鹤哥儿恨恨的捏着她的腮帮子,“你敢承认试试!”   雁卿自然是善良的赶紧否认掉了。   鹏哥儿晓得月娘不论早先如何天真烂漫,日后都必是七窍玲珑的心肠——且看今日,不过跟宝哥儿相处一会儿,她就要顾虑多少事?这也是无可奈何。只是他们兄妹间的感情太好,如今竟反而成了雁卿的短板。   不过他毕竟是年长许多岁的兄长,连妹妹们怎么相处都要管,未免太琐碎小气。点到即止也就罢了。   闹了一会儿,鹏哥儿才又对她说道:“我们去找元徵时,他问起你了——你还记得他?”   他将雁卿叫出来,其实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元徵其人,用术士们的话说是“天煞孤星”的命格。出生便没了父亲,才出孝就前后脚死了外祖父母,前年又没了祖母——统共才活到十一岁,倒有大半时日是在孝期里渡过的。剩下的时光则又多在养病——他还是个药罐子。   倒是生得十分好,玉人一般。鹏哥儿他们与他见面时正赶上天阴,风过草原,铅云万里低垂。他裹了披风端坐在马上,冷清清的模样,却如明月映雪般皎洁耀人,天地都仿佛跟着明亮了。看着他便可想见,当年他父亲的倾倒天下的容貌必是名不虚传的。   庆乐王府人事十分复杂,旁支根深叶茂,偏偏嫡系枝叶凋零,也就元徵一根独苗。庆乐王自然对他千呵万护,又忧心他难以长成。府里养了七八个大夫,专门为他一个人调养身子,还总不足。幸而白上人也常去看看他,却没说什么“活不过多少岁”的黑话。   元徵出门的机会并不多。雁卿认得他没什么好奇怪的,然而毕竟上回见面也是两年前的事了。竟能脱口说出“他病了”,鹏哥儿便十分惊讶。   雁卿却十分坦然,解释道:“他给我写信了。”   鹏哥儿摸了摸怀里揣的东西,略有些无语。家里养着的乖巧妹妹居然和外头的混小子私底下通信……还真像辛苦养着的白菜让虫给蛀了,就算是一条白嫩嫩很美貌的虫子,也果真很想捏死他啊!   鹤哥儿可没他这么好的涵养,已然爆发了,“我说他不是好东西,你还不让我揍他!就该让我揍死他!”   雁卿听了就有些生气,“我也给他写了,你先打我吧。”   雁卿心里还没有“暗通款曲”的概念。且林夫人自己就是头一个不拘小节的,她不觉得寻常通信有何不妥,自然也不会这么教雁卿。倒是早先有人跟雁卿说过要离元徵远些,因“他命凶克人”。彼时雁卿说话尚不利落,分两段说的句子,还有四字成语,她哪里反应得过来?便懵懵懂懂的愣在那里。结果就让元徵瞧见,以为她也被吓到了,十分难堪的主动远离。雁卿虽被人当痴儿,却随林夫人,颇有些侠义情怀。因这件事,反而亲近元徵,很有些不离不弃的架势了。   鹤哥儿哪里想得到这些,直接反驳,“你会拿笔吗?”   雁卿就强调,“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那也写不了信。来,告诉二哥哥——你是从哪里拿到他的信的?”   雁卿眨巴眨巴眼睛,举重若轻道:“阿娘那儿。”   鹤哥儿噎了好大一口气。倒是鹏哥儿了然的瞅了他一眼,似在说——不是林夫人,难道还有旁人?   林夫人若有主意,鹏哥儿便没什么可问的了。只从怀里掏出东西来给雁卿,“元徵托我们捎给你的信和东西,快看看吧。”   雁卿便将那青丝的荷包拉开,荷包了装的却是各色珠子,有琉璃、玉石,甚至还有斑斓的卵石子,都打磨的十分圆润光华。便十分开心的系在腰带上,又要看信。瞧见两个哥哥关切的等着呢,便抿了抿唇,将信塞到怀里去拍了拍,“回头再读。”   鹤哥儿:……   鹤哥儿没忍住又捏了她的腮帮子,“收了好东西别忘了跟你三妹妹分啊!”   雁卿道:“则个不给她……”   鹤哥儿更恨,“既然他送的你不分,一会儿我送的东西你敢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雁卿便含混的道,“那不一样啊……”   鹤哥儿捏肿她的心都有了。雁卿却一本正经的说,“月娘又不玩弹弓。” ☆、第十四章   用玉石当弹丸打,就算府上再富贵也没有这么挥霍的——可庆乐王府又和赵家不同。元徵摆明了就是个富贵王爷的前程,先皇赏赐的、连带庆乐王早些年南征北战掳掠来的庞大财产,可不尽着元徵一个人挥霍吗?且除了挥霍似乎也无旁的用法了——他敢乐善好施下试试!只怕皇帝即刻就觉着他收买人心意图不轨,开始锋芒在背坐卧不安了。   所以说他铺张浪费些,对大家的睡眠都有好处。   当然,拐带着雁卿铺张浪费,就很有些其心可诛了。   鹏哥儿与鹤哥儿对视一眼,显然都不想雁卿跟着元徵混。还是鹤哥儿给雁卿算了一笔帐,“一颗鸡子3文钱,一枚寻常的玉珠也要50文。你这一发弹丸可真够贵的。”便轻轻拍了拍雁卿的肩膀,“好了,去玩吧。”   雁卿显然不曾将鹤哥儿的话放在心上,回房后就将荷包里的珠子都倒进小盒子里。那盒子几乎已让珠子装满了。珠子有大有小,全都打磨得光滑圆润。打眼望去只觉得五色斑斓,流光溢彩。   雁卿便信手扒拉着玩了一会儿。玉石相碰,清音悦耳。   其实说是玩弹弓,可收集了这么多弹丸却从来没打过。并不是舍不得,而是因为想等元徵出孝后,大家一起玩——元徵挑剔的很,若不是这样漂亮的弹丸他还不肯打呢。雁卿晓得收集不易,因此慢慢的存起来。   所以她并不是只存玉石珠子,她存的是漂亮的珠子。只不过玉石珠子漂亮的多些罢了,卵石的她也有啊。   她觉得鹤哥儿也挺傻的——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存起来的东西,她当然不会打一次就丢掉!何况元徵这么懒的人难得也有喜欢的运动,还和她一道存珠子,她当然要多多支持。纵然稍贵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在旁处省着就是。   重要的还是元徵喜欢。   雁卿阖上盖子,翻出元徵的信开始看。   其实前几天元徵就出孝除服了,眼瞧着就要回长安王府。给雁卿写信,不过是打个招呼,顺便聊聊这两年在渭南都做了些什么事罢了。当然他也做不了什么事——主要是他体质太虚弱了,出门吹吹风,世子妃都要紧张很久。   但他性情敏感温柔,春花夏虫秋草冬雪,乃至云起霞落,汛来水涨,都能令他安静的观赏感怀。这些事他都在信中娓娓的向雁卿一一道来。自然也少不了在结尾傲娇的提一句,“昨日读《诗》,及‘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节,不觉心有戚戚。久不得音讯,卿安否?余离京日久,不明人心所向。亦唯剖析本真,待卿识之而已。”   雁卿:……这是在委婉的指责她信写得太少吗?   虽然顶着“痴儿”的名号,但其实在燕国公府林夫人的地盘上,雁卿是个实实在在的“现充”——有理想,肯努力,父母疼爱,人缘也好,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满足。当然,被妹妹比下去时也难免伤神茫然一会儿,可她心态好,三观正,也很快就调整过来了。   所以给元徵写信这种事……   雁卿不解的琢磨着:难道一个月一封不够吗?   ——她当然不会理解元徵这倒霉孩子空虚寂寞,翘首以盼的心情。   雁卿就提笔给元徵回信——她如今已能写出可辨认的字了,只要写大一些,就不会糊成一团。她觉着最近她身上最值得一提的大事就是能写字,这种快乐当然要和元徵分享。   至于元徵看到这么丑的字会不会痛苦到想自戳双目,雁卿完全没去想。他不喜欢看可以令旁人读给他听嘛!   她和元徵在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都没朋友,日子都过得寡淡。只不过元徵敏感,雁卿迟钝。   雁卿便千篇一律的写着,读了些什么书,有些什么进步,觉得什么东西很好吃,希望你也能吃到。和妹妹一起蹴秋千了,妹妹可爱又聪明。一起搬到老太太这里住了。   在最后也没忘了提——珠子已攒满一盒,七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玩吧。   元徵乳名阿七,雁卿素来都叫他七哥的。   写完了信,便从椅子上跳下来。小靴子踩得哒哒的响着,跑去找林夫人帮忙送信。   林夫人和太夫人早商量完了人事,正在讨论怎么过节呢。   民以食为天,一切节日都可以用食物来标志。提到中秋那必然就是月饼。雁卿过去,太夫人就随手掰了块月饼塞到她口里,问,“甜不甜?”雁卿自然软糯糯的拖长了声音,道,“甜~”   太夫人都甜到心坎儿上了,道,“今年的月饼确实格外好吃呢。”   雁卿便把元徵写信给她的事和林夫人说了,又请林夫人帮忙送回信。   举手之劳而已,林夫人便叫了个婆子来,问道,“庆乐王府的节礼送去了没?”   婆子道:“昨日就送去了。”   林夫人就道:“那就去起几坛今年新泡的桂花酒送去,说是我捎给世子妃品尝的。”   自然就能顺便将雁卿的信夹在帖子里送去了。   太夫人不干涉,然而也还是将雁卿抱在身旁,缓缓的问道,“信上都写的什么呀?”   雁卿便掰着手指头一件件说过太夫人听。月娘正靠着太夫人打盹儿呢,听雁卿提起她,不觉惊讶。一时睡意都醒了——然而看太夫人和林夫人的脸色,却仿佛并不将雁卿与外男通信,还提及家人的事放在心上。   月娘略有些不自在,可这里并没有她说话的余地。便暗暗的记在心里,打算两人独处时再悄悄的和雁卿提。   太夫人倒也注意到雁卿提起月娘了——却也没说什么。   雁卿说完了,便拉着月娘出去玩。   此刻林夫人才将手上的信展开来,细细的读了一遍。边读边笑,就随手递给太夫人,道,“您瞧瞧您这傻孙女儿写的……”   太夫人先替雁卿说了句话,“她是年纪小,握笔不稳——这字的构架却是不俗的。”待读了两句,便也笑起来——傻丫头写出来的信自然透着满满的傻气,却也不乏童真趣味。信上确实也提到月娘了,用大白话写作“与妹妹蹴秋千,妹妹聪慧可爱,是我家的”,也并无什么不妥。便原样将信折起来封装。   才又道,“元徵也十一了,怎么还跟雁丫头个小孩子玩耍?”   林夫人便道,“我也想不透,不过这两个孩子自小就投缘,禁着他们来往反而没意思。”   太夫人记起往事,也不由点头。只是元徵“天煞孤星”的名号在外,出生前父亲去世且不论,出生后统共就去了外祖家两回,外祖父母便先后去世。照顾他的奶妈、丫鬟这十年里也死伤了三五个了。太夫人纵然不信命,也得疑心庆乐王府有暗鬼——让鹏哥儿、鹤哥儿留神照应元徵,便是这么个意思。   雁卿又与她的哥哥们不同。两家家世相当,孩子年岁也相仿,纵然他们没别样心思,也难保大人不生出什么想法来。知恩图报是另一码事——太夫人可不想要个药罐子孙女婿。   就道:“元徵这孩子可怜见的。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八九个月在养病……也难怪王府里有那么多人不安分。真难为世子妃了。”   林夫人道,“她确实不容易,然而我瞧着她还算是个有主意的——听说元徵在渭南守孝这两年,体质强健了不少。”   太夫人就道:“天生的病秧子,再强健也有限。他又不能总住在王府外头。”   林夫人听出太夫人的意思,一时也失笑——雁卿才八岁呢,上头两个哥哥一个堂姊都还没信儿,哪里就轮得到她了?太夫人还真是关心则乱。便笑道,“阿娘说的是。”   想到这一茬,太夫人又不能不提,“说起来鹏哥儿也十五了——你可有替他琢磨哪家的姑娘合适?这事该放在心上了。”   林夫人笑道,“正要和您说这件事呢。”   #   雁卿拉着月娘出去,姊妹两个就在屋檐下头玩双陆。   慈寿堂是燕国公建了给慈母疗养之处,自然比旁处更讲究舒服惬意。房屋规制也与旁处不同,上了台阶便有红木铺就的地板,建做游廊的宽度,却没有柱子、石栏遮蔽视线。木板常年擦洗得油亮,就在那游廊上席地而坐,底下四季都有香草芳花盛开。又剖竹为管引了泉水过来,便如在山谷隐居般幽静怡人。   两人便将双陆盘摆在檐下,取了软软的唐草垫子为坐具。   打双陆也是一种博弈。掷骰子掷出好的点数固然重要,可该走哪颗棋子却需要动脑子。这是文人雅士的休闲,又比围棋更简单有趣些,在闺阁少女间也相当有人气。月娘虽才学会不久,可她善于运筹,已打得很不错了。   便没将胜负放在心上。随手投出骰子,挪子,便问雁卿,“适才听阿姊说‘七哥’——我知道大哥哥、二哥哥,怎么忽然就排到七哥哥了。”   雁卿专注在双陆盘上,便随口告诉她,“是元家的七哥,庆乐王世孙。”   “庆乐王”三个字就足够镇住月娘大半的不满了——那可是个王爷啊。月娘反倒惊讶,雁卿怎么就能不当回事的随口道来。   一时都没心思和雁卿玩耍了,心不在焉的掷了几回骰子,才忍不住又问,“他们家和我们有亲戚?”   雁卿才停下来仔细想了想,道,“应该是没有的。”   “那阿姊怎么叫他七哥?”   这个问题把雁卿难住了——从记事起她就一直管元徵叫七哥,还真没想过是为什么。就说,“……一直是这么叫的啊。”   月娘便默不作声了。   彼此以兄妹相称,又能时常通信,自然是双方父母都认可的交情。同样是燕国公府上的女儿,她却连元徵其名都不曾听过,其人都不曾见过。已可以想象到差距了。   倒也不是嫉妒雁卿,她就是感到目标迢远——世孙也就是未来的王爷,若雁卿是能和王府世孙平等论交的身份,自己究竟要做到哪一步才算是“出息”,才能在林夫人跟前说的上话?   总不至于要给皇帝当妃子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到正事,“阿姊日后和世孙通信,就不要提到我了。”   雁卿略有些不解的抬头,“不妥吗?”   月娘垂下头去不看她,语气却是果断的,“很不妥。”说出口才觉得太强硬了,便耐心的给雁卿解释,“若自不相干的男人口里说出女孩儿闺房里的事,旁人会怎么想?”   雁卿还真没想到这些。她觉得月娘说的很有道理,可又似乎有哪里不对——她又没做很丢人的事,没说不能说的话,为什么要在意旁人怎么想?何况元徵也不会让旁人嘲笑她啊!   然而月娘说的又确实很有道理……   雁卿稍稍有些郁闷。仔细看了月娘一会儿,见妹妹一副义正词严的模样,便觉得自己不该用无理强迫有理。   就说,“嗯,我以后再也不提你了。”   雁卿还真怕月娘继续义正词严的教导她“也不能说你自己的事”,否则难道她要告诉月娘“我不在乎旁人怎么想”——这么说好像有些不要脸啊。忙转移她的注意力,指了指盘面,道,“我快要赢了……”   月娘一看,果然。她原本就没打算赢雁卿——但主动输和被动输不是一回事。忙就集中到盘面上,在心里运筹起来。 ☆、第十五章   这天夜里没能赏到明月,因过了晌午外间就起了风。那风凄冷,刮落满地残枝败叶,卷在地上哗啦作响。   天色便也跟着阴灰起来,不多时就下起了冷雨。   深秋时寒潮自北而来,也并不是很稀罕的事。   丫鬟们麻利的找出夹袄披风给姊妹两个换上,又去点了袖炉给她们暖手。自然也给太夫人和林夫人预备下了。太夫人就将袖炉摆在炕着上烘着手和林夫人说话。林夫人年轻健朗,却不觉得冷,也只加了件半袖罢了。   倒是想起来,便吩咐翠竹,“我记得老爷有条素青色丝绵里子的披风,你去找出来,让王胜送到署里去。”   太夫人见她关心燕国公,心里也是高兴的。嘴上却笑她,“这么点小风小雨,哪里就冻着他了。”   林夫人道,“怕他回来晚了——看这天,夜里还不知道会冷成什么样子。”   太夫人反道疑惑了,“大过节的,他不早回来就罢了,怎的还会晚回?”   林夫人道,“他这些日子忙的很,只怕圣上还有传召。过节也未必得闲。”   太夫人默然,片刻后才道,“圣上器重他,也是好事。”   不多时,去庆乐王府送信的婆子就回来了,一道来的还有世子妃身旁两个乳母。   两人也是王府上有头面的下人,便在太夫人和林夫人面前也是不卑不亢的。行过礼后太夫人请她们坐下,她们略作推辞便也坐下了。就向林夫人转述世子妃的原话,“也是今日刚回京,本想着略作打点,明日再给你们讯息,谁知今日你就知道了。”   林夫人笑道,“想当然耳。”   又寒暄了一阵子,主旨也不过是问太夫人、林夫人并家中公子姑娘们好。寒暄完毕,才又笑道,“七哥儿收到大姑娘的信,说什么都要来府上。他那个体质您是知道的,这么冷的天世子妃如何放心他出来?又要叫他安分,便只好遣了我们来替他看看大姑娘。”   林夫人还没说什么,太夫人就笑道:“七哥儿还是孩子心性,想一出就是一出的。”   这其实就是谴责元徵任性,全不管旁人是否方便了。两个婆子便笑着解释,“幸而与府上亲善,互不当做外人。”   太夫人就点了点头,吩咐明菊道,“让两个丫头过来吧。”   此刻,雁卿正被月娘缠着打双陆……   月娘这小姑娘旁的都好,就是太好胜了。自出生后,除了出身她真是事事都压过雁卿,柳姨娘为了激发她的潜力,也常向她灌输“她是嫡你是庶,出身上已是天壤之别。若在旁的事上你还输给她,这辈子就等着被她踩在脚下吧”。因此月娘潜意识里没有90分的优秀和89分的优秀,就只有比雁卿强的及格和比雁卿差的不及格。   而及格又意味着赢得尊重,不及格自然就意味着让人瞧不起。   月娘最怕的恰恰就是让人瞧不起。因从小到大都被拿来和雁卿比,她又尤其害怕被雁卿瞧不起——总是想着事事都要压过雁卿,并不是因为鄙视雁卿的智商,反而恰恰是因为想赢得嫡姐的尊重。   尤其在这个时候,她的生母刚刚犯事被赶出去,她一败涂地。更需要这微薄的自尊心来支撑。   结果打双陆连着输给雁卿三回,一回比一回惨……月娘小姑娘有些慌乱了。   ——其实真不是她打的不好,而是雁卿打得太好了。再笨的人也总得有个特长吧,雁卿的特长恰恰就是下棋。   而且她的师父可是林夫人。早些年林夫人的才能还可施展在外事上,如今不管外事了,自然就有精力钻研博弈。她是天纵之才,悟性过人,一旦用心便胜过旁人数年磨练。点播点播雁卿,可谓手到擒来。   月娘不肯认输。   她也不是耍赖非要赢不可,而是输了就懊恼的咬住嘴唇,倔强的再度将棋子摆好,道,“再来。”   已经“再来”了四盘了。   妹妹愿意陪她打双陆,雁卿也很开心——她虽然喜欢下棋,但潜意识里觉得这不是正途,读书才是。为了不“玩物丧志”,平时都不打。只林夫人唤她去下棋时,才陪着打几回。都没玩到尽兴过。这次终于有玩伴了,越打越上瘾,越打越顺手,满脑子都是棋路。   思考间抬起头,发现月娘面色苍白,目光都有些空洞了,才意识到妹妹可能在强撑着陪她玩。忙停下手,道:“月娘……”   月娘听到声音,对上雁卿关切的目光,立刻就有种无地自容之感。   她不欲流露出来,想要容色如常的和雁卿说话,谁知眼睛里立刻就泛起水雾来。忙别开头,道:“我还能打……”   雁卿:……果然累着了!   她还是有当长姊的自觉的,立刻不容分说的将棋子推倒收起来。拉了月娘的手,道:“不打了。我们休息一会儿。”   月娘也不知是该松一口气,还是难过自己彻底的输了。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泪水啪嗒啪嗒的落下来。   她有些不想理会雁卿。雁卿却又给她换垫子,又给她端茶,又拉她荡秋千的,团团围着她转。月娘是真的无地自容了,又恼她为什么还不放过自己——赢都赢了,还非要向她炫耀吗?气得越发流泪不止。   雁卿口舌笨,不会哄人,终极手段就是把人抱在怀里轻轻的拍打脊梁。忙又对月娘使出来,道,“再不拉着你打了,别哭。”   ——她没意识到月娘是因为输了才哭的。输了就要哭的话,月娘至少赢过柳姨娘,偶尔还赢过燕国公,雁卿可是一次都没赢过林夫人。   月娘很纠结,又觉得她动不动就抱过来,分明就是把自己当小傻瓜看。又不能撕破脸推开她,指责“你都赢了,就放过我吧”。又很吃这一套,有些留恋她衣服上温暖馨香的气息。   最后还是抽抽搭搭的说,“下,下次一定会打赢你的。”   雁卿愣了片刻,虽回味过来了,却有些不解下棋这种不入流的小事,有什么好在意输赢的。读书好才是正经本事啊!   然而难得月娘不哭了,便不和他唱反调,忙道,“好,下次让你赢。”   月娘又被她给气哭了。   太夫人遣人来叫时,月娘还红着眼圈。   她觉得很丢人,便不肯过去。还是张嬷嬷劝她道,“这么点小事,姑娘哭什么?便天王老子也不敢说事事都比人强呢。何况您还是妹妹,比大姑娘小了将近三岁。比她慢一些才是正常的,别着急。”   月娘此刻哭完了,将心里压抑着的情绪发泄掉,便也回味过来。不由有些懊恼。就道:“妈妈帮我对阿婆说,我就不出去了吧。这么红着眼睛出去,反而生事。”   张嬷嬷就拿湿帕子给她擦着脸,道:“不妨事,她们是来见大姑娘的,不会放在心上。姑娘只管出去,若有人问,也不妨大大方方的讲出来,都不要紧的。反而太夫人唤你出去你不去,这才是真的失礼。”   月娘沉默了片刻,才无奈的点了点头。   雁卿跟着林夫人,时常能见到往来的长辈——她痴儿的名声其实也就是这些人传出去的。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早先夫人们说她“痴”不过是感慨她天真烂漫,然而传出去就变成她智商不足了。加之雁卿待人处事确实不那么圆滑敏捷,又有见不得林夫人顺畅的好事者着意夸大,渐渐的竟无人不说雁卿是个痴儿了。   太夫人心疼雁卿,曾对林夫人说“她们要见你就让她们见?好好的孩子,到了她们口中成什么样子了?”   林夫人也只笑道,“总不能将她藏起来吧。”何况若非极亲近的友朋,林夫人也不可能领着雁卿到处露面,可留言还是传出来了。可见厌恶你的人要败坏你,总能找到理由。你若为了防着他们就缩手缩脚,才真正让他们得逞了。便解释,“雁丫头是不机灵,可有她的难得之处,聪明人见了自然明白。至于那些蠢人,都信了流言离雁卿远远的不是更好?”   也仗着雁卿是国公府嫡长之女,除了背地里说说她的坏话,旁人也拿她无可奈何。太夫人便不多说什么了。   真正恶毒的留言当然传不到雁卿耳中。对她来说出门见人就不算件事,不过就是临场寒暄,问一答一罢了。   她不在乎表现得好不好——或者说她心里压根没有“要表现”的概念,因此毫无压力。   梳洗干净了,便牵着崔嬷嬷的手,去太夫人房里见客人。   #   两个婆子正陪太夫人说笑,就听见外头有丫鬟报说,“两位姑娘来了。”   她们都没见过雁卿,倒是听过雁卿“痴儿”的名声,也晓得元徵待雁卿的与众不同。闻言便不约而同的向门口张望,想看看这大姑娘究竟是什么样的。   果然就瞧见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的牵着奶妈的手进来了。两个婆子忙站起来笑迎。她们都算是有见识的了,可乍见着也有片刻恍神。都笑道,“一下子进来两个白玉美人,真有些晃眼睛。”   左边那个生得美貌自不必提,右边那个也很娇憨可人。难得的是皮肤堆雪般白净,竟寻不出半点瑕疵来,越衬得眉目清黑,唇若涂丹。就是眉心点了美人红——这样的资质,反而有些嫌脂粉污颜色了。   两人气质也都好,看得出是簪缨世家的教养。无非左边的清贵自矜些,右边的烂漫自在些。哪里有半点外人说的“痴儿”模样?   两个婆子倒是听说过,燕国公府上有一位很灵慧的庶女。然而一时竟也分不出嫡庶来。   倒是忽而瞧见右边那个璎珞上挂着的玉雁,才知道这是雁卿。再品味品味,方能觉出雁卿确实灵慧不足。   世子妃的乳母刘嬷嬷便对太夫人笑道,“若不是七哥儿先对我说了,我还真认不出是哪个。”便分别对雁卿和月娘行礼问好。   月娘侧身避让,对两位嬷嬷点头还礼。雁卿也忙还礼,又赶紧扶她们起身。   太夫人忙道:“快别多礼,小孩子受不起。”   两位嬷嬷心里便有数——庶女确实比嫡女得体、自矜些。瞧大姑娘的举动,只怕心里还没尊卑上下的概念。   便又对太夫人夸赞两个姑娘。她们是为了雁卿来的,又当着林夫人的面,自然是夸雁卿的多。又和雁卿说元徵的事。   月娘又不认得元徵,自然插不上嘴。她也巴不得她们不理会自己,就安静的站在雁卿身旁打酱油。 ☆、第十六章   临近傍晚的时候,赵世番果然遣人来府上报信,说是皇帝传召,他要晚些回去。   原来入了秋,皇帝旧伤复发,又有些着了秋寒,身上便觉着不好。这阵子左右调养总不见起色,心里就焦躁起来。   焦躁也是正常——皇帝年过不惑,太子才是十岁稚龄。   皇帝自己也是吃够了权臣的苦。当年太祖皇帝去世,儿子年幼,反而是侄子雍王年长有声望。便由雍王并晋国公、燕国公、成国公摄政。一国三公计非长久,辅政大臣之间内斗连连,最终雍王胜出,独掌大权。随即雍王就在三年里接连废杀了三个皇帝——太祖皇帝统共才四个儿子。   最后轮到今上即位。他隐忍绸缪,花了十年功夫才将雍王除掉。怎么可能放心把自己的儿子也交给辅政大臣?   皇帝早些年忙于征伐,皇后去世又早,便有些疏忽了对太子的教养。   这阵子觉出自己老病来了,才明白自己最舍不下的是什么。便令太子朝夕侍奉在身旁——既是希望能和太子多多相处,享受些天伦之乐。也想借此磨练太子的心性,多教他些帝王权术、驭下之道。   可惜有些晚了。   太子养在深宫,长于妇人宦官之手,性子已被纵容得无法无天。他放任惯了,在皇帝跟前受拘束便很不耐烦。往往皇帝打个盹儿,回头就瞧不见太子了。一问左右,得到的答案不是太子在斗鸡走狗,就是在翻墙上树。   皇帝自己多么雄才大略的人,却养出这么不争气的儿子。一恼火,病情反而越加重了。   初时还不过责骂,令太子自行反省。结果太子捉了小太监和他斗蛐蛐反省去了。   皇帝越发气急,昨日终于开始上棍棒责打。   打了又心疼,想到太子嚎哭得惨烈,一宿没睡好。纠结了一上午,中午用膳时就赏了太子好几道菜。自觉的铺垫得差不多了,便亲自去太子宫里探问伤情去了。   结果还没进门,就看到太子宫里拖出个血肉模糊的男人来。   ——正是昨日执杖打太子的刑官。   进去就看到太子躺在宫女肚子上吃葡萄,底下不论男女都头破血流——太子挨了打不高兴,正令他们用棍子互相追打好给他取乐。   皇帝气得直打哆嗦。嚷嚷着要废太子,就把赵世番给召进宫去了。   赵世番当然不能让皇帝废了太子——就算他真觉得太子不堪当大任,也不能这么说。   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废了他立谁?   就只能说些“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亲贤臣,远小人”,“择选德高望重之士教导太子”一类的陈词滥调。结果皇帝就说,“你来兼任太子太傅吧,朕把他交给你——务必要帮朕把储君教导好了。”   赵世番想起那个被太子活活打死的刑官,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下场。当年跟着皇帝算计雍王时,他都没这么胆战心惊过。   却也没露声色,只说,“论资历、学问、声望,臣都不是其选……”   皇帝只道:“以柔克刚、潜移默化,却无人及得上你。朕的儿子总不至于比云娘更不堪教化吧。”   赵世番:……   却也知道皇帝宣他进宫时就已算计好的,再推辞下去便是不识抬举了,也只好领旨谢恩。   太子太傅必是德望所归,也是日后肱骨重臣。皇帝确实是在抬举他,可赵世番心里真是避之不及。   他虽算不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该看什么听什么却也都没落下。   早些年他并不曾在意过太子的教养——他又不是言官,自己手头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可自皇帝旧伤复发后,也不由他不在意储君了。他又是皇帝的心腹近臣,时常出入皇宫,便早早的就意识到太子种种劣行。   做恶的纨绔多,可像太子这样变着花样儿做恶的还真不多。   假以时日倒未必不能纠正过来,毕竟太子还小。怕就怕皇帝时日无多。到时候太子即位,必然有无数小人投其所好,拐带他学坏。赵世番身为太子太傅也免不了受托孤之重,偏偏他自知德才不足以服众——又教导不了太子,又压服不了众臣,最终难免要落得和他父亲一般的下场。   夜里回去,赵世番脸上便没有喜色。   太夫人和林夫人也很担心他——大过节的还不让人回来团聚,显然是宫中发生什么大事了。   赵世番见母亲妻子目带关切的望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道,“没什么要紧的——是三郎那边有好消息。”   ——赵世番的三弟赵文渊正随晋国公出征在外。前些年清剿完梁国余党,又往南去淮扬攻打陈国。已六七年没回来了。   太夫人脸上果然就浮出喜色来,道,“是打了胜仗?”   赵世番道:“是,陛下又召晋国公回京,想来三郎也会一道回来论功行赏。”   太夫人更欢喜了,“回来就好。这混小子就知道跟着谢家人胡闹,这次他回来,你说什么都得把他管住了。”   赵世番就笑道,“我可管不住他!何况跟着姨父也没什么不好的。”   鹤哥儿也插嘴道,“男儿合当骑骏马、带吴钩,奋勇杀敌,立功封侯。三叔是大丈夫!”   鹏哥儿虽不言语,却也面露向往。太夫人便戳了戳鹤哥儿的头,“跟你娘说去!”   林夫人笑而不语,雁卿便上下打量了鹤哥儿一会儿,问道,“二哥哥要去打仗?”   鹤哥儿偷偷瞧了瞧赵世番,赵世番只当没看到。鹤哥儿便说,“怎么,你害怕?”   雁卿便认真的点了点头,“嗯,怕。”   她太老实了,鹤哥儿反而不知怎么回。憋了一会儿才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雁卿黯着眸子,垂首沉思,却记不起自己何以会怕。一时太夫人、林夫人并赵世番都跟着沉默起来,还是鹏哥儿出声道,“你是无知无畏,雁卿可不就替你害怕吗?”就俯身柔声对雁卿道,“有大哥哥在,别怕。”   鹏哥儿是极可靠的,雁卿目光果然就明亮起来,弯了眼睛仰望着他,“嗯。”   这也太狡猾了!鹤哥儿忍不住就抗议,“我也在啊,我也可靠!”   大人们反倒被他们三个给安慰了,纷纷笑了起来。一时赵世番见月娘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那里跟着他们笑,目光里分明流露出羡慕来。又见一样的际遇,阿宝却有林夫人无微不至的照料,便更怜惜月娘形单影只。   然而月娘是太夫人养着,他独独关切月娘,岂不是在嫌太夫人不够用心照料?便不表露出来。   只笑着道:“男儿有男儿的功业,女孩也有女孩的志向。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   雁卿不开口,月娘便安静的在一旁等着。雁卿便先说,“……要好好读书。”想了想又道,“还要锻炼身体。”   赵世番笑道:“锻炼身体?”   雁卿便道:“嗯,身体不好,和七哥似的总生病,就读不好书了。”   赵世番:归根结底还是读书……   就问:“读好了书以后,想做什么?”   雁卿就挺起胸膛,说:“要著书立说,还要行万里路。”   林夫人只一笑而已。太夫人和赵世番却愣了一愣,都没想到雁卿竟有这样的志向。片刻后太夫人将雁卿揽到怀里道,“这丫头……”赵世番也抚掌大笑,“好,好!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鹏哥儿笑而不语,鹤哥儿已抢道,“那你得加把劲,以后写不出佳作,我可要笑你。”   雁卿道:“我定写的出来!”   月娘是真没想到雁卿竟是这样的胸襟——与其说是没想到,不如说她压根不晓得女人也有“著书立说”这条路走的。   一时她觉得雁卿未免离经叛道,一时又疑惑究竟哪里离经叛道了,一时又觉得眼前有路洞开,却又宽广得令人迷茫了。   听到燕国公问她,“月丫头呢,你想做什么?”月娘才忙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先前想的答案竟已忘记了。   她想说些乖巧讨喜的答案,可脑子里全是“著书立说”“行万里路”……片刻后听到宝哥儿咿咿呀呀的说话声,心里便是一凉,才清醒过来。就道:“当一名贤媛。”   这答案虽没什么出彩耀眼之处,却很平实——所谓的贤媛,说德言容功琴棋书画都是虚的,归根到底不过是“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八个字。重要的还是出嫁后,能当一名合格的主母,和睦家族,生儿育女。   燕国公点点头,道:“好孩子,这想法踏实。”   夜里没月亮看,家宴之后便各自回房歇息。林夫人带着宝哥儿,最先回去安顿宝哥儿睡觉。雁卿作息准时,也早早的犯困回去睡了。   送走了鹏哥儿和鹤哥儿,赵世番见月娘强撑着还没睡,便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月娘立刻回过头来,见是赵世番,才缓了心神,轻声道:“……阿爹。”   外间风冷,越显得屋里寂静。烛火平稳的烧着,白烟上流。   月娘撑到此刻,显然是为了单独和他说句话。赵世番晓得她要说什么,原本有意避让,此刻却又不忍心了。便问道,“在阿婆这里住的还习惯吧?”   月娘点头道,“很好。阿婆疼我,阿姊也让着我。”   赵世番就想起什么来,道:“今日吃寿面了吗?”   月娘道,“吃了,中午和夫人、兄姊们一道在阿婆这里吃的。”又道,“哥哥们从渭南带了礼物,我也有份。大哥哥还送了我一套纸笔。阿姊也送了我一块玉。”又从璎珞上解了玉给赵世番看。那玉灿若明霞、五彩流光,也是件宝物,赵世番早瞧见了——这是林夫人嫁妆里的东西,早些年曾翻出来想给雁卿做锁头,怕雁卿不懂事随手丢了,到底没舍得。这回却给了月娘。   说是雁卿给月娘的——实际上就是林夫人给的。赵世番倒明白林夫人的心思。因月娘将紫玉给了雁卿,她不欲雁卿欠月娘什么,便让雁卿拿这块玉做还礼。   林夫人确实是不吝惜财物——可对月娘显然也和待宝哥儿不同,是亲疏分明的。   赵世番就道:“既是阿姊给你的,要好好带着。”   月娘道是,父女两个一时便沉默无话了。   赵世番就道:“你些去睡吧。”   月娘垂着头说“嗯。”却不肯走。   片刻后抬起头,就已满眼泪水了。赵世番不看她,月娘就低低的牵了赵世番的衣袖,忍着哭声道,“阿爹若晓得姨娘的下落,便稍稍照应一下她吧,她还挨了打,怕是不好过……”   赵世番就含含糊糊的抽出衣袖来,轻轻推了推她的背,道,“……去睡吧。”   。   赵世番一行回了正院,林夫人早已安顿好了阿宝。   已拆掉头上花钿,只余下一个碧玉簪子挽着素素的髻子,在桌前打着盹儿等他。她容色明艳,便不装饰也是极鲜活动人的。便如海棠春睡。   赵世番待要上前将她抱回床上睡,靠近了瞧见她映在烛火下的长睫毛,忽而心动。便轻轻拔去她头上的碧玉簪子。   那一头墨发便如瀑布般泻下来。他抬手拨了拨,令露出白净的耳朵来。林夫人自然就让他弄醒过来,抬头看见他。才无奈笑道,“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玩。”   赵世番就拈着那根簪子,笑道,“你容色如初,便令我不觉得年长。”   林夫人一时倒有些失神,垂眸含笑,叹道,“不过是不显老罢了,哪里还能比得上当初。”   两人便相携进了内室。   一时林夫人又道:“今日陛下宣你去,究竟是为什么事?”   赵世番自然知道瞒不过林夫人,就道:“陛下想令我教导太子。”   林夫人便道,“这是喜事啊,你怎么满面愁容?”   赵世番就将原委对林夫人细细说明,果然林夫人一时也沉默下来。道,“不用说天潢贵胄,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子弟一旦变坏了也难调整过来。盖因太富贵顺畅了,怎样逞凶都可行,便败事了也有人从后收拾。纵然一时狠下心来责打,不几日便有故态复萌——除非立刻离了先前长大的地方。”   ……可你还能让太子离开皇宫?   待要太子不离开,除非将他身旁的人尽数换去。可就算新换上来的人,也定然要奉承纵容他。   这差事确实是不好办的。   还是林夫人道,“圣命难违,且行且看吧。当要紧的还是皇上的病情……”就琢磨了一会儿,道,“令白上人去看看吧。” ☆、第十七章 赵世番却迟疑了片刻,道,“白上人是世外之人,言辞行止十分的出格。到了圣上跟前只怕要受不少整治……” 他自幼伴君,对皇帝的性情拿捏得十分精准。晓得这位皇帝雄才大略,更难得的是不多疑、不滥杀,颇有些英雄气概。可也还是那句话,太聪明的人一旦身居高位,就难免显露出控制欲。对于白上人这种性子拧巴又有才能的,皇帝固然能容得下他,只怕也很要敲打磋磨下他的棱角。 万一白上人再是个宁死不屈的,那就太造孽了…… 何况白上人医术再高明,还能胜得过御医吗?赵世番觉得很不必将他扯进来。 林夫人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便道:“皇上还能吃了他不成?要紧的是圣躬安康。既是旧疮崩裂,吃药是不治根的。必得剜去腐肉,剔除脓疮才行——太医们固然医术高超,可谁真敢在皇上身上动刀?白上人却没有这些卑琐的顾虑。” 何况皇帝要是真不行了,白上人也不会含糊。一言点透了,大家都好早作准备。 赵世番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就道:“夫人说的是。” 林夫人又道,“鹏哥儿也大了,我想送他出去历练历练,你觉着怎么样?”就望着赵世番。 赵世番沉思了许久,晓得林夫人必是深思熟虑了才说的,便问,“外边兵荒马乱的,你真舍得?” 林 夫人叹了口气,说,“我倒是舍不得。可他是长房长子,爵位已然得来容易,又要侍奉这样的太子……一辈子还能有什么出息?与其把他拘在家里磨损志气,还不如 送他出去长长见识。纵然不能建功立业,也至少弄明白该怎么立身。把骨子里的东西守住了,日后才能教导好孙子。” 赵世番一旦真成了太子太傅,鹏哥儿就少不得要和太子打交道——这样的主君你奉承他便是助纣为虐,你不奉承他便容易招惹嫉恨。反而不如离他远些。 赵世番其实和林夫人一样的心思,林夫人能主动提出来,他心里是很敬佩的。又听她说到孙子,忍不住就笑她,“儿子还没长成呢就想孙子。何况鹏哥儿是个好的,我看他比我有出息。”就道,“且等三弟回来再打算吧。” # 赵世番跟庆乐王打过招呼,就寻了个时机,向皇帝举荐了白上人。难免说到雁卿昏迷,白上人妙手救治的事。 皇帝就灵光一现,道:“你和云娘的女儿?朕记得跟阿雝差不多年纪来着……” 赵世番还真不怕他惦记,从容回答,“是,臣女小两岁。只是心智尚幼,至今还不解事。外人都叫她‘痴儿’。” 皇帝就似笑非笑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反道是三年不翅,不鸣不飞的,才是真凤凰。朕觉着你跟云娘的女儿差不了。” 赵世番就无奈笑道,“借皇上吉言——但愿她是内秀吧。” 皇帝却也没多说什么,只又召庆乐王来,细细的问了问白上人的医术。庆乐王也有心理准备,就将外间所传白上人的逸事大致跟皇帝一提,又说起他给元徵诊治。皇帝便令太医们去验看他开给元徵的药方。 太 医们大都给元徵诊断过,看了方子自然就知道此人的水准。确实如林夫人所说,皇帝的病非要破疮剜肉去脓血不可。太医们谁敢说在皇帝身上动刀?忘了华佗怎么死 的了吗?何况他们也少有人擅长外科。因此都巴不得立刻脱手出去,让旁人来治。既然有燕国公和庆乐王的联手举荐,自然不好也说好,好只说更好。直将白上人吹 捧的天花乱坠。 倒是庆乐王厚道,特地跟皇帝提,“他是个出家人,性情难免乖僻。当年广陵王将他投下死狱,也一样没拧回这牛脾气来。只怕到了皇上跟前也唐突……” 皇帝就笑道,“治病救命,我还能自断生路不成?四叔就别替他操心了。” 倒是白上人那边——庆乐王知道他当年不乐意进太医院却还举荐他,其实就是在背地里坑他,已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谁知白上人早早的就将观里诸事交代好,连医箱都备好了。庆乐王和赵世番去请他,才开口说完。他就点了点头,吩咐,“走吧。” 倒是出了门才又想起什么,回头吩咐童子,“我房里那两盆花记得浇水。要是我回不来,就送给前日说这花好看的那位女施主。”童子抱怨道,“我哪里知道那位女施主住在哪儿?” 白上人便指了指赵世番,道:“他家。” 赵世番愣了一愣,见庆乐王目光了然的瞟他,就道:“还请上人明言是哪位女施主。” 白上人冷清清的道,“贵府太夫人领了令千金来谢我施手救治。令千金妙言解惑,我赠花答谢,有什么不妥吗?” 赵世番领教了他的不通人情,知道计较无益,只好道,“该我亲自来答谢的,是我疏忽了。” 白上人道:“非也非也。赵大人不是布施了一大笔香油钱吗?谢法不同,心意却是一样的。贫道很领情。” 皇帝的病还真只有白上人这种脑子里少根弦的世外高人敢治。他可没太医那么多顾虑,只尽当大夫的本分。诊断完毕,便将结果对皇帝和盘托出,又道,“动刀还有一线生机,不动刀大约活不过十天。” 皇帝沉默着,就想起太子来——因太子打杀刑官一事,皇帝动了真怒,直接抱着棍子将太子劈头盖脸打了一顿。盛怒之下难免有些手重,打得太子身上一道道全是红肿的血痕。待气消了,少不得又心疼懊悔起来,夜里亲自去看护太子。 然后便听到太子在梦里哭着叫娘。 皇帝就觉着,自己说什么也不能这么死了。他儿子已经没了娘管,若再没爹管,可就真没救了——谁知道日后会长成什么混账样子!且他才将太子打了一顿,还没让这熊孩子知道,他虽打他但也心疼他。就这么死了,日后太子想起他岂不就光记得他抱着棍子打人的模样?太憋屈了。 且到了黄泉见着发妻,她问起儿子来,他要怎么交代? 便已下定决心,对白上人道:“那就动刀割了吧。” 反是白上人疑惑:“你就不问我有几成把握?” 皇帝笑道,“不如不问。你有华佗的神技,我便有关云长的神勇——我想活,自然就能拼尽全力活下去。” 白上人胆大包天的盯着皇帝瞧了一会儿,道,“看病情你已穷途末路,看面相却是峰回路转。天不绝你,我自当尽力而为。” 是白上人医术高妙,也是皇帝意志过人。刮骨之后养了小半个月,皇帝身体便渐渐恢复过来。虽一时还有些虚弱,却也觉出神清气爽来。皇帝便顺势将白上人留在身旁替他调养身体。 白上人倒是早预料到会是这般结果,并没跟皇帝扛上。每日在太医署中喝茶下棋,偶尔也和皇帝聊聊天。 他性子散漫惯了,又有些神棍,又管不住嘴。皇帝倒也渐渐觉出他是个有见识的人,时常一言命中,便将他引为近臣。 难免就和他说起太子顽劣,自己不知该如何管教一事。 可惜皇帝问错了人。白上人给的答案是,“一个不成,那就再生一个呗。” # 清风观里果然往燕国公府上送了两盆花。 却是养在花盆里的海棠树。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已是深秋落叶的时候,那海棠却开得繁花锦簇。送来三五日才开败,花瓣散落如雪,纷纷扬扬。 待花开败了,雁卿便带着她屋里丫鬟、婆子一道,将那海棠挪栽到庭院里去。 她亲自拿着小铁锹去培土,忙前忙后,一张小脸红扑扑的。月娘就在屋檐下的木地板上坐着读书等她。 雁卿晓得月娘是有些洁癖的,便不招呼她一道。待忙完了,就着井里新汲出来的凉水洗了洗手,才往檐下去找她。月娘便亲自给她斟了杯茶。姊妹两个喝完茶水,又下了一会儿五子棋,便对坐在棋盘两旁读书。 也十分和美自在。 赵世番来看望太夫人,瞧见庭院里的海棠,便记起白上人说雁卿“妙言解惑”。就好奇的向太夫人问起当日的事。 太夫人却不记得白上人和雁卿打过什么机锋,便疑惑的道,“是说这两棵海棠树的事吧。” 便 告诉赵世番,这花儿原本养在院子里。她们去时,观里正要将这两棵海棠刨出来送去烧掉。雁卿自然就问,“花开得这样好,为什么要烧掉?”观里道士便告诉她, 海棠本是春花,这两棵花却年年开在秋天,必然有妖异作祟。雁卿就说,“这只是不合时宜,罪不至死。你若不要,就给我吧。”道士除妖心切,自然不肯。雁卿又 说,“它们还做伴儿……也许是没人告诉它们不能开在秋天。你不能不教而诛。”从头到尾都是傻里傻气的孩子话,鸡同鸭讲,胡搅蛮缠,把观里道士憋得一个头两 个大。 恰白上人出来听见,就道:“是了。天地这么大,就容不下两棵不合时宜的海棠花?岂能不教而诛。”便将花挪到花盆里,送去他院子里养着。 赵世番听了便觉得好笑,道,“憨人遇憨人,倒是憨到一块儿去了。世上哪有什么妖孽,花木又怎么听得懂教化!” 他当然也不会去做个“容不下两棵不合时宜的海棠花”的恶人,太夫人自己都不介意院子里养两棵“妖花”,他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只是又想起当日雁卿昏迷,白上人也是抬腿就来。便道,“白上人倒是对雁卿另眼相待。” 太夫人笑道,“这是雁丫头自己的缘法。” 赵世番对雁卿的话其实也略有触动——他闺女对一棵花尚且不肯不教而诛,何况是日后的储君。 皇帝既然将太子交给他,他身为人臣,自然就该尽力而为——太子毕竟年幼,也无需这么早就认定他不堪辅佐。 ☆、第十八章 熬过冬天去,皇帝的病终于痊愈,自然就有精力开始管教太子。 东宫僚属要问罪贬谪,伺候太子的下人更是悉数打罚换去,连教 太子读书的师父、太子的乳母都一并被逐。太子自幼由这些人伴着长大,又被他们奉承伺候得顺心如意,心里多少是有些感情的。便到皇帝跟前去求情,皇帝只说, “这些人旁的罪倒略可饶恕,只教唆储君为恶一条罪该万死。你要替他们求情,莫非是要承认自己为恶不是他们教唆的?” 太子身上打痕退了,疼却还记得。听皇帝要问罪,便吓得要退缩。可到底还是多说了一句,“让这些人伺候儿臣的是父亲,要罚他们的也是父亲。儿子算什么,不过是自幼跟他们长在一起,心中不忍罢了。” 他这是在变着法儿指责皇帝不管他,任由旁人把他带坏了,皇帝又不高兴。说打说罚也不顾虑他这苦主的心情。 皇帝脸色便一沉,道,“他们不过是伺候你长大,你就心中不忍。朕是你的君父,也不见你来体察!”又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从今以后朕要好好管教管教你!” 回头皇帝就向白上人和赵世番苦情抱怨,“他心里那些伺候他的下人倒比朕更亲近了” 赵世番就宽慰道,“一条狗养久了,父母要逐走它时,子女还要不舍求情呢。何况是人?陛下多虑了。” 反倒是白上人说了句梗人的话,“生儿子受苦的是女人,养儿子操劳的也是女人,父亲不过是个出精、银的罢了。不叫妻儿饿着就是功劳。此外还有什么?究竟哪里可亲近了。” 皇帝倒是听出他话中深意了——你都没管教过太子,还想比那些日日服侍太子的更让太子亲近?然而心里还是不服气,便道,“照你这么说,天下有功业的男人倒都不能叫儿子亲近了。” 白上人就道,“正是。越有功业的男人反而越不着家,子女如何亲近他?只不过将他当作了榜样。心有憧憬便生出亲近之意,因这憧憬,父亲略加疼爱便比得上母亲朝夕相处——可孩子最初憧憬什么样的人物,还不是看母亲怎样教诲引导的?所以先有贤妻,而后才出孝子。” 皇帝想起年幼时的经历,竟不得不承认白上人说得还是有两分道理的。 ……只是他已无贤妻了。 皇帝功业心重,年轻时在女色上便不上心。待觉出对皇后情根深种时,皇后已去世了。自然就更无心抬举什么嫔妃。这七八年间,后宫承宠的嫔妃倒有一些。可连她们什么性情模样他都不怎么上心,怎么可能看重到能将儿子托付? 却没想过没有母亲教养,才是太子学坏的根由——可不就是如此?太子宫中自然多保父、保姆,可也都不过是奴婢罢了。顺承侍奉主子便是他们的天职,难道还指望身处下贱之人反过来疼爱、教导主子吗? 皇帝此刻才觉出,这也是他的一桩错处。 然而南园遗爱,他又到这个年岁了,自然无心续弦。便问白上人,“那你看朕该怎么做?” 白上人还是那句话,“没贤妻那就再娶一个,一个儿子不成那就再生一个。” 皇帝:……废话!他可不正是无心再娶,无力再生了么。 这不过是一段寻常的闲扯,本没什么可说的。糟就糟在话传了出去。 白上人天性口无遮拦,宁找死不憋死。结果就是让赵世番受了迁怒。 太 子身边势力大洗牌,有人得意自然就有人失意。那些被逐走的人哪个不是在宫中经营日久?都是有耳目势力,或是有人罩着。都记恨着赵世番这种渔翁得利的。经他 们一加工渲染,话传到了太子耳中,就成了赵世番借着白上人的口对皇帝进馋——说太子身旁养的都是走狗,太子将走狗置于君父之上,是大逆不道。该废掉太子另 立他人。 所谓他人也不是旁人,白上人可不正是庆乐王府出来的?赵世番也和庆乐王亲近着。 太子正满腹怨言,不敢怨恨皇帝,自然就全怨恨到赵世番和庆乐王身上去了。 如今太子身边都是皇帝新换上来的人,三天两日就去皇帝身边禀报太子的起居言行。简直就像是盯在犯人身上的眼睛。太子这个身份、年纪,自然最忌讳被人监视。新旧一对比,越发的喜旧厌新。 他挨了打,倒是学会了隐忍和掩藏。晓得皇帝派赵世番来教导他,必然是将赵世番当心腹忠臣。因此心里虽恨着赵世番,却也没对他怎么样。顶多在背后偷偷的骂他一句“赵狗”。 便如皇帝所愿,老老实实的跟着赵世番读书学道理。 赵世番原本觉得太子本性难除,是不容易教化的。谁知他很有改过自新的模样。惊喜之余,自然越发尽心竭力的教诲。 太子原本就聪慧,一旦端正了态度,终于日渐一日的温良谦逊起来。 皇帝也常忙里偷闲,不时令太子陪他吃个饭,亲自过问他的课业起居。见他答对有度,不但学问大有长进,为人处事也开始有模有样了,心里老怀宽慰。 # 雁卿正当无忧无虑的时候,太子什么的远在天边,压根就不是她考虑的事情。 如今她和月娘一道养在太夫人的身旁。太夫人虽也十分关心她们的课业,却和林夫人、柳姨娘不同,不会对她们施加什么压力。与她们聊起来功课来,也多是聊天时说到这里了,顺意为之。 太 夫人博闻强识,引经据典都是信手拈来。她想要有学问时,说出来的话真是华章绚烂。想要讲故事时,讲出来的故事也是光怪陆离。两个丫头都爱和她聊天——若她 们阿娘饭后对她们说,“来,咱们聊聊天”,她们定然全副武装的准备应对考校,可一样的话太夫人说出来,她们便立刻凑上去各自找地方坐着捧着脸,目光晶亮的 望着太夫人。 有时太夫人引一句诗或是说一个故事,两个丫头十分喜欢时便会求太夫人再说一遍,她们好记下来。太夫人就随口说出这些都是从那本书里引出来的,令明菊去将书找来,借给她们读。 就这样,两个人读书的兴致比先前更高了一倍。 雁卿是真的喜欢读书,觉得那些东西有趣极了。月娘是喜欢太夫人,觉得像太夫人一样的女人太有魅力了。归根结底都是要读书。 得说这件事上月娘比雁卿有眼光——书容易得,太夫人这样真正的贵女却是难寻。 太 夫人的父亲卫国公是一代名流,年轻时姿容冠绝、倾倒长安;她的母亲是前朝公主,聪慧灵秀,高贵雍容。太夫人自幼耳濡目染,那份精致贵气是浸在骨子里的。虽 因丈夫早逝,独自一人带着三个儿子,难免要在俗世里挣扎一番。可如今儿子已能独当一面,儿媳妇儿也扭转心意。她没了心事,过往那些闲逸的情致渐渐就又回 来。 养两个丫头自然是从容有余。 这小半年里,太夫人也看出来两个丫头的情致了——譬如她说话时,雁卿更在意的是故事,月娘更在意的却是修饰故事的诗词。雁卿内心朗阔又专一,不在意细则与俗务。月娘却看重自我修养,时时勤拂拭。这两个丫头的性情是不一样的。 中秋夜里她们各自言志,说的还真都是实话。 太夫人也略有些惋惜——贵重的嫡女偏偏心思单纯,生母被逐的庶女却又聪慧上进。一个怕被外人给错待了,另一个又怕她自苦难解。都不是叫人省心的。 然而两个丫头到底都在她的羽翼下呢——都说女大十八变,谁知道往后她们能有什么样的机缘呢。 便也不多纠结。 # 秋冬时因皇帝病着,又大刀阔斧的整治了东宫,长安城里风声略有些紧张。不止男人们饮酒作乐的场合少了,连贵妇人间打着赏花观雪旗号的应酬往来也稀罕起来。一整个冬天太夫人和林夫人都没怎么出门,只定时上山烧烧香罢了。 待渐渐春暖,冰消雪融之余,皇帝大安局面也稳定,长安人心便也跟着松懈下来。 二月中,林夫人就收到了世子妃的帖子,请她去吃酒看花。 ☆、第十九章 自当年卸甲之后,庆乐王便再不过问朝政。反而在长安采买田产,置办家业。他喜好园艺,又善于经营。如今长安城里产好果子的园子倒有大半都在他的名下。有好果园自然就有好春花,庆乐王府的春景在长安城中也是有名的。 林夫人也正想趁着孟春回暖的时候,带着雁卿出门松松筋骨踏踏青,这邀约自然是要去的。 山樱桃花期短,下了帖子转眼就是花开最妙的时候,约期将至。 雁卿上回去庆乐王府,还是四年前的浅秋。 彼时她才五岁,元徵也才八岁。正当枣子成熟的时候,满枝头红果累累。仆役们便给他们扑枣子吃,长长的竹竿挑起来,轻轻一摇,枣树下噼里啪啦就落一场枣子雨。新打下来的枣子脆甜脆甜的,却比不得扑枣子的乐趣。雁卿便也抱着竹竿摇摇晃晃的去帮忙。 倒把王府园丁吓了一跳,忙劝说道,“这树上有毛虫,蜇一下疼半天。不留神还会落进脖子里去。” 又要拿枣毛虫给她看,元徵打断他,道,“哪有这么多废话!”便扶了雁卿手上竹竿,微笑道,“不当紧,我陪你一起打。” 后来元徵就替她撑着伞,和她一道扑枣子。枣子敲在伞上噼啪作响,听见便可想象敲在头上得有多疼,毛虫什么的反不可怕了。兄妹两个一对视便立刻抱着头一道蹲在伞下,一边听着枣子打伞声,一边不由就大笑起来。 在雁卿心里,元徵几乎是她童年仅有的玩伴,庆乐王府上也比旁处更可亲可爱。 听林夫人说要带她去庆乐王府上赏樱桃花,雁卿夜里便兴奋得睡不着觉。 不止她睡不着,月娘也有些难眠。 ——带了雁卿,自然就没有不带月娘的道理。 月娘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跟着林夫人出门应酬。且头一次去应酬,便是王府。怎么能不紧张? 她虽生在国公府上,却自幼跟着柳姨娘住在鸿花园——柳姨娘名分上是燕国公的侍妾,实际上却和外室差不多。不用她在林夫人跟前伺候,可府上事务也与她不相干。连带着她的儿子女儿也都不曾上过席面、进过正院。 若不是这样,柳姨娘也不至于对林夫人这么大的怨念,连雁卿也迁怒上——她就不晓得自己是个奴婢了?还不是林夫人不给她活路,逼得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争夺? 因此月娘虽是世家闺秀,交际的圈子却是柳姨娘的。那圈子里纵然有富贵之辈,也都是上赶着奉承豪门的。行事少份底蕴,便不够体面。月娘生来华美贵重,在那个圈子里便譬如彩蝶被困在陋茧中,舒展不得。可此刻破茧而出,即将见到她该出入的世界了,却又茫然无措。 月色明如雪。她悄悄的披衣起床,想读会儿书静静心神。 张嬷嬷听闻动静,进屋来伺候。给她挑明了蜡烛,斟了一杯安神汤。月娘就问,“妈妈还没睡?” 张嬷嬷又俯身给她整理衣带,笑道,“姑娘翻来覆去的,我怎么睡得踏实?” 月娘晓得自己的不安被她看在眼里了,有些脸红,垂头问,“妈妈不会笑我吧?” 张嬷嬷便笑道,“……不会。”月娘是她带大的,她自然知道这孩子最怕在人前露怯。大约是林夫人要带她赴宴,她不知该如何准备故而不安。便宽慰道,“大事上有太夫人做主,琐事上有奴婢们伺候,前面还有大姑娘领着。姑娘有什么好担心的?” 月娘沉默了一会儿,才抿着嘴轻声道,“那席间出入的,都是世家闺秀吧……” 张嬷嬷道;“姑娘和大姑娘也都是世家闺秀。世家闺秀也有各式各样的。照我看,姑娘倒比她们大半人更有涵养。” 月娘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她心里嫡庶观比旁人都重,虽晓得自己处处不比人差,也依旧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至于雁卿……月娘自己都做不到这般纯善待人,还指望外人个个都是雁卿? 她却不愿再继续表露内心。探头瞧了瞧外间,见还有灯光,便道,“嬷嬷去看看,阿姊还醒着吗。” 雁卿自然还醒着——她在收拾明日要带给七哥的礼物呢。 在 家消冬不免烦闷,太夫人便抽空教了她们许多东西,譬如读谱弹琴,譬如针线活。雁卿弹琴倒很有天赋,做针线活就如牛蹄子一般了。她本想搁起来,谁知鹤哥儿知 道了,非要让她给做个荷包。雁卿不擅长拒绝,只好让屋里丫头帮她绣好,她自个儿缝起来。给鹤哥儿做了,自然就不能没有鹏哥儿的,给两个哥哥都做了,就想起 来还没给元徵做呢。 所幸早先已缝好大半,此刻收起尾巴,再打两个精巧的络子配上便可。 还是那句话——就是让七哥晓得她会做荷包了。至于丑不丑……七哥儿还缺个荷包吗? 络子自然也有丫鬟帮她打好,她穿引到荷包上,略略调整一下褶子和绳结。在灯下欣赏欣赏,觉得还是蛮好看的。 此刻便了了心事,正打算回床睡觉去,就听月娘敲门道,“阿姊在吗?” 雁卿忙去开门,见月娘素白着小脸站在月光下,腼腆得兔子一般,就拉她进屋,道,“你怎么还不睡?” 她却很有当人阿姊的自觉,这语气就跟家长似的——虽则她自己也还没睡。 月娘就道,“……我睡不着。”便拽着雁卿的衣袖,跟着她进屋去。 雁卿就命人点上安神香,又令多添一床被子。才拉月娘进内室去,道,“来,我哄你睡。” 月娘:…… 瞧见灯下有人收拾针线笸箩,一旁摆着才做好的荷包,就问,“是要带去庆乐王府的吗?” 丫鬟们正在用手炉给月娘暖被窝,雁卿就先上了床,掀起自己的被子角,对月娘道,“快上来吧,先在我这里窝一会儿。”月娘依言钻进去,跟雁卿并坐着,雁卿才道,“是送给七哥儿的。” 月娘就愣了一下,“世孙也在场?”她心里,贵妇人们带着女儿交际的场合,十几岁的男孩儿很应该避嫌。 “是去他家,他自然在啊。”雁卿想的可不是“交际的场合”。 “那,我也要送他见面礼吗?” 雁卿就想了想,“都行——他是哥哥,该他送你。” 月娘就糊里糊涂的“嗯”了一声。 这一晚月娘就留宿在雁卿房里。她还是不踏实,待丫鬟们放下帐子出去了,她就悄悄拉了拉雁卿,问道,“阿姊,明日会去些什么样的人?” 雁卿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却依旧听出月娘语气里的不安,就道,“就是平常那些人。林家、李家、韩家、纪家、杨家……” 月娘一数,八公一下子去了四家,剩下韩、杨虽不晓得是什么人物,想来也差不了。越发紧张起来。她倒是希望雁卿能细细和她说一说这些人的喜恶,却也知道是强人所难。便偷偷的叹了口气,翻过身去。 正要勉强入睡,就听雁卿道,“她们大人一处,我们孩子一处。”月娘忙竖起耳朵,雁卿又道,“就是一起玩罢了。玩得到一处就多相处,玩不到一处就离远些。我也在,没什么可怕的。” 月娘心里便一暖和——雁卿似乎总是在对她说,“我也在”。似乎不论何时,只要她去找雁卿,就一定能得到收留一般。所以她什么都不用害怕。 这个阿姊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你看她去求雁卿,柳姨娘还是被逐出去了。可见雁卿其实也不能帮她做什么。 而且雁卿待人其实很随性,许多时候你需要她,却根本就找不到她。而且必得你开口明说,她才会明白。 可她还是一遍遍的说“我也在,没什么可怕的”,仿佛自己是个一召唤便会现身来救你的侠客。 月娘就想,其实她就只是为雁卿的这份心感动罢了。 并不是真就这么依赖她。 ☆、第二十章 赏花赶早。 第二日吃过早饭,林夫人便带着雁卿、月娘姊妹两个坐车去了庆乐王府。 庆乐王是个卸甲的王爷,多年不关心朝政,只以飞鹰走马,种树养花为乐。庆乐王府上便比之煊赫辉煌,更倾向于葳蕤秀美。姊妹两个在百芳园里下了车,见青丘起伏,碧水潺湲,鲜花芳草铺地,桃李蔷薇点水,只觉得如临桃源仙境,全不似繁华帝乡了。 世 子妃最和林夫人交好,自然是亲自出来迎接。她生得高挑,肤白貌美。双目尤其别致,乃是褐色里染了浅浅的金色,看着便有些妩媚。月娘不曾见过这样的相貌,倒 也听人说起过——前朝皇帝仰慕汉人的文化,强令胡人贵族与汉人贵族交互通婚。故而本朝世家身上都有胡汉两家的血统。因汉人多,胡人少,几百年通婚下来,样 貌上已几乎寻不出胡人的特征。可偶尔也会有胡人的特征富集在某一代身上。 便没流露出诧异来。 世子妃和林夫人寒暄,姊妹两个便一左一右立在林夫人的身边。到该行礼时自然有人提点,她们只需按着提点去做就是。 世子妃还是头一次见月娘,却已经从嬷嬷口中听说过这位庶女的模样举止了。当下略一瞧,果然秀美温婉,气质清贵。一看就知道是早慧又妥帖的。 不过在世家望族里,这样的女孩子正是主流,倒也不罕见。 便只泛泛的夸奖道,“真是个标致的孩子。”便命人将备好的见面礼给月娘,不过是寻常金银罢了。月娘见与家中无大的区别,便晓得外面的礼节也殊无特别之处。就松了口气,大方行礼道谢。 世子妃自然也不会冷落了雁卿,见雁卿仰着白嫩的脸蛋望着她,黑漆漆的眼睛里明光漾漾。便忍不住笑着调笑她,“没有你的份儿了,怎么办?” 雁卿疑惑道,“七哥不来了?” 世子妃就笑道,“原来你不是找我要金玉的,是来找我要七哥儿的呀!”就伸手从丫鬟手里取了花篮子,笑道,“七哥儿没来,他的花儿送来了,你要不要?” 那篮子以樱桃枝编成,枝条上樱花未损,烂漫盛开。里头装的也是几枝樱花,倒是浑然天成。 雁卿听是七哥送的,便欢喜的接过来。世子妃笑道,“你也太好打发了。” 林夫人就道,“回回来都要调戏雁卿,你羞不羞。” 世子妃笑道,“什么时候我儿子上门了,你尽管调戏回去,不用客气。” 当下便引着母女三人进屋。 雁卿和世子妃混得熟了,也不甚在意。只从篮子里取了两枝樱桃花送给月娘,月娘也爱那樱桃花娇美烂漫,便拿在手里把玩。 雁 卿就瞧见篮子里还有旁的东西,小心的取出来,却是一双桃花木簪。拿在手里轻若无物,雕工看得出雄浑,并不精雕细琢却已神形兼备。雁卿还是头一回收到簪子。 就想,七哥既然送她簪子,想必是觉得她头发已长且厚密到要用簪子挽住的地步了。便摸了摸头上的发髻,心想一定要赶紧长得又长又密。 既然有两枝,她便又随手分给月娘一枝。 月娘欲言又止,纠结了一会儿,还是说道,“我不要。成双之物不要分开赠人,簪子不能随意收赠……阿姊记着要对夫人说。” 雁卿倒不明白这逻辑了。然而月娘都说不要了,她自然也不勉强。一并揣到怀里去。 发簪束青丝,赠簪子取意相思。古诗里也常有赠发簪定情的诗作,月娘读的乐府诗多,是以知晓这层意思。 她这个年纪,自然还不懂得相思是什么东西,甚或没有男女之情的概念。可还是知道这样做大大的不正派,便对元徵生出不悦和厌恶来。 # 绕过桃李坡,便见水上亭台楼阁的仙境。四面青丘上春花如烟霭雾霞,那小镜湖就坐落在青丘之间,有缓坡如蜗脚探入湖中,便在那坡底交水处筑起绵延的游廊和亭台来,上与山光齐平,下与水影相接。 若在夏天,菡萏芙蓉盛开在交错的游廊和亭台之间。自那亭台上坐着,探手便可摘取水中之花。 画儿也没这么精妙美好、浓墨重彩的。 庆乐王府上既然有这样的景致,便不怕请帖请不来客人。世子妃甚至曾对林夫人笑称,自己也不晓得当年到底是看上了庆乐世子,还是看上了他家的园子。 因此元徵虽担着“天煞孤星”的名号,收到帖子的贵妇人们还是带上娇客,到他家见世面来了。 这些姑娘彼此间大都是相熟的,倒看得出亲疏来。三两成组,有人蹴秋千,有人凭栏赏景,也有人下棋聊天。玩一会儿便又凑到一处说说话,或是有新客人来了,大家一起上前相见。 这当中只月娘是个新面孔,她又生得美,姑娘们便都围着她打招呼,或又问东问西。 雁卿痴儿名号在外,林夫人泼妇之称更是著名。她们都从母亲处听过,先入为主。或是故意要看笑话,或是不想显得不合群,便着意冷淡雁卿,反而加倍对月娘亲热。又有不想沾惹是非的,虽觉得不妥,却也没说什么。 世家女儿旁的不说,待人处事都还算圆滑。想要和你亲近时,那真是亲切友好,仿佛真跟你一见如故了似的。 月娘初来乍到,交际又少,一时便没觉出是虚情假意来。只以为她们是照顾她初来乍到,便有些受宠若惊。 可惜雁卿不吃她们这一套。 她待人真诚,便也能觉出旁人待她是否真诚。何况她和这些人也不是头一回见面了。 雁卿为人倒有个好处——不执着,不勉强。旁人待她好,她便以真诚还报。旁人待她不好,她便离远些不打交道。不去求让人喜欢,也不因旁人不喜欢就落落寡欢。 林家、李家姐妹都没有来,她便也不久留。就拉了月娘道,“我们去找七哥吧。” 这就是她为人的不好之处了——默认她喜欢的人,月娘也都会喜欢。 当即韩家十二娘名叫素兰的就拉住月娘的手,对雁卿笑道,“你与世孙情同兄妹,旁人可不是。她避嫌还来不及,你这个当姐姐的怎么反上赶着拉她去?” 这话说的正派端庄,谁都反驳不了。四下里都附和,笑道,“赵妹妹天真烂漫,只怕没想到这里。” 雁卿已不止一回被她们这么众口一词的排斥了,她说不过人,便压根不去理会。只等月娘回答。 因她们友善,且是替月娘说话,月娘便没意识到她们是故意针对雁卿,只以为是思虑不周。然而瞧见雁卿孤身站在对面,便不自在。就柔声笑道,“我是阿姊的妹妹,阿姊的兄长自然就是我的兄长。倒没什么可避嫌的。” 她不喜欢外人来指责雁卿,便故意否认。然而“避嫌”之说还真就是她的本意,何况她难得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心里是不想去见什么“七哥”的。 虽牵住雁卿的手,却留恋着不舍得走。只恳求道,“阿姊,我们多玩一会儿再去吧。” 雁卿当然不介意为了妹妹多留一会儿,反正韩素兰这些人在她心里跟不存在也没太大区别。 只是她和月娘同吃同寝,同玩同学了半年了,还能不明白她的口是心非?倒已经觉出她不想去了。 她虽觉得韩素兰等人不好,却也没觉得她们很坏。并没有禁着不准月娘跟她们往来的意思,就点了点头,说,“好吧。” 韩素兰便又笑着挽了月娘的胳膊,笑道,“我有你这么乖巧的妹妹就好了。” 林夫人等人在水榭上饮酒玩耍,倒是一抬头就瞧见桃李坡的情形。她们谁不是人精?已经晓得雁卿被排斥了。 林夫人先奇怪,雁卿往常并不爱和这些人缠杂的。这回怎么还留下来不走?略一想就知道,八成是为了月娘。就默默的在心里叹了口气。 世子妃自然也猜得出来。就想起刘嬷嬷回来对她说——雁卿很让着妹妹。若月娘有坏心,只怕容易左右她——此刻自然也眼见为实了。就想,若她有女儿,真是希望闺女与其纯良,毋宁自私些。 雁卿还在襁褓中时她就抱过雁卿,倒不像旁人那般觉着雁卿“痴”。何况七哥儿也难得遇到一个待他真诚,他又喜欢的人。自然是向着雁卿的。 便唤了个丫头来,悄悄耳语。 月娘还在努力将雁卿拉进她和韩素兰她们的对话中。然而韩素兰故意排斥雁卿,雁卿又无心倒贴,自然是劳而无功的。 她此刻倒是隐约怀疑起来,莫非韩素兰是故意的?正要再做试探,已有个体面的仆妇上前对雁卿笑道,“世子妃说有好花,要带姑娘去看。” 韩素兰又笑道,“这边姊妹两个呢,世子妃就请她一个人去?” 这会月娘连试探都不用了——这不明摆着是挑拨吗?然而她也真是句句都点到关键处,月娘自卑的可不就是和雁卿出身不同?便又有些心凉,又有些难堪。 这一群人里,雁卿只在乎月娘的脸色。看她这么伶俐的口齿竟也不知道该怎么还嘴了,便有些恼怒。 她说话是不懂得圆转的,就横冲直撞的道,“不也没请你吗?” 韩素兰被她顶了一句,立刻就满面羞恼。待要跟雁卿理论较劲,雁卿已对月娘道,“我去去就回。若等不及,你就去找我。” 月娘已豁然开朗,就笑着点头,“嗯。” ☆、第二十一章 雁卿上了水榭,世子妃就招了招手让她上前。又将她抱在膝盖上,拈了两块儿花糕喂她。 从雁卿两三岁的时候,世子妃就爱这么 喂她。换在旁家闺秀身上,世子妃身份再高也不方便这么做,在雁卿身上却无这些顾忌?。一来林夫人不计较这些,让抱也让喂;二来雁卿乖巧给面子,喂什么吃什 么,哪管遇着不喜欢吃的,也都会尝了再摇头。肉乎乎粉嫩嫩的小嘴巴,小鸟儿一样张开接点心吃的模样,真能萌杀人。 是以雁卿都八九岁了,世子妃还这么喂她。雁卿也依旧乖巧的让她喂。 这么大了还跟个赤子似的,这也是雁卿的“痴”处。虽可爱却难免让人不尊重,四面贵妇人们看着她,纷纷觉得自家闺女还是让人欣慰的。然而面上并不显露出来,都亲热的笑着,“真是个讨喜可爱的孩子”。 又有和林夫人素来不合的,譬如越国公夫人张氏,高阳郡公夫人刘氏,打眼一瞟林夫人,看林夫人淡淡的笑着并不放在心上,便觉着不痛快。就学着世子妃,也拈了花糕去喂雁卿——这其实就是故意不尊重,逗着取乐了。 不想她们递过来,雁卿却摇头。 张氏就笑道,“怎么世子妃喂你就吃得,我喂你就吃不得了?” 雁卿乖乖的道,“已饱了。”便从世子妃膝盖上跳下来,跑去林夫人身边。 她不光顶着痴儿的名头,实际上为人处事也颇有些不圆转的——譬如换成月娘,纵然觉出恶意来,大约也不会这么直来直往的就下这些贵妇人的脸面。雁卿却是想不和你玩,就真不和你玩了。 张氏还待纠缠,世子妃就笑嗔道,“你们自己闺女不就在那边儿?非要抢着她的闺女来喂。” 张氏的闺女纪寒娘,刘氏的闺女便是韩素兰,此刻都在桃李坡上玩耍。 张氏就笑道,“你有所不知,我家寒娘生来便端庄自矜,从小就不让逗弄的。” 自然就是说雁卿不够端庄自矜——可将雁卿抱在膝盖上喂的,还不是世子妃自己?世子妃便抿唇一笑,靠在护栏上,似笑非笑道,“雁丫头也是素来和我亲近惯了,旁人也是不许逗的。对你说饱了不过是怕你难堪,你还不依不饶了。” 张氏的长女嫁的便是世子妃娘家哥哥的内侄。虽远了些也还是亲戚,日后都是要往来的。自然不会为这么点口舌就撕破脸。张氏便也用玩笑的语气说,“晓得你们‘亲近惯了’,还没亲上加亲呢,你这心就偏到肋骨上了!” 在座的倒是都知道庆乐王府和燕国公府交好,若不是雁卿有“痴儿”的名声,只怕雁卿就是世子妃内定的儿媳妇了。 不过谁叫雁卿是个痴儿呢? 元徵再不济,日后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王爷。且庆乐王善于经营,产业丰厚,又在军中有自己的家底。元徵一旦长成,进则大有可为,退则逍遥富贵。他的妻子必然是千挑万选的,寻常人家也攀附不上。他若娶了个空有出身的痴儿,只怕全长安都要笑掉大牙。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徵样样都好,就是顶着天煞孤星的命格,自己又体弱多病的。真正的好人家上赶着将女儿嫁给他,也是要让人笑“卖女求荣”的。 因此也都对将女儿嫁给元徵一事淡淡的。 她们淡淡的,雁卿还连想都没想呢。林夫人听张氏拿儿女亲事说笑起来,便推了推雁卿,道,“自己玩去吧。” 雁卿在这里正觉着无趣,便向世子妃和贵妇人们行礼告退。又看到桃李坡上月娘正在和人下棋玩,显然已与她们打成一片了,便对世子妃道,“我想四处去逛一逛。” 世子妃便指了两个嬷嬷、两个丫鬟跟着她,吩咐,“这里水多,留神照顾着。” 雁卿还带着墨竹,便六个人一行往桃李坡后头走去了。 雁卿才去,便有一行丫鬟捧了鲜果过来——虽不过芦柑、文旦、甘蕉、苹果之类,可这个时节吃到这么饱满水嫩的也不容易。也就是在庆乐王府才有。 道是,“七哥儿做完早课,进园子里来看您。到了才晓得您有客人,便差人送了些鲜果来孝敬您。” 世子妃便笑道,“还能少了东西待客不成?用他记着!”倒是又想起来,“他回去了?” 那丫鬟便道,“正在外边儿候着呢。” 此言一处,四面贵妇人们都不由在意起来——怪元徵常年守孝,又秉质柔弱,便不常出门。这么些年了,她们还大都没见过元徵的面。 想庆乐世子当年何等的风采?那就是山涧清风,山巅朗月。人人都远远的憧憬远望过,又人人都不能霸占亵渎的人物。多少闺中少女偶然见他骑马倚斜桥的姿容,便魂牵梦绕了一辈子的? 庆乐世子便是她们那一辈少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她们还真都想看看,元徵是不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风采。 便纷纷笑道,“何不让七哥儿直接过来?我们也好见一见。” 当母亲的就没有不想炫耀儿子的,世子妃瞧见这些人的目光,便抿唇一笑。对丫鬟道,“那就让七哥儿过来吧。” # 雁卿一路沿着水滨走,手里还攥着元徵送她的樱桃花枝。 桃李坡和小镜湖两侧漫山遍野的都是樱桃花。山樱桃花开烂漫,自丘顶至水滨都是参差起伏的粉色。那花多了,便一重开一重落,纷纷扬扬如下不尽的粉雪。自树下过,便如穿雪而行。又花香沁人,不止风是香的,仿佛连水也是香的。 院中山水已然如此,雁卿便想他三叔说的,扬州十里荷花蜀郡万亩竹海,还有绵延万里的河川耸峙险峻的山峰……又该是什么样的景象? 她心里高兴,便攀上水滨青石,对着水雾蒸笼的小镜湖,拢手在唇边啸歌。 那童音清脆婉转,却也因兴所起,畅怀畅心。便如雏凤试啼。一时风起,她便张开双臂。万千花落扫过她的衣襟发梢。 底下丫鬟们又怕她掉下去,又觉着她跳脱可爱的好笑。纷纷掩唇。 雁卿啸完了,因喜悦欢腾,脸上便粉嫩嫩有樱花色,眸光漆黑清亮。 回过头正要从青石上跳下来,便见那樱桃花后有人扶枝而出。这一日虽天阴光暗,却因水汽浓郁而色彩艳丽。那人便踏着绿的草茵,自粉色的樱桃花雪里走出来。漆黑的头发,玉白的面容,连衣衫也是极素淡的白与黛青。却如明月初起般将人的目光夺去。 庆乐王府的嬷嬷丫鬟们早见惯了这容貌,却也有片刻怔愣。墨竹更是整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雁卿却已弯了眼睛笑着,脆生生的叫,“七哥。” 元徵自然也认出雁卿了,他便是循声前来的 雁卿从青石上跳下来,落地略有些不稳,便向前扑去,正让元徵接个正着。 三年没见,雁卿已比元徵矮了一头还多。虽不过相差三岁,模样上却已经是少年和稚子的区别了。 雁卿便仰头望元徵,弯了眼睛笑道,“七哥长高了许多。” 元徵便也道,“你却没怎么变动。” 雁卿便十分不满的强调,“我也长高了。去年秋天做的衣服就穿不上了!”然而再比比她和元徵的身高,便只好说,“七哥长得比我多。” 元徵就忍着笑,道,“原来如此。” 这兄妹两个两小无猜,这会儿也依旧毫不避嫌。元徵扶好了雁卿,便拉她回小路上去。一边与她说这些年在渭南见着的趣事,他原本就有口才,又是故意逗着雁卿笑,自然就说得逸趣横生。雁卿也不忍着,一路笑声不断。 墨竹瞧见他们俩握着手说笑,才回味过来。后头有丫鬟捧着玉瓶跟随,里面是调好的蜂蜜水。墨竹便去到了一杯给雁卿,道,“姑娘润润嗓子先。” 雁卿自然就松了元徵的手,接过蜂蜜水来,却先给元徵喝。元徵便俯身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 一行仆人都露出诧异之色,看雁卿的目光便很不同。墨竹心觉得不妙,正要给雁卿换杯子,雁卿已将剩下的半杯喝了,照旧递还给墨竹。兄妹两个继续旁若无人的说话。 元徵问,“你可知道前朝的善长公?”雁卿说不晓得,元徵便道,“他注疏的水经,摹写南北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又壮美又有趣。”见雁卿目光晶亮的写满了“想看”,元徵便笑道,“我那里新得了抄本,你若喜欢,我借给你看。” 雁卿自然是要先睹为快的,便要跟着元徵去。 墨竹正要上前劝说,元徵已和煦的对她微笑道,“我带妹妹去兰雪堂看书,烦劳姐姐去向夫人通禀一声,好教放心。” 墨竹:……已经司马昭之心了好吧! 她自然是不肯在这个时候被支开,然而也不能不去向林夫人讨主意。看雁卿脸上欢喜,十分乐意被元徵拐走,就很头痛。 恰在这个时候,听到不远处正有人道,“大姑娘!”墨竹循声去看,便见林夫人身旁翠竹寻了过来。那是林夫人身旁主事的大丫头,素来不离身的。此刻寻来,自然是林夫人有话说。 墨竹才松了口气。待翠竹跟过来,便道,“世孙爷正邀请大姑娘去兰雪堂看书。” 翠竹果然是能主事的,就笑着到元徵身前行礼,“夫人说,世孙爷和大姑娘一起玩吧,只是不要玩闹太过了,失了身份。”又俯身对雁卿道,“夫人说,姑娘记得早回去——二姑娘头一回来府上,大姑娘莫将她忘在一旁。” 雁卿得了母亲的准许,自然十分开心,便点头道,“我一会儿就回去——若月娘找我,便也领她去兰雪堂吧。” ☆、第二十二章 墨竹自然不敢诟病林夫人的处置,然而也还是觉着不妥,便一路上牢牢盯着元徵的举止。 幸好元徵也只是牵着雁卿的手讲笑话罢了,那喜爱和欢快都是纯粹的,并无出格的心思。然而牵着外姓小姑娘的手,本身就是极不端正的事。 墨竹瞧见雁卿也是一样的姿态,浑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怎么想。便不由嘟囔出声,“太没规矩了……” ——元徵从容没什么,反正伤不到男人的名声。雁卿竟也安之若素……墨竹深感自己保护不周。 翠竹自然是听见了,便悄悄拐了她一下,略作提醒。 墨竹入府晚,许多事都不曾经历过,便不能明白。翠竹这些府上的老人却都觉得,元徵和雁卿之间也许真是有红线牵着的。 —— 当年鸿哥儿和雁卿抓周,鸿哥儿倒是很快就抓了一柄小剑,雁卿却根本就不为所动。观礼的亲戚们纷纷上前添东西诱她来拿,她也只眨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罢了。彼 时庆乐王妃尚还在世,也带着元徵在府上做客,见太夫人焦急,便笑道,“我看雁丫头是等着抓大的呢。”便解了自己随身的小金印给元徵,道,“去给她添上。” 结果元徵一上前,就让雁卿给抓住了手指。兄妹两个就那么对视着。雁卿纯真无邪,元徵无辜无语。片刻后元徵摊开手心,给雁卿看手中金印,想把自己赎出来。雁卿却理也不理,就抓着元徵不放了…… 抓周礼上抓了个大活人,还是远道而来的贵客,这怎么使得!大人们纷纷哄着她松手,生怕她的粗鲁吓坏了小王孙。谁知元徵伸手轻轻摩了摩雁卿的头顶,就回头对王妃道,“阿婆,我们把妹妹领回家吧。” 第二回见面,雁卿已快三岁了。她学话艰难,偶尔发出些声音来,连林夫人都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元徵却回回都能听得明白。便雁卿不说话,元徵也总能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两个人旁若无人的一起玩耍,只元徵一个人说着话,雁卿就为他跑来跑去,也十分温馨。 你看……尚不解事便已相识。都无需说话,就能互相明白。这不就是人常说的“心有灵犀”? 难得的是这两个人自幼如此,本以为两三年不见该生疏了,可再见面也还是如此。时光在他们之间仿佛就不曾流淌过。 这样的默契,这样的两小无猜。你凶狠的阻拦、妨碍又有什么意思?白做恶人罢了。何况两家又是门当户对的。 因此翠竹就很能体会林夫人的心境。 兄妹两个很快便到了兰雪堂。 这里本是内院儿里的小书房,只以翠竹红枫修饰,并无什么繁盛的花树。编篱为墙,筑木作屋,很是幽静淡泊。 这时节屋内反而比外间更阴凉,因此元徵命人将书搬出来,便在檐下木地板上摆了茶水和果盘,与雁卿并坐着看书。 那书就平摊在膝盖上,元徵却也并不真看,反而不时引诱着雁卿说话。 雁卿晓得七哥是个害怕寂寞的——且他答应了将书借给她看,便也不急在一时。翻看了两页就将书放到一旁去,从怀里掏了个荷包出来,“昨天夜里才做好的,送给你玩。” 元徵接过来,见荷包上绣的是喜鹊登枝,绣工却十分精美,只缝合处看得出针脚稚嫩参差来,便知道雁卿出了几分力——那缝合也确实有雁卿的特色,笨归笨,却十分的细密用心,想必是缝了好几个来回的。 便将自己身上带的解了,换上这一只。 雁卿见他身上的荷包精致远胜自己百倍,却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手笨,缝的不好看。你要带,等我以后做好看的给你。” 元徵就笑道,“这只便十分好,结实耐用。且你又不喜欢做女红,何必勉强再做?我有这只带就心满意足了。” 雁卿便嘿嘿的笑着,“七哥知道我不喜欢做呀。” ——她总算还明白,这个世道女孩子不肯做女红是件不那么值得炫耀的事。 元徵就含笑望着她,“——我自然知道。” 雁卿便向他抱怨,“二哥哥却非让我给他做,做了他又说不好。”在元徵面前她难得的多话,“他又不缺荷包带,我跟他理论,他却说我做的和旁人不一样。我当然知道我做的比较丑啊!” 她义愤填庸的强调自己做的丑,元徵听了也忍不住笑。就道,“你做的确实和旁人不一样,却不是因为丑。”然而她本就天真烂漫,又是在这个年纪上,纵然和她说了她也听不懂。元徵便笑而不语,任她自己去想。 元徵却不喜欢鹤哥儿——鹤哥儿讨厌他三番四次的拐带自己妹妹,元徵又何尝不讨厌他三番四次的阻拦碍事? 便笑道,“你既晓得他别扭,日后他让你做什么你便不要做给他了。省得他嫌这嫌那的。” 雁卿笑道:“做还是要做的。” 元徵又切了秋梨给雁卿吃,切得薄且莹白,汁水鲜嫩。雁卿便含在口里,那甜便如冰糖一路化开,心情都跟着清甜起来。 一时无话了,她便闭目听风,开心的哼起歌儿来。 元徵靠在廊柱上静静的看着她。这年岁的小姑娘无一处不稚嫩娇软,仿佛轻轻碰一下都会擦破了皮。却又丝毫不懂得防备——也不单在这个年岁上。以雁卿的性情,大约一辈子都不会想到要防备他吧。 想到这里,竟有些难过了。 他便又抬手摩了摩雁卿的头发,瞧见她发间落了花瓣,便轻轻帮她摘出来。将花瓣纳在册页之间。 那书却舍不得丢弃了,便卷在袖中,才又笑道,“你可不要在这里睡了。” 雁卿依旧闭着眼睛,软嫩嫩道,“我若睡了,七哥记得把我送回去。” 有元徵在一旁陪着玩耍,雁卿自然不会真睡着。 两 个人说完了话,便一起看着书讨论起山川来。元徵已将整部书都读完了,自然知道何处最妙最有趣,便将《三峡》一节翻找出来给雁卿看。雁卿读完了只觉得胸中激 荡,几乎能感受到那“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的畅快之风,激荡之水。便对元徵说,“七哥赶紧养好了身体,日后我们一道去玩吧。” 元徵听了便有片刻怔愣,见雁卿还在目光晶亮的等着他回答,才明白她竟是在认真的邀约。却也晓得雁卿只是想“去”,并没想过怎么才能“去到”。心绪便有些复杂无奈,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和你去的。可你现在还小,你父母只怕不会答应让你出远门。” 雁卿便道,“那就等我大些——我也有许多准备要做呢。” 元徵又笑望了她一会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两人便又继续看书,边看就边商量、描画着日后去三峡要走那些路,做那些准备。 因说得多了,雁卿怕日后忘记,便伏在案上拿毛笔涂着粗黑的字去记录。那字虽糊作一团,圆滚滚的却也很有趣。元徵看了不由笑起来,雁卿就嘟着嘴抬头抗议,“认得就可以了!” 元徵可不正怕她日后认不出来么!便笑着握了雁卿的手,就着她手中笔在一旁题字注解。 他的字很是清隽有骨,雁卿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就嘿嘿的笑着不说什么了。 墨竹和翠竹远远的瞧见兄妹两个凑头在一起边说笑边写字,确实温馨又般配。一时便也不忍再管了。 一时外间有丫鬟进来,对元徵道,“王爷请您过去。” 庆乐王与元徵一道住在外面,离兰雪堂有些距离。元徵怕自己一时回不来,可他实在难得见雁卿一次,却不想就这么分开,便对雁卿道,“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若实在等得不耐烦,自回院子里玩也可。” 雁卿正在兴头上呢,果真乖巧的就道,“我等你回来。”又继续伏案涂鸦。 元徵心里便软软暖暖的。 出了门便令丫鬟婆子们近前来服侍——因翠竹和墨竹也在,旁的事自然无需叮咛嘱咐,只命备下许多吃、玩的东西陆续送进去,免得雁卿久等无聊。又令小厮回外院儿他的书房里取旁的书送来给雁卿读。 做好了这番布置,才随着庆乐王跟前的管事往王爷的住处去。 自然顺便就问道,“祖父找我过去,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他是王府日后正牌的主子,管事自然不瞒他,就望了望四周,方低声道,“是东宫有人来送信……” 元徵便皱了眉头——今上无亲兄弟,堂兄弟倒是不少。一族崛起自然不能仅凭太祖皇帝一人之力,元氏整族都能人辈出。辈分高、资历深者,他们不说话,任何人都把握不住人心和朝局。 可就在族中有这许多耆老议政的情形下,雍王几近犯上作乱。这背后不能不说有这些人的纵容甚至于支持——当然话又说回来,雍王独揽大权却依旧不敢篡位,也有耆老们制衡之功。 雍王败后,今上和堂兄弟间的感情便很微妙。 庆乐王是与皇帝亲缘略远的旁支,然而早年也凭军功跻身藩王之列。雍王作乱时,庆乐王虽早已放了兵权,却也借着庆乐世子的活动,明里暗里保着当今皇帝。谁知皇帝功成在即,庆乐世子却死在那年的疫病中。 皇帝心存感激和愧疚,待元徵的亲近、疼爱处便远胜其余的堂侄。 元徵又比元徹大了一岁,在皇帝眼里,元徵之于太子元徹,便亦兄亦臣。 ——这世上简直就没有比亦兄亦臣者更难自处的位子了!何况为弟为君的,还是元徹那种本性凶残如野兽的。 元徵是真不想奉承元徹。 可当此刻少不得也要多问一句,“说的是什么事?” 管事便道,“依稀听说是太子想要出门赏春,具体小人便不晓得了。” ☆、第二十三章 元徹岂止是要出门赏春?他已微服出门,要到庆乐王府来赏春了! 他是太子,岂有说微服就微服的道理?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底下人的罪过怎么算?因此元徹露了点风,东宫下人立刻便抄近路来到庆乐王府上——不管元徹来没来,都令庆乐王有所准备,免得到时候慌乱失措,平生什么事故。 庆乐王是个厚道人,可对着这样的太子也很头痛——毕竟是日后的储君,得罪不得。接待还是要接待的,保密也必然要保密。因此就叫了元徵来,告诉他这件事。又说,“也不要扫了太子的兴致,他想微服,你便悄无声息的布置吧。” 元徵道,“只怕准备不准备,都会得罪太子。” 庆乐王心里也门清儿——就元徹那个脾性,他想微服你却提前得到消息,他能不疑你? 然而他毕竟是老人了,对元徹这样的晚辈还是抱有希望。总觉得这年岁上的孩子未必真那么凶残,又觉得到元徹能掌权的时候,幼时小事大约他也早不记得了。重要的还是太子的人身安全。 便道,“这都是后话,就以后再说吧。先做好眼下。” 元徵也知道自家祖父是个老好人,些微询问了一些事,便告退回后院去。 他心里自是惦记着雁卿——此刻竟后悔令雁卿留在兰雪堂等他了。兰雪堂临近百芳园的西北角,有角门通往外院,且又临近府上西门。原本就是方便家中男丁读书的地方,自然比旁处容易出入些。难保太子不路过那里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令雁卿与元徹碰面。 一面吩咐丫鬟去向世子妃报信,好令世子妃早做准备——是赶紧送客还是还是往旁处聚会,也无需他来操心——一面便加紧往兰雪堂赶去。 # 百芳园桃李坡上,月娘正在和纪家三娘纪雪下棋。 她还不到七岁,棋艺却已然不俗。也就在家中敌不过雁卿罢了,出了门还是能横扫旁人的。 只是她晓得这些姑娘们生来便高人一等,若输得狠了大约会很不高兴,赢了一局试探出棋力来,后边便悄悄的放水输了。 她已然十分迎合她们,可到底还是难融入这些人的圈子当中——这些人和她亲近原本就是故意让雁卿丢脸的,此刻雁卿不在跟前了,她们便也懒得再抬举月娘。 到底都是养在嫡母跟前的贵女,打从心底里就瞧不上小妾丫鬟生的庶女。 月娘其实也已经隐约感觉出她们的先热后冷,心里略有些无措。也后悔先前没跟着雁卿走,可要她立刻就寻雁卿去,她又觉着丢人。便努力的想再挤进这些人的话题里。 这 些人却是在议论庆乐王府上的世孙元徵,有说“听说他体弱多病,此刻看着倒还好”,也有说“有神医白上人专为他配药诊治,病大约早就好了”,还有说“去岁秋 天他还随英国公去打猎了。我阿兄也说没觉着他哪里病弱,还感叹人眼不可尽信呢”,都道庆乐王府“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元徵是“有后福的”…… 打得自然都是世家兄妹互相关切的幌子。 有雀跃欲出的,有故作矜持的,也有静默倾听的,可没一个能做出混不在意的模样。 此刻她们都不说元徵“命凶克人”了——哪怕只是远远的望见,已觉得元徵姿容不凡,便如朗月皎洁破云而出,竟远胜她们平生所见过的男儿。他自桃李坡下过,风过香雪起,落花盈满袖。明明是踏着坡下蜿蜒的小径,那步伐却仿佛踏进她们心口上。 少女们都十岁左右的年纪,正当懵懂暧昧的时候。只多看了一眼,便再止不住浮想联翩了。 自然人人都说元徵的好话。 月娘却才六岁出头,她不懂少女芳心。只觉得元徵那样的品性竟能令雁卿另眼相看,真是十分可厌。待四周人人都看元徵看得心思飘忽,她才不情不愿的往山下往了一眼,彼时元徵却已离开,她也只瞧见一个背影罢了。 得说她见过的少年都是不凡的——鹏哥儿、鹤哥儿都挺拔隽秀,气质出众。月娘遥望两个哥哥的背影多了,也并不觉得元徵有多么出众。 因此虽乖巧静默的听着,目光里还是不经意的流露出了不以为然。 韩十二娘素兰瞧见了,心里便老大不痛快——觉着月娘不过是个婢产子生的,故作不在意,显然是为了拔高自己的身价。却不想元徵是王府世孙,岂是她能攀附得上的?又见月娘虽小,却娇美柔弱,再加上这般造作心计,分明又是一个小妾胚子,越发觉得她可厌。 便笑道,“赵妹妹觉着世孙怎么样?” 四周目光立刻就都落在月娘身上,道道灼人。此刻说什么都不妥当,月娘便轻声道,“……我没太瞧见。” 便有人笑韩素兰道,“你问她有什么用?”那目光分明意有所指。 韩素兰就假装无知,道,“她家与王府亲密,指不定他就知道些外人不知道的事呢!” 这些人往来多了,多少都有些默契。已明白韩素兰的意思,便笑道,“是了,赵妹妹快和我们说说。” 月娘面红耳赤,道,“我真不晓得,我并不认识世孙。” 众人纷纷道,“你怎么会不认识他?”“你阿姐怎么就认得?”“快别藏私了。”…… 月娘还是头一次被当作众矢之的,四面都是中伤之言。她只觉得恶意盈满,几乎被淹没窒息,素来的伶俐竟都无可施展了。 正慌乱无措时,就听有人柔声解围道,“你们为难她做什么?“ 那少女生得端庄,举止也颇有大家闺秀的风度。正是先前陪月娘下棋的纪家三娘名纪雪的。她是越国公府上的嫡女,自比旁人尊贵些。她开口,旁人就都含笑不做声了。 月娘正心中感激,就听纪雪道,“她是个庶女,哪有许多机会见客人?她说不认得,自然是真不认得。” 月娘脑子里就嗡的一响,一时只觉得身在火中,却无门可出。 少女们果然都露出了轻视的神色,虽笑着却比指着鼻子骂更刺人。就有人道,“是了,她家主母的脾性也是有名的——听说去年才将一个生育了子女的姨娘打发出去卖了。可见是不将庶枝当人的。” 月娘浑身都被烧烫炙烤一般,只握紧了拳头强迫自己不要在这些人跟前哭出来。却已无多余的力气说话,或是走开了。 纪雪又去扶她的肩膀,似乎是看出她难堪,待要安慰她的。 月娘僵硬的被她摆弄着坐下来,眼前水汽弥漫,连景物都扭曲了。就听纪雪又轻声道,“这就是她自己短视无知了,白当人主母,却连这点气度都没有。且姨娘就罢了,庶子庶女身上却流着国公的血缘,轻蔑他们,又将丈夫置于何地?” 韩素兰便笑道,“日后谁能娶到纪姐姐,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我可做不到这么贤惠——他们身上还流了一半贱人的血呢,凭什么和我平起平坐?我就不爱这么贤惠谦让的。” 纪雪便淡淡道,“莫欺少年穷,谁敢说庶女就一定嫁得不好?还是客气些吧。” 韩素兰便啐了一口,笑道,“再好还能越过嫡姐去抢先当王妃不成!” 月娘耳中嗡嗡的,虽听到她们的对话,却又仿佛没有听到。能忍着坐住了已是极限。 许久才看清眼前有人,那人去扶她时,话音才入她脑海——说的是,“夫人让姑娘过去。” 月娘便扶着那人的手,逃也似的跟着她走了。 林夫人自然也是觉出坡上气氛不对,才差人去给月娘解围的。 月娘到了跟前,林夫人瞧见她眼圈红红的,便知道她已经被那些闺秀们磋磨过了。 林夫人虽因柳姨娘的事不怎么待见她,可也毕竟是自己领着出门的,让外人欺负了,心里便很有些恼怒。就直接开口道,“过来吧。”便如对雁卿一般,将她引荐给在座的贵夫人们。月娘礼仪上自然是无可挑剔的。虽还红着眼,却也进退有度,不卑不亢。 ……她下坡时便已纾缓过来了,且她素来在大人跟前反倒比在孩子跟前更轻松,便应对如常。 越国公夫人张氏便道,“真是个好孩子,这通身的气派真比许多嫡女都强多了。” 林夫人就淡淡道,“她养在太夫人跟前,太夫人也说她聪慧耐心。在教养她确实比旁人都出众。” 张氏当然不介意抬举抬举赵家的庶女给林夫人添堵。可旁人却不愿意承认自家女儿教养差,便有人笑道,“是个好姑娘,可也有些孤高不群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玩?” 月娘自然不能说她被旁人集体排挤了。可要让她再回去与那些人亲近,她也是不肯的。 便对林夫人道,“夫人,我想去找阿姊玩。” 世子妃自然不会拦着。便遣了两个婆子领路,让月娘自带着秀菊去了。 世子妃府上丫鬟婆子多,倒用不着夫人姑娘们自带来的贴身丫鬟去服侍。世子妃便另开了一桌好席,令人陪着这些丫鬟们吃酒。秀菊推辞不过,便也喝了两盅黄酒。又当风吃了些性寒的东西,就有些闹肚子了。 已临近兰雪堂里,她再憋不住。只能向月娘告了罪,便匆匆去寻茅厕。 百芳园大了,她又对府上不熟悉,竟怎么也找不到茅厕。月娘瞧见她在远处晃了两回,便明白缘由。就对婆子道,“烦劳妈妈去给她领个路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不乱跑。” 便有一个婆子去给秀菊领路。 她们两个去得久。另一个婆子也饮酒多了,风一吹便有些尿急。一时有些顾不得,就对月娘道,“我去看看她们怎么还不回,姑娘且在这里稍待片刻。” 也不等月娘回答,便一溜烟儿的去了。 天阴树茂,四下里寂静。一阵风过,月娘忽觉得寂冷,便有些不安了。 便在这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吓得忙回过头去,就见有少年正向她走过来,招手道,“喂,你过来。” ☆、第二十四章 那少年生得美貌近妖,皮肤之白竟真如无瑕之雪。眉目也不像寻常汉人的清黑之色,反而杂了些琥珀金褐,虽浅淡却又清晰。睫毛且卷长,带了金芒,懒散的半开着。那模样妩媚又凌厉,看得出是惯居人上的。月娘竟被他看得心里一缩。 且他的头发也与旁人不同,那发色也是浅黑里带金褐,竟如波浪般有卷曲。只松散的挽了一半在脑后,用青巾一束,大半头发还披散在发髻之下。 因他还年少,披发倒也没什么——可当今真正有教养的贵族少年,谁还肯披发的?毕竟是蛮夷之俗。且又不是没有伺候梳头的下人打理。 月娘竟不知这少年是贵是贱了。 然而也得说,越是如此打扮,那少年便越有种落拓不羁、从容有余的气质。 美貌近妖并非嘲讽——他确实好看得不正派,可又令人移不开眼睛。 月娘竟也呆了一会儿。 片刻后她才回味过来,庆乐王府上这个年纪的少年,除了世孙元徵外,还有谁能有这般的风貌气质?且这少年的眉眼,不正遗传自世子妃吗? 月娘才稍稍松了口气。此刻自然也无处躲藏了,便俯身行礼。 那少年先还没怎么将她放在心上——六七岁的小丫头有什么可在意的?他叫住月娘,不过是为了问路罢了。 待月娘回过头来,他才觉着这丫头竟很软嫩美貌,见四周无人,便起了调戏之心。就故意走近前去,细细打量着月娘。 见月娘颈上金项圈,圈子上美玉剔透,便猜到她不是府上丫鬟了。 月娘行礼时,他便拉了月娘的手腕。也不问路了,直接靠过去道,“你是谁家的?” 月娘挣了两下却挣不开,心里就有些慌乱了——柳姨娘日日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嫁个高官达贵,因此她虽还不懂男女之情,却很懂世家姻缘。对自己的名声是极看重的。路上遇着已是无奈了,又被人动手动脚,这还了得? 就边挣着边颤声道:“我是燕国公府的。” ……她指望这人听了她的来历能有所顾虑,不想他脸上笑瞬间就有些寒冷了。眸色一深,反而越靠过来,故意嗅了嗅她鬓间芳香,轻笑道,“哦……你就是赵家那个痴儿啊。” 月娘心里便一沉——已晓得这并不是元徵了。 偏这少年又一脸歹人之相,那美貌近前看时越发的不良善。她惊慌之下只想逃脱,便一口咬住那少年的手背,趁他吃疼便推开他逃跑。 此刻她多少聪明都已歇下了,只本能的呼救道,“阿姊,阿姊……”喊了两声才意识到,此刻雁卿还不知道在哪里,又怎么可能来救她。便咬了唇越发拼命的逃跑。 可惜她人小了,两步便被赶上。 那少年是不吃亏的品性,被她咬了一口已凶残毕露。一把拉住了她。月娘待要再去撞他,那少年一扬手便抽在她的脸上。 月娘被他扇得发晕,踉跄着退了两步,就摔在一旁。 却没有摔倒在地……而是跌倒在雁卿手臂间。 原来秀菊迷路远了,竟是已到了兰雪堂,正让翠竹她们瞧见。雁卿听闻了,就带了人跑来接月娘。 不想才拐过竹林来,就瞧见有人打了月娘。 雁卿扶住月娘,见月娘嘴角被打破,已流出血来,那少年却举着手还要打,心里火气就上来了。 便将月娘推给墨竹,上前一步将他撞开。 雁卿毕竟年长两岁,个子已拔起来。且素日里勤学苦练,虽不显肉,体格比起月娘的娇娇弱弱来也不可同日而语。她又连力气带身子撞过去,那少年竟真被她撞开了。 他越发恼怒起来,便要上前揍雁卿。不想雁卿身先士卒完了,立刻就回头指挥翠竹、墨竹等人,“拿住她!” 翠竹虽觉出这少年只怕非富即贵,却也不可能真让他当着自己的面动了两个姑娘。早上前去拦,她可是林夫人带出来的,男人尚且动不了她,何况一个半大的毛头小子?轻巧的就将他拦了下来按住。 那少年被雁卿推撞了一下,却打不到她,气得咬牙切齿。 雁卿却早不理会他了。她掏了手绢出来给月娘擦去嘴角血迹,月娘还没喊疼,她就先疼得倒吸气了。 便不说旁的,先带月娘回兰雪堂,好叫七哥找大夫来看。 月娘今日被少女欺负了接着被少年欺负,真是运途多艰。见到雁卿眼睛就先滚烫起来。片刻间就泪水涟涟,“阿姊……” 眼看着雁卿扶了月娘就要离开,后头那少年便着急起来,一边挣扎踢打着翠竹,一边就怒道,“大胆!你知道我是谁吗?” 雁卿管他是谁!她只觉得此人嚣张跋扈,月娘这么小这么可爱他都能下手去打,真是可恶极了。 他想说,她还不想听呢! 那少年几乎就要将身份脱口而出,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收住嘴。只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熔金般烧起来,盯着雁卿的后背道,“你跪下来向我道歉,今日我就饶了你。” 这话便太讨打了。若是在燕国公府上,翠竹早掌他的嘴了。 不想雁卿听了这话却回过头来了——这丫头就是太较真了。十分不解道,“是你做错了,为什么要我道歉?且是你被拿住了,为什么要我求饶?” 她还真是真心发问的,并非故意嘲弄人。 那少年见她回头,便要继续嘴上逞强,谁知对上雁卿漆黑温和的眼睛,脑中便如有电闪,一时竟愣住了。 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却只是说不出狠话来,又无法将眼神移开。 翠竹和墨竹见他直勾勾盯着雁卿,已回味过来。忙一个挡住他,一个挡住雁卿,哄着雁卿“别理他,我们走。” 那少年竟问翠竹,“她是谁?” 翠竹会告诉他?没揍他已经很客气了。便不理会,只按住了他,好叫雁卿带着月娘快走。 那少年虽狼狈,此刻却不挣扎了,只说,“总有一天我会叫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撂下狠话,眼睛却又不由自主的追雁卿去了。 没看到雁卿,却先看到了元徵带着人从角门里进来了。 当最前面一个手持拂尘,分明就是皇帝身边伺候的跑腿太监。那太监自然认得他,见他被个侍女压住了,吓得当即便叫起来。就甩着拂尘过来打翠竹,尖声尖气的,“造反了呀!那是太子爷哎!” ——原来东宫下人们不止来庆乐王府上报信,还先给皇帝送过信了。皇帝自己年轻时就是个爱乱跑、善结交的。自然觉着春暖花开,确实该让孩子出来走动走动。又是来庆乐王府,更没什么可不许的。便也派了个太监来跟庆乐王打招呼,令照应着。 元徵从庆乐王书房出来,就遇上皇帝派来的太监。那太监得了差事,为办得稳妥,自然就要大致进园子里开看看。 谁知进来看到的却是这样的情景。 元徵脸色也已变了——目光立刻便去寻雁卿,只盼雁卿已离开了。 不想雁卿听了动静,回头看见元徵,便停了脚步向他招手,道,“七哥!” ——那太监嗓音怪异,她没怎么听清楚他说什么。 翠竹却听清了,手上一抖,已被太子挣脱开。太子却也没顾得上怎么着她,立刻就指着雁卿吩咐道,“给我拦住她!” 雁卿才注意到太子。见他凶相毕露,越发讨厌他。便抢先告状道,“七哥,是他不好,他先打人。” 元徵只能道,“快找你阿娘去!她要走了。” 雁卿愣了一下,见元徵目光闪烁,分明是催促她离开。便略有些不安的预感。此刻四面的人已都晓得太子的身份了,纷纷跪地。 雁卿虽不解。却是信元徵的。也不问为什么,立刻便扶了月娘要走。 不想太子从翠竹手上挣开后,先往雁卿这边来拦人。元徵虽也赶着去拦太子,到底离得远了没赶上。 太子一伸手就拉住了月娘的胳膊,月娘脚下一趔趄,雁卿便有些扶不稳她。 便这么被太子拦下了。 雁卿见他又欺负月娘,便恨恨的瞪着他。太子也不晓得怎么回事,看到她的时候便觉得在哪里见过她一般。对上她清黑的眸子,便有些头晕目眩的,心口乱跳。 他尊贵惯了,自然是不服气的。便哼了一声,那双猫儿眼一样的眼睛上长睫一垂,又摆出先前那副懒散又傲慢的样子。他比雁卿高些,便微微仰头轻蔑的看她,道,“你是跪还是不跪?” 雁卿自小到大就只晓得是非和亲疏,她哪里知道这世上有人的权威是不计是非和长幼的。 脚下跪了一片人,她自然晓得不妙。可心里是非依旧是分明的。便梗着道,“我不跪。我又没错,为什么要跪?” 太子便轻巧的说,“你不跪,我就杀你全家。” 这才叫逻辑不通!雁卿简直瞠目结舌,就道,“你不讲道理。” 太子便得意的道,“我就是不讲道理,你今日就必须得给我跪下!不然就是犯上作乱。”他目光里流露出凶狠的光芒来,抬了手亮出被月娘咬的红痕来,“这就够你死几回的了!” ☆、第二十五章 雁卿素日里被林夫人保护得太好,所见过对她最坏的人也不过是柳姨娘。可纵然是柳姨娘那么不喜欢她的,也不曾蛮横不讲理的威胁她。 她是有些倔脾气的,因不曾经历过,便只凭本性来处置。偏偏不肯对元彻让步。 元彻亮了手上的咬痕,雁卿见不过红了一圈,更觉得他不可理喻——月娘都让他打出血了,月娘还没说要让他死几回呢!何况月娘素来都是温柔忍让的性子,若不是元彻欺人太甚,她也不会还手自卫。 反正他也不讲道理,雁卿就道,“不跟你说话了!” 便只硬扶住月娘要走。 元彻何尝被人这么无视过? 一面喝道,“我让你站住!”一面就又要动手去推雁卿。 手腕却被人握住了。 元徵终于追了上来。他心里万般不愿意太子和雁卿碰上,可他们还是碰上了。这是他的劫数,躲是多不过了,也只能正面应对。 他晓得这位太子的品性,你越拧着他他便越要打压你,你越喜欢的他便越要和你抢——若再是你极珍惜的,他抢到手后还要当着你的面打碎了。元徵记得白上人说过一句话,“从旁人的痛苦里取乐”,用来形容这位太子真是再贴切不过。 这怪癖也并不是独独针对元徵,只不过落到元徵身上,他会做得尤其残酷和彻底——他早早的便将元徵当作他的假想敌了。 元徵拦下了太子,便道,“她是燕国公、太子太傅赵大人的女儿。” 换一个人来劝,或是提旁的公侯都还罢了。偏偏是元徵拿着赵世番的名儿来压他,太子岂会认账? 且他先前去寻月娘的晦气,还不就是因为她是赵世番的女儿?此刻自然性子越发左起来,非要变本加厉不可了。 就道,“这就有趣了,竟是太子太傅让她来打我的不成?” 这自带神逻辑,连来救太子的那个不识字的太监都听不明白了。却也不能就这么僵着,那太监便悄悄的来规劝元徵,“太子殿下愿意这么了结,岂不最好?就让女公子跪下来认个错吧,不冤。”就拿眼神指了指翠竹。 元徵看了一眼雁卿,见雁卿倔强的护着月娘顶在太子跟前,分明就是认死理的。他从未想过竟是自己先让雁卿去做她不喜欢的事,他想要事事纵容着雁卿,可终究还是不能。 便到雁卿跟前去。 雁卿目光便望过来,她看元徵时倔强里便带了些委屈。她是觉着七哥能替她裁断的。 可元徵轻声道,“跪下吧。” 雁卿就有些愣住了。片刻后她又觉出月娘在轻轻拉她,扭头去看时,就见月娘也是哀求规劝的模样,“阿姊,是我连累了阿姊……我们认个错吧。” 偏偏这两个人都是雁卿拒绝不了的。她有些护短,脾气发不到这两个人身上,变更恼怒的去瞪太子。 那目光落日般灼热又明亮,元彻看到了胸口便跳得激烈。一时就有些痴迷的想:这眼睛真是漂亮,真想给她剜出来舔一口,不知是不是滚烫的。便更强硬道,“你今日不跪,便别想走。” 元徵见雁卿又要反弹,便低声道,“他是太子,纵然是你父亲见了他也要跪的。” 雁卿听他这么说,才垂了眼睛——她对元徵信而不疑。既然连她阿爹都要跪拜,那她硬梗着不肯跪反而冒犯她阿爹了。 心里依旧不情愿,可还是硬着腰杆跪了下来。 月娘也忙跟着跪下。 元徵才松了口气,便去看太子——太子扳回一局,已得意洋洋的踱到雁卿跟前,俯下身细细的打量着她,扭着头追看她的目光,道,“你现在怎么不瞪我了?” 他折磨人都讲究循序渐进,逼雁卿跪下不过是第一步罢了。此刻一面看着雁卿的目光,一面就抬起脚,对着月娘的心窝狠踹下去——月娘咬他那一口,他可还没忘呢。先收拾了月娘,也好让雁卿晓得什么叫害怕。 雁卿可不懂这么多手段。她嘴上有多迟钝,身上反应就有多敏锐。见他要去踹月娘,一个扑身就抱住了他踢起来的腿,将他撞出去。 踢人时原本就重心不稳,雁卿这一抱一撞就将他扽倒在地。倒没摔疼旁的地方,就是屁股结结实实的砸在地上了——也幸好庆乐王府与旁处不同,一向不用石板铺路,只拿青苔烘干了铺在地上,既防杂草乱生,青苔得水萌发后还更油绿亮眼。便没摔坏了。 ——身上不疼,心里可被挫得不轻。 太子简直气急败坏,还没从地上爬起来,便指着雁卿道,“打她!” 四下里人都跪着呢,且这是庆乐王府而不是东宫,谁敢打雁卿?众人只越发垂下头去装没听见。太子爬起来便自己要去揍雁卿,却不留神撞在元徵胳膊上。 他恼火,元徵比他还恼火——令雁卿当他的面给旁人跪下认错,他已十分难堪。怎么可能容忍雁卿当着他的面挨打? 便伸手强硬的拦住太子。那太监也在一旁连劝带哄。 太子闯不过去,但他此刻仇恨在雁卿身上,反而没心思理会元徵。便隔着元徵对雁卿伸拳踢腿。 雁卿哪里是由着人打的性子?她敏捷,太子踢她她就拍他的腿,太子打她她就拍他的手,连格挡带闪避,太子竟一下都打不实她。片刻之后缓过来,雁卿就拉着月娘躲到后头去了。太子够不着她,越发火冒三丈。 偏雁卿见他被元徵拉住了,又开始无视他——其实也不是无视,此刻雁卿终于弄明白了,太子就是个武疯子!不讲道理乱欺负人的,且必然是盯上了月娘。便推着月娘道,“你赶紧去找阿娘。” 月娘哪里肯自己走?拖着雁卿便跑,“阿姊一起逃。” 雁卿才不逃——她若逃了,那个疯子岂不要将气全发泄到元徵身上?雁卿算看出来了,元徵对太子绝对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由欺负的。她得留下转移疯太子的仇恨目标。 便说,“你不快走我就生气了!” 她生气?太子都快气死了! 他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尝被人这样违抗过?便对那太监道,“去传侍卫,给我拿住她!” 他逞凶不止,元徵终于也耐心告罄,一把将他推回去,怒道,“适可而止!” 他素来性情温和,因君臣之分,对太子一贯容让再容让。众人竟都不曾见过他金刚怒目的模样。此刻他发了脾气,所有人竟都静下来了。 一时只听风过竹林,萧萧肃肃。 片刻后太子道,“你们好大的胆子。明知本王的身份,竟也敢拳脚相加。以为本王微服出行就奈何不了你们了吗?” 最怕的便是这熊孩子搬出皇权来压人,偏偏雁卿痴性,并不懂皇权是什么——若先晓得她会不期然与太子遇上了,林夫人必然会教她,此刻却是来不及的。 先前的违抗尚可说是“不知者不罪”,此刻太子点明了,雁卿再不遵从,便少不了藐视之罪。 可纵然雁卿再跪下请罪,太子便能放过她吗?怕只会如对草芥、鱼肉般趁势碾碎、宰割了她。 雁卿不懂,元徵便只能揽下来护着她。也不去请罪求情了,就道,“臣不敢,也绝无此意!今日之事,臣不敢自辩,唯有请圣上裁决。” 太子听他搬出皇帝来,先还正中下怀——连太子都敢打,这不是造反是什么? 片刻后设想该怎么告状时却忽然犹豫了——雁卿之痴能传到他耳中,可见是有名的。一个幼女、一个痴儿,他竟与她们厮打起来,皇帝真能向着他? 他两股又隐隐发疼起来,想到皇帝上回打他板子,越发觉得自己今日做得不聪明。 ……他其实也不是那么蠢,只是碰上雁卿这个痴儿,被惹恼了一时失去理智而已。又是微服出行,身旁没带什么侍卫却要耀武扬威,岂不是就让一个痴儿制住了? 意识到自己此刻竟是处处被动,立时便清醒过来。 含怒道,“不用找阿爹裁决了,本王不同女人一般见识!”然而看到雁卿好整以暇的站在那里便不甘心,就又道,“你再跪下给本王道个歉,本王今日就不和你计较了。” 先前也是说跪,结果他回头就打人,雁卿哪里还敢再信他? 可看到元徵,想到他对太子的退让,想到他令她跪下。迟疑了片刻,还是抿了唇跪下来。 她跪过父母、祖母、外祖父。可每回跪他们都是欢欢喜喜的——因给长辈磕头往往都是在喜庆热闹的节日里,或是合家欢聚、久别重逢时。她便从未将屈膝同屈辱联系在一处。可今日连着两次跪下,都妥协得极委屈。她心里是不愿意的。 她跪下了,太子便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再流窜,令人浑身酥麻、蠢蠢欲动。他就又去看雁卿的眼睛,那眼睛真是漂亮,如水般纯粹又干净。若染上屈辱的颜色,大约就更美妙了。 他上前时,元徵又警戒起来。太子倒还会拿捏分寸,在元徵忍无可忍前停了脚步,就这么蹲下来托着脸颊跟雁卿平实着。他便如一只梵猫,炸起时凶狠愚蠢,一旦懒散平静了,便又美貌惑人。他甚至还笑着,道,“我叫阿雝,你叫什么?” 雁卿跪着呢,只别开头去不理他。 他就道,“你不说?”待又要凶狠起来,可想到今日处境还是压抑住了。便转身去笑眯眯的问月娘,“她叫什么?” 月娘抿紧了嘴唇,双手微微的发抖——不同于雁卿,她晓得权力的不可反抗。林夫人统共有多大的权力?对柳姨娘便能打杀、买卖随心所欲。何况太子分明连元徵、赵世番都能压制住了。 她咬紧了牙,不肯出卖雁卿。可她太害怕了,她头一回被人打得知道疼,又差点被太子一脚踹死。此刻对上太子那双金褐色的眼眸,越发觉得他如一只磨牙吮血的野兽。 她潜意识里竟觉得自己必定会怕的将雁卿出卖了。只觉得又恐惧,又不甘,又自厌。 就将指甲掐进手心里,颤声道,“不知道……” 可耳中听到的却是“雁卿”,她以为是自己说出来的,忙用力的捂住嘴。 却又听到,“雁卿,我叫赵雁卿!” 雁卿真恨不得咬太子一口——欺软怕硬的,他就非逮着月娘去吗?月娘才六岁!她阿姊还在这里呢就敢欺负她。 不想太子却弯了眼睛笑道,“哦,你叫雁卿——”就缓缓念道,“‘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士如归妻,迨冰未泮’,我们两个的名字竟是一对儿的。”他目光就一深,眸中凶狠终还是流露出来,“有你落到我手里的一天。” ☆、第二十六章 太子终于离开了庆乐王府。 元徵却没去护送他——好歹他也是庆乐王孙,论起尊贵傲慢来也并不比太子差许多。往常容让太子,是因为君臣位分不得不如此。可他也是有脾气的,此刻他心里雁卿远比太子重要得多,便顺着自己的心去行事。 他去将雁卿扶起来,待要俯身帮她拍去膝盖上的尘土时,雁卿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心里有些委屈,不太想令元徵看见。 元徵手上就一滞。 雁卿不想说话,就四下里忙碌。先把月娘扶起来,又去扶翠竹,连带世子妃和元徵临时差遣来侍奉她的下人也扶了个遍。就是不肯停下脚步让元徵和她说一句话。 元徵也不知该难过还是该笑她,便默默的等着她忙完——这院子里统共才十来个人,总有她慰问完的时候。 眼看着大家都起来了,元徵才走到她身旁去,才要开口,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唤道,“雁卿,月娘。到这边来。” ——竟是林夫人来了。 雁卿闻声一望,见是她阿娘,又欢喜起来,又仿佛有一肚子委屈要向她阿娘倾诉。却也没忘了先拉起月娘的手,再向她阿娘奔去。 元徵才伸手要扶住她的肩膀,她就一闪身就又跑开了。 当着林夫人的面,元徵自然是不能再做什么。心里虽失落,却也还是温和微笑着向林夫人行晚辈礼。 两个小姑娘一左一右伴在林夫人身旁,林夫人也不偏不倚的轻轻摸了摸她们的头顶,垂眸间尽是慈母情怀。待安慰过两个女儿,才对元徵道,“照应两个不懂事的丫头,辛苦世孙了。” 元徵听她言词疏离,便不大自在——又想也许因雁卿的冷落,他心里慌乱才觉得旁人都疏远他。片刻后才意识到,月娘嘴角都肿了,林夫人还能想不到这院子里出了事?令娇客受伤,也确实是他照应不周。 忙又将竹香坞借与林夫人使用,又传府上当值的大夫前来诊治。 林夫人也并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只令丫鬟们细细的帮两个女儿重新洗漱梳妆,又亲自帮月娘清理了唇角伤口,道,“委屈你了。” 月娘对林夫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恨有之,畏惧有之,憧憬亦有之。她是没料想到能得到林夫人温柔照看的,但今日出门在外,也确实只有林夫人为她撑腰、解围。外间的人谁将她放在眼里,乃至当个人看的? 此刻心绪便越发复杂了。她亦不知林夫人有几分真心,只谨慎的轻声道,“有阿姊在,不委屈。” 林夫人就又摸了摸她的头发。 元徵便大致和林夫人说起太子的事,想要解开误会。又再三致歉。 林夫人也只沉默了听着,待元徵说完了,才道,“雁丫头是有些傻气的,月娘又小。多亏世孙从中周旋,请不必愧疚。” 这话说的友善诚恳,可元徵依旧能觉出里面少了些什么。 他此时却已无话可辩解了。 便又去看雁卿。雁卿触上他的目光,便静默的垂下头去。 元徵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丫头终究还是生气了。他知道雁卿一时转不过来,她生性包容,此刻他去解释她必然会听从,却未必会打从心底里谅解。时日久了,只怕就是一道隔阂。因此元徵也并不急着上前去说。 待两个姑娘都收拾好了,林夫人便起身告辞。 元徵亲自将母女三人送出门去,雁卿只随着母亲泛泛的向他道谢告别。这简直比她闷着头不肯说话还令元徵难受。元徵便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亲自扶了她上车。她身上的重量承在他手臂上,那么轻,还只是个孩子。连垂着睫毛不看人的模样里,也带着难得的任性。 元徵便道,“忘了将书给你了……等我稍后差人送到府上去。” 雁卿愣了一下,才记起今日还有这么一件喜事。她倒诚实,脸上立刻云霾消散,露出些羞涩的欢喜来,道,“嗯。” 非要用外物才能买她一笑,元徵也有些无奈——难道那些书竟真比人还能讨她的喜欢? 却还是跟着松了口气,也微笑起来,“去吧,一路安顺。” # 回家后林夫人先将两个丫头送回到太夫人身旁,随即便向太夫人请罪——无论有多少缘由,她带着两个丫头出门,却教月娘落单遇上了太子,又被太子欺负,都难免有“不尽心”之疑。 太夫人倒不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的,只叹了口气,道,“非要说不尽心,也在秀菊身上。带着她出门原本就是看中他耐心细致,想令她护着主人周全的。哪晓得关键时刻她却派不上用场?也罢,我看错了人。就令她兄嫂来把她领回去吧。” 秀菊哪里不晓得今日是自己闯了祸?原本就要来向太夫人请罪的。此刻正在外间听候处置。听此言再忍不住哭着闯进来,跪下便叩头,“太夫人,是我错了,您就饶我这一遭吧!我兄嫂您是知道的,与其将我撵出去,不如赐我根绳子令我吊死了干净!” 太夫人只不言语。 秀菊又去求林夫人,林夫人晓得她的处境,却也不好替她求情。便给翠竹施了个眼色,翠竹会意,悄悄的退出去。 果然,片刻之后月娘便跑了进来。见秀菊跪在地上哭,就明白翠竹说太夫人要撵了她并非虚言。 月娘其实也并未觉出秀菊待她有多么尽心来——也是秀菊自己掂不清。大约是月娘住在太夫人这里的关系,秀菊虽跟了她,却还是总觉得自己是太夫人跟前的丫头。平日里虽尽先侍奉月娘,也同情她,却并没有亲信大丫鬟的自觉。 然而月娘却也自知。她本就是落难到太夫人这里的,又没有特别的好处,秀菊踏实的侍奉她便已是尽了本分。人心却不是物件,拿到你这里就一定要向着你。这是不可强求的。 便到太夫人跟前,怯怯的叫了一声,“阿婆。” 太夫人便瞟了林夫人一眼——她自然瞧见翠竹出去了。 月 娘就道,“阿婆不要责怪她了,秀菊姐姐一向待我尽心。”又解释说,“今日也是事出突然,秀菊姐姐是临时闹了肚子,才去如厕。其实那个时候我身边儿还有老妈 妈陪着呢,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是我太托大了,见秀菊姐姐找不着茅厕,便让老妈妈去给她领路。我以为不过就是原地等着罢了,自己一个人也不要紧的……没想到 就遇着外人了——真不怪秀菊姐姐的。” 太夫人就问道,“你不怪她?” “不怪?” “还想留着她?” “嗯,自来到老太太这里,就是秀菊姐姐照顾我。” 太夫人就沉默了片刻,林夫人也道,“您看,难得月丫头向您求些什么。” 太夫人就叹了口气,对月娘道,“我听说世子妃是派来两个嬷嬷跟着你,你难道一并令给秀菊带路去了?” 月娘便垂下头去——她自然是故意掩去另一个婆子的轻忽,否则听着就像是抱怨世子妃不尽心了。 太夫人道,“你这丫头,就光想着替旁人掩恶。”也心疼她温柔敏感,就道,“谁的错就是谁的错。庆乐王府照顾不周,你不抱怨,我就想不到了吗?”又道,“若不是秀菊将主子丢在一旁,光顾着吃酒去,何至于偏要在那个时候如厕,将主子丢给不可靠的外人照顾?” 月娘便不知该怎么说了。 太夫人就道,“你也要有主子的自觉,该赏则赏,该罚则罚,方能立起规矩来。纵然要饶她,也要令她知道哪里错了。否则她还会再犯。” 月娘便屈膝道,“孙儿领下教诲了。” 太夫人却也没再为难她,只又对秀菊道,“念在初犯,又有月丫头替你求情,我就饶你一遭。下回再犯,定不轻饶!” 也并不怪太夫人这么不近人情的要责罚秀菊。 太子可是日后的储君——且皇帝日薄西山,虽让白上人救回来,也谁都不晓得他还能再撑多久。皇帝又没旁的儿子,到时候铁板钉钉就是太子即位。 结果雁卿和月娘偏偏就得罪了这位太子殿下。 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冒着与日后的皇帝做对的风险来娶这两个丫头?只怕她们在京城是难留了。 太 夫人就叹了口气。唯一可庆幸的是,他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家——毕竟是掌兵的门阀,皇帝也要拉拢的世家。她三个儿子,大儿子赵世番是皇帝心腹重臣,二儿子 赵文华镇守荆州。如今三儿子赵文渊也已长成,渐渐将前燕国公在军中的旧部收拢起来。他们三个一心,燕国公府就没什么可怕的。 太夫人的母亲不就是前朝公主吗,实在没办法了,就只好将太子也变成前朝太子——谁晓得后事如何呢? 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在太夫人这里也不过了了。她些微一想,便不去庸人自扰了。就对林夫人道,“二郎、三郎有信回来吗?” ☆、第二十七章 这些事太夫人能想到,林夫人自然也能想到。 她却没太夫人那么激进,只是想将雁卿和月娘送出京城,暂时避避风头。 改朝换代什么的,那是鱼死网破的退路,林夫人想的却不会像太夫人想的那么简单天真。但谋废太子一事,林夫人确实已然在考虑了。 ——并不单单因为太子扇了月娘一巴掌,又调戏威胁了雁卿的缘故。 元徵差人给世子妃送信后,世子妃当即便告罪送客了。林夫人去兰雪堂寻雁卿和月娘时,正碰上太子强迫雁卿跪下赔罪。 彼时林夫人就在竹林的那一侧,因她身上衣衫颜色浅淡,元徵和太子他们便没瞧见。 林夫人并没有立刻想到出头替雁卿解围。一来,她原本就是这么教养雁卿的,能令雁卿自己解决时,她都尽量不插手;二来,本就不过是小孩子间争强斗胜,她出面反而将事情弄复杂了。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林夫人临时想起赵世番对她说过的话,很想亲眼看看太子的行事。是以就停住了脚步。 不得不说,太子今日真是让林夫人眼界大开。 ……赵世番只说太子欠缺教养,叫林夫人看,他分明就是本性凶残,又缺乏管束。 比 起雁卿和月娘来,林夫人反而更替赵世番不安。一者,元徵明明对太子说了,雁卿月娘是“太子太傅”的女儿,太子反而更要为难她们,可见太子心里对赵世番的隐 恨颇深。而赵世番言谈之间,竟是觉着太子渐渐变好了,还是值得管教的,显然是被太子的心计骗过了。二者,太子反复无常,明明说只令雁卿跪下道歉,待她跪下 来却又要打她。且他对月娘这样的幼女都能狠下毒手,可见残虐。三者,他的举止看似粗鲁,细品起来却又步步为营。且最后元徵反目相对时,他能审时度势将脾气 忍下来,可见心思之深。 残忍又阴毒,若日后真登上至尊之位,还有谁能奈何得了他? 林夫人觉得有必要就太子一事与赵世番仔细谈一谈。 # 此刻赵世番却正在御前应答。不为旁的——晋国公要回京了。 说 起来也真是艰难。当年灭梁一战,晋国公也是主帅之一,梁国覆灭之后,晋国公只在长安留了半年光景,便又被派去青州剿灭梁国余党。剿了四五年,北至高句丽, 南到陈国,连荒山野岭上落草的寇匪都清理得干干净净,眼看着非回来不可了,他又自请去镇守扬州,和陈国人打仗。 去年秋天皇帝就宣他回朝。眼看着都春暖花开了,他才终于不情不愿的晃回来。 说句大逆不道的——赵世番觉着晋国公是在跟皇帝的命比,谁更能拖。 倒也不能全怪晋国公。 晋 国公生得很雄伟,高大英俊,宛若天神。当年广陵王见了他一面,就颠搭颠搭的到皇帝跟前说,“今日见了晋国公,觉得他不是会久居人下的。臣弟不过跟他说了两 句话,冷汗就湿透了脊背。竟不敢与他对视。威气之重以至于此,还请陛下早做打算。”变着法儿说晋国公有“龙威”。 皇帝并没当一回事——毕竟是能除掉雍王的雄主,不论是才略还是气度,皇帝都远胜旁人。他收拢天下英雄为己用,自然不会为这么点鬼神莫辩的事就要斩杀功臣。 但架不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自广陵王开了口,就不断有“粗通面相之说”的人来提醒他——晋国公面貌不凡。 不凡?快烦死了! 皇帝便找了个颇有些名气的相术师,令他去给晋国公看相。 那相术师给晋国公仔细看了一番,回头向皇帝回禀,“与他父亲一样,是战无不胜的命格。能当柱国大将军,倒没看出不能言说的富贵来。” 皇帝于是盖棺定论了。 而晋国公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知后觉的吓傻了。 此后便宁肯常年在外打仗,也不敢在京师安享富贵了。 是以这回不得不回京来,便很心情忐忑。 因他久拖不回,皇帝也暗暗生疑——便叫赵世番来问话。 晋国公的夫人便是燕国公府上太夫人的族妹。虽不是同一房的,幼时却也很亲近。晋国公的次子谢怀逸,也是赵世番的至交好友。皇帝向赵世番问话,虽是自己生疑,却显然也是为了释晋国公之疑。 君臣互相说了些开解的话——赵世番便负责将皇帝的话传给晋国公。“去岁急宣他回来,是怕朕有万一,也可托孤给他”云云,信不信再另说。 赵世番并不替晋国公操心,他信皇帝的节操,也信晋国公统辖的府兵。 他所操心的是自家三弟,出去六七年不晓得有没有长歪——原本性子就够左的了! 他没料想到,他闺女刚被他教导的好弟子给闪了一巴掌。 等回到家,他自然立刻就知道了。 林夫人有多开眼界,赵世番就有多目瞪口呆。 自家的闺女的温良纯善,他最清楚不过。不要说月娘,就是雁卿这个不解时事的,待人也是彬彬有礼,温和谦让。赵世番完全没设想雁卿和月娘先做错,才招来灾祸的可能。分明就是太子凶性未改。 若不替两个娇嫩的女儿找回公道,赵世番又气得哆嗦。 待要去找公道——他又是太子的师父。教不严,师之惰。弟子不肖至此,分明就是他的过错。 赵世番气得说不出话来,来回的踱步。 历来太子太傅只有反对新法被商鞅割了鼻子的,只有力保废太子被皇帝冷藏的。有谁像他这样,被太子亲手打脸的? 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了 # 太子也已回到宫里。 以他的品性,自然是先威胁今日目睹了整件事的太监不许向皇帝告状。 太监哪里敢得罪这个祖宗。幸而皇帝只是遣他去庆乐王府送信,并没料想到他会撞上太子行凶,便没宣他去问话。 太子小心翼翼的着人打听着,见到午后还没动静,便觉得此事大约是已揭过了。 谁知晚间皇帝竟宣太子去陪他用膳。 太子做了蠢事,难免心虚。进了殿便眼观四路的谨慎戒备着。 式乾殿里皇帝却正在书房翻看折子。见太子来了,便先温和一笑,道,“饿了?” 太子就胡乱点了点头,皇帝便指了指外间,慈祥的道,“朕这里临时有些事要处置,你先去吃吧。” 殿内高阔,一起灯,暗影便显得尤其黑沉且高幢。皇帝那打他时高大得无法反抗的身影,竟也看着有些老迈消瘦了。 太子不知怎么的竟忘了怕,一时盯着皇帝的脸,心里竟有些陌生且莫可名状的平静。 皇帝就笑道,“怎么了,还有事?” 太子摇头道,“没有。阿爹宣我来,是有什么事要问吗?” “嗯。”皇帝就摇了摇头,“许久没同你一道用膳,今日想陪你说说话儿的,谁知又不得闲。”又催促,“你先去吃吧。” 太子也不知怎么的,就脱口道,“那阿爹你快点儿,我等你。” 皇帝倒是抬头看了太子一会儿,见他眨着一双金褐色的猫眼不经意流露出亲近来。略一愣,就将折子放下了,笑道,“咱们先用膳吧。” 这顿饭皇帝吃得很舒坦——他有些明白人常说的天伦之乐了。有个懂事的儿子,那熨帖之处确实不同旁的。 可见令赵世番来教导太子是对的。 父子两个聊得十分开心,皇帝还跟他说起自己年轻时出去玩耍的经历。 待吃完了,皇帝要差人护送太子回去时,太子忽然就起身说,“阿爹,我有事和你坦白。” 皇帝心里就咯噔一声——实在是这儿子的记录太壮观,他自己都说有事了,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他今日颇有慈父之心,便依旧温言道,“说吧。” 太子便将今日的事简略的与皇帝说了一遍——自然不会全说实话。 只 道自己拉住一个小姑娘问路,不想那姑娘的姐姐窜出来,硬是说他欺负她妹妹,还将她撞倒。他很生气,就非要令这姑娘跪下来道歉。不想这姑娘脾气十分倔强,他 搬出太子的身份都没令她屈服。他就恼火了……谁成想,这两个姑娘竟是太子太傅的女儿。此刻他十分后悔,不晓得明日该怎么面对赵世番。 皇帝:…… 得说皇帝还是了解太子的。 “你真没欺负人家姑娘?”太子见皇帝眼中冷光,就缩了一缩,没说出话来。 皇帝见他有退缩起来,也略有些后悔。再想想,林夫人可不就是火爆不饶人的性子吗?当年不明就里时,连他都敢骂,以至于至今皇帝还觉着她是个泼妇。想来她的女儿也是十分不好惹的。火爆性子遇上自家儿子这混不吝的,不定还真有什么误会。 便也不一面倒的追究太子的过失。只与他说道理,“白龙鱼服,豫且射其目。这个典故你知道吗?” 太子这半年里被皇帝拘着读书还真不是白读的,他知道这典故——是说有条白龙化作鲤鱼游玩,被名叫豫且的人射中了眼睛。白龙告到天庭上,天帝说,渔夫就是打渔的,你既然要化作鲤鱼,就不该怪渔夫要伤你。 自然立刻就明白皇帝的态度了。便说,“儿臣知错了。” 皇帝就道,“你既是微服出游,就不该怪旁人不认得你,也不该拿太子的架子。那姑娘替自己妹妹出头,撞了你一下。若是误会,你便解释。若是你错了,就认个错。若非要拿太子的架子来压他,便穿上衮袍,带上依仗,令东宫侍卫去拿她。空口一句你是太子,能让谁屈服?” 太子道,“是不是太大张旗鼓了?” 皇帝气得揉额头,“你也晓得太大张旗鼓了?可这就是太子的处置法。跟一个小姑娘置气时,怎么就不想你是个太子?!” 太子倒是勇于认错,“是儿臣有失气度。” 皇帝就叹了口气,“那你说现在该怎么处置?” 太子想了一会儿,就道,“儿臣向赵卿赔罪。”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你就不觉得太丢脸面了?你可是太子。” 太子便乖巧的垂头道,“这些儿子在先前就该想到……既没想到,便活该丢脸面。也好日后记着这教训。” 皇帝就点了点头。然而终究还是生气的,“你这回当真是做了件蠢事!” 若连自己的太傅都拉拢不住,这太子也蠢得史无前例了。 偏偏是自己儿子,皇帝非得替他打算不可。 虽得了一顿训斥,又被皇帝严令茹素三日反省自身。但太子心里也略送了一口气。 临走前,皇帝忽然又叫住太子,道,“太傅的女儿怎么样?” 太子便记起雁卿那双如有明火在稍的清亮眸子,略愣了片刻,脱口就道,“十分的倔强爱瞪人,动手比动脑快——儿臣被她撞了两回。”其后才记起还有个小的,就补充,“小的却很良善温婉……”又故意溢美,“知书达理。” 皇帝心里便有数,道,“下去吧。” ☆、第二十八章 雁卿却并没有将得罪了太子的事挂在心上,也只向太夫人抱怨了几句罢了。 却是因为太子逼着她和月娘跪的缘故——春土湿凉,水汽透过春衣侵入膝盖,在地上跪得久了,两个姑娘腿上都僵冷僵冷的。一直到回了国公府还没有缓过来。太夫人和她们说话时,不留神将手扶上去,就吓了一跳。 于是逼着姊妹两个各喝了满满一盏滚烫辣口的姜汤。 姜真是全天下最难吃的东西!姊妹两个各自捂着辣得发疼的心口,自然不会说太子的好话儿。 太夫人听雁卿说遇上了个“没见过的野蛮又霸道的孩子,说是太子,非逼着我们下跪认错,连七哥都替他说话”,自然晓得她说的是谁,便少不了叮咛,“七哥儿那是护着你——今日的事可不能同外人说,最多放在心里罢了,能不想是最好的。” 因雁卿有些痴性儿,长辈们便都不打算让她接触皇帝那一家子。平素公主、亲王府的邀约都不带雁卿去,也只庆乐王府是例外罢了。便不曾教她该如何应对这些人。 月娘又还小。 这次的意外倒是令太夫人警醒起来,觉得很又必要向孙女儿普及一下皇权。 可想了一会儿,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便给雁卿和月娘讲商鞅变法的故事。有道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管大家便如治小国,用人处事之道有许多相通之处,商鞅变法一事涵盖了许多人情权谋,却又不是阴谋,倒勉强也适合雁卿这年纪来学习。 太夫人便也细细的从公叔痤向魏惠王举荐商鞅说起,到秦孝公发奋求贤,而商鞅以帝道、王道、霸道之术分别游说秦孝公,再到商鞅酝酿变法,与秦国贵族辩论,又和百姓立木为信。 她平素很少向两个孙女儿讲这么跌宕起伏的故事,姊妹两个竟都听住了,不时跟着问“为什么呀”。 太夫人便也停下来与她们讨论故事里的人分别都有什么理由。就这样,终于说到当时还是秦国太子的嬴驷触犯了新法一节。 太夫人便问,“你们说,太子该不该罚?” 雁卿就道,“他犯了错,当然要受罚呀。商君跟百姓约法,信用是根本。有过不罚,便丢了信用。” 月娘见太夫人望她,才小声说,“我不知道……今日太子也做错了,受罚的却是我和阿姊。” 雁卿就道,“这不一样的。” 太夫人倒是诧异了——听雁卿的语气,月娘说的她分明就已想到了。便问道,“跟阿婆说说,有什么不一样?” 雁卿便道,“今日太子欺负我和月娘,冤枉的就只有我们姊妹罢了。他才能得逞。秦太子却是动摇了国法的根本,不罚他,新法就推行不下去了。”又想了想,道,“且我们今日遇着的太子,也不是寻常该有的太子。他的特例是不作数的。” 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自过了年太夫人就觉出雁卿说话条理流畅了。可今日见她侃侃而谈,也还是被惊到了……然而听雁卿说了这些话,太夫人反倒觉着也许雁卿口拙些更好。这样的聪明是该有而不该露的。 不过说到底还是自己的故事引出来的,又不想在雁卿渐渐能将话说流利了时打击她,便不评论。只接着讲下去,“你们两个却都说错了。”就告诉她们,“商君说,法令不行是因贵族的阻挠,若要行新法,就必自太子始。可太子是罚不得的,便令太子的师父替他受罚。” 两个姑娘就都愣住,片刻后月娘问,“太子为何罚不得?” “是啊,为什么罚不得呢?”太夫人便反问道,“譬如在咱们家,你们阿爹做错了事,谁来罚他?” 姊妹两个便都抿了唇,轻声笑道,“……阿婆。” 太夫人便也笑起来,道,“若阿婆不罚他呢?” 两个女孩就都不晓得该怎么说了。 还是月娘道,“子不言父过。这不是我们该管的事。”雁卿迟疑了片刻,也点了点头。 太夫人倒也无可反驳,然而她却不想将敬畏皇权比作奉行孝道。 便又问,“我们且回到故事里。你们觉着太子真没有受罚吗?” 月娘先听懂了,就说,“商君虽没有打太子,可他裁定太子犯了罪,其实就是罚了太子。” 雁卿也点了点头,“让师父替自己受罚,太子心里肯定不好受。” 太夫人就点了点头,道,“那你们晓得商君最后怎么着了?”姊妹两个都摇头望着太夫人,太夫人就道,“后来太子即位成了秦国的国君,继续推行商君的新法。却将商君抓起来杀了。” 姊妹两个就都吓得一退,道,“商君犯了死罪?” “并没有——可太子的师父诬陷他,说他犯了法。国君也不去查就听信了。” 雁卿睁大眼睛,好一会儿才道,“他是个很坏的国君。” 太夫人道,“这就错了,这位秦惠文王可是个极聪明能干的国君,他提拔了许多像商君一样贤能的宰相,偏不容商君活着。”这话便说得有些远了,太夫人就轻轻揭过去,问,“是不是很可怕?” 雁卿和月娘都点头。 太夫人就道,“太子和皇帝就是有这样的权力。今日太子确实做错了,可他就是能反过来处罚你们。因此日后再遇上太子,纵然他犯了错,你们也千万不要强硬的去顶撞他。今日七哥儿让你们跪下,你们不要埋怨他,他真是在保护你们呢。” 两个姑娘都有些发懵,月娘拉了拉太夫人的衣服,轻轻问道,“太子日后会报复我们吗?” 太夫人此刻才顾虑到小姑娘的恐惧,倒是愣了一愣。忙笑道,“不会,有阿婆和你们爹娘在呢。”又说,“若你有一柄能劈山的刀,你会用它来削篾片吗?” 月娘就怔愣的摇摇头。 太夫人便道,“太子的权力便譬如那柄劈山的刀,对付你们就譬如削篾片。不用害怕——这里边儿还有许多门门道道,日后阿婆再细细和你们说?” 月娘又点头。 太夫人此刻倒有些后悔了,便又带着她们说旁的。可一整日姊妹两个都有些心不在焉。 夜里入睡时,月娘就又去找雁卿。 姊妹两个窝在被窝里,各自沉默了许久。后来月娘就悄悄的问雁卿,“阿姊,你怕不怕太子?” 雁卿倒是有些怕了——她虽是觉得太子未必能找着她,天下这么大呢!可她阿爹和元徵却都是在太子跟前有名号的,她怕太子报复在他们身上。然而再看看月娘,抬手轻轻碰触她的嘴角,又觉得,彼时她若不替月娘出头,难道要眼看着太子打她吗? 也不单是月娘,若是太子欺负元徵呢? 雁卿就想,她要是皇帝就好了——又想,这可不成,她比较笨,大概治理不好国家。 便叹息,为什么世上要有这么大的权力,却让太子那样的坏人去握着呢? 她就轻声答道,“不怕。” 总得有人不害怕的——不然太子这样的坏人可就真要无法无天了。她也不能不护着自己的亲人。 月娘眨了眨眼睛看着她,姊妹两个就在烟云罗的帐子里对视着,片刻后同时团着被子笑了起来。月光明澈落了满帐。 月娘就说,“我也不怕了。” # 庆乐王府上口风再严,太子微服出游撞见了燕国公府上两位千金的事也还是半真半假的流传开了。赵世番走到哪里都能碰到同僚背着他说话——太子竟然打了太子太傅的闺女,这八卦太值得议论了! 赵世番心里有气,这阵子对太子便十分的懈怠。跟皇帝私底下聊起来,还力陈自己不堪为太子太傅,请皇帝另选贤能。 皇帝觉着,赵世番这脾气发的有些狭隘了。不过就是小孩子间闹了些小别扭罢了,何至于此? 赵世番也是有苦说不出——难道他能告诉皇帝,你儿子调戏了我小女儿,还将她打得破相了? 当然破相尚不至于,可嘴角确实被打青了。当爹的看着心里绝对不好受。 偏偏皇帝还体会不到他的心情——毕竟是他家猪拱了白菜,又不是他家白菜被猪拱了。还对赵世番说,“听闻你家有两个女儿?” 皇帝觉着自己这提议还是颇为厚道的。这世道确实有这种法则,女孩儿被流氓污了名节,若不去死便只好嫁给这个流氓。当然皇帝觉着林夫人的女儿跟他儿子打了一架还真不至于就“污了名节”,那该是家学渊源。但怎么想都觉得,也只有这一个理由能解释赵世番何以这么羞恼。 不想赵世番立刻便生硬的顶回来,“是,长女乖巧温柔,可惜是个痴儿。次女胆小文静,才六岁,生母卑贱。” 他故意强调温柔文静,却又将能与太子匹配的路给堵死。皇帝倒是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了。 便有些不大高兴——虽猜出来只怕太子没全说实话,可那毕竟是他的儿子。且赵世番又是太子太傅,这般嫌弃太子便有些掂不清了。 就 也不软不硬道,“朕早说了,三年不飞不鸣的才是真凤凰,赵卿毋须忧虑。”本来还想多添一句,次女也有长大的时候,好给赵世番多添一份堵——可这个时代看重 嫡庶,皇帝还真不想给自己的独子娶个庶女。且庶女比嫡女嫁得好,外人看着只是故事,本家族内却是尴尬了。皇帝也不想得罪林夫人。 赵世番听皇帝真这么说,一面气得说不出话。一面又觉得林夫人真是有先见之明。他确实该考虑立刻将雁卿送出长安了——绝不能让闺女落到太子手上! 不想当天下午皇帝便又将赵世番宣进宫了。 ——得说皇帝真心大度。虽被赵世番气得够呛,可一样也没偏袒自己儿子,立刻就将相关人等聚集起来盘问真相。 待庆乐王府上的说法同去传话的太监的说法印证起来,皇帝总算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气得差点没提着棍子再到太子宫里揍他一顿。 还是想到,如今太子在赵世番手下是有长进的,不能一味体罚。且这件事是不方便流传出去的,终于忍了下来。 皇帝也倍感酸楚——气得几乎昏倒的时候,身边连个能听他说软弱话的人都没有。到底还是转转悠悠又宣了白上人来和他下棋。人年老丧妻时,便格外容易向佛道求平静。 皇帝倒也没和白上人打机锋,只说,“太子很混账。” 白上人默不作声的落子,但看得出心里万马奔腾——皇帝都第三遍说同样的话了,难道还要让他将同样的答案也重复三遍?! 皇帝便道,“赵卿的女儿倔强直率,能拦着不让作恶。朕觉着太子身边恰恰得有这么个人陪伴。” 玉石棋子落上了榧木棋盘,清而锐利的一声响。白上人凝视着棋局收回手去,眉目不动。道,“燕国公的千金,我却见过。” 皇帝当然知道他见过,不正找他问吗? 白上人道,“陛下可知道她有一个同胞哥哥?” 皇帝倒是骤然想了起来——他听过这件事。因这件事,他虽觉着林夫人是个泼妇,却又对她满怀敬意。 白上人就道,“陛下不懂得母亲的心。譬如翠鸟产双卵,你取走第一颗,她会全心去看护第二颗。可你若连第二颗也要取走,她便会拼死啄瞎你的眼。” 这话真是漏洞百出,可皇帝听了竟真觉着被镇住了。也只虚张声势的笑道,“莫非她女儿日后便不要出嫁了?且世上还有比未来的皇后更尊贵的位分吗?” 白上人很想拿皇帝自己的话回他——太子很混账。 笑话——明知道人家姑娘得罪了你儿子,却要让你儿子娶她。这不是故意将人家弄回来虐待报复的吗? 幸而他的桀骜脾气也收了不少,提醒皇帝落子,才又道,“太子分明就是缺少母亲的疼爱管教。世上哪有等着儿媳妇管教儿子的?与其为太子纳妃,真不如陛下自己娶妻。” 皇帝这回终于仔细考虑白上人的建议了。 将赵世番宣进宫,自然要安抚一番,也隐隐带了些致歉的意味。又再度肯定太子确实是改好了许多,这都是赵卿的功劳,赵卿务必再接再厉——这毕竟是国之储君啊! 说完了这些,便又道,“朕决心立后。” 赵世番就吃了一惊。吃惊过后,便也明白了皇帝的苦心。 只默默的想——这一旦立后,只怕太子心里也要有一番大不安、大动荡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不是男主角,唯有这点我是肯定的! ☆、第二十九章 皇帝虽自觉得年纪不轻,不晓得什么时候就没了。可在外人看他才刚刚四十岁,还称得上年富力强。只要有心,再整出七八个孩子来不成问题。多子多福还在其次,重要的是皇 帝只有一个儿子它不保险啊! 是以皇帝一说要立后,朝野上下也都欢欣鼓舞。 唯一忐忑起来的只有太子。 太 子不愿意皇帝立后的理由有许多。虽然他尚不记事时就没了阿娘,可阿娘在孩子心里总是特别的。他也仗着他阿娘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做些出格的事,皇帝大都不忍心 罚他。如今要有人来抢他阿娘的位子了,他怎么答应?!且皇帝若再和新宠生出儿子来,他们一家三口倒是圆满了,他岂不反而像个外人? 此刻太子才觉出他阿爹的重要——他已没了娘,爹再被抢走他可真就是没人要的了。 是以太子得了消息,也来不及做筹划便闯进式乾殿里去找他阿爹。 眼里含着泪跪在地上,气势却是悲愤凶狠的,“阿爹要忘了我阿娘吗?” ……皇帝正对着先皇后的画像追思,也诉说近况。听闻有人闯进来时就已动了气,瞧见太子更是触景生情,怒火翻倍。 “你还有脸提你阿娘!” 想自己是怎样的英雄,妻子又多么温婉善良,怎么就养出这么个儿子来!对着两个小姑娘逞凶斗狠,撂下些不三不四的浑话……还没真收拾过人家!还是冲着太子太傅去的!回头还敢跟他反咬一口! 皇帝倒也光明正大,刚好太子跪着呢,直接就分门别类将太子的罪过历数了一遍。 最后总结陈词,“朕看你就是欠缺管教!” 这熊孩子可不就欠缺管教吗?是以越想痛哭流涕的问“阿爹你不要我了吗”时,越要用虚张声势的凶狠来掩藏软弱。越发的顶回去,“那您就打死我吧!又不是没打过!” 皇帝一口气没上来,一口血倒差点让他气上来了。 到底还是心疼他。竭力将怒火压下去,尽量声气平静的对太子道,“我是要仔细管教管教你了!”又叹了一口气,悲从中来,“你阿娘去得早——是朕往常疏忽,以为你没娘管教也能正直的长大。如今朕已反省过了,必寻个如你阿娘那般疼你且能管你的人。你也谨慎反省自身吧!” 太子道,“您要娶就娶!那是您的新宠,可不是我的阿娘!”瞧见墙上挂着的他阿娘的画像,便嚎哭起来,“阿娘,您在天有灵就收了我吧!咱们娘俩相依为命,也好过我落到继母手里受虐待!” 简直不可理喻。皇帝怒道,“谁敢虐待你了!” 太子已经哭出来了,便如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道,“阿爹娶了新人,便要生新儿。旧不如新,到时候看我只会更不顺眼。继母再吹个枕边儿风,弟弟再撒个娇,我就成外人了。你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只怕还要嫌我碍事……” 皇帝简直哭笑不得——又可怜他敏感脆弱,又恼怒他撒泼耍赖。 他既是为了教养太子而立后,自然会仔细筛选、考察出合适的人选,必定不会有太子顾虑的那些事。然而一时又觉得,真让他这么怕一阵子也好——太子可不就是太不晓得害怕了,才屡屡做出可恨之事的吗? 便喝道,“你眼里朕就是这么个糊涂、薄情的人吗!也罢,朕决心已定,你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太子与皇帝吵了一场,也没能改变皇帝的心意。 东宫倒也不是没有明白的人,太子詹事便劝说他,“圣上既要令殿下反省,想必是近来殿下做的那些事又有违圣意。否则何以十年了陛下才想到立后?” 太子被皇帝训斥了一场,此刻正心灰意冷。他是敢真闹出大事来博取皇帝的关注的,听了詹事此言,倒是略微扭转过来。 这阵子他已十分收敛,唯一失控的一次不就是在庆乐王府上遇到了赵雁卿吗? 便也立刻就明白过来——只怕是有人告状到皇帝跟前了。 他心中虽暗恨,可也无心再去报复什么,只想着该如何挽回皇帝的心意。立刻便又记起来,那天他对皇帝说要向赵世番认错,可自己似乎已经有些日子没有见着赵世番了…… # 自过了春分,天便日胜一日的温暖起来。 樱桃花行将开败,春日繁盛的花景便也将要展开了。 去 岁秋天清风观里送来的两株海棠也开始萌发,雁卿仔细分辨那萌芽,竟真的让她看到了花苞,可见今年终于是要在春天开花了。雁卿便对那海棠道,“还是要在春天 开的。虽秋日开也一般美好,却尚未坐果,寒冬便至。是不是很可惜?须知春华秋实,盛衰以时,才能长久又圆满。” 她眼里草木有心,流水含情,院子里下人们倒是都习惯了这痴性。纷纷抿唇而笑。园丁见她格外喜欢这两株海棠,还特地追了一道肥。 这阵子雁卿一直被林夫人约束在家中,虽依旧如往常般读书习字,听太夫人讲故事、陪月娘下棋弹琴,却渐渐开始蠢动起来。每日里必跑来跑去的在林夫人跟前晃,红扑扑的脸黑亮亮的眼,还有双环上晃来晃去的长流苏,真是扎眼得让人不注意到也不成。 月娘不明白阿姊怎的忽然活泼起来,林夫人和太夫人却明白——雁丫头这是在等着春分演武呢。 这 也是燕国公府上的传统——治兵有春蒐、夏苗、秋狝、冬狩之说,指的是四时狩猎练兵。落到家中子弟身上,便是四季演武。每年春分前后必然在较场上有演武会, 好令族中适龄子弟比试骑射。鹏哥儿与鹤哥儿都要参加。雁卿年幼不参加,可去年春天也有了自己的枣红小马,如今已经骑得溜熟。 然而眼看着春分将近,林夫人却连跑马场都不许她去了。雁卿便只好努力在林夫人跟前刷存在感,好让她留意到自己,赶紧想起来。 林夫人:…… 林夫人确实是故意不让雁卿出门的,也没打算带她去看今年的演武。 雁卿毕竟是得罪了太子,不好再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 这 些日子太夫人也和林夫人商议着——太夫人想带着雁卿去二郎赵文华那里去住。赵文华远在南郡,除非是即刻便要大举伐陈,不然京城局势也影响不到那里。且荆州 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所在,也十分繁华富庶。太夫人的意思是让雁卿在荆州住几年,能回京发嫁自然最好,不能就直接在荆州说亲。 既要远行,就要早作准备。 行装繁琐是其一——更多的还是舍不得。 荆州再好、赵文华再将雁卿视作亲女,他也毕竟只是雁卿二叔。雁卿在荆州和在父母身边是不同的。做客尚好,久住就叫寄人篱下了。 林夫人思及此处,竟也默默垂泪。 偏偏这些日子元徵又常登门叨扰。 林夫人是觉出来了——元徵似乎很喜欢雁卿,却不是兄妹之情、两小无猜的喜欢。而是男女间的喜欢。 林夫人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元徵这个年纪的少年追小姑娘,大都有些自以为是的跳脱,行事难免莽撞幼稚。可元徵却十分沉稳周全。不必说和同龄的鹤哥儿比,就是鹏哥儿在感情上也分明比他青涩。 元徵那样子,倒仿佛默默的等了雁卿许多年。颇有些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意味。 林夫人直觉不喜欢——也不知是不喜欢元徵本人,还是怕雁卿愚钝被他给克住了。 因此元徵光明正大的想得到她的准许,进园子里去看雁卿时,林夫人都十分果断并且始终如一的说,“还是不见为好。” 与太夫人说起时,太夫人笑她,“你这是迁怒。” 林夫人就道,“您说的倒也没错,雁卿可不就是在庆乐王府遇上太子的吗?” 太夫人道,“可不是这一件。”林夫人不解,太夫人就道,“你是为了元徵令雁丫头给太子跪下道歉的事。”林夫人就一愣,却已明白让太夫人给说着了。 太夫人就摇头道,“你性子还是太黑白分明了些。纵然晓得元徵没有做错,这般处置也是最合适的,却打从心底里不喜欢。” 林夫人亦只能默认,却还是笑着提醒太夫人,“您不是也不爱他体弱多病吗?” 太夫人就笑道,“你也不用套我的话,我直和你说吧——我如今年纪大了,倒是有些应对不来孩子们百折不挠的心意了。” 林夫人明白太夫人的意思,便只好道,“他若能走通您的门路,我也无话可说。” ……元徵还真有胆量越过林夫人去走太夫人的门路。 其实雁卿就跟着太夫人住,若早借着探视太夫人的理由来,便早能见着雁卿了。 元徵不做,只是因为——太夫人毕竟是祖母,雁卿的婚事归根到底还是林夫人说了算。 之所以忽然不继续以耐心来攻略林夫人了,是因为雁卿得知太夫人可能要带着自己去南郡,十分开心的给元徵写了一封信,道是,“将随阿婆启程去江陵,三峡之约不曾忘。却是雁卿先往,七哥后至矣!” 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元徵便明白,她果然是不晓得三峡之约的真实含义。 他当然能猜到林夫人为何要送雁卿去南郡。且南郡远在千里之外,若真让雁卿去了南郡,只怕三五年内不能相见,连音讯也难通。 他已不想再经历别离,自然不能令雁卿离开。 ☆、第三十章 太夫人也有些年数不曾见过元徵了,脑中记着的便是他先前病弱的模样与怪力乱神的“天煞孤星”命格。 她依旧是不喜欢这两件,之所以忽然对元徵大为改观了,也不为旁的——趣味相投。 回到当日。 元徵说要给雁卿送书,真没吝啬。雁卿回府当日下午,他就遣人送来了。 这个年代版刻业尚不发达,流传大都靠手抄,抄一本就是一本。是以搜罗藏书十分的辛苦,寻常富贵人家家有十万卷藏书已十分了不得,还大都是几代人辛苦积累下来的。 是以元徵送过来,太夫人便也随手翻了一翻。她自诩博览群书,略一翻看便已赞叹作者大手笔,可竟是她闻所未闻的作品。便感慨,“竟还有多少名作是我无缘一览的……” 大约是来送书的人回去想元徵传话了,元徵当即就差人来回,“这两年在外面,着实搜罗了不少沧海遗珠。若不能流传开来,岂非暴殄天物?”毫不吝啬的就开具了编目给太夫人,道是可与府上“互通有无”,互相抄藏。 ……多少人想讨好太夫人,一辈子都没寻到点子上——实在是太夫人命太好,对好东西太习以为常,轻易打动不了她——元徵却一击得中,举重若轻的赢得了太夫人的好感。 是以这回世子妃带着元徵来,太夫人也十分高兴。 待见了元徵,反而吃了一惊。 得说元徵真心生得好,只怕比庆乐世子当年也是不遑多让。然而这也是可以预料的,毕竟幼年时他模样已很不俗。太夫人吃惊的主要还是他的气质——哪里有半分久病之人的虚浮暗淡?分明神清气朗,便如满月当空,好得能发出光来。 便道,“有些年数不见,七哥儿气色与往昔真是大不一样了。” 就瞧一眼林夫人——林夫人也只笑而不语。 世子妃便笑道,“您也是容光焕发,看着气色很好。” 客 套完了便也顺着太夫人的疑问跟她解惑,“前些年王爷带着他去清风观里求平安符,正遇上白上人。说他原就没有什么宿疾沉疴,不过就是饮食上有些瑕疵,使体内 五行不调罢了。又吃了许多药,静多动少,看着就跟有病相似的。便传了一套饮食调理的法子,一套道家练气的身法。按着他说的去调理,果真渐渐就好起来——已 有一年多不用吃药了。” 元徵就补充道,“就去岁秋天着了场风寒,吃了一副汤药罢了。” 太夫人不喜欢元徵跟雁卿太过亲近,可不就是因为他是个药罐子吗? 闻言不由就又仔细打量了元徵一会儿,笑道,“果真。除了白上人教的身法,可有修习旁的武艺?” 元徵便答道,“前年开始学的骑射,这是祖上安身立命的本领,一直都努力修行着,不敢懈怠。” 太 夫人就十分赞赏的点头,对林夫人道,“我们家演武的日子也快到了吧?”林夫人道是,将确切的时日告知了,太夫人便说,“到时候七哥儿可一并去看看——圣人 讲六艺,射御与诗书并列。如今有人说世家子弟孱弱——便是因将武艺丢了,一味去攻读诗书的缘故。”越看元徵就越满意了。 得说人的思维惯性还是很强大的。太夫人听完世子妃辟谣,又见元徵能勤习武艺,头一个想法竟是——好像没什么理由再反对他成为自己的孙女女婿了——片刻后才暗笑,莫非她看年龄合适的少年郎,头一个标准竟是他能不能当自己孙女婿? ……可不就是如此么! 然而想到雁卿得罪了太子,若真嫁入庆乐王府,岂能少了和皇帝一家打交道的时候?便也不做设想了。 这厢太夫人正和世子妃聊着,林夫人作陪。那厢雁卿和月娘就下学回来了。 姊 妹两个上学都很有模样,背着织锦缝就的小布包,里面装着书和课堂上写的大字。一边儿讨论着功课一边儿就双双进屋来了。才进了院门,就被翠竹给拦下了,“太 夫人和夫人在里间见客呢。厨房里新做的桃花香饼,又有四合如意果、金丝垒玉糕,米花苕丝糖,配着甜润的玫瑰露,姑娘们先去吃一点可好?” 雁卿十分欢快的说,“好~~” 就被点心拐走了…… 她们离得远,可架不住少女嗓音清脆,元徵耳聪目明。 里间元徵故作懂事沉稳,是以言少而精,不露声色。听雁卿这般回答,心情真是十分微妙。幸而太夫人和世子妃们虽没听见翠竹的话,却都听见雁卿婉转童音道“好”,太夫人便笑道,“是雁丫头和月娘下学回来了。” 世子妃便道,“自上回筵席后,倒是有些日子没见过雁丫头了。” 林夫人:…… 自然没有回来了却不来见客人的道理,便只好笑着让人去带雁卿与月娘进来。 片刻后姊妹两个就牵着手进来,见了世子妃和元徵也只略惊讶罢了。向四周分别行过礼。雁卿身量拔高后,许多幼时做起来十分笨拙娇憨的礼节,如今做着也添了份端庄大方,倒也似模似样了。更兼她眼睛里常带着欢喜,总是以笑对人,便看着尤其可亲。 元徵目光也不觉柔和起来。太夫人便立刻就明白,何以林夫人不喜欢让雁卿和元徵来往了。 虽不曾有浮浪失礼之举,可到底是少年,目光骗不了人。 他的喜欢竟是一眼就能瞧出来。 世子妃已拉着雁卿姊妹说起话来。 太夫人便也不动声色,只又去看雁卿——便放下心来。 她大孙女儿确实还是那个一片赤诚,欢喜也纯粹、难过也纯粹的痴儿。她还什么都不懂。 见雁卿脸上白里透粉,带着薄薄的汗意,眼睛黑亮得如泉水洗过一般,就笑道,“怎么一头汗?” 雁卿和月娘对视一眼,就都笑道,“我们放风筝去了,才刚回来。” —— 林夫人既然晓得世子妃要带着元徵来,自然就有办法拖延着不让雁卿回来。原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雁卿忽然福至心灵,想起放风筝有“放晦气”的意味,待放高 了,便麻利的剪了风筝线。看那风筝晃晃悠悠的渐渐远去了,便觉得一年份的霉运都飞走了,连太子都不能坏了她的好心情。 时下天光明媚,万物逢春,真是再好不过的季节。沐着春风,咏而归,大姑娘觉得好运正在蓬勃萌发。这不一回慈寿堂,就遇上七哥儿来玩吗? 她正待说话,太夫人和林夫人便都道,“快去洗洗吧。” 倒也提醒得没错,雁卿便和月娘一道行礼告退。 行至元徵跟前,元徵有些待要说话,雁卿忽而就停住脚步,笑道,“我一会儿再来。” ☆、31第三十章下   世子妃自然也瞧出自家儿子的心事了。她虽晓得元徵和雁卿要好,却也没料到会这么快,便也沉默了片刻。   这也并没改变她今日来国公府的目的。待雁卿姊妹告退离开了,世子妃便关切道,“有件事原不是我该管的,只是既听说了,也少不得要问一句——您果真要带雁卿去荆州吗?”   这阵子因为互通藏书的事,两府上书僮往来频繁。林夫人倒也不奇怪她是从何处得到消息的。便看向太夫人。太夫人就点头道,“是。”   世子妃便面有愧色,道,“若是为了太子的事,我这厢就先向你们赔罪了……”   元徵也在一旁一揖到底,不说旁的,只道,“是我没保护好雁卿。”   ——实则事后第二日庆乐王府就派人来府上交代、赔罪过了。也是他府上跟皇帝走得近,不少下人都晓得太子的品貌,是以被太子唬住不敢阻拦。待消息送进内院,太子就已遇着月娘了。这些看家护院的虽情有可原,可为人私兵的要的就是拼死效忠。他们既然畏惧太子的恐吓,谁晓得日后会不会畏惧歹徒的刀剑?这点事都处置不好,自然是不能留了。又有怠慢了月娘的那个婆子,也受了处置。   且林夫人与太夫人都是恩怨分明的,听世子妃这么说,都道,“遇上了这么个副君,怨得了谁?快别这样。”又扶元徵起来。   彼此互相宽解了几句,世子妃才又劝道,“我晓得府上的无奈。可叫我说这是不妥当的。荆州远在千里之外,且不说陈国内乱,不时有流寇越境在道上劫掠。光说一路上车马劳顿,这又是老又是小的,也叫人放心不下。”   林夫人便道,“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明白?亦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太夫人倒是达观,“往好处里想。路上有云娘护送,到了荆州又有二郎照应,流寇有什么可怕的?且我身子还硬朗,这点路是能走的。权当是去见识山水了——两个丫头也十分期待。”   她达观了,岂不要真把雁卿领走?   元徵便道,“山水还是要见识的,如今却不是个好时候——南郡是兵家必争之地。陈国不灭,只怕难有平静安乐。赵都督领着上令忙着练兵,又未必有暇看顾家眷。且听说那里冬日阴冷入骨,盛夏蚊虫凶猛,酷热难耐。北边人乍然过去,没个三五年是适应不来的。”   太夫人便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照你这么说,南郡是去不得了?”   元徵就道,“去是去得,只是不想去也大可不必去。”   说到这一步,林夫人和太夫人自然就要听他解说解说了。   元徵就道,“我猜想,用不了两三日,太子便该和赵世伯言归于好了。到时候只会对府上越加亲厚敬重,我是想不出非要外出避祸的必要的。”   这还真是林夫人的盲区。主要是她既不相信皇帝真会为这些事惩罚太子,更不相信这位太子真能就此悔过自新——纵然皇帝在这个当空要立后多少有些诱人神思,可还真没多少人觉得这能动摇了太子的地位。毕竟就算这当口再有皇子降生,那也比太子小了十多岁啊。再有,太子若真向赵世番认错了,林夫人反而怕他心里藏的是更歹毒的盘算。   可元徵一提醒,她却隐约有些想到——赵世番和太子也许是真能在明面上和好的,若太子日后表现得谦逊仁爱,哪怕是装的,她还有必要急匆匆送女儿出去避祸吗?当然,赵世番还很担心皇帝要把他闺女指婚给太子。   总之,这还真是件十分烦人的事。      雁卿重新洗漱完毕,换了衣服来太夫人房里,进去却见一屋子人都面色凝重的苦思。   她尚不晓得这些人是为她在烦恼,只略有些觉得打扰了他们十分的不好意思。就凑过去悄悄问道,“阿婆,你们在想什么呀?”   太夫人看她少不更事,真是十分无奈——还不是在想她和月娘两个冤家?   可上次已经不留神吓着这两个丫头了,此刻便不忍点透。再看看元徵,就道,“——大人想的事。你和妹妹带着七哥去院子里玩吧。”   雁卿却不忍心留他们苦思,又看了看月娘。脑中灵光一闪,怔愣了片刻,便道,“是不是……”   说了一半却又不说了——这阵子让家里烦恼又牵扯到庆乐王府的事,除了她和月娘得罪了太子,还有哪件?可她点明了,除了引得她阿婆和阿娘再来安慰她“不要怕”外,还有什么用处?   心里难受。却还是听话的牵了月娘的手,到元徵跟前去,“七哥,我们出去吧。”      月娘比雁卿还敏锐了,自然也想到了。出了门她便十分沉重,已无半点玩耍的心思了。便告乏自个儿回屋去。   雁卿就领着元徵去外头玩。   这一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到处都是娇嫩新绿、蓬勃生机。阳光明得耀眼,可落在草木嫩叶上却只反射出绒绒的柔光。   这么好的景色里,雁卿却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出。闷闷的陪元徵站了一会儿,就十分自责的道,“七哥,我心里难受。对不住,本该陪你玩耍的……”   元徵就叹了口气,“你焉知道你难受时,我就能有心思玩耍?”   雁卿心里越温暖,便也越愧疚。太子的事已然如此,她再多想也是无用的。便回溯着反省道,“那日我对太子生气,你却要我向他赔罪。我还觉着你不可理喻——他都这么坏了……”   元徵心里就一紧,却也没急着分辨,只静静的望着雁卿,听她说下去。   雁卿果然就道,“我确实比旁人驽钝些,有些事怎么想都不明白。”   譬如她为什么非要向太子俯首赔罪,难道她先前学的是非曲直竟都是错的吗?   “可至少该晓得七哥为我好。竟因为当日你不肯顺着我的意就恼了你……七哥,七哥很伤心吧?”   元徵就将目光投远,去看院中春景。笑意却已不自觉的泄露出来,就像外间的春光一样暖人。便道,“你又焉知我是伤心,而不是生气?”   雁卿便疑惑的抬头望他,“七哥生我的气了?”   元徵简直苦笑不得——你才要欢喜她懂你的心,她就立时不懂你的口是心非了。   却也只说,“那日委屈你了。”   雁卿点了点头,忙又摇头,“我不该迁怒七哥……我知错了。七哥不要伤心,也不要生气。”   元徵就道,“你若不要我伤心、生气,便不要去荆州了。”   雁卿不解,“为什么?”她眼里这分明就是两件事。   “那日你明明说,要日后和我同游三峡的。自己先去了,岂不是失约?”   雁卿越发不解了,“我先去,并不是说以后就不与你同去了呀。我先去了,日后还能尽地主之谊,带着你玩呢。”   思路清晰,条理分明。可就不晓得题外之意,未免令人着急。   元徵只好说,“荆州远在千里之外,一来一去,光路上就耗去小半年。且音讯不通。你若去了,我们就又要分别许多年了。”   “可以前我们也不是天天在一处啊。”   “你便不想多和我见面?”   “想是想的。”雁卿认认真真的道,“可哪里有不离别的?不瞒你说,我日后想要天南海北的都去看看。既要行万里路,就难免常在旅途。总是要离别的呀!且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元徵盯着她,看她黑眸子清且黑柔,分明是情真意切的,却又凉薄至此。可待要说他难以置信,他分明又是早已知晓——她说在意便是真的在意,说难过便是真的难过。说想要去看风景,自然也是真的想要去看风景。她是能轻言别离的。   倒是他白白欢喜一场了。   他自幼的乖僻性子便又有些浮上来,几乎就要脱口说出置气的话来。可到底是忍住了,只依旧耐心道,“我却不想和你分开,想和你时时刻刻在一起。”   雁卿脸上就一红——哪有时时刻刻在一起的呀,起码洗澡睡觉时总要分开吧。   元徵倒也不急着逼她明白过来。这回确实是伤了心了,一时也无多话。虽仍是静静的陪着,可脸色已沉下来。   雁卿自幼就和他亲密,哪里觉不出他心情的变化。她是最不想令他难过的,忙就补救道,“也可以啊——七哥可以和我一道去!我们从头到尾都结伴。”   元徵终还是没忍住追究,“若我去不了呢?”   雁卿心想,这难道也要怪到我身上吗?却还是努力争取着自己的权益妥协了,“那,那要不然我们就折衷。或是找个七哥也能去的日子。或是……我,稍早些回来?”   元徵开口时便已晓得是自己过于逼迫了。见雁卿不安又茫然的“折衷”着想安抚他,心里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何必要焦躁?她分明就还什么都不懂。   他便又一如既往的微笑起来,“这么小就想着到处跑,你就不问你阿爹阿娘答应不?”   可雁卿没向往常一样松懈下来,她似乎能觉出他笑容背后掩藏的那些情绪。好一会儿之后才闷闷的道,“我自然会好好和他们商议啊。” ☆、32第三十一章 其实和元徵之间类似的矛盾已然不是头一回了。去岁通信,元徵不就埋怨 过她“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吗? 雁卿学习扎实,那句诗的意思她记得很清楚,说的是“就算我不去找你,你就不能给我来个信儿吗”。其实那个时候雁卿每个月都会给他去信,且无所不言。怎么也不算是“宁不嗣音”啊。 雁卿觉着,元徵大约是真的想时时刻刻都和她黏在一起。 问题是——他们显然不能时时刻刻黏在一起呀。元徵又不是月娘,且就算月娘也总有一天会与她分开。 想到日后自己远行,若写信少了、或是和元徵别离久了,他就在背后一脸哀伤的埋怨她……雁卿就觉得压力很大。 当然七哥最体贴了,再见面时他绝对依旧会温柔的微笑着,说着暖心又可靠的话。可,可也不能就有恃无恐了吧。 ——大姑娘活到九岁上,终于头一回被感情问题困扰了。 于是这天夜里月娘洗漱完毕换上软软滑滑的明绸睡衣准备上床入睡时,她阿姊穿着同款的睡衣敲响了她的房门——害怕月娘房里没有备用的寝具,怀里还抱着个枕头。 月娘见雁卿从帐子外钻进来,真有些受宠若惊。 雁卿脸蛋红扑扑的,紧了紧怀里的枕头,有些羞赧的问,“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想月娘分她的床时她如何的慷慨,就晓得她的为人——自己用心待人好时,却不理所当然的觉着别人就该回报她。 月娘显然是十分欢喜的,务求令雁卿舒适满意。忙吩咐秀菊和丹桂取最好的褥子、最软的被子,最贵的熏香。又亲自用袖炉将雁卿的被窝暖过来——便如当时雁卿给她暖被窝。 折腾完了,月娘便坐在床上目光炯炯的望着雁卿,道,“阿姊,可以了。” 雁卿便爬上床去。 姊妹两个同床睡过多少回了,只因为换了个房间,竟都有些不自在、不好意思了。 待终于躺下去,明明都想要卧聊,却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睁着眼睛清明的望着床顶红绡。 春风又润又暖的迢递进来,有芳草和清泉的浅香。那床影摇晃时,姊妹两个同时出声,又同时闭口让对方先说。 短暂的空白后,还是月娘先道,“呃……我是不是有些太大张旗鼓了?” 雁卿不好意思的说,“要不下回还是你去我那里吧。” 就同时轻笑起来,片刻后月娘点头说,“嗯。”又拉了拉被子,轻声问,“阿姊睡不着吗?” 雁卿说,“是……脑子里面很乱,不晓得该怎么做。” 月娘就说,“我也觉得今晚会睡不着……只是没料到,阿姊会来找我。”就侧过身来正对着雁卿,道,“阿姊说吧。” ——她其实也是忐忑的,满脑子都是白日里大人们沉重思索的面容。便很烦躁,想去找雁卿睡,又觉着不能总是依赖她。谁知雁卿就先来了。 雁卿就又想了想,才道,“七哥似乎生我的气了。” 月娘愣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时候,雁卿居然会为了元徵生她的气了而烦恼。明明就是个不相干的外人,他爱生气就让他生气呗!月娘就有些恼火了。她觉着这个元王孙真是个祸水,雁卿见着他就把正事都忘了。 雁卿其实也就是想倾诉罢了,月娘不说话,她就接着道,“为我要去荆州的事……” 月娘终于忍无可忍的打断她,“阿姊不会因此就不去了吧!” 她反应激烈,雁卿有些始料未及。道,“自然不会。” 月娘就道,“这是阿婆和阿娘定下的,又是阿姊和我要去。纯粹是我们的家事。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开口干涉已欠缺自知之明,竟还生气……莫非是将燕国公府当他家庭院了?” 雁卿本来想说的是,她没觉着自己做错——若因为元徵生气就要改主意,她心里也会难受呀!可不改主意,又不忍心元徵难受…… 此刻却是说不出口了——月娘分明也生气了,鼓着腮帮子,眼圈憋得红红的。 雁卿觉着自己真是流年不利……明明都放了风筝,怎么太子不来了,她身旁最亲近的人反倒合起来跟她闹起别扭了。 就只好再去安抚月娘。 心下不由就想,先生说的太对了。有些话不当讲便宁可烂在心里,也不能向人抱怨,哪怕是极亲近的人。 月娘却是已不肯理她了。 月娘这别扭一闹就是三五天,雁卿颇有些吃不消。忙前忙后的俯就讨好,吃个苹果都要平白分她半个,好找话题逗她开口。 这一日下了学,照旧雁卿哄着月娘说话。月娘别开头去,一脸“你去找你七哥玩去,何必找我”的赌气表情。 忽就有人半途将女先生拦住,悄悄的说了一会儿话。雁卿望见是她阿娘房里的下人,便留了心,令自己的陪读丫鬟青稞出去看看。 青稞胆子大,偷偷的靠近了去听。听了两句,怕被先生发现,忙跑回来对雁卿道,“似乎是有贵客来咱们府上了,夫人想让先生多留两位姑娘一会儿。”果然女先生就折回来,独独将雁卿和月娘留下,又讲了半章《论语》。眼看着要到晌午传膳的时候了,依旧不放她们下课。 雁卿和月娘虽心里疑惑,却也都用心向学,并没提出什么异议。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女先生房里丫鬟将午饭送到学里来,女先生留她们用午饭了。 雁卿和月娘终于开始感到不安,虽不十分确定,却也隐隐的觉着——莫非是太子寻仇来了? 互相对视了一眼,随即不约而同的摇头。便都将疑惑压在心里,竭力如常的陪着女先生将午膳用完了。 便又在先生家里歇晌——自然是谁都睡不着的。 直到午后三刻了,她们的乳母崔嬷嬷和张嬷嬷才如往常般来接她们。姊妹两个都松了口气,拜别先生。 回慈寿堂时却都急步快行,生怕慢一步回去,家里就出事了。 一 路上倒是春光如昔。月娘心里担忧着太夫人,脑海里全是乱糟糟的景象。不知怎么的就又想起当日鸿花园里的门庭凋零,一时耳边风静,一切声音都偃息。她忽的意 识到,自己似乎已经有好久不曾记起鸿花园和柳姨娘了。也不单单是她,如今宝哥儿也只一味的和林夫人亲近,因见自己的次数少,近来已不怎么记得她了…… 她不由回头就去看雁卿。雁卿自也是心事重重,牵了崔嬷嬷的手,几次抬头看崔嬷嬷,却都没有开口。 眼看要到慈寿堂了,崔嬷嬷便停住脚步,将两个姑娘拢在一处。仔细查看一番,见她们都整齐端庄,才说,“家里来了贵客,正在太夫人处说话儿。一会儿进去见了记得要行礼,切不要多说话,一切都有长辈应对。两位姑娘可记下了?” 雁卿和月娘都说是,崔嬷嬷又叮咛,“千万不要唐突。” 雁卿和月娘心里所猜已验证了一半……想起当日太夫人说的话,都抿紧了嘴唇,有赴刑场的觉悟。 待进了院子,里面气氛果然压抑——因太夫人宽厚,同住的又有两个正当稚龄的小姑娘,慈寿堂的丫鬟们便也比旁处活泼些。这一日却都谨小慎微的,嘴上如贴了封条般,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自茶水间里端茶递水出来的丫头,身上气质也都与家里丫鬟不同——虽做着丫鬟的事,气派却和主子一般。且分明都是不认识的人。 待丫鬟向里间禀报,“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便有太夫人房里的明菊和寒菊出来将崔嬷嬷并张嬷嬷替下,领着姊妹两个进屋。两个嬷嬷却都得留在外间伺候。 进去时,里间却才用过饭,厅里丫鬟们正在收拾碗碟桌椅。 ——外间送进来的茶水也并没有经自家丫鬟的手,而是直接送到两个太监手上,端进了屋里。 此刻就已能隐约听见里面的说笑声了,那声音也不是陌生的——太子魔头果然来了! 且今日显然不是自己来的,雁卿粗略一算就知道,他起码带了四个丫头、两个太监来,还不晓得有没有带侍卫。 ——得说其实是带了的,那两个穿着太监衣服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太子的贴身侍卫。太子已接受了庆乐王府的教训,这一回虽也是来微服私访的,却带足了帮手,摆足了谱。 屋里,林夫人、太夫人和赵世番竟然都在。太子正和太夫人一道坐在暖炕上说笑,见雁卿姊妹近来,长睫毛一垂,那双猫眼便温柔的半眯起来,映着明光,温柔可亲得一塌糊涂。嘴上说的竟是,“两位妹妹终于回来了。” 雁卿就跟炸毛的猫似的,脊背上寒毛全竖起来,连头皮都麻了——妹妹妹妹,谁是你家妹妹! 可也得说长得好看的人真是处处都讨便宜。这一日太子打扮得不像上回那么浪荡,反而十分整齐规矩,便真的就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贵公子。竟和元徵不相上下——元徵如月,还难免多一份阴柔;太子却明媚骄人,便如旭日一般。 月娘便有片刻茫然。她原本就仰望憧憬这般贵气明朗,见太子如此,一时竟无法将他和当日那个美貌近妖又残虐歹毒的少年联系起来。太子察觉到她的目光,刻意又对她一笑,月娘才忙又垂下头去。 姊妹两个上前行礼,太子大大方方的受了,笑道,“太夫人的母亲清都公主与我外祖父同族,论说起来我还是你们的表兄。都不必多礼。” ——太子的外祖父义阳郡公本是前朝宗室,袭爵义阳王。本朝太祖受禅时,前朝宗室按例降王爵为公爵。他从太夫人身上论辈分,还真是能攀上亲的。 但论亲是一回事,认亲又是另一回事了。雁卿姊妹就都不做声——除非长辈吩咐,不然她们决计是不想喊太子“表哥”的! 太子又笑道,“然而这么认反倒疏远了。赵卿是我的老师,你们是恩师的女儿——便也是我的妹妹。上回是我胡闹,唐突了两位妹妹,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雁卿笨拙也有笨拙的好处,她认死理,反而不容易被花言巧语打动。可想起太夫人说的话,还是忍了下去,道,“不敢。” 太子:……你敢不敢装得像一些! 他是一直都有压服雁卿的心的,可眼下显然不是较劲的时候。虽心里痒得难受,偏不能发作。便干脆去看月娘——立刻就觉得好受多了,至少月娘还是吃他这一套的。 太子便越发对月娘亲切起来,柔声道,“不要紧了吧?” 月娘满脸红,眸子都湿了。赶紧低垂下头去,声如蚊呐,“嗯,已好了。” ☆、33第三十二章   这一回来,元彻确实是真的想和赵世番和好。   也不为旁的——这些天他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滋味。   皇帝要立后,朝堂上竟一面倒的赞同之声。只他舅家义阳郡公前来探问,他近来是否与皇帝父子失和。元彻自然就抓住了他舅舅动之以理,晓之以情,力陈先皇后对义阳郡公一家的重要性,希望能与义阳郡公结成同盟共同抵制皇帝册立新后的阳谋。   可义阳郡公却劝他,他该秉持孝道,体恤皇帝当了这么多年鳏夫,头一个赞同皇帝立后——重要的是父子间的慈孝无损。他既嫡且长,地位稳固的得很,区区一个新皇后没什么可怕的。   元彻就觉得,外间说他舅舅庸碌无胆,只晓得自保,真是半点都不错。   当然义阳郡公很冤枉——他确实庸碌无胆,只晓得自保。谁叫他是前朝宗室呢?但庸碌至此却依旧忝列高位,靠的是什么?他姐姐是皇后。   义阳郡公比元彻更清楚先皇后对他们一家意味着什么。所以早在听闻皇帝要立新后时,他就已去试探过皇帝了。而皇帝表示,新皇后依旧想从义阳郡公的姊妹里选。   义阳郡公岂止不会阻止皇帝立后,他还生怕来不及表忠心呢。又想妹妹们和他终究隔了一重,且嫁的嫁、寡的寡,实在选不出合适的来——不如让亲闺女上?   当然这些元彻都是不晓得的。   送走了义阳郡公,元彻就气恼得摔了好几套杯子,他就想不明白,怎么连舅舅都不站在自己这边。不过自汉以来派不上用场的舅家多了去了,那么历来太子遇上这样的危机,都是哪些大臣在保他们?   随即元彻就意识到——东宫臣属以太子太傅为首,赵世番本该是他最可靠的盟友,是一马当先的保太子党。   但他把人家闺女给打了……   元彻连着沉寂了许多天。   他本就聪颖,且这半年来外有赵世番谆谆教导,内有皇帝不时提点,眼界已与早先大不一样。只是顽劣心性障目,便不曾开窍罢了。一旦开窍,该明白的很快就都想明白了。   待一切想法都理顺之后,元彻便来和他的太子太傅议和了。   赵世番难得一次旬假,原本与朋友约了一道去踏春吃酒,结果还没出门了就撞见太子来微服私访。   消极怠工是一码事——太子都亲自上门来求教了,赵世番能把他赶出去吗?自然是周到知趣的将太子迎进府里,招待起来。   太子也表现得十分宽仁谦逊,礼贤下士。与赵世番单独聊了半个时辰之后,师徒两个终于达成了相互谅解。   于是太子痛改前非,赵世番老臣涕零。执手从房里出来,一派君臣相得,师徒和睦。   随即太子就对他师父道,“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一见师母和老太君?”   于是就到太夫人这里攀亲来了。   林夫人是有心令雁卿和月娘回避的。   可太子用完了午膳依旧十分健谈,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林夫人便也回味过来了——只怕不见着雁卿和月娘,太子今日就不算完了,就算今日暂且息兵也难保他明日不卷土重来啊!斟酌之下,林夫人还是派人将两姊妹迎回来了。   #   元彻既然有心和雁卿月娘勾销旧怨,自然表现得十分文雅有风度。   就对月娘道,“上回见你便觉得很亲切,如今才算是真正认识了。”   月娘是有些持重的,虽还年幼,却已很守男女之大防。太子这话说的太亲近了,她便越发低垂了头不作答。   元彻只当她羞涩,心里便觉得很满足。偷眼去瞧雁卿,心道:自然是有人稀罕我的。   就又对月娘道,“当日原本是要找你问路,不成想将你给吓到了。又有人不问缘由就将我当了坏人,误会反而越发加深了。还请你不要怪我。”   虽是对着月娘说的,眼睛却望着雁卿,语气中颇有些调侃。似乎会闹“误会”全都要怪雁卿不分青红皂白。   雁卿能让他糊弄过去?她可是清楚记得月娘都让他打出血了!她才不是“不问缘由”。   然而既已打定主意不和太子争执,便垂着眼睛不理他。   反倒是月娘,因脸热易羞,又畏惧他的权势。竟真的在想,确实是她咬了太子一口才挨打的——当时她是真被吓住了,只觉得太子行为诡异、不安好心,可也许确实有些误会?心里更不安起来,只轻声道,“不敢……”   元彻语调越发温柔关切了,“到底让你受委屈了。若有什么我能做的,你不必拘束,只管对我说。”   月娘忙道,“没什么委屈,我过得很好,殿下不必挂心。”   元彻就很满意的点头,觉得这姑娘很上道。   就又去看雁卿,道,“你不由分说的就护着妹妹,很勇猛,也很敏捷,不愧是将门虎女。”   明褒暗贬,就是不想让雁卿痛快了。奈何拐的弯太多,雁卿就算吃他这套也听不出来啊!   雁卿只觉得他语气可恶,且为人凶残狡诈,变卦比翻书还快。被他表扬没什么可高兴的。只淡漠客套道,“您过誉了。”   嘴上客套,眼神却硬梆梆的。却又不是纯然的硬,眼梢还带着些些委屈呢。元彻就想起海棠乍开时,那硬而瘦的枝梢末开一朵娇美的花,大约就是这般风情。不合时宜,可又真让人心痒痒。   待要在说狠话欺负她,固然快慰,却又有些无趣了。   且他今日是来议和的,也不用非在这个时候难为她。   元彻就转而问,“你平时都喜欢做什么?莫非是习武?”   雁卿忍着不喜,敷衍着回答。他还越问越上瘾了,不依不饶的接着问,“会骑马吗”“喜不喜欢打马球”“有没有读书”“你几岁了啊,似乎我们差不多年纪”“对了,你爱吃什么点心?你脸这么圆,肯定很爱吃点心吧”……   雁卿:……   她如今说话虽流畅了,却依旧算是个沉默寡言的。谁成想今日遇上个话痨,还是互动型的!且他也太不自知了吧——距在庆乐王府上遇见才几天呀,以为她就忘了他凶残的本性了吗!怎么可能毫无障碍的和他攀谈?   幸好太夫人和燕国公夫妇也都在这里。   见雁卿眼看就要忍无可忍了,太夫人忙替她解围,道,“雁丫头嘴拙,性子又有些憨直,做事是比说话利落的,幸而性情还算温良。”就对元彻笑道,“殿下便不要为难她了。先前虽是误会,唐突了殿下却也是真。老身在这里替她赔礼了。”   元彻才攀了亲,自然不会让太夫人俯身,忙笑道,“不值得如此——不过都是些小事罢了,请别放在心上。”   太夫人便道,“太子殿下宽宏大量,”有对雁卿和月娘道,“你们谢恩吧。”   ——明明是他做错了,却还要他不计较,你还得谢恩。   是所谓形势比人强,雁卿也算上了一课。   待行过礼,太夫人又道,“好了。大人说话,你们就下去吧。”   雁卿和月娘都如释重负,匆忙行礼告退。元彻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却都是不方便在人前开口的。目光便追着雁卿去,很有些不甘心。片刻后终于又想起件事来,就阻拦道,“慢!”   雁卿最防备的便是他的反复无常,已下意识的将月娘护在身后,戒备的回过头来了。   元彻看着她的模样,又觉得果然如此,又有些羞恼。便不紧不慢的拨弄着杯子喝了一口茶。将雁卿晾得差不多了,才又微笑着柔声问月娘,“你叫什么名字?”   月娘有些茫然的看了看太夫人和赵世番,见他们都轻轻点头,方垂眸答道,“赵月娘。”   元彻便笑道,“月娘妹妹。”   这才放她们离开。   #   第二日东宫便有人来燕国公府,送了几样点心给太夫人品尝,说是,“昨日吃了府上的点心,今日请老太君尝尝东宫的点心。”   俨然是真的将太夫人当作自己亲戚了。   若不是听林夫人和雁卿姊妹说过太子逞凶的事迹,太夫人是真觉得这少年十分活泼有趣,平易亲人。虽言谈间和雁卿颇有些冤家路窄,又存心挑拨着月娘疏远雁卿亲近自己,却也不过是少年的小心思罢了,还真算不上凶残恶劣。   便对林夫人道,“我看着太子是真有心挽回,倒不一定非要将两个丫头送走了。”   林夫人道,“我依旧觉着他口蜜腹剑——不过您说的并不错,看样子他暂时是不会为难府上了。”   暂时不为难也就够了,谁能说得准以后的事?   让家中老幼跋涉千里毕竟是下下之选,能安稳的留在京城自然最好。林夫人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   随即又无奈的叹息——雁卿这性情也确实不适合留在京城,豪门望族间的交际不止需要智慧和手段,还很需要对权势的敬畏。雁卿却至今还有一颗赤子之心,她眼里可爱之物便可亲,丑陋之物便可厌,是不为权势富贵而改变的。   这也是林夫人给她的教养——林夫人宁愿她笨拙而纯真,也不愿她笨拙却势力。纯真无可非议,可笨拙到底是令人难过的。   除了点心,东宫还额外赏了许多珍贵药材。又有十余枚硕大的南珠,指明赏给月娘,道是,“南海有鲛人,月明之夜出水,泣泪而成珠。姑娘既然叫月娘,自然就要有珍珠。”   月娘有,雁卿无。初时月娘还以为弄错了。待确认无错后,脑子里就有些懵——太子殿下他不按套路出牌啊!   月娘十分惶恐的将珠子献给林夫人和太夫人,林夫人何尝不明白太子是故意添乱?只笑道,“太子赏你的,你自己收着吧。”   太夫人却是厚道人,道,“这是赔礼。他弄伤了你,碍于身份不好直接开口,就赠珠致歉。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你收着便好。”   月娘又要和雁卿分,雁卿便大大方方的挑了两颗。月娘非要分一半给她,雁卿就道,“这两颗用来做簪子,做好了咱们一人一枚。再多的给我,我也没用处啊。”月娘知道她是真没放在心上,才轻轻的笑起来,悄悄的对雁卿道,“不瞒你说,我也觉着这东西怪没用的,还很烧手。”便也挑了两颗,道,“我也做簪子,咱们一人一对儿。”   虽没用,可到底是十分贵重的东西,尤其还是只送给她一个人的。月娘心里便觉得美滋滋的。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原本就不怎么记仇,且太子又温柔俯就,又赠礼安慰,她心里便也不那么畏惧太子了。反而又想起太子昨日的模样,挺拔、白皙、俊美又文雅,正是她所憧憬的贵公子。   当然——要说月娘心里贵公子的范本,鹏哥儿还是排在太子前头的。   临睡前,张嬷嬷服侍她洗脚时,月娘便难得的哼唱起歌谣来。   张嬷嬷心里其实是替她忧虑的,可这半年里她何尝真正有过这么快活的时候,便不忍心扫她的兴。   只笑道,“姑娘是有福气的。”   月娘却摇了摇头,“妈妈又安慰我。”片刻后又抿起唇来,笑道,“我只是在这一刻很开心罢了。”   #   立后的事虽提出来了,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做好的。皇帝也只命礼部暂且甄选、筹备着。   过了上巳节,晋国公一行终于浩浩荡荡的回到了长安。他这一回出去,剿灭梁国余党,颇有开疆辟土之功,且在扬州与陈国间的攻伐里也很有建树。   有道是,“大丈夫当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这个时代凯旋归来的武将可比宅在京城的文臣风光多了。晋国公入城那日,朱雀街两侧挤满了人,满楼都是姑娘们招展的红袖。她们丢下的帕子变如春末飞花般缤纷而落,荷包香囊将风都熏暖了。   这般疯狂也是有理由的。   当年的京城双璧,庆乐世子已然玉碎,谢家二郎便是天下无双。如今他随晋国公回京,虽已过而立之年,风姿却不减往昔,反而更添清矍与沉稳。   只是时过境迁,当年倾倒长安的贵公子是何等的少年意气,快马轻裘。如今身后儿子都已十一二岁了。   却也生得气清神秀,面俊骨雅。更难得的是性情慷慨。据说当日有人不留神自楼上推落一坛子酒,差点就砸到小公子的头上。那人在楼上吓得抖如筛糠,小公子却轻巧拨马,将那酒坛接在怀里,从容拍开封口一嗅,笑道,“好酒!”便将此事揭过了。   林夫人听说了,便笑着问鹤哥儿,“若换做你在那里,那酒坛你能避过吗?”   ……鹤哥儿被绣球砸中了七回头之后,深深觉得谢景言旁的且不论,欠抽之处真是十二年如一日的欠抽。 ☆、34第三十三章   鹤哥儿是打从心底里想抽谢景言。 ——他在谢景言身上真吃够了亏。虽已六七年没见,可记忆太惨痛了,以至于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鹤哥儿就觉得牙酸,酸得牙根疼。 自谢景言回京,每回听人说他如何的才貌双全,如何的朗阔慷慨,鹤哥儿就想,被骗了吧,就知道你们又得被他骗! 在鹤哥儿记忆中,谢景言其人是贼坏贼坏的。却又坏得很隐蔽,坏得很有欺骗性。你必得亲自受害了才会明白他的可恶,而且你说出去还没人信。 托谢景言的福——鹤哥儿很小就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的道理。 谢景言生的很漂亮,当然不是元徵那种夺目耀眼、喧宾夺主的漂亮。他是骨雅、内秀,那漂亮本身自带属性一般,见过他的人不论和没和他打过交道,都必觉得他是灵慧沉静的。 确 实,三五岁上时谢景言就已经很“沉静”。同是三五岁大小的孩子,旁人逃学打架翻墙上树,玩闹得满身都是泥,他就能干干净净的坐在书桌前读书。先生从后院儿 回来,一瞧,这回居然有个乖乖留下来的,真是又欣慰,又越发恼火——欣慰的是谢景言谦恭向学,恼火得自然是旁的勋贵子弟无法无天。 ——那个时候秘书省里还有“幼学馆”,是长安城中宗室勋贵子弟启蒙的地方。因附属国子监,里面教书的都是国子监里的祭酒和博士,在儒林里都是很贵重的人物。虽说富贵上比不得勋贵们,可若真马起脸来说狠话,勋贵们还是得闭上嘴虚心听训的。 自有了谢景言,原本被小纨绔们整治得消极怠工的先生们纷纷再度勤恳敬业起来。 便端起了师尊的架子,强硬的将调皮捣蛋的学生被扣在学里抄论语。家去晚了,自然就要给家长们送个信儿。道是有不愿意孩子受罚的,就自己来领吧!因鹤哥儿格外调皮些,送信时还狠狠的向林夫人告了一状。 林夫人待明了原委,真是哭笑不得。就直接给先生送来一柄铁戒尺。 铁戒尺啊,说打手就打手!比尚方宝剑还凶残——至少学生将墨汁倒进你鞋筒子里,你总不能拔出尚方宝剑就砍他吧。 当然,鹤哥儿其实也没挨过戒尺——先生育人还是信奉潜移默化、言传身教的。 但有铁戒尺在先生手里,他自然就成了幼学馆里的笑柄。譬如遇上他不想做的事,以往可以直接拒绝;可这会儿拒绝,便要有人说他是怕挨打。激将法的可恶之处在于,你中计固然头脑简单,可你不中计也仿佛也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窝囊。 平白受了多少气。 鹤哥儿就想,要不是谢景言多事,他哪里会沦落到这地步?便和谢景言不对付起来。 当然,那个时候他依旧以为谢景言是个“沉静知礼”的好学童。 所以就嘲笑谢景言,“这也不玩,那也不玩,你不会是个女孩子吧!” 结果他不过打了个瞌睡,醒过来时就已被插了满头花…… 又有和鹤哥儿不对付的,就将此事编了歌谣,令书僮唱来嘲笑他。为此鹤哥儿几乎跟幼学馆里所有熊孩子都打了一架,到末了谢景言自己承认了,鹤哥儿才明白是他给插的。 鹤哥儿:……你看他哪里爽朗慷慨了!分明就是睚眦必报好吧! 自然从此嫌隙更深。两个人就开始比拼谁更无聊、无耻、无下限。 事实证明谢景言他果然比鹤哥儿更无聊、无耻、无下限。 譬如鹤哥儿往谢景言头上放青虫,谢景言就将青虫摘下来,回头卷进鹤哥儿吃的点心里。鹤哥儿课上到一半偷吃点心,点心吃到一半发现里面有半条青虫,当时就跑出去吐了…… 譬如鹤哥儿将渍鱼汁滴进谢景言磨好没用完的墨汁里,谢景言打开砚台,瞬间臭气熏天。但他偏不换,熏得满屋子人都要吐了。鹤哥儿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连着好几天都被全学馆的人怒视。且怎么熏香都觉得鼻尖还是臭的。 最可恶的是谢景言还能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譬如鹤哥儿曾偷偷的在他背上画王八,他头一天还无知无觉,第二天就能将王八活灵活现的画到纪衍脸上去。当然黑锅是鹤哥儿背的。 譬如先生有一柄十分宝贝的扇子,据说上面的题诗是东郡公的手笔。大冬天的先生还拿来扇。他就往扇骨上滴了一滴渍鱼汁……一扇满堂腥臭,从此先生就不带了。 当然黑锅还是鹤哥儿背。 譬如纪世子明明已不在幼学馆读书了,还总爱到幼学馆来耀武扬威,谢景言就抓了只大蜘蛛拿绳子吊在门上,纪世子一开门那蜘蛛就撞到他脸上。吓得他哭爹喊娘,再没敢露面。 ……黑锅照旧是鹤哥儿背。 他 做这些都没瞒着鹤哥儿。得说这些事都挺爽的,可背黑锅就太难受了!尤其是扇子那件,先生差点就真的动戒尺打他了。还好谢景言及时点明,东郡公是他堂兄谢景 行的授业恩师,待他向东郡公禀明,东郡公定然乐意再题一把。鹤哥儿也连忙作证东郡公和他家交情好的很——这才算完。 但依旧是可恨的。因为鹤哥儿怎么说是谢景言做的都没人信,他非要和谢景言对峙,还被人说,“就算他肯帮你顶罪,旁人会信吗!” 鹤哥儿:……那就是他干的好不好! 还不止如此,谢景言调皮捣蛋起来比他还凶残,明明就是个坏透了的小坏坯,可他竟然还是个优等生! 过目成诵,这也就罢了——谢景言长着那么张脸,怎么看都个擅读书的。 令人恼火的是他竟然还文武双全。 三 五岁的小孩子打起拳舞起剑都肉手肉脚的,却也掩盖不了这么个事实——谢景言看着大人演练一遍,他就学会了。而且他反应敏捷,能蹦会跳,竟然连跑都跑得比别 的幼童快。林夫人赞他“骨骼精奇”,差点就要将他收为入室弟子——鹤哥儿备受打击。因这个“骨骼精奇”的评语,分明是林夫人之前考评给自己的。 总之鹤哥儿白受了谢景言这么多气,偏偏还一样都赚不回来。连自己唯一可以秀优越的地方,也差点让谢景言给夺去。 回回林夫人见了谢景言,回头都要对鹤哥儿耳提面命一番。 你瞧谢景言才进长安,脚印都还没留下一个,鹤哥儿已经被他害得挨了七八回砸。 真是让人无语又无力。 可到头来说起发小,鹤哥儿还是头一个就想到谢景言。 ——幼时的友情真是相当没道理,纵然这么冤枉,鹤哥儿也依旧喜欢和谢景言一起玩。 他不娇气,不多事,不打小报告,也不拉帮结派……鹤哥儿欺负他,他就变本加厉的欺负回来。两个人不断翻新着花样互整,在使坏的手段上互相交流,共同进步。京城不是有双璧吗?他们俩就在双魔的大道飞速成长。 可惜凡少年都有长大成人的一日,凡好事都有曲终人散的一天。 鹤哥儿五岁,鸿哥儿殇在晋州。 彼时伐梁,赵世番在后方调集粮草,而林夫人则舍下赵世番,随大军亲往前线冲锋陷阵去了。 消息传回长安,燕国公府举家哀痛。而那些与燕国公府有旧怨的,虽不敢在这个当口落井下石,却也纷纷在背地里编排林夫人的丑闻——纵然主帅是林夫人的父亲英国公,但一介女流跻身军营,在心思丑陋之辈的眼里总是别有话题。 鹤哥儿连着月余没有去上学。 待终于回到幼学馆里,便听见纪衍和人说,“他家女人都欠男人。他阿娘进军营,他妹妹日后还不得进花楼?” 鹤哥儿恼怒的冲上去,将纪衍撞倒了扑上去就揍。 已是放学的时候,大多数子弟都让家人接了回去。屋里就只剩下鹤哥儿、谢景言,还有纪衍那一帮人。 纪 衍也是故意寻鹤哥儿落单的时候寻衅的——恩怨还要追溯到上一辈,越国公还是世子那会儿,曾向林夫人求过亲,英国公断不许嫁,才移情到张氏身上。不知道这事 怎么传到张氏耳中了,张氏便视林夫人如寇仇,非要处处将林夫人踩在脚底才顺心。可惜她哪里有踩林夫人的本事?是以就将心愿硬寄在孩子身上,非要令纪甄、纪 衍兄弟事事压鹏哥儿、鹤哥儿一头不可。 鹤哥儿因为谢景言的优秀在林夫人那里受的压迫翻倍,就是纪衍因为鹤哥儿的优秀而遭受的磋磨。且张氏是个破落户,口无遮拦,骂起人来什么难听的话都说。 是以纪衍早就看鹤哥儿不顺眼了。 他仗着人多势众,鹤哥儿上去撕住他开打,他就越发污言秽语的刺激鹤哥儿。 心想着这么多人一拥而上,怎么着鹤哥儿也占不到他的便宜。不想鹤哥儿也是有狠劲儿的,任凭多少人来打他,他就只咬准了纪衍一个,死命扯着他骑在身下,专门冲着脸狠揍。 而谢景言见一群人冲鹤哥儿去了,也抄起砚台来冲了上去。也不讲打架的策略——他就拦在鹤哥儿的背后,谁上他就拍谁。 一时间砚台翻飞,墨汁横泼。桌案都掀了,不论是书卷执笔还是砚台镇纸,能用来砸人的全都拿来挥舞。 纪衍被揍的哭爹喊娘。鹤哥儿和谢景言被群殴,也没讨到好,他们只是不屑叫疼罢了。 最后还是祭酒大人闻询赶来,才将鹤哥儿从纪衍身上拉开。 最终是怎么处置的,鹤哥儿已不记得。只记得纪衍比他惨,惨得至今见着他还打哆嗦。而鹤哥儿很畅快,只觉得那一个月积压在心里的云翳都随着这一架散开了。 他和谢景言被关在同一个禁闭室里等大人来领。鹤哥儿不知怎么的就想和谢景言说话。可纪衍骂林夫人和雁卿的话儿鹤哥儿是说不出口的,他觉着脏。最后总算挑出一个他能说出口的词,就对谢景言道,“我妹妹不是讨债鬼。” 谢景言道,“知道。你阿娘是巾帼英雄,你妹妹日后就是小英雄。” 鹤哥儿觉着这话儿中听,不过再想想雁卿粉团子似的模样,就道,“她不用当小英雄,我会保护好她。” 后来两个人就从禁闭室里溜了,一道去鹤哥儿家里看妹妹。 彼时雁卿才从晋州回来。她因才受过难,正是惊弓之鸟,却又不会哭。只是怕见生人,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就昏昏沉沉的。 鹤哥儿领着谢景言去时,她刚刚睡着。一张苍白的小脸上,眉眼清晰如描。乖巧的团在床上,精致好看又柔弱珍贵。 两个男孩儿自窗外瞧见,不由自主的就低头去嗅衣袖。见身上又是墨汁又是血渍的,就都很迟疑——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们打起架来天不怕地不怕,临到要进屋看一看妹妹了,却生怕吓着她,竟都不敢进去了。 还是鹤哥儿道,“要么我们小心些,别吵醒了她?” 谢景言忙点头——这才蹑手蹑脚的进屋去。 自然是没进屋就让太夫人给抓着了,就又是清洗又是包扎,又是更衣又是询问的…… 太夫人因新近折了孙子,精神也十分脆弱。鹤哥儿这么招事,她难免垂泪。幸好有谢景言这个他说什么旁人都信的人在,总算将打架的原委和太夫人禀明了。 总算是能进屋去看一看雁卿。 他们就在床前停步,屏气凝声的蹲下来看妹妹。见雁卿眼尾有些红,睫毛下还沾了泪水。就都十分心疼。 鹤哥儿就小心的给雁卿擦了擦,轻声向谢景言解释,“……又做噩梦了。” 谢景言才送了口气。就掏出荷包来,从里面翻出一枚一寸长的银制小剑来。用手帕包了放在雁卿的枕头下。 ——武将之家,确实是有刀剑辟邪的说法的。 再后来林夫人从前线回来,赵世番也调任回京。因赵世番揍了越国公,两家算是正式撕破脸了。鹤哥儿便再没去幼学馆上学。 不久之后晋国公出山东剿匪,谢怀逸也随之外任。谢景言跟着父亲一道离开长安。 两个人便就此分开。 至今已经将近七年。 ☆、35第三十四章 雁卿却不认得谢景言——她记事时,谢景言一家就已离开长安了。 比起听都没怎么听过的谢景言,雁卿更开心的还是她三叔回来了。 雁卿三叔赵文渊其实和晋国公差不多前后脚离京,但赵文渊有个好处——他每到一地都必然记录山川景物写成家书,搜集土特产着人送回来。因他尤其疼爱雁卿些,回回信里都要提到她,给她捎的礼物也格外丰富有趣。 是以雁卿不但一直记着他,心里还十分亲近他——在她的意识中,她三叔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就像是另一双眼睛。他常年行走在外,将雁卿看不到的风景说给她听。他就代表着高山远水,长风流云,快意人生。 得说雁卿行万里路的志向,其实就是让她三叔给勾起来的。 是以和她三叔见面,雁卿就有种见偶像、会笔友般激动又期待的心情。 待见了面,她三叔果然英俊高大,虽常年在外奔波,肤色不是那么白净,可也无碍形象,反而更有一种健朗之气。 且性情又可亲,见面就从怀里掏了个泥猴出来给雁卿。十分粗糙憨态的工艺,一瞧就是民间哄孩子的玩意儿,却也颇有野趣——那泥猴攀在一枚小木棍上,手持一根小鼓槌。轻轻的一转木棍,鼓锤便啪啪敲在皮肚腩上。 待与家人相见完了,又送来几箱子各地的土仪。同样都是粗憨的俗物,却样样有趣。叔侄两个凑堆扒拉着,将奇丑无比的傩面遮在脸上,又转泥猴又玩皮影,乐得前俯后仰。 结果就让太夫人给笑话了,“两只猴儿!偏就你们俩投缘。” 唯一比较愁人的就是,三叔不喜欢月娘和宝哥儿。且他还表露得十分明确。 李嬷嬷抱了宝哥儿上前见他时,林夫人说,“这是老四,年前刚满周岁,乳名唤作青雀。”——因宝哥儿养在林夫人跟前,待满周岁,赵世番就给他改了乳名。 三叔就欢喜得要去抱宝哥儿,道,“大嫂新得了麟儿,怎么也不在信里和我说一声?” 赵世番面露尴尬,不发一词。林夫人就敷衍道,“想是你哥哥忘了。” 三叔手上就顿了顿,也不去抱孩子了。只半笑半嘲的望着赵世番,道,“婢产子生的?” 林夫人立刻截住话头,道,“如今他养在我跟前。” 三叔真不愧是带兵的,那枪口说转就转,立刻对着林夫人一笑,道,“大嫂真是贤惠大度啊。” ……赵世番和林夫人各自噎了一口,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结果月娘上前时,雁卿就没敢说“三妹妹和我一道跟着阿婆住”——万一三叔连太夫人也给喷上了呢。就只说,“这是三妹妹,名叫月娘。” 三叔就道,“哦。” 不过这回他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月娘无可挑剔的行了礼,却没叫三叔,雁卿就拉了拉她的衣袖,道,“这是三叔。” 月娘才道,“三叔。”那语气,和那声“哦”简直如出一辙,说不是一家子都没人信。 可想而知,三叔和她阿爹的关系就不是那么融洽。待晓得柳姨娘被买了后,脸色才稍缓下来。露出些家中受宠的幺子对长兄又亲近尊重,又有些敌意的情态来。肯好好说话了。 反而是对林夫人,除了那日一个没忍住喷了一句,其余时候都是又敬又畏——也是题中应有,林夫人嫁过来时他才八岁,他的武艺、学识基本都是林夫人亲自带出来的。名义上是嫂子,实质上就是长姊兼半师。 也只肯跟林夫人道,“卖了算什么,直接杖毙了根除后患,一了百了。” 林夫人也肯和他解释,“自有了亲子女后,杀人便不那么能下的去手了。且总归要养大月娘和青雀——好好的养恩,何必要生添一份杀仇?” 三叔很郁闷,大概他心里林夫人是顶天立地的女英雄。英雄该是孤高无畏的,该是“想杀便杀了,你能奈我何”的。而不是面慈心软,权衡妥协的——这样就算战胜了也不畅快好吗! 不过到底已不是当年的自认为手握正义必躬行之,见邪恶必铲除之的中二病少年。且这些年领兵在外,与三观不和的上司、同僚们磨合多了,三叔已颇明白了些鸡毛蒜皮。 也就不多说了。 可惜他放过人,人却不放过他。林夫人就道,“在外六七年,有遇上中意的姑娘没?” 赵文渊:……就知道会被追问这种事!却也大大方方的,“没有——嫂子看着给我说合个吧。要漂亮的,最好脾气爽快些,有什么说什么——当然也别什么都说,得会看场合,要大方周全。”末了又叮咛,“必须得漂亮啊,不漂亮的我不要。” 林夫人:…… “这样的好姑娘自然是一家有百家求。你要求到手,需得再加些火候。” 两个人正晨练纵马骑射,赵文渊一听林夫人手上还真有人选,黑眼睛立刻蹭的就亮起来。手上弓箭一丢,就驱马上前讨好道,“嫂子您说。让我加什么我就加什么!” 林夫人:……看你这点出息! 却还是笑出来,道,“明日演武你来主持——当然,若是身子还没调养回来,就别上了。否则输给了后辈小卒,脸上可不好看。” 赵文渊立刻就道,“不用调养回来,我照样一个揍他们一群!” 林夫人抿唇一笑,意味深长,“那就好。” 燕国公府上的春分演武,其实也是长安城中一桩盛事。 论说起来,天子演武那才宏伟雄壮。令发名将,阵列雄兵,扬尘蔽日,杀声干云。那叫一个豪情万丈,激荡人心。燕国公府上再兴盛,可比得过吗? 如果是要看阵仗的,那当然没得比。 可若要看的是出身名门前程似锦的未婚英武少年呢? 且妙就妙在因有林夫人主持,各家主母便也能光明正大的受邀观礼——此刻带了姑娘来亦无不可。 ——得说虽则林夫人受够了女人在背后嚼舌根的苦,可在拉拔女人出内院一事上,她也向来是有一份力出一份力的。因有她在,京中贵妇人们能说话露面的场合多了不少,常有新进京的官眷讶异于京中风气之开放。 因林夫人一开风气,这些年未嫁少女也渐渐开始相看未婚夫,又有斟酌着给女儿定亲的主母考察备选少年的——选女婿,偏偏常是母亲比父亲更用心些。燕国公府的春分演武,便是这么个心照不宣的场合。 这世上存此念头的母亲女儿却多,只是不便宣之于口罢了。是以燕国公府上春分演武,便譬如古时上巳节一般,成了长安的一大盛事。巧的是连时间也是相近的。 林夫人令赵文渊来主持家中的演武,正是有这方面的考量。 ——赵文渊比鹏哥儿大十岁,已二十六了。十九岁那年原本正在说亲,谁成想他忽然就跟着晋国公跑出去打仗了。原本说的差不多的婚事也搁了,还惹怒了人家,得了句“不靠谱”的评语。 因和赵世番闹着别扭,又接连六七年都没回来,婚事就耽搁下了。 不过要说他因此就不好找了,也没这回事。 他随晋国公征战有功,虽尚未论功行赏,但听皇帝的口风,是有意将他拔擢入卫府的——有道是“垂发服戎,功成皓首”,武将建功立业固然风光,却比文官晋升更加艰难。那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若赵文渊真能在二十六岁上入卫府为将,也堪称少年得志。 就只是林夫人相中的那家姑娘,略微不好求娶罢了。 是以林夫人想叫赵文渊先露一露脸,让姑娘看看,我家三叔可不止有前程,他还英俊挺拔,武艺超群。 林夫人想的,赵文渊一琢磨也就想到了。 得说他这种会闹离家出走的贵公子,多少都是有些中二病的——为了令自己优而显之,赵文渊把他在军中那帮子狐朋狗友都弄来助阵了! 是以原本俱是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出场的赵家演武场上,就杀气腾腾的闯进一群身高两丈腰围也是两丈的雄壮汉子,个个横肉铁须,目光凶残又狠戾。一齐瞪过来,虽隔了重重障泥、帘幕、荷风,还是当场就有小姑娘吓得差点落马。 林夫人:真是……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非要弄就把谢二给我弄来啊! 赵文渊何尝没想过谢二?但就好比女人相亲不会带个比她更美的闺蜜出场一样,谢二那张脸不毁容,赵文渊是不会让老婆在婚前认识他的! # 此刻雁卿自然也在。 荆州之行被林夫人取消,免不了要失望。不过随即就见了三叔,又能来演武场跑马,雁卿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来。 想起七哥曾因她要去荆州闹别扭,雁卿就犹豫着要不要立刻告诉他。后来到底还是没有说——毕竟前度已被指责不守信诺,这回再说,万一七哥再恼她“去不了了才想起我来”,岂不更别扭了? 与月娘处久了,雁卿却也渐渐能摸准这些脉门。只是让她像哄月娘一样去哄七哥,她也有些难为情。便宁肯更谨慎些。 ☆、36第三十四章 (下) 虽如此,在演武场上见着元徵时,雁卿心里还是立刻就欢快起来。 下方阵列整齐,少年们身着戎衣跨在马上,个个挺拔冷峭。头顶蓝天,马踏黄土,旗帜当风飒飒而响。这样的气氛下,便往日里看着寻常的少年,也英俊耀眼起来。 赵文渊在高台上与他们誓师,雁卿就跟着她阿娘立在后头——台上也只她一个小姑娘,其余的全是族中耆老尊长。 外 人看着难免不像话,赵家人却都肃穆恭敬——雁卿幼时经历过晋州一役,她和鸿哥儿被抓做人质时,顶住了不肯在阵前哭泣哀求。自那年在晋州林夫人抱着她阵前誓 师,赵家武将就不再将她当寻常闺秀。便譬如主母掌祭,长女主祠,武将家的女人原本就不同俗流。雁卿出现在这样的场合上,也有某种心照不宣的含义。 雁卿隐约能体会到这种含义,便不急着和七哥打招呼,只安静端庄的站在高台上。待有人奉酒上来,她便捧上前呈给赵文渊。赵文渊奠酒成礼,礼毕,便一把将雁卿托起来,令她坐在自己一侧肩膀上。 虽是突如其来,雁卿却并不害怕,就扶着他的头盔坐稳。 演武场上青天黄土,风卷尘沙,刀刃铮鸣。她坐在高处,看底下少年严阵以待,旗帜猎猎卷飞。忽听赵文渊志得意问道,“看我阵中少年如何?”雁卿便道,“威武雄壮!” 赵文渊见她答得像模像样,便哈哈笑起来,中气十足的道,“有没有什么要对他们说的!” 他无所顾忌,底下观礼的耆老尊长们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这样的场合令一个不足十岁的稚女说话,以为赵家演武之礼是孩童的家家酒吗?且若是林夫人也就罢了,雁卿痴儿之名谁不晓得?万一她说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来,或是怯场不语了,岂不要折损斗志? 正纷纷想着救场乃至于敲打赵文渊,却忽听台上女声稚嫩,清晰响亮的一气而成,“扬我军威,保家卫国。必胜!” 莫名的竟有种激荡人心的气势。 赵文渊目光黑亮如烧,振臂一挥,“听见了没——必胜!”底下少年们齐声吼道,“必胜!必胜!必胜!” 得说赵文渊还是有先见之明的——因他拉了一群久经杀阵的大兵来,这吼声便如洪钟震响,气势恢宏。地面都在震动,身处其中,胸腔里仿佛有一把火烧起来,少年们个个热血沸腾。 连幕后观礼的女人们都仿佛受到了感染,心中激荡起来。 誓师礼毕,少年们列阵离开,回头各自去做准备。 雁卿回到林夫人身边去,林夫人递了碗水给她,她便接过来一气饮尽。林夫人悄悄的打量着她,见她面色红润,目光黑亮宁静,手上连颤都没颤一下,竟是气息如常。便也暗暗称奇——这样的场合换做大人都难免要怯场,雁卿却能泰然处之。 说真的,赵文渊忽然就将雁卿托起来,凌空就问了这么两句。林夫人自己也是暗暗捏一把汗,不想雁卿却说得很好。 见雁卿喝完了水,林夫人就轻声问,“三叔教过你?”雁卿疑惑的抬头,林夫人就道,“——适才的话,是怎么想出来的?” 雁 卿就眨了眨眼睛——她以为她阿娘在考校她的功课,便只好仔细的搜刮理由,“他们就是很威武雄壮啊。习武从军,正是为了扬威立功、保家卫国。将士出征,也自 然要祈愿他们战胜归来。”总算是搜刮全了,便缓缓解释,“不过,我们是自家演武,没什么功劳可立,且不出征也无所谓归来——所以就剩下扬威、保家卫国和战 胜了。” 说完了就目光炯炯的仰望着林夫人。 九岁的孩童,又素有痴儿之名,能答道这一步已十分令人惊喜了。林夫人素来待她严厉,却也不吝表扬。便摸了摸她的头发,微笑道,“说的很好。” 台下阵列已各归各处,接下来便该是少年们表现的场合了。 雁卿惦记着去给鹏哥儿、鹤哥儿壮行助威,和元徵碰面。林夫人见她心都飞了,就笑道,“去吧。”又点了两名侍女跟着她。 这 厢林夫人考闺女,那厢就有族中老人去堵截赵文渊了。林夫人瞧见了便暗暗笑着摇头——果然不片刻,那老人便让赵文渊给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退下来。林夫人便悄悄 对翠竹道,“郎君回府后记得提点我一句,要让他压着三郎去道歉。”翠竹抿唇一笑,道,“我看是四老爷自找的。哪有阵前训斥主帅的?孙武操练宫女,还因军令 不行斩了两个美人呢。他这可是公然蔑视。” 林夫人轻笑道,“以为人人都是军中出来的啊!”就有想起太子来,叹道,“世情可比军情更险恶莫测,难以应对。” 雁卿下了高台,便骑上她的小红马,一路去寻两个哥哥去。鹏哥儿和鹤哥儿却不是一个阵列的,雁卿去时,鹏哥儿已先去场上演练了。鹤哥儿望见她来,怕她让旁的少年给冲撞了,忙驱马来迎她。 雁卿已帮两个哥哥求了护身符,昨日晚饭时已送给他们了。此刻前来,也不过是说些祝福勉励的话。 与鹤哥儿碰了面,便敏捷的停住她的小红马,黑亮的眼睛一弯,笑道:“二哥哥要努力。” 鹤哥儿就道,“你才学会骑马,要练就到空旷的地界去练。这里人这么多,你还非挤进来,万一被蹭着,可别哭鼻子喊疼。” ……他真是回回都不说好话。 幸而雁卿会过滤性翻译,晓得他是关心她,就抿着唇羞涩的笑道,“我会小心的……二哥哥也要努力,别输得太惨。” 鹤哥儿:…… “我才不会输!” 雁卿就嘿嘿的笑着,“那就赢漂亮些。”她因还要去找元徵,便不久留,“我先回去了。” 拨马就要走时,却听鹤哥儿又道,“回来。” 雁卿疑惑的回头,鹤哥儿就道,“这是谢家三哥哥。” 雁卿愣了一下,便顺着他的目光跟着看过去。 因迎着旭日,先叫日头晃了一下眼。雁卿便抬手一遮。自下先看到乌云踏雪的骏马。那马有油黑的皮毛,雪白的四蹄,矫健沉静的踏在黄土地上。依稀可见马上身影挺拔又优雅——只日光太明,那面容却看不真切。 雁卿略疑惑他何时来到鹤哥儿身旁的,自己怎么竟没留意到?过了一会儿才记起,这少年似乎是和鹤哥儿一道过来的。只她光想着鹤哥儿了,虽看着了却并未入心。 她就十分的羞赧——这毕竟是失礼的。换成是自己,就这么让人无视了,心里大约也要恼火吧。 似乎是察觉到日头晃眼,那少年便在晨光里驱马上前。人与马在日光里割出清晰的形和影,自下而上的从明光中缓缓走出。那马背上的少年终于现出了真容。便如利刃裁玉一般俊朗利落的身姿,面容亦好。清黑斜飞的眉,目光明如晨星,却含了温和又调侃的微笑。 很奇怪的,瞧见他的笑意,心情就自然而然的舒缓下来。虽羞赧依旧,却又有相逢的喜悦悄悄满溢——这谢家的三哥哥必是待人十分真诚的,雁卿天性便觉着他十分可亲。 已灿烂的笑起来,脆声道,“三哥哥。” 谢景言点了点头。才不过相逢,都还不及寒暄,那边便有令官敦促他和鹤哥儿归队。原来外间正在比试骑射,眼看要轮到鹤哥儿和谢景言了——赵文渊不肯拉谢二来助阵,却拉了他儿子来演武比试了。 雁卿便道,“旗开得胜!”就告辞要离开。 却不知怎么的,已拨转马头,却又不自觉的回过身来看。 鹤哥儿和谢景言果然依旧望着她,显然是要看她平安离开了才要回头去准备的。 雁卿心里便一暖,又高兴,又似乎有些羞涩。待又要招手走时,就见谢景言想起什么一般,问道,“你如今可还做噩梦?” 雁卿就摇头,略有些得意的,“我有护身符,从来不做噩梦。” 谢景言便又弯了眼睛笑起来,道,“去吧。” 雁卿驱动她的小红马,只觉得这一日马蹄轻快。毫不费力的须臾就跑出很远。心里也仿佛有鸟鸣花开,悄无声息的便愉快起来。 绕过一层厚重的围帐,在不远处的坡地上有一处台榭。元徵正和几个长辈在那里聊天。 这一日他也来了,却是作为贵宾受邀来观礼的。 ——他虽说过这些年都勤习骑射,然而毕竟身子底子差了,技艺只怕很平庸。偏偏他身份又尊贵,若输得太难看大家都不自在,又怕万一伤着他,因此赵家就没让他上场竞技。 ☆、37第三十五章 元徵也并不在意——原本他勤习骑射就不是为了与人争胜的,日后也十之八_九不会有机会上阵领兵,不过就是修身养性尔。 因幼时遭遇,他与同龄人间几乎没什么交情,性子是有些乖僻的。今日虽有许多世交少年邀他到自己帐中,他却都没有去应酬。只长辈的邀约推脱不过,才略略小坐。 在坡上几可俯瞰整个演武场,他瞧见雁卿去寻鹤哥儿,和长辈应答时便有些一心二用。 鹤哥儿旁边的少年他并不认得,雁卿却与那少年言笑晏晏。元徵见阳光明灿,那少年隽秀少女娇憨,勒马笑谈,眸光明净又温柔。心里便感到微微的焦躁。 有人察觉到他向那方张望,只以为他是好奇。就向他介绍,“子远身旁那少年,就是谢二家的公子。族中排行第三,名叫谢景言,小字獾郎。前两日才从扬州回来——如今在长安城中颇有些佳话。” 又有人道,“说起来,世孙与他也是世交。”便有意向元徵引荐。 元徵推辞道,“瞧见他似乎要去比试武艺,待演武后再说吧。” 他见雁卿同鹤哥儿挥手道别,忖度着雁卿大约要来找自己了,便寻了个由头,告退出来。 # 雁卿先前在高台上望见元徵,待到了元徵帐子前,他却不在那里。 雁卿便拨马回头,向人询问元徵的去处。才落声,就瞧见元徵自对面坡上策马下来。 这一日他换了胡服,长裤革靴,衣衫紧窄,越衬得身姿挺拔若竹。待勒马收缰,在马背上坐正了,便对雁卿一笑,“怎么才过来?”因在坡下林间,日头略有些暗,可他依旧是醒目鲜明的。 雁卿瞧见他便十分开心,也驱马过去,与他并行。就道,“我去给二哥哥鼓劲儿——还遇着了谢家三哥哥。”她对元徵素来都是不藏私,因觉着谢景言好,便又问,“七哥认得谢家哥哥吗?” 这称呼上就能别出亲疏来。可元徵听她言不离谢景言,心情便微微的沉落。 却依旧耐心道,“适才刚听说——听说先父与他的父亲是至交,我和他却没什么交情。” 雁卿便道,“他刚回长安,日久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交情了。” 元徵道,“我素来不善交游,倒不知是否能合得来。” 雁卿就笑道,“七哥是最耐心温柔的,定然能合得来。” 她夸人也是脱口而出,几近唐突。元徵猝不及防就听见,脸上立刻便通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口。 偏雁卿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见他脸红只以为是适才跑马累着了,就掏了手帕给他。元徵攥住帕子时就有些咬牙切齿的……太冤了。少不得又要叮嘱一声,“贴身用的东西,不要轻易与人。” 雁卿略一疑惑——虽不十分明白,却也立刻就想到,大约又涉及到礼防了——便点头听着。 两人便并辔而行。毕竟有些时日没见了,雁卿便有许多话和他说。自然就难免说道,“阿娘不让我去荆州了。” 到底还是有些心虚,就偷偷的抬眼去看元徵。 这年纪的小姑娘便连心虚觑人的模样也十分软萌好捏,眼睛里明明白白就写着,“可千万别生气呀。” 元徵真是又好笑,又忍不住想要欺负他。 到底还是纵容她惯了,且毕竟是件顺心如意的事,就只笑道,“还以为你不打算告诉我了。” 雁卿便嘿嘿的笑着,又问,“七哥你已经知道了?” ——自然是早就知道的。 心里也明白雁卿必定是失望的,便不曾表露自己的称心。只安慰道,“日后还有机会去。” 雁卿就点头,一本正经道,“我现在还小,等再过几年及笄,就能自己给自己做主了。” 元徵心里就一动,道,“你若能给自己做主,有什么打算?” 雁卿道,“自然是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一边去寻访名师,一边去寻访名山。等学成之后便开一座书院,著书立说,讲学授徒。” 元徵就道,“这志向虽好,却不像是女孩儿家——倒像是个老学究。” 雁卿就笑道,“原来我想做个老学究呀!” 元徵也跟着笑起来。片刻后又认真的望着雁卿,道,“待及笄后,你就得说亲了。若说不到十分开明,十分纵容你的人家,大约就不能这么自由了。” 他目光黑柔又幽深,雁卿一时竟看住了。 虽年少,可也并非纯然无知。“说亲”二字,雁卿还是有些知觉的。可又并不真切的明白,便也不觉得羞涩,只是略微茫然罢了。又因元徵的话,对“说亲”一事平添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排斥——总觉得说亲会令人不自由。 可元徵并未往深里说,只笑道,“可也无需十分忧虑。你家与旁家不同,大约这件事上,会十分遵从你的意愿的。” 明明说着好话,他语气却又有些无奈。雁卿便也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宽解他——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要宽解他啊?该忧虑的仿佛是她才对。 正茫然着,忽听前方一阵喧哗叫好声。雁卿忙策马上前去看。 原来下方正在演习骑射,恰一通鼓响,鹤哥儿纵马入场,一箭中的。他到底是自己人,赵文渊拉来助阵的那些将士们便与有荣焉,纷纷鼓舞着喝彩起来。 雁卿晓得骑射有多难,挽缰拉弓,且要在飞驰的骏马上坐稳了,光这一样就十分难练。更兼在短短的一通鼓里张弓、瞄准、射中……非得自幼苦练才行。就鹤哥儿的年纪,能做到这一步,可见天资过人。 场上气氛热烈,雁卿便也看得激动。 三通鼓里有一箭中的便算过关,余者淘汰。待三通鼓毕,便更换箭靶、拉长射距,重新开始淘汰。 如是者三。 到第三轮的时候,十一二岁少年这一组里,就只剩下鹤哥儿和谢景言了。两人皆是三矢三中。待又赛了两轮,鹤哥儿已是勉强过关,谢景言却依旧行有余力。 鼓声一阵紧似一阵,欢呼声也一潮高过一潮。 待第七轮时,场上只剩谢景言一人。那箭靶足有百步之遥,望之如卵。一通鼓起,谢景言纵马、张弦,弦满如圆月。所有人的目光都粘在他弓弦上,仿佛连勾弦的铁环擦着牛筋的弦线声都清晰可闻。 可一通鼓声落,他身下骏马蹄声渐缓。人瞧见他松了箭弦,才明白竟是时限到了。 不由就纷纷叹气,替他惋惜。谢景言却并不被这满场的沮丧声影响。依旧唇边带笑,目光黑亮专注的望向远处的箭靶。随即回马至起点——他还有两通鼓的机会。 雁卿的目光追着他望过去,屏息不语,专注的等待。 此刻第二通鼓声起,谢景言再度驱马入场,马蹄迅疾,他开弓搭箭,不过倏然间箭已离弦。那箭声铮然带响,凌厉破空。 可这一箭也没有中。 雁卿便听有观射的人低语,“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第一箭蓄而不发,是他失策了。” 又有人道,“这样的长射得用硬弓。并非他才具不及,只是年幼力微,尚不到火候罢了。” ……雁卿便又去看谢景言,见他目光越发清黑专注,四面扰扰之声仿佛悉不入耳,便不觉轻笑起来。 元徵也在观射,见雁卿望着谢景言抿唇微笑,仿佛了然。他心里便是一顿,不觉攥紧了缰绳。 第三通鼓声响起,谢景言再度入场,骏马散蹄。便如鹰隼待发,谢景言开臂张弓,那弓弦绷满,累累有声。仿佛连时间也有片刻停滞。倏然间长箭离弦,破空而去。 箭已中的。 人群依旧静默无声,待那中的声迟迟的、突兀的传来,才仿佛确认了一般。叫好声如雷鸣般满场响起。谢景言便回过头来,先时雁卿还疑惑他在找什么,待两人目光遇上,才明白他竟是知道她在这里。谢景言就对她一笑,分明就是在说“不负所望”。 雁卿略一愣,随即也欢喜的笑起来——原来谢家三哥哥不但看到了她,还记得她先前的话。言必践行,这样的少年总是帅气又可靠的。 片刻间那些大兵们就一拥而上将谢景言围起来。他便不再看雁卿,任由这些不像话的长辈推来锤去的夸赞,已和他们闹成一片。待鹤哥儿上前,他便去拍鹤哥儿的肩膀。结果就让鹤哥儿一把夹住脖子,“别得意,下回肯定是我赢。” 谢景言就道,“让让你也不是不可以——”自然连鹤哥儿也拖下水去了。 待一行人簇拥着离开,谢景言就抽空回头,对雁卿举起手臂,笑着挥了挥。 明明是今日才认识,却如故人般相熟。 虽鹤哥儿输了,雁卿依旧替谢景言高兴。 便回头去找元徵,向人展示自己发现的珍宝般,欢喜的对元徵道,“七哥,那个就是谢家三哥哥。” 可元徵只平淡的一点头,“哦。” ☆、38第三十六章 (上) 雁卿不解的望着元徵,道,“七哥?” 元徵便说:“我不喜欢他。” ——你将宝物给他看,他却意兴珊珊,乃至于心生反感。纵然你不觉得被冒犯了,也终究是尴尬的。 雁卿一时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不过她在月娘身上碰壁多了,已渐渐明白有些事是强求不得的。哪怕你觉得再好的人和物,也总会有人不喜欢。譬如月娘不喜欢元徵,再譬如元徵不喜欢谢景言。 他就是不喜欢,你还非要跟他说,迟早他要和你恼火起来。反不如不说。 雁卿想明白了,便也不再强求。 只是心里还是失望的,一时便不知道该说什么。 却是元徵又解释道,“并不是觉着他不好,只是他身上有斧钺杀伐之气,令我觉着刺人……你若遇着他可以问一问,只怕他是杀过人的。” 雁卿不觉一凛。虽已是阳春三月,可林间阴翳,风中隐约沁凉。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凉风舔过,一时寒毛都竖了起来。 实则论说“杀人”二字,林夫人身上可谓血债累累。可在雁卿这个年纪上,只听父兄说平叛开疆、战功封侯,却从未真切的明白这些都是建立在杀伐的基础上的——她家中父母兄长自也不会向她分说这些。 是以她心里杀人是一回事,上战场则是另一回事。一时尚联系不到一处去,这也是人之常情。 元徵故意以杀人代之,可说完了便陡生懊恼——他也意识到自己是在故意离间雁卿和谢景言,这做法终究是令人不齿的。 可让他主动去承认、解释,他也不肯。 远处战鼓再度擂响,演武场上人山人海,欢呼如雷。 在雁卿心里,元徵凭空猜测,又信口说出,对谢景言是颇失礼的。她略有些恼火,可又有什么东西拦住了她。 她就望着场上马蹄踏起飞尘,箭矢贯穿而去。又有刀矛枪剑,士兵们呼喝着展示阵法。她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些什么东西——她今日所见种种,哪一样不是为了杀人而演练的? 她就又记起书上说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所谓的战功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吗? 这是很简单的真相,雁卿也轻易就想明白了——得说这真相虽不至于残酷到颠覆伦常,却终究是令人不适的。 原来以往她认为是荣耀和功业的东西,并不纯然是那么回事。 雁卿心情便略有些消沉。 她倒没想到元徵是故意混淆,却也意识到——谢家三哥哥随父祖在外征战,只怕也是见识过战场的。元徵所说的“斧钺杀伐之气”大约就来源于此。 而她的父祖辈乃至她的阿娘,何尝不也是如此?谢景言身上的杀气比之他们,又不算什么了。 想必元徵面对他们时,只会更难受。 意识到这一点,雁卿便更尴尬了。 就对元徵道,“演武场原本就比旁的地方杀气盛大。七哥若觉着不舒服,还是早些回去吧。” 这其实也是关切——元徵素来体弱,对杀气比旁人敏感些也是有的。 可要说赌气,那也不是没有。 元徵立刻也察觉到了——他只是心里烦恶谢景言,故而口出恶言。不想反倒是令自己同雁卿疏远了。 他孤僻归孤僻,处事却一向都还周全。偏偏当着雁卿的面频频失言。他自己又何尝不懊恼,可是雁卿的言行每每令他焦虑、失准。他已是关心则乱了。 他心里烦乱,又怕令雁卿厌恶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因见雁卿也跟着消沉起来,分明是自己的话令她想多了。便也隐隐觉得自己面目可憎起来。 便又问道,“你很喜欢谢三?” 雁卿也不看他,只点了点头,“三哥哥很朗阔,跟他说话很开心。” 原本跟元徵说话也是很开心的,可近来不知怎么的,总是摸不准他在想什么,便很吃力。 元徵见她点头,不免又沉默了一会儿。 终还是说,“我不喜欢他,大约也是这么个缘故。” 雁卿疑惑的望向他,元徵已勒马回头,道,“我送你回你阿娘身边。”雁卿待要再说什么时,元徵便打断她,道,“我身上不适,今日便不久留了。” 雁卿就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才意识到,他今日实则已换了戎衣。 元徵自己的父祖又何尝不是战功彪炳?他说受不住斧钺杀伐之气——分明就是托词。 一直到回了林夫人身边,雁卿才又想到——元徵是在说,他不喜欢谢景言是因为她和谢景言在一起很开心? 她只越发糊涂起来——因为她喜欢,所以元徵就不喜欢。这岂不就是“合不来”的意思?莫非元徵与她相处也是十分吃力的?还是说元徵是希望她不要再喜欢旁人了。 她于人情上依旧是迟钝且吃力的。因天性温柔豁达,她尚不曾品味到“嫉妒”的滋味。便不很明白元徵的心思。 却也知道自己不想和元徵“合不来”,她希望能长长久久的和七哥好。 元徵驱马要离开时,雁卿终于还是一刺马,追了上去,道,“七哥!” 元徵就回过头来,目光依旧是温柔的。可雁卿对上那黑柔的双瞳,不知怎的竟有些难过。 元徵轻声道,“怎么了?” 雁卿就抿了抿嘴唇,割舍道,“你若不喜欢谢家三哥哥——我日后就不提他了。” 元徵目光轻轻的一颤。 雁 卿就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方抬头望向元徵,“凡事都有先来后到,我和七哥相处最久,感情也最深。所以非要让我取舍,我选七哥。可七哥也不能太固执了 ——我们都还小,日后会遇着许多人。若我喜欢的你都不喜欢……”那他们可就是真的合不来了,但这个可能性雁卿连提都不想提,就说,“那我们岂不是就玩不到 一处了?” 元徵哪里想到她会有这么一大套理论等在这儿。听她说先来后到,难免惊喜。可再听下去便也明白,她对他的感情依旧还是“两小无猜”。她性子是豁达的,反倒是他心思曲折艰深了。 原本就是无可辩解的事,又见林夫人听闻动静正望过来,元徵便不多说什么。只道,“你喜欢的人,我自然也都会喜欢。”见雁卿又要发问了,便无奈的一笑,道,“日后你自然会明白。” # 既要让功给赵文渊,演武场上一应事宜林夫人就都不插手。她亦只尽地主之谊,招呼着前来观礼的贵妇人们罢了。 虽在演武场上围了青帐隔绝,但这青帐也只是几层一斩就开的布。那一端是拼杀得沸腾忘我的血性汉子,这一端就是纱衣香鬟的贵妇少女。这场合也是令道学家不安的。 不过只要亲眼来看看,便明白反而是道学家将人想龌龊了。 ——越在这样的场合,贵妇人们越矜持端庄。而少女们素日所见的男儿哪个不是彬彬有礼的?今日忽见这般硬朗粗糙,虽一时讶异乃至反感,却也很快就接受了。也只认真的观看竞技。 至于道学家们最忧心的,少年们狼性大发不去演武反而来勾搭女人的场景……则未免太小瞧赵家的门风了。 少年们也都晓得,演武场上表现好了,可能会有贵人青睐,是以都奋力进取。却也仅此而已。 是以青帐这一面,莺声燕语,和风细雨。平静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能到赵家演武场来的女人,自然多少都有些胆量。这一日的聚会便和平素雁卿见识过的很不同。 ☆、39第三十六章 下 毕竟是演武的场合,像韩十二娘、纪雪这些平素养得贵重的女孩儿是不会露面的。凡来这里的女孩儿,家里大都十分尚武,换言之又叫“不讲究”。偶尔有 那么一两个比较“讲究”的,出来之前家人也都指点过“燕国公家与旁处不同。若瞧见些不怎么规矩的事,凡不妨碍到自己,便只当没瞧见罢了”。是以这些人虽先 见雁卿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在她三叔肩膀上说话儿,又见她和元徵一道从演武场上来,也大都止皱眉而已,并未多说什么。 雁卿绕过青帐, 先和一行长辈行礼相见。因林家舅母刘氏在,难免就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会儿。林夫人便笑道,“别找了,你表姐没来。”雁卿就嘿嘿的笑了笑——她和刘氏倒不大亲 近。只刘氏天生就是十分浮夸的人,又亲热的将雁卿揽到怀里去昵了一会儿,嗔怪道,“你表姐前日还念着你呢,你也不去瞧瞧她。” 雁卿也不分辨,只抿嘴笑道,“等演武之后我就过去。” 刘氏却笑道,“你还说风就是雨了——也不着急,待下个月你舅舅生日再去吧。” 这又要怪你不去,又不让你多去的逻辑,雁卿真是十分应付不来。便只笑道,“您说了算。” 林夫人就瞧了刘氏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招了招手令雁卿过去,道,“来见见你楼家姑姑。” 雁 卿早瞧见林夫人身旁坐着的姑娘——却是她不认得的。那姑娘当二十二三的年纪,乌发雪肤,生得十分美貌。那双眼睛生得尤其好,翦水秋瞳,脉脉含情,仿佛天生 就带了一份多愁善感,却又说不出的柔善温婉。雁卿也算见多识广,却还是头一回见这么好看的姑娘,便想——有道是烟视媚行,大约就是形容这位阿姊的吧。 她性痴,美食美景美人俱是所爱,见着这么好看的阿姊,心情早就愉悦起来。又惋惜月娘没有来——月娘越来越端庄自矜,这样抛头露面的场合她是避之不及的。 林夫人唤她,她忙就上前去行礼道,“楼姑姑。” 她心思纯净,便这么注视着旁人,目光里也纯是欣赏和喜爱,倒不令人觉得失礼。 那姑娘察觉到她的目光,便也对她笑起来。雁卿越发觉得她可亲了,就道,“姑姑生得真好看。” 楼姑姑却显然不自知,听雁卿一说便红了脸,含笑垂眸。 林夫人就戳了戳雁卿的头,“还好你是个姑娘,否则岂不让人当成登徒子了。” 雁卿就疑惑道,“登徒子是什么?” 这下楼姑姑也忍不住笑起来,将话题岔开来,道,“可读过《楚辞》?”雁卿摇头,楼姑姑就笑道,“你回去读一读便晓得登徒子是什么了。”雁卿便十分开心的点头。 楼姑姑瞧见她明亮的眼眸,就一顿,笑着对林夫人道,“她这眼睛生得真像您,明艳耀人、纯净无畏。与寻常闺阁女孩儿十分不同。” 林夫人便笑道,“她也就是比旁人胆大些罢了。” 楼姑姑道,“胆大些才好呢。”前边儿夸雁卿许还有些寒暄之意,这一句却情真意切,连雁卿也听出来。 雁卿倒没觉着自己十分胆大,但有月娘做对比——想想自己既不怕黑,也不怕高,还不怕见人,不会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抹眼泪,便觉着自己也不算胆小的。 又想,确实胆大些比较好。譬如月娘,明明事事都做得比自己好,却总让人放心不下,显然就是因为胆小——胆小固然招人疼,可若自己哪天不能护着她了,她岂不又要受欺负?若再遇着太子那么不讲理的……真要受不少苦呢。 就十分赞同的点头,道,“胆大好。” 林夫人和楼姑姑就都笑起来,林夫人道,“你又知道了!” 雁卿就疑惑道,“不对吗?” 林夫人笑道,“很对——女孩儿立身处世,是要有些胆量和主意的。” 这位楼姑姑显然十分喜欢雁卿,又询问她的年纪和喜好。因雁卿喜欢读书,她便和雁卿聊读书。不片刻功夫,两个人便十分开心的聊到一处去。雁卿便知道楼姑姑是真的可亲——便十分琐碎的话题,她也很耐心的听雁卿说,步步引申,深入浅出。 因她们聊得兴起,林夫人便不烦扰她们。 待到两人聊到诗经名物上,楼姑姑折树枝为笔,给她画“采薇”之“薇”。林夫人才笑道,“你三叔上场了。” 这位楼姑姑显然也有心看赵文渊的武艺,雁卿自不必说。两人心照不宣的就去看演武场。 得说三叔还是很帅的,但也十分得瑟。 一人力敌一群十八九岁的少年,还觉着一身武艺施展不开。打完了又让他那群如狼似虎的狐朋狗友上场了——这些人打起来自然是没什么美感的,却惊心动魄,直让人觉着冷不丁哪一刻就要血肉横飞起来。 有好几个小姑娘都吓得捂了眼睛不敢看。待打完了,连林夫人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偏偏三叔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下场前还对雁卿眨了眨眼睛。 林夫人瞧见了又无语扶额——他自己是觉得很帅,却不想寻常姑娘一旦知道武艺就是这种随时会让人缺胳膊断腿掉脑袋的东西,谁还敢再嫁他啊! 雁卿自然也瞧见她三叔对她扎眼了,便悄悄对林夫人道,“三叔找我呢。” 林夫人:…… 就无奈道,“去吧。” 雁卿出了青帐,果然片刻后她三叔就意气风发的过来了。见雁卿在等他,便露出“你懂我”的得意表情。 就将雁卿拉到一旁去,问道,“适才和你说话儿的姑娘,你喜欢不喜欢?” 雁卿道,“楼姑姑?” 赵文渊就一愣,道,“她姓楼?” 雁卿就道,“嗯。”又说,“我很喜欢。” 赵文渊纠结了片刻,终于还是道,“你觉着她怎么样?” 雁卿就道,“人又美,又可亲。”她不善形容,便补充,“和我阿娘一样美,又和阿婆一样和善可亲。” 这对比太微妙了——“和你嫂子一样美,和你阿娘一样和善”。这样的姑娘善则善矣,可听着很有罪恶感好不好。且隐约觉得,还没见面呢自己就先比她矮了一头。日后不好亲近啊! 赵文渊就有些抓耳挠腮的,就差吹口气、唤阵风好将青帐吹起来,让他能真切的看一眼了。 自然是不敢的——他今日若敢越雷池,坏了赵家的名声,林夫人劈不死他。 雁卿见他三叔转来转去,就十分不解——自然没人告诉她里边儿坐着她三叔未婚妻。她就问,“三叔,你还有事?” 赵文渊:…… 撤退之前还是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你看着她有多大年纪?” 雁卿:…… “这哪儿能看出来啊!”三叔问了,她少不得就得说出个所以然来,可实在猜不出来,就道,“我觉着比我阿娘小。” 赵文渊:你阿娘都三十好几了好不好! 赵文渊很郁卒——这都和林夫人比年纪了,想来姑娘真心不小了。 虽则他自己也二十六七了,让他娶个十三四岁的他也下不去手,可让他娶个年纪太大的他也不甘心啊! 且 那姑娘姓楼。长安能和他家谈婚论嫁的楼家,只有成国公一系。成国公虽是前辈名臣,赵文渊不好臧否,只一件事——成国公有美貌的女儿,雍王曾替世子求亲,成 国公却说“明珠焉能投于污渠”。这话不知怎么的就传到了雍王世子的耳中。后来雍王翦除成国公一系,成国公满门获罪,女眷被没为官奴。雍王世子便特地挑出成 国公两个闺女来,给丢到妓院里去了。 这事确实是雍王世子做得龌龊,可赵文渊觉得——这位成国公也不可谓不嘴贱。 成国公一朝获罪,成国公府就此落败……纵然十余年后雍王也事败被诛,可成国公府再没能东山再起。 倒 并不是因为雍王赶尽杀绝,而是成国公府乱由内生——便譬如当年的燕国公府,燕国公同样被雍王逼迫自裁,可李太夫人带着赵世番兄弟,孤儿寡母的照旧将燕国公 一脉维系住了。如今三个儿子长大成材,便又日胜一日的兴旺起来。也没旁的因由——李太夫人将人心拢络住了,有部曲、亲朋扶持守护,雍王便不敢轻动。 可成国公呢,他根本就是被自己的心腹给出卖的。一旦身败,族内又即刻与他划清了界限,向雍王投诚去了。 是以日后雍王被诛,长安城便人人不待见楼氏一族。 不过,赵文渊忖度着,林夫人当不会给他说这样的岳家。十有八_九,此楼氏是成国公的亲孙女。 成国公的亲孙女——赵文渊还是愿意娶的。 这话就又要说回来了。 成国公有两个美貌的女儿,被雍王世子给弄进妓院里了。当天夜里雍王世子就带了一群人去嫖,为的自然是羞辱仇家。 待一见面,一群人就都惊呆了——岂止是美貌,简直是美若天仙。雍王世子也算眼界不浅,可对着艳如桃李、冷若冰霜的楼家阿姊,竟也觉得底气不足。 待惊艳过后,自然就是狂喜不已。就要闯进门去办事。可楼家阿姊当门一拦,将妹妹护在屋里。从头上拔出簪子就往脸上一划,瞬间皮翻肉绽、几可见骨。她就满脸血的望着雍王世子,道,“谁敢再上前一步,我就弄死他。” 一群男人,终是没有一个敢再动一步的。 此事就这么闹大了。成国公旧日部曲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便是寻常与雍王交好的世家也颇有微辞——所谓物伤其类,成国公与他们是一样的门第,竟也受此大辱。他们如何看得下去。 雍王世子得知儿子做了这等背德离心的蠢事,气得几乎没吐血。到底还是将两个姑娘送回楼家,好好的奉养起来。 楼氏女这样的气节,长安城中人人敬佩。然而到底是曾被没为官妓的姑娘,名节上是有污点的。且已铁板钉钉的让雍王世子惦记上了。 因此楼家虽养着她们,却也十分不情愿,怕妨害了日后自家女儿出嫁——人就是这么明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他们背弃成国公时,名声早污糟到发臭了,却反而嫌弃两个女孩儿损了他们家的名节。 便逼迫她们自杀,道是非自杀不足以彰显气节。 若楼氏女就此自杀,大约真会青史留名。赵文渊敬之依旧,但估计就不会心生仰慕了。 ——两个女孩儿不肯死。 楼家便将她们关起来,不给送饭,想造成绝食而亡的假象——凡宗族要逼死人时,那是真的不见血、不吐骨的。楼家姊妹走投无路,眼看就要被活活饿死时,天雷劈中了楼氏祠堂,引起了大火。 楼家妹妹趁乱背着她阿姊从楼家逃出来,投奔李太夫人——也并没有求太夫人替她们主持公道,只在燕国公府上养好了伤,便自请去玉门关,投奔她们被流放在外的庶兄去了。 此 后不过十年,雍王势败被诛,今上为成国公平_反。彼时楼家妹妹已身故,只毁容的阿姊随弟弟回来。不两年,弟弟也去世了,因只留下两个女儿,族中便公议要从 旁系过继子嗣来袭爵。楼家阿姊抵死不从。彼时皇后还在,她便上书皇后,备叙往事。皇后倒还有心调解,道,“想必你也不愿见父兄子嗣断绝、祠堂清冷。且今时 不同往日,楼氏族内你为尊长。为子孙富贵计,不如尽弃前嫌?” 楼家阿姊道,“我父兄已无嗣子,何必要自欺欺人?楼家该败在这一代,便由它去败。子孙富贵,也自有子孙循正道去谋求。”又道,“有人坏事做尽,只出继一子,便想改头换面。我若令他得逞,便是助纣为虐。先人所受苦难也尽都辜负了。” 皇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楼氏此言倒也不差——只是因她不妥协,小楼氏姊妹没了成国公府的背景,寻婆家时便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 赵文渊还记着小楼氏姊妹。他离京前,这姊妹二人就已在说亲。如今都六七年了,依旧没说上…… 赵文渊虽很乐意娶楼氏女……但想到她们可能比他还大,就觉得略微妙。 ☆、40第三十七章 上 过了晌午,前来观赏的宾朋们便渐渐告辞。待日薄西山时,青帐外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便只剩下燕国公府的子弟或是部曲。偶有外人,也都是谢景言这般亲与其事的。 第一日的比武已基本结束,第二日还有列阵、试兵。这已是“战”的层面,看的是演习调度、令行禁止,不比头一日少年们竞技激烈好看,便不邀宾朋前来观赏。 这天夜里,少年们是要宿营在外的,便各领着一营士兵前去选址、扎营、起灶、架镬。 红霞满天,余晖暖人。 雁卿虽十分不舍,却也到了回府的时候。演武场离长安城不近,林夫人自然不会准许她骑马回去,早已预备好了马车。 她今日跑来跑去的也是累着了,精神却还十分亢奋。就跪坐在座位上,打起车帘子来探头出去。 只见群山起伏,层林映着晚霞,绚烂如秋枫。演武场便在群山之间,那一大片谷地上帐篷林立,少年并将士们围着锅灶喝三吆四的,热闹又欢畅。又有炊烟林起,虽烹调简陋又粗糙,食物的香味依旧浓郁诱人。 她便将下巴撑在手背上。日头暖得熏人欲睡,心也跟着熨帖松懈起来。她面颊泛红,眸光黑柔湿软,轻声叹道,“真好。” ——不论是这景物还是这人情,都让人想长久的留驻。 虽已是阳春,太阳落山后还是会起凉的。墨竹便取了披风先给她戴上。 因林夫人还在和赵文渊交代事宜,一时走不着。墨竹便也不催她,只道,“好是好,却不是女孩子该久留的地方。” 雁卿每每听到这样的论调,这一次却不知怎么就较真了,便问道,“既然好,为什么不可久留?” 墨竹本意自然是这里臭男人太多——论及男女之别,女人自然该回避。可再一想——林夫人岂不就是在战场上统领男人的女人?那也是令人敬重的。若要和雁卿说人情世故,便谤及林夫人,她是不肯为的。 便一指那山,转而笑道,“你看那山好?可夜间却有野狼,要结群袭人的。且此处离京城远,有诸多不便之处。旁的不说,若姑娘要留在这里,您素日里爱吃的桂花糖藕便定然吃不到了。” 雁卿却没想到这些。然而这道理却是懂的,便道,“若真喜欢这里,你说的那些便都可以忍。”才说着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想到桂花糖藕的美味,口生涎液,便又道,“就,就是不知道可以忍多久——桂花糖藕还是好吃的。” 墨竹忍不住就笑起来。雁卿也跟着嘿嘿笑起来,道“像我这样忍不了的,自然不会久留。然而偶尔来一回,也很开心。” 片刻后又想起元徵和谢景言来。不觉便又消沉了,叹道,“可惜不能两全——也不止是物,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你选了这个,就不能要那个了。 墨竹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竟是在伤怀。得说雁卿还是被保护得很好的。虽林夫人待她十分严格,可也从未让她见过丑恶悲伤之事。雁卿的性子也好,干净利落,达观开朗。不但不爱自伤,还常一言解惑,不经意就开解了旁人。 墨竹还是头一回见她流露出这种表情,便问道,“姑娘是遇着什么事了?” 雁卿却不肯说。也只垂着眸子摇了摇头,道,“我就是感叹,凡人和事没有尽善尽美罢了……” 她便不再向外张望。规规矩矩的坐好了,从座旁装匣里取出书来开读。准备好打发行路的时光。 墨竹看了她一会儿——先前还不满她不解常识,在演武场上如鱼得水。此刻她如寻常闺秀般娴静规矩了,又觉着她是不开心。才要逗她玩笑起来,便瞧见外头有人来。待看清来人,便也放心下来。 忙就打着帘子指给她,道,“姑娘快看,二公子寻您呢。” 雁卿果然就将烦恼事给忘了。立刻就又跪坐起来,大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去。待看见鹤哥儿,便挥手道,“二哥哥,我在这里。”一面说着,已经风一般推开车厢门。外头自然有仆役接着她,雁卿就道,“快牵我的马过来。” 脸上已尽是欢喜之色。 墨竹便又笑起来——到底还是雁卿。因鹤哥儿骑马来送,她就非得骑马去迎。 便叮咛,“您慢着点,二公子这就过来了。” 待鹤哥儿来时,雁卿已好整以暇的坐在马上。因要坐车,身上已换作少女打扮。她原本就生得娇嫩,粉白色的披风一裹,越发如晓花之色。那点子飒爽也尽都盖住了。只双眸清黑,如有星光,看得出精神来。 待鹤哥儿纵马过来,瞧见她这模样,便知道是新从车上下来。就道,“你就不能稳稳的坐一会儿?” ……他就是不肯打个不那么讨嫌的招呼。 好在雁卿也习惯了他的风格,只眉眼弯弯的笑道,“二哥哥。”又道,“我本来要去找你的——阿娘不让。” ——此刻鹤哥儿他们已和士兵们混在一处了。人多且杂,又都是荤素不忌的粗人,林夫人自然不会让她过去。 鹤哥儿便道,“早想到了。这不就来送你了吗?” 他往旁边一望,雁卿跟着看过去,才见谢景言也来了。正目光明亮的含笑望着她。雁卿先是一喜,随即便又一愣——因想到了答应元徵的事,此刻便略有些不自在。 这两少年逆光而立,雁卿对面尽是辉煌霞光,十分的晃眼。便不去看人,只垂眸招呼道,“三哥哥。” 她脑中满是谢景言骑射时的模样,其实唇边就有许多话,分明是兴冲冲的想说的,可都说不出来。竟就无言了。 鹤哥儿和谢景言就一对视。 片刻后鹤哥儿道,“我来送你,你就没句话对我说?” 雁卿才忙回过神来,道,“营帐都扎好了吗?我听墨竹说山里有野狼,夜间会结群袭人。二哥哥你们要留神。” 鹤哥儿便笑道,“不用担心,真有狼——刚好猎来吃肉。” ☆、41第三十七章 下 雁卿轻笑道,“二哥哥真威武。” 鹤哥儿便抬手掐她的腮帮子,“奉承我也没好处可拿。” 话虽如此,还是从谢景言手里接了只兔子渡过来,道,“给你的。抱得动吗?” 那兔子不过巴掌大小,卧在他手臂上缩作一团。胆子小得很。雁卿去接时它扒着鹤哥儿的手臂不放,待落到雁卿手里了,就立刻又转而扒住雁卿的手臂。雁卿就抱稳了它,轻轻的顺了顺它的脊背,略作安抚。 “它真小。”到底是小姑娘,天生就抗拒不了这种毛茸茸、暖乎乎的小团子。雁卿忍不住就拨了拨它的长耳朵,那兔子便往她怀里蠕了蠕。雁卿的眸光立刻便晴柔如水波,已将先前的尴尬忘记了。 鹤哥儿和谢景言见她如此,便都松了口气。鹤哥儿便道,“喜欢?” 雁卿便仰头笑道,“喜欢!” 那笑容灿烂又诚实,鹤哥儿反而不服气了,就嘀咕道,“有什么好喜欢的啊……又不能骑,又不能放出去咬人!” ——你看分明就是他送的,结果他又给贬得一文不值。雁卿真觉得她二哥哥别扭极了,就反驳,“可是它很可爱啊。” 鹤哥儿道,“可爱能当饭吃?要我说,与其浪费粮食养着它,不如烤的金黄油滋的下饭,那才是它的好归宿呢。” 雁卿便将兔子抱紧了,离他远些。道,“以后不许你来看它。” “我还不稀罕看呢。”鹤哥儿盖棺定论。片刻后又参与道,“既要养着它,便给它取个名号?我看叫下饭菜便十分贴切。” 雁卿都要炸毛了! 谢景言在一旁笑得肩膀都在抖。他倒知道这就是他们兄妹间友善的方式,并不打断。只看雁卿被欺负得狠了,才出言维护道,“能博伊人一笑,便已比你说的那些什么能骑、能咬、能吃有用多了。” 雁卿才要附和,脸上却立刻就飞红了。 她虽有两个兄长疼爱,然而鹏哥儿寡言,鹤哥儿别扭。又有月娘做伴,和元徵交好,可因这两人都纤细敏感,素日里多是她去俯就。她倒是习惯引旁人解颐宽心,却从未想过“博笑”之说会用在自己身上。 便觉着很不好意思——似乎她令谢家三哥哥担心了。 再想到自己答应了元徵要疏远谢景言,就越发愧疚起来。 谢景言开口就对雁卿说出了很帅气的话,且分明又将雁卿弄得尴尬了,鹤哥儿心里真是越发想削他。 谢景言却仿佛并未察觉,又笑着对雁卿怀里的兔子道,“就叫‘下饭菜’了对不对?” 雁卿才愧疚起来,听闻此言,唰的又炸毛了,“才不叫‘下饭菜’,叫……呃,雪团。”被欺负得眸光都湿漉漉的了,就强调般等着鹤哥儿和谢景言道,“它叫雪团。”又耐心的叮嘱雪团道,“雪团,要离它们远些,记住了没?” 谢景言便笑吟吟的看着她。 时候不早,他们还要赶回去扎营,鹤哥儿便也不欺负雁卿了。道,“原本就是抓来下饭的——要吃早就吃掉了。”他性子确实是有些别扭的,因雁卿说喜欢,他便不掠人之美,又拿眼神一指谢景言,对雁卿道,“是他给你留的。” 雁卿就一顿,望向谢景言。谢景言便无笑吟吟的道,“还要多谢你去助威。校场上也无旁的东西,就借花献佛了。” 雁卿便又垂了头——谢景言还记着她,要说她不欢喜那是骗人的。 她也隐约也察觉到,先前的话是谢景言故意逗她,免教她局促的。心里自然很感动。又想——谢家哥哥宽厚耐心,分明别无他想。她和元徵却为些许小事别扭,真是自寻烦恼啊。便已悄然释怀,反而暗笑自己纠结。 心里云开雪霁,笑容便又明灿耀人起来。就仰望着谢景言笑道,“三哥哥最后那一箭真是英俊极了。回去我就求阿娘教我射箭,一定要学得像三哥哥射的一样好。” 谢景言见她笑容无垢,眸光便一柔,笑道,“若林夫人无闲暇,你也可以问我——些许皮毛我还是能讲授的。” 鹤哥儿当即就给他截断了,道,“有我和大哥在呢,皮毛也轮不到你教!”便对雁卿道,“有问题找我,别听他乱说!” 谢景言但微笑而已。 雁卿也眉眼弯弯的笑起来——有大哥哥、二哥哥,如今又多了个英俊可亲的三哥哥,大姑娘自然是欢喜的。只是惋惜元徵不喜欢谢景言,这份欢喜她便无法同他分享了。 比起谢景言,她心里确实和元徵更亲近一些。她将自己的心对元徵打开,是真的事事都要同他分说。可如今到底有一处要小心的关上,免叫元徵触见而生不悦了。 时候不早,林夫人叮咛好了赵文渊,终于回来。鹤哥儿和谢景言送过她们,便也往营地去。 待上了车,见雁卿膝盖上卧着一只兔子,自然就猜到是鹤哥儿和谢景言所赠。林夫人熟知谢景言年幼时的品行,且和他父亲十分投契,天生就对谢景言存一份亲切和欣赏。虽隔了七八年没见,也依旧对他很放心。 ——有道是三岁看到老,谢景言幼时如彼,凡不长歪或是走上歧路,定然就是个英俊有为的好少年。 何况今日谢景言在演武场上的表现也十分出众。 便不多过问,只道,“回家去要问过你阿婆再养。” 雁卿道,“喏。” 旅途无事,雁卿抱着兔子看书,林夫人想着心事。一时走神,就相看自家闺女。 雁卿模样确实没月娘美,但胜在娇嫩。皮肤白,面颊透粉,微微带些婴儿肥,令人看着便想团到怀里去。眉眼生得也秀美,眉清而长,眸黑且润。行止也好,端坐读书的模样婷婷如蔷薇倚窗盛开。 许是膝上雪团似的兔子添色,这一日雁卿看着似乎很是娴静柔婉。 已有些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林夫人心里便十分自满。然而一时想到楼蘩,就又起了些忧思。 ——这样的世道,女人的出路是狭窄的。且不说雁卿素来有些痴性,便如楼蘩这样聪慧美貌的女人,到底也还是妥协回归,要面临京中的品评指点、流言蜚语了。 ☆、42第三十八章 赵世番因朝中有事,这一日并未去观看演武。夜间相聚,林夫人自然就要和他分说演武场上一应事宜。 虽则赵文渊才刚回到长安,又是头一回主持演武,但有林夫人从旁扶助,赵世番也并无什么不放心的。也就一听罢了。听林夫人提起楼家女来,便明白是要给赵文渊说亲,就道,“你和阿娘看着好,自然就没差。只是三郎性子左,还得他自己愿意才行。” 林夫人就笑道,“光三郎愿意还不成,也得楼娘看得上他。” 赵世番就一怔,片刻后想到楼氏女那些传言,便也笑起来,道,“是了。也得她看得上才行——这二人倒是左到一处去了。” 赵世番说楼蘩“性左”,也并非空口无凭。 ——赵文渊觉着这姊妹高不成低不就,其实是想差了。林夫人都提点过人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还能骗他? 楼氏固然已丢了封邑和爵位,且为有识之士不齿。可那与小楼氏姊妹有什么关系?有成国公忠君、两位姑母贞烈的往事在,自身也极美貌多才,她们俩从来就不愁嫁——所谓娶妻娶贤,传承百代世家也不是人人都短视,只看门第富贵的。何况楼氏本就是首屈一指的名门。 既如此,何以小楼氏姊妹摽梅已过,却还没有嫁出去? 因为人家还没相看到中意的。 大楼氏不肯屈从雍王世子,为此不惜自毁面容,可见性情之刚烈。自妓院里出来,宗族公议令她去死,她却非要同妹妹拼命活下去,且有滋有味的活到善恶有报,也可见不同俗流。她教养出的侄女,怎么可能是平庸恭顺的? 这 些年姑侄三人打理着家中产业,又经营了许多事务。譬如引种了不少西域的药材、菜蔬,渐渐在长安周边普及开来。又自西域学来新的铸铁术,打造耕犁、剪刀之类 用具贩卖——她家铁器最好,柔韧且少锈,长安几乎无人不用,其利丰厚。还建设了许多处养生堂,收留京畿一代被遗弃的孤儿。 后两件曾被御史参奏过。不过朝廷禁私盐而不禁私铁,大楼氏不曾逃漏铁税,且铸造的真就只有寻常用具罢了,待她将铸铁方献给皇帝,皇帝便也不做追究。至于养生堂一事,虽抚幼恤孤是天子之政,但又何尝不是人之常情?皇帝自一开始便只有表彰,没有不满的。 可以说除了不曾从政、领兵,楼氏姑侄所为远胜许多男儿。 这样有见识能自主的女人,却要她们如寻常的深闺女儿般,将嫁人生子当平生头一要务去钻研,便十分可笑了。 小楼氏姊妹确实想嫁,可也不急嫁。更不曾将自己如货物般评估,遇到条件好的买家就甘愿出手——她们在等情缘。 大楼氏也问过楼蘩,要嫁什么样的男儿,楼蘩只说了一句话,“我看他好,且他也看我好,仅此而已。” 可惜少有人能明白楼蘩“我看他好”的含义,都纷纷觉着自家儿郎出身富贵、前程锦绣,最多日后不纳妾,就好得无可挑剔了。也只林夫人一听便明白,她要的是两心相许、两情相悦。你家儿郎是世子还是田舍翁?她还真不在意。 赵世番自然也是明白这点,才会笑说她“性左”。 林夫人道,“不过我觉得此事还是能成的。就只有两件——三郎那边,似乎是觉得楼娘太大了。” 赵世番就问,“她多大年岁?” 林夫人道,“六月里过二十四岁生日。” 赵世番就一笑,道,“是大了些,可也十分般配——我来和三郎说。”就又问,“另一件呢?” 林夫人道,“另一件就在楼娘那边了。”就斟酌着言辞,“想必你也晓得,这些年楼大家经营产业,攒下了不少家资。”她敬重大楼氏,素来都尊称她做“楼大家”的。 赵世番就点头——他祖父和成国公同被雍王所害,便只为这个缘故,他也会尽量看顾楼氏的子孙。楼氏被御史所参奏两件事,也都有他在御前答对,才悄无声息的就摆平了。因铁器一事,皇帝探查过大楼氏的底细,赵世番纵然不着意,也难免就心中有数了。 便道,“并不是我自矜——她产业虽大,可三郎断不会贪图。她倒大可放心。” 林夫人就嗔道,“谁怕你贪图她家产业了?怕的正是你不贪图——她只两个侄女,不给她们,莫非要留给楼家?” 赵世番就一愣,缓缓道,“论说正道,自然是留给族里。” 林夫人晓得这真是他的本心,便也十分无奈。就道,“换做是你,父亲被这些所谓的亲族出卖,你自己又被逼着自裁。穷一生攒下些产业,你就甘心留给他们吗?” 赵世番就道,“若是我,早就自立了门户,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可楼大家不曾与楼氏宗族决裂,这些年相互间也多有借助扶持。她不甘心是一回事,顺理成章又是另一回事——若她身后,赵家和楼家争产,那便是赵家贪昧他姓之财了。” 林夫人听他此言,虽无奈,语气却也不觉柔和了。轻笑道,“这便是我不如你之处了……”可也不曾放弃,就又道,“——楼氏族里要将楼二娘送入宫里。” 赵世番就一愣——倒也猜想到楼家是奔着后位去的。可楼家分明就有投靠雍王的黑历史。皇帝两个哥哥死在雍王手上,自己也让雍王胁迫了许多年。他再广的胸襟大约也要对雍王心有余恨。楼家献女给皇帝,皇帝能不存羞辱之心的公平待她? 这分明就是要将小楼氏推进火坑。 何况皇帝是英主不差,可到底也是四十岁的人了。且因先前旧伤复发,颇有些不良于行。仪容上已十分不好看。而小楼氏顶多二十岁的年纪,还是花朵一样的姑娘。又一向娇生惯养的,她会愿意? 就道,“何必……” 林夫人道,“若能被立为皇后,未必不是件好事。” 赵世番立时便摇头道,“若楼大家的妹妹还在,许还可以一争。楼二娘却是无望。何必把好好的女孩填进去?” 林夫人就轻笑道,“人说的理由是——世家闺女好吃好穿的奉养着,又不必如男儿般去战场上搏命换取富贵,也就婚嫁联姻上用着她。她既享了这份福,就该担取这份责,深明大义的牺牲自己。” 赵世番还真让这番责任论给拐进去了,明明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可又似乎挑不出毛病来。就有短暂的失言。 林夫人目光立刻就锐利了,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你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若有需要送雁丫头去联姻,你也……” 赵世番不悦道,“我虽不济,可也不是卖女求荣的废物。” 林夫人才又柔缓下来,就抿嘴一笑,轻声道,“那说法叫‘卖女求荣’倒不至于,我听着反而有些屠户养猪的意味。” 赵世番失笑之余,也忙借机明志,道,“富贵之类都是身外之物,若子弟出息,自然而然就能求得。重要的是家风教养,令他们长成能独当一面的人物。牺牲他们的婚姻算什么正道?身外之物反比亲生子女更可宝贵吗?” 林夫人笑道,“夫君说得极是。” 被林夫人赞扬还是舒坦的。赵世番心情大好,便又道,“——想来楼大家不会答应吧。” 林夫人道,“是。然而也如你所说,她不曾与族内决裂,许多事上便不得自专。” 赵世番就疑惑道,“她在族内也颇有威权。凡能拉拢几房耆老,未必不能如愿。” 林夫人就摇头叹息,“手上无兵无权,有无父兄撑腰,能有多大的威权?,” 赵世番略一想,也确实如此——何况大楼氏还是个女人呢。也感叹道,“她当年拒绝过继,却又不和楼氏一族决裂,这会儿遇上这种事,旁人却不好置喙。”片刻后又恍然,道,“楼氏与三郎结亲,是想让燕国公府替她撑腰?” 林夫人点头道,“我猜着她是有此心,也是信重赵氏的门风。否则多少世家子弟去求娶,有的是比三郎英俊富贵的,她都不松口,何以偏来看相看三郎?” 赵世番就道,“可这一来,反而就像三郎贪图她的家资了。我是不愿将三郎置于这般境地的,此事我还要再考虑。” 林夫人待要再多说什么,赵世番就抬手止住了,道,“我晓得你心怀同情。可这件事是楼大姑处置不当在先,虽情有可悯,可礼法并不在她这边。便是雁卿,你我不肯卖女求荣是一回事。旁家父母非要如此,也不是你我能插手的。” 林夫人似笑非笑的,道,“哥哥你真是……”却又没了下文。只道,“楼娘也不曾明说,不过是我自己揣摩罢了。且行且看吧。” 林夫人也是无奈——她又何尝不明白赵世番说的话? 譬如她自己的侄女儿,也就是雁卿的表姐,就让父母许嫁给一个三十岁还瞎了一只眼的男人。林夫人纵将她弟弟大骂了一通,可他们夫妇非要如此,她不也是无可奈何吗? 如今侄女儿怏怏不乐,可依旧恭顺的从父母之命,乖巧的闷在家中绣嫁衣。林夫人憋闷在心,却又不能对她说,你抗婚吧,姑姑给你撑腰。 好在那男人曾是英国公辖下将军——林夫人倒也熟悉他的品性,知道他精明、上进,才三十岁就已是要开府的将军。日后前途是不可限量的。侄女儿嫁过去,至少富贵有望。 只是难免又要想起自家姊妹的婚事。 ——林夫人有四个姐妹,她排行第五。因无子,她父亲便将她当男儿培养,聊以慰藉。又谋划好了过继侄儿的事,谁晓得到四十五岁上了竟得了亲儿子。此后自然是百般为他谋划。当说林夫人姊妹的婚事无一不是为了给弟弟铺路。林夫人虽不曾埋怨,可也难免有些心结。 如今连侄女儿的婚事都要牺牲。林夫人不由就觉着,“卖女求利”这种事,还真是会上瘾。 可刘氏说的也不错,“好吃好喝养着,又不用你扛锄、做工、上战场”。岂不就只有被卖去联姻一项用处了? 女孩儿还是该自立的。 是以林夫人敬重楼大家,因她艰难的去谋求自立之路了。林夫人不可能看着她深陷困境而无动于衷。 ——虽只对赵世番说了楼家要送楼二娘入宫一事,可其实楼大姑遭遇的困境远不止于此。是困境,可也是转机。只看楼大家是否能抗过去。 楼家这件事,林夫人是下定决心要管到底了。 ☆、43第三十九章 上 因路上稍有耽搁,回到府上已戌时将过。 太夫人那厢已歇下,倒是命下人随时备着热饭等林夫人母女回来,又留话道,“你也累着了,和雁丫头好好歇一歇,今日就不必过来了。” 林夫人便安顿雁卿在自己房里睡下。 雁卿已有大半年不曾在正院里留宿。虽说跟着她阿婆没什么不如意的,可孩子到底还是更亲近母亲些。能留在林夫人身边,雁卿便十分兴奋。虽乖巧的上了床,却不肯老老实实的入睡。 林夫人在外间和赵世番低声说话,她就不时探手掀开帐子来,眨巴着黑眼睛问墨竹,“阿娘怎么还不睡呀?” 墨竹:…… 墨竹就将雁卿的手塞回被子里去,道,“夫人和老爷说话儿呢。您快睡吧。” 雁卿就十分失望的,又问,“那他们什么时候说完啊?” “……该说完时自然就说完了。” 雁卿便伸出嫩嫩的手指头来扒着被子边儿,往里头一钻,只露出一对委屈的眼睛来,半遗憾半抱怨道:“我半年才回来一次呀。” 到底是小孩子,精力有限。硬熬着等了那么一会儿,也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林夫人和赵世番说完话,便进屋来看雁卿。见她睡相平稳,面容也不觉柔和下来。 赵世番洗漱完毕,也随即进来。看林夫人轻柔的给雁卿掖被角,便轻声道,“青雀也大了,不用时时照料着。你若十分思念雁卿,便将她接回来吧。” 林夫人就轻轻摇了摇头,道,“她在阿娘那边还更自在些。” 雁卿因惦着要等林夫人回来,隐隐听闻声音,虽还醒不过来,却也嚅着唇半梦半醒的叫了声,“阿娘……”又翻身拉住了林夫人的衣角。林夫人就轻轻抚了抚她的额头,道,“睡吧。” 待雁卿再度睡安稳了,夫妻两个便各施了个眼色。悄悄离开了。 第二日雁卿醒来,林夫人已又去了演武场。 雁卿虽难免失望,倒也没十分上心。想到昨日留下的许多心事,很快就又兴致勃勃起来。 崔嬷嬷将她送回慈寿堂去,雁卿就禀明了太夫人——太夫人自然准许她养雪团,又叫来几个老嬷嬷给雪团洗澡。 姊妹两个都只养过雀鸟,还从没养过能抱在怀里抚摸的小东西,都又新鲜又好奇,纷纷跑去围观雪团洗澡。太夫人听她俩叽叽喳喳的吵闹起来,便笑着指挥,“亮爪子给两个丫头看看。” 老嬷嬷便将雪团一只脚托起来,轻轻的一捏,姊妹两个便见雪团的小长手上,有半个小指头那么长的爪子蹭的弹出来。 两人都不觉吓得一退,闹腾不起来了。 太夫人就笑道,“没料到吧?” 姊妹两个都兔子一样不住点头,太夫人才道,“都有的,聊以自保罢了。虽说这小东西性子温顺,可逼急了挠你一下子,也很够受的。你们两个还要养吗?” 这个问题昨日才困扰过雁卿,此刻她答得便十分利落,立刻就笑道,“我不怕,我养。” 月娘过了一会儿才道,“我和阿姊一块儿养。” 太夫人就笑道,“既然要养,可不许半途而废了。要温顺的待它。”又补充,“——也要给它立好了规矩,若哪天你们被它挠了,不管是不小心还是怎么着,我可就不许它再留下了。” 姊妹两个都点头称是。就又凑近去围观,威胁雪团道,“可听见了?以后不许胡乱挠人。” 雪团浑身漂亮的白毛早就毡作一片,在老嬷嬷枯树般干硬有力的手指擒拿下,吓得锁在角落里都快晕过去了。就用湿漉漉的红眼睛可怜巴巴的望着两姊妹。 雁卿和月娘立刻又怜悯心大盛,都轻轻拍了拍它湿漉漉的小脑袋,“别怕别怕,阿婆是最慈悲,最讲道理的。” 便又用讨好、商量的目光望向太夫人,太夫人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待将雪团擦干晾好,祖孙三人便抱着它说话。 雁卿难得出门一趟,自然就要将见闻说过太夫人听。因有雪团作引,说的最多便是谢景言。 太夫人含笑听她说完,就道,“獾郎也长大了——谢家可是咱们府上正经亲戚,他是你们两个的表哥。”便仔细的将两家亲戚关系说给雁卿与月娘听,又细细的说起谢家都有些什么人口,该如何称呼法,道,“想过不几日,他们在长安安顿好了,就该来走动了。” ——实则已互相遣人问候过了。只是晋国公夫人谢李氏着了些风寒,谢家女眷们要伺候婆母,又要安置家事,颇有些忙碌不开。而赵家又赶上了春分演武。主人间便无暇碰面罢了。 姊妹两个就都点头,也不多说话。雁卿是觉着等月娘也见到谢景言的英姿,便知自己并非溢美,无需多言。月娘则又犯了怕见生人、怕被轻视的症状,正在自我开解。 倒是太夫人又想起来往事来,取笑雁卿道,“你小时候獾郎还常来看你——只不过他回回来啊,你都在睡觉!他还很郁闷的说,妹妹怎么睡这么多啊。” 雁卿脸腾的就红了——如今她可是个勤劳的好孩子,最以懒惰和虚度为耻。孔夫子不就是因为宰我大白天睡觉,责骂他“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吗? 想到谢家哥哥印象里竟是黑历史时的她,忙就可怜巴巴辩解道,“可,可我如今已经改了啊……” 太夫人心知她想偏了,只觉着她这局促的模样别有一番可爱,便故意逗她,“这就没办法了,谁教他偏偏那会儿撞见了呢。” 倒是月娘安慰她,“不要紧的,小孩子都睡得多。阿……青雀一天就睡七八个时辰呢。” 雁卿越发要哭了——难道三哥哥还见过她睡得口水流了一枕头的模样? ——下回见着他,一定要仔细的将误会解释清楚。 过了三月就临近麦收时候。素来这时节就不太平,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譬如京畿一代有旱情,扬州一代陈国北上骚扰,境内胡人和汉人抢麦,突厥人又要嫁公主给某某……林林总总的难以备述。 因事务繁多,立后一事便暂且搁下了——不过毕竟是后位,便是掌权的世家也不能等闲视之。没落的世家自然更加看重,纷纷都准备好了人选,等着送进宫里。宫里的妃嫔们自然也难免有些野望,翻新花样的争宠起来。 太子自然是指望皇帝就此作罢,眼见底下人都上赶着刻木成舟,真是烦心不已。便也明里暗里的向赵世番求助了几回。 赵世番也只能旁敲侧击,“殿下可知道‘桐叶封唐’的掌故?” 所谓桐叶封唐,是说周公辅政时,成王尚年幼,有一回和弟弟叔虞玩耍,将桐叶剪成圭赐给叔虞,说“以此封汝”。周公得知,便问成王是要给叔虞封地吗?成王说是开玩笑,周公便说了那句千古名言,“君无戏言。”于是叔虞就被封在唐地,立晋国。 太子书也不是白读的,但他真心十分痛恨这种有话不明说,却非拿古人来扣大帽子压人的劝谏风格。 就道:“周公可谓不近人情。叔虞不过一个懵懂稚子,就因一个玩笑便被迫与母兄分别。他为人叔父,怎么狠得下心?” 赵世番便道,“天子无私情。”又道,“这件事殿下这会儿反对已是晚了。陛下已下了旨意,便自己也不能出尔反尔的。殿下何不顺水推舟……” 太子这会儿是真的恼火了,道,“她们觊觎的是我阿娘的位子!说什么君无戏言?难道我就能随便认母亲吗?” 赵世番这一辈子虽比不过元世子之流,可也算得上是聪明过人的。之所以这么多人觉着他平庸,也无旁的缘由——他不擅长反驳,尤其不擅长反驳那些至情至性之言。 太子真跟个被辜负的孩子似的和他闹起来,他忽然就说不出那些义正词严的套话了。 太 子也是真的情绪激动起来,道,“为什么非要另娶?真就这么喜新厌旧?就不能顾念当年之情,不能只喜欢一个女人?孩子多了有什么好?人心就这么一颗,人情就 这么有限,分给这么多人就不觉得凉薄?我不管,谁敢抢我阿娘的位子,我必让她生不如死。敢生下弟弟来,我就……” 赵世番忙打断他,道,“殿下失言了!” 太子抿紧了唇,那双野猫似的眼睛因含了委屈而露出凶狠,却又有种脆弱的倔强。 赵世番忽然就有些心软和怜惜——心想,这究竟也只是个幼而失恃的孩子 他不由抬手去轻拍太子的肩膀,太子下意识便想去打开,却终究忍住了。 待赵世番安抚般拍上去,太子脸上的凶狠才骤然瓦解了,悉数变作委屈。他就扭头望窗外,倔强道,“我若娶妻,必一辈子只喜欢她一个。” 赵世番就道,“殿下有此初心,令人敬佩。只是人行事,不能常任情随性罢了——” 太子便又冲动起来,道,“我就偏要随心所欲,又如何?!” 赵 世番却只平静道,“若事事随心所欲,只怕一念之差就要步入歧途。人还得听得规劝,时时自省。”不过这会儿他倒不大想用这些套话教导太子了,便又说,“常言 道,爱之深、责之切。陛下对殿下舐犊之情,臣都看在眼里。殿下也该仔细体会才是。有一日殿下明白了陛下的苦心,一切便都迎刃而解了。父子天伦,殿下该体察 陛下,常在御前侍奉。” 太子死盯着赵世番,半晌才恨恨的道,“本王明白了——太傅说的很好!” 终于甩袖而去。 赵世番摸了摸自己冷飕飕的脖子,一时也不晓得该后怕,还是该怜悯太子了。 ☆、44第三十九章 下 太子到底还是听了赵世番的话,平日里就算皇帝不宣召,他也常往皇帝跟前去凑。 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栽培他栽培谁?见太 子亲近自己,虽不做声,心里也是舒坦的。纵然晓得太子心性未定还是顽童脾气,却也渐渐开始让太子接触政令,协助自己处置些事务。一面又亲自教诲、指点他。 自己得了闲暇,也常和太子一道用膳,读书。前几日赶上春光正好,还心血来潮领着太子去放了一回风筝。 太子让皇帝忽视久了,难得去年受了重视,却主要是劈头袭来的约束和训斥。这阵子终于渐渐体会到被父亲疼爱的感觉了。 他性子是有些霸道的,尝到了甜头就越发憎恨那些敢觊觎的人。反而更将心底的戾气激发出来。只是早先苦头吃多了,又读了许多书,已晓得隐忍掩藏了。 然而烦躁起来时,到底还是希望能向人倾诉——也非到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出自己的孤家寡人来。 也不知怎么的,这会儿他想起的竟不是那些奉承、讨好、撺掇他的旧仆。反而是赵雁卿。 终还是寻了个空闲,往燕国公府去了。 # 已到了春光最好的时候,院中百花齐放,锦绣繁盛。雁卿便常拉着月娘在院子里乱跑。桃李之类果树往往低矮,她最爱攀到桃树枝桠上,在满树鲜花里一躲。或是靠着斜枝看书,或是折了花朵编花冠。待墨竹来寻她时,才从花树里探头出来,吓她一跳。 爬树自然是不雅的。然而连月娘都会忍不住让雁卿拉她上去。雁卿便一手攀住树杈,一手去拉月娘,因月娘手脚上略有些笨拙,常将花树带得摇摆不止。那花瓣就一阵阵坠落如雨。 太夫人偶尔瞧见了,也忍不住笑着指给明菊,道,“像不像两只小猴儿?” 自然不像——这对姊妹都生得粉雕玉砌,且又风姿秀美,就算相携着攀爬花树,也是好看的。待一时月娘也攀上去了,姊妹两个便一站一坐相视而笑。风过花摇,光影婆娑,真如天上玉女一般。 太夫人便也不取笑了,就惋惜道,“可惜我不擅丹青,不然给她们画下来多好。” 才不过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小可爱雪团就长成了肥壮的雪球,却一如既往的胆小且玻璃心。姊妹两个已抱不动它了,它就自个儿在园子里乱逛。逛着逛着就缩到角落里去郁闷了。郁闷起来就一整天不吃不喝的,任姊妹两个怎么哄都不理人。 元徵来过一回。雁卿因和他约定过,自然没有告诉他雪团是谢景言送的。 元徵倒也没有多问,只回头就又给雁卿送来一只兔子。也是只白兔子,只眼圈儿和耳朵乌黑,如墨染宣纸。 雁卿便给它取名叫“水墨”。水墨显然是精心繁育来专门用作宠物的兔子,生得十分精致漂亮,且又温顺、懂得和人撒娇。雁卿就给月娘养,月娘却傲娇道,“阿姊养吧。虽然雪团已经不可爱了,可新不如旧,我要养着雪团。” 雁卿:……你还能再口是心非一点吗! 不过雪团肥壮也有肥壮的好处,月娘和雁卿下棋时可以把它当凭几用,暖暖软软的十分舒服。 水墨的到来显然治好了雪团的抑郁症。初时水墨还颇有些怕它,回回雪团傻不拉唧的凑过去时,水墨就真的受惊的兔子一般往雁卿怀里乱撞。 不过到底是同类,不几日两只兔子就混得通熟。 水墨送来时就已经不小,且又长得飞快。等它也能在院子里横冲直撞时,两只兔子就不爱搭理雁卿姊妹了。吃饱了便各种私奔,找都找不到。 早知道多一只就没得玩,还不如只养雪团一个。雁卿就跟元徵抱怨,“它们总是甩开我们自己玩儿。” 元徵则和煦的笑着,“你就非跟兔子争吗?若真舍不下,我再送你两只就是了。” 雁卿想想两只小东西神一般的增肥速度,还是心有余悸的赶紧拒绝了。 这一日赶上先生有事回老家,雁卿和月娘也放了假。过了晌午,楼家姑姑来探望太夫人,姊妹两个便陪坐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年纪小了,架不住外间天暖气清,诱人出去玩耍。不多时便告退出来,一道去蹴秋千。 元彻从游廊那头过来时,雁卿正给月娘助推——教了许多次月娘却总是学不会,她也就不勉强去教了。月娘玩时她就在下头推一推,也十分得趣。 这是在自己家里,她自然没有防备人的心思,直到元彻近前了才留意到。 虽已和元彻讲和,但雁卿平生所见的坏人太少了,遇着一个就印象深刻。便十分戒备的停下秋千,一面盯着元彻,一面就悄悄拉了拉月娘,道,“你回去找阿婆,就说太子又来了。” 月娘下了秋千,一看是元彻便十分高兴,正要行礼呢就被雁卿拉住撵去报信儿,便略感郁闷。 不过要说她看重元彻到了宁肯违逆雁卿的地步,那也不至于。 就乖乖的说,“喏。”悄悄的退了下去。 元彻自然也察觉出这姊妹俩的小动作。他原本真不在意月娘,可雁卿分明就十分戒备他,令他不由就心生逆反,十分想叫住月娘给雁卿添添堵。然而一时竟想不起月娘的名字来了——叫珍珠?沧海?似乎和月亮有关…… 想了一会儿想起不来,也就作罢了。 就上前拽拽秋千绳,又拍拍秋千架,问,“这个就是秋千?怎么玩?” ——他是真没玩过秋千。倒不是说宫里没秋千,实则宫妃、宫女儿们都十分爱玩秋千,且长安素来都有清明节荡秋千的习俗。但元彻没娘,他爹又忙,其余伺候的人则怕摔着他,就没人带着他玩过。 雁卿倒不至于连这个都不告诉他。就道,“是。”她却不愿像教月娘一样巨细无遗,就上秋千蹴了两下给元彻看,道,“就这么玩。” 元彻就十分新奇,道,“我试试。”上了秋千,待要蹴起来时,忽的又心血来潮。低头瞧着雁卿,笑眯眯道,“你推我一把。” 雁卿:…… 终还是忍住了,道,“你站好了,我可要推了。” 元彻却说,“小心别把我推出去,不然就治你的罪。” 雁卿真受够他了,“我妹妹这么小都没被我推出去过。你若比她还不会蹴,那我也只好自认倒霉。” 一面说着,就扶住了元彻的腿和腰,轻轻的一推。 元彻只觉得她动作轻柔,且隔了衣服也能觉出那手软而且暖,一时竟有些恍神。 秋千就晃了一小下。 ——雁卿那力气,推月娘刚刚好,元彻可比月娘重多了,雁卿哪里推得动他? 两人各自无语了片刻,随即元彻哈哈大笑起来,“你行不行啊!” 雁卿:……你还敢说!让个比你矮大半头的人推你,你很光荣吗? 就说,“适才我没用力——你别乱笑,小心摔下来!” 元彻就哼唧了一声,单脚踩着秋千,另一脚在地上一蹬,便高高的荡了起来。他也是十分敏捷的,实则看雁卿蹴时就已抓到了诀窍。让雁卿推,不过是一时羡慕月娘,就非要抢她的待遇,顺道欺负欺负雁卿罢了。 不过片刻,元彻已荡的和秋千顶齐平。 雁卿就有些惊讶。觉着旁的不说,太子的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荡秋千也能看出人的协调能力来,而且还考校胆量。譬如月娘这样连蹴都蹴不起来的,就算你教她武艺,她也学不好。 元彻蹴起来了,却又觉得无趣。看雁卿姊妹玩得开心,他还以为是多有趣的东西呢。 很快就停了下来,看雁卿一个人站在秋千边上,就道,“你坐下,我来推你。” 雁卿:你还没完没了了啊! 就说,“我已经玩过了,不想再玩。” 元彻就微微眯起眼睛,道,“实则你是不想和我一起玩吧。” 雁卿心想,你也知道呀。就说,“反正我今天不想玩了。” 元彻心情本来就不好,此刻越发阴暗烦躁。就一踢秋千板,道,“你玩是不玩!” 那秋千被他踢得乱转。 雁卿就退了一步。素日里她对着元彻便如坚冰一般,今日难得有涓涓细流自冰上融化了,却立刻又冰封起来。 ——她能觉出元彻那一脚实则是想踢在她身上的。早敏锐的退了一步,防备又沉默的瞪着元彻。 元彻发了火,见雁卿目光又冷,也十分的懊悔。然而心底的烦躁也是真的。 片刻后他还是将烦躁暂搁下,去挽回雁卿。耐心道,“你就能和那小丫头一道玩——莫非她比我还尊贵?” 雁卿就道,“不敢……只不过她是我妹妹,和我更亲近些罢了。” “妹妹”二字正戳中了元彻的软肋——他心里父母对子女的爱护尚且有限,何况兄弟?兄弟分明就是为抢夺而生的,年幼时抢夺父母的疼爱,年长后抢夺父母的产业。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说了雁卿就能认可。 便只道,“你还真是天真无邪。”又道,“我没有兄弟一起玩耍,只好和你玩。你就当是待客之道,待我友善亲近些,不行吗?” 雁卿想了一会儿……却找不出半点拒绝的理由。 就道,“那你得保证,以后再不欺负我和月娘了——尤其不能再对月娘动粗。” 元彻说,“我保证。” 雁卿只能说,“那好吧。” 两个人便一起荡秋千玩。雁卿坐着,元彻从后头推她。雁卿觉得很不自在,因为在她心里,这是月娘那种不会蹴秋千的姑娘的玩法——何况后头推她的还是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疯魔起来的太子殿下。 不过一时有风拂面而来,嗅着满园花香,看到景色倏然远近。便也觉得没那么不好了。 元彻却很快就甩手不推了,道,“这有什么好玩的,看你推了半天。” 秋千并没那么快停下。雁卿也不在意,就道,“是你不爱玩罢了。” 元彻听她语带笑意,不觉便去看她。见她面容轻快,衣衫随风,光影流转,心口就砰砰的跳。一时她衣上宫绦拂过了,元彻嗅到干净的馨香,不觉便伸手去留。 雁卿只觉得腰上一紧,秋千不曾荡到顶便被拽了回去。慌忙回头去看,就见秋千向着元彻撞去,忙道,“躲开。” ……元彻还拽着她的宫绦,也觉出力度不对,却已躲避不急。那秋千带着雁卿囫囵的撞到他身上去。虽他反应敏捷,顺着力道往后退了一步。然而还是被撞倒在地上。 雁卿忙跳下来去扶他,问,“伤到哪里了?” ——其实哪里都没伤到,就是手背让秋千板擦了一下,有些辣辣的疼罢了。不过元彻还是头一回见她为自己焦虑关切的模样,就又哼唧起来,道,“我的胳膊……好像被你给撞断了。” 雁卿忙就起身,说,“你别动,我去叫人。” 元彻又一把拉住了她腰上宫绦,道,“才撞了我就想跑吗?”见雁卿没反应过来,就弯了眼睛道,“你给我吹吹,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雁卿再迟钝,片刻后也回味过来——太子这混蛋竟是在调戏她。 就恼火的一拽宫绦,道,“你放开!不然我叫人了。” 元彻就似笑非笑的,“你叫啊。” 雁卿气得都想抬脚踹他了——怎么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啊! 不过元彻本意也不是要调戏雁卿。 此刻晓得雁卿也会关心他的,心里最后的防备终于也卸下来了。就道,“我逗你玩的——你别叫人了,我就想和你说说话罢了。” 雁卿本想顶回去,可元徵已挽了袖子查看伤势。雁卿见他雪白的手臂上一道通红的血印子,就知道他是真被撞疼了。 对着伤患,自然就发不起脾气来了。便停了脚步。 元彻随意吹了吹那红印子,就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个月娘这么好。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且她还爱哭,会示弱,总招惹麻烦——你身旁的人肯定都更疼爱她吧?” 雁卿就道,“你不要挑拨离间。” 元彻冷笑一声,“我哪句说错了?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人,她抢了你该得的东西,你还欢天喜地的给她送上去。” 雁卿就有些恼火,道,“她没有抢我的东西——你怎么总觉得旁人会抢了你的似的?” 元 彻道,“因为他们心里肯定想抢的。”他就目光灼灼的盯着雁卿,嘲讽道,“还是说她阿娘没和你阿娘抢你阿爹?我猜她跟她阿娘一样一样的,生得又美,又柔弱爱 撒娇,整天装得可怜兮兮的,想尽办法霸着你阿爹——你可真没良心啊,都不替你阿娘着想。”又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对了,你阿娘已经将她阿娘打残 卖掉了。你阿娘倒是个聪明人,心狠手辣,干脆利落,比你强多了。” 雁卿是真恼火了,可大人间的事她并不懂。且元彻说的那些也真都是事实。她就只涨红了脸瞪着元彻,又想维护她阿娘,又庆幸自己先将月娘遣开了。 待要开口时,却见元彻睫毛一垂,那琥珀色的流光含在眼睛里,一时竟流露出孤狼——弃犬般的神色来。 就听元彻说,“那个时候你有没有替你阿娘难过过?”片刻后又自嘲,“也是,你难过什么?你阿娘还活着,你当然不用怕旁人鸠占鹊巢。” 雁卿心口就一撞,懵懵懂懂的想起大人们议论纷纷的“皇帝要立后”的消息。 片刻后才意识到,皇后就是元彻的阿娘。 她已心生同情,可竟想不出一句能安慰元徵的话。 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来,就蹲下来托了元彻的手臂,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子来打开,挑了莹绿色的脂膏给他抹在那红印子上——那是楼姑姑才送她的薄荷膏。 抹完了她依旧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又轻轻的给他吹了吹。 而后抬头巴巴的问,“好些了吗?” 元彻愣了片刻,用力的将手臂抽回去,道,“让你吹你还真吹啊。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这么轻薄,你也不害臊!蠢材!” ☆、45第四十章  此刻月娘也已经回到了慈寿堂,将雁卿的原话复述给太夫人和林夫人。 “太子又来了。” 那个又字百转千回,纵然月娘小姑娘对太子还是颇具好感的,可说出来时雁卿那怨念丛生的心态还是惟妙惟肖的展现了出来。太夫人和林夫人就各自不着痕迹的一垂首,将对太子殿下十分不敬的笑意掩藏了。 月娘腿脚短,在她之前伺候姊妹俩玩耍的墨竹等人和外院儿的家丁都已经差遣人来报过信儿了。太夫人一行倒是已有心理准备。楼蘩自然是立刻便起身告退,太夫人和林夫人也不虚客套着挽留,只道,“不能亲自送你了,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楼蘩便笑道,“不敢。” 因太子已在后院儿里,怕与他正面碰见了节外生枝,楼蘩便自角门出去。太夫人自是命人妥帖护送。 燕国公府上后院虽无法与庆乐王府比拟,可到底是有底蕴的世家,园林也颇有可玩赏之处。 楼蘩便不徐不疾的赏着春景,一面往侧后方的角门去。给她领路的老嬷嬷和丫鬟们都是太夫人的心腹,晓得这位楼姑娘日后很可能便是赵家的新媳妇儿,自然务求令她舒心,便也不时与她说一说沿途所见的大致布局。 楼蘩只颔首听着。 沿着游廊往下有一道缓坡,坡道尽头绕着一处险峭的石山壁。拐过石山壁去,过一爿竹林便临近角门。那石山壁阴凉蔽日。 楼 蘩见此处幽静,且石山壁上多有藤萝蘅芜,芳草婆娑。又有兰叶凝的露水滴答不绝的落下来,竟在石凹处聚作一掬泉水,那石缘上尚有一枚木勺,想来是专用来取露 水的。便想到在李太夫人处喝的茶水里隐有一道精妙的暗香,不由暗暗的感叹,“姑姑说李太夫人雅性,果然不错。” 她一时走神,过拐角时便不留神撞上个人。 这原也是寻常——这拐角有山石并竹荫遮挡,不易见着那侧行来的人,她便没放在心上。 只在侧身闪避时,不觉与那人四目相对。 那人生了双极好的眼睛。 有那么片刻,两人目光胶着,竟都眨也不眨的追着对方。 片刻后楼蘩脚步顿住,顺着回过身去。而那人也已意识到唐突,大退了一步,拱手深揖。 这短暂的间隙里,楼蘩已看清了那人的相貌——竟是赵文渊。 见他如此,楼蘩心里已然失笑——明明年纪轻轻就已行过山水、便识人文,却又如顽童般得意洋洋的在演武场上自我表现。可待你觉着他性子就这么张扬时,他偏又像个酸书生似的见人脸红、局促不安了。 倒也明白他深揖既是致歉,也是着意回避,免得唐突了自己。 便轻笑道,“赵将军,敝姓楼。” 赵文渊就一顿——脑子里一时噼啪乱响,仿佛有一只兴高采烈的猴子在上窜下跳——楼姑娘,楼蘩?这就是大嫂给自己相的媳妇儿?天下竟有这等好事不会被雷劈劈就醒了吧! 片刻后才道,“楼姑娘。” 楼蘩便笑道,“将军请起身。” 赵文渊倒也没有十分扭捏。虽心里发痒,可也愿让人当成登徒子。便十分规矩的垂着目光。 楼蘩又道,“上个月在演武场上见着将军英姿,将军武艺精湛,十分令人仰慕。” 赵文渊忙道,“楼姑娘过誉了。” 他素日里多少伶牙俐齿,行动力也十分超群,此刻竟都发挥不出来——一时连话都有些说不顺溜了,急的都想咬自己的舌头。不过他倒也不蠢,晓得今日自己的聪明和强健是表露不出来了,干脆就装作沉稳雅重的君子吧。 君子倒是好装,就是容易冷场。 幸而楼蘩是极善解人意的。见赵文渊肩上挎着弓箭,可那弓却小,当是幼童初学射术时所用。便笑道,“将军在教子侄射术?” 赵文渊就道,“是,雁卿要学。刚好我十分有闲,便趁着晨昏定省时带她练一会儿。” 楼蘩便笑道,“她这爱好倒与寻常闺秀大不相同。” 赵文渊便道,“人的性情原本就各式各样,女孩的爱好也大可以海阔天空。我家并不讲究这些。” 楼蘩心里便一动,笑着点了点头。又对赵文渊道,“上回去看演武,将军似乎并没有十分得用的马匹。若不嫌弃,我家在西山有一处马场,倒是有几匹西域引来的骏马。将军有闲暇时可去看看。” 赵文渊到没想到,她竟只看了那么一场演武,便察觉出他的马并非自己惯用的。心中更生敬佩,就道,“不嫌弃,早就听说你家有好马,正无缘去求。” 楼蘩便又笑道,“这马场如今是我在管着——我家没什么男人,许多事都得女人亲力亲为。将军若在马场上见着我,还请不要吃惊。” 赵文渊脱口就道,“求之不得!”说完便晓得自己装君子装露馅儿了,脸上又一红。幸而他脸皮厚,不大瞧得出来。就若无其事的掩饰道,“有楼姑娘为我相看,不愁挑不到好马。” 楼蘩笑道,“我会养,可未必会挑。” 赵文渊就差拍着胸脯保证了,“不要紧,我的眼光也十分好,我来挑也是一样的。” 楼蘩就又失笑,道,“我也不一定在。将军只管投帖去挑,我会交代下去。”便又行礼,道,“我该告辞了,将军请留步。” 楼蘩沿着游廊去了,待要过假山时却又停了脚步——她自己也讶异,此刻竟十分想回头再瞧赵文渊一眼。 他眼睛生得确实好,阅尽千帆却又纯粹干净,得意快活可又并不轻薄。一眼就能看出有真性情,却又十分丰富可读。 原本只是权宜之计,竟让她真的隐隐心动了。 ——到底还是没有回头去看。 她毕竟已不是懵懂少女,没有“情不自禁”一说。她很清楚自己这一回眸有些什么含义。 脚步略顿,便继续前行了。 赵文渊见楼蘩远远的去了,不觉大呼了一口气。他是对林夫人说“不漂亮的不要”,可也不曾料想到楼蘩竟美貌至此,令他在她跟前大气都不敢出,直如俗夫遇上了仙子。 一时松懈下来,便又喜不自胜。一路翻着护栏就往太夫人那里去了。 待要行至慈寿堂,忽见外间有两个眼生的侍女。便放缓了脚步,悄悄唤了个外头伺候的丫鬟来,问道,“里间有客?” 丫鬟低声答道,“是太子殿下来了。” 赵文渊自然听赵世番说过太子的品性了,他才授了鹰扬郎将,是不急着到太子跟前露面的,就说,“不用进去通禀了——当我没来过就行。” # 此刻太子正和太夫人说话——也不过就是虚寒暄罢了,只口中姨婆叫得亲切,仿佛真是自家亲戚一般。 雁卿才让他给骂了一句“轻薄”,一句“蠢材”,自然是又委屈又生气。虽在一旁陪着,却闷着声不肯搭理他。倒是难为了月娘小姑娘——太子十分照应她,不时引着她说几句话。她是又想搭腔,又不愿意冷落了雁卿。便十分为难。 不觉就把手指往雁卿手心里塞。 雁卿很快就察觉到,回过神来见月娘低着头,一副夹在中间不知该怎么办的模样,立刻便意识到,她和太子的冷战已波及到月娘了。她虽并未因元彻的话动摇,可此刻也难免就记起元彻的话儿——“你都不替你阿娘着想”。 就僵了一下,一时竟无法去反握住月娘的手了。 月娘探了一会儿,雁卿却总无反应,心里便也渐渐冷下来。 她心里这个阿姊是比太子重要得多的,可若非要让她抛开心里的矜持去讨好,她也不肯。若柳姨娘还在时,她倒是很愿意俯就讨好雁卿。可如今她的处境已十分尴尬难堪,反而就要固守住心底那点骄傲了。 便又默默的将手缩回去了。 雁卿想了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让太子给绕进去了。 她到底哪里不替她阿娘着想了啊!难道非要按着他的说法做才是替她阿娘着想吗? 便不由分说,一把拉住了月娘的手。 虽还在生太子的气,不过又想“大不了以后不理他就是了,上过一回的当,难道我还会上第二回吗?”,也就释然了。 原本她就很防备太子,就不曾有半点亲近他的想法,自然也不会觉着伤心。 很快就能坦然以对。 太子却十分的想要收住——他已觉出自己此刻的异常来,滔滔不绝的说着话,跟太夫人说、跟月娘说、甚至跟林夫人说……可他的心分明就在雁卿身上,只是无法将话题引过去。又盼着雁卿能主动靠近过来。竟是一刻都不能安稳。 只觉得手臂上雁卿涂抹药膏的地方分明该是沁凉的,却仿佛是在发热。且又生了病一般,全身都很奇怪。 目光也不自觉的就飘到雁卿身上去了。 明明已成功的让雁卿不快活起来,可他似乎并没感到满意——该说反而忐忑起来了。待见到雁卿目光由生着闷气转而为淡漠,他心口便砰的一沉,一时仿佛有冷水倒灌进来。 他素来都是怎么开心怎么玩的。可今日却仿佛是明知会难受,也还是一头栽进去。 这感觉令他自厌。 他便突兀的收住了话题,笑着对太夫人道,“聊得兴起,不觉竟这么晚了。” 随即竟就这么告辞回去了。 待将他送走了,太夫人和林夫人也十分不解其意,都道,“太子今日做什么来了?怎的没头没尾的?” 便都望向雁卿。 雁卿就道,“我也不知道。就让我教他蹴秋千,又逼着我陪他玩儿了一会儿,最后还骂我是‘蠢材’……” 便如“亲情”是太子的软肋,“蠢材”也是雁卿的软肋——她隐约明白自己似乎是比旁人愚钝些,心里还是很在意的。 月娘就在一旁,雁卿自然不会说出太子挑拨离间那一段儿。只是想起太子当时落寞的眼神,还是又提了一句,“似乎皇上要立皇后,他心里很难过。” 林夫人一时默然,片刻后对太夫人道,“想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只不晓得,怎么还没开宗明义呢,就已经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的作者有话说没显示出来,于是重贴一遍。 大家没事就留个言呗,本文已过1/3,没几章大姑娘就要长大了,再不留言就晚了啊! 然后,感觉隔日更我更从容些,至少就不用为了凑日更把故事赶得乱七八糟的了。重要的是就算我再承诺日更,估计大家也不信的——连我自己都要劝大家别信了…… 所以以后就隔日更吧?剩下的时候我还能琢磨琢磨故事,顺便把之前的坑填填之类。 ☆、46第四十章 下 元彻觉着自己是被魇着了。 直到回了东宫,他满脑子里依旧是雁卿巴巴的仰望着他,问“好些了没”的模样。 似乎就在那一刻,他心里仿佛被撞了一下,整个人就都变得奇怪了。 他还不晓得这就是情窦初开的症状。只觉出这改变令自己十分难受,便不愿意顺从。 心里越是惦记着雁卿,他就越要做出无所谓的模样。便十分刻意的又赏了燕国公府众人一回,偏偏落下雁卿,还格外厚待了月娘。 不过赏赐送过去了,他又懊悔。明明就是故意冷落雁卿,却又怕她真以为自己十分厌恶她,更不敢靠前了。赶紧又添了一份礼给雁卿送去。 随即便十分忐忑的等人来回禀。 不过就是寻常赏赐罢了,回禀的人自然只说,“送到了。”半点不能体会元彻心焦欲问的情绪。 ……元彻到底还是问了出来,“独她那一份送的晚了,她就没说什么?” 送信人哪里能明白这主子的心思?因怕触怒了他,就谨慎保守的道,“不曾说什么。就和旁人一样,谢恩、恭领……岂敢有什么不满?” 不明白雁卿究竟是怎么回应的,元彻真是燎心燎肺的焦躁。可又不想让下人看出他的在意来。 摔了东西转身进屋,他这一日晚膳都没心情吃。 这么点小事竟也反复纠结起来,元彻越发觉得自己是真不正常了。 因这一日太子没来,皇帝不免就唤人来询问了原委。得知太子又去燕国公府上玩耍了,便记起他这儿子似乎颇在意赵世番的两个女儿。一追问——太子果然是去找人家闺女了,便十分无奈。 太子也十二岁了,正是初知人事的年纪。总往人家后院儿里跑,难免要传出什么闲话来。不但妨害女孩儿的闺誉,对太子本人的名声也不好。 不过这种事,皇帝觉着赵世番应该比自己更着急——但凡赵世番没打算赔上两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来勾引太子,他就肯定会想办法堵住这条路。便不太操心。 一时又想,若皇后还在,此刻大约也要开始操心着替太子挑选太子妃了。虽说太子妃必然要在八姓里挑选,可八姓之女也性情各异、参差不齐,不是人人都堪为储君元妻的。还需得细细考察方能确立人选。 如今却无人能操持这些。 皇帝不由就觉得,白上人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没有主母则家不成家,若他当年早些继立皇后,这些年也不至如此萧条了。 一时又不觉怅惘——所谓南园遗爱,一切初心与承诺,也终究敌不过生死和时光。 他最终还是想要续娶了。 虽诸事繁杂,却也并行不悖。立后一事已经筹备了有些时日,凡有念想的世家望族私底下都做了许多准备。待五月麦收之后,其余杂事暂告一段落,终于有人主动提及了人选。 皇帝自己的打算很明确——为太子打算,能从先皇后的姊妹里挑选便不考虑旁人。 奈何义阳郡公打错了算盘。他家姊妹是有几个,然而最小的也已年近三十,都是好几个孩子的娘了。从旁支里挑选,他又不甘心,便真的把自己闺女给呈上来了。 皇帝自己还没翻看名帖呢,此事不知怎么的就让太子知道了。 太子因雁卿的事缠心,心性上颇受了些折磨,竟变得沉稳了不少——至少学会掩藏情绪了。 得知此事不怒反笑,调侃道,“姑侄两皇后,真是桩美谈。就是日后舅舅要和外祖父平辈了,九泉之下相见,父子俩也不知该怎么称呼。” 话传到皇帝耳中,皇帝正翻开名帖。一看是义阳郡公的女儿,自己的妻侄女,真恼怒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个义阳郡公,无怪当初自己想提拔他时,皇后总是忧心忡忡,说他“才德不堪匹配,陛下给他差事反倒是捧杀了他。若真宠爱他,厚赏些银钱也就罢了”。 你看皇帝都交代得一清二楚的事,他竟都能给办砸了——皇帝能娶自己的妻侄女来教导自己儿子、操心儿子的婚事吗? 将帖子往地上一掷,皇帝怒道,“让他滚回封地去!” 因这个插曲,立后一事就又给搁下了。 皇帝既先叮嘱了义阳郡公,就压根就没考虑其余的世家——皇后不是等闲的嫔妃,她是皇帝的正妻、太子的嫡母。一旦皇帝驾崩,就是这世上唯一能收束住太子的人。若和太子不齐心,只怕要节外生枝。因此需得生来便是太子一派,或是背后无势力的才好。 只是皇帝也是真心想立皇后——也并不只是为了太子。他已渐渐觉得精力不济,还是希望后宫能有个贤内助,给他一个可暂且休憩的地方。人越年老便越是留恋家的温情,而这些不是追怀亡妻就能体会到的。 便也开始考量其余的人选。 # 草木繁茂、树荫将成时,便已入夏。 这一日雁卿姊妹两个下了学,便出门溜兔子——因雪团和水墨实在是太肥了,不但再抱不动,连靠着它们都嫌热。雁卿和月娘都觉着它们该减去些体重,便常拿项圈拴着它们在院子里游逛,免得它们吃太多了又长膘。 初时两只兔子还不肯走,姊妹两个费了老力气拖动,墨竹和秀菊也驱赶得十分辛苦。 谁知临近小轩湖时,邻水草丛里忽的飞出只花翎斑斓的长尾巴野鸡来,两只胆小的肥兔子惊了一条,立刻成了脱兔一路狂奔。姊妹两个哪里能牵得住它们?片刻间就失去了它们的踪影。 真是又可气又可笑。 月娘就道,“真是请着不动打着动。” 雁卿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儿,觉着这是个好主意,“我听说西北牧民常养牧犬来驱赶羊群——我们要不要也养一只猎鹰?” 月娘:……阿姊你真是举一反三! 她自然是宁肯雪团它们肥成坨也不愿养猛禽,便商量,“……用野鸡吓吓它们也就好了。” 姊妹两个便让丫鬟们四散去追兔子,自己也唤着它们的名字,扒拉着草丛灌木去寻找。 月娘身量小,一路穿过树丛就往临水亭边去。她运气也好,很快就瞧见雪团窝在一丛棠棣花下头,因怕又将它惊走了,便不叫人,只蹑手蹑脚的挪过去。 近水处常有润风。待那风暂时停住,她也到了棠棣花丛下,正要扑兔子,就听到有人说,“……也不过是个孩子。发脾气时还问我‘男人为什么就不能从一而终’,说他要是娶妻,就一辈子只喜欢那一个。” 月娘听出是她阿爹的声音,便要出去行礼,可一起身就瞧见她阿爹正和林夫人并肩坐着,林夫人的手撑在长凳上,他自然而然的将手覆上去。两人就这么拉着手闲话。 这场景亲密并且温馨。 月娘心里便十分复杂。又有些羡慕,又有些无法言说的难过。 她是不好打扰了这样的时光的,便要悄悄的退回去。却又听林夫人笑道,“这位太子殿下说的话,你最好不要十分相信。” 月娘就又一愣——她知道不应该,可又十分想听到太子的事。 正迟疑间,林夫人已察觉到人,回过头来了。看是月娘,便笑着招了招手让她过去。 赵世番也不悦的望过来,看到是自己小闺女,目光才又柔缓下来。 月娘便行礼道,“夫人,”待要叫阿爹,又临时改口道,“老爷。”就指着雪团解释,“我来追兔子的。” 林夫人便叫翠竹来替她将雪团捉住抱好了。又说,“原本也正想见你。上个月给你订的琴做好了,记得着人去取。” 月娘道,“喏。”又问,“要知会墨竹姐姐吗?” 林夫人就道,“不用——雁丫头比你高大,用现成的就很合适。” 月娘带着雪团离开了。林夫人才又对赵世番道,“我瞧着这位太子是肆意妄为的性子,只管让自己舒心。这样的人常常反复无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就算他此刻说的出自真心,谁知道下一刻他又怎么想?你若当真,只怕日后要吃亏。” 赵世番道,“我就和你一说——他也不是全无心肠。这有什么当真不当真的?” 林夫人便笑望着他,“你这么说时,就是已心软了。”一时又道,“太子对月娘十分上心。”就将连着两回,太子给月娘的赏赐都格外优厚和别致的事说出来,道,“我也不晓得你的打算。可照我的想法,她们姊妹还是不要常和太子相见的好。” 赵世番立刻道,“很是这个道理,要劳夫人多费心了。” 林夫人就似笑非笑的,“若太子真如你所说,倒也是个很不错的归宿。” 赵世番沉默片刻,望向林夫人,道,“皇上不可能给太子娶个庶女为正妻。月娘虽是庶出,但也毕竟是我的女儿。让她去侍奉旁人的女儿,我却不甘心。不知你是否能明白。” 林夫人笑道,“我明白。” 有句话她却不好开口——她倒是明白,可只怕太子有心时,月娘计较不了这许多。 虽有太夫人悉心调_教,可年幼时遭遇最易成执念,轻易是克服不了的。月娘心里的执念无疑就是“高嫁”二字,遇上太子,也正是她的劫数。 ☆、47第四十一章 上 不过说到底月娘也才六岁,连男女不同席的年纪都还不到呢。现在下论断还为时过早。 倒是雁卿已经九岁了,正行到门槛前—— 乱世里,就算是燕国公府这样不用经历颠沛流离的人家,也说不准今日领兵出征,明日是否能平安归来。是以娶妻生子十分紧迫,往往女孩十三四岁就已嫁作人妇。 若十四岁出嫁,十三岁上基本就要敲定人选,再留出两三年斟酌、挑选的时间——竟是十岁出头就要开始考虑亲事了。 当然,林夫人是不急着将雁卿嫁出去的。 ——何如不嫁? 这些年林夫人十分放任雁卿的天性。譬如雁卿和元徵交好,林夫人就不曾用什么“男女大防”来阻断。又譬如雁卿喜欢骑马、射箭,乐山乐水,想要著书立说……但偏偏就不爱女红,她也都任之自然。甚至还带雁卿去演武场上,放任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侃侃而谈。 她眼里女儿和儿子都是一样的。就没有女孩儿非得温柔卑下,男儿就得顶天立地的说法。更没有女儿就得内院深锁,跟男人说说话就会污了名节的观念。像楼家姑侄那样,凡真不曾做过亏心事,便是光风霁月的。 可惜这也只是她的一家之见罢了。 这世道就是恨不得将所有不按着规矩长大的姑娘沉塘,用污名压得她们永世不得翻身。 凡稍保守些的男人,只怕就容不下不“规矩”的妻子。若雁卿有林夫人的决断和本事,倒也不怕。偏偏雁卿本性又十分单纯率真。 是以雁卿若将出嫁作为此生的出路,一辈子的过得好与坏,就真只寄托于是否能遇见良人了。 这才真正违背了林夫人的初衷。 她希望雁卿能寻到旁的道路,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追寻自己想要追寻的目标。一辈子自在充实。若能遇见情投意合的良人固然更加欢喜圆满。可纵然遇不见,追怀一生时也不觉得辜负光阴。这才是最好的。 只是这条路也需得有天时地利人和,并不十分好走。 # 自与楼蘩约了看马,赵文渊就一直时刻打听着楼蘩什么时候会去马场上——免得到时候自己去了却没碰见她,岂不是显得很没有缘分? 眼看着五月过半了,才终于得到确切的消息。楼家差人去布置装饰了马场附近的别墅,显然是东家要去巡视了。 赵文渊立刻就兴冲冲的备好行装,打算这就上路挑马去。因这些侄子侄女里他和雁卿最爷俩儿好,临行前陪雁卿练射箭时,就十分得意的向她夸耀了一句,“把楼姑姑娶回来给你当三婶可好?” 雁卿如今已经射得有模有样了,张满她的小弓,瞄准、松弦——准头另说,那立直、张臂的仪态真心雅正又秀美。 一箭离弦,雁卿才回过头来,“好是好,可要怎么才能把楼姑姑娶回来呀?” 赵文渊被问住了。 因为他其实才刚刚计划到该怎么和楼蘩偶遇这一步。 而且就在刚刚他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他倒是知道楼蘩去了西山马场,可楼蘩未必知道他要去挑马呀!到时候若偶遇不到,莫非他要去堵楼家别墅的门?或是直白的差人去说“我来了,楼姑娘你快来帮我挑马”?也太不含蓄了。 片刻后,赵文渊上下打量了雁卿一遍,“雁丫头,三叔对你好不好?” “好~”这当然没什么可犹豫的,雁卿就道,“就只有三叔肯陪我练射箭,我的弓还是三叔送的!” “呃……其实弓是谢家三小子给你的。”那天送弓时,正碰上太子来串门。赵文渊一时就忘了这一茬,此刻才想起自己还没和雁卿说,赶紧解释。 雁卿就“哎呀”了一声,道,“三叔你不早说,我还没向三哥哥道谢呢!” “没事,他这人不讲究这些繁礼。”赵文渊就道,“估计他自己都忘了这茬——现在要紧的是你三叔我的事啊!” 雁卿:…… 雁卿终于还是让她三叔拐带着去西山马场了。 有赵文渊跟着,林夫人自然没什么可不放心的。也只多差遣了几个亲信侍女跟着,又备好礼品令雁卿带着,叮嘱道,“出门在外,没你三叔跟着,切勿到处乱跑。” 雁卿满口答应——她这个年纪,凡让她出门去放风,到哪里她都开心。何况是去马场上找楼姑姑? 上了马车出长安。她便跪坐在座位上,胳膊搭在车窗上,探了头看外边的美景。但见青山连绵起伏,五月里樱桃染红,青梅挂果,连荼蘼花都将开败了,山上杏花却依旧盛放如云霞,铺开在绿荫山石与低矮辽阔的碧空之间,真是美极了。 雁卿心里快活舒展,便又啸歌。 得说这爷俩儿是真的投契,赵文渊听她啸歌,便起兴与她唱和。一高一低,一童稚一清朗,那啸歌交错起伏的悠长回荡在山谷间,意趣盎然。连山间樵夫听闻了,也停了斧斤驻足在山石上倾听。 一时尽兴了,雁卿便钻回车里去喝了一盏蜂蜜水,又吃了些小点心。 不多时,赵三叔就敲了敲车厢壁,从车窗里给她递进来几支山杏花儿。叮咛道,“一会儿到了西山马场,你楼姑姑会出来接你。你既不要让她走了,也不可太缠着她,记住了没?” 雁卿:…… “记住是记住了,可我不开心。”三叔你也太没良心了,连自己侄女儿都要利用! 赵文渊就道,“你要这么想,你一时不开心,就能让楼姑姑变成我们家的人,还能让三叔一辈子都开心。值不值呀?” 雁卿就想了想,道,“那等楼姑姑成了我们家的人,我能每天都缠着她吗?” “……能是能,可三叔不开心。” 雁卿就哈哈笑道,“人生难免不如意呀!我有今日,三叔你就有明日。” 赵文渊:…… 这俩人一路顺风顺水、畅怀如意的到了西山马场。 可马场前并没有来迎接他们的人。 不只如此,马场栅门还半倒着,草秸豆饼散落在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 赵文渊面色渐渐沉缓下来——西山马场虽在城郭之外,算得上是偏僻地段,可毕竟是京畿近郊、天子脚下。年年都有卫府军清剿匪寇,可谓太平得很。究竟是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此劫掠? 他担忧楼蘩的安慰,便一驱马,对雁卿道,“你先回马车上去。” ——因雁卿在马车里待得枯燥了,此刻也骑在她的小马上。这情形自然都看到了。 雁卿就道,“我不怕。三叔,我已经很会骑马了,可以跟你一道去——今日我们就来了这么几个人,若再分兵保护我,就更捉襟见肘了。” 赵文渊才回头去看雁卿,见她果然面无惧色,熟练的拨马牵缰,颇有林夫人的风范。一愣,便笑了出来,道,“那就跟上吧。”又号令随行,“都听我的命令——不可临阵脱逃,不可轻举妄动,不可喧哗私语。举鞭为令,冲杀时唯我马首是瞻。听明白了的,就给我跟上来。” 雁卿就深吸了一口气,策马跟了上去。赵文渊丢了一柄匕首给她,雁卿麻利的接住了。赵文渊见她动作干净敏捷,才点了点头,道,“不用你冲杀。匕首握紧了,用来防身。”雁卿就道,“喏。” 牧马场视野开阔,是一大片起伏的坡草地。赵文渊就领着他们沿四周的林子迂回前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赵文渊就打了个手势,令众人停下。 雁 卿勒住马,顺着他望向的方向看去——就看见一群地痞东歪西斜的跨在马上,约莫五六十人,正十分散漫卑琐的说着污言秽语起哄取笑,一看就知道是乌合之众。他 们对面一行十来人,当正前方的姑娘轻纱荷风遮面,可朴素戎衣勾勒出曼妙身姿,依旧可想见荷风之下的容颜若仙,正是楼蘩。 两处人似乎正在谈判。 赵文渊按兵不动,暂且观望。 因 在下风处,四面并无遮挡,那声音传来时依旧可分辨,说的是,“娘子未嫁,鄙人未娶,不如就凑做一双鸳鸯。这马场日后又我罩着,娘子也省下许多烦心事。不用 日日抛头露面,卖笑营生。就娇滴滴的在家里绣绣花、织织布,给夫君我暖暖床、也让夫君我好好的疼爱滋养你,你说好不好?” 楼蘩毕竟是女流,声音小些,便听不大清。可以就能分辨出恼怒来。她身后诸人亦是群情激奋。楼蘩抬手止住他们,又试图说什么,那地痞却越发起劲了,又道,“娘子没尝过男人的好处,自然这么说。待你尝到了滋味,我保证你每日要了还要,都舍不得起床……” 底下男人又起哄,说了许多污言秽语。 楼蘩倒还面前能耐住,似乎是想要套出幕后主使来,赵文渊却已忍无可忍了。且不说日后他要娶楼蘩——今日他侄女儿还跟着他呢,敢污了侄女儿的耳朵,真是罪该万死。 地痞们终于说道,“老子要你是你的福分。你别给脸不要脸——装什么处女相,还不是长安老爷们睡烂了的……” 赵文渊果断的一举鞭子,舌尖含兵般冷飕飕的吐出一个字,“杀。” 他们冲杀时,楼蘩身后也有一少年风驰电掣般杀出,那乌云踏雪的马极快,便如残影一般。 待他冲过去,便听见一声哀嚎,随即便见血光喷出。 那少年已然自地痞群中杀出,拨马回头,抬手擦去脸上血渍。眸中寒光冷冽。 地痞们这才回过神来,便也各自拨马,就要来砍杀那少年。可那少年只冷笑一声,一抬手猛地一落——楼蘩身后十余人立刻如狼群般杀气腾腾的冲杀上来,地痞们赶紧又回头迎敌。 这一折一回,就已失去先机。 此刻赵文渊也已带着人杀过来,两下里夹击,虽不过三十余人,却风卷残云般就将这六十多个地痞悉数擒下了。 当下赵世番往楼蘩身旁,而那少年驱马到雁卿身旁。 雁卿虽大胆,却是头一回见真刀真枪的拼杀,那少年身上犹自带着血腥气过来,她惊魂甫定。 可待看清他的模样,心里的退缩和畏惧就悉数平息了。 那少年难得的眸中没有微笑,他只看着雁卿,轻轻的问,“吓着你了?” 雁卿点点头,又忙摇了摇头,道,“三哥哥打的是坏人,我不害怕。” 谢景言的面容才缓缓的松懈下来。日过晌午,阳光越过了密林,树荫短退。他笑起来是依旧是温暖疏朗的,如日光般暖人。他就说,“我是随母亲来挑马的,正遇上这群歹人——”片刻后就略一沉默,小心的问,“他们说的话你听见了?” 雁卿就嘿嘿的笑道,“其实我还是有那么点怕的——太怕了,就没大听见。不过我知道他们肯定没说好话。” 谢景言就又笑起来,“没听见就好。” 这时他身后又有膀大腰圆的私兵问道,“割了这群猪的狗舌头?” 谢景言就回头道,“不要见血!”一缓,又道,“一会儿还要审问定罪,不可滥用私刑。” 那粗嗓门的汉子立刻就明白了,传话,“少将军说塞马粪就行!” 雁卿:…… 谢景言就略窘迫道,“那不是我说的。” 雁卿就“噗”的笑了出来。 ☆、48第四十一章 中 这种情形下遇见赵文渊,楼蘩多少是有些窘迫的。 只是她并非仰人鼻息过活的姑娘,也只是想:他若因此嫌弃了我,那他也不过如此。我又何必倾心相待?若他并未因此嫌弃我,我反倒自轻自贱,又是我配不上他了。 便也释然。 虽面上微烫,却还是从容大方的向赵文渊致谢,“多谢将军搭救。” 赵文渊道,“举手之劳——你这边可伤着人了?” 楼蘩便告诉他,“伤了四个养马人,已送去医馆诊治了。幸而都只是皮肉伤,无碍性命。” “马呢?可有什么财货损失?” 楼蘩道,“让他们掳去两匹带了崽的母马,已着人去追了,其余的倒不算什么。”又道,“这厢没什么大碍。倒是将军,不是说带了雁卿吗?还是快些将她接过来为好。” 赵文渊脸上一黑。就跟吞了颗梅子又被人灌进一口醋似的,偏偏还得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端出倜傥从容的架子。他真是活剐了这群贼的心都有。 他尚未说话,楼蘩便已经看见雁卿了。她脸上立刻便滚烫起来——让个还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听见那些污言秽语,真是造孽。要她如何向林夫人交代?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吩咐身后管事,“且勿报官,暂将他们收押在柴房里,等我处置。” 便拨马往雁卿那边去。 赵文渊却没急着跟过去。只将雁卿交给楼蘩,他自己则带着人将那些地痞捆绑好了收押起来,又和赵、谢两家侍卫、侍女们训过话、串好供——因他常年跟随晋国公,又有谢景言在他身旁,谢家这些部曲倒是早不将他当外人了。 待一切处置完毕,赵文渊才往楼家别墅去拜见谢景言的母亲。 此刻雁卿已随楼蘩来到楼家别墅了。谢景言的母亲杜夫人正在这边做客。 晋国公回长安也已经两个多月了,早已经遣人和燕国公府上互相问候过,只是这位杜夫人却一直不曾露面过。雁卿便不认得她。 来的路上,谢景言和她说,“我阿娘身子有些弱,平日里就不大见人。其实是最和蔼不过的,你见了她定然喜欢。” 雁卿本来不紧张,他一说反倒紧张起来了——杜夫人是长辈,她见了杜夫人喜欢没用啊。重要的是杜夫人喜不喜欢她。 还好楼蘩瞧出来了,便笑着说,“杜夫人见了你也定然喜欢。” 雁卿才稍稍松懈下来。 待 到了楼家别墅,杜夫人却已经在门外相迎了。果然如谢景言所说,气质十分的柔和可亲。才不过三十容许的年纪,妆容淡且精致。已是五月中的天气,纵然山间难免 凉爽些,气候也已经十分宜人了,她穿得却还很厚实,浅绿竹纹的襦衣外头罩着墨绿色的绒缎半臂。长裙也十分膨得开,想来里头也添了衣裳。 并不是多么漂亮的人,可就是让人看着舒服。 见谢景言平安回来,她先松了一口气。便和楼姑姑略作寒暄,待要回头向谢景言问话时,就瞧见了雁卿。 一长一幼目光对上,雁卿便上前要行礼,杜夫人已蹲下来扶了她的肩膀,喜欢的问道,“獾郎,这是谁家的姑娘?” 雁卿因骑马来,衣上难免有些褶皱,她轻柔熟练的便给抚平了。那手柔软温热,令人心都跟着暖和起来。雁卿舒服得都想像猫一样让她给挠下巴了。 谢景言就笑道,“阿娘,这是赵家妹妹,名叫雁卿。” 杜夫人便笑道,“认不出来了……上回见她还跟兔子似的——”就用手比了比,“才这么长呢。转眼就长得这么好了。” 雁卿就想起雪团肥圆蠢萌的模样,又想起太夫人说的“回回他来,你都在睡觉”,瞬间闹了个大红脸。 各自相见完毕,楼蘩便将赵文渊赶来,与谢景言前后夹击的事与杜夫人说了——那些歹人来时,杜夫人虽放任谢景言和楼蘩过去处置,可此刻亲自在外头迎接,显然也是十分担心他的。 待听完了,杜夫人才彻底放下心来,笑道,“有赵将军在,想必会处置得十分妥当。” 楼蘩便道,“公子虽然年少,却也十分英雄了得。今日也多仰仗他出手。” 杜夫人便不以为然道,“在这个年纪上是很不错,可比之叔伯们却差得远了。有赵将军在,哪里轮得到他来述功?” 竟全然将谢景言当个孩子了。 谢景言也并不在意,只含笑跟在一旁。 杜夫人还牵着雁卿的手,雁卿便仰头对她说,“三哥哥和我三叔合击,才以少胜多的。三哥哥也很厉害。” 杜夫人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真的吗?”回头又对楼蘩笑道,“谢郎也常说,他平生所见之人,赵将军是第一流。在东边儿时,什么样的匪徒他没清剿过?有他在,你也可放下心了。” 也纯然将雁卿说的当孩子话了。 雁卿就去看谢景言,谢景言只抿唇对她一笑,趁人没瞧见时做了个鬼脸。雁卿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说的话不被杜夫人当真的那点小郁闷也就消散无踪了。 楼家毕竟出了事,自然有许多细节要去处置。挑马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将状况向杜夫人解说完毕,楼蘩便又致歉,“不曾料想会出这种事。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留客了,夫人和小公子还是先行回城吧。改日我必定登门致歉。” 杜夫人便道,“不如你和我们一道回城——我看你这边也没有足够的人手,难保那些贼子没有余党,万一我们走了他们再来劫掠,你就危险了。” 楼蘩就抿了唇,片刻后摇头道,“我有不能走的理由。” 杜夫人就一笑,道,“也好……我虽没什么见识,可胆量还是有一些的。就留下给你搭把手吧。” 楼蘩就一愣。见杜夫人已十分坦然的要牵了雁卿的手进屋去,忙道,“不瞒夫人说,这是楼家私事。我是不得不留下。可若牵连夫人和公子身陷险地,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杜夫人道,“也别说什么楼家私事,我看见的就是一群男人欺负你一个小姑娘。这没有不管的道理。” 楼蘩待再要说什么时,谢景言就道,“楼姑姑不必多说了。赵将军是我的亲戚,且如今我正在他麾下历练。今日若他不走,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必然留下来协助他——最少也要等到他调来援兵。倒不纯是为了你的事。楼姑姑若不愿人插手,还是先去劝说赵将军吧。” 这话说的明白——就是赵文渊的人情。楼蘩便不好再反驳了。只疑惑,先前谢景言分明就呼她做阿姊,怎么忽然也改口叫她楼姑姑了? 雁卿听谢景言这么说,自然是高兴的,便说,“姑姑不用去劝我三叔了,三叔定然也不会留姑姑一个人在这里。” 楼蘩便笑道,“既如此,我在这里先行谢过了。” 杜夫人所担忧的,自然也是赵文渊所担忧的。便遣人去向林夫人借了两百府兵。又将赵、谢两家侍卫并马场上的仆役分作四队,轮值巡逻警备,自己亲自去审讯被俘获的贼子。 他因和谢家人混得久了,很熟悉他家主仆的心性。自己手头人手确实不够,便没有很推辞杜夫人的好意。只差人去给谢景言的父亲谢怀逸送信。 此地远在城郊,待谢怀逸亲自带了人来接杜夫人时,已是傍晚时分。 ☆、49第四十一章 下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世上总有些东西能穿透时光,跨越代沟,举凡女人自垂髫以至白发只需一眼就能明白——其名为“美貌”。谢怀逸推门进来, 立时便令人觉得珠玉生辉、雪月皎洁,举手投足无不美好。纵然他颇不平易近人,待人优雅客套的疏离着,见着他的姑娘们也已都羡煞杜夫人了。 纵然是楼蘩这样见多识广的姑娘,谢怀逸向她点头行礼时她也惊叹了片刻。不过她自己本就是不世出的美人,也就暗叹“名不虚传”罢了,倒并不十分在意。 雁卿却还在“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见美人而心喜。因觉着谢怀逸好看,自然就想要多看。几乎就没移开眼睛。 幸而屋里人都在看谢怀逸。雁卿又年幼单纯,倒是无人觉出不妥来。 谢景言却注意到了,也只抿唇一笑,并没有说什么。 相见过后,难免又要认一认亲戚。一应礼数道述完毕,谢景言才对雁卿道,“这是我阿爹。待日后我长大成人,大约就是这般样貌。” 雁卿正在感叹钟灵毓秀——她才不过刚刚识得外人,就接连遇着楼姑姑和谢家二叔,天地间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人物。忽听谢景言这么说,不由就回头去细细打量他。 她怀了审美之心去看谢景言,却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那眸子清黑深邃,睫毛如覆鸦羽,偏偏眸中又有明光盈满可掬,便如月满寒潭。雁卿素日里只觉得谢家哥哥温柔善笑,此刻心中却忽的一撞,就记起诗中所说“美目盼兮”。 谢家三哥哥竟也是这么好看的。 她脸上莫名的便有些热。偏偏谢景言又促狭一笑,雁卿脸上猛的就烧起来。立刻就别开了目光。 她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就只是觉得局促。便垂下头去把玩宫绦上的平安玉扣,也不去看楼蘩和谢怀逸了。 谢景言也看出自己又让她不自在了。他待雁卿向来都温柔耐心,自是不肯让她怀着心事。大人们进里间去商议事由,他便又低声引着雁卿说话,道,“听说你最近勤习弓箭,不知射得怎么样了?” 雁卿忙回过神,想起她的弓还是谢景言送的,就道,“三叔说我姿势很好……”不过准头就没什么好夸耀的了,雁卿就嘿嘿一笑——自然是不肯告诉谢景言她目下还只是花架子。又说,“还要谢谢三哥哥送我的弓箭,我用着十分趁手。” 谢景言笑道,“那是我初学弓箭时所用,略翻新了一下而已,不用道谢——原本我还怕那弓太硬了,你张拉不开。” 雁卿便略得意道,“我从小便力气大,并没觉着很硬。” 旁的姑娘宁肯扮柔弱也不想叫人知道自己力气大,盖因欠缺美感。她却引以为豪,那小小的得意也十分软萌可爱。谢景言便又看着她笑——自然不会告诉她那弓是他六岁时用的。她九岁才能用,可见力气也十分平常。 也只是想让她开心罢了。 雁卿倒是又想起来,自己收了谢景言的兔子又用着人家的弓,不还礼十分的不像话。就仰头问,“三哥哥喜欢什么?” 谢景言便笑道,“你这就把我问住了——我喜欢的东西十分多,一时还真数不出来。” 雁卿就想了想,说,“那,快要入夏了……我给三哥哥做把扇子吧。” ——她记得去年在白上人处见过一把扇子,和坊间常用的蒲扇、团扇很不一样。扇骨如伞可叠可开。收起来时就只有一方镇纸那么大,很便于随身携带。且并无什么机巧的关节,她虽只见过一回,却也觉得是容易做出来的。 谢景言:……带着扇子出门总觉得很脂粉很纨绔啊。 可又不想败了她的兴致,便笑道,“你平日里又要读书,又要习射,还有空闲做扇子吗?” 雁卿就说,“空闲总是有的啊……东拼西凑的做一做,很快就做完了——也省得嬷嬷总怪我不爱女红~” 谢景言忍俊不禁,道,“既如此,那就烦劳你了。” 此刻楼蘩也已和谢怀逸说明了缘由——毕竟将他的妻儿都牵扯进来了,难免就要交代些许内情。 谢怀逸也只要杜夫人和谢景言平安无事,对楼家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明白赵文渊铁了心要管,才略提点道,“人言可畏,不要喧宾夺主。” 赵文渊无语,“晓得——上兵伐谋,功在事外。” 谢怀逸见他心里很明白,便不替人操心。淡定的起身告辞。 虽在人前,谢怀逸还是自然而然的就流露出对杜夫人的亲近来。 杜夫人起身时,他随手去扶,又抖开披风亲自给她系上。旁人看了无不诧异的,他们做来只是寻常。 出门时杜夫人悄悄拉了他的手腕,她生得娇小柔弱,站在谢怀逸身旁便如菟丝子攀附着青松。虽在人前显得有些过于亲昵了,可又并不突兀——大约因谢怀逸过于耀眼了,倒少有人注意到她。 谢怀逸抬手轻拍她的手背,用披风遮了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也并不刻意去看她。可杜夫人拉着他时,他目光不经意就柔和起来。先前屋里侍女们还难免觉得他是天上之人,不可亲近。这会儿看着他却只觉得春风化雨,和煦温暖。 早就有人点评,说长安双璧固然良材美质,可惜都白璧微瑕。元世子体弱,怕不能享尽天年——果然元世子未及三十而夭亡;谢公子深情,只怕要受姻亲之累——果然谢公子就为了娶杜夫人,几乎和父兄闹翻。 当年杜夫人也因此饱受非议,至今出门应酬也还有贵妇人要给她脸色看。 不过说到底她也并无什么错处。只是她寒门出身又无过人的姿色才华,偏偏谢怀逸就认定了她,令那些自认为美貌多才的世家贵女们十分的面上无光罢了。 如今谢怀逸前途光明,她的儿子也显露出过人的资质来。至少在谢家,是无人敢再当面轻视她了。 雁卿自然也听李太夫人分说过——谢家二叔视二婶如珍宝,可此刻亲眼所见,也还是觉得新鲜。 待谢怀逸扶杜夫人上了马车,雁卿又眼见他从温柔亲善变得淡漠疏离,不由就对杜夫人升起无限敬畏来。 谢景言看她表情几次变化,最后流露出的竟是敬佩,不由就又低笑起来,道,“他们素来如此,见多也就不怪了。我阿爹是最容易懂的人,青眼白眼,好恶分明。” 雁卿一想,谢怀逸对她三叔确实也很亲善自然,待旁人就很有节度的疏离着——想来是不爱将情绪虚耗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又听谢景言说“青眼白眼”,记起了典故,不由就有些紧张。心想日后万万不能在谢二叔叔跟前做错事,否则被他当面翻白眼鄙视,就不用做人了。 谢景言见她表情丰富,又忍俊不禁:雁卿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呢。 便安抚道,“不用怕。他也不苛责人,是很好相处的。” 杜夫人上了马车,又打起帘子,招手唤雁卿过去。 雁卿忙颠颠儿的跑过去,道,“阿婶有什么要交代给我的吗?” 杜夫人便笑起来,道,“我本想带你一道回去——可似乎你三叔有旁的打算。竟不能再和你多待一会儿了。” 实则赵文渊是愿意让杜夫人一行顺路将雁卿带回长安的,可他向林夫人借了两百援兵,援兵虽还没到,林夫人的信儿却到了。说是,“就让雁卿跟在你身边吧。” 赵文渊便忖度着,当年林夫人想将雁卿送去安全的地方,不想反叫她落入贼寇之手。是以才有此叮嘱。且他手上士兵足够,雁卿跟着他也确实没什么危险。便谢绝了杜夫人的好意。 雁卿虽不晓得这缘由,却显然要向着她三叔说话,就笑道,“我得留下来宽解楼姑姑,辜负您的好意了。” 杜夫人就笑道,“你一个孩子,照顾好自己便是了。怎么尽想着宽解大人。”便给了她一包手帕包着的糖果,笑道,“我自家做的糖果,你吃吃看。” 雁卿拈了一块饴糖含在嘴里,道,“好吃。” 杜夫人便笑着摸摸她的头,道,“改日到我家去做客,我给你……我让人给你做更好的。” 目送着谢怀逸一行人远去了,雁卿便慷慨的拿糖果和楼蘩分享。那糖果做得十分朴素,却很美味。外头裹着一层细滑透明的薄纸——似纸而非纸,入口即化。糖果也不是一味的甘甜,嚼着细糯不粘,滋味柔和可口。 楼蘩就笑道,“杜夫人真十分喜爱你。” 雁卿便道,“我也喜欢她。”她觉着杜夫人跟她见过的所有贵妇人都不同,好像特别暖和,特别有烟火气似的。在她身边又松懈又舒坦。也无怪谢二叔非得看着她时才春风和煦。 又想,谢三哥哥的父母原来是这样的——也确实非得是这么和睦恩爱的父母,才能养出他那么疏朗大度的性情。 倒不是她的父母就不恩爱。可雁卿见了谢二叔和二婶,竟还是隐隐有些羡慕谢景言了。 ☆、50第四十二章 上 谢家人离开不多时,赵文渊便也带着雁卿向楼蘩辞行。 雁卿心中疑惑,临别时终还是没忍住发问,“我们不留下来保护楼姑姑了吗?” 楼蘩虽因多事而烦恼,闻此言也被治愈了大半,就蹲下来笑望着她,道,“姑姑很好,不用旁人保护。雁卿要照顾好自己。” 雁卿就注视着楼蘩的眼睛,片刻才道,“我明白了。姑姑也要好好的。” 赵文渊就说,“已这么晚了,想来今日是不会再有事了。我留宿在此,反而要妨害你的声誉。今日就先告辞了。” 待上了路,渐渐望不见马场中的人了,雁卿才又探头出来,压低声音问赵文渊道,“三叔,我们是要欲擒故纵吗?” 赵文渊郁卒道,“就你聪明……” 雁卿立刻就捂住嘴,眼神巴巴的望着赵文渊。赵文渊又好笑又好气,道,“你只管在车里睡吧,一切有我。记着你阿娘的话,切勿自作主张到处乱跑,听见了没?” 雁卿道,“听见了。我人小力微,就不给你添乱了。日后楼姑姑要做我三嫂,三叔你可得保护好她呀。” 赵文渊:…… 果然,行了有十里路。一行人便停了下来。不多时就有百夫长来向赵文渊通禀——原来林夫人派来的援军早已到了,就埋伏在此处。赵文渊是来与他们会和的。 他向林夫人求援一事也只谢景言猜想到了,其余人连楼蘩都不知晓。雁卿自然也不知道。 只 是和楼蘩辞行时,雁卿忽的想到谢景言所说“至少要等他调来援兵”——可雁卿并未看着援兵,谢景言就已随父母离开了。她心里谢景言是言出必践的人,她三叔也 断不会留楼蘩一人身处险境。自然立刻也就猜到,援兵已经来了。她三叔不让人知道,肯定是有“出其不意”的妙用。 此刻听见赵文渊吩咐两个百夫长潜行并侦查的事宜,心里便越发佩服谢景言的敏锐。 “静待时机”四个字说的容易,做起来却十分枯燥。 雁卿独自在车里将杜夫人和楼姑姑送的点心全吃完了,外头也还是没有动静。 临近月中,月亮分外的明亮,洒落了一地银霜。郊外凄冷寂静,偶有风声和虫鸣,又遥遥的有孤狼嚎叫。不过雁卿尚不晓得豺狼凶性,也并不觉得害怕。反而听着有些昏沉欲睡了。 随她来的侍女们也在车上陪着她,见她困倦,早用毡毯将车座铺好,哄她睡觉了。 月上中天时,忽有一队人马来,外头骚乱了一阵。雁卿少不得就打起精神来问了一句,便听见有人呼喊,“赵将军在楼家别墅遭了埋伏——前头是小娘子吗?你三叔要被人擒下了,快去救他……” 喊了两声,便被人堵了嘴,又支吾挣扎了一阵。 雁卿才知道,原来赵文渊竟将她丢在野地里,自己潜回楼家别墅了,便略微无措。 不过,片刻后也就沉静下来。 车中侍女待要安抚她时,外头便又有人道,“大姑娘稍安勿躁。” 雁卿便令侍女问他,“来者何人?” 那人便道,“是林夫人麾下百夫长何坝子。三将军带人潜回楼家别墅,命小人领百五十人保护大姑娘。” 雁卿又问,“适才是何人呼喊?” 何坝子沉默了片刻,道,“是个匪兵——大姑娘可有什么吩咐?小人惟命是从。” 雁卿便道,“三叔既然与你们分兵,想必是商议好了暗号和信物,以便相互照应。那人来搬取援兵,手头可有三叔的信物?” 外头百夫长略一愣,道,“已盘查过了,没有。” ——那支流兵是被赵文渊击败,仓皇从马场逃到此处的。何坝子便如早先议定的那般,要将这群人剿灭。谁知不留神走漏了一个,那人自知逃不掉,又瞧见雁卿的车马在此处,便说那些话来扰乱雁卿。 何坝子待要向雁卿解释,又怕她年幼胆怯,不能辩白是非。偏偏她是林夫人的掌上明珠,不能强硬待之。因此宁肯让一个九岁女童来发令,以免得她胡乱生疑。 谁知雁卿问答间却很有分寸,立刻便意识到——这毕竟是林夫人的女儿,忙端正了态度,道,“兄弟们都互相认得,他们根本就不是自己人。三将军确实与小人约定了暗号,若有意外自然会发动暗号命我们去照应。这会儿却还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雁卿道,“这就好……”可那贼人竟知道她在这里,必然是楼家出了内贼。她根本就不可能放下心,便又道,“不过,我这里不用百五十人来保护,还是派些人去照应三叔吧。” 外间又似乎有人在商议什么,片刻后,雁卿便听见谢景言的声音,“不用担心……赵将军那边应对得来。” 雁卿忙钻出头来,就见谢景言骑马立在月光下,正笑盈盈的望着她,“赵将军命我来保护大姑娘。” 雁卿愣了许久,只觉得眼中发热,身上却连抬手擦泪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虽竭力表现得镇定,可毕竟年幼,孤身遇见这般局势难明的骚乱,心里如何不惊疑害怕?此刻见着谢景言,才终于有了可依靠相信的人。就带了哭腔道,“三哥哥,刚刚吓坏我了……” 确实是吓坏了,一旦晓得谢景言也在这里,松懈下来后便很快困倦入睡。 幼时去看她,她每每都在睡觉,令谢景言回回抱憾。可这回知道她在这荒郊野外睡下来,谢景言心里却十分欣慰。 保护一个人的感觉也是很奇妙的——他家中虽有堂姊妹,可自幼不曾养在一处。兼姊妹们被伯母养得十分自矜,一旦遇上谢景言和她的母亲,便越发要端起高傲尊贵的架子。谢景言就从不觉得姊妹是多么娇弱美好的。 也直到那一日鹤哥儿带他回家,他见着雁卿,才晓得母亲何以总说,待他有了妹妹,要用心的保护她。 就像花朵一样柔嫩美丽,与他素日所见的一切都不同。需得收起身上所有坚硬锐利的棱角去仔细的呵护,耐心温柔的对待。 ——自然,因为母亲体弱,他的妹妹也千呼万唤始终不来。想必日后也不会来了。 谢景言心里,雁卿便自然而然的占据了“妹妹”的位子。 是以这天夜里他便留了下来,好保护雁卿。 临近子夜时,楼家的事终于暂且告一段落。赵文渊便来接雁卿。 谢景言还守在她车马外头,见了赵文渊,自然就将先前骚乱之事禀告给他。赵文渊便道,“我也没想到楼家水竟这么深,幸而有你看顾。不然我就不好向兄嫂交代了。” 半夜里带着这么多士兵可进不去长安城。然而楼家水深,经历了这一晚,赵文渊是不敢带着雁卿寄宿在楼家别墅了。 便又行了七八里地,找了个村庄寄宿下来。 ☆、51第四十二章 中 这一次出行,雁卿着实受了些惊吓。 虽并没有向太夫人和林夫人哭诉些什么,却也存了一段心事。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也是很有道理的。凡年幼时言辞笨拙的孩子,想要表达自己的诉求,可不就得加倍努力去思考和总结吗?因不知不觉间就比旁人更努力了,自然同样长大,心里就比旁人更明白些。 经此一事,雁卿也隐约察觉到,楼姑姑可能是隐瞒了些什么。 她还年幼,自己赤诚待人,纵然不指望人人都赤诚回报,可一无所知的就受了牵连,心里也不会很高兴。 不过说到底,比起郁卒不悦来,还是对楼蘩安危的担忧更占上风些。 入了五月,天气渐渐闷热起来,人便十分容易困倦。用过午饭,太夫人先还看着雁卿月娘姊妹下棋,不多时就在檐下席榻上睡着了。 日光透过繁密的树荫,筛落了一地斑驳光影。 因棋子清脆有声,怕打扰了太夫人的午休,姊妹两个便都不下了。 出慈寿堂往西南去有翠篁园。竹林清幽宁静,林下设木桩为桌椅,铺上软软的蒲草席,又凉快又洁净。姊妹两个就将物什都挪过去,在那里玩耍。 月娘心细,早看出雁卿存了心事。 雁卿画着图样钻研怎么做折扇时,月娘就开口问道,“阿姊这回出门,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雁卿手上就一顿。沉默了片刻,还是向月娘和盘托出了。 月娘听说雁卿在马场上遇见劫匪,就先吓了一跳,道,“日后阿姊可不要再去了!” ——她心里大家闺秀本就该是幽娴贞静的,虽不至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是像演武场、马场这些男人出入的地方,还是得刻意回避。不过,林夫人是她的嫡母,雁卿是她的长姊,她们做事她也无可置喙。就不曾说什么。 可如今雁卿都遇到危险了,她哪里还能稳住?就道,“那些地方本来也不该是女孩家去的。” 雁卿知道她一贯胆小,就说:“这回只是意外罢了。虽然骇人,可也不好因噎废食。马和兔子一样温顺,该去还是要去的。” 月娘见她偏偏在“出门”一事上顽固,就很着急,“我们两个在家里读读书、弹弹琴、绣绣花,不也很有趣吗?为什么非要往外头跑?” 雁卿道,“有在家的时候,也要有不在家的时候啊。你就不想看看外头是什么样的?” 早些时候月娘是想的——可自从那回去了庆乐王府上,她便不爱四处乱跑了。 雁卿的话她竟无可辩驳,片刻后忽就意识到——是了,阿姊和她不同。雁卿是国公府上嫡女,她的身世无可指摘。外头的人纵然不喜欢她,可也不敢蔑视慢待她。外边儿的世界对自己而言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可对雁卿而言则不过是另一个她想去看、去玩耍的地方罢了。 雁卿出入演武场和马场又如何?那些存心挑剔雁卿的人,又哪里真有资格来挑选她?莫非他们当中还有许多人比元徵更尊贵富有些不成? 月娘心里莫名的就有些酸楚,觉得自己竟然替她阿姊忧心,真是自不量力。 就沉默了片刻,才道,“外头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山更高些,水更长些,人更杂乱些。我才不爱出去呢。” 雁卿待要和她分辨外头到底还有那些好处,月娘就打断了她,问道,“楼家遭了马贼,楼姑姑不要紧吧?” 楼蘩暂时还是不要紧的。 可要说全不受影响,那也不可能——马场里有人被收买这还罢了,就连她身边仆役里也出了内贼。 那天夜里,要不是赵文渊提前提点和布置过,只怕就真有马贼闯进她的卧房了。 回想起来楼蘩依旧后怕。虽早料到有人会无所不用其极,可依旧没想到原来要收拾她,竟根本就不需要什么诡谲的计谋、严密的布局,甚或不需要碾压她的力量。就只需让随便哪个男人来将她玷污了即可。 她甚至可以想象,一旦让他们得逞,楼家族老们立刻就能以她失贞为名,随意摆布她的婚姻。家里有姑娘被男人入室玷污,她的姑姑和妹妹日后也难在长安立足了。 而现在他们虽没有得逞,可偏偏让赵家撞见。赵家是否还愿意和她议亲,楼蘩也已十分不确定了。 无论如何,将赵文渊和雁卿牵扯进来,楼蘩姑侄都要给人一个交代。 因此,这一日午后,楼蘩便亲自登门致歉来了。 林夫人料想她也是必来的——不论是致歉还是道谢。 与楼蘩不同,男人卑劣起来究竟有多么不择手段,林夫人早已经领教过了。她从来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敌人。楼家族老会这么对付楼家姑侄三人,林夫人虽不曾料定了,却也曾设想过。她是有心理准备的。 楼蘩瞒着赵文渊的事,自然也瞒着林夫人。只不过林夫人既要将她说给赵文渊,自然就精细的考察过她的家事。 忖度着这一回楼蘩大约要言无不尽了,林夫人便将赵文渊一道唤来。又思索了片刻,也命人将雁卿带来。 ——雁卿有心事不说,林夫人难道就看不出来?女儿懂得掩藏了,她的心情也很复杂。不过谁家姑娘能长久的天真无邪下去?总难免要让她知道人心惟危,行路不易的。 雁卿既然遇上了这件事,不论她听不听得懂,林夫人都觉着还是该让她知道首尾的。 雁卿还在翠篁园和月娘说话。 月娘也只见过楼蘩两回罢了,已觉得她如世外仙姝般。兼听太夫人说过楼蘩的身世,又对她心有戚戚焉,心里就更喜欢她了。 因此听到楼蘩亲自带人去和马贼对峙,难免就替楼蘩难过起来。她只听着都会害怕的事,楼蘩竟要孤身面对。可见生为女孩儿,孤身立世总是行不通的——楼蘩的美貌才情纵然我见犹怜,可马贼也不会因此而退。女孩儿还是要有父兄撑腰的。 片刻后又意识到,楼蘩哪里来的父兄? 又听到雁卿说谢景言和赵文渊挺身而出,前去解救。月娘不觉又憧憬起来,心想楼姑姑纵然没有父兄撑腰,也还是有人来挺身相护的。 她不觉就有些走神,静静的望着雁卿——她活了这么大,唯一曾挺身出来解救她的,也就只有雁卿罢了。 可偏偏头一回雁卿挺身而出,她们遇见的是林夫人;第二回挺身而出,遇见的又是太子。结果都没有成事。 想想就又觉得好笑,又觉得温暖,又有些难过。 待听雁卿说完了,她便握着雁卿的手宽慰她道,“楼姑姑不是没有事吗?阿姊和三叔也好好的回来了。阿姊该庆幸才是,就不要再多想了。” 雁卿才知道,月娘追问原委,原来是为了安慰她的。便略有些过意不去。 又想,楼姑姑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没告诉她罢了,也未必是故意瞒着她。她毕竟还小,谁会事事都跟她说呢? 忽的又想到了元徵——她昨日写信,不也没和七哥说自己在西山马场里遇见的事吗?这又何尝不是故意隐瞒。 便无法再埋怨楼蘩了。 就对月娘笑道,“是啊,大家都好好的就是皆大欢喜。”也略有些不好意思,“你都看出我不高兴了?” 月娘笑着抱怨道,“阿姊都写在脸上了,我还能看不出来?” 片刻后,林夫人房里便来人请雁卿过去,道是,“楼大姑娘来了。”雁卿和月娘就都一愣。月娘推了推她,道,“阿姊快去吧,我在这边练琴,等你回来。” ☆、52第四十二章 下 楼家的事其实也并不复杂。 当年大楼氏拒绝了过继却又不肯与楼家决裂,并不是因为她想仰仗楼氏宗族什么,而是因为她有想要从楼家拿回来的东西。 乱世里,世家大族立足的根本不是学问、不是家教,甚至也不是子弟,而是部曲私兵。 楼氏一族背弃成国公,替雍王效命,难道皇帝就不想除掉他们以绝后患吗? 只不过是因为楼家有兵,不能轻动罢了。 而大楼氏想从楼家夺回来的,就是她父祖几代人经营下来的部曲,也是如今的楼家在失势之后赖以自保的手段。 大楼氏对楼家的隐恨远远超出世人所认为的。 并不单单因为楼家出卖了她的父亲,令她家破人亡。又要活活饿死她们姊妹,迫使她们远遁他乡。 ——人在生活充满愿景的时候,往往会格外的宽容,对于报仇雪恨也不会过分热衷。回到长安后,大楼氏就只想好好的辅佐兄长,令家族再繁盛起来,好告慰她父亲的在天之灵。其余的事都无暇去想。 但是楼家将她逼到了绝境。 大楼氏的兄长,也就是楼蘩的父亲病逝,其中另有隐情。 当年成国公沉冤得雪,大楼氏的庶兄带着家眷回到长安。今上念在他们一家忠君不屈,令他袭成国公爵位,有心提拔他。 楼氏一族便将他的生母何姨娘接来,希望能与他修好——楼氏一族虽在雍王败后立刻见风使舵向当今皇帝投诚,但连着两次叛主的黑历史在,谁还敢再信重之?是以楼家急需拉拢成国公的儿子替自己洗白。 谁 知何姨娘得知楼家将自己接来的目的,麻利的用一根白绫将自己吊死了——老人虽不读书识字,身份也卑贱,却毕竟是伺候过成国公夫妇的人。知道儿子当初流放是 被谁害的,如今被赦免又是为了什么。不能替成国公报仇也就罢了,哪里还肯让楼家利用自己,把她儿子绑在这条沉船上效命? 楼家眼看弄巧成拙,只得慌忙将何姨娘的尸首掩藏起来。 但到底还是让大楼氏的兄长知道了。未及尽孝先连累生母殒命,大楼氏的兄长当即便气急吐血。请来大夫反而更加不好,一句遗言都没留下便急病身故了。 彼时楼氏姑侄还不知道何姨娘的事。 可大楼氏的兄长才和楼家接触就吐血,尸首还没冷,楼家就拿出宗族公议来,说要过继孩子给他家。就由不得大楼氏怀疑,她哥哥是不是让他们故意害死的了。 是以大楼氏死活不肯接受过继,且彼时就存了要让宗族付出代价的心思。 待将兄长好好的安葬了,大楼氏就开始调查兄长之死。 楼家自然不会让她安安稳稳的调查。大楼氏以一人之智力对抗整个宗族,查了四五年,才终于将何姨娘的事给查出来。又查了两年,才终于确认,当年给兄长诊治的大夫,是让楼家给买通了的。 随后十年里,大楼氏就一直都在策划要颠覆楼氏一族。 所幸大楼氏有两个不输男儿的聪慧侄女,且她自己也不是寻常女子。姑侄三人齐心协力,渐渐将家业做大。 早些年谁不觉得,大楼氏姑侄日后还是得靠楼氏一族奉养。可日渐一日的过去,最后反而是楼氏宗族多仰仗大楼氏的周济。 至于楼氏一族何以渐渐入不敷出,竟要从大楼氏手头周转,其中自有一段故事。 总之大楼氏给宗族的钱,那也不是白给的。如今楼氏一族大半的田产地契,已都押在大楼氏手上。 连田地都要押给别人了,还拿什么来养兵? 楼氏宗族初时也并不在乎——大楼氏姑侄三个都是女人,女人的产业做得再大又有什么用?实在控制不住时,只需将人往外一嫁、东西留下充公,就只剩下族内分赃需要争执了。 但是很快,楼家就意识到事情没有这么容易。 ——大楼氏不肯出钱了。不但不肯出钱,还开始讨债。 楼家猝不及防。 世家私兵有些是自家佃农,平日耕耘,战时披甲。可也有一些专门训练来打仗,不做农活的。这些人人数可能不多,却都是保家护身的精兵。不能以农事养之,自然就要给他们饷银。他们也都有家小要养活,欠饷久了,只怕就要哗变。 说是人数不多,可总也有数百上千人。饷银和口粮加起来,并不是个小数目。 楼家发现自己养不起他们了。 这个时候他们自然想尽办法也要从大楼氏身上榨出钱粮来,偏偏大楼氏油盐不进。说不出钱就不出钱。 楼氏宗族这才慌乱起来。 不过大楼氏姑侄三人也不好过。 楼蘩的妹妹差点被送进宫去便是其一。大楼氏不肯交人,楼家竟派兵闯进去强抢。 幸而大楼氏也不是吃素的,知道来不及躲避,就在正堂摆一套案几,一套十二叠的白屏风,一个人坐在那里焚香看书。她本生得极美艳,修眉凤眸,眸光惑人。偏偏脸上疤痕极丑陋可怕。容貌便有一种妖异的凌厉。 背后屏风也隐约可见刀光剑影,仿佛会有妖魔应召而来。 身经百战的精兵在她跟前也不敢妄动。再想起她当年对着雍王世子时的烈性子,越发心生畏惧,竟都不敢近前。 楼蘩姊妹才能趁机自后门逃跑。 那之后双方的冲突便明面化。楼家说“子妇无私产”,大楼氏姑侄三个都是女人,她们就不能有自己的产业,那都是楼家的。 ——这年代虽有女户之说,可所谓女户其实也差不多就是绝户。像楼氏这样的大家族,家中无男丁的户口早就被宗族吞并了,哪有什么“女户”?楼家族老们说的也没错。 大楼氏就说,有能耐就来取。 ——她这个女户可是当今皇帝钦定的,宗族若敢吞并了她,还能容她走到今日?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楼家掏不出大楼氏的钱来,便去抢田。将许多佃户告上大堂,说他们私吞主人田地。又雇了许多市井流氓每日里去骚扰大楼氏,就在她家门口搭戏台子败坏她。今日说她嫁人,明日说她偷汉子。还有一回差点就闯进去抢亲。 大楼氏深宅紧锁,自有下人去帮她驱散。但是赤脚的不怕穿鞋的,那些流氓打不过就跑,换个地方继续败坏你,也是很恼人且烦人的。 待楼家派私兵明着去她名下的商铺去打砸劫掠时,大楼氏也只能将店铺一关了事。 这些都还罢了,最可怕的是,宗族内擅自给她们安插了许多罪名。一旦她们落到宗族手里,定然是被私刑处置的下场。 所谓的宗族,是有权力这么处置族内女人的。大不了不杀了她们,将她们终身监禁起来。旁人想为她们撑腰都没有立场。 楼 蘩在一旁看着,终于意识到,大楼氏当初不肯和楼氏决裂,其实是失策了。不过她倒也能理解大楼氏的想法——因不曾决裂,楼氏宗族对大楼氏的戒心便很低,这才 轻易落入大楼氏的布局里。且若她们姊妹招赘女婿,生下子女来,她们的孩子是有望成为楼家日后的宗主的。毕竟曾经是成国公的东西,比起毁掉它,大楼氏还是更 想夺回它。 只是太艰难了。 楼蘩意识到,靠钱终究无法将楼氏这样的家族击溃,她们还需要权势。否则这么长久下去,先撑不住的定然是她们姑侄三人。楼蘩一直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联姻而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但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这也就是她想和赵文渊说亲的初衷。 但楼家已和大楼氏撕破了脸,怎么可能放心楼蘩嫁到燕国公府? 凭赵文渊的家世,若大楼氏将产业全部拆卖变现,都陪嫁给楼蘩带过去。楼家难道真有能耐夺回来? 是以楼家铁了心一定要破坏这门亲事。这才不惜重金收买了楼蘩身旁仆人,弄到楼蘩的行踪和马场别墅的布局,雇了强盗前去劫掠骚扰。西山马场和楼蘩本人就是给这些人的奖励。 计策本身粗暴歹毒,却又简单有效。一旦楼蘩出事,只怕大楼氏就先要从精神上被击垮了。纵然计策没成,也可栽赃到强盗身上去。且传到赵家耳中,只怕赵文渊就得先考虑考虑楼蘩是否贞洁。 可 惜他们漏算了两件事——其一,那天偏偏谢景言带着杜夫人、赵文渊带着雁卿去挑马。赵、谢两家私兵,哪里是几个强盗能对付的?结果反被擒拿。其二,此事不知 怎么的被一个楼家族长的小儿子知道了,他垂涎楼蘩美貌已久,因怕被别人先得手,自己趁着夜色亲身上阵,且被赵文渊给拿下了。 当着林夫人和赵文渊的面,楼蘩将这些话一五一十的和盘托出。 赵文渊脸色很不好看,许久也没有说一句话——楼蘩虽没有直说,跟他说亲完全就是为了借助他家的权势,可赵文渊如何听不出来? 其实世家婚姻,谁能免俗,不去考虑对方家世的呢?但赵文渊就是很受伤。 他 自己也说不大出这种感觉来。就好比他明知娶了楼蘩就是娶了个大麻烦,日后不但没岳家相助还多了个仇家来砍他也依旧想娶楼蘩一样。他就是不希望楼蘩是因为他 有利用价值才嫁给他的,他希望哪怕自己是个白身还穷困潦倒,嫁给他楼蘩得不到半点好处说不定还有害处她也依旧想要嫁给他。 对了,是两情相悦——他希望他和楼蘩结成眷侣只是因为两情相悦,而不为了旁的任何理由。 送楼蘩离开时,两人都沉默不语。 游廊起伏延伸,景致一重又一重的变换。最终在他们相遇的那个拐角,楼蘩停住了脚步。 她依旧淡然。纵使山眉水眸天然含愁,仿佛内有一段欲诉还休的衷肠。但赵文渊看得出来,她就是很淡然,怀抱的是一种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的心态。 果然就听楼蘩问道,“赵将军生我的气了?” 赵文渊是有些中二病的。中二病的青年脾气都是有些梗的。他也直言,“没什么可生气的。你有难言之隐,瞒着我情有可原。可我难免也会有些不快。” 楼蘩一笑,叹道,“赵将军是实诚人。”许久的沉默之后,她才又望向他,问道,“我们日后……还能再见面吗?” 赵文渊就有些气结,道,“自然是能见的——可你若不想见时也不必勉强来见。” 楼蘩就又垂首,道,“哦。” 赵文渊就又说,“他们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仇人——非选我去马场的时候劫掠,已是得罪了我。所以不论你让不让我管,这件事我都要管到底。你也不必觉着有什么负担,日后我做的,都是为我自己出气。” 楼蘩不觉就又莞尔一笑。 赵 文渊越发负气,可见她眉目柔婉,淡然含笑的模样。终究还是无法和她计较。只叹了口气,说,“……我还是觉着你过去那样最好。想做就去做,不想做的就不做。 人最不该背叛的就是自己的心。何况你根本不必为了什么目的嫁给我,我待朋友故交一向也都尽心竭力。不是说非得你嫁给我我才帮你的。”片刻后又有些黯然,他 毕竟还是喜欢楼蘩的,可是——“你非那么想,反倒令我难过了。” 楼蘩沉默了片刻,复又仰首,轻轻的眨了眨眼睛,道,“小哥哥,我没大听清楚,适才你是说不想娶我了吗?” 那声音并不曾刻意的娇媚,甚或该说是干净无辜的。只带了一丝委屈,就像水里那滴融开的墨,一行牵牵绕绕的挠在赵文渊心口上。 赵文渊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下意识就捂着鼻子退了一步。指着楼蘩道,“你,你这人……” 楼蘩轻轻笑着别开头去,仿佛什么也没说过一般,略一屈身,道,“赵将军,我告辞了。” ☆、53 第四十三章 上  送走了楼蘩,林夫人独自在花厅里坐了一会儿。 雁卿迈过门槛进来时,林夫人才回过神。 外头日光明耀,树荫繁密饱满,摇曳时满院子都是窸窣的声响。斑驳光影令人眼花。她家大姑娘也不上前,就靠着花厅的木格扇月洞门向她屈膝行礼。 因日头太明了,林夫人便令丫鬟们放下竹帘。招手令雁卿过去。 雁卿垂着头上前去,全无平日里活蹦乱跳的精神头。林夫人便略有些心疼。 将她揽过来,就抬手抚了抚她的额发,道,“月底就是元世孙的生日了,世子妃开筵,你去不去?” 雁卿这才提起些精神来,道,“要去!” 林夫人便笑了笑,又道,“纪家是世子妃娘家亲戚。你若要去,可就得和纪雪、韩十三她们同桌而坐了。又是元徵的喜庆日子,她们若和你搭话,你便不能太虎着脸不理人。这也能做到吗?” 雁卿就纠了纠眉头,道,“可若她们又说阿娘的坏话呢……” 林夫人就叹了口气,道,“那你就斟酌着处置——只记着一件,有时你做对的事,得到的也未必是好的结果。问心无愧不一定就过得舒坦,更不一定就会讨人喜欢。” 雁卿却并没有惊讶,眸光漆黑宁静,仿佛早有料想,只不过此刻才得到确切的答复一般。 也只有略微的失望罢了。她就垂眸,道,“我知道。” 林夫人有问她饮食起居,和她说了一会儿读书弹琴。略无话可说了,才让人送她回慈寿堂去。 雁卿牵着丫鬟的手,将至门前了,又回过头来。仿佛已犹豫过很久,轻声问道,“阿娘,楼姑姑不能再做我三婶了,对不对?” 这回轮到林夫人惊讶了。片刻后想到赵文渊百无禁忌的性子,便知是他早向雁卿透过风了。不觉摇头笑起来。问道,“你喜欢楼姑姑?” 雁卿就点头。 林夫人又问道,“是三叔在前头,还是三婶在前头?” 雁卿道,“自然是三叔。” 林夫人就道,“所以,就等你三叔的决定吧——你三叔娶谁,谁就是你三婶。再喜欢楼姑姑,你也别忘了这点。” 雁卿说是,可依旧不肯走。林夫人便知道,她今日显然是听见楼蘩说的话了。 林夫人让人领雁卿来,原本也是有这个意思。只是雁卿来得晚了些,林夫人已和楼蘩、赵文渊屏退人说话,雁卿便没来得及近前拜见——也是因雁卿不在场,楼蘩坦白时更不加避讳。到头来雁卿不留神听见的,反而比林夫人预想中更残酷些。 林夫人也不问雁卿听去多少,只道,“你楼姑姑家的事,并不是你能操得上心的。” 雁卿自然也明白,可到底还是没忍住问,“楼姑姑不会再遇上危险吧?” 林夫人道,“我也不知道——可凭你楼姑姑的聪慧,纵然遇上了,也能化险为夷吧。” 如今楼蘩手上握着族长的儿子,楼家人想再用什么黑心暗手,就得仔细斟酌斟酌了。 雁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仰起头望着林夫人,道,“阿娘……怎么会有那么坏的人?” —— 她生在赵家。赵家也是十分庞大的家族,家中子弟不下百人。有煊赫为官的,有习武从军的,也有布衣耕田的。她父母还年轻,算不得族老,却是说话算话的宗子宗 妇,统帅着这些人。雁卿只知道为一家宗主,需得怜恤老幼、周济贫弱,令有才华的子弟有晋身的渠道,令平庸的子弟有糊口的家业。她曾见林夫人处置各房纠纷, 必以公平、和睦为要。也见太夫人出体己钱贴补族中孤老,秉持的是怜悯、为善之心。 她是知道宗族究竟有多大的权力的,她只是没想到,这权力竟也可以用来迫害人。 林夫人却说,“也只是寻常罢了。世上最多的便是这样的人,你只是不曾当家,也少出门,便没见过罢了。” 雁卿才略讶异起来。 林夫人就又招手令她回来,想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心里楼家是大奸大恶的之辈吗?” 雁卿自然点头。林夫人便道,“那我们不妨就来论说一番……一者,若当年你是楼家宗主会怎么办?你眼前有两条路,其一顺从雍王,舍弃成国公一家,如此便可继续安享富贵,甚至更上层楼。其二悖逆雍王,追随成国公,可眼看着便要举家覆灭,性命都难保全。你会怎么做?” 雁卿就纠结了一会儿,才艰难的问,“便没有旁的路可走吗?” 林夫人摇头道,“强敌面前,人是没有选择的余裕的。纵然有,最后也不过是殊途同归。所谓无可奈何,便是如此。” 雁卿拼力去想,到最后也只能说,“我不知道。” “那你依旧觉得,楼家从一开始就是坏人吗?” 雁卿这回没有犹豫,“是。不忍累及家人固然情有可原,可坏事就是坏事。何况后头他们欺负楼家姑婆,这回总不干家族存亡了吧?” 林夫人点头,道,“你说的对。可你觉着他们欺负楼家姑婆,就只因为他们天性邪恶吗?” 雁卿待要点头,却又有些不确定了,就望着林夫人。 林 夫人道,“他们已背叛了成国公,投靠了雍王。为何还要冒着得罪雍王世子的风险,好好的养着仇人的女儿呢?”看雁卿的面色,便无奈笑道,“你心里更确认他们 是坏人了?是,他们确实是坏人,可你也要看到,驱动他们去做坏事的,不论从一开始背叛成国公,还是到现在迫害楼姑姑一家,其实都不是他们天性里的‘坏’, 而是另有缘故。” 雁卿就一怔,片刻后道,“……他们背叛成国公,是为了安全和富贵,现在迫害楼姑姑,是为了她家的钱财。” 林夫人道,“就是如此。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左右不过一个‘利’字。天性邪恶的人少,可天性逐利的人,你说是多还是少?” 雁卿就沉默下来——若说逐利,纵然是她自己也不能免俗。 就只是各人所追逐的“利好”不同罢了。她爱看书,爱吃桂花藕,爱听太夫人讲故事,爱让林夫人抱着她入睡,爱和七哥、月娘、谢三哥哥一起玩耍……这些便是她所逐之利,为此她是愿意做一些平时自己不做的事的,譬如赖在林夫人被窝里装睡,使她不能撵自己回去。 但是她还是觉得逐利也不一定要做坏事,譬如大多数人若是爱钱,便会去经商,而不是劫掠。 林 夫人却道,“我说楼家只是寻常,世上多的是这样的人。便是这么个意思——自然,逐利之人也不是个个都不择手段,可也同样不是人人都慎独自律。他们大都会在 面临诱惑时动摇,纵然不会做出大奸大恶之事,可不触及底线的小奸小恶却常不断——譬如,你觉着月娘的生母柳氏是个多坏的人吗?” 雁卿记起元彻所说,你都不替你阿娘考虑——便抿唇不语。好一会儿才道,“我很不喜欢她。” 林夫人便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不当紧的。”就说,“柳氏不过是个奸猾些的寻常人罢了,纵然十分嘴碎可厌,可平素也不曾作奸犯科。可就是这么个看似寻常的人,却差点害了你性命。又对你父亲说,是你喂青雀珠子,才令青雀差点儿噎死。” 忆起此事,林夫人依旧恨恼得气血上涌。片刻后情绪恢复了,才又对雁卿说,“可怕的正是这样的人。他们平素看着寻常乃至良善,可一旦遇见事时为了自保或是富贵,做出的恶你甚至防不胜防。纵然不遇见那个契机,他们悄无声息做下的小恶,也依旧让你举步维艰。” 雁卿沉默着,许久才点了点头——她依旧觉着这世上良善之人多。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良善之人再多,可只因柳氏一个,她在家中便遇上许多不愉快;只因韩、纪两家,她去给七哥过生日就都不能畅怀。 林夫人就又说,“且柳氏不过是个贱人罢了。若她处在楼家宗主的位子上,她所见之利大、所避之害大、所握之权也大,那她所做之恶,真就会比此刻楼家做的小些吗?” 雁卿就愣了一下,片刻后才道,“她若处在楼家宗主的位子上,所受的教导自然不同。读过圣人之诗书,知道荣耻防禁了……会不会反而好些?” ——终究还是个孩子。 林 夫人就摇了摇头,道,“你觉着教化导人向善,确实不错。可利益与危难使人奸猾凶悍,也许还更有甚之。且在楼家宗主那个位子上,若要迫害族内一个女人,几乎 是悄无声息的,甚至都少有人察觉到。会让外人知道的,甚至不过九牛一毛。那个位子上的人做的恶,只会比你想的更大、更多。” 雁卿便记起楼姑姑一家的遭遇,当日若不是宗祠失火,大楼氏姊妹逃了出来,她们就真的被楼家活活饿死还无人知晓了。 雁卿不由悚然,一时连脊梁都冰寒了。她就想若换做是她,能逃得出来吗——不知为何她竟有溺水的感觉,无力的挣扎着,却还是缓缓窒息沉没。她逃不出来。 不止她,只怕大多数人都反抗不了,只能悄无声息的任人摆布。 她阿娘说的不错,永远都有不为人所知的掩埋着,人做下的永远比外人看见的多。 随即她又记起四月里去给她舅舅过生日。因表姐不肯露面,她便悄悄的去寻。却正碰见表姐在向舅母哭求——似乎是舅舅给她订了一门很不如意的亲事,她不愿意嫁。可纵然她不愿意又怎么样,哭过一阵子,也就认命了。 雁卿忽然觉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逼迫摆布?可所有人都觉着这是理所当然。 不过雁卿知道,她家是不同的。她的父母不会如此去迫害别人的女儿,也定然不会如此来逼迫她。 她又记起,楼姑姑这么好,可那日在演武场上贵妇人们和女公子们却都不肯亲近她。她阿娘这么好,可在外头她听见的却也大都是她阿娘的坏话——她们说她阿娘“不守规矩”。 这么些人疏远她们,指斥她们,她楼姑姑和阿娘看似过得光鲜,其实是不是也很辛苦呢? 那些人对她阿娘和楼姑姑做的,又何尝不是迫害? 林夫人自己也觉着,对一个九岁的孩子而言,她说的未免太残酷了些。可能为使雁卿神思,这也是必要的。毕竟自己已将她教成了这样,她以后要面临的难免要比别的姑娘更多一些。 便又道,“阿娘指望你能秉持正道,纯善待人。可也是时候教你‘防人之心不可无’了。越涉及大的利益,越面对有权势的人,便越要心存防备,谨慎待之。你可明白了?” 雁卿默默的点了点头。林夫人又说,“既明白了,眼下便有一件事——太子其人,连阿娘都摸不透。阿娘希望你能离他远些。” 雁卿怔了一下,随即就抗拒起来,道,“谁愿意亲近他啊!” 林夫人略无语了片刻。又道,“不止太子,也还有元世子……你自幼和他亲近,可你也未必真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54第四十三章 中 对林夫人的话,雁卿不敢苟同。 七哥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雁卿也许嘴上说不清楚,可她知道自己心里是明白的。 七哥就是七哥。 也 许他颇有些小毛病,譬如敏感、不够率直,总要人去猜他的心事,可他和太子是截然不同的。雁卿就算刻意尝试,也无法对他生出防备之心来。因为那是七哥啊,打 从记事起她就认得他了。幼时她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牵起七哥的手,略大些她笑哈哈的抱着头躲在七哥的伞下,再大些她旁若无人的吃着果子歪在七哥身旁看书。忽然 你和她说,日后要防备这个人……就算是她阿娘,也不能不讲道理啊。 可林夫人显然没有和她讲道理的打算。也只说了那句“你未必真明白他究竟是怎么一个人”就作罢了。 雁卿虽问,“七哥也做坏事了吗?”林夫人却没有答,只说,“世家大族,总难免有些阴私。日后你就明白了。” 雁卿也只好十分郁闷的等待那个“日后”。她觉着日久见人心,“日后”她阿娘就知道她为什么跟七哥要好了。 其实林夫人何尝不想和雁卿讲道理。 只不过楼家这件事,证据确凿,是非分明。虽十分沉重,却反而易于解说。庆乐王府上的事却掺杂不清,难以宣之于口。 林夫人也只能提点雁卿,元徵并不如她所见所想的那般温柔纯粹。 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是元世子的儿子。当年元世子凭借权谋和心术,以弱冠之龄为至尊之人出谋划策,周旋在权奸与忠良之间。纵然是把持朝政十余年、老奸巨猾如雍王者,也一样败落在他的手上。他的儿子能同寻常少年人一样吗? 并不是说元徵不好。只是林夫人心里的好少年,还是该更明澈纯净些。 似元徵这般早早的褪去年少天真,比大人更心计深沉手段老辣的,就难免就令人敬而远之。 这样的少年纵然再如何的惊才绝艳,也是不适合雁卿的。 ——林夫人明白自家闺女的品性,雁卿信重一个人时必是全心全意,毫无隐瞒的。可你能指望元徵这样的少年对雁卿坦诚所有吗?只怕纵然他肯坦诚,林夫人也要担忧他坦诚出来的东西,会妨害到雁卿的心性。 林夫人还是希望雁卿听了她的话,多少能对元徵有一些防备的。 五月二十七日,元徵的生日。 民 俗素有五月是“恶月”、“毒月”的说法,此月诸事不吉。又有九毒日之称,端午在九毒之首,二十七正在其尾。元徵生在恶月毒日,不吉利中的不吉利,若在民 家,只怕出生时就溺死了。纵然是在庆乐王府上,他的祖父和母亲都不信这些荒诞之说,他也依旧为此受了不少诋毁。“天煞孤星”的名号,与之也不无相关。 不过他到底是元世子的遗腹子。年幼柔弱时也就罢了,如今渐渐长成,才华人品都秀出于众,且又不比当年孱弱姿态,已显然是有寿数能活到继承父祖辈的富贵那天了,谁还没脸色的再提“天煞孤星”之事? 反而要改口说他是“幼时罹忧而天不绝之,必有后福”的,是孟尝君那样的命格。 元徵处之泰然,年幼时被人说“天煞孤星”时如何沉默,此刻人人吹捧时依旧如何沉默。 只在这年五月二十七日广发请柬,大张旗鼓的庆生起来。 这未尝不是个嘲讽——不是纷纷改口说他是有福之人了吗。好啊,那就在恶月毒日来给他庆生吧。 于是这年诸事沉寂的月份上,长安难得一见的热闹了起来。 雁卿自然是真心来给元徵庆生的。 这一年的寿礼倒是现成的——她的折扇终于做出来了!剖翠玉竹片为骨,裁雪白丝绢为面,央求女先生给题上水墨字画。做成之后一骨一骨展开来,字画徐徐而现,颇有雅趣。且与团扇一样的好用。 先做了四柄,太夫人和她阿爹阿娘每人一柄。剩下那个原本是要给谢景言的,结果让鹤哥儿瞧见,当即就顺进自己口袋里了。雁卿跟他追打了半天,不但没讨回来,还赚了个“小气”的评价。连太夫人都替她抱不平了。 后头就又做了四柄,鹏哥儿、月娘、谢景言一人一柄。剩下的那柄当然就是给元徵的。 扇子做好了,又想起来,这还是元徵头一回正儿八经的庆生,不比往年。雁卿就又用小胖手握着笔,跪坐在书案前端端正正的写了一张贺帖。她的字依旧没练出来,圆滚滚的糊成一团,看着虽也十分有意趣,可显然是颇不雅观的。 雁卿就举着帖子左看看、右看看,扭头问月娘,“其实也没那么丑,对不对?” 月娘:…… 雁卿就把月娘的无语当默认,自欺欺人的、心满意足的将帖子一阖,完工了。 “重要的是心意——心意。七哥会懂的!” 元徵确实是懂的。翻开帖子看到雁卿那笔丑字,不由先会心一笑。读完了依旧不忍收起来,便摩挲着翻来覆去的读。 区区十来个字罢了,再怎么去细读,又能读出多少东西来?到最后也只是令自己怅惘烦乱罢了。 ——他并不是什么云淡风轻之人,反而比常人欲求更多更深。自幼就不曾满足过。只是他比旁人更早明白世故人情,知道你越迫切想要时,旁人便越居货待沽。便素来都不爱表露真心,只做出对什么都不甚在意的模样。 也只对雁卿,他才会说出“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种话。因他知道雁卿待他毫无保留,凡他索要,她便给予。他们之间是无需隐瞒、谋夺的。 可所谓贪得无厌便是这么回事。他想从雁卿身上得到的,永远比她给的更多。 甚或该说,他其实是暗暗的想过的,若雁卿只是他一个人的便好了。 上回在演武场上,他已失态干涉起雁卿的交游来。那时他就明白自己越界了。 虽雁卿依旧顺从了他——可她生性爱自在,一旦被迫俯就他的事多了,只怕渐渐就不爱和他来往了。 所以自从演武场上回来,两三个月来他一直刻意的压抑着自己,不使自己过多去干涉、追迫雁卿。 他只想在雁卿面前做出她喜爱的大度、淡泊的模样,免得令她生出戒备、疏远之心来。 可他天性就不是这么淡泊的人,压抑久了,只越发令自己烦躁渴求起来。 幸而总有些旁的事要来分去他的精力。 # 元徵的庆生宴上确实来了不少人。连皇帝知道庆乐王府要摆酒,也赏下墨宝来为元徵添彩。 其实一个十二岁少年的生日有什么值得大张旗鼓的庆贺的? 还不是因为元徵的身份?自元世子殁后,庆乐王府便渐渐淡出世家交际的圈子,已有十余年没什么动静了。世家大族韬光养晦可不是为了就此沉寂下去——也确实到了庆乐王将他家新长成的儿郎引荐给世人的时候了。 又有皇帝为之张目,朝野上下便都擦亮了眼睛,纷纷等着看元徵的初次登场,看他是否真正继承到其父的才情和风华。 ☆、55第四十三章下 这次宴会便出乎雁卿预料的盛大,长安勋贵、豪门几乎悉数到场。光招待女客的席面就铺排了整整两殿,不少平素养在深闺不大出门的娇客也都露面。雁卿入席后,打眼一望,竟有大半女孩儿是她不曾见过的。 主母们既然带了掌珠出来,自然就不吝夸耀。正各自攀谈着,不时令如花似玉的女儿上前与长辈相见。世家女自然都养得极好,容止秀雅,谈吐妥当。一时间满殿的衣香鬓影,轻语浅笑。却也繁而有序。 这样的场面难得一见。 便有人悄声私语,“这光景不像七哥儿庆生,倒有些像当年九叔当年选妃了。” 又有人轻笑道,“世孙也十二岁了,可不转眼就到娶妻的时候?你当他们都没打主意呢。当年说人家是‘天煞孤星’,避之不及,这会儿又上赶着凑过来,真是人情冷暖……” “此一时彼一时。”另一人道,便压低了声音,“七哥儿‘天煞孤星’的名号,是有心人故意栽赃,不是真的。” “这倒不曾听说——不过也早觉着这名号颇有些古怪。元世子去世时他还在娘胎里,都能说是他克死的。其余韩太尉夫妇、庆乐王妃……纵然不算长寿,可也都过了知天命之年。正经该预备后事的时候,怎么就怪到他身上了?” “我也这么想来着,还是前日听了消息才明白过来……你就没瞧见这席间少了什么人?” 便有人四面一扫,略思忖片刻便恍然大悟,道,“你是说——” 另一个就心照不宣的点了点头,道,“可不就是他么。” “要是他做的,还真不奇怪……当年外子就劝过庆乐王,说侄子有侄子的养法,嫡子有嫡子的养法。非要将侄子当亲生的嫡子来养,迟早养出他的非分之想来。到底还是让外子言中了。就是委屈了元徵这孩子,白白背上克父的名声,受了这么多年的排挤。” “可 不止是排挤——这些年我们府上钱粮出纳、人事调度都由他管着。七哥儿在府上时,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简直就是数着日子在活。谁知离开府上去渭南守了三 年孝,竟康健如常人了。回来后九嫂就多了个心眼,令七哥儿分灶出来,一应饮食花销都不从府上走。就这还躲不过呢。前阵子,王爷赏下樱桃酥,结果让给手笨的 小厮给打翻了。恰七哥儿抱回只兔子来,便让那兔子吃了——谁知不过歇个晌的功夫,那兔子就悄无声息的僵死了。这才知道府上有内贼,追查起来。” “呀!这可真是丧心病狂。养条狗怕都比他知恩些!” “可 不是么!这一追查,就枝枝蔓蔓的将他做下那些事悉数牵扯出来。才知道这些年他竟一直想害七哥儿,好取而代之。王爷让他伤得心灰意冷,随七哥儿发落他。七哥 儿顾念王爷养他一场,还想着留他一命,远逐出关外就罢了。不成想白上人在皇上跟前提了一笔……到底留他不得了。” 两个人就各自感叹了一回,其中一个又道,“可真是又毒又蠢,莫非他以为毒死了世孙,人就查不到他身上去了?” 另 一个道,“我也有此疑问呢——还是白上人说,凡毒药都有剂量,能毒死兔子的剂量用在人身上,大约就只是令人变得孱弱多病,看不出明显的迹象。可天长日久的 在体内积聚起来,人迟早要不治而亡,还不易追查出原委来——若不是这回七哥儿赶巧抱回只兔子,只怕还要继续受他的毒害呢。” 她们虽刻意压低了交谈声,却并没有避开人——这样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何况庆乐王府这两个月来的风声长安城中多有耳闻,对细节原委都十分好奇。见有人说起,纷纷留神细听。 待开筵时,已人人心中有数。 这 消息不可谓不惊人。这十余年间,提起元徵人人想到的都是病弱与命硬,谁知这两样竟全是小人暗算。且还不是寻常小人——庆乐王善待年幼丧父的侄儿,一应起居 待遇都比照嫡子。到头来却被反咬一口,差点连仅有的血脉都被害死。怎不令人警醒?又庆幸到底邪不压正。元徵虽年幼,可一旦发难,就能将堂叔十余年的经营一 朝拔除,可见心性果决,也不是平庸之辈。 虽不表露出来,却也有许多人懊悔不曾在元徵落难时慧眼识之。此刻虽来得及锦上添花,到底还是落于人后了。 便都不自觉的便看向林夫人和雁卿。 谁不知道雁卿与元征自幼交好?彼时人还笑他们是“痴儿配煞星”,此刻则有些暗恨偏叫个痴儿得去先机了。 雁卿初时还恍若未觉。 她与这些闺秀们原就不十分亲近,自然不会凑过去和人说话。也只领着月娘和李家姐姐笑谈着家中琐事,因李家姐姐爱她手上折扇,还一同鉴赏了一会儿。 她尚未听闻元徵家的事。虽也疑惑今日怎的来了这么多人,却更庆幸——人多分桌,她不必和纪雪、韩十三娘坐同一处了。 待 到四面目光不时望过来,才略微在意起来。主要还是为了月娘——她这个妹子最在意人的眼光。虽有天生的雅致秀美,奈何年幼体态不足,许多礼仪、举止做着都略 显幼稚。不受关注时倒还罢了,旁人频频望过来,她便总觉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出错了。虽与旁人笑谈如常,却已不自觉的去握雁卿的手。 雁卿为令她安心,再瞧见有人望过来时,就领着她直接上前去行礼寒暄。 ——林夫人养雁卿从不藏在深闺,反而要令她多见人识物。雁卿自己也是三五岁时就随林夫人出门会客了,倒不是林夫人不疼月娘,才故意带她到人前被挑剔。 因此雁卿在人情世故上虽十分的不机敏乃至愚钝,却也从不怵场。 她主动去与人寒暄,旁人又对她十分在意。不过三言两语,就将话题引出来了,“妹妹不知道王府上发生的事?” ——都觉得雁卿与元徵亲近,原以为她必定洞若观火,谁知她竟一无所知。可见她和元徵的关系也不是那么亲密无间。说话的人便油然而生一种优越感,就半炫耀的将自己所知巨细无遗的说给雁卿听。 雁卿听了心里只是震惊。 这两个月里她也频频与元徵通信,可元徵只说令人开心的事,不曾有半句提及自己几乎遇害。而雁卿竟也没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来。 可元徵真就瞒得这么不着痕迹吗? 雁 卿便记起,将水墨送给她时,元徵望着她的目光里分明有些更深的东西藏着,她其实觉出了他有心事,可并没有去深究。因为彼时她心里也有事瞒着元徵。后来一直 不能同元徵碰面,她其实也是暗暗松口气的。因她怕元徵知道她一直和谢家三哥哥有往来。能不见元徵,她便没那么心虚。 再后来她又担忧起楼家姑姑的处境来,更将元徵放在一旁了。 可就在她自以为得脱的时候,七哥竟然遭遇了这种危险。 雁卿心中自责,一时默然不语。 她不擅长纠结,虽依旧想不透彻,却已做出了决定——她得去见一见七哥,就算什么也不能做,至少也要在这个时候陪在他身旁。 她便起身对月娘道,“我要去找七哥,你一起去吗?” 月娘喉咙里的话就这么哽住了。 她是想将雁卿留在身旁的——那是她的阿姊,也是她在这里唯一可依赖的人。 月娘心里其实怕得厉害,毕竟上一回来庆乐王府,她才无缘无故的被人鄙薄过。人言可畏之处犹甚于刀剑,侮辱的言辞能从内里摧毁一个人。其实她比元徵更需要雁卿,雁卿也说会留在她身旁——毕竟她们才是亲姊妹啊。 可显然雁卿不能体察她的恐惧,此刻雁卿心里元徵更重要些。 ……旁人总是靠不住的。 月娘便努力的令自己端庄沉稳起来,不肯流露出卑怯畏缩的姿态来。 她轻轻的抽出手,对雁卿说,“我不去。阿姊去吧,我不要紧。” 雁卿便托李家姐姐照看月娘——太夫人是李家姐姐的亲姑婆,月娘养在太夫人膝下,本身资质也极秀美出众,李家姐姐本就对她另眼相看。自然应得十分爽快。 倒是对雁卿丢下自家姊妹在旁人家乱跑的事颇为不悦。不过雁卿素来行事痴顽,林夫人又放任她,李家姐姐便也不愿开口管教。就只道,“记得要先问过表婶再去。” 元徵此刻必然在外席和庆乐王一道宴客,雁卿当然不会对林夫人说她要去找七哥。便只说想去兰雪堂看书。 她是觉得,七哥宴饮的间隙若想歇一歇,必定会去兰雪堂。也没什么理由,就是直觉罢了——在元徵身上她的直觉往往很准,便如人说的“心有灵犀”,也未尝不是自幼就养成的默契。 雁卿从席间离开,只令两个丫鬟跟着,便往兰雪堂去。 才不过两三个月罢了,就已错过了春光。满园桃李之花尽数凋谢了,到处都是蓊蓊郁郁的浅碧深绿。低处灌木间悄然缀满青果。高处树荫饱满浓郁,无风自摇曳。那薄而宽或窄而长的叶子交错相摩,远远近近的轻响如错落涌动的海潮,无有止息。 雁卿便走在斑驳摇曳的光影与树海间。 她想,若见了七哥,该对他说些什么? ……大约就只能安安静静的陪他喝一盏茶吧,对了,还可以再送他礼物。他想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这总能令他略开心些吧。 有人闯进视野中时,雁卿尚无被阻拦的自觉。 她也只在为安慰元徵而努力思索的间隙里分出一脉心神,不经意的想,那雪猫似的胡服少年似乎是个熟人。 片刻后那少年便一抬手臂拦在她的面前,开口便质问,“你怎么在这里?!” 雁卿才骤然回过神来。那少年做胡服打扮,虽年少,却已十分挺拔,皮肤如月下堆雪般洁白。一双金褐色的猫眼正带了微烧的怒意瞪着她,仿佛她做了多么令人恼怒的事似的。 可不就是个熟人么! 雁卿就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全身都炸起来了。下意识就露出敌对戒备的表情来,退了一步。 ——毕竟上回见面,难得对他生出些亲近感来,就被他痛骂“轻薄”、“蠢材”。雁卿对他是半点好印象都没有了。 不过,见过他脆弱悲伤的模样,也确实已无法再将他当作初见时那个歹毒残虐的魔头看待了。 先下意识的顶回去,“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片刻后想到太夫人和林夫人的教导,才又不情不愿的老实起来,补充道,“我随阿娘一道来赴宴的!你不也在这里吗?” ☆、56第四十四章 元彻这一日来,也是为了给元徵庆生。 作戏而已,谁还不会?横竖以他的身份地位,屈尊前来就已是莫大的恩典了。 只不想竟会在这里碰见雁卿。 元彻那双猫眼微微的眯起,隐隐有暗火在烧——他记起来了,他头一回遇见雁卿就是在庆乐王府上……这半年里他统共来了两回,就遇见雁卿两回,还有他没遇见的时候呢? 元彻很讨厌元徵。不需要旁的缘由——皇帝待元徵比待他温和。 他印象里元徵惺惺作态、虚伪阴险,总要在他防备不到时夺走需要本该属于他的东西。 他阿爹是这样,雁卿也未必不会…… 他的声音里不觉就藏了一股阴冷,“你和元徵很熟?” 雁卿觉得这位太子殿下管得未免太宽了。她和七哥熟不熟,凭什么要说给他知道? 就道,“也不一定非要很熟,才能来为他庆生吧。你和七哥就很熟吗?” 元彻跟他当然很熟,不过他更在意的却是,“你叫他七哥?” “大家都叫他七哥……儿。” 她逞强的挑起尾音来,可那语气里的亲昵是瞒不了人的。她的叫法和旁人都不同——毋宁说那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叫法,旁人若也这么叫,不是太刻意,就是太呆板。唯有她叫着才亲切又娇俏,软软的戳到人心里去。 元彻目光就又阴了一分。他说,“哦……”片刻后又扬眉望她,目光幽深的,“你叫我什么?” 雁卿噎了一下,片刻后才示弱道,“太子殿下。” “不对,你不是这么叫的。”元彻却立刻就否决了。 雁卿就抿了抿唇——她觉得元彻真的是很多事,他们又不是很熟,统共就见了这么三四回。怎么称呼还不行?所谓的称呼,叫出来知道是在叫你,不会错了意不就可以了? “你从来都没叫过我。每次要么就省了,要么就不情愿的叫一声‘你’——你还真敢啊,对我这么不敬。” 挑刺——这绝对就是挑刺。 雁卿憋了一肚子气,偏偏又不能对他发出来,就又忍着叫了一声,“太子殿下——以后我恭敬的这么叫您,这总没错了吧?” “凭什么元徵是七哥,到我这里就是太子殿下了?”太子比她还生气。那声音阴阴的,却又刻意平缓着。就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莫非他比我还亲近些?” 雁卿:废话啊! 可她不能这么顶回去,就沉默不语。 元彻又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说道,“我的师父是你的父亲,我的姑婆是你的祖母。元徵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雁卿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和元徵打从记时前就已认得了,可元彻露面就把她妹妹打了,这也能比? 到底还是忍住了,只闭紧了嘴不肯出声——她能隐约察觉出元彻对元徵的敌意,直觉她若在这会儿表露出对七哥的亲近来,只会给七哥添麻烦。 “你可还记得我叫什么?”太子又刻意柔和了声音,诱导道,“头一回碰面时我就告诉你了。” 他一提那回碰面,雁卿整个人都绷起来了。越发觉得他声音虚伪阴渗,就和当日他逼迫自己跪着时,上前虚作友善时的声音一样可怕。 可她记性到底还是不差的。也是好学使然,因那日元彻念了一句诗,他一问雁卿就下意识的就努力去回想了。 雝雝鸣雁,旭日始旦。太子他叫阿雝。 她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一旦想起来,眼神立刻就透露出“想起来了”。 那转折立刻便被元彻捕捉到了。 雁卿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很负气——为自己竟然真记住了这个名字。虽则她也不明白这点小事究竟有什么可生气的,可对上元彻倏然转晴,期待和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眸子,她就是很不甘心。她觉着元彻似乎是会错意了,且是往十分自以为是的,颇不美好的方向上会错了。 元彻显然在等着她叫出来,雁卿就说,“先生说要为尊者讳。太子殿下的名字不能乱叫。” “我准许你叫。”元彻飞快的就说,“你就叫我雝哥哥,我还是叫你雁卿妹妹——”他就轻轻的叫道,“雁卿妹妹。” 雁卿说,“我不叫。” 元彻的目光霎时便又恼怒起来,“你真的不叫?” 雁卿说,“我不叫。”随即就戒备的退了半步,可毕竟对元彻的印象有所改观,戒备的就不是那么彻底。又不确定的试探道,“你不会又要逼我跪下,然后来踢我出气吧。” 元彻的怒气仿佛被人一针戳破,立刻四泄而散了。 他暴虐惯了,又处在生杀予夺的位子上,便从不觉得这是错的。可雁卿这么平平淡淡的点透了,他竟霎时感到羞耻——虽则此刻他没有这么想,可他毕竟这么做过。偏偏又让雁卿知道了他曾有过这么丑陋可耻的行为,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他总算自觉出这是丑陋可耻的了。 立刻便虚张声势的遮掩道,“你心里我就是这么坏的人?!” 雁卿就松了口气,道,“我觉得你也许不会啊,所以才要问一问。” 她答得坦坦荡荡,可元彻竟霎时满脸通红,只觉得浑身都沸腾了那么一刻。好一会儿身上的热度才褪去了。 就道,“我就是不会——以后不用问了!”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他没那么面目可厌了,不经意就笑起来,“哦……那以后我就不问了。”又说,“若没旁的事,我要去看书了。” 就用很随意的询问目光望着他。 元彻又想让她快滚——谁要在她面前出丑啊。可想到要分开,心里便又像被什么扯着、又总不撕裂般的绷紧、难受着。 甚至连眼神都不想从她身上挪开片刻。 想要时时刻刻和她在一起,想要知道她对他是不是也是一样的,可万一她说不是呢。 元彻便又烦躁起来。尤其他烦躁的时候,雁卿居然那么无所谓,他就更燥乱恼怒。 这很不正常,他想摆脱,可控制不住。 越难受也就越生气,他终于还是对雁卿道,“滚吧!” 雁卿不明白他怎么又喜怒无常起来——不过他更过分的样子雁卿都见过了,也没什么可在意的。她也只想离他远些罢了。 利落的屈膝行礼,雁卿片刻都没耽误,迅速离开了。 隔了一重果树一重游廊,元徵立在院子的那一边。透过墙上木质的花窗他可以很清晰的看到那边的景色。 雁卿已经离开,元彻还留在那里。 元徵低缓的退了一步,自窗边离开。他面容平静,睫毛遮住眸光,只一片黑沉沉的静默。 仆役上前问道,“出去迎接吧?” 元徵摇了摇头,那声音空洞涣散着,几乎察觉不出情绪,“再等等吧。”他说。 虽实际上已离得很近了,可要绕过月洞门到那一侧去,还有很长一段路。 元徵行步很快,仿佛背后有什么在追赶他一般。可那步伐是飘忽不稳的,连他自己都恍然觉得自己没有踩在实地上。 他不停的在心里说服自己——雁卿也许只是不愿意在元彻面前表露出对他的亲近罢了,她心里显然还是喜欢他的。 可他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少有能彻底安心下来的时候。再怎么说服自己,也只是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 脑海中刺目的是雁卿最后的微笑——才不过多久,她竟已对元彻冰释前嫌了。 她总是很容易就接纳喜爱旁人,也许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觉得元彻固然任性霸道,可也更鲜活多彩,坦率投缘些。 在月洞门前元徵突然就停住了脚步,然后一拳锤在了白墙上。 痛感很迟钝的传递过来,缓缓的随之而来的是温热晃眼的白光和一整个层层叠叠的茂盛翠绿着的院子,世界在感官中渐次清晰起来。他长长的、重重的呼吸着,感受到心境死寂无声的平复下来。 重要的不是雁卿怎么想,他想。而是元彻会怎么做。 ☆、57第四十五章 纵然是在府上这么忙碌的时候,兰雪堂里也依旧有伺候笔墨、除尘焚香的丫鬟留守着。她们显然已提前得了讯息,知晓雁卿要来看书,早早的就备好了茶水鲜果。 雁卿到了兰雪堂,便有丫鬟上前为她布桌取书,道是,“七哥儿吩咐过了,小娘子只管在这边玩耍。有什么需求也只管吩咐奴婢们,务必和在自己家时一样。” 雁卿便惊喜道,“七哥知道我来?” 丫鬟们都掩唇笑道,“自然是知道的。七哥儿此刻不得闲,否则也是要过来的。” 雁卿脸上就一红,忙摆手道,“让七哥得空了再来就好,我等着他,不着急的。” 既然七哥知道她来,就无需担心见不着七哥了。雁卿就踏踏实实的在兰雪堂里读着书等他。 因她过来,兰雪堂中抄书也都已开架。雁卿进了藏书室,见那一架又一架的书卷,嗅到纸墨微干的清香,便如鸟如山林、鱼翔浅底,说不出的惬意自得。片刻间就已将烦恼之事暂忘到身后了。 藏书室分三间,最外一间紧临着书房,平素元徵多在此处读书。此刻书桌上尚还摊放着他未读完的书卷,雁卿便攀到椅子上前去翻看。 不过是寻常的《左氏春秋》罢了,只那字却十分微妙——寻常抄写的字体或多或少都有墨色浓淡,这一本的墨色却均匀雷同,且笔画虚浅,不像是抄写,倒颇像是阳刻拓本。 雁卿便留了心。 她记得楼姑姑曾和她说过,如今有许多寺庙将佛像、经文阳刻在木板,刷上墨汁覆以白纸,便可以轻松复写出许多份,散发给善男信女。是以佛像、经咒流传广远,黄毛稚子都能随口道来。 又说如今儒生所读典籍俱都以手抄写,经年累月才抄出一本来,且多有讹误。若保存不善,遭遇了兵、水、火、虫之难,便损毁难修。若是抄的人多也就罢了。有不少佳作却存本稀少,极容易因此失传。 若能效仿佛家刻印,一来省去抄写的烦劳和讹误,更好的留存先典。二来以一生百,书籍更易获取,也许山野村夫都能读得起了。是有助于教化的大善举。 楼姑姑有心效仿蔡邕立六经碑文,作六经雕版,印刷出来供给天下有心向学之人阅读。只是如今经书各有家学渊源,要找到最正统的流经版本,还需要世家和大儒的协助。进展得便不是那么顺利。 谁知此刻却在七哥这里看到了。 雁卿便暗暗欣喜,也不去藏书阁里挑选了,就细细的翻看着这本左传——待翻到末尾,就瞧见一张做工十分精细的花笺书签。上用隽秀的簪花小楷写着,“王孙惠存”并落款“博雅堂印”。博雅堂正是楼家产业,做的是文房四宝的生意。若楼蘩真要印书,自然会由博雅堂承接。 雁卿便越发为楼姑姑高兴起来。又敬佩她的干练果断,竟这么快就已做出成品了。 片刻后又欢喜——原来七哥也和楼姑姑有交情。楼姑姑将样书赠给七哥,显然是从七哥这里得到帮助了。长安城中论及藏书,自然是庆乐王府上的最丰富,珍本、正本最多。 七哥也不愧是七哥。 她是喜欢读书的,待在兰雪堂里便察觉不出时光。兼丫鬟们伺候得周到,更能沉心阅读。不知不觉就已待了半晌。 七哥来到兰雪堂时,她正读到酣畅处,入神入迷,眼睛都不眨一下。 外间天光正好,明亮而不夺目,温暖却不炙人。书室里沉香轻缭,纱帷不展,静寂得宛若光阴停滞。只外间不时有风过树荫,窸窣静响。透窗而入、筛落了一地的光影,便迷乱而又缓慢的变幻起来。 那动静也打扰不着雁卿。光阴自在她身上摇乱,她只垂眸读书,漆黑柔软的垂发落于耳畔。红扑扑的脸颊,潋滟黑润的眸光。在黑白的书页也笔墨之间,她的色彩柔软而又鲜明。 元徵来时匆匆,可看到她的瞬间,便不由放缓了脚步。 可他也做不到不去打扰她——明明同处一室,却不能夺来她的目光,那该有多寂寞? 元徵就唤道,“雁卿。” 雁卿因读的入迷了,倒是过了一会儿才望过来。她认真做事时身上便容易发热,此刻面颊微烧,白嫩透红,眸光略带些迷茫,湿润得宛若一掬泉水。待看是元徵,便欢喜的笑起来,脆嫩嫩的叫道,“七哥——” 此刻才觉出腿跪坐得有些麻了,从椅子上攀下来时便略有些趔趄。她也不在意。随意揉了两把,就跑过来笑望着元徵,道,“七哥你闲下来了?我不着急,还可以再读一会儿的。” 元徵目光早柔和下来,笑道,“嗯,闲下来了。” 虽此刻外间筵席未散,他原是忙里偷闲。可能和雁卿待着时,谁愿意去应酬那些不相干的外人? 只是想起太子,不觉又心烦——为把这位太子不知不觉的送走,他才花费了这么长的时间,不然早就能脱身过来了。 就道,“太子又来了,才不得不多应酬了一会儿。” 提起太子,他虽做出不在意的模样,余光却不自觉留意雁卿的反应。 雁卿却没什么小心思,只是关切,道,“我也遇上他了……七哥,他没有为难你吧?” 元徵就无奈笑道,“自幼被他为难的多了,也就这么回事。今日毕竟是我的生日,他倒没做什么出格的事。” 雁卿讶异道,“他自幼就这么不讲理?” 元徵就笑道,“他本性如此,倒是一以贯之的不讲道理。” 雁卿待要点头,却又不觉就记起元彻那日的落寞神色,心想——也许是没有人和他说应该讲道理吧。隐隐竟觉得他孤家寡人,也是有些可怜的。便不愿再在背后抱怨他。 且此刻她也更关心元徵,就将话题引开来,牵着元徵的衣角,仰头问道,“我们不说他了——七哥,你不要紧吧?”就说,“我听人在说你家的事……” 元 徵今日也在席间听了些交谈,片刻后就猜想到了雁卿发问的缘由。又喜悦于她先关问自己的安稳,又难过此事终究让她知道了。他不愿让雁卿窥见自己残忍的一面, 便只若无其事的笑道,“如你所见。”又说,“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毋宁说家里出了这种事,十分辱没门风,便不曾对你说过。” 雁卿就略有些脸红,道,“七哥不愿说便不必告诉我啊。只是心里难受时,一定要让我知道。我虽然做不了什么事,但至少可以陪着你……”这话说的颇有些多余,雁卿就忙又解释,“我难过时,只是有人陪着,心里就好受许多。陪着也……也是很有用的吧。” 她很不确信的去看元徵,黑漆漆的眼睛里难得带上了拘谨和忐忑。元徵喜欢她,便觉着她怎么样都好看。想到她难得琐碎纠结起来,却是为了自己,一时欢喜得竟有些心疼。 可欢喜背后,雁卿所看不到的那些事便也越发可憎起来。元徵很怕藏不住,终有一日让她看到那个冷漠丑陋的自己。 兄妹两个碰了面,哪怕只是对坐着喝白水也开心舒惬。待将正事说完了,元徵还不急着离开,两人便又坐在檐下聊起旁的。 雁卿就对元徵说林夫人对她的教导,元徵自然笑道,“你阿娘说的对。”却又要说,“不过你这样也很好,想怎么做只管去做,你防备不到的时候还有我替你想着。”雁卿就笑道,“可也不能总是让七哥保护着我啊。” 难 免就又和元徵说起楼蘩来。雁卿因想着楼蘩的刻本,正要问起来,“七哥认得楼姑姑……”元徵却说,“听说过她,倒是不曾打过交道。”雁卿就愣了片刻。虽依旧 感到疑惑,可再想博雅堂是楼蘩的产业不错,然而楼蘩也未必事必躬亲,也就不细问了。只道,“嗯。”便将这话题搁下了。 一时元徵又和她聊起扇子来,若无其事的笑道,“我看到子远兄手上也拿着这么一把——原来你不是只做给我一个人的吗?” 鹤哥儿表字子远。 雁 卿脸上霎时就红透了——此刻她才意识到,这扇子自己也送了谢景言一把。当日她确实只保证“不在七哥面前提起谢景言”,可本意其实是答应疏远谢景言的。她显 然是失信了,虽早有觉悟,也早做了决定,可此刻依旧难免有被元徵抓包的心虚。就垂着头,敷衍道,“我阿婆、阿爹、阿娘他们也有呢。” 她心口扑通扑通的跳,元徵偏偏又凝视着她,她脸上更烫得要烧起来。想立刻把这话题带开来,偏偏嘴上不争气,竟又绕着说道,“——二哥哥那把是他自己抢去的。” 这是实话,可此刻说来就和误导隐瞒没什么区别了。雁卿本意并非如此,只越发羞赧心虚起来。 片刻后镇定下来,才迫使自己直视着元徵,老老实实的坦白,“也还给了旁人……”又求饶道,“这其实是从白上人处偷师来的,想来七哥早就已经有了,便不和我计较了吧?” 红透的脸颊,泫然如水的目光。被她这么望着,元徵也莫名的就浑身发热,忙移开目光去。 两人之间倏然便静默无语了。 一时风寂。元徵便取了扇子出来,“刷”的一展。扇面带风,雪白如明月,衬着如玉温润的面庞,倜傥儒雅,真是倾倒众生的翩翩佳公子。他就是有这样的风姿——凭再多人有,一旦他用了,旁人就都不过是效颦献丑罢了。 连雁卿也看得一愣。虽还红着脸,却已追着那扇子笑道,“怎么弄的,七哥教教我!” 元徵心情才略轻快了些,就耐心温柔的教雁卿怎么开阖折扇。 他追问时其实也存了小心思——因鹤哥儿炫耀他那柄扇子时,谢景言无语的表情,他心里便隐隐已有了预感。介怀有之、厌恶有之。明知去追究只会让自己显得小肚鸡肠,且只怕结果不会如他所愿。还是自虐般去追究了。 他是希望雁卿能否定他的猜测……可终究还是证实了的。 人要表现得大度,其实是一件很自伤的事。 元徵微笑着凝望着雁卿,心里却隐约有些难忍的燥乱。此刻他只是想,还是该早些让雁卿成为他的,才可安心。 ☆、58第四十六章上 从庆乐王府回来,雁卿就一直对元徵心存愧疚——将给过谢景言的东西再给元徵,确实是她的失误。 她倒是问过元徵想要什么生日贺礼,元徵也只笑道,“我珍惜的是你的心意。但凡你能记着我,送什么我都喜欢——不送也没什么。只不忘了音讯往来便好。” 雁卿有时也想,鹤哥儿固然总爱抢她的东西欺负她,可元徵这种什么都不肯讨要的性子,反而更令人为难些也说不定。 虽十分的不擅长手工,雁卿也还是老老实实的再度拈起针线来,打算给元徵打一枚别致的扇子坠儿。 这回就只给元徵一个人做。 庆乐王府上出了叔父谋害侄子的丑事,庆乐王着实消沉了一阵子——他固然厌恨侄子胆敢谋害他的亲孙子,可孙子将侄子一家斩草除根了,他也未必不心疼。毕竟是他弟弟唯一的血脉,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也是真的倾注了心血养育教导的。 何况这件事还有颇多疑点。譬如都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元徵下毒了,何不趁元徵当初年幼直接毒死他? 庆乐王虽将侄子交给元徵处置,然而心底是希望元徵能网开一面的。元徵也显然顾虑祖父的心境,打算留叔叔一命。谁成想白上人陡然将事捅到皇帝跟前去,最后闹得尽人皆知。 皇帝授意处决,再无回环的余地。庆乐王经这一扬一抑,反而受了更大的打击。 但对世子妃和元徵而言,这无疑是件好事。一来元徵的名声没有因此受损。二来,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自开始怀疑有人在暗处谋害元徵,世子妃就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到今日才算能松一口气。 是以这些日子她也有心思往来应酬了,遇着邀约大都欣然往赴,不再槁木死灰似的守在家里。 这个酷夏里,雁卿见着她的时候便也多。 六月底,世子妃约林夫人一道往骊山避暑,特地叮嘱要带上雁卿。 去时正赶上阴雨。山雨空濛,也颇有可玩赏之处。然而过于潮湿寂冷了,到底不可久居。 一行女人便相约去泡温泉。 雁 卿和月娘都是头一回来泡温泉。进了汤泉池里,不由就四下里打量——此处本是前朝离宫,借着天然的崖壁、泉眼修建而成。虽算不得奢华,却也巧夺天工。内里有 假山灌木、兰草蘅芜。温泉水就从那假山口流淌下来,汇聚在池中。四面高墙借了崖壁陡势,建得便十分高。在顶端开窗,嵌以透明的琉璃,便自有天光明亮透入, 不必额外取光了。 因水雾缭绕,山石花草若隐若现,潺湲流水声自雾气中传来,竟不知里间究竟有多开阔。 雁卿和月娘便赤着脚踩在池壁上探索玩耍——以脚丈量,方知道也并没有大到令人称奇的地步。 月娘便感叹,“跟仙境似的,要是我们家也有就好了。” 雁卿也十分羡慕,道,“听说就只七哥家才有,”片刻后又补充,“其余都是天子家的,要天子赏赐,旁人才能来骊山泡汤。” 月娘不觉就流露出遗憾和艳羡来。再想到太子的仪容、气质,便觉得果然也只有他这样的天潢贵胄才配得上。 雁卿就又弯了眼睛笑道,“不过温泉可不止骊山有,书上说黟山、燕山都有。”就悄悄凑到月娘耳边,道,“等以后我找到了,就带你一起去泡。” 林夫人和世子妃已泡着温泉闲聊起来。听到姊妹俩的悄悄话,都忍住了没笑。 少不得又要叮咛她们,“温泉水滑,仔细别摔了跤。” 雁卿就答道,“阿娘放心,我领着妹妹呢,不会让她摔着。” 月娘无语,就小小声的抗议,“……我也没笨到平地走路都能摔跤啊。” 还没说完脚下就一滑,一头撞进雁卿怀里去。雁卿正踩在池沿上,让她一撞,立刻就站立不稳,抱着她摔进水池里去。 慌得丫鬟们赶紧探手去捞她们,雁卿已又抱着月娘从水里钻出脑袋来,用手抹了一把水。月娘跪在她身前,吓得都失声了,赶紧看她有没有摔着,结果雁卿缓过气来就开始笑,“……水好烫!” 四面一群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雁卿也并不放在心上,片刻后,姊妹两个就将手臂撑在池沿上,在水里玩耍着说起话来。 世子妃也颇紧张了一刻,回头去看林夫人,见她已又安心坐回去了,就略有些埋怨的笑道,“你真是不知道疼人。我若有这么个闺女,必捧在手心里宠着,连蚊子都不教叮一口的。” 林夫人就笑道,“哪里就有这么娇气了。野着些养才能体魄强壮——雁丫头长这么大,统共才病过两回,还都是小病。” 世子妃道,“小病才可怕呢。我也不怕和你说,早些年七哥儿身旁有那么个人,我真一日都没过安稳了……如今到底是安心了,这才有闲暇去想些旁的。” 林夫人因知道些内情,便不去接她这个话头,只道,“七哥能独当一面,便不必事事都让你忧心了。” 世 子妃笑着点了点头,“七哥儿确实不愧是他的儿子,如今我反倒要去讨七哥儿的主意了。”又道,“孩子大了,当娘的就寂寞起来。如今我只遗憾,身边没有雁卿这 么个软嫩贴心的闺女——我看你也不十分紧着她,还不如让我领回去。我待雁卿保证比你这亲娘还亲,还能让她随心所欲的泡汤泉。” 林夫人笑着啐道,“你想得美。” 世子妃就笑觑着她,“怎么,你还怕我家委屈了你闺女不成?” 林夫人听她说“我家”,这才回味过来——世子妃只怕是在试探她,想给元徵说亲。 平心而论,林夫人所见到的少年,不论家世还是人才,元徵都是顶拔尖儿的。谢景言固然出类拔萃令她赞赏,可毕竟是武将之子,日后是要出征上阵的,也还比不得元徵的优裕清贵。 更难得的是,雁卿和元徵青梅竹马,彼此喜欢。是以林夫人纵然隐隐对元徵的作派心生不悦,也不曾禁着雁卿和元徵往来。 可话又说回来,雁卿还年幼,她再和元徵互相喜欢也没用。他们心性都还未定呢,怎么能先把终身给定下? 林夫人便道,“倒不怕你委屈了她,就是我舍得不罢了。怎么也要留她到十五六岁。”又唏嘘道,“那时她想走,大约我也留不住了——唉,结果还是给旁人养的。” 世子妃听了不由就笑出来,“可不是,女儿到头来都是给旁人养的。” 她 倒是听懂了林夫人的意思。原本也在预料之中,便不觉得羞恼。只是想到果然要令元徵失望了,略有些遗憾罢了。就先说,“我若有这么个闺女,定也舍不得给人。 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时节,父母也没旁的办法,唯求良缘和善待罢了。”才又说,“前阵子陛下还问起七哥儿来。似乎是有意给太子选妃,想就便也给七哥儿 指一门亲事——” 林夫人就道,“这就要恭喜你了。” 世子妃笑道,“呿!”又道,“赶上王爷身体有恙,就一直没去应答。陛下也没再提,想来是已忘了。忘了最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七哥儿的婚事,我是不愿旁人做主的。且他还年少,我也不愿他这么早就定下。再等几年也是好的。” 点到即止,林夫人也心知雅意。横竖都没把话点透,便也不必说绝。 世子妃话语里颇有些“手快有手慢无”的敦促之意,林夫人却不着急——若到时元徵先定下了,说不定她反而还松一口气。便转而问道,“陛下不是筹备立后吗?怎么又提起给太子选妃来了?” 世子妃就道,“还不是义阳郡公把事办砸了?似乎旁人提的人选也都没有称意的,陛下便有些厌烦……上个月天狗食月,陛下特令司天监占卜——我琢磨着是要借故废止了。” 这其中门道,林夫人自然一听就明白。便颔首笑道,“倒是让那些人白忙一场了。” 世子妃道,“若太子真要选妃,还有一场忙呢。”看见雁卿,便又想起些什么,就道,“选来选去也无非你们这些人家,就不知道最后谁有这福分了。” 林夫人道,“无非李、纪、谢三家吧。”原本二叔家鸾卿也是有望的,可林夫人既然晓得太子的品性,自然不会将侄女儿推入火坑,便不去提。只道,“端看陛下怎么想了。” ☆、59第四十六章 下 皇帝的想法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这个夏天有温泉泡着,有兔子溜着,还有个美貌聪慧的妹妹陪着,雁卿过得十分滋润快活。七月流火,转眼就过了最热的时候,凉风如期而至。 有过得清闲的,自然也有过得繁忙的。 头一个忙碌的无过于雁卿三叔赵文渊。 他带着雁卿在西山马场遇袭,倒是给了他光明正大介入楼家的机会。谢怀逸也闷不作声的要替自己夫人出一口气。于是燕国公和晋国公两家同时把楼家的事丢到长安令跟前,说楼家宗主勾结马贼横行于京郊,必得严惩。楼蘩也将她手上俘获的那些人一并移交给长安令。 长安令哪里敢得罪赵三和谢二?只得赶紧去查。 然 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楼家不是寻常的小门小户。轻易是扳不倒的。长安令也厌烦楼蘩多事——一介世家贵女抛头露面的经商,已十分败坏世风。竟又不服宗族管 教,还敢出首上告将家事闹上公堂。长安令也是一家之主,自然对此深恶痛绝。他更不愿承认自己治下竟然有马贼逍遥法外,又迫于赵、谢两家压力,正焦头烂额之 际——楼家反诬楼蘩监守自盗,勾结无赖绑架他家幺子,又伙同赵文渊想要图谋楼家财产。 事已至此,剩下的无非就是互相扯皮。 楼家在夹缝里苟延残喘久了,此刻倾力自保,扯皮技巧自然比赵文渊高明得多。又有长安令暗地里同情庇护,有阵子颇让楼蘩百口莫辩,行路艰难。 不 过赵文渊虽不擅长扯皮,但他擅长打仗啊!被楼家攻讦得恼火了,直接带了一队荤素不忌的汉子,半夜去把楼家书房抄了个底儿掉,顺便将啃剩下的猪头、鹿头什么 的往门口一挂。大夏天的肉隔夜就烂,楼家人一觉醒来只觉蚊蝇熏天,恶臭难闻,推门出去就看到门口半腐不腐的骷髅头,吓得当即就晕倒了好几个。 ——楼家固然有私兵守卫,奈何欠饷久了人心不齐,反而还有些吃里爬外。对付楼蘩固然穷凶极恶,可对上赵文渊那些兵,简直就如纸糊的一般。 虽走正途将楼家扳倒一事遥遥无期。但经此一闹,楼家这回是真的不敢再去骚扰楼蘩姑侄了。 除了帮着楼蘩出气打官司,赵文渊闲暇时候也还有旁的事做。 ——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赵文渊虽努力想站在朋友和道义的立场上去帮助楼蘩,不愿趁人之危。可喜欢就是喜欢,想娶她就是想娶她,这种事纵然骗得了别人,也骗不了自己。 赵三叔对自己很诚实,他就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气势,一往无前的去追求楼蘩。得了闲便往西山马场跑,一个月不去叨扰个七八回就不算完。七八回里能碰上楼蘩三四回,他就一整个月都飘飘然。 连他大哥赵世番都看不下去了,曾背地里对林夫人说,“像什么话!要真喜欢就给他娶回来,私会像什么话!” 倒不是赵文渊不想,而是楼蘩不肯表态。赵文渊就只好借口挑马常去见见她,好加深感情促使她尽快拿定主意。 最初的时候还算顺利,可过了中元节接连几次去,都没遇着楼蘩。赵文渊便有些疑惑。 这一日便又带了许多好吃好玩的来找雁卿,道是,“咱们再去看看你楼姑姑吧?” 雁卿:…… 去当然是要去的,但是这明目张胆的拐带侄女当枪使的行为也必须谴责,“楼姑姑又不理你了吗?” 不想赵文渊却十分诚恳,“是……不知做错了什么,这阵子她都不肯见我。见着面你记得帮我美言,打听打听她生气的缘由哈。”就挠挠后脑勺,“这种事我比较不擅长。” 雁卿立刻就挺起平平的小胸膛保证,“嘿,交给我!” 叔侄两个又哥俩好的野心勃勃的收拾行装准备再去西山攻略楼姑姑。 不想还没出门就让太夫人给拦下了。太夫人脸色不大好,一改往日的和颜悦色,冷冷的带了些傲气,道,“雁丫头,回来。” 赵文渊正要把雁卿举到他肩膀上坐着呢,闻言回过头去,就见太夫人伸手指着他,“你也不准去了。人家不见你,不就是看不上你吗?你这死缠烂打的算什么?还拉着侄女去陪着你丢脸!” 赵文渊胡闹惯了,太夫人宠小儿子,一贯由着他闹腾。她乍然严厉起来,赵文渊一时就有些怔愣。 太夫人一发脾气,林夫人也忙站起身候着。 太夫人就扭头对林夫人道,“你去跟他说说吧。” 赵文渊还要说什么,林夫人就悄悄给他打了个手势。赵文渊立刻乖乖的闭上嘴,跟着去了。 前一刻还和风细雨的,忽然间就山雨欲来了。雁卿也颇有些不适应,又看太夫人在生气,就上前乖巧的撒娇,“阿婆~” 软萌鲜嫩的小姑娘猫似的蹭着你,滑嫩嫩的小脸蛋贴上来,纵然不立刻消气,也难发出火来了。 太 夫人就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道,“你三叔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女孩子要懂得自矜,别跟个野小子似的谁拐带都听。”又说,“为了让你长点记性,罚你去抄书,抄 三遍……”待要说《女诫》,对上雁卿黑柔乖巧仰望着她的眼睛,就说不出口了。太夫人还是不想拿《女诫》来教导孙女儿的。就说,“等我想起来让你抄什么再 说!” 雁卿就嘿嘿的笑着。片刻后又道,“我去找雪团玩。等阿婆想起让我抄什么来,我再回来好不好?” 太夫人心情也不好,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就道,“去吧。” 雁卿就去院子里找着雪团,蹲下来心不在焉摸了它两把。终究还是惦记着赵文渊那边——便凑到雪团耳边,和它商议,“你帮我找出阿娘在哪里,回头我请你吃白菜。” 轻轻的一拍雪团的屁股,便撵着它出去了。 太夫人恰从窗子里瞧见,又想笑又无语。揉了揉额头,唤来个小丫鬟,道,“带上人,仔细跟着大姑娘。” 林夫人就在慈寿堂西厢书房里,雁卿倒是很快就找着了。 她人小,又在主场,用雪团引去几个丫鬟的主意,悄无声息的就溜到窗下去了。正打算绕到丫鬟们背后去进屋找她阿娘和三叔,就听到林夫人说,“楼蘩送我出来时,正碰上陛下带着太子殿下微服私访。七夕那天,陛下又去了一回。” 雁卿不由驻足。 屋里寂静了半晌,雁卿直觉得气氛不对。正忐忑时,便听赵文渊道,“——陛下要娶她?” 那声音很平静,几乎是若无其事的,雁卿却听得心口一窒。 林夫人道,“大约她也想当皇后吧。” 雁卿就有些懵……她想,也许是自己错过了许多话的缘故,这因果她理不大顺。怎么忽然就说到楼姑姑想当皇后了?她又替她三叔不平。 可许久之后,赵文渊答话的声音依旧平静,像往常一样带了些玩闹和随意,“哦……阿嫂放心吧,我听懂了。” “你……” “我没什么。”赵文渊就道,“又没婚约,又没说定什么。她看上了别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何况是陛下。”他就又笑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阿嫂您说是不是?” 天阴欲雨。不知什么时候日头就让云朵遮蔽了。 平地起了风,那风不猛烈却丰盈,片刻间就鼓满整个院子,自每一扇门窗罅隙里涌出去。 已是八月仲秋,浓郁绿荫里已有老叶枯黄,风吹木落如雪,雁卿不由抬手去遮。片刻后,就听见赵文渊的声音,“雁卿?” ——他已从屋里出来,正看见雁卿在听墙角。 雁卿立刻就站直了,望着她三叔。她三叔看上去明明还好,可她竟说不出话来,心口又难受。 赵文渊说,“我刚好要出门跑马,你去不去?” 雁卿立刻就道,“去。” 反倒是赵文渊一愣,就笑起来,“够仗义!走,三叔带你跑马去!” 他就将雁卿托起来,让坐在他肩膀上。有丫鬟来阻拦,赵文渊就负气道,“我带着侄女出去走走都不行吗?” 林夫人恰也出来,听到这话就说,“想去就去吧——你也记着自己还带着侄女,别做糊涂事。” 赵文渊就扛着雁卿,看了林夫人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一言不发的转身走了。 雁卿就和她三叔一起去跑马。 从长安出城门,沿着官道一直往西去。长安仲秋的景色也十分美好,在马上看又和在车里看不一样。道旁灌木丛生,行至高坡时一望远道,只见道路隐现在浓郁绿荫与辽阔天空之间,极目无穷,陡然就生出雄浑壮美的情怀来。 外头刮着风,那风吹动灌木丛,浓密绵延的绿荫厚重的、寂静的摇动,宛若巨兽潜伏时的呼吸。路上少行人,更添一份危险的神秘。 赵文渊便指着所过那一处处远山、酒旗、村落,给雁卿将他路上看来、听来的故事。他文采极好,又善于渲染,滔滔不绝的将说起来,听得雁卿随之惊疑欢喜。聚精会神间,不知不觉时间就已流过。 后来他们又上了一处高坡,赵文渊回头去望,就指着对雁卿道,“雨要来了。” 雁卿回头,就看到拔山而起的一座巨大的乌云滚滚而来,已遮住整座皇城和小半天空。那乌云中央有雨水倾斜,宛若天漏。不觉就惊叹出声。赵文渊就哈哈大笑,道,“没见过吧?云跑得快,正往这边赶呢,我们得快些了——若淋着你,阿娘和阿嫂非吃了我不可。” 他们就同时拨马,因雁卿跑得慢了,赵文渊就让她和自己同骑,把她的小红马放走了。 后来终于还是被淋着了——不过赵文渊身材高大,雁卿窝在他的怀里,雨水全都打在了他身上。 最后他们终于赶到一处长亭,聊以避雨。 那雨来得急,去的也十分快。疾风骤雨一阵子,很快就舒缓下来,沥沥淅淅的了。 赵文渊蹲在亭前,望着自亭檐上落下的雨帘和外头叶尖儿上滚落的雨珠。他已讲完了许多故事,此刻终于默然无言了。 雁卿也就压着裙子在他身边蹲下来,有蚯蚓自泥土里钻出来,她拿一根小棍儿在哪里戳。 静默中她就又想起林夫人的话,想起楼姑姑平日里的言谈举止。最后想起的却是太夫人所说的商君故事。 她想,皇帝也许就像他之前看见的那山一样覆压在长安之上的乌云吧。 雁卿抬头去看她三叔,他三叔眼睛里就只有一片明光,映着灰白落雨的寂静世界。雁卿就说,“三叔……你有没有听阿婆讲商君的故事?” 赵文渊才略回过些神来,疑惑的望向雁卿。 雁卿就连比带划的向她三叔附属太夫人所说过的皇权。最后说道,“我和月娘听了,好几晚都没有睡着觉。违逆天子,真是可怕呀,我是不敢的。” 赵文渊就平静的,又略有些失望的道,“嗯。”他抬手去揉雁卿的头发,想告诉雁卿不要紧,他不会去做傻事。 可 雁卿又说,“但是就算听了阿婆的故事,让我再回到那一天,我也是不能让太子欺负月娘的。那个时候七哥也让我跪……可我有时也会想——就想那么一小下,如果 七哥没让我跪呢?”她就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说,“其实看到七哥时,就已经没那么害怕了。若七哥和我是一样的想法,我大概就什么都不会怕了吧。” 她就有些羞愧的望着赵文渊,道,“我说不大清楚……三叔,我是不是很胆小啊。非要七哥不怕,我才不怕……” 赵文渊安慰她,“不是,人都如此。” 雁卿就点了点头,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想楼姑姑也是这样的。她未必愿意嫁给皇上,可她也不敢拒绝。可如果三叔不害怕的话,她大概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赵文渊不做声,雁卿就努力的鼓起勇气来,对赵文渊说,“我们都已经到这里了——三叔,不如你干脆就去问一问楼姑姑吧。” 赵文渊瞪大了雁卿望着她……待要说她无知无畏,她分明又是知道些什么的。她就只是天生有那么一股子奋力一搏的勇气,那勇气自私、天真可又闪耀光芒。只要能担负得起责任,便是值得追随的。 果真是赵家的女儿。 许久之后,赵文渊终于站起身舒展了舒展筋骨,望向楼家别墅的方向,道,“是啊,来都来了。” 因雁卿同去,也大约是想和赵文渊说清楚,这一回楼蘩终于没有躲避。 他们就到别墅后一片空旷的私苑里去说话。 才下完雨,空气还湿漉漉的。天阴晦有风,风过苜蓿,草叶低伏,如白浪平推向远方。 雁卿就放着马在不远处等他们。 静默的就这么站立了很久,赵文渊才开口问道,“你想当皇后吗?” 楼蘩就低声问,“你已经知道了。” “是真的?可陛下他……如果你不愿意,我带你——” 可楼蘩摇了摇头,道,“赵将军,我并不是你以为的那么好的女人。当日我与你说亲,只是因被宗族逼迫至此,不得不借助你的权势——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嫁与权势的女人,总是要捡更好的枝头去栖居的。” “我不明白。”赵文渊说,“你若真是这样的人,早在和我说亲之前就嫁出去了。” “那个时候没被逼到这种地步。” “现在呢?”赵文渊略有些气急了,“难道你现在处境,竟比遇见我前更艰难些?” 楼蘩又摇头,平静的望向赵文渊,“还要多谢赵将军替我奔走,如今已无人逼迫我了。只是我贪心不足罢了。你看我和姑姑做的这些事,铸铁、办养生堂、闯南走北……若无人给撑腰,只怕日后还会惹出麻烦来。” “我也能给你撑腰。”赵文渊道,“这些事我都能让你随心所欲去做。你不必找这些借口——我阿兄给我阿嫂的,我都能给你。还是你觉得这世上有比我阿嫂更自在的女人?” “是 啊……”楼蘩就笑了笑,似乎无奈于赵文渊的天真。后来她就不看赵文渊了,只虚望着天边,说道,“可有一些风景,你必须得站到顶端了才能看到,别处是见不 到。这样的机会送到我面前,我怎么能不动心?将军说的那些我都信,就只是这世上有千千万万的将军夫人,可皇后只有一个。我舍不得罢了。” 她说,“我想当皇后,无人逼迫我。这就是我的心里话。” …… 雁卿就听着他们说话。 林 夫人说时她尚不肯信,可此刻楼姑姑一说,她竟每一句都听懂了。她记得书上说“良禽择木而栖”——楼姑姑这样的女人显然和旁人不同的。她想要去追求更广阔的 天地,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当你面对强权时固然瑟缩恐惧,可若你也能握住这权力呢?楼姑姑抗拒不了,似乎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反不如说她不追求广阔,她抗拒持有权力,这才更令人惋惜。 明明道理都很通顺,可雁卿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记得楼姑姑与三叔碰面时的情形,记得三叔冲杀出去为楼姑姑作战,记得他们并辔而行,相视而笑……难道这些就不值得珍惜吗? 纵然背弃了这些,也要去追求的东西,究竟得有多么的美好。 她想象不出来,可纵然去想,也只觉得这行为本质上已十分丑陋,她是不肯为的。 可她依旧喜欢楼姑姑,想要为她三叔挽留她。楼蘩自她身旁走过时,她就忍不住就出声,道,“楼姑姑……” 楼蘩就蹲下来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发,她脸被风吹得冰凉,楼蘩就捧住了,替她暖了一会儿,道,“快回去吧,天要冷了。” 雁卿就把住她的衣袖,明明有很多话想对她说,可最后竟结结巴巴的说,“楼姑姑,你,你不要后悔啊。” 楼蘩才知道她已听见他们说话了,就沉默了片刻,目光茫然的望着远处。好一会儿才道,“也容不得我后悔吧。”又一笑,道,“雁卿要好好的,以后不要学我……” 雁卿就飞快的点了点头,说,“不会。” 楼姑姑便摸了摸她的头,说,“好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嗯……雁卿的童年终于讲完了,可以放心的施展时光飞逝了…… ☆、60第四十七章 上 这年冬天,皇帝开始行聘问事。看得出他确实是不想委屈了楼蘩,大婚虽比当年册封先皇后时规格略低了一等,却也是他即位以来数一数二的盛事。因皇帝一贯朴素简省,这一回的隆重便也显得十分醒目。 这隆重也确实值得。 虽是老夫少妻,可楼蘩并不是什么娇气任性的小姑娘。不但处事典雅妥帖,能在命妇面前做出表率。而且温柔贤惠,善于体察人心。自有了她打理照料,皇帝整个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又回到最巅峰的时期。 她打理后宫自不在话下,且又肯做实事。皇帝在前朝忙朝政,她也在后头躬行践履。先是召集匠人改良织机,又将西域的棉花引至中原。如今似乎又要重拾养生堂收留教养孤儿一事。 纵然楼蘩先跟赵文渊说亲,又过河拆桥一脚将赵家踹开,可就连赵世番也私底下和林夫人说,她当皇后堪比后宫多一尚书。许多该外朝做却想不到的事,她都想到并给做了——三郎娶不到她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赵世番能平心静气的说出这番话,多少也是因为自家三弟尚还正常。 赵文渊最大的优点就是坦诚,心里难受,就直接对赵世番说——自己受了些情伤,需得外游疗养一阵子。可也不必太担心,他不至于为此要死要活的。等心境开阔明朗了,他就回来。 他这样说,太夫人、林夫人并赵世番反而更放下心来。 ——人越见多识广,应对挫折时心境也便也越成熟。这个年纪上长安能有多少子弟比赵三叔更“见多识广”?且他多爱好与长才,断不至于失个恋就生无所恋了。 恰匈奴侵扰日频,皇帝有心暂与南陈议和,缺个主使人选。赵世番就聚贤不避亲,替赵文渊谋到这个差事。 腊月里皇帝大婚前,赵文渊带上使团南下扬州。因鹏哥儿也到了外出历练的年纪,便作为侍卫武官随行。 小儿子和大孙子同时离家,这个冬月太夫人便过得略有些寡淡。所幸有两个娇滴滴的小孙女儿陪伴,倒也并不十分寂寥。 楼蘩当上了皇后,楼家反而松了口气。皇宫也不是这么好混的,楼家笃定了楼蘩必得与娘家议和——纵然她死咬着不肯,也得顾虑母仪天下的风范,不计较过往慢待。就算只为了纯恭仁孝的名声,也不能明着为难楼家了。 楼家猜测得倒也不算错,楼蘩没借助权势去摧垮楼家。 ——只是他们也低估了楼蘩的决心。 楼 蘩直对皇帝说,随父亲被流放在关外时,曾有一个哥哥。因那年代艰难边疆混战,她年幼时哥哥便走失了。后来回京,父亲一度也曾想寻访走失的儿子,奈何天不假 年,终究没有做成。这些年她们姑侄三个走南行北的经商,何尝不是为了找寻亲人?若生年能寻到哥哥,她便也再无遗憾了。 皇帝善待娇妻,令西疆各郡县仔细寻访。 不过小半个月,突厥就跑回个人来,自称是楼氏子弟。不但模样与成国公当年颇多肖似,验证身上痣,追问幼时记忆,也都与大楼氏和楼蘩所说相符。于是姑侄兄妹相认,颇哭泣庆贺了一场。 皇后的哥哥找回来了——若这哥哥只是个寻常的贩夫走卒也罢了,可他分明是识文断字,深有见识的。 原来当年收养他的是避难西疆的独孤氏支系,也是胡人中汉化颇深的名门。因夫妇无子,才将他买来作螟蛉子。谁知他虽被人贩掠走,却依旧能说清自己祖父父亲,独孤氏夫妇敬重成国公舍生取义,便不曾令他改姓,反而常与他说他祖父的高洁品行,善加教导庇护。 西 疆与中原音信难通,待楼蘩的父亲被赦免回京一年后,楼蘩的哥哥才得知音讯。谁知回京寻亲时,突厥人又来了。他被流民推选了去与突厥人谈判,震慑匈奴人时一 箭而贯双雕。突厥人见他仪容俊伟、通敏善射,便将他引荐给突厥王。突厥王十分喜爱他,他就又在突厥流落了十年。如今突厥所部底细,他俱已摸清。终于趁着突 厥人又来攻掠的时机,逃回中原来了。 皇帝正要专心对付突厥人,就回来这么一个大舅子,能不心喜?与他深谈之后,越发觉得他武艺超群,又多奇略,是名将之选。自然就要重用起来。 一个楼家是不需要两个的巨头的。此消彼长,轻易便将楼家族老们架空了。 早先无权势时,要查楼家与马贼勾结,简直无懈可击。如今楼蘩当了皇后,又找回了兄长,楼家却不击而倒。很快便有人检举楼氏族内诸多罪状,皇帝还有心看在楼蘩的面子上从轻处置——楼蘩却要大义灭“亲”,依法处置。且她这行为,还偏偏真就符合后宫典范,值得彰显。 大仇也就这么兵不血刃的报了。 这一年的纷扰渐至尾声,残冬倏然而过。 雁 卿生在元月初一,过了除夕便是十岁生日。合家团聚庆贺的日子,自然不会分出神来给个小姑娘过生日。也只月娘新绣了荷包给她——不得不说月娘虽比她小了快三 岁,可女红半点都不比她的牛蹄子手艺差。雁卿固然不喜欢女红,然而能带上妹妹精心制作的手艺,也立刻就得瑟的飘飘然起来。 ——从来就只有她给鹏哥儿、鹤哥儿做的,如今终于也有个妹妹能给她做了。为人阿姐的感觉,真是十分自豪、有成就感。 其余的人里,七哥自然记得——又送来一副文房四宝并两支梅花簪。雁卿如今依旧梳着小鬏儿,用不上簪子,就收纳在小盒子里。一排四支簪子全都是七哥送的,她扒拉着想了一会儿,决定下回去找七哥玩时带给他看。 难得的是谢景言竟也记得,托七哥捎来了杜夫人做的点心和一只精巧的白狐围脖。那围脖做成小狐狸的模样,狐首用红宝镶嵌了眼睛。又有玉质的两枚小尖牙,扣到尾巴处银制的小锁扣里,便能完美的咬合。 雁卿生得粉嫩,又总是明净善笑——黑柔垂顺的鬓发,桃花色的深衣,领口一圈丰盈柔软的雪狐毛,蓬松的狐尾巴秀气的卧在胸前。再有红梅白雪,明眸如泉,笑靥如花,真秀美得令人屏息。 这 两年她长得飞快,春天才做的衣裳,到秋天就短了小半截。已初步有了亭亭玉立的姿态。她心境疏朗明澈,一旦长开便由内而外的焕发光彩——是如林夫人一般,明 艳耀人的容貌和气质。赵世番都不由感叹,“吾家有女初长成”。此刻再对比她和月娘,便也觉得各领千秋,日后未必就有谁盖过谁一说了。 转眼又是三月初三,上巳佳节。水滨桃花盛放,柳绦吐絮的时候。 这个冬天虽因皇帝大婚,长安城中着实热闹了一阵子,可毕竟不比水暖春绿更宜舒展筋骨。于是长安人人开户启牖,迎着吹面不寒的春风,踏着才没马蹄的新绿,倾家倾城的到水滨禊祭祈福。 世家大族自也不能免俗。 这年因春早,赵家演武之事早已完毕,上巳节的行程便空闲出来。 林 夫人得了闲,便也带上雁卿姊妹,来水滨游玩。以柳蘸水,点于眉心双肩,便可拔除邪秽。其余剩下的,就是水滨嬉玩了。雁卿见对岸山杏花开得好,便讨到林夫人 的准许,带了几个丫鬟爬树玩耍去了。月娘文静些,不大爱热闹,因见游人摩肩接踵,便不肯和她一起去。只留在林夫人的身边。 ☆、61第四十七章 下 皇帝也带上楼蘩和太子微服来赏春了。 皇帝有此逸兴,自然是因为新近娶到了娇妻——他也知道楼蘩不同于寻常闺秀,不舍得总令她蜗居在深宫中。加之自己精神渐好,便趁着节气带她出宫来玩,顺便也帮着她同太子培养感情。 ……皇帝其实并没忘记自己娶楼蘩回来的初衷。 至于太子,他很配合——至少看上去很配合。 去岁初秋,皇帝忽然说要带他出门走走时,太子是很开心的——这个年纪上的男孩能同父亲一道出门,就没有不雀跃开心的。何况是太子这种自小缺少父爱的。那阵子他过得十分顺心,因皇帝明显流露出放弃立后的想法,他觉着父亲终于要正视他的意愿了。 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那一日皇帝勒住马,远远望见楼蘩时,他就已觉出不对来。因情窦初开,他在某些事上渐渐敏锐起来。只看皇帝的眼神心里便下意识的生出戒备和反感。是以楼蘩近前时,他故意装作不经意的刺马上前,意图制造一场小事故。 若能令楼蘩受伤出丑最好,若不能就趁势令自己受点小伤,也足够给楼蘩添一场不小的麻烦。 但是林夫人驱马上前,巧妙的将他中途截住。而楼蘩明显也看出了他的意图,却不曾作色。只笑吟吟的上前与他说话,太子语带机锋,半讽半刺,楼蘩却故意装傻将他话中尖刺化去,令那对话看着友善又诚恳。最后还邀他去看新出生的小马驹。 太子不知不觉就让她牵引住,差点真奔去看马驹了。心中又恨又恼,只得罢休,不去理会她。为此皇帝还爽快的大笑了一阵。 幸而皇帝也没多表露什么,随后月余都没什么动静。太子便觉着皇帝也许只是一时新奇,过后就将楼蘩给忘了。 可随即他便又听说一件事。 说 七夕头天夜里,宫妃们捉喜蛛织网乞巧,顺便对赌——宫里一向是流传有这样的说法的,七夕夜里谁家蛛网密密结,必有喜兆从天降。宫里的喜兆,自然就是皇帝的 宠幸——恰她们互相对赌调笑时让皇帝给听去了。回殿之后,皇帝一时兴起,便令人捉了只喜蛛纳在锦盒里。这显然是要送人的,宫妃们都悄悄的盼着收到的那个人 是自己,结果似乎是谁都没收到。 太子当即就明白了——她们显然没有收到,因为那锦盒喜蛛送到了宫外。 收到的人必然是楼蘩。 太子没有再闹起来。 毕竟为了这件事他已同皇帝闹了许多次,动静也都很不小。若皇帝真的疼爱他,对他的母亲有所怀念,便绝对不会再立皇后。若反之,纵然他再怎么言辞激烈的反对,又真能动摇皇帝的决心吗? 是以这半年里太子压抑着自己的心情,不曾表露出任何不满来。 只偶然在皇帝跟前流露出难过和惶恐——皇帝心疼他,大约也是真有些愧疚,待他反而宽容起来。 可这并没有令太子觉着好受些。 如今他已有了后娘,皇帝便也不再只是他阿爹。 且皇帝分明就是更宠爱楼蘩些,日后他必得学会在他阿爹跟前保全自己,不能再肆无忌惮的表露真心、惹恼他阿爹了。 他终于再没有可以全心信赖仰仗的人。 ……这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陪着皇帝和楼蘩慈孝恭谨的说了一回话,太子只觉心中烦累。不经意间自观柳台前望向水滨,便瞧见有少女捉一把白茅草欢举着奔跑自柳堤上过。堤上何止千人,熙熙攘攘如截水而过的洪流,可他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她。 便如水墨山水中那不经意涂上的一抹桃花红,鲜明亮眼,轻易就夺去了他的注意。 ——赵雁卿。 太子想,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 他便对皇帝说,要去为继母折一枝山杏花。 儿子有此孝心,皇帝自然要成全。便慈祥颔首,笑道,“去吧。”而他的继母关切道,“水滨草滑,让人仔细跟着,小心照料。” 太子只一笑,道,“谢母后关怀。” 太子要下去折杏花,自有便衣的侍卫悄无声息的驱散人群,陈设路禁。免得令游人冲撞了他。游人多了,不可能悉数拦住,似雁卿这般一看就无害的小姑娘便在放行之列。 雁卿越走便觉行人越少,心里也在疑惑——此处分明景色更胜,怎么人都不来。 然而略一打量,便被风景吸引去了注意。灞河沿岸漫天漫地都是柳絮,那柳絮当风,宛若飞雪——却是一场暖而香的春雪。那春雪里山杏花娇俏明媚的盛开,灿若烟霞,芳香野而淡雅。春光也好,水天一色,剔透蔚蓝。 唯一不好的是,那杏花开在山石之间。远远的看着,还以为自己是能攀折到的。可近前来便又遥不可及了。 雁卿便回头去找墨竹她们,想等她们追上来,好翻上眼前巨石,摘那石上之花。 谁知墨竹没找着,先看到了太子大魔头。 怎么又又又是他!这就是雁卿此刻的心声。 虽如此,也还是要乖乖的行礼。因上回被他批判过称谓,雁卿便咬得清脆响亮,道,“‘太子殿下’,您来了?” 太子盯着她的目光阴鸷如鹰隼。 雁卿就一愣,小心的戒备起来——她见识过他的喜怒无常。可自那回荡秋千之后,他们不是已和好了吗? 雁卿心里,太子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因年少,似乎是十分可爱无害的,可这改变不了他是一只老虎的事实。他独自舔舐伤口流露无助时,雁卿会忍不住上前顺顺他的毛,想令他好受些。可若他露出利爪尖牙,雁卿也必然转身就逃,不待丝毫留恋的。 ——太子毕竟不同于元徵。纵然元徵凶狠抗拒时,她也会竭力靠近他好令他平静下来。因她知道,七哥的内心是柔软的。可对太子,她却没有这么愚蠢的善心。 雁卿便试探着退了两步,因元徵拦在她的归路上,她还得找好了逃跑的角度。 逃跑前,到底还是又问了一句,“你怎么又发脾气了啊!” 太子其实已十分擅长伪装。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在雁卿跟前他却连一个温柔的假笑都做不出来。 毋宁说,他就是想在她跟前肆意的发泄——似乎也只在她跟前才能不计后果的发泄出来。 太子就冷笑出声,“是啊,我怎么就又发脾气了?你不妨去问问你阿娘。” 吵嘴归吵嘴,可要将她阿娘扯进来,雁卿也会恼怒起来,“关我阿娘什么事,你不要胡乱攀咬!” “我胡乱攀咬?”太子就逼上前去,他心里有怒潮在翻涌,十分想对雁卿逞凶。可脑海中总算还留着一丝清明,能压抑住这种冲动。便上前捉了雁卿的手腕——他总觉得捉住了雁卿,她便不会反抗,也就不会进一步的触怒他,令他忍不住伤害她。 他对雁卿也确实同时存在着残虐和挽留,似乎伤害雁卿比伤害旁人更能带来快感,可又想被她喜爱,害怕被她畏惧和躲避,因此反而在她跟前更柔善文雅些。 然而这一回他也是真的被逼出凶性了,“是啊,被硬塞了一个继母的又不是你!你阿娘这么爱给人拉皮条,还怕被攀咬?” 雁卿就一怔,泪水倏然就盈满了眼眶。 其实太子这半年过得压抑,她又何尝不压抑? 是她鼓动了她三叔去找楼姑姑,却得到了那样一个结果。她三叔固然没有怪她,却一去不回,还带走了她大哥哥。小半年了,一封信都没有写过。她就不害怕她三叔再也不理她了?若不是太子他阿爹霸道的要抢了楼姑姑当皇后,哪里会有这么多事。 明明就是他家的错,太子竟还敢侮辱她阿娘。 雁卿不肯打人,就用力的挣着手臂,想要离太子远些,“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了吗?谁愿意让楼姑姑嫁到你们家啊,你快别自作多情了!你再侮辱我阿娘,我可就不依了!” 她挣脱得用力,手上白茅草都折断了。那草叶在太子跟前乱晃,越发令他心烦。 “分明就是你阿娘把她领来的,谁不知道你阿娘打得什么主意?” “你乱说!谁让你们偏偏在那天去马场的!分明就是你们早打探好了楼姑姑的行踪!” 这话如一盆冷水,令太子倏然惊醒。 ——是了,那一日皇帝为何突然要带他去马场? 他怔愣的当口,雁卿终于挣脱了他的钳制。她这回是真的恼了,手上白茅草都丢弃不要,甫一挣脱,便红着眼睛转身跑开,连一个眼神都没再给他。 太子乍然回身,伸手去拉她,却只触到她的衣角。他想握住的时候,雁卿只轻轻的侧身一挣,便将衣角自他指端抽出。随即头也不回的跑开了。 太子恍神片刻,正待去追她,忽见有小姑娘慌乱的抱着兔子,手足无措的站在前头不远处。 ——只怕是听了有一会儿了。 他立刻便记起,那是赵世番家二姑娘,雁卿的庶妹。 ☆、62第四十八章 上 雁卿跑得远了,四下里再无人声,才终于停下来。 此处离水滨已有些距离,且兼坡高石乱,便少人来。只山杏树自石隙间生发出来,虬曲斜逸逐光迎风而生,虽不高大丰盈乃至于孱弱疏落,却也开出散漫肆意的一树树花朵来。那杏花不高,却生在山石之上,不好攀折。 雁卿就在那石岩下缓缓的蹲了下来,将头埋进膝盖安静的哭了一会儿。 她这回是真的被太子气坏了,且又委屈——当着面被人侮辱了阿娘,任是谁都会气恼难过起来。 偏偏她嘴笨不会还嘴,此刻更是越想越生气。 不过哭一会儿也就罢了。 她出来有些时候,又和墨竹她们走散了,再不赶紧回去,她阿娘还不知该怎么担心。 便擦了擦眼泪,往前头堤坝人多处走去。 才从山石后转出来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步履匆匆,有人唤道,“雁丫头!” 是她二哥哥。 雁卿先是一喜。随即又一顿——想到自己竟然被太子生生给气哭了,真是十分丢人。若让鹤哥儿知道,必定又要嘲笑她。忙就拍了拍脸,将郁色给驱除掉,这才欢欢喜喜的回过头来,道,“二哥哥!” 她是真把太子给抛之脑后了,可她眼圈儿还红着呢。鹤哥儿自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却不戳破,先往身旁指了指。 雁卿跟着看过去,脸上便又一红,道,“三哥哥也来了……” 谢景言点头,又无奈的对鹤哥儿笑道,“下回再不同你站在一处了。”意指回回他同鹤哥儿一道出现,雁卿都看不见他。 鹤哥儿便得意洋洋道,“长得玉树临风,英俊夺目又不是我的错。” 雁卿正惭愧呢,忙就将鹤哥儿给卖了,“三哥哥更好看!” 她夸人时总是猝不及防又恳切坦诚,谢景言冷不丁听这么一句,也不由笑而无言。鹤哥儿自然是十分不仗义,“再好看你不也没看到他?” 雁 卿更不知如何辩解了,谢景言便笑着替她解围,“这倒似乎是我自己不对。幼时去看你,总碰上你在歇息。去年回了长安,到府上拜访了两回,也恰都赶上你出门访 亲,不能相见。今日前瞧见有人在水滨采白茅,身形和你十分肖似。近前了却又找不见。适才又隐约看见你在堤坝上,才要过去打招呼,便碰上了你二哥哥——总觉 着回回要遇上你,都得花费许多力气。” 他虽是调侃,可这么曲折的经历说出来,连鹤哥儿都无语的斜觑着他,“可见老天都知道你可厌,不叫你近前祸害我妹妹。” 雁卿又羞恼道,“二哥哥才总爱欺负人呢!三哥哥很好!”不过,知道三哥哥没怪她,她便又开心起来,就望向谢景言,道,“下一回我们可以约定了,那肯定就不会错过了。” 她正当似懂非懂的年纪,天真稚嫩,却又不经意带上了少女柔缓美好的神情。 谢景言对上她黑柔又饱含期待的眼睛,不知怎么的就顿了片刻。才又笑道,“好啊。” 因她那一侧头,谢景言便瞧见她头发上插了片白茅残叶——便又暗笑她年幼无防备,这得玩耍成什么样子,才能头上标草了都不觉察?便上前一步,待要抬手给她掇去。 雁卿便疑惑的抬头望他。谢景言不经意垂头时,就对上她的目光。 天 光澄明,青山毓秀,又有杏花灿灿如霞,柳絮霏霏如雪。才不过近前一步而已,少女明净秀美的容颜便醒然在目。连黑长的睫毛都历历可数,那明湛如洗的黑眼睛里 映着蓝天和他的身影。皮肤且白净,嘴唇却是柔软粉嫩的蔷薇色。谢景言心口就一撞,忽的意识到她是异姓少女。不觉一拢袖口,那手已落不下去了。 便笑着指了指,对雁卿道,“这里有片草叶子。” 雁卿忙抬手去摘,宽大的袖口跟着滑落一截,便露出雪白纤巧的手腕来。谢景言忙移开目光,脸上微微有些泛红。 雁卿却恍然不觉,因那草叶勾连草梗,她拨弄不下来,鹤哥儿便上前帮他——男孩子难免手粗,鹤哥儿又没有多么细致的心肠,草梗是取下来了,头发也让他给弄得毛楞。却还要忖雁卿一句,“笨的你,把自己卖了都不知道。” 雁卿就嘀咕着反驳,“我哪里会知道呀,眼睛又没有长在头顶上啊。” 鹤哥儿抬手就又给了她一个脑嘣儿,雁卿捂着头泪汪汪的看着他。鹤哥儿才又得意起来,问道,“让人欺负了?” 雁卿就不满道,“还不是就二哥哥你乱欺负人!” 鹤哥儿就一噎,再想谢景言还在这里呢,便暂不多问了。因瞧见墨竹一行人远远的往这边奔跑来,便道,“阿娘怕是要找你了。赶紧回去吧。” 雁卿就又看向谢景言,目光切切的确认道,“三哥哥,下回找我,要记得和我说呀。” 谢景言便柔和的笑着点头,“嗯,记住了。” 雁卿已转身走了,谢景言却忽的又想起些什么,道,“等一下。” 雁卿回过头去,便见到他踏着山石轻巧的一跃——少年身量虽未长足,却也如已青竹嘉树般挺拔,那身姿矫健又轻盈。雁卿不由追望,只觉日头明媚晃眼,他跃起的身影在那日光里,如猿豹又如鹰隼,真是英俊极了。 起跃之间,谢景言已在那高石之上。他就折下两枝杏花儿,翻身跳跃下来。 这回正跃至雁卿身前,雁卿只听到猎猎衣声,眼前已是灼灼夭夭的一捧繁花。 谢景言就捧着那繁花对她微笑,青竹般修长的指节微翻,已纳下一段嫩枝,那枝头一簇杏花开得精致又秀雅。他笑道,“低头。” 雁卿就微微一垂首,谢景言便抬手将那簇杏花儿轻轻簪在了她头发上。 “好了。” ——那枝杏花巧妙的就将雁卿头上被弄乱的头发拢住了。 谢景言又将那捧杏花儿渡到她怀里,柔声道,“回去别忘了再梳头。” 雁卿先还不觉,此刻脸上已是一片红。只垂着睫毛不能直视谢景言,那眸中含了一片潋滟流光。声音都仿佛含在嗓子里,“嗯。” 谢景言也略觉得脸热和尴尬,不觉移开目光望着一旁山石,道,“你头发弄得有些乱,我才……” 少女的仪容关乎名声,还是十分要紧的。 正各自无语时,鹤哥儿已硬插到他们中间去,扶住雁卿的肩膀彻底挡住她能看到谢景言的角度,温柔得一塌糊涂,“弄好了就赶紧回去吧,我跟你‘谢三哥’还有事相商。” 有事相商四个字咬得十分血腥暴力——这换了谁被人当着面熟练的给自家妹子簪花拢发的,都必须血腥暴力起来啊。只不过当着妹妹的面就血腥暴力起来太不雅,是以鹤哥儿想先春风和煦的将雁卿哄走。 ——他已忘了,雁卿的头发还是他给弄乱的。又道,“哦,对了,那花里面有条大青虫,一蠕一蠕的你瞧见没?” 雁卿让鹤哥儿欺负惯了,才不害怕,就傲娇的一扬头,“我才不和二哥哥似的怕青虫呢!” 谢景言想到鹤哥儿见不得青虫,似乎还是因为被他整治过的关系。忙抿住唇别开头掩去笑意,却还是没忍住泄了笑声 ——他们都还年少不解人事,也都不是婉转纠结之人,只隐约觉得似乎是过于亲密了,是以羞赧。让鹤哥儿这么一闹,那片刻间暧昧难明的心思早就消散了。 谢景言就对雁卿笑道,“回去吧。” 雁卿便又低头嗅了嗅怀中捧花,弯了笑眼望着谢景言,道,“嗯。” 片 刻间,墨竹就已追了过来。雁卿见后头丫鬟们怀里还抱着她一路采来的鲜花芳草,忙上前去仔细挑选。最后选出三五枝野芍药,那芍药花不比家中培植得那般丰盈饱 满,只薄薄一层蝶翼似的花瓣,却也皎洁轻盈。又开得欢快明白。雁卿便跑回去将那野芍药递给谢景言,笑道,“我拿三哥哥的杏花,三哥哥拿我的芍药。” 鹤哥儿劈手去夺,雁卿飞快的分了一枝塞给他。谢景言已将剩余的接下来。 虽接了,心绪却也略微复杂,“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雁卿大约没想到,她这是在调戏他——幸而她大哥哥不在,可她二哥哥这场揍他是免不了要挨了。 却也已笑起来,道,“我收着了。” 待鹤哥儿和谢景言十分不雅观的厮打起来时,雁卿已远远的回到了灞桥上。 水滨林夫人设帐处,元徵正来拜见。瞧见雁卿捧了满怀的杏花心满意足的回来,便不觉一笑。 林夫人正和他说,“听说楼国舅能顺利从匈奴回来,还多仰仗世孙襄助。” 元徵才回过神来,谦逊的微笑道,“玉门关守岳将军是祖父昔日僚属,人便将这功劳算在庆乐王府头上。实则并非如此……祖父卸甲多年,早已不管外事。至于我——那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们,又哪里是我一个无能晚辈能调动的。” 林夫人便笑道,“晚辈是真,至于‘无能’二字……若也用在你身上,旁家少年便都该羞愧而死了。” 对楼宇这凭空出现的国舅,林夫人也颇多疑虑——西定突厥必要借助此人智力,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突厥奸细?纵然他不是,只怕随着权位日重,也要渐渐对太子动起心思。偏偏赵世番是太子太傅,最最不可能解绑的太子党。 也就不由林夫人不戒备他了。 林夫人便又去看元徵,心绪也越发复杂起来。 元徵正望着雁卿,先还不觉流露出笑意来,此刻却不知怎么的就又隐隐透出些阴郁。虽他掩饰得好,可毕竟阅历不及,骗不过林夫人的眼睛。林夫人便也去看自己女儿。 雁 卿已捧着繁花进了帐子,倒不觉得和平时有什么不同。片刻后,林夫人也瞧见她发上杏花儿,只略一细看便明白——她头发略松了一缕,那杏花恰遮住了。必定不是 雁卿自己带的,以她的迟钝,只怕连察觉都察觉不到。也不会是墨竹她们,她们随身带着梳子,只需寻僻静处给雁卿重新梳起就好。 林夫人自己也戒备起来,就微笑着唤雁卿上前,道,“你又去哪里玩耍了?” 雁卿欢喜的迎上去,先瞧见元徵立在林夫人身侧,忙给林夫人行过礼,便和元徵打招呼,“七哥!” ☆、63第四十八章 下 林夫人跟前,元徵从来不会和雁卿表现得过度亲密。纵然目光看向她时专注得骗不了人,可发乎情止乎礼,倒是容易让长辈感到放心。 也只略点头,含笑道,“雁卿。”也就罢了。 雁卿才又去回林夫人的话,“玩了一大圈呢——沿着堤坝先往南再往东,过了灞桥又去对岸杏花林……”说到这里目光不由就闪烁,将遇见了太子一节含混过去,又道,“最后去了很南边的一个小山谷里,遇上了二哥哥……和他的朋友。” 林夫人忍不住就又看着她笑,“你二哥哥的朋友?” 她岂能不知道是谢景言。只是雁卿素来大方从容,提及太子都不曾扭捏怯懦,偏偏不肯直说是谢景言。这般小女儿的情态,也不由林夫人不起意戏弄了。 她一问雁卿就满脸红。嗫喏着,片刻后又欲盖弥彰的告状,“二哥哥给我摘头上沾着的茅草,把我的头发都给弄乱了!”此刻终于又想起件事来,忙喜滋滋的对元徵道,“七哥,我摘了许多白茅给你。” 林夫人见她转眼就讨好元徵去了,也不由一愣——再细思雁卿的神色,片刻后就隐约明白了什么。 面色不由就有些沉。 虽则林夫人一向开明,可元徵若和雁卿有什么私底下的约定,林夫人也少不得要专断不讲理一回——雁卿这会儿能懂什么?若真有私情,必然是元徵趁她年幼无知故意诱导拐带。那就太卑鄙可耻了。 ——也不怪林夫人想多。实在是“自牧归荑”这行为,颇有些引人深思。何况雁卿采了那么一大捧花草,为何非要给元徵白茅?须知白茅柔软洁白,素来都是少女表白心迹的赠物。 雁卿自然没意识到她阿娘的危机感。去岁她赠给元徵扇子坠儿,元徵曾笑言“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雁卿自然知道是《诗》里的句子,就顺着聊起来。后来元徵便说,“便是你赠我一把白茅草,我也必定喜爱珍惜。因是你所赠,倒无关乎赠的是什么。”雁卿便上了心。 此刻便兴冲冲的去丫头怀里寻找白茅草。 翻了两遍却都没找着,自己就疑惑起来。还是墨竹提点,“大姑娘自己拿着的。”雁卿才又记起来——只怕是跟太子争执的时候,不经意遗失了。便十分懊恼。 元徵见她说了却又拿不出,难免也略感失望。却依旧笑着上前摘取一枝山杏花,替她解围道,“用这个来换吧。”实则他想将雁卿发上簪着的那簇摘去,只是当着林夫人的面不能罢了。 雁卿才又灿烂微笑起来,“七哥喜欢就好。” 两人之间原本就是亲密无间的,纵然刻意收束着不去做什么亲密的姿态,可颦笑言谈间已天生就是一双小儿女。 林夫人心里也暗叹一口气。便对雁卿道,“好了,快进去收拾收拾吧。” 雁卿想起先前的隐瞒,不由又脸红。却还是拉了元徵的衣袖叮咛,“我进去梳头……七哥你等我出来再走。” 元徵便轻笑着,道,“放心。” 雁卿进了青帐,林夫人少不得又吩咐下人,“去将二姑娘找回……”然而话未说完,目光便已追远。 —— 下方蜿蜒坡路上,正有少年领着小姑娘走过来。那少年雪肤褐发,生得明耀夺目,虽刻意做出温柔优雅的姿态,却依旧遮掩不住动静之间嚣张飞扬的神采。少女娇柔 文弱,怀抱一只兔子。看上去是拘谨疏离的姿态,可不经意抬头,目光里流露出的分明就是小心翼翼的喜爱和憧憬。 正是太子带着月娘回来。 林夫人默然片刻,回头一望元徵——元徵也分明看见太子了,此刻雁卿在青帐后头,他不好躲避进去。便随着林夫人起身相迎。 元彻走在月娘前头,此刻已下了堤坝。临近有山石,道路崎岖不易行走。他既要温柔对待月娘,便不时停下来等她。只是月娘双手紧抱着那只雪兔,亦步亦趋却又同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曾给他机会腾手去拉。 和她的姐姐门户大开的性情不同,这小姑娘天生就十分细致周密,很善于自我保护。无懈可击,且又随时准备逃跑。 不过元彻还是隐约能察觉到——月娘喜欢他。只是天性沉默,也或许是自卑,便只默默看着他,并没有进取追逐的意图。 元彻对她虽没什么兴致,可被人喜欢也还是得意的。只是这又喜欢他又要戒备他就未免烦人了,真喜欢他难道不该让他为所欲为吗?可见她这喜欢和旁人的一样虚伪、自私。元彻便又有些不忿,只觉得连她的喜欢也有些可憎了。 可也不曾表露出来,只温柔亲切的同她说着话。在她不经意被吸引住目光时,了然于胸的向她微笑起来。 ……他原本就生得美貌近妖,刻意向人展现,总能轻易令人面红耳赤起来。 月娘忙就垂下头去。 临近青帐,又有一段陡路。元彻便在心里冷笑,默默计算着时机,决定主动向她伸出手去,看她敢不敢握住。 可他才回过头去,已有丫鬟托住了月娘的手臂,轻轻的将她扶了上来。 因先前月娘的丫鬟们都不敢近前,元彻便也松懈,不曾十分伪装自己的心思。想来是被丫鬟们看出了。可就算如此,敢当着太子的面近前护主,也需要十足的勇气。 元彻便一愣——他一贯以为月娘艰难的在林夫人手底下讨生活,不成想她竟也有忠仆。这才略觉得有趣起来。 已到了目的地,月娘便乖巧的向他屈膝行礼道谢,才又见过林夫人和元徵。 林夫人便和蔼道,“你阿姊在后头你,快去找她吧。” 月娘向太子行礼道别,又向元徵颔首,便温顺的进青帐里。 太子就注视着她的背影——月娘似乎察觉到了,那短短的几步路便也走的心不在焉。丫鬟为她打起帷帐时,她终究还是微微侧过头来,用眼角余光偷偷望向太子,却见太子温柔凝望着她。月娘手上不觉便一抖,慌忙逃向帐子里去了。 元彻这才在心里轻轻的哼笑了一声。 此刻闲杂人等尽退了,便只太子、元徵和林夫人正面相对。 要说太子不疑忌,林夫人是不信的——一者,皇帝遇见楼蘩时她就在一旁。二者,楼宇借元徵之力得见天颜。只怕太子心里,他们两个就是造成他今日被动局面的罪魁。 可太子半点都没流露出来。虽对元徵一如既往的冷淡,可对林夫人却依旧敬重诚恳,“微服出游,师母请不必多礼。家中太夫人可好?雁卿妹妹可好?”又不吝做人情道,“路上恰遇上令千金,似是迷路,便送她回来。” 林夫人想到适才他凝望月娘的目光,只觉得“令千金”三个字真是意味深长,难得他竟叫的这么冰冷无趣。 亦只道谢罢了。 太子瞧见元徵手旁放着的杏花儿,目光便又一顿,这才似笑非笑的道,“七哥好雅兴。” 这堂兄弟两个已是相看两厌,也就没有明面上撕破脸罢了。元徵答得便也不殷勤,“友人所赠尔。” 太子便笑道,“哦……”却克制住了,没有追问下去。只对林夫人道,“先前似乎瞧见雁卿妹妹往偏僻处玩耍,不曾来得及追过去——不知道她可回来了?” 林夫人只得道,“已回来了。因有外客来访,便令她回避入青帐。” 太子便笑道,“这就放心了。” 因要送月娘,太子回去得便十分晚。给楼蘩的杏花自然不用他亲自登高去采,侍卫们早替他选好。比元徵那枝更大更繁茂。 太子心知元徵那枝杏花是雁卿所赠,心中烦乱之余,更生愤恨。 ——她就只知道逃跑。且偏偏要同他厌恶的人交好。他哪一样不比元徵强? 真是不知好歹。 可明明是雁卿不知好歹,为此难受起来的却是他。 纵然难受,当着皇帝和楼蘩的面也要谈笑风生起来。将杏花儿给楼蘩,免不了也要解释,“恰遇上太傅的女儿迷途到杏花林里,便送她回去——耽误了些时候,母后不要介怀。” 楼蘩便笑道,“这有什么可介怀的。”反倒若有所思,就望向皇帝。 皇帝早知道太子同赵世番两个女儿渊源深,少不得绷了脸先质询,“这回没又欺负人家吧?” 自有了继母,太子在皇帝跟前便也拘谨小心起来,再不插科打诨,皇帝这么问,便难免令他尴尬难堪。 便小声辩解道,“就只是年少无知时欺负过一回罢了。那回也不是真的欺负……”就只是雁卿太倔强了,他才非要令她折服。 皇帝熟知太子当日的荒唐,这辩解便略微无力。不过他也不会在继后跟前揭太子的底细,便不多说。倒是楼蘩立刻察觉出这不是能调笑的往事,便说,“便是那个抱兔子的小姑娘?”因见太子怔愣,便笑着解释道,“你们一拐上灞桥,这边陛下和我便看到了。” 太子才松了一口气,道,“就是她……是太傅的二女儿。” ☆、64第四十九章 上 回宫之后,皇帝便跟楼蘩提起来,“阿雝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你多费心。” 楼蘩有一样比旁人强——她交游广。因早些年无父兄在朝为官,她便没什么先入为主的派系之见,和各个世家都有些交情。又因阅历过人,眼光也十分精准。皇帝是很信她的论断的。 便先将自己的考量告诉她,“家世要好。性子耿直为上,要能劝谏。”片刻后又道,“你和赵卿的夫人交好,不知见过他家女儿没?是什么性子?” 楼蘩便道,“是有过数面之缘。他家有两个女孩儿,倒不知陛下问的是哪个?” 皇帝道,“人说是‘痴儿’的那个。” 楼蘩就想了一会儿,“大姑娘是有些痴性的。”说着便笑起来,“去年夏天还见着她同海棠花儿、同兔子说话。一派天真烂漫,真是十分讨人喜欢。如今养在李太夫人的膝下。倒是十分喜爱读书习字,虽学得比妹妹慢些,却十分刻苦用功、闻道辄喜。” 皇帝就沉默了半晌,才道,“云娘真是惋惜了。” 楼蘩就摇了摇头,道,“也未必。聪明常被聪明累……似雁卿这般浑金璞玉、抱朴守拙的,反而常得喜乐。” 话虽如此,皇帝也不可能给太子挑个天真烂漫、自得其乐的太子妃啊。否则他们俩各玩各的去了,岂不把天下玩坏掉? 就又问了问纪、谢、李家的女孩儿。 家中有主母,许多事就都方便起来。譬如可以光明正大的请贵妇人们带上女儿来入宫赴宴,从容大方的挑选儿媳妇。 纵然雁卿已悄无声息的被淘汰了,可邀请了旁家女孩儿,也没有独独将她落下的道理。雁卿便也颇跟着林夫人出入了几回宫闱。 她对皇宫没有任何向往和好奇——一则,自从太夫人向她讲述皇权,她已隐隐有了伴君如伴虎的概念。二则,她被太子熊孩子欺负得多了,心里也有些小脾气,不愿意去他家玩耍。三则,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楼姑姑。 第三条倒是解决得很好。因为入宫两回之后,雁卿发现楼姑姑似乎也不那么喜欢她了。 楼姑姑在刻意的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原本这也没什么不好……可原本她就和雁卿最投缘,也最亲近,这会儿却要刻意抹平对雁卿的这份特殊,实际上也就是在冷落她了。 雁卿微微的有些难过。不过这世上的人和情分,原本就没有长久不变的。否则先人也不会有“物是人非”的慨叹了。 楼姑姑如此,雁卿便也努力的只将她当皇后看待。 只 是不经意和元徵说起来时,依旧想要表白自己的心迹,“我不明白,七哥。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觉着他与众不同吗?见着他就会格外心喜,想和他说许多话、做许多 事。哪怕他在万人之中,也能一眼就将他挑出来,仿佛他全身都在发光……就是想待他格外好,格外亲近。若将他同陌路人一般对待了……那还叫喜欢吗?我说不大 清,七哥……”她停了一会儿,终于将藏了很久的难过流露出来,“可楼姑姑大概是不喜欢我了。” 元徵略有些哭笑不得——你看她也不是不明白喜欢是怎么回事,她就只是喜欢的人太多了些。 就 说,“真喜欢你的人,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变心的。”他说的沉缓,雁卿一时就听住了。不觉便与他对望着。元徵便说,“我喜欢你,纵然旁人说我错了,迫使我改 悔,我也一辈子都不会变心——你说的那些都对,若将喜欢的人同陌路人一般对待,那定然就不是真的喜欢。那么,你若将我同这样的人等同起来,为她难过……是 不是对我也很不公平?” 雁卿有些怔愣的点头。片刻后忽觉得整个世界都明亮生动起来,连兰雪堂外阴晦的风雨也轻快喜人了。她不自觉的就勾起唇角,想要哼唱歌谣。她就对元徵说,“我对七哥也是一样的。我喜欢七哥,一辈子不变。” 元徵静静的凝视着她,后来不知怎么的目光就暗淡下来。他握了握手心,将目光投向了外间细雨。那雨水润洗着草木,暮春繁花谢尽,又将到梅子黄熟的时候了。 入宫几次,女孩儿们的容貌、应对,皇后便大概摸得准了。最后果然如林夫人所料,卫国公家李英娥、越国公家纪雪同晋国公家谢嘉琳秀出于众。时常得皇后传召,入宫陪伴。 闻弦歌而知雅意。皇后此举,太子焉能不知道是在替他挑选太子妃? 这半年来他的心境也是几番变化。 初时自然是厌恶皇后手伸得太长,连他娶妻都要管——他可不觉得皇后会真的为他尽心,须知他娶得越好,皇后能摆布他的空间就越小。所以太子觉着,皇后八成会挑选她自家亲戚或是些容易控制的小门小户塞给他。 心中只冷笑而已。 谁知那日他自乾德殿里出来,正望见徽音殿中女客们拾阶而下。那一行闺秀中他一眼就看见了雁卿,倏然心喜。 待喜悦过后又想,楼蘩岂不就是林夫人引到皇帝跟前的?自己若娶了雁卿,反而令她们顺心如意了。可若真娶不到,心里又惦念烦乱。已默默在思索,太子妃还是该娶旁人,至于雁卿,就给他做孺人或是良娣……这还是使得的。 就又雀跃难耐起来。不论读书还是御前对答,都仿佛有使不完的精力。 谁知后来雁卿渐渐就不入宫了——太子才回味过来,楼蘩不想将雁卿给她。他心中又暗恨、又焦急,又无可奈何。甚至想要亲自去对皇帝说,可又怕是楼蘩欲擒故纵之计。 接连月余,都想不出好的对策来。便连夜里入睡都有些不安稳了。 这样的情形下,忽有一日得知,重阳前后,皇后邀请长安城中名门闺秀入宫赏菊花,燕国公夫人也在受邀之列。太子自然加倍的期待起来……竟反而希望中间是有什么缘故,楼蘩还是想将雁卿塞给他做太子妃的。 这一回入宫却同先前不一样,皇后令将府上两位姑娘都带上。 得到旨意,月娘也很是惊讶了一会儿,可看嫡母和姐姐都不以为意,便也稍稍能坦然以对了。 倒是她的乳母张嬷嬷特地来问,她要穿戴什么衣服首饰去。月娘自然说,“我和姐姐一块儿入宫,就随着姐姐打扮吧。” 张 嬷嬷便说,“使不得。早些年两位姑娘身量差不多,出入便都是相仿的打扮倒没什么。可如今大姑娘身量张开了,姑娘再同她打扮得一样,便不好看了。”又说, “譬如花朵,牡丹要绛紫明黄的富贵色,兰花却要浅碧轻红的素雅色。姑娘要学会打扮自己,不能总跟在大姑娘后头。” 月娘默不作声,张嬷嬷便轻叹道,“姑娘也不可能总在大姑娘的羽翼下……你想,皇后何以冷不丁的让夫人带姑娘入宫?” 月娘便垂着头,轻轻抿住了嘴唇。 她心里对太子也不是没有憧憬和幻想的,可撞见太子拉着雁卿的手腕说那些话……她纵然再年少,也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太子大约是喜欢她姐姐的,他想娶雁卿做太子妃。可雁卿不愿意。 月娘心里便略有些不是滋味。却不是嫉恨雁卿,而且隐隐的有些替太子鸣不平。 毕竟她和太子一样都是没有生母疼爱呵护的人。自己比不得雁卿人人喜欢,她没什么可说。可就连太子也被元徵比下去了,她就很替太子难受了。她想,凭什么啊……明明太子比元徵更需要被人喜爱。 虽这么说很奇怪,可月娘还是隐隐的觉得……要是自己也能同雁卿一样就好了。要是太子喜欢的是她,她一定努力的待他好,再不让他流露出那么脆弱难过的神情来。 这日晚饭后,月娘便和雁卿打双陆。 实则自去年学了围棋,姊妹两个已很少打双陆了——因姊妹两个下围棋都很有天赋,太夫人喜不自胜,几番周转才聘了国手来教她们。上品棋士颇有些古怪脾气,自和雁卿手谈过,便说她是该在十九路纵横上定转周天的人,誓要将她教成国手。便不许她再打双陆了。 雁卿对当“国手”倒是没什么兴致。只是也不好顶撞师父,便下得少了。 不过月娘邀她一起打,她也不会借故拒绝。 这一夜一共打了三盘,在第三盘的时候,雁卿终于输给月娘一回。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结果——一则月娘一直都在磨练打双陆的技艺,而雁卿已许久不打了。二则雁卿对着月娘,天生就欠缺求生之心,打法不由自主就柔和退让。是已总有一日月娘会胜过她的。 雁卿倒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可月娘却长长的舒了口气,说,“终于赢了姐姐一回。” 因她这语气过于郑重了,仿佛是真的击败了一个对手。雁卿便怔愣了一会儿。月娘却兀自俯身收拾棋盘了。 雁卿就又和她一起收拾棋子。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月娘手上就停了一下,说,“先前是有的,可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就是很高兴,”她说,“总算是赢了阿姊一回。” 雁卿想了想,胜则喜败则馁似乎也是人之常情。见月娘是真的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轻快专注,便也放下心来。 第二日便入宫觐见皇后——长安名门虽多,受邀的女孩儿却也不过那么几家。纪、谢、李三家自不必说,其余又有前梁国的名门清河崔氏、前朝皇室宇文氏,再就是雁卿姊妹了。 因这些人门第上都不必燕国公家差,崔氏和宇文氏清贵上还更有胜之。雁卿便有些担忧月娘又犯了怕生的毛病,便也打起精神来照料着她。 谁知并没有,月娘表现得很是大方自信,有礼有节。 世家闺秀气质上都不差,可像赵家姊妹这般明媚鲜妍的却也不是很多。一旦月娘改了往日瑟缩拘谨的毛病,纵然年纪小些,也已十分超逸秀出了。 先前没见过她的姑娘,不由都对她上了心。纪雪这般见过她往日模样的,今昔对比,自然更上心。便出首上前来同她寒暄一二,就笑道,“来到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并无什么嫡庶之别。妹妹也不必格外自贬。” ——这是怕她不紧张。 ☆、65第四十九章 下 这话说得温柔,可就连雁卿也听得出她话中的机巧。知道她是咬准了月娘的自卑之心,故意来戳痛她。才要上前出头,月娘已轻轻拉了雁卿的手腕,不卑不亢的顶回去,“是啊,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我有什么可自贬的。” 雁卿听她答得平静,觉出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手平稳轻柔,便知道她是真的没让纪雪给下住。 纪雪很显然有那么片刻没绷住,流露出短暂的恼怒来。雁卿见了,心里真是老坏宽慰——她口笨,过去没少吃纪雪的暗亏。虽懒得同她计较,只不去理会她,可有个口齿伶俐的妹妹来反喷纪雪一口,让她吃一回憋,雁卿心里也是很开心的。 不过,这种时候还是该当姐姐的来出头替妹妹撑腰。 雁卿见纪雪又要开口,便挡到她和月娘之间,道,“我在这里,就不劳你替舍妹操心了。” 纪雪见她们姐妹同心,真有心嘲讽几句。奈何是在徽音殿前,已有宫中体面的嬷嬷探究似的的望过来,只得作罢。轻轻哼笑,“我也只是好心罢了。”便不再纠缠了。 其实雁卿姊妹这一日出现在这里,本就十分让人在意。 原本连着几次入宫,皇后都没有宣召雁卿,她们都理所当然的觉着雁卿已落选了。谁知才对她失了戒备之心,她就又出现了。岂不让人警惕? 月娘更是如此。一看她就比旁人年幼,可容貌、举止、气质却是拔尖的。此刻听纪雪的语气,她竟还是个庶女——庶女也能列席,必然是有哪处得皇后的青眼,以至于连嫡庶之别都盖过了。反而比雁卿更令人在意。 她 们倒是猜得很准,月娘会在这里还真是有特别的缘故——皇帝思考很久,觉得挑选太子妃一事,自己还是该尊重下太子的意愿。太子很明显就是喜欢赵世番的二女 儿,他若强令太子娶旁人,难保太子没有情绪。万一再迁怒到楼蘩身上,以为是楼蘩故意不令他如愿,楼蘩就太冤枉了。是以只好按捺住自己的不喜,将月娘纳入考 虑。若叫了月娘不叫雁卿,未免要惹怒林夫人。是以顺带也把雁卿叫上了。 纵不知晓这原委,旁人也不由就关注了这姊妹俩。见雁卿明艳坦荡的挡在妹妹前头,月娘娇美文静的靠在她身后,便如芙蓉比肩而开,天生就是一道美好的风景。难免就有些心绪复杂。连李家姐姐也是不例外的。 此刻在宫里,四面都是在悄悄关注她们言谈举止的嬷嬷和宫娥,她们便都肯轻易说笑。也只向姐妹两个微笑颔首为礼。 雁 卿倒没这份紧张感——主要是亲戚太多了,李家姐姐自不必说,谢嘉琳同宇文秀也都多多少少同她们家沾亲带故。崔道涵是新来的,跟谁都不熟。只纪雪那边是世 仇。她又不知道皇后宣她们入宫是挑太子妃的,自然毫无负担,只想着赶紧陪皇后看完菊花,好回家去吃螃蟹……还有新酿的桂花糖浇出来的嫩嫩的桂花藕! 自然是不会如她所愿的。 皇 后今日兴致很好,走走停停,不时拉两个小姑娘在手边同她们说说话。似崔道涵和月娘这般才思敏捷的,皇后便随意指着一处风景提起某句诗来;如李英娥和纪雪这 样文静雅重的,皇后便随口点评女红同她们话话家常;如谢嘉琳和宇文秀这般贵重矜持的,皇后便和她们说起闺门往事列女事迹。几个姑娘都觉得自己发挥得不错, 同时又暗暗讶异于皇后的广博全能,不觉已起了敬重之意。 独独雁卿半点都不惊奇——这些闺秀里她最早认得楼蘩也最早喜爱她,她知道楼姑姑的深不可测。曾经一度,她想要长大成为楼姑姑那样的女人。自然,在楼蘩对她说“不要学我”时,这目标就已破灭了。 雁卿望着太液池中浩淼的烟波,微微觉得伤感。初夏来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此刻湖中却只余下半颓的残叶。连对岸翠绿欲流的垂柳也已显出枯败景象。原来时间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流走了。 月娘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腕,她才回过神来。抬头就看到楼蘩正温和的望着她。雁卿忙垂下头去,就听楼蘩轻轻唤道,“雁丫头,过来我这边。” 雁卿愣了一愣,忙上前去。楼蘩就将手搭在她肩膀上,道,“前头是含凉殿,咱们去那边坐坐。” 雁卿听她声音有些发虚,扶在自己肩上的手也有些抖。不由就抬头看楼蘩,只见楼蘩面色苍白,雪白的脖颈上汗水沁出,片刻之间就摇摇欲坠了。雁卿忙吩咐一旁宫女,“去取坐具、罗伞来,姑姑似乎是中暑了!” 都已过来中秋,哪里还有中暑之说?宫女们便都暗笑,也并不不在意。可待看向楼蘩,立刻便察觉出不对,就都有些慌乱。 楼蘩眼前黑黄,已有些站立不住,话都说不出来了。就只强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们去。 因 楼蘩要和女孩们说话,此刻贵妇人和嫔妃们都在后头不远不近的赏花。宫女们忙乱着要上前扶楼蘩,楼蘩却挥手驱赶,不肯令她们近身。雁卿隐约察觉到她的戒备, 脑中忽就一醒,立刻回头对月娘道,“去找阿娘过来。”又道,“李姐姐、谢姐姐,你们来扶一把。宇文姐姐,你照应着,不要让人乱跑。” 李谢二人一对视,忙上前去。三人合力将楼蘩扶到柳树树荫下躺着。 宫女们果然就要乱起来,宇文秀忙厉言喝住了——她是前朝宗室,也是太子母舅家的人,原就比旁人更有威仪些,再有崔道涵和纪雪从旁协助,倒真能短暂的镇住场子。 不过一会儿功夫,林夫人就已赶了过来——因月娘口齿清楚,传话利落,倒是省去了她了解前情的时间。有林夫人接手,一切立刻就井井有条起来,不多时太医就已赶到。 此刻楼蘩也已略略的舒缓过来。林夫人便叫来步辇,将她送到含凉殿里。 皇帝正在前庭同臣僚议政,听闻禀报只点了点头。 白上人给他剔肉刮骨时他都不动声色,此刻自然不会因为楼蘩一点一事就大惊失色。毕竟楼蘩才二十四五岁,正当盛年。素日里也不是个娇弱多病的。皇帝虽也担心关切,却并不至于自惊自扰。 这头议事要紧,他便吩咐元彻,“皇后病了,你代我前去探视询问——有事立刻差人来告诉我。我随后就过去。”又令人宣白上人去看诊。 他觉着这也是拉近太子和皇后感情的机会。 元彻先一羞恼,片刻后又一阵欣喜——楼蘩突然病了,雁卿她们显然不能就这么离开,十有八_九还得在外头伺候着待命。他此去也许又能见着雁卿。 雁卿此刻确实还在含凉殿外候命。 太医在里头为楼蘩诊断,尚未得出结论。雁卿担忧楼蘩安慰,心里焦急,便有些不安稳。 其余的闺秀们看她如此,心情也越发复杂。 先前楼蘩忽然就晃着要倒,这群小姑娘无有不惊慌的,就她一个临机决断。闺秀们素质固然都是极好的,可能那么快镇定下来,也多仰仗她指挥之功。 且 她点的人选也很值得深思。跑腿自不必说,那些人里她真正能指挥动的其实就只有月娘。后头她又一口挑出宇文秀来镇场子——就连崔道涵这个没让她点名的,也觉 着不简单。若她是雁卿,头一个想到的肯定是既为太子妃之选,又是她表姐的李英娥。可若是李英娥,只怕宇文秀和纪雪都不会诚心实意的协助她。 选对也不难,难的是那个不假思索。 先前瞧着,明明就是个痴儿…… 甚至此刻看她,也十分不精明——旁人都在装镇定,她反而明显的流露出焦躁不安来。 崔道涵斟酌了一会儿,觉得雁卿八成还是蒙中的。 也只有月娘明白雁卿为什么焦虑。她就又悄悄上前握住了雁卿的手。 雁卿觉出手上一暖,心里才略安稳下来,就回头看月娘。 月娘就轻声道,“不要紧的,阿姊。” 只是手心的温度传递过来,身上竟奇异的平静下来。呼吸也平缓柔顺起来。雁卿就回握住月娘的手,道,“嗯。” 这个时候有太监趋步上前,在阶下挺直了身板报唱道,“太子殿下到!” 一叠声的“太子殿下到”传唱过来,待那传唱声挺,便见有华服的俊美少年踩着午后寂静的长影,步履匆匆的进入了她们的视野。 先还各有心事的姑娘们瞬间都步调一致的绷紧了精神,各自垂下头去,分列到两侧。 大多数姑娘都没有瞧见他的模样,只看到那云纹金龙的兖袍和袍裾下皂色云靴步上了台阶。那云靴停处,女孩子们不觉各自惴惴。然而太子也没说什么,就只停了那么一步,就向前走去。 里间立刻便有人迎出来。太子的声音也是十分清雅平缓的,“母后身体如何?” 来人忙跟上他的脚步,道,“太医说是不当紧。只是……” 太子便又停住了脚步,“只是?” 那人便禀道,“似乎还有旁的原委,太医们尚未确认。适才白上人进去了,正在诊治。大约稍后就能……” 话还未说完,里头就钻出个人来。见了太子,倒是僵了片刻,忙上前行礼。 太子道,“出结果了?” 那人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是……”声音不觉一低,大约知道躲不过去了,就说,“是喜报。” 太子就微微退了一小步,“喜报?” “是。”那人道,“……皇后娘娘有喜了。” 此言一发,满庭的寂静,片刻后便又嘈嘈杂杂的私语起来。任何人赶上这样的报信都难免有些欢喜雀跃——尤其前头皇后和她们逛着院子就差点昏厥了。虽怪不到她们头上,也难免皇帝不迁怒。谁知竟有这样的转折。骤然松懈之后,少女们的欢喜也是由衷的。 这一派喜气洋洋里,就只有元彻僵冷如冰,连一个动作、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楼蘩让一行女人簇拥着出来时,他才锈蚀一般僵硬的一退。 片刻后他猛的就要上前去。手腕上却忽的一紧。 雁卿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拉住元彻。她就只是看到元彻的目光——那目光就如一只孤狼,透着冷丝丝的血气,亡命之徒般孤注一掷。凶狠,可又脆弱欲折。 雁卿只是觉着不能让他过去,否则他必定是要做歹毒的蠢事的。 元彻凶狠的瞪了过来,但雁卿实在被他瞪得太多了,何况这回他那眼神也不是真正的凶残。反而更多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雁卿就只退缩了那么一小下,便更不松手的拉住了他。 她明白元彻的心情——毕竟他曾向她诉说过。可她不知道该在这种情形下说些什么。想到月娘先前安抚她的办法,忙往下握住了太子的手,想将他的手暖过来。 太子目光就一颤动。 月娘此刻才回过神来——她没有雁卿的勇气,却也已醒悟到太子此刻的心情。忙道,“恭喜殿下!”对上太子瞪过来的目光,她的声音也不觉放低了,“殿下要当哥哥了……” 片刻的凝滞后,太子的声音已又清雅带笑了,“是啊,真是喜事……”他就低头望着雁卿,“知道雁卿妹妹替我高兴,可也不必……”他就抬了抬和雁卿握在一起的那只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两只手上。 雁卿却也没有多了急迫。她就又确认了一下太子的目光——带了薄薄的明光,微微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似乎是已冷静下来了。可是很虚伪,那虚伪里混杂着褪去脆弱的凶残。 她下意识的就嫌恶的松开了手。 太子匆忙一握,却只握住一把空气。片刻静默之后,他只轻轻的笑了笑,转身大步向楼蘩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嗯……总之又长大一个熊孩子。 ☆、66第五十章 上 长安秋日最好,长空一碧万里,澄净无云,空气都明亮得仿佛闪耀着光芒。自远处看,那坐落在龙首原上的宫城越发的威严高阔,宛若九天阊阖,天然就有一种令万民朝拜的气魄。 可作为居所,则未免太空旷寂冷了。 马 车已离开了皇宫,正碾着沙石的路面辘辘的前行。雁卿将手臂耷在车窗上,静默的望着长安的街景。她脑海中总顽固的浮现出太子最后望向她的目光,虚伪的笑着, 隐藏着残虐,却又有一种奇异的安稳和热度。就仿佛佛陀要渡人,修罗要杀人,净莲绽放,业火腾烧。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再不必有所挣扎。 雁卿不太明白,她只些微懊恼自己在最后那刻放手了。 也许应该多拉住他一会儿。雁卿轻轻握了握手心,想。 可就是很讨厌啊,就算她想安慰太子,被他用那种要虐杀什么的目光望着,也会厌恶到不想再理他。 “阿姊,你不害怕吗?” 月娘这么问的时候,雁卿才回过神来。她就有些茫然的望着月娘,“害怕什么?” 月娘垂着头,抚摸她膝盖上的兔子,“姐姐拉着太子殿下的手……她们都看到了,肯定会在背后议论。阿姊就不怕伤了闺誉吗?” 雁卿才记起那一瞬间汇聚到她身上的目光。 “让他们去议论吧。”雁卿就一抿嘴唇,露出些委屈的傲气来,“有些人就爱传些有的没的。你若怕她们的嘴,就什么都不用做了。有些时候你没做过,他们还硬说你做了呢。” 月娘就愣了一愣——在燕国公府上,雁卿几乎是所有人的宠儿。自然不会有人在背后说她不好。月娘便没有意识到,雁卿其实也是在闲言碎语里,让人败坏着长大的。 此刻她才骤然想起,旁人可不就说雁卿是个“痴儿”吗?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败坏。 这种话都能传到府中来,可想外头传成什么样儿了。若真有不认得雁卿的人听到她这名声,怕还没见面就先生出轻蔑之心来,如何还会愿意结交、亲近她? 可 实际上,连月娘都看得出,她家姐姐不傻。不但不傻,反而还比寻常人更聪慧。就只是她这聪慧不是大家闺秀的聪慧法儿罢了。因天性纯真,便不将人情险恶放在心 上;因心存志向,便不将琐碎外物放在心上。是以她能一心一意的待人好,能一往无前的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个真正剔透、自在的妙人。 月娘不是雁卿,她没底气去做这样的“妙人”。可大概就算她有这样的底气,也未必有这样的勇气。毕竟她就只是个寻常的“淑女”,虽被世俗约束得十分辛苦,可惊世骇俗的事她也做不出。 就譬如在大庭广众之下握住太子的手。那个时候她甚至不敢有这样的冲动,可雁卿做了,她又懊悔自己胆小。 月娘便说,“可是那样真的不好啊……男女授受不亲。非亲非故的,就那么握住了……” 雁 卿知道她这个妹妹在“闺誉”上是十分较真乃至迂腐的。此刻她也是略微有些烦乱的,就用“嫂溺,则援之以手”打断了她,然而想到当时月娘那句“恭喜殿下”, 又觉着自己还是应该说清楚的。就道,“那个时候他有些魔怔了,总觉得不拉住他,他会做些蠢事。所以就拉住了。倒没想令人看见了会怎么着。” 月娘就沉默下来。 雁卿也不知道月娘听明白了没——这一日她的心思其实是被太子给缠绕住了。 她莫名的又想起白上人讲的故事。他说曾有十恶不赦的罪人一念慈悲,救下一只蜘蛛。后来那罪人在地狱里受苦,佛陀便悬了一线蛛丝进地狱里。罪人看到解脱的希望,纵然只有一线蛛丝,也依旧拼命的想要攀爬出来。 那时墨竹诘问,“蛛丝那么细,岂能承得住人的体重。只怕在罪人握住时,就要坠断了。” 可雁卿却全无这样的疑问——她听得懂这样的故事。她想那蛛丝是慈悲所化,虽纤弱,却是不会坠断的。 太 子当然不是地狱里的罪人。可雁卿就是对他有一种道不明的关切。就像那天她小心的去吹他手臂上的伤口,就像今天她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太子仿佛总是徘徊在边 缘。他显然不是个好人,可偏偏又会露出寂寞脆弱的模样。让人忍不住就想将他拉出来,就像那一根纤而不绝的蜘蛛丝。 想到这里,便越发介怀自己松开了手。 不过,她显然不是那根能救人出苦难的蜘蛛丝。太子也显然不需要她的关切。 ——何况就算她一直拉着太子,又能改变些什么? 月娘那一句“恭喜殿下”,其实才是正确的规劝——明明得了喜讯,太子却一脸脆弱痛苦的模样,岂不是要生出许多事端?他是该适时摆出欢喜的面容的。哪怕是假的。 雁卿一时又有些茫然。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月娘的啜泣声。很轻,小心翼翼的掩饰着,可雁卿还是听见了。 她待要询问时,月娘立刻背过身去,偷偷的擦了擦眼泪。 雁卿愣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只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没多说什么。 这一回雁卿却受了个不轻不重的教训。 回到家之后,林夫人便将他单独叫进屋里,严厉的教训了一回——大旨还是她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拉住太子的手。 雁 卿给月娘的理由,在林夫人这里显然行不通。林夫人说得很清楚,“你觉着闺誉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出了门你就是赵家的闺女,旁人透过你看的是赵家的家教门风。 你的作为,也就是太夫人和我的脸面,是你的姊妹们的脸面。我不怕人议论也就罢了,太夫人的名声呢?你鸾姐姐,月娘妹妹的名声呢?” 雁卿略有些发懵。 林夫人又说,“自己坐正行直,旁人议论也就议论了。可你这回分明就是做错了——论迹不论心,大庭广众之下握住太子的手,你倒和我说说这像什么话!” 回了自己屋里,雁卿就有些闷闷的。 先是太子流露出那样的目光来,随即又被告知,她做的蠢事可能会连累妹妹的闺誉……雁卿不明白自己这一日究竟入宫去做什么了。唯一的喜事是楼姑姑有了身孕,可再想到她三叔,雁卿也就欢喜不起来了。 她就又攀到小凳子上,去给七哥写信。说一说自己的心事。 不过就连这信也是送不出去的——林夫人给她禁了足,不许她再私下同七哥通信了。 因在禁足中,外头发生的事便尽都与雁卿无关了。 倒也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三叔的信寄回来了,满满的十七八封,还有随信而来的一大箱子土仪。 原来三叔一直都没忘了他,只是刚到江南就被人扣下了。待去年年底才终于顺利的见到了陈国皇帝,不辱使命的完成了出使。二月中回朝复命,旋即又独自南下,在江南游荡了小一年。因江南内乱,通信不便,是以写下家书却都没有寄出。 如今已在归程,大约年底就能回来。 虽疑惑三叔既然二月里就回朝了,为什么不回家来看看。不过既已过去这么久,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雁卿便安安稳稳的在家里读书、下棋、习射,日子也过得不紧不慢。 # 如今晋国公府在长安定居下来,同燕国公府上往来便日益亲密了。 只是杜夫人不大出门应酬,谢景言又是外男,见面的机会便很少。冬日初雪的时候,他来送了一回冬狩的猎物,借机拜见了太夫人。只是林夫人给雁卿的禁令十分严厉,连会客也不许。雁卿到底没能再见着谢景言。 谢景言自然是是十分失望的,回头鹤哥儿便忍着笑对雁卿说,“就说你们无缘,你看纵然约好了,也一样见不着!” 雁卿鼓起腮帮子,泪汪汪的瞪着鹤哥儿——她这个性子,一关一两个月,可想是不好受的。还不是一戳就疼? 平时鹤哥儿欺负她,可她一哭,便只剩鹤哥儿任她揉搓的份儿了。奔前走后的想逗妹妹一笑,到最后只能十分肉疼的向她保证,“我帮你把禁足令解了,这总可以了吧?” 雁卿才停了脚步回头去看她二哥哥,“真的?” ☆、67第五十章 下 鹤哥儿说了,那自然就是真的。 只不过和雁卿不同,鹤哥儿在林夫人跟前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他哪里敢指点林夫人的作为?也只能绕着圈子,围魏救赵。 他觉着林夫人关了雁卿这么久,什么气也都该消了。目下就差一个台阶,好顺理成章的给雁卿解禁。 因此这一日便同谢景言说起来,“你家姐妹姑嫂这几日若有什么聚会,别忘了叫上我家小妹。” 谢景言正在瞄靶,闻言松了箭弦,疑惑的望向他,“你说雁卿?” “不 然还有谁?”拜托到谢景言身上,鹤哥儿也十分牙痛,可闺房间的邀约,若不是十分亲近或是有脸面的人,林夫人也不会带上雁卿。算来算去就那么几家。偏偏鹤哥 儿同元徵不亲近,同李家表兄弟们又太亲近了——只怕他这头才说完,那头就已传到太夫人和林夫人耳中了。是以只能同谢景言商量。便解释,“雁丫头也不知做错 了什么,让我阿娘给禁足了。” 谢景言却没有追问缘故,只兀自搭箭拉弦。不知怎么的,那箭弦拉得十分狠厉,铮嗡一声,长箭离弦破空,呼啸而去,钉入了箭靶。那中的声震响,惊起树上雀鸟。 他面上淡淡的,并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道,“回头我问问我阿娘。” 他肯帮忙自然好,只是这装模作样的态度令鹤哥儿十分不爽,就道,“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谢景言却不肯说,只道,“没。心里别扭。” 又搭弦,漆黑的眼睛半眯着瞄准,就有些猛虎捕食的又慵懒又危险的意味。 鹤哥儿自己也是磨牙吮血惯了的,反而更习惯这样的气场。见他如此,不觉也被勾起血性。便也张弓,挑衅道,“要不要先比一场?” 这一日他们都在上林苑中。 因突厥人侵扰频仍,皇帝命加强西北边疆守备,增筑亭障,修缮长城。一面防备突厥人南下,一面也暗暗备战,准备征讨突厥,以攻助守。 楼 宇既从突厥回来,自然熟知突厥情势,皇帝便常召他入宫对答。彻谈数次之后,便改了初衷,不但不打了,反而要同突厥人修好——原来突厥不同于中原,既有父死 子继又有兄终弟及,传嗣便十分混乱。如今突厥境内一分为四,叔侄四人各都有兵有地,俱称可汗。虽先后有序、外示和同,实则各自为政、内怀猜忌。 对付这样的敌人,汉人实在是太有经验了——先秦诸贤早有遗训,为“远交近攻,离强合弱”八个字。 楼宇便协助皇帝定下策略,分化突厥势力。又自请出使突厥,前去“结交”突厥可汗的叔侄兄弟们。 虽意为结交,可毕竟是深入敌邦,使者须当有勇有谋——至少气势上不能落于下乘,能炫耀威能、压服突厥人则更佳。因此皇帝有心从世家挑选骁勇少年充当使者,随楼宇一道前往。 便开了上林苑令楼宇主持演武。令十三岁以上的世家子弟,能骑善射者参与选拔。 鹤哥儿和谢景言都当慕强上进的年纪,有机会效仿班超扬威境外、万里封侯,倍觉热血沸腾。自然就都来了。 话虽如此,十三岁的少年身量都还没长开,再英俊骁勇也有限。让他们参加,不过是激励他们上进罢了。 因此鹤哥儿他们虽来了,却是看比做多。只见家中兄长们各逞威能,看得他们心痒技痒,却不能上场。 所幸上林苑大得很,两人便一道溜出来,自寻去处打靶跑马,解解馋罢了。 此刻说完了雁卿的事,鹤哥儿同谢景言便自行比试起来。 他们两个都是这辈少年里的翘楚,固然年少,可也都不同凡俗。一旦比试起来,骏马散蹄,弓矢铮鸣,竟也颇有动人心魄的气势。就有旁的少年汇聚过来,或是观战,或是跃跃欲试。气氛渐渐热烈。 一时两人勒马休战,各取皮囊子饮水。 鹤哥儿见四面聚了许多人,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得意——毕竟年少,还是爱出风头的。 谢景言却旁若无人,依旧不多话,看上去懒洋洋的。 鹤哥儿知道他生性如此,也不爱浪费情绪管他的——跟他认识了这么久,也就去岁在赵家演武场上看到他认真了一回。平日里他都这么一副死模样。只是你若因他这“散漫”就小瞧了他,也必定要吃苦头。 谢景言就是个天才。年少的天才处境总是十分尴尬——因太年少了,大人们只将他当孩子。可又太天才了,同旁的孩子压根玩不到一处。因此就这么散漫的碾压着别人,久而久之,在同龄人跟前也就没什么表现欲了。 若楼宇亲自来看也就罢了,否则再多人围观,谢景言也不会放在心上。 不过鹤哥儿也不怕谢景言——他自己也不是个庸才,论资质本事足以同谢景言匹敌,所缺的就只是阅历罢了。因此纵然谢景言时常散漫得让人想揍他,鹤哥儿也都无视了。 不过也不是谁都像鹤哥儿这般有“谁叫我也是天才呢,天才就该相互体谅”的豁达心态的。 鹤哥儿出风头,再加上谢景言默不作声的傲慢,终究还是激怒了某些人。 ——越国公府上纪氏兄弟也在这里。 纪衍此刻十分恼火——适才他兄长纪甄正同鹏哥儿在演武场上交锋,结果就让鹏哥儿给彬彬有礼的揍了个狗吃屎。 …… 鹏哥儿其实是个谦逊宽厚的好少年来着,同旁人对阵时都多有容让,不至于让人输得太难看,但谁叫纪甄是纪家人?纪家当年败坏林夫人的名声时,鹏哥儿没能亲自 上阵干架,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记仇。一和纪甄对上,就半点面子都不给。纪甄中靶,他就中靶心,纪甄中靶心,他就一箭破开纪甄的箭尾,贯穿之而中靶心。正面对 上时,他甚至不给纪甄发挥的余地,直接一胳膊将他薅下马来,瞬间淘汰之。 ——针锋相对都算不算,根本就是鹏哥儿的单方面碾压。偏偏他欺负人时依旧是一副谦逊宽厚、彬彬有礼的模样。 同为国公府世子,纪甄自然是丢尽了脸面。连带着整个越国公府都灰头土脸的。 纪衍正想找个人出口恶气,一回头就瞧见鹤哥儿同谢景言在场外比试,吸引了不少目光。连楼宇都频频留意,向身旁人询问这两个少年的身份。 鹤哥儿的得意自然无比刺眼,谢景言的散漫更让人火气加倍。纪衍就有些忍不住了。 不过要让他光明正大的去找鹤哥儿挑衅,他也不敢——实在是小的时候被鹤哥儿揍怕了。 就在背后同人调笑起来,“他何必这么用力,他家里不还有个妹妹吗?” 自然有人捧他的场,笑问缘故。纪衍就阴阳怪气的八卦起来,“你们不知道吗?上回皇后宣勋贵之女入宫,恰逢太子前去探望。旁家姑娘都忙着避嫌,就只有他家妹妹,当众就扑上去缠住太子,拉着殿下的手搔首弄姿。也就殿下宽仁明正,换了旁人让她扑那么一下子,啧啧……” 旁人固然有意起哄,可这都八卦到太子头上了,谁敢接腔?就只能顾左右而言他的敷衍着。 纪衍还不觉悟,又道,“所以你看,他还这么拼力做什么?让他妹妹去解裙子啊……”越说他还越起劲了,又编排道,“你们是没见过,他妹妹那小模样儿,跟妖精似的。上回叫了我一声哥哥,听得我骨头都酥了。若让我尝一口,替她去死都乐意啊……” 鹤哥儿和谢景言先还没注意——但那边气场太奇怪了,旁人尴尬四顾,就纪衍一个人蝎蝎螫螫的大笑。不自觉就望过去,随即便听到纪衍在意淫雁卿。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乌黑沉重的气场就在那静默里“轰”的铺开,先还围绕在他们四周的人立刻就都猛退了一步。 鹤哥儿便拨马上前。 纪衍还在说笑,他身旁的人觉出不对,已纷纷给鹤哥儿让路。 鹤哥儿就拽住了纪衍的衣领。纪衍正说到兴头上,摸了一把脖子,回头便要发脾气。鹤哥儿就冲着脸给了他一拳。 一拳就将他从马上揍到马下。 纪衍摔得不轻,懵了一阵子才觉出害怕来——不过毕竟是在上林苑里,他可不觉着鹤哥儿敢在此处斗殴。立刻便虚张声势起来道,“这里可不是燕国公府。天子御园,你竟敢撒泼逞凶!” 这不是废话么——幼学馆还就在皇宫门口呢,鹤哥儿不一样说揍他就揍他? 不过好歹都长大了,打人也要找个名目。鹤哥儿就撸撸袖子从马上跳下来。纪衍才爬起来要叫人,就又被鹤哥儿一拳揍倒在地。他趔趄的一退,脚踝利索的崴了一把,跌倒在地。 这会儿他是彻底无反抗之力了。鹤哥儿见他凄惨,哆嗦得都快吓哭了,已是丢光了脸面。便也不狠揍了。就撕起他的衣领扇他的嘴巴子,扇一下就说一句,“原来你想和我切磋啊,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直说就行,我随时奉陪。必当尽兴。” 连扇了四五下,纪衍随扈才赶过来救他。 这些人也都欺良霸善惯了,凶神恶煞的就要蜂拥上去揍鹤哥儿。然而袖子才撸起来,便见眼前有长箭破风,紧擦着为首一人的鼻尖,凌厉带响的钉入一旁箭靶上。 一行人都惊了一跳,下意识侧身去看,便见那箭正中靶心。 随即又是一声铮鸣,另一枚箭钉入前一枚箭的箭尾,却依旧去势凌厉,竟将楛木长箭当尾破开,再度钉入靶心。 一行人再吃了一惊,忙望向射箭之人。就见一胡服少年端坐在乌云踏雪的骏马上,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有久经战场的杀气。他已又张弓搭箭,猿臂蜂腰,不动如山。黑漆漆的目光自箭弦后瞄过来,不带半分情绪。那箭所瞄准明明是血肉之躯,他目光却仿佛在看草木扎成的靶子。 连声音都不必发出,他就这么瞄准着,一行人便察觉出他的威胁,竟没有一个敢动的。 片刻之间,楼宇也察觉出这边的动静,已派人来问。 纪衍早瘫软成一滩烂泥,脸肿得猪头一般。鹤哥儿就拍去手上尘灰,道,“纪二公子要同我切磋武艺,倒无旁的事。” 那校尉如何看不出,切磋是假,纪衍被他当众揍了一顿是真。不过这两家他谁都惹不起,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训斥道,“天子选贤择士,自有你们光明正大在校场上切磋的机会。勿要私下争强斗胜,自毁前途。” 又去瞪谢景言。谢景言就更无辜了,“我在练箭。” 校尉一回头看到靶心两枚长箭,实在无话可说。就道,“好箭法!” 转身离开了。 鹤哥儿:……所以说谢景言欠揍之处,真是十年如一日啊! 因有楼宇盯着,纪衍虽吃了大亏,却也不敢当众报复。灰溜溜的留下一句,“你等着!”便领着一群人逃走了。 鹤哥儿虽揍了纪衍一顿,心情却越发糟糕。 ——雁卿究竟是为什么让林夫人给禁足了,鹤哥儿根本就没想过,林夫人自然也不会对旁人说。 但听了纪衍的话,鹤哥儿还是隐约猜到了几分。 只怕真的是因为在宫里遇上了太子。鹤哥儿自然不觉得雁卿会去招惹太子,他毫不犹豫的就认定,太子肯定欺负他妹妹了。 这感觉很郁闷。因为对方是太子,所以就算你明知道他欺负你妹妹了,你也不能揍他一顿报仇。就只能自己憋闷着。 而且明明就是太子欺负他妹妹,到头来还是雁卿让人嚼舌根。 鹤哥儿觉得自己揍纪衍揍得轻了。 就把玩着手上长弓,琢磨着要不要再挑衅谢景言,和他酣畅淋漓的打一场,出出气。 一回头却发现谢景言垂着眸子,周身凝着乌压压的杀气,竟比他还阴沉。 鹤哥儿忽然就意识到些什么——那日晋国公长房陆夫人也带着谢嘉琳入宫了,纪衍知道的,只怕谢景言早就知道了。 难道纪衍说的…… 他脸色便有些不好,已不觉眯起眼睛来盯着谢景言。 谢景言察觉到他的目光,愣了一下,身上杀气散开,就略显露出些尴尬来。 他同鹤哥儿一道翻天搅地这么多年,也是有默契的。已猜想到鹤哥儿此刻的心情。斟酌了片刻,还是说,“你有什么疑虑,回去问雁卿便是。” 鹤哥儿便愣了一下——是啊,他直接问雁卿就是了。难道雁卿还会故意瞒着他不成? 自己想明白了,却还是怀疑谢景言,“你敢信纪衍那些屁话,以后我见你一次就揍你一次。” 谢景言:…… 他当然不会告诉鹤哥儿,他确实早就知道了。 鹤哥儿上头还有个哥哥,哥哥上头还有个大龄未婚的小叔叔,因此他虽十三四岁了,却还不急着说亲。谢景言却不同,他是谢怀逸的独子,一家子都盯着他呢。是以长辈们早已为他张罗起来。 雁卿自然是最现成的人选——她父母都是谢景言的父亲敬重亲近之人,两人的祖母又是闺中密友。且在西山马场上,杜夫人也亲眼见过她,一见就十分喜欢。是以提到谢景言的亲事,一家子最先想到的就是雁卿。 也就杜夫人略有忧虑。雁卿是正经的燕国公府嫡长女,这样的身份通常不是嫁入宗室皇宫,就是嫁到勋贵之家做宗妇的。谢景言固然人才出挑,可他有一点不好——不是宗子,无爵位可袭。只怕林夫人舍不得把雁卿给他。 不过这疑虑随即就让谢怀逸给打消了,“林娘未必想让女儿嫁得富贵,獾郎也不差一个爵位。”又调笑道,“娘子若十分在意,为夫这就去为你挣个爵位回来。” 虽如此,娶妻毕竟是件大事,也不会就这么草率定下。还要上上下下的考量。 谢家人对雁卿的言行举止,便也格外留意起来。 所以雁卿当众拉住太子的手这件事,谢景言确实早就知道得很清楚了。 他很熟悉雁卿的品性,略一思索前因后果,便猜想到——只怕是太子听说楼蘩有了身孕,流露出什么不妙的动向来,雁卿为护着楼蘩,就冲出去将太子拉住了。 事急从权,谢景言并不觉着雁卿哪里做错了。 只是不知怎么的,就算明白,他心里也依旧有些别扭。 ——想他为见雁卿一面,每每几多波折,到最后还常见不着她。结果太子流露出要做坏事的意向,就把雁卿给引出来了。 还拉了手。 谢景言觉着自己似乎是太守规矩了。众所周知,战场上太守规矩的人容易打败仗。战场外太守规矩,结局就是他面都没见着,人家连手都拉过了。 谢景言觉着这么想很不应该,至少对雁卿而言有失尊重。 可是他确实很在意旁人牵了雁卿的手,很厌恶旁人说雁卿对太子有什么想法。 他确实在想,若能牵一牵雁卿的手就好了。 ☆、68第五十一章 上 当日陆夫人透风说雁卿当众牵了太子的手时,谢景言便将自己的猜测对杜夫人说了。 杜夫人亲眼所见,自然知晓赵家和楼蘩的姻缘。料想也是如此。她天性悯老恤弱、义无反顾,便不觉得雁卿做得多么“有伤风化”。只是惋惜雁卿到底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就那么草率的挺身而出,让好事之人抓到了话柄。 ——她自己就是从风刀霜剑里熬过来的,最清楚人言可畏,已料到雁卿要很受一番委屈。再想到她当日纯净欢快的笑容,竟有些替林夫人心疼了。 她若有这么个女儿,断然舍不得让她遭受那些风言风语的戕害。 是以谢景言同她说,“……我不能在家陪阿娘解闷,阿娘又不肯出门玩耍,若实在无趣得紧,不如就接赵家妹妹来住几天”,杜夫人还真有那么一瞬间心动了。 不过片刻后也就回味过来,“旁人家的姑娘,岂是我说接来就能接来的?” 谢景言见她一本正经的惋惜着的模样,就有些忍俊不禁,道,“也不是旁人,咱们是世交,又有亲戚。接来做客不算什么。” ——何况他们不正张罗着要让他把雁卿娶回来吗?早晚不还是自己人? 便也不瞒着杜夫人,就道,“她让她阿娘给关起来了。阿娘去接,那就是解她于倒悬,她必定欢喜。” 没想到杜夫人又摇头,道,“她阿娘那是护着她呢——你不懂。让她在家里躲躲风头,过了这阵子再说吧。”又道,“来咱们家反倒不好……万一遇上你六姐姐,岂不尴尬?下人们若要嚼舌根我也收束不住。她自家就没这些烦恼。” 不过到底还是上了心,就道,“她若在家里待得闷了……我去看看她,也使得。”她倒没什么长辈晚辈的概念,又笑道,“我也想她了。” 也确实是杜夫人思虑更周全——谢景言的堂姐谢嘉琳有心竞逐太子妃,且又性格矜傲。若同雁卿碰上了,只怕真会忍不住挫一挫雁卿的气势。雁卿岂不是又要受气? 谢景言便也不坚持,只笑道,“还是阿娘会疼人,我就想不到这些。” 杜夫人便笑道,“你才多大……这又是后院儿里的事。”又问起上林苑里演武来。 谢景言便耐心的同杜夫人解说起来。 出使非同儿戏,谢景言、鹤哥儿这样年纪的少年自是不能入选的。这一回楼宇挑出的随行武官,最年少的是雁卿的大哥哥赵子程,也已经十七岁了。 八公子弟也只他和晋国公府上谢景容入选了。然而要说旁人都不出息,那也不至于。 主要还是舍不得。 虽有“不斩来使”的说法,可毕竟中原正同突厥人交战。且此行要出关,难保路上不遇到什么危难。纵然一路平顺,也难保突厥人不突然翻脸,扣住他们当人质。 是以有门路的世家大都私底下走动过,不想让自家儿子入选。 皇帝对此也是又恼火又无奈——不过连这种胆量都没有的人,纵然强派出去又能成什么事?皇帝也不勉强。 纪家倒是也让纪甄、纪衍兄弟前去角逐了。纪世子纪甄也确实一表人才,可惜让他弟弟给连累了——皇帝一听说纪衍当众挑衅鹤哥儿,让鹤哥儿给饱揍了一顿,就知道纪甄同鹏哥儿是难和平共处了。这两个人二选一,那自然是鹏哥儿更胜一筹。 不过鹏哥儿到底是燕国公世子,皇帝还是召见赵世番探了探口风。 赵 世番倒也实诚,“确实舍不得……不过犬子自幼以臣为榜样,也一直都有定远侯的志向。这会儿臣若为了一己之私阻拦他,以后就不好教导他了。何况臣还能比祖 母、慈母更舍不得他?她们尚且不阻拦,臣就更不能束手束脚了。男儿还是该出门历练历练的,江南塞北都走一走……也好。” 皇帝自己也是当父亲的,不觉心有戚戚。又有些羡慕他们父子间的关系。 便亲自召见了鹏哥儿和谢景容,褒奖赞誉了一番。 谢景言一面同杜夫人说,一面叹道,“可惜我没能入选。” 杜夫人便笑道,“纵然你入选了,我也舍不得。”又叹道,“没想到你二哥才新婚,就又要出远门了。” 谢景言只轻轻一笑。 杜夫人说的“二哥”,是大房的庶子谢景容——陆夫人其实也是舍不得送儿子去突厥的,只是谢嘉琳要竞逐太子妃,她的兄长们便不能毫无作为。皇帝选拔世家子弟充当使者,恰是表态的时机。 可送亲儿子去,陆夫人舍不得,送庶子去,又不好开口。犹豫再三时,谢景容自告奋勇,着实让陆夫人松了口气。 谢景言虽年少,却也看得清这些门道。只是不愿意议论罢了。 就道,“二哥此去是要建功立业的,阿娘不必替他担忧。楼校尉是皇后的长兄,纵有凶险,也是他首当其冲。他既敢亲往,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此行若有成就,日后讨伐突厥便能事半功倍。这可是开疆定边、名垂青史的功业,多少人前赴后继。生逢其时,自是求之不得。” 他难得流露出少年的雄心壮志来,眸光炯炯,姿容俊朗。杜夫人却笑望向他,道,“你又知道了。” ——谢景言再如何的俊朗沉敏、名动京师,在她眼里也不过是个努力上进、还未长大的小少年罢了。 谢景言便笑道,“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不独谢景言,鹏哥儿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他适逢其会,林夫人和赵世番就不得不同他分说些不那么动听的大人的道理了。 便 如谢景言所说,平定突厥是足以名垂青史的功业。楼宇为皇帝拟定的“远交近攻、离强合弱”的策略也确实颇有见地,只是时机未免太巧了——他在突厥滞留了十 年,按说该早有成竹在胸。可今年春天,皇帝起意攻打突厥时,最先向他过问突厥局势,那时他却还没有这么高妙的见地。 偏偏在楼蘩查出身孕来不久,他就渐渐主导起攻打突厥的策略。 要说他一直深藏不露,就等待这个时机,林夫人是不信的——无他,这策略太稳妥了。 须知使者同主帅不一样。使者多凭一张嘴,纵然资历不足,也未必不能委以重任。主帅却必得威望与才能齐备。 因此纵然他今春便为皇帝定计,皇帝十之八_九也会令他出使突厥。一旦离间分化之计成功,他便能积累起资历。日后突厥内乱,大举征伐的时机成熟,便有足够的威望统帅大军出征。 可若没有定计分化突厥并见成效这一步,他大约就很难积累足够的威望。纵然他是皇后的哥哥,也没那个资格挂帅出征。最多只能作为谋士运筹或是随行罢了。 论功行赏时,这二者的区别有如云泥。 足以封侯的功业当前,林夫人不信他就能忍住不说。 所以八成是有高人点播过他,令他豁然开朗了。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点播他?恐怕就是因为楼蘩有了身孕。 这时机若楼宇稳稳妥妥立下功劳,最不好受的就是太子。 林夫人所不解的是,楼蘩怀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且不说——纵然她生下皇子来,太子也早羽翼丰满了,除非皇帝活到了令人不安分的寿数,那时才可能有变故。可说句大逆不道的,皇帝大约活不了那么久。 谁会把赌注压到楼蘩身上? 林夫人想不明白,却还是知道,不管这幕后高人打得什么主意,都必定来者不善。 便将利害关系同鹏哥儿分说清楚了,令他留心。 实则林夫人还忧心,鹏哥儿跟着楼宇出使会触犯太子的忌讳。 谁知太子十分明理,主动向皇帝推荐赵文渊,道是赵文渊“门袭轩冕,雅善辞令;精通胡语,沉毅果敢”,必能担当重任——显然已明白个中关窍,知道赵家就是铁杆的太子党。 便放下心来。 其实赵文渊也确实能出使突厥——他还真精通三四种胡语,包括突厥语。而且他的身份清清白白,楼宇则多少有些“来历不明”的顾虑。太子拉他来代替楼宇,不可谓不聪明。 但谁叫楼宇的身份是皇后认证的,离间突厥的主意又是他出的?皇帝让楼宇出使是顺理成章,改任赵文渊便是刻意掠人之美了。且赵文渊还没回京呢! 连赵世番都觉着,太子这提议有些欺负人。 没想到皇帝竟准了——楼蘩主动上奏,说楼宇资历尚浅,骤然委以重任,只怕他担当不起。皇帝若有心抬举他,让他做副使协助赵文渊,也算不辜负他十年忍耐了。 林夫人便又松了口气——看来不管幕后高人是怎么想的,至少楼蘩并没有要动太子的心思。 皇后不想动太子,麻烦就先去了一大半。 不过再想到赵文渊对楼蘩的心思,难免又有些心烦。 ☆、69第五十一章 下 冬至月底,赵文渊终于回到长安。 他这次游历江南,其实也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回京后先要入宫觐见。皇帝便留了他用午膳,听他说说江南的政局民情。君臣间聊得十分尽兴,皇帝一高兴,便安排他同楼宇相见,彻谈出使突厥一事。 这 是趟好差,且满朝文武除了他和楼宇,也没旁人能胜任——朝中能说几句突厥语唬人的大臣是有几个,但像他这般说得溜熟的则绝无仅有。当年他随晋国公剿匪,曾 北上龙城,俘获过突厥人派去策反柔然诸部的使者。那使者在突厥也是有名的学者,赵文渊便从他那里学到突厥语。因此不但说得溜熟,还十分雅正。他也还作为使 者同突厥人交涉过,是有阅历的。 不过赵世番依旧觉得此事难成。因为赵文渊性子左,颇有些君子洁癖。主意是楼宇出的,事成之后功劳却落在他头上——这般掠人之美的事,他必然不乐意。 赵世番还是很了解他家三弟的,赵文渊确实不乐意。 不过他处事一贯明朗清爽,自不会小家子气的对皇帝说什么“不愿掠人之美”,也只说愿意给楼宇做副使,辅佐他功成归来。 推辞也利落,领受也利落,连着几趟差事都办得十分漂亮——就说去年出使被陈国扣押一事,旁人都觉得能平安回京就谢天谢地了,他却有手段扭转困局,不但平安回来,还能不辱使命。 又有才能,又手腕灵活,又出身世家,还年轻。性子也好,豁达进取却不汲汲营营,真是许多年不见这样的好少年了。 皇帝是真的十分中意赵文渊。 就觉得,让赵文渊给楼宇当副使其实也不错——楼宇也有才能,可偏偏是皇后的哥哥,日后太子必定不会真心仰仗他,他能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赵文渊却不同。而且,击退突厥固然是大功业,可同剿灭陈国、收复江南比起来呢? 不过,太子也难得亲自向自己求什么差事。 自楼蘩有了身孕,皇帝对太子的疼惜里又多了一份亏欠之心。不免就越发在意起太子的心情来。 思忖了一阵子,还是觉得既然太子举荐得十分靠谱,那就依太子所奏请的吧。 这件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燕国公府。 赵世番既然知道三弟回来了,自然立刻就往家里递信儿了。 太夫人心疼小儿子,早早的就命一家子准备着。雁卿自不必说,哪怕让她阿娘关了一整个秋冬了,得了消息也立刻就欢腾起来,张罗着要亲自给她三叔做点心吃。 这几个月她被关在家里,除了读书、下棋,也颇学了几项技艺。最自得的就是做点心。 如今再有人说她不做女红,她就有话反驳了——她确实不会织布绣花,但她会下厨啊,这难道这就不是女红了吗? 且 她的厨艺还是从杜夫人那里学来的。连谢二公子都给征服了的“秘传”技艺,她也是嫡派传人了——长安多少酒楼的掌勺、甚至是闺秀们都想尽了办法要从杜夫人那 里偷师,偷师到一鳞半爪就赶紧打起招牌来,旁人听闻是“小谢”吃过的菜肴,都挤破头要来尝一尝。仿佛吃完了腹内便也装了些小谢的清发之气,整个人都能焕然 一新。 不正宗的尚且如此抢手,何况是她学的正宗的技艺? 先贤有云,“治大国如烹小鲜”,读书时雁卿总也不明白,听杜夫人给她讲调和、火候、时令、百味……分明就蕴含了许多哲思,既道法自然,又修身养性,同儒道颇有相通之处。 可见君子该常出入庖厨,多从厨艺中领悟哲思。这门技艺十分的高大上。 而且还很实用——衣服手帕有几件换着穿用就够了,饭可是顿顿都要吃。以后出门游历,也就不用饿肚子了。 雁卿便十分自得,虽被林夫人关在家里,可如此修身养性、锻炼技艺,她便也觉得没有虚耗时光,过得十分充实。 不过,对于回家一事,赵三叔显然没有那么热衷。 从宫里出来,他就骑着匹瘦马带着个老仆,晃晃悠悠的在长安逛了一圈儿。眼看着都要到宵禁时候,再不回家说不过去了,才逛回家来。 一大家子欢欢喜喜的忙着给他接风洗尘,结果等到菜都凉了,他才不情不愿的荡回来。 进门的时候七八双眼睛同时瞪过来,赵文渊再粗的神经也不由抽了那么一抽。 片刻寂静。 还是雁卿先扑上去,“三叔,你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都要睡着了。” 赵文渊就势箍着她的腰将她托起来,笑道,“雁丫头都长这么高了!” 尴尬和火气就这么破开,气氛霎时就又和柔欢喜起来。 太夫人恼火里也多了些笑意,就道,“你去了一年多了,家里岂能没有些变化?” 赵世番上前将雁卿抱回来放下,林夫人也笑道,“总算是回来了,都快入席吧。” 赵文渊就嘿嘿笑了笑,黑漆漆的眼睛蒙了些水汽,愧疚涌了上来,“近乡情怯,就回得晚了……” 一家人便又欢欢喜喜的用晚饭,又述说起见闻来。阔别经年,三叔又是个极其健谈的,一说起来便滔滔不绝。就秉烛夜谈,直聊到三更十分。 难免又说起三叔的婚事来,只是楼蘩一事到底给叔嫂关系蒙上了一层阴影,林夫人已不好再替三叔做主说亲。太夫人和赵世番虽不曾将此事算在林夫人头上,可也知道赵文渊受了情伤,便不敢草率开口。 就问,“出去这么久,可有看上哪家女孩儿?” 只要身世清白,哪怕是穷乡僻壤的山野村姑,三叔想娶,赵家也会高高兴兴的上门替他说亲。 ——当然,打从心底里还是想给三叔说个能将楼蘩彻底比下去的姑娘的,这才好出一口恶气么。 不想三叔却十分大方,“镇日里东奔西跑,哪有这份心思。”难免也有负气抱怨,“我可是出去办正事的……” 片刻后倒是忽然想起些什么,自己先笑起来,“——确实遇上个很见识的姑娘,结伴同行了一段路。欠了她些人情。” 太夫人和林夫人便不说话了……敢跟陌生男人结伴同行这种,怎么想都很不妙啊。还是赵世番打探道,“一个年轻姑娘,怎么自己出门在外?” 赵文渊就细细道来,“不是自己,有车马侍卫随行……去年逃难到荆州的。如今长安父兄安定下来了,便派人去接她回来。恰好我路上遭了些磨难,有赖她庇护打点。”又笑道,“她说姓贺,我瞧着没说真话。不管如何,都替我打听打听吧。” 林夫人倒是沉默了片刻,道,“那姑娘多大的年岁?” 赵文渊道,“二十容许……带着帷帽呢,我也看不清楚。” “模样都没看见,你就瞧上了?” 赵文渊就道,“我觉着不错。意趣相投,见识相当。彼此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窃以为……她生得应该不差。何况我都这个年纪了,她家人还未必乐意呢。” 林夫人心里就咯噔一声,道,“她愿意了?” 赵文渊就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多少是有些愿意的吧。” “我看未必,否则何必连姓什么都要骗你?” 赵文渊就愣了一愣,道,“也许有什么苦衷……”又道,“成就成,不成就罢了。你们看着给我说和吧……只是别挑太小的。我要是跟旁人一个年纪成亲,现在儿子都十几岁了吧。太小的我可下不去手。” 林夫人就道,“你既然有中意的,自然尽量令你如意。会替你打听着。只是长安这么大,近十万户人家,待打听到,还不知什么时候。你岂能一直等下去?” 赵文渊就想了想,道,“等我出使回来,若还没找着就罢了。” 赵文渊并没有在长安滞留多久,过了除夕,元日朝贺毕,便又率使团北上。 楼 蘩怀孕五个月了,也已显怀。因是头一胎,怀得十分辛苦。腊月里似乎还因雪滑失足,差点摔倒。所幸她的妹妹楼薇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伤到根本。不过到底是 受了些惊吓,许多事便都不再亲力亲为,整个冬天都只静静的待在徽音殿中养胎。元日朝贺都不曾露面,只让命妇们在殿外拜见过罢了。 出了正月,积雪渐渐化去,她才又开始走动起来。 也许是一个人闷得久了,便格外想念故交。二月初二花朝节,又宣林夫人入宫,特地命带上雁卿、月娘姊妹。 因三叔已释然,雁卿对往事便也不再介怀了,已能十分坦然的面对楼蘩。可时隔数月之后再见着她,还是愣了一阵子——人怀孕时难免有些变样,楼蘩胖了,脸上也略有些浮肿,便损了些容色。不过那双含愁的水眸却溢满盈盈的柔光,竟仿佛带笑。 雁卿便觉得,楼姑姑其实是更好看了。 行过礼,楼姑姑便令姊妹两个不必拘束,尽管在她殿中玩耍,又携了林夫人的手拉她入座,笑道,“去年多亏了夫人在。” 林夫人便略谦逊推辞了几句,楼蘩依旧柔柔的笑着,说道,“请您入宫,是想沾一沾您的福气。”她就摸着肚子,笑道,“陛下想要个男孩儿,日后好辅佐太子。悄悄的和您说,我却只盼着里头是个雁卿这样好的丫头。以后能同我做个伴儿。” 是真是假,林夫人还真听不大出来。却依旧能觉出这孩子带给她的欢喜。 因见雁卿好奇的盯着她的肚子,楼蘩便笑着招手令雁卿过去,略一顿,笑道,“他踢我了——是想出来跟你玩儿呢。” 雁卿便睁大眼睛用力看着,楼蘩便笑问,“贴上来听一听?” 雁卿忙用力点头,附耳去听。果然觉出里面动了一下,便惊喜的望着楼蘩,“哎呀,他又踢了。” 楼蘩就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头瞧见她梳了发髻,头上一双垂苏的红宝钿花正是去岁秋天她所赏赐的。不觉又抿唇一笑,心里十分的欣慰。抬头见月娘孤立在一旁,便也招手令月娘过去。 如今姊妹两个的打扮已截然不同,月娘依旧梳的双环,簪着珠花——楼蘩见她身上饰品皆是珍珠所攒制,一色素白,虽越发衬得她皎洁清简,却到底过于素净了。便留了心。片刻后便记起,去岁太子赏了她一匣珍珠。 月娘当着楼蘩却十分拘谨,也只行无差池罢了,不肯透出办法亲昵来。 楼蘩记得当初她也是十分喜欢自己的,见她此刻拘束疏远,到底还是有些失落的。不过她既已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失落便不如何真切。只一闪而过罢了。 便 揽着雁卿同林夫人说话——说的却是这几年她在外头做的事,道是,“……太医说我忧思过甚了,不能再劳神。幸而姑姑和二娘在外头,多少能帮我分担一些,不至 于半途而废。可姑姑身子不好,二娘倒是比我更有长才,却是个受不得拘束的,未必能踏踏实实的做事。我思来想去,唯有托付给夫人。” 林夫人知道她说的是桑麻纺织之事,这也干系重大。她虽不愿同楼蘩走得太近,可也不想为党派之别耽误正事。 且楼蘩做的这些,正是该有人做,可朝臣又不会主动去做的事。若她不接,怕真就要这么中断了。 可有些事,也还是先问明白为好。 便道,“前些年听闻二姑娘离京访亲去了,如今已回来了吗?” 楼蘩就一沉吟,道,“是,送去了荆州。去年冬天才回来。”片刻后又道,“——原本早差人去接了,只是她散漫任性,路上又折往庐州游历了一番,绕了一个不小的圈子。” 林夫人就点了点头。思忖了片刻,道,“二姑娘必定从容有余,我横插一手反倒不美。且我家中婆母年长,子女年幼,也别无余力。倒是要辜负娘娘的美意的。” 楼蘩似是已料到她会这么说,虽难免露出些疲倦和黯然来,最后却也只笑了笑,道,“夫人不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 倒是雁卿听得出神,道,“棉花也能同蚕丝一般纺线织布吗?”又接起话头来。 楼蘩便耐心的同她解说起来。这些俗务,雁卿竟也听得津津有味。且难得她竟能听懂,楼蘩便略感到宽慰。分神去看月娘,才见月娘已昏昏欲睡了,便引了诗词随口佐证,月娘立刻就一回神。 楼蘩便笑起来,对林夫人道,“雁卿性明,月娘性雅。” 林夫人笑道,“雁丫头就是个大俗人罢了……月娘倒确实是个雅人。” 妹 妹被表扬了,雁卿自然高兴。可自己被人说“俗”,也还是有些不服气。本来想稍作反驳的,谁知竟找不出话来——她岂不就是又爱吃又爱玩吗!而且吟诗行文一窍 不通,就连读书,也更爱书中有趣的山川故事。反而读到锦绣堆砌的华章,每每晕头转向。看旁人舌灿莲花,旁征博引、出口成章,就只有羡慕的份儿。 她竟真的是个大俗人! 大姑娘只觉得自尊心被什么东西焦黑的劈了一阵,有些被雷到了。 楼蘩和林夫人见她一脸震惊之后,沮丧的认命了的小模样,不觉都忍俊不禁。 楼蘩就笑道,“俗人才好呢——亲切有趣,欢喜自在。” 雁卿依旧沮丧的,“楼姑姑自己就是雅人,才会这么说。” 这下连月娘也不觉掩唇了,就轻轻道,“我见过很多雅人,可就是最喜欢姐姐。” 雁卿脸上腾的一红,片刻后就展开大大的笑容,美滋滋的道:“俗人那就俗人吧。”又道,“我身边这么多雅人,肯定也会渐渐雅致起来的。” 正说笑着,外头忽有人进来通禀,道,“太子来探望娘娘了。” 林夫人忙带着雁卿和月娘起身辞行。 楼蘩便也不留她们,只道,“稍待片刻。”便令宫娥进屋去取东西,又道,“夫人常待她们进宫来看看我……我这里难得热闹起来。” 林夫人只好道,“娘娘传召,不敢不来。” 一时宫娥取来两个镶金嵌玉的锦木匣子,楼蘩翻开来,是一套粉玉桃花的钿钗并镯子,那桃花雕琢得栩栩如生,玉色鲜艳,十分亮眼。楼蘩就道,“这是极南边的蒲甘国传来的玉石。你们拿回去带着玩吧。” 只不过耽搁了这么一会儿,出门时就又同太子撞见了。 雁卿同月娘俯身行礼,太子便也驻足。 他的目光依旧不觉就落在雁卿的身上,见她今日梳了发髻,虽少了一份娇憨稚气,却也露出了姣好的侧脸。那耳垂小巧白净,微微垂着头,便露出秀美的脖颈来。沿着发际有梳不起来的微弯的绒发柔柔的垂下,风一吹,她不觉用手指一抿。 太子的心口便也仿佛被她轻轻挠了一下。 可到底还是装模作样惯了,只平淡的移开目光,道,“起来吧。” 只路过月娘身边时,突然停了脚步,轻声微笑道,“果然是明月之珠。”月娘身上就一绷,太子又温柔的一笑,便上前去了。 楼蘩将一切看在眼里……先前便觉着有哪里不对劲儿,这回她才终于确认了些什么。 太子固然对月娘更温柔些,可他更在意的,果然还是雁卿。 ☆、70第五十二章 上 楼蘩这一胎确实十分辛苦,七个月的时候,俯身就已看不到脚尖。腿上浮肿得厉害,走路也常要人扶着才成。 后宫也不踏实——毕竟都是老资历的嫔妃了,且一大半都是潜邸旧人,多少都有些脸面和背景。对着楼蘩这个空降下来的皇后,原本就不那么服帖。如今见楼蘩身子不便给,太子也同她貌合神离,心思便又活络起来,不时就给楼蘩添堵一番。 皇 帝虽疼爱楼蘩,却到底不是风月中人,没有那么细致的心思去关照她。楼蘩自己也清楚,皇帝这样的男人心就不在后宫。他给了皇后足够的权力和尊崇,也不曾抬举 过什么嫔妃。若皇后还收束不住后宫,令后宫琐务干扰到他,那显然就是皇后的失职。皇帝未必会因此怪罪她,可楼蘩也不想挥霍皇帝的耐心。便不曾向皇帝撒娇和 抱怨过,只一力支撑着。 虽楼蘩将外头的事都卸给妹妹,自己只管宫中琐事,可渐渐也还是觉出力不从心来。 到底还是将楼薇接到宫中来陪伴她。 却也知道,楼薇毕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不能长久的扶助她。她的蹇促却才刚刚开始。 这一日便又同皇帝说起来,“最近哪里都不能去,实在是无趣得紧。我想接赵家两个女儿来陪我解解闷……” 皇帝便道,“没什么不可的——”只是难免也要多问一句,“你是相中她们了?” 楼蘩就道,“那倒没有。只是没入宫前我就认得她们,她们就跟我自家侄女般亲近。是以想接来陪陪我罢了。” 她想给太子娶个同自己亲近的太子妃,皇帝也能理解。就道,“家世倒没什么可挑剔的。只是老大性痴,老二又是个庶女……同李、谢两家比起来,便逊色不少。”就望着楼蘩,道,“朕还是想给阿雝最好的。” 楼蘩听他没有说纪家,心中也了然。就笑道,“也还要太子喜欢才成。” 皇帝自己是先结婚后恋爱的,便有些顽固,“既是最好的,他自然就会喜欢上。哪有放着最好的不去喜欢,偏偏喜欢不好的那个的道理?!” 楼蘩也不说话,只噙着笑柔柔的望着皇帝。 皇帝片刻后才觉悟过来——他这也是在变相的夸楼蘩,不觉也笑起来。就抬手揉了揉楼蘩的头。 楼蘩才笑道,“这个年岁的少年眼里,大约他喜欢的那个才是最好。”又道,“赵家这两个女儿,同李、谢两家比是有所不足——毕竟年幼了些,看不准资质。然而若在别处,也已是旁人求之不得的了。若太子喜欢,倒也未必不可……” 皇帝便道,“若旁家的庶女,纳做太子良娣就罢了。偏偏是太子太傅的女儿……” ——哪怕是庶女,纳师父的女儿做妾,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这道理一点就透。 楼蘩相中的自然不是月娘,却也没明说——她是真的疼爱雁卿,也知道雁卿不适合深宫。是以当初皇帝问起时,她只着力渲染雁卿的痴性。在御花园里晕倒后,也没对皇帝说雁卿的功劳。 就算到此刻,她也还是犹豫不决。 便只笑道,“臣妾明白了。” 皇帝见她欲言又止,想到当初她的逍遥自在,难免有些心疼她,便道,“你心里有数便好。若当真十分寡淡,偶尔传召,让她们来陪你散散心也无不可。” 是以年后这两个月,雁卿姊妹便常被宣召入宫。 去的多了,难免就偶尔同太子碰面。 太子也不是个傻的,在宫里碰上两回,就明白了楼蘩的打算——她还是想把雁卿塞给他。 太子觉着楼蘩真是贪得无厌,才怀上了小杂种,就又想来控制他了。不过他也已经想明白了,有个词叫秋后算账。对付楼蘩他急不得,毕竟名分上那是他的嫡母。他阿爹在一天,他就动不得她。 但总有他当家作主的那天。那个时候他想做什么,想要什么,谁能反抗,谁能阻拦? 他只隐忍着。将仇怨记账,有待日后结算。 只是难免也会泄露出些情绪来。见着雁卿时,不觉就怨恨她不识好歹——她就非要为虎作伥,帮着别人对付他。 是以在楼蘩殿里碰上雁卿,他的脸色便很不好。 常常就故意冷落、无视雁卿,反而要去抬举月娘。姊妹两个一同屈膝行礼,他就让她们在一旁候着,自己向楼蘩问安毕,待离开前,才扶一把月娘,柔声道,“起来吧。”却连看都不看雁卿一眼。 目光不经意对上时,纵然他虚情假意的笑着,可连雁卿都能觉出里面灼灼的怨恨来。 雁卿原本就因为当初拉他那一把而不自在。觉出他的恨意来,越发难堪起来。就更不愿意入宫来玩了。 楼蘩冷眼旁观了几次,难免也要叹息。 她原本动了心思,犹豫着是否成全太子——给太子挑个同她亲近、太子又喜欢的太子妃,也许能缓和他同太子的矛盾。是双赢之选。但是现在看来,太子对他的恨分明就比对雁卿的喜欢更深刻些。 以雁卿的性子,若嫁了太子,毕竟尽力为她调和。可也只怕要被太子错待,受许多苦楚。 楼蘩终究还是不忍心了。 这一年楼蘩也确实运途不顺。 二月中,楼宇随赵文渊出使回来。随即便有人上书弹劾楼宇投敌——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楼宇在突厥滞留十年,自然就娶了突厥女子为妻。还生下二子一女。他寻机逃回长安,哪里有余裕带上妻儿? 这趟出使,他本也想顺便将妻儿带回来,谁知妻子不肯,最后只带回了三岁大的次子。 就让人给抓到了把柄。说他长子幼女还在漠北,受突厥可汗要挟,必定不会诚心给中原效命。 原本庆乐王十分赏识楼宇,可这回楼宇受弹劾,他却一言不发。旁人越发没了顾虑,纷纷暗讽楼宇借裙带关系取信于皇帝——难免就将楼蘩也牵连进去。 幸而赵文渊全力替楼宇作证,皇帝也态度鲜明,才压下风头来。 但有了这种把柄,楼宇日后的仕途也必定艰难。 楼蘩还是头一回在外朝被攻讦,其险恶之处,也难免令她心惊。幸而她心性强韧,旁人越要给她下绊子,她便越要活得有声有色,并未因此畏缩恐惧起来。 四月中旬,楼蘩的预产期也到了,肚子却迟迟没有动静。原本拖延三五日也都是很正常的事,可转眼小一旬过去了,四月将过了,也依旧没有临产的迹象。虽太医、甚至白上人都说不要紧,这也是正常的,楼蘩却不能不担忧。 ——这个时代还是很迷信的。五月恶月所诞之子被视为“不详”,连元徵这遗腹独子幼时都蹇运连连,受尽歧视,何况是在这虎视眈眈的皇宫里? 楼蘩原本就已殚精竭虑,这会儿更是焦躁不安起来。 皇帝倒是几次安慰她,“朕不信那些。”又举元徵的例子,想令她宽心。楼蘩也只苦笑而已。 皇帝所见的局面,同楼蘩所经历的截然不同。楼蘩能从太子、从后宫嫔妃身上感受到杀机和恨意,能从楼宇受弹劾明白外廷也有人对她磨刀霍霍,皇帝可也能? 到底还是令太医给开了催产的方子。 直到四月三十,再无路可退了,终于用了催产药。 傍晚时便发动起来。但毕竟是头一胎,生产得很不顺利,产婆和宫女一趟趟的进进出出,只听到她在里间疼得哀嚎,却迟迟生产不下来。待拖延到三更时分,终于连皇帝这个素来乐观的也不安起来,几次要亲自进产房去看她,都被人阻拦下来。 因她阵疼得久,旁人都不敢先行安睡,整个皇宫这一夜都灯火通明的等着消息。 皇后生产,倒是用不着太子去守着。元彻就安安稳稳的留在东宫,手持一卷佛经,秉烛夜读。 再没人比他心绪更繁杂。可他面色冰冷平淡,竟连半分情绪都没有表露出来。 只是不可避免的就想起自己的母亲来,其实先皇后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元彻早已记不清了——毕竟皇后去世时,他才不过三岁。他脑中的先皇后,一直都是皇帝挂在乾德殿中那副画像的模样。 据说那画像很得神韵。可在太子看来,那些黑白的线条勾勒出来的仕女像其实都差不多。都有乌云似的的头发,明月一般的脸庞,身形雍容又柔软,仪态万方的美好着……然而眼眸毫无生机。 就只是画罢了,看着那画像太子想象不出母亲的模样。甚至都想象不出她是否抱过自己、有没有对他笑过、可曾哄着他入睡过。不过这又有什么要紧的,纵然她疼爱过他,她也已经丢下他死掉了。 还有他阿爹。说什么疼爱他,结果还不是转眼就疼新儿子去了? 旁人给的根本就都靠不住。就只有自己抓紧了的,才会真正属于他。 蜡烛已燃尽,外头还没有消息。 临近丑时,才终于有人来报,“皇后娘娘生了,是个女孩儿。” 太子才长舒了一口气——一时竟有些幸灾乐祸,他可不信楼蘩能扶持着女儿同他抢皇位。日后哪怕为了她女儿好过,她都不能太得意了。运势终究还是站在他这一边。 便掷书起身,道,“入宫贺……” 然而话音未落,又有人气喘吁吁的赶上来,扑跪在地上报信,道,“又生了——又生了!一男一女,是龙凤胎!” ☆、71第五十二章 下 这一夜多事。 楼蘩诞下了双胞胎,但是不到天明,小公主便夭折了——据说在娘胎里便发育得便十分糟糕。因分娩得久了,眼看 着楼蘩虚脱昏迷,就要没力气将孩子生下来了,太医便请示皇帝,想舍一保一。楼蘩迷迷糊糊时听见,强撑着醒过来,哀求保证,这孩子才免于被舍弃的命运。然而 生产下来时便十分虚弱,似乎是心肺不全的缘故,两三个时辰就夭折了。 小皇子倒是并无异常,却也比寻常的新生儿幼弱许多。 楼蘩这一回是真的伤了元气,原本的喜事也因小公主的夭折蒙上了一层阴霾。她虽竭力为了儿子振作起来,可到底还是因悲伤而积郁在怀,自产后便缠绵病榻,一直到秋天才暂缓过来。 二皇子出生时到底还是过了子时,入了五月。且出生就夭折了姐姐,差点就连累到母亲,已人人都觉着他十分不详。只是皇帝疼爱重视,便无人多说些什么。 然而比起旁的皇子出生时普天同庆的气氛,他的出生却有种愁云惨淡的意味。 这一年里唯一值得庆贺的事,大概就是楼宇的计策奏效了。 春 天里赵文渊出使突厥,突厥可汗的三个叔侄兄弟都愿意同中原和谈,两族就此议和。小皇子百日时,作为回礼,突厥便遣使者前来祝贺。因礼部将突厥可汗堂兄的使 者排在了可汗的使者之前,引起了突厥可汗的不满。这年秋天,突厥便内乱起来。可汗杀了他堂兄的母亲,他的堂兄就投奔了可汗的伯父,两部联合起来共同造反。 是以这年秋冬,西、北边疆就十分平稳。驻军屯民都久违得过了个安稳年。 楼宇虽顶着“奸细”的罪名,但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了。皇帝便越发的倚重他。 对楼蘩来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安慰。 燕国公府上这一年也十分忙碌。 无他——三叔二十九快三十了! 不用说太夫人和赵世番夫妇如何着急,就连雁卿合家团聚时看到她三叔跟鹏哥儿、鹤哥儿在一处胡混,也不由就想起楼蘩抚摸着肚子时温柔慈善的眉眼,一时竟有些怅惘了。 雁卿自然不会去催促——她三叔定然比她更难过,她又帮不上忙。越催促,只越让三叔难堪罢了。 太夫人却不能不繁复敦促。 ……那个“贺姑娘”自然是没有找着,三叔倒也不纠结。说到底不过是萍水相逢,能有什么执念?找到固然惊喜,找不到也顺其自然。只对太夫人道,“让嫂子看着给我说和吧。性子温柔,能好好过日子便可。”再不说什么“长得不漂亮的我可不要”了。 不过如今他声望日著,惦记着给他“说和”的人可太多了。他还真不用愁。 连太子得知他尚未婚配,都对皇帝道,“莫非赵将军要效仿霍家冠军侯?其实剿灭突厥也不妨碍他成家啊!” 皇帝便也上了心,觉着让这么好的才俊光棍着,倒显得国中无淑媛了。便和赵文渊提起来,要亲自给他说亲。 ……皇帝还不知道,要不是自己抢了他的意中人,说不定赵文渊连孩子都有了。 不过赵文渊对皇帝,却并没有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感觉——毕竟输得太彻底了。且他认识皇帝比认识楼蘩更早,四五岁的时候就已见过皇帝杀破百军的英姿。对皇帝一直有种憧憬、仰望的孺慕之情。倒是能将楼蘩摘离出去。 但是皇帝要给他说亲,他就难免要有些情绪——也太欺负人了! 便拒绝道,“不瞒陛下,臣出使江南时,曾得一女子救助。心向往之,归来后一直都在找寻。若找不见她,一时还真不能死心……” 皇帝就喜欢他这爽快不扭捏,当即便笑道,“这个好办,朕替你发布告,必将这姑娘为你找出来,好成就良缘。” 虽成功推掉了,但三叔心情依旧低郁。 ——皇帝突然要给他说亲,难免就令人联想到,是不是皇后要管闲事?毕竟通常而言,这种事都是女人爱撮合的。 甩了他还要将旁人说给他,以为他就合该做她掌心扣住的傀儡吗?未免也太自以为是。 三叔是真有些被伤到了。 他疗伤的手段一贯特别,回去就拐带着雁卿离家出走——上街散心去了。 正月里庙会接着庙会。农闲时候又当团圆佳节,原本就是犒赏和游玩的日子。因短暂的解开了宵禁,长安夜晚也喧嚣热闹起来。火树银花,十里彩灯,又有杂耍灯谜、胡舞傩面,游人摩肩接踵、喜气洋洋。 雁卿就打扮成个小公子,牵着她三叔的手,沿着熙熙攘攘的御街一路吃玩买拿下来——纵然这一年被林夫人约束得十分严厉,这一夜解禁开荤也十分尽兴了。便兴奋得目光晶亮,新奇快活的连指带说,拖着赵文渊四下里乱跑。那快活也是十分有感染力的。 自然——雁卿也是十分卖力的。 毕竟也是十二岁的大姑娘的,固然赤子之心活泼性情未变,可渐渐也显露出少女特有的柔婉沉静来。让她依旧像个淘小子般翻墙上树的折腾,她也是会觉得丢脸面的。只是看她三叔心情郁郁,才故意跳脱着逗趣,好让他开怀。 上元佳节,带面具那是必须的。雁卿就拉着他三叔到面具摊前去挑。 面具驱邪,多丑陋凶悍,可那丑和凶里又透着一种朴拙的萌感。叔侄两个各取一枚带上,秀给对方看。他们都是挺拔俊秀的身形,那反差感趣味十足,都被逗得指着对方前仰后合。 倒是替摊主招揽来不少顾客。 连佩着帷帽,以白纱遮面的闺秀也不由探手来取下一枚,笑道,“这大鼻子,倒像是波斯人的模样。”摊主便笑道,“是,姑娘好见识。”那白纱女子便又擎起一枚黑脸面具,笑着回头问身后丫鬟,“这个阔鼻面黑的,像不像咱们在南边儿见的昆仑奴?” 她 的声音很特别,天生就带了些瑶琴般的铮嗡之音,韵味悠长,听着便觉典雅高贵。虽言谈间十分俏皮,可想来必定是个颇有见识的大家闺秀。身姿也美,只比她三叔 矮半头——苦寒时令,谁不包得臃肿厚实?可一样的打扮,她也依旧显得风流窈窕。握住傩面的手指便如玉石般白润无暇。 雁卿觉出他三叔有些发愣,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忙仰头道,“大姐姐,你是不是姓贺?” 那姑娘也愣了一愣,忙抬头找寻,待看见赵文渊,便不做声了。 赵文渊便道,“……在下燕三。” 雁卿就囧了片刻——敢情她三叔自个儿都没对人姑娘说实话啊! 那姑娘便一笑,片刻后才说,“贺柔。燕公子,别来无恙否?” 这样的重逢,难免是要坐下来好好的叙叙旧的——上元月明之夜,也正是人约黄昏后的好日子。 雁卿便自动退散,跟着她屋里墨竹一行丫鬟自去玩耍,不打扰三叔约会佳人。 大姑娘这一日心情好,游兴便越发高涨。因天气寒冷,永安渠上依旧冰封。灯火交映处,便有杂耍团在表演冰嬉。戏子腰肢柔韧、舞衣缤纷,在冰上飞快的舞动旋转起来,映照着迷离灯火,便如繁花绽放般令人眼花缭乱。桥上人头攒动,喝彩声此起彼伏。 一时有当红的戏子出场,人群便涌动起来。雁卿在最前头,原本就被挤得紧贴着石栏。忽而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便觉得脚上离地,已被推挤下石桥。 她不由低呼了一声,抬手想要抓住桥栏,却忽然就被抱了满怀。 灯火昏暗,桥上又是乌压压的骚乱起来的人群。她一时辨别不出,只嗅到那人怀里浅浅的清香。 因在下坠,她不觉就抱紧了他的脖子。只觉得天旋地转,衣袂纷飞,中间似乎有几次踩踏转向。忽然腰上一紧,她踉跄了一下,便撞进那人胸口里去。他以半截衣袖为扣,扣住了桥上铁锁,正抱着雁卿沿铁锁滑落下来。 四面灯光迷离,脚下冰河凝固,耳畔清风流转。鼻尖萦绕的是他衣上浅淡温暖的芬芳。 许是因为惊吓,雁卿心口跳得乱且快。她不觉仰望,却听那人道,“低头,别让人看见。” 那声音清亮——似乎有些熟悉,可透过胸膛传递过来的,却又带着一种陌生的音色,好听得人身上也跟着颤动起来。 雁卿忙垂下头去。 只觉得他衣上暖香更鲜明了。 片刻后脚就踏在了实地上,未及舒一口气,顶上便传来一片喝彩之声。杂着粗犷的起哄和调笑,“小哥儿好俊的功夫。”“没伤着吧?”“英雄救美,江湖规矩可要以身相许啊姑娘。”“你怎么知道他救下的就是个姑娘?”…… 那人却无动于衷,只按着雁卿的手,飞快的将她攥住的面具遮在了她的脸上。 那声音里似乎带了些笑意,简洁又干脆,“——跑。” 他拉住了雁卿的手,雁卿便毫不犹豫的揽了衣服,跟着他拼力奔跑起来。 似乎是才得救的缘故,连跑路雁卿都觉得快活又有趣。 待行至无人处,她便扶着道旁悬挂灯笼的柳树,轻快的笑了起来。那又丑又可爱的长鼻子面具早已让她翻到脑后,她弯了眼睛,吹着湿润的凉风,只觉得活到这么大,头一次这么开怀。 笑了一阵子,见那人静静的站在一旁,忽而又有些羞赧——他还带着面具,雁卿只透过面具看到他寒星一样的眸子。似乎带笑,可也许是觉着她好笑呢? 雁卿便有些不自安,道,“三哥哥……” 他说“跑”的时候,雁卿下意识就觉着他是谢景言——可也许不是呢,毕竟就听了那么只言片语,几乎纯因直觉就认定那是谢景言。 他依旧站在哪里,也不说话。 雁卿便抿了抿嘴唇,略有些忐忑,又略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好奇,上前去轻轻掀开了他的面具。 他的背后有万家灯火,璀璨如星。可长安灯会的热闹毕竟已被他们甩在远方了,此地只有清风、垂柳和低矮辽阔的夜空。 雁卿不知怎么的就有些紧张。她白细的手指扣在大大的昆仑奴面具上,掀起来时微微觉得有些沉。 灯火透过面具,在他脸上分成清晰的光影来。那下巴的线条有一种简洁的美感,介于少年的青涩与青年的硬朗之间。雁卿也瞧见他唇角的笑意,他的嘴唇似乎总是含笑,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 她不曾这么细致的打量过谢景言,只觉得他的脖颈、下巴、嘴唇都异常的好看。手上不觉就顿了一顿。她记得谢家三哥哥鼻梁也比旁人更秀挺好看,而那双眼睛生得最美好,明亮含情,仿佛能言。她忽然就觉得无法直视了。 那面具尚未完全掀开,她就不肯再掀了。 就松开手,有些小小的负气道,“我已经认出来了,就是三哥哥——你还不承认!” 谢景言就自己将面具掀开,笑道,“我就想看看你胆大到什么地步——万一不是我,是个陌生人呢?” 雁卿见果然是谢景言,就又开朗起来,“我自然认得出来啊。”片刻后又道,“似乎我每次遇上危险,都会遇着三哥哥。三哥哥简直像侠客一样无处不在。” 谢景言便弯了眼睛笑起来,有些无奈的低声抱怨,“我可是找得很辛苦……” 却也没多说什么,只笑着低头望着她,“快些回去吧,估计你家人要急坏了。” 见雁卿衣衫略有些凌乱了,自然便要抬手替她打理。抬起来又觉得不妥,正要指点她自己收拾,却忽然听到一声故作沉稳的呼叫,“雁卿——是你在那里吗?” 那声音传过来时,雁卿眼睛立刻便明亮生动起来,探头越过谢景言去,自然而然就跳着招起手来,道,“七哥,我在这里!” 已经丢开谢景言跑了过去,惊喜的道,“七哥,你也出来玩了?” 逆着光,谢景言只瞧见元徵衣着雍容。纵然看不清面容,可那垂首之间已显露出耐心和温柔。他自然而然便抬手替雁卿整理衣衫,道,“想着你今日必是能出来的,就侥幸找找看。” 雁卿就在那明亮灯火里仰望着元徵笑,忽而想起些什么,便摘下脑后的面具,捧着秀给七哥看,“像不像书上画的天狗?七哥要不要带带看?” …… 谢景言忽而就明白了什么——关于雁卿对他、对元徵。不觉就怔愣了片刻,胸口闷闷的,倒像是被不轻不重的捏了一下。 元徵望过来时,雁卿才忽然想起他来,脸上笑不觉有些僵住。片刻后,才下定了决心一般,鼓足勇气望着元徵,道,“七哥,适才我从桥上摔下来,是三哥哥救了我……我,我很喜欢三哥哥。” 片刻后,元徵也微笑起来,道,“我知道。”便自然而然的托起雁卿的手,将另一手的手心覆上。雁卿显然对“拉手”心有余悸,略不自然的将面具塞给元徵,道,“七哥帮我拿着。”换回手来。 元徵也并未显露什么异色,只带着雁卿上前来,对谢景言道,“我欠谢兄一个人情。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雁卿略觉得有哪里不对,谢景言已笑道,“你欠我什么人情?”照旧对雁卿道,“你二哥和三叔都在找你,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元徵便道,“我会送她回去,谢兄可要同行?” 谢景言道,“自然……我和他们约定了,找到雁卿要回去碰头。” ☆、72第五十三章 上 谢景言同赵文渊这些行伍里出来的人,自然有他们独特的联络方法。当即就把找到雁卿的消息传递回去。他们三个沿着御街往北行走,不多时就看见赵文渊带了人赶过来。 雁卿觉着挺愧疚的——原本是想让赵文渊能专心同贺姑娘幽会,才故意走得略远一些。谁知走得太远了,赵文渊回头找不见她,反而要担心她走丢,倒不能和贺姑娘好好幽会了。 幸而贺姑娘很善解人意,热心的帮着赵文渊找人。此刻见雁卿找回来了,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不过显然也略有些被扫了兴致,远远的望见元徵和谢景言带着雁卿回来,便假托天晚,告辞离开了。 雁卿明明瞧见贺姑娘同赵文渊站在一起,近前了却又找不见人,也略疑惑。 不过,经过楼蘩一事,她也明白了她阿娘说过的话。她三叔娶谁,谁就是她三婶。她只需接受结果便好。 便也不多问。 赵文渊常年在外奔波,同元徵不熟,反而十分客套。道过谢,又要差人将元徵送回去。 —— 元徵已十五岁了,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让他当个孩子看待。元徵心知肚明,赵文渊说送他回去是假,想将他同雁卿分开是真。他也并不是纠缠不休的人,也只以客套应 对客套,笑道,“难得的佳节,游兴未尽,我还不急着回去。适才看到西市有西域胡人在叫卖,正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稀罕东西。” 果然他这么一说,雁卿的眼睛便倏然又亮起来。便仰头向赵文渊撒娇,“三叔,我们一道过去看看吧。” 可惜赵文渊不心动,“你还是文静些——适才的事,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同你阿娘说呢。” 雁卿哪里还敢再多话?就偷偷向元徵做了个鬼脸。元徵忍俊不禁,笑道,“若有好东西,我会替你留着的。” 赵 文渊又向元徵辞行。雁卿先还不觉着,此刻却忽而就有惜别之意。只觉着心中丝丝绕绕,粘粘连连,就只是舍不得同元徵分开——这两年间她阿娘管教她管教得十分 严厉,不能出门、不能私交。在旁人身上还觉不出,唯独在元徵身上最明显。雁卿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同元徵好好说过话了。 今日相见,自然是惊喜的。然而明明前一刻才闻声抬头,在灯火阑珊处看见他,下一刻竟又要分开了。 她心里便沉重起来。这么欢喜繁华的夜里,她眼睛却莫名的有些酸涩。四下里一时悄寂无声,就只有垂柳和灯火映照着冰封的河流,远处的长街在夜穹下、在他的身后绚烂迷离。 雁卿牵着墨竹的手,跟她三叔汇入人群。似乎已走出很远了,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元徵还站在那里望着她们。 她就停住了脚步。 元徵似乎有些惊讶,片刻后想起什么一般,唤道,“雁卿。” 雁卿眼睛就又一亮,抽出手,回身跑向元徵。她就停在元徵面前,期待的——虽则自己也不知在期待什么的仰头望着他。 元徵目光里饱含了复杂而又柔软的情绪,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可最终还是都咽了下去。只将面具给她,轻声道,“你把这个忘了。” 雁卿眼睛里立刻便涌上泪水来,她就将面具推回去,说,“送给七哥了。” 元徵就静静的望着她,雁卿觉得眼泪要滚落下来了,便要垂头躲避。元徵却又说,“雁卿。” 他就将面具遮在脸上,轻声摇了摇,说,“看,天狗来了。” 那面具又丑又滑稽,又有些诡异的可爱,同元徵明月般的皎洁静美极不相称。雁卿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元徵就隔着面具又看了她一会儿,才道,“我会去看你的。”又轻声道,“……回去吧。” 雁卿心里那些粘滞、沉重的情绪便不知不觉的消散了。她就点了点头,说,“我等着七哥来啊。” 晋国公家同燕国公家住的不很近,同行了不多路,谢景言就告辞离开了。 赵文渊见雁卿心情很轻快,想起她跑回去同元徵说话的情形,心里已明白了些什么。 有些话想告诉雁卿,可犹豫了片刻,还是先问道,“若让你在元徵同谢三之间,你只能留一个,你选谁?” 雁卿最怕这种选择了——她更不明白,她三叔何以无缘无故问这么没由头的问题。 就道,“为什么只能留一个?不能都留着吗?” 赵文渊:…… “不能,就只能选一个。另一个连朋友都做不成,要绝交的。” 雁卿有些迷茫的看了他三叔一会儿,又道,“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规矩就是这么定的。” 雁卿便道,“我才不要挑!” “两个都留着,结果就是一个你都得不到。全部绝交,说不定还会反目成仇。”不过这么说赵文渊自己也觉着很没意思。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谢三比元徵好,元徵那个人……你还不了解他。” 雁卿有些飘忽的心情才又冷静下来,她就说,“我阿娘也这么说——不过我还小啊,以后慢慢的就都了解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谁都不选。反正我纵然选了,也做不到。七哥是不会同我绝交的。若谢哥哥要同我绝交,那我就再将他追回来。” 赵文渊就无奈的嘀咕了一句,“贪得无厌。”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男人和女人是做不成朋友的。外姓男人对你好,就必然有企图。这句话你记着,总归没错。” 雁卿就眯起眼睛审视着他,赵文渊就道,“看什么看,我是你叔!” 雁卿便哈哈的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七哥同谢哥哥是不一样的。我说不大出来——谢哥哥光风霁月,谁都会喜欢他。七哥……七哥纵然没那么讨人喜欢,可我就是觉着他好。若总见不着他,心里就很难受。” 赵文渊就点了点头。 片刻后又说,“我听明白了。” ☆、73第五十三章 下 雁卿总觉着他三叔似乎还有话要对她说,可一直到回到坊里了,他都没开口。 燕国公府在宣阳坊,附近住的多是达官显贵。因此虽临着北里和东市两处风流繁华的坊曲,却依旧幽静无扰。一进去喧嚣声刹那间就远去了,只见天上月明、人间灯明,长街两侧朱门高第,街上只有聊聊几乘马车跑过。 街上行人也就一目了然。 赵文渊便轻笑着对雁卿说,“后头有人跟着我们。” 雁卿下意识就要回头去看,赵文渊顺手就将自己的面具扣在她的脸上,道,“你别回头啊!让你看见,他还怎么跟?” 雁卿觉着她三叔这逻辑很有问题,难不成他还想让人一路跟踪到家里? ——她三叔还真是这么想的。 就笑眼弯弯的对雁卿道,“我猜是贺姑娘派来的,你觉着呢?” 雁卿抱着面具不解的仰头望着她三叔。他三叔就得意的道,“人肯定是想知道你住哪儿,才会跟着你。你说贺姑娘为何想知道我住那儿?”他就抿了抿唇,对雁卿炫耀道,“我觉着我今晚表现得还不错。” 就那么一句话之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三叔,有些小轻浮、小跳脱,不似外人所想的那般英俊沉稳,可又真实亲切。 雁卿就替他三叔感到高兴。虽因想起楼姑姑而有瞬间物是人非的惆怅,可也立刻就让对贺姑娘的好感取代了。 就又想起来,“呀,三叔——咱们要不要也让人去跟着贺姑娘?” 赵文渊一笑,得意道,“我早就想到了!” 雁卿就想到他们两个初见面就都用假名。此刻明明互相有意,却又都不肯直问直说,而非要派人互相跟踪——就觉着真是天生一对儿啊。 反正她以后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太不光明正大了。 往前过一个街口便是燕国公府。百年国公府,气象自然比寻常官邸更峥嵘轩峻,往东往南去各占了大半条街,坐马车也得好一会儿才能到正门。 雁卿和赵文渊虽说笑着,却也很快都注意到街口处不时有行人逡巡——且都是练家子。雁卿阅历尚浅,可也隐约察觉得出,那些人似乎是在监视警戒着什么。她倒不惊慌,赵文渊若无其事的同她说笑,她便也装作没瞧见。只难免要悄悄问一句,“那就不是贺姑娘派来的人了吧……” 赵文渊无语的瞅了她一眼,看她笑得狡黠,抬手就弹了她一脑嘣儿。雁卿就敏捷的用面具挡掉。 三叔就道,“……大约是家里来贵客了。不过没事,反正和咱们俩不相干。” 既是贵客,自然要正门出入——雁卿同赵文渊从西来,却是打算从西墙偏北的角门回家的。从角门入后花园,穿过竹林和石山壁,绕着游廊往东南去,便可到太夫人住的慈寿堂去。如此自然就不会同“贵客”什么的碰上。 不过这一次显然出了意外。 两个人一拐过街角,便看到角门前停了一辆马车。那马车倒并不十分奢华,在宣阳坊里尚算平常。只车前跪了一人,有少年正单脚踏上他的脊背——显然是因此处没有上马石,他临时跪伏下来踮脚的。 一行人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连那跪着给他踮脚的人也颇露出些荣幸的表情。 雁卿和赵文渊看着难免就愣了一下。 角门下虽挂了两盏灯笼,然而那少年正在灯影下,便看不大清面容——只那侧脸静美,似是略带些失落,竟至令人屏息的地步。长睫毛映着柔明的烛火,先还低垂着,待觉出人声,立刻便抬眸望过来。 便在黑影里,也能看得出那眸子的凌厉妩媚来。 他看见了雁卿,脚便从人脊背上拿了下来。片刻静默后,便轻轻的拂袖,从灯影里走出来。 灯影浓黑,灯火柔明,那光影清晰的界线就割在他身上。 雁卿和赵文渊这才回过神来,忙一前一后行礼,道,“太子殿下。” 太子便雍容的平抬起右手,道,“不必多礼了。” 赵文渊又请太子入府小坐,太子便说,“我才出来也没多久,正打算回去……”就又望向雁卿。 雁卿只垂头避开他的目光——自楼蘩生育后,两人已有大半年不曾见过。不过话又说回来,前次见面时太子已十分明确的表露出对她的蔑视来;何况就算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雁卿为他敷药吹伤口,他也要骂她“又蠢又轻薄”。她自然不会对太子的友善有任何幻想。 太子果然也只望了这么一眼,就又同赵文渊说起话来,“父皇陪着皇后在太液池看冰嬉,我闲来无事,便出宫看看民间是怎么闹上元的。果然热闹有趣。” 赵文渊便笑道,“是。四方名物尽在长安,臣走过许多地方,可要说热闹繁华,再没有哪处比得过长安。” 太子谈兴聊聊,却也已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了。就又笑道,“赵将军不是说下江南时曾遇见佳人吗?说是要找……如今可有什么眉目了?” 赵文渊就笑道,“略有一些,只仍不知人家。” 太子就散漫的点了点头,道,“女子尚且能四方行走,我长到十四岁,依旧不曾出过长安……倒有些羡慕你。” 赵文渊忙道不敢。太子便又笑道,“赵卿不必自谦。父皇也常对你赞不绝口。”又道,“去岁府上四处打听南行探亲归来的‘贺姑娘’……是否就是赵卿要找的佳人?若是她,我却有些消息。” 赵文渊自然只能讨教。 太子就笑道,“早些时候,皇后同父皇说起她当年在外行走的事,依稀提到过她化名‘贺祁’——楼家祖上是姓‘贺楼’的鲜卑人,诗经又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赵卿遇见的哪位贺姑娘,莫不是皇后的亲眷?” 雁卿忆及贺姑娘的言谈举止,心底猛的就一沉。 赵文渊却已从容笑道,“倒是让臣白惊喜了——是赫胥氏之赫,想来同楼家没什么因缘。” 雁卿才长长的呼了口气。 “哦……”太子便轻笑着应了一声,道,“确实十分惋惜。”又道,“听闻皇后有个十分出众的胞妹尚未婚配。若能成就良缘,也是一桩美谈。” 赵文渊笑道,“殿下便不要取笑臣了。” 太子只轻笑着,也看不大出情绪来。却也没再为难赵文渊,又道,“时候不早,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不然明日言官又要议论了。”虽这么说,眼睛却又望向了雁卿。 雁卿听赵文渊说赫姑娘姓“赫”,便骤然松懈下来,到此刻还是一脸庆幸。她是容易满足的姑娘,一点好事——甚至只是不用倒霉了,便能愉悦欢快起来。且什么都写在脸上。人瞧见她无缘无故乐呵着的模样,仿佛连自己的烦恼都让她给一并排遣了一般。 太子不觉就走到她跟前去。雁卿让他冷落得久了,尚未反应过来,黑漆漆的眼睛只略疑惑的望着他,且忘了畏惧躲闪。太子眉眼就越发柔和起来,道,“昨日我得了个十分有趣的玩意儿。” 右手便探进衣袖里,略一愣,又试了试前襟。 雁卿才缓缓的回过神来——心想太子不会是想赠她东西吧,怎么办?她能不能拒收,还要下跪吗? 谁知太子略失神了片刻,就又露出些似是认命的模样,嘲讽道,“可惜你是无缘一见了。” 雁卿:……你是得有多无聊啊! 却也松了口气,就道,“那您就自己收好!” 太子就又立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有许多话说,最后却只挤出一句,“……你有些时日不曾入宫了”才说完便又露出厌弃的神色,自己先退了一步。片刻停顿后,也不待雁卿回答,便已随手示意人助踏,回身毫不流连的上了马车。 天色湿冷,那马车垂帘都已冻得不翻。人坐进去了,车辕便轻轻一沉。 天黑街静,他亦无多话。那马车便如一个暗沉沉的大盒子般,碾着白沙静悄悄的从雁卿身边驶过。 三叔去送行,雁卿便自己回了慈寿堂。 进 了院子便看见月娘抱着兔子,在屋檐下坐着。她也已十岁,身量开始拔高,原本就略显柔弱的体态,越发的不禁风吹般娇弱起来。此刻天寒,她包得便十分严实,裹 着白狐狸毛镶边的浅粉色锦缎罩面的披风,兜帽将头整个抱起来,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长睫毛低垂着,眼睛下便是一脉黑柔的光。大约是在寒夜里坐得久了, 脸色越白净如玉石,只眼角冻出微微一抹红来,真如画一般美好。 雁卿便有些看呆了。 月娘觉出雁卿来,抬头瞧见,忙起身行礼。她手里原捧着一块儿玉,起身时匆匆要拿帕子包起来,不想那玉自空隙里滑落下来,三两下便滚落至雁卿脚边。 是一枚五彩莹润的玉雁,打眼瞧着竟同雁卿平日里带着的寄名锁是一样的形制——只是更明润夺目,似乎是林夫人当年给月娘的那块儿玉雕成的。 雁卿便俯身拾起来,还给月娘。 月娘却不接,微微侧过身去,轻声道,“我不要……姐姐留着吧。。” 这当然不能收。雁卿便道,“我已经有了啊。刚好,现在咱们一人一只了。”就不由分说的上前塞回到月娘手里,“快看看磕碰了没。” 月娘攥着了那玉,不觉又望向雁卿——雁卿才刚回来,尚还未换下男装。她原本就生得明艳,男装打扮更俊俏。此刻笑语嫣然,目光清明,显然是毫无芥蒂的。 月娘知道她一贯都光风霁月一般明净。只是迟钝坦诚到这般地步,只越显得旁人污浊丑陋,有时也是令人埋怨的。 月娘眼圈儿便又红起来,雁卿倒是立刻察觉到了,忙问道,“怎么了?”片刻后才忽的想起了什么,道,“太子来过?他不会又欺负你了吧?” 月娘这日却没有勇气同她倾诉。心里百般滋味,焦虑、烦扰、害怕……到最后却都汇入元彻在月下那一抹心不在焉的轻笑,化作浓浓的自厌。她就垂了头,说,“没有……我没见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嗯,让太子再露个脸。 自己都要同情小谢了……不过不怕,就让小倒霉们穷折腾好了。笑在最后才是赢家,握拳! ☆、74第五十四章上 雁卿总觉着月娘是有什么心事——素来都无话不谈的妹妹忽然就有心事瞒着她了,当姐姐的难免有些发懵。 不过月娘自幼敏感,于她而言既是难言之隐,雁卿便也不去主动追问。只是见她家小白兔似的妹妹日胜一日的沉默寡欢起来,她也十分焦急,便越发小心谨慎的呵护着。 加之元徵说了要来找她,却总也没有消息——两个最亲近的人都这么不省心,大姑娘便也难得的有些悲春伤秋了。 不过她到底不是敏感纤细的人,心情不好,那就主动去找乐子呗!读不下书时,便拖着月娘翻墙上树、射箭下棋。还悄悄的将水池子里的冰砸了,捞鱼吃。 太夫人本不欲说什么,只是眼见着月娘跟着雁卿爬到石山壁上结果差点下不来,自己养在莲花缸里的锦鲤让雁卿捞上来的大黑鱼啃了个精光,且显然雁卿还在继续想昏招排遣烦心事,终于觉着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难缠啊! 到底还是趁着这一日说故事的光景,询问起来,“小小年纪藏什么心事?阿婆虽老了,可也还能给你们两个撑腰。”又道,“连阿婆都做不了主,你们自己却能烦出结果来的事,也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看你们闷闷不乐,心里也着急。” 雁卿还真不是故意瞒着太夫人,太夫人一问,她也就坦言,“七哥很久没给我来信了……上回说来看我,也没有来。”就道,“阿婆,您能不能帮我和我阿娘说说。总见不着七哥,我想他。” 太夫人就静了片刻——时光荏苒,转眼雁丫头也到这个年纪了。只是小姑娘对感情这么坦率诚实,也很让人头痛啊。 平心而论,这几年太夫人对元徵的印象还不错。若要挑选孙女婿,元徵确实是个难得的人选。何况雁卿同他青梅竹马,彼此也都有朦胧的好感。若能成就良缘,日后必然谐美恩爱。 只是林夫人态度坚决,这两年针对雁卿的许多举措,其实都是在明里暗里的阻碍她同元徵亲近。太夫人虽不赞同,却也知道,林夫人这么做必然有她的理由。母亲管教孩子天经地义,林夫人又不是个专横不讲理的人,作为祖母,太夫人能做的也就只有不干涉了。 管,还真不好管。可说出来的话也不好收回。 就暂且将雁卿搁在一旁,先柔声去问月娘,“月丫头呢?” 雁卿便觉出月娘整个人都紧绷起来,显然动摇得厉害。她等了一会儿,见月娘依旧没要开口的意思,便想帮月娘岔开话题。却忽听到月娘说,“上元节那天夜里……我遇见太子殿下了。” 声音柔弱却清晰,虽面色越发苍白了,可说出口之后,目光却平静下来。 雁卿不由就有些怔愣——她记得很清楚,当日月娘对她说的是“不曾见着”。月娘不想告诉她也没什么,可为什么要骗她? 雁卿忽而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妹妹给故意疏远和排斥了。她就有些不知所措。 太夫人却显然早就已经知道了,月娘开口坦白,她便流露出些又欣慰又无奈的表情,笑道,“多大一点事?无意中碰见了,说一会儿话都不算什么……”鉴于太子殿下浓墨重彩的黑历史,太夫人还是多问了句,“还是,太子说了什么不尊重的话?” 雁卿立刻去看月娘——她虽不曾深思,潜意识里却觉着太子是使月娘疏远她的罪魁祸首。便有些在意。 月娘却摇头,轻声道,“就只略寒暄了几句。可是……临走前他送给我一块儿玉,我没来得及应答。” 太夫人便无奈了,“太子殿下赏你东西,你还能拒绝不成?安心,这不叫私相授受。”又问,“是块什么样的玉?” 月 娘恭顺的从荷包里将那玉取出。那玉包得整齐,看得出珍惜和谨慎来。太夫人不由就看了她一眼。待月娘将帕子层层揭开,露出里面的玉雁来,太夫人一时就愣住了 ——“奠雁逢良日,行媒及仲春”。纳雁成礼,这是聘取的信物。该在谈婚论嫁时,请傧相光明正大的送到姑娘父母跟前。私底下送小姑娘这种东西,是什么意思? 真是太不守规矩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太子同月娘都还是未婚未嫁的小儿女。他们也许不懂这寓意? 太夫人便不动神色,只笑道,“不错,收起来吧。这下你和雁丫头便一人一枚了。” 月娘就仔细将大雁又抱起来,装进荷包里,轻声道,“嗯。” ——私底下从外男手里收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又退不回去,确实很令人不安。以月娘敏感胆小的性子,为此困扰大半个月,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雁卿总觉着月娘的脸色不像是如释重负的模样。 太夫人开解了月娘,也还是得回头解决雁卿的问题。 雁卿和月娘不同——月娘规矩心重,常常谨小慎微,所以要以鼓励为主。雁卿便太不拘小节了,得时不时提点她一些规矩。 太夫人的原则是不在妹妹跟前训导姐姐,免得雁卿在月娘面前丢了脸面,日后进退失据。 便对月娘道,“我同你姐姐单独说说话,你先回房去吧。” 月娘镇定的点头行礼,可一起身便被裙裾绊了一跤。雁卿忙去扶她,攥住她的手时,只觉得她手心汗湿且冰冷。月娘倒十分平静,还俏皮的对太夫人笑了笑掩饰尴尬。她起身时攥紧雁卿的手,那指节僵冷得如玉石一般。 月娘就如往常般向祖母和姐姐行礼告退,安静且秀雅的走出了房间。 雁卿不由就追着月娘的背景望去,依稀有种想叫住她的冲动。 却听太夫人道,“你呀,怎么什么话儿都能当着人说出来?” 雁卿才忙回过神来。 说是提点雁卿规矩,可要板起脸来教导她,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 主要是这孩子天性纯良,稍加引导便能蓬勃绚烂的成长起来。将她当花草般修剪、拗折,强迫她按着外人的品味长成既定的模样,太夫人舍不得,也不愿意——家里有一个月娘,已经够让人心疼的了。 说到底,雁卿这坦率无欺的性子也是太夫人自己给纵容出来的——林夫人管教她反而十分严厉不容情。 因此虽无奈,可也并不是真心怪罪她。 便道,“发乎情,止乎礼。毕竟男女有别,又是外姓男子,你怎么能当众说想他?若传到外头去,人要怎么看你?” 雁卿倒也明白这个道理,太夫人一提点,她就觉出不妥了。不过她也不可能当着旁人的面说啊,这不就只有太夫人和月娘听见吗?且还是太夫人自己问她的…… 雁卿就眨了眨眼睛,乖巧保证道,“我以后不随便说了。”又凑近太夫人,低声恳求道,“阿婆,我真的想七哥了……” 太夫人:……才说不随便! 太夫人虽偏宠雁卿,可也不会去拆林夫人的台。否则到时候雁卿自以为有她撑腰,放纵了感情,最终却无法同元徵在一起,便是造孽了。就道,“你是个姑娘家,想见他了,尚且知道来求阿婆。他是个男儿,若真的想见你,难道就一点门路都没有吗?” 雁卿就道,“可是若我阿娘就是不放我出门,不放七哥进门。七哥再有门路也没用啊!” ……说她傻,她还每每一眼就看出关键所在。 太夫人就只能下重话了,“所以你就帮着他和你阿娘斗?” 真是女生外向不中留啊! 雁卿还没真的反抗过林夫人,听太夫人这么说自己先吓了一跳,忙道,“不是不是,我就是想出去见见七哥。” “为此连你阿娘的决定也要违抗?” 雁卿一时真无话可说了——她既想见七哥,可也不愿违逆林夫人。就只是这么件小事,怎么就这么难以两全其美? 她便有些委屈的说,“阿娘就不能改一改主意吗……” 委屈归委屈,却也明白了太夫人的态度。再纠缠下去,就等同于承认她为了见元徵不惜违逆她阿娘了。雁卿就不明白,林夫人何以要拦着她同七哥见面?究竟是她做错了事,还是七哥做错的事?就算做错了,也要说出来让他们有机会改正啊。 就这么默不作声又阻拦着……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一旦认定了自己的道理,你越阻拦她反而要越反弹。 太夫人自然容易察觉出雁卿的心事,心下也略觉得有些对不住林夫人——倒让她们母女间生出嫌隙了。 太夫人便觉着,让雁卿这么一个人郁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固然她心思明净豁达,可毕竟经历的事、见过的人还太少了,很多时候就是无法理解当家主母的无奈。这不理解日积月累下去,终会在母女关系之间铸成高山鸿沟。纵然未必爆发出来,可感情疏远怕总是难免的。 恰雁卿也到了这个年纪,太夫人终于还是一狠心,对林夫人道,“雁丫头也差不多该学着打理家事了……” 实 则林夫人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是,雁卿跟在太夫人身旁,固然同样能学到统御平衡之法,打理内宅的手段。可燕国公这样的世家,当家主母可不是管好了内院儿那一 亩三分地就行的。最起码还得能处置好世家之间的交际往来。这就最好跟在林夫人身旁观摩了。至于如何灵通的掌握京中朝内的消息,自管蠡之间窥测全局、预见动 向,则必得跟在林夫人身旁才能习得——毕竟太夫人已经多年不管外务了。 然而太夫人年纪也渐渐大了,正是尤其容易膝下寂寥,格外渴望天伦之乐的年纪。这会儿将雁卿从慈寿堂里接回来,只怕太夫人一时适应不了。林夫人便不曾提起过。 到底还是太夫人先说出来了,“把香雪居分出来给她住吧,不然她大老远的跑来跑去也不便利。”说着自己便先叹息起来,“不过是把她分出去住,我就已经舍不得了,待日后她出嫁,还不定怎么难过呢。” 林夫人不由就笑起来,“您要是实在舍不得,咱们就给她招赘个女婿。” 太 夫人还真考虑过,“招赘来的哪里配得上她?愿意给人当赘婿的男人,且不论学问出身——精神气儿上先就矮人一筹。可咱们雁丫头虽顶着个痴名,实则是个大智若 愚的。论及胸襟气度,怕比许多男儿还更豁达朗阔。她就是不肯在俗务上用心罢了,你仔细调教调教,必然出息。”又道,“咱们家也不用怕高攀,哪怕是嫁作王 妃,我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毕竟是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孙女儿,太夫人可不觉着自己溢美太过。 林夫人自不会同婆母争论女儿的资质,也只笑而受之。却也听出太夫人言辞间的试探之意,便道,“且看缘分吧,雁丫头毕竟还小。” 雁卿跟着林夫人管家之事,也就这么定下了。 春分演武事毕,雁卿就搬到了香雪居,开始前前后后的跟着林夫人学管家。 她 天性就对新鲜事物存一份好奇,初学的时候便十分勤奋上进。然而待三五日之后熟知了流程,便也失去了兴趣——林夫人管家自有一套行之有效,且简洁迅速的体 系,雁卿天生就对“流程”这种立好了规矩便能按部就班运行下去的东西兴致寥寥。至于那些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利益纠葛,她更是自幼就吃够了苦头也看尽了丑 态,早已避之不及。 林夫人冷眼看着,便也不时提点雁卿——世家贵胄的主妇,尤其是宗妇,都必然要有应对这些的手段和笑脸。雁卿却显然听不大进去。林夫人不由就想——这点心里障碍她都克服不了,竟就敢想着伙同元徵对付她阿娘,小儿女还真是天真无知啊。 所幸没兴趣是一回事,做得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毕竟雁卿自幼就被林夫人压着极限来逼迫,她已习惯了全力去做好手头的事。倒也学得差强人意。 恰这阵子晋国公府上陆夫人闭门养病,主事的是大房长女谢嘉琳。是以同晋国公府上的往来,林夫人便让雁卿来打理。 如此,明明是在禁足当中,雁卿却一反常态的比往日更多接触到府外的消息。 她性子迟钝,然而思维却十分敏锐,再有林夫人手底下干练的管事和嬷嬷提供消息,倒是很快就对京中的局势有了懵懵懂懂的认识。 但再多的大事其实都没某件小事给她造成的震动更深。 ——贺姑娘贺柔,竟真的是楼姑姑的妹妹,楼薇。 作者有话要说:嗯,其实我想悄悄的说一声明天还有,但是我没有存稿而你们都知道我的尿性…… 总之我现在的意愿是明天一定要拼命码出一章来,我会敦促自己去写,但是众所周知某人拖延症晚期,所以请不要期待…… _(:зゝ∠)_ 说完之后对自己更没信心了呢,连“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都说不出来了呢。 ☆、75第五十四章 下 这其实也算不上多大的秘密。如今长安城中不说尽人皆知,也颇有几个熟悉内情之人。 毕竟楼蘩已将她手头的事务悉数移交给楼薇,需要楼薇露面的场合也多。而这位楼家二姑娘并不是个战战兢兢、萧规曹随的人物,反而颇有些散漫随性。固然将楼蘩交代下来的事都办妥了,可也每一件都办的不那么尽如人意。 楼蘩做事那是务求稳妥,许多时候都宁肯慢一些,也要将利益纠纷调和妥当了再前行。楼家巨富这么些年,却少有仇家;她行事几乎同林夫人一样出格,却少人诽谤,不得不说都得益于她调和人情的手段和耐心。 然而楼薇却是个大刀阔斧做事的人,竟是半分都不肯花力气来处置人情。说一不二,不留讨价还价的余地。她主事的时机又好——楼家已是巨富,楼蘩当上了皇后,又有了名正言顺的哥哥坐镇。竟是她想做什么,楼家都能让她后顾无忧。 是以楼蘩主事时,同楼家合作过许多年的大商户、大世家,竟十之八九都同她闹翻了。 她 确实轻装上阵,一气将在楼蘩手中拖而不决之事全处置了。譬如种棉织布之事,就因各家都想分一杯梗,将技术垄断在商行里,而楼蘩却想推广普及开,使百姓均占 其利,故而久拖不决。到了楼薇手里,不过小半年时间,棉纺技术就已传遍乡野。既定事实面前,商行只能认栽——然而也少不得在背后骂她“过河拆桥”、“断人 财路,沽名钓誉”了。 这些商人都是不择手段的。为报复楼薇,早将她的事事无巨细的挖掘出来,漫长安的败坏她的名声。楼薇化名在外行走之事,自然要格外强调。 得知楼薇化名“贺柔”游历过江南时,雁卿便已明白——毕竟太子先已提点过赵文渊了。纵然赵文渊说是“赫胥氏之赫”,可究竟还有哪家姑娘似楼氏女那般见多识广到赵文渊都赞叹的地步?又偏偏在那个时候流连江南的? 自然便也想起,上元节那天,赵文渊明明派人去跟着“贺姑娘”,可回头雁卿向他问起来可找出“贺姑娘”了,他只笑了笑,敷衍说“跟丢了”,便不再提起。 雁卿便很替她三叔难受——出去了两三年,原本以为自己终于将那个人忘了,甚至喜欢上了旁人。可兜兜转转,终还是甩不脱她的影子。得有多难堪? 她便庆幸当日自己没有追问下去,令她三叔将尴尬暴露在人前。 纵然对楼姑姑已没太多埋怨,雁卿也不甘心让她三叔做楼姑姑的妹夫。凭什么他就非楼家姊妹不可?都已被那样辜负过了。 雁卿才学着管家没多久,就能发现这件事。以林夫人的能耐,只怕很早之前就已经心知肚明了。 至于楼姑姑——连太子都知道赵家曾打听过“贺姑娘”,她还能不知道?只怕她比林夫人更察觉到赵文渊遇上楼薇了。 然而她们都不曾多说什么…… ——也不是完全没说,雁卿忽又记起前年,楼姑姑似乎想让林夫人辅助楼薇处置棉麻之事。 雁卿虽宽慰自己,楼蘩也许只是任人唯才,可她也无法不去想另一种可能——得知三叔遇上了楼薇,楼蘩怕是动了撮合他们的心思。 她只是越想便越心寒。是,平心而论,三叔和楼二娘确实十分般配。可难道楼姑姑不明白自己曾做过什么吗?她何以有自信三叔就能安之若素的娶她的妹妹?若真娶了,到时候不止三叔痛苦,只怕楼薇也与幸福恩爱无缘了。 可雁卿知道,这件事是对楼姑姑有好处的。便如当年楼蘩同三叔说亲,三叔便为她奔走对抗楼家一样。若楼薇嫁了三叔,三叔就真的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楼蘩了。 想到这里,雁卿又愤慨。实则若楼姑姑有难,以三叔的品性,不娶她的妹妹难道就会对她袖手旁观吗?可楼姑姑还是想要一重更牢靠的保障。她不信三叔的操守。 若果真如此,那楼姑姑确实越来越像一个皇后了,她熟知自己手上的权力,是以高高在上,麻木不仁,只将人心看做她手里一个可用的物件,却忘了该将心比心。 “不要学我。”那个时候她这么对雁卿说。直到现在,雁卿才隐约有些明白那话中含义。 自皇后怀孕产子,产后又一直卧病,太子选妃之事便也一拖再拖。 四月里谢嘉琳十五岁生日,晋国公府便邀请了亲朋间的晚辈,为她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庆生宴——这其实也是在提醒皇帝,女儿大了,再不敲定太子妃,谢家就不奉陪了。 也不单是谢嘉琳,英国公府上李英娥也到了及笄之年。越国公府上纪雪略小一岁,也已经十四。她们都等不起。雁卿和月娘倒还能再等两年,可除非皇帝就打算从她们姊妹中挑选了,不然最好还是赶紧些。 赵谢两府虽是远亲,同辈间却多有至交好友,走动十分频繁。谢嘉琳庆生,雁卿自然要随一份礼。 不单是她,李英娥、纪雪、宇文秀一行也都随了礼——说起来也有趣,这些女孩子一同参选太子妃,明明都是竞争对手,却竞争出情谊来。彼此姐妹相称,竟仿若同窗、同袍、同僚……也成了一个小圈子。谢嘉琳的生日宴上,有闲暇的便都去了。 这些小姑娘都在蜕变的年纪,心性成熟得飞快。经年不见,在人情世故上已都颇有些圆转了。便性子有些棱角的,也多外掩了一层柔婉亲善。不再像早年那般轻易就泄露出锋芒来。 雁卿入席,见她们亲亲热热的凑在一起说话,也不由讶异了一回。待纪雪也尽释前嫌的同她和月娘打招呼时,那讶异便成了诡异,令她全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月娘倒是应对如常,还悄悄戳了戳雁卿的腰侧提醒她。 虽一贯同纪雪不睦,但纪雪不来招惹她,雁卿也从未主动去找她麻烦。便不失礼节的同纪雪打过招呼。 ——雁卿至今还没察觉,楼蘩召她们姊妹入宫,是为了替太子相看媳妇儿的。月娘倒是察觉了,可她生性矜持寡言,也不会主动和雁卿说。 给小辈儿女庆生的筵席,自然不会过分隆重。这一日迎宾待客的是谢嘉琳的二嫂,长辈们并未露面。谢嘉琳因是寿星,倒不用劳动她看顾场子。 不过近来晋国公府上是谢嘉琳管家,也有许多事旁人处置不明的,便也不时要来问她。 雁卿回头便瞧见谢嘉琳这头正将自家妹妹引荐给李英娥同宇文秀,那边就有人来问某件器具该从哪里找或是送到哪里去,连问了三五样。谢嘉琳倒是面不改色,随口道来。只说完了,才不轻不重道,“若再有事便去芳明院问,没瞧见我这边正待客吗?” 便有人笑着感叹,“真是好记性儿——难怪事事都来问她。” “要不怎么舍了新妇不用,让她来管家事呢?” 不过这还真没夸到点子上——陆夫人生病、谢景行的妻子养胎,就算不让二房的杜夫人来管家,大房也还有次子谢景容的妻子在。不让新妇管家,却让女儿来,与其说是女儿出彩,反不如说是防着儿媳。 雁 卿跟着林夫人管家了,也略能看出这些门道。不由就想,若谢家大房二房不分家,谢家三哥哥虽好,只怕三嫂嫂也不会过得很顺畅。片刻后又想,还是不一样的—— 大房再霸道,还能管着二房的儿媳妇不成?顶多同杜夫人一样,不找事也不管事,反而还过得更轻松自在些。这么一想,竟有些羡慕了。 名 为庆寿,主要还是招待亲朋来玩耍。吃喝都只是顺带,便没有固定的席面。只在樱桃园里设了这么一个场合,随意摆下果子点心水酒。春来百果第一枝——正是樱桃 成熟的时候,满树的红白珠,莹润可爱,如开了宝匣子一般。谢家请帖上也明言“采鲜”,就是请她们来现摘现吃,尝一尝野趣的。自然就有不爱交际的姑娘嬉戏着 采樱桃玩。 这样一来,就算偶有怯场或是孤僻的姑娘,也就不用担心冷落了。这份巧思才是最值得夸赞。 不过似雁卿姊妹这边,就算想开开心心的摘樱桃,也不断有人前来引荐或是搭讪。 旁人倒还罢了,纪雪又带着韩十二娘过来寒暄,便让雁卿无语了——不是进门时才打过招呼吗,怎么又来了! 偏偏纪雪还一脸诚恳,仿佛年幼时她带着人欺负雁卿和月娘的事迹,都成了她们之间有交情的证据。 “小两年不曾见过你了,今日再会真是意外之喜。” 雁卿:……你是在嘲笑我被禁足吗?! 韩十二娘还从旁帮腔,“我也没料到今日还能再看到你们。这两年你们都绝少出门,每每出来玩耍,四周都是新晋的小姑娘。我一个都不认得,都不知道有多寂寞。” 雁卿:……你以为是在开同年会吗?! 幸而月娘搭了一句,“纪姐姐也不出门了?” 纪雪便垂眸一笑,带出些羞涩来,“哪里还能像当年一样,又不是小孩子了。” 长安风气宽松,女孩子们倒不大避讳婚配之事。韩十二娘便瞟她一眼,道,“你不是还没让人订下吗?就要开始绣嫁妆了?” 纪雪脸上便一红,啐了她一口,道,“张口闭口的嫁妆,你也不害臊。” 雁卿:……我们是能互相打情骂俏的交情吗?! 韩十二娘笑着向她赔了一回罪,才又笑道,“不过说真的,你也喜讯将近了吧?” 纪雪便红着脸点了点头。 雁卿不关心,月娘便替她应酬着,道,“那就要恭喜姐姐了。” 纪雪笑道,“不敢当——我幼时调皮,大家玩耍嬉闹时有得罪赵妹妹的地方,还请不要和我计较。” 雁卿和月娘就都愣了一愣,不明白她无缘无故的来道什么歉。纪雪见她们竟似一无所知,反而也讶异了,便同韩十二娘相视一笑。看向雁卿和月娘时,目光便更和善无奈了,“你竟还不知道?不过也是的,你一贯都不怎么关心外事的。” 雁卿真有些听不惯她这种已故交自居的语气,便直问,“我不知道什么?” 纪雪想了一会儿,便道,“也没什么……都还是没影儿的事呢。” 韩十二娘便也适时的将话岔开,道,“你们三个都是入宫见过皇后的人了,快和我说说——皇后是不是真和民间供奉的那样,和观音大士一样慈眉善目的?” ——因楼蘩早些年建养生堂抚恤孤儿,如今又教授百姓种棉纺线之术,在民间颇有声望。不少地方都私底下供奉她的画像,说她是下凡的织女。 雁卿不愿提起楼蘩,纪雪待要说,却转而笑道,“我哪里敢抬头细看,那岂不是冒犯了?倒是赵妹妹家同皇后家是世交,听说当年皇后名下马场遇袭,又被奸人陷害诉讼,都是赵三将军出首救助和应对呢。想来赵妹妹比我更能说清楚了。” 这 个时候强调楼蘩同赵文渊的矫情,难免就触了雁卿的霉头——何况纵然是信口闲谈,提及已婚妇人同外姓男子的交情,也该有多避讳。雁卿语气便越发冰冷起来, 道,“不过是去买马时,不幸遇见马匪劫掠,自保杀贼而已,算不算救助。你又从哪里听来我家替楼家打官司了?莫非被马匪劫掠了,还要老老实实的咽下去,不能 告官剿匪不成?” 纪雪同韩十二娘便有些尴尬,笑道,“你生的什么气?我们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原以为是件好事呢。” 雁卿待要再说,便听到身后笑语先至,“是什么好事?快和我说说。” 回头就见谢嘉琳揽裙侧身自樱桃枝下过,笑盈盈的上前来同她们打招呼。 她是寿星,雁卿自然不会在她面前摆脸子,便暂撇开纪雪二人,先向谢嘉琳行礼问候,“谢姐姐。” 纪 雪便将原委向谢嘉琳说明。谢嘉琳想了想,就笑道,“这事我也知道——当时二婶也带着三弟去挑马来着,因二婶被马匪惊吓了,二叔还发了一场脾气。后得知楼家 有内贼监守自盗,便一状告到长安令那里去。因案子久拖不决,还差点要上本参劾呢。倒还真不是为皇后娘娘出首。” 雁卿听她徐徐道来,心里火气也略略压下去了,便道,“杀人越货的劫匪,人人得而诛之。不必非是为谁出首。” 谢嘉琳笑道,“便是这个道理了。”又转而调笑韩十二娘,“你日后也起码是诰命夫人的身份,到时候就算不愿意也得时常入宫朝贺呢。就非要听她说皇后的模样?” 三言两语便将尴尬化解开了。又对雁卿道,“适才李家妹妹问起你,不知是不是有事——她在浅碧亭那边,你去看看?” 她给了现成的借口脱身,雁卿便忙拉起月娘的手告辞,月娘却难得的迟钝了片刻。 待绕过几棵樱桃树,回首望不见纪雪她们了,雁卿才缓下脚步来。因月娘依旧神思飘忽着,雁卿就问,“身上不舒服?” 月娘缓缓的点了点头,又别开目光去看树上樱桃。她面色平静至于死寂,只黑眸子里映了满树樱桃和树荫间斑驳落下的阳光。过了一会儿她才说,“略有些头晕……” 雁卿便扶她到阴凉里去坐下。待要唤丫鬟来照应时,月娘一把拉住了雁卿的手。她的手指冰冷僵硬。 雁卿略有些不解——过了一会儿才想到,适才她们说起马匪,只怕是吓到月娘了。月娘素来胆小,却又爱面子不肯承认。杞人忧天起来,就是这般模样。 片刻后她也叹了口气,道,“纪家人真是不安好心。” ☆、76第五十五章 上 纪家当然不会对赵家按什么好心——越国公夫人当众骂林夫人是易牙、竖刁,赵世番当众把越国公揍得鼻青脸肿。纪雪和雁卿要能姐俩儿好了,不用她们自己心里膈应,外人都要骂她们无父无母,忤逆不孝。 这是世仇,除非皇帝出面调解,或是越国公和赵世番主动笑泯恩仇,不然晚辈间最好还是不相往来。世道规矩就是如此。 人情上就更不必提了——被侮辱欺负的可是他们亲爹娘! 所以雁卿压根就不对纪雪的用心抱有幻想。 她就是很在意纪雪那那副“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还是和好了吧”的语气 不能去问纪雪,自然就只好回头去问她阿娘,“……席间听说纪雪‘好事将近’,是不是和咱们家有什么关系啊?” 二皇子周岁将至,按惯例都是要献贺礼的,林夫人正在过去的旧例。一面也分心听雁卿讲说在谢家遇到的事,听雁卿这么问,就道,“她看着有,我看着无。” “怎么说?” 林 夫人便停下手,道,“便譬如盲人摸象,触牙者说象如萝卜根,触耳者说象如箕,触脚者说象如臼。所谓良将,不但要摸出真象,还要从旁人得出的结论里判断出他 摸到的到底是象牙、象耳还是象脚……”见雁卿听得稀里糊涂的,林夫人自己先笑出来。片刻后,才无奈的道,“早些时候,皇后常接你同月娘入宫,你道是什么缘 故?” 雁卿的小脸就因为恼怒,而有些微微的发红。憋了好一会儿才道,“先前我以为她一个人在宫里寂寞……现在觉得也许不是,可到底是为什么,我也不清楚。” 林夫人又欣慰她到底懂得要揣摩人心了,又有些叹息,就放缓了声音,提点道,“那纪雪是为什么入宫?” 雁卿愣了愣,待听懂林夫人话中含义,不觉就睁大了眼睛,连肉乎乎的小嘴也半张开了,金鱼一般。竟是全没想过这种可能。 林夫人忍俊不禁——可若真笑出来便太不庄重了。叹道,“这一点,你真就比月娘差远了。” 雁卿回过神来,已扑上去可怜巴巴的拉着林夫人的衣袖,“阿,阿娘,您不会要把我嫁给太子吧?月娘也——” 她是真吓得话都说不清了,呆呆的,连怎么撒娇都忘了。 林夫人本还想再追问几句,也知道这件事含糊不得,便先道,“不会。”见雁卿骤然松懈下来,才又缓缓的说,“太子就这么不好?” 雁 卿就又怔了一怔,片刻后才垂下头去,“我也说不清。他这个人,又有些可怜,又有些可怕……”她脑海中不觉就追忆起他们相识的点点滴滴——残虐、霸道、孤 寂,似乎总在渴求什么,又充满破坏欲,前一刻还在巴巴的示好,下一刻就愤恨的驱离。一人千面,可又隐约有那么一个深藏着的本真。 雁卿不觉就抬手摸了摸眉心,声音已低下去,“……总之乱七八糟的。你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为了什么事发疯。喜怒无常,偏偏又是太子。自然是离他远些比较好。” 林 夫人凝望了她片刻——她眉心有一道浅浅的红线,是当初白上人那一刀留下的疤痕。当日白上人说,这一刀下去也许就隔断了她的富贵。这种怪力乱神之事林夫人是 不信的。不过她也必须得承认,白上人那一刀之后,旁的不说,雁卿口不能言的毛病倒渐渐的好了。遇上她不喜欢、不想做的事,也再不像幼时那般只能睁大眼睛看 着、受着,却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若这阻断了她的“富贵”,林夫人也只觉得庆幸。 便道,“放心,你不喜欢,阿娘不会让你嫁给他。”又笑道,“再说也轮不到你……” 毕 竟雁卿身上还顶着个痴名。同谢、李,甚至宇文家比起来,也就空长了一副好相貌——而美貌在皇家娶妻里是最无关紧要的。且赵文渊已是太傅,他女儿做太子妃于 赵家而言是锦上添花,于皇帝而言却是屋下架屋了。说句不中听的,太子后院儿里的名额个个都明码标价。毕竟臣女嫁进去,生出来的就是皇子皇孙。还有比跟天家 血脉融在一起更大手笔的赏赐吗?太子妃这重中之重,自然要做成最合算的买卖。 “皇上心里早已有了人选。只不过不曾透露给旁人,纪家就只能从旁的迹象上来推断太子妃的人选。八成是觉得非你和月娘莫属了吧。” 雁卿既然知晓楼蘩的目的,想想当初自己同月娘入宫陪伴之频繁——也不奇怪纪雪会这么想。才又回过神来,问道,“所以她想跟我和好?” 她就又想起楼蘩来,心里便是一阵不自在。太子妃同皇后是一样的,嫁入皇宫,便也成了握有皇权的女人。若她真的被选作太子妃,纪雪想同她和好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可雁卿压根就不渴望那样的权力——固然她觉着那权力不该握在坏人手里,可也从没想过要握在自己手里。她要权力做什么?她的理想是开书院当山长,她还要行万里路,走遍五岳四渎、名山大川呢! 且从楼蘩身上,她也隐约察觉到权力腐蚀人心。一旦你坐上了那个位子,便再无回头路可走了。 所以她不但不渴望,还避之不及。 不过想起纪雪的态度,雁卿就又有些疑惑,“那她和我说她‘喜事将近’做什么?” 林夫人目光就有些复杂,道,“年初纪家就开始给她说亲了,想必是有些眉目了吧。” 雁卿就有些紧张,道,“不会是要说给李家表哥吧……” 林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你表哥——不过你也认得。”见雁卿疑惑,便提点,“长安人人皆知纪家同我们家有仇,若非贺寿一类不得不同席的场合,平素宴饮游玩,又有谁家不避讳,给我们两下里都下请帖?” 雁卿思忖了片刻,脸色骤然就苍白起来,她试探着小心的问,“是……七哥?” 林夫人没有作答,但也显然是默认了——元世子交游广泛,既有谢景言和赵世番这样的知己至交,也有越国公、高阳郡公这样因利益立场而亲近的党朋。元徵同哪边亲近都不奇怪。 若她嫁了太子,纪雪嫁了元徵,还真就是“一家人”了,也无怪她莫名其妙的来凑近乎。 雁卿忽就站起来,对林夫人道,“我去问七哥。” 她拔腿便走,林夫人不觉头痛,喝道,“回来!纪家同元家议亲,你去问什么?” 雁卿走得急,颇有些不管不顾,可听林夫人这么问,脚下也不觉绊住了——是啊,纪元两家议亲,哪里有她发问的立场? 可她胸口就是闷闷的,很难受。她就记起上元夜里明灯千树,元徵在那璀璨灯火前将一只丑丑的面具遮在脸上,轻轻的说,“看,天狗来了。”那面具那么滑稽,能将泪水逼做轻笑。可面具后一双眼睛漆黑温柔,同时映着夜色和灯火,静静的凝视着她。 若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了,得有多难受。 雁卿垂着头,声音几乎含在嗓子里,道,“……我不想让七哥娶纪雪,我去和他说。” 林夫人道,“他凭什么听你的?” 雁卿就愣了一愣,随即就想到了什么,回头望着林夫人,“七哥想和我在一起。” 林夫人脑子里就有一把火腾的烧起来,“他说的?”随即不待雁卿回答,就道,“他真想和你在一起,纪家这门亲事就做不成了,你又着什么急?若是你会错了意,这一去可就成了从中作梗、坏人姻缘的小人了。” 雁卿就一怔,随即缓缓的平静下来。已跨出门槛的那只脚,也乖乖的收了回来。她就回过身仰头望着林夫人,仔细的望进她的眼睛里。片刻后失望的垂眸,道,“我都这么久没见过七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若 这么几日不见,他的心思就能变了。那也不过如此。”林夫人也觉得自己脾气有些急了,便又缓了口气,道,“你才十二,心性未定的年纪,哪里懂得分辨人心?现 在谁说想跟你在一起,我都不会当真,你也不必动心思。不管是谁,有什么约定,只要我还在这里,就都不算数。若有诚心,就让他等到你十六岁。” 雁卿脸上腾的就红透了,道,“又不是一回事!” 可她确实是想一辈子都同七哥在一起的。雁卿就移开目光,望着墙上雕窗,道,“阿娘不喜欢,那我就先不去了。” 实则自跟着林夫人开始管家,尤其是开始处置外务时,雁卿身上的禁足令便也名存实亡了。这会儿她再要往外送信,甚至都不必一定经林夫人的手。 可林夫人说下那样的话,雁卿心里便憋了一口气——总觉着趁此时机给元徵送信,就仿佛输给林夫人了似的。 她也不大明白自己对元徵的心思。可喜欢总是有的。而她阿娘防备和不信任的,似乎正是这份喜欢。为此甚至不惜斩断她同七哥自幼的情谊。 她阿娘不信任元徵。 固然她不必经过林夫人的认同,就能同七哥交好——可明明是光明正大的愿望,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暗通款曲?! 雁卿想让她阿娘认同。 从小她阿娘就教她,若先天不足,就用诚心正意和加倍的刻苦努力去弥补。必须要正面迎击,才有可能真正克服。 雁卿决心用自己的方式正面迎击她阿娘的刁难。 ☆、77第五十五章 下 雁卿在赌气。 林夫人自然很快就察觉出来——雁卿就是这么个性子,从心不从脑,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里都透着情绪。喜欢却不可 为之事,她也乖巧的不去做,但眼睛早飞过去了。不喜欢却不得不做的事,她也尽力去处置,但潜意识里就先懈怠了。用白上人的话说,就叫“身体很诚实”,纵然 嘴上否认,也都骗不过别人。 何况她嘴上也很诚实。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不知道喜欢不喜欢,就说“我也不知道”。 所以雁卿说的每一句话,林夫人其实都听入耳了。 她也知道雁卿试图向她证明一些事——譬如她说雁卿才十二岁,心性未定。雁卿就努力在十二岁的年纪上,表露出十六岁的心志和定力来,以证明自己能为自己的“喜欢”负责。 女儿想证明自己,林夫人纵然越来越不喜欢元徵,可也不会不给雁卿争取和证明的机会。 毕竟说到底,“喜欢”二字就是婚姻最大的筹码。元徵得到了雁卿的“喜欢”,林夫人也无法不给他留一线生机。 当然,要争取机会,就得经受考验。 大姑娘忽然发现,她不喜欢的事就如夜潮春汛般悄无声息的涨上来,待察觉到时,她已忙碌的连晨读的空闲都没有了。 徐 国公家添小孙子了,随什么礼?李尚书家邀去赏花,是否回绝?丫鬟们的月例可发了?三房和四房争菜园要评理,老爷想在家里养个乐班,青雀该启蒙了身边要添丫 鬟书童……林林总总都是琐事,明明在林夫人手里就是一句话发下去的事,到了她这里一样的吩咐,也要多出许多关节来? 雁卿颇有些头昏脑胀。 原本她就厌烦这些琐事,偏偏又因同林夫人赌气,竭力想处置妥善了,好颠覆林夫人对她的偏见。是以都沉下心去做为,不肯推脱懈怠。 如此,虽都能处置妥当。可每日都面对这些鸡毛蒜皮,大姑娘在情绪上渐渐就有些不堪重负了。 她知道这些事都是摆脱不了的——这些年若不是有林夫人处置,她们姊妹怎么可能过得这么舒服清闲? 但就是不喜欢啊……外头交际应酬太多,内府家口又太大,一天总有百余件事,最后总在林夫人案头需她定夺的,怎么也有七八件。若遇上那么一两件互相扯皮的,待一一处置完毕,一天就不用做旁的事了。 似林夫人那般,几句话就将烦事解决了的,那是因为她生性果决,又有经验和积威。雁卿可处置不了这么轻松。 慢慢勘磨也成——可雁卿还要读书作文呢,这头勘磨着,那头学问可就都要荒废了! 雁卿既不想示弱认输,也不肯耽误了功课——“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归来之后开书院当山长,讲学授徒,她也是认真想做成班昭、蔡文姬的功业。怎么能不精尽学问? 雁卿就只能竭力抽出空闲来研习学问,白日不足便挑灯夜读。 她正是长身体、最嗜睡的年纪。如此两头兼顾了小半个月,眼底下就积起重重的黑眼圈,常夜读着不觉就伏案睡过去。 林夫人旁观了一阵子,终于还是不忍心了——她也明白自己闺女的毅力,她认定了、刻苦起来时,不病倒了是不会罢休的。 到底还是将雁卿唤到跟前来,道,“这阵子就暂且把功课放下吧,不要夜读了。” 雁卿知道被她阿娘看出她的窘迫来了,不过她自幼就不机敏,这也不是多难为情的事。就道,“不行,最近已落后许多了。” ——没办法,她还有个过目成诵的学霸妹妹。跟天才同窗,不觉也就用天才的标准要求起自己,自然就比普通人严苛些。 不过,同她的理想比起来,又不算多么严苛了。 林夫人就道,“管家同做学问,原本就不能两全。你纵然今日不做出取舍,日后也是难免。” 雁卿就有些发懵。 林 夫人见她不服气,就叹了口气,一样样同她解说,“世子妃生性风雅,精通投壶、双陆,不时还要烹茶、赏花,每月总要起两次诗社。夏冬时令还要去骊山住上半 月。这也罢了,庆乐王府支系庞杂,元世子去世早,世子妃出嫁后又接连服孝,就不曾理顺府内势力,权势也都旁落。如今她虽回府了,可府内已是乱局,旁系尾大 不掉。积弊流风如此,不是她三五年间就能整顿过来的。庆乐王府上的琐碎事务、刻意刁难,岂止咱们家的十倍、百倍?” 片刻后雁卿才明白林夫人在说什么——她若嫁去庆乐王府,世子妃的风雅她都要作陪,王府的内务她都要承担。这样的局面她还想做学问?还是早些放弃的好。 雁卿脸上就又是一阵红,捏诺道,“都和您说不是一回事了……”她没就想过自己会嫁去庆乐王府。 ——这个,林夫人也信。毕竟才十二岁,光是知道“想和他在一起”,还没意识到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提点到这一步,也就够了。 就又说,“让你做取舍,也不是说你就一定要放弃做学问。不想管家也是可以的。你且考虑着吧。” 若她说不想管家,那就是真的认输了。 林夫人将话说得这么开,雁卿也不得不沉下心来,仔细思索了。 想和七哥一辈子都在一起,这份心思不是骗人的。读书行路做学问,这心愿也不曾动摇过。 若想要两全,就必须兼顾——大姑娘初步得出了这个结论。 资质不足,就只好加倍努力——这是后续结论。 于是,大姑娘决心坚持下去。当然,现在这种状态她是坚持不久的。所以——管家之事必须要做得又快又好,如此才能安心读书……那么,怎么才能做得又快又好呢? …… 大姑娘终于抛开了赌气的心思,谦逊诚恳的向她阿娘求教了。 女儿这么不开窍,可又确实是踏踏实实的做她所想,求她所欲。林夫人也不知该无奈还是感动。 她固然想逼迫雁卿认清现实,告诉她现实的残酷,可终究还是下不去狠心。慢慢就将堆在雁卿身上的琐务一件件收回来,自己处置,给她留出读书属文的时间。 ——这其实就已违背了“考验”的初衷。只是雁卿对自己的心太诚实,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又有为此拼尽全力的决心。考验又有什么用?她这样的姑娘,偏偏又没有足够的聪明自保,只怕真会傻乎乎的让人吊着骗到死。 每每越是明白自家女儿的品性,林夫人对元徵的忌讳便越要更深一层。 幼时尚看不出,可这两三年间元徵行事,其城府之深、手段之狠、人情之薄,连林夫人都时常心惊。他实在不是雁卿这样坦荡诚实的君子,他复杂得很。雁卿应对不来,偏偏又喜欢他。 实在是让当父母悬心不已。 五月里,二皇子周岁。这孩子生而体弱,这一年里虽没什么大灾,却也小病不断。楼蘩跟着提心吊胆,不能安稳。加之她生育时也落下病根,这一年竟全无余力做旁的事。入了春,楼蘩倒是渐渐将养过来,可显而易见其后不短的岁月里,她的精力都要花费在照料二皇子上。 不过也还有一点事她不得不分神去处置——太子选妃一事已拖延了小两年,需得即刻提上日程了。 皇帝的意思是今年秋天定下,最迟明年秋天或是后年春天给太子完婚。 是以这一年七月,楼蘩再一次传召名门淑媛入宫陪伴。只不过这一次入宫,就已无纪雪、李英娥和宇文秀三人了。除谢嘉琳、雁卿姊妹和崔道涵外,赵郡李家也有一女入选。这当中谢嘉琳最年长,十五岁,赵月娘最年幼,十岁,其余都当十二三岁的年纪。 看了这些人选,林夫人大致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这是要选一妻二妾。太子妃必然是谢嘉琳,太子良娣为崔、李两家。难免就要同赵世番抱怨,“何必还令她们姊妹去凑热闹?” 说归说,理由她也不是猜不出……太子喜欢月娘,偏偏月娘又是个庶女。皇帝虽挑中了谢嘉琳,可又想给太子他想要的。而月娘的身份,做太子妃皇帝不仗义,做太子嫔赵世番又不答应。是以就先陪读着,备挑。至于雁卿,则是陪读的陪读,免教月娘显得太突兀的。 赵世番便安稳道,“就进宫一趟罢了。必定不会有她们姊妹的事。你不必担心。” 林夫人就无奈笑道,“谁知道呢——雁卿有句话说的很对,太子这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为什么事发疯起来’。万一他起了左性儿,非要月娘呢。” ……太子对月娘,确实诸多不合常理。越过嫡姐赏赐庶妹这件事,太子可是从来都不加掩饰的贯彻到底。 得说太子喜欢月娘一事,至少在宫中和燕国公府上,就不是一件秘密。纵然是赵世番,也心知肚明。 赵世番就沉默了一会儿——最初给太子当太傅时,太子何等残暴粗糙,简直就像只野性未驯的小兽。谁成想层层剥开之后,内里也不过是个落寞敏感的少年,就只是幼时欠缺关爱和教化罢了。这两年春风化雨的教导下来,虽不至说他已幡然悔悟,可也显露出率真、诚恳的天性来。 太子这个人,是你对他越饱含期待,他便会成长得越出色;你对他越诚恳关爱,他便会越宽容仁善——可你若对他失望、令他失望,他也会加倍的变坏和反弹。他本身又是个聪明绝顶的人,是好也能好得出类拔萃,坏也能坏得别出心裁。 待意识到这点之后,对于太子,公事之外赵世番就又多存了一份对晚辈的关切…… 虽不至于无私到牺牲女儿去成就他的地步,可打从心底里,赵世番是愿意成全太子的——月娘性情柔顺善良,必对太子诚心相待;又是太子喜欢的人,太子必会视若珍宝。这两人若能成就姻缘,将太子引导成明君也就能事半功倍了。 是以早些时候楼蘩频繁传召雁卿姊妹入宫,赵世番也都默许了。 只可惜皇帝依旧没看清这一点,不明白对太子而言,太子妃当紧要的一点是——他喜欢。 不过,对太子而言,这世上他最渴望得到的认同和关切,还是来自他阿爹也就是皇帝。他不会忤逆、触怒皇帝。 赵世番略理顺了思路,便将该说的说给林夫人听,以宽释她的疑虑。 林夫人倒是颇不赞同,只叹道,“我同太子虽碰面不多,可也觉得他并不是那么乖顺的人。不叫他得偿所愿,日后也不知会敷衍出什么故事来……” “日后再说日后吧。”赵世番倒也并不过于忧虑——毕竟他已是太子太傅,太子之师。只要有他在,等闲故事也波及不到赵家。 ☆、78第五十六章 既然知道楼蘩宣召她们入宫,是为了查看她们的仪容行止以挑选太子妃,对于入宫陪伴一事,雁卿不由自主就心生反感。 ——她又不想当太子妃! 对太子其人,她固然不像当初那般厌恶,甚至还不由自主的关注、同情。可说到底,她同太子就没有互相喜欢的感觉。何况太子其人喜怒无常,偏偏又手握生杀的权力。在他身旁纵然没有朝不保夕的顾虑,也断不至于轻松愉快。 但她居然就是太子妃备选了……真是不讲道理。 临行前雁卿也还是不死心的问林夫人,“阿娘,可不可以不去?” 林夫人就道,“去走一趟过场罢了,你还怕他不成?” 雁卿便有些烦躁的嘀咕,“好好的,走什么过场啊……”又不是没有旁的事可做。 虽嘀咕,却也知道,这件事她还真没有反抗的余地,便赌气的先爬上马车去,不理人了。 林夫人无奈的看了她一眼,又去看月娘。 ——月娘就垂着头端端正正的跟在雁卿身后,漆黑的头发梳作双环,簪了黄金流苏的珠花。白净的脸上别无脂粉,只以黛螺淡扫了娥眉,眉心点以朱砂。她本就生得美好,略加装点便已秀色夺人。纵这么安安静静的站着,气质也已十分夺目。 林夫人就在心底叹了口气。月娘究竟喜不喜欢太子,林夫人不得而知。但察其言观其色,林夫人觉得,至少对于入选太子妃一事,月娘是有所相望的。 话又说回来,太子那么明火执仗的追求她,月娘不动心反而奇怪了。但林夫人还是替她惋惜——就林夫人看来,太子对月娘的诸多破格优待,与其说是出于对月娘的喜爱,反不如说是出于对自己的怨恨…… 毕竟是她将月娘的生母杖责发卖了,以太子的聪明如何会不明白,有这份因缘在,他越抬举月娘,月娘在赵家的日子过得便越忐忑。但为了给林夫人添堵、添乱,他也还是大张旗鼓的去做了。 当然,也不能说太子就不喜欢月娘……但显然没喜欢到能替她着想的地步。是以若月娘的想望落空也就罢了,若能得逞,只怕那才是她磨难的开端——太子就不是她的良配。 林夫人对月娘虽无母女之情,然而哪怕仅出于悯孤恤弱的本心,也不希望她日后婚姻不幸。 不过这些话,她纵然说了,大约月娘也只会以为自己是看不得她出人头地吧。 母女三人上了马车,雁卿赌气望着外面,月娘安静的看书,林夫人思虑着心事也不时打量姊妹两个。车厢便只马蹄哒哒伴着车轮辘辘,声响不绝。 林夫人能想到的,旁人自然也能想到。这一回入宫的姑娘们大都已知道自己的位置,表现得便从容和睦多了。 皇帝家毕竟不同于一般勋贵——寻常富贵人家哪有娶妻时还顺带纳两个妾的?可在皇家也就平常。能选上的女孩子,自然也不会心有怨言,反而还要刻意表现出自己的顺从和大度来。 倒是谢嘉琳,似乎是没料想到雁卿姊妹还会出现在这里,碰面时略讶异了片刻。可随即也就和往常一样,略带些矜持,可又十分亲切友好的同她们点头致意。 雁卿同她交情平平,但因上回谢嘉琳替她解围,她对谢嘉琳还是颇有好感的。 只是在这种场合相见,难免也有些尴尬。雁卿不由就想,砧板上白菜遇见了青菜,鸡肉遇上了鱼肉,大约就是这样的情形吧。片刻后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可也懒得去分辨了。 她心里还是有怨气的。 不过那怨气在看到楼蘩时,便被惊讶取代了。 楼蘩老得很快。 倒也不能说她模样大变,事实上她薄施粉黛,妆容修饰得十分精致。虽比过去略丰满了些,但比也不能说是变丑了。 然而她确实是变老了。至少眼神,已无当初的潋滟含愁,而是同雁卿在外间所见的大多数主母没太多区别了——带着笑,可笑不到眼底,亲切可并不温柔,不能说是虚情假意,但也真没那么多诚挚和善意在。 若不是模样在,雁卿几乎以为是换了一个人。 楼蘩瞧见她时,便亲切的笑着唤她上前。显然也察觉到了雁卿的讶异,却什么都没问,只笑着牵起她的手来,令她跟随在身边。 这一回入宫的名目,是陪着皇后赏字画。 世家淑媛大都略涉丹青书法,纵然不擅长写和画的,鉴赏的眼光也都很不差。陪着皇后欣赏,都能说出不丢人的见地来,顺便也将性情修养展现出来。得说皇帝的眼光还是很不差的。 唯雁卿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她就站在楼蘩身旁,倒是不必再和楼蘩正面相对了。而她不说话,楼蘩也不开口问她。这四五个少女当中,竟是一眼就看出她只是作陪在侧。 盛夏时节,外间蝉鸣不休,天色略有些晦暗。空气低沉,便有种闷闷的热。 雁卿只觉得度日如年,时光枯燥的悠长着。不时抬头看一看月娘——知道她是在竭力表现的,也并不打扰她。 月娘喜欢太子,这件事从没瞒着她。人各有志,雁卿固然不喜欢太子,可也不会霸道的令月娘与她同心。只难免感到茫然,隐约觉着月娘要同她渐行渐远了。一时又看见月娘璎珞上带着的玉,乃是当初自己给她的那块儿,而不是太子赠她的玉雁,才略有些欣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外头忽有女官神色匆忙的进来。纵然看见里头皇后正和淑媛、贵妇们赏画,竟也顾不得了。 雁卿的注意力才被她吸引开。 女官上前禀事,站在书案对面的人立刻便分立到两侧,为她让出路来。独雁卿站在楼蘩手边,倒不碍事。 那女官上前来,便向楼蘩告罪附耳,雁卿不由就仰头留神细听。 她说的是,“……太子派人去了徽音殿,令将小皇子抱去。” 雁卿便觉出楼蘩身上一僵硬。虽挥手说,“知道了,下去吧。”但随即就心不在焉起来,牵住了雁卿的手腕,再没有放开。 面 上倒是没有表露出分毫来,只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继续笑谈。因谢嘉琳提及南北名手画风的差异,楼蘩便也笑言,她早年游历江南时,颇收了些名家画卷。只可惜 她并不是爱画之人,倒是令名作蒙尘了。她身旁女侍闻言去取,果然取来三五卷。楼蘩就掩去题头令人猜,有猜中的便以画相赠。 那画一展开,纵是雁卿这般不识画之人,也觉出那画上之人点睛传神,灵动如生,衣上线条若春云浮空,流水行地一般绵延悠缓。连开三幅,虽水平略有参差,却俱都是能传世的名作。 她不由就去看月娘——另两幅且不论,头一幅长卷是《洛神赋图》无误,当是陆探微的手笔。太夫人手头藏有不少陆探微的真迹,月娘学画,学的正是陆氏密体。 四个人都赞叹了一阵子,崔、李二人各猜了一幅,可惜都没有中。谢嘉琳同月娘却都不凑热闹,只道猜不出。 楼蘩看了她们两个一会儿,便弯了眼睛笑道,“这样的名作,竟有送不出去的时候。”谢嘉琳同月娘都垂首不语。楼蘩便转向雁卿,柔声道,“你也来猜一猜吧。” 雁卿也明白,无人猜出来,楼蘩其实也略有些尴尬。尤其谢嘉琳和月娘分明就是知而不言,乃是不想受她的赠礼。 可雁卿想到楼蘩对三叔的作为,心里便不愿回应她。只道,“我对丹青一窍不通,也就能看得出画的是人是树罢了。” 楼蘩静默了片刻,垂眸低笑道,“也是,毕竟是南朝人物,北边知道他们的也少。倒是我为难你们了。”便又对崔、李二人道,“虽不中,难得你们竟对南朝名家也如数家珍,合当嘉勉。”便指她们猜错的两幅,各自赏赐下去。 楼蘩虽竭力镇定,但到底方寸已乱。 将画送出了,便故意寻了个由头,笑道,“天一阴,殿里就闷闷的。不如去太液池上看看,那边荷花开得正好。”便命人去陈设桌案、纸笔,邀这一行人前去赏荷、作画。 大夏天的,屋里头还能用冰消去暑气,去外头就是自找蒸烤了。 可皇后有兴致,旁人还能说什么?少不得舍命作陪。 一行人便往太液池的方向去。 虽看似闲步,可楼蘩就握着雁卿的手,她的焦虑不安便也从手上的僵硬冰冷传递过来。 雁卿能觉出她脚步虚浮来,搭着自己的手实则也是为了略做靠扶。 因听到的女官的话,雁卿也不是不能想象楼蘩不安的理由——她隐约能明白太子对二皇子的恶意,毕竟从楼蘩查出身孕的那刻,这迹象就已表露出来。 她不觉也有些憋闷了。这恶意太沉重,只是略作想象,她就已有些透不过气来。 打从心底里,她还是希望楼蘩想错了。 拐过蓬莱殿,太液池已在望。雁卿不由抬头去看楼蘩,楼蘩却骤然就停住了脚步。 她脸上表情未变,只眸光由慌乱至茫然,便如夜来幽梦忽还乡。刹那间那梦已醒来,有深埋着的情绪几乎就要破笼而出。可片刻之后,便已平静下来。 雁卿忽就记起当日自己拼力向楼蘩喊出的那句话,“你可不要后悔啊!” # 元彻自乳母怀中接过二皇子,二皇子便哭闹不止。实在令他怜悯不起来。 乳母在一旁也胆战心惊的,仿佛他是一只抱着玉瓶的猴子。有意无意的随时会将她珍贵的小主人给丢出去摔碎了。 ——他也确实很想将这烦人的东西直接摔到地上。 赵文渊无动于衷的随行在他身旁,眼神都不多瞟过去一点,看不出半分回护戒备之意来——纵然这孩子显而易见是楼蘩所出的二皇子。 其实只要细查楼蘩的底细,总是要查到赵文渊身上的——毕竟他同谢景言敦促长安令查办马匪劫掠西山马场一事,在长安也是一时的话题。以仗义执言论之,也颇符合赵文渊的性情。但这两人男未嫁女未娶,难免就要令人有所联想。 楼、 赵下仆口风都严,且也都防备得严密。太子令亲信细访,最后也只问出个道听途说的,“似乎赵家正同楼家议亲”来——事关女人的名誉,亲事说定前往往都会守口 如瓶。自不会轻易令旁人知晓。赵家同楼氏姑侄交好也没什么特别的。楼家既要从商,自然就不会同任何一个世家不交好。这些世家里赵家唯一特别之处,大约就只 在于帮而不索。这也同当家主人的性情有关。 但太子已起了疑心,便不可能半途而废。到底还是亲自出马,从熟知内情之人口中套问了出来。 ——楼蘩入宫之前,竟真的在同赵文渊议亲。且分明已有私情。 意识到他阿爹竟为了这种见利忘义、过河拆桥的女人,背弃了他和他阿娘,太子真想仰天长笑。笑楼蘩胆大包天,笑他阿爹识人不明、色迷心窍,笑他自己之可悲孤寡。 太子毕竟早已不是懵懂顽童,不会事已至此,还觉着楼蘩是林夫人故意送到皇帝身旁的。 只怕吃了个这么个暗亏,林夫人对楼蘩也不会再剩余多少好意。 但说到底,若不是林夫人当年辗转襄助,楼蘩早已在楼家内乱倾轧中折戟沉沙。哪里还有机会翻身来惑乱他的父亲? 而赵文渊受此羞辱,却兜兜转转的又看上了楼蘩的胞妹,只怕也是对她余情未了。自然是不堪驱使了。 他便转向赵文渊,道,“小孩子哭起来真是烦得很。赵卿可哄过孩子?你抱逗逗他。” 赵文渊便笑着推拒道,“臣还真没做过这种事,不如乳母。”便要令二皇子的乳母上前来。 太子侧身一躲,拾阶而上时不留神便踩到袍裾,向前扑到。二皇子便被他给抛了出去。 乳母一行俱都惊慌失措的尖叫起来。赵文渊眼疾手快,已一把上前接住了二皇子。顺势将太子扶住了。 太子站稳了,便厌烦的回头呵斥,“圣上驾前,大呼小叫做什么!”又去看赵文渊怀中二皇子,道,“多亏你接了一把,不然我今日就说不清了。” 赵文渊便道,“是夏日渥热,阶上青苔湿滑。殿下可曾受伤?” 太子随意摇了摇头,又对赵文渊道,“他倒是亲近你,这就笑了。” 二皇子已一岁多,看上去却是不满周岁的模样。先前虽差点给太子摔在地上,却不惧反喜,此刻坐在赵文渊的手臂上,咿咿呀呀的笑着,小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如此毫无防备的亲近,任是谁都淡漠不起来。只是赵文渊善于洞察人心,知道身旁太子殿下是极多疑的。便不肯表露出来。只令乳母上前来接。 谁知一抬头,便望见楼蘩带着一行人,正迎面走来。 一朝故人重逢,难免略有些恍神。不过片刻间也就记起来,伊人如今已贵为皇后。 外臣面见皇后,虽多有不便,却也没有那么严苛的禁忌。只是这般情形下不经意撞见,显然是令人疑心的。 赵文渊只觉得暗流重重,而身旁太子便是湍流中心那道涡旋。他心中一时百念,已觉出不详来。 忙要将怀中二皇子过到乳母们手上,然而太子隔在中央,乳母们俱都避之不及,竟无一个敢上前的。 赵文渊只得将二皇子放到地上——二皇子生儿体弱,十四个月了,也只能勉强扶着东西站稳罢了。赵文渊将他放下,他便拉着赵文渊的袍裾不放。又起了玩心,一摇一晃的想引他主意。 在内宫里乍然见到外臣,楼蘩身后闺秀们都避之不及,然而此刻临近太液池,道路开阔,竟避无可避。 雁卿抬头望见她三叔同太子站在一处,身旁有个蹒跚学步的幼童。脑中骤然就忆起当日在晋国公府听见的纷纷扰扰的议论——那时她疑惑,纪雪何以不加避讳的将赵文渊同皇后放到一处议论,此刻却已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她不由自主的就抬头去望太子,只见太子唇角噙着一抹冷笑,金褐色的瞳子阴鸷如鹰隼。 她心中就猛的一沉。太子似乎也察觉到有人在望着他,目光不由自主的就追过来,看见雁卿的时候,便有片刻的迷茫,随即却又加倍的歹毒和得意起来。 雁卿便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想,纵然是当日威逼自己和月娘下跪认错的那个少年,眼睛里也不是这样纯然的恶毒和疯狂。 她忽然就有些难受。可那个寂寞凶狠的骂她蠢的少年,固然霸道又可恶——可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了的?她就懊悔,那日在含凉殿前,她也许应该固执的拉住元彻,无论如何都不松开手的。 雁卿又听到楼蘩轻声说,“跟我来……”她回过神,楼蘩已拉住她的手上前去。 此刻雁卿是该回避的——纵然雁卿并不在意,可她知道男女之防。然而楼蘩虽看着平静雍容,那手却冰冷如铁的箍住她,不由分说的带着她上前。简直就仿佛她是楼蘩手上的人质。 而太子的目光果然也自始至终都追着雁卿,看她跟着楼蘩一步步走近了。 来到阶前,楼蘩才松开雁卿的手,俯身将二皇子抱起来。二皇子见了他阿娘,倒是不缠着赵文渊了。 赵文渊拱手行礼,楼蘩只垂着眸子略点头,道,“赵将军请起。”又问,“将军何以入内宫来?” 赵文渊道,“陛下传召。” 楼蘩就点了点头,将二皇子递给身旁宫女。又对太子道,“既然是你阿爹传召,就快些去吧。” 太子依旧死死的盯着雁卿,雁卿心里混乱、恼怒同委屈交杂在一处,终于忍无可忍了,便不躲不避的看了回去。 她目光赤红湿润,竟已气闷出了泪水来——一旦明白这场合是怎么回事,便也真的无法再平心以待了。 皇帝这一家子,究竟将旁人当作了什么。 太子就又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从她的难过里汲取快乐——初遇雁卿时,他也确实有此初衷,总觉着折磨她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她的痛苦、难过,必然比旁的东西更炽热夺目,是极美好难得的。 可此刻竟只觉得空落和悻然。仿佛兴冲冲的证实了某件事,却发现压根不是他所预期的模样。 ——她的痛苦和难过,压根就没有取悦他。 反而令他感到茫然和难堪。 他其实更想见她没心没肺的泛着蠢,毫无防备的乐呵着的模样。温暖、安心,又令人心里痒痒的,想挠她一爪子,再抱一抱、亲一亲。 不过说到底,那也不过是逗猫一般廉价的乐趣罢了。 太子便淡漠的移开了目光,向楼蘩行礼告辞了。 这一日楼蘩的兴致倒是很好, 在 太液池边,还亲手画作荷花图。她雅擅丹青,虽不比顶尖的画师,那笔尖意蕴却足。明明是以洁净淡雅而闻名的君子之花,在她笔下却是浓墨重彩。枯叶黑水,红莲 独出,那花瓣饱含了浓墨,垂垂将落。这画作极欠美感,奇、谲甚至于丑,可意蕴与厚重的感情却触目惊心,分明就是困苦已极,却又孤标傲世。 一行观画的俱都默然失语——这画无意是好的,可同世道相悖,令人无法评说。 而楼蘩画完后端详了片刻,便笑着随手一团,丢入纸篓子里。道,“这幅不好。”思考了片刻,又道,“当年在外游历,曾至大泽,看了一回荷花。荷叶接天碧绿,荷花映日而红,真是再美不过的景象。太液池中荷花虽也好,到底还是比不上在外间千里浩淼烟波中盛开。” 便又命人领取宣纸来,画作荷花图。 这一幅便以工笔白描,那荷花淡雅雍容,粉色的花瓣饱满的舒展着,颇见贵妇人的闲情雅趣。 气氛才复又活络起来。 然而雁卿目光不由就望向那纸篓里,她想——这一幅荷花图固然闲雅秀丽,可笔墨臃肿呆板,已是气韵耗尽,徒留其形了。 而在林夫人看来,楼蘩也确实是耗尽气运。 ——太子最后釜底抽薪的一笔不可谓不歹毒,只怕皇帝业已生疑。一旦明白当日楼蘩的选择,大约再也不能毫无芥蒂的看待她。楼蘩原本就已前虎后狼、危机四伏。一旦丢了皇帝的欢心,也许就要这么消沉下去了。 不知她是否懊悔了当日的选择。 然而林夫人知道,自己也不必冷眼旁观。太子会在皇帝跟前将楼蘩同赵文渊的私情揭出来,可见赵世番对于这位储君的看法,终究还是错了。赵家同太子之间,怕也要心照不宣的僵持起来。 日后还不知该怎么化解。 作者有话要说:嗯……基本解决掉楼蘩和三叔的故事。 ☆、79第五十七章 上 不过要说这件事会给赵文渊带来多大的麻烦,那也不至于。 皇帝就不是个会为了女人同臣子争风吃醋的男人,他必不爱沾染这种名声。纵然真真切切的查明了楼蘩先前的私情,大约也只会不动声色的放到一旁。他不会为难赵文渊,甚至都不会为难楼蘩。 且赵文渊同楼蘩的身份不同,他能得到今日的地位,固然有皇帝的破格提拔,可他立下的功劳也都不是虚的。论说才华,纵然他当不起“不世出”三个字,然而朝臣中能替代他的人才也不多。与楼蘩这样的后妃不同,他要安身立命,还真不用太仰仗皇帝的恩宠。 不过赵世番得知此事,也还是有些被打蒙了——太子此举,固然对赵家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可作为兢兢业业臣子,难免还是有种被从背后捅了一刀的憋屈感。 这也都是小事。真正让赵世番忧心的,还是太子在此事上表露出来的戾气。 赵 世番也没打算把他培养成晋太子申生,不过最起码的孝道,他也还是教给太子了。说句难听的话,经过前度病发,皇帝和朝臣都对权位交替有了心理准备。皇帝自己 也不是恋栈不去的人,这些年几乎是一心一意的在替太子做打算。赵世番做了太子太傅,谢邕的孙女眼看要做太子妃,东宫朝班也已齐备,太子羽翼大成,已难以动 摇。楼蘩对太子没有威胁。 而且皇帝年纪大了又病痛缠身,也多亏有楼蘩照料和陪伴,才没像寻常残病之人那般暴躁多疑起来。皇帝对楼蘩是有感情的,甚或该说离了楼蘩,皇帝也难免寝不安枕、食不甘味。身体只怕很快就会垮掉。 就算不能对继母心存孝心,哪怕只是为了皇帝的脸面和健康,太子也不该用这般手段对付楼蘩。 这些话赵世番都对太子说过。他不信太子就想不明白。 但在太子心里,尽快除掉楼蘩才是最重要的,他根本就不在乎会为此伤及皇帝——甚至就是在故意报复皇帝。 赵世番费了多少力气想将他拉到正道上,终究还是不成。 难免就有些失望。 “也不是什么大事。”当着林夫人的面,却不曾将这些疑虑说出来,只宽慰着,“都不过是寻常世家私交,并无见不得人之处。自也不怕让人知道。” 明面上确实如此,林夫人也并不真的担忧。之所以提醒赵世番,只是让他防备不虞罢了。 试探之意,也不是没有。 林夫人所疑虑的是——太子究竟是如何得知赵文渊同楼蘩之间的私情。 赵文渊毕竟是赵世番的亲弟弟,若不是有无可争议的消息来源,太子断不会轻易将此事捅出来。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最难下定决心动用。十之八_九,向太子告密的就是赵家自己人,且还要同赵文渊足够亲近。 林夫人心里隐约有些猜测。只是站在她的立场上,有没有证据她都不好去追究。否则伤到的就是她同太夫人和赵世番的情分了。 见赵世番压根就不曾往这一步想,便干脆提也不提。 转而问道,“太子妃的事定下了吗?” “定了谢家六娘,腊月里就要行聘问事了。不过这一次也不着急,我看了看钦天监推演出来的黄道吉日,最早也要明年秋天才大婚。太子嫔还要另选吉日入门,怕要拖到后年春夏。” “到底还是定了谢六娘啊。” 这 也并不意外。晋国公的父亲当年乃是八公之首,主持朝政近三十年,在军政两边都是实权人物。当年雍王诛杀成国公满门,逼得赵世番的祖父自杀,可几次想杀晋国 公父子,都没敢真的下手。今上诛灭雍王,又有人说晋国公“非人臣”,哪里只是因为他“容貌雄伟”?实在是晋国公家门生故吏遍朝堂,底蕴深厚的缘故。 不过,给太子定这么一门亲事,却也能看出皇帝的不自信来。 林夫人就又问,“陛下的旧伤这两年都没发作过吧?” 赵世番点了点头,却又补充,“据白上人说,是陛下心境开朗少烦忧的缘故。倒不全是修养之功。” “少烦忧?”林夫人先疑惑,随即又惋惜的一笑,道,“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宽心。也难怪。” 便如赵世番所猜测,赵文渊在宫中遇上楼蘩一事,确实没有激起什么波澜。皇帝也只随口问了楼蘩几句,便没了下文。 他真正关心的是太子妃的人选,最终敲定之前还特地将太子唤来,问了问他的意见。 “这三个女孩儿都很好,八字也都与你相合。你心仪哪个,便取哪个名牌呈上来吧。” 入秋之后,天气乍冷乍热,皇帝身上便有些沉重,说话时正在用药。也不教太子上前,只令内侍用三个玉盘各盛了一张名帖,端给太子去挑。 太子抬手翻开一个,入目便是赵雁卿的名字。他静默的看了一会儿,待要阖上时,忽察觉到自己手心正攥着一枚小小的玉如意——自然是不留神从东宫里带出来的,此刻倒有些像是天意弄巧了。 他停顿了片刻,一时竟有些透不过气来。然而到底还是将玉如意纳进袖子里,将雁卿的名帖阖上了。 第二张便是谢嘉琳的名帖。他便没有翻开第三张,只将谢嘉琳的名帖打开着放回到玉盘里,示意内侍呈上去。 皇帝喝完药,看了呈上来的名帖,便点了点头。又道,“你不看看另一张上写的什么?” 太子也只摇头道,“儿子已选定了。” 皇 帝便命人将另外两张名帖烧去,抬眼瞧见儿子立在下首,虽难免少年青涩,却也已是芝兰玉树初长成的模样,就感叹道,“转眼你也到了娶妻的年纪……”难免又忆 起太子的生母,由喜乐而生悲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道,“选个日子替朕祭告你阿娘,她泉下有知,必然为你高兴。” ☆、80第五十七章 中 一旦太子妃的人选确定,其余迎娶、册封之事,便大多由太常礼院议定和主持。皇后能插手干预的余地便很小了。 因入秋后小皇子便有些咳疾,皇后的大半心思倒都投注到儿子身上,一应内务、外务俱都旁落。便有些像个局外人。 再 有皇帝命太子祭告、追怀先皇后的许多举动,耳聪目明之辈大都察觉出楼蘩有失圣心。世间不乏有逢高踩低之辈,先前由楼蘩出面、而如今由其妹楼薇主持的许多事 务,通行起来便不是那么顺畅了。就有在楼薇手上受了磋磨的商会在背后走动,通过宗室和言官的路子,以侵夺民利、中饱私囊诸多罪名将楼薇告到了皇帝面前。 朝 臣其实也都心知肚明,楼氏姑侄所做的许多事,所谓“颇有争议”,实际上都只是不想做事又见不得别人立功之辈给“争议”出来的,譬如早些年她们开设养生堂抚 恤幼弱,多少因战乱而失去怙恃的孤儿赖此而存活下去。但偏有人说这是“天子之政”,不该让民间来做——楼氏之前还真没庶民来做,问题是天子、父母官做了 吗?非等楼氏姑侄做了,他们才来攻讦责难,可谓害事功的蠹虫。 这次棉纺一事也是如此,万民得利,只伤了几个奸猾的大商行,却也要被攻击是“侵夺民利”。 谁 都知道这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因皇后同太子的矛盾已明面化,如今太子得势,若秉公持中的就事论事,难免被当作是替皇后开脱,便无人敢站出来公论。反而奸邪 之辈借机讨好太子,不怕将此事做大。罗织搜寻,将早些年楼氏宗族做下的不法之事也翻找出来——楼蘩的可悲之处就在于,纵然她亲手肢解了这个家族,也依旧无 法将自己同它择清关联。 朝中便一面倒的攻击起“素行不良”、“恶迹斑斑”的楼氏“外戚”来。 太子对楼蘩步步进逼,大有一鼓作气斩草除根的态势。可见在弄权一事上不乏心机手段,作为太子的师父,赵世番似乎也聊可宽慰了。只是他不能赞同太子如此行事,太子绕开他一意孤行,他也只能冷眼旁观。 太子清楚自己行事同赵世番的教诲背道而驰,却也不肯主动收手。 两边的关系果然心照不宣的冷淡僵持起来。 赵世番闭门谢客,转而走夫人的门路来探问他的态度、立场的人便多了起来。 雁卿帮着林夫人料理外务,便很是忙碌了一阵子。 不过林夫人的同赵世番是一样的态度——低调。外头一应邀约俱都推辞了,只随礼不去人。至于燕国公自家,除了春分演武,从来不弄什么赏花文会之类的名目,就极少有聚会。雁卿倒也应对得来。 东宫妃嫔一旦选定,因为参选而耽误了不少时日的姑娘们,便也纷纷开始说亲了。她们个个出身豪贵之家,纵然比别人说亲晚些,也是全不愁嫁——谢嘉琳那厢还在问名,这边宇文秀已和越国公府上纪衍换了鸾书。 两边这么早就定下了亲事,雁卿也十分惊讶——从她的立场看,纪衍文不成武不就,心胸又狭窄,是配不上宇文秀的。 不过林夫人略一提点,她也就明白了。 宇文家毕竟沾了个“前朝宗室”的名号,有实权的人家是不大爱和他们结亲的。只因宇文秀是太子舅家表妹——她的父亲也是先皇后的弟弟,自义阳郡公被皇帝撵回封地去,宇文家便以他为尊——越国公府上有心向太子投诚,才求了这么一门亲。 不过,若没有探问过宫中的口风,以宇文秀父亲的谨慎性格,也断然不敢答应。因此这门亲事能成,主要还是利益交换。纪衍配不配得上宇文秀,反而在其次了。 做了这么亲,可见太子也有意拉拢越国公。也可见是要步步消减对赵世番的仰仗依赖了。 雁 卿帮着林夫人处置往来的书信,听她分说至此,隐隐便有兔死狐悲的萧瑟感。她身旁年岁相近的亲友,实则才结成三门亲事,谢嘉琳同元彻、宇文秀同纪衍,又有她 林家表姐同贺骠骑,三门亲事都妥妥当当是利益的联姻——元彻喜欢的是月娘,纪衍摆明配不上宇文秀,贺骠骑的年岁更是差可追上她舅舅了,可竟都做成了。 又想到纪雪也“好事将近”——虽则七哥同她说“我喜欢你,一辈子都不变”,可若世子妃非要让他娶纪雪呢? ……其实也不单是世子妃,她阿娘也摆明了不喜欢元徵。不过雁卿觉着,母女之间没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事。总有一天她阿娘明白了她的决心,知道阻拦无用,也就不会再为难她了。 她胡思乱想着,手上却也没怎么耽误。赵世番同林夫人共用书房——政务上的书信表章自有幕僚来处理,通常不会送进内院来解决。然而林夫人本就是赵世番最得力的辅佐,且赵家府兵真正的统帅也是她,因此需要她来定夺处置的外务也不在少数。 雁卿做的就是分类,倒不花多大的功夫——实则林夫人这边也有得力的女使可用,让雁卿来做,主要还是为了让她多接触事务、将眼界放开。 雁卿将一份问候秋节的书信放下,拿起下一份,讶异的确认的一眼,忙道,“阿娘……” 林夫人抬眼看她,雁卿便将信双手拾起来奉上去,说,“是东郡公的来信。” ——东郡公是宇内闻名的大儒,且是鹏哥儿、鹤哥儿的授业恩师,虽官位不显却尊贵非凡。他的手信,按说该在送来的第一时间送到赵世番或是林夫人的手上。 林夫人却没大在意,只一笑道,“八成是给你大哥哥说亲来了——且先放着吧,等你阿爹回来再看。” 雁 卿就有些踟躇——作为妹妹就没有不关心哥哥的婚事的。在心底里粗略数了数能配得上他大哥哥的人家,雁卿发现自己竟是全无头绪。实在是鹏哥儿性子太雅正,全 无鹤哥儿那般满身的烟火气,就是朵不折不扣的高龄之花。越想雁卿反而越担心他说不上媳妇。就巴巴的望着林夫人,问道,“说的是哪家呀?” ……明明家里最令人操心的就是她,她反而操心起旁人的婚事了。 林夫人不觉就让她给逗笑了,“这个时候来说——应该是你李家十二姐姐。” 李家十二姐——也就是卫国公府上李英娥。 虽没有想到,可一旦点透了,雁卿便觉得这两个人还真是十分登对。她反而要疑惑怎么要通过东郡公来说。不过再想想——也许就是两家过于亲近了,而李家却先让表姐待选太子妃,此刻才轮到鹏哥儿,便有些不好开口吧。 不过,如果鹏哥儿愿意,这些又都是末节了。 雁卿便放下心来,十分认可的点了点头。 片刻后又感叹,“忽然间就这么多人要说亲了……” 林夫人闻此一叹,倒是心底一动,便说,“前日我和你阿爹商议了,将松涛阁内间拨给你来用。” 这话说得猝不及防,雁卿一时还有些转不过来,只不解其意的“嗯”了一声——松涛阁是他阿爹会见外客的厅堂,虽林夫人也常出入,可那里确实属于外院儿。拨内间给她用,似乎是准她出去见男客? 虽自幼就不怎么将男女之大防放在心上,但她毕竟还是知道的。对未婚少女而言,这做派似乎过于张扬了,有自毁声誉之嫌。雁卿虽胆大包天的应下了,却不大明白林夫人的用意。 林 夫人瞧她懵懵懂懂就敢答应下来,心底也颇熨帖。便又道,“不独你,我还正要同太夫人商议——若月娘愿意,就和你一道。将松涛阁内间同内院儿打通,用绢纱将 花窗糊上。你们两个可在花窗下看一看来人的风仪和谈吐。你阿爹跟前,还是有不少值得一见的少年才俊往来出入的。” 雁卿便倏然来了兴致,面容立刻明亮起来,满眼都是期待,“要看!” ——你说她不爱交游,她偏偏又喜欢识人观物 这般毫无杂念的坦率,倒是让林夫人略有些无奈了。实在是这一举措,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让雁卿、月娘多看看男人。琳琅满目看得多了也就平常,不会轻易被谁给迷住了。万一相中了那个,也是机缘。换言之,就是在明目张胆的撬元徵和元彻的墙角。 结果雁卿连犹豫都不待,十分欢喜的就入彀了。 这般性子,日后要说嫁个善妒的夫君,还真有得勘磨呢! ☆、81第五十七章 下 如今雁卿手上也颇有实权,林夫人既然发了话,她也就立刻敦促人去做——在墙上开窗也算是动土,这个年代很迷信风水,便又要翻黄历选日子。雁卿也满怀期待的等着,因心情大好。哪怕做着看帐这么无趣的活儿,也能自得其乐的晃着腿哼起歌来。 林夫人看她小女得意的模样,也十分无奈——大家闺秀哪怕是装也得装出雅重模样,如此才更受敬重。似雁卿这般,不让人笑轻浮就是人缘好的了。 自也不会真去为此管教她。 太子的婚事进展得庄重又顺畅。 与此相对的,自入秋后,皇帝就再没断过汤药。十月底霜冻自北而来,天气骤寒,皇帝又感染了风寒,病体越发沉重起来——反而是小皇子那边,因早早的就备好了御寒的策略,并没有因时成疾。 白上人再度被宣召到御前,专门为皇帝调养身体。 以他的聪明,自然很快就看破,皇帝是因楼蘩的事积郁兼久怒而不发,损伤了心脉,以至于气候稍变,就抵御不住。 当 初他劝说皇帝续娶,虽打着教导太子的名号,实则也还是为了皇帝——所谓养生,饮食只是其一,作息与心境也至关重要。似皇帝这般亡妻贤惠,自己又念念不忘的 鳏夫,往往作息上忙碌而怕清闲,心境上消沉而少生趣,都是养生大忌。是以白上人才开出“续弦”这个方子。果然娶了楼蘩之后,皇帝渐渐又能体味到生活的趣 味,也不沉溺于政务自我麻痹,像是长命百岁的活法了。 谁知忽然就闹出这么个转折来,白上人也不由感叹造化弄人。 不过,他再鲁直,也不会主动去同皇帝探讨皇后的精神出轨问题。惯例诊脉完毕,规劝皇帝不要太耗用心神,不妨在屋里布置些花卉,便要告辞。 皇帝却留住他,道,“庆乐王可还好?” ——前几日庆乐王也感了风寒,皇帝素来敬爱他,赏药赐方之余,又让白上人去王府为他诊治。 庆 乐王武人出身,卸甲之后无事一身轻,又精研养生之道,却是老而弥坚。偶感风寒,当天夜里发散过,第二日就已神清气爽。再将养几日必然能恢复如初。白上人如 此向皇帝回禀了。皇帝听了,欣慰之余又叹息,“王叔也是苦命——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妻,三件全让他遇上了。却能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如今山林娱 老,颐养天年。朕是不如他。” 白上人坦率道,“臣行遍江湖,却见过不少。乡野老农难免为冻馁所累,富贵之辈又为功名所累。反倒有三五顷田的小地主,大都有此心胸——王爷的心态却与他们相仿。” 一句话便将皇帝给逗笑了——可不是?庆乐王醉心园艺,京中好果子泰半为他家所出。他分明就是个心满意足的老圃子。 却又道,“王叔是立下大功名的名将,不是那等庸俗之辈。他是有大智慧。” 白上人倒是有些令皇帝效仿庆乐王,不过似庆乐王那般抛却功名、急流勇退,只怕普天之下哪个皇帝都做不到。他便也不废话。 倒是皇帝又说起来,“是明白人——当年九弟辞世,韩妃年轻,他和王妃还曾劝韩妃改嫁……” 这 年代没有寡妇守节一说,似世子妃那般二十出头的寡妇十之八_九都是要改嫁的——夫家不许,还会被人议论。不过富贵如庆乐王这样的人家又不一样了。庆乐王不 发话,世子妃娘家断不敢令她改嫁,只怕还要私下劝她守节。庆乐王许她改嫁,甚至愿意以嫁女之礼为她发嫁,足见厚道。 不过皇帝此刻说这种话,却又说的是他自己的心……若他此刻有事,楼蘩岂不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寡妇?只怕他不信楼蘩能守住,潜意识里宁肯主动成全她同赵文渊。 白上人便道,“王爷厚道,世子妃却也深情——固守住世子的骨血,守节十五载,终于把世孙养育成人了。” ——楼蘩也是有儿子的。皇后改嫁有多么惊世骇俗暂且不提,哪怕只是为了儿子,她也不会令自己德行有亏。必然能守住。 这一问一答之后,皇帝又低头,沉闷无声的转了转手上的扳指。 “七哥也十五岁了……”忽而想起来,便又将烦心事撇开,摇头笑道,“前两年还想给他和阿雝一同说亲,几乎就忘了。” 不过,怎么说世子妃也是守寡十五年辛辛苦苦的将元徵养大了,哪有给元徵说亲却不让她说话的道理? 皇帝便没有乱点鸳鸯谱,而是遣使去庆乐王府上,先询问庆乐王、世子妃有没有相中的人家。庆乐王是祖父,不怎么管这件事。世子妃则坦言相看了几个女孩儿,倒还急着将此事操办起来。 年十五还不急着说亲,若不是功名心重,自然就是意有所属——皇帝倒也立刻就明白了元徵的心思。身为长辈,对太子他是爱之深责之切,对元徵反而更慈祥些,是乐于成全他的。便将元徵招到跟前来,亲自问他。 元徵也有些日子不曾单独觐见了。他在皇帝跟前素来都谦恭,对太子也是谨守人臣本分,不曾因皇帝的宠遇而稍露骄矜之色。不过毕竟是自家伯父,该坦率时也不会严防死守。 皇帝一发问,他便也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是臣心里有了人选,也不是不急,只是急不得罢了。” “怎么说?” 元徵便无奈的坦白,“是燕国公府的大姑娘——臣与她自幼相识,她不以臣为不祥之人,诚恳相待,不离不弃……臣早已暗下决心,此生不辜负她。只是燕国夫人不肯令她早嫁,臣也只能老老实实的等着。” 林夫人的威风皇帝也不是没领教过,她不肯放人,元徵还真就只能老老实实等着。 皇帝也还是不看好雁卿的“痴”,令太子太傅同宗室结亲倒在其次——庆乐王是宗室远亲,不属皇帝这一脉。封郡王,乃是凭军功累积而成。民间所说“八公”,庆乐王便是其中之一。 不 过听元徵说了,便也明白了雁卿的“诚”——若不是有这么一份痴性儿在,如何会不畏惧天煞孤星的煞气,待元徵如常?说起来,纵然皇帝善待元徵,常不避讳煞气 将他带在身旁,可也不敢让太子同他亲近——可见是有所保留。他尚且如此,何况旁人?雁卿待元徵的这份情谊,可谓弥足珍贵。皇帝思及此,便也觉得这姻缘难 得,该成全。 反而有些懊悔自己拿雁卿当添头,让她走了待选太子妃的过场——拿侄子的心上人给儿子挑,到底心里过意不去。不过话又说回来,对外谁都没提过这是“待选太子妃”,只不过是皇后召见几个闺秀入宫陪伴罢了。反而替她们扬名,提高身价。皇帝便也立刻就释然了。 皇帝便道,“燕国夫人可说过,何时才不算早嫁?” 元徵苦笑道,“十六岁。” 皇帝觉着不过分。片刻后忽又想起来,“她今年多大了?” “芳龄十二。” 皇帝:悍妇欺人太甚! 开口就让元徵无凭无据的等三四年,分明就不将这王子皇孙看在眼里。元九的儿子难道非她家痴儿不可吗? 便道,“还报旧时情谊,也不是只有聘娶一途。以诚待诚,若日后她有困厄,你倾囊相助也就够了。强娶之反而不美。” 元徵便摇头道,“臣愿意等,这也是以诚待诚。区区三年两月,臣等得。”纵然是他,不得不在外人跟前吐露心事时,也难免窘迫,“臣心里……她是最好的。娶她并非为了酬谢知己,而是心中欲求如此——娶不到她便去求娶旁人,反而是自欺欺人、自误误人了。” 皇帝不是个看重情爱的人,元徵便也不好直抒胸臆。转而又道,“何况燕国夫人也不是真心砥砺我,实在是家风如此——赵世子也近弱冠之龄,尚还未说亲。其余弟妹依次推迟下去,轮到她也正要十六岁。” 皇帝还是有些不仗义,“先定下,到了年纪再迎娶也可嘛。” 元徵倒是有片刻的心动……皇帝如此说,自是有意相助。这么久了,林夫人油盐不进,雁卿也无音信传递,他何尝不焦躁? 可飞快的思索了一番,也还是道,“臣也有此意——只是燕国夫人性情刚烈,唯以精诚打动。臣怕弄巧成拙,不敢过于急进。” ——皇帝也明白林夫人的性子,她若愿意一切好说。她不愿意你却拿权势来压她,只怕她一时恼怒就掀了棋盘,大家都不好看。元徵如此说,也是委婉的陈明,强硬指婚并非良策。 些许小事,皇帝还真没考虑过指婚的策略。 便暂且搁到一旁,先由着庆乐王府去探问林夫人的态度——毕竟是他家的婚事。 因元徵说起来,也就多问一句,“赵子程还未说亲吗?” 元徵便道,“是——听说是因赵鸿胪未娶亲的缘故,耽误到这个年岁。” 赵文渊封鸿胪寺少卿。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头一次有人在皇帝跟前提起赵文渊。皇帝便压抑住了,不动声色的道,“赵卿是真不小了,他家想必也十分着急吧。” 元徵便笑道,“正是。去年还是前年,燕国夫人四处打探一个姑娘,似乎是赵鸿胪在江南遇上佳人,终于动了凡心。” 皇帝立刻便也想起,当年自己起意给赵文渊说亲时,赵文渊也提过此事。脑中豁的就一明,道,“不知是个怎样的姑娘?” 元徵便道,“都是街头巷尾编排,也不知有几分属实——” 既 然牵扯到了说书人,故事就更跌宕起伏了——说是当年赵文渊回京,恰逢佳人离京。偶然听到她咏了半首衰颓的感遇诗,便续作一句,颓气毕散,转为豪迈。显露出 不俗的胸襟和才华。后头赵文渊出使江南遇险,再与佳人相逢。佳人慷慨相助,二人情愫暗生。奈何机缘巧合,两人各自都用了化名。一时分散,竟都不知道对方的 真实身份。赵文渊苦苦寻找……说书人给补了个结局,说那姑娘早已身怀绝症,是以不肯吐露姓名。赵文渊找到她时,她已香消玉殒。君子重诺,赵文渊早已暗许 之,便为那姑娘守孝,发誓三年不娶,才拖延至今。 ……竟已成了平话传奇。皇帝听了也忍不住发笑。 元徵见他失笑,才收住尾,说道,“陛下若要细听,不妨寻街巷说书人来讲,那才是奇思妙想、跌宕起伏。大约赵鸿胪自己听了,都要先喝一声彩。” 皇帝又笑道,“就怕让那姑娘听到。”其中关键他也已把握到了,便又问道,“那姑娘的化名,真是叫贺柔?” 元徵道,“当年燕国夫人打探的,确实是贺姓。不过具体什么名字,臣便不知道了。” 皇帝就又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你先下去吧。” ☆、82第五十八章 上   既然知道楼蘩化名贺祁,皇帝自也立刻便想到,贺柔岂不就是楼薇?“采蘩祁祁”,“薇亦柔止”——诗经篇目皇帝也是熟读过的。   若果真如此,皇帝倒是能明白,赵文渊何以半途而废。   ——白上人劝他续弦时,赵世番除了一句“太子怕是难以自安”外并没多说什么。这也是任事之臣的节操,但非戕害伦教,大损风化之举,便懒得干涉皇帝后院儿那档子事。   但皇帝册立了楼蘩之后,赵世番却态度明确。一旦皇后有疑似将势力探入朝堂的举动,便立刻警醒戒备起来。皇后非太子生母,本就对太子不利,个中厉害皇帝自能明辨。所以当初他要起用楼宇,朝臣群起而攻之,皇帝虽颇觉得可惜了人才,却也不曾一意孤行。得说楼蘩在朝堂上蹇促的局面,也是皇帝默许太子的党羽制造出来的。   赵世番当然不会亲自出面攻讦,但作为太子_党的中坚,这局面其实也就代表了他的立场。   ——不发难,然而严防死守,将皇后卡在后院儿里。   这般情形下,他又怎么可能让自家三弟去娶皇后的妹妹?   皇帝便也觉得惋惜,不论见识、性情还是年纪,赵文渊同楼薇都十分般配。若不是楼蘩做了皇后,以两家祖辈的交情,这姻缘必也是十分圆满的。   不论如何,皇帝觉着自己还是有必要问一问赵文渊的。      改造松涛阁的工程并没有耽搁多久,选好了日子紧赶慢赶,总算在年底忙碌的时节到来前处置好了。   便如林夫人吩咐的,在会客厅的侧墙上开了个月洞窗——莫名其妙出现一个窗子,再小也很显眼,便干脆开成正常的尺寸,装饰以镂雕牡丹的棱格花窗。再搭配以花架、香尊一类装饰。不但不突兀,反而显得典雅秀美。   为了方便姊妹两个看清楚,窗格后便也不糊绢纱,而是挂上了窗帘。若胆子够大,感兴趣时直接掀开窗帘,便能将外景尽览眼底。   内间陈设了桌案、棋盘、文宝,布置成一个五脏俱全的小书房,姊妹两个闲暇时尽可以在里头读书玩耍。   雁卿原本还有些担心月娘太守规矩了,不肯来,谁知同月娘说了之后,月娘没怎么犹豫便点头答应了。   自雁卿搬去香雪居,姊妹两个便不如过去那般日日黏在一起了。每日里除了匆匆上下学的时光,竟连见面的时候都少。如今总算是又有这样悠闲漫长的时光,可以对坐着下下棋,聊聊天。   东宫妃嫔俱已选定,月娘不出意外的落选了。家中打的主意是令姊妹俩“走过场”,便都不以为意。只月娘自己是真切的期待过、努力过,又喜欢太子,难免就难受了一阵子。所幸她一贯都有些自卑,虽期待却也不曾信自己真能中选,倒也能略舒缓过来。只是越发的沉默少言了。   雁卿倒是知道月娘的心事,只不过一来她并不觉着太子是个好人,月娘没中选她反而要松一口气;二来她自己在这些事上也还懵懵懂懂的,不解求之不得的滋味。便不知该怎么安慰月娘。   如今时日间隔已久,看月娘已调整过来,干脆也就不提了。      也只有到了外院,才会真正明白“门庭若市”的含义。   比起夫人间交际的优雅从容,男人们打起招呼来更多一份功利和急迫,所商议的大都是实务,三句话必入正题。临近年底繁忙起来,赵世番一个下午见五六拨人都是常有的。会客厅里便人来人往。   入仕之辈显然都已加冠——虽然说是让姊妹俩见识才俊,可这都相去十来岁呢。几乎差了一辈,聊的又都是雁卿不感兴趣的繁琐政务,能有什么吸引力?雁卿听得便很无趣。   反倒有些失望了。   原本林夫人还担忧她过于兴奋,会在不必要的时候过于频繁的掀起帘子来欣赏……结果小一个月了,她竟一次都没掀起来过。   月娘却似乎有些兴趣,每每凝神听着外头说事,竟常忘了落子。   她一走神,雁卿自然就关心起来,想知道妹妹感兴趣的话题,听过几回便也明白了——月娘终究还是不能全然放下太子。她在这些枯燥繁杂的议论中,耐心的寻找事关元彻的蛛丝马迹,揣摩他的处境。   这就不由得雁卿不担忧了。   她虽不想让月娘嫁给太子,可月娘真没嫁成她有很生气——不为旁的,就只为太子对月娘那些刻意而又空洞的关心,既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娶她,为何又要待她与众不同?是所谓“始乱终弃”。   犹豫了很久,到底还是对月娘说了。   “太子妃是太子自己选的。”她说话是不太懂什么婉转铺垫的,直言道,“陛下将人选默写做三张名帖,令他自己挑,他看到第二张,便选定了谢姐姐。陛下问他不看看第三张上写的是谁?他说不必,他已选定了。”   月娘手上棋子没有压稳,啪的落在棋盘上,打乱了一片黑白子。脸色却没大变,只安静的复盘……然而手指越来越慢,终于双手按在棋子上,不再动作。只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虽然从一开始就没指望过,可真相生硬的砸过来,也还是会被砸疼。   她一哭,雁卿心里就又是一乱,又心疼又懊悔。可毕竟管了这么些日子的家,该狠心的时候已经能稍稍狠下心来了。   便道,“青山只认白云俦,你若无心我便休。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值得赤诚以待——要当断则断。”   月娘花费了些时候才将哭泣压制回去,轻声道,“……我明白。”面色苍白着,却还是勉强微笑起来,“陛下亦是开明。不知太子殿下翻名帖时,是否同我们掀起窗帘一样的心情。”   她也是在告诉雁卿——她都已经在这里为自己选婿了,显然对太子没什么未了的余情。   可惜她和雁卿的理解有偏差——雁卿压根就不知道林夫人此举是为了让她们选女婿的,自然也就听不懂月娘的话。   只知道月娘是纳谏了,便松一口气。回头又想,掀窗帘能有什么心情啊!      不过到了第二年春天,雁卿就已经能从旁听中找到乐趣了。   似乎是突厥又有动向,皇帝诏令拔取民间长才——也就是要辟举选拔了,于是各地士子纷纷入京来走动、干谒,以期展现才华,谋求举荐。赵世番身为皇帝的亲信重臣,自然是士子们干谒的主要对象之一。   人才是稀缺资源,纵然是书香门第家学浓厚,也不能保证代代都有人才出。尤其又在乱世,一味的任人唯亲排挤贤才那是自求败落,因此有远见的世家都不吝于简拔寒门世子为臂膀。   府上便开始频繁的有年轻的寒门士子出入。   有才能,又要展现自己,自然就爱激扬文字,指点江山。雁卿听他们言说边务、分析形势,语及山川地理、名物风俗,甚至于突厥君臣的龃龉交游、往事典故,听得满脑子都是“啊?”“呀!”“然后呢?”“竟然如此!”还攒了一堆问题想当面问的,要不是林夫人提前订好规矩,几乎都想要追出去继续聊。   林夫人:……   反倒是月娘,虽也认真听着,却又兴致寥寥。   林夫人虽觉得雁卿当不了大家主母,可真要在寒门中为她挑选女婿,又怕人是为了攀附自家才娶雁卿。纵然说不在意,可雁卿若真嫁得比月娘低,她心里大约也很不是滋味。也是颇有些哭笑不得,自寻烦恼。   所幸雁卿依旧没有掀帘子——主要是士子们声音都足够洪亮清晰,偶然的停顿也把握的非常好,不用掀帘子。   她是真的没领悟到林夫人让她来松涛阁的用意。      这一日,雁卿同月娘下了学,便又来松涛阁里打发时间。   春来天暖,燃了一整个冬天的熏笼终于撤下去,门窗洞开,清风徐来。屋里空气清澈,姊妹两个便不令燃香,只将向阳新开的樱草花搬进屋里来。灿烂明亮的色彩一映照,人的心情也就跟着明媚起来。   月娘做女红,雁卿就在对面习字——她的字一如既往的丑,不过又丑得十分圆润有意趣,看起来竟有种别致的美感。她自己喜欢,也就这么练习下来了。   这一日有朝会,若有客人来,自然是林夫人接待——外头士子们渐渐抓住规律,这样的日子来人便少了。   雁卿却也不在意,在松涛阁里最开心的其实还是同月娘在一处玩耍,旁听才俊什么的对她而言和听评话、看小说也没大区别,只不过是见闻人情,开拓视野的一个途径罢了。又因她自幼接触的少年,不论是鹏哥儿、鹤哥儿还是元徵、谢景言,都在同辈中是顶尖出色的人物,便也不觉得松涛阁中往来的才俊有多么特别——干谒者纵不明言,骨子里也透出一份汲汲于名利的迫切来,同雁卿乐山乐水的心性是不大投缘的。是以雁卿听得再起兴时,也都只关心话题,尚还没想到结交人物。   一时她写完一副字,自觉的十分满意,便得意的递给月娘看。月娘也放下针线来,十分给脸面的品评道,“崎岖跌宕,如草木生山石之间,天然野趣。”便也起了兴致,拾笔临摹了一段。雁卿看她书写流畅,竟写得有七八分像,又因笔意文秀,别生出花开幽谷的意境,便又感叹,“你写得真好。”   月娘却摇头道,“阿姊写的好,我这边是刻意为之,到底落了痕迹。”   雁卿便又去看月娘的刺绣,姊妹两个低声聊着女红和书法,又互相模仿对方的字,谈笑不止。   一直到林夫人身边丫头在花窗前轻轻的清了清嗓子提醒她们,二人才晓得外头又有访客。姊妹两个各自脸上一红,掩唇轻笑着对视一眼,乖巧的坐回座位上了。 ☆、83第五十八章 中   因犯了错,难免都有些心虚,都十分在意外头访客听去了多少,是不是觉着被冒犯了。听得便格外仔细。   外头人声音却低——不比少年的清亮,也不比成人的稳重,倒有些像是变声期少年的嗓音。   近来鹤哥儿也赶上了变声期,一把粗砺公鸭嗓子,说急了就破音。鹤哥儿最调皮,全家上下就少有没被他戏弄的,如今到底轮到旁人戏弄他了。鹤哥儿就只好装老夫子,不得不说话时就把声音压得极稳才开口,已经许久不敢欺负雁卿了。   这少年却似乎并不在意,当说则说,当笑则笑。那介于少年与成年独特的嗓音,听着竟也十分低回悦耳。   ……虽显然已知道有小姑娘就在隔壁审视他,却是半分都没放在心上。   雁卿便先心生好感。又总觉着这声音有些耳熟。这少年是顺路来替鹤哥儿送信的,林夫人又问起了他的父母,其余只言片语间透露出的信息也无不是亲近至交。雁卿脑中忽就一明,心想,不会是谢家三哥哥吧。   便悄悄的掀起帘子向外望。   望出去,目光就不由往上去——那少年却比她预想中的更高。大约是新从校场回来的缘故,一身利落挺拔的劲装。虽是朴素的麻布衣衫,可依旧衬得面目清朗。那站姿也与寻常读书人的松散不同,行止带风,自有一股宝剑锋锐之意。看着便令人耳目一新。   因窗子开在侧墙,那少年站着同林夫人说话,雁卿也只看见侧脸。却也已认出来了——经年不见,他着实也变了许多,雁卿忍不住又细看了好几眼。   一时放下窗帘,心情便十分欢快。   她是明白谢景言的性情的,不过是在里屋说笑而已,他必然不会放在心上。又想,谢家哥哥说他长大后就是谢二叔的模样,果然没骗她。且就算是谢二叔,似乎也没有三哥哥这么挺拔好看的仪态。   她自己也因成长有了不少烦恼——譬如因张弓时显露出的胸口细微的起伏令人在意,已有些时候没有再练弓箭了。此刻见贤而思齐焉,便觉着自己还是应该持之以恒练习下去。三叔说过,善射之人往往猿臂蜂腰……不想竟能好看到三哥哥这般地步。   兀自美滋滋的想了一会儿,听外头谢景言要告辞去了,忙要叫着他——可因同林夫人约定了不许如此,便匆匆揽裙起身,对月娘道,“我出去一下。”      雁卿自后门绕过去,刚刚赶上谢景言从松涛阁里出来。这一次总算是没有错过,她便欢喜的唤道,“三哥哥。”   谢景言倒仿佛不曾料到她会追出来,闻言却也立刻就回身过来。瞧见雁卿时也愣了片刻——固然上回碰面时雁卿就已显露出美人的资质来,奈何彼时她穿着男装,混在人群里兴高采烈的挥着手看冰嬉,还让人给挤下桥去。又同此刻笑语嫣然的少女模样大不相同。   她生得极明媚鲜妍。眉睫清黑分明,黑眸水润善睐,总是含着欢喜。白嫩的脸颊上透着少女特有的桃花色,若涂之于画,必得以饱满的水墨相渲染。旁的姑娘纵然比她更美貌,可若同她站在一处,只怕也要显得苍白寡淡。   经年不见,昔日的小妹妹忽然这么醒目的出现在眼前,谢景言一时便有些恍然。   孟春世界草木初萌,叶芽新绿。唯她笑靥如花,绚烂芳华。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间,心口的跳动就和去岁上元灯节,雁卿在璀璨的万家灯火里掀起他面具时他的心跳重合了。   谢景言便不着痕迹的移开了目光,不去看她的眼眸与嘴唇,微笑道,“雁卿。”      雁卿追出来时倒是一往无前,此刻见着人了,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好久没见着三哥哥了,三哥哥一向都还好?”   谢景言便道,“还好……”又觉着这回答太敷衍了些,便笑道,“去岁选为亲卫,其余便没什么可说的变动了。”   皇帝、太子身边的亲卫官一向都选拔有才华的世家子弟担任,去岁鹤哥儿也入选了。雁卿自然知道。   亲卫为天子近臣,是升迁坦途,历朝都很风光。雁卿的二叔赵文华便从任天子亲卫晋身,十余年间平步青云,如今奉天子之命坐镇荆州,虎瞰江东,权重西南。一旦天子决意伐陈,他必当首功。   鹤哥儿有建功立业之心,“禁中新拜羽林郎”,自然是春风得意。谢景言说着却十分平常。   雁卿便笑着一福身,“在这里向三哥哥道贺了。”   谢景言回礼,又道,“你近来可好?”   雁卿没急着回答,只先悄悄的向屋里望了望——谢景言是晚辈,林夫人倒不必降阶而送。然而雁卿追出来得早,林夫人却也还没来得及离开。此刻便端茶送饮,以免她审视起来兄妹两个尴尬。   此刻林夫人觉出雁卿望进来,也就暗暗叹了口气……雁卿追出来,大约只是为了来送行。可谢景言这一问,只怕她就有一肚子话要抱怨了。世交兄妹之间,原就比旁人亲近些,林夫人倒也不想堵着雁卿的嘴。   便简略吩咐了几句,令雁卿代她去送谢景言,起身离开了。   谢景言也不做声,轻抿着唇微笑,恭敬的同雁卿一道送林夫人离开。   他自己却不急着出门,只立在海棠树下等雁卿说话。   雁卿却知道是被她阿娘看穿了,便嘿嘿的笑了笑,这才低声抱怨,“一切都还好,就是近来帮着阿娘管家事,忙得晕头转向的。”   谢景言先有些讶异,雁卿也才十三岁,何至于这么早就……然而脑中忽就一顿。   在他眼里雁卿固然还是个小妹妹,可其实她这个年纪正是待字闺中的时候。女孩家说亲前,都要开始熟悉家事,连即将嫁人东宫的谢嘉琳也不例外。   谢景言的心情不知不觉就如春风吹过万物复苏复苏般,悄然而动——虽没正式说过,他却隐约知道家里是要为他提雁卿的,林夫人也对他颇为偏爱。   他觉出自己的动摇,却明白该止乎于礼。便不肯流露出来,只笑道,“你家中人口多,这也难免。”   雁卿便有些羞涩,“是我自己才具不及。我阿娘就举重若轻,”又道,“三哥哥家阿婶也是——如今我总算知道,抽出闲暇做糖果点心有多不容易了。”   谢景言笑道,“我家与旁家不大一样。”他也并不避讳杜夫人的出身,“我阿娘不惯让人服侍,家里便没采买什么丫鬟仆役。府上的事又有伯母处置。需要我阿娘统筹的,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口人的事。”   而赵家光主子就不止七八个,这还是因为三叔同鹤哥儿尚未娶亲,二叔举家在荆州的缘故。再算上丫鬟、书童、杂役、幕僚……林林总总七八十人。若再加上依附在国公府的三服以内的宗亲,两百人总是有的。   就这数目,还是因为赵家家风简朴,不爱铺排攀比的缘故。换在八公其余任何一家,怕都要翻倍。   雁卿只是稍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越发羡慕起杜夫人来,“真好啊……”   谢景言含笑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你似乎不喜欢管家事?”   雁卿也诚实点头,“不喜欢,太耗费心神时光了。我又没有我阿娘断事的本事,一样样处置下来,小半天转眼就过去了。我本来就比旁人笨些,如今连读书的时辰都少了,岂不是要落后更多?”   谢景言笑道,“人多了,处置起来确实颇费心神——不过你也不必过于自谦。我所见同辈人中,你已是极聪明的了。”   雁卿脸上立刻便红透了,然而还是高兴的,嗔怪的也就没那么硬气,“三哥哥取笑人~”   谢景言还真没取笑她——毕竟西山马场遇袭那天夜里,他就在雁卿身旁,亲眼见她处事。也因此,他倒是立刻就明白——以林夫人治家的手段,以雁卿的沉着明理,以赵家的井井有条,还会令雁卿抱怨繁忙,必然是林夫人故意磨练雁卿。   他家中人口简单,这番磨练只怕不是为了让雁卿嫁给他而准备的。   谢景言心中已悄然沉寂下来。   谁家需要林夫人大费周章的磨练雁卿,谢景言也不是猜不到。   ——庆乐王府,元徵。   谢景言知道元徵的御前问答。御前对答虽多密不外传,然而元徵既不是议论国事而是言说私情,也就没那么多避讳,容易宣扬出去。何况谢景言身为亲卫,当日就在宫中值守。   元徵说非雁卿不娶,雁卿却未必非元徵不嫁。谢景言当日也只觉得元徵言行轻率,隐隐有邀买人心胁迫林夫人之意。他心里看不上这般做派,便不觉着元徵能成事。   此刻却忽就意识到,林夫人固然不会为元徵的手段所胁迫。可她不能不考虑雁卿的意愿。   而雁卿是喜欢元徵的。   所以尽管林夫人明言反对,却还是默默的为此做好了准备。      “三哥哥?”他久不说话,也不知是想到哪里去了。雁卿便疑惑的唤了一声。   谢景言才回国神来,见雁卿懵懂关切的望着自己,一时便有些说不出话来。   ——去岁上元节,雁卿奔跑回去找元徵时,他所体味到的心情又一次重现了。而雁卿眼眸清澈,虽察觉到他心境变化,却显然不懂得是为了什么。   谢景言便又无奈的微笑起来,“我取笑你做什么……”   雁卿更加赧然,忙换了话题,问道,“今年上元节,三哥哥可曾上街赏灯?”   谢景言摇头道,“赶上当值,只上元当日歇了一次。陛下又传召家中兄妹一起去宣德楼上看灯,便没能上街。”   雁卿也了然点头——纳吉过后,谢嘉琳其实就算是东宫的人了,只没过门罢了。既然成了亲家,皇帝赏灯时忽然想起晋国公一家来,也没什么意外的。却又起来兴致,“在高处看御街,灯景一定更好吧?”   谢景言便笑道,“君上、长辈跟前,哪还有余力赏灯?”   雁卿立刻便心有戚戚然,“陛下不会考校你们的功课了吧?”   谢景言笑道,“是。按着惯例,还要写诗助兴。”临场赋诗,雁卿只是听着都起了退缩之意,又紧张又期待的听谢景言是怎么渡过难关的。谢景言便故意拖延了片刻,才笑道,“所幸皇后也在,说人太少,赛诗无趣,不如猜灯谜。”   帝后同在宣德门赏灯,又有太子同太子妃一家随驾,皇帝兴致自然不差,也就准奏不写诗了。   雁卿也跟着松了口气。倒是又想起什么,就字斟句酌对谢景言道,“……虽则我十分驽钝,可在我阿爹跟前也还是拼力想表现得聪明些。若是让旁人抢去了风光,心里便会很失落。这是人之常情,想来太子他也是一样的……他这个人,心思格外敏锐,行事也格外……霸道,三哥哥要谨慎。”   看她这么辛苦、诚恳的提醒着,谢景言心里也是又暖又难过。万语千言,也不过一声,“明白……”终还是又问道,“你可上街去玩了?”   雁卿便点点头,“同表姐约好,出去玩了一会儿。还又去了永安渠上……”   说是约了李英娥,实则是给鹏哥儿打掩护的。将鹏哥儿“护送”过去,她反而是个碍事的了。不过她出门来,也是存了要同元徵偶遇的心愿。然而从朱雀街至永安渠,将东西市整个儿的逛遍了,宝马香车,火树银花……却偏偏遇不上那个人。   谢景言听她说着,看她神色怅然,隐约也猜到了她的心情——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   可这去年人,却并不是他。 ☆、84第五十八章 下   雁卿果然又说道,“结果既没有遇上三哥哥,也没有遇上七哥……”说着便自我宽解般笑起来,“果然还是不能指望巧遇,要提前约好了才行。”   不过,不得林夫人的准许,她也约不着元徵。而纵然约到谢景言,皇帝一传召,他照样不能赴约。   谢景言却笑道,“是啊,若提前约好了,我就不去宣德门上了。”   雁卿讶异的仰头看他,“这也能吗?”   “抗旨自然不能,可若宣旨的找不到我,这就怪不得旁人了。”他便俏皮的对雁卿一笑,“是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雁卿也被逗得解颐,笑出声来,“三哥哥也会糊弄人啊。”   谢景言弯了眼睛笑望着她,雁卿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才要低头,谢景言便抬手弹了一下她的额头——鹤哥儿便总爱弹她,可惜把握不准力道,总将她弹得眼泛泪花。谢景言这一下却很轻,雁卿下意识的捂住了额头,才觉出根本不疼,只眉心一点轻暖而已。   她不觉抬眼望向谢景言,只看到他目光里柔软的笑意。   “也不要事事都硬扛着,”他说,“偶尔糊弄一次也不算什么。”   雁卿心里便一暖,轻声道,“嗯……”      他们在院子里站了也有些时候,谢景言再度告辞,雁卿也不再强留。   送到院门前照壁处,再往外雁卿就不好抛头露面了,兄妹二人就此道别。雁卿心里百般不舍,终还是又叮咛,“三哥哥若有空闲,就常来看看我吧。”   谢景言闻言便停住脚步。   雁卿脸上又有些红,“谢姐姐同李姐姐都定亲了,七哥——元哥哥也在说亲……兄妹们忽然间就都避讳起来。我已经很久没同大家碰面了。”   提到元徵,心里便难过起来——七哥总是没有消息,她也不由就得思量,是不是他同纪家的婚事要说成了,所以才不来见她?时日拖延越久,对于元徵她便也越茫然。有时甚至会想,若七哥说的不是纪雪就好了,那她就不必死撑着不肯同她阿娘妥协,便又能过回早年那般恣意任情的日子了。   可也就是偶尔冒出这么个念头罢了。   纵然元徵说的是旁人,一旦他成亲了,他们之间也势必要生分疏远起来。可雁卿希望他们之间的喜欢一辈子都不变——他们还约好了要一道去游三峡。元徵不去,她一个人也还是会去。可只是想到,便已觉得行路寂寞。   那些风景,她想和七哥同历同赏。   雁卿眼睛里忽然就涌上泪水来——已经这么、这么久没见过七哥了呀。他不会真的要娶纪雪吧。   她不想让谢景言看见,便垂了头。      谢景言静静的看着她,雁卿的心事真的全都写在脸上,半点瞒不住人。   他思量雁卿难过的缘由,也并不难想到——雁卿身上的禁足令,只怕就是为了元徵而设。   林夫人不中意元徵。   明明已开始管家了,雁卿却没想过要暗渡陈仓,倒是令谢景言惊讶。可他也能明白她的选择,知道这傻姑娘必定是想要皆大欢喜的结局。她尚未意识到林夫人已为她留下余地,只是想要从正面令林夫人看清她的决心,认可她的喜欢。   头一次在演武场上遇着她,谢景言便觉着她率真得尤其可爱。且她笑脸最美,那洋溢着的欢喜打从心底里散发出来,晴朗无霾和煦照人,让人看着心情便也跟着轻扬起来。   直到今日,他也依旧这么觉着。   他就抬起手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轻轻的落在她头发上。   “元七没说亲。”他便像初遇她时一样,将一切心事都摒除了,只留下最纯粹的关怀,说道。   雁卿果然就收住的眼泪,谢景言松开手时,她也睁大眼仰起头等着他的下文,“不是说在同纪家……”   “是有过传言,不过早就没人提了。”谢景言顿了顿,才又道,“你若关心,何不亲口问问他?自己闷闷的想,能想出什么来啊?”   雁卿睫毛轻轻的一颤……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竟是不经意将对元徵婚事的关切流露出来,脸上便又飞红。   然而也是听出来了,谢三哥并没有嘲笑她,反而在安抚开导她。   她便又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了,点头道,“嗯。”   谢景言才又微笑起来,似乎还有话说,却终没有再开口。只又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同往常一般向她道别。      得知元徵没有说亲,雁卿心底最大的不安也就消散了。   ——回头再想,便觉着谢景言说的真是太对了。实则她从未问过元徵,只凭着纪雪的炫耀和林夫人的分析,便认定了他在同纪雪说亲,随即就自己闷闷的想出许多烦恼来。   如今颇觉得豁然开朗。   她想,纵然林夫人不让他们见面,她也还是该同元徵再通信起来。否则迟早还会再生出不必要的误会和猜疑来。   自然,首先要取得林夫人的认可。      雁卿不开口,烦恼的是她自己。可她一旦开口,烦恼的就换成林夫人了。   这一年来雁卿的表现一直很好,谦虚、有耐心,也许果决老辣不足,可识人阅事之明还是够用的。   女儿证明了她处世的智慧和能力,自己却还严防死守的将她拘在院子里,未免过于专横。既不利于雁卿的成长,妨害母女间的沟通,也违背了她一贯以来的原则。   但是林夫人真的不能信重元徵的操守。万一他辜负了雁卿的努力,就非要走捷径取巧,林夫人不知道雁卿能否严词拒绝。   ——雁卿的聪明应对旁人确实够用了,可对上元徵又是另一回事……最要紧的是,她对元徵没有半点防备之心。   而这个世道,姑娘家在婚姻事上是错不起的。      “元七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有数吗?”林夫人终于还是决定再做一次恶人。   雁卿却没像上回那样着急起来,只稳稳当当的说,“当然有数啊。”反问林夫人道,“阿娘究竟想说什么啊,七哥他做错什么事了吗?”   这一板一眼的模样,还真有些她父亲的风范。没这么容易被挑起情绪来,也可见确实是成长了。   林夫人便冷笑道,“若没有他,你以为你楼姑姑究竟为何会当上皇后?”   楼蘩一事事关她三叔的终身,若元徵当真从中作梗过,须怪不得林夫人如此处置。   可雁卿记得清楚,她同她三叔一道去找楼蘩,是楼蘩亲口承认她攀附富贵的。何以又牵扯到元徵了?   若是旁人这么指控,只怕雁卿这就恼火了。然而她却不信林夫人信口雌黄,便涨红了脸,追问,“阿娘何以这么说?”   林夫人便道,“劝说皇上续娶的白上人,是他家座上嘉宾;将楼宇从关外护送回京的,是他家旧日幕僚。你道我何以这么说?”   这话便太欺负人了。饶是雁卿嘴笨反驳不了,也少不得要抗议一句,“阿娘这是疑邻盗斧!”   林夫人当然知道她这不是疑邻盗斧。然而可恨之处就在于,她心知肚明,楼蘩立后与元徵脱不开干系,偏偏指控不了他。指控不了他,却又想让雁卿对他心生防备,就只能用些风闻、诱导的法子。雁卿的反应也就在她的意料之中了。   “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人?”   雁卿憋不出话来,也只能说,“不是。”好一会儿才又道,“阿娘怀疑七哥,必定还有旁的缘故——总不可能只凭这些就认定是七哥做的吧?!”   林夫人轻笑道,“其余也有,只怕你听了又要说我这是‘欲加之罪’了。”   雁卿真心没见过她阿娘这么不讲理的模样——听这话说的,分明就是没有证据,但就是要定罪。   “不敢。”她就略生硬的答了一句,然而依旧耐心的询问,“阿娘必定有自己的道理,可您不和我说,我怎么会明白?”   丫头确实是长进了,林夫人想。便点了点头,道,“这世上也有些事,你明知道是某人做的,可你拿不出证据来。譬如早些年害元徵的人,除了他本家叔叔,你道还有谁?世子妃明明早就怀疑,可也只能领着元徵避到渭南去。”   雁卿便点头,道,“世子妃这么怀疑,是因为只那人才有动机。可七哥拆散楼姑姑同三叔,帮楼姑姑当上皇后,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林夫人轻描淡写道,“未必有好处,但也许能防着某些坏处。”   雁卿略一怔,想起太子看元徵时目光里的嫉恨和狠劲儿来,心里明白这也是说得通的。便不再做声,等着林夫人再说下去。   “自陛下放话立后,旁家费尽心思也没能成事。何以楼氏就能轻轻松松入主后宫?”林夫人略顿了顿,“无她,家世、阅历、年纪、品性,她都是最合适的。就只差有人将她送到皇上跟前。可皇上数年不曾出宫,何以忽然就想去西山马场走走?”   “也可能只是巧合——七哥都不认得楼姑姑。”   “不认得?”林夫人一笑,“元七说不认得?也对,就算用着楼家大宗农具,一道做着书版生意,也未必就面对面做过买卖。”   雁卿脸上就又一红,却还是点头道,“嗯。”七哥说不认得,那必然就是不认得——雁卿不信元徵会骗她。又道,“何况我和三叔去找过楼姑姑,若不是她自己想入宫,谁能逼迫她?”   她依旧不能忘记楼蘩当日对她三叔说的话。   “她若不愿,确实无人能逼她。”至此,林夫人终于叹了口气,“可人愿不愿意,有时候也是没的选的……不过这就是题外话了,”林夫人略顿了顿,“前事不提……赵家同楼家立场已然如此,凭元七的聪明,难道不知道什么话该提什么话不该提?他在皇上跟前说你三叔的姻缘,将你三叔同楼二说成一双,是什么用意?” ☆、85第五十九章 上   雁卿还不知道这件事,待要替元徵分辨,却又哑口无言。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林夫人便将元徵御前问答说到赵文渊逸事一事对雁卿说了。雁卿虽心存疑虑,却依旧不肯恶意揣测元徵的目的,便道,“七哥未必知晓楼二姑娘化名作贺柔。”   林夫人就又一笑,“十二岁就掌管庆乐王府的人,他不知道的事未免也太多了些。”见雁卿难过又窘迫,偏偏就是不肯附和的模样,林夫人也不由叹了口气,“前日皇上还同你三叔提起此事,说‘女生外向,有从夫之义,大可不必在意出身、宗族’,分明就是针对此事,有心令你三叔娶了楼二。可太子同皇后已然势同水火,你三叔岂能娶皇后的妹妹?若不肯,又该用什么理由回绝?”   雁卿沉默不语——纵然她有心向着元徵,可也不得不埋怨元徵失察至此。   三叔同楼姑姑这段往事,明着暗着已经给三叔添了太多负担和麻烦了。纵然三叔不计较,可也不能仗着他心性朗阔就可着劲儿欺负他啊。让他娶楼姑姑的妹妹,这算什么!   便问道,“三叔不会真的……”   林夫人笑道,“还知道你三叔,也不枉他那么疼你。”虽忖了雁卿一句,却也知道这丫头同赵文渊最亲近,对赵文渊的亲事也最挂心,到底还是不忍她焦急,便道,“自然是回绝了,你三叔他何尝还肯再娶楼家人。只是回绝了皇帝的提亲,也不知还有谁敢再给他做媒。”   雁卿才松了一口气。一悬一落之间,思绪倒是更清醒了些,便道,“这件事是七哥做错了,可也只是无心之过。阿娘说七哥从中作梗,拆散了楼姑姑和三叔,却只是揣测罢了——莫说陛下遇上楼姑姑是不是有人设计,纵然是,又有谁能左右得了陛下和楼姑姑的心思?这一件大可不必怪罪旁人。”   林夫人也只是一笑——雁卿心思单纯,不明白楼蘩那样的美貌才情对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皇帝的权势对饱受欺凌的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是以她不懂人心也能算计。   林夫人自己识人不明,并不想归罪旁人。可被人用阳谋算计,也不可能不恼火。若真是元徵做的,那他洞察人性的本事显然远远超出他这个年纪的必要,正该是雁卿这样的姑娘敬而远之的。   “纵不算这一件,庆乐王府扶持楼宇,与太子暗中为敌,所图谋者也必不在小。你阿爹是太子之师,莫非你不明白自家立场?”   雁卿便又问,“阿娘又为何说七哥扶持楼家?”   林夫人道,“楼宇是庆乐王引荐给天子的,这重门生关系甩不脱。”   “为朝廷举贤,不避亲仇,不见得就是为了培植党羽啊——何况七哥不曾出仕,王爷也赋闲在家。”雁卿还试图讲理。   “开府建牙,自选僚属的王爷,那来的赋闲在家一说?便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因屯田养兵,纵然无官无爵也无人敢小觑了,何况是列土之封的郡王?”林夫人还真不怕雁卿和她比口才,比见识。不过她也自知这是强词夺理——庆乐王赋闲是真,元徵不安分也只是她捕风捉影,尚还抓不到把柄。便又道,“元七怎么想不重要,太子是否怀疑他,才是关键。”   雁卿忍不住便嘀咕了一句,“那个人不讲道理,连三叔他都怀疑呢!”   林夫人就给噎了一句——太子轴起来敌我不分这点,也很令她不耐烦。雁卿这句还真驳到点子上去了。   便道,“这是两回事。”   雁卿也没争执下去,只道,“阿娘关着我的缘由,我已明白了。可阿娘指控七哥那些事,阿娘自己也不敢说就一定是七哥做的吧?凭这些就不许我和七哥来往,我心里不服。”   林夫人略有些哭笑不得,“就凭太子厌恨他这点,你便不该同他往来。”   雁卿不满的嘀咕道,“阿娘自己还同世子妃亲厚呢。何况分明就是太子不讲道理,早些年他还厌恨咱们家呢!他这个人喜怒无常,你都不知道那句话得罪了他,就让他厌恨起来。若都阿谀顺承着他,亲朋间就都不必往来了。”   这话虽说得赌气,却真将太子的性情点得透透的了。太子岂不就是希望人人都是孤臣,互无私交往来,唯一党同之处就是都向着他?这实则也是天下君王共同的心愿,只不过君王也有如今上这般器量恢宏者,也有如太子这般猛贪而戾的。   而八姓之家都不是愚忠之辈,在皇帝跟前自保的手段,绝不可能是阿谀顺承。据理力争、相互制衡的时候反而更多。只是太子性情颇有些无法无天,登基之后怕不肯再让情理、规矩约束着,还不知会怎么折腾。   是以莫说庆乐王府没什么异动,就算真的有,但凡不悖国法纲常,林夫人便不可能为太子无根由的厌恨,就断绝一门世交。   ——同庆乐王府比起来,太子才是更靠不住的那一个。   林夫人希望雁卿远离元徵,实则同庆乐王府的动向、太子对元徵的观感无关,只是一个母亲的私心罢了。   “你是非要向着元七了?”   “阿娘!”雁卿是真不明白,这件事上她阿娘为什么这么不讲道理,“我和七哥再要好,也越不过您和三叔去呀!可我们毕竟从小玩到大,您要让我承认他不好,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啊……”   毕竟管了小一年的家了,总算知道争执解决不了问题。便又将情绪压下去,上前拉了林夫人的手半跪下来,仰着头恳切的请求道,“您这么生气,七哥定然是有做得不妥当的地方。朋友有过,则忠告而善导之,不可则止——就让我问问七哥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是误会我就劝劝他,若他真做了不能原谅的事……”雁卿就顿了顿,漆黑的眼睛里也蒙了水汽,却依旧咬定了,将话说出口,“我也不会自取其辱,定然是要与他绝交的。”   林夫人不由就叹了口气,“……值得吗?”   雁卿点了点头,“嗯,那是七哥。”      雁卿从林夫人房里出来,只觉得心乱如麻。踩着卵石小径一路往前,穿过竹林、花树、篱笆墙,忽而脚边蹿出只黑背雪肚的兔子来,差点被撞着才回过神来。听闻鸟雀鸣叫,见亭台幽静、花树灿然,意识到自己竟是无意中走回慈寿堂来了。   庭院里海棠绽放,当中有两株素白花团开满树,当风洋洋洒洒摇曳如雪的,正是当年清风观里送来的两株。   月娘就叫着“水墨”,从那花树后头绕出来,抬眼望见雁卿,先愣了一愣。   雁卿俯身将兔子抱起来递给她,那兔子沉甸甸的,她就问,“抱得动吗?”   月娘点了点头,将兔子纳在怀里,垂着眼睛给它顺了顺毛。方又抬眼对雁卿道,“阿婆在屋里歇晌。”   雁卿想了想,便说,“那我等阿婆醒了再进去。”   姊妹两个就一道去檐下游廊上坐着,望着扬雪的海棠花树。雁卿先道,“记得头一次见到这树开花,还是在秋天。如今总算是知道该在春天开了。”   月娘道,“秋天开也没什么不好的,反而奇货可居。”   雁卿道,“可秋天花开一季,便赶上寒冬,转眼就子实凋零,终究是不合时宜的。”   月娘出了一会儿神,才说,“总算是赶上那场繁华,没有默默无闻。”   雁卿知晓她最怕平庸贫贱,兼此刻自己也心事重重,便不答话了。只扭头又看了看月娘怀里的兔子——如今月娘抱着的其实早已不是最初的那只,“水墨”这个名字却留下了。雁卿犹记着当初七哥送来了水墨,月娘挑中的是雪团。如今雁卿不养了,她养的却是“水墨”。可见当日养雪团真的只是怕雁卿“喜新厌旧”,打从心底里,月娘喜欢的还是水墨。   遇上七哥的事,月娘总是口是心非。明明挑兔子的眼光都一样,心思更是如出一辙的敏感多思,就是极相似的两个人。却又仿佛有根深蒂固的偏见和反感。   ……   雁卿胡思乱想的走着神,忽就听月娘问,“阿姊是有心事吗?” ☆、86第五十九章 下 雁卿自知瞒不过她去,便道,“同阿娘说了说七哥的事,心里略有些烦闷。” 月娘垂眸摸着兔子的背,果然就微微蹙起眉头来,道,“元世子不好。” 一个两个的都同她说元徵不好,雁卿也不知该感叹七哥人缘差劲,还是恼火家人对元徵的偏见。她这一日确实是没力气争辩了,也只闷闷的应了一声,“嗯。” 月娘陪着雁卿一道出神。她越长大便越喜怒不形于色,前些年因私下收了太子一块儿玉便魂不守舍的情形,如今只怕是不会再有了。雁卿看不透、也没心思琢磨她的心事。 思量了多久,月娘又开口道,“他看姐姐的目光……”雁卿依旧神游天外,闻声只茫然的望过来。月娘话就卡住了,好一会儿才又垂下目光去,对雁卿道,“总之姐姐要留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也不可无。” 这 话说得吞吞吐吐,颇为诛心。雁卿心下不悦,可对着月娘也从来都发不出火气来。闷闷的缓了一会儿,才又道,“嗯。”难免越想越不开心,终究还是又多嘴道, “我记时起就认得七哥了……七哥他心思敏感柔弱,也许不那么讨人喜欢,可也绝对不会害人。你虽不喜欢她,可我认得的人里,实则同他最像的反而正是你。” 她还是头一次对月娘说重话,月娘闻言也气怔了片刻,待要反驳,竟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才道,“原来在姐姐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雁卿心里元徵是极温柔妥帖的人,虽是气话,却也毫无辱没月娘的意思。见月娘气恼得变了脸色,自己也跟着恼火起来——颇想反诘一句“在你心里,七哥究竟是怎样的人”。可又不想同月娘争吵起来。 便努力平心静气的解释道,“在我心里,七哥就是同你一样的人。” 月娘显然也是不想和她吵的,拂衣起身,连兔子也不抱了,便径往屋里去了。 月娘这一回是真被雁卿刺痛了。 最初她不喜欢元徵,确实只是因为小孩子的独占欲。那个时候她的玩伴就只有雁卿,且雁卿待她比都更好。忽然就冒出这么个人来要分去雁卿的喜爱,她便如雏鸟护食般恨不能啄元徵一口,好让元徵离雁卿远一些。自然不可能喜欢他。 可随着年龄渐长,她的世界也渐渐开阔起来,尤其后来又遇上了太子,她自己便也有了瞒着雁卿的心事。虽私心依旧希望雁卿只喜爱她一个,却已不会自私的想要霸着雁卿。 只是她依旧不喜欢元徵,因为头一次见面她就已隐约察觉到,元徵同她是一路人。 月 娘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光风朗月的人,同雁卿、同太夫人这样天生的贵女不同,她心中有一个阴暗自卑又自私乖僻的角落。她无法理所当然的享受自己该有的一切,却 又总是贪慕一些自己不该有的东西——譬如厌恨自己不光彩的出身,嫉妒雁卿生来便有一切,渴望嫁给太子……她压抑着的内心里,一直有一个想要为了得到这一切 而不择手段的阴暗自我。 她知道那是丑恶的,她拼命想要摆脱。因为她不想辜负了教养她的祖母、和她一道长大的姐姐,她们教给她无愧并且美好品性,她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可是她做不到。如影随形,她知道那是她的天性,大概直到随她一道被埋进坟墓里,都不会消失。 而元徵同她一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月娘就已察觉到,虽然彼时她尚还不很明白。 你看,元世子明明什么都有,却又像一只一无所有的孤狼。 他坐在兰雪堂檐下,书卷平摊于膝盖,盏内茶汤如碧,盘中樱桃堆红,阳光斑驳洒满他全身。雁卿就伏在一侧案上托着脸颊读书。前一刻他还凝视着雁卿,眸光温柔笑意清浅,可待人踏进院子里,他望过来的目光里必然饱含了警觉和敌意。 他像一只孤狼般多疑而且凶狠的守着他仅有的一只小绵羊,不容许任何人靠近、伸手。而她那个迟钝坦率的姐姐就是那只小绵羊,她还以为元世子是一只皮毛华美性情和顺的大狗。 可月娘能感觉出来,元徵其实是想把雁卿关起来的。他可未必会像她一样明白这想法的可耻之处,他很可能真做得出。 雁卿却说,在她心里,元徵同她是一样的。 她这个姐姐确实迟钝又不懂人心,偏偏每每一言中的。可就这么毫不修饰的刺出来,月娘正被她刺到痛处,也是又羞耻、又生气、又伤心——雁卿就是不明白,她那么努力的克制和改正,总归同元世子是有那么些不同之处的罢! 雁卿哪里还不明白自己又又又怎么惹恼月娘了,不过她心底也有气。 林夫人怀疑七哥在三叔的婚事上作梗也就罢了,月娘对元徵的恶感却颇有些不讲理。她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两个人可不就是一样的柔弱善感么!竟就激起月娘这么强烈的反感来。七哥哪里不如人了! 然而家里能听她说一说心事的三个人里,有两个都这么不喜欢元徵。雁卿也难免消沉。 一个人在庭院里愣愣的坐了一会儿,终于没勇气再同她阿婆商议了。 满院子春花盛放,恍惚间雁卿就又记起那年她同七哥一道赏玩这春景。那个时候他们才立下三峡之约,依稀记得那时七哥问她“若我不能去呢”…… 雁卿不由又出了一会儿神,心想,无怪佛说因爱故生忧,原来一切烦恼皆源于自己喜欢七哥。 她就又记起《诗》上所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难道喜欢一个人,不该是一件极快乐欢喜的事吗? ☆、87第六十章 上 因为这件事,虽然已得了林夫人的准许,解除了禁足令,可雁卿总是打不起精神来给元徵写信。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一旦开口,便绕不过楼蘩那些事去。她很清楚,自己必须得问清楚元徵究竟有没有做过。 纵 然在林夫人跟前说的信誓旦旦,但其实她心里也很没底气。对于元徵的凉薄自私之处,她也并非毫无知觉,只是因为元徵平素待人太温柔了,她不曾深思罢了。她隐 约明白,也许元徵不会刻意去算计绸缪什么,但顺水推舟之事想必他还是做过的。不然林夫人也不会无缘无故恼了他。 最终也还是提笔去写了,然而思量了大半晌,终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将满腔心事尽数掩住了,只泛泛的诉说近况。 对元徵而言,这也就足够了。 自去岁元月相逢,他已一年多没见过雁卿。林夫人对他的成见这两年元徵已深刻的领悟到了。他已明白,若无意外林夫人是不可能再容许雁卿同他往来的,更不必提婚姻之事。他再怎么一次次的上门,结交讨好雁卿的长辈,也都不会有任何改观。 因为雁卿的婚姻,林夫人一言便能否决。 年 幼时他便命途多舛,被人明里暗里说是“天煞孤星”时,最怕的便是谶言成真,一觉醒来真变成了孤身一人。最恶毒的话他也听过,说他克死了自己的父亲,劝说他 的母亲抛弃他改嫁,劝说他的祖父将他过继给旁人……他一直都有被遗弃的心理准备。那些说他“养不活”的反而没那么恶毒。 幼时同雁卿一道玩耍,每一刻他都战战兢兢。想要靠近,却又怕再一次印证自己的命格。可也曾偷偷摸摸的想,也许雁卿就是他的命定之人,旁人都避之不及时,她却在抓周礼上抓住了他。冥冥之中必有天意。 彼 时雁卿言语木讷,常一整日也说不出一句话,却生得粉雕玉琢,文静可爱。两人玩耍时也曾有人牵了雁卿的手想领走她,说,“他命硬,会克死人,不要同他玩。” 雁卿因嘴笨几乎就这么被领走了,那个时候元徵就站在一旁冷冷的望着,不阻拦也不反驳。幼时他就是有这么一股子轴劲和傲慢,旁人不喜欢他他便也不喜欢旁人, 谁都不例外。 可雁卿终究还是甩脱了那人的手追回来了。因元徵不理她了,她便一整日都跟在元徵身后,元徵偶尔停下来了她便忙快步跑上来,黑漆漆的眼睛巴巴的望着元徵。后来元徵就问,“你还敢跟我玩?” 雁卿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元徵就嘲讽,“你就不怕我命硬,克死你?” 雁卿忙又点头,她嘴笨,好一会儿才憋出话来,“不怕,我也硬。” 她说话素来简短,可元徵就是能听明白她的意思。实则他想了很多说辞要嘲讽反驳——他也不是没听过骗人的安慰话,早已厌烦了。可雁卿说,“你命硬,那我也命硬”。哪怕一道被所有人排斥,她也要和他一起玩,就这么简单。 元徵酝酿了一会儿,这才勉勉强强的再向雁卿伸出手去。雁卿忙上前一步将小手塞进他手心里,仰头向他扬起大大的笑脸来。 可其实元徵自己心里明白,那个时候他怕极了。雁卿将手伸过来时他几乎立刻就死命的攥紧了,生怕她反悔。 那是他头一次明白,自己也是可以留住某个人的。 七八岁上他曾经大病,高热烧得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时候,世子妃问他想要什么,他想的也还是雁卿说要来看他。想到雁卿便会不甘心。他总觉得只要长大到能同雁卿在一起的年纪,人生便能欢喜美满起来,所以无论如何也要等到那一天。 月娘的直觉没有错,他就是一只一无所有的孤狼,就只有那么一只傻乎乎的小绵羊不离不弃的追在他的身后。他做的很多事其实都没有旁的道理,就只是想要不受妨碍的同雁卿在一起罢了。 可渐渐也就明白,他就只想要雁卿,可雁卿想要的却并不只是他。如果林夫人一意反对下去,元徵不知道雁卿会不会放弃他——反正就算没了他,雁卿的生命里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在雁卿心里,他并不是不可取代的,而林夫人是。 幼时以为长大了就可以了,长大后才发现雁卿还有那么多牵绊,他们之间还有那么多障碍。烦躁难忍时,偶尔也会在得到她和令她幸福的同自己在一起之间挣扎。 不过,无论如何也不想被雁卿厌恶,无论如何也不想镇日里为她会不会发现真相而提心吊胆。 所以只要有能两全的方法,哪怕林夫人不断的为难他,他也还是想要得到林夫人的首肯,光明正大的娶到他喜欢的姑娘。 几乎就在他为正途感到绝望时,雁卿来信了。 就算明知不可能,元徵也还是有那么一瞬间害怕翻开之后看到“绝交”二字。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展信时,他手都有些抖。 “展信佳”三字映入眼帘时,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一年多不见,雁卿只给了他聊聊一二百字。这一二百字也依旧让他欣喜若狂,研墨回信时,手还在抖。满脑子的话一句叠着一句,落笔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接连团掉几张纸,终于唤人进来,吩咐备马、备礼品。 ……既然雁卿能写信来,自然是林夫人放松了对她的管辖。既然默许雁卿写信来,那么对他想必也不会那么严防死守了。 一刻都不愿意再等下去,元徵想立刻就见到雁卿。 ☆、88第六十章 下 将信送出去,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艰难的任务,雁卿终于能稍稍松一口气。 这些日子,她的人际关系已糟糕到了极点。对三叔的 愧疚感自不必提,月娘也同她疏远起来。虽这阵子姊妹俩又如往常一般说话玩耍了,可因雁卿一直没有试着去化解矛盾,姊妹之间已然有了芥蒂。还不知什么时候会 爆发出来——爆发出来也许反而更好些,至少还是个解决的机会。若不爆发,怕就要一直横亘在二人之间了。 又因雁卿无法下定决心去质问元徵,对林夫人也存了一份心虚,渐渐有些消极逃避。虽家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和睦,可雁卿心里却很不好过。 而一切皆因元徵而起,雁卿也微微感到茫然。她依旧是想同元徵在一起的,可她喜欢的人其实很多,家人、亲戚、朋友,不论那一边起了隔阂她都很难过。便如谢景言所说,她想要的是“皆大欢喜”。 可一旦涉及到了元徵,便总是难以两全。 雁 卿也不知该找谁商议——她阿婆必然能给她很好的建议,可雁卿潜意识里又不愿意让她阿婆知道七哥可能干涉过三叔的婚姻,便不能同太夫人商议。最孤单、憋闷的 时候,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谢景言——也不一定要向谢三哥倾诉烦心事,雁卿总是觉着哪怕只是同他一道出去跑跑马、射射箭,也能清理掉许多烦恼。 谢景言身上就是有这么种特别的气质。 不过,虽说上回见面,谢景言答应了会“常来看看”,却至今不曾来过。倒是替鹤哥儿轮值过数次,鹤哥儿拿从雁卿处诓来的防皲油和护指皮套之类做答谢,不知怎么的让他知道了,他便托鹤哥儿送来许多南朝流通的志异、笔记小说来给雁卿解闷。 雁卿也隐约能察觉出来,谢景言似乎是在同她避嫌。 这却怨不得别人——雁卿在谢景言跟前流露出过多对元徵的在意来。虽然对于嫁给元徵一事雁卿自己也很茫然,若不是被逼到这一步,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可既然已经说到这一步了,连雁卿自己也觉得,她日后会嫁给元徵乃是顺理成章的事。 是以谢景言避免与她亲近,也是守礼之举。 可雁卿还是感到不大自在……她觉着先前谢三哥对她好,是因为他们情投意合,又不是因为她不会嫁人。如今却因她要嫁人便疏远她,都不像谢三哥的行事了。对她也很不公平。 这一件,下回见面,她也要仔细的和谢三哥说清楚——就算日后她成了亲,她也还是她啊。究竟会有什么不同? 雁卿胡思乱想着,只觉得越发茫然了——她其实还是没有准备好的,只因林夫人忽然蛮横的要她断绝同元徵的来往,纪雪又透露了同元徵说亲的消息,逼得她不得不过早面对自己对元徵的感情。虽一往无前的坚持到底,可如今终于也到了她来直面这结果的时候。 慈寿堂送信来让雁卿过去时,雁卿正在松涛阁内读书。 除了心事繁杂,这阵子她手头的琐碎事务反而并不多——也是忙过了春分演武那阵子的缘故,如今府上无太多事。 雁卿便阖了书本起身,随明菊一道往慈寿堂去。 “是庆乐王府上元世子来了。”府里大都知道雁卿同元徵要好,向她解释的时候,明菊也笑盈盈的替她高兴,“太夫人说你们兄妹有些日子没见了,特地来唤您过去呢。” 雁卿脚步就猛的一顿。 是七哥来了。 最先感到的是欢喜,有那么一瞬雁卿几乎忘了这些日子诸多烦恼。终于,终于又能见着七哥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 随即她心里便起了退缩之意。并非动摇或是反悔,只因三叔同楼姑姑的事,她还没想好该怎么问七哥——万一七哥承认了,他们就只有绝交一条路可走。万一是林夫人误解了七哥,以七哥之敏感骄傲,怕也会很受伤害。 “大姑娘?” 听闻明菊唤她,雁卿才又回过神来,忙解释,“想到些旁的事……不当紧。” 纵然烦恼,可七哥既然来了,她就不能再退缩下去了。不论林夫人还是七哥那里,总要有一个交代。 已是初夏时候,慈寿堂里花木蓊蓊郁郁,繁茂的花树树冠层叠高下的遮挡着,屋内的声音便传递不大出来。 雁卿只见庭院清幽寂静,不闻里间交谈声,心里越发不安。而明菊又将她引向西厢书房——竟不是太夫人平素起居、待客的正堂,可见太夫人这边待元徵也确实已疏远了。 雁卿就在书房外头游廊前停住了脚步——游廊前种了半爿竹林,翠竹参天蔽日,湿气所聚,青苔暗生。那南北向的游廊尽头掩着一扇门,推门进去,便是书厅。书厅内却并不昏暗,因南面向阳处开了一扇极开阔的窗子,窗外延伸出一处平台,可容天光洞入。 雁卿抬手推门,门开时有风穿户袭来,那洞明的窗前有人闻声回过头。目光相遇,便有片刻寂静。 是元徵。 经年不见,再相逢时何以相对?唯有泪眼与浅笑罢了。 也就是看到他的时候,雁卿心中的烦闷不安便尽数沉淀下来了。七哥模样变了许多,褪去青涩,他的眸光更沉静雅重。明明就是同鹤哥儿、谢景言一个年纪的少年,却又有截然不同的气质……反而越发衬得她像个不经世事、不解烦忧的顽童了。 可七哥就是七哥。 雁卿揽裙行礼,原本该碰面时互相问候的时候,元徵却已迎上前来,道,“雁卿……” 他几乎就要握住雁卿的手,书厅里侍奉茶水的丫鬟反应敏捷,立刻便托了茶盏奉上来。元徵才回过神来,停住了脚步。 雁卿便也道,“七哥。” 四目相对,都有无数的话要说,却又都不知该怎么开口。 元徵望着她的目光过于热切了,雁卿竟从羞赧中生出些畏缩来。便不能抬眼。倒是立刻就想到——她还没见着太夫人,忙四面寻找。便又有丫鬟上前解释,“太夫人午后乏倦,已回房歇晌去了。世孙要借书,太夫人说尽可自便,若有寻不到的,询问大姑娘便可。” 雁卿便点了点头。道,“七哥想看什么书?我带你去取。” 元徵又凝望了她片刻,才缓缓的说,“《水经注》。” ——当年他们在兰雪堂中一道读《水经注》,定下了三峡之约。元徵手头就有原本。 可雁卿也不曾质疑,只道,“七哥稍待,等我去找来。” 这本书雁卿时常诵读,便叠放在书厅案头。雁卿上前翻取时,元徵就跟随过去。书案当窗摆设,那窗子落得矮却开得阔,窗外便是风景。翠竹山溪交相辉映,编竹为矮台错石成野桥,满眼都是青翠的柔光。他们就在那窗前抬手按住了同一卷书。 雁卿垂眸不语,元徵便说,“不必了,我不是来找书的。只是很久不见了,我来看你。” 雁卿忽然间无言以对。 她问不出口。在慈寿堂里原本也不适合质问——只要她还不想将林夫人的怀疑宣扬到太夫人的耳中。 她设想过很多次同七哥久别重逢的场景,可林夫人告诉她,七哥也许妨碍过三叔的姻缘。她又设想过很多次自己质问七哥的话语……可七哥说,“很久不见了,我来看你”。 为什么不能就这么简简单单的问候? 他们之间的情分究竟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难以启齿和维护?她这么努力的想要取得她阿娘的认可时,七哥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难道真的就只是她阿娘的误会和偏见吗? 雁卿难过的同时,也终于感到倦怠和疲惫了。 她答道,“我也很想念七哥。”窗外景明,她的心情却晦暗沉重。她便将书推给元徵,仰头望着他,“书已找着了。七哥还有旁的事对我说吗?” 元徵到此刻才察觉出她心境的变化,一时就只定定的望着她不说话。 雁卿便不闪不避的回望过去,她明白自己应该直言相问,否则也许七哥会不明白她所指为何。可就如元徵能读懂她说不出口的话一样,她也总能读懂元徵细微的心境波动——元徵目光里一闪而过的动摇,并没能瞒得过雁卿。 那是心虚。 雁卿脑中霎时就是一片空白,原本想要追问的话也再说不出口了。 ——七哥做了需要瞒着她的事。 一旦她追问他十之八九会向她坦白,可雁卿已经不敢问了,因为一旦问了便再也收不回。 她垂下目光,避开了元徵的注视。向后退了一步。 元徵紧跟着便追了一步,道,“你想问哪一件?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若一件件说起来……” 雁卿便道,“七哥是否知道,皇后当初化名作贺祁。” 元 徵略顿了片刻,才道,“在你说之前,不知道……早些年我在守孝和养病,府上的交际都轮不到我来处置。你也明白我的性子,不相干的人我从不上心。待到后头我 开始管事了,皇后又已贵为六宫之主。便从未打过交道,自然更无由得知。”原本前倾的身体站直了,他无意中表露出来的迫切和紧张一时消散了,声音里果然便流 露出些脆弱的自嘲来,“不过现在我明白了,采蘩祁祁,薇亦柔止……她的妹妹化名是贺柔?” 雁卿不语,元徵便轻声道,“是我失察了……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雁卿心里只是难受……她终究还是避重就轻,没将该问的话问出来。如今元徵如她所愿否认了,她却半点都没感到庆幸。 “我不是故意的。”元徵又说。 雁卿草草的点了点头,生硬的微笑起来,“嗯……这我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来客人了,今晚就没有单章了。 ☆、89第六十一章 上 明明终于见过面了,雁卿却觉着比见不着时更低落。 直到元徵告辞离开,她都没能将心底的疑问说出口。 怀疑总是在暗处悄无声息的成长,一旦埋下了种子,就再难以根除。雁卿知道自己不该逃避,可她只是无法下定决心将真相弄明白。 元徵似乎也意识到些什么,不久便通过世子妃邀请雁卿去府上做客。 因入夏后太夫人身上便有些不大爽利,雁卿同月娘一心侍奉在侧,便以此为借口拒绝了。 倒是太夫人看出她的心结来,这一日用过了汤药,忽然便对雁卿道,“遇上自己喜欢的人,有些事该装糊涂就装糊涂吧。” 雁卿脸上缓缓的涨红了,也不知该如何答话。太夫人看她这反应,脸上也不由就带了笑意,又道,“真是个孩子。” 太 夫人似乎已什么都知道了,思及此,雁卿也是又羞愧又难过,越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太夫人便接着说,“你这个性子的小姑娘,越对自己喜欢的人就越是求全责 备。可男人哪有没毛病的,总有那么一两处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就是你太公那样的完人……”追忆起往事,太夫人也不由失神了片刻,方道,“也有不够豁达的毛 病。奸佞逼死你曾祖父,他跟着就悲愤吐血身亡,将自己生生给搭进去……”说着便已伤神。略缓了一会儿,才又笑起来,“这么烈的脾气,可想见平日里有多要强 了——若不留神同他争吵起来,他必穷根究底,都不知有多讨人嫌。” 雁卿出生时祖父早已去世,自然毫无印象。然而太夫人极少对雁卿提起往事来,这一日却似乎起了谈性,雁卿便也顺着她的话,道,“那阿婆为什么嫁给太公啊?” 太 夫人笑道,“喜欢他呗。他这个人就是轴,也就那么几件事不肯让人,其余的却不大计较——头一回去我家,我顽皮给他上了一盘澡豆,他就把澡豆吃光了。洗澡的 时候故意拿破衣裳给他换,他也大大方方的穿出来……平日里玩闹逗弄他,他也一次都没恼火过。”明明是她自己说人不好的,雁卿顺着问了,她却又与有荣焉的替 亡夫分辨起来,笑道,“单看这些事,就和个田舍翁似的。然而论说才性,他却是真的睥睨一世。别看我是公主之女,可当初嫁给你太公,也不知羡煞了多少姑娘 ——你看你三叔够聪明的吧?还远不及你太公一半呢!” 雁卿便睁大了眼睛——三叔已是她所见最博学多才的人了,天下的技艺就少有他不会的,原来竟还不及她祖父一半聪明吗? 太 夫人见她流露出崇敬的神色,才满足了。就又将话带回去,“真正不做错事、挑不出毛病来的男人,反而往往天性凉薄。岂不闻‘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人一 旦喜欢上一个人,就容易做错事、说错话。性情中人遇上了性情中人,自然时不时就有些不虞之隙,求全之毁。你生气归生气,可也不要动不动就要断绝往来,该听 他解释时,还是要听的。” 雁卿这才明白……太夫人是以为她同元徵闹别扭了,在规劝她呢。 她越发愧疚起来,终于开口道,“可若他做了令人寒心的事……” 太 夫人便笑叹着捏了捏她的脸颊,片刻后才道,“也看你喜不喜欢他……元七这孩子,看准了是不会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不过他毕竟是元家人,又在那种环境里长 大,你也不必指望他同獾郎似的是个仁厚君子。家里人心里也都有数,不说话也就是默认了——要紧的还是你喜欢不喜欢。” 雁卿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喜欢是喜欢……可心里有些坎儿过不去。” 太夫人便往后靠了靠,想了想,问道,“那就是还没那么喜欢吧?”雁卿就一愣,太夫人看了她一会儿。又笑道,“……这样也好。” 也许是年老体弱的缘故,一场小小的风寒,太夫人足足养了一个月才好。她是德高望重的长辈,病得久了,连皇帝也惊动,特地指派太医前来会诊。四下里闻风而动,纷纷前来探视,倒让太夫人不胜其扰。 赵 世番当了五六年中书监,虽品秩不高,却是帝王近臣、掌管机密要政,是握有实权的凤池宰相。赵文华镇守荆州,也是雍州以外天下重镇之首。赵文渊年轻有为,才 华、见识还在两个哥哥之上,只可惜晚生了几年。如今鹏哥儿也已长成,比父辈更沉敏雅重,显然也不是池中之物。太夫人可谓子孙琳琅,满庭锦绣。 唯一令她犯愁的,就只有幺子的婚事了。同林夫人抱怨时也说,“若这些人都是上门给三郎说媒的多好。” ……林夫人没敢回嘴。 早些时候给三叔说媒的也是车水马龙,如今无人开口,还真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说。而是因为三叔要的是精神伴侣,量化不出来。 然而到底还是让太夫人给等到了。 这一日来的并不是稀客——谢怀逸的夫人杜氏确实不大爱出门,然而同太夫人和雁卿却格外投缘,是常往来的。太夫人病中不爱见外人,唯独她是例外。上个月偶然同她说起来赵文渊的婚事来,言谈中颇多忧虑。杜夫人便记在了心上,如今仔细打探好了,便来探问赵家的口风了。 亲朋间一应长辈,雁卿喜欢杜夫人还胜过世子妃。世子妃同她确实亲厚,然而性喜排场、擅争胜,同雁卿还不大相合。杜夫人却率真简约,毫无攀比、傲慢的心性。人又温柔,同她相处总是格外的舒服。 后头杜夫人又将做糖果点心的技艺传授给雁卿,有师承之谊,雁卿待她越发亲密。 早些年太夫人还曾调笑雁卿,“别是抱错了吧,怎么看你都是兰娘家的。”杜夫人名兰娘。 雁卿觉着林夫人显然太愿意拿她来换谢景言了!不顾委屈赶紧反驳,“我比三哥哥小三岁呢,抱不错的!要抱错也是二哥哥抱错了!”结果就被鹤哥儿弹了满头包。 这一回她也是听说杜夫人来,特地从松涛阁赶回到慈寿堂来问候。 到了才知道杜夫人是来给她三叔说亲的。行礼问候过,雁卿便悄悄拉了明菊出来询问,倒是很快就将前因后果弄明白了。 原 来十年前,三叔随晋国公东去剿匪,曾北上辽东。彼时梁国破灭,突厥人伙同契丹南下攻略,在辽东以十万大军将龙城重重包围。龙城守将贺明新上任,麾下守军不 过千余,拼死力守。城破前夕,贺明立志殉城,夫人及长子不肯苟生,从其志,唯长女贺敏道,“还不到绝处,何必要死要活。我去搬救兵,你们等我回来。”遂夜 缒出城,寻找援军。 彼时晋国公在冀阳郡,恰赵文渊外出追击流贼,正与贺敏遇上。救急如救火,赵文渊派人向晋国公禀报军情,自己则带着数千人一路向龙城急行。 可惜终究还是没有赶上。龙城被攻破,突厥人劫掠过后放火烧城。城中百姓十不存六七。贺明满门死难,独幼子贺琦被庄户人藏匿在地窖,幸免于难。 后 谢怀逸带着援军赶到,与赵文渊合兵北上。赵文渊说动契丹人背弃突厥,终于将那支南侵的突厥人剿灭,替贺敏报了家仇。得说那个时候军中便觉着贺敏同赵文渊十 分般配。不过一来贺敏热孝在身,二来龙城劫后余生,城中百姓感念贺明的忠义、贺敏的仁勇。非常时期非常办法,晋国公便上表保举贺敏为亲民官,重建龙城。贺 敏不辞其劳,此事也就搁下了。 赵文渊为营州司兵参军,在龙城为贺敏坐镇撑腰。连带前度战事,在龙城留了足有三年。不过贺敏虽是女流,却沉敏能任事。兼赵文渊彼时年轻,是个留不住的性子。很快便调任回邺城,继续跟着晋国公“剿匪”去了。 赵文渊离开后不久,朝廷选派的正式的龙城太守上任。因为贺敏是龙城民望所归,且弟弟还未长大成人,她便没追随赵文渊离开。直到四年前,她的弟弟娶妻生子,她才南下扬州去寻找赵文渊。可惜赵文渊调任回京了……随即她又来到长安,赵文渊又出使江南了…… 今年她再度入京,听杜夫人说赵文渊依旧不曾成亲,便请杜夫人来替她说亲。 待 将前因后果弄清楚,雁卿一时也痴了,心想天下有作为女子真不知凡几,她也不能懈怠了。又想,也难怪三叔的婚事始终难成,你看不论太夫人还是她阿娘,都可亲 可敬,难得离家出走一次,还遇上了贺姑娘这样的女中豪杰……后来又有楼姑姑,纵然楼姑姑辜负了他,可论才情见识也是高标出世的。他是被养刁了眼光,将就不 了了。 这么想着,反倒觉得三叔娶不到楼姑姑也是好事了。楼姑姑旁的再好,心志不坚贞这一点便很不足取。贺姑娘的德行却堪为世俗表率,三叔若能与她匹配,真是再幸运不过。 这一整日雁卿心情都很轻快。待送走了杜夫人,她便迫不及待的去缠着太夫人和林夫人,询问具体的情况。 这位贺姑娘已二十七岁了,祖籍龙城。祖上原是鲜卑人,已同汉人通婚百余年。辽东的妹子,性情颇有些直率泼辣。在龙城人望极高,一呼百应,接连两任龙城太守都替儿子向她提过亲,她都干脆的拒绝了——因为芳心早暗许给赵文渊了…… 待午后赵文渊处置完公务,从署里回来,就看到家里祖孙三代女人——他阿娘、大嫂和大侄女儿都目光炯炯、笑容明亮的望着他,不觉有些发寒。 还是太夫人开口,“今日又有人来替你说亲了。” “哦。”赵文渊兴致平平。 “是谢二的夫人杜氏来问……” 赵文渊才提起些精神来,认真听了——也是熟知杜夫人的性子,知道她是个不爱张罗事的。 “说的是先龙城太守贺子蒙之女,闺名贺敏的……” 赵文渊就跟中了咒似的,立刻目光都直了,片刻后回过神了,声音就急匆匆的,“她还没嫁人?” 太夫人就同林夫人对望一眼,雁卿也跟着雀跃起来……三叔显然对贺姑娘印象深刻。 “还没有……如今人在长安。杜氏想撮合你们两个,你的意思是?” “好!”赵文渊答得干脆利落。 “是去相一相人,还是……” “订!”赵文渊先抢答了,又摩拳擦掌的在屋里走了一圈。才回味过来,问太夫人,“她在长安?” 雁 卿估计太夫人一点头,她三叔就能立刻跑出去。所幸并没有,赵文渊似乎更迫切的想说服太夫人,他为什么说要立刻同这位姑娘定亲。太夫人和林夫人就抿着唇笑, 任由赵文渊又将贺敏姑娘的事迹重复了一遍。到后来赵文渊说得口干舌燥,看太夫人和林夫人的笑容,才明白过来。忙上前给林夫人作了个揖。 林夫人才对太夫人笑道,“既然他们彼此中意,咱们就操办起来吧。” 三叔的婚事订得急。贺姑娘因是官身,在京城也无宅邸,便暂住在驿馆里。第二日一早,林夫人便约了杜夫人一道亲自去驿馆见她。两边的意向都弄明白了,便开始操办起订亲之事。 贺 姑娘家中仅剩一个弟弟,且弟弟还是她教养大的,因此自己就能给自己做了主。她的弟弟已辟举为官,如今正在营州为官,相去两千余里,一来一回要两个多月,往 来劳顿。贺姑娘孤身一人客留长安,有诸多不便之处,婚事又宜早不宜迟。因此干脆就请谢怀逸出面,将她认作义妹,从晋国公府上发嫁。 婚事也就定在这一年九月,太子大婚之后的一个月。 ☆、90第六十一章 下 贺敏此次入京,探望故友只是其一,最主要还是为了契丹而来。 早些年契丹人依附突厥汗国,频繁侵扰辽东。不过自从十年前被谢、赵二人威逼利诱背弃突厥之后,这些年都还算老实。贺敏在辽东也奉行谢、赵二人订下的联弱抗强、以夷制夷的策略,同契丹人打了不少交道。 如今突厥内乱,偌大的汗国早已四分五裂。各部可汗为了争权夺势,纷纷拉拢、吞并周边部族,扩充实力……契丹人接连被威胁攻打,终于决心彻底倒向汉人,便派使者来长安。 朝中同突厥打交道的多,对契丹、铁勒这些小部族却知之甚少。营州官吏也常常分不清此夷与彼夷,倒是契丹有几个头领粗通汉文——此事决定的是辽东的命运,做决定的却是稀里糊涂的外人,贺敏自然不肯置身事外。便同行入京,以备圣上查问。 本来她也是要走谢怀逸和赵文渊的门路的,同赵文渊定情也是意外之喜。 这两个人的亲事在长安也是激起一层波浪——这头家长、媒妁在立婚书,那头贺敏就和赵文渊面对着面讨论公务。时俗重贞节,定亲后成亲前正该是男女最相互避讳的时候,这二人竟全不放在心上。 不过赵家素来也不大在意这些。有林夫人前例在先,长安倒无人刻意去攻击贺敏,顶多嘲讽人以群分罢了。贺敏也混不在意。待将公务处置完毕,两人定亲也有三五日了,贺敏才显露出拘谨来。 贺姑娘做过很多事,譬如求援、杀敌、当官、重建一郡、给弟弟娶媳妇……甚至隐退后,还闻讯契丹有使来,不远万里入长安……但是她唯独没有待嫁过,而且还是在他乡孤身一人待嫁。 得知赵文渊没娶妻于是冲动自荐的劲头褪去了,她甚至略有些懊恼自己的草率。 不过这个时候反悔也已经晚了。 这个时代契丹人还未立文法,虽其民悍勇、有“镔铁”之赞誉,却也不过是游牧在辽东的小部族罢了。当然,皇帝要打突厥,也是不遗余力的挖突厥人的墙角。得知契丹背弃突厥投奔汉人,十分亲善的亲自接见了使者。 随即也就从赵文渊口中得知,贺敏来到了长安,还同赵文渊定亲了。 ——当日晋国公表奏贺敏为龙城令,皇帝本着近事近办的原则准奏了。但对一个能安抚一方民心的少女也颇有些好奇。如今听说她入京了,自然无论如何都要接见一次。 接见之前,先问了赵文渊一个他十分好奇的问题,“当年你在江南遇到贺姑娘,就是她吗?” 赵文渊下江南时,贺敏确实往扬州去寻他了。皇帝隐约也有所耳闻。 赵 文渊很窘迫——想想他这些年的逸闻情史,好像太多姿多彩了些,不觉背后冷汗潸然。却也还是坦荡的承认了,“不是她。不过若早知道她罗敷未嫁,臣也不至于游 移这么些年。”就烦恼的吸着凉气,“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臣的往事,被她听到了,还不知该怎么解释……真是悔之不及。” 皇帝不由就大笑起来,道,“赵卿竟也是惧内的汉子?” 赵文渊觉着有必要给自己正名,“臣兄有言,君子有三畏:上畏慈母,中畏贤妻,下畏娇女。因敬而畏之,因理而畏之,因爱而畏之。臣不过是见贤思齐罢了。” 皇 帝虽也有爱妻,可他才是被又敬又爱的那个。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他纵然有三畏,也是“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对赵氏兄弟的话便颇不以为然。不过赵 家家事,他也不会胡乱插嘴就是。便转而笑问道,“既然对贺卿又敬又爱,何以要拖到十年后再娶人家。若不是贺卿心志坚定,岂不就这么错过了?” 赵文渊道,“当年臣还年少,不过是个浮浪书生,无产无业,不求上进。而她以城为家,以民为亲眷,踏实勤恳。让她随臣抛家其亲去漂泊,臣说不出口,她也必然不肯。臣便没有提起。如今臣已收心立业,她又未嫁他人,臣便当仁不让,势在必得了。” 皇帝这才笑着点了点头——最后这句还是很合他的胃口的。娶妻有什么好犹豫拖延的?看准了就下手,要的就是当仁不让、势在必得。当然娶回去当菩萨供着,言听计从什么的,就有些堕威风了。 皇帝觉着,自己若召见贺敏,势必要有赞誉之言,是替贺敏定论、张势。赵文渊未娶先惧,贺敏又得到御口亲封的“不让须眉”,难保日后她不会成为林夫人第二。 想 了想,终于觉得好奇心不满足也罢,还是不召见的好——女人当官终究还是不妥的,贺敏既然要嫁人,便该以“三从四德”为要。不过,贺敏毕竟是伐梁、抗击突厥 后安抚辽东的功臣,她卸甲嫁人,皇帝也不能无所表示,便按龙城令的品秩册封她为五品诰命,由皇后出面接见嘉奖。 皇后要接见贺敏,贺敏也没有托大。她不熟悉京城的规矩,对皇后的喜恶更是毫无所知,便亲自来府上,向林夫人求教。 订 婚后,贺敏其实就是赵家的人了,自然不会再寄居在晋国公府上。如今她住在国公府西北角一处别院里,同国公府只隔了一个胡同——那院子也是赵家的产业,原本 是太夫人怀赵文渊的时候,望见那院子里树上枣子而嘴馋,府上便将整个院子盘下讨她欢心的。后因府上遭难,便搁置至今。 如今收拾好了,贺敏住进去也正得宜。 林夫人却已经知道皇后要召见贺敏的事,原本也是要同贺敏说的。 当 然不能说赵文渊同楼蘩当年几乎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便将赵文渊在江南遇上“贺柔”,他老大不娶,家里便催得很急,听说他同这位贺姑娘志同道合,相谈甚欢, 便四处寻访其人的事向贺敏说了,道,“谁知人是找着了,却是皇后的胞妹楼薇,化名作贺柔的。三郎自然是不乐意,家里也不答应,此事就作罢。谁知不知是谁又 在陛下跟前提起,陛下有意成就这门亲事,三郎却推辞了。此事损了皇后的脸面,只怕她对你会存一些意气,你心里要准备。” 贺敏便点头笑道,“这倒没什么可怕的。” 若皇后果真为此为难她,也只显得气量狭小罢了——她是有功之人,当此讨伐突厥之际,皇帝断无贬损她的道理。 至于楼薇,如今同赵文渊定亲的是她自己,对楼薇嫉恨不平,岂不反而显得她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显得赵文渊好色贪得、拖泥带水了吗?是以贺敏很淡定。 林夫人见她谈笑自如,便知道她不是糊涂狭隘之人。就将太子同皇后的龃龉,皇后的为人,赵家的立场向楼蘩分解讲述一番。说起赵家的立场,自然也就不能不提当初帮助楼家一事。 虽林夫人略过赵文渊同楼蘩的往事不提,但贺敏也是略一想就明白了七分——楼蘩的处境同她当年何其相似?将心比心,隐约就意识到,当年楼蘩同赵文渊之间大约是有些暧昧的情愫的。 只怕林夫人说楼蘩对她不能平心以待,更多还是落在这上头。 贺敏熟知赵文渊的品性——你看他明明就有一颗四海为家的心,可她向他求助时,他也还是义不容辞的在龙城一留三年。他这个人,有情有义,当仁不让,确实是容易被拖累的。 楼蘩明知赵家是太子党,却依旧时不时的想拉拢赵家,显然就是看准了赵文渊的为人。知道她若有难,他不会弃之不顾。但她又不信赵文渊的操守。怕关系疏远了,那点子情分不足以令赵文渊保她,便想趁机用自己的妹妹绑住他,好将他的公心化为私用…… 这就未免有些自私无耻了。 不过说到底,皇后已近穷途末路,哪怕是稻草也想抓住救命。明明低估了赵文渊的品德,却又高估赵文渊对她的眷恋、赵楼两家旧日的恩情、赵家对她本人的认可,昏了头相信自己能将赵家绑上船……也并不奇怪。 只是这番作为怕只会令赵文渊心寒,令赵家厌烦罢。 想到此处,贺敏又隐隐有些同情皇后了。 ……她是半点都不操心赵文渊会不会对楼蘩余情未了。 当年赵文渊留在龙城,局面复杂多危难,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可他依旧举重若轻的将局面稳住了。有那三年的德政和武威,他在龙城甚至辽东的人望都还远高于贺敏,可也是说走就走了。 赵文渊这个人,确实有情有义,容易被拖累,可他并不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他不可能对一个女人余情未了,却忙着同另一个女人成亲。 何况……贺敏觉着,自己才是正主。若当年她能跟着赵文渊走,也就没旁的女人什么事了。 当年他们两个之间,才是真的余情未了。 贺敏入宫觐见,心情最复杂的莫过于雁卿。 雁卿很喜欢她三婶。 贺敏虽不是楼蘩那样的绝色佳人,却也很好看——目光尤其好,看人的时候从不躲闪,干净带笑的望过来,简简单单又很有气场。谈吐也好,见多识广,聪敏却不炫耀,反而春风化雨,娓娓道来。 连林夫人也笑言,“也不知她是怎么看上三郎的。三郎固然聪明绝顶,可为人就跟个孩子似的。同她相比还是差得远。” 贺姑娘为人很是不许不躁,柔缓亲善。可谈起往事来,也会说,“若没有赵将军,我也不过是另一个豫让罢了。” 雁卿知道豫让,他漆身毁容、吞炭毁声,到仇人家做杂役,伺机复仇。最后复仇不成反被擒,遂求仇人之衣斩之,了却心愿后便伏剑自杀了。可谓决绝至极、偏执至极。 贺敏当日惨遭灭门,怀有豫让之心也很正常。不过若是她真做了豫让,也不过是令亲者痛仇者快罢了。 虽不知道当初在龙城,三叔和贺敏之间究竟有过怎样的故事,不过令贺敏从仇恨中解脱出来,得以重生的,显然是赵文渊。 赵文渊身上确实有一种正直又开朗的气质,如冬日之日般能感染旁人。且他又极聪明上进,再困顿的局面他都能寻出正道上的解决办法来,到最后总是能皆大欢喜。是以他身旁之人不论最初是乖戾、孤僻还是偏执,到最后常常都开朗温和起来。 他也许给不了旁的,却能令人一生欢喜无忧。 雁卿也是不由自主就想到了楼姑姑——自入宫之后,楼蘩身上就有股子困顿的意气,令她身上本来就若有似无的孤高变本加厉的凸显出来。便如当日她所画的丑荷,仿佛总是在怨恨什么、想要证明什么一般,便不复当初的从容坦荡。 可其实她所遭遇的仇恨,也未必就比贺姑娘更惨烈些。 若见到贺敏,两相比对,她心里还不知会是什么滋味。 雁卿固然对楼蘩感到失望,可楼蘩毕竟是她最初憧憬的姑娘。她还是不希望楼蘩看到为自己的选择懊悔、痛苦的。 雁卿也只是想,人各有志。那路是楼姑姑自己选的,路上必然有她想要的东西,她也是做过取舍的罢。 这一次召见也并没有起什么风波。 入见回来,赵文渊倒是央求了林夫人去打探贺敏的口风,贺敏只笑道,“我是头一次入宫觐见,光想着别闹笑话。只记得皇后美而贤,待人慈祥,说话使人如沐春风。再多就糊涂了。” 似乎楼蘩也只同她说了些勉励赞誉的套话。 林夫人也明白,面上的风度楼蘩还是有的。她也只是先让贺敏心里有底,防患未然罢了。 这件事了结了,赵家便又专心筹备起婚礼来——虽订婚仓促,但婚礼还是要风光大办的。等到九月,就是为了准备得充足些,也好让贺敏的亲友能及时赶来参加婚礼。 婚书并贺敏的书信早已差人送去辽东,六月里,聘礼也开始浩浩荡荡的送过去——赵家筹备十来年了,财物都是现成的。累年添加,只怕送不出去,断无缺斤少两的。 随即便又修整新房——剿匪其实也是很肥的差事,赵文渊的家底颇为丰厚,金银珠宝几乎不用另行置办。不过家具、衣物、绸缎之类却免不了。 明明是最忙的时候,林夫人却不用雁卿从旁帮手,说是,“用你反而碍事,管好你院子里的事就罢了。” 雁卿被刺了一下,却是正中下怀……入夏后天气潮湿,太夫人腿脚酸疼,兼苦夏吃不进东西去,这阵子又开始用针石。雁卿也想到太夫人跟前去伺候。 太夫人接二连三的生病,雁卿和月娘轮班陪护,为太夫人忧虑、恨不能以身相代的心都是相同的。早先的龃龉早抛之脑后,两人都自然而然的默契亲密起来。 有两个善解人意的孙女儿陪在身旁,太夫人的气色也好了不少。只是半夜她疼出点声,孙女儿就跟着醒过来,她难免也要跟着心疼一回——尤其心痛的便是月娘。 太夫人看得出来,雁卿是出自纯粹的孝心,月娘在孝心之外却还多了一层忧惧——她是这丫头心里唯一的倚靠,若她倒下了,月娘还不知会怎么着。 “不要紧……”她就常对月娘说,“人老了就是小毛病不断,底子还是硬朗的。” 月 娘没养在林夫人跟前,就算太夫人再向她保证林夫人的人品也没有用——从林夫人将柳姨娘发卖了那日,这两人就必然会互相提防着。到了这一步,太夫人也不说多 余的话,只缓缓的对月娘说起来,“这些年我也替你琢磨了不少人,有一个是真不错。聪明上进,人踏实,家风也好……改日上门,你去松涛阁看一眼吧。” 月娘一怔,泪水便滚落下来。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太夫人这竟像是安排后事了。便将头埋进太夫人怀里,道,“我不嫁,我在家陪着阿婆。” 太夫人就笑道,“傻丫头。阿婆还想看你早早的嫁出去,抱着重外孙子回来看我呢。” 月 娘这才能缓一口气。太夫人便又道,“阿婆知道,你心里怕是憋了一口气,非要令人刮目相看不可。其实何必……你看皇后,富贵至极,她过得就舒心吗?我这一辈 子见多了国公夫人、王妃、皇后,就无一个过得称心如意的。连同我自己,纵然嫁得如愿,可三十出头就守了寡……究竟有什么福气?雍王一人作乱,八公落败了五 家,皇帝废立了三个。所谓富贵,也不过就是这么种反复无常、镜花水月似的东西罢了。” 月娘沉默不语,太夫人便叹了口气,道,“不是阿婆专断……等你知道苦处就晚了啊。” 雁卿靠在墙边静静的等她们说完,待里头无声了,才抬手一拨门帘,先道,“我做了新点心,阿婆您要不要尝一尝?”才抬步进屋去。 ☆、91第六十二章 上 七月,有客自荆州来——年初皇帝下令各州举荐能建言边务的人才,镇守荆州的赵文华便举荐了襄阳杜氏一位子弟入京。 杜哲字知友,三十容许的年纪。得赵文华举荐,入京后自然先到赵世番府上拜谒。 赵世番早收到二弟的书信,知道杜哲在长安无亲友,便亲自为杜哲安排了住所,令他专心准备考试——举秀才也要通过对策五问,考试合格后方能授官。 随 杜哲一同入京的还有他的长子杜煦,杜煦年十四岁,师从蜀郡儒门谯氏。虽年纪还小,举手投足间却已一派稳健作风。模样也十分清俊,体格挺拔精悍,只是略黑了 些,却又黑得显正派。赵世番一见之下便已留意。细细的问起他的功课,见他应答如流,不卑不亢,学问比他家鹤哥儿不知精湛了多少,越发喜欢。便留在身旁考察 了几日。 ……越考察越觉得孩子不错,就同林夫人说起来,“是个麒麟儿。” 林夫人见他相中了,便笑道,“前几日阿娘还同我说起来——既然连你也这么说,想来是不差的。” “阿娘问起过?”赵世番也是立刻就听出了言外之意。 林 夫人点头道,“去岁冬天,我说要重修松涛阁时,阿娘便留了心。年前不是给二郎捎了家信去吗?”林夫人就顿了一顿,“说的就是这件事。今年春天二郎就写了回 信,说是杜家十三郎出类拔萃,他早有意同杜知友做一门亲。只是鸾卿早定了亲,五娘年纪又太小……太夫人便回信说想见一见。这不就带到长安来了吗?” 赵世番就斟酌了一会儿,显然也是默认了,只问道,“说的是雁卿还是月娘?” 林夫人道,“是月娘。” 赵世番默然片刻,点头道,“……倒也般配。”主意拿定了,就转而追问道,“雁卿那边可是早有人选了?” 松涛阁送信过来时,太夫人已将赵文华的信给月娘看了。 月娘的心事确实不那么容易开解。 换 做谁在她的那个立场上,都想从林夫人那里争一口气。可世道没给女孩儿家出人头地的门路,她也就只有嫁人这么一件事可以扬眉吐气。是以月娘卯足了力气想要嫁 到比赵家更富贵的门第里去。她的夫君日后起码不能仰赵家鼻息过活,起码要能在她阿爹和鹏哥儿跟前抬起头来,她才能在林夫人跟前有立足之地。 太夫人也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想到从南边给月娘挑一门亲——天高皇帝远,无法嫁得比林夫人更富贵,那么不同林夫人碰面,也不失为一个解决办法。 只 是现实还是有所出入——杜煦的父亲举秀才了。一州三年才举荐一个的大才,一旦授官,必然留在长安与赵世番同朝。日后杜哲也很可能官至宰执,可那起码是十年 之后的事了。且就算做到宰相,也不过同赵世番平级。更因赵文华举荐之恩,这重门生关系是摆脱不掉的。虽说无关尊卑,门生与师门也是互相成就、平等相交,可 在月娘心里怕是天然就矮了一头。 太夫人也暗叹,怕月娘有心结、不情愿。 不过月娘听太夫人说完,面色依旧很平静安顺,似乎也在仔细的琢磨着。 待松涛阁送信说,“杜郎来了。”月娘才有些无措的抬头望向太夫人,面色泛起红来。 ——毕竟是个小姑娘,平日里再怎么烦心嫁人的事,真到了有人上门的时候,也还是会打从心底里害羞忐忑起来。 太夫人便略松了口气,和蔼道,“去看看吧。” 月娘怔了一阵子,见太夫人期许又慈祥的望着她,终还是乖顺安静的点了点头。出门叫上雁卿,一道往松涛阁去了。 月娘一路上闷闷的想心事,雁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听见了太夫人对月娘说的话,自然知道此行是去替月娘相看郎君的。她心里也很茫然,就只是想,连月娘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啊…… 雁卿其实还没真正想过嫁人意味着什么,这一次却不得不思考了。 ……要离开家,她想,要住到旁人家里去。兄弟姊妹都要分开,若嫁得远也许许多年都不能归宁一次。 只这一条便足够令人怅惘了。 雁卿自幼便明白“天下无不散的筵席”的道理,她对分别早有心理准备。她心里天涯若比邻,相逢会有时。脚长在自己腿上,只要有心总能回来。可嫁人的那种“分别”,她却直觉没有这么简单。 旁人家的人……雁卿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概念。她就只能拿林夫人来类比。但麻烦的是——她压根就不知道林夫人做女儿时是什么样的。她只觉她阿娘可亲可敬可爱……但要让她过现在她阿娘现在过的日子,她不乐意。 雁卿茫然的想着,到最后也只想明白一点——这个家,包括她自己,似乎就是林夫人的牢笼和拖累。可林夫人就算不是甘之如饴,也起码踏实的习以为常了。 可她还是不想过林夫人或是世子妃或是楼蘩,或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贵妇人眼下所过的日子。 她想过的,似乎是她三叔、谢二叔、东郡公,贺姑姑,出嫁前的楼姑姑……他们过的那种日子。 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头……雁卿迷迷糊糊的想着。 松涛阁里做客的,却并不只是杜煦一个人。谢景言也在。 鹤哥儿似乎也得了假期,正同杜煦、谢景言并肩站着,同他阿爹说话。 三个少年都是好骨相、好气质,站在一处竟比不出高下来。鹤哥儿更神采飞扬,谢景言更雅重沉敏,杜煦更精悍沉稳,琳琅满目,一室生辉。 雁卿看到谢景言时也不由一愣,脸上不知怎么的就有些发热。 先前是她忽略了……杜夫人的日子过得也很舒畅自在,如杜夫人那般,她也是愿意的。 随即她便又想到,自己早先还曾因谢景言不来看她而心生埋怨。可也许三哥哥并不是故意躲着他,你看他这不就来了吗? 她心里便又轻快起来。 兀 自乐了一会儿,才又仔细打量起杜煦。此刻杜煦正在同她阿爹说荆州的形势,雁卿仔细听了一会儿,觉着杜煦这个人很踏实。也许是这半年来她听多了干谒士子的雄 辩——干谒之人急于展现才华,言辞往往夸大,动辄指点江山,却往往大而无当——杜煦讲荆州形势,却很翔实条理,见微知著。就连雁卿也能看出来,他是有干 才、能做事的人。也许朴实无华,却又胸有策略。雁卿身边不乏出类拔萃的少年,可杜煦却是鹏哥儿之外唯一一个让她觉得能成大器的。 也不是说三哥哥和七哥就不好……只是他们两个显然志不在此。 雁卿就悄悄望了望月娘……她一直都觉着,月娘对鹏哥儿格外的尊重和憧憬。如此说来,杜煦还是很适合她的。 月娘放下了帘子,目光略有些茫然。 雁卿就悄悄的将她拉到外头去,问道,“你觉着可好?” 月娘垂着头不做声,失神了好一会儿,才反问道,“姐姐你觉着呢?” 雁卿就道,“我觉着很好。他引用了那么多文书材料,可见博闻强识。说话条畅清晰,应答敏捷沉稳,对同辈谦让不傲慢,对长辈从容不鄙陋。以后定然有出息。” 月娘越听眉头便越皱起来,到最后似有不信的望着雁卿,“姐姐将他说的这么好?” 雁卿略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声音便低下来,“……刚刚他表现得确实不差啊。” 月娘便惨淡的一笑,道,“那么姐姐愿意嫁给他吗?” 雁卿便愣住了。 月娘脸上已又羞恼得通红,显然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可雁卿轻易便替人说好话,她心里倍感失望和孤单,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便抿紧了嘴唇,飞也似的逃走了。 雁卿也是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月娘出言嘲讽,她也感到羞恼。可雁卿好处是实诚,她承认自己不愿意。可这不愿意是无关杜煦的好坏的,而是……她压根就头一次见杜煦啊! 随即她便意识到,月娘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此刻她心里也很茫然、忐忑吧。 ……羞恼过后,雁卿也很快便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忙去追赶月娘。 松涛阁外院往西北去不远,便是鸿花园。当日改建松涛阁,额外从东边儿辟出一道门来连同内院,以方便姊妹俩出入,然而西门也并未封死。月娘低落难过之下只想着逃走,下意识便往西门去了。 一 路只隐约觉着景物熟悉又陌生,心里还未回神,身上却已认出来了。渐渐的脚步更加沉重起来,她茫然的四望着,待上了玉带桥,终于再挪不动脚步——自玉带桥上 已可望见鸿花园。自柳姨娘被黜去,鸿花园便也渐渐荒废。野草生得几乎等腰,花木枝桠久不修剪,当此夏末秋初,便荒芜放纵的横了满院。 这些年月娘总是有意无意的避着这里,已四五年不曾回到这里。乍然见到,那些一直逃避着的情绪铺天盖地的再度涌来。 她同雁卿不一样,她是妾生子……她的生母因犯错被发卖了。所以她必须要嫁得争气。可她究竟为什么非要遭遇这些? 她忽然便有些不堪重负了。 雁卿最终在翠篁园里找到了月娘。她在横穿竹林的乱石小径上坐着,将头埋进胳膊里低低的哭泣。 雁卿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最终只能安静的在她身旁坐下——她也从西门一路过来,竟玉带桥过鸿花园来到翠篁园。自然明白月娘必是触景伤情了。 月娘的啜泣近乎无声,她不知该怎么安慰她,陪着坐了好一会儿,便侧过身去,想用单薄的怀抱抱住月娘。 月娘先是想要挣开的,可竹林阴湿,她浸洇久了,感受到那胸口的温暖便再难拒绝。 最后她终于伏在雁卿的膝盖上,放声哭泣起来。 一旦哭出来了,道歉也就变得容易。她边啜泣着边说,“我不是故意的,姐姐。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雁卿便也说,“不喜欢便拒绝,不是说他好你就非要选他的……别害怕。” 月娘便轻轻的点了点头。 后来她就不哭了。姊妹二人都有些尴尬,还是雁卿先开口,“我来对阿婆说吧。” 月娘摇了摇头,因知道逃不过去,她脸上依旧一片苍白。却还是说,“我想再看看,也许就……” 雁卿便同月娘在翠篁园里洗了脸,一同回慈寿堂里去。 太夫人已等候多时,见她们回来,先还是期许的,然后随即便看出月娘哭过,已经隐约明白了些什么。 便命丫鬟取了个匣子来,道,“你二叔孝敬我的,我也戴不了。让你阿娘看着分了吧——我和月丫头说会儿话。” 雁卿不敢回嘴,可也不放心。出了门便将盒子随手交给墨竹,道,“你先去,我再留一会儿。” 可巧松涛阁又有人来,却是林夫人唤雁卿过去。雁卿踟躇了片刻,只能先去林夫人那里回话儿。 林夫人却也是想知道,月娘那边对杜煦的看法。 雁卿斟酌着回答了。林夫人便单手托着脸颊想了一会儿,却也不予置评。只抬头看见雁卿还在,便说,“下去吧。” 雁卿却是又想起件事来,又转身回来,道,“适才看见三哥哥也在。” “嗯。”林夫人就随口说道,“赶上他来下请帖,便将杜十三引荐给他……这会儿应该已经走了吧。” 雁卿也无奈——她不可能抛下月娘不管,就为了同谢景言说句话。不过想到就这么错过了,心里也难免失落。问的时候便没什么兴致,“谢家也要摆酒吗?” “那是自然。”林夫人便笑道,“国公府的嫡孙女风光大嫁,自然要摆酒。”便又催促她,“没旁的事,就快下去吧。” 雁卿出了门,略觉得有些茫然——现在回去慈寿堂,太夫人也还要支开她。而松涛阁这边,谢景言却已离开了, 时已夏末,繁花落尽,满院子都是繁芜的苍绿。雁卿就站在树下石径上,看落叶成层,渐渐铺了一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有人唤道,“雁卿?” 雁卿愣了一阵子,忙回过头去,就见谢景言站在石径的那一侧,正关切望着她。 雁卿心里便一暖,眼眶忽就有些发热了。她忙微笑起来,奔跑过去同谢景言打招呼,“三哥哥还没有走。” 谢景言目光软软的,耐心道,“世叔留着说了一会儿话,眼下正要去探望李太夫人。” 雁卿忙自告奋勇道,“那我带三哥哥去!”目光不由就寻了一阵,道,“二哥哥怎么没同三哥哥一起啊?” 谢景言便道,“他先一步陪杜十三郎过去了。” 杜哲此来长安,并没有女眷陪同,因此也就没有正式拜会过太夫人。杜煦倒是同太夫人见过几面,可也来去匆匆——毕竟又不是亲戚,又不是世交的。不过这一回赵世番既然让鹤哥儿陪同前往拜见长辈,显然是要让鹤哥儿认下这个好友,同等相交。 雁卿便明白,她阿爹必是十分看好杜十三的。 只是想到月娘的心情,她也还是略希望杜十三在太夫人跟前能略出些差错,不要表现得太好了…… 她因有心事,也就略走了一会儿神,又叹了口气。 谢景言听了,便问,“有心事?” 雁卿点了点头,可惜也不能对谢景言说。便反说谢景言,“三哥哥好久都没来,还以为是因之前我失言,令三哥哥对我起了疏远之意。” 谢景言脚步不由就一顿……他也确实是有此意。 若雁卿要嫁给元徵,他确实是打算同她疏远。毕竟他对她怀抱的是恋慕之心,他也不是那种远远看着就能满足的人。喜欢她,便会想娶她,会想对情敌除之而后快……就算再克制,迟早也会影响到她的婚姻和名节。 若最终还是走到这一步,反不如从一开始便去争取——便让她去烦恼,至少那时她未嫁而他未娶,胜负尚未可知。 可既然已决定退让,他便不该让事情再发展到那一步。 如此,唯有不见,唯有相忘于江湖。 只是真去做时,才知道人的感情没有这么容易,说忘就能忘,说不喜欢就能不喜欢。 ……这三个月里,他也只感到焦躁。平生头一次觉着有什么对自己而言是不可或缺的,哪怕日日用各种事令自己忙碌得无有闲暇,也还是有巨大的空落仿佛无论如何也无法填满。 他想,假以时日总能习以为常或是渐渐平复。 可是方才,他望见雁卿立在梧桐树下。树冠皇皇随风而动,少女乌发如墨,明眸如泉,红色罗裙灼灼胜花。数月来如影随形的焦躁刹那间烟消云散,如有明泉润洗。 他才自嘲,这一回他真的是在自寻烦恼。明明选另一条路,便不必多受这些辗转反侧了。 此刻被雁卿说破了,谢景言也并不窘迫,他只是想反问一句,“若我说是呢?” 不过就算他问,大约也得不到正面的回答——只是徒令雁卿无措罢了。 谢景言便避而不答,道,“见过元七了吗?” 雁卿脚步就一顿,这些年提到元徵她似乎不可避免的就要消沉难过起来。不过这一会儿,于消沉难过之外,终于也多了一丝释然,“见过了。”她就说。 谢景言望着雁卿的眼睛,渐渐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误会还没有澄清吗?” 雁卿就摇了摇头,道,“是旁的事……”想起来她也十分茫然,“其实那件事也解决了。”三叔同贺敏定了亲,就算楼蘩的事里七哥真的做了些什么,也尽都可以释然了,“可我心里总是有芥蒂。” 究竟是七哥变了,还是她从未真正明白七哥是怎样的人。她很茫然,对七哥的喜欢仿佛忽然间就没有着落了。 她想过很多,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也许太夫人说的是对的,“……也许我就是没那么喜欢他吧。” ——只有等她真正了解了元徵,才会明白自己对他的感情。 谢景言目光轻轻颤了一下。 雁卿说完了才觉出不妥来,脸上就有红透了,道,“令三哥哥替我忧心,结果我自己却……” 谢景言便道,“人不是生而知之,难免会弄错一些事。” 雁卿心情低落,这安慰也并不能令她更好受些。她便岔开话题,道,“三哥哥呢?近来是不是很忙?” 谢景言便笑道,“确实是在烦恼一些事。不过如今明白自己可以一争,一切便都明了了。” “三哥哥也可以同我说~”话说出口了雁卿才觉出托大来,不过也并没很尴尬,又嘿嘿笑道,“我就算帮不上什么忙,至少也可以声援三哥哥,给你助阵!” 谢景言忍俊不禁,笑道,“这可就帮了大忙了。” ☆、92第六十二章 下 鹤哥儿也同林夫人商议过出征之事。不过赵家赵文渊必定要领一路大军,鹤哥儿也有意随军出征。林夫人就两个亲儿子,自然不可能让他们同时上战场,便没有答应。 谢景言这边只怕也是类似的情形——他还是独子。 这一件,雁卿还真帮不上忙。 这也勾起她的心事来——虽说祖上战功彪炳,家中长辈也多领过兵,可雁卿却是闻战则不喜。只是平日里她都不会表露出来罢了。就连在元徵面前也不曾说过。可对着谢景言,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可以一问。她斟酌了一会儿,便仰头望向谢景言,“三哥哥很急着杀敌立功吗?” 谢景言听出她话中有话,便停住了脚步。 雁卿便细说起来,“我很害怕……上了战场便要厮杀,也许会受伤,也许就回不来了。我还没有亲眼见过,只是想象两军互相砍杀的情形,便心有余悸。二哥哥就不会害怕吗?” 谢 景言便静默了一会儿,对着杜夫人时他说不会冲在前头,说有亲兵保护,有赵文渊提点……安全得很。但对着雁卿他却不能不坦白自己真实的感受。那感受很复杂, 连他自己也颇整理了一会儿才能想明白,“不害怕,我七岁到辽东,辽东战后余生,满目凄凉,我看了只觉得愤怒。其后四五年里跟着父亲南北征战,难免也有几次 涉险,却也都没害怕过。可能我天生胆大吧。” 他很坦诚,“但我也不喜欢打仗。从头一次去辽东见了战场就很厌恶——我喜欢的是长安 这样的都邑。十万户人居住在这里,每到饭时便家家炊烟。东郡公在靖安坊讲学授徒,一开讲动辄两三千人。东西市能找到天南海北的货物,四面八方的商贩汇集于 此。老圃耕田,百工造器,人人各得其所。逢节庆可以约上友朋一道打马球、赏灯、看百戏……天下人居住的地方,有大有小,有贫有富,但安居乐业的情形大同小 异。” 雁卿点头,仔细听着。 谢景言便道,“可是一打仗,就什么都毁了。战乱波及的都邑村庄自不必说,便是没有直接受兵难的地方,也不免要多摊派劳役赋税。此刻虽说得轻松,可穷苦些的人家常因此家破人亡——这些你大概想象不到。” 雁卿便道,“我知道。我家也有卖身进来的婢女,我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楼蘩做了那么过分的事她却自始至终都厌恶不起来,就是因为楼蘩开了养生堂收养战孤,投入许多成本改良棉纺却不专利——只这两件便使不知多少人免收冻馁之苦。 并不是说她笨,又生在大家大户,能吃饱喝足还有人伺候着,就不知道人间疾苦了——她也会看会听,会关心身旁人的遭遇,她的心肠也是人的心肠啊。 她便有些着急想要解释,“我不会做别的,所以以后要开书院讲学啊。我开的书院会教农书,教铸铁、纺织术,教医术、算术……所有人都能来学。我也不是什么都不关心的啊。” 谢 景言见她委屈、急切又愧疚的解释的模样,心里便又一软,就道,“是我说错话,你也不是不知人间疾苦。”他略一顿,笑道,“……原来你想开的是这样的书 院。”大约是意识到雁卿同他虽迹象不同,本心却如一,后头他说的便十分简略了,“我不喜欢打仗,厌恶战乱。可若想天下太平,有些仗肯定要打。” 他 略停顿了片刻,雁卿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灭陈一统是天下大势,讨伐突厥则为边疆安定。这两场不打出结果,战乱就不会结束。可是,“……你们就一定要亲自 去吗?”雁卿知道自己不占理,甚或自私。可他三叔要去、大哥哥要去,二哥哥和谢三哥哥这两个不必去的也要去……她也真是想起来就担惊受怕。 谢景言的唇角也是抑制不住就要勾起来,心里的欢喜早泄露在脸上——原来她这么问是因为担心他。 “我 虽然年轻,”他便直视着雁卿,不躲不避的将心里话说出来,“可智勇并不输人。我也想在旁的事上扬名立万,可惜生逢乱世,不开创太平,旁的功业尽为空谈—— 生逢其会,自然要亲与其事,逃避非君子所为。何况,总归会有人因此建功立业,为何不是我?并不是我急着去杀敌立功,只是当仁不让于师罢了。” 雁卿便愣住了。她早知道谢景言朗阔,也不是没听人说过他身上有一股子豪气。可也许是谢景言总将她当妹妹来包容、照料的缘故,她心底里谢景言也就是一个开朗可亲的邻家大哥哥。 这还是她头一次在谢景言身上感受到令人冲击的特质。 她和谢景言对视着,一时竟忘了躲闪。 谢景言目光含笑,便又轻声对她说,“没什么可担心。降服突厥、灭陈,等这两仗打完了,你的书院也差不多该开起来了……我还要到你的书院去讲学呢。” 他又变回了那个总是能逗她笑起来的邻家大哥哥。雁卿才回过神来,心口激荡略舒缓下来,她便笑道,“那个时候,也许三哥哥都已经是大将军了。” 既然知道了谢景言是这样的想法,她便明白他日后肯定要再上战场的,自然不能再对他说“害怕”。可心里记挂、担忧的人就又多了一个。她一时便又沉默下来。 谢景言看她心事重重的模样,便又将话题岔开来,“你说想‘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前一件我已经明白了。却不知日后出行,你想去哪些地方?” 雁 卿闻言才回过神来——她的出行计划大都是同元徵一道商定的,此刻难免也有些惘然。然而初心未改,她便告诉谢景言,“凡我没见过的都想去见识。”实则她是想 去游学,遍访天下名师,还要去瞻仰凭吊前贤留下的痕迹——先要将太史公走过的路走一遍,沿途还要去看司马相如琴台、扬雄读书台、诸葛草庐、严子陵之富春 江、会稽兰亭、谢安石之东山……当然也一定要去听一听华亭鹤唳,尝一尝莼羹鲈脍。她一样样掰着手指数给谢景言听……心里有什么也渐渐清晰起来。 实则她同谢景言很像,喜欢的都是烟火红尘,繁华世间。可同元徵定下的行程却似乎颇为出世,好像不经意就将热闹浮华的都邑,与人交际沟通的场合给避开了…… 不过她随即也想起,元徵确实是不大爱热闹的。自幼她和元徵一道玩,真就只是陪他——元徵甚至都不大喜欢她当面提起旁人来。早些年她不执着于同元徵一道去,似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忽就意识到,因为她喜欢元徵,所以很多事她都有意无意的忽视了。其实不是她不了解元徵或是元徵变了……只是她无意中忽视了元徵身上她不喜欢的地方。她希望元徵同她想象的一样完美,元徵做不到,她便大失所望。所以太夫人才说,她没那么喜欢元徵吗? 雁卿神思一时又发散开了。然而因一直设计筹备游学,倒是不必思索便能继续说下去。 待她说完了,谢景言也恍然大悟一般,“你说的这些果然都值得去看……该说人生一世,不见识见识这些反而惋惜了。” “对啊……”雁卿便也暂时将心事抛开,答道,“不过这些也都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也未必能成行。” 谢景言很能理解——这世道女孩子终归是不自由的。然而…… “能成行。”他依旧想给雁卿这么一个保证。 雁卿倒是愣了一下,再次讶异的望向他。谢景言便又说,“能成行。” 雁卿确实是有排除万难也要去的决心。不过自年后太夫人频频生病,她才意识到何以古人要说“父母在,不远游”,此是其一。渐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开始意识到女人还有嫁人,嫁人后生儿育女、辅佐丈夫、打理家事诸多责任……此是其二。 “三哥哥不觉着我很自私,不安分吗……” 这 一回轮到谢景言讶异了,随即他便忍不住笑起来。开口说话的时候,他再度认真的望着雁卿的眼睛,“你先头说到太史公,他可自私、不安分?”雁卿忙摇头,谢景 言便道,“何以他游历便不是自私不安分,你去游历便是自私不安分了?……你要办的书院包罗万象,自然自己也要遍览万象才能做到。” 雁卿也是想了好一会儿。她去游历也是为了学业精进,广罗天下“道”与“技”,日后开书院才更宏阔。虽不曾对人说过,可年幼时读书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一语,她便已暗下决心。只不过太史公学究天人古今,可成一家之言。她愚钝不成才,就只好办书院以期来者。 若承认她是自私的,显然太史公也是。可是……男人与女人是不同的。 雁卿也不明白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不同,可她知道现实就是男人与女人不同。譬如太史公弱冠之后去游历,彼时他必也有父母要奉养,有妻儿要照料。可他去游学千载之下都无人非议,都目为伟业。然而若他的妻子去,妇德上被诟病也就罢了,必还会有人说她抛家弃子、不负责任。 她阿爹、三叔做的事,她阿娘都能做到,可也都不能做。她阿娘明明还有很多事想做,却依旧要功成身退、相夫教子。楼姑姑更是一败涂地,众叛亲离。 雁卿虽固守本心,却也明白自己很可能一事无成、声名狼藉。 可谢三哥哥……他明白她的想法,并且视为理所当然。 雁卿望着谢景言,心里欢喜,又有一种奇异的温暖——怎么说,她以往所说都是自说自话,以往所乐都是自得其乐。不论是月娘、鹤哥儿还是元徵,他们都是她最亲近的人,甚至元徵还想同她一道上路,但她做这些事的初心,他们其实都不明白。 可谢景言明白。 雁卿忽就能体会到,钟子期说破俞伯牙的高山流水时,俞伯牙究竟是怎样的心境。 雁卿就有许多话想同谢景言说,可所有的话都挤在嘴边,到最后说出来的就只是,“……我一定会去的。” 谢景言便笑着点了点头,片刻后他又说,“若有幸,当与你同行。” 雁卿几乎就要兴冲冲的点头,可随即想到元徵,便如凉水浇下来,整个人都清醒了不少。 ……她是想与谢景言同行的,尤其此刻才受了谢景言的鼓励,知道三哥哥与她志同道合。可是,她会和元徵一道上路,而元徵不喜欢谢景言。 雁卿就有些懵。她隐约就记起来,三叔曾对她说元徵和谢景言她只能选一个。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事,可细究起来又糊里糊涂的。 不过她总还明白,这确实是个二选一的场合。她愧疚又着急——其实她一直渴望能有这么一个人,她能同他说一些事,他明白她的心。而现在那个人出现了,她却要扇他一巴掌将他赶走。 雁卿埋下头,只觉得自己都快要哭出来了……如果她说“不行”,三哥哥会不会讨厌她? 她久不作答,谢景言也就明白了些什么,“你约了旁人同行?” 雁卿忙点头,“嗯……” 谢景言便沉默了片刻——他自然能猜到她约的是谁。 失望自然有,生气也有。不过说到底……他也是早知道雁卿喜欢元徵的。 “那便算了。”他就说。 兄妹二人并肩往慈寿堂去。谢景言心中也略烦乱,毕竟雁卿对元徵有好感是一回事,私下有约定又是另一回事…… 他脚下不经意便走得快。雁卿跟不上他的脚步,几次快步追上来,可要说话时就又落后了。 绕过小轩湖便是一条曲径,前头有郁郁葱葱的草木。穿过草木便能望见慈寿堂了。那时就不能再说这些话了。 雁卿便在那重重花木之间抬手拉住了谢景言的手腕。 “下次可不可以?” 谢景言静静的望着她。 雁卿很着急,“我去两次,三哥哥——” 谢景言便想,她果然不明白,一道出游意味着什么。 然而雁卿抬起头,露出一双湿润的黑眼睛,焦急的、用那种几乎哭出来的目光望着他,却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分明是既要七哥也不想被三哥哥疏远……谢景言也只有叹息。 他对她不单单有喜欢,也还有像对小妹妹一样的爱护和不忍之心。是看不得她这样难过的表情的。 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对她说“不行”。 虽然很想逼着她就在此刻做二选一,但是在她根本就还懵懵懂懂的时候,又有什么意思?也只徒然让她更慌乱迷惑罢了。 他还是希望她能水到渠成的意识到些什么,抛开承诺的束缚,认清自己的心。那时的喜欢,才是真的喜欢。 ……恐怕要等很久吧。 谢景言就无奈的笑着叹了口气,抬手轻轻的弹了她的额头,“你哪里有这么多时日可以去走第二回?”雁卿自然明白,她茫然的望着谢景言,不知道谢景言是不是生她的气了。谢景言便又道,“虽然你唤我三哥哥,可我其实并不是你家的三哥哥。我姓谢,而你姓赵……你可明白?” 雁卿点了点头。 谢景言便道,“记着这一件就好了。”他说,“你不必专门去走第二回。不过……若那天你改了主意,愿意同我一道去,也随时可以再同我商议。可好?” ☆、93第六十三章 上 到了慈寿堂,雁卿在堂屋前让明菊给截下,道是太夫人在见外客。 ——确实不是什么外客都能见着家中年轻女眷的。如元徵、谢景言这般,是世交、亲戚,历代都有通家之好,自然不必避讳。如杜煦这般是初来乍到的外男,则轻易不会叫姊妹们出来相见。 不过杜煦的情形似乎又有所不同…… 雁卿也很快就领悟到,大约太夫人明白了月娘的心思,故而对杜煦也有所保留。 她心里便松了口气,悄声向谢景言行礼道别。 待谢景言进屋去了,雁卿才向明菊询问月娘的去处。明菊便悄悄的绕过屏风将她带到起居间内嵌的小书房里,向里头努了努嘴。 ——太夫人爱敞亮,慈寿堂的房间便都极大,内里用黄花梨橱、屏风或是博古架隔断,往往四通八达。小书房同起居间就隔了一叠绣屏。那头太夫人正同杜煦说话,这头月娘便捧一本书在读……心思却显而易见的不在书本上。 雁卿便压低了脚步声上前去,手指压在唇上,示意月娘不必出声。 月娘见她来,脸上便是一红。干脆也不装模作样的读书了,将书本搁下,仔细的听外头说话。 杜煦依旧在说荆州的事,谢景言进去打断了片刻,不过谢景言也知道太夫人关心赵文华在荆州究竟如何,便将话头重引回去,令杜煦先说。 虽 是同一段往事,杜煦说的却和在赵世番那里说的大不一样,侧重在赵文华如何收服荆州本土人心,在南郡站稳脚跟上。这些年家里也陆续从赵文华的书信和荆州来的 进京客口中得知了一些,却都比不上杜煦说的这么完整明白。雁卿和月娘虽都不曾见过她们二叔,听着太夫人发问、杜煦讲说,心里也隐隐浮现出一个寡言细密,战 贼寇、斗贼官,威震一方的大员形象。 可比在赵世番跟前如汇报公文般的说辞生动有趣多了。 她们听着紧张有趣,太夫人那边听着,又是另一番滋味。 —— 夺取荆州左不过三十来年。燕国公拿下南郡回京,正赶上太皇帝过世,朝局不稳,能压得住阵脚的功臣都忙于争权夺势。自然没有余力去追剿敌寇、收服人心。所幸 陈国颓靡,也无心收复失土。荆州便渐渐成了治外之地,本土世家门阀趁机收买、排挤京中派驻的选官,盘根错节的安插进自己的势力。 皇 帝收拾了雍王,才有余力整治荆州。派去的荆州刺史也是两朝老臣,老成干练、素有威望,到任两年却依旧无所作为——荆州世家手下多养着悍兵,家风也凶恶,收 买山贼袭杀长官的事都做得出。事虽未成,荆州刺史也是胆战心惊。不得不密折入京,求朝廷派悍将外镇南郡、协理荆州军务。而受命前去克化硬骨头的,便是无名 小卒赵文华。 太夫人是不愿意儿子离家千里,去那险山恶水做这苦差事的。但皇帝破格提拔,赵文华也觉着到了一展所长的时候,太夫人岂能固执阻拦? 而彼时赵文华也颇有些郁郁不得志——上有成名极早的长兄,下有天赋卓越的幼弟,不显山露水的老二在家里是容易被忽视的。就算在外头他也是三兄弟里的异类。赵世番敦厚,赵文渊洒脱,都有君子之风,人缘极好。赵文华的风评却近小人。 原因无他——沉默、好杀。 十 五岁上他护送太夫人和林夫人进山烧香,路上遇着些纨绔任侠少年,对林夫人说了些不敬的话。按说罪不至死,教训教训也就罢了,太夫人和林夫人也说不必去追。 结果赵文华明着放过了,背地里又追去将人杀了——两个时辰里擒、杀了五十余人,刀上血迹还没擦干,回头就能面不改色的伺候太夫人烧香拜佛。十八岁上做亲 卫,有一回皇帝外出行猎,深夜遭遇刺客。正赶上他那一班不当值,聚在营火旁烤肉。外间追捕,他闻声出去查看,没一炷香功夫就夹着具尸首回来,往旁边一丢, 随手从尸首上割耳朵烤了下酒。因先头他丢獐子时也是一样的表情动作,人还以为他又猎了一头回来,听他吃着脆,要割肉来烤才知道他刚刚吃的是刺客…… 是以他身旁人看见他少有不寒毛倒竖的,都说他是豺狼野性,是杀星。 不 过这真只是误会,赵文华就是天生面瘫、又不擅言辞罢了。先头他擒杀那些游侠儿,是因探知他们要回来劫财劫色。真的游侠儿哪有五十多人的寨子?摆明了就是落 草的山匪。后头他击杀刺客,回来是打算吩咐布防、待命的。谁知道他才喝口酒压压惊,手下那些孙子就兴冲冲的以为他又猎了好肉回来……他真没割尸肉下酒啊, 都是谣言,谣言! 但是世人爱猎奇,说一个人变态总是比说一个人正常更吸引人。唯君子能明辨是非。 赵文华的阴沉、擅杀的名声也就这么传开了。 有人背地里让人小心她儿子,说他阴险不仁,杀人如切菜、下酒用人耳,纵有才能也不堪重用……太夫人心里也是一直都憋了口闷气。她家老二不就嘴笨些吗尽逮着他欺负! 如今太夫人听人说赵文华如何算无遗策、一步步化解险恶局面,如何立威、立德,将人人视作畏途的荆州收拾得服服帖帖,也真是神清气爽。 听着杜煦透露出的只言片语,襄阳杜氏在荆州的地位也一步步清晰起来。 略 作分析便能想到——赵文华初到到荆州的时候,杜氏在荆州虽不是十分显赫的门第,却也举足轻重。彼时朝廷忙于讨伐梁国,无多余的兵力支援赵文华。荆州刺史自 己也身处困局。正是因为拉拢住了襄阳杜氏,轻装简从去赴任的赵文华才能顺利的将荆州土著士族分而化之,进而打压、拔除其势力,站稳了脚跟。 襄阳杜氏同赵文华之间,其实是互相援引为盟友。十余年来两姓修好,赵文华给儿子鹄哥儿娶的就是杜家闺女,这会儿又看上了杜煦,可见对杜家的倚重。 而杜哲在荆州也是颇负盛名。如今携子入京,虽是为赵文华所举荐,却也颇有些二陆入洛的意味。 这门第真不算低,就是在京城根基略浅罢了。可有底蕴在,一二代内也必能崭露头角。 月娘心烦意乱的思忖着——赵家对杜氏父子很是尊重欣赏,先头在松涛阁里她就已察觉出来。这会儿赵世番更是让鹤哥儿引着杜煦来拜见太夫人。二叔那边自不必说,杜煦本就是他给自家闺女相中的女婿。 月娘知道,这门亲事很不差。至少她家中诸父都十分满意,她的眼光还能比这一相一将更高不成? 可是少女心事也不是一两句话便能说的清楚的。她对太子真的无多奢望,只是到了与旁人谈婚论嫁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就会拿来同太子相比……旁人纵有千般好,可偏偏她就是不喜欢。 未婚姑娘一旦知道喜欢一个人是怎么回事,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就遵从不起来了。 荆 州的事在问答中很快说完,太夫人又泛泛的问了问杜煦的年纪、学问,家里有些什么人——实则这些赵文华早在信里说的一清二楚了。太夫人鼓励夸赞了他几句,又 道,“你是儒门子弟,若给你旁的见面礼反倒俗套。这样……我手上藏书也有近十万卷,其中不乏孤本、善本。你去挑一挑,有看中的,就算是我送你的劝学礼,可 好?” 杜煦便笑道,“学无餍足,得入书海取一二本归,岂能甘心?晚辈一本也不要,太夫人准我常来借阅,便感念不尽了。” 虽如此,杜煦也知道太夫人是想留谢景言说话,很快便跟着鹤哥儿离开了。 “婚期定在八月十六日。”两人去后,谢景言就对太夫人说道,“祖母原想请您做正宾,提点六姐姐宫里的礼仪应对。得知您犯了腿疾,便不敢再劳动您。又很挂念,便催促我再来看看。” 对 着谢景言,太夫人是怎么看怎么喜欢。便笑答,“不是什么大毛病。还要谢你阿娘给老三做媒,他的婚事定下,我身上的病就去了一大半了。”又道,“你六姐是嫁 入东宫做太子妃的,想来皇后也选派了女官辅助她。”谢景言道是,太夫人便说,“她们说的比我说的有理,规矩也就那些规矩罢了,没什么可紧张的。倒是婚礼上 若忙不来,让雁丫头她阿娘过府去帮忙也使得……” 谢景言便笑道,“有您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太夫人笑道,“就说说罢了。有你祖母在,必然事事条理。哪里还用旁人?” 家常闲聊并无什么主题。太夫人将谢景言当自家晚辈,同他说废话也开心。 再听也没什么意思了。雁卿便又悄悄碰了碰月娘的手臂,想拉她出去说话。月娘却好一会儿没回应。 雁卿先头也能看出月娘心乱如麻来,这回却只觉着她目光空洞,仿佛失了魂一般。便又担心起来。正焦急的思忖她究竟是怎么了,就见月娘缓缓的回过神来。她面色苍白,一双黑眼睛空茫泫然,却还是故作平淡的想回雁卿一个微笑。 雁卿想说的话就这么一清而空。 月娘轻轻拉了雁卿的手示意她出去说,雁卿只觉着让一块儿冰给箍住了,便沉默无声的跟着月娘出去。 一直走到屋外游廊前,让初秋明亮耀眼的日光照着了,月娘才松开雁卿的手。 游廊对面就是那两颗海棠,繁茂的枝叶下锦绣花簇早寻不见,铃铛般的海棠果累累满枝。 月娘就失神的站在那两棵海棠树前,半晌方轻轻的透了一口气。 雁卿悬在半空的一颗心,这才稳稳的安放下来。 月娘忽而想到什么一般,回头对雁卿轻笑道,“春天的时候还在同姐姐争论这花该何时开……如今都已子实累累了。” 雁卿便道,“花开自在。我们再争论,也不过都是庸人自扰罢了。” 月娘叹道,“是啊……” 正发呆的时候,忽闻轻咳,两人循声望过去,便见鹤哥儿已带着杜煦从书房里出来。绕过小竹林,便可望见这边的情形,此刻已打了照面。姊妹两个便也不躲闪,就侧身立在一旁,候着他们过来。 雁卿还担心月娘尴尬,月娘却还平静。待两人到近前了,便一同向鹤哥儿行礼道,“二哥哥。” 太夫人那边也就派了丫鬟出来传话,“你们兄妹四个都进来吧。 ☆、94第六十三章 下 鹄哥儿娶的是杜煦同族的姐妹,杜煦也算是赵家的亲戚。在长辈跟前确认过,彼此就以兄妹相称起来,避讳便也没那么严密了。 太夫人对杜煦很满意。不过从准许姊妹俩出入松涛阁那时起,家里的态度便已陈明——要旨还是她们自己相中。赵世番同林夫人也早商议过,不会将子女的婚事当作同某家某姓结好的手段。雁卿的不会,月娘的自然也不会。 月娘心有抗拒,加之杜煦入京时日还短,家里便也不急着开始议亲。 进了八月便要册封太子妃,授金册、告太庙,随即便是太子大婚。 储君大婚,挑选的自然是黄道吉日中的黄道吉日,最宜嫁娶。自公布了婚期,京畿一代赶在这一天前后婚嫁的不知凡几。接连半个月,长安都洋溢着一种全民婚嫁的气氛,人人都喜庆带笑。 赵家也不能免俗,甚或更喜庆些——无他,艰难曲折的蹉跎了十几年,三叔终于要娶上媳妇儿了! 太 子大婚前一天,辽东信使送回了消息,贺敏的弟弟贺琦正赶往长安。同赵家的心情近似,贺琦也想让姐姐风光大嫁,这些年早置办好了丰厚的嫁妆。如今他运送嫁妆 过来,对姐姐从晋国公府发嫁一事颇有些异议。差信使先一步赶过来,是想同赵文渊和谢怀逸商议,由贺家出面在长安近郊购置房产,成婚时赵家去那里接人。 赵家自无不允的道理,谢怀逸也觉得很妥当,只私下取笑赵文渊,“想来新娘梳妆要颇费些时候了。” 贺敏从娘家发嫁,自然就不急着开门出来上花轿,尽可以耐心细致的梳妆。想把新娘接出来,就得很费些心思催她梳妆……所谓催妆,说到底就是新娘子刁难新郎罢了。 喜事临近,赵文渊是被刁难也开心,就嘿嘿的笑道,“应该的。”不过若贺敏能稍稍放他一马,别让他催妆到东方欲晓霞,那就更好了。便又对谢怀逸这个贺敏的义兄说道,“你家老三也快到说亲的年纪了吧?看中了哪家的姑娘?” 赵文渊:有我刁难你儿子的时候。 谢怀逸便笑道,“不急,到时候会告诉你。” 谢 怀逸当初是“不告而娶”,严格说来,纵然不算私奔也相去无几。杜夫人有鸿运,谢怀逸平生唯一一次受伤落难,就让她给捡回去。她也确实是个好姑娘,善良坚 强,外柔内刚。短短月余相处,就让取次花丛懒回顾的谢怀逸倾心爱慕。谢怀逸也不可谓不幸运。杜夫人上要帮着爱面子的父祖维持体面,下要喂养七八个弟妹,富 有牺牲精神、从未有过私心。但父亲为了五万钱聘礼要将她嫁给乡绅的傻儿子时,她头一次生出要反抗的念头——谢怀逸就在这时表白。短暂的取舍之后,杜夫人果 断的跟着他私奔了。 等谢怀逸领着杜夫人回府,晋国公气得当即就要动家法。待查清杜夫人的家世,得知她曾经被她父亲许给一个傻子,更是火上浇油……谢怀逸自然有办法摆平杜夫人的娘家,也令晋国公不得不承认他同杜夫人的婚事。但也因此同父兄闹得势同水火,几乎反目。 不过,晋国公也不可能因为儿子不告而娶就真不要他了。见谢怀逸心意坚决,再发火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就不作态了。 这 件事流传不广,外人只知道为了娶到杜夫人谢怀逸艰苦卓绝的同晋国公斗智斗赢,并不知道他压根就是先斩后奏。但赵家可是知晓底细的。赵文渊一听谢怀逸说“到 时候会告诉你”,就觉得头皮发麻,生怕他也是这么教自己儿子的——“看中了先拐回家再说”。稍微一想就知道,他二侄女那也绝对有跟人私奔的胆量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在他家,子女同父母之间什么都能商议。尤其雁卿,凡她看中了的长辈无有不允。也没什么私奔的余地。 便放下心来。 八月十五日,皇太子婚礼成,百官于紫宸殿朝贺皇帝,命妇也要入宫朝贺皇后。 因此这日一早,从太夫人至赵文渊,连同鹏哥儿、鹤哥儿都不在府上,家中就剩下雁卿、月娘和青雀姊弟三人。 太子大婚,又赶上是月娘的生日,月娘心情显然不好。 不过她素来性子闷,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外人也看不大出来。雁卿知道她难受的缘由,便不教她落了单,独自胡思乱想。一大早就去慈寿堂里找她玩耍。 进屋去的时候,月娘正在给锦匣子落锁。一尺见方木匣子,里头满满的都是珍珠。 ——太子总是赠给月娘珍珠,这些年林林总总加起来,早不知有多少。但要说里头究竟有多少心意,也未必。至少雁卿知道,月娘也没那么喜欢珍珠。或者说她喜欢珍珠,只是因为太子说她明灿如珠, 月娘常以珍珠为饰。女为悦己者容,似乎也是佳话。可雁卿时常会想,太子纵然喜欢月娘,也只是喜欢月娘佩戴珍珠取悦他罢了。他喜欢的只是明灿如珠和被取悦,而不真的是那个她所喜爱的敏感脆弱又耐心温柔的小妹妹。 若月娘是睹物思人,雁卿还真有些不高兴。 月娘见雁卿进来,显然也略微局促。不过随即便解释说,“我在收拾东西。”她便扫了一眼桌面,自嘲道,“这些年赏下来的东西真不少,可是回回都差不多,压根就分不清楚哪一样是什么时候的赏赐了。” “这一匣子是珍珠。”她也就随手将锦匣往旁边一摆,又搬起一个小小的妆匣,里头大都是明珠簪子、璎珞、玉佩一类,一样样摆放得整齐,“珠串是那年花朝节赏了一串,生日上又赏了一串……他压根都不记得给我一样的了。” 雁卿便道,“好好的佳节,说这些做什么?” 月娘就叹了口气,“总觉着不说出来心里便不痛快。”雁卿便不做声了,也上前去同月娘一道翻捡妆奁,捏起一枚珠簪来,道,“这个没有我们自己打的好看。” 月 娘瞥眼一看,便抿唇笑起来,“可不是?光看着精致,却不好戴。就那次入宫带了一回,要许多首饰来配它才好,压得我头皮疼。”她倒是想起来,抬手在发髻上一 摸,果然取下一枚珠簪来,簪头只是简简单单的银花托顶着一枚南珠。朴素却又大气。还是那年太子头一回赠她珍珠,她和雁卿令人打的,两人一人一枚。雁卿倒不 常戴,她却喜欢,自梳起发髻来便一直戴着。 此刻待要放进妆匣里,戴习惯了,却又不舍。 雁卿笑道,“就是这个,你带着最好看。”已从她手里接过来,又给她攒上,道,“还是留着它吧,其余的都不要了。” 月娘略一愣,便抿唇笑起来。 她确实也是想将这些东西都锁起来丢进库里去的。 然而待要落锁时,忽瞧见白帕子裹着块珮,心下又沉重起来,她就将那玉佩连同帕子拾起来。 雁卿探头来看,月娘便将手帕打开来——里头是一枚五色流光的玉雁。 雁卿便记起月娘当初收到这玉雁时魂不守舍的情形。本以为她会宝贝异常,如今看来却是一直丢在匣子里令它生尘。 月娘望着那玉雁,也有片刻走神,叹道,“唯有这一件不知该怎么处置……” 雁卿皱眉道,“一同锁了便是。” 月 娘便摇了摇头,说,“这原不是要赠我的。”见雁卿只疑惑,全不往坏处想,月娘才又垂了头解释道,“那日他在檐下同我说话,起身时将这玉雁遗忘在阶前。我提 醒他忘了东西,他随口便说‘你留着吧’。那时就用这帕子包着。先前他也一直笼在袖子里,同我说话也心不在焉的,倒有些小心宝贝着要拿给什么人献宝讨好,却 没能够的意味……”她便一顿,眼角余光撇向雁卿,叹道,“因没讨好到那个人,这东西也就贱了。是以能随意丢给我。” 雁卿哪里知道太子的心思?也只负气道,“既是如此,你又犹豫什么?难不成他丢了不要的,你反而看作珍宝?” 月娘便一笑,心情也是苦涩……太子白白单相思一场,雁卿竟是半点都没有察觉,也就半点都没有怜悯。 不过,太子倒是察觉到她的喜欢了,又能怎么样? 月娘就又叹了口气,“还是想还给他。”她就又将那玉雁包好了,搁回妆匣里,“总觉着必要当面掷还给他,才能出一口气似的。”说完才又觉出底气不足来,小心的问雁卿,“呃……是不是太忤逆里啊?” 雁卿才笑道,“是有些,不过也确实很解气。” 想到那情形,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月娘也觉着如释重负、心情舒展轻松起来。 不过她终究还是对元彻心存怜悯,最后又叹道,“也是说说罢了……其实还是希望他能坦白自己的心事。在心里藏一辈子,那得多难受啊。” 雁卿却不认可,“他才不是会让自己难受的人呢……”她其实不愿意去看四周这一桩桩心不甘情不愿的婚事,不过太子和谢嘉琳都是她的熟人,她也不可能不有感而发,“只愿他不欺负谢姐姐就好了。” ☆、95第六十四章 上 朝贺之后又有赐宴,家里一行长辈都得午后才能回来。不过节庆的统筹早几日就已完成,到了中秋这一天反而还算清闲。 姊妹两个一道把零零散散的杂事处置完了,闲下来便又去西厢书房读书。 ——自上回见了元徵,虽没有同林夫人沟通过,母女俩却都达成某种默契一般。雁卿只偶尔帮着林夫人管家,平日里勤心向学,而林夫人也不再拿繁琐的家事来刁难她。 雁 卿读书最大的特点便是思维开阔,看到什么都有许多问题要问,问出来也是天南海北,女先生常答不出来。林夫人便又给她外聘了西厢。又因雁卿常出入松涛阁,能 见着赵世番的幕僚,偶尔也有机会向他们请教,这些人也无不是博学之辈。雁卿同他们接触多了,读的书也越来越驳杂。 她是觉得自己耽 误了许多功课,学业越发不及月娘精进。实则月娘的压力比她还大,为免得在她跟前显得孤陋,也囫囵吞枣的看了许多书,案头常叠得满满当当。她同雁卿不同,雁 卿是喜欢读书,她读书则是为了气质华贵、谈吐典雅。不得不读的书多了,就更多是靠毅力而非乐趣坚持。 这一日也是不一会儿就倦怠了,看雁卿读得津津有味,便独自去外间竹台上打棋谱。 竹林幽静,一晌安然。 杜煦跟着鹤哥儿来到西厢书房时,已是晌午偏后,斜光入户,在阴凉的小书房里落下明亮温暖的窗影。月娘侧坐在窗子那侧,垂着睫毛专注的思索棋路。外头天光晴明,竹林清幽。他一时就有些看住了。 不过少年心性沉稳,待意识到,立刻就移开目光。 朝贺已结束。家中长辈们被皇帝皇后留下议事,尚还未回来。鹤哥儿倒是下值了,正碰上杜煦来送中秋贺礼,顺便也就带他来慈寿堂书房里取书——太夫人答应过,她的藏书杜煦可以随时来借阅。 雁卿在藏书室里。就只月娘一个人迎上前行礼。 鹤哥儿对月娘不亲,可又碍于太夫人和雁卿,不能明着不喜欢,干脆便躲着她。这时候不期而遇,就不大自在。不过他不是嗜书如命的人,哪里知道太夫人十万卷藏书里都有些什么,也只好问月娘,“《白虎通义》去哪里找?” 杜煦不免讶异——如雁卿、月娘这样的小姑娘,能通读五经的已是凤毛麟角。加之今文经大都散佚不传,如今还知道这部书的也就只有儒门子弟,寻常读书人怕都不曾听说过。 月娘却随口便指点,“在内二间乙部,进去第三排书架上。”又差遣丫鬟去取,补充说,“最后一卷在我那里。” 杜煦也就不得不问,“三姑娘已读过了?” 月娘便笑道,“随手一翻罢了——素来都好读书不求甚解,过目而忘。” 杜煦寡笑,闻言也不由莞尔,“姑娘过于自谦了。” 他们书生见书生,心有默契,鹤哥儿却是个大头兵,只觉得肉麻无趣,干脆也不搀和。 杜煦性子不大放得开,见鹤哥儿沉默,也就无多话了。一时室内寂静,他略觉尴尬,便踱步到窗前去。棋盘就在外头床下,十九路黑白棋,棋子星罗密布。杜煦略觉着眼熟,细细观摩了一会儿,便问道,“姑娘师承何处?” 月娘道,“弈棋拜颍川周侍棋为师。”又道,“周先生说,这是他进翰林院前,同蜀郡黑石先生的对弈局。也是平生得意之局。” 杜煦道,“黑石是恩师雅号。谯先生也是国手,执黑不败,稳如磐石。”他嘴唇就轻轻一抿,“也有说貌黑,性如石的。旁人便称他黑石先生。” 雁卿得知鹤哥儿同杜煦来到,出门见礼时,便看见杜煦在同月娘下棋。 少年精悍挺拔,少女柔弱文静。各自沉默、思忖,以棋局手谈。明明目光不相交接,却又很和谐融洽。 雁卿便不忍心上前去打扰了。 杜煦确实同太子不同。 太子头一次见月娘就起意调戏,第二次见“月娘妹妹”就已叫得朗朗上口。这些年遇有节庆都不忘赠月娘珍珠。 而杜煦虽得了太夫人的许可,随时可以到西厢藏书楼借阅,却多是辗转请鹤哥儿帮他取书。一个月里统共亲自来了两回,遇着月娘去挑书,也是规规矩矩目不斜视的同她平淡说话。得说过于持重了,难免就有些沉闷无趣。 偶然同雁卿说起来,月娘也默然无语。最后只道,“儒门子弟端正无邪,也很好。” 第六十七章 谢嘉琳入主东宫后,太子同赵家的关系也略有缓和——赵文渊同贺敏定亲,而贺敏认了谢怀逸为义兄,算是晋国公一系。多少也化解了太子对他的芥蒂。 不过赵文渊依旧对太子心怀防备,毕竟被用那种手段算计过。他这样性格,可降之以力,却不可屈之以诡诈。而太子行事,却颇有些旁门左道,不似人君。 赵文渊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向他二哥看齐,成亲后就谋一期外任,离太子远些…… 不过想到日后伐陈,又无法下定决心。陈国虽政局糜烂,却文化昌盛,他在江南搜罗过藏书,知道陈国皇帝宫中不仅奇珍异宝无数,更汇聚有近百万卷书。而北朝世家多以武力起家,对文儒心有轻蔑。日后攻入陈宫,怕要劫掠烧杀。若让书籍毁于战火,便是时人的罪过了。 ……若想挂帅出征,就不能安安稳稳的去地方上当亲民官。还是得在朝为官。 不过这也都是成亲以后的事了。 九月初三,贺敏的弟弟贺琦来到长安。房子早已买好,贺敏便从别院里搬出去,回家待嫁。 她这个人常破除陈规,可她墨守起陈规来也是有板有眼。按世俗,婚嫁前女子要同未婚夫避讳。她也果然说不同赵文渊见面,就不同他见面了。赵文渊接连吃了她好几个闭门羹,终于稍稍有些担心……照这个趋势,贺敏怕是真想在迎亲礼上狠狠的刁难他一回啊。 娶亲日,青庐早已搭建好,家里里里外外都在忙碌着准备迎接新人。赵文渊这个新郎反而惴惴不安起来,平日里他是个最能干的,这一日却处处碍手,接连让林夫人嫌弃的三回,终于被赶到一边儿去,“没事干就去书房里看书去……未时再过来。” “未时过来?” “未时——到时要带上人去催妆,你不会连这个也忘了吧?” 赵文渊当然没忘,他怕的可不就是这个!当年在龙城,贺敏可不是没为难过他。他堂堂燕国公府的三公子,钟鸣鼎食、才高品洁,跟她唱黑白脸讹诈奸商的事都做了。仔细想想,他身上每一份潜在价值当年似乎都被她压榨利用过。 贺敏要为难他,恐怕真能贴着底线把他的尊严刮得渣都不剩。 ……大龄未婚男青年如赵文渊者,也会有婚前焦虑。 雁卿被林夫人差遣来看她三叔,防着他临时出状况,就见她三叔时而视死如归,时而还想挣扎的纠结着,还真以为她三叔出什么大状况了。 待问明白了,听他三叔讲述当年怎么被贺姑姑压榨油水来重建龙城往事,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 不过她最喜欢她三叔,也不可能对他的焦虑无动于衷。想了想便道,“那我跟你一道去迎亲吧……若贺姑姑就是不肯出来,我就偷偷溜进闺房里去,帮你说好话打动贺姑姑。” 赵文渊:……就靠你? 想了想就道,“你去?那还是少说话,多装可怜吧。比起口才,你的脸面还更能卖一卖好。” 雁卿承认自己嘴笨,也不以为忤,信誓旦旦的点头,“那我就去卖可怜。哎,谁叫三叔没别的办法了呢?” 赵文渊:……喂,怎么听着向我在卖侄女儿啊! 向林夫人打过招呼,雁卿就换上男装,打扮成一个眉目如画的小公子。 林夫人是懒得同这叔侄俩费口舌了,便叮咛鹏哥儿、鹤哥儿,“看好了雁丫头,别弄丢了她。” 雁卿:…… 赵文渊的迎亲队伍也多是从他的狐朋狗友里拉来的,都是膘肥体壮的大头兵,嗓门够高。他的思路也很正统,吵也把人吵出来。除此之外还有三个素来不怎么和他论辈分的小辈——鹏哥儿、鹤哥儿和谢怀逸他儿子谢景言。 雁卿跟着赵文渊出来,谢景言也是一眼就看见她。所幸并未叫破。鹏哥儿要帮着赵文渊管着迎亲队,不能随时跟在雁卿身侧,谢景言便默不作声的驱马至雁卿身边,同鹤哥儿一左一右的护持着她。 鹤哥儿知道谢景言对雁卿的心思,早就死防着她,便要插进他们之间。谢景言也不同他争,只抿着唇一指雁卿的另一侧。鹤哥儿迟疑的扭头去看,就见一个络腮胡子的肥壮大兵正同雁卿搭话,“小兄弟生得跟个女人似的哈哈哈,带把儿了吗?” 鹤哥儿风一般的就杀回去,一眼瞪过去,“这是我家老三,我阿娘的心肝宝贝儿!” 肉山似的汉子竟抖了一抖,噤声赶紧离远些——林夫人的彪悍之名,在军中比长安传得更凶残百倍。 雁卿还惋惜呢,见他躲得跟老鼠躲猫似的,只好回头问三哥哥,“把儿是什么?迎亲要带吗?” 谢景言:…… 鹤哥儿又一眼瞪过来,谢景言就又抿了抿唇,笑道,“不用,他和你说浑话呢,别理会。” 意识到她竟是拿浑话来问谢景言,雁卿脸上就一热,不再做声了。 因这窘迫,也就记起谢景言上回对她说过的话。她虽未细想,却隐约也有些明白——谢景言是不愿意让她当哥哥、同鹏哥儿、鹤哥儿一般看待的。 越发不知该怎么同谢景言搭话了。 谢景言等了一会儿,便笑道,“不说旁的,你怎么也跟来了?” 雁卿道,“我来帮三叔迎亲。”鹤哥儿插嘴道,“你是跟来看热闹的吧!”雁卿便也笑着承认,“顺便看热闹的……”她急于打破尴尬,忙接着说,“我活到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来迎亲呢。三哥哥以前迎过亲吗?后头都要做什么啊?” 谢景言待要说没有,似乎又有哪里不对…… 雁卿见他待答不答,越发不知如何是好。而谢景言见雁卿满脸通红的局促着,便又一愣……才要说什么,后头便响起震耳的鼓吹曲来。 迎亲礼上自然有热闹喜庆的乐曲一路相伴。 这会儿说什么都听不见了,谢景言便也释然,笑道,“还远不到我迎亲的时候呢。” ☆、96第六十四章 下 一行人伴着催妆曲一路至城郊,贺家的房宅前。 历来催妆都在黄昏时分上门。这一日天好,近晚十分铺起了红霞,长安近郊秋叶胜花,明黄重红,绚烂多彩。天地辉映,只见一片明灿之色,且暖且喜庆。 近百人就在门前簇拥上来,乐人吹奏起催妆曲子。迎亲的七宝香车也已备好,赵文渊不得不鼓足勇气下马上门。 进了门第一步便要下婿。顾名思义,就是给新女婿来个下马威。方法也十分朴素——劈头盖脸的刁难、欺负一顿,实在想不出花招折腾人,直接上手扑打也可。 谢景言见识过辽东的民风,心里隐约有数,便轻轻拉住了雁卿,道,“跟在后头,别往前挤。” 雁卿道,“可是我要进去找贺姑姑啊。” 谢景言便笑道,“你现在进不去。” 雁卿好奇的探头向庭院里看了一眼,就见数十铁塔似的辽东汉子堵在外院儿。也不动手,只如一堵肉墙般挡住赵文渊的去路,他往东他们便堵东,往西便堵西。虽说不动手,可赵文渊若敢动手,他们也肯定不会白挨。 赵文渊不摆平这些人,怕根本近不得闺楼。雁卿不由啧啧,笑道,“三叔真不容易……这可怎么过去。” 谢景言笑道,“这也不过寻常……我二哥哥娶亲时,岳家在院里堆了土山,让他拿铁锹铲开。二哥哥是实诚人,一个人铲了半个晚上。” 雁卿“呀”了一声,这回真吃惊了。纠结了一会儿,小声问,“就必须得自己一个人铲完吗?” “这就看……”谢景言话还未说完,忽听到排山倒海的呼声,随即跟着赵文渊来接亲的大头兵潮水般涌上去,用蛮力和人数就将辽东汉子给撞开了。赵文渊也就趁乱一鼓作气从庭院里穿过去。 后头有人追着说,“他耍赖,快把他拽回来!” 雁卿看到瞠目结舌,又因这热火朝天的气氛而忍不住想跟着看热闹的人大笑——横竖她三叔是过去了,不是他们吃亏。 谢景言便抿唇道,“这就看脸皮够不够厚了……这种时候越实诚反而越吃亏。”如赵文渊这般,就是耍赖冲过去了,哪里还能拽得回来? 笑闹间夜色就沉黑下来,华灯初上。庭院里却越显热闹。 鹏哥儿与鹤哥儿已上前和拦婚的人善后,安抚他们的情绪——毕竟是来接亲的,若过于赖皮,将这些辽东客得罪狠了,真起了冲突,反而不好。 所幸贺琦也不是输不起的人。这阵仗没起作用,也就作罢。 谢景言见院子里没有会磕碰着雁卿的危险了,才有护送着她进内院儿里去。 ……比起外院儿水泄不通的架势,内院却是文斗,就只有一个妇人带着十余名女兵守门。 不过因陪同来接亲的人大都在外院儿玩摔跤呢,赵文渊这边得进内院儿来的,也就七八个人——又不能同女人动手。反而更为难。 外头人在高呼“新妇子,催出来”。那妇人听见这上百人的声势,依旧不紧不慢,笑道,“听说赵将军在江南遇上我家姑娘,两船隔水而对诗。赵将军如此才情,今日何不也做一首催妆诗?许诗情动人,我家小姑就出来了呢。” 雁卿不由扶额,谢景言也颇为无奈……人家这是在跟赵文渊算旧账呢。 雁卿觉着——这会儿还是让贺姑姑出口气比较好。 作诗赵文渊还真不当回事,陈情也不难,就是要让佳人息怒,这个真不保准。这些年他的感情经历确实丰富多彩,而坊间传说的事关他的风流韵事还要更加跌宕离奇。贺敏若真听信或是介怀,以后的日子怕要不好过了…… “天上多鸿雁,”他便说道,“池中足双鲤①。十年磨一字,临寄意恐迟。” 那妇人闻言目光虽也柔缓下来——显然能明白个中意味。这兵荒马乱的年代,相去三千里,别离六七年,都不知道人是否还活着,说什么再叙旧情? 当年既然分别,便是不许后来了。没有硬要人给你守贞的道理。 不过道理是一回事,人情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固然情真意切,奈何人家要的不是他的解释,就像想替贺敏出一口气。 那妇人便调皮的一笑,道,“这算什么催妆诗啊,十年磨一字,将军这么好的耐性,想来姑娘慢慢的梳妆,您也没什么可着急的。” 赵文渊:……等下,我非常着急啊! 只能继续作诗,“北府迎尘南郡来,莫将芳意更迟回。虽言天上光阴别,且被人间更漏催。②” 那妇人又摇头笑道,“不好。” 赵文渊只能问,“哪里不好?”他改! 那妇人笑道,“如果好,我家小姑此刻就出来了。” 随即又接二连三用刁难人的理由将赵文渊的催妆诗给驳回去。饶是赵文渊才思敏捷,接连三四首诗做出来,也有枯竭之意了。兼不明白贺敏的心意,竟真生出种“坏了,写不出好的来了!不会真催不出来了吧”的不自信来。 他是有捉襟见肘之意,然而先前做的诗都可圈可点。外院儿里给他助威的人更是一声高过一声,院中灯明,因怕不够亮,又点起庭燎来,火呼呼的烧着,气氛越发的喜庆热闹。 眼看着月上中天,时过三更,先前被拦在外院儿的汉子们也堵着院门开始看热闹。 便听有人说,“我们贺娘子是龙城的守灶女,若要娶她也可,你入赘到龙城吧。”这话却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杂七杂八就有附和声,显然也有知晓他们十年因缘的人在,又道,“让我们姑娘蹉跎了十年,做两首歪诗就想娶到她?贺姑娘答应,我们还不答应呢。” 赵文渊:喂,起码四首了好吧! 雁卿听群情渐渐激愤,便晓得赵文渊用寻常法子是过不了关了。就悄悄戳了戳谢景言,拉着他到角落里。 谢景言从善如流的跟过去,雁卿便悄声道,“我要攀上二楼去见贺姑姑,三哥哥托我一把。” 闺楼是一栋二层小楼,底下雁卿已看过了,关得紧紧得,压根溜不进去。就只能从边角攀到二楼看台上。 谢景言抬头张望了一回,找了一番踮脚处,又比了比高度,道,“再等等……”便悄悄吩咐人,“去牵一匹马来。” 说话间赵文渊那厢处境已更不妙——先前强行过关,挫伤了辽东汉子们的自尊,此刻他们便有些不买账了。 纷纷放话,“饶你诗做得再好,不到天明别想接到人。” ……若真等到天明才接着人,再赶回国公府去,宾客们便要好等了。虽说刁难女婿是常态,但真被刁难得过了,也颇下脸面。 这可是在看她三叔的热闹,雁卿便有些着急。谢景言看了她一会儿,便轻问道,“若换做是你,要怎么催才出来?” 雁卿便道,“我不用催,梳好妆就出来。” ——大姑娘很诚实,她要嫁人必然是她想出嫁时。既然想出嫁,自然就不会拖延啊。 谢景言略感惊讶,随即却也了然。就笑道,“若不催妆,须没这么喜庆热闹。” 雁卿想了想,似乎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婚礼若清清淡淡的,也不好玩。就是要大伙儿都欢笑起来,才有滋味。为此新人让人无伤大雅的调笑一下,也是应尽之义。 她便又道,“那我就稍微慢些梳妆。”转而又问谢景言,“三哥哥若遇上三叔的情形,又怎么做?” 谢景言微笑着望着她,“大约遇不上了。若遇上了,必是她想出来旁人却不让,那我就只好赶紧破门进去,将她抢出来。” 雁卿不由就笑起来——真不愧是谢三哥,抢亲都抢的这么义正词严。就道,“到时候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 这时却又有了变故,原来是赵文渊的亲朋见辽东人为难他,纷纷涌入内院儿笑嘻嘻的来给他撑腰了。 局面已彻底混乱起来,各路人马搅浑在一块儿,女兵们也不吃素,摆开阵仗堵在门口。摆明了不肯让半步。 雁卿就轻呼了一声,道,“坏了……”就算她卖萌打动了贺姑姑,这样的阵势下贺姑姑也难出来。 她正一筹莫展之际,便听到二楼上贺敏的呼声,“赵将军!” 雁卿循声望去,便见贺敏推开了窗子,嫁衣红艳胜花,黑发如缎。她右手握着团扇,却并不遮面,正明艳带笑的向下俯瞰着。赵文渊仰起头,也只在对上她的目光时茫然了片刻。他们明明谁都没说话,却在目光相对的瞬间就已通晓对方的心思。 赵文渊面容终于松懈下来,笑容重又明亮带笑。他就踩踏着游廊的护栏翻身跳起来,单手拉住二楼看台上的护栏,鹞子般翻身跃了上去。展臂勾住贺敏的腰肢抱起她,而贺敏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揽住他的脖子。他们就这么从二楼上纵身跳下来。 一气呵成。 闺楼上伺候的丫鬟们回过神,追到窗边时,赵文渊已抱着贺敏跃身跳在马背上——谢景言遣人牵进来的马,此刻终于到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算什么?私奔算什么? 这两个人在明媒正娶的婚礼上,众目睽睽而又光明正大的上演了一出抢亲兼私奔。 雁卿不由抬眼去望谢景言,又笑了起来——谢三哥的办法果然一向都是行得通的,你看她这不就亲眼看到了吗? 谢景言也是抑制不住笑意。不过这会儿还有更要紧的问题——赵文渊下婿时反而下了岳家面子,催妆时新娘子反而主动私奔,可谓是触犯了众怒。稍后“障车”一节,只怕辽东贺敏的拥趸们不会再轻易放过了。 这迎亲的差事还真不好办。 他便飞快的探手拉住了雁卿的手,笑叹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雁卿也反应敏捷,拔腿便跟着他向门外逃去。就在他们刚刚挤出内院儿们的那刻,后头的辽东汉子们果然便涌动起来,接二连三有人高呼,“拦住马车,别让他跑了!” 谢景言拉着雁卿从贺家逃出来,贺敏早上了七宝香车。鹏哥儿、鹤哥儿在外接应,指挥着众人堵截追兵。 谢景言和雁卿则翻身上马去护送马车。 所谓障车,顾名思义,也就是阻拦接亲的马车,令新郎出买路钱。见者有份,谁都能拦——不过本朝早些年有抢亲的风俗,买路钱也不总是行得通。近来随着战乱渐趋平息,风化再淳,抢亲恶习也不再盛行……但谁叫赵文渊得罪了这么多人呢? 马车总是跑不快,后头很快便喊声震天。路人也来凑热闹,围追堵截,不断有人从巷子里冲出来拦路。 谢景言和雁卿倒是都准备了足够的红包,但这光景撒钱买路,便譬如放血驱鲨,只会引来更多人拦路。等后头辽东那些铁塔汉子追上来,可就真要有一场鏖战了。 ……身后追着比接亲队伍还长的抢亲队伍,赵文渊这娶亲也可谓轰轰烈烈。 雁卿见后头追兵如狼似虎,越来越近,觉着不是办法——她说好了要帮三叔,此刻也就竭力开动脑筋。 便催马上前追上他三叔,道,“三叔,我有一个办法。” 已近黎明,正是破晓之前天色最沉黑的时候。 追兵眼看着要赶上香车了。马车上有人探头出来张望,昭君帽上帷纱当风扬起来,夜色下虽看不大清,可她抬手去压,那手里分明正握着一把团扇。 障车之人正怒火上头,看着贺敏露面了,越发不罢休。催马快赶上前。 待绕到香车前头去,便见一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居前驾车,面对这么多人气势汹汹的目光也丝毫不俱,从容抬头微笑道,“赵将军同贺姑娘早已从别的路上离开了。” 障车之人哪里会信,反要嘲笑,“是你家赵将军夹着尾巴逃了吧。”虽如此,却也隐隐明白又让赵文渊给耍了——人就算逃也是拐带着他们家贺姑娘逃的,实在令人泄气。 那少年笑而不语,他们却还是不死心的敲了敲车厢壁,“大姑娘,您在吗?” 里头的也确实是大姑娘,却不是贺家的。她就探头出来,也不说俏皮话,就乖乖的道,“贺姑姑跟赵将军在一起,你们现在去追,说不定能在开城门前追上。” 那少女就含笑掀起帽上帷纱。 就算隐有预感,也还是有人反应不过来。不知是谁指着雁卿干巴巴问那少年道,“……你们也今日成亲?” 眼看天就要亮了,这闹了一晚上,不但没整治了赵文渊,反而越发让他得意,辽东的汉子们便都有些泄气。 不过说到底,这一日毕竟是贺敏的喜庆日子。她年二十七终于嫁得良人,从辽东远道而来为她送亲的百姓也替她高兴。这一晚也都刁难过赵文渊,此刻见再无挽留余地,心里也是放下了一桩心事。 看这少年少女目光清澈亲切,都是毫无芥蒂的开心着的模样,也再生气不起来。 也不知是谁先开始的,笑声渐渐起来。每个人都开怀的哈哈大笑起来。 就有人道,“大姑娘挑的人,哪里是我们对付得了的。”“罢了,就便宜他了吧。” 绕过一道缓坡,已可望见长安外城城门上灯火的明光。卯初时分将近,遥遥传来击鼓之号,沉沉的回荡在广阔的天地之间。待鼓声落下,城门便要打开了。 雁卿便和赵文渊约定在坡下碰头。 雁卿已从车里出来,便和谢景言并辔而行。 也不知怎么的,明明是同谢景言一道做成了事,她却不似往常般尽是同喜同乐的心境。反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在……也不能说是尴尬,雁卿也不大明白是怎么一种心境。 很柔软,很微妙,无法宣之于口。 可又很欢喜,很满足……只觉时光匆匆,想要脚步再慢一些,能多待一会儿便好了。 天光乍明,坡下赵文渊已向他们招手。雁卿不由就抬头望了谢景言一眼,谢景言也回望向她。 晓光刹那间迸发,雁卿眼里只有一片明晃晃的金灿。她抬手遮住眼睛。 便听谢景言道,“雁卿。”雁卿遮着光点了点头,自手下头只看到谢景言含笑勾起的唇角。他就说,“若时光再慢些,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迎亲的程序参照唐诗风物志。 文中所引诗歌请百度……懒得标注了。 ☆、97第六十五章 上 若时光再慢些就好了。 谢三哥竟也是一样的想法。 雁卿隐约觉着明白了些什么,可又仿佛差着那么一步,无法戳破。她不由就迎着光抬起头,想从谢景言的表情、目光里读他的心思……这感觉很奇怪,她竟忐忑的在意着,想确认些什么。 谢景言安静的回望着她,温和含笑,漆黑的眸子里一片柔光。 他们就这么对视着,雁卿茫然懵懂,而谢景言耐心等待。 这时晨风吹动,马蹄声近。伴着急促的一声“雁丫头”,鹤哥儿驱马闯到他们之间,扫了一眼谢景言,随即便望向雁卿,“三叔呢?跑出来了没?” 雁卿忙就别开头去,故作镇定的向下指了指,道,“喏,那不是?” 缓坡尽头,鹏哥儿也带着人手赶来同三叔汇合。迎亲的人手终于再度齐聚。 贺敏收整好了,上了香车。晨光破晓,催促城门的鼓声落下了,城门大开。喜庆的乐曲响起来。 进城时雁卿不由自主又望向谢景言,正对上谢景言看向她的目光。雁卿心里忽而就轻快起来,若有似无的忐忑平复,却又起了些意味不明的羞赧,她就回过头,不肯再看谢景言了。 婚礼从前一夜黄昏开始,天明后又有一场闹腾。新娘子传席入青庐,随后又有沃盥、对席、同牢合卺……诸多仪式。 不过雁卿熬了一夜未睡,虽竭力维持着清醒,不肯错过三叔的婚礼,但到底还是精力不济,在贺敏进了青庐之后,站着便打起瞌睡来。林夫人早料知如此,及时让人将她抱回去睡了。 雁卿这一觉睡得踏实,待醒过来,便又接近黄昏时分。 外间婚礼已成,宾客们正在饮酒作乐。府上仆役大半都去伺候了,没领到差事的也多去看热闹,香雪居里就只有墨竹和崔嬷嬷守着她。雁卿揉着眼睛坐起来,只见光线昏黄,外头隐隐有喜乐和欢笑声传来,庭院里却寂静少人。 她倒也不觉得寂寞,只是立刻就想起三叔的婚事,急匆匆的就掀了被子跳下来。 墨竹早闻声进来,伺候着她洗漱干净,先上了碗糯米粥让她垫垫肚子。又细细的给她梳妆打扮。 这是要去见她三婶,自然要打扮的白净漂亮,讨人喜欢。因此雁卿虽很着急,然而问明白还没开始闹房,便也不催促。 她得意欢喜溢于言表,无忧无虑的挑选、把玩着发簪、绒花,哼着小调子依次递给墨竹。近两年几乎已不见她这样孩子气的神色,崔嬷嬷便笑道,“大姑娘今日真是开心。” 雁 卿便笑道,“昨日闹的尽兴。”便一件件数给崔嬷嬷听,然而说到一半,忽的意识到自己似乎满口都是三哥哥。偏此刻正说到辽东人中计,追上了她和谢景言这一 节,就又记起他们将她和谢景言当成一对儿时说的话来。当时听着只觉他们误会得好笑,此刻却不知怎么就懊悔、尴尬起来了。 仔细在记忆中确认她确实否认了,说“这是我三哥哥,今日就我三叔和贺姑姑成亲”,才稍稍松懈下来。 然而片刻后又想起谢景言的话,“我姓谢,而你姓赵”,便知道自己无意中又说错话了。 不过这也是小事——谢三哥必然知道她的本意,不会为这种失言就生气。而她日后也确实该注意,不能再理所当然的将谢三哥同大哥哥二哥哥一样看待了。 她身旁月娘、元徵都是敏感之人,她一贯谨小慎微、自我省察。俯就多了,难得轻松自在起来,便更觉得谢景言容易相处。 这一段她却不想同旁人说,便含糊的一带而过。倒叫崔嬷嬷和墨竹莫名其妙,明明说得好好儿的,怎么忽而就美滋滋的不肯多说了? 不过此刻墨竹已给雁卿梳好了头,雁卿也肯定说不完了,崔嬷嬷便不多问,只示意雁卿起身,为她更衣,带璎珞。 将玉雁给她挂上时,崔嬷嬷便又叮咛,“庆乐王府世孙来寻了您两回。因您还睡着,便不好让他进来。想来他还在前庭吃酒,您别忘了差人去问候一声。” 雁卿脸上的喜悦便褪去了。 并不是见着元徵不高兴,而是因为见着元徵同时也意味着不得不面对许多烦恼的事。她无法以纯然的欢喜来期待。 不过也不能总是逃避——难道她打算一辈子都不见元徵了不成? 便说,“下回记着要叫醒我,早些告诉我。” 雁卿再不能从容悠然的打扮,略一平顺衣裳,便匆匆出门去……连着两回被拒之门外,以元徵的敏感,不知又要脑补出些什么。他是容易自伤自虐的心性,她得赶紧去解释误会才成。 出了香雪海便是一片梅花林,梅花树种在一片缓坡上,浓秋浅冬时节,树叶早已落尽,只留稀疏遒劲的枝干。风里沁着凉,天地且干净清冽。雁卿乍睡醒出来,一时也觉着清寒。 而那驻足在梅花林里的身影,却还更加寂寥清冷些。 雁卿却也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忙唤道,“七哥。” 那身影略一顿,方缓缓的回过头来。 雁卿对上他的目光,便明白今日要有许多话说。她便回头对崔嬷嬷和墨竹道,“你们先过去吧。”崔嬷嬷却还迟疑,雁卿便道,“那是七哥,不要紧的。” 崔嬷嬷便道,“看这风,夜里怕会很冷。我回去给大姑娘找披风来,大姑娘有话便快些说吧。”就带上墨竹回了香雪居。 元徵还在坡上站着,雁卿便拾步上前去找他。 元徵平静冷漠却又瞬也不瞬的望着她。待看着她近前至触手可及的距离,才别开头去——缓坡那头便是小轩湖,日头已下西山,湖水浓碧寂寒。他就看那一无可看的小轩湖,分明就是拒人千里的姿态。 雁卿便又叫了一声,“七哥。” 元徵便道,“你又何必勉强自己来见我?” 虽雁卿料想到他生气了,可元徵素来宠她,从未用这么重的口吻同她说话。她便有些懵,忙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昨日跟着三叔去接亲,一夜没睡,今日实在撑不住了。并不知道七哥来寻我……” 元徵便冷笑道,“是吗?我还以为你再不想见我了。” 雁卿便着急起来,“这又从何说起?” 元徵这才回过头,唇角分明是冷嘲,眼里却红热,“这半年里我一次次的找你,你若不是要同我绝交,何以次次躲着我?”他便说,“若不想见我,何不直言相告?我自认不是什么纠缠不休之人,不必你费这般心思驱赶!” 雁卿还是头一回被他这样指责,瞬间就湿了眼眶。 她也不知该怎么辩解——可她也是真心没有要同元徵绝交乃至疏远的意思,就只是不知如何是好罢了。没料想元徵会这么恼怒——可她也不能躲避,若这会儿回身走了,误会便再不能解开了。 “我没有那个意思……”她就低声说。 此刻若手忙脚乱的解释,只会让元徵觉着她又找借口。她也不想流露出委屈来,免得更激起元徵的情绪,便垂下眼眸来,先探手拉住了他的衣襟。 这也就是服软、认错的意思了。 两个人各自默然,片刻之后,元徵再开口时,声音就柔缓下来,“不是那个意思,便是有旁的缘故了?” 雁卿就点头,“嗯。” 元徵顿了一顿,探出右手来,轻轻去擦她眼角的泪水。也是一触便挪开,只留下冰凉的触感。 雁卿其实也没有哭。被元徵看见她眼眶发红,她也略难为情,便松开手,回身揉了揉眼睛。 再回过头来,脸上就又是柔和的笑容了。 实则此刻要笑起来也难,可总归让元徵消气为上。何况今日是她三叔大喜的日子。 她便当什么也没发生过,道,“本来就是要去找三哥哥的,不成想在这里碰见了。” 元徵便道,“我一直等在这里。” 雁卿便又窘迫,笑道,“难怪七哥要生气。”想到元徵衣襟沁寒,指尖也冷得冰石一般,就道,“外边儿凉,七哥先到我院儿里去喝盏茶吧。” 两人一道往坡下走。元徵忽又问道,“究竟是什么缘故?”雁卿心里便一紧,元徵却又进逼,“总得给我一个解释。” 雁卿便停住了脚步。她其实不想在今日摊开来讲——总觉着势必要有一场争吵。可元徵已然发了脾气,若她依旧不肯正面应答,元徵怕真要心寒而至绝交。 也诚如谢景言所说,有些话必然得摊开来讲明白了才成。一个人闷头用力、或是逃避,只会让误会越积越深。 怪她先前拖延,才会有今日的窘迫。 她终于还是开口,“是为了楼姑姑的事。我至今仍不明白,皇上何以忽然想出宫,又偏偏是去西山马场,偏偏遇上楼姑姑。这件事,是不是与七哥有关?” 元徵说,“是。” 他开口的时候雁卿便知道,元徵其实是有所准备的——这也并不奇怪,毕竟上回见面时她就提起过。也或者他早就心知肚明,毕竟这是他自己做过的事。 雁卿以为他承认时自己会备受打击,事实上她也并没有……或许她也早有预感吧。 但她还是想问一句,“七哥为什么这么做?” 元徵道,“是我偶然得知,西山马场从西域引种了好马,新产了马驹。同陛下聊起时,便随口提了一句。这也需要‘为什么’?” 这件事其实已经无法追究了——楼蘩已经是皇后而赵文渊今日同贺敏成婚,雁卿也不可能问元徵是否知道彼时赵文渊正在和楼蘩谈婚论嫁,问他是不是故意让楼蘩遇上皇帝。 何况是又如何,就算元徵能算计着让他们相遇,难道他还能算计着皇帝看不看得上楼蘩,算计着楼蘩会不会见异思迁? 事已至此,再耿耿于怀也不过是庸人自扰。雁卿其实早已明白这一点。 此刻说开了,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终于能承认,“是我想多了,错怪了七哥……” 小半年不肯见人,结果就给了一句“错怪”,显然有些欺负人。元徵凝视了她好一会儿,道,“你因这莫须有的罪名、不相干的人,就要同我疏远吗?就算我是故意撺掇陛下去西山又如何?你眼里,我就是这么无关紧要到说丢开就可以丢开的人?” ……他果然不明白。 雁卿斟酌了片刻,才道,“那个时候,我阿娘是想将楼姑姑说给我三叔的。”这一件本不该对任何人提起。可既然说起前事,她觉着还是得和元徵仔细沟通的,“七哥知道吗?” 元徵知道……看他的表情雁卿就能猜到。毕竟他是这么聪明敏锐的一个人。 而元徵也果然没有对雁卿撒谎,他只转而说,“如今你三叔已娶了旁人。” 雁卿便道,“是啊……” 她所介怀的是元徵对她的亲人的漠然,他并不觉着赵文渊为此受情伤有什么大不了。或者说,若雁卿不知道,那么就算他做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元徵确实有这么份凉薄,视旁人如草芥。大约有人在他面前求死觅活,他也能视而不见,枉论设身处地去体察别人的心境。雁卿也知道她是个例外——正因元徵待她体贴入微,所以她一直以来都没有察觉到元徵真实的性格。或者纵然有所察觉,也没有认真去想。 她总觉着他们之间不会有矛盾的……可其实矛盾一直都在。 她便说,“七哥,若是你喜欢在意的人,哪管我做不到爱屋及乌,也绝对会顾虑到他们的处境。” 元徵道,“我又何尝不顾虑了?” 雁 卿便道,“我不是在指责七哥,就是说明原委罢了。前一阵子我不敢见七哥,是因为错认七哥不在意我的家人……楼姑姑的事干涉到我三叔。若七哥真的做了,我便 不知该怎么面对你,怎么面对我三叔了。所以我不敢找七哥询问。如今知道不是七哥做得,才松一口气。”道理说明白了,她便不打算再纠结这件事了。于是揽裙向 元徵行礼,道,“我错怪了七哥,向七哥赔罪了。” 似乎自幼便是如此,遇上雁卿的事,他总是关心则乱、言不由衷。雁卿却能撇开他的心境,不徐不疾的解释、讲道理。 雁卿指责他不能“爱屋及乌”,元徵却压根不明白,雁卿究竟有几分在意他本人。 他就不能不多问一句,“若我今日不来找你,你是否打算搁置一辈子?再也不见我了?” 雁卿就一顿,道,“不会……” 元徵等着她再说些什么,雁卿也分明觉着自己还有话要说,却一时语塞。 意识到自己竟已不能轻易说出“我喜欢七哥,想一辈子同七哥在一起”的话,雁卿便有片刻发怔。 不过她却知道,这真的就是她此刻的心境……依旧是喜欢七哥的,也想同七哥在一起,可不再能轻言“喜欢”,轻许“一辈子”。因为已知道自己先前的盲目和轻率,知道七哥不是她想当然的七哥。 她需要更加认真的看待元徵。 雁卿茫然的片刻,忽而明白了她阿娘何以霸道的非让她等到十六岁不可。因为喜欢一个人也是一件非常郑重和复杂的事,非要到了一定的年纪,才能担负起诺言,承受住变故。 只是这么一瞬间的静默,元徵便已意识到了什么。 他今日其实并没有生气……纵然对雁卿严词相向,也只是为了掩饰害怕,为了确认雁卿还是在意他的罢了。 ——雁卿自幼便随性,元徵常害怕也许忽然有那么一天,雁卿发现他没那么好,便再也不喜欢他了。 似乎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98第六十五章 下 雁卿却没有发现元徵心境的变化。 她只是乍然意识到,她阿娘说的是对的,她并不真正明白元徵是个怎样的人——元徵也会有瞒着她的事,会有她不了解乃至不认同的想法。 不过话又说回来,人谁不如此?她笃定了元徵就是她想的那样,也是傲慢的迟钝着。她在淡淡的失望里也有自责。 无论如何,如今既然意识到了,便该好好的重新了解元徵。 毕竟他们自记时起便认得对方了,说喜欢很难,可要说不喜欢也没那么简单。她总是理所当然便觉得,自己会和元徵在一起,不论日后去游学,还是归来成家立业。 她不可能逼着元徵坦白,也唯有尽可能的让元徵明白她的心意。 她便又说,“我不可能不见七哥了……说句不该说的话,在我心里除了自家长辈兄弟,便是林家、李家表亲,也远不及七哥亲近。这回是我错了。我保证,日后若有心事,再不瞒着七哥胡思乱想。可七哥若有事,也一定要让我知道——” 元徵一时只是定定的望着雁卿。他想,原来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她已经不喜欢他了……也或许从一开始她便没意识到她喜欢过他?她只以为他们之间就是寻常的青梅竹马,随即她会毫无负担的再喜欢上旁人,也许还会以为他该为她高兴…… 他想告诉雁卿,他宁肯绝交,宁肯让她厌恶了自己,也不愿不温不火的当一个无关紧要的青梅竹马。比她的表亲们更重要又如何,如果最终不能成为那个得到她的人,毋宁从此刻便同她反目成仇。 可他做不到。 他忍不住设想,也许是他看错了。谁能纯然从表情就读懂旁人的心境?也许雁卿就只是一时生气,待过一阵子就好了。就算是真的——她毕竟还年少,他总还能再让她喜欢上。 他的骄傲在雁卿跟前从来都不做数。他可以一遍、两遍……无数遍的上门,哪怕被拒之门外也依旧徘徊不去。就只有在看出雁卿有求和之意时,才会将那点孤傲呈现给她看,仿佛雁卿有所追悔他真不屑挽留一般。 就算雁卿真的不喜欢他,他也还是想同她在一起。想将她绑在身边,直到将她那颗心捂暖了。 ……自始至终他都在害怕失去。 他终于点了点头,说,“我不会故意隐瞒你——可有些事你不问,我也不可能事事俱陈。” 雁卿见他听了,才舒缓下来。她望向元徵的目光重又明亮起来,“七哥能将我的话放在心上便好了。” 她自始至终都相信,元徵同太子不一样。不论他究竟做过什么,隐瞒过什么,他都是她的七哥。 这一耽搁,天色便已向晚。崔嬷嬷同墨竹觉着兄妹二人单独待的时间足够长了,便又来寻她。 她们果然备足了御寒的东西,因怕雁卿急着去闹房,不能好好吃东西,又给她带了热热的米团子来。雁卿便同元徵分着吃了,又一人灌下一杯热茶去。 此刻她多少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便又同元徵说笑起来,一面一起往外院儿里去。 已 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外头酒席将散,青庐内外人声却依旧鼎沸。原本到此处,两人便该分开了——雁卿是能进到青庐里头看新娘的,元徵却只能在外头观花烛。谁知 却挤不近前去……也不知里头有些什么题目,只听闻喝彩声、起哄声此起彼伏的传来。看热闹的围了里三圈、外三圈。 真的贵宾,譬如族里有威望的长辈、朝中的达官显贵,这时辰都已退席。如今还留在席上的大都是同赵文渊一道扛过枪的狐朋狗友。这些军营里的大老粗喝醉了真是百无禁忌,又怕不热闹,狠招、怪招迭出。 雁卿心里好奇,偏偏又穿得干净娴雅,不能和昨日那边同他们厮混到一处闹腾,简直都要抓耳挠腮。 正考虑着是不是让墨竹上前去打探打探他们玩什么,便见人墙一阵骚动,片刻后就如河蚌吐沙般勉强挤开条缝儿,噗的吐出几个人来——正是鹏哥儿、鹤哥儿、谢景言同杜煦四个。 雁卿同谢景言四目相对,短暂的怔愣之后,谢景言飞快的抬手对她比了个“容后再叙”的姿势,随即四个人簇拥飞奔而去。短暂的嘈杂之后,里头就有个汉子杀猪般吼道,“有本事别跑!” 迅速就有一群野猪一般的汉子从人群中撞出来,四下张望,“赵三哪儿去了!”“堵住青庐门口,他肯定想偷溜进去!”“回来把酒喝了!”不知谁先望见鹏哥儿他们四个,一招呼,“在那边儿呢!”人群轰隆隆就涌过去。 雁卿无语扶额:三叔你……真是里外不讨好啊! 当然这也是另一种层面上的人缘。 这必然是桃代李僵、调虎离山之计啊。雁卿便从指缝里往青庐那边瞧,果然见赵文渊正躲在一旁见缝插针。恰人群在此刻反应过来,返回堵截,他便义无反顾的冲破最后两人的阻拦,撞了进去……随即头也不回的狂奔入室。 雁卿忍不住就又笑出来。 元徵便在一旁静静的看着她——他并不能从这样的嘈杂和混乱里看出乐趣来,却也知道雁卿很喜爱这热闹。 每每她融入他无法真心喜爱的环境里,他心中焦躁便更胜一筹。可也许是一直以来心里所担忧的事成真的缘故,今日他却很麻木,只是想同他在一处她从未露出这样畅快到心底的笑容。就算不在今日,迟早她也会丢下他去追寻更广阔的天地吧。 雁卿看宴席上这情形,也不忍心再进去闹房了——三叔他太不容易了!从昨日黄昏到今日黄昏,这么多人盯着他一个人折腾,自己人若还给他添乱,就太不体恤了。 她又记挂着她的哥哥们,踮着脚四下去寻。片刻后便又抿唇一笑——那四个人早趁着赵文渊出现引起的那一小阵子骚乱,果断拆伙四逃,这会儿已都逃脱了。 她便笑盈盈的回头对元徵说话,“看来是已经闹完了。我就不过去了。七哥呢?” 元徵便道,“我也不去了。” 雁卿见那些人里确实没有同他交好的小辈,便道,“那七哥同我一道去看望阿婆吧……她那边儿必然有人在说笑话。” 她确实还待他如初。元徵便微笑道,“正合我意。” 他们回身要进院儿里去时,却又听到人叫,“雁丫头。”随即鹤哥儿便和谢景言一道迎上前来。 元徵的眉头便微不可查的皱了一皱。 鹤哥儿同他寒暄时还是客套不失礼节的,但也绝对称不上亲近——鹤哥儿心里也有一杆秤,谢景言打他妹妹的主意,鹤哥儿要敲打妨碍他。元徵打他妹妹的主意,鹤哥儿便要严防死守了。 寒暄之后,没几句话鹤哥儿便交代清楚,要拖着元徵去喝酒。抬眼瞧见杜煦同鹏哥儿在前头说笑,又要引荐杜煦给他。 元徵待要拒绝,可想到雁卿说的——他不在意她的家人,便不觉看向雁卿,雁卿也带了征询的意味望着他,那目光里分明也隐含了期待。他便不着痕迹的错开了目光,点头默认了。 他少有这么合群的时候,平素若这么遇上,必然如蚊蚋般叮着雁卿不放,全不将旁人放在眼里。就这么答应下来,鹤哥儿也略感意外——他其实也不是真想和元徵喝酒,谁愿意和这么高冷沉闷的王孙喝酒啊!他就是想将元徵从雁卿身边支开罢了。 偏雁卿又高兴又不看眼色的从旁叮咛,“三叔那边的叔伯们都喝醉了,不知又要拿什么人取乐子。二哥哥你要尽地主之谊,千万别让七哥吃亏呀!” 鹤哥儿:……这就把亲哥当保母了! 虽别扭,却也不至于小气到这就变卦,“知道了!我的贵客,我自然会照顾好了!” 雁卿抿着唇笑。鹤哥儿同元徵“套近乎”的时候,她也同谢景言说话儿。谢景言并不问她怎么同元徵碰上了,只笑道,“你来的不是时候,这会儿却不好去闹房了。”雁卿笑着说,“是,只好放过三叔了。” 两天一夜没有睡了,谢景言、鹤哥儿他们却依旧精神奕奕,看不出半分疲态来。雁卿心生敬佩——不过她家中父亲叔叔都是好体质,越到危机艰难的时候,越比常人更能支撑局面,其超凡干练、举重若轻在长安也是有口皆碑的。因此她也并没有就将谢景言目为非常人。 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刻意显露出投契来,只节之以礼的泛泛谈笑。 只在元徵默许随他们去饮酒,便要道别的时候,谢景言忽想起些什么,随手掏出一枚荷包来,笑道,“给你的。” 雁卿接到手里,觉着沉甸甸的,打开一看,见里头有几枚金银钱币。她却不解谢三哥给她钱做什么。取出一瞧,见里头是私铸钱币,铸造得极精致巧妙,上有“如意安康”或“富贵长寿”字样,正面竟还有四合如意、吉祥五蝠的花纹,便十分喜欢。 谢景言见她露出喜色,便笑道,“这是接亲的喜钱,你的份儿。” 朝廷不准私铸钱币,实则是禁流通。似这般民间娶亲撒床用来讨吉祥的钱币,便无有禁制。雁卿也早知道,她三叔亲自设计的花样、试验了压花法,为撒床新造了别致的黄铜钱币,却没想到接亲的人也有份儿——铸造出来的东西少有这么精致美观的,她早就想要了。 便又弯了眼睛笑起来,道,“谢谢三哥。” 鹤哥儿防住了元徵,回头见谢景言竟趁机刷好感,忙拆台道,“我这里也有,回头给你送去。” 雁卿却并不贪心,打眼一扫荷包里的数目,便笑道,“我这里已经够用了。”元徵、月娘和青雀每人一枚,她还有剩。 鹤哥儿便好奇问道,“要怎么用?” 雁卿便道,“做护身符,或是配上百结扣编起来做坠子。要的就是好彩头。” 鹤哥儿从她身上搜刮东西从来都不客气,开口便讨,“别忘了给我做一个。” 雁卿抱怨道,“你房里又不是没有会做活儿的,非找我要。”虽如此,还是应了下来,“那就给我送来吧。” “你不是够用了吗?” “又不够了~”雁卿便抿唇笑道。 谢景言看着他们说笑,忍不住也添乱道,“有我一份儿吗?” 雁卿笑道,“有。”说完又扭头去看元徵,元徵却只淡淡的别开头去。虽在人前掩饰了,可显然已是冷若冰霜。雁卿便一愣,原本要说的“见者有份”就这么堵在口里。她便略尴尬的一笑。 元徵不喜欢人人有份儿的东西,可旁人都有独不给他做,却更加伤人。雁卿便想,还是要单独给他做最好的才成。 却也不会当面说来讨好他,便笑道,“我要去找阿婆了,你们快玩耍去吧。” 元徵一直留到散席。 世交少年们结伴来拜见太夫人时,他就同谢景言站在一处。 谢景言比他随和有人缘,被灌了些酒,面上已略带醉色。然而口齿思路却还比平素更清晰敏捷些,并没显露醉态,同太夫人说话时神采飞扬。而元徵就只清冷的立在一侧,显然人多热闹也并没有让他更合群些。 送他们出去时,雁卿便很有些忐忑——她能觉出今日元徵是曲意迎合她的心愿,可若七哥不开心,那便没什么意义了。 送元徵上马车时,她便取出用“如意安康”小金铢做成的坠子给元徵,“七哥带着玩。” 元徵没有接,他就望着那坠子,问,“做了多少?” 雁卿便道,“这是头一份。其余的要明日才做。” 元徵才接到手里来,攥住了。已叙离别,他却迟迟不上马车。雁卿疑惑的仰头望着他,半晌,元徵才问道,“昨日去接亲,是同谢三一道吗?” 雁卿脸上不知为何便又红烫,她就说,“是……三哥也去了。” 她叫的是三哥。 元徵便又垂眸。这一夜燕国公府张灯结彩,红灯笼彻夜通明。他眼里映着喜庆的柔光,却依旧平静而冷静。 他就说,“若有那么一日……”雁卿等着他发问,可他说到一半却又不说了——许多年前,他们之间似乎也有过这么一场对话,那时雁卿说“凡事都有先来后到”,说“我同七哥感情最深”,说“若非要让我取舍,我选七哥”,可现在他却已不自信会得到同样的答案了。 雁卿问,“什么?”元徵就摇了摇头,道,“无事。” ☆、99第六十六章 上 三叔成婚赚足了脸面。成婚前皇帝特地给他升了官儿——国朝鼓励婚嫁生育,准许新人跃品穿戴礼服,皇帝的用意是让赵文渊穿着一品大员的礼服去拜天地。虽赵文渊没这么做,彩头却极好。婚礼上宫中又遣人来祝贺,皇帝还捎了一封银子做看喜钱,示宠之意昭然若揭。 至于新人的身世、传奇故事,婚礼的排场、宾客名单……尽皆令人津津乐道,一时间长安无人不说赵文渊同贺敏的婚事。 不过对雁卿而言,婚礼的喜庆忙碌之后,日子便又回归了柴米油盐。只是家里多了三婶,更加热闹了些。 贺敏是辽东的姑娘,乍来到长安也有许多不熟悉的规矩,林夫人手把着手教她,太夫人也耐心仁善。而赵文渊性子诙谐开朗,最能为人排解烦忧,又懂得宠媳妇儿,因此贺敏也很快就适应了嫁人之后的新生活,并没显露出多少不适应来。 家里的日子依旧是和睦友爱的。 赵文渊婚礼上,也不知雁卿不在时发生了什么事,如今杜煦见了月娘,倒是能驻足同她说一会儿话了。虽说大都是聊学问,可雁卿觉着这平平淡淡里似乎也透出些互相赞赏来。 如今月娘闲来无事,常来找雁卿下棋,床头的书也换成了儒家经典。 太夫人虽博学,却从不拘泥于经书,教授起姊妹俩来一贯天马行空,因此姊妹两人案头少见六经。只雁卿爱读史书,常备一本左氏春秋。月娘则更爱诗词歌赋,精研过毛诗。这一回月娘读书风格的转变,太夫人同雁卿看在眼里,都心中有数——知道她是渐渐在接受、了解杜煦。 雁卿最喜欢月娘也就在这里——她对待什么都极认真。譬如上学,明明聪慧善记、过目不忘,却也总会提前细细的预习好功课。她是那种有天赋又肯努力的人。这回对待杜煦依旧如此,哪怕最不爱的就是浩繁冗赘的注经,也会耐心的去熟悉他研修的事务。不过—— “也不一定他钻研的,你就一定要喜欢,要精通。”太夫人便笑着这么劝她。 “也真难喜欢起来。”月娘便笑着回答,又小声道,“两个字就能注解出两万字来。真不知是读经,还是读废话呢。” 雁卿正在剥橘子,闻言忍不住插嘴道,“我也读过,他们就是攀附着经书,说些旁人重复了无数遍的君臣之道、天人之说罢了。有些读着也很有意思,不过同圣人之言已无太多关系了。” 姊妹两个所见略同,便凑堆吐槽了一回。 太夫人含笑听她们说着,忽而又问月娘道,“认识也有些日子了,你觉着杜十三人如何?” 月娘便又沉寂下来。不过她也知道,自己迟早都要有所表态,倒没有再躲闪。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轻声叹道,“人略沉闷了一些……” 雁卿便抬头望向太夫人——果然太夫人也听出来了,月娘这其实还是没喜欢上杜煦。不过随即月娘便又道,“其余都很好,聪明、沉稳,有君子之风。为人过于敏锐了些,幸而寡言……”明明是夸赞杜煦,却还是在不经意间,又叹了口气。 看来是理智上已接受了,但感情上还在茫然、徘徊。 雁 卿觉着这很正常,目下她见过的少年,有不少她都觉着很好。可若要她同某一个谈婚论嫁,她也必然不肯……她已到了豆蔻年华,也渐渐开始知晓“情”之一字。赵 家家风开明,从不对男女感情避之若仇寇,生怕女儿知晓了。因此她谈论起来也并不觉着难为情,就道,“人好,但你不喜欢,对不对?” 月娘嗫嚅道,“也不是……” 这否认也正印证了雁卿的猜测。 雁卿便想了想,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你还小,以后还会遇上许多人呢。” 太夫人听她大大方方的说这些离经叛道的话,却也并不生气。只笑道,“出去可千万别在人前这么说,小心被笑话。”雁卿自然明白。太夫人便又对月娘道,“……似杜煦这样的好少年,也并不常有。然而雁丫头说的也不错。最要紧的还是你看不看得上,不要勉强自己。” 话虽如此,可杜煦却不小了——十四岁的少年,大都开始寻觅良配。杜哲带着他来长安,隐约也有在京城为他寻一门亲的意思。只待自己考过了对策,正式授官,便好寻觅。 如今杜哲已通过了考试,五问四优,虽名列中等,却已是很不错的成绩。最迟明年春天也要上任。 月娘若没看上杜煦也就罢了,否则便该早些拿定主意。 不过要让她这么快便改变初衷,显然也并不容易。 太子却没有月娘这么多烦恼。 谢嘉琳是大家闺秀,虽颇有些傲气,为人处事却很圆转。因早就知道太子的脾气,婚后婉转逢迎,很快便收住了太子心。太子也很能听得进她的话,素日里有什么不妥的举动,谢嘉琳于枕席间一句软语,甚至比外头幕僚苦言劝谏还更有用些。 为人处事比婚前更妥当周全起来,看得出是后院儿有妻子打点的大人了。只是他好着好着,常就冷不丁刺出一剑来。赵世番几次三番吃他的亏,虽看他日渐成熟、仁善起来,心中也颇觉欣慰,却也免不了时时存一份警戒之心……实在是听多了“狼来了”,要全心信任他也难。 因此君臣、师徒二人的关系,也一直不冷不热的维系也疏远着。 谢嘉琳自幼便是当皇妃培养起来的,自然能看清利害与敌友。也常规劝太子,想法弥合太子同赵家的感情。 眼看着又是一年年尾,到了应酬往来繁忙的时候,他便同太子商议起来,“燕国公府今年新娶了三夫人,要不要额外赏赐?” 这阵子元彻常听她问这些,也略微心烦,“这种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莫非旁人还敢有怨言?” 谢嘉琳便笑道,“我是新妇,哪里懂这么多。若处置不妥当,还真不知会不会有人在背后笑我呢。殿下便不能多帮帮我吗?” 她 说话总是格外熨帖,元彻听着心里舒服,也就放下手头的事,上前指点她一二,“这位贺夫人当然要赏。”他就显而易见的流露出嘲讽的神色。贺敏过得越好,楼蘩 自然就越辛酸。哪怕只是为了膈应楼蘩,他也要令贺敏称心如意。不过这些话,他却没有对谢嘉琳说,只是随手拾起她列出的单子——比起一旁那叠下头贡上来的礼 品单,这一张就单薄得多。上头寥寥数人,无不是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的老臣、重臣的诰命。论说起来,贺敏还真不够分量。 元彻便道,“毕竟是保全孤城的女英雄,奖掖她有助教化。” 越是冠冕堂皇的理由,反而越虚套。谢嘉琳心知肚明,便只抿着唇笑。又道,“宗室皇亲都有例赏,若能循例,也就不用我烦恼了。其实赵家还同我母家有亲呢——我家阿婆同赵家李太夫人是同族姊妹。虽叙亲缘略远了些,感情却十分好。” 元彻已有些时日没往赵家跑,听她说到李太夫人,倒是茫然了片刻——提到太夫人,他便不能不想起雁卿来。此刻想起来,当年他微服往赵家去,十之八九竟都是为了去见雁卿。 谢嘉琳见他意动,便又笑道,“我同他家两位姑娘也十分投契。也不知能不能像阿婆她们一般,到老都还要好。” 元彻便道,“你若挂念她们,常宣入宫来见面便是。” 谢嘉琳就觑着他笑,道,“这可不行。” 元彻便反问,“哪里不行?” 他笑容里意带挑衅,谢嘉琳的脸上便有些挂不住——才不过一年,她当然还记得,太子心里中意的是赵家的次女赵月娘。便有些懊悔自己一时失言提起她们姊妹来。当然,她其实也有故意试探太子的意思,只不过结果令她懊恼不悦便是了。 她也不会因为醋意就失态失言,反而更诚恳的抿唇笑道,“她们正是说亲的年纪,怎么好总往宫里跑。” “说亲?” 谢嘉琳便点了点头,“荆州举荐的杜秀才,如今就寄居在国公府上。杜秀才有个儿子,才十四岁,听说人才优异,格外得太傅青眼。” 元彻心里茫然动荡,面色却越发淡漠起来,“是说给那个痴儿?” 谢家有意将雁卿说给谢景言,谢嘉琳也喜欢雁卿大方单纯,便笑道,“她才不痴呢。”当然也不会在太子跟前夸赞她,又转而说,“应该是要将妹妹说给他,那姐姐似乎已内定了旁的人家。” 元彻并不关心,因为此刻他终于记起了自己的初衷——雁卿嫁给谁并不重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论她嫁给谁,都逃不出他的手心。只要有朝一日他登上大宝,他想要谁,都是手到擒来。 只要他能顺利即位。 他便一笑置之,不再多问这些不相干的话了。 谢嘉琳又同他说了些旁的事,见他态度如此,也就放下心来。 ——林夫人同皇后关系冷淡,然而要说断绝往来,却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皇后所主持过的事业,尤其是棉纺一事,多赖林夫人出力维系。如今林夫人正筹建医药堂,规章、模式也多有效法楼家养生堂之处。 这二人的想法,谢嘉琳是看不大透彻——横竖她是断然不会自毁声誉,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明明就有许多名利双收的事可干,也都有助于家国,一样都要耗费神力,为何不做这些? 不过她倒是隐约明白,这二人虽品格互别、也已分道扬镳,但骨子里的志向却多有近似之处。 也就无怪太子至今厌恶林夫人,将林夫人归为楼蘩的党朋了。 谢嘉琳是要太子同赵家和好,可也不想因同林夫人走动,让太子也对她心生不满。如此,就只能透过太夫人和雁卿姊妹,向赵家示好了。见太子对月娘确实没有太多牵挂,她心中的顾虑也就消褪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这章出来,又有人说我黑太子了吧…… 当然我也会一以贯之的辩解,从一出场太子就是这个德性…… ☆、100第六十六章 下 这一番闲谈之后,元彻的烦躁却渐渐按捺不下去了。 雁卿已内定了人家。明明他早有打算,可真正面临这种境遇时,他还是忍不住会想象她同旁人情投意合、如胶似漆的情形,随即每每在暴躁的毁坏欲里回过神来。 不 想让旁人碰她。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个知情知趣的女人,在他还不能到手的时候安静的守贞在无人察觉的深闺里,直到他赚够了本钱将她抓在手里时都还纯白如初?他 一定会好好的宠爱她,一切都依顺她,倾天下之财物补偿她。哪怕她不是那么懂得奉承取悦他,也不要紧——笼子里的金丝雀也不总是一逗弄就唱歌,何况是雁卿这 么不懂看人脸色的姑娘? 不过头一次见面时元彻便已明白,雁卿本质上就不是什么乖顺懂事的姑娘。而他也没有如许耐心和精力,去哄得她心甘情愿。他得不到她的真心同样也左右不了她的选择。 元彻想,他不稀罕。只要他得到至高的权力和至尊的宝座,一切皆可夺而取之。譬如一只飞鸟,折去它的羽翼将它锁入牢笼,纵然它心在碧空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要从他手里啄食吃? 在这样的权位面前,真心不过是个点缀的物件罢了。他不稀罕。 所以他究竟是在为什么而烦躁啊……元彻想不明白。 年下诸事繁杂。 元 彻根基已然稳固,然而不到大权在握的时候,一切都还有变数。尤其如今他有了个弟弟,不再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因此一刻也不敢松懈。但他本质上就很厌烦花费心 思取悦旁人,如此紧绷着伪装久了,心里恨意更深。看着皇帝受病痛折磨,竟偶尔会生出“怎么还不去死”的念头来——他确实等得越来越不耐烦了。 除 夕夜里万家欢腾,宫里也有傩舞和庭燎。往年这时候,皇帝都会将宗室亲眷召集到一处。嫔妃、亲王、公主们聚集到一处,旁的不说,至少人多不冷清,欢笑起来颇 有佳节团聚的喜庆气氛。这一年皇帝却没有叫旁人来,只一家四口带上嫔妃、宫娥们一道,在殿前燃起庭燎来。桂木杂以香檀假设起来的火堆,烧起来沉香缭绕。火 光喧天跳跃,照耀得庭院里明若白昼。 因皇帝沉疴难愈,太子心性又不可琢磨,妃嫔们人人都有自危之意,便欢笑不起来。楼蘩亲自看护着二皇子,如今早不试图去缓和同元彻的关系,连同对皇帝也淡漠疏远起来。谢嘉琳是晚辈儿媳,自然更不会多言。这一夜的庭燎便十分的寂寥,近乎于尴尬。 元彻心中冷笑,却觉得比往年舒服惬意了许多。 不到二更时分,楼蘩便带着二皇子先行离开。正经的婆婆退场,谢嘉琳也不好多留,便借口去送皇后也告退离开。妃嫔们则都不敢近前去求宠,各都三三两两的退去亭台或是角落里说话。 花园里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和木桩子似的守在一旁的侍卫们。 风自后头吹过来,空气湿冷沁衣。元彻却觉得精神一振,竟发自内心的微笑起来。 他 便拾了沉香木近前去添火——年幼时他便爱玩火。皇帝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他只打过元彻一次,其实不是的。元彻最早的记忆便是皇帝扒了他的裤子揍他的屁股—— 彼时他的母后似乎还在,也是除夕看庭燎,他偷偷拾了木头近前去添火,结果风来火涌,他差点被卷了进去。随即就被一把拽回来,看见了他父亲恼火的面庞。他还 记得委屈的入睡时,他阿娘拇指擦着他的眉锋笑他,“眉毛都烧没了,这会儿真跟只野猫似的了。”分明就是被逗笑的口吻,半点都不心疼他干嚎了那么久。反而是 皇帝懊悔,“看看青了没。”“没事呢,他哭得那么假。”“怎么能没事,打得我手疼。”“你那是心疼。”…… 他甚至都不记得她阿娘的模样,却依稀还记得那时她浅笑的唇角……其实这也许也是他后头想象的,毕竟彼时他已睡了,按说该是看不到的。 元 彻将剖作长条的檀木丢进火里去,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从烦躁的心态里解脱出来,一时竟有些茫然。近来他确实偶尔不无怨恨的想,若皇帝赶紧死掉就好了。这样 他阿娘在九泉下也不会寂寞,他也就什么都能得到了。那时他也会淡漠对皇帝的怨恨,说不定还会怀念他。皇帝不是一直想让他喜欢吗?那就去死啊……可这一刻想 到他阿爹真的可能来日无多了,他却怔愣了很久。脑海中仿佛有这么一只丑陋的恶鬼,他乖戾、孤僻又本性邪恶,被所有人所厌恨。他背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向着地 上的影子张牙舞爪。身旁空无一人。那恶鬼凶狠的难过、恐惧着。他生而嗜杀,结果竟害怕孤独。 元彻就想,这小鬼可真是滑稽啊。 他又丢了一块木头到火里。火星溅出来时,皇帝的声音传过来,“阿雝,离火远些。” 元彻身上就一僵,片刻后,他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炙人的干燥消退了,那片跳跃的火色却更明亮晃眼,他不由就垂下睫毛来,移开了目光。 皇帝又道,“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元彻回到皇帝的身边,安静的立在一旁。皇帝便往旁边让了让,示意他坐下。 皇帝右腿屈伸不便,他的椅子一向都加宽,只比榻略短些。倒是能多坐一人,只是要挪出空位也不容易。皇帝抬手搬动右腿时,眉头也不由那么一皱——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感慨英雄迟暮成残废。 因体虚,挪动好了,他就有些带喘。虽并未流露出颓唐来,却也叹了口气。 元彻原本就要坐下,见状不知怎么的鼻头就一酸,不想坐了。 皇 帝见他不坐,就指了指一旁,道,“坐下吧,地上凉。”他在儿子跟前难流露出慈祥柔软的模样,这一日却上下打量了元彻一会儿,似有感慨,“转眼你也娶妻成家 了……仿佛昨日还才这么高。”他就拿手比了一下。不过比完了自己也不大确定,就又往上挪了挪。随即自己也有些失神——彼时他忙于国事,少陪伴儿子。他所记 得的元彻幼时模样,皆有皇后牵着元彻的手笑盈盈立在一旁。而今他似乎连皇后的身量都已记不大清了。 他从不将这些心事吐露给元彻,便不多说。只再度示意他坐下。 父子两人哪管是并肩坐着,也并没有多少亲密的姿态。庭训而已,算不上沟通感情。 皇 帝就平淡的问问太子的家事,听他夸赞谢嘉琳,心里也是宽慰。又问他对突厥的打算,对陈国的打算……这些话题他反而能事无巨细的指点太子,不过今日也是听太 子说的居多——太子本身也聪明,虽还年轻、老辣不足,身旁聚集的朝臣却都是能担纲之辈。为应对皇帝的不时考问,早都将局势关键之处向他讲说过,因此太子答 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皇帝就耐心的听着,心里也大致知道那些事他是听那些人说的——某个人也认可了太子,可见自己是时候退下来了。一面这么想着,一面也不时 将自己已做好的筹备告诉太子知道,又指点他什么人可如何任用…… 不知不觉也就过了二更时候。 父子二人少有这么平静久聊的时候。 太子看似认真的听着皇帝的话,其实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就是心慌,不解他阿爹同他说这些做什么。他害怕自己变成那只没人要的小鬼。若皇帝不在了,他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他又恼怒,想白上人不是就在他阿爹身旁吗?他既然号称神医,就该做些名符其实的事。还是他真以为一旦皇帝不在了,元七就能护得住他? 他不知不觉就抓紧了皇帝的手。 他所怨恨的一切源头都在皇帝身上,可他所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也唯有这个人会给他。 唯有父母的喜爱,是无法夺而取之的。也唯有父母的喜爱,就算笨拙如赵雁卿、不详如元徵也都理所当然的得到了。凭什么他就得不到,凭什么他的就要被夺走…… 皇帝似乎察觉出太子的不安,拍了拍他的手背略作安抚。 子夜已至。 皇帝的话已说完——也许意有未尽,不过他也不求面面俱到。太子还有成长的时间。 两人一时便静默无言了。皇帝又想对太子说些家常话,不过早些年亏欠居多,道歉的话他却说不出口;后头又是太子混账居多,翻旧帐更没意思;到如今,太子成了家,聪明显露出来,性格也变得耐心、宽厚,在他看来已足够好,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何况这是日后的新君,自己给他布下的局面也足够好——权臣已除,朝政平稳,国富民强,连宿敌都内乱了。太子起码也有成长的时间,无需他来操心。 唯一令他不放心的,其实也就这么一件事—— 皇帝道,“我百年之后,你要善待你的弟弟。” 太子满腔烦乱未解,霎时就被冷水浇透了。 他就道,“这是自然,毕竟儿臣是长兄,看顾弟妹是应该的。” ☆、101第六十七章 上 元日大贺,随即便是一整个正月的节庆。 民间亲友互相往来,宫中却因为皇帝又犯了腿疾,不似往年那般频密的庆贺、游玩。只人日那天,按照惯例赐宴群臣,却也是太子主持,皇帝只露了片刻面,受了一轮贺酒罢了。 自去岁冬天起,皇帝便已萌生退意。除夕夜里同太子彻谈过,最后的心事也放下了,便又宣召赵世番来,向他透露的自己的想法——皇帝想退位当太上皇,让太子即位。 赵世番对太子的心性多少还有些疑虑,不过太子几乎是皇位唯一的人选,即位是迟早的事。因此他想的更多的还是如何将太子扭转过来,对皇帝的想法,他也唯有奉行不违罢了。 这件事自然不能提前透出口风去,皇帝也只同赵世番商议——毕竟是知交多年的老友、君臣,他对赵世番的倚重和信任不同旁人。而赵世番也守得住秘密,连林夫人也不曾告诉。 元彻那边倒是多少有些预感。不过除夕夜谈后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愤懑,反倒因此将托孤所隐含的更重要的意味给忽略了。 转眼又临近上元灯节。皇帝连日心情好,又将繁冗政务丢给太子处置,身上跟着轻快了不少,便起了赏灯、看冰嬉的兴致。他很少吐露自己的喜好,这回表达出对灯会的期待,底下人立刻就不遗余力的张办起来。务求新奇精妙,好博天子一句称赞。 而元彻虽忙于政事,到底心中烦躁难除。便忙里偷闲,寻出一日来外出散心。 当然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偷懒——而是先往法华寺去为皇帝祈福,如此也有了孝心这一名目。 如今他年岁日长,权位也日重。再不会先前去庆乐王府那般,这边他才出门去,那头庆乐王府就已得到了消息。法华寺竟无人知道太子来访,自然也就没有大张旗鼓的净寺清客好接待他。太子便随着上元节前来参拜的人群一道进入寺庙。 他其实并不信佛。只不过白上人修道,引得他憎恶了道士,也就由此对和尚有了一份同仇敌忾的好感。 如今他心事无处诉说,烦闷燥乱。然而此刻四面善男信女,明明庸碌无能却都平和宁静。气氛如此,他也就聊胜于无的上了一炷香,默默在佛前陈愿,“若令我诸事如愿,保你法传天下,香火不衰。如若不然,必毁你庙宇、屠你子弟,灭你道法。” 又皇帝求了一道平安符。 他虽不曾吐露身份,然而法华寺地处京华,寺里接引小沙弥见多了世面,也很快就看出他不同凡俗——看年纪该是哪家小公子偷偷跑出来玩耍的,气质却又华贵凌人,自带威仪。便留了心,看他上完香,也没有立刻上前去游说他捐香油钱,而是报给寺里掌事知道。 寺里虽不知他是何方来客,却也不敢怠慢。还是安排了巧遇,请元彻同寺中得道的高僧饮茶。元彻无可无不可——他倒是指望听一听高僧说法,能令他心境略平复些。 年后才下过一场雪,和尚禅房外头积雪未化。禅院里少树,只有寥寥几颗森森古柏,倒是清静不扰目。元彻便端着茶水,望着外头禅院。梵音和雅清彻,周遍远闻,元彻一心二用的听那和尚说经,竟真觉得没那么燥乱了。 凡来拜佛必有所求寄望于神佛。高僧同权贵富豪打交道多了,也都知道该怎么同这些人结善缘。很快便将话题引导元彻身上,询问他的烦恼。 元彻当然不会告诉他,只道,“家父抱恙,故而前来祈福,祷祝平安。” 和尚便道,“善哉。”也并不逼问,只又说,“善恶有报,檀越有此孝心,可见令尊此生是有福之人。” 元彻最厌烦听这说了等于没说的话,忍不住又反诘他,“和尚觉着我有什么烦恼?” 和尚也不以为忤,只笑道,“佛说人生八苦,为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取蕴。”随即便话锋一转,笑道,“施主为父祈福,所忧者自然就是‘爱别离’。” 元彻只轻声一笑。 和尚见他失望之意反倒更多过嘲讽,便知他确实别有心事,就又道,“虽如此,实则和尚平生所见红尘之人,忧惧皆因执著,而烦恼在于求不得。”若非执着,何至于烦恼不止?若非求不得,谁来拜佛问法?芸芸众生,烦恼皆无非此二者。这也是屡试不爽的搭讪法。 太子果然心念一动,不觉望向那个和尚,和尚知是说到点子上了。就又一笑,道,“施主无法脱出爱恨,执著却求而不得。” 不想太子竟被触怒,目光又灼灼欲燃,“求而不得?天下竟有我求而不得之物?” 和尚也是见过世面的,处变不惊的笑着,“佛陀得菩提前,尚且求法而不得。始皇帝尚且求长生而不得。况乎众生?” 太子便嘲讽道,“他们自去求那虚无缥缈之物,得不到也是活该。我所求者,我自取之,轮不到你这和尚吱吱歪歪!” 虽如此,元彻却也隐隐明白,自己其实是被戳到了痛处。 凡有形之物他都能得到,他也一度以为自己不稀罕那触不到、摸不着的真心……可真心这种东西,纵然他不稀罕,可得不到时也会燥乱不甘。想要皇帝只疼爱他,想要雁卿只属于他,他岂不就是求之不得? 上了马车,御夫问他往哪里去。太子却有些漫无目的,只道,“赶路就是。”话一出口却又羞恼起来——他曾听人说阮籍旧事,说他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难道自己已不得志至此,要效穷途之哭吗?便道,“去宣阳坊。” 燕国公府便在宣阳坊里,太子心情不好,决心究其原委,去太子太傅府上走一遭。 正当上元佳节,尚还不到傍晚,街上便已张灯结彩。因隔了一顿晚饭,看灯人且不多,沿街的摊贩、商铺却俱都忙碌准备起来。 这 一年看灯,月娘也想同雁卿一起去。她素来喜静不喜动,难得主动要出门了,雁卿便鼓足了干劲,想着将灯节的妙处尽数呈现给她看——雁卿年年都要出门赏灯,自 然知道何处灯最好、何处百戏最精彩、何处百货最别致。以往有些去处,譬如泰明楼前的灯谜会,因人太多了她挤不进去,便不去了。今年却务必要挤占进去,好叫 月娘知道市井之间也有这样文雅有趣的活动。便早早的央鹤哥儿帮她订下座位。 泰明楼地脚最好,轻易订不到临窗的位子。不过鹤哥儿的 脸面也不是一般的大,此事说来话长——灯节城门出入之人多且杂,难以一一盘问,年年都有看灯被拐走的孩子。前些年雁卿乱跑,不就差点儿走丢了?赵文渊想起 来便后怕,因此闲来无事就发动人“打拐”。鹤哥儿同谢景言出力最多,前年还真让他们挖出一伙拐子来,救下不少孩子,其中便有临淮王家的小王子。而泰明楼的 掌柜,便是从临淮王府出来的。因此鹤哥儿去订,就没有订不着的道理。 冬季天短,过了申时天便暗下来。 姊妹匆匆吃过晚饭,便都换上了男装,挽起发髻来。雁卿出门多了,穿男装是家常便饭,月娘却还没穿过。穿好后不觉就扯着衣袖左看右看,不安道,“会不会让人认出来啊?女身男装,到底有悖礼俗……” 这年头穿衣戴冠并不只是为了暖和好看,也还有别尊卑高下的意味。若遇上唱高调的道学家,确实很有可能被指摘。 雁卿却不大在意。只为了安抚月娘,就装模作样的打量她一番,道,“天这么黑,谁能认出来啊!” 月娘还待纠结,雁卿已拉了她的手,将她拖出门去。 这一日天却有些阴,风且清冽,湿气沾衣。姊妹二人呼着白气,只觉湿冷从脚底、袖口钻将进来,俱都打了个哆嗦。丫鬟们忙抱着披风追出来,各自将她们裹住了。 秀菊为月娘系上观音兜,月娘握着袖炉暖手。抬头见圆月已出,就悬在飞檐之间,那月光不比晴时清亮湛然,却又别有烟笼纱绕的风情,一时风过,天广地阔,暗香袭来,月娘只觉得心境也仿佛被荡涤过一般明净。对于出门的排斥便已消散了。 她就去看雁卿,雁卿便弯了眼睛对她笑起来,那笑容干净又俏皮——雁卿的笑总是格外的有感染力。月娘也不由自主的抿起唇,片刻后也轻轻的笑了出来。 姊妹两个便牵了手一道从慈寿堂出去。 往南过香雪居,数百株梅花正凌寒盛开。将沉未沉的夜色下,那梅花红得浓墨重彩,月娘不觉停住脚步。雁卿便无奈的一笑,去那梅花下,扬起头,探手为月娘折取一枝。 猩红色滚白狐毛的披风将她身量整个儿都遮住了,只观音兜滑落至耳后,露出少女娇俏的面容来。月娘先还看梅花,不知怎么的就光看雁卿了,“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啊……”自雁卿手里接过那枝梅花,她忍不住就嘀咕道——换上男装,反而更衬得雁卿骨雅气秀,便如梅花成精一般。 不过这会儿她也不会为这种理由就不出门了。她自觉被雁卿比下去了,也略微别扭,便捉着梅花心不在焉的轻嗅。 雁卿瞧见,眸光便一明——花面交相映,令人觉着今日的梅花也格外美好似的。她便又回头折了两枝,令人送去给太夫人和林夫人玩赏。 才要下坡去,下头已有人来催促,“二公子在外头等着。” ……家里长辈自然不放心就让几个丫鬟带着姐妹俩出去,恰鹤哥儿有闲,便令他陪着去。鹤哥儿在正院儿里等得不耐烦,出门望见雁卿和月娘在梅花林里,就又忍了一会儿。结果这俩人赏起梅花来还不算完了!便着人来催。 雁卿和月娘都忍俊不禁,笑道,“这就过去。” 鹤哥儿却不是一个人在等。 谢景言也在,这是姊妹二人早便知晓的事——也不怪雁卿将谢景言同鹏哥儿、鹤哥儿一样看待,实在是两家太亲近了,谢景言便譬如她自家三哥哥一般,不必另别门户。 杜煦也在,便略有些出人意料了。不过略一思量,倒也不奇怪。雁卿和月娘便也大大方方的上前行礼。 ☆、102第六十七章 中 她们虽都换上了男装,然而让斗篷一裹,各自只露出粉雕玉琢的面孔来,反而更显得形容俏丽,压根儿就看不出变装的效果来。谢景言倒也罢了,杜煦却是头一回同她们结伴出游,难免就流露出些局促来。不过他生性沉稳镇静,倒也并没有表现得束手束脚。 华灯初上时候,街上已有不少人,然而还不到人流鼎盛、摩肩接踵的时候。这一行少年少女出门来,个个衣衫鲜丽,容貌隽秀,气质清贵,看着便令人眼前一亮。他们彼此性子十分投契,一路谈天说地,笑语不断。独月娘话少,却也文静善听。 就这么一路往永安渠上去。 这一年冬暖,永安渠上冰结得不够坚厚,便没有冰嬉可看。节庆的气氛却并不稍减,两岸有十里红灯,连花树枝头都挂了小灯笼,望去便如秋冬未落的婆娑果一般。两岸灯光映在半化不化的冰面上,散作一片迷离的彩光。月娘何曾见过这样的景色?便意有惊叹。 不远处就是一座水榭,雁卿便拉了她一道下去看。那水榭地势却低,便显得寒冷偏僻,然而少人处更觉得天地开阔,灯光璀璨。月色泯然其中尔,月娘看了冰河却遍寻不见圆月,雁卿便指给她看。 雁卿神色飞扬,月娘也眸光明亮。见她们喜欢,少年们也便含笑作陪,也并不多说什么。 忽 而有风自上流来,隐约带来些婉约柔媚的调子,又似夹了些歌声。姊妹二人不觉在意,便凝神细听,雁卿听了一会儿,倒是听清了,然而分明是江南吴音软语,她哪 里听得懂?也只听那曲音婉转罢了。月娘却听住了——柳姨娘虽是京城人氏,却也能说吴音唱南曲,月娘便也略懂一些。她雅善音律,心知这曲子便是圣人所说“靡 靡之音”,然而也是真的悦耳好听,令人喜欢。她听那歌女唱“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便想“也算应景,聊可赏玩”。正沉迷见间,却忽听见有人唱,“花开 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不觉悚然一惊。 雁卿见她变了脸色,便问,“怎么了?” 月娘面色苍白的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这一行人中,也只月娘听得懂那歌词。谢景言虽也能猜出大意来,却并不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替她解释。 杜 煦却也不喜欢这调子,早踱步去旁处了。恰有买花的老妪用篮子提了些小玩意儿来兜售,杜煦见当中有红绡罩面的小灯笼,频颇果大小,十分精致可爱。他不知怎么 的就想起今日早些时候看见的月娘在梅花树下的身影——若提上这么一柄小灯笼,不知该多么秀美雅趣。便买了两只。 鹤哥儿也乱七八糟买了一堆东西,让下人提着。又问,“哪里在唱曲儿?” 老妪便指了指斜对角上,道,“就在那边儿一条画舫上,十三四岁的小戏子在弹唱。让桃李树给挡着了,是以望不见。” 鹤哥儿便同谢景言对视一眼,谢景言便点了点头,道,“大约是南边儿来讨生意的。” 历来都有北边战乱难逃的,却少有南边流亡到北方讨生活的……可见如今南朝糜乱,清平安定远不及北方了。 雁卿没见过南边儿的歌舞,很想去看一看,然而看了看月娘,还是没有开口。她是带月娘出来玩耍的,月娘如此,她也就不肯在此处久留,便道,“灯谜会该差不多了吧,我们先去泰明楼。猜完了灯谜,再去东市。” 往泰明楼去时,月娘便不如先前轻快——她心中长有“花开不得久”的忧虑,今日一曲又如谶语,便再难平复下来。 所幸夜色渐浓,沿街两侧商铺、摊贩俱都开始叫卖,行人渐稠,满城流光。人置身其中,渐渐也被感染。又有雁卿笑语解颐,故意的引着她忘记烦忧,去看这花花世界大好人间,她便也稍稍能不去想心底萦绕不散的不安。 长安有名的商品,今日都沿街摆出了摊位。一路琳琅满目,不暇接应。虽家中自有最上乘的供应,姊妹俩还是各都买了不少。鹤哥儿不由就嘲笑雁卿,“你是有多没见过世面?” 雁卿怀里捧着一包热烘烘的炒栗子,那香甜的气息弥散开来,无形中就很有说服力,“你不想吃?” 鹤哥儿:……他也买栗子去了。 雁 卿回头继续向谢景言学剥栗子。谢景言也并不多教,只用小折刀一个个帮她剖开十字豁口。两个人便凑在路旁临时摆放的一张小桌子上,开开心心的剥栗子。雁卿 十分喜欢谢景言手上那把刀,不过两寸来长,以木为柄。刀柄相接合处以精钢为轴,不用时可将刀刃折入柄中。她也是一眼便看出这刀的贵重之处,不在这巧思,而 在中央那根钢轴——必得是极坚硬难折的精钢所制才可。 谢景言见她心不在焉起来,便将折刀递给她。雁卿接过来便翻看了一会儿,笑道,“这样的好钢,原以为只会被炼作宝刀。” 谢景言便笑道,“觉着惋惜?” 雁卿笑着摇头,“不会——眼下用得才好,可切可削可剖,还能拿来剥栗子。清风明月香栗子,多雅致。”她是俗也俗得有趣,谢景言忍俊不禁,便道,“果然此刻剖栗刀才受用,宝刀反而煞风景了。” “是吧!对了,三哥你是从哪里弄到的?” 谢景言便说,“是楼家所赠——当年我阿娘在楼家西山别墅看到,很是喜欢。后来马场遇劫,楼家去道谢,额外送了我阿娘一把。就是这把。” 雁卿便笑叹道,“……果然得她家才做得出。”楼氏姑侄当年虽因私营铁器被弹劾,实则被忌讳的她们手上的锻铁法。将锻铁法献给朝廷后,楼家便不再锻造精钢。可早年所锻造者,依旧是宝刀之材,千金难求。拿来做刀轴,也是大材小用。 外 头有人说皇后邀买民心,雁卿却不肯相信。你看她就这么大大方方的将宝刀之材锻作菜刀和犁头,还有这样随时将刀刃收入刀柄、免于伤人的小折刀。这哪里会是有 野心之人做出的事?她不是有野心,只是就算如楼蘩这样的姑娘,不论初时如何聪明温柔,也会一步踏错,从此再不能回头。 她待将折刀还给谢景言时,忽然便依稀记起来,类似的折刀,其实七哥也有一把,还曾拿来给她切梨子吃……她一时烦恼,却还是摇头将思绪甩开,又说笑着同谢景言分工剥起栗子来。 杜煦攥着两枚灯笼——先时心念一动,便想买给月娘,可买了之后,却送不出去。 儒门传家,家中避讳严格,他七八岁上便已不再和姊妹们同席。是以论及同女孩子打交道,他生涩拘谨得很。月娘觉着他“无趣”,其实是冤枉了他——能同鹤哥儿、谢景言玩儿到一出去,通常就不会是无趣之人。 杜煦倒也能看得出,鹤哥儿和谢景言紧着雁卿,雁卿紧着月娘。此刻雁卿同谢景言忙碌起来,月娘在一旁闲看,便有些格格不入了。这女孩子,本性上清冷孤傲,偏有多思善感、才情过人,难免就令人怜惜。 他便上前同月娘搭话,“你不剥?” 月娘却不会在人前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依旧笑盈盈的,“沾在手上粘粘的。” 笑意清浅,人亦淡雅轻柔。她手里依旧挼雁卿折给她的梅花,那手指纤白,柔荑一般。杜煦便想,这样的姑娘娇也娇得起来,也令人甘愿剥给她吃。 他心知此刻所思轻薄,忙就岔开了思路,转而道,“先前听曲子,那歌声是否不妥?”月娘便一愣,望向他。杜煦就解释,“看你似乎有所触动……” 月娘便思忖了片刻,还是据实以告,“良辰美景、赏心悦事,那曲子唱得先还应景。”她便将前头的歌词说给杜煦听。虽是靡靡之音,却也是欢宴之作,杜煦便点头。月娘又道,“正当得意的时候,忽听见‘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一句,难免就……” 杜煦不意月娘竟敏感至此,不过无意中听见的曲子,竟就将身带入。 他是专心上进、心无旁骛的性子,对此颇为哭笑不得。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就道,“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以其变化而观之,一季之中,一日之内,岂有常留常驻者?竟无片刻不变。天理如此,若要伤感,便无一物不令人叹惋了。” 这回轮到月娘哭笑不得了。当然,心知他是在安慰她,月娘依旧是感激的,可见杜煦还要再说,月娘还是含笑打断他,“十三哥拿得是灯笼吗?”她再聪慧,也不愿时时听人说天理、道人伦呀! 杜煦难得有些脸红,便将那小灯笼置于手心,递给月娘,道,“……给你玩耍。” 月娘便道谢,将梅花交给丫鬟,伸手接来。她细细看了一回,又令丫鬟取香来点。 拿来做装饰的小玩物,虽里头装了细细的烛芯,可如何能点?只怕立时便会烧坏了。杜煦忙要阻止,月娘却已拿香点起来了。 那烛芯里火光便一跳,随即火光如豆,柔且平稳的亮了起来。 月娘便挑着那两盏小小的灯笼,对着杜煦盈盈微笑。杜煦心中一动,明知不该再看,一时竟移不开眼睛。 此刻雁卿也已剥好了栗子,热腾腾的栗子散发出甘甜的气息,空气都变得诱人食欲。雁卿便招呼杜煦、月娘一道来吃,此刻鹤哥儿又买了新栗子回来,一行人便又热热闹闹的吃栗子、剥栗子。 就这么边玩、边吃、边笑闹着往泰明楼去——待到泰明楼时,西天天际最后的暗红也被沉黑淹没,月上柳梢。上元灯会也到了熙熙攘攘、万人空巷的时候。 泰明楼前,伙计敲响了铜锣,掌柜的要开第一首灯谜了。人潮涌向泰明楼。 ☆、103第六十七章 下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铜锣声尚还震荡在早春沁寒的夜风里,泰明楼前便已人头攒动,将整个路口都堵塞起来。 灯谜是雅俗共赏的项目,又有彩头激励,参与的人多些倒也不奇怪。可这般全城出动的架势也还是惊到了月娘。她见人多便发怵,宁肯不上泰明楼,也不愿挤上前去。就拉住了雁卿,先询问缘由,“怎么有这么多人啊?” 雁卿倒还真知道缘由,可当着谢景言的面却不好轻易八卦,便眨了眨眼睛,笑望向谢景言。 有个风华绝代巷陌皆知的名士爹,这样的场合谢景言也遭遇得多了。可提起他阿爹的雅闻雁卿也目光闪闪的期待起来,他也不由就无奈——他阿爹固然是天心之皓月,他也不是腐草之萤光啊! 双璧之后再无名士,如元世子和他阿爹那般的风流蕴藉,已是不可复制的传说。谢景言固然不比他阿爹当年差,可对于少年成名、举世追捧的待遇却从无幻想。确切的说,他这人其实颇有些“目中无人”,只认定了自己的目标踏实上进,是不大在意世人如何想如何看的。 然而当着自己喜欢的姑娘的面,也还是不由就想炫技炫才,好将她的目光和心思吸引过来。 雁 卿与谢景言都不答话,杜煦怕月娘受冷落,便道,“据说十余年前,灯会上并没有猜谜的习俗。某年上元节,两位名士一时兴起,在此射覆对赌,又做隐语互对。因 手上无纸笔,便以箸蘸酱将诗句题于转鹭灯面上,引得百姓争相围观。后头文人墨客仰慕二人当年风流,蹈踵效法,将谜题贴在灯面上求对,渐渐就成了风俗。泰明 楼借此东风,也就一举成名。” 杜煦是客居长安的外乡人,又年少,不曾听过双璧之名,因此只一知半解。月娘便也听得似懂非懂,贴身 丫鬟秀菊便低声提点,“是元世子和晋公子。”月娘立刻便恍然大悟——谢怀逸是晋国公次子,长安人私下便常称他做晋公子——既是长安双璧的逸事,也就不怪百 姓如痴如醉的追逐了。 便笑道,“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拿筷子沾着酱油,也一样书写出十几年而不衰的雅事来。旁人谁能? 雁卿便也笑道,“至今泰明楼也还会为食客额外准备一碟酱油,好拿来临兴题诗用。” 杜煦笑道,“这便是附庸风雅、东施效颦了。” 雁卿倒略一愣,片刻后脸上便微微有些泛红,低声嘀咕道,“我觉着很有趣啊……”拿酱油题诗是什么感觉你就不好奇吗? 她怕杜煦听见尴尬,声音极低。不过月娘和谢景言离得近,都隐约听见了。月娘赶紧绷起脸来,免得自己笑出声。谢景言也抿起唇,没做声。 一时往泰明楼前赶去的人从他们中间借路,谢景言侧身护着雁卿,待那一拨人过去,两人已被冲到一旁。天黑人多,一时竟找不见鹤哥儿他们。雁卿倒也并不担心——月娘身边还有鹤哥儿和杜煦呢,丢不了。 他们也很快就看到对面月娘提着的两盏小灯笼,不过一时有车马经过,还不能过去汇合。 等着车马过去的短暂时光里,雁卿忽而感到拘谨——实则她也不是头一回同谢景言单独相处,可也许是年岁渐长的缘故,在谢景言面前她似乎格外容易羞赧。明明灯火璀璨,人流涌动,却又仿佛灯火阑珊,人行寥落,他的存在清晰、温暖,令人在意。 还有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衣香——就在刚刚他伸了手臂护住她时,她又嗅到了。那气息很令人面红耳赤。 这感觉令她无措,雁卿便想打破此刻的寂静。 却在此刻听到谢景言低声笑言,“我偷偷试过……” 雁卿略不解的回过头去,谢景言眸光里都是笑意。她忽而就记起自己很早之前就觉察的事实——谢三哥生得很好看,这令她顿了片刻才回味过来——谢三哥说的是酱箸题诗。尴尬的感觉才又被心中跃跃欲试的好奇取代了,她目光立刻又晶亮起来。 “不够黑浓,不好用。”谢景言便笑道,“筷子又不吸墨,笔画如钉。” 雁卿就感到惋惜,“哎呀……” 谢景言笑意更深,他就缓缓将秘诀道来,“需兑一半豉汁才好。筷子也不可用金银乌木,桦木略可。” 雁卿便又噗的笑出来,道,“回去我就试试。”片刻后又问,“没用完的三哥怎么处置的?” 谢景言便笑道,“嗯,似乎是……蘸着馄饨吃了。” 那车终于过去了,鹤哥儿、月娘他们也终于看到了雁卿,便往中间汇聚过来。 尚还没回合,便又听到人喊,“行人避让!” 几乎就紧随着这声提醒,马蹄声、车轮飞碾在青石露面上的轱辘声也传了过来。雁卿循声望去,便见一辆双驾马的檀车正飞驰而来,那马已奔跑得极快,车夫却依旧扬鞭猎猎,同时出言驱散着行人。 那车来势汹汹,装饰虽不十分华美耀眼,却也看得出贵重来。只显然不是役车,也不知是那家大人物出行——赵、谢二姓都已位极人臣,却也未曾如此张狂的在闹市飞车。 行人自然都不会撄其锋芒,纷纷避让,不多时前头便也让出道路。连泰明楼前喧哗都低落不少。 此处原本就已人山人海,为腾出这么条路来,难免有推挤。不知是谁被踩了脚,叫骂推搡了一下,随即便有个孩子一趔趄,手里抱着的绣球滚落在地面上。那孩子年幼不解事,追着那绣球就跑到路中间来。 马蹄声烈,檀车已近在咫尺,几乎可看到马蹄在眼前扬起,那孩子却依旧没有察觉。雁卿心下焦急,也不及细想,立刻便冲了出去。然而肩头一紧,被强掰了回去。随即耳边便是衣风之声——谢景言将她推了回去,自己上前抢起了那个孩子。 马车就在这一刻轰然撞来,那漆黑高阔的车厢壁亘在雁卿跟前。马蹄扬起来,嘶鸣咴咴,又原地踏了几步,终于停下来。 人群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雁卿的心仿佛被撞了一下,一时脑中都是空茫的。她推开人群便要上前去看,手腕却再度被拽住。她挣了两回没挣开,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后头阻拦她。雁卿恼火的回过头,便看到元徵。 元徵也是一脸紧张,拉住了雁卿便上前扶住她的肩膀,焦急的上下打量她一番,见她确实完好无损,才长松了一口气,便要将她抱在怀里。 雁卿心里焦躁,胡乱推开他,道,“我没事,我得去找三哥哥。” 她头也不回的揽着裙子便奔上前去,元徵没拉住她,只能也跟上去。 谢景言揉着肩膀从地上坐起来,略活动了一下关节——捞住那孩子时,他恰踩在一块儿冰上,几乎就就要在马蹄下滑倒,所幸身手敏捷矫健,立刻就改作以手撑地,愣是在被马踏到之前跃开了去。因怕伤着怀里的幼童,着地时难免就不够潇洒的将自己摔了一下。 得说摔得略疼——尤其是脸面上。 不过他心里更多的是焦急——将雁卿推回去时他一时急切,手上便失了轻重,也不知是不是弄疼她了。且此刻她一个人在人群那侧,万一再被挤得走丢了怎么办? 他起身便要去寻雁卿,却被人堵住道谢——那孩子的随侍终于赶上了,有去看顾小主人的,有来酬谢谢景言的。那孩子似乎出身门第并不低。谢景言也只敷衍着推开他们,奈何他们还不算完。谢景言性情再温和,也不由就不耐烦起来。 所幸鹤哥儿他们也及时挤到了。鹤哥儿来扶助谢景言,询问雁卿的去向,杜煦便主动替他们应对道谢的仆人。 雁卿绕过车驾去,终于从人群中看到了谢景言——谢景言目光正四处搜寻,虽束发的僕巾被扯开了,发髻略松了些,模样却是完好的。她心里一松,便抬起手臂唤道,“三哥,我在这边!” 她推挤着人群上前……得说行人还是友善的,知道她与谢景言同行,立刻便闪开道路。 鹤哥儿先上前迎她,雁卿却恍若未觉,直奔到谢景言跟前,便焦急的查看,“有没有被撞着?” 她不开口还好,一开口谢景言便有些热血上涌,抬手就戳了她额头一下。他是习武之人,这一戳立刻便留了一道红印子,几乎将雁卿戳出泪来……雁卿总抱怨鹤哥儿手重,谢景言手重起来竟还更有甚之。 可她也不敢抱怨委屈——此刻谢景言分明是有些恼火的。 谢景言确实有些恼火,可更多的还是后怕。待要教训她,却说不出狠话来,待不教训……言辞卡了好一会儿,还是无奈叹了口气。开口时,语调中已带了些无奈的苦笑,“下回可别再这么鲁莽了。” ……相交这么久,他哪里还不明白雁卿是个怎样的姑娘? 雁卿以为会有一场气势汹汹的训导,谁知就这么和风细雨的。立刻便信誓旦旦的点头保证,“再也不会了!”随即又小心翼翼的询问,“三哥你没伤着,对不对?” 谢景言:…… 他一时竟有些惋惜自己连点儿皮都没擦破了,雁卿这模样实在令人忍不住就想拿捏她。 却还是笑起来,“没有,我好好儿的。” ☆、104第六十八章 上 两个人的心事一时就都放下了,他们互相对视着,就在这万人之中,不合时宜的同时轻笑起来。 元徵跟在雁卿的身旁,却仿佛咫尺天涯。 实 则今日他去接雁卿一道来游灯会,却得知雁卿既没有等他也没有留信儿时,便已意识到了——他与雁卿之间再不同当年那般亲密。或者说很小的时候他就明白迟早会 有这么一天,雁卿会被更有趣的人和事所吸引,渐渐远离他们共有的那个小世界,而后再不回头——她本来就是这么个心无旁骛的追逐着新奇和未知的姑娘,不可能 长久为他这么无趣的人停留。 元徵也常想,该不择手段的抢先将她绑在自己身旁,令她哪里也不能去。可又时不时会幻想,也许他们之间还有更温情、更牢固的羁绊,也许万花入眼遍览世事后她依旧会选择停留在她的身旁,和他同看云起花落,斗转星移。 不过说到底,这希望连他自己也觉着渺茫。只是若最后她真的这么选择了,于他便是最欢喜的结局,是以他忍不住拖延着、等待着罢了。 果然,世上哪有这么完美无缺的事啊。打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给她选择的机会。 人心古朴,因出了事故,早自发将那车驾围了起来,等待巡逻的衙役来处置。 闹市里驱逐行人,嚣张跋扈的跑马,难免容易激起义愤。纵然知道长安多贵人,不可轻易得罪,可人聚集得多了,私底下你一言我一语,渐渐便不可控制的大声嚷嚷起来。 “就该教训教训!”“也不知是哪家刁奴,狗仗人势!”“万一真伤着人……”…… 雁卿却还冷静——主要是谢景言完好无损,那孩子也救下来了。她此刻唯庆幸尔,反倒就没那么恼火。不过,这件事里身陷险境的是谢景言,而她们姊妹这边年长者是鹤哥儿,是以她也不插嘴。只望着谢景言和鹤哥儿,等着他们决断。 鹤哥儿对雁卿也有脾气——竟就那么冲出去了!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就算要救人,亲哥哥还在这里呢,轮得到她逞能?!但也不可能在人前就训导起来。便搁到一旁,先问谢景言,“如何?” 谢景言便又看了那马车一眼——车夫虽被围住指责,却并不理会,只向车内人请示。 谢景言又和鹤哥儿目光交流片刻,确认鹤哥儿也是同样的想法,彼此便一点头。 两人便不再理会那马车,只带了雁卿一同去和杜煦、月娘汇合。 雁卿却还记着元徵,便要招呼着元徵一道过来,回过头去,却已寻不见元徵的身影。 雁卿便有些怔愣,却也不能在此刻丢开鹤哥儿他们去寻元徵,犹豫间便一步三回首的跟着鹤哥儿他们离开了——她是已看出来了,鹤哥儿他们打算就这么甩手离开,甚至都没打算和那车上的人说句话。 这也是息事宁人的路子——那孩子身旁都是保姆仆役,没什么主心骨。谢景言他们离开,那些人也肯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巴不得息事宁人。既然谢景言和那孩子两边都不计较了,路人也不可能越俎代庖,去为难那车上的人。 用不了一炷香功夫,这边人群也就散了。 这般处置多少有些令人不痛快,可也是最合时宜的处置法——众人群情激奋的堵在通衢要道上,难免令官家不安,何况又是大过节的。当然是大事化小,早散早好。 就只是欺负那孩子年幼,不能给自己主持公道罢了……雁卿心里还是略不自在。 不过,待雁卿到了那孩子跟前,见他懵懂的缩在保姆怀里,比起被车吓着,分明是更害怕此刻吵嚷难控的局面,心底那点不痛快也就彻底消散了。她就想,到底还是二哥哥和谢三哥处事更妥善老辣,便有些羞愧脸红。 谢景言还是对那孩子的家人道,“快送去医馆看看吧。” 那孩子身旁保姆、仆役却还想拉住他们,七嘴八舌的“……好好的在大街上就要撞人,真是无法无天了。”“多亏了有恩公在,不然伤了小主人,我们受罚还是小事……”“恩公且慢走,待我们禀明了主人,必有重谢!” 谢景言尚不如何,鹤哥儿已不露痕迹的轻笑一声。 这些人表演得浮浅,雁卿到也听出来了——他们是觉着事情压不下,怕主人知道了要责罚,便想将责任推给驾车之人。又盼谢景言替他们作保辩解…… 谢 三哥正人君子,不好戳破。鹤哥儿也有度量,不屑戳破。雁卿却是有一说一的性子,“他固然有错,可也许是有什么急事呢?要紧的还是把孩子牵好了。”毕竟这本 来就是条路,不能不让人走车马。何况那人虽跋扈,却也提醒、驱散行人了,倒算不得故意为恶,“你们还是快送孩子去医馆吧。” “有急事也不能撞人啊!” 雁卿见他们还在争执是谁的责任,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 她还惦记着元徵,这会儿是彻底无心和这些人多说话了。 片 刻功夫,那车夫也从车内之人那里得了指示,十分客气的上前作揖,又送上两锭元宝,“家中有事,长辈传唤郎君回去,是以急着赶路。差点撞上你们,是我的疏 忽,适才郎君已斥责过了。我这里向诸位赔礼道歉,若诸位不许,改日登门致歉也可。只是今日实在有事,还请让出路来。” 谢景言同鹤哥儿似乎略有惊讶,虽没明显表露出来,可雁卿还是察觉到了。她不由就望向那辆马车。 外间灯火通明,车内却一片昏暗。她望过去时,那人恰才放下车窗帘——他方才似乎也正在审视这边。雁卿只借着灯火,在那短暂的间隙里,隐约看见一双猫一样的眼睛。那目光深刻,明明没什么情绪,却仿佛灼人。窗帘放下了好一会儿,雁卿还觉着被看着一般。 隐约眼熟,却也已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了。雁卿便也很快抛之脑后。 那车内之人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也没有露面。然而车夫的气质已十分不俗,态度虽看似谦卑,其实却很是高高在上。何况是坐车的人?众人纵还有火气,脑子也不由就清明了几分——长安多贵人,不是谁都得罪得起的。 很快也就让出了道路。 幼童的家人们虽还想再争,那车夫便又道,“闹到你们主人家面前,怕不大好。”便立刻噤声了。 那马车很快便从人群中穿过,随即车夫再度扬鞭,沿路往北疾驰。 跋扈之人没被打脸,这结局难免令围观诸人失望。不过毕竟是事不关己,指点议论了一阵子,当泰明楼上敲响第二通锣鼓,第二道灯谜自楼上悬挂出来,气氛便又再度火热起来。 已快到泰明楼前了,雁卿略有些心不在焉。她目光四下寻找着——虽觉着元徵是生她的气,是以离开,却还是会忍不住想,也许七哥只是有事,很快就回来了呢。 谢 景言见她心不在焉,也就停下脚步来,等着她。鹤哥儿便瞅他。适才他们自然也都瞧见元徵跟着雁卿过去了——元世孙在人群中,便譬如明珠在瓦砾间,天色再暗、 人再多,也不过更衬托他的明月之容、玉山之姿罢了。他这个人,唯有美貌无可毁谤。鹤哥儿自然也知道,也唯有对雁卿的心思,谢景言同元徵是一样的。 所以他就不明白了!难道谢景言打算效仿娥皇女英,和元徵一道嫁给他妹妹?否则怎么就能这么贤惠、这么知心,这么不妒不悍!他就不想让元徵离雁卿远远儿的,一辈子都不露面才好? 当然,鹤哥儿也只腹诽罢了。这些事他是不会多嘴的。 ……虽如此,但当雁卿终于在灯火阑珊处望见元徵的背影,道一声“等我一会儿”,便拨开人群,再度挤回去追元徵时,鹤哥儿也还是忍不住就道,“拦着她!” 谢景言就望着雁卿,过了一会儿才道,“让她去吧。” 雁卿不停的分开人群,终于元徵就在前头,她便唤道,“七哥!” 元徵的脚步就顿了一顿,雁卿追至他的身旁,抬手拉住他时,他才回过头。 夜露浓重,雁卿睫毛、头发上已沾染了水汽,双瞳润得发亮。头上兜帽已经松落下来,露出冻得红红的脸颊和耳垂来。她仰着头,略不解的望着元徵,“七哥不和我们一起去玩吗?” 元徵便也冷硬的道,“我不惯和旁人一道。” 雁卿噎了一噎,片刻后才道,“哦。” 元徵便又说,“朱雀街前有新扎的鳌山灯,你去看吗?” 雁卿便说,“……今日和月娘说好了,要在泰明楼前看灯会。” 元徵便也说,“哦。” 两人一时无话。好一会儿之后,雁卿终于又说,“明日吧,明日我们一起去看鳌山灯。” 元徵道,“何必呢,你又不想去。” 雁卿忙道,“我想去了,也想同七哥一起去。”可不知为什么,明明想去,却又觉得沉重。她便问,“七哥生我的气了吗?” 元徵道,“……没有。” 他沉着脸,分明就是不想再理会她的模样。雁卿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做错了,问了他又不说,也只觉得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疏通不得。她就又抬头看元徵,却只看到他淡漠、疏远的面容。 雁卿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丫鬟在一旁悄悄的提醒,“……他们还等着呢。” 元徵面色更冷,扭过头去,道,“快些回去吧,别让他们等急了。” 雁卿就觉得眼睛里一热,泪水便涌上来,她就又说,“嗯……那我回去了。” 可脚步很重,明明立刻就想转身逃走,免得在元徵跟前哭出来,可还是呆呆的等了好一会儿,确信元徵是真的不会改变主意了,才挪着灌了铅一般的双脚离开了。 泰 明楼的灯谜有九重,因每一步都请人精心安排过,不论是灯谜本身,请来热场的乐班、名伎,还是中间安插的歌舞、花火都是又热闹,又可品玩。其巧妙处连杜煦也 暗暗赞赏。这一晚气氛只是越炒越热,人的情绪越吊越高,每一次开谜都欢呼不绝。可雁卿姊妹却始终没有提起精神。 月娘一整晚都心不在焉,雁卿虽强打起精神,却也显然有些恍惚。 ☆、105第六十八章下 谢景言则只专心猜灯谜。 灯谜也分雅俗。俗之灯谜多描形状物,在于生动有趣,并不难猜。雅之灯谜却有文人的巧思,引经据 典,迷格精妙,非博学且敏捷者不能品味其中趣味。泰明楼的灯谜起自长安双璧,更偏向文人雅戏。但十几年来经久不衰,自然也有俗而有趣之处。这九重谜题是由 浅入深,由俗而雅。到第八、第九重谜题,才真正刁难人起来。 至于前七道,纵然他们一行人个个一心几用,也都猜了出来。只是想要赢取彩头,还得将谜底写在灯笼上,抢先悬挂到指定位置才可——猜位置、抢位置,也是灯会上颇为热闹的环节。 谢景言一向不爱与人争风头,这一晚却是毫不低调。他的才智、武艺都出类拔萃,施展到这种场合,几近于拆台。所幸泰明楼的掌柜见多识广,很有些把控局面的才能,不断的针对谢景言修改规则。渐渐就将人们的兴致从猜灯谜,引到伙同掌柜围追堵截谢景言身上。 杜煦和鹤哥儿则无语的看着谢景言出风头——并不是不敢和他比拼,实在是这一晚谢景言分明就是心情很不好,正期待能有个人跳出来让他试刀。他们才不肯往枪口上撞。顺着谢景言,帮他把火气撒了才是正理。 转眼间,谢景言已将第八盏彩灯挂上楼楣,一跃回到二楼的临窗阁里。 泰明楼下、楼里人声鼎沸。待掌柜的宣布谢景言再度猜中,人群里已有不少喝彩之声。此地虽没有千军万马,可谢景言能在一众人的围追堵截中如入无人之境,那功夫也是相当漂亮。 第九通锣鼓尚未响起。楼下已开始清出场面,准备燃起烟火。那烟火近乎庭燎,以苇薪扎成,大约是夹带了硫硝木炭之物,燃烧起来银花四溅,绚烂夺目,有人称之为花火,也是泰明楼灯会上最热闹的节目。 那货架子早已扎好,一支支的自后院儿搬出来。邻近住户纷纷推开窗子,离得远的路人也都翻墙上树的站好了位子,等待烟火点燃。雁卿便也招呼着月娘到窗前去看。然而看烟火的人多,一拥而上,几个人便又被分隔在不同的窗前。 只一眨眼,雁卿便被挤到了后头。女孩子身量到底淡薄,那人墙她是再挤不过去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便看到谢景言站在一侧看他。 夜雾早已消散,明月破云而出,银辉匀净的映在他身上。他面容本就极精致,此刻看着更如无瑕美玉一般。眉眼极清隽,一笔也添减不得。那眸子映着月光,本是极清冷的,可雁卿与他对视着,却只觉出温暖柔软的情愫来。 无意中撞见他凝视的目光,本该是尴尬的,可雁卿心里竟有片刻的沉寂,仿佛光阴停滞一般。 也就在这个时候,每一扇窗子外,都有明银色的花树腾起来。屋内一瞬间明若白昼。两个人同时向外望去,便见外头有火树千光,花焰如星河闪烁。那烟花比传说中更绚烂和盛大,花火的溅落燃烧声淅淅沥沥,像一场春雨。 谢景言伸出手去,道,“跟我过来。” 雁卿也就愣了那么一刹那,便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谢景言便带着她上了阁楼的楼梯,那高处有一扇小小的顶窗,适才他就通过那扇窗子将第八盏灯笼挂上了酒旗。谢景言推开了窗子。相对楼梯而言,那窗子开得略低,雁卿便揽裙坐下来。 窗子很小,视野却极开阔,推开来只觉得半个长安城都在脚下一般。那地上银河似的一条街便整个的展露在眼前,却并不是在泰明楼前——那街上明银色的花火不断的涌出、闪烁、熄灭,绚烂夺目。 他们就并肩看着外面的烟花。 雁卿就感叹,“和我想的截然不同,竟有这么好看。” 谢景言便道,“也是今年才有的,不知是哪家做出来的。” “三哥也没见过?” 谢景言便道,“早些年夜战时见过,军中拿来发信用。也只一树花火射起来罢了,没这么浩瀚夺目、灿若星河——在民间看到,却是头一回。” 过了一会儿,雁卿又问,“那边是朱雀街吧?” 谢景言道,“是。” 雁卿便静静的望着那烟火。沉寂了好一会儿,终还是说,“三哥,我心里很难受。” 外间嘈杂,她的声音淹没不闻,连自己都听不见。 谢景言没有应答。 雁卿便不再多话了。也不知这喧嚣的寂静持续了多久,忽然她便听到谢景言说,“去找他吧。”雁卿不由愣住,呆呆的望着谢景言。谢景言便也回望着她,“喜欢他便去找他吧。” 雁卿脑子里懵了一阵子,在想明白之前,便已经摇头了,“可是我不可能丢开月娘、二哥哥、三哥你们,去和七哥看鳌山灯啊。如果七哥就为了这个,不想再理我了……那他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她说,“……我不去。” 谢景言便说,“可是你心里很难受。” 雁卿便团起身子来,“……很难受。” 谢景言便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他大约并不是令你丢开月娘和子远,而是因为我也在吧。” 雁卿不解的望着谢景言,谢景言便说,“我喜欢你。” 那将天空映得明若白昼的烟花一瞬间沉落了,那小小的窗口重归黑暗和寂静。夜色中,谢景言的面孔只是依稀可分辨,唯那双眼睛里沉落了星光。 雁卿望着他,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唯一清晰的只是心口砰砰的跳动声。 那空间狭窄,谢景言便站起身,退了一步。 他们互相对视着。片刻后,谢景言先移开目光——烟花散尽,围聚在窗前的人群就要散去,他便又对雁卿伸出手去,说,“快些下来吧。” 那楼梯窄而且陡,因偏僻无光,行走时要极当心才可。雁卿自然而然的,便将手搭在了他的手心里。 泰明楼这一年燃放的烟花也很热闹,可同朱雀街上那一场相比,便黯然失色了。 直到第九通锣鼓声响起,人群依旧在议论那烟火是谁家所燃放,自何处而得……不过,等泰明楼最后一个灯谜揭开谜面,人群的注意力便重又被吸引回来。所有人的目光重又聚集到谢景言身上。 谢景言只淡定饮茶。 不知围观诸人反应不过来,连鹤哥儿都有些疑惑的提醒他,“谜面出来了——” 谢景言,“哦。” 虽没大流露什么表情,然而也还是一眼就看出,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鹤哥儿:…… 他一人将泰明楼这夜晚搅乱得近乎无以为继,结果到最高_潮时,他甩手不干了。 鹤哥儿这么可恶的熊孩子都觉得他可恶了! 历来这第九个灯谜就不是给普罗大众来猜的,往往都是一二才子解答出来,众人才心领神会。因谢景言前边儿的风头,人人都望他来解答,但显然此刻谢景言压根儿没有这个觉悟。 鹤哥儿当然也猜得出,但他今夜就打算看热闹了。自不会替谢景言善后。 杜煦只得无奈提笔。 元彻站在朱雀城楼上,看那盛大的烟火终归于沉寂。 身后皇帝也才回过神来,感叹道,“也不知是谁想出这般妙用。”军中用烟花为信虽也没多少年数,皇帝却是知道的。只是节庆燃放了来增添喜庆,确实头一回看到。 元彻便道,“当是庆乐王府。”又道,“京城宝御坊年前贡上来一批,因是明火,儿臣怕走了水,便没让燃放。据说造一枚便要半贯钱,适才放那一场,没千把两银子不成……也就他府上才有这大手笔。” 皇帝便笑道,“四叔确实是闲情雅致、财大气粗。”倒也想起来,转而问楼蘩,“宝御坊似乎还是你家的产业?” 楼蘩便道,“是,一向是姑姑打理着。” 皇帝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那烟花沉寂后,似是有火花引燃的道路中央的鳌山灯,安业坊前忽的有一团火烧了起来——鳌山灯以轻纱和薄纸糊面,自然是遇火便着,那火光红艳,浓烟滚滚。虽有不少人前去扑灭,却还是很快便烧得只剩一个竹架子。 皇帝在朱雀楼上看见,才吩咐人赶去救火,便见那火光已烧尽了。 安业坊临着朱雀街,正是庆乐王在长安的宅邸所在。皇帝便又派人去慰问庆乐王,也确认是否伤了人。 不免又感叹,“果然得小心燃放,这东西确实容易引火。” 元彻只静静看着,并不做声。 他 只是记起那年元徵御前问答,对皇帝说他的心上人是赵雁卿——那个时候元彻忽然意识到楼蘩其人的可恶。因为她,他阿爹移情别恋,还给他弄出个弟弟来。他也对 赵家始终不能放心,生生疏远了自己最该信赖的太子太傅。原本有机会令雁卿做他的太子妃,也因介怀她同楼蘩亲近,硬是放弃了。元徵送这么个人进宫,真是将他 的性情算得一清二楚。 然后,元徵自己竟想娶雁卿——他打算得未免也太如意了。 这一日元彻到燕国公府上,并没有见到雁卿,却同元徵遇见。那个时候元彻就想,他改主意了,唯有元徵,永远也别想得到。 ☆、106第六十九章 上 离开泰明楼时,街上依旧人流不息,喜庆的气氛弥漫在整座皇城——上元节的欢庆虽不至于通宵达旦,但也常闹到后半夜才消停。似谢景言、杜煦这样三五少年一道出游的,彻夜不归乃是常事。 当然,雁卿姊妹是不可能有这种自由的。闹完了灯谜,眼看亥时将至,纵然还未尽兴,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雁 卿一路上都很沉默,同来时那般叽叽喳喳东奔西跑的模样截然不同。她觉得自己可能生病了,走路都和踩在云端一般,有好几回都差点撞上路人,才意识到自己是在 通衢闹巷里。这喧嚣的夜晚也仿佛变得寂静,可又并不寂寞。她总是能清晰的意识到谢景言在何处,他们并肩而行,明明并没有言谈,可又连他唇角最细微的笑容都 能察觉。 千灯映照,到处都是明亮而又柔和的光芒。残冬的寒气也消失不见,心里暖融融的,仿若阳春。 这感觉于她而言还很陌生,可人的本能总是一点就透。纵然这夜晚她就和梦游一般不能如常沉静的思索,也还是清晰的意识到了——她大概也是喜欢谢三哥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谢景言,或者该说,她从没想过谢景言也是可以“喜欢”的。 自 幼她便同元徵要好,因元徵生性孤僻,若要同他玩她便只能疏远旁人。她对旁人表露出一分在意,元徵便要心生不悦。是以尚还不解事时她便已潜移默化的在心底同 旁人保持距离,她不经意间就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日后要同元徵在一起的,竟是从未想过,她也有可能会喜欢上元徵之外的什么人。 但谢景言向她表白心迹的那刻,这藩篱便被打破了。于是早先被她忽略了的那些感受骤然间就清晰起来——她喜欢谢景言。大概那年春分演武,她看他三矢破的,心里便已在意。随后的每一次相见和相处,她对谢景言的好感也都在加深,渐渐便有了懵懂的情愫。 若谢景言不点破,她大概还是会懵懂无知的忽视下去。 但那喜欢也终有一日会浮上水面吧。 一直到将分别时,雁卿也还晕晕乎乎的喜悦着。这喜悦和以往她所体验过的截然不同,很私密,很不真实,仿佛什么也不用做也能一直持续下去一般,仿佛现实中令人烦恼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一般。 她和谢景言目光对上,谁都没说什么,可又都自然而然的心领神会般欢喜的微笑起来。 就那么互相望着。 鹤哥儿果断的插到了他们中间,面带不善的望着谢景言——以他的敏锐,自然已察觉出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题就在于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凭直觉判断总归是什么很不妙的事——看他那个傻妹妹一脸招招手就会被拐走的蠢样吧,绝对是被灌迷汤了! 鹤哥儿也不是就不准谢景言喜欢他妹妹,但必须得在他的监督之下规规矩矩的喜欢。也不是他有什么控制欲,实在是他这个妹妹精明不足,行动力有余,遇上谢景言这种不声不响就把什么坏事都给做全了的,绝对被卖了还美滋滋的帮着数钱呢! 朋友归朋友,此刻鹤哥儿是真的竖起毛来想挠谢景言一爪子。 谢景言却只抿唇一笑,他是真觉得被揍一拳也没什么——雁卿果然也是喜欢他的。 虽他与雁卿不同,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自己的心意,然而当此之时,心境却和雁卿差不多。纵然鹤哥儿在一旁怒火中烧,随时可能拳脚相加,他眼里也还是只有雁卿,整个世界仿佛都花朵般柔软明媚,阳春温暖和煦。总觉得此刻看什么都开心,对什么都能宽容。 鹤哥儿这挡得确实有些碍事,雁卿便自他身侧探头出来,道,“三哥。” 谢景言便温柔的凝视着她。天色已晚,他情知该只止于礼,令她早些回去歇着。可又总觉得似乎还早……明明前一刻他们还在一起看烟花,怎么就已到了这个时辰啊。 “快回去吧。”他也还是微笑着说,“改日我再来看你。” 鹤哥儿:…… 可恶!就这么理所当然的把他无视掉了! 鹤哥儿便又去挡他们的视线,直接抬手去拦谢景言,“好了好了,你也赶紧回家吧。”又对雁卿道,“东西都带回来了吗?” 雁卿略一分神的功夫,鹤哥儿也就麻利的给谢景言和杜煦安排好了马车,不由分说的把他们送走。 进了门,往慈寿堂去的路上,雁卿也依旧面带笑意,目光轻快明亮。她自己是不觉得,鹤哥儿却知道——似乎回回见了谢景言之后,她都能一个人穷乐呵起来。只不过今晚格外心无旁骛罢了。 就算不愿意,鹤哥儿也只能承认——比起他这个亲哥哥来,反倒是谢景言更能令雁卿感到快乐。 难免是要酸一下的——养了十四年啊! 自然也还是要再确认一番……一道进屋见过太夫人,月娘自然是留在慈寿堂了,鹤哥儿便同雁卿一道出来。送她回香雪居的路上,就审问道,“谢三跟你说了什么?” 雁卿,“啊?” “别装了。”鹤哥儿语气就不那么柔和,“看花火那会儿,他肯定跟你说了什么——说了什么?” 雁卿不由自主的就又笑了起来,“没说什么啊~” “你可别犯糊涂!”鹤哥儿已察觉到事态严重,便又叮咛,“近期还是别见他了。” “为什么呀!” “哪 儿来这么多为什么!”鹤哥儿一口顶回去——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谁还不知道谁的心思。思及此对谢景言也是更恼火,更看不顺眼了。多说尴尬,他便又岔开话题, 问道,“还有,你也别太好说话了——元七闹脾气关你什么事?何必要你低三下四的去哄他。下回他再甩脸子走人,你就让他走,还欠他的不成……” 鹤哥儿又叮咛提点了许多事,可雁卿已全都听不进去了。她脑中只剩嗡嗡的一片。 七哥,元徵。 这一夜自谢景言说“我喜欢你”时,她便仿佛进入了梦境,将现实中的一切一时都给忘记了。可那些事其实一直都还在。 谢景言说,七哥不是不许她和月娘、鹤哥儿玩。他不肯妥协,是因为谢三哥在。 谢景言说,他喜欢她。 到此刻雁卿终于才回想起,彼时他们在说什么。 她再迟钝,此刻也已明白了元徵对谢景言的敌意所为何来。 并不是她单方面的以为她日后必定会同七哥在一起,七哥也是同样的心思。纵然他们从未有过许诺乃至于约定,可在彼此的认知中,这其实是顺理成章到不必刻意言明的事。 雁卿忽的意识到,她猝不及防的喜欢上谢景言,其实并不是那么纯然欢喜。那对元徵而言,那也许是一种背叛…… 她心里忽就慌乱无措起来。 她生性逍遥,从不觉着被人伤害过。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去伤害什么人。 可她终于也长大到这个年纪,需得正面这样的抉择了。 ☆、107第六十九章下 夜色渐凉,过了子时,街上行人终于也寥落起来。 庆乐王府上下人正在清理门前的鳌山灯,虽烧得只剩下个骨架,然而这样的庞然大物要彻底拆掉也并不容易。兼燃放烟花剩下的泥基、纸胎,足足用力半个多时辰才将街面清扫出来。 刚开始的时候,庆乐王府的小世孙还站在鳌山灯骨架下发了一会儿呆。这会儿早已不见人影,想来是已去睡了。 下 人们虽都噤声不语,私底下也不能不揣摩他的心思——上元节前他不惜重金打造,连鳌山灯的图样听说都是他亲自画出来的。这一日早些时候他心情也分明很好,傍 晚出行前,还赏了在外头布置鳌山灯的匠人。平素那么清冷沉默不理人的性子,竟也主动向人微笑。谁知一个人回来后,就全变了样。 他拿烟花将那鳌山灯点着,众人忙乱救火时,他一个人清冷的仰望着大火,简直就像个随时会大哭大笑起来的疯子。 自然是没有,不过大概他哭笑出来会更好些——大火烧尽了时,他孤零零的望着那烧空了的骨架的模样,竟令人觉着同情。对他这样的天潢贵胄而言,被人同情反而比被人侧目而视更难堪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元世孙大约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是同情也罢、疏远也罢、厌恶也罢,他似乎从不放在眼里。 众人也只是暗自感叹罢了。 清扫已毕,要将杂物运走时,忽又听到元徵的声音,“重新搭起来。” 众人都不知他何时又出来,俱都吓了一跳。上元灯三日不熄,街上依旧灯火通明。可因夜深少行人,那灯火便也显得清冷。元徵就站在灯下,面色淡漠平静,清冷单薄得雪人儿一般。 ——明明才亲手烧了,又要“重新搭起来”,众人只觉得头皮发麻,越发揣摩不透他的喜怒。 “立刻重造起来是不可能的……”便有人硬着头皮上前答话,“要搭架子,还要将各个部件一点点扎出来,没个十天半个月不成。” 元徵望着那空洞洞的路面,依旧只是说,“重新搭起来……用多久都没关系。”他说,“重新搭起来。” 那人只能答,“是。”不觉又偷偷抬头看元徵,随即便是一愣……待元徵走远,只见那苍白的一抹背影消失在夜色里,才骤然回过神来。 ——元世孙那一刻的目光,倒有些像个输光了身家的赌徒,明知再赌下去希望微茫,也还是孤注一掷了。 第七十章 第二日谢景言果然如约来见雁卿。 上元灯会有三天,这几日原本就是聚众玩耍的时候,谢景言接连来拜会没什么可指摘的。家中也是如常接待他,因长辈们喜欢他,都见之心喜,也并不嫌他频频来叨扰。 鹤哥儿虽心有抵触,可既然雁卿喜欢,他也不会当真去妨碍两人的姻缘,也只在谢景言说要带雁卿出去玩耍时,悄悄提醒林夫人,“昨日见了谢三,雁丫头便不大对劲儿。您可得留点儿神!” 林夫人淡定喝茶——雁卿出来和谢景言一碰面,她就已察觉了,还用鹤哥儿提醒? 对 谢景言,林夫人是无不满意,也无不放心。实则她比雁卿更早察觉到,比起元徵来雁卿总是下意识的更在意谢景言,偏偏雁卿就闷着头认定了自己喜欢的是元徵,林 夫人也是又好笑又好气又替她着急。此刻明白那层窗户纸已点破了,林夫人也是跟着松了一口气——她也在等着看雁卿什么时候想明白过来呢。 便道,“雁丫头没防备,你留着神,给我跟好了。” 鹤哥儿:……喂!为什么又是我! 鹤 哥儿是觉着,这种情形下就不该让雁卿和谢景言一道出去了——虽说谢景言一直都居心不良,但做派还是很君子的,因雁卿无意,他便也规规矩矩的以世交兄妹待 之。当然,偶尔也免不了有些略出格的做派,譬如簪花拢发什么的,但总体还是坦坦荡荡的,便不必在意人言——旁人也无法指摘什么。 可如今这二人分明就是两情相悦的模样,纵然谢景言如常言笑,可一旦心意有了回应,难免就会得寸进尺。偏偏雁卿又不懂防备,不会主动去叫停,再要只止于礼,便艰难起来。要掩人耳目,更是不可能的事。 鹤哥儿真怕在大街上,两个人就海枯石烂的互相凝视起来。 他是真不想跟着出去,总觉着这二人就如两只天性相吸的彩蝶在飞近而他是时不时扇过去煞风景的一个大巴掌似的。就算是为了他们好,也太招人恨了! …… 但真出了门,鹤哥儿发现自己竟想多了。 雁卿很拘谨,并没有门户大开的仰着头目光闪闪的望着谢景言。虽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开朗模样,可就连鹤哥儿也察觉到了,她有心事,且在自觉不自觉的同谢景言保持距离. 鹤哥儿不由就看了谢景言一眼——虽因妹妹被拐走的危机而看不顺他,但此刻鹤哥儿还是放缓了脚步,给他们留出了相处的空间。 谢景言仿若没有察觉出雁卿的心事,他也只是如往常带着雁卿玩耍一般,似乎已将自己昨日才告白过的事给忘记了。 他们出门晚,来到东市时已开市了。上元佳节利市,四海八荒的商贩都出动了,沿街便聚集了许多异国人。又有百戏团搭了棚子表演,胡姬招徕顾客。各商铺也将招牌货物沿街摆放出来,彩旗当风招展,红灯笼如珠串高悬,入目鲜亮缭乱。 他便带着雁卿一个店铺一个店铺的逛过来。 雁卿并不是头一次来东市,却是头一次这样身临其境的逛街。纵然出来时存了心事,渐渐也被那些琳琅满目的新奇货物吸引了。谢景言便不徐不躁的同她边说边逛。 东市有笔行、铁行、书行、胡琴琵琶行……去岁还新开了家雕版印刷行。雁卿对于书、笔、乐器兴致倒并不大,只进书店里去略翻了翻,见并没有她家不曾收藏的新书、古典,也就搁下了。只这店里的书却大都是雕版所印,她便也感叹,“……果然还是做起来了。” 楼蘩曾对她说过,想制六经的书板用以印制,她也曾在元徵书房里见过样书,想想似乎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楼蘩到底不曾半途而废。 谢景言见她感慨,便说,“这也是前年才开起来的店面,能聚书成店用以售卖,还多托赖于雕版。” “是啊。”雁卿便也点头——若还如当年那般,积年累月的以手抄录,以书籍之珍贵难得,哪里能支撑售书成为行业?她便又问,“这也是楼家的店面吗?” 谢景言便摇头道,“不是。如今东西两市,就只有宝御坊铁行还是楼家在经营。其余布帛、毕罗、胭脂行一类,俱都盘了出去。近来似乎也打算将宝御坊脱手,只宝御坊账面太大了些,尚还没有能整盘吃得下去的人家。” 雁卿就愣了一阵子,“楼姑姑是缺钱花吗?” 谢景言便摇了摇头,“不是为了钱。”因见雁卿关切,他便也放轻了声音,道,“大约是打算离开长安了吧。” 雁卿依旧不能全懂,却也隐约能猜到一些——因同太子持续交恶的缘故,楼家在长安渐渐步履维艰,离开也是明智之举。只是若家人都迁徙了,楼蘩和小皇子怎么办,难道也能跟着走吗?她是不信楼大姑会因楼蘩身陷困境就放弃她的。她们姑侄三人的情分,没有这么功利冰冷。 片刻后她才忽然想到——楼蘩和小皇子未必不会离开长安,只要皇帝一道圣旨……可小皇子才三岁啊,难道就要封王离京了吗?随即她又想起太子来,便又觉得,其实这样也好。 谢景言见她表情几变,最终归于略带失望的平静,便知道她已是猜到了——但只怕猜到的只有一半。 历来就没有太后随皇子就藩的,皇帝也不会给太子留下这个隐患。除夕夜谈里皇帝对太子说“善待弟弟”而未提及楼蘩时,谢景言便已隐约意识到,只怕皇帝给楼蘩安排的去处真的是……出家。 很残酷,但也总好过被迫殉葬——虽同太子接触不多,但仅凭极为有限的认识,谢景言已察觉出,太子是能做出这种事的。 他 心知雁卿对楼蘩的感情。纵然楼蘩做过不地道的事,可她所经营的事业却件件都令雁卿仰望,大约雁卿想要开办书院的想法便是受楼蘩的影响而起。是以虽对楼蘩有 失望,但她也很快接受了楼蘩并非完人这一现实,自始至终都不曾对楼蘩心怀戾气。若楼蘩不幸,她难免不会有狐兔之悲。 他便不同雁卿说这些,转而道,“虽长安是天下名都之首,可也并不是说外间便比不得此地。在我看来,出京比入京有趣多了。” 雁 卿便也收回心神来,听他细说。他便和雁卿说他自幼在外所吃过的美食,说到辽东冬季凿河而取的鲜鲤子,就着在船上剖做莹白如雪的鱼生,入口甘甜;说齐地海滨 有身形如梭的海蟹,八九月间肉肥得顶盖儿,吃着饱满弹牙;说吴兴所产之稻米白若水晶,蒸饭所用之甑,都俱是米香;又罗列长安美食,毕罗、胡饼、古楼子,其 实也都是自西域传来…… 他一边说着,就将雁卿带到路旁的蒸饼摊。恰蒸饼开锅,白气随着锅盖儿打开而腾起来,焦酥的肉香、馥郁的椒盐香杂着浓厚的粟麦香扑鼻而来。雁卿就觉着那蒸汽仿若一只小手,十分不规矩的勾着她的鼻尖,就这么牵着她将眼神落在那新出炉的蒸饼上。 她脸上刷的就一红——她似乎总是在谢景言跟前露短,幼时贪睡被他撞见,如今贪吃又被他撞破…… 待抬眼去看谢景言,见谢景言也正看着那蒸饼呢,尴尬才骤然消解了,她便低声笑起来。 谢景言则已大大方方的买好了蒸饼。那蒸饼用草纸包着依旧烫手,他便又垫了一层布帕,才递给雁卿。两个人便捧着热腾腾的蒸饼边吃边走。肉鲜而味浓,美妙之处难以言传。热烘烘的吃下去,寒意一时俱都消散了。 雁卿也是吃到一半才想起吃相的问题,却又只是想笑——心知谢景言是不会在意她吃起东西来好看不好看,雅观不雅观的。 心里那些新的、旧的烦恼明明都还在,可同谢景言在一处,不知不觉便会觉得,不必为此忧心——总是会有结果的。 她见谢景言已先吃完了,便又将自己的分了一半给他。谢景言也并不推辞,只笑道,“若论繁华热闹、市井俗趣,东市是远远不及西市,不过要说蒸饼、毕罗、古楼子的美味,西市则又远远不及东市了……前头就有毕罗店,还去不去?” 雁卿脸上便又一红,却还是小声笑答道,“要去~” 这一日他们就只是闲逛,自始至终谢景言都不曾提及昨日之事,不曾要雁卿确切的答复他,是不是也喜欢他。 他同她说天南海北的见闻,也是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还和她说起西市甚至有人专门卖穿钱用的绳子,有波斯商人常年收宝,有号称包治百病的钦子药,对了放生池里还有人放生了大黑鱼——雁卿便记起自己养的大黑鱼差点把太夫人珍贵的锦鲤给屠种灭族的往事…… 还 带她去铁行里挑折刀,可惜并没有卖。又一道去看了一会儿工匠雕版,得说固然技艺惊人,但实在是太枯燥了……不过马婆家的蟹黄毕罗真的名不虚传,好吃得要把 舌头吞掉。谢景言又趁机向她推荐了集中西域传来的香料,说起夜宿在外时就着篝火烧烤的野味,还教她说了几句吴语。 谢三哥就是带她出来玩耍的,雁卿得承认,自己长到这么大,这也是玩耍得最开心的一回。 她喜欢谢景言,同他在一起时光仿佛总是格外短暂。做什么都不会厌烦,打从心底里期待将来……这一件是想自欺也不成的。 三叔曾问她,究竟是要谢景言还是元徵。彼时她不明白,可在昨日其实已有了答案。 她想和谢景言在一起。哪怕伤害了七哥,背弃了他们过去的约定,她也还是想和谢景言在一起。想和他“在一起”的愿望,同当年她不愿与七哥分开的感觉,很相近,可又不同。 她不能自欺欺人。 她此刻的纠结是她自己犯的错,其实同谢景言无关,是以这一日她也竭力不在谢景言跟前流露出烦恼来。不过……她也是很怕谢景言会催促她回答。 谢景言送她回家时,已分别了,她却又不由自主的叫道,“三哥。” 垂暮时分,红霞漫天。 谢景言就回过头来,耐心的微笑着望向她。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论道歉还是道谢,似乎都很不合时宜。她知道自己应该说一些话,可一旦说了,大约便也意味着她同元徵的绝交。 为什么非要是这样的结局。 她久不说话,只是焦急、无措。明明想给以回答,却又没做好准备承担那后果。 谢景言等了一会儿,也就忍不住又戳了戳她的额头。雁卿抬手捂住额头,他也就移开目光,道,“并不是我说了,你就一定要回复的。” “可是……” 谢景言便道,“你才只有十四岁,要做的决定却是一辈子。自然便有许多忧虑和烦恼。纵然让我等上一年、两年……也都是应该的。所以不用着急,就按着你喜欢的来,我可以等。” 雁卿脸上便又一红,道,“也不用那么久啊……” 谢景言忍不住就想揉揉她的头发——自然是不能的,她二哥哥就在一旁盯着呢! 他便叹了口气,又欢喜她竟为自己烦恼,又不忍看她烦恼。最终还是轻声道,“记得要选我。” 雁卿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景言却已不肯再说,只笑着催促她,“天要黑了……快些回去吧。” ☆、108第七十章 上 正月里,朝中又有许多人事变动。 皇帝的身体状况越来越糟糕,已不再能承受案牍之劳。月底在白上人的规劝下去骊山汤泉宫疗 养了数日,回宫后便命人去整修汤泉宫。如此,纵然他没有明确表态,聪明人也已看出来,他是打算将权位让给太子了——修缮汤泉宫,显然是打算在骊山久住。他 常年饱受腿疾之苦,临温泉而居,对他的身体也大有裨益。 上层有变动,底下也不可能毫无动静。谢景言便也趁着这个时机从司卫上士任上调离,去赵文渊所领武卫府任参军去了。 他曾对雁卿说,不愿做天子亲卫,而是想外出征战开太平,也并不只说说而已。 虽杜夫人还是不肯答应,但他分明就是胸有成竹的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行,竟让杜夫人拦都不知该怎么拦。也唯有对谢怀逸抱怨,“不声不响的就盘算好了……” “不是同你商议过吗?” 杜夫人自己也疑惑,明明确实每一步都同她商议过,但最后导向结果怎么就同她设想的截然相反呢——如今的局面是,一旦赵文渊受命出征,谢景言顺理成章就要随军。 总觉着被儿子设计了似的。 谢怀逸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见杜夫人疑惑,也唯有温柔安慰,“也不一定就会打起来,打起来也不见得就是赵三去。” 这说辞同他们平素的言论截然想反,杜夫人哪里听不出是安慰人的话,也只好说,“去年才成亲,若今年就要出征,他和贺娘就太不容易了……”说到一半便猛的想起来,“咱们也给獾郎定亲吧。” “嗯?” 杜夫人觉着这主意真是妙极了,“他不是喜欢雁卿吗?雁卿也十四了,差不多是时候给他们定亲了——成了亲,獾郎还能不收收心?莫非能把新妇一人丢在家里不成?” 谢怀逸也唯有佩服夫人的奇思妙想,没听说还有为了不让儿子出征而娶儿媳妇的。他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同杜夫人唱反调,否则太容易惹火上身了。便笑道,“那你就问问獾郎的意思吧。” 谢景言反应却很平淡,“不急在这几个月。” 杜夫人便有些讶异,“你不愿意?” “当 然愿意。”谢景言说着便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又何尝不想早些同雁卿定下?奈何雁卿这样的姑娘,反应总是慢一拍,且又天真、长情。他相信雁卿喜欢他,却并不 觉着她能轻易狠下心同元徵了断。他若选这个时机去提亲,无疑是逼迫雁卿立刻做出选择——可这也正是雁卿最茫然、无措的时候,比起趁机给她施压,谢景言更希 望能陪着她,帮她平静下来,理智的做出心底真正想要的选择。 毕竟他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他又何必急在一时,不给雁卿思考的时间? “我想娶她。”他就说。 “那怎么又不急了?”杜夫人心中便警醒起来,“难道……这么快就要出征了?” 谢景言:…… 虽然不是因为这种理由,但杜夫人猜得还真没错——有道是“胡天八月即飞雪”,一旦入秋,北疆很快便天寒地冻,兵马难行,反而对突厥人防守有利。是以若要攻打突厥,必定会在春天动兵,半年内结束战事。谢景言推算,如无意外,三四月份他便要随军出征了。 “和出征无关。”谢景言便敷衍道,“您忘了——下个月她大哥哥娶亲,哪里忙得过来。等过了五月再说吧。” 杜夫人尚还没说什么,谢怀逸却已听出来,便问道,“过了五月——你们是不是私下有什么约定?” 谢景言固然想做出“没这回事”的淡然表情,可这么久的等待之后终于从雁卿身上得到了明确的回应,要不动声色也很难。已不经意就流露出笑容来。 这下连杜夫人也恍然大悟了。他们夫妻是私奔而成婚,对于小儿女间的两情相悦并无成见,反而打从心底替谢景言高兴。 随即杜夫人便道,“既如此,自然更要赶紧去提亲。”此刻她敦促谢景言提亲的动机里,就已全无拿婚事绑住谢景言的私心了,“好好的事,就该光明正大的办,私底下约定像什么话?你可不能贪小便利——雁卿那是个女孩儿家。” 谢景言:……您心里儿子就是这么个偷偷摸摸的宵小之徒? 当然也不能告诉杜夫人,现在又急又燥又不得不耐下心性给自己争取名分的那个,是他而不是雁卿。只好敷衍,“我明白。” 谢怀逸笑听而已,不予置评。只在两人说完,才道,“高选部昨日送了信来,想为你保媒说亲。既然你已经有了意中人,我便给你推了?” 自然是要推了——上元节谢景言救下的那个孩子,便是选部高尚书的孙子。上个月高家特地设宴答谢他。大约因为同他祖父是故交,高尚书对他十分另眼相看,很有提挈他的意思。但这就要替他保媒,也还是令谢景言略感意外。 谢怀逸看出他的疑惑,便又道,“可还记得那年路过齐地,出城三十里为我饯行的杨郡守?” ——当年南下扬州,父子俩路过青州治所齐郡。谢怀逸原本没打算入城叨扰,谁知齐郡郡守得知小谢过境,特地追赶了三十里地设宴款待。如此盛情,谢怀逸也深受感动。彼时谢景言已八九岁,还是有些印象的。 谢怀逸便道,“大概第二年,他就升任青州刺史。今年调任回京。” 谢景言在御前为亲卫,消息却极灵通,立刻便也对应起来——青州刺史杨益入京任御史大夫。本朝刺史实领州牧之职,青州又是东方重镇。这么动荡的时候杨益由封疆大吏入京任职,对朝局影响重大。谢景言心知肚明,自家祖父不是什么纯臣,必然起意拉拢他。心里便略觉着不妙。 果然,谢怀逸随即便道,“说的就是他家的六姑娘。”他便笑望向谢景言,“当年你已见过了,去送行时她还敬了你一杯米酒。今年上元节,说是她也在泰明楼。” 谢景言略感无语,“这哪里还记得。” 却也已弄明白——想来就是看准了晋国公想拉拢杨益,高尚书才主动为他保媒。 他都能想明白的事,谢怀逸哪里会不明白?也一样说不当回事就不当回事。便想,自家父亲名望功业都不下于人,举世皆知他是不世出的大才,却至今不得大用,还真不只是他生不逢时的缘故。 不过他自己也没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就是了。 奈何晋国公府也不是人人如此。这一日谢景言去探望祖母,便遇上了伯母陆夫人。因同杜夫人交恶的关系,陆夫人一向都不大搭理谢景言,这一日却故意当着婆婆的面就说起来,“杨家姑娘自幼便令名远扬,和獾郎果然十分般配。高尚书保的这趟媒,我看很合适。” 晋国公夫人也关心孙子的婚事,听她说起来,立刻就问道,“有这么回事?快同我说说。” 陆夫人便将杨家有意说亲,高尚书大为看好,于是主动替他们保媒的事同婆婆一一道来。儒门清贵,家风谨严,历来都备受尊重,何况杨家在本朝也是一等豪族。倒也无需陆夫人溢美,这确实是一门好亲。 不过国公夫人也并没表态,只转而问谢景言,“怎么没听你爹娘提起过?” 谢景言便也无奈笑道,“阿爹阿娘早替我选定了人家。杨家固然很好,可孙儿也不能二娶不是?” “你说雁卿?”陆夫人便轻轻一笑,转而对李夫人道,“咱家选定了雁卿,他家可未必选定了獾郎。挑挑捡捡三四年了,也还没拿定主意,别是想东食西宿吧。” 这话说得粗鲁,然而她是宗妇,又是太子妃之母,晋国公夫人也不好当着小辈的面斥责。便不理会她,只对谢景言道,“这种事旁人也插不得嘴,你爹娘有主意便好。选准了就快些定下吧,你也到年纪了。” 陆夫人虽是唯恐家宅安宁的性子,但在人前姿态却还好。这一回脱口说出恶毒的话,谢景言也是又恼火,又惊讶。不过祖母已暗斥她多管闲事了,谢景言便也不再多逞口舌。很快便告辞出去。 回头也不得不提醒杜夫人,免得她去祖母那里定省时吃了闷亏。 杜夫人听了便有些不安,斟酌再三,夜里还是同谢怀逸说了,道,“莫不是嫂子还怀恨当年的事?想管獾郎的婚事?” 谢怀逸便笑道,“你不记恨她便罢了,轮得到她来记恨你?” ——当年谢怀逸自作主张娶杜夫人,原本同兄嫂无关。坏就坏在陆夫人私下许了她表妹,也想给谢怀逸说亲,便怂恿着丈夫拿大义来打压小叔子,非令他黜出杜夫人不可。结果就使得兄弟几乎反目。 不过杜夫人忘性大,不怎么纠结往事。反倒是陆夫人二十年来看到杜夫人就恨恼、纠结,见不得杜夫人过的好偏偏杜夫人就是过得比她好,真无一日宁静。是以杜夫人觉着嫂子怀恨在心,也还真没错。 谢怀逸便解释道,“昨日十五,大嫂不是入宫觐见了吗?想来是六娘那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惹得她烦躁了,回来便拿獾郎出口气罢了。不用理她。” 杜夫人立刻便回味过来了——谢嘉琳嫁入东宫已半年了,再有不到两个月,崔、李两家太子嫔便要入东宫。 她不由对谢嘉琳心生同情,对陆夫人的失礼便也不那么在意了。 ☆、109第七十章 中 谢嘉琳确实很不顺,却并非为了崔、李两个早就确定会入东宫的太子嫔。而是赵月娘。 ——上元节太子又遇上赵月娘了。 谢嘉琳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太子回宫后便封了一匣珍珠送去燕国公府上。她是有些被激怒了。太子这边一妻两妾都纳了,赵月娘那头也行将说亲,却这么粘粘连连的,令人不恼火都难。她是太子的妻子,虽理智上知道,这件事里赵月娘十分无辜,可感情上却不能不厌恶她。 是以陆夫人入宫时,她便忍不住哭着同母亲说了。 陆夫人想得却比她多——太子若一意孤行,迟早能把赵月娘也纳进东宫。赵月娘是燕国公、太子太傅之女,和崔、李两人的家世可截然不同,且又生得美貌。她若进了东宫,难免要威胁到谢嘉琳。 偏偏出嫁半年了,谢嘉琳还没有身孕,陆夫人不由也就焦躁起来。这才迁怒到雁卿身上,指桑骂槐。 其实月娘比谢嘉琳更焦躁不安。 东宫又赐下珍珠来,说是太子妃所赠。可太子妃赠给雁卿、宇文秀等亲朋的都是珊瑚手串,偏偏给她的是珍珠,也不由她不忐忑,太子妃是不是已知道了什么,赐珍珠是不是在警告、讽刺她。 她生性敏感多思,加之上元节猝不及防的撞见了太子,越发夜不能安寝。 如此郁结了一阵子,终于病倒在床。 偏 偏家人大都没察觉出原委——虽然雁卿是能看出来,比起珍珠月娘更喜欢琉璃之类剔透明净,又多彩动人之物,可她佩戴珍珠最多,外人谁不觉着她就是嗜好此物? 太子妃赠其所好,家人都不往深处想。纵然隐约意识到太子妃的情绪,可月娘也没做错什么,轮不到外人来管教,便也只当没察觉。 是以都没意识到月娘的心病。纵然雁卿时常陪伴开解她,却也都没开解到心结上。 ——月娘的心结也不是旁人能开解得了的。 她不愿意给人做妾,想到出嫁后上头还有个要她侍奉的主母,想到要日日生活在猜疑勾斗中,她便遍体生寒。她又害怕人言,万一外头人以为她同太子有什么不清白,她的婚事会有什么变故?出嫁后会不会被人瞧不起? 早些时候明明总觉着杜煦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此刻她却只想赶紧同杜煦定下婚事,害怕迟则生变。她总觉着太子会有什么动作,又害怕自己天性里有不安分的因子,会心生动摇。 可这些话她又能说给谁听?也只是反复让自己心受煎熬罢了。 所幸杜煦心里她也是与众不同的,听闻她生病,他特地托人给她带了些解闷的物什来。因她说起喜爱南朝诗文,还送来一部手抄的《昭明文选》。 她的心事也唯有杜煦可解,然而只怕杜煦才是最不知她为何烦恼的人。 月娘摩挲着那纸页,只觉心中烦乱已极。终还是在书页里夹了一朵蕙兰花,命送去给他。 古诗有言:“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她也是心怀忐忑的委婉敦促,却不知杜煦能否明白,若明白了又是否会看轻她。 而杜煦并没有回应。 杜煦却是急不来。 纵然赵家没有姐姐未嫁,妹妹便不能成亲的规矩,杜家却很讲究先后有序。这也是人情往来的常识——若月娘嫁了雁卿却未嫁,难免就令外人揣测雁卿是否有什么隐疾。故而懂规矩的人家大都不会越过姐姐去提妹妹。 就算知道赵家不是那么讲规矩的人家,杜家出于敬意、诚意,也是不肯乱了次序。 既然知道赵世番是想把月娘许给杜煦,杜家又十分中意月娘,便也稳稳的等着雁卿定亲,打算到时候再上面去提月娘。 在外人看来,雁卿的亲事也确实近了。 ——高尚书是真的想给谢景言保媒,被谢怀逸回信婉拒后,这一日上朝遇上,终于还是没忍住,又询问,“到底相看得是哪家?有眉目了吗?” 谢怀逸也就大大方方的如实相告,“赵家长女,八_九不离十了。” 谢 怀逸是巷陌皆知的名流,朝中也没少有粉他的。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八卦,路上随时有小贩捧着纸笔跟着他,以便他忽而有了兴致拿来写两个字乃至擦擦 手,都能拿去卖个好价钱。他忽而就当众说自家儿子在同赵家大姑娘说亲,且“八九不离十”了,自然即刻就宣传开了。 赵世番:…… 得说还没定亲就宣扬开来的做派,十分的不厚道。赵世番难免有些恼火——不过这人是谢二,要让他老老实实跟着别人的步调走,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何况赵世番也是真心喜欢谢景言这好少年。也就作罢了。 反倒是谢景言感到很愧疚。他家父子关系没那么死板,谢景言也敢含蓄指责他阿爹,“这么早就说出去,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谢怀逸反问,“有什么不妥当?” 谢景言:…… 得说除非亲事不成,否则也没什么实质性的损害——难道他会亲口承认自己可能娶不到雁卿吗? 但他还是不想要雁卿迫于压力的选择,“似乎有些仗势欺人了吧……”所谓“势”也不止是权势,还有声势。 谢 怀逸就只看着他笑——一家有女百家求,该当力争头名的时候,他儿子竟还想着谦谦君子的做派,实在令人无奈。他敢说当初他若君子的、孝悌的回头先向杜夫人提 亲而不是直接拐回家先斩后奏,断然娶不到她,也就生不出谢景言了。情场如战场,必要的时候就该不择手段。他儿子临敌决断,心性之冷静果断远超许多身经百战 的大人。怎么到了娶媳妇儿的时候,就徐若春风,任人牵着鼻子走了?虽说倒也颇有些铁骨柔肠的意味…… “是有些,”谢怀逸就拍了拍他的肩膀,“要不你去解释解释吧,就说我不是故意的。” 谢景言:……只会越抹越黑好不好! 当然也不可能认真去解释,只好愧疚的坐享其成,当自己压根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不过这流言也并没有传播几日——庆乐王请皇帝帮忙保媒,想为他孙子元徵求娶赵世番的长女赵雁卿。 庆乐王亲自请托,皇帝自然不能不给脸面,他也很愿意给元徵做这趟媒的。元徵总不娶妻生子,他心里也总觉着亏欠了死去的元世子。 立刻就设宴,下朝后留赵世番一道用饭,将庆乐王的好意向他转述一番。 ☆、110第七十章 下 自元徵开始主事,庆乐王府同燕国公府便渐行渐远。 不过赵世番同庆乐王的私交,却并不曾受到影响。 纵 然庆乐王致仕已久,可也没有谁敢说他已不是中流砥柱。作为八姓之家资历最老的长辈,他早已是定海神针一般的人物。当年雍王之乱里,赖他之力得以保全的家族 不知凡几。就是燕国公府,也欠着他不小的人情——前代燕国公父子被逼死后,雍王曾想斩草除根,是庆乐王说了一句“杀一懵懂顽童,而失天下人望,窃为君不 值。” 雍王主政,他最先交出兵权退出纷争,人人都以为他怯懦庸碌。可雍王乱政,满朝缄默唯求自保的时候,就只有他敢出头为赵家求情。不止赵世番,就连太夫人都对他心存感激。 庆乐王亲自来为自己的孙子说亲,赵世番要说一个“不”字,真是万份艰难。何况保媒的还是皇帝。 这要换了谁家,都唯有点头应承的份。 可赵世番在心底叹了口气,想到许久之前对林夫人说过的话,终还是不能拿女儿的婚事来酬谢知交。 雁卿觉着自己是在拖延。 自 明白自己喜欢的是谢景言之后,她心里便一直在幻想,也许她不必去同七哥决裂,也许七哥没有喜欢过她。也许就这么拖延着,渐渐七哥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于是他 们之间就会自然而然的疏远起来,直至某一天回想起来,发现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打从一开始就是亲人一般,随即一切又能回归正常了。 可她同时又清醒的知道自己其实是在逃避。 三叔笑她贪得无厌,真是半点都不错。 她害怕失去七哥,只要想到七哥可能感受到的背叛,可能会给她的回应,她甚至会想若自己没有喜欢上谢景言就好了。 但时光不可逆流。她已经意识到自己喜欢的是谁,他们之间的关系便再不可能回到初见之时了。 她是哀而不伤的性子,虽心里有烦恼,却又有节制,并没像月娘那般生生把自己愁病了。这些日子也是生活如常,不论管家、功课,还是额外补习的许多技艺,都没有落下。近来还试图说服林夫人,送她去东郡公门下读一年书。 ——她身旁见识不凡的少年,不论是李家表哥,自家两个哥哥,还是谢景言,都追随东郡公读书。短期内她游学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的,便想先去东郡公门下长一长见识。 这般有条不紊的过着日子,异想天开的替自己争取机会,同她平时全无不同。竟是谁都看不出她正面临人生第一次重要的抉择。就连林夫人,虽猜到她会在谢景言同元徵之间苦恼一阵子,可看到她这般模样,也觉着她是已想明白了。 林夫人是想将她庇护在羽翼下,起码到十六七岁她心智成熟了,再开始考虑她的婚姻之事。可惜到底还是不能。 —— 庆乐王请皇帝为元徵保媒,赵世番虽没有立刻应下,却也不能以欺瞒拒绝,只说“正在同谢家议亲,不能出尔反尔”。因谢怀逸处事不严密,先将风声放出来了,倒 也没显得他这是托词。不过庆乐王也还是询问是否定亲了,笑道,“没定下便不作数,我这厢可也为孙子提亲了。” 同时遇着两家乃至三家、五家求婚,确实也都是很正常的事。他们这样的门第,谁家选女婿不是挑挑拣拣?但两家都这么高调,则摆明了就是逼迫人。碍于皇帝和世交的脸面、情面,哪怕将两家都拒绝了,这一次赵家也无论如何都得替雁卿定下亲事,才说得过去。 林夫人心里不可能不恼火——请皇帝保媒,这是吓唬谁呢?谢二也可恨,哪有求个亲就宣扬得尽人皆知的?吃定了她家女儿非谢景言不可吗?她是真想都拒绝了。却也知道,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其实除了弄错自己究竟喜欢谁之外,雁卿处事其实一直都还算冷静踏实,不曾急功近利,也不曾误入歧途。就算是误以为自己喜欢元徵非要同他在一起时,重重阻力之下,她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而是努力的打动林夫人,向她证明自己。 林夫人觉着,闺女她养得还是很不错的——起码是有能力做出自己的选择,有意志去承担随之而来的一切的。 “庆乐王府来提亲了。”因此这一日雁卿下学后,林夫人便将她唤至身前,直言相告,“你是什么意思?” 雁卿懵掉了。 ——元徵到底还是用最直接的方式打碎了她的幻想。 七哥想娶她,这是她头一个想法——而她也曾答应过,会一辈子都喜欢七哥。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雁卿自己都说不大清楚。 林夫人曾警告她,她未必明白元徵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时候她想,不要紧,那是七哥啊,大不了她再重新去了解他便是了。可当她真正意识到七哥同她所想的不同,他有不能告诉她的事,他有她不能认同的阴暗面时,她退缩了。 若没有谢景言,她会如当初对林夫人所说的那般,重新认识七哥,接受他的一切吗? 雁卿心里没有答案。 雁卿长舒了一口气,对林夫人道,“阿娘……我想见一见七哥。” 才觉着她还算聪明,她立刻就犯傻给你看,林夫人也很无奈,“若要应下婚事,见一见倒也没什么,最多令人嘲笑急不可耐罢了。可若要拒绝,见面反而多此一举,容易节外生枝。” 雁卿就探手轻轻拉住林夫人的衣袖,央求道,“让我当面同七哥说吧,阿娘……” 若要拒婚,日后便必然不能再往来了。至少最后这一次,让她亲口同七哥说。 林夫人终究还是拗不过她,“也好,等我请他上门来。” 她也是怕雁卿自作主张,私下去同元徵见面。林夫人并非不相信元徵的真心,她只是不信他的操守罢了。 自林夫人那里出来,雁卿便觉着脚步沉重。然而该面对的事总归都要面对的。 慈寿堂里月娘病了有些时候,这阵子都没有去上学。雁卿还要将笔记给她送去。 因杜煦一直没有回应,月娘心里也越发的自厌和灰暗。雁卿同她说了几次话,她都无心回应,话题便继续不下去。所幸还有笔记可抄写,两人便各自当窗做功课。 不知不觉便临近傍晚。光线开始昏暗的时候,秀菊进屋来点灯,便也给雁卿带了口信儿,“似乎是元世子来了,外头有人在找您呢。” 雁卿心里便一沉,明明想起身,身体却灌了铅一般不肯动。 外头天还算明,点起蜡烛来反而觉着暗了。月娘回过神来,见雁卿在发怔,便有些疑惑,“姐姐?” 雁卿扭头看她,苍白的脸上几乎没什么颜色,只眉目清黑,乌发如檀。好一会儿她才垂下眼睛,缓缓的站起身来。对月娘道,“我出去一会儿。替我告诉阿婆,不必为我留饭了……我在阿娘那边吃。” 早春天短,兼这一日天阴晦多云,才不过申正时分,外头光线已有些昏暗。 雁卿心情沉重,出门见外头果然有人在等她,便也并不多问,只心事重重的跟着去了。 绕过回廊、假山、竹林……那人分明在引着她往后门去。雁卿满心想的都是该怎么同七哥说,也并未怎么在意,待穿过竹林时,忽觉出天光昏暗来,才乍然回神。 毕竟是在自己家里,她也并未感到害怕。然而待那门被推开时,她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大约元徵确实来了,却并没走正门去求见林夫人,而是辗转寻了人来,先给她递了个信儿。 他是故意引她出来见面的。 至于那门房婆子何以就敢给他私下通风报信,便不是雁卿愿意揣摩的了。 她只看着那侧门开启,黎色的马车上,元徵正踏着上马石下来,深衣博带,仪态雍容。他抬头看见雁卿,便平伸出右手来,微笑道,“过来,我带你去看个地方。” 天色微沉,他身后院墙肃肃高耸,经冬的枯枝冷峭而立。而他站在她的面前,眸中含光,俊美温柔如月下之人。 他笑容很熟悉——雁卿便记起来,年幼时他们在百果园里探险,当她发现有隐蔽的山洞,也便这么笑着来邀请七哥和她一同去看。其实彼时她并不是非要元徵同她一道去,而是因为她感到新奇有趣,所以想同七哥一道分享。 但他们毕竟已经不是四五岁的孩子了。元徵此刻的邀约是十分不妥的——天色已暗,他们私下会面,而她要外出也没征得林夫人的同意。 可雁卿说不出“不”字来。 元徵也就那么耐心的等着,许久之后,他才问,“你不去?” 雁卿便道,“明日再去吧,等我去问过阿娘……” 元徵便道,“天明便不好看了。” 雁卿又道,“那我去这就去问阿娘……” “她不会准你去的。”元徵便说,“——我们偷偷的去,天黑之前我再把你送回来。不令她发现便好了。” 雁卿感到微微的渗寒。她摇着头,说,“七哥……” 元徵似乎立刻便明白了什么,他面上笑容冷淡下来,“你也有话对我说吧?” 雁卿说,“是。” 元徵便望着她,缓声道,“若你想不去,便不必再同我说了。我也再不会来找你,这便遂了你的心意了吧。” 雁卿便觉着有泪水一涌而上。她压制着肩膀的抖动,想将眼泪憋回去。可泪水还是簌簌的滴落下来。 元徵就这么看着她,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回身上车。可雁卿抬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元徵淡漠的望着她,雁卿便睁大了眼睛扬起头,眼中泪迹未干,却已不再动摇,她就问道,“七哥想带我去哪里?” 他们一道上了车,那车往城外行去,雁卿听见车出城门。因是庆乐王府的人,城门卫没敢细查。 她 想同元徵说话,可每每她要开口,元徵便要将话题引开来。他同她说早先他们定下的三峡之约,说自己为此做了哪些准备,到时他们可以去体验哪些奇景。同她说他 在渭南新造的园林,接引来那些西域、江南的蔬果,待结出子实他们可以一同去采摘。又说他家中匠人做出的花火、扎起的鳌山灯,可惜这就要到明年灯会才能看 了…… 他其实是故意不想让雁卿开口。 他声音低沉平缓,却又仿佛掩耳盗铃、自说自话一般。 后来他就说,“很久没有同你一起出游了……”片刻后又说,“其实以往也没有过。” 两小无猜的年纪里,他体弱少动,虽彼时约好日后一定结伴游玩,可想来也已是空许约了。人世无常,人心善变。 雁卿便说,“是啊。”他们之间的感情其实很复杂,想在一起的缘由也十分厚重,也并不只是喜欢不喜欢就能分割得清的。可是喜欢这种情感过于霸道了,若不能照单全收,便只能齐根斩断。一旦挑明,便再无回环、挽留的余地了。 雁卿便不再试图说什么了。 元徵便又取蜜饯、松子给她,“去年冬天新渍好的金桔,尝一尝。” 她便伸手从盘子里取了一枚,填到口里。依旧是她自幼喜欢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可她吃着鼻头却有些发酸。 元徵问,“还喜欢吗?”她便说,“苦……”元徵忙拿手帕给她,道,“吐掉吧。”她就摇了摇头。 元徵便疑惑的拈了一枚,掰开来,尝过之后就放心的将手里那一半给她,道,“这块儿不苦。” 雁卿又摇了摇头,元徵便递了玫瑰露给她喝。 她安静的啜饮玫瑰露,元徵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将头别开来。 出了城没多久,便已到了目的地。 元徵先下了车,随即扶雁卿下来。 那是一条银河一样的灯街,每一盏灯都不过婆娑果大小,以剔透的琉璃制成灯罩,串如珠帘,将两侧树木尽数装点起来。树木之间搭起绳索,那绳索上亦挂满琉璃灯。无数细小的灯火跳跃着,映着琉璃,璀璨如星沙,一眼望去已能迷目。 雁卿望着那灯街,久久不语。元徵便道,“上元节那日,本想带你去看鳌山灯的……后来不留神失了火,那鳌山灯便被烧坏了。虽又造了新的,可也再搭不出当日的样子了。便新造了这些。” 雁卿眼中泪水就又要涌上来。 元徵道,“那一日本来是有话想对你说的。” 雁卿便问,“是什么话?” 元徵想了一会儿,皱眉道,“也没什么可说的。”他便又牵起雁卿的手,雁卿却轻轻的将手腕自他手中褪下来。元徵恍若未觉,只低头柔声对她说,“进里边去看看吧。” 雁卿却摇了摇头。 ——元徵提到了上元灯节,她忽的意识到,她其实已再没有立场去留恋。 她说,“七哥,我有话同你说。” 元徵道,“也不一定非要今日说。”他便笑道,“里头有更好看的灯,我准备了许多你爱吃的东西,还有新收的山海经图。我们可以……” 雁卿道,“阿娘和我说了,七哥去求亲的事。” 元徵的声音便噎在了喉咙里,他望着雁卿的眼睛,好一会儿之后才平淡移开了目光,道,“也不一定要在今日答复。”他说,“已不早了,先进来吃点东西吧。” 雁卿道,“七哥……” 元徵忽然便恼火起来,他说,“我今日不想听。” ☆、111第七十一章 上 吧……这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_ 正值旬假,谢景言同鹤哥儿一道从校场回来,便到燕国公府上拜访。 他其实也还是不自信——元徵如此高调的提亲,分明就是在逼迫雁卿做出抉择。他心知雁卿对元徵的感情比寻常青梅竹马更深厚些,一旦面临要同元徵决裂的局面,只怕她不免要心生动摇。 是以来到燕国公府,也是为了试探雁卿的心意。 他 也是无奈。大约雁卿自己都没察觉,她天性追求圆满,。似谢景言这般手脚齐全,性情开朗,人缘吃得开的人,她便会十分放心。如月娘、元徵这 般柔弱、孤僻,人缘糟糕的,她却不能放着不管。虽没想过去当什么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可若被人当作救命稻草抓住了,只要那人不肯放手,那么她是宁肯被连根 扯断拉进深渊,也不会松手的。 大概在重逢之后不久,谢景言便已意识到这一点。最初的时候他只将雁卿当做妹妹,看她忙忙碌碌的跑来 跑去,也只觉着可爱有趣罢了。可看这小姑娘顶着痴儿的名声,凭着弱小的力量,却能始终怀抱着纯粹的初心,不折不挠的去努力,用欢喜的目光去看待一切,像个 小太阳一样明亮又温暖,渐渐的他便有些移不开眼睛。 一次两次的同她错过、被她忽视时,谢景言也曾反省,自己是否真的就这么不能吸 引她的目光……可最终他也还是不能让自己变得同元徵、同月娘甚或同太子那般,因令人操心而引得她在意起来。他觉着自己这样很好,固然不能吸引她,可至少当 她遭遇挫折的时候,他能像兄长般给她帮助和保护,令她能有一个坦然休憩的场所。 然而兄长这样的定位,在这种情境下反而是他的短板。他是真的担忧因为自己太令人放心了,于是雁卿安心被那个她潜意识里放心不下的人拐走了。 当然,若果真如此,也只说明雁卿还未真正明白喜欢是怎么一回事吧。 谢景言知道自己该给予信任,可关心则乱,难免就有些一反常态的惴惴不安起来。 来到庆乐王府上,自然要先去拜见太夫人。 他来的时候巧,慈寿堂里,林夫人也正和太夫人说起庆乐王府请皇帝保媒的事,以及雁卿给她的答复。听说他来拜访,也是立刻都猜出了他的来意。 林夫人因早看好他,此刻反而是迁怒居多——看谢二做的那是什么事吧! 太夫人则叹息着笑出来,“不声不响的,谁知道最后竟是他……”她对庆乐王始终都心存感激,此刻也不能不叹惋雁卿同元徵无份。但打从心底里她还是同谢景言更亲近些,何况总归要雁卿喜欢才成。终还是默认,“也罢了。” 便又扭头对墨竹道,“也去和雁丫头说一声吧,獾小子来了。”因雁卿想要男用的荷包、绣鞋一类,恰好跟着来到太夫人这里了,墨竹便亲自来找明菊索要松竹的绣花样儿,两个人靠在炕凳子上描了一晌午了。 此刻墨竹便揉了揉眼睛,起身笑道,“这就过去。” 林夫人便对太夫人道,“说了她也不一定出来。” 太夫人笑道,“雁丫头可不像旁人那么扭捏……” 正打趣着,谢景言便同鹤哥儿一道进来拜见了。 太夫人也不是没想过谢景言给自己当孙女婿,但一直以为雁卿喜欢的是元徵,谢景言同月娘又分明彼此无感,便也不曾真用看孙女婿的目光审视谢景言。这会儿却说什么都想令雁卿同他站在一处,好好的给她看一看了。 谢景言依次拜见完,林夫人免不了要问他两句话。太夫人便拨着茶盏一边笑听,一边等孙女儿过来。 月娘领了墨竹和秀菊出现在门外时,太夫人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随即秀菊独自进来,在林夫人耳畔低语。见林夫人变了脸色,太夫人便也直起身来,问道,“雁卿呢?” 林夫人看了谢景言一眼。 谢景言脑中立刻便闪过许多种可能性,并且一个比一个糟糕。他也回望着林夫人,努力维持着平静。 林夫人静默了片刻,对秀菊道,“说吧。” …… 穿过那灯廊进去,便是开满白玉兰花的山涧。清澈的溪流映着琉璃的灯火,反射出漾漾的明光。那溪流便建筑了木屋,竹制的地板长长的从错落的岩石上延伸出来,有钓竿弯弯的支在胡床旁,钓线斜斜入水。 雁卿坐在那竹地板上,地板高出水面不少,裙摆垂落过脚面,也无需担心被溪水打湿。 溪流的那一面便是白玉兰的山林。这一日积聚不去的阴霾不知何时已消散了。天色尚未黑透,夜色如墨汁沉入林中,反而显得空中黛蓝清透。一时风过,那早春时花苞错落的玉兰花随风而动,便如挺栖的无数只困倦而归的白鸟。 元徵从屋里出来,取来三五本书并一盘点心。他将东西放在地板上,自己也在雁卿身旁坐下,问道,“可还喜欢?” 雁卿说,“很喜欢。” 他又问,“饿了吗?” 雁卿看了看盘中、杯中之物,俱都是她平日里喜欢的,可她心中难过,半点胃口也无。便摇了摇头。 她不想败兴,便侧身拾起钓竿把玩,又将钓线提上来检查鱼钩。那鱼钩却是直针,她便笑道,“七哥是要学姜太公吗?” 元徵便道,“若能直中取,何必曲中求。” 雁卿便笑道,“七哥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意不在鱼罢了。不饵而钓,及暮释杆,所喜爱的是垂钓的怡然。七哥想做隐士吗?” 她虽强颜欢笑,可这般相处于他们而言也已是久违。 元徵凝视着她,那一笑一颦之间依旧是他所眷恋的模样——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他终于还是再一次试探,“日后我们就在山谷水畔筑屋而居可好?也不一定要远离都邑,长安、洛阳近郊不少有这样的山谷,风景秀异,也可以很方便的同亲朋见面……” ☆、112第七十一章 下 “九个城门都有出入?!”虽早有预感,但当结果真正摆在面前时,林夫人还是有片刻的软弱。 将雁卿引出来的门房婆子虽已跑了人,却很快被抓了回来——得知雁卿上了元徵的马车,林夫人立刻便遣人去问长安三面九个城门的戍卫,今日傍晚时分可曾有庆乐王府上马车出城,以便确认元徵到底将雁卿带往何处去了。 九个城门都在近似的时间安排了马车出城,显然就是有备而来,为的就是防着林夫人带人去追。若说元徵不存恶念,那便是她自欺欺人了。 若立刻去追,少不得就要调动许多人马。万一走漏了风声,无需到天明时分,整个长安就都会知道,燕国公府的大女公子和人私奔了。可若调动的人马少了,有这么多障眼的马车,如何来得及一一追上排查? 元徵这一回,是真的下准了狠手。 林夫人又恨恼雁卿犯糊涂,千防万防,哪里防得住她自己要和人出去?可林夫人再恨恼,心里也还是清楚,雁卿做不出这种事。必定是元徵用了什么手段将她骗上车去,只怕直到此刻,雁卿都还不知道元徵打得究竟是什么主意。 可纵然雁卿名声有损,林夫人也不可能安心将女儿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人手早已召集好了,林夫人便将他们兵分三路,有赵文渊、鹏哥儿和鹤哥儿分别带领着,往三面去寻找。赵文渊留在府里等候消息,她自己则亲往庆乐王府,去找世子妃逼问消息。 这一来,事情必然是要闹大了的。 谢景言也并不规劝林夫人——当此之时,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元徵已将林夫人给激怒了,护雏的母狮子此刻见谁都会挥爪子,她是听不进规劝去的。谢景言毕竟还没有娶到雁卿,作为外人,他也唯有遵从。 不过等出了门去,他还是和鹤哥儿一道叫住了赵文渊和鹏哥儿。 蛇形蛇道。他和鹤哥儿“打拐”过,且又都当过天子亲卫,长安城边边角角上,自王孙公子下至乞丐戏子,他们都有门路去打探消息。 “不用这么多人——还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就大张旗鼓的去搜捕,万一中途雁卿回来了呢?”开口的是鹤哥儿,“还是先打探消息。探准了,无事最好。若有事,也只需两个人快马追过去,将人拦下便可。” 赵文渊叔侄两个也都不是林夫人这么暴烈绝然的性格,此刻也更冷静些,思路都同鹤哥儿想去不远。 “要快。”赵文渊便道,“就先分头去打探消息,有结果就按老办法联络。” 雁卿道,“对不起。” 最终果然还是这样的回答。元徵也不知自己心里是怎样的滋味,恼怒?自然是有的。悲伤?大约也是吧。可更多的还是一种灰败沉寂的情绪,那情绪令他发不出脾气,连难过都不是那么尖锐清晰了。 他轻声说,“吃点东西吧……你还没有用晚饭。” 雁卿垂着眸子,只觉得全身都被重压着,难过得近乎透不过气来。 她摇了摇头,说,“我吃不下。” “那也吃一些。否则待会儿上了车,胃里又要不舒服起来。” 雁卿的眼泪便簌簌的滚落下来。她说,“七哥……日后我还能再见你吗?” 元徵说,“能。” 雁卿便将盘子端起来,拈了一块儿米糕。眼泪不停落下来,她根本什么都吃不下去,可还是勉强着自己。待要填进嘴里时,元徵却忽然又道,“为什么跟我出来?”雁卿模糊着泪眼看他,元徵便又问“明明早就做出决定了,为什么还要跟我出来?” 雁卿就有些愣愣的,好一会儿之后才道,“想亲口对七哥说……” “就算让旁人转告又有什么不同?”他道,“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不亲口说不行。”她垂下头去,泪水又涌上来,“如果七哥因此讨厌我了,再也不想看到我了……也别让旁人转告我。” 难过到此刻才占了上风,元徵终于能从那灰败的世界里感受到活着的情绪,却并不是喜悦。他望着雁卿,说,“不会。” 夜色渐浓。 渭河谷地离城门已不近,行至此处,已看不见住户灯火。然而因庆乐王府在此地开垦了果园,临近便也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出没。只天地一色沉黑,夜枭子叫唤起来时,依旧十分骇人。 河谷足有百十里长,虽推测元徵是往此地来了,可要在这么大一片谷地里将人找出来,依旧很没得头绪。 河路曲折,早先还似乎望见有一片灯火,然而循光赶了一段路,反而看不见了。赵文渊、鹏哥儿、谢景言诸人心情都十分的焦虑。夜色越深,雁卿的处境便也越不容乐观。元徵既敢将人拐带出来,已是起了邪念,再做出些什么事来都未可知。 “将灯笼都灭了吧。”谢景言道。 如此也许能再望见先前熹微的灯光。赵文渊便点头,吩咐,“除了打前探路的,其余的灯笼……”然而话未说完,忽见前头有明亮的花火腾起,那花火次第而起,如山谷间灼灼花树,刹那间便将山谷映照得明若白昼。 一行人不由互相对视,立刻都加鞭驱马,向着那里赶去。 元徵坐在竹地板上,看眼前烟花腾起在空中。硫磺的气息玷染了盈满山谷的玉兰花香。绽放的烟花照亮了莹白的花朵,枯黑的花枝却依旧融在夜色中,那花朵便仿若凌空绽放。大片大片的明光倒影在溪流中,明灭绚烂,如光阴般稍纵即逝却又源源不绝。 赵文渊他们闯进河谷篱园里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琉璃灯星星点点,烟花漫天绽放,元徵独自坐在临溪的竹台上,孤零零的观赏。 竹台上,钓竿依旧支在元徵的身旁,书本叠着。盘中点心依旧叠罗得整齐,独一块桂花糕被挪动过,却显然是一块儿未少。 谢景言将临溪木屋的房门撞开,叫着雁卿的名字寻找。赵文渊也吩咐人即刻散开寻找。院子里人流嘈杂,元徵却只安静的看他的烟花。 屋里没有,竹台上没有,庭院里也没有。 谢景言心中也不由暴躁起来,而元徵的姿态只令人怒火更甚。对于元徵的谋算,他不能不愤怒、厌恨,却也并没有动手,只问,“她在哪里?” 元徵身上僵了一僵,他缓缓的站起来,看着谢景言。 怒火、妒火终于再度在他体内腾起,他独独无法在这个人面前保持平静。可他不能动手,否则被雁卿瞧见,便太难堪了。 而谢景言眼眸中腾烧的怒火也并不比元徵少些,那目光里几乎就能挥出拳头,可他也克制着,只又问,“她在哪里?” 元徵便道,“你猜。” 谢景言克制不住的冲上去揍他,却被赵文渊一把拦住,“找到了。”随着他的话音,翠竹跳下马来,上前道,“大姑娘已经回府了。”她看了元徵一眼,继续向谢景言他们解释,“赶在宵禁前回去的,只是出城看晚霞来着。是一场误会。” 烟花已燃尽了,夜色已深,空气渐冷。 来找雁卿的人已经都离开了,庭院里再度空寂下来,元徵从竹台上下来,搬着梯子去灯廊下头。有不少琉璃灯已被风吹熄灭了,他便爬上去,拿香一盏一盏的再点起来。 点完了灯,他便有些后悔自己没揍谢景言一拳。你看谢景言将他最珍贵的宝物夺走了,他竟还怕让雁卿知道自己打了他。就是过于心慈手软了,才终于丢失。 可还是会害怕,怕她厌恶了他,再也不想看到他。如果最终结果是这样,就算将她强留在身旁又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是令两人都痛苦罢了。 他 回到屋里,将那些冷透了的点心就着热水缓缓的吃尽了。那点心里掺着催眠安神的药物,原本是要给雁卿吃的——他布置了溪谷的小屋带雁卿出来看,是为了讨她欢 喜,也想再度表白自己的心迹,询问雁卿的答复。若能留她在这里过一夜,不论谢家所谓的“议亲”,还是赵家暧昧不明的态度,必然就都会有结论了。他也不必再 忐忑的等待。 可在见到雁卿的那刻,他其实已什么都明白了——从一开始便告诉雁卿他讨厌谢三,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要离谢三远些,她到底还是没有听从。 那个时候他只想问雁卿“你说过会一辈子喜欢我,还作数吗?”可问了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喜欢其实从来也没变过,也许一辈子也都不会变,可那喜欢并不是他想要的。 吃完了点心,他的心里依旧没有好受些,那钝钝的仿佛缓缓将肉锉下来的感觉反而越发清晰了。就算困倦如期袭来,熟睡入梦时,梦里也依旧是难受。为人过于清醒和敏锐,他原本就不是善于逃避的人。 不过总算是结束了。他已不必再提心吊胆的想何时会失去了,那一天已然到来。 作者有话要说:撒花~ 双十一熬夜到这个点不是扫货而是码字,绝对是被钱包逼得。 总之,杀完七哥就得开杀太子了……七哥是感情太复杂了不理顺杀不了,太子是剧情牵扯太多了不理顺杀不了,这一本的男配们都好烦啊T__T 谢三哥知道你的戏份是怎么被挤占的了吧? ☆、113第七十二章 上 这一夜的事暴风骤雨般般开始,却悄无声息的结束了。 雁卿回去得很早,几乎就在谢景言他们出城时,她便在后门下了马车。回 到慈寿堂里,太夫人已穿戴好衣冠待要外出——她到底还是顾念庆乐王的恩情,又怕林夫人冲动之下反而令局面更僵,便将林夫人强留在府中,自己亲自去询问。见 雁卿进来,太夫人又惊又喜又担忧,拉着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询问,待确信元徵并无不轨之后,才松一口气。随即便又差点落泪。 雁卿自然意识到,自己又让长辈们替她操心了。她便也跪下来,向太夫人和父母认罪。 ——她分明就是知法犯法,但太夫人同林夫人这一夜饱受惊扰,竟是无力再训导她了。 赵 世番也恼火,不过说到底,雁卿这不将男女大防放在心上的性子也是他和林夫人一同娇惯出来的。雁卿虽明白男女有别,可她并不真的明白“有别”在何处,所以明 知有错的情形下,她也比旁人更容易触犯。他不能“不教而诛”,便令林夫人和月娘好生服侍太夫人,自己将雁卿叫到书房里,训导了一回。 雁卿很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不禀告父母便独自同男子外出,她再无知也知道十分不妥。是以自始至终都十分乖巧听话。 赵世番将她训了一阵子,自己也明白过来。雁卿并非轻浮,就只因那个人是元徵,在她心里并非“外男”二字所能概括罢了——就好像人并非不明白虎狼之性,可若有乳虎自幼陪伴你长大,那它在你心里便也不是“虎狼”之“虎”了。禽兽尚且如此,况乎人哉。 可虎狼毕竟还是虎狼,雁卿这回是当真做了一次蠢事。 当天夜里,雁卿便被关进了祠堂。 她尚还平静,不哭不闹。第二日一早便起床抄写《女诫》——要一百遍抄完了才准出来,出来后大概还有漫长的禁足期。不过这些她也早预料到了,也并不后悔。唯独没料到的是祠堂高阔干冷,夜里冻得她骨头疼,便一宿都没睡着。倒也还能受得住,可她还是想早些抄完离开。 早饭只有米粥和青菜。吃过之后,她又回案前抄写,忽而听见剥啄的敲门声。她便起身到门便去,透过门缝,便看到月娘凑在门的那一边。祠堂离家塾最近,月娘显然是趁着上学,偷偷溜过来的。 此刻相见,多少是有些赧然的。雁卿便问,“你怎么过来了?” 月娘闻声,便将点心和一沓抄好的《女诫》自门缝里递进来,匆匆道,“夜里抄了些,我和姐姐字迹近似,夹在中间,应当能瞒混过去。姐姐还需要什么,和我说。放学后我带过来。” 雁卿道,“没什么需要的了。你身上好了吗,就来上学?” 月娘便道,“已好多了。” 离上课还有些时间,月娘见四下里无人,便隔了门板跪坐下来,轻声道,“姐姐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 雁卿心里便一滞,好一会儿之后她才道,“对不起……差点便连累了你。” 月 娘也沉寂了片刻——雁卿的闺誉也还干系到外人如何评判姊妹们的家教。她抬手将垂落下的鬓发抿到耳后,过了一会儿才说,“不要紧……我不怕。”明明她最怕的 便是坏了闺誉,嫁不到好人家去,可昨日她确实是没有害怕的。她从不担忧被雁卿连累,也全不担忧元世孙会真对雁卿做出些什么。反倒是上元夜里,不过同太子四 目相对,她便忐忑不安至今。 她便又说,“姐姐要快些出来……阿婆昨日后怕得一夜没睡好。” 雁卿便又心酸、懊悔,道,“你替我对阿婆说,我知错了,再也不这么做了。” 加上月娘抽空闲替她抄写的,雁卿足足花了三日光景,才将一百遍女诫抄写完了。 从祠堂里放出来,她不出意外的被禁足了。去东郡公门下读书之事,也变得希望渺茫。不过雁卿尚未从难过中走出来,暂时也无心力去考虑这些。 这一日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收拾旧物。 八九年来七哥写个她的信,她每每读完了便丢尽抽屉里,这一日全部清理出来,才知道竟有这么多。屋里纵然洁净,那信封上也难免落了浮尘,往桌上一放便腾起在晨光中。 她 将信一封封叠起来,那信上字迹清晰可见的由朴拙而至圆转。她不由就想,原来七哥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写一笔好字的。他也曾有青涩稚嫩的年华。他也曾在信中抱怨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彼时她还想“还要怎么样呀”。可究竟从何时起,她所看到的七哥,就只剩从容温柔的模样了?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浮掠的路过她的脑海罢了。她静静的将信叠放起来,用丝绳束好了,压进箱子里。 只是搁进去后,不免略失了会儿神。 门口有身影出现时,雁卿才茫然的抬起头来。 是谢景言。 她忽而便觉得无法面对,便又垂下头去。起身道,“三哥。”又命人上茶,道,“我这里有些乱,三哥出去等可好?” 谢景言却径自进屋来,道,“在收拾东西?” 雁卿道,“是。” 谢景言便说,“我来帮你。” 满 满一屋子都杂乱搁放着东西,有些已打包好了,另一些还陈在桌面上——虽都十分精致巧妙,却大都是些拿来玩耍的小东西。谢景言也只看了几件便明白,这应当都 是素日里元徵送她解闷的礼物。里头有几样是雁卿常抱着玩耍的,譬如那一对儿做成兔子模样的靠枕。他心中也滋味难分辨。 雁卿没有再拒绝,只默认垂头收拾。 见着谢景言,她只觉得心中灰败的情绪再度着色,总算是能品味到心中的难过了。眼睛里便又有些酸。 ——元徵在最后一刻反悔,他说,“我骗你的。如果你不能嫁给我,我便再也不想见到你了。” 他逼着雁卿在嫁给他和失去他之间做出选择。可雁卿知道自己不可能嫁给他,因为她已喜欢上了旁人。她不能带着对旁人的喜欢嫁给七哥。这其实也是她在开口之前就已预料到的结果,因为她身旁每一个人都告诉他,元徵和谢景言之间她只能二选一。喜欢是排他的。 可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她也还是会难过得透不过气。因为自记事起她就认得元徵,他是她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她最终还是只能哭着说对不起,她喜欢上了旁人。 送她离开的时候元徵给她擦掉眼泪,说,“原本就没有人什么都能留下,什么都不失去。你不能太贪心。”他说,“以后不要这么轻信了啊——我不是什么好人。” 回到家赵世番便告诉了她元徵原本的打算,她才知道元徵何以这么说——便如她恳求他的,他选择亲口告诉她。可她之所以上车是因为相信七哥就是七哥,他温柔骄傲,不会真的做出恶毒的事。 是她先错的——她明明说过喜欢七哥,却又变了心。 雁卿翻开一枚锦盒,看里头并排着的七八只簪子,略愣了会儿神,才放到一旁。转而去翻找自己的妆奁。 谢景言看了一眼,那簪子根根都精美,每一枝都是名匠所做。他阿爹爱赠她阿娘发簪,他便也大略知道时兴花样,已看出里头有四五年前的样式——原来这么久之前元世孙便开始赠雁卿簪子。 他也不由就道,“并未见你戴过。” 雁卿便低声道,“戴过的……” 因元徵总是送她簪子,她便想着头发快些长厚密了,好戴给七哥看看。可是太沉了,要将头发梳得很繁杂才能簪住,很麻烦,且又坠得头皮疼。她便不喜欢戴。可若不戴,七哥又会在意,她便每每要见七哥时,才专门戴一回。 只最初那两枚桃花木簪子,轻便又好戴,她便常拿来挽发。带得多了,也就搁入妆奁,方便随手取用。 她将那两枚桃花木簪翻出来,便又记起那年山樱烂漫如霞,七哥自花树下出来,接她一道去看书。 这屋里几乎每一件东西,背后都有一件往事。也有一些她用得久了,早已辨不出是不是元徵所赠。想来元徵那里也是一样的。青梅竹马之间,许多事都是自然而然就融入对方的生活。收拾不尽的。 可也总是要收整、割舍的。 她克制着眼泪——这却并不难,这几日她持续难受着,可已不再那么轻易就哭出来——将东西一样一样搁进箱子里。 谢景言已停了手。 这种情形下,显然该让雁卿亲自去拾掇——她并不只是在整理旧物,亦是在整理往事和心情。他唯有在一旁陪伴她,不使她孤单罢了。 临近午饭时,总算将所有东西都收纳起来了。就只剩最后一枚锦盒,雁卿放进去时谢景言听到了滚动之声,他便伸手拾起来。里头却是许多珠子。那珠子打磨得圆润,却材质不一,贵如子玉,贱如卵石。 他便疑惑,“这个是?” 雁卿看了一眼,便道,“打弹弓用的。”她垂着眸子,声音低低的,“……七哥不肯用粗砺的石子,我便攒了这些玩。” 问之前便知道答案会令自己心塞,谢景言也只忽略过去。那珠子崭新,他便问,“打过吗?” 雁卿倒是愣了一会儿,道,“没有……等攒够了,人便长大了。再一起玩弹子弓便不像话了。又都学了弓箭……” 谢景言便从那锦盒里拿出牛皮筋绑的弹弓来,将石子纳上,眯起一只眼睛瞄准了,“嗖”的松手。那石子便穿过两道门的间隙,迎着阳光飞了出去。 雁卿愣了一下,不由抬头去看谢景言。谢景言便望向她的眼睛,道,“我们出去打弹弓吧。” 雁卿眼睛便又一酸,道,“我被禁足了呀。” “那么我们就在门口打。”谢景言温柔的垂了眼眸,说道,“总是有办法的。” 他们就在门前打弹弓,孟春的晴日阳光明媚耀眼,隔了一道门而已,已是明暗两重天。那些攒了许多年的圆珠子一颗颗射到阳光下的庭院里,有些没入草丛,有些飞过院墙,有些混入了泥土……就好像这些年的所有烦恼、过错、欢喜、悲伤全都随之远远的飞去。 雁卿打着弹弓,泪水不知不觉便滚落下来。后来她就不打了。只静静的看着那些珠子映着阳光飞出去。 谢景言一直将最后一颗打光,才又回过头来看她。 后来他就抬手轻轻戳了她的额头。 送他出门时,谢景言才又说,“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雁卿望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三哥,我心里很难受。” 谢景言显然是略有些失望的——可又并非在意料之外,当日元徵筹备了那么多,却什么也没做的放雁卿离开,谢景言便已明白,他对雁卿的喜欢也并不是那么浅薄的情感。 他便说,“不用急着回答,等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便好。我愿意等。”雁卿仰头便又要说什么,谢景言却又无奈的笑叹道,“也不是专门等你——陛下已调动了熊渠军,上巳节前后我便要随你三叔出征了。” 雁卿的心不由就提起来,道,“……去多久?那一路?是要上阵的吗?” 谢景言眸光漆黑温柔,他不答,只轻声道,“不要担忧,会平安回来的。” 谢家终于也向燕国公府上正式提亲了。 林夫人只问谢景言,“那日的事虽未传扬出去,家里也只说是出城看晚霞——可你心里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谢景言道,“是。” “就算这样,你也还是想娶雁卿吗?” 谢景言依旧道,“是。” 林夫人便微微眯起眼睛,道,“早先不提,非等到今日——是觉着雁丫头做了这种事,我就一定会迫不及待的将她嫁出去吗?” 她依稀动了火气,谢景言却还算镇定。他只道,“不是。”片刻后又叹道,“……不这么做,也就不是雁卿了。” ☆、114第七十二章 下 他说,“我喜欢她,想娶她,想和她在一起。早先不提,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心意,如今既然知道了,便不愿再拖延下去,故而来提亲。仅此而已。” 林 夫人便道,“光凭喜欢是不能在一起的。雁卿是我自己养大的,她是什么脾气我心知肚明。不合时宜,不守规矩,满脑子读书、行路,办书院……压根就不是个本本 分分的幽娴淑女。财货、权势,甚至你喜不喜欢她、怎么抬举她,都打动不了她。非得她自己喜欢了,觉着应该了,才会不管不顾的努力起来。可若违背了她的本 心,纵然所有人都逼迫她,责骂她,她不肯做的也依旧不肯做。所以不只是这次的事,以后她也许还会做出许多大胆包天的事,你岂都能包容了?你此刻喜欢她,也 许觉着这是她的本真。可若那天你不喜欢她了,怕只会觉着她愚蠢自私。所以如果你只是抱着喜欢她的心来娶她,我看你还是再多做斟酌吧。” 谢景言却轻笑起来。林夫人皱眉看他,谢景言笑了一会儿才道,“我和她是一样的人。” 林夫人眉头才舒展了——她当然也是早看出来了,不过,“男人跟女人不一样。” “是, 确实有许多规矩只立给女人去遵守。条条都愚蠢至极。”谢景言斟酌了片刻,才又说道,“您担忧我哪天不喜欢她了,会错待她,实在是多虑了。我对雁卿的喜欢, 不是会易时、易地而变的东西。哪怕哪一天她不再是雁卿,我不再是谢三,大概也还是会相互吸引着走到一起……”这些话说起来他自己都觉着玄妙——他确实是在 天性上被雁卿所吸引。他也并不指望能打动林夫人,便又笑道,“您是我的师长,也算是看着我长大。师娘,您可别真的认为我担不起责任,会错待世妹、师妹 啊!” 林夫人:…… 若不是挑了一大圈,独独认准了这少年的品质,林夫人会在这里同他废话?这必然不会啊! 不过该说的也都说了,该答的也都答了。 谢 景言所说虽出乎林夫人的预料,可她其实是明白那种感觉的——年少时她便不曾指望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伴侣,能和她从灵魂上平等并且投契。后头嫁给了赵世番,夫 妻二人互相敬重、扶持和喜爱,渐渐也默契起来,便更不需要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缘分。但这并不意味着林夫人就不相信这种感情的存在。 若果真如谢景言所说,雁卿能遇上谢景言,也真是这两个孩子彼此的福气。 到底还是无话可说了。 因鹏哥儿同李英娥成婚,这一年的春分演武便延后到了四月里。雁卿的禁足令也短暂的解除了。 鹏 哥儿是燕国公世子,婚礼自然热闹和盛大,不过也还是比不过前一年三叔的排场——一来鹏哥儿没三叔那么好事多磨,也就没有那股子恨不能昭告天下“我赵三终于 娶上媳妇儿了”的冲动。二来也是赶得不巧,鹏哥儿接了调任令,要即刻前往庆州赴任。时间上赶得紧,便只能精简排场。基本是前脚成亲,后脚都不及随李英娥回 门,便要收拾行囊起身上路了。 鹏哥儿年已弱冠,出仕也有几年,人人都看清了他的才具、性情和人缘,都知道他必然前程远大。 不过作为家人,还是担忧为多——鹤哥儿此去庆州任官,所司管的是往前线调拨军粮,虽不在前线,却也难免受游兵侵袭。 如今讨伐突厥的三路大军也俱已确定,赵文渊所领熊渠军居左路,出灵州进击突厥,而谢景言也任偏将随军出征。 这种情形下,纵然因为元徵一事一直心情低郁,雁卿也还是很快就打起精神忙碌起来。 ——她毕竟已做出了选择,就必须要接受和承担后果。 何况比之为往事难过,也确实是家里这些事更能占据她的心神。 鹏哥儿成亲之后,家中琐事便有李英娥帮着林夫人打点处置。她也出身世家,自幼耳濡目染,些许家事自然难不住她。又能将长辈、弟妹们照应周全。雁卿见没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了,自然也就安心的回闺阁读书去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还会再被林夫人管教起来,谁知并没有。 不但没有……林夫人竟还真的准备将她送到东郡公门下读书。 雁卿惊讶不已——就好像明知自己做了一件会被动家法的错事,谁知最后不但没受罚,反而还有奖励。又仿佛阴雨连绵之际,朝阳裂云而出,瞬间云开雨霁、晴光耀人。 雁卿知道这件事有多难。听闻消息便已无法无动于衷,欢喜已自目光唇角里泄露出来,却还是疑惑的小声问,“真的?” “真的。”林夫人也不由挑了挑眉毛,“东郡公夫人写信来,说是看过你的笔记文章,深觉得浑金璞玉可雕琢,愿意将你接去亲自指导。” “东郡公的夫人?”她的笔记文章? 林夫人便道,“虽是夫人写信来,却是东郡公的主意。不过讨个方便罢了。” 雁卿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她能想到的只是男扮女装,林夫人却走通了师母的门路,可见她还是不及母亲思路灵活。她也知道自己的想法离经叛道,但林夫人还是想法子去成全。她便又感激又愧疚,言辞难以尽意,她便上前要抱着林夫人蹭了蹭,“阿娘你真好。” 林夫人略感受之有愧。她确实替雁卿求谋求了,然而东郡公那厢却顾虑重重——他是宇内知名的大儒,一讲动辄有三千士子远来闻道,能入他门下着不过百之一二。对士子如此吝啬,却要收个女学生?东郡公觉得很不像话。 但鹏哥儿、鹤哥儿兄弟的聪敏却也令他不能不对雁卿心存好奇,恰谢景言离京前来向他辞行,说起雁卿的事,东郡公终于有些心动。他也十分关心谢景言的婚事,向谢怀逸询问时提到林夫人和谢景言的请托,谢怀逸便笑道,“班、蔡之教化不达于闺阁,谁为传之?” 虽东郡公的子弟遍布朝野,不必担心如班彪、蔡邕那般学术断绝,需由女儿来传续光大。可若真能教导出班昭、蔡文姬来,那也是值得流传青史的佳事啊!终于帮东郡公下定了决心。 谢景言肯成全雁卿这么离经叛道的想法,林夫人的心情也很复杂。不过,纵然微妙的恼他越俎代庖,林夫人却也不能不承认,谢景言确实是她一直在为雁卿寻找的人。 终究还是对雁卿道,“这件事你却要谢一谢谢三。” 说是要谢,可又无以为谢——她身上许多事,谢景言都不辞其劳的帮忙,可她却从来没有哪里帮得上谢景言过。 这感觉略有些微妙。就好像养兔子似的,最初雪团不那么亲近她,可她拿萝卜喂它的次数多了,渐渐它一看着她便傻兮兮的凑上前来。 当然谢景言不会把她当那只肥兔子,可雁卿自己却似乎有些在意。 她想变得同谢三哥一样的强大,那时他们的互相喜欢才更纯粹,更坦然。当然,首先不能辜负了谢景言的好意——她得快些成长起来,学有所成,才有能力也帮三哥实现他的志向。 转眼便到了赵文渊和谢景言离京的日子。 大军出征的场合,雁卿是蒙混不进去的。也只鹤哥儿借着职务之便,得以前去送行。 想 对谢景言说的话,雁卿其实早已对他说了。心里仅剩的就是担忧他在前线的安危,能说的唯有祝他武运昌隆,凯旋而归。可她心里依旧不安稳,到底还是将随身佩着 的玉雁解了,托鹤哥儿一并带去——雁字有信,必能如期而归。且是她随身佩戴之物,总觉着谢景言带去了,危难时她也仿佛就在他身边一般。 鹤哥儿看她将寄名锁赠人,真想戳着她的额头狠狠教训一番。可惜林夫人在场,却连眉都没皱一下,显然也是默许了,鹤哥儿也只能忖她,“看谢三给你弄丢了,你哭不哭!” 雁卿才不会为一枚玉雁哭呢! 何况……这其实也就是她对谢景言那句“愿不愿意嫁给我”,给出的答复了。 鹤哥儿一路送了十余里,依旧不想回去——他恨不能一路送到了凉州,然后战甲一披直接跟着上阵。自然不能如愿。 打马回城前,总算将装了玉雁的荷包丢给谢景言,“雁丫头给你的,回头没人时再看!” 谢景言接到手里,便已大致摸出了轮廓。他也是个坦率的,脸上立刻就泛起明亮的笑容来。却也从善如流的直接纳入怀中,笑道,“知道了。” 鹤哥儿真是很想抽他,不由就又拨马回去,待要再说什么。后头军中便有令官上前,向赵文渊秘禀了些什么。 赵文渊眉头不由皱起来,一点头。令官便将一枚笔杆粗的小竹筒交给谢景言。谢景言便在马上将竹筒里的纸条抽出来。脸上笑容立刻便凝住了,他将纸条递给赵文渊。赵文渊看了只一笑,随手撕碎当风洒了。 鹤哥儿不由在意,可又怕是机密军情一类,便只跟着,没有上前。 谢景言便道,“给我的——当心背后。四个字。” 鹤哥儿便觉着没意思,“你得罪了人?” 谢景言在一笑,道,“送信让我‘当心’的,正是我得罪的那个人。” 这样的提点说和没说一个样儿,鹤哥儿也并不放在心上,只道,“那你便留神些,总归没错。” 谢景言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才道,“嗯。” ☆、115第七十三章 上 这种事宁信其有,不信其无。送行回来,鹤哥儿便将谢景言收到的四个字向林夫人说了。 林夫人听了先轻笑,“这么没头没尾的 四个字,说是提点人,反而更像是扰乱军心——其心可诛。”不过若真的是计,那也该对人对症——赵文渊和谢景言都摆明了不是会被这种消息动摇的人。林夫人当 然也不会因此就置之不理,凝眉斟酌了片刻,抬眼问鹤哥儿,“你有什么想法?” 鹤哥儿道,“还是得查一查。”在这方面他却有很多经 验,“消息是元七送去的没错,不过估计问了他也不会承认。设若他不怀好意,我是看不出送这种信有什么用心。设若他真有心提醒,那追查起来就有讲究了。”难 得也有他在林夫人跟前表现的时候,他便兴冲冲的讲说起来,“元七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据何做出判断?弄明白这两点,便不必非得他开口说不可了。” 看林夫人的表情,也只觉着这种追查聊胜于无罢了,“那你就去追查追查吧。” 鹤哥儿倒不大计较口头赞赏,林夫人给他机会去查,他就已受到鼓舞了。因林夫人显然还有话没说,他便又问道,“阿娘有什么顾虑吗?” 林夫人便道,“我在想,这是公仇还是私恨。是单单在背后射谢三一冷箭,还是连你三叔、整个左路大军都牵连进去。” 鹤哥儿便一愣,道,“不至于吧……”若真如此,元徵该提点的人便是皇帝了。 林夫人没有再做声——这一些便是他们在局外无法应对的事了。她沉思许久,觉着还是该亲自去庆乐王府走一遭。 他们都默契的不说告诉给雁卿知道——那个傍晚元徵所做的事,虽中途停手了,也依旧让人心存戒备。 这一年因要讨伐匈奴,春来许多节庆便都过得不是那么喧闹。 不过民间对于国事却不那么关切,远在凉州之北的战争也影响不到长安的安乐。是以这年上巳节前后,灞河岸上虽少了许多名流显贵的身影,却也依旧遍地都是看花人。 赵家新添了两口人,偏偏出征的也正是新妇的郎君——贺敏习惯了别离,倒也罢了,李英娥同鹏哥儿却是少年夫妻,新婚燕尔的时候良人远征,她难免便有些落落寡欢。林夫人看在眼里,便选了个日子,让贺敏带上李英娥、雁卿姊妹一道游春,也顺便去散散心。 灞河春景依旧是好的,赶上碧空少云的晴日,春风吹面不寒。绿水扬扬其波,青山霭霭其碧,柳絮纷飞如雪,杏花醉染如霞,再有游人衣衫鲜亮,笑颜明媚,简直无一处不令人心旷神怡的。 不 过这一行四个人游行却都不大,折了几枝芍药沿着灞河畔略走了一段,便寻了一处缓坡命人扎起帐子来。趁着日头还不晒人,贺敏便执了鱼杆垂钓起来。雁卿姊妹陪 着李英娥说了会儿家常话,不多时便又一道去围观贺敏垂钓。随即李英娥也开始钓鱼,雁卿姊妹便凑在一处编草编和花环。 雁卿看月娘心情还好,便将自己要去东郡公门下读书的事同月娘说了,道,“阿娘想让我同你商议——我一个人去也是去,我们两个去也是去。好处是有先生教导,你的天赋也不会荒废了。而且我们姊妹做伴,还可以互相敦促、照顾。你觉着呢?” 月娘沉缓了一会儿,才问道,“我也要去吗?” 雁卿便知她是不大愿意了,就说,“你年纪小,不愿意离家也没什么。去不去都是自愿的。可这样的机会也不是轻易能有的,错过了可惜。” 月娘将一枝石竹花纳到花环上,垂眸道,“我就不去了。”因雁卿必然是要去的,她便也不说坏了男女大防、有违闺训一类理由。只轻声道,“若我们都去了,阿婆得多寂寞?” 雁卿想了想,也对。不过,若为了阿婆可能会寂寞便不去求学了,日后出嫁怎么办?这也是十分难解的命题。 她当然也不会探讨这些,便点了点头,道“那就我去上课,旬假回家时把笔记带给你。” 她认定了月娘好学。可究竟是否真的志在学术,月娘心中也十分茫然。失神了片刻,才道,“嗯。” 她心事沉重——如今鹏哥儿出征在外,鹤哥儿也不常在家中,杜煦便少登门拜访了。月娘生性矜持,先前赠花没得到答复,便再不肯主动同杜煦联系。杜煦竟也半点不提此事。时日拖得越久,月娘也越心灰和消沉,如今是连话都不大爱说了。 她一直觉着自己刻苦读书只是为了提高身价,日后嫁个好人家。可这种情形,读多少书又有什么用? 月娘不由就望向雁卿。目光扫过她颈上璎珞,见那璎珞上挂着的寄名锁已解去,佩着的是早年自己赠她的紫玉,心里便一愣……片刻后又暗笑,这有什么?不过是一时巧合罢了。 她见雁卿目光柔缓平和,心里便有些羡慕——自谢景言出征后,雁卿好像骤然就长成大人了似的。同样是笑盈盈的模样,过去只令人觉得娇憨可爱,如今却有了文静安然的意味,仿佛尘埃落定。 前些年明明也同她一样,会迷惑、不安、动摇,如今不过是同谢景言定亲,便仿佛已什么都能担负起来,于是什么都不畏惧了一般。 喜欢一个人,真的是一件让人这么安心的事吗? 月娘不大明白,明明她从喜欢和嫁人两件事里得到的就只有烦乱、消沉和忐忑……仿佛一刻也不能安宁似的。 “可是燕国公府上少夫人、女公子们?” 也就编织好一枚花环的功夫,便有人来帐子下询问——上巳节赏春遇上关系亲近的友朋,互相招呼着到自己帐篷里去坐坐,都是常有的事。雁卿同月娘也只循声望了一眼罢了,见李英娥起身前去应酬,也就依旧玩她们的。 不过李英娥才答完“是”,待要询问对方府上,便已认了出来,竟是太子妃的贴身侍女。 便笑道,“你们姑娘……少夫人也在?” 她 身旁丫鬟也匆匆低声提点贺敏。贺敏便起身来招呼,请她入帐去说。那侍女推辞着“不必”,笑道,“我家姑娘远看着像府上诸位,便差遣我来询问,果然是。”虽 不认得贺敏,却已看出她是长辈,便上前行礼,请示道,“我家夫人邀李少夫人与赵大姑娘去坐一坐。道是许久不见,十分思念。” 贺敏和李英娥眉头便一皱——竟是偏偏漏下了月娘。 她抬眼去看月娘,恰墨竹也正在提醒姊妹二人,“是太子妃身边儿的。”姊妹二人都没有抬头,雁卿皱着眉,月娘则只做她的花环。片刻后,月娘才头也不抬的轻声道,“姐姐快去吧。” 雁卿很厌恶这种感觉,谁都知道她同月娘焦不离孟,偏偏漏下月娘是什么意思?她原以为谢嘉琳不是会借着抬举她,打压月娘的人。不过,她早先不也以为楼蘩自在又真诚吗?谁都会变的。 毕竟是太子妃传唤,她纵然压根儿就不想去,也还是不得不去——这件事里最令她不舒服的,也在这里。 她还是起身,拍了拍裙上尘土,默默的和李英娥一道跟着去了。 ☆、116第七十三章 中 谢嘉琳果然也是趁着上巳节出来游玩的。 灞桥正对着春明门,就在大内西南不远处,距东市也近。东市四周的坊市寸土寸金,且住的大都是世家贵胄,有钱也未必能买到住所,因此东市便有商旅在春明门外购置住宅。是以虽在外郭,此地也有富商修建的亭台楼榭,正对着灞河岸风景殊丽之处。 太子妃诸人出游,自然有人献上这处花园,供她们歇脚之用。 这园子修建得也十分精致,依据地势嵌套勾连,体量不大却也雅富野趣,并不是一眼就能望穿的布局。 谢嘉琳便在一处依山石而建的高台上接见姑嫂二人。 她虽才做了令人不快的事,然而态度去比未嫁前柔婉可亲了许多,笑盈盈的拉着她们说话,没有故作亲热,却又让人疏远不起来——大概伸手不打笑脸人,就是这么个意思。 她处事最令人舒服,此刻见李英娥倒也并不纯是为了叙旧,更多还是开解李英娥对鹏哥儿的思念之情,坚定她对大军凯旋的信心。她们年岁相仿,又都是新妇,倒是言谈投契。雁卿从旁听了几句,觉着就传唤李英娥来说话这件事而言,谢嘉琳做得还是颇有太子妃的风范的。 不过额外将她也叫来,就有些多此一举了——她们已婚少妇之间的话题,她听着难免略感疏离和尴尬。 在一旁懵懵懂懂的枯站了片刻,外头又有人来。雁卿也就顺理成章的走神,向外望去。 侍女进来通禀时,雁卿便已认了出来,是楼蘩身旁的管事嬷嬷。 谢嘉琳听完通禀,便笑望向雁卿,“本想着许久不见了,同你说说话儿。到底还是皇后疼你,才这么片刻就差人来请了。”当下便也起身,笑道,“不过,日后你成了我娘家人,见面的机会也多。” 雁卿疑惑了片刻,才骤然回过神来——谢景言是太子妃的堂弟。可也许是谢景言的性格使然,雁卿竟是从未去想过这一重关系。 不过,皇后也并非单请了雁卿一个,而是连同李英娥和月娘一道叫上。谢嘉琳也没流露出什么尴尬来,只随口对管事嬷嬷道,“赵二姑娘却不在我这里,还得让嬷嬷多跑一趟。”便又吩咐侍女,“你去给嬷嬷带路。” 三人便下了亭榭,继续往西北绕过山石,沿着一条斜斜的小径穿过花园,来到正对这灞河岸的一处八角楼台。 那处风景原本最好,窗下护栏外便是扬扬碧波,抬手即可折柳。然而临水的窗子却关上了。 楼蘩正坐在榻上教二皇子拆九连环,两岁的孩子了,眼中却没寻常幼童看什么都好奇的明亮光芒,就只带了些水光,看上去懒懒欲睡。已三月里了,包得却还严实,呼吸声粗粗缓缓,脸上漾着潮红——一看就十分的病弱。 雁卿她们进屋拜见,楼蘩也就将九连环交给二皇子。同她们说话。 与谢嘉琳近似,她也是先询问李英娥的近况。李英娥却没像在谢嘉琳跟前似的,表露出落寞无奈来,答得中规中矩。楼蘩也就顺着安抚了几句——也都是皇后该在此刻说的话。 见月娘不再,她也只略皱了皱眉罢了,并没有再多询问。二皇子解不开九连环,便又仰头递到她面前。楼蘩目光一缓,抬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雁卿不知怎么的,就觉得她的目光十分令人难过。 楼蘩又将她唤至身前,对小皇子道,“叫姐姐。” 小皇子很不满,又将手里九连环挥了挥,却不肯看雁卿。楼蘩便又说,“叫姐姐。” 小皇子便将九连环狠掷到地上去,气鼓鼓的瞪着雁卿。 四面宫女们似乎都见怪不怪了,谢嘉琳也仿佛早料到一般,露出些“果然如此”轻嘲来,悄悄将李英娥拉远了一些。 那九连环就摔在雁卿的脚边,雁卿却并不觉得害怕。小皇子的眼睛里其实压根儿就没有戾气——才多大的孩子啊,话也才刚刚会说罢了,哪里懂得发狠?他目光里更多的其实还是委屈,且似乎有带了些若有似无的试探之意。 雁卿总觉得,他似乎失望过许多次。这感觉很熟悉。她虽已记得不大清楚了,可年幼时无数怎么都无法和人沟通的感觉,似乎便是这样的。 她就俯身拾起那九连环来。将第一个扣子缓缓的一边解说着一边解开给二皇子看,“一、二……一”。二皇子先还瞪着他,果然慢慢就将目光转移到连环扣上了。 雁卿便扣回去,还给二皇子。二皇子接过来,疑惑的看了雁卿一眼。雁卿便又比划手势,“一,二……”小皇子也就咿呀的接上,“……一。”他摆弄了一下,依旧没解开,便再度恼火的丢了出去。 随即又用那种目光瞪着雁卿。雁卿就再度捡起来,又给他演示了一遍。 二皇子第三次丢出去前,略迟疑了片刻。雁卿就不肯给他捡了,他愣了一下,抬手指了指。 雁卿就又捡起来,轻轻晃了晃示意,问,“还要?”而皇子愣了片刻,点了点头。 雁卿便再一次示意给他看,随即上前把着他的手虚解了一遍。这一次小皇子便顺利的解开了。揭开后他似乎自己都不明白,就懵懂的递还给雁卿,雁卿便将扣子还原,再递给他。他便又一次解开了。 进来这么久的功夫,这小孩子才第一次流露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来。雁卿也不由轻笑起来,二皇子将头往前倾。楼蘩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忙要给雁卿解释,雁卿已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笑道,“真厉害。” 小皇子脸上红扑扑的,一埋头便投进楼蘩的怀里去。分明就是高兴了带了些害羞的模样。 楼蘩便也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道,“真聪明。” 两岁大的孩子,不过教了这么两三遍就能解开一个环,确实是极其聪明的。谢嘉琳先还跟看什么不可理喻的麻烦事似的,此刻已不觉就皱起眉头来。片刻后又轻笑道,“二叔家老三真是有福气。” 李英娥便道,“这么多年就没变过,还跟个孩子似的。”轻轻将话题揭过了。 二皇子又咳嗽了一阵,楼蘩给他顺着脊背,看他也累了,便轻轻的哄逗他睡觉。 雁卿从旁看了一会儿,心里略有些难过。 楼蘩便道,“是先天的心脉不全,年前似乎有好转的迹象,谁知年后竟又恶化了。” 雁卿不知该怎么安慰她,便道,“换季的时候容易犯咳疾,过来这阵子定然就好了。” 楼蘩就叹了一声,“但愿吧……”淡漠的抬眼一瞟谢嘉琳,也就又回到雁卿身上,“原本不打算出来的,可还是想带他来看看,外边儿是什么样儿的,外边儿的人是什么样的——不出来看看,便太可怜了。”又道,“他生来体弱,我不由就娇惯了他,养出这么讨人嫌的性子来,适才……” 雁卿便笑着摇了摇头,“我阿娘说我两三岁上简直人嫌狗不理,悄悄和您说,青雀也是呢。” 楼蘩便也轻笑起来,“是,这个年纪可不就是人嫌狗不理么。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身上仿佛有一种达天知命的消沉,伴随着这消沉,以往那种自在坦率便又仿佛回来了一般。她静默了一会儿,也就又道,“今日你能过来真是太好了。”她似乎还想说什么,然而到底没说,只又顺了顺小皇子的脊背,道,“从我这边出去,就直接回家吧。外头乱,身旁无人时,可不要乱跑了。” 雁卿便点了点头。 楼蘩向外望时,她便也跟着望出去——去接月娘的两个人此刻已回来了,谢嘉琳的侍女竟急步走在前头,这是不大符合规矩的。然而管事嬷嬷神色却还算平静,似乎很能谅解。 那侍女在门外停下,谢嘉琳已察觉到什么,忙出得门去。 管事嬷嬷进屋来,低声向楼蘩通禀了几句。楼蘩眉头一皱,对雁卿道,“快跟着太子妃过去。” 雁卿心里便有些不祥的预感,她忙抬步去追逐谢嘉琳。可谢嘉琳似乎也并没忘了她们,她目光里同时有恼怒和嘲讽,好整以暇的叫上李英娥同雁卿,来向楼蘩道别。 他们匆匆走了,不多时皇帝也从里屋出来,道,“什么事,这么急匆匆的。” 楼蘩反而愣了一愣,起身去扶他,“您怎么也出来了?” 皇帝便将拐杖搁在一旁,在对面的藤椅上坐下,道,“杂事处置完了,便也想多陪陪你们……毕竟是二郎头一次出门。” 楼蘩便垂了眼眸,片刻后才轻声道,“这又是何必……”却还是将二皇子抱到近前给他看。 皇帝见二皇子睡了,便道,“放下他吧,别吵醒了他。”两个人一道看了儿子一会儿,皇帝才又问道,“适才同你说话的,是赵家老二……叫月娘的那个?” 楼蘩便摇头道,“她不在这里……”也并不多提,只又说,“那是雁卿。” 皇帝便怔了一怔,片刻后才道,“……原来是这个痴法儿。”不过片刻后也就释然了,只叹了口气,道,“罢了。” 楼蘩大致也明白皇帝的惋惜——太子的乖戾同二皇子的无知,看上去确实很有些相像。雁卿既能这么温柔耐心的对待二皇子,大约也能同样温柔耐心的对待太子。也许太子的性格渐渐就让她扭转过来了呢? 楼蘩一度也是有近似的盘算。所幸她是太子的后母,不可能觉着世间一切都只是为了满足他而存在。她同时清醒的知道这后宫对雁卿而言究竟意味这什么,虽几次动念,但到底还是没狠心将她卖了。 她一生所最亏心的,也不过就是这么两件——背弃了赵文渊,并且一度遗忘初心,几乎连雁卿也利用了。 皇宫是真的泥淖与渊薮,世上自私丑陋之人并非只在这里才有,可大概唯有这里头的人,才会这么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的认为世间一切都是自己手中棋子,牺牲掉他们,不过是自己谋求目的的手段而已。 不幸她尚未被彻底同化,于是一败涂地。所幸她并未被彻底同化,此刻才能有愧悔的资格。 不过她也并非纯然后悔。至少背弃赵文渊这一件,她并未纯然后悔。她感激皇帝替她报了家仇——纵然未必如情人般喜爱他,却也是真的如妻子般敬爱他。 也确实是贺敏更适合赵文渊这样的男人——她家小妹也是适合的,只可惜被她所连累,遇上这么好的男人,却还是错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有很多人又要骂我洗白楼蘩吧,不过楼蘩的心路真的就是这样的。 报仇——确实对赵文渊动心过,但还是要报仇。 说出“小哥哥”那一段的时候,她是真的对赵文渊动心了,也真觉着这个人就是她一直在等的。但报仇就是她的执念,随后跟楼家在官司上的扯皮,让她意识到追求幸福也许和报仇是相悖的。 所以皇帝出现后,被元徵一点醒(我承认,没明写是因为害怕被骂黑角色),她心底商人那一边再度觉醒,就嫁给皇帝了。 对她而言,一桩牺牲多少获利多少可以衡量的婚姻,更容易选择。 有人说她觊觎皇位、想害太子……是不是弄反了啊? 总之为了避免被骂死命黑元徵洗白楼蘩,我就不多说了。那天能肆无忌惮、详略得当把这种剧情写出来,我大概就是一个成熟的作者了吧。 ☆、117第七十三章 下 月娘握了握手中玉雁,略微觉得心中烦乱。 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将这玉雁丢进箱底生尘了,谁知今日梳妆时竟发现它躺在妆奁里。近来她很是动摇烦乱,一时竟心虚的以为是自己又将它翻找出来,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雁卿掀帘子进去找她,她心里一慌就匆忙拢在袖子里,掩饰过去。 随后就这么带了出来。此刻雁卿和李英娥去觐见太子妃了,贺敏也在帐子接待李家表舅母,她才又将玉雁取出来。 这是太子的赠物。 元彻是她懵懂年岁里,最先教会她何为喜爱,令她真正的开始憧憬姻缘的少年。但她的喜爱大概也并不那么纯粹,因为元彻其实也代表着她所憧憬的高人一等的生活,而想要改变命运的念头难以轻易舍弃。所以纵然姻缘已斩断,她却总如被噩梦纠缠般觉着自己尚未死心。 她仿若身陷泥淖,拼力想要挣脱。原本以为杜煦该是她的归宿,可杜煦恍若未觉。如今她已不知救命的稻草究竟在哪里。 月娘感到自厌,她甚至不由自主的想,太子妃会憎恶她其实也并不奇怪。 这玉雁在她手里简直就像巫咒一般,烦乱到极点时,月娘只想就这么将它丢进灞河里,却忽听得近旁有人恭敬的询问,“小娘子可是燕国公府上赵姑娘?”声音分明就带了些阉人的阴阳怪气。 月娘忙将手心翻下来,盖住了那玉雁。但那人目光自她手心上抬起,分明已是看见了。 月娘心中不悦,便转过身去。秀菊忙上前,替她指斥道,“哪里来得莽撞人!” 那人便掏了腰牌亮出来,道,“太子妃命小人来请姑娘过去说话。” 月娘随着那中人进了院子。 ——那腰牌是真的。然而不论贺敏还是月娘自己,心中都有所怀疑,毕竟前脚谢嘉琳才请了雁卿同李英娥去。 贺敏怕有闪失,便跟着月娘一道来觐见,然而来到宅邸外,便被亲卫阻拦下来。宫外守备不及宫中严密,侍卫们反而越发严加盘查,不放闲杂人等入内。春明门外谁敢冒充东宫亲卫?至此,贺敏才算放下心来。 月娘却越发觉得不安,见庭院内道路蜿蜒曲折,花木层叠怪石嶙峋,不由竟想起柳姨娘的下场来。随即又自嘲……她的身份毕竟不同于柳姨娘,国公府上正经的女公子,纵然是太子妃也不可能无声无息的将她怎么着。 “姑娘且在此稍待,容小人去通报。”行到一处楼台前,那中人便对月娘说。 月娘便独自等在门前小径上。 一时风来,那山石旁雪竹沙沙作响。此地幽闭,只她来处小径通向外头,左右皆是草木山石,身后便是楼台。虽有隐道通向楼后,可视野也尽被遮住了。四下里悄寂无人,只不远处传来了鸟鸣声。 月娘心口便砰砰的跳动起来——很不对劲,太子妃行在所处,纵然不至于重重布防,伺候、待命之人也必不在少数。断不该这么寂静。 依稀听见身后刻意放缓了的脚步声,月娘心口便狠揪了起来。她待要向外头逃去,身后那人却也忽然加大了脚步,上前一把将她抱住了。 谢嘉琳依旧在谈笑风生。 看得出她正在气头上,笑容也被眼眸中的火气染得灼人。纵然毫不相干的说笑着,语调中依旧可察觉出尖锐的嘲讽来。雁卿早已不应她的话头,李英娥倒还若无其事的微笑着,却也显然不再如先前那般亲热殷勤了——谢嘉琳固然尊贵,可她们也都不是看人脸色长大的。 谢 嘉琳故作从容却脚步匆匆的带着姊妹二人逛园子。行经一处三叉路,有宫娥匆忙跑上前来,在谢嘉琳耳畔轻说了句话。谢嘉琳眸火便又一烧,明明已取道向前,却又 折返向北,笑道,“这处宅子里早先住的是个波斯人,据说是在西市开酒肆发家。那酒肆最知名的还不是好酒,你们猜是什么?” 李英娥道,“这就猜不出了。” 谢 嘉琳便一抿唇,道,“是胡姬。她们就穿着露脐的短衣绸裤,用薄如蝉翼的披帛遮着胳膊,跳着胡旋舞在街道上延揽酒客。”在未婚少女跟前说这些大不妥当,她却 全然没有察觉到一般,“这些个胡人不曾受圣人教诲,不通华夏礼仪,行事便常如畜生般不知廉耻,逐利纵欲。做出这种事倒也并不稀奇。可偏有这么一等自轻自贱 之人,审丑为美,弃自幼所受礼教不顾,偏去效法蛮夷行畜生之事……也就怨不得旁人鄙薄玩弄了。” 随着她说话声落,这条越走便越幽僻的小径也终于到了尽头。 谢嘉琳停住了脚步。那种近乎于亢奋的恼怒短暂的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大刀阔斧的杀过来,却在最后这一刻萌生了退意。 不远处那声惊叫传来时,她瞬间便如被一巴掌扇在脸上一般,羞恼得再度全副武装起来。 那惊叫传来,雁卿和李英娥俱都一愣。随即雁卿顾不得太子妃还在,已循声焦急的寻找过去。 ——那是月娘。 ☆、118第七十四章 上中下 入目所见的景象,令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太子正自背后抱着月娘。 见有人来,月娘脸上已满是绝望。而短暂的怔愣之后,太子飞快的掰住月娘的肩膀令她回身,将她的面孔按在自己怀里。月娘却用全力将他推开,太子错愕的后退了一步,月娘已悲愤的将手中东西砸到他的身上,后退着,擦着泪水逃走了。 雁卿忙追了上去。 月 娘就自谢嘉琳身侧擦过,而谢嘉琳只望着太子——所有人都以为太子妃此刻会暴怒,毕竟她这一行摆明了就是来捉奸,而如今已亲眼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可她就只是 望着而已,仿佛所有的悲愤和恼怒俱都离她远去了。过了一会儿,她才平静的回身对李英娥道,“妹妹且先回避吧。” 雁卿终于在假山后追上了月娘。 此刻她已什么都不想问,只一把拉住了月娘的手腕,道,“我们先回家……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她 少有这么严肃的面孔,语气里也是不容反抗的严肃。月娘满脸是泪,然而脑中此刻却是思绪万千缠杂如麻,整个人反而空白无措。雁卿用帕子揩去她脸上泪水,又约 略为她整理了一番衣衫鬓发。看除了眼角发红外,并无什么异常,才又道,“别哭。”月娘便由她牵引着,出了院子。望见院外侍卫时她又有退缩之意,却听雁卿 道,“别怕。” 月娘便一恍神……已经有多少年没听雁卿说过“别怕”了啊。 待再回神时,便已望见了贺敏——贺敏已与皇后和太子妃派来接月娘的人碰面。虽说明原委后,太子妃身旁侍女立刻改口说,先前那人确实是东宫派来的,贺敏却已察觉出事情有变,便要求见皇后。只因东宫侍卫不肯放行,才被拦在门外。 此刻贺敏已望见月娘眼中泪痕,看出姊妹二人神色不对来。再见李英娥没跟在她们身旁,心里便咯噔一声。忙迎上前来,问道,“你阿嫂呢?出什么事了?” 雁卿道,“李姐姐在后头,她不要紧——我和妹妹想先回家去。” 贺敏却已预备好了马车,听闻姑嫂三人平安,才松了口气。她心知必是月娘身上出了事故,然而并不知太子同月娘间的旧事,便全不曾往那一面想。只道,“你们且安心回家吧,我在此处等你们阿嫂。” 月娘身上又一颤抖,雁卿便攥紧了她的手,对贺敏道,“阿婶可否先送信儿给阿爹?就说家中有急事找他,请他务必立刻回去。” 一路上月娘都没有说话,她只死寂的靠着车厢壁坐着。雁卿明明就靠在她身旁,却觉着两人不在同一个世界一般。 下了车,看见熟悉的风景,月娘目光里才又稍稍有了些色彩,却像是些浅淡的悲戚。雁卿的心便立刻揪了起来,月娘却已平静下来,只轻声哀求,“先不要告诉阿婆。” 雁卿便道,“我明白。”可这件事必得有人替她们做主才可——纵然雁卿不惯往坏里揣摩人,也知道这一日不论太子还是太子妃都来者不善。她是不肯坐以待毙的,“我们先去找阿爹。” 月娘却垂了眸子,道,“阿姊先过去吧……我想先和阿婆说说话儿。” 雁卿心知她不安已极,又恨自己此刻不能成为她的倚靠,不能给她支撑——所幸还有阿婆在。便道,“快去吧。” 李英娥同贺敏很快也从灞河边回来——她们在车上就已沟通过,此刻都大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涉及天家便无小事,两人也是直接令马车从正门进,下了车便去见林夫人,到得反而比雁卿更早些。 雁卿进去时,她们已各自将原委禀明。 两边所见一拼凑,事情也就再清楚不过——太子使人诱骗了月娘入园,想要行不轨之事。不巧皇后和太子妃也派了人去请月娘,太子妃的人回头一通禀,太子妃自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恼羞成怒之下,便带了李英娥同雁卿前去捉奸,恰好看到那般场面。 堂堂太子,竟想强迫太子太傅的女儿同他苟合,不论是李英娥还是贺敏,都理解不了他的想法——若当真喜欢月娘,当日便娶了她就是。皇帝还没退位呢,他竟就这么跋扈胡来…… 反而对谢嘉琳,两人虽心境复杂,却多少能明白她的想法——这一来月娘势必再也无法在家人和谢嘉琳面前抬起头来,不论后续太子是想将月娘纳入后宫,还是如何,月娘都已不可能再威胁到她。 只是以月娘的柔弱自卑,原本就不可能对她有什么威胁。经此一事,只怕月娘自己都能将自己逼死 谢嘉琳的想法可以谅解——谁家发妻能真正忍下这种事?可站在自家的立场上,二人还是不由不感到厌恶——月娘何辜,受此冤辱?且万一事情传扬出去,赵家也就要变成笑柄了。 此事非同小可,林夫人也即刻便去找赵世番商议。 “这件事最蹊跷的是太子的用心。”林夫人便说,“纵然没让太子妃的侍女撞见,就真的能密不透风了吗?打着太子妃的名义去请月娘,那么多人都看见了,还能瞒过太子妃?我看他并不是行事这么不周密的人。” 赵世番是关心则乱,太子所作所为根本就是一通乱巴掌扇到他的脸上,月娘的处境有如刀子割在他心口,他反而难以冷静下来仔细思索。是以林夫人必须冷静的替他分析。 “只怕他是故意让太子妃知道。太子妃的想法且不论,自立场而言,她反而是最不愿将此事宣扬出去的人。所以此事发展下去,就只有一个结果……只怕,太子是想纳了月娘。” 赵世番掀了桌子,哆嗦着,到底还是没破口大骂起来。 将这脾气最柔善的人也逼到这一步,太子可谓欺人太甚了……明明是他自己不肯要,可眼看着月娘要说旁的人家了,他却又不甘心,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逼迫,反赵世番还有些气性,怕就不会答应。 可这手段固然下三滥,却也掐住了七寸。 家中长辈几乎都知道了,以月娘的心性,待在家里日日见着他们反而是种折磨。且太子上了心,月娘嫁给谁才是出路?万一事情传扬出去,家中姊妹们俱都不用出嫁了,月娘也难再苟活下去…… 竟就只剩尽快嫁给太子这一条路了——而给太子纳重臣的女儿为嫔妃,也确实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赵世番又哆嗦着摔了两只杯子,才终于能克制下情绪来,“月娘是怎么想的……她对那小畜生,是不是还——” 月娘对太子有好感一事,三个长辈也都心知肚明。 林夫人便沉默了片刻,道,“月丫头性子孤高,她必然是被迫的。”并不是赵世番反而不如林夫人了解月娘,只不过男人和女人思路是不同的,他未必真的明白择良人而嫁对女人而言是件多么要紧的事,就容易将喜欢同愿意等同起来,“问倒是可以一问。可……” 林夫人本想说,真入了东宫,月娘还不在得怎么遭罪。可不入东宫,家里倒是愿意养着她一辈子,她自己呢? 赵世番便颓然道,“去问问她吧……” 林夫人道“喏”,赵世番却又抬手拦住她,道,“我自己问她吧。” 雁卿悄悄的从松涛阁里退出去,快步往慈寿堂里去。 月 娘所面临的选择她其实也一直在思索。似乎所有人都很绝望,可在她看来,这也并不是一件非此即彼的事。如今确实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可这世上未必就没有那 么一个真心实意、无所畏惧的人,会为了月娘站出来抗拒太子——实在抗拒不了,天大地大,他们隐姓埋名,太子也未必就能找到他们。她三叔和三婶那么有能耐的 人,两千里路便能阻隔他们十年之久,况乎四海八荒?何况,就算没有那么个人又怎么着。月娘年轻、聪明、勤恳又有意志,总会有比给太子那个混账做妾更好的出 路。 太夫人、阿爹阿娘还有雁卿自己,都会倾尽全力保护她。 雁卿想告诉月娘,她还有旁的出路。并非就只有嫁给太子一个选项。 她便快步走着,边就哭了出来——她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丢下月娘去觐见太子妃啊,如果她没去就好了。 来到慈寿堂里,太夫人身旁的明菊却很惊讶,“大姑娘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雁卿脑子里便嗡的一响,“月娘没回来?” “二姑娘不是同您一道出去的吗?” 雁卿便道,“召集人手……”她忽而想到了什么,转身大步跑去。 ☆、119第七十四章下 月娘最害怕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她已能想象旁人日后会如何看待自己。但出乎意料的,比起恐惧和自怨自艾来,此刻她心底更多的却是一种阴暗的平静,就像是黑暗的潮水在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涌动。 元彻不喜欢她,月娘心知肚明。可明明不喜欢她,也还是自背后抱着了她。他究竟将她当作了什么?竟是半点都不曾考虑到她的处境,在他心里她竟有这么卑贱。 月娘不比雁卿率性自在,可心里也是向往的。她那么努力的想要摆脱对名利富贵的执念,如祖母和姐姐期待和祝福的那般,过上和乐美满的生活,却就这么轻易的被元彻摧毁了。 以后会怎么样月娘比谁都清楚——因为这么多年她都生活在忐忑里,她设想过所有的变故和不如意。只是她从未想过太子会这么轻薄的对待她,而她会这么恶毒的憎恶这个她曾小心翼翼喜爱着的人。 她当然不会去寻死——为什么非要她去寻死啊,她究竟伤害过什么人,做错过什么事? 所以就让元彻负责好了。不就是给太子做妾吗?没什么可怕的,还能就此改变自己的地位。一旦得势,也许就能将柳姨娘再寻找回来,青雀的前途也能更平顺些。这原本正该是她所应走的路。 月娘冷静、漠然的思量着该如何哀求父亲替她做主,如何保全名声嫁入东宫……她思路清晰得可怕,她不能不承认柳姨娘给她的教诲早已深入骨血,这才是她能如鱼得水的场合。 可这个时候她听雁卿唤道,“月娘。” 思绪仿佛骤然就被这声音给撕开了,月娘眼中泪水克制不住的滚落下来。 这个时候她最不愿见到的其实就是雁卿——你看她总是比雁卿要卑劣,就连她喜欢的人都是雁卿不要的。被他毁了贞洁,此刻竟又为了去给他做妾花费心机,还能更难堪一些吗? 月娘忽就觉得不堪重负,这样的人生、这样的自己令她感到窒息般绝望。 她回身看到雁卿正走过来,她想雁卿此刻必定对她充满了同情和怜悯吧——可她最不能忍受的恰恰正是雁卿的同情。 月娘退了一步。四面风起,落花凌乱。 她纵身跃入了小轩湖。 姊妹二人湿漉漉的对坐着。 身上的淤泥都已清洗干净,伤口也请大夫诊治过,俱都包扎好了——月娘跳下去时,雁卿扑上去拉她,结果就被她带下水去。所幸水边多乱石,雁卿敏捷的把住了。然而手臂也被石头割伤。月娘自己则被磕破了额角,伤口粗糙,怕是要留疤痕。 然而比起心病来,这些也都不算什么了。 阳春时节,外间天光明媚,百花盛开,屋里却只有一片寂静和阴霾。 雁卿浑身都在疼。她怎么也想不到,月娘的答案竟是去寻死。明知道这个时候该安抚她,可心里火气和难过混在一起,一肚子情绪堵在一处,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月娘则死气沉沉的,只眼泪不停的往下滚。额头纱布上血渗出来,衬着一张苍白的小脸。雁卿看她这模样,恼火和难过俱都加倍,也是更不知如何处置了。 到最后也只能迁怒到太子身上,“值得吗?” 月娘半晌才给了些回应,“又没发生在姐姐身上,姐姐自然无所谓。” 雁卿脑中火气“嘭”的就爆开了,“你真是这么想的?” 好一会儿之后,月娘才道,“姐姐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明白?” “说 了你就会懂吗!”月娘却忽的也恼火起来,“我阿娘旁人说卖就能卖掉,我四处奔走求人,结果又怎么样?小心翼翼的活着,生怕行差一步路,就只是想要平平顺顺 的出嫁罢了,结果又怎么样?草芥贱命,唯求垂怜不杀,可人心简直比泰山更难撼动……你怎么努力都打动不了,怎么拼命都反抗不了……这感受就算我说了,姐姐 就能明白吗?”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明白。难道我就没有眼睛没有心,不会看不会想吗?”雁卿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说?这世上难道只有人生悲惨的人才能明白酸甜苦辣?才有资格去难过、去懂得,去指责旁人不理解吗? “你 记恨柳姨娘的事,我无话可说。可说什么‘草芥贱命,唯求垂怜’,又将自己当作了什么?将那些扒心扒肝疼爱你,将你视若珍宝的人当作了什么?他们说你卑贱, 侮辱你伤害你,你都能当了真,跟着觉得自己卑贱,合该被侮辱伤害。我们疼你的就都不算数了?你心里自己真就悲惨到了这个地步,就没有哪怕一丁点儿想过—— 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冷若冰霜,也不是所有人都得你去打动、去反抗?” “别自以为是了!你真的疼过我吗,真的把我视若珍宝?你根本就 是高高在上的同情我罢了——每一次都说有你在,你会保护我,可哪一次不是将我丢在一旁?你以为自己很善良吗——根本就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跑到鸿花园 去,如果不是你……”月娘说着就已泣不成声,开口的时候她便已后悔——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本意,可就只是停不下来。 她嫉恨雁卿。她想,如果那一日雁卿没有出现在鸿花园,如果那一日雁卿没有出现在元彻面前……该有多好。 可这些她其实都已释然。她只是不能不憎恨,抱住她的时候元彻就在她耳边说了,“怎么是你?”随即他便看到她手上玉雁,“原来如此……你还真是煞费苦心。” 他分明认错了人——原本该遭受这些的是雁卿才对。可她代人受过,也还要被污蔑是自取其辱。 元彻对她压根就没有半分感情,枉论理解。她厌恶自己识人不明,也不能不怨恨雁卿…… 这嫉妒真是丑陋,她想。 雁卿懵掉了——她从未想过,月娘对她竟有这么深的隐恨。她不曾被这么直白的指责,纵然清楚自己不是那样的,也说不出辩解的话。因为太难堪了。她自以为疼爱,可月娘感受到的却是伤害。 过了一会儿她才打断了月娘,“……那么太夫人呢?”月娘的哭声也骤然被截断,雁卿便说,“你为太子去寻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阿婆?她那么疼你,珍惜你,可你在旁人手上遭了点磋磨,便轻贱自己的性命。她是什么感受?” 雁卿站起身来——她想,月娘也许只是口不择言,并不是真就那么厌恨自己。人的感情本身就十分复杂,喜欢里也难免缠杂这样那样的爱恨、误解、不虞之隙、求全之毁……可此刻她还是不要再继续留在这里了。 她就又想起元徵来,如果当日她发现元徵有事隐瞒时没有逃避,如果她再成熟体谅些…… “你好好的想一想,自己今日做的是对是错,是值是不值。”她便对月娘说,“太子做出这种事,可见对你……是有想法的,若你真就那么喜欢他,我也不会阻拦你。若你不愿意,阿爹阿娘也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她还想再说什么,然而想到月娘的情绪,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迟疑了一会儿,她转身出去。 “谁会喜欢他啊!”月娘忽就哭着向她喊道,“谁会喜欢他啊……姐姐,我该怎么办……” 雁卿回过头来,就见月娘哭得像个小孩子,之前凶悍的假象已彻底破碎了。 她上前扑进雁卿怀里。 ——月娘不愿意嫁给太子。 她 便记起那日书房竹台上她与杜煦下棋。许是看她年少,头一盘时杜煦主动让子,可其实是他低估了月娘的棋力。月娘不想下他的脸面,便艰难计算着想输他一二目, 谁知又是她低估了杜煦的棋力。结局反倒是她惨败。第二局时杜煦便捉了棋子覆在手心下,与她猜先。那时他笑道,“全力搏杀如何?” 那句话的感觉很奇怪,那大概是她头一次听到这么直白的请求,他看出他们棋力相当,于是想同她平等对阵。 那也是她头一次在雁卿以外的什么人身上,自然而然的获得了尊重。唯有同杜煦在一起时,她是自在的。唯有同杜煦在一起时,她并不觉着谁比谁劣等。 雁卿问过那么多次,她是不是喜欢杜煦,可直到此刻月娘才这么清晰的意识到——她是喜欢杜煦的,她想同他在一起。 她知道该如何利用父亲的疼爱博取支持,利用自己被损害的立场谋求补偿……可是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唯独不知道该怎么嫁给杜煦,去获得她想要的生活——元彻已经彻底把这机会给毁掉了。 杜煦出身儒门,入仕为官道传天下才是他的理想,他不可能冒着得罪太子的危险,去娶一个闺誉有损的女人。 她知道了自己想要什么,但已没有办法去得到了。 也就第二日的上午,东宫传来消息。 果然如林夫人所料,谢嘉琳并没有同太子闹起来。她主动将太子同月娘私会的消息压了下来,又十分贤惠容人的向太子提议,将月娘纳入东宫。自东宫差遣人来,便是向赵家提亲的——若赵世番答应了,其后便要向皇帝请旨册封了。 ☆、120第七十五章 上 雁卿上前向他行礼,赵世番便轻声问,“月娘睡了?” 雁卿便道,“是。” 赵世番见雁卿脸上、脖颈上露出的擦伤,抬手轻轻触了触。雁卿不由吸了吸凉气,抬手去遮,道,“不要紧,过两日便好了。” 赵世番心里便很难受,“今日……辛苦你了。” 雁卿摇摇头,踟躇了一会儿,终还是问道,“阿爹真的要把月娘嫁给太子吗?” 赵世番不知该怎么答,便反问她,“月娘怎么说?”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雁卿的声音闷闷的——她其实不大明白月娘纠结什么。不过月娘从很小的时候就想着做宜室宜家的淑媛,遇到这件事必然很受打击。她虽不明白,却也能理解月娘的不知所措,“阿爹……我不大会说道理,不过,我觉着将月娘嫁给太子不好。” 赵世番当然知道不好,“你有什么想法?” 雁卿就道,“就带月娘出去散散心,让她多关注些好玩、有趣的事,渐渐心伤痊愈了……不就又和以前一样了吗?” 赵世番便知道,她其实还是没明白这件事严重在哪里,“没这般简单。” 雁卿把玩了一会儿手指,“三婶和李姐姐同阿爹说过了吧?这件事里月娘原本也没做错什么……” “世事也不是件件都讲道理的。”赵世番便叹了口气,他其实也十分厌烦这规矩,却不得不说给雁卿听,“譬如泥中莲子,固然纯洁无染,可人也都不愿移入家园。要女孩家谨守闺誉,其实就是这么个道理。” 雁卿便小声道,“可月娘不是莲子啊……她也不曾落入污泥。那些嫌弃她的人家,也不过将她当莲子一样的物件罢了。我们又何必将他们当一回事?”何况纵然是莲子,也不必将移入旁人家园做为归宿啊。 赵世番便觉着,她这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说法——天真直白,你心知这才是对的,却又明白那行不通。他就揉了揉雁卿的头发,道,“让阿爹想一想。” 雁卿点头,又忍不住拽住赵世番衣袖,道,“阿爹……”她顿了顿——那话是十分粗鲁且诛心的,可她依旧鼓足了勇气,将它说出口,“——譬如包子被狗咬了,便将包子投之于狗,可若孩子被狗咬了呢?” 赵世番先惊恐于她胆敢将太子比作乱咬的犬,可随之也就明白了她话中含义。 他心情复杂的望着雁卿,明知该严厉呵斥,却又说不出话。 雁卿便也规规矩矩的向他行礼,告退了。 也就第二日的上午,东宫传来消息。 果然如林夫人所料,谢嘉琳并没有同太子闹起来。她主动将太子同月娘私会的消息压了下来,又十分贤惠容人的向太子提议,将月娘纳入东宫。自东宫差遣人来,便是向赵家提亲的——若赵世番答应了,其后便要向皇帝请旨册封了。 赵世番决定拒绝。 月娘投水自尽一事与雁卿的话令他清醒过来。 将月娘嫁给太子,固然能化解她闺誉受损的危机,免除她可能会嫁不出去的厄运,可也牺牲了月娘的幸福——太子能对月娘做出这种事来,又如何指望他能真心疼爱月娘?谢嘉琳也不可能真心宽容的接纳她。 送月娘入东宫,便譬如包子被狗咬了于是就投之于狗,压根不是真为月娘做打算。他若这么做,也就不配为人父了。 赵世番不想哪一日醒来,从东宫听闻女儿郁郁而终的消息。 月娘依旧是浑浑噩噩的。 她知道自己的处境也知道自己的意愿,就只是恐惧未来,寻不到出路罢了。 她无法想象女人一辈子不出嫁的生活是怎样的,对雁卿来说这很不可思议,可对月娘而言出嫁确实就是她这么久以来唯一的人生目标。她是真觉着哪怕就这么嫁给太子,争宠、缠斗,也比没人肯娶来得好些。 雁卿依旧陪在她身旁,异想天开的替她规划着。甚至邀请她日后一道去开书院。 月娘并不觉着雁卿的书院当真能开起来——哪有女孩家会去开书院的啊,女人就该守女人的本分。 自然没有应承。 过 了一会儿月娘又有些发怔。她想,雁卿似乎从来都不会迷失似的。明明想做的是这么不可理喻的事,可她认定了就能心无旁骛的坚持下去。也不在意旁人怎么看。早 些年人人都嘲笑她“痴性”,可也许是她坚持了这么多年的缘故,旁人已渐渐能明白她的思路。固然不相信她能成功,甚至希望她赶紧受些挫折好明白这念头的荒 谬,可实际上已是正视起来,相信她迟早会真的去尝试——甚至一遍遍的尝试。 月娘想到那一枚阴差阳错的玉雁,不由就设想,若太子没有弄错人……雁卿会不会还是此刻的模样。 可随即她就又记起元徵的事来——其实相似的事雁卿早已遇上了。然而不论雁卿自己还是谢景言,都未因此而动摇。 同样的事发生在她和雁卿身上,结果也都是不一样的。 月娘烦乱的抿紧了嘴唇。 “杜郎君来了。”这时有丫鬟进来通禀。 雁卿立刻便停住了话头,望向月娘。月娘也一怔,眼中泪水再度涌上来。 杜煦来了又怎么样——月娘不可能将这些事向他倾诉,他们的感情尚未亲近到这一步。何况就算杜煦也喜欢她,一旦知道了这种事,只怕也要对她避之不及起来。月娘是不打算自取其辱的。 雁卿等了一会儿,见月娘别开头去似有抗拒,便对外摇了摇头。 东君已至,天暖景明。 藏书楼外溪流潺湲,风过幽篁,筛落了一地斑驳日光。杜煦先还翻看这书案上摞叠着的经卷,不多时便被外头春光所诱,推门去外头竹台上吹风去了。 竹台上藤椅依旧,却因无人,并不曾摆放出棋盘棋子来。杜煦一个人赏了会儿春水、翠竹、穿林而过的清风,不由就又回头——总觉着月娘已许多日子不来打谱了,也不知她的病好了没有。 今日他来还书,也是想顺路探望月娘。只是赶得不巧,府上似乎有贵客前来,他不方便此刻去拜见太夫人,便先在藏书楼里读书等候——他也不算外客,是无需同旁人一般在外院儿等候门房通禀的。 杜 煦正感惋惜,外头便有人一先一后的推门进来,似乎并不知他在屋里,边更换熏香、笔墨,边继续先聊着,“我悄悄的告诉你,你可不许和旁人说……那日在灞河边 儿,去传大姑娘和大少夫人的是宫娥,去传二姑娘的却是个阉人。三夫人都不放心,明明没传她,愣是跟着一道过去了。在那宅子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也没人知道, 可二姑娘出来时眼圈儿都是红的,小脸儿惨白惨白的。几位夫人、姑娘就没有不心事重重的。结果回来当天,二姑娘就失足落水了……二姑娘由来心气儿高,说她失 足?我可不信。还指不定是什么缘由呢。” “你是说……二姑娘是寻死的?” “嘘——”那丫鬟就推窗向外一望,才又道,“你可别出去乱说。” “晓得。”片刻后又忍不住凑上去问,“你说在灞河那儿,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啊……太子府巴巴的遣人过来,咱们老爷还不给好脸色看。哪有当臣子的给储君甩脸子的啊。” “我可不知道。”到底还是想说的,不一会儿就又道,“我看,东宫对咱们二姑娘可还没死心呢。” “不死心又如何?太子妃都娶了,难不成还想……”随即也就恍然大悟,“呀!难道今日东宫来人……” “嘘——” 两个人各自噤声片刻,就又忍不住说起来,“要说东宫待咱们二姑娘也确实不同,早些年大姑娘没份儿的东西,也都不忘赏给二姑娘。回回到咱们府上,都巴着二姑娘说话……偏偏太子妃就选了旁家。” “二姑娘确实哪里都好,就只没托生在夫人肚子里。东宫又是那样的心性,爱计较这些。” “这就不怪老爷恼火了。又计较人家出身,又放不下。偏偏身份又极尊贵,指斥不得。二姑娘真是……你说老爷不会——” 外头传来一声轻咳,两个丫鬟忙噤声。 杜煦先是并未留心,待意识到她们在说私密话时,就已回避不及。偏偏他在外头竹台上,空间狭小,也无处可退。不得不悉数听下去。他生性聪敏,虽听得只言片语,却已将原委拼凑了出来,已是知晓二人在说些什么。 ——太子对月娘有意,想要纳她为嫔。 他 先恼火,燕国公府上竟是连丫鬟都知道,太子待月娘与众不同。而他行将与月娘议亲,却是全无所知。恼火里他脑中又有一丝清明——太子娶妻之前,月娘尚还年 幼,两人都还在两小无猜的年纪,有往来也并不奇怪。太子娶妻之后,大约就已泾渭分明了。要说赵家有意欺瞒他,那也不至于。只怕太子所思所为,也是彻底出乎 赵家预料的。 可知道归知道,他的心绪也已是被扰乱了。 他是很喜欢月娘的,也隐隐期待同她定亲……可若要和太子争夺,他便全无心里准备了。 外头又有人进屋来,两个丫鬟忙行礼道,“大姑娘,二姑娘。” 雁卿同月娘都没有应声。她们只一扫视,目光便落在通往竹台的那扇门上——那门阖着,门闩看似是关着的,实则虚虚的搭着。 月娘便轻轻的退了一步。这么久一来一直忐忑、烦恼、自厌着的心情,终于如风息尘落,再无半点起伏了。 后头有丫鬟上前,问道,“你们进来时书房里没人?” 那两个洒扫的丫鬟忙道,“不曾见有人。” “莫不是杜郎君等得久了,先行离开了?” 雁卿沉默了片刻,道,“想来就是了。”便对月娘道,“我们回去吧。” 月娘轻轻摇了摇头,道,“阿姊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121第七十五章 下 月娘知道杜煦就在门那头。 她明明觉得自己是有话对杜煦说的,然而手搭在门闩上时,脑中竟只是一片寂静的空白。 她能对杜煦说什么?说她和太子之间没什么,她不喜欢太子,不想嫁给太子吗?向杜煦表白心迹,恳求杜煦娶她吗? 真是难看啊…… 月娘静静的站在门前,阳春明媚的日光透过罅隙割在她的手上,暖暖的一线。可她到底还是将手收回来,默然无声的转身离去了。 那轻微的关门声落下时,杜煦才骤然间回过神来。 他拉开竹台上的门,书房里却已是人去香尽,笔墨清冷了。 月娘只想好好的静一静。 自书房出来往西南去不多远便是翠篁园,正是竹叶新绿的时候,幽僻怡然,是能令人静心的去处。 出了慈寿堂,小径旁茂密的草丛里却忽的蹿出一只兔子来。明明是它冷不丁的冒出来吓人,结果被吓住的却是它自个儿,那兔子惊在石子路上,两条小前腿儿绷直了一撑,一脸呆相的瞪着月娘,嘴里嚼的菜叶儿都掉下来。 月娘跟它对看了一会儿,终还是俯身抱起它来。 这院子里的兔子无不是雪团和水墨的后代,每一只都不知被她喂过多少回,便都不怕她。那兔子只乖乖的缩在她的怀里。 月娘抬手摸了摸它的脊背。它身上毛发洁白,阳光落上去,莹莹有光。月娘就觉出身上暖暖的,片刻后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到了屋外——外间阳光普照。金乌暖人,是不别贵贱贤愚的。 她忽的就没那么想去翠篁园了。 便这么原路折返回了慈寿堂里。 绕过藏书楼前的竹林,便是一处三叉路口,她从外间来,杜煦从藏书楼出,就这么狭路相逢。 两人一时各都无言,片刻后,月娘垂下目光,侧身向杜煦行礼道,“十三哥。” 也说不上谁更难堪,谁更无措些。 杜煦的感受很复杂。先前他只是恼火——两家虽未正式议亲,可其实已透过赵文华探明了各自的口风。赵家有意嫁女,杜家便不曾给杜煦说过旁人。杜煦也安然认定,日后与他结亲的会是月娘。乍然听闻月娘同太子有私,他不可能不恼火。 可说到底,丫鬟们闲聊时他没有适时避开或者阻止,已有失光明。随即又对月娘避而不见,更是了无担当。便无法义正言辞的去指责什么。此刻冷静下来,便感到懊悔。 比之于太子,他其实毫无优势。毕竟那是国之储贰,未来的天子。同天家结亲的裨益,是普天之下任何世家都拒绝不了的。而赵家家风端正、传承有序,也是太子可信赖的心腹重臣。一个宠妃同时会是两边儿的定心丸。这场婚姻若能成就,必是两利。 杜煦自认争不过。 可心中也难免会有意气,想要奋力一搏。毕竟那姑娘已先许给他了。 然而他毕竟还是冷静自持的。他同时清醒的知道,这意气有害无益。他若不想自断前程,便该同月娘划清界限。甚至若月娘掂量不清对他的情谊,也将累及他的前途乃至性命。 究竟为什么害怕面对月娘,杜煦心中也一清二楚——他同时期待又害怕月娘是至情至性之人。若月娘此刻询问他的决意,他必不知该如何回答。唯有逃避。 然而月娘什么也没有问。 她只垂眸抚摸兔子的脊背。风过竹林,竹叶萧萧。她身姿亭亭,面容手指莹白,纤丽迷离宛若朝云暮雨所化。 等了一会儿她便又行礼,轻声道,“十三哥慢行,我便不相送了。” 杜煦片刻怅然,不觉抬头望向她。月娘却已转身迤逦而去,再不回头了。 月娘回到屋里,便见雁卿正按着只白底黑花的兔子在洗毛。 早些年照顾雪团和水墨的经验还在,那兔子在她手里乖巧又温顺,虽是泡在水里,却被她挠得舒服得要化掉一般。 月娘不由就抱着自己怀里那只上前去,握了爪子招惹它。 她笑意清浅得趣,竟是了无心事的模样,雁卿看了她一会儿,终还是没说什么。只吩咐人再准备温水来,给月娘怀里那只也洗一洗——院子里的兔子大都有人照料,皮毛都还光洁,只是要抱在怀里,爪子还是嫌脏的。 雁卿也就将自己先前洗着的那只交给墨竹去打理,自己和月娘一道给新兔子洗澡。 月娘也就轻笑道,“还记得头一回抱了雪团回来,就这么一捏——”她便抬起兔子的前腿来,“就亮出老长一把爪子来。” “可不是,看着这么可爱乖巧的小家伙儿,让它挠一下子也不是轻的。” “不过也就这么一两招伎俩罢了,逃命、挠一爪子,最后也还是猛兽口中血食。” 雁卿便笑着点她,“也有是美人怀中娇宠的。” 月娘就点了点头,“是啊,也有。” 给兔子洗完澡,将皮毛擦干了,姊妹二人便坐在屋檐下头,拨弄着兔子毛好帮它们晒干。 月娘总也不说什么,又是这般若无其事的模样,难免就令人操心。雁卿斟酌了很久,终还是问道,“你是打算嫁到东宫去吗?” 月娘面色明明十分平静,泪水却又悄无声息的滴落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说,“……但凭父亲做主吧。” “你自己呢?总归有个想法吧?” 月娘就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片刻后她又说,“我总是想,我和姐姐就竟不同在哪里。以前总觉着是嫡庶不同,可其实这不过是自我安慰的话罢了。” 她 和雁卿一道养在太夫人跟前,因她柔弱善感,太夫人在她身上花费的心思反而比雁卿还更多些。林夫人虽待她疏远,但一应待遇其实也都和雁卿一视同仁。甚至去东 郡公门下读书,纵然她不曾要求过,只因雁卿能去她便也有份儿。就算是天家给太子选妃,她和雁卿也是一同备选。她们固然一嫡一庶,可嫡庶之别其实甚微。然而 她始终不如雁卿那般疏朗自在,从容任达。 “今日我却忽然明白了。”月娘就道,“十三哥很好,可真就好到这般地步吗?我好歹生在公侯之家,莫非他真能执掌我的人生,没有他我就万劫不复了吗?何以在他跟前我也依旧惴惴不安?还有背地里那些不知是什么角色的人,他们口中指点议论,为何也都能令我畏惧忐忑。” 雁卿不做声——在她看来月娘之纤细敏感也正在于此。她劝了多少次,月娘都不入心,如今却自己点出来,可见是要开窍了。月娘又垂了头去拨弄兔子,道,“若真是因为我卑贱,这些人究竟哪里比我高贵了?可见和贵贱没什么相干的。” 雁卿便点了点头,道,“我是觉着,这些都没什么可在意的。” 月娘便轻轻的舒了口气,又抬头望向雁卿,道,“那么谢公子呢?”雁卿不解,月娘便又道,“若姐姐遇上了这样的事……会不会告诉谢公子?” 雁卿就道,“我说了你不要生气才好。” 月娘道,“不会。” 雁卿便道,“这种事……并不值当特地对三哥哥说。” 她果然不会为这种事动摇,不将闺誉当大事看待。可月娘也还是不由想追究,“若谢公子知道了,因此嫌弃了姐姐了?” 雁 卿就愣了一下,道,“为什么要嫌弃我呀。”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就道,“三哥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她总还知道月娘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便想了想,又道,“若三 哥会因此嫌弃我,只要他不问,我大概就会竭力不让他知道吧。”她脸上就有些发红,声音也不觉低下去,“若因为这种事就不能同三哥在一起,得有多冤枉 啊……” “可若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呢?” “……那就没办法了呀。”雁卿眼圈也有些发红了,“他都嫌弃我了,再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才从这消沉的情绪里脱离出来,道,“不过,三哥哥不是这么是非不分的人。” 月娘便不再做声了。 她 只是想,果然如此,她和雁卿果然是不同的——她的全部人生似乎都是寄托在嫁一个好男人之上。所以她总是为无关紧要的事忐忑不安,因为那个男人可能自不相干 的人口中听闻毁谤她的言辞,便因此轻贱了她。她将那男人当作身家的依靠,所以不论是太子还是杜煦,他们每每令她惶惑不安,他们的轻蔑和拒绝总轻易就能摧毁 她的信心和尊严。 盖因这样的女人原本就将自己放在极其卑弱的位子上,譬如将珍宝置于人脚下,便无怪会被人轻视和践踏。 可雁卿始终将自己置于同他们平等的位置。纵没有那个能与她匹配的人出现,她也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使光阴虚度;最终她也终于遇到了那个最懂她最珍惜她的人,于是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月娘又记起那个中秋,赵世番问她们日后想做什么,雁卿便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那瞬间月娘便是心中一震,尘埃排开,仿佛有明澈月光洒落下来。但彼时她尚不明白,那心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她其实一直都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只不过她弄错了自己真正的愿望罢了。 许久之后,月娘才又道,“我和十三哥大约是无缘了。”雁卿轻轻应了一声,发现杜煦避而不见时,她其实就已隐有预感了。月娘道,“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她同杜煦感情尚浅,何况杜煦志在仕途,看重清誉——娶她便太不值当了。 雁卿便又问道,“那么东宫那边……” 月娘想了想,才苦笑道,“我是没有以死抗拒的勇气的——也唯有听凭父亲做主了。” 雁卿便道,“你该更相信阿爹些,也别动不动就说什么死啊活啊的。人的命没那么轻贱,需得好好珍惜才可。” 月娘便点了点头,微笑道,“嗯。” ☆、122第七十六章 上 赵家的拒绝也在太子的预料之中——他这一遭行事近似胁迫,若一请而成,赵世番的面皮往哪里搁?日后讨价还价的底气又自哪里来?是以怎么都得反复这么三四回,给足了赵世番脸面和台阶才好。 不过要说太子就吃定了赵世番,也不是那么回事——他其实能察觉出来,自己身旁长者重臣当中,赵世番也是仅有的有真性情的真君子。比起利益来,反而往往是感情和道义更能打动他。赵世番似乎也正是因此令皇帝格外青睐,但对太子而言,这品质却相当的不可靠。 因 为他日后富有天下,明码标价的买卖对他来说最省事也最合理——虽说某些人又要好处又要口碑的姿态也十足可恶,但用名利就能收买的人,行事和道理也往往容易 揣摩,其人也容易驾驭。可像赵世番这种人,他若想打动,便得仔细揣摩他的道义,处处纠正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随心所欲的享乐和发泄——简直就是套上镣铐, 将自己换做另一人一般。且因其忠直,万一他流露出失望来,还更容易令人心烦。 渐渐熟悉了朝政,将谢邕、纪淮、高顺德一干重臣都聚拢在麾下,太子便也越来越觉得同赵世番疏远些没什么不好。 他又不是非赵世番不可。 只是怎么说赵世番都是他的师父,他不肯重用赵家是另一回事,赵家总不肯服膺于他,则难免令他恼火、难堪。 上 巳节一事,他也是故意折辱赵家。虽说弄错了人选,可其实是月娘反而更好些——赵世番总道貌岸然的教导他,结果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教导好,随随便便就将身许 人,上赶着要给他做妾。一旦传扬出去,人说他家教无方是轻的,必会借此毁谤他献女求荣,不知廉耻。太子就不信他还能硬气得起来。 自然,他不会真正宣扬出去,也就只是想让赵世番吃个闷亏罢了。何况嫁女与他,对赵家而言也是有益无害。事已至此,元彻相信,赵世番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只可惜人性不同,所秉持之是非便也不同。 第一回求亲被拒,第二回求亲太子便更郑重了些,特地委托了自己的舅父义阳郡公前来,晓以利害、动以情衷。 然而赵世番还是拒绝了。 纵然早有心理准备,也知道赵家人一贯的不识好歹,但接连被不留情面的拒婚,元彻还是恼火起来。 转眼就到四月里,崔、李两位太子嫔进门。东宫再逢喜事,然而太子脸上不见喜色,不但冷落着两位太子嫔,还接连遣人往燕国公府上去,终于令皇帝也在意起来。 皇帝对内帷之事一贯迟钝,也不会有人无眼色到将宫娥间的蜚短流长告诉给他知道。不过他想问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儿子和女儿到底不同。 皇帝听说了那日灞河岸上的事,虽也暗恼太子行事轻薄,但想到太子早年对月娘的情谊,便又有种“也不能全怪他”的恍然和愧疚。虽当日做出了让太子自己选的姿态,但皇帝心知肚明,太子其实是遵循他的意愿,才选了谢嘉琳。 也许是自知大限将至的缘故,皇帝对太子宽容谅解了不少。叹息思索了一阵子,觉得还是成全为好。 皇帝赐婚和太子私通的区别且不多说——他还是希望自己过身后,太子忆及往事,想到的更多是他的慈爱。 便宣召赵世番入宫,商议此事。 自那日藏书楼前相遇,杜煦便不曾再到府上来拜访。 月娘却还算平静——这一次她说放下便也真的放下了,无法强求之事,她便连提也不再提。 雁卿又同月娘说起去东郡公门下读书一事,这一回月娘终于点头。雁卿觉着她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也或者说是禅意,既然自己正对未来感到迷茫,那么不妨先随波逐流,且行且寻觅。 这心态算不得上进,却也安稳怡然。 入学之事并没有因此就被中断,林夫人照旧按着原先的计划给姊妹二人打点人脉、打理行装。 三月中旬,待诸事齐备后,林夫人便带上姊妹二人,亲自去拜访了东郡公的夫人。 随即姊妹二人便拜入东郡公的门下。东郡公夫人也早将女儿出阁前居住的小院子收拾出来,供姊妹二人居住。 因她们早早的住进东郡公府上,家中诸多杂事便都烦扰不到她们。东宫月余来的动作,姊妹二人都不晓得,只跟着东郡公夫妇专心求学。 东 郡公府上未必不富——毕竟门下学生大都出身世家,每年供奉林林总总加起来比当官的只多不少。然而府上就只有两个老仆帮忙做些杂务罢了。东郡公夫妻二人过得 都十分简朴踏实,东郡公身上衣物都是夫人亲手缝织而成。主家师长如此,雁卿姊妹自然不能再养尊处优,事事让丫鬟伺候着,便也开始亲力亲为起来。 雁卿适应得很好——她早知道自己日后要周游天下,平日里就不大用人伺候,粗茶淡饭也吃得香。月娘因年幼体弱的缘故,初时就不大跟得上。不过她性子要强,对自己从来都狠得下心,再有雁卿从旁搭手帮扶,便也坚持下来,不曾流露出娇骄之气。 东郡公夫妻见这对姊妹个性如此,也赞叹赵家家教——能由奢入俭之人,往往都有意志,学什么都能有所成就——终于觉得这一对女学生收得不亏,开始用心教导起来。 求学的生活反而比在家中更有趣些。 东 郡公门下弟子有内外之分,内门弟子居住在杨家祠堂附近,吃穿用度俱从杨家出,平日读书闲暇时,常来府上帮着做些家务杂事。他们侍奉东郡公夫妇如亲长,东郡 公夫妇也待他们如子侄。雁卿姊妹跟在东郡公夫人身旁,很快就同这些师兄们熟悉起来——虽说是师兄,实际上却都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才只有九岁。毕竟年纪稍 长些的,心性沉稳起来,功课也更繁重了,便不会有事没事便往后院儿跑,借着来府上帮忙的由头到师娘这里来打牙祭了。 不过别看他们年纪不大,终于遇见比自己入门还晚的师妹了,也都得意洋洋、有样学样的摆起了师兄谱儿。 忽然就见到这么多年岁相近,又在“思无邪”的教诲下端正的成长起来的小少年,生活立刻就多彩有趣起来——就是同样的下棋,一群人凑头围观、复盘、研讨,也比纯粹的二人对弈更有趣热闹得多。 有时师兄们结伴来的人多了,家中仆妇们烧饭忙碌不过来,东郡公夫人便带着姊妹二人一道去帮忙。初时月娘还有心结,觉着不该令她们做下人的活计,可师母和长姊都不在意,她便也只好跟着下手去做。三五次之后,便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妥了。 师 徒三人就着外头明媚的日光,说说笑笑的剥着煮好的荸荠,间或谈及功课。不多时就有小“师兄”晃进来,殷勤的帮着抬盆端盘子跑腿。热热闹闹的用过饭,便各自 伏案写功课,写完后便凑到师父师娘跟前等待点评和讨论……这样的时光对姊妹二人而言都十分陌生,可这样的生活天生亲和,人在此间久住,怎样的心伤也养好 了。 渐渐的,月娘便也同雁卿说起日后开办书院的事了。 “等姐姐开好了书院……我去帮忙可好?” “当然好。”雁卿便也兴致勃勃的展望起来,不过最后也还是得回归现实,“……可惜三五年之内怕是开不起来,且到时候还要筹措钱粮、田地,还要考虑如何才能有持续不断的入息,待解决的麻烦还有很多呢。大约还得央求阿爹阿娘帮手。” 她认真的谋划起来,月娘反而有些傻眼。雁卿看她一脸被说懵的模样,不由就笑起来。 “等书院开好了,你去教诗经可好?就专管九岁、十岁已启蒙好了的,每日带着他们练书法、背毛诗。”她便翘起唇角,眼睛里闪着俏皮的光,“背不好的,就煮许多荸荠罚他们剥!” 月娘哑然失笑,不过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认真点头,道,“好……我就只教他们写和背。这就不会误人子弟了吧。” 她确实是有些期待了。 ☆、123第七十六章 中 姊妹两个入门的时机也好,也不好。 说好,是因为每三年的四五月间,东郡公都会组织内门登堂入室的弟子辩经,今年正好赶上。似她们这般入门晚、学术尚未有成的弟子,虽无资格参与辩经,却也是能够旁听的。在东郡公门下,这也是和赵家春分演武一样经久不衰的盛事。 说不好,是因为随着东郡公名望越重,辩经时外来列席的人也越来越多,其中不乏海内知名的大儒。这些大儒又引来更多听客,将讲经阁围挤得水泄不通。这几年辩经,便是东郡公自家内门弟子想要旁听,也常常占不到好位置了。 这一年据说连国子监的博士也指派了弟子前来。说是来拆台辩伪,可堂堂国子监竟同一个儒生分庭抗礼,分明就是最实在的捧场。 托国子监的福,这一年辩经,四海八荒的读书人都出动了。这些人汇聚而来,倒是给东郡公府上四邻带来了滚滚财源。将自家庭院高价租出去,再向他们兜售文宝、饮食——邻居们“千金卖邻”,一个个赚得油光满面,见了东郡公就和供奉财神似的。 雁 卿也趁机从小师兄们手里搜集了笔记来,同月娘校勘好了,付梓刊印,试着拿去卖。谁知转手就赚了百十两银子。大姑娘虽管过家,却是铜臭不沾手,忽然眼前就堆 了七八斤白花花的碎银子,整个人都被镇住了。仿佛脑子里某个很不妙的开关被打开了一般,雁卿就对着一堆银子豁然开朗的美滋滋的笑起来,把月娘吓得退开好几 步。 雁卿也是真的开心——看来日后开了书院,只要有本事请到东郡公这样的名师,就不必担心书院没有钱银进项无以为继了!大姑娘开窍一般眨眼就想出七八个赚钱的法子来,现在就只差把书院开起来了! 当然目下也只是一想罢了。 随着讲经阁辩经正式开始,东郡公门下的学术氛围也骤然间浓厚起来。可惜雁卿同月娘入门晚,又是女孩子,虽适逢其会,却只能空自叹息——人多口杂的场合,她们是不能同男学生一样去挤占位子的。 四千多人,就算讲经阁真容得下这么多人,辩经人的嗓子也没那么大。挤不进去的人根本就一句话也听不到。便不知是谁想出了传音的法子,讲经阁里说一句,就有专门的人往外递一句。一重重的传出来,在各地谜一样的方言的加持下,生动的演示了什么叫鸡同鸭讲、以讹传讹。 雁卿姊妹在对街的铺子里大致旁听了一会儿,都听得目瞪口呆,不多时便忍着笑退场了。 是以这几日便乖乖的留在院子里,同小“师兄”一道读书习字。不过她们也有自己的门路——雁卿性格开朗可亲,月娘又生得美貌婉约。虽相处日浅,内门师兄们却很看顾她们。得知雁卿姊妹在收集笔记,他们也慷慨的将自己在讲经阁里的见闻记录下来,供姊妹俩抄录。 雁卿便也加紧和月娘一道整理出副本来,细细的边读边校订。遇有存疑处也圈出来,打算等师父和参与辩经的师兄们空闲下来,再去请教、订正。 月娘有了“教书”这个愿望后,因怕自己学问不精误人子弟,学术热情便被彻底激发出来,俨然成了个小儒生。 雁卿的兴致倒是更在于辩经本身,她觉着这一问一答一辩论的方式很有趣,整理出来的笔记也很有趣——有这么本笔记照着读,凡事识字的人都能像模像样的讲书。就好像是雕版印刷,是一种很值得复制普及的东西。 她决定等师父忙过这阵子空闲下来了,便去问一问他——这次讲经,完全可以整理出书嘛。 这场盛会足足持续了一旬。第五日过后,读书人的狂热才渐渐冷却,那些纯来赶热闹的人渐渐被平康坊的红颜和舞乐吸引了去。随之而来,东郡公府上也不再门庭喧闹若市,像是读书人聚集研讨之处了。 到最后一日,讲经阁里终于只剩纯粹的读书人。 东郡公便设坛开讲,给这一旬一来的辩经做一个总结。这一次,门下弟子们终于能悉数列席听讲了。因是公开设讲,难免任人观看,便没有给雁卿姊妹留出位置。 雁卿活泼些,央求了师娘,扮作个衣衫朴素的小丫头,跟着下人们进去斟斟茶水,顺便也就站在一旁听了。月娘矜持敏感些,却是不肯扮作丫鬟,便自己留在庭院里读书。 东郡公宅邸在安化门外,已是长安外郭,不比城内寸土寸金,宅子建得便也开阔。主家人口本来就少,此刻平日常来常往的同门都在讲经阁听课,四面杨柳池塘骤然间就空旷寂寞起来。 月娘一个人在水边翻了翻书,终于受不住森寂,阖上书回房间寻秀菊、墨竹她们去。 绕过荼蘼花开的一座矮墙,便瞧见秀菊领着人过来。 她生性柔静,不爱盯着人看。只以为是走错了路的书生,便避让到一侧,待那人望见她,分明向她走过来,她才若有所觉的抬头。 那凌厉霸道的美貌,再没有旁人。是太子。 月娘下意识的便要逃,可脚步才挪动,忽就疑惑,她为何要逃?片刻之间,她便已镇定下来。“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月娘便想,佛家对人性之洞悉也不可谓不明彻。原来只要对太子无欲无求,她便也有能坦然面对他的那一天。 太子上前时,她便屈膝行礼,又道,“先生在讲经阁,殿下走错了路了。” 太子便上手去扶她,俯身沉声道,“……我是来见你的。” 月娘向后一退,侧身避开了。她扫了秀菊一眼,才又道,“殿下且随我来。” 太子便抿唇一笑,那笑容里分明就带了三分讥讽,却还要装出温柔来。他挥手令秀菊退下,便跟着月娘上前。 月娘固然已放下了,可见他如此,心里也难免难过。 她默不作声的领着太子往讲经阁去——她们姊妹到东郡公府上求学,原本也是有躲避之意,自然不会令外人知道。可太子能查到,也并不值得惊奇。目下最紧要的还是自保。她是真的喜欢在此处读书,不愿闹出什么有损名誉之事,牵连了东郡公。 她也疑惑,太子分明就不喜欢她,为何特地追到此处来。 后院儿离讲经阁是有些远的,尚未出门,太子已有些不耐烦,抬手牵住了她的手腕。 月娘已是惊弓之鸟,触手便用力甩开。 太子没抓牢,已是愣了一愣。月娘便又退了一步,道,“讲经阁已不远了。” 太子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眯起眼睛来,细细的审视着月娘。 月娘回身待要再走时,他便道,“我已向你家提亲了。” 月娘心里便一紧。 “可你阿爹拒绝了。” 明明是早知道的事,可从太子口中确认了,月娘还是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太子看了她一会儿,又欺身上来,抬手挑起她的下颌,温柔的望进她的眼睛里,“你呢,你心里怎么想?” 他那双眼睛最摄人——明明是这么挺拔磊砢的少年,出身高贵、举止优雅,偏偏有一双猫一样的棕金色瞳子。被他那么看着,便如被一只妖冶难驯的精怪攫住了心脏一般。你不知何时,他就温柔微笑着开杀戒了。 月娘感到不适,过于亲密的举止令她感到排斥。她对太子的喜欢,其实在于同他并肩坐着,悠然看看月亮聊聊天。说到底,太子已经历人事,她却还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月娘退了一步,别开头去。她终于敢明确的表露出自己的不悦来。 太子愣住了。 月娘道,“殿下厚爱,是我配不上。” “你不喜欢我?” 月娘便有片刻的茫然。 太 子却仿佛已明白了什么,他便轻蔑的抿唇一笑,替她作答,“看来是喜欢的,但这喜欢有标价。若换不来实打实的富贵,反要你付出些代价,你便不肯给出了。怎么 ——你还想让我迎娶你为正妻,最好万民称颂,百官跪伏,令你嫡母悔不当初,令你兄姊仰承鼻息吗?你还真是打从骨子里下贱啊。” 月娘眼中泪水涌出来,她退了一步,身上微微的发抖。 她 是有过类似的心愿——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为正妻,想要获得身旁人的祝福和赞赏,想要出人头地。她是喜欢过太子,可这喜欢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她便不想再 喜欢了。她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在太子的轻蔑、厌弃之下,原本就深埋在心底的自卑、自厌再度苏醒,将她整个人都淹没了。 “殿下既然有答案,何必还要再问。”她已再待不下去了,草草的揽裙行礼,转身飞快的逃走了。 元彻下意识的伸手想拉住她,却最终没有开口挽留。他只冷笑着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却说不出嘲讽多些、愤恨多些,还是失落多一些。 ☆、124第七十六章 下 月娘绕过月洞门,在芭蕉丛前停下了脚步。 雁卿就站在哪里。她似乎才从讲经阁里出来,还是丫鬟的打扮。显然也听到了月娘和太子的对话,已是满脸怒火。看到月娘就这么落荒而逃,她撸了撸袖子就杀将出去。 月娘已再无力气支撑,便这么蹲下来将头埋进双臂之间,压抑着哭出声来。她从未意识到,太子竟是这么看待她的——哪管他心里对她有半分认可和垂怜,大约也不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可见她的直觉一直都没有错,太子不喜欢她。 偏偏她无法理直气壮的反驳他,自己不是这样的。因为太子分明已将她心底最坏的一面给看透了。她和雁卿不一样,不是什么纯善之人,她会嫉妒、会攀比、会仰慕富贵……她否认不了。 可她并不完全是这样的。 这时她听见雁卿说,“殿下眼里,若有人胆大包天的敢喜欢您,得怎么喜欢才是不下贱法?” 元彻才刚被月娘拒绝了——虽说了许多恶毒话,可确实是月娘先拒绝了他——他心情正当低落、恼羞成怒的时候,闻人质问,只想回一句,“滚”。可那声音干净清澈如黄莺鸣柳,入耳的瞬间已攫住他的心神。 他 抬头望过去,便见雁卿徐徐走来。她穿戴得朴素,头上双丫髻,身上粗布衣,可容色明媚,骨秀神清。便如美玉在陋椟之中。元彻先想到的竟是那衣衫粗糙,会不会 磨疼她的皮肤。可随即又想到上元夜里她同谢景言对望的目光,想到上巳节的阴差阳错,想到赵家种种不识好歹,心里便又愤恨起来。 他厌恨雁卿每每为了月娘、楼蘩胆大包天的站出来指斥他,从第一次见面她便如此。她总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想不透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什么情形该讨好什么人。 “与你何干?”他便嘲讽。 雁卿道,“殿下适才盘问的是我自家妹妹。她意有未尽,辞有未达,故而我来替她说完。” 元彻便逼上前,冷笑道,“说的好听,你心里分明就是替她不服气。可我有那句说错了吗?” 雁 卿双颊因怒火而微微泛着桃花色,可目光却是冰冷。她与元彻对视,气势不落下乘。她毕竟已不是八九岁无知无畏的幼童,不会肆无忌惮的直言“你哪句都不对”, 可语气里的意气却依旧是锋锐的,“殿下没错,这世上本来就只有无欲无求的圣人才配喜欢您。您是天潢贵胄,自然与我们凡人不一样。我们这些下贱的凡人,凡喜 欢一个人必想同他终成眷属,凡嫁娶之后必要同他荣辱与共。他富贵便与他共享荣华,他贫贱也同他共同分担。无所谓代价不代价。唯有一件——这一切必得是两厢 情愿,才不算自甘下贱。” “说的好听,不过就是给攀附富贵寻一个动听的借口罢了。否则怎么不见她去喜欢街头乞丐?” “各人有各人的眼光。”雁卿便道,“是有些人,一旦去了财富地位,其品性修养举着也同街头乞丐相去不远。若会喜欢上这样的人,那么哪天改去喜欢街头乞丐,也没什么可惊讶的……可月娘的眼光没这么差。” “贪图富贵就是贪图富贵,老老实实的承认就有这么难?” 说到这里,雁卿反而有些同情太子了,她望着元彻,“莫非在你心里,一切喜欢你的人,喜欢的都是你富贵权势?” 出 乎她的意料,元彻却连想都没想便已点头,“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的目光也尖锐刻薄起来,然而那刀锋一般的光芒背后,却是显而易见的羞恼。雁卿忽就有些明 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恶毒的伤害月娘——因为一切喜欢他的人他都不肯信任,他的喜爱里必然缠杂怨恨和鄙视。所以纵然她频频触怒他也没产生真正严重的后果,可月 娘只说了一次不,他就发起疯来,非将月娘践踏在脚底不可。 因为月娘喜欢他,那喜欢打开了他的期待,却注定无法满足它。 “一 个个就只说得清高罢了,”太子已是彻底被触怒了,“明明喜欢的就是富贵权势,何必非说是喜欢我?又要我喜欢,又要名声、要名分、要权力、要给娘家好处。受 一点委屈就忍耐不得,不给她想要的就退缩回避——这世上哪有这么占尽好处,这么便宜的喜欢?敢说喜欢我,就证明给我看啊!被人轻蔑、舍弃家人,没有名分 ——无法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也还是顺从喜欢我,我就相信了。” “真像乞丐啊……”雁卿轻声说道,事情至此她已没什么可恼火的了。因为太子就是这么个人,他压根就没有相信旁人的能力。谁若喜欢他,必先将自己践踏进尘埃里,匍匐如虫豸,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可跪着、爬着献上的喜欢,得有多卑贱啊,只怕他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吧。 她是真觉得元彻很可悲。在她的记忆里,当人喜欢另一个人时,无不努力令自己变得更美貌、更聪慧、更讨人喜欢些,因为心里总觉着那个人值得更好的——她对谢景言的喜欢便是这样的。 可元彻却只能接受喜欢他的人因为喜欢而变得卑贱丑陋的模样。 “若真有人能做到,殿下会好好的待她吗?”她终还是有发问。 元彻冷笑道,“若非要说喜欢我,就别抱有任何从我这里得到好处的想法。” 雁卿想了想,才问,“殿下喜欢过什么人吗?” 元彻恼火的望着她,好一会儿才愤恨的笑道,“你想知道?” 雁卿倒是一愣——看这情形,元彻竟是真的喜欢过什么人似的。可他这样的人,当真有喜爱旁人的能力? 雁 卿其实并不真的关心。她站出来同太子对峙,就只是为了凿开月娘的心结,让她亲耳听一听太子的谬论,好明白她完全不必因为太子的指责而郁结在心——人生天地 间,染于声色香味触,若非生而为圣,谁都跳脱不出贪嗔痴念。因喜欢一个人而有的种种愿望,也不外如是。修身养性,不因恶念而起恶意、行恶举,便没什么格外 值得羞耻的。 为什么会多问那一句,雁卿自己也不明白。 她便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想,殿下对自己喜欢的人,又是什么模样。” 元彻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想法,却嗤之以鼻,“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莫非我还得向她证明些什么不成?” 雁卿想了想,便摇头道,“是不必。”此刻讲经阁的钟声也已鸣响起来,想来先生已讲完经义了。雁卿便揽裙向太子行礼告辞,道,“先生在讲经阁,殿下请便便。” 她这般置身事外的态度再度触怒了元彻——她分明就只是跳出来给赵月娘找场子,他耐着性子同她分说。可一旦说到真正干系到他的事了,她便兴致寥寥,甚至不愿和她多说一句话。 “原本应该是你——”元彻忽然便想戳破。雁卿疑惑的回过头去,元彻便带了报复般的目光望着她,道,“上巳节那天我想见的人是你。”他说,“你猜为什么会弄错了?因为你的好妹妹心机深沉。她将你的佩玉弄到手,冒充是你,才被带到我跟前。” ☆、125第七十六章 终 “佩玉?” “我喜……我中意的是你,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但她从来都没和你提过——你觉着是为什么?” 雁 卿只不解的望着太子,她觉着这个人很不可理喻。她已想到太子所指“佩玉”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分明就是他自己赠给月娘的,可他偏偏就认定是月娘冒充她。难道 太子至今还以为,将人诓骗到波斯邸去非礼的行径有多么光明正大。难道就算在被月娘拒绝之后,他依旧觉着月娘就这么稀罕他能给出的富贵,以至于不惜冒名顶 替、自毁名节? 未免也太自以为是了——简直就不可救药。 她压根就没把太子那句“我中意的是你”放在心 上,当年莫名其妙就成为太子妃的人选,她已领教过皇帝那一家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的逻辑。太子对任意一个人说“我中意你”她都不奇怪,横竖他眼中全天下 的姑娘都任由他挑拣。何况他示宠于月娘,却娶了谢嘉琳为妃,事后又说“我中意的是你”……谁知道他脑中究竟在想什么啊。 若面前的不是太子,雁卿真想回一句,“您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了”。 现在雁卿只想尽快离太子远些。 可太子擒住了她的手腕,俯身逼过来,说,“因为她想取代你。”雁卿看他的目光令他感到烦躁,“我喜欢你,而她一直都在算计你。”他终于将心里的话说出口,“为什么你就想不明白——我才是你该在意的人!” 雁 卿终于忍无可忍,“这么说来,月娘才是你该在意的人。”骨子里的痴性一旦被激发出来,想再平息便没那么容易,“知道什么叫不识好歹吗?井蛙以为天下的水就 井里那么多,夏虫自认为时光就只春夏那么长,村夫不知天下有孔子之智伯夷之义,惠子听闻庄子入梁便以为他是为夺相位而来……明明就没多少见识,还爱以己度 人,认为自己看透了人性,真不觉着可笑?” “想必是有那么些人,见着你就要匍匐跪拜,提到你就说圣明仁慈,尽日里等着你赏赐提拔 ——可你当真以为一切尽如你所看到的吗?你以为他们就真只会跪拜、奉承吗?他们做的事就真只为了你的赏赐提拔?你以为天下除了你,旁人都没有喜怒哀乐悲欢 离合,都如虫豸般只会追名逐利,取顺其君吗?!” “月娘没有算计我过,她对你的喜欢也纯粹简单。反倒是‘证明给你看’那一套,简 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喜欢一个人,莫非是喜欢他令你众叛亲离、丑态毕出、卑贱穷困吗?必是觉着她哪里美好,令你感到喜悦,才会心生喜欢。乞丐尚且不食嗟 来之食,明知他不曾将你当好人看,谁会贱得痴心不改?” “也别说什么喜欢我——这天下对我好的人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我知道 人是如何喜爱另一个人的。便如你当初总不忘多赠月娘一捧珍珠,多和她说一句话;便如那么多人里你偏选谢姐姐为妻子,明媒正娶;便如陛下立你为太子,将所有 一切都传给你。若喜欢一个人,必会想要对他好。不过,你压根就不将旁人对你的好放在心上,又以为是理所当然,又以为人是有所图谋。”说到这里,雁卿也不由 顿了顿,“……想必你也体会不到被人喜欢和喜欢一个人的喜悦吧。” 真可怜——她的目光分明在这么说。 元彻竟一句话也反驳不了,他面红耳赤的瞪着雁卿,只想命人将她逐出去好令她闭嘴。他从未听过这样胆大包天的斥责。可心底又仿佛有中奇异的期待——他想听雁卿说,看她能说出什么令他恍然大悟的言辞来。 结果并没有,他只感到羞恼和震怒。 “那又如何?”他攥紧雁卿的手腕,用几乎将它捏碎的力道,“就算我是孤家寡人,你就能违抗得了吗?” “嗯,我能。”雁卿目光如火的顶撞回去,“草芥尚且有节,匹夫亦有一怒,你也别欺人太甚了。” 元彻与她对视着,怒极反笑,“那么你就试试——既然你相信这世上有纯粹的喜欢,那就证明给我看。日后谁若娶你,有爵革爵有官褫官,终生不得举荐入仕,不得领兵为将。如有触犯——我就杀了他。” 他想从雁卿眼睛里看到悔意,可是没有。她只是双目微微湿润,红着眼睛瞪着他——初次见面时她就是这样的目光,其后每一次相见,他都会将她气得将要哭出来。可这一次和以往每一回都不同,元彻能觉察出她的难过来。 他的语气不由又软下来,“如果你认错,我……” 可雁卿只是瞪着他,片刻后用力的将手臂从他手中掣回去,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元彻不由自嘲——她怎么可能后悔,打从一开始她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痴儿,究竟什么时候她让他如愿过? 他恨极,又想真让雁卿品尝这滋味,让她知道那些所谓的喜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总有一天她会明白,他才是对的——真到了那一天,她也不再是他曾喜欢过的雁卿了。纵然她匍匐祈求,他也不会再有心动了吧。 ☆、126第七十七章 上 月娘亦步亦趋的跟在雁卿的身后。 她不知雁卿此刻做何感想,也不知该如何安慰雁卿,就只是想陪在她的身旁。 雁卿的脚步很快。暮春初夏时节,万花流落,满园青翠。可雁卿穿花拂柳,仿佛要将这景色尽数抛在身后一般。月娘步子小,就几乎有些追不上。 后来雁卿毫无征兆的便停下了。 月 娘便有些紧张,她其实很怕雁卿转过身来,让她看见落泪的面容——自小到大一直都是雁卿安慰她,她有任何脾气都只需在一旁赌气,雁卿总是会发现然后上前将她 哄转过来。可轮到月娘这么做的时候她才发现这并不容易。她并没有雁卿那天生愉悦的性情,看待事物反而比雁卿更悲观些。可这个时候她必须得想出一些话来,好 让雁卿没那么难受。 雁卿果然回过身来。 出乎月娘的意料,她并没有哭。那面容反而比先前更坚毅些,漆黑的睫毛下,双瞳子黑白分明,只眼角微微有些泛红罢了。 她们对面站立。 月娘慌忙间要开口时,便听雁卿道,“太子说的浑话你都听到了?” 月娘就有些懵懂的点头——她就光记着太子最后撂下的狠话了。 “还觉着他说的有理吗?” 月娘忙就摇头。 雁卿的目光便柔软下来,她抬手的时候月娘不由一缩脖子,但那温暖柔软的手心只轻轻抚了抚她的头顶。雁卿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无奈,“那么以后可不许再为这些混帐话自怨自艾了——他不值得你如此。” 月娘眼中泪水倏的就滚落下来。 “姐姐也不要再硬和他顶撞了。” 雁卿身上就一僵,片刻后才长长的、无奈的叹了口气,“是啊……我也有些后悔了,我同他讲什么道理啊。” 可 是太子那个人,就和白上人所说炼狱里那个强盗一般,距不可救药仿佛总有那么一线的距离,连佛陀也忍不住垂一根蛛丝下去度他。当他说混账话的时候,总让人不 由想骂他一句,扇他一巴掌,好好的和他讲讲道理,让他清醒清醒。总觉着就算他这么欠管教和傲慢偏执,但只要努力的同他沟通,他也能明白过来似的。 结果证明,是她过于冲动和自以为是了。 这会儿雁卿才终于难过起来,泪水一串串的滚落下来,却也没哭出声来。 她并没有忘——谢景言他有伏波将军的志向,想要平定天下、消弥战乱。他的才能和志向不在山水之间。 如今他大概是不能娶她了吧。 这代价真的是太大了。 乾德殿。 皇帝命人布了几个小菜,就对着殿前小院,同赵世番一道边喝着小酒,边感叹光阴。 他 们二人是君臣,可相识于彼此微末之时,也是共患难的友朋。实则皇帝比赵世番大不了几岁,当年打马街头过,多么的洒脱疏朗、意气风发。便如今也还不到知天命 之年,按说正在大权在握而热血尚未冷却的好年纪,可病痛催人老,看着已是饱经风霜的模样了。赵世番心里便有些不好受。 皇帝倒依旧是达天知名的性子,并没有因久病而多疑偏执起来。只言谈间也难免透出对往昔、对年华的眷念来,而这也往往是垂暮之相。念及皇帝身后只太子一人,太子又是好坏难定的性子。赵世番不由在心底想,上天待皇帝也颇为不公。 皇 帝显然也是想同赵世番说太子的,很快谈起子女来。却直称太子作“阿雝”,道是,“自小就比旁人固执些。记得那年带着他出宫玩耍,半路上非要人抱着不可。被 我呵斥了两句,便委屈带泪的乖乖牵着他阿娘的手跟着走,反弄得我有些自责。到了灞桥上,就对他说‘过来吧,我抱着你’,他听了返身就往后跑……”说着皇帝 便捏了捏眉心,无奈的笑了起来,“一直跑回到先前说要抱的地方才停下,伸开手臂让我抱——那时就这么霸道了。” 赵世番也不由笑起来,这还真是太子会做的事。 皇 帝又道,“后来他阿娘没了,他的性子便越发乖违、不讲情理起来。朕每每见了他便更伤心恼火,渐渐就将他丢到一旁——其实现在想来,那时他故意乱发脾气大约 也是因为害怕。他还不知死生事,只以为他阿娘不要他了,便更想让我多在意他一些。”停了一会儿,他便叹了口气,“真是后悔啊……”他说,“那个时候我怎么 就连这么点小心思都看不出来?要是能重来一回就好了。” 赵世番沉默了许久,给皇帝斟了一杯茶,道,“臣年轻时也是一样,对孩子从 来都没耐心。总觉着那么小的人儿,哪里来的这么多毛病。”两个人心有戚戚的一同失笑,赵世番又道,“仔细想想,当年父亲对我也是一样。最多哪天兴致好了, 抱在膝盖上教着认个字,便极亲近了。直到孩子年纪大些,知耻懂礼了,才开始带在身边指点教导。一代代的都是这么长大的。” 皇帝便 道,“是啊——白卿说得对,当爹的能有什么功劳?不过就是没叫妻儿冻着、饿着罢了,真正对孩子用心的还是母亲。可阿雝这孩子……这么些年就只有朕,朕原该 耐心教导他才是。或者早些续弦,挑个妥帖人看顾他也好……可惜这些道理朕明白得太晚了,就这么将他丢在一旁,等老了才想起来。明明不曾用心教养过他,还要 他比旁人聪明懂事。” 说到这里又道,“这些话,朕也只同你说……朕这一生知交,只得你和元九二人。若朕不是皇帝,阿雝这孩子还得称你一声世叔。不过,如今称你一声先生,也不差什么。” 赵世番就一怔——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他哪里还听不出皇帝说这些话的用意?只是“酬君恩”一言,你明知结局是肝脑涂地,也还是感念知遇之恩,甘愿蹈死以报。 他对皇帝确实有此忠心。然而这几年,太子到底还是令他感到心灰意冷了。 “阿 雝还是看重你的。偶尔固执起来同你赌气的做派,也颇有些像幼时往回跑,让朕抱着他走。”皇帝便又叹了口气,“他已养成了这么个性子,时不时就做一些混账 事。也还是幼时遗留下的毛病——非要用这种手段,他才能将心里想要的东西说出来,令你不得不在意起来。所幸,他也只有遇见真正在意的事,才会执拗、混账起 来。” 皇帝顿了顿,终于说道,“波斯邸的事,朕已听说了……” 赵世番面圣归来,心里只觉着疲惫。 皇帝对他说,“朕心里觉着很对不住你。可阿雝当是真心喜欢月娘,必不会错待了她。事已至此,还是成全两个孩子吧。” 是他的君主,又是当年至交,皇帝开口请求,赵世番说不出拒绝的话。 只是想到太子轻易就能做出这种事来,也还是感到寒心。月娘真到了东宫,还不知会遭遇些什么。 东郡公府。 太子在庭院里徘徊了一阵,终于明白不论雁卿还是月娘,都不可能再回来寻他了。 先前的恨恼已消退了,他一时竟有些茫然失神……他知道自己今日听的都是真心话,月娘已不喜欢他了,而雁卿则从一开始便对他的喜欢不屑一顾。 他曾以为只要日后登上宝座他便能得到一切,他以为人人觊觎这权位和富贵,没有胆量和底气拒绝他。可他全都料错了——这两个人是真的不稀罕他,哪怕他贵为太子,天下在握。 除此之外,他还有什么东西能留住一个人? 元彻忽就想找人问一问,若他丢失了权位世人会如何看待他。 片刻后他又觉着可笑,凭什么要剥离权位来看待他?天下能坐上那位子的唯有一人,日后他便是天下。他无需人来评价。 不知何时,侍卫上前来回禀,“赵家的马车来接人了,两位女公子要离开此地。爷——咱们是不是也该回府了?” 太子怔愣了一阵,望着绿柳掩映中的讲经阁,好一会儿才道,“送名帖给杨浩,就说我要来听讲经。” ☆、127第七十七章 下 燕国公府。 雁卿姊妹下了马车,便有下人来通传,“老爷夫人在松涛阁等着两位姑娘。” 姊妹二人互望了一眼——太子这件事虽是麻烦自己找到她们身上去,可发展成眼下的局面,却也怪她们一时冲动,处置得不够柔和委婉。想到可能会令家人受到牵连,她们心里也都觉得懊悔。此刻听闻父母传唤,都各有忐忑。 可拖延无益,这件事必然得尽早同家人商议对策。她们便也强打起精神来,往松涛阁去。 进到松涛阁里,赵世番正要饮茶,闻声抬头看见她们,面容便是一僵。 雁 卿姊妹都不曾见过赵世番这样的表情——因林夫人好强,赵世番在她们心里反倒是性情更可亲的那个,他耐心、温和又近乎无所不能。虽平日露面的时候少,可他就 是她们的底气和后盾,有他在她们便感到安心。此刻赵世番的动摇传递过来,姊妹二人立刻便也僵住,俱都无措起来。 父女三人缄默的对视,还是林夫人出声打破了僵持,“进来吧。” 赵世番忙也恢复了常色,示意姊妹二人坐下说话。 随即便又是长久的沉默,赵世番艰难的斟酌着言辞。 月娘和雁卿先是茫然,可渐渐的都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到了什么,便都不安的望向林夫人。林夫人却十分平静,似乎心中早有答案,只待赵世番做出抉择一般。对上姊妹二人无措又抱了些乞求的目光,便要开口,赵世番却抬手止住了她。 他看向月娘,问道,“若让你嫁去东宫,你愿不愿意?”月娘有些发懵,林夫人也微微皱眉,却并没有急于说话。 话一旦说出来了,赵世番反倒舒了口气。他终于也做出了决定一般,目光已十分镇静清明,他轻声安抚月娘,“心里是怎么想的,便怎么说。” 月娘便一震。她情知事情有变,心中所想必定难以如愿,可也还是想要说出来——她能吐露真心的时机,仔细回想起来竟是少得可怜。 “我不愿意。”明明鼓足了勇气,可那声音带了些颤抖,轻的几乎难以察觉。头一次开口说不,月娘只觉着喉中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赵世番显然听见了。 他喝了杯水,沉默的思索着。 月 娘便又记起太子最后对雁卿说的话,说不时那种浑身颤抖的冲动感褪去了,她一时又有些茫然——和雁卿不同,她没有鱼死网破的觉悟,也不会执拗的头破血流也不 退缩。她明白世事烦忧,逍遥者少、妥协处多——赵家已经不能再进一步激怒太子了,此刻要缓和太子的怒火,也唯有在此事上做出退让。 “但若……”她害怕嫁过去之后会被太子报复,又自我宽慰也许最多不过受些冷遇罢了,“若非要我嫁过去……” 雁卿猛的抬头看她,赵世番同林夫人也都震惊起来。月娘鼓足了勇气,强迫自己说出口,“我也……” “你胡说什么!”雁卿冲口打断了她的话。 其实雁卿也已无措起来——赵世番今日顾虑重重的模样她也看到了,她何尝想象不到父亲所受的压力? 此刻也已明白,父母急着将她们唤来并非为她们递信回来的事,信上她们语焉不详,不至于此——必定是太子那厢局面有变,令赵世番不得不有所应对了。 月娘想到的那些,她反应虽慢些,却也已想到了。 赵世番先前的动摇、月娘此刻绝望的心情传递过来,雁卿也跟着焦急起来。她本就不比月娘有捷才,兼此刻明白了月娘的想法,不及思索旁的办法,也只能挺身而出,“……我去向他赔罪。” 林夫人和赵世番不明所以,雁卿便道,“事情因我而起,我去向他赔罪,求他消气。” 她起身便要往外走,林夫人忙喝道,“回来!父母俱在,轮得到你自作主张吗?” 雁卿待要说话,赵世番便道,“阿爹还没老。”便不去理会雁卿,只轻轻拍了拍月娘的手,道,“有阿爹在,不愿意便不愿意吧……阿爹还没无能到没到非令你嫁过去的地步。” 月娘眼中泪水盈满,怔愣和许久才点头,道,“嗯。可是太子……” “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两尽其道,方为君臣。”林夫人此刻才开口,“明知无礼还要屈从,是自失其节。亲子之间也是如此,若哪日你阿爹与我卖女求利、卖女求荣,你们也大可不必再视我们为双亲。” 赵世番满面通红,却又长舒了一口气,道,“便是这么个道理……这件事,阿爹不能给你主持公道,可也决计不会再令你受辱。你们就都放心吧。” 雁卿同月娘对视一眼,都扑进赵世番怀里去,眼泪糊了他一衣襟。赵世番不由笑起来,推推这个,哄哄那个,“别哭,这么大了,像什么样子……” 林夫人在一旁无语的看了会儿,才将雁卿拎出来,道,“适才说因你而起,是怎么回事?” 雁卿便又一怵,却还是条理清晰的将太子的事复述出来,只略过太子说喜欢她一节——雁卿对元彻说的是实话,她半点都没觉出元彻喜欢她,恶意倒没少领会。她以为元彻这么说只是为了侮辱月娘,挑拨她们姊妹间的关系,心里只感到厌恶,便不肯再提。 林夫人却若有所悟,同赵世番施了个眼色。才又对雁卿道,“你还想不想嫁给谢三了?” 雁卿便垂下头去——她骗不了自己,终于还是小声道,“想。” “既想让他娶你,便是逼着他一辈子都不许出仕了?” 雁卿身上便一颤……这会儿是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知道后悔了吗?” 雁卿轻轻的点了点头,林夫人便道,“可惜已是晚了。对你说过多少次三思而后行,你总不往心里去。这次终于连累了谢三,你既不替他着想,觉着逞一时之快更要紧些,何必还要嫁给他?莫非是想将他连累至死吗?若你还不改,我看也用不了多久了!” 这话说得诛心,赵世番忙打断她,“云娘!” 雁卿怔怔的,脸上已是半分血色也无。月娘忙搀住她,待要替她向林夫人辩解,林夫人却已将矛头对准她,“不是说她错了,你就对了。凡你能做到不卑不亢,有礼有节,这件事也轮不着你姐姐替你出头。她做事没轻没重,你也一样吗?” 月娘便也一怔——这还是林夫人头一回当面教导她。她懵了片刻,忙就垂头听训。 林夫人便挥手令她们退下,“都去好好反省反省。等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雁卿同月娘退出去之后,林夫人才对赵世番道,“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处置?” 赵世番是被太子气昏了头,开口便先替雁卿辩解,“猛药起沉疴,早就该有人这么教训教训他了!”堂堂太子,死揪着一个小姑娘不放,必要令人自污名节逢迎于他……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林夫人道,“月娘这件事……” “我这就上书向陛下禀明原委。义无再辱,只要我活着一天,太子就别想如愿!” 林夫人便给他顺了顺气,斟一杯茶奉给他,道,“我来上书。” “你?” 林夫人道,“陛下知道我一贯的品性,我不答应他也无可奈何,必不会同我计较。可你是太子的师傅,你不肯成全太子,就别有意味了——且今日之事还是不提为好。” 赵世番也稍稍冷静下来,知道林夫人说的很对,只难免愧疚,思忖了片刻,才道,“……又要令你做恶人了。” 林夫人笑道,“我本来就是恶人,恶出了名声行事反而便利。让我学好我还不肯。” 她说的也是实话——顶着悍妒的名声做悍妒之事,旁人无可奈何,渐渐也就见怪不怪了。虽难免受人非议,可对她而言也不痛不痒。真让她为此去经营贤惠顺从的名声,她反而不屑。 “不过也不着急。”林夫人又道,“我估计拖延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了。太子对月娘也许真没有那么上心——波斯邸那件事,我怀疑太子最初可能真的意在雁卿,是月娘桃代李僵了。” 赵世番也不愧是雁卿的亲爹,他同雁卿的想法如出一辙,压根就没考虑这个可能,“怎么说?” 林夫人便道,“你可还记得早春时候大军出征,谢三收到密信,提点他‘小心背后’?” 赵世番便点了点头——这件事他也追查过。 “信 是元七送的,为此我去庆乐王府上询问过他。”林夫人说着便又叹了口气,“他虽没明说,可我听着就是这么个意思——太子对雁卿居心不良,必容不下谢三。这事 太过匪夷所思,我便没当真。可知道太子亲口对雁卿承认了……我仔细一回想,便也确实觉出许多似是而非的迹象。也许太子心仪的不是月娘,而是雁卿?” 不管是哪个女儿,都足以令赵世番心力交瘁。他一时便无话可说,好一会儿才道,“太子性子虽然乖违,却并不昏聩。若说他会为了雁卿暗害谢三,我是不信的。” 可他比林夫人知道的更多——谢景言之所以能顺利的由亲卫府调到熊渠军,也是因为有太子首肯。他确实不信太子会暗害谢景言,毕竟谢家是他岳家。可为了顺利将雁卿诓进东宫而顺水推舟将谢景言调往前线,这种事太子真能做得出来。 “总是得令谢三心中有数,”林夫人也不同他争辩,“便令鹤哥儿鹏哥儿往庆州走一遭吧。”沉吟了片刻,复又咬了咬唇,望向赵世番,“为雁卿着想,哥哥可否不急着将此事告诉谢二?” 赵世番点了点头,无奈笑道,“便是让我说,又哪里说得出口。”片刻后又道,“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雁丫头有她自己的姻缘。太子虽撂下狠话,可说和做之间大有不同。就算日后即位,他也没这么容易肆意妄为。” ☆、128第七十八章 上 乾德殿。 太子回宫后,便直接去探望皇帝。 近来皇帝病体越发的沉重,身旁时刻都要有人照料,楼蘩 几乎片刻都不离身的伺候。太子虽已把持了朝局,并不担忧乾坤有变,但也不能不防着哪天皇帝突然不省人事了,楼蘩借机矫诏或是拿出什么不该拿出的遗嘱来,便 也在皇帝身旁安插了许多眼线,伺机将楼蘩同皇帝隔绝起来。自己有闲暇时也常来探视,又叮嘱太子妃日日来皇帝跟前请安问候。 所幸目下皇帝心明眼亮,倒也不必过于紧张担忧。太子听侍卫回禀,今日皇帝兴起,还同赵世番在后殿赏了一会儿花。 太子并不担心赵世番向皇帝告状——他也已羽翼丰满,再不是当年那个能轻易被按在地上打板子的小孩子了。且人老了,需要依靠时,意志也就变得软弱。如今皇帝还得向他托付后事,指望他善待楼蘩生的那个小杂种,便也对他格外和善纵容,已不再为些许小错就对他横加训斥了。 手握大权真是痛快啊。 太子来到乾德殿里时,楼蘩并不在皇帝跟前。 皇帝精神果然还好,正独自坐在书桌前翻看着什么。午后静谧的阳光洒了满座,皇帝衰老的面容也在阳光中显得安详。 太子老远望了一眼,先认出案头那幅画——那画皇帝常年悬挂在寝殿中,直到那年续娶了楼蘩才收起来,供奉进他阿娘生前居住的含章殿中——那是他阿娘的画像。再上前看真切了,才知道皇帝正在翻看早年的信笺书札,想来也都是他阿娘的遗物。 他叫了一声“阿爹”,皇帝才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才道,“阿雝你来了。” 太子便道,“是。”他心里皇帝是背叛了他阿娘的,很不想听皇帝追念她,便先将自己去过杨浩府上的事告诉皇帝。 皇帝闻言倒是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问他,“你是想起用这倔夫子吗?” 杨浩也就是东郡公——他是白身,并无爵位。只因他博学高节誉满朝野,人敬重他,便以籍贯东郡相称,呼他为“东郡公”。 太 子确实想起用杨浩。便如当年汉太子请动商山四皓出山,刘邦便觉着太子羽翼丰满动摇不得,太子也有请杨浩为自己张目的心思。赵家人总不对他屈膝,他不可能放 任自流,迟早要刀口相向。弑师的名声太难听,代价也势必不小,他需得另尊一座山头,淡化赵世番太子之师的身份。尊崇杨浩这样的大儒便是最好的手段。 当然这都是他即位之后的事了。 太子便道,“他门下每三年便有一次辩经,今年听说连国子监也惊动了。儿臣心中好奇,便去观摩了一番。” 皇帝不觉就一笑,问道,“观摩得如何了?” 太子想到那些开口闭口天道、人君的言论,便一皱眉,道,“勘定经义是国之大事。瑚琏之器就该置之庙堂之上,岂能握在这些山野读书人手里,任由他们敷衍发挥?” 皇帝便知道他是被指点、评说得不那么愉快了,又一笑,道,“理是这么个理,事就又是另一码事了。读书人探讨经义是天性也是本职,古来如此。将读书人尽数网罗入朝不可能,不许探讨就更不可能了。” 太子心想也不尽然——只消他今日将杨浩杀了,三十年内势必无人敢再大张旗鼓的辩经。三十年后再杀一人,一百年内读书人都得噤声。不过既然杨浩暂且有用,他当然不急着为此事发难。 听闻皇帝有考校他的意思,便道,“儿臣觉着这也不难,只消仿当年白虎观事,广召天下名宿大儒公开辩经,勘误正谬,确定五经正本经义颁布天下。一经再无二义,天下读书人学术皆本与此,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再分辩探讨了。” 皇帝便点了点头——太子确实乖谬、霸道,但论说聪明权谋,也真心并不是昏庸之辈,“不过也得能拿出令天下读书人都心服口服的正经正义才可。且乱世修兵、盛世修典,如今天下都未一统,学术又怎么能一统?” 皇帝便又同太子说到日后天下的局面,难免就问起北疆战事。 突厥距长安何止千里,今日收到的战报也已是七天之前发出的。纵然是皇帝也不能一手掌握,不过大局总还是心中有数,知道两军已然交兵,战况乐观。他有心趁着这次战事令太子熟悉外务,因此许多事都先经太子处置,他再过问。 太子处置、回答得也很得他的心意。 皇 帝自己也知道,以太子的心性怕难是圣主明君。但他并不担心太子日后驾驭不了朝政,倒是颇有些担忧太子会成为智瑶一类的人物——才貌双全,文武兼备,也不乏 辩才和果敢,可惜心存不仁,孤寡自专,最终落得被人合力算计的下场。不过再想想,纵然太子是智瑶又如何,如今天下的局势早同三家分晋时不同了。 只 不过他还是希望儿子能仁德爱人——寻常人坏总有坏的缘由,不论是因为贫、贪、嗔还是如何。可天子生而富有天下,残暴不仁能换来什么?不论钱财、土地还是权 势,他已都有了。他所唯独欠缺的不过是人心罢了,曰孤曰寡,不尽为自称。若不仁善爱人,人何以爱之?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公事说完,太子将要告退时,皇帝到底还是又说起了自己的私心,“今日出宫,就只是为了去听杨家辩经吗?” 太子不动声色,“确实就只去了杨家,阿爹何以这么问?” 皇 帝想了想,还是没有将自己见过赵世番的事说出来,只道,“从杨家沿着河往西南去大概走三四里路,有一片河谷,夹岸都是桃花树……”他就顿了一顿,“那个时 候杨浩才小有名气,朕也还年少。有一年上巳节出游,路过他家,便去拜访他,却得知他到河边祓禊去了。朕便沿着河寻他,到了那出河谷——就在那里遇见了你阿 娘。” 太子抿唇不语。 皇帝便又道,“你小的时候我和你阿娘还带你去过,那里当还有一处小屋。日后若路过那里,你便进去看看吧。” 太子道,“是。” 皇帝又道,“要善待太子妃。妻者,齐也。夫妻本是一体,日后能坐在身旁陪伴你的,仅此一人。” 太子略一迟疑,迷惑的道,“是。” 皇 帝心里却自嘲起来——何以对自己儿子说话,都要再三斟酌啊,“若你喜欢一个人,就要善待他。若想让一个人喜欢你,也要善待他。人都是因为你待他好,他才亲 近你喜欢你。普天之下概莫能外。你是天潢贵胄,身旁人都讨好你奉承你,难免让你觉着喜欢得来容易。其实不是那么一回事。” 太子脑中就嗡的一响,又记起雁卿的话来。他眸中琥珀色如金熔,又因羞恼而灼人起来。 所幸皇帝只点到即止——皇帝虽是知己遍海内,却也明白这种羞恼之处。只又道,“且生如朝露,去日苦多。朕这些年再如何思念你阿娘,想多对她好些,也是不得了。你要惜取当下。” 太子又道,“是。” 皇帝便说,“下去吧——今日谢娘似是传了太医。倒没有报病,想来是无大碍。不过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皇帝对这个儿媳妇也是心存愧疚,毕竟今日他传赵世番来是说给太子纳妃之事。太子妃心中不满称病示意也是正常。 太子这才行礼告退出去。 太子回到东宫时,谢嘉琳正在喝药。 太 子进屋嗅到气味,便知道她今日是真的传过太医了。他对谢嘉琳也只是面上——实在是因谢嘉琳就是按着大家闺秀的标准培养起来的,为人妥帖、圆转,看似极好相 处,实际上却处处都有心机,不以赤子之心待人。他对这种人虽不讨厌,甚至被服侍得也还算舒心,但就是喜欢不起来。是以两人成婚半年多了,感情也只是泛泛。 他心里,谢嘉琳是他的妻子不错,可又同那些因为利益结盟的臣属没多大的区别。 但是今日看着她,太子脑中却不由又想起皇帝和雁卿的话——他不由就想,谢嘉琳是否也如雁卿所说,有一份真心炽情在,只是不曾呈现给他看而已?是否如皇帝所说,若他待谢嘉琳再好一些,他就能见着那份真心了? 他只错神了小片刻,便恨恼的将雁卿抛开了。 谢嘉琳已喝完了药,上前向他行礼,帮他更换燕居之服,一面笑道,“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了?” ……新婚的新鲜感褪去,加之心里惦念着雁卿,这数月来太子已不大频繁往谢嘉琳这里来,平日里多以繁忙推脱——当然他也确实很忙,但要说和夏禹似的忙到连陪妻子的时候都没有,那也绝不至于。 太子便道,“恰从阿爹那里出来,听说你身上不大舒服,便想回来看看你。” 谢嘉琳脸上就一红,已不觉羞赧垂头,只唇角沁着笑意,显然还是高兴的。太子盯着她,恍惚间竟觉着她这害羞的模样很是动人。便抬手勾起她的下颌,在柔滑的皮肤上轻轻打了个旋儿,道,“看着气色还好……是哪里不舒服?” 谢嘉琳便抿了唇,眼神往下一指,太子跟着看下去,谢嘉琳便垫了脚轻轻在他耳旁道,“是喜脉。” 这耳语亲昵,太子本以为谢嘉琳是知情知趣的在同他调情,便将她揽住偎依厮磨起来。 过了一会儿那三个字才进到他心里头去。 太子便愣了一愣。 “什么?” “是喜脉。”谢嘉琳又轻笑着说道,“太医已给了准信儿,已两个月了。殿下,咱们要有孩子了。” ☆、129第七十八章 下 太子很茫然。 潜意识里他自己其实还是个孩子,怎么忽然就要为人父了? 不能说他不期待这个孩子,而是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姿态对待这样的消息。他觉着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但实际上他心里竟连激动都没有,就只是茫然——要有孩子了? 谢嘉琳很快便察觉出他的心不在焉,“殿下?” 太子忙就回过神来,想了一会儿才扶着谢嘉琳坐下来——无论如何他要有孩子了,他曾想过若他日后有了孩子,必倾尽天下宠爱他,不教他受半分委屈。他会将自己曾经渴望过的一切都给他,他会疼爱他。 他将手搭在谢嘉琳腿上,试探着想要附耳去听,谢嘉琳见状不由就笑出声来,小声道,“才两个月啊,哪里听得出来?” 太子便抬头,“那我该怎么做?” 谢嘉琳对上他的目光,心里就一软,笑道,“什么都不必做啊,现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做什么都没用。等他日后出生了,开始知道事了,就自然而然会亲近殿下,也无需做什么啊。” 太子便想了一会儿,才道,“你想要什么?” 谢嘉琳一愣。 太子便又道,“我得待你好些。” 谢嘉琳眼里便一酸,反倒嗔怪起来,“殿下这么说,想来是若没这个孩子,便不对我好了。” 她难得有任性撒娇的时候,此刻面露娇俏,容颜比平日里不知鲜活生动了多少,倒是令太子有些惊讶,“你这是在同孩子争宠?” “争不得吗?” 太子心想当然争不得,他同孩子血脉相连,岂是谢嘉琳能比得的?可看着她又高兴又隐隐不安,眼圈又有些泛红期盼的模样,竟就有些明白她心中所感所惧——盖因人渴望被疼爱时、害怕被错待时的忐忑,俱都大同小异吧。 他脑子便有些忙音,好一会儿之后才想到,她不会其实是对自己动心了吧。 他愣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争得。” 目光再逡巡到谢嘉琳肚子上,对这个突兀就出现在生命里的似无还有的孩子,就有了一些虽然飘渺却又仿佛能触摸到的实感。 那里孕育着一个孩子。 他是有妻并将有子的人了。 这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苦闷的漂泊寻找了这么久之后,正在为这个他明明置身其中却又仿佛总是无法融入的世界恨恼着,忽然间回首却发现自己已然落在了实地。他害怕孤单,可原来其实他并不是孤寡一人。 他隐约就又想起雁卿所说的,喜欢一个人和被一个人喜欢的喜悦——他似乎是有些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去,轻轻的覆上谢嘉琳的肚子。 谢嘉琳有了身孕的消息,很快就上上下下的传遍了。 林 夫人给皇帝上书的时机非常巧,她这头才表示女儿教养得不够好,不堪匹配国储皇嗣,恳请皇帝收回成命,那头皇帝立刻就点头答应了——因为太子妃有孕一事,太 子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皇帝也惊喜得觉着自己起码能多活三年,待等到孙子能跑回跳会脆生生的叫太公了才走得安心。都绝然不愿在这个时候给太子纳妾令谢嘉琳堵 心。 如今太子有闲暇时都想着如何对谢嘉琳好些,整个人身上那种时不时流露出的孤狼似的阴狠也消融不见。一时也不大去想整治臣僚的事了。 作 为国储他被皇帝和赵世番教导得很好,一应人事、政务俱都难不倒他,处置得十分都妥当合理、驾轻就熟。可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显然才刚起步——虽一心想 要对谢嘉琳好一些,可毕竟过去十余年间他唯独懂得的就是令自己愉悦顺心。如今刻意取悦谢嘉琳,难免就常要逆意迁就她,令自己感到不痛快。谢嘉琳又善于察言 观色,反而常因他的情绪而闷声不悦起来。 这既有违太子的天性,也有违他的本意。 太子感到很烦恼,到底还是求教到皇帝身上了。 皇帝又哪里会处理这种情况?他幸运就幸运在同先皇后情投意合上,本质上他也完全不是个知道怎么讨好妻子的人。却又不肯承认自己被难住了,只好来玄的,“将心比心就是。” 父子两个大眼瞪小眼,片刻后都有些窘迫和无语。就各自清了清嗓子。 还是太子先问出来,“当年阿娘有了身孕……阿爹是怎么想的?”便大致将自己的茫然和无准备向皇帝一说。 皇 帝便也在春日懒洋洋的午后里,回想起许多往事来,“……跟你差不多,却比你更迟钝些——直到将孩子抱在怀里了,才手忙脚乱的欢喜无措起来。不过你阿娘也不 大懂,我们俩便日日研究着怎么教养他。那会儿奸臣主政,孝慜皇帝才刚刚遇害,我们兄弟几个的处境都危机重重。可因为这个孩子,我和你阿娘反而能偷得片刻清 闲……” 太子便有些发懵,“……在我之前,阿爹还有其他的孩子?” “嗯……”皇帝便细细的说给他听,“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郎是正淳六年生的,生得最漂亮,像你阿娘,睫毛又密又长。二郎比他小三岁,老三是个女郎……”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他们都没能长大。你是朕第四个孩子。” 太子感觉到心底仿佛有什么坍塌了。原来他既不是最年长,也不是唯一。若他两个哥哥里任何一个活到今日,这天下都轮不到他来继承。他能从皇帝的话里听出来,那夭折的第一个孩子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脑中忽而就冒出个念头来——原来他同楼蘩生的那个小杂种也没大差别。 他为这想法而恨恼,忙将它抛开。可此刻已不能不去想,他也曾是他的兄长们所憎恨的、生来同他们争抢财产和父母的弟弟。为什么会这样? 他忽就又想起雁卿来,他想雁卿肯对月娘好也许就因为她自己也是旁人的妹妹,她必是指望她的兄姊们对她好,才会善待月娘……横竖他就是无法善待弟弟,谁叫他的哥哥们都夭折了呢。 他心中已然动荡起来。他曾理所当然以为一切就该属于自己,可那理所当然却在不经意间被打破了。 皇 帝哪里能猜到他这番心思?只觉着这仅有的儿子总算是长大成人了,心中欣慰,“大概朕命里就只担你一个孩子吧。”难免又想到病弱多难小儿子,却已不打算再多 在太子跟前提起,只又说,“谢娘的事可曾祭告给你阿娘知道?她在天有灵必定替你高兴。朕总算也没辜负她临终所托,日后也可安心去九泉之下见她了。” 太子自乾德殿中出来,精神还有些恍惚。 如今皇帝还在疗养,乾德殿中人出入者少,从殿外而来之人便也尤其醒目。 太子见那戴白纶、衣鹤氅之人飘然而至,目光也不由望去——他见白上人的时候并不多,也是忽然想到皇帝病中一直由他负责调养,才骤然认出那道士便是白上人来。 他虽厌恨白上人,可因皇帝宠信白上人,他便也不曾当着白上人的面流露出怨毒之色——这些方士向天子进馋实在太容易,太子既还想让他为皇帝诊治,不打算黜退他,便也没想即刻便同他撕破脸。 白上人向他行礼时,太子也就一颔首。 只是他今日心情实在是不好,忽而就想给白上人找些麻烦,便道,“小王近日颇有些多虑失眠,不知白观主可有什么安枕的妙方?” 白上人便抬头打量了他一眼。太子对上他那双眼睛不知怎么的就错目避开了——那眼睛太洞彻了,仿佛一眼就会被它看穿一般。 “不碍。”白上人依旧带着些出家人不谙世事的冷淡,道,“殿下只是心中有些迷惑罢了,无需汤药——殿下可曾听过华胥之梦?” 太子还真听过——赵世番上课有个好处,纵然说教的是治国理民之类枯燥的道理,也旁证故事佐以传说,讲得声色并茂,有滋有味。华胥之梦他便在讲黄老之学时提过。说黄帝即位十五年,忧国之不治,昼寝而梦,游于华胥之国,对于治国之道从此恍然大悟。 白上人便探手从袖中取出一段白玉来,那白玉雕做一截树枝,惟妙惟肖,宛若玉树枝头折取,“殿下将此玉置于枕边,昼寝可入梦。所疑惑忧虑之事,当在梦中有所解答。” 他过于一本正经了,倒让太子将信将疑起来,不觉就将那玉树枝接在了手中。 太子已走远,见私下无人,白上人身旁小童才低声询问,“那树枝当真能让人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真有忧思,做梦有什么稀奇的?” “在梦里解惑呢?” “都要向梦求解了,自然是日思夜想,还愁想不通吗?” “师父您不是教导徒儿说,不能装神弄鬼吗?” 白上人无语的瞟小徒弟一眼,抬步进殿——众生芸芸,总有些烦恼自己想不通却又不能求之于人,可世上又哪来的神佛解惑?他也不过是给一个寄托,令人可以看清自己心底最本真的想法罢了。 至于这想法是善是恶……便只能看各人的修养、教化了。 ☆、130第七十九章 太子妃甫一有身孕,谢家上上下下便都有封赏,足见皇帝和太子对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喜爱和期待。 赵家也松了一口气——赵世番原本已做好了准备,以为这一次定然会令天子不悦,要付出些代价。谁知道柳暗花明,竟是轻巧化解。 不过赵世番也心知肚明,他们师徒之间的矛盾已是埋下了,以太子的心性这矛盾悄然化解的可能不大,暗暗发酵至某个契机一并爆发出来的可能反而不小。 他也已做好了准备,一旦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便当趁早隐退——赵家人才辈出,他的两个弟弟也都已有了能独当一面的地位和能力,倒也不怕他隐退后族内无人主持局面,就此衰落下去。 太 子同谢家如今正是鱼水相得的时候,赵世番对谢景言安危的担忧也略略消退下去。鹤哥儿早已受命赶往庆州,去保护谢景言,也顺便调查谢景言身旁是否真有对他不 利之人。赵世番鞭长莫及,不过有赵文渊、鹤哥儿在身旁照应保护,又有鹏哥儿在后方运筹排查,想来谢景言当能安然无虞。 太子断了纳妾的心思,月娘便也不必再忐忑嫁去东宫之后的遭遇。如今她一颗心彻底安稳下来,渐渐脸上又有笑容。 姊妹二便人又回到东郡公府上读书——不过近来东郡公常被传唤至东宫为太子讲经,已不再亲自教授姊妹俩。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全天下的儒生没有不想将自己的道统推销给天子做帝王之师的,东郡公也不例外。有这样的机遇自然竭力准备,不肯有半点疏忽和不周全之处。因此不单是雁卿姊妹,除了还不时和几个业已登堂入室的内门弟子探讨商议之外,几乎已不再给学生授课讲学。 又赶上五六月里的农忙时候。辩经盛事结束之后,学内读书的农家子弟们纷纷请假回乡忙夏去了。人一少,学内读书便没那么有意趣了。且兼天热人懒,四下寂寂无声,人读起书来也倍觉空落。 雁卿姊妹都当年少爱玩的年纪,东郡公夫人也不喜欢看她们过得跟苦行僧似的,便带着她们俩去乡间田庄里住了一阵。 任何年代农活都是辛苦的,乡野间往往鸡鸣而起,天不亮就上野做活,至暮方归。赶上夏收时候,彻夜守在田里的都常有。自耕种至收割,凡农事无不沉重,半辈子务农的田家少有不满面风霜、脊背佝偻的,然而精神也确实比平辈人更刚健矍铄些。 姊妹二人都是头一遭来到乡间,得识黍麦。东郡公夫人自然不会是让她们下地做农活,可也不曾粉饰太平。姊妹二人在乡间住了不几天,便已明白文人所说田园之乐同现实究竟有多大的区别。 但 打从心底里,她们还是感到轻松和亲切。每日里跟着东郡公夫人在田间辨识花草——美其名曰研习诗经名物——常就能自陌上田头摘得新鲜的野莓子。陇上还生着矮 矮的酸枣树,也到了枣仁儿开始泛红的时候。枣树上爬满了牵牛、打碗、女青花,又杂生龙葵子、蓼蓝、鸭跖草……姊妹二人从未在这么广阔的天地里,享受这样的 野趣,俱都有目不暇接之感,看什么都好奇。 这时节的风景最是鲜艳明媚,蓝天碧水,阡陌切开了麦田。真是最好不过。 闲 暇时,她们也给近邻打下手。四下里都是麦场也都是麦香,农活最重的时候,田家伙食也最好。女人们将新麦子直接碾好了扫去麸皮,加水和牛油活起来揉做面饼, 撒上肉碎和芝麻,就着天井新盘出的灶台烤做香喷喷的毕罗。三五十张叠进篮子里,用麻布一遮,一路麻溜儿的送上地头,饼子还是滚烫的。这就是午饭了。乡野人 吃的是不知名的霜茶,拿叶子加水熬煮,煮好了连叶带谁倒进陶罐子里。喝的时候斟进海碗里,自带一股子药草的芳香,格外的解腻消夏。 这活儿大都是整个乡村的女人一起忙活。男人们则都在田头打场——打谷晒麦这样的活儿,一家一户自己是忙不起来的,同村人也就互通有无、互不计较的彼此相助,都在一处劳作。 雁卿和月娘读的都是圣人书,心底多多少少都有大同的理想,是喜爱这种天下为公、不分彼此的场景的。 农 家人并不知她们是官家娘子,只以为是东郡公家小娘子们来帮忙的。东郡公在乡间极受尊重,女人们对姊妹二人都很好。虽也却之不恭的让她们做做递水添柴的活 儿,但更多时候还是指使家中女孩儿“带两位小娘子进屋坐坐”或是“出去逛逛”。倒是令她们在乡间结交了不少玩伴。 她们看乡村新鲜,乡间小姑娘看她们更新鲜——这个年岁了都还没说亲,生得白净美貌,性情随和可亲,更兼能读书识字,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世间的人。因此也都爱跟她们玩耍。待说过三五句话之后,就必央她们教着写字,大都是问自己名字的写法。 为此不止雁卿兴致勃勃,连月娘也暗自觉着美滋滋的——终于轮到她们来教旁人了。 不过学习到底还是枯燥的,大多数小姑娘学会自己的名字,再多就愿学了,就算她们还想教,小姑娘也只一句话——“哪里能记得这么多,平日里又用不着”,倒是让她们颇为失望。 终于有一回,月娘忍不住反驳,“可以用来看书啊。”有句话她却没说出口——三日不读书便觉言语无味,小姑娘胸有诗书,谈吐才优雅,气质才清华,眼界才开阔。若不学无术,年幼无邪时还可称赞一句率真直爽,待老大之后便要被嘲讽俗不可耐了。 她觉着读书是能帮这些小姑娘改变命运的。 可惜小姑娘们完全不领情,笑说一句,“二姑娘真会说笑话,书是什么东西。”转头就不大亲近她了。 雁 卿觉着月娘的想法其实没有错,只不过没弄明白乡间的状况,才说出类似“何不食肉糜”的话来罢了——虽说自坊间有了雕版书后,书得来渐渐容易了,可价格依旧 不是寻常人家承担得起的。七八百钱买一本书,若换成粮食,够四口之家吃小两个月了。在乡间,书是比识字更稀罕的东西。 可既然月娘 开口了,她也不能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识字怎么可能无用?譬如日后你们若嫁得远,不能回乡省亲时,便可以托人捎信回来。再譬如赶集买的东西多了,也能 把帐算清楚,免得多花了银子。再譬如去年朝廷颁下来的皇历——你们就看不懂对不对?可若你们识字呢?” 钦天监颁布下来指导天时的年历,乡间素来奉若神明——这东西对四时耕种极为紧要。若不是雕版的出现,乡间也无法实实在在的拿到手里。因此皇历虽是个新鲜东西,却人人都信奉,家家都向能看懂皇历的人请教。会看皇历也是地位。 小 姑娘们渐渐就被她说得有些动心了。雁卿便接着说,“而且也确实可以读书啊——我和月娘旁的东西也许拿不出来,唯有书是不缺的,你们想读时只管找我们来借 ——我手上正有一本书,记着造酱、酿醋、种桑、养蚕、染布……许多技艺,你们学了,日后多一技傍身也是好的。若喜欢吟诗呢,那样的书就更多了。” 小姑娘们沉默着,片刻后终于有一个叫铃兰的姑娘开口道,“我跟你们学……可我拿不出束修来,也不要紧吗?” 雁卿便也抿唇道,“不要紧。你带我们四处玩,我们教你识字,咱们这叫互相帮忙。” 虽终于成功的“招”到了学生,可月娘却不大高兴——她心里读书也是极清高的事,可雁卿说的记账、看皇历、学手艺……简直就和卜祝术士商贾一流似的。偏偏小姑娘们似乎真的对此更感兴趣些。 也不是说她就觉着记账、写信、学手艺不重要……可士农工商,士居首位,她们却把读书当工商的臣佐,就是有读书的损格调啊。 月娘觉着自己需要被开导了。 是夜月明气清,初蝉鸣柳。是个适合乘凉、谈心,姊妹对撕的好夏夜。 雁卿因新招到了学生,正在琢磨教材——只是写信记账罢了,粗通文墨即可,要的是速成识字法。最好能将常用字编成歌谣,方便记诵——不妨仿着《急就篇》的格式,将其中的生僻字剔除了,换上更简单常用的。 然后是算术,最简单的九九歌是必背的,再从《九章算术》里取简单的加减法教一教也就差不多了……皇历也是必教的。 月娘比她更会写诗,编歌谣的任务显然要教给月娘,她自己就编写算术的教材。 ——于是月娘原本想要找她阿姐谈心的,一转眼却被她阿姐给抓了壮丁。 幼时明明是雁卿口舌笨拙她灵慧善辩,可如今根本就是她被牵着鼻子走,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着——意识到自己居然真的满怀使命感的编写起面向读书识字只是为了记账看皇历的女学生的全新“急就篇”,月娘就很想撞撞墙让自己清醒清醒。 这完全就不是她所设想的高大上的开书院梦想啊! 停下笔来,月娘见雁卿在灯下凝眉思索之后奋笔疾书,已是全身心都投入进去了,便愣了片刻——雁卿想要开书院的梦想,如今其实已经变成她们二人的了。她不是个打下手的,所以也是能和雁卿商量的吧。 月娘到底还是问出来了,就是拐得弯儿有些大,“为什么我一说读书,她们就都露出那种神色来呀。” 雁卿正在冥思苦想,闻言抬起头望向月娘——她是同月娘一起长大的,对月娘的价值观心知肚明。看她欲语还休的模样,略愣了一下,也就隐约意识到她在在意些什么。 书院可以慢慢的开,学生也可以慢慢的教,可姊妹间的矛盾却不能拖着慢慢的解决。雁卿也就搁下笔来,做好了同月娘长谈的准备。她就先解答了月娘的疑问——关于书的价格,百姓一个月的口粮。 月娘听得有些发懵——她不知道很正常,毕竟是养在深闺,被好好供养、保护着的大家闺秀。可,“阿姊是怎么知道的?” “问 的啊。”雁卿便说,“小时候不懂事,有一回吃乳酪,因为实在受不了那味道,便偷偷的倒掉了……正被一个丫鬟撞见,她当即便红了眼圈儿。后来我才知道,她家 里遭了饥荒,她阿爹把她卖给人贩子换了三张面饼。可三张面饼还不值一碗乳酪的钱……那之后我便开始在意起来。长大后跟着阿娘管家,外面的事也渐渐就知道得 更多了。” 月娘瞠目结舌,好一会儿都没说出话来。她虽不知人间疾苦,却很心软,此刻记起自己平日的锦衣玉食,便倍觉惭愧罪恶,“外头也不是家家如此吧,咱们现在住的这个庄子就……” “嗯。”雁卿道,“这几年世道确实好多了,等和陈国的仗打完了,天下一统之后,世道当会更好吧。可对百姓来说,读书依旧不容易——我知道你的想法,可你也不妨先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吧。” 月娘便乖巧的点头了。 雁 卿便道,“我最初想开的书院,同你想的也没大区别。就是教人研修经义,以上达天道,中继圣人之学,下则修身养性。可有一回我同楼姑姑说起来,楼姑姑说了一 句话——只要天子还用六经选官,经义、圣人之学就永远也不会断绝,我开个书院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最多日后许多朝官都出自我的门下罢了。那时我就想,其实朝 廷永远都能选拔出得用的朝官来,我开这么个书院不多,不开也不少。” 雁卿就停顿了片刻,“那么,我开书院这个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娘便听住了——就如雁卿了解她,她也同样了解雁卿。 雁 卿便说,“我开书院,其实是想做些有用的事。就像那时楼姑姑一样。”她就顿了一顿,“阿爹曾说过,因为她家改了铸铁法,穷人也能买得起又便宜又好用的铁 犁。开深井的法子也是她们家从蜀地买出来的,这些年京畿小旱却未成饥,就仰赖于此……后来她又用雕版印书,皇历才能颁发下来。这些俱都是泽被万民的大善 举。你大概不知道,在民间,百姓都说楼姑姑是菩萨下凡。”她脸上便红了一红,“我不是想让人说我好,只是记得幼时读《诗》,读到《伐檀》、《硕鼠》两 篇……” 月娘一愣,喃喃道,“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雁卿便也接道,“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姊妹两人各读了一节,俱都有片刻的沉默。 雁 卿便道,“那个时候我就想,这说的岂不就是我吗?不稼不穑,不狩不猎,可生来便锦衣玉食,坐享其成。而身旁的丫鬟不知有多少曾因为家贫被用三张面饼卖掉 了,那些庄稼人更是一年到头辛劳,却可能连饭都吃不饱。他们奉养了我十几年,我却无动于衷,不曾对他们有半分德惠。我岂不就是他们所说的硕鼠般的‘君 子’?我可不想当一只硕鼠啊。” 月娘只觉得全身气血都涌上来,“我们是国公之女,今日的富贵都是祖辈血战挣来。咱们阿爹也是朝乾夕惕的一代贤臣,辅佐陛下治理国家,开创盛世,并非尸位素餐的无能无德之辈。天子奖掖有功之臣,荫庇于后辈,我们才有这样的日子。也都是光明正大得来,何谓硕鼠?” 雁卿只默不作声的看着她,月娘的底气便越来越低。后来便满脸红的不说话了——是啊,就算她们父祖有功,她们又有什么功劳?不过就是运气好,投胎到富贵人家罢了。 雁 卿便道,“我就是觉着,自己享受了这样的富贵和清闲,就应该做些事。不然日子过得不心安。”随即她便又道,“后来墨竹告诉我,她家曾经和人打官司,因为不 识字吃了状师的亏,所以他阿爹发誓饿死也要养出个读书人来,她家中弟弟才得以读书。我才终于想到,书院也是可以这么开的。” “你 大概觉着读书应该更高贵些,非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浩然正气不可,再不济也该如五柳先生那般,诗以言志。用来写状子、算账、看皇历就俗气了,可这 很有用。似杜十三那样的读书人,永远也不愁找不到人教,也不愁生计出路。最迫切的需要教书先生的,反而正是这些不会写状子、算账、算皇历的。他们可能因为 不识字吃大亏,甚至错过耕种的时令。”她便又动之以情,“我记着当初读前朝贾太守的《齐民要术》,读时便想贾公为民兴利之心何其谆谆,自稼穑以至酿造无不 细细道来,可偏偏能看懂的人大都如我们这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正需要读的人压根就不识字。贾公何尝不是在为生民立命?可惜生民不识字,多令人叹惋 啊。”她觉着说得差不多了,就看向月娘,“你觉着呢?” 月娘反驳不了,她其实已是被雁卿说服了。过了一会儿终于认可了,又略有些破灭的道,“所以以后我们开的书院,就是专门教这些人怎么写信、算账,看黄历吗?” 雁卿道,“当然不全是,可肯定有这么专门的一个班。” 月娘觉着这同她想象的带着小少年在阳春暖风中,朗朗诵读《诗经》的情形相差太远了。但她觉着就算自己不喜欢,也是应该为此出一份力的,便略沮丧道,“哦。那我们还收束修吗?” 雁卿道,“恐怕不能——不但不能,只怕为了教他们习字,还要亲自到乡间追着教呢?” “为什么啊!”月娘真心受了惊吓——不收束修就罢了,反过来追着学生教也太没尊严了! “因 为他们很忙。”雁卿认认真真的解释,“春耕、夏收时且不必说,到了农闲时候还要去做劳役修城墙一类。京畿一代赋税低,还能吃得饱饭。有些更穷苦的地方还要 额外去打短工长工甚至讨饭,才能养活自己。因此就算我们分文不取,可一听要拿出时日来学,很多人就望而止步了——有些人家供不起子弟读书,不单是为了束 修,也因家里少了劳力会挨饿。” 见月娘委屈的快要哭出来了,雁卿不由噗的就笑出声来,“不会真让你追着学生教啦!到时候我们在乡间开课,愿意学的自然来学,不愿意学难不成我们还求着他们学?” 月娘这才勉强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真的不能教《诗经》了?” “当 然要啊!”雁卿便笑着安慰她,“我们可以把书院分成三个部分,其中之一就如我之前说的,农闲时到乡间去授课。不收束修,只需使人粗通文墨,会简单的算数、 会看黄历,读得懂农书即可。另一部分就教授六经,请来咱们师父那样的名师坐馆讲学——日后真有名士贤臣出自我们书院,书院才能发扬光大,有以为继不是?这 些学生想入书院读书,自然要依礼行束修,好好的尊敬师长,八九岁时就要乖乖的跟着你背《诗经》。” 月娘感到了安慰,心里复又美滋滋起来,“……不是三个部分吗?” “最 后一个我还没想好。”雁卿便想了想,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收女学生。还想请专门的师父来教授不同的技艺,谁想学一技之长都可以来。还要请人编修专门的农 书、算书、木匠书、医书……”她就一抿唇,“很浩繁呢,而我现在见识还不足,毫无章法。得得慢慢的学、慢慢的想,慢慢的建起来。” 月娘从旁看着她,见她目似晨星,整个人都充满了一种如日新升的朝气,心中不觉艳羡起来。 早些时候总觉着雁卿说要开书院,只是说说罢了,可今日一番彻谈,她却隐约生出些信心来。竟觉着,也许有那么一天,雁卿的书院真的能建起来。 雁卿又看了她一会儿,笑问,“可还有旁的疑问?” 月娘就轻轻的摇了摇头。 雁卿便笑着努了努嘴,“喏,那就快些编歌谣吧,明日还要教她们识字呢。” 姊妹二人便又各自伏案,月娘心中总不能平静,偷眼斜看向雁卿。 到底还是又说出口来,“其实还有一个问题……”见雁卿又抬头看过来,月娘便又一顿,方道,“是太子的事,他留下那样的狠话,姐姐便不担忧自己的姻缘吗?” 雁卿便略一愣,随即垂下头去,掩饰住自己的表情。 好 一会儿之后她才说,“那日的事我已付出代价了,再多想也无益。若总是自怨自艾,担惊受怕,反而令阿爹阿娘、谢三哥他们对我放心不下。岂不更拖累人?”她眼 中便有些模糊,灯火迷离。然而到底还是摇了摇头,目光越发明亮倔强起来。她专注的去看纸上字迹,“求我所欲,尽力而为,得之我幸,不得亦无悔。人活一世有 许多欢喜,不必非要在一件事上纠结至死。” 可雁卿不能骗自己,她一时尚还走不出来——甚至觉着一世都无法走出来了。 她喜欢谢景言,想同他一辈子在一起。总觉着没了他的陪伴,一世都不能再欢喜了似的。 若向太子道歉认错,便能换他收回成命,她会去的——哪怕她明知自己就是没有说错,错的是太子。因为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权力你反抗不了,只能妥协。 可她知道太子不会。事情已然至此,无可挽回了。 太子欺她,她唯有忍下。可她心中同样有这样的准备——至忍无可忍之时,她会不惜一切去反抗。 ☆、131第八十章 上 五月里,捷报再度从边疆传来,高顺德军在蔚州同突厥军激战,大破突厥,突厥主帅重伤败逃。随即赵文渊军也在灵州北大败突厥军,突厥可汗败逃。未几又传来消息,突厥可汗已被其部下斩杀,可汗的弟弟萨博路率部归降。 六月里,赵文渊命林刚率兵三千前往接应萨博路一行,谢景言、赵子远为副将随行。 鹤 哥儿在五月底随押送粮草辎重的军队赶到前线,已编入赵文渊军中。他是受父亲之命前来保护谢景言的,同谢景言几乎焦孟不离。但并没有将缘由告诉谢景言——实 在是不知怎么开口。一则这种事不能轻易论断,一旦开口就同策动谢景言谋反没大区别。二则此事因雁卿而起,只要谢景言不娶雁卿,大约也就不会再受太子敌视 ——万一谢景言因此没挺住要悔婚,鹤哥儿先就要揍他。 且前线艰苦,事务繁多,人的神经时刻紧绷着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战争,也无暇细说。 所幸这一次大战之后,突厥人全线溃逃,鹤哥儿估计前往接应萨博路的路上,应该不会再有骑兵侵扰。待同萨博路接头之后,讨伐突厥的大战也将告一段路。随后势必要将萨博路引去长安觐见皇帝,若赵文渊不亲自回去,接引入京的差事势必还会落在他们头上。 鹤哥儿打算回长安的路上,再寻找时机提醒谢景言。 两人跟随林将军一道,很快便在长城北同萨博路接头。 萨博路所上降表中已提及部族人数,但自王庭一路逃来,路上不断接纳因战乱而流亡时散的游民,人数扩展了将近一半,已有三万人之众。这三万人携带辎重、牵家带口蠕蠕前行,绵延至天际而不绝。 谢景言同鹤哥儿在长城之上大致看了一会儿,俱都微微皱眉。 时近傍晚,一行人便在长城脚下驻扎。正是一年中草木最茂盛的时候,长城依苍翠青山而绵延起复,晚风吹林木,飒飒如海浪涌动。山下萨博路的部众已就地驻扎,此刻也引火做饭,炊烟就在这青天苍山与草甸之间袅袅升起。 接连一个月的行军、作战之后,终于到了能略作放松的时候,谢景言和鹤哥儿也难得能放马南坡,在青石上闲坐着吃一顿晚饭。虽说是“闲”,实则二人都怀抱着长刀,随时都能提起来翻身上马。 吃过饭,鹤哥儿便问谢景言,“你看这一行顺利吗?” 谢景言眉头未展,道,“难说。”他就望着山下突厥人的行营,道,“但愿今夜能顺利吧。” “你担心突厥人有异动?” 谢景言便道,“是。突厥可汗被杀也是因为族内出了叛徒,萨博路若能压制住叛徒,此刻已是新的突厥可汗——他来投诚,足见叛军势大。虽是叛军,可毕竟系属一族。此刻追随他的人里究竟有多少真心愿意跟着他投敌?” 他抬眼看鹤哥儿,鹤哥儿便也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他便也望向突厥人的行营,“至少看这扎营法儿,也不是人人都想向萨博路寻求保护。” 谢景言喝了一口水,目光追远,片刻后叹道,“这么好的景色,真不想杀人啊。” 若在先前,鹤哥儿必定笑他矫情,此刻却已能理解他的想法——不过与此同时,他也见识了谢景言的杀性。说俗气点,那真是砍瓜切菜一般,所过之处收割性命无数。每每染血归来,修罗一般冷酷无情。听他这么说,终还是没忍住,问道,“这一战,三军之中,你斩获最多吧?” 谢景言沉默不语。 鹤哥儿也略觉着自己问得没意思,便转而道,“两军阵前,有什么可心软的。好了,天色晚了,快回营去吧。” 他起身去拉马缰时,谢景言忽又问道,“……雁卿可还好?” 鹤哥儿就一愣——他突然就来到前线,要说谢景言毫无揣测,显然也不可能。拖到现在才问,已是他性子沉静,稳得住了。 鹤哥儿回过头去,就见谢景言正望着他,目光里分明也有些懊恼。可既然问出来了,也就刻意将懊恼、不安和期待压制下去,做出坦然以对的模样。鹤哥儿不由就觉着好笑,到底还是心情复杂的说道,“好好儿的,也并没有托我带什么信。” 重任在身,确实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谢景言也就一笑,不再追问了。 昧旦之时,山下传来骚乱声。 谢景言同鹤哥儿俱都枕戈待旦,甲胄不脱,闻声便已起身,令手下士兵整肃待令。 主将林刚也已察觉到异动醒来,只见萨博路营中烟尘四起,骑兵流窜,百姓奔逃。他生性老成保守,因不明局势,并不敢轻举妄动。 谢景言同鹤哥儿等不到命令,心中焦急。鹤哥儿待要去闯林刚的营帐时,谢景言已翻身上马,道,“事不宜迟,我先过去。若将军问起,就说我去突厥营中探问消息去了。” 鹤哥儿:…… 两个副将自然不能都玩先斩后奏这一套,鹤哥儿纵然懊恼得垂首顿足,也只能匆匆往林刚营帐中去请命。 林刚却不许,“只是一点小骚乱罢了,萨博路压制的住!没有命令,谁都不许擅动。谢参军呢?” 他也有自己的想法——目下还只是小规模的骚乱,万一他们插手,惊动了突厥人,扩大了事态怎么办?突厥人有四万之众,一旦奋起,区区三千人被卷进去,根本就是自取灭亡。此刻还是做好守备、自保为上。 鹤哥儿哪里看不出他心中畏惧?不由恼火——就是怕失态扩大,才要快刀斩乱麻的将异议之人诛杀。萨博路若能压制的住,也就不用千里投敌了。久拖生变,万一被叛乱之人掌握局面,轻则受降不成白跑一趟;重则被突厥人反扑,损兵折将。 “谢 参军觉察到突厥营中异动,带人前去询问消息了。”鹤哥儿脾气虽急,却也不是冲动意气之辈,很懂得些说话技巧,还是耐着性子劝谏道,“此刻骚乱,必是突厥营 中有人意图叛乱。末将请命协助谢参军,前去敦促萨博路尽快决断——若有我军撑腰,他也有底气尽快镇压异议。否则一旦他顶不住,令叛军掌管了局面……”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天白地黑,山林寂静而人声杂乱。 谢景言出了营地,带着五十轻骑顺势而下,闯入入突厥人的营地。萨博路的帐子毗邻山坡,此刻火把狼藉弃掷一地,刀兵杂鸣。临近百姓四下逃窜,不时有人喊着胡语招呼众人。混乱自长城下起,正不停向远处扩散。人马所过,烟尘腾起。 谢景言粗通突厥语,很快便已明白过来——是有人煽动百姓逃窜,趁乱围堵住萨博路的帐子,喊话逼迫他背弃汉人重回突厥。萨博路忙于安抚部众,可惜已控制不住乱势。 谢景言砍倒几个正在用突厥语策反萨博路的士兵,强行突破上前,策马闯到萨博路的面前,“可汗这是何意!” 萨 博路又气恼又忙碌,见谢景言来,先是恼火林刚竟派个孩子来问话。待要回话时,谢景言一刀掷来,那雪白的刀刃带着风声飞过他耳边,入肉钝响,将自背后偷袭他 的叛徒射杀。谢景言迎面将另一个来砍他的突厥人刺伤,反手夺过那人胡刀,再度勒马挺在萨伯格的身前,身姿英武面容威严铠甲沐血,天际熹光映照得他如天神一 般。萨博路心中一凛,竟不由回话辩解,“有人谋反,试图扰乱人心!我是诚心归附。请将军助我!” 谢景言便问,“主谋在哪里?” 萨博路一愣,“我不知道……”随即又回味过来,忙抬手指向不远处正拨马逃跑的人,“是都利,就是他——骑枣红马、提长矛的那个!” 谢景言拨马上前,他所骑之乌云踏雪极神骏,善跳跃,奔走如飞影。只片刻功夫谢景言便已追上持矛之人,那人见逃不过,抬矛横扫,一扫不中,又持矛一刺。谢景言侧身避过,不退反进,借着冲势,举刀挥砍。只一刀便将那人斩于马下。 他用长矛将首级挑起时,四下忽就一片暗哑。 “贼首已伏诛。再有违令奔逃者,杀无赦!”他的声音穿透了拂晓的晨光,遥遥的传播开来。他将长矛用力的刺进泥土中,回身对麾下五十骑下令,“去传我军令。如有违抗者,就地斩杀!” 鹤哥儿很快带着五百骑赶来,帮着萨博路安抚住军心、民心。而在谢景言率军斩杀近百人之后,叛逃局面终于在扩大至不可收拾之前得到控制。 太阳已然升起,热气从湿润的泥土中升腾而起时,浓重的血腥气也弥散开来。 此地已不可久留,林刚即刻决定率领萨伯格降部越过长城。 谢景言同鹤哥儿再度回首望向山下,望见旗帜横斜、辎重乱弃,还有遥遥刺在长矛上示威的那枚首级,俱都沉默不语。 越过长城时,谢景言道,“长城也是她想游历探索之处。”长久的静默的马蹄声后,他叹了口气,“……这么好的景色,真不想在这里杀人啊。” 鹤哥儿自然知道谢景言说的“她”是谁。 “你知道什么叫‘打草谷’吗?”他便问。 谢景言道,“知道。”汉人善于耕种和贮存,自匈奴以来,周边便常有不事耕种的蛮夷将汉人做粮仓,三五不时前来劫掠抢杀。美其名曰“打草谷”。谢景言平生头一次知道打草谷,是在七岁那年,辽东,龙城。 鹤哥儿道,“你总不想日后她来游历时,也碰上什么蛮夷来打草谷吧。” 谢 景言便摇了摇头——他心里所难受的是,以往他所斩杀皆在阵前,两军交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没什么可犹豫的。可今日他所杀之人里,只怕多有无辜。他们被煽 动起来,四下奔逃,他若不及时控制住局面,这三万人中的士兵一旦逃走势必再度成为敌军。百姓一旦四散势必沦为流民——若不被收整,最后迟早沦为寇匪或是饥 寒而死。 他很清楚自己当时采取的是很正确和必要的错失。但是当手上沾染这些人的血时,他感到沉重、不悦,心也随之麻木冰冷了似的。可他眷恋自己曾经体验过的每一分喜悦,他还想带着这样容易喜悦的心肠和雁卿一道去游历天下,遍览世事。 所幸,待将萨博路带回去之后,这次讨伐突厥的主要战事便将结束了吧。他大约也可以暂时松一口气了。 迎回萨博路之后,赵文渊依旧命林刚护送萨博路入京,谢景言同鹤哥儿作为副使陪同。他自己则负责将萨博路所带来的突厥人安顿在朔州西北,等待皇帝的处置命令。 经长城一乱,萨博路心中略不自安,所幸圣旨很快下达,皇帝对他意有安抚,语气十分亲善。 回京的路途比起出征来,要好走得多。 随着渐渐深入汉地,谢景言同鹤哥儿在前线紧绷起来的神经也缓缓的松懈下来。过庆州之后,鹤哥儿便一直在琢磨着,该怎么恰当的将太子的事想谢景言转达。 这很不容易——鹤哥儿几乎想不出一个既不损害雁卿,又能让谢景言心中有数的说法来。 偏偏越靠近长安,谢景言便也越喜形于色。 但该说的总归要说,“雁丫头送你的玉,你没弄丢了吧?” 谢景言斜眼觑着他。 “那是雁卿寄名锁,得还给她的,你最好对我说没丢。” 这回谢景言终于开口了,“没听说送了人还要讨回去的。”他也就大大方方的从领口里把玉掏出来,“何况我带过了。” 居然贴身带着……鹤哥儿觉着谢景言真是太不要脸了,他就不觉着将小姑娘的寄名锁贴身带着很流氓很无耻? 鹤哥儿久不说话,谢景言也就将玉雁重新塞回去。一时两人俱都无话。 后来谢景言便说,“直接告诉我吧,究竟出了什么事?” ——若换在平时他这么挑衅,鹤哥儿势必挥拳先来揍他不可。这一回却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可见心事之重。 原本能让鹤哥儿千里迢迢赶去前线的事,就不可能是什么轻巧的好事。谢景言有心理准备。 鹤哥儿看了他一会儿,终于还是斟酌着开口,“是雁卿的事。” ☆、132第八十章 下 六月底,萨博路一行来到长安,萨博路觐见皇帝之后,谢景言入宫受命入宫对答。 这一次出征,他虽年少位低,可立下的功劳却 是首屈一指。毕竟自幼随晋国公征战南北,他长于奔袭和迂回。常常出敌不意的刀锋一般插入敌阵,又准又狠的杀进杀出,令突厥人不能互相照应,进而溃不成阵。 又敢于深入敌境,突厥可汗溃逃时,他独率五百轻骑趁夜色掩杀百里,斩获十倍之敌。接应萨博路时又能果断处置混乱,避免功亏一篑。纵然此次出征接连大劫,三 军立功之人无数,可谢景言的年纪和作为依旧引人注目。 皇帝特地下诏嘉奖。 雁卿依旧在临潼县的田庄。 教女学生识字的事进展得很顺利,她不想半途而废,因此东郡公夫人决定回长安时,她向师娘禀明原委,请假留了下来。 田庄去骊山不远,临近便有赵家的田产,林夫人便将附近的别墅收拾出来,供姊妹二人居住。恰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林夫人自己也打算来渭南消暑,便干脆同两个女儿住到一处。 雁卿也就心安理得的暂时住了下来。 七月里,元徵护送庆乐世子妃前来骊山消夏,路过赵家别墅,便来拜访林夫人。 雁卿“教学”回来,正同元徵正面撞见。其时元徵明月皎皎,依旧是个翩翩贵公子,她却如个乡间野丫头一般晒得黑且瘦,穿着一身朴素的麻布衣衫——毕竟若同铃兰她们穿得相去太远,便难以毫无隔阂的笑谈——只那双漆黑快活的眼睛依旧没变。 小半年不曾有音讯往来,再见面时难免觉着生疏。明明当初分别时已是终身不再相见的局面,可不期然碰上了,也还是自然而然的就停住了脚步,含笑道,“七哥”。只是那一声沉稳平缓,已再无年少时那扑面而来的亲昵和欢脱了。 元徵站定了,静静的看着她。待雁卿感到不自在了,这才仿佛刚认出来一般,也缓缓的叫了一声,“……雁卿。” 只是互相叫了名字而已,便恍若隔世——只觉着时光就在这一刹倏然间的流逝成河,转眼孩童就已长大成人了。 雁卿心里便又柔软起来,依旧如幼时那般向他行礼,道,“七哥怎么来了?” 元徵道,“送阿娘去骊山,路过此地,听闻林夫人在次,便来拜访。” 雁卿便问,“可见过阿娘了?” 元徵静默了一会儿,才道,“见过了,此刻便要告辞了。” 雁卿便也一愣,片刻后又道,“那我送七哥出门。” 元徵只望着她不动,雁卿便觉窘迫,忙道,“那我便不送了,七哥慢行……” 元徵依旧站着不动,只在雁卿要抬步进屋时,才道,“听说你想雕版印前朝的农书?” 雁卿忙回过身来,道,“是,想印《齐民要术》。” 元徵便道,“我那里有它的雕版,你只管取用。” 雕版毕竟不便宜,且耗时耗力。雁卿也并非要精校版本,有现成的可用自然最好,便致谢了,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元徵又道,“还有许多旁的雕版,都是我雕了准备印行于世的。你若还需要旁的,可着人去了编目来看……横竖你去找的雕版行,也都是我家的。这还更省事一些。” 这语气已是久违,雁卿不觉就又失笑,终于再度放松下来。便笑道,“暂时还不需要旁的,先谢过七哥了。” 元徵看了她一会儿,周身气息终于再度软化下来,他便说,“我要走了,你送我出去吧。” 雁卿便去送他,两人一路俱都沉默无言。行至门前,各都停住脚步。 雁卿行礼道别,元徵便道,“谢景言已回京了。太子的事,若……若他……” 雁 卿尚还未回过神来,只仰头愣愣的看着他——她也只听到“谢景言已回京了”,整个人都被喜悦和期待盛满。两人目光相触,片刻后元徵扭过头去望向了院外,他身 上那种又似亲近,又似疏远的气息消散不见了,一时复又淡漠如冰。他生硬的将话题截断了,道,“送到这里便好——你快些回去吧。” 谢景言回京后第六天,才来临潼县探望雁卿。 彼时雁卿正在村头渡口旁风雨亭中,就着一方简陋的长木桌,教女孩子们识字。乡间风雨亭也修得简单,不过七八根木柱子,上顶着茅草的锥头——虽简陋,可配上白河浪芦苇丛、野鸭子飞落的渡口,也别有一股纯真的野趣。 那是盛夏的午后,知了长鸣,初夏收割的麦田尚未重新播种,白河渡的渡船横靠于岸。谢景言就解了渡船,手里握着锚绳子,在栈桥上向着雁卿挥了挥手。 天气炎热,近水处没有雾气可空气扭曲了光线,外头一切都有一种海市蜃楼一般的不真实感。 可看到谢景言的瞬间雁卿便已认了出来,脸上便再也克制不住欢喜。她也对着谢景言挥了挥手,草草向月娘和女学生们叮嘱两句,便飞快的绕着石砌的阶梯从风雨亭上奔下去。待跑到谢景言的跟前了,才骤然间无措起来。 不知该说什么,她便仰头望向谢景言,道,“三哥你回来了。” 谢景言便点头。笑道,“你却出来了。” 雁卿笑道,“又不是像三哥这样出远门。” “想出远门吗?” 雁卿想说“想”——她想同谢景言一道去更远的地方。可说到这里她便不得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心中无数话想对谢景言说,却都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明明知道自己也许已经同谢景言无缘了,可看到他时也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欢喜起来,会想奋力再争取一次——她心知这是不道德的。莫非她真能让谢景言放弃一直以来的愿望,令他被太子敌视,再不能步入仕途、率军出征吗? 到底还是轻声道,“想去……三哥,我有话得对你说。” 谢景言便握了她的手,笑道,“不着急。我恰好也有个地方想带你去——已禀明林夫人了,你去不去?” 雁卿点头。他便扶着她一道上了渡船。 临潼县去年便已修了新桥,这渡船已很久没人用了,便有些失于保养。那竹篙子一撑便有些开裂,两人忙便找东西来捆和起来。可惜都身无长物。雁卿便笑道,“要小心些用,否则没了篙子,我们便要在河上漂了。” 谢景言笑道,“圣人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想来没有篙子,在河上随流飘荡也别有意趣。” 雁卿心想:若真能同谢景言在一起,便果真如此,她也是愿意的。 临潼县多山。沿着河前行,渐渐远离村落,草木便越来越繁盛。水流狭窄湍急起来时,两岸青山也相对而出,那山将天也拢得狭窄。河流清浅起来,乱石陈于河床,绵延至两岸。谢景言便将船撑到岸边,推到巨石后一道水势略缓的水湾,落下船锚去。 说是河岸,也不过是乱石出于水的一段卵石床罢了,石头之间还是有水的。 谢景言走在前头牵引着雁卿,雁卿的体质很好,半步也不落下,轻巧的跃在乱石之间。 过了河岸,绕过一道石壁,便可看见沿山而上的石头台阶——那台阶就着山石凿成,山石不足处便凿来河边的卵石添补,修建的简陋而质朴,湛湛只容两人比肩。 那石头上生满青苔,显然已经许多年无人走过了。 雁卿便跟着谢景言一道蜿蜒而上,四下清幽寂静,只闻布谷鸟鸣,只知身在此山中。 可这也并不是杳无人迹之处,否则石阶何来? 她便问,“三哥是要带我去礼佛还是参道?” “都不是。”谢景言便道,“早七八年来,山上确实有个道观。可惜最后一个道士也云游去了,道观已废弃多年。纵然我们此刻前去拜访,也只能看见乌鸦和荒观。” 雁卿想到那情形,便有些寒渗渗的,不觉更靠近谢景言,谢景言便笑起来,道,“别怕,我带你去看的是更好的东西。” 他 便给雁卿讲半山腰那座小小的道观,说那开山的道士们聚在一起讨论为何观中没有香火,最后讨论出的结果是——这么明摆的事还需要他无量天尊的讨论?压根就是 山路太他无量天尊的难走了。于是道观就成了开山祖,大小道士们每日例课就是搬石头凿山开道。一个个锻炼得力大无穷、健步如飞。 他讲得逸趣横生,引得雁卿笑声不断。这段陡峭的山路都变得有趣平坦了似的。 可惜故事并不总是好笑的——这山路太难开了,香客又总也不来,渐渐道士们便熬不住了,一个接一个的下山去了。 那最后一个道士一直坚持了三十年,终于将山道开通。山道开通之日,他一个人在观里做晚课,用十方韵唱着《道德真经》。师兄弟五人里,他是唯一一个饯行了誓愿的。可他唱着唱着忽然就疑惑起来…… 雁卿不由就想象那最后一个道士孤独的坚持,忽然有些怜悯他达成誓愿——因为此刻再无旁的执念可分去他的心神,被忽视了这么多年的寂寞想必都要席卷而来了吧。 哪怕还有一个人陪着他也好啊。 “怎么还他无量天尊的没有香客来啊?”这时,谢景言学着那道士粗鲁、老迈而又直率的声音,笑道。 雁卿愣了片刻,不禁莞尔。 ——同这位真人相比,她可真是个俗人啊。这位真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初心。 她不由就问道,“后来呢?” 谢景言便笑道,“后来,我和你三叔行经此地,看到了这些石阶,循路而上来到了观里,见到了这位真人。”他说,“那个时候观里已有些香火了——这位真人他时常下山去化缘,在山下做了不少善举。香客们知道山上有道观,偶尔也不畏艰难的前来求符箓。” 雁卿不由就问,“那为什么他还要离开呀?” 谢景言便笑道,“因为他的恒愿,是建一座香火鼎盛的道观啊。” “可既然这样,最初他为什么要跑到这样的深山来建一座道观?” 山风豁然袭来,空气一瞬间变得清新舒展。谢景言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微笑着向她伸出来手。 雁卿握住他的手,顺着他的力道攀上了最后那阶石梯。 辽阔到无法描述的景象就在她的面前豁然展开。 是日天明气清,万里无云,只脚下有薄且飘渺的雾气,如天河里浣洗的薄纱。透过清澈的空气和那几无遮拦的薄纱,地面上的一切尽纳入眼底——绵延的山脉,山谷间分流而出的河流,沿着河如岛屿般散布的村庄,还有一片一片已收割或是尚未收割、已播种或是尚未播种的农田。 极目远眺,天地仿佛没有尽头,又仿佛将终结于极东方翻滚的大海——雁卿知道从长安东望其实是看不见海的,可她还是不由去想象极目所见的那片蔚蓝,想要亲自前去确认。 这是她所不曾见过的景象。 她看着这景象,欢快向着四处放声啸歌。至此终于明白那道士何以非要在此立观。 谢景言便看着她,眯起眼睛温柔的微笑。 后来他说,“月明之夜,这里的景色更好看呢。只是山上夜风极冷,便在最炎热的盛夏,也得船上厚厚的冬衣抵御。又怕有野兽。”他说,“等下回我们准备周全了,多带些人再来吧。” 雁卿不由就沉默下来。 她上前轻轻拉住了谢景言的衣袖,说,“三哥,我有话对你说。” 谢景言便点头。 雁卿便将自己在东郡公府上遇见太子的事,将太子留下的威胁,对谢景言说了。 说完之后她久久的沉默——想同谢景言在一起,想和他一起渡过更多的时光,去看更多的景色。她骗不了自己,纵然不能嫁给谢景言,她也想同他在一起。 她终究还是说了,“我喜欢三哥,想和三哥在一起。”谢景言只望着她,并没有回答,雁卿便也鼓足了勇气,道,“三哥若不急着成婚,便给我个机会可好?” 谢景言便问,“什么样的机会?” 雁卿道,“三哥若还拿不定主意,可否不要急着娶亲,也考虑一下辞官归隐——我会一直等到三哥成婚另娶,或是三哥愿意辞官归隐之时。” 谢景言便一愣,道,“若我十年还不肯辞官呢?” 雁卿道,“那我就等十年。” “若我一辈子都不肯辞官呢?” 雁卿便道,“那我就等一辈子。” 谢景言抬手扶额,略一遮挡脸上的表情。好一会儿才松开手,重又望向她,无奈道,“值得吗?” 雁卿道,“值得……”片刻后她又道,“便如这山上那个老道士,他见了这山巅的景色,你让他再去旁处选址建庙,他也不肯。反而宁愿在此凿上三十年的石阶。” 谢景言道,“可他最后还是意识到,看这景色并非他的初心和本愿,最后还是弃之而去了。” 雁卿便一怔。随即反诘道,“至少这景色值得他在此耽误三十年——三哥只诘问我是否值得,但其实若三哥不愿我等下去,只需另娶旁人便可,我定然不会再纠结下去。可三哥为何却反而觉着自己会拖延一辈子?” 谢景言望着她,不由笑道,“因为我也喜欢你,便如你甘愿一直等下去,让我娶旁人我也不肯。” 雁卿便也跟着傻乎乎的笑了起来。谢景言便抬手轻轻弹了她的额头,笑问道,“我只疑惑,你为何会认为在我心里,当官反而比同你相守更重要?” 雁卿便道,“因为那年三哥曾对我说,你想上战场——我想至少要等到三哥愿望实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她说,“若因为娶我三哥反而实现不了自己的愿望,那我也就配不上三哥的喜欢了。” 谢景言便轻轻的道,“可若为了这愿望令你无凭无据的等下去,我也就配不上你的喜欢了。”他在群山之巅俯身轻轻的亲吻雁卿的额头,道,“别烦恼了,这件事便交给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完结~~ 顺便,大家应该都知道了,云胡不喜已签约出版。本来应该留3w字连载不能发在网上,但是心晴坊的编辑妹子很软萌,答应发结局。出书版会上独家番外,因为交稿期一拖再拖深感愧疚,出于弥补的心理,估计番外会写很长吧…… 结局虽然开放度很高,不过写少女的成长,本身就很难有传统意义上的结局。主要角色也都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个人觉得还是停在这里比较好。不然往后发展下去,再弄出45w字来也都不奇怪。 本来计划40w完结掉的……果然种田文跟以前写的小短篇不一样啊。 这本断断续续写了也接近一年,大概以前没试过这种家长里短,写作过程中各种不顺利、不满意,信心持续暴跌——嗯,估计读者心里我的坑品也持续down到无可救药了吧。所以感谢所有追到今天的读者,没有你们的支持和包容我大概也坚持不下来。 下一本要写什么完全拿不定主意,脑子里很多梗,虽然古言的最多,但还是想写现代文试一下。 总之不管写什么,都会先存稿、存稿、存稿…… 嗯,以上,谢谢大家。 顺 便最近有读者文荒求推文的,我看书比较少,最近在追御井烹香《制霸好莱坞》,一度君华的《主公自重》和晓月流苏的《拾取忠犬的108种方式》(这本应该说 “蹲”……),之前追过HP同人《47天改造魔王》(纯爱向)和西曼同人谁心所欲的《欧也妮葛兰台小姐》(作者的西曼都很正),基本都在微博上推过吧…… 总之我读书就是这么少啦!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