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病得宠着治》 作者:白霜白 文案: 世人皆知京师蓝家乃是当朝最为富贵显赫的外戚家族,大郎官拜宰相位高权重,二姑娘执掌凤印宠冠六宫,独独剩下的那个老三…… 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京师近日有传闻称,声名狼藉恶名昭著的蓝家小国舅销声匿迹整整七年之后,终于又回来了。 【人民群众纷纷表示好日子要到头了。】 蓝家近来有传闻称,小少爷带着小媳妇回家来了。 【( ̄▽ ̄)】 皇宫近来有传闻称,就连皇上也治不住的小国舅只有他小媳妇儿治得住。 【某小媳妇:??】 食用指南: 男主是朵病娇花,包含(病娇+忠犬+蠢萌+黑心肝+熊孩子)属性,间或在女主面前出现智商掉线行为实属正常,他有很多毛病,因为他确实有病,希望大家能够给予多点爱心多多包容^_^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甜文 主角:花小术,蓝漪 ┃ 配角:陆林西,池镜,乔家兄妹,楠木,薛滢等等 ┃ 其它:甜宠,病娇 第1章 恰是晴雪暖阳   清冬时节,国道两旁雪色延绵。这天恰是晴雪,暖阳温煦,一行马车于雪路驶行,轱辘转动且缓且沉,碾过积雪发出‘梭梭’的细微声音。   马车的格窗阖不严实,一缕轻风吹拂,掀开窗前的折帘。微光透入窗内,星星点点撒在腾黄色的绒毡上面,里边的人儿身上披了一件宽厚的墨蓝大氅,她倚靠侧壁,支额打盹。   轻风拂过垂落前襟的发丝,她身子瑟缩,却并未醒来。   花小术做了个很遥远的梦。   拨开梦中云雾,依稀能够觅得两抹人影。女孩怀抱琵琶,少年手执长笛,共谱的音韵十分熟悉,淌在心尖喜不自禁,一时又觉苦淡戚戚。   牵念于心,梦寐不忘。   车停了,花小术方自梦中苏醒。   “到了?”   小翠花掀帘张望,欣喜道:“小姐,到了。”   马车徐徐驶入城门,京师景象渐渐映入眼帘。花小术透过格窗往外看去,如今盛世安稳,京师宝地富贵繁华,与从前居住的边陲小城自不相同。   离京十载,她们终究还是回到了这里。   花小术收回感慨万千,马车已经停靠在一处宅院门前。起身之际,她不由多看一眼披在身上的墨蓝大氅,便顺手捞入怀里,一并给带下马车。   天气晴好,枝头挂满白霜。雪花簌簌,幽幽淡香袭来,原来是院中栽种的一株白梅正待盛放。   这处宅院是临时租用的,位置不错环境尚可,地方虽小,但也够她们父女和小翠花三人住了。   当年花爹遭遇贬谪,原以为这辈子都回不来京师,这才变卖了京中所有迁去了墨凉。哪成想时隔十年之久,竟真能够拿到调任文书,重新调回到京师这里。   十年过去,时过境迁,京师的人事早已全非,重回贵地她们一家还得重头适应。   在墨凉挨了十余年的清贫日子,一家人没什么讲究,帮着马夫将行装搬出马车,这才陆续进屋歇息。   这一路来风尘仆仆,自墨凉返回京师路途遥远,加之天气又冷,长途跋涉累是累极,如今能够平安抵京,花小术总算能将怀揣着的一颗沉甸甸的心稍稍放下。   稍作歇息之后,她正准备收拾新居,这时门外有人轻敲了敲,那是阿爹的声音。   花一松生性随和,眉目淡雅温柔,虽过不惑,俊逸斯文的脸上却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他扬手招呼自家闺女:“小术,你先别忙你,换身衣裳陪阿爹出门走一趟吧。”   花小术怔愣:“这才刚到京师,我们要去哪?”   花一松无奈地指向门外:“你陆师公他老人家性子急,一早收到消息知道我们今日抵京,马车都派到咱们家门前来了。”   花小术随他一指,果见门外恭敬候着一辆马车,正在等着她们。   陆老太爷行事为人素来霸道,脾气虽大,人却不坏。他是花一松的多年恩师,花小术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学写字,便是这位陆师公给手把手教出来的。   那时陆老太爷还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存在,门下学生众多,独独偏爱花爹这个学子。   如今重回京师,即便陆老太爷没有派人过来,花一松安顿之后必然也会在第一时间前往陆府拜会这位老人家。   父女二人乘坐马车,不稍多时便抵达陆府。   陆府牌匾黑色漆底真金字匾,书法字体洒脱饱满,一看就知是陆老太爷亲笔所提,一勾一划都是如此熟悉。花小术瞥向阿爹,他同样望着上方牌匾的字,容色平淡,看不出太多别样的情绪。   门外有人相迎,是一名年轻男子,约莫弱冠之年。他身着一袭竹白常服,身躯笔挺五官分明,容色俊朗眉目洒脱。见花一松下车,他欣然上前抱拳一笑:“十年不见,花叔风采依旧,丝毫不减当年。”   听人一夸,花一松下意识含蓄笑笑,也跟着客套回礼:“哪里哪里,外强中干一把老骨头而己,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小伙子生气勃发年富力强……”   外头两人一来一回客套没完,花小术终于忍不住掀帘探出身来:“阿爹。”   客套的两人双双停下,男子的目光转向花小术身上,神情微讶:“莫非……你是小术?”   “你是?”花小术不由自主多看他一眼,不太确定地回看她爹。   花一松也托腮:“对啊,话说你哪位?”   “……”你不认识刚刚跟人家瞎客套什么?   男子倒也不介意,他指着自己,眉目含笑:“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陆林西呀。”   “……”陆林西是谁?   花一松握拳捶掌,双眼一亮:“哦!原来你是小狗蛋呀!”   “……”   花小术也捶掌,想起来了:“原来是狗蛋哥哥!”   “……”   毕竟当时年纪小,爹妈下人全府上下成天‘狗蛋啊狗蛋’/‘狗蛋少爷’这么叫,小名比本名确实更有辩识度。陆林西勉强挂起笑脸:“花叔,要不你还是叫我林西吧。”   然而花一松毫无眼力见儿道:“别呀,这名字多好。人家说丑名好养活,瞧把你养得这人高马大的。”   “……”   陆林西突然想起当初给自己起这么个小名的罪魁祸首是谁了。   花小术比较从善如流:“林西哥哥,好久不见。”   陆林西挠挠脑袋,很受用地‘诶’了一声,笑眯眯道:“小术妹妹,好久不见。”   这个称呼让花小术眉梢一动,不过她很快垂眸掩去异色。   “坏了,老太爷还在里面等着呢。”陆林西轻拍脑门,这才想起把客人留在门外耽误太久,进去怕是要挨祖父的训了,忙不迭将人迎入府中。   陆家诸多子嗣当中,陆林西是最讨老太爷喜欢的孙子。陆家长房崇文二房崇武,陆林西是二房嫡孙,肖了他爹的武人秉性,性子直爽洒脱,不拘小节大大咧咧,在家中属于活跃气氛的存在。   陆老太爷即便嘴里嫌弃,心里其实就喜欢这样的。就好比花一松,他就属于这一挂的。   花小术早就不记得陆府什么模样,只能依稀回忆起一些轮廓出来。听陆林西说府中变化不大,陆家老二还在征战沙场报效国家,陆家老大还在朝中兢业为官,纵是陆老太爷退了多年,在这京师里头威名尤在,朝中不少大员见了面还得恭恭敬敬唤他一声‘老师’。   “近些年来圣上宽容许多,新年家宴还会请他老人家入宫宴赏呢。”陆林西抿了抿唇,笑容淡了些:“陆家一切安好,就是难为花叔你们……”   花一松笑揽他的肩:“瞧你说的,我们一家过得也很好。”   陆林西仔细看他,心下微松:“如此就好。”   穿过游廓走过庭院,由陆林西带路终于来到了老太爷居住的松鹤院。   老人家坐在红藤摇椅,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双眼闭阖,也不知是在假寐还是刚睡着了。   陆林西没敢真吵了人,悄悄来到他的身侧弯腰在他耳畔说:“祖父,孙儿把花叔他们带来了。”   陆老太爷蓦然睁眼,张手就把孙子耳朵给狠狠一拧。陆林西没来得及躲,疼得哇哇大叫:“疼疼疼疼疼——”   老人家精神矍铄,双目如炬,丝毫不显疲倦,一看就不是刚刚苏醒:“我让你去接人,你去城门口接的吗?!”   “我就是多聊几句……啊啊啊我知错了、我知错了!”   陆老太爷的手劲非一般的狠,陆林西被拧两下直觉要葛菜了,忙不迭呼:“别别别,花叔和小术在看着呢!”   这时陆老太爷方如梦初醒,僵着脸转过身来,瞪向站在庭院隔岸观火好一阵的花家父女俩。   花一松注意到他的目光,莞尔一笑:“老爷子看来精神不错,这一手彰显宝刀未老啊。”   陆老太爷蹙拢眉头,松了松手,重新坐回藤摇椅上,低低哼道:“多大数岁的人了,没点长辈的样子。油嘴滑舌,贫!”   陆林西偷偷打小报告:“花叔你别听他的,老太爷知道你要回来,可天天盼着呢。”   陆老太爷恼羞成怒:“狗蛋!”   “诶~”陆林西故作苦脸冲花小术嘀咕:“我都好几年不叫狗蛋了,看来以后又得改回去了。”   陆老太爷把陆林西瞪得闭嘴,他不爱搭理花一松,便冲花小术招了招手。花小术乖乖靠前,亲昵地唤了一声:“陆师公。”   陆老太爷全然没了方才的横眼瞪眼,欣慰地点头:“整整十年啊,我们小术如今长大了,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真是越长越标致了。”   花小术双腮微绯:“谢师公夸赞。”   “好孩子,这些年定然吃了不少苦吧?师公听你哥说你现在能干极了……”陆老太爷顿了顿,幽叹道:“听说你哥留在墨凉,不回来了?”   花小术默默点头,陆老太爷捻着白胡子,轻拍她的手背:“也罢,各人有各自的想法主见,他若觉得墨凉好,那就留在墨凉吧。”   “京师你不熟,少了亲兄长照应必然极不方便。”说着,他指了指陆林西:“不过师公这里还有一个,要是受了什么欺负,直管找你狗蛋哥哥帮你出头。要是他敢欺负你,你就来找师公,师公包准打断他的狗腿!”   被指名的陆林西:“……”   花小术抬眼看向悻悻然的陆林西,忍俊不禁:“那小术在这里先谢过狗蛋哥哥了。”   陆林西摸摸鼻梁,冲花小术眨眨眼:“行,别说狗蛋哥哥不照顾妹妹,我这就带小术出去逛逛熟悉环境,你俩老慢慢叙旧。”   花小术心神领会,顺从地点点头。两家长辈没意见,也就随他们去了。   待小辈走后,陆老太爷握了握扶手柄,冲花一松招了招手。   花一松来到陆老太爷跟前,单膝跪在摇椅面前,细看他苍老了许多的面容,舒眉道:“让老师牵挂多时,学生一松回来了。”   陆老太爷垂首看他,刚毅肃然的面容渐渐褪去几分强势,多了几缕难以言喻的惆怅。   他叹息:“回来就好,能回来就好。” 第2章 身份贵重的人   陆林西说带花小术熟悉环境,就真的把人给带出陆府。   出门前他不忘多唤一名丫鬟随侍,避免二人单独出行多有不便。毕竟是尚未嫁娶的年轻男女,就算年幼相识,却已时隔多年不曾见面。他倒是可以无所谓,但姑娘家必未就能不介意。   别看陆林西洒脱率性,该懂的礼数可是分毫不落。   京师贵地富庶繁华,京街两旁商肆林立,闾阎扑地鳞次栉比,车马粼粼川流不息,纵然是这样大寒的天也依旧门庭若市熙来攘往,丝毫不显冷清。   陆林西知道很多新奇的玩意,也去过很多有趣的地方,有他从旁指引花小术能够很快地熟悉京师的环境。只是经过连日的舟车劳顿,刚到京师不久的花小术渐渐有些精神不济。   虽然她强打精神没有表现出来,不过陆林西还是很快注意到了:“逛了这么久,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吧?”   对于对方的细心体贴,花小术没有推拒:“好。”   见她同意了,陆林西便带人去了仙茗居。   这里就是个喝茶的地方,偶尔有些文人在仙茗居搞些什么附庸风雅的鉴赏会,图的是配合这地方的清雅氛围,仿佛如此一来便能够承托得他们品味爱好更为高尚雅致。   陆林西自己其实并不常来,带花小术来纯粹是觉得姑娘家应该会比较喜欢这样清静的环境。   只是今日来得不巧,仙茗居似乎来了一拨文人墨客,也不知又寻了什么由头聚在这里。一楼被包下了,无奈陆林西只好点了个二楼的小型包间,带花小术上楼喝茶去。   花小术跟随陆林西上楼之际,听见门外好像又来了什么人,引得一阵小骚动。不过花小术对京师一切还很陌生,对于来人是谁她并不上心。   进了包间,陆林西点了毛尖,又大手大脚点了一整桌的糕点,直招呼花小术道:“拉你出来走了这么久一定很累吧?想吃什么尽管点,千万别跟我客气了。”   花小术瞅着一桌的糕点,忙摇头说:“太多了,吃不完。”   陆林西一脸豪迈:“没事,吃不完打包。”   花小术盛情难却,只得捧起毛尖:“谢谢你,林西哥哥。”   陆林西顿了顿,挠挠脑袋:“要不你还是唤回狗蛋哥哥吧?”   “为什么?”花小术不由反问。   “我就是觉得听你唤狗蛋哥哥好像更顺耳些。”陆林西也不明白为什么觉得心里别扭,总觉得唤回‘狗蛋哥哥’更舒服一些,大概是种年少情怀吧?虽然‘狗蛋’这名字真的不太能见人。   花小术寻思道:“那私底下我唤你狗蛋哥哥,人前我还是唤你林西哥哥可好?”   “好好好。”难得对方这般知情识趣,陆林西笑眯眯地给花小术递了一块芸豆卷:“喏,这是你最喜欢的芸豆卷,我没记错吧?仙茗居的芸豆卷味道也不错,你尝尝。”   花小术略微迟疑,陆林西立刻就问:“难道我记错了?”   “没有。”花小术捻来糕点轻咬一口,入口细腻馅香爽口,味道确实不错:“只是墨凉不产芸豆,我已经好多年不曾吃过芸豆卷,都快忘了这是什么滋味了。”   陆林西张了张嘴,一时有些无措:“我……”   花小术捧起热腾腾的毛尖细细品味,她打量欲言又止的陆林西:“其实你不必如此顾虑。”   “虽然刚搬到墨凉的头几年不太适应,确实会辛苦一些。但近年来我们已经完全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反倒是现在回了京师要重头适应,显得不那么习惯了呢。”花小术目光柔和,容色淡淡:“正如阿爹跟你说的,我们一家在墨凉过得很好。倘若没有他的调任文书,兴许我们都不会想要回到京师来。”   陆林西神色一动,咋咋呼呼道:“那怎么成?你要是不回来呀,可就见不到你狗蛋哥、吃不了这芸豆糕咯。”   花小术想了想,释然颔首:“说得也是。”   陆林西扬起嘴角,勾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从二楼能够看见一楼的景况,只是陆林西嫌楼下吵,便将那扇窗给掩上了。所谓的吵并非说真的吵,楼下都是些斯文人,只不过捣鼓的玩意陆林西不感兴趣,传到耳里就嫌有些吵了。   起初花小术并不为意,直到听见透过窗棂而来的笛音,这才渐渐被吸引去了注意力。她放下手中香茗,抬首望向窗的位置:“是笛声。”   陆林西见她感兴趣,便上前重新推开了窗。   原来今日不作诗也不赏画,而是玩起了音律来。听闻怀阳侯之子近来新觅得一支良品,成日招摇过市四处显摆。阿谀奉承者顺势摆了龙虎阵,邀了一群人出来斗法,有真本事者的显摆真本事,没真本事的显摆家中珍藏的好家伙,都不过是好事者整出来的把戏罢了。   花小术听得专注,陆林西却是兴趣缺缺。他托腮道:“你喜欢笛子?可我怎么记得你好像学的是……”   “我学的是琵琶。”花小术接了他的话,突然‘咦’一声。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本来楼层相隔应该听不明显才是,偏偏却还是引起了那名吹笛者的注意。   他抬起双眸,淡淡扫向楼上的位置。   楼下人围在他的身边,绝大部分的人本未注意到楼上的动静,这时见他停下动作,理所当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坏了。”陆林西忙不迭将花小术护到身后,避免成为众矢之的。他冲楼下尴尬一笑,煞有介事道:“此曲真妙,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听得林西沉溺其中,陶醉不己。”   楼下众人纷议,有人认出他是陆府的二公子,附耳对那名吹笛者说了几句,对方容色平静,只是淡淡回以一句:“陆二公子谬赞,不过是首简单的入门曲目而己。”   对方并未领情,陆林西权当没听出来,继续不吝赞美一通夸,打完哈哈赶忙把窗给阖了回去。   花小术看他抹了把汗一脸心有余悸,担忧地问:“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陆林西连连摆手:“没料到他耳朵这般灵光,这都能被他听见。”   花小术踌躇着看了一眼闭阖的窗:“方才楼下吹笛的公子身份很贵重吗?”   “贵重,怎么不贵重。”陆林西兀自斟过一杯毛尖牛饮:“那是圣上亲弟弟,安宰王池镜。”   “池镜……?”花小术低念着这个名字,露出困惑不解之色,似是有些熟悉,仿佛曾经在哪听过。   可她不记得了。   *   池镜扫去一眼那紧闭的窗,复而垂眸重新打量手中横笛:“音色清润,音准不错。”   “这可是淮南名匠胡伯青专门打造,取自梅螺竹中下节,粗细口径及竹节生长短洞孔开口都十分讲究,音色上乘竹壁够硬,听说这么一支就花足三年打造而成,可遇而不可求也……您再看这上面的雕纹精妙,就算仅作佩饰也绝不为过……”   这场品鉴会是有心人讨好怀阳侯世子薛浔给办的,只不过薛浔同样是个有心人罢了。听闻安宰王乃是横吹名家,造诣颇高钟爱横笛,这不他招摇过市个把月,总算把人给引来了,这次机会若不把握得当,哪知还有没有下个机会。   然而池镜话未说完,这时才接着说了下去:“好则好矣,只不过缺了一个音,赠予本王则不必了。”   薛浔惊愕万分,怪叫一声:“缺了一个音?!怎么可能——”   池镜语气淡淡,反问他说:“你不信?”   薛浔微噎,愣是咽下了嘴里的话:“信、当然信。”   “你这支笛吹普通的曲子没问题,吹转调的乐曲就会少一个音。方才本王吹出来的曲子已经显露出这个弊端,想必在场稍懂音律之人应该都听出来了罢?”池镜横扫在场众人,有的人眼神瑟缩,显然是听出来了,却碍于种种原因没有说出来而已。   薛浔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方才他还在众人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这时对方无疑暗指他根本不懂音律之事,着实是打脸了。   池镜将横笛交还薛浔,找了托辞便转身离去了。   他人一走,当众丢脸的薛浔自不会继续逗留,气冲冲地拂袖离去,留下一干人等大眼瞪小眼,想笑不敢笑,想讽不敢讽,唯有将满腹牢骚转移至方才楼上拍错马屁的某人身上。   “陆家二少平素最是不屑咱们这些文人风雅,我还当他何等傲骨铮铮高风亮节,如今看来却也不过尔尔。只可惜这马屁拍得不遗余力,却着实是拍错了地方,武夫之后见识短浅,凭白闹了笑话尤不自知。”   楼下的人笑声喧嚣,花小术忧虑地看向陆林西,他满不在乎地咧了咧嘴,一脸坦荡:“我就是武夫秉性见识短浅,比起挥笔撒墨纸上风光,我更喜欢耍刀弄枪马上荣光。平日我诗都没作过几首,甭论音律啥的更难懂了。”   见他浑不在意,花小术点头:“文韬武略各所有长,以长抵短本就毫无意义。若论骑射他们可不定能及得上你之毫厘。”   “你还记得我擅骑射哦?”陆林西沾沾自喜:“今年秋狝我有幸随行,百步穿杨可得过圣上夸赞的说。”   “想必当日定是独占鳌头威勇无比,方能得到圣上大为赞许。”花小术笑眯眯,最近养成了夸人的习惯,信口就是一句,自然无比。   好话谁都爱听,陆林西自不例外,他心思纯粹,顷刻便忘却了楼下那些冷嘲热讽,专心说起自己的英勇事迹。   而楼下那些人也早已转换了别的话题,渐渐谈论起了新近京中流传的某些事情,比如有关皇后蓝氏娘家那位恶名昭著的小国舅销声匿迹了整整七年之后,终于回来了的消息…… 第3章 蓝家的小国舅   日影西斜,余霞成绮。万道霞光散落在皑皑白雪之上,赤朱丹彤,形成一道绮丽璀璨的光影。   陆林西把花小术带回陆府,这时两家长辈约莫是撇开成见相谈甚欢,眉梢凭添缕缕喜色。   天色已经不早了,花小术还惦着家中只有小翠花独自一人,花一松便领着女儿婉拒了陆老太爷留饭的意思,准备趁着夜幕降临之前返回家中。   陆老太爷扫过出门一趟相处明显亲厚不少的陆林西和花小术,意味深长道:“一松,我原记得你曾在书信提及小术于墨凉与人订亲之事。那位张生不是临近科考,怎不与你们一路同行?”   提及此事,花一松身子微僵,不由往身侧的闺女瞄去一眼:“这个……”   一旁的陆林西头一回听说此事,瞠目结舌道:“小术,你已经与人订亲了?”   “我与他人确实曾有婚约。”   花小术并未否认,只是提及此事不免神思黯然。   毕竟,那都已经是曾经的事了。   倘若当初没有发生那么多的事,兴许她早就嫁给了对方。即便后来有了阿爹的调任文书,她未必会像现在这样选择跟随阿爹返回京师,而是极有可能留在墨凉相夫教子,过她简单平凡的布衣生活。   花小术无意多言,花一松也只是轻叹一声:“此事说来话长,一松还是改日再向老师禀明吧。”   陆老太爷若有所思,抚摸长须淡淡颌首。   他老人家没发话,陆林西自然不能贸贸然再插一嘴。他紧拧眉头,忧心忡忡地安慰说:“小术你别伤心,论及家世品行相貌才华我们京师有的是更好的男子,比墨凉那等小地方的人肯定有过之无不及。你可千万别因为一个个不长眼的男人跟自己过不去,那种人可不值啊。”   花小术不由多看他一眼:“是不是你们京师的人都是这样充满了超凡自信?”   陆林西一脸糊涂,不解其意。   “以前也有人说过类似的话,不过我早已想通了很多,也放下了过去。”花小术冲他俏皮地眨眨眼:“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如今的我呀已经学会了带眼识人。就是听你一言,觉得这京师太过绚烂多彩,怕是小术一双眼睛应接不暇,还要狗蛋哥哥多担待些。”   一听这话,陆林西反而更不放心了:“那必须得狗蛋哥哥给你担着才行。”   这厢陆林西埋头忧愁起京师诱惑迷人眼,那斯花家父女已经趁着黄昏暮色乘车归家。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小翠花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老爷和小姐盼回来了,兴冲冲出门迎接。   自他们去了陆府之后,小翠花一个人也没闲着,把屋里屋外从头到尾打扫一遍。等花一松和花小术回到家中,整个新居已经焕然一新。   小翠花难得这么乖,花爹和小术自当不吝夸赞,直把小翠花欢喜得笑出一朵花来。   他们一家人跨越千山万水长途跋涉来到京师的头一天,花爹拍膝决定犒劳自己与孩子们,今晚带闺女和小翠花出门吃顿壕的。   京师处处灯火通明,与之相映相衬,就连天上月华星辉也要为之褪色。八街九陌纵横交错,闾檐相望,酒肆门外还飘着飞扬的旗幡。   花家租住的宅子离夜市不远,花一松带着孩子们寻了家酒楼便走了进去。他自幼长于京师,纵然京师十年过去变化不小,但也并非全无一丝熟悉。   “这家馥满楼你小时候阿爹就带你来过,味道那是真正一流,只不知十年过去有无变化。”花一松一边科普一边感慨。   上菜的小二听说是老熟客,便笑道:“那客官可得好好尝尝,咱们馥满楼的老厨子今年干足第二十年,保准这菜呀还是从前那个味。”   花一松闻言,满足地笑了:“那我可就放心了。”   店小二诚不欺人,花一松尝过馥满楼的招牌菜之后大为赞赏。大抵是重回故地心潮澎湃,又或者是见到恩师心中激荡,花小术见他着实高兴,便主动给阿爹点了壶酒。   花一松素来嗜酒,只是平日有女儿约束难沾多少。难得见她主动点了酒,当爹的心情大好,揽过女儿的肩也给她斟满一杯。   花小术没推拒,只是意思意思浅酌一口。酒水含于口中,有些苦涩有些辣,说不清这样滋味究竟哪里吸引人,或许吸引人的是酒后的醉生梦死,图一时的忘却烦忧也说不定。   一壶酒不过二两,剩下的酒水全都入了花爹的肚子里,花小术只小酌一杯,却已经觉得双颊有些烫了。   虽说酒量不行,好在花小术也并非一杯倒的体质。   她们来时已经快要过了饭点,吃过这顿饭,酒楼里的客人则更少了。大堂里剩下三两桌的人也是吃过饭了,点了茶水果盘一边消食一边闲聊。   “我堂兄可是在蓝府当差的,他亲口跟我说的还能有假吗?”   花小术耳朵一动,顺着话音看向前面那桌两名男子。   听的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小国舅?蓝家的国舅爷不就是当今蓝相嘛?”   “这你都不知道?蓝相是家中嫡长子,皇后蓝氏排行第二,他们下面还有个最小的嫡亲弟弟,人人都唤他作小国舅。”   “这小国舅可不得了,想当年在咱们京师那可是一顶一的恶茬子,人人闻风丧胆谈虎色变。不管是朝中大员还是皇亲贵戚见了全都得避着走,谁也没敢跟他硬碰硬。”说的人不胜唏嘘:“当时在京师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人人都说蓝家老大老二这般出息,独独老三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显然听的人并不太信:“这么厉害?我来京都好几年了,怎么就没碰过这号恶茬子?”   “早年有传闻称他被家里人送去修佛修道修心养性,又有人说他脑子有病被押去遍寻名医……”说者神秘兮兮:“还有人说他早就死了,只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居然又活着回来了。”   听的人不以为意地笑:“回来又怎么了?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就算他背靠的是蓝家,倘若触动了圣上威严,还能由着他放肆不成?”   “谁不知道皇后蓝氏深得圣上眷宠,蓝相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那小国舅纵然目无王法为非作歹,上面有兄姐挡着,谁能奈何得了他?”说的人煞有介事:“听说从前在他手里还闹过人命,可惜被蓝家给压下了,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   听的人托着腮还是不信,故作玩笑:“圣上何等英明,岂会真的毫不知情?莫不是见蓝家势大,暗中打着‘捧杀’的主意……”   “——嘘!”   似是惊觉话题走向过于危险,又像是注意到周围有人投过去的目光,两人压低声音,渐渐不再言语,结了账就匆匆离开了馥满楼。   花小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忽觉肩上落下的力道,她回神注意到阿爹欲言又止的神情,摇头说:“我没事。”   一桌菜肴吃得七七八八,花一松见女儿和小翠花均已放下筷子,于是将壶里最后一口水酒咽下,这才摸摸肚子起身:“吃饱了我们回家。”   夜色弥漫,疏星淡月,银光流泻大地。京师处处银装裹素,天气冷了,回家的路途行人也渐渐少了。   花小术边走边熟悉附近的建筑,她抬眼看见不远处有座高阁,楼阁飞檐还明灯高挂,依稀能够看见楼内人影晃动。   那是白夫人的馨艺园,从前花小术便是在那里随白夫人学琵琶的。她心下触动,扯了扯花爹的袖子:“阿爹,我想去一趟馨艺园。”   花一松同样看见了,他摇头说:“这才刚到京师,白天我们就已经往返了陆府一趟,你身子会撑不住的,而且现在天色也已经不早了,先回家好好休息,明日再去吧。”   花小术抿了抿唇,心下明白自己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便不再坚持。   一家人从馥满楼归来,远远却见自家门前守着一群不明人士,为首之人倒是比较熟悉:“……楠木?”   楠木万年不变黑衣素衫,一如即往木无表情。他倚靠门板环手抱胸,见一家子总算归来了,遂上前抱拳,中规中矩一一问候,连小翠花也没落下:“花大人,花姑娘,翠花姑娘。”   花一松瞅着将他们家围成一圈形成包抄状的黑衣人,不知道的还当他们家窝藏了什么穷凶极恶的危险罪犯呢:“楠木啊,你们这是要干啥?”   “在下并不想要惊忧各位,实乃情急之下迫不得己,方得以出此下策。”楠木顶着麻木脸:“我们漪少爷跑了,在下怀疑他就在这里。”   “劳烦各位开一下门,在下这就把人给带回去。” 第4章 有贼心没贼胆   “没有?”   楠木胸有成竹地找来,命人把整座花宅包抄得水泄不通,以为这样铁定能够把人给逮回去。哪知一行人将整座宅子里里外外掀了个遍,却始终没能找到目标人物,他当下就黑脸了:“不可能。”   手下的人也很难办,毕竟宅子来来回回就这么点大小,而今已经掀了个底朝天,真的藏有什么人绝不可能毫无所觉。   楠木埋头苦思……这回可好,真把人给弄丢了。   原以为来这里准能找到人,没想到还是被他摆了一道。   不得己楠木只能先辙:“既然如此,在下就不叨扰各位了。只不过各位如有漪少爷的消息,烦请告知一二。”   说着,楠木还特意转向花小术,她只得说:“我会的。”   得到满意的答复,楠木这才带人从花家辙走。   花小术眺望街道的尽头,一行黑衣人借着夜色无声掠过,悄然消失于夜幕之中。他们的出现仅仅只是无伤大雅的一则插曲,而随着他们的离去花宅也渐渐重归平静。   大门落锁,花家各人兀自回房熄灯歇息。临睡之前,花小术特地把自己的房间里里外外摸索了遍,确定什么也没有发现,这才卧榻入眠。   夜色深沉,愈见浓郁。   一人行走在逼仄曲折的石板小巷之中,他轻吁一声,气息瞬间化作白雾袅袅升空。   六街三市停止喧嚣,京师皇城万籁俱寂。抬眸远眺,馨艺园的高阁也早已灯熄。   白夫人出身宫廷乐坊,曾任太后娘娘的专属琴师,还执掌担当过皇宫典乐一职,出色的技艺更在当年名满京师。馨艺园是她一手建立,虽非专职为皇家提供宫宴奏乐,却时常受到宫中妥以重任。   可想而之白夫人当今地位举足轻重,纵然世人对乐师心存轻视之意,纵使她只是一名薄弱女子,但在京中可绝无人胆敢轻慢于她,更无人胆敢在她的地方放肆。   然而就在这个寒风飒飒的夜晚,一抹黑影悄然擅闯其中。   冷风入室,迫使白夫人自睡梦之中醒来。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为何开了,寒夜森黑,月色凄迷,不禁令她感到一阵心怵。   白夫人的夫君逝去多年,她并未再嫁,而今寝居只她一人。她的居所在馨艺园最高处,楼阁高筑,寻常歹人不该轻易攀上才是,何况天子脚下皇城根儿,谁敢在她的地方放肆?   白夫人心中笃定,胆子随着放大了些。她披上外衣起身关窗,近窗之际她还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张望。   未见异常,白夫人这才暗松一口气,把窗轻轻带上。   在她阖窗的那一瞬,外间月辉疏落,在狭窄的窗缝中汇成一道浅浅的光束,投映在乳纹的白石地面上。白夫人双瞳微缩,月辉映在地面的影子除了她自己,还有她背后一个扬手执刀的人影。   白夫人顷刻转身做出了闪避的反应,可惜动作终是不及对方,高举的匕首已经向她袭来,白夫人脑子一空,直到耳边传来‘梆’地一声。   死亡的痛楚并未出现,白夫人脸色煞白,尤未从死里逃生中惊醒。那把匕首扎在了离她耳朵不到一寸的地方,凌厉的刀锋割断了数根发丝,细碎地飞落在地面上。   白夫人双腿一软,背靠着窗墙渐渐滑坐在地。她双目瞠睁,冷汗涔涔,茫然地抬首看那冲她‘行凶’的人……   尚未闭阖的窗扉再次被外间的冷风徐徐推开,夹缝的月光渐渐扩张,从光束变成了一片浅淡的银光,逐渐显现出眼前之人清冷俊逸的无暇脸庞。   他松开手中匕首,居高临下地俯视惊悸未定的白夫人,缓缓启唇:“多年不见,老师可别来无恙?”   白夫人张了张唇:“……是你?”   “你能记得学生真是太好了。”蓝漪冲她暖暖一笑,眼底却凝着冷戾的血红寒光:“学生不请自来,有件事想劳您帮忙。”   *   蓝漪步出馨艺园时,月已中天。   当他行至深巷,忽闻一声响指,一行黑衣人悄无声息自暗中现身,迅速将他的所有后路都堵了起来。   蓝漪停下脚步,淡淡环扫一圈,并未作出任何抵抗。   “天寒地冻,漪少爷可要小心着凉。”   一人自黑暗中徐徐走出,楠木好整以暇地打量宛如瓮中之鳖的小少爷,摇了摇头:“属下以为您会去见花姑娘。”   蓝漪双眼微眯,眸色渐寒:“你惊动了花家?”   直觉这时候不能实话实说的楠木没答,而是故作正经八百地转移话题:“说起来,方才属下见到花姑娘的时候发现她身上似乎沾了酒气。”   蓝漪眨眨眼,戾气不知不觉少了几分:“不对,小术不会喝酒。”   “听闻她们一家今夜上馥满楼接风洗尘,故而花姑娘也小酌一杯。”体帖的楠木立刻打报告。   蓝漪埋头想了想,一颗心蠢蠢欲动:“那我去看看她。”   楠木瞬间恢复面瘫:“主子还在府中等您。”   “叫他赶紧洗洗睡吧,明日还要早朝呢。”蓝漪浑不在意,一颗心摩拳擦掌,早已飘到了九霄云外。   “……”问题是这并非属下能喊得动的事情好吗。   树影婆娑,于风中飒飒;月色靡靡,夜寒凉如水。   花小术今夜喝了点酒,借着这点酒意睡得十分深沉,故而有人作贼似地拆窗爬进屋来亦无所觉。   蓝漪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借着月色描摹她的眉眼。他没敢触碰,生怕稍有不慎就会惊忧了沉溺于黑甜梦乡之中的人儿。   仔细注意,确实能够嗅到一丝酒气。   蓝漪瞅着红彤彤的小脸蛋,也不知是给闷的还是醉的,直招惹得心痒难耐,叫人恨不得偷咬一口。   床榻上的人儿于梦中吱唔一声,惊得蓝漪差点没跳起来落荒而跑。   好在花小术并未真的醒来,只是虚惊一场。蓝漪不得不收起了旖|旎之心,可怜巴巴地支腮叹息。   可惜他有贼心没贼胆。   *   拂晓黎明,天边泛起了几束红光,光影逐渐扩张,一点点散落大地,驱散着笼罩大地的冉冉晨雾以及一夜的冰寒。   日光清透的早晨,枝上雪花簌簌,啪嗒一声自屋檐落下。   花小术渐渐睁开双眼,不知是舟车劳顿太累还是喝了点酒太醉,她睡得很踏实,一朝醒来精神十足。   今日阿爹打算前去吏部报道,花小术早早送他出门,便琢磨着去一趟心心念念的馨艺园。   听说小姐要出门,小翠花嚷嚷着也要去。从昨夜回家的路线看来,馨艺园离花家的距离不远,既然带了小翠花,花小术决定先去一趟馨艺园,顺路再采买一些新居所需的生活用品。   人生地不熟的两个外地人整装待发,门外却忽然来了辆马车,大嗓门嚎得分外响亮:“小术,你狗蛋哥来接你咯——”   花小术被这声‘狗蛋哥’震住了娇躯,忙不迭跑出去,一开门就对上陆林西笑容满面一口白牙。   陆林西一身翠色锦缎通袖长袍,乌发梳整玉冠高束,一身打扮颇衬得眉眼俊朗,整一翩翩世公子的架势分外倜傥。   与那金光闪闪的整体面貌相比,花小术觉得自己简直朴素过了头。她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忘了与他有约:“狗蛋哥哥,你怎么来了?”   陆林西理所当然道:“昨天见你精神不济,我没敢带你逛得太久,想着让你休整一夜,今天应该有精神了吧?”   花小术迟疑道:“那不是很麻烦你?”   “不麻烦不麻烦。”陆林西爽快一笑:“你陆师公可是叫我好好照顾你呢,我总不能言而无信吧?”   花小术其实不太想这么麻烦他,不过既然人和车都到了门口了,总不可能就这么推了吧?   她谢过陆林西,把小翠花一并叫出来:“正好我和小翠花准备出门,那就有劳你了。”   待她们上了车,陆林西坐在车头亲自驾马,边走边问:“你们打算去哪?”   “我要去馨艺园。”   陆林西想了想:“这么说起来,你以前是不是在那里学的琵琶?”   花小术眉梢一抬:“你知道这事?”   陆林西笑道:“当然知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弹琵琶可好听了。有一年老太爷生辰你还为他献奏一曲,我虽然不懂音律,不过大家都说你弹得好极了。”   花小术心中一动:“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我身边有什么人是学笛子的?”   “学笛子?”陆林西摩挲下巴想了想,摇头道:“这我就不太记得了。”   “哦。”花小术没再言语。   陆林西听出她语气中的失望,不禁问:“怎么?你对笛子很感兴趣吗?”昨天也是听见笛声就特别入神,不知道的还当她学的不是琵琶而是笛子呢。   奇怪的是,花小术身边有没有学过笛子的人为什么反倒要问别人,她自己不该更清楚吗?   陆林西尚未细究,馨艺园就已经到了。   昨日在夜间只能看出个模糊的楼影,白日近前,就能够看清整座高阁全貌。   馨艺园实际是座高楼,这在整个京师来看显得犹为突兀。据闻它的装横是太后娘娘钦点的工匠所设计,彩绣盈门碧瓦飞甍,雕栏玉砌美轮美奂,约莫是照着宫廷别苑给整出来的。   绝大多数寻常小老百姓一辈子都无法跨越宫墙窥得真正的金碧辉煌,偶尔瞧着这颜色艳丽的楼阁飞檐,便将这琼楼玉宇比作皇宫的富丽堂皇。   这样的地方自然不是谁说想进就能进得去,尤其白夫人背景不小,就是京中权贵世家子弟也未必能够随意踏足。   花小术不确定时隔多年白夫人是否还记得自己,来时她写了一封拜贴,这时到到馨艺园,便交来门童希望能代为转达。   小门童和和气气地接过信:“不巧年关将至,宫中筵席繁多,夫人今晨乘车入了宫,怕是没那么快回得来了。”   “入宫?”花小术踌躇:“那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回来?”   小门童摇头:“这得看宫里人的意思。快则可能三五天就能回来,慢则恐怕要等到过完年了。”   如此一来,怕是短时间想要见到白夫人都不那么容易。   花小术不禁流露出失望之情,陆林西安慰说:“说不定过几天她就回来了呢?就是真的要等到过年也不怕,新年的家宴老爷子肯定会去,到时请他帮忙问一问白夫人。”   一听要惊动陆老太爷,花小术连忙说:“没关系,日后总有机会见到的,不急于一时。”   陆林西挠挠脑袋,说是说不急于一时,可他怎么就觉得花小术确实挺着急见白夫人的呢?   花小术生怕陆林西回头真去找陆老太爷帮忙,于是将信托给小门童,就匆匆催促陆林西离开馨艺园。   陆林西一边上车一边还嘀嘀咕咕跟她争辩,旁边一辆马车过道,迎着馨艺园来了。   两车擦肩而过,陆林西并未注意,就这么驾车离开了。而那辆马车已经在馨艺园门口停下,小门童认出是谁的马车,连忙上前恭迎。   “小王爷,程公子。”   池镜慢腾腾地掀帘下车,同行的还有一名与他熟识的贵胄子弟程文海,他看了眼渐渐驶远的马车:“奇了怪哉,刚刚那不是陆家二公子陆林西吗?他不是不好音律,怎会跑到馨艺园来?”   短期内听见两次这个名字,池镜眉梢微动,那小门童已经回道:“回公子,似乎是与他同行的那位姑娘有事要见白夫人。”   程文海暧昧地嘻笑:“姑娘?我看也是。不然哪能劳动陆二公子亲自驾车。”   池镜只是问:“那名姑娘为什么要见白夫人?”   小门童挠挠脑袋:“她倒不曾提及,只说与夫人是旧识。” 第5章 一声林西哥哥   花一松今日清早就去了吏部报到。其实他刚回京不久,原打算在京候任等到通知再去报到,莫奈何昨晚吃完一顿馥满楼之后,他赫然发现京师物价十年飞涨,若不赶紧领职就任拿粮晌,只怕要不了多久一家子就坐吃山空咯。   如今年关将至,少有人在这个时候调任回京。花一松利利索索递上调任文书,开具覆历呈送保结,等着上头铨选授职。吏部官员看了一眼他的那份调任文书,笑说:“花大人莫担忧,您的申请结果想必很快就会发放下来。”   花一松拱手笑笑,权当谢过吉言。   待人离开之后中,另一名同僚走过来说:“你刚刚怎么这么跟人瞎胡说?这都快过年了,铨选结果怎么排最快也要等到三月中旬才能出得来吧。”   那吏部官员道不以为意:“你懂什么?他那份调任文书上面可是有蓝相印鉴以及圣上亲笔落款,你见过哪个偏城小吏的调任复职需要如此劳师动众?”   “怕不是他的铨选上头早有结果,根本无须等到三月,哪用得着咱们操心?”   *   从馨艺园碰壁出来之后,花小术这一路显得情绪不高。陆林西眼珠转了转,兴冲冲道:“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陆林西口中所谓的好地方,是京师最大的琴行名品斋。京师富贵人多有钱有闲,有的出于真正喜好,有的只是附庸风雅。不管什么原因,有白夫人这样的先例在前,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带动了这一行的经济发展,于是催生了不少名品斋这样的地方。   作为本行业的龙头老大,名品斋号称只有你买不起,没有你找不到的心头好。   昨日经花小术一提,当夜陆林西就起了心思。既然她对音律和乐器这么感兴趣,干脆带她上名品斋挑一件,不管是琵琶还是长笛,她若喜欢就当作是彼此重新见面的赠礼。   “你要送我琵琶?”起初花小术心不在焉并未多想,待入了名品斋听陆林西唤掌柜看琵琶,这才察觉不对。   “是呀。”陆林西直接了当地点点头:“不过我对音律一窍不通,你对这方面比较懂行,随便挑件自己喜欢的吧,狗蛋哥送你。”   “不行,太贵重了。”花小术连连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   “你怎么老是跟我客气呢?怎么着我们也算多年旧识,难得你回京师来,我总得给你送点什么才行啊。”陆林西努了努鼻子一脸坚持。   花小术无可奈何,只得告诉他:“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弹过琵琶,你就是送了我也用不了。”   陆林西懵了懵,傻眼了:“小术,你不弹琵琶了?!”   “为什么不弹了?为什么?”陆林西碎碎念叨:“你以前弹得可好了,不弹多可惜呀。”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花小术含糊道:“现在已经不想弹了。”   陆林西始终不得其解,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亏他还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哪成想花小术根本就不需要。   瞧他一脸泄气,花小术想了想,笑眯眯地指着对门:“你若真要送点什么给我,不如就去隔壁包几盒糕点过来,我和小翠花都饿了。”   陆林西瞅着对门的糕点坊,又瞅了瞅垂涎欲滴的小翠花,虽然很沮丧,却还是妥协了。   花小术目送陆林西离开,回眸看了眼掌柜摆出来的几件琵琶。她抚过上面的几根琴弦,心道确实好多年不曾弹过。   真要说起来,倒不是不想弹,只是已经弹不了罢了。   “卢掌柜!”   一声叫唤如平地惊雷,声音大得仿佛要震彻整个名品斋。   花小术吓了一跳,匆匆抬眸,就见一名着装华贵的年轻男子大步流星怒气重重地跨进店里来。   那卢掌柜听声闻人,连忙笑脸迎前:“这不是浔世子吗?今儿这是又要寻的什么宝贝?小的这就给你找出来。”   来人冷笑一声,他手臂一抬,扬手就将抓在手里的横笛狠狠砸在地上,看得卢掌柜满脸肉疼:“哎哟,这可是上好的梅螺竹笛!”   “好什么好!没听小王爷说你这支笛缺了个音,吹不出转调吗?就你这破烂玩意还值三千两?你给本世子赔钱!”   这人正是昨日在仙茗居当众出丑的怀阳侯世子薛浔。昨日他在池镜那里闹了不痛快,思来想去一整夜,满腹火气越憋越上火,必须得找点事发泄出来才行。   他是不敢找小王爷的茬,不代表他不能找卢掌柜的麻烦。薛浔将过错归结为卖这支笛子给自己的卢掌柜,今早气冲冲上门就是特地跑来砸场子的。   卢掌柜心里实在是苦,他早就听闻昨日仙茗居发生的事,怪只怪当初没看清薛浔的用意坑错了主,今次撞在人家火气未消的枪头上,怕是要倒大霉了。   不过他老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这会儿哪能就此坐以待毙?他见店里店外聚了不少人看着,立刻作苦口婆心状:“话不能这么说呀,这种梅螺竹笛的特性本就如此,当初小的还跟你细细提过……”   提没提过不知道,反正薛浔不通音律,说了也听不懂。薛浔扯起他的领子勃然大怒:“你这是怪本世子不懂行任你坑咯?!”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只是您看您都已经把笛子砸坏了,小的总不能收回损毁的东西作赔钱的生意呀……”卢掌柜身型矮小,被他一扯整个人都缩了起来,看上去可怜得紧,放在外人眼里不论事情孰是孰非,薛浔这么做就已经是过份得理不饶人了。   人总是较为同情弱者,就薛浔在名品斋这么闹一闹,传回去怕是又要给怀阳侯添堵了。薛浔不是傻子,看出卢掌柜故意给他下套子,气得脸一阵青一阵白。   偏偏就在这时陆林西拨开围观的人找了进来,被一肚子火发泄不得的薛浔逮个正着。   薛浔没忘昨日陆林西怎么当着众人的面拍小王爷的马屁,登时嗤笑起来:“怎么?陆二公子昨日马屁没拍够,今日也来琴行,莫不是打着主意东施效颦?”   陆林西刚从外头买了两包糕点回来,一进门首当其冲遭遇薛小世子发难,很是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你在跟我说话吗?”   “……”薛浔严重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   花小术忙不迭去抓陆林西的袖子,示意他低调憋说话。   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少根筋,陆林西将新鲜出炉的两个纸包塞进小翠花怀里,重新抬眸环顾一圈,嘴角倏忽上扬,露出满口白牙:“薛小世子,你在老人家面前威风八面有何意思?要是昨日你能在小王爷面前拿出现在这点气概,这会儿我还能敬你是条好汉。”   “你啥意思?!”这话触了薛浔的霉头,他登时暴跳如雷:“你自己还不是只会拍别人的马屁!”   “那是。”陆林西耸耸肩,故作为难:“小王爷何等尊贵?你又什么身份?我不拍他的马屁难不成要来拍你的马屁?”   “我什么身份?!”薛浔游手好闲纨绔毛病,平素被人瞧不起多了,对付不了比自己身份高的,难不成还对付不了这个比自己身份低的?“我堂堂怀阳侯世子薛浔,你说我什么身份?!”   毕竟对方是侯世子,花小术看他着实被气狠了,生怕陆林西会出事,忍不住揪紧他的衣袂,紧张兮兮地小声唤道:“林西哥哥……”   这声‘林西哥哥’荡在心尖,陆林西本来打算见好就收,突然又改变主意了。他环起双手,煞有介事道:“瞧您说的什么话?人人皆知半个月前薛小世子被怀阳侯他老人家追着打,足足跑过半座城,您那身份陆二岂会不知?”   薛浔双眼通红,大吼一声狠狠扑向陆林西。   陆林西是武人,身手自然比文弱的薛浔要敏捷得多。他迅速将身后的花小术推开一些,然后扼住薛浔的手腕将其反剪,然后直接上脚把人踹了出去。   薛浔吃痛大呼,脸朝地摔了个狗啃泥。随他出行的手下一见自家少爷遭难了,二话不说立刻动手袭来。陆林西暗暗蹙眉,吩咐花小术退开一些,空手格挡并当即反击。   双双扭打一团,卢掌柜和店里的小二哀嚎连天,附近围观的人呼声此起彼落,看打架跟看大戏一样精彩。   花小术知道陆林西这人冲动率性,却未料到他居然这么能闹腾,早知如此今早就不该答应跟他出门,简直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混乱中花小术没找到小翠花,慌忙张望,只见她一个人还抱着两个油纸包傻杵在原地瑟瑟发抖。她急唤:“小翠花!”   这声呼唤不仅引起小翠花的注意,还引起以薛浔手下的注意。他们早就注意到花小术和陆林西是一伙的,立刻有人朝花小术发难。   陆林西神色一急,立刻冲过去挡在她的身前。跌坐在地上的薛浔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他抓住这个空子,随手抓起地上的什么东西,狠狠就甩了过去——   陆林西分|身无暇,甚至压根没发现薛浔的动作,唯有就近的花小术看见了,情急之下奋力推开陆林西,她自己却首当其冲,被那甩过来的硬物击中了头部。   薛浔动作凝滞,围观的群众一声哗然,陆林西双瞳骤然一缩:“小术!”   小翠花再也顾不得油纸包的糕点,哇一声哭着跑来:“小姐!”   花小术吃痛地捂着受到重击的位置,只觉手里沾了什么粘粘腻腻湿嗒嗒的东西,她扬手看去,是血。她低头再看,方才击重头部的硬物掉落在她脚边,原来是一开始被薛浔砸掉的梅螺竹笛。   不知是否受到重击的缘故,花小术只觉脑袋昏昏沉沉,脚步浮虚,双膝一软缓缓滑坐在地。   陆林西想要扶她,薛浔的手下却趁着他恍神之际将他整个人制压住,迫使他无法动弹。陆林西急红了眼,不甘低吼:“小术!”   这声呼唤听在花小术耳里竟有些遥远,她迟缓地眨了眨眼,努力挣扎着抬起头,周身却在这时突然笼罩在一片温暖之中。   有人用身体盖住她的小身板,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这个温度十分熟悉,这一幕也似曾相识,依稀好像从前也发生过。   “不怕,有我呢。”   花小术感受到胸膛的起浮震动,迷迷糊糊地抬眼:“……蓝大哥?” 第6章 烦请公子冷静   陆林西愣了愣,混乱之中谁也没有发现外人的介入,待注意到这个人时,他已经来到花小术的身边,并脱下靛蓝斗篷包裹住她的周身。   来人面容清逸、眉目隽秀,他黑发梳整,本是一丝不苟地悉数以冠高束,而今额前却凌乱地散落了几缕发丝,可见来时行色匆匆、急切仓促。   殷红血液顺沿花小术的侧颊缓缓流淌,被他以指腹轻轻擦拭。   蓝漪微蹙眉心,神色忧愁,轻柔的动作带着如履薄冰的小心翼翼,又透露出了毋须言说的温情缕缕。   “小术很痛吧?一定很痛。”他低声呢喃,只恨不得将这些触目惊心的痕迹通通消抹殆尽,不让小术感受一丝疼痛。蓝漪眸色潋滟,幽幽浮掠过霜色寒意,一一扫过在场的其他人:“伤你的人该死,都该死。”   薛浔起初还心存失手伤人的心慌,这时听他这么放话,登时火上加油怒火中烧:“打哪冒出来个不知死活的臭小子!你说谁该死?信不信我这就让你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似是在细细斟酌这个词语,蓝漪徒然一笑,目光阴翳:“真是个好主意。”   薛浔忽觉背脊发寒,未等他扭头,背后一个力道骤然箍住他的肩胛将他整个人按押在地上将其钳制。薛浔的手下大惊失色,作势就要回身救主。   可不等这些人有所动作,陆林西趁机挣脱束缚并在第一时间迅速回以反击,薛浔的手下惊骇地反应过来,再想回击已然太迟,被暴怒的陆林西一一制服。   顷刻间形势逆变,薛浔整个人都傻眼了,气极败坏地大吼大叫:“好你个臭小子卑鄙无耻,居然还有同伙——?!”   他倒是没想过方才恃仗人多欺负人的究竟是谁,这会儿却好意思说别人卑鄙无耻。薛浔将后到的这帮偷袭他的人视作陆林西的同伙,他的手下悉数被陆林西打趴在地,自己又遭人钳制,不满地大声叫嚣。   陆林西没有理会,他双眉深拢,朝花小术的方向扫了过去。   蓝漪浑然忘我,满心满眼都是小术的伤,比伤在他身还要难受。   自打头部受到重击之后,花小术整个人浑浑噩噩,不仅仅只是外伤的疼痛,整个脑仁似乎都在隐隐抽痛。昏沉之际,她感觉到某人拭血的动作,隐约间能够感受到自他指尖传达而来的微微颤意,她以手虚掩伤口的位置,摇了摇头:“别碰了,疼。”   蓝漪动作微滞,眸色暗了暗,也不敢再去乱碰。   “你们给我等着!回头本世子一定要你好看——”   薛浔的叫嚣还在耳边,实在太吵。花小术颦蹙眉心,蓝漪淡淡说了一声:“闭嘴。”   不等花小术困惑抬眸,吵闹声已经被什么堵住。她下意识回头去看,却被蓝漪的身躯挡住视线,他微一使力,就将花小术打横抱起。   遂不及防的花小术懵了懵,听他说:“你别怕,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   “……”   花小术窝在他的怀里不动了,倒不是说害怕,就是疼得厉害,确实特别需要一名大夫。   蓝漪将人一抱就要走,陆林西心下一急,暴喝道:“你是什么人,你要想将小术带去哪里?!”   被他这么一喝,花小术方从恍惚中忆起自己身处之地以及身边落下的人:“等等,是林……”   这声‘林西哥哥’尚未唤出口,花小术蓦然感觉环住手臂的力道一紧。   “不行,你的伤不能等。”   蓝漪不仅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甚至还加快脚步,那架势活脱脱像要把花小术当场掳走。   陆林西当即急红了眼,花小术是他带出来了,又是受他牵连遭了这么种罪,如今被这不明来厉的人带走,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会不会伤害小术?!   既然对方不放人,陆林西索性直接上手去抢,只是他连蓝漪的衣袂都没有沾上,背后悄无声息袭来一只大掌,牢牢按住他的肩部将他整个人生生扯了回来,甩向后头。   “烦请公子冷静。”   陆林西被撞得七荤八素背脊生疼,闻声稀里糊涂地抬起头,就见一名黑衣男子环手抱胸,好整以暇地目送那两人离去之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回眸:“穷追不舍,可是会惹恼他的。”   *   被蓝漪抱回去的这一路,花小术时梦时醒,不知是否脚不点地的缘故,她只觉身子飘乎,疼痛的感觉也渐渐变得不那么真实,就像这场变故仅仅只是一个梦。   也许她随阿爹返回京师也是一场梦,梦醒之后她还在墨凉,每天为家计奔波,偶尔带着小翠花跑去严禁捕鱼的护城河偷偷垂钓增添伙食,偶尔坐在家中挑灯熬夜战刺绣,间或跟败家的大哥绊个嘴,或者给招蜂引蝶的阿爹解个围……   然后三不五时在大街上偶遇蓝漪,看他笑得柔情似水,如沐春风。   花小术缓缓睁眼,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屋内点了烛灯,明黄的火光恍恍惚惚,白壁上映着床榻与幔帘的影子,她的身影随着自己微微动作,而榻沿似乎还伏着一个人。   她支撑起身,只稍一动,那人就醒了。   刚醒来的蓝漪大抵睡得有些迷糊,他眼底凝霜,聚着凛冽的冷气,不同于平日流露表面的温雅,更近似于骨子里间或暴露出来的凶戾。   只是当他眨了眨眼,瞳中清晰映出了小术的身影,那双眸透着微光,渐渐柔化了眼底的霜色寒意。   “醒了?”   见她起身,蓝漪替她塞了几个软枕靠在背后:“还疼吗?”   花小术摇了摇头,疼是不疼,就是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她下意识抚摸额头,似乎昏迷期间有大夫包扎过伤口替她止住了血。   花小术眼珠微转,一点点打量四周:“这里在哪?”   “我家。”蓝漪起身替她倒水,动作微顿:“你伤得太重,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你家?”花小术有些出神,转念想到:“我跟你回来,那其他人呢?”出事之时小翠花也在,不知道她会不会有事。还有陆林西呢?花小术还记得蓝漪带走自己的时候,似乎还听见陆林西叫唤她的名字。   蓝漪回到榻前,将杯子递到她的手中:“你别担心,小翠花没事。我已经命楠木将她送回去,并让他告知花叔你在我这儿。”   花小术默默接过水杯,这么冷的天壶里的茶水却还是烫的。她小啜一口,舔过微干的唇瓣,又问:“那陆林西呢?”   蓝漪的笑容滞在唇边,不再像方才那般利索地回答问题。他抿着唇:“陆林西是谁?我不认识。”   “……”   对于他那种欲盖弥彰的赌气口吻,花小术没有追问,只是说:“陆林西与我自幼熟识,虽然我俩多年未见,他依然待我亲如兄妹。如今大哥不在,我在京师找个兄长代之,你有意见?”   蓝漪张了张嘴,又闭了回去。   花小术语气缓和一些:“我们一家初到京师,人事不熟,对这里的一切皆感陌生,唯有陆师公时隔多年依旧对我们一家挂念在心。陆林西是我陆师公的嫡亲孙子,你别跟他计较好么?”   蓝漪一脸闷闷不乐,却还是点了头:“嗯。”   花小术这才舒眉,她刚刚醒来,脑袋还有些沉,又重新倚躺了回去。蓝漪给她掖好被角,暖意上涌,花小术忽而就想起昨夜楠木跑去她家掀人的事。   “你昨天晚上去哪了?楠木到处找你。”   蓝漪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下,他容色淡了些:“还不是他们一回来就把我拘得紧,我在墨凉自由惯了,哪里受得了家里那么多的规矩。”   花小术大抵猜出个中过程,听说蓝相为人刻板,家里规矩也多,当初蓝漪死活不肯回京,大抵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出在这里吧?   虽说当年蓝漪是追着她去了墨凉,但花小术有种直觉,蓝漪自己其实也并不喜欢待在京师吧?若非这次她随阿爹回了京,蓝漪指不定根本就不会回到这里来。   花小术侧身躺着,睁着双眼瞅着蓝漪。他眼神微闪:“睡不着?”   花小术轻轻摇头,她半阖着眼,其实有些睡意,就是不知为何不愿睡去:“你什么时候入京的?”   刚开始离开墨凉,蓝漪还跟她们一路同行。哪知临至京师地界,她不过睡了一宿,隔天就听客栈的人说当晚蓝漪连人带马车被劫走了。   去得匆匆,连他的大氅都还落在自己这呢。   “比你们早两天吧。”提及这事蓝漪就来气,总归就那么一两天的路途,结果就因为他哥一句话,楠木生生在天寒地冻的大半宿把他从被窝里挖起来趁夜赶路,害他蓬头垢面回到京师,整一刚被打劫过似的。   蓝漪撇嘴:“我今早还去你家找你了。”   好不容易等到花小术抵达京师,他兴冲冲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跑去找她,结果他去晚一步,花小术已经跟别人跑了。   瞅着满目阴霾的蓝漪,花小术轻笑一声,低声咕哝:“昨夜听楠木说你跑了,我以为你会来找我呢。”   蓝漪默默瞅着她。   花小术想了想,神色微柔:“那我下次等你。”   蓝漪眉梢渐渐上扬,凭添缕缕喜色:“好。” 第7章 这是一场误会   当天,陆林西顶着一脸乌青满身的伤气呼呼跑回家,无视一切关怀与问候笔直冲进了松鹤院找爷爷。哪知他刚进院子就听见屋里齐乐融融的欢声笑语,登时两腿驻足不前,就这么僵在了门口。   往来的丫鬟一见到他的脸,登时惊呼:“二少爷,你这是怎么了?!”   呼声引起屋里人的注意,花一松探头出来,对上陆林西一张严重挂彩的脸愣了愣:“小狗蛋呀,你这是跟人打架还是挨别人的揍?”   陆林西僵着脸不敢吭声,他出门一趟把花小术给弄丢了,本是急吼吼跑回家搬救兵,好死不死对方家长却正巧就在这!   陆老太爷闻声也探头往外张望,瞧他这副德行却见怪不怪:“又上哪打架去了?成日就知道惹事生非,幸亏你爹不在京师,否则铁定打断你的狗腿。”   见陆林西默不作声,老太爷抚摸长须,老神在在:“怎么?看来这是惹了不小的祸事,这才一进家门就直奔松鹤院找我来了。”   陆林西欲言又止,偷瞄一眼身边的当事人家长,然后冲自家老太爷急切地猛打眼色。   老太爷也不知是故作不知还是真看不见,不仅没过问什么原因,甚至压根就没打算理他。他兀自对花一松说:“你看这孩子,自小就跟个泼猴似的。他爹经年在外不常回家,他娘一介妇孺又管教不来,现在都二十岁的人了还不定性,成日冲动好事又率性鲁莽,依我看就该赶紧讨个好媳妇回来治一治才行。”   陆林西没想到他们的话题人物竟是自己,细细品味起这番话来,个中意味着实令人脸红心跳。   就陆林西这么个二楞子都听出来了,花一松没理由听不出来,可他却只是笑呵呵道:“小狗蛋长大了,确实是该赶紧讨个媳妇给您生个白白胖胖的曾孙儿,只不知他定了城中哪家名门千金?”   陆林西满脸赧然地摇摇头,陆老太爷捻了绺白胡捋了捋,剜了眼装糊涂的花一松:“依我看就你家那位怎么样?”   这话说得够直白了,陆林西懵头懵脑看花叔。花一松摩挲下巴,苦叹一声:“老师,学生这不是跟你说了么?小术她刚历情伤不久,怕是不那么容易从过去走出来。”   陆林西下意识就说:“可小术说她已经想通了也放下过去。”   “这话你也能信?”花一松摇头晃脑,看他的眼神写满了又傻又天真:“想当初我们小术为情所伤万念俱灰,险些就遁入空门出家为尼,还是大伙好劝歹劝才把人给哄回来的。”   陆林西愣住了,打从重新见到花小术起,他一直觉得花小术是个心性稳重思想成熟的人。就算听说了花小术的未婚夫恶劣行径,也知道了花小术曾经为了那个男人用情多深,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花小术竟伤心到意图出家的地步!   陆老太爷却没他们想得这么复杂,直接就说:“这不更好?让我们家小子为她安抚情伤。狗蛋他虽然毛病诸多,胜在心地澄澈品行上佳。他俩自幼熟识,日久生情指日可待。你我两家交情匪浅,他朝小术嫁过门来,有我从旁盯着,他甭说出去鬼混,就是胆敢欺负小术我也是第一个站出来不放过!”   话说得远了,但不失理据。   凭陆家的身家背景,京师里头多的是闺家千金肯嫁进门来。陆家愿与花家作结亲,那都是花家高攀陆家的了。而今两家长辈都是多年熟识,花小术和陆林西四舍五入也算是叫青梅竹马,陆老太爷作主更是十拿九稳的事,两家结亲是亲上加亲,怎么想都是皆大欢喜的事。   可花一松面色迟疑,却还是犹豫了。   陆老太爷素行霸道,话已至此还未能说动对方,当即不高兴地拉长脸:“你一个大男人优柔寡断像什么话?好还是不好就一句话,你看狗蛋还涎着脸等着呢!”   “……”陆林西下意识捂脸。   花一松只得说:“不是学生拿乔,只是小辈自有小辈们的打算,我实在是管不了。”   陆老太爷似乎嗅到他话中有话,皱眉道:“此话怎讲?”   未等花一松解释,门外有下人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自称是花家的家仆。   “我们家的家仆?”花一松疑惑,他们家的下人统共就两个,一个还留在墨凉,一个不就是小翠花么?可小翠花怎会无端跑到这里来?   经这一点,陆林西赫然想起正事来了:“不好,小术她出事了!”   两家长辈面面相觑,愕然道:“小术出事了?!”   陆林西本不该想在花一松面前提及这事,可方才打岔了这么久,他生怕时间拖太久小术会有危险,这会儿再顾不得其他直将名品斋发生的事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得知正是陆林西这个嘴碎的惹出来了乱子,甚至害得花小术受伤流血被恶人掳走,陆老太爷眉梢怒颤,抄起拐杖就要家法伺候。   花一松没陆老太爷那么暴躁,他冷静听过整个过程,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朝那通传的下人说:“劳烦带路,我去见见我家的小丫鬟。”   此事因陆林西而起,陆老太爷顾不得家暴孙子,赶忙跟出去看情况。   一行人匆匆赶到大厅之时,却意外发现来的人有两个。小翠花蔫里巴叽地抱着两个油纸包哭唧唧,一见自家老爷更是哇一声哭得不能自理。   哭声震耳欲聋,花一松只得先哄孩子。一同跟来的陆林西虎目圆睁,怒指悠哉游哉坐在一边细细品茗的另一人:“是你?!”   陆林西之所以满身瘀伤满脸挂彩,不只是跟薛浔手下搏斗所致,绝大部分都是出于此人毒手!   楠木好整以暇地抬起头,淡淡扫过众人,然后向花一松抱拳:“花大人,翠花姑娘不肯待在家中,非说要出来找您,在下只好将她送来此处。”   “有劳你了。”花一松听过陆林西的说辞,如今又见了楠木,大抵已经明白那名掳走小术的‘恶人’是谁了。   陆林西见他们相处一团和气,惊得合不拢嘴:“花叔,难道你认识他?!”   陆老太爷年纪虽大,却不至于老眼昏花。他一眼认出楠木黑衫映的暗纹,蹙眉道:“你是蓝家的人?”   “蓝家?”陆林西惶惑。   陆老太爷慧眼如炬,楠木冲他抱拳回礼。不过他不爱多言,也懒得解释,将人送达之后便直接说了:“花姑娘头部受了点伤,据闻已无大碍,花大人无须多虑。只是花姑娘有伤在身不便转移,漪少爷让在下给您说一声,还是让她留在蓝府稍养几日,大夫诊病也较为方便一些。”   陆林西张了张嘴:“等……”   “也好也好,有你们看顾我也放心些。”花一松这当亲爹的居然如释重负,一脸欣然:“你不知道我回来一趟发现这京师物价高得吓人,小术留在家里我真怕请不起大夫给她看病,你们蓝府请的大夫绝对专业!”   楠木点头附合:“我们府上主子看病都是直接请御医去看的,技术绝对靠谱品质值得信赖。”   “这我可就放心了。”花一松拱手作揖:“小术身子虚,劳烦你们照顾了,养多几天再回来也不打紧……”   “等等——!”   众人齐刷刷看他,陆林西绷着脸,憋着十万个为什么。   楠木淡淡敛目,拱手告辞:“话已转达,人已送到,在下先行告辞。”   花一松拍拍小翠花的小脑袋,挥手给他送别。   楠木人一走,屋子里就安静了下来。   陆老太爷较为淡定,只是这时倚着太师椅皱眉捋胡子,一不小心拔了好几根。陆林西则不那么淡定了,先不说那个蓝家是哪个蓝家,花一松就这么把闺女交给外人,未免太过心大?!   花一松轻咳一声:“这就是一场误会。”   “花叔,你知道掳走小术的那个人是谁?”陆林西怎么也想不通,这些年来花家不是一直待在墨凉么?他们一家人刚到京师不久,又怎会与蓝家牵扯关系?   “我知道,不过你们也别太担心。”花一松积极解释:“小漪他是绝不会伤害小术的。”   “小漪?”陆林西起先还显得狐疑困惑,后来渐渐转为惊涛骇浪:“难道你说的人,是蓝家那个疯子——蓝漪?!”   花一松摸摸鼻梁,悻悻然地点下头。   陆林西整个人都傻住了,陆老太爷则头脑更为清晰地接过话茬:“相传蓝家老三成了个不人不鬼的疯子,蓝家人为了拘住他别到处祸害,早年偷偷将他送出京师远离是非,莫非……他被送去了墨凉?”   陆林西浑身一震:“那岂不是……”   “千万别这么说。”花一松澄清道:“这些年他在墨凉待得好好的,行为举止皆是正常。你上墨凉随便找人问一问,没人会说他是个疯子。”   陆家爷孙俩面面相觑,同一个人在两个地方的风评未免相差太多,这就很有些蹊跷了。   “当然,也有人说他被送出去治疯病了,兴许这是治好回来也说不定。”陆老太爷没把话说死,只是他微眯双眼:“我听说他头几天刚回京来,紧接着你们父女也跟着回到京师,你说怎么会这么巧?”   花一松掩饰性轻咳:“不巧,我们是一路回来的。”   陆林西瞠目结舌。   “当初我就奇怪,蓝磬那小子怎会突然主张将调出十年的你重新调回来,原来问题就出在这里。”陆老太爷如今深居简出,却不代表他两耳不闻窗外事。京师大事小事,只要他想并不难知道。   陆老太爷悠悠道:“所以你说小辈的事由不得你管,指的难道是这个蓝漪?” 第8章 切莫与我生份   巍峨皇城银装裹素,碧瓦红墙蒙添白纱,一座座宫殿错落有致,仿若与白雪揉化一物。   宫闱深深,寝殿之中,蓝皇后倚坐窗下桃绯美人榻,背靠牡丹百蝶大迎枕,一名宫女正在为她梳整青丝,如缎顺滑的墨色长发披肩垂落,别在襟前。   她难得慵懒,葱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发丝,透着雕花窗棂看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一名宫女挑开松花色纳纱绣垂帘,绕过鎏金镂丝嵌白玉座屏来到蓝皇后跟前,将一封信笺呈于她的手中。   听闻是家中来信,蓝皇后稍稍打起精神,接过信来拆开细读。   见她柳眉颦蹙,身边宫女皆不敢言,唯有陪嫁入宫的近身侍女华青出声询问:“娘娘,可是家中有事?”   蓝皇后容色舒缓,不紧不慢地将信叠起。   “华青,你替本宫跑一趟御书房禀明陛下。”她若有所思:“就说小漪回来了,本宫准备出宫省亲。”   *   雪停天晴好些天,依然不见气温回暖。饶是暖阳高照,也不足以抵消一分。   花小术已经在蓝府住了好几天,起初她还有些担心家里一老一小无人照顾,后来听楠木回来说阿爹嫌看大夫开销大,带话让她养好再回来,气得花小术心肝疼,再也不提回家了。   花小术不提回家的事,喜大普奔的蓝漪高兴坏了,暗戳戳给楠木竖起大拇指。   这些天花小术就养在蓝府的漪澜居,故名思义这是蓝漪自己住的院子。尽管这些年他不在京师,居所却一直被打点得很好。只是偶尔蓝漪牵她出来走动时会发现,与从前在墨凉的府邸相比,京师的居所似乎朴素过了头。   蓝府三进院落,庭闱不深,装潢并不奢靡,不显山亦不露水,反倒显得素雅之极。   遥记当初在墨凉,蓝漪这人可是出了名的铺张奢靡、挥金如土,花小术只以为到了京师有过之无不及,会见到更为夸张的景象,如今一看着实惊讶。   听闻蓝相持家严谨,素来不爱奢华,也不知怎就能这么纵容蓝漪在墨凉挥霍无度。不过花小术转念又想到,楠木曾说蓝漪是家中老小,父母早逝,上头兄妹宠弟无度,这才把人惯出不少毛病来。   大抵蓝相是见年少幼弟独自在外,故而宽待纵容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花小术始终不太习惯蓝漪那身纨绔毛病,有机会一定跟他说说才行。   今日蓝漪不在身边,花小术难得清静,安安份份在漪澜居悠转闲晃。   蓝漪不在,这偌大的漪澜居除了她就一个人也没有。其实府上不乏下人走动,但平日能走到这里来的却鲜为少有,这漪澜居一直都很冷清。   漪澜居与外衔接的月洞门古雅透光,花小术不敢独自一人往外走,生怕出了这个门就绕不回来了。她站在月洞门前微微出神,正巧沿着石板小径走来几名丫鬟,几双眼睛碰撞一块,她们神色古怪,年长的匆匆行礼就匆匆跑了,年轻的临走时还好奇地回头多看一眼。   “……”正因如此,花小术才不想踏出这个门。   但凡花小术接触过的蓝府下人,几乎都是这种德行,要么把她当成凶禽猛兽避而远之,要么把她当成奇珍异兽看了又看。   反正就没一个有胆子靠近她来,若是遇到蓝漪就在身边的时候,则更不必想了。   如若蓝漪待在家中每天面对的是这般境况,也难怪他一点都不愿回到京师。花小术幽幽叹息,默默转身回亭廊。   “小术?”   花小术转走了几步,忽闻身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温婉的嗓音如同涓涓流水,恬静柔和、沁心悦耳。   花小术闻声回眸,红柱廊道立着两名宫装女子,其中一人周身贵气不容忽视,端庄威仪妍丽如凤。她眉目恬静,朱唇微启:“你是小术吧?”   花小术呆怔地看向眼前之人的面容,依稀与记忆中的模样逐渐重合,她双目触及对方鬓发那支熟悉的蓝雪花绣翠银簪,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花小术不确定地张了张口:“……霓姐姐?”   蓝霓容色舒缓,微笑颌首:“是我。”   蓝霓贵为皇后,自打入宫以来就鲜少出宫,屈指可数的那么几回都是由圣上亲自陪同的,当然今日亦不例外。   所以,打从今朝蓝漪就不见踪影,不仅仅是因为皇后娘娘出宫回娘家省亲来了,还是因为当今圣上亲自驾临蓝府。   皇恩浩荡,何等尊荣。蓝府上下严阵以待,唯有被生拖硬拽带着来的蓝漪坐在厅堂兴致缺缺,只消没在皇帝面前打起呼噜。   看他无精打彩地支着脑袋,一直同皇帝谈天的蓝相蓝磬忍无可忍,凌厉双目扫去一眼:“小漪,圣上面前不得无礼。”   蓝漪撇撇嘴,这厢倒是有人笑着先给他解围了:“不妨事不妨事,能让小漪坐陪这么久,朕已深感欣慰。”   当今圣上少年登帝,如今恰是风华正茂的顶盛之年,眉宇自带一股威慑之气,换作朝堂之上只怕谁也不敢说他好相与,只是这会儿看起来眉目舒缓,着实笑得一团和气。   皇帝摩挲下巴寻思道:“这么说起来,小漪离开京师有多少个年头了?五年、不,六年?”   蓝漪不答,蓝磬只得替他答了:“回陛下,已有七个年头。若是再过完这个新年,就八年了。”   “这么久了?”皇帝满脸讶异:“居然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不知想了什么,摇了摇头,又重新笑看蓝漪:“当初霓儿说你答应返京,朕原还不信。如今见你平安归来,朕心中也宽慰许多。”   “宽慰?”蓝漪斜眼瞅着他,倏而勾唇:“你就不怕我这一回来,又得给你惹麻烦添堵吗?”   “小漪!”蓝磬皱眉喝斥,皇帝却笑呵呵地摆手:“听你这么一说,朕还真就想起头两日怀阳侯跑进宫来找朕,说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被歹人所挟,至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哭着求朕替他作主呢。”   当日祸起名品斋,薛浔可是伤人的元凶,不管他是有无还是无意,蓝漪都不会轻饶了他。   蓝漪事不关己不咸不淡:“哦,是吗?”   提起这事蓝磬就头疼,这要不是他按着,薛浔怕是早就断手断脚了。只是说让放人吧,蓝漪却死活不答应。   对他敷衍的语气皇帝也不生气,只是轻拍他的肩:“小漪长大了,朕知道你比从前懂事了。”   蓝漪闷哼一声,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这番话。   皇帝笑着松手,用一种哄孩子的口吻说:“怀阳侯家那小子确实欠收拾,你好好教训教训,就是别把人给弄死了。”   “……”   听他这么儿戏的口吻,蓝磬觉得他可能是在场脑子最正常的。   *   青瓦铺积厚雪,时有冷风袭来,蓝霓的近侍华青上前将窗阖紧。室内暖香幽幽,杯面热茗袅袅,花小术面对蓝霓有些拘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毕竟对方已是皇后娘娘,堂堂一国之母,身份地位与从前再不相同。方才一时脱口唤了旧时的称呼,如今再想实属不妥。   花小术心中忐忑,蓝霓捧过茶杯捂热双手,却是笑得浑不在意:“别紧张,既然你还记得唤我一声霓姐姐,便不要拘礼于这层身份。这里不是皇宫,我还是你的霓姐姐,不是什么皇后娘娘。”   蓝霓声音轻柔、容色温和,她的主动亲近让花小术心里的紧张稍稍缓和一些,不禁回想起从前记忆里的那个霓姐姐就是这般恬静温柔善解人意,叫人情不自禁想要亲近。   “还记得从前你就那么点大小,声音软糯软糯直唤我霓姐姐,叫得我这一颗心都化了。如今你长大了,多年未见,就怕你与我生份,不愿唤我一声霓姐姐。”   花小术眉梢舒缓:“怎么会呢?你还是我放在心坎上的霓姐姐。”   蓝家二姑娘蓝霓尚未出阁之前,便已是名动京师的大美人,放在当年整个贵女圈可谓风头无俩的人物,名门子弟爱慕有之,闺家小姐人人欣羡。   那时的花小术还是个什么也不是的乳臭未干小毛孩,扔进孩子堆里压根就显不出来。偏生那年春日宴,蓝霓愣是在一群家世出众背景过硬有才华有相貌的小萝卜里头独独挑出了她。   “都说女大十八变,这要不是眉目熟悉,我险些就要认不出你来。”蓝霓细细打量花小术的眉目,调侃说:“你小时候就生得粉雕玉琢,如今长大更是分外俏丽。”   花小术不由红着脸嘀咕说:“霓姐姐才是。你如今这般贵气逼人,小术刚一见你,险些就要膝盖一软给你跪地磕头,高呼一声娘娘千岁咯。”   “这声娘娘我早听腻了,还是这声‘霓姐姐’好,听着顺耳,显年轻。”说着,她摸了把自己的脸蛋。   花小术忍俊不禁:“那可如何是好?这可是你的尊称呀,在外我还是叫你一娘娘,才不要这般特立独行呢。”   知她不再拘谨,蓝霓笑了笑,眸中含着深意:“只要不与我生份,你唤什么都好。”   见她全无架子,花小术整个人放松下来,双目转向杯中的热茗,恍然想起自己身处何地,蓝霓又怎会出现在这里,登时就尴尬了。   花小术张了张嘴,吞吞吐吐:“霓姐姐,我……”   “我知道,小漪是随你回京来的。”蓝霓会心一笑:“其实我这次回家省亲,除了为了小漪,还有就是为了你。” 第9章 那年春花宴上   皇帝与蓝相从朝政谈到闲务,从诗赋谈到乐谱,从天南谈到地北,一副滔滔不绝无话不谈的架势。   蓝漪百无聊赖地端过茶杯,以茶盖拨了拨茶叶,竖耳听见屋檐的融雪啪嗒一下簌簌掉落,他望天出神,突然扭头:“二姐怎么去了这么久?”   这句问话问住了相谈甚欢的两个人,皇帝施施然回首,故作糊涂地笑问:“有吗?”   “有。”蓝漪斩钉截铁,冷冷地微眯起眼:“她去哪了?”   皇帝一时语塞,蓝相淡定如许地接过棒:“方才你没听她说吗?她馋着李厨子做的秘制糕点,带着华青去厨房讨要配方,好带回宫里给御膳房的厨子学起来。”   “是吗?”蓝漪埋头回想,他一直心不在焉,这时也不太记得了。不过见他们信誓旦旦,也就没去多想:“哦,这样啊。”   *   “为了我?”花小术有些踌躇,不解地摇头:“我不明白。”   蓝霓打一开始就并不惊讶她会出现在蓝府,而且看上去对她与蓝漪之间的关系似乎了然于心。如果她已经什么都知道,那么她来见自己的原因想必不仅仅只是为了叙旧这么简单。   蓝霓神色复杂,幽幽吐息:“小术,我听说你不记得了一些事。”   花小术神色动容:“霓姐姐,我并没有遗忘你。”她确实忘记了一些事,至今仍不能够想起来。今次随阿爹回京,为了正是重拾旧事,想起那些曾经过往。   她们一家于十年前离开京师,那时的她其实已经不小了,能够记住很多事。比如教她写字的陆老太爷,幼年玩伴的狗蛋哥哥,还有这位曾经亲昵交好的霓姐姐,她全都记得。   她不记得的,独独只有蓝漪。   “那孩子过于执拗,当年他不管不顾追去墨凉,我就知道他心里终究是放不下你的。”蓝霓不禁摇头:“小漪知道你忘了他,一定伤心透了。”   花小术抿着苦笑:“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回到这里,重新记起他。”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不记得蓝漪,只是当七年前蓝漪千里迢迢找到墨凉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完全不忘得他了。   这些年来,她与蓝漪之间有太多的误会,始于一个已经遗忘、一个却选择隐瞒。蓝漪明知她遗忘了过去,却还是隐瞒不说,方才导致后来种种误会。既然蓝漪不愿告诉她,那么她就自己亲自回来找答案,看蓝漪到底在隐瞒什么,究竟还有什么不能对她说的。   “霓姐姐,既然你我曾经交好,你一定知道我与他的过去吧?”既然从前还在京师的时候与蓝霓这般要好,那么自己与她的弟弟熟识交好,身为姐姐的蓝霓没道理会不知道才对。   “如若他什么都不肯告诉你,恐怕我也无能为力。”蓝霓有些无奈:“毕竟我对你们之间的事,知之不多。”   “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一件事。”蓝霓眸光流转,莞尔一笑:“还记不记得那年你我初见的春花宴?”   花小术一怔:“当然记得。”   那年春花宴,恰逢太子选妃时宜,京中名门世家王侯贵胄皆有出席,各家长辈争相出头,贵女圈中明争暗斗,名冠京师的蓝霓作为太子妃的热门人选,自然首当其冲,被当成了人形靶子险些就戳成了篓篓。   当时还无人知悉名额早已内定,太子也不知爬了她家的墙多少回,这厢春花宴就有人使了阴招收买她的乐师,要她在人前献歌之时当众出丑。   这事蓝霓曾向花小术提过,正因当时情急,她再寻别的乐师已然太迟,这才会挺而走险从诸多孩子里挑中了花小术。   “当时我可是一筹莫展相当糊涂。”蓝霓饶有深意地笑:“你可知是谁急中生智为我献上良策?”   花小术愣了愣,有个名字呼之欲出。   “他可是信誓旦旦地为我笃定,你一定能帮得了我呢。”蓝霓含笑启唇:“这不就是小……”   砰一声巨响,门从外头撞开,冷风咻咻,直灌入室,吹散了一室暖香。   屋里的人纷纷侧目,就见门口站着个人,面沉如水,冷若冰霜。不知是天气冷的缘故,还是他由内而发的凛冽寒气,冻得人忍不住猛打一个寒战。   “你跟她说了什么?”蓝漪的声音很冷,冷得瘆人。   蓝霓张口哑然,一时竟忘了口中未吐完的那个字。   花小术被风呼得瑟瑟发抖,她瞪向堵在门口的蓝漪:“你干什么?赶紧把门关上。”   蓝漪顶着黑沉沉的脸,默默走进来,默默把门带上,然后默默挤到蓝霓和花小术中间,如临大敌地护在小术面前:“你不要在小术面前胡说八道。”   “……”   花小术直接上手拍开他:“那你实话告诉我,那年春花宴是你让霓姐姐点我给她弹琵琶伴奏这件事,是确有其事还是凭空瞎说?”   蓝漪背脊微僵,面上闪过一丝不明显的惊慌:“我……”   花小术微眯起眼:“你又想瞒了我是不是?”   蓝漪蹙拢眉心,低头不言不语。   “这不是好事吗?”花小术看在眼,心中暗叹:“要不是你,像我这样的人压根就不可能接触霓姐姐,我高兴感激还来不及了,你何必这么瞒着我?”   蓝漪眸中闪烁微光:“你会高兴吗?”   花小术好整以暇道:“当然高兴了。”   蓝漪似是才觉得自己曾经做了件好事令花小术感到高兴了,面上终于展露喜色,与她相视一笑:“能让你高兴就好。”   花小术对他没辙,却不吝于送上一抹舒心的笑。   “……”   蓝霓头一回看自家弟弟这么软,居然很有些不适应。   看来墨凉这些年蓝漪真的改变了不少,可归根结底真正影响他的始终是花小术,难以想象这样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   蓝霓垂下眼帘,掩去心中复杂之色。她故作幽叹:“都说儿子有了媳妇就忘了娘,小漪有了小术只怕也要将二姐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一叹把花小术和蓝漪的注意力都吸引回去,花小术连忙说:“怎么会呢?蓝大哥在墨凉都念着你的生辰,千里迢迢给你寄了生辰之礼呢。”   蓝漪一听顿觉不妙,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蓝霓扶着发髻上的银簪,笑声琳琅:“你说的可是这支蓝雪花绣翠银簪呀?说起来我还真料不到你这孩子这般心灵手巧,连这等功夫考究的绣翠都能做如此精致巧妙,小漪寄回京时可是千叮万嘱非要我时常戴着,多多记得你的好呢。”   “……”   花小术笑着笑着,忽觉不对。   她们一家在墨凉过得实在是穷,为了养家糊口她做过缝补成衣也做过手帕刺绣,后来还学了绣翠做金银手工艺,给样交货都是跟当做首饰买卖的金缕阁私下打交道,这蓝雪花绣翠银簪确实是她做的,但却不是她送给蓝漪的,而是蓝漪真金白银从金缕阁买回来的!   蓝漪是怎么知道这是她亲手做的?又是怎么知道她会做这种绣翠?难道是金缕阁的老板见钱眼开背地里偷偷把她给卖了??   花小术满腹疑虑,而蓝漪只是想跑。   他当然知道花小术会做绣翠,还知道这是花小术亲手做的,因为金缕阁压根就是他开的。   那个被小二称为精打细算黑心肝的的金老板只在花小术面前温厚善良如弥勒,因为他仅仅只是日常打理事务的台前掌柜,宽待小术提供便利完全出于奉命办事。   花小术哪里知道,当初蓝漪在墨凉暗中投放多少种子,包括金缕阁还有明泉武馆在内在短短几年内的悄然崛起都是他的手笔,为的不过是在墨凉稳稳扎根,假以时日能够长成花小术的荫庇。   可惜就可惜在,他们离开了墨凉,终究又回到了京师。   事已至此,花小术不好当面发作,只得偷偷丢给他一个眼神,示意回头再说。   就不知这个眼神蓝漪是怎么理解的,满布阴霾的面容没由来地多云转晴,瞬间变得阳光璀璨。 第10章 都怪红颜祸水   蓝漪的突兀介入打断了花小术与蓝霓的叙旧,而蓝霓似乎也没有了继续原话题的意思。她伸手碰了碰渐凉的杯沿,在华青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从前只觉得日子怎么过都是慢,哪知一出了那宫墙,时间眨眼就溜过去了。”   花小术注意到她的动作:“霓姐姐,你要走了?”   蓝霓苦恼一笑:“我倒是希望今夜就这么留在家里宿一宿,可惜与我同行的那位却实在是留不得。”   说着,她眸光流转,轻轻牵起花小术的手:“不若你随我一同回宫,今夜我俩可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   花小术发愣一下,蓝漪已经脸黑如墨。没等他上手去掰,蓝霓已经主动松开了手,掩唇轻笑:“逗你玩的。”   “……”   “不过,以后总有这么个机会的。”似乎这么玩心大起有违于蓝霓平素身为皇后的端庄得体,她稍稍舒眉,对蓝漪说:“这趟回来还没能好好与小漪说会儿话,不如你陪一陪姐姐回厅堂去吧?”   蓝漪眉心蹙动了下,看上去并不乐意,意外的是他也没有拒绝。   “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离开之前,蓝漪一遍遍小声叮嘱,花小术脑袋点了又点,不知道的还当他这是千里远行,不放心独自在家的碧玉小娘子……   花小术歪头想了想,总觉得这种比喻好像不太恰当。待目光接触到蓝霓戏谑的眼神,花小术不自觉双腮发烫……果然很不恰当。   姐弟二人离开漪澜居之后,沿着红柱廊道徐徐前行。   这些年来久居深宫,蓝霓习惯了缓步慢行,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却不知蓝漪因何走得比她还慢,不稍几步就被抛在了后头。   为此,蓝霓不得不停下脚步,回首等他。   只见蓝漪与她隔了几步之遥,他侧目望着廊外的雪,容色寡淡,就像这片庭霰一般地冷。   “我讨厌这里,真讨厌这里。”   蓝霓沉默片刻,重新走回他的身边,轻声说道:“这里终究才是你的家。”   “这些年来你独自在外,大哥与我都十分牵挂着你。”   “有什么好牵挂的,嫌我惹的事还不够多?”蓝漪牵动唇角,眼底却没有笑:“没了我在这里惹事生非,你们才能安安稳稳过好日子。”   蓝霓沉沉叹息:“小漪,我们是一家人。”   蓝漪缄默下来,紧握长廊栏杆的手松了松,指尖余下冰冰麻麻的刺痛感。他淡淡垂眸:“姐姐,你们为什么要让我回来?”   世人皆说长姐如母,蓝霓本就肖似已逝的母亲,蓝漪自幼便愿意亲近他的这位姐姐。饶是在后来的那几年他变得越来越不听劝也不怕死,变得越来越暴戾凶狠冷酷无情,就连他的大哥蓝磬也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唯有二姐蓝霓勉强能够劝得几分、能够让他稍稍按捺住自己的脾气。   换作别人,这一刻蓝漪根本不会在此多作废话。   蓝霓只得说:“小漪,大哥生怕小术对你的影响太大。你该知道你自己,你受不了刺激……”   “小术已经答应我了!”蓝漪咬牙,一字一顿道:“她说她会接受我的!”   “小漪。”蓝霓轻吁一声:“我与大哥的观点不同,我相信小术对你的影响并非全是坏的。”   “可前提是你得让我们都能清楚看见,小术是真心接纳你的。”蓝霓神色复杂:“小术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蓝漪身子微不可察地颤动,蓝霓喃喃:“万一她想起来了……”   蓝漪一去拳狠狠捶在红柱上,飞檐上的雪花被震得簌簌落下,打断了蓝霓后续的话。   蓝霓身子趔趄,勉强扶靠身旁的栏杆,张了张口,容色愕然。   “你不要说。”   “不论是好是坏,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告诉她,不要让她知道。”蓝漪眸光闪动,滑过冷冽的寒芒,潜藏着细不可察的脆弱微光——   “不要让她想起来。”   *   花小术坐在寝屋里发呆出神,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被蓝漪这么一打岔,霓姐姐似乎还没有说出来此见她的真正目的。   她连忙步出门外,外间早没了姐弟俩的踪迹,如今就是再想追出去只不知能不能追上他们的步伐。   就在花小术左右徘徊之际,有个声音唤住了她:“这位姑娘。”   花小术闻声回眸,神色讶然。   那厢唤住她的人也是一愣,似乎并没想到她会表现得如此震惊。   少年一身布衣,打扮像是府里的下人,只是在花小术看来却着实不像个下人。这人身量不高,面如桃瓣唇红齿白,约莫岁数不大的缘故,长相颇显雌雄不分。   花小术倒不是因为他的相貌过于出众而感到惊讶,只是她在漪澜居住了这么多天,今日可算头一回有个下人胆敢前来接近搭讪自己。   这么历史性的突破,怎么想都觉得可喜可贺有没有?   少年被花小术使劲揪着看,蓦地闹了大红脸,轻咳一声:“敢问这里是姑娘您的居所?”   花小术想了想,虽说只是临时借住,不过这么说也确实没错。于是她点了点头,少年眸色暗闪,又笑问:“可我怎么记得这里是蓝府三少爷的居所?这位少爷既未娶妻亦未纳妾,您这身打扮也不像是名丫鬟,不知姑娘与他有何干系?”   什么干系?   花小术没由来想到方才的某个脑补,忙不迭掩饰性轻咳:“……我是他的朋友。”   “朋友?”少年呵呵一笑,声音陡然冰寒:“为了你这个‘朋友’得罪怀阳侯也在所不惜,依我看只怕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祸水红颜’吧!”   花小术眨眨眼,这时对方已经自袖兜里拔出短刃,刀光凌厉,飞快地横向她的颈脖——   ……然后被花小术反射性地躲开了。   “……”   少年一刀未成,咬牙切齿再接再厉,尽管对方三脚猫功夫很挫,奈何对方手握凶器,而花小术又不会武,只来得及堪堪躲了几下,终究难逃被抓的命运,不幸落在少年人的手中。   逮住花小术的时候,少年喘得比花小术这个伤患还厉害。   少年抹了把汗,从腰间抽出细绳捆住花小术的双手,这才有时间坐在地上歇一口气。   花小术满脸无辜困惑:“我跟你没仇吧?”她刚到京师不久,自觉行事挺本份,不至于这么快就招惹仇家才对……   等等。   少年人恶狠狠地瞪她:“你跟我是没仇,你跟我们怀阳侯府有仇!”   “……”花小术总算想起来了,她脑袋的伤还是怀阳侯世子薛浔给砸出来的呢。她立刻扬起下巴,示意少年看她裹着纱布的脑袋:“你看没看见我这儿的伤?这可是那位怀阳侯世子亲手砸出来的。真要说有仇,那也是我的仇比较深吧?”   “不就是那么点小伤嘛,至于把我弟囚起来往死里折腾吗?!”少年气呼呼地跳起来,抓着刀故意在空中挥舞两下试图吓唬她:“我告诉你,今天若不把我弟放了,可就别怪我刀剑无眼了!”   “你弟?”也就是说这名少年也是怀阳侯家的公子咯?所以这怀阳侯究竟是什么人,怎么生出来的儿子一个两个尽是这般折腾的呢?花小术暗暗蹙眉:“等等,你说他被囚禁了?”   “对!这都第五天了!”少年抓着明晃晃的刀绕着花小术来回打转,蛮不讲理直嚷嚷:“我早就听说蓝家老三是个神经病,没想到他这么疯!别以为有蓝家撑腰了不起,我爹已经上报朝廷奏请皇上,我弟要是有个好歹,你们全都跑不了!”   听说已经禀明皇上,花小术打了个激灵,这才从薛浔被囚禁这件事中醒过神来。   当日她受伤之后整个人晕呼呼被蓝漪带回漪澜居,事后什么情况也没去过问,她只记得叮嘱蓝漪不要伤害陆林西,却忘了还有个薛浔!   “都是些小打小闹的事,怎就闹到圣上面前呢?”花小术急了,就怕真闹出事蓝家不好收拾。   “不闹到圣上面前,你们会放了我弟吗?!”说着,少年鼻子发酸,掩面抽嗒嗒起来:“他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我爹就他这么个带把的,虽然平日说什么也不争气,可没了他我爹会心脏病发的呜呜呜……”   听少年哭得这般伤心,花小术心中很是触动。稍微换位思考一下,倘若这是她哥遭遇什么不测,她们一家准得难过死。   花小术心里没忍心安慰了少年几句,哪知少年毫不领情,唰一下跳起来骂骂咧咧:“你少惺惺作态,准是你个小妖精从中作梗,我弟这才会落得这般境况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   被对方骂了骂,花小术心里的同情瞬间化作烟雾一呼而散。   “现在人质落在我的手中,就不怕姓蓝的不放人!”少年歇完了也哭过了,一手握刀搁在花小术的脖子上,一手强硬地环住她的腰将其拉入怀中防止逃跑。   花小术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只是当少年将她强势环入怀里,她脸蛋一蹭,不小心蹭到了对方怀里两坨软绵绵的不明物体……   “……”   少年被她蹭得忍无可忍,举着刀瞪她:“再蹭信不信我剁了你!”   “……你是女的?” 第11章 恶狠狠扑倒她   趁着天晴,府里的下人正忙碌在庭院小径扫雪。外间时有‘梭梭’的声音隐约传来,楠木低声附耳对蓝磬说着什么,蓝磬眉梢微动,双眸不着痕迹地滑过皇帝。   皇帝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朝门口飞去一眼,望眼欲穿。   蓝磬无声挥退楠木,唤人重新沏上一壶热茶,不紧不慢地为他斟满。   皇帝接过蓝磬递上前的茶没动,他现在一肚子全是水,饶是再好的香茗也觉得索然无味:“霓儿知道朕没替她拦住小漪,回头一定得怨怪朕了。”   “小漪起了疑心,任谁也拦不住。”蓝磬淡淡回道。   皇帝仿佛找到了合理的解释措辞,登时舒心了:“爱卿言之有理,朕实在是迫不得己。”   “……”听起来怎么像是就等他这句话了?   “关于怀阳侯世子的事,陛下真打算由着小漪的性子胡来?”蓝磬板着脸:“要知道薛贺膝下只得一子,倘若真的出了事,恐怕此事轻易不能擅了。”   皇帝含笑看他:“这话可不像你会说出来的,难得你也有怕事的时候了?”   “……臣下这是正在为您分忧解难。”   见他眉心蹙拢得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蚊子,皇帝这才慢腾腾地接话:“依小漪的脾性,少不得要折腾点事情出来方肯罢休。”   他声音微顿,气定神闲地接着说:“不过朕听说,他这些年在墨凉可是相当安份的呢。”   蓝磬沉默,眼里滑过一丝异样。   皇帝摩挲下巴:“听闻小漪属意的那位姑娘,是花一松的女儿?”   蓝磬敛眉:“正是。”   “他的女儿啊……”皇帝撇了撇嘴,颇不是滋味地说:“花一松这人可着实不怎么样。”   蓝磬麻木脸,就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下……皇帝绝逼还记恨着自家二妹子曾经偷偷暗恋过花一松的事。   皇帝缓缓舒眉,长声吁叹,饶有深意地扬起唇角:“不过,他倒是生了个好本事的女儿。”   *   怀阳侯家的大小姐薛滢今年年芳十九,过完年就二十了,是京师里头远近驰名的老姑娘。   别看她个小脸娇娇,内里可是非一般的脾气大。据闻她自幼不爱红妆爱武装,曾经还请过江湖侠士教授几招,誓要打遍天下无敌手,立当巾帼第一人。   只可惜她本人似乎并非练武的料,怎么学都是软绵绵的绣花拳,加上家里长辈强烈反对,迫使她最终不得已只能忍痛放弃毕生所学,被家长强制打回原形乖乖学当闺家千金大小姐。   可想而之,薛滢天性就不是个安份守己的姑娘,她是个骨子里每天活在叛逆期的主儿。自打及笄以来,她就换下一身女儿家的裙裳,成日以男子着装上街示人,是以京师里头人人皆识这朵奇葩花,上门提亲的人逐渐了无踪迹,这才熬到现在这把岁数还没嫁出去,简直气坏了怀阳侯他两夫妇了。   “……”   这并非花小术有意打听来的,纯粹是薛滢解释为什么女扮男装时顺口说的。并且薛大小姐的理由相当堂皇,她毅然表示女儿志在四方,她有宏大志向,绝不会去过那种相夫教子守闺怨的悲惨生活。   花小术被熏陶得险堕魔道,她觉得这姑娘挺适合传|教,真的。   当然,薛大小姐可不是真的来传|教的。她之所以潜入蓝府,皆因弟弟被歹人掳走生死不明,家中了无计策,她性子急冲救弟心切,这才冒险出此下策。   好在她顺利潜入蓝府,并成功抓获了这枚惹出事非的小妖精。薛滢满以为这该是何等鼓惑人心的妖颜祸水,哪知乍一看却着实生得普通……   倒不是说花小术长相多么平凡普通,只不过是薛滢起意期待值过高,加诸看多了京师各氏族大家娇养的千金贵女,相较之下花小术就显得逊色不少。   尤其她平素就不怎么装扮自己,若非自身底子过硬,怕是扔进人群也显不出来。   薛滢眼神古怪地打量花小术,实在没忍住问了一句:“你长得比我还不如,究竟是怎么勾引得蓝家少爷为你神魂颠倒的?”   勾引?花小术细细斟酌这个词,不确定这么形容是否为之正确,毕竟自己其实并不清楚蓝漪究竟喜欢她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喜欢她。   花小术出神地想着,薛滢已经握刀在她面前挥舞两下表示不满:“喂,我在问你呢!干嘛不说话?”   花小术被刀光闪了眼,她分了分神,瞅着长相精致的薛滢:“大概,因为我穿得像女人?”   “……”很好,妥妥就是在讽刺她。   薛滢瞬间气成炸毛的猫,恶狠狠地把花小术扑倒。   两小人儿在雪地里滚了两圈,蹭了一身的雪。花小术脑袋的伤口被撞得抽疼,晕头转向两眼发昏,一刹那好像有什么画面滑过脑海,一闪即逝,再想追溯却怎么也找不回来。   薛滢白头雪脑爬起来,发现花小术捂着脑袋缩成一团,顿时吓了一跳:“你、你干嘛?我告诉你可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我没那么好吓唬的!”   这样的冰天雪地花小术却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疼痛消止一些,她微微拉开眼皮,迷茫地跪坐在地上低低喘息。   看她脸色着实吓人,薛滢顾不得这是真的还是装的,将花小术拉起来扶靠着自己,皱着眉嘀咕:“我说你这人怎么这般纤弱的呢?不知道的还当我怎么你了,我不就是小小推了你一下而己嘛。”   花小术倚在她的怀里,拭擦着汗,一啜素唇:“让你担心了。”   闻言,薛滢心情说不出的微妙。毕竟她可是正在挟持对方的说,对方却温声细语冲她说了句这样的软话,一颗心登时被挠得痒极了。   薛滢偷瞄倚靠身上的人儿,正因不染脂彩,近看的素颜饶似澄净璞玉,细看眉目烟雨如画。不知是否伤病的缘故,她的肤色透白,凭添一丝病态的孱弱与无力,楚楚动人。   方才怎么就觉得她的姿容普通得极不起眼了呢?薛滢反思,自己若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这会儿准得化身大灰狼扑倒她。   薛滢全然忘了方才她已经‘扑’过一次了,花小术则根本没去注意内心澎湃的身边人,她容色恍惚,低声呢喃:“我好像……”   “你说什么?”薛滢靠得近,隐约听见她在小声嘀咕,却不知她嘀咕了什么。   花小术嘴唇轻颤:“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哈?”薛滢困惑不解,正待询问,忽而周身一寒、背脊发凉,她敏锐地捕捉到浓烈的杀意自后方袭来,下意识想要躲闪,却蓦然想起身上还靠着个大姑娘!   仅仅是一时的迟疑令薛滢失去了躲开袭击的机会,她的背脊被狠狠撞了一下,身子惯性倾前,痛得惨叫出声。   没了对方的支撑,花小术双膝无力地软了下来。而这时她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可就在倒地之前,突兀出现的一双手臂将她牢牢圈入怀中。   来人斗篷一掀,宽厚的貂绒大斗篷从头将她掩盖下来。   花小术只觉视线一黑,扑鼻而来的气息让她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可下一秒他的话语却冻得花小术周身颤了起来——   “杀。”   蓝漪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杀了他。” 第12章 你不要害怕我   蓝漪的斗篷遮挡了花小术的视线,致使她什么也看不见。   环住她的双手力道克制,胸腔浮动剧烈,压抑的怒火仿佛即刻就要冲天咆哮。花小术无意识地收拢五指,紧紧攥住蓝漪的前襟。   挨了一击的薛滢吃痛地匍匐在地,她鼻尖沁着汗水,闻声愕然一颤,怨恨地瞪视撂下狠话的那个人。她不知道为首的来人是谁,但见他一身衣着华贵,并且敢胆当众口吐狂言使指行凶,必然是这府里说得上话的主子。   “好大的胆子。”薛滢强撑起身,佯作镇定:“你们掳人在前,而今还放话杀人灭口,真当这京师是你们蓝家能够一手遮天的吗?!”   蓝漪不为所动,他容色森冷,一字一顿自口中缓缓吐出:“你找死。”   薛滢瑟缩身子,却怎么也无法甘心:“你囚困我的弟弟不够,如今是不是想连我也要一并杀之灭口?!”   这番话令花小术周身一震,环住她的蓝漪自然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颤意,他下意识拥紧怀里的人,只恨不得将她深深揉入身体之内,摒除一切恼人的声音——   蓝漪目光阴鸷,狠狠剜过薛滢,蒙霜的面容因愤怒而逐渐狰狞:“闭嘴!”   薛滢本想壮着胆子唬住对方,未料反而惹来对方更浓烈的杀意,登时有些慌神:“你凭什么对我大呼小叫,我、我可是……”   “宁阳郡主?”   声音自后方传来,薛滢下意识朝那个方向看去,廊中立着两名宫装女子,其中一人她见过。还记得她头一年入宫受赏封衔之时,这位便坐于圣上侧手边。   她姿容绝世、端庄贵气,双目触及之际还曾冲自己盈盈微笑。薛滢张大嘴巴,声音抖了抖:“皇、皇后娘娘?”   蓝霓扫了眼薛滢,又将目光重新移到蓝漪身上,落在被他死死护在怀里的人,紧蹙眉心:“小术没事吧?”   “她没事!”蓝漪不让人靠近,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一阵阵细微不明显的颤意在彼此周身传开,蓝漪不知道是她的还是自己的。他咬住舌尖,迫使自己放松身体冷静下来,压下心底的狂躁与恐慌:“小术?”   怀里的人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没有抬首,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术……”   与方才的冰冷截然不同,蓝漪的声音涩哑得厉害,仿佛倾吐出每个音节都无比困难。可他一遍遍低声呼唤花小术的名字,想要触碰她纤细皓白的柔荑,却又像是畏惧着什么不敢轻举妄动。   未等他有所动作,花小术主动伸出了手,将他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当中。   蓝漪张了张嘴,却听她说:   “别说话。”   花小术轻捏他的掌心,尽管指尖冰冷,掌心始终还是暖的。她眉梢舒展一些,心底的惧意稍稍减缓,这才抬首对上他的眼睛:“我没事。”   蓝漪眸光闪动,他五指收紧,用力回握住花小术的手。   “小术。”蓝霓不动声色地瞥过两人交握的手,又细细打量一番倏忽沉寂下来的蓝漪:“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花小术摇头示意无碍,只是双膝疲软,勉强倚靠蓝漪的搀扶站稳脚根:“她……”   蓝霓微顿,目光朝薛滢的方向徐徐扫去,若有所思地问话:“本宫来时不曾听闻家中还有其他访客,不知宁阳郡主如何会出现在此处?”   努力降低存在感的薛滢徒劳无功,面对尊贵无比的皇后娘娘,小人物心态的薛小郡主有点怂。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挑万挑,偏偏挑了这么个倒霉日子潜进蓝府,碰巧撞上了久居深宫千载难逢回娘家的蓝皇后!   鉴于持刀挟持人质理亏在先,饶是后来被对方的人偷袭得险些吐血,薛滢也生不出半点方才张牙舞爪的气势来。   尤其她确实不是走正门来的,她是偷偷摸摸抓墙进来的!   “我、我……”焦头烂额的薛滢险些急哭,捂着脸大呼:“求你们放了我弟弟吧!只要你们肯放了他,我薛滢甘愿代他受过,给你们蓝家作牛作马肝脑涂地!”   “……”   对方嗷嗷叫得一发不可收拾,蓝霓被嚎得直犯头疼,转而去看蓝漪,却发现自家熊弟弟侧着脸冷漠寡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不得己,蓝霓只能派人去把当家作主的大哥请来主持大局。   薛滢在扯嗓的过程中已经酝酿了一肚子的冤屈,正等着蓝相来了一鼓作气哭给他听。谁成想蓝相来是来了,旁边却跟了位闻风凑热闹的皇帝……   薛滢两眼一翻,受惊过度直接给吓晕过去。   ……   …   .   被吓晕的薛滢被抬去了客房,可惜时间不早,皇帝和皇后没能凑完这个热闹不得不先行回宫去了。   蓝漪并不理会蠢蠢欲动要训话的大哥,带着花小术径直回到自己的漪澜居。   回到自己的居所,蓝漪苦闷的心情稍稍缓和一些,他将花小术按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检查包裹纱布的伤口。   两人相对无话,花小术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闷声不吭的蓝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避开花小术的目光,就好像他真的是在专心致致检查伤口一般。   不知是否方才与薛滢在雪地滚了一圈的缘故,花小术只觉周身一片湿冷,鼻尖微痒,没忍住轻声打了个喷嚏。   蓝漪脸色瞬变,迅速扯来棉被将她裹个严实:“我去唤大夫。”   “等等。”花小术连忙拉住蓝漪的袖子。   只是一个无心的动作,蓝漪背脊僵住,明显得花小术清晰看得分明,她悻悻地松开袖子:“不用了,我就是有点冷,换身衣裳暖起来就好了。”   “我帮你拿。”蓝漪没有回头,虎头虎脑跑去找衣柜,哪知一掀开柜门,脸颊耳根整片泛红。   花小术见他傻在原地,下榻上前一看,这才发现丫鬟不知何时替她折叠整理,里边不仅放着外裳,摆在最上面的还有几件女子较为私|密的里衫内衣……   这回连花小术都有些招架不住,匆匆阖上柜门,把人推回去,自己埋头找换穿的衣服。   待她换了身衣裳出来,蓝漪已经拿着纱布和药跑回来,是昨天徐太医来复诊时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所用的。他稍稍自方才的窘迫中缓和过来,搬了张矮杌坐在榻前:“我给你换药。”   花小术默默点头,任蓝漪伸手给她换药。   他的动作很轻柔,指腹的摩挲带来酥酥麻麻的触感,令花小术阖上眼睛、昏昏欲睡。   这些天除了太医之外,换药的事都是蓝漪一手包办。他一向很喜欢肌|肤之亲,但却从来不会逾越过度,就像稍微用力就会碰碎了他的心中至宝,他总是小心翼翼、无比克制。   一旦逾越过这个度,就说明蓝漪生气了。气得冲晕了头,气得控制不住自己。   包扎伤口的动作有所停顿,花小术感受到那双手渐渐抽离,她睁开双眼,在对上蓝漪那双眼的时候似乎看见什么一闪而过。   蓝漪垂下眼睫,薄唇轻抿:“你别害怕。”   “……别害怕我。”   花小术没有回答,而是突然按住他颓然收回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方才她没留意,这时才注意到蓝漪的手指关节青紫一片,表面淤肿得很厉害,还有擦伤的血皮,最重要的是他的手指弯曲困难,看起来应该是骨折了。   若非花小术提起,蓝漪根本不会留意。他像是才发现到自己手上的伤,迟来的疼痛刺刺麻麻,渐渐传达神经。   见他一脸茫然,花小术简直无语,她匆忙跑去门外唤了声,无处不在的楠木自樟树跳下,怀里抱着个早有准备的药箱……   待楠木离开之后,屋里诞生了一枚全新的伤患。   两名伤患坐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花小术瞅着那只包成粽子的手:“疼吗?”   “不疼。”蓝漪语气淡淡,就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的手一样。   花小术眼角一抽:“我看着疼。”   闻言,蓝漪皱眉盯着自己的粽子手,苦大仇深的模样大有要剁了它的冲动。花小术赶紧护住他的手:“我是说我看了心疼。”   蓝漪眉梢微颤,低头不说话,只是潋滟的眸色说不尽的缱绻情浓。   花小术默了许久,才重新接上适才蓝漪的那番话:“你知道我会害怕,为什么还要动不动就说打说杀?”   蓝漪神情凝滞,面上露出不甘之色:“那个人碰了你。”   花小术无奈道:“你也听见了,那是位姑娘。”   “可是她想带走你!”蓝漪声音扬高,含着无限怨念:“那个女人目的不纯,她将你带出漪澜居,她根本就别有用心……”   “我知道。”花小术打断他:“她说她是为了弟弟而来,而她的弟弟正是那日在名品斋与我们发生冲突的怀阳侯世子薛浔。”   花小术心中喟叹:“你老实告诉我,薛浔是不是在你手里?” 第13章 我想抱一抱你   早年也曾有人说,蓝家老三不过是倚仗蓝家权势,背后还有皇帝撑腰,是以能够那么嚣张放肆、张狂无忌。   其实很多达官贵胄皇亲贵戚避而远之,绝不仅仅因为怕了他的权势背景,而是怕了他那不怕死不要命的疯颠性子。   都说蓝漪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因为他做事根本不计后果,什么人都敢得罪、什么人都敢动,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皇亲贵戚。   传闻称蓝漪曾经杀了人,而这个被杀之人身份比之怀阳侯只高不低。   “……薛浔?”   蓝漪低念这个名字,倏而露出笑颜:“你放心,他还没死。”   “……”你这么说谁还能放心?花小术紧张道:“你真的抓了他?他可是侯世子,听说怀阳侯已经入宫奏请圣上,万一陛下追究起来怎么办?”   花小术可不知道自己方才已经见过圣上龙颜。不愿透露姓名的那位真龙天子自从一不留神把薛小郡主给吓晕之后,就被自家小舅子以恶狠狠的眼神警告不许张扬身份,生怕一不小心把小术也吓坏了。   蓝漪垂首沉默,声音一轻:“你很担心?”   “难道我不该担心吗?”花小术简直没好气,她颦蹙眉头,神色不安:“你与浔世子本无过节,是非争端也与蓝家毫无干系,万一圣上真的怪罪下来,你和蓝家就是因我无辜受累,你让我怎么能不担心?”   不管外面的传闻是真是假,不管皇帝对蓝家是真心还是捧杀,花小术不想让这件事成为蓝漪的过失,不想给蓝家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蓝漪盯着她,轻声又问:“你担心我?”   花小术一愣,细看蓝漪,他抿紧薄唇,面上看不见特别紧张,但下颚微颤,像是绷得很紧很紧……   她这才明白过来蓝漪口中两个‘担心’前后所包含的试探意味其实并不相同,似乎彼此的关注点一直都不在同一条平行线上。   面对蓝漪充满期许的目光,花小术有些莫可奈何:“……当然会担心你啊。”   蓝漪面色稍霁,这一刻眸底含着柔色的光:“没关系,不会有事的。”   花小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确定蓝漪怎么能够这般笃定不会有事。转念想想,适才霓姐姐面对薛滢也是这般神情自若,府上众人亦不惊慌,难道真的是自己多虑了?   是不是自己多虑了,在花小术这里暂时无解。毕竟那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皇帝姐夫就在现场这件事谁也没告诉她,而这一刻的蓝漪还沉浸在‘备受关怀’的温暖之中,难以自拔。   花小术不得不言归正传:“无论怀阳侯世子是对是错,都不应该由你来私自决断,而该交由官府亲自处置。如今他的家人都已经找上门来了,我看那位宁阳郡主不是什么易与之辈,今日她敢这么潜进府来救人,他朝未必不敢做出更大胆的事。”   她顿了顿,温声劝说:“左右我已无甚大碍,不如你就把人放了吧?”   蓝漪容色稍敛,双目凝聚森冷的光:“他伤得你这么重,我不会放过他的。”   见他不肯听劝,花小术没奈何只能使出杀手锏:“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我可不会随你回来这里,还住了这么久。”   蓝漪耳朵一动,突然低头不吱声了。   花小术歪头瞅着他,声音不自觉带着笑:“这么想想,你好像有赚了。”   确实赚了,摸完小脸又摸手,朝思梦想的人儿天天睡在隔壁,半宿激动得睡不着时还能扒窗一解相思之苦,简直赚大了。   这么想着,蓝漪的气焰消得大半。见他消气消得差不多,花小术这才继续说:“你关了浔世子这么多天,他总该受到教训了吧?”   她可不信蓝漪只是把人关起来这么简单,但愿他能有所顾虑,不会真的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在努力克服,让自己不去害怕你。你也答应过我会努力收敛,不再乱发脾气。”她软声说:“这次我们打平了,你再让我一步,听我的好吗?”   蓝漪平素对谁都软硬不吃,独独只对花小术耳根软、事事都想依着她。这样的软话他又岂能受得了?顷刻犹如融冰化水,让蓝漪的整颗心都软化了。   服软谦让自己心爱的女人本就理所应当,蓝漪如此想道,干脆利落地颌首说:“嗯,都听你的。”   花小术这才松了口气,突然又想到一件险些被她抛之脑后的事情:“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听她语气轻松,蓝漪忍不住跟着笑:“什么事?”   花小术神色欣喜:“我刚刚好像想起一些从前的事情了。”   蓝漪的笑僵在唇边,花小术正想与他细说,却察觉容色苍白,那抹笑意渐渐褪得了无痕迹……   “……你想起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不知不觉间花小术也敛去了笑意。她不知道为什么蓝漪并不希望自己忆起过往,对他而言彼此的过往究竟意味是什么?   那份溢满心扉的欣喜霎时间变得索然无味,花小术动了动嘴唇,干巴巴地低声说:“我看见自己抓着一根枯枝在雪地上写字,旁边伴着一名少年,他看我写。”   花小术忆起一个晴雪的日子,那天馨艺园的彩檐积着厚雪,白夫人并不在,只有她与少年在屋外看雪。不知是谁狠狠砸来一个又一个雪球,少年身量比她高,侧身替她全部挡了下来。   这似乎并非是第一次,为了躲避欺负少年拉着她的手跑了起来。可地上的雪积得太厚,两人很快就被雪给绊倒在地,滚了好几圈,浑身都是雪,又湿又冷,就像今天这样,真是冻坏了。   可是这样的记忆并不讨厌,反而因为想起这样的画面而沁心舒朗,无比温暖。   那时的少年依稀比她年长几岁,他的面孔记不清晰,但这是一举一动尽是对她的回护。这是花小术从前不曾有过的记忆,是被她所遗忘的部分。   花小术神色温和:“那个人是你吧?”   蓝漪袖下的五指收紧又松:“你还想起了什么?”   “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画面。”花小术摇了摇头,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若不是薛滢突然扑倒自己,说不定她根本不会突然浮现这样的情景画面。她不明白蓝漪为什么这般排斥过去,也许自己所遗忘的那部分过去里面还包含了一些令彼此感到不愉快的回忆,但她并不认为拥有这样温暖回忆的自己会对蓝漪产生多大的嫌恶之心。   无论曾经过往是好是坏,一切都已经成为记忆里的东西,经过这么多年的时间洗涤,说不定待自己重新回想起来,其实根本已经看淡了呢?   蓝漪看起来像是松一口气,又像是在失望。他想要回以一抹笑,唇际的笑浅浅淡淡,却怎么也无法成形。最终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不由自主地,花小术来到蓝漪的跟前,静静地看着他。即便他什么也没说、即便什么也没有表露,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   疏冷的面容看起来比哭还要难看,比什么都要令人感到难受。   蓝漪抬眸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花小术,只稍抬手就能够着。他的声音轻若游丝,幽幽吐出:“让我抱一抱,可以吗?”   他看上去太过脆弱,以至于花小术无法说出拒绝。而蓝漪已经伸出双手搂住她的腰,将脸深深怀入她的怀里,紧紧闭上双眼,感受她的温度。   花小术双手僵在半空,最终选择放在他的双肩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似是安抚。   “你不要这么排斥过去,我想……我应该并不讨厌那时候的你。”花小术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能由衷地对他说:“你应该给自己多点信心。”   蓝漪半睁双眼,浮掠着异样的情愫,在花小术看不见的地方。   他重新垂眸,悄无声息地掩盖无踪。   *   月影疏斜,落在了客房的地板上面。   被送进客房的薛滢蓦然睁开眼睛,她不动声色地打量自己所至身的漆黑屋子,悄然动身自榻里爬起。   确实无人看守,薛滢简直大喜过望,脚底抹油趁势就溜。她早就醒了,只是碍于深入敌营,轻易不敢妄动,只待时机成熟立刻就跑。   说起这次的行动薛滢就后悔死了,明明有错在先是蓝家,如今她却落下把柄成了理亏的那一个。   正因听闻皇帝对蓝家诸多偏坦,她爹才会坐在家里愁白了头,她才会这么按捺不住跑来救人。最倒霉的是现在弟弟没救成,自己反而招惹一身腥。   她生怕蓝家来个恶人先告状,那就真的跳进黄河怎么洗也洗不清了!   薛滢趁夜逃跑,出奇顺利的潜逃让她心存侥幸,又让她有些意外不安。不过薛滢没有多想,打算趁势探得弟弟下落,她不甘空手而回。   薛滢在蓝府探索之时看见一处荒芜小院,远远看去阴森诡怖,明明杂草丛生了无人迹,奇的是屋里黑灯瞎火漆黑一片,廊道却有孤灯恍惚摇曳。   这样的地方显得格外诡异,薛滢打那经过,立刻生起了敬而远之的心。   就在她转身之际,门内突然传来剧烈的撞击,狠狠吓了她一跳。   薛滢惶惶回头,死死盯着那扇门,心跳如鼓。   周遭已经恢复死寂,方才那一下如同她的幻觉,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声音。   “知道里面有什么吗?”   薛滢心头一悬,她猛地转身。身后不远的宝瓶门后徐徐走出一人,他手里举灯,橘黄色的火光印在没有表情的侧脸上,衬着凄迷月色显得格外森冷。   这个人正是白天扬言杀人者,当时薛滢并不知悉他的身份,如今已经猜出来了,他正是传闻中的蓝漪。   薛滢心下惴惴,不安伴随恐惧在心里逐渐放大。她不是个胆小的人,但自方才受到门内一声撞击所惊,她盯着蓝漪冷清的面容,直觉危险无比。   蓝漪容色淡漠,他并不看薛滢,只是抬指指向那扇门扉,灯芒在眼底恍惚跃动:“你的弟弟,他就在那里。” 第14章 笑得心无城府   “……他在那里?”   薛滢下意识回头,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扇古旧褪色的赤木门,门扉后面一声不响,再没有任何动静。   冬夜的冷风吹得薛滢瑟瑟发抖,蓝漪的一句话更令她遍体生寒——难道说刚才从里面撞门发出巨响的人是薛浔?   她唇齿打颤,又惊又气:“他怎么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蓝漪不紧不慢地扫了她一眼:“你可以自己去看。”   薛滢浑身一震,她狠咬下唇,满脸防备:“你该不会还藏着什么阴谋诡计想要设计陷害我吧?”   “陷害?”蓝漪眉梢挑动,似是觉得这个词有些滑稽可笑:“就你?”   被人这般轻看小瞧,薛滢气不过,却又不得不沉住气。需知男女实力差距悬殊,而她人在对方的地盘上,无论如何当下处境对自己都是不利的:“我承认,是我弟伤及无辜有错在先,可归根结底事出起因始于一件细碎小事,只要你肯答应放人,我立马让他跪地磕头给你们道歉,甚至要我们薛家大造声势给你赔个不是亦无不可……”   “细碎小事?”蓝漪声音徒然冷了下来:“他动手伤人,致其受伤流血。而今我的人还伤口未愈,每日需要大夫看护诊治,你觉得这是一件细碎小事?”   薛滢微噎:“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那位姑娘的伤势也不是特别重,就算你要以牙还牙,打骂也得有个度啊。我弟被你抓了这么久,该受的罪怎么着也受完了吧?”   “可他扬言要我生不如死。”蓝漪打断了她:“我倒要让他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灯影随着被风拂动的灯笼晃动,昏暗的面容显得模糊恍惚,薛滢看不清,却感觉到他在笑。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他平素就是个口无遮拦的蠢货,骂过的人不知凡几。难道你连这等口头逞能的小技俩也要与他计较?”   “是又如何?”   蓝漪斜去一眼,似笑非笑:“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个疯子吗?”   薛滢张了张嘴,卡在喉间的话怎么也吐不出来——   是了,她怎么会忘记?眼前之人可是个肆无忌惮的疯子!   站在她面前的蓝漪就像是只残忍嗜血的凶兽,顷刻就会扑向自己狠狠撕碎她的血肉。薛滢没忘记方才那空洞寂静的院子里蓦然撞出来的巨响,她突然不确定起来,不确定她的弟弟是否还能存活,而自己又是否能够平安活到天明……   一声轻笑惊醒了薛滢,她蓦然一颤,如临大敌地往后退,恶狠狠道:“姓蓝的,我薛家招惹了你们蓝家是我们倒霉,但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我爹并非只拿朝廷俸禄不事生产的酒囊饭袋,倘若我们姐弟二人有个好歹,纵然你们蓝家有圣上偏帮,我爹也绝不会擅罢甘休,势必倾尽所能与你们蓝家抗争到底!”   明明说着威胁的话,但薛滢的惧意却溢于言表。   “你怕什么?”   薛滢抖了抖,复而抬首盯着对面说话的人。   “怕为了你那不知所谓的弟弟而妄送自己的性命?”蓝漪好整以暇地打量她,就像是在看一名跳梁小丑:“他就这么重要?比你自己还重要?”   “其实你心里巴不得他就这么死了吧?”   薛滢双瞳骤缩,她声音发颤:“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蓝漪像是在斟酌:“不就是字面的意思,难道你会听不懂?”   薛滢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去,在听见这番话的时候暗暗握紧拳头:“你莫不是打算挑拨离间?我告诉你我……”   “我查过你们怀阳侯府。”   蓝漪容色淡淡,轻描淡写道:“怀阳侯膝下女儿众多,却独独只得一个儿子。而这唯一的儿子其实并非嫡生而乃庶出,真正为正室所出的只你这一位嫡长女,对吧?”   薛滢眸光暗闪,低头不语。   怀阳侯世子薛浔出身卑微,不过是名贱妾所生的庶子一名。然而他生来福气,是怀阳侯企盼已经的儿子,这才被收归正室膝下,作为未来承爵的嫡子养育成人。   “世人皆说你是个怪脾气,明明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却整日只作男子打扮。”蓝漪笑笑,饶有深意道:“其实你只是心有不甘,不甘自己出身正统,却因为生为女儿身,被低贱的庶子抢去所有。”   “你说对吧?”   薛滢蹙拢眉头,极尽忍耐,却一个字也没有反驳。   怀阳侯本人其实并不热衷女色,但他却在短短几年内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娘妾室。在薛滢之下还有好些庶妹,那些庶妹的地位比下人还不如,只因她们仅仅只是女儿身。   打薛滢有意识起就已经深深明白她的父亲对子嗣有多么看重,她爹想要儿子,迫切渴望一个能够为她们薛家传宗接代的儿子。   薛滢的娘是大家闺秀出身,样样都好,独独生不出个儿子。所以即便她爹纳了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她娘都只能忍气吞声。   小时候的薛滢很天真,以为只要装作一个男孩子,努力扮演一个男孩子,就能真的变成她爹想要的儿子。只可惜女儿终究是女儿,永远都无法跨越这道鸿沟,成为她爹心目中所期许的男孩子。   直到有一年,一个卑贱的丫鬟怀有薛家的子嗣,为她爹生下了一个真正的儿子。   从那以后,似乎一切都变得不那么一样了。   “不甘?”薛滢低喃,当然不甘。   只因生对了性别,一个只懂惹事生非的蠢货得到了她努力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就因他招惹了蓝家,阿爹为他愁得茶饭不思,而她还要装作关爱弟弟的好姐姐,为这唯一的弟弟忧心忡忡。   薛浔重要还是自己重要?那当然是她自己更重要,她巴不得薛浔赶紧去死。   薛滢重新抬头,看向蓝漪的眼神渐渐变了:“你故意引我来到这里的?”   难怪她出逃得如此顺利,顺利得如此离奇,原来一切都是早有目的。这个人看穿了她的心思,他究竟想要做什么?是否……他会帮助自己结果了这个埋藏心底深处的祸患呢?   “我从未打算杀死任何人。”蓝漪却是不以为然:“无论是你,或者薛浔。”   薛滢狐疑地皱眉,下意识又往那扇安静的门扉看去一眼。   “可是,”蓝漪话峰一转,他冲薛滢笑笑,笑得毫无城府,纯粹得薛滢猛打激灵,“不杀薛浔,我又不乐意就这么轻易放过他。”   在薛滢逐渐明朗的表情下,蓝漪眸色幽深,慢条斯理地对她说:“我想,你可能缺个盟友。” 第15章 陪你回家过年   新年前夕,花小术婉拒了蓝漪留人的意思,坚持收拾行装回家与阿爹还有小翠花一家团聚共渡新年。   留不住人的蓝漪没沮丧,兴冲冲就表示说:“好,我陪你一起回家过年。”   不等花小术挑语病,背后一个凉飕飕阴恻恻的声音突兀介入,直接就打断了他:“不行。”   花小术下意识往门口看,位高权重的当朝宰相大人蓝磬正立在门口,双手拢袖面无表情地盯着这里。   蓝磬文人出身,身上自有一股斯文人的书卷气,只是约莫久历官场大杀四方多了的缘故,浑身上下所散发出来的彪悍气场绝非等闲之辈可以比拟。   花小术在蓝家住了这么久,蓝磬一直不曾出现过。虽说那日薛滢擅闯蓝府之时匆匆见过一次,但彼此正式打照面却是一次也没有。   据其家属也就是他亲弟介绍,此人身居要职时常忙得抽不开身脚不点地行踪不明,是以完全不必在意府上还有这么一位主人家,平日说什么也不给双方打照面的机会。   这不,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都说蓝家的人生得好,皇后蓝氏端庄秀蕙花容月貌,蓝相亦是凤表龙姿出群不凡。他双目聚着一团光,有那么一瞬花小术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锋芒有些凌厉。   这时蓝漪已经挡上前来,隔开那道不甚友善的目光:“你不是入宫伴驾,怎么还在这?”   除夕宫中年宴,各路王公贵族、朝廷重臣皆有出席。蓝磬本就孤家寡人,因之底下妹妹嫁人弟弟离京之后家中十分冷清,深得圣上眷宠的蓝相大人时常被皇帝唤进宫去伴驾,反倒还能多陪一陪嫁入皇宫的亲妹妹。   蓝磬这身打扮确实是要出门的,只不过他此刻额角青筋突起,平素云淡风轻的脸上鲜为少见地浮现一丝恼意:“你是不是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我已经说了很多遍,你得跟我一起入宫!”   闻言花小术立刻扭头看人,蓝漪轻咳一声,满脸不耐地说:“我也说了很多遍,我不去。”   蓝磬怒了:“那天皇上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不?现在还有说不去的道理吗!”   “我有答应吗?”蓝漪皱眉,皇帝来的那天他全程在走神,听了什么答应什么根本没注意,哪里记得了这么多。   蓝磬没好气地掸了掸两袖,不容拒绝道:“废话少说,你现在给我去换身衣服,立马随我进宫去。”   蓝漪眼神一冷,一字一顿重复道:“我说了,我不去。”   蓝磬微眯双眼,充满了浓浓的危胁意味。兄弟二人暗潮汹涌,气场飙至两米八,那架势眼看就要打起来。   花小术绷着脸看得直犯憷,生怕两兄弟一言不合就打架。好在蓝磬稍冷静,他按揉眉心,长长舒出一声叹息,终究还是率先松口了:“也罢。”   他板着一张严肃脸,正经八百地拎着蓝漪耳提面命,比如叮嘱晚饭记得好好吃、天气冷回家别太晚、别给人家添麻烦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蓝漪很顺粹地点头再点头,至于听没听进则另当别论。   “……”亲眼目睹蓝磬妥协认栽的整个过程之后,花小术可算明白为什么外头的人都说蓝漪这性子是被上头的兄姐给纵宠出来的了。   蓝漪把人赶跑之后,立刻眉开眼笑,准备马车陪花小术回娘家、不,回花家。   马车停在大门前,蓝漪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自己正要往里钻,花小术突然伸手拦住:“你还是进宫赴宴去吧。”   蓝漪僵着动作,连忙解释说:“你是放心不下宫宴的事?有我哥和二姐在,他们能够摆平的。”   花小术很不客气地直言:“可要是圣上问及你的时候,得知你推了宫宴却跑去我家吃饭,万一给刚复职的阿爹添麻烦怎么办?”   话里的嫌弃意味把蓝漪狠狠打击到了,沮丧之意简直无以言表。   “而且……”花小术认认真真地看着他:“既然是你亲口应承的事情,就不应该背信弃义,更何况那是九五至尊的当朝天子。天家自有天家的威仪,饶是蓝家再受宠,都不应该恃宠而骄。”   蓝漪面色不豫,充分表露内心的不情愿不赞同。两人卡在马车僵持许久,他这才一点点地松口:“可是宫宴有很多人。”   花小术眉心一动。   蓝漪低垂眉眼,扯起一抹自嘲的笑:“那些人可未必乐意在这般喜庆的好日子里见到我。”   花小术这才恍然想到,皇宫举办的除夕筵席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家宴,届时地位举足轻重的达官贵胄皇亲贵戚皆会参加,刚回京师不久的蓝漪若是去了,那处境的微妙可想而之。   毕竟声名狼籍的蓝漪可并不是什么受人待见的人物。   “与其参加那种筵席成为众矢之受人嫌弃,还不如随你回家和和美美吃顿年夜饭来得轻松快活。”蓝漪轻声呢喃,面上带着淡淡的缅怀:“我有点想念从前在墨凉的时候,时常去你家蹭饭的日子了……”   这话戳中了花小术心坎最绵软的部位,令她情不自禁缅怀起过去。   这么回想起来,以前每年除夕夜蓝漪都是跟她们家一起过的。   蓝漪与她哥本就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从前见他孤身一人在墨凉,过年都会叫上他来家里一起吃年夜饭。这人又是土豪秉性,自带大包小包来加菜,让她们家的年夜饭不至于太寒碜,来蹭一顿饭家里个个简直无任欢迎。   而今回了京师,家里就剩她们父女和小翠花,一张桌显得空落落。与其逼着蓝漪去宫宴,还真不如一起回家凑个桌,一顿饭吃得轻松开心,还能给阿爹找个酒伴呢。   见花小术露出动摇之色,蓝漪唇边悄然噙起一抹笑意:“而且就是不去这场宫宴了,大不了我明日入宫去给皇帝赔不是,他还不至于连这点容人肚量都没有。”   花小术心想也是,不就是一顿饭的小事么,堂堂一国之君总不至于这般小家子气。再说上头还有蓝相顶着,宫里还有霓姐姐罩着,关键时候吹吹枕头风,效果才是杠杠的。   花小术被蓝漪哄了几句,终于释怀了。   蓝漪兴高采烈踏阶上车,背后传来一个透心凉的低沉嗓音,来自于神出鬼没的楠木,也不知他这是打哪冒出来的:“漪少爷,空手拜年成何体统?属下已经为您悉心准备了一坛陈年老酿,想必花大人见了定然很欢喜。”   蓝漪耳朵一竖,深觉有理。   讨好老丈人乃是每位女婿必修的一门高深学问,难得楠木如此知情识趣通情达理,蓝漪甚为宽慰,利索回身去接,哪知一脚才刚刚踩地,背后突然一阵风,紧接着伴随马蹄声与冲天嘶鸣,马车随马咻地一下扬尘而去。   “……”   “少爷可以先去花家稍作等候。”楠木把那坛陈年老酿塞进蓝漪怀里,作惋惜状:“只不过花姑娘未必能够及早抵达。”   他贴心道:“毕竟花姑娘还得先赴一趟宫宴才能回去。”   “……”   一脸铁青的蓝漪气得直接把那坛陈年老酿砸了。 第16章 那个人他是谁   花小术连人带车被劫走时,整个人还是懵逼的。待马车缓缓驶入宫门之内,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华青亲来接迎,花小术这才隐约好像明白过来究竟什么情况。   华青伸手将她搀扶下车,容色温婉盈盈笑道:“花姑娘可算来了,皇后娘娘久候多时。”   华青乃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内宫地位只高不低,饶是一些宫嫔贵人见了面还要恭恭敬敬唤她一声华青姑姑。   可想而之,由她亲自前来引路的对象必是身份举足轻重,轻易不容小窥。   去往凤仪宫的这一路,花小术没少收受不动声色的注目礼。甚懂察颜观色的华青立即注意到她的不自在,她冷冷扫视一圈,投落在花小术身上的目光这才骤然悄失无踪。   花小术暗松一口气,惴惴说道:“华青姐姐,我本来打算返家去的,可是马车……”   华青会心一笑:“皇后娘娘心中有数,您且放心随奴婢来吧。”   听她这么一说,花小术更加确定自己根本就是有意图地被劫进宫来了。她在心底叹了叹,回望廊外天色,只怕今日是赶不回家里吃顿年夜饭了……   华青将她带至凤仪宫,皇后行宫碧瓦飞甍装横富丽,玉石台阶之前,一水的倩丽宫女门前恭候,规整有度,那阵势可把花小术震得一愣一愣。   没等花小术缓过神来,一人笑声如铃,缓步而出。   蓝霓今日打扮明艳精致,一身紫金圆领锦缎凤袍,石榴红的如意环带束腰,头戴珠翠云鬓高挽,柳腰纤纤姿容如玉,雍容闲雅尽显贵气。她笑意愈深,上前挽过花小术的手:“楠木办事真不牢靠,可没把你吓着吧?”   花小术眼巴巴地瞅着她,吓没吓着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毫不设防的她已经被劫进宫来了。   蓝霓见她拘谨不自在,遂将人带入行宫,挥退一干宫女,只余华青近身侍候:“受惊了吧?楠木这事确实办得不够细致,回头我给你说说他。”   “霓姐姐……”确实四周没有旁的外人,花小术这才握紧她的手小声嘀咕:“你怎么突然把我弄进宫里来了呢?”   “我这不是说过了么?”蓝霓笑着冲她眨眨眼:“待哪天就让你进宫陪陪霓姐姐,我俩可以秉烛夜谈抵足而眠,总会有这么个机会的。”   “……”那也不带这么个遂不及防的啊。   花小术自认是个没啥见识的布衣小老百姓,突然被人掳进这样金碧辉煌的皇宫里头,虽说身边有熟人陪伴稍微安心一些,可心底难免还是慌得紧:“那能不能换别的日子?我没想这时候进宫来,其实我……”   “今天是除夕夜,你归家心切无可厚非。”蓝霓委婉叹息:“只是今日怕是回不成了,委屈你留下来陪霓姐姐吃完这顿除夕年宴,明日再命人送你出宫可好?”   花小术抿着下唇:“是因为蓝大哥么?”   “瞧你怎么还唤得这般生疏?我们小漪啊……”蓝霓眸光滟潋,意味深长地滑去一眼:“心里最着紧的就是你,别的不说,想让他乖乖听话还得靠你才行。”   闻言,花小术眉心不自觉蹙动了下。   蓝霓轻拍她的手背,并不作他瞒,只是露出歉意之色:“唉,你别怪霓姐姐自作主张。这不是小漪怎么也不肯听劝,大哥脾气软又实在是拗不过他,如果不事先把你弄进宫来,小漪肯定不会进宫的。”   “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来?”花小术嗫嚅,她心中不解,既然蓝漪并不情愿参加除夕年宴,何必非要逼着他来?   蓝霓语重心长地叹:“你不知道,小漪年少离京,至今足足七年之久。这些年来京师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如今他刚回京师,肯定很多人不认识他,我得带他出来让人见见……”   “省得哪些个不长眼的小辈一不留神冲撞了他,那些人自己作死也罢,惹得我们小漪不痛快可就不好了。”   说着,她还特别体贴地补充一个例子:“就比如怀阳侯家那个傻小子。”   “……”言下之意,这是带人出来走过场,警醒外人这是蓝家的崽,轻易别去招惹他??   花小术眼角一抽,亏皇后娘娘这般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想要劝说低调一点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怎么破!   “早点让他出来见见人总是好的,你知道他什么脾气的,我们不怕他惹出事来,就怕他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蓝霓摇头苦笑,由衷说道:“牵累于你实是情非得己,我知你心中为难,大抵是不情愿来的。只待宫宴一结束,我便命人立即送你出宫,不会耽误太多时间的,你就答应霓姐姐留下来,好么?”   人家皇后温声细语跟你打商量,话到这个份上了,哪还有说不的道理?花小术只得死了那条挣扎的心,勉强颌首答应下来。   皇后娘娘很欢喜,着人准备绫罗绸缎珠翠玉饰,对比颜色给花小术挑选新衣盛装打扮。得令的香软宫女一拥而上将花小术重重包围,摸腰袭胸揉圆搓扁,折腾得小姑娘晕头转向不分东西。   这是要打算带她出席的意思,仓惶混乱之中花小术握住蓝霓的纤白柔荑:“我就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之女,哪有资格出席如此隆重盛大的宫廷筵席……要不我留在这儿等你?”   蓝霓瞅着她可怜唧唧的水色眼睛,顺手轻掐那一看就知手感甚溜的软呼呼小脸蛋,苦恼地冲她笑:“这可不成。”   “当着小漪的面把你拐跑了,他这会儿准是气坏了。”蓝霓勾起丰润朱唇,好整以暇地说道:“姐姐我得找个由头,把他的怒气堵回去才行。”   “……”   *   红日西沉,霞光斑斓,映照在陆续入宫的各色马车之上。   暮色降下华灯渐上,红绢灯笼高高挂起,衬得往来之人面红喜气。   殿外尚是白雪皑皑,室内则已温香暖暖。   席间宫人秩序井然穿梭如燕,丝竹妙曼歌舞翩翩。今日除夕年宴,王公大臣相携家眷纷纷到席,往来之间互相寒暄,无论平素和或不和,此时皆是对答和善言笑晏晏。   金龙御座之下,后宫位份较高者早已列席候座,独独凤座尚是空缺,皇后蓝氏迟迟未到。   除了皇后未到,据闻身子很是抱恙的太后娘娘年前迁去太华园颐养身心鲜少回宫,今夜也是要缺席的。   当然,私底下人人皆知太后与皇后素行不合,太后娘娘被气得搬去了太华园眼不见为净,自当不会来凑这等热闹碍自个的眼,故而连这喜气洋洋的除夕年宴亦不打算出席。   蓝皇后深得圣上隆宠,手段之高就连太后亦是斗她不过,而今稳居后宫一人独大,加之娘家权势滔天,是以其他宫妃就是又妒又怨,也着实无可奈何。   不过借着皇后不在的空档,倒是有不少宫妃暗戳戳推送秋波,等着把握时机接近皇帝。   换作平日皇帝兴许还会应酬应酬,只不过今儿他与臣子相谈甚欢,实在不太得空搭理她们。   尚未开宴,人未落座,不少人的目光却已经悄然聚向一处。   有人私下低议:“那是谁?”   “听宫里人说,似乎是随蓝大人进宫来的。”   “蓝相带进来的,莫非……是传闻中的那位?”   “可那位、不是个疯子么?”   众人不动声色地滑去一眼,与蓝相比肩而立的年轻公子一身云织锦面宽袖长袍,软毛大麾掩着白底绣蓝地花卉纹理,银丝镂空镶玉带束在腰间,碧玉流泄翠色熠熠。   他玉冠束发鬓若刀裁,面若冷玉俊美无俦。容色虽是淡了些,举止气度出类不凡,面对皇帝不慌不乱,神情自若从容之极,来时就已落入各方女眷眼里,惹来不少小姐频频侧目。   这人看起来可不像是个疯子。   外人远远看着,这是雍容尔雅的佳公子。只是凑近来看就会发现蓝漪神色疏冷,间或心不在焉、间或不耐蹙眉,可是一点都不闲适淡定。   “怎么还不出来?”   这要不是担心小术为难不高兴,这要不是后宫轻易闯不进去,蓝漪才没耐性陪他们在这里瞎墨叽。他阴恻恻地眯起双眼:“你们该不会骗我吧?”   蓝磬面无表情地看过去,皇帝笑呵呵地直拍他肩:“一看就知你不懂得女人心,无论任何场合盛大与否隆重也罢,精心打扮盛装出席为的是争妍斗艳傲睨群芳。朕这么多年都等习惯了,你且还要多多修行。”   蓝漪默默脑补一下,摇头说:“小术不喜欢浓妆艳抹。”   “但总会有需要装扮自己的时候。”皇帝好言好语细细哄道。   蓝漪埋头思忖,心觉有理,突然有点按耐不住小期待。   不过皇后迟迟不来,这就有点小蹊跷了。皇帝摩挲下巴,唤人去凤仪宫探个究竟,以慰蓝漪蠢蠢欲动按耐不住的一颗心。   宫人刚走不久,靠外的殿门前传来阵阵抽息低呼。   内殿宽广,一开始并未引起坐在里边的众人注意,直到殿外通传的宫人细声高呼:“安宰王到!”   闻声,殿内众人俱是一愣。   不是说安宰王殿下今年留在太华园陪太后娘娘过年的么?   蓝磬直觉不妙,匆忙回首,果见蓝漪定定地望着殿门的位置,容色煞白、冷若冰霜。 第17章 琼华殿外有声   自今上登基以来,若论哪位王爷混得最好最舒坦,那必然是与今上一母同胞的嫡亲弟弟安宰王莫属。   世人皆知小王爷年少多病,打小就长在皇帝兄长的眼皮底下。兄弟出自一母同胞,血缘亲疏自不能比,再加上小王爷与今上有些年龄差距,说是皇帝把他当成半个儿子看待也毫不为过,关系亲厚绝不是其他兄弟能够比得起的。   进入暖和的殿内,池镜卸下雪白的貂绒大氅,褪去了自户外沾染而来一身寒气。他在宫人的引领之下施然来到皇帝跟前:“臣弟来迟,望陛下恕罪。”   皇帝笑着免礼,命人准备空出侧手边的位置予他:“前几日朕问你还说不来,怎的今儿突然又改变主意了?”   “臣弟去时正巧遇上贤荣太长公主。”池镜慢腾腾地落座,接过宫人递来的热茶捂手,麻木着脸说:“听闻母后约她今夜听曲,一出唱的是目连救母,还有一出打龙袍。”   皇帝:“……”   说是听戏,无非就是戳着儿子脊梁骨暗骂他没孝心么。   自从太后与皇后交恶迁去了太华园,顺带把这墙头草的皇帝儿子也一并惦记上了。夹心饼皇帝十分为难,只能委婉嘱托弟弟多去太华园陪陪太后她老人家,得空给她做点思想工作,省得儿子夹在中间日子真是万分艰难。   池镜去是去了,只不过思想工作做多了,被他老娘一并嫌弃上了。   今夜池镜一听这两出唱孝戏就知太后她老人家大过年又闹妖蛾子了,身披重任的池镜没奈何又去劝了两句,哪知太后娘娘一听立刻就变脸发脾气,还没开戏就把他给轰了出来。   于是被赶出来的池镜跑回宫里找他哥蹭饭来了:“所以臣弟来陪您吃年饭了。”   “……”   皇帝的表情一言难尽,边上的蓝相轻咳一声,接口道:“宴席未开,殿下来得正好。”   池镜冲他颌首,双目落在蓝磬身边的位置停留片刻。那桌上还残留着半杯水酒,丹红的桌布沾染一抹暗色水迹,宫人正在低头擦拭,那个座位却是空缺的。   池镜没有多作询问,淡淡敛眸转开脸去。   蓝磬暗暗与皇帝对换眼色,皇帝笑脸未变,示意稍安勿躁。   “不过,为何这个时辰还未开席?”池镜环扫一圈,原以为自己来得晚,除夕宴肯定早就开席了。哪知到场一看,这一个两个全都干巴巴候着,情况不太寻常啊。   小王爷一言道出席上竖耳倾听的众人心声,皇帝摸摸鼻梁:“这实在是……说来话长。”   这厢皇帝有话要说,说来话长,而那斯皇后的行宫却已经乱成一锅粥。   究其伊始,皇后娘娘正准备带人盛装赴宴,哪知临出门前忽感少腹满痛,面若金纸汗水涔涔,双膝颓软险些倒地。据及时赶到的太医诊治,皇后娘娘这是宫血不顺,经水不利,简而言之就叫做痛、经。   此时宫婢出入行宫忙前忙后,有的近前喂姜汤有的近前端热水。华青放下纱织帷幔,隔着飘渺透白的纱幔,蓝霓病弱的脸庞苍白憔悴,两道细眉深深蹙拢,素白指骨微微蜷缩,她紧紧抓握住陪伴床前的人儿手心。   “真是……丢死人了。”   蓝霓疼得气若游丝,连咬牙切齿都做不到,全然没了白日里的容光焕彩。   “太医说近来天气冷,您是受了寒邪才会引发腹痛,过了这一两天就会没事儿的。”花小术替她拭擦额前的汗:“你别想这么多,好好睡一觉,明天自自然然就会好起来了。”   “今日可是一年一度的除夕宫宴啊,外头不知来了多少王公大臣,还有后宫那么多等着看笑话的女人……”蓝霓苦大仇深哀声叹气,那语气大有挖个洞钻进去与世隔绝的意思:“真是丢死人了。”   花小术回握她的手,软声哄道:“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一点也不丢人的。”   皇后娘娘叹归叹,可她实在疼得没力气动弹,饶是丢脸丢出天际也只能选择放弃挣扎乖乖躺在床里休息。   虽说眉心没有松动,好在不像方才那般吓人了。适才蓝霓那难受的模样真是旁人看着都觉得疼,更别说是当事人自己了。   见她双眼闭合,花小术这才轻轻松开她的手,撩开垂帘走出来。   华青说圣上派来询问情况的宫人已经回去禀报,要不了多久皇帝就会赶至凤仪宫来。   花小术可没有面对真龙天子的心理准备,反正进宫的目的是为了引来蓝漪,她打算趁皇帝还没到之前找个地方回避回避。   华青取出一件月牙白的玉兰苏绣氅衣为她披上,温声询问:“漪少爷已随蓝相入宫来了,此时正侯在琼华殿等您。我们娘娘今夜是去不成了,花姑娘若是愿意,奴婢这就为您引路。宫宴席上有漪少爷与蓝相大人在,他们能够护您周全。”   花小术面犯难色,她不想凑那个热闹,当然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当一颗发光发亮的电灯炮。她琢磨着跟华青打商量:“能不能把你们漪少爷给请到这里来?”   “恐怕不能。”华青失笑:“如今天色已晚,寻常男子是不能踏入后宫内苑的。”   发现自己提了个蠢要求,花小术沮丧低头:“难道就没有除二者之外可以折中的办法?”   华青想了想:“今夜琼华殿举行除夕宫宴,西侧那片御苑倒是可以随意走动的。不若奴婢带您到那边的曲廊稍作等候,再进殿知会漪少爷让他出来,您看如何?”   权衡之下貌似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更好办法了,花小术碎碎点头:“嗯,劳你带路了。”   华青双目含笑:“不客气。”   *   御苑宫廊曲折蜿蜒,花小术随华青一路走来,宫中处处挂红添彩,年节氛围浓厚喜庆,饶是夜色弥漫亦不显冷清。   花小术遥望那座灯火通明的琼华殿,倏而问:“华青姐姐,不知馨艺园的白夫人今夜是否也在席上?”   “白夫人?”华青脚步一顿,微微讶然:“今年宫宴的表演奏乐确实是由白夫人操办,只不过今夜她应是留在太华园陪伴太后娘娘过年,并未出席除夕宫宴才是。”   那看来又是遇不上了,花小术心中惋惜。   华青细细看她一眼,复而抬首望向灯火璀璨的琼华宫殿:“您在这儿稍候,有事可以使唤那些守苑掌灯的小宫女,奴婢去去很快就回。”   花小术点点头,沿路都能看见这样的掌灯宫女,似乎是为今夜宫宴所安排的。一旦有不常出入宫廷或者酒醉的大人走岔了路迷失方向,她们就会为其指点方向引明正路。   如此一来,即便没有华青陪在身边,花小术也能安心独自待着。   等待的过程中她倚栏支颐,仰头望天,夜色晴朗,漫天星河璀璀。   华青说是去去就回,却去了许久迟迟未归。好在花小术穿着很是厚实,虽说户外不比室内,但也没有太冷的感觉。   在凤仪宫时,蓝霓可是变着法儿给她换新裳,又生怕冻坏了她的小身板,挑了最保暖的滚雪云锦夹绒裙,上身裹着织粉侏罗小袄,百叶兰玉翠腰束系着月下白长穗宫绦。乌亮墨发高绾,一支鎏金缠丝的菱玉簪别上青丝,流苏垂珠轻轻摇动,溢彩光华煞是迷眼。   蓝皇后说玉颜淡雅天生丽质,小姑娘家家根本无需浓妆艳抹,故而花小术略施粉黛、樱唇缀绯,小模样已是出挑不俗,十足亮眼。   红绢灯芒晕染她的双颊,羽睫轻轻颤动,花小术竖耳倾听,好像有什么熟悉的旋律自后方不远处隐隐传来,吸引了她所有心神。   “谁?”   悠扬笛声在雪夜中空灵婉转,花小术听得出神,望着声音的方向细细思忖:“……蓝大哥?”   她双手撑在廊栏上往外眺望,身子情不自禁探前想要细看究竟。可是外间夜色十分浓郁,还有灌木重重遮掩,致使她什么也无法看见。   花小术回眸看了眼不远处的掌灯宫女,复而又去看声音所在的方向,暗暗决定绕出廊道过去瞧瞧。   循着声音往前走,花小术感觉应该离得不远,稍稍走近就能听得更加清晰。昏黑的前方如梦中的云雾缭绕,只要再靠近一些即将能够拨云见月看得明朗。   迷迷糊糊的花小术正想再踏前一步,背后有个力道骤然按住她的肩,将她整个心神全部抓了回来:“你在干什么?”   花小术被扳了回身,她怔愣地盯着对方。   “怎么?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来人一如即往男子打扮,只是今日赴宴与别不同,一身打扮华贵非常,衬得桃花小脸分外明艳。她没好气地插着腰,冲花小术横眉竖眼:“我是薛滢啊。”   好好的美娇娥非要扮作男儿郎,真是可惜了她那张娇俏的脸。   花小术没记住她的名字,不过薛滢一身打扮过于个性独特,很容易让人想起她是谁:“……宁阳郡主?”   “别郡主郡主的,叫我薛滢就行了。”薛滢不耐地摆摆手:“你溜出来做什么?外面这么冷,你人这么娇娇,能受得住嘛?”   “我不娇。”花小术明白薛滢这是误会自己从宴席偷跑出来了,她没心思解释,指着声音的方向:“你听见没?”   薛滢狐疑:“听见什么?”   “笛声呀。”花小术着急了,因为薛滢的打岔她没来得及找过去,笛声已经嘎然而止,再听不见。   “笛声?”薛滢一点不淑女地掏耳朵:“你是不是耳背?笛声是从琼华殿传出来的,你跑反方向做什么?”   花小术一愣,灯火通明的琼华殿内确实传出奏乐,只是与她方才所听见的声音却是不同的。   “我说你是不是找死?皇宫内苑也敢乱跑。这地方阴气重,多的是妖魔鬼怪蛇精病,带你来的人没告诉你不要乱跑吗?”薛滢一边装神弄鬼恐吓她,一边理所当然挽住她:“正好我独个跑出来吹了阵风,心里直觉毛毛的,咱们在这碰面也算有缘,你陪我去趟茅房吧?”   “……咦?”敢情这是一个人夜里不敢上茅房,拉个同伴壮壮胆?   薛滢不由分说,生拉硬拽把傻眼的花小术拖着走,说什么也不给挣开。   就在灌木丛后不远的地方,一人捧着刚刚放下的横笛,静静等到二人伴着争辩的声音渐渐走远,这才抬首。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正前方的位置,有道身影被夜色与树荫所遮掩,直到此时方崭露而出,渐渐显现。   池镜盯着对方逐渐清晰的脸孔,平和的眉心不知不觉蹙拢起来:“你是……?”   “蓝漪?” 第18章 以后别再吹了   皇宫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无论你走到哪,无论是兜来还是又转去,这儿的每一处都是如此熟悉。瞧瞧,就连杵在廊前的掌灯宫女,衣着打扮长相站姿都跟双胞胎似的,简直跟刚刚见到的那个一毛一样……   “回郡主,奴婢就是方才给您指路的那一个。”   “……”   第无数次被人拖到这里打此经过的花小术默默瞅着被打脸的宁阳郡主,深深怀疑她是不是已经醉了。   宫女估摸也是看不下去,好言相劝:“不如就由奴婢给您带路吧?”   “不、必!”骨气铮铮的薛郡主愣是拒绝了对方的友好善意,抓起花小术的手腕昂首挺胸毅然而去。   花小术依依不舍地回望宫女,忍不住说:“别走了,我们这么瞎转总不是办法。”   薛滢回头用眼神凶她:“你是不是嫌弃我?!”   “我没嫌弃你。”花小术老老实实,实话实说:“我是怕待会走不动要靠你背,你嫌弃我。”   薛滢惊觉有理,她泄气地停下脚步,坐下来捧腮发愁:“天晓得这地方跟迷宫似的怎么转也转不出去。”   “还不是你非拉着我瞎晃荡,明明刚刚还说皇宫重地不能乱跑的。”花小术摸到她旁边的位置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捶腿,突然想到:“你该不会又想绑我吧?”   薛滢没好气地嚷嚷:“谁爱绑谁绑去,我才不干这种蠢事呢!”   “……”说得好像你没干过一样。   花小术见她确实没那个心思,这才道出不解:“我看你也不是真心去找如厕的地方,干嘛非要拉我跑得这么远?”   薛滢斜了她一眼,勾着唇呵呵:“我说你这人可真是一点自觉也没有。”   看她笑意不明、一脸玄乎。花小术实在不得其意,凑近虚心请教:“怎么说?”   花小术今日衣着精致妆容甚好,薛滢瞅着她水溜溜的求知眼睛,娇艳欲滴的粉润朱唇一启一阖,登时梗着脖子臊着脸,掐住她的腮帮子:“不许勾引我!”   “……”   但见宁阳郡主肤若雪凝玉颊馥绯,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娇嗔之色简直酥到人家骨子里。花小术不觉自己勾引人,反觉薛滢在色|诱她。   一不小心把对方的脸蛋掐出两道红印子,薛滢惊恐松手:“你可别说是我掐的啊!”   花小术茫然:“跟谁说?”   薛滢直觉跟她说话太费劲,正所谓多说多错、少说绝不会错,她索性抱头闭嘴不吱声。   花小术见她不理自己,兀自支颐望天:“不过今夜能在这里见到你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放心了。”   薛滢动作一顿,偏过脸看她。   那日薛滢被吓晕过去,后面的事都交由行事稳重的蓝相接手处理,花小术这才安心随蓝漪回了漪澜居。听说隔天薛滢就把弟弟带回家去,对方没有吵闹也没再追究,没有给蓝漪造成大麻烦,也没有给蓝家惹添新问题,花小术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能够稳稳放下。   薛滢眼里滑过一丝讽刺,她缓缓抬手,捏住花小术的下巴,迫使对方低头对上自己的眼睛:“我说……你这人该不会是白莲花吧?”   “白莲花?”花小术斟酌这个词,歪头想了想,摇头说:“我叫花小术,不是什么白莲花。”   薛滢嗤之以鼻,也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那你干嘛还这么关心我们?别忘了你那道疤可是我弟弟亲手砸出来的。”   花小术下意识摸了摸那个位置,光洁的前额有道细小的疤痕,掩在小碎发下,其实远看并不明显,只有近看才会发现。   还记得刚拆卸纱布的时候发现余留这样一道疤痕,蓝漪抓着太医的脖领非说要整什么养颜膏,险些把太医他老人家掐翘气了……   花小术迟疑着,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倒不是说担心你们,我就是怕万一你们死了,会连累我们。”比如连累她们一家,又比如连累蓝漪一家。   薛滢:“……”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许许多多是非纠葛,与人发生口角或者添惹各种麻烦,端看挨得值还是不值。若是为了这点和麻痹小事闹得满城风雨,花小术深觉很是不值。   “我爹复职在即,我不能给家里添麻烦。万一一不小心又得罪了人,给贬去更加穷乡野僻的山旮旯怎么办?”花小术正儿八经道:“京师贵人这般多,我们一家刚来京师,人生地不熟,多一个朋友等于少一个敌人。这次我帮你说好话,以后我有事还得求你帮帮我,这样彼此才能两清。你说对不对?”   “……对。”   这话真是好有道理,她竟不知该如何反驳。薛滢原以为她是傻白甜,这会儿觉得她不傻,反而市侩得紧。   “再说,”花小术声音一顿,神情飘忽:“我希望蓝大哥能够慢慢变好,不想让他再受刺激。”   薛滢默了默:“什么是他的刺激?”   闻言,花小术很有些沮丧地低头,小声嘀咕:“大概……”   “是我吧?”   *   蓝漪自黑暗阴影中缓步走出,他的五官与轮廓在明朗的夜色下逐渐清晰。他的神情清冷疏离,周身仿佛浸在冰里面,冷得毫无生气。   适才蓝漪的身型就像是融入在那片黝黑的阴影之内,池镜一时间竟丝毫没有察觉。   在认出来人是谁以后,池镜的眉头下意识就蹙拢起来。不过他很快就舒展开,仿佛方才的反应根本不曾存在:“原来你真的回了京师。”   今夜赴宴前,池镜可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这个人。   京师各方势力眼线云集,早在蓝漪所乘马车驶入城门停在蓝府门前的那一刻起,销声匿迹许多年的蓝家小国舅回京一事已经不胫而走,迅速传开。   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池镜总能够从身边各种各样的声音里面听说起这件事。显而易见,这个消息对很多人而言并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好事,对池镜而言亦是如此。   甫一进殿,池镜沿路已经听见席间不少人在喁喁私语,待见到蓝相身边有个空缺的位置,他心中已经猜出了十之八|九,登时对这顿年夜饭意兴阑珊起来。   恰好宫人来报说皇后身子不适不便出席,他皇兄匆匆开席步履如飞就跑了,池镜自没打算留下来替兄长顶酒的意思,后脚也跟着溜了出去。   池镜本意除了避酒还是避人,哪知终究还是在这里碰上了不想打交道的人。   见他不搭话,池镜也无所谓:“如若无事,本王先走了。”   在池镜转身之前,蓝漪朝他伸出手,张口说:“把那个给我。”   池镜身子微顿,注意到蓝漪的目光定在他手中的横笛上。他手里的这支横笛是很普通的青苦竹笛。不是特别名贵,胜在称手、用得习惯,音色也够清,所以一直带在身边,很多年了。   池镜并非不舍得,只是不解其意:“你要来做什么?”   蓝漪动作未变,声音又冷上几分:“给我。”   面对他命令的口吻,池镜暗暗皱眉,却没有跟他硬抬杠。他上前两步,把横笛交到蓝漪手中。   蓝漪垂眸扫去一眼,他忽地抓起那支笛子,就这么当着池镜的面摔在了地上,将完好无损的横笛摔断了一节。   原本属于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要去之后,不仅顷刻就被损坏,还是当着本人的面,池镜的脸色瞬间就冷了几分。   而这时的蓝漪却露出一抹舒心的笑,简直笑容可掬。   他没有去看地上的断笛,而是像在揶揄一个老朋友般:“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在吹笛?”   仿佛完全没有发现池镜面上的冷色,蓝漪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只有双眼滑过对方时,杀意一闪即逝:“以后别再吹了。” 第19章 你家弟媳妇儿   夜色沁人,灯火依旧。   琼华殿内歌舞升平,除夕盛筵觥筹交错,因之帝后不在,众人虽不必束手缚脚,但也不好表露得太过明显轻松。   前头刚说完太后她老人家迁去太华园自过自的新年,接着就听闻皇后娘娘凤体讳和也要缺席。爱妻心切的皇帝陛下匆匆离席赶去了凤仪宫,如今就连圣上面前最得势的小王爷也跑得没影。余下一干臣子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还有那些盘算着趁机上位的妃嫔咬帕含恨,恨那皇后一手阴谋算计使得好歹毒,就这么把皇帝给据为己有了。   如此一来,还留在席上最具权威代表性人物,便要属那默默饮酒淡定夹菜一脸事不关己的蓝相大人了。   “蓝大人倒是饮酒作乐两不耽误,难为吾辈饮之无味食不下咽,为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忧心忡忡。”   这话换作旁人口中道出,必然会被当作挑衅讽刺。只不过鸿胪寺卿龚大人平素与蓝相私交甚笃,那张嘴那个秉性他心里实在是太过清楚。   蓝磬执筷的手一顿,淡淡回道:“龚大人有心,倘若皇后娘娘知您茶饭不思如此牵挂(她的安康),定会为之感激涕零。”   龚大人苦着脸,凑近拿手肘捅他,小声嘀咕:“行行好,这话可千万别乱说。万一传到圣上耳里,就怕我三头六臂再多脑袋也不够砍的。”   “……”让你嘴贱。   道理而言,除夕宫宴本该喜气洋洋欢畅淋漓,奈何今夜太后与皇后这两大后宫巨头先后因病缺席,这时候你要是表现得喜孜孜吧,就怕有心人告你幸灾乐祸;可你若丧着脸吧,又实在对不起这样浓郁的年节气氛。   在场诸位多半都是人精,深谙个中门道世故,端看席上气氛欢庆有余热络不足便可窥探一二。   龚子昱就是吃饱撑着才敢这么撩宰相大人,然而嘴贱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这不,立刻就被对方倒打一耙了。   他摸了摸自己留了个把月的一小绺美须,调侃说:“皇后娘娘凤体讳和,你这当兄长也不晓得关心关心。莫不是真被那群女人说中,其实这是皇后娘娘的一点小计谋?”   “子昱什么时候也学那些个无知妇孺长舌八卦胡造是非?”蓝磬认真地板起脸:“皇后娘娘身为一国之母,品德高尚蕙质兰心,怎么可能为了点小打小闹的儿女私情而耽误如此重要的筵席。”   蓝相大人一惯正儿八经,不管嘴里说的是虚是实、是真还是假。龚子昱不以为然地笑:“你知我指的并非真是她们说的那种意思。”   蓝磬眉梢不动,面不改色。   他当然知道龚子昱是什么意思,太后与皇后交恶闹不和并非一年两年的事,但今年太后竟是直接搬去了太华园,就连这样的大日子都不来出席参加,可见双方关系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极其恶劣的程度。   不管是非对错是什么,无论孰是孰非,太后是长辈、是圣上的嫡亲生母,皇后与她闹得这么僵就是理亏。就算面上无人敢说一句不是,背地里总是不好听的。   皇后为了避嫌,借故缺席情有可原。   龚子昱自以为猜对了十之八|九,正沾沾自喜,蓝磬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你可能有所误会,皇后娘娘行端做正坦荡无愧,不会那么顾忌无关紧要的人那些看法与说辞。”   “……”   ‘无关紧要’的龚大人悻悻然地摸鼻梁:“你可真敢说,没见今晚霍家那伙人可劲地盯着你么?”   霍家是太后霍氏的母族,曾经也是风光无限的外戚家族,如今日渐式微,不可谓不是蓝家处处压制的结果。   蓝相宠辱不惊泰然自若:“由他去吧,本相拔群出萃卓尔不凡,是比较招人嫉妒的了。”   “……”好一个大言不惭!   龚子昱简直要被他的傲睨自若藐视众生给气笑了,偏生蓝磬说的每个字都叫人无理反驳,全是事实!他深呼吸,换个话题缓缓气:“对了,今晚你带来的人该不会真的是你老家中排行最小的那一位吧?”   提起那个不省事的弟弟,蓝相的气焰灭了一半,神情无奈:“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多年不见,你那弟弟看来变化不小。”龚子昱来了兴致,哈哈笑道:“方才你是没看见,席上多少贵女眼巴巴盯着他流口水,跟狼群里进了小绵羊似的,真是搞笑。”   确实搞笑,这要是换作从前,饶是少年翩翩姿容如玉,放眼整个京师可绝无人敢这么打他的主意。   这就不得不让人感慨时光荏苒,匆匆七年间这京师里新长成的娇娆贵女不知凡几,就那小国舅今夜甫一露脸惊艳四座的外貌气质,真真是骗死无知小姑娘哟……   龚子昱嘻笑打趣:“我看你可以骗骗一些不识旧事的朝中新贵,指不定能够趁这个机会给你们家老幺讨个媳妇过门……”   蓝磬不乐意听别人说他弟的不是,冷了脸说:“本相家务事不劳龚大人费神。”   一得瑟又踩了人家猫尾巴,龚子昱干笑一声:“开玩笑的,你家老幺连媳妇都已经带回家了,哪还看得上那些个庸脂俗粉呢。”   蓝磬眼角一抽:“你这又是打哪听来的?”   龚子昱眨眨眼:“上回怀阳侯家的小子在名品斋误伤你家弟媳被小国舅抓去扒皮拆骨关禁闭,为此怀阳侯还跑进宫去找皇上哭着要儿子来着,这事全京师的人都知道。”   蓝磬:“……”   “怀阳侯好不容易才生出这么个儿子来,确实挺招人同情的。听说他儿子已经平安无事回家了?”龚子昱摇头晃脑:“看来你家老幺真是变了不少,果然有了媳妇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想我一把年纪也不小了,家中老母成日背后编排我跟你断袖,这两年上门说亲的人越来越少,真是愁死我了……”   “……”很嫌弃跟他闹诽闻的蓝磬决定挪了个位子无视他。   龚子昱不以为意地笑笑:“话又说回来,你知不知道花一松已经回京这件事?”   “……”当然知道,他家闺女可不就正在府上借住么!   “听闻他回京头一件事就是去拜会陆太师,他该知道自己的调任函出自你的手笔吧?不来拜会你也就罢了,居然坦荡荡地跑去拜会那个老不死,真不知他存的什么心。”   “陆太师是他的恩师,回京之后前去拜会他在情在理,并无不妥。”蓝磬夹了根菜进碗了,看起来并不上心。   “其实我最看不懂的还是你,也不知你存的什么心才会把他给召回京师来。”龚子昱摩挲下巴,饶有深意道:“要知道当初咱们斗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把他给弄走的。”   蓝磬夹菜的动作停顿一下:“知人善用唯才是举,我不过是不想就此浪费贤良之才罢了。”   “……”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好吗?   龚子昱对他堂而皇之的大道理嗤之以鼻,不过也再说什么。毕竟真有心要反对的话,一开始就根本不会同意出这份调职文书。   “蓝大人虚怀若谷、豁达大度,在下很是拜服拜服。”   见他吃得又香又痛快,一整晚装矜持的龚子昱也好想撒开肚皮大快朵颐。他给蓝磬倒了杯酒,一脸狗腿:“那不知蓝相高见,圣上今夜可还会回席?”   蓝磬老神在在:“君心难测,身为臣下说不得准。”   “……”这话说与不说有何区别。   “不过,”蓝磬摇了摇杯中水酒,里面映着橘色的灯芒,以及被一圈圈涟漪所打散的他的倒影:“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第20章 年三十的礼花   “有句话你说的对。”   薛滢冷笑:“疯子可不能让他再受刺激,天晓得受了刺激会不会变得比以前更疯。”   花小术侧头看她,薛滢已经利利索索地拍膝起身,倨傲地扬了扬下巴:“走吧,找个宫女带路回去,我认栽了。”   花小术乖乖跟着站起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你们京师的人都管他叫疯子?他做了什么吗?”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薛滢不耐烦地大步大步往前走。   “我知道一些,但知之不详。”花小术亦步亦趋:“而且身边也没人肯好好给我说。”   薛滢斜了她一眼:“就你身边成日黏黏糊糊缠着那么个人在,当然没人敢给你好好说。”   花小术脚步微顿,歪头打量她:“你看起来对他有点成见?”   薛滢头冒青筋,想说当然有成见,而且还不只一点点,成见可大着呢!   那斯憋在心里的话还没说出口,这厢花小术已经温柔体贴地为她解读了:“是不是因为那天蓝大哥放狠话说要杀人把你吓到了?其实这事你也别全怪他……”   薛滢没搭腔,只是重重哼声。   “毕竟真要追究起来,”花小术微笑脸:“还不都是因为你不由分说突然绑架我。”   “……”   “你还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   “……”   “还扑得我一身雪。”   “……”   “还骂我丑。”   前面几项勉强符合事实,心虚的薛滢无言以对。可最后那条分明就是无中生有的指责,她立刻不依了:“我什么时候骂你丑了?!”   花小术埋头思索,一时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决定去掉一个字重新指控:“你还骂我。”   “……”   虽然她说的绝大部分都是事实,可薛滢为嘛觉得这么憋屈?   在薛滢整个人暴躁起来之前,花小术适时地软和态度:“你看,这世上的是非对错本就不是那么绝对的。你是出于救弟心切,而他也只是为了救我。如今彼此相安无事,以前什么恩怨一笔勾销难道不好么?”   薛滢面上的怒容稍减一些,气焰消去了一大半。她别开脸:“瞧你说的,我们怀阳侯府哪敢开罪蓝家呀,我们才是真的巴不得姓蓝的能够真的做到既往不咎一笔勾销呢。”   见她松口了,花小术一脸欣然,凑近几步与薛滢并肩走,末了还冲她笑眯眯:“就是说呀。本来就是你弟弟开的头惹出来的糟糕事,算起账来怎么着那都是你们理亏在先,我们很无辜的。”   薛滢:“……”   所以这是甩个巴掌给甜枣,给完甜枣再甩一巴掌么?姑娘你套路简直不要太深!   花小术假装没看见薛滢生闷气不想搭理人的脸:“你还没回答我呢。为什么京里的人都管他叫疯子?他做了什么?”   薛滢目视前方,不答反问:“你看他哪一点不像疯子?”   花小术缄默,薛滢扯了扯嘴角:“这不是很奇怪么?你应该早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这时候又何必再多此一问?”   “我要知道的是他的过去。”花小术抿着下唇,仿佛下定决心:“无论是好是坏,我总得去面对的。”   薛滢停下脚步,郑重其事地转过脸:“那我告诉你,你可别吓着了。”   花小术被她说得紧张起来,她攥紧袖口,碎碎点头:“嗯。”   廊道两排是崭新艳红的绢灯,照得宫廷处处火光通明。只是雪夜静谧,无声的环境下就连短促的呼吸都能听得格外清晰。   “知道蓝家小国舅最为人诟病之处是什么吗?”   凉风习习,风过影动,就连地上的人影也有些摇曳恍惚。薛滢压低声音,她的神情过于凝重,以致于花小术下意识地摒住呼吸,心跳如鼓。   花小术盯着薛滢的双唇一启一阖,听她说:“我听我爹说他曾经杀过人,杀过很多人。”   “比如说……”   薛滢的声音一颤,这个‘说’字的音也跟着颤了颤,僵硬的面容渐渐露出难以言喻的哂意,以及畏惧。   她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继续说完的意思。花小术注意到薛滢的视线越过自己落在身后,她侧了侧身,目光一垂,沿着廊道笔直看去,离她们不远的石板地面映着除她们之外的第三道斜影。   顺着影子,花小术将目光一抬,看向影子的主子……蓝漪。   “花小术,你不是说多一个朋友等于少一个敌人么?”这么冷的天,薛滢的额前却沁出了汗珠。她用力咬牙,笑得唇齿打颤:“我现在不想跟你两清了,我们交朋友吧。”   花小术狐疑地回头看她,却被薛滢按住双肩扳回身去,让她直面蓝漪。   “所以,帮我好好说话吧。”   薛滢在花小术的耳边低语,在她还没弄懂情况之下,双手突然用力、使劲一推,将花小术整个人推向蓝漪。   花小术膝盖一弯,几乎是下意识地蓝漪已经张开胸怀,眼疾手快捞住了花小术。而这时她就这么撞进蓝漪的怀里,头冒金星、七荤八素。   “后会有期!”   没等花小术缓过劲来,薛滢以一副做好事不留名的潇洒姿态,豪迈地大笑三声,留下铮铮响亮的这么四声大字,然后背过身转过脸,拍拍屁股迅速开溜。   余音未消,在蜿蜒曲折的宫廊荡了又荡。   花小术一时懵逼,怎么也没想到薛滢这人翻脸比翻书还快,转瞬的功夫就把她给卖了。   这是不是就叫做卖友求荣?   “小术……”   蓝漪的声音自头顶幽幽传来,花小术闻声仰起脑袋,就着这个半倚半抱的姿势,一眨不眨地回看他:“嗯?”   就着花小术仰头的动作,彼此的间距拉近一些。蓝漪垂眸看她,这个距离很是微妙,一双水眸这般靠近,致使他的双耳不自觉地颤了颤,脸微微发烫,说话声音都变得又轻又软:“你今天真好看。”   花小术这才发现蓝漪面上喜孜孜、脸儿红扑扑、小表情羞答答……   咦、好像哪里不对?   花小术歪头想了想,她挣开蓝漪的怀抱,让自己重新站好,再重新打量他,从上到下,然后点点头:“你今天也很好看。”   蓝漪静静地看着她,幽深的黑瞳里面映着说不尽的缱绻柔情。或许是环境的问题,那双眼里闪烁的光明灭不定,也意味不明。   “她对你说的话,你信吗?”   花小术神情顿住,盯着蓝漪没有说话。   这时的蓝漪已经敛去了原有的笑意,容色在绢灯之下,显得寡淡凄迷。   花小术心中犹疑,不确定地问:“你真的杀了人吗?”   蓝漪声音幽淡:“嗯,杀了。”   “……为什么杀人?”   蓝漪的脸上没有彷徨也没有不忍,平静得近乎凉薄:“因为他们该死。”   花小术皱了皱眉,盯着地面交织的影子不说话。   她转身大步流星走了几步,蓝漪身子骤然一颤,想要追她,却见花小术不知怎地又突然转了回来,大步走到他的跟前:“没有什么人是打娘胎出来天生就该死的。”   花小术神情隐忍,有些气闷,许久之后才化作一声短叹徐徐吐出:“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了。”   蓝漪神情滞涩,模样有些笨拙,他眸色闪动,像在眼里的点点星光化作炽热的火花,越来越亮:“……好。”   他眼里的光芒亮得不忍直视,花小术转身,这次倒是没忘示意蓝漪一起走。   不过蓝漪已经自动自觉地跟了上来,花小术侧目看他一眼,边走边说:“其实薛滢的话我并不信。如果真的杀了那么多人,你怎么可能至今一点事都没有?”   要么薛滢撒谎,要么传闻有误。前者薛滢不像在说谎,后者由始至终都不怎么靠谱。空穴来风未必事出无因,只是饶是蓝家后台再硬,天子犯法还与庶民等罪,更何况是蓝漪?   她听见蓝漪轻不可闻的一声笑,寒意袭人,幽邪诡怖:“因为就算不杀他们……他们迟早也要死。”   花小术被笑得猛打激灵,忍不住斥道:“不许这么笑!”   蓝漪不笑了,停下脚步也不动了,耷拉脑袋一脸惆怅很低落。   花小术没奈何也停了下来:“好了,大过年的,你别说了我也不问了。”   她折回去牵他的手:“走了,我不识路,不能没有你。”   蓝漪倏时喜上眉梢,抓着她的手紧了又紧。花小术想挣没挣开,也就不挣了。   两人并肩行过宫廊,途中花小术想到一件事:“对了,我本是请华青姐姐带我到琼华殿外等你,哪知一不留神就迷路了。”   花小术问他:“你见到华青姐姐了吗?是她让你出来找我的吗?”   蓝漪双目静无波澜,淡淡地笑:“嗯,见到了。”   *   今年除夕宫宴皇帝不在,宫中妃嫔了无兴致早早离去,剩下的人努力活络气氛好不容易吃完这顿饭,也都归家陪老父老母儿子媳妇过年去了。   诚如料事如神的蓝相大人所预测的,皇帝直到筵席最后都没再回来。   凤仪宫中灯火幽幽,沉睡的蓝皇后在梦中隐约听见礼花炮的声音。她缓缓睁眼,食指颤动,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一只温暖的厚掌所包裹。   皇后稍稍清醒一些,双眼迷迷糊糊地捕捉到了候在床前的一抹明黄色身影:“……皇上?”   “睡吧,是朕。”   听见熟悉的低沉嗓音,皇后困顿地重新阖上眼,白皙的侧颊轻轻蹭着软枕,容色还有些病弱憔悴,声音带着一股子浓郁的倦怠:“那么多王公大臣妃嫔贵人可都还在席上呢,你来做甚么?嫌臣妾还不够招人恨么?”   话虽如此,人却很诚实地侧身朝外拱了拱,让自己稍稍靠近对方一些,感受到皇帝身上的热源温度。   皇后感受到有人伸手为她抹开贴在侧颊的湿发,轻轻摩挲她的脸颊,一点一点描摹她的五官,搔心的痒。   “朕舍不得你。”   温柔的话语如一缕飘渺的薄烟,悄然钻进了蓝皇后的耳朵里。   皇后低低一哼,她没有睁眼,所以看不见皇帝的表情,也不想看见。   她也没有搭话,像是已经睡着了一样。只是浓密的羽睫轻颤,上面余留了一丝丝的湿意。   年三十的礼花炮震耳欲聋,路痴的薛滢好不容易找到指路宫女,指点迷路无数次的那位眼熟宫女依然如故兢兢业业守在原地,看见薛小郡主时还露出一副‘果然又来了’的了然表情。   薛滢脸皮厚,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散席之时,发酒疯的龚子昱揽着蓝磬的肩大声嚷嚷非说要去他家再喝一场,被毫不留情的蓝相大人一脚踹进他家马车,让人载回家别到处丢人现眼。   孤家寡人的蓝相大人独自归家,路过名品斋看见小王爷池镜大过年跑去拍门叫掌柜,手里拿着什么折断的乐器。   蓝磬感慨大过年扰民什么的果然有权就是任性的同时,马车已经抵达家门口。他换上常服准备到院子独酌小酒看烟花,哪知抬头望天,却见家里那头高高壮壮的大榕树上吊着个捆成蜂窝的人。   “……”   苦逼的楠木因为得罪小少爷被倒吊在树上大半宿,受尽往来下人以及同僚的无尽嘲笑,他打了个喷嚏,仔细一看发现树下站着主子,简直比看见至亲还高兴。   蓝相双手拢袖,顶着麻木脸站在树下看倒吊在树上的‘蜂窝’摇来又晃去,心情复杂地摇摇头:“也罢,下来陪我喝杯酒吧。”   楠木心情大好,胛骨一缩手脚一并,压根不需要借外力解绑就已经跳下树来,拱手领命。   而这时的蓝漪已经带着花小术乘着夜色回到花家,花爹爹和小翠花满脸惊喜,欢天喜地把人迎了进家来。   而在离花宅不远的拐角巷,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停靠在那,从马车的方向能够清晰看见花宅的大门。   “……走吧。”   环手打盹的马夫打了个激灵,将脖子从厚实的袄衣里头伸出来,利索下车去解缰绳:“诶,夫人。” 第21章 难怪这般眼熟   新年七天百官休沐,七天之后花家迎来了吏部发放的铨选文书。吏部有霍姓官员年前因犯错被下放外调,花一松接替他的位置任吏部员外郎一职,从六品上。   这对花家上下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件喜事,毕竟花一松外放多年,贬在墨凉做了十余年的地方小吏,如今调回京师能够重升六品,这已经远远高出了全家人的期许。   最重要的是从六品官的俸禄可是较之从前翻了好几倍不止,不远千里回到京师的外地消费者表示再也不用担心物价太高消费不起了!   满心欢喜的花小术一咬牙一跺脚,决定给阿爹添制几件体面的新衣裳转换一下精神面貌与形象,免得衣着过于寒酸叫人取笑了去。   因为量身订制成衣太贵,花小术打算自己买布回家熬夜赶工。这天她跑去就近的彩衣作坊挑选布料,给阿爹做的新衣裳颜色不能太暗,否则会衬得整个人不够精神;但布料花纹又不能太素,否则又显得过于质朴。   花小术挑来挑去,很发愁。市面卖的料子好坏都有,劣质的粗麻布肯定不适合的,可稍好的布料在价钱方面又实在叫人拿不下手。   最后,花小术挑了一匹银灰云雷纹的缎子,还有一匹雪青卷草纹的棉布。   店里的伙计侍候惯了有钱人,这时见她一个小姑娘挑了这么久,衣着打扮又这般朴素,心里便起了轻慢之意。故而他说是去内库取布匹,把花小术晾在堂口等了许久也不见出来。   花小术混迹市井有些年头,对方眼里的轻视又岂会看不出来?只是与人计较实在太累。   像她们这种小老百姓的生存之道便是且得且过,哪来那么多忿忿不平意气用事?今日买卖见真彰,以后换家帮衬就是。   不过早年那是墨凉不太平,她们一家又穷得响叮当,日子才过得战战兢兢紧紧巴巴。如今回到京师来,又逢阿爹升官了,也许她可以尝试换一种舒服的活法。   比如,伪装成一个称职又典型的官家小姐,乖乖待在家里做女红写写字?   花小术边等走神儿,听见隔了一条横柜对面两名正在挑布的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说话。其中一人说:“听说没有?威远侯昨儿回京来了。”   “听闻圣上大设宴赏为他洗尘,此等隆恩圣宠果非寻常人等能够匹比。”   “那是,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文有蓝磬武有乔渊,这两位可是当朝文官武将最具权威的代表,想当年京师多少姑娘盼着嫁候爷,就跟现在的蓝相大人一般炙手可热……”   边上另一名黄衣夫人笑着揶揄:“你莫不正是那其中的一个吧?”   “是又如何?”紫衣夫人轻哼一声,直言不讳:“威远侯出身尊贵、军功赫赫,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这么多年来一直深得圣上倚重,谁不想嫁予这样的好人家?就是后来他元配早逝,想给他作续弦的人可是从西华街排到迎军路,多不胜数。那可比之我家那个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强了不知几百倍呢!”   “是呀是呀。”黄衣夫人敛去揶揄的笑,讪然道:“只可惜……”   可惜什么,两位夫人都没继续说,这个话题走向也就不了了之。   “不过依我看,威远侯府的世子各方面条件都绝不逊色给他爹。我曾在太长公主的赏梅会远远见过其人,乔小世子星眉剑目仪表堂堂,学识气度皆是不凡。听闻他此次归来带了功绩,听我家那口子说昨日还受到圣上的大力褒赏。如今只是年纪还轻,假以时日必有一番作为……”   “而且我听说威远侯府家教极严,乔世子的私生活甚是检点。”紫衣夫人笑执她手:“你家娴姐儿今年不是及笄嘛?想来顺昌伯府的嫡女配这门亲事,不算高攀。”   “瞧你说的,我家娴儿要是能有这福气可就好了。”黄衣夫人先是笑着承迎,随即露出苦恼之色:“只是那丫头自除夕宫宴回来以后成日浑浑痴痴,非说喜欢那……唉!不提也罢。”   紫衣夫人眼珠一转,压低声音:“你说的那人,莫不是……”   两位夫人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花小术听不清晰,也就没再仔细去听。   这时她的右手边来了一位老妇,老妇人探手想要拿柜台上的色样板,只是中间隔着花小术够不着,花小术便顺手替她递了过来。老妇人细看她的眉眼,颌首道谢:“多谢你了,小姑娘。”   花小术摆手示意不必谢,坐在一旁看她动作缓慢地翻阅色板。   这名老妇人鬓发灰白,眼尾布着细纹,看上去有些年纪,却不会显得过于苍老。她的衣着打扮并不奢华,身边也没有随行婢子,但从举止之间所流露出来的素养可以分辩得出,这可不像是个寻常家庭出身的老妇人。   花小术收回目光,正见伙计终于把她要的两匹布送来了。   一匹银灰云雷纹,还有一匹却不是雪青色的,而是绀紫色的卷草纹。花小术连忙唤住他:“小哥,我要的是雪青的卷草纹,不是绀紫的卷草纹。”   “姑娘莫怪,今年雪青色实在太热销了,内库已经没货啦,你看就用这绀紫色的卷草纹将就吧。”   伙计不以为意的语气可不是在跟她打商量,花小术眉梢一挑,也不生气,只是放下两匹布料:“那我不要了,两匹都不要,你收回去吧。”   伙计一听,登时不乐意了:“姑娘,你说要买,我才特地跑去内库给你找出来的。你现在又说不买了?你该不会是故意耍花样的吧!”   “没有啊。”花小术眨眨眼,露出无辜的表情:“我要来这两匹布是用以做新裳,银灰色的通袖宽袍儿搭雪青色的里衬我很喜欢,换了绀紫我就觉得很不搭,索性两匹都不要了。你若是介意,那我重新挑两个颜色,倘若这次你们店里还是没有,那我别无他法,唯有另寻他处找找看了。”   身旁的老妇看了过来,那伙计眉头紧拧,额穴隐隐鼓动,像是要发火。   可他却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客人发脾气,要知道现在这店里除了花小术之外,还有好几位有些身份来头的夫人在。今日他若在这里闹事,回头让掌柜知道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尤其若是让掌柜发现他偷换布匹拿去西市私卖换钱,那可就不是挨骂扣钱,而是会被直接押送官府的!   把不好卖的布强销出去有薄利分成,再把热销的布料私下转卖,能够从中捞得不少油水。这伙计小哥不是头一个这么干的,只不过他是新手,心思不够沉稳、干得不够利落、掩得也不够仔细,所以这么快露出马尾,显得进退两难。   方才他见花小术忍气吞声,满以为今日来了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却没料到居然看走眼了。他心下一合计,决定还是赶紧把人打发了,省得引起其他伙计的疑心:“行行行,你要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取,总行了吧?”   他应得太顺粹,反而让花小术觉得有古怪。不过对方已经先行妥协了,多一事便不如少一事,管他背地里藏了什么猫腻,拿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立马就走。   花小术没打算生事,身边的老妇人眸光烁烁,却不是个息事宁人的善茬子。   只见她突然伸手按住花小术,悠悠张口:“昨日来时老妪正巧看过这匹雪青色的卷草纹,方掌柜还说头两天新进了一批货,库存十分充足。怎的这才一天的功夫就已经全部销完了?”   原本见花小术神情松动,伙计心里刚舒一口气,哪知半路却杀出个多管闲事的老虔婆。   “我们店一向客源满满生意好,这雪青卷草纹又是新近热销的面料,卖得快有什么稀奇!”伙计哥儿本是撒谎心虚,这时被老妇人质问一句,反而拉长脸不高兴:“倒是你们俩,该不会是故意没事找事吧?你们莫不是打算趁机讨价还价捞便宜?我劝你们少动歪心思,恕本店不接受议价!”   花小术见伙计恼羞成怒,暗叹这桩买卖终究还是做不成了,便拉住老妇人的衣袂说:“算了,既然他说卖完了,那我另找别家就是了。”   老妇人不疾不徐地拢袖子,面上浮出浅笑:“不成,让你们方掌柜出来,老妪亲自问一问他。”   花小术愣住,而伙计小哥已经彻底变脸。   “倘若这料子真如你所言这般热销转天就卖完了,那老妪认错给你赔不是又有何妨?可如若不是,那么便是方掌柜昨日撒谎欺我……”老妇人双目如炬,精光烁烁:“又或者,是你在欺我。”   双方对峙已经引起店里其他人的注意,不仅别的伙计看见了,就连其他客人也扫过来。方才闲聊的那两名夫人不约而同往这头瞧,交头接耳私议纷纷。   这时伙计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额头青筋暴突,看得花小术欲哭无泪,生怕伙计气得全无理智就要打人,她可不想再破一次脑袋!   老妇人全无惧意,更无半分退缩,甚至还气定神闲地挑衅对方:“怎么,不敢?”   伙计目眦欲裂:“你这老虔——”   “臭小子,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一名老头喝一声打断伙计,他满额大汗掀帘而出,那模样打扮比店里的伙计要好一些,店里伙计都喊他‘方掌柜’。   不知是谁悄悄跑去通风报信,这才把掌柜给招来了。   凶神恶煞的伙计小哥一见掌柜就蔫菜了,他心知这回被抓铁定要完,事情捅出去可是会被抓去见官府的。   伙计把心一横,直接夺门跑了出去。   围观的人惊呼一声,落跑的伙计没逃成,在门口被两名突然冒出来的侍卫给架了回来。   被架回来的伙计小哥哆哆嗦嗦一脸菜色,方掌柜还不知道这是个吃里扒外的混账,忙不迭上前替他赔不是:“这是店里新来的小子,脾气大不懂事。浣嬷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但见那伙计小哥这怂样,任谁都看出来他是作贼心虚自知理亏。老妇勾了勾唇,不慌不忙地说:“方掌柜,老妪听闻你们这的雪青卷草纹布料很是热销,昨日还说刚进了一批,转眼今日就全卖完了。”   方掌柜在这行摸爬打滚几十年,年轻小子的歪门歪道自然不会不懂。他稍一琢磨,立马就能悟出个中猫腻。他面色微沉,再不像方才那样着急为得罪贵人的店里伙计说好话:“想不到鄙店竟招来这么个不老实的伙计,还让他扰了嬷嬷您的心情,实在是过意不去。”   说着,方掌柜笑脸阿谀:“这雪青卷草纹布料库里还有很多。您要是喜欢,小的立马着人多拿几匹送您……您看小店还有什么别的合乎心意,尽管开口,小的让人再给你拿多几匹。”   浣嬷嬷满意地颌首,要了几匹花小术原来点的布料,自己又随意点了几匹,统共要走了二十来匹,不贵不挑,看得方掌柜笑眼一抽一抽,心头的血一滴一滴。   末了,浣嬷嬷拉着懵懵懂懂的花小术准备走,回头扫了一眼蔫里巴叽地垂着脑袋的伙计:“不知方掌柜打算如何处置此人?”   方掌柜痛心疾首:“小的好心雇佣此人,哪知他竟如此心术不正,留来实是无用!”   浣嬷嬷淡道:“既然如此,那老妪便作主帮你将人押见官府,由官府去料理收拾。”   那伙计一听,再也控制不住气血上涌破口大骂:“你死老太婆关你屁事——”这要不是被两名牛高马大的侍卫架住,他指不定就要上手上腿了。   “瞧这嘴巴可真歹毒。”   浣嬷嬷停下正要往外走的脚步,回头嘱咐两名侍卫:“这样吧,提去官府的时候叫人先掌嘴五十,叫他学会怎么把嘴巴放干净点。”   那伙计还要叫骂,这次直接被侍卫堵住了嘴,再也骂不出声。   “等等,我们这是要去哪?”被带出彩衣作坊的花小术一头雾水,实在不太情愿随那浣嬷嬷走。   别看浣嬷嬷一介老妇,动作相当强势,力气着实不小,她握住花小术的手腕紧了紧,会心一笑:“上好的布匹府上应有尽有,姑娘随老妪来了,任您怎么挑都成。”   “……”重点不是这个好吗?   待那浣嬷嬷走了,伙计哥儿也被拖去了官府,方掌柜晦气无比地瞪向其他伙计,暗暗决定清肃内贼,重整店风。   余留在店里的客人散得七七八八,剩下两名黄衣与紫衣夫人还在交头接耳……   “难怪我说怎么这般眼熟。”   “原来是贤荣太长公主身边的浣嬷嬷。” 第22章 姑娘你且放松   花小术正在发呆,表情很放空,身子随着颠簸的马车摇晃了晃。   浣嬷嬷正坐在她的对面,原本双手拢袖闭目养神,这会儿徐徐抬眸,朝花小术看去一眼:“饿吗?”   “不饿。”花小术摇摇头。   车厢一角放着食盒,里面摆了几样酥点。其中一味叫薄片米饼,是京师地道的名小吃,形若圆盘扁薄如纸,吃起来酥酥脆脆嘎吱嘣。浣嬷嬷伸手拿了一片,然后递给花小术:“吃吧。”   “……”   花小术一脸问号地接过手,莫名其妙地多看浣嬷嬷一眼。   见她静静望着自己,花小术只好轻轻一掰,又轻又薄的米饼立刻折成两截。她正准备往嘴里放,动作一顿,很乖地把另一半薄片米饼递向浣嬷嬷:“婆婆,吃吗?”   浣嬷嬷一双黑眸烁光熠熠,定在那半片米饼上停留片刻,又往花小术脸上打转一圈:“不用,你吃。”   “哦。”花小术这才点点头,斯文地咬下一小口,声音咔嗞咔嗞。   浣嬷嬷和颜悦色:“好吃吗?”   “好吃。”花小术掏了手帕抹抹嘴。   “里面有毒。”   “……”有毒?   花小术僵着动作僵着脸,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浣嬷嬷悠然笑了:“骗你的。”   “……”好玩吗??   花小术悻悻地舔了舔唇瓣,再也没敢碰那些点心,默默往角落缩了缩。   “方才瞧你挺机灵的,怎么现在瞅着这般傻不溜丢?”浣嬷嬷权当没看见她的小动作:“不认识的人给你的东西也敢乱吃,就不怕吃坏肚子么?”   花小术讪然道:“这不是我人都已经在你车上了么?”   浣嬷嬷挑眉,言下之意既然落在她的手里那就悉听尊便?   花小术没这么丧,只是方才从彩衣布坊出来时已经听见有人谈及老妇的身份。不就是什么贤荣太长公主身边的人嘛,要是真的存有害她之心,这饼吃与不吃没有多大区别。   浣嬷嬷掸了掸袖口,好整以暇地问:“知道贤荣太长公主殿下吗?”   “……嗯,知道。”   浣嬷嬷容色稍好一些,舒眉莞尔:“你爹给你说的?”   “我爹?”花小术皱眉。   她的迟疑让浣嬷嬷慢慢敛起笑意:“那看来,不是你爹给你说的。”   见她倏时变脸,花小术心里有些忐忑,七上八下,尤其听她提及阿爹之后:“跟我爹有什么关系?”   浣嬷嬷静默片刻,自顾自地轻吁短叹:“也是,难怪。”   这人说话跟打哑谜似的,花小术云里雾里实在没听懂:“什么意思?”   浣嬷嬷摇了摇头,重新阖目:“算了。”   花小术傻眼了,浣嬷嬷就这么老僧坐禅不动如山,一路吊着她的胃口直到马车抵达公主府。   一般皇族与重臣集居之地皆是建在比邻宫墙的皇城根儿,而贤荣太长公主的府邸却建得远了许多。这地方临近京郊,环境清幽背山面水,倒是很适合颐养天年。   花小术跟随浣嬷嬷步下马车,左顾右盼,心下惴惴。她没想到公主府建在这般人迹罕至的地方,来时一路不紧张,这会儿好慌神儿怎么办?   浣嬷嬷提步上前,幽幽回看一眼:“来罢。”   “……”这一眼,真有种小生误入兰若寺,树妖姥姥在招手的即视感!   花小术眼巴巴地瞅着高挂门楣的金漆牌匾,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意料之外的是,宅邸之内的景象与门外的清冷截然不同。厚雪积檐如银妆裹素,苍劲松柏屹立庭园,两道积雪洒扫干净,往来下人容色随和,见到客人规整有礼。   浣嬷嬷带着花小术走过抄手游廊,行至与其相接的垂花门。进了内院,浣嬷嬷突然转过身来拉停花小术,伸手给她整理前襟,又抚顺褶皱的裙裳,替她将几缕垂落的青丝别于耳后。   上下打量一翻之后,浣嬷嬷这才说:“夫人面前的规距不算多,无需行叩礼,谨记乖巧恭顺一些,进门唤她老夫人即可,放轻松。”   听她这么郑重地叮嘱,花小术反而轻松不了。   见她同手同脚,浣嬷嬷面上浮现一丝笑意,没有多言。   花小术随浣嬷嬷走进正堂,打老远就已经瞧见屋里有人端坐主位。走近仔细地瞧,只见她一袭缃色的金银藤刺绣联珠纹缎袍,体态微腴,不过一点不显臃肿。   似是注意到有人来了,贤荣太长公主稍稍抬眸,不紧不慢地扫向门口的位置。   贤荣太长公主乃是太宗皇帝的嫡亲妹妹,当今圣上的嫡亲姑祖母。她与太后娘娘是多年知交,膝下儿子长进出息,富贵尊荣安享半世。   如今虽是年逾半百的知命之年,但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容色舒朗不显苍颜。   浣嬷嬷恭恭谨谨地上前:“夫人,老奴将人带到了。”   花小术紧随其后,乖乖来到太长公主跟前,学着浣嬷嬷恭恭谨谨地唤:“老夫人好。”   贤荣太长公主没有答应,而是微眯双眼,细细打量花小术。   约莫是她周身贵气慑人之极,花小术被盯得寒毛直竖,脊梁骨绷得死直死直。但见贤荣太长公主深锁的眉宇一松,倏忽拍案:“好!”   “……”好?   贤荣太长公主一笑,登时显得慈眉善目起来:“阿浣,你快看看她的眉目,是否更像松儿一些?”   “……”松儿??   浣嬷嬷恭顺地颌首:“方才老奴仔细瞧过,姑娘长得确实更像松少爷多一些。”   贤荣太长公主再一次拍案叫好,眉梢眼角全是喜色:“像爹好,自然还是像爹好。”   花小术心中一怔,这时浣嬷嬷轻咳一声,提醒说:“夫人,姑娘似乎还什么都不知道。”   贤荣太长公主笑声顿住,露出了然之色:“是了,什么也不说的确更符合他的脾性。”   她将双目转向蒙圈的花小术,细细琢磨:“我记得你的名字,你叫……小术、对,小术对吧?”   太长公主一边握着花小术的手一边抚摸她的发旋,笑眯眯道:“长得真好、真标致。”   面对这样热情如火的老人家,花小术表示很无措,眼巴巴向浣嬷嬷求救。   浣嬷嬷眼观鼻鼻观心,无视花小术的一切讯号。这时贤荣太长公主已经从重见故人之女的激动中缓过劲来,她把花小术拉到身边的位子坐,谆谆道之:“小术啊,你少不知事,加上当年你爹举家搬离京师,很多事没听说过也是情有可原。”   太长公主轻拍她的手背:“这声老夫人以后别叫了。若论辈份称谓,你应唤我一声祖母。”   花小术默了两秒,嗓子一悬,咋舌错愕:“祖、祖母?!”   只见贤荣太长公主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乖,我是你祖母。” 第23章 看见了你以后   1   贤荣太长公主托起茶盏细细品茗,秘瓷釉色纯净如冰,方山露芽芬香四溢。   太长公主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朝廷贡品,公主府的一切皆是比对宫廷深闱。饶是公主府邸建址甚远,却丝毫无碍于彰显太长公主尊贵崇高的身份地位。   这方山露芽的滋味花小术没有细品,先牛饮一口压压惊。   贤荣太长公主看她喝得又猛又急,连忙给她顺顺背,生怕花小术噎了呛着:“慢点喝,不着急。”   浣嬷嬷体贴地重新呈上一杯,花小术干瞪那杯雾气袅袅的香茗,半晌方幽幽吐出三个字:“不可能。”   虽说时隔多年再回京师,幼年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而她的确缺失过部分与某人有关的记忆,可这并不代表她好糊弄。   毕竟时隔已久,她不敢笃定地扬言说从未见过贤荣太长公主与浣嬷嬷,但是花小术能够百分百肯定地表示小时候 她的身边压根就不曾出现过名为‘祖母’的这种人物!   而且阿爹怎么就成了贤荣太长公主的儿子呢?这从根本上就已经说不通。   估且不论贤荣太长公主膝下有几个儿子,但她那声名鹊起家喻户晓的战神儿子,就连曾经身在穷乡僻野山旮旯里的花小术也听说过,不巧近来听说的频率还有点高。   威远侯之大名如雷贯耳,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姓乔,这一点花小术还是知道的。   可千万别说阿爹其实是贤荣太长公主私生的,她不信!   花小术笃定地表示,绝不信!   贤荣太长公主得知她不相信的理由之后,掩唇失笑:“傻孩子,当然不是。”   花小术反应慢半拍:“……诶?”   贤荣太长公主贞洁有名,对已故的乔老将军情深不寿至死不渝,坚贞不二至诚感天,无论是先帝生前抑或是当今圣上都不只一次对她大为褒赏。   当然,这其中并不排除是看在自己嫡亲姑母/姑祖母的这一层身份上给的面子。只不过贤荣太长公主本身在民间确实颇具声望,尤其在妇孺之间以及文人墨客之中格外突出。   倘若真有什么私生子,是不可能在天子百姓那么多人的眼皮底下作假掩饰了这么多年。更何况依太长公主历经三朝的身份地位,要想改嫁甚至包情人圈面首绝对无人敢说一句,哪会稀罕什么贞节牌坊,压根就无需做得这般迂回隐晦。   浣嬷嬷不疾不徐地解释道:“松少爷打小养在夫人膝下,如亲如故如家人,说是夫人的半个儿子亦不为过。后来花家家里没人了,夫人索性认干亲将他收作干儿子。是以论及辈分称谓,姑娘唤夫人一声祖母没错的。”   若说花家与贤荣太长公主有什么渊源,还要从她的驸马,也就是已故的乔老将军说起。   花小术的亲祖父是乔老将军麾下一员心腹将领,花家祖上血脉单薄,家中人丁很是不旺,适逢那时世道不平天下乱,花老爹整日随军在外征战沙场,家里独独剩下个奶娃娃小崽子,没有长辈关顾,只能留给奶妈下人打理。   恰好当时贤荣太长公主刚为家中喜添新丁,一时母性大发就把花家的小崽子捞过府来一并养着。   只是行军在外没年没月,花老爹把崽子留在了上司家一去经年,没能见证儿子从刚会跑的娇声娇气小奶包儿变成四处浪的熊里熊气小萝卜头,一不留神腹背中箭,就这么呜呼倒地为国捐躯。   花老爹一死,花一松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寡儿。   贤荣太长公主念及自小把他当儿子养习惯了,乔老将军又痛惜心腹大将战死沙场,索性给他上了契,让他认自个当爹妈,顺理成章多了个真儿子。   花小术听了半天,终于发现哪里不对:“那我的亲祖母呢?”   贤荣太长公主与浣嬷嬷互视一眼,浣嬷嬷淡定地替她把话说了:“你亲祖母是个境外古兰族的胡姬,怀有松少爷本就是笔糊涂帐,生完早没良心跑路了,天晓得现在还活没活着。”   “……”   相传早年境外有名的古兰族,个个妖娆妩媚擅惑人,后来被一举歼灭,理由却颇有些祸水难容的意思。   花小术以前走市井时没少听说书人浓墨重彩地谈及过,当时觉得人家特别惨,如今听说她们家居然混了古兰族的血,再联想阿爹往昔诸多招蜂引蝶的凶残事迹,竟有种恍悟真相原来如此的震撼!   花小术不禁捧腮发愁……不不不,她相貌平平,肯定没能遗传到这一点。   综上所述,花小术唤贤荣太长公主一声祖母,的确是没有错的。   只是花小术不敢唤她祖母呀,否则岂不真的乱了套?   贤荣太长公主似是注意到花小术忐忑不安的目光,她含笑回眸,神情自若地接着说:“你爹长大之后就搬回了花家祖宅去住,至于后来……因为家中发生了点事,彼此断了联系,你不知道有我这个祖母确实情有可原。”   “别看你爹平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心里很能藏事儿。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很难从他嘴巴里撬出来,有些事他不给你说,是心里有难处没法说。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毕竟……”   浣嬷嬷的一声轻咳像是无意之举,却让贤荣太长公主淡了容色,没有继续后面的话语。   “瞧我,一提起旧事越发收回不来,果真是老了。”太长公主很快重新露出笑颜,亲昵地拉着花小术询问近况,如同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慈祥老人,关切不常陪伴身边的儿孙一样。   兴许还有些缓冲不过来,花小术陪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总是有些不得劲。贤荣太长公主依然故我笑眯眯,一点也不显情绪:“这么说来家中一切还得靠你打点了,可真是辛苦了小宝贝儿。”   “……”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花小术面对太长公主的昵称变化,尤其这声‘小宝贝儿’简直听得她直起鸡皮疙瘩。   贤荣太长公主犹无自觉,状似无意地问:“那你爹这些年就不曾再讨媳妇了么?”   闻言,花小术心头一紧:“没有,阿爹不曾再娶妻。”   “哦。”太长公主淡淡应了声:“这年头什么样的人都有,要想找个真真正正的好媳妇,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以指骨轻敲了敲桌面,缓慢而有节奏,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又重新笑了起来:“其实人都一样,无论娶媳妇还是嫁良人,都需要极为慎重地考虑与选择。”   花小术眼皮一跳,果不其然,太长公主接下来的问题就绕到了她身上:“小术今年有十八了吧?十八放在京师不小咯,可许了人家没有?你爹是个缺心眼的,你身边又没了母亲担待,定没能好好安排亲事吧?”   花小术张了张嘴:“我不……”   “不想嫁是不是?”贤荣太长公主笑得花枝乱颤:“小姑娘家家都喜欢把这种话挂在嘴边,家中长辈听着逗乐窝心,知道孩子不舍得家,嘴上再多的嫌弃心里其实还是欢喜得紧。”   “可人啊,总要相个好好夫家、找个疼惜自己的郎君才行。”贤荣太长公主语气悠悠,仿佛神思飘远:“否则就算日子过得再舒坦,你总会觉得寡淡如水,像是少了点什么,浑身都不自在。”   花小术默了默:“其实……”   “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贤荣太长公主又一次抢了话头,她轻拍花小术的手背,语重心长道:“以后有祖母在,婚姻大事不用操心。哪怕我已经年老无用,只要还有我活着的一天,只要威远侯府还撑着,祖母就能给你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   这话听着略为耳熟,曾几何时好像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这种话,这不得不让花小术感慨血缘传承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其实贤荣太长公主实在是太谦逊了,依她毋庸置疑的宗室地位,站在皇帝面前那都是昂着脑袋说话的,哪有人敢说她年老无用?   依其言下之意,就算真实的花家一穷二白很落魄,花爹官阶只有区区六品不够高,可如若将贤荣太长公主以及威远侯府换算作花小术的娘家靠山,那么给她相门富贵好人家绝对是绰绰有余。   换作一般人,能与贤荣太长公主乃至威远侯府攀亲带故,绝对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儿,简直不能更心动。可花小术不同,不仅只是她本身的情况有所不同,还是因为她的整个家庭情况都与别不同。   所以花小术不得不拒绝对方的盛情美意:“不用了,真的不用。”   她踌躇片刻,下定决心说出来:“其实,我已经心有所属了。”   2   远远传来清脆的铜铃声,一辆马车渐渐驶来,徐徐停靠在公主府的大门前。   这是京官以及贵族所使用的车辇,车辆规格不低、装饰华而不奢,车衡缚轭上还装有铜铃。车停铃静,一抹俏丽红影率先掀帘,蹦蹦跳跳跃下马车。   “娘亲,快点快点。”   一名举止娴雅的华美贵妇手挽罗纱随后下车,她眉目温柔,声音中含着笑意:“你慢点儿,仔细脚下……”   话音刚落,一身红的小姑娘就险些被雪给绊着,好彩门丁帮手扶她一把,这才不至于在门口直接来个脸扑地。红衣小姑娘倒是眼眨不眨,一站稳又呼咻呼咻像阵风地往府邸蹿了进去。   贵妇人摇头失笑,刚要提步往门内去,双眼不由自主扫向一边,正见对面不远的树下栓着一辆马车。   她若有所思,暗暗蹙眉……   *   此时正厅里面,贤荣太长公主静静盯着花小术,被对方拂了好意也不着恼,只是幽幽一叹:“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   花小术原以为贤荣太长公主会追问不舍,可她却没有。   如此一来,似乎隐隐已经验证了她心中的一个猜测。   打从花小术见到贤荣太长公主至今,太长公主所表现的是一位长者对离别多年儿孙辈的关怀备至与友善亲昵。当然这并无不妥,只是方才两人交谈之时,贤荣太长公主对她所提到的近况却显得很陌生。为什么会觉到陌生呢?依阿爹的性子,见过贤荣太长公主不可能一点近况都不提,难道阿爹不曾见过太长公主吗?   总不可能,太长公主是越过阿爹直接找上她的吧?   如果贤荣太长公主的目的是为认亲,论情份阿爹是太长公主养育多年的干儿子,而自己只是个素未谋面的干孙女,亲疏之间到底还是隔着一层。   要么太长公主其实已经找过阿爹,但阿爹什么事也没有说。要么太长公主根本没有找过阿爹,而是直接越过他找上自己。可如果贤荣太长公主真的是越过阿爹直接找上她的,那认亲的目的就显得不那么简单纯粹了。   贤荣太长公主仿佛顷刻间忘记了原话题,适才明明还对花小术的亲事十分上心,而今听闻过她已经心有所属之后却一点追问的意思也没有,前后的态度差异很奇怪。   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早年两家就已经断了联系,为什么贤荣太长公主现在却要差遣浣嬷嬷把她带到这里?   花小术暗暗留了个心眼,而贤荣太长公主已经絮叨叨地给她讲起一些经年往事。比如她与乔老将军的陈年旧事,又比如有关阿爹与威远侯的年少往事,甚或是这些年来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你乔阿爷长年在外征战沙场,他人死得早,留下我俩孤儿寡母的,有时候瞧着这乔家血脉落在我手里变得这般子嗣单薄,这心里呀总是有些过意不去。”忆起从前,太长公主神情变得很是寂寥。   一旁的浣嬷嬷轻拍她的肩膀安抚,太长公主这才稍稍缓和一些:“到了吾儿这一辈,原本我是指望他能够为乔家开枝散叶多生几个,哪知儿媳妇身子羸弱,勉强留下一子一女就给撒手人寰了。”   说着,太长公主端庄从容的脸上闪过一丝懊恼与愤慨:“他愿意再娶自然是好的,就是不愿意娶,我这当母亲的也绝不会勉强他。可他娶便娶了,非要娶那——”   不得己浣嬷嬷再咳一声:“夫人。”   太长公主静默片刻,瞥过一眨不眨瞅着她的花小术,面色微霁:“说起来,我有个孙女啊,比你小上几岁,长得分外俏丽、性子娇憨可人,从前她总是闹着不要哥哥要姐姐,如今知道我给她找了个真姐姐,心里一定很欢喜。”   “……”   花小术突然有些坐不住,直觉想跑。   可太长公主非要拉着她家长里短,花小术只好频频看天色,打算找准机会借故告辞。   莫奈何天不从人愿,一阵跶跶跶的狂奔脚步由远而近,人未到声先至:“祖母、祖母!”   无辜的门板咣地一下撞开了,一抹红影喜孜孜兴冲冲地蹬门而入:“祖母,娆娆来看您啦……”   说话的声音嘎然而止,室里户外陷入一片沉寂。   那俏娇可人的小姑娘梳着乖巧的丫髻,玉兰珠花别在发上,一身团蝶百花的海棠红袄裙衬得肤若白雪,灵眸水盈忽闪忽闪,充斥着天真浪漫、无忧无虑。   乔娆娆木楞楞地眨眨眼,杵在门口仿佛刹那间被定住了一般。她话都说不顺溜,张了张口、情难自禁,滴溜溜的水眸真成了一汪水,哇一声扑向花小术:“小术姐姐我好想你呜嗷嗷嗷嗷——”   花小术被她撞得胸脯疼,好不容易稳住脚跟不让自己连她一齐倒。   乔小千金年芳十三、不,过完年十四了,咋看之下身娇体软易推倒,倾国倾城美人胚,只不过安静的时候像朵欲语还羞的白兰花,一张口就成了熊盖天下的霸王花,妥妥破功。   花小术与乔娆娆的孽缘、不,姐妹情,还得从乔家兄妹千里迢迢从京师跑去墨凉办案兼游山玩水给说起。   也不知该说这对兄妹命带凶煞还是倒霉催,别人正正经经办案子,间或还能闲适游山玩水,那都不至于像他们那样三天两头身犯险境,好几次险些小命不保。   不巧花小术曾陪他们搭过一次小命,简直说多都是泪,还是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花家与乔家就是一段说不清理还乱的不解之缘。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无论兜来转去怎么绕,最后总是能缠在了一起……   就比如现在。   贤荣太长公主掩唇轻笑,作不省心地嫌弃状:“瞧这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出门一趟更野了是不是?过完年多长一岁啦,眼看就是要及笄嫁人的大姑娘了,半点闺家小姐的模样都没有可怎么成?”   花小术眉梢一挑,无论是贤荣太长公主还是浣嬷嬷,她们对自己与乔娆娆的熟识竟全然不感到惊讶么?   乔娆娆被自家祖母这么一调侃,满脸窘地把泪花眨回去,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像哪里不对:“奇怪,小术姐姐怎么会在这里?”   “瞧你一口一个姐姐唤得真亲切。”贤荣太长公主冲乔娆娆招了招手,牵过她说:“这是祖母的干儿子、也就是你爹爹的契兄、你花大伯的女儿花小术,你唤姐姐没错儿。”   “……”花大伯。   面对这个升级版的称呼,花小术偷瞄乔娆娆,她一脸深受打击的天崩地裂,颤颤巍巍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想当初乔娆娆在墨凉偶遇花爹,那是一见倾心再见动情,第三面已经铁定决心给花小术当后妈了。可惜造化弄人,乔娆娆不仅没法给花小术当后妈,还得管她曾经发誓非君不嫁的如意郎君叫花、大、伯!   可想而之那颗粉嫩粉嫩少女初心如遭雷劈碎落满地,简直长泪湿澿可歌可泣。   乔娆娆还没能从伤心欲绝的石化中恢复,贤荣太长公主自顾自拉着花小术说话儿:“我原也不知道你们一家这些年居然是待在了墨凉。墨凉那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没想到就这么巧去年我这两个孙儿孙女去了一趟墨凉,竟意外得逢故人,实在是难能可贵的缘份。”   是呀,谁说不是呢。   面对她的感慨万千,花小术默默点了点头。   贤荣太长公主心情大好,拉着两个孩子一左一右陪伴身边,颇有种儿孙满堂的欢愉感。一直静侯身边的浣嬷嬷突然问:“小小姐是独自一人来到公主府的?”   乔娆娆沮丧地垂着脑袋,漫不经心地说:“不啊,娘亲和我一起来的。”   花小术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贤荣太长公主不疾不徐地问:“那怎么不见她一同进来?”   听她这么一问,乔娆娆下意识扭头看向门口的位置:“对哦,娘亲怎么还没有进来?”她埋头想了想,自告奋勇地起身:“我出去找找她。”   贤荣太长公主凉凉地笑了笑,笑声有些阴阳怪调:“府里有的是下人,她又不是什么小孩子,还能迷路了不成?莫不是存心不想见我这恶婆婆,索性装模作样不出现——”   这话才刚说完,门外就来了声巧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您是儿媳的好婆婆,敬您爱您还来不及,又怎会存心不愿见您呢?”   门外有人施然而来,正是与乔娆娆乘车同行的华美贵妇。   她妆容不艳装束不俗,端庄含蓄、娴静婉约,似乎丝毫没有因之太长公主的恶言而着恼,卸下暗花细丝的云霞锦毛斗篷来到近前,嫣然一笑:“方才儿媳见门外停放着一辆马车,便多看了一眼,也不知府上来的是什么访客,生怕儿媳一来会扰了您的心情,这才晚到片刻,您可千万别恼了儿媳才好。”   乔娆娆唰地一下站起来,蹭蹭蹭地跑向妇人:“是呀是呀,祖母您就别怪娘亲了。”   美妇双目含着柔情,轻轻抚摸乔娆娆的发丝。   虽说只是无心之举,但乔娆娆就这么离开太长公主的身边,与那女人站在一块,登时就像中间隔了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贤荣太长公主面色微沉,原来的喜气洋洋瞬间扫去过半:“那看来可真是老身怪罪你了。”   侯夫人如同没有看见她的面色不豫,一双美目淡淡环扫一圈,徐徐落在了一个人的身上。   花小术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侯夫人若无其事地扫去一眼,很快便将目光收回,露出歉意的笑:“儿媳鲜少与京中夫人打交道,也不知这位贵客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乔娆娆听她提及花小术,立刻自告奋勇地积极介绍:“娘亲,这是我给你提过的小术姐姐。”   妇人低头看她,与方才的淡然不同,眼神多了几分柔和:“哦?这就是你成日挂在嘴边那位在墨凉很照顾你的小术姐姐?”   “对呀,小术姐姐比我们早了好些日子出发离开墨凉,我好久没见到她了,怪想念的。”说着,乔娆娆不忘冲花小术憨然一笑。只不过这时花小术垂首不知想些什么,并未注意到乔娆娆正朝自己露出笑脸。   侯夫人笑着刮了下她的巧鼻:“就你这磨人的小淘气鬼,也不知给别人惹来多少麻烦。以前便算了,以后可莫要再给人家添麻烦了,知道吗?”   乔娆娆悻悻地摸摸鼻梁:“哦。”   贤荣太长公主静静捧杯饮茶,倏忽一笑:“都是自己人,哪有什么麻不麻烦的说法,说出来岂不就见外了么。”   侯夫人闻声一顿,乔娆娆挠挠脑袋,一边给她娘科普一边苦着脸扁着嘴问:“娘亲,祖母说小术姐姐是她干孙女,我还有个契大伯。你说爹爹什么时候认的契兄?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   侯夫人颦蹙眉头,没有说话,复而又去看贤荣太长公主。贤荣太长公主老神在在,听见乔娆娆的疑问还搭了把腔:“怎么?我们松儿你又不是没见过,莫非柳君已经把他给忘了么?”   3   乔娆娆眨了眨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咯咯笑道:“祖母又糊涂了,娘亲闺名叫君柳儿,不叫什么柳君。”   毕竟是自己打小宠着惯着的亲孙女,贤荣太长公主被她说了声糊涂也没生气,她轻拍自己的脑门说:“瞧我这记性,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了。”   乔娆娆一听,又蹭蹭蹭跑过去拉着她的手:“不老不老一点也不老,你看这里的褶皱少了一根,别不信,这说明祖母越活越年轻了呢。”   这话旁人听了指不准她是在说好话还是黑对方,偏偏贤荣太长公主就受落,握住她嫩白的小手说:“乖孙女说的话,祖母自然是信的。”   贤荣太长公主一句话把孙女引了过去,并且还把人家的手牢牢抓的掌心不给走了,唯有乔娆娆还傻兮兮没察觉。   侯夫人淡淡回道:“原来这是大伯家的姑娘呀。他们一家早年搬离了京师,与我们多年不曾再有建交,小辈们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的。”   听见就连母亲也认证了,乔娆娆彻彻底底垮下脸,再也没法自欺欺人了。   “早年那是失了联络,如今他们一家回京来了,又与我们重新联系,今后彼此合该多多走动才是。”贤荣太长公主淡然嘱咐:“正所谓男主外女主内,渊儿平日诸事傍身、公务极是繁忙。你身为侯府里的女主人,内务家事理应由你替他多多打点,没事也多与京里的诸位夫人来往走动,省得人家说我们威远侯府不通世故、特立独行。”   侯夫人低眉敛目,福身点头:“儿媳明白。”   显然贤荣太长公主并不满意她的这个儿媳,面对她的时候全然没了方才面对两个孙女时的喜不自禁。   浣嬷嬷甚懂察颜观色,一见她露出意兴阑珊之态,立刻就张口说:“夫人今日兴致好,老奴没敢打搅您。只不过王太医说您身子虚,坐聊不能忘时,不若还是由老奴扶你回寝屋歇一歇吧?”   贤荣太长公主没有拒绝,她回头看向花小术:“适才听阿浣说你去彩衣作坊采买布匹,打算给你爹做新裳?”   花小术颌首:“是。”   “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好孩子。”贤荣太长公主眉目舒朗:“我记得年前圣上赐下几匹云锦,还有太后送的织锦缎,就让阿浣带你挑几匹回去吧。你爹今登吏部员外郎一职,就当是我这老母亲的一点点心意。”   听她这么说,花小术也就没好多作推拒:“那改日小术给你裁件云锦小袄,手艺不好,您可别见怪。”   贤荣太长公主听了哪有不高兴的:“好,祖母高兴还来不及,岂会见怪。”   乔娆娆一听也说要,侯夫人忙打断她:“你这孩子又来了,就知道给人瞎添乱……”   “不碍事。”花小术摇了摇头:“既然娆娆是我的妹妹,那我这姐姐的理当给她做点什么。反正布料肯定有多,不差多做这一件的功夫。”   乔娆娆素来孩子心态,一听有新衣裳就觉得很高兴,围着花小术直打转:“小术姐姐你放心,你给我做什么样的我都喜欢,我保准天天都穿。”   花小术乐了:“这可不成,总得换洗不是?”   乔娆娆埋头苦思:“那我隔天隔天换着穿。”   花小术想了想,还是决定给乔娆娆裁件小背心吧,省得别人见多了还以为她就一件衣服呢。   贤荣太长公主喜欢极了这种其乐融融的气氛,一时又有点不想走了。这边侯夫人对乔娆娆说:“娆娆陪祖母回寝屋吧,你刚回来,还没能跟你祖母好好说会儿话呢。”   乔娆娆闻声,立刻乖乖过去扶她老人家。贤荣太长公主无可奈何,只得吩咐浣嬷嬷记得带花小术去库房。   花小术随浣嬷嬷离开之时,不禁重新回头看去一眼。   只见侯夫人独自立在屋中,似乎正面朝外,只是户外光影夺目,怎么也看不清屋内人的脸孔。   花小术的心有点发酸,她匆匆别开脸,垂下脑袋,掩去了浮于容颜挥抹不去的无尽伤感。   可想而之,太长公主府里的无一不是好东西,她库房里存的都是贡锦,那颜色那花纹五花八门,直看得花小术眼花缭乱,索性由着浣嬷嬷帮她挑。   浣嬷嬷简直眼刁得不行,信手一匹那都是极贵极精细,花小术捧在手心,不禁有点抖。   离开公主府重新回到家时,艳阳高挂,撒在周身暖洋洋,花小术有种重见天日的鲜活感,竟觉恍若隔世。   她在门口发了好一会儿呆,抬步跨过门槛,甫一进门,听见院子里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   “不对不对,这个姜不是叫你捣碎,是叫你用拍的,拿刀横着用力拍!”   “哎哟!洗菜的水你怎么能一并倒进去呐!”   “辣椒放这么多你这是吃辣椒还是吃菜呀喂——!”   “……”紧接着不知发生什么事,院子里传来一连串高低起浮延绵不断的喷嚏声,花小术心道这要是在做吃的她可能不会有食欲。   走近一瞧,伙房门前架着张桌,案板上雪白雪白,不知道还当刚下完一场雪。   桌上摆了几个碗盆,其中有绞碎的肉末,有还没切开的大白菜,以及一坨红辣椒。一人正撸着袖子擀面皮,一人正在切辣椒,还有一人在帮倒忙……   不说阿爹和小翠花,竟连蓝漪也在。   “小姐回来了!”   小翠花一喊,另外两双眼睛齐刷刷地飞了过来。   蓝漪双目发亮,喜不自禁地迎上来。他脸上毛发全沾了白面粉,整个少白头似的。花小术视线一低,注意到他手里还抓着一颗湿漉漉的大白菜,怎么看怎么觉得喜感,花小术扑哧一下忍不住笑了。   蓝漪意识到不对,赶紧甩了下脑袋拿袖抹脸,试图维持他来时一派飘逸出尘的模样与姿态,可惜为时已晚。   但是这并不影响蓝漪的好心情:“你回来了。”   “嗯。”花小术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凌乱的桌子:“你……在帮忙包饺子?”   蓝漪露齿一笑:“花叔说你上街买布去了,我就想着在这儿等等你……顺便帮他们的忙。”   是的,说好要今天要包饺子吃的,但是花小术上街买布迟迟未归,包饺子缺乏主力军,花爹和小翠花简直手忙脚乱。   适逢蓝漪上门来了,便主动答应留下来帮个忙。   食指不沾阳春水的蓝家小少爷虽然曾经有过煲汤经历,然而作为一个会把萝卜当人参拿来炖烫还犹无自知的食材盲人,他的厨艺始终还是长进不了。   这不,本来已经够乱了,他居然更添乱,简直愁死了花爹和小翠花了!   好在花家掌勺的民生大厨终于回来了!   换作平时,花小术瞧见家里乱哄哄一定很糟心,可今天她却意外地和颜悦色,卸了披风放下布料,利利索索地洗手帮忙。   有花大厨的倾情加盟,乱七八糟的一顿饭终于能够步上正轨,有条不紊地循序渐进起来。   忙添乱的蓝漪死活不肯迈开腿,非要留下来给花小术打下手。无奈之下,花小术只得让去他混馅料调口味。   蓝漪乖乖抱着个碗盆,一边拿着筷子不专心地搅拌,一边偷瞄了瞄身边的花小术。   “小术……”   “嗯?”   “你刚刚怎么不开心了?”   花小术包饺子的手一顿,露出讶异之色:“这你都看出来了?”   蓝漪听说她真不开心,埋头假装很努力地拌馅料,含糊道:“你是不是嫌我来这里给你添乱了?”   花小术细细看他一眼,慢慢垂下眼帘:“一点也不。”   “……真的?”   即使不去抬头看,花小术也一样能够感受到蓝漪的喜不自禁。仿佛无形中他的脑袋上已经竖起了两只耳朵,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背后使劲摇晃。   眼看手里的元宝饺子渐渐成形,花小术的唇边噙起一抹笑,重新抬眸,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本来心里有些不开心,不过看见你以后就变好了。”   这一刻蓝漪的双眼摒射出了璀璨的光,情意浓浓,闪闪发亮。   他说:“嗯,这就好。”   嗯,花小术也在心里想,这样就好。 第24章 一戳就陷下来   饺子形状有好有怪,有的中间突起两遍翘,形若偃月又像元宝,十足的精致小巧玲珑可爱;而有的则是奇形怪状的歪瓜裂枣,饺子皮没捏紧,还露馅儿了。   不过蒸饺出笼热气腾腾,鲜香扑鼻弥漫屋中,着实令人食指大动。   晚上吃饺子的时候气氛好兴致高,花爹开了壶酒拉蓝漪一起喝。花小术和小翠花在一旁上饺子,她刚从厨房拿着蘸酱走出来,就见阿爹不知什么时候又开了一壶,无奈道:“阿爹,你可别把人灌醉了。”   蓝漪表示扛得住:“没事,一两壶酒还醉不倒我。”   “就是。”花爹哈哈笑着一把揽过他的肩:“小漪能喝,酒量好着呢。”   从前蓝漪就是花爹的好酒伴,因为只有外人来的时候花小术才没法约束他喝酒,故而一逮着机会花爹就得寸进尺,非要喝个痛快才肯罢休。   花小术不放心,过去放蘸酱碟时小声冲蓝漪嘀咕:“悠着点。”   蓝漪冲她咧嘴笑笑,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某种程度而言,他自己也是一枚彻头彻尾的酒鬼。   花小术拿他俩没辙,只好寻着旁边的位子坐下来边吃饺子边监督。   “对了,小术。”花爹爹一口一个元宝饺子,边吃边问:“你今天买布怎么去了这么久?”   花小术咬了口饺子,低头含糊道:“京师的布坊花样品种都太多了,我挑得眼花缭乱,一时忘了时间。”   “其实哪里用这么讲究,花钱买布还不如省着加菜呢。”花爹爹这几年也是穷惯了,洗白褪色的衣服照穿无误,最要紧的还是一家子吃饱不饿。   亏得他穿啥都能自带一股倜傥风流,花小术实在无法想象阿爹换了身行头之后杀伤力有多大,突然不太想给他裁新衣服了怎么办?   “你要什么样的布料跟我说不就得了。”财大气粗的蓝大金主在一旁插嘴。   “没事,我已经买好了。”花小术就怕蓝漪说这句话,依他的秉性绝逼像太长公主那样拿御赐的贡锦给她挑,虽说京师不少富贵人家多多少少也在用,但放在她们家却不合适,太张扬了。   蓝漪轻咳一声,含蓄地说:“那什么……我觉得只是做两身衣裳的话,布料肯定还有多的。”   花小术眨眨眼,默默心算了下:“确实有多,不过我打算给小翠花也做几身。”   “……”   “再做两身托回墨凉给大哥和翠竹。”   蓝漪低头不吱声,默默往嘴里塞饺子。   花小术有些好笑地看他塞得嘴巴鼓鼓的:“还想给你也做几身。”   “那怎么好意思。”蓝漪背脊一直,口嫌体正直地放下筷子,蠢蠢欲动地问:“要量身吗?”   花小术摇头:“现在不量。”   蓝漪虽然惋惜,却不妨碍他满心期待:“什么时候需要量身,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好。”花小术舒眉,爽快地点了点头。   她手上除了两匹彩衣布坊挑的布,还有五匹公主府带回来的贡锦,足够给家里每个人都做上好几身新衣裳了。只不过公主府的贡锦太贵重,她不敢乱用,除了答应给太长公主和乔娆娆做的,兴许还能给蓝漪做多几身,由他来穿绝不会显得突兀。   喜滋滋的蓝漪不知道自己是用来消耗布料的,其实就算知道也无所谓,只要是小术亲手给他做的,再粗糙的油麻布衣他也照穿不误。   天色渐晚,花宅统共就三间房,三个人住刚刚好,没多余地方收留别人。就算花家好客想留,也实在没地儿借蓝漪住。   花小术送蓝漪出门,顺便给他包了一盒饺子回家,说是给他哥带的。   蓝漪一脸微笑地接过,很顺溜地满口答应。花小术见他答得这么顺粹,立刻就补上一句:“不能偷吃,不许阳奉阴违。”   就是这么打算的蓝漪垮着脸,半晌才憋出一句:“……其实我哥不爱吃饺子。”   “那算了。”花小术伸手就想要回来,蓝漪连忙护着食盒倒退一步:“给我不成么?”   花小术不明就里:“你要是还想吃,我再给你准备一份便是。”   蓝漪皱了皱眉,像是斟酌思考了很久,终于郑重地点点头。   蓝漪的举动有些莫名其妙,让花小术很是捉摸不透。   见他这般坚持,花小术又回厨房装好一份食盒送出来递给他:“晚上不够吃吗?”   蓝漪摇摇头,动作小心地捧着两份食盒:“以前,你不都是这么给张定仕准备的么?”   花小术愣了愣。   张定仕是她曾有婚约的未婚夫,从前张花两家隔得近,他又孤家寡人自己住,花小术没少给他送吃的。因之这事她还没少给大哥数落过,蓝漪也是知道的,有时候夜路黑还曾陪她去送过。只是到了后来……   后来的张定仕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把她给刮醒了。   从前的蓝漪什么都不会说,可是每当花小术蓦然想起回头看一眼的时候,就会发现这个人总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乖乖地等着她。   从前没觉得,现在只稍一回想,就觉得心像团团软软的棉花,一戳就陷了下来。   “食盒装的没有新鲜出锅的好吃。”   花小术指着蓝漪怀里的食盒,认真地对他说:“以后你想吃什么尽管跟我说,我给你现做,现做的才好吃。”   蓝漪也认真地想了想,弯起了嘴角,星眸烁烁:“也对。”   花爹透过支摘窗往外瞄,只见小两口站在门口不知嘀咕些什么,模样可浓情蜜意了。他抱着壶小酒飘飘然,正感慨年轻就是好,耳边听见小翠花在屋里咋咋呼呼地叫:“老爷,小姐买了好多好漂亮的布。”   “我瞧瞧。”花爹闻言,兴冲冲地掀帘进屋。   小翠花摸着滑溜溜的缎面,乐颠颠道:“哇,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面料,摸起来好滑好软。”   花一松盯着一卷卷布料,皱起了眉头。   近来各家屋檐积雪渐融,隐隐有些回暖迹象,预示着离开春已然不远了。花小术送走蓝漪之后,不禁仰头望月,再过两天就是上元节了。   她刚返回屋中,眼尖地注意到阿爹偷偷摸摸又想开酒喝,立刻插起腰来喝止他:“阿爹!”   花爹抖了两抖,手里刚开封的酒溢出几滴,撒在了地上。他干笑一声:“小术呀,不陪小漪多说几句,这么快就进来了?”   花小术气呼呼地夺了他爹的酒:“晚上开了八壶,这都第九壶了!不准再喝了!”   “一壶不过二两,这酒又淡,压根不够劲呀。”花爹可怜兮兮地咂巴嘴。   “那也不行,酒多伤身。”花小术很有原则的,说不给死活不给,封回去带进自己的屋里放着,省得放在阿爹眼皮底下招惦记。   花爹悻悻然摸鼻梁,眼巴巴看她把酒往自己屋里头搬:“小术呀,跟你说件事。”   花小术进进出出,不甚上心地应了声:“什么事?”   “刚刚我瞧了眼你屋里头的那些布……”   花小术脚步一顿,扭头看爹,方才的气焰消减了大半:“呃,你看见了?”   花爹咧了咧嘴:“看见了好几匹咱们家买不起的贡锦。”   花小术杵在原地沉默片刻,停下手里搬酒的活儿,找了张椅子在阿爹身边坐下。   “阿爹。”   花小术不喜欢拐弯抹嘴,可有些事却实在没法直白地开口:“小时候的事我有些记不清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我们家在京师是不是别的亲人?”   花爹泰然自若:“有呀。”   花小术追问:“谁?”   花爹展颜一笑:“就你今天到的这位。”   花小术微愕:“你知道我今天见到太长公主了?!”   这话一说完,花小术就明白自己这是被阿爹给套话了。他摩挲下巴,若有所思道:“原来真的是老太太,她找你做什么?”   花小术有些懊恼,不过也没打算再隐瞒,一五一十把今天的事给阿爹全说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悄悄打量阿爹的神色。他看上去很平静,既没有因为与多年未见身份尊贵的养母重新取得联系而感到激动,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满或不愉快的情绪波动。   待花小术全盘托出之后,花爹唯一关心的是:“娆娆没跟她瞎胡说吧?”   乔娆娆那股子犟脾气花家一家子都领教过,花爹可真怕她一个意气用事跑到老太太面前说什么非君不嫁,那可就糗大了。   花小术摇摇头,没说乔娆娆听见‘花大伯’三个字已经石化得傻掉了。   花爹拍拍胸口压压惊,不过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你得空多给娆娆说两句,省得她钻牛角尖走不出来。”   “嗯。”花小术也叹。   以前还在墨凉的时候,她们以为只要乔娆娆回了京师,两地相隔十万八千里,再多的心思不肯断迟早也得被迫断,哪成想她们一家紧接着也回了京师。   所以说,彼此两家真的说不清理还乱。   “阿爹,你说太长公主怎会无端端跑来找我呢?”花小术心中惴惴。早前就有怀疑,如今阿爹的反应已经完全验证了她的猜测。   太长公主真的是越过阿爹来找她的,可这是因为什么?   “不是无端。”   花爹默了默:“老太太素来行事目的性极强,不可能无端把你找过去。”   “你近期注意点,我看她肯定很快会再来找你。” 第25章 微妙的三人组   花小术原来只是不安,听阿爹这么说完以后,更觉太长公主居心叵测得好厉害,不敢出门了怎么办?   花一松拍拍闺女的肩:“哈哈哈,老太太虽然性子刁钻又恶劣,为人蛮横还霸道,不过没你想象的那么坏。”   “……”这话像是在安慰人吗?   花小术抖了抖:“要不我还是把那些贡锦还回去吧?”   “人家白给的干嘛不要?她不是说给儿子的小心意嘛?我接受了。”花爹托腮琢磨,有滋有味地说:“你说要不我们拿去卖了换钱吧?这一两匹可值不少钱,然后我们再去馥满楼吃一顿。上次好些菜太贵了不敢点啊,还有那儿的春雪酿可馋人了,这回一定要试一试!”   “……”果然还是应该还回去的。   她快愁死了,满不在乎的阿爹就只惦记着吃的喝的!花小术没好气地瞅着一脸乐观向上的阿爹:“阿爹,你真是太长公主的养子么?”   花一松神情微妙,轻咳一声:“都是些过去的事了。”   “那你不打算去见见她?”   “见她?”花一松苦恼地想了想,释然一笑:“还是别了,老太太恼死我了,她老人家自尊心这么强,不会想见我的。”   虽是听他这么说,可花小术却想到白天太长公主提及的那些陈年旧事以及小时候的阿爹,也许太长公主并没有阿爹说的那么恼恨他呢?   花爹话音一轻,偷瞄闺女儿,小心翼翼地问:“对了,你今天在那里……没遇上什么别的人吧?”   花小术双唇嚅动,本想说些什么,临时又改变了主意:“没有。”   花爹眉头一松,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太明显,兴冲冲说是给贪吃的小翠花报喜讯就跑了出去。花小术张了张嘴,最终也没能叫住他。   她不知应不应该告诉阿爹自己的确见到娘亲的事情,虽然那人无论是看见她还是听见她的名字根本就不为所动,甚至毫无反应,冷漠得凉薄寡情。   花小术不说,只是因为在想要说出口的那一瞬恍惚忆起了当日阿爹在小面摊前婉拒乔娆娆时说的那番话,以及说出那番话时脸上所浮现出来的淡淡柔情。   这让她一时间无法确定,阿爹对娘亲是否真的从来都没有情。   *   月影西斜,蓝漪乘车回到家中,一进门风风火火直奔他哥的书房,气势如虹地把门给狠狠踹了开。   亏得蓝磬大老远听见声音及时收笔,否则被他这么震一震、抓笔的手再抖一抖,可就得毁了他耗费整晚心血所书写的一纸文章了。   蓝磬老神在在地将笔搁下,慢腾腾地掀起纸来晾了晾:“回来了?”   蓝漪淡淡应声:“嗯,回来了。”   没等墨干,一盒饺子重重落下,愣生生垫在蓝磬的那张布满墨字的宣纸上,还把纸给撕拉出了一个口子。蓝漪连披风也不解,直接搬来圈椅在他哥对面坐下,然后往蓝馨手里塞筷子:“吃吧。”   “……”   面对他那篇未能幸免于难的心血文章,蓝磬握着筷子不想吃饺子,想吃人。   可是面对这个素来令他无可奈何的亲弟弟,蓝磬不得不含恨咽血,无力地夹起饺子往嘴里塞、狠狠嚼。   蓝漪没头没脑地问:“好吃吗?”   虽然已经咽下第三只饺子,可蓝磬压根没仔细品味嘴里的饺子是什么味道。这时候被弟弟问住了,他只得仔细又尝一口:“……还不错,就是有点咸。”   蓝漪撇嘴:“我调的。”   蓝磬立马正经八百地改口说:“不过我口味重,就喜欢吃这么咸的。”说着,他还夸了人家面皮擀得厚薄适中,馅料鲜香汤汁丰厚,简直是他人生中吃过最鲜最美味的一顿饺子了。   虽然晚饭吃得有点撑,可蓝磬依然很努力地把一盒的饺子全吃完了。   蓝漪满意了,三两口把自己的饺子也吃完:“吃完这一顿,以后你别吃饺子了。”   正在擦嘴的蓝磬一脸莫名:“……??”   蓝漪顾左右而言他:“我跟小术说你不爱吃饺子,我不能骗她。”   “……”所以这是一个弟弟要求兄长以后戒饺子的合适理由吗??   蓝磬命人进屋沏茶,茶香缕缕,稍稍令人得以心神松驰,不那么沉痛。他按揉眉心:“小漪,你过来,大哥有话问你。”   “可是我困了。”蓝漪懒洋洋地打呵欠。   蓝磬按握扶手作势起身:“那敢情好,今夜我俩兄弟和衣而眠,正好来个畅所欲谈……”   “……你还是赶紧说吧。”   蓝磬好整以暇地把屁股重新贴回圈椅上:“听说你在墨凉赚得了不少钱。”   在短短数年间蚕食鲸吞了对方的过半的经济产业链,并最终成功撂倒了当地经济垄断的商业巨头,那赚得可不是一点半点,简直可以说是盆满钵满了。   “谁说的?楠木?”蓝漪托着腮,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那他有没有告诉你,我这些年处心积虑遍埋线铒在眼看就要能够得到收成的时候,你们一道调令文书下来招走了花家的人,逼得我不得不抛下这耗费整整七年所建立的所有心血部署回到京师这个地方来,简直糟心得不得了?”   蓝磬不以为意:“难不成你真打算在墨凉待一辈子,一辈子都不回来了?”   “有何不可?”蓝漪声音一扬,他细细回味,透着一股淡淡的憧憬:“墨凉挺好的,我这几年都过得挺好的。只要小术想,我可以陪她永远留在墨凉。”   蓝磬的声音不愠不火,打断了蓝漪心中的那份憧憬:“可她还是选择回来了。”   他的话让蓝漪慢慢敛去容色。   花小术可以选择不回来的,就像她哥一样留在墨凉。但她没有,她决心重回故地,所以无论蓝漪多么不愿意,却依然还是随着她的脚步回到了这座拥有太多过去的都城。   “她为什么会想回来?难道不都是你们引导的吗?”蓝漪抓着圈形的扶手,无意识地收缩力道,幽幽双眸滑过眼前之人,摒视出一丝恼恨的火光:“就像当初她们为什么会走?不也都是你们一手促成的吗?”   蓝磬终于忍不住皱起眉头:“小漪……”   蓝漪向后倚靠圈背,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盯着蓝磬,倏忽一笑:“我这次回来,发现你们都还是老样子,喜欢拿人当棋子耍。”   “从前倒也罢,可我现在不乐意了。”   他慢慢眯眼:“别把主意打我头上来,花家的人你们谁也不许碰。”   *   正月十五这一天,家家户户都会给孩子们做彩纸花灯,模样各异七彩缤纷。   日暮未尽繁灯未起,街市两道已被长灯占据。   听闻晚上有花灯巡游,各种各样的植物灯、动物灯打头,中间展示各色灯楼,后引气势恢弘的龙灯作尾,打从东门一路游到南门,整整环城一绕。   另外还有天灯放水灯游,猜灯谜引烟花,每年这个时候整个都城光明如昼,锦绣交辉万人空巷。   蓝相早早进宫伴驾去了,蓝漪不爱去,把人送走之后扭头就去了花家,顺便蹭了一顿饭,吃了好几碗小术做的元宵,肚子一时撑得有些坐不住,暗戳戳哄小术陪他一起出门赏灯赏月赏烟花去。   花小术爽快地满口答应了,然后拉上阿爹和小翠花两颗无敌大灯泡一起出门。   花爹爹的背脊阵阵生凉,亏得小翠花这没眼力见儿的毫无所觉,他抹了把汗,埋头寻思找借口推托,门口传来啪嗒一声,有什么掉地了。   众人齐刷刷看去,只见许久未见的陆林西造访花家,正木愣愣地立在门前,一张俊颜忽黑忽白,双色调和之下竟也觉得挺和谐。他颤巍巍地指向在这个花家唯二的外人蓝漪:“蓝蓝蓝……”   蓝漪压根不记得这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路人甲是谁,但他对无端出现在花家的一切外人都充满了敌意。他面沉如水,语气不善:“你谁?”   面对突如其来的不友善,素行耿直的陆林西不高兴了:“我是——”   花爹如遇至亲,双眼大亮:“狗蛋!”   “……”   花爹捞起掉地上的一盒元宵,亲亲热热地拉着陆林西:“送元宵来了?有心有心。今日可是元宵佳节,身为学生自当亲去陆府拜会老师他老人家才是!”   说着,他捞起一脸傻的小翠花和一脸懵的陆林西:“小漪过门即是客,小术你好好陪陪他,我们跟你狗蛋哥哥过陆府一趟。”   陆林西一听要留下花小术和姓蓝的单独相处,嚯地一下挣开花爹不走了:“不,我留下来陪小术!”   “……”孩子,何苦跟自己过不去?   花爹瞅着这傻子简直一言难尽,偏生陆林西犹无自知,蹭到小术身边瞪蓝漪,作一副防疯犬犯病的架势:“小术你别怕,有事我会保护你。”   花小术没来得及表达内心想法,蓝漪斜睨他一眼:“小术有我护着,只怕你没什么用武之地。”   “哈?!”陆林西已经在撸袖子了:“臭小子,敢不敢出来比试比试!”   蓝漪凉凉地说:“信不信我一弹指就能撂倒你?”   陆林西气笑了,他对自己的身手还是很有自信的:“就凭你?”   他才刚说完,蓝漪已经有动作了,惊得陆林西立刻作出防范——结果蓝漪摸了半天,从袖里摸了粒碎银,捏在手里掂了掂,半晌也没下一步动作。   花小术一脸愁:“你别乱来。”   蓝漪回以一笑:“好。”   陆林西有些莫名,但也不敢立刻松懈防范。   就在他一颗心七上八下之时,蓝漪突然抬眸,黝黑瞳仁撞进遂不及防的陆林西眼里。   紧接着有什么咻地一声,陆林西惊觉没看清,头顶忽闻一声‘咔嚓’,一大坨积雪随即哗啦啦地当头落下。   “……”   傻在原地的陆林西顶着满头白雪和断枝,乍看像半个雪人。   “噗——”   小翠花指着他哈哈大笑,被忍笑的花爹赶紧捂住嘴。   蓝漪拢袖别开脸:“我可手下留情了。”   陆林西慢吞吞把自个从雪里挖出来,抹了把脸拍会儿头,深吸一口气,好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雕虫小技。”   蓝漪冷笑:“有本事你来。”   陆林西当场就要上真本事,蓝漪作势就要来个你死我活,默默旁观的花小术木然幽叹,对阿爹说:“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去拜会陆师公吧。”   “……!!”   结果,没良心的阿爹还是只带着小翠花跑了,留下两看两相厌的蓝漪和陆林西,以及被夹在中间的花小术。   面对臭着脸的左右两大护法,花小术直犯头疼。她迫切需要来点什么缓和一下当前气氛微妙的三人组,于是一行三人就这么巧合地在半路偶遇了咬着糖葫芦、手执兔子灯的薛滢薛小郡主。   据事后薛小郡主本人自述,当时偶遇这三人的一刹那,她的内心其实是崩溃的…… 第26章 花灯巡游之乱   薛滢很后悔。   她不该出来赏月观灯凑热闹,她就应该乖乖待在家里吃元宵,然后早早盖棉被一觉睡到天光,那就啥事也没有了。   可惜没有重来,在被花小术强行逮进微妙三人组里面成为尴尬的第四人之后,薛滢苦逼了。   此时的她正和花小术并肩走在前头,后面跟着两道视线戳得她背脊疼,薛滢嘴里含着半颗蘸糖的山楂果,含糊地和花小术咬耳朵:“丫头,你不能这么害我呀。”   花小术侧目看她:“年三十那天是谁说我们是朋友的?”   “……”   花小术微笑脸:“然后转眼就卖友求荣了?”   “……得。”   薛滢欲哭无泪,她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才会招惹上这些人。   跟在两人之后的陆林西托腮疑惑:“小术什么时候跟宁阳郡主混得这么熟了?”   见无人回应,陆林西奇怪地扭头瞥向身旁的人。蓝漪目视前方,周身散发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气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看上去似乎已经完全无视了陆林西。   见他不搭理自己,自讨没趣的陆林西只好闭嘴,不过偶尔双眼会不动声色地瞄过去打量他。   对于这个传闻中的人物,说不好奇当然是不可能的。   七八年前的陆林西也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毛头小鬼,如同很多年龄相近的孩子一样曾被家中长辈叮嘱勒令,见到这位蓝家小国舅一定要避而远之,轻易不可靠近他。   那时的蓝漪已经是街知巷闻、家喻户晓的存在,可真正见过他的人却并不多。很多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不过在陆林西的记忆里,直到蓝漪销声匿迹之前,却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   那一年安宁王府在一夕之间满门被屠,当时陆林西有个交好的小伙伴曾心系安宁王的嫡次女,忽闻意中人噩耗,哭得差点没有背过气,为此几人结伴偷偷溜去封禁的王府打算一探究竟。   尽管当时一行人还没翻过墙就已经被逮着赶了出去,不过陆林西却在那面墙头瞧见了一个人。   后来听同行的小伙伴提及,陆林西才知道那人正是传闻中的小国舅蓝漪。   听说安宁王府发生命案的当夜,官兵在事发当地抓了蓝漪。私底下很多人都说这事是蓝漪干的,可谁也没法解释上百号人是怎么在一夕之间被他屠尽。   当然,谣传只是个谣传。安宁王府的灭门惨案被定为反贼作乱,蓝漪自始至终啥事也没有,时至今日依旧逍遥在外。   只是自此之后,这事成了一个禁忌的话题,再无人敢主动提及。而蓝漪的存在也变得更加令人忌讳,常常被人们所畏惧和远离。   陆林西从前对家里的叮嘱并不上心,认为很大程度上这是外间的流言蜚语夸大其词,一个只有十来岁的小鬼能有什么大能耐大本事让人闻风丧胆、敬而远之?   直到那一次在墙头后面与蓝漪打过照面之后,陆林西心底才隐隐对这个人生起了抵触之意,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毛骨悚然缠绕在年少的他心底深处,在未来许多个年头中久久挥之不去。   不过那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陆林西耸肩环手撇撇嘴,好歹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总不至于一辈子都活在那点小小的童年阴影之中吧?   更何况今天接触过蓝漪之后,陆林西心觉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危险嘛,兴许从前的一切都只是他多虑而己?   这么想着,陆林西撇开成见,自来熟地和蓝漪套话:“喂,我听说你把薛浔狠狠收拾一顿了?那小子已经好久不曾出来见人了,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回蓝漪终于有点反应了,他不紧不慢地斜去一眼,似笑非笑:“这个问题,你何不去问他姐?”   这不是怕触了人家霉头招惹对方不愉快嘛?陆林西朝薛滢那儿多看一眼,不过眼看薛滢面对蓝漪神情自若面色如常,说不定两家私下已经达成什么不为外人道之的协议了呢?   某种程度而言,陆林西已经真相了。   人们往往更喜欢挑软柿子捏,走前头的薛滢忍无可忍,她不敢招惹蓝漪,于是去凶陆林西:“看什么看,不准看!”   陆林西:“……”   这厢蓝漪神情恹恹,眼看碍事的人来了一个接一个,原本盘算着今夜灯前月下与小术携手游赏培养感情的好计划全泡汤了,他心情很不爽。   尤其薛滢来了以后,小术压根都不回头瞧瞧他。   薛滢冷不丁打了个寒噤,戳了戳花小术的手臂:“需要我帮忙吗?”   花小术反问:“帮什么忙?”   薛滢挤眉弄眼:“帮你把姓陆的那个傻小子引开。”   花小术往后偷瞄,陆林西正在左顾右盼看灯市,倒是蓝漪期期艾艾地立刻迎上她的目光。花小术忙收回视线,思忖道:“怎么做?”   薛滢嘿嘿一笑,双眼闪过丝丝狡诈的精光……   市售的各色彩灯比普通老百姓自己做的自然更漂亮好看,蓝漪给小术买了只小巧精致的兔子灯,然后把她自制的荷花灯给抢了过去。陆林西气得牙痒痒,自己也买了只一模一样的兔子灯,说要跟小术凑成对。   蓝漪一听当场黑脸,阴恻恻横过薛滢。迫于威胁的薛滢只得又去抢了陆林西的兔子灯,然后把自己那只模样不太一样的兔子灯换给他,非说要和小术凑姐妹灯,蓝漪这才面色好转一些。   陆林西被抢了灯以后却不高兴了,他直觉这是蓝漪指使的,一双眼从薛滢转到蓝漪身上,隐隐嗅出那么点狼狈为奸的味道,暗暗把两人一并提防上了。   这时远远听见观灯人潮喧闹沸腾起来,原来是花灯巡游开始了。   两旁挤满了围观群众,无一不在探头张望。只见街道两边楼与楼之间悬挂彩索灯笼交叉纵横,逐渐迎来了星星点点的眩目火光。   巡游队伍列成并三排,打头是驾马的骑兵,骏马不疾不徐地向前缓行,背后紧随而来的灯火齐齐整整,仔细看去,一位位姑娘体态婀娜,灯火映着她们的脸庞,个个娇颜如花。她们手中提着彩灯徐徐前行,从生肖灯到百卉灯,工艺精妙形色各异,看得人应接不暇、叹慨连天。   观看的人太多,拥拥挤挤太过热闹,蓝漪没怎么仔细看巡游,无时无刻不挨着小术,生怕一个不留神和小术走散了。   百兽花卉之后,再次引来高呼连连。从这头看去,远远可见纸灯高筑如楼,彩绸束竿镶珠带翠,辉煌灯景延绵而来。花小术正看得入神,忽闻薛滢在她耳边低语:“待会给你们脱身的机会,记得挨紧姓蓝的赶紧跑。”   花小术一颗心悬了起来:“你别乱来。”   薛滢冲她打眼色:“不会有事的。”   花小术有点紧张,她偏头去看,陆林西全副心神都落在花灯巡游上,不时拍掌叫好,看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她又看向蓝漪,蓝漪倒是很快注意到她的目光,并且主动回以一笑。   这抹笑让花小术安心一些,不过这里人太多了,谁也不能保证没有意外。花小术正想去抓蓝漪的手,那边传来两声惨叫——   陆林西被人一推,笔直撞上站在最前方维持秩序的卫兵后脑勺。虎背熊腰的卫兵捂着脑后,阴恻恻往回瞪,陆林西可就尴尬了。   好在他衣着光鲜公子范,卫兵忌惮他的来头没敢打人,加上陆林西使劲给他赔不是,这才勉强将事拂过去。   可怜陆林西灰头土脸往回挤,一不留神踩了无数只脚,引发无数抱怨,骂声一片。一名抱着娃娃的妇人刚骂完,想去抓手边的另一个,却不想伸手摸空,她这才愕然惊觉另一个孩子没了……   “我的狗蛋——”   陆林西下意识扭头,刚想问一句‘谁叫我’,妇人已经哭闹着扑向四周的人索问她的小孩,把他的脸都挤变形了。   拥挤的人群渐渐变得抱怨连天骂声更响,有卫兵跑来维持秩序。不远一名中年男人脸色微变,抱着怀里沉睡的孩子匆匆往外挤,哪知他走得急冲撞了人,对方往腰间没摸不着钱袋,掐嗓大喊有贼抓贼,把卫兵的注意力全引了过去。   拐娃中年人见势不好拔腿就跑,偷钱的贼心下一虚拔腿也跑,卫兵一看不对立刻就追,摩肩接踵的人群顷刻混乱失序,登时场面乱糟糟,人声中混杂着小孩的哭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叫骂。   薛滢整个傻眼了,她没想到这个连锁反应如此惊人!满脸心虚的她也打算趁乱跑,哪知还没迈开腿,肩膀就被人一把擒住。   她扭头一看,只见陆林西虎脸黑漆漆,一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架势……   薛滢暗叫一声惨,面上强装镇静:“你干嘛?”   陆林西咬牙切齿:“我才问你要干嘛!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推我干嘛?!”   “我哪有?”薛滢努力装无辜。   陆林西才不信,拎着她要算账。薛滢一见不妙立刻抱着脑袋嗷嗷叫:“人都走散啦,你还有心思打人!”   陆林西愣住,这才察觉身边少了两个人。但他没傻到被转移注意力,反而彻底明白了薛滢的用意:“你故意推我,就是为了分散我们的?!”   “……”既然已经明白了,何苦再问。   陆林西气不打一处来,他就知道薛滢跟蓝漪是一伙的,当即扭头就要去找人。薛滢连忙跟上,不时苦口婆心说:“我说你就别管她们啦,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陆林西不耐烦她:“你懂个屁!”   薛滢嗤笑一声,也不恼:“我是不懂啊,明眼人都瞧出来花小术更在意姓蓝的疯子,你上赶着招人嫌做什么?”   陆林西没好气:“你也知道那是一个疯子!”   “那又如何?”薛滢不以为意:“她愿意舍身取义牺牲小我,我不过顺水推舟成全大我。”   陆林西停下脚步,回头瞪她:“你什么意思!”   “这么浅显易懂你还没听懂?”薛滢掏掏耳朵,冲他扯嗓:“姓蓝的疯子只有在她面前才不疯,要是没了那丫头,铁定才叫真的疯!”   陆林西眉心深拢,忽而视线一抬,像是越过她看着什么。   薛滢有种不妙的预感,她一点一点往回看,果见一人站在背后不远的地方定定望着她们,面无表情,寒若冰霜。   蓝漪冷声道:“小术不见了。” 第27章 青泔桥上的人   花小术本就担心走散了,这才想去拉蓝漪的手,哪知道没拉着就出事了。她小身板挤不过人,掂起脚尖也瞧不见谁,期间还被仓皇逃跑的人贩子撞了胳膊,等她再抬头看,人已经被挤出外围去了。   懵圈的花小术眼看围观群众人满为患乱糟糟,实在不想再往里头挤回去了。   “姑娘,买水灯吗?”   花小术视线一低,离她不远有个小地摊,地上覆着一层土黄色的麻布,上面摆放了几只纸制水灯。做工很粗劣,纸面只写了几个简单的毛笔字,歪歪扭扭,有的多一横、有的少一点,足见文化水平实在不高。   小摊子的主人是个佝偻着腰的年迈老妪,怀里抱着个熟睡的孩子,小脸被凌乱的发丝凌乱掩盖,看不清是丫头还是小男孩。老妪双眼不太好使,她缓缓眨了眨,复而又问:“姑娘,买水灯吗?”   花小术回过神来,屈膝蹲下与她平视:“买。”   闻言,老妪嘴角一咧,脸上的褶纹皱得更深更深。   花小术挑了两只水灯,一个‘安’字宝盖头少了一点,一个宁字下面多了两横,不过她全当没看见,利落地付了钱。   老妪显得很高兴,还主动替花小术指了路,告诉她前面不远有座青泔桥,人们都喜欢在桥下河放水灯。   花小术本不想走太远,奈何实在盛情难却,她只好捧着水灯往青泔桥走过去。   亏得青泔桥没多远,往回看还能瞧见人山人海的围观群众以及未走完的花灯巡游。只是多数的人都挤在前头看巡游去了,河堤附近则相显得人少了许多。   与那边闹哄哄的场面相比,这边则多了股幽静祥宁。花小术环望一圈,零稀几人都是为了放水灯来的,桥下的青泔河道甚宽,河上飘荡着好几盏灯,沿着流水往下游而去,如同黑夜中的点点繁星,使得整片河面波光闪闪,水色粼粼。   花小术刚想往河阶下去,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身上压根就没带点火的工具,这可愁了。   好在附近不是只她一人,花小术左顾右盼,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找人借火折子。   可走了一半,她忽而停下脚步,侧首望天。   月上桥头,有人于拱桥上方背光而立,他的衣袂在清风中飘飞,随着而来的清亮声音悠扬传开,熟悉非常。   花小术容色恍惚,鬼使神差一如年三十的那个夜晚,止不住步伐循声而去。   明月清辉之下的那道背影仿佛在银光流泄下熠熠生辉,在双目企及的咫尺距离,只稍伸手即能抓住——   而她也确实伸手抓住了。   在感受到手中真实的触感之际,花小术猛地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真的已经抓住了那人的衣裳一角。   而对方也因为她的动作身型停顿,笛音随即嘎然而止。   花小术一点点抬眸,对上徐徐转过来的那张面孔。   对方的羽睫如被月辉镀上一层薄光,衣袂飘然的月下模样皎然若仙。   这一眼隐约熟悉,花小术不觉哑然。   对方低垂眼帘,细看她的眉目,迟缓张口——   “我记得你。”   *   “你听我说,我的本意真的是为了帮你们甩掉姓陆那个缠人精的呀。”   苦恼的薛滢跟在蓝漪背后苦口婆心一遍遍解释,生怕他误会自己故意捣乱分散他和花小术,那可就真的冤大了。   明明她都已经叮嘱过花小术挨紧蓝漪了,哪知那傻丫头这样都能走丢呢?!   “要知道咱们可是同一条战线的盟友,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嗷!”薛滢压根没发现前方的蓝漪遂不及防刹止步伐,整张脸直接撞上他硬邦邦的脊梁骨,疼得她怀疑鼻梁要断了!!!   薛滢捂住受伤的鼻子,疼得泪花都飙出来了。若不是对方不好惹,她简直要破口骂娘!   只不过她酝酿了一肚子的脏话压根没有机会爆出来,薛滢双目触及蓝漪的侧颜,他的神情异常阴冷,扭曲狰狞得近乎歇斯底里,仿佛在他胸中一股庞大的怒焰顷刻将要焚烧他的躯壳,冲破他的胸膛吞噬世间所有——   薛滢惧怕地后退一步,一个字也没敢嘣出来。   她心惊胆颤地朝蓝漪目光所及之处看去,青泔桥上可见两道人影,一个是花小术,还有一个……   是安宰王池镜。   *   池镜不动声色地打量这位突然从背后抓住他后襟的姑娘,由于姿势不太方便,他不得不出声提醒对方:“劳烦姑娘松一松手。”   经他一提,花小术窘了,忙不迭松手:“抱歉。”   池镜并不为意,他若有所思道:“你是那位陆二公子身边的姑娘,我记得曾在仙茗居见过你。”   花小术微怔,这才彻底确信原来自己寻寻觅觅了许久的笛声主人,其实是这位早有一面之缘的小王爷。   当日她在仙茗居听过他吹的曲子,不怪乎后来每当听见他的笛声,总有一种异常微妙的熟悉感……   可这种熟悉的感觉又似乎并不是从仙茗居开始的。   没等她理出头绪,花小术后知后觉想起对方还有一层十分尊重的皇族身份,登时整个人都不好:“呃、民女无意冒犯王爷,更无意打断您的雅兴。只是方才忽闻笛音,一时没忍不住就……”   “无碍。”虽说被人扰了兴致,不过池镜身为堂堂一国王爷,总不至于连半点容人气度也没有,更何况人家是位斯文有礼的小姑娘。他摩挲手中的横笛:“当日你在仙茗居识破曲中弊端,可见姑娘也是同道中人罢。”   当日仙茗居楼上一声轻呼引起池镜的注意,虽说陆林西很快出来打圆场,不过池镜心里清楚明白那声疑惑是出自楼上没有现身的另外一个人。   只是既然对方无意现身,那池镜也没必要去捅破隔在彼此之间的那层薄纸。   花小术摇头:“不,我不懂笛子。”   闻言,池镜露出不太确信的疑惑之色。   花小术解释:“只是当日你吹出来的那首曲子是我十分熟悉的一首乐曲,因此才会分辩出个中缺音之处。”   池镜舒眉:“姑娘对音律很敏感。”   其实当时缺音的部分被他圆润地填补了空缺,不仔细听分辩不太出来。就好比当时在场有好些人虽懂音律但也同样没有听出来,她却一下子就发现了。   “不是我敏感。”花小术哂然一笑:“只是你吹奏曲子的感觉与我的一位朋友十分相似。”   话及此,花小术不禁露出一丝困惑与茫然。   “其实我已经不只一次听见你的笛声。”她看着池镜,恍惚出神:“可每一次听见的时候,我总会以为……”   “是他在夜里吹奏着这首熟悉的‘解语花’。”   *   “等等……”   “喂、我说你等等我呀……”   元宵佳节热闹非凡,走到哪处处都是人山人海。   蓝漪走在前头无视路人,好几次把不知名路人撞得趔趄引来好些漫骂,还是薛滢焦头烂额给他赔的不是。结果刚赔完不是,又听见一声哎哟,又不知撞上了谁。   “你怎么走路的,踩到我家姑娘了!”   可肇事之人笔直走了,视若无睹闻若未闻,薛滢赶忙蹿出来往小丫鬟手里塞银子:“那人就是个傻子,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来来来,拿着给你家小姐买猪蹄补补形。”   未等小丫鬟开骂,薛滢忙又追着蓝漪跑了。   小丫鬟拿着银子收也不是砸也不是,简直气不打一处:“小姐,你看怎么有这种人啊!”   “别说了,雪雁。”   “如无记错,那位是怀阳侯府的宁阳郡主。”一旁的小姐以帕掩唇,她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水灵的双瞳闪动:“至于另外一位……”   此时的薛滢实在累得半死,眼看离蓝漪只有几步之遥,却怎么也追不上。   她原本揣出门的鼓鼓钱袋干瘪不说,还要受这等的窝囊气,登时心头阵阵无名火起,暴起撂竿子不干了:“我说你个傻子好端端跑什么鬼啊——!”   说他是傻子,薛滢真觉得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逼!   她实在是无法理解,蓝漪不是心心念念找花小术吗?眼看人就在青泔桥上,他不该欢天喜地撒开脚丫扑过去,调头就跑是什么情况?!   莫非他这是忌惮安宰王爷池镜的尊贵身份,所以不敢贸然上前与之抗衡??   倘若真是这样,薛滢只想说真是看错他了!   “我说你跑啥?你跑啥呀?!”薛滢大声嚷嚷:“就因为你这一落跑,花小术要是被小王爷给勾走了,我看你上哪哭去!”   蓝漪的脚步遂不及防地停下,气冲冲的薛滢再次刹不住脚撞鼻梁,痛得她哭爹骂娘——   可下一秒,薛滢却哑然失声。   现在的他与方才青泔河旁的他简直判若两人,就像是真的换了个人、换了魂魄一般。   只见蓝漪神情木然,一瞬不瞬地目视前方。可他双目失神,幽黯无光,无论四周灯火多么璀璨都根本映不进去。   往昔他的容颜好似一枚无暇的冰玉,冷则冷矣,却从不像这一刻看上去那么地……空,那么地无措以及绝望。   一滴透明如晶的液体无知无觉,悄无声息地潸然滑落面颊。   薛滢傻傻地仰着脑袋,呆呆地看着蓝漪,以及他的眼泪。   心在这一刻骤然失速,刺刺麻麻的酸楚自喉间逐渐溢开,弥漫着她的整个胸腔。 第28章 那个人很危险   花小术眉梢微动,似有所感地往回看,可青泔桥畔行人零稀,一眼望去即已了然。   “怎么了?”   见她神色茫然,池镜也朝四周环扫一眼,却不见有任何奇怪的异常。   花小术抱着水灯:“花灯巡游结束了吗?”   池镜眺去一眼,巨型龙灯正徐徐摇摆缓缓而过:“还没有,不过金龙灯一过就差不多了。”   花小术往远眺,同样看见那颗光芒璀璨的硕大龙头:“我得回去了。”   百兽花卉过后是层层叠叠的高筑灯楼,因为重量不轻走很缓慢,持续很长的灯楼之后才到了巨型金龙灯。如今光辉耀眼的十数米金龙长尾灯行过一半,这意味着她离开得有点久了。   要不是方才提及蓝漪来,花小术简直都快忘记自己并不是独自出来的了!一想到自己就这么跑了,剩下的人也不知会多着急,花小术就站不住了:“我和朋友走散了,我得回去找他才行。”   “你的朋友?”池镜若有所思:“是你方才提及的那位与我吹过同样曲子的朋友吗?”   闻言,花小术一时之间很犹豫,她不知道能不能在小王爷面前提及蓝漪。听说蓝漪从前在京师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不管这位小王爷与蓝漪是否相识,又或者是友非敌,花小术决定还是不做这个多事插嘴的中间人了:“是,不过我那位会吹笛子的友人平素鲜少在京,你可能并不认识他。”   听过,池镜哪还不明白花小术并不愿透露对方的意思,他知情识趣地没再多问:“如此倒是可惜了。”   花小术暗松一口气,临下桥时,池镜在背后唤住她:“还不知道姑娘如何称呼?”   花小术迟疑着回过头,对方正站在桥的上端往下看,约莫因为背光的缘故看不清他的脸庞。   “民女姓花。”   花小术朝桥上的人微一福身,便匆匆转身离开了。   池镜负手立于桥上,静静看着那抹渐渐远去的背影,不自觉蹙起眉心:“……姓花?”   *   花小术找回去的时候,长长的龙灯已经游过去了。   附近围聚的人散走许多,有些看热闹的百姓追着龙尾去了,现场虽不似方才花灯巡游之时那般拥挤,但熙熙攘攘人来人往,佳节的热闹氛围丝毫不减。   花小术走走停停,不时四处张望。倒不是说独自一人身处陌生之地而惊慌,也不是与结伴同行的人走散而紧张,她心中有忐忑还有焦虑,是怕一旦蓝漪找不到她,会出事。   花小术有些后悔,后悔贸贸然独自跑去青泔桥。早知如此,她就乖乖候在原地等着,万一有人找来了,至少一眼就能够瞧见她了。   “小术——!”   花小术身子惊颤,忙不迭抬眸,看见陆林西大老远冲她直嚷嚷,然后气急败坏地拨开挡住视野的脑袋跑向她:“你跑哪里去了?真是让人好找!”   “狗蛋哥哥。”花小术怔愣地盯着气喘吁吁的陆林西,下意识往他身后看:“其他人呢?”   “你还记得其他人。”陆林西没好气地抹了把脸:“你不见了以后,我们四散跑去找你了。”   花小术瞅见他手里好好的兔子灯挤得破破烂烂变形了,愧疚道:“对不起。”   陆林西看了眼兔子灯,不以为意地摆摆手:“算了,又不是你的错。”整件事不能说怪罪谁,毕竟亏得中途发生这样的小意外,这才能够及时逮住拐娃的人贩还有偷钱的小贼。   就算真要追究起来,那也是姓薛的坏丫头捣的鬼。   “不过我劝你以后最好少点跟那个薛滢混在一起。”思及薛滢那番大言不惭的‘舍身取义’言论,陆林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我看她就不是什么好人!”   花小术却以为他说的是薛滢推他出去的事,心不在焉地点了头,又问:“你知道蓝大哥往哪个方向去了吗?”   陆林西神情微滞,眉头紧紧拧成了深川:“小术,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和姓蓝的他是什么关系?”   花小术被他问住了,细看他的神情,这才发现好像哪里不对:“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陆林西来回渡步,抓着头发满脸纠结:“我真不知道你和花叔是怎么想的,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可是出了名的……”   “疯子?”花小术眉心一跳,徒然打断他:“我知道。”   被打断的陆林西露出不可置信的讶异之色,像是没想到花小术会用这般冷淡的语气与他说话,又像是想不通这份冷淡中竟带着微妙的回护之意。   “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说这种话的人。”花小术神情复杂,无奈轻叹:“我只是有些听腻了。”   “关于蓝漪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敢说完全了解他,但至少比绝大多数散播流言的人都要更清楚一些。”花小术深吸一口气:“正因为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才敢接近他,把他留在我的身边。”   陆林西无法理解:“难道你就不怕——”   “怕什么?”   花小术的反问令陆林西语塞。   是了,怕什么?他在怕什么?今夜自己不才刚安慰过自己,告诉自己从前的一切仅仅只是儿时懵懂且无知的童年所放大的恐惧心理。如今时隔多年的他早已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谓的恐惧不过是可笑的童年阴影,究竟还有何惧?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陆林西不禁在心底反问自己,他究竟为什么会打心底惧怕蓝漪?   仅仅因为那面墙后的匆匆一瞥?   不,不只。   陆林西恍惚忆起那日攀上安宁王府的那面斑驳白墙后所看见的情景,他在那里匆匆瞥见了置身其中的蓝漪,以及捕捉到了他唇际的那抹若有似无的笑。   对着尚未彻底收拾干净的一地尸首与血,露出令人胆颤畏惧的愉悦,餍足地笑。   陆林西打了个激灵,他用力按住花小术的双肩:“小术,真的不要接近他。”   仅仅这一眼,让陆林西打从心底惧怕蓝漪,至今潜藏心底久久挥之不去——   那不是一个正常人会拥有的神情。   陆林西心跳如鼓,一字一顿道:“那个人,他很危险。”   花小术皱眉看着面容煞白极其难看的陆林西,语气一轻:“我知道了。”   得到她的应承之后,陆林西绷紧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动。他的神色渐渐缓和恢复,见自己还掐住花小术的双肩,连忙松手:“你别怪我多事,我也是希望你好。”   花小术摇头:“我知道你是关心则乱,谢谢你。”   陆林西挠挠脑袋,冲她憨憨地笑。   哪知花小术神色如常地道完谢,谢过继续惦记着找蓝漪:“不过我得去把他找回来才行。”   “……”陆林西弯腰蹲地扶着膝,一脸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见此,花小术只好轻拍他的肩安抚说:“我明白你的好意。”   “可他是跟着我回来的。”花小术抿着下唇,认真地对陆林西说:“我不能不管他。”   *   “……你你你你哭了?”   薛滢整颗心为之颤抖了抖,生怕自己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会死得很惨:“你干嘛哭呀?我知道我刚刚说话语气是重了点、但也不至于哭吧!”   “好了好了,我不看了,你赶紧把眼泪抹一抹。”她哆哆嗦嗦地把双眼捂起来,哎哎哟哟地嚎个没完:“真是夭寿了、夭寿了……”   说了半天,对面的人一句话也没有回她。薛滢直觉不对,捂眼的手悄悄挤出一条缝隙来,发现蓝漪甩也不甩她,摇摇晃晃失魂落魄地越过她走了。   “喂!”   好不容易才追上他的薛滢气得直跺脚,又怕他这副死样没人看着会出事,没奈何地只得再次追上去。这次薛滢百米冲刺,直接扑到前头把人拦下:“我说你能不能像个男人?!”   蓝漪神情淡漠,冷得像是渗了冰,这要不是面上还挂着两行清泪的话,兴许更有威慑力……   “我不该吓唬你的,我错了还不成么?”薛滢轻咳一声,声音中带着可怜的哀求:“行行好,别哭了成么?”   蓝漪看也不看她,再次抬步又要绕开她。   被一再无视的薛滢忍无可忍地炸毛了:“艹,你究竟想怎样!”   她一个转身怒扳蓝漪的肩,哪知还没用力蓝漪遂不及防地转过来。   一只冰凉的掌心抵在她额上,在薛滢惊觉之际,蓝漪掌心一推,令她整个人失重地往后一仰,一屁股重重地跌倒在地。   周遭路过的行人为之侧目,经过之时掩嘴窃窃私语。   薛滢就这么傻傻地坐在地上,仰起双目与居高临下盯着自己的人对视。她听见对方声音沙哑地低声喃喃,像是对她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没哭。”   等到薛滢缓过神来,蓝漪的身影已经隐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之中,再也追不着了。   薛滢索性不起来了,直接在大街上席地而坐,无视路人的指指点点,泄气且懊恼地捂着额心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存着那人清冷的温度,久久无法散去…… 第29章 28   楠木回头看了一眼薛滢,悄无声息地重新跟上蓝漪的足迹。他不再隐没踪迹,在熙来攘往的繁华夜市里,与蓝漪只有几步之遥的距离。   “漪少爷,您走得太远了。”   楠木的提醒并未引起前者的任何反应,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花姑娘正在找您。”   “您该回去了。”   终于,蓝漪停下脚步:“……回去?”   “怎么回去?”蓝漪似是想笑,笑绽在唇边转瞬消逝。他恶狠狠地攥住楠木的衣襟,眼里凝聚着按捺不住的狂躁以及歇斯底里:“你让我怎么回去?”   他的声音带着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为什么池镜会在那里?为什么小术会见到他?是不是——”   “……小术她已经想起来了?”   楠木眉头蹙动一下:“漪少爷,你究竟在害怕什么?”   “你究竟在害怕谁?”   是池镜,还是花小术?   蓝漪眸光微闪,深埋其中的情绪无法掩藏,既不甘且脆弱,既无望又颓然。他松开楠木,无力地垂下双手:“闭嘴。”   无力的斥责并没有带来任何威慑力度,可是蓝漪已经无所谓楠木听是不听:“够了,你闭嘴。”   浓烈的氛围以及璀璨的灯火被摒除在外,蓝漪置若罔闻。无论今夜出来时带着怎么欣喜愉悦的心情,抑或者此刻置身在怎样欢腾喜庆的环境当中,一切都已经失去原有的颜色。   “我不能回去。”   蓝漪声音涩哑,低声喃喃:“我回不去了。”   *   花小术犯愁地眨眨眼,她不知道这次是她把陆林西弄丢了,还是陆林西把她给弄丢了,总之两人又走散了。   亏得她兜兜转转,居然又绕到了卖水灯的小地摊附近。眼睛不好使的老妪认不清是谁,又开始问姑娘买不买水灯。花小术不得己只好把自己手里的两只水灯亮给她看,老妪这才确信这是之前打此经过买过两只水灯的那位小姑娘。   “你怎么还没把水灯放了?”老妪好心地科普道:“把水灯往青泔河一放,心愿会乘载水灯送去水神的故乡,指不定运气好被水神大人抽中了,大发善心把你的愿望给实现了呢?”   “……”原来这水灯许愿还得看水神心情等她抽中了才能实现的么??   被她这么一介绍,花小术反而觉得这水灯作用好鸡劝好不靠谱。不过到底是民间风俗,人家老奶奶又这般热情如火,总归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花小术只好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老妪难得遇上个好脾气的,笑眯眯地谆谆劝道:“现在正是放灯的好时候,小姑娘你快去吧。”   花小术不久前才刚从青泔桥下来,这会儿当然不可能又重新往回跑。她委婉道:“现在还不行,我和朋友走散了,我正在找他。”   老妪恍然:“我说你一个人怎么买了两只灯,原来是帮你朋友一并买的?”   花小术瞅了眼手里的灯,她当时很随意地挑了两个,事后想想,明明结伴的是四个人,她干嘛只挑两只?貌似确实是想着蓝漪给挑的:“嗯,对。”   老妪惋惜道:“可惜我人老眼蒙看不见,帮不了你了。”   “没关系。”花小术摆摆手,释然地笑:“要是有缘,指不定下个路口就见着了。”   可说是下个路口吧,哪有这么凑巧?若是看缘份吧,兜兜转转这么久也早该找到了。   花小术其实是个很务实的人,不太讲究缘份不缘份,毕竟那人从前就喜欢三不五时来个街边偶遇,十有八九都能撞得上,可信度不高啊,总不能说回回都是缘份作怪吧?   反正这里遇不上,大不了就回家呗。蓝漪实在找不着她,肯定会去她家蹲点,回家总能遇上的。   花小术心中释然,暗暗琢磨着回家一趟再出来得多折腾?否则就得可惜了这两只放不成的水灯了。   “小国舅?你确定是他?”   花小术耳朵一竖,立刻回头,只见自她身边徐徐走过两名年经公子,边走边说:“我是不太认得,不过我家那丫头年宴的时候不是见过他一面嘛?那小魂儿都被勾走了,她说没认错,那大抵就是蓝家的小国舅吧。”   花小术二话不说追上去:“不知方才二位所说的小国舅可是在哪见着?”   被突然搭讪的两人面面相觑,虽说搭讪的原因不是自己,但也没为难地直接替她指了个方向:“那边,下个路口拐过去就是了。只不知这会儿还在不在……”   居然真是下个路口!花小术欣喜道:“多谢公子!”   两人瞅着她喜孜孜地往自己所指的方向去了,背过脸又酸又嫉妒:“又是个肤浅只看脸的姑娘!”   花小术看不看脸不知道,反正蓝漪是不要脸了。   画眉胡同过去也是青泔河,只不过青泔桥那河道宽景色好,这边则是胡同巷尾小桥渠水,人们都往那边凑热闹,这边就是住在附近的人都不爱来这放灯。   倒是有个老头推着两轮车打此道回家,经过时多看一眼孤独寂寥的伤心背影,还好心说:“小伙子,放水灯要去前面青泔桥才灵,这里小沟小渠飘不远的。”   然而人家没理他。   老头却不走了:“唉,今夜上元佳节真是走到哪处处都是男男女女成双成对,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爱情的酸腐味,单身寡佬没人爱什么的,我明白我理解。”   “……”   “有时候静观明月照沟渠也是一种别样心境,你还年轻,想开点。”老头不知脑补了啥,语重心长地拍着他背,从车上摘了个卖剩的猪头面具递给他:“这个不要钱的,白给你了。”   “我以前的师傅说面具里外是不同的世界,因为好丑全都遮在里面,别人啥也看不见,没有拘束豁达无边,看整个世界也就不同了。”老头哈哈大笑:“不过我老觉得他是因为自己长得丑才觉得遮脸不遮脸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你不知道他老人家长得高高瘦瘦,丑脸一遮姑娘瞧不见他什么样,就以为这身型高挑活像是个帅小伙,结果还真给我骗了个师母回来。可惜我没他好本事,这把年纪还没骗着个谁……”   老头说着说着想起伤心事,掬一把心酸的泪摇摇晃晃推车走了,留下蓝漪拿着个猪头面具。他却意外地没有扔了,反而挂在脸上抬头望月,清清冷冷,就是背后又有人来了,他也不闻不问。   直到对方掂起脚尖,伸手掀开他的面具,让他孤冷的面容彻底曝露在月光之下。在蓝漪迟缓的反应过来之前,花小术欣然舒眉,露齿一笑:“找到你了。” 第30章 我可以亲你吗   “……”   蓝漪下意识把面具重新掩了回去,然后死死捂住脸。花小术很莫名,伸手又想去揭,却被对方手足无措地急急按住。   “怎么了?”花小术纳闷道。   蓝漪没有说话,整个人沐浴在月辉之中,寂寥且没有鲜活的气息。   明明挂着充满喜感的猪头面具,却让人生不起一丝笑意。没由来地,花小术想到:“你哭了?”   就算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见他的哭声,可花小术还是发现了。   “……嗯。”   蓝漪的声音轻若游丝,低哑疏冷:“哭了,所以别看。”   “是因为我走散了吗?”花小术不确定地思索着,踌躇道:“我以后不会乱跑了。”   “为什么?”蓝漪偏过头,低声喃喃:“为什么来找我?”   花小术被问得有点愣:“我买了水灯,给你也买了一个。”   “所以我来找你了。”她终是再次伸手去揭他的面具,这次对方没再挣扎,只稍轻轻一掀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花小术轻声说:“别哭。”   月下的脸庞苍白,容色薄冷,犹如黎明困兽在煎熬中挣扎,痛苦地乞求着什么。   一滴眼泪映着月华,凝结在他的眼底。当泪水撒裳,蓝漪压抑不住地垂首,在她没有察觉之前欺近了她,轻轻吻上她柔软的唇瓣。   突如其来的一吻令人遂不及防,花小术神情微滞,未等她做出任何反应,蓝漪已经悄然退开了身子,离开了她的双唇,一如轻拂的风浅尝辄止,又如他的感情小心卑微。   “对不起。”蓝漪眨着泪,低声咕哝,带着细不可闻的颤音:“我能亲你吗?”   “……”你已经亲过了。   意见征求来得毫无诚意,要不是他脸上还挂着泪,花小术说不定会一拳相待。可是她摸摸唇,方才蜻蜓点水的一吻不痛不痒,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对不起。”   花小术回过神来,发现他已经将猪头面具覆回去挡住脸,说不尽的凄凉苦楚,滋味万千。   “别遮了。”花小术索性把他的面具抢了过去:“不看也看光了,不亲也亲过了,还遮来做什么?”   原以为蓝漪会结结巴巴地露出羞赧之色,又或者为了这个一不留神而偷走的吻窃喜欢狂,可是他没有、什么都没有。   花小术不确定是不是在失散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刚刚一起看花灯巡游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她看不懂蓝漪究竟在心底苦苦挣扎着什么:“不喜欢上元节吗?”   蓝漪木木地摇头:“喜欢。”   花小术不确定地又问:“不喜欢水灯吗?”   蓝漪的脑袋又晃了晃:“喜欢。”   “那,”花小术仰起脸,瞅着他:“不喜欢我吗?”   蓝漪低眉垂首,将一个词含在舌尖,慢慢转化为一种魂牵梦萦的苦甜滋味,牢牢印烙在他的心尖,铭记永远:“喜欢。”   花小术莞尔:“那陪你喜欢的人放你喜欢的灯过你喜欢的上元节,你应该高兴一点。”   蓝漪的双眼水色潋滟,他默默凑近花小术,确定她没有闪避的意思,额头扑通一下抵在她的肩膀上,缓缓闭上眼。   花小术莫名其妙地成了蓝漪的人形枕,虽说不是很重,可这个姿势有点微妙,还有点累啊。   “蓝大哥?”花小术怀疑没有动静的蓝漪已经睡着了。   蓝漪闭着眼,幽幽开口:“小术,我想回墨凉了。”   花小术怔忡了下:“这里不好吗?”   “不好。”蓝漪半睁着眼:“一点也不好。”   花小术望着夜空悬挂的一轮圆月,轻吁道:“哪里不好?”   蓝漪没有回答,花小术只得勾着他的背脊轻轻地拍,就像安抚孩子一样:“我要是你,就把全部都说出来,长痛不如短痛。”   “不行。”   他的回答软弱且无力,花小术动作一顿:“为什么?”   “我害怕。”怕失去你。   花小术无奈地笑:“你又来了。”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轻推蓝漪:“那就不说了。我们去放水灯,然后回家,时候不早了。”   蓝漪静默许久,这才慢慢放开花小术。   花小术拉着人想回青泔桥去放灯,可蓝漪不愿意:“那里人太多了。”   但诚如卖面具的老头说的,这里小沟小渠也放不了灯。花小术只得把卖灯的老妪那番话搬出来:“听说许下愿望的水灯会乘着青泔河游入水神的故乡,得到聆听的人们就能够愿望成真。”   蓝漪撇撇嘴,无声表示嗤之以鼻。   花小术好整以暇道:“万一真的实现了怎么办?”   蓝漪耷拉的耳朵动了下:“你的愿望是什么?”   花小术眨眨眼:“想起过去?”   蓝漪瞬间黑脸:“那不去了。”   “那……”花小术牵着他边走边想:“保佑以后每年都能和你一起去青泔桥放灯?”   蓝漪沉默两秒,闷哼了哼:“不灵的,不灵的。”   花小术轻轻松松地说:“灵不灵都没关系,我只是想让你陪我一起去放灯而己。”   蓝漪跟着她走出胡同巷尾,热闹的都城人声鼎沸,灯火依旧。原本已经褪色的世界一下子绽放出绚丽的色彩,将他的深瞳点缀得烁亮夺目,七彩斑斓。   蓝漪克制地抿着下唇,以期不让得意变得过于忘形,不让美满变得过于张扬。   此时青泔桥上人满为患,那里早早没有了池镜的踪影。花小术指着拱桥之上:“对了,我今夜见到一个人,他在那里吹了首‘解语花’。”   “每次听见他的曲子,我就没由来想到你,不过他吹的可比你好多了。”花小术情不自禁地笑笑,特意回头看蓝漪:“他还询问过你的事,不过我没敢直接把你的事告诉他。”   花小术好奇地问:“他是安宰王爷池镜,你认识吗?”   心不在焉的蓝漪讪然抬头,勾着唇冲她一笑:“不认识。”   *   元宵过后,花爹进入吏部正式当差,头天报到见到了眼熟人,正是当日给他保结送审调任文书的那两名堂官张参和李巳。   吏部本来就是负责官吏的考核升迁调配管理,虽说花一松由一介地方小吏突升京官六品捡了好差,不过张李两位大人均是见怪不怪老神在在,尤其当初在花一松来递申请时他们就已经留下心眼,而今果不其然印证猜测,自当乐呵呵地拱手作揖道恭喜,热络关系套近乎。   别人愿意主动结交,加上花一松本身是个自来熟,三两下已经和周围的同僚打成一片,混得那叫一个风声水起。   当然,也不是说谁人都是这般好相与,就比如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霍大人。只见他远远行来,眼尾扫过一眼,语气颇有些阴阳怪调:“想不到花大人十年外调竟还有重归京师的一日,本事当真了不得,果不愧是曾经名冠京师的不世出之大才子,本事能耐真是叫人不敢小觑。”   花一松瞅着他那张老脸完全没印象,好在身边的同僚悄悄给他提点一二,方才恍然想起这是谁。   别看霍尚书一张老脸活像比花一松大一轮,其实他们两人可都是同期的同龄人。只不过在霍尚书还是个芝麻小官的时候,花一松已早早官居要职高压一筹,如今风水轮流转了,霍尚书自是气焰嚣张使劲地作。   诚如霍大人酸不溜丢的一句‘名冠京师大才子’,年少的花爹才子之名冠绝京师,年纪轻轻就已拜得陆太师门下深得器重,才气过人又生得倜傥风流,放在当年绝对是人人酸而恨之的人形靶子。   可想而之,花爹被贬官之后,多少人上赶着踩他一脚,恨不得把他整个都碾扁了,要他死无全尸永不超生。   只可惜花爹是个福泽深厚之人,时隔多年竟真的给他一朝翻身回来了。   霍尚书冷冷眯起双眼,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浓浓的敌意与不友善。   花一松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前的陈年旧事还有人惦记,他老老实实憨厚一笑:“承蒙霍大人提擢,下官今后定当殚财竭力报效朝廷,绝不辜负圣上美意,还有大人您的厚爱。”   “花大人这话,本官可不敢当。”霍尚书冷冷淡淡地说完话,孤傲清高地挥袖走了。   头天上班就和顶头上司看不对眼,众人对这位新同僚纷纷投去同情的一眼,张参李巳一左一右揽住他,语重心长地安慰道:“你别放在心上,想开点。左右无论换谁顶这员外郎一职,咱们霍大人都是看不顺眼了。”   花一松挠挠脑袋,好奇地问:“此话怎讲?”   “你这位置原是他侄子坐的,年前不小心犯了点事被人抓了马脚给下放外调出京,背地里都说这事其实针对霍尚书干的,他老人家心里头气不顺,肯定得找点由头寻你这新人麻烦的了。”   花一松这才想起来,在他之前的那位吏部员外郎貌似也姓霍,原来是这位霍尚书的亲侄子。   其实这吏部员郎就是个闲职儿,区区从六品的官阶,位置说高不算高,手握的权利说重也没多重,有点本事的人大抵看不上,但用来给自家人安插职务却是最合适不过,再怎么轮谁也轮不到一个十余年不在京师的编外人士,还是个曾经被他眼红得不要不要的死对头。   何况吏部好歹是他霍尚书自己的地头啊,亲侄子被人挤掉了,说不堵心谁信呢?反正放眼整个吏部谁也不信的。   照道理说,花一松的任职是尴尬的,吏部上下以尚书大人马首是瞻,又怎敢这般明目张胆与他勾肩搭背套近乎呢?   这事说起来,张参李巳简直功不可没。   多得张李二位大人顶力宣传,如今放眼整个朝廷无论老臣还是新官,人人皆知这位新近外调回京的花大人来头不小,那叫一个不得了。他要么就是蓝相挖回来的能人贤才,要么傍有皇帝这座巨型天山作依靠,反正无论哪一个都是特别要命的存在,别人轻易招惹不得。   因此,在花家人毫不所觉的情况下,花爹声名悄然水涨船高一路飙升,成为近来最为炙手可热的京中新贵,包括他的女儿在内受到各家争相追捧与结交,一封封邀贴请柬如三月的飞花扬絮,无穷无尽地飘入花家人的手中。   于是乎,花家也迎来了回京之后的第一个开春。 第31章 梨花宴鸿门宴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京街处处花红柳绿欣欣向荣。   春风和煦的这一天,花小术抱着一叠信正犯愁。她手里有各家夫人递来的请贴,意指趁着明媚春光花开正艳,要么问她过府一聚观花弄曲,要么邀她春郊踏青游玩山水,总之都是找准由头要和她套套关系结交情谊。   问题就在于花小术哪一个都不认识,哪一个都不想去,偏生又不能当没看见,或一概回绝。   起初花小术并不知晓究竟出于什么实情,对这一封封突如其来的邀约感到很是奇怪莫名。随着这样的请柬越来越多,花小术渐渐有所恍悟,这才不得不面对现实,揪着青丝苦犯愁。   这些来信的夫人十之八九出自世胄之家,要么夫家显赫要么娘家尊贵,无一不是好惹的人物。当然,花小术也是可以选择不赏脸的,但处理起来拂了人家的脸面,只怕就成了她们花家落落难合孤傲不群。   不管怎么说,京师这地儿不比从前的边陲小城,六品官职在偌大的皇城等若芝麻小官,在这上面还有数不尽的簪缨世家与皇亲贵胄。无论官职大小爵承多少,相互之间很可能拥有着各种各样千丝万缕的亲疏关系,谁也说不准谁的来头更大一些,谁也不能说谁的背景更硬一些。太复杂了,当了十余年外来人口的花家一时半会就更加别想捋得清了。   正因如此,花小术才不想去。   花小术愁了几天之后,家里来了又一封请柬,这回却是贤荣太长公主府上递来的。   且说冬雪融化春暖来临,公主府外不远的梨林花开正盛,太长公主特设赏宴广下邀贴,特请京中贵女王公夫人赴宴赏花,理所当然也给了不久前刚认过亲的花小术下了贴子。   自从怀疑太长公主别有用心,花小术出门都格外小心,生怕一不留神被浣嬷嬷再拐一次。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事后太长公主并未再与花小术有所接触,只是在花小术托人把之前答应给她们裁剪缝制的小袄送去之后,又重新派人给花家送来了不少好吃好穿好用的,凑凑整整堆积如山,用到现在还塞了大半间后院的储物房呢。   依太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声名与威望,这梨花宴必然比之花小术先前所收过的任何一封请柬都要盛大隆重热闹非凡,花小术内心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下意识就把这封烫金的请柬给压在漆奁最最下面,假装从来都没有看见。   结果到了廿五这一天,浣嬷嬷早早乘车来到花家门口,坚定决然地来接花小术了。   正巧花爹爹今日休沐在家,日上三竿睡眼惺忪,一出来就瞅见闺女活像要被绑架,连忙跑上去救人:“你们这是要干啥?”   正在指使丫鬟把花小术架上车的浣嬷嬷闻声一顿,扭头望去,只见花一松蓬头垢面胡渣渣没刮,顿时眼神就复杂了:“多年不见,不知松少爷可还认得老奴?”   显然浣嬷嬷除了皱纹多几根,整个变化并不大,花一松一眼认出来了,不禁摩挲下巴的胡渣渣:“这不是阿浣姑嘛?确实好久不见……”   听见这个久违的称唤,浣嬷嬷容色缓和一些:“您还记得老奴,老奴欣慰之极荣幸之至,只是老奴却险些要认不出曾经倜傥风流的松少爷了。想必这些年您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   花一松从叙旧中回过劲来,莫名其妙道:“不过你这是要把我闺女带往哪去?”   听他这般不明就里的语气,浣嬷嬷眉毛一挑:“难道您不知道?”   被她一问,花一松用眼神询问女儿他该知道吗,花小术懵头懵脑地表示她也不知道。   “看来是送信的下人跑漏了,真是办事不牢靠极了,回头定让管事好生整治才行。”浣嬷嬷不疾不徐解释道:“今日廿五,我们夫人广发请贴大设宴赏,还邀请了你家姑娘到梨林赴宴赏花。”   花小术这才想起那封压在漆奁最底下被她所遗忘的烫金请柬:“其实那封请柬我有收到,就是后来不小心给忘了……”   浣嬷嬷温柔体贴地告诉她:“没关系,好在老夫人时时惦记着您,早早就叮嘱老奴来接姑娘一起赴宴呢。”   “……”也就是说不管你想不想来、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得去。   花一松收到闺女的求救信号,他深知自家那位养母的霸道禀性,只得诚恳地帮忙劝:“小术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怕是应对不了这种大场合,要不让我陪她去吧?”   浣嬷嬷掩唇轻笑:“松少爷说的什么话,今日到场皆是妇道人家,您来怕是不太合适。”   一听到场全是女的,花小术也觉得阿爹跟去极不合适:“对对对,阿爹还是别去了。”   闻言,花一松只以为她放弃挣扎了,颌首道:“既然如此,你早去早回。”   “……!!”   花小术本意是想她和阿爹都可以不必去,只可惜一言之差让阿爹误会了她的意思,并且就此失去了帮忙劝阻浣嬷嬷的一个盟友。   无可奈何之下,花小术只得乖乖跟随浣嬷嬷前往梨花林。   此时正当花开时节,沿路能闻鸟语花香,比之初次乘车而过的那会儿好上太多。   轻风徐徐,花小术嗅见自远飘来的沁人芬芳。她掀帘望去,漫天花瓣随风飘飞,叫人误以为这是一场白雪从天而降。再仔细一瞧,原来是千树万树梨花开了,虬枝上的团团梨花洁白如云、晶莹似雪。   马车停在梨花林前,有下仆安排接管。沿路开有通道小径,浣嬷嬷带着花小术一路向前,远远能够听见欢声笑语,那里早已聚满了形形色色衣着贵气的华美妇人,以及不少笑靥如花的年轻姑娘。   早在来时的路上,花小术就已经认命了。   与其没头没脑参加不知身份的哪位夫人所递来的邀约,确实还不如来赶赴太长公主所设的梨花宴。起码有一点是知根知底的,而且到目前为止浣嬷嬷对她也很友善。   “小术姐姐!”   花小术恍神,只见乔娆娆迎着煦暖日光小跑而来,也不知是不是方从梨花团簇的地方玩耍出来,小脑袋上拈了好几朵琼玉般的白梨花,衬上娇憨可人的小脸蛋,宛若流连花丛的翩翩蝶儿,又似春日里飞舞的小花仙。   嗯,虽说乔娆娆是个不靠谱,不过一想到现场还有个熟人在,能够让花小术安心很多。   乔娆娆红扑扑着小脸兴冲冲地跑过来:“祖母说你要来的,我等了你好久,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提起这事,花小术只觉一言难尽:“咳,我把今天这场梨花宴给忘了,还好有浣嬷嬷来接我……”   乔娆娆皱了皱鼻子,不高不兴地嘀咕:“其实我也想去接你的,可是我娘不让我去。”   花小术神情一顿,视线越过乔娆娆,看见前方林间华宴铺设,以及宴上的一行人。   为首的正是雍容华贵的贤荣太长公主殿下,伴在身边的多半都是身份地位较为显著的高官夫人,威远侯夫人身为她的儿媳理所当然也在列上。稍远一些是身份较低说不上话的,不过她们凑得近,三三两两结伴成群。   其实出现这样一位面生不起眼的小姑娘并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力。面生说明她少有参加这样群芳聚集的宴会,不起眼代表她不够高的身份难以引起别人的关注与兴趣,在这京师里头有点身份的贵人简直多如牛毛,出身一个赛一个的高,单凭这两点足以让在场众人选择性无视这名小姑娘的存在……   假如她不是由浣嬷嬷亲自领路的话。   贤荣太长公主早在乔娆娆跑过去前就已经注意到花小术的到来,待她们走近了,这才停下与身边人的话题,笑眯眯地露出慈爱之情:“是小术,小术来了。”   绝大多数的人维持着表面的言笑晏晏,似有若无的目光却不只一次地飘向来者的方向。梁国公府的国公夫人故作糊涂:“这小姑娘看着有些面生,我似乎是不曾见过。不过听殿下唤得这般稔熟,她又与小郡主如此亲密,莫不是哪位殿下府邸的小千金?”   贤荣太长公主笑吟吟道:“夫人错了,这位乃是我府上的千金。”   闻言,在场的人皆是一愣,国公夫人更是彻底糊涂了……没听说过威远侯还有别的女儿呀,瞧之年纪比小郡主还要大上几岁,难不成是什么早年流落在外刚认回来的私生女?   有的人不禁偷瞄静坐一旁的威远侯夫人,她低眉垂首,没有发表任何言论,像是完全没听见太长公主的那番话。   这时浣嬷嬷已经把人带到跟前,方才太长公主一席话惊刹四座,这时候众人落在花小术身上的眼神就显得颇为耐人寻味了。   在此之前花小术尚不曾在这个圈子里头正式露出脸面,很多人能够猜测她与今日设宴的太长公主关系匪浅,但却无法猜出她的真实身份究竟为谁。   花小术硬着头皮近前给太长公主请安,假装没有看见她鼓励的眼神示意,轻咳一声:“老夫人安好。”   贤荣太长公主不太满意,非要抓着花小术的手说:“都说别叫老夫人了,乖,要叫祖母知道吗。”   “……”   花小术怀疑自己赴的这场不是梨花宴,反倒像是鸿门宴。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第32章 她的别有用意   “原来是大伯家的小术来了。”   冷不丁的,威远侯夫人的一句话聚焦所有目光,她浑然未察地笑着朝乔娆娆招了招手:“让你乖乖在这等着,小术她很快就会来了,你偏是不听。”   乔娆娆自然而然地向她靠去:“我等急了嘛。”   “难得她俩个孩子关系要好,你就别拘着拦着了。”贤荣太长公主却是不紧不慢地说:“小术初来乍到多有不熟悉,让娆娆陪着也是好的。”   周遭的夫人们面面相觑,一旁的梁国公夫人静默片刻:“瞧可把我听懵了,不知这说的是哪个大伯?”   贤荣太长公主神色淡淡,如同侃侃而谈的不过是稀疏平常的家庭琐事:“我膝下统共就养了两个孩子,除了我那不省心的松哥儿,你说还能有谁?”   梁国公夫人与贤荣太长公主自年轻时候便是手帕交,有些话别人不敢说的她总能比谁多问两句。而在贤荣太长公主这里,有些事情别人不知道的,她也比别人知道的更多一些。   所以当听闻这番话以后,梁国公夫人是彻彻底底不作声了。反倒了其他相较年轻的夫人们不明就里地纷纷追问起来,这才从贤荣太长公主口中得知,除了她有个威名远扬的亲儿子之外,原来早年身边还有个养子呢。   只是所谓的养子一经提起,难免叫在场诸多夫人心底多了几分计较。   依堂堂威远侯及太长公主今时今日的荣光与地位,饶是一名养子也断不应该寂寂无名到闻所未闻。要么这里面有些什么弯弯绕绕的家庭纠纷,要么这养子本身就是个不受待见不受宠的,这才不得半点扶持一直流落在外。   可端看当下太长公主对这‘干孙女’的神态表现,又不像是对养子一家不上心不待见的,这就很是让人捉摸不透倍感蹊跷了。   有位夫人忽而插声:“您说的那位,是不是宝定十八年连中三元,年纪轻轻便已摘得金桂,曾被誉为‘国士无双’的不世出之英才,花一松花大人?”   一声‘国士无双’如平地惊雷,不知是谁怪叫一声:“是他,难道是他?”   不明情况的年轻一辈听得懵懵懂懂,有的人却明白过来加入群情激涌,她们后知后觉地联想起了什么:“新近不是有位刚从外地调返京师、深得圣上眷宠又颇得蓝相倚信的大人,是不是也姓花?”   “对,好似就姓花。”   “难道真的是他?他居然回京了?”   “倘若当真如此,那位小姐岂不就是……”   话到一半,议论纷纷的众人不约而同滑去一眼,只见贤荣太长公主拉着花小术笑呵呵地介绍:“这位是我那不争气的养子花一松的亲女儿,闺名小术。”   “……”原来真的是新近京师人人排队等着套近乎的花大红人的亲闺女!   这下可好了,在座诸位夫人可以说几乎都给花家送给贴子,只是自始至终未见有所回复罢了。其实稍稍打听过后,便会发现这花家的女儿也不曾答应过其他夫人的邀约,这不得不让有心人暗暗计较,究竟她是孤傲清高不识时务呢,还是压根不过乡下来的不懂规矩呢?   私底下哪一种情况都有人猜测,独独眼下这种情况谁也料想不到。   天晓得这突然冒出来的小小花家来势这般凶猛,先是说那位花大人乃是新近圣上跟前的‘大红人’,随后又说这是蓝相刮目相看收回己用的‘左臂右膀’,再来现在竟还与太长公主及威远侯都攀了亲戚!   霎时间,夫人们看花小术的眼神全变了,绿荧荧泛着光,热烈露骨得令人瑟瑟发抖,活像要把花小术生吞活剥一样。   一水的夫人态度三百六十度大转变,抛开适才的高冷矜持纷纷热情向花小术招手。   转变来得太快,花小术哪里适应得过来?要知道刚来到时在场绝大多数的人可都是目不斜视高贵冷艳,即便有浣嬷嬷领路在前,在这些人看来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毛丫头还不足以让她们这些长辈严正以待。   花小术没想到一层身份的转变会让在座诸位发生这么大的态度差异,孰不知这绝不纯粹是因为认了太长公主这位‘祖母’的原因。   要知道文官蓝磬武官乔渊可是撑起半壁江山的重中之臣,加上万人之上的当今天子,这三者妥妥就是朝中铁三角啊!这突然冒出来的花家什么来头,竟能与这三方全沾边了,愚蠢的人们还不得赶紧过来跪舔吗?!   花小术惴惴不安,经贤荣太长公主这么一宣布,等同于将她推出公众视野成为众矢之的。可看似太长公主是坑了她吧,又并不是完全对其全放任自流置之不理,还晓得替花小术挡着那些如狼似虎的夫人们不让她们逾越过份,还晓得招唤娆娆陪小术四处走走,省得被诸位夫人缠得烦不胜烦。   说她意图不轨也不是,说她真心好意也不像。花小术猜不透,实在不懂这位‘祖母’心里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乔娆娆‘奉命’陪花小术四处走走,立刻牵着人笔直往外走:“小术姐姐,我带你到前面那片林子去,那里开得比这好看多了。”她嫌弃这里人多,本来就是赏花嘛,结果来了发现人看着比花还要多,简直无趣极了。   花小术点点头,她注意到身后陆陆续续跟来不少人,状似很随意到四散走着,却都是与她们同个方向的。这些人似乎是接收了家里长辈的眼色,被指使跟过来的。   乔娆娆这时也发现了,她咋咋呼呼地跳起来,凶巴巴地虎起脸:“不许跟来!不许跟!”   受邀而来的多半家世极为突出,平素皆是受人讨好追捧的千金贵女,这时被人这般嫌弃这般吼,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有些心高气傲脾气大的当即就拂袖而去,有些杵在原地踌躇不前,但也没有再跟来的意思。   乔娆娆攥住花小术的手提裙就跑,再不给人家追上来的机会。两人跑了一小段路,把后边的姑娘甩了大老远,花小术喘着气回头,远远看见那些影子模糊了,大抵一时半会是跟不上来了。   她停下来看乔娆娆,这丫头已经完全没了方才凶巴巴的模样,恢复傻乐巴唧的憨态,追着一只流连花丛的小蝴蝶蹦蹦跳跳。裙裳飞扬,活脱脱像翩翩起舞的大蝴蝶一样。   花小术缓步跟在后头,偶尔伫足看看虬枝上的团簇梨花。跑远的乔娆娆见她没跟上,又会调头哼哧哼哧跑回来:“小术姐姐,你看这朵梨花生得美不美?居然有六瓣的。”   花小术偏头仔细看,一般的梨花都是五瓣的,乔娆娆手里的则多一瓣。   “美。”她替娆娆别在发间,欣然道:“人比花娇。”   乔娆娆听过很高兴,小脸红扑扑:“那我再找一朵,给你也别上。”   见她乐颠乐颠又要跑,花小术赶紧拉住她:“别跑了,就这附近找吧,我怕跟你走失了。”   乔娆娆没多想,碎碎点头答应了。花小术陪她一起看,边走边说:“娆娆,你是不是不喜欢她们?”   “谁?”乔娆娆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慢慢反应过来:“你说朱清宁她们呀?”   花小术是不知道朱清宁是谁,不过既然乔娆娆知道那些姑娘的名字,肯定就是认识的。那既然是认识的人,方才不友善的语气又是所为哪般?“你平时跟我说话可不这么凶巴巴的。”   乔娆娆噘着唇:“你又不一样。”   花小术好奇地反问:“怎么不一样了?”   乔娆娆摘了朵花,根茎都被捻烂了,索性扔掉:“那些人心眼可多了,嘴巴也不老实,瞅着一个个人模人样,背地里恶毒得像老虔婆似的。”   “其实你说的对,我不喜欢她们,我才不爱跟她们玩呢。”说着,她骨碌碌的大眼睛转向花小术:“京师里好多这样的人,小术姐姐你也要小心点,千万别跟她们学。”   花小术默了默,走过去摸摸乔娆娆的脑袋:“她们欺负你了?”   乔娆娆歪头想了想:“没有。我不怕她们,是她们怕我。”   “怎么说?”花小术一乐。   “她们都比不过我,没我家世好、没我长得好,样样都不如我,所以她们都怕我。”乔娆娆嘻笑一声:“可我不怕她,她们敢说我一句不是,我就掌她一记耳光;她们说我疯婆子,我就彻底疯给她们看,后来她们就再也不敢拿我怎么办了。”   花小术这才记起当初乔娆娆曾给她科普过蓝漪在京师里的疯子头衔,还说京师里头别人也管她叫女疯子……   蓦然间,花小术停下脚步。   乔娆娆听见背后的动静,回头看她:“小术姐姐?”   花小术怔忡地盯着乔娆娆,她恍然想起一件被她抛之脑后的事情。因为彼此双方总是浑不在意的缘故,以致于她竟完全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   所谓太长公主的别有用意,花小术好似明白过来什么,一个念头在脑海中迅速组织并且逐渐成型。 第33章 什么宴相亲宴   白色浸染整片梨花林,清风一勾,纷纷扰扰的花瓣徐徐飘落在乌丝上,还有她肤白胜雪的颈肩。   乔娆娆眨眨眼,注意力从花小术肩上的花瓣到头顶飞过的一只浅黄色小蝴蝶:“啊,蝴蝶。”   花小术微微愣神,看向注意力被蝴蝶深深吸引的乔娆娆。   娆娆今年十四,明年就要及笄了。虽然现在还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不过很快就会越过那道坎迅速地长大成人。   花小术扶额,她怎么就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记了呢?   “小术姐姐,你快看。”   背后有人兴冲冲地拍了拍她,花小术闻声回头,迎面赫然对上一只近在咫尺正在奋力挣扎的黄蝴蝶。   “……”幸亏她不怕虫。   花小术见她竟是徒手捉蝴蝶,登时急了:“快放手,翅膀上的粉有毒的!”   乔娆娆正用两指轻捻蝴蝶的翅膀,闻声下意识松手,脱困的小蝴蝶忙扑哧飞了。   “啊!”乔娆娆在空中挥舞双手,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她四十五度角仰着脑袋,扭头两眼湿蒙蒙:“我的蝴蝶没了。”   花小术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傻不隆咚的小脑袋:“乖,扑蝶不是这么扑的。”   乔娆娆委委屈屈地据理力争:“可是我一直都是这么扑的。”   “……”难道就没有人教她什么是正确的扑蝶方法吗?花小术不得不好好给乔娆娆科普:“你扑蝶归扑蝶,最起码也得拿把扇子吧?”   乔娆娆不信:“我小时候看过我哥抓蚱蜢,都是这么抓的。”   “……”那能一样吗?花小术没好气道:“且不说你哥是男孩子,你是姑娘家。蚱蜢徒手捉确实没问题,可蝴蝶翅膀的鳞粉有毒,不能这么抓的。”   “是吗?”乔娆娆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的手:“那我以后知道了。”   花小术掏了根手帕给她擦手:“你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这么莽撞的事也不能乱来。”   “没关系。”乔娆娆大喇喇道:“我娘说随心就好,喜欢怎么做就怎么做。”   花小术动作一顿:“那她就不曾告诉你,这么抓蝴蝶是不对的?”   “这倒没有。”乔娆娆扁着嘴:“不过她可能不知道吧。”   花小术眉梢松动,垂眸说:“那回去问问她吧。”   “不用问,我听你的。”乔娆娆仰着脸,水溜溜地瞅着她:“小术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怎么就特别喜欢你了?”   花小术好笑地打趣:“因为你想给我当后娘?”   “才不是呢。”乔娆娆羞答答地腆着脸:“因为我总觉得你跟我娘好像。”   花小术的笑意一点点褪去:“哪里像?”   “不是说长相,呃……就是感觉,感觉像。”乔娆娆努力斟酌词汇:“就比如刚刚,你低头给我擦手的时候。”   花小术牵动唇角,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动作:“你的意思是我像你娘一样待你好么?”   “嗯,差不多。”乔娆娆心觉意思差不多。   花小术淡淡收回目光,扫向一旁的梨花枝:“不过她毕竟是你娘,哪能把我跟她比呢?”   “没事,其实她不是我亲娘。”跟在花小术背后的乔娆娆说着,又补了一句:“不过我和她的关系比真正的亲生母女还要亲还要好。”   折枝的手一顿,梨花枝喀嚓断了。花小术放在鼻间嗅着梨花香,回眸对乔娆娆一笑:“嗯,真羡慕你。”   ……   乔娆娆一手牵着花小术,一手举着她送给自己的梨花枝:“小术姐姐,要不你再多待一会儿吧?”   花小术摇摇头:“该见的人都见了,该赏的花也赏了,我得回去了。”   “其实我也想走,可是我肯定走不了。”乔娆娆垂头丧气:“我好想去你们家,可是娘亲不让。”   提及此,花小术眉梢一动:“你娘知道你喜欢我爹吗?”   “我给她说了。”乔娆娆更沮丧:“可是她说人家是我大伯,叫我别瞎想。”   花小术又问:“那你祖母呢?”   乔娆娆摇头:“娘亲说这事不能告诉祖母,祖母会很生气的。”   花小术心中苦涩:“你娘说的对,以后别瞎想了,你跟我爹是不可能的。”   “连你也这么说。”虽然知道花小术一定会打击她,可是乔娆娆还是忍不住很难过。   这一次花小术没有再去安慰她,毕竟安慰是种希望,她不想让乔娆娆产生太多不必要的希望,任谁都不想:“娆娆,知不知你祖母为什么邀我来今日的梨花宴?”   乔娆娆晃着梨花枝:“难道不是为了把你介绍给大家认识吗?”   花小术若有所思:“是吗……”   乔娆娆神秘兮兮地掩唇:“不过除此之外,我还知道这场梨花宴真正是为谁而设的。”   花小术脚步一滞:“为了谁?”   “我哥呗。”乔娆娆咯咯直笑:“你没发现她们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的么?祖母这是打算给我哥安排相亲呢。”   花小术一脸古怪:“可是今天的梨花宴不是只有女眷出席么?”   “是啊。”乔娆娆眼珠溜溜转:“可是祖母可以找个借口把他召来,既然来了,不就可以顺理成章留下来了吗?”   “……”好、好套路!   原来这场梨花宴是贤荣太长公主给威远侯世子安排的相亲宴,此等手笔简直不得了,皇帝选秀都不带这种排场的,太罪孽了!   不过这也足以证明威远侯世子在这些人眼中是何等抢手的金龟婿了。如此看来,让她离席也是好的。总归人家相亲也没她什么事,难不成还要凭白上去凑热闹么?要知道乔娆娆她哥那等爆脾气,指不定还会觉得她是跟来看笑话的。   乔娆娆话峰一转:“不过我今早出门前给他通风报信了,那些人白等了,我哥不会来的。”   花小术静默片刻:“他拿什么收买你的?”   乔娆娆眨眨眼:“他说改天瞒着爹爹和娘亲偷偷带我去你家。”   “……”就说这对兄妹这么不对盘,乔娆娆哪来这么好心给她哥通风报信呢,背后果然有内情的!   可他当初不是极力反对妹妹喜欢一个中年大叔嘛,现在怎能这么出尔反尔助纣为虐的呢?花小术很头疼,她决定还是赶紧跑吧,这一家子都是那么不安生的。   见她加快脚步,不明就里的乔娆娆匆匆往林间瞥过一眼,突然‘咦’道:“娘亲?”   花小术身子一震,朝她视线方向看去,远远见威远侯夫人神色匆匆,隔了好一段距离十几株白梨花,不仔细看差点没发现。不过乔娆娆一眼瞅见了她,撒开小腿就追着威远侯夫人的方向去了。   威远侯夫人似乎也听见乔娆娆的呼唤,她迟疑地望过来,见乔娆娆欢腾地冲自己跑来之时,容色还是温柔恬静的。可当目光触及花小术的面容时,脸上的表情来不及调整,一刹那就僵滞住了。   花小术原本想要跟过去,这时却生生刹止了步伐,停在半途远远地望着她们。   隔得有些远了,花小术听不见她们母女的对话,只是乔娆娆的声音稍大一些,似乎惊讶有谁来了,迫不及待地往回跑,把这边的花小术都给忘记了。   但花小术并没有追向乔娆娆的意思,她的目光定在侯夫人的身上。对方在乔娆娆离开之后继续前行,就像适才看见的不过是一抹空气,仿佛就连她凝滞的目光也是假的,是花小术自己幻想出来的。   花小术无意识攥紧双手,没有任何犹豫地追上侯夫人的方向,大声地在背后叫住她:“夫人!”   侯夫人的步伐停了下来,她徐徐回眸,神情平静,仿佛心静如水:“有事?”   花小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娘亲。”   侯夫人眉梢一挑:“你在叫谁?”   花小术轻咬下唇:“你。”   侯夫人沉默着,牵动唇角:“谁告诉你的?”   花小术没有说话,侯夫人颦蹙眉心,露出怜悯之色:“傻孩子,我不是你娘亲。”   花小术摇摇头:“如果你不是,那我的娘亲是谁?”   侯夫人轻笑:“我怎么知道?”   花小术静静地盯着她,细看她的神情:“你就是这么对大哥说的吗?”   “大哥曾回京找你,后来……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师了。”花小术哑声问:“他说娘亲是个蛇蝎妇人,他为什么这么说?”   “他要是这么觉得,那兴许你娘真是个蛇蝎毒妇吧。”侯夫人淡道:“不过,那又与我何干?”   “这里没有别人,你何必不承认。”花小术想着乔娆娆亲昵呼唤她的神情,想到她看着乔娆娆时柔情似水的目光,还有娆娆的那句‘我和她的关系比真正的亲生母女还要亲还要好’。   花小术说羡慕,其实并不是羡慕,而是恼怒、还有伤心:“就像祖母唤你柳君,你却对别人说你叫君柳儿。你连原来的名字姓氏也不要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将自己的全部过往都抹煞吗?”   “她说什么你就信,真把她当亲人了?”侯夫人浅浅勾唇:“你莫不是真以为她有多稀罕什么干儿子干孙女吧?别傻了,当初你爹被贬,人人落井下石,也不见她出来替你爹挡一挡。她心里只有她的身份地位,还有她唯一的宝贝儿子。除此之外,大抵也就这两个孙儿勉强还能入得了她的眼罢。”   花小术眼眶泛酸,抿着下唇摇了摇头。   “我劝你与其多管别人的闲事,不如好好给自己打算吧。”侯夫人神情渐淡:“你以为她为什么三番两次拉着你在人前装模作样?给我下马威,还是给我难堪?”   “不,她真正的目的不是我。”   “是你,花小术。”侯夫人寒声道:“你挡住她的路了。倘若继续浑无所觉,她会把你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你好自为之吧。” 第34章 如果我说不呢   湛蓝的天,艳阳青睐春风拂面,淡白梨花压满枝头,如雪霁天晴,形成一道醉人的风景线。   一片花瓣落在花小术眼前,她双睫轻颤,这才伸手将它摘下来。疏漏光影透过枝叶繁花落在她的手心上,忘了自己在这里发呆多久,大概是从侯夫人离开之后吧?然后她找了块干净的草皮托腮坐到现在,满以为乔娆娆会回来找她,不过现在想想,依她跳脱的性子不能指望太多呀。   花小术轻吁一声,她也不是真的是为了等乔娆娆才坐在这里发呆,她只是想安安静静地想点事情,好好消化前面的负情绪而己。   冲动使然,叫住侯夫人的那一刻花小术就已经后悔了。   何必呢?早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态度不就已经很明显了吗?根本没必要再作尝试,明明心里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自讨没趣之余,还白白招人嫌了。   花小术自嘲地笑了笑,抱着脑袋忍不住又悔又懊恼。   不过,侯夫人说她挡了太长公主的路,这是什么意思?   花小术捧腮犯愁,就连阿爹也曾说过,太长公主行事为人目的性极强,她平白无故接近自己,是因为自己在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触犯了她的利益,挡了她的路吗?   那会是什么?难道真的是因为……他?   一阵风起,卷起团团白花,乱花飞舞,风中摇曳,还伴着缕缕冷香。   “阿嚏。”   花小术恍惚地愣在原地,一时心中迟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哪知风停了,接二连三一长串的喷嚏声变得更加清晰。   这下花小术傻眼了,她迅速仰头看去,那人似乎也知道已经无所遁形,悻悻地抱着老树梨的硕壮虬根就这么盘脚坐起,也许自知氛围尴尬,还晓得折枝白梨花挡一挡,轻咳一声,佯装淡定:“别来无恙,花小术。”   花小术呆若木鸡,张了张嘴:“……乔晗?”   树上公子白衣如画,滚雪边的锦缎华服融入梨花白团簇之间,阳光下出尘俊雅,清逸无边。他支颐斜眼,薄唇一撇:“是我。”   花小术忽而变脸,在树下左顾右盼,紧张地攥着裙摆:“你什么时候来的?”   如果是在她和侯夫人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来了,那岂不是什么都听见了?   “在你抱着脑袋猫在树下发傻的时候。”乔晗兀自伸手去勾与团枝交缠在一块的金色穗子:“或者说是你苦着脸哀声叹气的那个时候。”   花小术下意识摸摸脸,暗松一口气:“我听娆娆说,你不是不来了吗?”   乔晗动作一顿,冷笑一声:“那死丫头不也没说你会来么?”   花小术不知他在嘀咕什么,皱眉道:“你既然来了,怎么躲在那种地方不出声?”还好她没有一不留神泄露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不然麻烦可就大了。   乔晗神情微妙,花小术看他一脸不自在,视线往下一移,这才注意到他正抓着一绺穗子和勾着穗子难分难解的梨花枝上……   秒懂。   所以说自诩风雅随身携带挂饰太多,偶尔也是挺不方便的一件事。乔晗本打算以玉树临风的潇洒之姿现于人前,哪知一上树就被勾住下不来,如今不仅不潇洒,反而窘迫得很。   他索性把穗子拔了,跳下树来负手而立:“听说你爹回到京师官升六品,不仅受圣上青睐,还颇得蓝相高看,如今与我们家都攀了亲戚,真不知你还有什么哀什么愁可以叹的了。”   花小术微哂:“你知道的还挺多。”   “不多,都是些家喻户晓街知巷闻的事情罢了。”乔晗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自回京之后,我手头的事也渐渐多了起来。原本打算抽个时间上你家拜访,不过你也知道娆娆什么德性,我若独自去了,回头她准要和我过不去。”   “别让娆娆来,别让她见我爹。”花小术苦笑一声:“你也听说了,我爹成了你祖母的干儿子,娆娆见了面还得叫他一声大伯呢,这关系只怕捋不清兜不完了。”   乔晗淡淡望着梨花白:“捋不清也得捋,兜不过去也得兜。她性子犟得跟蛮牛似的,你看这事我爹都知道了,她还不是照样我行我素。”   花小术听他语气,讶异道:“难不成你打算放任自流不管她了?”   乔晗耸耸肩:“那倒不是,反正再过一年她及笄嫁人了,不死心也得死心了。”   花小术一下子沉默了,垂首不吱声。   乔晗慢腾腾地斜她一眼,突然侧身靠前,一手抵在树上,让她退无可退:“听说蓝漪是跟你回京的?”   花小术背脊一僵,皱眉瞪他。   “他还真是老样子,你也是。”乔晗嗤之以鼻,不疾不徐地说:“你们该不会忘了……他们蓝家与我乔家还有一门亲事吧?”   “我记得。”花小术深呼吸,不巧刚刚想起来的。   “我劝你少与那种人接触为好。”乔晗重重哼声:“要不是这事我做不得主,娆娆我也不会让她嫁给姓蓝的。”   花小术终是忍不住问了出口:“为什么要把娆娆嫁给他?”   为什么要把乔娆娆嫁给蓝漪?   无论是太长公主还是威远侯,他们都是久居京师的人,对蓝漪的过去不可能毫无所闻。据她所接触能够感受到乔娆娆在家里应该极是受宠,娆娆相貌出身无可挑剔,在京师贵女之中绝对一品,饶是性格脾气古怪一些,要相什么夫家嫁什么人家没有,非要挑个风评如此恶劣的蓝漪?   “事情始末我不清楚。”乔晗沉色道:“反正我只知道这门亲事是由祖母亲自作主的。”   花小术心下咯噔,隐隐有种感觉——果然。   侯夫人说她挡住太长公主的路了,是因为太长公主已经知道她与蓝漪私底下的关系么?太长公主要撮合乔娆娆和蓝漪,而与蓝漪关系亲昵的她则成为了太长公主的阻碍么?   花小术神色渐黯:“我不懂。”   贤荣太长公主的出现对她而言十分突兀,她一直感到惴惴不安,一直感到很是惶恐,可她从未将太长公主想象成心怀鬼胎的恶人。或许是因为她在谈及阿爹时所流露出来的慈和温柔,又或许仅仅是阿爹的一句‘她并不是什么坏人’。   花小术满以为就算太长公主别有目的,但至少会顾念一丝情谊,而不会毫不留情地做出任何伤害。   “我也不懂。”乔晗义愤填膺:“我的妹妹不说嫁给人中龙凤,但也必然是这天下间最为出类拔萃的英才豪杰!就姓蓝那个臭小子什么玩意也想娶我妹?!做他的春秋大梦吧!”   乔晗忿忿然骂完一通,扭头发现花小术神情恹恹,他话音一顿,轻咳道:“不过我祖母为人霸道专横,听说她早就请奏过圣上,只是当时蓝漪那小子不在京师,娆娆又年纪还小,这事才一直没着没落。如今蓝漪回京来了,我看这道旨意要不了多久就会颁下来的。”   “是吗?”   背后如阴山凉风般的声音轻轻飘来,乔晗愕然一惊,没来得及回头,只觉脖子抽疼,紧接着扑通倒地,人事不省。   原本心不在焉的花小术怔忡地回过神来,渐渐睁大双眼,讶然地望向对面的人。蓝漪唰了一下将乌金骨扇阖上,阴恻恻地勾唇笑:   “如果我说不呢?” 第35章 是花粉的味道   乔晗就这么叭嗒一声脸扑地,没动静了。   花小术就这么僵着脸傻着眼,无声与蓝漪对峙。   然而蓝漪毫无所觉,他睁着亮澄澄的双眼,活似小狼狗见肉骨头,只差没啪嗞一口扑上来,仿佛脸上写满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花小术扶额冷静两秒,然后屈膝弯腰,面色凝重地探一探乔晗的鼻息确实他有没有大碍,别一不小心真被弄死可就不好了。   见她不搭理自己,蓝漪默默凑过去,默默陪她探完鼻息,默默看她把昏迷的乔晗扶靠向树背,然后还掏了根手帕替他抹了抹脸……   蓝漪有点无法忍:“小术,他死不了的。”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花小术就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不动手吗?”   蓝漪埋头静默良久,居然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不能。”   “……”   花小术眼角一抽,蓝漪索性撇开脸——   “我不会娶别人。”   带着一种执拗的口吻,以决绝到不容反驳的态度,他一字一顿道:“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花小术双唇一动,原本想说什么,到嘴的话又变了,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化为三个字:“……我知道。”   蓝漪用眼角余光瞄见她逐渐舒朗的容色,一下子心情大好,忘却了被乔晗捷足先登先一步找到花小术的不愉快。不过他却没忘自己千辛万苦追到这里来的目的:“小术,这一家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再跟他们来往了。”   花小术心下暗惊,面上故作淡定:“为什么这么说?”   “你以为这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赏花宴?这是那个老太婆给乔晗安排的相亲宴!”   蓝漪简直气炸了,早在听说花家与乔家有什么沾亲带故的关系时,他就很是怀疑乔家乃至贤荣太长公主别有用心。尤其在知道乔晗心里藏着什么小九九的情况下,他更觉得这什么破赏花宴动机极其不纯。当听说花小术被蒙去参加这种不安好心的相亲宴之后,蓝漪一刻也坐不住,说什么也得赶来‘救’人不可。   待他好不容易在乱糟糟的梨花林里找到了花小术,果不其然就发现她身边还杵着那个居心不良的乔晗,这一下子验证了他心中的忧虑与猜测,蓝漪整个人都不好了……   尤其在听见乔晗句句‘诋毁’之后,蓝漪觉得自己没直接砸死他那都是好脾气的了。   “就那个大怂包在家绝对是地位倒数作不得主的,家人让干嘛就干嘛,家里要是闹矛盾肯定也是一点都不疼媳妇的。”生怕小术被挖墙脚的蓝漪使劲诋毁乔晗:“而且你看那张朝三暮四拈花惹草的脸,天晓得会不会娶完媳妇背过脸就纳了七八个妾室姨娘乱七八糟的?”   见花小术一点反应也不给,蓝漪说着说着,就只剩下微弱的咕哝了:“你看我就不会了,这么多年我对你从一而终。”   “乔晗不像你说的那种人。”花小术哭笑不得。   见蓝漪虎着脸,面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她这才缓缓接着说:“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也对。”   花小术温声说道:“至少比起他来,我知道你一直是对我好的。”   蓝漪的嘴角这才慢慢上扬,他含蓄且骄傲地补充道:“而且论有钱有权还有势,我家一点也不比他们家差的。”   花小术笑着摇头,转身走了几步,抬手折枝:“不过你有一点不好的。”   蓝漪警惕地竖起耳朵:“是什么?”   花小术看了眼手里的梨花枝,回身用这枝花轻轻点过他的鼻梁:“可惜你是别人的未婚夫,这一点不好。”   蓝漪杵在原地,然后紧张兮兮地跟上她:“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是姓乔那对兄妹到了墨凉的时候我才知道的。”   “我跟乔晗不一样,我不答应的事谁也奈何不了我,真的。”   花小术信步前行,听见身后的声音有些急。她漫不经心地挥舞着手中的梨花枝,阵阵轻风掠过梨花林,她抬头望着被卷上半空的花瓣,脚步忽而停了下来。   身后的人从背后环住她的脖子,仗着身高扑得她动弹不得,压得她又沉又闷,活像大型犬似的。   花小术皱了皱眉,勉强动了动胳膊拿手肘捅他:“……重。”   蓝漪的下巴抵在她的发旋上,隐隐能够嗅到她身上发丝的暖香,以及伴着这片梨花林带来的甘甘甜甜的清香:   “你不会不要我吧?”   花小术低头,盯着一地的残花:“……不会呀。”   “真的?”   花小术静默片刻,将他手臂轻轻拉开,然后转身让自己与他面对面。她仰起脑袋,看蓝漪低垂眼帘,遮掩着什么来不及看清的情绪。   花小术勾了勾手指:“弯下来。”   蓝漪眸光闪动,蓦然间心跳如鼓、悸动难耐,下意识闭起双眼,弯下腰……   花小术伸手,利索地摘下拈在他额发上的一片花瓣:“好了。”   “……”   白期待了。   蓝漪面色郁郁地撇开脸生闷气,哪知衣襟被她勾扯,微一用力,花小术掂起脚尖,双唇在他额上轻轻一点。   “……”   花小术站稳脚跟松开他,边舔唇边琢磨:“花粉的味道。”   蓝漪觉得不是花粉的味道,是蜜的甜。   见他从脸红到了耳根,原本挺自然的花小术也不禁微赧,她摸摸脸,转身继续往前行:“走了。”   蓝漪瞅着她在茫茫梨花之间的纤柳身姿,想着适才春水般的眼波一横,心酥得快要化了。   他三步并两步跟上去,想要伸手去牵她的手,却有些心怯地只是抓住了她轻风中飘荡的衣袂。   蓝漪眼巴巴地跟在她的背后,亦步亦趋:“小术,你今天好像有点不太一样。”   “是吗?”花小术没奈何地仰头望天。   果然还是被他发现了啊……   背后的人认真地应声:“嗯。”   花小术不由自主地回眸看他,那双眼里澄澈地映着她一个人的身影,仿佛他的整个世界里就只有她。   花小术唇边噙起一缕轻浅的笑:“因为突然发现你很好,所以想要对你更好些。”   这话听得蓝漪很高兴,他沾沾自喜道:“我本来就很好。”   花小术听他没羞没臊地自卖自夸,闷在心中的郁结变得不那么沉重与难受,慢慢地也变得释然许多。   回程途中,花小术决定回去给太长公主知会一声。   她不放心乔晗就这么毫不设防地‘睡’在梨花林中,虽说这一带是公主府的范畴不怕遇见歹人,可听闻今日宴上来的可都是如狼似虎觊觎乔小侯爷的身家美色呢。花小术不能说京中姑娘皆是端庄娴雅识大体的,就怕遇上像乔娆娆这般奔放豪迈不矜持的,万一乔晗被劫色了怎么办?   倒不是说多么担心乔晗的贞操安危,花小术就怕他丢了面子将会惦记一辈子至死方休,凭他记仇的性子,这种可能性简直不要太高。   蓝漪今日心情大好,就连花小术为乔晗记挂忧心也没生气:“也好,回去顺便把花叔一并接走。”   花小术脚步突然刹止,愕然回头:“你说什么……你说我爹来了??”   蓝漪浑无所觉地点点头,他兀自冷笑:“我早料到那个老太婆私下有猫腻,无缘无故请你赏花是几个意思?仔细打听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花小术的声音带着颤意,颇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惊涛骇浪:“所以你就把我爹一并找来了?”   这时蓝漪后知后觉发现她的反应好像不对,连忙撇清:“不是我要带他来的,是花叔自己说担心你非要跟来的。”   “……”   所以说,侯夫人匆匆离席,乔娆娆突然喜孜孜落下她往回跑,原来都是因为阿爹来了!   “完了,完了。”花小术再不管不顾,立刻加快脚步往回赶。   蓝漪已经意识到做错事,乖乖闭嘴跟在后头,再不敢吱声了。   待两人找回了目的地,那里已经乱糟糟一团,充斥着各种尖锐的叫骂与哭闹,整个画面活像菜市场。   上文如何估且不论,下文正在如火如荼进行中。   只见一群人围聚在一头,外边稀稀拉拉只聚着零星数人交头接耳,中心一波人纠缠不休,隐约可见乔娆娆被困在里头,她手脚并用死死趴着花爹嚎啕大哭。   奇的是围攻她俩的不是公主府的下人,而是好些不明来路衣着不俗的金贵夫人,一边毫无形象地叫骂、一边披头散发地拉扯,苦逼的花爹夹在中间已经快成馅饼咯……   花小术只觉天旋地转,宁可眼前一黑直接昏死得了。   她赶紧往边上瞄,只见贤荣太长公主立在最外围,由浣嬷嬷搀扶着,面无表情冷若冰渣。   得,这回真的要完。 第36章 花爹爹有话说   乔娆娆凭生头一回觉得祖母的公主府是如此安静如此冷,偌大的正堂空旷静寂、氛围冷凝。她呆若木鸡地跪在冰冷硌骨头的地板上,堂上祖母端坐正中央的位置,手执乌骨长杖,杖顶的鸠鸟头勾嘴尖锐,冰冷的双目一如它的主人散发着犀利凌厉的威慑和寒气。   贤荣太长公主自这场注定不欢而散的梨花宴中败兴而归,她的面色异常冷峻,令不曾见过祖母这副模样的乔娆娆有点畏缩,只能时不时瞅着身边的人寻求心灵慰藉。   花一松默不作声乖乖罚站,虽然能够清晰感受到隔壁投来的殷切目光,却不打算与她来个互勉互励互视一笑。   乔娆娆深受打击,没忍住酸着鼻子扁着嘴,委委屈屈抽嗒嗒。   没等哭出声来,贤荣太长公主的鸠鸟杖用力一拄,震出一声巨响,把乔娆娆给吓得生生憋住眼泪。她可怜兮兮地仰起头,只见祖母寒着脸,冷得能够冻冰渣……   “娆娆,你出身名门,身为堂堂乔家千金大小姐,圣上亲封端阳郡主,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名门淑女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扒着男人的裤腿哭闹撒野,你可知何谓礼仪廉耻?!”   乔娆娆低头嗫嚅:“我……”   贤荣太长公主的拐杖再次用力敲在地板上打断她:“你可知今日席上来了多少夫人小姐?依你今日种种行迹传了出去,明日便是整座京师的谈资笑话,你将你爹堂堂威远侯的威信、还有你祖母我的颜面置于何地?!”   乔娆娆自知有错,没敢吱声,埋头乖乖听训。   贤荣太长公主说罢犹不解气,冷笑一声:“你在这里胡闹生事,你那娘亲倒是跑得比什么都要快。平日就知纵宠娇惯事事依你,该学该懂的规矩礼仪却是样样没教。到底不是亲生的,总归没有那么上心……”   一向很维护娘亲的乔娆娆有心想辩驳:“可是这本来就不关娘亲什么事……”   贤荣太长公主喝斥道:“还敢驳嘴?!”   乔娆娆娇躯一震,平日里鲜少被人喝重话,还是这个平素把她捧在手心当宝贝千宠万宠的亲亲祖母,她登时悲伤逆流成海,湿蒙蒙泪汪汪作势就要放声大哭。   旁边的花一松实在没忍住多嘴插了一句:“诶,你以前不常说规矩不懂慢慢学便是?娆娆还是个小孩子,性子天真烂漫没拘没束的,多半平时你也没少这么纵宠着的。”   被人拆了台,贤荣太长公主脸黑如墨,她一眼剜向花一松。   花一松心知多说多错,悻悻然地摸鼻梁闭起嘴。不过这下注意力彻底转移到他头上来了,贤荣太长公主冲浣嬷嬷抬了抬下巴:“阿浣,你带娆娆先出去。”   乔娆娆一听急了:“咦?那他呢?”   贤荣太长公主正在气头上没打算搭理她,不情不愿的乔娆娆就这么被浣嬷嬷半拖半拽带出厅堂。   乔娆娆不依不饶还想去拍门,浣嬷嬷索性把她拖到月洞门口,直接将她隔绝在院子之外。   一直在庭院等候的花小术和蓝漪闻声赶来,就见乔娆娆打滚撒泼嗷嗷叫,铁面无私的浣嬷嬷不动如山,场面简直惨不忍睹。花小术这时也顾不得其他,连忙追问:“我爹呢?”   乔娆娆一见花小术就扑上去哭得不能自理:“都怪我见到花大哥太激动没把持住,万一因为这事惹恼了祖母,她不给我嫁给花大哥怎么办?”   “……”为什么事到如今她仍然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花心思去烦恼的问题呢?   花小术决定无视她的问题:“我爹还在里面么?”   不等乔娆娆回答,紧闭的那扇门板之内突兀传出一声极其清亮的耳光——   门外众人面面相觑,花小术立刻站不住要冲过去破门而入,却被长臂一拦,生生阻挡在了月洞门外。   花小术心急如焚:“浣嬷嬷!”   浣嬷嬷双眉蹙拢,却没有一丝退让的意思,只是深深看了那扇镂空木门一眼,无声地冲花小术摇了摇头……   *   室内的香炉焚着公主府中最为常见的熏香,却全无往昔的静心宁神之效,只会让贤荣太长公主感到心浮气躁,嫌恶得不得了。   花一松轻轻按捂半边脸,微一扯动嘴角,被掌刮的脸上就像烧着一般火辣辣的疼。   说不清这一巴掌带着怎样的一股怨气,贤荣太长公主下手又狠又重,扇得极其用力。因之受力身型趔趄,花一松退了一步,虽然生生受了一记耳光,却没有避让退缩的意思。   约莫太久不曾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贤荣太长公主是真的气狠了。她的呼吸短促且急,胸膛伏动剧烈,怒气虽盛,却显现出疲老苍态。   花一松生怕她一个不慎把自己给气摔了,没忍心过去给她搭把手:“瞧你把自己给气的,年纪这么大了脾气也不晓得收一收……”   贤荣太长公主恼火地甩开他的手,沉声道:“跪下。”   “是是是。”花一松没跟她犟,双膝落地干干脆脆给她跪了。   也不知是因为对方太听话太顺粹还是看他脸上三道杠给堵着气,贤荣太长公主绷着脸来回踱步,阴恻恻地剜他一眼又一眼。   屋外不远还能听见纷扰吵杂的说话声,有娆娆的,也有花小术的。不知是气狠了还是累极了,贤荣太长公主坐回到了那张太师椅上,手里摸着尚带余温的杯沿,死死盯着低垂脑袋认真跪在跟前的花一松。   几乎已经生起了砸杯子的冲动,可是在抓起来的顷刻间又忍了回去。瞬息的变化仅仅存在于她的脑海之中,可是花一松却似有所觉地抬眸对上她的双眼,这一眼仿佛察觉出了她心中的波动,贤荣太长公主摇头不止,怒极反笑:“花一松,你好本事,当真是好本事。”   花一松复而垂首,没有说话,一瞬不瞬地盯着地板的位置。   太长公主神情莫测,看着这样的他,满腔怒火骤然消失大半,双眼渐渐黯了下来:“……我原以为你一旦走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花一松牵动唇角:“我也以为从这里跨出去以后,今生都再不会重新踏回来了。”   贤荣太长公主兀自抬头,漠然以对:“当年我便说了,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的绝对。如今可好,兜兜转转十数年又重新回到了原点,有甚意思?”   花一松哂然:“倒也不能说是原点。至少……时过境迁,你看孩子们都长大了。”   提及此,贤荣太长公主止不住地冷笑:“长是长大了,只不知是命中注定还是一个模子给教出来的,连带喜好偏爱都是相同的。这不,可别重蹈覆辙了呢。”   “话可说在前头,娆娆一厢情愿,我可从未有过任何逾越之心。”   花一松含蓄地低头摸鼻梁,却听对方一声啧:“那是,不论亲疏血缘,你都是她的‘大伯’。”   花一松默了默,捏着跪得酸麻的小脚,缓缓站了起来:“虽说没什么血缘关系,总归挂名承人家一声‘大伯’,身为长辈还是希望小辈们能够过得好好的。”   “你瞧瞧娆娆这性子,她就是个啥也不懂的孩子,说白了都是给你们这些家里作长辈的娇宠出来的。既然你们打一开始拿她当宝贝疙瘩疼着护着,要她活得这般懵懂天真,那就别好端端地一巴掌又把她给生生拍醒了,迫使她活像大起大落受苦受难的苦行僧似的感知百态顿悟苍生。”   他的起身并没有征得贤荣太长公主的同意,但太长公主也没有重新喝止他,而是冷眼相向:“你想说什么?”   花一松捶着膝盖,慢腾腾地朝她看去:“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是想说,您老不把小辈的终生幸福当一回事了,从前我看不过眼,可奈你不何拿你没辙。如今你牵扯到了我闺女的终生大事,这说法就更不一样了。”   “我总不能把她也一并给你赔进去不是?”   贤荣太长公主双眼眯起,透着丝丝危险的味道。   花一松权当没看见,耸耸肩摊摊手,笑露满口白牙,语气爽快而且直:“况且早年我不是都说了嘛?”   “你老人家这的破事儿那么多,我自己滚,不伺候了总成么?” 第37章 狠狠摆了一道   花小术来回踱步,心绪不宁。   乔娆娆的纠缠吵闹不绝于耳,浣嬷嬷如入无人之境纹风未动,老僧入定无动于衷,只是偶尔会拉开眼皮,视线却是绕开在她面前打滚的乔娆娆,扫向月洞门边那面布满爬山虎的葱郁绿墙。   “不知蓝少爷这是在找什么?”   花小术分神看去,只见蓝漪不知捣鼓什么,愣生生拽断了层层叠叠攀在墙上翠绿的叶子。眼看墙头颓了好几皮,严重影响园林美观,不怪乎浣嬷嬷忍无可忍出声叫住他。   蓝漪埋头拔‘草’拔得正是兴致高昂,他并不理会浣嬷嬷,反而是向花小术招了招手:“小术,你快来看。”   花小术不明就里地走过去,仔细一看,才发现蓝漪撩开的那片爬山虎所遮掩下的斑驳墙面上,看似坑坑洼洼不平不整,可沿着他抹开的那片藤蔓,渐渐显露出了它的模样。   乔娆娆抹了把鼻涕泪,憋不住好奇也往这边凑:“这是什么?”   那面墙上像是有一朵巨大无比的冶艳牡丹花苞盛放,又像翻飞卷尾的青凤神鸾腾云驾雾。令人震惊的是这仅仅只是冰山一角,难以想象被这片葱葱郁郁的爬山虎所遮掩的究竟拥有怎样庞大惊人的全部面貌。   “那是花,也是鸟。”   身后传来浣嬷嬷平静的话语,她望着那面墙悠悠说道:“是国色牡丹,也是神鸟凤凰。”   乔娆娆傻呼呼地眨眨眼,惊得合不拢嘴:“浣嬷嬷,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这里面还藏有这么厉害的东西呢?”   “小小姐不知道并不稀奇,毕竟这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浣嬷嬷眉目舒展,面上的褶皱也变得平顺许多:“你的大伯、松少爷他自幼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年少之时素爱钻研捣鼓稀奇古怪的新意,玩常人所不能企及的东西……就比如这面墙,是他耗时两年雕琢打磨,在十三岁那年赠予您祖母的生辰礼物。”   听过这话,其他人都傻眼了,花小术瞠目结舌:“你说,这是我爹弄的??”   浣嬷嬷点点头,正经得不带一丝玩笑意味:“当然也不能说完全靠他独自完成,毕竟松少爷是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斯文人,绝大多数情况下是他指挥渊少爷帮他打下手敲磨出来,所以说是两位少爷合力打造送给他们母亲的生辰礼物亦不为过。”   听她这番解释花小术这才勉强信了,否则依她爹搬张凳子都嫌累的性子,可信度简直不要太低,直逼水平线下好吗?   一旁的乔娆娆边听边扳着脸,认真地在心里涎着口水想着果不愧是她的意中人真是天赋异禀才华洋溢。   蓝漪边听木着脸,认真地在心里愁着岳父大人如此多才多艺,身为他的女婿比上太过不足,总觉得会遭嫌弃……   望着同一面墙,众人各怀心事。   花小术轻轻触碰墙上曾经雕磨过的凹陷,从浣嬷嬷的话语间能够感受到她的骄傲与自豪,同时也能够嗅出一丝淡淡的缅怀与扼腕。   历时两年之久所打造出来的庞大墙画不知蕴含了多少汗水与心血,如今却已布满了一墙的爬山虎,被深埋于重重藤蔓与枝叶当中,十数年未再重见天日。   是否这份蒙尘之礼,寓意的正是太长公主与阿爹之间的昔日母子之情?   恍神之际,花小术听见砰地一下巨响,从那扇原本紧闭的屋门里面传出怒不可遏的暴喝,然后就见鼻青脸肿的花爹被太长公主拄着拐杖追着打抓着踹,她老人家气势恢宏骂声嘹亮,吼得那叫一个中气十足:“爱滚赶紧滚!谁稀罕你伺候谁去?!”   “……”   亏得花爹跑得快不至于沦为猪头,他悻悻然地摸出来,正好对上一院子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忍不住摸了把老脸干笑一声:“唉,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都是这么脾气暴躁不讲礼的。没事,不打紧……”   “立刻给我滚出去——!!!”   一院子的人默默听见屋里持续未间断的打骂摔砸,也不知花爹干了啥把老太太气成这样。他佯装淡定轻咳一声,冲花小术说:“也好,时候不早了,我们得回家吃饭了。”   虽然未到饭点,不过花小术认真地碎碎点头,蓝漪理所当然表示附议,乔娆娆暗戳戳也想跟,可她被浣嬷嬷揪住跑不了,只能泪目相送。   沉默不言的浣嬷嬷突然上前,从怀里掏了根手帕往花爹侧颊捂。花一松莫名其妙地接住,轻轻一抹,才发现那里不知是被指甲抓伤还是被指上的饰物划伤,有血。   他眉目松动,牵动唇角,扯了抹浅淡的笑:“多谢阿浣姑。”   浣嬷嬷嘴唇嚅动,想要说什么,屋里的太长公主喊了她一声:“阿浣!”   到嘴的话似乎咽了回去,浣嬷嬷福了福身,眼神示意‘请’她们尽快离开公主府:“恕老奴不便相送。”   花一松浑不在意地咧了咧嘴,招来闺女搀扶一把。他转身时注意到那面布满爬山虎的墙,脚步微滞,但没有停顿,撇开脸拉着蓝漪絮絮叨叨,往离府的廊道渐渐行去。   直到人去廊空,乔娆娆眼巴巴地仰头看她:“浣嬷嬷……?”   浣嬷嬷慢腾腾地收回视线,垂眸看她:“小小姐长大了,您要学会懂事才行。”   乔娆娆扁着嘴,抓着裙裳耷拉脑袋。   浣嬷嬷松开了她,径直往太长公主所在的屋子行去。   室内已是一片狼藉,太长公主平素鲜少这样脾气火爆,熟知她脾性的浣嬷嬷理所当然不会不知道真正发火的太长公主根本不可能表现出如此性情外露。   她绕过满地碎片,徐徐来到太长公主身边。   “走了?”   浣嬷嬷颌首:“已经走了。”   “嗯。”有别于刚才的气极败坏歇斯底里,此时的贤荣太长公主睿智冷静,与那失去理智大吼大叫的老太太截然不同。   浣嬷嬷踌躇着问:“夫人,松少爷他……”   “你我皆知那孩子极为护短,小术是他女儿,他护着不让碰,我也不是没料想过。”贤荣太长公主冷笑:“我只是万万没想到娆娆那丫头情窦初开,竟是被松儿给迷得七荤八素。”   浣嬷嬷寻思道:“少夫人与小小姐关系亲昵,不可能事前对她的心思毫不知情。听闻她自小小姐回京以来一直压着不让她乱跑,恐怕便是为了不让她出去见松少爷。”   “那个贱女人定是有意隐瞒秘而不宣,否则娆娆根本藏不住事。”贤荣太长公主握杖的手紧了紧,眼里摒射出按不住的怒焰。   正因这个不知情,导致出现这么大的变数,令全盘计划搅和一空,还落得如此乱七八糟的局面。   浣嬷嬷默了默:“小小姐她……”   贤荣太长公主沉声道:“她被人利用了。”   浣嬷嬷皱眉不语,太长公主斜了眼门外:“跟在小术身边的那个小子,便是蓝家的老幺吧?”她没有与对方正式打过照面,不过对于他的身份却是心如明镜的。   “是。”浣嬷嬷回道。   贤荣太长公主眯起双眸,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这回可真是给自己搬来的石头狠狠砸了脚。”   蓝漪今日在梨花林中并没有对花小术完全说实话,他确实是为花小术而来,只不过他没有告诉花小术的是——在此之前,他其实是正儿八经地收到了贤荣太长公主递送的邀请贴的。   贤荣太长公主不仅宴请了花小术,还额外宴请了蓝漪。而今日这场梨花宴除了明面上给乔晗与诸家贵女安排的相亲宴以外,还是用以向外公布蓝家与乔家结亲的消息。   花小术猜想的没错,太长公主的确早就得知蓝漪与花小术两人的情感关系。她之所以找上花小术,一方面是借花一松的这层母子情谊打亲情牌,一方面是利用小术与娆娆的交情打关系牌。   只不过所谓的亲情牌与关系牌却不是用来拿捏花小术的最终王牌,而是太长公主用以达成目的的辅助工具而己。   一旦蓝漪与乔娆娆的婚约公诸于众,有太长公主强行打下的两张关系牌的前提以及她今日向外宣布并迅速转变花小术的身份之后,等同变相迫使花小术成为三方关系中的不伦者。   这时候如果花小术或者蓝漪迫不及待对外公开相互的感情,无论花小术与蓝漪是否有情在先,她都将迅速沦为不光彩的理亏那一方。   届时人们的倾向必然呈现一面倒的趋势,就算花爹成为新近京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可外来者毕竟是外来者,要知道以威远侯及贤荣太长公主在这座都城无法比拟的地位与权威,花小术乃至花家的微妙处境简直可以用一言难尽来形容。   只要花爹还在朝为官,只要花家还想在京师混,不管花小术脾气是软是硬,这时都必须打碎牙齿被迫往肚里吞。   可惜就可惜在贤荣太长公主的如意算盘打歪了,她算漏了乔娆娆的少女情怀,还低估了蓝漪。   浣嬷嬷暗讶道:“莫非他是故意将松少爷招来的?”   他心知乔娆娆什么心思,故而将花一松一并带来,顺利引发梨花宴的这场混乱闹剧。经此一闹,太长公主失去公布两家婚约的好时机,乔娆娆反成理亏的那一个。   当初太长公主大肆宴请宾客,有心让这京师之内有头有脸的诸位夫人一同见证两家结亲的这个事实,那么现在就有这么多的人亲眼目睹了乔娆娆的理亏行径。   就算太长公主今后还想再打蓝家的主意,最起码也得先把目前这坨烂摊子收拾完才行。   “我倒是轻看了这蓝家的小子,小小年纪如此狡猾诡诈,心思不可谓不深沉。”   结果被蓝漪反将一军,狠狠摆了一道。   贤荣太长公主恨得咬牙切齿,是她小瞧了蓝家的小子,又或者说他一手遂不及防。仅仅一步之差将她对花小术的算计扼杀于摇篮之中,而今乔娆娆惹出来的焦头烂额大麻烦才只是刚刚开始。   浣嬷嬷若有所思:“那接下来应该如何是好?”   贤荣太长公主面沉如水:“结亲之事估且暂放一边,蓝家小子不好相与,松儿又对我起了防范之意,左右我这里是动弹不得,再多的事也管不了这么多。”   “那……需要知会那一位吗?”   贤荣太长公主静默良久,啧声自嘲:“今日之事一经传开,哪还需要等我们来提醒儿?不出一日,只怕整座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也罢,派人去把风声压一压,省得越传越妖。”贤荣太长公主没好气地按揉眉心,在浣嬷嬷退下之前又说:“你顺便去把渊儿找来,我要问一问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孩子的那点破事儿。” 第38章 棒打鸳鸯没用   蓝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引得花家父女同时回头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这一眼把他看得莫名其妙,蓝漪腆着脸眨眨眼,下意识回以一笑:“怎么了?”   花小术讪然摇头:“呃,你还有事吗?”   这话一听就是在赶人,蓝漪顿觉被弃若敝屣,虎着脸有点闹情绪。   花爹掩饰性轻咳,拍拍他的肩说:“小漪别送了,你先回去吧,我们晓得路能够自己回家。”   蓝漪知道父女俩这是私底有话要说,碍于他的存在不方便开口。可谁让他还只是个外人呢?就算心里一百万个不情愿,也只能选择知情识趣地点头答应了。   进城之后他们分道扬镳,蓝漪默默盯着父女相携而去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见,这才慢慢敛去惨兮兮的可怜样,若有所思缓缓张口:“楠木。”   “替我查点事情。”   *   “诶,老太太出手真是没轻没重,疼死我了。”   与蓝漪分道扬镳之后,花一松捂着嘴角边走边抽息,哎哎哟哟直喊疼,一点没有身为人父的端正架势。   花小术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让你别来非要来,活该挨打。”   “我这不是担心你嘛。”花一松悻悻然地闭起嘴,他心里其实有点怂,直觉告诉他闺女正在犯脾气,他得说点什么缓缓气氛才行。   不过显然花小术正在气头上,无论他说什么都不对:“你来了我岂不是更担心。”   花一松不置可否地笑笑,花小术想起梨花宴闹哄哄的那一出就头疼:“你说今天的事会不会闹得很大呀?”   “小风小浪肯定有的。”花一松不以为然,泰然自若:“不过依你祖母和乔家的能耐,这事造不出什么妖蛾子掀不起什么大波浪的。”   花小术侧目看他,闷声说:“阿爹,你真觉得我该唤她一声祖母么?”   “……也许太长公主心里其实根本就不稀罕呢?”   “这有什么关系?”花一松洒脱地笑:“一个称呼而己,人家爱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权当尊重长辈。”   花小术瞅着阿爹脸上满不在乎的笑,本来挺潇洒恣意的模样却被侧颊的巴掌印衬得有点不伦不类。   没由来的,花小术脑海里浮现的是今日见到的那面布满爬山虎的墙画,心里的话情不自禁就说了出来:“阿爹,太长公主这么恼你,是因为娘亲吧?”   花一松微微噎住,似乎并未想到她的问题这么直接,苦恼寻思:“不完全是吧?”   “她老人家本来就挺嫌弃我的。”花一松咧了咧嘴:“嫌你爹我贫嘴滑舌、狼心狗肺,性子凉薄,还成日给她惹事生非。”   花小术静默良久,颇有些感同身受地点点头:“也对。”   “……”居然不反驳!   “我还是不喊这声祖母了,总觉得一旦喊了这声祖母……关系就会变得特别乱七八糟。”花小术摇头晃脑,她走了两步,回身看向已经停下脚步的阿爹:“其实,我已经见过娘亲了。”   花小术抿着苦涩,哂然道:“不过她没认我。”   花一松目光微柔,伸手轻拍她的小脑袋:“没事,咱不难过。”   花小术能够感受到来自掌心的温暖,明明这一刻正在接受着安慰,心里却觉得更加酸楚。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她甩了甩脑袋,闷哼一声:“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   “咱们两家都在京师里,以后肯定也抬头不见低头见。且不说你和威远侯同朝为官,太长公主三天两头成日来找麻烦,还有娆娆她少不知事又这么犟……”   真不能怪花小术太忧愁,她生怕自己继续碍着太长公主,日后将不得安生,想过平静的日子都是妄想。   花爹却很宽心:“不会的,至少短时间内她也没空搭理我们。”   “就是经这一闹,回头娆娆怕是要吃点教训了。”   不过在他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纠缠不休并非他的本意,过于死心眼的娆娆对他而言是包袱也是难题。既然她无论如何也劝解不开,无法做到当断则断,那就只能靠外力来替她斩断。   趁乔娆娆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早早断了这份哭笑不得的感情念想,对每一个人而言都是好的。   一提乔娆娆,花小术就忍不住想起那门令人无法忽视的亲事:“可是阿爹,太长公主是因为蓝大哥和娆娆的亲事才来找我……”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人型标靶,活生生立在太长公主面前躲无可躲,不仅目标明显,确实还很碍路。   花一松托腮,不明就里道:“那又怎样?”   花小术轻咳一声:“我觉得她可能不会轻易放过我的……”   不都说太长公主不达目的不罢休么?   花一松堆着慈父的笑:“傻孩子。有阿爹在,阿爹保护你。”   “……”听起来好像很有安全感,问题就在于阿爹本身是个给不了任何安全感的男人啊。   “再说了,棒打鸳鸯什么的对你们又不管用。”花一松环手抱胸,理所当然地微笑:“毕竟小漪没了你,可是会死的。”   “……”   花小术牵动唇角。   可是这样的认知只会让她觉得很难过,无法笑。   *   身为当今圣上备受宠信委以重任的臣下,威远侯乔渊是个大忙人。他每日朝九晚五,甚至把更多的时间与精力摆放在公务上,是个兢兢业业、不折不扣的工作狂魔。   但这样的他只要留在京师,每日必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陪伴他的夫人。   据闻年轻时候的威远侯是个嗜血嗜战的好斗份子,在战事吃紧的好几年经常数年不曾返回京师一次,常驻军营久战沙场,汗马功劳战迹辉煌。   不过自从他娶了续弦以后,威远侯整个人就变了。他以最短的时间解决了困扰多年的边境问题,之后主动请调回京,为的是能够保证拥有更多的时间陪伴他的夫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曾经的铁血军人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冷酷犀利,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他那好福气的夫人的功劳。   这位夫人是位令人欣羡的存在,她以卑微之身嫁得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良婿夫郎,而且还罕有地得到夫君的专一独宠与极致的呵护。她虽为继室,却得到侯府两位世子与郡主的喜爱,将她视作亲母等同对待。   世人都说威远侯夫人是好福气的,若非要从她的人生中挖出什么不足之处,大抵除了她多年不曾有孕,那便是与她的婆婆——贤荣太长公主私下关系极为不睦这一点令人十分惋惜。   是夜。   刚刚忙完公务的乔渊就连自己的侯府都尚未踏足,就被他母亲贤荣太长公主急急招去了公主府。   他一整天都留在宫中与圣上及诸位大臣议事,尚未知悉白日在自己母亲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虽然乔渊早在数天前就已从夫人口中听说过这场大宴宾客的赏花宴,不过素来对京师里这些风雅斯文的宴赏不感兴趣的他并不关心亦不上心。   前往公主府的马车停止摇晃,闭目养神的乔渊这才睁开炯炯双目,动作利索掀帘下车。   公主府等同于他的第二个家,乔渊来得熟门熟路,很快就能找到母亲所在。   贤荣太长公主还在白天的那个厅,只不过早前砸毁打碎的东西如今已被收拾干净,重新换上崭新的一批摆饰。   理所当然,时常进出公主府的乔渊很快就注意到屋里摆饰的不同,而且这种不同还不仅仅只有一处。   不过乔渊不动声色地环望一圈,什么也没有说没有问,收回目光给母亲请安。   贤荣太长公主捧着茶杯,不紧不慢地拨动茶叶,淡淡颌首:“你先坐。”   毕竟是两母子,乔渊没拘谨,脱下外袍交给随从,便寻了就近的位子坐了下来。   “今日宫中议事有些晚了,出宫时天都已经黑了。”   他婉拒了浣嬷嬷上点心的意思,只是浅啜一口热茶,便直入主题:“听闻阿娘有急事要见孩儿?”   贤荣太长公主放下茶杯,指骨在桌面一下没一下地敲了敲:“我就问你一件事。”   “你知不知娆娆已经心有所属,她看上的那个人正是你的义兄,花一松?” 第39章 心下咯噔一跳   乔渊动作凝滞,杯中的茶水不慎溅洒出来。他垂眸瞥去,捧杯的手指也溅了少许的水迹。   贤荣太长公主不与他急,静静看他将那杯茶放下,然后伸手去接侍婢递上来的手帕。   “我知道。”   乔渊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这才不疾不徐地回答了太长公主的问题。   “你果然也知道。”贤荣太长公主目光如炬,摒射出涛涛怒焰:“看来你们一个两个全都知道,独独只瞒了我一人。”   乔渊眉梢一动,冷静反问:“今天出了什么事?”   贤荣太长公主正在气头上自不会去回答他,浣嬷嬷只得主动交代了白天的所有事情。听过来龙去脉的乔渊却注意道:“你是说花一松今天也来了?那他可与少夫人碰过面?”   “这倒不曾……”浣嬷嬷正要接话,一旁的太长公主忍无可忍:“我现在说的是娆娆,不是徐柳君!”   被她厉声打断,乔渊多看她一眼,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去纠正名字的问题:“其实关于娆娆的事情,我并没有隐瞒的意思。只是事情牵涉到了花一松,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与你解释。”   “现在的问题是,既然你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为什么还会放任娆娆与松儿纠扯不清?”太长公主拍案:“就算松儿与你我没有血缘关系,可他始终是陪你一起长大的义兄,而娆娆她是你的女儿!”   “我并没有放任自流的意思。”乔渊沉色道:“得知她在墨凉结识花家的人并对花一松产生感情之后,我就已经勒令不许她再与他们一家接触。这次延迟返京也是为了错开双方同行的机会,不让娆娆接近他们。自回京之后她一直表现得十分收敛,我原以为她已经彻底死心了,谁能想到她今日这般糊涂,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管不顾地与之纠缠拉扯。”   贤荣太长公主冷笑:“那我问你,这件事你可曾与徐柳君提过?”   乔渊暗暗蹙眉:“阿娘,你不要事事都往柳儿身上扯去,这与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按揉眉心:“今次我顾虑不周,没能好好看着娆娆。我向你保证,今后绝不会让娆娆与花一松再有接触。这事你就交给我,我会好好处理善后……”   “你少来岔开话题。”太长公主却是不吃这一套:“我念你自回京以来诸事繁忙,有些家事顾虑不周也是情有可原。可你那好媳妇呢?她不是很疼惜这个孩子吗?这些年来娆娆与她亲密无边,将她视若亲母推心置腹,我就不信她一点都不知道娆娆的心思。”   乔渊缄默不语,只有放在扶柄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暴露了一丝的情绪波动。   “她身为侯府的女主人、给娆娆当了这么多年的妈,今日原本是在现场的,可出事之后就跑得不见踪影。”太长公主咄咄相逼:“你倒是告诉我,她究竟存的什么心,怎么就没想过好好劝阻喝止娆娆,还尽让娆娆当众闹出这样的糊涂事?!”   乔渊面色冷峻:“够了,娘。”   “够了?”贤荣太长公主面若冷霜:“不够,远远不够。”   她不仅没有停止的意思,心中的情绪反而越演越烈:“你知道我有多么憎恨这个处心积虑的贱女人?要不是她把你迷得鬼迷心窍……”   乔渊怒道:“这不是她的错!”   “那是谁的错?松儿?还是我?”太长公主怒极反笑:“我真后悔当初给你订下那样的亲事,倘若没有将这个该死的贱女人招进门来,她就不能一个接一个地勾引我的儿子,毁了我的整个家!”   乔渊忍无可忍地大声喝止:“娘!”   太长公主僵着怒容,两人在厅堂之中无声对峙。   “不要再说了。”   面对他的母亲,面对这一切,乔渊卸下了外人面前的刚强冷硬,流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颓然与伤痛:“是我不该乘人之危夺人之妻,是我不该心存遐想放不下她。”   “你们谁也没有错,错的是我。”   “是我错。”   抱团缩成球的乔娆娆傻呼呼地猫在窗下,从头听到结尾,呆若木鸡。   她愣了愣,脑袋一歪:“诶?”   *   今日朝中有要事,几位重要大臣皆留下来进行商议,直到月上枝头才各自出宫归家。   当今蓝相蓝磬与威远侯乔渊是同一时间乘车离开皇宫的,只不过乔渊离宫之后乘车去了京郊的公主府,而蓝磬则直接乘车回自己的家。   忙碌了一整天的蓝相大人精神紧绷遭受疲劳轰炸,这时终于抵达家门,勉强能够舒心地闲适放松。   在宫里没能好好吃饭的蓝磬命人准备粥菜,自己则回屋换过一身常服出来。   正当他悠哉游哉地途经书房之际,蓝磬警觉地停下脚步,一瞬不瞬地望向灯火通明的,他的书房。   心下咯噔一跳。   估且不论这个家除了他之外,还有什么人能够擅自使用他的书房,就说这个擅自使用他人书房的这个人出现在这样的地方,着实叫人忍不住瘆得慌。   尤其他的书房墙壁挂满了名家画作,添置满柜珍藏书籍,以及他所搜罗的各式各样文房四宝,绝大部分都是有钱买不到的绝品心头好,平时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视呵护,毁一样少一样,没一样能心疼半年。   如此想道,蓝磬脚下生风,健步如飞地冲向他的书房。   他从外面推开书房的门,案上一水的笔毫还在原来的位置,柜子里的珍藏仍旧整整齐齐,挂壁的名家大作也全在墙上,整个书房每一处都是完好无损,保持着他最后离开前的那个模样,只除了屋里多出来的那个人。   只见蓝漪身躯笔挺、坐姿端正,正借着灯火的光芒认认真真奋笔疾书。他的面庞映在橘色灯火之下,意料之外地很安静、很乖巧。一时间蓝磬有些糊涂,还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大的人杵在门口,蓝漪理所当然看见了,他随意地打了个招呼,继续奋笔疾书,头抬也不抬:“回来啦。”   虽然内心是不平静的,但蓝磬脸上保持着一如即往的镇定自若:“嗯。”   蓝磬佯装自然地跨进门,不动声色地贴墙而过,边走边把墙上的画收了。为了不显得突兀,他假装很随意地与之交谈:“我叫人准备了粥菜,你要一起吃吗?”   蓝漪浑然未觉,还是一副心思放在案面的纸墨上:“不用了。”   蓝磬淡定应声,然后绕到书柜那边,挑挑捡捡把珍藏塞进角落的橱柜锁起来,这才慢吞吞地绕回桌案前。   他一边把最喜欢的两支紫毫两支羊毫一支兼毫从笔挂上抽下来,一边侧目往纸上瞄,好奇蓝漪正在写什么。   只是这不看还好,一看蓝磬嘴角忍不住抽了又抽。   这上面写了一长串的聘礼清单,还有满满当当的宾客名额。蓝磬只看了开头那一个,是威远侯的乔家。   除此之外,上面还罗列生辰八字、良辰吉时,更有三书六礼各种各样繁冗礼节,内容细致到琐碎小事面面俱全,比正经干这行当的冰人还要仔细认真。   蓝磬目光一斜,果见除了目前蓝漪笔下这一页,旁边还摆了三五页,密密麻麻全是字,看得人实在心慌气短眼睛疼。   他终于忍无可忍:“小漪,你这是在写什么?”   蓝漪写满又一张,搁笔将纸扬了扬,耐性十足地等墨干。期间他抽空向自家大哥看去,那双眼中的光辉如日月星辰,璀璨闪亮得简直令人不忍直睹。   蓝漪兴高采烈地向他哥宣布:“哥,我决定给你讨个弟媳回来,高不高兴?”   “……” 第40章 你是我的弟弟   这时下人端来粥菜,一一摆放在书房角落那张休憩用的榻几上面,离开时顺手将书房的门重新带上,余留兄弟二人保持原有的动作与姿势,大眼瞪小眼。   “也好。”   良久之后,蓝磬面无表情地直起腰:“正巧前些日子太长公主也向我提过此事,那便择选个合适的黄道吉日,给你上乔家下聘……”   话未说完,蓝漪抓起案上的笔挂,嚯地一下就把它给砸了。   “……”   蓝磬没来得及庆幸自己收得快,赫然发现蓝漪抓起手边的龙尾歙砚又要砸,登时惊得肝胆俱颤:“等——”   可惜等不到他喝止一声,最钟爱的砚台已经掉落地上,被狠狠地砸裂了。   蓝磬看得简直心都碎了。   不过这个表情取悦了蓝漪,他心情大好,恢复和颜悦色地继续讨论说:“日子我选好了,你看下个月初十怎么样?”   “……”   神情凝重的蓝磬痛定思痛,他默默把桌上苟延残喘的青瓷笔洗与白玉镇纸给收了,这才说:“小漪,你与乔家嫡女乔娆娆的亲事早就已经订下来了……”   “去退了。”蓝漪向后倚靠背垫,环手抱胸,平静冷静地说:“明天就去退了,下个月初十我要给花家下聘。”   蓝磬默了默:“……不行。”   蓝漪敛起面上的盎然与喜色,他发现手边已经砸无可砸,作势要掀桌,被蓝磬见势立马按了回去。蓝磬深吸一口气:“小漪,我们家与乔家需要这门亲事。”   “那你娶不就得了。”蓝漪松开桌案,仿佛一下子发现这是个大好主意:“你有相位在手,深得君心位高权重,家中又无妻室小妾,你娶岂不更合适?”   他兴冲冲地接着说:“乔娆娆我见过,没头没脑傻呼呼,任你怎么耍都成。饶是乔家人再厉害,他们也玩不过你。”   “那不一样。”蓝磬淡道:“由我来娶,则目的性太强。由你来娶,可以少绕许多弯路,简单顺粹,对我们两家都好。”   “说来说去又是你们的阴谋算计。趁我不在,还想把主意直接往我头上套下来了?”蓝漪哼了哼声:“你们省省吧,我不会娶乔娆娆的。”   蓝磬若有所思:“目前只是权宜之计,到时未必真的非要你娶她。你若真不想娶,到时候由我亲自出面把这门亲事推了。”   “不行。”蓝漪斩钉截铁:“我不能让小术误会我。”   蓝磬好言相劝:“倘若她心里真的如此介怀,我可以帮你向她解释。”   “不要。”蓝漪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我不能让小术因为这种事受到半点委屈。”   见说啥都不行,蓝磬头疼地按揉眉心:“小漪,你听话。”   “听什么话?你以为我会相信这是什么权宜之计吗?你们千方百计把我从墨凉弄回来,该不会就是为了这桩婚事吧?”蓝漪啧笑一声,冷冷地说:“我已经说过了,别想把主意打我身上来,不许你们碰花家任何一个人。”   “小漪,并非你所想的那样。”蓝磬不认同地皱起眉头:“当初我们把你招回来并没有那么多的意图与想法。”   蓝漪横眉冷对,撇开脸不说话。   蓝磬神情复杂,他缓声道:“这些年来,无论是霓儿还是我每年都会向墨凉递去无数书信,只是这些书信如同石沉大海,从来都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我听说你把所有的信都撕了,一字不看,是吧?”   “看与不看有什么区别?”蓝漪漫不经心道:“反正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皇后与蓝相活得比什么人都好,所谓的家书也无非就是在反复催促叫我回京,我在墨凉过得怎么样随时有人会定时送回京师反馈汇报,你们还要我回什么家书?”   这么多年来蓝漪确实一字不看,也一字不回。他对京师的一切漠不关心也毫不在乎,仿佛他从来没有兄长也没有姐姐,没有亲人也没有家。   若非乔家兄妹意外来到墨凉与他接触,并告知自己这桩蹊跷古怪的亲事,蓝漪可能根本不会再想去与京师取得任何联系。   “你是我们的弟弟。”蓝磬轻吁一声,语重心长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们真心在乎你,希望你能好好的。”   “是吗?”蓝漪撇开脸,露出淡淡的讽刺,不去理会那张面容的温和之色:“那你们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蓝磬眉心深拢,低头缄默一言不发。这样的他令蓝漪觉得很可笑,他放肆地笑出声来:“你看。”   “就因为你们老是这样,所以我才特不喜欢跟你们待在一起。”蓝漪咧了咧嘴,面上浮现诡笑的狰狞:“这让我忍不住担心,担心你们是不是又要算计我、利用我了。”   “不会的。”蓝磬用力按住他的肩,沉声对他说:“小漪,你相信大哥,我们不会。”   可蓝漪没有听进去,他的笑声不止不休,在静谧的夜里显得张狂,还有些疯颠。蓝磬面沉如水,他没有阻止,又或者说没有能力制止,只能等他自己平复,渐渐停歇。   无止无休的笑声不知不觉间没了,蓝漪的脸色苍颓,他甩了甩脑袋,仿佛想要借由这样的举动让自己清醒些,清醒地感知鲜活的自己。   蓝漪抓着蓝磬的手臂,仿佛只有借助外力才能稳稳地站立着。   蓝磬没有说话,当蓝漪对上他的眼睛时,能够从他的黝黑瞳仁里面看见一道人影,像个疯子,又像个傻子。蓝漪勾了勾唇,却笑不出来,只能牵动唇角,轻轻唤道:“哥。”   “不要这么对我。”   蓝磬感受到手臂上的力道收紧,蓝漪紧紧箍住他的手臂,无意识的动作让指甲几乎快要刺入肉中。他听见蓝漪低喃,痛苦且无力:“别再这么对我了,哥。”   *   自那日梨花宴上不欢而散之后,席上众人碍于威远侯府及太长公主的威慑与情面不敢声张造次,并且宴上发生的种种事迹在一定程度受到了消息封锁与控制。   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估且不论乔娆娆趴着人家裤腿哭死闹活有没有震天憾地,就说当日席上诸位夫人扯发抓脸大打出手一事,私底下已经源源不断地流传而出,并且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开来。   于是乎,诽闻缠身的花家很不幸地再一次走入公众视野,以最短时间迅速挤身成为吃瓜群众口中最为热门的新谈资。   可想而之,当事人必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极大关注。然而缺心眼如花爹爹,隔日清早照常回吏部办公,并且大喇喇地收受全体同僚意味深长的注目礼而犹无自知。   与他交好的张叁李巳一左一右打量那张脸上的三道杠,以一种高深莫测的口吻说:“花兄君子坦荡不拘一格,着实令小弟佩服佩服……只不过您老真不打算请假几天?”   “请假做什么?”花一松不明就里。   虽然他昨天的确挨了太长公主好几拐杖,今早起来腰酸背疼腿麻痹,真的挺想趴在家里休养生息。可问题是请假是要扣钱的呀,作为目前全家最主要的收入来源,花一松不到病入膏肓都不打算请假的说。   张李两位大人面面相觑,鬼鬼崇崇凑近道:“花兄可莫怪小弟八卦,听闻昨日你在太长公主的梨花宴上大展风采,魅力无边一骑绝尘,不知可有此事?”   花一松拍拍脑门,愁眉苦脸道:“哎哟,这都什么人传得乱七八糟的?”   见他没否认,张叁兴冲冲道:“听闻花兄年轻时候美名在外,得过无数女子仰慕青睐,至今回想念念不忘。小弟听说今日早朝好几位大人脸黑得令人不忍直睹,正是因为昨日那场梨花宴上他们的夫人为你大打出手撕破脸给气的。小弟还听说兵部尚书黄大人昨日回家与夫人闹矛盾,结果被家中悍妻打得上不了朝,为此今早还被圣上点名关切询问了说。”   “不是吧?”花一松托腮寻思,认真地反问:“那我是不是应该买个水果篮子前往黄尚书府上探望一二比较好?”   “……”所以你这是真装傻还是假无知?   李巳充满怜悯:“听闻咱们吏部亦有不少大人也中了招,你没发现这一路过来不少同僚看你的眼神不对么?听小弟一句劝,你还是请假回家避上几日风头为好。”   花一松挠挠脑袋:“不至于吧?为了这点小事报假多不合算啊。”   “……”难道你就没明白重点是什么吗??   于是乎,乐观又心宽的花一松为了不扣钱,愣生生挺住了来自四面八方阴恻恻的目光斜视,甚至可以称之为熟视无睹,其他同僚望而生畏,纷纷对他竖起了敬重的大姆指。   到了傍晚散值,张叁李巳怕他走在半路被人套麻袋,好心地帮他叫了顶小轿送他返家。花一松平日为了省钱不舍得坐小轿,难得同僚这么善心,他乐得有免费轿子可以坐,回程不忘向两位大人道了声谢。   张叁李巳笑眯眯地摆手,目送小轿子乘着暮色而去,互视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 第41章 承蒙蓝相抬举   夕阳斜照,黄昏暮色。   花一松乘坐小轿打了一小会儿盹,直到醒来的时候天已蒙蒙黑,轿外却是一片亮堂,还有点吵。   他稀里糊涂地掀开帘,眼前一片灯火璀璨。帘轻幕重花顶棚,流莺艳艳舞纷飞,但见翠羽黄衫尔来我往,原来是京师最负盛名的金销美人窝,不怪乎天都黑了还这般闹腾。   花一松往外瞄去一小眼,就利索放下帘子换个姿势继续打磕睡。   奉命侯等人醒准备为其指路的轿夫赶忙接住往下垂的帘子,哭笑不得:“大人,春宵苦短,您老该起来了。”   没奈何的花一松只得睁开眼:“小哥,你是不是走错啦?”   抬轿小哥笑指门的位置:“大人,是这里,没走错。”   花一松摸着兜儿心里苦:“可我没钱。”   “大人多虑了。”抬轿小哥会心一笑,意味深长:“钱已经付过了。”   花一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被小哥半推半就哄进门。   红楼明灯伊人醉,闺门能闻耳边娇。廊道蜿蜒,声音纷扰,花一松一路走来却没遇着几个人,不知不觉走了老远,却发现正被引去了院深之处的一座雅间。那里独门独院难能清幽,相比楼里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倒是稀罕得奇妙无比。   小哥把门敲开,迎面扑来的酒香浓郁,琴音悠悠歌声袅袅。屋中正在饮酒交谈的人闻声抬头,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花一松身上。   “各位大人久等多时,小的将花大人请到了。”小哥一脸狗腿地赔不是,然后将花一松请进门。   花一松还愣在门边的位置,只见一人笑吟吟地离席上前,抛了锭银给那名抬轿带路的小哥:“不错。这是赏银,你拿着先回去罢。”   小哥眉开眼笑,接过赏银退下去,利索地把门关好,把花一松留了下来。   花一松瞅着被阖紧的那扇门以及窗纸上渐渐褪去无踪的剪影,没来得及收回目光,背后那人捻着小翘胡,自来熟地揽过他的肩,乐呵呵地笑:“花兄千万别拘谨。来,咱们坐下喝酒。”   花一松就这么被他牵入席中,并往最多人的地方硬生生挤出了位置坐下来。他接过这位自来熟兄台递来的酒杯,目光环扫一圈,歌女还在吟唱今朝有酒今朝醉,其他人看似饮酒谈天漫不经心,目光却时有时无地往他身上瞟了过来,浑然没有了他进门时的那种闲适松散。   自来熟的这位见花一松摇晃杯中水酒却不喝,关切询问:“怎么不喝?莫不是这酒不对胃口?花兄喜欢什么酒,我这就叫人去给你换一壶。”   花一松默不作声,突然将杯子往桌上一搁,磕碰的声音发现清脆的响声。   霎时间,席上气氛一凝,人们目光诡谲,齐刷刷地定在花一松的身上。室内风云万涌瞬息巨变,唯一不变的约莫就剩下这位自来熟兄台脸上的笑,他淡淡道:“怎么了?”   花一松盯着杯里的酒,表情万分惆怅:“不瞒你说,其实我还没吃饭呢。”   “……”   “空腹饮酒伤身体,回家得挨我家闺女骂的。”花一松正儿八经地说完,饶有兴致地提议:“劳烦帮我叫碗米饭几个小菜,等我吃过了咱们再畅饮痛快,兄台你说可好?”   “……”   自来熟的兄弟噗嗤一声,捧腹大笑前俯后仰。   一碗米饭和几个小菜不是什么大开销,在座诸位尚不至于连这点小要求都办不到。于是众人皆醉他独醒,吃饭吃得津津有味,饭过之后还问杂役去厨房要了碗汤。   自来熟的兄弟噗嗤噗嗤笑得没完,花一松浑不在意依然故我,就是隔壁另一位兄台的眼神不太对,阴恻恻地剜得他背脊生疼。   因为邻桌挨得近,花一松能够清楚看见他眼眶的乌青淤肿,额上还缠着白花花的纱布。亏得伤势这么严重,居然还有心思出来寻花问柳,着实令人不知应该同情他还是应该嫌弃他。   不过做人要善良,花一松不与眼瘸的人计较。   另一边活像笑来疯的那位捅了捅花一松的手臂:“花兄莫怪,其实今日黄大人心情实在不甚爽利,看谁都是这么不对付的了。”   花一松若有所思:“黄大人?”   但见对方笑露满口白牙:“没错,这位乃是兵部尚书黄大人,我想你俩可以结识结识。”   花一松瞅向黄尚书阴恻恻的伤患脸,隐约好像想起了白天同僚们议论纷纷的什么。他托腮沉思,千言万语汇成一句不认同:“黄大人,你都这副模样了还不忘出来花天酒地眠花宿柳,难怪令荆出手如此狠重。”   “……”   咔嚓一声,黄尚书手里的酒杯碎成渣渣。他拍案而起,作势就要拳打脚踢来个鱼死网破。   好在周围的人眼疾手快及时拦住,暴躁的黄尚书被人架去了另一边,花一松则被自来熟的这位拖往隔壁。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并未明令禁止官员狎妓。可我听闻圣上今早还点名问候黄大人的伤势情况,转眼他就跑来风花雪月,这会不会不太适合呀?”花一松边走边犯愁,觉得这几位正在用生命嫖(作)娼(死),他觉得自己务必要头脑清醒,千万不能与这群人同流合污啊。   这位捻着小翘胡,一脸高深莫测:“花兄莫不是真以为我们今夜群聚于此,是为了寻欢作乐如此简单?”   这话听起来特别像是在找借口,花一松瞅着他捻胡子的动作都觉得分外猥琐。他默了默,话峰突转:“冒昧问一句,你老看起来有点面熟,咱俩以前是不是见过?”   对方捻胡子的动作一顿,神情古怪:“啥?原来你不认得我了?”   花一松眨眨眼:“……”   见他不似作假装傻,对方捶胸顿背,好气又好笑:“龚子昱这个名字,你老人家总不会也给忘了吧?”   花一松握拳捶掌,恍然大悟:“你是龚子昱?”   好在曾经的自己尚不至于连这点存在感也没有,龚子昱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就听花一松感慨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这才几年功夫,你咋就老了这么多呢?”   龚子昱气翘了胡子:“什么老!我才三十!今年刚过而立!”   花一松被他怒喷一脸,悻悻道:“呃,那可能是你蓄的这把山羊胡显老,看起来活像四五十岁老头子一样……”   龚子昱怒掀桌:“你懂不懂什么是美髯!懂不懂什么叫成熟的魅力!”   “……”   花一松终于感悟到什么叫多说多错,不说绝对没有错的道理,但愿不会为时己晚。所幸,龚子昱没能好好发飙,有人徐徐推门,风尘仆仆地姗姗来迟:“外面黄尚书在吵什么?”   见人来了,龚子昱这才勉强恢复常态,只不过脸色未有好转,冷恻恻地横过身边人一眼:“呵,你问他呗。”   蓝磬解下披风,盘腿坐席,他兀自斟酒轻啜一口,这才好整以暇地抬眸看向花一松。花一松也是有点愣,他没想到这群聚众嫖(作)娼(死)的领头羊居然是当朝蓝相大人。   意识到这一点的花一松不禁在心里想,自己是不是对当下朝廷现状太不关心了一点?   “花大人,坐。”蓝磬没有向他询问黄尚书的事,而是慢条斯理地为他斟满一杯。   联想近日种种,其实蓝磬就是不问也能够轻易猜出十之八九。鉴于种种不便,他们今日本就没打算把黄尚书一并叫来,是黄尚书自己非要跟来会会这个招他媳妇惦记了这么多年的‘奸夫’。   蓝磬素来不爱八卦下属的家庭纠纷,自也就没有过问的必要。   见此,花一松没客气,举杯一饮而尽。   “酒是好酒。”他舔唇细品酒的滋味:“就是由蓝相亲自斟来的,下官受宠若惊,饮得诚惶诚恐。”   “花大人言重了。”蓝磬又给他斟上一杯:“你若觉得这酒好,今日来个不醉不归有何妨?你若觉得不习惯,本相为你多斟几杯又有何难?”   花一松打了个激灵,干巴巴地笑:“蓝相可莫要折煞下官,下官岂敢呢?”   “此言差矣。”蓝磬却说:“你我同朝为官,是对圣上尽忠职守,是为国民分忧解难,碧血丹心浩气长存,赤诚之心如出一辙,官职高低只是其次,还望花大人切勿妄自菲薄。”   “……”好、好一个堂而皇之!   亏他说这话脸不红气不喘,实在过于冠冕堂皇,饶是花一松脸皮厚都心虚了。他轻咳一声:“蓝相明志豁达,是下官拘泥过份了。”   蓝磬举杯敬他:“那不知花大人这杯还喝是不喝?”   花一松盯着杯里清透的酒水,默默看了他那杯一眼,轻轻碰了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好酒美意无敢辜负。喝酒本就图一个淋漓畅快,蓝相说喝,那自然是喝的。”   龚子昂支腮冷睨,坐看二人干完杯,花一松一饮而尽,蓝磬嘴角缓缓上扬:“花大人才是真正旷达潇洒之人。”   花一松捶着老腰,慢腾腾地扶膝坐下:“承蒙蓝相抬举,其实下官就是年纪大了,锋芒骤敛心力不足,唯求淡泊无争和光同尘。”   蓝磬镇定自若,滔滔不绝:“花大人才德兼备拔萃出群,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壮志未酬岂能轻言罢就?虽说十年流贬屈才可惜,但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今有本相举贤任能,定将保你鹏程万里,大展宏图。”   “……”   花一松挠挠脑袋,实话实说:“蓝相,您没说错吧?”   “当年叫下官流贬离京受难受苦整整十年的,不就是你嘛。” 第42章 你要我对付谁   宦海无边跌宕沉浮,并非人人走来便路路亨通事事平顺。   自古流贬源于派系之争,始于政见不合。荣者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损者挫败而去郁郁穷途,人生在世就是这般无常变迁。   许多年少英杰天之骄子,曾经人羡人妒无往不利,奈何一朝落马万人唾弃,贬入荒芜惨淡无依,花一松属于其中最极端的典型范例。   那个时候以陆太师为首的党派受到重创被悉数击垮无力回天,花一松作为其中最主要的核心人物之一,无论出于杀鸡儆猴的目的还是杜绝后患的深思熟虑,他都将成为敌对派系不可放过的首要拔除对象。   龚子昱咯咯一笑:“你看,他记仇。”   当时以蓝磬为首包括龚子昱在内一派新贵在铲除异己之后挤身而出顺利崛起,并且作为新帝的忠实拥趸辅佐□□励精图治,方得到今时今日位极人臣、举朝上下难以匹敌的崇高地位。   反观花一松流贬在外坎坷十年,恰恰验证了一派荣则一派损的实在道理。   “我没记仇,我就这是陈述事实。”花一松很无辜,他说的可是大实话啊,难不成还不给说这么专横的?   当初他变卖所有举家迁离,一则因为没有留恋,二则因为实在缺钱,第三则是认定了此去一别恐将再无归来之日。   稍稍设想一下,曾经争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的前政敌突然冒出来为他的屈才打抱不平,并且夸下海口说要奉他上天,任谁听了都要嫌弃居心不良的好吗?   花一松又说:“况且我现在混得这么惨,不记仇才更奇怪吧?”   龚子昱捋了捋小胡子,笑眯眯地揽他肩:“好一个君子坦荡荡。你现在记仇没关系,最重要的是把话当面说清楚了。大丈夫拎得起则放得下,今后咱们都是一路人,将来可别说因为这事窝里反了,阴沟翻船才叫冤呢。”   花一松默了默,无比愁苦地老实交代:“其实我没打算来喝酒的。”   “可是你已经来了,而且你也已经喝了。”龚子昱乐不可支,笑得前俯后仰。   言下之意,上了贼船就没有回头的道理。   花一松摩挲杯沿犯嘀咕,其实道理他都懂,不是在回敬蓝磬的那一刻认了命,而是早在看见当初那份调任文书上的蓝相印鉴就已经心知肚明。   打从离开墨凉重回这座都城,他就已经被打上了蓝相的标签,上了他的贼船回不了头了。   “花大人不必如此顾虑,适才本相所言句句不虚。”蓝磬看在眼里,徐徐道之:“你应该很清楚,当年你我争锋相对始于派系有别。正所谓一山不能容二虎,陆太师迂腐固执专横霸道,与我主张极为相悖。你虽拜于他之门下,理念想法却不陈腐,本相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干学识,只叹你尊师重道为他所用。”   “彼此立场既己不同,相互终得有所高下之分。”   以当年那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假如输的是己方,现在被流贬的就是自己。蓝磬自认并非圣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饶是再怎么痛惜贤良,那也得建立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上。   更何况欣赏归欣赏,当你无数次狠狠栽在对方手里差点爬不起来的那一刻起,蓝磬就已经没了啥爱才之心,只有恨不得将此人碾死再碾死的切肤之痛。   当然,这种话是不能当着对方的面实话实说的,毕竟今天的目的是拉拢而非打击,今后彼此可是还有远大合作征程的说。   所以说这世上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敌人。换作十年前,只怕无论花一松还是蓝磬都绝对想象不到会与对方化敌为友携手共进的这一天。   “再说了……”蓝磬顿声,眸光深沉:“这些年来舍弟独自在外,还要多得有你们一家关切照拂,身为他的兄长心中不无感激。”   蓝磬这一提,其实也是花一松心中最直接的猜测。   事实上,所谓求贤若渴之说并不能够站稳脚跟。并非什么妄自菲薄,而是花一松心有自知之明。   流贬在外将近十年,十年时间世事万变,无论曾经他的存在是否特别,多年之后也将被世人渐渐淡忘。而蓝磬早已位极人臣,手下能人只多不少,又怎会在十年之后蓦然想到了这样一个寂寂无闻的前政敌呢?   如若是为蓝漪,这种解释还是相对比较合情合理的。   只不过……   面对蓝磬黝黑深沉的眼睛,花一松掩饰性轻咳:“哪里的话,同为背井离乡的人相互照应也是很理所应当之事。这些年来我们一家贫困潦倒,好在有小漪各方面照顾方得以走到今天,是我们心存感恩,要谢他才是。”   亏他统共就生了两个娃,儿子回一趟京师就把人家离家出走的宝贝弟弟拐回了墨凉,女儿更绝,直接把人家弟弟的心都刨走了。   听说蓝家长辈去得早,蓝漪是被上面的两个兄姐养大的。如今含辛茹苦养大的弟弟天天往别人家里跑,活脱脱成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真的不能怪花一松太心虚。   蓝磬微眯双眼,十年前花一松流贬离京举家迁走,消息掩得很严实,蓝漪整整找了三年不得其果。若非那年花一松的长子回京寻人被蓝漪觅得踪迹,只怕他未必能够找到远在边陲墨凉的花小术的消息。   始料未及的是花家长子居然胆大包天偷偷帮助蓝漪潜逃出京,还把他直接带去了墨凉。   这一去七年再无音讯,倘若不是一纸文书把花一松弄回来,只怕蓝漪就将彻底在墨凉落地生根,届时,蓝磬真不知今生是否还有再见到他的一日。   蓝磬深吸一口气:“当然,招你回来是看在你的才赋出众,本相素来不究有过唯才是举,也希望你能撇开成见助我一臂之力。”   花一松眉心深拢,索性直言:“你要对付谁?”   蓝磬也很坦荡,不作他瞒:“太后霍氏的母族,霍家。”   花一松缄默下来,扶额头疼:“所以这就是你把我弄进吏部的原因?”   他现在就任的吏部员外郎这个位置,原来是吏部尚书霍大人的亲侄子坐的。年前这一位因犯事下放外贬,正是出自蓝相一派的手笔。   诚如外人所道之,这件事所针对的确实是吏部尚书霍大人,而这位霍尚书正是太后母族霍家的人。   花一松虽然早有料想今次回京升迁复职走得顺畅又亨通准没好事,可没想到自己还没进京就已经被蓝磬给算在其中。   真是一入官门深似海,宦海无涯苦无边啊。   “你要用我来对付他?”花一松哂然道:“找一个远离朝政避隐多年的丧门败犬回来帮你对付盘踞京师的簪缨大世族,你莫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蓝磬泰然自若:“花大人曾为陆太师大杀四方,只作区区偏城小吏未免大才小用。诚如本相方才所言,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壮志未酬岂能轻言罢就?你所谓的心力不足锋芒骤敛,实在难以令本相信服。”   瞧这话把人给捧得,换个年轻气盛的都要招架不住。   可花一松不一样,他已经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半世沉浮,该看该经历的都已经太多。他沉沉一叹:“张叁和李巳是你的人?”   蓝磬不否认:“二位大人与人为善见识广博,你与他们可以多多交流。”   花一松苦笑,恐怕除了张叁李己之外,这吏部里面还藏有不少蓝相的暗兵。须知吏部作为六部之首,司百官之任免调动和考课勋封,不怪乎蓝磬势在必得。   龚子昱看他还在墨迹,冷嘲一声:“我说你这人,无论曾经是否真的只求淡泊无争和光同尘,当你重回这个充满纷争的都城、重新踏入深不见底的名利漩涡,你就只有一步步往上攀登的道理。”   “仅仅只有从六品的官职,可并不足以庇护你与家人的。”   面对他的意有所指,答案其实很明显。如今外人都道花一松是蓝磬手下的人,倘若他不肯依附蓝磬,那么在这京师也将不会有其他立足之地。   尤其是经过昨日梨花宴后,花一松不可谓不成罪人,虽然在别人看来他有威远侯与太长公主可以作盾牌,但见他十年流贬无人问津,可见这个所谓的盾牌未必真正可用。   花一松摸摸脑门,释然轻吁:“也对。”   反观现状吧,早在他头天报到,顶头上司霍尚书就已经明确表示对其不喜与成见。   既然如此,将霍尚书拉下马来取而代之,绝对是目前最明朗且最明确的一个选择。否则只要吏部还属于霍家的一天,花一松都将不会有任何出头之日。   有句话龚子昱说的对,如果真心只求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如果仅仅只是孤身一人,他确实可以无惧败贬无惧刁难,毅然选择孑然一身。   可他毕竟还有家,还有他的女儿。   思及此,花一松不禁看向蓝磬,对方定定地望向这里,双瞳有的只有镇静与深不可测。   花一松扬唇,于是心中也有了他的决意。 第43章 宫里头的邀请   新近京师出了最为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仅得到当今圣上的偏爱,还受到了蓝相大人刮目相待,甚至原来与太长公主和威远侯都攀了亲戚。   恰是风头正劲一时无两之际,花家合该受到万众追捧热烈瞩目。然而自太长公主的那场梨花宴后,原本如雪花飞絮般的邀请函却突然骤减,并且花家也没有出现门庭若市的现象,反而恢复了初来京师时的冷清。   这就不得不提及当日梨花宴上发生的惨不忍睹大型撕逼现场,直接导致了许多家庭隐藏矛盾的井喷式爆发,无论倒霉过的还是未遭殃的一致感悟到了强烈的危机意识,并且由此引发深刻思省进一步做出了杜绝措施以保夫妻和睦家庭幸福。   因此,虽然外间传闻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但花家并没能受到热烈追捧排队巴结,反而被有志一同地列进了各家黑名单中,就这么被冷落了。   别人心里怎么想是不知道,反正花小术谢天谢地谢佛祖,简直就要高兴坏了。   无论是梨花林中乱成一锅粥的惨况,还是公主府里打骂摔砸大发雷霆的太长公主,又或者是冷漠寡情言语冰冷的侯夫人,对她而言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恶梦。   如今这个结果可谓正中下怀,花小术宁可别人再也不要想到自己来,不管对方的邀请是出于好意还是别有企图,她都不想再去参加这种宴席了。   如此平静了几天之后,这一天花小术收到了来自宫中皇后的邀请。   这个邀请来得突然,并且连入宫的马车都已经遣送到达花家门口。有了年三十的经验,花小术接着宦官递来的皇后亲笔书信,三行并两行草草看完,没有拒绝就直接上了车。   毕竟没胆子拒绝,也没法子拒绝。   马车一路顺粹,四平八稳地驶进了宫门。前来接应的依然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华青,她将花小术带入内宫,徐徐来到了皇后所在的凤仪宫。   宫女掀开垂珠软帘来,花小术正见皇后蓝霓立在向窗的紫檀木桌案前提笔描着什么。   今日的她不比除夕夜的盛妆打扮妍丽极致,薄施粉黛妆容不重,却也足以衬托美颜如玉,风华绝代。蓝霓似有所感,抬头见到花小术来了,眉眼一弯:“小术来了,快过来瞧瞧。”   花小术应声靠前,她来到蓝霓身边侧目看去,桌面上平铺一张画纸,纸上所绘的图案恰恰是株梨花。近来花小术对梨花带有心理性的排斥,这时见到她笔下的梨花,饶是画得再美再好,内心有也只有说不出的复杂。   蓝霓慢条斯理道:“前阵子贤荣太长公主所设下的梨花宴真可谓是轰动全城。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我也曾经去看过,千树万树的白梨花盛放之际,风动花舞如白雪飘飞,着实醉人……”   但见花小术神情恹恹,蓝霓嘴角一勾,忍不住逗趣道:“倘若再来个白衣翩跹的如画公子,那就更美了。”   花小术垮下脸来:“霓姐姐,你就别逗我了。”   瞧她幽幽怨怨的可怜样,蓝霓忍俊不禁:“行,不逗你了。”她提笔沾了丹朱点在花蕊上,细细打量,又不太满意地将笔搁下。   “在我记忆里的你爹就如那片梨花一样,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温柔得叫人忍不住醉了。”提及故人旧事,蓝霓情不自禁流露缅怀之色:“霞姿月韵,犹如画中谪仙,乍看一眼显得极不真实,再看一眼俨然就被慑了魂般……”   “不说出众的姿容,你爹当年才气绝顶堪称国士无双。你是不知道,这京师多少姑娘迷他迷得入了魔,就连我也差点迷得不想做太子妃了,每每看完你爹再看太子,就觉得嫌弃得不得了……”   起初花小术还听得好好的,后来听她因为阿爹嫌弃当年还是太子的当今圣上,汗水就忍不住哗啦啦地直掉。   “不过后来我也想通了。”蓝霓索性不画了,领着花小术悠悠踱出帘外:“你爹这样的人物,远远看着是好,拿来供着也成,嫁来作一生一世的良人还是别了。”   花小术顿住脚步,蓝霓平静回看她一眼:“他对谁都好,对谁都温柔,正因为太好了,反而令人分辩不透什么才是他的真心。”   “拿捏不住又难得安心,容易惹人遐想,也容易招人惦记。”   “连你也这么觉得吗?”花小术拧着眉心,轻咬下唇:“你也觉得是他错吗?”   蓝霓没有立即回答,她牵着花小术绕到玉缠枝的黄梨木贵妃榻坐下,这才舒眉道:“其实我家那位何尝不是一样?亏得我当年忍痛割舍对你爹的钟爱之情,结果从这个坑里跳往另一个坑,一坑还比一坑糟,简直把我坑惨了。”   她感慨地摸摸脸:“现在重新回想,我怎么就这么有眼无珠呢?”   “……”皇后娘娘太敢说,以至于花小术都没来得及伤春悲秋,就给愣生生惊了回去。   蓝霓轻轻撩拨她的垂丝,有一下没一下:“其实世事总有两面,没人敢说是非对错都是绝对的。有些东西是种双刃剑,好的时候怎么看都好,不好的时候怎么看都是憎恶。固然这是人心常态,不能拿来作为怨怪的借口和理由,否则岂不就显得当初立下决意的本身是愚蠢的?”   花小术恍惚懵懂,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蓝霓是在说她的娘亲,有那么一瞬又觉得蓝霓其实是在说她自己。   蓝霓静默片刻,又笑了笑:“不过我还真是头一回听说你们家与太长公主竟还有这样一层私底关系。想当初你爹最为风光无限之时,也不见两家相互之间有所提及,我只道是寻常普通的世交关系来的呢。”   花小术摇头:“我也是这次回到京师方得以知晓,从前真的一点都没有听说过。”   “倘若太长公主真心要护你们,倒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庇荫。”蓝霓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没有继续往下说什么别的。   她着人准备了甜汤,让御膳房给花小术准备一份:“说起来,我听华青说你在找馨艺园的白夫人?”   花小术没想到年三十那晚上的随口一句询问让华青上心了,并转而告知了蓝霓:“嗯,小时候得她教授琵琶,虽说只有短短几年的功夫,但在我心里依然尊她为恩师。”   “只不过除了拜会恩师之外,我还有些要事想要找她。但年后我又去了好几趟馨艺园,却始终不得而见。”   说来可巧,年前宫宴繁多,白夫人忙不胜忙,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十天半个月走不开那都是常事。尤其从去年开始太后搬去了太华园后,白夫人两个地方轮流跑,听守门的小童说那简直忙得分身无暇,恨不得把自己给劈作两半。   不过年后白夫人绝大部分时间都伴在了太华园,她本是太后专属的宫廷乐师,素来深得太后娘娘的喜爱,就连年三十的除夕宴也没有参加,而是留在太华园里陪伴太后过年。   “是了,未出阁前我也跟随过白夫人学了几年,她的琴艺确实令人叹为观止。”蓝霓徐徐开口:“其实我今日召你进宫,便是为了这事。正巧近日有场筵席要开,她这几天都留在宫中编排歌谱……就是年前我与太后有些口角争执,白夫人是太后身边的人,恐怕为了避嫌她是不愿意来我这的。不过你若是真要见她,我可以着人带你过去见她,这个面子她还是会卖给我的。”   花小术双眼一亮:“可以吗?”   蓝霓含笑颌首:“傻丫头,当然可以了。”   这对花小术而言简直太惊喜,毕竟她找了白夫人很多次,每回都是无功而返寻不着人,久而久之都变得颓丧起来,没了指望。   蓝霓见她实在有些按耐不住,不好磨着她不让走,便叫华青去给她领路。   华青脆声答应,领着花小术往宫门外去。   恰巧宫人端着盘子徐徐而来,蓝霓见到两个青瓷小碗,后知后觉地想到忘了留花小术趁热喝完甜汤再走。   蓝霓轻轻摇动碗里的汤汁,不过也好,免得叫人担心。   心念才刚转完,碗里的汤汁也刚一饮而尽,原本已经离开的花小术突然又折了回来,蓝霓愣了愣:“怎么了?”   “霓姐姐,你病了?”花小术皱着眉,目光定在蓝霓手里捧着的青瓷小碗。适才离开之时,她与宫女擦肩而过之际嗅到了一丝淡淡的药味,折回来一看,果见蓝霓手里的碗底还残存了些许黑糊糊的药渣。   蓝霓没想到花小术这么机警,这都被发现了:“没事儿,不是什么大病。”   她轻咳一声,暗戳戳与花小术说:“你也知道大年三十那晚上闹了点笑话,这药是太医开来调理身子用的。”   花小术恍然大悟,羞赧地点头表示了解。   “虽说算不得什么大病,一旦疼起来却也折腾得很要命。我可不希望每月都来这么一回,太难受了。”蓝霓苦恼轻笑,淡淡说道:“更何况这病若不好好治,就是想要个孩子都不好办。”   花小术怔忡地看着她,突然想到蓝霓入宫其实已有十余年了,却未能得有任何子嗣。   “想我堂堂一国之母皇后娘娘,好歹堪称独占圣恩宠冠六宫,没个一子半女傍身什么的,听起来就怪可怜的。”说这话时,蓝霓双手搁在腹上,无意识地轻轻抚摸,动作温柔,面上却显得很是落寞。   花小术瞅着那双细白柔荑,一时忍不住捂了上去。蓝霓动作一顿,循着目光看她一眼,忍不住轻捏她的小脸:“你别这么看着我,放眼整个内宫,可不只我一个人肚皮没事。指不准就是上头那位自己无能,到头来世人就只知道怨怪我霸占皇帝不允雨露均沾,编排我自己不争气还要谋害别人的肚子。”   “诶,真是一提就来气!”蓝霓越说越上火,恨不得再灌两碗汤汁下肚,立马就能从肚皮里蹦出个娃来。   花小术摸摸她的纤腰,小心翼翼地捂好她平扁的小腹上,认真且郑重得仿佛这一刻里面已经有了全新的生命,软声说:“嗯,那咱们不提了,不气不气。”   蓝霓心口软绵绵的,捧起她的脸蹭了又蹭:“还是闺女好,将来我要生也生闺女。”   这皇宫里头人人巴不得生儿子,也就皇后娘娘才觉得闺女好。   折回来的花小术在凤仪宫里又磨了一阵,被皇后娘娘袭胸蹭脸摸小手,一碗甜汤下了肚,这才被华青领着出门去见白夫人。   待她走了以后,皇后行宫重新恢复原来的静谧,蓝霓偏头侧倚大迎枕,也不知想到什么,不忍失笑。   “娘娘……”   “没关系。”蓝霓望着窗外青葱翠绿,支颐出神,淡淡勾唇:“这么说就好,说多了,指不定哪天连本宫自己都信了。” 第44章 太后身边的人   蜿蜒宫廊之外是花团锦簇盎然一片,葱郁翠绿春色满园。   花小术将目光收回,聚向前方正在为她带路的华青身上:“……华青姐姐?”   华青脚步停顿,缓缓回眸:“姑娘有事?”   花小术张了张嘴,一时哑然。叫住华青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她只是觉得今天的华青较之前几次见面疏冷了许多,花小术不确定是否自己做了什么惹来华青的不快。   见她悻悻地摇了摇头,华青微微舒眉:“是奴婢疏忽了,姑娘可是身处宫闱之中有所不适感到焦虑?你且放心,有奴婢在此,这内宫之中无人胆敢惊扰了姑娘您的。”   虽然心里并非这个意思,不过花小术也没好意思当面向她求问,干脆将错就错地点点头:“嗯……有你在身边,我很安心。”   华青眸光微闪,眼里滑过一丝异然的色彩,不过也仅仅只是刹那的功夫,很快就被掩盖下去。   “说起来,我们一家迁离京师已有十年,也不知白夫人是否还记得我。”花小术边走边踌躇,其实在此之前她已经去过馨艺园好几次,每回都会特地留下书信拜贴,然而至今却是一封回音都没有得到。   白夫人教过的弟子那么多,万一早就已经把她给忘了呢?如果白夫人根本连她这个人都记不住,那自己又怎么可能从白夫人那里觅得困扰自己的那个问题答案呢?   花小术忐忑犯愁,华青温声安慰她说:“白夫人记性很好,平日里再难的乐章和曲谱翻阅几遍就能记住。姑娘年少之时琴艺极佳,想必白夫人定然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好学生遗忘了才是。”   “但愿如此。”花小术只能寄希望于此,但愿白夫人没有因为太久不见就真的把曾经的学生彻彻底底给忘了。   “早知道就该把蓝大哥一并叫上了。”花小术懊恼地想到,蓝漪无论是身份还是性子都比她更有识别度,白夫人就算记不住她,总不会连蓝漪这样的人也记不住吧?   “漪少爷?”华青闻言,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他与我同样拜过白夫人为师,就算白夫人不记得我了,肯定也能记住蓝大哥吧?”花小术沮丧地点头,没有注意到身边华青古怪微妙的表情变化……   “华青姑姑。”   前面分岔廊道的左边来了两对主仆,其中一对作宫装打扮,另一对却与花小术一样是作平民装束。华青扫去一眼,不动声色地挪到花小术跟前,微微福身:“梁嫔娘娘吉祥,孙小姐贵安。”   她背过手轻捏花小术的掌心,花小术心神领会,立刻学着她的模样福身请安。   这位梁嫔娘娘长得美艳不可方物,无论是身材还是眉眼皆给人一种极致的妖冶妩媚。偏生她却作素雅妆扮,看上去显得与整体气质不符,颇觉不伦不类,怪里怪气。   “方才本宫还道认错了,原来真是华青姑姑呢。”梁嫔掩唇颌首,双眸在花小术身上溜转一圈,很快便收了回去,笑吟吟道:“这位小姐得姑姑您亲自领路,想必是皇后姐姐的座前贵客吧?”   华青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回梁嫔娘娘,姑娘乃是蓝家的尊贵宾客,奴婢轻易不敢怠慢。”   闻声,梁嫔又往花小术上下打量,眼里的审视有些刺人,意味不明。反观梁嫔身边安安静静的孙小姐,她给华青问了安,虽然目光同样落在花小术身上,给人的感觉却是截然不同,极为恭谦懂礼。   若论及第一印象,这位孙小姐自然是比梁嫔好的。只是能在这深宫内苑出入的女子可绝不会是什么不知名的寻常人物,花小术尚且有皇后与蓝家作靠山,那么这位孙小姐呢?   华青神色如常,继续说:“不知孙小姐与梁嫔娘娘可是刚从风乐阁出来的?正巧奴婢受皇后娘娘嘱咐正要前往风乐阁寻找白夫人。”   白夫人?花小术下意识看向孙小姐。   孙小姐先是一怔,随即说道:“静蓉确实刚从风乐阁出来不久,此趟是代白夫人上臧书楼寻找几卷辞赋。只不过这宫闱广阔静蓉不太熟悉,还好方才在路上偶遇了梁嫔娘娘。娘娘热心,主动答应帮静蓉一起到臧书楼寻找辞赋,这才一道同行过来了。”   说着,这位孙小姐孙静蓉反问道:“不知娘娘有何要事寻找白夫人?姑姑可需要静蓉帮忙传达?”   华青闻声婉谢:“孙小姐有心,只是皇后娘娘的嘱咐奴婢不敢假手他人。既然白夫人就在风乐阁,那奴婢直接前往阁里见她即可。”   梁嫔与孙静蓉都没有过问太多花小术的事情,华青也没有与她们多聊几句的意思,彼此相互客套过后便自行离去。   离开之时,花小术回头看了眼那两对主仆渐行渐远的背影,忍不住问:“这位孙小姐是白夫人的弟子吗?”   华青摇了摇头:“孙小姐是太后的嫡妹之女,听闻她对谱乐有所兴趣,这次白夫人进宫置办宴席乐典,太后便允她随白夫人一并入宫来了。”   花小术恍然,难怪方才交谈之时,她隐约感觉华青对梁嫔与这位孙小姐的态度微妙不相同。明明梁嫔才是宫中有品阶有身份的贵人,华青面对孙小姐却更为慎重一些。   华青一眼看出她心中的疑虑:“这位孙小姐是顺昌伯孙大人的嫡长女,若论身份其实不算高,不过听闻她自幼聪慧,一直享有才女美名,品行相貌深得她的姑母当今太后娘娘的喜爱。这次太后娘娘搬去太华园,便将这位孙小姐接到身边陪伴左右。”   原来是太后身边极为得宠的姑娘,不怪乎华青对她态度有别。   “而那梁嫔娘娘,其父亲翰林院大学士梁大人素来以霍家马首是瞻,梁嫔对太后亦是俯首贴耳唯命是从。如今这孙小姐来了,她自当紧密跟随好礼相待。”华青浅浅勾唇:“梁嫔若非依附太后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一个跳梁小丑,还不足为虑。”   花小术默默听在耳里,方才皇后说年前与太后发生争执引起不快,这时再听华青言语间透露出来的淡淡讽刺,显然彼此之间的不快可不只一丁半点可以消化。   华青敛起嘲讽,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方才你可瞧见梁嫔那身打扮没有?其实这宫里过半的女人都爱模仿我们娘娘的着装打扮,只因圣上隆恩浩荡,独独偏爱眷宠我们娘娘。”   这梁嫔其实是属于宫里头最蠢的那一挂,心思过于平庸,举止表露的野心又太过明显,就比方她今日这身装扮模样,明明生来妖冶妩媚,偏要生搬照抄皇后蓝霓的娴淑打扮,东施效颦令人啼笑皆非,反而衬得自己不伦不类稀奇古怪。   即便叫人笑话了,怕是还无自觉。   从前她有太后偏拨一二,如今太后走了,这梁嫔若不再懂得学会收敛一些,迟早……   华青敛眉:“姑娘似乎对孙小姐颇有好感?”   “这位小姐举止气度尽显大家风范,想必家中教养极好。”花小术没有否认,估且不论乔娆娆与薛滢这类贵女中的奇葩物种,她自回京以来还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端庄秀慧识大体的名门闺秀,心里有种毁坏的三观又重新回来的感动啊……   华青回以一眼,牵动唇角:“毕竟是自小便拿来作皇后人选所悉心培养的姑娘,孙小姐的举止气度自然是极好的。”   花小术步伐一滞,愕然抬头。   “人心难测,这宫里比不得外边,姑娘可要小心莫被表象所迷惑才好。”像是才注意到花小术的停滞,华青回眸深深看她一眼,释然地说:“走吧,姑娘。”   “白夫人就在前边不远的风乐阁里。”   *   华青带着花小术来到风乐阁,教坊正在排练宫宴用的歌舞。   室内可闻丝竹之乐,窗边能见裙霓飘飘。恰是繁忙之际,宫人行色匆匆,无不是在紧锣密鼓筹备宫宴歌舞音乐之中。   这些人忙得无暇他顾,华青找了几名宫人一一询问,然而他们个个全是一问三不知,似乎都不曾见过白夫人去了哪里。   “要不还是改日再来吧?”花小术虽是来了,却不想打扰到其他人的繁忙进度。就算真的在这里头找到白夫人,依她忙碌程度未必有空与她闲适地坐下来谈天。   华青微微皱眉,她环扫一圈:“姑娘等等,奴婢已经看见沈乐正了。待奴婢过去问问,倘若她也不知夫人去向,那奴婢再送您返回凤仪宫去。”   见她坚持,花小术只好点头:“嗯。”   说罢,华青留下花小术便上楼去了。花小术在门口踌躇片刻,生怕自己碍着别人的地方,又往边上挪了挪。   周围的人知道她是跟着皇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华青来的,虽说没空搭理但也不敢怠慢。正巧一个演奏乐班刚排完曲正在小憩,有人特意给花小术送来茶水:“小姐衣着打扮好似不是宫里的人。”   “我不是宫里的人,只是正巧今日应召进宫来了。”花小术应声:“听说白夫人在这宫里,我特意来此,希望能够见到她。”   乐班的人互视一笑:“原来是我们夫人的热情拥趸,她老人家真是一如既往深受拥戴。”   花小术立刻就明白过来:“你们是馨艺园的班底?”   “我们班底不逊乐府,承蒙圣上厚爱,有幸为今次宴席演奏,自当竭尽全力不负期许。”   这话里带着满满自豪感,花小术问:“那不知你们可有见到白夫人?”   “夫人?”众人面面相觑,相互询问,其中不知谁说:“早前我好像看见夫人与小王爷出去了。”   “小王爷?”花小术怔忡:“你说的可是安宰王?”   那人笑道:“除了这位,还能有谁?” 第45章 原来真的是你   小王爷池镜能够自由出入皇宫,并且擅长音律,是当世瞩目的横吹名家。相同领域的人互相结识,他与白夫人熟识这一点不足为奇。   而且花小术一直觉得池镜所吹出来的变奏风格很熟悉,兴许正是因为他与白夫人有所关系的缘故。她忍不住好奇道:“小王爷与夫人是不是很熟?”   闻言,他们齐齐笑了:“小王爷可是夫人最得意的门生,你说熟不熟?”   花小术讶然:“小王爷是夫人的学生?那他的笛子也是夫人教的?”   “当然是夫人教的。”其他人古怪地看了花小术一眼,“放眼整个京师没人不知道这事,姑娘你不知道么?”   花小术沉默片刻,低声说:“我常年居住外地,不久前刚随我爹回到京师,对京师很多事情不太熟悉。”   众人这才恍然,原来是外地来的,难怪对本地人尽皆知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既然能得华青姑姑如此礼待,定然与皇后娘娘关系匪浅,就不知这位姑娘究竟什么身份。   花小术暗暗皱眉,又问:“不知你们可看见夫人与小王爷往哪个方向去了?”   “这就不清楚了。”乐班的人闲聚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可在场的人都没有仔细留意她们的去向。其实就算心里知道也未必会向她坦白相告,毕竟是无端端冒出来的小姑娘,说是要找白夫人也没说所为何事,天晓得她的真正意图是好是坏。   花小术也意识到这一点,主动说:“十几年前我曾在馨艺园随白夫人学过琵琶,算起来也叫夫人半个徒弟,这次回京一直想要拜见她,只是夫人太过忙碌,致使一直无法见上一面。”   “学琵琶的?”   这个乐班是馨艺园的老班底,有几个固定的老资历都在里面,其中有个老人迟疑地抬起头,逐渐将目光凝聚在花小术身上。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老人拨开前面的年轻人缓步凑近,微眯双眼:“小姑娘……你是不是姓花?”   花小术没想到时隔多年竟真的还有人认得自己,忙不迭点头:“我就是,我叫花小术。”   “对,就是这个名字。”老人恍然,微微睁大眼睛想要再看仔细一些:“原来是你这丫头,都长这么大了。”   “陆老爹,你认识她?”   原本处于漫不经心状态的众人纷纷围了过来,他们称这位认出花小术的老大爷叫陆老爹,在乐班乃至整个馨艺园都叫老资历的了,遇过的人与事自然比其他人要多得多。   他给身边的人解释说:“这丫头我知道,刚拜白夫人那会儿才这么点小,四五岁的小粉团模样,没学几年好像就随她爹给搬走了。”   毕竟是陈年旧事,花小术时值年岁尚小,与白夫人接触多的自然记得比较深刻,对陆老爹这样的相对缺乏记忆点。她边听边回想,依稀好像记得吹奏的乐班里确实有些比较年长的老人,这陆老爹大概是里面其中的一位。   十余年的时间漫漫,不可谓不长。当年乐班里的老人已经退掉了大半,重新注入一批新血改头换面,剩下现在这个陆老爹已经是最老的了。   他现在年事已高,本来打算这两年就要退了,没想到在临退前还能重遇故人。能被他认出来,这对花小术而言已经很幸运了:“难得您能认得我,可我却记得不是很清楚……”   陆老爹倒是不以为意:“你是正经送来学琵琶的官家小姐,与我们这些人的身份不一样,自然没有那么多的交集了。其实园里还有些老人,回去跟她们提一提,指不准也能记得你。”   花小术心头一跳:“关于那时候我在馨艺园的事情,不知你们知道多少?”   “你指的是哪些?”陆老爹不解其意:“其他人我是不知道,不过真要说起来,白夫人肯定更清楚一些,毕竟你是她手把手教出来的。”   花小术想到自己一封封杳无音讯的拜贴,嗫嚅道:“可我不知道夫人还记不记得我……”   陆老爹像是听了个大笑话,乐不可支:“丫头,我都能记得你,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这话倒是让花小术反应过来,像陆老爹这样少交集的都还能记得她,白夫人总没道理已经把她忘了才是。   陆老爹安慰道:“就算夫人真的不记得你了,有小王爷在,还怕她记不起你么?”   小王爷?花小术蹙眉,又是小王爷?她不确定地问:“什么意思?”   “啊?”陆老爹被她问得糊涂:“什么什么意思?”   花小术抿唇:“我是想问……这跟小王爷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陆老爹莫名其妙:“你俩小时候不是关系挺好的吗?”   花小术神情呆滞,张了张嘴:“我跟他?”   一听说还跟小王爷搭边了,周围的人纷纷围着陆老爹询问这姑娘什么来头,你一言我一语乱七八糟,可花小术却只是呆呆地立在原地,低声喃喃:“你说我跟他?我跟小王爷?”   她定定地看着陆老爹:“那他呢?蓝漪呢?”   陆老爹犯糊涂,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个名字:“蓝漪?这是谁?”   身边立刻有人偷偷出声提醒他说:“小国舅啊,蓝家的小国舅。”   “小国舅?我没见过这个人。”陆老爹摩挲下巴:“不都说他是个疯子吗?怎么可能来我们馨艺园?”   身边的人三三两两附和点头,都说蓝家那个小国舅是个疯子,馨艺园乃是高雅之地,他能来做什么?砸招牌吗?   “不是他吗?”   花小术脸上的血色渐渐消褪,苍白惶惑,不解地嘀咕:“怎么会不是他?”   “难道,是我记错了?”   门口立着一人,静静地望着群聚之中的花小术。外围的人最先注意到他的方向,低呼道:“是小王爷,小王爷回来了。”   花小术身子一震,惶惶回首,透过重重围聚的人看向门外的池镜。他静立无声,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在花小术回头之际,彼此的目光立即对上。   “花小术。”池镜悠悠启唇,眸色暗闪:“原来你真的是花小术。”   *   “阿嚏!”   翠意盎然绿满枝头,庭间园景春色正好,可惜蓝漪无暇顾虑,春花粉絮飘飞窗前,扰得他没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笔都抓歪了,毁了他辛苦写满的一纸字。   蓝漪苦着脸想摔笔,勉强忍住了。他哥就是吝啬鬼,好东西全藏起来了,剩下几支糙里糙气的说是任他砸,不是好东西他还不爱砸呢。   趁人不在,蓝漪支使管事把蓝磬的珍藏小柜给撬了锁,埋头扒拉扒拉把东西全搜刮出来。好东西用得衬手,蓝漪这才心满意足,难为管事捂着老脸泪奔而去。   蓝漪重新落坐,余光瞥见前两天叫先生算好的八字,没忍住又翻出来重新看一遍,笑得合不拢嘴。   他深信这位先生是有真材实料大本事的,因为先生说小术和他的八字绝配,一定是天上人间最佳良缘。   *   皇宫,风乐阁。   华青从阁楼下来,环望四周都没有见着花小术,眉梢一挑。   花小术不在风乐阁,具体来说她正在离开风乐阁的路上,与池镜在一起。   “听说花大人此趟回京风头极盛,整个京师人尽皆知。”   行走在花花绿绿的庭园间,处处葱郁,鸟语花香。池镜不疾不徐:“那天青泔桥上你说你姓花,当时我就在想你会不会就是花小术。”   池镜淡淡回瞥,深深看她一眼:“没想到你真的是花小术。”   花小术懵懵懂懂一路走来,听见从池镜口中说出来的名字,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   是池镜将她从风乐阁请出来的。   不能说当时的感觉是鬼使神差,可时至此刻花小术仍然觉得浑浑噩噩,无所适从。   池镜似是感受到了她的不适,他放缓步伐,停了下来。   花小术受惊般刹止脚步,愣愣地看向他。这让池镜眉头蹙动一下,不过很快舒缓过来:“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花小术抿着下唇,碎碎点头:“嗯、我很好。”   池镜温声说:“听说你爹重新得到朝廷委以重用,你们一家也能够重新回到京师来,我替你感到很高兴。”   温和的面容在艳阳下如沐春光,花小术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下意识攥紧袖下五指,终于忍不住问:“小王爷……”   “我们以前认识吗?”   这声疑问出来之后,良久双方都没有说话。花小术紧张得不得了,她不知是自己问的不对,还是说错了什么。   池镜眉梢一动,轻吁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花小术心头一悬,不知所措。   “又或者说你知道我是谁,却不记得我了?”   池镜复而抬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你为什么会记得蓝漪?” 第46章 我没有资格说   “为什么?”   一时间花小术被池镜问住了,她露出不解困惑,却下意识说道:“因为我们一直都在一起啊。”   从那一年蓝漪来到墨凉之后,从他出现在自己眼前的那一刻起,蓝漪就已经彻彻底底地走进她的生活当中。   无论曾经花小术对他是排斥还是畏惧,蓝漪都在每天的一点一滴当中逐渐融入了她的生活。   不错,这些年来她们一直都在一起,所以即使不记得过去也能重新认识蓝漪。   不知道从何时起,花小术缺失了一部分记忆。   尽管离京已有多年,但她仍然记得很多故人与曾经旧事,只是独独不记得有关蓝漪的所有事情。   如果蓝漪不曾找到墨凉来,花小术可能根本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这个人的存在,不知道彼此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过去,一段被她所遗忘的过去。   当她决定尝试接受蓝漪这个人的那一刻起,花小术就已经决定重拾记忆,无论是好是坏她都要想起来。   曾经花小术以为只要回到故地,回到京师这里,说不定就能够回想起来什么。然而直到此时此刻,她好似才发现有什么不对。   “原来如此。”池镜托腮思忖:“也就是说蓝漪失踪的这几年,他是去了墨凉?”   听他的语气,池镜应该并不知晓蓝漪这些年的去向与下落。花小术不确定他与蓝漪之间是否有所过节,但她已经没有了当初青泔桥上的顾虑,也不打算再作任何隐瞒。   见花小术没有否认,池镜微微扶额,面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之色,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怜悯:“那家伙……”   “可真是阴魂不散。”   花小术暗暗蹙眉,耐着性子说:“小王爷,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太记得清了,如有冒犯还请见谅。听闻你我曾经相识,不知能否劳你帮个忙?”   池镜缄默下来,他抬手拨开挡在面前的那片绿叶,往前踱步:“帮什么?”   花小术忙不迭跟上:“你能不能与我说一说……我们小时候的事?”   池镜无动于衷:“蓝漪不曾告诉过你?”   花小术抿着下唇,沮丧摇头。   池镜若有所思地回瞥一眼,又重新看向面前的绿意:“你忘了多少事情?”   花小术迟疑着说:“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忘了多少。我能够记得绝大部分人与事情,可只要与蓝漪有关的所有事情我都忘了,独独只有他一人,就忘了他。”   “不是只有他。”池镜停下脚步,回身看她:“小术,你不是也忘了我吗?”   花小术随他的脚步停下,困惑迷茫。   没错,如果真如乐班的人所言,曾经的她与小王爷私底关系那么要好,她就绝不应该不记得这个人的存在。然而事实上她的确忘了,就像她忘了蓝漪一样。   池镜没有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反问:“对现在的你而言,我只是个第二次碰面的陌生人。仅仅是我个人的一面之辞,你会相信吗?”   花小术苦恼地咬着下唇:“我不知道。”   突如其来的发现打破了原有的认知,面对颠覆以及未知,花小术不仅茫然还很恐慌,这一切都令她无所适从。   在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有什么错了,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为什么当初蓝漪不肯回京,为什么蓝漪明明伤心于她的遗忘却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为什么蓝漪总是小心翼翼、害怕她记起从前?   如果说频频出现在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其实不是蓝漪呢?   花小术下意识抬头,定定地看向池镜,又忍不住用力摇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我不懂。”   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也不知道应该去相信谁。   如果存在于那片云雾朦胧的记忆当中的那名少年从来都不是蓝漪,那真正的蓝漪又在她记忆里的哪一处?   “小术,这就是你想要见白夫人的真正原因吗?”适才在风乐阁外,池镜什么都听见了。正因为听见了,所以才会加深了他心中的疑虑,也证实了他心中的猜想:“你可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都见不到白夫人?”   花小术心头一跳,没由来一阵慌。   “你应该已经感觉得出来吧?”池镜挑眉道:“白夫人是刻意避你不见的。”   花小术不傻,一封封拜贴石沉大海,持续数个月无功而返,仿佛在她们之间有一道厚重高广的壁垒,阻隔了两人的会面。她心里早就产生这种念头,只是怎么也无法理解。   如果白夫人真心不想见她,大可以让门童代为转达意思,令她就此死心也罢。可白夫人没有这么做,反而一再以借口搪塞避而不见。一度花小术以为这是她委婉拒绝自己的表现,可门童却总是适时地在她沮丧的时候加以安慰,并一再鼓励让她继续等。   这是花小术最无法理解的一点。   一边暗示她不要放弃,一边持续避而不见。就如同一个提示,提示她白夫人不是不见,而是身不由己,不得而见。   所以花小术才会坚持到现在仍然想要见到白夫人。   “夫人并不是因为繁忙日程才不得不长时间留在宫中以及太华园。自年前开始她一直情绪不佳,我曾几次追问原因,直到今日她终于肯松口告诉我。”池镜冷冷说道:“她对我说,有人以性命相胁,不许她与你见面。”   花小术嗓子一悬,摒息以待:“谁?”   池镜一字一顿,将那个名字念了出来:“蓝漪。”   风吹草动,窸窣作响。花小术能够听见心跳如鼓,声音发颤:“为什么?”   一缕复杂之色自眼底滑过,池镜深深一叹:“蓝漪行事乖张,素来不按牌理出牌、不顾后果动手。听说他在深夜潜入夫人的居所将她惊醒,并持刀威胁夫人,吓得她至今不敢独自返回馨艺园的居所。”   花小术眉心深拢:“你可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约莫是在年前吧,冬月尾腊月初时,正巧雪后放晴那几天。”池镜是听白夫人说的,具体时间他也不是很清楚。   冬月尾腊月初,雪晴的那几日恰是她们一家入京之时……花小术联想到了什么,羽睫细不可察地轻颤。   “夫人已经知道你来了,不过你大可不必再等,她暂时不会见你。”事实上当时池镜是与白夫人一同折返风乐阁的,只不过白夫人一见花小术就避而走之,只有他一直留在门外直到对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我不知你是因为什么缘故遗失部分记忆,但愿遗忘不会成为对你而言的一种蒙蔽。”   面对这番话,花小术心觉微妙,又觉可笑。   这么说,不就是像是在告诉她,自己正笼罩在他人的蒙蔽当中么?   “小术,因为别离多年、因为你的遗忘,对现在的你而言我只是个稀疏平常的陌生人。”池镜顿了顿声:“有些话,我没资格说。”   “或许时过境迁,你我都已经变得与年少之时不再相同。”池镜垂下眼帘,温声说:“但至少我还把你当成过去的那个你,没有变。”   花小术迟疑地抬头。   池镜别开脸,没有看她:“关于蓝漪,既然这些年他与你在一起,也许你比我更加清楚了解他这个人……”   说到这里,他语气有了微妙的变化:“蓝漪的不正常,并不纯粹只是外界所流传的那般。”   “我知道。”花小术犹豫着说:“所以我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变成现在这样?”   “变?”池镜念着这个词,平静的面容露出一丝哂然,他摇了摇头:“蓝漪没有变。”   池镜缓缓张口:“小术,你只是忘了。”   “他一直都不正常。”   花小术呆立原地,抿紧下唇。   “不管怎么说,你的问题需要在问题本身寻找答案。”经过团花簇拥的地方,池镜折下一朵花蕾递给了花小术:“别人给不了你真正想要的答案。”   花小术迟缓地有了动作,她接过手的花蕾:“我明白了。”   池镜将手负于身后,正在抬步,忽闻背后的花小术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连你也忘了。”   “我现在的记忆很模糊,时常会混淆不清。”花小术攥紧发颤的手心,深深吸气:“不过我还记得许多年前的一个晴雪的日子,那时馨艺园的彩檐积满厚雪,你陪我在廊外的雪地上一笔一划地写字,是么?”   池镜遥想曾经过往,眉心一舒,微微颔首:“我记得那时你说‘池镜’的‘镜 ’字笔划太多太难写了,你怎么写都写不好。”   花小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双眸逐渐黯淡,微微牵动唇角:“哦,原来如此。”   原来,真是如此。 第47章 你在怀疑什么   华青找到花小术的时候,只有她独自一人。   花小术静静坐在四角亭廊的美人靠,目眺远方,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华青来到跟前,花小术这才后知后觉恍惚回神,迎上她的目光:“华青姐姐。”   华青欲言又止:“姑娘……?”   “对不起。”花小术抿了抿唇,冲她抱歉一笑:“没能事先与你知会一声就跑了出来,让你担心了。”   华青摇头:“奴婢听乐班的人说您与小王爷出来了。”   “嗯……”花小术悻悻地点了下脑袋:“小王爷与我是旧识,我们出来说了会儿话,叙叙旧而己。”   一时间华青也捉摸不透她的心思,花小术扶膝站起来:“我不认得回去的路,又不敢到处乱跑,还好你来了……我想回凤仪宫了,你能带我回去吗?”   花小术没说为什么只剩她独自一人,也没有说小王爷去了哪里。既然她不打算说,华青自然不会多问:“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回去的路上,华青想到一件事:“方才奴婢上楼询问过沈乐正,她说白夫人临时有事,是与小王爷一同出去了。”   “嗯,我知道。”跟在她身后的花小术淡淡说道:“不过没关系了,我暂时不需要再去见她了。”   华青心中迟疑,一路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直到回到凤仪宫。   凤仪宫中,蓝霓还倚在那张黄梨花木贵妃榻上。本来半阖着眼昏昏欲睡,听说两人回来了,她强打精神坐起身,朝花小术连连招手:“小术,方才华青传消息回来说你不见了,可吓死我了。”   花小术顺着她的意思坐在榻沿,轻声解释:“方才我在风乐阁遇见小王爷,就与他出去聊了几句。”   “池镜?你遇到他了?”蓝霓神情一怔,抓住她的手紧了紧:“他没说什么吧?”   花小术却反问:“霓姐姐为什么这么问,他该对我说什么?”   蓝霓眉心一跳,舒眉笑说:“我只是有些好奇,没想到你与小王爷居然认识。”   “我也是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与我自幼熟识,我们都在白夫人那里学过乐理。那时我学的是琵琶,而他学的是笛子……巧合的是蓝大哥学的好像也是笛子。”说到此时,花小术偏头看她:“霓姐姐,你知道蓝大哥是什么时候拜白夫人为师的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蓝霓轻敲脑门,作苦恼状:“可是这么久以前的事,我也不是记得很清楚……”   “不需要特别具体,大概的时间呢?”花小术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既然同为为白夫人的弟子,学的又是同一样乐器,为什么蓝大哥却说他并不认识小王爷?可我与小王爷是在同一时期拜入夫人门下,如果蓝大哥与小王爷并不在同一时期学的乐理,他又是怎么与我结识的?”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蓝霓被问得语塞,渐渐沉默下来。   其实还有很多很多的问题要说,可话到嘴边只有苦涩。花小术声音涩哑,低喃道:“霓姐姐,蓝大哥真的拜过白夫人为师吗?”   “小术,你在怀疑什么?”蓝霓轻轻按揉眉心,眼底滑过一道芒光:“你在怀疑小漪?”   花小术眼里闪过挣扎之色,她恹恹地垂首:“对不起。”   蓝霓捂着花小术的手背:“你不需要对我道歉,其实你不需要对任何人道歉的。”   “可是霓姐姐,我好乱。”花小术只觉脑子陷入一片混乱,她的心更乱。   因为曾经遗忘,因为蓝漪不说,彼此之间拥有太多的问题与不确定性。一直以来,这就是她与蓝漪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比起沉浸过往,她更倾向于直面未来。   打从决定尝试接受蓝漪的那一刻起,她努力试图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态,无论曾经彼此的关系多糟,无论所谓的过去是有多坏,她答应过蓝漪的,她愿意不计前嫌。   曾经的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能够重新回想起来,一切就会变好的。   可如果,问题构建的基础打从一开始就存在弊端与漏洞呢?当所有的既定认知被全盘推翻,就连提供这份信念的源头本身都是假的,这让她怎么去不计前嫌,怎么去相信他?   缺失的那一部分记忆令她永远无法寻找到真正的事实真相,她根本无法分辩何谓真何谓假。如果蓝漪的每一句话都不是真的,倘若她从未走出蓝漪的谎言之中,是否意味着她眼里看到的一切、包括蓝漪这个人都是虚幻的假象?   蓝霓平静地看着她,温声开口:“小术,别这样。”   “毕竟……小漪他喜欢你。”   花小术身子轻颤,微微睁大双眼。   “你知道的,小漪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小孩子总是比较偏执、无羁,他们往往没有顾忌,也不懂顾虑。”蓝霓温柔地捧起花小术的脸,轻抚她因痛苦而深拢的眉心:“所以何必这样痛苦呢?”   那双水色潋滟的温柔瞳眸逐渐变得凉薄起来:“你只要知道小漪喜欢你,不就足够了吗?”   “霓姐姐,你觉得这样就足够了吗?”花小术愣愣地看着蓝霓,双手紧攥裙摆:“为了他的喜欢,就可以一而再地欺骗我隐瞒我。那是不是我也可以认为,就连我的遗忘也是他的一种算计?”   蓝霓颦蹙眉头,她悻悻地松开手:“小术,你太较真了。”   “有时候有些事不能过于较真,即便什么也不知道,该过的日子还是在过,你的生活并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不是吗?”她素指一点,点在花小术的额门前:“你看你现在这样,又是何苦呢?”   “可是,霓姐姐。”花小术慢慢握住蓝霓的食指,将她的手抓了下来:“我是为了知道答案才回到这里来的。”   曾经的她畏惧蓝漪,也厌恶蓝漪。因为他的行事总是不计后果不惜一切,他能够以伤害自己达成目的,也能够以伤害别人来成全自己。   花小术一直都知道,蓝漪是个过份极端的人。   正因为他走的每一步都充满算计,所以花小术从来都无法相信他的初衷有多么纯粹。如果仅仅只是为了蓝漪所谓的喜欢,那对她而言这根本就只是满足私心的借口。   较真?曾经大哥也是这样说过她。   因为太过较真,以至于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蓝漪一而再的偏执与算计。曾经花小术以为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直到楠木告诉她说,她是蓝漪的原罪,是她令蓝漪变成现在这样的罪魁祸首。   花小术信了,真的信了。   因为她发现自己的确遗忘了记忆,遗忘了有关蓝漪的全部记忆。零碎的记忆碎片令她感知曾经美好,同样令她感到无比亏欠,所以她答应蓝漪,答应尝试接受他。   无论曾经过往是好是坏,她都决定撇开成见去包容他。   可是——   “如果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种误导的假象。”花小术深深吸气:“我没办法再接受他。”   *   花小术从宫里回到家时,时值黄昏,日薄西山。   阿爹还没有散值归来,小翠花正在厨房愁苦地捣鼓青菜,见她回来了,惊喜地迈开欢腾的小脚丫迎过来:“小姐,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家里的民生大厨是花小术,虽然小翠花新近学会烧饭煮粥,上灶烹调则一概不懂。她原担心小姐入宫是不是不回来吃晚饭了,心里别提多愁苦,还好小姐她及时回来了。   花小术摸了摸她烧柴时被熏黑的小脸:“也许我们应该请个阿婶回来帮忙打理一下家中细务。”   小翠花警醒地竖着呆毛,两眼湿蒙蒙:“小姐,我会做的,你别不要我……”   “我没说不要你。”见她想歪了,花小术无奈安抚道:“我的意思是找个阿婶回来帮忙打量家务,你也可以不必这么辛苦。”   小翠花呆头呆脑地听明白了,这才捧起脸腼腆地说:“小姐,你对我真好。”   花小术接过她手里的围裙系上,领着她往厨房回:“要是哪一天我不在,至于有个阿婶能够照料起这个家。”   “不在?”小翠花不解:“小姐你要出远门吗?”   “只是打个比方而己。”花小术摇头,幽幽问道:“你说要是我走了,阿爹会不会很寂寞?”   “肯定会的呀。”小翠花捋起袖来,帮小姐把洗好的菜拿到案板上:“以前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每天都过得热热闹闹的。现在这里只剩我们三个,要是连你走了,这个家就更冷清了。”   她蹭到旁边看,神情寂寥:“其实我也想家了、我是说想墨凉的家了,我有点想翠竹了。”   翠花与翠竹自幼长在花家,姐弟俩从来没有分开过,如今一个留在墨凉照顾大少爷,一个跟着小姐回到京师,相隔两地十万八千里,别说见面了,就是等一封家书都不容易。   “我也想大哥了。”花小术静默:“可是当初是我自己选择要回京的。”   当初阿爹拿到调任文书,曾问过兄妹二人的去留意向。大哥很干脆地选择留在墨凉当地,而她则主动选择跟随阿爹回到这座都城来。   小翠花歪过脑袋:“小姐,你是想回墨凉吗?”   花小术想了想,舒眉道:“不,要是连我也走了,阿爹一定会很寂寞的。”   小翠花重重点头:“对,要走也是一起走。”   想罢,花小术仔细切菜没再多说,这时大门传来叩叩的敲门声。   花小术往外看一眼,阿爹回来可不会这么敲门的,除非是有外人来了。敲门声停歇片刻,紧接着就听见熟悉的喊门声:“小术在家吗?”   切菜的动作停顿下来,小翠花同样听见了,她笑嘻嘻说:“蓝少爷这个点来,肯定是来蹭饭的。”   小翠花笑完正要出去开门,花小术却率先放下手头的活儿,解开围裙走出去:“你留在这里,我去见他。”   小翠花呆在原地,莫名其妙:“……哦。” 第48章 糊弄我好玩吗   蓝漪今天白衣翩跹,雪色交领绣以海蓝菱边,腰缠玄色玉带,乌发翠冠高束,容光焕发、精神奕奕地立在花家门前,正经八百地等候开门。   小翠花说的没错,蓝漪这个时间点来,确实是来蹭饭的。只不过除了蹭饭以外,他还有件心心念念的事要对花小术说。   当然,首先蓝漪带来了先生算好的那纸八字命书,决定先来一发含蓄的心意表达,无论小术是否能看得懂他的用心良苦。   满怀激动又惴惴的心情,蓝漪等了又等,可久候多时却未见有人开门,他不禁迟疑,难道家里没人?   可是不应该呀,一般这个饭点时间花家肯定有人在的。   蓝漪埋头寻思片刻,暗戳戳地上手摸锁,试图撬门。没等他下狠手,门内的脚步声由远而至,吓得蓝漪赶紧缩手,假装什么也没干正在等开门:“小翠花?小术?”   “是我。”   门内传来的声音令蓝漪精神一振,瞬间心花怒放:“小术,我来了。”   蓝漪摇着尾巴等了又等,奇怪的是阻隔在面前的这扇门迟迟未见动静:“……小术?”   门内听见一声轻不可闻的吁叹,但是蓝漪听得太仔细了,所以他知道门的里面花小术正在叹息。他伸手推门,可门依旧还是上锁的:“小术,门没开。”   “就这样好了。”花小术站在门前不远的位置,盯着同一扇褚漆大门:“我现在不想见到你的脸。”   “我、我的脸?”蓝漪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脸,惊恐万状:“我的脸怎么了?”   花小术没有回答蓝漪,她屈膝坐在门槛前的台阶上,捧着腮背对着门:“蓝大哥,我们说会儿话吧。”   可蓝漪却执着于那扇阻隔彼此相见的大门,锲而不舍地拍了又拍:“小术,你先开门好不好?”   “不好。”花小术皱眉,捂着双耳道:“蓝大哥,我现在没办法面对你。”   不依不饶的拍门声骤停,蓝漪愣在门前,困惑不解:“为什么?小术,为什么?”   “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了扰心的拍门声,取而代之的是惶惑的脚步声。蓝漪在门前来回踱步,不安之极。花小术迟缓地松开手,颓然地垂落下来:“蓝大哥,你带笛子了吗?”   “带了,我带了。”蓝漪慌慌张张地往身上摸索,自从知道花小术喜欢笛声之后,他每天都会把笛子带在身边,尽管根本就不常吹奏:“你想听吗?我吹给你听。”   花小术听见门外的脚步慌乱地退后一些,笛声迟缓而来,断断续续地透过门板传入里面。   不知道是心慌还是紧张,他吹得并不好,相比从前吹给她听的那一次差了点,比之池镜吹出来的‘解语花’简直差太多了。   可正是这份微妙的熟悉感,每每令她错误混淆了两个人。   从仙茗居楼下的品鉴会,到年三十的皇宫,再到元宵月夜的青泔桥上,她无数次将池镜的笛声误认作是蓝漪,可事实上却是她错将蓝漪当作是池镜。   “别吹了。”   花小术心烦意乱地喝止道,致使蓝漪的笛声嘎然而止。扰乱心扉的笛声不再重叠,花小术捂着双眼,轻轻吁叹:“是谁教你这么吹的?”   双手抓握竹笛,十指逐渐收拢,蓝漪神色如常,温声说道:“当然是白夫人啊。”   一瞬的变化花小术看不见,也无心细究:“如果真的是白夫人,那你是因为什么要威胁她,不让她见我?”   蓝漪将手轻轻抵在门前,眼里的温度随着消退。   “我抵京的第一个晚上,楠木说你跑了,他到处都找不到你。”花小术苦笑一声:“他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就连我也以为你是来找我的。可你其实去了馨艺园,对吧?”   “你究竟想要隐瞒什么?”   蓝漪木楞楞地站在门口,倏忽抬头,梆梆梆地狂拍门:“小术,你先开门好不好?”   持续不断的拍门声越来越响,也越来越重。听在耳里极其刺耳,就连远在厨房的小翠花都吓出来了。   花小术极尽忍耐,用力摇头:“不好,我说了不好。”   她深深吸气,站了起来从台阶退开,重新看向那扇门:“蓝大哥,你看。”   “我心中有一道门,就如同你我眼前的这扇门。这扇门令你看不见我,也令我看不见你。想要见到彼此,可以由你从那边破门,也可以由我从这边打开。”   花小术顿声:“你可以选择强行破门,但这是一种损毁,会使你流血,也是对我的伤害。可如果由我主动打开,我需要你的坦白作为条件,否则我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你,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接纳你。”   “你懂吗?”花小术神情复杂:“如果你一昧隐瞒,如果你只打算欺骗我,我不会再见你了。”   蓝漪站在门的对面,五指在上面抓出刺耳的‘嘶嗞’的声响:“是谁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   “是谁?是不是白夫人?”他的声音放柔,带着劝哄,透过那扇门传进来的,却令花小术不寒而栗:“你见到她了?”   “事到如今,你所在乎的就只有这件事吗?”花小术低声喃喃,语气渐冷:“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假的就是假的,永远都不可能替代真的。”   “蓝大哥,我想起来了。”   蓝漪双瞳骤缩,面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冰冷的面容逐渐为恐慌所占据。   “无论是在雪地里陪我写字的孩子,还是曾经与我合奏一曲的少年,那个人都不是你,对吧?”花小术的语气且轻且缓,变得越来越笃定:“蓝大哥,其实你根本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人,对吧?”   “那个人不是你,是池镜,对吧?”   蓝漪重重捶打在门板上,发出嘭地一声巨响,这下就连附近邻居都被惊出来了。花一松刚散值归家,一路见邻里街坊探头探脑,不知在往他们家瞄什么,他摩挲下巴,敛起散漫加快脚步。   门的外面渐渐没了动静,仿佛刚才那么用力的一下压根没有存在过。可是花小术能够清楚听见另一边传来粗重的喘息,愤怒到不得不以这样的方式宣泄出来。   “你生什么气?”从里面幽幽传来花小术的声音,她反问蓝漪:“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吗?”   “这样糊弄我,你觉得很好玩吗?”   “不是这样的。”蓝漪的声音发颤,抖得含糊不清:“小术,我没有。”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难过,就像是伤心透了一般。   如同在心口堵着一口巨石,又沉又硬,搬不动也踹不开,令人无从发泄,难受之极。花小术神色黯然,闷声道:“蓝大哥,也许你有苦衷,也许在你心里太多的迫不得己。可是对我说实话真的有这么难吗?”   蓝漪听见门内的人沉沉一叹,他神色微变,心下一慌:“小术?”   “有一且有二,既然你一而三地欺瞒于我,既然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实话,那我也不会再相信你了。”花小术果决道:“从今往后这扇门都不会为你打开,你不要再来了。”   蓝漪面无血色,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逐渐被冻住……   “为啥呀?”   突兀的插嘴打断了门里门外无比凝重的对峙,花爹爹毫无眼力见儿地凑过来,熟络地把手往蓝漪肩上拍了拍:“你俩闹啥呀?把咱这一条路的邻居都闹出来了。”   “……”   花小术忍不住扶额,门外的蓝漪如同顷刻被开启了机关,突然叫出声来:“我不要!”   花爹爹也被惊了惊,拍拍胸口压压惊:“小漪?”   “小术,我不要!”蓝漪根本无视其他,满心满眼就只剩下花小术的那句话:“不能破门我就不破门,你不肯开也没关系,我、我……”   他用力咬牙:“我可以爬墙!”   “……”   花爹爹作慈祥状,再次插嘴:“傻孩子,哪里用得着爬墙呢。小术她不给你开是不是?叔我给你开……”   花小术忍无可忍:“阿爹,你闭嘴!”   见把闺女惹恼了,委委屈屈的花爹只得给自己的嘴巴上拉链条。   有了花爹这个后台,蓝漪再次狂拍门:“小术,我知错了,你别生气。”   “你不让我动白夫人,我再也不动她了。你不许我撒谎,我也再不会撒谎了。”蓝漪一条条地许诺:“今后无论什么事,我都事事依你……”   嘎吱一声,褚漆的双开大门从里面徐徐打开。蓝漪还僵着拍门的动作,他眼里的光芒闪闪:“小术……”   花小术面色不豫,抬手挡在他面前:“那以前的事呢?”   蓝漪顿了顿,在门口踌躇,低声嗫嚅:“除了以前,不成么?”   花小术木无表情地盯着他,蓝漪将脑袋压低再低,躲避她冷恻恻的无情眼神。   花小术说不清这一刻的心情多么复杂,她思绪万千,最终化作一声惋叹……然后抓住门口发傻的阿爹把他拉进门内,无比干脆地将门重新闭阖。   “……”   没来得及反应的蓝漪独自在门外气急跳脚狂拍门,花小术虎着脸拉着阿爹回屋,再不理他。 第49章 究竟谁欺负谁   这一天,连绵不绝的拍门声从黄昏持续到了天黑,附近一带邻里街坊从看热闹变成怨声载道,作为民怨根源的花家不可谓不罪孽。   花爹爹吃过饭洗过澡,拢袖往外瞧了瞧,忧愁地摇头晃脑:“再这么下去,咱们以后还怎么跟街坊邻居打交道啊……”   这话是说给他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在做刺绣的闺女听的,看似心无旁鹜的花小术抓针的手微顿,落针的位置偏了。她不满意地盯着刺偏的线口,索性停下手来,凉凉说道:“行,那就劳烦阿爹出去把他打发走。”   “……”这不是为难人嘛?   因为花小术正在气头上,蓝漪又被挡在门外,傻呼呼的小翠花一问三不知,花爹直到现在仍没搞懂好端端的两个孩子怎么就闹不和了。   不过他没忘记门前胶着不下的那一幕,苦恼的花爹不得不担起为人父亲的责任,环起双手教育女儿:“小术,你不能仗着小漪让着你就老是这么欺负他呀。”   “……”   花小术怒得恨不得把爹给掀了:“你怎么不去问问他究竟是谁欺负谁!”   花爹私底想说不必问这不是挺一目了然的事嘛?可这要是说出来肯定得罪女儿,他生怕明早会被断伙食,只得违心说:“肯定是小漪做的不对,我这就出去给你说说他……”   “算了。”花小术没好气地放下刺绣,双目扫向只点了一盏灯的昏黑前院:“……还是我去吧。”   原以为时间久了,外面的人自自然然就会消停了。哪成想他非但没有消停的意思,反而跟她们家的门杠上了似的没完没了地施展无穷无尽的执拗劲。   花小术怀疑再不阻止,蓝漪会敲到天亮。不说扰民,只怕她今晚也别想睡了。   当花小术提灯靠近之时,原本有条不紊的敲门声嘎然而止,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取而代之随即传来:“小术?”   “敲够了吗?”花小术闷声一哼:“敲够了就赶紧走吧,吵人。”   可外面的人不但没有因为被嫌弃而沮丧,反因情绪高涨生生拉高一个音调,谆谆不倦地重复那句话:“你先开门好不好?”   花小术同样重复了白天的那句话,果断且干脆地拒绝:“不好。”   一个饭点的时间并不足以让蓝漪死心,同样也不足以令花小术改变主意,继续这么下去只能延续白天的僵持胶着的状态。   花小术看了眼完好无损的大门,显然蓝漪听了她的意思没敢破门而入,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他竟就这样乖乖站在门外敲了一个多时辰。这不禁令她想到蓝漪的爬墙论,脱口就说:“你不是说要爬墙么?”   蓝漪竖起耳朵,兴致盎然如同受到了鼓舞:“我真的可以爬墙进去?”   花小术立马反应过来:“当然不可以。”   “……”好吧,蓝漪知道肯定不行。白天说归说,他却是绝不可能不经小术的允许就直接翻墙进来的……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绝不可以这么做的。他放软语气,幽幽说道:“小术,我今天来找你是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东西想要给你看的。”   花小术默了默:“什么东西?”   “你不开门我没办法拿给你看。”   花小术眉梢一挑:“那你把东西放在地上,等你走了我就出去看。”   “……!!”   死皮赖脸垂死挣扎的蓝漪说啥也不答应,铁了心肠的花小术斩钉截铁撂狠话:“那就不必看了。你走,我不会出去见你的。”   蓝漪生怕她真的连这点机会都不给,怏怏不乐地答应了:“那我放地上,等我走了以后你记得出来拿,一定要看。”   “嗯。”这回花小术答应得很干脆,同时又补充一点:“不过你不许假装走了又折回来,不许折回来又躲起来偷看,我会确定你真的走了才出去取。”   确有这种打算的蓝漪瞬间成了霜冻的茄子蔫里巴唧,挣扎无果反抗无效,忍痛将八字命书小心地平放在门前的石槛上,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还不忘再三叮嘱花小术:“你一定要记得出来拿。”   花小术不与他废话,等到外面的脚步声没了,马车轱辘渐驶渐远,过了小半炷香的时间之后,大门才咯吱一声悄然打开。从门内探出一颗小脑袋左右张望,除了沿路的灯火没有别人,她低头细看,只见石槛上摆放了一张折成四方的白纸,里面好像写了什么字。   花小术弯腰将纸捡起来,她没有立刻打开来,而是拿在手中反复打量,静默会儿,作势要撕。手指还没开始动作,藏在对面第三颗树后的人急急喊停,简直心都碎了:“别撕!”   “……”   轻易就把人给试出来的花小术抓着手里那张处境岌岌可危的薄纸,面无表情中隐隐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我说过不许躲起来偷看了。”   被抓现行的蓝漪无比心虚,却仍不死心地暗戳戳想要往前挪,很快就被花小术发现了意图:“再过来我真撕了。”   蓝漪颤巍巍不动了,反应出奇的好,反倒引起花小术对这么薄薄一张纸的好奇,究竟里面会有什么?   “要不,你先看看?”蓝漪吱唔一声,与她打商量。   花小术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将折叠的纸缓缓打开。   上面的字个个皆能看懂,组合起来花小术却不懂了。仔细看下面注解,发现这是种演算,而最前面的两行则应该是两组八字。   没由来的,一个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致使花小术整个人沉默下来。   “下面的注解文绉绉不易懂,我给你解释,它的意思是……”   蓝漪说着又要蹭过来,这回也不知是花小术看得太专注还是已经放弃阻拦,等到蓝漪来到近前,花小术蓦然抬首,当着他的面将这张记有二人生辰八字以及注解命理的纸张撕了。   蓝漪停下脚步,木楞楞地盯着如飞花凋零缓缓飘落的碎纸片。   “你想让我看的就是这个?”   花小术的声音令蓝漪乍然惊醒,他碎碎点了点头,悻悻地盯着落满一地的碎纸片没有说话。   可花小术却在看着他:“不要再做这样无聊的事了,没有意义。”   她牵动唇角,微哂道:“你觉得现在这样,我还能接受你吗?”   蓝漪眉心轻颤,惶惶抬眼,声音涩哑:“小术?”   “你不要我了吗?”   花小术紧抿下唇,决绝地别开脸:“嗯,我现在不要你了。”   蓝漪原地发楞,许久许久才干巴巴地又问:“那、以后还要我吗?”   “……”   花小术唰地一下心头无名火起:“没有以后了!”   她砰地一下把门反锁,蓝漪又要挠门,花小术气不打一处来:“你再吵,什么以后都没有了!”   外面的人瞬间消停,再没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花小术打开一条细缝,外面已经没人了,也不知是又躲了起来还是真的走了。   她立在门前发呆,夜风拂过面颊,有点萧瑟有点冷。花小术低头,注意到被风吹散的零碎纸片,是她方才亲手撕出来的。   花小术盯着脚下的碎纸片,默默弯腰蹲下来,一片一片地捡回去。   *   今天晚上政事堂灯火依旧,蓝磬桌面还撂了好几叠厚厚的公文,没批完都不打算回家。   夜幕刚沉下来,禁中就来了一名小太监,说是皇帝知他到了饭点还在政事堂里勤勤勉勉,倍感窝心深觉欣慰,特意召他进宫共进晚膳。   蓝磬一听,差点把手里的毛笔给掰断了,嫌弃之意无以言表。   身为一国之相,蓝磬每天都很忙,真的很忙。晚上好不容易抽个时间加个班,还得给有权任性的上司陪个饭!可他又不能说不,又不能摆臭脸,还得表现出感激零涕,还得大呼谢主隆恩,简直烦不胜烦。   蓝馨面无表情地整理领口,又掸了掸衣袂,心里从政事堂一路骂到禁中,进门之时才好生收敛心神,揖手弯腰恭谨一拜:“微臣叩见陛下、叩见娘娘。”   一桌佳肴美味面前坐了两个人,一个皇帝一个皇后。能叫得来蓝相陪饭,多半皇后娘娘也都在。   蓝霓掩唇轻笑:“蓝相如此大礼,相必正在气头上。”   皇帝一边摆手免礼,一边差人端座位上筷子,听见这话,没奈何道:“朕是听说政事堂还亮着灯,这才招你进宫用膳怕你废寝忘餐给饿着,你还不乐意了?”   “承蒙圣上关爱,臣无任感激,岂有不乐意之事。”蓝磬接过筷子,板着脸扒饭。   这话一听就没诚意,皇帝摇头晃脑:“皇后,你看你哥。”   蓝霓自知她哥什么秉性,没搭理皇帝,兀自给她哥夹菜:“这么晚还这么忙,大哥辛苦了。”   “为陛下分担重负乃是应份之事,臣鞠躬尽瘁,不觉辛苦。”蓝磬公事公办官方发话。   下属忙到挑灯加班没空吃饭,身为他的上司大鱼大肉大快朵颐总觉得不太合适。但见皇后往他碗里夹了片鱼,皇帝瞄去一眼,轻咳一声:“爱卿真是臣中典范,朕定要好好犒赏于你。来人上酒——”   蓝霓打断他:“皇上,您还是吃鱼吧。”   皇帝只好埋头动筷子。   蓝霓慢条斯理地喝着汤:“大哥,你今夜不回家,那岂不是只得小漪独自在家用膳?”   蓝磬只挑了就近的几个菜夹碗里:“不碍事,反正他三天两头不在家里吃,估计这会儿又去花家蹭饭了。”   蓝霓眉梢一动,身边的皇帝调侃地笑了笑:“世人都说女大不中留,我看小漪这是儿大不中留哈哈哈……”   皇帝没笑完,兄妹俩默不作声齐刷刷盯着他,幽怨不可谓不深重。   蓝霓放下小瓷碗,沉沉吁叹:“小漪去了花家呀……”   “怎么了?”蓝磬夹菜的动作一顿,敏锐地嗅到一丝不对的苗头。   蓝霓目光幽转,瞥了皇帝一眼,又落回蓝磬身上,淡淡开口:“小术她今天见到池镜了。” 第50章 手里的是什么   哐啷一声,一双筷子脱手滚落桌面掉在地上。   制造这么大动静的皇帝再次迎来兄妹二人的注目礼,他曲指一动,轻咳一声:“手滑。”   近身侍候的宫人正要上前递上全新的银筷子,皇帝却摆手示意不必了:“朕突然想起新近南域进贡了一批甲等的天山翠竹笛,阿镜一定迫不及待想要试一试,朕得赶紧告诉他才行。”   说完这话的皇帝饭都不想吃了,无论如何都坐不住,立刻就要去看看那批南贡笛子,还要把小王爷第一时间召进宫。   皇帝就这么火烧火燎地走了,留下一屋的奴才、一桌菜以及兄妹二人。   兄妹俩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匆忙离席而感到莫名其妙惊慌失措,相反随着皇帝的离开,兄妹二人之间的气氛逐渐降入了冰点。   素来以冷静稳重着称于世的蓝相脸色越来越凝重,神情也越来越冷,他沉声道:“那小漪怎么办?”   蓝霓用汤匙在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沉底的红枸杞,轻叹一声:“看造化。”   “造化?”蓝磬反复低念这两个字,眸光微寒:“刻意而为的事情,何来造化可言?”   蓝霓停下动作,静静面对他冷厉的目光:“小术与池镜相遇非我所愿。”   “非你所愿,却是你有意而为。”花小术怎么会出现在皇宫,又怎么会遇见池镜,蓝磬根本无需调查也无需猜想,就已经能够摸通十之八九。他双拳收紧,隐忍的面容蒙上寒意,逐渐浮现出怒色来:“你知不知道小漪这次回来,他对我说了什么?”   蓝霓没有说话,清清冷冷地看向他。   这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蓝磬百感交集,满腔恼怒也变成了无奈与复杂:“小漪这次回来变了很多,变得比从前好太多……”   “霓儿,随他去吧,我们别再插手他的事了。”   “小漪喜欢什么那就喜欢吧,花小术不记得什么也随她去罢。”心中的颓丧与无力难以言尽,蓝磬双手撑额,沉声叹道:“不需要他也没关系,就算只凭你我二人也一样可以做得到。”   “我们已经亏欠他太多了。”   蓝霓缄默不语,她盯着蓝磬凝重的面容,轻垂眼帘,瞥过身边皇帝离开之后所余留下来的那个空荡荡的位置。   “不行。”   蓝霓语气淡淡,却透着一股冷然与决绝:“大哥,已经没有时间了,我们不能再拖了。”   “待一切结束之后,无论是被讨厌也好憎恨也罢,我都认了。”蓝霓低声喃喃,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所以,至少现在还不行。”   蓝磬黯然沉默,蓝霓展眉扬唇:“大哥,我不会害小漪的。”   今日将花小术招进宫确实是刻意为之,只不过她本意是借白夫人之口为花小术披露往事,却未料花小术先一步遇见了池镜。   虽是意料之外,却在掌握之中,并不妨碍她顺其所为。   “小漪真傻,明知隐瞒只能起到延时的作用,拖得越久伤得越深越厉害,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有些东西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反正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无论他自己还是小术,迟早都得面对的。”   尽管依目前来看,花小术虽遇见了池镜,池镜却压根什么都没有对花小术说。这让蓝霓真不知该讽还是笑……   池镜那孩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善良呢。   如此一来,倒也正中下怀。   蓝磬眉心一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你做了什么?”   “既然小术那么想要知道什么,那就让她知道好了。”蓝霓声音悠悠:“只不过——”   “可能需要多绕几个弯路罢了。”   *   当夜受到圣上急召之时,池镜正在自家储藏库保养他的珍藏笛子。   尽管南贡的这批笛子确实很有吸引力,但池镜却没有那么急不可待。对于这个时间点了还要进宫这件麻烦事,池镜颇显得十分意兴阑珊。   可宣召的太监以及奉旨前来护送小王爷进宫的羽林副统却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据说这是圣上下召时的实况体现,要他们一分一秒不得耽搁,务必在第一时间将小王爷安全护送进宫。   鉴于皇帝召得实在太急,态度又实在太过强硬,以至于底下的人没敢有片刻的怠慢,饶是池镜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勉为其难迈开尊步被请出王府。   等他出门一看,立刻发现这事态比想象的还要不对。   只见随马车而来的羽林军没八十也近半百,一身戎甲气势恢宏,井然有序排列整齐,手中火把照亮了夜色下的半条街。   池镜不是不曾被皇帝心血来潮突然召见过,但今天接人的阵仗却格外不同。   与其说是接人,不如说是劫人。   “……”池镜横扫一圈,面无表情地扭头往回走:“既是入宫面圣,本王梳洗一番换身衣裳再走。”   底下的人吓得肝胆俱裂,天晓得小王爷换身衣裳洗个澡需不需要个把时辰。倘若耽误了时间违了御令,小王爷是皇上他亲弟福大命贵自不要紧,他们这些做小的人微命贱可是分分钟会被砍头呀!   一群人在王府门前轮番拉锯,池镜烦不胜烦,揪起老太监的领口:“福贵你老实交待,今夜皇兄急召究竟所为何事?”   “王爷恕罪,奴才这是真的不知道呀!”老太监福贵皱着一张菊花脸,惨兮兮又很无辜。   眼看追问无果,面色不豫的池镜被催促着上了马车,他皱紧眉头倚壁沉思。马车正通往荣国道驶向皇宫的方向,夜风吹开了卷帘,池镜无意间眺去一眼,突然喝声:“停车!”   一听小王爷又闹妖蛾子,底下的人别提心里有多苦。福贵忙上前询问:“殿下可是忘了什么?回头奴才吩咐唤人去取便是。这车可不能停啊,皇上还在宫里等着您呢……”   池镜彻底沉下脸来:“本王说了,停车。”   福贵极擅察颜观色,又是看着几位殿下长大的宫里老人,自然不会看不出来眼前这位是真的生气了,只得匆匆喊人拉住缰绳停下车来。   车一停下,池镜二话不说掀帘跳车,大步流星往外走。福贵一看哪还得了,连忙踉踉跄跄追过去。   荣国道是京官贵人走车用的,附近商肆本也不多,平时天一黑就会陆陆续续关门打烊。   这时沿街两旁只有门前的灯笼还是亮着火的,影影绰绰,僻静无声。了无人烟的街道前方摇摇晃晃走着一人,池镜疾步上前,用力按住他的肩将人扳了回来——   走在前方的脚步因为外力而被拉回去,人也顺着池镜的力道被扳回身来,木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池镜。   池镜的手还按住他的肩膀上,因为追得太急而气喘吁吁,需要好半晌才能调整过来:“……蓝漪。”   被人突然从后方骤然扳了回来,蓝漪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震怒,甚至可以说他压根就没有任何情绪,只动了动嘴皮,从里面吐出两个字:“池镜?”   从他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池镜下意识地抖了抖,迅速将手缩回。他抹了把脸,试图令自己保持镇静:“你手里的是什么?”   “手?”蓝漪慢半拍地偏过头,扫了一眼垂在袖下的那双手。他抬起双手,仿佛那就不是他自己的一般,略微迟缓地转动腕骨:“手里有什么?”   一滴,两滴,落在地上,从他走过的这一路都是。   都是血。   跟着追来的福贵惊得险些背过气,池镜盯着他满手的血,脸色发白:“血是谁的?”   “是你的,还是别人的?”   方才池镜从马车往外眺,有那么一瞬看到了独自走在街上的蓝漪,以及袖下血红的手。他的脸色难看之极:“你是不是又杀人了?”   ‘杀人’这两个字令蓝漪没有表情的脸上浮现一丝不快,他皱了皱眉:“我没杀人。”   “小术不许我杀人。”   池镜闻言愣住,立刻又道:“那就是你受伤了?”   “我没受伤。”蓝漪低头看一眼,抓着袖子抹抹手,发现雪白的宽袖就这么沾了污迹,似乎还很嫌弃。   只不过拭去大半以后,确实可以清晰看见他手里并没有任何伤口足以导致这样巨大的出血量。池镜眉心越拧越紧:“你究竟从哪里弄来这一手的血?”   蓝漪埋头拭血的的动作停顿:“是那个神棍的。”   “……神棍?”   “那个神棍推算的八字命理写的很不好,小术很不喜欢。”蓝漪兀自喃喃:“当时我怎就听信了他呢?肯定是他巧舌如簧蒙蔽我的。”   池镜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所以,你割了他的舌头?”   蓝漪想了想,露出淡淡的不悦:“我不能让他再骗我。” 第51章 蓝漪会杀了他   就因为这样不可理喻的原因,生生割掉一个人的舌头,双手沾满了鲜红的血,却麻木不仁,冷酷凉薄。   不怪乎,世人都说他是个疯子。   福贵胆战心惊,他惶惶抬眼,但见小王爷面沉如水,神情非一般的冷,大喝一声:“你别闹了!”   池镜不是一个多么随和的人,但他鲜少动怒,饶是宫中老奴福贵也从未见他这样发怒过。   “蓝漪,你究竟知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池镜神情隐忍,沉声说道:“罔顾纪法胡作非为,残暴不仁无法无天!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可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行事作为仍旧这般不可理喻,你究竟还要任性妄为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罢休?”蓝漪松开拭血的袖口,静静看他一眼,嘴边噙起古怪的笑意:“你在说什么蠢话,怎么可能罢休?疯子疯起来是永无止尽的。”   池镜神情莫测:“蓝漪,你不是疯,你只是不正常而己。”   “不正常?”蓝漪歪过脑袋,如同听了个天大的笑话:“那又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池镜心中五味杂陈:“你根本就不是疯,你只是在装疯卖傻,自欺欺人。”   蓝漪目如深潭,一点点地敛起笑。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不要给身边的人徒添麻烦,不要令关心你的人徒添忧虑。”池镜神情复杂,他深吸一口气:“我今日见到小术了,她很担心你。”   “如果你是在乎她,就不要再……”   在那几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池镜蓦然承受了一股猛烈撞击的力道。他瞳孔骤然一缩,蓝漪的双手已经扼住他的喉咙,狠狠地掐住他将之按倒在地。   背脊硌地的那一刹那,福贵的惊叫伴随而来。短暂十几秒的呼吸困难令池镜痛苦难忍,他双耳嗡鸣,面色涨紫,下意识反握住蓝漪死掐住自己的手试图奋力反抗,却怎么也无法使出力气。   反观蓝漪力气出奇之大,他的双掌越收越紧,像是要扼断他的喉骨,掐止他的最后一点呼吸。池镜挣扎着眯开眼睛,暴露在月下的那张面容无比狰狞,凝聚的杀意浓郁到淹没一切,吞噬所有——   蓝漪会杀了他。   再不阻止,蓝漪真的会掐死他。   匆忙赶来的羽林副统脸色铁青,他拔剑扬空,暴喝一声就要向蓝漪砍下来。暗夜之中滑过一道黑影,他闪现人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挡在两人跟前,下一秒蓝漪被人从背后骤然扯起,强行分开了他与池镜,迫使那双蕴含暴戾的手掌张开……   得到解脱的池镜伏在地上干呕不止,咳嗽震天动地溢出喉间,喘了半天都没能缓和过来。方才那一出把福贵给吓没了半条命,这时他堪堪连滚带爬扶住小王爷,颤巍巍地抬起脑袋,险些老泪纵横:“蓝……”   “蓝相大人——”   楠木挡住了羽林副统的剑,他抽空回眸瞥去一眼,蓝磬从皇宫出来以后便立即赶往这里来,所幸来得及时,否则再晚一步,恐将真的要出事。   被强行扯开的蓝漪仿佛顷刻间失去了活力,他低垂脑袋,嘴唇嚅动,声音轻若游丝……   “都是因为你。”   池镜边喘边咳,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蓝漪的目光冰冷渗人,没有任何理性。   “池镜,这一切都是因为你。”他握住蓝磬阻拦自己的手臂,五指越陷越深。蓝漪无法遏制唇齿发颤,几乎就要咬碎满口银牙:“你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池镜依靠福贵的搀扶勉强站起来,努力抑制住不停溢出喉咙的咳嗽:“我知道,是我欠你的。”   “所以从小到大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就算你现在试图掐死我,我都会忍让你。”池镜绷着脸,狠咬牙关:“可是我不是欠你一辈子。”   “蓝漪,我不可能欠你一辈子的!”   一串咯咯的笑声自蓝漪喉间溢出,他低低发笑,寒声说道:“谁稀罕?”   “我根本就不稀罕。”   他甩开蓝磬的手,踉跄几步,摇摇晃晃地转身就走。   没有人敢上前,也没有人敢阻拦。蓝磬蹙动眉心,不放心地唤了声:“小漪。”   可蓝漪恍若未闻,他独自一人越走越远,没有搭理任何一个人。   *   夜渐深时,皇后来到皇帝的寝宫,他刚刚听完福贵从宫外递回来的消息,正安坐下来,不再焦心地来回踱步。   皇帝抬头见她立在流苏垂帘之外静静看向这里,便朝她招了招手。   皇后默然,掀帘向他走了过去。   “这么晚了,小王爷还会进宫来吗?”   皇帝按揉眉心,苦叹一声:“他把福贵遣回来,说是身子抱恙,半途又折回王府,不来了。”   皇后淡淡地应了声,别开脸也不知想些什么,微微出神。直到皇帝执起她的手,温暖的掌心包裹她的指尖,这才令皇后稍稍回神。她重新看向皇帝:“皇上可会怨怪小漪?”   “怨怪他今夜所为,伤害你的皇弟?”   今天晚上宫外发生的一切,皇帝与皇后都已经知晓,包括城东的那个被割舌头倒在家中满脸是血的卜卦先生,以及荣国道附近发生的冲突。   皇帝轻拍她的手背:“霓儿,朕说过他是你的弟弟,就是朕的弟弟。”   今夜假借名目急召池镜入宫,为的也不过只是避开蓝漪而己。这一点当时在座三人都清楚,只要池镜进了宫,相对就会安全些;如果放任他留在宫外,谁也不知道万一蓝漪找上他,两人会否发生什么冲突。   他们心里都清楚,万一蓝漪动真格,池镜会很危险。所以皇帝派去兵马护送池镜,蓝磬也匆匆离宫赶去找人。   皇后盯着他从容淡然的神态,又问:“那,皇上可会怨怪臣妾?”   皇帝伸手轻轻触碰她温凉的面颊,神情放柔,只带了些许莫可奈何:“可朕舍不得。”   皇后牵动唇角,她拨开皇帝揩豆腐的手,徐徐踱向窗前:“那接下来只能劳烦皇上替臣妾担待些,否则明日掀起满城风雨,母后得知她的宝贝儿子被蓝家的人给欺负了去,又要借题发挥兴师问罪,又得骂臣妾妖孽祸水乱朝纲,又有借口逼你废后了。”   皇帝来到皇后身边与她并肩:“没有人能够废了朕的皇后。”   仰望夜色的皇后轻笑一声,眸色潋滟:“皇上还真是不怕臣妾有恃无恐呢。”   皇帝就着月色细细描摹皇后的眉目:“没关系,因为你是朕所偏爱之人。”   皇后静默片刻,有点嫌弃有点愁:“皇上,您最近真是越来越腻歪了。”   被嫌弃的皇帝哈哈直乐,积极用行动表示更腻歪的都有。   *   诚如皇后所虑,隔天蓝家小国舅与安宰王池镜在荣国道发生冲突一事迅速传流开来,立刻有人上奏参了蓝相一本,其中以霍家为首蹦跶得最为厉害。   蓝相本人虽未发言,不过其党羽诸臣则迅速予以反唇相讥。双方各不相让,导致今晨朝堂堪比西市最热闹的菜市场,鸡飞狗跳吵声回荡。   下朝之后,当今圣上亲自出宫前往安宰王府邸慰问亲弟咨询事发因果,回来之后拍案到来一个结论——   造谣生非,一派胡扯。   据小王爷本人亲述,他与蓝家小国舅当夜在荣国道巧然相遇,彼此相谈甚欢引为知己,完全没有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可见外间流传实属虚构胡扯,倘若让他知道是何人捏造传谣,定要严惩不怠追究到底!   事情反转来得太快,坐等撕逼看热闹的吃瓜群众纷纷哗然,震惊得眼珠都要掉下来了。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霍家当场被打脸,蓝家不可谓不是完胜。   不管小王爷的表态是真是假,不管整件事的真相孰是孰非,这都已经表明了皇帝的立场与态度,也足以说明蓝家今时今日的斐然地位,以及深受眷宠的偏坦程度。   同为外戚,此事却令霍家颜面无存,这就波及影响到了身在太华园的太后娘娘霍氏。   这日,太后娘娘的凤驾自太华园浩浩荡荡摆驾安宰王府,出行目的美其名曰:关切爱子。   池镜自十五离宫建府,至今已经七八个年头,今日却是太后娘娘头一回摆驾小儿子的王府。   太后一身乌金萤边的绸缎宫袍,袍摆由两名宫人搀着,广袖一挥,风骨雍容。她老人家几十年的养尊处优,保养得当自不必说,除去眼尾的细纹暴露年龄,鬓发乌亮姿容不老,双目铄亮犀利非常。   太后亲临,身为她的嫡亲儿子池镜自是率领全府出门相迎。拜过之后,池镜见她老人家在宫人搀扶之下徐徐步下马车,便自动自觉上来给她搭把手。   换作平时,太后当然不会不赏脸,不过今日她连个眼尾都不打算赏给他,由同车随行的孙静蓉搀扶,目不斜视直接进府。   被当众落脸的池镜悻悻然地摸鼻梁,没说什么,跟在后头一并进府。 第52章 连你也糊涂了   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同母胞弟,太后娘娘的嫡亲幼子,起初池镜建府之时,皇帝和太后考虑到受召进宫时的出入方便,曾经打算就近建府,比如宫墙隔壁。   也正是出于同一方面的考虑,池镜在选址之时死活不答应建在皇宫隔壁,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座皇根边源的安宰王府邸。   从前太后住在宫里,大儿子天天请安想见就见,小儿子一声召令也是说来就来。即便到了后来她搬去了太华园,大儿子被她关了闭门羹尚且不论,小儿子还是十分体己窝心,隔三岔五就会主动前去关爱问候她老人家。   身为太后,也是母亲,她老人家理所当然没有亲自摆驾儿子王府的道理和必要。可她今日不仅亲自来了,并且此行浩荡,大张旗鼓人尽皆知。   说是关切爱子,名目确实挺好听的,可从前怎么就没见她上儿子家关切问候,偏要在出了那档子事之后就来了呢?这不就是明摆着向世人宣布,太后她就是得知自己那天可怜见的小儿子挨了欺负受人委屈,亲自前来给儿子撑腰摆谱的么?   可想而之,太后今日出行有多张扬,就说明她此行来势有多汹。   当然,这都是外人眼里看到的,真实情况还是问问当事人自己。   池镜从她进门至今就没得过半点好脸色,说是摆谱,莫不是在对他摆谱来着?这不,吹毛求疵嫌弃他府里下人手艺差,沏茶都要由她身边的人来亲自动手,同样的信阳毛尖愣是品出不一样的口感与滋味,真是非一般的难侍候。   这要不是他亲生母后,门儿都别想进,直接轰走。   一杯热茗摆在他座位边的茶几上,池镜闻声抬眸,正好与前来送茶的孙静蓉对视一眼。她不慌不忙,回以一抹随和的笑。与人友善,池镜自也不会留难人家姑娘,便点了下脑袋以示回应。   这茶是孙静蓉亲手沏的,太后嫌他府上的丫鬟功夫不到家,同样的信阳毛尖,孙静蓉沏的就觉比什么都要香。   池镜端起茶来细品一口,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大的不同。不过面子上意思意思还是要给的,池镜好整以暇地颌首道:“色清味甘,静蓉沏的确实比上一杯要更好一些。”   “殿下谬赞,实不敢当。”孙静蓉温婉一笑,从容不迫地退回太后身边。   太后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示意孙静蓉及其他人退出门外,余留下她与池镜母子单独相处。   待所有人都退出门外之后,太后这才冷冰冰地警告说:“仔细你的皮,少动她的歪脑筋。静蓉将来是要入宫嫁作皇后的人,不是你能打主意的姑娘。”   “……”您老人家未免想太多?   池镜搁下茶杯:“不说蓝相权倾朝野地位超然,就说皇后在位十数载来无失无过,您又何必非要与她争夺这个后位、非要孙静蓉取而代之?”   “无失无过?”太后冷笑一声:“就凭她不顺父母其行逆德,就凭她专宠多年连个崽都生不出来,就凭这两点放在寻常人家只怕早就该被休妻了。”   池镜木然:“皇后既然能够深得眷宠常盛不衰,就凭您这两点要想让皇兄废后另立也是不可能之事。”   这话简直戳中了太后的痛处,登时火冒三丈起来:“哀家怎就生了这么个忤逆子?为了个女人鬼迷心窍没了心智,眼看如今蓝家专权擅势,继续这么下去天下人眼里这江山就不知该说是池家的还是那蓝家的了!”   “还请母后慎言,□□打下的江山自然是我们池家人的。”池镜按揉额穴:“况且皇兄英明神武,还不至于糊涂到枉顾江山社稷的地步。”   “他还不糊涂?”太后怒极反笑:“不糊涂就不会放任外人欺压他的母族,不糊涂就不会帮着那个女人对付他的生母!”   听她说这话,池镜就不得不第无数次提醒道:“母后别忘了,当初皇后可是您老人家自己钦点的。”   “……”这话知道就好,说出来可就扎心了。   没错,尽管现在的皇后与太后关系恶劣到了极致,可遥记当年,皇后乃是太后属意的太子妃,是她本人钦点的皇后人选。   然而时过境迁,曾经所喜爱的儿媳妇成了今日咒骂的恶毒女人,婆媳之间深恶痛绝,不得不令人感叹岁月真是一把残忍的刀,不仅抹杀了人的青春美好,还抹杀了一种名为情份的东西。   太后神情阴郁,归根结底当初之所以挑中了蓝家的女儿,看中的也不过是蓝家虽赫,但孤儿寡母好拿捏。恰好大儿子又看上了人家的闺女,霍家满心以为如此便可以手到擒来两边抓,哪知这姓蓝的一家子个个不是好东西,个个都是白眼狼,一朝反叫她给倒打一耙……   太后双目一转,眼神犀利:“哀家问你,那天夜晚荣国道上,蓝家老幺是不是对你动手了?”   “是不是皇帝逼你缄口,要你替蓝家平息此事?”   池镜静默不语,端起杯子将茶叶拨了又拨。   太后也不着急,冷眼看他:“你以为哀家会相信什么相谈甚欢引为知己的鬼话?那疯疯颠颠的臭小子没把你掐死就已经很不错了。”   池镜神情微妙一变,立刻被太后所捕捉,她面色渐凝,微眯双眼:“他真的这么干了?”   池镜无奈一叹,话未出口,太后已经先声打断:“你乃是当今圣上的嫡亲胞弟,当朝最为富贵尊荣的小王爷,哀家的掌上宝心头肉,如今受了欺辱,还要遮遮掩掩忍气吞声!”   她嚯地拍案而起:“哀家这就进宫,哀家要问一问皇帝,是不是眼里除了那个女人就再看不见他的嫡亲幼弟,看不见他的亲生母后!”   眼看太后大步流星往外走,池镜站了起来:“话是儿臣自己说的,与皇兄没有关系。”   太后冷冷回眸,池镜并不闪避:“这是儿臣与蓝漪之间私事,儿臣不想被当作母后与霍家用以对付皇后及蓝家的借口与理由来加以渲染放大。”   “镜儿,连你也糊涂了。”太后转过身来,一步步地向他走去:“我们霍家与蓝家之间可从未存在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私事,尤其是你,还有那个蓝漪。”   太后来到他的跟前,一瞬不瞬地逼视他:“倘若任由蓝家继续坐大,影响到的将绝不仅仅是霍家的在朝地位,不是家族利益和兴衰荣辱。”   “她们威胁到的,还是你我母子二人。”   池镜眉心一跳,太后指着他的心口位置,寒声道:“你以为皇后因为什么要与哀家反目?你以为蓝相因为什么步步紧逼?好好看清楚蓝家人的嘴脸,其实她们的胃口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大,迟早有一天——”   “她们会吞噬你我。”   *   自从那天把蓝漪赶走后,他已经连续三天不见人影了。   就连缺根筋的小翠花也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的地方,偶尔吃饭的时候会询问起蓝少爷怎么都不带点熟食上咱们家加菜了呢?   这是一个好问题,然而在座只有花爹勉为其难地拍拍她的小脑袋,轻咳着对她说:家里的菜够吃了。   够不够吃当然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人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明明还是个不依不饶的磨人精,如今却真的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花小术不确定是不是那天晚上自己的一句‘没有以后’把蓝漪给吓坏了,可她从未认为一句话就能够让蓝漪彻彻底底地死了心。倘若他是这么轻易就能放弃的人,彼此就不会纠缠至今依然无止无休。   笃定归笃定,但这人连躲了三天无踪无迹,不能说不是一种逃避。   本来就在气头上的花小术接连三天虎着脸,该做饭做饭,该绣花绣花,权当从来没有那个人。   对此,花爹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小术关于那天夜晚荣国道上所发生的冲突。不太八卦的花小术本就消息闭塞,加上最近窝在家里生闷气,对于外间如火如荼流传正盛的各路消息毫无所觉,浑不知情。   但见两孩子为了点小矛盾互相怄气整整三天,花爹爹心中无比堪忧,决定私下去问问亲家、啊不,蓝相大人,看看能不能探点什么小道消息。   花爹前脚刚走不久,后脚就有花家就有人来了。   花小术闻声开门,抬起头来,正见乔晗拢袖立在门前,难得的是他今日乌发束冠一身官袍,整体形象较平日看起来正经许多,严谨得很。   花小术上下打量他这身正儿八经的官袍:“你怎么来了,有事?”   乔晗惯常不拿正眼看人,侧着脸斜她一眼:“在这附近刚办完事,顺路来找你。”   虽然早前他们确实说过有机会一定会来花家拜访,但自梨花宴后无论是乔晗还是乔娆娆都不曾在她面前出现过。花小术满以为是因为受到太长公主的约束,毕竟当初在梨花宴上娆娆可是闹出了不小的事端。   花小术倒不是不欢迎,正要让出路迎他进门,乔晗却摇头。他今日前来并非拜访这么简单,他是真的有事:“不知你能否随我走一趟?”   花小术一愣:“怎么了?”   乔晗皱了皱眉,面色不豫:“我想请你帮我去看一看娆娆。” 第53章 乔娆娆的烦恼   叩叩叩。   深闺之中有个小身板蜷在床的角落恹恹地翻了个身,闻若未闻。   叩叩叩。   她拉过被子往脑袋一罩,继续瘫在床里装死,一动不动。   “……”   在敲了第三遍仍然不见反应之后,乔晗指骨噼啪作响,深深一吸气——然后直接上脚把门给狠狠踹开了。   猫在床榻之内的乔娆娆肩膀受惊一抖,伴随嘭地一声巨响,那扇可怜的门板摇摇欲坠险些要散,上面还能看见某人行凶过后所残留下来的一只黑鞋印。   在乔晗蕴涵火气的脚步声逐渐逼近之前,乔娆娆慌慌张张缩成团然后把整个小身板卷进被子底下。很显然,这点小动静根本逃不过乔晗的法眼,他二话不说粗鲁地直接就上手扯被扒人:“我说你得了啊,给我差不多一点!”   乔娆娆死活不出来,闷在被子底下哼唧唧:“你别管我,我想静静!”   “你静个屁!”乔晗气得不顾形象暴粗口:“你自己数数这都第几天了,你是不是打算干脆死在床里得了?!”   “……”瞧瞧这说的还是人话吗?哪有当哥哥的这么诅咒妹妹的?!   兄妹俩一顿撕扯,捂在被子里的乔娆娆生生憋出一身汗,忍无可忍怒掀被:“你信不信我踹你小鸟——”   乔娆娆的愤怒一掀,彻底暴露出她连日来的邋遢模样以及精神面貌。比方说她凌乱的鸟窝头、颓废的黑眼圈以及呆滞的游魂脸……   然后她对上了两双眼睛四只眼。   “小术姐姐!”震惊的乔娆娆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又要往被子下面缩回去,哪知乔晗眼疾手快迅速把被子卷走了,害她躲无可躲只能抱枕头捂眼睛,特别像在掩耳盗铃。   花小术被她的丑样震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跟她说话。   她是被乔晗带来的,听说自从那场梨花宴之后乔娆娆整个人都变了,变得行为古怪,变得性情反常。   乔娆娆现在整日猫在自己的闺房里头没动没静,虽说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理所应当,可套在乔娆娆身上显然是不成立的呀。尤其她现在就连亲密无间的家里人都不乐意见了,甭说家里的两个糙汉子,就连往日最知心体贴温柔香软的亲亲娘亲都已经吃过好几回的闭门羹了。   现在的乔娆娆如同一夕之间所有的精气神被吸干了一般,有时瞅着怪可怜,有时还觉得很渗人。   这是身为她哥的乔晗亲口所表示的内心忧虑,谁也不知道乔娆娆究竟这是怎么了。   当然,不排除是因为当日大闹梨花宴后,乔娆娆受到家中长辈的严厉斥责所影响,导致余留下了一些不可抹灭的心理副作用;也有可能是因为她那暗戳戳的禁断恋(?)被家中长辈发现了苗头,得到了强烈抵制以及极力扼止所引发的失恋后遗症。   总体而言,乔娆娆的异常起源于那场无比糟心的梨花宴,无论怎么想都与绯闻主人公的另一位脱不了任何干系。   有关失恋少女的忧郁情怀,作为一名耿直的男子汉乔晗其实是不太想搭理的,可是妹妹的低气压已经持续了很久很久,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俨然有种越演越烈的趋势。   方才乔晗说她指不定哪天就死在床头不是开玩笑说气话来着,但见乔娆娆现在这副丧得不能再丧的死德行,乔晗打心底怀疑再这么放任不管,指不定哪天就会在妹妹闺房里头发现已经臭掉的口口,那简直是太罪孽了。   来时花小术只觉得这完全是乔晗的危言耸听,然而见了乔娆娆之后,她竟觉得这种可能性有一半一半。   真要说起来,乔家所采取的禁足措施以及感情抵制对她而言简直就是正中下怀,毕竟乔娆娆真的是太缠人了。   所以起初得知乔晗请她走这一趟的原因,花小术内心是万分拒绝的。   自从梨花宴之后,她真的已经不想再与乔家的任何人打交道牵扯任何关系,无论是个中知情者又或是根本毫不知情的人。   奈何,论及武力值,她是绝对比不过乔晗的。   被迫来当知心小姐姐的花小术收起心中的无奈与感慨,她往床沿一坐,戳了戳娆娆的一截手臂:“娆娆,你这是怎么了?”   乔娆娆将脸埋在软枕里,被戳一下就往里边缩一缩,戳两下又再缩一缩,墨迹得乔晗爆脾气又犯了,立刻上手抢她的枕头试图把她那张脸给扳得直一直。   乔娆娆一边嗷嗷叫个没完,一边对她哥暴力相向拳打脚踢。眼看乔晗鼻青脸肿挨得差不多了,花小术这才分开两人,示意放心交给她,让乔晗门外等。   乔晗捂着刚被踹一脚的下巴,黑着脸扭头就走了。   花小术看了眼砰地一下又被撞回门的门板,敲了乔娆娆的脑袋一记:“你哥这是关心你。”   乔家兄妹素来不对付,平日就是这么相看两相厌。可饶是乔晗脾气再坏再暴力,兄妹俩人真要打起来,挨打的那个永远都不会是乔娆娆。真到关键时候了,这个当哥哥的总是比什么都要紧张他的这个妹妹。   乔娆娆委委屈屈地捂脑袋,扁着嘴打小报告:“可是他揪我头发还掐我脸,你看还有这里那里、那里这里……”   花小术瞄了一眼乔娆娆所指的那点不算伤口的小伤口,就这两兄妹刚才那番激动撕扯,不慎挨了点伤也是在所难免:“他是怕你把自己给闷坏了,又怕你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还特意找我来看一看你。”   她好整以暇地看向乔娆娆:“所以你呢?”   乔娆娆身子轻震,僵着小脸瞪着眼,一点点往后缩,缩着缩着就被花小术给没好气地揪回来了:“你躲什么啊?”   乔娆娆死活不肯出来,背着身子缩成一团滚到角落,把脑袋埋在手臂下面,吱吱唔唔道:“你们都别管我了嘛……”   “为什么啊?”花小术索性脱鞋上榻,往里边爬进去一点:“就因为被禁足、家里人不许你喜欢我爹,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要是被我爹知道了,他一定会很自责很难过的……”   乔娆娆身子一动,将脑袋露出一点,小眼神一闪闪:“那他其实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   没等花小术开口打击她,乔娆娆已经伤心恹恹地把脑袋埋回去:“算了,没用的。”   花小术这时才隐隐意识到乔娆娆好像有哪里不对:“娆娆,你究竟是怎么了?”   乔娆娆蔫儿茄子似的低喃:“小术姐姐,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我与花大哥之间距离是这么遥远。”   “……”所以你现在知道了?   乔娆娆怏然摇头:“你说花大哥为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肯接受我呢?”   “……”这个问题还有讨论的必要吗?   乔娆娆闷闷不乐地抿着下唇:“为什么爹爹还有祖母从来都没有跟我提过家里还有一个大伯的事情呢?为什么你们一家流落在外这么多年却从来都无人问津呢?”   “……”   “为什么祖母会这么讨厌娘亲呢?”   花小术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了颓落与哽咽。她沉默片刻,扳过乔娆娆的小脸让她抬起沮丧的小脑袋:“娆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乔娆娆对上花小术的眼睛,不知是畏惧还是抗拒,她想要避开,却被花小术强硬地扳了起来:“娆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什么了?”   “所以……”   “其实小术姐姐也是知道的?”乔娆娆抖着脸,颤声说:“知道娘亲不是我的娘亲,其实是你的娘亲……”   花小术蓦然松开了手,仿佛刚刚触碰了什么灼烫她的指心。她神情莫测地望着眼前的乔娆娆,如同望着一个陌生人。   突然之间乔娆娆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她咬着嘴唇,凌乱的小脑袋垂了下来,像做错事等挨骂的孩子,把自己蜷成一团不说话。   花小术神情复杂,深深一叹:“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娆娆低声嗫嚅:“我听见爹爹和祖母说话了。”   听见爹爹亲口承认夺人之妻,听见祖母咒骂娘亲别有用心。   花小术默然:“这就是你天天闷在屋子里头不肯出去见人的原因?”   乔娆娆揪着头发黯然神伤。   花小术静静看她撅着屁股哼唧唧,张口说:“忘掉。”   乔娆娆不明就里地仰起脸,花小术淡淡说道:“全部忘掉,当作你从来没有听过那些话。”   “怎么可能忘得掉?”豆大的泪水唰啦啦地往下掉,乔娆娆拧起眉头,哭得更凶:“我都已经知道了,怎么可能说忘就忘嘛?!”   “不然呢?”花小术反问:“不然能怎么办?去质问太长公主,还是你爹你娘?”   乔娆娆语塞,黯然地揪着头发,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她怎么敢嘛!   花小术心中暗叹,把缩成球的乔娆娆从角落挖出来:“你会因为这件事讨厌你的娘亲吗?”   乔娆娆神情恹恹,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也不知她想表示讨厌还是喜欢。   花小术又说:“你曾经对我说过,你的娘亲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你们之间感情胜过亲生母女的关系。我知道她待你很好,你心里并不讨厌她,是不是?”   乔娆娆怏怏地瞅着她。   “如果在此之前的你是幸福的,那就不要试图去改变它,保持现状是最好的结果。”花小术低声喃喃,苦涩地说:“否则即便强行去改变了,最终也未必能够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就如同现在的自己,还有蓝漪。   当望着蓝漪伤心透了的表情,她浑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改变不了现有的状况,反而令彼此都受到了伤害,也伤透了心。   所以在这不相见的三天里,她忍不住在心底反问自己——   反问自己,其实是不是做错了? 第54章 你给我当心点   “可这么一来……”   乔娆娆抖着脸哭着眼,哇一声捂脸:“我岂不是抢了娘亲的男人?!”   “……”   该不会这丫头连日以来愁得茶饭不思的原因是这个吧?花小术敛起伤感,毫不留情地打击她:“瞎说什么大傻话,我爹又不喜欢你。”   乔娆娆深受暴击一万点,被伤害得体无完肤。   花小术静静看她趴在角落死气沉沉,幽幽一叹:“娆娆,死心吧。”   “估且不说我爹有没有喜欢过你,以现今你我两家这般特殊的关系与情况,你觉得我爹还能喜欢你吗?”   乔娆娆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张嘴好似想要反驳什么,被花小术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摆在你面前的问题也远远不止这一些,首先门第就会成为你们之间的一种隔阂。”   “你是显赫人家的千金大小姐,是皇亲是受封的郡主。而我爹抵死不过是个刚调回京的六品京官,还是个背着两个拖油瓶的中老年,拿什么来高攀你?”花小术皱了皱眉:“更何况你们的年龄差距就已经是道无法跨越的巨大鸿沟,这世上不是没有老夫少妻一说,可是娶一个比自己一双儿女还要小的姑娘,你要我爹怎么去面对世俗的眼光与非议?”   “就算你不在乎,我爹也不在乎,可是你的家人呢?我和我哥呢?”   花小术没好气地看向神情怔忡的乔娆娆:“就算你可以义无反顾地喜欢我爹,可我爹不能。”   “你还太小,被保护得太好,所以你并不清楚义无反顾所需要付出的是什么、是多少。我们不一样,我们需要想的东西有很多,关于家庭、关于生活,有太多太多需要背负的东西,不是只有情情爱爱才是人生的全部。”   乔娆娆默默低头不说话。   花小术无奈叹息:“当然,前提还得是我爹喜欢你,可问题是我爹压根就不喜欢你。”   “……”   花小术斩钉截铁道:“更何况我娘都成你娘了,你乔家跟我花家就算够不上血海深仇也叫不共戴天了吧,你还敢肖想我爹?”   “……”   乔娆娆颤颤巍巍,哇地一声捂脸哭。   花小术没安慰,任她哭到抽抽噎噎地老实了,这才边叹边给她递手帕:“从前还在墨凉的时候,我们以为只要你回了京师,从此大家天各一方永不见面,时间久了你就能够慢慢死了这条心。谁知造化弄人,我们一家搬回了京师,终究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被人嫌弃成这样,乔娆娆接过手帕撸鼻涕,委委屈屈不说话。   花小术语重心长道:“既然你连我们两家之间的恩怨纠葛都知道了,其他的我也不想多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好自为之吧。”   “小术姐姐……”乔娆娆抿着下唇,嗫嚅道:“你是因为知道这事才接近我的么?”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自己说出口的话会否给别人带来伤害,因为她从未在乎过别人的想法与感受。可是如果这个人换成了小术姐姐,她一点也不希望小术姐姐受伤害,一点也不希望她难过。   曾经的她在小术姐姐面前说了这么多大言不惭的话却浑然未察,是否在她心里其实是讨厌自己的?   花小术默了默,在乔娆娆脑门弹了一记。   遂不及防的乔娆娆疼得差点腰都伸不直了,缩成一团颤巍巍。   花小术轻叹:“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要是早知道了,别说接近你,当初连门都不会给你进,才不跟你打交道呢。”   乔娆娆气鼓鼓地小声控诉:“难怪以前对我又好又体贴,现在一点都不温柔了。”   花小术眼角一抽,权当什么都没听见,伸手去把乔娆娆拽过来,拿掌心给她揉了揉:“娆娆,今天我把话给你说清楚了,是不希望你继续耗费精力做不必要的坚持,以及无谓的等待。”   “如果阿爹有心再娶,早就已经娶了。”   阿爹曾经说过,徐柳君是无意招惹回来的烂桃花,他本不应该娶她的。   可阿爹也曾经说过这样一番话,他说‘我对内人一往情深,至今仍未能够得以忘怀’。   起初,花小术以为这只不过是阿爹用以搪塞婉拒乔娆娆的一句借口。可是自从回到京师之后,花小术却无法这么笃定地认为这只是个借口。   阿爹是个洒脱的人,如果真的不在乎,他不会忌讳到避而不谈甚至用一个个谎言来掩盖过去的地步。这不禁让花小术想起当初太长公主说的话。   其实阿爹心里很能藏事儿,不愿让人知道的事情很难从他嘴巴里撬出来,有些事他不说,是因为心里有难处没法说。   那是否在他心里,也有什么感情是不能说的?   乔娆娆倒抽一口凉气:“难道他心里还想念着娘亲??”   花小术缓缓眨了下眼睛,将飘远的思绪收了回来。她瞥过乔娆娆,伸手作势又要弹她脑门,被乔娆娆急急捂住了。   乔娆娆眼巴巴地瞅着花小术:“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花小术讪然收回手。   一时间乔娆娆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出来:“……她不也是你的娘亲么?”   花小术想了想,舒眉道:“反正我从未想过认什么亲,无论是太长公主,还是侯夫人。”   乔娆娆皱了皱脸,悻悻地埋首不再说话。   当花小术从屋里出来之时,乔晗已经换过一片常服,正立在庭院之中,出尘地沐浴在阳光之下。他环手闭目倚在石壁前,听见脚步声也不抬头,只稍稍瞥去一眼,然后就又阖了回去。   出于对他装模作样的秉性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花小术轻咳一声:“你的下巴还好吧?”   “……”   乔晗也对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秉性很了解,捂紧下巴黑着脸,瓮声瓮气地转移话题:“她怎么样了?”   “该说的我都已经给她说的,剩下的端看她能不能自己消化。”花小术没有细说,她看了眼天色:“我能走了吗?”   该见的已经见过了,该劝的也劝完了,她不想在这里待太久。这里是威远侯府,如果不是听说侯夫人去了佛寺不在府上,她根本不可能随乔晗踏进这座府邸来。   见她不欲多留,乔晗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领着花小术往外走:“她最近谁也不愿意见,无论是我还是爹娘。若不是没人劝得动她,我也不必将你找来。”   乔晗能够感觉得出乔娆娆的不同寻常,却说不准究竟是因为什么。既然娆娆不愿意面对家人,那就找个外人来劝一劝她。乔晗知道娆娆愿意亲近花小术,至少也是愿意听她的。   花小术幽幽道:“没关系,终究是要说清楚的。”   打从一开始,横在彼此面前的并不是纯粹只是爱与不爱的问题。无论再怎么自欺欺人,终究不得不面对。   乔晗摇头晃脑:“没错,你爹都成了我们家‘大伯’了,她还傻傻拎不清状况。”   花小术侧目看他,真正拎不清状况的其实是乔晗才对。听娆娆的意思,乔晗如今可是她们家里头唯一不知道内情的人。依他那么火爆的脾性,也不知将来得知真相会变成什么样子……   乔晗听见她的叹息,又斜了她一眼:“你别想多了,就算没有她与蓝漪的婚约,娆娆也绝不可能嫁得了你爹的。”   花小术默了默,猛地想起当日梨花林中乔晗被蓝漪打晕的事情!   “那天梨花林……你没事吧?”花小术心虚询问,当日离开时她本打算回去告知太长公主把人带回去的,谁知中途有了阿爹的介入导致整件事乱了套,连带着乔晗还昏迷在梨花林的事都被她给忘了!   但见花小术才想起这事,乔晗阴恻恻地剜了她一眼,冷笑连连:“你猜?”   “……”不好意思猜不出来。   那天乔晗是被飞虫给叮醒的,醒来发现独自一人躺在梨花林中睡到了深夜,并且事后因为受凉而病了整整五天,腹肌都瘦没了!   毕竟对方是因为自己才无辜遭了殃,花小术心里也是很愧疚的:“下次我一定注意了。”   乔晗暗暗磨牙:“你觉得还会有下次吗?”   花小术决定还是老老实实闭上嘴。   相谈不欢的乔晗将人带到门前,虽然心里憋着气,但是也没有迁怒对方的道理。他一边叫人给花小术准备回程的轿子,一边说:“关于蓝漪,我还是那句话,你最好离他远远的。”   花小术老老实实给他道歉:“我知道背后偷袭还把你打晕遗弃在梨花林是我们不对。”   “我不是要你说道歉。”乔晗气不打一处来。   花小术想了想,为难道:“那你是要他来给你道歉?”   “你少来装傻打岔。”乔晗捂额,努力沉住气:“那小子前几天在荣国道伤了小王爷,虽然上头很快予以澄清了,不过私底下是什么情况,知道的人还是知道的。”   花小术愣住脚步:“他伤了小王爷?”   乔晗撇撇嘴,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花小术,我早说过你的眼光不行,你偏是不听。”   “姓蓝的那小子有什么好?”乔晗一脸嫌恶:“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间可是人人自危,都说蓝家小国舅本性毕露,又变回从前那个肆无忌惮的疯子了。”   “所以你啊,给我当心点。” 第55章 小漪他失踪了   花爹爹返回家时,意外发现女儿正在门前等他。   他捂紧小心肝受宠若惊,还有点不敢靠近。毕竟他老人家已经很多年不曾享受过如此高级的接迎待遇,追溯最后一次还要数早年孩子们才那么点大小的时候,某天家里老旧的门锁卡坏了,全家人猫在门槛等他傍晚散值回来撬锁那一次……   花爹爹正沉浸在过去当中回味无穷,同样发现了他的花小术神色急切,二话不说扑上前来:“阿爹,你有没有听说过前几天在荣国道上发生的事情?”   慢半拍反应过来的花爹一惊:“你已经知道了?”   花小术双瞳微睁:“蓝大哥真的冒犯小王爷了?”   花爹顾左右而言他,偷眼打量四周:“你小声点,这件事目前已被压下来了,万万不可再作声张。”   言下之意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花小术怔忡地松开阿爹,双手垂了下来。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蓝漪是从她们家离开的,并且是她亲自出来将人赶走的。自那天之后,蓝漪就再没出现过,足足三天过去了。   从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后来的忿忿不平,在这三天的时间里,花小术纠结了很多苦恼,也想通了很多事情。她将这三天的不见视作是给予彼此思考与自省的时间与空间,同时也希望能够借由这样一段时间来缓和目前僵持不下的胶着状态。   而蓝漪的三天不见,她只以为纯粹是在闹脾气而己。   花小术皱眉道:“蓝家会不会有事?”   事情闹得很大,尽管知道只要有皇后及蓝相在,蓝家就绝不可能轻易塌垮。可池镜毕竟是当今圣上的嫡亲胞弟,他的受宠程度绝不亚于任何一位朝廷重臣。一旦双方真的起了冲突,君心难测,谁也无法断定皇帝最终会选择站在哪一方。   “应该是不会有事的。”花爹安抚道:“听说小王爷并无大碍,只是受了点惊吓而己。而且这次还是由圣上亲自出面将事情给压下来的,想必他心里应该是向着蓝家的吧。”   听他这么说,花小术勉强能够松一口气。   近日坊间处处都是流言蜚语,是不是正是因为如此,蓝漪才一直没有出现?花小术心下不安,终究是放心不下:“那他呢?”   “蓝大哥他没事吧?”   听她问起蓝漪,花爹面上的表情出现了微妙的凝滞。他轻咳一声:“其实关于小漪啊……我也挺担心他的,所以今天特意跑去蓝府稍微打探了下他的消息。”   花爹顿了顿,神情复杂地告诉她:“只是我听说自那天晚上与小王爷发生冲突之后……”   “小漪他就失踪了。”   *   “南院的客人你看见没有?清逸皎然,长得可真俊。”   “看见了,那人衣着打扮极其不俗,举手投足皆是高雅气度,也不知是京里哪户人家的金贵公子。”   “得了吧,再好也轮不到你们几个嘴碎的丫头来品头论足,没见大小姐天天往他那里跑么?”   正在晾衣服的两名丫鬟齐刷刷瞪向身后扛着篮子说凉话的仆从,把他瞪得闭嘴了,这才接着说:“听说是世子的友人,可这样出类拔萃的公子我以前怎么不曾见过?”   “谁知道呢,自从世子出事以后,他身边那些狐朋狗友全散了,现在哪还有人敢来探望他?”   “你们说会不会是大小姐从哪里弄回来的什么姘头?”   “……”忍无可忍的丫鬟们放下晾衣服的功夫,追着那个频频呛声还说些死不正经风凉话的仆从直打。   路过听完墙角的薛滢内心很复杂,她重新端稳盘子,瞅着因为手抖而撒出来的药汁,慢腾腾地回南院。   刚进南院,远远就见病房的镂花窗大大地敞开,一人侧身倚坐窗栏,窗边摆着一个木制的围棋盒,里面参夹了黑白两色的棋子,被他伸手掷出去,一粒一粒地往窗外的池塘水里扔。   扑通扑通,水花四溅。   “……”   究竟那些小丫头是从哪只眼看出的高雅、哪只眼看出的风度?   薛滢走过小桥时还顺便看了一眼,一池的鱼儿惨兮兮地缩在池塘边沿,而水面上飘荡了几尾,也不知是不是被不慎击中,也不知死没死。   她心情沉重地无视了水面上的‘漂浮物’,慢吞吞地踱入屋子里来。   推门而入,薛滢没有去看窗边的人,而是瞥向床上鼓起来的那一团。她先将那碗刚煎好的药汁放在床头的木几上,然后伸手放在被子上,感受到来自被子底下源源不断传出来的强烈颤意。   这时薛滢才往窗口的位置滑去一眼,倚靠在窗边的人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往池子掷棋子,每扑通一下,被子下面的颤意就变得更强烈一些。   “起来喝药了。”   薛滢很熟练地扯被子伸手从里面挖人,里面的人畏惧退缩,抖得更加厉害。呜呜叫的声音像哽咽又像悲鸣,似乎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压抑在喉间痛苦无比。   但薛滢习以为常,她没有担忧也没有怜悯,反而露出不耐之色,用力将人从被子里面挖了出来。   那个颤拌不止的人衣衫凌乱蓬头垢面,他的手腕握在手心细得只剩下皮和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整个人变得骨瘦如柴,伛偻得活像是一具会动的人形骷髅。   “救我……”他唇齿打颤,怕得很厉害:“姐姐、救我……”   “好好好,救你救你。”薛滢只看了一眼他颤着手指所指的那个方向,便继续端着碗往他嘴边推:“来,喝了就是救你了。”   薛浔的五官痛苦地扭曲起来,他摇了摇头,虚弱地挡开不愿意喝。   “快点喝。”薛滢的声音冷漠得如同在命令一条狗:“不喝你会死的。”   薛浔抖得很厉害,事实上即便他拼命推拒,薛滢依然有办法将整碗的药往他嘴里灌下去。可是灌完没多久,薛浔很快又全部吐了出来。   他吐了满地的药汁,伏在床头干呕痉挛。除了那些刚下肚的药汁以及黄胆水,他的胃里头根本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吐出来的。   薛滢早已不是刚开始喂药喂饭的愣头青,不会再像刚开始的时候经常被吐得满身狼狈手忙脚乱。她退后几步,皱眉嘁声:“又吐光了。”   “再这么下去,你真的会死的。”   薛滢送来的药并不是什么毒药砒霜,她送来的确实是正经大夫所开处的方子,是真的用来给薛浔救命用的方子。   喝了,说不定还能救得回来;不喝,那就真要只有等死的命了。   见薛浔无力地伏在床头半晕眩状,薛滢搁下药碗懒得理他,一边抱怨一边往窗边走去:“我说你究竟都做了什么,才把他折腾成现在这副鬼样?”   当日薛滢与蓝漪达成协议,隔天就将薛浔从蓝府带了出来。   起初她还以为薛浔会被怎样煎皮拆骨揍得很惨,可事实上除了一些肉眼可见的小小皮外伤却看不出任何大碍,亏得她还满心期待,到头来却着实失望。   哪知薛浔醒来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怕光又怕人、不吃也不喝,活像神经病一样,根本没办法交流也根本没办法沟通。   这可把她爹给心疼得呢,拍案就说要去找蓝家算账。可你要算什么账呢,人家也没怎么了你儿子不是?虽然把你儿子弄成了神经病,可你也别忘了对方本身也是个神经病啊。   本来这件事就是薛浔起的头,薛家理亏在先,就算心里再苦,那也只能含着一口血往自己肚子里咽下去。   儿子得了疯病,怀阳侯求诉无门伤心无奈,只能遍寻名医先找人治。薛浔是不是疯薛滢不知道,但她知道现在的薛浔绝不只是疯了这么简单。   薛浔现在变成这副骨瘦嶙峋的模样,不是因为他不吃不喝,而是因为他根本就没办法吃。   正如刚刚喝药的那一下,他现在是吃什么吐什么,根本不能够完全进食。随之摄取的能量越来越少,日渐消瘦越来越虚弱,如果再不靠药物支撑,他真的很快就会死。   薛滢幽怨地瞥过身边的人,拜他所赐,薛浔现在每天处于精神衰竭的病变状态,着实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尤其他本身的存在就已经是个天大的麻烦了。   见对方依然故我掷棋子,薛滢没好气道:“我说你行行好别扔了,没见池里的鱼都被你砸死了吗?”   “死了几条?”   薛滢闻声一愣,不过刚刚经过时她还真算过,只不知那些是被砸晕了还是真死了:“六条吧。”   一粒黑子落水扑通,蓝漪又拈起一枚。   不过这次他却没有直接往外掷,而是抓在手心里头掂了掂,懒洋洋道:“没意思。” 第56章 我吃醋不行吗   “……”没意思你玩得这么不亦乐乎?   薛滢的内心很复杂,那群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臭丫头哪里会知道这个看似出尘脱俗清逸如仙的人,其实剖开来里面压根就不是个东西!   蓝漪为什么会在这里?他是被薛滢从外头捡回来的。   正确来说,其实她是被蓝漪掐着脖子威胁着把他给带回到这里来的。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出于某种比较私人的问题薛滢找到了那位据闻赫赫有名卜卦神算很厉害的算命先生,并且很倒霉地撞上了前去‘寻仇’的蓝漪,然后亲眼目睹了这个神经病的种种凶残行迹,以及后来他与小王爷在荣国道上所发生的那件冲突。   由于震惊过度,薛滢没来得及躲好就被蓝漪给发现了……   迫于这位叛逆期不肯回家的小国舅的性命威胁,薛滢不得己只能把他给‘捡’了回来。   目前她们所在的这处宅院,是薛家早年在京郊外所添置的一处别院。这里平时很少人用,偶尔夏天会有人过来避避暑,但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空置的。   自从薛浔出事以后,他就被家里送来了这里疗养。   除却拨来照顾主子的部分下人之外,作为爱弟心切的好姐姐,薛滢理所当然主动请缨前来看护她可怜的好弟弟。   为此她娘已经不只一次表示反对之意,隔三岔五就要把她叫回侯府耳提面命谆谆劝导。毕竟薛浔虽有世子之名,但在正室夫人的眼中,终究是个出身卑微的贱妾之子。   尤其现在的薛浔变成了这副德行,即便是怀阳侯唯一的儿子,也再没有了任何威胁性。   那天薛滢一如即往被母亲叫回城里去,听了顿唠叨吃了顿晚饭,入夜出城回京郊之前一时兴起改道去看了个相,好死不死地又撞上了蓝漪这个大坑货。   你说人生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吗?难道说这真的如那位据说很灵的算命先生给她算的那一卦?   薛滢瞄了对方一眼,那张侧颜白净无暇,诚如那些受外表所蒙蔽的丫鬟们所言,真的是清逸恬静,皎然若仙……   如若没有亲眼目睹这个人凶残如鬼面目狰狞的模样的话。   薛滢扶额:“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到处都在谈论你的事情?”   虽然有小王爷的当面辟谣以及朝廷的出面平息,但是私底下仍然传出了不少动静。就连搬去太华园颐养身心不问世事的太后娘娘都为之惊动,亲自摆驾前去了安宰王府,恐怕短时间内这事都不能够轻易擅了。   “哦。”蓝漪应了声,将手里的那枚棋子掷了出去。   “就这样?”面对如此云淡风轻的回应,薛滢内心是真的很没底:“你打算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蓝漪淡淡眺望池中一圈圈的涟漪:“我不能出去。”   “至少现在还不行。”   满心期待的薛滢瞬间垮下脸来,虽说目前来看蓝家是肯定不会有事的,可她真的不想与蓝家扯上关系,鬼知道窝藏蓝漪会不会牵连薛家牵连自己?!   静静盯着池水的蓝漪冷不丁别过脸来,把正在平复沉痛心情的薛滢遂不及防地吓了一跳:“我叫你去办事,你回来做什么?”   薛滢打了个激灵,吱吱唔唔:“呃、这不是我弟到点喂药了嘛。”   对于她所谓的解释,蓝漪的目光越过她,投向那个挂在床沿半死不活的薛浔,以及地上残留的一滩散发异味的呕吐物。   显然,这个说法十分没有说服力。   “你要是这么紧张她,自己去找她不就得了,干嘛非要往我这里躲。”薛滢忍不住嘀咕,越想越不服:“我说你这人也真是的,既然这么担心她的反应,当初就别到处发疯撒野……”   她偷眼瞄去,话语卡在喉间,再没敢抱怨出来。   在那对冰冷没有温度的视线压迫下,薛滢的脑袋越压越低。蓝漪淡淡敛目,不再理会她:“别忘了当初我是因为什么放过你们的。”   “是是是,帮你看好她、帮你照顾她、帮你好好保护她,我懂我懂。”薛滢公式化点头哈腰,“我这就去办,我现在立刻去找花小术。”   狗腿完的薛滢脚底抹油去无踪影,余留下靠在窗前的蓝漪,以及伏在床沿的薛浔。   不知过了多久,薛浔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睛,他双目浑浊,呆滞地凝向窗口的位置,突然哆哆嗦嗦起来。   蓝漪似乎也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停下手中的动作,双目徐徐扫了过来。   薛浔如同惊弓之鸟,他抖得更加厉害,畏惧地匍匐半身,蜷缩起来,全无当日在名品斋的放肆狂妄。   蓝漪似是来了兴致,他抓起一把棋子,拈起一粒弹射而去,打在薛浔的背脊上。他抖了抖,从他口中不停溢出细微的咽呜声,却不敢挣扎也不敢动。   “我说你至于嘛?”   一声嗤笑在室内回荡,蓝漪浅浅勾唇,像是好笑,又像是讥讽:“不就是喂你吃了点腐肉而己吗?”   “又没让你吃人。”   *   苦逼的薛滢为了给蓝漪跑腿,不得不乘车回城里一趟。   她看得出来蓝漪并不纯粹在避风头这么简单,他根本就是存心在躲一个人。   薛滢料想十有八九蓝漪就是在躲花小术,要不然也不必这么迂回宛转地叫她来打探花小术的消息,自己却躲在京郊大老远说什么都不肯出来露脸。   这人明明在对方面前总是期期艾艾胆小如鼠,背过脸来却比什么都要恶毒凶残,简直不要太双标!   一想到未来的日子得乖乖受其奴役,薛滢忍不住扶额,只觉她的好日子真的是要到头了……   可谁让她那天明明就已经吓得半死,却控制不住鬼使神差跟上他?   谁叫自己明知对方喜欢什么人,还非要不信邪地跑去算什么命?   都是自作孽,都是活该。   薛滢敛起心神,她不打算拐弯抹脚,决定直接就上花家找人去。只是今日她却去得不巧,因为花小术并不在家中。   “不在家?”薛滢皱眉:“那你可知道她去了哪?”   小翠花努力想了想:“小姐好像说要去什么王府找什么小爷。”   “……”   薛滢愕然反应过来什么,险些惊掉了自己的下巴。   她联想到几天前荣国道上发生的那起冲突,为什么当时蓝漪会突然袭击小王爷池镜,难道这是一个说不清理还乱的三角关系?还是说花小术终于厌弃了蓝漪这个反复无常的疯子,决定改投小王爷的怀抱要跟蓝漪掰了?   不怪乎蓝漪躲起来不敢见人,不怪乎蓝漪要她来看住花小术,所以花小术其实已经把他甩了??   薛滢神情凝重,内心汹涌,立刻命人马车调头快马赶去安宰王府。   她不清楚那丫头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清楚真实情况是什么,可如果这件事被蓝漪知道了——   真的要完。   马车横冲进撞向前行驶,薛滢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安宰王府,立刻跃下马车往王府大门夺命狂奔,誓要挽救当前颓势——   结果还没跨进门,薛滢的小身板就被拎起扔了出来。   “……”   她忘了这里是王府,不是阿猫阿狗随随便便想进就能进的公众场所。险些五体投地的薛滢颓丧地面树思过。   姗姗来迟的花小术远远瞧见那个挫败的背影,不禁走过来问:“薛滢?”   薛滢浑身一震,迅猛回头,二话不说扑住花小术,然后把人往马车里拖。   花小术先是被她吓了一跳,紧接着就被粗鲁地按倒在车厢里,膝盖背脊都硌得生疼,忍不住皱眉:“你干什么?该不会又想绑架我吧?”   完成一系列掳人动作的薛滢喘着气抹着汗,气呼呼地瞪她:“这话是我问你才对!你跑来这里做什么?你和小王爷又有什么关系?!”   花小术神情古怪地看着她:“我和小王爷什么关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薛滢双耳一动,下意识捂住花小术的嘴。   车外传来了细细交谈的声音,有男有女,听上去还很年轻。   薛滢挑帘眺去,花小术忍不住也凑过去往外探一眼,从王府里面并肩而出的两人正是池镜与孙静蓉,两人容色舒缓神情放松,似乎正准备一起出行。   这厢孙静蓉先行上了马车,池镜挑帘跟着上去,眉梢一动,双目转向停靠在不远树下的一辆马车上……   见他的视线投向这边,薛滢心下咯噔,赶紧放下帘子掩了回去。所幸对方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王府门前的那辆马车转动轱辘,乘载池镜与孙静蓉徐徐驶远。   万幸没有被发现,薛滢暗松一口气。她偏过脸来,正好对上花小术定定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干、干嘛这么看着我?”   花小术若有所思:“难道你喜欢小王爷?”   “哈?!”薛滢气不打一处来:“你自己喜欢就喜欢,别瞎给我编排名目啊!”   花小术愣了愣,用双肘将身子撑起来,好整以暇道:“那不然呢?你干嘛气汹汹地跑来质问我与小王爷是什么关系?”   “我——!”薛滢憋着一口气不上不下:“我吃醋还不行嘛?!”   “吃醋?那有什么区别……”   花小术话音一顿,后知后觉意识到哪里不对,比如自己正倚在对方的怀里枕在人家软绵绵的胸脯上……   这个姿势就已经很不对。   霎时间,花小术瞅着她的眼神充满了复杂。   见她居然想歪了,薛滢索性歪嘴坏笑,捧起她的脸吧唧一口亲了下去:“小术儿,咱们亲亲摸摸抱抱全都干了,你现在可是我的人,不许再想别的男人!” 第57章 一起去听墙角   花小术拿袖子抹了抹脸上的口水,然后坐起来稍稍挪开一些,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深刻复杂的教育意味:“宁阳郡主,你不能因为穿得像个男的,就真把自己当成男的呀。”   “……”看着她端正坐姿的薛滢没由来也跟着坐端正,哪知换来的却是跟她亲妈一毛一样的训导内容。   不满的薛滢张了张嘴想要反驳点什么,忽见花小术向她伸出双手,然后噗地一下抓住她的胸。   “!!!”   反应过来的薛滢尖叫一声迅速捂胸,惊得语无伦次。反观花小术神情淡定地放下手,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你看,我有的你也有,你可是个实实在在的姑娘家。”   “……”那也不用抓胸啊!   环手护胸的薛滢长这么大还从没被人这么袭胸过,内心特别想骂人。可是面对花小术的正经脸,她又无从下口,尤其刚刚还是自己先亲的人调戏的她,现在反被抓胸的自己就显得特别活该……   无论如何,活该被抓胸的薛滢内心还是很想骂人。   这边花小术想起正事,忙不迭往外张望,池镜的马车已经驶远,早已不知去向。薛滢看她一脸泄气地放下帘子,收敛心神兴灾乐祸:“看见小王爷与佳人有约,不高兴了?”   “你又在胡说什么?”花小术没好气地叹了叹,蹙起眉来:“你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薛滢默了默,无辜地摊手道:“我是来找你的呀。”   “最近闲儿没事,我特意上你家找你玩呢。哪知你家丫鬟却告诉我说你约了什么王府的什么爷,我心下一琢磨,这京师除了安宰王府还有哪个小王爷?”说着,薛滢渐渐逼近花小术,揪着她的前襟虎视耽耽:“我说你可真行啊,这才刚回京师几个月,京中权贵怕不是全跟你家沾边了?”   花小术微噎,虽说这里面还有不少弯弯绕绕,可话说出来却也没错。   薛滢嚯地一声拍膝:“给我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跟小王爷有一腿的?!”   “什么有一腿没一腿的,我跟他的关系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花小术按揉眉心,端起认真来:“而且我今天来这里是真的有要事找他。”   薛滢仔细打量她的表情,确定不像是在撒谎,这才寻思道:“是因为前些天荣国道上发生的事?”   花小术看了她一眼:“你也知道这件事?”   “只怕现在整个京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薛滢嗤之以鼻,她转了转眼珠,不紧不慢道:“就因为这事你特意登门来找人家小王爷?你也不怕姓蓝的知道以后大吃干醋,要知道人家双方本来就不对盘,我可是听说那天晚上他们在荣国道都打起来了。”   花小术神色微变:“你还知道什么?”   薛滢摆摆手:“都是些道听途说,八卦听听就好,不能全然当真。”   花小术静了下来,语气幽幽:“蓝大哥管不了这么多的,他失踪了。”   薛滢眉心一跳,故作惊讶地问:“失踪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失踪了呢?”   花小术摇头:“听说蓝家也正在到处找他。”   闻言,心虚的薛滢讪然地应了声,没敢接话。总不能告诉她,其实人就在我那,我还是他派来监视你的……呢?   花小术没有注意身边薛滢的神情微妙,她心中惋惜来得不巧,没能见上池镜一面。   有关那天晚上蓝漪与池镜在荣国道上所发生的冲突,外间其实流传了很多种版本。花小术想要知道因为什么,还想知道后来蓝漪又去往何处。   在来此之前,她先去了蓝家一趟,得来的答案与阿爹告诉她的如出一辙。   如果蓝漪连家都没有回,那他究竟会去哪?事到如今,花小术才发现自己真的对蓝漪一无所知,不仅只是他所隐瞒的那些过去,就连现在也不太懂了。   “早知如此,就不跟他吵了……”   薛滢两耳一竖,听见花小术的小声嘀咕,她凑过来问:“怎么?莫非你俩吵架了?”   “吵了。”泄气的花小术也没否认,怏怏然地蜷起膝盖,将裙摆拨了拨:“因为太生气了,就把他给赶跑了……哪知他扭头跑去跟人打架不只,现在还给我闹失踪。”   薛滢能够听出她言语间的失意,以及汹汹的火气……她有点不敢吱声:“说不定他有什么苦衷呢?你说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呀?”   花小术深深吁叹:“嗯,但愿他别惹出什么意外。”   “……”等等,前后两句话的关注点是不是不太一样?   说着,花小术抬起头来,疑惑道:“你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被她这么一问,薛滢的心当即悬在了嗓门上:“这、这不是近来城中最火的热门话题嘛?你知道我这人素来与八卦为伍,我当然想知道事情始末来龙去脉……”   没等她解释完,花小术就已经了解地点头附议:“我明白,你就是闲得慌爱八卦。”   酝酿了一肚子的解释胎死腹中,薛滢很有些憋堵涨。   但花小术并不想就此事与她闲谈八卦,既然池镜不在,她也没打算留下来等人的意思,索性下车准备离开。   薛滢一见,急急拦住:“你要去哪?”   花小术莫名:“回家呀。”   薛滢又问:“可你不是要见小王爷吗?”   “可他又没在。”花小术不以为然。   她前脚下了马车,薛滢后脚立即跟了下来:“可你还什么都没问着,打算就这样放弃了?”   “不然呢?”花小术莫名其妙:“你刚不是还死活不让我见他的吗?”   薛滢冲花小术咧嘴一笑,然后亲昵地挽起她的手:“我改变主意了,其实我特好奇那天发生了什么事,我跟你一起去找他吧?”   花小术瞅着她不怀好意的笑脸,下意识觉得推拒为妙:“可我现在不想找他了。”   薛滢登时怒了:“你这人怎么这般反复的呢!”   “……”反复无常的难道不是你么?花小术一脸为难:“可你刚刚也瞧见了,他乘车出门去了,我们又不知道他在哪……”   “这一点姑娘可以放心。”   插嘴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花小术和薛滢齐刷刷仰起脑袋,挂在树上的人咻地一下稳稳落地,体贴又恭谨地表示:“想来在下应当能够为您尽一分绵薄之力。”   “——楠木?!”   薛滢上下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扭头跟花小术咬耳朵:“这人身手很不错嘛,你家居然还圈暗卫的吗?”   花小术白她一眼:“他不是我家的,是蓝家的。”   之所以薛滢早一步抵达,而花小术随后姗姗来迟,是因为她先去了蓝家才来了王府这里。当时蓝磬并不在府上,是楠木出来与她见面,并告知她蓝漪目前下落不明的情况。   花小术狐疑地看向楠木:“你怎么会在这里?”   楠木冲她抱拳:“在下职责所在,护您周全理所应当,岂能让姑娘孤身出行?”   也就是说从她离开蓝府之后他就一路跟过来了?花小术仰望着他,楠木素来脸皮厚,坦然无畏地回视她。   薛滢忍不住好奇:“你不是蓝家的人嘛?她的周全又关你什么事?”   “不好说。”楠木板起他的面瘫脸:“指不定哪天就是正经的蓝家人了。”   “……”   薛滢默默托腮若有所思,恰恰这时楠木回眸投来一眼。这一眼的深意令薛滢冷不防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压低脑袋避开对方的视线,往花小术背后挪了挪。   楠木收回视线言归正传,很靠谱地接过马夫的缰索,利索地将她们请回车上:“关于小王爷的去向,姑娘请放心交给在下即可。”   花小术傻眼了:“咦、等一下……”   “不妨事。”楠木淡定接过话,眸色黝深:“在下正巧也有件事情,很感兴趣。”   *   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令这件事变得群情积极起来的呢?   花小术扶额,始终没想通。   因为有楠木的盛情加盟以及薛滢的积极参与,一行三人还真的如愿找来了池镜所在的酒楼里头,并且包下了他隔壁的那间厢房偷听墙角、不,等人。   由于厢房墙壁隔音效果很可以,以至于花小术和薛滢什么都没能听得见,而楠木早在抵达酒楼后就跳进树里没影了,这会儿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薛滢猫在角落耳贴墙,拒绝了花小术给她递来的一口茶:“我好像听见他们在笑,一定聊得很开心。”   被拒绝的花小术悻悻地重新坐回位子上:“那我们就别去打扰他们的雅兴了。”   薛滢煞有介事道:“你先别急着灰心丧气,就算那姑娘长得比你温柔比你美,那也不能代表人家小王爷已经移情别恋了。”   花小术被整得没脾气:“我都已经跟你说了,我跟小王爷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关系。”   薛滢反问:“那凭什么你就笃定你去找他的话,他一定会出来见你?”   “我没有那么笃定,所以我需要试一试。”花小术心下一叹:“虽然不能够完全确定,不过我与他是曾经旧识。”   “什么不确定又是曾经旧识?”薛滢对这种古怪的说法很不理解,索性不理会她,继续听自己的墙角。   花小术劝不动她,只好自己喝茶自娱自乐。她推窗向外看去,这里是第二层,酒楼本就处于繁华地界,抬眼望去一览无遗,繁华街景尽收眼底。   她正看得津津有味,邻窗嘎吱一声从里面推开,隐隐约约的交谈声也变得清晰起来——   “你真以为你能取代皇后?”   一窗之隔的花小术:“……” 第58章 你比不过皇后   窗外充斥着市井贩夫的吆喝叫卖,夹杂行车的轱辘声,间或有孩童的玩闹嬉戏,以及往来行人的闲谈耳语。   这一切透过那扇敞开的窗扉传了进来,为原本安静无声的厢房内增添一丝鲜活的色彩与气息。   “您这一番话……”孙静蓉缓缓放下手中的杯盏:“静蓉无有适从,实在不知应该如何作答才好。”   透过敞开的窗门观望街景的池镜收回目光,施然回首看向她:“这些年来母后将你带在身边,她是什么心思众人皆是心知肚明。蓝相与皇后皆非易与之辈,本王知道顺昌伯与夫人其实并不同意母后的这个打算,你若无心,大可及早另觅夫家另作他嫁,而不是留在母后身边继续虚耗年华。”   孙静蓉掩唇,不禁莞尔:“殿下莫不是真如姨母所言,对静蓉起了心思?”   然而池镜却没有与她开玩笑的意思:“想必静蓉是回应不了本王的,本王并没有自讨无趣的打算。”   他的话让孙静蓉稍稍敛起了唇际的笑,她抚摸杯沿,指尖勾勒着瓷面上的花纹,一点一点:“可这毕竟是姨母她的心愿啊……”   顺昌伯府不算大显,但是孙家祖上有荣光,传到子嗣一辈也算争气。孙静蓉的父兄皆有官职,算得上是朝廷的中流砥柱。而她的母亲是当今太后的嫡亲妹妹,得到圣上御封的诰命夫人,同样够得上是皇亲国戚。家境富裕又出身上佳,加上孙静蓉本身品貌兼优才学过人,依此等条件根本无需愁嫁,多的是富贵显赫的家庭想要讨她过门作正室媳妇。   可今年孙静蓉已经十八了,却迟迟不曾安排夫家。并非无人问津,也不是眼界太高,而是因为太后不允。   早在太后意识到皇后的不驯以及蓝家的威胁开始,她就已经有了废后另立的打算。所以她悄然物色并最终相中了妹妹家的女儿孙静蓉,将她作为忠于自己的未来皇后加以培养,一直至今。   池镜未有丝毫动容:“孙静蓉,堂而皇之的话在母后面前说说也罢,在本王跟前还是到此为止吧。”   “你不就是想做下一个蓝皇后吗?”   娴静温雅的姣好面容没有任何过份的情绪波动,孙静蓉只是稍稍露出一丝苦恼之色:“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还请殿下莫要再说,静蓉心中深为惶恐。”   见她说话密不透风,池镜按揉额穴,在心中叹息:“静蓉,本王不知道母后跟你提过什么、提了多少,蓝家与我们皇家之间的关系密不可分,并非外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而皇兄与皇后之间的情份,亦不是你要插足就能够轻易介入。”   孙静蓉没有说话,池镜抬手指向窗外:“你看。”   “商肆林立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如今的京师无一处不彰显这个国家的繁荣富庶国泰民安。”池镜神思飘远:“这是帝后共同打造出来江山社稷。饶是你有心,可你没有这个先机。”   “所以你是比不过皇后的。”   孙静蓉来到窗前,淡然望向这一片繁华盛景,嘴色微微上扬:“可皇上正是年青,你又怎么知道今后的几十年间,就不会成为我的先机?”   池镜闻声回眸,皱了皱眉:“静蓉,你太自傲了。”   “静蓉只是觉得……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满。毕竟过去只是过去,是既定无法改变的事情。但未来却有无穷无尽的未知,人生漫漫,谁也说不准今朝过后等待自己的前方将是什么样的路。”孙静蓉轻笑一声,目光烁亮:“静蓉对自己的未来,可是充满了无限美好的憧憬与期待呢。”   池镜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眼里包含的确实是满满的憧憬与期待,还有跃跃欲试的野心与宏图。   “或许未来几十年真将成为一个全新的契机,可能会成为你的,也可能会变成他人的。伴随时间以及大环境的改变,往后数十年的事谁也不敢笃定地说一句没有改变,也没有人能说人心恒久不变。”   他顿了顿声:“可人心是需要积淀的。”   在那张淡然的面孔中所逐渐浮现出来的讥讽意味,令孙静蓉为之一怔。池镜不无讽刺地说:“现在的圣上已不再只是当年新登基的少帝,而等到你好不容易抓住了那个先机,说不定那时候的圣上也已经不再是现在的你所看到的圣上了。”   孙静蓉缄默片刻,掩唇轻笑:“殿下这么说倒叫静蓉更加好奇,究竟皇后有什么过人本事得以令姨母如此忌讳、令您如此敬畏……又令圣上如此牵挂?”   池镜敛起讽色,恢复冷冷清清的模样,话里的意味却仍旧不改:“你若不知,那看来母后还不够信得过你。”   闻言,孙静蓉露出无奈之色:“殿下可真懂得什么样的话容易打击人。”   池镜淡淡回了一句:“实话实说而己。”   如此一来,孙静蓉已经彻底没了闲谈的心思,讪然托起那杯半凉的茶。不知是否受到情绪影响,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吵噪,令人十分扫兴。   孙静蓉是不知池镜是否能够摒除烦杂心清如镜,但情绪不高的她是实实在在受了困扰,忍不住说:“殿下,外间声音吵杂,不如还是将窗关起来吧?”   可是池镜没有动静,反而不知是在探头张望……   没等孙静蓉起身询问,面向窗外的池镜大喝一声:“放手!”   同一时间,邻窗传来一声什么,与池镜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楠木!”   紧接着,夹杂在哗然之中一把高亢尖锐的大嗓门如风中凋零,孙静蓉惊得站起来,匆匆上前往窗外看去。   不知何时楼下已聚满了围观的人,一名黑衣人已经稳稳落在了中心位置,而他怀里似乎正窝着一名身材娇小的少年儿郎。   孙静蓉怔忡地看着这一切,她偏头往当时发出声音的邻窗看去。窗是向外大敞的,但那里已经没人了。不一会儿,从楼里急急出来一名姑娘,她焦虑地挤进中心,登时与那名少年抱成一团。   仔细看清两人的面孔之后,孙静蓉面上闪过一丝讶然,眉头不由蹙起。   引发混乱的两名主人公终于会合,此时此刻正抱成一团哭。正确来说是刚刚从楼上摔下来的薛滢吓得够呛,抱着花小术放声嚎啕大哭。   好险救了她一命的楠木却毫无怜悯可言:“烦请宁阳郡主往后行事请先自我掂量,莫因你的不自量力给他人徒添麻烦。”   饱受惊吓的薛滢颤巍巍的小心肝还没能得以平复,这时听见别人的风凉话就特想骂人。不过她还没张口就被花小术给捂了回去:“别叫了,要不是楠木刚才救了你,这会儿你就断手断脚了。”   就在池镜开窗的那一刻,隔壁的谈话内容源源不断地蹿进邻窗这边来。如有神助的薛滢没听墙角改为听窗角,为了听得更清楚些,愣是不顾花小术的阻拦将大半身子都往外探了过去。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她一个不留神抓空往下堕,要不是花小术及时抓住她的腕骨,只怕人早就掉下去了。   悬挂窗外的薛滢很快引起附近路人的注意,这才引起窗外那么大的骚动。那时候的花小术既没办法将人拉上来,又不能放手任她掉下去,甚至为了拉人身子顷前,眼看就要掉下去。   所以池镜大喝一声叫她放手,而再支撑不住的花小术也的情急之下叫出了楠木。   幸亏楠木没有见死不救,及时出来把人救下。否则从这个高度掉下去,死倒未必会死,但折骨断脚满身伤则肯定会的。   自知理亏的薛滢脸埋胸没敢再吱声,花小术看了眼周围挤满的人,心知这回闹大了,当务之急必须赶紧跑,未等她有动作,身后一声呼唤叫住了她……   “小术。”   花小术双肩一抖,心虚回头,果见池镜与孙静蓉也下楼来了。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城中的巡逻卫,为首的人很快认出是小王爷池镜,自动自发帮他清场打发围观的人。   随着附近的人渐渐散了,楠木亦在悄然中退隐无踪。   池镜没有追问因果,只是看向薛滢的时候眉头忍不住蹙了起来:“不要紧吧?”   薛滢努力缩小存在感,花小术只好硬着头皮替她挡了:“没事,她没有受伤,不打紧。”   池镜又问:“你呢?”   花小术还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身后的孙静蓉已经走上前来,伸手握住花小术的手腕。   只轻轻一下,一阵钻心的痛蹿了上来,花小术几乎下意识就缩回了手。   对此孙静蓉并不为意,她指着花小术的手说:“你受伤了。”   薛滢一听,立刻抓过花小术的袖子掀开。只见手臂的一节擦出大块红皮,触目惊心的颜色叫看得人心底发凉……   透心凉的薛滢颤声喃喃:“我完了。”   花小术哭笑不得:“就只是擦破皮而已,不碍事的。”   池镜也看不过眼:“还是找大夫看一看吧?”   花小术忙不迭摇头,虽然疼是疼了点,可她没觉得是多大的事。   池镜哪能放心,尤其她身边还有个惹事不靠谱的薛滢。   “别站在这了,进去我帮你看看。”   话音一落,众人看向说话的孙静蓉。   她独独看着花小术,饶有深意地笑笑:“你我曾在宫中见过一面,想必姑娘应该记得。” 第59章 所谓的野心家   事发地点是在酒楼,恰好又与小王爷有关,这里的掌柜亲自出来又递药箱又斟茶水,忙前忙后直献殷勤。   一行人回到了二楼厢房,薛滢尚处于受惊过度蔫儿吧唧,出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池镜也不方便动手,唯有孙静蓉替花小术挽高袖来,取过膏药给她细细涂抹。   冰冰凉凉的膏药抹在手臂上,确实令疼痛缓解了不少。花小术盯着她轻柔缓慢的动作,双眼缓慢上移,偷偷打量眼前的孙静蓉来。   彼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在皇宫,当时的两人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花小术满心以来自己今后都不可能与这位孙小姐有所交集,谁能想到今天就这么实实在在地打脸了呢?   孙静蓉是个长相精致的人,虽不及皇后的桃羞杏让姝色无双,但她自有一股灵秀之气,娴静得体姿韵绝俗,举手投足尽显大雅风范。   这样的人安静下来就如一副神仙画卷,出尘得不似凡人,实在难以想象她会是个池镜口中所谓的野心家。   “好了。”   孙静蓉的声音令花小术如梦初醒:“这里擦得有点深,碰水的时候小心些,不然会很疼。”   花小术打量伤口的位置,点头答谢:“我会注意的,多谢孙小姐。”   孙静蓉回以一笑,示意花小术毋须客气:“方才的场面可真是惊险,宁阳郡主怎会好端端地从楼上堕下来?”   花小术语塞,总不能说是为了听你们的窗角不慎摔的吧?   好在薛滢及时从发怔中回魂,煞有介事地接过话:“这可不能怪我,都怪这家酒楼的防护措施太差了。窗台设得这么矮,一不留神差点把我摔死了!”   说着,她拍案就要去找掌柜麻烦,花小术好劝歹劝都拉不住。   孙静蓉但笑不语,尽管没有追问,眼里的深意却颇为意味深长。饶是薛滢脸皮厚都有些挂不住,她就是故意转移问题重点,为了尽可能地弱化前因后果,但显然孙静蓉并不吃这一套。   一直沉默的池镜突然开口:“是本王让她们在隔壁稍作等候的。”   “……”   对于这番突如其来的解围,花小术与薛滢齐刷刷看向他,两双眼睛愕然得只差没掉出眶来。   不过池镜没理会她们,面色如常地对孙静蓉说:“小术与本王是年少旧识,多年前同为白夫人的门下学生。原本打算待会与你回馨艺园的时候顺便带她去瞧瞧,没想到中途却出了这样的事。”   孙静蓉迟疑地看向花小术:“她是白夫人的学生?”   “你若不信,可以亲自问问夫人。”池镜不打算多作解释。   池镜显得过于镇定坦然,不管是真是假,心里信或不信,表面上孙静蓉都不会去质疑他:“既然是殿下说的,静蓉又怎会多疑。”   就这么简单几句话打发了孙静蓉,就连花小术差点都要信了自己是真的与池镜有约这件事。她扭头一看,薛滢的眼神同样充满了信以为真,以及被欺骗的控诉……   花小术直觉待会给她解释起来会很头疼。   “不过小术如今手上有伤,只怕不便随我们回馨艺园了。”池镜说着,凌利的目光扫向薛滢:“如此就有劳宁阳郡主帮忙照顾小术,先行送她回家了。”   薛滢被他瞪得心虚,轻咳道:“当然,这是我应该做的。”   当然应该了,说好的照顾她保护她,眼看如今这白嫩嫩的一节藕臂因为自己而擦出这么大一块皮,要是被蓝漪知道了,薛滢觉得自己回去保准等着被扒皮。   试图补救的薛滢哪里用池镜提醒,她现在可是把花小术当老佛爷来侍候,走路都生怕石头把她给绊着,恨不得直接由自己来背着。   花小术不知道她的心思,还奇怪薛滢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殷勤。孙静蓉看在眼里,忍不住笑:“宁阳郡主可真是位热心人。”   薛滢厚脸皮地承了下来:“好说好说。”   “还记得元宵节那天晚上,你也曾替一位公子赔礼道歉,为此还给我家丫鬟塞了银两呢。”孙静蓉顿声,笑意愈深:“说起那位公子,静蓉后来才得知原来正是传闻中的小国舅呢……”   薛滢骤然想起什么,脸色瞬变。   “想不到郡主与小国舅原来关系这么是好。”   池镜与花小术俱是一愣,沉默的薛滢缓缓放松僵直的背脊,大喇喇地拍了下花小术:“她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那天咱们不是走散了嘛?姓蓝的小子急疯了到处找你,一路冲撞了不少人,亏得我到处给他赔礼道歉,不然这得得罪多少人啊!”   花小术恍然:“对了,是那时候。”   “元宵节?”池镜寻思,“原来那晚你说的友人,就是蓝漪?”   完了。旧事重提,一不小心就会把原来不清不楚的东西给挖了出来。花小术不得已只好解释:“嗯,其实除他之外,当时薛滢以及陆林西都在,我们是一同出行看花灯的。”   “蓝漪吗?”池镜神情愕然,似乎对于蓝漪与几名友人出行游赏花灯这件事感到难以置信。   池镜的反应看在眼里,花小术心下一动,可以肯定的是池镜是认识蓝漪,不仅如此恐怕对他还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若有所思的池镜注意到花小术的目光,也注意到了她的欲言又止。   “小术,你先回去吧。”他瞥过身边的孙静蓉,收敛神思:“过几天等你的手好些了,我会去找你……到时再带你去一趟馨艺园。”   花小术也瞄过孙静蓉一眼,心神领会地点头:“好。”   “既然小术姑娘是夫人是学生,说不定以后你我还有不少机会见面。”对于他们的暗暗提防孙静蓉只作未察,她提裙来到花小术的面前,缓缓伸出右手:“如此一来,还请小术姑娘多多指教。”   “指教不敢当……”   花小术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在她伸出来的手掌上,一时有些不明就里。   孙静蓉眸光闪动,唇角慢慢扬起,浑不在意地将手收了回来:“小术姑娘太过谦了。”   *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不是夜幕降临,而是乌云盖顶。   眼前一场春雨即将洗涤大地,薛滢将花小术送回花府,趁着雨水还没有酝酿出来,匆匆赶回了京郊的那处宅邸。   她赶得及时,刚踏进门,一场大雨随之而来。雨水簌簌地打落在枝叶与屋瓦上,发出稀淋淋的声响。   随着空气的沉闷而感到压抑的薛滢回到南院,池塘那儿似乎已经消停。   鱼儿恢复了活力重新游来荡去,奇怪的是原来翻肚白的鱼儿不知去了哪里。薛滢撑伞站在桥上看了会儿,也许那几尾其实没死,只是被砸晕了而己。   走过小桥,薛滢在廊檐下收起油伞,努力平复紧张情绪,小心翼翼推门进去。   然而薛滢甫一进屋,就被扑面而来的腥臭味给呛住了。   她难以忍受地捂住鼻子,抬眼看去,蓝漪还就着原来的姿势靠在窗边眺望雨景,对门外的来人熟视无睹。而在床榻边的地毡上伏着一个人,他蜷成一团,枯黄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背脊,双肩微微耸动,从他身上隐隐约约发生什么奇怪的声音。   薛滢怔愣地低头,她发现地板上的水迹,无论薛浔所在的位置还是他整个人,包括头发与衣服全是湿的。   静谧的屋子将雨水的声音放大,掩盖了静寂之中唯一的声音,自薛浔身上所发出来的奇怪声响……   薛滢猛地扳开他的肩,赫然发现薛浔手里抓着鳞色黯淡的鱼肚,嘴里竟不停咀嚼着充满腥臭的死鱼。这一幕恶心得薛滢下意识往后退,一阵阵的毛骨悚然爬上心头,除了震惊到难以置信,心里充满了无限排斥以及恐惧。   薛浔的嘴里满是血和鱼腥,可他浑然未觉,吃得又饿又急。明明在此之前还喂什么吐什么,可现在的他却活生生地咬掉鱼的脑袋,并且一口一口地咽进肚子里!   那可是池里死去的几尾鱼!   薛滢逃命般仓皇避开,踉跄地跑到窗前,急急追问:“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又对他做什么了?!”   “他本来就这样。”蓝漪似是才发现她的存在,不上心地瞥去一眼:“是你们给他吃的不对。”   怎么可能不对?正常人会吃不下普通食物,反而吃这样的死鱼吃得这么津津有味吗?!   薛滢回头看了一眼薛浔,声音发颤:“不行,这样不行,太不正常了……”   “正常不正常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要的只是吊着他的命别让他这么快死了而己。”蓝漪抬了抬下巴:“喏,你看他吃得下,就死不了。”   薛滢盯着云淡风轻的蓝漪,只觉遍体生寒。   疯子,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疯子。他不是逼疯了薛浔,而是将薛浔变成了一个怪物——   “我让你看着小术,怎么样了?”   薛滢打了个寒战,眼里的恐惧扩散,包裹了她的周身,令她无意识往后退一步。   然而看在蓝漪的眼里却无动于衷:“说话。”   “她……”薛滢舌头打颤,一时间脑海里闪现花小术手臂的伤,眼睛却下意识飘向薛浔。无形之中巨大的压力笼罩在她头顶,如同此时天上那一片重重阴云。   “她很担心你。”   突兀的声音令薛滢浑身一振,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她抬头看去,立在门外的人正是今天救了她的——   蓝漪微眯双眼:“楠木。” 第60章 小娆娆出逃记   薛滢的脸色很难看,早在花小术提起这个男人的真实身份其实是蓝家的暗卫之时,她就已经心生惧意。   如果不是这人主动说话曝露行迹,当时在树下交谈的她与花小术根本就不可能察觉还有旁人的存在。   当楠木出现之时,薛滢除了讶异之外,心中更多的是对他的提防与忌惮。   既然能有这样的身手神出鬼没来去无踪,倘若他有心跟踪,自己根本就防不胜防。   而事实上,这一路她根本就毫无所察,知道现在才得知此人尾随她来到这里!   薛滢根本不敢去看蓝漪,心中恐慌更盛,克制不住地发颤……   因为她的失察而将蓝家的人引到这里来,蓝漪会不会为此生恼?如果他生气了,会否也像对付薛浔一样对付她?!   “我、我真不是故意的。”薛滢哆哆嗦嗦拼命解释,她很怕鱼腥也怕臭,最重要的是她真的很惜命,一点都不想现在死!“我不知道有人跟踪我、我根本没想到会被人跟踪……”   蓝漪没有理会她,沉着脸不悦道:“我说过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我不想看见你的脸。有本事毁容,没本事就滚。”   对自家小少爷的任性脾气了如指掌的楠木从善如流地从怀里掏出黑布将脸蒙成粽子,然后继续淡定自若:“漪少爷,你已经在这里住了好些天了,主子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家?”   “……”噫?   “谁要回家了,回了家还叫哪门子的失踪。”对于这种投机取巧的应付方式很不满意的蓝漪怒道:“还有你少给我装蒜,就算蒙脸也没用!”   蒙混不过关的楠木只好将蒙脸的布重新收回怀里,然后正经地板起脸来:“漪少爷,你这样属下回去不好交代。”   “那就去跟你主子说我真失踪了!”   “属下岂能够对誓忠之人说谎。”   “那就别再来烦我!”   薛滢傻乎乎地听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逐渐恍然大悟——   敢情蓝家这是早就知道蓝漪躲在这里的??   确切来说,早在蓝漪躲进这座宅邸的头一个夜晚楠木就已经知道了,毕竟他是一路随尾其后跟过来的。   要知道荣国道上发生冲突之时他就在现场,以蓝漪当时的状态谁敢放心让他独自离开?楠木在第一时间收到蓝磬的暗示,迅速隐藏踪迹悄然跟上,自然不会错失蓝漪的所有去向与踪迹。   这段时间楠木并未出现在蓝漪面前,不过蓝漪其实心里也清楚,同样知道所谓的失踪根本不可能瞒过家里的眼线。   彼此心知肚明,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无论蓝磬对花爹说的,还是楠木对花小术说的,所谓的失踪只是蓝家自主放出去的消息,为了迎合蓝漪想要达到的目的。   楠木不想与他纠结该毁容还是该滚蛋的问题,他正色道:“漪少爷,花姑娘今日可是特意前来蓝府询问过你的消息。得知你的失踪,她很担心。”   蓝漪两耳一竖:“……她怎么说?”   “她生怕你会因为开罪小王爷而遭到圣上责难,还担心流言蜚语会令你受到伤害。”楠木作诚恳状:“她说虽然已经得知荣国道上发生的事情,但是比起生气她更担心的是你的安危与去向。为此连日以来忧虑在心寝食难安,希望一旦有你的消息一定要尽快通知她,她很想见你。”   蓝漪默了默,歪脑袋:“然后呢?”   “……”这还不够?   楠木默默打腹稿,争取表现少扒皮的薛滢连忙接过话茬:“小术还曾跟我说过她很后悔,她说她不应该跟你吵架的。”   蓝漪眨了眨眼,黝黑的瞳仁倏时亮得闪瞎人。   薛滢捂住差点被闪瞎的眼,昧着良心使劲说好话:“她说都是她的错,她不该跟你吵架,不该把你赶跑,更不该让你伤心难过。你不知道你失踪这么多天,她生怕你出了好歹有什么意外,心急如焚得差点都要急哭了呢。”   “……”   楠木拿面瘫脸对她,薛滢假装没看见,继续叭啦叭啦编排故事,听得蓝漪津津有味。   “真好。”   低垂脑袋的薛滢闻声抬眸,蓝漪的神情柔和下来,一点点地驱散眉目间淤积多时的戾气,此时此刻沉闷的雨天也似乎变得不再压抑。   这是他来到这里以后头一回露出如此温和的表情。   从前薛滢不是没见过,但好似除了花小术,这世上就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他恢复这种模样了。   胸口有股怅然与刺麻的疼混淆一体,明明心里还在对他惧怕得要命,这一刻却又生出如此古怪又复杂的心情,令薛滢心中的滋味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轻柔的声音少了一丝温度,令薛滢冷不丁打了个颤。蓝漪神色黯然,疏冷比原来更甚:“我不能见她。”   薛滢傻眼了,她究竟说错什么被发现了?!   早有所料的楠木心中叹息:“漪少爷,你真打算继续躲起来不见她?”   一朝打回原形的蓝漪显然心情比原来更差了,别开脸看都不想去看他:“闭嘴,赶紧给我滚出去。”   楠木颌首:“既然漪少爷如此不愿去见她,那么姑娘受伤的情况属下也就不便告知于你了。”   “……”   作为导致花小术受伤的罪魁祸首,薛滢手舞足蹈使眼色拼命想要阻止楠木,然而已经为时已晚。   “你说什么?”   蓝漪的声音冷得能够冻冰碴,一字一顿道:“小术受伤了?”   *   这天的雨是开春以来下过的最大一场雨。黑云压城昏天暗地,大雨自天空倾泻而落,打得枝叶低头、屋瓦色暗。   威远侯府中,乔娆娆的门前传来一阵阵的敲门声。乔晗闻声而至,丫鬟正端着鸡汤站在门口,显然不得而入,吃了一记闭门羹。   乔晗皱起眉来,接过丫鬟手里的端盘,示意交给他即可。   鉴于这扇门近日被踹得多,门锁很松动,乔晗无需蛮力相向,轻轻松松开了门,大喇喇直奔妹妹的香闺里头。   床里鼓着一团没吱声,大抵又在暗骂他的不是。乔晗放下盘子,往床榻边沿坐下:“我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固执?”   “堂堂威远侯的嫡女、乔家的千金大小姐,圣上亲封的绵阳群主,你说你喜欢什么不好,非要喜欢个年纪能当你爹的、关系跟咱们家不清不楚的,何必?”   床里那团不理他,乔晗习惯了被她不当回事,也无所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花家根本就不想接受你,咱们那位‘大伯’也根本就不喜欢你,你就是真想嫁,起码也找个愿意爱你的男人、愿意接纳你的家庭。”   “如果你是真的不喜欢蓝漪不想嫁他,哥一定竭尽全力帮你说服祖母说服爹。可如若你要嫁的是花一松,不光是我不同意,只怕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同意你。”   乔晗语重心长地继续说:“从小到大,家里最宝贝最疼的就是你。你躲在屋子里不见人的这几天,祖母差人来问了你好几回,娘亲日日上佛寺为你祈福求平安,爹每天回家头一句话就是问你肯出来没有。可瞧你现在都成什么模样了?你现在这样不是跟别人怄气,是在跟你自己过不去。”   他长叹一声,推了推那团被子:“行了,别装哑巴赶紧出来喝汤吧,厨房可是熬了两个时辰的。看你把自己折腾的,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怎么虐待你呢。”   外间雨幕朦胧,雨声淅淅淋淋,檐瓦落下的水滴如同垂坠的珠帘,一串串地滚落下来,嘀嗒嘀嗒得乔晗没了耐性,头冒青筋怒掀被:“死丫头是不是非要我……”   被子掀开,里头只有一团团刻意堆高的枕头,除此之外什么人也没有。   乔晗僵着掀被的动作——   “来人!快来人!!”   *   乔娆娆其实没想这么多,她的逃跑纯粹只是临时起意。   恰好一场倾盆大雨来了,缩在蓑衣里的小身板看不明显,同时大雨模糊了人们的视野也放松了他们的警惕,令乔娆娆无比轻松地躲避了下人的注意,并且一路畅通地跑出了侯府。   然而出来以后的乔娆娆就没那么幸运了。   一开始她自以为机智地雇了外头的小轿子,哪知中途乔娆娆发现自己忘带银两,并被得知此事的无良轿夫敲诈了发上的翠珠发簪,还差点险遭拐卖。幸亏乔娆娆没傻到坐以待毙,半途钻窗就跑了。   虽然逃出来以后的乔娆娆抱持积极向上的心态,决定徒步找去花家,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根本就不识路,并且在苦逼的找路过程中不慎踩到狗尾巴被追了三条街。   于是现在,乔娆娆傻呼呼地站在滂沱大雨之中,举目四望,一脸茫然。   她的蓑衣被狗咬了一个大缺口,底下裙脚脏兮兮全是泥,额前的刘海正滴着水珠,脸也湿哒哒的。   乔娆娆低头瞅着这身狼狈,皱着小脸,猫下腰想要拧一拧水。   哪知一辆马车经过,轱辘疾转,涮地一下溅她满身的污泥满脸水。   “……”   蹲在地上的乔娆娆吸着鼻子忍住哭,用力抹了抹脸,突然发现头顶的雨水没了。她不解地仰起脑袋,只见身后有人撑伞挡住了落在她身上的雨,不确定地看着她:“娆娆?”   乔娆娆木愣愣地张了张嘴:“……小表哥?”   池镜皱眉:“你怎么了?”   乔娆娆双眼湿漉漉,嘴巴一扁,哇一声大哭。 第61章 你怎么这么傻   今天池镜并没有去馨艺园的打算,碍于在酒楼帮花小术解围的缘故,有始有终的他还是带着孙静蓉跑了一趟馨艺园,利索地将这个谎圆了回去。   恰逢春后的第一场大雨来势汹汹,并且所持续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长。思及雨天出行的诸多不便,孙静蓉应下白夫人的好心挽留,因此回程之时车里只有池镜独自一人。   虽然并不是故意而为,但是把乔娆娆溅成落汤鸡的马车里头坐着的正是独自回府的池镜。   尽管蹲在大雨之中的小不点看上去凄惨落魄又可怜,但本质上池镜并不是会随随便便对陌生人产生于心不忍的那种人。   之所以唤停马夫下车来,纯粹因为池镜认出了乔娆娆而己。   在经历被勒索敲诈威胁拐卖人生陌路大雨倾盆野狗狂追脏水泼脸一系列悲惨事故之后的乔娆娆一朝得以遇熟人,心中委屈刹那间破喉而出,嚎啕大哭到不能自理。   哗啦啦的大雨没能抵消乔娆娆哭声的高分贝,虽然这样的天气使得路上行人骤减,但三三两两的商肆还敞着门,多多少少会引起旁人的指指点点。   池镜一手撑伞一手把乔娆娆牵上车,没打算站在原地给别人当猴子围观。   虽说春天是个温暖宜人的季节,可一旦到了这样的雨水天,春寒借由雨水打在人的皮肤上,那是一种刺骨的冷。   池镜牵着那只冰凉到近乎没有温度的手,不确定乔娆娆在这样的大雨中究竟徘徊了多久。所幸来时所选用的是上好的马车,车厢要宽敞一些,行车用品准备也足够周全,内部的温暖也能够稍稍驱散乔娆娆身上的湿寒。   虽然她穿了一身蓑衣,但这副惨样与落汤鸡别无二致,当然不排除其中还有刚刚马车碾过路面溅她满身的这口锅。池镜给她解下蓑衣,然后从角落取过行车小憩用的薄毯给她裹上:“把头发也擦一擦。”   乔娆娆恹恹地裹着毯子吸鼻涕:“我不会擦。”   见她实在冷得唇齿打颤直哆嗦,池镜只好自己动手给她擦。   惨兮兮的乔娆娆边打喷嚏边掉眼泪,怏怏地哼唧唧:“小表哥,我冷。”   池镜回她一句:“擦干就不冷了。”   “哦。”乔娆娆悻悻地抓着他的袖子□□了把鼻涕。池镜动作微顿,想要把袖子抽回来,可惜已经被她攥着不是自己的了。   没奈何之下,池镜翻出一条手巾往她手里塞:“你怎么穿成这样一个人站在马路上?”   “我本来要去花家的。”经他一提,乔娆娆的记忆如潮水一般疯涌而出,豆大的泪水哗啦啦滚落下来,怎么止都止不住:“可是后来我被勒索被狗追还迷路了。”   “……”   池镜本来听说‘花家’两个字正要询问,没等开口就被委屈爆棚的乔娆娆叭啦叭啦的悲惨经历给淹没了。   等到乔娆娆丢掉了哭湿的手帕拿池镜的袖子继续撸鼻涕,沉默的池镜重新给她塞一条手巾,并把袖子抽回来:“你去花家做什么?”   “我要去找花大哥。”乔娆娆攥着手帕,眼神黯淡:“虽然他已经成了我大伯,可是他还是我心里的花大哥。我想去找他,有些话我想对他说。”   联想至近来有关乔家与花家之间的关系,池镜已经明白这声‘大伯’以及她口中的‘花大哥’究竟指的是谁:“……所以你就这么出来找他了?”   乔娆娆碎碎点头,哭鼻子瞅着他:“小表哥,你带我去花家好不好?”   池镜盯着她惨兮兮的小表情,默了一秒:“不好。”   充满希翼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乔娆娆扁嘴又要哭:“为什么?”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能见人吗?”池镜示意让她自己看。   乔娆娆低头看看自己,她的鞋子脏到没法看,裙裳完全没有了原来的色彩,伸手摸摸头发虽然擦了半干,但是披头散发乱七八糟。不必看脸,乔娆娆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脏乱差。   池镜心中叹息:“我先送你回家吧。”   一听回家,乔娆娆死活不答应:“我不回家!”   “他们都反对我、不让我见花大哥。”乔娆娆抱着脑袋一脸绝望:“我现在要是回去了,以后就更别想出来找花大哥了。”   “……所以?”   乔娆娆红着眼睛瞅着他:“小表哥,我跟你回家好不好?”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的池镜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被发现的话我会很麻烦的。”   摆明了这丫头正在离家出走,一旦发现她的失踪,无论威远侯府还是太长公主都有本事将整个京师给掀起来,万一被人发现是他窝藏失踪的乔娆娆,麻烦绝对不只一点点。   面对薄情寡义的小表哥,乔娆娆伤心欲绝,扁嘴哭得震耳欲聋。   *   入夜之后,持续一天的雨终于转小。此时已过子时,万籁俱静,只有雨声。黑夜之中,有人穿过雨幕,悄声来到了花家。   稀稀落落的雨水打在窗上发出嘀嗒嗒的声音,明明应该很吵,却与这寂夜的静揉合一体,反而分外祥宁。   在这份宁静之中,一个微弱的声音从窗角传来。嘎嘎吱吱的撬窗动作已经竭尽所能地放轻放缓,但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就会显得格外突兀。   好在嘀嗒嗒的的雨声掩盖了这部分的仓皇,有个黑影千辛万苦撬开了窗,蹑手蹑脚地爬了进来。   因为无星无月也无灯,无论是户外还是室内都是一片漆黑,撬窗擅闯的人摸黑探行,小心翼翼到几乎不敢喘息,好不容易才摸到了床榻这边。   直到此时此刻,隔着帷幔听见了轻缓绵长的呼吸声,蓝漪这才稍稍松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小心地照亮了花小术正在沉睡的脸庞。   蓝漪涎着脸看了好半天,这才后知后觉记起正事来。   得知花小术受伤了,蓝漪的反应差点要拆天。幸亏楠木并没有直接告诉蓝漪花小术的伤因谁而起,否则薛滢只怕小命不保不能幸免于难。   不过也正因为这件事,躲了好几天的蓝漪再也忍不住了,入夜就潜回城里,悄悄找来了花家。   借由夜明珠的光芒,蓝漪看清了花小术手上的擦伤。虽然擦皮的位置没有白天看起来的那么狰狞恐怖,可是蓝漪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坏了。   蓝漪颤巍巍地掏出宫里御医特治的凉膏,小心翼翼地就着夜明珠的光给她涂抹伤口。也许是触摸的伤口太疼了,花小术的手微微瑟缩,眉心无意识地蹙拢起来。   这是他的小术,他千般呵护万般疼惜的小术受伤了。   蓝漪心疼得厉害。   他要把发生事故的酒楼拆了,他要把刮伤小术的窗栏烧掉,他要那家酒楼的掌柜也尝尝生生剜掉一层皮的滋味——   “……谁?”   嘴里的碎碎念卡在喉咙,因为他无意识地收紧力道,把花小术疼醒了。   花小术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咕噜滚动。她轻揉双眼仔细再看,屋里却已经没有人了,有的只有地上的什么东西,散发着荧色的淡淡光芒,照亮了小半个地板角落。   花小术起身下榻,捡起那个被遗留下来的夜明珠。她细细打量一眼,又注意到榻边放着一个开盖的小药罐,以及自己房间那扉被撬开的窗……   “你躲在这里,是想让我发现你,还是不想让我发现你?”   被雨水打湿的垂丝掉着水珠,蓝漪盯着水珠一滴滴地落在地面被泥土吸收,低声呢喃:“我不知道。”   蓝漪就躲在窗外,只稍花小术探出身来,就能够看见躲在窗下的他。   他可以逃得远远的,可是他没有。他也可以不躲的,可他却还是跑出去躲了起来。蓝漪不知道自己心里其实是想让花小术发现,还是不希望被她发现。   花小术双肘撑在窗栏上,低头看他:“你落下了不少东西,就算不跑我也能知道是你。”   蓝漪的声音有些沮丧:“也是。”   雨水落在指尖湿沥沥,花小术仰望暗沉的夜色:“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蓝漪讷然低语:“是你不让我来的。”   花小术静默片刻,又问:“你这几天去哪了?”   “去一个不必承受怒火的地方。”   “……”   花小术怫了:“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生你的气?!”   “我知道,所以我还不能见你。”   花小术愣住,她低头看着窗下垂头丧气的人:“那你打算躲到什么时候?躲到能够说出来告诉我为止?那你现在又算什么?”   蓝漪仰起脸来,沐浴在绵绵细雨当中:“我听说你受伤了。”   花小术支颐:“哦,然后半夜趁我睡觉撬我的窗偷偷摸摸爬进我的房间里头来?”   蓝漪低头:“我忍不住。”   花小术心中五味杂陈:“你怎么这么傻?”   “为什么?”蓝漪支膝起身,定定地看着她,轻声反问:“小术,因为是你,所以我从不觉得这样做的自己是傻。”   “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好好爱你。”   花小术渐渐沉默,而蓝漪也静静看着她。雨水打在窗棂上,淅淅沥沥,越来越大……   蓝漪抹过涔湿的浏海,耷拉脑袋:“小术,我可以进去吗?”   眼看雨势越来越大,站在窗外的蓝漪浑身湿透了,花小术轻吁一声:“你不是早就已经进来了吗?”   蓝漪瞬间恢复活力,手脚麻利地攀窗进屋。 第62章 你在向我表白   花小术没有点灯,就着蓝漪带来的夜明珠所散发出来的光,找来阿爹换洗过的干净衣袍让他套上,然后盯着他把头发擦干,这才安心地坐回旁边的鼓凳上。   如此折腾下来已经过了大半宿,花小术原本就是被蓝漪吵醒的,这时已经很犯困。可是蓝漪没有离开,再困她也不能自睡自的,被人盯着看一宿什么的,怎么想都觉得很羞耻……   尽管在她所不知道的无数个夜晚,蓝漪已经不只一次这么干。   或许这个说法听起来很危险,这样的行为也属于不道德,但是作为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窥探者,蓝漪敢指天发誓他从来没有在小术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做出任何逾矩行为。他就连趁机偷香都不敢,除了偶尔给她掖被角,最冒险的一次要数今晚暗戳戳碰她的手给抹膏药。   然而夜路走多终究是会被抓的,侥幸心理果真要不得。   被抓现行的蓝漪一度心虚到无地自容,他紧握小药瓶,故作很正经地转移话题:“这是宫里的药,对擦伤很有效的。”   花小术浑不在意地瞥过自己的手,突然想到:“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   蓝漪素来不擅长在花小术面前撒谎,尤其圆谎是件不容易的技术活:“……楠木告诉我的。”   幸亏这时候的花小术处于困到脑袋一团糊浆的状态,并没有认真细究他的回答:“他终于找到你了?我今天去了一趟蓝府,听说你家派人四散找你。既然已经出来了,记得回家,别让你哥太担心。”   “已经回过了。”夜明珠还是从他哥墙头挖下来的呢。蓝漪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他的目光专注地定在花小术的手臂上:“我帮你涂药。”   听他说回过家了,花小术放心一些。她对于蓝漪的坚持没有拒绝,但也没有上心:“其实我睡前涂过药了,现在不涂也没关系。”   “我的药比别的好,涂完好得快一些。”得到应允的蓝漪欣然握住她的手腕,轻手轻脚地卷起她的长袖。   蹭破皮的位置还带着点点血丝,眼看差一点点就会出血了。白天那里只着擦红了一层皮,这时渐渐开始起了淤青。颜色上来以后看上去伤得特别恐惧,但其实并没有白天时候那么疼,也许是已经抹过几次药的缘故。   蓝漪轻声说:“你又受伤了。”   花小术注意到蓝漪的动作,他抹了又轻又慢,似乎是怕极了稍有不慎会按疼她:“我一没留神,你就又受伤了……”   “……上次也是。”   她的额际还残留着一道小小的疤,本来就看不明显,夜明珠的淡光更不能够将那么浅的疤痕照出来,可蓝漪一直耿耿于怀。花小术淡淡说道:“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可能一辈子都没有病与痛。”   蓝漪却执拗地摇了摇头:“可我想要你没病没痛,我想要你一辈子都过得好。”   花小术支腮看他,沉沉一叹:“听起来真不错。”   “蓝大哥,我也同样希望你能永远都过得好。”   蓝漪停下动作,花小术半阖着眼,显得困盹无比:“其实这几天我独自想了很多、很多,我在想是不是我太固执较真,明知你心底埋藏着无论如何都不愿被我知道的秘密,却还要那样去逼迫你。”   蓝漪抿着双唇,木讷地垂下脑袋。   “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关系,说不定这样能够活得更轻松更快活。届时你不需要担惊受怕,而我也不需要再去追寻什么真相与答案,你我都将得到解脱,无须苦苦挣扎,被那所谓的过去与记忆所束缚。”   花小术率先长舒一口气:“原本我是这么想的。”   蓝漪欲言又止:“……原本?”   “嗯。”花小术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些:“蓝大哥,你为什么总是对我这么好?”   “我因为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对我好,所以一直以来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放心地去相信你、喜欢你。”花小术出神呢喃:“我还以为我不会喜欢你。”   蓝漪木然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怔愕。   “在我得知你的失踪以后我想去找你,可我突然发现自己对你真的一无所知。”花小术哂然:“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也不知道你讨厌什么,不知道你会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你能去什么地方。”   “那一刻我突然发现,心里很不甘。”   因为在乎,所以不甘。越是不甘,也越在乎。   当花小术不甘地发现自己对他一无所知,同时也不甘地发现自己起了后怕:“不甘之后,我开始害怕起来。”   “我怕万一你真的就此消失,再也不出现了呢?”花小术无奈又泄气地说:“万一以后的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万一你真的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小、小术。”蓝漪张了张嘴,他的声音颤哑,有点仓皇,一顿一顿地说……   “你在向我表白吗?”   花小术默了默,反问道:“难道不像吗?”   难道她说的这些,听起来不像是在对他表白吗?   蓝漪紧紧抿着唇,想要笑出来,可是无论是双手还是声音抑或者是脸上的表情更多是被克制不住的颤意所操控。他捂着双眼,很快掌心被湿意所涔染,一滴滴地溢出眶来。   蓝漪感受到面前的人轻轻拨开他的手,将沾满泪水的掌心牢牢握在手里:“你不喜欢?”   他摇头,重重摇头。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正因为太喜欢、太喜欢了——   花小术轻声叹:“那为什么哭?”   蓝漪抬头,眼底的希翼在淡光下变得清晰:“小术,你还会不要我吗?”   花小术缓缓舒眉:“不了,我可能没办法放得下你。”   默默掉泪的蓝漪倏而又说:“可是你把我们的八字撕了。”   “……”这是要算旧账么?花小术无奈吐息:“我又捡回来了,还全部拼回去了。”   蓝漪的眸光闪闪动人,他反握住花小术的手心:“那、你答应嫁给我了?”   “……”   等等,这进展是不是有点快?   花小术默默对着他熠熠生辉的眼,斩钉截铁道:“不。”   *   一场滂沱大雨过后,整座京师笼罩在雨雾之中,开始了连续数日的阴雨绵绵。   连日的雨水天气令繁华喧嚣的都城稍稍沉寂,而这份沉寂又似乎有些刻意过头了,就像是在刻意地掩饰着什么东西。   相比较于外间的平静,安宰王府却迎来了史上最大的不平静。   他们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小王爷居然带女人回家了,并且把人带进了主院的寝屋,不仅与他相邻两隔壁,还每日亲力亲为给人家斟茶送饭床头侍候请大夫。   没错,这个罪恶的女人正是躲在安宰王府里的乔娆娆。   乔娆娆被带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病了,明明差点烧坏脑子奄奄一息,还挺着一口气叮嘱池镜不许给她请宫廷御医,生怕遇见嘴碎的把她给供了出去。   不得己之下,池镜只能给她找来民间的坐堂大夫,不认识皇亲贵戚的那一种来给她看病。   王府上下并非无人不认识这位威远侯家的小千金,正因见过她的人还不少,所以池镜必须给她打掩护,逢事还要亲力亲为,简直比他所预想到的还要麻烦。   池镜早在很多年前就知道,这丫头跟他犯冲,八字绝对不合。   中午池镜来送药,卧床几天的乔娆娆好转许多,不像头天那副病入膏肓人之将死的惨况,这时正搬着一张鼓凳坐在窗边看雨,一眨不眨不知想些什么。   “吃药了。”池镜将药搁在床头的木几上,坐在床前的靠椅上,从层起厚厚一叠的书籍中抽出今早没看完的那一本,翻到第八页继续看。   池镜最近养成了习惯,每来一次就带一本书,边看书边盯人,短短数天已经堆积如山。有时候针对吃药的问题会跟她磨时间,在她屋子里看书的时间也会随着变长。   难得今天乔娆娆很听话,她跶跶跶地小跑过来,重新钻回被窝里,将被风吹得有点冷的皮肤捂暖起来。   乔娆娆的双眼一闪一闪:“小表哥,我觉得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在完全病好之前,你都必须吃药。”池镜的视线没有从书中移开,只是抬起食指在木几上敲了敲,示意别找借口,赶紧吃药。   “我的意思是,”乔娆娆摇摇头,耐心地对他说:“我想去找花大哥。”   池镜的目光没有从书上移开,也没有抬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静静等待的乔娆娆已经开始左顾右盼坐立不安,她一时瞅着桌面上的那碗又黑又臭的药,一时又瞅向不理自己的池镜。为表诚意,她毅然决然地捧起碗来一口干。   池镜眼睫一动,这才好整以暇地放下书卷,看她苦得皱成一团的小脸:“外面到处都在找你。”   看似平静的京师,暗地里可一点都不平静。威远侯派人正在家家户户地掀人,太长公主昨天已经进宫面圣了。   “我现在可不敢带你出门。”本来昨天受召进宫时,他差点就决定把乔娆娆给供出来了。   乔娆娆扁着嘴,低头黯然又失落。   “其实你若真心喜欢这个人,真心想要排除万难嫁给他,根本无需苦苦挣扎这么久。”   池镜阖上那本书:“要想一劳永逸,找你大表哥指婚,量谁都不敢抗旨不遵。” 第63章 不和离我休夫   乔娆娆呆了呆,用力摇头:“不行。”   “为什么不行?”池镜眉梢一挑:“反正皇兄最怕你去找他撒泼打滚,只要你进宫去哭一哭,保准立马颁旨下令给你赐婚,如此一来你的问题也将迎刃而解。”   “……”   乔娆娆拧眉纠结,嚯地一下掀被子把整个人拢进被窝下,闷声气鼓鼓:“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池镜盯着床上鼓起来的那一坨:“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喜欢到不计后果不惜一切也要嫁给他。”   池镜一直都知道这位小表妹有着异于常人的脑回路以及令人发指的缺根筋,只是从未想过她会如此踊跃地表现这两点而己。   在意外得知乔娆娆的意中人正是花小术她爹之后,池镜稍稍去打听到了春暖花开的那场梨花宴上所发生的某些事故,以及乔家兄妹如何与花家人熟识的原因。   不得不说,这位虽过不惑却依然魅力不减的花家长辈确实展现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非人杀伤力,年纪轻轻不通情事的小姑娘轻易就被俘获春心似乎并不是一件值得惊讶的事情。   然而能够像乔娆娆这样固执己见到如此傻的地步,可就少之又少了。   “依花家的条件实属高攀,依你的身份那是下嫁,你家里不肯同意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既然你有如此决心非君不嫁,那请旨圣上赐婚便是唯一的途径,也是两全齐美的最好办法。”   要让乔娆娆如愿嫁给花一松,这件事不能说简单,但是说难也并不难。因为乔娆娆的确拥有任性的资格,同时也拥有可以任她挥霍任性的本钱。   倘若非要强求,也不是强求不来。   原以为依她听过这个提议绝对会兴高采烈得跳起来,可床里的人却闷在被窝里头不说话,那池镜就不懂了:“你不是寻死觅活非君不嫁吗?事到如今又为什么要说不?”   只要拿到圣上旨令,无论这份感情拥有多少诟病都将变得名正言顺,无论是威远侯还是太长公主都不能够再有疑议,无论花一松究竟喜不喜欢乔娆娆,都必须遵旨领命娶她为妻……   “如此一来既能够杜绝后患,也是对你的保障。”   有些话说出来可能并不中听,但池镜压根不觉得这份感情能有什么未来性。估且不论其他,一旦日后她的感情及婚姻出现了状况与问题,至少这就是对乔娆娆的保障,能够保障她已身的最大权益。   “才不美。”被子里的人闷声哼哼:“一点都不两全齐美。”   池镜支颐反问:“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不是一个两全齐美的办法?因为你心里清楚对方其实根本就不喜欢你?”   裹着人的被子抖了抖,不过池镜无动于衷,继续说道:“你心里明明清楚这一点,却还要你依然故我固执己见。你的固执是因为你的任性,当然你确实拥有这样任性的资格与本钱,所以谁也不能够指责你。”   “你现在说不,或许是因为你心存良知,又或许只是你心有傲气。你知道一旦圣上赐婚,无论对方愿不愿意都要娶你。如果对方并不是真心爱你,这么做只是在逼迫对方,而不是让对方真心实意去迎娶你。”   池镜不以为然:“可如果你真的有这么在乎对方的感受,就不会没羞没臊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这会儿还要死缠烂打非去找他……”   乔娆娆一把抓起枕头呼地一下就往他脸上砸,不过被池镜眼疾手快防住了。   不知是闷的还是气的,满脸怒容的小脸红通通。池镜还以为乔娆娆会拿什么堂皇的理由反驳他,或许索性娇气任性地用哭来扼止他。可是气呼呼的乔娆娆砸完一个枕头就像是发泄完毕,撸起被子又把自己埋进去,留给池镜圆圆鼓起的一团被影。   池镜静默片刻,放下那个枕头,凑近去拉她的被角:“你不反驳,就是承认了?”   承认她自己就是这么任性无理取闹,就是这么固执蛮不讲理?   埋在被子底下的人发出瓮里瓮气的声音,池镜好半晌才分辨出她在说的话。   乔娆娆红着眼眶,盯着漆黑一片的被子底下,闷声说:“我就是喜欢他。”   *   失踪了好几天的蓝漪无缘无故又冒了出来,并且风雨无阻天天上花家报到。小两口终于和好了,花爹看在眼里深感欣慰,虽然不知因为什么又有点小吵小闹,不过花爹素来为人宽心,安安心心出门去了。   花小术正在屋子里头折衣服,最近天天下雨,没有太阳气候潮湿,连带着晾干的衣服摸起来感觉还是湿涔涔的。   “我们明明已经两情相悦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答应嫁给我?”蓝漪一边学着她的动作折衣服,一边直白地诉说衷情。   花小术最近被他烦得不行,可是一昧选择视若无睹的话,蓝漪绝对有办法将一句话翻来覆去再念个五百遍:“我已经说过了,正因为我已经察觉到自己的真实心意,所以才更加无法容忍对自己喜欢的人一无所知。”   正因为是喜欢他的,所以才会想去接近他去了解他,不甘心自己对他仅仅只是一知半解。   蓝漪默了默,轰地一下头顶冒烟:“小术好会说情话。”   “……”   蓝漪兴冲冲:“能不能再说一遍?”   “不能。”花小术险些按不住心底的躁脾气。   蓝漪悻悻放弃,他温情款款地牵住花小术的手:“其实我们成亲完了再慢慢了解也没关系。”   花小术瞅着他笑眯眯的脸,毫不留情地甩开他:“我有关系。谁知道你会不会是那种得不到就心里惦念、得到手就翻脸不认的人。反正我对你一无所知,我当然信不过你。”   蓝漪险些惊哭:“我绝对不是那种人!”   花小术扬手打断:“更何况自我得知你跑去找小王爷打架以后,我已经确信你隐瞒的事情绝对与他有关系。”   蓝漪狠狠噎住,花小术好整以暇地环起手,目光犀利地对他说:“反正就算你现在什么都不说,你的行为总会暴露破绽,只要循着你的步伐走,迟早有一天我会接近真相找到答案的。”   也就是以后最好见到池镜绕着走,能有多远躲多远,千万别再碰着他,免得让小术逮着机会发现纰漏钻空子。蓝漪怀惴不安满脸忐忑:“小术,我们还是赶紧成亲吧。”   这样才能够栓住她一辈子,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打死他都不会答应和离的。   仿佛已经从他脸上读懂了其内心的小九九,花小术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没用,不和离我休夫。”   “……!!”   一直都在但被完全无视的小翠花从头听到尾,觉得这比听相声还要有滋有味。   不成亲怎么和离休夫,小姐这不是已经答应嫁给他了吗?   漪少爷怎么这么笨哟。   *   花一松最近不在吏部办公,原因是近来他的顶头上司霍尚书动作频频,似乎意识到了他的位置正在受到了什么人的觊觎,对不为己用的人实施了不遗余力的拼命打击。   作为他最看不顺眼的人之一,适逢户部近来正在清算一笔国政预算缺人手,花一松被临时踢去了户部给人打下手。这种差事简而言之就是干得好没你功劳、干不好分分钟拿你挨批,回去以后很可能会被顶头上司以办事不利为借口把你踢走的那一种。   不过作为皇上跟前大红人、蓝师手底明日之星、还是威远侯他亲戚,户部的人当然不可能去为难他,反而因为不是同部门相互不存在竞争力,自来熟的花一松混得比吏部还要风声水起。   从户部出来之时,花一松看了眼天。又是一个雨天,只不过不像连日来的阴雨绵绵,雨势比想象中要大得多,倒像是头一天的那种大雨倾盆。   他原以为是毛毛细雨,出门只带了一把油纸伞,放在这种雨量不合适,回到家肯定浑身湿。花一松正在发愁琢磨,难得户部的大人好心,招他上来同乘马车,说是免费送他一程。   花一松乐得心花怒放,屁颠颠地上了人家的马车,还不忘给对方好好地道了句谢。对方笑眯眯地摆手说:“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正所谓人间处处有真情,人间处处是温暖,不客气的花一松笑过之后,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为啥如此熟悉?   未等他细思究竟,马车已经抵达目的地,那位大人十分利索地给他递把伞,然后热情地掀帘将花一松推送出去:“举手之劳,小王爷不必客气。”   小王爷?   花一松闻声看人,撑伞立在车前亲自相迎的是位满身贵气的俊美男子,举目仰望门楣的金漆牌匾,此处正是安宰王池镜的府邸。   马屁拍拍,轱辘一转,那位大人乘车悠悠而去,留下花一松与这位小王爷四目相对,他挠挠脑袋:“呃、那个……”   池镜缓缓敛目,转身示意请随他来:“花大人,里边有请。” 第64章 我是你的长辈   同一个套路换汤不换药被骗了整整两次的花一松心觉很无辜,他觉得身边的同僚们真的太不老实了,究竟还能不能好好做朋友了?   只不过相较上一回的蓝相是意料之中,这一回的小王爷却是真的想象不到。花一松琢磨不透,暂时还没能想明白小王爷池镜托人把他弄到这里究竟所为何事。   此时池镜只管走在前面带路,花一松闲来没事,一边欣赏园景一边欣赏池镜的后背影。   这位身子孱弱长年卧病到曾一度被认为养不活的小王爷如今也已经长大成人,并且生龙活虎地好好活到了现在,不得不令人感叹……   有钱的重要性。   想当初花一松还在京师任职的时候,就已经听闻过每日用以医养这位小王爷所需要花费的那个天文数字。亏得他出身皇家,还是从太后她老人家肚皮里蹦出来的亲生崽、是当今圣上众多兄弟当中唯一的同母兄弟,否则就算有钱治得起,人家也未必肯给你这么花。   这就不得不令人感叹好命的重要性。   即便生长在皇家也未必就被能称之为好命,比如圣上这种早早出来扛江山的苦逼靶子,又比如他那些虽然同为先皇血脉但却已经被发配得七零八落的异母兄弟们。   像池镜这种命,绝对称得上是人生赢家。   池镜不知背后有人腹诽自己,听见一声幽叹,还特意回首对他说:“贸然将你请来,想必花大人心中一定抱持许多疑虑。只是本王实非得己,在此亦不便多做解释,希望花大人莫要见怪。待到了那边见到对方,你自会明白过来。”   花一松但笑不语,他倒不是那么介怀他这种特殊的‘请人’方式,只不过心里确实很好奇驱使小王爷这么做的背后之人究竟是谁?   池镜瞥过气定神闲的花一松,这才缓缓垂下眼帘。   花一松被带到一处院落,从环境与构筑来看应该是主屋的一部分。池镜将他带进了一间房,进屋能够嗅得空气的一股药味。兴许是因为雨天把门窗都关起来的缘故,药的味道挥散不去,始终弥漫在室内的空气当中。   绕过红檀木的仕女屏,床榻内侧病怏怏躺着一人,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有被面拉高掩着小半张闷得红扑扑的脸。她双眼半梦半醒地眯阖着,眉心拧得紧紧的,似乎还没有察觉到有人来了,嘴里间或倾吐着几声难受的哼哼。   其实前几天乔娆娆原本已经病好了,只是烧退了以后,人也开始变得有精神起来,于是有了多余的精力准备悄悄往外溜。然而攀窗途中她不慎被窗角的棱钩挂住裙角,直接摔进泥泞和雨水里面,淋了场雨又糊了脸泥,被池镜捞回来以后就又开始病了。   看见床榻上的乔娆娆,花一松张嘴哑然,始料未及原来池镜把他带到这里的真正目的,是让要他来见乔娆娆。   池镜将人领到榻边,兀自伸手给乔娆娆探了探脑门的温度。乔娆娆感受到贴在额头上的手掌,知道是池镜回来了,立刻可劲地哼哼唧唧起来:“我不吃药,我要吃小鸡炖蘑菇、蜜汁烤鸡腿,还有香酥糖醋里脊……”   “你现在还不能吃。”池镜淡定地收回手,把她的哼哼当作胡话熟视无睹:“把眼睛睁开。”   乔娆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瞅见一张朝思暮想的脸,迷迷糊糊地她幸福美满地憨憨笑了:“咦?小表哥原来长得这么像花大哥。”   “……”   心道这丫头约莫已经病傻了,池镜从旁开口:“这就是你的花大哥。”   乔娆娆瞅着这个长得像花大哥的‘小表哥’,又瞅着开口说话的那个真小表哥,然后唰地一下从床里蹦起来:“花花花花花大哥?!”   病得软趴趴的乔娆娆才刚蹦起来立刻就软了回去,然后被池镜捞起来重新掖回被子里:“待我出去了,想说什么再说吧。”   乔娆娆张了张嘴,池镜淡然以对:“我不能带你出去找他,不过把他找来这里见你还是能够办得到的。”   “小表哥,”乔娆娆两眼忽闪忽闪:“我以后再也不偷偷骂你了。”   “……”   池镜深吸一口气,扭头不理她,只对花一松说:“你们慢聊。”   花一松讪然颌首,目送他笔直出门,然后就着榻边摆放的靠背椅坐下:“娆娆,你生病了?”   听见他的关心,乔娆娆忙不迭打起精神:“没事,就是淋了点雨有点感冒而己。”   “这阵子雨水多,气候不好,要小心注意身体。”就她刚刚病怏怏软趴趴的模样也不像只是纯粹的感冒,不过花一松没有拆穿她:“不过既然病了,怎么不在家好好休养,跑到小王爷的府邸来了?”   闻言,乔娆娆一反常态忸忸怩怩:“我本来想去找你的。”   “……”果然。   虽然乔娆娆的失踪暂时被隐瞒下来,不过花家还是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起初所有人都以为她离家出走之后肯定是去了花家,为此乔晗还在花家附近守株待兔了好几天。哪知守了几天都没见乔娆娆的踪影,这才令众人不得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乔娆娆很可能是真的出事了。   谁也没想到的是,下落不明的主人公原来躲在了小王爷池镜的王府里。   “我本来是想去找你的,可是雨势太大、我又病了,就跟着小表哥回来了。”乔娆娆只是囫囵说了个大概,省略了不少内容,细究起来反而问题重重。   她自己也知道这样的解释过于含糊,犹豫地抿着下唇:“花大哥,其实我是特意出来找你的,我有些话一直想要对你说。”   花一松缄默会儿:“嗯,你说。”   “梨花宴的时候都怪我冲动惹事,给你添了这么多的麻烦。”乔娆娆努力睁大眼睛,让自己保持清醒些:“我一直很想跟你道歉。”   “梨花宴啊……”花一松讪笑着回想起那天的乱七八糟,摆手说:“这事本就不能全怪你,那天要不是我的不请自来,也不至于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   乔娆娆眼巴巴地问:“你会这事讨厌我吗?”   花一松温声说:“娆娆,我并没有什么理由去讨厌你。”   没等她兴高采烈,就听花一松接着说:“因为我是你的长辈。”   乔娆娆愣愣地细品这句话,扁了扁嘴:“你每次都拿这事来打击我。”   从头一次的拒绝开始,他总是在提醒她年龄的差距,到后来是身份的差异,如同小术姐姐所说的那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毕竟这是事实。”花一松无辜哂笑,幽幽吐息:“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吧……其实打从我第一眼见到你的那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   尽管并没有刻意隐瞒,不过乔家兄妹刚到墨凉的时候,除却当地的城太守之外,并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们的真实身份,就连刚开始与花家结交之时也不曾提及。   “我见过你的生母,你的相貌与她如出一辙,想说认不出来都难。”花一松苦笑,当时他一眼认出乔娆娆的相貌,加上兄妹俩的来路以及姓氏,足以令他笃定正是乔渊及其前妻所生的一双儿女。   正因知道这是乔家的女儿,才更加避之唯恐不及,无论如何都要拒绝她。   乔娆娆一愣一愣:“我的亲生娘亲?”   乔娆娆并没有太多有关亲生娘亲的记忆,依稀记得亲生娘亲是位十分纤细柔弱的女子,每回乳娘抱着自己去探望她时,她总是卧在榻上睡着了,只有偶尔醒来的时候会朝自己招了招手……   后来她病逝了,然后爹爹就娶了现在的这个娘亲。   花一松无奈道:“娆娆,无论我们两家之间曾经发生过多少事情,在我眼里始终将你爹视作亲兄弟等同而待。既然我知道你是他的亲生女儿,又怎么还会对你产生任何非份之想?”   乔娆娆埋首发呆,仰头问:“你是因为害怕被别人说闲话么?”   花一松淡然道:“我并不畏惧外间言论及伦理道德的束缚,但是我并不打算为了你去冲破这些束缚。”   乔娆娆被打击得五体投地……   “那是因为娘亲吗?”   花一松眉心一跳,乔娆娆闷声说:“我不是故意的。”   “早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就不偷听了。”都怪她听见不该听的事情,得知了不该知道的事情,所以现在才变得这样乱糟糟。   她一直都知道花家是没有女主人的,从前只以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人世,却从未想过那个人很可能还活在世间,并且就活在自己的身边。   这几天她想了很多事情,有关花大哥的、有关爹爹还有关娘亲的事情。   依稀记得娘亲病逝的时候她只有三岁,隔年爹爹就娶了现在的这个娘亲。时间推算起来,不正好就是花家贬谪离京的时候么?   以前乔娆娆并不明白祖母为什么这么不待见娘亲,她只以为是祖母不喜娘亲的出身卑微,又或者是娘亲不够讨好她的缘故。可是现在重新回想起来,其实这一切都不是问题的根本吧?   “其实我根本不想知道过去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乔娆娆咬唇,定定地望着他:“花大哥,你曾说过你对内人一往情深,至今仍旧无法忘怀。”   “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你心里是否至今还在爱着她?” 第65章 根本没有机会   花一松托腮思忖,不确定地反问:“我有说过这种话?”   “……”   乔娆娆颤巍巍:“我把你说的每句话都记在心里,可你连自己对我说过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她被打击得抖如筛糠泪如泉涌,花一松赶忙解释:“不不不,肯定是我年纪大了,记性实在不好使……”   “你每次都拿年纪大来搪塞我!”乔娆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花一松见实在劝不动,索性任她哭了:“娆娆,你又何尝不是呢?”   “我说了很多遍,可是你又何尝有一次是听得进去的?”   乔娆娆顿住哭,花一松叹息道:“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对我的执拗可以说是一种对感情的认真。认真对待感情固然是好,可这并不能作为诠释感情的理由,顶多只能作为宣泄感情的借口。”   乔娆娆纠结眉心,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花一松却不打算接受她的反驳:“娆娆,你知道吗?”   “现在的你,就与当年的她一模一样。”   乔娆娆发怔:“我……跟她?”   “一时的痴迷是不能够成为一辈子的全部的。当哪一天时限过去、当你不再沉沦的时候,你现在所不在乎的一切问题都将成为刺痛你的根本,你会为此而受伤,而我……”花一松不知想着什么,他哂然笑了笑:“我已经经历过一次了,没必要再去体会第二次,你懂吗?”   乔娆娆木讷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她不能理解,如果说曾经的娘亲也像现在的她这样痴狂迷恋花大哥、不顾一切地想要嫁给他的话,那为什么后来又要去背弃丈夫与儿女,转嫁给别的人?   她怎么能够这么做?仅仅只是因为当时只是一时痴迷而己吗?   如果说现在的自己与曾经的娘亲是一样的,一样只是出于一时的痴迷去喜欢一个人,那么是否未来的自己也会在某一天反悔到亲自背弃这份曾经如此炽热强烈的感情……?   乔娆娆用力甩了甩脑袋,急急解释:“我不一样,我真的不一样。”   花一松却摇头:“娆娆,你又怎么能确定你就是不一样的?”   乔娆娆哑口无言,她确实无从解释,因为摆在她前面的是一个真实存在到根本无从反驳的例子。谁都不能够笃定地保证今后的自己不会变样,那样的解释只是一种不负责任。   彼此之间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外界因素也不是他心里有人,花一松不接受她并没有那么多的原因,纯粹只是吝于给予第二次机会而己。   不是没有,也不是不能给,纯粹只是不想给。   因为已经给过一次,所以不打算再给第二次。无论曾经给的是谁,也无论现在给的又是谁。   这时乔娆娆隐隐好像才真正意识到这一点,也隐隐明白过来这一点。   花一松出来之时,正见池镜站在门前的廊檐下看雨。   “殿下久等了。”   池镜闻声回眸,看他将门轻轻掩上:“有劳花大人了。”   “不妨事,这孩子心性随意又胡闹,倒叫殿下给添了麻烦。”花一松笑笑摆手:“虽然刚进门见到娆娆的时候确实挺意外的,不过知道娆娆平安无事我也放心些,毕竟外面可是找她找得焦头烂额呢。”   话里的意味池镜听在耳里,他并不慌于解释:“对于此事,日后本王会亲自向威远侯及太长公主赔不是,只是目前还请花大人保持沉默,暂且不要向任何人透露出去。”   花一松若有所思地瞥向他:“下官相信殿下不是不懂分寸之人。”   池镜颌首,算是谢过他答应保守乔娆娆正在府上的秘密。他本来打算亲自相送,不过被花一松婉拒了:“让下人领路即可,你还是进去看看她吧。若是为她好,有空多点开导她。”   池镜默了默:“她很喜欢你。”   花一松不禁失笑:“人在年轻气盛的时候,总会以为自己内心那份汹涌炽烈就是感情的全部。”   池镜神色微动:“但娆娆是个想法单一到只会当作感情全部的人。”   花一松淡道:“可那并不适用于我身上。”   池镜盯着他的笑,半晌才说:“花大人似乎并不如外间传闻所言说的那般。”   “那般什么?”花一松托揌,浅浅勾唇:“多情?烂情?”   池镜没有继续说,大抵与之恰恰相反,花一松这个人说不定是个凉薄到比什么都要无情的人。   目送花一松离开之后,池镜推门走进去。他先是推开一扇窗,疏通残留空气中的那股药味,让室内不那么窒闷,然后才走向仕女屏后的床榻。   “他走了。”   乔娆娆气鼓鼓地瞪着头顶的镂空雕花,泪水把眼眶泡得红红肿肿,一看就是又哭过了。池镜来到榻前坐下:“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不知因为生病还是哭过,她涩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喜欢他。”   池镜静坐片刻:“我知道。”   “我刚到墨凉的头一天就遇见了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觉得这人长得真好,霞姿月韵、不似凡俗,云淡风轻得缥缈无边,活像话本里头经常说的那种吞云吐雾的出尘谪仙。”   “……”   池镜不得不纠正她:“仙子可不会吞云吐雾。”   乔娆娆不理他:“我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心地真好。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面对街上偶遇的陌生人也能慷慨施予援手,不厌其烦也不甩脸色,让我觉得很真诚,不会感到一丝敷衍。”   “当我第三次幸运地遇见他,我想这可能是种缘份。”乔娆娆幽幽低喃:“不然为什么茫茫人海之中,我谁也没有遇见,独独就遇见的是他?”   乔娆娆初到墨凉的头一天在人来人往的码头邂逅了花一松。那时候仅仅只是远远的一面之缘,不能称之一见倾心,但是能够让乔娆娆记住了这张脸。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乔娆娆正在迷路,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没有靠近的人漠视、靠近的人觊觎,只有花一松眼里的关切是真实纯粹的,让乔娆娆没有防范与忌惮。   被他捡回驿站以后,乔娆娆对花一松开始上了心。于是当第三次被花一松解围之后,乔娆娆决定相信这就是命。   池镜静静倾听乔娆娆一点点地吐露心底的衷情,淡淡说:“娆娆,人的一生很漫长,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会不断地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人与人之间会构筑一种叫做缘份的东西,但是缘份这种东西并非全然是对的。”   “不只是这样。”乔娆娆恹恹地摇头:“才不仅仅因为相信彼此的缘份与命运。”   在京师,人们因为她的身份,即使背地里嫌弃她的脾气古怪与任性娇蛮,面上同样顶着假笑刻意去巴结讨好。到了墨凉,没有了那层身份与背景反而更糟,他们的意图更加明目张胆,虎视耽耽地觊觎她身上的财物与色貌。   无论去到哪里,每个人的接近都怀抱着别样的目的,根本全都是假的。   “我喜欢他,因为他的温柔没有刻意,他待我的好是真实的。所以就算我知道其实他不会喜欢我,可我还是想要喜欢他。”所以无论被拒绝多少次,她还是愿意去亲近他,假装没有发现他的困扰与无奈、不管不顾去喜欢他。乔娆娆鼻子发酸,眼前渐渐变得水雾朦胧:“我是真的喜欢他,可是他根本就不相信我,他说他对我的好从来都不是必然的。”   因为打从一开始就认出她是谁,所以才会对路上偶遇的陌生人施予援手,并且频频出手帮她解围。   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池镜伸手给她递了手绢,乔娆娆没有去接,委委屈屈地掉眼泪:“他根本就不相信我的感情。我想解释的,可是他根本就不给我机会解释。”   “我根本没有机会。”   乔娆娆执着地想要去找花一松,她想把内心的感情告诉他。诚如池镜所说,她心里清楚这份感情根本不会得到回应,所以打从一开始她根本就没有抱持任何奢望,仅仅只是想要把她抑郁在心的情感一次性倾吐出来。   可是花一松根本就不愿意倾听她的解释、也不愿倾听她的诉说。他决绝地拒绝了给予乔娆娆任何机会,即便只是倾吐心声的机会也吝于给予。   眼看泪水浸染了整片雪白的枕面,池镜默默拿起手绢给她抹了把脸、撸了把鼻涕,然后给她重新换了个干燥的软枕垫在脑后勺,这才说:“娆娆,你值得更好的人。”   哭成泪人的乔娆娆蔫儿巴唧地哼哼:“这句话我听过了,没新意。”   “……”   池镜缓缓舒眉,神色微柔:“就算没有他,在你身边还是有很多真正待你好而不刻意的人的。”   乔娆娆眨着泪目,眼巴巴地瞅着他……   “我想吃小鸡炖蘑菇……”   池镜毫不犹豫:“不行。”   “你看!”   乔娆娆捂脸气哭,一点都不好! 第66章 买一送一可好   乘车回家的途中花一松正在埋头苦思一个很严肃的问题,究竟要不要把小王爷给卖了?   虽说刚才很爽快地应下了小王爷,可是转念想想,这岂不是成共犯了嘛?   听说乔娆娆的失踪就连宫里都已经惊动了,眼看再找不着人,城里只怕是要大动干戈的节奏啊。他原本就已经是个头号嫌疑重犯,万一他的知情不报被查出来,保准会被认为居心不良存心隐瞒。   可如果答应小王爷之后转身又把他卖了,这么得罪人的事情做了以后还怎么在京师混?   花一松心里愁巴巴,刚要仰天长叹,车前马鸣车身一震,遂不及防差点把他的脸摔成饼。   “怎么回事?”   驾车的马夫急忙拉马,避免雨泞翻车:“有人,前面有人。”   花一松闻言掀帘,赫然发现车前伏着一个人,这样的雨天身上没有蓑衣也没有打着别的雨具,这会儿不知是被马踢了还是怎么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花一松一看不得了,正要下车查看,被马夫拦住了:“大人,这说不定是碰瓷的。”   这个马夫给好人家当车夫有些年头,深谙一些穷人家的弯弯绕绕。因为京师里头贵人多,时常会有人为了钱去碰碰运气撞马车或撞轿子,要是运气不好碰上恶茬子,拿不到钱很可能会挨顿好打;可如果运气好遇上心软心善脾气好的,则能够得到一笔数目十分可观的补偿。   有些人家穷疯了,为了钱吃点皮肉伤在所不惜,只不过大部分人会选择撞轿子,撞马车则太冒险了。   花一松皱眉,不赞同道:“这样的天气还来撞马车,这人怕不是傻子。”   他匆匆打开雨伞下车查探,伏在地上的人披着一件深色的宽大直裾,可能是挡雨用的,掀开一看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妪,不知是冷还是疼,哆嗦得很厉害。   “老人家、老人家?”   花一松让马夫帮忙撑伞,他撸袖刚要扶人,意外发现老妪怀下还抱着一团鼓鼓的什么东西。老妪稀里糊涂地拉开眼皮,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愕然想起什么来,急急抓住花一松的手:“救、救……”   花一松先是一愣,随即摸到她怀里用布包裹起来的那鼓鼓一团,是个蜷缩起来的瘦弱小孩。   老妪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眼里充满绝望:“行行好,帮我救他……”   *   这天阿爹迟迟未归,花小术久候多时不见归来,反而等到了受他嘱托的那名驾马的车夫,并告知花大人正在济民医堂,烦请她过去一趟。   花小术一听心下咯噔,直以为阿爹出了什么事,吓得急急赶去医堂找人。等到她找到了医堂看见完好无损的阿爹,花小术这才知道出事的人原来不是阿爹,而是另有其人。   听说阿爹乘车归家的途中偶然撞了一对婆孙,这位老人家之所以抱着孙儿冒雨疾行,是因为孙儿快要死了,这才六神无主地抱着孩子出来找大夫,结果撞上了人家的马车。   虽说不能确定这对婆孙是否刻意而为,不过本质上确有碰瓷之嫌。幸亏马夫技术过关拉得及时,否则这老人家怕是要被马给踹断肋骨。   不过这会儿老人家可好不到哪里去,虽然没有造成大伤,但她已经十分年迈,加之淋了一场大雨,抵达医堂的时候也病倒了。   她那快死的孙儿其实不是生病,可能是不慎吃了什么东西引发的食物中毒,医堂的大夫给婆孙俩急诊抢救过了,这会儿都已经平安无事,安安稳稳地沉入梦乡。   花爹把闺女喊来不为别的,纯粹是手头没钱,喊她结账来了。   花小术瞅着阿爹的干笑,没奈何地付了账。毕竟就那婆孙俩的衣着打扮实在过于破旧,怎么看都不像是负担得起这笔医药费的人。   本来给人家垫付医药费用什么的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此事也该点到即止到此为止。   哪知没过几天花家的门被人敲开,花小术站在门口傻眼了,这对婆孙病怏怏地找到她们家来,非说报答她们一家的恩情,死活赖着不走了。   当天晚上花爹回来了,花家三口子与婆孙俩人当面对质。   说来这对婆孙很穷,真的很穷。听说她们从前住的是临时搭建的棚屋,前阵子下雨被淋垮了,这阵子无家可归,正在桥洞下打地铺,名副其实的流落街头。   前天孙儿不知上哪捡的生菌,吃完又拉又吐中毒了。老人家守了一夜,眼看出气多进气少生怕就要不行了,这才抱着孩子冒雨出来找大夫。   婆孙俩没有别的家人,只有彼此相依为命。老人家年老体衰眼睛还不好使,孙儿发育不良还是个痴儿,她们没有生活来源,这些年来过得很惨很凄苦,可老人家坚持表示作人要懂得知恩图报,所以她从医堂打听到救了她们的好心人是新近京师远近驰名的花大人,这才寻寻觅觅地找到了这里来报恩的。   经她这么说,本意打算赶人的花家三口子登时话在喉间说不出口。   人家已经这么惨了,这时候再说赶人,良心何在?!   过不了良心那一关的花小术勉为其难道:“正好前几天才刚跟小翠花商量找个帮忙打理家务的婶子回来,要不就留她在家帮忙吧?”   阿爹点头,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也就只能这么办了呀。   老婆婆一听有戏,兴高采烈地拉着孙儿拜天拜地拜花家,哪知才刚弯下去老腰就嘎嘣一声折了,吓得花家个个赶忙给她扶腰倒水送软枕。   就这弯个腰还会骨折的架势,以后莫不是只能拿来供着的,哪敢让她干活呢。众人再看一眼小的,但见他双目呆滞表情痴傻的模样,心道这怕不是买一送一,一次性给家里迎了两尊大佛?   *   自从把妹妹看丢之后,乔晗心里很打击。   起初他笃定乔娆娆一定是去了花家,特意在那附近埋伏了三天。可三天之后仍旧毫无成果,乔晗在确定乔娆娆真的不是趁其不备躲进花家之后,彻底慌了。   心里慌的乔晗每天早出晚归积极找人,这天也不例外,他回家换了身衣裳正准备继续出门,被他爹临时喊进了书房。   “爹?”   不明就里的乔晗来到书房,正见他爹环手坐在案前,面沉如水,眉宇间的冷色令人望而生畏。   待看清躺在案面上的那叠十分眼熟的资料,乔晗眉心一跳,心下咯噔。   威远侯睁开双眼,目光冷锐:“我允你进大理寺,不是让你利用职务之便,去查一些无必要不相关的事情。”   乔晗咬牙:“爹,孩儿不认为这是无必要不相关的事情。”   “当日墨凉太守胡不阿死得蹊跷,孩儿认为绝不仅仅是源于一个疯女人的泄愤,极有可能是他背后的那个人为了掩藏自己所布施的陷阱及其操纵的阴谋!”   “这件事不需要你来细究。”威远侯的语气坚决,不容任何疑议:“我已经说过了,不许你再查下去了。”   乔晗执拗道:“墨凉的案子根本不能称之为结束。”   “虽然随着当地富贾的董家满门被抄、当地太守胡不阿的死于非命,表面上这起官商勾结的贪污案已经尘埃落定,可实际上掩藏在背后的诸多疑点根本就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原本只要继续追查下去说不定就能够揪出操纵一切的幕后之人,可现在线索被迫扼断,整个事实真相重回伊始,笼罩在疑云之中不得而出。”   乔晗攥紧双手:“就因为这件事背后的那个人是当今圣上要保的人,就能够任他逍遥法外吗?”   当初乔晗带着妹妹之所以前往墨凉,可不纯粹是去游山玩水,而是被他亲爹踢出来正经办案建功绩的。   后来威远侯不得不亲自出马前往墨凉,不是因为听说儿女涉险,而是因为这件案子背后所牵扯的麻烦太大,令他不得不亲自出面,赶来阻止儿子的继续追查。   然而乔晗却并不甘心,他回京之后入了大理寺,不顾阻挠继续暗中追查,未料还是被父亲发现了。   “数年前朝廷曾派巡察使前往墨凉,未料回京途中却暴毙而亡。他的死因蹊跷却未人任何翻查,巡察使是否带回有关墨凉的任何调查结果也不得而知,在随后三年没有得到朝廷的任何重视。”   “事实上那名巡察使在墨凉就已经受迫害而死,罪魁祸首是当地富贾董家家主以及就任墨凉的太守胡不阿。朝廷命官前往地方却死于非命这件事朝廷毫无所觉,设想谋害者究竟是怎么做到瞒天过海,并在随后之后数年仍旧逍遥在外无法无天?!”   乔晗深吸一口气:“我不相信仅凭偏远地区的地方富贾以及一方太守能够欺上瞒下至如此地步。”   “爹,你曾经说胡不阿背后之人是圣上要保的人。”   “身在墨凉又与京师拥有密切联系甚至能够让圣上亲自嘱咐让你前往墨凉扼止调查的人,我能想到的唯有蓝漪一人。” 第67章 谁也不能动他   威远侯皱眉,深叹一口气:“这件事无论再怎么查,都不会有结果的。”   “怎么不会?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区区一个外戚。”乔晗不服道:“我既然能一步步查到这里,总有一天能够查到最后,查个水落石出!”   “你怎么还不明白?”威远侯按揉眉心:“圣上有心替他隐瞒,不说三年五年,就是瞒上一辈子也绝不可能让人触碰真相,查到水落石出。”   “那名巡察使的真正死因是被上面动过手脚隐瞒下来的,或许在你之前已经有人察觉,或者在你之后也会被别人发现,但绝不会有人真的蠢到站出来据理力争深究到底。”威远侯眸光冷烁:“你自以为追求的事实真相已经不纯粹只是针对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继续追究下去你所触犯的是上面那位的权威。”   乔晗僵着脸,一点一点地收紧双拳:“爹,这不像你会说的话。”   明明真相已经浮出水面,幕后真凶却因为受到庇护而逍遥法外,而事实真相很可能就这样埋于一抔黄土之下,永无重现天日的机会——   这不是他爹会说的话,不是善恶分明、嫉恶如仇的威远侯会说出口的话。   威远侯淡淡吁声:“据我所知,那位巡察使的家人已经得到妥善安抚,并且拿到了极其优渥的补偿,这对他们一家没什么不好的。”   “可她们也已经失去了家人。”乔晗忿然说道,他摇了摇头:“爹,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圣上要如此偏帮蓝漪。就因为他姓蓝,是皇后以及蓝相的亲弟弟?”   “爹,难道你们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一种畸态吗?”   不知从何时开始,无论皇亲贵戚还是达官显贵,他们对蓝漪避如蛇蝎,敬而远之。这些人一方面碍于蓝家的纵宠无度,一方面则是因为圣上的存心庇护。   如今盛世太平国势安定,当今圣上根基稳固,决断英明而不庸碌,就算蓝家再怎么权势滔天也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步。而蓝漪仅仅是个依靠兄姐依靠家族权势的外戚子弟,凭什么受到天家的格外眷顾?   “不、不只圣上,就连你也都一样。”乔晗低喃,露出讥讽之色:“你不是在惧于天家威仪、不是碍于蓝家权势,你究竟在忌惮蓝漪的什么?”   威远侯暗暗蹙拢眉头。   这样的畸态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存在。对于当时还仅仅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这样的态度就像是一种刻意的避让,又或者说是一种变相的纵容。   威远侯是正统的皇亲,太长公主在宗室之中地位只高不低,论及背景出身比他蓝家高出一截,在朝同样深得圣上器重,并不畏惧蓝相的权势。   可正是这样的他爹,也毫不例外。   面对他的不解与责难,威远侯沉默地往后倚靠,环手吁气:“你与他有所过节?”   乔晗噎声,蓦地闹了个大红脸:“怎、怎么可能!”   威远侯微眯双眼,对他的反应情绪起了猜疑:“你不觉得你对蓝漪的针对性似乎偏激过头了吗?”   要知道乔晗本质上并不是什么风清气正忧国忧民的性子,如此通晓大义的激烈言辞反倒不像是在针对一件事,而是针对一个人。   被亲爹质疑居心的乔晗简直无言以对:“那可是你们给娆娆订下的未婚夫,将来极有可能会成为我的妹婿。既然明知这种人有问题,我还怎么放任把妹妹嫁给他?!”   “更何况当初给娆娆择选这样一门亲事的本身就已经令人感到莫名其妙。在双方立下协议之时我们明明已经知道蓝漪声名狼籍,而娆娆甚至连他的一面都不曾见过。我们两家本身又没有利益冲突,根本也没有联姻的需求与必要。为什么祖母一定要替娆娆订下这门婚约?”   威远侯反问:“你又怎么知道,双方没有利益冲突而我们并没有这个需求?”   乔晗一愣:“什么?”   “如今两大外戚分庭抗礼,皇后与太后的对抗趋于白热化,太后与霍家已经力不从心渐显颓态,却未必不能适时扭转局势。”威远侯徐徐道来:“要知道当年太后得势,稳坐后宫第一把交椅要归功于你祖母的扶持及其带给她的助力,这些年来她们二者之间的利害是绑在一起的。”   贤荣太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姑母,宗室地位斐然,并且其夫家还是手握重兵权的乔大将军府,可以说是各家争抢的助力。   当年太后霍氏能够排除万难成功上位,全赖这位太长公主的鼎力相助以及悉心扶持。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够造就贤荣太长公主直至今日仍旧无可匹敌的宗室地位。   乔晗渐渐恍然,皇后要动太后、蓝家要除霍家,必然要过贤荣太长公主这一关。而太长太公主背后不仅仅是皇室宗亲,还是手握兵马重权的威远侯!   “蓝家需要截断我们这边与太后及霍家的关系,而你的祖母也在审时度势之中作出了选择。”   当年能够挑中霍氏并扶持上位,不可谓不是太长公主的眼光老辣及其深谋远虑。如今重新审度时势,太后及霍家不是不能救,但救起来需要耗费的成本远大于收效,倒还不如不救。   更何况蓝相的本事以及皇后的能耐是有目共睹的,明眼人已经看出皇帝的偏向,要想推倒霍家容易,要想拔除蓝家却很难。即便这一次救起了霍家,难保他朝蓝家不会再次发难,届时他们也会遭受牵连。   既然如此,倒不如重新审时度势选立站位。正好蓝家投来橄榄枝,双方皆不愿与对方正面交锋,正好一拍即合。   乔晗脸色很难看:“你的意思是要让娆娆成为你们这场斗争的牺牲品?她是你的唯一女儿,是祖母的亲孙女,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她?”   威远侯平静地看着他:“就算是,也是迫不得己之事。”   “迫不得己?”乔晗冷笑:“你们太天真了,不说娆娆根本不肯嫁他,就说蓝漪也绝不可能顺从家中意思迎娶娆娆的。”   威远侯深深看他一眼:“我知道,因为花家的那个孩子。”   当初他就已经向母亲提出疑虑,蓝漪不是一个轻易任人摆布之人。蓝家那边恐怕心里最是清楚,当初订下这门亲事说是权宜之计亦不为过。   后来得知蓝漪与花一松的女儿之间的纠葛不清,他就已经明白娆娆与蓝漪的这门亲事注定是不会成的。在威远侯看来,这门亲事可不如他母亲所言的那般笃然,只能作为幌子一般的权宜之计罢了。   威远侯神色冷峻:“我知道你对蓝漪心存疑虑,但他并不是你能动的人。”   乔晗心中气忿:“爹!”   “‘谁也不能动蓝漪。’”   “无论他做什么都不能动他一根寒毛,否则就是与天家为敌。这是圣上当年亲口嘱咐下来的旨意。”威远侯蹙拢眉头,露出一抹复杂之色:“那孩子当年……”   门外有人匆匆敲门,打断了威远侯的话:“老爷、大少爷,小姐她回来了!”   屋里的两人俱是一愣,威远侯敛起神色,提步往门外去,经过乔晗之时重重按住他的肩:“近期最好给我收敛点,此事就此罢休,不许再调查下去,否则……”   乔晗吃痛闷哼,待他爹出去了,这才眦牙咧嘴地捂住肩,紧随其后跟了出去。   今天阴云密布,虽说没有放晴,好在雨水也停止了。   乔娆娆惴惴不安地从马车里头探脑袋,家门前围了一圈下人,喜孜孜地左一句‘小姐’右一句‘小姐’,家里的老管事站在最前头已经老泪纵横:“小姐,您总算回来了!您不知老爷夫人还有大少爷可着急了,您失踪这么多天都去哪了呀……”   乔娆娆还没出来就已经被一圈人围着哭,登时又心虚又不自在,攥着坐在一旁不准备动的池镜说:“你先下车。”   “我不打算下车,你自己回去就行了,我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池镜挑帘也看见了门外的阵仗,更不打算下车了。   乔娆娆闻言,圆圆的杏眼睁得大大的:“难道你要丢下我不管吗?!”   池镜无语:“这不是你家吗?”   乔娆娆登时蔫了,揪着他的袖子不依不饶:“我怕我爹打我。”   池镜好整以暇地反问:“难道等我走了以后他就不再打你吗?”   乔娆娆眼巴巴地瞅着他:“要不我请你来我家住好不好?”   “不必。”池镜敬谢不免。   乔娆娆忍痛道:“我还是跟你回王府去吧。”   池镜犯头疼地按揉眉心:“……我们下车吧。”   乔娆娆喜笑颜开,下车不忘拽着他的袖子,以防池镜临时反悔趁机丢下自己。   “娆娆!”   乔娆娆甫一下车,听见一声温柔中带着急切的呼唤。她扭头一看,只见娘亲立在门前,满面喜色地看向自己。   仅仅只有几天不见,她看起来憔悴好多。不知是否忧虑在心,眉目的忧愁未散,眼里含着欣喜的泪色。   侯夫人疾步上前,想要将乔娆娆环入怀中,哪知乔娆娆却往后一退,畏手畏脚地缩在了池镜背后。   对于这样的变故,侯夫人一时愣住,她窘迫地看了池镜一眼,立在原地不知所措:“娆娆?你怎么了?”   池镜侧首淡淡瞥过躲在背后的乔娆娆,这才重新对面前的侯夫人说:“夫人莫怪,娆娆她好像磕伤脑袋了,如果出现行为怪异、表情痴呆间或认人不清发颠咬人等等那都属于十分正常的现象,等再过几天淤血散了自然就会恢复正常。”   “……”   作为自己神志不清会发狂的证明,乔娆娆扒开池镜的袖子,张嘴就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第68章 可别再乱跑了   威远侯与乔晗从书房匆匆赶到大门口时,乔娆娆正紧紧环住池镜的腰死活不肯撒手,场面混乱到一度失控。为了安抚情绪激动的乔娆娆,也为了避免大庭广众之下被人围睹,威远侯不得不先将人请入府中,再作进一步的了解情况。   据闻乔娆娆当日偷偷潜出侯府之后坐上了一顶来路不明的小轿子,原本打算趁雨乘轿偷偷去往花府一趟的,哪知半途她意外识破抬轿的几名轿夫居心叵测,竟是暗中盘算着要把她拐卖出去,亏她灵机应变机智爬窗方得以脱逃魔掌。   谁知在她逃跑的过程中不幸跌绊磕了脑袋,随后一段时间发生什么事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浑浑噩噩地在龙王庙躲了数天,被附近的好心人救济了几天,今晨才偶然被路过的池镜意外发现并捡回府中。   只是那时的她已经处于神志不清的低迷状态,经大夫诊治应该是磕伤脑袋头颅积淤,不过在来侯府之前已经及时施针去血服药,待淤血彻底清除应该就会好全。   心知侯府众人连日寻人一定很急,因此池镜等大夫诊完之后立刻乘车亲自将人送来,一刻也不敢耽误。   但听池镜人五人六地编故事,亦真亦假得就连当事人自己的乔娆娆听了都差点要信了。   侯府一家子听过池镜的解释之后,当场脸就黑了。   乔晗怒不可遏:“京师竟出了这样一群穷凶极恶胆大包天的歹徒!这件事必须得报官署,绝不能姑息养奸任其逍遥法外!”   侯夫人忧虑重重,她比较关注乔娆娆目前的状况:“难道娆娆失忆了?”   “不能说是失忆,只不过因为淤血积藏在脑颅压迫引起的间歇性记忆紊乱,偶尔会出现识别障碍的情况,不过该记得的她还是记得的。对不对,娆娆?”池镜淡定应对,示意乔娆娆回话。   关键时候靠池镜,乔娆娆一点不敢多嘴,他说是就是、叫点头就点头,简直乖得不得了。   乔晗捧起她的脑袋左右打量,忧心忡忡地问:“你说她没事,那怎么一声不吭还这么乖?该不会这一磕就磕傻了吧?”   “……”   乔娆娆张嘴作势要咬人,被乔晗眼疾手快缩开了:“这下可好,不但磕傻了,还落下这么个胡乱咬人的毛病。”   池镜扫去一眼,乔娆娆悻悻闭嘴。   “大夫说幸亏她磕得不重,可能流落在外的这段时间脑颅淤血自然化散了不少,这才能有现在的清醒。”池镜捧着被咬伤的手背,淡定自若道:“不过依目前看来娆娆还需继续治疗,药是肯定不能停的。这是大夫开处的方子,早中晚一日三贴必不可少,间或还可以多加一贴,喝了肯定能够好……”   乔娆娆一听又要吃药,使劲晃脑袋。   看在不知情的爹妈还有她哥眼里,心觉这药务必还得多喝几贴才成。   这阵子乔娆娆瘦了也憔悴了许多,估且不论是前阵子窝在房里消沉的还是这些时日流落在外给苦的,小脸嫩嫩的婴儿肥都快要瘦没了,也不知这些日子她究竟是怎么过来了,直叫人不忍细想,又心疼又难过。   原本心里打定主意找到人铁定要狠狠教训一顿的一家子心生不忍,就连铁石心肠的她爹都心软了:“这次多得小王爷救下娆娆,否则也不知道她还要流落外头到什么时候。”   侯夫人拭去眼角的泪:“真是苦了这孩子了。”   “让你不听话到处乱跑,这回受教训了吧?”乔晗没好气地叹:“不过还好,还好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乔娆娆瞅着爹娘还有哥,酸着鼻子嘀咕噜:“对不起。”   “看来没傻透,还知道应该道歉。”乔晗挑眉,作势敲她的大脑门。   乔娆娆闷声哼哼,抱着脑袋不给他敲。   作为乔娆娆的救命恩人,池镜承过威远侯与夫人的轮番道谢。见她们一家团聚冰释前嫌,功德圆满的池镜准备功成身退,起身之际感受到手边的一股阻力,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袖子还攥在乔娆娆的手里。   听他说要走了,乔娆娆下意识攥紧他的袖,仰起来的小脸呆愣愣:“你要走了?”   池镜瞥过她傻不隆冬的表情,将手抵在她的脑袋上轻轻一揉:“嗯,走了。”   他神色舒缓,温声说:“好好养身体,乖乖听话,以后别再乱跑了。”   *   最近花家增添新人口,因为已经没有多余的空房间了,只能让小翠花搬去随小姐住,她的房间则空出来让给邓老婆婆与她的孙子。   得到花家收留的邓婆婆除了开头几天腰折了不方便动作,随后几天都挺乐意干活的,做事利索一点也不推脱,重的活儿做不了就做轻的,虽然眼睛不太好使,但烧饭洗菜扫地晾衣服样样都能,出乎意料的都挺好用。   原本还担心给家里迎来一尊干吃饭不做事的大佛,如今看来倒也没有这么差。邓婆婆说了报答恩情,能够供予吃住就已经心满意足,不过花小术看她帮起忙来干起活比小翠花还靠谱,还是按月算了工钱给她。   邓婆婆知道以后感激零涕,简直高兴得不得了,忙不迭拉着孙子拜天拜地拜花家……然后腰又折了两天。   这天花小术经过院子时,正看小翠花带着邓婆婆的孙儿蹲在地上不知写写划划着什么。坐在屋檐下的小竹凳择豆子的邓婆婆乐呵呵地解释:“小翠花说她学过写字,帮我教安儿写字。”   花小术一听可乐了,小翠花自己学得马马虎虎还能给人家当老师?她兴冲冲凑过去瞧了瞧,果见写出来的字缺横少点的,着实是在误人子弟。   被小姐嫌弃的小翠花满脸冤:“才不关我事呢。我写出来的明明是对的,到他手里愣是缺横少点,怎么纠正都不改。”   闻言,花小术仔细再看泥地上的那两个字。一个‘安’字宝盖头少了一点,一个‘宁’字下面多了两横,这种结构总觉得异常熟悉,好似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花小术别过脸,问坐在屋檐下的邓婆婆:“婆婆,元宵节的时候你是不是在青泔桥附近卖过水灯?”   邓婆婆闻言探头:“姑娘买过我们家的水灯?”   “……”还真买过。   元宵节那一夜,走失的花小术几次从邓婆婆的摊子前面路过,还花钱买了她们家的水灯,最后与蓝漪一人一只放青泔河游走了。   邓婆婆虽说记性不太好,不过那天晚上只有零稀几个人买过她家水灯,当时还与花小术碰过两次面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时候仔细一回想就记起来了,兴高采烈大呼有缘。   当时做水灯用的材料都是从各家各户用剩不要收集来的,上面的字是她孙儿一笔一划添上去的。尽管可能写得并不好,但是邓婆婆仍为孙儿感到很自豪。   只是经过几天的相处,花家人也看出来了邓婆婆这孙子小安儿并不仅仅是脑筋不好使,他应该是真真正正脑子有问题。好在人傻归傻,胜在乖巧听话不折腾,给什么吃什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除了比较痴呆,行为还算正常的。   花小术摸摸小安儿的头,看他屡教不改的写法,不禁问:“婆婆,小安儿他是生来就这样,还是后天造成的?”   邓婆婆捻豆的动作微顿,淡淡说道:“人都成这样了,是先天还是后天已经不重要了。”   花小术心里不认同,先天或许没法治,但后天未必就不能治。不过她又能够理解邓婆婆为什么这么说,毕竟依她们婆孙俩如此穷苦的现状,就算想治能治,那也得有钱来治。   这一点邓婆婆心里只怕比什么都清楚,所以才教给孩子那两个字,唯求婆孙俩也能‘安宁’了度一生。   小翠花捧腮看着小安儿傻呼呼的脸,安慰道:“我以前听说过,有些人孩童时期脑筋没长开痴痴傻傻的,长大以后突然就好全了。小安现在还小,没准再过个三五年突然就好起来了呢?”   “承你吉言,要是真能这样那就好了。”邓婆婆乐呵呵地笑过,又忍不住愁:“不过安儿这都十一了,也不知能不能像你说的那样……”   花小术与小翠花面面相觑,咂舌一惊:“小安儿已经十一了?!”   瞧这矮瘦的模样还当只有五六七岁的年纪,哪知居然都已经十一岁的小大人了,这养得未免太发育不良了……母爱泛滥的花小术和小翠花看得那叫一个不忍心,恨不得给他一日五餐补回去。   傻呼呼的小安儿浑无所察,兀自抓着木枝一顿一顿地在地上横横划划,写了一个缺点的安、还有一个不成样的宁。   这时门外传来几下敲门声,小翠花闻声上去开门。   花小术牵起小安儿往屋里去,没走几步就听见小翠花在门口遥遥喊她一声:“小姐,外头有位公子找你。”   “他说他叫池镜。”   哐地一下,盛满毛豆的菜篮子咕噜掉在地上,里面的毛豆撒了不少滚进庭间湿润的泥地里。   花小术下意识回首看去,邓婆婆已经弯下腰匆匆拾捡,嘴里絮絮叨叨什么人老手抖不小心,只是背对着她的那张老脸上布满了难以抑制的恐惧。 第69章 你俩关系真好   池镜从威远侯府出来之后,便乘车前往花府。   上次酒楼发生事故,碍于孙静蓉同在,池镜有些话并不方便与花小术说。之后两人匆匆一别,池镜一直想找个机会去见她,中途却出了乔娆娆的那桩事,迫使池镜暂时打消去找花小术的念头。   恰好今日雨停了,池镜把乔娆娆平安送回家之后,便让马夫驾车往花府跑一趟。   此时池镜正在等候丫鬟的通传中打量这座花宅。毕竟是身份尊贵的小王爷,平日里哪有机会接触这样的小家小户?如今打量起花家的灰瓦矮墙小门小院还挺新鲜。   正当此时,门外来了另一辆马车,来人没等车停就已经一跃而出,跳下马车朝他狂奔而来。池镜眼前一花,领口被来人狠狠攥住,听见一声阴恻恻的质问:“你来做什么?”   池镜神情凝滞,哪会想到自己挑的日子这么不凑巧,竟与蓝漪撞了正着。   其实这口锅真不能怪日子不好,实在是蓝漪来得太频繁,巴不得一天按三餐准时准点来报到。也正是因为这个频率过于高,以致于这个‘繁’变成了那个‘烦’,直接烦不胜烦的花小术把他给踹出门外。   蓝漪受不待见被拒之门外已经好几天了,在这份委屈中夹杂着不安的暴躁情绪之下,当他第一眼见到花家门前的池镜时,内心只恨不得将这阴魂不散的杀千刀当手撕包菜给撕了。   没等蓝漪下毒手,姗姗来迟的花小术推开门,正好撞见这一幕:“……你在干什么?”   几乎是在花小术脱口而出的瞬间,蓝漪生生刹止了动作,把手缩了回去。这种反应所衬托出来的欲盖弥彰的效果,比故作镇定还要显得心虚。蓝漪轻咳一声:“小术,他怎么会在这里?”   虽然这个问题花小术也很想知道,但她觉得目前有必要先把重点划出来:“你刚刚是不是又想对小王爷做什么了?”   蓝漪僵着脸,表情充分出卖了他自己。   花小术微眯双眼,双手一环靠在门前:“行啊,那你动手吧。”   从头到尾很无辜的池镜面无表情看着二人:“……”   蓝漪脸色瞬变,赫然忆起花小术曾经对他说的话,见鬼般倒退一大步,如临大敌地瞪向对面的池镜。   池镜眼角一抽,决定不看蓝漪,转向花小术:“能否让我进去再说?”   花小术这才想起过门是客,连忙让开位置:“当然,快请进。”   眼看花小术把池镜请进门之后也跟着进门,压根对他的存在熟视无睹不管不顾,这样的差别待遇简直伤得蓝漪心都碎了,内心的阴暗面慢慢滋长,一点点渗透心房的边边角角……   花小术从门内探出脸来:“你怎么还没进来?”   “……”   黑暗的触角停止蔓延,取而代之的是一朵两朵无数朵鲜花嫩芽在他周身扑哧扑哧地绽放,瞬息之间冰雪融水春满大地。蓝漪应了声‘诶’,然后喜滋滋地跟了进去。   蓝漪后脚跟进天井院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扇匆匆闭阖的门扉,突然问:“小术,你家是不是来人了?”   听他一问,花小术这才想到蓝漪好像还没见过邓婆婆她们:“没呀,就是家里新近请了帮佣的婆子,她和孙子一并住在我们家里。”   听过的蓝漪没怎么上心,可是走着走着就突然想到花家根本就并没有多余的空房间可以供给别人入住:“那她们住哪?”   花小术不慌不忙地答:“小翠花的房间空给她们住了,小翠花现在跟我住。”   蓝漪默了会儿,突然惊愕地反应过来:“那怎么行?!”   花小术反问:“有什么不行?”   “……”有,当然有。   要是以后小翠花睡她屋里,以后要想再趁夜爬窗进她房间,一旦被发现的话小术绝对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好说话。   蓝漪心觉前途坎坷,想要赶紧成亲的信念越来越强烈,谆谆善诱:“小术,等我们成亲以后,你就能房间让给小翠花,不用两个人挤一间了。”   夹在中间的池镜闻言,讶异地回头:“你们要成亲了?”   花小术没想到他当着池镜的面依然没羞没臊张嘴就说这种话,瞬间窘了:“没……”   “没错。”蓝漪自然而然地接过花小术未说完的解释,顺理成章歪曲她的意思,然后被花小术一个手肘撞过去,捂着肚子闭嘴了。   池镜饶有深意地来回打量她们:“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什么他没说,不过这语气中的不置可否却叫蓝漪很上火。这要不是小术就在身边,蓝漪哪容得下池镜在自己面前蹦跶,一脚就把他给踹出去了。   待到了厅堂,见池镜端起小术给他沏的茶慢慢地品,蓝漪终于忍无可忍:“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池镜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托,若有所思地看向他:“我来找她,自然是有话要说。”   蓝漪冷笑:“难道你还想让我回避不成?”   “……”他倒是想,只是想归想却知道这是不可能之事。池镜从来都不乐意与蓝漪接触,因为这人所抱持的敌意太强,根本就没办法相处。   虽然在门口遇见蓝漪之时池镜就已经想走了,可是躲得了一时又躲不了一辈子,反正蓝漪如今已经回了京师,今后碰面的机率只多不少,总不能每次都以回避收场吧?   池镜索性无视蓝漪的虎视耽耽,转向花小术问:“你的伤好了吗?”   正在观察这两人你来我往的花小术被他问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在问前阵子手臂擦伤的事:“没事,已经好了……”   “你怎么知道她受伤了?”蓝漪中途插话,脸色微变:“难道你跟踪她?”   “……”   作为真正的跟踪者,心虚的花小术连忙解释:“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在酒楼偶遇……”   “并不是偶遇吧。”池镜却道:“那天出门前我已经注意到王府门外不远停靠的那辆马车,你与宁阳郡主正是从那时候随尾我到酒楼的吧?”   花小术瞠目结舌,难怪当时孙静蓉问话之时,池镜主动替她们打掩护!如果他早就知道有人跟踪,那他是不是也早已知道隔壁有人窃听?!   一想到当时他与孙静蓉之间的那番谈话,花小术顿觉冷汗涔涔:“你来找我,难道是因为……”   池镜颌首:“今日来此,一方面确实是想来看看你的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此事。”   “其实我们并非有意偷听你与孙小姐的谈话,我们绝不会到处乱说的……”花小术偷瞄蓝漪一眼,虽说当时确有偷听之嫌,可她绝对不是刻意想要知道太后的什么阴谋还有孙静蓉的什么野心呀!   “我并不是担心你会说出去。”池镜同样瞥过蓝漪一眼:“毕竟太后与皇后的交恶本身已经有目共睹,她们私底下的盘算并不能说是什么秘密,恐怕皇后自己比谁都要心中有数得多。”   池镜好整以暇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跟踪而来的真正原因是否与孙静蓉有关,但是希望你尽可能不要与此事牵扯关系。”   听他误解了,花小术想要解释,池镜却摇头:“孙静蓉这个女人不简单,当日你与宁阳郡主的出现必然已经引起她的注意,尤其你与蓝家乃至皇后交情匪浅,更应当小心。”   花小术颦蹙眉心,虽然当初确实有些后怕,担心听见不该听的事情会牵扯进不必要的麻烦,可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卷入什么阴谋纷争,或者成为谁的绊脚石。   “孙静蓉是谁?”   蓝漪的提问打断了花小术的思绪,但见她的注意力转向自己,蓝漪冲她微微笑:“这个人很麻烦?”   这张笑脸令花小术心里打了个突:“也不能说是麻烦,只是……”   蓝漪反问:“只是什么?”   “只是没你什么事,不要随便插手添乱。”池镜替她接过话。   花小术瞠目结舌,没想到他这么敢说。   蓝漪慢慢敛起笑:“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那晚荣国道上你对我多有冒犯,若非事后有我的不追究并且替你掩下来,今日蓝家绝不可能轻易拂过将事擅了。”池镜冷冷回他一眼:“要知道你蓝家处处打压我母后的氏族霍家,皇后咄咄相逼迫使太后迁去太华园,两家争锋相对恶劣如斯,我还能偏帮你至如此地步已是仁至义尽。”   蓝漪嗤之以鼻,池镜看在眼里,心中一叹:“你自己什么情况你自己清楚,大家都不再是个孩子了,我能帮你的已然不多,他人也未必能够纵容你一辈子。”   “就算你对此不屑一顾也罢,这么多年都已经过来了。饶是那天晚上说了那样的话,可我也不会真的对你坐视不理,不希望看你真的有事。”   蓝漪冷眼相向,对他所谓的语重心长漠然以对。   只有静静旁观的花小术深表动容:“什么嘛,原来你俩关系挺好的嘛。”   “……”   赫然发现花小术暗暗戳戳观察自己的蓝漪想到她的目的,突然慌神了。 第70章 是你自己说的   邓婆婆将门反锁,将原来敞开的内窗掩得严严实实,生怕有任何缝隙令外面的光透进来,又或者是让外面的人能够看进来。   她紧紧抱着孙儿,用被单从头盖到脚指跟,缩在床榻与柜的角落里头瑟瑟发抖。间或小安儿喘不过气想要掀开被单,都被邓婆婆按回了手。   痴痴傻傻的小安儿并不懂得这是在干什么,窒闷中只能发出微弱的呼唤:“婆婆?”   “别出声。”邓婆婆哆哆嗦嗦,说话的声音抖得厉害:“外面有鬼,不能出声。”   “否则会死的。”   *   为两人动容过后,花小术渐渐眯起双眼:“明明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压根就不认识小王爷。”   池镜闻声微顿,但见蓝漪绷着脸不说话,紧张之色无以言表。   早在得知模糊记忆中的少年根本不是蓝漪而是池镜之时,花小术就已经在心中暗暗惴测他们两者之间的关联性。   虽然当初在宫中遇见池镜之时,已经可以确定他们本应该早就认识,可是后来听说两人在荣国道上发生的冲突之后,花小术一度还以为蓝漪与池镜之间的关系极可能恶劣到了一种水火不容的地步。   只是依目前来看,蓝漪或许是真的不待见池镜,但池镜对蓝漪的态度却绝对有待榷商。   “小术。”   花小术闻声抬眸,望向唤住她的池镜。   池镜没有去看暗暗拿眼剜他的蓝漪,盯着花小术若有所思:“你真的已经什么不记得了吗?”   花小术先是一怔,渐渐地露出哂然之色:“我应该记得吗?”   “反正事到如今,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池镜沉默下来,不动声色地滑去一眼,蓝漪悻悻地垂下眼帘,也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   不过花小术没有消沉太久,很快重新振作:“就算不记得也没关系,我很快就会想起来的。”   她的话令池镜与蓝漪俱是一愣,花小术撇嘴说:“抵京至今,我感觉自己也渐渐回想起了不少事情。反正问什么你们也不会回答我,何必再去自讨没趣?如今的我已经懂得循序渐进不骄不躁,慢慢学会享受这个自我探索的过程。”   “我已经不打算再向别人寻求答案了。”她顿了顿声,乐观地露出笑脸:“权当在做一个猜谜游戏呗。这不,隔三岔五你们闹一闹,就是给我递了线索,比什么都实在得多。”   “……”   如临大敌的蓝漪倍感压力,心觉前程堪忧,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要不我们还是成亲了再慢慢探索吧?”   花小术决绝甩手:“不。”   被无情拒绝的蓝漪苦逼了,没皮没脸地缠着要成亲。池镜坐看两人一来一往,心中长出一口气。   原本今日前来花家,池镜是打算告诉花小术的。   他不知道花小术为什么会遗忘过去,起初只以为是蓝漪刻意造成的结果,可后来又发现事实似乎并不如他所想的那般。隐约间池镜好像能够明白蓝漪为什么要选择隐瞒不说。   将那些不好的过去遗忘了,对花小术而言或许也并没有什么不好。   池镜有些庆幸,因为蓝漪的突然出现打断了他的起意,导致他的犹豫并最终选择不说出来。   借由旁人口中得到的真相未必就是真正的事实,但凭他的片面之辞就算现在令花小术知道了,她也未必能够真正理解,理解为什么蓝漪会变成这样。   “你能这么想也不错。”池镜舒眉:“如果哪一天你真正想起来了,待那时候还有什么疑问再来找我也不迟。”   而现在,他不打算去做这么一个坏人,生生招惹蓝漪的怨怼。   可惜花小术并不知道自己曾经离真相有多近,否则怕不是要捶足顿背后悔莫及。   如此一来,池镜也没有了继续逗留的意思,毕竟他心知蓝漪肯定巴不得他有多远赶紧滚多远:“今日我对你说的事,希望你能记在心中,我并不希望看你无辜卷入是非争端之中。”   “至于你的伤……”池镜瞥过她身边的蓝漪:“想来有他在,也无需由我多虑。”   终于听他说要走了,蓝漪比什么都要高兴:“快点走吧,以后别再来了。”   “……”   花小术对于蓝漪这种以主人家的口吻赶人的方式很无语,幸亏池镜习以为常并不为意,就是顺口补充一句:“当然,如果需要选择交托人生未来的对象,我还是诚恳建议你作周详的计划谨慎地为自己好好考虑。”   这话差点把蓝漪头顶的怒焰点着了,花小术急急推着人赶忙往外走,免得引火上身。   临行之时,池镜又想到一件事:“既然花大人不在府上,有件事劳你代为相告。”   花小术应声:“什么事?”   池镜斟酌用辞:“劳烦你告诉他,娆娆已经回家了。”   “娆娆已经找到了?”花小术讶然。之前说起娆娆失踪之事,乔晗还曾上她们家找了好几回,非说是她们窝藏娆娆,几经周折才把乔晗打发走了。   看她的反应大抵并不知道乔娆娆这阵子就住在安宰王府,如此看来花一松倒是个非常有诚信之人。池镜满意地点点头:“她已经平安回家了,前段时间给你们添麻烦了。”   跟上来的蓝漪听了,惋惜道:“娆娆这么快被抓回去了?我还以为她能坚持久一点,或者跑去尼姑庵据理力争也挺好的。”   “……”   花小术瞪他:“你是不是很想让娆娆嫁我爹?”   蓝漪一见她生气就蔫,却也不忘为自己辩驳:“难道你就能眼睁睁看她嫁我吗?”   “嫁你?”静静旁听的池镜忽有一问:“为什么嫁你?”   “因为她家跟我家打算凑亲家。”蓝漪冷笑连连:“不过没门,想都别想。”   池镜托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池镜乘车一走,花小术紧接着就把蓝漪给踹出门。本来就是为了避免放池镜进来不给他进会闹情绪,哪知这人开口闭口就说要成亲,多留会儿都嫌烦。   为了不让自己过早地厌弃他,花小术决定还是把人踹出去,给彼此留点时间与空间安静安静也是好的。   可怜兮兮的蓝漪前脚刚走,花爹后脚就回来了,正巧与他的马车擦肩而过。   他扭头看向碌碌而去的那辆眼熟的马车,又望向站在门口盯车的花小术,同情道:“虽说小打小闹是感情的调剂,可你老是这么赶人也不是办法。万一哪天真就把人赶跑了,你可别来找阿爹哭啊。”   确定蓝漪的车不会中途暗戳戳又折回来的花小术没好气地白了爹一眼:“你放心,自打我五岁起就不再找你哭了。”   花爹郑重其事:“胡说,明明你七八岁那会儿还曾半夜拖着被子哭着来找爹呢。”   “不许瞎编故事,我才没有呢。”待他进来之后花小术这才将门带上,跟着他一起进屋。   备受质疑的花爹努力重申:“没瞎编,这是真的。”   可惜花小术不以为然,毕竟她爹的诚信度真的有待榷商:“对了,刚刚小王爷来过,他让我转告你说娆娆已经平安回家了。”   “小王爷怎么来了?”花爹头皮一麻,万万没想到池镜竟亲自上他们家来了。幸亏他适时扼制住内心的冲动没有把事说出去,不然这回岂不一试就试出来了?   唉,你们这些城里人就是城里人,用心不可谓不狡猾不险恶……   “上次我手臂不是擦伤了嘛,当时他也在场,正好今天得空来看看我。”关于孙静蓉的事,花小术一时没想好应不应该告诉爹。既然有了池镜的提醒,以后她记得见到孙静蓉这个人避而绕道便是,还是别让阿爹担心了,能不给家里添麻烦则最好了。   不过一想到池镜曾经提过彼此年少之时关系挺不错,直到现在花小术心里还是觉得挺不真实的:“阿爹,原来我跟小王爷年少之时就已经认识了,当时他与我一起在馨艺园拜白夫人学过乐器的呢。”   “是吗?”花爹一听原来是自己想多了,这才放忪下来:“能让小王爷屈尊纡贵来看你,那看来你们小时候关系应该都挺好的,怎么前阵子还和小漪在荣国道打起来了?”   花小术愣住:“这与他有什么……”   话到嘴边,花小术突然顿住:“爹,你不知道我小时候与小王爷相识?”   花爹环手思索:“这事我确实今天头一回听说。”   花小术渐渐凝神:“可你以前曾告诉我,我与蓝大哥从小关系就很好。”   “是啊。”花爹琢磨,好像是这么说过没错。   花小术眉心越拢越深:“那你知不知道他也曾在馨艺园学过笛子的事?”   “不然呢?”花爹莫名地看向闺女:“不是你自己说他是你在馨艺园认识的小伙伴么,你忘啦?”   花小术整个人都呆住了。   “以前他一翘家就跑来咱们这,那会儿还不知道这是蓝家的娃,不然我哪敢留他在家吃饭呢……”花爹拍拍脑门,后知后觉地想到:“瞧我,又忘了你好像不太记得小时候在京师里的事情了。” 第71章 敢情冤家路窄   没能成功把自己留在花家的蓝漪乘车这一路郁郁寡欢,心中很是怏怏不乐。   每当不愉快的时候,蓝漪总能从记忆中挖掘出被他抛之脑后暂时遗忘的什么事情找茬茬。   比如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小术是因为什么而去的酒楼,又比如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小术受伤的时候池镜也在现场这件事,再比如受伤的人为什么不是池镜不是薛滢不是楠木不是那名姓孙的谁谁偏偏却是他的小术,还比如为什么小术和池镜居然拥有了不可告人的共同话题而他却啥也不清不楚……   估且不论薛滢和楠木这两个一无是处的饭桶是怎么看人的,就说在他所不知道的情况下,花小术与池镜已经有所接触了不只一次,仅凭这一点足令蓝漪坐不住。   若非今日碰巧在门前遇上,说不定他很可能将会被继续蒙在鼓里无数次。   稍一深究,细思恐极……   难怪小术不嫁他!   颤巍巍的蓝漪悲愤难当,再也按捺不住暴脾气,立刻就要调转马头上安宰王府找池镜的麻烦,谁知半途反而被人率先拦截了去路。   蓝漪撩帘一看,敢情冤家路窄,来得正好。   池镜是先蓝漪一步离开花家的,只不过他所乘马车行速较缓,又或者说是注意到随后离开的蓝漪那辆马车之后刻意放缓了速度,于是在人烟渐去之地停了下来,等着拦下蓝漪的去路。   池镜率先出来,站在前方似乎是在等他下车。蓝漪寒眸一眯,随即也步下马车。   彼时硝烟浓郁,无形中雷电交错噼啪作响。蓝家的马夫被叮嘱过出门要看好自家小少爷的,这时瞧见这等阵仗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漪少爷三思啊,大少说过遇事千万别冲动……”   蓝漪不听:“这里没你的事,给我滚边去。”   怂包马夫一听哪敢再吱声,说滚立刻滚远远的。   池镜一眼看穿蓝漪的意欲发作,率先表态:“我不是来找你吵架的。”   “那你是打算来邀功了?”蓝漪心中冷声:“你以为我会谢你吗?”   池镜摇头:“你不需要这么防范我,小术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对现在的她而言我只是个陌生人,根本不抵你的一分一毫。”   这句话在很大程度上取悦了蓝漪,冷脸险些绷不住。他默了默,故作不经意但是很期待地复而又问:“你真这么觉得?”   “……”   在蓝漪的眼神迫视下,池镜不得不点头。   霎时间,蓝漪的心情好转了不只一丁半点。   看他心花怒放浑然忘我,池镜不得不先打断他:“蓝漪,我在这里等你,是想问你一件事。”   “小术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记得过往的?”   蓝漪的笑颜一顿,双目转了回来。   “正确来说,她似乎并不是全然遗忘过去。她曾告诉我她能够记得有关从前的大部分人与事,只除了不记得你……”池镜顿了顿:“还有我。”   蓝漪的笑容逐渐消失无踪,冷冰冰地盯着他。   池镜看着渐渐失去表情的蓝漪,继续说:“我听说你失踪的这几年一直跟在她身边,起初还以为是你从中动了什么手脚让她不记得……”   “不是我。”   蓝漪喃喃:“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蓝漪找了花家下落整整三年,三年之后好不容易才借由偶然的契机发现了回京寻母的花小术的兄长,并潜逃出京跟着他找到了安身在墨凉的花小术。   可是当他满怀希翼与期许重新见到花小术的时候,却发现花小术压根就已经不记得他了。   这让他伤心怨怼,也难以接受。   那时候的他不管不顾,试图以偏激的方式让花小术记住自己,结果反而弄巧成拙,以致于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令花小术一直惧怕着自己。为此蓝漪不得不耗费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去改变彼此的现状,甚至去伪装自己、伪装成一个平凡普通的正常人。   逐渐地他也明白过来,花小术并非失忆、也不是全然遗忘过去,她仅仅只是忘了有关他的那部分过往而己。   正因明白花小术不记得的仅仅只有他,似乎已经清楚预示着问题本身并非出在别人抑或者花小术自己,而是出在他身上。   “蓝漪,你有没有想过?”池镜吁嗟,心道果然如此:“或许小术早在还没有离京之前,就已经遗失记忆了?”   “在那件事之后。”   蓝漪面容微僵,眼里的暗芒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紧张慌乱,以及强烈的排斥。   池镜看在眼里,知道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虽然我不敢完全肯定,但是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更好解释了。”   “小术有记忆障碍,影响她的不是环境也不是外物,而是你。”池镜冷静地分析:“她不记得的明明只有你,可为什么却连我也不记得了?因为真正影响她的是当年那件事,有关你也有关我——”   “不要说!”   蓝漪喝止了池镜,他握了握拳,用力收紧克制颤意:“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告诉她,不要让她记起来。”   “什么都不记得也好,她不记得我也没关系,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说不定对小术而言,这是潜意识里所做出来的判断,判断对她而言最好的选择呢?   并非没有设想过,也并非没有猜想到。曾经的蓝漪伤心怨怼,是因为不甘于沦为一个对花小术而言的陌生人。可是渐渐他又觉得,也许小术什么都不知道才是好的。   正因为不记得那些曾经过往,才能够让他有机会重新接近、重新开始。   池镜皱眉:“可是她现在想要记起来。”   “或许曾经的她需要依靠遗忘来逃避不愿面前的事情,可是现在的小术却想要主动记起过去。”池镜道:“小术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小术,遇到事情她不会再选择一昧逃避,而是努力去面对并且去接受。”   “那你呢?”   “我?”蓝漪低声喃喃,牵动唇角:“池镜,你怎么知道她已经不需要逃避了呢?她只是不记得而己。”   池镜欲言又止,被蓝漪打断了:“我不想听你那些堂而皇之的大道理。”   “你当然希望小术想起来了,如此一来她就能够重新记得你。可是我不想,我一点也不想让她记起来。”蓝漪用力攥住他衣襟,眼里尽是浓浓的戾意:“今后你也只管闭上你的嘴巴,不要再去接近她,什么也不要说。”   池镜深深回了他一眼:“我不会说的。”   “但是蓝漪,小术有心要知道,她迟早会想起来的。”   “届时你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蓝漪轻笑了笑,双睫垂掩,看不清底下的幽黯:“除非我死,否则我不会放手的。”   *   雨后放晴的第一天,花小术被皇后蓝霓派人接进了皇宫。   当初在宫中不欢而散之后,宫中久未有任何消息,花小术还以为蓝霓这是恼了她不想再看到她了呢。待进宫给蓝霓这么一说,蓝霓听过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我要是跟你小气,小漪才是真的要恼死我。”   自从开门见山把话说白了之后,蓝霓就无所顾虑再不避忌地调侃她与蓝漪之间的关系:“小术,我听说你跟小漪和好了?”   花小术心中一顿,颌首点头:“嗯。”   “和好就好。”蓝霓笑眯眯道:“如此看来,你这是已经想通了?”   “想通是想通了不少。”花小术撇撇嘴:“可是我并不打算放弃知道真相。”   “哦?”   花小术瞅着她明艳动人的容貌,踌躇着嗫嚅道:“霓姐姐,上一次你是不是故意那么说的?”   “故意引导让我以为蓝大哥并没有拜白夫人门下学过乐理之事?”   那天阿爹提醒了她一个很重要的讯息,她与蓝漪是在馨艺园结识的,即便不能确定蓝漪是否拜过白夫人门下,但是频繁出入馨艺园并且与她熟识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如果真是这样,当日蓝霓的一番话可以说是一种变相的错误引导。蓝霓的不否认以及欲盖弥彰将她引入了一个误区,因为蓝漪的喜欢,所以他撒了谎,一切的谎言延伸而来,变成了笃定怀疑的根本。   蓝霓眸光一闪,渐渐勾起笑:“这么以为的不是你自己吗?”   闻言,花小术很泄气……没错,正因为她开始怀疑,所以才会轻易被旁人误导。蓝霓从始至终没有笃定确认地告诉她,是她因为怀疑延伸了这个误解。   “正是因为这样,我才想要知道过去。”正因为她的遗忘,所有人都能够利用这个空子误导她并且欺骗她。蓝霓如是,蓝漪亦如是。   “就算只是误导,那也是欺骗啊。”花小术闷声嘀咕,不甘道:“借由误导将自己替代成为别人,难道就能够真正取代别人了吗?就算他不这么做,我也还是会……”   蓝霓静静地看着她:“小术。”   “既然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又怎能确定你记忆中的人真的只是小漪替代的,而根本就不是他本人?”   “他亲口告诉你,他亲口承认的?”   花小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愣了下:“咦?”   “可是他说……”   花小术顿声,她还记得那天晚上被她拒之门外的蓝漪颤声说出来的话。   他说不是的,他没有。 第72章 把他交托给你   如果蓝漪并没有说谎,难道说谎的人其实是池镜?   可是当日她的试探池镜虽未听出来,却完全能够回答得上,这说明当时陪伴自己在雪地写字的人确实是池镜没错。而事到如今重新回想起来,当自己提及这段回忆时蓝漪表现出来的反应,他的反应是畏惧的,他的态度更是充满了抵制。   有关脑海中的少年记忆其实很有限,在有限的记忆当中花小术觅得其中的温暖与美好,因此她并不排斥回想过去,甚至渴望能够尽快地记起过往。   起初她并不清楚蓝漪为什么要表露出如此惊恐的神态,一度她还以为年少的彼此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故,导致双方产生分岐或者嫌恶,致使她丢弃了这部分的记忆,并让蓝漪排斥并且抵制这部分的记忆。   直到后来意识到记忆中的少年根本不是蓝漪而是池镜之后,花小术隐约才明白蓝漪为什么不希望她想起那些过往。如果记忆里的少年是池镜而不是蓝漪,那蓝漪排斥心态也变得合情合理。   然而现在,蓝霓再一次推翻了她心中的认知,将一切变成了不确定性。   上过一次当的花小术一脸提防与警惕:“霓姐姐,你该不会又想误导我什么吧?”   蓝霓瞅着她的小表情,忍不住笑了:“小术,如果你对小漪是坚信不移的,又怎会轻易被他人所误导呢?”   一声笑后,蓝霓收起了这抹恬淡笑意:“你之所以徘徊不定,只是因为你不够信任小漪而己。”   “从前倒也罢了,因为遗失的部分记忆令你惴惴不安,也令你耿怀在心。为此你无法让自己全心全意去接受小漪,也是情有可原之事……”蓝霓指着她的心口,悠悠说道:“可现在的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无论存在于你记忆中的那个人是谁,无论结果是什么,无论小漪是否真的欺骗了你,在你心中不是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吗?”   花小术顺着她食指指向的位置,按住了自己的心口,感受到一下一下跳动的节奏……   没错,在她心里早已有了最终的答案。   她的生气,是因为蓝漪的欺骗;她的难过,是因为蓝漪的隐瞒。当得知蓝漪与人发生冲突,她既担心又害怕,担心没有底线的惹事生非会给他自身带来不利的影响,害怕他为此惹祸上身会出事。当那个雨夜醒来,看见床边的药、地上的夜明珠以及大敞的窗,没有人知道她心里有多高兴——   因为蓝漪回来了,重新回到她的眼前。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的所有情感逐渐围绕在蓝漪这个人身上,围绕着他转。也许在她重新捡回了撕得稀巴烂的那纸八字熬夜重新拼回去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更早之前。   她对蓝漪的感情,早已清晰,一目了然。   “小术,你知道吗?”蓝霓轻轻执起花小术的手,将她的神思拉了回来:“我很庆幸,庆幸小漪喜欢的人是你,而你也能喜欢上他。”   “还记得你们在墨凉那几年,不断有消息传回来说你不喜欢小漪,又或者是你将与别人订了亲。”蓝霓恍惚出神,苦笑摇头:“当然我跟大哥可吓惨了。”   花小术茫然:“为什么?”   蓝霓幽怨地瞥向她:“因为你的存在影响着小漪,你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啊。”   “小术,我们没办法不忌惮你,因为你的存在影响着小漪整个人。我们总是会忍不住担心,万一小漪没了你将怎么办?”蓝霓幽叹一声:“小漪他……是那么地喜欢你。”   花小术低头怔忡,一言不发。   “倘若你对小漪当真无心,我们总不能强迫你去接受小漪、喜欢小漪吧?”蓝霓微哂:“要知道人的感情是没办法靠人为去操控的,即使强迫了你的人,却无法去强迫你的心,届时所造成的伤害无疑是双面的,对你与小漪都一样。”   “万幸的是小漪的感情不再只是单方面的交付,而你也终于能够好好地回应他的感情了。”蓝霓衷心微笑:“如此一来,我们总算能够放心地将小漪交托给你。”   “把他交托给我……”花小术神思恍惚,瞅着她善解人意的温柔笑貌默了半晌,复而反问:“那他们的亲事呢?”   “他与娆娆的亲事怎么办?”   蓝霓的笑意被她这一问给问住了,然后腰肢一软,悻悻地缓慢地倚向靠背的软枕:“还以为这事你若不提,我也就蒙混不说算了。”   “……”   都已经谈到把弟弟的终生幸福交给她了,这么重要的人生大事还打算蒙混不提,会不会太不把她的感想当回事??   花小术憋着一口气,认认真真对她说:“既然我已经认清了自己的真心,就不打算继续稀里糊涂地去面对这份感情。既然我已经认定了他,就不打算把他让出去,也不打算与任何人共享他。”   蓝霓眸光潋滟,水色荡漾,捻起手帕抹了抹眼角:“小漪要是也能够听见这番话,他一定开心死了。”   “……”   “不过你放心,这桩亲事成不了的。”蓝霓抹完没有泪水的眼角,笑眯眯地轻拍她的手:“待我把太后干掉了,太长公主于我还有何惧?”   听她轻描淡写地吐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言论,花小术一时被惊得说不出话来。蓝霓摸摸花小术嫩生生的小脸,轻飘飘地揩了把油:“小术,如今你已经是我们蓝家的人了,有些话我也不妨跟你直说。”   “……”这才刚说完,就已经是你们蓝家的人了??   “我与太后、蓝家与霍家积怨十数年,彼此互不相让,只有你死我活。早在很多年前太后就已经盘算着要废后,因为我鼓惑了她的儿子,专权擅势霸占六宫,夺走了本属于她所执掌的大权。她恨我入骨,恨得不只想要废后,还想要杀了我。”蓝霓妩媚优柔地掩唇,与她口中吐露出的言辞截然不同:“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   花小术张嘴哑然,瞠目结舌。   蓝霓的容色淡了淡:“既然非要不死不休,我自然不能坐以待毙。不过如今她去了太华园,念在她身为皇上生母的份上,倘若今后她能安安静静待在太华园颐养后半生,我自当竭尽儿媳之职,敬她为母、善待终老。”   说着,她松开了手,捧腮叹息:“偏偏她非要无止无休,继续作妖。”   “难道是……”花小术下意识想到了孙静蓉。论及出身相貌品行才华,孙静蓉可谓十分出众。她并非不能另择夫家,也不是挑不到好人家,她明明可以避免卷入皇后与太后之间的权力斗争,却仍旧选择留在这个漩涡之内。   当日她在酒楼里对池镜说的那番话可以明显得看出来,孙静蓉乐此不彼,甚至热衷其中。   蓝霓瞥向花小术凝重的神色:“听华青说,上回带你前往风乐阁时,你们在路上巧遇了顺昌伯府的女儿孙静蓉吧?”   花小术苦大仇深地瞅向华青,又是你。   作为皇后身边心腹大宫女自当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华青回来肯定是要事无俱细给自家主子好好禀明,面对花小术幽怨的眼神自然目不斜视坦荡无畏。   “其实太后不难对付,她之所依在于皇上、在于霍家。皇上估且不提,只要除去霍家即能斩断太后的根基、扼止那份不应有的未死野心。”蓝霓挥挥手,示意华青退下,免得她被盯得为难:“只不过这孙静蓉……”   不知想到什么,蓝霓的从容敛去一些,明明提及太后提及霍家都不曾有如此凝重。   花小术迟疑地问:“孙小姐很难对付吗?”   蓝霓恍惚回神,苦恼地笑笑:“说不定,真的挺难对付的。”   “小术,你要记住。以后遇到这个女人能避则避,尽量不要跟她接触。”   花小术不解,池镜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就连蓝霓也让她能避则避,可孙静蓉只能称得上是太后身边的红人,她连最基本的宫阶品级都没有,甚至根本就不能算是皇帝的女人。   她究竟有什么能够令人如此避忌?   不过蓝霓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讨论下去,又或者说有意避开有关孙静蓉的这个话题:“说起来,我还没告诉你今日召你进宫的目的。”   “……”难道刚才说了那么多都不是今天的重点吗?   蓝霓扬手示意,命人从帘外抬进了一把五弦琵琶。   花小术不确定地看向蓝霓,蓝霓挽过她的手牵到跟前:“小术,这把琵琶是送给你的。”   “送给我?!”花小术满脸错愕。   蓝霓颌首:“小术,一直萦绕在你心中的是那抹吹笛少年的背影,你始终无法确定其人。你有没有想过试一试,重临其境?”   “重临其境?”花小术低喃。   近看琵琶琴身,这是以上等紫檀做背料,光泽透亮、钢绳精韧,还有象牙轴相,是十分精贵的一把琵琶琴。她垂眸黯然,摇了摇头:“霓姐姐,我不会弹、我已经不能弹了。”   花小术盯着自己的一双手,她这些年不碰琵琶,不是没条件,也不独家是不想弹,而是根本已经不能弹。   从前穷啊,为了挣点小钱,不惜长期高压赶绣工,双手早就熬废了,偶j尔抓针发现刺编了,不是d算的针位不对,而是手抖了,刺不中。   这样的双手根本弹不来琵琶。   “小术,你只是没试过。”蓝霓执起她的手,用力握在手心:“饶是弹得不好,你的音感仍在。以最简单的谱曲作基础,你能够驾驭。”   花小术皱眉:“可是我……”   蓝霓轻吁一口气:“天已经开始放晴了,在盛夏到来之前,春花宴也将如期举行。”   “……春花宴?”   “对。”蓝霓的回眸看她:“一个月后的春花宴,我想邀你同行。届时我要你来合奏一曲。”   花小术倏而抬头:“合奏?”   “还记得当年我们初见的那场春花宴吗?那时幸得有你帮我解了围,可你忘了当时的你并不是独自一人的。”   蓝霓舒眉莞尔,双目中闪着烁烁之光:“小术,我要让你全部都想起来。” 第73章 这里是你的家   蓝漪站在那扇紧闭的门扉面前,一瞬不瞬地看了好半晌。半晌过后,他伸手碰了碰,门从里边反锁了,推不开。   正当蓝漪盘算着应该撬锁还是踹门之际,小翠花抱着一团被子从里屋走出来,看见蓝漪愣了愣:“蓝少爷,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蓝漪转过脸笑得温文儒雅,将抬起的腿缓缓收了回来,然后指着那扇门说:“小翠花,这里面好像有人。”   小翠花看了一眼:“有啊,邓婆婆和小安儿就住在这间房。”   “哦,就是你们家新近请来帮佣的那对婆孙?”蓝漪恍然,双眼又飘向那扇门:“上次来的时候也没见着,她们很怕生?怎么老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   “婆婆最近腰折了,可能回里边休息了吧。”小翠花瞅着蓝漪很为难:“蓝少爷,你怎么能自己跑进来呢,小姐说不许随便放你进来的。”   “这不是看你们家门没锁,就随便进来瞧一瞧么。”蓝漪心虚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左顾右盼:“我今天来是有件很重要的事专程找小术的,她人呢?”   小翠花倒也没跟他计较不请自入的问题,毕竟这位在她眼里已经是大半个姑爷了:“小姐早早就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蓝漪双耳一竖,警惕地问:“她去哪了?”   小翠花嘿咻嘿咻地把被子抱到庭院的支架挂,停下来喘了口气,歪头想了想:“好像说是要进宫……”   “进宫?!”   听见蓝漪怪叫一声,小翠花抬眼再看,人已经像阵风一样地跑了。她跟出门口往外探,果见马车载人扬长而去跑得远远了。   见怪不怪习以为常的小翠花重新回到院子里,默默瞅了眼庭院晾晒的高支架,又瞅了眼怪沉实的又套被芯,独自一人晾被子真是一件累活儿,她不得不跑去拍邓婆婆的门试图寻求帮手。   可是叫了好半天的门也没人应,小翠花不禁奇怪,没理由这么快就睡熟了吧?   这不是之前还在院子里玩得好好的吗?   *   听说小术进宫了,蓝漪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他哥的入宫令牌直奔宫门。他直觉京里宫内无论是谁、包括他姐在内个个都没安好心,在小术嫁给他之前一刻都不能掉以轻心。   不,就是嫁了也不能掉以轻心。   蓝漪赶到宫门前,这才刚亮出牌子,一辆出宫的马车徐徐擦肩,有人掀帘探了出来:“蓝大哥?”   闻声辩人的蓝漪立刻回头,果然见到花小术,登时扔了令牌忘了跟宫门守卫周旋一事:“小术你没事吧?没人为难你吧?”   “有霓姐姐在,哪有人敢为难我。”见他作势要上车,花小术下意识将帘子掩了回去,率先下车左右打量:“你这是也要进宫?”   蓝漪摇头:“没,我随便逛逛。”   “……”   随便逛进宫里来的也是人才,宫门守卫作眼观鼻鼻观心,蓝漪兀自握起花小术的手腕:“小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这么急的吗?”花小术不解,看他眉梢眼尾堆满掩不住的喜色和兴奋,难不成连新房都已经布置好了?   蓝漪保持神秘,非要去了再说。花小术无法,只好让马夫先将东西送回家里去。   蓝漪并未注意这些小细节,他比较在乎花小术进宫做了什么又遇见了什么,或者有没有听说什么。行驶路途间,他状似不经意间问起:“我姐怎么突然把你叫进宫?她没有瞎说什么吧?”   望着窗景的花小术收回视线:“瞎说什么?”   “你别看我姐成天笑吟吟,其实她是个笑面虎。尤其入宫之后变本加厉,阴险狡猾特别毒辣,轻易没人斗得过她。”蓝漪轻咳一声:“我就是不太放心,怕她把你带坏了……”   听他这么形容蓝霓,花小术哭笑不得:“可是她是你姐姐呀。”   “因为是爱惜你的家人,所以我愿意更亲近一些、也更相信她多一些。”   蓝漪低头默了默,反问:“是因为我吗?”   花小术平静地回视他:“嗯,因为你。”   蓝漪嘴角慢慢上扬,逐渐露出一抹愉悦的弧度,这才勉强道:“虽然她的性格很坏,可是比起大哥我还是更喜欢阿姐的……”   花小术默默点头,比起兄长更喜欢姐姐什么的这种心情还是能够理解的,谁让她家只有兄长没有姐,兄长还是个不省心的败家子……   尽管以她唯数不多的接触,直觉蓝相待这个弟弟也是非一般的纵宠宽容。   “姐姐像阿娘。”   花小术闻声看去,蓝漪出神地不知想些什么,待注意到她的视线,这才腼腆地解释说:“我姐长得特别像我娘。”   花小术眨眨眼,盯着他看了好半晌,直到蓝漪即将招架不住,这才收回眼帘,埋头反思……   难道蓝漪是个恋母情结?   早闻蓝漪年幼丧父年少失恃,家里没有其他长辈,是一对兄姐带大的。关于他的父母,花小术是真的鲜少听说。毕竟记忆中的点滴总是相较现实更为美好,也许对他而言永远存活在记忆中母亲便是如此。   蓝漪不知道自己在花小术眼里已经成了妈宝男,一门心思还在别处兜兜转。他望着沿路的街景,换算着抵达的路程还有多久。   花小术同样看着沿街景色,忍不住问:“你要带我去哪?”   “快了,很快就到了。”蓝漪俨然打算将神秘进行到底,花小术还真的被他整出了好奇心,一路忐忐忑忑,明明短暂的路程愣是感觉坐了很久。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花小术悄悄掀起帘子一角往外瞧,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里是……”   蓝漪牵引着花小术走下车来,她举目四望,有些彷徨,还有些无措……   这里是曾经的花府,她小时候的家。   花小术愣在门口,被蓝漪拉了进门,屋子里的格局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稀与她记忆中的模样重叠在一起。除此之外整座宅子有了全新的修葺,比记忆中要崭新许多。   见她的反应不如自己所想象的喜出望外,本来打算邀功的蓝漪心下咯噔,难道小术连她原来的家都不记得了?   “小术……”   四处张望的花小术闻声回眸,看见蓝漪嗫嚅着问:“你还记得这里是哪吗?”   花小术默了默,点头说:“我家。”   蓝漪瞬间喜上眉梢:“对,这是你家。”   “我以前的家。”花小术补了一句。   蓝漪摇头:“这里一直是你的家。”   “可是……”花小术迟疑,她记得阿爹说过屋契已经转让别人,这里再不是她们的家了。   “我买了。”蓝漪笑眯眯地指着自己,眉梢眼尾全是邀功:“我给你买回来了。”   很多年前,早在蓝漪知道花家人变卖所有举家离京的那时候,当他急匆匆地找来这里,发现门前的牌匾不再是花府,发现住在里头的不再是花小术,他气得把那些不相干的陌生人全都赶跑了。   为了等花小术回来,他把这处宅子重新买回来,把花府的牌匾重新挂回去,然后雇人风雨无阻每天打扫,将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一等就是三年。   三年之后,得知花家迁去墨凉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蓝漪这才兴冲冲地背着家当逃出京师,追去墨凉找花小术了。   原以为花家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师,他这才没再打理留守京师的这处宅子。哪知一道调任文书下来,阔别十年的花家重回京师,蓝漪跟了回来,瞅见她们临时租住的小宅子,这才恍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所买下的那座花府。   因为长年无人打理,房子屋瓦残损房梁蛀虫庭院处处杂草丛生,蓝漪回京之后派人重新修葺,花费了不少时间才得以完工。   其实前阵子就已经修葺完工焕然一新,准备送惊喜的蓝漪时逢成亲念头心血澎湃,生怕小术住回来以后舍不得嫁出去,这才一直憋着憋着没敢说。   要不是最近听说她们家房间紧缺,夜里睡觉两主仆还得挤一间,蓝漪说不定还能再憋憋。   花小术环望着屋子里的每一处,因为是太多年前的记忆了,有些地方已经记不清楚,反而蓝漪清晰地替她指引,为她说明每一处。   花小术不由反问:“你怎么记得比我还清楚?”   这里毕竟原来是她家而不是他的家,就算被蓝漪买下来了,再怎么说他也一样离开许多年,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   难道修葺期间天天跑来熟悉环境的?   蓝漪但笑不语。   他不需要事先熟悉环境,他对这里一直都很熟悉。饶是时过境迁、就算事隔多年,他仍旧能够清晰记得这里的所有布局,因为他在这里等了很久啊。   为了等她回来,一等就是三年。 第74章 有点想嫁给你   “这里随时都能入住,等我们回去把行李收拾收拾,今天就能搬进来,这样你就不必再和小翠花挤一个房间了。”蓝漪带着花小术把全新的花府里里外外逛完了,坐等讨赏一脸邀功。   不过花小术没理他,正在心里琢磨着,雨水过后春过夏至,天气会变得越来越热,两个人挤一张小床确实不够舒坦,更何况能够重新搬回原来的花家祖宅,阿爹知道也一定会很高兴。   “小术。”   闻声,花小术这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满心满眼都是期待的蓝漪。她静了静,然后认认真真地抓握住他的掌心:“蓝大哥,谢谢你。”   蓝漪被她突如其来的严肃郑重吓了一跳,花小术继续说:“还好有你,这才能够维持这座宅子的原貌,并且时隔多年之后还能够让我们一家有机会重返故居。”   蓝漪抿了抿唇,按捺不住喜笑颜开,正想腼腆地说点什么,花小术已经主动替他接过话来:“我想我应该好好报答你。”   “……”这么好说话?   花小术的神情渐渐舒缓柔和:“这些年来无论我能看见的或者我看不见的,你总是为我付出许多。虽然不尽然全是好的,可是我知道你的初衷都是为我好。”   面对这样郑重其事的情感表达,蓝漪反而忐忑无措:“小术?”   花小术顺理成章道:“我有点想嫁给你了。”   “……”   幸福来得太快,被砸懵的蓝漪一时说不出话来。   “买回这座宅子一定花了不少钱吧?不过依我家现在的经济状况肯定负担不起。”花小术兀自思忖:“除了以身相许拿肉偿,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   “等等等等一下!”   急急喊停的蓝漪严肃正经,如果不看那张熟虾子一样红的脸的话:“不要以身相许,我不要肉偿。”   “你不是天天喊着要成亲么?”花小术莫名反问:“难道你真的是骗到手以后立刻反悔的那种人?”   蓝漪含冤控诉:“才不是呢!”   “那是因为什么?”花小术追问不舍。   蓝漪面色沉着,满脸不豫:“我不想要你因为觉得亏欠才嫁我。”   “小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们只是这种关系。”   花小术眸光闪动,静静地看着他——然后想了想,决定作罢:“好吧,那算了。”   “……”   蓝漪心觉其实这事还是可以有很大的商量空间的:“呃,我的意思是……”   “其实我今天想通了。”花小术悻悻道:“反正无论彼此经历了多少不愉快,无论从前你我的关系有多糟,我想我可能永远都没办法恼恨你、也做不到真正去讨厌你。”   花小术按住自己的心口,轻声说:“蓝大哥,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啊。”   正因为是真正的喜欢,所以才能够包容全部,无论善恶无论好坏。她讪笑道:“从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我一个人的庸人自扰,如今明明都已经想通了,嘴上再说不嫁不嫁什么的,难道不是挺矫情的吗?”   反正她现在是没办法想象把自己的终生幸福许给除他以外的其他人,那不嫁他还能嫁谁?   蓝漪还有点懵,懵到根本找不清状况,听见她说了喜欢,下意识磕磕巴巴地回应一句‘我也很喜欢’。不知在脑子里捋了多久的思路,他好像才反应过来:“小术,你这是答应嫁给我了?”   对于他的反应迟钝,花小术莫可奈何,又有些哭笑不得:“可你不是拒绝了吗?”   蓝漪默默埋首苦思,急了:“那不一样!”   前面说的明明是没有感情的报酬,后面说的才是真情实感的表白,性质完全不一样!   花小术不以为然,对她而言其实是一样的啊。但是终于反应过来的蓝漪已经喜大普奔到忘乎所以,激情振奋到语无伦次:“小术,我们可以今晚就成亲!”   “……”   这人是不是有点得意过头了?   面无表情的花小术毅然决然地回答他:“不。”   *   留守花家的小翠花在家门前徘徊许久,终于等到了小姐的归来。   彼时花小术狠狠否决了蓝漪今晚或者明天就成亲的建议,这一路被烦得想打人,心情不甚明朗地回到家中,就被小翠花给扑个正着:“小姐,你可算回来了!”   好在花小术抱稳了,皱眉问:“怎么了?”   小翠花险些急哭:“邓婆婆和小安儿不见了!”   “不见了?”说话的人是从花小术背后探出脑袋的蓝漪:“这对婆孙终于知道自己占地方,良心不安收拾包袱离开了?”   花小术一听就瞪他:“难道你在她们面前说过什么了?”   “我根本连她们的面都没见着。”因为这对婆孙而饱受冤屈的蓝漪阴恻恻地以小人之心度她人:“说不定这是偷偷卷了你们家的钱跑路了,我们赶紧报官府……”   花小术没空搭理他,匆匆跟着小翠花进屋看情况。婆孙俩暂住的房间一切安在,除了她们原本带在身上的琐碎行装,其他什么都没有少。   小翠花嗫嚅道:“白天晒被子时我还瞧见她婆孙俩在院子玩耍,哪知转眼人就不见了。”   一开始小翠花只以为她们是在屋里头睡觉也就没去打扰了,可到了傍晚煮饭做菜仍旧不见婆孙俩走出来,敲门也不见有任何反应,她这才察觉不对劲。   待把门彻底撞开,这才赫然发现屋里头空无一人,邓婆婆和小安儿都不见了。   花小术暗暗皱眉,眼看这屋里头整整齐齐一样不少,唯独婆孙俩自己带来的东西没有了,可见这并不是什么无故失踪或者意外事故,极有可能是邓婆婆有计划的不告而别。   可是邓婆婆和小安儿的境况她们都是知道的,尽管来时口口声声说是报答恩情,但大家心里都清楚她们这是真的困窘到无处安生的地步,这才会睁一眼闭一眼顺其自然答应收留她们。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走?   花小术自认并无苛待,阿爹和小翠花都是很好相处的人,大家也看得出来婆孙二人住得安稳顺心,彼此相处融洽,花家几乎已经将婆孙二人当自己人看待了,为什么她们还要不告而别、毅然出走?   婆孙二人的突然别离留给花家众人的都是无尽的错愕与困惑,不管如何花小术都没办法放任这对老小不管。待到散值的花爹归家,花家总动员挑灯出外寻人,原本一心盘算着谈亲事的蓝漪只能暂时压下满腹迫切,挑灯陪伴花小术一直找到了下半宿。   而此时此刻,夜色蔓延月上枝头,鬼鬼崇崇的乔晗摸黑爬进自家爹的藏书楼,蹑手蹑脚刚刚上去小阁楼,还没来得及点蜡烛,就被后面突然搭上来的小手吓得打了个突,差点一拳就要抡过去。   “是我是我。”   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压低喝停,乔晗借着浅浅的月色仔细分辩,这才看清因为发现有人进来以后赶忙缩在桌案底下的乔娆娆。   乔晗皱眉,也压低声音:“你在这里干什么?”   乔娆娆嗫嚅,生掰一个理由:“我看书看过头睡着了。”   “你会看书?”乔晗嗤之以鼻,显然不信:“那跟母猪上树有什么分别?装傻也换个真实点的,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你压根就是在装失忆,说什么性情大变谁信呢。”   “……”瞧瞧这就是亲哥!   乔娆娆闷头闷脑从桌底下爬出来:“我躲人还不成么。”   乔晗小心翼翼地把原来敞开的窗给掩回来,然后边点蜡烛边问:“我说你究竟这是怎么了?成天东躲西藏,还在闹脾气么?”   乔娆娆撇嘴不回他,摸到他身边探脑袋:“你又偷偷摸摸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乔晗借着烛火的微弱光芒翻书柜,抽空回她一眼,哼了哼:“我这是在办正经事。”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嘛?”尽管乔娆娆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不过还是垫高脚尖左顾右盼。   乔晗不以为然,继续查典籍:“你就不想知道你那名义上的未婚夫究竟是个什么人?”   “你说漪哥哥?”对于‘未婚夫’这个词很不满的乔娆娆皱了皱脸,不过还是很好奇她哥究竟在查什么的:“什么什么人?原来你在查漪哥哥哟?为什么要查他?为什么要跑到爹爹的藏书楼来查?”   乔晗别了眼十万个为什么的自家妹妹:“难道你还真打算嫁他不成?”   乔娆娆立刻摇头:“我才不要嫁他呢。”   乔晗哼声:“所以呢?你以为咱们祖母是这么好相与的人吗?要是不想办法对付他,你就死了这条心坐等及笄嫁他吧。”   “可是你要怎么对付他?”乔娆娆一脸犯难:“他可是小术姐姐的人啊。”   这句话触了乔晗的禁忌,他立刻瞪过去:“什么她的人不人的,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别瞎说!”   乔娆娆眨眨眼,不认同道:“哥,你这是红眼病。”   乔晗白了眼傻白甜的自家小妹,语重心长道:“待你们看清姓蓝的真面目,你们就会知道我有多么用心良苦。”   “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因为你喜欢小术姐姐所以嫉妒他么?我要去告诉她们。”   乔娆娆扭头就想跑,被她哥摁了回来:“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的小术姐姐被一个杀人犯蒙蔽吗?”   乔娆娆瞪大眼睛:“什么杀人犯?”   “当年宁王府满门被屠,有谣传称是蓝漪干的。”乔晗神情凝重:“事实上,这是真的。”   “蓝漪当年杀了很多人,就连王府里头刚满周岁的无辜幼儿也没有放过。”   “他是真正的杀人魔!” 第75章 兄妹俩暗戳戳   邓婆婆带着小安儿躲起来了,虽然她原本打算赶在天黑之前赶出城外,可是以她俩的脚程根本就不可能做得到。   不得己她只能抱着小安儿缩在鸦黑的巷角,试图躲藏一夜,不被人任何找到。   可是小安儿不停地低吟呼唤,他又饿又渴,精力不济,还十分疲惫。   邓婆婆忍不住哽咽,她知道花家的每一个人都是善心的好人,即便明知所谓的报恩只不过是一种死皮赖脸的蛮缠方式,却仍旧能够悉心地照顾她们婆孙俩。   如果可以,她真的不想离开。   可是她们无法不离开,因为太痛苦也太煎熬。   “找到她们了。”   “这可真能躲,差点让她给跑了。”   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邓婆婆脸色大变,满心满眼全是恐惧与绝望。她下意识抱紧了小安儿,感觉到越来越多的人围在身边,她的眼晴不好使,只能看清居高临下的重重黑影,老眼湿润泪水模糊:“大人、各位大人,算我求求您们饶了我们、放过我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我真的没办法继续在花家待下去——”   不知所措的小安儿只能紧紧抓住她瘦弱的手臂,缩在她怀里露出一双惶惑的眼睛,不安地看着包围他们的那些人。   “别怕。”   月下一个纤细的人影,披着暗色的斗篷徐徐而来。她的声音温柔,矮腰欺身,还冲看着自己的小安儿淡淡一笑。   “我不会伤害你们的,你们也不需要再回到那里去。只要跟我回去,谁也不能够伤害你们。”   邓婆婆缩着脑袋不敢看人,只有小安儿痴痴傻傻地仰起脸:“不会有人伤害我们、真的吗?”   孙静蓉将斗篷的帽子轻轻掀开,莞尔一笑:“当然,是真的。”   *   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映在身后的书柜与墙壁上。昏暗静谧的环境下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乔娆娆咽了咽口水,认认真真地板着小脸:“小术姐姐说道听途说来的多半都是骗人的。以前我没见过本人不知道,现在我见过了,他明明就挺正常的嘛,一点不像外面说的那么恐怖。”   “什么杀人魔不杀人魔的,吓唬谁哟。”   “你还听不明白?”乔晗斜睨一眼,戳着她的傻脑袋一字一顿地对她说:“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讨论是或不是的问题,我现在是在明确地告诉你——这件事是真的。”   乔娆娆捂着脑袋,呆若木鸡:“可如果这件事是真的,谋杀皇亲可是死罪啊,更不论他当时杀了这么多的人!”   如果这是事实,那蓝漪怎么还能毫发无损平安无事地活到现在?   乔晗嗤之以鼻:“如果是被允许的呢?”   “允许?”   “宁王是先帝的兄弟,先帝在位期间就已经频频传出拥兵自重心高气不平的种种谣传,更不论先帝去后少帝登基,宁王不服新帝,在当时可是有不少人私下都说他有反王之心。”   在那个时局动荡的年代,边境外患困扰朝廷,先帝的过早辞世迫使根基不稳的年轻新帝临危受命,朝廷外患未能得到解决,兄弟叔伯已经狼环虎伺。   乔娆娆的朽木脑袋在这一刻有点开窍了:“难道说这件事是大表哥默许的?”   乔晗冷笑,如果不是上头默许的,这么大的灭门惨案能掩得下来?指不定这根本就是当今圣上自己的意思,一切行为都是经过授许的。   “那……”乔娆娆苦恼地攥着头发:“就是说其实漪哥哥是在帮大表哥办事咯?”   “没有那么简单。”乔晗横了她一眼,“估且不论当时是否真的只有他一个人动手,就算只是因为他有人尽皆知的疯子之名,如果上面真的是借以名义铲除祸患,事后也早该灭口了。”   而不是留到现在,把人当尊佛一样供起来,还要全部的人都一起来供。   乔娆娆埋头苦思:“说不定是因为蓝相和皇后不让呢?”   “你真以为圣上忌惮蓝家吗?”寻常人的认知与想法普遍认为当今圣上宠信外戚,主要还是心存忌惮。可如今乔晗却是看出来了:“这种事情传出去影响最大的是蓝家,恨不得杀人灭口的只会是蓝家而不是圣上。”   换言之,皇帝不需要忌惮蓝家,反而蓝家将会为此受到牵制。   事实上,饶是蓝相权倾朝野所向披靡,他爹威远侯拥兵权重威名远扬,文武百官常以二人马首是瞻,但是真正执权者始终是当今圣上。   就连曾经手握朝廷兵马三分之一的他爹威远侯也已经被削减至五分之一,早在许多年前皇帝就已经掌握了半数以上重兵权,他根本无需忌惮任何一方。   现在的问题是,为什么要留下蓝漪这个人?   乔晗还记得当日他爹的一番警告,很显然他不仅是个知道内情的,并且还是参与隐瞒的。依他爹的性子,没有主张杀人灭口就已经很不错了,居然反过来包庇事实,这就很叫人看不懂了。   如果说就连堂堂威远侯都要选择缄默,那么真相绝不仅仅是表现看来如此简单。   正因如此,他才更想要挖出真相。   虽说刚开始确实是为了秘密调查有关数年前前往墨凉的巡察使的莫名死因才入了大理寺,可现在他觉得有必要将目标投入更深层面加以探索。   大理寺内部保有最机密的封存档案,其中记录有只属于皇帝才能够翻阅的内容。这事如若被发现等同窃取国密,是要砍头的,偏偏乔晗胆大包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就是这么个不怕死的。   “虽然大理寺内部有关于此事的封存记录,但是现今能够找到的却几乎是残缺不全的。”乔晗忿忿咬牙,官方的资料怎么可能会是残缺不全的?只可能是有人刻意动用了手脚。他长舒一口气:“不过听说宁王与军方有所牵涉,所以军方手中亦保有一份相同的资料。”   而如果说是军方手中保有的什么机密文件重要资料会放在谁人手中,除了他爹也没谁了。   他们家这座藏书楼看似不起眼,藏的可不只是普普通通的小人书,也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经典文集,这里面有专门设计的暗格,底层还有十分隐蔽的暗室,是他爹专门用以放置机密文件重要物品所用的。   曾经年少无知的兄妹二人小时候跑进藏书楼玩耍的时候,还真就那么凑巧触碰了什么暗门打开了甬道,为此被他们爹逮回去一人抽了五十下屁股,疼得他俩都记忆犹新,想忘都忘不了。   乔娆娆立刻恍然:“原来你也是……”   “也?”乔晗眯起怀疑的目光:“我说你怎么黑灯瞎火猫在这种地方,敢情你也是来找阿爹的暗室?”   心虚的乔娆娆登时汗如雨下,吱吱唔唔:“反、反正跟你比起来我的事就是小巫见大巫根本不值一提,你别管这么多!”   “是不是跟你最近的反常有关?我早看出来你心里藏了小九九。”乔晗可没那么好糊弄,他都已经把该说的都说出来了,哪能让乔娆娆自己掖着藏着什么都不说?“赶紧说,指不定我心情好还能帮一帮你。”   偏生乔娆娆死活不松口,嘴巴紧闭挑衅你奈我何,气得乔晗掐起她的脸来揉圆搓扁。乔娆娆素来只有她打人可以别人打她不行,张嘴就给她哥来一口。   这一口可把火气咬出来,兄妹俩登时扭打一团。不知谁飞来一脚踹掉了窗台边的蜡烛,等她俩注意过来,窗纸已经被李小狼烧糊了。焰火还挂在框架上没有熄灭,兄妹两人面面相觑,争先恐后试图扑火。   姑娘家穿的广袖飘飘,乔娆娆压根还没注意起来,就听她哥急吼把她喊回神:“袖子袖子,你的袖子!”   乔娆娆视线一低,这下可好,引火上身了。   她吓得直跳脚,差点脱衣解带要裸奔。亏得她哥机智,当即拔出随手携带的短刃一刀割开,然后被乔娆娆奋力一甩……甩向了对面的书架里头。   “……”   登时火烧赤壁,一路蔓延嗞嗞作响。   乔晗扶额,夹起呆目的乔娆娆二话不说往外跑。蹿逃期间也不知踹了什么,突然嘎嘣一声,前排书柜在兄妹二人面对缓缓移转,逐渐露出一条黝黑的暗道。   误打误撞的兄妹俩顿时傻眼,乔娆娆指了指:“进去?”   乔晗深吸一口气,果断跳进去。   依这里的动静很快就会引起注意,他们必须速战速决,不管里面有没有想要的东西都得进去瞧一瞧,要知道有了这次未必还能有下一次!   可惜进来以后乔晗才恍然想起黑灯瞎火根本什么也看不见,看不见怎么找?!   正在这时乔娆娆从怀里掏出一颗精致的夜明珠,在乔晗的瞪视下好整以暇地解释说:“祖母给我的。”   “……”   难怪来时不见有点灯的痕迹,敢情这丫头带了宝贝自己发光发亮!   乔晗含着口血咽回去,暂且不去羡慕这个家里宠,抢过夜明珠迅速翻资料。   乔娆娆在他左右探头探脑,被乔晗嫌弃地赶去了边儿。气闷的她只能挥霍凉飕飕的断袖,不甘不愿地蹲地上,昏天暗地随便摸。   也不知摸见了一卷什么东西,乔娆娆借着微弱的光细细分辩,突然心下咯噔……   身后的甬道突然亮了起来,火光照得暗室通明,一把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冰冷的寒意,以及如外头那般燃烧起来的炽热怒焰:“你们在干什么?” 第76章 我需要静一静   兄妹二人俱是一抖,借着火光能够看清她爹面无表情的脸庞,比满脸怒容还要叫人恐怖。乔娆娆下意识把东西塞进怀里,然后缩到她哥背后,将他推出来作挡箭牌。   威远侯冷冷启唇:“跟我出来。”   简短的一句话令两人噤若寒蝉,乔晗被乔娆娆挤在前面,不得不硬着头皮率先走上去,乔娆娆畏头畏脑紧随其后,弱弱地喊了声‘爹’。   威远侯没有去看他们,他将目光锁在后方凌乱的架子上。待双眼重新扫了回来,乔晗下意识闪避眼神,未等想好说辞解释,一拳骤然迎面,把他整个抡倒在地狠狠摔出去。   亲眼目睹家暴现场的乔娆娆一脸懵逼又傻眼,眼看挡箭牌没了,她哥就歪在地上,登时仰起委屈的小脸瞅着高大的爹,要哭不哭。   或许从前这招还有效,但是现在的威远侯满面蒙霜,无动于衷道:“不准哭。”   乔娆娆眨着泪目憋着哭,然后就见爹爹弯腰攥住她哥的领口将人扯起,吓得手舞足蹈不知所措:“爹爹,我们真的知错了,你别打……”   威远侯没空理她,将地上的乔晗一把拽起来:“我说过不许你再碰这件事。”   “为什么不能碰?”乔晗咧了咧嘴,他捂着脸含着一口铁腥,索性豁出去了:“你知道我不是这么容易死心的人,我既然要查,无论如何都会查到最后!”   见他冥顽不灵,威远侯扬手又要抡拳头,乔娆娆一把抱住她爹的手,二话不说先嚎啕大哭。威远侯额穴青筋隐隐跳动,寒着脸喝道:“娆娆,你让开!”   乔娆娆死活不松手:“爹爹别打了,你会打死他的!”   “反正他非要不听劝阻,既然迟早惹祸上身,还不如我现在就打死他!”   乔晗反倒笑了:“就因为蓝漪,你还想把自己的亲儿子也活活打死么?你们越是不让人知道我就越要把事情翻出来,你有本事现在就打死我,否则等着瞧!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我要查出来给你看!”   乔娆娆恨不得拿针把他的嘴给缝起来:“哥!”   “就算真的被你查出来又能怎样?你想拿他怎么办,你又能拿他怎么办?”威远侯眯起寒眸:“我现在阻止你,是不让你凭白无故惹祸上身。你现在敢胆如此放肆坚持要查,只不过是恃仗有我有你祖母作为后盾。区区一个侯府世子,你真以为这样就能与朝廷为敌,你真以为陛下不敢动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公诸于世,也不是试图与圣上为敌。”乔晗攥紧双拳:“我说了这是一种畸态,是你们纵容出来的畸态。就因为你们处处包庇蓝漪,他才敢这么肆意妄为无法无天。你怎么不去看看你现在的嘴脸,还不如姓蓝的一条狗——”   一听她哥口不择言乔娆娆就知道要完了,果见她爹冲冠大怒,挥开乔娆娆作势就要打死这个臭小子。乔娆娆被这么一推,一卷什么从她身上掉下来,骨骨碌碌滚到地上缓缓散开,引得三人目光聚焦在上面。   乔娆娆一看心叫坏了,威远侯再看整张脸更黑了,只有乔晗稀里糊涂不明就里,堵着口气要跟他爹对抗到底。谁知他爹突然甩开他调转枪头找乔娆娆麻烦去了:“为什么这卷轴会从你怀里掉出来?你打算拿去做什么?你看了多少又知道了什么?!”   乔娆娆被逼问得哑口无言,心虚地想要往后缩:“我只是、只是……”   “那是什么东西?”   被暂时无视的乔晗捡起那卷轴,还没仔细看就被威远侯抢夺回去:“一个两个尽是白眼狼,你们竟敢行窃到我头上来了!废话少说,拿了什么全部给我交出来!”   挨了揍还什么都没找到的乔晗最冤屈,双眼怒睁:“我可什么都没拿!”   威远侯横向乔娆娆,她搅着手指纠结眉心,越想越委屈、越哭越大声,最后变成气呼呼的嚷嚷:“我就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小术姐姐的娘亲会变成我的娘亲!我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娘亲为什么当年要抛夫弃女转嫁给你嘛!”   威远侯双瞳骤缩,对恃双方都没有说话,室内除了乔娆娆的抽泣就只有沉寂。乔晗捂着抽痛开始肿起来的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抛夫弃女?”   “娘亲?花家?”乔晗神情错愕,渐渐变得凝重:“你到底在说什么?”   乔娆娆边哭边气,指着她爹手里的卷轴:“那上面写了娘亲的真实姓名和原籍贯,还有她是花大哥原配的事实证明!”   “可是为什么……”   乔晗整个人都傻眼了,这关系未免太乱了,不是说花一松是祖母的养子吗?虽说没有血缘关系,好歹他也唤了对方‘大伯’啊!   按照现在的说法,阿爹的继室是大伯的元配,就算已经离异,祖母又怎么可能答应……   不,只怕他们的祖母从未答应,端看这些年来她们之间的相处已经能够看得清楚分明。   事实上现在的娘亲的闺名唤作君柳儿,从前祖母总是唤她柳君柳君,那时的乔娆娆只以为这是小名还是祖母存心说岔什么的。可是刚刚看了卷轴的记录,乔娆娆才知道君柳儿曾经更正户籍,原名其实就叫徐柳君。   最重要的是上面还有原身份的相关记载,其中就记载了她作为花一松原配曾育有一双儿女的记载,还包括了两人当年的和离时间!   乔娆娆以前算的时间没有错,当年花一松举家离京,正是与元配和离的那一年。隔年徐柳君嫁入威远侯府,那时已经改了姓名户籍,摇身一变成了现在的君柳儿。   早年花一松在京中的名声可谓十分响亮,作为他的妻子徐柳君必然时常抛头露脸为大众所熟知。饶是多年过后,京中肯定多多少少还会有人记得,是以当年她才会改名换姓变更户籍嫁进了威远侯府。   也难怪摇身变成君柳儿的娘亲这些年来足不出户,鲜少参与大形场合,恐怕正是为了避免与京中夫人相交接触会被有心人给认出来。   威远侯攥紧手中的卷轴,沉声道:“这件事与你们无关,不许在你们娘亲面前提及,今后都不要再提。”   “为什么不提?敢做就别不承认!”乔娆娆气呼呼地抹脸:“要么是娘亲嫌贫爱富要么是你横刀夺爱,反正都是你们背叛了别人,还怕旧事重提自己受伤害么?!”   “娆娆!”威远侯含怒喝斥:“别忘了我们才是你的父母,而花一松只是一个外人!难道你要因为一个外人与你的家人反目吗?!”   乔娆娆噎声嗫嚅,乔晗欲言又止,被威远侯的横眉冷对给打断了,一双眼睛横扫兄妹二人:“就算柳儿不是你们的生母,但这些年来她待你们一如己出。要知道生儿不及养儿大,你们自己也看在眼里,应该明白这近十年的情份不是假的。难道就因为她所谓的曾经过往就能够一概否定她对你们的好独家吗!”   兄妹俩面面相觑,低声缄默不吱声。   威远侯深深吐息,按揉眉心,眼底含着隐忍的情愫:“更何况这一切并不是她的错,是我无法对她死心、是我放不开手。”   明知对方已经另嫁他人,明知不该心存遐想,心中仍旧念念不忘。   耳边传来一声幽叹,威远侯浑身一震,愕然抬首,但见侯夫人立在甬道半阶上,幽幽瞥过暗室中的三人:“我就知道,有些事终究还是瞒不了一辈子。”   她的双眸徐徐转向绷着脸莫名心虚又紧张的乔晗与乔娆娆,尤其是在乔娆娆身上停留下来。看着因为自己的出现而绷紧的三人,侯夫人淡淡说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进来告诉你们,外面的火已经扑熄了。只是烟雾呛人,还是别留在这样密不透风的暗室里面待太久比较好。”   威远侯神情复杂:“柳儿。”   侯夫人没有看他,话说过了挽裙离开,威远侯不放心地快步追了出去,只有乔晗和乔娆娆还僵在原地,彼此悻悻地互视一眼,乔晗拧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乔娆娆蔫儿茄子似的无精打采:“说来话来……”   威远侯追出藏书楼,抓住了妻子的手腕:“柳儿!”   侯夫人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看他:“我知道他们迟早会发现的。”   威远侯轻声说:“他们知道你的好,会想明白的。”   侯夫人没有立刻回答,她仰望头顶的圆月:“娆娆喜欢一松。”   “当我知道的时候,我心里很害怕……我心怕那孩子像我。”   “不会的。”威远侯面色不豫:“花一松不会接受她的。”   侯夫人轻笑一声:“是了,那人总是薄情得很,对谁都一样。”   威远侯握住她的手腕紧了紧:“柳儿。”   侯夫人回眸看他,浅浅勾唇:“我想我最近还是回避些比较好。”   威远侯皱眉道:“你不需要……”   “最近娆娆一直避着我,我早该料到她已经发现了什么。”侯夫人淡道:“如今就连晗儿也知道了……”   她推开威远侯的手,轻声喃喃:“给他们一些时间去慢慢消化,也让他们能够好好适应。”   “而我,我想我也需要一些时间好好地静一静。” 第77章 不能坐视不理   这天夜晚花家全体出动,找了一整晚都没能找回邓婆婆与小安儿。她们的离开很突然,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若不是家中保留有婆孙俩的生活痕迹,花小术会以为这大半个月的相处仅仅只是一场梦。   花爹说遇见婆孙俩的那天恰是京师大雨倾盆的头一天,而今她们的离去也如同这长达半个月的绵绵雨水一样,随着雨过天晴再无复返。   听到此时,小翠花一脸骇然:“难道她们是妖怪?”   “……”   花爹托腮作严肃状:“搞不好还真的是。”   小翠花被吓得整个人团团转,央着小姐洒狗血找道长,死活不肯搬回原来的房里睡。   花小术无奈瞪向吓唬人的阿爹,默默旁听百无聊赖的蓝漪身子坐正,会心一笑:“正好,你们可以搬回去住。”   “回去?”   花爹与小翠花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蓝漪兴致盎然滔滔不绝,知道小术愿意嫁给自己,接下来就是征求未来岳父大人的同意了。   当然,在这方面他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毕竟早在墨凉那些年他就没少在这方面下功夫,说是花家半个儿子毫不为过,剩下的就是卯足干劲再添把火力,请求花叔同意把小术嫁给自己。   花爹起初听说收回花家祖宅能够搬回去住还挺高兴,直到蓝漪提及成亲一事——   “提亲?”   花爹闻声一顿,下意识看向自家闺女。   花小术掩着微微发烫的脸,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蓝漪肯定迫不及待说出来,可是真到这种时候还是禁不住犯窘。   其实这事并没有什么探讨空间,就蓝漪的行事作派但凡有眼睛的谁看不出他喜欢花小术?就连小翠花这样缺根筋没眼色的都晓得把蓝漪当姑爷了,其他人自然也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至于是提亲还是成亲,都只不过是顺序的先后和步骤的差异,并不存在太大的问题。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花爹会拍掌叫好欣然颌首之时,花爹却缄默了。   “小术,你随我进屋里来,我有话要问你。”   这下不只蓝漪,就连花小术都忍不住诧异了:“爹?”   花爹领着闺女进屋,锁门时不忘吩咐小翠花看着蠢蠢欲动的蓝漪不许偷听。被拒之门外的蓝漪简直难以置信:“小术、花叔……”   花小术没忍心地安抚说:“没事的,你在外面等等。”   有没有事不知道,反正这会儿蓝漪已经伤透了心,心都碎了。那厢花小术默默将门掩上,就见阿爹环手端坐其中,看不出是故意找事还是真的反对。   “爹,你不同意么?”   对于阿爹的这种反应,说实话花小术还挺意外。   要知道蓝漪与她们家那可不只是熟,除却在她们家穷困潦倒的那些年隔三岔五以蹭饭为由自带伙食俘虏人心之外,他的存在一直是在潜移默化地渗入花家生活的每个角落。   就连原本那么排斥蓝漪的她都已经接受了,更不论家里的其他人。回京以来她爹虽没有明确表示什么,但是态度也已经挺明显了,花小术还以为阿爹肯定会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的说……   哪知她爹就这么遂不及防地变脸了。   花一松轻吁一声,冲女儿招了招手:“小术,我们说会儿话吧。”   花小术默默走过去,乖乖在他边儿坐下:“爹,要是你不同意,那我就不嫁了。”   “我不是不同意。”花一松失笑摇头:“小术,你真的想好确定是他?”   花小术不解他为什么会这么问,花一松这才讪然道:“以前你不也是这样答应定仕了吗?”   听见这个名字,花小术的眉心忍不住蹙起来。   当初也是张定仕主动提出求亲,那时候阿爹同意了,她也答应过。即便明知他为的是阿爹的引荐以及保留在京师的人脉,因为知道仕途对他很重要,所以花小术才会选择睁一眼闭一眼。   如果真心待她倒也罢了,偏生这人以同样的理由勾搭别的女人,东窗事发才在她的面前哭。说实话,花小术从未这么反感一个人,这人真的是头一个。   饶是从前最反感蓝漪的时候,那份情绪里面参杂的多半都是畏惧与不安,有了比较之后,花小术才发现蓝漪真的可爱多了。   “他们不一样。”   乔晗曾怼了她两次眼光差,头一次她认栽了,第二次却不认可。花小术缓和道:“爹,你知道的,蓝大哥不是定仕哥,他们从根本上就不一样。”   或许张定仕是喜欢她的,但是他的喜欢太不纯粹,包含其中的目的与利益性质远超了他心中的情意,所以他能够无底线地去利用伤害别人。   反观蓝漪的喜欢又太纯粹,纯粹到他的世界只为她转,以至于他心中的情意超越了一切,无论目的还是利益皆因她而生,令她纵使有心想恨也实在恨不起来。   花小术眉宇淡柔:“我现在的选择遵从的是我的心,我答应他并不是因为同情或者将就,纯粹只是因为我喜欢他,我愿意与他白手携老。”   门哐地一声大敞,贴门一起偷听的小翠花因为惯性骨碌一下趴在地上,身边还有颤颤巍巍站在门前的蓝漪,他眸光水色潋潋荡漾,情难自禁作势要扑人:“小术……”   父女俩转过脸,花小术面无表情:“出去,关门。”   蓝漪只得又收回踏进屋里的那只脚,委委屈屈把门阖起来。   待外头的声音稍减一些,花爹眉梢微动,感慨一笑:“你能这么想,我也就放心了。”   花小术愣了愣:“爹?”   “毕竟你俩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突如其来喜事临门,阿爹我能不慎重点嘛?”他挠挠脑袋:“要知道从前你多决绝呀,为了躲小漪还跑去拂南寺出家,这要不是小漪贿赂主持师太把你踢出来,指不定你正在拂南寺敲木鱼念经,跟不了阿爹回京呢。”   “……”   花小术愕然反应过来:“爹,原来你早知道我是——”   “你是我闺女,你的性子当爹的还能不清楚?”花爹一脸慈父笑,既然都已经看清了张定仕的人面渣渣真面目,小术怎么可能还会沉浸悲痛愤而出家?逼得她不得不出家避世,除了紧追不舍的蓝漪也没谁了。   “……”是的,正因蓝漪带着她爹和大哥这两个混世祖宗千里迢迢跑去拂南寺,一个桃花乱飘勾人家小尼姑的魂,一个吃了人家家养多年的宝贝宠物鸡,一个还假借皇后名义捐赠为表贿赂为实,把人家的地盘搞得鸡飞狗跳不只,害她隔天就被住持师太踹出山门,从此上了黑名单。   不得不说,蓝漪那一手是相当狠。   重提旧事,一连串不美好的回忆蹭蹭蹭冒出来,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花小术登时又不想嫁了。   花爹不知自己无心的一番话给蓝漪挖了个大坑,还在摇头晃脑感叹道:“小漪待你如何这些年我全看在眼里,从前看你实在不喜欢,我也没敢多提什么。如今看你俩相处越来越好,我心里放心些,却又生怕你在勉强自己……”   他摸摸她的脑袋,舒眉莞尔:“你俩能好到一块去,花爹最是欢喜,又怎么可能不同意?”   花小术很触动:“阿爹……”   “不过方才听小漪说明天就成亲,会不会太赶了?”花爹托腮犯愁。   花小术扶额:“这事不用听他的,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成亲的。”   听见门外有躁动,父女两人一起无视,花爹不解道:“为什么?你要是担心嫁妆的问题,爹最近拿的俸禄还可以……”   花小术顾左右而言他,低声吱唔,含糊道:“我答应了霓姐姐的。”   花爹神情一顿,悄声附耳问:“是不是因为小漪和娆娆的那门亲事?”   花小术瞄了眼门外,无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花爹若有所思地托腮,然后咧嘴一笑:“放心吧,有阿爹在,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花小术满脸困惑,花爹轻叹:“不瞒你说吧,前阵子蓝相曾来找我,希望我能助他一臂之力,帮助蓝家铲除霍家。”   花小术张了张嘴:“蓝相?”   “蓝家打算以这桩联姻笼络关系,再不济也要砍断太后与太长公主之间的联系。”花爹耸肩:“当然,互惠互利不是没有,彼此极可能从中得到不可小觑的共同利益。”   “只是有求于人等于受人牵制,无论是否互相牵制,利弊始终是一个未知数。”花爹哂然:“因为乔家比霍家更不好对付,谁也不知道铲除了霍家以后,双方是否就能够和平共处。”   “蓝相来找我,说明他心里已经有了放弃这桩联姻的念头,打算直接对付霍家。这种转变可能出于各种考量,也许是对形势的审度,也许是他控制不了这个弟弟……”花爹淡然:“又或者他舍不得拿自己唯一的弟弟作交易。”   “无论如何,只要拔除霍家,太后没有了依傍的根,本来就以利益维系的太长公主自不可能还去帮她。如此一来,也就没有了联姻的必要。”   花小术忧心忡忡:“可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如果你帮了蓝相,岂不等同于卷进他们的斗争之中?”   花爹瞄了她一眼,煞有介事地环手抱胸,正儿八经:“并非无关啊。”   “小漪可是我的未来女婿,他家就是我们亲家,你说我能坐视不理吗?”   门口偷听心血澎湃情难自禁的蓝漪再次拍门而入:“言之有理!”   花家父女:“……” 第78章 他下的鸡汤面   得意忘形的蓝漪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努力找理由:“我听见花叔叫我,这才进来的。”   面对如此蹩脚的借口,花小术按揉眉心,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不偷听?!”   被凶了一顿的蓝漪虽然沮丧,却也有他自己的坚持:“不能。”   “我不放心。”蓝漪神色黯然:“我从未想过花叔会拒绝,我根本就没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万一花叔真的不肯答应将你许给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因为是亲近的长辈,因为是小术的父亲,所以不能够视作妨碍自己的眼中钉来铲除他,不能杀又不能碰,蓝漪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花爹不知自己刚从鬼门关前溜跶完,还哥俩好地揽过他的肩:“怪我没把话说好,瞧把你俩给吓的……叔我知道你喜欢小术啊,只恨不得烧高香拜大佛!那丫头也不瞧瞧自己耽搁蹉跎几年了,转眼成了老姑娘,你不娶我真怕她没人要唉!”   “……”   花小术眼角一抽抽,花爹假装没看见,继续叹:“虽说小术有你不离不弃简直三生有幸,可你也知道你毕竟是个有妇之夫……”   蓝漪和花小术同样横过来,花爹立刻改口:“我是说你毕竟还有别的婚约在身,如若这种情况下又与我们小术关系不清不楚,你是男人自是无所谓,可我们小术是好人家的清白姑娘,传出去了被人说闲话,总归是不好听的。”   蓝漪一听,梗起脖子横眉就扬言:“谁敢说小术的闲话,我通通——”   花爹把他按了回来:“话是人说的,嘴长在别人身上,你能封得了几十上百张嘴,还有数千数万张呢?要明白舆论伴随人的生活,除非这个世上没人了,否则就是当今圣上也未必胆敢扬言自己能够做得到。”   蓝漪皱眉,因为他的本身已经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舆论与流言蜚语,所以他从不在乎外界的看法与说法。可是换作小术就不行,他不能让小术受到一丁半点的委屈。   “我现在就回家找我哥——”   蓝漪刚要跑又被花爹摁回去,好歹那位现在称得上半个合作伙伴半个顶头上司,怂恿人家弟弟去找他哥麻烦什么的,一听就特别作死,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花爹当然不想死,他活得可耐烦了,他还等着女儿嫁相公、儿子讨媳妇,等着将来老了含饴弄孙、坐看花家儿孙满堂呢。   “你哥将来可是要跟我们对亲家的,你现在为了这事去找他闹,将来你俩成亲了,亲家相见还怎么好好相处?”   蓝漪想说他只在乎能不能娶小术,可是一想到成亲以后这就是岳父了,蓝漪有生以来头一回感受到了拖家带口的生活压力……   静坐一旁的花小术接口说:“我和阿爹的意思都觉得现在成亲还太早,不需要急于这么一时……”   蓝漪不认同,满脸写作‘可是我很急’。   花小术深吸气,保持平常心:“成亲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尤其绑在你身上的这桩婚事关系到了两个家的问题,更甚者关系到你们家的兴衰荣辱成败命运。而为了不让你来承担这份责任与压力你哥与我爹都已经付出了那么多的努力,如果你现在不管不顾非要成亲,又置他们的心血于何地?”   蓝漪想说他其实并不在乎那些个家族兴衰荣辱成败什么的,大不了到时候举家随他回墨凉,山高皇帝远不说,那里才是他的真正主场。   花小术一眼看穿他是什么心思:“你能带走你哥、带走蓝府所有的人,你能带走霓姐姐吗?她可是皇后,你要她怎么走?还是你打算舍下她独自留在京师留在皇宫?没有了家族的支撑,你要霓姐姐独自一人怎么撑?”   蓝漪欲言又止,花小术继续说:“纵然你有本人带她逃出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   “退一步讲,就算这些问题都能解决,可你又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否愿意放弃这里的一切随你远走他乡?”   蓝漪神情郁郁,皱眉不语。   花小术心中百味杂陈:“固然在你看来这些你都不在乎也无顾虑,可是我不能,我没你那么洒脱,我担心我的家人,也担心你的家人,还有你。”   “你要与我成亲,今后就不能够再任性妄为,不能够狂妄不羁肆无忌惮,因为我会担心。”花小术深吸一口气,认认真真说:“你得知道成了亲,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你是有妻室的人。”   蓝漪埋头沉默,然后脸轰地一下红得熟了:“你说的对,我可是个有妻室的人了。”   “……”   静静旁观的花爹对闺女哄人的技巧简直叹为观止,他轻咳一声:“当然,这都只是暂时的,待我们收拾了霍家,没了祸患少了顾虑,你们爱怎么大张旗鼓都成。”   说着,花爹笑眯眯地按住蓝漪的肩:“再怎么说嫁娶还得有个过程,你家三书六礼都没有就想明天把我女儿娶回家,会不会想得太美了一点?”   蓝漪惊觉有理,虽然该准备的东西早就准备得七七八八,可明天成亲确实还是太仓促了,他要小术风光大嫁,可不能让她嫁得太委屈。   暂时浇灭蓝漪的成亲念头,花小术却还是不放心:“爹,虽说是蓝相主动找了你,可他确定你有用?”   被闺女这么嫌弃的花爹哭笑不得,他揉了揉闺女的脑袋,咧嘴道:“可别太小看你爹。”   *   这天夜里回了家,蓝磬途经书房时发现那儿亮着灯。   最近自己的书房被人霸占已成常事,蓝磬不是特别意外,心中还曾琢磨过是否应该找人再修一间书房来,否则家里办公不方便,隔三岔五就要在政事堂留夜。   如此寻思着回了寝居,蓝磬的官袍刚脱一半,门从外面被人一脚踹开。蓝磬的手抖了抖,紧接着就听外头一阵风的脚步声蹿进来:“哥?”   听见来人是谁,蓝磬淡定稳住手头的动作,不紧不慢地脱下官袍挂在檀木屏上,伸手套常服:“我在这。”   蓝漪把脑袋探进屏风内,蓝磬已经系好衣带,慢腾腾地抬头问:“什么事?”   “听说你回来了,我给你下了碗面。”   被拖出来的蓝磬视线一低,盯着桌上那碗热腾腾的清水面,脸上的表情充满了古怪以及不确定:“……你下的面?”   蓝漪把筷子和勺子塞进他手里,将人摁坐在椅子上:“没错。”   “……给我的?”   蓝漪坐在他对面点点头,支腮看他:“嗯,趁热吃。”   蓝磬瞅着热气腾腾的清水挂面和他弟,半晌终于机械地动起来,一筷夹面一勺舀汤细嚼慢咽。   “好吃吗?”   蓝磬有点意外:“鸡汤?”   蓝漪点点头,一脸诚恳:“我给小术熬了老火鸡汤,剩点渣渣不想浪费,就留给你下面汤了。”   “……”   好歹面是专程做给他吃的,蓝磬如此安慰道,继续埋首夹面条:“手艺不错,听说你在墨凉没少给人家姑娘洗手做羹汤。”   蓝漪意气风发道:“对!以前不知听谁说过,要想抓住一个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一个人的胃。”   蓝磬一顿:“你姐。”   蓝漪想了想:“对,是她。”   “没想到这么久以前的事你还记得。”蓝磬舒眉莞尔,盯着汤水中摇曳的细面条:“她要是也能吃上这碗面,保准高兴坏了。”   “皇宫里要吃什么没有,她哪稀罕。”蓝漪不以为忤。   蓝磬却道:“那怎么一样?你亲手做的,皇宫里再好的吃食都比不了。”   “那改天我找她问问。”蓝漪咯咯笑过,想到什么又重重地哼声:“正好问问她那天把小术找进宫存了什么阴谋……”   蓝磬边笑边摇头,蓝漪睨了他一眼:“我今天听花叔说了,你会解决乔家那门亲事的对不对?”   “嗯。”蓝磬淡淡应了声,继续夹面。   蓝漪凑过去郑重宣布:“我要娶小术,我一定会娶小术的。”   “现在不行。”蓝磬说:“不过待我把事情解决了,以后你想娶谁都你自己说了算。”   虽然前一句不中听,后一句蓝漪还是很受落的:“行,反正我需要点时间准备聘金彩礼,你也别让我等太久。”   “不会的。”蓝磬有些哭笑不得,笑过之后容色渐渐淡去:“我们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了。”   他慢条斯理地将面与汤都吃干抹净,这才搁下筷子:“好了,你这碗面我吃完了,不过我看不出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又要我吃完这一顿今后都别再吃面了?”   蓝磬不认为蓝漪下碗面汤是为有求于人,要知道他这弟弟素来有事直接说,不会做无事献殷勤的把戏。   “没,你随便吃。”蓝漪确实不没什么殷勤要献给他哥,老实交代:“我就是刚刚在书房写字写得有点饿,跑进厨房烫宵夜,一不小心把面放多了,索性给你也捞一碗。”   “……就这样?”所以其实面也不是特地下给他吃的,就只是顺便而已?   蓝漪反问:“不然呢?家里就咱俩,不捞给你我也不知捞给谁,难道真要三更半夜给宫里的二姐送碗面?”   蓝磬眉梢松动:“也对。”   无论府里住了多少人,只有彼此才是对方的兄弟、是对方的亲人。   “小漪,当初我们把你从墨凉召回来,是因为霓儿她……”蓝磬张了张嘴,嘴里的话一顿,慢慢又说:“霓儿她真的太想你了。”   “我的令牌不是被你拿走了么?”蓝磬温声说:“你知道她疼你的,没事多点进宫看看她、多点陪陪她,宫里不比我们这,她独自一人会寂寞的。”   蓝漪并不特别喜欢皇宫那个地方,不过听他说的这么郑重,思及那是自己最喜欢的姐姐,于是点了点头,勉为其难道:“知道了。” 第79章 花爹有没有用   虽说这次回京花小术听说了不少有关阿爹的当年事迹,可能在很多外人眼里他是一个出群拔萃的杰出人物,但在女儿眼里的这个爹,除了吊儿郎当不靠谱,貌似真没见过什么值得赞喟的惊才绝艳。   在她有限的记忆当中,阿爹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地方小吏,荣升京官从六品已经感恩戴德,哪能指望那么多。   花小术的顾虑真的无可厚非,毕竟十数年前的她年纪还很小,并不清楚她爹当年所处的位置有多高,也不知道她爹那会儿的杀伤力有多强。   花家起初流贬出京,去的并不是墨凉,官职也没有后来的那般低,只不过是伴随一贬再贬的辗转过程,官职一降再降,地方越贬越偏,最后贬到了墨凉那等山旮旯,随后十年还一直不得量移。   但凡看过花爹坎坷心酸的流贬履历,任谁都能挑出个中毛病:这人妥妥得罪什么高官,否则咋能衰成这样?   要知道当年的墨凉可不如现在这般清净淳朴,地处偏远名声臭烂,商贾垄断自成小国,官府虚设地痞横行,可谓民不聊生乌烟瘴气。   被贬至此地与流放塞外着实别无二致,落脚当地的头几年一家老少吃了不少苦头,似乎恰恰如了某些有心人的愿,这才勉强消停了几年。   这也正是当初为什么威远侯遭受质疑的主要原因。既是能够一手遮天的京中高官,又与阿爹有所摩擦过节,在没有回京之前,花小术能想到的除了威远侯也没谁了。   不过这种说法很快就被她爹给推翻了,毕竟他对这名自小一块长在的义弟那耿直性格还是比较了解的,而比起威远侯来在京得罪过的人其实是真的不少。   实际上意气风发了不少年,花爹所积攒下来的大仇小怨不只一丁半点。一朝落马万人唾弃,多的是人落井下石,多的是人打算趁机搞死他。说不定每个人正好都动了点手脚,才会被整得这么要命这么惨。   花小术转念想想,以目前他爹拉起来的仇恨值保守估计,足见当年绝逼也不是什么讨喜的存在。   无论如何,饶是曾经风光无限,谁敢保证现在也能大放异彩?   总而言之,花小术对爹真的没信心,就怕蓝相期望过高失望更大。   花爹到底有没有用,这个问题并没有困扰花小术太久就已经见真彰了。   其实他的顶头上司吏部尚书霍大人最近惹了大麻烦,不仅乌纱不保,可能还会要人头。   这事说起来,还要从花爹被踢去户部打下手时说起。当时除却他之外,其余部门相继好些被上司‘借’给户部打下手的同僚。彼此有些同病相怜的话题,花爹平素又是个自来熟,在相互没有什么有关情感的矛盾前提下,初打相识的人多半都会乐意与之结交往来。   熟络之后,相互之间的某些话门也松动不少,比如各部门内的小九九,或者这场清算背后五花八门的弯弯绕绕,给十年流贬在外的花爹增添了十分丰富的八卦,也从中打探到了不少小道消息。   在为时半个月的清算过程中,花爹偶然看到了一个人的名字,这个名字出现在上一次清算的官员名单之中,不凑巧的是今次未能有幸得见,因为他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这位大人姓陈,追溯回来他与吏部尚书霍大人是同期生,从前还做过几年的同窗。只不过霍大人早他一轮中榜入仕,同年出榜的陈大人只能等到三年之后重新参加秋闱,这才得以入仕为官。   只是入仕之后,彼此的仕途走向却也大相径庭。陈大人的运气并不好,他原就任于户部作了一名司庾大夫,行事作风尚算中规中矩,为人老实也不与人交恶,到了绩效考核即将升迁的那一年,突逢老父病变身逝,不得不回乡丁忧守孝三年。服阙回来又是三年,因绩效不显被降职贬调地方为官,辗转升降好几次,原本有望回调京师的他最终却不幸在半途染疾给死了。   这次清算花爹结识了几位户部的大人,部分与这位已逝陈大人有些交情,谈及旧人旧事很感慨,被借调到户部帮忙的各部官员心里也挺感慨。   人说进士及第有多难,未知入了官场才是真的难。被踢到户部打下手的各部官员最有发言权,他们绝大多数或得罪上司,或出身贫寒,往往不受重用或被人排挤,想要绩效上去并不容易,不像那位已逝的陈大人只是差那么点运气,好歹差点就升了。   而他们这行人可就说不准了,过个几年只怕也是外放的命,一辈子漂泊在外,甭想回京。   当然,这里面还有十分特殊的范例,就比如花一松这样子的。虽说仕途不顺坎坷十年,怎么着年轻时候也风光过,现在还能重返京师,不仅深得上头器重,身家背景据说还很硬,四十来岁正当壮年,虽说这会儿还混在了他们这些人里面,不过可以预见未来必能爬得更高,与他们完全不是同路人。   思及此,大家不禁争相攀交,就盼着将来哪一天花一松翻身了,也给他们提擢提擢。   花一松但笑不语,私底下还真给蓝相举荐了几个人。当然,如果自身技术不过硬,有人保荐也没用,今后还得看各人本事与造化。   话走远了,其实花一松与他们探讨这个层面,还真不是纯粹为了感慨仕途坎坷做官难的问题。花一松之所以记得这位陈大人,倒不是说曾经私交有多深,只不过彼此有点渊源而己。   这段渊源,不巧就与霍大人有关。   虽然霍大人现在成了花一松的顶头上司,实际上花一松入仕早,少年得志年轻有为,比霍大人早了整整三轮。霍大人科考那一年,蓝家还没起来,权倾朝野的还是花一松他老师、如今荣休故里的陆老太爷。   科考作为朝廷储备官员的预选大比,陆太师往往很重视,偶尔会派自己门下的学生亲去督察走访,比如他最属意的花一松。那一年花一松恰恰相中了一份十分心水的考卷,鉴于那篇文章很对胃口,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待放榜之后他还特意去查了下那份考卷的归属为谁。   这不,就注意到了霍大人。   抱持着‘能写出如此对口的文章,指不定本人也会对胃口,搞不好以后还能引为知交’的心态,花一松可是特意去接触过这位新晋的霍大人,可惜结交过后大失所望,道不同不相为谋,引为知交什么的还是算罢。   三年后的新一轮秋闱,花一松成了正儿八经的主考官,意外翻到了一纸考卷,催起了曾经往事,忽生疑心。因为这篇文章与三年前霍大人的那一份极其相似,与其说是雷同,还不如说是同一个人写的。   为此花一松特地翻回三年前的那篇考卷,可巧,连字迹也雷同。   这位考生姓陈,三年前也参加了秋闱,可惜当时名落孙山未能中榜,这才又过三年重新再战。   可巧,三年前他的考卷字迹,与已入吏部作了三年官的霍大人简直一毛一样。   混迹官场那么多年的花一松什么猫腻没见过,一眼明白来龙去脉。   这等弄虚作假之事,要么当时的主考官有问题,要么主考官以下的其他官员也有问题。花一松拿这事去找他的老师,才发现原来他的老师在这件事上面也存在了问题。   陆太师虽未掺合此事,却是从他眼皮底下过的,可以称之为知情不报,实际就是有包庇之嫌。   因为事关外戚霍家,陆太师没打算与其交恶,索性睁眼闭眼,顺便把花一松一并给按了下来。此事不了了之的许多年后,花一松翻起了旧账发现了旧人,才知道这位陈大人不只运气不佳,还是真的惨。   这位陈大人当年被窃换考卷名落孙山,好不容易三年之后凭实力重新上榜,却被作贼心虚的霍大人给盯上了,几年绩效被推翻,降调出京师去了地方为官,好不容易辛辛苦苦爬上来,又被霍大人各种名目从作中梗给下放,周折反复之下,陈大人终于在一次回京述职途中身染重疾,不幸而终。   但见这位陈大人到死都没明白自己得罪了谁,仍旧奔波在尽忠职守的道路上,花爹挺过意不去,于是给他换个说法,比如这位陈大人其实早已得知霍大人窃换他的考卷,莫奈何流贬在外投诉无门,惨遭打压一贬再贬,终于决定上京陈词申诉,不料半途又被心狠歹毒的霍家给毒死了。   如此一来冤上加冤,再推怂陈家之子上京诉讼,这事也就广为传开了。   随着霍大人的落马,曾经旧事通通都被挖出来。比如贪污受贿以权谋私,利用职便打击排除异己调升自己党羽,类似陈大人这类无辜降调一贬再贬简直多不胜数,又因当年考场舞弊欺君犯上,不仅被革职还落入牢狱。   牵连的还有不少依附霍家的朝廷要员,其党羽大幅受创,蓝相趁机发难之余,从中接手了不少从霍家口中被迫吐出的要职空缺,致使霍家势力大面积架空,内部严重受挫受损。   如此一来,霍家元气大损,蓝家得志在即。这件事说出去则从头到尾没他花一松什么事,仇恨值全拉到蓝相身上,花一松也没接了吏部的什么职,反而因为这次财政清算表示良好升了迁,被调去户部作了侍郎。   这时吏部尚书已经换了蓝相手底的人,而花一松则顺理成章安插进了户部,接下来对付的是同为霍家党羽万幸勉强保住自己的户部尚书。   对于这个结果,蓝相手底的人私下讨论过未免有些过河拆桥了?蓝相知道以后心挺冤,因为这还真不是他安排的,是花一松主动要求的好吗?   听说那阵子他在户部混开了,挺为户部同僚鸣不平,顺便悼念那位不幸冤死的陈大人,再顺便收拾收拾那个当年叛害陆太师的罪魁祸首。   这位户部尚书当年也是陆太师的主要学生之一,可惜没能尊师敬长有始有终,叛害了他们这一派,间接导致蓝相有机可趁挟击要害,方得以迫使陆太师溃败而终。   为此,作为陆派核心人物的花一松当年替陆太师揽下所有罪责,力保陆老太爷留在京师安度晚年。   否则依他一把年纪颠沛流离,怕就只剩客死他乡的悲惨命运了。 第80章 皇后这是恼了   出乎意料的是,霍尚书的这起案子反响很大影响深远,在朝廷内外持续发酵持续升温。   一时间霍家成了众矢之的,当事人霍尚书已经落入牢狱,霍家其他人其未受到牵涉,但是所需面对的外界压力依旧很大,霍家的处境随之变得十分尴尬。   很多时候很多人会因为事不关己选择袖手旁观高高挂起,为了避免惹祸上身给自己招惹是非。但是霍尚书的以公谋私彻彻底底引发众怒,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触犯了绝大多数在职官员自身的利益底线。   这也正是花爹选择用此事攻击霍家并且加油添醋大作文章的主要原因,正所谓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如果这件事没有得到朝廷重视受到有效制约,第二个陈姓官员未必不会是日后的自己。   同时这件事也得到了皇帝引以重视,为此还作出了一系列制度革新,并且亲自颁布旨意对现任在职中下层官员进行重新的考课评定,力求公平公正公开公明。   只不过如此一来,可就有人欢喜有人愁了。   苦的是那些本身没什么真材实料、靠关系安入朝堂插科打诨的世家子弟或官二官三官四代诸如此类。因为正值严查阶段,他们的家族甚至不敢私底动用手脚走点关系,致使这部分原本与霍家没什么矛盾冲突的人不禁恨上了霍尚书,顺带迁怒起了霍家来。   反之,相对得益者则要数那些凭借真能力拿自身本事说话的人。这些人有了机会证明自己展现实力,还能借势攀爬上更高的位置,不可谓不是一件好事。同时这次也给了那些或受打压或被排挤、原本没有翻身余地的人重新爬起来的机会,就比如当初与花一松一块被踢去户部搞清算的各部门同僚,为此倒是替朝廷挖掘出了不少蒙尘的人才,注入全新血脉。   可以说最受益的其实还是当权者,也就是皇帝他自身。   所以即便太后娘娘再怎么有心想要帮着霍家,就算终于放下身段进宫找儿子哭一哭,最终结果也只得到了皇帝爱莫能助的四个大字。   为此太后她老人家生生给急病了,这回是真的病了,病怏怏地躺凤榻上颤巍巍地抓住儿子的手,央着求他一定要帮一帮自个的外家……然后就被皇后给打断了。   “时下满京风雨,依臣妾看来或许母后可以劝一劝霍老引咎辞官,携一家老小远离京师避走他乡,再不济归隐田居男耕女织,免得受天下人奚落,还要叫宫里的陛下心生为难、叫母后操碎了心。”   皇后说这话时掩唇笑得轻巧,太后听得可一点都轻巧。   她拿眼狠狠剜了过去,张嘴正要回斥,就被皇帝给按了下去:“此事朕不是不想帮,只是帮了霍家朕难以服众,只怕会将人们的情绪煽动得更厉害,如此反倒是害了霍家。”   皇帝言之不假,这事在情在理都不能帮。   一来这件事于他于朝廷并无害处,反倒借这把东风整顿风气,光明正大地踢掉那些平时想动又不能动的碌碌之辈,将更好的人才引进提拔。二来也确实如话中所言,要知道现在的霍家不光是得罪了某个家族某个人,霍家这是得罪了一大片家族一大片的人,这时候皇帝若不端平姿态,反而会受之牵连,引发众怒失臣心,对上位者而言终究不是一件好事。   现在这种情况霍尚书肯定逃不了了,皇帝不能出头、太后也不能出面,霍家还需克己慎独,待把把该处置的人处置了,待事情慢慢平息下来,世人会逐渐淡忘过去的。   这话听起来特别有道理,实际上每个字均透出了皇帝的推托之意。太后老人精哪听不出来,怒指皇帝:“枉你外公你舅父当年排除万难千辛万苦助你登基,而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只会在哀家面前说这些个冠冕堂皇的推托之辞!说来说去你就是偏颇蓝家!这事要换作是蓝家干的,你还能在这里事不关己地说风凉话吗?!”   坐在一旁真正事不关己的皇后眉梢动也未动,淡定如许地说起了风凉话:“话不能这么说,我们蓝家素来忠君爱国尽职尽心,像霍尚书如此大逆不道的行事作为,可是万万不敢有一丝的念头。”   太后终于忍无可忍:“出去!哀家现在不想看见你,立刻出去!”   “也好,臣妾还是先行告退,不打扰陛下与母后的母子叙旧了。”皇后缓缓起身,优雅端庄从善如流:“毕竟您老出宫颐养多时,陛下孝子心切十分惦念。可惜他每日公务繁忙政务缠身,实在抽不开去探望你呢。”   无奈夹在中间的皇帝哭笑不得:“皇后。”   这话若是皇帝自己说,就算是借口也是为了求和。偏生从皇后嘴里说,就显得特别像是在刻意找理由,无端添把火。   皇后煽了把火就悠然跑了,留下皇帝自己去应付他老母。出门之时,她瞥见了门外守候的孙静蓉,原来的好心情消减一些,唇际勾起了浅浅的笑:“母后脾性大,孙小姐平素一定很辛苦。”   孙静蓉微微福身:“太后娘娘素来平易近人,今日也只是关心则乱……”   “母后视你如己出、待你平易近人也是应该的。”皇后语重心长地叹:“你是她的亲外甥女,与她关系亲厚亦是无可厚非。可你毕竟是孙家的人,有些时候有些事还需以顺昌伯府为重才好。”   孙静蓉的容色淡了些:“顺昌伯府是静蓉的家,静蓉自当事事以父母为重。只是太后待静蓉不薄,霍家又是母亲的娘家,倘若此时置身事外岂不落得薄情寡义之名,未免叫人寒心了些?”   “孙小姐可能有所误会,本宫非是有什么别的之意,只是听说顺昌伯近日为你的嫡妹说了门相当不错的亲事,转念想想有些好奇,不知他又给你许了哪家的公子……”   “静蓉,你进来!”   她们说话与里边就隔着一扇门,皇后的声音也未刻意压低,显然里面的太后这时已经听见了双方的交谈。孙静蓉神色一顿:“妹妹觅得好夫家,我作为她的姐姐自是欣喜。至于静蓉自己,多谢皇后娘娘关心,静蓉目前只求太后娘娘身子安康,旁的别无他想。”   说罢,孙静蓉欠身行礼,徐徐踏进屋子里头。   皇后亦没有留恋,头也不回转身离开,这时孙静蓉方偏头看向由宫人簇拥而去的纤纤丽影,皱了皱眉。   离开行宫之后,皇后挥退了其他宫人,只携着华青走在宫廊之中。华青搀扶着她行过一半,欲言又止:“娘娘,您今天……”   “嫌本宫太过目中无人、狂妄嚣张?”   华青忙摇头:“奴婢不敢。”   皇后不置可否地笑笑:“你猜,太后把孙静蓉叫进去,会否趁机开口把她塞给皇上?”   华青脸色微变:“陛下不会答应的。”   “换作平时未必答应,可现在他得借点由头把太后的情绪压下去。”皇后平静地说:“想来这才是太后此番进宫的真正来意。”   这霍尚书是肯定救不得的,霍家不会蠢到非保不可,太后心明如镜亦不会看不清当下局势。她明知进宫求援不可能得到回应却还是来了,不就是打着主意逼皇帝认下这个亏,再借机拿乔说事,要皇帝许予补偿么?   因为太后是他的生母、霍家是太后的母家,皇帝就算心知肚明也不会捅破,为了安抚太后还得许以适当的补偿。如此一来,母子僵持不下的关系也能随着缓和,对双方而言不可谓不是一石二鸟两全齐美。   华青脸色很难看,难怪皇后今日这般异常,要知道平素她再不待见什么人,应对起来皆是绵里含针,而不像今天这样出口便是句句带刺,明目张胆咄咄相逼。   皇后这是恼了,正在气头上。   华青迟疑地问:“娘娘,您可是怨怪蓝相……”   皇后摇头失笑:“此番手笔干得漂亮,既令霍家势力大幅削减,又给他们自己寻了仇。如今朝堂内外同仇敌忾,霍家元气大损,短时间内都不可能缓得回来,于我们蓝家大有进益,本宫岂会为此怨怪大哥。”   “那娘娘您是怨怪……”   皇后慢慢敛起笑意,半晌才舒眉说:“无所谓,都已经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不管他娶谁爱谁都已经无所谓了。”皇后幽幽长叹:“华青,你知道的,本宫已经……”   华青双手一紧:“娘娘……”   皇后眉梢一动,扬手打断了她,双目看向前方的人:“原来是小王爷,可别来无恙?”   前方水榭,池镜负手而立,闻声回眸却不讶异,冲她微微颌首:“皇嫂。” 第81章 说是情种谁信   听见这声久违的‘皇嫂’,皇后眉梢轻挑,扬手示意华青留下,她则独自行至水榭之中:“许久不曾听小王爷唤本宫一声‘皇嫂’,闻之着实令人心生缅怀。”   池镜讪然:“除却在母后面前多有特殊,本王所唤的一直都是这声‘皇嫂’,还请莫要这么揶揄本王了。”自从太后与皇后交恶开始,太后嘴里的皇后就变成了那个蛇蝎毒妇,自己不高兴之余还不许儿子喊那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蛇蝎毒妇一声皇嫂,隔三岔五扬言誓要废后重立,难侍候得不要不要。   做儿子又做小叔真的很难办,万不得己还要强迫精分。   皇后来到他的身边,徐徐眺过绿波荡漾:“那小王爷可要小心别让太后知道今日你与本宫私底见了面,否则她又得编排本宫如何鼓惑离间母子感情,就连她的小儿子也不放过。”   池镜缄默片刻,摇头道:“母后心气过高,养尊处优了太多年,容不得旁人不敬不遵在所难免。年纪大了,性子拗扭些,只要稍稍顺着她的意……”   “所以呢?”皇后没心情听他继续说下去:“你特意在此等候本宫,想说的便是让本宫顺着她的意、给予多点耐心去容让她?”   池镜眉心蹙动了下,随即淡去:“那毕竟是本王的嫡亲生母,无论有再多的不是本王都会容让着她,圣上也一样。”   “本宫明白,所以本宫也只是请她迁去太华园而己。”皇后摸摸自己的脸,悠然吐息:“免得她老人家成见面对这张令人厌恶的脸孔,过得不舒坦还没滋味。”   池镜长舒一口气:“皇嫂,你也看到了。如今的霍家已难有余力再与你们蓝家抗衡,母后失去母家的倚助,皇兄又心向于你,她除却那层皇太后的身份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皇后勾唇:“那你又知不知道就在你我交谈的这会儿,她已经把自己的亲外甥女推入了皇上的怀抱,为了让那个女人取代本宫的位置,好让她能够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孙静蓉空有野心能力不足,成不了气候的。”池镜并不认同:“况且在皇兄心中,没人能够取代你的位置。”   皇后煞有介事地眨眨眼,掩唇忍笑:“镜宝宝呀镜宝宝,你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能说出这话天真无邪的话语?”   “……”   池镜眼角一抽:“本王不用这个称呼很多年,烦请皇嫂莫要再提。”   皇后无所谓地耸肩笑道:“兄弟、你俩真不愧是兄弟……皇上说来哄哄本宫倒也罢,你可莫要这么真诚地学他花言巧语哄骗本宫才好。”   “皇嫂不信?”   皇后瞄了他一眼,悻悻然:“本宫就奇了,这话连本宫自己都没敢说,究竟是谁人给了你们这样的自信?”   “那又是什么让皇嫂如此没有自信?”池镜反问:“难道在皇嫂心中,皇兄就这么不可信?”   “本宫应该相信他吗?”皇后心觉可笑:“从本宫嫁作太子妃再到坐上这个位置,心中早有相应的觉悟与自知之明。像孙静蓉这样野心蓬勃的女人本宫见过的只多不少,他贵为九五至尊,要什么没有、得什么不得?本宫这一身不过枯骨红颜,这些年来说是独宠,其实后宫佳丽也不少了,往后未必不会越来越多,本宫可真不敢断言将来的哪一天就没有人能够取代本宫的位置、占据了他的心。”   这番话与孙静蓉在酒楼所说的意思如出一辙,只不过当日池镜能够义正辞严地斥责孙静蓉狂妄自大,面对皇后却只有无言以对。   与其说是看得通透,不如说是思想消极,池镜不明白深得眷宠长盛不衰了这么多年的皇后怎会如此消极,明明皇兄甚至为了她与自己的生母和外家都闹翻了,究竟是因为什么让她如此不安?   “那看来还是朕的问题。”   一句话惊动了水榭的两人,皇后与池镜双双回眸,华青一脸惶惶,显然是想要通报提醒,却被皇帝给打断了。   看到来人的皇后先是一怔,随即像没事人般挂起浅淡的笑,似乎并未因为背后说了什么被皇帝听见而感觉不适:“皇上这么快就出来了?怎么不多陪陪身子抱恙的母后?”   皇帝踱至她的身边摇头叹息:“你煽了把火只顾自己跑,难为朕独自面对母后,想跑都跑不了。”   皇后似笑非笑地别了他一眼:“皇上这不是已经跑了吗?”   “这不是怕你跑太远,怕朕追不上么。”皇帝故作苦恼。   皇后意兴阑珊地敛起眉眼:“别说整个皇宫是您的,整个天下都是皇上的,臣妾还能跑得了吗?”   皇帝揽过她的肩:“如此才好。”   皇后想了想,一脸惆怅:“难道臣妾是金丝雀?”   皇帝眼中含着宠溺:“皇后明明是朕的金凤凰。”   “……”   但见兄嫂黏糊糊,池镜不爱吃狗粮,轻咳一声:“臣弟去看看母后,就不打扰两位了。”   在他离开之前,皇后唤住了他:“当日荣国道的事幸得小王爷为舍弟解围,本宫还没谢过你。”   “本王只是不希望因为我俩的私事受人利用,借机大作文章成为攻击别人的理由。”池镜脚步一顿,“同时本王也希望皇嫂能看在这份情面上宽待本王的亲人。”   皇后挑眉:“如此说来,本宫还真不能不买账。”   “本王并没有挟恩图报的意思。”池镜静默片刻,摇头说:“毕竟那原本就是本王该做的。”   一抹笑逐渐爬上皇后的唇际:“你能这么想,本宫也就放心了。”   *   常安宫中,能闻细细啜泣还有悲愤低语。   撩开帷幔可见太后捧心,恨得锤足顿背、咬牙切齿:“都怪那个女人,都怪她——”   “姑母别气了,大夫说你戒急戒躁,需要静心休养。”孙静蓉温和地安慰。   “静蓉,是姑母没能帮你争取,是姑母委屈了你。”明明最受伤的人是她,却反过来安慰自己。太后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便更加怨恨那个女人。   正如皇后猜测,太后此番入宫打的主意确实是为让皇帝收孙静蓉入宫,可惜现在她的如意算盘却是打崩了。   从前皇帝不答应也没否决,态度含糊模棱两可,太后只以为是碍于那个女人的霸道,也碍于多年的情份,为此这次亲自送来台阶,眼看只要他颔首即能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偏生皇帝又不知是因为什么,临时变了卦给拒绝了。   太后就不明白那个女人有什么好?若说痴迷美色,怎么说宠也宠了这么多年。宫里不是没有别的女人,论及年轻姿色未必比不过一个蓝霓,再过几年人老珠黄,就不信皇帝还爱得死去活来、爱得那么死心踏地。   男人不都爱三妻四妾吗?何况身在皇家、位高权重高高在上,视女人如衣服视爱情如粪土。先帝可不就是见一个爱一个,他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   说她儿子是个情种,太后可压根不信。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当年的那些事!   孙静蓉抿着苦涩,幽幽叹息:“如果陛下当真不喜,静蓉也勉强不来……”   太后冷笑:“他是哀家的儿子,哀家还能不了解他?他不过是碍着那女人早年与他患难与共,碍着蓝家当年付出惨重……”   “蓝家当年帮了圣上多少,难道连霍家还不如么?”   孙静蓉的疑问令太后话语微顿,她双眼一闪:“唉,如今霍家自身难保哀家指望不了,独自苦撑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熬到头。”   见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孙静蓉心中有些失望,这才又温声说:“姑母无需多虑,您是圣上的嫡亲生母。饶是皇后胆大妄为,也绝不敢待你有一分不敬。”   “她怎么不敢?!”太后一提这事就怒火中烧:“从蓝磬站在朝堂上针对霍家的那天起、从她与哀家作对的那一刻,已经充分暴露她们的野心、还有对哀家的怨憎!一旦霍家彻底失势、哀家没了倚傍,落入她的手里就只有生不如死!”   说着,太后声音放柔:“方才门外的话姑母都听见了,姑母知道你是个贴心的好孩子。如今霍家正处于危难时期,我们非常需要更多的助力。姑母知道你的母亲正在四处奔走关系,只是顺昌伯他……”   霍家此次招惹出来的祸事不可谓不麻烦,顺昌伯虽娶了霍家的女儿,却没打算将自己搭进去。事实上顺昌伯在朝堂之上有实权,虽不至于偏向蓝家,与霍家的关系却也是一直不温不火。   如若能够再拉拢一些人脉填补势力,未尝不能够重新撑起来。这也是皇后刻意提及顺昌伯的原因,倘若霍家没落,太后还有何可依?孙静蓉有顺昌伯府,与其继续依附太后,还不如抽身事外来得好。   见她没有说话,太后无意识地收紧力道:“静蓉,你不会抛下姑母的对吗?”   孙静蓉舒眉莞尔:“这是自然。” 第82章 今年的春花宴   有了孙静蓉的保证,太后也就放心下来。她是真的病的,近来因为霍家的事焦头烂额心力交瘁,适才又与皇帝因为纳妃之事磨了许久,如今疲累得睡了过去。   孙静蓉替她掩下垂幔,起身绕过白玉屏,便与进来问安的池镜碰了面。   池镜扫了眼入睡的太后,将目光落在孙静蓉身上。   自那日酒楼相谈不欢,池镜心中对这个女人也起了计较。倒是孙静蓉神色如常,微微一福身,体贴示意莫要打扰了太后的安眠。   两人前后离开寝居,池镜回眸瞥向悠然阖上门扉的孙静蓉:“皇兄与皇嫂在一起。”   孙静蓉动作一滞,转过脸来平静地看向他:“殿下这是来取笑静蓉的吗?”   闻言,池镜已经明白了:“那看来皇兄并没有答应母后。”   孙静蓉稍稍敛眉,牵动唇角:“想必皇后娘娘胸有成竹。”   池镜挑眉,恐怕孙静蓉有所误会,误以为皇后笃定皇帝一定会拒绝,这才明知太后目的仍然留下皇帝施然而去。他并没有捅破:“本王已经说过了,你比不了皇后的。”   “殿下,您的说法对静蓉而言是种不公平。”孙静蓉抿唇浅笑,袖下的双手却在一点点收紧:“如果静蓉也能够早几年来到皇上身边,未尝比不过现在的皇后。今后,静蓉也会因为证明这并非先来后到就能够一概否定后者的努力的原因。”   “事实上真正在纠结先来后到的人是你。”池镜讽刺道:“静蓉,你只不过是在用虚无缥缈的假设来判定一种可能,可现实是这种假设根本不存在。”   不说当年发生了多少事,并非一个孙静蓉可以扭转得来,就算她能早几前留在皇帝身边,区区幼龄小儿又能做得了啥?这不就像是在感慨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么?   有何意义?   孙静蓉的笑意渐渐消褪:“你说的对,纠结先来后到的是静蓉,静蓉只是有些不甘心而己。”她深吸一口气,欣然笑道:“不过没关系。比起皇后,静蓉还有很多的可能性。”   池镜按揉眉心,实在疲于再去纠正与应对她的这份执迷不悟。他看不懂孙静蓉这个女人,他不知道是否因为从小受到他的母后的思想灌输所影响,以至于她总是过份盲目地坚持着某些在别人看来极其不可理喻的信念。   这不禁令他想到了皇后,与之恰恰相反的皇后。   思及此,池镜暗暗皱眉。   *   冗长的雨水季节过后,春日明朗温风和煦,万众瞩目的春花宴也终于来了。   每到京师飞花漫天的时节,便会由宗室皇亲主持举办一年一次的春花宴。主持举办春花宴的宗亲夫人年年不同,所在之地却是年年相同的皇家御苑。   这里与皇宫相毗连,与太后所在的太华园亦相近。据闻太后娘娘虽是身子抱恙,今年收到例行邀请时,竟破天荒同意了出席筵席。   有人说这是因为今年帝后将会出席,太后为了霍家不得不拉下脸面决定趁此机会与皇后重修关系。要知道霍家现在可不如从前,而蓝家之势则如日中天。饶是太后再犟再倨傲,这时也不得不向蓝皇后低下螓首。   同是因为帝后皆会摆驾亲临,今年的春花宴格外热闹,宗亲权贵世家百官群情激涌,个个积极参与踊跃赴宴。   要知道这两位一同出席春花宴,还要追溯到太子选妃的那一年。后来太子妃人选花落蓝家,随着太子大婚、登基为皇,夙夜不懈日理万机,少有闲情参加这样的春花宴;而太子妃入主后宫作了皇后,则鲜少再出来抛头露面。   今年帝后携手赴宴,盛况非常、难能一遇,实属活久见。   此时御苑春景怡人,繁花正盛,正应了春花宴赏的美名。实际上,春花宴的目的无非就是给京中适龄男女提供了机会与场所,也给一些携子携女前往赴宴的长辈们相互攀交与笼络关系的机会。   每逢身处人多的地方,花小术总是特别担心,担心她爹:“爹,你不用陪我来的。”   “那怎么行,阿爹怎能放心让你独自参加这种场合?”显然花爹并没有什么自觉,他挽着女儿的手小声嘀咕:“春花宴阿爹以前来过一回,吓得没敢再来第二回。这地方不能随便来,没事咱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不必他说,花小术也已经看出来了。阿爹不来还好,一来全部目光都聚焦过来,想低调都不成。   好在知道今天太后会来,皇帝与皇后也会来,人们晓得收敛些,不似太长公主压不住场。   说起来,听闻太长公主也来了,只不知乔家那几位来了没有。   花小术琢琢磨磨,一路走来已经有不少人向花爹打了招呼。据说有的是吏部的前同僚、有的是户部的新同僚,花爹素来走到哪哪哪吃得开,若不是桃花运太旺,交友会更广一些。   上前打招的人除却与花爹套近乎,双眼不时还会飘向身边的花小术:“这位便是你家千金?生得真是眉目清秀、端庄秀蕙,今年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我家愣小子今年十八,头几年没定性说啥也不来,今年入了兵部心性总算稳重些,前几天考课还受了褒奖呢……”   花小术起初只以为是套近乎,谁知越听越不对。这时花爹已经笑着摆手:“我家姑娘也十八了,就是早年耽搁了,不过今年已经订了亲,许是年底就能喝上喜酒了吧。”   对方听了有些讶异,既然有了婚配怎会还跑到春花宴来?莫不是对那门亲事不满意,打算趁这个机会换个亲家?这种事见怪不怪,对方心照不宣,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只是笑着拱手说:“那可要恭喜恭喜,到时莫忘了请我喝杯喜酒了。”   “一定一定。”   轮番客套完了,花爹领着花小术闪远些,这才苦着脸说:“瞧清楚了没?这春花宴说白了就是相亲宴,让小漪知道你背着他跟别人相亲,准跟你闹没完。”   “……”   花小术真不知道这是相亲宴,她只以为与梨花宴的性质差不多,谁成想个中性质简直天差地远,霓姐姐压根没给她提及过!   难怪那天笑眯眯说要给弟弟一个惊喜,她这阵时间忙着练琴没细究深想,现在回想起来,所以自己这是被坑了?   此时此刻,一辆马车停靠在花家门前,薛滢敲开了花家的门,正与小翠花细声交谈……   “已经走了?”   薛滢一脸失望,亏她特意来找花小术,没想到花小术竟先行一步去了春花宴。   早知如此事前就该先与她打招呼了,叫她今日等等自己,免得她这副模样显尴尬。   “薛滢?”   薛滢双肩一抖,下意识就捂脸。   蓝漪方才大老远就已经瞧见停靠在花家门前的马车。马车规格不低,起初他还猜疑来者是谁,没想到会看见薛滢。只不过……   就算捂着脸也没用,蓝漪一眼就瞧见了:“你怎么穿成这样?”   薛滢也不想穿成这样,她已经很多年不曾穿裙子戴珠钗,面施粉黛作女人打扮。还不是因为今年春花宴特别隆重,她那老娘以死相逼,非要她换成女儿装去赴宴不可。   正因别扭,她才想找花小术同行一起去。只要花小术去了,蓝漪保准也会去,如此一来别人的关注点不在自己身上,穿啥衣服都不怕害臊了!   想法是好的,关键时候面对蓝漪,薛滢窘出天际五体投地,压根不敢拿正脸看他。   小翠花乐呵呵地替她说了:“薛小姐来找我们家小姐,可是小姐她不在。”   “小术不在?”蓝漪挺失望,昨夜还计划着天气晴好,带她出去量身订作嫁衣裳呢。   薛滢这时方嗅到一丝不寻常:“你不知道她去了哪?”   蓝漪确实不知道,转头就问起小翠花来:“小术去哪了?”   小翠花其实也不清楚,只知道小姐和老爷有要事,早早乘车出门去了。   薛滢听至此,顿时汗流浃背汗如雨下,敢情花小术这是瞒着蓝漪去了春花宴?   既然是与花叔一起出行,总比小术独自出行令人放心,浑无所觉的蓝漪没再多问,他现在已经知道不能缠得太紧了,否则会令小术反感的。   蓝漪别过脸,注意到薛滢偷偷摸摸的眼神,倏忽一笑:“我忘了你原本就是个女人,看你今天穿成这样没想到还挺适合。”   “……”前一句不知是贬是夸,后一句却是撩起了薛滢心底的冲动。她轻抿下唇,小心翼翼地瞅着蓝漪:“那、你觉得好看吗?”   蓝漪想也不想:“没小术好看。”   小翠花点头附合:“当然小姐更好看。”   这两人是在存心找架吗?薛滢深呼吸,然后粗声粗气道:“谁要跟小术比了?我是在说我自己!”   “不都是自己的两只眼睛一口鼻,有什么好比的?”蓝漪笑得促狭,盯着她满不在乎:“反正除了小术,无论是你还是别人在我眼里都一样。”   薛滢心口一钝,尤其在他说这话时眼里的警示与敌视。   是错觉吗?不是。   这是在赤裸裸在告诉她,别傻了。   薛滢恍然,她的隐藏似乎并不透彻,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对方给发现了。   于是对方给出了毫不留情的答案,并且作出了警示。   就算仅仅只是悄然埋藏于心也不允许,还没等宣之于口就再也没有了机会。   真是狼狈。   薛滢心中苦笑,深深吐息:“行了,我带你去吧。”   蓝漪皱眉:“去哪里?”   薛滢眨眨眼,咧嘴道:“去有小术的地方。” 第83章 我已经有人了   正在花小术纠结着要不要听了阿爹的劝趁机跑的时候,帝后的御辇终于到了。   当今圣上年少登帝,如今正值鼎盛之年,手握实权稳坐帝位,相貌朗朗气度不凡,是以待字闺中的年轻姑娘们往往很是春心萌动,看得眼眨不眨目不转睛。   一双纤纤玉手抬起,被皇帝稳稳牵住,撩帘将皇后挽下车来。   皇后娘娘年轻时候便是名动京师的大美人,一身才气亦是不落人后。而今贵为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更是举止端庄仪态万千,姿容绝妍芳华绝代。   都说帝后恩爱,皇后能够盛眷不衰,除去倾城之姿,应有的手腕自当少不了。皇帝身边有了皇后相伴,就算私底不少人动起了歪心思,也绝不敢当着她的面逾矩造次。   两位一经现身,瞬间吸引了现场大片注意力。眼看帝后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估摸蓝霓一时半会脱不开身,花小术没敢太靠近,只敢这么远远瞅着。   “她真是变了好多。”   花小术听见阿爹的这声感慨,没由来就想起那天蓝霓给她诉说的陈年旧事,忍不住打了个激灵。她左顾右盼小声道:“阿爹和霓姐姐很熟吗?”   “不熟。”花爹寻思片刻,老实交代:“不过话说出来你可能不信,皇后她以前好像暗恋过你爹我。”   “……”不是好像,分明就是。   花爹缅怀旧事:“她上女学那会儿就隔三岔五打咱家经过,还曾给我塞了好几次小手绢。那时候你爹我还没你娘,每天出门一趟随随便便就收个上百条手绢帕子什么的,哪分得清楚谁跟谁的?结果有一天她问我要手绢,我找了半天没找着,她就气得哭着给跑了。”   “……”   说着,花爹就惆怅了:“哪知隔天小太子就找上门来了,你不知道那会儿小太子可熊了,死活要我把她的手绢找回来,逼着我找了三天三夜,差点没吐了,至今看见小手绢就犯恶心。”   “……”   花爹苦不堪言:“可惨的是我到最后都没找着,小太子一怒之下,差点就把你爹的人头脑袋给抄了。”   花小术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啊,”花爹转悲为喜,欣喜地笑:“后来我实在熬不住,随便给他塞了几根手绢,没想到还真对了。”   “……”   可能其实也不对,但是蓝霓没有说破,太子不知道,便顺理成章当作是对的手绢还回去了。花爹感慨地摩挲下巴:“那时他们都还小,我当时就在心里嘀咕说要是将来太子选妃,选的肯定就是蓝霓。没想到后来蓝霓真的当了太子妃,还成了皇后。”   花小术听过挺感触,难怪都说皇后深得恩宠长盛不衰,如果皇上打从还是小太子的时候就这么惦念着霓姐姐,那她俩之间的感情就绝不仅仅只是世人所看到的那般片面。   “那不是狗蛋嘛?”   花小术闻声中回神,对方似乎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声狗蛋,人群中找到了花家父女,登时满脸讶异。   陆林西与身边的友人别过之后,便朝父女俩靠了过来:“花叔、小术,你们也来啦?”   花爹没说是小术的意思,笑眯眯地揽过他的肩:“你也来相亲了?”   听他揶揄的口吻,陆林西还有些忸怩:“我跟我娘来的,她每年都要逼我来一回,尤其今年帝后同行,权当赏花看热闹咯。”   每年都来一回还没找到合适的对象,要么他要求太高,要么他没这个意思。花爹想到当初老太爷想给他和小术凑一对,到嘴的揶揄立刻咽了回去。   陆林西挠挠脑袋看小术:“你也是来看人的么?”   花小术果断摇头:“不是。”   闻言,陆林西正眉开眼笑,然后就听花小术说:“我已经有人了。”   “……”   陆林西深吸一口气:“是蓝家的小国舅?”   花小术舒眉莞尔,神情柔和下来:“嗯。”   陆林西眉心微拢,沮丧之意看在花爹眼里,他摇头晃脑,体贴地把话题给扯开:“你家老太爷最近还好吗?”   自从京师里里外外有传他得蓝相高看入了蓝相阵营之后,没等陆老太爷找他问话,花爹自己主动上陆府把事情给交代了。   当年陆蓝两派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双方至今两看两相厌。只不过陆老太爷荣退多年不问政事,蓝相权倾朝野风头无两,彼此往来的交集少了,也就平安消停了许多年。   花爹曾经是陆派核心人物,陆老太爷当年就是给蓝相挤下去的,而他也正是为此遭贬离京,如今一朝回京立刻转投敌方麾下,说出来还挺讽刺,私底下可没少有人笑他怂。   花爹不以为意,别人怎么想自己无所谓,就怕陆老太爷想不通,会气恼了他。   那天花爹上陆府把事情里里外外全交代了,只不过师生二人隔着一扇门,直到最后离开了陆老太爷都没有迈出来给予他任何回应。   “花叔放心吧,老太爷压根就没恼你。”陆林西欣然舒眉:“他就是没脸出来见你。”   对于花一松,陆家老小一直都很感激。这可不仅仅是因为他将陆老太爷的所有责任过失包揽下来的问题,大家都不是傻子,蓝相当权,作为昔日敌派首脑的陆家依旧安然留在京师这么多年,背地里肯定有人打点过一切。   饶是曾经的陆老太爷心气再高,这些年也磨平了不少。他不见花一松,不过是无地自容无颜相见。   当年惜败,陆老太爷最恼的不是别人,是自己。他最得意的弟子,曾经天之骄子国士无双,却因他漂泊在外受苦受累这么多年,他作为老师什么都帮不了,反倒要曾经的敌人予以援手,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质疑对方的不是?   陆林西道:“他老人家脸皮薄,经不得哄,你得空多上我们家转转,转多几回,他自自然然就愿意见你了。”   花爹心觉有理,正摩挲下巴,忽闻大老远一声明朗欢快的呼唤:“花大哥、小术姐姐!”   这一喊跨越大半片上空,响亮得人人回头,纷纷侧目。父女两人抖了抖,陆林西朝声音方向看去,讶异道:“那是不是绵阳郡主……”   花爹果断按住也想跑的闺女:“阿爹先行一步,你替我好好挡住那丫头。”   被她爹拽回来的花小术瞬间垮脸,待乔娆娆的小身板从人群里面挤过来,花爹已经拍拍屁股一溜烟跑没影了。   乔娆娆左瞅瞅花小术,右瞅瞅陌生的陆林西,歪头想:“花大哥不在?难道我刚才看错了?”   陆林西刚要张口,就被花小术捂住了:“刚刚就我俩,你肯定看错了。”   “哦。”乔娆娆听了挺失望,将骨碌碌的大眼睛转向陆林西:“这个人是谁?”   陆林西是知道她身份的,见礼道:“在下陆公府陆二,郡主贵安。”   乔娆娆一脸呆,显然没听过。她仰着小脸,默默瞅着陆林西,然后一点点挪近花小术,扑住她的腰:“小术姐姐有人了,你没戏的。”   “……”   “我知道。”陆林西不禁苦笑:“我早看出来了。”   早在元宵那一夜,花小术执意回去找蓝漪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出来了。   花小术按住她的充满敌意的小脑袋:“林西哥哥是我熟识的人,不是你想的那样。”   “是吗?”乔娆娆自然不会不知道春花宴是干嘛用的,但见落单的花小术和不知名的陌生男子在一块,立刻心生警惕。   虽然有了花小术的解释,可是乔娆娆还是不放心,拉着她要走:“我一个人无聊,小术姐姐你陪我。”   陆林西不会看不出乔娆娆的防备,事实上这种景况在春花宴上处处可见。有些姑娘本身心有所属,或对男方不感兴趣,身边的亲友会借口将她拉走,作为婉拒。   虽然早知道结果,可是陆林西心里还是挺沮丧,也就由着两姑娘走了,没再跟去。   花小术与陆林西道了别,这才好整以暇地看娆娆:“我说你是不是还对我爹不死心?”   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乔娆娆瞬间蔫了:“没,我放弃了。”   花小术挑眉:“那你刚刚一声‘花大哥’还叫唤得这么开心?”   “我就是一时改不了口呗,我会改回来的。”乔娆娆挣扎着说。   花小术细细打量她:“你真想通了?”   乔娆娆气鼓鼓地噘嘴道:“反正不想通也不成,花大哥压根就不要我。”   “你才知道哦?”花小术有些好笑:“上回听说你失踪了,我可真怕你有事。没想到失踪回来突然就开窍了,莫不是真如蓝大哥说的,跑去佛寺修行了?”   “怎么可能?”乔娆娆苦着脸哀嚎:“佛祖门下没有肉,我会饿死的。”   花小术哭笑不得:“那你失踪去了哪?当时你哥可是天天上我们家要人的说。”   乔娆娆含糊地说了句说什么,花小术没听清,反倒周边姑娘说话声还更大一些:“快看,是小王爷。”   闻声的花小术和乔娆娆同时看去,池镜正与几名华服公子侃侃而谈,不知说到什么,从容平静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惹得身边姑娘叹慨连连。   安宰王池镜早年就得了富庶的封地,身为当今圣上的同母嫡亲兄弟,深得兄长爱护,宗室地位可谓最安全也最舒服,年轻俊秀才华洋溢,最重要的是至今未有婚娶,绝对堪称春花宴上最抢手的人选之一。   理论上他并不需要参加这种筵席,事实上他确实不怎么参加春花宴。今年之所以来了,很可能是因为太后以及帝后都来了的缘故。   花小术听着源源不断飘进耳来的犯花痴,没发现到身边人私底下的什么动静。待她注意到时,乔娆娆已经从背后一把扑住池镜,害他不慎趔趄,差点没摔了。   幸得池镜稳住脚跟,皱眉回头,对上一颗黑漆漆的小脑袋。   乔娆娆仰起白嫩嫩明艳艳的灿烂小脸,一眨不眨瞅着他:“小表哥。”   池镜瞥了眼那张傻脸,没奈何道:“又怎么了?” 第84章 你还是老样子   “你被人盯上了,我在帮你解围呢。”乔娆娆拿鬼鬼崇崇的小眼神暗戳戳示意让他看后面。   池镜顺着她的意思瞥过去,那边几位姑娘前一秒还在气愤乔娆娆的无礼之举,下一秒已经羞赧掩面,活像含羞草似的。   对此池镜倒是不为意,只是转眼瞥见了假山石边的花小术,神情一顿……   “这不是绵阳郡主吗?”   闻声,池镜回神注意到身边的友人已经三三两两围了过来,眉梢眼尾全是好奇与暧昧:“虽说这里是春花宴,可这么在这种场合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未免过于大胆了些?”   这几位与池镜关系比较熟络,说起话来也坦率得多,本质上其实并没有太大的恶意。不过乔娆娆不乐意被人围观,皱着小脸缩在池镜背后,使劲拽他的袖子。   池镜不动声色地把人挡了下来,淡定自若:“她还小。”   “……”   明年及笄都能嫁人了,你确定这还叫小?   池镜不与他们废话,领着乔娆娆径直往花小术的方向走去。   这时花小术已经消化完乔娆娆背袭池镜的整个事实过程,见他们朝自己走来也不慌。慌的人反而是乔娆娆,她还不知道池镜与花小术认识的呢,生怕他看上人家没结果,急急拉住人:“你不要喜欢小术姐姐。”   池镜步伐一顿,露出讶异之色:“为什么?”   “小术姐姐有喜欢的人了。”乔娆娆语重心长摇头晃脑:“你还是去找别的姑娘吧。”   池镜静默片刻,挑眉道:“刚刚那边几位就挺好的,可惜被你搅合了。”   乔娆娆一听就炸毛了:“那也叫好?你怎么这么没追求的?”   池镜一笑置之:“毕竟好姑娘多半已经名花有主了。”   乔娆娆迟疑地愣住脚步,池镜已经来到花小术面前:“小术,你和娆娆一起来的?”   “我跟我爹来的,刚好遇见了她。”花小术看向乔娆娆,虽不能说是一起来赴宴的,但是确实是一起走到这边来的。   池镜托腮,轻飘飘地瞥一眼乔娆娆:“你又追着人家的爹跑了?”   乔娆娆三步并两步凑了过来:“小术姐姐,原来你跟小表哥认识?”   难怪乔娆娆刚刚扑得这么没有心理压力,花小术这才想起来他俩可都是亲戚呢。   “我们小时候一起学过乐理。”花小术悻悻地看了池镜一眼:“虽然很多年没见了。”   乔娆娆似懂非懂,指着自己和池镜说:“我跟小表哥也是打小就认识了。”   池镜:“……”   花小术忍不住笑了:“我知道。”   乔娆娆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特别想补充这一句。   倒是池镜想起来领着她耳提面命:“方才文海说的没有错,这里往来的人大多,绝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你我的身份,你是未出嫁的清白姑娘,这么鲁莽的行为以后不可以再有……不许驳嘴,我知道你平时就这样,但现在这种场合不适合这样……不许扁嘴,这没什么好委屈的,你明年及笄就能婚嫁了,心性举止不可还如孩子那般随意放肆。”   乔娆娆不服气地气鼓鼓:“反正花大哥又不喜欢我,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   “不许说负气话。”池镜按揉眉心:“嫁娶是人生大事,不是什么无所谓的事。迟早有一天你也是要嫁人的,你得对你自己的人生负责。”   乔娆娆闷闷哼声,池镜轻轻按揉那颗傻不隆冬的小脑袋,她没闪没避,只是低头蔫里巴唧,有些不高不兴。   花小术起初没留意,这时注意着对面的两人的互动,好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别样的东西……   然后越看,就越觉得有猫腻。   被观察的双方并无自觉,乔娆娆间或驳了几句,基本上还是听话的。   有池镜的存在,她们一行三人很显眼,没一会就被有人心给找来了。这个有心人不是别人,正是闻风赶来逮人的乔晗:“娆娆!你又胡闹什么——”   方才池镜身边那几名公子离开不久,就遇上了当事人的哥哥乔晗,理所当然就把这事给他说了。   听说自家小妹又在没羞没臊扑男人,乔晗二话不说赶来逮人,可他没想到除了池镜与乔娆娆,花小术也在!   一见花小术,乔晗的王霸之气还没全开就泄漏了。   自从得知两家长辈纠结颠覆的情感历史之后,乔晗就再没办法直视花一松、再也没办法面对花小术了……   面对神情莫测一言不发的乔晗,花小术起先还挺莫名,直到乔娆娆小声给她咬耳朵:“我哥已经知道我们娘亲的事情了。”   花小术心中暗讶,看向乔晗的眼神微妙而复杂。   乔晗看她的表情更复杂,这可比当初得知花一松是他们祖母的养子并且还要唤对方一声‘大伯’更加令人精神打击大为受创。   他可不比乔娆娆那个傻丫头心大,明知对方是大伯、明知爹妈那种关系还能够义无反顾地喜欢对方追求对方。虽说现在的母亲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室,可是彼此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们早已将她视为母亲等同看待。   如今得知自己的继母不仅是前大伯母,还是钟意对象的亲妈,这关系不仅乱,还很复杂、很微妙、很尴尬。   花小术迟疑着问:“你都知道了?”   乔晗的气焰消了大半,含糊吱唔:“嗯。”   一时间相对无言,花小术踌躇着说:“其实你也别在意,毕竟那都是些过去的事了。”   身为一个男人遇事还要人家小姑娘开导,乔晗皱了皱眉,粗声粗气道:“我没在意。”   见此,花小术也不好说什么,悻悻低头:“哦。”   彼此再次陷入沉默,此情此景尴尬得局外人很莫名,池镜看了眼同样消沉的乔娆娆,只得主动问及:“你们在说什么事?”   “……”   倏时间三道视线投了过去,乔晗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池镜的存在以及来时的目的,索性借机夹起乔娆娆:“娆娆给你们添麻烦了,正好我找她有事,先告辞。”   眼看乔娆娆就这么被她哥拖走了,老远还能听见她不情愿的嗷嗷嚎叫,花小术与池镜互视一眼,无奈摇头。   乔娆娆满脸写着大大的不乐意:“要走你自己走,我不要跟你走。”   乔晗没好气道:“亏你跟没事人似的,就咱们两家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你面对小术就不会不自在吗?”   “我已经过了不自在的阶段了。”乔娆娆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驳回他。   乔晗气哼哼,不容反驳:“谁让你不早点告诉我,我现在还没过,你得陪我。”   乔娆娆哀嚎连连:“我要去找小表哥、我要跟小术姐姐在一起……”   提起这事乔晗就来气:“以前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你是姑娘家,不许随随便便对别的男人搂搂抱抱!你倒是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啊?以前是花一松现在是池镜,究竟还要不要脸害不害臊?”   乔娆娆刚被训了一回,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一回:“这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他们又不是什么外人……”   乔晗拿食指狠狠戳了又戳这颗秀逗的傻脑袋:“不管是不是外人,只要是男人就有、关、系!”   被吼了一通的乔娆娆捂着脑袋犯耳鸣,叽叽咕咕暗骂他凶,亲哥不如表哥好。乔晗哪会听不见这么大声的腹诽?不解气地横了她一眼:“亏得池镜能忍你,我就奇怪了,你俩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   据他所知池镜可不是个随随便便让人沾身的类型,更何况乔娆娆这丫头傻呼呼黏糊糊。   乔娆娆闻言,居然很认真地开始思考起这么问题……   对哦,她和小表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亲近了呢?   正当乔娆娆埋头苦思寻找正解之际,走在前方的乔晗眉梢一抖,迅速背过身连人带乔娆娆一起躲到树后。   乔娆娆皱眉不解,还没张嘴就被乔晗唔了严实:“你看那边。”   那边?   乔娆娆循着她哥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咦?”   那是娘亲……还有花大哥?   威远侯的夫人鲜少现身人多的大型公众场合上。府里的人道她是性子恬静不爱喧哗,府外也有人说是因为她出身不佳生怕受人奚落。   不管什么原因,像春花宴这样的特殊场合,花一松满以为她肯定不会来的吧……结果她不仅来了,还就正正候着等他。   事实上,侯夫人是借着这个机会,特意来见花一松的。   她悠悠吐息,看着曾经魂牵梦萦的那个人:“多年不见,你看起来还是老样子。” 第85章 为什么要回来   云画馆以东还是人来人往的热闹纷扰,以西沿着春峭阁的鹅卵石小径过去是幽僻的景明湖,以桦围湖、湖形似碟,四五月份的时节湖水映着绿意,处处显春。   这里夏天避暑凉快,春秋时节则风大,万树婆娑,就有些过于森冷了。   花一松本是循着人少的地方去,图的是耳根清静与逍遥自在。哪知人少了,目标反而明显得很不好躲。他摸摸鼻梁,寻思着左顾右盼:“呃、你一个人?”   侯夫人知道他在找什么:“就我一人,夫君没来。”   这声‘夫君’听在花一松的耳朵里挺微妙,他踌躇道:“就咱俩这么见面是不是不太合适?要不还是等他在的时候再……”   “没关系,不需要让他知道。”侯夫人说着,又补了一句:“他若知道我见了你,会多想。”   闻言,花一松心觉挺逗趣:“那你就更不应该这么来见我,至少不该瞒着他私下见我。”   侯夫人容色淡了些,良久才说:“我本没打算再见你。”   “我只是没想到你还会再回来……”她勾唇,嘴边噙着淡淡的讽刺:“回来破坏我的家庭,毁坏我现有的一切。”   “花一松,你是回来报复我的么?”   花一松慢慢敛起逗趣的心,讪然道:“我没这个意思。”   “无论是回京复职还是有关娆娆,一切皆非我所愿,并非我本意。”   侯夫人轻声笑了:“你又来了。”   “说什么非你本意,听着真是好不情愿、好无辜。可一切皆因你而起,你有什么资格说无辜?”   这人总是这样,不经意地撩拨芳心,一不留神招惹了情。桃花遍地开,满身沾了腥,才来口口声声说无辜。即便有了妻室也死不悔改,令人终日惶惶、寝食难安。   “那不然呢?”花一松微哂:“调任文书是朝廷发放下来的,难道我能抗旨不遵吗?娆娆我已经拒绝了很多次,纵然确有已身过错,可她屡劝不听,我还能怎么办?”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也走了这么久,难道还不足够吗?”   侯夫人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褪,渐渐冷却:“不够,当然不够。我巴不得这辈子都别再看见你,这让我犯恶心。”   花一松神情凝滞,暗暗皱起眉头。   侯夫人长长吐息:“娆娆那孩子像我。”   “犟脾气、认死理,固执己见,就连喜好也随我……”侯夫人娓娓细数,自嘲地笑:“明明不是我生的,心性却像极了当年的那个我,也不知是不是由我一手养大的缘故。”   “你瞧瞧,当年我也是这么缠着你的。为了你,宁可辜负阿渊这样的好男人,寻死觅活也要嫁你这样的烂渣子,到头来什么也得不了,白白伤了一身,连带着被太长公主怨憎了这么多年……”侯夫人嗤之以鼻:“如今想想真是蠢,简直活该,自作孽。”   她重新看向花一松,神色迷惘,有些恍惚:“你知道吗?在无数个夜晚我梦回当年,梦见自己并没有犯下糊涂,而是就那样嫁给了乔渊,成了名正言顺的乔夫人,生下了阿晗与娆娆,太长公主也不再憎恶我……”   “如此,该有多好。”   花一松轻吁,淡淡说道:“事已至此,又何必说旧事重提、说什么曾经如果。”   侯夫人稍稍敛神,摇头失笑:“你说的对,说什么曾经如果呢?怪只怪我一意孤行,伤害了至亲至爱,毁了自己的一生,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的笑容淡去,露出怜悯之色:“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为什么要将孩子牵扯进来?”   “当我得知娆娆与阿晗在墨凉遇见了你们,并与你们关系亲昵,我很诧异、也很忧虑。我在心里反问自己,这是不是就是你们对我的报复?”侯夫人苦涩道:“报复我在你最艰难的时候置身事外,报复我在她们尚是年幼之际舍家弃子就此离去……”   “我不知道小术接近她们是否有你的授意,又或者是她的自作主张,我真的不希望两家之间再生纠葛。娆娆还只是孩子,阿晗原也什么都不知道,我不希望因为我们长辈的问题令他们遭受伤害——”   “小术没你想的那么不堪,她随我回京并非只是为了你。”花一松哂然:“当年小术随我迁出京师之时还很小,她对我们之间的事情一无所知。事实上在我们决定回京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生母就在京师,并且成为了乔家兄妹的继母。”   “如果你只是在担心小术接近那对兄妹别有目的,那我想你大可不必多虑。”   侯夫人没有说话,面上的哀戚淡了些。   “可你不得不担忧顾虑吧?”花一松又说:“你可还记得开春的那场梨花宴?小术曾告诉我她在梨花林见到了你,可你不肯认她。”   花一松摇头:“我心里其实能够理解你不肯相认的决绝。毕竟你有你现在的生活与家庭,也许你只是不希望你的平静受到干扰,就像当年你要嫁入乔家就不得不放弃一双儿女,我也能够明白你的迫不得己,以及不得不这么做的苦衷。”   侯夫人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小栋独自入京来找你的事吗?后来他回到墨凉,整个人都变了。他告诉我他的母亲是个蛇蝎毒妇,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了。”花一松淡道:“所以他最后也没有随我回京,而是选择留在了墨凉不回来了。”   “徐柳君,在你在乎别人孩子的感受之前,你可曾真正设身处地考虑过你自己的亲生孩儿她们的感受?”   “所以这就是你们怨怪我的理由吗?”侯夫人的脸色越来越冷:“你们怨怪我只顾自己、怨怪我自私自利,所以就要将尘封多年的曾经旧事揭露人前,让娆娆与阿晗知道她们的继母是个嘴脸多么丑陋的女人!就因为你们,打破原有的一切平静、迫使我努力多年所构筑的幸福美好支离破碎——”   花一松长出一口气:“我对你们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恶意。”   “柳君,当初和离时咱们就已经把话说清楚了,难道不是么?”   徐柳君神情一滞,口中的控诉随之卡在喉间,无法倾吐。   花一松承认,年轻时候的自己太过于自我,忽略了身边的人也忽略了身边人的感受。没有尽得丈夫责任,没能好好照顾妻子,没能给予她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导致她越来越焦虑,也越来越痛苦——   最终忍无可忍,投入了他人的怀抱。   “你决定随了乔渊是对的,他是个懂体贴又专注的人,不像我,他能很好地爱你,你俩在一起日子也能好好过。”花一松顿声:“我心知自己有错,所以从未想去怨怪谁、也没有资格去怨怪谁。”   “所以你说孩子不要,那就都随我。你要补偿,我变卖所有全都还你。你说和离以后大家互不干涉,彼此各过各的、从此两清,我也同意了。”   花一松不无讽刺地说:“事到如今你又拿这些过去的事来责难我,不觉得很狡猾吗?”   “那是因为你回来了!”侯夫人厉喝一声,勃然大怒:“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还要回来?如果你不回来就好了,如果你不再出现,我就不必继续痛苦、我就不必——”   “不必什么?”   侯夫人眉心一颤,花一松闻声看了过去。   乔渊没有看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侯夫人颓然的背影:“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他?”   侯夫人攥紧的双手缓缓松开,她重新昂首,已经恢复平静冷然:“你为什么会来?”   乔渊轻声说:“因为我担心你。”   “你不是在担心我,你只是在猜疑我。”侯夫人不以为然地笑:“你看,果然验证你的猜疑了吧?我果然背着你去找他了。”   乔渊沉默,没有答话。   侯夫人也敛起了笑,面冷如霜。   她不再言语,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就走。几乎没有迟疑,乔渊立刻就追了过去。   花一松看着一前一后相继而去的两道背影,不禁感慨,仰天长叹:“……我说你们,能不能别再这么搞事情了?”   躲在树后的兄妹俩肩膀一抖,下意识互相捂住对方的嘴。   但花一松却不是看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而是转向另一边,看着拄着拐杖由浣嬷嬷徐徐搀扶而出的贤荣太长公主。   “我做了什么?”太长公主嗤笑一声,老神在在:“我不过是叫儿子来陪我给孙儿挑选媳妇,他无意间撞见了你们的私会,与我这老婆子有何干系?”   花一松摇摇头:“摊上你这种恶婆婆,柳君也是倒了八百辈子的血霉了。”   乔渊不会来这种场合,他更不是那种关心儿子媳妇的问题的慈父。他会来肯定是有人怂恿,或者有心人刻意叫来的。   太长公主慢慢眯起寒眸:“臭小子,你敢再说一遍?”   “难道我说的不是?”花一松淡淡扫了回去:“当年要不是徐家出了事,你大抵也不会放任柳君使那等下三烂的手段灌醉我。由我娶了徐柳君,乔渊也能够彻底死了那条心,然后你们再摆脱徐家的烂摊子,再替乔渊安排迎娶梁尚书的女儿梁素冰。”   “你们倒是皆大欢喜了,难为你这个干儿子我啊。”花一松撇嘴:“我要早知道你狠心到连我也算计,当初就不认你这个娘了。”   浣嬷嬷频频打量身边的太长公主她脸色,太长公主冷冷瞪着他半晌,不仅没有发怒,反而一笑置之:“我说过了,没有什么比将军留给我的这个乔家更重要的。”   这个乔家是先逝的夫君留给她的,她答应过一定会保全这个家,就绝不会任人轻慢、任由垮塌。   “可惜我阻得了一次,却未能阻得了第二次。我只是没想到那个女人竟把我儿迷得痴痴浑浑,终究还是被她给进了乔家的门。”太长公主啧笑:“到头来,我所做的一切全是无用功。平白害了你们兄弟反目,还毁了你的人生。”   “你恼了我十年,我便帮你照顾陆家十年,怎么说也算打平了吧?”太长公主烁目微闪:“如今时过境迁,你能原谅徐柳君那个女人,难道就不能原谅我这么个满面褶皱垂垂朽矣的老太婆?”   难得听她服软,花一松意外地挑了挑眉,忽转一笑,变脸变得极快,亲切热情道:“那老母在上,儿子有一事相求。”   “……” 第86章 究竟是谁和谁   乔渊能够追上徐柳君,但他没有。他只是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几步距离,等她愿意停下脚步,才出声唤她:“柳儿。”   “不要这么叫我。”   徐柳君渐渐停下脚步:“你明知我叫徐柳君,又不是什么君柳儿。”   乔渊顿声:“如果你想换回原来的姓氏名字,我去帮你换回来。”   “换来换去的,还嫌不够折腾么?”徐柳君露出厌倦之色,“到时候又有全新的话柄给太长公主说事了。你不烦,我可受够了。”   乔渊皱了皱眉:“我知道这些年一直委屈了你……”   “不委屈。”徐柳君一笑置之,回首看他:“真正委屈的难道不是你么?”   “我今天来找花一松,不过为了泄愤罢了。我恼他还如从前那么招蜂引蝶,气自己不争气至今还爱着他。”徐柳君眸光闪动:“其实你早就看出来了对吧?看出我心里有人,十几年始终如一,嫁给了你又舍不得他,心里一直放着的都是他而不是你——”   她面露讥讽:“可你不说,忍了这么多年究竟算什么?包容?大度?”   “你怎么就这么窝囊呢?”   乔渊并没有因为难听的话而动怒,平静的面容仿佛这一刻根本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果不看那双渐渐黯淡的双瞳的话。   徐柳君不知该怒还是笑:“你看,就因为你总是这样,我才会对你越来越过份,变得越来越贪得无厌。”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乔渊,一直都不喜欢。当父母为她订下这门亲事之时,她心里很不乐意,甚至极其反感。等到她遇见了花一松,她唯一的念头就是悔婚,一定要悔婚。   当她义无反顾地爬上花一松的床,不择手段地追求得到这份真爱,当她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她甚至没有丝毫的亏欠与负罪,她的心就只被幸福与满足所占据。   可是当年月渐去,现实将她从天真的幻想中拉出来。清醒了,才真正明白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她习惯了被宠着捧着放在心尖呵护着的感觉,她享受着被爱,可现实是她所争取来的并不如自己预想那般甜美,她一方面疯狂憎恨试图接近自己丈夫的女人,一方面惧怕那些女人会否也像曾经的自己那么疯狂地争取爱,另一方面她甚至根本无法确定丈夫对她到底有没有爱。   人有欲望,越得不到就越想得到,得到了就想得到更多。   她不停在心中折磨着自己,痛苦,迷茫,充斥着无限的渴望。   这时候乔渊重新回到她的视线之内,他眼里的浓浓情意填满了她空落落的心脏,唤回那份曾经被爱的感觉,带给她苟延残喘的机会,让她忍不住沉沦其中。   所以她离开了花一松,重新选择了乔渊——   可是回归伊始,当乔渊的爱填满了她的虚荣,她又惦念起了花一松。归根结底因为她真正爱的人是花一松,而不是他乔渊。   她不爱乔渊,从来都不爱。   “是,我知道。”乔渊温声说:“我一直什么都知道。”   “包括当年你愿意接受我的原因、包括你向花一松提出和离的试探,还有这些年你不愿为我生孩子的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徐柳君面容一僵,血色渐渐消褪。   乔渊什么都知道,只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当年的徐柳君根本就没打算离开花一松,之所以会投向他的怀抱,也只不过是在他身上寻找喘息的避风港而己。她试图利用别的男人来刺激花一松,假借和离试探花一松的心里有没有她,到底爱不爱她……   只要花一松开口挽留一句,徐柳君就不会和离。   可惜就可惜在,她高估了自己在花一松心目中的地位,低估了花一松这个人的的凉血薄情。   她赌输了,而他赢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长的脾性,他对女人与爱情过于凉薄,但他对父母与兄弟却足够重情重义。   乔渊赌花一松不会挽留,因为花一松对他有亏欠,亏欠当年夺走弟弟心爱的女人,所以他绝不会挽留。   所以他赌赢了,徐柳君这辈子都回不去了。   “你不愿为我生孩子,是因为你始终爱着花一松。你视晗儿与娆娆如己出,只是因为你已经回不了头,你只能将他们视作自己与花一松所生的那双儿女看待与爱护。”   乔渊唇际噙起一抹温柔的笑:“这一切我都知道,我都明白。”   “可是这都没关系。无论你心里有谁爱谁,你说我窝囊也好愚蠢也罢,只要你能留在我的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我都能够包容你。”   反正,你一辈子都跑不掉了。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你就只有我。   *   自从乔娆娆被乔晗拖走了以后,单独面对池镜的花小术顶着来自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巨大的压力。三不五时有人上来客套打招呼,多半都是在问她的身份,或与小王爷什么关系,或为什么会走在一起。   尽管池镜一一替她挡了,但是这种行为只会引来更多的关注与更大的好奇心。于是忍无可忍的花小术借故要遁,没眼色的池镜居然想也不想又说要跟:“这里人多,我带你走远一些。”   无语凝噎的花小术只得从了。   路上池镜随口问道:“蓝漪没与你一起来?”   这可真是问到点上了,花小术暗暗盘算着能不能趁蓝漪还没杀到这里之前先辙:“也许他不会来了。”   “他不来?”池镜微讶:“那稍后我和他的演奏怎么办?”   花小术一愣:“不是我跟你吗?”   “我和你?”池镜皱眉:“可皇嫂明明说的是我和他……”   “……”   所以究竟是谁和谁?   池镜决定了:“我们去找她问问吧。”   花小术虽是点头,心里总有些微妙的不安与忐忑。   皇后娘娘会在哪?她理应是与当今圣上待在云画馆。   云画馆背倚醍醐山,东临听音楼,高阁可见远景,以西是绿水湖泊,景色不错。帝后此番出席春花宴纯粹是走过场,用意谁也说不准,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也可能是有其他要事,总之不会全程奉陪到底,露完脸就上了云画馆歇儿去了。   池镜带着花小术来时注意到其中几名眼熟的宫人,着人一问,才知道太后也在,母子俩就在楼上,皇后却走了。   “皇后走了?”池镜心下一疑:“她已经回宫了?”   宫人回答说:“听娘娘身边的华青姑姑说,她们这是去隔壁的听音楼。”   “听音楼?”   早闻乐班已经入驻听音楼,稍后还有排乐演奏。当初皇后请他们去的便是听音楼,虽不知她卖弄什么关子,不过池镜与花小术还是决定过去找找她。   来到听音楼,人也逐渐变少了。春花宴现正如火如荼,部分人随着皇帝留在云画馆,这里相对也就冷清了。   有人看见皇后去了连楼的看戏台,那以前是唱曲主用的大戏台,后来太后嫌戏台小规格不够,在太华园新建了杨花大戏楼,这里也就逐渐冷落了。   可皇后不爱听戏,又怎会无端跑到戏台去?   这个问题谁也不得而解,池镜带着花小术走向楼廊时说:“你已经重拾琵琶了?”   花小术无奈地叹:“手生,大不如从前。”   “从前你弹得很好,如果能够一直学下去……”池镜没有说下去,毕竟这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也仅仅是如果而己。他又问:“所以皇嫂要你与我共奏?”   花小术点点头,虽然不知道霓姐姐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池镜若有所思:“经你一提……”   花小术望向看戏台,倏忽打断池镜:“你看。”   原来除皇后之外还有别的人。   华青并不在,与皇后在一起的却是孙静蓉。   “本宫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哑谜,有话但请直说罢,本宫懒得猜。”   皇后百无聊赖地拨弄缠臂的彩帛,慢条似理地看向她,眼里凝聚着一团芒光。   孙静蓉唇边噙着笑:“皇后,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所以你对我充满敌意与防范,所以你才会如此忌惮着我。”   皇后挑了挑眉,似乎并不为意,只有眼底的光芒微微闪动。   “我今日来此,只是想确认看看你究竟知道了什么、又知道了多少。”孙静蓉微微掩唇,露出怜悯之色:“只是如今看来,你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皇后并未动怒,只是看起来已经没了心情:“你究竟想说什么?”   孙静蓉的表情渐渐冷却,全然没有了往昔的恭敬与礼数:“别以为你早我几年来到这里就能霸占所有,你只不过是个炮灰而己。”   “而我,才是这个世界真正的女主。” 第87章 皇后与孙静蓉   孙静蓉当然是女主,因为她看过这本书。   而皇后只不过是皇帝男主心目中的白月光,迟早会被正牌女主孙静蓉取代的那种。   皇后黛眉舒缓,半晌之后悠悠吐息,浅浅勾唇:“你想说的就这些?”   孙静蓉双肩微不可察地颤了颤,暗暗蹙紧眉头。   对于这个无意识的细微动作,皇后只扫了一眼:“你说本宫对你充满敌意与防范,是因为本宫忌惮你……可本宫怎么觉得,真正在惧怕本宫、忌惮本宫的应该是你才对?”   “如果你真的是什么女主,又何需惧怕本宫?”   孙静蓉缓过神来,泰然自若道:“你想套我的话?可惜我不会告诉你,你也奈何不了我。”   “本宫岂会奈何不了你?”皇后失笑,眼里的杀意渐渐浓郁:“信不信本宫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孙静蓉暗暗攥紧双拳头,面上佯作镇定一笑:“你杀不了我。”   “你拿什么笃定本宫杀不了你?太后?还是顺昌伯?”皇后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又或者你的女主光环?”   “我有女主光环,并且熟知书中所有剧情。我是不会轻易死去的,书里的人也根本杀不了我。”孙静蓉双目烁烁,傲睨向她:“而你,你与我虽然都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可一旦身为女主的我死了,这个世界也将随着崩塌,所有的人包括你都将不复存在。”   “如此,你还要杀我吗?”   皇后戏谑之色渐渐淡去,盯着孙静蓉的眼神渐渐冰冷。   “这可就奇怪了。”   皇后轻声嗟叹,她的神情恢复从容,只是语气缓和了许多:“按你的说法,如果你是真正的女主,而本宫只是一个串连故事的小炮灰,那么本宫穿越至此的意义究竟何在?”   对于她的态度转变,孙静蓉在心中不屑轻哼:“我连自己为什么会穿越进来都不知道,你的事我又怎会知晓……”   “哦?”皇后眼底精芒乍现,终于笑了:“可你既然是穿书,并且熟知书中所有剧情,又怎会不知道本宫为什么穿越至此、不知道本宫其实并不知道这里只是一本书?”   闻言,孙静蓉脸色微变:“你……”   “没错,本宫就是在套你话。”皇后舒展眉头,气定神闲道:“你说的对,本宫对你的异样确实早有察觉,并且一直都在盯防你。方才你说你熟知一切,可本宫却发现你对这里的一切其实很陌生。”   “一个熟知剧情的穿书者为什么会感到陌生?”皇后有条不紊,一针见血:“因为这里的一切并非你所熟知的剧情世界,对不对?”   孙静蓉脸色瞬变,厉声反击:“你少自以为是了!!”   “你这么生气作什么?”皇后轻挑眉,“莫不是被本宫说中了?”   皇后渐渐眯起寒眸:“那本宫再猜猜好了……既然你是所谓的正统女主,何必与本宫这样的小炮灰斤斤计较?不,你不是在计较,你对本宫成见极深,并且极其忌惮。你频频强调自己的女主身份,是否因为本宫威胁到了你身为正统女主的身份地位——”   “又或者说。”皇后冷讽道:“其实你根本就不是女主,本宫才是真正的女主?”   “我是女主!”仅只轻轻一句,撩拨得孙静蓉怒不可遏:“孙静蓉才是这本书的真正女主,而皇后只不过是一个炮灰!要不了多久,你很快就会死——”   竭斯底里的怒喝在静谧的看戏台中化开,这个‘死’字传至池镜与花小术耳中,双瞳骤然一缩。   但是皇后不为所动,仿佛孙静蓉口中所道的那个将死之人并非自己。她平静地笑:“本宫算是看出来了,你虽是个穿书者,却是个一知半解的穿书者,你的话并不可信。”   皇后的平静刺痛孙静蓉的双目,她的每一句都令孙静蓉无法容忍:“都是你、那都是因为你这个异端!是你改变了这个世界原有的轨迹——”   孙静蓉像是后知后觉反应过什么,突然闭了嘴。   “原来如此。”皇后喃喃自语,总算真真正正舒心道:“原来如此,孙静蓉。”   “本宫真要好生谢过你。”皇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正因为有你,本宫总算能够将心中所有的疑惑悉数解开。”   孙静蓉面色苍白,神情莫测。   “看来这里并非你所看过的那本原著,而是由本宫一手改变的真实世界。”皇后展露柔和的微笑:“知道这一点,本宫也就放心了。”   “如果这本书的剧情已经被改变了,那是否就不存在什么世界崩塌的问题了?”笑过之后,皇后盯着孙静蓉的眼神一点点地变了,变得令孙静蓉毛骨悚然起来。   “也就是说……”   一抹诡异的笑缓缓爬上皇后的唇际:“就算本宫现在杀了你这个正牌女主也无所谓咯?”   “你不能杀我。”心中的惧意攀升,孙静蓉看着她,下意识一点点后退,“杀了我,这个世界真的会完蛋的!”   “不试试又怎么知道?”皇后一点点逼近她:“如果本宫已经将这个世界改变得面目全非,那么再改变一点点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孙静蓉浑身发颤,不停退缩,试图寻找倚靠与救助。但是皇后却没有放过她,而是用力擒住她手腕,惊得孙静蓉克制不住内心惧意尖叫出来。   “再说了,就算到时候这个世界真的崩塌也无所谓。”皇后阴鸷的目光一点点地剜过孙静蓉,里面酝酿着令人窒息的杀戮与戾意:“反正本宫都要死了。”   孙静蓉双腿发软,背脊被冷汗涔湿。这副身躯太娇弱了,又或者说是太胆小了,她竟被吓得无力动弹!   待孙静蓉感受到皇后拖拽自己的力道,涣散的瞳仁逐渐上移,移向皇后冰冷的面容,以及往袖下摸索的手,并且扬空就要朝自己刺来——   “皇嫂!”   孙静蓉只来得及听清那两个字,紧接着脑勺一疼,登时双眼一翻陷入晕厥。   皇后瞥了眼疲软倒地不省人事的孙静蓉,又望向试图阻止而曝露出来的池镜与花小术,然后收回那把自袖里掏出来敲晕孙静蓉的丝织乌骨扇,唰地一下悠然打开,慢条斯理地扇了扇:“你们两个……”   “都听见了?”   *   “今年来人比往年激增了一倍不只。”   闻言的蓝相双手拢袖,徐徐瞥向人来人往人山人海:“只不过半数的人酒翁之意不在酒。”   若非帝后驾临,年年都有的春花宴未必会有这等热闹。   “你说皇上与娘娘今年是因为什么出席这场春花宴的呢?”龚大人习惯性摸胡子,可惜他的小翘胡已经变成了干净的光下巴。自从被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花一松比下了颜值,他就嫌那绺小胡子太老气,怒而刮得一干二净。   没了小胡子的龚大人看起来确实多了分年轻俊朗,较之往年更有回头率了,真是可喜可贺。   “大约宫里闲着慌儿出来踏春吧。”   事不关己的蓝相大人回答得不咸不淡,龚大人瞟了他一眼,笑眯眯凑近道:“本官看你今日印堂发红春光满面,莫不是是红鸾星动喜事将近?蓝相今年也不小了,快瞧瞧这附近有没有哪个合眼缘的小姑娘?年纪小也没碍事,这年头就流行老夫少妻懂不懂?只要是你看上的,兄弟我有偿替你跑腿说亲,够义气吧?”   多管闲事不说,还有偿服务呢,蓝相冷眼睨他:“管好你自己吧。”   龚大人闲暇就爱嘴贱,这毛病没得治。   说是说老夫,其实蓝磬与龚子昱时年而立,均算不得老。只不过来这春花宴的多半都是刚过及笄的适龄待嫁姑娘,相较起来就显得年纪大了些。   可年纪大,却并不妨碍两人的市场价值。尤其现在霍家大势已去,蓝家之势如日中天,蓝磬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龚子昱素来与蓝磬走得近,明眼人都知道他俩就是一伙的,龚子昱又是出身名门之后,身价自是不菲。   两位皆是排在上位圈的京中权贵,更难能可贵的是均未婚配。至于为什么至今未娶,坊间一直有传他俩在搞断袖。   事实真相是什么谁也说不准,估摸也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才最清楚。不管他俩私底有什么毛病,总之来了春花宴,那就是炙手可热的种子选手。   龚子昱见蓝磬心不在焉不理自己,索性自己去找乐子开心。可他刚离开没多久,就被自家那魏国夫人的亲姑妈以急事为由召唤过去。   据闻就在方才,不知打哪冒出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疯疯颠颠蛮横冲撞,扰乱秩序吓坏了不少人。   可这里乃是皇家御苑,这人又是怎么混入其中不被发现的呢?   今年接棒主持春花宴的正是这位魏国夫人,魏国夫人不敢自作主张,连忙把她那鸿胪寺卿的亲侄子请过去帮忙瞧瞧。   而此时,怀阳侯的马车终于到了。   蓝漪咻地从马车一跃而下,左顾右盼,脸色很难看。 第88章 令人在意的事   “哥!”   蓝相闻声回眸,看见来人,总算能够放下心来:“你可算来了。”   “……”说得好像事前有叫他来过一样。蓝漪不客气地拽起他的领口:“小术在哪里?阿姐为什么叫她来这里?你们又想搞什么鬼?”   面对这个暴躁的弟弟,蓝相平静地按住他的手:“你知道你脾气的,不说是怕你不答应,说了你肯定不会让花小术来的吧?”   这不是废话吗?蓝漪没空跟他废话,兀自左顾右盼。他这一路找来不见小术,心下很紧张:“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小术还给我。”   蓝相淡定自若:“别紧张,你姐这是要给你一个惊喜。”   “别给惊吓我就已经感恩戴德了!”这要不是他亲哥,蓝漪就要打人了。   蓝漪正在跟他哥据理力争,乘车同行一路尾随过来确认他与蓝相接合的薛滢本来还打算躲在一旁暗戳戳瞧热闹,结果被注意到她存在的蓝相冷冷地横来一眼,灰头土脑的薛滢只得顶着锅盖跑了。   幸亏鲜少有人见过她这身打扮,一路走来虽惹眼却也没几个人认出来。   薛滢心安理得溜哒一阵,一不小心被她娘逮个正着,苦逼地被拖去挨个走亲戚。可想而之这身罕有的女子打扮立刻引起小范围骚动,最可怖的是这群三姑六婆竟早已给她安排了相亲对象!   瞅着这群老女人眼里的阴谋诡计,薛滢哪肯依着她们?一个气血上头提裙就逃了。   可这么一昧逃跑也不是个办法,要么找点什么人来作挡箭牌,要么直接逃出春花宴得了。薛滢心下这么琢磨着,拍膝从藏身的山水假石里爬出来。   她在高耸的假山叠石钻过去时,正巧与石洞内的一双骨碌碌的眼睛对个正着。   对方是个小孩子,约莫六七岁的年纪吧,个儿小小脸色苍白,也不知道怎就睡在这假山的石洞里,这会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揉了揉,面对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立刻扯嗓大哭:“阿婆——”   年纪轻轻就被喊‘阿婆’的薛滢又傻眼又慌,登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   听音楼的看戏台中,皇后收起拿来敲人的乌骨扇,然后双手穿过孙静蓉腋下将人环起试图往后拖,可惜气力不足体力不够,她抹了抹汗:“别傻站着,过来帮帮忙。”   池镜与花小术还在心虚与震惊中没缓神,这时听她说啥就是啥,只要不是杀人毁尸就成。   有了池镜动手,压根就不需要花小术出手。皇后指使他把人搬到帷幕后面的鼓台躺好,免得姑娘家家被发现昏迷在这么引人瞩目的地方,别人可都是知道皇后有来过的说。   池镜虽然照做了,放下孙静蓉以后还是没忍住小心地探了下鼻息,看人到底死没死……   “没事的,就刚才那点力气还弄不死人,这丫头多半就是自己把自己吓晕的。”皇后掏了根手绢坐在看台下不紧不慢地擦汗水,“就那点胆量也敢出来瞎唬人,也就碰上我这样好脾气的没趁机捻死她。”   “……”   池镜和花小术不知所措,坐在她对面默不吱声。   皇后轻飘飘了扫了两人一眼,有些好笑:“干嘛这模样?我看起来很吓人?”   池镜和花小术忙不迭摇头晃脑,面面相觑,一脸惶惑。   皇后叹息:“早知就不把华青支走了,天晓得支走了华青却来了你们两个。”   “霓姐姐……”花小术一脸纠结:“我还是不懂。”   花小术是真的听不懂,什么女主什么炮灰,什么书里还是穿越,真的一点都不懂。   “你懂的,你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而己。”皇后苦笑,就连她一时都难以消受这样的事实,更何况是一无所知的池镜与花小术?   倘若某一天你发现自己身处的世界是个虚构的笔下世界,而自己仅仅只是一个用文字堆砌出来的纸上人物,任谁都无法想象与接受的吧。   在与孙静蓉的交涉过程中,已经很明显地表达出这一点。   这是一个虚构的世界,而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是书里的人物——除了孙静蓉,以及皇后。   蓝霓苦恼地按揉着眉心的位置,深深吐息。   她是婴穿的,打从娘胎出来就有意识,知道这里不是她曾经所在的那个世界,而是一个不存在于她所知道的历史中的任何一个朝代。   如果没有孙静蓉的出现,她哪会知道自己其实只是穿进了一本书?   听她娓娓道来,亲口披露这一切,池镜与花小术仍旧难以置信:“那……我们都是书里的人物?”   蓝霓点头,又摇头。   依目前来看,她的穿越是个意外,总之绝非书中剧情,并且因为她的存在改变了剧情轨道,为此被书中正牌穿越女主敌视憎恨,视作一个异端。   “如果真如孙静蓉所言,那这里极可能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书中世界,而是一个独立的次元时空。”蓝霓冷静分析:“又或者说,这里其实已经是个独立存在的真实世界。”   如果说这里已经面目全非到令熟知书中剧情的孙静蓉感到陌生,那当然不能再称之为是一个书中世界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改变这一切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蓝霓皱眉思忖,正在出神之时,池镜的一句话将她的心神拉了回来——   “皇兄他知道吗?”   蓝霓抬眸对上池镜复杂的神情,欣然道:“他知道。”   池镜心下稍稍松了口气,就听蓝霓不厚道地取笑说:“不过他知道的不够俱细,从前我还诳他说我是从妖山下来的狐狸精,他听过居然真信了。”   “……”   提及旧事,蓝霓有滋有味地缅怀起来:“后来我又骗他说我其实是昆仑来的天外飞仙,他居然也信了……”   “真的是说什么就信什么。”蓝霓摇头淡淡地笑:“像个傻子一样。”   花小术看着她的笑,没由来觉得笑里含着淡淡的苦,脱口就说:“因为心里有你才信的。”   蓝霓神情一顿。   “蓝大哥也是这样的,说什么就信什么。他说因为是我说的,所以无论是什么他都信。”花小术抿着下唇,认真地对她说:“圣上一定也是这样的。正因为是你说的,所以他什么都愿意去相信。”   蓝霓眉梢颤动,很快掩下眼帘。   “小术,你这句话我还挺受用。”重新展颜之时,那里面的异样情绪已经没有了。蓝霓眉目舒朗,冲她眨眨眼:“小漪他可爱死你了,拿他比喻皇上吧,我也能够视作皇帝心里也像小漪爱你一样爱死我了。”   “……”   你说话就说话呗,为什么非要拉着无辜人一起调侃?   作为单身寡佬池镜被对面两人塞了一嘴的狗粮,不过这会儿他并没有心情咬牙切齿羡慕嫉妒恨,而是说:“有一个问题,从方才就一直令我很在意。”   蓝霓与花小术不约而同看向他,池镜凝神道:“关于方才孙静蓉说的‘你很快就会死’这个问题。”   经他一提,花小术也想起来了。   方才孙静蓉一直不停强调她的女主身份,并且坚称皇后只是一个炮灰。   作为女主的孙静蓉之所以能够在未来占据皇帝男主的心成功上位,是因为皇后很快就要死了。池镜面上的表情越渐凝重:“你是不是早已知晓自己会死?”   池镜还记得当初在那家酒楼中孙静蓉信誓旦旦说出来的话语,她极其坚信并且笃定自己未来能够取代皇后的位置。从前的他无法理解,只将其视作是孙静蓉的迷之自信。而现在的他已经能够明白孙静蓉的自信来源是什么,那皇后呢?   皇后的不自信又是因为什么?如果她根本就不知道原著故事,她又是为什么如此消沉低迷?难道是已经出现了什么状况,令她感知到自己即将死去的这个事实?   池镜眯起双眼:“我曾偶然从宫人口中得知你一直在服药的事情,你究竟服什么药?”   花小术闻言一惊:“可那不是调理身体的药吗?”   “调理身体?”池镜反问:“什么调理身体?”   顶着一道两道充满猜疑与不信任的目光,蓝霓很冷静,云淡风轻道:“她说的你们就信哟?你们怎么这么傻,既然现实世界已经偏离了原著,孙静蓉说的原著剧情肯定也会改变的……”   听她信誓旦旦,花小术与池镜还在心里掂量能不能信,就见蓝霓突然捂嘴,然后殷红的血液从每条指缝狂溢而出,直接呕了满手的血。   “……”   “皇嫂/霓姐姐?!”   与此同时,云画馆楼上。   “趁那个女人不在,这里也没有旁的耳目,你老实告诉哀家,是不是皇后要挟你逼你,死活不许你收静蓉?”   皇帝捧茶的手一顿,哭笑不得地摇头:“母后,皇后真的什么也没说,这件事真的只是朕的意思。”   太后一听,气得脸色更不好看了:“皇后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药,把你给吃成这样!”   皇帝从容地吹拂袅袅腾雾的热茗:“朕很好,什么药都不必吃。您老别操这个心,也别再事事揪着皇后不放了,成么?”   太后最听不得儿子对那个女人的偏坦回护,更气了:“就因为你老是胳膊肘往外拐处处偏帮那个女人,哀家才气不过!你可是哀家的儿子,哀家才是你的骨血至亲!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亲疏有别?那个女人再好,都不过是个外人而己!”   “怎么会是外人呢?”皇帝不紧不慢地说:“她是朕的皇后,是朕的妻子,妻子又怎会是外人?”   “怎么就不是外人了?!”太后拍案,振振有词:“哀家永远都是与你骨肉相连的嫡亲生母,而皇后之位可立可废,就是民间也人人可以休妻再娶!她现在是你的妻子你的皇后,他朝一道圣旨立马就能将她打回原形——”   “母后。”   杯盏放下,与桌面碰撞发出咯嗞的一声响。这个动作不轻不重,却让太后一时噎住,闭上了嘴。   皇帝神色不变,只是声音冷了许多:“你明知儿子不会答应的。” 第89章 咎由自取的人   皇后就是皇帝的逆鳞,谁也不能碰。   太后就此事与皇帝交涉多年,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点,可她沉着脸,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哀家求你保霍家,你为难。哀家让你纳静蓉,你又左右推托。可一提皇后,你就说什么都不同意不答应!”   “你现在长大了,是皇帝,全然不将哀家这个母亲放在眼里,哀家说什么都没有用!可如今蓝家当权,皇后仗势欺人,以后哀家没了霍家傍身,你们这些儿子又心向外人,哀家还能有什么保障?是不是等到哪天她把哀家弄死了,你也要举手称赞、拍掌叫好?!”   “她不会去动你的。”皇帝摇头:“至于霍家,倘若牺牲一个霍家能够抵消她心中的怨怒,未尝不可。”   “好啊,你总算把心里话说出来是不是?!”太后双目怒睁:“好你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哀家没想到你竟真的打算对付霍家,就因为那个女人!”   皇帝没有说话,几乎等同于默认了她的意思。   太后气得抖如筛糠,颤指道:“说来说去,你们都在为当年的事怨怪我们,就连你也是!”   “皇后与哀家作对、蓝家对付霍家,无非就是为了报复当年对她们蓝家的利用罢了。”太后怒不可遏:“可你,你是哀家的嫡亲骨肉,在你为她怨怪哀家之前,可曾想过哀家所作一切都是为了你?!”   太后宽袖一扬,霍然而起:“哀家有什么错?别忘了当年是你央求哀家非她不娶,是你自己挑了蓝家,你就别怪哀家利用她们蓝家!”   “她们又凭什么怨怪哀家?蓝家之所以沦落至今时今日支离破碎,根本就怨怪不了别人。”太后冷笑,一字一顿道:“那都是她们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皇帝低念着这个词,竟觉挺讽刺:“朕又何尝不是?”   太后一看就知道皇帝这是又心软了:“皇儿,你何必还为当年的事耿耿于怀?你将满腔情意付诸于她,这些年来我们也作出了足够多的补偿与忍让,可她却未必真正领情。”   “那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只记得怨恨,她根本就没想过要不是我们扶持蓝家,她们蓝家根本不会有现在的辉煌。她只记得是我们利用了蓝家,害死了她的母亲、让她的弟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太后目露寒光:“霍家一旦被除,哀家于她已经失去威胁。而你,你一再放纵她对付哀家,可曾想过她要报复的下一个就是你?”   皇帝容色渐渐冷淡,没了表情。   “你别忘了,蓝家那小子是为什么变成现在这副德行的。她心中怨怪的可不只哀家,还有镜儿、还有你。”   *   蓝霓拿手绢细细擦手,擦了一半,没忍住又呕了两口血,一不小心沾在了浅色的裙纱上,看上去特别触目惊心。不过她像是习以为常,眉心动都不动,抓着手绢继续擦,边擦边安慰说:“没事,吐两口有助于新陈代谢。”   池镜和花小术看得颤巍巍,他们是听不懂新陈代谢什么意思,却是明白这绝不是一个好现象!   花小术把自己身上所有的手帕全贡献出来了:“霓姐姐,你吐了这么多血,真的不用叫大夫吗?”   本来池镜要去找御医的,可是蓝霓不答应,坚持不许他叫人。   “别,外面那么多人,这时候喊御医的话不稍片刻就能传遍整个春花宴。”蓝霓接过花小术的手帕,苦恼道:“我可不想变成明天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   “可是……”花小术瞅着那些逐渐染红的小手绢,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来。   “你究竟得了什么重病?”池镜脸色很难看:“难道这就是孙静蓉口中所指你将死的原因?”   “别傻了,这与她说的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蓝霓停下动作,好整以暇地劝哄:“其实这病没你们想的那么严重,药我也吃了不少,想来治愈只是时间的问题……”   池镜终于忍无可忍地发怒了:“你都已经吐血吐成这样还说没事,你叫我们怎么相信你?!”   蓝霓故作轻松的表情被他吼得僵住,花小术接过手帕,牵起她的手细细擦拭,乞求道:“霓姐姐,求你跟我们说实话吧,你这样我们真的没办法放得下心。”   蓝霓悻悻地垂眼,盯着自己的双手。手里触目惊心的血污早已被擦拭过,可是还得找点清水彻底洗涤,免得落了一身浓浓铁腥,怎么闻怎么不自在……   尽管现在已经习惯了许多。   “我没有时间了。”   闻言,池镜与花小术无不愕然,只有蓝霓淡淡舒眉,平静地说:“我不能给蓝家留有任何后患,我得在我死前将所有的事全部都解决了。”   “霍家是一定要除的,太后没有霍家作为依傍,饶是野心再大也掀不了什么水花。”她徐徐望向池镜,一瞬不瞬:“既然动她不得,我就夺她所有,我不会让她好过的,这是我对她的报复。”   “所以我让大哥把小漪从墨凉召回来。”   池镜神情凝滞,花小术却迷茫不解。   蓝霓缓缓转向花小术:“小术,你一定要好好爱小漪。”   “小漪他很可怜,真的很可怜。”她的神情除了柔和,就只剩下无尽的苦涩:“都怪我们没能保护好他,是我害了他……”   “不许说!”   一声暴喝打断蓝霓,惊得她们下意识回首,蓝漪面沉如水,气喘吁吁朝这里快步而来。   他来势汹汹,脸色很吓人,蓝磬紧跟其后,有心阻挠却无济于事。蓝霓敛去神色,将手背往身后,在即将面临责难之前,被花小术挡在了跟前。   她一愣,很快蓝漪脚步刹止,停在她们前方数米开外。   花小术深吸一口气:“蓝大哥,别这样。”   蓝漪张了张嘴,克制地攥紧双拳,隐忍地转向蓝霓:“你答应我的!”   眼看蓝漪被激怒了,蓝霓眸光潋滟:“小漪,如果我说了,你会打我吗?”   蓝漪紧紧皱着眉,蓝霓轻叹一声,往花小术身后挪了挪,露出苦情的双眼:“我可是姐姐,你在小术面前打我的话,会被她讨厌的哦。”   “……”   蓝霓气定神闲,丝毫不将他的怒容放在眼里:“我确实答应了你不说,可我现在又后悔了。与其遮遮掩掩过一辈子,倒不如直接开诚布公来得痛快。”   蓝漪想也不想,用力摇头:“不行!”   “小漪,你怎么就这么傻?越是无法面对就越不能逃避,越是逃避就只会越恐惧。你已经逃了这么多年,难道还要继续逃避下去吗?”她深深吸气:“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无论再过多久,三五十年甚至更久,只要有我和大哥还在的一天,我们都会替你担着扛着。”   “可以后呢?”   蓝霓声音很轻,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够听清声音里的颤音:“万一没有以后了呢?万一哪一天大哥或者、我不在了,你怎么办?”   蓝漪虎着脸沉声道:“这根本就没有关系!”   蓝霓面上微哂:“当然有关系,怎么会没有关系?”   “小漪,是姐姐对不起你。”蓝霓笑意虚弱,盈盈的水眸凝骤着抑止不住的水雾:“你会变成现在这样都怪姐姐,这些年来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煎熬,我一直在想究竟应该怎么补偿你……”   蓝漪猝不及防骤力发狠,踹向看戏台的台桩,发出嘣地一声大响。他气呼呼地甩脸,不去看姐姐凝泪的双目,踹完这一下扭头直接跑,半途突然想起什么,一阵风地又折回来拉着花小术一起跑了。   “……”   一声噗嗤,泪珠还凝挂在蓝霓的眼睫上,此时正被她挽袖慢条斯理地抹去:“一见我哭就跑,就这孩子气的一点还是老样子。”   默默旁观她眨泪跟变脸似的,池镜很无语,这时蓝磬终于注意到她身上的血迹:“霓儿,你又……”   袖子上沾着的血比较明显,想躲都躲不掉,蓝霓索性把那片袖口折起来:“没事,已经吐完了。”   蓝磬搀扶着她,紧拧的眉心表达了对她这种不上心的口吻的极度不满。他抽空瞥向身边的池镜,踌躇道:“小王爷他……”   “没关系,他已经知道了。”蓝霓借着她哥搭过来的手勉强站起来,好不容易来了个知根知底,总算不需要独自逞强了。   从吐血至今,她的脸色越渐苍白,所以池镜才想找御医,偏偏蓝霓说什么都不答应。池镜迟疑道:“皇兄知道你现在的情况吧?”   蓝霓一笑置之:“他最近善心大发,事事都依我、听话得不得了……就连我把太后逼得急跳脚,他也一声不吭地认栽了。”   “大抵是觉得我已经时日无多了吧?反正人之将死,能迁就的也就迁就了。”   池镜皱眉:“就算不是因为这事,皇兄也一直真心待你、事事依你。”   蓝霓牵动唇角,垂眸掩去黯色,忽闻池镜一声低呼,回首循声看去,孙静蓉已经不见了。 第90章 像这样抱抱我   蓝漪把花小术带出看戏台、带出听音楼,不知走了多久,花小术瞅着他僵直的背脊,又盯着被他紧紧攥住的手腕:“我们还要走多久?”   蓝漪身躯一震,握住她手腕的力道又重了些:“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你知不知道这里是——”   “我知道。”花小术回道。   蓝漪蓦而回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充斥着肝肠寸断与难以置信……然后就听花小术就接着说:“虽然来时并不知道春花宴是为什么而设的,不过来了以后就知道了。”   蓝漪定定神,默默把脑袋垂低,没过多久又唰地一下仰起脸:“我刚刚看到池镜了,别以为他不出声我就没发现!为什么他也在,难道你们一直在一起?!”   花小术点头:“对,我们一直在一起。”   蓝漪绷着脸,无比忍耐地等待着她接下来会有什么解释。   可花小术却却没有任何解释,这意味着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解释,无话可说。蓝漪满脸受伤,整个人颤巍巍:“你明明答应嫁我的。”   可是现在却背着我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并且还是在这样暧昧的场合!   花小术叹息:“嗯,除了你,我也没打算嫁别人。”   蓝漪默了默,心情好了点:“那为什么瞒着我见他?是不是我姐的阴谋?我早说她鬼主意特别多,你一定要当心……”   看着毫无所觉的蓝漪,花小术心中百味杂陈:“霓姐姐很好。不瞒你说,上次她召我进宫,送了我一把琵琶,请我今日入宴奏乐。”   “琵琶?”蓝漪想到什么,脸色变了又变:“跟池镜?!”   花小术点头,又摇头:“小王爷告诉我,是他与你。”   蓝漪神情莫测,像是被灼烫了般松开手,却被花小术反握住。他神色不定,惶惶地望进花小术的瞳仁之中……   “蓝大哥,你不要怕、也不要逃。”花小术感受到他下意识挣扎的举措,以及微不可察的无尽颤意。为此她更加用力握住蓝漪的手,无论如何都不松开,“霓姐姐说的对,不管曾经发生了什么,不管你有多害怕都不要去逃、不该逃避。”   顺着这个力道,花小术将蓝漪拉近些,然后张开双臂环抱住他的身体,将脸深深埋在他的胸膛。她闭上双眼,感受他紧绷的身躯,以及急促的心跳:“如果你感到恐惧,惧怕到难以忍受,那就告诉我,我会像现在这样紧紧抱着你。”   “可是如果……”蓝漪声音沙哑,带着浓烈的不安与畏惧:“如果你不愿意抱我呢?”   花小术半睁开眼,没有抬头:“为什么不愿意?”   “如果是因为我让你害怕呢?”   花小术抬起头来,冲他展颜一笑:“那同样的,如果我感到害怕,我也会告诉你,到时候也请你无论如何都像现在这样紧紧地拥抱我,好吗?”   蓝漪垂眸,眼里蕴含着说不清的千言万语,他将脑袋伏低,将脸埋进她的肩颈,然后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紧紧回抱她……   花小术抱住他的后背:“你看,这么一想的话是不是就觉得其实已经没什么可以畏惧的了?”   蓝漪点了点头,但是他的脑袋抵在花小术的颈间,所以幅度看起来很小很小,这个姿势她也没法看见,所以蓝漪吱唔着,‘嗯’了一声。   花小术舒眉,轻轻在他后背一下一下地拍了拍。   于是在人来人往的行路中央,抱成一团的小两口就显得特别瞩目。薛滢大老远就瞧见旁若无人秀恩爱的蓝漪和花小术,感慨之余,特想过去提醒他俩公众场合斯文点,又怕打扰了蓝漪的好兴致会被秋后算账,心里特别踌躇。   这时手边拉扯的力道引起她的注意,临时当起奶妈的薛滢只得弯下腰好整以暇地问:“怎么啦,小弟弟?”   对方正是薛滢从假山的石洞里头捡回来的那名孩童,由于这娃哭得太惨烈太折腾,原本打算溜之大吉的薛滢没忍心丢下不管,只得陪着他去找‘阿婆’。   但见他衣着不俗,应该非富即贵,可薛滢沿路问挨个打听,却直到现在仍然没找着他的家人。最惨的是什么?最惨的是这小子一问三不知,再细细一问才发现特么原来是个小傻子!   摊上这么个小傻子的薛滢彻底苦逼了,想走走不了,想丢丢不成,好不容易刚刚问了个人说是眼熟的,哪知仔细再看突然就变了脸,啥也不说脚底抹油就跑了。薛滢拖着个小油瓶追了一圈没追着,气得她至今没缓过劲来,紧接着就瞧见了你侬我侬我小两口,刚失完恋的薛滢内心还是挺别扭的。   那个孩子指着前方的位置:“小术姐姐。”   闻言,薛滢难掩惊讶:“你认识小术?”   小孩定定地望得那边的两个人:“是小术姐姐。”   皇天不负有心人啊!兜来转去原来都是自己人!!薛滢差点泪流满面,兴高采烈地牵起他:“走,咱们找你小术姐姐去!”   小孩没有说话,只是点头。   这时候的花小术还没注意到朝自己走来的薛滢,饶是脸皮再最也架不住这么被人围观,她推开蓝漪:“跟我回去吧,霓姐姐她们还等着。”   蓝漪皱了皱眉,不太乐意。   花小术心下叹息:“关于霓姐姐的事情,你是她的亲弟弟,我想你总归是要知道的……”   蓝漪不明其意,花小术拉着人边走边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刚走两步,她听见背后有人呼唤自己,闻声停下脚步的不仅只有花小术,还有蓝漪。   花小术回头,正见薛滢牵着个矮小瘦弱的小男孩,约莫是梳起了总角、换了身打扮的缘故,整个人与从前见过的模样大不相同。花小术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待认出来了这才惊愕地喊出名字:“小安儿?”   薛滢一听果然认识的,那看来是找对了:“总算找着认识他的人了,这孩子你认识吧?我找了半天没找着他家人,他又傻呼呼说不清楚,你不知道这一路可把我累坏了。”   “嗯,我认识……”花小术一见小安儿下意识想要上前,忽而感受到手腕的拽力,生生把她拉了回去。   蓝漪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小安儿身上,一瞬不瞬地盯着,表情变得越越来古怪。   花小术莫名:“怎么了?”   蓝漪的面容已经了无血色,他张了张嘴:“我……”   对面的小安儿突然脸色大变,他用力挣开薛滢的手,抱着脑袋厉声尖叫起来。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薛滢傻眼了,孩子的声音太尖锐,穿透四周,刺痛了每个人的耳鼓。附近的人或不解或抱怨,纷纷朝这边看过来,神情古怪。   “什么情况?!”薛滢靠得最近,她捂着耳朵不知所措,又见引起了附近骚动,连忙抱住小安儿试图劝哄他别乱叫。可他张大嘴巴浑然忘我,无竭无尽撕心裂肺,扰得人心惶惶,引发越来越多的注目。   不得己,薛滢只能向身边的人求助:“小术!”   看着歇斯底里的小安儿,花小术又忍不住回头看向蓝漪。   “不要过去。”蓝漪用力攥住她的手腕,他的表情痛苦且挣扎,竭尽所能地忍耐着:“不能过去。”   花小术微微发怔,倏而感受到手上的力道一轻,却是蓝漪松开了手。   小安儿的尖叫引发越来越多人的注意,比如从听音楼出来的皇后等人,又比如云画馆二楼的皇帝与太后,以及今年负责主办春花宴的梁国夫人与同行的龚子昱。   蓝漪松开花小术,一步步走向不停尖叫的小安儿。   环抱住小安儿的薛滢惶惶抬首,对上一双寒入心底的双眼,未等她打颤,蓝漪已经攥起小安儿的衣襟箍住他的喉咙,扼止了源源不停从他口中溢出来的漫声尖叫。   骤然被掐住脖子,小安儿一时缓不过气,脸都涨得紫青,却仍然大张嘴巴试图呐喊。可是蓝漪按住他的脑袋,将人狠狠按向地上,砰地一下撞得小安儿脑破血流。他的举措吓呛了薛滢,她再顾不得其他,顷刻扑过去抢人。   “你疯啦?!你会杀了他的!”   蓝漪力气大得惊人,可是他按住孩子的脑袋却没有放手,竟是要置人于死地!   小安儿因痛苦而咽呜低泣,薛滢挡也挡不住,仓惶之际环望四周,围观的人惊呼连连,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上前。然后她将目光定在花小术身上,花小术待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滴,看得薛滢心火旺,简直气不打一处:“你发什么愣啊?!快帮忙救人啊!!”   她又忍无可忍冲蓝漪怒吼:“你要是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他,你就完蛋了!你全家都完蛋了!小术会恨死你的!”   背后一声凄厉尖锐的叫声盖过纷纷扰扰的低语,与薛滢的叫声混夹一起。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人挣扎着挤开人群,睁大浑浊的眼球寻找到瘦小虚弱的孩子,然后摇摇欲坠地扑过去护住他凄厉大哭。   “不要杀他,他还这么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无辜的……”   “求你放过他,他是宁王府仅剩的子裔后代,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她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清蓝漪通红的眼睛,以及眼底深处的冰冷与戾意。 第91章 不能让他跑了   十年前的宁王府灭门惨案,曾震惊朝野轰动一时。   当时宁王府满门被屠,一夜之间举家上下惨死府中,至今王府荒废寥落。   在当年,私底下其实什么样的说法都有人说,可无论哪个说法最终都没能站得住脚。这个案子查了整整两年,两年的时间得不到任何进展,胶着不前毫无所获,甚至越查越糊涂,最后变成了一桩糊涂账,成了彻彻底底的无头冤案。   逐渐的,朝野内外不再将之视作闲话家常的谈资,直至现在人们对此仍旧避之不谈,讳莫如深,这桩命案也逐渐沦为一个被视作禁忌的话题。   春花宴上的来人,无一不是京师达官贵胄皇亲贵戚。年纪稍长的都知道有关当年宁王府的那件事,并且碍于种种原因选择了缄默。谁也没想到时隔多年之后,这件事竟被再次掀了出来,并且还是当着场上这么多人的面给掀了出来。   其实关于宁王府的灭门惨案,最开始的一个说法,并且至今仍有不少人私底下是这么认为的,认为此事与蓝家那个疯癫成性的小国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或者说,正是他干的。   这其中就包括了曾在宁王府的那片墙头与蓝漪有过一面之缘的陆林西,以及深入大理寺确认过此事的乔晗。他们闻风赶到之时,此地已经人满为患。   陆林西远远看见身处其中的花小术,心下暗讶,试图再往前去,却发现已经有人不动声色疏散人群,不让人围观也不许人继续靠近,不得己他只得调头去找花一松。   挤在人群之外的乔娆娆正努力掂脚尖,左顾右盼心惶惶,不停拉扯她哥的衣角:“什么情况?那里什么情况?”   乔晗没有理她,暗暗皱眉看着这一切。他注意到云画馆楼上的皇帝与太后,楼上的两人透过敞开的窗也正看着这个方向,只不过这时却似乎起了什么争执……   正在派人维持秩序疏导人流的龚子昱一个头两个大,他觉得他这亲姑妈真的流年不利,不然别人主办春花宴顺风顺水的,怎么到了她手上就这么多事?倒霉的是他这当侄子不得不被拉来当起了苦力,眼看这事还不是什么琐碎小事!   “子昱!”蓝磬拨开人群找到他,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龚子昱眼见蓝磬来了,简直如遇救星:“快快快!宁王府的后人无端冒出来了,你快想办法阻止你弟,不然这事没法擅了!”   “宁王府?”   龚子昱闻声一看,心下咯噔,紧随蓝磬而来的还有池镜!   云画馆上,皇帝双手撑在窗栏上,从云画馆往下看,能够将底下的人头攒动一览无遗。   “这到底怎么回事?”   听见太后的惊呼,皇帝凌厉的眸光扫了过去:“难道不是你所为?”   太后一愣,立刻怒斥道:“哀家会蠢到不知分寸,连这种事都捅出来吗?!”   皇帝无视太后的暴跳如雷,双眼在人群中不停搜寻一抹身影,直到他在听音楼前找到了皇后的身影。   与此同时,皇后也将目光遥遥投向了他,哂然、失望,充满无尽的讽刺,对这场闹剧,又或者对他。   皇帝五指收拢,慢慢握成拳头。   在混乱的中心,花小术看到挤身而出的邓婆婆,邓婆婆紧紧抱住小安儿,无助低泣,不停颤抖。她低声呢喃:“不对。”   “他还小,他什么都不知道……”邓婆婆感受到迎面而来的恐惧,就像当年躲起来那时候,当耳朵听见杀戮眼睛满是血腥,仿佛至身在恶鬼炼狱无底深渊:“他已经被你摔成了傻子,为什么你还要阴魂不散紧追不舍!”   那张苍老的面容已经布满泪痕,邓婆婆紧咬牙根,恨恨地说:“你杀了老王爷和老王妃,还有那么多的少爷与小姐、那么多的小主子、那么多无辜的人……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为什么还要阴魂不散地纠缠我们?!”   “你真是个恶鬼,歹毒没人性的恶鬼!”   那一夜,庭院的灯火明明亮着,巡夜的人却毫无声息,府内陷入诡异的沉寂,安眠在东厢房的人不知道西厢房的人已经死了,主院内宅的主子们还不知道很快就将一个接一个身首异处。可怜的老王爷被捅破肚子苦苦呻吟,没多久就已经躺在血泊之中再无气息。   她亲眼目睹少年将只有周岁的池安小少爷摔在了地上,哇哇哭叫的声音顷刻没有了,就像现在这样奄奄一息,濒临死去。那么幼小的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是那么的无辜,却要遭受如此残酷非人的虐待。   她是王府的奴才,终其一生都是尽职王府的奴才,所以她在死人堆里挖出了奄奄一息的孩子逃了出来,带着他隐姓埋名东躲西藏,拖着年迈老朽的身躯奔波流浪,只要能够替宁王保存最后一点血脉,再苦再难她也值得。   偏偏孩子千辛万苦救活了,却因为当初摔坏了脑子,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痴儿傻子。   “原来如此。”   头顶的声音冻住了悲恸哭泣的邓婆婆,蓝漪对外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他低声喃喃,面容慢慢狰狞:“没想到,居然还有人活着。”   邓婆婆感受到笼罩在身上的阴影,她尖叫嘶吼,双手疯狂地在空中挥舞,像是攻击又像自卫。可事实上她根本看不清来人是谁,那是前来制压混乱的大内御卫,他们几个人控制癫狂的邓婆婆,几个人按住了蓝漪。   花小术倏时睁大眼睛,想要靠近,却被人给拦住了:“蓝……”   蓝漪捂住头部,声音轻得只有周围的侍卫听见了:“头好痛……”   他突然屈膝跪在地上,周围的侍卫伸手要去搀扶,但是他却没有接过手,而是猝不及防地抓住那名侍卫剑,在对方无意识察觉之下拔了出来——   “吵死了。”   鲜血溅出,有胆小的人吓得尖叫,其他侍卫脸色瞬变,立刻退开几步抽剑回防,但是蓝漪的眼睛却定在了邓婆婆身上,三步并两步甚至以更快的速度抽剑向她刺去。   花小术双瞳骤缩:“蓝大哥,不行!”   “蓝漪,不行!”   同一时间从不同方向传来喝止的声音,长剑高高扬向空中,在落下之前,离得最近的薛滢一咬牙一跺脚,奋力挺身抓紧他持剑的手臂:“快逃——”   可邓婆婆没有动弹,她脸上淌着绝望的泪,伸手触摸怀中孩子的脸孔,可这时的她却发现蜷缩在怀中的孩子昂扬着头,不知何时起屈膝撑起半身,高高举起了双手,像是用力抓握着什么。   那个粘人又乖巧的孩子没有像往常一样钻入她的怀里,而是对面向眼前的恶鬼,从嘴里吐出冰冷的话语,明明声音如此熟悉,语气却是陌生的,腔调极其古怪……   “你杀了我家人,我就杀了你!”   薛滢错愕地看见那个瘦小的人影扑了过来,手中的匕首刺入了蓝漪的腹中,血一点点地蔓延开来,染红了衣衫:“你——”   顷刻有人冲向前,池镜狠狠推开池安,瘦弱的小身板被甩在了地上。邓婆婆尖叫一声,匍匐跌爬着不停呼唤他的名字:“安儿、安儿……”   薛滢看向倒在地上浑浑噩噩的池安,邓婆婆正抱着他,悲恸欲绝痛不欲生,而她自己只能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蓝磬替蓝漪按住伤口的血,大喝道:“子昱,去把御医找来!快!”   蓝漪低头看了眼匕首,皱眉想要拔掉,却被蓝磬制止了。他暴躁地奋力挥开两人的手,执意不肯松剑,竟仍要向池安与邓婆婆行去。   池镜喝道:“蓝漪,别闹了!”   “不能让他跑了。”蓝漪喃喃,双眼翻涌着猩红的芒光,青筋突起额穴鼓动,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我得杀了他!”   “够了,真的已经够了。”蓝磬用力按住他的肩:“小漪,你什么也不需要做,有大哥和阿姐在,我们会处理的。”   蓝漪不理他,气呼呼地扬剑,看见池镜要抢剑,立刻恶狠狠地瞪过去,蓄势发怒,忽觉后背一紧,他的整个人也随即僵住了。   仿佛在这一刻浑身的力气被抽空,长剑松手,咣啷地掉落在地。   蓝漪双膝一软,骤然脱力般跌坐在地。从背后拥抱他的人也跪在了地上,将脑袋抵在他的背脊,将身上的颤意通过彼此的温度传达过去。   “你别动,我很害怕,想抱抱你。”   “我知道你也很害怕,所以你也抱抱我。”花小术将脸贴在他背上,嗡声说:“没关系。”   蓝漪捂着脸,痛苦地皱眉,摇了摇头,发出嘶哑的哽噎:“……小术。”   “好痛,小术。”   “我好痛。” 第92章 究竟谁没人性   “你就是池安?”   邓婆婆抱着池安,忽闻一声温柔的女声欺近。她怔愣抬头,发现对方已经来到跟前。近看着装打扮雍容华贵,饶是如此却未显一丝盛气凌人,声如涓流似水恬淡,令人心生好感,无法抗拒。   池安那削瘦而尖细的下巴被抬了起来,失焦的视线顺势抬高,慢慢凝聚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长得真像你的祖父安宁王池宁,难怪……”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的女子、从未听过这样温柔的声音,情不自禁陷了进去。然后迷迷糊糊间,听见对方一声笑,笑意微冷:“难怪小漪会生气。”   池安感受到环抱自己的手臂收紧,邓婆婆的紧张情绪明显地传达过来,可他的目光却没有从对方的身上移开,喃喃低语:“你是谁?”   “你问本宫?”蓝霓支膝缓缓站了起来,凉凉说道,居高临下地冷睨着他:“本宫是你仇恨的蓝家人。”   蓝霓将目光移开,冷冷地横扫向没有离去的围观之人。她的目光太冷,以至于无人胆敢与她对视,纷纷避开视线。人群之中有人压低脑袋,想要离开此地,却被蓝霓一眼指了出来:“来人,抓住她。”   皇后的命令无敢不从,御卫顷刻从人群之中挖出了试图逃离的女子。认出孙静蓉的人低呼惊叹,不认识的满目惊疑,孙静蓉狼狈地被押到了皇后跟前跪在地上,她挣脱不开,面上勉强维持平静,眼里已经摒射出滔天怒火:“娘娘这是何意?”   “你问何意?”蓝霓冷笑:“你擅自带来的人疯癫成性,惊扰了众位的雅兴,还扰乱了春花宴应有的秩序。你可知宴上来宾皆是京师之中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之辈,倘若有所损伤,你又该当何罪?”   孙静蓉隐忍怒意:“皇后娘娘说反了吧?在场诸位亲眼目睹皆可作证,看看真正疯癫成性的究竟是谁?!”   蓝霓面不改色,无可无不可道:“既然如此,你便向在场诸位求证好了。”   孙静蓉眉心一跳,举目四望,竟无一人胆敢站出来!其中一名小姑娘刚要张嘴,立刻就被家中长辈给按子回去。   登时孙静蓉目露哀色,面上尽是悲愤与冤屈。   或许是出于同情怜悯,又或许是有人后生无畏,竟当真有人站出来指证:“分明就是他先动的人,凭什么让人家无辜的小姑娘含冤受屈!”   有一就有二,很快又有人站了出来,家中长辈竟是怎么按也按不住。   孙静蓉大喜过望,底气又足了几分:“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两人,你平白无故冤赖于我,莫不是心存私见,实为迁怒?!”   这么一说,就有人开始交头接耳。   很多人都知道孙静蓉是太后身边的人,她自小被当作皇后人选悉心培养,这些年来太后与皇后交恶,太后处心积虑想要废后另立,废的不就是这位蓝皇后,立的不正是这位孙小姐么?   皇后此番行事动作可不够干净利落,明显得容易落人话柄。   更何况,现在最大的问题可不在是谁将人带入此地,而是这一老一小的身份,以及背后牵扯出来的陈年旧案!   孙静蓉原本并不想就这件事上出头的,但是既然皇后非要将她推向风尖浪口,那她索性豁出去,誓要据理到底!   “这两人声称当年发生命案的宁王府所存活下来的余辜,娘娘为何不细究真假,却反而迁怒他人?莫不是正如他们所言,其实那桩惊天惨案正是你们蓝家的人所为?!”   孙静蓉心中冷笑,今日之事众目睽睽,就不信蓝家还能够全身而退!   蓝磬张了张嘴,却被蓝霓拦下。她面色疏淡,双唇启阖:“在你站在这里质疑本宫之前,你可曾问过太后、问过皇上,他们是否愿意将此事宣之于众?”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无不惊疑,宁王府之事当真与朝廷有关?孙静蓉神情莫测,看着蓝霓来到她的跟前,以咫尺距离轻声说:“孙静蓉,你明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却胆敢说你是这个世界的女主。”   “可其实你早就发现了吧?所以你才会那么地怨恨本宫,怨恨到失去理智,走出了这样错误的一步。”蓝霓露出讥讽的笑意:“孙静蓉,你已经不是女主了。至少,已经不再是这个偏离原轨道的新世界的真正女主……”   孙静蓉的面容变得越来越扭曲,蓝霓早看出来了,只要牵涉到这个问题,孙静蓉就会变得竭斯底里、愤离失智。   蓝霓相信孙静蓉说的话是真的,包括这里是一本书,孙静蓉是这本书的原女主,但是因为有她的意外存在,导致孙静蓉这个角色的命运改变,如今的这个孙静蓉已经不再是女主,根本不足为惧——   蓝霓退了一步,又或者说被身后的一双手牢牢地锁入怀中,揽了回来。她回首看去,这个世上胆敢这般霸道放肆的也就只有皇帝本人了吧?   “你的身上,有血的味道。”   很难得的皇帝对她露出了这般凝重的表情,恰到其份地应衬了此时此刻的场面与氛围。蓝霓笑了,她看见与皇帝一起来到这里的太后,伸手推开了他:“皇上也是来问罪臣妾的吗?”   皇帝眉梢颤动,皇后已经退出他的怀抱,像是刻意的疏离,或者厌弃。   一声巴掌惊起一片哗然,所有人都以为太后是来替孙静蓉撑腰的,可她不仅没有,反而二话不说上来就扇了她一巴掌。   “姨母?”孙静蓉声音发颤,没等她落下泪来,太后竟毫不怜惜地执起龙头拐杖狠狠地往她身上打了下去。   孙静蓉自幼得宠,人人皆知她是太后跟前的大红人,从未有人敢胆动她一根寒毛,却未料想到头来竟是被太后这个姨母亲手扇脸、亲自杖打!   孙静蓉疼得哀叫,哭声悲恸,明眼人都看出来这不是惺惺作态,太后是运了十足的力道,竟是恼恨之极!人群之中有人挤身而出,这位华服夫人匍匐跪地,哭泣救饶:“别打了别打了,看在你我姐妹情意、看在静蓉侍候了您这么多年,求您饶了静蓉吧!”   哭求太后的不是别人,她是孙静蓉的嫡亲生母,顺昌侯夫人霍氏。   方才皇后刁难孙静蓉时,她隐忍不发,满以为只要她的嫡姐霍太后来了,必能叫皇后好看。却不想太后来了不是为孙静蓉出头,反倒是对孙静蓉大打出手!   眼看太后不死不休,霍氏不得不冲上前为自己的女儿哭诉讨饶。   太后脸色变了又变,心中恼恨交加。她何尝看不出今日这场闹剧出自孙静蓉的手笔?她只恨自己没能及早对孙静蓉道出当年旧事,或许不会出现今日这场闹剧。   她又岂能想到孙静蓉为了对付蓝家,竟揪出此事来攻击皇后?!   太后满面怒容,蓝霓却异常冷静:“母后何苦为难您这位视如己出的亲外甥女?倘若开诚布公能够抵消在座诸位的猜疑,那本宫认罪又何妨?”   皇帝一震:“霓儿!”   蓝霓没有看他,将目光扫向惊疑不定的太后,神情闪烁的池镜,缓缓落在了瑟缩一团的池安主仆身上:“池安,你不是被摔傻了么?即便已经治好了,可当年的你不过刚满周岁,你是如何记得深仇大怨,又是如何来到这里誓要报仇雪恨?”   闻言的池安将脑袋从邓婆婆怀里探了出来,他迷迷糊糊地看向说话的人,又下意识看向了被太后打得遍体鳞伤的人……   太后接触到他的目光,面色更加阴沉。而蓝霓似是早有所料:“既然你们声称宁王府的后裔,并且满门被屠惨遭灭门,为何当初不选择报官,而是无声无息地躲藏了整整十年?”   “要知道当年的蓝家,权势可远不如你们宁王爷呢。”   邓婆婆摇头,拼命摇头:“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不要说?你们不是想申冤吗?”蓝霓淡淡说道:“既然你们有胆子现身人前讨要说法,正好本宫也有冤要诉,索性今日一并申了吧。”   太后紧握龙头权杖,声音中透着警示:“皇后!”   但是蓝霓熟视无睹:“你其实挺有自知之明,这些年来你俩主仆东躲西藏苟且偷生,你不敢说是因为你心知求诉无门,就算求助官府求助朝廷也没有用。若非护主心切迫不得己,想来你今日也未必把当年的事说出来。”   “可你既然说了,为什么又不敢让别人继续追问下去?”蓝霓一步步逼近:“因为你也是知道当年内情的人吧?”   蓝霓一点点地眯起双眼:“当年,你们都是怎么对我弟弟的?”   太后频频向皇帝使眼色,但他没有去看,双目紧随蓝霓,伸手想要搀扶,只是指尖触碰很快就被她甩开了。他微微怔忡,看着蓝霓回首望着自己,通红的眼眶,双眼充斥着怨恨,以及不甘的脆弱。   邓婆婆崩溃大哭:“不是我!我什么都没做!都是他们、全部都是他们干的!”   “皇上,当太后私下与臣妾的母亲做交易时,你真的什么不知道吗?”蓝霓哑声道:“你不会不知道的,你只是没有阻止。你们明知她病了,却欺骗她、逼她……”   蓝霓哂然:“你是知道的,小漪最听话了。只要是阿娘说的,他一定会照做的。”   “所以他顶替池镜困在宁王府,那么小的孩子,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生噬亲母血肉,与尸骨同眠,受尽惨无人道的折磨,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疯子——”   “究竟谁没人性?”   蓝霓一字一顿,寒声说了出来:“你们不救,他们不死,小漪怎能活着出来?” 第93章 太后她的私心   安宁王池宁有着与他的封号截然不同的反叛与野心,早在先帝在位时期他就已经私下动作频频,因之手握重兵功勋赫赫,一时间谁也奈他不何。   可惜先帝没来得及收他兵权便过早辞逝,少帝临危受命之后,宁王更加目中无人,曾不只一次当众表达不满不服。朝上不尊皇帝,朝下拥兵自立,正值内忧外患的当口,他的行事作为猖狂桀骜,动摇国本动摇人心,足以威胁根基不稳的年轻皇帝。   事实上,宁王的反心迢然若揭。朝臣每日早朝,无一不在忧虑宁王什么时候就要以下犯上,将上面的孤儿寡母拉下丹墀,自立为王。   时值边塞战事吃紧的当口,唯一有实力与之抗衡的的乔大将军却遭敌暗算意外身故,闻君噩耗的太长公主当场昏眩大病一场,乔渊披挂上阵接替父命,便是伺机已久的宁王的千载良机。   问题就在于少帝不是没有别的兄弟,他们同样觊觎这个位置,轻易不可能让贤罢就。即便宁王势大无畏,如果师出无名,不可避免将成为揭竿而起的讨伐借口。   上位者,有所争议在所难免,背地里别人怎么说都行,但不能变成一种明面上的风向与趋势。宁王有心要反,却未必真的想要成为人人得以唾弃的反王,所以他得找点名正言顺的由头,或逼皇帝禅位,主动让贤。   太后面色阴沉,冷冷盯着皇后。   她并不愿向世人披露当年的事,毕竟那都不是什么多光彩的事情。   在当时,乔大将军意外身死,最大的助力太长公主深受打击一蹶不振。皇帝手中兵力匮乏,臣心涣散人人自危,叔伯兄弟狼环虎伺,个个都在觊觎她们的位置。   为了保住已经到手的权势与荣华,她们可谓焦头烂额绞尽脑汁,直到霍家探得宁王盯上了她的嫡亲幼子,太后终于有了主意。   当今圣上是正经从先帝手中接任大统,无有过失民心尚存,宁王再张狂也绝不敢明目张胆掀竿造反。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因势利导顺水推舟。他要抓人,人便让他抓,只要磨到乔家军回京护驾,未必能让宁王得逞,反而能够趁势反咬一口。   当然,自己的亲儿子肯定是不能动的。那么问题就在于应该去哪找个听话的,又不容易引人怀疑的替代品?   太后会想到蓝家,纯属机缘巧合。   她的幼子自小极好乐理,为了满足他的要求,太后曾邀请从前在自己身边担任宫廷乐师的白夫人入宫授教。而她正是从白夫人口中无意间的抱怨得知,不知因何缘由蓝家少子不按规矩,频频出入馨艺园,给园内带来了不少困扰。   白夫人的抱怨是说给太后听的,因为那位是皇后的弟弟,她不好出面得罪皇后,只好向太后出言提点。假如太后有心,自会为她作主的。   这是白夫人的无意之举,却招来太后的有心惦记。   池镜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因之身体孱弱鲜少出来露脸,知道他的人很多,见过他的人却寥寥无几。太后想到,皇后蓝氏这位弟弟正好与池镜年纪相近,因之种种原因,也是极少在人前抛头露脸,鲜为人知。   如果将两人放在一起,未必有人认得出是谁与谁来,如果这个地方恰好便是馨艺园,掳错了人再顺水推舟,给外人解释,似乎就挺合情合理。   遥记当年太子选妃,太子相中了蓝家的二姑娘,无论如何非她不娶。太后的应许夹带私心,一方面为了驯服太子,一方面也为了巩固霍家势力。   那个时候太后已经拥有太长公主与乔将军的助力,她不愿给太子招来太强势的外家,以避免将来两家外戚互相碰撞争锋相对。   蓝家是没落的望族,祖上曾经显赫一时,可惜历经数代更替风霜变故,形势早已大不如从前,自然不能与霍家匹比抗衡,相对也就安全得多。   既选了儿子喜欢的安抚他,又能力保霍家作为外戚的斐然地位,在太后看来挑选蓝家最合适不过。同时,太后满以为落魄贵族出身的蓝家女儿必然感激她的扶持,今后也将以她马首是瞻,如此一来内宫大权依旧能够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太后自认为算无遗策,直到皇后入主后宫,她才恍然发现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算错了。   皇后看似性子柔和、温淡如水,实则绵里含针,犀利非常,既不好控制也不好拿捏。太后看走了眼,才明白这是将狼看起了羊,引狼入室了。   太后越渐不喜皇后,心里头便有了别的计较。   蓝家落到皇后父辈那一代,早年其实已经有了回春迹象。   蓝父是二房独子,循规蹈矩科举入仕,步步荣升官居三品,在宗家是比较长脸的人,一度为家族挽回了不少颓势。可蓝家这房有了起色,长房子嗣却不肖不睦,大好家业败坏得千苍百孔,调头觊觎起了二房的家财与田土。   倘若蓝父还活着,未必会让长房欺负到自己头上。偏偏那年他受命朝廷去地方治水,不幸身染瘟疫英年早逝。他这一死,家里彻底没了傍依,老夫人痛失亲儿一病不起,一家的重担就落在了孤儿寡母身上。   杨氏出身书香门第,为人小家碧玉,温婉有余强势不足,任人拿捏忍气吐声,是个彻头彻尾的软柿子。所以丈夫一死,婆婆一倒,她性子软弱毫无主意,若非长子有为长女争气,只怕家里早就被长房的人给搜刮一空吃干抹净。   太后看中的正是这一点,所以她私下找到杨氏,并且与对方做了交易。   “交易?其实那已经不能算是交易了。”蓝霓冷笑:“你以废后为由威胁她,并且扬言要我兄长罢职贬谪,母亲是个柔弱胆小的人,她哪敢不从?一旦女儿被废、儿子被贬,她生怕没了庇护,那些贪得无厌的人将疯涌而至,夺走我们的所有将我们的家拆噬入腹。”   那些人明明拥有同样血脉,却对他们咄咄相逼虎视耽耽,时刻都在觊觎他们的家财。一张张嘴脸无比丑恶,杨氏岂能不惧?她得保住女儿的后位,还有儿子的官职,她还得保住整个家业整个家,她只能作出选择作出牺牲。   所以,她牺牲了蓝漪。   “你住口!”太后斥声:“哀家何错之有?哀家所作一切只为顾全大局!”   “顾全大局?那为什么一定是我们蓝家?!”蓝霓含恨道:“你怎么不挑你们霍家的人?你敢说你没有夹带任何私心?!”   太后无语凝噎,登时老羞成怒:“她可以不答应,可她宁可牺牲儿子也要换得荣华富贵,还有什么资格怨怪哀家?!区区一个没落家族的女儿,若非哀家同意,你根本就进不了皇家的门,你们蓝家根本就别想拥有今时今日的荣华富贵!”   “你少自以为是了,你以为我稀罕吗?”蓝霓抹过湿冷的脸,缓缓望向皇帝:“我不稀罕。”   皇帝眉梢低垂,沉默不语。   太后仍在暴跳如雷,她不觉得理亏,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皇帝,即便为了自己又有什么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何错之有?她最错就是给皇帝讨了这门媳妇!这个叛逆反骨当众奚落她的该死皇后!   蓝霓踉跄地退后一步,倏忽以袖掩唇。   皇帝眉心一跳,大步上前挽住她,不稍片刻她的衣襟袖口便被触目惊心的颜色所染红,这一幕惊煞了在场所有的人,包括瞠目结舌的太后。   与这片鲜红的颜色相应相衬的,是蓝霓惨无血色的唇色与面容。她膝盖无力软了下来,顷刻被皇帝打横抱起,怫然道:“太医呢?太医!”   方才蓝漪腹部中刀,被送进了最近的云画馆内止血,太医也就顺势被请到了进去。没想到才过没多久,外头又闹了起来。   宫人匆匆来报,太医老脸一皱,背着药箱跟着报信的宫人连忙又跑了出去。   这时的云画馆隐约还能够听见户外乱哄哄的声音,花小术不知道外面还在闹什么,她也没有心思再去细究,只是静静坐在蓝漪所躺的罗汉榻边,看着他双眼闭阖,平缓呼吸。   池安这一刀遂不及防,好在他人小力气弱,故而刺的不深、伤得不重。太医来了以后取刀抹药,很快就给止血了,如今蓝漪已经没有大碍,只不知是否药物作用,疲倦地阖上双眼,睡得很沉。   花小术神情黯然,低声呢喃:“对不起。”   日光微煦,柔和地撒落门槛的地面一角,映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小术?”   花小术身子微滞,回首看见一张有些熟悉又很陌生的脸孔。   她呆了呆:“老师?” 第94章 已经不需要了   来人相貌并非特别出众,眉梢眼尾却自有一股独特的风韵神采,加之沉淀多年的底蕴与涵养,举手投足所流露的端庄优雅亦是与别不同。   白夫人已是半老年华,十年不见,眉目虽然熟悉,模样却实实在在苍老了不少。   “我看过你递来的拜贴,也知道你回京来了,并且想要见我一面。”白夫人顿声:“只是碍于某些原因,实非得己,我没能出来与你会面。”   至于什么原因,彼此都是心知肚明。   “拜我门下的学生有很多,无论好坏我都记得,更何况当年的你天资出众天赋极佳,我不会忘记你。”白夫人温声道:“小术,其实我也一直很想见见你。”   花小术眸光闪动,低头闷声说:“我没有您说的那么好,如今的我只怕是辜负老师的期许,让您失望了。”   白夫人摇头:“无论好坏,都是老师的学生。”   长久以来不得而见的郁结总算得以抒发,得知心中尊崇有加的老师安好,并且这么多年一直记得自己,说不动容那是不可能的。花小术稍稍舒展眉头,可目光落在了沉睡的蓝漪身上,一颗心又回落下来,沉甸甸。   白夫人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蓝漪身上,视线也投了过去,只是面上的柔和淡去许多:“方才他在外面发生的事情,我都看到了。”   因为春花宴安排了乐班,所以白夫人今日也到场了。适才听说她与小王爷进了听音楼,她心中一动,本是打算趁这个机会悄悄见一见花小术,只是还没见着蓝漪后脚就来了,随后还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她无奈道:“这孩子素行不羁,早年我便领教过了。”   花小术牵动唇角:“他不是你的学生,对么?”   白夫人闻声一顿,讪然道:“当年我确实教过他几首曲子,他可以称得上是我的半个学生。可若说是否拜我门下,则不然。”   若要较真,蓝漪确实不能算是她的学生,因为当年他压根就没走正经渠道正经途径,而是突然有一天大摇大摆跑来踹门,指了几首曲子要学,就逼着她一定要教,属于半强迫性质的师生关系。   不尊师重道就罢,竟敢在她的地盘肖想她的得意门生,学心不诚,没规没矩,这要不是看在皇后面上,这要不是大人不与未成年计较,这要不是教的时候发现他学得确实很用心,白夫人指不定立刻抄起扫帚就把人赶跑了。   花小术喃喃:“原来如此。”   所以小时候的蓝漪时常在馨艺园出没,他的笛子也确实随白夫人学的,只不过来回就会那几首,因为统共也就临时抱佛脚地学了那几曲。   花小术伸手替他撩过额前的发,抹去沁出的薄汗:“我从小王爷口中得知蓝大哥的失礼之举……事出有因都怪我,惊扰了老师、还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实在对不住。”   还记得当日池镜曾告诉过她的事情,刚抵京那会儿蓝漪就为了不让她与白夫人见面,曾大半宿潜进馨艺园持刀要挟白夫人,为此把白夫人吓得不轻。   “日后我一定会好好看着他,不会让他再胡来了。”花小术乖乖给她道歉:“改天等他好了,我就带他亲自登门赔礼道歉,您说可好?”   听她一股脑替蓝漪赔不是,白夫人颦蹙眉心,叹声道:“我找你,并非因为这事讨责而来。”   “当年小国舅从京师消声匿迹,很多人都在猜测他的去向与死活。我倒是没想到他是寻你而去,这些年一直与你在一起。”白夫人摇头:“你曾于拜贴所书,道你不记得某些有关过去的事情。我不知道你还记得多少,又记得什么,如今看来……你们还是老样子,没有变。”   “如果他不来找我,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只怕早就变了。”花小术长舒一口气:“老师,谢谢你愿意见我,只不过我已经不需要你的答案了。”   白夫人神情触动:“你……”   花小术抿着笑,黯然道:“我已经想起来了。”   外间杂乱纷扰的声音渐渐逼近,大门从外推开,一行人簇拥着皇帝匆匆而入。白夫人透过扇屏一见,连忙站了起身,未等她见礼,皇帝已经一阵风抱着人上楼去了,谁也没理。   花小术没有仔细看清,皇帝上去了,后边的宫人与太医都跟着上去,原本跟在最后头的蓝磬中途脚步一顿,折过来看向这里。   他越过屏风走进来,见到白夫人时有些怔忡,不过很快恢复如常:“小漪怎么样了?”   “太医包扎过了,他说伤口不深,血已经止了,不会有事的。 ”   蓝磬点头,见花小术站起来想要让位予他,摆手示意不必:“你留在这里,小漪醒来更想见到的人是你。”   白夫人起身道:“方才他们那是怎么了?行色如此仓促?”   蓝磬神情疲倦,只是简单说:“皇后身体抱恙,陛下关心则乱,稍显焦虑而已。”   “霓姐姐?”   花小术闻言,下意识想到看戏台触目惊心的场面。碍于白夫人还在,她没敢细问:“霓姐姐一定要保重身体。”   蓝磬多看她一眼,点点头。   这时门外又有人跟着来了,老远就能听见争执的说话声。   “哀家怎么了?哀家就不能来过问一下自己儿媳是什么情况吗?天晓得她是传染病还是什么恶疾,皇上龙体安康可关系着江山社稷,万一因她染病可如何是好?!”   池镜拦住她不让她上楼:“你又何必非要在这时候上去给皇兄添堵?你明知皇兄……”   “你说哀家添堵?!”太后调头指向池镜:“你皇兄便罢,连你也帮着那个女人说话,成天跟哀家作对!你还是不是哀家的儿子了?是不是连你也要怨怪哀家的不是?要不是哀家找人顶替你,你还能有命活到现在吗?!”   这话堵住了池镜的劝阻,他皱眉低头,神色黯然。   太后轻抚儿子的脸庞,轻声说:“镜儿,你就是太心软了,你根本就不需要为此自责难过。这些年来我们补偿的足够多了,那小子每次发起疯来就要打要杀,你是哀家的儿子,是皇帝的嫡亲胞弟,谁都不能让你受委屈。既然那一家子不容咱们,咱们也没必要忍让她们。”   “母后,儿子没有委屈。”池镜隐忍道:“当年是我们理亏在先,是我们欠蓝家的,是我欠了蓝漪,我甘愿偿还……”   太后目眦欲裂,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枉费哀家疼你爱你,到头来你还是向着外人!”太后冷声质问:“哀家现在问你,你是不是老早就知道她有病?”   她的嘴角一点点上扬:“她是不是很快就要死了?”   池镜没有回答,太后却兀自笑了。   自从皇帝默许皇后将她赶去太华园起,她心底就隐隐察觉古怪。要知道从前皇帝无论多么偏心那个女人,该端平的水还是端得平,至少不会放任那个女人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到她这个亲生母后头上来。   可近一两年来那个女人越逼越紧,皇帝不仅纵容无度,反而越来越偏向那个女人——   只怕皇帝早知道,皇后时日无多了吧?   要是早知道那女人身患重病离死不远,她根本不需要多此一举!直管等人一死,后宫大权就会归落她的手中。只要后宫没有蓝家的人,任他蓝磬本事再大也不足为惧!   池镜面色不豫:“母后,如今你既已知晓此事,就莫要再上去激恼皇兄了。”   太后睨了他一眼,突然松口了:“你说的对,哀家已经犯不着再因那个女人与你皇兄过不去了。”   事到如今,已经没这个必要了。   思及此,太后心情大好,挥袖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去。   池镜心中叹息,将目光移向扇屏之后的人。显然他早已注意到屏风后面的人,只是这时候也没心情上去多说什么,池镜无声朝蓝磬微微颌首,又看了花小术一眼,便转身出了云画馆。   白夫人神情尴尬,不敢多留,找了托辞也匆匆走了。   余留下的人只有蓝磬与花小术两人,以及躺在榻上没有知觉的蓝漪。   花小术心中郁郁,尽管当时在听音楼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可那时候的感受远不如现在从太后口中听到的这般令人酸楚难过。   她瞥向蓝磬欲言又止,蓝磬一如即往淡漠疏冷,摇了摇头:“你好好照顾小漪。”   池镜离开云画馆时,外面已经被清场了。   他往外走了一段路,偶尔遇见行人,注意到他的人总是侧目纷纷交头接耳。   池镜不知道是因为当年旧事被揭引发众议的缘故,还是脸上那个太后留下的巴掌印太显眼的缘故。他不是那么在乎别人眼光的人,只是刚发生了那么多事,心中难免窒闷抑郁,一时意兴阑珊,就挺想着避世避人,有多远就避多远。   他恍恍惚惚仰望头顶青天,仿佛要将整片天空深深慑入瞳仁之中……倏忽间,池镜感受到拉扯衣角的力道,他垂下眼帘低头瞥去。   乔娆娆仰着白白净净的小脸,一双又大又圆的杏儿眼骨碌碌地瞅着他:“你的脸怎么啦?”   池镜默了默,突然张手,将她环进怀里。   “……小表哥?” 第95章 朕舍不得你死   也不知是否气血不足的缘故,皇后时常手脚冰冷,春夏时期薄衫也要多穿一件,别人问起,总会说自己畏冷。   皇帝接过湿帕替她擦拭手上的血,此时正值春末初夏的交替,皇后的手却冰凉得如得寒冬的雪,抓在手中令人心疼,恨不得赶紧捂暖起来,不让她觉得太冷太难受。   “够了。”   皇帝目光从手心移开,看见皇后缓缓睁开双眼,好看的双眉不再深拢,平静的面容恢复如常,仿佛适才与太后对质时所流露出来的怨憎从不曾存在:“让华青擦吧。”   皇帝没有松开手:“朕来。”   皇后没有拒绝,却也不想再去看他。她别开脸,从二楼的窗眺向楼下疏落的人影:“宁王府的那两主仆呢?”   “朕已命人押送天牢,着人严加看管。至于她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朕会派人审问清楚,彻查到底。”眼看一盆清水变成了血水,皇帝眉心微动,命人重新去换了盆:“如果你要亲自处置,待你身子好一些再说,现在还不行。”   “还是别了,臣妾不想再见到任何宁王府的人。”   “那便由朕来处置。”皇帝舒眉:“只要是你不喜欢的,朕都会替你处理干净,再不会让他们出现在你面前,惹你不高兴。”   皇后轻笑,听不出里面的情绪:“皇上,您这话听着,可真像宠信祸水妖妇的昏君。”   这话说出去可是大逆不道,可皇帝抿唇淡笑,只是摇头。   皇帝笑了,皇后却再笑不出来。她收回视线,将目光重新投向皇帝:“过了今日,有关宁王府的旧事必将会被再次掀出来。朝中还有不少宁王旧部,宗室必然也会有人站出来说事,与其在这里说些堂而皇之的话安抚臣妾,倒不如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应付他们吧。”   皇帝容色淡淡:“没关系,如今的朕已经不需要再去看任何人的脸色、去惧怕任何人。”   皇后静静看了他会儿,无可无不可道:“也对,如今的你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处处受人掣肘的少年皇帝,不需要再战战兢兢地面对任何人了。”   皇帝眸光微闪,轻轻握住她的手:“霓儿,这些都是你与朕共同得来的。”   年少的他还是个愣头青,很多时候远不如皇后一个女子更加冷静镇定。当他猝不及防接手了这个位置,外患不减内忧不断,身边每个人如狼似虎,就连血脉相连的嫡亲生母和外家的外公舅父都在贪婪觊觎着更多的好处——   所有的担子压在头上,压得得他喘不过气。   如果没有皇后在他彷徨疲累的时候拉他一把,如果没有皇后这么多年与自己相互扶持,也许现在的光景将大不相同,要走的弯路也只会更长更多。   他一直很庆幸自己所爱的是这样的蓝霓,时至今日他依然不曾后悔当年非她不娶的那份决意。   “朕知道你心中有恨,对母后,也对朕。”   当年太后私下做的主意,其实他并不比皇后早知道多少。待发现之时已成定局,他曾想过要救,可是太后说服了他。他有私心,迫切想要拿下宁王,这是个机会。如果过早打草惊蛇,错失了这个机会未必还有下一个机会,自己未必有命等到下一次。   皇后的质疑是对的,他没办法反驳。   所以这些年来他纵容蓝漪,无论蓝漪做什么,就算再过火他都会掩下来,然后竭尽所能地护着蓝漪护着蓝家,无论是谁都不允许动其一分一毫,这是他的补偿。   “朕认了,朕都认了。朕答应你,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小漪,也不会让任何人动蓝家,更不会让任何人取代你的位置……”皇帝轻声对她说:“所以你得好起来,你还不能死。”   “朕不会让你死的。”   皇帝眼里蕴藏了柔光,以及鲜为人知的伤楚:“霓儿,朕舍不得你死。”   温柔的话语含着浓浓的牵挂与不舍,一如昔日无数次在她耳朵的低语呢哝。皇后垂下眼帘,不想看他眼里的深情,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水光:“话别说得太满,指不定臣妾这么一去,你背过脸立马选秀纳妃,左拥右抱可逍遥快活着呢……”   她哂然道:“况且生死有命,就算你是皇帝,这种事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皇帝双唇微启,皇后恹恹地打断他:“皇上若是不让臣妾休息,便让臣妾去瞧瞧小漪的伤势吧,臣妾这会儿是真的没心情面对你。”   胆敢这么直白地赶皇帝,这世上除了皇后只怕没谁了。   皇帝苦笑摇头,抚过她的青丝:“朕出去,你先歇会。有什么事吩咐华青去做,别乱跑了,晚些朕来接你回宫。”   皇后但笑不语,拨开了他的手。   她高兴的时候乖巧得任你顺毛,不高兴的时候压根就不赏脸,素来如此,皇帝也习惯了。   皇帝一走,皇后立刻让华青为她更衣,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坚持要下楼去探望弟弟的伤势情况。华青实在拗不过她,只得搀着她缓步下楼。   这时蓝磬已经离开了,花小术一个人守着蓝漪,听见屏外动静,还特意出去一探究竟。等她见到蓝霓之时很诧异,再看那苍白的脸色与蹒跚的步伐,连忙上去帮扶一把:“你的脸色这么差,怎么不好好休息?”   蓝霓立刻打起精神露出笑颜,正想安慰说不要紧,旁边的华青就给她拆了台:“皇上也说让娘娘好生歇息,娘娘非是不听,非要下楼来看一看漪少爷的伤势,奴婢怎么劝也劝不动,怎么说也说不听。”   “就你多事。”蓝霓斥声。   华青眼观鼻鼻观心,分明就是恃宠而矫,不怕主子怪罪。   花小术和华青搀扶到她榻边坐下,蓝霓摸摸蓝漪苍白的脸,又摸摸他腹部的伤,忧心忡忡:“他怎么躺了这么久还不醒?要不还是叫太医再瞧瞧吧?”   花小术安抚道:“适才太医包扎完伤口之后给他喂了药,说是静气宁神,还有安眠的作用。”   蓝霓叹息:“回头得给他补一补血才行,小漪最怕疼了,这一刀下去肯定很疼。”   花小术颌首,又看了她一眼:“霓姐姐也要好好补血才行。”   蓝霓挑了挑眉:“小术学坏了,竟然学会调侃起你的霓姐姐了?”   花小术低声嗫嚅:“我不是调侃你,我生怕……”   蓝霓静默片刻,示意华青退下,她单独留下来与花小术说话:“小术,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你替我保密,好吗?”   花小术犹豫着问:“什么事?”   蓝霓莞尔:“你知道的,我快要死了。”   花小术颦蹙眉心,对于这个话题仍旧不太能够消化得了。   “但我却不是得了病。”蓝霓轻抚她的脸:“我没有病也没有伤,可我的身体正在逐年衰竭,药石无灵。无论是太医局的太医,还是皇帝从民间觅得的天下神医,无一人能够查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后来有一年,皇帝不知打哪个山道观请来了一个老道士,起初我只当是请来了个神棍,可那老道长一眼就看出我的魂魄有异。他说我逆天逆命,常道乖舛,故为天地所不容。”   “起初,我以为是因为我是个有违常道的穿越者,直到我发现孙静蓉的存在,并且从她口中得知真相。”蓝霓攥紧她的手:“我与孙静蓉不同,她原身是正统的穿越女主,而我的出现只是一个意外。对这个世界而言,说我是个异端并不为过。”   “如此,我心中的困惑也得到了解开。”蓝霓释然:“这里已经不再是孙静蓉所熟知的世界,不管她曾经看到的剧情是什么样子,她的话都不可信,亦不需畏惧。”   “唯一令我确信的一点,孙静蓉说我改变了这个世界,也许这才是我必须死的真正原因。”   花小术泪光闪现,隐忍着不让掉下来:“可是、说不定并不是……”   蓝霓深深吐息:“小术,从我得知这一点开始,我一直在想我究竟做了什么改变了这个世界……而今我似乎有些想通了。”   “当年小漪根本出不了京,只要踏出京师一步,太后与霍家就理由杀了他。可如果强留小漪在京师,他迟早会杀了霍家的人,就像宁王府那样。”蓝霓道:“所以那年你哥回京,我让你哥带走他。”   当时家里把小漪看得很紧,因为知道太后与霍家打算将这个污点抹去,也知道小漪越来越按不住脾气的话迟早会出事。蓝家尚未成长到足以与霍家抗衡的地步,而她也还不能够彻底扳倒太后,她与大哥决定把小漪送出去,又生怕霍家耳目发现,迟迟不敢动作。   那年大哥发现花家人回京了,于是她们私下找到花小术的兄长,借他之手悄然把蓝漪带走,远离京师,越远越好,而墨凉恰是最好的去处。 第96章 我不是故意的   送走蓝漪之后,她与大哥可以没有顾忌地放手一搏。   这几年大哥在朝堂扩充势力逐步蚕食霍家,而她则在后宫夺取执掌大权,一步步地架空太后,抢夺权属于她的权利。   如今霍家已经日渐式微,自从出了霍尚书以公谋私的案子之后霍家受创更深,所以太后才会越发着急,越要将孙静蓉送进宫。   只不过有了今日这场闹剧,就算蓝家不能避免遭受舆论攻击,霍家与太后也绝不能够抽身事外。   她当众揭发当年旧事,为了将太后与霍家彻底牵下水。看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怕,但是她的每一句话都将矛盾指向了太后。   太后这些年之所以忍让蓝家,归根结底是理亏在先,她比任何人都不愿事情暴露。因为舆论总是更偏向于受害者,人们总会更加同情弱小的人,太后作为始作俑者,不可避免将承受攻击重心。   而霍家本就因为霍尚书成为众矢之的,这时候站出来说话不仅不能起到平息作用,反而会引发更大的怨怒。可霍家不得不保太后,没有太后只会加剧他们霍家的衰落。要保太后,势必要参与这场舆论斗争之中,进退两难,则更加难挽颓势。   霍太后嗜权如命,从未知足。可霍家大势己去,太后不服输也不行,她能怎么办?扶持孙静蓉?她不会再扶持这个女人的。   方才太后为什么怒打孙静蓉?一方面是因为孙静蓉将这件陈年旧事捅出来给她惹来一身的腥,另一方面不就是恼恨孙静蓉的不听话么?   这些年来太后将孙静蓉带在身边亲自培养,正是不想再出一个不受控制的蓝皇后。可惜就可惜在太后千算万算,却也算不到孙静蓉是个穿的,不可能驯服,胃口比她只大不小。   如今知道了孙静蓉也有自己的野心与私心,太后岂能不怒?她肯定恨不得乱棍将孙静蓉打死,省得再出一个糟心的白眼狼。   太后一日不死心,一日都走不出心中的那道坎,她便永远只能与自己过不去。   蓝霓舒眉,霍家自身难保难再翻身,太后已经不足为惧,如此一来自己就是死,也能够安心死去。   “就不能不要死么?”   花小术的声音唤回到蓝霓的神思,她懊恼又挣扎地问:“难道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也许有。”蓝霓抿唇,无奈一笑:“可我找不到。”   如果知道解决的办法,她早就试了,而不是熬到今时今日仍旧束手无策,只能等死。   花小术黯然,垂首不语。蓝霓知道她为自己难过,莞尔道:“小术真是个好孩子。”   “万幸,小漪身边的人是你。”   她缓缓瞥过榻上沉睡的弟弟,神情柔和:“他顽劣胡闹,任性得像个孩子,都是被我们宠坏了。除了我们这些家人,也就只有你愿意包容他、宽待他。”   “不是的。”花小术颓然道:“霓姐姐,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总是在伤害他。”   蓝霓微怔,讶异道:“小术,你……”   “我想起来了,对不起。”花小术牵强苦笑:“真正逃避的人是我。”   就像当初她为什么想不起救了自己的无名少年是谁,因为她一直在潜意识逃避。逃避恐惧、逃避伤心,为了保护自己,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真正懦弱的人是她。   “你想起来了……”蓝霓低喃,露出戚然的苦淡:“你想起来,当年小漪是怎么被带走的了?”   当年太后美其名曰满足池镜的心愿,送他每日往返馨艺园跟随白夫人学乐理,实则意在引蛇出洞,主动给予宁王动手的机会。宁王确实上勾了,却不知道太后早有后着,事前与杨氏接触,拿蓝漪以假易真,替代池镜引君入瓮。   “我不是故意的。”   花小术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她知道自己没资格哭,可是泪水一点点凝聚,不受控制地潸然落下:“我不是故意指他的,我没想害他。”   “我知道。”蓝霓替她拭去眼泪,轻轻拥住双肩发颤的人儿,“所以我从未想要责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蓝漪被抓的那天,是太后特意设的局。杨氏演了一出戏,护了池镜,逼花小术指认蓝漪,并亲手将自己的儿子推了出去。   那时候的花小术还太小了,小到只知道害怕,被杨氏狠狠掐住了手,要她指蓝漪,就真的指了蓝漪,明知根本就不应该是蓝漪。   “我娘原是柔善之人,可她病了。”   杨氏一直是个性子绵软的人,无论是出阁前还是嫁人后。早年夫妻亲昵婆媳和睦,膝下孩儿又乖巧听话,日子过得平淡,可谓是幸福美满的。   可随着长房败完了家财,开始一步步肖想二房的东西开始,那些人每日上府中闹事,每逢家主不在,便对家母言语刻薄咄咄相逼。杨氏胆小畏事,习惯了忍气吞声,长期郁结在心,久而久之就病了。   自从她临盆早产诞下蓝家幺子之后,渐渐出现了病态的征兆。   刚开始的那几年,杨氏把蓝漪看得很紧,朝夕不离身边,也不让别人亲近,就是丈夫儿女也只能多看几眼。家里谁也没有太在意,毕竟是小儿子,尚是年幼,爱护有加也是应该的。   后来她爹染疾身亡,阿娘郁结在心病情加重,越渐失智失常,越渐不可理喻。   “阿娘平日里很正常,有说有笑,对我和大哥也极好极温柔。”蓝霓幽幽道:“谁也没有发现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施暴倾向,独独对小漪。”   从前只以为孩子胆小认生,直到她们无意间发现孩子满身的伤,才发现他总是不哭也不闹,太听话也太冷淡,死气沉沉,不再像个普通的正常孩子。   当时家里想要将母子隔离,可是杨氏不答应,蓝漪只听她的。   “小漪一直很听话,阿娘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他做什么就是什么。”蓝霓眼里闪过一抹苦涩的泪意:“直到他从宁王府回来,他还是对我说……他说他不恨阿娘,一点都不恨。”   那时候杨氏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宁王把蓝漪关了整整一个月,才发现上当受骗入了圈套。或许是为了泄愤,又或许以为能够用以威胁皇后,他抓了当时欺骗他们的杨氏,将母子关在了一起。   等蓝漪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曾经囚困他们的牢笼肮脏污秽,腐烂的血肉得腥臭令人作呕。蓝漪吃掉生母裹腹,从牢笼中爬出来的那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杀掉了宁王府的每一个人,如同预谋己久,蓄势待发。   偌大的宁王府那么多的人却无人知悉,夜长梦甜,酣睡淋漓,到死亦浑无所觉。   谁也不知道宁王对他们做了什么,也没有任何人不知道蓝漪是怎么出来的,知情者都死了,蓝漪只字不提,只要他不说,这个问题永将成为一个迷。   “大哥看上去面冷心硬,实则最心软,也最疼小漪。”蓝霓摸着自己的面颊:“可小漪从小就更喜欢亲近我,因为我长得像阿娘多一些。”   在那之后,蓝漪变得越发乖戾残暴,动辄发怒,不驯服也不听话。大哥劝不动时,也只有她这个作姐姐的偶尔还能劝服几句。   “大哥太心软了,他治不住小漪的。”蓝霓释然:“小术,如果哪一天我不在了,至少小漪愿意听你的……”   花小术忍不住说:“霓姐姐,你不要死好不好?”   她知道自己说了任性的话,她并不在乎原来的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也不在乎改变了什么又改变了多少,她只想让蓝霓平安地活下来,不要死。   蓝霓面上的释然没有了,看似平静,却凭添几分惆怅,缓缓说出来:“人各有命。”   她没办法应承什么,也没办法回答什么。   正如她对皇帝说的,饶是现在浓情蜜意、鹣鲽情深,天晓得等她死后皇帝会否立刻将她抛之脑后,再对别的女人许以同样的誓言,唱一出情深不悔?   人的一生很漫长,她说不出永远的话语。也许等她死后,这个世界将重归原来的剧情轨迹,男主会爱上正统女主,将心目中的白月光永远抹煞心底。   “霓姐姐别哭。”   蓝霓听见花小术颤抖的哭腔,想要笑说真正哭的人是你才对。可当她抹过面颊,才发现自己是真的哭了。   泪水的酸楚仿佛在叫嚣着不甘与恨,所以她才那么厌恶孙静蓉,厌恶那张得意洋洋的嘴脸,还有信誉旦旦将要取而代之的句句厥词。   这一切无一不在刺痛着她,告诉她即便心中不甘,也无济于事,无法挽回。 第97章 人都会有感情   “蓝相、龚大人。”   正在云画馆前低声交谈着什么的蓝磬与龚子昱闻声抬头,正见花一松气喘吁吁闻风赶来。   这要不是陆林西跑去找他,躲在人烟罕迹的地方打嗑睡的花一松指不定等到宴散了还不知道适才出了什么大事。   此时云画馆已被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因之皇后正于馆中养病,皇帝下令谁也不得靠近,不许耽扰了皇后的清静,被视作无关人士的花爹自然被挡在门外进不去。   好在负责今年春花宴的是龚子昱他亲姑妈,梁国夫人正在为自己倒霉接过今年春花宴的主办权而悔得肠子都抽了,丢下亲侄子处理善后,人不知躲哪去了。   恰巧蓝相也在,都是同一阵线的自己人,还是未来亲家呢,通容一二肯定很方便。花爹大喜过望,忙挤过去套近乎:“我听说有人大闹春花宴,小漪还受伤了。小术是不是跟他在一起,都不要紧吧?”   听他这么一提,龚子昱才想起伴在蓝漪身边的姑娘,摇头晃脑:“我说你这人怎么当爹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现在才晓得来问一问,好在你家姑娘没什么大碍,不然真不知上哪找家属呢。”   “这不是没想到竟有人敢在春花宴闹事嘛……”花一松干笑,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我听说宁王府的后人出现了?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   龚子昱感慨道:“听说是顺昌伯的长女带进来的,至于是或不是还有待查证。反正小姑娘挺惨的,太后把她毒打一顿,谁来求饶都不管用,现在随宁王府那对主仆一并被押送去天牢了。”   花爹一边唏嘘一边问:“宁王府的人不是都死光了吗?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又冒了出来?”   “谁知道呢,反正那对老少主仆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龚子昱耸耸肩,瞄了瞄身边的蓝磬:“老的是个眼瞎,除了哭闹倒还好。那小的才是真的狠,看起来个儿小小傻呼呼的样子,一刀把他弟弟肚子给捅穿了。那场面你没瞧见,可吓人了……”   “老的眼瞎,小的傻呼呼?”花一松不知想到什么,若有所思。   蓝磬睨了多嘴多事的龚子昱一眼,对花一松说:“你是来找小术的?她在里边照顾小漪。”   花一松的思绪被他拉回来,欣然道:“这样啊,那我进去看看她……”   这个‘们’字还没说完,背后不同方向同一时间传来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我也想进去看看她们。”   薛滢和乔晗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巧,互视一眼,心思各异。   蓝磬扬手示意花一松进去,却没有给另外两人放行的意思:“皇上有令,禁止无关人士踏入云画馆。”   一旁的龚子昱态度相对温和些:“两位也听见了,这是陛下的意思,我们只能照办。”   乔晗悻悻然,他本来就只是打算试着趁机蒙混进去,看来果然还是不行。薛滢却还在坚持:“我不是无关的人,蓝漪是我带来春花宴的,他的伤我也有责任,如果不能亲眼确认他的平安无事,我怎能放心回去?!”   蓝磬无动于衷:“小漪的伤与你无关,他的事也与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不需要自责愧疚,只管自行离去便是。”   薛滢满面怒容,蓝磬不动如山,眼看气氛剑拔弩张,好似一触即发,花一松挺同情的:“要不……还是让她跟我一起进去吧?”   “不行。”蓝磬没有任何松口的意思:“小术是蓝家未过门的媳妇,你是她的父亲,蓝家的未来亲家,本相才允放行。至于其他不相干的人,倘若当真有心,待小漪伤好了再往蓝府拜访也不迟。”   薛滢绷直背脊,乔晗突兀插嘴:“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蓝漪不是要娶娆……”   花一松笑揽他肩,愣是把乔晗嘴里的‘娆娆’给拍了回去:“我们两家不喜铺张,爱好低调,也就没有到处宣扬了嘛……你放心,喜贴一定少不了你们,到时别忘了来大伯家喝喜酒哈哈哈……”   乔晗差点被他拍翘气,又被他那声‘大伯’噎得说不出话。花一松转而托起腮,故作忧愁:“说起来,方才来时我见娆娆和小王爷抱成一团,你说是不是身体不适呀?”   乔晗闻言,脸色变了又变,匆匆告辞狂奔去逮人了。   蓝磬若有所思:“你说乔娆娆与小王爷?”   “是呀,孩子们关系可真好呢。”花一松点点头,冲他会心一笑:“那未来亲家,我就先进去了,你别太为难人家小姑娘。”   蓝磬盯着花一松大摇大摆跨进门的背影,双眼扫向薛滢,她抿着下唇,似乎总算想通了地大步走了。   “你们两家这么快要办喜事了,怎么也不给小弟吱一声呢?”龚子昱啧声连连:“你看看你弟,再看看你,指不定等到你侄子侄女能打酱油了,你还得自己去打酱油呢。”   很难得的,这次蓝磬没有送他一记白眼:“你也赶紧找个好姑娘成家吧。”   “忘了霓儿,别再这么耗着了,明知从来就没有结果。”   龚子昱摸着鼻梁,亦不像从前那样死不承认,弩着嘴角说:“我乐意。”   *   “小术?”   花小术闻声回眸,讶异地看见花爹绕过屏风探进来脑袋:“爹,你怎么进来了?”   “未来亲家放我进来的。”花一松冲她眨眨眼,见就她自己一个人,这才安心蹭进来坐在她旁边:“唉,没想到今年春花宴竟会发生这么多事,我听说伤了小漪的人是宁王府的后人?”   “是邓婆婆和小安儿。”花小术轻吁一声,将今日发生的事给她爹娓娓道来。   花一松静静听过之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方才在外面听龚大人说是一对老小主仆,当时我还在心里想不会这么巧吧……”   没想到,居然真是他们。   早在那个雨天邓婆婆带着小安儿撞马车的时候,花一松其实已经心存猜疑,只是他始终没想明白对方接近他们一家的目的是什么。后来邓婆婆带着小安儿消声匿迹,花一松虽有不解,不过也没有多想别的,只当之前的猜疑都是多心而己。   如今看来,这对主仆接近她们的背后目的,该不会真的与蓝家的事有关吧?   花一松托腮思忖,不论如何这对主仆已经被抓,再也不能伤害任何人了:“宁王府的事不是我们能管的,你和小漪没事就好。”   花小术点点头,踌躇道:“爹,我想等他醒来再走。”   “没事,应该的。 ”花一松感慨道:“小漪这孩子打小就招人疼,太不会照顾自己了,以后你俩成亲了,要好好照顾他知道吗?”   别人都是叮嘱女婿照顾女儿的,就她爹是反着说的。花小术舒眉,不过她爹有句话说的没错,从今往后她得好好照顾蓝漪才行,因为蓝漪真的太不会照顾自己了。   花一松陪她坐了片刻,突然想到一件事:“我今天见到你祖母了,我俩母子已经重归于好了。”   花小术很讶异,花一松轻咳一声:“正所谓生儿不及养儿大,你祖母虽人品不好素行霸道,再怎么说你爹我也是她养大的,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呢?说开之后就和好了呗。”   不是十几年没联系了么,这哪里只是隔夜仇这么简单?虽然她爹三句并两句就这么简单概括了,可花小术总觉得这里面的问题远不只三两句就能够说完:“可是侯夫人她……”   花一松微笑脸:“我今天也见到了她。”   “……”   究竟她爹今天都发生了什么??   “都是些陈年旧事了,咱们家跟她早就没有半毛钱关系了,没什么好在意的。”说着,花一松又紧张道:“不过我的闺女呀,你不会见了娘就不要爹的吧?”   花小术立刻扳起正经脸:“你也知道生儿不及养儿大,我和大哥可都是你一手拉扯大的,就算阿爹再挫再没用,我也绝不会不要你的。”   “……”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的呢?   花小术默了会儿:“可是爹,你真的不要紧么?”   “什么?”花一松反问。   花小术犹豫着,终究还是问出一直埋在心中的那个疑惑:“爹,你对娘亲真的从未动过情?”   虽然阿爹说过他与徐柳君之间的开始只是一场错误的意外,可是他却从未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真实的内心感受,花小术不能确定他的内心是否真的从未有过情。   “人都是会有感情的。”   闻言,花小术微怔。   花一松挠着脑袋,舒眉道:“毕竟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孩子也两个了。”   曾经的他是真的以为会就那样与她过一辈子,白首携老的。   只可惜,终究…… 第98章 我也只喜欢你   蓝漪睁开眼的瞬间从榻上咻地一下蹦起来,剧烈的动作撕扯了腹部的伤口,他按捂隐隐作痛的位置,暗暗皱眉。   橘光透过绮窗撒落在地面上,外面已是一片黄昏暮光,除了稀稀落落的归鸟啼鸣,听不见还有什么别的声音。如此安静的环境反而令他不适应,蓝漪心下没由来一阵慌,捂着伤口仓促下榻,刚要绕过屏风,就与听见声响绕回屏风内的花小术撞了个照面。   被吓一跳的花小术双肩一抖,差点把怀里的琵琶给摔了。蓝漪下意识替她接,腰一压,花小术立刻喝住他:“别动!”   蓝漪闻言僵住,抓住琵琶的头部一动也不敢动。   眼看包裹伤口的白纱布已经红了,花小术心中叹息,从他手里接过琵琶,这才重新打量他:“你终于醒了。”   蓝漪默默点着脑袋,刚醒来的人还有些迷迷瞪瞪,一时分辩不出喝住他的花小术到底生没生气。   “我守了你一下午也没见你醒来,这才刚出去取把琵琶,你就醒了。”花小术将琵琶安放在角落的位置,领着他回榻坐好:“伤口裂开了,我去叫太医。”   蓝漪立刻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   花小术哭笑不得:“我去给你找太医,你去做什么?别乱动,不然伤口裂得更严重了。”   蓝漪抓住她的手,摇摇头:“没关系。”   花小术盯着他的手,确定蓝漪这是不打算松手了,只好又坐了回来:“你还记得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蓝漪痴痴地发了会儿呆,突然眼神犀利,唰地一下站起来:“我去收拾那个——”   “别去。”花小术在人站起来的瞬间把人按了回去:“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蓝漪静坐会儿,突然如临大敌地慌起神:“小术,你听我解释……”   花小术顿声,索性环起手:“行,你说,解释什么?”   见她反应这么爽快,蓝漪反而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不说是吗?那就听我说吧。”花小术将手放下,叹息一声:“我想起来了。”   “关于以前的事,这次是真的全都想起来了。”   蓝漪愣了愣,原本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你骗我。”   “骗你做什么?骗人没有任何意义,就像你撒谎骗我也是。”花小术抿了抿唇,摇头说:“不,你也没骗我,一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是我误将你视作池镜,就像当年我将你指作池镜那样。”   “小时候犯的错,长大以后忘了,结果重蹈覆辙,又再犯了一次。”   直到这时,蓝漪终于确信她是真的想起来了。   他神情不定,坐立不安,看在花小术眼里不禁哂然:“你怕什么?”   “明明错的人是我不是你。”   就因为每次一提过去他的反应总是这么惊悚,才会总是令她误以为错的人是蓝漪,而不是她自己。   在太后将池镜送来馨艺园之前,她就已经认识了蓝漪。   那时的蓝漪时常出没馨艺园,通行无阻,又晓得几首曲子,花小术就以为这也是随白夫人学乐理的小伙伴。因为见面频繁,彼此逐渐亲近起来。   有时蓝漪翘家不回,会跟着花小术回花家。花爹是个宽心眼,却不代表他真的缺心眼,当他发现蓝漪掩在衣下的累累疤痕以后,就没再过问一个孩子为什么总是翘家的原因了。   诚如花爹所说,小时候的花小术和蓝漪关系亲,那是真的很亲。   直到池镜来了以后,蓝漪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频繁出现在她身边了。   等到花小术习惯了,好像才洞悉这里面有个什么样的规律。比如池镜在的时候蓝漪总是不出现,蓝漪出现的时候池镜又不在,但是他们所处的位置总是相同的,以至于后来记忆遗失了,花小术想要重新回想起什么,却总是混淆不清,因为他们相互之间的角色已经重叠在了一起。   如今想起过去,曾经困扰心中的疑惑也总算有解了。   池镜没有说谎,蓝漪也没有说谎,是她记混了,把两个人当作同一个人。   这也正是太后的真正用意,混淆视听以假易真,再联合杨氏做了一场戏,然后由馨艺园的孩子亲自指认,最终误导宁王抓错了人,放走了真正的池镜。   蓝漪被带走后,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出现。   那时花小术心底隐隐明白什么,却不敢去确认也不敢去承认。   因为惧怕而撒了谎,这个谎言等同于舍弃。舍弃曾经亲昵的同伴,舍弃彼此亲昵的关系,是她对蓝漪的背叛,这样的心理冲击对于尚是懵懂的孩童而言无疑是巨大的。   直到蓝漪从宁王府回来,当满怀愧疚的花小术亲眼目睹伤痕累累体无完肤,当阴郁躁怒的蓝漪推开了她,似乎也意味着过去的美好支离破碎,彼此的关系荡然无存。   “不是的……”   蓝漪低喃,他想说不是的,他从未埋怨花小术,也从未想要远离她:“我不是故意把你推开你,我只是担心被你看见难看的模样,会让你害怕我、厌弃我。”   那时候的他刚从宁王府出来,双手与眼睛都被鲜血染血了,脑子里一昧叫嚣杀戮,嗜杀嗜暴厌世厌人,怎么也缓不过来、恢复不了,他想自己可能已经疯了。   疯了也好,当个不正常的疯子,就能解释为什么杀人,为什么噬母,为什么血腥,为什么狂躁。   不正常的疯子无论做出多么不正常的事,那都是正常的啊,他不在乎。   可是当看清花小术眼里的恐惧之后,蓝漪好像恍然明白什么,原来自己也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在乎嘛。   “我以为厌弃我的人是你。”   花小术苦笑,因为谎言害了蓝漪所以自责,因为伤心被厌弃而自我逃避,也不知道从何时起逐渐封闭了心,恍恍惚惚连自己都没有察觉没有发现。   后来花家遭逢变故,等到蓝漪缓过劲终于鼓起勇气去找花小术时,花家人早已离开京师,了无音杳,而花小术也随着离开京师,将与蓝漪有关的这段过往与记忆悉数封藏在心底最深处,直到现在才终于解开。   花小术像是终于把心中郁气长长吐出,她释然道:“所以你无论如何都不肯把过去的事告诉我,因为你觉得自己被我讨厌了?”   “我一直在想你为什么独独不记得我。”蓝漪低声说:“既然你有理由遗忘有关我的一切,我以为你一定不会想要重新记起来。”   池镜曾说,花小术有记忆障碍,她在选择性逃避不想面对的事情。这个问题蓝漪早年就察觉到了,因为花小术并非完全遗失年少的记忆,而是只遗忘了有关他的那部分记忆。   这一点已经足够说明所有问题了。   花小术哭笑不得,她无奈地发现,其实兜兜转转,问题根本就出在自己身上。   如果她没有因为懦弱而遗忘,也许彼此都不必苦恼这么久。如果没有遗忘,也许蓝漪找到墨凉来的那一刻她会很惊喜,那时候的她早已不再像个孩子懵懂,也不再如年幼时期那样脆弱不堪,她会主动承认错误,主动给他道歉,无论蓝漪应承与否,她都会与蓝漪把一切说清楚,就像现在这样。   “小术,你真的不在意了吗?”蓝漪不安又踌躇,仍旧无法确信:“你真的会原谅我吗?”   面对他小心翼翼的询问,花小术释然地舒展眉心:“真正祈求原谅的人是我。”   “是我懦弱地选择用遗忘来逃避伤痛,反而一而再地伤害了,你一定很难过吧?”   听了她的问话,蓝漪下意识猛摇头,嘴里想说没关系,可是话到嘴边又怎么都说不出口,摇头也变成了小幅度的点点头,有些悻悻,有点委屈。   他眼底闪着柔光,含着水色的雾气:“小术,你还会爱我么?”   微弱的询问轻不可闻,可是花小术从未这么仔细倾听,也从未这么耐心地回答说:“爱,怎么能不爱。”   一想到曾经的自己给他带来那么多的伤痛与委屈,心就忍不住酸胀窒闷,恨不得好好爱他呵护他,再也不让他受伤受委屈,再也不让他感到痛。   蓝漪眨着泪目,神情触动,然后默默拉过她的手,轻轻握在了手心里:“那我要成亲,立刻就成亲。”   花小术依着他意思说:“没办法立刻,但是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蓝漪低垂脑袋,很快又重新抬起来:“那不许喜欢池镜,只能喜欢我。”   “我没有喜欢他。”花小术哭笑不得:“我只喜欢你。”   蓝漪眼里骤着光,一闪一闪,亮晶晶。   “小术,我也只喜欢你。” 第99章 下月初五挺好   今年的春花宴在各种争议声中落下帷幕,事后各家并不像往年那样讨论哪家姑娘惊才绝艳、谁家公子品貌出众,而是都在说起春花宴上所发生的各种各样的突发变故。   宁王府的后人得到朝野内外的一致关注,当年的无头冤案被有心人重新掀了出来,宗室矛头一致对外,分别指向了现有的两大外戚——太后的霍家以及皇后的蓝家。   只不过,蓝相位高权重难容撼动,朝中不少官员多以他马首是瞻,作为受害方的蓝家亦不容易被当作攻击重心与目标,舆论波及是肯定的,要说损伤则可以忽略不计。   而霍家虽已日渐凋落,但是树大根深余威犹存,背后还有皇帝的嫡亲生母当今太后作为后盾,再考虑到事发原因的耐人寻味以及朝廷动向,聪明人大抵猜得出来这件事闹到最后,多半也将以不了了之收尾,沉冤得雪的机率聊等于无。   但是这并不妨碍有心人依此作为契机趁火打劫,比如蓝家就在游刃有余地周旋舆论的同时,趁机给敌对的霍家火上加油,这在很大程度上加剧了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外戚大家的快速衰败与没落,导致霍家不得不退求适安圈地自保,为苟延残喘的家族争取唯剩无多的生存机会。   当然,朝堂风云万涌变化无测是男人们考虑的烦恼,而各家夫人们的八卦重心则更多地投放在了将死的皇后娘娘身上。   世人皆知蓝皇后是幸运的,当年蓝家家道中落,她作为落魄望族的女儿嫁为太子妃,并且最终坐上了皇后凤座,入宫十余载盛宠不衰风光无限。即便多年无出、即便与太后关系恶劣,却仍旧能够得到皇帝不加掩饰的宠信与爱护。此等殊荣此等浩恩,天下女子谁不欣羡谁不嫉妒?   曾经私底下还有过不少人作出恶意揣测,都在等着这份隆恩眷宠到头的那一刻,盼看皇后从高处云端跌入泥泞之中。   可现在,皇后还没等到失宠的那一天就要死了,这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意外结果。   唯一什么都不关注的顺昌伯府正在为家中嫡长女孙静蓉而焦头烂额,顺昌伯曾不只一次向宫中递送请求的信件,但都被太后一一驳回不予理会,仿佛她的身边从未有过一个衬心如意的外甥女,这名外甥女的死活与她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被太后暴打一顿的孙静蓉被锁入天牢,若非她的父亲顺昌伯动用关系令人在牢中多有照拂,娇生惯养的她岂能挺得下去?   太后的绝情就像当日的一巴掌,这巴掌狠狠地扇醒了孙静蓉,这也彻底绝了她对这位亲姨母的孺慕之情,继而转变成了一种难以湮灭的仇恨与怨怒。与此同时这件事也让顺昌伯府与太后霍家的关系降到冰点,为霍家岌岌可危的人脉与关系凭添一把冻霜。   但太后浑无自觉,又或者说是浑不在意。宁王府的事她是不会再插手的,既然人是孙静蓉自己找出来的,那就得由她自己去承担罪过。要不是因为孙静蓉将事情牵扯出来引发广泛关注,她与霍家也不至于面对此时此刻的这种僵局。   太后怨孙静蓉自作主张惹来祸患,又恼孙静蓉背着她心存私心,这种人非但不能救,还得想办法杜绝她有机会爬出来,免得将一来朝翻身,什么新仇旧怨都出来了。   有了皇后这个例子在前,太后待孙静蓉只会更加刻薄,反正出尔反尔过河拆桥她也不是没做过。   万幸最大的祸患皇后将死,对太后而言不可谓不是一件大喜事。   自春花宴后,太后隔日就从太华园搬回了后宫。明晃晃的举动就像是在向天下人宣告,她就等着皇后一死重掌后宫大权,这是太后的最后希望。   因之当年的宁王府旧事再起,坊间没有有传蓝家小国舅的流言蜚语,为了让蓝漪能够安心养伤,蓝磬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乱嚼舌根,同时也有意不让他知道有关蓝霓的那些事情。   所以蓝漪是在春花宴后过去很多天才听说了这件事,当天就气呼呼地强迫他哥陪他一起入宫去了。   巧的是他们来时花小术也在,不只她在,蓝漪一看池镜居然也在,登时气得七窍生烟:“为什么池镜会在这里?为什么小术跟你在一起?你们在干什么?!”   因为是进宫找茬的,蓝漪不许他哥事前给蓝霓通气,加之一路有蓝磬带路,到了皇后行宫门外才有人进来通传,这时要收已经来不及了。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蓝霓出来打圆场说:“这不是上回我给送了小术一把琵琶,可惜春花宴上没有用武之地。难得今日天气晴好兴致高,我寻思着把他们找来这共谱一曲……这不,一曲未毕,你们就来了。”   “那怎么不叫我,我怎么不知道……”   蓝漪颤巍巍,花小术‘咦’了声:“昨天我还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宫见霓姐姐,你自己说不要。”   “……”   众人看他,蓝漪默默回想了下,立刻又梗起脖子:“我不知道池镜也在,而且我明明说的是你也不要去的!”   花小术微笑脸:“可我没答应。”   “……”   蓝霓作苦情脸:“小漪,我可是亲姐姐。”   蓝漪立刻捂住眼别开脸:“我知道了,不许哭。”   蓝霓一秒把泪眨回去,乐呵呵道:“既然来了,要不也坐下来听听小术的琵琶?”   虽说这是必然的,但是蓝漪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花小术身边的人是池镜而不是他自己。未等蓝漪想好怎么发怒而又不会惹怒花小术,池镜已经率先开口:“还是到此为止吧,其实就算不试也没有关系。”   花小术放下了琵琶也表示了认同,只是蓝漪一头雾水满脸问号。蓝霓一脸惋惜,却也点下脑袋:“也是。”   池镜心知蓝漪并不待见自己,收起长笛便先行告辞。知道蓝漪来意的花小术也有了要走的意思,本意是希望留给兄妹三人一点时间与说话的空间,但是蓝磬却摇头示意让花小术留下,自己站起来走了出去。   蓝漪看向他哥离开的背影,听见身边的蓝霓以一种调侃的口吻说:“没事,你哥最近在跟我闹脾气呢,指不定这会儿正在门外憋哭呢。”   蓝漪反驳:“大哥才不会哭。”   “会的。”蓝霓莞尔。   当年蓝漪从宁王府回来的时候,大哥不就哭了么?   蓝漪皱眉,又看了门外一眼,才转回来问:“你把小术和池镜叫来试什么?还有外面说你病了是怎么回事?你看起来明明很正常。”   这个‘正常’逗乐了蓝霓,她不以为意地笑眯眯:“姐姐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外面的人说的你也信哦。”   花小术下意识看向她,蓝霓面色如常地冲她眨眨眼,蓝漪的声音又冷了几分:“可是就连大哥也这么说呢?”   蓝霓默了下,很快又恢复常色:“那行,你告诉我大哥给你说了什么?”   果然这一问就问住了蓝漪,凭这点小伎俩还骗不到蓝霓的,因为她比蓝漪更了解自家大哥的脾性,蓝磬绝不可能亲口告诉蓝漪这件事:“小漪啊,你真是太天真了,难道你不知道什么是障眼法吗?”   “障眼法?”   蓝霓郑重其事的点点头:“最近外面都在为宁王府旧事闹得沸沸扬扬,多少人借机说事想要扳踩咱们蓝家呀,姐姐我如今是牺牲自我煞费苦心制造话题转移注意力,如此一来针对你的目标也没有那么大,你不知道这两天外面风向已经变了,过几天就没咱们什么事了。”   说着,蓝霓又拉近蓝漪,姐弟俩背着花小术悄悄话:“再说了,到时候阿姐就有理由说要给咱家冲喜,让皇上安排给你和小术赐婚,你俩成亲名正言顺,以后花家想赖都赖不掉,休夫和离什么的通通都不管用的。”   蓝漪背脊一直,眉梢眼尾全是喜色:“好主意!”   花小术:“……”我都听见了。   蓝霓满意地松开蓝漪:“我昨天看了黄历,下个月初五就挺好的,离现在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足够铺排你俩的亲事了。”   蓝漪很兴奋:“这个日子我也看过,挺好!”   这对姐弟简直一毛一样的急躁啊,花小术有些消化不了:“下个月初五这么快?”   “不快了,要是没有那么多波折,你早就是我们家媳妇了。”蓝霓柔声道:“小术,我盼着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了,如果不能亲眼见到,会很遗憾的。”   花小术微微怔忡,心中有些窒闷,郑重地点头说:“嗯……那都听你的。”   蓝霓登时眉开眼笑,冲弟弟眨眼睛。蓝漪更是喜出望外,小术从没这么爽快答应自己的,还是阿姐有办法。   姐弟俩喜孜孜地就大婚的事探讨一番之后,蓝霓这才缓缓说:“小漪,待你们成过亲了,我想让你带着小术回墨凉避一避风头。”   闻言,蓝漪和花小术都愣住了。   蓝霓温声道:“你也知道现在外头风声紧,宁王就算该死,可他到底还是皇室宗亲,尤其牵扯了上百条人命,指向你的矛头必不会少。我不想让你再为此事受到伤害,接下来的事情我们会处理,你与小术离开京师暂避风头,待过些日子平静了你们再回来也不迟。”   蓝漪想说什么,却被蓝霓制止了:“就算你不在乎,可你得顾虑小术。待你成家以后,就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任性妄为了。你得好好照顾小术,她是你的妻子。”   ‘妻子’二字震住了蓝漪,他看向身边的花小术,表情认真起来:“你说的对,我要好好保护小术。”   说服了蓝漪的蓝霓暗松一口气,注意到花小术的目光,莞尔摇头,示意她什么也别说。   “我今天让小术和池镜来,是因为小术现在还不能够完全分辩少时记忆中的你和池镜。”蓝霓将一支准备好的长笛递向他:“小漪,你还记得那一年的春花宴么?是你信誉旦旦地对我说,小术一定能够帮助我。我相信了你,而小术也没有让我失望。”   蓝漪盯着那支长笛,又看向身边的花小术。花小术抱紧琵琶,比起蓝漪反而看上去更紧张。   那年的花小术比现在更紧张,她怕搞砸了会让蓝霓丢脸,还怕自己会让她失望。到了开始弹奏的时候,蓝漪给她合音,花小术才缓和过来,顺利完成了一曲。   蓝霓轻声问:“现在,你陪小术吹首曲子给姐姐听,好么?”   蓝漪抓住笛子,闷声哼哼:“万一吹砸了怎么办?”   “胡说。”蓝霓眨眨眼,才不信:“大哥明明说你为了讨好小术每天练得可勤了。”   “……”   花小术默默瞅着他,蓝漪红脸有点挂不住。   那个多嘴的大哥!!! 第100章 我们的合卺酒   出宫的时候,小两口挨着一块乘车回家。   花小术正在为下月初五就要成亲的事犯愁,就算现在立刻回家给墨凉的大哥送信,一个月来回似乎也太赶了些。但是蓝漪表示自己已经非常贴心地想好了:“反正成亲以后我们就要回墨凉,到时在墨凉重新摆席拜堂不就成了。”   “……”这么折腾的事居然要连来两回??   花小术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架不住蓝漪丝毫不介意折腾,他就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小术只属于他,最重要的是他私心想让小术多披一次凤冠霞帔,那模样一定很美很漂亮。   但见蓝漪满脸期待,花小术只有将心中无奈悄然收起。她撩开折帘往回眺望,夕阳余晖斜落在碧瓦红墙之上,为这片巍峨皇宫凭添一丝落寞与寂寥。   花小术心中窒闷得难受,她张了张嘴,终究还是忍不住说:“霓姐姐她……”   蓝漪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作动打断她,然后摇了摇头:“别说。”   花小术微愣,渐渐愕然:“你……”   “阿姐的自尊心很强,她不让我知道,那我就当作不知道。”蓝漪眺过窗外望着远方,将声音压得很轻很低:“没关系。”   花小术有些恍惚,原来他知道蓝霓说了谎。   也许蓝漪知道的还有很多,但是他没有说出来。因为蓝霓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他便顺着蓝霓的意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没由来的心底一阵酸楚,花小术默默往他肩膀靠过去,蓝漪似乎读懂了这个举动的意味,也朝她依近一些。   “没关系。”   蓝花两家全城递送喜贴的那一天,整个京师收没收到喜贴的人全都炸开了。   虽然早有传闻指称蓝家小国舅与花家小闺女关系暧昧举止亲昵,但是这喜贴派得太突然,时间尤其还这么赶,令一众吃瓜群众纷纷表示太震惊,一时有点消受不住啊!   但是蓝花两家继续我行我素,一个月内办喜事,还要怎么隆重怎么来,谁有闲功夫管外人怎么说怎么想?忙都忙死了好吗!   他们不回应,却不妨碍八卦群众迅速开扒,于是很快有人扒出了去年怀阳侯世子因事开罪小国舅被怒收拾的旧事。这位世子至今人间蒸发不曾露脸,怀阳侯家半点声都不敢吱,据现场吃瓜群众表示当日小国舅冲冠一怒为红颜,为的正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花家小姐。   往上追溯,有人发现当红炸子鸡的花一松携女返京之期,恰与蓝家小国舅消声匿迹整整七年之后重新回来的那个日子重叠了,巧不巧这回京路线还挺一致,说不是一路的谁敢信?反正全京师没人信。   据吏部内部某些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表示,这位当红炸子鸡的调任文书极其罕见的拿到了蓝相与皇帝的签章,区区一个流贬十载不得量移的地方小吏,调任文书竟得到了上头如此重视,可见此人今后必定宏图大展前程似锦!   听至此,蓝磬面无表情地一一剜过张叁与李巳,这两位吏部内部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士齐刷刷压低脑袋,不敢面对上司杀死人的犀利眼神。   花一松倒是挺宽心地哈哈两声:“你俩该不会是因为这一点才跟我这么好的吧?”   张叁李巳偷瞄蓝相黑漆漆的棺材脸,作义正严辞状:“下官受命蓝相,对你多有关照与礼待是理所应当之事,绝对不是看你后台硬才跟你套近乎!”   “……”所以你们这是故意的还是装傻呢?   蓝磬按揉眉心,把张叁李巳打发走了,这才长出一口气:“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太长公主竟这么轻易就妥协了,你是怎么说服她放弃蓝家与乔家的那桩亲事的?”   花一松理所当然地拍胸膛:“那还用说吗?我可是她儿子啊。”   “……”   擅攻心计老谋深算的贤荣太长公主之所以妥协,当然不完全是为了与花一松母子和解。   蓝花两家经由皇帝赐婚满京师派喜贴的同时,贤荣太长公主也在第一时间站出来对外宣布,作为花小术的半个娘家,她将为即将出嫁的这名干孙女准备了数目极其可观的一大笔嫁妆,誓要让她风风光光嫁入蓝家。   作为曾经拥立扶持霍太后的强力臂膀,她的干孙女不仅与蓝家人成婚,作为名义上的祖母竟大张旗鼓豪置嫁妆,此举无疑是在向全天下人宣布太长公主又或者说是她背后的乔家的时下立场。蓝花两家的这桩婚事也顺理成章变成了蓝乔两家的实时联姻,这意味着太长公主与霍太后的昔日关系正式破裂,取而代之的是与蓝家形成了强强联盟。   此举堪比在霍家以及太后的伤口上再挥撒一把盐,疼得他们眦牙咧嘴面目扭曲。   利用这桩亲事既能与蓝家达成战略合作关系,同时解决僵持不下的两家联姻问题,最后讨个巧作为人情与花家重修关系重归于好,然后把乔家人的情绪安抚到位,这对太长公主而言无疑是一石四鸟齐赢之策,蓝磬感慨姜不愧是老的辣,真是想说不服也不行。   万事俱备,剩下的约莫就差拜堂成亲了吧?   薛滢收到喜贴的那天特意造访了花府,作为待嫁新娘的花小术不便出门,只得闷在屋子里绣嫁衣。   薛滢看了又新奇又震惊:“原来新娘子的嫁衣裳得自己亲手做的么?”   “那倒不是,只不过我从前做了一半没做完,现在想想有点浪费,就把剩下的部份一并做完了呗。”那时她们还在墨凉,家里挺穷的当然只能自己着手缝制喜衣。只不过当时为的却不是蓝漪,若不是中途出了那么大的岔子,指不定早就嫁给别人了。   如今回想起来,真是挺万幸。   薛滢似懂非懂,摊手道:“也罢,反正就算真的要自己做,大抵也没我什么事了。”   花小术把注意力从针线上抽回来:“那天春花宴我见到你换了裙裳,那副打扮挺适合你的呀,怎么现在又换回这么一身男子装扮?”   薛滢咧了咧嘴,正儿八经地整理衣襟:“那不是我娘逼的么,我都十几年没穿过裙子了,不习惯又不方便,好在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逼我了。”   花小术疑惑:“怎么说?”   薛滢冲她挤眉弄眼:“我弟啊脑子有病,治不好了。我爹眼看儿子没指望,自己又老了,无子继任香灯不说,这怀阳侯的位置总不能也没了,于是前些天他老人家就趁机跑去找皇上哭惨捞便宜……你知道的,这事跟你家那位多少有点关系的,最近外头风声又很紧,皇上和皇后为了息事宁人安抚我爹,商量决定给我家赐旨,特许由我继承怀阳侯的侯位。这可是本朝首开先河的第一例啊,我以后就是史上第一位女侯了,将来载入史册那可是名流千古的呢!”   花小术瞠目结舌:“女侯?”   薛滢点头:“其实朝廷早几年就在开办女仕了,要不了几年就会涌现第一批女官入仕。”   “我最近也在读书,作为本朝第一位女侯以后还要上朝的,我可得赶紧进修一下才行。”她撇撇嘴,昂起脑袋:“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有野心的。”   花小术双眼闪着光,不由地叹:“你好厉害。”   薛滢所说的这一切对她而言都太遥远了,这一切看起来很不真实,却又是实实在在发生在她身边,在她看来真的太不可思议了。   被夸的薛滢一脸腼腆,她挠挠脑袋:“关于春花宴的事,蓝漪的伤我一直挺过意不去的。当时都怪我太多管闲事了,给你们添了这么多的麻烦,很对不起。”   花小术摆手:“这不能怪你,你当时也毫不知情。”   “不管怎么说,还是想跟你们道声歉。”薛滢眉心舒展开来,冲花小术眨眨眼:“蓝府我就不去了,其实我挺怕你家那口子的,你替我给他道声歉吧?”   花小术没有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这时薛滢才真正露出释怀的表情,然后豪迈地揽过她的肩:“你放心,你俩成亲那天我一定准时去喝喜酒!贺礼当然一定少不了,不过你不介意我去闹一闹新房吧?”   看她摩拳擦掌一脸兴奋,花小术想说她倒是不介意,就不知蓝漪介不介意了。   这个问题蓝漪很有发言权,成亲当天他把所有试图闹新房的人全都赶跑了,谁也别想跟他闹。   在一众争议声中,蓝花两家的这桩亲事仍旧办得风风火火全城震撼,当日宾客满堂,来者全是京师有头有脸最是富贵尊容的人物,这其中就属帝后的驾临最为轰动,但是因为皇后身体不适的问题,皇帝没有让任何人靠近,全程静静观礼,等到送入洞房便悄然走了。   回宫途中,皇后倚着皇帝坐在御辇上,恹恹地瞥向悬挂空中的那抹弯月,感受到皇帝与自己五指交握的手心紧了紧:“我知道你想要多留会儿,但是今日宾客太多了,朕不想听他们对你的指指点点。”   皇后静默片刻,突然唤停了御辇。   皇帝不明就里,随她步下车辇,看她走在前面,仰头望月:“皇上,还记得当年臣妾对你说的话吗?”   皇帝温声说:“你对朕说的话有许多,朕不知道你指的是哪句话。”   皇后转过身来,皇帝定定地望着她,借着月色细细描摹她的眉眼。   姣好的容颜在月下显得苍白与缥缈,她指了指天上的月牙儿:“其实臣妾是那月宫上的仙人,下界前来只为历经缘尘。如今时候到了,这才不得不舍弃肉身重返仙班。”   “所以臣妾不是死了,臣妾只不过重归九天而己。”   皇后舒眉:“待臣妾走后,你便忘了这一切,重新开始吧。”   *   花小术披着红盖头静坐新房等候之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然后很明显地听见被蓝漪气急败坏地把人全部赶跑了。   伴着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快速推门而入,然后将外面的喧嚣反锁在外,这一下彻底平静了。   蓝漪气喘吁吁急步入室,见到端坐在床榻前等待自己的花小术,一颗小心脏缓缓回落,可是想到今夜是个新婚洞房夜,他的心没过多久又急速怦动起来。   他僵了半天,直到花小术不确定地呼唤出声,蓝漪这才勉强平复下激动的心。   心慌气短的蓝漪想也不想就把红盖头揭了,揭完瞬间后悔了:“不对,好像不是这么揭的!”   花小术按住他又想重新盖回去的手:“别,反正都已经揭开了。”   蓝漪悔得五体投地,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有先见之明,还好回墨凉能再揭一次。他努力打起精神作积极状:“饿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不饿。”花小术伸手拉住他:“你别走,我等你一整天了。”   这句闹得蓝漪心怦怦,他僵了会儿,索性单膝跪在花小术跟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小术,你今天真美。”   花小术面色微绯,舒眉露出柔和的笑:“你今天也很俊。”   一句话会心一击,蓝漪瞅着她,情不自禁地仰首,将唇小心翼翼地轻贴在她的朱唇上。   这一吻情动缠绵,蓝漪将她紧紧拥入怀里,许久之后才稍稍放松一些:“小术,我们真的成亲了。”   听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语气说出来,花小术轻笑一声,环着他的背说:“嗯,从今往后我们就是夫妻了。”   “嗯……真好。”   当花小术听见这声呢哝时,她微微抬首,看见蓝漪的泪水却凝结在了眼眶之中。她先是一怔,旋即伸手为他拭去泪水:“今天是大喜日子,不能哭。”   蓝漪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像个孩子般,缱绻脆弱:“我原以为不会有这一天。”   花小术舒眉,轻声在他耳边说:“是我让你久等了。”   蓝漪没有说话,只是摇头。   花小术也没追问,她拉着蓝漪躺在床上,肩抵着肩:“我们来说说以前的事好不好?”   蓝漪轻声问:“什么事?”   花小术想了想:“虽然我们从小就很亲,可我一直没想起来我们是怎么变得这么亲近的。”   她忘了彼此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亲近,只知道不知从何时起蓝漪就开始亲近自己,然后自然而然地在一起,变得越来越亲近。   蓝漪抿着下唇,然后翻了个身撑在她身上:“从你告诉我‘没有什么人是打娘胎出来天生就该死’的时候开始。”   花小术愣住,蓝漪已经在她额上轻轻一点:“你说这话的时候扳着小脸,特别认真。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可是我就是觉得你特别好。”   因为家里的下人都在说阿娘是在生完他以后才失智失常神经衰竭,他们说‘要是不生下小少爷的话,也许夫人不会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是不是一个‘不该被生下来的人’?   可是花小术告诉他并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什么人是打娘胎出来天生就该死的’,那是不是说明自己其实并不该死?   花小术带给他全新的认知,就像是赋予了他生命的意义,幼小的他还不懂什么是爱,只懂得用亲昵来表达内心的感受,所以不断地亲近她、渴望陪伴她,留在她的身边爱护她守护她。   当得知花小术遗忘他的时候,蓝漪真的很难过。因为忘了他也就意味着忘记了曾经对他赋予的所有。蓝漪害怕她会就这样改变,变得不再是当年说出那番话的花小术……   直到年三十那个晚上花小术再次说出这句话,蓝漪终于真正放心下来。   花小术没变,就算遗忘了过去也依然没变,还是原来的花小术,是他所爱的花小术。   蓝漪欣然地笑:“知道这一点,我就放心了。”   花小术出神地望着蓝漪的笑,伸手捧住他的脸,用力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突如其来的一吻懵了蓝漪,花小术兀自坐起来:“啊,忘了合卺酒。”   这句话瞬间带跑蓝漪的注意力,他立刻从床上蹦起来:“对,我们还没交杯呢!”   花小术主动过去取来两杯酒,然后给还坐在床上的蓝漪递去一杯:“喝了这杯合卺酒,祝愿我们百年好合。”   蓝漪接过杯子,看着她唇际的笑,不禁扬起唇:“永结同心。” 第101章 我们的后来 上   1   世人皆知京师蓝家乃是当朝最为富贵显赫的外戚家族,大郎官拜宰相位高权重,二姑娘执掌凤印宠冠六宫,虽说老三是个性情恶劣多有诟病的疯子一个,但在蓝花两家结亲继而与花家背后的乔家达成共盟之后,放眼整个京师似乎再无哪家能够成为他的对手了。   可是蓝家为什么要撬了太后霍家的墙角继而与乔家达成联盟?世人都说因为皇后蓝氏重病不治死期将至的缘故。   有些时候有些事,比不得皇帝耳边的一句枕头风,蓝皇后便是活生生的最好范例。   正所谓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帝今时正值壮年,饶是现在与皇后伉俪情深,他朝皇后一死凤座空缺,迟早都要有人填补这个位置,这个问题谁人心底没点数?所以太后如是想,满朝文武如是想,天下人皆如是想,谁人不想当皇后?谁又不想作下一个蓝家?   皇后一去,没了皇后的蓝家必然失去核心,加之那位不省事的小国舅惹出来前尘旧事,蓝家单靠蓝相撑起来未免太辛苦,所以他们才要与乔家联手,否则太后与霍家趁这个机会一举翻身,那么从前所作的努力岂不全都白搭了?   当然,这都是外人猜测的,至于两家私底是怎么想,也就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   大婚之后,蓝漪带着花小术离开京师返回墨凉,花爹却没有走。   女儿嫁人了,有女婿照顾他很放心。至于他自己,正如那两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吏部前同僚所言,这位重返朝廷大展拳脚,混得可叫一个风生水起,充分展示了什么才是他的真正主场啊,不留下来才是真可惜。   至于寂寞的时候怎么办?这不是还有亲家在嘛?花一松隔三岔五就上蓝家蹭蹭饭下下棋,找个棋逢敌手的小伙伴,节省伙食白喝酒,心觉也是挺美的。   套皇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两大空巢老人的强强联手,绝逼能够治死一大片人。   那时候的皇后还有心思笑说她哥的风凉话,轰动全城的蓝花大婚也才刚刚过去不到一年时间,皇后蓝氏就没能熬过那个白雪皑皑的新年,在本该喜气洋洋的除夕年前与世长辞,就此永远闭上了双眼。   那年新年没放礼炮,皇宫内外一片寂寥,仿佛映衬的是皇帝心中的悲寂,以及对辞世皇后的深深哀悼。   除去新年七天休沐,皇帝缟素,辍朝十天举国同哀,皇后的丧礼也以最高规格,赐予谥号入葬帝陵。对于皇后的死,暗地里喜出望外的人有很多,但是胆敢大张旗鼓表露喜色的只有太后一人。   不过她在霍家人的劝诫下谨慎选择暂不出头,等到丧礼彻底结束之后才出面劝慰皇帝,一方面询问皇帝立后之事,一方面意在后宫执掌大权。   时值皇后丧期,他身披缟素,乌黑的瞳仁里面没有光,一瞬不瞬盯着太后的那瞬间,不禁令太后浑身不适,遍体生寒。   对于她的意思,皇帝并没有点头答应,但也没有立刻拒绝。这个态度看在太后眼里是一种妥协,反正皇后已死,人死不能复生,皇帝总不可能为了个死人守着这个位子一辈子。   当然,在太后看来其实不立后反而更好。这意味着不怕再出一个强劲的外戚与她抗争,后宫大权还能够稳稳抓在她这个太后的手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丧过百日之后的某个早朝,皇帝突然表达了他的领授真谛大彻大悟,并且打算追求自在真法决心向道的毅然之举。   简而言之就是他当了十几年皇帝突然道心觉醒,这皇帝不当了,他要去当道士。   皇帝的这个决定把满朝文武给惊呆了,没等百官提出疑议,皇帝摸出事前准备好的退位诏书,直接点人当堂宣了。   诏令所书之意简曰有三:一是向天下宣布他将退位禅让不作皇帝的意思;二是把这个皇位禅让给他的嫡亲弟弟安宰王池镜;三是点宰相蓝磬、威远侯乔渊今后作为辅政大臣辅佐新帝处理朝政。   皇帝意思很干脆也很决绝,没有给任何人劝说的机会,宣完诏就退了朝,回行宫收拾行李准备遁道去了。   池镜接到这个锅的第一时间杀进皇宫找他哥,恰巧碰上闻风赶来的太后,与一干朝臣被挡在了门外。   听说皇帝自宣布退位以来只见过蓝相一人,蓝相出来以后谁搭话都没理一言不发就走,他们之间说了什么谁也不清楚,但是隐隐都明白个中意味代表着什么。   这时皇帝宫里的近身太监看到池镜来了,拨开一圈挡路的人把他给请了进门。   太后一看不依了,死活也要跟着进,可是皇帝没答应,让十来个太监堵太后,反正就是不见她。   池镜被请进行宫之时,太后正在门口放声叫嚣,而他哥皇帝正背对着门埋头收拾行装。皇帝闻声回首,欣然冲他招招手:“阿镜来了,朕刚打算召你进宫呢。这两天你留在宫里别走了,朕把手头的事要给你交待交待,走也走得安心些。”   池镜这时已经难有好脸色了:“皇兄,臣弟不识政务,只怕无法担此重任,退位之事还望三思!”   皇帝动作一顿,拍了拍他的肩:“你在说什么傻话?朕又没儿子,皇位不传给你还能传给谁?”   “……”重点不在这里好吗?   池镜忍着青筋暴突:“皇兄,臣弟知道你对皇嫂一往情深,可你也不能因为她……不在了便舍弃国家大业撇下江山社稷放弃皇位去当什劳子道士啊!”   皇帝默了默,叹息说:“你不懂。”   “臣弟懂,臣弟知道你对皇嫂情真意切,也明白她的辞世令你心痛难忍无法接受。”池镜沉声道:“可你舍不得皇后,难道就舍得下这片由你们携手打造出来的太平盛世、舍弃你的国家与子民、舍弃你家人吗?!”   池镜很记得皇后死去的那一天,皇兄就坐在榻前静静守了她一整天,不悲不喜不恼不哭,好似没有七情六欲,直到皇后入葬也不曾表露任何过激的情绪波动。   那时候池镜心中唯一能想的到便是哀莫大于心死,这就像皇后的死连着他的灵魂也带走了一般。   他一直知道皇兄对皇后拥有极为特殊的情感,平素看似淡薄,实则情深至切,十几年来从未改变,异于寻常地执着其中。池镜想过皇后的死会让皇兄陷入消沉,也许一年两年、也许更久,可他从未想过皇兄竟为了皇后不惜舍弃江山舍弃所有!   皇帝平静地看着他:“底下的老百姓不会关注换了谁当皇帝,他们只会关心肚子的温饱以及日子的安暖。”   池镜张了张嘴,皇帝接着说:“现今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不再像当年朕接手的时候那样时局动荡内忧外患。你可以安坐皇位,不需要太过操劳也不需要太多顾虑。倘若没有太大抱复,那便按步就班维持现状,蓝相与威远侯是忠君为国的良臣,他们会很好地辅佐于你,为你保全池家的江山。”   池镜紧拧眉心:“可是……”   “朕知道你对治理国家没有兴趣,这么突然甩手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你也是一种不公平。”皇帝淡道:“可是朕累了。”   池镜微怔。   “以前有皇后在的时候,朕总感觉心里有股劲,再苦再累都能爬起来撑下去。”皇帝微顿,过了半晌过接着说:“可如今她没了,这股劲也跟着没了。没了这股劲,朕只觉累,越来越累,累得快要活不下去了。”   “皇兄,这世上并非只有……”池镜想安慰皇帝,这世间并非只有皇后一个女子,也许现在悲痛消沉,可说不定未来就能够重新遇见新的人呢?   可是他将话含在口中没有吐露出来,因为他发现自己正在拿孙静蓉的那套说辞劝解皇帝,他不愿承认自己潜意识里竟是认同她的这种想法。   皇帝轻笑,他知道池镜想要说的是什么:“你知道朕的后宫为什么一直无出?”   池镜微疑。   “其实这么多年来朕并非只有皇后一个女人,除她之外朕还陆陆续续纳过其他妃子。皇后虽然没说,但朕知道她心里有疙瘩。饶是朕已不再碰别的女人,可是在皇后心中朕始终有罪。”   后来蓝霓逐渐发现身体的异常,也明白因为这个原因再不可能生育,所以她扬言随他爱纳谁纳谁,反正她已经释怀也已经死心了。   她一直是个特别嘴硬的女人,明明从来都不肯服软服输。   那时皇帝就想,要是真的就这样遂了她的嘴硬,那她以后肯定忍痛憋伤再难过也只在心里哭。   太委屈了,这可是他的皇后。   池镜眉心一跳:“难道……”   太后一直怀疑是皇后在后宫动手脚,以至于十几年来后宫无一有出。可池镜却不认同,他不觉得皇后是个为了争宠嫉妒而去扼杀皇家子嗣的那种女人。   却原来真正动手脚的人是皇帝?!   “今日这份决意,朕早有打算。”皇帝舒眉。   他不能有血脉子嗣,一来不想委屈皇后,二则正是为了今日退位作打算。   他不想被这些东西继续束缚在这个位置再多耗十数年,他等不了这么久,也不想继续等下去。有了池镜说法则不同,他的兄弟已经成长,他的江山已经稳固,他可以不需要顾虑太多,然后放手去追逐也真正想要的东西。   池镜神情黯然,皇帝却一改伤春悲秋的画风,大喇喇道:“不瞒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朕去当道士是为了你皇嫂。”   “……”???   “偷偷告诉你,你皇嫂乃是下凡历劫的仙人化身,如今渡完劫难,这才舍弃肉身重返天庭去了……别不信,这可是你皇嫂亲口告诉朕的。”皇帝一脸惆怅:“朕虽贵为真龙天子,到底只是肉体凡胎,与她终究人仙殊途。朕也不想的,可是朕能怎么办?朕也很无奈啊,所以朕只能去修道了啊。”   池镜眼角一抽:“皇兄,其实……”   没等他说话,皇帝已经很快打起精神:“万幸朕遇到的是素真师父。这位师父不得了,当年他一眼指出皇后命格有异,非我常类,还说朕慧根出众,又有真龙之气护体,绝对是难能可遇的修道之才。如今你皇嫂去了,朕决心随他回山修行,假以时日必能一飞冲天追上仙班把你皇嫂找回来的。”   “……”这到底是哪个山头冒出来的混账神棍?!   笃定他哥这是被神棍拐骗的池镜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去修道这件事,无奈皇帝死活听不进去,在宣布退位之后的第三个夜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师,从此人间蒸发再也找不回来,池镜甚至连他去哪个山头修行都还没问出来的说!!   尽管皇帝走了,禅位诏书也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但是池镜硬着头皮坚称只是代政,等找到他哥以后立刻就会还政于他。就这样池镜派人通天下找了个遍,耗时整整两年的时间,直到第三年到来之前被满朝文武联名上奏,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为由将他逼上皇位。   终于这年开春,池镜终于身披龙袍首登帝位,坐实了这张龙椅。   彼时天下大赦,普天同庆,孙静蓉也从遣配离京赶回故地。 第102章 我们的后来 下   2   那年春花宴后,池安作为宁王府后人与他的忠仆邓婆婆得到皇帝赦免,鉴于老小双残身世可怜,为免受到舆论冲击,皇帝将主仆二人遣送离京,朝廷会负责将妥善安排今后的一切衣食住行,令他们能够安享半生,再无忧虑。   至于沸沸扬扬的宁王府满门命案则只字未提,随同池安主仆的离去渐渐淹没于时间的洪流之中,再无声息。   而牵起事端的孙静蓉,皇帝很干脆地卖给顺昌伯这个人情,同时以不许此女踏入京师将她遣送离京,并要求顺昌伯为她尽早选婿择日完婚。   这件事遭到孙静蓉的强烈反对,可皇命不可违,加上顺昌伯夫妇也有此意,孙静蓉实在劝服不了,只好假装妥协,实则一拖再拖,结果竟真被她拖出时机。   不久之后适逢皇后殡天,举国同哀,孙静蓉满以为时机已到,她的女主剧本终于开启,孰料没过多久京师传来皇帝退位跑去当道士的消息,并且将皇位传给了他的弟弟池镜!   皇帝一走,孙静蓉的女主剧本也将彻底胎死腹中。换作平常人,也许已经死心嫁人,说不定现在过上了相夫教子的平淡生活。偏生孙静蓉是个穿的,还是个不安份的穿。她一心想要光芒四射,她不甘愿就此悲惨地寥落一生。   皇后一死皇帝一去,只要家里不说,则无人知道落在她身上的这道择婿完婚的皇命。孙静蓉隐忍数年,直到池镜终于登基,决心趁着天下大赦重返京师,誓要再续她的皇后之命。   可谁知没等她赶回京师,新帝已经宣布立后,再没她啥事儿了……   在此之前太后可是无比沾沾自喜,这几年霍家被打压得快要喘不过气,若非代政的还是她的亲儿子,霍家早就被蓝家给撕了个稀巴烂了。   如今新帝登基,各大家族必定争相送女入宫,届时霍家联合这些外家对坑蓝乔两家,不怕不能够东山再起!   正当太后筹划着替池镜选后、替自己找帮手的同时,恰逢一年一度春花宴来临,时值新帝登基,尚不过月余。   这年乔娆娆十七,遥记当年花小术初见她的时候,料她小小年纪美人胚儿,长大必是倾国倾城绝代佳人。如今年岁到了,但见面若绯桃纤腰如柳,肤光胜雪美目流盼,殊色出挑得无论男女见她一眼都要不禁再多看几眼。   可是美人黛眉颦蹙红唇微撅,满脸写的都是不高兴的暴脾气。   “祖母以前不这样的,及笄的时候她还说不逼我的,今年突然就死活非要逼我来这里。”   她身边的乔晗一脸麻木:“得了吧,当年我行冠礼的时候她还说随我爱娶谁就娶谁呢,现在还不是天天联合那群该死的老太婆逼我相这相那。”   乔娆娆垮下脸,出离愤然:“祖母怎能这么言而无信!”   “你当第一天认识她么?”乔晗哂然,也不想想当年执意给她订下蓝家那门亲的人是谁。他指了指对面一群频频往这瞧的姑娘:“你那群花痴手帕交来了,我先避一避,没事别提我。”   乔娆娆没形象地冲他翻白眼,那些女人才不是她手帕交呢,她们都是冲他来的,能不提么?   乔晗一走,叽叽喳喳的姑娘们就了围过来:“你哥怎么这么快走了?怎么不多留会儿,我才刚到呢。”   “听说你哥最近办案子立了大功,很了不得的,我爹还说他今年肯定会再升。”   “话说你哥最近是不是跟怀阳侯世女走得很近,他俩到底什么关系?”   “可我怎么听说是北冠侯的次女呢?”   “我明明听说翠裳馆的羽衣的他的红颜知己,你倒是说说哪个才是真的?会不会都是骗人的呀?我觉得你哥特别正人君子,不像周旋女人堆的风流浪子。”   哪来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乔娆娆恼了:“你们说的我全都没听过!实话告诉你们我哥就喜欢我堂姐,我堂姐可好了,我哥对她可专一了,劝你们趁早放弃别妄想了!”虽然她那位干堂姐已经嫁人了。   这话惹得几个小姑娘心头不快,碍于她的背景后台比自己硬,只得假笑:“大家就是说说笑,你火气这么大做什么?说起来真难得见你来春花宴,不是说你不屑参加这种宴席么?”   “杨姐姐这话就不对了,年纪一上来不着急也不行啊,像我有个表姐今年十八还嫁不出去,全家可着急呢。”   “不怕不怕,娆娆今年才十七,长得又是这般水灵标致的模样,谁会不喜欢呢,一定很多人争着上门提亲的吧?”   “话不能这能说,都说品貌品貌,先品再貌,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脾气不好的话嫁出去还是要被夫家嫌弃的……”   乔娆娆哪里听不出来她们这是在对她明嘲暗讽,这事还少经历吗?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爱来这些什劳子宴,人多又挤,诸事八卦,个个都是长舌精!   换作以前,气呼呼的乔娆娆早一巴掌甩她脸上,就算以寡敌众也不在怕的。可是她现在长大了,小表哥说要懂事,不能老是咋咋呼呼瞎胡闹!   小表哥还说,骂人不能泼妇骂街、打人不能直接呼脸,这样显得自己没水平。找事还得找准要害,绊子还得下得对口,这群人的身份背景多半还没她硬呢,再不济她还有后台!   乔娆娆憋着一肚子气,决定去找她的后台。   哪知背后不知谁踩了她的彩帛,乔娆娆满身金贵啥都质地好,撕拉一下没断,反而把她给扯得脸扑地。   附近人多,这么糗的一幕就这样尽收眼底。一圈姑娘们连忙上前又扶又关切,嘴角却是扬得高高的。   乔娆娆从地上爬起来,这一摔把她的理智摔没了,直接上爪就抓人。哎哟一声,姑娘脸就花了。   有什么能比一个如花似玉含苞待放的待嫁小姑娘的脸蛋还重要?姑娘们平时多半身娇体弱易推倒,真要干起架来谁也不输谁,年纪大的知道分寸没敢跟着闹,但年纪小的已经不管不顾跟乔娆娆扭打一团,周围好心路人挺多,看她们打得这么凶,有心想分还分不开。   这一下惊动了各方家长,还惊动了宴上的不少人。   乔娆娆以寡敌众有点吃不消,好在她千锤百炼身经百战,自小拿她哥当沙包揍,这时倒也不落下风。正当她气喘喘地跌在地上,有人从背后一把揽住她,一不小心还被她满天挥舞的怒爪给抓了道口子。   立刻有人惊呼:“皇上!”   这一声‘皇上’僵住了混乱的场面,各自家长已经趁乱把打架的闺女捞出来。乔娆娆发了会儿呆,仰起脑袋偏过脸,一看,果然是池镜。   池镜的脸被她爪了道口子,不过他对此似乎并不为意,反倒更在意的是她的脸:“怎么回事?”   这一声发问透着寒气,明眼人都看明白皇帝这是恼了。不是恼她们聚众打架,也不是恼有人胆敢抓破了圣上龙颜,他真正恼的是乔娆娆的伤。   乔娆娆眨着泪目,委委屈屈地把脑袋闷进他怀里哼唧唧。   见此池镜也没多问,将她脑袋扳出来:“我教过你什么了?”   乔娆娆惨兮兮地揉眼睛:“有事找表哥。”   这话听得周围的人心惊肉跳,尤其是刚刚与乔娆娆发生冲突的那几个。   池镜却满意了:“所以呢?”   乔娆娆一脸控诉:“我没动手,是她们先踩我彩帛的,她们故意的。”   “明明是你自己绊倒的,我们还好心扶你呢——”有个姑娘勇气可嘉怒怼回去,被家里人捂住嘴按了下去。   池镜看了眼打架过程中已经被撕扯成一团破布的彩帛,双眼横扫一圈,将目光定在那几个干架干出一身邋遢的小姑娘身上。   直白的目光令脸被抓花的小姑娘们羞赧低头,池镜并没有为难对方,反倒是对她们的母亲说:“今日之事娆娆多有得罪,令千金若有任何不适之处,朕会命太医亲自上门为她诊治。”   倘若皇帝直言袒护,别人说不定还能在背后腹诽几句。可问题是皇帝一改方才的冷怒,突然这么好说话起来,反而让几位夫人诚惶诚恐。   “但是朕不希望往后这种事情继续发生在朕的皇后身上。”   闻言,在场所有人都傻了,包括乔娆娆:“皇后?”   “太长公主没告诉你?”池镜挑眉。   乔娆娆碎碎摇头:“可是她明明说……”   她说什么来着?乔娆娆埋头苦思,祖母好像什么也没说,只说今年春花宴一定要去,说不定她的未来夫君就在这里。   这么寻思,乔娆娆仰起脸瞅着他:“那我这是要嫁给你么?”   “你不想?”池镜伸手替她抹了抹脸,然后把那被扯松凌乱的前襟收一收紧,免得春光外泄毫无所觉,一手动作行云流水到自然无比。   傻不隆冬的乔娆娆还真的一点都没介意,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任何自觉。她发了会儿呆,扭扭怩怩地鼓气说:“可是你又不喜欢我。”   池镜静默片刻,不禁反问:“谁说我不喜欢你?”   乔娆娆倒抽一口凉气,双眼闪亮亮,双颊绯扑扑:“可是你不是老嫌我吵嫌我笨嫌我爱哭还嫌我闹么?”   “……”原来你知道。   池镜舒眉:“嫌弃是嫌弃了点,可我没说不喜欢。”   听见还是嫌弃的,乔娆娆有点不高兴,可是听说还是喜欢的,乔娆娆又觉得挺满足:“那好吧,我要嫁给你的。”   虽然是早就商定好的事情,但听她特别勉强其难地表示矜持,池镜还是忍不住笑了。   春花宴上皇帝遂不及防把皇后给定下来了,皇后人选花落乔家这是太后万万没有设想到的事情。当天太后直奔皇帝行宫,把小儿子给揪出来,如今小儿子成皇帝了,她打骂不得,只得苦口婆心拼命劝解。   可惜池镜任太后说什么也雷打不动,果断干脆得比他哥还难撬动。太后无可奈何,只得退而求其次要求大选秀女另立侧妃,却被池镜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朕不能收后宫。”池镜一脸平静,理所当然道:“娆娆太笨了,会被欺负的,朕有她一个就够了。”   “……”   当年蓝乔两家联姻,无非是为相互拉拢保存势力。   前后两任皇帝皆为霍太后嫡出,尤其到了池镜这里,他比先帝更心软,再不济也绝不可能任由霍家垮塌。池镜一上位,霍家势必东山再起,为此蓝乔两家势力极可能相应被削。   太后本以为池镜登基,霍家的好日子终于又能回来了。谁知池镜转眼看上了乔家的女儿,乔家嫁了位皇后,摇身一变成外戚,势力得以保存之余,还能得到进一步的扩张,必将要与同为外戚的霍家一争高低。   至于蓝家,看似成为最弱势的一方,实则池镜做了皇帝、乔娆娆当了皇后,不仅没有影响蓝家,反而更有利用蓝家。   蓝家与花家有联姻,自从蓝磬与花一松联手之后,他们的实力并不落于任何一方。就算乔家挤身外戚之后势力大涨翻脸不认人,蓝家手里仍有筹码。因为池镜对蓝漪有亏欠,必然还要护蓝家三分。届时乔霍两家龙争虎斗,蓝家反倒是最安全的一方。   这也正是当年花一松对蓝磬提的醒,早在那年春花宴他们便已经察觉得池镜与乔娆娆之间的感情,同时也恰是借由这一点说服了贤荣太长公主。   如今,池镜打算把乔娆娆娶回家宠成小公举,太后劝不动,今后想要霍家东山再起,未必还有那么容易。   *   咕噜——   咕噜噜——   水里有什么缓缓游移,似是被周围什么声音所惊扰,然后脑门被软软一戳,咕噜一下在水里打了个滚,她下意识想要捂住脑袋,无奈手短够不着。   短?   一时间她有点懵,缓缓颤动,微微睁开眼睛。   世界一下子变得亮堂,眼前有两道模糊的影子,本来很遥远的说话声音骤然拉近,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帝景山常年云雾缭绕,草木凄凄,唯有高山的仙洞塔层嶂,遥远天际传来一声白鹤高鸣,惊得眼睛骨碌碌地瞠睁,看清一直在她眼前不停摇晃的人影。   “师父,醒了、终于醒了!”   说话的声音带着溢于言表的激颤,蓝霓发现自己浸在一个水池里面。到处都是水,可是她却可以呼吸。对方拿着一支玉色的竹枝,似乎又想戳她的脑门,被她一把抓住。   她缓缓将脑袋探出水面,与对方互相对视。对方有些按耐不住,二话不说跳进水里径直游到了她的跟前。   “人间说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你这一觉倒是睡得实沉,难为我苦等了你几百年。”池蕲释然一笑:“不过还好,没白等。”   蓝霓眨眨眼,呆若木鸡。池蕲见她没反应,摸摸她的小脸,又捏捏她的小胳膊,扭头问素真:“师父,是不是哪里有问题啊?怎么这么傻呼呼的呢?”   “……”   蓝霓含着一口水喷他一整脸:“你才傻。”   完了,不仅手短脚短,还奶声奶气。   好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