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休妻实录 作者:吃瓜人   文案:   陈长庚讨厌麦穗,粗鲁、轻浮、还蠢,最讨厌麦穗填不饱的无底洞,累的他娘日日挣钱。   后来他娘累死了…………再后来陈长庚拼尽一生气运心计,只想给麦穗多塞一口吃的。   麦穗八岁被陈大娘买回家做童养媳,见到陈长庚第一眼就喜欢,乖巧、漂亮、文气!喜欢到亲亲抱抱举高高,后来麦穗才知道原来陈长庚不喜欢她。   乐观豁达粗神经女主vs天生一肚子坏水男主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主角:麦穗、陈长庚 ┃ 配角: ┃ 其它:相依为命 =============== 第1章   张家六姑娘出生的时候地里麦子正灌浆,她娘顺便给她取了个麦穗的名字,随手一裹扔到炕头就出去做饭了,家里还有七八张嘴等着她,哪有空矫情。   麦穗是跟着五个哥哥屁股后边长大的,五个哥哥护着,麦穗那叫一个虎。敦实的小身板屁股肉呼呼,小肚子肉呼呼,腰也肉呼呼。   陈家大娘上下左右捏捏很满意,便给了麦穗她娘两百钱,把麦穗领回家做儿媳妇。   麦穗娘有些心疼眼眶红红的,麦穗大咧咧安慰她娘:“没事,反正女孩儿迟早要嫁人,娘别难过。”   麦穗娘看着敦实的丫头也只能收回那点心酸,年景不好三年娶了俩媳妇,老三眼瞅着白杨树似得,没法子啊。   说是娶,其实就是买了一个童养媳,因此也没有媒人花轿聘礼嫁妆之类。麦穗穿着他哥的旧衣裳,抱着她娘给她收拾的个小包袱,就跟着陈大娘……哦,婆婆走了。   陈大娘在路上问:“麦穗喜不喜欢弟弟?”   麦穗仰头高兴得很:“喜欢,我是家里老小他们都欺负我,我也想要个弟弟欺负。”   “大娘家有个弟弟,麦穗以后好好照顾他好不。”陈大娘笑眯眯岔开话欺负那一说。   “好!”傻乎乎的麦穗立刻忘记欺负的话,满脑子都是新弟弟。   “弟弟漂亮不?”   “漂亮”   “弟弟乖不?”   “乖”   麦穗对这情况很满意,咧开缺牙的嘴笑成一朵花。哦,忘了说,这一年麦穗八岁。   麦穗跟着陈大娘走啊走,走啊走,从正午走到漫天晚霞。麦穗说:“大娘,你家好远啊。”   陈大娘面带怜惜:“累了吧,就到。”   “不累,不累,”麦穗最见不得自己让别人为自己为难,拿袖子在额头一抹,一咧嘴黑红色小脸笑的灿烂“一点也不累”   其实麦穗不知道,她们家离陈家庄不过二十里地,陈大娘带她绕了几圈,怕她记得路偷偷回家。   陈家的日子似乎比张家好些,有三间旧瓦房,东西厢房也是砖墙却是茅草顶,就像最后的繁华撑不住匆匆落幕一样。   麦穗在在堂屋里看见了那个五岁的小男孩,她的弟弟和小丈夫陈长庚。   “哇,真好看”麦穗蹬蹬蹬跑过去,掐住人家细白的脸颊。   五岁的陈长庚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眼珠子变得乌沉沉,他讨厌这个粗鲁的女孩儿。   麦穗那心大的能跑马车,根本没发现人家不高兴:“你的脸好白好软好漂亮,又不哭不闹真乖,以后我就是你媳妇了记得要听话。”   “凉,唔不喜欢她。”陈长庚冷着脸对他娘说,因为被捏着脸蛋说话音都不准。   “没事,处处就喜欢了。”陈大娘笑眯眯似乎没发现儿子不高兴。   陈长庚把目光转回来,冷脸盯着麦穗。毫无所觉的麦穗眼睛笑得弯弯,还把陈长庚的脸向上拉出笑样。   “小孩儿要多笑笑才可爱!”麦穗喜滋滋宣布。   他讨厌这个女孩儿,陈长庚再次确定。   晚饭是陈大娘做的,因为麦穗第一天到家,陈大娘奢侈的烙了两张白面葱油饼。麦穗口水哒哒一个人吃了一整张,看的陈大娘目瞪口呆。   “大娘”麦穗腆着脸笑“剩下的你们还吃不?”   陈大娘哭笑不得把剩下几块都给麦穗,陈长庚放下自己喜欢的细磁勺子,乌沉沉眼珠盯着麦穗,看她狼吞虎咽恨不能把手指头都吃到肚子。   讨厌。   “要是不够……”陈大娘笑容全垮了,话说的艰难“灶上……还有杂面窝窝头。”   于是这一晚麦穗一个人吃了一张半烙饼,外带三个窝窝头。陈大娘觉得自己胸口喘不过气,陈长庚阴沉沉盯着麦穗无底洞一样的嘴。   讨厌   啃掉第三个窝窝头,麦穗终于后知后觉不好意思了,她挠挠自己脑门:“我在家一顿只吃两个窝窝头,主要是你们家窝窝头太小了。”   呵,这倒怪我了?陈大娘气个倒仰。诚然为了哄儿子多吃一点他们家窝头是小,可之前你还吃了整整一张半饼子!   麦穗黑红的脸也看不出红没红,倒是拍着小胸脯站起来:“我很能干的,买我不吃亏。”说完挽起袖子收拾碗碟。   别看麦穗只有八岁,但她个高敦实早在家里干活了。洗碗扫地一点不含糊,陈大娘总算觉得心没那么疼了。   算了算了,能吃能干是福气。   夜已经黑沉了,陈大娘在屋里收拾床铺,陈长庚悄无声息溜出去。麦穗正在扫地,厨房点了一盏油灯,昏昏暗暗的猛回头看到一个模糊人影吓麦穗一跳。   “可不敢背后突然出现,吓死人的知道不?”麦穗一手扶着笤帚,一手拍胸脯。   陈长庚不说话,挪着两条细腿跨过门槛,盯着案板架子上的一个黄釉瓷瓶。   “咋了?”   “娘说麦芽糖放在瓷瓶里。”   糖!麦穗长这么大只吃过一次,那甜味能从舌根甜到心里,如今在她能碰到的地方有糖!还是麦芽糖!听着就很好吃,再说麦芽糖就应该给麦穗吃鸭。麦穗愉快的决定了,然后换上一幅诱拐小孩的奸诈笑容:   “崽崽~你想不想吃糖~~~”   腻味的调子,让陈长庚差点打一个寒颤,忍着鸡皮疙瘩用无辜的声音说:“娘不让吃,还有不许叫崽崽,我叫长庚。”   “没关系我们吃一点,娘不会发现。”麦穗积极哄骗。   “不好吧……”小小的陈长庚露出为难的样子,像是一个乖小孩,面对诱惑十分为难。   “没事,没事”糖的甜味像钩子一样勾着麦穗,她没耐性再哄孩子,就着昏黄的油灯,一双眼睛贼亮的四下寻找。可惜灶房没有板凳,唯有的只灶下烧火时坐的一个树墩子。   实木树墩抱是抱不动,麦穗撅着屁股航吃航吃推到案板下,还‘贼有心计’关上灶房门。航吃航吃爬上案板,小心站起来摸到瓷瓶。   屁大点的陈长庚在背后看着冷笑。   麦穗抱着宝贝似得从案板上趴着滑下来,倒了又倒只在案板上骨碌碌出现三块麦芽糖。   麦穗立刻抓了两颗到手上:“我大,我吃两块!”家里哥哥们仗着人高马大,都是这样欺负麦穗的。   陈长庚走过去垫脚拿起剩下那一块塞到嘴里,咬的嘎嘣响。   甜味似乎从他嘴里飘出来勾人的不行,麦穗却硬忍住了。像是对待圣物一样,把一颗揣在怀里贴肉皮藏好,再陶醉的捧起另一颗闻了闻张开嘴‘啊~’   “掉牙的时候吃糖,牙就长不出来了”陈长庚已经咬完自己的糖,紧紧盯着麦穗眼睛。当然总共就比黄豆大点,不经吃。   麦穗长大嘴巴定住了,在糖和牙之间犹豫半天,最终不舍的把糖拿开:“那我等牙长好了再吃。”   依依不舍的看着麦芽糖,一会儿又开心了:“虽然不能吃,但我可以每天闻闻。哈哈你的吃完了没得闻,乖乖叫姐姐我让你闻。”   陈长庚用看弱智的眼光看麦穗,麦穗倒觉得自己是个富翁了,双手捧着珍贵的比黄豆大的麦芽糖捂在鼻子上闻。   “你们做什么呢,关着灶房门。”门‘哗’的一声推开,陈大娘走进来,就看见麦穗那副怪样子“麦穗你干嘛呢?”   麦穗吓了一跳双手一颤,麦芽糖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消失在阴影里。   “姐姐吃糖呢。”陈长庚奶声奶气。   “好啊你!”第一天来你就偷嘴,陈大娘怒了上手拧耳朵。   “姐姐还给怀里藏了一颗”陈长庚继续奶声奶气提醒,于是麦穗就被搜身,然后拧着耳朵‘滋儿哇啦’叫着拖出去了。   陈长庚在黑影里站了一会儿,蹲下身在黑处处的地上摸了一会儿,摸出一颗黄豆大麦芽糖。   皱着淡淡的小眉头,用袖子擦了擦一脸嫌弃的塞到嘴里,院子里是陈大娘教训的声音,和麦穗哇哇的哭声。   品品嘴巴里剩下的甜味,陈长庚走出灶房。   “娘,别打姐姐打崽崽吧,是崽崽想吃糖。”奶声奶气的童音在灶房门口响起。   陈大娘停下挥舞的笤帚,麦穗怕陈长庚挨打连忙说:“娘别打崽崽,他说了娘不让吃的,是麦穗嘴馋。”   陈大娘觉得火候不错,扔掉笤帚叹息:“不是娘嫌你吃,你看你吃多少饭娘都不嫌。可那糖是崽崽喝药后甜嘴用的,你知道崽崽身体不好。”   麦穗看着灶门口细细小小一点人影,忽然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娘不该发火打你,剩这一颗糖你吃吧。”陈大娘从衣襟里掏出那颗黄豆大麦芽糖,递到麦穗面前。   被负罪感压迫的麦穗变得坚强,坚强到战胜了自己肚里的馋虫。她像是就义般合上陈大娘手指:“我不吃,留给弟弟喝药时甜嘴。”   “真懂事。”陈大娘用另一只手,又摸了摸麦穗软软的乱发,麦穗咧开嘴笑的甜蜜。   睡觉前陈长庚摸到麦穗屋子站在炕头问:“你还疼吗?”   弟弟多好啊自己挨打时求情,还关心自己,自己运气真好!麦穗很开心转过身趴在炕上,也学着大娘的样子摸摸炕下弟弟的头发,笑眯眯:“早就不疼了,这算什么啊,在家里我跟哥哥爬树,从树上掉下来都不哭。”   陈长庚失望了,怎么就不疼了?   麦穗看着伤心(?)的弟弟,眼珠子一转忽然抓着陈长庚下巴一抬,伸出舌头在他嘴角添了一下眯眼睛砸吧砸吧嘴笑:“好甜啊,这顿打不算白挨。”   麦穗满足了拍拍枕头拉好被子,甜蜜的合上眼,明天又是快乐的一天。   陈长庚掏出帕子狠狠擦嘴,擦得雪白小脸小嘴红通通一片又疼又麻。   流氓!讨厌!!! 第2章   陈家没有男人,忘了,陈长庚是男人。不过才五岁连小男人都算不上,大约能算小……人?不管怎样陈家没劳力是肯定的,因此麦穗发现柴棚里柴快完了一点也不奇怪。   按理乡下人不缺柴火,夏收的麦秸秋收的高粱再加上菜籽杆豆杆等,一年到头也烧不完。   可谁让年头不好呢?对着柴鹏角落里两三捆细柴,麦穗小大人一般摇头:“年头不好捐税又多,没法子啊……”   现下穷人家把那些秸秆充当马草送去官家,或许能换点钱或许能免点税。   瓷实的小脸上学着她娘做出皱眉忧愁的样子:“哎,要不然我也不会被卖做童养媳了。”   可惜光滑的脸蛋很紧实没有一点褶子,开朗的眉眼也没有岁月留下的忧愁,皱眉皱眼配着光滑阳光的脸蛋只显得滑稽。   这么说起来陈家也是穷?这念头从脑海里闪过麦穗却根本没理会。陈家再穷也比她家好很多,她家都是菜粥哄个肚饱,跑几趟茅厕就没了。   陈家可是粗粮饼子管饱!   麦穗摸了摸这几日有干货的小肚子开心起来,只要能吃饱她是不挑的,在哪儿都能活。   开开心心蹦到正屋:“娘,家里没柴了,我去捡些柴火回来!”   听这清脆有力的声音就知道是个健康的,陈大娘停下手里绣活抬起头笑吟吟:“咱们村林子深蛇兽多,你小人家家的别去,等娘这两天赶完手里的活,娘去。”   陈长庚乖乖依偎在他娘身旁,看见麦穗就神烦:都被她娘卖了还整天傻乐,真够蠢。也是,吃那么多跟猪似得能不蠢吗?   抬起小脑袋看了他娘笑脸一眼——那笑容里有对麦穗的满意。转过脸陈长庚对着麦穗越发阴沉,蔑视的撇撇嘴挪挪屁股离他娘更近。   为了那张无底洞他娘见日头就手不离活,他心疼他娘。小小的人儿心揪了一下,毛脑袋在他娘柔软的腰侧蹭了蹭,是依赖也是安慰。   陈长庚想为什么要喜欢这个蠢蛋呢?不但蠢还不要脸这几日逮着功夫就流氓自己……   不等陈长庚想完,麦穗早就看到软软依偎在婆婆身旁的小男孩儿,笑呵呵靠过来挨着炕沿:“小相公可真好看,过来让我捏一捏。”伸长胳膊。   谁要做你相公!小长庚怒的坐直身体,握紧袖下拳头童音尖锐:“什么相公,你知不知羞的。”   麦穗笑嘻嘻逗弄小崽崽:“我羞什么,婆婆买我回来就是让你给我做相公的。”   故作可爱一偏头。   这故作可爱的一偏头差点让陈长庚呕死,气冲冲仰着下巴转向看热闹的陈大娘:“娘,我不要她,你让她走!”   陈长庚的性子还是比较能装的,只是这两天陈大娘对麦穗越来越满意,这让小孩儿有些心慌。   陈大娘慈爱摸摸小长庚脑袋,给自家炸毛崽崽顺毛:“麦穗能吃能干身子健康性情开朗,崽崽会喜欢的。”   诚然麦穗是个能干的来家不过三两天,家里的活除了做饭没有麦穗做不来的——洗碗扫院子叠被抹桌子,简单的衣裳也能洗。就连挑水麦穗也能用小瓦罐绞起来,半桶半桶往家里提。   陈长庚紧张起来,自己定然不会喜欢这个无底洞的蠢丫头,可他娘喜欢!   这讨厌的蠢丫头还要分自己的娘!果然没有最讨厌只有更讨厌。   正式缺了牙的麦穗豁开嘴笑的开心,逮着崽崽嫩脸蛋一阵揉搓。瞬间白净水嫩的脸蛋被挤的变形,娇嫩的红唇嘟起来露出两颗亮白糯米牙。   又被这个蠢丫头轻薄!   !!!奇耻大辱   陈长庚支着短胳膊艰难的左摇右晃。   陈长庚奋起反抗。   可他短胳膊短腿能把结实的麦穗怎么样呢?   麦穗笑嘻嘻揉着陈长庚柔嫩的小脸蛋,看他小奶猫一样和自己张牙舞爪只觉得好玩。   好玩吗   崽崽怒从心生,力气不够我有牙!   瞅着麦穗笑嘻嘻的脸,陈长庚趁她不防备,偏头张开嘴‘啊呜’狠狠咬下去!   咬死你个蠢丫头!   带着满腔怒火‘卡塔’一声,小小的陈长庚泪花不受控制浮上眼眶。   陈大娘忙掰开崽崽的嘴:“让娘看看伤了没。”   牙痛,牙好痛……呜哇……死撑面子的陈长庚在心里委屈。   “就你那点小本事,还想咬我?”迅速撒手的麦穗得意的笑。   竟然被蠢丫头嘲笑,眼泪花花的崽崽委屈巴巴仰头看娘。   娘……   见他没事陈大娘正看着他笑的一脸欣慰!   有什么好欣慰的!   哇……陈长庚心里嚎啕大哭,才两天他娘就开始偏心这个胖墩墩的蠢丫头了。   陈大娘慈爱的给崽崽一点点顺毛,心里对麦穗多一份满意。有她在崽崽会闹会生气,多了几分鲜活的孩子气。   麦穗搅乱平静的小家伙心满意足,抬头清脆利落的对陈大娘说:“娘手上有活呢,我在家里长捡柴不碍事。”   陈大娘顺好崽崽的毛,把在自己身边坐了一早上的小孩儿抱进怀里一边安抚轻拍,一边阻止麦穗。   “到底林子深走丢是好玩的?”   陈长庚窝在他娘怀里,抬起小脸蛋鄙视麦穗:没娘要的蠢丫头。   麦穗没看到陈长庚的小表情,问陈大娘:“家里的柴就够一两天的,万一下雨咋办?”   当时就揭不开锅,陈大娘就有些犹豫。   麦穗咧开缺牙的嘴欢欢快快:“娘放心我最不记路不会乱跑的,就在林子边捡些干柴。”   陈大娘看看还没收尾的绣活,叹口气:“去吧,千万别贪玩跑到林子里让娘和崽崽担心。”   “哎”麦穗清脆的应了转头蹦蹦跳跳出屋。   陈大娘在后边感叹,真是个傻孩子。   陈长庚沉着脸在后边阴狠诅咒:跑吧,跑到林子里再也别回来!   麦穗豁然转身,陈长庚!   麦穗笑嘻嘻:“对了,娘,我带崽崽一起去吧。”   “不去”陈长庚反应很快。   可惜麦穗拿他当小屁孩,根本不理他:“崽崽整天在家里不行,我爷爷说孩子就要野地里长大,结实。”   越想越在理,麦穗走回来几步:“我带崽崽出去,一来不让他闹娘……”   你才闹!   陈长庚气的瞪眼。   陈大娘也觉得不好正要拒绝,就听麦穗继续噼里啪啦说。   “二来跑一跑见见风,能吃能睡……”   能吃能睡?陈长庚鄙夷:养猪呢?   能吃能睡?陈大娘有些意动:“……崽崽还小,你又不记路,要是在林子里跑丢了……”   跑丢?窝在陈大娘怀里的陈长庚眼睛亮起来。   陈大娘立刻清醒,抱着陈长庚细瘦温热的小身体:“算了,背柴回来就很辛苦,再带着崽崽不方便。”   “娘,我去”   陈长庚积极的从他娘怀里爬出来,眼睛兴奋的闪光声音也装成奶声奶气。   “娘~崽崽想和姐姐一起去玩~”   陈长庚忍着鸡皮疙瘩,装的一脸童真摇他娘袖子。   再恶心也要忍,只要把无底洞蠢丫头骗到林子里……嘿嘿,陈长庚在心里冷笑。   笨蛋 第3章   陈大娘对麦穗不放心,对自家儿子还是放心的。认真嘱咐了麦穗几遍,就让麦穗带着儿子去林子捡柴。   对这个结果两个小家伙都很满意,于是俩小就在陈大娘欣慰的目送下欢欢喜喜出门了,一家人看起来竟然挺和谐。   当然喜形于色的是麦穗,陈长庚还是矜持的。麦穗高兴啊以往都是她做跟屁虫,今天她也是有跟屁虫的人了,哈哈。   麦穗高兴不打紧,问题是她一高兴就要生事。   “崽崽高兴不?”炫耀卖弄的语气。   “……”陈长庚心里翻个白眼默默咬牙“高兴”   “是吧”麦穗停下脚步弯腰对着陈长庚笑嘻嘻“不是姐姐你还在家里窝着呢,来叫声姐姐听。”   姐姐,你也配?陈长庚宛如看智障一样斜了麦穗一样,抬起小短腿往前走。   一步……没迈出去,衣领被麦穗扯住了,笨蛋!   陈长庚扭头正要生气,忽然敏感的发现远处有两个孩子往这边指指点点。是王善王义两兄弟,这两兄弟在陈长庚眼里不是好东西。   上树、下河、打架没有他们不做的,夏天经常连个汗褂也不穿,更不说下河时经常光屁股让村里女孩儿们尖叫。   虽然根据这些蔑视他们,坦白说陈长庚心里并不在乎,反正他又不是女孩子管他们穿什么么。主要是……这个说起来就让人有些难为情,不过谁还没有个“青春”犯二的时候。   陈长庚抿抿嘴,三四岁能到处跑时,他也曾站在家门口期待和村里孩子一起玩,就这两坏蛋……   陈长庚不想回忆那件事,反正陈长庚变成现在这幅阴沉内向的性子,多半拜这两兄弟所赐。   眼看那两兄弟往这边过来,陈长庚头皮微微发麻。他娘说过‘细瓷不碰烂瓦罐’,他娘还说过‘秀才遇到有理说不清’遇到混混二流子之类还是早早避开好。   陈长庚想走,麦穗却笑嘻嘻和他夹缠不清:“叫姐姐,不叫姐姐就把你丢这儿不管了。”   !   又蠢又坏!   眼看那两兄弟越走越近,陈长庚更讨厌麦穗。   其实这还真不能怪麦穗,家里她最小几个哥哥有什么事都是这么吓唬她的,吓唬而已那里会当真。   可偏偏没开过这样玩笑的陈长庚当真了,他忍着气眼角余光觑到两兄弟离自己不过两三丈远。   平平气,陈长庚面无表情:“姐姐”   麦穗笑嘻嘻捏捏陈长庚脸蛋:“要撒娇的那种。”   王善王义听着随风飘过来的话,有些莫名其妙的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陈长庚。漂亮乖巧又干净,撒起娇来一定很可爱!   两兄弟有些手痒,想看,想捏!   被麦穗捏着脸,眼角余光还要艰难留意那两二流子……四只眼睛贼光闪闪想干嘛?陈长庚很快估计出形势,对麦穗妥协:“界界,崽崽想起玩儿~”   乖巧,娇嫩   两兄弟被镇住,直楞楞看着干净漂亮任人揉捏的小孩儿。   麦穗心满意足又揉了一把陈长庚脸蛋,改拉起他小手一边往前走,一边学着陈大娘的样子安慰他:“放心,你乖乖听话姐姐不会扔掉你的。”   哼!威胁   陈长庚一眼看穿麦穗的把戏。   两兄弟愣了一会儿眼看人要走远,对视一眼兴奋的鼻涕冒泡,跟上!他们也想玩。   身后嚓嚓脚步声追近,陈长庚浑身汗毛竖起有些紧张。偏偏麦穗一无所觉,心情快乐慢慢享受当大姐的优越感。   “听我话就对了,听话我就带你出来玩,听话有好吃的也分给你……”   凭你?忘了麦芽糖的事吗,笨蛋一个。   陈长庚心里不屑,可这时候身后两个二流子才是大患。想了想陈长庚换上童真无邪:“姐姐,你在老家被人打怎么办?”   长点脑子吧,没发现后边有人不怀好意。说实话要不是还牵扯到自己,陈长庚才懒得提醒麦穗。笨蛋活该被打,反正也不知道疼。   麦穗像是听了什么好笑的事,哈哈笑:“我们村谁敢招惹我,我五个哥哥不扁死他们。”   原来竟是没人敢惹的吗?   ……难得好心的崽崽噎了一下,想了想自己安危只能再委婉提醒:“万一人家比你家更厉害呢?”   “哼”麦穗鼻子里忽然轻嗤一声,停下来弯腰扶住陈长庚细瘦的肩膀“打不过群架就等他们落单,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套麻袋打闷棍躲墙角总要报仇才行。”   麦穗盯着陈长庚眼睛,难得认真:“崽崽你记得,咱什么都吃就是不能吃亏!”   ……后边紧跟的两兄弟被麦穗斩钉截铁的话钉在原地,小心的对瞄了一眼,打闷棍躲墙角?!腿肚子抽筋转过身同手同脚往家走。   村里来了个母老虎……有点怕。   余光觑到两兄弟走了陈长庚松口气肩膀放软。对着麦穗嘴角不小心带出一点冷笑:放心我最记仇,你的仇今天就还给你。   肩膀传来麦穗手心的热意,陈长庚扭出身子奶声奶气:“姐姐咱们快走吧,崽崽想去树林玩。”玩死你,童真无邪的表情。   陈卓庄的林子和麦穗家的不一样,后边连着山所以走进去树木越来越粗,荆棘越来越密。   麦穗是个心大的可不是傻的,走了一会儿任由陈长庚怎么拉也不肯往前走,好声好气哄他:“崽崽乖就在这捡柴,再往里走有猫儿爷抓孩子呢。”   像是响应麦穗的话,林子深处传来几声‘咕咕~~咕咕~~’的枭声。   陈长庚嘴角提起一丝阴笑,要抓也是抓你谁让你肉多。   麦穗觉得自己做的不错,会有危险的时候哥哥们也是这样耐心哄自己。她随手从麻杆上摘下一个嫩绿□□,掰开递给陈长庚。   “你自己在这吃□□玩,待会儿有黑果果姐姐摘给你吃。”   □□微微半圆收口皱褶外敞,掰开里边绵绵的附着几个麻籽,小小扁圆吃起来略微一点麻意,村里小孩儿无聊时捏着打发零嘴。   陈长庚把掰开的麻籽握在手里,童真无邪诱惑麦穗:“姐姐,我听村里孩子说林子里没有猫儿爷有兔子,他们上次抓兔子回家炖肉吃,可香了~”   不是爱吃吗?馋不馋,快进去吧,童真的表情乌沉沉眼珠子。   麦穗笑哈哈捏了捏陈长庚脸蛋:“小傻瓜他们骗你呢,兔子一蹦三尺远平路上都追不到,更何况这里树多草又深。”   被一个笨蛋叫傻瓜?陈长庚抿嘴。   哄好陈长庚麦穗转身开始在附近捡柴,其实要说好烧顶烧还是要砍下晾干的柴火,可麦穗哪有那个力气,只能捡些枯掉的干枝。虽然不是很耐烧,但总比没有强。   陈长庚在麦穗身后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姐姐阿义哥哥说林子里有棵沙果树,这两天熟了。”   这个不会跑,动心吧?陈长庚冷漠如冰。   麦穗动作一停,沙果?酸酸甜甜口水不自觉渗出来。   “可以做果脯、果酱放砂糖可好吃了”甜甜的童音里似乎夹着果酱香,陈长庚黑沉沉眼珠子盯着麦穗背影“我从来不会迷路。”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林子边一阵索索响动,荆棘杂草里冒出一颗小脑袋。   陈长庚整理好身上有些乱的衣裳,想了想又走回林子在草地上滚了滚,找了一根荆刺划拉衣裳。   看着衣裤上的几道口子,陈长庚捏着尖锐的荆刺微微皱眉,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声“咕咕~咕~~咕~~”的声音。   想起密林里蠢丫头“崽崽~崽崽~”的喊声,陈长庚微笑起来,荆刺在手背脸上慢慢划过。   一丝鲜红出现在陈长庚净白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沉和“”小仙女的营养液,谢谢支持。新文开始又有一段时间没写,有点手生有点忐忑,谢谢暖心的你们,尤其沉,谢谢那么早就灌溉,小树苗会长大O(∩_∩)O 第4章   麦穗疯了不过转眼崽崽就不见了,她满林子喊哑喉咙也找不到,连自己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得亏她从小野惯了的路子宽,仗着人小身子轻爬到树顶最高处,一点点摸出林子。   出了林子憋着气往家疯跑,好在陈卓庄就在林子边上,当麦穗觉得自己心肺要烧起来的时候,来到了庄子口。   ……   然后麦穗的心肺真的烧起来了,怎么也找不到的崽崽,正被几个半大小子围在中间你推我搡。   干干净净的小孩这会儿衣服乱了,头发也乱了,小小的身子趔趄来趔趄去。麦穗炸了风一样扑过去……   “哇!”惊天哭声冲破麦穗喉咙“哇哇,你们欺负人!”尖锐的声音刺破平静的陈卓庄。   “杀人了,打死人了,见血了!!!”   几个孩子!   冷着脸的陈长庚……   冷风吹过,麦穗犀利的哭喊回荡在空中,先是狗吠然后三三两两大人冒出来,几个孩子眼见势头不对彼此互瞄了瞄轰然而散。   大人们看是孩子们玩闹也不在意各自回家,几条黄狗跑过来,吐着舌头围到两孩子边上呼哧呼哧闻着吐热气。   算着时间牵挂孩子的陈大娘,一边在灶房分心准备午饭一边留分听院子动静。麦穗那第一声“哇”差点吓掉她的魂,提着裙角小碎步急匆匆出来。   “崽崽,他们欺负你了?”麦穗心疼的上下翻看划破的衣服。   陈长庚木然脸转身准备回家,然后小孩儿看到了他焦急赶来的娘,淡淡的小眉头微微皱起来。   后知后觉麦穗顺着陈长庚停顿下的目光,发现陈大娘小风似得过来。   屁股一阵紧,她把崽崽弄丢了!麦穗爱吃炒肉没错,可她不喜欢自己被炒肉。瞬间拧过头恶声恶气威胁陈长庚:   “不许跟娘说你被猫儿爷抓走了,就说刚那几个坏蛋欺负咱们。”   正为怎么解释发愁的陈长庚,放松眉头放下心。笨蛋,以为自己被猫儿爷抓走了?   心思不过略微一转,陈长庚有了新主意:“娘说‘君子不说谎’”奶声奶气带着对大人无线信任,他要借着机会拿住麦穗把柄,让她向自己服软。   要是服软的话,留着这个蠢丫头做跟班也不错,想想麦穗吓跑那群孩子的能力,陈长庚还是满意的。   陈大娘要走近了,麦穗已经能看到她裙角下洗褪色的蓝布鞋。麦穗一阵焦急虎着脸吓唬:“你算什么君子,屁大点,不听话揍你!”   还想反压我?陈长庚看着麦穗抿抿唇忽然扭头:“娘……”   麦穗唬了一跳迅速捂住小孩儿嘴:“我的爷乖乖听话,姐姐有好吃的都给你。”脸上扭出讨好笑容。   哼,就知道吃的蠢丫头。   陈长庚拧拧脖子,示意麦穗放开自己嘴巴,小声到:“以后你听我话?”   ???这还是乖巧弟弟,麦穗心里有一瞬疑惑。   嚓嚓嚓,陈大娘越来越近,麦穗顾不得多想点头:“行,以后我听你的。”   “什么听崽崽的?”陈大娘一阵风过来,看到儿子惨样心疼的不得了“崽崽怎么了!”   蠢蛋,不知道我娘过来要压低声音吗?陈长庚娇娇的在麦穗威胁的眼光下开口:“阿善哥,二狗哥他们欺负我。”   “哇~”麦穗放下心扯开喉咙嚎啕“他们打我和崽崽,衣服都给我们扯破了。”   衣服陈大娘自然稀罕,可儿子脸上那道细细结痂的伤口更让她心疼。   “我看看,结痂了”陈大娘小心的在伤口周边按按“伤口不能见血,这两天娘给你洗脸。”   这就行了,在旁边嚎的麦穗绝对有点奇怪:“娘,咱什么时候去找他们麻烦?”   陈大娘顿了下从陈长庚脸上扯下手指,把陈长庚抱起来表情淡淡:“小孩子玩闹找什么麻烦。”不是她不想找,前两年她找过一会儿,想起当初情形心里一阵憋闷。   “好了回家,娘给你们把饭做好了。”   “就这样!”麦穗惊了,被人欺负还能忍?   好吧,其实很多人都能忍,一点小打小闹似玩闹似嘲笑,没法认真又不值翻脸,捏捏鼻子这桶泔水也就从生命里过去了。   可那是别人,不是五个哥哥护着长大的麦穗,麦穗啥都吃就是不吃亏。抓住陈长庚胳膊,麦穗用力把他往下扯。   “放下崽崽,你不给我们报仇我们自己去找他们家大人。”   那你干嘛不自己去,带着崽崽干什么?不过陈大娘很快想明白,麦穗一个新来的外乡丫头没什么分量,可是崽崽就不一样,他们家到底也是本地人。   没想到这丫头倒有几分机灵,陈大娘看着麦穗眼里多了几丝兴味。嘴角挂点微笑,陈大娘弯腰放下陈长庚,顺顺麦穗额发露出她汗湿土污的花脸蛋,带着几分亲昵纵容:   “你这孩子让娘说你什么好,不过知道护着弟弟倒是个好孩子,过两天娘给你买糖吃。”   有糖!麦穗眼睛亮了,黑红花污的脸蛋露出灿烂笑容:“有麦穗在,谁也别想欺负弟弟。”   呵,真是好哄的傻丫头。   呵,就知道吃的蠢蛋。   母子两心里同时浮上对麦穗的评价。   麦穗拉着陈长庚气势汹汹找仇家,陈长庚不知怎么想的,被拉的趔趔趄趄也不阻止,反而小声给新来的麦穗指路认门。   二狗娘倚在门框既不请人进屋也不搭理麦穗,对着陈大娘似笑非笑:“孩子们瞎闹陈家娘子也较真,你们可是咱们这里有头有脸的人家……”   有头有脸,什么有头有脸?麦穗弄不明白,但是她看出来二狗娘想耍赖皮。耍赖皮是吧,这个见多了根本不怕。   “哇~”麦穗仰着脖子惊天一嗓“你们欺负我,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可不是他们家一个成年劳力都没有,要是撕开脸谁怕谁啊。陈大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她的身份不允许她撕开。   村里慢慢有人出来观望,陈卓庄、陈卓庄,有一半姓陈的。二狗娘见有人往这边凝视,不由自主收起脸上那副散漫表情站直身体。   “陈娘子你放纵儿媳在我门口嚎丧是什么家教,你们家可是……”   陈大娘不等二狗娘说完,安抚的拍拍麦穗肩膀,语气淡淡:“这孩子在家没受过委屈,没道理来我们陈家受委屈……”   “受什么委屈?果然翰林家孩子金贵,我们穷人家的不配一起玩”眼看有人似乎要往这边来,二狗娘挥手赶人“行了,我以后让狗子离你们家少爷远些。”   麦穗就算再不会看脸色,也知道自己婆婆被人欺负了。这时陈长庚忽然动了动挪到麦穗身后,小小声让麦穗听到。   “姐姐~崽崽怕~~”怯生生的样子。   这份依赖让麦穗豪气冲天她可是做大姐的人!憋足一口气   “哇~”嚎哭入云霄   “公公你在哪!我和崽崽让人欺负了!”   陈长庚低头躲在麦穗腿后边,小身子做出微微发抖的样子。公公……真不要脸。   ……陈大娘,什么公公啊,这孩子。   麦穗不知别人心里一个鄙夷一个无语,还在努力表演。   “公公!家里也没有大哥大嫂给我们撑腰,公公,我和崽崽被人打了也没人管!”嘶吼,大声再大声!务必让全村人知道。   ‘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早已习惯支撑的陈大娘,不知怎么眼眶酸涩。 第5章   在麦穗的嘶嚎下,凭着陈家残余名声和几支远家的压力,二狗子王善王义几个皮孩子,都被大人撕着耳朵过来认错。   王善娘还赔了三颗鸡蛋说是给崽崽补补。要是往前七八年鸡蛋算不上多金贵,可这几年年景不好人都吃不饱,哪有鸡吃的。   王善王义两个泥猴,没少给那几只老母鸡抓蛐蛐挖蚯蚓。可怜他们鸡蛋壳都没吃过——家里指着鸡蛋换盐换针头线脑——如今眼巴巴看着光滑圆润的三颗鸡蛋到了陈大娘手里。   麦穗兴奋的眼发光,陈长庚小小的嘴巴抿着别人看不到的兴奋。   虽然也馋,但是几颗鸡蛋还不足以让他暗暗兴奋。二狗子家没有鸡蛋补偿,二狗子娘为了不落人后,拎着二狗子胳膊捶一顿作为补偿。   二狗像被人拴着的猴子挨鞭子一样,吱哇着原地上蹿下跳,这让陈长庚看的满意,更满意的是蠢丫头扯着他的衣裳让那几家赔。   当然现在家家日子难熬,谁家有多余细布陪给他们。那几家哭穷讨饶,按陈大娘的意思就想算了,可陈长庚没那个肚量。   恰好那时麦穗正扯出陈长庚闹腾,陈长庚立刻瑟瑟发抖眼眶里泪花打转,抱着麦穗大腿:   “姐姐,崽崽怕~崽崽身上疼~~”   麦穗戏精附体转身蹲下抱住陈长庚哭:“崽崽别怕,没有公公姐姐护着你,哇!”就是哭。   哭的几房陈家人心疼,哭的几个皮孩子被揍的嗷嗷叫,有嘴说不清。最后几家人或是赔半碗绿豆,或是赔两把白面,才算把事情圆下去。为这损失,几个皮孩子又挨了自家爹娘一顿揍。   总体陈长庚还算满意,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从头到尾麦穗都是干嚎半点泪花也没有。   真是蠢哭都不会。   三颗鸡蛋煮了两颗,麦穗那小眼神好像小勾子一样,直溜溜搭着锅沿儿,那里边有两颗漂亮可爱圆包包鸡蛋。   陈大娘笑的和蔼:“先吃饭,吃完饭你和崽崽一人一颗,明天中午红豆汤面,后天蛋花汤。”   哇!汤面!麦穗立刻想到今天那两把白面,后天还有蛋花汤!麦穗吸溜一下口水,对着陈大娘‘嘿嘿’傻笑。   “娘你真好。”   陈大娘给麦穗碗里放了一块杂面窝窝头,捏捏她洗干净的瓷实脸蛋,笑:“快吃吧”   ‘嘿嘿’缺牙的小嘴大大咧开,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麦穗从碗里抓起窝窝头咬了一大口,从盘子里夹一大筷子凉拌人苋菜。   人苋菜是夏秋最常见的野菜,屋后沟边野地里基本都有。就算没有也可以找马苋灰菜,再不济婆婆丁曲曲菜,枸杞芽子……总之只要不闹大旱大涝,乡下野菜总是不缺的。   今天的人苋菜就是麦穗早上提完水以后,挎着篮子摘回来的。   一大口窝窝头再加一大口菜,麦穗腮帮子撑的鼓圆,但这也挡不住她一颗兴奋的心。   “吃窝头干嘛要碗,要摆要收拾多麻烦。”   猪一样的吃相,陈长庚厌恶垂眼。考虑待会还有鸡蛋陈长庚把自己碗里窝头掰开一半。   陈大娘阻止:“崽崽吃一个窝头好不,你看你姐姐吃的多香。”   像猪一样么?陈长庚坚定不移的掰开一半。   麦穗见了毫不犹豫把陈长庚掰下的半个抢过来:“你不次,我次。”   嘴巴塞的话都说不清,一手拿大半个窝头,还有绷直拇指食指拿他的窝头。   陈长庚厌恶的皱起眉头抢过自己窝头:“谁说我不吃,我半个半个吃。”   陈大娘欣慰,麦穗吃饭香又能干,朝气蓬勃带的崽崽也活泼起来,饭量也好了。原本只有母子两的家,多了一个麦穗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至于麦穗的问题,陈大娘心里一点隐蔽的酸涩。他们家原本也是清贵人家,衣食坐卧有自己礼仪,如今……罢了,只要崽崽安安稳稳长大就够了。   麦穗三口并做两口把小肚子塞圆,蹦下板凳就想去锅里捞鸡蛋。鸡蛋啊鸡蛋,白白嫩嫩的鸡蛋,她还是去年吃过,想起来就口水。   “等等”陈大娘叫住她“等会崽崽吃完一起”   其实陈长庚也快吃完了,这会儿手上就剩枣大一点窝窝头,和小半碗滴了点香油的菜汤。   “崽崽,快点吃”麦穗撑着桌子催。   陈长庚左手食指拇指捏着窝头,右手握着细磁勺子舀半勺菜汤,抿起嘴唇轻轻吹吹放进嘴里,喝汤一点声音没有。   陈大娘看着眉目慈祥,若是祖宗保佑将来长庚出人头地,这孩子言行举止也不会贻笑大方。   枣打一点窝头小了一半,陈长庚抿着嘴细细咀嚼。   白嫩的鸡蛋诱惑着麦穗肚里馋虫,急的她趴在桌上恨不能把碗端起来灌到陈长庚肚子里。   “你吃饭咋这磨叽呢?”   哼,急死你。   陈长庚越发淡然悠长,舀半勺菜汤悠悠吹着。   麦穗急的围着桌子转圈圈,陈大娘笑着安慰:“吃饭细嚼慢咽对肠胃好,再者不容易洒到衣襟上。”   目光落在麦穗衣襟上,若有所指。陈长庚眼角瞟了一下:“丢人”   麦穗低头扣了扣补丁上的湿痕,脸上颜色加重。陈大娘笑着转话题,不让麦穗脸上难看。   “娘用以前的旧衣裳给你改了一身衣裤,黄色小碎花的。”   “真的!”麦穗眼睛亮了,立刻蹦到陈大娘身边:“我有新衣裳了?”   “不算新衣裳,不过颜色还行也没补丁。”陈大娘顺了顺麦穗额发。这孩子肉嘟嘟圆脸,有点塌鼻梁嘴巴略厚,眼睛却生的极好。   大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又长又密,笑起来弯成月牙,让看见的人忍不住跟着开心。   麦穗在家里是散养长大的,她娘一家子的活永远做不完,哪有时间跟闺女亲昵。反倒在陈家,陈大娘带麦穗有几分亲昵。   温柔暖热的手指划过额头脸颊,就好像三月春风吹到脸上,麦穗喜欢这种感觉,声音不自觉多了几分女孩儿的甜腻。   “我还没穿过不带补丁的衣裳,娘,我想现在就试试。”   “不急,等过两天娘去县里送绣活……”   “咱们要去县里!”麦穗惊了。   陈大娘笑微微:“嗯,卖了绣活娘给你和崽崽买糖吃,过年给你们做新衣裳。”   “娘!你太好了”麦穗高兴地忘乎所以,一把抱住陈大娘摇晃。   这孩子……陈大娘带着纵容的笑意,轻拍麦穗后背。   ‘叮’一声轻响,陈长庚沉着脸放下细磁勺子:“我吃好了。”   麦穗回头一看欢呼一声:“我去捞鸡蛋”   “等等”陈大娘再次叫住麦穗,她看了看儿子剩下一碗底的菜汤,满意的点了点头。   “穗儿,你领崽崽出去捡柴,去了那么久,为什么一根柴没有还在村口和孩子们打架?”   ……麦穗冷汗下来,所有欢乐离她远去,她想起来自己把崽崽弄丢了。   “还有崽崽衣服不像厮打破的,倒像是荆棘之类划破的,脸上那道伤痕也不像抓破的。”   麦穗……心慌乱跳,她刚刚有点喜欢陈大娘,不想被陈大娘讨厌。   陈长庚看麦穗没有一点反应,心里轻嗤:就知道吃的蠢蛋。   “娘,姐姐带我去林子捡柴”陈长庚细声细气开口“我们听娘的话在林子边捡柴,二狗子不许我们捡还推我们……”   这就解释了脸上和衣服上的痕迹。   麦穗听得眼睛瞪大。   “姐姐领我回来,他们还一路跟着欺负。”   一切听着都合情合理,事情已经过去陈大娘不可能再去询问。那几个毛孩子的话今天没人信,以后再辩解不过是多挨两巴掌。   麦穗和陈长庚带着鸡蛋到麦穗房里,陈长庚盯着麦穗手里鸡蛋:“给我。”   ???麦穗   看看自己白白圆圆的鸡蛋,麦穗摸摸陈长庚脑门奇怪:“没发烧啊?”   陈长庚面无表情拿走麦穗的手:“你答应过我以后听我的。”   麦穗想起来了,为了不让陈大娘知道自己弄丢崽崽,自己确实答应过的。   看看自己手里圆白可爱的鸡蛋,似乎妥协认命:“那我帮你剥开?”   蠢丫头果然被自己制服了,陈长庚抿起嘴巴施舍般点头:“好吧”   只是就算抿起嘴角,小得意还是不时逸散出来:力气大没脑子有什么用,蠢蛋。   麦穗把鸡蛋在炕沿磕了磕,沿着裂缝一点点剥开,莹白滑嫩的鸡蛋一点点露出来。   陈长庚眼睛看着舌下也忍不住沁出津液,他也有十来天天没吃过鸡蛋了。   麦穗耐着性子剥出一颗光滑的鸡蛋,叹息般看了看伸出手:“给你”   陈长庚忍着志满意得伸出手刚够到鸡蛋,麦穗忽然收回手整个塞到嘴里,又拿出来。   “还要不?”笑嘻嘻气死人不偿命。   “你说以后都听我的”陈长庚皱起淡淡的小眉头。   麦穗美滋滋小咬一口细嫩蛋白,眯着眼睛让蛋白在舌尖牙齿细磨:“我骗你的,傻瓜。”   享受的小模样明明白白写着:你能奈我和?   陈长庚……   阴沉   阴沉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沉灌溉 第6章   陈长庚被骗了,以他记仇的性情自然是要报复的。不过麦穗这么傻,应该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报仇。   陈长庚犹豫的是,先报复一顿再丢掉,还是直接丢掉眼不见心不烦?   对比人小烦恼多的陈长庚,麦穗就简单的多:家里的柴更少了。   麦穗要出去捡柴,陈大娘原本想让她带着陈长庚,又怕崽崽出去再被人欺负。陈大娘明白在乡下孩子眼里崽崽是个异类。   正巧麦穗也不想带,偏偏她说话不会拐弯:“下午不带崽崽了得快些弄柴火回来,崽崽带着碍事。”   碍事?陈长庚冷笑,在他心里麦穗已经小皮鞭抽飞了。   看着麦穗腰里缠着绳子出门,陈大娘低头顺了顺儿子软软的头发:“下次让麦穗带你出去玩。”   “娘~”陈长庚依恋的靠进母亲柔软怀里“我不喜欢她,让她走。”   “娘知道”自己养的儿子自己知道,陈长庚自来喜欢细致精美的东西,说话做事有条不紊,麦穗哪一条都不符合。   陈大娘把身前蒲蓝放远一点,把儿子抱进怀里细细安慰“以后日子还长你慢慢看,麦穗也很好健康开朗勤快。”   这样的丫头长大了多的是人想娶。   “我不喜欢,一辈子不喜欢”回想麦穗粗鲁莽撞“我讨厌她,让她走好不好?”   对着儿子祈求的眼神,陈大娘心里软软的:“崽崽不喜欢,等麦穗长大把她当姐姐嫁出去好不好?”   这是不肯送走麦穗了,陈长庚有些郁郁垂头。陈大娘爱惜的摸摸儿子头顶软毛:“乖,明年开春崽崽就该上学了,听话。”   陈长庚眼睛一亮抬起头又有些犹豫:“上学要钱吗?”   今年春上有些旱收成不好她娘减了租子,偏偏朝廷说要救济灾民,每亩地多收二斗粮,再加上人头税桑宅税等……   崽崽知道粮仓里只有不到一石麦子和一些小米高粱,这也是崽崽讨厌麦穗的原因,那么能吃不知道家里日子艰难吗。   崽崽也讨厌自己春秋爱生病,病一次……他看见过娘纂紧钱袋的样子。   “花不了几个钱”陈大娘笑着安慰。   真花不了几个钱,为什么村里孩子都不去上学?陈长庚低头从怀里掏出那颗珍藏的鸡蛋,举到陈大娘面前。   “娘和崽崽一起吃。”   村里有人说陈长庚安静文弱的古怪,可就是这么个文弱的孩子,不管有什么好吃的必然要和娘一起吃。这么贴心贴肺的孩子,陈大娘爱的心都碎了。   拿鸡蛋在炕桌上轻轻滚着磕。   细嫩的声音响起:“娘,长庚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考□□名让娘享福。”   “读书是为了明理,娘只要崽崽平平安安长大就好。”   鸡蛋剥出来陈大娘小小咬一口,递给陈长庚:“崽崽吃,娘不吃了。”   陈长庚接过来咬一小口,然后举到陈大娘嘴边,乌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娘:娘不吃,崽崽也不吃。   陈大娘窝心的笑了,这孩子执拗的很。   你一口,我一口娘儿亲密温存。   麦穗吭吃吭吃背回一小捆柴,抬起袖子抹一把额头汗,也不管脸花不花,在缸里舀半瓢水,咕嘟咕嘟仰着脖子灌下去。临了一抹嘴巴噔噔噔跑到院里:   “娘,日头还早我再去背一捆回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跑出院子,捡柴的时候麦穗忽然想起去年秋上连阴雨下了一个多月,家里没柴大哥只好冒着雨出去砍柴,砍回来的柴湿漉漉烧起来难闻不说还都是烟。   陈大娘停下手里活计,直看到一抹人影消失在院门外。笑着摇摇头,这丫头鲜活的让人羡慕,再看看房檐下的儿子,坐在小板凳上看蚂蚁,不闹人很乖。   都是好孩子。   “崽崽,等娘卖了活计,买笔墨回来教你认字好不好?”   “好”清脆的童音,明亮的眼睛。   第三天,陈卓庄的人看到陈家三口,收拾的整整齐齐出门,正在村口大槐树下玩的几个猴孩子也看见了。   不年不节光景又不好,村里人穿的都是补丁衣裳,陈大娘带着两个孩子倒成了风景。   麦穗小胸脯挺得老高,从村子里走过觉得特别风光。路过老槐树看见那群灰不溜秋泥猴子,麦穗更是得意的仰起下巴。   “娘,到县里买糖吃。”   小泥猴们由原本的注目瞬间变成羡慕,再看看麦穗挺的老高的小胸脯,陈大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还是个好显摆的丫头。   念着麦穗这几日辛苦,陈大娘笑微微小小配合一下:“好”   麦穗眼睛立刻笑成月牙:“听说县里还有肉包,有脸盆那么大。”   陈大娘失笑:“哪有那么大。”   “娘,那能不能……”麦穗十分期盼,她也知道大约很贵,可是大娘万一愿意呢?   陈大娘摇摇头:“家里要添盐茶。”   “我听说还有糖葫芦”   “嗯”   几个人越走越远,麦穗兴奋的声音还在继续。   “听说还有糖人”   “嗯”   “听说有玫瑰糕”   “嗯”   “听说还有香油馄饨”   “你都是在哪听说的?”陈大娘忍不住好奇。   “货郎!他知道的可多了,每次来我们村我都追着他问。”对于自己的‘广博’麦穗还是很得意的。   还是个厚脸皮的小丫头,陈大娘笑着逗她:“怎么你光问吃的?”   “因为我爱吃啊”麦穗笑嘻嘻仰着下巴“香油馄饨是什么?香油我知道,馄饨呢?听说很薄很薄的面皮儿裹着鲜肉,吃一口鲜的能咬舌头。”   就知道吃的蠢货,陈长庚默默走在另一边。   这丫头可真坦诚,陈大娘觉得好笑也有点心疼,说是馋,其实还不是因为肚里没油水。   “等娘交了货给你和崽崽一人买一碗。”   不等麦穗欢呼,陈长庚声音清脆:“娘不是说买笔墨吗?还要攒钱交束脩。”   “没事,两碗馄饨还吃得起。”   “娘不是说家里屋顶也该换新苇子新茅草了?”   陈大娘语噎:崽崽这心思也太重了,才不过五岁。   “我不吃馄饨,娘给姐姐买一碗就行。”陈长庚实在厌烦麦穗,可也不想让他娘说话不算话,于是冷声冷气结论。   已经走了一会儿,陈大娘将篮子交给麦穗,自己弯腰抱起崽崽。   “没有那么艰难,麦穗做了那么多活,娘腾出功夫多绣几针……”   麦穗抢着说:“娘,家里的活都交给我,等我再大点比锅台高一些就学做饭。”   想着自己里里外外一把手,麦穗高兴起来:“到时候家里的活都交给我,娘只管针线,咱们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好”陈大娘腾出一只手捏捏麦穗灿烂的笑脸。   麦穗咧着缺牙的嘴巴讨好:“那馄饨呢?”   “有你的”   嘿嘿   “崽崽也有?”   “有”   “笔墨呢?”麦穗紧跟着问。   “都有”   嘿嘿,麦穗拉拉陈长庚小手:“崽崽要好好读书,将来做大官给姐姐买好吃的。”   “没有”   陈长庚抽出自己的手,嘴角忍不住上翘,等自己做了大官,娘就有好日子过了。还要王善二狗子他们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   麦穗不在意陈长庚的态度,那些太遥远,陈大娘的才现实。   “娘,如果卖很多钱,能不能买油糕?”   “……”   “其实我最想吃肉,去年过年都没吃肉……”   “……”   青合县离陈卓庄不是很远,不过十来里地,麦穗自打进了城门洞眼睛就黏在一个个摊贩身上。   炸糖糕的   卖卤肉的   还有一家锅里冒着氤氲热气,鲜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陈大娘看着眼睛快要扑到人家锅里的麦穗,笑道:“那就是馄饨,待会交了货,娘带你和崽崽来吃。”   “嗯”麦穗忍着口水拼命点头,走过好远还死命拧着身子回头看。   陈长庚也悄悄咽下口水:“还要买笔和墨”   只是珍绣阁掌柜看到来送货的陈大娘,露出抱歉样子。   “对不住,您上次送的还没出手,这……暂时不收。” 第7章   陈大娘愕然:“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有人送的货比我好,还是价格低?”   掌柜的楞了一下笑道:“陈娘子多心了。”   这就没法往下谈了,陈大娘到底不是底层挣扎出来的人,总顾着几分自尊不愿追根究底。   “打扰掌柜的,我过些日子再来。”一手拖着一个孩子陈大娘转身脚步沉重。   没有了,馄饨没有了,麦穗拖拉着脚,忍不住回头看一眼红柱金字大门。   陈长庚没有回头,小手却微微颤抖,他们家一项收入有危险了。   右手那边不肯往前走,左边细瘦的手指在自己掌心颤抖。陈大娘心里刀绞一样,她停下脚步艰难做出笑容,转身两三步回到掌柜面前。   “不知店里什么花样活计卖的快我回去做些”一边说一边从篮子里取出两块绣帕“承蒙您照顾两年,这帕子拿回家给姑娘玩儿。”   掌柜的连忙推拒:“这话说的,店里生意多亏有诸位支撑,说起来也该是我们道谢才对。”   “您别客气,有贵铺这项收入我们日子才好过些。相识俩年,您跟我透个低儿”陈大娘脸颊发热,低声示弱“家里日子不容易。”   掌柜的叹息一声接下两块绣帕塞到袖里,他是知道陈大娘来历的,这年景也是不容易。   “不瞒陈娘子”掌柜的挪了几步到墙角,陈娘子知机的跟过去。   还在原地的陈长庚眼睛沉了沉,慢慢走到陈娘子腿边就听到掌柜的声音。   “……所以东家是想拖着这边,万一店里活计不够还用你们的……”   掌柜的停了停摇头:“不瞒陈家娘子,这几年年景不好,夏收多了四成税给盐榆那边赈灾,结果还有人不知朝廷恩惠,暴民四起朝廷又派兵镇压。咱们这边还好,听说洛安那边要征兵……”   掌柜的微微侧身压低声音:“咱们这边就是加赋税,县衙传出消息,秋收要多加三成税。”   陈大娘心里一沉,明明夏收多了四成粮税赈灾,却说暴民不知朝廷恩惠,是真的不知,还是根本享不到?   连县里富户都辞退绣娘,开始减省日子。   这朝廷上下……   陈大娘领着两个孩子转身回家。   娘儿仨走在县城陈旧的青石板街巷上,摊贩们见他们衣着整齐,伸着脖子使劲吆喝。   “拨浪鼓、关公刀~~~”波浪波浪响不停   “香油、靶镜、桃木梳~~~”小巧光滑的镜子反射照眼光芒。   “糖人哎~金鸡玉兔大马猴哎~~~”   ‘咕隆’麦穗咽下一口口水,脚尖磨着脚后跟走不动道。   然后是那悠长响亮的勾魂声:“馄饨,香油馄饨~皮薄馅大一口鲜哎~~~”   氤氲热气带着鲜香勾住麦穗肚里馋虫,麦穗停下脚步:“娘,咱自己卖绣活好不好?”   陈大娘顺顺麦穗微微凌乱的刘海,笑容略微低沉:“摊位要钱,咱们东西也不是普通人家用的。”   麦穗听得不太明白,什么叫东西不是普通人家用的,大家不都一样吗?可有一点麦穗明白了,他们不能摆摊。   “哦”麦穗垂下头有一下每一下踢旧石板。   陈大娘微微勾唇,转过来发现儿子忽然转头收回目光,那目光……馄饨摊西边有家散着墨味的书本斋。   陈大娘如鲠在喉。   ‘咕噜噜’身旁肚子响亮叫起来,麦穗揉揉肚子咧开嘴嘿嘿笑:“娘,咱赶紧回去吧,我想窝窝头”   好像完全忘了馄饨。   “娘,路远,咱们早点回吧。”崽崽也细声细气开口,好像完全忘了笔墨。   陈大娘心酸又自傲,多懂事的孩子怎么忍心他们委屈。她想起掌柜的话‘你和姚家太太闺中旧识……’   拐着弯的旧识才对,更何况当年……陈大娘淡淡苦笑一下,摸摸麦穗的头:“咱们可以试试别的路。”   ‘唰’麦穗眼睛亮了:“好!”   拿定主意陈大娘打起精神:“咱们去姚家”   姚家在青合县西街占了半条街,在青合县算有头有脸的人家。青砖花墙朱门铜钉,麦穗看的目瞪口呆:这门洞扎上墙比她屋子都高大。   陈大娘再次低声告诫麦穗:“进去不要对别人茶水点心流口水知道吗?”   “知道,我娘教过我。”   教过你,你到我家第一天还那么丢人,吃了那么多。陈长庚心里鄙夷,并不太相信麦穗,他这时候还不懂麦穗。   姚家很大屋子都崭崭新俨然开阔,麦穗惊的张大嘴东看西看,领路的婆子见了眼底就露出几分鄙夷。   ……陈长庚垂着眉眼脸色冷漠。   姚家太太比陈大娘小两岁三十五岁,一身绫罗轻点胭脂,头上淡绿纱堆芍药并一根小金凤步遥,耳边两簇金制柳叶坠子。   麦穗被晃的眼花:“好漂亮,仙女嘛?”   姚家太太扶着大丫鬟的手出来就听到这一句,心情不由好起来拿眼去看。   只见一个九、十岁的结实小丫头,头上用红布条扎了两个羊角辫,身穿一身黄色碎花衣裤黑圆脸蛋眼睛亮闪闪,看着十分精神。   “这是曹姐姐买的小丫鬟?倒是讨喜可爱。”   曹余香是陈大娘闺名,她没想到经年不见,万秋说了这个开场白,万秋是姚家太太闺名。   一边劝慰自己接受现实,一边到底酸涩:“这丫头叫麦穗,是长庚童养媳。”   到了娶童养媳的地步?万秋打量曹余香也是一身细布衣裙,浆洗的整整齐齐,头上只包着一块素蓝粗布,完全乡下妇人装扮……说起来还是户部郎中的女儿。   既然来了就没准备后退,陈大娘顶着万秋打量正要开口,万秋却先不紧不慢开口。   “曹姐姐请坐”又吩咐“看茶”   丫鬟们悉悉索索往来,不一会儿茉莉花茶配着点心的香味飘荡在花厅。   陈大娘等丫鬟们上好茶点淡笑开口:“几年不见第一次上门就是……”   苦涩一笑:“万妹妹知道我女红还不错,我这里做了些活计,你看府上能不能用到。”   万秋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昔日翰林院大学士的儿媳,会向自己求助。毕竟当日……   这种怔愣的目光刺人心肺,似乎身上的衣裳都被割成条缕,曹余香挺直脊背。好在万秋也是经过事的很快反应过来:“曹姐姐的女红当年在闺中也是有名的,不过……”   万秋停下话音打量母子三人……其实她们之间并没有交情。   “……在商言商,我看看。”   万秋把曹余香的活计捡看几样,不冷不热笑道:“家里原本用不了这些,不过曹姐姐领了侄儿侄媳妇过来,就当见面礼吧我全要了。”   陈大娘不上不下尴尬起身:“麻烦余妹妹。”   陈大娘坚持用交给珍绣楼的价位交易,万秋合计一回觉得比养绣娘划算,问陈大娘愿不愿意接自家生意。   麦穗开心坏了,走在路上蹦蹦跳跳:“姚婶婶人真好,以后咱们再也不用担心活计没人收,还送咱们这么大一包点心。”   麦穗把怀里点心举到鼻子前幸福的闻了闻:“娘,现在能吃了吗?”   在姚家不能吃,在县里不能吃,现在都出县城了可以吃了吧。麦穗活多又长得快,所以特别容易饿,肚子早就火烧火燎咕咕叫。   脸阴了一路的陈长庚忽然发怒,扯着麦穗袖子就想扔掉那包耻辱的点心。   “哎,你干嘛!”麦穗一只手止住陈长庚。   陈长庚眼底泛出血色:“你丢不丢人,不停偷看人家点心。”   五岁多的陈长庚从来没有这样愤怒过,心里的话说不出来:他娘原本和姚太太一样身份地位,可他娘现在日子贫苦不说,还要看人脸色。   麦穗是傻的吗!没看见人家太太都不招呼让管家来跟他娘商量花色样品,没看见他娘临走微微屈膝,称人家太太吗?   没看见他娘在人家审视目光下的尴尬吗?   他娘为了养活一家子,从平等旧友变成仆妇,他娘原本也是清贵的小姐太太!   就知道围绕吃的,就知道吃!要不是多她那一张填不满的嘴,要不是她老惦记馄饨,他娘何至于……陈长庚握紧拳头。   麦穗不以为意:“我又没趴上去,就偷偷多看两眼咋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点心呢。”   “那人家给你,你就要!”   “是啊,反正他们钱多不在乎。”   “骨气呢!”   “骨气能顶饱吗?”麦穗抱紧点心寸步不让“再说咱都上门求人家做生意了,还说什么骨气?”   !陈长庚被戳了心窝子,阴沉着脸瞪着麦穗和她的点心,半晌   “娘,叫她走,现在就走!” 第8章   陈大娘看着两个孩子争吵,就好像有两个小人在自己心里吵一样。她看着崽崽满腔怒火的样子,再看麦穗抱着点心,小丫头仰起下巴一分不肯让。   心里郁结忽然消散,陈大娘笑着弯腰,抱起因为发怒浑身紧绷的陈长庚:“崽崽乖,娘抱。”   陈长庚在他娘细心的拍哄下慢慢柔软下身子,伸出胳膊抱着他娘脖子依偎在他娘怀里。   麦穗挎着竹篮皱着鼻子哼一声,又对着点心开心起来,这么白这么香,点心上五个红点点真漂亮,跟朵花儿似得,口水哒哒。   “麦穗儿有句话说的也对也不对……”陈大娘悠悠开口。   陈长庚心里郁郁沉着脸,窝在他娘脖颈下。   麦穗笑嘻嘻偏头:“娘,我什么说的对啊?”   陈大娘腾出一只手,笑眯眯给麦穗整理好刘海,又捏一块点心喂到她嘴里。   酥软香腻的皮子里是青红丝和冰糖,麦穗嘴巴鼓鼓幸福的不得了,就这还惦记这陈大娘的话,大娘夸麦穗了呀~   “娘,我什么说的对?”   陈大娘笑笑,又捏一块点心到崽崽嘴边:“嗯?”   陈长庚别过脸。   陈大娘笑:“崽崽吃了,娘说麦穗儿不对的地方好不好?”   陈长庚回过头抿着嘴接下点心,黑黝黝的眼珠看着他娘。   “骨气不能顶饱,这话对也不对……”   麦穗已经把第二块点心塞到嘴里,咔嚓咔嚓咬里边冰糖……陈长庚在上边看的清清楚楚,讨厌。   “骨气这东西要看地方……”   “就是,我爷爷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麦穗鼓着嘴插话,一不小心点心渣扑出来一两点。   陈长庚黑沉沉的眼珠盯着麦穗,真讨厌:“你能吃东西的时候不说话吗?”   “不能”麦穗故意冲着陈长庚张大嘴,里边要烂不烂的点心黏在一起。   看陈长庚黑透小脸,麦穗得意的笑着闭起嘴巴吃的喷香:嫌我恶心,那你恶心死好了。   陈长庚!   陈大娘笑道:“人活着应该有骨气,可被浮华虚荣困住不算骨气……”   大多俗语都是看透人生大彻大悟,这会儿陈大娘有些后悔以前给陈长庚讲的那些过往,‘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她才通悟。   “咱们现在就是乡下普通农户,靠自己手艺挣点钱不丢人。”   陈长庚捏着点心垂头,过了一会儿举起点心到他娘嘴边:“娘吃。”   真要不丢人,他娘早先怎么不去找姚家太太,还不是没办法逼得。不过陈长庚不会说让他娘难受的话。   陈大娘笑着小咬一口:“崽崽吃。”   陈长庚摇摇头有些犹豫,他想说他不上学了让他娘不用去姚家看人脸色,又觉得自己想的不对,不上学怎么出人头地,怎么让他娘过好日子?   麦穗已经在拿第三块点心,看着崽崽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她家人多嘴多,每次吃东西都要靠手快嘴快。当然每次在他娘呵斥下,哥哥们都得让着她。   可她跟崽崽一比……   “娘,你吃”麦穗也举起一块点心到陈大娘嘴边。   回到村,几个游逛的皮孩子发现他们回来,忍不住远远坠着,猜测云里梦里的糖果。   麦穗自然发现了,回家后没洗手洗脸抓起一块点心往外跑。   崽崽乖乖任他娘给他换下出门衣裳,看着麦穗炮弹一样跑出去。   “这丫头……真精神,崽崽以后也跟姐姐一样好不?”陈大娘笑完去灶房打水给儿子洗脸。   陈长庚看着空荡荡门洞,远处传来几个孩子惊羡叫声,然后声音沉寂下去。   怎么才能让那个蠢蛋从他们家消失?   陈大娘做饭崽崽乖乖蹲在灶下看火,陈大娘看了一会儿到门口叫:“麦穗儿带弟弟一起玩。”   麦穗一听乐的不行,她也是有弟弟的人了!虽然弟弟比较别扭可是干净好看啊~   “不去”陈长庚板起小脸蛋。   陈大娘还要劝,麦穗早一把抓住陈长庚往外拖:“快走,别给大人添麻烦。”   你才添麻烦!陈长庚用尽力气也甩不开麦穗,只能不顾形象沉着屁股往回拖。   陈大娘看的担心:“小心,别摔了崽崽。”   “放心吧,娘”麦穗一边答应一边手上使劲,陈长庚一个踉跄不得不跟着麦穗往外跑。   几个皮孩子聚在陈家门外,等着麦穗出来王善冲在最前边:“咱们去逮知了烤”   “不去,离我远点,别把我新衣裳弄脏了”麦穗仰着下巴,把王善推到一边。   另一个腼腆点的孩子叫秋生的,是陈家本家比麦穗低一辈,因为还小不能叫婶婶,所以:“姑姑,咱们去摔瓦泡。”   “脏不脏,没看见我穿新衣裳吗?”骄傲的下巴。   ……陈长庚,这有什么好显摆的,难道忘了姚家什么吃穿?   笨蛋都喜欢和蠢蛋玩,很正常。陈长庚觉得自己一点不羡慕,只是默默思考怎么扔掉麦穗。   “那你说玩什么?”二狗不耐烦。   “过家家,我做太太,崽崽做老爷,姚婶婶就是太太,他们家还有管家呢。”骄傲的下巴。   孩子们已经听麦穗吹嘘过一波姚家,知道那神奇的点心是从姚家来的,这会儿看着麦穗就有些向往敬畏。   死巴着人家不嫌丢人,陈长庚冷着脸:“不玩”   板着脸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干净又漂亮,麦穗稀罕的很,上手捏住陈长庚清凉的脸颊。   笑嘻嘻:“不玩就不玩,咱们换一个。”   陈长庚冷眼盯着麦穗,他不肯在人前挣扎。   看着陈长庚冷脸麦穗灵光一闪:“咱们玩山大王抢媳妇!我是大王,崽崽是小姐,春生和王善做下人,王义和二狗做土匪……”   “不玩”陈长庚冷脸,可他是被抢的小姐,完全不用自愿……   “……春生做丫鬟!”   春生是秋生弟弟今年只有四岁,不懂玩什么,只乖乖走到陈长庚面前叫:“小叔”   ‘啪’一个鼻涕泡在陈长庚眼前炸开。   “……走开”陈长庚的冷气蔓延方圆十里。   秋生懵懂:“小叔?小姐?”小叔变成小姐了?   另一边麦穗一挥胳膊:“冲啊,抢媳妇~~~”   二狗、王义一提裤子哇呀呀冲过来:“抢媳妇~~”秋生王善挺胸迎上:“保护小姐”   听到小姐,春生还搞不明白,对着陈长庚:“小姐?小叔?”小姐是小叔?   真蠢,陈长庚冷脸要走,麦穗已经猛虎下山扑过来,夹着长庚胳肢窝抱起来,欢快的转圈:“抢到媳妇啦~”   风从耳边吹过,身体飞在半空,一瞬间不一样的世界。   “叭唧”脸上一热不一样的世界碎了。麦穗没发现陈长庚细微的变化,亲一口陈长庚犹自开心。   “我家崽崽最好看~”   “洞房,洞房~”二狗他们起哄,中间夹着还没明白的春生:“到底叫小叔还是小姐?”   ……陈长庚冷漠脸:流氓,一群流氓。   后晌饭时间到了,孩子们一哄而散,陈大娘对崽崽和孩子们玩了一中午表示满意,笑眯眯给孩子们打水洗脸洗手,收拾的干干净净好吃饭。   麦穗早就玩饿了,甩了鞋就往炕上蹦,炕下的陈长庚眯眼看着忽然童声清脆提醒:“菜汤洒在新衣服上就不好了。”   麦穗一看可不是,因为想显摆所以没换。新衣裳还是要爱惜的,麦穗跳下炕趿拉上布鞋,在陈长庚脸上摸了一把,笑嘻嘻:“崽崽真乖。”   虽然不爱笑爱闹别扭,但心里还是关心姐姐的嘛,麦穗美滋滋回自己屋换衣裳。   陈大娘端窝头过来时,陈长庚踩着凳子爬上炕;等她端菜汤过来时,陈长庚乖乖跪坐在炕桌旁。   不一会儿麦穗换好衣裳蹦过来,陈长庚身体绷紧了一下似乎在期盼什么。   陈大娘拦住要上炕的麦穗:“去把筷子拿来。”   “好嘞”麦穗高高兴兴蹦出去。   陈大娘笑着摇头:“这孩子不知道每天傻乐什么。”   很快麦穗又蹦进屋,手里拿着三双筷子:“天天吃饱就开心”笑眯眯在炕下摆好筷子。   陈长庚默默让开,让麦穗上炕到她自己位置,捏起自己夹了一根扫帚菜,眼角余光扫着麦穗一屁股坐下去……   “啊!”麦穗惨叫出声   陈长庚把扫帚菜喂到嘴里,慢悠悠嚼了嚼,果然心情好一点。 第9章   陈大娘唬了一跳,连忙拉住满炕蹦跶的麦穗:“怎么了,怎么了?”   麦穗捂着屁股叫唤:“疼死了,好像被针扎了。”   陈大娘连忙查看果然炕上有一枚针,只是让人想不通的是,那针怎么端端正正针尖朝上扎在褥子上,总不能谁从褥子下边往上缝?   不过世上凑巧的事总是很多,陈大娘安慰麦穗:“该是娘把针落在炕上……”   陈长庚拦住他娘话头脆生生开口:“姐姐说不怕疼。”忽闪忽闪眼睛看麦穗。   麦穗揉揉屁股跪坐到炕桌旁,很豪爽:“就刚开始没防备疼一下,没事”   陈长庚抬手拿了一个窝窝头慢慢咬一口。   吃完饭麦穗就忙碌起来,先是系上围裙洗锅。她人还小但是不影响干活,吭吃吭吃把树墩推到锅台前,锅里一点残渣菜叶捞着吃了。   碗碟都放到锅里,麦穗拿着瓢趴在缸沿上舀水。水位有点浅,她伸长胳膊半个身子都探进缸里……   陈长庚悄无声息走到厨房门口,看到麦穗屁股翘在缸沿上,外边只留一双长腿脚尖蹦着微颤颤勾着地面,这场面让他微微眼沉。   麦穗勾到半瓢水跷跷板一样晃晃身体腰腹用力,从缸沿滑下来猛不防看到陈长庚背着光静悄悄站在厨房门口。   “嗳,吓我一跳”麦穗稳住水瓢“崽崽等姐姐干嘛?”   陈长庚沉默不语。   “崽崽是不是想姐姐带你出去玩?”麦穗举着瓢笑眯眯“等姐姐收拾完厨房。”   陈长庚沉默走开,那法子太蠢了。   麦穗倒想做个威风大姐带着陈长庚在村里溜达,但她其实挺忙的,收拾完厨房到西厢草房寻出一把小锄头。   陈大娘家二十来亩地都租出去了,家里农具实在不咋样。麦穗看着半生锈的锄头不是很满意,出去找领着王义瞎溜达的王善到家来。   王善几乎没来过陈家,对干净整齐的三间瓦房有些陌生的敬畏。   麦穗把王善领到磨石前,让他帮忙磨磨锄头。王善快十岁其实也不会但到底是男孩子,回忆着父亲的样子,一会儿也歪歪扭扭刺啦响。   麦穗去厨下掰了半块窝头给王义当零嘴,又去屋里叫陈长庚出来玩。陈长庚自然不愿意,可是陈大娘明显是鼓励的。   “崽崽乖,跟姐姐走,别闹娘做活。”麦穗学着陈大娘样子‘慈爱的’哄劝。   ……陈长庚   没人给陈长庚撑腰,为了不再次被麦穗拖走,陈长庚沉着脸下炕。   麦穗欢欢喜喜拉起陈长庚的手往外跑:“走,姐姐带你玩。”   小短腿跟不上麦穗,陈长庚又被拉的趔趔趄趄。屋檐下王善给锄头上洒点水刺啦刺啦,细胳膊打着晃磨锄头。王义横一道竖一道泥花脸吃窝头,只有一双眼睛黑白干净。   麦穗弯着腰双手撑住膝盖,一边看一边说话:“等崽崽长大就可以自己收拾农具了。”   本来还好奇的陈长庚别过眼看别处,入眼王义爪子正把最后一块窝头拍到嘴里。   ……陈长庚,再换个方向。   半锈的锄头总算有点毛躁光亮,王善问麦穗:“你收拾这个做什么?”   麦穗接过锄头:“能栽蒜了我给后院点几行蒜,冬天有菜叶吃。”   七月半栽早蒜,这时候确实正当季。王善犹豫了下:“我帮你?”   麦穗一手提溜锄头,一手拉起陈长庚微凉小手:“一点点地方,不用,再说家里就这一把小锄头。”   小锄头庄户人家几乎家家都有,但农具是庄户人根本轻易不外借,更何况不当家的孩子想给别人家用。   王善当然也明白,他学着麦穗拉起王义的手,忽然有些含糊:“前几年还了些糊涂话,你让崽崽别生气了。”   “你说什么崽崽生气了?”麦穗有点好奇,她没发现陈长庚的手开始发凉,不等王善回答又不在意的说“没事,崽崽有点小心眼爱闹性子,你有好吃的给崽崽拿来当赔礼就好。”   小心眼爱闹性子?陈长庚猛地抽出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往屋里跑。   “哎,不是……”王善到底垂下头“为那事我爹娘狠揍了我一顿,可是崽崽再也不出来玩了。”   “说什么了?这么严重。”麦穗真好奇了。   王善嗫嗫:“就村里人胡话,说崽崽扫把星生下来克死爷爷,没两天克死亲爹。”   ‘扫把星,扫把星,先克爷爷后克爹。’王善想起那时候围着崽崽起哄,就觉得脸红:“我娘说那是村里人胡说……”   “哎,你干什么去”话没说完王善发现麦穗去了厨房,很快又手里提着一根柴火棍出来。   麦穗几步走到王善面前,提起柴火棍劈头揍的噼里啪啦:“揍死你,看我们崽崽没姐姐好欺负是不是?”   王善护着头脸哇哩哇啦叫着跑了,王义愣了愣呆呆看麦穗,麦穗举起柴火棍虎头虎脸:“还不滚!”   “哦”王义看看他哥的方向滚了。   屋里目睹一切的陈大娘,笑着搂住陈长庚:“麦穗给崽崽报仇了,崽崽高兴不?”   屋里静悄悄没下文。   “哼”麦穗把柴火棍放回厨房,拎起小锄头进屋笑嘻嘻:“崽崽,走了跟姐姐去种蒜。”   后院地方并不很大避过柴鹏茅厕,能开出的地方不过一丈二三尺,宽不过三四尺。   麦穗前边翻地,陈长庚照着麦穗教的把石头瓦块草根都捡出去,这就是乡下孩子。   地方不大就算麦穗小不一会儿也翻好了,麦穗直起腰抬袖子抹把汗。回头陈长庚小小一团蹲在地里,细心的翻捡瓦砾草根,在地边整齐放了一小堆。   “崽崽真能干!活也细。”麦穗学着哥哥们夸自己,夸陈长庚。   生地翻一遍不行,捡干净瓦砾草根也不行。麦穗转身到陈长庚收拾干净的地方,把小锄头刃面向天,一个个敲打土块,细致的还会把土疙瘩捏碎。   一下午功夫两个小孩儿都在地里忙,等到太阳落山后院就有一块虚软平整四四方方的田地。   看着让人舒心。   晚上洗过手脚,陈大娘确定麦穗睡到炕上,回自己屋和崽崽细声说话。   这时候娘儿俩也洗过手脚穿着寝衣,干干净净躺在轻薄凉爽的被子里。   虽然是黑夜陈长庚却安稳舒适,每日里他最喜欢这个时候,依偎在娘怀里,温热的气息透过寝衣笼罩着他。   缩起手脚全部藏在娘怀里,柔软又温暖。   曹余香知道自己孩子因为没有父亲,又被人恶意嘲笑过性情不大开朗,还没安全感特别依恋自己。   曹余香把孩子又给怀里拢了拢,安抚他细瘦的肩胛。   “崽崽,今天那根针是你放在褥子上的,是不是?”虽然是问句,语气却温柔肯定。   陈长庚手脚有些僵硬。   这孩子,陈大娘忍着没叹气:“第一天麦芽糖也是你糊弄麦穗儿的,是不是。”   ……   陈大娘安抚的拍拍崽崽细小僵硬的脊椎:“这两天崽崽也看到了麦穗勤快能干,还能带着你护着你,你别讨厌她好不好。” 第10章   屋里静悄悄月亮透过窗纸洒下一点幽幽微色,夏虫在墙角院落‘蛐蛐蛐、唧唧唧’,鸣叫。   曹余香耐心等着儿子回应,她的崽崽最听她的话。   除了他娘陈长庚讨厌世上所有的人,麦穗算不上最讨厌的,他目前最讨厌二狗娘,麦穗只能算是新近讨厌的。   陈长庚怎么能不讨厌麦穗,粗鲁、轻浮、流氓。当然一般人不会觉得八岁多女孩会耍流氓,可不到六岁的陈长庚没有一般人的感觉,在他眼里麦穗亲自己就是轻浮流氓。   麦穗不知道陈长庚这些心思,她要是知道了,大约会开开心心捏住陈长庚脸蛋左右叭叭亲,大约会追着陈长庚‘相公,相公’的叫。   逗完后她大约会嘿嘿笑:“崽崽真好玩。”   好在麦穗不知道,陈长庚避免了悲催的命运。   话说回来,陈长庚还在思索,他觉得为了他娘这些也不是不能忍耐,反正他是男孩子。问题是麦穗太能吃,一顿能吃他娘俩的。   陈长庚悄悄瞧过面瓮,麦穗来了几天面下去一大截。原本他娘还想接住秋粮,现在肯定接不住得动粮仓的粮食。   “娘,麦穗太能吃了养她不划算。”   “麦穗儿更能干,帮娘做了许多杂活,娘才能腾出手做绣活。”   “可如果少养一个她,娘就不用做那么多绣活,歇歇手眼还能陪崽崽玩。”   ……陈大娘   沉默蔓延开来。   过了一会儿细小的声音从陈大娘怀里传出来:“崽崽累了。”   “……睡吧”陈大娘给崽崽掖好被单,原本有些沉闷的心情,不知怎么豁然开朗。   算了,谁家孩子没矛盾,再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大约是他们的缘分,再说麦穗皮实的很,崽崽能折腾个什么。   应该折腾不出什么吧……睡熟前,陈大娘不太在意的想。   第二天太阳还没挨到墙头,陈长庚洗漱干净到麦穗屋里,掂着脚尖趴在炕头:“起床”   ……   没有任何动静,麦穗四仰八叉躺在炕上,枕头横在一边被单好悬搭在脚腕上,衣襟掀起半截露出麦色小肚皮。   “起床!”陈长庚使劲   只有小肚皮微微起伏。   ……陈长庚抿唇想了一下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了一副玩具小铜铙。   这铜铙巴掌大黄澄澄,红绸子做把,说是买给崽崽玩,其实是陈大娘怕夜里有贼,买来放在炕边防备的。万一有贼,这声音响亮的很。   陈长庚站在炕下两手张开又放下,把铜铙小心放在炕沿,从椅子爬到炕上捡起铜铙小心蹲在麦穗身边,把铜铙轻轻放在麦穗耳边。   慢慢张开,然后猛地合拢。   ‘咣~~~’声音炸起。   “咋了,咋了,咋了!”麦穗呼的坐起头皮发麻。   “姐姐,该栽蒜了。”无辜的童音。   麦穗心还在咚咚乱跳:“崽崽!你干嘛!吓死我了!”   不是还没吓死么,陈长庚冷漠脸。   “哎,明明是你吓的我还给我掉脸?”麦穗伸手在陈长庚脸上一拧,陈长庚脸上立刻浮出红痕。   “是你说今天早上栽蒜”委屈无辜的表情。   白净的脸上红了一片,麦穗有些心虚的松手给陈长庚揉了揉:“那你等我睡起来。”   麦穗勤快好动,只要睁眼就没有一刻安静的,不过她这睁眼就比较晚每每日上三竿才起来。陈大娘念着麦穗正长身体,从来不叫她由着她睡。   哼,陈长庚忍耐住不冷笑,脸上没什么表情:“娘说你最勤快。”所以应该早早起来。   陈长庚揉着自己脸上被麦穗捏过的地方,他故意暗暗使力,脸上红痕越来越重,他打算让他娘看到麦穗的恶劣。麦穗只要对自己不好,时间久了他娘就会讨厌麦穗。   麦穗看的心虚三两下从炕上蹦下来,趿拉着鞋跑到厨房舀半盆凉水进来。   “来,崽崽洗脸。”凉水洗脸红颜色就会减轻,麦穗觉得自己太机灵了。   陈长庚当然也知道直接拒绝:“洗过了”   “洗过了怕啥,再洗一遍”说完不管陈长庚挣扎,一胳膊把他按到自己腿上,一捧凉水泼到他脸上。   一捧一捧沁凉的井水,接二连三捂到陈长庚脸上,就这还不行麦穗很有经验的一捧水,反复拍在陈长庚脸上。   等陈长庚被麦穗放下来,软软的头毛已经湿溜溜搭在额头上,长长的睫毛被水打湿委屈巴巴粘着,整张脸水滴嗒嗒水顺着脖子浸交领单衣。   但效果是明显的,红痕变得很淡,称着白嫩的肤色意外好看。   麦穗抽过毛巾捂着陈长庚的脸一阵擦,然后‘吧嗒’一声请在陈长庚脸上。   “崽崽真漂亮。”   ……陈长庚面无表情捧起镜子,脸蛋因为麦穗粗鲁的擦拭微微泛红,几缕湿湿的头发胡乱炸在额头。   ……陈长庚,阴郁脸   麦穗嘻嘻哈哈抽出镜子放到桌上:“崽崽这么小就知道臭美啦。”   瞪   “嘿嘿,崽崽还害羞呢?”   麦穗笑嘻嘻弯腰抱住陈长庚,撅起屁股一使力稳稳抱起来:“崽崽,你咋这么瘦,一点都不像男孩子。”   ……陈长庚   瞪   使劲瞪   “羞不羞?放我下去!”不知道男女有别吗,流氓!   “羞什么,你才几岁,不羞。”麦穗想起自己五六岁还坐她哥脖子呢。   麦穗抱着陈长庚到陈大娘屋里笑嘻嘻:“娘,崽崽可乖了,早上还叫我起床呢。”   乖?那惊天的铜铙声,怎么都不像是好意吧?这到底是个什么丫头啊。   陈大娘试探着笑问:“声音太大了,没吓着你吧?”   “吓着了啊……”   陈大娘顺口气,还好,是个正常丫头。   “不过我睡觉死一般叫不起来,我哥都是直接拿湿布巾给我捂脸,有一次三哥没找到布巾,直接用凉水给我洗脸。”   ……陈大娘:“……哦”   麦穗兴致勃勃把陈长庚超前一送,显摆自己功劳:“我给崽崽洗脸了,娘你看漂亮不。”   说完麦穗拧过脖子在陈长庚脸上‘吧嗒’又亲了一口:“咱们家崽崽最漂亮了。”   ……陈大娘看着陈长庚发潮翘起的额发,凌乱有点洇湿的衣领……有点纠结说什么才能不打击麦穗。   麦穗自说自话自己瞧的喜欢,又‘吧嗒’一声亲在陈长庚脸上:“又乖又漂亮!”美滋滋   陈长庚起初不愿意挣扎,那样显得自己太无能了,可谁知道麦穗敢当着他娘的面流氓他。   陈大娘看着自家儿子羞愤憋屈的小眼神,不知该说什么,不知怎么有些心虚。   随便拿起绣撑,略略艰难的对上阳光灿烂的麦穗:“你带崽崽去玩,娘要做活。”   麦穗一天活多,陈大娘只有更多。下月中秋节姚家给了好几匹料子,有做裙子的,有做夹袄的,还有两条腰带。秋天眼看要来,陈大娘还盘算给两个孩子缝夹衣……   还要做饭,想到做饭就想到粮食不够吃到仲秋,得托人磨些面粉出来……   麦穗知道大娘活多,不给大人添麻烦抱着陈长庚出屋,村里的孩子都这样,大带小。   下了房台,麦穗把陈长庚放到地上:“崽崽有腿自己走路不能老让姐姐抱,姐姐还要干活呢。”完全忘了是自己强抱的。   ……陈长庚木然脸,在心里又给麦穗记了一笔。   麦穗拉起陈长庚的手,先去西厢拎出小锄头又去东厢装大半碗蒜。   蒜可以一窝窝点,也可以拉成行埋。麦穗家里男劳力多地种的细,麦穗也学会了,她拿着小锄头在地里开行,吩咐陈长庚在地头把整颗蒜剥开待会好用。   能减轻家里负担的事,陈长庚很愿意做,他蹲在地上还细嫩的手指用心用力撕开蒜皮。   等麦穗开好行陈长庚也准备的差不多,麦穗教陈长庚怎么埋蒜。   “不用挖坑,把蒜塞到行子里就行。”   陈长庚认真对着虚软的土地塞下去。   麦穗连忙止住:“不对,不要那么深,也不用用力压土,要不然蒜苗不好出。”麦穗拿了一颗亲自示范。   这活其实很简单,陈长庚只看一眼就做的像模像样。麦穗看了一会儿自己在另一行开始点蒜。   崽崽还是很乖的,虽然有时候爱闹小脾气,但麦穗还是挺喜欢的。   “崽崽,以后不能说叫姐姐走的话知道不?姐姐听了会难过。”   哦……   哦?陈长庚慢悠悠仔细捏着一瓣蒜塞到土里,只是心里难过其实没什么用。 第11章   不过巴掌打一块地,全部栽上蒜日头也还早。麦穗来来回回用小瓦罐提了一些水,陈长庚负责把水洒到田地里。   麦穗看着整齐潮湿的土地心情大好,抓住旁边陈长庚‘吧唧’一口。心情美滋滋:   “崽崽是最乖最能干的孩子。”   陈长庚抬起袖子,面无表情的擦脸:“不要叫我崽崽,还有不要亲我。”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安静漂亮的陈长庚麦穗总喜欢逗他:“你是我相公啊,我不亲你亲谁?”   ……陈长庚木脸转身想去找他娘,为什么他娘要喜欢麦穗呢,如果再把她扔到树林里不知道行不行?   麦穗笑嘻嘻追上抓住陈长庚小手:“嘿嘿,又闹别扭,你咋这么爱别扭。”   麦穗抓着崽崽去厨房洗手,水瓮里剩水不够一天用,洗完手麦穗提上小瓦罐去井台提水。   井台在庄子东头场畔不远处,井边有一棵几乎合抱粗槐树。每年四五月槐花香味浓郁,现在枝浓叶茂笼罩在井台上。   麦穗拉过井绳用木拐子锁好瓦罐提手,缓缓转动辘轳平稳放下井绳。用瓦罐汲水要小心,磕到井台就碎了。   王义跟着他哥在场畔和几个村里孩子玩,看到麦穗口水不自觉分泌出来。倒不是怀念那块点心,当时麦穗就给分了小指头那么点,到嘴里没尝出味就没了。   王义是怀念那半拉窝头,他们家好久没吃窝头了。   王善正和几个孩子斗蛐蛐,吵吵闹闹叫得正响,偶尔分心回头发现他弟弟正往井台走。王善唬的不行,跳起来就去追弟弟:   “王义往哪儿跑呢?看不打死你!”   王义根本不怕他哥哥的纸老虎,走到麦穗身边又别扭的不会说话。   王善也看到了麦穗儿,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想说话又不好开口,毕竟麦穗拿棍把他赶出家门。   两兄弟扭着手脚别别扭扭站在麦穗面前,那动作真是亲兄弟。   麦穗停下辘轳虎着脸:“你们干嘛,想打架等我把水绞上来到场畔去打。”   村里孩子自小野,摔打多了自然知道保护自己,井边不是能玩闹的地方。   王善憋红一张脸慌忙摇手:“不是,不是。”   “那你杵在这里干嘛!”麦穗凶巴巴,不知道人家搅水要小心吗,没眼色。   王善楞了一下,找不到理由。   “走开,你家大人没教过你别再井边玩?”   王善拉着王义尴尬退了几步,终于有点眼色:“我帮你绞,你拉着阿义就好。”   一瓦罐水安安稳稳绞上来,麦穗一手扶着辘轳把,扯着身子一手拽住井绳——到底年纪小身量有限,这动作麦穗得伸长两只胳膊。   在井台上颤悠悠,看着就有些危险。   这时候王善也不敢乱搭话,等麦穗解开木拐子,把水倒进桶里站稳才再次推荐自己。   “我帮你汲水。”   麦穗翻个白眼:“是不是我抽你一顿想报复?想趁机砸了我家瓦罐?”   “没有……”王善讷讷。   瓦罐也是要花钱的,麦穗可不敢多出意外。王善看了一会儿带着王义离开,不一会儿找了根腕口粗的树棍过来。   “我帮你抬水好不好”王善怕麦穗拒绝,急忙道“算是谢谢你上次的点心。”   看麦穗没有一口拒绝,王善紧跟着推荐自己好意:“上次你抽了我一顿,算是给崽崽赔礼咱们扯平了。”   麦穗就喜笑颜开:“行,等我绞满一桶。”   陈大娘在屋里绣一副裙摆,听到门口动静抬头只见王善嘿呦嘿呦进来,正奇怪就看见麦穗紧跟着进来,两个孩子在抬水……?   陈大娘有些愕然,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有小孩主动到自家院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昨天才打过架。   井水也要新鲜才好,麦穗抬了四五桶水停下看看日头,离半中午还有一会儿,可是肚子却隐隐约约饿了。   麦穗不是个能忍饿的,揉揉肚子往屋里喊:“娘,今天能早点做饭不,我饿了。”   猪,陈长庚鄙夷。不过他今天为了折腾麦穗特意起得早,这会儿肚子也有点瘪。   “崽崽饿不饿?”陈大娘停下手里活计问。   “不饿”陈长庚坐的安稳,让麦穗饿死好了。   “娘,我想吃老鳖吸水。”麦穗一边往屋里蹦,一边口水自己想吃的东西。   老鳖吸水就是锅里烧水,然后把巴掌大扁圆面剂子贴在锅沿上,贴着的那一面焦黄酥脆。因为出来形似鳖盖而得名。   麦穗蹦到屋里,陈长庚还乖乖坐在他娘身边。麦穗三两步蹦到炕沿捧住陈长庚脸揉搓。   “想姐姐没?”   ……陈长庚,已经不想讨厌了,累。   陈大娘看着儿子木着脸,又看到屋外探头探脑的两兄弟,尤其王善好像长了一身刺儿,浑身不得劲偏偏不离开。   这孩子也是奇怪,给麦穗抽了一顿还上赶着找来。   陈大娘放下绣撑笑道:“你带崽崽,娘去做饭。”   “老鳖吸水?”麦穗问。   “行”陈大娘笑着下炕穿好鞋出去。屋门口王善领着王义让开路,有点怕生怯怯着干笑:“婶婶”   “嗯”陈大娘笑着应了,原本想摸摸孩子头,结果不知去哪儿野了搞得脏兮兮,陈大娘捏着手指算了。   麦穗等陈大娘去厨房,兴奋的把陈长庚从炕上拖下来,抱到椅子上给他穿鞋。   “崽崽长大了,以后要自己学会穿鞋。”   ……一直自己穿鞋的陈长庚,冷脸。   王善领着王义踅摸进来:“麦穗,咱们出去玩。”   “不去,我要去摘些新鲜马苋菜配老鳖吸水。”酥脆浓香的老鳖吸水,配上细滑的凉拌马苋想想都口水。麦穗很幸福的把陈长庚从椅子上抱下来。   “你们家中午吃什么?”麦穗领着陈长庚提上篮子往外走。   王善领着王义亦步亦趋跟着:“不是野菜糊糊就是野菜粥。。”   麦穗想了想,和她家差不多,不由得小大人一样感叹:“还是饼子窝头好吃。”   这是当然的,不但好吃还顶饱。王善原本想附和的,不知怎么话到嘴边又改成:野菜糊糊也好喝。   只是不等他说出口,王义傻乎乎附和:“是啊,窝头可好吃了。”   王义大约六七岁,可是看着比麦穗小很多,不是很矮但很单薄,大约是野菜糊糊哄大的吧。   陈长庚不想理会这些蠢蛋的废话默默被麦穗拉着。   马苋菜很常见,尤其水沟附近长得娇嫩。王善领着王义帮麦穗摘:“还要别的不?这一块打碗花也挺嫩的。”   “不要,不喜欢那个味,人苋菜要,做个汤,崽崽喜欢喝。”麦穗手上麻利,嘴上也很麻利。   陈长庚看着王善拉着王义在附近来回找,他蹲下小心摘了一根刺荆叶子站起来摸摸上边细刺 。   刺刺的有点疼,陈长庚抬头问麦穗:“你不是说要记仇吗?咱们和王善有仇。”   所以你们再打一架吧,不管谁挨打都挺好看。   麦穗蹲着麻利的撅下四五根马苋菜扔到篮子里,抬头看陈长庚手里捏着一根刺荆叶。麦穗把刺荆叶从陈长庚手里抢下来扔掉。   “崽崽喜欢吃刺荆?那个拉嗓子呢。”   “……你不记仇了?”陈长庚没回答麦穗的问题。   “记啊,做人一定要记仇,要不然人家当你好欺负……”   陈长庚冷笑,眼角余光扫到王善脊背僵硬,准备开打了吗?有点期待。   麦穗笑嘻嘻揉乱陈长庚乖顺的额发:“不过王善的仇姐姐已经替你报了,咱们跟他扯平了。”   王善不知道为什么就松了一口气,转过来讨好的笑:“就是,咱们扯平了,以后我再也不叫你扫把星了。”   看着陈长庚清冷的眼睛,王善后知后觉闭上嘴讪讪别过头,领着王义继续找人苋菜。   麦穗唠哩唠叨教陈长庚:“就算崽崽喜欢吃刺荆也要捡嫩叶子摘,老叶子上的刺不小心会划破手。”   陈长庚看麦穗掐下几根刺荆芽扔进篮子,不知怎么眉头跳了跳:“不喜欢吃刺荆。”   “那就好”麦穗夸张的拍了拍胸脯,把篮子里的几根刺荆挑出去“还好崽崽不喜欢,姐姐最讨厌刺荆。”   陈长庚认真思索,家里要不要多一道刺荆菜。   麦穗回过神又问:“不喜欢刺荆,崽崽摘刺荆做什么?”   “……”   “你不会是觉得那个好玩吧?”麦穗惊讶“扎破手咋办?拉毛衣裳也不好,”   麦穗叹气:“崽崽平常挺乖,咋也不让人不省心呢?” 第12章   吃过饭陈大娘去秋生家,秋生娘织的一手好布。陈大娘打算请她织布好给孩子们做衣裳。   自己织比出去买便宜许多,只要棉花和和几升麦子就行。   麦穗在家掂着脚收拾好锅碗,陈大娘也谈好工钱回来了。麦穗看着秋生娘用盆装走六升高粱心疼:“等我长大会织布就好了,六升高粱磨成面,吃菜糊糊能吃七八天。”   陈长庚阴沉脸,以前都是去县里买布,现在为了省钱请人织。都怪麦穗又要吃有要穿,还吃得特别多!   陈大娘淡笑:“秋生家人少又节俭,大约十天半月也能熬下去。”   夏收有点欠,粮税又重家家日子紧巴巴。好在今秋庄稼不错秋收后日子就能松泛些,陈大娘想到掌柜的说秋收也要多收三成粮……   闷闷透口气陈大娘回屋继续绣裙摆。   陈长庚抬脚想跟他娘一起进屋,麦穗一把抓住他后领,笑眯眯哄:“崽崽别烦娘,跟姐姐一起去捡柴。”   陈长庚冷脸看麦穗脸上虚假的笑容,又是这种愚蠢模样,傻子都不会上当。   屋里陈大娘扬声:“崽崽去跟姐姐玩。”   ……陈长庚。   麦穗美滋滋拉着陈长庚撒欢儿:“崽崽走快趁着日头早,咱们多捡些柴。”   陈长庚木着脸被麦穗拉着跑跑停停,完全没有往日安静文气的样子。   吸取上次教训,这一次麦穗只在林子边捡,而且特意要求陈长庚呆在林子外。   “崽崽乖别乱跑,姐姐给你摘黑果果吃。”笑眯眯安抚的模样。   ……冷脸。   这个季节其实野果挺多,不过黑果果最常见又好吃。陈长庚看着手里几爪黑果果,一脸嫌弃的瞪着:谁要吃这种东西,脏不脏?   抬眼看,林子里麦穗正撸了一把塞到嘴里,吃的津津有味。   垂眼看自己手里饱满圆润黑亮亮的小果子,陈长庚犹豫了下带着嫌弃伸出细嫩手指。   白嫩的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一颗,在手心里蹭了蹭放到嘴里——一点点甜味和很多小籽籽。   也没多好吃   捏住两颗放到嘴里,甜甜的汁水多了点。   三颗、四颗……   原来这个东西要多放些才好吃。   陈长庚吃完手里的,麦穗还在林子里快乐的捡柴兼塞黑果果。   其实黑果果挺多,抬眼看就能发现,可是林子里杂草丛生……陈长庚看看自己干净的衣裤,上衣还是他喜欢的交领。   “姐姐~黑果果没了。”清脆的童音。   “等着,姐姐给你摘。”朝气满满。   王善领着王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步步晃到林子边寻着酸枣黑果果打发王义。   寻着寻着就碰到了领着弟弟的麦穗。   “你捡柴呢?”不尴不尬的笑着不好意思靠近,又不想离开。   麦穗掰下一根枯枝放到柴堆里,看傻子似得看王善:“早上不是说了我下午到林子捡柴?”   “哦哦”王善把王义放到陈长庚旁边,把手里黑果果酸枣一股脑儿塞到王义手里,吓唬:“老实待这里,乱跑让猫儿爷抓走你!”   往林子里跑了几步又觉得不对,跑回来从王义手里抢下几爪黑果果、几颗酸枣塞到陈长庚手里:“给你”   然后连颠带跑冲进林子,跑到麦穗身边笑:“我帮你一起捡。”   有人帮忙干活快很多,王善不仅帮麦穗捡柴,还帮她背回家。   陈长庚手里握着几个半红半绿的酸枣递给他娘:“酸酸的好吃。”   陈大娘接过来往嘴里放了一个,皮肉很薄核儿很大嚼在嘴里酸酸的。大约陈长庚留的是果肉最厚的,竟然有点生津的感觉。   陈大娘舒心的笑了,不是为儿子这小小的贴心,她伸出手擦了擦崽崽嘴边一点黑色汁水混着土气。   她的孩子也跟别人家孩子一样有喜有乐。   麦穗把柴火放到后院,拍拍衣服蹦进屋里:“娘,王善说他家后院拐枣熟了,让我和崽崽过去吃。”笑容灿烂无忧无虑。   “好”   陈大娘笑着应了,麦穗拉起陈长庚就要和王善走,陈大娘却止住她:“去别人家玩,要收拾整齐才像话。”   帮麦穗整理衣裳,端水洗脸梳头发,两个孩子干干净净出门。   说起来这还是陈长庚第一次去别人家玩,小身板儿站的端正,进门先给王善娘问好:“婶婶好”   王善娘是个憨憨的妇人,今年不过二十六七,比陈大娘小十余岁,虽然粗糙不过还是能看出年轻。   然后陈长庚坚持拽住想往后院撒欢的麦穗,去上房给王善爷爷奶奶问好。他爷爷是翰林院大学士,他爹年青中举,他家是书香门第该有的礼仪不能少。   王善娘见麦穗领着陈长庚上门玩,心里喜欢的很。在她眼里村里最金贵的孩子就是陈长庚,干净文气一看就是读书人家出来的清贵小公子。   不仅嘱咐王善小心照顾,还急忙去灶下煮了一颗鸡蛋。干净讨喜的小公子谁不喜欢。   陈长庚出去一趟回来带着大捧拐枣还有一颗蛋,陈大娘从儿子眼里看到隐隐约约矜持的喜悦。   陈大娘喜欢这份喜悦,她略微沉吟一下,对跟着进来的王善说:“婶婶准备托人磨些麦子,你回去问问你爹娘愿意不。”   王善楞了一下,跳起来:“愿意,愿意的!”   怎么能不愿意,这可是个好活计,能剩下不少麦麸!   王善跳起来就往家里跑,跑了几步又想起自己弟弟,连忙转身抱起王义,冲着陈大娘讨好笑笑。生怕人家多一会儿人家反悔,抱着王义往回跑。   从门里看出去,还能看到王义两条腿踢踢踏踏,打在他哥腿上。   麦穗紧盯着陈长庚手里的鸡蛋,看着他慢条斯理在炕桌上磕着滚动。   咽下口水,麦穗做出甜腻的声音:“崽崽,姐姐帮你剥。”到时候蛋壳上带的鸡蛋就是她的,嘿嘿。   “不用”陈长庚看都没看麦穗,忽然想起什么慢悠悠说道“崽崽长大了自己会剥。”   陈大娘暗自好笑,麦穗常说‘崽崽长大了,自己什么什么。’   陈大娘能明白儿子不算太隐蔽的讽刺,麦穗却完全忘了,她整颗心都在陈长庚手里的鸡蛋上。   陈长庚在麦穗炙热的眼神里慢条斯理撕下鸡蛋壳,轻轻咬一口……嗯,果然很好吃……配着蠢蛋的馋样尤其细嫩好吃。   “好吃不?”好吃的话给我分点,麦穗向往。   “好吃”陈长庚两只手掐住软嫩的鸡蛋小心掰开。   要分给我了!麦穗口水瞬间旺盛起来,眼神更加炽烈几乎能帮着陈长庚掰开。   莹润的蛋白掰开,里边是更加香浓瓷实的蛋黄。陈长庚咬了一块童音清脆:“蛋黄更好吃。”   !完全没有要分的意思。   麦穗开始思考,顶着一顿打,抢过来一口吞了划算不?   就在麦穗思索开抢的时候,王善娘急匆匆来了,站在屋里口鼻里还有点小跑后的喘息。   比起农户们的屋子,这里俨然而整齐,陈大娘坐在炕上看着慈爱平和,王善娘猛地进来有些讷讷不好意思。   “阿善说娘子家要磨面,原本应该他爹过来,只是娘子是寡妇不方便。”   陈大娘微笑听着,这也是个不会说话的,倒没什么怪心眼。   王善娘果然不觉得自己说错什么,讪讪笑着问:“娘子准备磨多少面,什么时候要。”   “再有十几二十天秋收,家里慢慢要整理农具仓库。”陈大娘温和一笑“不耽误大家功夫就明天吧,麦子三十斤要二十五斤面,高粱六十斤要五十斤面,黄豆二十斤要十六斤豆面。”   王善娘没想到是这么大笔买卖,这下来能落十好几斤麦麸豆渣,稀稀汤汤能吃大半个月。   有这笔进账,秋收时也能给家里人做几顿瓷实的麸子粑粑吃!   王善娘喜的手脚没处安放,说话急切起来:“娘子等着,我这会儿就叫当家的拿斗过来。”说完就急急忙忙转身要家去。   陈大娘好笑,没想到能交到这么户实心眼儿的人,眼角余光瞟到麦穗纠结馋样,叫住王善娘:“我记得你家鸡蛋两文钱一个,五文钱三个?”   “哎”被喜悦冲昏头的王善娘没反应过来,虽然应了眼里还有些迷茫。   陈大娘从柜子里摸出五文钱笑道:“待会顺便给我带三枚过来。”   王善娘走了,麦穗眼睛亮晶晶看着陈大娘:“娘?”   是给我的吧,给我的吧?小心肝激动的要飞出来了。   陈大娘笑:“待会你自己去厨房煮一枚。”   “……!”麦穗欢笑着蹦起来“娘,你太好了~~~”然后得意洋洋瞟一眼陈长庚:稀~罕,我也有!   陈长庚…… 第13章   麦穗算是彻底和王善他们家熟悉了,她好奇的问王善爹:“拐枣熟了,你们怎么不拿去县里卖呢?”   麦穗家离县城远所以不去县里做生意不奇怪,可是陈卓庄很近怎么也不去呢。   王善爹是个爽快汉子,也不嫌弃麦穗人小事多,笑呵呵回道:“这东西没多少滋味不好卖,卖不了几文钱不够差人收税的。”   麦穗却看着盘曲虬结的拐枣树可惜:“这要是能卖钱多好,有钱能买麦芽糖吃。”   想起第一天来时的麦芽糖,麦穗还是很可惜的,糖没吃到白挨一顿打。也不能说没吃到,从崽崽嘴角尝到一点,那滋味……真甜啊~   王善拽着呆不住想乱跑的王义,试探建议:“明天有草市,要不咱们折些去草市试试?”   草市每旬一次逢十举行,最后一次是月底,而明天就是七月底。   草市!好吃的,好玩的,人多热闹,麦穗眼睛嗖嗖发亮。   “咱们明天去草市!”不用考虑就拿定主意,麦穗喜欢热闹鸭~   就算买不起看看也美滋滋~   当然要是买得起就更美了。   卖拐枣,必须卖!   麦穗带着王善避过人叽叽喳喳出主意,王善呆呆的看着激动地麦穗,拉着王义‘哦哦’点头。   真兴奋啊~恨不得眼睛一闭就到第二天。麦穗太激动以至于晚饭少吃了半个窝头,躺在炕上多用了半刻钟才睡着。   第二天吃过晌午饭,麦穗手脚麻利收拾好厨房,紧紧衣裳冲陈大娘喊了一声:“我去捡柴”拔腿往外跑。   陈大娘喊住她:“带着崽崽一块去。”   麦穗很想假装没听到,但是想起大娘的笤帚疙瘩,只能转回来傻笑:“林子里有虫蛇,带着崽崽不安全。”   陈长庚冷眼鄙夷:骗子,昨天下午就不对,跟怀里揣了一只兔子似得哪儿哪儿都不对,蠢骗子。   “前两天不是好好的”陈大娘嗔怪。   哎~麦穗舔了舔嘴唇,只能硬着头皮侧面挽救:“我不想捡柴想出去玩”灵机一动“玩山大王抢亲,崽崽你还想当小姐不?”   肯定不想当,上次崽崽好长时间没搭理自己。安心了,麦穗觉得自己真聪明,脸上露出从容。   陈长庚淡淡看了麦穗一眼,看到那点小安心,哼,从他娘身边坐起来爬下炕,用行动表示:我想!   陈大娘欣慰的笑了,崽崽愿意出去玩。   麦穗苦着脸上前给陈长庚穿鞋,还不死心:“崽崽呆家里陪娘好不好,明天姐姐带你出去玩?”   陈长庚抬脚往外走。   麦穗苦巴巴跟在陈长庚后边,两人一起出了院子,陈长庚拿眼睛示意:去哪?   去哪?麦穗拿眼睛看北边,她和王善约好了,在北边高粱地汇合。   陈长庚斜睨麦穗,抬腿往北走。他们家对门是卓阿玉家,阿玉家旁边是条田埂路。   田里一边是高粱一边是黄豆,高粱一人多高,褐红色的高粱标枪一样耸立。黄豆也比崽崽高点,饱满的豆荚已经开始泛黄。   麦穗几步追上陈长庚:“咱不从这走”   田埂路虽然叫路,其实就是踩硬的田埂,走在上边庄稼刷的人难受。   麦穗拉着陈长庚往西走拐上去北边的路,不过一会儿功夫她想通了,带着崽崽就带着崽崽吧,到时候卖了拐枣给崽崽买好吃的,不让他给娘说不就好了。   嘿嘿,麦穗乐了,自己就是这么聪明!再说带着弟弟赶草市,说明自己能干呀~   傻子又乐了……陈长庚沉默。   “崽崽,姐姐带你去草市买好吃的,好不好?”诱哄人的甜腻假笑容。   陈长庚斜眼看麦穗笑容,看的麦穗笑容快要龟裂。   “好”   不给娘说就往草市跑,陈长庚已经看到麦穗被笤帚疙瘩痛揍的画面。   嘴角露出笑容,陈长庚甜笑再一次肯定:“好”   嘿嘿,崽崽可真好哄,麦穗忍着亲一口的**,板起脸吓唬:“带你去买好吃的你可不能跟娘说,说了下次就不带你去了!”   “好……”做梦。   哄好弟弟,麦穗就拉着小孩儿连走带跑,毕竟她还要赶着时间赚钱呐~就可怜短腿的陈长庚,像只被拉着跑的小奶狗,趔趔趄趄几次差点摔倒。   王善看见陈长庚有些嫌麻烦:“带他干嘛,走不动跑不快。”   原本喜滋滋的麦穗变脸:“你家王义不碍事?我家崽崽又乖又漂亮咋碍事了!”   长的漂亮就不碍事了?王善有些迷茫,想不通这中间关系。   “走了走了,再不走草市该散了。”麦穗催促。   好吧,王善挠挠脑袋乐呵呵跟着麦穗走。   因着是秋收前最后一次,草市比往常热闹许多,大部分是卖农具的,有铁耙、镰刀、木叉、木锨、犁头、芦席……等等。   也有石榴、沙果、大枣……等,还有头花、耳坠、胭脂、香粉……   人来人往好不热闹,麦穗拉着陈长庚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最让她抓心挠肺的是各色小吃,麦芽糖算什么,还有馄饨、撒子、肉夹馍,烩饼、羊杂、香卤肉!   麦穗抓住王善:“咱开始卖吧,有钱了买肉吃。”   肉!王善王义一起吞下口水,可问题是:“……怎么卖?”   “叫着卖……”   陈长庚终于弄清楚麦穗的小把戏,不过他不感兴趣。陈长庚感兴趣的是,草市里有人抱着鸡,鸡身上插草就可以卖了。   陈长庚认真思考,给麦穗插上草能不能卖掉?   “卖拐枣啦~又甜又厚实的拐枣~”麦穗清脆的声音打断陈长庚思绪,原来几个人商议后,王善还是没胆子叫卖,麦穗却被馋虫勾引的什么胆都有!   “卖拐枣啦~又甜又厚实的拐枣~”   “卖拐枣啦~又甜又厚实的拐枣~”   人来人往讨价还价,只是没人理这几个卖拐枣的孩子。果然像王善爹说的,这东西没什么吃头不好卖。   王善有些着急,他很想卖出去买那些好吃的给麦穗,可就是没人要。   糖糕、酥饼,芝麻杆,麦穗好想吃!看着王善篮子里用草绳捆好的拐枣,麦穗咬牙   “卖拐枣啦,一文钱两大把~”   “卖拐枣啦,一文钱两大把~”   这下终于有人有点兴趣了,不过:“这也算大把?就这么一捏”   拐枣又被扔回篮子。   麦穗不气馁:“卖拐枣啦,一文钱两大把~”   在麦穗不懈努力下,终于有个衣着整齐的少妇挑挑拣拣拿了两把。   麦穗把钱反复在手里看,仿佛再看卤猪蹄,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王善也是眼睛亮晶晶的:“咱们再加把劲。”   人群忽然涌动起来:“快走差人来了!”   抱着鸡跑的,挎起担笼窜的,还有人来不及捡完苹果就跑的。   扁担,笼子,背筐,胳膊和腿乱挤,麦穗不知道怎么了,顾不上害怕弯腰一把抱住陈长庚:“崽崽别怕!”被撞的东倒西歪。   王善也立刻抱住王义。   “跑什么跑,再跑统统抓到牢里去!”   呵斥声炸雷一样响起,人群乱的快,也安静得快。   不一会儿安静的草市上响起差人骂骂咧咧收税声,和小贩们低低讨饶声。   麦穗对这些似懂非懂,直觉不好扯扯王善衣襟几个孩子想溜。   “站住!”一个身穿黑衣的差人逮住几个孩子“卖什么呢?交税”翻了翻篮子里的拐枣“五文”   喊了半天只卖了一文钱的麦穗,有些怕怕但还努力凑起笑容:“大叔我们没有五文钱。”   “呵,你家大人躲哪儿去了?”差人不耐烦的扫视四周“这点把戏爷见多了,出来!都是些刁民。”   出来自然是没人出来,那差人也不耐烦,直接夺了王善的篮子就走。   麦穗吓了一跳,拐枣拿走就算了没有篮子,王善回去是要挨打的。王善确实吓得泪花花在眼里打转,买篮子是要花钱的,他爹能打死他。   “大叔,求你把篮子还给我们。”麦穗一把抱住差人的腿哭嚎“我们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差人甩了甩腿,没甩动。   “娘叫我们几个给三姨家送拐枣,我们不该贪玩来草市。”   “松开!”   “大叔!你把篮子拿走娘会打死我们的。”不松。   到底没功夫跟几个毛孩子纠缠,差人拿了几把拐枣,剩下的倒在地上踩烂篮子一扔走了。   王善哭啼啼捡起篮子拍干净,陈长庚扯扯麦穗:“走吧回家”   麦穗有些可惜地上的拐枣,勉强捡了几枝能吃的递给旁边一直眼馋的小姑娘。小姑娘六七岁,跟她娘出来摆摊卖布。   王善收拾好眼泪挎上篮子领着王义,蔫蔫儿的:“回吧。”   几个孩子走出草市,王善吸吸鼻子回头看了一眼:“以后不来了。”   麦穗也回头那些差人连影子也没了,她忽然偷着乐开了,伸出一直紧握的右手,里边一枚铜钱。   “咱们去买好吃的吧!”   一枚铜钱能买什么?不放过货郎的麦穗心里门儿清。他们人多,为了保证都能过过嘴瘾,麦穗死缠着糖贩买了半个核桃大的琥珀糖。   央着人家敲成四块,一人一块含在嘴里。琥珀糖拿杂粮熬出来的,不是很好吃有点焦苦味。   含在嘴里苦甜苦甜的,麦穗幸福的拿舌头抵住糖块,就算苦甜苦甜也是甜的呀~   “咱们不应该来草市卖,去村里转户卖不就好了!”朝气蓬勃的麦穗想到新点子,甚至根据这个点子想到更好的办法。   村里人穷,县里人有钱啊,他们可以去县里转户卖!   麦穗能想到,陈长庚更能想到,麦穗说出来他就想到县里了。   县里?陈长庚不想回去告黑状了,他想到让他娘送走麦穗的办法。 第14章   陈长庚看着美滋滋蠢乐的麦穗,实在不想提醒她,可如果不提醒这次他娘就会收拾麦穗。   如果麦穗被收拾的没胆子去县里,自己计划怎么办?忍一下吧,陈长庚按耐性子‘好心’提醒:   “姐姐咱们这么长时间不回去,娘问起怎么办?”   !!!   美滋滋的麦穗一脸震惊,咋把这茬忘了。   ……笨蛋,陈长庚嘴角勾出鄙夷。   王善不小心看到了,这表情奇奇怪怪不像笑。挠挠后脑勺王善想,陈长庚其实是个怪胎吧,难怪生在鬼节。   陈长庚生在十月初一,十月一送寒衣,正是鬼节。   麦穗这会儿还不知道陈长庚生日,她现在着急的是大娘发现他们野到草市怎么办!会挨打的,麦穗不想挨打。   拉着王善又是一通叽叽喳喳商量,这次王善倒是出了点主意,毕竟陈卓庄他比麦穗熟。   商量完毕自认为没有漏洞的麦穗喜气洋洋,抓住陈长庚‘吧唧’亲一口,兴奋宣布:   “崽崽太聪明了!”   陈长庚木然举起袖子默默擦脸,他想问一句‘你不知羞吗?’可惜他知道答案:你是我相公啊,我不亲你亲谁?   真不知羞,不过想到马上就能解决这个问题,陈长庚又有点隐蔽的喜悦。   王善瞧见陈长庚阴郁的笑容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不过他更别扭的是喜滋滋的麦穗。   “……麦穗你亲他不太好吧。”期期艾艾   “我弟弟我想亲就亲,不服气你也亲你弟。”哼,甩个白眼,麦穗拉起陈长庚开开心心向前:   “走喽,回家了~”   王善看着陈长庚被麦穗拉着趔趔趄趄小跑,低头看自己弟弟,恰巧王义也抬头看哥哥。   一行黄鼻搭在唇沿   ‘呕~’恶心。   “哥?”舔舔鼻涕,鼻子一皱‘呲溜’吸回去,无辜的眼神:怎么不回家?   “走了,走了”莫名嫌弃加烦躁。   “娘~我们回来了。”   陈大娘听到麦穗清脆快乐的声音,心里也跟着轻松喜悦,放下绣活抬腿下炕:“穗儿回来了,你和崽崽去哪儿玩了怎么这么久?娘还去门口望了两回也没看见你们。”   多亏崽崽聪明!有对策的麦穗美滋滋,领着陈长庚蹦蹦跶跶跑进屋:“我们和王善兄弟去老沙果树摘沙果了。”   老沙果树在村北离村子一二里路,长在去坟地的必经之处等闲没人去。春季花繁叶茂却总结不了几棵果子,还酸涩难吃。村里孩子闲极无聊,偶尔也去那里爬树玩。   陈大娘拉着麦穗上下拍打浮土,嗔她:“怎么跑那么远。”   麦穗笑嘻嘻仰脸看着陈大娘,大娘嘴角有笑容。   陈大娘再看儿子笑容就更大更真实:瞧这跑的红扑扑小脸,一点点汗湿的额发贴在脑门上招人稀罕。   手伸从衣领摸进后背:“有点潮汗,娘帮你换身干净衣裳。”陈大娘从炕柜里取出儿子干净上衣。   “我去给崽崽洗”麦穗很积极。   陈大娘随口应了一边帮儿子解扣子,一边叮嘱麦穗:“你可不能上树,摔了不是好玩的……”   “咦……”陈大娘停下手疑惑的上下看麦穗衣裳“你这不像爬过树。”   爬过树,衣服会蹭出皱褶还有脏污。   ……麦穗张着嘴呆呆哑火了,她没想到这茬,咋办!   笨蛋   “阿善哥爬树可快了,”陈长庚童音清脆“沙果不好吃又酸又涩,崽崽不喜欢,娘喜欢的话,崽崽下次带些回来。”   去摘沙果怎么没带点回来?商量半天没补全,两个笨蛋。   “是啊,是啊”麦穗立刻笑眯了眼,为防陈大娘继续追问,麦穗机灵的开口“我去厨房烧些热水,娘给崽崽擦洗下。”   火烧屁股样跑了。   八月初一一早陈长庚配合麦穗央着他娘早些吃饭,然后两个人手拉手出门,一路往西奔。村口大槐树下,王善领着王义正在等他们,王善手上挎着竹篮。   做生意去啦~   麦穗眉飞色舞。   几个孩子一路往西,进了青合县王善麦穗捂着篮子鬼鬼祟祟往巷子里去。   县城的巷子和村里不一样,门和门就几步远,都是青砖墙青瓦房,再不济也和陈家东西厢一样砖墙茅草顶。   不过最不一样的是除非门口有人做活计,不然家家院门紧闭。   麦穗踅摸到一个坐在门墩闷头纳鞋底的少妇跟前:“婶婶,买拐枣吧,便宜又好吃一文钱一大把。”   眼前一嘟噜青绿色拐枣,少妇人抬头入目一个胖乎乎乡下小丫头,黑红色的圆脸蛋讨好的笑,整好能看见豁牙的嘴。   怪讨人喜欢的。   只是拐枣这东西没什么吃头,一文钱也有点贵。   “姐姐不要”无视婶婶的叫法“你去别家问问。”   “……哦”麦穗失望的左右望望都关着门,打起精神麦穗让笑容更加灿烂“婶婶一文钱两大把好不好,可甜了。”   拐枣甜不甜少妇人不知道,不过小丫头笑容灿烂的让人喜欢。   麦穗做成一单生意信心百倍再接再厉,王善受到鼓舞也提着拐枣沿门兜售。   陈长庚看了看捏起一串拐枣,走到一个刚开门出来的少妇面前,奶声奶气:“姐姐,买拐枣吧。”   踮着脚举高。   “哎呦,嘴这么甜”少妇笑着应了,低头才看清一个小小人儿。   陈长庚生的好又干净整齐,白嫩嫩脸蛋黑黝黝圆眼睛,长睫毛眨一眨看着你,比善财童子还可爱。   少妇弯腰笑着逗他:“怎么卖啊~”   奶声奶气:“一文钱一大把。”   “人家可是一文钱两大把,你为什么比人家贵啊~。”少妇笑着伸手指不远处的麦穗王善他们。   陈长庚跟着回头看看麦穗他们,转过来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价钱不一样,看起来童真懵懂,似乎想了想才奶声奶气开口。   “因为我漂亮。”   这答案……   “噗嗤”少妇没忍住笑了,捏捏陈长庚嫩脸蛋“行,你漂亮,婶婶买两把。”   费尽口舌的麦穗惊了,崽崽好厉害啊!   陈长庚在麦穗王善震惊崇拜的眼光下,矜持的拿走一把拐枣带回来两枚铜钱。   “崽崽,你太能干了,下边的你来卖吧!”   陈长庚一脸淡定,拿开麦穗握住自己肩膀的手:“卖的钱一半归我。”   走了两条巷子竹篮里还剩下四五把,王善提醒:“咱该回去了。”   麦穗手里握着四文钱喜滋滋宣布:“咱们把剩下的给姚婶婶送去就回家。”   “不去”陈长庚手捂着兜兜立刻拒绝,他兜兜里藏着八文钱。   为什么麦穗才四文钱?   麦穗和王善总共卖了十文钱,麦穗说‘拐枣是你家的,我拿小头好了。’麦穗的小心思:钱合在一起,王家两兄弟她不划算。   王善原本想卖了钱都买好吃的,可六文加陈长庚赚的八文……王善不会数,那么大一把铜钱对他家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也许他像麦穗一样,扣下一两文买琥珀糖……他可以把大半糖分给麦穗。   麦穗不理会陈长庚拒绝,拉着他边走边劝说:“上次姚婶婶送了咱们一包点心,咱们应该送回礼。”   这话让人没法反驳,可陈长庚觉得:你是又想混人家点心吧!   诡异的麦穗心里也正打小算盘:要是再能混一包点心就好了,嘿嘿~   陈长庚被麦穗拉着思考另一件重要的事:如果现在借机甩开麦穗,哭着回家说麦穗跑到县城把自己弄丢了……   贪玩,贪吃,弄丢陈家独子……哼,陈长庚心里冷笑。可是按按兜里八文钱,王家拐枣还多呢,再卖四五天就能赚三四十文。   能买五升麦子,七八升高粱,能给他娘买绣线……   按着兜里的钱,陈长庚乌沉沉眼珠盯着麦穗背影。   “大叔,我是陈卓庄陈大娘家麦穗,上次跟我娘来过,今天来看看姚婶婶。”麦穗对着姚家门房漾起灿烂的笑容。   前些日子才来过还接了家里绣活,门房当然有印象。眼睛向下,两个孩子都穿着粗布衣裳,房台下更是站着两个衣裳破旧畏畏缩缩半大小子。   嘁~   门房的轻视让陈长庚背毛竖起,暗暗握紧拳头:又让他娘丢人。   虽然轻视但姚太太规矩分明,下人也还是老老实实去上房禀报。   正屋里姚太太正指点自己小女儿刺绣,听下人禀报稍一回想,脑海里浮出个胖乎乎精气神十足的小丫头。   “没想到曹姐姐竟找了个这么胆大的小丫头做儿媳”万秋淡淡笑笑,这和清贵自矜的陈家格格不入。   “娘,是那个接了咱们活的人家?”姚四小姐俏声问道。   姚太太摇摇头不欲多言,回头看见桌子上几块点心,吩咐下人:“把这个包了给孩子,就说我有事顾不上见了。”   门房口得了点心麦穗喜的不行,把手里拐枣递给下人:“那让姚婶婶忙吧,我们小孩不耽误大人事情”麦穗觉得自己又体贴又懂事。   “拐枣送给姚婶婶吃,我们下次和娘还来。”   是有多蠢,人家那是借口!陈长庚气。   麦穗不知道陈长庚生气,她抱着点心跟王善吹嘘:“姚婶婶家可有钱了,每个屋子都有好多点心!”   想了想觉得力度不够,又吹嘘:“还有肉!”   可怜的孩子不知道各种肉类能做出什么花样,只能凭空吹嘘。   王善王义两兄弟一边点头乱应,一边双眼黏在点心包上挪不开。   有着一起卖拐枣的交情,麦穗大方分给两兄弟一人一块,然后再拿出一块。   “崽崽给你~”笑容灿烂   “不要”冷脸   咦?麦穗挑眉,还有不爱吃点心的?拿回来咬一大口,做出浮夸的样子:“真好吃啊~~”   哼,陈长庚甩开麦穗自己往前走,不知是气麦穗故意馋自己,还是气自己口水点心。   麦穗笑嘻嘻跑两步追上陈长庚:“崽崽张嘴”   “啊?”   一小块点心被塞到嘴里。   !!!   “呸”反映过来陈长庚立刻吐出点心,一点点渣子也不留‘呸呸呸’   怒目:“说了我不吃!”眼里的厌恶没法遮掩,转身走。   “……陈长庚好像很讨厌你”王善拉着王义期期艾艾凑上来。   楞了一下的麦穗反应过来,笑哈哈:“崽崽怎么会讨厌我,崽崽只是爱闹小脾气罢了。”   “崽崽等等我,腿走的累不累姐姐背你”麦穗拔腿去追陈长庚,眉眼快乐没有一丝阴霾。 第15章   银色的流云纹刺上最后几针,拿缠了红布的小剪刀减断线头,低头在线排上仔细对比,找出烟灰色丝线穿进绣花针。又端详了一下褐色腰带,陈大娘将绣花针别在腰带上,抬手捏了捏僵硬的脖颈。   真是不中用了,不过绣几针花就僵硬酸疼,想她年轻那会儿……往事如烟弥漫眼前,衰败的公公长卧病榻,药味仿佛还缠绵鼻端,夫君……只一个称呼鲜血就在眼前崩裂。   止住往事和心尖颤痛,曹余香使劲往后仰仰脖子,僵硬的脖子发出咯咯咯细碎响声。   两个孩子又不知去哪儿玩了,连着三天不到吃饭不见人。曹余香伸出早就坐麻的双腿下炕,穿过干净的小院到院门口东西张望。   几只鸡悠闲的围着草垛子啄食,堂叔家的黄狗懒懒卧在墙根,秋生带着弟弟和二妞阿玉在树下抓拐玩,还是不见王善麦穗他们。   几个时辰看不到人影曹余香不是不担心,可崽崽刚开始和村里孩子玩,曹余香不想管得太紧: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总要慢慢离开母亲自己长大。   再说就算她不放心麦穗,长庚她总是放心的。她的儿子她知道,虽然小却是个心里有数的。其实曹余香并不想儿子太聪明、太有数,那样活的太累。   曹余香嘴角噙起一朵笑花儿,麦穗不错,那丫头心大的能跑马车,让她带崽崽出去野,兴许崽崽也能放开心怀。   捏捏肩膀脖根,曹余香转身回家。   麦穗缠着一个妇人兜售:“婶婶,买拐枣吧又钱又厚实,一文钱一大把。”   “不是一文钱两大把?”妇人并不想买,可这价格她听孩子舅娘说过:几个小孩卖拐枣,胖丫头和弟弟逗趣的很。   麦穗笑嘻嘻眯起眼睛学陈长庚:“因为我长得壮啊~”   ……妇人表情复杂。   “……长得壮我也不要。”不知为什么语气艰难。   麦穗笑眯眯:“那就一文钱两把,婶婶可以要了。”   妇人……又无奈又好笑,一文钱而已……   麦穗喜滋滋把铜钱揣到怀里回来,陈长庚嘴唇无声:笨蛋。   麦穗自然听不到这个评价,就算听到也不会在意:卖到钱才是真的,虽然她不常卖出一文钱一把,但是一文钱两把明显卖的快了!   陈长庚也没多耽误,多赚一点是一点……他能帮到娘的地方太少了。   捏着拐枣陈长庚找那种手脸皮肤细致的漂亮妇人,皮肤细致这种人家里状况都不会太糟,至于为什么要漂亮,大约陈长庚就喜欢漂亮的东西吧。   一天比一天顺当早早卖完东西,几个孩子回家,家里炊烟袅袅。   “娘~我们回来啦~”清脆又快乐,怎么能不快乐呢,麦穗现在有十五文铜钱‘巨款’!   “先打水洗洗,饭马上就好。”厨房传来陈大娘慈爱的声音。   幸福大约就是这样子了,麦穗黑红的脸上笑容甜蜜。   吃饭时麦穗照旧狼吞虎咽,陈长庚依然慢条斯理,可再怎么慢条斯理也不能掩盖饭量变好的现实。   看着儿子伸手拿第二个窝头,陈大娘心情愉悦闲话:“穗儿,你这两天带崽崽和王善他们去哪儿玩了?今天中午娘差点去他家问。”   ……麦穗嚼窝头慢了。   “以后不敢带崽崽出去太久,起码中间回来喝次水。”陈大娘给麦穗夹筷子菜解释“不为别的,秋燥怕崽崽嗓子上火。”   陈长庚身子弱每年春秋几乎都要病一回,曹余香希望这次能扛过去。   “哦哦”麦穗松口气,反正他们卖不了两天了“娘放心,我能带好崽崽。”   陈长庚掰开窝头慢慢细嚼慢咽,他娘起疑心了,就明天吧,明天解决。   第二天几个孩子又跑到县里做生意,等拐枣卖的差不多了,陈长庚开始留心起来。   到底都是孩子不敢散开,他们几个相距总不过十几步,巷子长长窄窄他要怎么溜掉?   陈长庚跟着麦穗他们,不甚上心挪动脚步,心思全在别处。藏到别人家?不现实;藏到门墙后?找过来一眼就看到了……   “崽崽,别发愣跟上,一会儿跑丢了!”   陈长庚抬眼看,麦穗正挥舞胳膊喊他。   默默跟上几步,看着麦穗正积极向人兜售拐枣,王善傻呆呆跟后边提着篮子领着王义。   细长的巷子走到十字口,陈长庚慢慢、慢慢放慢脚步……眼睛盯着麦穗叽叽喳喳给人推荐……   脚下一转陈长庚溜进另一条巷子,他天生有强大的方向感和记忆力,从这条巷子出去左拐直走过两条巷子,再往东走就能到东门,出东门一直往东……   “崽崽,你怎么乱跑!”麦穗手里还提着一嘟噜拐枣,风一样跑过来“一转眼你不见了,吓死人知道不!”   陈长庚面无表情被麦穗抓回去。   王善领着王义也责备他:“陈长庚你乱跑啥?丢了咋办!”   “你凶我弟弟干嘛!”麦穗不干了“看把他吓的都不会笑了。”   麦穗转身抱着陈长庚拍拍:“崽崽不怕,姐姐在呢。”   ……王善想说他就没见陈长庚笑过   吸取教训麦穗也拉着陈长庚不放手,反正拉着弟弟也不影响卖拐枣,更何况麦穗又有了新点子。   “婶婶买拐枣吧,买了我的拐枣可以抱抱我弟弟。他漂亮吧,抱了他婶婶也生个漂亮乖巧男孩子。”笑眯眯   ……被迫出卖色相的陈长庚   陈长庚心里有点急,他几次想法子都没能让麦穗放开他,或者找到合适的地方。直到……   呜呜啦~呜呜啦~欢快的唢呐传来,另一条巷子正在娶新娘。   唢呐、鼓乐、鞭炮、硝烟、喜糖撒上天,更兼丰厚嫁妆人头攒动。   看着热切向往的麦穗,陈长庚笑了:“姐姐,你去给咱们抢糖,我在哪儿等你。”陈长庚指向另一边石门墩。   麦穗急切的把陈长庚拉过去,摆在门墩上坐好:“别动,等姐姐给咱抢糖去!”   说完焦急的跑了,陈长庚慢悠悠看着,看麦穗消失在人窝里。爬下石墩没去另一边人少的地方,那样麦穗一回来就能看到他。挤进送嫁队伍在人流中小心穿梭,过了一会儿从另一边出现。   陈长庚回头看大红衣裳人群纷乱,就这样丢掉麦穗了……   想想他娘日日不停的活计,陈长庚义无反顾的走了。快出城门时他又觉得不是十分稳妥,应该等他丢了的消息传回家隔些时候他再出现。   那时候惊怒惶恐交加,他娘一定不会再留麦穗。陈长庚迈开小短腿出城,安静的躲在城外柳树林里静静注视。   不知过了多久麦穗从路上狂奔而来,狂奔而去……   王善大约还在城里找,这时候回去报信最触霉头,王善不敢吧,陈长庚心里瞧不起王善。   不会儿麦穗只剩下一个小影子,陈长庚整整衣裳从林子里出来,他不想娘担惊受怕时间太长。   走了几步陈长庚又觉得自己太整齐,他憋了憋气,学着麦穗忽然前冲然后猛然扑到,再顺势滚了两圈。   衣服全是灰尘,双手蹭破皮鲜血立刻渗出来,在脸上摸了两把……身上很疼,可陈长庚却连走带跑。娘知道消息会着急,娘着急他心疼。 第16章   远远的迎面急匆匆赶来一帮人,大约有十几个,陈家远的近的男人都来了。看见娘亲焦急的身影,陈长庚不知怎么打心里委屈起来。   这时他以为自己为了送走麦穗,费尽心思吃苦受累所以委屈。   后来的后来当他捧起麦穗的脸轻吻时,才知道那不是委屈是对麦穗的愧疚。   陈大娘一阵旋风样冲过来,一把抱住陈长庚细小的身子失声:“崽崽!你吓死娘了。”   即便远远看见小小身影,即便此刻真实的抱在怀里,曹余香惶恐的心还没有落到实处,紧紧勒住孩子的双臂隐隐发抖脸色煞白,三魂七魄还没回来。   陈长庚忍着身体疼痛,乖乖的依偎在母亲怀里,让他娘安心。   后边过来的陈进福劝解:“找到就好,婶娘先松松手看看长庚有没有受伤。”   陈进福今年二十出头,是陈卓庄陈家这一门的长房长孙。他爷爷和陈长庚爷爷是嫡亲兄弟,也是陈长庚家血脉最近的本家。   曹余香颤抖着,总算能感觉到发凉发麻的手脚。她放开孩子扶着肩膀上下看:“崽崽你哪儿不舒服?”   脸上的血,身上的尘土……曹余香心疼难的很。   “娘,姐姐抢糖去了,崽崽被坏人抱走了,崽崽怕……”豆大的泪珠滚下来,陈长庚扑进他娘怀里“崽崽好不容易跑出来……”   曹余香听得肝肠寸断眼眶湿润,抱着孩子不住轻拍:“娘在这儿呢,崽崽不怕。”   “娘……崽崽疼……”无限委屈   一声哭诉绷断陈大娘脑里的弦,轻轻安抚崽崽后,一路焦急惶恐化作怒火烧向麦穗。   一把抓过来,照着屁股掌掌到肉不留情:“死丫头,你咋那么胆大!敢偷偷带着崽崽去县里!”   “丢了崽崽,你是要我的命啊?”   麦穗知道自己错了,错大了,不该贪嘴丢下崽崽,闯出这么大的祸被打是活该。忍着屁股火辣辣疼,麦穗反常的没有吱哇哭嚎抿着嘴忍。   ‘啪啪啪’空旷的城外只有麦穗挨打的声音,眼见陈大娘打的气喘吁吁,王善爹先忍不住了,这事儿起因还在他们家。   “陈娘子息息怒先带长庚回家,孩子连惊带吓回去好好弄点吃的,洗个热水澡睡一觉安安神。”   王善爹说完看了麦穗一眼,又劝到:“到底不过八岁的孩子,经过这次定然知道错了。”   “娘,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嘴馋了。”麦穗真的知道错了,丢弟弟这错太大了。   慌乱的心终于有了落在实处的感觉,陈大娘掠掠耳边散乱发丝对王善爹勉强笑道:“忘了阿善阿义还在县里找呢,你快去带他们回家。”   找到陈长庚,跟来的陈家众人放下心返家,返家路上说的都是谁家谁家孩子丢了的事儿,语气里全是叹息和侥幸。   陈大娘默默抱紧陈长庚,一步路都不让他走,麦穗看了大人们一眼,咬咬唇垂头跟在后边。   回到家陈大娘冷冷的对麦穗说:“去院里跪着不到掌灯不许起来今晚没饭。”   麦穗垂头走到院子中间,端端正正跪下。   陈大娘把陈长庚抱到厨房,先是烧了热水给儿子洗脸洗手,然后抱到屋里梳头换衣裳。   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抱到厨房,把前几天剩下的两颗鸡蛋一次打了,给陈长庚做蛋羹吃。   香嫩细滑的鸡蛋羹配一点盐一点香油,即便是陈长庚也是很难吃到的美味。   看着儿子吃完曹余香总算松了一口气:“崽崽还想吃什么?娘给你做。”   折腾一天陈长庚确实饿了,可他也心疼母亲担惊受怕。   “娘想吃什么,崽崽就想吃什么。”   这么贴心的孩子,曹余香摸摸儿子细软的头发,只可惜大惊大喜后曹余香什么胃口都没有。   “娘记得崽崽喜欢吃甜饼子,娘给你烙一个。”甜饼子就是发酵好的白面,不加调料烙成饼子。   晚饭陈长庚吃了甜饼子配凉拌人苋菜,陈大娘一口都没吃,只是痴痴的望着儿子。   “娘也吃”   “娘不饿,崽崽吃。”温柔慈祥   害的母亲吃不下陈长庚有点伤心,低下头抿抿唇低声:“娘,你叫麦穗走好不好。”   陈大娘宠溺的勾起嘴角,把小米粥推到儿子面前:“人都会犯错,崽崽原谅她好不好。”   ……陈长庚仿佛被一桶凉水迎头泼下,目瞪口呆的望向他娘。怎么会这样,他都‘丢了’娘还不让麦穗走?   饼子不想吃了默默放下,小米粥也不想喝了,可是又怕他娘起疑——刚还吃的好好的怎么又不吃了?   陈长庚忍着心塞拿细磁勺一下一下硬咽下去,吃的心堵喉咙堵很不舒服。   陈大娘收好碗碟去厨房洗,跪在院里的麦穗悄悄瞅了两眼,她倒不是想求大娘让她吃饭,她想跟大娘认错。   在麦穗看来丢孩子这种事,挨打真是活该。记得去年三哥带她上树掏鸟窝,她从树上跌下来,她爹好悬没把棍打断,还是麦穗忍着疼在她爹面前活蹦乱跳说没事,她爹才绕过三哥。   陈大娘冷着脸来来往往愣是没给麦穗任何机会,一直到太阳落山,星星一颗颗在天空闪耀,陈大娘才从屋里出来叫麦穗进屋,没进正屋,进了麦穗住的屋子。   “娘,我知道错了”麦穗立刻认错。   “……”这么快认错,到让人心疼。   “哎……”最终叹息一声,陈大娘有些痛心失望“丫头你自来家里娘就喜欢你,爱笑、勤快,还会带弟弟玩,可你怎么能为一口吃的丢下崽崽不管?”   “娘……我错了”没有责骂,可这失望却让麦穗难受极了,再加上丢了弟弟的惊吓,麦穗第一次眼里盈满泪水“娘,我错了,再也不嘴馋了。”   泪水终于落下来,麦穗扑进陈大娘怀里哭。自责、惊吓,她才八岁她也会害怕。   “娘,我怕。”   到底是个孩子,陈大娘心疼的拍拍麦穗安慰:“不怕了,没事了,崽崽回来了。”   麦穗哭的肩膀一抽一抽,所有的惶恐潮水一样涌来。   “不怕不怕,没事了,乖啊~”陈大娘搂着麦穗轻轻摇晃。   “腿疼不疼?”柔声   麦穗在陈大娘怀里摇摇头:“不疼”其实疼,跪了那么久,这会儿火辣辣刺疼。   “饿不饿?”柔声   “……”麦穗有些迟疑,难道可以吃饭?心里有点隐蔽喜悦慢慢溢出,疼能忍,肚子饿不能忍。   这份迟疑陈大娘当然明白,不由微微笑,这傻孩子:“今晚得饿肚子好好记下这次错,明早才能吃。”   “知道了娘”麦穗乖乖应了,大娘罚的没错,再说睡一晚就有吃的了,麦穗还是开心的。   “乖乖呆着,娘去烧点热水给你洗洗,再揉揉腿明天就没那么疼了。”陈大娘放下麦穗起身。   “娘你真好~”麦穗笑眯了眼。   收拾好这边陈大娘回到自己屋里,左思右想放心不下麦穗,推拿的时候,那丫头肚子叽里咕噜叫个不停,眼看是个不能挨饿的。   想了又想陈大娘从炕柜食篮里摸出半块甜饼:“崽崽,你把这个给麦穗悄悄拿去,别说娘知道。”   陈长庚抬起乌黝黝眼珠盯着他娘,麦穗把自己‘丢了’他娘还担心蠢丫头饿肚子?陈长庚觉得,自己好像被丢在冰雪荒原上的孩子,无助心冷。   陈大娘被看的有些尴尬,她也知道这样对陈长庚不公平,毕竟没有晚饭是麦穗的惩罚。   “崽崽,麦穗有错你能原谅她还给她带吃的,她以后对你就会更好更尽心。”陈大娘也算是对儿子掏心窝了。   我不用麦穗对我更好更尽心,陈长庚在心里默默回答,但他还是接过饼子下炕,他不想让娘失望。   陈长庚拿着饼子穿过堂屋,走到麦穗屋前。在自己费尽心思后,麦穗还是留在自己家里,还要吃他家的粮,还让他娘偏心。   陈长庚举起饼子小口小口咬着心情郁郁,他终于清楚明白,他娘不会送走麦穗。 第17章   第二天早上麦穗醒来,饿了一夜的肚子反而没有饥饿的感觉。穿好衣裳麦穗来到主屋门口探头探脑往里看。   陈大娘见了放下手里绣活笑道:“麦穗饿了?娘去做饭。”   平常没有这么早做饭,麦穗心里甜滋滋,笑眯眯跑进来:“我带崽崽去后院看蒜苗。”   陈长庚蔫蔫儿的坐在炕上不想理会麦穗,陈大娘有些忧心伸手覆在儿子额头:“崽崽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去县里看大夫?”   没有哪儿不舒服,陈长庚只是受了打击心情低落。   不想让娘担心陈长庚蔫哒哒爬下炕,想弥补错误的麦穗,连忙上前伸手殷勤护着。   “姐姐给你穿鞋。”积极又讨好。   不是说‘崽崽长大了要自己穿鞋’吗?这话在脑海里过了一圈,陈长庚懒得说话,由着麦穗蹲下忙碌。   穿好鞋子麦穗起身给陈长庚拽好衣裳,还‘周到’的拍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拉起陈长庚,麦穗难得细心把握着尺度,笑眯眯:   “走吧。”   陈长庚抽了抽手,没抽出来。算了,他懒得反抗。   麦穗把陈长庚领到后院,小小的田地里嫩呼呼剑一样蒜苗齐整整从泥土里露出新绿。看的起来稚嫩喜人,充满生命的希望和朝气。   陈长庚眼眸一松,心里微微泛出点欣喜,这是他亲手种的。   麦穗没发现陈长庚眼里的松动,弯腰对上他眼睛认真说道:“崽崽,姐姐以后不馋了,一定会看好你的。”   不用,别老粘着我,烦人。这话也就在脑子里过了一圈,陈长庚懒得说话,转身离开。   “崽崽,你去哪儿,你咋不说话呢?”麦穗追在陈长庚身后 。   甩不掉的烦人精……陈长庚默默走向厨房,他只想和娘呆在一起。   厨房里王善娘正遮不住喜悦跟陈大娘絮絮叨叨。比起陈家一场虚惊满地鸡毛,王家就是意外之喜了,王善零零整整拿回来将近七十多钱。   这钱够他们去铁匠铺买一把新叉头,两把新镰刀还有余。他们镰刀使了四五年,豁口早就磨不平,铁叉也断了一根齿,好不好有时还要低头借人家的。   “这次多亏麦穗长庚才有这意外之财,阿善说长庚挣得钱最多,我就说翰林家的小公子一定是文曲君下凡……”   说着说着王善娘觉得自己嘴角笑容咧的有点大,人家差点丢了孩子,说这些好像不应该。   脸上不觉有些尴尬,讪讪的把抱来的南瓜往前推推:“两个孩子都受了惊,他爹一会儿挑三担柴来赔礼。”   王家的柴都是王善爹砍下来阴干的,上好的硬柴比麦穗捡的耐烧太多,诚意十足的赔礼。   王善娘走了,临走还喜滋滋想摸一把陈长庚又怕失礼,只交口称赞:“长庚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能做状元公。”   这话陈长庚爱听,抬抬嘴角:“谢谢婶婶。”   麦穗拍拍胸脯仿佛劫后余生:“还好,还好,还会说话。”   ……陈长庚,目不斜视回房里把自己攒的钱拿给他娘,也不知他什么时候避过人用麻绳拴了一串。   “四十一文”   崽崽这么懂事刚犯错的麦穗也不能落后,把自己的铜钱拿来,一手心:“十九钱,本来二十一钱……”昨晚跑的太急丢了两枚。   这么多钱,包子馄饨……没了,麦穗眼眶红红肉疼。   好歹给娘挣了六十文,陈长庚郁郁低落的心松了一点。   陈长庚懂事从不花钱,陈大娘替他攒到小罐子里;麦穗这里陈大娘怜惜她嘴馋给留了两文。   麦穗出去提水,陈长庚看他娘从白面瓮里舀出一瓢面,又舀出一瓢……又,又舀出一瓢,面瓮很快下去一大截。   “娘,你做什么?”陈长庚看的胆战心惊。   “昨天托人出去找你麻烦人家,今天要答谢。”   陈长庚心惊肉跳看他娘又舀一瓢出来,总共不过二十五斤白面是他们家将近两个月细粮。   “待会儿麦穗回来娘给她四十文,让她去镇上买几斤红糖回来分一分。”   两个白面馒头三两红糖体面实在,很拿得出手。   陈长庚如遭雷击,面瓮里深深陷下去一个坑,还要再花四十文买红糖。   刚刚她娘还给王善娘十五钱定下这几日的鸡蛋,他娘说对王善娘说“崽崽和麦穗都受了惊吓得补补。”   心疼,疼的很。   陈长庚失魂落魄推开西厢粮仓们,死死盯着芦席围成的粮囤,那里边麦子将要见底,剩下不到两斗五六十斤。   陈长庚失魂落魄的盯着粮囤,他费心费力不过让娘亲惊吓一场,损失了好几升白面,搭进去几十钱。   陈长庚没算自己心灵受到的伤害。   至于麦穗……麦穗航吃航吃提回半桶水,看到他咧嘴笑容灿烂:“崽崽是不是很无聊?等姐姐忙完陪你玩。”   并不需要,陈长庚默默拧回头,盯着粮囤继续失魂落魄。   吃过早饭麦穗得了陈大娘差遣,怀里揣着四十钱巨款跑去镇上买黑糖。回想崽崽傻呆呆盯着屋子,真可怜……麦穗掏出自己的两文钱。   镇子就是草市聚集地,离村子并不远大约两三里路,麦穗来去带风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崽崽,看姐姐给你带了什么!”麦穗笑容灿烂仿佛云破金阳出般照眼,宝贝一样伸出手到陈长庚面前张开。   水晶一样透亮,中间夹着丝丝点点金黄色花蕊,淡淡花香弥漫开来。   “桂花糖!”麦穗一脸惊喜样子“开不开心?姐姐都没吃过,老板说这个可好吃了,有钱人家才给孩子买呢。”   不得不说经过昨天的风波,麦穗终于不那么贪嘴,也终于有姐姐的样子了。   陈长庚凉浸浸的眼珠看了她一眼,从麦穗手心捏过一颗喂到嘴里。清甜夹着桂花香立刻填充在口舌间,比麦芽糖好吃太多还不粘牙。   麦穗把剩下的都放到陈长庚手里,闻着空气中的甜味口水分泌旺盛。   陈长庚别过脸,把糖咬的咯吱咯吱脆响。   麦穗笑眯眯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在陈长庚面前晃了一下。   打开,棕黄色硬块散发一点焦味。   “琥珀糖!”麦穗喜滋滋骄傲宣布。聚起来还不少大约有两个核桃大。   原来凡是吃上,麦穗向来机灵的很,一次买这么多东西,怎么能没绕头呢?麦穗死缠着老板饶了这包琥珀糖。   麦穗蹲在陈长庚身边,心满意足甜蜜幸福的仰着脸,张大嘴把糖喂进去。   “真好吃……”   脸上的甜蜜满足几乎溢出来。琥珀糖自然有焦苦味,可对麦穗来说里边的甜味才是她尝到的,苦味?心眼比斗大的麦穗完全没注意。   院门外秋生领着弟弟探出半个脑袋:“姑姑,你和小叔出来玩不?”   经过昨天和早上,整个陈卓庄都知道麦穗的壮举了,那么小就能让王善家赚七十多文。七十多文能买将近十升高粱,大半月口粮有了。   这丫头不得了。   当然陈长庚也是聪明的没谁了,听说大半钱都是他卖的,才五岁……庄里知根知底的人一算,不对,十月就六岁了。   这生辰,咦,鄙夷的吐出两个字“鬼节”……村人还是计较的。   因此家里大人都提溜着孩子,让跟麦穗多玩玩,学点机灵能干也好早些给家里挣钱。   秋生家跟陈家是本家第一个来了。   麦穗问陈长庚:“想出去玩不?”   陈长庚正在经历双重打击,心灰意冷哪儿也不想去。可在家被麦穗围着嘘寒问暖,更烦……哎……   “小叔小姐?”一群孩子在陈进福家门口玩,春生还在迷茫称呼。   陈长庚瞟一眼春生,瘦巴巴小小一团脏兮兮口水巴拉。   陈长庚面无表情别过脑袋,心底平静无波。麦穗看不过去,拨开春生:“离远点别把崽崽弄脏了。”   “……哦”春生半天呆呆应一句。   麦穗学着陈大娘的样子,慈爱怜惜的顺顺陈长庚脑毛,扶着肩膀爱惜小动物一样,在陈长庚左右脸颊轻轻亲一下。   “崽崽乖”   然后弯腰把她‘受到惊吓脆弱’的弟弟,糖人般小心抱起来放在树下,警告村里孩子:“你们说话都不许大声,要不然吓到我弟弟。”   被宠爱,陈长庚心如死灰生无可恋。 第18章   陈长庚蔫哒哒的样子让陈大娘很担心,麦穗也是使劲浑身解数逗陈长庚开心,可惜效果不怎么样,似乎还越来越沉郁。   简直就像潮湿角落里的一颗小蘑菇,还脱水了,看着让人心焦。   这天早上陈大娘特意做了南瓜糊糊,放一点盐一点点香油,闻着香甜浓郁吃起来咸甜可口。   意外的陈长庚竟然喜欢连喝了三小碗,陈大娘松口气能吃就好。肯宁能吃,整天被麦穗拉出去。   “崽崽喜欢吃,娘明天还做。”陈大娘温柔开口。   呼噜一大口,麦穗从碗里抬起脸抢着说:“南瓜籽留着晾干了能吃,剩一点明年咱们也种几窝。”南瓜可是好东西,能顶饭。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陈大娘慈爱的帮麦穗擦掉脸上沾的面糊。   “麦穗在不在,陈二妞家的晚黄豆收了,你去不去拾?”王善在门外喊。   陈二妞是陈进福家大闺女。陈进福爷爷当年砸锅卖铁供弟弟读书,弟弟也就是陈长庚爷爷做官后不忘恩情,俸禄节赏没少往家里送。   那点钱在京里不值什么,在乡下却让陈家大房富裕起来,家里七八十亩地常年顾着一个长工,在乡下很能说上话。   “去,去!”麦穗端着碗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下去。拾黄豆可不能落人后,弄得好一天能拾半碗!   黄豆杆已经拉走主人家也拾过两次,地里只剩下裸露的土地和横横竖竖稀稀拉拉枝叶。   陈长庚蹲在地上认真翻捡地缝土坷垃,遇到枝叶多的地方也小心的把枝叶拨开。陈长庚自己要来的,能增加家里收入的事,他都愿意做。   “崽崽累不累?”麦穗提着篮子过来,篮子里咕噜噜滚着薄薄一层黄豆。麦穗掏出为了匹配陈长庚特意找陈大娘要的手帕,爱惜的帮他擦擦额头潮湿。   王善也提溜篮子过来:“你带他出来没事?再丢了咋办。”   “你笨啊?这里又没拐子,崽崽怎么可能丢?”麦穗把手帕叠吧叠吧塞进袖子里。   “也是哦”王善挠挠后脑勺,又奇怪“听说拐子都厉害的很几人一伙,陈长庚这么小怎么跑出来的?没道理啊……”   陈长庚黑黢黢眼睛看向王善。   麦穗心疼的不行,蹲下把陈长庚抱在怀里拍了拍,瞪王善:“我家崽崽本来就吓坏了,你还非提那件事你是不是傻子?”   “……哦”王善呆呆看着麦穗,不知为什么不敢反驳。   “再说还不许我家崽崽聪明?”麦穗凶巴巴像只护崽小母鸡。   “哦”王善咧开嘴傻笑。   陈长庚清清冷冷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怎么不去卖拐枣了?”   ……王善深色脸皮有些发烫,没了麦穗和陈长庚他一天卖不来几文钱,还不如拾黄豆划算。   陈长庚扭头走开,就算没心情收拾个蠢蛋也是伸手就来。   还没正式开始秋收,村里的孩子几乎都在二妞家地里拾黄豆,不一会儿二狗子也赶着羊过来。   二狗家凭着这头养就可以傲视村里许多户人家,如今又要下崽更是金贵的不行。   羊嘴比孩子们的手灵巧多了,一路过去一颗豆子也不剩。先路过秋生,秋生抬嘴想说什么,看见二狗双手环胸斜抱鞭子的样子,忍了忍到旁边地里去了。   二狗大刺刺跟在羊后边慢慢溜达,等他们家羊生了,日子可要比那些穷鬼好很多。   麦穗看不下去:“豆子给人吃的,你把你家羊牵来干啥。”   “爱干啥干啥,你管得着?”二狗朝天撇个白眼。   ‘哼’麦穗专职不服,扬声喊人:“二妞,把二狗赶走,不让他到你家地里来。”   二妞跟麦穗是本家,这几天又和麦穗玩得好,听到呼喊自然提着篮子过来。   “二狗你还是把羊牵走吧,豆子给羊吃太浪费了。”   二妞家里福足,即便下地也穿的齐整,再加上面色好有底气,看着就和别家丫头不一样。二狗娘说过陈进福就二妞一个丫头,将来谁娶了她,嫁妆保管丰厚的很。二狗子不知道为什么,看二妞赶自己走有些说不上来的气。   恰在这时王善见事情不对,提着篮子过来站到麦穗身旁,秋生提着篮子也远远觑着往这边踅摸。   陈长庚起身往远处走了走,到另一畦地里蹲下拾黄豆。   这么多人面前被赶走多没面子,二狗不能骂二妞,把战火烧到麦穗身上,谁要她挑拨!不过话却是对着王善说的。   “呦~这么好帮腔站威,晚上是不是一个被窝踏蛋。”下作小子不说人话。   踏蛋这种说法,是指公鸡和母鸡生小鸡,村里孩子没有不懂得。   五个哥哥养大的麦穗可没吃过亏:“踏你娘的蛋,没有你爹给你娘踏,也没你这狗货!”   不就是骂架谁怕谁!   狗货……   二狗子完全忘了是自己先撩拨的,握着鞭子直指麦穗:“你说谁狗货!”   “谁应就是谁!”麦穗扔掉手里杂枝叶“你吃粪长大的?嘴咋恁臭!”   王善有些怯,二狗不是好东西,二狗娘也不好惹。   “我嘴臭?明明是你不要脸勾搭王善,连你男人都看出来了!”   我男人?   麦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回头看陈长庚,只见五岁的崽崽冷着眉头看这边。   “呵呵,扫把星配不要脸天生一对,”二狗双手抱胸斜插着鞭子,好整以暇“到底太嫩了不顶事,难怪你忍不住勾人,”   二狗今年十一岁对于人事隐隐约约知道些,说起话来偏爱装大人,又不懂顾忌格外难听。   麦穗能忍事儿?拿着篮子照二狗面门砸下去:“我勾你祖宗。”   “王善二妞上手!”   趁着二狗躲闪,敦实的小麦穗炮弹一样冲向二狗,直接把他扑倒在地。   二狗也不虚翻身就要把麦穗压下去,王善连忙上来压住腿。   麦穗提拳就砸:“我让你烂嘴!”   二狗挨了两下,一把扯住麦穗胳膊扔下去提腿踹王善,麦穗爬起来把他头按到地上张嘴就咬。   秋生犹豫了下放下篮子冲过来帮忙,二妞捡着空隙拿脚踹。   二狗在这群孩子里最大,使出蛮力几个孩子翻滚到一起。   连番打击,加上粗鄙恶语的刺激,再加上眼前厮打纠缠,陈长庚心里的恶意像黑色浓雾翻滚。   打架好,使劲打吧!   “揍他!揍他!使劲!”陈长庚忽然开口。   打吧,打吧,使劲打见血最好。陈长庚已经不指望他娘送走麦穗了,自暴自弃,能看麦穗和讨厌的人打架也是好的。   “使劲,用力!”陈长庚喊道。   麦穗听了心里怒火越发高涨。都是这王八蛋,把崽崽气着了,多乖的崽崽竟然喊人打架!   麦穗不顾二狗拳头揍到自己,一嘴下去咬住他胳膊不放,让你没事欺负人,咬死你!   “啊!”二狗惨叫出声。   “咩、咩、咩”母羊忽然不安的叫起来,站也不是卧也不是。   凄惨的叫声不安的举动,像一盆冷水泼在孩子们头上,生活不易他们知道什么更重要。   “这是怎么了?”秋生呆呆的看着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卧下去的母羊。   二狗也吓蒙了,这要出事他娘能揭他三层皮:“是你们,都是你们吓到我家羊,我家羊出事你们得赔。”害怕的声音扭曲撕裂。   二妞家里牛羊都有,试探着说:“要生了吧?”   二狗跟过了电一样浑身一激灵,跑过去扎手扎脚弯腰想抱起来回家,又站起来想牵绳子。   麦穗出主意:“要不咱们抬回去?”可是他们一靠近羊就咩咩叫着后退。   “叫大人来吧。”   大人们慌慌张张抱着麦草小跑过来点起火堆,二狗爹慢慢抚摸羊脖子安慰,比自家老婆生娃还上心。   二狗娘从面瓮里舀出一瓢麦麸,拿开水烫熟撒点盐喂羊,农闲时人都舍不得这么吃。   好在一切顺当半个上午后,羊崽鼻子和两个前蹄裹着胞衣从母羊身后露出尖尖。   二狗娘高兴地走路带风,她家羊顺顺当当生下一只羊羔,头胎加独胎肉实的很,为此二狗娘还炫耀的给几家孩子送了羊奶。   打架的事就这么随风散了,麦穗损失了一颗门牙嘴里黑洞更大,陈长庚……   这次架让陈长庚似乎把心里阴暗散出去,沉浸到更深处越发沉默起来。跟着麦穗拾豆子、拾稻子、拾高粱、拾谷子,人家收什么,他们拾什么。   火热的秋收来了,一片片红艳艳高粱倒下,一捆捆稻子被抱回家。农人们酱色的背膀上滚着晶莹汗珠,村里但凡有点办法的都吃上了干粮。   肚里有货田里有希望,人们走路都带着风带着笑。   陈大娘也忙,粮仓要收拾出来装新粮,绣活要送到姚家取工钱,虽然忙心里却踏实高兴。   唯有陈长庚轻抿嘴,默默坠在麦穗身后,不知为什么有些绝望。 第19章   庭院扫的很干净,土黄色地面上晒着一小片、一小片高粱、谷子之类。除了黄豆,别得都裹着红红黄黄的壳。   不起眼的角落里还摆着一小把棉花,沾着些碎枝渣滓软踏踏摊着——麦穗有一次路过棉花地,在地上捡的。   这些就是两个人这些日子的劳动成果,不很多但加起来也有几十斤。陈大娘承诺,等秋收结束先把这些粮食打出来熬粥给他们尝鲜。   原本应该很雀跃的事情,陈长庚却没什么欣喜的感觉只是麻木。陈大娘取完工钱买回纸墨也是淡淡‘嗯’了声,中秋节那么好吃软糯的红豆沙月饼,也只是默默吃了两块,没像往常一样撒娇。   这样反常沉默的陈长庚,陈大娘当然注意到了,可陈长庚饭量比以前好,身上软肉摸在手里也有点沉积的感觉,衣袖看着显短——长高了。   陈大娘吐口气,先这样吧。今年秋收不错,姚家田庄收产丰富,万秋心里高兴打算带府里公子小姐重阳节登高,又在曹余香这里订了一批活。   陈大娘忙的手脚不闲。   村里也忙不过现在忙的又不一样,土地大部分裸露出来空晾着。农人们忙着晾晒碾场,这时候没孩子们什么事,最多看看场子。   过些日子粮食脱壳而出,孩子们就负责看鸟兽防盗的职责。这时田野里的零星人影,都是些落拓妇人。   那些家里实在没着落的穷困人家,男人趁着农忙做短工,女人趴在被搜刮了三四遍的土地里寻摸那一点吃食。   这活儿没多少油水,麦穗自然不干,领着陈长庚去林子里捡柴。陈大娘还给她了一个任务:摘酸枣回来。陈大娘说‘酸枣健脾安神泡茶喝挺好。’   能省下一份茶叶钱,陈长庚默默接下这个活计。他心细,站在比他还高满是荆棘的酸枣树前,一颗一颗挑出红润饱满的。   于是林子里长长只看到姐弟两人,姐姐虎虎生风,或者掰折踩踹干树枝或者在地上捡,不远处总有一堆柴火。弟弟总是文文气气站在荆棘之前,一颗颗攀折下最红润的果实。   一动一静看着意外像一幅画,偶尔‘啾啾啾’在树枝间扑棱出一只小鸟,那一定是被姐姐‘嘎巴’掰踹断柴火的声音吓出来的。   日子像流水一样淌过去,陈家后院柴棚日益丰满,芦席上红艳艳的酸枣也慢慢皱皮塌陷。   村里各家门前院落、场畔上晒着各种谷物:红亮高粱、滚圆黄豆,莹白大米还有金沙一样的小米。农夫们偶有闲暇总是笑呵呵说今年收成,讨论明年种些什么。   农妇们也是笑,有的性子直爽抬头挺胸笑:“家里碗碎了几个,等卖完粮买一套新碗碟过年也喜庆。”   有的性子怕羞,抿嘴低头羞涩:“他爹说买块铜镜。”   调笑声就会哄喧而出,玩闹起来在身上捏捏搡搡善意取笑:“还是猴儿他爹会疼人。”   笑里的肥腻只有已婚妇人才懂。   麦穗领着陈长庚背柴回来,常常看见这样的嬉笑欢乐,今天回来却意外的安静。街上看不见一个闲人,连黄狗和踱来踱去悠闲啄食的鸡也不见了。   秋生领着春生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衙役来了把里正和村里人聚到场上要征税。”   陈长庚楞了一下,他没记错的话征税应该在九月初,现在才八月下旬。   麦穗放下柴火领陈长庚过去,转过弯看见场上陈卓庄男女老少聚在一边,几个衙役在另一边,脚下放着斗、升、称之类。   “一亩地多收一斗高粱怎么啦?又不是多收一斗白米。没在这儿征兵去盐榆平乱,就该知道感激!”乌黑衣血红边的衙役叫嚣。   你是官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百姓只能捏鼻子认了。   这事儿陈长庚早听珍绣坊东家说过,表情看不出什么变化。   收完粮又收人头税,人头税让村民们哗然了。每人从二十文文涨到二十五文不说,还把年龄从十五降到八岁。   “当兵的光吃粮不要饷?”   “万岁爷千秋,你们不祝贺?”   在衙役尖利的反问声中,陈长庚瞟了一眼麦穗,这也是要交税的……他尽力了。   王善娘勾着头捂嘴低声哭泣,她家公婆都在又添上王善一个人头……早知道拐枣钱就不买叉头镰刀了。   可是能有什么办法呢,你不缴,官差立马去家里粮仓装粮食,有重没轻更惨。   收完人头该牲口税,二狗娘跪趴在地上仰面大哭:“老天爷呀~怎么羊也要收税!”往年是不收的。   也不知道这些衙役什么时候查过,村里的牲口门清,简直跟贼踩过点似的。   “你家两头羊,一头五十钱两头一百。”衙役身后的账房一拨拉算盘珠子口齿流利。   “娘呀!我不活了咋比人头还贵?”二狗娘哭天抢地满脸泪。   “够了!”衙役怒喝一声‘刺啦’利刃出鞘,晃眼的寒光闪烁在二狗娘脸上,二狗娘吓的收住声哆嗦成一团。   也不知道哪个景象取悦了差官,他竟然轻浮的笑着给出解释:“一头成羊能卖一两银子,人值多少钱?”   ……两百钱买来的麦穗有些怕,悄悄拉住陈长庚的手,陈长庚斜了她一眼没动。   差役来之前村里秸秆成堆粮食铺平,风都带着喜气。差役走之后,秸秆堆只剩下零落几根,粮食也填充进各家满不了的粮仓。   陈长庚站在西厢前看了一会儿,垂着眉眼走开。他越发沉默起来,每天跟着麦穗捡柴挖野菜。   这一天姐弟两又背着一捆柴回来,路上遇到二狗,二狗赶着孤零零母羊——羊羔被差役抓走顶人头和牲口税。   二狗心情也很不好,不单为羊羔还为他娘……   为着人头税,二狗娘把婆婆赶到了老大家,说他们家养了这么多年老娘,也该老大家尽孝了。   二狗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平日最亲,昨天二狗去大伯家看奶奶,奶奶拉着他的手直哭,让二狗求求他娘让自己回去。   二狗知道当年分家他家占了大头,大伯家日子不好过,也不喜欢偏心的奶奶,如今把奶奶赶过去日子可想而知。可他能怎么办,他娘那脸色他根本不敢提把奶奶接回来。   二狗心里压着烦躁和无计可施的邪火,就碰到总是阴郁的陈长庚,心里的火气似乎找到出口。   “鬼节鬼佬丧门星,自生下来天下就没太平过。”   麦穗停下脚步奇怪:“什么鬼节鬼佬,说谁呢?”   二狗忽然来了精神,这种能让别人痛苦更痛苦的事情,太刺激人了。   “你不知道?你这小男人是十月初一鬼节生的。”   啊?麦穗第一次知道陈长庚的生日,好奇的回头看。看到陈长庚脸色煞白,连娇嫩的嘴唇都失去颜色,只剩下两颗眼珠子越发黑沉沉。   伴随着二狗不知得意还是嫌弃的声音。   “鬼节的丧门星,还没生下来就克死他爷,生下来两天他爹也死了,自打他出世天下……”   “我丧你妈的星!”白惨惨的陈长庚让麦穗心疼,敢欺负她家崽崽!   话没说完麦穗扔下柴火就扑上去了:“哪天生是菩萨管的,哪天死是阎王爷管的,关崽崽啥事?”   麦穗趁二狗不防备压上去揍了几拳,可二狗要比麦穗大三岁高一个头,很快把麦穗压在地上打。   麦穗拼命翻拧身子在拳头下也不示弱:“鬼不鬼,是吃你家饭了,还是屙你家锅里了!”   打不过还硬上其实不是麦穗的风格,她几个哥哥教过她‘打不过就跑,回家找哥给你报仇。’   可惨白失魂的陈长庚太让人心疼了,麦穗不想忍。   陈长庚看着麦穗在二狗拳头里扑腾挣扎,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暖,有人不嫌弃自己鬼节生的。   二狗的拳头雨点般落在麦穗脸上身上,陈长庚看了看走到麦穗丢下的柴火跟前,抽出一根走到母羊那边举手就抽。   羊连疼带惊‘咩咩’叫着就跑,羊跑陈长庚追边追边抽。   “你个疯子,干嘛!”   这动静吓到二狗扔下麦穗拔腿就追,经过陈长庚时把他一把推到,可羊越跑越远。   陈长庚看着二狗追着惊羊狂奔而去,嘴角冷冷一丝笑旋即收敛,爬起来慢慢整理衣裳拍土。   麦穗捡起柴火背过来,喜笑颜开带点讨好:“崽崽真聪明!”   “不嫌我没帮你?”没帮你揍二狗。   麦穗笑嘻嘻:“你这小身板能帮上什么忙,我要是你,就知道傻冲,还是崽崽最聪明!”   两个孩子不知道这是真聪明,不到六岁还没进学,陈长庚就使出了三十六计之围魏救赵。   陈长庚想起他娘说的麦穗能护着他,伸出温软的细手指,沾了沾麦穗嘴角青肿。   “痛不?”   麦穗笑容像阳光一样绽放:“不疼”摇摇头“姐姐一点也不疼。”   傻瓜,不知怎么陈长庚心里有点甜。 第20章   陈家对门的卓阿玉正在踢毽子,看到麦穗一身狼狈吓的毽子直接掉在地上。   “麦穗,你咋了!谁打你了?”   “二狗”麦穗应了一句背着柴火拉陈长庚回家。   陈长庚抬眼观察了下麦穗神情:抿唇双眼有光。   “你想怎么报仇?”   怎么报仇?麦穗长这么大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把柴火放到柴棚里堆好,弯腰竖起食指在陈长庚耳边低声:“嘘,别让娘发现,咱们找人去套二狗麻袋。”   陈长庚黑眼珠仔细盯着麦穗,仔细看瞳孔深出有一点微光:这是娘找来的媳妇。   黑圆脸跃跃欲试,还是不喜欢。但试试吧,也许可以改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陈大娘就在主屋,好处是主屋在厅房套间里,一眼看不到院子。麦穗猫着腰偷偷摸摸溜到西厢,麻袋在西厢粮仓。   “麦穗是你和崽崽吗,怎么不进屋?”   怕什么来什么,陈大娘在主屋扬声。   陈长庚看到麦穗直起身紧张的样子有些好笑,这有什么难应付的。   “娘~我和姐姐回来了,二妞约姐姐去玩。”   陈大娘声音放松了,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出去半天先喝水,喝完水再出去。”   进去就露馅了,麦穗推辞只想赶紧闪人:“娘,我不渴。”   陈大娘放下手里绣活:“出去大半天怎么不渴,难不成还让娘出来抓你们?”   这可咋办?麦穗下意识看向陈长庚,陈长庚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自己进屋:“姐姐路过井台时喝了一肚子凉水。”   屋里传来悉悉索索下炕的声音,然后是淅沥沥倒水声:“崽崽不能喝凉水……”   麦穗趁着着功夫溜进西厢,卷了一个大麻袋出来,缩在西厢房檐下见陈长庚出来,两个人一前一后出门。   麦穗先去找二妞,她家离二妞家只隔两户,然后找王善。王善看见麦穗脸上的青紫气的眼睛发红,自然要干,可二妞有些踌躇。   二妞比麦穗大一些,比麦穗高一点却单薄的很,还没麦穗力气大。   “这不好吧……”脸色为难。   王善急匆匆要为麦穗报仇:“这有什么不好,咱们拿麻袋往他头上一套……”   “二妞咱们可是一家的,我上次还分你琥珀糖吃来着。”麦穗大声提醒。   二妞怕打不过二狗吃亏,可是说不去,看看撩起袖子要报仇的麦穗,她也为难。   算起来麦穗是她小堂婶。   陈长庚拿眼睛看陈二妞脸上的挣扎,看了一会儿:“二妞,你不用动手只要把二狗骗到……”   小军师出动   树林子里二狗欣喜的很:“二妞你找我干什么?”只要你说我就做!   二妞紧张的浑身绷成弓弦,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虚:“咱……去那边说”   当二狗在一棵古树下套着麻袋被王善、麦穗……还有二妞拳打脚踢的时候,二狗娘听卓阿玉说二狗打了麦穗。   二狗娘原不想理会,可她刚赶走婆婆名声正不好,还有些到老大家疯言疯语,想要重分田地。二狗娘恨不能在门口骂,一个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这会子确实不能让自己名声更坏,得和村里人都攀上交情,让老大家不敢生出歪心思。   拿定主意,二狗娘起身把早上挤的羊奶舀了大半瓢,揉揉腮帮子满脸热情到陈长庚家。   对着陈大娘嫂子长嫂子短,似乎从没糟践陈长庚是扫把星,也从没冷脸奚落过寡居的陈大娘。   这世上就一有些人明明自私利己不讲理,偏偏比本分忠厚的人过得自在富有。只要需要他们随时可以把脸皮装在口袋里,笑嘻嘻把自己做过的恶心事全部抹平。   二狗娘也确实心眼活,她就这么转了一圈,愣是想出个赚钱的法子——卖羊奶。   虽然这东西腥没人爱喝,可总比菜粥有营养,便宜点一文钱三碗一个月也能赚三四十来钱。   麦穗家就是第一个客户,一天一碗一月一结。也为着这个大客户,宝贝儿子被麦穗打了,二狗娘也捏着鼻子认了。   麦穗报了仇心情好的不得了,对着陈大娘把陈长庚好一顿夸:“娘,崽崽可聪明了,就是他赶走二狗的羊救了我。”   陈大娘怜惜的沾了点香油抹在麦穗嘴角:“还疼不?”   “一点不疼”麦穗急着显摆战功“我跟王善二妞把二狗一顿好打!”   陈大娘温柔听着,把香油一点点抹匀:“以后谁再欺负你,回来跟娘说。”   “好啊”麦穗不怎么走心的应着,等陈大娘涂好香油蹦到陈长庚面前,抱起来转圈:“崽崽最聪明了~”   晚上睡觉陈大娘揉搓怀里日益健康的孩子,笑道:“麦穗不错吧,娘说过她会护着你。”   陈长庚垂眸,他对麦穗感觉有点复杂。不过娘这么坚持,他可以试试教麦穗做个像娘一样温柔细致的人,这样也不是不能接受。   至于吃得多……目前只能忍了,以后他会多挣钱的。   第二天吃饭陈长庚按住麦穗的碗:“吃饭要细嚼慢咽,稀饭用勺子别端起碗仰头喝……”   “哈哈哈”麦穗嘴里含着没咽下去的窝窝头狂笑“崽崽,你怎么跟小姑娘一样?”   说完一手捏着筷子一手握着窝头,捧起小米粥咕嘟咕嘟,放下碗嘴角沾了些,舌头灵活添添。   ……陈长庚看的心里一缩一缩,仿佛有几根针,刺一下、刺一下。   陈大娘看出儿子满脸难言,打圆场推推碗:“崽崽也趁热喝。”   到底是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陈长庚不放弃。出去摘酸枣的时候,遇到圆润饱满的给麦穗吃。   “你以后吃饭文气些,我有好吃的都给你。”利诱   “你有啥好吃的,你有的娘都分我一半。”麦穗往上一跳,双手攀住一根手腕粗干树枝,蜷起腿屁股一晃一晃往下坠。   ‘嘎吱’树干断了,麦穗掉下来在地上站稳,把树枝扔到柴火里。拍拍手走到陈长庚面前,弯腰捏起陈长庚面颊奇怪。   “崽崽,你最近怎么古里古怪的?姐姐站也不对坐也不对连跑都不对。”   陈长庚拉开麦穗的手有些羞恼:“都说了别叫我崽崽别捏我脸,我是你相公不是小孩子。”   “哈哈哈,崽崽你咋那么好玩,来小相公让我亲一个。”   ‘叭’‘叭’左边一下,右边一下。   ……陈长庚,陈长庚忍   陈长庚日日念经一样唠叨麦穗,别撒欢,别说话没把门的,别喝汤呼噜。   麦穗高兴了,把陈长庚废话当菜下饭,不高兴直接翻脸:“崽崽,你咋这么烦!”   陈长庚冷脸,心里告诉她我不要粗鲁轻浮的媳妇,有一条都不要。   可惜陈长庚的耐心在麦穗面前根本没用!   麦穗照旧开开心心忙自己的,带崽崽拾柴、跟村里孩子疯玩,上树下河裤腿挽起光脚踩泥鳅,泥浆溅到脸上跟王善嘻嘻哈哈。   陈长庚皱着眉头远远站在岸上,这样的人要跟她过一辈子吗?这么傻,这么蠢,这么粗鲁。   重阳节过后秋雨刷刷拉拉落下来,陈大娘终于能歇口气教两个孩子读书写字。陈长庚又生出点微弱希望,也许麦穗读点书就能温婉细致些。   麦穗抓着笔比拿砍刀还费力,写两个就作天作地不肯学。这次陈长庚费心盯着麦穗和自己一起练。   麦穗记不住,陈长庚一遍遍教她;麦穗记不住字怎么写,刚学会的陈长庚拿着笔一笔一划耐心教。   可麦穗野惯了一时也安静不下来,一会要喝一会要尿,一会手疼一会儿脚疼。   陈长庚为不妨碍他娘做活,把炕桌挪到麦穗屋里。麦穗拿着笔难受好像浑身爬满虫子,净出幺蛾子。   “崽崽你渴不渴”讨好   “不渴”冷漠   “崽崽我去后院看蒜苗去?”谄媚   “不许去”冷酷   ‘崽崽,我饿~’赖皮   陈长庚施舍给麦穗一个眼神:“写不完一张不许吃。”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机会,不会读书认字的女人我不要。 第21章   麦穗抓着软趴趴的毛笔,在纸上抖啊抖,抖出一个胖乎乎人字。一撇活似大头蝌蚪在水里游,还游的很欢快,看那意犹未尽的尾巴就知道;一捺活像蹲着的肥猫,腰里软囔囔几圈肉。   麦穗提着笔对着字左看右看,觉得像林子里的树疙瘩,也像秋生家厨房那根古怪的萝卜,什么都像就是不像字。   麦穗撇撇嘴看陈长庚,陈长庚抿嘴挺直背跪在炕桌前,手腕悬空全神贯注在笔尖上。他的字虽然也颤,但是已经有字的模样了。   无聊吹口气,吹得额上碎发忽闪忽闪上下飞,麦穗无奈再次提起笔。   一会儿   “崽崽,你腿疼不疼?姐姐给你把褥子叠起来垫着。”殷勤   陈长庚从忘我之境惊醒有些不悦,抬头一张笑嘻嘻讨好的脸近在咫尺。   “不用,下盘不稳不好下笔,你写的怎么样了?”看向麦穗的字   一纸蝌蚪聚会,伴随菊花乱开。   ……陈长庚无语瞪了麦穗一眼:“翻过来继续”   麦穗磨磨唧唧把纸翻过来,一样的纸页子偏偏她就能翻的嚓啦擦嚓响,提起笔麦穗觉得手腕要断了。灵光一闪想到一个绝好的主意:   “崽崽秋雨寒气重的很,我去烧炕免得你受风寒。”说完不等陈长庚答应,扔下笔蹦下炕趿拉鞋就闪。   一溜烟儿不见了。   陈长庚望向空荡荡的门口,四方的门洞外雨珠密密麻麻落在湿漉漉地上。   后院柴棚响起悉悉索索声响,一会儿热气慢慢沿着膝盖传到身上。一道人影悄悄从院里闪过,院门传来轻轻的吱呀声然后合上。   做贼一样   陈长庚深深吸一口气抿唇,跑就跑吧。他轻轻平息气息,把麦穗写过的草纸拿过来,在背面继续写——就算草纸便宜,也是他娘花钱买的。   陈大娘还给他们写了描红,陈长庚心疼娘辛苦舍不得用,也不许麦穗糟蹋。这会儿写完麦穗的草纸,陈长庚珍而重之把描红捧出来。   先提笔在虚空描绘几遍然后落笔,一遍、两遍、三遍,描了几遍的字黑沉沉湿漉漉压在纸上。   墨也要钱的,陈长庚抿着嘴唇,皱起淡淡的小眉头。忽而爬下炕拿笔走到檐下,在清澈的小水坑涮洗干净。   回屋接了一点清水,把桌子上笔墨纸张收拾整齐放到炕柜上。陈长庚重新跪好,拿着他娘给买的《三字经》一壁指着一壁往下念。   直到“少不学,老何为”   “少不学,老何为”   “少不学,老何为”   默念几遍,陈长庚蘸点清水,在桌子上认真一行行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长庚抬起头看着满桌字,眉头轻缓舒心的看着。看了一会儿他左右寻找,最后把目光钉在麦穗洗脸的布巾上。   不一会儿洗脸布巾委屈的和炕桌亲密接触。陈长庚一边擦一边想:笨蛋活该。   秋日本来日头就短,更兼雨天不知不觉屋子就暗下来。   “崽崽!你还在写啊”清脆的声音乍然响起,麦穗抓着斗笠蹦到屋里,两肩衣襟还有裤腿被雨打的半透。   斗笠甩了甩放到桌上,麦穗一屁股坐在炕沿看陈长庚写字:“崽崽,你好聪明,这样可以省下纸和墨!”   声音又脆又快,只多麦穗一个人,屋里仿佛多了七八只叽叽喳喳的喜鹊。   陈长庚停下笔看着自己写的字:“你不是烧炕去了,怎么去了这么久?”   “哈哈哈,崽崽你好傻,你不会一直在等姐姐吧!”麦穗捧起陈长庚的脸一阵揉搓。   “傻子才老老实实回来写字,你看姐姐傻吗?”   雨季里沁凉的手,揉捏着屋里温热娇嫩的脸蛋。陈长庚冰的一激灵,笨,不服教化,还自己为聪明。   他真的要和麦穗一生一世?陈长庚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崽崽,是不是姐姐冰着你了?”麦穗连忙把手撤开,捂到褥子下“等姐姐暖手。”   等你暖好再来捏我的脸?陈长庚没理会麦穗自顾自下炕,麦穗连忙从褥子下抽出手:“等下,姐姐给你穿鞋”   陈长庚避开,自己穿好鞋去主屋找陈大娘,站在炕下带着自己不知道的执拗。   “娘,一定要是麦穗吗?”   陈大娘做了一下午针线,肩背脖子且僵且硬。放下手里孩子们的棉衣捶捶肩:“崽崽怎么了,麦穗不好吗?你看这个秋天你都没病。”   陈长庚看见娘难受,脱鞋上炕站在娘身后揉肩膀。麦穗换好干衣裳,也蹦蹦跳跳过来。   “娘肩膀疼?我来揉我力气大,我爹可喜欢让我给他揉肩膀了。”   一脚一只蹬掉鞋子,麦穗呲溜爬上炕挤走陈长庚:“我来,我来,你有几两力气。”   麦穗确实力气大确实有经验,不一会儿陈大娘顺着麦穗的力气左右摇晃,脸色松懈柔和下来。   “娘,这个红花棉袄是给我缝的吧?”喜滋滋快乐。   “是,你来家里没带冬□□裳,娘给你缝两身厚的一身薄的换着穿。”   “娘你真好!”喜笑颜开‘叭’在陈大娘脸上亲一下。陈大娘宠溺的笑笑,抬手在麦穗胳膊上轻轻拍拍。   陈长庚默默看着。   ……   “崽崽,我不想写了……”麦穗痛苦的趴到桌山,脸埋在纸上全不管墨迹染到脸上。   “天晴了,姐姐带你出去玩?”眼睛闪亮亮蛊惑。   “下雨也没妨碍你往出跑。”不予理会   麦穗膝行爬到陈长庚桌子这边:“崽崽,你咋管的比以前还严?娘都说我要实在不想学就不学了。”   我不想要一个不通文墨的妻子,也不想我孩子他娘是个粗鲁乡下女人。   “崽崽~”麦穗苦求。   “都十天了,你还把‘人之初,性本善’写不对。”   麦穗都都囔囔撤回身子:“差不多没错啊,最多初字少一点,善字少一横。”   “都是那字太难写了嘛……”麦穗不服气。   “呵……”陈长庚气笑了“那你名字更复杂你这辈子不学了?”   自己的名字!麦穗眼睛一亮,至于复杂根本没入心 。麦穗又趴到陈长庚面前讨好:“崽崽~”甜腻腻的声音。   陈长庚微微往旁边挪了挪膝盖,好蠢啊。   “你会写姐姐的名字,是吧~”眨巴眨巴眼。   傻透了,陈长庚脸色平静点点头。嘴角藏了一点矜持骄傲,学字第一天他就跟娘学了两个人名字。   麦穗越发压抑不住眉花眼笑,双手捧着纸到陈长庚面前:“崽崽~写给姐姐好不好。”   哼,欣赏了一会麦穗‘蠢兮兮’讨好的笑容,陈长庚执起笔手腕悬空:   张麦穗   麦穗瞪大眼不可置信指着‘穗’字:“这什么字啊”吓死人了。   “穗字,张麦穗。”陈长庚一个一个指着念。   麦穗把头摇的拨浪鼓一样:“我不学了,太难写了!”   “你总不能一辈子不会写名字吧。”有点生气   “不会就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又不考状元”麦穗顶回去,想了想突然乐道“要不我叫‘人人’吧,张人人多好听。”   人之初,性本善。人字最简单!   陈长庚阴沉脸,你要是会写‘一’是不是要叫张一一?   麦穗忽然发现这字越学越多越学越难……拉倒吧她再不学了,好好的女孩子学什么字。   麦穗拿定主意下炕穿鞋:“再不学了,我去玩。”   陈长庚跪直身子:“必须学”   “就不学!”麦穗穿好鞋站起来,捏着脸对陈长庚吐舌做鬼脸:   “不学了。”转身往外走。   “你出这个门,我会生气的。”沉着郑重   麦穗停下,在写字和陈长庚生气之间掂了掂……那还是让崽崽生气去吧。   “去玩喽~”   陈长庚抿着嘴盯着房门,胸脯起起伏伏,半晌垂下眉眼看自己面前的纸墨,慢慢平息气息。   陈长庚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趴在炕桌上睡着了,等他觉得脸上凉飕飕的时候,慢慢睁开眼。   眼前麦穗手里捏着笔看他,见他醒来乐不可支‘蹬蹬蹬’跑到主屋,拿来陈大娘的铜镜。   “崽崽,你看。”   陈长庚已经感觉脸上湿黏,他隐约有感觉可是还是不死心。接过镜子双手捧到面前,橙黄的镜面里映出他的样子。   两只眼眶画了两个黑圈,眼睛下边脸上各写了一个人字。两个黑圈加两个人,像哭泣的小丑。 第22章   “哈哈哈”麦穗捂着肚子,在炕上笑的打滚“崽崽太好玩了。”   陈长庚双手还捧着镜子,他别过头看着炕上翻滚大笑的麦穗,像是看什么不明白的东西。眼里有奇怪、有蔑视,最后都化为黑沉沉静若死水。   异常的安静终于让麦穗停下来,她脸上还带着残余的笑意,眼光接触到陈长庚静黑平静的眼珠,疑惑:“崽崽你干嘛,生气了?别生气姐姐跟你玩的。”   陈长庚不说话,漆黑的眼珠看着麦穗,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麦穗嘻嘻哈哈野惯了,在陈长庚漆黑平静的眼光下,觉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好了好了,崽崽别气,姐姐就是跟你玩呢。”一边说一边抱陈长庚下炕。   “咦~崽崽,这才多长时间你比以前重了,等明年兴许姐姐就抱不动你了。”   陈长庚脸色平静像秋日湖水,不像以前别扭拒绝,好像自己只是被叫做麦穗的布料裹着,完全无动于衷任由麦穗把自己抱进厨房洗脸。   “好啦,崽崽别气,姐姐和秋生去林子里捡了些地软……”麦穗一边说一边放下陈长庚,踮脚拿瓢舀了些凉水到盆里,拉陈长庚到脸盆前蹲下。   一捧水揉到陈长庚脸上   “地软配上一点韭菜豆腐,包包子可好吃了,明天让娘给你包,可香了……”   麦穗一边絮叨一边给陈长庚洗脸,可陈长庚那张细白嫩脸就像宣纸似的吸墨,麦穗洗了好一会儿,脸上还有淡淡墨迹。   麦穗看的叹气:“不会永远印到脸上吧?”   陈长庚一怔   麦穗一边支着手控水一边哈哈笑的开心:“骗你的,慢慢就掉了。”   伸出手指在陈长庚眼眶上描画:“要不别洗了吧,这个我好不容易才画上去。”   怕陈长庚不信麦穗收回手指认真的说:“真的你趴在桌上,我捏着笔差点把腰拧断才找到地方。”   要我谢谢你吗?陈长庚心里堵,平了平心气低头自己捧水揉搓。   “别洗了,给娘看看,说不定娘也觉得可乐呢?”麦穗笑嘻嘻调戏。   忍了几次的陈长庚不想忍了,他把脸上水抹净抬头,忽然弯起嘴角:“你以后不用学字了。”   因为我不要你了。   !!!麦穗眼睛发亮惊喜的跳起来:“真的?崽崽你太好了!”逮住陈长庚‘叭’亲一口笑眯眯。   陈长庚脸上挂着凉薄轻笑,不无恶毒的想:亲吧,随便亲,方正坏了名声的也不是我,到时候没人娶你,你去街上要饭吧。   从这天开始陈长庚不再理会麦穗,每天陪着他娘,他娘做活他读书练字。麦穗完全没发现变化,每天乐颠颠继续到处撒欢。   这一天陈大娘缝好红花棉袄最后一针,麦穗巴巴的等在旁边,陈大娘咬断线头立刻抢过来穿上往外跑,边跑边撂下一句话:   “娘,我去村里转一圈!”   那棉袄是做了过年时候穿的十分厚重,陈长庚抬头望了望秋日明净的太阳,心里对麦穗越发厌恶。爱显摆还选不对时机,真蠢!   可是他有什么办法?只能忍,忍到他能当家做主那一天!   相比陈长庚麦穗每天都很开心,扫地、洗碗、提水、捡柴,还晾了许多地软,在后院蒜苗旁边种了两行雪里蕻。都不知道她哪有那么多精力。就这逮住机会麦穗还要抓陈长庚出去玩:   “每天光读书就把人读傻了。”理直气壮   一天一天树叶凋零冬天来了,零零散散爆竹声新年过去了。当地里最最鲜嫩那一茬荠菜,娇嫩羞怯等人采摘的时候,陈长庚上学了。   学堂在镇上,离陈卓庄两三里路。早上辰时到下午未时,中间有半个时辰回家吃饭。   第一天上学陈长庚表现的端正自律坐的笔直,等中午孩子们都回家,陈长庚悄悄放松肩膀吐口气。   同窗他最小又谁都不认识,课间形单影只,总有些说不上的怯意。   从宽宽的四角凳上挪下来,陈长庚垫脚趴在窗沿往院子看,先生屋里有小孩儿玩闹,师娘和她儿媳端着微微散发热气的碗盘进进出出。   春寒料峭,陈长庚缩回来低头捧着手心呵口热气搓一搓,走回自己座位爬上去坐好,又连着呵气搓手。   等僵硬的手指不那么难受,陈长庚从书袋里拿出一个布包,打开里边是他娘特意蒸的白面馒头,里边夹了两块咸菜。   掰一点放进嘴里有点凉有点硬,但是能吃出久违的麦香。陈长庚有点想家,家里总有热菜或者热汤,最重要有娘笑吟吟的脸。   “崽崽!”   陈长庚吓了一跳,抬头只见麦穗笑嘻嘻蹦进来。   “看姐给你带啥了!”神秘兮兮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葫芦,麦穗挤到陈长庚四脚凳上“这是我去二妞家要的,专门给你装水。”   拔开塞子里边冒出袅袅热汽,在初春的严寒里格外诱人。   麦穗摸了摸陈长庚手:“咋这么冰?快暖暖。”葫芦塞到陈长庚手里,葫芦表皮还带着麦穗体温。   “我怕凉了裹在怀里,聪明吧?”得意   陈长庚低头小口吸了一点,很热不错。   “冷的时候我天天给你送,等过了三月天暖和了,你自己带水来”   馒头里夹着咸菜,咬起来轻微的咯吱声,陪着麦穗叽叽喳喳络绎不绝的声音。   下午放学陈长庚还没收拾好书袋,麦穗欢欢喜喜蹦进来:“崽崽姐姐来接你回家,想姐姐没?”   早上送,下午接。   过了几天一阵东南风带来微微细雨,不大,落在脸上丝丝痒痒,麦穗照旧欢欢喜喜出现在学堂:“崽崽,姐姐来给你送热水!”略微凌乱的发丝上弥漫着潮潮水汽,衣服也颜色沉沉。   下午雨突然大了起来,光秃秃的树木淋得湿漉漉,地上积出细流泥泞难行。不过陈长庚没有很担心,他早上出门带伞了。   “崽崽,姐姐来接你了!”湿漉漉的蓑衣滴滴答答掉落水珠,麦穗拿下斗笠,一两缕濡湿的头发贴在面颊,笑容灿烂。   “有姐姐好吧,我背你回家。”笑眯眯。   蓑衣穿在陈长庚身上,潮潮沉沉的带着麦穗体温。陈长庚举着伞趴在麦穗背上。   麦穗走的并不稳,稀烂的土路有时会滑一下,麦穗膝盖下弯把陈长庚往上颠了颠。   “崽崽你更重了,姐姐都快背不动了”   静悄悄只有‘唰唰唰’雨声。   “不过秋天你就七岁了,不用姐姐背。”想起来就让人开心,麦穗咧嘴笑眯眯。长出来的门牙很白,就是大的有点奇怪。   陈长庚看着麦穗头上热出的微微白烟没有丝毫感动,他清楚自己要什么,麦穗不是他要的。   麦穗背着陈长庚书袋送他上学,沟渠边长满了鲜嫩的茅芽。   “崽崽给你”麦穗摘了几根举到陈长庚面前。   “呵,陈长庚没长手吗?”在沟渠边放羊的二狗,早就看不惯围着陈长庚转悠的麦穗,不为什么就是看不惯。   “崽崽是读书人,当然不能做野孩子的事!”吵架麦穗从来不怕的,打架也不怕,她有崽崽!   “野孩子不就是你?你是得好好巴结陈长庚,免得将来人家不要你。”二狗依然双手环胸斜抱着鞭子,看白痴一样看麦穗。   “崽崽才不会不要我呢,是吧崽崽?”笑眯眯低头问。   “……走吧,一会儿上学迟了。”陈长庚抬脚走。   麦穗紧着步子跟在后边,还不忘回头刺二狗:“放你的羊吧,先生老夸我家崽崽,他读书可好了将来是要中状元的!”   陈长庚走的身体僵直,悄悄握紧拳头,显摆就显摆为什么拉上我?   二狗看着慢慢远去的两个人,从地上揪下一根茅芽剥开放在嘴里嚼了嚼,从唇缝里吐出几个字:“白痴,人家真的做了状元还要你?”   陈长庚现在就不想要了,他实在受不了麦穗爱显摆。陈长庚问先生:“先生,如果不想要自己娘子,该怎么办?”   先生是个老秀才,相貌清瘦脾气温和。他摸着胡子看了陈长庚一会儿:“等你长大成人能自己做主的时候,写下休书就好。” 第23章   可惜世事难料,不等陈长庚长大,情形急转直下。这年还不到三月差役忽然到村里来派壮丁,说皇帝要北上巡幸□□,得修一条南北运河。   公文上说皇帝巡幸、嘉奖□□卫国公齐渊剿灭盐榆暴民有功。可县里有人说是卫国公兵力太强,皇帝不放心想寻由头夺爵贬斥。   不管到底为什么,修运河是必须去。当然也有不去的像陈进福缴一两银子,没有壮丁像陈大娘家缴五百钱。   村里青壮年少了一大半,只剩下农妇和老弱在地里挣命。   这一去就是两年,直到麦穗十一岁这年春天,征夫们才回来。不回来不行了,据说北地绝收十室九空,运河修不起了。   陈卓庄去了五十七人,回来了三十六。许多人连尸骨在哪儿都不知道。三三两两农人垂着头在野地里挖坑,放入骨灰或者旧衣裳,这就算魂归故乡入土为安。   偶尔一两声悲怆的唢呐声,中间会猛然出现崩裂的嚎哭,像是极力压抑下的崩坏,可是很快又戛然而止埋进胸腔。悲痛有什么用,不能顶半个窝头半片衣裳。   即便麻木也得跪着趴着挣扎着活下去。   麦穗把柴背回家到瓮里舀一瓢凉水,咕嘟嘟仰着脖子灌下去。嘴角水迹拿袖子一抹,急匆匆出门去秋生家。   秋生爹去了没能回来,秋生奶奶受不住没两天也跟着走了。秋生娘送走婆婆,累得躺下挣扎不起来。   “春生咋样了?”麦穗一边悄声问,一边去看炕上的小孩儿。春生前天还能跟着哥哥在地上走,这两天却什么也吃不下,还吐清黄水儿。   秋生守在弟弟炕前痛苦自责:“一定是我没看好春生,让他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春生有六七岁,躺在炕上小小一点看着都没有四岁孩子大。细小的身体顶着一个大脑袋,肚子鼓的很高,一会儿抽搐一下,嘴角溢出些清水。   眼窝深陷巴掌大的尖脸青黄皮儿,春生无神的看向秋生:“哥……难受……”弱猫一样细微的声音,不趴在嘴边就听不到。   秋生忍着泪,拿布巾给弟弟轻轻擦干净,柔声哄:“过两天就好了,春生喝点粥好不好,哥没放野菜。”   眼泪跌在炕沿。   麦穗别过头去看秋生准备的粥,黑乎乎面糊混着麸皮、高粱皮:“这不行,春生都病成这样了吃这咋行?”   秋生低头不说话,这是他家能拿出最好的了。麦穗也知道,秋生家早就谷糠合着野菜麸面吃了。   “你等着”   麦穗快跑回家直奔东厢厨房,拿下食篮里边有杂面窝头还有两个白面馒头。   这几年有姚家的生意,陈家日子一直过得去,别的不说杂面窝头还是能管饱的。因此村里孩子麦穗长得最好,又高又壮明明才十一看起来像十二三。   也许富家小姐看不上麦穗这样的,但村里谁不羡慕陈大娘孩子养的好。   麦穗拿起一个白面馒头有些迟疑,她家花销也高,她知道娘想把崽崽送到县里好学堂去读书。因为先生说,崽崽继续在镇上读书怕是会耽误。   好学堂一年束脩就要二两银子,还不算笔墨。   他们家也极少吃白面,这馒头是为了给大娘庆四十岁生辰蒸的。   麦穗抿嘴吸吸鼻子,把馒头掰下半个又拿出两个窝头。中午只吃一个窝头好了,她把自己那一份分给春生,也许就能救春生一条命。   怀里揣上窝头馒头,麦穗风一样跑到秋生家。   “半个馒头分成两半拉给春生泡了吃,记得他肠胃弱不敢多吃。”麦穗一边说一边把窝头馒头塞到秋生手里“窝头给慧嫂子。”慧嫂子就是秋生娘。   “哎、哎”秋生抱在怀里激动的浑身哆嗦,对炕上病弱的弟弟说“春生,你等等哥给你烧开水泡馒头,白面的!高兴啊?”   麦穗叹口气,要是二狗家的老山羊还在就好了,还能求点羊奶给春生泡馒头。可惜前几天二狗娘连着刚下的羊羔一起卖了,换回上百斤粮食要给二狗爹好补补。   是得补补,二狗爹虽然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是整个人就像裹着人皮的骷颅架子,黑黢黢看着吓人。   麦穗回家去井台提水,浇后院墙根的几窝南瓜。除了南瓜还有厨房墙角下点的丝瓜,粮仓墙角下一排豇豆,这些都是麦穗弄来种子种下的。后院蒜苗和雪里蕻也早就变成韭菜,水肥给的足都长得绿汪汪的。   扶着辘轳绞上一桶水,麦穗摇晃着往家里提还没到门口,秋生跑着来找她:“姑姑不行,春生吃什么吐什么!”   秋生脸色急的煞白,偏颧骨露出不正常艳红,两只眼睛黑亮黑亮盯着麦穗,像是身体逼出的最后光芒。   麦穗放下桶皱眉,其实秋生这种情况村里也有过,就是吃的太坏底子太弱。   王善看见麦穗停在路上也过来:“怎么了?”   麦穗说了,几个人相对发愁。王善身子单薄比麦穗高一些,虽然才十四眉眼间已经压下愁苦。   “……不然咱们去林子里掏鸟窝,不管是鸟蛋还是鸟拔了毛熬汤都能补身子。”   王善爹也回来了,不过没有二狗爹命好,瘦不说还瘸了一条腿。   王善娘当晚就杀了一只鸡给当家的补,第二天又卖了两只换回二十多斤粮食慢慢调养。   才刚三月没法踩泥鳅,却是孵小鸟的季节,麦穗点头。   “要是有多的,我,我想拿回家给我爹也补补。”王善期期艾艾结巴。   “嗯”麦穗应了弯腰,手还没碰到桶,王善抢先提起来送回陈家。   几个半大孩子结伴去林子里,鸟窝并不好找总是在树梢或者隐蔽处,不过鸟崽儿爱叫,唧唧啾啾用心总能发现。   几个人仰着脖子在林子里转悠半天,掏了五颗蛋抓了三只毛茸茸鸟崽儿。虽然只有手心大,但是熬成汤总是肉滋补。   孩子们脸上有了点笑容,带着战利品回家,忽然林子顶上传来‘咕~咕~’叫声,然后扑棱棱翅膀拍打树叶声。   王善惊喜:“夜猫子!”夜猫子是鸮鸟的一种,这种鸟体型大。   几个孩子眼睛亮晶晶对视,大!有肉!   寻着一棵最高的桑树,冒出林冠有一个乌压压大鸟巢,那鸟巢大的离奇有小半磨盘大。   麦穗紧紧腰带:“我来上,这个太高我怕你力气吃不住。”王善有些讪讪后退,上了几棵树他确实腿虚,   麦穗多年爬树老手,抱着树干呲溜呲溜上去,攀着树枝爬到林子上边。上边看树林和平常完全不一样,浓浓淡淡的绿色连绵起伏,清风徐来让人耳目舒畅。   麦穗闭眼享受了一下,才小心的攀着树枝往鸟窝靠近,鸟窝里的小鸟似乎感觉到了恐惧‘啾!啾!啾!’凄厉惨叫。   天空中投下一片阴影,树下仰着脖子的王善最先看见:“麦穗!小心!”惊恐变形。   一阵风扑来带着碎叶,麦穗顾不上抬头看下意识低头回身抱紧树干,一只展翅将近五尺的猛禽扑向麦穗。   是了,夜猫子怎么会白天叫,这明明是罕见的雕鸮,虽然也是鸮鸟却以狐、獴,其它夜猫子为食。   麦穗抱紧树干,把脸藏进胳膊树干间恐惧大吼:“走开!走开!”   雕鸮原本生活在深山,谁知这只偏偏不走寻常路在林浅处垒窝。这会儿一遍遍扑向麦穗,用它能抓破毛皮的爪子袭击入侵者。   “麦穗儿!麦穗儿!”王善急恨得眼睛发红,捡着土坷垃丢雕鸮,可惜林子里枯枝败叶多,土坷垃却很少。   “啊~”一声尖叫麦穗半背血掉下来,在树枝间几经磕打‘嘭’一声落在地上。小腿拧成诡异的方向,骨头在肌肤下突出尖锐的角度。   骨头断了 第24章   雕鸮‘咕~咕~’叫着盘旋还想飞下来继续,幸亏树枝浓密它又体型庞大才作罢。   ‘咕~咕~’警告两声才敛翅回窝监视,仔细听其实也不是‘咕咕’声,有点像‘狐~狐~’。   “麦穗儿!麦穗儿你哪儿不舒服?”王善吓蒙了一边哆嗦,一边弯腰想把麦穗扶起来。   “别动!”秋生牙齿颤的咯咯响,却比王善清明“不敢动,得找大人来。”   王善腿软走不了道儿,秋生一咬牙拔腿往村里飞奔。风在耳边呼啸,心肺顶的腔子火辣辣烧疼。   他欠麦穗的,一辈子。   ……   陈长庚背着书袋下学回家,发现村民都拧着脖子看他,眼神欲言又止面带同情……陈长庚下意识汗毛竖起,出什么事了?   二狗倚在门口看见陈长庚回来,双手环胸幸灾乐祸:“状元郎,你家出事了。”   出事了?娘!   陈长庚头皮发炸抱着书袋往回跑,跑了几步嫌碍事把一向宝贝的书袋扔到背后,甩开胳膊撒腿跑。   跑到院门口偏偏又腿软的不行,手扶住门框低头弯腰呼哧呼哧张口喘气。再抬头眼里是独狼警戒凶狠的光芒……   娘门口没人!   麦穗屋门口聚着好几个人,陈长庚肩背的鸡皮疙瘩和汗毛慢慢放松,长长吐出一口气,眼神平静下来。   不是他娘,还好。   把背后书袋转到前边,陈长庚平平气息走到麦穗门前。人缝里能看见麦穗躺在炕上,嘴里咬着一卷布巾。一向深麦色的脸变成麦白色,满脸汗珠疼的脖子往上梗,却被人死死压住。   陈长庚冷淡的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蠢丫头怎么了。转身回他娘屋里放下书袋,换上家常衣裳略一思索先去厨房看了看。   担笼里有一把嫩扫帚菜,灶下柴也不够。去后院抱一捆柴到厨房,又拿刀割些韭菜在厨房拣择。这样待会被笨蛋连累的娘,就可以少做一点。   陈长庚正在择菜,忽然瞟见陈进福急匆匆路过厨房,往麦穗屋里去。   陈进福是陈家头面人物一向沉稳,今天?   陈长庚颦眉想了想,放下手里菜去麦穗门前。屋里陈进福正把两粒银角子,递给陈大娘,   冷风穿透胸膛,陈长庚瞬间脸色煞白:蠢丫头做了什么!竟然要借钱用。   家里有多少钱陈长庚是知道的,四两银子并两百多钱。是他娘攒给他准备去县里读书的,竟然不够!   蠢蛋你到底做了什么!   陈长庚浑身冰凉回到厨房,看着空荡荡的锅台、案板,血液冷飕飕流着,欠债了……在这日益艰难的时候,他家欠债了……   娘该怎么办,娘能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陈长庚雪白的脸色才泛上一点人气。点火烧水,虽然不会但陈长庚想给受惊、辛苦的母亲做顿晚饭。   不难,他见母亲做过那么多次,小时候没人看他,母亲做饭他就小小一只坐在灶下。   送走大夫帮忙的人,疲惫的曹余香还没坐稳,院里传来王善爹嘶哑的声音。   “陈娘子,我带阿善来给你赔礼。”   曹余香强打起精神走出屋门,院子里跪着几个人。秋生娘枯干的芦苇一样,双手撑着地面还跪不住斜斜靠在秋生身上。   旁边王善垂头跪的笔直,似乎只有让膝盖疼了,才能减轻心理负罪。   王善爹看见陈大娘出来,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连拍王善后脑勺,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你个死孩崽子,害死人!”   秋生娘抬起灰败枯瘦的脸,不过三十出头,枯槁的头发已经灰白。   “婶娘……是侄儿媳妇连累了麦穗”浑浊的眼泪从眼窝里落下来,要是一家子都死了反倒干脆。   陈大娘急忙上前搀起来:“慧侄儿媳妇你来做什么。”   “我……”眼泪止不住。   陈大娘掂量着轻飘飘,只剩下骨头的胳膊拐,苦笑:“怪你什么,是麦穗想救春生。”   孩子们有什么错,不过是想救春生一条命。   秋生娘有气无力拍拍长子,秋生眼睛红通通上前一步,把怀里小心护着的一碗白面举到陈大娘面前。   “三奶奶这个给姑姑补身体。”抿紧嘴,不让眼泪出来。   秋生家早就没细粮了,不知道这又是去谁家舍出脸皮借的。这年景啊,要把人逼死。   陈大娘忍下心酸,笑着哄秋生:“三奶奶家有,拿回去给你娘和春生补补。”   其实秋生也要补,端碗的手都瘦成鸡爪子了。   陈大娘又转向秋生娘:“慧侄儿媳妇,回吧,回去……”忍下喉咙酸涩,“回去好好照看春生,兴许呢?”   可春生的情形,大人们心里有数,没医没药……只能看老天爷了。   眼泪又落下几行,秋生娘几乎是趴在秋生肩背上转身。可怜秋生要撑住娘,还要护好比性命更重要的碗。   “阿善起来,搀你慧嫂子回去。”陈大娘吩咐。   院里只剩下王善爹娘,王善娘把手里抱着的母鸡递过来:“给麦穗补身子。”   陈大娘看王善爹,肩胛骨隔着衣裳突出来,颧骨又尖又高眼窝深陷。   王家原本有五只老母鸡,杀了一只卖了两只,再给自己一只日子也不用过了。   推回去:“给阿善爹补身子,赶着夏收看能不能把人补回来。”   王善娘就哭了。   夜里陈大娘回到屋里,陈长庚正在油灯下写字。   陈长庚抬起头平心静气:“娘,县里太远我不想去。”   所以,娘,你可以不用那么累、那么辛苦。   陈大娘走到炕边沉沉坐下,仿佛所有疲累放下来,伸出胳膊摸摸儿子后脑勺滑到脖子后:“你还小,等明年再大点娘送你去。”   陈大娘端着灯到麦穗屋里,发现小丫头正在一抽一抽低声哭,看见她来哭出声:“娘,是不是要花很多钱,你会不会不要我了。”   “你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家?”   傻丫头,陈大娘哭笑不得,把灯放在桌上扯出手帕给麦穗擦泪:“傻孩子,再多钱也没人重要。还是说你没把我当娘,没把这儿当家?”   “当的!当的!”麦穗又哭又笑,过了一会儿又低声:“我虽然疼的犯糊涂,但是我听到了……”   被泪水刷过的眼睛明亮闪烁,看着陈大娘:“本来五百钱也能治,娘嫌会留下毛病才请大夫破皮开肉……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能买多少个麦穗,就是大姑娘也能买两三个。   陈大娘耐心又慈祥,一点点沾掉麦穗眼角渗出的泪珠:“钱是大人的事,你不用管好好养病就行。”   麦穗吸吸鼻子,掩下心里难受灿烂一笑:“娘放心,我不会让娘吃亏的。”   “明年十二我就是大姑娘了,咱们先收回一亩地自己种,抡不动大锄头我用小锄头,扬不起木锹我用手一点点扬,就是一颗颗剥也能拾掇出一亩地粮食!”麦穗一幅神驰向往的样子。   “哈哈哈”陈大娘被逗笑了。   笑着笑着想起麦穗来的第一天,因为一顿吃的太多不好意思,拍着胸脯说:我很能干的,买我不吃亏。今天又说:不会让娘吃亏的。   赤子心怀   “成,娘等着你种地养活。”陈大娘笑着铺开被子。   “娘今晚睡这儿?”   陈大娘悉悉索索脱衣裳:“你两条腿都打了夹板不能动,娘得防着你解手。”   一股暖流熨平还在惶恐的心,麦穗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娘:“……娘,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你,等你老了动不了……”   “乌鸦嘴”陈大娘躺下盖上被子笑嗔“你就盼着娘动不了啊?”   “呸呸呸”娘才不会动不了,娘永远年轻漂亮。   陈大娘笑   麦穗侧着头看到娘鬓边丝丝白发,第一次无师自通知道体贴人。   “娘,我困了,睡吧。”这样娘就可以早点歇息。   傻丫头不疼吗,能睡着?陈大娘没戳破孩子善意的谎言,只是交代:“要起夜叫娘,不能憋着。”   “嗯”   第二天陈长庚下学回家,放下书袋到麦穗屋里拿了一件麦穗干活的衣裳转身就走。   麦穗有点紧张,她知道自己把崽崽读书钱用光了,来不及道歉眼看陈长庚要走出屋门,麦穗急的撑起胳膊半抬身叫到:   “崽崽,姐姐会把你读书钱赚回来的!”   陈长庚停下转过身子,乌沉沉的眼珠仿佛淬了冰、淬了毒直直射向麦穗。   他恨不能抓着麦穗把她拖出屋子,拖过院子,远远扔到大街上再也别回来。   麦穗有些不自在,动了动,手指无意识搓着被单……崽崽看着不高兴,是怪自己把钱花光了,还是担心自己所以心情不好?   舔舔嘴唇,处于弱势的麦穗第一次学着试探:“崽崽不用担心,过些日子姐姐就好了。”   陈长庚定定的看着这个蠢蛋,多少恨!可想起母亲花费的银钱和伺候的辛苦。   轻轻吸口气,鼻子‘嗯’了一声:“我去捡柴,你好好养伤。”转身就走   麦穗放下心,原来崽崽不是怪自己,有点小开心:“崽崽别担心,大夫说休养好将来一点毛病看不出来。”   陈长庚背对麦穗站住,抿着嘴握紧拳头忍了又忍转过身黑脸:“躺好别乱动,别把娘心意糟蹋了。” 第25章   天刚麻麻亮,陈长庚就摸索着穿好衣裳去厨房洗脸,洗完脸找来笤帚‘刷拉,刷拉’轻声扫院子。   屋里曹余香惊醒睁眼细听了一会儿,分辨出是笤帚轻轻扫地的声音。   松口心里酸甜难言,这孩子……前天也是不声不响做了晚饭,明明没学过竟然做的有模有样,除了菜煮的有点烂再没缺点。   崽崽怕是世上最体贴懂事的孩子,将来也是最好的相公。   陈大娘偏头看看麦穗,这憨丫头是个有福的。嘴角带点笑眼睛慢慢合上眼,入睡前她想,再睡一刻钟睡起来做饭。   扫完院子陈长庚悄悄出门摘野菜,麦穗能做的他也能做。虽然不能提水、洗衣服,他却会做别的。   陈大娘再次醒来太阳已经爬到屋檐,厨房里炊烟袅袅,陈长庚坐在灶下烧水:“娘,窝头热好了,菜汤也煮好了,锅里的水给你洗脸。”   ……陈大娘   陈长庚站起来拍拍身上灰尘,看着他娘神色认真:“以后早上多睡会儿,这些活我来做。”   早早起来打扫卫生做早饭,下午回家拾柴火,陈长庚默默帮着他娘撑起家。   第三天早上摘了半篮子婆婆丁,陈长庚心情竟然还不错,弹了弹篮子里俏生生菜叶嘴角抿起一个笑涡。他娘这几天眼白有点红,他听先生说婆婆丁最败火。   沿着长满杂草的小路回家,路边偶尔飞过白的、黄的粉蝶,流连在紫色豌豆花上。微风袭来陈长庚闭上眼睛,想起一句诗‘吹面不寒杨柳风’。   睁开眼村里出来两个汉子拉着架子车,秋生失魂落魄跟在后边。   怎么了,这么早拉车子干什么?陈长庚直觉不好。   两方人马越走越近,却都没有打招呼的意思。错身而过陈长庚眼角余光扫到车厢,中间一卷破边苇席支棱着毛擦擦苇篾子露出一点黑发,两边放着铁锹锄头‘当啷、当啷’在车厢微微震动。   骨碌碌硬木轮压在地上,两队人各自走开,陈长庚走了一会儿停下脚步回头,秋生他们已经越走越远。   春生没了……   陈长庚似乎没什么感觉,生老病死谁都一样。只是微微春风里,他想起那年春生懵懂眼神‘小叔小姐?’‘小姐小叔?’   一只□□蝶不知从哪飞来,在陈长庚篮子里打了一个转儿,扇着翅膀飞向天空。忽闪忽闪在春风里摇曳,最终消失在无垠的苍穹下。   回家择菜洗菜,清澈的井水冰凉双手,前锅焯菜后锅烧水,陈长庚做的一丝不苟。   只是一个人吃完早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寻麦穗晦气。   “春生没了。”陈长庚站在门口挡住阳光,眼角嘴角带着凉凉恶意:难受去吧,你拼死拼活救的人死了。   ……   “……哦”麦穗愣了一下放松力道躺平,把两支手放在肚子上慢慢抠指甲盖。这是她近躺在炕上无聊,发展出来的小爱好。   “……你不难受?”陈长庚奇怪。   麦穗觉得胸口闷闷的:“……什么时候死是阎王爷决定的。”   那你何必妄做好人?这句讽刺差点脱口而出,他想起麦穗把他护在身后和二狗打架:   ‘什么时候生是菩萨决定的,什么时候死是阎王爷决定的,关崽崽什么事!’   清脆有力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   陈长庚莫名有些烦躁,算了跟蠢蛋没法沟通,就让蠢蛋永远蠢下去!   麦穗侧头看着陈长庚愤愤离去的背影有些呆,崽崽怎么了,是在后怕吗,怕自己掉下来没命?   陈大娘端了半碗白面去看秋生娘,回来心里乱七八糟,她也有两个孩子。麦穗疼的整晚睡不好,才三天就瘦了一圈。崽崽个头长得快,比秋生小三岁却快超过秋生耳朵了。还有自己……   陈大娘有些忧心,也许是早年亏损身体如今要发作,她隐隐感觉架子不稳,今年常觉得头晕眼花手脚发凉。   不行,得补。陈大娘有些心慌,乱七八糟想:荒年身体不好怎么扛过去?   她不敢想自己倒下了,孩子们怎么办。   家里还有一两多银子,陈大娘原本想紧一紧还上欠账,现在改变主意干脆卖一亩地还账,连带给一家人补身体。   说干就干不知什么在焚烧曹余香的心,她风风火火卖了地买鸡买细粮。   鸡汤面吓坏了麦穗:“娘,这得多费钱!我身子壮的很不用补。”   “花不了多少钱,快吃。”陈大娘舀一勺子汤面喂到麦穗嘴边。   那么贪吃的麦穗把头拧到一边:“不吃”她就是再没心没肺,也知道现在日子艰难。   陈大娘很耐心,把勺子喂到另一边:“听话”   “不吃”拧头眼泪花冒出来,家里哪有那么多钱给她糟蹋。   陈大娘无奈叹口气收回勺子“叮”一声轻轻放到碗里:“傻孩子你没花娘的钱,花的都是你自己的。”   ?   麦穗拧过头看陈大娘。   “那年不是你,娘不会去找姚家不会有这一门生意。这几年不是你大包小揽家里活计,娘哪有时间做活计,所以你花的是自己挣的。”   麦穗眼睛亮起来,嘴巴一点点咧开“嘿嘿”笑:“娘,我挺能干的,是吧?”   “是”傻丫头真好骗,陈大娘抿着笑拿起勺子重新喂。   “娘喂快点我不怕烫,或者娘先吃,就算面坨了我也吃得香。”   卖地换精细吃食,母亲的反常让陈长庚感受到危险的气息。他的内心慢慢焦灼,眼神长长不经意流露出警觉光芒,像极了想护住窝的小狼崽子。   陈长庚读书越发用功,恨不能明天就考□□名。可他才开蒙两年,就算天资聪慧胜于常人也才通读《大学》。   陈长庚眼里再一次没有了麦穗,只有母亲只有自己的家,他想护住的只有这些。   四月初二麦穗十一岁生辰,陈大娘特意给她长寿面里卧了一颗荷包蛋。   麦穗吃着溏心蛋,忽然问:“是不是从我躺着就再没下过雨?”   麦穗生在麦子灌浆的时候,没雨水还了得,那是要欠收的。   欠收就是灾年!   陈大娘顿了顿笑道:“没事,你大堂兄出钱请木匠给村里做两架水车。”   “哦”麦穗有点放心继续挑面吃。   陈大娘挺感叹:“你堂兄召集村里人帮忙,凡是去的中午按家里人头算,一人一铁勺杂面糊糊。”   麦穗瞪大眼睛:“那得多少粮食?”   从心底叹一口气,似乎能把生活的重压叹出去,陈大娘继续:“你大堂兄真没看出来,既能谋划也有善心。他说只要去帮忙,到夏收前都能领一勺糊糊。”   这一勺糊糊不知能救多少命。   “秋生去了没?”麦穗急忙问道。   “去了”他们母子饿不死了。   麦穗安下心,有些可惜:“要是我腿好着,我也去,我爱吃糊糊。”这样家里能省不少粮食。   “咱不能去,你大堂兄那是救人性命呢,咱帮不上忙也不能添乱。”   被娘教训了,麦穗吐舌头,眯着眼睛仰起脸笑容讨好。   “快吃吧”陈大娘捏捏麦穗圆脸,肉乎乎的,圆脸大眼睛,笑起来牙齿白白的招人喜欢。   也不知道崽崽什么时候能开窍,麦穗性情开朗长的也讨喜。   陈大娘又嘲笑自己,孩子才几岁乱想什么呢?压下心思陈大娘教导麦穗。   “做人的风骨就要在这时体现出来,大是大非面前不能贪图小利,知道吗?”   “知道了娘”笑嘻嘻   麦穗香喷喷吸溜几口面,又想起来:“还是要去的,咱不领面糊糊就好,忙还是要帮的。”   “对,穗儿说得对。”陈大娘笑容欣慰,多通透的孩子,让人不喜欢都不行。   “说不定还是好事呢,按例遇到灾年税粮都会减几成。”陈大娘琢磨。   “那太好了!”笑容灿烂好像阳光。   只是很多年后麦穗想起这一年还觉得像是一场梦,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夏粮没有减税反而多了两成,差役带着府兵来刀枪林立:“潞安道大旱都到了易子而食人吃人的境界,你们多交点税粮救济他们怎么了!”   夏收过去还能熬,七八月不知从哪里飞来蝗虫,青合县虽然不严重,却也是实打实的灾年。   支撑了许久的陈卓庄,终于有人开始剥树皮,秋生也拿着菜刀走进树林。   “榆树皮面挺好吃的熬成糊糊香,掺到面里劲道。”   “可不是”面黄肌瘦的村人互相安慰。   十月初二麦穗记得特别清,陈长庚刚过完九岁生日,她背着柴回家,看到对门卓阿玉跟着一个三十左右岁男人出来,手里挎着一个小包袱。   她娘在门缝里看,看见闺女回头‘砰’一声关上门,麦穗看到阿玉娘哭了。   “阿玉,这是你要跟的人?”麦穗背着柴过来问。   卓阿玉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点了点头:“嗯”   许是肩膀压得疼,麦穗脊背用力把柴往上颠了颠:“……挺好的,你看我也是童养媳……”   麦穗有些说不下去,男人那么大,能容阿玉再长两年不?阿玉不到十三。   “嗯”一向不太和村里孩子疯跑的卓阿玉,不知信没信,嗯了一声跟男人走了。   麦穗背着柴久久看着阿玉背影。   “爹!卖我,别卖阿义,求你爹要卖卖我!”王善哭喊的声音惊醒麦穗。   要卖阿义?   她把柴一扔跑到王善家门口,王善被他爹扯住,阿义被伢子领着边走边回头。   “哥,别难过,我去吃好的。”   王善疯了一样甩开他爹追:“阿义!大叔求你,求你换我好不好!”   王善娘那个憨憨的妇人,爆发:“王善,你逼死爹娘才安心是不!”字字啼血声声带泪。   王善回头,他娘正用力把他爹从地上搀扶起来。王善双目通红,他就快成为家里重劳力顶梁柱了。   王义被卖当天晚上,他爷爷上吊死了,只为少一张吃饭的嘴。   陈卓庄寂静下来陈长庚更加寡言,每天来去匆匆守着他娘盯着粮仓,脸色冷的能结冰。   直到第二年春天 第26章   从开春就预示着不详,二月中天还没有一点热乎气儿。日头白惨惨好像蒙着一层雾,‘嗖嗖’小寒风从空中掠过,灰突突树梢一阵阵乱颤。   麦穗从面缸舀出浅浅半碗白面到进瓦盆,又揭开另一个面缸舀出半碗高粱面倒进去。   尖尖一堆儿,麦穗盯着左看右看,好像有点多?拿着面碗用碗沿儿磕出来一点倒回面缸。   尖尖一堆儿缺一豁又觉得有点少,麦穗想再添点,又想到秋生已经端着碗去县里乞讨了。   可是陈大娘去县里送活,来回二十多里路吹风受冷,麦穗心疼娘。左右为难一会儿,麦穗捏着碗控制胳膊力度,从面缸里舀出核桃那么多。   “好啦~”大功告成,脸上露出一点小小笑容。   舀一瓢水滤成细筷子一条倒在面堆上,另一只手快速搅拌,面盆里渐渐出现浅棕色面絮。   麦穗要做面籽儿,省粮管饱还暖和。高高挽起袖子,两只手掬起面絮来回搓,这样面籽劲道好吃。   筷子蘸一点菜油滴到锅里,洗净切碎的荠菜、打碗儿花蔓,倒进锅里翻腾起白烟。   崽崽喜欢吃面籽儿,但是讨厌菜叶太大。撒盐、起锅,前后锅烧水,麦穗顶的起一个家庭小主妇。   陈大娘冒着冷风回家,麦穗刚做好一锅热腾腾面籽儿汤。   “娘,饿了吧?洗洗就能吃。”   把刚到家的陈大娘拉到厨房,推到还有余温的灶下,麦穗端来一盆热水。娘回来了,家里仿佛温暖安全许多,麦穗脸色轻松许多。   陈大娘夸:“我们穗儿真能干!”   ‘嘿嘿’麦穗带着孩子气表功:“我还没给锅里点香油呢,就等娘回来闻那个味。”   香油点进热锅会瞬间弥漫出香味。   陈大娘把冰冷双手泡进热水里,皮肉立刻麻麻刺刺疼,像冰雪在血肉里消融,不知怎么一瞬眩晕。   闭眼忍过去:“别急,崽崽快下学了,等他回来。”   “那我给娘到杯热茶,暖暖肠胃。”‘咚咚咚’跑去屋里拿杯子。   陈长庚也在寒风中回来,不过他对麦穗没什么好脸,或者说他对任何人都是冷脸。   “娘,你觉不觉得崽崽越长越不可爱,像块冰坨子。”屋外阳光惨淡,屋里娘几个坐在热炕上暖暖和和。   陈长庚跪在炕桌前练字,去年他见镇上有人写对联赚钱,存下心思练字越发刻苦,当然还是蘸清水在桌上写。   听到麦穗‘窃窃私语’,抬头冷脸瞟一眼依偎在他娘身边的人,收回目光继续悬腕练字,没有一丝波澜。   陈大娘放松筋骨靠在炕柜上,拍拍被子下麦穗的腿禁她:“怎么说弟弟呢?”   抬眼看儿子,没表情……再看麦穗,笑嘻嘻。   陈大娘不知为什么有些心急,拿话点麦穗:“长庚是你相公要敬重。”   敬重?崽崽?   “噗哈哈哈……”麦穗笑的前仰后合,想起陈长庚在练字连忙用双手捂住嘴,不停露笑气“噗噗噗……”   重点是‘相公’!陈大娘没好气,拍了麦穗一巴掌:“这有什么好笑,你本来就是长庚媳妇。”   “哦”麦穗无辜的看着陈大娘“我知道啊。”   知道,你知道什么,夫妻一体懂不懂?可是对着麦穗无辜的眼神,陈大娘只能把焦躁压在心底:“你今天线纺的怎么样?”   ……呃,麦穗支支吾吾退开一点,突然:“娘!我在后院种了十几窝南瓜,秋天南瓜能顶一半粮。”   呵,陈大娘冷笑看麦穗扯话题:“纺的线呢?拿来娘看看。”   “呵呵”麦穗干笑,“还在后院种了一棵柿子树娘去看看,王善家也种了,王善奶奶说柿子能救命……”   那边陈长庚心无旁骛,练字。   这边陈大娘无奈:“这样将来还指望你裁剪缝衣?”   “嘿嘿”麦穗腻着陈大娘撒娇“不是有娘嘛~”   “你还能靠娘一辈子?”   “能!”讨好的笑容,干脆的答案。   “傻丫头”陈大娘无奈,其实她还年轻,不应该着急,是吧?   陈大娘拿出帕子打开:“看娘给你买了什么?”   帕子里一对儿太阳花耳塞,小指甲盖大银光熠熠。   “好漂亮!”   陈大娘拿了一只在麦穗耳边比划:“再过一个多月满十二,大姑娘了,娘给你扎耳朵眼儿。”   ‘嘿嘿’麦穗拿了另一只在耳朵边比划“漂亮不?”   “漂亮!”忍过一阵头晕,陈大娘笑着回答。   麦穗美滋滋对着铜镜比划,铜镜里反射陈长庚,蘸点清水一笔一划认真练字。笑容消失麦穗把耳塞放回帕子:“娘,这个很贵吧,咱不要。”   陈大娘笑着安慰:“不贵,这年景除了粮食别的都不贵。”   麦穗低头抠指甲盖儿:“咱不要,退了吧。”   陈大娘悠然淡笑,包好帕子塞到麦穗手里:“女孩儿家,怎么能一件首饰都没有?”   陈长庚快速瞟了一眼母亲:头上蓝布巾耳朵、手腕光秃秃,没一件首饰。   麦穗轻轻揉搓手里帕子,小可爱硬硬一点藏在里边,喜悦慢慢从心底弥散。好想出去显摆显摆,又怕打眼,这年景……   陈大娘了解麦穗,笑道:“去给二妞看看。”   眼睛瞬间明亮起来,麦穗抱住陈大娘‘叭’亲一口:“还是娘好!”   跳下炕穿好鞋子跑了。   陈长庚瞟一眼麦穗背影,眼里没有任何感情,收回目光挺直脊背继续练字。等他赚了钱就给娘买耳坠,簪子。   “麦穗心眼好又勤快,你跟她互相扶持好不好?”   母亲温婉的声音就在耳边,陈长庚喉咙轻轻滚了几滚,一个‘嗯’字吐不出来,他不喜欢麦穗。   陈大娘心里幽幽叹了一口气,这些孩子真让人操心。   麦穗在二妞家玩够回家,路上碰到秋生抱着碗回来,笑问:“今天怎么样?”   秋生心里一暖脸上带出笑容。陈家出他一个要饭的,虽然大堂伯陈进福没说什么,可是有几家吵吵要把他娘儿俩赶出陈卓庄免得丢人。好点的也是不搭理,唯有麦穗每次见他还是老样子。   秋生笑道:“今天运气不差,要了半根鸡腿半碗剩面。”秋生没说是酒楼东家拿剩菜喂狗,他跪在狗旁边求来的。   “那敢情好,慧嫂子还在家等你呢,快回去。”笑眼弯弯牙齿白白。   “嗳”秋生乖巧答应。   麦穗心情有好一些,带着笑意回家。主屋里陈大娘搭着被子,靠在衣柜睡得正沉,麦穗怀疑自己看错了,蹑手蹑脚走近细看。   “崽崽,你看娘是不是不对劲!”   陈长庚抬头看向他娘,毛笔‘吧嗒’掉在桌上,连爬带滚扑过去。   “娘?”小心翼翼推一推   ……曹余香脸色雪白,偏偏颧骨烧成奇异艳红。   “娘!”使劲摇   ……陈大娘自昏昏沉沉中悠悠醒来,眼前两张焦急小脸,笑:“这是怎么了?”   手抬了抬没抬起来,曹余香心里暗自警醒:自己怎么了?   陈长庚脸色难看,压着心里惶恐:“娘你发烧了,别怕,我这就去找大夫来!”   曹余香一把拉住儿子,用了点力坐起来:“好好的请什么大夫,就是早上吹点风受凉了。”   麦穗期期艾艾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娘是不是把钱都买耳坠了,我不要耳坠,咱请大夫。”   陈大娘笑着抹掉麦穗眼泪,故意笑话她:“怎么越大越娇动不动哭鼻子,嗯?”   是啊,麦穗小时候多皮,陈大娘用笤帚疙瘩追着满院子揍也没泪,这两年却越来越爱娇。   “娘,我可以不读书,你必须看病。”陈长庚终于稳住神魂斩钉截铁。   这世上没什么比他娘更重要。   “说什么傻话呢?”陈大娘轻轻拍儿子一把,转头对麦穗说“后院有葱,给我熬碗葱白汤捂身汗就好。”   “我知道还要生姜。”麦穗跳起来往外跑。   葱白汤熬好了,不但有麦穗借来的生姜还有红糖。深红色氤氲着热气,陈长庚一眼不眨看她娘喝下去,捂着被子躺好。   他小心把四周被子掖好,麦穗在后院烧起热炕,不一会儿陈大娘额上密密麻麻一层汗珠。   晚上,许久没跟娘睡的陈长庚,抱着被子睡在陈大娘身边。黑夜里陈长庚不敢睡觉,一次又一次把手悬在陈大娘鼻息处,测鼻息烫不烫。   他怕,怕的很,去年冬天村里好几个没熬过去……万一他娘……不,不会的!   快黎明时,陈大娘呼吸变得悠长气息温凉。陈长庚收回手终于放心,躺下一半又起身,轻轻揭开他娘被角躺进去闭上眼睛。   母亲的温暖,母亲的气息,柔软又安全,陈长庚陷入深甜睡眠。   陈大娘一早起来精神好得很,笑话两个孩子:“娘说没事吧,瞧你们大惊小怪的。”   “嘿嘿”麦穗脸皮厚才不怕娘羞“我们是娘的孩子,当然要紧张要不然就是不孝顺!那个话怎么说来着……”   想了一会儿麦穗放弃:“崽崽?”   “侍疾”笨蛋!   “对,就是侍疾!”麦穗揽着陈大娘胳膊腻着撒娇。   陈大娘被麦穗摇的直笑。   陈长庚心里松口气,觉得麦穗似乎也没那么愚不可及,最起码能逗他娘开心。   一夜紧张,早上一家人轻轻松松吃了早饭,陈长庚背上书袋,在母亲的笑眼里去学堂。 第27章   下午陈长庚习字时,不知怎么一滴墨掉在纸上,突兀一团黑。陈长庚楞了一下呆呆看着乌黑,不知怎么觉得心脏乱跳。   一把揉了白纸,陈长庚定下神在砚台描笔尖。   “崽崽,娘发烧了,不停咳嗽!”   !   陈长庚手一抖抬起头吼:“那你为什么不在家照顾娘,让邻居来叫我!”   麦穗有点懵,崽崽会发火?   陈长庚不理会呆若木鸡的麦穗,扔下笔急匆匆往外走:“带钱没,找大夫没?”   陈长庚一阵风过去麦穗才反应过来追上:“带了,没找大夫。”   大夫是镇上大夫,五六十岁,脸剩一张皮脖子几根筋,瘦垮垮活像麻杆挑个油葫芦。捏着几根胡子一堆云里雾里,留下药材袖着铜钱走了。   麦穗在厨房煎药,陈长庚守着他娘。陈大娘烧的满脸通红,喉咙像是扯风箱,迷迷瞪瞪看着儿子微笑:“崽崽,娘没事,就是风寒睡一会儿就好……”   眼睛慢慢闭上,声音逸散渐不可闻。   怎么会这样!陈长庚全身发寒,要不是他娘胸口还在起伏,他能立刻疯掉!   陈长庚翻开炕柜,家里银钱一股脑揣到怀里往外疾走:“我去县里请大夫,你在家守着娘一步不许离开!”   “啊?”麦穗从厨房出来,院里只有空荡荡。好像刚才的疾言厉色是幻觉。   麦穗捏了捏手里蒲扇,咬唇往主屋去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害怕想哭。   只有陈大娘盖着被子躺在炕上,原来刚才不是幻觉,崽崽真去县里了。麦穗挪着脚过去,她娘满脸通红呼吸时急时缓的娘,眉头微皱即便昏睡中也能看出很难受。   悄悄把手放在娘的额头上,烫!   麦穗把泣音忍在喉下,眼泪吧嗒吧嗒:“娘……”   轻轻气音不会叫醒昏睡的人,麦穗轻手轻脚出去拉上屋门到厨房看药炉。   微弱的红光照亮麦穗满含泪水的眼睛,她尽力睁大眼小心扇着火苗。   爱惜几年的姑娘,已经不在一袖子抹泪,她偷偷哭泣:“娘……”   县里大夫来了,凝神摸了半天脉对陈长庚说:“你家大人呢?叫大人来。”   !   身上汗毛根根竖起   陈长庚缓缓神,握住不由自主颤抖的拳头,尽量吐字清晰:“我家没大人,先生有什么话请对我说,多少钱都行卖房卖地……”   竟是这样,先生悲悯摇头:“叫能撑事的来吧。”   能撑事,撑什么事?……丧……事……   陈长庚手脚冰凉耳朵嗡嗡响,苍茫天地间只有冰雪寒风。   “……崽崽……崽崽……”   遥远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陈长庚转头,半天看清麦穗关切惶恐的脸。   他拨开麦穗拉着自己胳膊的手,全身冰雪去找人。   大夫对赶来的陈进福只有一句话:“准备后事吧,超不过三天。”   果然烧的迷迷糊糊两天,第三天早上余光返照。   陈家人都默默守在屋外,不知里边说了什么,不一会儿只听陈长庚哭嚎:“娘,没事的,你看你脸色都好了……”   ……   陈长庚脸上挂着泪失魂出来,麦穗被叫进去。   “穗儿,娘不成了……”   “娘……”眼泪一行行,麦穗哭的颤抖。   陈大娘伸出手,最后一次帮麦穗抹掉眼泪:“好好陪着崽崽,让他读书,他爷爷是大学士,他爹人中俊杰……”   那年春天十八岁的年轻举人,披红挂彩嘴角含笑来门前迎她。   曹余香气息开始不稳:“不能辱没父祖英明……四书五经……”曹余香抓住麦穗的手“要读完……”   “我知道,我知道,娘”麦穗胡乱点头,泪珠在空中滑过最后落到地上。   “守着崽崽,守着他!他……他……”抓紧的手慢慢无力。   麦穗反抓住就要脱落的手:“娘?娘!”   “……他是咱家的根……”话音袅袅和着不舍离去的魂魄,消散在天地间。   “娘!!!”麦穗绝望哭吼。   屋外听到这声嘶吼都明白知怎么回事,几个大人不由自主看向才九岁的陈长庚。   陈长庚面色雪白双目失神,仿佛一座雪雕的冰娃娃没有灵魂没有热气。   几个人互相看看叹气摇头,哎,可怜呐……   陈长庚觉得世界离自己很近又很远,周围人影影绰绰‘嗡嗡嗡’,好像黄泉飘荡的鬼魂。   轻飘飘什么都落不到实处。   “就这样吧,麦穗炕上的席子是新的,就用那个卷。”   陈进福的话隐隐约约飘进耳朵,陈长庚一边恍惚一边清醒:“两亩地,换一头猪一口松木棺材,大摆筵席请两个和尚念《往生经》四个乐人送葬。”   陈进福面露难色:“这又何必……”   陈长庚转过脸,恍惚中几个陈进福在眼里合成一个。陈长庚脸上露出一点悲愤狠厉:   “我娘十七岁嫁到陈家,夙兴夜寐不辞辛苦。二十岁因为爷爷忤逆皇帝,惊的落胎伤身。没有休息一天,典卖嫁妆伺候爷爷千里回青合。”   “为陈家血脉,拼着三十二岁高龄生下我。我娘在陈家,上,奉养公公十多年,下,孤身抚育我成人。”   陈长庚双眼泛红:“八百嫁妆银子花费殆尽,我娘贤孝勤谨友睦宗族,配不上一口棺材吗!”   陈进福哑然无语,三十刚出头的他面容沉重鬓染雪丝,也是苦。   “……是不能太亏待三婶。”陈进福叹口气。   ……   “崽崽,你累不累,要不靠着姐姐休息会?”麦穗小心翼翼问跪在旁边一起守夜的陈长庚。   陈长庚双眼无神盯着棺木一动不动。   “崽崽?”小心翼翼   麦穗担心的很,陈长庚不吃不喝不说话,如果不是迎灵跪拜,都不像个活人了。   麦穗等了一会儿,挪着膝盖靠近陈长庚,轻轻把他揽在怀里靠着。   “崽崽乖,靠着姐姐合会眼。”   陈长庚面无表情推开麦穗,盯着棺木重新跪好。   ……   丧事是乱事,更何况陈家这次大过,人来人往杯盘碟盏。秋生看了一会儿,去找陈进福:“大堂伯要不要给姑姑家报丧?”   忙的头晕的陈进福愣了一下,麦穗是买来的童养媳根本不用报,买来的和娘家再没什么干系。如果报了就是抬高麦穗身价,把麦穗当正经儿媳。   童养媳身份上差一层,对陈家来说不报最好,好拿捏。   “……你去问问麦穗,看要不要给她娘家报丧。”陈进福到底是个君子,愿意帮陈大娘一把。   秋生想了想去灶上端了一碗肉丸汤,去灵前递给麦穗,在她耳边低声:“姑姑派人去给你家报丧吧。”   ……家?麦穗努力想了想,才想起爹娘那么多哥哥。   麦穗吸吸鼻子眼眶一阵阵酸涩,忍着泪水搅了搅肉丸:“不用报。”   秋生还想再说什么,就看麦穗一颗心都放在陈长庚身上:“崽崽,饿不饿?张嘴啊……”   半个肉丸喂到唇边,陈长庚慢慢别过头。   “崽崽听话……”麦穗举着勺子,追着喂过去。   ‘啪’一声脆响碗勺被陈长庚打到地上,肉丸骨碌碌滚了几滚,孤单单停在碎瓷肉汤里。   麦穗胸口起伏看着肉丸,眼泪落下来道歉:“是姐姐不好,姐姐应该等崽崽饿了再问。”   娘……麦穗泪眼看向棺木,哭的哽咽难忍,娘……我该怎么办?   秋生似乎明白麦穗为什人不让自己家里人来,又似乎不明白。他默默拿来笤帚簸箕,收拾好地上残渣。   第二天天气依然不好,惨白的日头悬在天顶,寒风嗖嗖刮过草头树梢,那个能带来温暖的娘却横在棺木里。陈长庚身戴重孝背扯着纤绳走在前边,神情空荡荡。   高高抛起的纸钱在空中打着旋儿飘荡,最后落在枯败的大地上。   下葬后家里就剩下麦穗、陈长庚,零落的油迹、厨房里满盆满锅的剩菜,似乎昭示着什么不一样了。   “崽崽,饿了吧,姐姐给你做面籽儿好不好?”麦穗带着一份期盼。   ……陈长庚不言不语坐在炕上,胳膊搭在炕桌上。   麦穗眼睛一红又想哭,那位置那姿势就是陈大娘以往的样子。   麦穗靠近陈长庚想扶他躺下:“崽崽不想吃饭,躺一会儿合眼睡一会儿,好不。”   陈长庚漠然避开麦穗,盯着他娘的针线蒲篮,里边还有绣了一半的蝴蝶。   麦穗放下手讪讪后退,退到屋门口坐在门槛上呆呆看着陈长庚。   守着他   下午暮色渐起陈长庚动了,他从炕上下来……   麦穗立刻起身,起的太快麻木的双脚,差点摔倒,趔趄着扑到陈长庚面前:“崽崽,你干什么?姐姐帮你。”   陈长庚踮着脚取下挂在墙上的铜锣。   麦穗明白了:“崽崽要去给娘打怕怕,姐姐陪你?”殷切、期盼、小心。   陈长庚好像看不见麦穗,只是伸手推开面前的阻碍自己出去。   丢了魂一样的陈长庚,让麦穗害怕的心都缩起来了,咬着手背忍着哽咽,泪花儿却忍不住。   风呼呼刮过树梢,明明和平日一样,麦穗却偏偏听到哨声幽幽咽咽缠绵树梢。   崽崽怎么还不回来?麦穗等不及去坟上找,陈长庚面朝下扑倒在陈大娘坟边,铜锣孤零零落在不远处。   麦穗吓的魂飞魄散,几乎连滚带爬扑过去:“崽崽!崽崽!”   陈长庚醒不过来,麦穗用尽力气背起陈长庚,昏迷的人仿佛一座山压在麦穗背上。   太阳已经落山暮色笼罩原野,风嘶嘶吹的枯草沿着地面滚,或者旋到半空。这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剪影,唯有麦穗背着陈长庚往前走。   “崽崽,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颤抖的哭音,被风拉扯着飘散“崽崽,别丢下姐姐……崽崽……娘……”泪水蜿蜒   陈长庚急火攻心,再加上几日不眠不休,一场病来的气势汹汹,高烧昏睡不醒。麦穗为了救他用五亩地换回春堂最好的大夫,最好的药,片刻不离日夜守着。   陈长庚幽幽转醒,眼前是麦穗惊喜的面孔:“崽崽醒了!”   浑浑噩噩的陈长庚终于神思清明,他看着麦穗,就是她,就是她累死了娘。   翻滚的恨意凝成漆黑的平静:“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你去死吧。”   箭穿胸口,麦穗终于知道陈长庚真的讨厌她。 第28章   陈长庚一双漆黑眼睛盯着麦穗,看惨白色从麦穗麦色肌肤里一点点渗出来。漆黑的眼珠散发一点奇异光亮,他等着,等麦穗痛苦,等麦穗离开他。   麦穗心很疼很疼,那是一颗娇娇女儿心,是陈大娘娇爱几年才养出来的。这一刻碎了,被陈长庚淬了毒的冰箭一箭碎成渣渣。   麦穗抬起眼哆嗦着嘴唇,崽崽看起来像个古怪的小怪物。娘走了,她是姐姐得带好崽崽。   抬起袖子一抹眼泪,麦穗瞪了陈长庚一眼转身就走。一阵风过去,主屋和堂屋再没别人,空荡荡只有一个陈长庚。   也不知是目的达成舒心还是心疼撑不住,陈长庚放任身体摔回炕上。合上眼思绪沉入无底漆黑的深渊,放弃自己任由凉意一遍遍侵袭自己身体。   就这样吧……   “起来吃饭!你多大了不知道爱惜自己?不知道生病要花钱吗?”清脆有力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   麦穗?惊讶睁开眼,陈长庚看到一个应该消失的人,端着碗虎里虎气走过来,   麦穗把碗放到炕桌上扯陈长庚起身:“吃饭!”一张老大晚娘脸。   “不是让你去死了嘛!”陈长庚缩着胳膊往回拽,麦穗见他反抗手上用力往炕桌扯。   姐弟俩,一个在炕上一个在炕下扭打起来。说扭打其实不太合适,应该是麦穗单方面碾压。麦穗手上一用力,几天没吃好没喝好的陈长庚,乖乖扑到炕桌前。   麦穗抬起下巴给陈长庚一个蔑视的眼神:“你让我去死我就去死,你谁啊?看把你能的。”   被按在桌前的陈长庚气到爆炸:“你都把我娘害死了还要赖在我家?你要不要脸!”   这话扎心扎肺麦穗脸色一惨,陈长庚用力挣脱看着麦穗自责痛苦,心里恶狠狠想着:活该!   麦穗心疼,提到娘就疼,还有弟弟污蔑的疼。忍了半天心疼好些,麦穗咬牙切齿爬上炕把陈长庚拉到桌边。   “你给我好好吃饭!你是家里独苗知道不,不许使性子!”   陈长庚被麦穗按的不停折腾反抗:“你要不要脸,滚。”   “我要不要脸关你屁事?再不听话我把你拽到娘坟上,让她好好看看你咋不听话的。”   ‘娘坟’陈长庚本就没有血色的脸越发雪白,被麦穗按在桌上一动不动。   麦穗有些心惊,自己又把崽崽吓没魂了?   “你乖乖吃饭,姐姐不去告状”麦穗坐到陈长庚身边放柔声音“崽崽乖,家里就剩咱们两个别让娘担心。”   就剩咱们两个,眼眶一酸泪珠子就滚落下来。   他们是没娘的孩子   陈长庚呆呆看着桌上圆圆水迹,半天低头看碗:青菜豆腐面籽儿汤,放着他喜欢的细磁勺子。   “吃吧,娘说你是家里的根儿。”麦穗低着头,拿抹布把桌上圆圆水迹……擦去。   陈长庚低头抬起千钧重的胳膊,捏起细磁勺。   吃,他得吃饭,哪怕以后的日子里再也没有娘陪,他也得吃饭。他是爹娘独子背负着父母的期盼和爱,他得为自己行为负责。   一勺面籽儿汤舀出来,氤氲热气熏湿陈长庚眼睛。这一顿开始,今生饭桌上再没有娘温婉慈爱的笑脸。   泪珠合着面籽送到嘴里,咸中带着暖热。   秋生打外边进来,看见陈长庚跪坐在炕桌前吃饭,惊喜的不得了:“小叔你可醒了,你不知道姑姑这些日子有多难!”   几步走到炕沿儿,看碗里的面籽儿汤下去一半,秋生一颗心才算安稳,仿佛陈长庚醒了他有靠山似得。双手撑着炕沿儿两腿一用力,秋生坐上去继续替麦穗叫苦。   “你躺炕上昏迷不醒,姑姑去大堂伯家求他替你家卖几亩地救你,有那么几家千阻万拦……”   当初就是那几家人要赶他们母子走,想到他们那天在大堂伯家急切的嘴脸,秋生露出个轻蔑笑容:想发绝户财,什么东西。   “他们说谁家小孩儿不发烧,浸几个凉水帕子就好,糟蹋祖宗田产算什么。”   陈长庚轻轻放下勺子,没碰出一点声音:“我家田地是我娘嫁妆置办的,算不到祖产里。”   “这样?”麦穗疑惑“那大堂兄咋不说呢?”   陈长庚垂下眼帘看碗里糊底的面籽儿,陈进福的人品值得相信。可见自己病的有多凶险,以至于正直君子左右为难,又怕耽误病情又怕糟蹋田产。   是麦穗救了自己命。   秋生眼睛亮闪闪看着麦穗:“还是姑姑有办法,让我在家看着你,自己偷拿田契去回春堂找大夫。”   “姑姑一天到晚守着你,喂吃喂喝还要扶着迷迷糊糊的你解手……”   解手?那自己……什么……都被看光了……可能还摸了……陈长庚想不下去脸色爆红,秋生话真多!   秋生话确实多,絮絮叨叨絮絮叨叨:“那几家天天过来看你,来了就跟贼似得东看西摸。姑姑气的不得了,你烧得说胡话那几天,他们把姑姑赶出去说姑姑粗心不会照看。”   “姑姑跑的鞋子都丢了,连哭带跑找大堂伯来主持公道。”   麦穗那一次闹得很凶,陈长庚烧的满嘴胡话脸红的能滴血,凶险的不得了。麦穗拉着陈进福到家,豁出命连指带骂祖宗十八代,一张嘴能喷出血来。   陈长庚垂着眼帘静静听,食指在桌上轻轻滑动。   麦穗这会儿有底气,唾骂:“想发我家绝户财?我呸!我们崽崽可是鬼节生的,命硬的很要死也是先死他们。”   ……一直被诟病生日的陈长庚,原来鬼节还有这好处?不过拜秋生所赐,该知道的他都知道了。   陈长庚清醒秋生放下心,收拾收拾也要去做自己生意了。他不肯要姑姑家剩菜剩饭,不是瞧不起,他都吃百家饭了,还有什么瞧不起。   而是……三奶奶走了,麦穗家日子还不知道怎样,他不想分麦穗碗里的饭。   陈长庚看着麦穗收拾碗筷擦桌子,很熟悉,这动作娘在的时候他见过无数次。   “用了多少地?”语调平静   !   正在干活的麦穗僵硬的停下动作,庄稼人卖地,这事儿要命了。麦穗干干笑笑:“五亩”觑了觑面色平静的陈长庚,麦穗莫名心虚,下意识缩缩肩膀觉得又气势不足。以后是自己带崽崽,得有大姐派头!   挺起胸,“娘说人最重要,钱都是其次的!”   “我不会感激你救了我。”有一瞬陈长庚甚者觉得跟娘去了才好,当然也只是一瞬。作为爹娘独子,光耀门楣传递血脉,他责任更大。   原来不是责备自己,麦穗松口气放下心,一手还端着碗,一手还拿着抹布:“谁让你感激,我答应娘守着你……”   想到那一日娘临终交代,麦穗垂下头藏起热潮阵阵的眼眶,声音低低:“我答应娘陪着你,答应娘让你读完四书五经。”   麦穗看着自己手里抹布,有点旧软软一团捏在手里,但是没有一点菜渣饭渣。看,崽崽就是这样精致的孩子,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轻轻吸吸鼻子低声慢语:“我知道讨厌我,但是你能不能乖点别跟姐姐闹,家里就剩咱们两了。”   ……陈长庚被麦穗说的心下凄惨:“……别叫我崽崽。”   “长庚醒了?”陈进福从屋外进来,麦色脸膛依然沟沟壑壑。   屋里两个孩子一个站在炕下,一个坐在炕桌前,看着都是神情凄苦。陈进福叹口气坐到炕沿上:“秋生跑去跟我说你醒了,醒了是好事,年纪小小别那么多心思。”   “我去给堂哥倒杯水。”麦穗殷勤   “不用”陈进福叫住麦穗“我来跟你们说件事,三婶不在了族里不能不管你们。以后你家的地我来种,吃穿都由我来出,长庚继续读书,如果有剩我都给你们攒着。”   顿了顿陈进福想到两个孩子到底小,索性好事做到底:“你们想住家里也行,害怕住我那儿也行,你们两个商量商量。”   麦穗拿眼睛去看陈长庚,陈长庚静默不知思考什么。再回过头看陈进福,麦穗期盼的问:“读书能送崽崽去县里不?我娘原本要送崽崽去南松学堂。”   南松学堂?陈进福苦笑:“南松学堂一年束脩二两银子。”   麦穗急了向前两步,哀哀苦求:“大堂兄,崽崽读书可好了,先生说放在镇上可惜。你花点钱崽崽将来有出息会报答你的。”   报答?陈进福抬眼,看向自始至终平静沉默的陈长庚。这孩子稳得住也聪明,不去好学堂是可惜,他也想像爷爷当年一样砸锅卖铁供给陈长庚,让陈家门庭荣耀。可是……   陈进福转向麦穗,语气沉沉:“麦穗儿,你知道陈家上上下下有多少嘴……秋生已经去讨百家饭了。”   有钱得买粮接济族人   “……哦”麦穗眼里细小的星星黯淡下来,退回原来的地方。   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结局了,读书的事‘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只能如此。陈长庚拿定主意抬起眼:“以后长庚就麻烦……”   娘说了要送崽崽去县里,在镇上怎么行?   “等等!”   麦穗忽然打断,急急走到陈进福两步远的地方,手搭在炕桌上,手指紧张的抠着桌面。话语有些急切:   “大堂兄,如果我不在家里吃饭呢,省下那份口粮够不够崽崽去县里?”   “你不在家吃饭在那吃饭?”陈进福皱眉。   “崽崽去县里读书,我去县里大户人家做丫头。给口饭吃就行说不定还能的两个赏钱……”麦穗越说越觉得是个办法,眼睛慢慢亮起来,“都在县里我可以常去看崽崽,免得谁欺负他!”   陈进福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眼睛也跟着微微发亮:“这主意可行。”   麦穗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笑容,有点甜有点傻。   这边商量差不多陈进福起身离开,作为陈家隐形族长他忙得很。走到屋门口,陈进福又回头对陈长庚说:   “这次你能留下一条命多亏麦穗,大堂兄有上百人要顾,你别怪堂兄。”   “以后你如果功成名就,别忘了麦穗今天救命之恩,别忘了她全心回护你的情意。”   ……他娘之后,又一个人护着麦穗。   “崽崽姐姐明天就去县里……”麦穗兴冲冲   “不许去姚家!”还没说完就被陈长庚打断,麦穗想什么陈长庚太清楚了。   狠狠病了一场,这半天陈长庚开始支撑不住。拍拍枕头躺好,拉起被子盖到胸口闭上眼睛休息。   麦穗嘴唇不发声对着陈长庚逼叨逼叨,聪明了不起啊?姚家有什么不好,还是熟人,说不定还能开份工钱呢。   嘁~   麦穗帮陈长庚把被子掖好:“崽崽南松学堂在哪条街?也不知道附近大户人家多不多。”   陈长庚躺平任由麦穗在四周悉悉索索忙碌,闭着眼:“说了别叫我崽崽。”   “不叫你崽崽叫什么?”麦穗嫌弃陈长庚事儿多。   我没名字吗?陈长庚浑身发软懒得搭理麦穗。   “崽崽,你将来考中状元,给姐姐也介绍个状元好不好。”   哪个状元会看中你?陈长庚鄙夷。   麦穗觉得自己分析的很合理:“你看我得带大你才能嫁人,到时候我都老了不好嫁人。”想想还有点愁人。   “……你到底知不知道害羞?那么大一个女孩子,张口嫁人闭口嫁人。”依旧懒洋洋闭目养神。   麦穗趴在炕沿不服气:“嫁人害什么羞,这世上除了尼姑那个女孩子不嫁人?”   很多年后陈长庚身体力行,让麦穗知道嫁人为什么要害羞,如今的他却说不过麦穗,只能烦躁:   “……闭嘴我累了。”   麦穗是乖乖闭嘴了,可惜陈长庚依然没能休息。家里又来了几位客人,不过这几位客人不受欢迎。   麦穗耷拉脸靠在炕柜上,双手抱腿坐在炕沿,撇过脸研究窗户上的窗花一声不搭理。   陈有贵瘦皮脸上带点谄媚的笑:“崽崽醒了,堂兄这些日子天天来看,心焦的不行。”   陈长庚坐在炕桌旁神色清冷,这就是盼他死了发财的人。   陈有贵也知道,前几天他们三家赶麦穗有点绝。可自家孩子一个个皮包骨头,可怜的揪着什么都给嘴里塞,心疼没办法。   “崽崽,我和你满仓、有粮堂兄商议过了,我们三家给你种地,以后你就换着在我们几家吃饭。”陈有贵把瘦巴巴脸皮聚起来,聚成一朵瘦皮菊花。   “你看这家吃烦了换那家,家里还有你小侄子陪你玩。就一点麦穗得走,她是咱家买回来的,不倒卖就算咱陈家仁义。”   陈长庚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借着他们倒是赶走麦穗的好机会……心思只是一瞬就散了,他已经任过性了。麦穗得留着,一来娘临终前交代他跟着麦穗,二来这世上最看重他关心他的,现在只有麦穗。   说陈长庚自私也罢,他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三来麦穗以后不嫁他没有后顾之忧,现在有个熟人作伴也好。   陈进福并没有让陈长庚小心这几家人,因为他相信陈长庚知道好坏。   陈长庚冷冰冰瞟了这几人一眼:“读书钱谁出?”   “还要读书?”陈满仓不满意,板着脸教训不懂事的陈长庚“饥荒年谁家孩子读书。”   陈有贵看陈长庚脸色更难看,连忙补救:“崽崽,你读了三年书,是咱们村孩子里最有学问的,不用再读了。”   “哼……”   陈长庚听到麦穗‘哼’就知道她要发火,连忙开口:“书是一定要读的,我娘说送我去南松学堂,一年二两银子束脩笔墨纸砚七八百钱。”   ……陈有粮   ……陈满仓   ……陈有贵   对着三个呆掉的家伙,陈长庚嘴角极细微勾了一下,蔑视一闪而过很快消失:“麦穗也不能送走,我舍不得……”   陈长庚面无表情,心里‘呕’了一下,继续编:“还有我生病卖了五亩地得赎回来。”   “你怕是烧傻了吧?”陈满仓先跳起来翻脸“白养你就不错了,哪儿那么多事?你也不看看村里家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哎!揭不开锅是崽崽的错?”麦穗跳下炕赶人:“快走快走,崽崽刚醒来还要休息,再不走我找大堂兄来。”   陈进福还是有震慑力的   等几个人快出院门,麦穗在后边嘀咕:“黄鼠狼给鸡拜年”   ……陈有粮   ……陈满仓   ……陈有贵   有心回头教训,那丫头也不是吃素的,在大门口闹开他们还要脸呢,只能憋着火回家想辙。   麦穗成功气到几个欺负她的人,得意‘哼’了一声回家,回到屋里开心:“崽崽你舍不得姐姐?我就说崽崽怎么会真的讨厌姐姐,姐姐这么好带你玩带你吃……”   “不”陈长庚冷冰冰拍拍枕头躺下,拉起被子盖到胸口“我骗他们的。”   ……麦穗:“……讨厌就讨厌,我也讨厌你,不给你盖被子!”麦穗重重踩地‘咚’‘咚’‘咚’走了。   讨厌就讨厌谁稀罕,陈长庚闭起眼。不知多久朦朦胧胧正要入睡时,屋里响起轻轻脚步声,然后悉悉索索被子一点点在身体周围压实。   哼,好像是嫌弃又好像是得意,陈长庚陷入深深梦乡。   麦穗想去县里找活,陈长庚吃饭熬药离不开人,又过了七八天等他身体大好,麦穗才急急忙忙去县里。   如今世道艰难县里的活并不好找,麦穗还想找个离南松学堂近的更难。   “大娘,你看我,我可能干了扫地、洗衣、做饭、挑水什么都能干,你留下我吧,有口饭吃就行。”   大娘笑呵呵:“这些活大娘自己做,还能活动活动筋骨。”   “大叔,你们酒楼招洗碗的不,别看我小我力气可大还能劈柴呢!”麦穗秀秀胳膊“我不要工钱给口饭就行。”笑眯眯   掌柜大叔不耐烦:“店里伙计都用不完,要你个小毛丫头做什么?走走走”   “姐姐,你家雇人不?”嘴里抹了蜜似得甜“别看我小我什么都会,”   被拦住的少妇微笑,怀里孩子咿咿呀呀伸手够娘头上珠钗,少妇笑里带着纵容歪头避开。   麦穗灵机一动笑眯眯推荐自己:“姐姐我最会带孩子了,我有一个弟弟,我带的可好了白白胖胖的……”   白白胖胖的弟弟在家里打了一个喷嚏,揉揉鼻子继续看书。   麦穗觉得希望很大,你看人家这么耐心听还笑微微的,越发卖力推荐自己:“我什么活都会干,扫地、洗尿布、出去捡柴挖野菜,做饭也行,还会……”   麦穗藏起自己良心:“还会纺线”可怜纠缠成一团的线   笑眯眯:“姐姐你雇我吧,我不要钱只要一口吃的,雇我一个顶好几个。”亮晶晶眼睛期待。   少妇等麦穗说完,笑微微夸奖:“真是个可爱的小丫头,光听你说话就让人高兴。”   “姐姐要雇我吗?”惊喜,笑容像朵花,牙齿白白。   可惜……   少妇指指手里动来动去的小宝贝,笑:“只这一张嘴姐姐就快喂不起了,哪儿来粮食再喂一张?”   “……哦”瞬间失落。   “别着急,你这么可爱用心,一定能找到活儿。”   麦穗又开心了,笑出白牙齿:“我也觉得,我这么能干肯定能找到活。”   一天、两天、三天……陈长庚冷冷看着每天都能鼓满信心的麦穗:“实在找不到可以送你回娘家,我还是能去南松学堂的。”   “崽崽,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娘交代我陪着你送读四书五经,我不能走我得守着你长大。”麦穗老大脸教训弟弟。   “如果陪着我和送我读书只能选一样呢?”   麦穗迷茫:“娘没让我选一样啊?”   笨蛋   “我是说如果事到临头只能选一样呢?”   “为什么要如果呢?我肯定陪着你送你读四书五经啊。”麦穗眼里迷茫更甚。   笨蛋,跟笨蛋没法沟通!陈长庚甩袖回屋读书,气死他了。   后来陈长庚才明白最简单的最难破解,因为简单到只有一条路:陪着崽崽,送崽崽读书。有些人可能会二选一,可麦穗眼里只有一条路‘陪着崽崽,送崽崽读书’任何有分歧的路,麦穗都不会选。   所以麦穗不懂他的‘如果’因为麦穗没有‘如果’。就像‘蜀之鄙有二僧’穷和尚做到了,因为穷和尚只有一个目标。   第五天去县里麦穗碰到秋生,秋生当时正跟着人‘大爷、大爷’叫着讨吃的。秋生发现麦穗在路边笑嘻嘻看他,差点没羞死转身就跑。   麦穗追:“秋生你跑什么!”   秋生停下转过来满脸羞红,知道自己讨饭是一回事,被姑姑亲眼看到自己卑躬屈膝是另一回事。   “姑姑不嫌我丢人?”   ……原来是为这个,麦穗沉默了一下“谁愿意求人讨饭还,这不是没法子,总好过让慧嫂子饿死,再说……”麦穗咬牙切齿“总比那些盼着人家死,发绝户财的好。”   麦穗恨不得咬人家一口肉的表情,实在可爱秋生笑道:“姑姑说得对,最起码不缺德。”   “缺德?你这是大德行,才十一就凭着自己养活了娘,孝顺的很。”   ……多少辛酸委屈不及被人理解,暖暖热意弥漫在瘦弱的胸膛。秋生忍下喉间涩意笑着问:“姑姑还在找活呢?”   “是啊”说到这个麦穗就丧气“这县里人咋搞的,我这么能干只要一口饭都没人雇我。”   不知道为什么跟麦穗说话,总让人暖洋洋想笑,秋生就忍不住笑。   “有什么好笑,你姑姑不能干?”敢说就让你好瞧,麦穗眼里亮闪闪,威胁的意思很明显。   “能干,姑姑最能干”这话是秋生心里话,在他看来这世上就没有比姑姑更能干的。想到新听得消息,秋生抱着碗有些犹豫。   “姑姑,我听说瑞福巷胡家小姐要找一个小丫头。”   “瑞福巷?离南松学堂很近啊,拐个弯就到”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麦穗乐的差点蹦起来,扯着秋生就跑:“走,给姑姑引路。”   秋生执拗的站在原地不动,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说这个消息。   “怎么了?”   “姑姑”秋生脸色为难“我听说胡小姐换了好几个丫头,她爱拧人。”   拧人?麦穗抬起手在自己胳膊上拧了一下‘嘶’有些疼:“不怕,我皮厚。”秋生看着无所无惧的麦穗,心疼。   要是……隐秘的念头像潮水般涌起,又退下。他看见麦穗怎样照顾陈长庚,没有要是。   二狗游荡在水渠边,这里是他放羊的地方。每年春天他家羊就会生出一只雪白可爱的小羊羔,像一团柔软白云淹没在鲜嫩绿草里,今年没有了,去年这个时候就卖掉了。   今年天气偏寒庄稼长得不是很好,没有羊崽儿拿什么交人头税?秋天少卖一只羊,家里少一笔收入,他家也到了喝菜糊糊的地步吗?   还有奶奶,如果母羊还在他悄悄端几碗羊奶过去,是不是就不会死?二狗半弯腰手掌从新草尖上轻轻拂过,这么嫩的草羊该吃的多欢。   “得儿啷当,得儿啷当”轻快的调子传进二狗耳朵里。他直起腰,看到麦穗手里摇着一串紫色豌豆花,脚步轻快走过来。   脸上开心的笑容真刺眼,二狗习惯性抱起胳膊,他心情不好正想找人发泄。   “哟,这是谁呀?你家小状元郎好了。”   关你屁事,麦穗翻个白眼停都不带停走过去。   二狗在麦穗身后继续招惹,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忘了,你家现在没钱读书了,你家小状元,这辈子没指望喽……”   当你姑奶奶是活王八,什么事都能忍?扔掉豌豆花麦穗转过身来,战斗就位:“崽崽有没有指望我不知道,我知道你这辈子没指望了,只能放羊……”   “奥……”麦穗也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还回去“我忘了,你家羊卖了,你连羊都放不喽~”   不就是揭人短吗?一个村的谁怕谁。再说……麦穗底气足的很,她家崽崽还是很有指望的!   哼!属于胜利者的声音,麦穗昂着下巴转身走人。   二狗本身心情不好找人撒火,没想到被人戳了痛处怎么肯善罢甘休。放下手臂站直身体,气呼呼看着麦穗要越走越远,忽然想到什么。   眼里不怀好意,嘴角噙出一抹流里流气的笑容,重新双手抱胸斜歪着身子,吊儿郎当语气:“哦~”意味深长   “我明白了,小状元郎没指望了,你这状元夫人还有指望。我说你这天天往县里跑,原来去勾搭新下家。”   哦你妈的头,什么叫没指望了?这话戳到麦穗肺管子,毕竟陈长庚大病一场,差点……麦穗最恨人跟她说‘崽崽没指望了’   麦穗回过身子:“我们崽崽指望大得很,他马上就要去县里南松学堂读书,倒是你”哼了一声,冷笑上下打量“这辈子都没指望了。”死去吧你!   麦穗瞪一眼转身回家,她要把好消息告诉崽崽!想想就开心。   二狗听愣了,要去南松学堂?那地方他偶尔听人说过,一年束脩就是二两银子,能买两头好母羊。真的假的,那丫头别是失心疯了吧?   不会是真的吧?陈家还有不出世的钱?二狗摸摸光滑的下巴对着麦穗背影冷笑。   “崽崽~”麦穗飞进主屋笑容得意又灿烂“姐姐找到活了,你可以去县里读书了”明亮的眼睛星光闪闪。   “开心吧!”   开心,当然开心,这是娘……去世后第一个……好消息。开心都散了,陈长庚点点头:“开心”   “咱们现在就去大堂兄家说,让他给你办入学。”   “不急,我在灶上给你热着饭你先去吃,明天一早咱们去找大堂兄。”   有热饭!麦穗乐了:“崽崽你真好。”张开的双臂对上陈长庚冷冷的眼睛……哦忘了,崽崽不喜欢她,亲亲抱抱不合适。有点可惜虽然不粉嫩嫩了,崽崽还是很漂亮的。   耷拉下两条胳膊:“崽崽你将来要给我找个漂亮的状元郎。”   陈长庚真的很想翻白眼,丑的也不要你好吗?“快去吃饭。”   “好嘞~”麦穗乐滋滋去了。   带着对未来无限期望的甜美夜晚,却迎来暴风雨的早上。第二天陈进福被陈家一堆人半胁迫半簇拥到陈长庚家。   陈满仓先跳出来:“三婶不在剩下个孤儿,咱们族人不能不管,今天非得说个规章出来不行。”   陈长庚立马冷下脸,这些人想来分他的家产。麦穗却傻乎乎疑惑:“没有不管,大堂兄在看管我们。”   陈满仓驱赶麦穗:“这是我们陈家人的事,你一买来的丫头片子有你张嘴的地方?”   ……麦穗张大嘴:“啊啊啊……”闭上嘴:“你看我有张嘴的地方没?”   ……陈长庚,蠢人其实也挺难对付的,因为你跟她不在一个世界。   陈满仓:“……去去去,小丫头片子一边去。”   “我干嘛一边去?你说没人照看崽崽,我不是人,我不会做饭洗衣服?家里的地有大堂兄给我们种,还有啥问题。”   “问题大了,陈家也不是陈进福一个人,凭什么好事都落在他头上……”   迷迷糊糊闹了半天,陈进福才明白,感情他们以为三婶存的有银子。解释了半天陈家人却依然不愿意,陈有粮说:“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凭什么陈长庚一年花三两银子读书,其他家孩子就得饿死?”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也愁眉苦脸反对:“进福啊,这些年你做的事大家心里都有谱,咱们都感激你。可是这灾荒年人都要饿死了,你花银子送长庚去读书,你叫我们怎么服气?”   麦穗提示:“那是我省下的口粮。”   “省下也是我们陈家的!”多的是人反对。   陈长庚冷冷开口:“那是我娘嫁妆置办的。”   “嫁进陈家,就是陈家人!”   几方人吵吵闹闹,身子瘦弱的秋生娘被秋生扶着,站到麦穗旁边冷嘲对面:“当初我家秋生去要饭你们看不上,今天我更看不上你们”   “一群爷们口口声声说是要照顾孤儿,不就是想分人家地吗?要点脸好不,欺负孤儿寡母,想发绝户财。”秋生娘摸了摸自己儿子头,柔声“一群大老爷们,还不及我家秋生有担当。”   一个病弱寡妇一个半大小子,穿的补丁摞补丁,站在麦穗旁边……陈家老少爷们被骂的不是不愧疚,可是没吃的!家里崽子饿的鸡崽儿似得,抱在怀里软软的骨头摸在手心……心酸呐。   乌泱泱人群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人逼陈进福:“大侄子,都是陈家人,你不能这边饿死了,那边白纸黑字去上学。”   “对、对”   “就是”   陈长庚眼眸沉沉看着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一声声逼迫陈进福。他明白这些人都要饿死了,还要什么讲究。别说陈进福只是陈家隐形族长,就算是真族长又如何?马嵬坡兵变,唐明皇一代帝王,也只能赐死杨玉环。   看着陈进福被人拥挤推搡,陈长庚明白他再不站出来家业难保。   “诸位叔伯兄弟”清冷的声音被淹没。   麦穗看崽崽没人理,看他脸色难看,跳到椅子上拿下铜锣。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狠敲   人群被镇住了,麦穗给陈长庚一个眼神:你说吧,姐姐给你镇住了。   ……陈长庚,面无表情转向众人:“诸位叔伯兄弟,大家苦长庚明白。当年盛世我爷爷远赴京城赶考盘缠不够,陈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户户出盘缠。”   忆往昔让众人安静下来,慢慢用心听。   “陈富叔”陈长庚看向刚才巍颤颤的老头,老头点点头眼眶湿润“陈富叔家出五十钱,陈富叔还把我爷爷送到渡口。”   当年送到渡口的陈家男人多,如今活着的竟然只剩陈富,老头子忍不住难受,以前日子多好啊。   “咱们陈家虽然不是大门大户,但是向来团结友睦,今天如果不是日子把人逼到绝地了,谁会来我家贪这点东西?”   这话实实在在不错,是这老天快把人逼死了。   “我年纪小不能种田,这样,还按我娘在的时候,我们租出去……”   一场夺田风波被陈长庚消弭,族人临走时也有人愧疚,尤其是一直租种那几户:“长庚……都是年景逼得,你别怪堂兄们,都是老天爷逼得,咱们对不住你。”   陈长庚冷漠:“你们不是对不住我,你们对不住大堂兄。”   这话更加戳心戳肺,他们今天抱着要分一杯羹的心思来。开始是想要陈进福二两银子买粮,后来想分陈家地。那时他们想凭啥陈长庚的地给陈进福种,谁还不姓陈?   这会儿他们才想起来,陈长庚跟陈进福血脉最亲;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陈进福费了多少钱财心思周济陈家族人。再看陈进福,羞愧、敬重,无以言表。   乌泱泱陈家人走了,麦穗心疼的不行:“我好不容易才在县里找到活,这下全搅了。”   陈长庚倒是淡淡:“你去县里干活挺好,我在镇上读书就行。”十五亩地的租子虽然有点少,可是他再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行。   “那咋行?我去县里谁给你做饭洗衣裳,你晚上一个人睡在家里害怕咋办?”   陈长庚有心说他会做饭,可是想起夜里一个人孤零零住在家里……   麦穗又说:“再说娘交代我要你读四书五经,必须要找好先生镇上先生耽误你!”   陈长庚淡漠,你还能有什么办法不成。   麦穗喃喃:“我答应娘的,让你读四书五经。” 第29章   陈长庚有心解释四书五经在哪儿都能读,别说镇上先生能教,就是自己买回来也能读。可是他懒懒的不想说话。   到底不一样,南松学堂的先生是举人,胸有文采眼界宽广,哪里是自己先生能比的。虽然说‘师傅引进门,修行看个人’那也得看师傅引进的是哪个门。   昨晚他还偷偷开心,以为自己能去县里,以为自己刻苦勤奋,能早日告慰爹娘在天之灵。   陈长庚垮下脸泱泱的往屋里走。   麦穗跟在后边:“崽崽你别急总会有办法的,不然……”要不咋说麦穗的灵机一动特别多,这不说着说着给她找出一个办法。喜滋滋追上陈长庚拉住他:   “崽崽有办法了”眼睛亮闪闪,“姐姐去给先生家干活,让他收你做学生。”   陈长庚几乎忍不住翻白眼,害他白白期待。   “哎?崽崽你别走啊,这法子挺好的。”麦穗追在陈长庚身后。   陈长庚又一次被拉住,没好气的看着麦穗:“没钱又想去南松学堂的人多了,为什么没人用你的法子?”   “是啊”麦穗呆呆:“为什么?”   “因为有事弟子服其劳,因为先生家里不、缺、人!”一次次失望,陈长庚像个叛逆小青年满脸不耐烦。   “……哦”不缺就不缺凶什么凶,麦穗对着陈长庚后背做鬼脸。   陈长庚进屋有些烦躁,本来他已经认命要在镇上读书,麦穗偏偏一遍遍搅乱他的心。坐在椅子上胸口起伏,自己的前途在岔路口摇摇摆摆,实在让人烦躁。   半天陈长庚闭上眼睛,平稳自己呼吸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心浮气躁于事无补,蓄势待发才能一飞冲天。   呼……   吸……   呼……   吸……   时间静止在周围,阳光下的灰尘也似乎不再飞舞,陈长庚平静下来睁开眼。   漆黑的眼睛平静无波,不管天地给自己什么造化,努力向前就行。陈长庚离开椅子上炕,从书袋里拿出《大学》跪坐在炕桌前沉下心思细读。   “崽崽”寂静的屋子里响起麦穗犹豫的声音。   陈长庚抬头,麦穗站在屋门口看起来满脸纠结。不想知道这个笨蛋又怎么了,陈长庚只拿眼神示意“?”   麦穗犹犹豫豫蹭着地皮儿过来,站在炕前微微倾向炕桌后陈长庚:“崽崽,要不咱们去姚家读书吧。”   ?   饶是陈长庚聪明也跟不上麦穗脑子。   “我听娘说姚家请的先生特别厉害,叫什么……什么……”麦穗想不起来,苦着眉头回想。   陈长庚了然:辛山散人。那是陈长庚从不企及的人,娘说他学问极好文韬武略无所不能,还曾感叹万秋不知用什么办法请到他,真是好命。先生也极其推崇,说他‘群山万壑尽在胸,风清月朗不留痕。   麦穗还在冥思苦想:“叫什么来着,懒人?也不对,懒人怎么当先生?”   一个一个全是问题,陈长庚抿嘴:“是散人,辛山散人。”   “哦,”麦穗恍然,然后丢一边全不在意“管他是散人还是懒人,娘说她极厉害的,应该比南松学堂先生厉害吧,咱们请他教你。”   心中神人被麦穗这样轻忽,陈长庚胸闷:“辛山散人学问极高,是有德行的人,南松学堂的先生和他比起来就是萤火和皓月。”   “什么营火?”   “就是萤火虫和月亮。”   “哦,那为啥不是太阳?”   ……陈长庚憋气,他要是再跟笨蛋说话,他就是笨蛋!   麦穗看陈长庚不理会自己看书,自己琢磨:“可能他没太阳亮”   陈长庚……听不到、听不到,我听不到。这世上怎么有这么奇葩的想法,陈长庚简直绝望。   让他绝望的人,不一会儿就对太阳月亮没兴趣了,趴在桌上蛊惑他:“月亮就月亮吧,咱让他教你将来崽崽当太阳。”   麦穗觉得自己想法挺好,自己乐:“崽崽当太阳多好,天天挂在天上。”   呵~挂天上,你咋不给我挂屋里晒被子呢?气笑又气死,陈长庚就两字:“不去”   气糊涂的陈长庚没发现,他把土土的‘咋’都用了。   “为啥不去”麦穗急了,跪在炕沿两条腿急急膝行顶住炕桌,脸倾倒陈长庚面前“你……”   “你们在做什么?”陈进福站在面色奇怪的看着两个孩子,这么小应该不懂什么吧?   陈长庚看自己眼前麦穗的脸,寒毛也能看的很清楚,再看门口陈进福怪异的脸色……笨蛋,说话非得离这么近吗!   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麦穗回头看见陈进福挺开心:“大堂兄来了。”   “嗯”陈进福面色如常进来。两个孩子才多大,就算麦穗等不及,崽崽也才九岁半,没事。   麦穗要是知道陈进福想法,一定会睁大眼睛问“等不及什么?”所以有时候有些事别憋在心里自己瞎琢磨。   可陈进福神色从怪异转为放心样子,让陈长庚呕的想吐血:九岁是我的错?可就算呕死,他能咋样,拉着人家说他们没玩亲亲?   “堂兄有事?”陈长庚不着痕迹挪挪膝盖,往旁边挪几分,那地方太尴尬。   陈进福抬腿坐到炕沿:“麦穗不是在县里找了活,我想换二妞去。一来麦穗可以在家照顾你,二来二妞省下口粮给你补贴上学和家用。”   陈长庚对陈进福肃然起敬,这是全心为他们考虑,考虑租子不够开销,考虑他一个人太孤单。   “二妞还是别去了”麦穗苦着脸。   “怎么,还觉得大堂兄占你家便宜不成。”今早被族人拥搡,说实话陈进福真的很失望,所以对上麦穗拒绝,语气就有些不好。   陈长庚也看向麦穗,他知道笨蛋的脑子很奇葩,你不要猜因为永远也猜不到。   麦穗苦脸解释:“那家小姐喜欢拧人耳朵转圈,还喜欢用指甲掐月牙儿,二妞皮嫩咋能遭那罪。”   陈进福一时无语,发现麦穗一脸单纯只是心疼二妞,不知怎么心里特别疼。这傻丫头哟,你的皮肉不知道疼吗,你就这么一心只为陈长庚。   转眼看向陈长庚,这辈子麦穗这么对你,知足吧。   陈长庚垂着眼帘,心里不知什么滋味,这就是你找的活计。有点酸有点涩,酸酸软软两个字慢慢翻滚到舌尖,抵在上颚‘笨蛋’。   抬起眼陈长庚安慰陈进福:“堂兄不用太心焦,办法总会有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陈进福点点头劝解陈长庚:“长庚不要怪族人,你去村里转转就知道,都快饿死了实在没法子才打你家主意。”   陈长庚点点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陈进福叹口气,肩膀耷拉仿佛老了十岁:“你明白就好。”   “同样的话也送给堂兄,别怪族人,实在是快饿死了才算计逼迫堂兄,堂兄为陈家、为陈卓庄做的大家心里都知道……”   炕下一角摆着桌椅,麦穗坐在那里两手撑着下巴,崇拜的看着陈长庚沉稳平静的模样:崽崽好厉害跟大人一样。   陈进福走之后,麦穗又拉着陈长庚积极商量:“崽崽,咱们去求求姚婶婶,她人挺好的,先生又厉害……”   陈长庚看着麦穗叽叽喳喳,感受袖子被她无意识晃动,心里想的却是她找的活计。   “麦穗,你回家去。”抽出自己的袖子。   “回家?”麦穗明亮的眼睛一片迷茫,抬头四下转转“我就在家。”   “回你娘家”平淡平静,陈长庚起身从炕柜里摸出二十几文钱“你娘家叫安平村,离这里二十七里地。”   “给你”张开手铜钱递到麦穗面前。   麦穗伸手从陈长庚手心里抓过钱,有两枚贴着手心不好抓,麦穗用点力抓的陈长庚手心痒痒。   一瞬间陈长庚说不上失落还是放松,就觉得空荡荡抓摸不到什么。   麦穗把钱捡好,爬到炕柜藏起来教训陈长庚:“家里就这点钱,还要给你买笔墨,你咋能大手大脚乱花呢?”   ?   陈长庚理不清逻辑,那不是让她走的钱吗?   麦穗藏好钱盖好柜子跳下炕:“我答应娘守着你,就会一直守着你,就算那天日子过不下去去要饭,我也会拉着你。我不会跟你分开的,死了那条心吧。”   陈长庚……陈长庚承认心有一点落到实处的感觉,可是话谁都会说,日子那么长谁知道将来会怎样。   麦穗拉着陈长庚又商量去姚家的事,陈长庚却死活不答应。   麦穗生气:“去求求咋了,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秋生都能去要饭,就你一个人知道要脸?”   “你不知道姚太太为人,不说她出身只配给我娘提鞋,她……”陈长庚说不下去了,他怕麦穗嘴不严招祸端。   麦穗心里急,根本没细听,急匆匆说自己看法:“不如咱们咋了,咱们去读书又不是跟她结亲。再说……”   麦穗又断片了,她记得有个人可励志,叫什么来着?想啊想、想啊想。   不喜欢这些读书人的事,记不住有什么办法,麦穗也是苦恼。   陈长庚只能陪站,等人家想出什么。陈长庚站的无聊,想起刚开始自己还想教麦穗读书。幸亏,幸亏他没坚持,要不早早就气死了。   “啊!想起来了”   来了,陈长庚打起精神配合,等着迎接炸、弹。   “就是那个韩信有条褥子!”话出口麦穗一想不对啊,有褥子励什么志。   陈长庚看着麦穗重新开始苦着眉毛思索,冷冷提醒:“韩信甘受□□之辱”   用的合适吗,你求人帮忙,还当做受辱?不过陈长庚已经学会不跟麦穗计较这些,计较了气死的是他。   “对,对,就是他,人家最后都成了王爷”   还被人砍头了呢,陈长庚心里冷笑。   “咱们去求人,说不定崽崽以后跟他一样能当王爷。”   !陈长庚转身:“要当王爷你去当,我不去。”   “哎,我要是男的当然想当王爷,娶很多漂亮老婆。崽崽你要是当王爷,会不会也娶很多老婆?”麦穗八卦。   都是哪儿跟哪儿?陈长庚无语看着趴在自己面前,等八卦的人,半天皮笑肉不笑:“我要是当了王爷,先给你找个状元郎。”   补充“漂亮的。”先打发你这笨蛋。   “嘿嘿,崽崽你还记得啊”麦穗惊喜“姐姐就知道崽崽最有良心了。”   不,我没有   “不过崽崽都当王爷了,也得给姐姐找个王爷。”   呵~明白了,我做状元给你找个状元,我做王爷给你找个王爷,我要是做了皇帝,是不是还得给你找个皇帝?   哦,还得漂亮的。陈长庚在心里冷漠补充。   “崽崽,你老瞎扯什么,咱们不是商量去姚家吗?”   我瞎扯了吗,是我瞎扯?陈长庚不想跟麦穗纠缠,问她:“咱们去姚家,娘的孝怎么办?”   去别人家是不能戴孝的,麦穗忘了。   不过麦穗是不会放弃的,又站那儿想辙,刚想到什么想说,秋生急冲冲跑进来找她。   “姑姑!” 第30章   “姑姑你知道为什么村里人来你家闹事?”秋生义愤填膺。   麦穗没什么兴趣:“为什么,还不是看上我家那点地。”   “不是,是二狗,他给有粮叔说小叔要去南松学堂读书,说三奶奶留下了大注银子。那些人眼红银子,才跑来要接管小叔。”   “瘪犊子”麦穗挽起袖子“揍他。”   “走”秋生跟着挽袖子,眼睛四下踅摸趁手家具。   “不许去”陈长庚阻止。   麦穗回头安慰陈长庚:“放心,姐姐不会吃亏的,我叫王善一起。”   “现在没事都想讹人,你们把二狗揍一顿,他躺下不起来要你赔怎么办?”   “讹人谁不会?崽崽放心,揍完姐姐先躺下。”麦穗拍胸。   秋生积极举手:“我躺,我瘦身上有伤躺着像样,姑姑还要照顾小叔不方便。”   “行”麦穗觉得主意不错,抬脚带着秋生出门。   这边姑侄两雄赳赳气昂昂,那边陈长庚急的上火抬脚就追:“站住,啊!”短促一声痛呼,麦穗回头,陈长庚磕在门槛摔在地上。   “崽崽!你没事吧。”麦穗两步跑过去扶起他,上下查看眼神全是急切“跟姐姐说哪儿疼。”   脚已经上前,秋生停下退回两步,着急问:“小叔不要紧吧。”   陈长庚忍着手疼、膝盖疼推开麦穗:“我没事”   “摔那么大一跤,没事才怪。”麦穗一边心疼,一边凑过来上上下下拍土。   陈长庚脸色有点发白,还劝麦穗:“我没事,你别去找二狗麻烦。”   “凭啥不去!”麦穗炸了。   陈长庚脸色雪白扶着门框:“二狗挑事,但闹事的是陈家人,你去打不是打二狗,是打陈家人的脸。”   “到时候人家说陈家人自己贪心不要脸”陈长庚放下手站稳,抬眼看麦穗“你要早上那些闹事的人怎么看你,你把他们脸往哪儿搁?”   这一顿打下去,陈家人势必会对两个小的心生抱怨。这世道就这样,你弱就没公平。   麦穗也不傻前思后想,突然给了自己嘴巴一下:“让你嘴快。”好不容易找到的活儿,这下全毁了懊恼的要死。   “崽崽对不起都是姐姐不好,那天二狗,我,我没忍住。”   姑姑!秋生脚步欲动未动,眼睛先瞟陈长庚。陈长庚看着麦穗懊恼自责眼眶发红的样子,有点心软第一次软语安慰。   “也不见得是坏事,陈家那些人你也看到了,没有二狗我去县里读书,他们一样会闹起来到时候只怕更难收拾。”   那时候钱已经出了学堂不会退,陈家人不肯善罢甘休更麻烦,搞不好都能打起来。   麦穗想了想也是,再转念一想有点开心:“崽崽是不是给姐姐宽心呢,崽崽真好。”笑容讨好,傻兮兮一排白牙齿。其实挺可爱的,陈大娘就吃这套,可惜陈长庚还不会欣赏。   忍着白眼暗道自己多事,笨蛋要难过让她难过去好了干嘛安慰,冷声冷气:“就事论事别想太多。”   麦穗不在乎陈长庚态度,但二狗的仇得记住:“王八蛋,过阵子给他揍成猪脑袋!”   “不管什么时候,姑姑只管叫我。”秋生摇旗呐喊。   陈长庚冷冷看一眼两个惹祸精转身要走,刚抬脚麦穗又叫住他:   “崽崽那咱们……”眼睛弯弯牙齿白白笑容讨好。   “不行,不去”转身就走。   “哎哎,崽崽你咋知道我要说啥,等等我啊。”麦穗抬腿就追。   你这些日子心心念念有什么?南松学堂去不了除了姚家还能念叨什么。   秋生心想小叔不愿意什么?也许自己能帮姑姑劝说,心里想着抬脚就跟麦穗进屋。   麦穗还记得‘家丑不可外扬’回头把秋生推出来:“我跟你小叔商量点事,你先去玩有空我找你。”   这是把自己当外人呢,也没错自己和小叔家已经出五服了。秋生忍下心里那点难受,笑道:“有什么事姑姑和小叔慢慢商量别着急。”   “嗯嗯,我知道,你先走吧”麦穗挥挥手,转身急忙忙去找陈长庚。   屋里陈长庚正提着茶壶倒水喝。   “崽崽……”麦穗狗腿的抢过茶壶给他倒,脸上堆出朵花儿。   “别跟我说姚家”陈长庚冷漠退开一步。   ‘啪’茶壶放下麦穗怒了“姚家咋了,咋就不能去求求。求求难道还能少块肉”   陈长庚冷漠脸顶:“是”   麦穗气:“娘都能给姚家人做活挣钱,你去求求都不行?”   陈长庚心刺的缩了一下,他娘迫于生活去给姚家做活,是他心里的痛。   “不行,就是从此不读书,我也不去姚家。”转身就走。   “你!”麦穗气急,过去抱住陈长庚往外拖“我说不动你咱去娘坟上说。”   “你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陈长庚像离水的鱼,在麦穗胳膊下翻腾挣扎。   村里人今天算是看一稀奇,一向不吵闹的两姐弟,今天纠成一团。   “哎~这是咋了,吵嘴了?”   两姐弟不理会,麦穗憋住气抱着陈长庚胳肢窝往前拖,陈长庚像被活刮鳞的鱼一样,往后坠着蹦。   阿玉娘半路上碰到好心劝:“麦穗儿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跟长庚好好说。”   麦穗咬牙胳膊放松一下,重新箍紧快滑溜出去的陈长庚,抬头:“没事儿,好着呢。”然后继续拖。   一路挣挣扎扎路过树林,隐隐约约能看见陈大娘新坟,陈长庚忽然放松力气不再挣扎。   “你一定要去姚家?”   麦穗心里一松喘口气放开陈长庚,抬袖子抹一把额头汗珠:“是”   黑漆漆眼睛盯着麦穗:“你知道辛山散人有多厉害?他极有可能根本不收我,再说姚家凭什么帮我?极有可能人家根本不理会我。”   麦穗默了一会儿,快三月的天终于泛暖,风里还带点残余的微凉,拂动她细薄刘海儿。   “先生收不收姚家帮不帮是他们的事,不去试一回是咱们的事。”   这么倔强,陈长庚点点头:“哪怕咱们丢下尊严,什么也得不到,只是个笑话?”   麦穗虽然迟疑却还是毫不犹豫点头,风吹得嘴唇微微发干,看着陈长庚越来越冷的脸色,麦穗抿抿唇急急解释。   “咱们就是去求求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当年娘不是也去求姚家收咱们活。”   求?在麦穗眼里姚家那门生意当年是他娘‘求’来的?   风雨雷电迅速聚集在陈长庚眼中,陈长庚不明白,为什么每次每次他刚对麦穗有点好感,麦穗就要把那点好感败尽!   眼珠漆黑淬了毒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张麦穗,别让我恨你。”   陈长庚冰冷的眼神让麦穗心里一缩,她知道自己提娘低头的事让陈长庚伤心了,可是她有自己的主意。   “地不上粪不肥,人不低头不贵,你低次头咋了?”   “不低,这辈子不低!”陈长庚恨恨的盯着麦穗,今天麦穗逼他把人丢完了,还不够!   愤恨的眼神让麦穗心烦意乱,她一把抓住陈长庚胳膊:“你不低头是吧?咱去娘坟上,咱去问问娘,她都能低头为什么你不能低!”   麦穗再不理会陈长庚死命挣扎,拽着他就是走。陈长庚踢、陈长庚打、陈长庚抱着麦穗胳膊‘啊呜’一口,雪白的牙齿合在胳膊上。   麦穗疼的一哆嗦,咬牙拽着陈长庚往前走。   坟地越来越近,陈长庚怎么能允许别人,在他娘坟前说他娘委屈过往。眼中光彩慢慢消失,陈长庚放弃:“别拽了,我跟你去。”放弃自己就是陈长庚现在的样子。   “崽崽!”麦穗惊喜转过头,陈长庚甩开胳膊往回走,他转身太快,没看见麦穗眼里的泪。   拖着他去娘坟上,在娘坟前责问,不是他一个人伤心。   第二天麦穗特意起大早,泡地软摘韭菜给陈长庚蒸两个细面包子,陈长庚爱吃。   为了配合包子,麦穗还熬了浓浓的小米粥,都是陈长庚爱吃的,麦穗爱吃红豆、绿豆粥。   吃饭时麦穗看着陈长庚身上孝服,几次张口想说,最后只是狠狠咬高粱窝头。她也想给娘守孝。   吃完饭麦穗手脚麻利收拾好锅碗,去主屋找陈长庚:“崽崽”   陈长庚放下手里书:“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读书最要紧自己用功。”   “一样种子出苗,还分好地烂地呢。”好种子得种到好地里。   陈长庚直直盯着麦穗抿唇不语,麦穗被看的不自在,低眼拿起炕头昨晚准备好的衣裳给陈长庚换。   斩衰的麻绳被一个个解开,麻衣从肩上褪下去,陈长庚坐着一动不动,麦穗不知怎么眼泪就涌到眼眶。   “崽崽别伤心,娘不会怪你不孝的,咱们努力往前奔,娘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麦穗把最体面的细布衣裳,抓着领子放到陈长庚垂下的手边,小心套上去:“娘虽然不常说,可是高兴的时候总会说一些,说爷爷是翰林大学士最有风骨,说爹年轻轻中举是京城头一份。”   麦穗跪坐在陈长庚对面,系上一个个布扣:“崽崽,娘想你能和爷爷爹爹一样。”   陈长庚冰冷的心微微动容,他低下头看在自己胸前忙碌的麦穗:“麦穗,别逼我去姚家好吗?我发誓我会刻苦读书,一定光宗耀祖。”   如果你答应我,我就原谅你昨天做的事。   麦穗手顿住,没人说话只有姐弟两的家显得格外寂静,陈长庚慢慢升起希望:“麦穗,我是爹娘独子,背负着他们的期望和家族荣耀,我一定不敢懈怠。”   是的,崽崽这么主要,身上背着这么重的期盼,怎么能一时心软。麦穗定下心思,扣上最后一个布扣:“走吧,咱们昨天说好的。”   陈长庚心冷脸冷   姐弟一前一后走到姚家门前,陈长庚停下脚步不再往前,麦穗抿唇回来拉住他的手往前。   陈长庚眼睛漆黑平静:“进了这道门我会恨你的。”麦穗被刺的心里一疼,拉着陈长庚的手下意识揉搓。半天吸吸鼻子,声音低低:   “将来等你学到大学问就不会恨我了。”   “不,我会恨你一辈子” 第31章   万秋坐在檀木官帽椅上,看着跪在青石地上的两个孩子,无端端生出一份荒谬感。   当年在京城曹余香是户部郎中嫡女,和她嫡姐关系不错,而她不过是个娘是妓子的庶女,连婢生子都不如,给曹余香提鞋都不配。   她只能站在最角落的地方,看曹余香和嫡姐结伴玩耍说说笑笑,留下一阵余香而过。曹余香十七岁嫁给名满京城陈三郎,她十五岁只能躲在墙角,羡慕一台台披着红花的嫁妆走过长街。   一定要说她和曹余香的缘分,大约是她十八岁那年,设计□□京府通判,被闺阁女子不齿。而曹余香公公因为忤逆帝王,被金銮殿去衣庭杖颜面扫地。   这事京城传的沸沸扬扬,掩盖了她的桃色传闻。从此之后她是年近五十的通判填房,而曹余香落胎侍奉公公回青合。   从此她们走向不同人生,她磨死丈夫回青合成了‘老封君’,曹余香却落魄到给她绣衣裙。今日她和陈三郎的儿子更是跪在她面前求她。   真真人生无常。   “麦穗的意思婶婶知道了,只是这件事我怕是帮不上忙。”   “姚婶婶”麦穗急的膝行一步“你帮帮我们崽崽以后会报答你的,我也会,你看我”   麦穗急急忙忙抹起袖子,示意自己鼓鼓的小胳膊:“我力气可大了能提水劈柴,还会扫地洗衣裳,我给你干活我们不吃你家粮食。姚婶婶帮帮我们,我给你干一辈子活。”   看着急切几乎要卖掉自己的小丫头,万秋不禁想起自己当年在闺中叫天天不灵的日子,妓生子连丫鬟都不如。   想起小丫头当年明亮憨傻的笑容,亮闪闪眼睛偷瞄点心的可爱,想起小丫头送的那串拐枣。   是个有心的小丫头,万秋不忍再看麦穗卑微到尘埃的样子,转向陈长庚语气和蔼:“书读到哪里了?”   陈长庚低着头跪在麦穗旁边:“《大学》”   “这么快?”万秋生出几分兴致坐直身子,随口问了几处,陈长庚一一背诵解答。   听完陈长庚一串背诵注解,万秋向后靠在椅背上叹息:“学的这么好,可惜了。”   陈长庚静默不语,俯下身额头抵在手背叩头到地。   麦穗急急祈求:“姚婶婶你看到了崽崽很聪明,先生经常夸的,你帮帮他他将来有出息,一定记得您的恩德。”   万秋无奈笑:“辛山散人和别人不一样,收不收学生全在自己,婶婶也没办法。”   “那我们去求先生,崽崽这么聪明刻苦他一定喜欢的。”眼看没希望,麦穗心慌的不行扑通扑通乱跳,脸颊泛起潮红。   “先生不见外人,采萍送客。”万秋止住麦穗,一个身穿绿衣裙的清爽婢女扶起麦穗半强制往外送。   姚四小姐从侧间走出来:“那个麦穗好可怜。”   “娘当年和她一样,恨不能跪在街上求一个正经男人来娶。”   “娘~”姚茶心疼跪蹲在万秋脚旁“过去的不要再想,您现在都熬出来了。”   万秋低头正正女儿珍珠发箍笑:“为什么不想?娘从不以为耻,人活着最重要知道自己有什么、要什么。”   姚茶拉住万秋纤细柔滑的手满脸仰慕,她喜欢自己冷静理智坚强的母亲:“既然麦穗让娘想起过往,娘为什么不帮帮他们。娘说的话先生大半愿意,纵使先生不愿意给几两银子,送去南松学堂也好。”   “傻丫头,一桩好生意送到面前,娘岂能放过。”   “陈长庚不过九岁,对《大学》理解不比你三哥差多少,这孩子比他父亲有过之而无不及。”   姚茶越发奇怪正要再问,采萍回来复命。   万秋问:“送出主院了?”   “是”采萍屈膝。   万秋道:“你估摸他们快走到大门,拦住他们……”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采萍没多问屈膝下去执行。   “娘为何要多一番手,还让他做哥哥书童?”姚茶好奇的很。   “直接答应他们自然也感激,但绝望后再给予机会由死而生,这份感激就会铭心刻骨。”   “这份大恩给了陈长庚他将来势必要报,从小做你哥哥书童,让他在你哥哥面前日复一日生出一份习惯顺从。”   姚茶眼睛明亮,崇拜的看着母亲,万秋淡淡笑笑,继续教导女儿:“这桩生意稳赚不赔,就算以后陈长庚不能发达,咱们也多个使唤丫头,你哥多个小书童。”   “不过费点粮食很划算。”姚茶笑着接口,想想在门后看见的,笑道“那个陈长庚长的挺漂亮。”   万秋凝神想了想陈长庚五官,笑道:“他取了父母优点,曹余香眼睛和高挑身材,陈三郎鼻子和嘴。”   又回想陈长庚从头到尾的表现,万秋笑容浅淡几分:“麦穗伴他四年,为他求人卑微到泥里,他却眼眸平静可见心冷如铁。”   “那咱们给他恩情,他能还?”   “由不得他不还”万秋笑笑没有继续,改说别的“你记得今日卑微如尘,也许来日飞黄腾达,你对他态度要友善,娘没提笔墨这份恩让你哥哥给,一年四季衣裳这份恩娘留给你。”   麦穗的手湿湿凉凉,她拉住更加冰凉陈长庚的手:“崽崽没事的,姐姐可以挣钱送你去学堂,秋生上次在县里给人哭丧得了五十钱。”   哭丧,下九流的活,给人当孝子贤孙。   麦穗湿湿滑滑的手无意识握紧陈长庚,结结巴巴强笑:“秋生说他想起奶奶和爹,哭的可伤心了,人家最后还多给了两个白馒头。”   “姐姐、姐姐哭的时候想娘……想娘就行了,哭的肯定挖心挖肺。”心颤着疼   麦穗定下神:“崽崽别灰心,咱们本来就是抱着万一来的,不成咱们回去继续在镇上读书。”   “南松学堂暂时没办法镇上却不难,只要姐姐不在家吃饭,你就上得起!”沮丧的心情慢慢消失,麦穗再一次明亮起来。   “走吧,崽崽回家。”   “张姑娘、陈少爷”一道清亮的嗓音从他们身后传来,一身清爽的采萍笑容满面追上来“还好你们没走远。”   追到两个孩子面前,采萍笑道:“你们走后太太心里难过,想到一个法子看你们愿意不?”   “什么法子?”陈长庚抢在麦穗之前开口,他猜测这法子怕是来者不善。   “太太说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请陈少爷假装三少爷书童,跟着伺候顺带旁听,这样散人也说不出什么。”   还有这好事?麦穗眼睛亮起来:“愿意,愿意,姚婶婶人真好,我跟崽崽去谢谢她。”   采萍心放到实处,笑里多几分轻松:“太太说谢就不必了,让故友之子半仆半友呆在府里已是万分惭愧,还说府里不缺你们一碗饭,不必送粮食过来……”   陈长庚静静听着,脑海里浮出欲擒故纵四个字。   回家路上麦穗叽叽喳喳,开心的不行:“姚婶婶人真太好了,这下咱们不但能上学,还能省下租子!”   麦穗跳到陈长庚面前一边倒退,一边笑眯眯:“崽崽,咱们用省下的租子,一点点赎回五亩地地好不好?”   陈长庚默默向前看都不看麦穗,他心里忽冷忽热,冷的是要陷入万家,热的是他竟然真的可以听辛山散人讲课!他从没做过这样的梦。   先生赞:群山万壑尽在胸,风清月朗不留痕   娘赞:文韬武略无所不能   可娘说过万秋为人自来冷静且目的明确,陈长庚一颗心一会儿扔在冰窟里,一会儿泡进岩浆里。   麦穗不介意陈长庚冷淡,回到陈卓庄小鸟一样飞到陈进福家报信。   陈进福高兴得恨不能给祖宗磕头。   陈长庚冷静:“并不算留在那里读书,只是作为书童旁听。”   书童?陈进福心里一咯噔,坐下想了一会儿神色郑重:“不管是书童还是故友之子,堂兄都去感谢她给你这个机会。”   “人的身价得自己抬,明天堂兄驾马车送你们过去,给姚太太捉两只老母鸡作谢礼,虽然村俗却是礼节不缺,也让那些仆妇不敢轻易小瞧你们。”   从陈进福家出来,陈长庚终于忍不住心里一会儿冰浇,一会儿火烧。甩下麦穗:“我一个人跟娘呆会,别跟着我。”   麦穗看着陈长庚背影抿起嘴唇。   暮春傍晚天空剩下酱蓝色,大地变成深黛色,树林山峦影影绰绰在远方,近处几座坟茔。陈长庚跪在陈大娘墓前一动不动身板笔直,他看着母亲坟上干净的新土很久很久。   没人知道九岁的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有藏在不远处的麦穗,静静看着他陪着他。   许久许久天空几乎收尽最后一线余晖,只有地平线上还有最后一丝深红,陈长庚起身离开。   麦穗等他走远从树后出来,一步步走到陈大娘坟前跪下:“娘~”一声娘眼泪唰落下来。   心里默念,娘,我想你,抬起袖子一抹眼泪,麦穗咧嘴笑:“娘,我给崽崽找到先生了,就是你说的那个可厉害的懒人。”   “娘,我今天可聪明了,给姚婶婶说要给她家干一辈子活,骗她的,等崽崽长大有出息还掉她家恩情,我就走”麦穗笑“娘,我是不是可聪明了?”   双臂张开趴在娘坟上,想娘温暖柔软的怀抱,粗硬冰冷的土坷垃垫在脸颊,麦穗说:“娘,我会守着崽崽,守着他长成厉害的人。”   泪水顺着鼻梁落在土块上。   陈长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站在不远处大树下,静静看着,看麦穗趴在坟堆上,细黑影子时不时抽抽肩膀。 第32章   第二天陈进福驾着马车送姐弟两去姚家,陈进福提着‘咕咕’叫,扑扇翅膀的母鸡去感谢万秋。   麦穗背着大包袱小包袱胳膊上还挎着仨包袱,像是一个移动的包袱山,笑嘻嘻跟在采萍后边:“麻烦采萍姐姐了。”   采萍笑着回身瞥一眼陈长庚,清清爽爽只端着铜盆,铜盆里整整齐齐装着茶壶水杯,整个人面无表情背着书袋。   只一眼旋即对上麦穗笑嘻嘻脸蛋,笑道:“麻烦什么,倒是你怎么背这么多东西?昨儿个不是说只拿几身衣裳就行,府里什么都有。”   一边说一边伸手:“我帮你提两个。”   麦穗斜着身子让了一下,笑嘻嘻浑不在意:“没事没多重,我把崽崽被子褥子枕头都背来了,崽崽没离过家,我怕他认床。”   采萍不由再瞥一眼陈长庚,依然面无表情。采萍暗自啧舌,这位爷可真够稳得。   几个人左拐右拐一直到姚家最后边,又进了一座青砖小院,姜采萍才停下笑道:“就是这里了,这院子只住着刘管家一家清静,院里还有井取水也方便。”   麦穗从包袱下抬眼,比她家院子宽阔些,青砖青瓦房屋旁种着些石榴榆树之类。其中两棵榆树间绷着绳,太阳下边晾着些红红蓝蓝软绸衣袍。   “这儿比我家院子大还整齐。”麦穗笑眯眯。   陈长庚端着盆站在一边听两个女人说话,要是以往他会生气觉得麦穗丢人。可昨晚在娘坟前冷风让他明白,过去的荣耀终归过去,他活在此时此刻得认清自己处境。   当年娘能为了家用低头,他现在为了自己为了陈家,为什么不能低头?至于姚太太目的,再有什么目的也是将来,现在他应该做的是抓住机会。   积蓄力量且待腾飞。   陈长庚看了一眼麦穗,眼睛又看向别的地方。更何况麦穗没说错什么,这院子比他家院子幽静而且全是青砖青瓦。自己以前太幼稚,事实就是事实不敢承认那是懦夫,他要学会坦然。   采萍见两个孩子没意见,笑着将人引到西厢最南边那间推门进去:“原本该给你们准备两间屋子,下人那里挤一挤倒是有,太太嫌弃杂乱,毕竟陈少爷是来求学的。”   麦穗背着包袱楞了一下,立刻笑眯眯把肩上包袱往上耸耸:“一间屋挺好我和崽崽彼此好照应,再说这屋子宽敞住我们两足够。”   陈长庚把铜盆放到盆架上,麦穗把包袱放到炕上,拽拽勒出痕迹的衣裳,对采萍弯起眼睛:“谢谢采萍姐姐,等我们收拾好了请你来喝茶。”   姜采萍下意识瞥一眼陈长庚,见他面色平静无波,笑着对麦穗说:“张姑娘太客气了,这屋子奴婢昨天领人收拾过,你和陈少爷看看有什么不满意的,要添置什么只管跟奴婢说。”   “嘿嘿”麦穗笑出一口白白牙齿“还是第一次有人叫我姑娘呢真有意思。”   ……心思灵透做事清爽的采萍,接不麦穗的话,只能笑出酒窝。   “采萍姐姐太客气了”麦穗弯着眼睛自顾自说下去“你给姚婶婶干活我也给姚婶婶干活,咱都一样你叫我麦穗就好。”   姜采萍遏制不住瞥向陈长庚,陈长庚拱手:“麦穗说的对,采萍姐姐不用太客气叫我长庚就好。”   这位爷松口就好,姜采萍心落下来。不知为什么明明才九岁一身蓝布衣,可偏偏气质与众不同,姜采萍总觉得自己似乎看见隐隐贵气。   收回心思姜采萍又笑着指向窗外:“井台就在东墙脚下,我跟来福说了替你们打水。”   麦穗连忙笑着摇手:“不用不用,我家水都是我打的。”   这一次姜采萍遏制住不去瞟陈长庚神色,笑着对麦穗点点头,再大大方方对陈长庚点头示意,才笑着走了。麦穗松口气捶捶肩膀四下走动查看:   青砖墙白纸窗,窗上还有新帖的石榴花。青砖通炕铺着蓝白格子床单,摆着素底儿亮蓝被子,靠墙两口油亮姜黄色描花炕柜。   地上同色八仙桌两把靠背椅,桌上白底儿素兰花茶具,窗下盆架铜镜。   麦穗惊呼:“这比咱家房子敞亮整齐多了。”话出口想起陈长庚不喜欢她羡慕别人家东西,收回喜色麦穗眼睛踅摸着陈长庚脸色,寻思着挪到他身边低声哄劝:   “崽崽,在别人家忍一下,姐姐给炕上挂个帘子隔开好不好?”麦穗努力观察陈长庚神色,想从中间分辨出高兴不高兴。   陈长庚看着深蓝色窗花凝神,姜采萍做事真周到,处处顾着他的孝期,没有一点违制东西。   “崽崽?”耳边响起麦穗试探的声音,还有她拉自己袖子的感觉。   陈长庚现在对麦穗感觉很复杂,复杂到自己也理不清。在他眼里麦穗是什么样子的?愚蠢、轻浮、整天只知道傻乐。可他看见她躲在人后偷偷哭,可她在娘走后想尽一切办法努力把日子往前过。   “崽崽?”麦穗有点点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有点怂陈长庚,尤其陈长庚拿黑漆漆眼睛盯着她。   “你要在别人家钉钉子?”陈长庚终于开口,没什么情绪。   “那咋办?”麦穗急“要不我搭个架子?”   陈长庚把书袋从身上取下来,放到桌上:“待会儿大堂兄过来,请他帮忙把炕柜摆在炕中间,再回村里找人做架子。”   “崽崽你真聪明”云开雾散笑容明媚灿烂。   ‘哼’明明阴郁的心似乎渗出一点点甜,陈长庚冷脸不让这种感觉蔓延。   陈进福对于姚家只给孩子们安排一间屋子不满意,可看看这幽静整齐的院落,宽敞亮堂的屋子也挑不出毛病,只对陈长庚说:“你放心最多后天堂兄给你把架子拿来。”   麦穗给陈进福倒杯茶,陈进福坐下喝了才继续开口:“长庚这次以德报怨,族里人不知该怎么感谢你,但凡你的事情大伙儿都会记在心里。”   陈长庚并不想理会那些族人死活,只是万秋教会他‘绝境要施恩’,再说没有族人他就少一条退路。因此陈长庚这次离家,没按麦穗说的攒着租子赎地,而是拿出一半让陈进福接济族人。   晚上因为是月初月亮很细,屋里光线就特别暗。那个说她紧张的睡不着的人早已睡得香甜,陈长庚呆在黑暗里久了,也不觉得暗。   双手放在身侧安安静静平躺,不一会儿听到旁边翻身的声音,然后被子被踢到一边。   陈长庚继续双手放在身侧安安静静的躺着看屋顶,一根檩、两根檩、三根檩……   黑夜寂静无声,半天掀开被子下炕,给她盖好。   “崽崽……”一声噫语似有似无飘散。   ……陈长庚愣   “乖……”   陈长庚冷漠上炕睡觉。   第二天窗纸微微泛出浅青色,麦穗睁开眼迷糊一会儿猛然起身。看看柜子那边,陈长庚睡得规规矩矩,被子没一个褶儿。   黄大娘是厨房管事,她今早心情不好。厨房总共四个人,大厨程云秀是万秋从京城带来的,每日里只管几位主子吃食。整日挑剔这个调料那个菜蔬,没让她舒心过一天,现在又来个什么张姑娘和太太沾亲带故!   这让她怎么管!   气呼呼走进园子,发现地已经扫得干净,大小两个厨房水缸蓄着清澈井水。正纳闷一个十二三小丫头,摇摇晃晃提水进来。   “大娘好,我叫麦穗来厨房帮忙的。”放下水桶水滴一点两点溅出来,脸上笑眯眯装可爱。   ……黄大娘楞了一下,看着麦穗笑眯眯的样子,脱口而出:“这么勤快别是三天香吧。”   “大娘真厉害,这都猜得到!不过我真勤快而且很能干。”麦穗笑眯眯介绍自己“我会劈柴、提水、扫地、洗碗、摘菜,跑腿也很快。大娘有事尽管叫我,不过三天后我就不来这么早了。”   笑嘻嘻:“表现三天就够了。”   黄大娘哭笑不得:“你这丫头倒实在。”很容易让人喜欢,黄大娘教她“以后你看日头爬上墙头过来就行。”   麦穗嘴甜讨喜干活不挑,在厨房居然混的不错。第三天辛山散人休沐,麦穗缠着黄大娘讨了半天假,提着食盒回房陪陈长庚一起吃。   姚家的规矩,主子吃完仆人才开饭。   麦穗提着食盒路过花园,发现一个漂亮女孩儿站在深红色月季花间。   “你是月季花变的?”麦穗看呆了,玫红袄纤腰细细,墨绿裙裙角百蝶飞。   麦穗说不上来女孩儿哪儿长得好看,就是觉得好看极了,微微上翘的眼尾好看,长长的眼睫毛好看,尖尖的下巴好看。   看到她就明白世上为什么有个词叫妩媚,虽然她还没长大。   姚茶饭后到园子里消食,不想碰到麦穗,看见麦穗惊艳傻呆呆的表情不由好笑。   这一笑把麦穗魂都笑飞了:“我天~你比崽崽还漂亮,你真是月季花变得吧。”   论容貌万秋当年能色、诱京府通判,当然很漂亮。可是姚茶却更漂亮,神似她外婆当年京城第一花魁。   “你是麦穗吧”人美声也美“我叫姚茶。”   “哦。你是四小姐啊,你长得真好看!”   姚茶不去看麦穗肉滚滚没上下的腰,看着麦穗眼睛笑道:“你也很好看,眼睛黑白分明很亮,里边好像有许多小星星。”充满朝气,   被美人小姐夸了,麦穗嘿嘿傻笑,眼睛弯弯牙齿白白。   姚茶看的心里一动脱口而出:“你笑起来很可爱,特比可爱。像四月的阳光,没有一点杂质纯粹快乐。”   回到母亲屋里姚茶跟万秋说:“娘,麦穗好可爱,我喜欢她。”   万秋笑:“你比她还小半岁,怎么觉得人家可爱?”   “就是很可爱,给人很干净的感觉,”姚茶想了想,补充“和她在一起很舒服。”   麦穗提着食盒开开心心回到屋里,陈长庚正在看书。麦穗把食盒放到桌上,喜滋滋趴在陈长庚面前八卦:“崽崽,我今天看到四小姐了,她长得可真好看。”   陈长庚脑海回忆起那个天天能看到的人,精致而温婉:“嗯”   没什么兴趣。 第33章   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一天傍晚麦穗像穿梭在林间的小鸟一样,快乐的扑进屋子。屋里陈长庚正若无其事看书。   “崽崽你看,今天的点心!”鹅黄丝帕包着三块纯白鲍螺,麦穗喜滋滋给陈长庚看一眼又包起来,陈长庚从来不吃她带回来的点心。   麦穗爬上炕打开炕柜声音清脆:“茶儿又约我跟她一起住。”   陈长庚想不明白,那个四小姐为什么喜欢麦穗,隔三差五叫她去吃点心。两个人聊天,一个说衣裳、一个说开春提着筐子拾雁粪,拾到漂亮雁毛。   一个说首饰,一个说爬榆钱树折榆钱,背着大人蒸榆钱饭。   一个说布料,一个说挽起裤子踩泥鳅。就这样两个人竟然也能聊得津津有味。   彼此叫名字做手帕交不说,那个姚四还经常勾搭麦穗去她院子住。   陈长庚从书里抬头,麦穗正在炕柜里藏点心。她攒了好几包,想找秋生带回去给村里人尝尝,麦穗是馋但不贪。   陈长庚忍了忍,又忍了忍没忍住,沉声道:“你好心把这精细点心捎回去,村里人只当你在姚家过上小姐日子。”   “他们在村里忍饥挨饿野菜裹腹,你在这里锦衣玉食”   麦穗反应过来:“红眼儿病,人家会嫉恨咱们。”   不但会嫉妒,还会恨你在姚家这么得宠,不把姚家好东西送点回去让他们也好过点。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才是人的本性。   “你可以送给厨房管事大娘,她家不是有个七八岁大的小孙子。”这样你在厨房日子更好过。   “崽崽关心姐姐呢。”麦穗惊喜。   四月初二这天早上,麦穗缠着黄大娘厮混:“大娘今天是我生日,你就放我一天假呗。”   “哎呦,这话说的你本来就是来帮忙的,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大娘哪里管的找你。再说……”黄大娘上上下下看看麦穗身上水绿色细绸衣裤。   “你可是小姐眼前红人,谁敢说你?”   麦穗特意挑生日这天穿上姚茶给她做的新衣裳,想让陈长庚看看。   涎着脸麦穗继续求:“大娘,好大娘~我来这么久还没看过崽崽上课的样子,你就让我去看看呗,我今天生日一年才一次~”   黄大娘也不是真心为难麦穗,她挺喜欢这勤快的小丫头,只是规矩在那,轻易破了以后难服众。磨的麦穗差不多了,黄大娘才施恩般点点头。   麦穗欢呼一声,抱了黄大娘一把跳起来就跑。后边一个厨娘笑:“还是小丫头模样,都十三了。”   黄大娘也笑:“谁说不是。”   其实麦穗说谎了,她刚十二故意说十三是想快点长大,长大她家就有大人了,就没人敢欺负她和崽崽。   四月的风从耳边刮过,麦穗像只快乐的小燕子穿过花园,她要去看崽崽读书了~   不知道懒人先生长什么样,不知道他发现崽崽聪明刻苦没,如果发现了会不会收崽崽做学生?麦穗心脏砰砰跳,欢快激动的快要跳出来。   以前在镇上读书,麦穗接陈长庚的时候看过:崽崽课堂上坐的笔直,全神贯注看着先生听讲。一看就是个好学生。   等下课了让崽崽看看自己新衣裳,崽崽看见自己又去接他放学应该很开心吧~   陈长庚读书的地方叫做芷园,院子不算很大只有三间屋子,但是花木扶疏鲜亮干净。   月洞门有小厮守着,麦穗费了一番口舌,又是求又是保证不出声才进去。   进去后院子里很安静,安静的只有鸟儿时不时叽喳几声。锦绣花木绿窗红柱一动不动,麦穗儿感染到安静庄严的气息,猫着腰悄悄溜到后边窗户。   屋里传来一道儒雅男声,麦穗悄悄趴着墙根从窗户探出小半个脑袋,她没先看心心念念的懒人先生,而是朝对面学生看去。   三张雕花黑漆桌坐着衣衫锦绣的少爷小姐,她的崽崽,她的崽崽……   陈长庚垂手低头站在三少爷侧后一动不动。   麦穗捂住胸口立刻缩回来,蹲在墙根半天不动。这没什么,当初说好了是做书童这样站着很正常,崽崽能听到月亮先生讲课还是划算的。   麦穗想通后再次偷偷摸摸爬上去偷看,恰好先生第一堂课讲完,让学生们做课业。   陈长庚立刻上前一步,蘸一点清水到砚台开始磨墨。姚茶的丫鬟,还有胖少爷的书童都在做相同的事,可麦穗眼里只有陈长庚。   半低头平静无波,按着墨条慢慢转圈,细黑的墨汁一点点研磨出来。   “少爷请用。”   麦穗再次缩回去,陈长庚抬眼极快瞥了一眼空荡荡的窗户。   给人家干活是这样的要有眼色,这里不用交束脩有免费饭吃,划算的。麦穗低头抱着膝盖靠墙蹲,把自己脸藏在胳膊和腿之间。   课室里安静极了,偶尔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麦穗悄悄露出一只眼睛,陈长庚垂手低头站在三少爷身后一动不动。但三少爷有任何举动,陈长庚都会立刻上前……换纸、研墨、铺镇纸。   伺候人应该的,麦穗默默缩回去。   太阳挂在天上几乎一动不动,麦穗第一次感觉时间这么难熬。脚边月季花影子仿佛生了根,死死盖在脚面上不挪分毫。一只蝴蝶不知从哪里飞来,忽闪翅膀落在麦穗脚上,静静拢起翅膀。   麦穗呆呆看着   忽闪飞走了。   “这堂课就到这里,休息一下准备下一堂。”   “先生辛苦”整齐清脆的声音,再安静,然后是走出课室脚步声。   麦穗连忙爬起来偷看,那个胖少爷站起来边伸懒腰边说:“累死爷了。”他的书童立刻上来又是揉肩又是倒茶:“少爷辛苦了。”   姚茶的丫鬟也赶紧上前伺候。   麦穗看向陈长庚,陈长庚从食篮里提出茶窠,给三少爷斟茶:“少爷请用茶”   “不了我去官房。”一身华服的三少爷起身向外走,陈长庚低头跟上伺候。   官房就是茅厕。   心像是被细细淋了一勺热油,刺啦刺啦疼,她的崽崽,她要守着的崽崽。   麦穗不盼着下课了,等到上课听辛山散人儒雅轻缓的声音,麦穗心里又有点安慰,这是崽崽喜欢的月亮先生。麦穗蹲在墙根下很久,一直蹲到下学。   先生走了,书童丫鬟们开始给各自主子收拾东西。陈长庚也在收拾,笔要到洗笔池清洗干净,还有砚台。书本、纸张一样样在篮子放整齐。   麦穗蹲在窗外犹豫,她不确定崽崽会不会想看到她。   “哎,我听说这小孩儿爷爷是大学士?”   麦穗竖起耳朵,她听出来这是那个胖子声音,麦穗悄悄爬起来往里看。   胖少爷和三少爷打哈哈:“大学士是皇上侍读,你用他孙子当书童,岂不是和皇上一个待遇。”   陈长庚还在认真收拾东西,平静无波似乎什么也没听到。   比陈长庚高半个胸的三少爷,平平淡淡看了陈长庚一会儿,忽然笑着把手搭在陈长庚肩上拍了拍,轻斥对面胖子:“阿桧,别乱说,长庚弟弟不过是为了听先生讲课,不得已假做我书童不是真的。”   姚茶矜持笑着解围:“洪少爷别乱讲,长庚弟弟是我家客人。”   陈长庚终于收拾好东西,对着姚茶弯腰揖手:“四小姐过奖,长庚不敢。”   麦穗心里火辣辣不知是烧的还是疼,她的崽崽她和娘的宝贝,就这样被人玩笑着拍肩膀,被人当做笑话。   她娇气爱闹小脾气的崽崽   她的崽崽!   麦穗跑了。   陈长庚抬眼瞟了一眼窗外的影子,合下眼帘平静无波。   下午放学麦穗找一条腕口粗木棍,躲在墙角花丛后。王八蛋,死胖子,欺负我家崽崽闷棍揍死你。   洪少桧领着书童一摇一摆走过来,一身刺绣锦袍,被他紧紧箍在身上,像个快露米的绿粽子。   麦穗握紧木棍手指泛白,她忽然想起那天跪在花厅求姚太太的情形,想起陈长庚说萤火和皓月时的崇拜。   她可以不顾后果揍死胖子一顿,崽崽还能继续在这旁听吗?上次因为她一时气愤跟二狗斗嘴,害崽崽没有了去南松学堂的机会。   陈长庚站在远处大树后,看着麦穗躲在花丛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些什么,盼着她不顾后果冲出去,还是盼她事到临头能忍一次。   唯有洪少桧什么也不知道,大摇大摆走过去。   麦穗呆呆看着洪少桧走远,忽然扔了棒子拔腿就跑。   陈长庚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抬脚去花丛捡起那根木棍,很沉摸着似乎还有麦穗的手掌余温。陈长庚想起麦穗临来姚家,送一瓢面去王善家,还叮嘱王善秋生揍二狗给她报仇。   那样冲动从不忍气的人,陈长庚把木棍细细靠在墙角。   回到屋子迎接陈长庚的是麦穗笑嘻嘻讨好的笑容:“崽……长庚,今晚有鸡腿面。”   陈长庚面无表情带一点点沉重疲惫的样子,不理会麦穗先去水盆洗手,麦穗立刻讨好的取下架子上毛巾准备着。   陈长庚慢条斯理擦手,然后被麦穗簇拥着走到桌子前。一碗金色面条点缀着几根绿菜,一根香喷喷卤鸡腿盖在碗上。   “你的呢?”冷声。   麦穗笑嘻嘻凑过来:“姐姐吃过了。”   轻轻捏起鸡腿小咬一口,让鸡肉的香味蔓延。听到某人吞口水,陈长庚暗笑,笨蛋你忘了早上告诉我,今天大娘送你一根鸡腿吗?   不知为什么看着麦穗忍馋,他的心情就好。   吃完饭麦穗殷勤打来热水:“崽崽泡泡脚舒服。”   “不了,我还要去伺候。”   “什么?以前都不用。”麦穗急。   陈长庚面色平静,似乎在掩盖落寞:“以后要,每三天一次。”麦穗端着水看陈长庚走出院子越走越远。   放下水盆,麦穗爬上炕从炕柜里摸出块蓝布帕子,打开里边一对儿太阳花耳钉。   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和姚小姐玩了,我天天守着崽崽。明明姚茶在自己面前温柔和善,为什么在崽崽面前拿腔拿调?麦穗隐约觉得她们不是一路人。   陈长庚走出院子穿过花园,在岔路口停了一下左右看看。抬脚却没去东边少爷的院子,而是拐向西边辛山散人的院子,三天一次散人单独教他。   嘴角挂一点自己都不知道的笑容,麦穗以为自己伺候少爷很自责吧,看她以后还和姚茶玩不玩。 第34章   两年后   两年多前麦穗推辞几次姚茶约点心玩耍,姚茶慢慢也就淡了,这两年麦穗陈长庚在姚家过的好像隐形人。   麦穗在厨房有便利,别的不说把她和陈长庚喂的饱饱的。陈长庚马上十二瓜子脸玉色肌肤,已经有了颀长飘逸的意思。   麦穗越发高胖看着和成年人没多大区别,唯有脸上稚气未脱。也不知道这孩子咋长的,该长的地方不长,腰还是圆滚滚没上没下,没一点小姑娘该有的婀娜妩媚。   过两天是陈长庚生日,每到生日前后陈长庚脸色都格外沉郁,因为他的生日要去给爹娘上坟。   麦穗坐在小板凳上打草鞋,原本她是想学陈大娘做针线陪陈长庚,可她那手实在巧不起来,最后和黄大娘儿子学了打草鞋。   打草鞋也是门手艺活,乡下男人基本都会,可要打得好能卖钱就得点本事。麦穗跟黄大娘儿子学的不算太精,但是便宜挂在铺子卖,一个月也能赚二三十文。   麦穗一边把草绳穿过去,一边觑陈长庚神色。灯火如豆陈长庚脸埋在阴影里写东西看不真切。   麦穗试探开口:“我听黄大娘说都没法出去买菜了。”   这俩年南北不是旱就是涝,好些地方人过不下去,不是逃难就是揭竿起义。奉阳张辽自称天授王,打仗不带粮,走哪抢哪儿有粮吃粮没粮吃人。   奉阳离他们青合七八百地,这些日子好些难民涌过来,家家户户不敢开门。   “嗯”脸不抬,笔不停。   再没下文,麦穗心理难过,崽崽越来越不爱说话,可以几天不说一句话。   麦穗放下草鞋拍拍手,起身给陈长庚把油灯挑亮:“后天给爹娘烧纸,咱们是像往年一样明天回去住一晚,还是后天早上回去?”   倒杯热茶给陈长庚,顺道拿起墨条慢慢研墨,陈长庚在外边做仆人麦穗没办法,但在屋里她尽量宠着他。   陈长庚停下笔,先生自著的《占元》实在磅礴,涉及天象物候太难了。   深秋的夜沁凉沁凉,陈长庚捧起茶杯暖手,眼睛随着麦穗研墨的手慢慢动。   “先生要离开了。”   “那咱们咋办,还去南松学堂?”麦穗急的放下墨条,跑去掀箱子看存钱。   陈长庚没阻拦,眼睛随着她的身影:“青合恐怕也不能长久安宁。”   “那咋办!”麦穗心慌的不行,砰一声合上炕柜急急跑到陈长庚身边:“那咱收拾东西回村子。”   陈长庚低头抿一口热茶,热流慢慢浸润心肺:“两个法子,一把家里粮食带走躲到山里,二去京城投奔两个舅舅。”   这两个舅舅,麦穗听厨房程大娘说过。曹家时代为官在京城颇为富有,不过当年受陈大学士拖累几乎被一撸到底。还是陈大娘当机立断写下绝亲书,才堪堪没有回家种地,不过一个被贬成城门官,一个在工部打杂。   “舅舅会收留咱们不?京城那么远。”麦穗脸色愁苦,陈长庚瞥了一眼麦穗,放下茶杯执笔继续写课业,他心里也没底。   “大堂兄做事谨慎,应该会派人来接,咱们等着就好。”   “哦”麦穗心里乱如麻,无意识摸着桌子,半晌愁眉苦脸回到小板凳继续打草鞋。   第二天姚家上上下下动起来,收拾行李要去京城。辛山散人牵着马告辞,临别陈长庚问:“先生真无意于天下。”   辛山散人抚着马鬃笑:“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分分合合不过是放纵贪念,喜怒哀乐梦一场,随他。”   陈长庚长揖:“先生一路顺风。”   辛山散人踩蹬上马,居高临下看着刚刚十二的陈长庚:“乱世将起,知道什么最重要?”   陈长庚沉默不语,只是揖手把腰弯的更下。   “粮食、武器,给你。”散人从袖里掏出一把小巧匕首抛给陈长庚。   陈长庚双手接了,马儿似乎等的不耐烦,在原地嘶鸣踩蹄子。   拍拍马脖子,散人最后淡笑看陈长庚一眼:“可惜了”可惜年纪太小。   辛山散人拍马走了,陈长庚看了一会儿回到院子,果然陈进福带几个人来接他们。两年多过去,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更焦瘦苍老。   陈进福看样子特意修过胡子才来的,整齐胡子衬着消瘦脸颊,越发掩盖不住时日艰难。   “长庚,这些日子村里游荡许多难民,要不你和麦穗儿别回去了,三叔三婶那里我去烧把纸一样的。”   姜采萍神色匆忙赶来:“长庚、麦穗儿太太要去京城避乱,问你们去不去?”   带着陈长庚和麦穗儿倒不是万秋菩萨心肠,世道乱多带一个人都是累赘,可陈长庚在京城好歹有亲,这也是一份人情。   世道乱成这样子,陈卓庄几个人面色更加愁苦,但是去不去京城说实话他们也拿不了主意,几个人都盯着陈长庚,尤其麦穗脸色焦急的很。   “太太什么时候启程?”陈长庚问。   “今天收拾行李整顿干粮,还要雇护院,明儿一早。”姜采萍急急回答。   去,前路漫漫更加流民兵祸;不去,张辽往西就会来到青合。这几日陈长庚反复思索,都难以决断。   抬起眼扫过屋里愁苦的族人,最后把目光定在面色焦急的麦穗身上。麦穗被看的久了生出勇气,她是姐姐呀得护着崽崽。   “长庚别怕,不管去哪儿,姐姐都不会跟你分开。”   想像娘一样把崽崽揽在怀里安慰,可是看着沉静乌黑眸子的陈长庚,麦穗又不敢动。   “去京城”这世道要乱,京城也是最后乱的。陈长庚把眼光从麦穗身上挪开,看向姜采萍:“麻烦采萍姐姐回禀太太,我们回乡烧纸,明儿一早就回来。”   “只怕你们回来晚了,太太不会等。”   陈长庚拱手:“如果我们回来晚了,太太不用等。”   商议好姜采萍急匆匆走了,麦穗、陈长庚跟着几个族兄往外走,路过厨房麦穗急匆匆跑进去,央黄大娘要三个杂面饼子。   黄大娘忧心忡忡浑不在意挥手:“拿吧拿吧,今天不拿明天鬼知道给谁吃了。”   麦穗翻开食篮见黄大娘只坐在一边发愁,摸索着抱出六个饼子。   陈进福和另外两个激动的接了也不换地方,就在树底下背过人大口大口往嘴里塞,有一个噎的几乎呛死。   “还是麦穗和长庚有福气,在这里吃饱穿暖。”   陈进福瞪了一眼:“你也配跟长庚比?他娘是官家千金,你娘是谁”   果然被眼红了,麦穗瞟一眼陈长庚有些怪自己多事,可是族人看着让人难受。   那人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错了,对着麦穗憨笑:“谢谢麦穗儿,多久没吃过干粮了。”   三个人不用商量都把另一个饼子贴肉藏好,才到门口拎上棍子出门。   麦穗有七八天没出门,这一出门吓一跳。门外街巷三三两两靠墙坐着些难民,枯瘦伶仃有些见人还知道伸手讨要   ‘可怜可怜’   有些双眼无神就跟死鱼眼一样浑浊无光,还有一些人聚在一起,眼睛瞄着每一个行走的人。   陈进福几个人提着棍子呈三角形,把麦穗陈长庚护在中间。麦穗被盯的有些怕,下意识靠近陈长庚。   以为出城能好些,结果一路上都是三三两两难民,背着包袱拖家带口。看到麦穗一行人,总要眼睛跟许久。村子里也是,墙角下草堆下不知哪里来的人。   “大堂兄这样不行,这么多难民说明张辽攻占的地方多了,村里得有备无患。”在陈进福客厅,陈长庚神色冷峻。   陈进福疲惫坐下:“能有什么办法?咱们祖祖辈辈根在这里,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又能逃到哪儿去?”   一旦逃难不知要死多少人。   “那就带上粮食进山”   “你也看到外边多少人,一旦粮食出世蜂拥而上,就算不被抢走也会如影随形再也不得安生。”陈进福两鬓斑白神色苦楚。   陈长庚再说:“组织民壮清理流民。”   “那些人也是人呐……”   他这堂兄也算精明能干,就是太过仁义,陈长庚再说:“那就安排家家户户在隐蔽处挖洞藏粮,一旦有兵祸也好躲藏。”   陈进福眼睛亮起来:“行,堂兄这就去安排。”   陈长庚家一直是秋生母子在看管,他们守礼的很,母子两一直住在西厢陈长庚原来的屋子,三间上房干干净净没动过。   家里租子一半送给族人,一半陈进福代为保管,陈长庚让麦穗夜里蒸出十斤炒面,装进布袋藏在身上。   先生说乱世最重要粮食、武器。   第二天天微微亮,陈长庚麦穗在陈进福、秋生、王善的陪同下去坟上烧纸。   王善看着麦穗眼里微微闪光:“你这几年过得好。”   “挺好的”麦穗笑   王善跟着憨憨笑,陈长庚瞟了一眼两人突然加快脚步,麦穗连忙跟上:“长庚等等姐姐。”   秋生瞥一眼讪讪的王善,加快脚步跟上两人。   他们提着篮子一出村,原野里就有瘦骨伶仃的人飘飘荡荡跟着,简直像地下冒出的游魂。   一把纸两个杂面饼子,几个人磕头还没起身,瘦的鸡爪子一样的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抢了火里的饼子就跑。   太突然又是坟前,麦穗吓的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青合真的没法再呆,陈进福没敢耽误,上完坟就送两个孩子去县里。急赶慢赶偏偏到城门口城门没开,等啊等等的心急火燎,兵大爷才扎着腰带提着裤子来开门。   几个人急匆匆赶到姚家敲开大门,门房直跺脚:“哎呀呀!太太带着少爷小姐前后脚刚走。”   麦穗拉着陈长庚就跑,陈进福在后边追,出巷子往西快到城门,果然看见姚家车队嘎吱嘎吱走。   “等等我们!”麦穗喊。   姚茶和母亲坐在一辆车里,听了连忙吩咐:“停车”掀开帘子问,“麦穗,你们怎么才来?”   麦穗气喘吁吁拉着陈长庚追上车:“城门不开。”   “先上车”万秋一边吩咐一边说“本来给你们两单独准备有车,你们没来就留在家里了。”   麦穗拉着陈长庚上车和陈进福秋生挥手:“你们小心些。”   车轮骨碌骨碌滚动,陈进福秋生在后边挥手,乱世一别不知生死。   万秋看两人进来坐好,接着说:“如今就这样吧,世道乱也别讲究什么。”   车里都是女眷,陈长庚坐着不合适,万秋的意思让他去和三少爷坐。陈长庚瞟一眼麦穗,麦穗连忙说:“我和长庚一起。”   不知为什么陈长庚却反对:“你坐这里陪四小姐太太聊天,我坐车尾。”   白天往西南赶路,夜里或住客栈或者和遇到的别家富户,把马车围起来休息。   过了五六天路上难民不见少,一路稀稀拉拉到哪儿都有,也不知道有多少地方乱了。   这一天马车停下来休息吃干粮,麦穗在车里用小炉子烧水,陈长庚坐在马车尾,面无表情看着周围瘦骨伶仃流民。   这些流民聚在一起有推车的,有挑担的,有老弱有孩童,也有壮年汉子。又是谁家老人倒下去,人群里发出绝望嘶嚎。   不知是被刺激还是怎么了,一直聚在一起的几个汉子忽然高声:“都是这些富人,害得老百姓没吃食,伙计们打他们抢啊。”   几个人带头往这边冲,一呼百应快饿死的人像是找到头狼,纷纷跟着跑起来。   变化太快马夫慌乱不及一挥马鞭,马儿扬蹄嘶鸣惊马一样往前冲。陈长庚反应不及‘啊’一声摔下马车。   麦穗正提水准备到茶壶差点没摔倒,顾不上看自己哪里被开水烫着,急忙打开车门。尘土飞扬下陈长庚已经翻滚着离开一二十丈,后边追上的人围着把他淹没。   麦穗吓的魂飞天外:“崽崽!”跳下马车去救。   “麦穗!”姚茶扶着车门焦急,只看见麦穗大无畏跑向流民,离的越来越远。   麦穗跑进人群揭开铜壶盖子,也不管壶底儿有多烫用手掀起照头泼:“滚,去死!”   人群被烫的吱哇乱叫,露出被撕扯狼狈的陈长庚,麦穗拉起他就跑。   一个汉子捂着脑袋大喊:“那小子身上有粮食!”   有粮食,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褴褛的难民像饿狼激发生命追上来。麦穗回手拿铜壶砸,只一息难民又疯了一样追上来。   陈长庚抽出匕首割断粮食袋子,却并没有扔出去,而是划出口子把粮食散出去。   果然流民停下来急着在地上拿手扫吃的往嘴里塞,也有人喊:“那小子身上有,丫头身上指不定也有。”   “没有!”麦穗边跑边喊。   流民不是有组织的兵勇,大部分都停下抢陈长庚那份散乱炒面,有几个追出一两里路体力耗尽只能作罢。   麦穗跑的满脸通红里衣湿透,停下来四周荒野茫茫,陈卓庄不知在哪里,姚家马车也看不见踪影。   “崽崽,咱们怎么办?” 第35章   陈长庚却没有急的四下观察想办法,而是抓起麦穗的手看,四个手指上一道烧焦的皮,浅棕色微微发亮。   陈长庚黑沉沉眼珠,定定看着沉默不语。那时流民遮天蔽日,他以为自己会被肢解分食,无数双手撕扯着他,在他抽不出匕首绝望时听到愤怒的咆哮‘滚!去死。’   难民退去太阳再次显现在天空,麦穗的脸出现在眼前,温暖有力的手抓着他就跑。   陈长庚沉默不语,麦穗只当弟弟被吓坏了,这时候姐姐就要站出来。抽回手从怀里掏出荷包,笑嘻嘻:“看”   打开,两粒银角子一大把铜钱。   “这几年地里出产,还有姚太太给的压岁钱都攒着呢,,不管是去京城还是回陈卓都够!”弯起眼睛笑容轻松,好像这是太平盛世。   陈长庚眼睛还是看着麦穗被烫伤的手。   麦穗把手藏到身后,另一只手拉起陈长庚往前走:“长庚不怕,姐姐带你去找舅舅。”   到处都是难民,有人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也有人拉帮结派抢东西。也有人把主意打到壮实的麦穗身上:“那丫头身体好,抓住卖到窑子也能换两钱。”   麦穗一手提着木棍,一手拉着陈长庚小心翼翼躲开人群。炒面只剩一份得省着点吃,麦穗笑着安慰陈长庚:“不怕,咱有钱到了县里就能买吃的。”   第一晚他们睡在人家麦草窝里,麦穗笑:“这个我小时候最爱钻,不透风还有一股麦草香味。”   陈长庚蜷缩在里边,麦穗堵在外边。陈长庚知道麦穗晚上半条胳膊都是凉的,早起外边挂着薄薄白霜。   遇到村庄讨水喝,遇到小溪麦穗乐呵呵:“长庚,快来洗脸。”照旧眉眼弯弯牙齿白白,似乎被流民饥饿眼光吓的发抖的不是她,可一直被麦穗拉着的陈长庚感觉到了。   第三天他们走到一个小镇子,远远看见麦穗开心极了。走近商铺招牌凋零户户闭门,街道除了房檐下零星难民,连条狗都没有。   麦穗强笑:“没事,到县城就有卖东西的了。”   忽然有人在街尾吆喝:“一把柴,壮肥牛五文一大碗。”   麦穗眼睛亮起来,拉着陈长庚就要走:“长庚,姐姐给你买肉吃!”   陈长庚如遭雷击浑身发麻,他紧紧握住麦穗的手,浑身遏制不住轻轻颤抖。   “长庚怎么了,走啊?”麦穗疑惑。   真的有,书上记载的真有!陈长庚浑身发寒看墙根下了无生机神情麻木的难民,难怪这里难民这么少,   “走……快走……”似乎出口的不是话语,而是幽冥寒气阵阵战栗“人肉,他们再卖人肉。”   麦穗看着陈长庚雪白脸色,停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浑身冰雪穿透,整个人冻僵在原地。脑子一阵阵眩晕,耳边还有远远的吆喝   “一把柴,壮肥牛~”   街上不知从哪里游荡出一两个男人,干瘦挂着空荡荡袍子,胳膊夹着碗面色古怪欢喜。   路过麦穗,斜瞟的眼白里还反射出一点向往。   麦穗一激灵拉着陈长庚转身就跑,跑,使劲跑,跑出人间地狱。   不知跑了多远直到他们来到一个村子,这村子和陈卓庄很像,不远处有树林,树林后边是深山。   麦穗气喘吁吁停下来:“没事了。”   跑了这么久陈长庚依旧脸色雪白,只是颧骨一点艳红,像是没有魂灵的纸扎人。   “一把柴是小孩,壮肥牛是男人”两眼放空停不下话头“小孩儿嫩,一把柴就好,男人柴……”   “嘘……”麦穗听得头皮发炸,一把抱住陈长庚把他整个儿抱到怀里“不说了,崽崽不说,姐姐在这儿呢,不怕,姐姐在呢。”   肉肉稚嫩的怀抱很温暖,虽然也抖但能能避风。   麦穗不敢留在村里,准确说她这会儿不敢和任何人靠近,她还带着弟弟呢。姐弟两避开难民,躲在草丛树林交界处。   十月深秋地上很冷,麦穗不让陈长庚躺下,只能坐在地上互相靠着休息。   夜凉如水白露暗生,半月冷岑岑挂在树梢,不知哪里来的火把突然亮起来,照的半天发红。   村庄哭嚎起来有叫孩子有喊娘的,麦穗陈长庚被惊醒,蹲起来偷偷往外看。火影重重百姓被驱赶出来,又有年轻女子被盔甲拉扯到屋里,人群总会乱刀斧溅起道道血光。   马匹嘶鸣声,盔甲刀斧相撞的金属声,绝望的嘶吼哭叫声,只有看不清字的大旗悬在半空,偶尔无声抖一下。   陈长庚心脏几乎不会跳,他扯扯麦穗两人蹲着悄悄往树林里撤。村里火把忽然分出几队朝四下里散开,不等两人更深入树林这边就乱起来。   “啊哈!这里也有!”举着火把的男人,像是闻到肉味的犬狼,带着手下围堵难民。   人影乱窜一个女子脚下踉跄摔倒,火把男扔了火把扑上去。   “阿莲!”一个年轻男子扑过去救,还没扑到,身后射出血光连反应都没有直接‘嘭’一声扑倒在地。   “阿良!”女子尖叫着被火把男压下去,衣衫破裂只剩生命最后的嘶吼“阿良!”   余音像是尖锐的钢丝抛在空中割裂夜空,麦穗伏在草丛树林间吓的心跳不止。   另一些人举着火把拿着刀扫巡杂草,草丛里一些流民被惊起砍倒,像是夜里河滩被惊起野鸭又被砍落。   “娘的,都是浪费粮食的。”一个骂骂咧咧   另一个笑:“这不还能改善伙食。”   什么改善伙食?麦穗毛骨悚然,看着那些倒地的人被兵匪拖走。   还有两个火把兵拿着刀朝麦穗这边乱砍过来,枯草荆棘索索索折断,已经巡查到他们刚才躲的地方。   麦穗紧紧抱着陈长庚盯着外边兵匪,身体克制不住颤抖,抖得身边枯草索索细动。   这样会被发现的,陈长庚默默伸出细长胳膊,抱住麦穗肉肉的身体。意外厚实踏实,一寸寸用力抱紧。   麦穗安静下来抱紧陈长庚。   两个匪兵终于走了,村庄燃烧起来,凉涔涔月亮被照成暗红色。   麦穗扯扯陈长庚想走,陈长庚按住她轻轻摇头。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丝声音,村庄的火慢慢暗下去,几个匪兵悄悄来这边扫了一圈迅速离开。   再等一刻钟,陈长庚扯扯麦穗悄悄俯身 ,一点点不出声音离开。天亮了,他们迷失在山里。   “这座山叫伏梁山,相传战国梁王在这里被俘,山上有猴产五味子。”陈长庚背书。   麦穗心念的是另外一件事:“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会来第二次,他们什么时候走?”   想起昨晚的人,陈长庚心里一沉:“他们有人身穿盔甲,有人布衣有人绸衣不合身,绸衣人领头不可能是朝廷军队。”   朝廷军队就算再乱,也不会是头目穿绸衣士兵穿盔甲,因为盔甲能保命。   “他们有斥候、有巡防,说明有懂兵法的人,是一支颇有规模的反军。烧杀劫掠不留活口,显然不想在这里驻扎。这附近没有大县城供他们补给……”陈长庚算了算附近村镇“最多十日他们就会离开。”   麦穗下意识摸肚子,他们的存粮都绑在她腰上。   陈长庚显然也知道,他看了下地形植被思索半天,指了一个方向:“往那儿走那边有水。”还好他《占元》学的不错。   也许天不绝两个孩子,他们不但找到山间小溪,还找到一座破败药王庙。庙很小一丈见方石台充作供桌,上边一块腐朽牌位横在石台上。   “长庚太好了咱们有地方住了,这儿还有个碗!”供桌上缺了一豁大瓷碗,碗里结块的香灰。   陈长庚看着破洞的屋顶,朽坏的门窗不吭气。   麦穗喜滋滋扯几把干草,把庙里上上下下扫一遍,神位请出去石台擦洗干净,墙角铺上厚厚的干草。   “长庚忍一忍先坐着歇歇,姐姐去弄吃的。”缺口大瓷碗被拿到小溪洗的干干净净。   陈长庚找到一块燧石拿匕首刺啦啦划,火星掉到细草里,烟雾一点点升起来,麦穗小心趴着‘呼呼’细吹。   烟雾一阵浓似一阵,忽然火苗腾空而出,麦穗笑:“长庚你太厉害了。”脸上一抹烟灰,牙齿白白惊喜灿烂,好像不是刚经过生死的人。   麦穗在附近扯了几把野菜洗干净,摸摸自己腰里干粮。陈长庚安静的守着火,偶尔添一根树枝,麦穗想了想笑道:“这碗太小做不了两人饭,长庚你先回屋歇着,姐姐吃完给你弄。”   一夜惊魂陈长庚确实累,没多话回去躺到草铺上就睡。   “长庚起来吃饭”麦穗笑眯眯的脸,热腾腾的菜粥,虽然人苋菜很老了,但不浓不淡的面糊很香。   晚上麦穗和陈长庚费尽力气,拿石头堵住门,屋里烧过火可架不住屋顶有洞。   “睡吧,明天姐姐想办法盖住洞,再编几个草帘子就好了。”麦穗把陈长庚挤到墙跟,这样暖和些,姐弟两盖着草帘子度过山中第一晚。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麦穗手不停歇编了好几个草帘子,墙角草铺厚厚实实,草帘整整齐齐像模像样,屋顶的洞也拿草帘树枝补好。   陈长庚发现麦穗脸颊消瘦下去,几天功夫圆圆的脸蛋塌了。   这一天麦穗又出去做饭,陈长庚轻轻跟出去隐在树后。   天愈发凉就算这里比较靠南,能吃的野菜也不多了。麦穗尽力在四周寻找,刺荆、枯败的婆婆丁、蓬蒿上最后一点绿,人苋菜都珍惜的另放。   找了一会儿生火烧水,缺口碗上盖着麦穗用细树枝编的‘锅盖’。   陈长庚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看麦穗去溪边洗菜,看麦穗把那堆杂菜放碗里煮,软下去就再放一些,连着放了三次。   过了一会儿,麦穗从腰上解下布袋,小心打开三根手指从里边捏出一撮面,放在鼻前幸福的闻了一下,舔一点点咸味然后放到碗里。   陈长庚在树后定定的看着,腿脚仿佛生根没法挪开,看着麦穗把那碗杂菜咽下去。他想起那年夏天麦穗才来,第一次带他出去摘野菜。   “崽崽怎么喜欢吃刺荆,就算嫩芽也拉嗓子,姐姐最讨厌这个。”清脆的童音还在耳边。   如今麦穗闷头,把干如柴的刺荆嚼嚼面不改色咽下去,一碗黑乎乎看不见面汤影儿的干野菜。   “长庚饭好了,快来吃。”麦穗笑眯眯端着碗进庙。   陈长庚接过来,不浓不淡散发着炒面香味的菜粥:“你的呢?”   “姐姐吃过了。”麦穗笑嘻嘻拍拍肚子。   “咱们面够吃十天吗?”陈长庚轻轻喝了一口,氤氲热气挡住他眼里情绪。   “够,你不做饭不知道熬粥最省面。”麦穗换了个姿势,坐到一边不看陈长庚喝粥“说到这个姐姐想和你商量,咱要不多待几天再出去,万一那些人没走。”   陈长庚不说话,端着碗小口小口喝粥。轻轻的吸溜声,浓香的面味,麦穗坐不下去了:“你慢慢吃姐姐出去找点柴晚上烧。”   “坐下”陈长庚端着碗头也不抬,继续小口吸溜。   麦穗坐在旁边,浑身紧绷控制不住舌低津液泛滥。   “我饱了你喝吧。”半碗面糊递到麦穗面前,陈长庚看着麦穗眼里浮起惊喜,很快又变成担忧:“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陈长庚看着麦穗面色平淡:“天天吃这个腻味,你吃吧,我饱了。”   麦穗端过来疑惑的看着陈长庚,陈长庚平静:“喝吧,别浪费。”   粥已经不烫了,陈长庚看着麦穗呼噜呼噜,几乎直着脖子灌下去。想起她小时候吃鸡蛋,眯起眼睛牙齿一点点细磨,得意又享受的样子。   想起她仰着小圆脸,对娘笑的灿烂:“因为麦穗爱吃啊~”   为了馋嘴麦穗儿上过他多少当,挨过多少打。   圆月从窗户撒进揉碎的银光,陈长庚平躺在墙根看着屋顶,半晌转头看旁边侧向自己的麦穗,她已经熟睡鼻翼轻轻噏合。   陈长庚转身定了定,伸手抱住麦穗粗粗的腰。原本的厚实变成绵软,软下去的肚子忽然一阵蠕动,然后传来咕咕肠鸣。   起初陈长庚没有什么感受,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心脏传来针扎的感觉。   轻轻的,不疼,但是很清晰,一针一针又一针。 第36章   第二天清早外边啾啾鸟鸣,麦穗睁开眼,怀里陈长庚睁开眼……   尴尬而无语,最少麦穗是这么觉得,她觉得自己搂着陈长庚的那条胳膊隐隐发烫。   “长庚……”麦穗僵硬的举起胳膊,陈长庚抢先开口,不过就算抢先他也是慢条斯理平静无波。   “应该是夜里冷所以你睡着了抱着我”   “哦,哦”麦穗终于把把那条犯罪的胳膊收回来,一边干笑一边小心翼翼瞄陈长庚脸色“天太冷了,姐姐不是故意的,长庚别生气啊。”   陈长庚面色很平静,甚至还能看出一点宽容大度:“没关系天冷挨着暖和。”   “哦哦”麦穗连忙点头,崽崽不生气就好。粗心的麦穗没发现,陈长庚离开墙根睡在自己这边。   陈长庚想了想颇为通情达理的说道:“天要入冬,以后咱们就挨着暖和。”   “那怎么行!”麦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直接坐起来,层层草帘子从身上滚落“姐姐还要嫁人呢。”   眼神明明白白,跟你整天挨着算什么?   陈长庚觉得这话听着不顺耳,眼神也让人不喜欢,但仔细想想好像也没问题,他又不打算娶麦穗。可既然没问题为什么不舒服?陈长庚脸色冷下来,当然他平常也面瘫区别不大,至少麦穗没看出来。   麦穗下床穿鞋背对着陈长庚:“算了,今天我再铺一床草铺咱们分开睡。”   身后传来陈长庚阴涔涔声音:“天这么冷我一个人睡,受凉得风寒怎么办?”   这是要命的,麦穗连忙转过来脸色忧愁:“那咋办?”   陈长庚慢条斯理把自己身上草帘子推下去起身,语气平平淡淡:“你不说我不说,没人知道怕什么,不过就是挨着而已。”   麦穗眼睛亮起来:“也是哦,长庚真聪明。”心里一松笑出白白牙齿“睡一起没事,不过还是别挨着的好。”   后来陈长庚恨不能穿回来,一巴掌拍死现在的自己:装什么假聪明,什么叫没人知道就不用怕,悔死!   这会麦穗灿烂的笑容,让他矜持隐蔽的喜悦,抿上唇把小得意抿起来脸色冷淡。   “今天先给我做饭,我饿了。”   崽崽饿了是麦穗大事,而她饿过了现在还好。麦穗准备去溪边洗脸,打开门只见薄雾自山间轻曼,轻霜结在枯草败叶上。   寒气迎面袭人,一个寒颤,麦穗‘啪啪啪’抱着胳膊上下拍:“长庚你别出来太冷小心受凉,姐姐给你烧热水洗脸。”   陈长庚走到麦穗身后给她上下拍后背:“没事,天冷用冷水洗脸,可以让体内热气不外泄。”   麦穗转过来给陈长庚上下拍打:“行,你比姐姐知道得多,就按你说的。”   姐弟两互相拍打感觉身上没寒意,出门到溪边洗脸,一捧水到脸上,麦穗从上到下跟过电似得打摆:“嘶嘶嘶~我的娘。”   陈长庚也冷但他能忍:“快洗,把手脸拿凉水搓热,能避免受寒。”   洗完脸以往陈长庚都是回屋子默以往所学,今天他跟着麦穗去摘野菜:“这附近都差不多了,咱们走远点。”他记得麦穗不认路。   麦穗欢喜的直点头:“行”早饭陈长庚依旧只喝半碗,麦穗端着剩下的半碗发愁:“长庚你是不是不舒服?”   陈长庚又听到麦穗肚子一阵咕咕响:“快喝吧,天天喝这个没胃口,喝完我带你去找薯蓣”   “薯于?”   “就是山药……”   “山药?”陈长庚还没说完,麦穗高兴地差点没跳起来,她还记山药糕“这里有山药?”   要再往南才有,可是这边向阳的地方也备不住,陈长庚没打击麦穗,点点头。就算没山药,松子、板栗、白果肯定有,只是那些要上山,恐怕会遇到猴、熊之类。   麦穗呼噜呼噜仰脖子喝粥,陈长庚坐在旁边静静看着,只觉得安逸。   饭后薄雾散去,陈长庚带着麦穗往山南面走去,麦穗走在前边问:“长庚,山药长什么样儿?”   陈长庚仔细搜索自己记忆,可惜他不喜欢《本草纲目》只有一点模糊印象。忍下懊恼,面色平静:“我只记得书上记载是藤蔓类,不太喜欢日照,喜温,喜土壤松软肥厚。”   麦穗惊喜回头:“这可太好找了,拉蔓的草有多少,咱们就在树下土厚的地方找。”   明亮的眼睛闪烁惊喜,陈长庚心里也放松一些:“是”   溪流这边全是大小石头,两个孩子攀爬上石头往土壤松软林木下找。枯草败叶微微发寒发硬的山坡,被麦穗拿着木棍挖出无数的坑。   也许是麦穗运气好,也许是她对吃的执念太强。   “长庚!长庚~”惊喜像是破开浓雾的金色阳光:“你看,我找到了!”   陈长庚扔下自己正在找的坑跑过来,一个浅坑一截棕色的根。   “是这?”   “是是是”麦穗一边欢喜点头,一边拿树棍往下挖“我在厨房见过。”   一直再找纯白山药的陈长庚默了一会儿,把匕首递给麦穗:“用这个。”然后捡起麦穗扔掉的树棍,默默去刨自己一开始挖过的坑。   麦穗提着自己挖出来山药过来,看着陈长庚的坑十分惊喜:“长庚你也找到了。”   “嗯”假装自己没犯傻,陈长庚语气平淡矜持。   石桌上晾着新煮好的四块山药,热气腾腾甜味蔓延,大瓷碗里还在咕嘟咕嘟继续煮。麦穗捡起一个,烫的在两只手之间来回抛,一边抛一边吹。   “这下能吃顿饱的了”幸福,笑出白牙。   忍着手指烧疼咬一口,烫的在舌尖打个滚混乱吞下去。灼热顺着食道蔓延五脏六腑,麦穗仰着脖子烫的呼气,呼出一股白烟。   可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掩不住:“真好吃,长庚快吃。”   陈长庚就着石桌吹了吹,小心捏到手上小咬一口。其实没那么好吃,可他看着麦穗烫的吸呼吸呼,吃的幸福的样子,漆黑平静的眸子一寸寸柔和下来,嘴角微微弯起挂着他不知道的笑意。   “别再煮了”陈长庚拦住想煮第三碗的麦穗。   “也是,明天还要吃呢。”麦穗失落。   陈长庚抿抿嘴,掩住低落解释:“不是,这东西不能吃太多。”   “会吃出毛病的。”   麦穗楞了一下,笑:“没事,每天能吃半饱也很好。”   夜里麦穗已经熟睡,陈长庚转过头看特意离自己远一些麦穗。根本不用经过心思纠缠,陈长庚靠近麦穗揽住她粗粗软软的腰。   闭上眼睛又觉得缺点什么,睁开眼把麦穗胳膊拉过来搭在自己背上,脸埋到麦穗脖颈下闭上眼蹭个舒服的窝,睡觉。   第二天麦穗差点没跳起来,手忙脚乱从陈长庚身上下来,怎么会这样……脸往哪儿放!   “崽崽,长庚,我”简直像是糟蹋了人家黄花闺女,怎么把人家抱在怀里,还把腿搭在人家身上!   陈长庚淡定起身:“没关系,就是冷得很,我不介意。”   背过陈长庚麦穗纠结死,就算是弟弟也太过了吧,弟弟都多大了!   晚上,陈长庚看着特意背对自己睡的麦穗,抿抿唇在草帘下轻轻扯扯她的袖子。   麦穗无意识转过来仰面睡。   陈长庚半起身扯扯麦穗草铺外边那只袖子,麦穗没反应,再扯扯麦穗无意识挥挥胳膊接着睡。   陈长庚眼色微暗。   等一会儿又扯扯麦穗外边那支袖子,也许是梦境被烦到,麦穗不知噫语了什么嘟嘟囔囔侧过来。   陈长庚给麦穗身后压好草帘子,把麦穗胳膊拉过来搭在自己身上,自己环住她温温软软的腰,把头放在放在她脖颈下,闭眼。   不一会儿睁眼抬头,一根不顺服的茅草梗不知从哪里别出来老扎脸。陈长庚把那草梗拔了扔下草铺,重新搂住麦穗在她颈窝找个舒服的地方,闭眼睡觉。   早上醒来的麦穗:“……长庚,姐姐不是故意的,天太冷了。”   “嗯”面无表情   第三天,麦穗看着被自己搂在怀里的陈长庚,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她到底什么时候学会睡觉搂人的!   “没关系”陈长庚淡定起身。   第四天,麦穗已经没想法了,同样淡定的收回胳膊、腿:“冬天冷,夏天就好了。”   “……嗯”面瘫   第五天麦穗收回胳膊、腿,陈长庚却先说话:“今天收拾收拾下山吧。”   麦穗一愣她不想出去,不想面对那个吃人的世道。可陈长庚说得对,他们没吃的没穿的,没法在山里熬过冬天。   “嗯”   吃完早饭,几根山药洗干净捆好提着,大瓷碗夹在胳膊下。麦穗最后看一眼厚厚的草铺、石桌,打扫干净的小庙。   “走吧”合上庙门,姐弟两下山。   “碗给我,我拿着。”陈长庚在后边说。   走了大半日太阳开始西斜的时候,他们再次来到那个村庄外的树林。   满目残垣焦壁,村口的大柳树被烧了一半焦黑诡异,几只寒鸦落在上边。   静的很,连风都没有,万物都是枯寂。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找找能用的东西。”陈长庚拔出匕首,袖子被拉住麦穗说:“不行,你去哪儿姐姐就跟到哪儿。”   陈长庚静静看着麦穗眼睛:“你知道里边有什么吗?他们在这里烧杀劫掠,吃……”陈长庚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了,他不想麦穗去。   麦穗心里一缩浑身汗毛竖起,但是拉着陈长庚的袖子很稳:“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陈长庚看着麦穗许久,麦穗眼神慢慢冷静下来,任他看语气不容反驳:“一起”   最后陈长庚把麦穗腰里布袋解下来,绑住她眼睛:“我拉着你,咱们一起。”   “嗯”麦穗握紧陈长庚的手往前试探迈步。   “别怕”前边都是平路,拉着她的手语调温和。   看不见时间似乎就过得非常慢,麦穗不知道走到哪里,不知道陈长庚看见些什么,只是被握的手忽然一紧‘嘎嘎’两声凄厉的寒鸦叫声,还有翅膀扑扇的声音。   陈长庚胸口起伏呼吸微粗,握紧麦穗的手。柳树下人骨横叠。一堆分辨不出的毛发腐肉散在一边。   “长庚怎么了?”麦穗抬手想掀开眼前约束。   “没什么”陈长庚平稳呼吸“不管发生什么,我没说你不许取下袋子。”   “……哦”麦穗继续战战兢兢顺着陈长庚的力道,向前向左拐弯抬脚。她琢磨自己应该是进了院子、屋子,然后一会儿又出来换一家。   又是一家抬脚越门槛进院子,麦穗觉得这家应该挺大院子挺深的,然后上台阶越门槛。   “喵~”尖利猫叫,然后一阵风迎面扑来!   “滚!”陈长庚挥舞胳膊怒吼,一阵东西撞地的声音,‘喵喵’逃跑声。   “怎么了长庚,没事吧?”麦穗急   陈长庚握拳看着手背血痕,沉声:“没事”他看着炕上面目狰狞青灰只剩下眼洞、鼻洞和牙齿的嘴洞尸体。   这是一个女人衣不蔽体,不知遭遇过什么,肚子被野物撕咬只剩下一个洞。   没事,怎么会手发凉颤抖滑腻?麦穗更用力握回去,握到陈长庚感觉到疼:“咱们走。”   “嗯”陈长庚别过眼睛,把全身感受都集中在麦穗手上干燥有力,那疼让他觉得自己还在人间。   不知走过多少家,陈长庚终于揭开麦穗眼前袋子。这是一间厨房,看得出被狠狠洗劫过,锅砸了面缸盆碗碎了一地。   陈长庚弯腰从地上捡起半截釉彩罐,里边浅浅半罐粗盐:“这家没什么,可以仔细找找。”   麦穗明白这家没“什么”。许是这家在村边没怎么被火烧,麦穗在屋里地上整出两床补丁被子,陈长庚从被洗劫过的粮仓,扫出一点黄豆高粱小米之类。   这户人家看着也不富裕,麦穗找到针线缝了一个布口袋,把乱七八糟的粮食装起来。   这个村子他们翻了三家,两个孩子套上粗布烂棉袄,一人背一个大包袱重新上路。为了方便麦穗打扮了成男人模样。   一路上陈长庚脸色都难看的很,麦穗小心瞟了几次不知该怎么开口,最后她拉住陈长庚的手往前走。也许世道很冷,可麦穗的手很热。   一路很安静几乎没有活物,只有阴沉寒冷的空气陪着他们。傍晚他们停在一个小小的土地庙。   小小篝火大瓷碗咕嘟咕嘟煮着,麦穗拉着陈长庚围着火光。陈长庚除了脸色难看,似乎再没有什么不同,可他把吃下去的饭都吐出来了。   麦穗抿嘴轻轻给他拍背递水漱口。晚上铺一床被子盖一床被子,麦穗侧脸看着陈长庚,双手平放身侧,规规矩矩仰躺面色没有波澜,睁着眼睛看屋顶。   看了一会儿麦穗侧过身,伸出胳膊把陈长庚抱到怀里。   陈长庚立刻缩进去把脸埋在麦穗怀里,温暖安全慢慢融化僵硬的灵魂,眼泪自紧闭的睫毛间涌出。   听不到哭声,可是麦穗怀里的人不一会儿就会轻轻抽动一下。   抽一下   抽一下   “没事了,没事了,姐姐在呢……”轻语抚慰麦穗抱着陈长庚轻轻晃。 第37章   第二天早上起来陈长庚发现麦穗变了,叽叽喳喳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还喜欢问他,比如一边收拾地上被褥,一边笑着说。   “我们去爬屋后老榆树,王善爬了一半往上看,结果一只麻雀刚好拉屎,不偏不正拉到王善额头,你说好笑不好笑?”   “嗯”陈长庚坐在卷好的被子上压瓷,方便麦穗捆。   大瓷碗咕嘟咕嘟,扫来的各种豆子红的黄的绿的,夹杂着高粱小米麦子,煮的翻出一个个泡泡。   “这样煮起来好像腊八粥”麦穗笑着说“长庚你还记得咱们在姚家每年腊八粥,太太总要送咱们一碗和她一样的?”   “嗯”   吃饭时也有许多话:“这个小麦没舂皮,吃着有些硬不够糯,是吧?”   “嗯”确实有点硬吃起来不舒服。   “长庚还记得那一年咱们拾了几斗粮食,娘磨了黄豆给咱做豆腐?”   想起娘陈长庚心里一软,好像还在那年初秋阳光明媚,娘在阳光下端着嫩豆腐,笑容温婉慈爱。   “嗯”声音软和许多。   “娘做的三鲜豆腐真好吃啊~”无限向往。   “嗯”肯定   背着包袱上路,麦穗也要倒着边走边和他聊:“你去镇上上学,有次下雨姐姐去接你结果路上摔了一跤,你站在学堂门口,看着满身泥的姐姐可嫌弃,别以为姐姐没看出来,是不是嫌弃?”   想起那时候的麦穗,陈长庚也想笑。他抬眼眼前是着走的麦穗,眼睛弯弯白白牙齿,没有烦恼的样子,只是陈长庚看到了,他看到麦穗发干起皮的嘴唇。   忽然陈长庚就明白了,明白麦穗为什么叽叽喳喳说不停,麦穗是怕他想起昨天的事儿,故意拿话岔他心思呢。   昨天景象又闪电般一一掠过,为了不让麦穗担心也为了自己,陈长庚压下心思笑道:“你总念叨让我读四书五经,不如我背给你听。”   “好啊”麦穗欣喜点头,只要崽崽有事干别瞎想就好。   荒凉原野上传来郎朗清声;“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背完接过麦穗送上的葫芦喝几口,继续:“刚才是《大学》接下来《中庸》”   扬声郎朗:“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   麦穗云里雾里听完递上葫芦好奇:“那你喜欢《大学》还是《中庸》?”   陈长庚接过葫芦楞了一下,拔开塞子慢慢喝几口递给麦穗喝,看她仰起脖子喉咙微动,沉默一会儿说:“我喜欢兵法。”   “那是什么?”麦穗擦擦唇角水迹,塞好塞子把葫芦揣到怀里保暖。   说起自己喜欢的东西,陈长庚多点精神:“兵法,取天地物候,辨人心时事,斗智斗勇斗心计……”   看着陈长庚渐渐神采飞扬,麦穗吁口气总算放下心。   陈长庚讲的兴起,索性给麦穗讲三十六计和其中小故事。麦穗喜欢这些小故事,跟在后边总结点评:   “围魏救赵不就是小时候咱和二狗干架,你赶他家羊?”   “美人计不就是你叫二妞把二狗喊出来揍。”   “走为上计不就是我哥说的打不过就跑?”   陈长庚听了麦穗总结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笑:“至繁至简、至巧至拙。”其实智慧就在生活中。   豁然开朗的感觉真好,陈长庚索性又给麦穗讲了没有美人的美人计。   “汉高祖白登被围七天七夜,雨雪交加没有粮食,谋士陈平献计……”   麦穗听完长吁一口气感叹:“男人好奸诈啊,这三十六计就没个实诚的都是骗人。”   陈长庚想了想也笑,可不都是骗人的。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有些人大字不识一个也能做将军,只要胆子够大,打仗和处事有共同之处。   而真正的百战将军还是要有学识,晓天文地理,通人心时局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姐弟两边走边说,昨日种种被留在身后越来越远。   三天后陈长庚告诉麦穗儿,前边有座城叫安阳,那里是南北要道很繁华可以买东西。麦穗听了高兴得很,中午奢侈的多放半把粮食煮粥。   昨天经过小村子,麦穗用二十钱买了一个带提绳旧瓦罐,煮东西方便许多。   麦穗一边搅粥一边心心念念计划:“等进城先买两个馒头,不,四个馒头,馋死我了。”   “好”陈长庚笑“还可以买咸菜下饭又省盐。”   麦穗点头:“过了安阳还有多久到京城?”   “八百多里要过江再走十来天就到。”陈长庚把手笼在瓦罐下烤火。   “也不知道舅舅家大不大”麦穗叹息,完了又着急“咱们穿的这么破,舅舅会认咱们不?再说人家凭什么相信咱们是外甥?”   陈长庚心里没底,他安慰麦穗:“没事娘和我说过舅舅家的事,再说姚太太可以证明咱们身份。”   麦穗拿筷子搅了搅咕嘟咕嘟的瓦罐,打起精神充满希望:“再怎么样,京城也不会人吃人,姐姐就是讨饭也能养活你。”   不过半个月麦穗圆圆脸蛋变成椭圆,粗粗软软的腰消下去一圈,陈长庚眼底酸涩:“不用要饭咱们去给人干活,有口吃的就行。”   午饭后姐弟两收拾行李,背好大大的包袱手拉手出发。安阳确实很大,远远就能看到巍峨城墙,可越近难民越多。人群嗡嗡嗡流传各种消息,最要紧就是泰安卫国公发檄文:   陛下崇饰虚诞,恶闻实录,以袄怪为嘉祯,以天谴为无咎……   麦穗听不懂扯扯陈长庚袖子:“这什么意思啊?”   陈长庚脸色沉重:“这是卫国公指责陛下荒淫无度,他要为天下百姓发兵另寻明主。”   “就是反了?”   “嗯”   反不反其实跟两个孩子没啥关系,可安阳城门紧闭不许出入,去京城的渡江大桥被拆,船支没有官印不许停留江面。   他们去不了京城。   陈长庚心里一会儿冰凉一会儿火热,卫国公齐渊在泰安经营三代,雄霸北方根基深厚,他反了这天下彻底四分五裂。   “麦穗,我带你去北方好不好,带你去一个未来的太平盛世。”陈长庚眼睛熠熠闪烁。   麦穗笑:“好啊。”   听到麦穗同意,陈长庚却想到艰难处处,眼光黯淡:“北地很冷先生说那边十月落雪,民往往羊皮为袄。”   麦穗拉起陈长庚的手,笑道:“别怕,人家能活咱就能活。”   陈长庚的手握紧放松、握紧放松,拼命说服自己:“卫国公三公子齐泽,前年来请先生出山,先生不肯却给他画了泰安治下渝北水力构造图。有这幅图渝北不会受旱涝之苦,北地粮食产量翻翻……”   麦穗任由陈长庚握着,感受他的紧张害怕。   “先生说齐三公子为人节义胸有乾坤,是真龙之相。”可那里有千里之遥,翻山越岭滴水成冰。   “那咱就去找他,做个老百姓。”麦穗细心看着陈长庚,陈长庚犹豫难决。   “留在这里去不了京城回不了青合,就算那边再难没有兵慌就好。”麦穗两手合住陈长庚冰冷的手,用力握紧。   “没事的,咱俩一块走哪儿都能安家。”   没人相信冬天的时候有两个孩子,顶着寒冷背着包袱往北方走。他们粮食不多,路过村庄麦穗总会一家家敲门买一点麸皮豆渣。   “嘿嘿,这次运气真好,人家给了半截咸罗卜。”麦穗笑嘻嘻给陈长庚显摆。   陈长庚看着麦穗黑瘦的脸颊,牙齿白白笑容依旧明媚:“嗯”笑一笑,他再也不嫌弃麦穗厚脸皮,因为他知道麦穗有多努力。   “下次咱两一起求,也许人家心软能多给点。”陈长庚合上麦穗的手,一起捧着大瓷碗笑。   “嗯”笑眯眯点头。   晚上睡觉两个孩子抱在一起,麦穗向往笑:“娘在天上看到咱们这么好,一定很开心。”   “嗯”陈长庚用力,把麦穗慢慢塌下去的腰,一寸寸抱紧贴向自己温暖彼此。   “爹娘会在天上保佑咱们的,对吧?”   “嗯,娘那么爱你,一定会保佑你。”陈长庚肯定。   ……   “长庚!长庚!”麦穗惊喜握住陈长庚的手“你听到没法华寺舍粥呢!”   “嗯”陈长庚回握住麦穗的手,也跟着开心。   两个孩子背着大包袱,排着长长的队伍去领粥,麦穗捧着瓦罐在热汽腾腾粥锅前笑嘻嘻讨好:“师傅再给多打一点呗,你看我瘦的又没爹没娘还要照顾弟弟。”   侧身包袱后露出黑瘦的陈长庚,陈长庚做出苦脸可怜巴巴。   师傅啧了一声又给小半勺,轮到陈长庚捧着大瓷碗怯生生:“师傅能多给一点不,我饿。”低头。   “咦~”师傅多给大半勺,两个孩子捧着粥坐在墙角下向着太阳。麦穗喜滋滋眯起眼睛捧起瓦罐凑近鼻子,米香味直直钻到五脏六腑。   “好久没喝过大米粥了~”   “嗯”陈长庚看着麦穗满足的模样,嘴角露出点笑。他顺着碗沿儿轻轻吸溜,把稠的都留在碗底,留给麦穗。   捂着汤饱的肚子麦穗坐在包袱上,懒洋洋靠着墙晒太阳满脸惬意:“真舒服啊~”   “嗯”陈长庚附和。忽然他神奇的理解先生想法:人生多苦恼是所求太多,天下分分和和是**太盛。   人不能不求,不能太求‘度’最难把握。   “长庚”麦穗忽然神秘兮兮靠过来“看到半山腰那大庙没?”眼神悄悄示意,“我猜里边贡品很多吧~嘿嘿。”   两个孩子做贼一样绕过众人,陈长庚在外边把风,麦穗顺着松树爬进庙内。   没多长时间寺院里响起狗吠声,还有寺人呵唬声。几个大白馒头‘嗖嗖嗖’从寺院里扔出来,陈长庚忙不迭弯腰一个个捡到怀里。一边捡一边焦急抬头看院墙,不一会儿麦穗刺溜刺溜从那边树上露头,跨墙跳下来。   “快跑,崽崽快跑。”俩人手拉着手,风一样从树林左绕右绕跑了。   到藏包袱地方两个孩子都弯着腰,手扶膝盖呼哧呼哧喘气,麦穗笑:“姐姐现在瘦了更灵活,狗都追不上。”   “哈哈哈”   陈长庚听了只有难过,麦穗又瘦了。   很多人都以为,两个孩子千里迢迢远赴北地苦难重重,可陈长庚记忆里永远是麦穗漆黑脸庞上明媚的笑容,眼睛明亮牙齿白白。   没人知道两未成年孩子,如何在冰雪茫茫中翻越百里崇山峻岭。陈长庚知道,他记得麦穗用绳子把他俩腰拴死在一起,两个人一脚一手往上爬。   他记得雪窝里被窝下,麦穗把他整个人团在怀里紧紧抱住。他记得麦穗乐呵呵说:“这地方好,到处是雪不用找水。”   他记得翻到松鼠窝时,麦穗惊喜灿烂的笑容:“哇~我们发了~”   那时候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娘喜欢麦穗,简单快乐永远生机勃勃。   两个孩子历时一个多月,终于翻过越岭到达卫国公地界。   麦穗趴在林间雪窝里向外看:“长庚,外边那是什么?”   陈长庚趴在她旁边仔细观察,林子外边是一座军营,军营里落雪扫的挺干净,辕门上飘着一个大大的“齐”字旗。   “是卫国公齐渊的军队,扎在山脚林密处,说明这里安全不用打仗。”陈长庚拉起麦穗“咱们走,没危险。”   麦穗跟着陈长庚低一脚高一脚走了几步,回头看军营里铠甲锃亮。她想起陈长庚说兵法时的神采飞扬,手上用力拉住陈长庚。   “长庚咱们去当兵吧!”   “?”啊   “我太小人家不要。”陈长庚倒是想,可惜他那点身板军营不会要。   “不试试怎么知道,你那么喜欢兵法万一当上将军呢?”麦穗拉着陈长庚往辕门走。   “哎!干什么的,擅入者死。”守卫横起枪戈。   麦穗拉着陈长庚讨好的笑着鞠躬:“我们想当兵。”   守卫将领陈封听见这边动静,和闲聊的钱粮官廖成一起出来,看到两个难民孩子不耐烦,指指麦穗:“你来行,那个小的不要。”   “大人我力气很大一个顶俩,您就收下我们两个吧,我弟弟只吃一碗饭就行。”麦穗一边急急忙忙说,一边眼睛四下寻摸。看到一块垫脚石,眼睛嗖的发亮。   “您看我,您看我”麦穗勒紧腰带弯下身子,胸里闷出一声吼,颤巍巍抱起近七八十斤石头。   陈长庚静静在后边看,看麦穗憋的脸发红,看麦穗棉裤下颤抖不止的双腿。袖子里双手紧紧握起,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他陈长庚向天发誓:此生再不让麦穗为他们拼命。   石头‘咚’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一个坑,麦穗一边喘息一边笑嘻嘻:“大人,您看我能用吧,收下我们两个成不,求您。”   跟陈封一起出来的钱粮官廖成笑容温和:“你们从哪来?”   “青合,不对安阳”麦穗急着回答。   “安阳?”廖成只当他扯谎“安阳距此千余里,你们怎么过来的?”   麦穗迷茫:“走过来的呀。”还能怎么过来,总不能飞过来?   廖成诡异读懂了麦穗眼里迷茫,好吧不能飞过来:“那越岭你们又是怎么过来的?”   急忙补充:“别说走过来的,崇山峻岭你们怎么找的路?”   “我弟弟啊,他会看星星。”麦穗觉得很简单。   陈长庚上前一步拱手弯腰:“我们村有一位不出世的老先生,他教过我一阵。”   撒谎,廖成第一反应,然后麦穗急切跟上:“是啊是啊,我们村尾有个瞎眼老头,很喜欢我弟弟常教他东西。”   虽然不知道陈长庚为什么要撒谎,可麦穗还是第一时间跟上。   这就有意思了,廖成摸着拇指上的铜扳指,若有所思打量眼前两个孩子。背着看不出颜色的烂包袱,身上衣服层层叠叠把能穿的都穿上了。   袄裤破破烂烂不知缝过多少次,头上裹着看不出来历的粗布巾,脚上肥厚草窝包着里边布鞋。冻的面色铁黑嘴唇青紫干裂,两手黑红肿大布满冻疮。大的那个因为刚才发力挣开疮口,脓血流出手背却毫无所觉。   大的眼睛明亮清澈神态焦急不似有违,小的那个就有意思了,目光沉静气质沉稳。   看星星就能走出百里深山纯粹笑话,这小的不老实。自来过越岭三条路,他们守的这一条由坪下村入青鹿谷,溯谷而上至黑熊岭。翻过黑熊岭沿洛水支流到河谷,溯谷北行到石潭西行,然后翻老鹞岭到沙沟,沿密水支流循河而下经江关、大沟、西施沟,再翻姑娘岭走西沟循月河出九难滩,再溯谷而上翻花仙岭经二狼坪、老鳖沟沿渭水支流出来。   这么复杂的路线,没有老猎户带路,即便大军也不敢深入。他们小小年纪怎么出来?   “大沟的柿子树很多吧?”廖成状似随意问道。   陈长庚拱手眉目不抬:“柿子树都在西施沟,我们路过的时候还有极个别挂在树梢,红艳艳衬着雪很漂亮。”   这个麦穗在行,连忙抢着说:“虽然冻得梆硬,但是化开后特别好吃。树底下仔细找还能找到秋天落下的,管了我们两天饭。”   如果只有陈长庚一板一眼,廖成是不信的,可麦穗毫无心机的样子让人不由不信。   竟然是真的穿过来了,他们到底是怎么走出来的?这小的实在耐人寻味 。廖成轻轻转动铜扳指,看着陈长庚眼里蕴藏几分意味不明。   辕门彻底安静下来,陈长庚垂着眼睛任由廖成打量。   “呵~”一声轻笑,廖成拍拍陈封肩膀“我做保留下这两孩子混碗饭,到伍百户那里做个火头军。”   麦穗几乎欢呼拉着陈长庚千恩万谢,跟着领路人边走还要边回头鞠躬。   “倒是个实诚小子”陈封笑。   “确实”廖成也笑,眼里却很平静轻轻转动扳指,看着陈长庚稳稳的背影,不知盘算什么。   陈长庚其实没有廖成想的那么平静,他激动紧张脊背绷成一条线,悄悄握紧袖里匕首,这匕首……   陈长庚抬眼看向前边麦穗   作者有话要说:  推荐基友的文《重回暴君白月光》   夫妻三载,萧荀四处征讨邻国,久不归国。   被扔到冷宫的刘翩翩听说萧荀年少时有个已死的白月光,和自己长的十分相似。   听闻萧荀曾为她散尽六宫,征讨仇国,更为博她一笑烽火戏诸侯。   为了能在后宫活下去,柳翩翩便逢人就说自己是萧荀的白月光,有了这个说辞,柳翩翩日子好不快活。   直到有一日,她那黑心肝的夫君萧荀忽然回来找她算账了!   夜里,萧荀拥着她,眸含柔意:“翩翩,你是愿意接受孤了吗?”   柳翩翩惊掉了下巴:说好的找她算账呢?   偏执冷漠白切黑暴君X柔软小可爱撒糖精 第38章   登记处在一个帐篷里,四下不透风中间架着大火盆,一进去温暖如春。麦穗觉得自己身上血液,都开始重新流淌了,雪地冰窝一个多月,终于找到暖和地方。   登记官坐在案后瞟了一眼,俩逃难孩子没兴趣,执笔低头看册子:“叫什么名字?”   “麦子”陈长庚抢先沉声回答。   登记官没什么表情,乡下孩子,麦子、谷子、二狗、阿牛多了,只是声音里多点不耐烦:“姓什么?”   陈长庚抢过麦穗后,放下心挺直身体:“姓麦,她是我远房表兄,叫麦子意思是麦家的儿子,也是多打两石粮食的意思。”   ?麦穗满脸问号,奇怪的瞪大眼睛看陈长庚。不过她知道陈长庚比自己心眼多,很快收回那份不明白,挺胸站得笔直,好像她生来就叫麦子。   “还有姓麦的?”登记官轻嗤一声,提着笔一时不知怎么下手。   “有,百家姓第六百二十五。”陈长庚镇定回答。   “呵~还是读过书的”登记官抬头,还是俩脏兮兮破破烂烂逃难孩子,没兴趣低头记下,继续问:“籍贯生辰父母”   陈长庚脸色镇定一一代为回答,麦穗听得……原来我身世是这样的,我都不知道。   轮到陈长庚却并不入兵册,他年纪小只能作为随军存在。   登记完结,登记官说了几条铁纪挥挥手,黄猛再笑呵呵带他们去库房。   这兵营大得很麦穗跟在黄猛后边,好奇的东张西望:有排成一排身穿盔甲,手持枪戈的士兵来回巡逻;有膘肥体壮的战马拴在帐篷外;有柴棚里火炉冉冉赤着胳膊打铁的壮汉。   那胳膊映着火光,滚着汗珠子一鼓一鼓,看的麦穗目瞪口呆。陈长庚顺着麦穗惊奇的目光看过去,看到一个只穿裲裆的打铁汉。   有什么好看的,陈长庚沉下脸扯扯麦穗袖子往前走。他们跟着黄猛七绕八绕,到一个大帐前胖乎乎司库收了签子,给麦穗一套土色新棉衣两双棉鞋,麦穗伸出胳膊抱的满满当当。   司库看麦穗抱不下,提一套布甲随手搭棉鞋上“齐了,伍百户账下火头兵麦子,每月初五发六十文饷银。”   麦穗艰难的从棉衣后边棉鞋后边伸出脑袋,惊喜到不可置信:“还有钱?”   “有呢”   “那我弟弟呢?”眼睛充满期待。   “他是随军只有口粮供给。”   口粮也成,麦穗一点不嫌弃,期待:“那我弟有没有新衣裳?”   没有,作为麦穗的拖油瓶,陈长庚每月只有口粮。麦穗怎么忍心陈长庚还穿那么破烂,掏出口袋所有钱想给陈长庚买一身——军队物资有数,不能乱给但可以报损卖一两身给随军。   只是麦穗没想到,一身棉衣没有布甲要八百钱!荷包底儿朝天也只有六百九十八文。一直笑呵呵领路的黄猛,帮忙补了一百零二。   “你们是外地的吧一路过来不容易,咱们这边人好相处,时间长你就知道。”   这么好的人麦穗笑眯眼,露出白牙齿:“谢谢黄大哥,”随手把跟衣裳一套的两双棉鞋塞给他:“反正我弟弟也穿不上,送黄大哥,等我发了月银就还钱。”   哎呦,这么大方!黄猛喜欢,投桃报李附在麦穗耳边八卦:“别理会刘佳兰,仗着自己妹妹在将军府上做丫鬟,一向鼻孔看人。”刘佳兰就是刚才登记官。   陈长庚脸色难看只觉得手痒,他想把那个臭男人从麦穗身边扯走,说话就说话离那么近干啥!   麦穗笑眯眯回黄猛一个彼此明白的眼神:懂,朝廷有人呗。   碍眼、胸闷,陈长庚冷脸抱着衣裳往前走。   黄猛连忙叫住他:“哎,军营里不能乱走”一边追一边把麦穗送到他们军帐。   “你们火头叫吴兴德,换好衣裳拿着签子去找就行”   麦穗满脸热情送黄猛出帐,回来解下包袱和陈长庚背对背换衣裳。一层层脱下死沉梆硬的衣裳,换上新棉衣棉裤,全身通泰。笑眯眯伸个懒腰然后转身,麦穗弯腰帮陈长庚把袖子挽起来。   北地人比较魁梧,就算最小号的军服,陈长庚穿上也和袍子似得。   麦穗边替陈长庚挽袖子边开口:“等姐姐……”   “什么?”陈长庚沉声,声音隐隐不高兴。   麦穗只当陈长庚生气自己露馅,连忙起来道歉:“知道了知道了,哥哥嘛。”   看着麦穗笑嘻嘻没心没肺的样子,陈长庚胸闷:“什么哥哥,以后我叫你阿麦。”   “行行行”这点小事麦穗根本不在乎,蹲下给陈长庚挽裤脚“这几天先想办法给你纳一双棉鞋出来”   絮絮叨叨“再给你缝一身棉衣换着穿。”   陈长庚低头看着围绕自己忙碌的麦穗,才觉得心里好过些,忍不住提醒她:“你……”   麦穗停下手里活,仰起头一双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   对上麦穗清澈、信任、疑惑的眼神,陈长庚吸口气:“你毕竟和他们不一样,还是离远些好。”   哦~原来是这个啊,麦穗松口气不以为意,起身给陈长庚前后拍拉整齐:“怕什么,反正也没人知道。”   气闷,陈长庚转身从床铺上拿起裲裆布甲,给麦穗套上,拿腰带给她扎紧!   “哎呦,这还有铁片儿呢。”麦穗笑嘻嘻敲敲自己胸前圆铁片。   “那叫护心镜,你是火头军所以穿这种布甲,如果是步兵骑兵,另有藤甲铁甲。”   “哇~长庚你知道的好多。”麦穗笑眯眯,果然带崽崽当兵是对的,看他多喜欢。   两个人出了帐往西走,麦穗瞄瞄四周比较空旷,好奇侧身低头:“你干嘛给人说我叫麦子,张麦穗不好吗?”   陈长庚也侧身靠近麦穗,微微仰头到她耳边:“说真名将来有人知道你混过军营,谁还娶你。”   切~麦穗直起身子不以为意:“这儿离青合几千里,谁没事跑那么远。”   好心没好报!陈长庚生气加快步伐超过麦穗。   又生气,麦穗无奈还是个小气包,不过谁让自己是姐姐呢?小跑几步,麦穗扯扯陈长庚衣袖哄他:“好了,姐……我知道~”拉长声音甜蜜蜜“长庚是好心,嗯?”眼睛小心观察。   哼!陈长庚鼻子轻哼一声,嘴角却抑不住向往上弯,脚步放慢拉起麦穗手往前走。   根据黄猛说法,出军帐往南一百丈就是伍百户火头军所在,结果还没到麦穗就找到了。确切说是闻到了,浓郁的饭香还有一丝肉香味。   “吴叔,吴叔!”麦穗拉起陈长庚就跑,冲着一个腰里挂酒葫芦,红脸酒糟鼻的大汉喊。   黄猛说了吴火头很好认,三十出头大高个,酒糟鼻子枣红脸,腰里挂酒葫芦的一准儿是他。   吴兴德正在棚下收拾锅灶,忽然听到有人喊自己抬头一看乐了:“呦呵,哪儿来的两个黑皮小豆芽?”   麦穗笑眯眯拉着陈长庚跑过来,停下:“吴叔,我叫麦子新来的火头兵,这是我弟弟。”   一边说一边把签子递给吴兴德,辩白:“我弟弟可不是黑皮豆芽,他可白了,捂捂你就知道。”   “呦,是个白豆芽儿啊”吴兴德乐呵呵接过签子比对,然后揣进怀里。抬头,新来的麦子一双眼睛全溜到锅里去了,那表情恨不能钻进去,小的冷冰冰没啥表情。   “麦子这是饿了?”吴兴德乐呵呵拿起饭勺。   “嗯嗯”麦穗兴奋点头“我都快两月没吃过人饭了,吴叔这饭能给我吃不?”   “能”吴兴德很豪迈,另一手抓过一个大瓷碗“饿谁也饿不到咱火头兵。”   大半碗小米干饭,半勺子炒豆芽,吴兴德递过来悄声笑:“这豆芽儿是将军们的,头一天吴叔给你点油水接风。”   麦穗双手捧住粗瓷碗笑的见牙不见眼:“谢谢吴叔,”看着陈长庚也打一份,麦穗才和陈长庚围着厨房小桌子坐下。   陈长庚豆芽有点少,麦穗从自己碗里挑一筷子过去,陈长庚在豆芽里看到一条肉丝儿,给麦穗挑过去。   两姐弟相视一笑,都是牙齿白白。吴兴德拔开酒塞子抿一口,看着两小孩儿乐呵:这两崽子真亲,比他家那几个打不完的兔崽子好多了。   麦穗端起碗把头埋进去就是刨,陈长庚温声制止:“吃慢点,伤肠胃。”   “哈哈”吴兴德又喝一口酒塞上塞子挂到腰里,开始收拾厨具“咱们吃兵粮的只怕慢不怕快,打起仗来恨不能直接灌肚里去。”   锅里剩饭舀出来,碟碗铁勺放进去加水挽袖子:“长庚别是那家少爷出身吧?在咱们军营不兴那套慢条斯理,糙爷们才是真男人。”   麦穗乐:“听到没,糙爷们才是真男人。”怼了陈长庚一句,转头对吴兴德笑嘻嘻,“吴叔碗碟你放着我来洗,我以前在厨房干过活,摘菜、洗碗、劈柴、提水能干的很。”   这话没人不爱听,吴兴德一个大男人自然不喜欢洗碗,抹布扔锅里乐呵:“行啊,麦子是不?吴叔以后管你叫小麦。”   “嗯……这名字好,听着不发愁。”吴兴德咂摸。   “呵呵”麦穗眯起眼睛笑笑,继续端起碗刨,不过速度慢许多。她是饿坏了,其实娘教过很多次吃饭要慢,姚家程大娘也教过她。   陈长庚看着桌上饭碗想了一会儿,他是想当将军的人,难道战鼓擂起他还要慢条斯理吃饭?   端起碗就是刨!   吴叔慢悠悠解下葫芦,看着两个小崽子头埋在碗里笑呵呵:肯吃好啊,肯吃才肯长。   得,吴大叔纯拿两孩子当猪崽养呢。   不过这两个被吴叔当猪崽养的小孩儿,干活才让吴叔眼前一亮。大的手脚麻利洗刷刷一会儿洗干净一堆,小的整齐细致,碗碟抹干摆整齐。   火头军嘛除了做饭也没什么活,吴叔看两个崽子顶事,叮嘱几句自己去军帐里躺一会儿展展腰。   麦穗和陈长庚收拾完厨具,拎桶到河边提水。说是河叫溪也行,就是他们沿着走过的渭水支流。   陈长庚提根棍走在后边。   麦穗劝他:“我一个人提水还快,跟你抬反倒慢。”   陈长庚有点懊恼,麦穗八岁就能提水了,他十二还提不动。   “你手有冻疮,太过用力会裂开”面无表情,看不出一丝懊恼。   一点冻疮算什么,麦穗简直想仰天长叹,崽崽真麻烦。陈长庚观察麦穗脸上的不耐烦,找话题:“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骗廖成将军?”   “对啊!为什么?”麦穗兴奋弯腰围住陈长庚,眼睛亮闪闪好奇。   亮闪闪的眼睛让陈长庚心里泛甜,嘴角微微弯起双眼带笑:“先生名头极大,在北地也很有声望,我如果借用先生名头当然待遇会不一样。”   “虽然古有甘罗十二拜相”陈长庚脸色沉静下来“可打起仗来谁肯用一个十二岁孩子,我怕被人利用过河拆桥。”   那样的话就不知道等他的是什么,反正不会是好事。   “所以我只能等,等到再大一些说话有人重视。再说良禽择木而栖,谁知道这里主将是什么样的人。”   “什么梁琴?”   “就是你以前说的,一样种子出苗也得找块好地。”   “哦……”麦穗明白点头“那就是咱先装傻呗,等你长大,等你找到好地?”   “嗯”   不知不觉中麦穗和陈长庚抬着水来回几趟。麦穗不知道,陈长庚却明白自己在战场上到底有多重要:强大的方向感,对水文地质用心研习——永不会迷失方向。   吴兴德合了一会儿眼,浑身肌肉松泛带着另外两个火头兵大夏、阿满来棚子。棚子里碗碟整齐水缸满满,灶下柴火一摞。   “哟,俩兔崽子不错!”吴兴德拍拍麦穗肩膀,勤快有眼色,满意。   麦穗弯起眼睛:“没找到菜在哪儿,要不我和长庚都提前准备好,吴叔光来做就行。”   “那是用完了,咱们军营一天两天领一回米粮,吴叔带你们去库房开开眼。”   大夏、阿满很乖觉,去案板下拉出背筐,麦穗连忙抢上去要干活。吴兴德拦住她:“他们比你大,让他们背。”   “大夏”吴兴德拍拍一个魁梧憨厚粗眉毛的年轻人。   “夏哥好”眉眼弯弯三分讨喜。   大夏憨憨笑笑“吴叔说你叫小麦,名字真好听。”   陈长庚不咋高兴,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麦穗对别人笑他就不高兴,女孩子咋不矜持些。   “这个叫阿满”吴兴德拍拍比大夏矮半头年轻胖子。   “阿满哥好”拱手弯腰依旧眉眼弯弯三分讨喜。   阿满性子开朗爱开玩笑:“哎,小麦兄弟……”一把把麦穗揽到怀里。   陈长庚冲上去死命推开他拉回麦穗,脸色难看的要死:“我表兄小时候不好养,算命的说她不能和生人挨太近!”   阿满还要伸胳膊揽麦穗:“哎,算命都是骗人的。”   陈长庚把麦穗藏到身后,后退一步阴森森:“可从那儿以后我表哥再也不得病了。”   好吧,阿满收回胳膊拍拍手:“小麦兄弟,你叫大夏夏哥,叫我阿满哥不公平,来声满哥听听。”   “满哥”干脆利落笑眯眯。   陈长庚冷冷瞥一眼油腻腻死胖子,把麦穗藏在身后,防贼似的防着他。   吴兴德领着几个手下,摇摇晃晃到库房前吆喝:“陈书记领粮。”   一个二十来岁穿着裲裆铠甲,耳朵上夹着毛笔的瘦脸男子忙忙碌碌迎出来:“吴火头等一会儿,李火头来得早先给他称。”   麦穗掂着脚从人缝往门里看,惊的睁大眼睛:我的娘啊~堆山堆谷的粮食菜蔬肉干!扯扯陈长庚袖子,陈长庚知机侧过耳朵。麦穗低声“崽崽这里好美,要是守着库房我能天天笑醒。”   陈长庚仰起头,在麦穗耳边低声:“将来我给你盖一个这样的房子。”   “那可太好了”麦穗笑的见牙不见眼,仿佛已经拥有这样一个大房子。   麦穗笑,陈长庚跟着无意识微笑:不知怎么脑海里浮现一句话:你笑了花开了。   怪酸的   军营一天两顿饭麦穗挽起袖子摘菜,陈长庚在灶下烧火。吴兴德乐这两孩子真不错,值得人心疼。   饭点士兵们拿着头盔来领饭,这就没麦穗陈长庚什么事。两个小的缩在角落,一边吃饭一边议论。   “头盔当饭碗,真省事啊~”麦穗感叹。   “嗯”陈长庚一边回答,一边把碗里肉粒捡给麦穗——当兵的十天一次肉粥,他们恰好赶上。   “急行军时来不及埋锅造饭,可以用那个冲面茶,打仗冲散以后还可以用那个做饭。”   “长庚你知道的真多!”   领完饭剩下的事情都是两个孩子的,也没什么就是洗洗刷刷收归原位。   一阵忙碌后陈长庚拉着麦穗到灶下坐好,他决定跟麦穗好好谈谈:“你不能老对他们笑,太不计较以后你丈夫知道怎么办?”苦口婆心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你不是说没人知道就不怕,咱两还抱着睡呢。”   陈长庚气个倒仰,别人能和咱们比吗?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挤出来:“你属狗?”   “你才属狗!我明明属马……”麦穗炸起,发现陈长庚被气的脸色铁青,麦穗连忙软下话头哄“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你属鸡。”   陈长庚铁青脸色不说话,麦穗只能认命继续哄:“我知道我会离他们远点~”小心观察陈长庚脸色,继续“我可是生人碰了就会生病的,嗯?”尾音甜腻上扬,明显讨好。   哼,陈长庚别别扭扭算是和解了   麦穗松口气嘟囔:“还说我狗咬吕洞宾,你也不想想晚上咱们都在一个军帐呢,我不把自己当男的,咋办?”   一阵旋风扫着落叶过去,太想进兵营,陈、长、庚、把这茬忘了!   拉着麦穗跑到军帐,果然床铺上一个挨着一个睡了八、九个人,陈长庚脸唰的白了。   吴兴德看见他们回来,从充作枕头的棉衣下取出一油纸包膏药:“冻疮膏,吴叔跟军医要的,你们洗干净手脚擦上。”   “谢谢吴叔”麦穗笑眯眯接了。   “你们两来得晚,靠帐子边那个位置是你们的,虽然冷点但这是规矩。”吴兴德说完躺下合上眼睛,军营除了将帅帐篷有火烛别的帐篷都没有。   陈长庚浑身发颤站在帐篷门口,麦穗拉拉他袖子出来背过人:“长庚我要上茅厕。”发愁。   陈长庚愣了一会儿:“跟我来”   到地方先进去看看里边没人,陈长庚守在门口麦穗急忙溜进去。外边陈长庚抬头,北地的夜空特别高远,天鹅绒般的黑幕上无数钻石般星辰闪耀。浸凉的寒冷让陈长庚冷静下来,是他想当兵是他连累了麦穗。   他是男人得保护麦穗   两个人手拉手回到营帐,其他人都躺下了,甚至扯起鼾声。陈长庚整理好床铺:“你睡里边我挡着你。”   ‘“嗯”   麦穗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是个姑娘,怎么好意思在男人堆里宽衣解带。不过冬天也没啥好脱的,就在被窝里脱掉外边布甲塞到头底下。   陈长庚也没脱直接钻进被窝侧着身子,他想用自己竖起一堵墙挡住外边。   深夜整个营帐只剩下此起彼伏鼾声,陈长庚在夜里静静睁着眼睛,门帘窗帘放下来隔冷也阻隔了夜光。不过在夜里看的久了,他已经可以看清轮廓。   侧过脸目光一寸寸从麦穗额头、脸颊鼻子扫过。这么久终于安稳了,他想知道麦穗到底瘦了多少。   鹅蛋脸也没了,只有双颊下陷的瓜子脸。明亮活泼的眼睛乖巧闭着,陈长庚伸手把麦穗紧紧揽在怀里,以前一胳膊抱不住的厚实,现在纤纤细细不盈一怀。   陈长庚眼睛湿润,四十来天麦穗竟然瘦成这样。   从小到大胖胖圆圆的麦穗,笑容灿烂从眼前闪过。陈长庚眨眨眼把酸涩眨下去,从怀里摸出冻疮膏。小心抬起麦穗手,一点点仔细涂抹:   我会把你重新喂胖,我会给你找个可靠相公,让他永远不敢欺负你。   伍百户的营地里,很快都知道吴火头收了一个爱笑的黑小子,还有怪毛病:生人不能碰要不会生病。   这算是稀奇事,在闲的蛋疼的军营很流传了一阵。日子过得波澜不惊,麦穗甚至还跟着操练过一段时间,越发爽朗爱笑。   转年正月北边浑漠汗扰边,军令下来让他们支援银狼军侧翼打击。银狼军归属三公子齐泽,麦穗他们在金虎营归大公子齐建业。   大营开拔骑兵步兵先行,麦穗他们跟着牛车辎重随后。   这次跋涉又是向北千里,可麦穗觉得一点也不辛苦。不用担心受怕,守着整车整车的粮食,不就是走路嘛这有什么。   就是睡觉惨了,为了赶时间不能安营搭帐篷,都是一卷铺盖睡在野地里。麦穗觉得这也没什么,她以前和崽崽雪窝都睡过。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冷饭吃坏肚子,麦穗最近总有些隐隐约约腹痛。不算很厉害,麦穗也没管。   他们千里急行赶到漠北,漠北更冷鹅毛雪花棉絮似的扑扑索索漫天漫地,站着不动一会儿就成了雪人。麦穗曾让陈长庚闭上眼睛站着不动,看雪花挂在他睫毛上。   “哈哈哈”麦穗觉得好玩。   浑漠汗是大漠雄鹰,有最好的马匹最彪悍的战士,擅长奇袭游击。为了蹲守他金虎军趴在雪地,整整潜伏两天一夜。   饿了嚼随身炒面,渴了一把雪塞到嘴里。火头军虽然不用打仗,但也必须一样潜伏隐藏行踪。有一晚麦穗觉得肚子疼的不行针扎一样,陈长庚就在旁边看见她脸色不好,面容焦急眼含关心:怎么了?   麦穗轻轻摇头,他们咬着口枷不能说话。麦穗没发现青色里裤有一点,颜色看起来就不详的乌黑血迹。   这一仗打的痛快极了,浑漠汗没侦查到伏兵,被齐建业齐泽双面夹击,赔了大片草场牛羊。   打胜仗欢天喜地,将军有赏全军敞开肚子吃顿饱肉。麦穗开心极了拉着陈长庚在雪地里转圈圈:“长庚~能吃饱肉真好。”   “嗯”陈长庚眉眼含笑陪着麦穗疯,他怀里还藏着一块牛肉,留给麦穗吃。 第39章   二月初战事基本结束,银狼军留下布防清理战场,金虎军班师回朝。只是他们没有回到原来驻守的地方,而是到卫国公封地泰安城外三十里修整。   泰安在西北平原上常起风黄沙大。可春天毕竟来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光秃秃的黄色大地上慢慢冒出点点绿意,随后绿色像铺开的毯子覆盖在大地上。   冬季的棉袄早就穿不住,姐弟两硬是忍者,忍到麦穗生日这一天。陈长庚说女儿家十五及笄,他们虽然不能操办,但也得不一样。   初二这天姐弟两带上所有家当,跟吴火头请了一天假去泰安沐浴、玩耍。   自从逃难开始,整整半年姐弟两没洗过澡。两个人奢侈的花了五十钱,点两个单包浴桶,陈长庚还给麦穗要了澡豆干菊花。来来回回换了三次水,麦穗才舒服的靠在浴桶享受。   澡豆一点点研磨在细腻光滑的麦色肌肤上,菊花一朵朵在浴桶里舒展黄蕊白瓣。   捧起一捧水,水中菊花轻轻摇曳,麦穗把菊花捞起来一个个排在胳膊上,然后再把胳膊沉到水里。菊花漂浮起来,随着水波荡漾,麦穗泼着水笑容轻松自在。   陈长庚抱着土色冬装,穿着麦穗给他缝的青布夏衣,在汤池门口等的头发都干了麦穗才出来。   初夏阳光照在健康的麦色肌肤上,瘦削的瓜子脸微微丰满,一双眼睛明亮动人。   风微微吹过   陈长庚惊艳的眼神忽然变色,扑过去把自己怀里抱的棉袄往麦穗身上裹。   “你干嘛!”麦穗惊   陈长庚不理会,努力把自己棉袄给麦穗身上套。手忙脚乱套上去,发现小一号根本裹不住!陈长庚抿嘴像是和谁生气,又扒下来扔地上,闪电一样抢过麦穗夹着的棉袄给麦穗裹个牢实。   “你干嘛!热不热?”麦穗气的瞪陈长庚一眼,抬手就要脱掉。   “别脱!”陈长庚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连忙拦住“你……”脸色犹疑盯着麦穗前胸,好像那里有什么炸弹。再开口语气艰难:   “你……那里……怎么……长……了。”这话说得比打仗都艰难。   麦穗顺着陈长庚目光低头,隔着棉袄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回想刚洗澡的样子,麦穗没好气:“这有什么奇怪,那个女的不长?”   “我这还是小的呢”低声嘟囔,嘟囔完麦穗抬手想脱掉棉袄。   “别!”陈长庚受惊般按住麦穗的手“这怎么能让别人看到。”   麦穗翻个白眼:“你看看街上那个女人不是挺胸走?”   ……陈长庚语结,可就是不肯松手死死合住麦穗棉袄,想了半天灵光一闪:“你穿的兵服,你想让街上人都知道,你女扮男装?”   麦穗一想丧气了垂下手:“那我也不能整个夏天都穿棉袄吧?那不是傻子。”   陈长庚也愁,怎么就长了呢?两个人在阳光明媚的初夏街头相对发愁。一个穿着崭新的青布夏衣,一个穿着旧棉袄,引的街上人不住拿眼睛瞄:别是傻的吧,下边单裤子,上边旧棉袄。   看着挺俊俏一小伙,可惜了。   陈长庚想了半天才想出法子,他打起精神安慰麦穗:“不要紧你一天十二时辰穿着布甲就好,那个有护心镜能挡一挡。”   吃东西的心情没了,麦穗不开心。陈长庚用剩下钱买了一根桃木簪——男女都能用——给麦穗插在头上。   “生辰快乐……姐姐”后边两个字陈长庚在麦穗耳边咬的极轻。   麦穗笑了心里有点甜,好久没听崽崽这么乖叫姐姐了。   陈长庚又给麦穗买了吹出来的大红糖马,麦穗举在手里彻底开心了,咬一口对着阳光笑的明媚。   开心就好,陈长庚放下心眼睛跟着麦穗身影,笑意融融走在后边。   吃长寿面,去茶馆听说书,又去街头看杂耍,最后心满意足打一葫芦酒拎着回营。   回到军营听到一个大消息:金虎军需要在军内召三名司库!   麦穗喜的不得了:“长庚咱去吧,能写能算你肯定没问题!”   司库?陈长庚垂下眼帘,司库是从八品每月有四百钱月俸。他当然想去,到现在一直是麦穗养活他,他也想养麦穗。   “你们不行”吴火头喝口新酒“必须是在军营待满一年以上才行。”   “为什么?”麦穗不服气。   陈长庚淡淡看向远方营帐:“为防止奸细,司库掌握军中命脉要是混入奸细,后果不堪设想。”   “嘿!”吴兴德一拍大腿“想不到咱们长庚小小年纪倒是通透的很,将来一定有出息。”   麦穗才不管,她是个丁点机会都会往上冲的。拉起陈长庚往报名处跑:“咱去试试。”   报名处已经没人了,登记员正在收拾纸笔,听了麦穗的话头都没抬:“军有军规未满一年不能报名。”   “你们就是怕招到奸细嘛,你看我弟弟才十二怎么当奸细?”   登记员整理好一叠纸,竖起来在桌上顿顿冷脸:“我这儿不收,有意见找将军去。”   软硬不吃麦穗瞪眼,不过她倒不是生登记员的气,毕竟人家也是按照规矩办事,她是瞪自己没办法,这么好的机会!   麦穗磨在登记处不肯走,太阳一点点往西天斜,晚霞一点点浓艳起来,很快绚烂的火烧云烧红西边天空。   麦穗磨磨蹭蹭,陈长庚冷下心思拉拉她袖子:“走吧”   “不走!”麦穗憋气抬眼瞪陈长庚,无意中扫到廖成,吃饱饭踱着步子慢悠悠过来。   廖成是金虎军钱粮官,此次招考主考!瞬间麦穗眼睛比晚霞还要出彩。   “廖将军、廖将军!”在麦穗眼里廖将军可是大好人!   廖成还没找到声音方向,麦穗已经拉着陈长庚跑到面前。小伙子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一截儿,看着精神得很。   “这不是麦子嘛,怎么?”廖成笑微微,眼睛却瞟了一下陈长庚还是很稳。   麦穗欣喜又期盼:“廖将军咱们军营招司库,我想让长庚参加,他字写得漂亮,算术尤其好。”   字写的漂亮?廖成想起传回来的消息:读过几天书。读过几天书字能漂亮,能精通算术?这小兔崽子一点不老实。   廖成微微笑:“这个本将也没法子……”   麦穗打断他,焦急辩白:“怎么会没法子呢,你们就是怕混进来奸细,我弟弟才十二还有我,我们两怎么可能是奸细?”   “谁跟你说我们怕招到奸细?”廖成微笑问。   “我弟弟啊”麦穗说“你们招一年以上的不就是怕混进奸细。”   廖成若有所思看着陈长庚,小兔崽子心思透的很,可这兔崽子不老实,他还得压着磨。   廖成整理整理自己常服袖子,笑道:“规矩就是规矩,本将没法子。”手背后走人。   麦穗满脸焦急想要追,陈长庚拉住她对着廖成背影清声:“我们是将军作保进来的,如今将军怀疑我们忠诚,是将军前后矛盾还是拿军营当儿戏随便招人?”   哟,还是个会咬人的小兔崽子,廖成来了兴趣转回身,就听陈长庚继续清声:“自然不是,国法之外不外人情,将军英明明辨是非才留下我们。”   “现在将军为金虎军招司库,长庚不才愿意一试,以证明将军目光如炬。”   呵,什么话都让你说了,而且这么自信想来是有十分把握。廖成背在身后的手慢慢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他现在可以肯定陈长庚胸有珠玑。   小小年纪拿捏时局,自己想要清清白白竟然非允他一试。陈长庚垂目,任由廖成探寻的目光再次在自己身上扫视。   空气静下来,连林梢的风也停下脚步,绚烂的晚霞给三个人拖出长长的影子。   ‘咕咕’几只鸽子不知从哪里飞起,在天空掠过一道影子隐入树林。   “呵”廖成笑“本将为大公子选拔人才自然不拘一格,你随本将进来。”   大帐里成排案几烛火通明,三四十人跪坐答题。廖成坐在最上首,似乎漫不经心品茶,偶尔扫一眼下边的人。   时间慢慢过去有人开始交卷,旁边有负责计算分数的副官。司库嘛账算清最要紧,所以全是算术题,成绩很快出来。   陈长庚不是最早交卷的,也不是最晚但却是最工整细致的,答完细细核对一遍才交。   副官把前五名卷子呈给廖成,廖成一一翻过,翻到陈长庚手指顿了一下,满分?最后一道题,廖成其实没指望有人答对,因为军粮运送要算损耗天候。   四十二个人唯一满分,廖成在陈长庚卷子上敲了敲微微一笑,小兔崽子跟我藏拙玩心眼,你还嫩点。   卷子翻过来扣在桌面,廖成点了二三四名做司库,陈长庚做书记。等人都退下又独留陈长庚说话:   “你怎么走出越岭的?老实说了,本将就让你做司库如何?”笑的像只老狐狸。   还不死心?陈长庚敛目,可惜他并不想投奔齐建业,无语揖手告退。廖成看着闪动的门帘笑,小兔崽子我看你能藏到什么时候。   门外麦穗等的脖子都长了,见陈长庚出来连忙围上去:“怎么我听他们说你是书记,为什么不是司库,你考的不好?”   陈长庚笑着安抚:“不是,将军说我年龄太小。”   “哦~”年龄没法子,麦穗可惜一会儿又开心起来“那你现在就能入兵册了?”   惊喜浮现到眼睛:“这样你就有粮饷衣裳了!”   陈长庚看着麦穗眼里喜悦的星星,嘴角跟着弯起:“嗯,每月还有一百二十文月俸。”   “哇!”麦穗恨不得抱起陈长庚转圈圈“以后钱再也花不完了!”   “嗯”陈长庚眉眼弯弯看着麦穗,我以后挣更多的钱给你花。   陈长庚拿签子去刘佳兰那里登记,吴兴德几个也替陈长庚高兴。可第二天陈长庚就不高兴了,书记得在库房麦穗在伙房,他和麦穗得分开!   还有麦穗也让人头疼,睡觉不老实,一会儿侧着一会儿四仰八叉,不小心衣裳卷起来露出一截腰,陈长庚怎么都按不住她。   再有陈长庚去领饭,麦穗和阿满聊得火热!再有天慢慢热了,营帐里的男人慢慢换上汗褂儿,胳膊不说了隐隐约约胸口也能看到!   陈长庚忍得要爆炸,更糟糕的事儿来了,书记有书记的住处他得和麦穗分开!   这怎么忍?陈长庚急的心像在油锅里煎,不行,他不能放任麦穗跟那些野男人鬼混。要不然,要不然……   陈长庚想了想,要不然他怎么对得起故去的娘!他得替娘看好麦穗。拿定主意陈长庚去找廖成,什么‘良禽’什么‘好地’他得先看好麦穗。   经过通报陈长庚进入廖成军帐弯腰拱手,不待廖成说话自己先说:“长庚生来不会迷失方向善于心记,在越岭脚下向老猎户打听好路线,带着阿麦一路过来。”   “长庚已然说出如何走出越岭,请将军任命长庚为司库,阿麦为库兵多谢将军。”长揖与地平。   这咣里咣当一通,廖成不知道该气还是该笑,你想当司库就当,你不想当就不当,你当金虎军是你家后院?然而……   “本将言出必行,你去陈千户那里任职即可。”廖成笑微微拔出签子,陈长庚弯腰上前双手接了就走。   廖成再次面对空荡荡军帐忽然笑了,小兔崽子属狼的,等着,来日本将替你找个好主子。   麦穗背着行李跟在陈长庚后边,只觉得做梦一样:“怎么廖将军又不嫌你小了?”   “廖将军睡了一觉,觉得甘罗十二能拜相,咱们金虎军出个十二岁司库也不稀奇,说不定还能成为一桩美谈。”陈长庚面不改色心不跳,把黑锅扣在廖成头上。   麦穗啧啧摇头:“男人嘴咋说都行……”转念想起三十六计,麦穗把肩上包袱往上耸耸“还是吴叔说得对,勤快憨厚的男人最好。”   陈长庚听了这话不知怎么心里咯噔一下,状似漫不经心套话:“你不是说要嫁漂亮状元郎?”   “哈哈哈”麦穗大笑,看陈长庚傻子一样“小时候说的傻话你也信?”陈长庚脸色阴沉,我就是傻子,我信了。   麦穗看陈长庚拉下脸走快,就知道他又生气了。真是娇气动不动就闹小脾气,没办法麦穗叹口气追上他安慰。   “好了,姐姐想通了聪明男人姐姐斗不过,还是找个老实男人好。”   这话没毛病陈长庚也同意,可他就觉得哪儿不舒服心里烦得慌。不等陈长庚弄明白自己为什么烦,登记处到了。   刘佳兰这次登记脸色热情许多:“当日刘某就看出小哥不同凡人,果不其然不到半年就有官阶在身。”   官阶?麦穗惊的瞪大眼睛上下看陈长庚。   “刘大哥客气”陈长庚气色平和拱手。   刘佳兰谈兴很浓:“陈小哥不过十二就能让廖将军认可独掌一库,前途不可限量。”   “刘大哥过奖”   叽叽呱呱半天才重新登记改签,出来后麦穗再忍不住:“长庚你当官了!”惊喜又崇拜。   “嗯”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畅快起来“司库从八品,每月月俸四百钱。”   “四百钱!”麦穗喜不自禁“那咱们每月就有四百六十钱。”   陈长庚纠正:“四百八十钱,库兵每月八十钱。”   “我涨粮饷了?”像是小鸟飞到天空,麦穗满身喜悦:“一个月将近半两银子,一年就是六两,咱们很快就能赎回五亩地?”   陈长庚看着麦穗快乐的快要飞起来,自己也心情愉悦,早忘了之前的烦躁只守着麦穗开心。   司库有官阶住宿和库兵不一样,陈长庚怎么能允许麦穗再和其他男人混在一处。让自己下属书记找来木板条凳,在库房支了一张简易床。   反正他是司库,就看着库房也没谁能说什么。麦穗想让陈长庚多支一张床,陈长推说军营木板不好找。   不好找就不好找,麦穗自个儿打地铺,以前没办法现在有办法当然不能再和陈长庚睡一起。   夜里陈长庚睡在地铺,眼睛在黑暗里反射出点点夜光。他转头看床上麦穗,背对着他已经睡熟,肩背因为呼吸微微起伏。   仰面看着帐顶,陈长庚把双手枕在脑后,觉得怀里有点空。半晌转头看床上麦穗,依旧睡得安稳。   “嗯?干嘛~”麦穗睡得迷迷糊糊被人戳了几下,半睁眼陈长庚抱着枕头立在床边“半夜不睡觉,你干嘛~”鼻音呢侬。   陈长庚抱着枕头面无表情:“睡不着”垂头低声“我怕”   麦穗以为他想起去年那个村子的事,无奈往床里挪了挪:“上来吧”   陈长庚脸色一喜,把枕头放在麦穗旁边麻溜上床,环腰揽住麦穗蹭了蹭闭眼。   麦穗被蹭的没脾气,睡意朦胧的嘟囔:“你赶紧长大娶媳妇吧,受不了了。”   话没说完麦穗就睡着了,陈长庚楞了一下,娶媳妇?他才多大娶什么媳妇。把乱七八糟心思扔一边,又轻轻蹭了蹭麦穗闭眼秒睡。   金虎军同时换四个新司库,廖成召集所有司库会议,一来认识,二来请老司库讲经验。   陈长庚去的时候,里边乱七八糟坐了许多人闲聊。挑一个角落坐下,旁边是个三十多岁络腮胡粗壮汉子,正和另一边一个四十余岁汉子说话。   “你昨天不是刚去城里找你老相好,怎么还是一脸红,燥气没降下来,是不是不行了?”四十多岁的汉子开玩笑。   “哎,别提了,小桃红来事了弄不成。”   “女人来事有什么稀奇,哪个女人不来?咱可以……”四十汉靠过来笑的不怀好意,一字一顿“碧血洗银枪。”   女人来事,女人来什么事?身边有一个女人的陈长庚,立刻觉得这个事很重要。轻轻嗓子拱手:“大叔,女人来事是什么?”   络腮胡回头一看嗤笑:“个小破孩子,毛都没长齐瞎打听什么。”   陈长庚挂着十足求学的诚恳,被晾在一边,就见络腮胡又转过去:“别瞎说,女人这个时候最娇贵,得爱惜。”   陈长庚到底没明白女人来事是什么,只知道这个时候女人很娇贵得爱惜,不能碧血洗银枪。可什么是碧血什么是银枪还是不懂,他直觉这是很**的事,不能随便问人。   女人来事是什么呢?陈长庚围着麦穗深思,一寸寸从眼睛、鼻子、嘴巴探寻,没发现麦穗有什么跟自己不一样。   不对!麦穗……长了,那也不对,碧血呢?或者碧血是男人,银枪指的是……陈长庚眼睛向下盯着麦穗前胸,尖尖的好像有点那意思?   麦穗被陈长庚看的发毛,站起来绕着陈长庚往外溜:“我去找吴叔夏哥他们玩!”说完撒腿就跑,比兔子蹿的还快。   陈长庚气结,整天出去鬼混不沾家,有点女孩子矜持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6406717、21404648、逝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 50瓶;考试必过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麦穗回来的时候,陈长庚正在纸上誊写《占元》,他想趁记忆犹新时把《占元》默写出来。麦穗没有打扰陈长庚,轻手轻脚提走茶壶到伙房要壶开水,回来轻轻放到桌上。然后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把纳了一半的鞋底捡起来。   陈长庚从忘我之境醒过神,听到‘嗤嗤’轻微细响,转眼看见麦穗坐在床边低头给他纳鞋底。他近来长得很快,鞋子过不了几个月就穿不上。   陈长庚把毛笔细细在砚台刮了刮放下,抬眼眼里只有麦穗。他觉得库兵的裲裆铠有些碍眼,要是麦穗穿着袄裙斜坐在床边做针线该多美。   不自觉就想的有些入神,还是家里小院,麦穗穿着浅黄碎花斜襟袄,绿色百褶裙,斜坐在炕沿依着炕柜给他缝外袍。最好百褶裙下露出一只绣花鞋……   “傻笑什么呢?”麦穗拿针别头油,无意发现陈长庚傻乎乎看着她“写完了?”   “嗯”陈长庚低头收拾表情,想什么呢?乱七八糟的。为了不显尴尬陈长庚站起来,把桌上写好的纸页一张张叠整齐。   麦穗放下针线笑嘻嘻,整个人鲜活起来。凑到陈长庚面前从怀里掏出一颗煮鸡蛋,献宝:“吴叔偷偷留给我的”弯弯的眼睛满是快乐。   “咱两一人一半。”在桌沿上磕一磕,细细碎碎剥掉深色蛋皮儿,露出细滑白嫩的鸡蛋。   麦穗勤快嘴甜以前就得吴兴德喜欢,现在离开了也有事没事过去帮忙。伙房从吴兴德到大夏、阿满没有不喜欢的,吴兴德更是常常给她留点零嘴。   “我每月粮饷有四颗鸡蛋二斤肉,你想吃提前去伙房说。”陈长庚没接麦穗掰开的半颗鸡蛋,推过去“你吃。”   麦穗趁陈长庚不注意塞到他嘴里,笑嘻嘻:“一起吃”   嘴里鼓鼓囊囊嚼着鸡蛋,麦穗抱怨:“廖将军也真是的,你做书记的时候明明在伍百户那边,做司库干嘛分到陈千户这里?人头不熟不说离吴叔他们好远,每次走半天才能到。”   陈长庚嚼两口随便咽下去,随手提起桌上茶壶给麦穗倒水。其实麦穗的问题他也暗自琢磨过,按照军营编制,每一个千户下辖两个司库,也就是说一个司库掌管五百多号人吃穿。   伍百户是陆千户下属,他在陆千户的库房做过三天书记,按惯例继续在那里做司库最合适。他不明白为什么廖成,把陈千户的司库调走换成他。   陈长庚猜测廖成这么做应该有自己的打算,现在形势比人强,他也无可奈何。再者其实陈长庚更喜欢陈千户这里,陈千户为人严肃军纪严明,不用想着人情利益,一切按军规来就行呆着更舒服。   麦穗咕哩咕嘟喝完水,看看桌上陈长庚写的一叠东西:“你这样不看书行不行?”   “我在默先生《占元》想要《夏小历》《律历志》参考比对星象方面,还想要《水经注》比对地里水文。”最好能有一幅大周堪舆图,可惜这东西花钱也买不到。   “那得好些钱吧,咱们下个月粮饷够不够?”   “够”   麦穗心思一闪笑眯眯靠近陈长庚:“长庚~”甜腻腻的调子让陈长庚浑身发麻,瞥了一眼弯起眼睛讨好的麦穗,愣是稳稳站住,颇有大男人气度调子沉稳:   “下月带你一起去。”   “长庚真好”麦穗立马笑成一朵太阳花灿烂明亮。这样快乐的麦穗,让陈长庚心里甜的冒泡泡。   晚上睡觉麦穗贼兮兮取出一套布甲:“看,我让吴叔帮忙弄到的。”她自己的换裲裆铠时收回库房了。   “你要这个做什么?”   “穿啊”麦穗脱下身上裲裆铠准备套布甲,却发现举不起来。布甲被陈长庚拽住,他问:“穿这个睡觉你不难受?”   “那有啥法子,谁让你非跟我挤一块儿,男女有别咱们也得避避嫌不是?”   咋不见你跟那些野男人避嫌!陈长庚气的冒烟,耐着性子想了想:“这布甲跟衣裳有多大区别,咱们都穿着衣裳呢,没事。”   打死陈长庚也不会再说:没人知道就没事!   行吧,反正一起住了几年麦穗早就麻木了,麻利扔掉布甲上床睡觉。陈长庚也跟着上床先闭眼默书,再睁眼麦穗已经睡沉。   心里的疑问再次浮起来,盯着麦穗胸前,尖尖一点微微顶着松垮垮里衣。   嗯……应该就是了,那碧血呢。陈长庚想起‘一腔碧血照丹青’也许是说男人热血?   来事又是什么呢?女人都会来事儿,弄不成?陈长庚想起络腮胡子后半句,什么弄不成?   夜渐渐深了,陈长庚带着满脑子疑惑慢慢入睡,军营苍穹之上,半弯新月流水一样银光洒满大地。   第三天吃早饭,陈长庚捏着馒头,忽然狠狠敲了自己脑门一下。   “怎么了?”对面麦穗一手筷子一手馒头奇怪,她还收回筷子伸手,想要摸摸陈长庚是不是发烧了。   “没事”陈长庚面无表情避过,淡定夹一筷子菜到嘴里。手里捏着馒头,心里懊恼的要死:怎么会这么蠢!哪个女人的胸会像枪?银枪也不行。   所以问题又回来了,一、来事是什么,二、碧血是什么,三、银枪是什么,四、什么事弄不成?   这些问题也就罢了,问题是麦穗整天往外疯跑,抓都抓不住,就不能做针线陪他吗?   晚上也让人烦麦穗夏天嫌热,睡着睡着就把陈长庚踹下床,按住手脚都不行。夜里如果你听到‘咚’的一声,就会发现陈长庚站在床下瞪睡得四仰八叉的麦穗。   愤愤爬上去,按住手脚继续睡!   日子就在少年的烦恼和被踹下床中一天天过去,一直到七月初五早上。天刚下过雨不久,早晨还挺凉爽陈长庚也没有被麦穗踹下床,舒舒服服在床上醒来。   睁开眼看看怀里背对自己睡的正香人,眼里是自己不知道的温柔,一寸寸扫视,像是雄狮在巡视自己领土,充满爱意和霸气。   !!!   那是什么?陈长庚头皮发炸看着麦穗身后血迹。   “麦穗、麦穗你流血了……”话没说完,脑海里曾经拨不开的迷雾似乎要隐隐散去。   麦穗醒来顺着陈长庚又恐又惊的目光看下去:“血?”然后看到自己裤子。麦穗睡的迷迷糊糊大脑,蒙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我在姚家时,好像听黄大娘说过女孩儿长大会有这个。”   不用再疑惑,陈长庚已经知道什么是碧血,问题还出在麦穗身上。   “我知道长大会有这个,问题是有这个咋办,总不能这样出门吧?”麦穗‘灵机一动’恍然大悟“怪不得女人要穿裙子!”挡住别人就看不到了。   陈长庚气,真笨:“乡下姑娘妇人有许多常年不穿裙子。”   “那这咋办呢?”麦穗低头看着发愁,因为她坐起来的缘故小腹一热,陈长庚眼睁睁看着血色迅速蔓延,看的脸色发白:“不行,这肯定有法子。”   花大娘今年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梳的干干净净,因为家里儿子媳妇能干孝顺,孙子读书有志气,所以看着格外周正慈和可靠。   这天早上儿子儿媳出去干活孙子上学,花大娘坐在门口纳鞋底,门上来了两半大小子。   “大娘,我家里没长辈,姐妹那个来了该咋办?”   花大娘抬头看,说话是大的麦色脸庞眉眼俊俏,笑嘻嘻挺招人喜欢。旁边跟了一个小的,白净小脸漂亮的很,就是脸色不好神情别扭。   得,大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可是活了五十多岁的人啥事没见过,一看就知道小的是小姑娘扮的。再看陈长庚花大娘心疼噢:这么小就来了可怜哟,瞧这单薄小模样再看看胸……还是平的。   花大娘是个麻利人把鞋底儿往板凳上一放,拉起陈长庚就进院子:“走,大娘教你。”   ?陈长庚懵了,回头看麦穗‘为什么拉我不是应该拉你吗?’   ‘许是大娘觉得你聪明好教?’两人眼神交流。   花大娘拉着陈长庚快言快语:“看你哥干啥他个大男人懂什么。”   麦穗站在院门外,羡慕的看着两人背影消失在屋里。大娘好厉害,看一眼就知道长庚聪明,莫名崇拜。   屋里陈长庚看花大娘拿出一条细长布带,连着絮絮落落细带子从里屋出来。   “来,把裤子去了大娘教你用。”   !陈长庚先是惊,然后气的脸色铁青,我哪儿像姑娘了?再然后拽着裤腰脸色爆红:“不,不用”花大娘热心的要帮他去裤子。   简直咬牙切齿:“大娘从外边比划就行”   “真是小丫头脸皮薄爱害羞。”花大娘宽容的笑笑,把骑马布伸向陈长庚。   不要问骑马布勒上去是什么感觉,陈长庚想死!偏偏花大娘热心,往上提紧:“这个要紧紧贴着,不然会漏。”   陈长庚想死   陈长庚想死   可更让他奔溃的是给麦穗教怎么用,就那几根带子麦穗死活理不顺,只能示范。陈长庚提着骑马布贴近,怎么也控制不住脸颊爆红,却只能弯腰给麦穗示范怎么用。   麦穗薄薄的夏裤贴在陈长庚脸上,轻轻一丝腥味萦绕在他鼻端。陈长庚弯着腰的手都在颤抖,僵硬着死活做不出下一个动作。   “你快点啊磨磨蹭蹭干嘛,不会是没学会吧。”麦穗嫌弃。   麦穗是个大傻瓜!陈长庚气。眼睛一闭骑马布紧紧勒上去,语速快的像是后边有狼在追:“这个要紧紧贴着不然会漏,带子要系紧。”   原来是这样用,后知后觉麦穗脸红了,像是一滴红色颜料滴在水里,从脸颊迅速蔓延到耳边。   “知道了、知道了,谁让你教这么细。”一把推开陈长庚,麦穗红着脸转身把骑马布连扯带拉取下来。   捏着骑马布麦穗低头细语:“那我去了?”   “等等,那个里边还要装草灰”陈长庚像是被狐狸精吸干了静气浑身无力,像被蹂、躏一样眼睛发直了无生趣。   “……哦,我去吴叔那里要一些。”麦穗背对着陈长庚害羞低声。   “……嗯”陈长庚觉得自己要死了……   麦穗等了等又等了等,身后人没动静,不由跺脚羞燥:“那你还愣着干嘛,跟我去看人!”   没人看着麦穗没法上厕所。   “……噢”游魂一样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今天的红包还发吗、略略略、Julianna·易 10瓶;强者自秃、36149246、zq81、22914294 5瓶;薄荷弥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七月十八大军开拔,东进一千三百余里到嘉南。嘉南地处东西南北要道,和安阳东西对峙,是大周南北两座咽喉之地。   嘉南总兵周自成虽没有竖旗自立,但是早就自成一体雄霸东方,比卫国公齐渊不差许多。更兼嘉南境内纵横几条大河地产丰厚,周自成手下兵多将广谋士纷纭是块硬骨头。   双方僵持一月交战数次各有输赢。   麦穗自外边端着托盘进来,上边两碗热气腾腾细面:“长庚我给你做了长寿面,十三岁,生辰快乐!”笑眯眯。   陈长庚放下手里《嘉南地方志》抬头,眉宇间愁色不见只有微笑。站起来双手接过托盘,雪丝一样两窝面,上边碧绿菜叶酱红火腿丁,油汪汪金黄煎蛋。   “闻起来就很香”陈长庚笑。   麦穗抬着下巴得意“那是,我好不容易才撬了吴叔看家本领”   陈长庚拉着麦穗去水盆洗手,洗完自有库兵倒水收拾。两个人到桌边坐下吃面,麦穗一边吃一边好奇桌上几本书:“这都什么书?”   “《嘉南地方志》、《浮陀山游记》、《嘉南十六景》”说完忧愁再浮上心头,陈长庚心思忡忡低头吃面。   麦穗吃了几口察觉陈长庚气色不对,不由一边吃面一边悄悄观察:眉头皱的很紧,有一筷子面没夹上,就吊着一根菜叶。   这也太反常了,平常崽崽总会嘀嘀咕咕告诫她这个那个的。   “怎么了,是为军粮发愁?”麦穗试探   摇摇头,库存尚有二十天的,再有十天廖成就会押运粮草过来。   麦穗越发小心,斟酌着:“想娘了?”   陈长庚停下筷子恍然,该死,他竟然忘了今天是十月一送寒衣,可停顿片刻依然摇头。   “到底怎么了?”麦穗放下筷子脸色不快“你这样让人担心知道不?”   陈长庚忧愁如山,慢慢将筷子上几根面条送到嘴里一点点咽下去,筷子整齐搁在碗上抬头看麦穗。   “我觉得要出事。”   麦穗把板凳拉到陈长庚身边,侧身低声安慰他:“能出什么事,咱们四十万大军在前边。”   这次征战嘉南齐渊派出三个儿子,老三齐泽为主帅二十万银狼军正面对敌,左翼老二齐占元十万铁鹰驻扎,右翼便是老大齐建业的金虎军,也是麦穗他们所在。   “再说三将军南征北战打了多少仗没事。”麦穗抬手给陈长庚把眉宇揉开。   陈长庚拉下麦穗手,握在手里忧愁不减:“我最近研读本地风土人情,嘉南往东五百里便是龙海,湿气极重每年七、八月最容易起云起风。”   麦穗笑:“那没事,现在都十月了。”   陈长庚摇头:“也有例外推迟到十月的,我看这几日天蓝的很特别几乎发紫,《浮陀山游记》中有这样的记载,浓云大风恐怕即将来到。”   麦穗不明白:“这有什么,它要起云也罢下雨也罢咱们有什么办法,随它去呗。”   陈长庚拉住麦穗的手:“如果夜里起云起风,敌军潜入后方放火烧粮,十万大军粮食聚在一处,一旦被烧还不是最可怕,如果他们同时夜袭,后方粮库火光连天虚实不明,前方必然自乱阵脚。”   到时候被人攻破也不奇怪,只是这话不吉利不能说。   麦穗脸色慢慢变白,焦急:“那还等什么咱们赶紧去给陈将军说啊”   陈长庚摇摇头:“战事胶着我又人微言轻,如果我去说了不被采信还不要紧,万一被当成妖言惑众扰乱军心。”忧愁停下话头,可当了一年兵的麦穗明白:   就只有推出去斩首一条路。   “那咋办?”   陈长庚心里百般沉吟,起风起云有八成把握,但敌军会不会来烧粮、夜袭却很难说。   麦穗看陈长庚沉吟不语,着急的很:“不然这样,咱们写一封信给陈将军,给他写的明明白白,他们当将军的爱咋办咋办。”   这是个办法!陈长庚眼睛一亮又转为疑难:“怎么递给将军?我不想出这个头。”身为千户出入有亲兵跟随,营帐有亲兵守卫,根本没法神不知鬼不觉把信送去。   自己的主意竟然可行,麦穗轻松又得意想了想笑道:“你尽管写,送信的活交给姐姐,陈将军没法神不知鬼不觉,陈子阑我有办法。”   陈子阑陈千户亲卫兼侄子。   陈长庚心头巨石放下,推开面碗提笔。麦穗给砚台加水,捏起墨条一手扶腕细细研磨。墨汁一点点从墨条下融入水中,像是细云流岚丝丝缕缕弥漫,像陈长庚的人生从此开启。   陈子阑捏着莫名出现在自己营帐的信,急匆匆进入陈千户营帐。远处麦穗对陈长庚咧嘴一笑:“好啦,走吧”大功告成。   陈建州坐在案几后边,拆开‘陈将军亲启’的信,越看脸色越凝重,将信叠入信封:“随我去见副帅。”   金虎军主帅营外,陈建州急的来回踱步,再次上前对守卫说:“末将真有急事,请代为通传。”   守卫手持长戈站的笔直:“副帅正和几位老将军议事,任何人不得打扰。”   陈建州急的火烧火燎,不停看天上日头。那日头也是煎熬,挂在湛蓝湛蓝蓝到发紫的天空上,一动不动明晃晃刺射大地。   扶着佩刀转啊转,转的铠甲咔嚓咔嚓响,转的地面格外光滑,转的日头明晃晃西斜。   齐建业营帐门帘撩起,几位老将军脸色疲惫鱼贯而出。陈建州手扶佩刀弯腰站在一边,等人过去急忙上前求见。   进到帅帐齐建业正在左右拧脖子,似乎能听到咔咔响声:“什么事?”   陈建州单膝跪地,双手奉上信件:“末将收到一封信,请副帅过目。”   齐建业低头喝茶,旁边亲卫取了信双手奉上。齐建业两指加出,略带疲惫甩开一行行看完,勃然大怒扔下来。   那页信纸轻飘飘落在陈建州眼前。   “一封不知来历的信,就让陈将军在本帅帐前逗留一下午,不知情的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副帅”陈建州急忙拱手“这封信虽然不知来历,但所言有根有据,请副帅传令全军戒备,给主帅传信。”   齐建业面色疲惫捏捏鼻梁:“什么有根有据,文人墨客夸大其词的游记也能做战时参考?嘉南物候国公早就派人考察过,每年七八月多风多云,所以咱们才避开那个时间过来。”   “可是……”   “够了!全军戒备给主帅传信,你以为这是儿戏?军之勇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莫名其妙一封信你就全军戒备,你以为全军有多少士气可以消耗,将士们又有多少精力可以浪费?”   “副帅!”   劳累月余的齐建业再不耐烦:“念你跟本帅近十年,饶你这次,再有妖言惑众军法处置,下去!”   “副帅!”陈建州痛心疾首,齐建业怒,一拍案几:“不听帅令你眼里可还有军法军规?是否要本帅将你绑在辕门外以正军法。”   陈建州被陈子阑拉出帅帐:“其实副帅也没说错。”   齐建业大大小小上过不少次战场,他说的固然不错,可……陈建州忧心忡忡看向西天晚霞。地平线下数条红紫相间霞光和夕阳、晚霞相互交映。绚烂到动人心魄,过分美丽实则妖异。   信上所言一一映照,陈建州握紧拳头下令:“陈校尉”   “末将在!”陈子阑低头拱手。   “你即刻将此信送到三公子手里。”   “是”陈子阑双手接过贴身放好。   陈建州面色凝重:“点齐八匹快马一路相护,如果途中无事还好,若是遇袭……”五十里路,陈建州目含痛色看向自己侄儿。若是遇袭则说明敌军确实要夜袭,已经派兵阻断相互救援之路,那么陈子阑九死难一生。   陈子阑单膝跪下,低头抱拳肃穆道:“但使身死信亦在,末将绝不负将军所托。”   “……去吧”陈建州抬眼目光幽远沉静,远眺漫天炫彩晚霞。   “得令!”   陈子阑急步走了,陈建州看着侄子刚毅背影再下令:“传令下去戌正造饭,全营不许卸甲枕戈待旦随时候命。”   “得令”另一个亲卫匆匆走了,陈建州也是赌,可战局本就是瞬息万变,一个不慎满盘皆输。按下万千心思,抬脚去找自己相熟的两个千户。   是夜,天幕格外黑,仿佛黑漆遇上黑鹅绒。星星却十分璀璨,一颗颗好似耀眼钻石闪出五色华彩。   子夜时分黑云乌压压从天际翻滚而来,仿佛墨汁泼入水中,风平地而起旌旗猎猎。门口守卫吓的两腿战战,来了真的来了。   “将军!”不等他禀报,已然惊醒的陈建州揭被而起:“列阵!”   营前战鼓惊魂般响起,同时无数火箭流星一样划亮夜空,铠甲相撞战马嘶鸣,营地燃烧起来。   后方同时有火箭射入,陈长庚脸色沉静,带着麦穗和十个库兵,以及陈建州临时调来的二十个步兵守在粮库前。   “成了,成了!”麦穗拍手笑,几支火箭扎在陈长庚夜晚布置的麻绳网上。麻绳浸透水,一时半会烧不起来,只要有人舀几瓢水就能扑灭。   满满水缸就在麻绳网后边。   “他们绕后偷袭人不会多,陈正带一队人左边包抄,刘健带一队人右边包抄,最少保全三座粮仓。”陈长庚下令。   “得令!”两个十夫长一抱拳,然后招呼身边弟兄“烧我粮食,弟兄们抄家伙干他娘的!”   “张诚你带三个库兵去西边救火,黄盛你领三个去东边救火。”   “得令!”又出来两个人抱拳领命。   左右不远处有粮仓已经火光乍起,只有陈长庚这边稳稳守住。原先还有零星火箭,等刘健陈正杀过去,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黑夜里传来刀兵相接声,或者痛呼声。   汪琦和其他总旗领命烧齐军粮仓,偏偏别人都得手了,他一无所成不说还被追着砍成狗。   偷袭为轻便只带弓箭匕首,怎么和□□大刀近战?只能让人当冬瓜砍。汪琦憋着一肚子火,和亲随趁着夜色躲到隐蔽处。   “看到那个矮个子没”声音含在齿缝丝丝怨毒“点了他!”就算不能完成任务,点他一个运筹帷幄的也不枉此行。   凡能偷袭都是挑选出来的,这亲随一手百步穿杨出神入化。只见他右手持弓左手搭弦,微微眯眼拉满弓‘嗖’破空声来,一支箭只取陈长庚面门。   “崽崽!”麦穗眼睛亮第一时间发现,她什么也顾不上转身一把抱住陈长庚。   “嗯!”痛呼一声,麦穗身子一重向前一扑。   !!!   时间停止了,声音消失了,似乎有雪花从寂寥中无声落下。陈长庚睁大眼睛,有一瞬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杀啊”人声   “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兵戈相撞声   “咴呃呃~~”战马嘶鸣声   一样一样在耳边渐次响起,然后汇杂喧嚣,而他的世界只有怀里那个人。   冰雪连天呼吸不到一丝热气,慢慢抱紧怀中人,陈长庚嘴唇苍白哆嗦的语不成调:“麦……麦……麦穗”   “你咋还结巴了?”清脆而好奇,麦穗费力从陈长庚僵硬的胳膊底下拍拍后背“你这法子不错,裲裆铠外加布甲,结实得很,那箭刚好射到护心镜上,可给我疼的。”   ……没事,麦穗没事。   陈长庚腿一软,抱着麦穗摔倒在地。麦穗胳膊艰难撑着地笑容鲜活:“别怕,我没事。”火光映在她脸上反射出釉彩铜色,明亮的眼睛笑意盈盈,八颗白牙依旧美丽。   泪水溢出眼睛,陈长庚哭了,他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泡酒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snow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齐军主帅账   齐泽坐在案后,埋首层层叠叠公文卷宗,没抬头:“淳安,渝隆守将可有回执?”   “有”秦微连忙找出来,齐泽一行行看下去,继续问“各营赏罚造册完成没?”   “已经造好册,只是有个司库进赏让李大人为难。”秦微觑着齐泽看完换上新的公文。   “为什么?”齐泽一边翻看卷宗,一边问。   “年龄太小才十三……”话没说完,门帘一闪蒙拓进来复命:“大帅战俘已经押到左帅营中交接完毕。”双手奉上文书。   齐泽接过来一边看一边问:“高人找到没?”   蒙拓一听双膝跪地:“末将无能,告示已经贴出七日千两黄金,许以高官还是没人揭榜。”   “继续”   “是”蒙拓领命   “陈校尉如何?”齐泽问。   秦微回禀:“已经醒了但是不能移动。”   “等他精神再好点,问清信件由来始末,算准时间暗查值班岗哨,务必将人查出来”   “是”秦微领命。   齐泽又问:“那个司库封赏怎么了?”   秦微拱手回禀:“按功应当进封正七品司大库,只是他年龄太小,才十三。”   十三?齐泽心里一动刚想到什么,帐外廖成求见,齐泽脸色一喜:“传”   廖成满面喜色进来单膝跪地:“末将恭喜三公子拿下嘉南,当世战神智计无双。”   齐泽也是满脸喜悦下来亲自扶起廖成:“说起来多亏一封信。”   十天前陈子阑身中五刀十七箭,拼着半口气送来信。齐泽当机立断派两万人断偷袭者后路,其余十八万趁夜色开拔,一队人马假做嘉南军仓皇逃到嘉南关。   “我等夜袭被伏请求增援”   嘉南铠甲嘉南旗还有地道嘉南土话,关卡吊桥落下,齐泽就这样将计就计破了嘉南关。乘胜追击把周自成逼到第二道防线,到现在不敢出来。   “唯独可惜无论如何找不到这位高人。”齐泽叹息,廖成听得心血彭拜眼睛放光:“末将想到一个人。”   “谁!”齐泽站起来“若能找到他,本帅亲为牵马三顾茅庐也不在话下。”   廖成跟着站起来笑:“末将心里存着他但不敢肯定,那封信能否让末将一观?”   信是普通白纸,字是整齐行楷,廖成拿在手上一点点细细查看。   陈将军台鉴:嘉南东五百里茫茫龙海水汽尤重。仆略识天象查有异色,再以本地七八月间多雨云,然则今年节气晚。以仆愚见……   廖成双手举着信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第三遍终于找到破绽,脸上露出抓到猎物的笑容:“小兔崽子看你还往哪儿跑。”   “将军知道是谁?”   廖成双手抱拳成竹在胸:“三公子还记得末将提过的那个小孩儿?十二岁穿过百里茫茫越岭。”   “陈长庚?”   “正是他,末将曾仔细留意过他一举一动。”扬扬手里白纸“这封信行笔虽然中规中矩,可急切间太多话,仍让末将看出是他的手笔。”   “陈长庚不就是那个小司库吗?”秦微不可置信,装的可真像啊。当时秦微去问他为什么布置防御,人家一本正经拱手回禀“陈将军让枕戈待旦随时侯敌,所以下官就准备了。”   齐泽和秦微互相看着都是满脸讶色。   廖成笑:“这小兔崽子不好对付,不过他特别黏表兄,等末将把他抓来。”   麦穗吧嗒吧嗒跑回来,围着陈长庚兴奋低语:“长庚,告示还在呢。”   “嗯”陈长庚脸色还有点发白,他把坐在小火炉上的铜壶提下来,给麦穗倒一杯热汽腾腾茶水。   “天开始冷了,别老往外跑。”   “老待在库房闷得很”麦穗接过茶杯捂了一会手,放下心里依旧热腾腾“长庚那么多金子你真不要?”   “那是‘悬赏’,我要的是‘请’”   “人家又不知道是你,怎么请。”   陈长庚冷笑:“那是大帅的事情,他如果真的求才若渴自然会想到办法。”一个能趁着机会一举攻下嘉南的人,会轻易放弃?不会的,明察暗访他得拿出诚意。   麦穗不耐烦挥挥手:“你们读书人就是花花肠子多,我给吴叔帮忙去。”吴兴德在这次夜袭中肩膀中了一箭。   又要往外跑!陈长庚面无表情:“我鞋子夹脚。”   “又夹脚,你最近是不是长得特别快?”麦穗蹲下用手四下捏捏看鞋松紧。   陈长庚脸色有点融化,不动声色将脚往前顶了顶,显得鞋挤脚:“我快到你耳朵了。”   “真的?”麦穗站起来比划   “你们在做什么呢?”   这声音让麦穗惊喜:“廖将军!”在麦穗眼里廖成是个大好人。   廖狐狸笑微微进来,抬手递给麦穗一颗苹果“渝隆特产,又脆又甜。”   渝隆在嘉南东北两百里,陈长庚瞟了一眼润泽红亮的苹果没说话。   “谢谢廖将军”麦穗喜滋滋接了,转头对陈长庚说“咱们一人一半。”   “下官见过廖将军”陈长庚面无表情行礼。   “怎么说老夫对你也有知遇之恩,怎么这么冷冰冰。”廖成逗陈长庚。   陈长庚忽然笑了:“多谢大人知遇之恩。”   廖成自己活了三四十岁,就觉得陈长庚这个小兔崽子不好琢磨,不过也不用他琢磨了,有更聪明的人琢磨。   “走吧,本将带你去见一个人。”   “你带长庚去见谁?”麦穗有点好奇也有点担心。   陈长庚握住麦穗的手安慰一笑:“廖将军这么好的人还会害我不成?你把苹果洗了等我回来吃。”   我这么好的人,怎么没见你多给几个笑脸?小兔崽子哄人一套一套的。廖成笑手背后微微看着腹诽不已。   廖成带路陈长庚在后,将要出门时陈长庚又返回屋里,从床底下摸出一样东西放进袖子。廖成挑眉没说什么,等他过来继续带路。   陈长庚面色沉静跟着廖成骑马出营,西行十几里到浮陀山寺庙。寺庙松柏成林安静祥和,一点看不出战乱的样子。   廖成领着陈长庚走过长长庭院到主持屋里,一尊弥勒佛一个蒲团,一位身形挺拔男子背手笑微微等着他。相比三年前,少了些许风华多出沉稳内敛。   “青合陈长庚见过三公子”陈长庚揖手为礼。   “你认识我?”齐泽想过千千万万见面,就没想到这种实在让他惊奇。他上下打量努力回想。   “青合……”恍然间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出来,“你,难道你……”那个稚嫩沉默的孩子怎么可能?   陈长庚默默从袖子里取出匕首双手奉上,廖成看着袖中之物眼睛微微一缩。他记得很清楚临出门陈长庚特意取的,也就是说他知道要见的人是谁!   他怎么知道的?   心里惊涛骇浪面上却温雅平和,双手接过匕首转呈齐泽面前。齐泽接过匕首,拉开寒光四射,合上正反细看。其实不用看他也已经认出,这是他送给辛山散人的信物,用来感谢散人送图之恩。   “你是当年那个小童子?”齐泽惊奇的上下看陈长庚“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   “当日三公子到青合,长庚有幸在旁伺候。”陈长庚抬眼看齐泽“三公子离开后先生说公子‘为人节义胸有乾坤,有真龙之像’”   “大胆!”真龙之像是随便说的吗?廖成急忙喝止。   陈长庚不理会廖成撩袍双膝跪下:“只是先生看法再如何,长庚也得有自己判断。”   “那你判断如何?”齐泽颜色平和,甚至一丝玩味也没有,似乎这是一个很正常的问题。   陈长庚以手覆额叩头到地:“长庚已经在这里了,殿下。”殿下、殿下唯有皇子才有这个称呼。   齐泽这会儿不急了,这是一桩大买买卖:“齐某倒是想知道千金厚禄寻不来,现在是什么让你肯定我。”   陈长庚没说话瞟了一眼旁边廖成,然后继续把头叩在手背。廖成,齐建业钱粮官拿捏着金虎军命脉,本应是齐建业的心腹谁知竟然是齐泽心腹,实在是布局深远。   就是陈长庚,也是廖成让他见人的时候才猜出来。   齐泽顺着目光看向廖成恍然明白:“哈哈哈”笑的畅快,此子果然心思非常人,若是正人君子见到这一幕怕是要破口大骂,偏偏陈长庚觉得可为。   “请起”齐泽双手扶起陈长庚,长揖与地平“齐某得先生有如神助。”   回去的路上廖成想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要见的是三公子?”   “苹果”简洁   “?”廖成   陈长庚耐心解释:“三公子刚拿下渝隆回来,你运粮复命去见一次就有苹果,说明私下十分亲厚,你要我见人除了三公子还有谁?”   “也许是三公子放在几案,我看见要了一颗。”虽然陈长庚猜中了,但廖成不服。   “若是副帅有这可能,可三公子向来和士兵同饮同食从不享乐。”言下之意齐泽案几上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廖成想了想:“也许是哪个佐将送我的。”   陈长庚看白痴一样看着廖成:“你是大公子钱粮官,和三公子副将称兄道弟分苹果。”是你傻,还是三公子傻?   廖成愣了半晌无话可说,瞬间一身冷汗,这孩子简直智多近妖。如果不为三公子所用,怕……刀光剑影中,廖成忽然明白三公子潜在的意思:能为我所用最好,否则必不能留。   也就是说这小孩今日鬼门关走了一遭,廖成实在不忍心,提醒他:“你知道杨修怎么死的。”太聪明,太会猜人心思。   陈长庚转头正眼看廖成:“我知道将军和别人不一样。将军运智如圆胸襟广阔,长庚才会三番两次在将军面前放肆,长庚知道将军有容人雅量。”   这小兔崽子真会说话,廖成心里美滋滋,哄人一套一套叫人喜欢。   陈长庚和廖成分手后,稚嫩的胸膛渐渐生出一股豪迈:爹、娘,你们看到没,长庚为自己找到从龙之路!麦穗,麦穗。   脑海浮出一张脸,弯弯眉眼笑眯眯,像是一幅画永久刻在胸膛。   麦穗,从今往后我为你挡去所有风雨,胸中豪迈慢慢被温柔甜蜜覆盖。   回到库房麦穗守着油灯等他:“廖将军找你去哪儿了,天都黑了才回来,冷不冷,饿不饿。”   絮絮叨叨围上来,先摸摸手试试冷暖,然后一边拉着一边提煮的咕嘟咕嘟水壶去水盆。   “先洗热水脸,我给把粥热一热。”   “嗯”不管是豪气还是甜蜜,都不及此刻心里的安稳踏实。   洗脸,吃饭、泡脚,麦穗把陈长庚照顾的无微不至。陈长庚柔软而乖顺,麦穗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一步步黏着麦穗。幸福大约就是他现在的样子。   只是幸福虽然美好,却碎的太快。   麦穗扒开陈长庚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脚:“都过去多长时间了,你咋还这样黏人呢?”   那次夜袭之后陈长庚养成个毛病,必须手脚都缠着麦穗才行,不然苍白着脸不肯睡。   陈长庚看麦穗神色,眉眼间满满烦躁……是真的烦啊?陈长庚觉得心里凉凉的。   安静不过一息几乎让人看不出观察停顿思考,陈长庚神色落寞背过身,细细的肩膀和手脚缩到床边:“我不黏了,姐姐别讨厌我。”脆弱无助又可怜。   “我就是怕做噩梦”声音低的几乎听不到,可也只是‘几乎’静静的夜里,麦穗听得十分心疼。她想起头两天陈长庚夜夜惊醒,浑身冷汗脸色煞白。   把脆弱的弟弟拉过来揽到怀里,十分无奈:“好了睡吧。”   陈长庚在麦穗怀里露出一点得逞的笑容,伸展出胳膊环住伸展出腿压着,在麦穗脖颈下蹭一蹭,蹭出一个舒服的窝。   麦穗头向后仰被蹭的想死,简直哀嚎:“你这样我啥时候才能嫁人。”   嫁人,嫁人,整天想着嫁人!陈长庚闭着眼睛不理会   “娘啊,你让崽崽快长大吧,我想趁年轻给自己找个好相公。”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陈长庚烦躁。   夜完全静下来,陈长庚睁开眼抬头看麦穗:明明说要守着我长大,结果还没长大就整天想嫁人,骗子!   陈长庚磨牙想在麦穗脸上咬一口,张嘴靠近停在鼻息间又忍不住想笑,轻轻一个吻落在麦穗脸颊。抽回身时陈长庚又觉得差点什么,俯身上去在另一边轻轻亲一下。   心满意足准备躺回去,无意中看见麦穗嘴唇。麦穗人中略深微翘,唇峰分明唇肉饱满泛着一抹微微珠光。   陈长庚魔怔一样挪不开眼,想……想……想亲,心脏偷偷跳起来越跳越快!   脸一寸寸靠近,唇一寸寸靠近,心脏仿佛初生的羊羔稚嫩而活泼,在春天的草地上撒欢,激动的怎么也止不住。   一抹轻微鼻息拂到陈长庚唇鼻,方寸之间软软的绒毛,像是被春风吹过舒展而麻痒。   陈长庚停下来,他和麦穗鼻息交融在一起,分不出你我。一呼一吸交融缠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心里有个声音怂恿他:下去、下去、再下一点!陈长庚忍不住再下去一点,唇若即若离……时间仿佛定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菇凉我如花似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0781477、陌上花开 10瓶;大大最美(请更新) 6瓶;熬夜季军 5瓶;缘、Storyends 4瓶;沉 2瓶;我爱不二家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猛然间陈长庚突然后撤,他在干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脸颊滚烫心如擂鼓,登徒子也不过这样了。转眼看麦穗,麦穗眉目舒展,嘴角微微翘起睡的香甜宜人。   两个人身穿里衣睡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棉被,衣领微微散开时肌肤相亲。陈长庚想起贴在一起时的温暖细滑……   冷汗一滴滴自额头渗出,陈长庚才发现他和麦穗有些过界,不!是十分过界。麦穗是要嫁人的,可是整天和他形影不离,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向来冷静的心乱糟糟忽上忽下,呼吸时重时轻,陈长庚看着麦穗,从没自责过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不是东西!他怎么能对麦穗使心计满足私欲,毫不顾忌麦穗闺誉。   静静看着麦穗香甜睡颜,任由心跳慢慢平静。   这是他放在羽翼下保护的人,任何人不能伤害,、哪怕是他自己。陈长庚悄悄抬起身体,想下床打个地铺……为麦穗好他们应该分开睡。   可是身体还没离开床板陈长庚就受不了,他没法想象自己一个人睡觉。怀里没有麦穗,这感觉牵心扯肺,简直比剔骨挖肉还可怕!   陈长庚几乎是立刻返身,躺回麦穗怀里揽住她。温暖扑面而来,淡淡少女馨香包裹着他。陈长庚长吁一口气,仿佛经历千山万水回到家中。   安心了   然后发愁   怎么办?陈长庚搂着麦穗很是烦恼,麦穗总会嫁人,然后自己呢?陈长庚脑子里浮出一幅画面:麦穗和别的男人面对面睡在一起,自己委屈巴巴窝在麦穗身后。   呸!什么糟心玩意儿!陈长庚浑身毛都炸起来了,这显然是不行的,闪电般把那个画面砸碎扔茅厕。脑子里又浮出另一个画面,自己娶个妖里妖气的细腰女人,麦穗嫁人四个人睡在一起。   这次好点他和麦穗背对背挨着……什么乱七八糟的恶心玩意儿。这个办法显然也不行,心思灵透智计百出的陈长庚难住了,搂着麦穗十分忧愁。   愁着愁着……睡着了,谁让麦穗的温暖和馨香最让他舒服呢,然后接下来的日子陈长庚没时间发愁了。   忽然天降暴雨,本来也没什么,因为陈长庚已经提前观测出来了。兵营里粮库柴草都妥善安置,排水沟也修的很好,一些山脚营帐也提前撤走以防山洪泥石流。   问题是雨太大了,不说这些西北汉子没见过,就是雨水充沛的嘉南也百年罕见。仿佛地陷天倾银河倒灌,白唰唰雨瀑自天而泄。来不及般一茬赶一茬冲向大地,砸的地面水花炸开白茫茫一片。   这样雨下半天就能河水上涨,可却一气不歇下了三天三夜。齐泽紧急调动军队,往嘉河、御河、白龙河迁移百姓。   就在这时周自成派人散播谣言,说卫国公齐渊倒行逆施惹怒上苍,这是天在罚他。这话细究起来十分可笑,若真有天罚也该罚在泰安,罚在嘉南到底是罚齐军还是罚嘉南百姓?   可偏偏有人信,民心最重要,很快刚刚打下的嘉南民心浮动,就是俘虏也开始躁动。   齐建业又发来公文,建议杀掉金虎军看管的十三万俘虏。俘虏太多吃喝拉撒是个恐怖的数字,再者暴雨天气很难监管,万一哗变和周自成里应外合,形势就会十分危险。   齐泽不愿意,十三万人全部杀掉就会失去嘉南民心,造成民怨,后续就要不尽屠戮才能安稳。可隐隐约约潜伏在暴雨下的躁动,也真实可怕。   陈长庚第一次为齐泽献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周自成要玩民心咱们奉陪。   为了准确观测出天象,陈长庚带着齐泽亲卫二十人,冒着暴雨爬上浮陀山最高峰观测风向天象。树林杂草泼天泼地的雨,山洪暗流陈长庚蓑衣湿透,浑身冰凉几乎滚在地上。   向前再向前一手一手攀着树木荆棘,前边是爹娘的期盼,前边……陈长庚顿了一下心里生出温暖,前边是麦穗明媚的笑容。他要建功立业让麦穗一生无忧,浑身生出无限力气。   在人心越来越浮动的时候,齐泽发出帅令公告:   齐泽愿以身代父向天祈愿,若天不允齐军入嘉南,齐军自愿退回泰安。若天允齐军讨伐无道救黎民于水火,请收回雨水让百姓安居乐业。   祈愿定在一日后,高台在嘉南关高高筑起,齐泽一身铠甲回身望向台下。陈长庚于万千人中最后一次望天,然后沉着点头。   暴雨唰拉拉冲洗树木屋宇和数万铠甲,周自成在葫芦关笑:齐泽你这次玩的太大了,赌天是那么好赌的?失去民心军心,只怕卫国公得拿你祭旗,才能恢复一二军心。   可是齐泽信对了,祈愿文没念完骤雨歇止,天地间只剩微微雨丝,随风轻轻摇摆,温柔而羞涩。   念完金日破云而出,七彩长虹绚烂天际。数万铁甲欢声如潮,他们天授神命!   齐泽站在高台之上向下看,和他的谋士相视而笑。之后陈长庚更加忙碌,他带着亲卫走访百姓,研究当地县志游记传说,结合山势水文在仙女山探出一条路。   这条路走过齐泽八万大军绕道葫芦关后,前后夹击打的周自成如丧家之犬仓皇逃窜。   然后追赶散兵流寇,嘉南纵横数千里陈长庚跟着出谋划策。   从第一年十月直到第二年五月底才堪堪忙完,这一天陈长庚带着齐泽私下派给他的亲卫回家。对,就是回家,有麦穗的地方就是家。   右手提着桂花糖、白云酥、玫瑰膏、奶油松瓤卷,左手提着糟鹅掌、魏集驴肉、炸鹌鹑、小酥鱼,兴冲冲往自己营帐去——正七品司大库有独立小帐篷。   一步快似一步,只觉得春风拂面身轻如燕。这半年没时间陪麦穗,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生自己气。   送回来的吃食不知道喜不喜欢,一个人住着有没有想自己。应该想的,自己有空闲时,想的都是她:做饭的、洗衣服的、调皮的、活波的,弯弯眼睛笑眯眯的……   兴冲冲几乎是冲进营帐,干净、整洁……空荡荡。笑容凝结在脸上:“你们没有告诉阿麦我今天回来?”声音冷下来。   名义上的库兵张连急忙低头:“小人通知麦亲兵了。”   “那她人呢?”手里的东西渐渐沉重勒手,陈长庚把东西放到桌上。   “麦亲兵闲暇喜欢去找吴火头帮忙闲聊,要不就和其他熟识的人去河边抓鱼……”觑着陈长庚阴沉脸色声音渐渐消失。   “你们退下,这里不用伺候。”清冷   张连眼神示意刘丙,两个人戚戚然退下去,不就是麦亲卫不在吗,怎么感觉感觉像是老婆出墙了。这位爷别是有什么不好的爱好吧,譬如……龙阳。   陈长庚心里凉飕飕难受,麦穗竟然不在家等他,怎么可以这样!空荡荡的营帐他一刻也不想待。   出门问了岗哨陈长庚向东寻去,没走多远看见麦穗灿烂笑着迎过来:“长庚你回来了,吃过没?”   没呢,咱们一起吃?陈长庚刚漾起笑容还没说,麦穗已经兴冲冲过来,特神秘靠近他耳朵。   陈长庚会意侧过耳朵,他喜欢这种小亲密。   麦穗笑嘻嘻神秘低语:“姐姐看中一个男人,你帮姐姐把把关。”   ???   陈长庚揉揉耳朵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什么男人,那里来的野男人!抬眼麦穗笑眯眯等他答复,陈长庚直觉让那男人去死。   麦穗性急拉着陈长庚就走:“他这会儿正在河边洗衣裳咱们去看,他长得可好看了宽肩细腰腱子肉,吴叔说身板好有力气的男人最好。”   ……陈长庚还在懵逼中,吴叔什么鬼?   营地离河很近,五月阳光正当午河面波光粼粼。有三两个骑兵饮马洗马,也有几个拿着篓子笑闹着挖渠抓鱼。其中一个年轻人身穿单布衣裳,衣领微敞袖子挽起在河边洗衣裳。长眉俊眼国字脸,拧衣裳时露出小臂肌肉,挂着水珠在阳光下炫目。   麦穗痴迷看着:“漂亮吧”   陈长庚冷声:“你不是要嫁漂亮王爷”   “哎呀,小时候傻话你也信,吴叔说了男人有力气干净勤快才是真的。”   陈长庚现在才回过味,麦穗她再找男人,野男人,臭男人!   麦穗喜滋滋看着河边人,头也不转:“他是十夫长,怎么样姐姐眼光不错吧?。”   委屈!   出门在外的丈夫辛辛苦苦赚钱回来,结果老婆出墙了。陈长庚憋屈的很。   恰好这时刘骜抬头看见麦穗,笑着招呼:“阿麦,你弟弟回来了。”抬起头可以看见鼻梁高挺唇角分明。   麦穗兴奋的挥舞胳膊:“是啊,刘大哥”招呼完又笑眯眯看着人家对陈长庚低语,“骑兵十夫长等于副百户,你是正七品,我是你姐姐配他没问题。”   我谢谢你还记得我!陈长庚也对刘骜笑,只是那笑容看起来咬牙切齿恶狠狠。   “你想当寡妇?”   “什么?”   “骑兵是先锋最不安全。”   ……哦,麦穗一想可不是,颇为遗憾的看着刘骜,可惜了。   麦穗和陈长庚走了,留下无辜的刘骜纳闷:“这兄弟两咋都笑的那么怪?”   麦穗拉着陈长庚可惜的回到营帐,看见桌上大堆小堆吃的立刻兴奋起来:“你又买吃的回来了!”   “嗯,都给你”陈长庚推到麦穗面前,没什么好脸色。   “长庚你真好!”麦穗瞬间灿烂。   哼,什么真好,明明把我忘得一干二净,骗子。只是陈长庚不知道他的悲剧才开始,晚上麦穗死活不让陈长庚和自己一起睡。   “我还没长大你就想抛下我嫁人,我还没长大你就不管我了,你答应娘会陪着我的”陈长庚控诉。   麦穗占据自己的床,抱紧被子寸土不让:“正七品司大库管一千多人吃饭,还不算长大?”   ……陈长庚哑口无言,伤心又震惊的看着麦穗。这伤心的小眼神,让麦穗有点内疚她放缓语气哄:   “你不是说过甘罗的故事,他十二就做丞相了,所以你们这些聪明人不能和常人比……”   麦穗费力思索灵机一动:“你们就是小麦里的大麦,早熟!”   陈长庚找不到一句辩解的话,看着麦穗抱紧被子义正言辞拒绝自己,只觉得半年辛苦都付水流。伤心、失望、委屈……   “嗳嗳嗳”麦穗急的扔掉被子跳下床“你怎么哭了。”陈长庚不知道自己眼眶涨红,眼泪一点点聚集。   麦穗把陈长庚抱进怀里:“好了好了,都是姐姐的错,啊?”轻轻拍他后背安慰。   陈长庚越发觉得委屈,竟然忍不住在麦穗怀里抽泣了一下:“我这么久没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你都不在帐篷等我!”鼻音控诉   我留意了,麦穗无奈低声哄:“都是姐姐不好~”   “你还想嫁人!”加重控诉。   麦穗不干了,把陈长庚从怀里推出来,按住他不许往自己怀里靠:“我想嫁人咋了,要是娘在的话去年就会给我找婆家了。”   可是我还没长大……陈长庚黯然,这话没用。   “嗳嗳嗳,你又怎么了?”麦穗不明白陈长庚怎长越娇气。   陈长庚伤心,真的伤心,像是被人抛弃的小猫无家可归,低着头整个世界都灰暗了。   麦穗长叹一口气,拉着陈长庚上床:“你说你站在那,比姐姐矮不了多少,还要黏着姐姐羞不羞?”   陈长庚不说话乖乖跟着上床,心里点点隐蔽甜蜜,麦穗心疼他。   “我跟你说好,不许抱着我,要不然再不管你!”麦穗胸前小有模样,她知道不能被陈长庚碰到,到底男女有别。   陈长庚停了一下,看麦穗神情严肃也不敢再闹,老老实实平躺在旁边。   夜晚安静下来,陈长庚躺了一会儿决定自救:“相公找当兵的不好,打起仗怎么办?”所以你还是别找了吧。   “也是啊”麦穗发愁,军营只有当兵的,她可怎么办。   陈长庚在黑暗里露出一点诡计得逞的笑容,等麦穗睡着了侧身环着她的腰,额头抵在她肩头嗅着久违馨香睡着了。   ……   没两天麦穗兴奋的冲进营帐:“长庚我找到合适的了!”   “什么?”   “相公!”麦穗兴冲冲坐到桌子旁边,欣喜“你还记得黄猛不,就是第一天给咱领路的黄大哥。”   陈长庚脸色冷下来,慢条斯理在砚台刮磨笔尖,一点点墨汁蜿蜒出来细细聚拢在砚台底部。   “你看上他了?”   “黄大哥有妻室,是他堂弟黄文我领你去看!”不有分说拉着陈长庚就走。   黄文黑眉亮眼大高个,手持长戈站在粮库门口显得挺拔可靠。   “怎么样不错吧不用上战场,深色皮肤看起来很英武。”   呵~你不怕生出孩子跟煤碳似得,晚上找不着。陈长庚冷冷嗤笑,面上却做出深思模样:“你嫁到北地,我在青合隔山隔水咋办?”   ……这也是问题,麦穗叹息最后看一眼黄文,放弃。   陈长庚站在河边,河里少年身量细长唇红齿白玉色肌肤,不管谁见了都要赞一声好相貌。呆呆看了一会儿,陈长庚忽然踢出一脚泥沙,影子摇摇晃晃散了。   讨厌   “长庚你这几天干嘛在太阳底下看书,不伤眼睛?”麦穗奇怪的围着陈长庚,陈长庚转个方向面无表情:“帐篷里有点冷。”   麦穗奇怪的看看太阳,六月天会冷?这念头在心里存了一会儿就被麦穗丢到一边,反正崽崽总是奇奇怪怪的。   “长庚我跟你说……”   一听麦穗兴奋的语气,陈长庚下意识拒绝,果然就听她继续说:“我想到办法了,咱们找一个上门女婿,你说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最好什么男人也别找!   麦穗坐到陈长庚旁边一脸向往:“我今天听他们说公狗腰的男人,能让女人快乐。”   “公狗腰是什么腰,你知道不?”眼睛清澈求教。   “不知道”再转个方向,懒得理麦穗。   麦穗不在意自己手撑着下巴分析:“公狗我见过,那腰都一样没什么稀奇就是细,所以我要找个细腰男人?”   陈长庚眼睛溜过书,朝下瞄自己的腰:很好很细。放下书状似不经意站起来,收腹在麦穗面前踱几步。   “你不看书了?”麦穗热情凑上来。   陈长庚冷脸,一拂袖子重新坐下看书……日头太亮了有些刺眼。   晚上陈长庚躺在麦穗旁边,侧头麦穗鼻息浅浅。陈长庚嘴角下意识弯起来,很甜很幸福。他又想起白天麦穗说的话‘公狗腰’   公狗腰是什么意思?陈长庚很疑惑,动了动自己的腰。   麦穗总算安生几天,倒不是细腰不好找,而是她不能上去问人家,我是女的你愿意上门不?   军营里的荤话没有好话,陈长庚总疑惑‘公狗腰’不是什么好话,女孩子最好别知道,可他实在想不出其中关窍。   七八月更糟心满营白花花胳膊、胸膛,不,不是白花花。陈长庚咬牙切齿,都是麦穗喜欢的深色。只有他晒了两三个月还是白的!   也许是男人天性,八月底一个傍晚麦穗和陈长庚对坐吃完饭,一人手里一个软宣宣馒头。陈长庚捏着咬了一口,忽然醍醐灌顶开智一样,知道什么是碧血洗银枪了!   还得从公狗腰说起,也没什么就是吃馒头时,陈长庚无意想起村里狗子配种。那前后不停耸动的腰,那动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长庚你怎么脸红了,热得很?要不我给你毛巾拿来擦擦。”   “不,不热”陈长庚回避似得低头喝稀饭。   “小心,烫!”麦穗喊迟了,陈长庚咽不下去吐不出来,眼看憋的脸红如血。   “吃饭也不小心一天到晚想什么呢?”麦穗一边责备,一边手脚麻利倒来凉茶“喝一口压压。”   平常总喜欢黏着麦穗的陈长庚急忙躲开,他意识到麦穗是个女人。麦穗正着急没注意到陈长庚的小动作,依然把杯子往他手上塞。   陈长庚把凉茶直着脖子灌下去,心里火气却半点灭不下去。心燥脸烧陈长庚起身到几案,提起茶壶咕嘟咕嘟往下灌。   麦穗惊讶,崽崽一定烫坏了,竟然这么粗鲁!   晚上陈长庚抱着枕头搬回自己床铺,麦穗高兴:“终于发现两人挤一块热了?早该分开睡。”   麦穗美滋滋一个人独霸自己床位,陈长庚辗转难眠。月底不见月亮,满天密密麻麻灿星此起彼伏闪烁,闪的陈长庚心烦意乱。   麦穗还想要公狗腰,只是想到有个男人伏在麦穗身上,陈长庚就想把那男人大卸八块,扔河里喂王八!   但如果是换成自己呢?鼻子一热陈长庚连忙捂住。   九月秋凉,麦穗却觉得陈长庚一日比一日烦躁,坐立不安心神不宁。   陈长庚的确烦的要死,只要想到有男人对麦穗做出那种事,他就想杀人,偏偏麦穗最喜欢挑男人。呵~军营倒是方便,全是男人!陈长庚阴恻恻。   “长庚你到底怎么了?”麦穗盯着烦躁坐立不安的陈长庚担忧。   陈长庚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所以只能请教别人。而他大概信任的只有廖老狐狸。   “你说有个哥哥养大妹妹,不想妹妹出嫁。”   “嗯”陈长庚假装自己很淡定“哥哥不能忍受男人对自己纯洁的妹妹做出那种事。”   “哈哈”廖成笑着逗少年“哪种事是那种事,看不出咱们长庚军师年纪不大,知道的不少。”   陈长庚在廖成面前很冷静,一点羞燥都没有:“我就问问这哥哥该怎么办。”   “怎么办”廖成摊手“那就是个畜牲,拉出去砍了。”   “什么!”陈长庚想不明白自己哪里畜牲。廖成体贴追问:“是不是那哥哥自己想对妹妹这样那样?”   “大约有吧”陈长庚勉为其难点头。   “亲哥哥不让妹妹出嫁,想对自己妹妹这样那样,这是□□说他畜牲都是轻的。”   “不是亲的”陈长庚急忙解释“连表亲都不是”   廖成一愣然后反应过来拍腿笑:“这是哪家蠢小子哈哈哈”   陈长庚冷脸   廖成继续乐呵:“自己动心都不知道,真是傻小子哈哈哈” 第44章   陈长庚从廖成军帐出来,心里一阵喜一阵忧,搅的他面色变来变去。原来心心念念一个人是喜欢,原来自己烦躁是吃醋是怕失去。   过往一一在眼前浮现,姚家豆大油灯下他苦读,她在炕下编草鞋,悉悉索索的细碎声音温馨宁静。山庙里不知前程在哪儿,她笑颜明媚端着热气腾腾大瓷碗“长庚吃饭了”声音清脆。   百里越岭、军营相伴,原来他早就把她刻入骨血。   帐篷一点点出现在眼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可是陈长庚脚步却越来越慢。心里浅浅喜悦隐隐羞涩,看见麦穗说什么好?   当然羞涩背后更重要的,是找到坏事儿源头吴兴德。陈长庚脚下转个方向,他决定跟吴叔好好说下选相公的条件:不是又黑又粗的蛮汉子,是文气漂亮疼媳妇的好男人,像他。   陈长庚找到伙房,大夏、阿满不知去了哪里,吴兴德一个人在那儿切南瓜。‘咚、咚、咚’手起刀落粗犷的南瓜疙瘩很快垒起一堆。   “吴叔”还没变声的童音明澈清凉。   吴兴德回头:“哟呵,这不是陈大库,见过大人。”还是乐呵呵豪爽样子。   “吴叔不用客气,跟以前一样就好。”陈长庚捡个小板凳坐下。   吴兴德为人不拘小节:“成,那你坐着。”转回头继续咚咚咚剁南瓜,“你怎么有空过来,找小麦?”   陈长庚决定单刀直入:“不是,我听阿麦说了好些挑男人的标准……”   “哈哈哈”陈长庚还没说完,吴兴德哈哈大笑“你才多大毛没长齐找什么媳妇。”   陈长庚面无表情坐在小板凳上,他讨厌‘毛没长齐’这句话。   “小麦也是,才多大身量还没长够,整天问我什么样男人讨媳妇欢心。”   陈长庚松口气,还算聪明没暴露自己,可这么积极也让人不开心:“我觉得吴叔说的不对,又粗又壮不好,脾气暴躁打媳妇,还是文气漂亮读过书的好,会疼媳妇还会挣钱。”   “像你这样的?”   “嗯”   陈长庚特别隐秘不引人注意的挺起胸脯,神情略带矜持。男人他这样的最好。   “噗哈哈哈哈”吴兴德笑的仰起脖子,刀离开案板不小心撞下来一疙瘩南瓜,咕噜咕噜滚好远。   有什么好笑的?我这样不好吗,陈长庚垮下脸抿起嘴唇。吴兴德笑够了正要说什么,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吴叔什么事这么好笑?”   麦穗提着一条草鱼兴奋进来:“看,我抓到的咱们清蒸。”一尺多长的草鱼被提到半空,身子扭来扭去看着就健壮新鲜。   “什么你抓到的,明明是我和大夏挖的渠”胖阿满跟着在后边,再往后是憨大夏。   阿满不小心瞟见陈长庚连忙行礼:“小的见过陈大人。”大夏愣了一下忙不迭跟着。   麦穗回头这才发现小板凳上坐着的人,笑:“还是长庚有口福。”   袖子和裤腿挽到半截,紧致光滑的麦色肌肤溅着点点泥浆,眉眼舒展笑容明媚看起来健康又可爱。问题是后边两个糙野汉子,也是一身泥点子,跟在麦穗身后蠢笑的讨人厌!   什么浅浅喜悦隐隐羞涩,都被几大缸陈醋冲没了。   “走,跟我回去。”陈长庚抓着麦穗手腕往外就走,麦穗缩着身子不干:“你不想吃鱼?”   不想,半点也不想!陈长庚用力拉,只是很可悲,就算他用力麦穗也是纹丝不动。还没长成的陈长庚只能在原地憋闷。   “哟,长庚不打听娶媳妇的事了?”吴兴德眼神慈祥宽和,跟着凑热闹。   “长庚你想娶媳妇?”   “没有,我没有!”陈长庚连忙转过来解释,话出口又觉得不对,焦急“不是,我有”我要娶你。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麦穗拉着陈长庚坐下,一脸兴奋凑到陈长庚面前“看中那家姑娘了,有四小姐那么漂亮没?”   陈长庚看着眼前麦穗亮晶晶八卦的眼神,只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   “说呀!”麦穗催促,然后高兴“我就说你是小麦地的大麦,早熟。”得意,果然自己也聪明。   吴兴德在后边笑着点火:“小麦,你家表弟要跟你比,他觉得自己那样最好。”   麦穗站起来与有荣焉:“我弟弟当然好,小时候读书先生夸长大一点就当官,漂亮又文气那个女孩子不喜欢?”   心被甜甜蜜糖泡到酥软,陈长庚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姐姐眼光还是很好的。   麦穗悄悄在心里吐舌头,把‘娇气爱闹小脾气’团吧团吧藏起来,自己弟弟当然得夸到天上。   “我家长庚将来多的是姑娘想嫁!”   陈长庚矜持站起来对吴兴德拱手,十分客套:“打扰吴叔,我和阿麦有事先走了。”   “你不想吃鱼?”麦穗奇怪,陈长庚挺喜欢清蒸鱼的。   鱼?陈长庚冷冷瞟一眼那条还在挣扎的罪恶之鱼:“我想吃南瓜面籽”谁要吃野男人弄来的鱼。   刚从地上捡起南瓜疙瘩,在围裙上擦的吴兴德,感觉抓南瓜的手有些发烧。麦穗也觉得有点尴尬,小心觑着陈长庚表情:“咱们库房也有,我去领一点?”   陈长庚觉得心里有点堵,麦穗干嘛要对自己小心呢?想了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能……笑笑?好傻;面无表情?麦穗会不会误会自己生气;面色平静?麦穗会不会觉得自己太冷?   找不到表情,陈长庚更加郁卒。看着陈长庚神情郁郁,麦穗越发小心:“是不是饿了?”   ……陈长庚觉得心好堵,拉着麦穗转身就走。吴兴德看着两兄弟,在后边摇头笑:“现在的孩子一个个古里古怪的,哪像我们当年老实。”   不老实的孩子晚上花样更多,陈长庚躺在自己床上闲聊一样慢条斯理套话:“你觉得我这样最好?”说是,我就说喜欢你,然后咱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嘴角矜持克制,却还是悄悄翘起来。   麦穗隔着夜色揣摩陈长庚心情,试探:“你想听真话假话?”   一桶雪水,陈长庚那些隐隐密密的欢喜全都凉透:“不想听了!”转身睡觉。   麦穗急了,连忙解释:“别啊,我不是说你不好,可是你又细又白又漂亮,哪个姑娘站你面前都得比成大老粗,谁敢嫁你?”   是谁!陈长庚简直悲愤,是谁当年第一次见面就对我又亲又抱?后来更是逮着机会就亲来亲去,果然女人都善变不是好东西!   “长庚你怎么不说话?”麦穗小心瞄着陈长庚背影,安慰他“其实也有漂亮姑娘能配你,比如四姑娘。”   凭什么你想亲就亲,不想亲就把我甩给别的女人?陈长庚愤愤下床,抱着枕头爬上麦穗床。   麦穗惊   讶半起身往后靠:“你干嘛?”   “天冷”陈长庚面无表情,让你整天想野男人,天天睡一起看你怎么嫁人。   “才九月冷什么”麦穗奇怪,不过陈长庚本来就爱莫名其妙闹脾气,麦穗还是很宽容的“要不我再给你拿床被子?”   “不要,一个人睡做噩梦。”冷冰冰的脸没点热气。   “哦”好吧,麦穗叹息谁让她把崽崽惯坏了。躺下拉好被子,麦穗想等长大娶媳妇就好了。想到娶媳妇麦穗忽然来了精神,翻过身看着陈长庚眼睛亮晶晶八卦。   “长庚你下午说有喜欢的姑娘了,谁呀?”   我有喜欢的姑娘,你用的着这么高兴?陈长庚没好气翻过身背对麦穗:“一个傻瓜。”   兴冲冲被兜头浇了一瓢凉水,就算麦穗是个傻瓜也是有脾气的,天天哄谁耐烦,生气就生气谁不会!   翻身睡觉!   俩人闹别扭背对背谁也不理谁,当然真生气的是麦穗,陈长庚喜欢都来不及那里会真生气。不一会儿身后传来清浅悠长呼吸,陈长庚小心翻过身。   麦穗已经睡着了,仰面向上睡容舒展看不出半点恼怒忧愁。没心没肺,笨蛋,我喜欢的那个傻瓜就是你。陈长庚眼神痴迷一寸寸拂过麦穗眉眼鼻子,笨蛋,整个军营除了你哪还有女的,除了你能是谁。   夜色轻薄麦穗舒展的睡容微微泛光,陈长庚受了诱惑一样,抬起身慢慢靠近。   小时候你总是亲我,现在我亲回来好不好?   温柔的鼻息浅浅轻拂,交融在一起缠绵醉人。左脸颊、右脸颊,目光在微张的唇上流连片刻,陈长庚向前一点轻轻吻在麦穗额头。   这次就放过你等咱们圆房,馨香温暖包裹着他,圆房……公狗腰……一幅幅画面在脑海闪过。陈长庚跳下床,三两步跳到自己床上迅速裹紧被子,几乎是狼狈逃窜。   心跳如雷浑身血液燥热,陈长庚他,他……他热血集中在那一处,翘起来了。   麦穗被惊醒迷迷糊糊问:“你怎么又走了?”   “没事,你先睡”声音在夜色里克制着,心脏却在胸膛有如擂鼓撞的骨头疼。   “哦……”麦穗翻个身,话音未落就陷入梦乡。   陈长庚浑身燃烧一样热血在血管鼓噪,脑海里却止不住浮现他将麦穗轻轻揽进怀里亲吻。   麦穗长大了呀,陈长庚想起那一年泰安汤池门口。四月阳光清澈明媚风微微吹过夏衣,薄薄衣料微微起伏。陈长庚想起毛茸茸乳鸽藏在窝里,嫩嫩鸟喙温软身体羞涩又可爱。   陈长庚把被子拉过头紧紧蒙住,身上血液如同万马奔腾,他几乎能听到血管血液鼓动撞击的声音。一团火焰在身体里燃烧,也或许是被子太热,陈长庚被烘烤的口干舌燥。   呼!拉开被子大口呼吸浸凉秋气,陈长庚满脸燥红转头看麦穗。对面床上的女孩儿背对自己安然甜眠,细看还能发现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这是一个同往常一样安静祥和的夜晚,可是陈长庚心绪全变了,宁静熟睡的麦穗不能让他安稳舒适,反倒让他气血上涌。   陈长庚揭掉被子,整个人身穿薄薄里衣让自己沉浸在如水秋夜。秋虫不知在哪个拐角‘唧唧’鸣叫,长长短短不知想俘获哪只雌虫芳心。   沉静半天陈长庚起身走到麦穗床边躺下。   床铺咯吱微动,身边浅浅凉意袭来,麦穗迷迷糊糊转过头,陈长庚眼睛明亮看着她:“你怎么又来了?”懒洋洋没有一点戒心,只是单纯疑问。   陈长庚笑融融轻哄:“没事,睡吧”顺便给麦穗把被角压实。   “哦”麦穗迷迷瞪瞪转过来,闭上眼睛再次入眠。   陈长庚嘴角含笑,温柔看着自己娘子:睡吧,换我陪着你守护你。   当馨香袭来,陈长庚腰稍微往后移了些。什么也不能阻止我靠近你,哪怕身在火海。 第45章   陈长庚一早就穿戴整齐,跟着步兵操练,傍晚回到营帐,胳膊疼的筷子都举不起来。   麦穗一边用药酒给陈长庚揉胳膊,一边心疼的不行:“瞧瞧胳膊都肿了,好好的干嘛去操练。”   “我喜欢的姑娘,她喜欢健壮有力的。”陈长庚眼睛一瞬不瞬盯着麦穗脸上心疼,每一点都想记下,这是麦穗对他的爱。   左胳膊揉完换右胳膊,酒倒在手心凉凉贴上来,很快揉的火热:“谁家小姐啊这是,一定是自己长的太壮,才喜欢粗壮男人。”   陈长庚上下打量麦穗评价:“挺好的,又漂亮又可爱腿很长。”麦穗听了一边揉胳膊一边发愁:“那不是显得你很矮?”   说个甜言蜜语这么难。陈长庚别过脸不想说话了,冷漠。   麦穗还在心疼:“哎,要不你换个姑娘喜欢,瞧这脸晒的红烫红烫都爆皮了。”   陈长庚刚受打击不想理麦穗,可是谁让自己喜欢傻瓜呢。转过头继续努力:“我喜欢的女孩儿喜欢深色皮肤,她喜欢的我都想做到。”双眼饱含深情凝视麦穗,快点看懂我。   这是什么眼神?麦穗有些呆。   陈长庚见麦穗也定定看着自己,拉着麦穗手站起来越发柔情万千:“我很喜欢她,凡是她想要的我都想给她。”其实挺好的,除了陈长庚忘记自己才十四还是个半大小子,柔情什么的真不合适。   偏偏麦穗被惊呆了一时半会不会反应,陈长庚就生出希望,是不是这次看出来了?有点紧张。   麦穗浑身打个寒颤:“长庚你眼神怎么那么怪,看的人浑身鸡皮疙瘩。”   一桶冷水冰冰凉,没啥说的了。陈长庚冷脸坐下伸出胳膊,还是继续揉胳膊别说话的好。   麦穗抬起手继续给陈长庚揉胳膊:“你真那么喜欢那个姑娘。”   “嗯”心无波澜,麦穗就是个傻瓜还是没熟的。   “可你天生白晒不黑咋办?”麦穗为自己弟弟担忧。   陈长庚阴恻恻收回胳膊,对麦穗呲牙:“那我就强了她,她不嫁也得嫁。”不想被笨蛋气死,陈长庚起身走人。   “哦”麦穗点点头,反应过来在后边喊“你那法子不行,犯法呢。”   陈长庚背对着麦穗咬牙切齿:笨蛋。   第二天陈长庚穿上盔甲又去操练,浑身酸疼的他发现麦穗也收拾整齐喜滋滋往外走。   “你干嘛去?”陈长庚疑惑问到。   “张畅让我教他打草鞋。”麦穗神色轻松挽起袖子。   呵,陈长庚心里冷笑,又是野男人。上上下下审视麦穗:高挑个儿浅麦色肌肤,一双明亮大眼睛,健康又漂亮。怪不得娘说麦穗长大不愁嫁。   “你别去教张畅了,你是我亲卫整天在军营乱窜,让人发现说我不会御下。”   “啊?”麦穗迷茫她都跑了快一年也没人说什么。   “你在帐外站岗”   好吧,你是老大你说了算阴阳怪气的崽崽,麦穗拿上长戈在帐篷外找个阴凉处站好。   陈长庚看了看不满意,另指一个地方:“这里”   “那儿有太阳晒黑怎么办?”麦穗不乐意   陈长庚凑到麦穗耳边低声:“不晒黑被发现你是女孩儿怎么办?”不管怎样得承认,麦穗越来越有女孩儿的秀气美丽了。   麦穗拖着戈走过去嘟嘟囔囔抱怨:“晒那么黑,以后怎么嫁人。”   还想嫁人,陈长庚气结转身就走:嫁鬼去!   十月秋粮入库。齐泽在嘉南大施仁政,整顿吏治、安排布防、开沟挖渠、修桥铺路。夏秋两季官库充盈,百姓户户有余粮。嘉南民心稳定,开始欣欣向荣。   十月初五大军再次开拔,这次他们只去八万人,其中有金虎军五千户。这一次他们将在寒冬腊月讨伐盐榆、渝北,地处泰安东北。盐榆、渝北是大周最贫瘠的地方,这几年好几次民乱。   “长庚,越往北越冷,大帅干嘛冬天去打盐榆?”麦穗坐在陈长庚马上,陈长庚在下边牵着马。   因为盐榆今年欠收,再加贪官搜刮,老百姓快活不下去了,齐泽带嘉南四分之一粮食去救人,顺便给自己立名。再深一层‘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这些救命粮会让盐榆民心全乱。   心里认真回答,嘴上却只能说:“大帅的心思咱们怎么能猜到,你饿不饿要不要零嘴?”陈长庚从包袱里摸出一条牛肉干递给麦穗。   麦穗喜滋滋接了扔进嘴里,踩着马镫翻身下来:“你上去歇会脚”   陈长庚急忙拉住马缰绳生气:“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跳,摔了咋办!”   麦穗不在乎的接过缰绳:“跟你说你又叽叽歪歪半天不愿意,还不如我自己跳下来快,赶紧上去歇歇。”   陈长庚瞪麦穗一眼,我是为谁好?   麦穗拉着缰绳抬下巴示意:赶紧上去。   到底拗不过麦穗好意,陈长庚翻身上马,麦穗也从包袱里摸出一条牛肉干:“给你,嚼着解闷。”   马下人是自己珍爱的人,不管好坏都和自己一起,从不放弃。笑意自然浮在脸上,陈长庚接过肉干放进嘴里细细嚼。和麦穗一起吃,牛肉干似乎也变得更加坚韧香浓。   盐榆百姓听说齐泽将军带着粮食来救他们,不等齐泽大军抵达,百姓造反士兵哗变,主将被杀贪官被斩。齐泽到的时候盐榆城门大开,百姓夹道欢迎。   齐泽骑在马上微笑致意,心里想的是‘用兵之道攻,心为上’谁能想到最不合适出征的冬天,也能让陈长庚生出计策。   兵不血刃拿下盐榆、渝北,齐泽令齐占元率领六万兵马,攻打盐榆以东凤天、周南。   陈长庚手里拎着三张狗皮走进帐篷:“把这个缝成褥子铺上”麦穗围着火盆:“这地方真冷我都不敢去茅厕。”   “嗯”陈长庚把狗皮放到床上,然后把夜壶提出去倒掉再清洗干净带回来。他喜欢这里,麦穗每天都在家里等他,不会出去到处跑。   “我托人弄了点栗子,给你埋火堆。”小心从怀里取出来一包。   “哇!”麦穗惊喜的接过来,拿火钳刨出一个小坑埋进去“你还记得那年在越岭,咱们找到一个松鼠窝?”   “记得”陈长庚顿了一会儿“那些日子我这辈子也忘不了。”所以咱们相守一生好吗?   “那有什么好记的,都不是什么好日子。我就记得娘在的时候,整天不愁吃不愁穿,我带你出去玩送你上下学。”   麦穗感叹的看向陈长庚:“小时候姐姐可没少背你,你现在都快和姐姐一样高了。”   “以后我背你好不好?”陈长庚已经可以无视麦穗煞风景,继续坚强撩拨。   “哈哈   哈,行,等我出嫁你背我出门。”觉得瘦瘦的崽崽背着自己嫁人很有趣,麦穗笑的止不住。   陈长庚对着麦穗似笑非笑,果然用强最简单。   日子一天天过去,三月份盐榆、渝北、凤天、周南一一平定,至此越岭以北全部归卫国公齐渊所有。齐泽花了两个月整顿吏治,五月份回到嘉南整顿。   七月大军翻过越岭向南征战。   麦穗把油灯拨亮点,方便陈长庚查堪舆图:“听说二公子打下青合了,也不知道大堂兄、二妞、秋生、王善他们怎么样。”   故乡离他们不过几百里,陈长庚想起爹娘心里难受:“只要活着就有太平日子。”   是,只要活着就有太平日子,可麦穗听说张辽带兵到过他们那一带,就是张辽吓得她和长庚背井离乡。   可是担心有什么用,麦穗转个话题笑嘻嘻:“听说你有个绰号‘玉面小郎君?长庚长大了”麦穗既有养大弟弟的欣慰,也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娘,崽崽长大了。   “你喜欢不?”陈长庚眉目淡淡一边查堪舆一边问。   “这跟我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麦穗奇怪   “你喜欢就有,你不喜欢就没有。”陈长庚淡然。   麦穗发觉自己越来越想不明白,陈长庚脑子在想什么,她懒得纠缠又问:“听说副粮官吴成想招你做女婿?”   “我有喜欢的姑娘,这辈子除了她谁也不娶。”依旧眉目淡淡,傻瓜该熟了,如果不熟,他就催熟。   “整天说你有喜欢的姑娘,从南到北几千里,你那姑娘到底在哪儿?也不见你写一封信,好像人家姑娘就会傻傻等你似得。”   “你要喜欢我写给你”陈长庚对麦穗笑微微,努力了一年陈长庚被麦穗磨平脾气,再也不气闷了。   将要十五的他已经具备少年形态,不再有孩童模样笑微微的样子微有些勾人的意思。   麦穗把陈长庚脸推开,嫌弃:“你给我写有什么用,我又不是人家姑娘。”   陈长庚但笑不语,低头继续查堪舆。   吴成看中年少有为的陈长庚,可陈长庚不给他面子几次拒绝。女方被这样拒绝,吴成忍不下这口气借着自己是陈长庚顶头上司,明里暗里为难。   陈长庚一笑了之。准备要打奉阳,朝廷和张辽联手抵御他们。这是齐军第一次正面和朝廷军队对战,容不得半点马虎,陈长庚没时间在乎他。   可偏偏吴成非得找死,难为到麦穗头上,借故抽了麦穗两鞭子。陈长庚闻信赶来,麦穗正小心给胳膊上涂药。陈长庚心里恶意沉淀成乌黑一片,面色淡淡给麦穗小心敷药。   “算了,别生气‘嘶嘶’”麦穗疼的抽气“都怪我不长眼挡了吴大人的道。”   ‘嘶嘶’抽气声让陈长庚更加小心翼翼:“以后你不会再挡他道了”因为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吴成被推出去斩首,因为陈长庚到大帅军帐实名举报他以次充好。齐泽坐在军帐,看着义正言辞的陈长庚只想笑,说起来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光明正大见面。   挥挥手左右退下,齐泽笑着起身抬手示意:“先生请坐。”陈长庚坐下向上拱手:“恭喜三公子得五千精锐。”   齐泽借故抽出金虎军五千户,齐建业就派了吴成来做副粮官。其实就是监视五位千户,不许和齐泽交往过密。现在吴成一死,齐泽可以安心拉拢。   齐泽笑笑转了一个话题:“听说吴成有意招你做女婿?”所以其中有什么关联。   陈长庚起身拱手:“长庚家有贤妻是母亲所定,长庚爱之珍之此生不负。”   齐泽再笑笑明白陈长庚的意思,不要用女人和他套近乎。齐泽发下公文以陈长庚清正自持为由,升他为正六品副粮官。   陈长庚回到营地,麦穗蹦蹦跳跳过来接他。陈长庚心底一片无奈又甜蜜:这就是他的贤妻,总让人头疼的傻瓜,还是生的,不过她该熟了。   “麦穗你知道我有一个喜欢的姑娘”双手扶住麦穗胳膊笑容温柔。   麦穗笑眯眯毫无防备:“嗯,知道,那个神秘姑娘,你发誓这辈子只要她。”   陈长庚情意绵绵看着麦穗:“她就是你”我长大了,你可以熟了。   “啊?” 第46章   麦穗惊呆了:“可我看中王百户的亲卫了,”焦急解释,“你看我们俩都是亲卫门当户对,而且我打听过陈满良家里弟兄五六个,根本不多他一个可以到青合上门……”   麦穗说不下去了,她发现陈长庚脸色变得雪白,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谁泼了一桶凉水。   崽崽受伤了   “呵呵”麦穗干笑安慰“没事没事,姐姐不嫁他了,你喜欢姐姐,姐姐嫁你好了反正咱两熟。”   陈长庚冰凉的心半天才缓过劲,脸色冷漠。所以他今天的绿帽叫张满良,不用问肯定宽肩细腰,不对,是公狗腰。   “长庚,你怎么了”麦穗小心观察陈长庚神色,担心他不开心。陈长庚僵硬的缓过一个笑脸,努力调整自己让语调平和欣喜:“没什么,我很高兴,以后咱们就是夫妻了。”   “哦哦”麦穗点头,品了一下“感觉怪怪的,你呢?”好奇陈长庚的感觉。   哪里怪,到底哪里怪?一定是天妒英才,所以为才派这个傻瓜来折磨我。陈长庚努力平静心情,嘴角向上保持笑脸:“不,我早就想娶你了,一点不怪。”   “哦”麦穗才有点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那你早点说啊那么折腾干嘛,天天跑出去操练……”话到这麦穗总算收住口,悄悄觑一眼陈长庚。   还是那么白,个也不够高,力气也不够大,腰倒是挺细,品一品目露嫌弃,也太细了还没自己粗。算了、算了,自家弟弟都能原谅。   呵~这嫌弃又宽容的表情,陈长庚保持嘴角向上,觉得自己脸都要僵住了:“我只是希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眼神一定要含情脉脉。   虽然这跟陈长庚设计走势不一样——原以为这次示爱能用赤诚打动麦穗,谁知道麦穗不走寻常路——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自家的傻瓜都能原谅,呵呵。   “长庚”麦穗凑到陈长庚面前好奇“你眼睛怎么又变得奇奇怪怪?”   呵~陈长庚对自己冷笑,看吧喜欢什么不好喜欢傻瓜。收回自作多情的眼神,拉起麦穗手腕回家:“没什么,咱们回帐篷。”他还想留一口气继续喜欢傻瓜,不想被傻瓜气死。   “哦哦”麦穗顺着陈长庚力道往回走,心里还有些遗憾“可惜我找好久,才找到陈满良这么一个合适的。”   好久是多久,你不是三五天就换一个目标吗?绿云罩顶的陈长庚,已经被麦穗折磨的很容易满足了,往好处想,从今以后这些野男人可以滚远了。   “姐姐”淡淡委屈加提醒。   这委屈的小表情麦穗最受不了,连忙讨好弥补:“知道知道,以后我不找男人了。”   不找男人了……谢谢你,陈长庚心里默默回答,不要问他到底有多少无奈心酸。   晚上麦穗盘坐在床里边,被单搭在腿上,歪着脑袋看陈长庚一件件脱掉外袍,心里总觉得有点怪,这就夫妻了?   “你不是怨我累死娘,怎么又喜欢我想娶我?”麦穗记得很清楚,九岁陈长庚那乌沉沉怨恨的眼神。   陈长庚脱外袍的动作顿了一下,这件事是他心中最隐蔽的痛。慢慢把胳膊从袖子里褪出来,提着衣领顺好搭在衣架上,然后走到床边坐下。   抬起胳膊想把麦穗揽进怀里,揽不住,胸膛有点小麦穗有点大。就像一只细细小狐狸抱着胖乎乎傻奶狗,抱不住很滑稽。   尴尬   麦穗很体贴一抬胳膊,把陈长庚揽到怀里,不能让弟弟脸上挂不住。所以说找男人得找宽肩细腰大高个,最起码不会抱不住。麦穗惋惜,长庚好端端怎么会喜欢她呢,不过自家弟弟总得宠着。麦穗乐观的想,长庚还能再长几年,以后就是大高个。   陈长庚被麦穗揽进怀里,先僵了一下然后立刻放松身体,脸颊靠着麦穗脖颈。世上唯有这个怀抱,让他依恋让他觉得安心。   “姐姐”声音低低回忆往事,语气说不出的沉重哀痛“你还记得那一年娘不在了,我几乎活不下去?”身体开始微微轻颤。   “嗯”麦穗应着声,一点点把陈长庚抱紧让他依靠。眼眶酸涩起来泪水聚在眼中,陈长庚声音微微颤抖:“我醒了对你说‘死的为什么不是你,你去死啊’”   “嗯”麦穗轻轻拍哄。   陈长庚被麦穗包容在怀里,颤抖的越来越厉害,浑身像是抖糠一样压抑不住眼看要崩溃。   麦穗急了连忙抱紧轻轻摇晃,忙不迭柔声劝慰:“没事了没事了,不怕崽崽不怕,姐姐在呢,姐姐在这儿呢。”   泪水终于决堤,陈长庚埋在麦穗怀里嚎啕大哭:“是我,是我害死了娘!”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说出来,陈长庚崩溃了。陈大娘故去没流一滴泪的陈长庚,此刻哭的像个才失去母亲的孩子。   陈长庚有多依恋陈大娘,这世上再没谁比麦穗更清楚,这傻孩子这么多年怎么折磨自己的!麦穗气急,轻轻拍一下陈长庚:“胡说什么呢?县里大夫都说娘是急症。”   “不是”陈长庚抱着麦穗腰,藏在她怀里边哭边摇头“不是,那天晚上娘已经退烧,是我半夜钻进娘被子害她再次受寒”   陈长庚哭的不能自抑,恨不能杀了自己:“是我害死了娘,该死的是我,是我害了娘。”像是绝望的野兽嘶嚎。   想起娘,想起那些艰难日子,麦穗也跟着眼泪满眶,怀里痛哭的陈长庚更让她心疼着急,抬手连拍三下:“胡说、胡说、胡说什么呢!先生都说娘的病没法救,跟你有什么关系?”   “可是……”陈长庚哭着还要辩解,麦穗严厉制止:“可是什么!先生不比你懂得多?娘的病是早几天烧到肺才没法治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严厉呵斥,入耳入心。   陈长庚没话可说埋在麦穗怀里抽噎,麦穗拍了一会儿,把陈长庚从怀里拉出来。一手扶着他肩膀一手给他擦泪,放柔声音:“别哭了,你说你多大人了还是正六品副粮官,哭鼻子羞不羞?”   陈长庚眼眶发红脸上泪痕纵横,抽抽鼻子还有残余哽咽。   “羞羞脸”麦穗又好气又好笑在陈长庚脸上轻轻刮了刮,帮他擦干眼泪“明明平常聪明的很,偏偏不该想岔的地方钻牛角尖。”   麦穗不知道,自己虽然微笑却睫毛湿湿,眼下泪痕犹在。陈长庚看见了,他双臂展开抱住麦穗,两个人彼此拥抱互相温暖。   夜晚渐渐安静下来,十五的月亮静谧明亮,流水般清辉轻轻覆盖大地。   帐里少年依偎在姐姐妻子怀里,他身量已然不比姐姐矮多少。因为脸颊依恋在对方脖颈,一双脚长出去许多。   麦穗不想陈长庚沉浸过去的痛苦里,随意起一个话头:“以后咱们就是夫妻了?”   “嗯”陈长庚鼻音浓浓。   “这就是两口子了?”麦穗感叹。   “嗯”虽然鼻音很浓,但陈长庚十分肯定。   麦穗忽然想起一件事,吓的半起身看着陈长庚:“两口子睡一块,送子娘娘就会送孩子?哎呀娘啊~那我大肚子怎么穿铠甲?”   陈长庚直觉麦穗说的不对,他想起公狗腰,想起村里狗子们配种那个动作:“睡一块不会怀孕的。”   “你咋知道?”麦穗质疑。   陈长庚轻轻抿嘴想了想:“咱们一起睡了这么多年,你也没怀孕。”   麦穗心口一松辩驳陈长庚,抬起下巴振振有词:“以前不是两口子,送子娘娘当然不会送孩子,现在咱们是两口子,送子娘娘难道还能漏了咱们不成?”   这话很有道理,陈长庚就有些犹豫。他把麦穗拉回来,重新依偎到麦穗脖颈,凝神思索这样到底能不能怀孕?   “应该不能,我听过有些人不是夫妻,偷情也怀孕。”陈长庚思索半天给出结论“所以怀孕不怀孕跟两口子没什么关系。”   成吧,麦穗懒懒打个哈欠准备睡觉:“反正我有孩子,你就是孩子爹。”这个陈长庚完全不怕的,他窝在麦穗脖颈下沉声答应:“嗯”很有男子气概。   夜晚再次安静下来,营帐里两个身影依偎在一起安眠,一会儿里边稍微高壮一点身影呼吸放缓。外边那个纤细一点的微微抬起头,嘴角喊着笑意看着面前人。   笑意带着宠溺带着依恋带着爱慕   “晚安”陈长庚想了想轻笑“我的傻瓜”顿了一下从嘴唇溢出四个字“我的贤妻”,放下头重新依偎回去。   夜晚彻底安静下来,只是过了一会儿睡在外侧那人,熟练将腰往外挪了挪。   齐军和张辽军朝廷军正式交战,陈长庚忙碌起来白天常常见不到人影,晚上有时候也出去。每次打仗都这样麦穗没在意,每天做点针线,去伙房、军医那里帮帮忙,过得很充实。   这场仗打的比较艰难,直直打了两个多月才拿下奉阳。张辽被斩,恨他欲死的百姓,将其肉一刀刀剜下来生吞。   艰难取胜齐泽不仅烹牛宰羊犒赏三军,为鼓舞士气,还宴乐三日进行军中比武。   射箭、大刀、长、枪、长戈,士兵们尽兴比试;丈八蛇矛流星锤、板斧对上□□,武将们纵马交错。   麦穗拉着陈长庚在人群里挤来挤去,那里喝彩声亮就往那里钻。   “长庚!你看那边比马呢。”麦穗兴奋得脸蛋红扑扑,手指伸的老长。   陈长庚看过去   空出的场地上尘土飞扬,骑兵半起身弓腰在奔腾的马背上,‘驾’马鞭在空中甩出清脆‘啪、啪’声。战马得到号令马蹄奋起急如骤雨,你追我赶流畅的肌肉彰显力量,闪光的汗珠领人兴奋。   为首男子一身劲装,皮革带紧紧扎在腰间,俯身马背抬头炯炯双眼盯紧前方彩旗,根本不管身后紧跟的对手。彩旗越来越近,男子微微向下半侧身五指张开伸出一手,风卷残云般从地上拔走彩旗高高举起。   “哇!赢了、赢了!”麦穗欢呼着跳起来,满眼放光转头对陈长庚激动:“他是刘骜还记得不?现在副百户。”   记得,第一顶绿帽子,陈长庚冷脸提醒麦穗:“我是正六品”瞧这兴奋到发光的样子,陈长庚觉得头顶再次隐隐发绿,心里憋屈转过脸眼不见心不乱。   “嗳你怎么了?”   麦穗最后瞄一眼神采飞扬的骑兵们,转过头把陈长庚拉出人群,拉到不远处槐树下。槐树满满细圆对称的小叶子,浓绿不减却又在秋阳下泛出点点金黄,明亮而美丽。   远处尘土依旧飞扬人声依然鼎沸,这里却格外安静。   “好好的怎么又不开心了?”麦穗问   陈长庚抬眼凝视麦穗,他当然知道麦穗没什么龌龊想法,他只是有些舍不得。   “怎么了”麦穗被陈长庚看的不自在。   “姐姐,我送你回青合。”陈长庚语气沉静 第47章   相伴十年措不及防要分开,麦穗急了:“为什么?”   我也不想可是必须如此,陈长庚握起麦穗的手,眼里依依不舍。   “为什么呀!”麦穗回握,满脸焦急“’咱们分开你要出点什么事,我怎么给娘交代?”   陈长庚连忙安抚:“姐姐别急,听我说。”说又不知该从哪里说,陈长庚眼里犹豫徘徊。金色阳光穿过槐树叶细细密密间隙,在两人身上地上碎成点点浮光。   麦穗知道陈长庚聪明想的多也想的远,于是安静下来等他解释。   “姐姐一日大似一日,容貌身形”陈长庚在麦穗胸前腰上迅速瞄一眼,意有所指。麦穗沉默这确实没办法,她也隐隐感觉胸前负累,被铠甲压的生疼。   “再者将来我会留在京城做京官,军营里肯定也有其他留在京城的,到时你在军营和男子同吃同住被人知道”   陈长庚握紧麦穗的手眉目平静:“我不在乎姐姐是为我才这样牺牲,可我不愿姐姐被一群无知妇人嘲笑。”其实这是致命的,但陈长庚不愿说太多,说到底麦穗都是为了他。   麦穗哑火陈长庚说的她明白,哪个姑娘会和一群男人天天混一起。麦穗眼神黯淡下来,陈长庚心痛欲裂一把抱住麦穗:“对不起姐姐,对不起是我拖累你,不然你继续在军营陪我,等天下平定我带你回故乡。”   回故乡就是放弃前程的意思。   陈长庚是家里的根家里的希望,麦穗怎么能坏了他前程。抽抽鼻子麦穗推开陈长庚笑嘻嘻:“谁想留在军营这儿有什么好,要不是担心你我早就回家了。”   说起家麦穗飞扬起来:“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怎么样,秋生和慧嫂子还有没有替咱们看家。后院那小块地不知道慌了没,现在回去还能种一季雪里蕻,我还想井台边那颗大槐树。”   抬眼笑眯眯看着陈长庚:“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陈长庚心里滋味复杂,有放心有不舍,还有提起家麦穗忘了他的酸涩。抬手轻轻拂去她脸庞几丝碎发,麦穗让开:“别这样,张闯上次问我咱们是不是那关系,还问我谁在上谁在下。”   麦穗挺胸得意哈哈笑:“我跟他说当然我在上边。”虽然不知道上边是什么意思,但麦穗怎么肯在下边,听起来就很弱。   什么细腻心思全飞了,陈长庚一阵心堵,还是赶紧送回家,跟一帮糙汉子学的什么乱七八糟。   九月二十二陈长庚带着麦穗,还有齐泽派的护卫张连、刘丙,迎着秋风踏上返乡路。奉阳到青合八百里,骑马四五天到。   第三天他们走到聊城,这里距青合不到二百里。聊城是一座大城,虽然才经过战乱但是街上也慢慢热闹起来。陈长庚令张连、刘丙留守客栈不得擅离一步。   “本官送表兄回家,顺便接未婚妻回青合,八日后在此与你们汇合。”   “得令”张连、刘丙双双拱手弯腰。   聊城也是四方城池,越往钟楼越繁华,虽然有些墙壁还能看出火烧痕迹,门窗也有修葺但都刷的油红泛亮。街边陆陆续续摊位也多起来:撒子、五味粥、头油、梳子、新铜镜,竟还有一个耍猴的。   麦穗围着看了半天,陈长庚微笑跟在旁边,跑江湖的端着铜锣过来,笑吟吟放下一把铜钱。   麦穗看的心疼拉着陈长庚出来:“给就给,你给那么多干什么,不过日子了?”   好像妻子在抱怨相公,陈长庚眉眼舒畅:“好,都听姐姐的。”   南街有许多成衣铺,陈长庚挑中一家,那家挂着鲜亮袄裙做布幡。走进去八扇雕花窗户十分亮堂宽敞,店家看见身穿铠甲的麦穗,连忙点头哈腰满面笑容迎上来:   “两位大爷想要点什么?男子的还是女子的,咱们铺子都是女装,两位爷如果要男装小人立刻让裁缝来量尺寸。”刚经过乱世,小百姓不敢得罪军大爷,就算不做男装也不敢拒绝。   陈长庚笑笑带着对陌生人特有的温和、距离:“我姐姐调皮非要穿铠甲,这会儿又嫌难受,麻烦店家找个梳头娘子过来,衣裳我们自己看。”   原来是这样店家松口气,抬头看麦穗:浅麦色皮肤高挑个往那一站,不是店家眼拙还真没看出女儿家娇气。不过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下巴秀气,眼睛带着女孩儿特有的清澈,胸部……   “嗯?”陈长庚不高兴。   店家连忙点头哈腰走了,很快领着一个瘦小却精干的妇人过来。麦穗跟着上楼走了几个台阶,咯吱咯吱的声音让她心慌。回头看陈长庚,眼里有些不知所措,她很久没穿过女装。   “去吧,我等你。”陈长庚鼓励,目送麦穗身影消失在二楼,他才开始在店里转悠。店家挥退小二亲自热情招呼,陈长庚眼睛留在一身桃粉,绣白玉兰袄裙上,店家连忙捧:   “官爷好眼力,这绣活在咱们聊城数一数二,您看这面料细的哟~您再看这白绫裙走起路来,水波一样好看。”   这衣裳太嫩不衬麦穗寒梅英气,陈长庚摇摇头,店家眼看生意不成,忘了恐惧积极推荐:“小姐肤色暗,桃粉衬白……”声音消失在陈长庚平静无波的眼神下。   浅紫太暗鹅黄太娇大红显得黑,陈长庚一圈摇头想起自己心中那身衣裳:“你这里有没有浅黄碎花夹袄,配绿色长裙?”   掌柜竭力翻腾脑子,半天想到一套:“还真有,小姐们嫌素淡收起来了,面料是江西最好的假绸。”不要以为假绸便宜,这种面料比细布光泽比绸子硬挺,价格远远高于绸缎。   “送上去”陈长庚淡淡吩咐,从袖里取出一张银票给店家。   不一会儿麦穗从楼上下来,浓黑长发挽成少女髻,眼睛明亮有神。浅黄夹袄俏生生掐腰,胸前弧度像是初春第一支迎春花清新动人,流水般绿色长裙衬着麦穗高挑身材。既有小白杨挺拔,也有兰花清媚。   麦穗身后梳头娘子不停赞叹:“小姐发质真好又浓又密,再好盘不过……”   这些声音在陈长庚耳里越来越飘忽,他神魂授予痴在麦穗身上。   店家拍手笑:“难怪这身衣裳找不到买家,原来是特意等小姐呢,真真叫人见之忘俗。”   “很贵吧?”麦穗不自在扯扯衣襟,胸前耸起真不习惯。   店家噎住了悄悄瞟一眼陈长庚,陈长庚三魂七魄还没回来救不了他。店家咬牙自救,把良心揣起来笑:“不贵不贵,原本卖不出去幸好小姐要,不过两百钱。”   “这么贵!”麦穗惊讶,她一个月月俸才一百。   贵吗?这身衣裳三两五钱银子,店家瞟陈长庚。陈长庚终于醒过神,拉麦起穗到另一边柜台,笑:“店家有喜今天全部三折,我给姐姐买几根簪子戴。”   一根桃花银簪插在发间,一根金凤簪压在下边,麦穗像是被流水月华照过,青春少女的气息再也掩不住。   陈长庚看着麦穗圆润的耳垂发呆,娘不在没人   给麦穗扎耳洞,这一耽误就是五六年。   “好看吗?”麦穗问   “好看”陈长庚把麦穗拉到等身铜镜前,黄澄澄的铜镜里二八少女青春明媚。   “姐姐最好看”陈长庚真心实意。   确实很好看,麦穗美滋滋前后照,还拉着裙摆转一圈:“瞎说,四小姐比我好看多了。”   陈长庚过来麦穗揽住她纤腰,和她双双出现在镜里,情意婉转:“在我眼里,娘子是世上最美的人。”   娘子?哎呦,麦穗感觉像便秘,长庚又这么古怪。浑身鸡皮疙瘩打个冷颤,麦穗挣脱反拉着陈长庚出去:“咱们去听书。”赶紧换地方她实在受不了。   “长庚快来,这朵儿绒花漂亮不?”阳光下麦穗笑容明净欢乐。   “漂亮”陈长庚跟着轻松明快。   “长庚这里有胡辣汤,听说聊城胡辣汤最好喝!”   “来两碗”   “长庚咱们去看戏”   “好”   看着麦穗小鸟一样身影,陈长庚眼神宠溺跟在后边。   两人在聊城并没有玩三天,麦穗想家,第三天下午他们回到青合陈卓庄。村子还是老样子,只是看起来像穷困潦倒的乞丐,摇摇欲坠破破烂烂。   牵着马走进村子,村里偶尔一个孩童看见生人立刻闪回家。麦穗再也忍不住把缰绳扔给陈长庚,提起裙子急急往陈进福家跑。   “大堂兄,我们回来了!”   堂屋也还是老样子,不过更破更旧还有火烧过的痕迹,屋顶青瓦也是修修补补,颜色参差不齐。陈进福更老了干瘦脸花白胡子,肩背微微驼下去。   “你是?”陈进福站起来,疑惑打量高挑明媚少女。   “我是麦穗,我和崽崽回来了!”陈长庚牵着马站在庭院:“堂兄,长庚回来了。”   “回来好,回来好”陈进福恍然后激动,看着两人光鲜的样子就知道过得不错“你们平平安安,我也有脸去见三叔三婶。”   “何止平安,长庚现在是齐军正六品副粮官。”麦穗得意。   ‘扑通’陈进福当堂跪下老泪纵横:“祖宗保佑啊~”‘砰砰砰’对天磕头。   “大堂兄你怎么了!”麦穗急忙去扶,陈进福对陈长庚哭:“长庚救救咱们村吧。”   “怎么了?”   原来青合县令把自己女儿,给齐占元手下某个千户做妾保住县令官职,依旧横征暴敛青合苦不堪言。   “二公子怎么这样!”麦穗气愤,他们跟着齐泽从没见过这样的事。   烂泥扶不上墙,陈长庚把缰绳给长工进来扶起陈进福:“堂兄放心,我先把咱们村多缴的粮食追回来。”陈长庚摘下腰牌,麦穗习惯伸出双手接。   陈长庚笑笑对麦穗几不可见摇头,麦穗悄悄吐舌做个鬼脸,做亲卫太久一时改不过来。   陈长庚转眼对陈进福说:“派人把这腰牌送到青合县衙,让青合县退回多收的粮食。”   “这管用?”陈进福小心翼翼捧在手里,仿佛捧着相亲们的命。   陈长庚微笑:“管用”   当晚清河县令亲自压着粮食来赔罪,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不过陈长庚没心思和死人周旋,笑着安抚几句打发走了。   十几车粮食白花花官银让陈卓庄人心沸腾,火把点起来大锅支起来,半大猪崽宰了做菜。隔着腾腾火光,秋生看着堂上笑颜明媚的女孩儿,嘴角柔柔勾起:姑姑,你回来了。   夜里麦穗陈长庚住在陈进福家,第二天回到自己家。黑漆木门早已脱色,进去小院十分干净。三间上房门窗用心修补过,砖墙明显用水清洗过,虽然还有火痕但是很轻,房上青瓦也是细心凑上去的。   最干净整齐是麦穗屋子,几乎原样没变。秋生看着陈长庚笑:“那些兵匪来过几次,多亏小叔让各家挖了地洞。咱们才避过好些次凶险。”   麦穗笑站在陈长庚身边笑嘻嘻:“就记得你小叔,不记得姑姑了,明明小时候咱们玩的多。”   秋生这才转头向麦穗,笑容轻松:“记得,就是姑姑变得太漂亮不敢说话。”   “真的”麦穗惊喜“秋生这嘴越长越甜。”   秋生对麦穗笑笑,转头继续跟陈长庚说话:“小叔跟姑姑回来常住还是?”   陈长庚牵起麦穗手对秋生淡笑:“麦穗回来常住,我还要去军营。”   “那我和娘把屋子收拾收拾腾出来。”秋生笑。 第48章   十月一送寒衣,年满十五的陈长庚一手拎着祭篮,一手牵着麦穗,在族人乡亲们的簇拥下祭奠爹娘。深秋冷风刮过原野,钻进衣领袖口浸凉浸凉,干巴巴灰绿麦芽紧紧伏在地面。   放下祭篮陈长庚拉麦穗和自己并排跪下:“爹、娘,孩儿带麦穗来看二老,孩儿很喜欢麦穗,我们以前生死不弃患难以共……”   陈长庚脑海里闪过小树林躲避匪兵屠戮,闪过茫茫雪岭一根草绳系着姐弟二人,一手一脚往上爬。绵延千里的雪岭,唯有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胸腔酸涩难忍,泪意一阵阵冲击眼眶,陈长庚挺起胸振奋精神:“以后我和麦穗,也会不失不忘相伴百年。爹娘在天之灵,请保佑孩儿和麦穗,恩爱永不移。”   孤零零几座坟,唯有陈三郎夫妻没立碑,但是很干净没有杂草添了新土。麦穗和陈长庚叩头到地,后边族人纷纷跟着。   到家后,陈长庚把乡邻族人关切的目光,紧闭在院门外。回头麦穗婷婷立在院中,拉起麦穗手回到麦穗屋里,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准备下一碟酒,酒里一根穿线银针。   陈长庚拉着麦穗扶她坐到炕沿,转身从另一个碟子取出两粒黄豆:“姐姐,我给你扎耳洞。”表情冷清宁静像是秋月流华。   麦穗眉眼弯弯脆声:“好啊”   陈长庚走到麦穗身侧,弯下腰仔细观察麦穗圆润耳垂:“有点肉会比较疼。”   “没事,姐姐不怕疼。”麦穗大咧咧半点不在乎。   “我怕,我怕疼。”两粒黄豆分到两手,陈长庚眉目依然清冷宁静“姐姐疼一分,长庚心里疼十分。”   麦穗说不出话了,她知道陈长庚舍不得分开。崽崽有多粘人,麦穗最清楚。   纤细洁白的手指捏着黄豆,在麦穗耳朵上找到中间位置,开始慢慢研磨:“疼吗?”   “不疼”麦穗连忙摇头,可是耳垂被陈长庚固定,她立刻停下来“一点不疼。”   “我疼”清冷宁静,陈长庚细细感受心脏传来的研磨之痛,一点点火辣辣钻心疼。   麦穗沉默了会儿:“长庚,姐姐高兴你给姐姐扎耳洞,再没比这更亲密的事。”   “嗯”   麦穗知道这是亲密的事,陈长庚欣慰,那点点尖锐焦痛似乎柔和一些,心脏也似乎能承受这些痛。一点点仔细研磨,研的耳朵薄亮,陈长庚用针轻轻扎过去,剪断线头黏上半粒花生大面团,然后是另一只。陈长庚弓着腰,全身注意力都在自己指间,在麦穗耳上。   细嫩耳肉一点点柔腻辗转,他知道麦穗火辣辣疼,这疼是他给予的,疼后会留下他给的永恒标记。   麦穗对着铜镜左转右转摇晃耳坠,两颗玲珑红色面豆坠在耳下荡漾。叫人喜不自禁:“长庚真细心还用红曲染色,真漂亮。”   红艳艳两点其实只是普通,可麦穗从没戴过耳坠稀罕的很,说到底哪个女孩儿不爱美。   “等将来长好了,姐姐可以买许多耳坠。”陈长庚笑眼看铜镜里兴奋少女,只是就算笑也掩不住凉凉伤心。   麦穗站起来拉着陈长庚手笑:“姐姐给你做汤面,还有一茬秋韭菜香的很。”   “做南瓜面籽儿汤,我想吃姐姐做的。”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到。   “行”麦穗笑眯眯,拉着陈长庚到厨房。   厨房很干净,还新糊了黄浆水。黄浆水是用特别干净黄亮,质地细腻的黄土块泡清水,泡上大半天土块融化得来的。用来抹墙,墙壁细腻亮黄。   瓮里大半缸新鲜井水,案板上摆着虽然粗糙但是整齐的油盐瓦罐,灶洞下一摞干柴。麦穗笑:“秋生做事向来仔细,我猜柴棚也不缺柴”   陈长庚拉住准备去灶下起火的麦穗:“火有烟熏气小心熏着耳朵。”说完自己去灶下捡一把麦秸起火。   火苗淡淡泛黄,然后蔓延轻烟蓝火,渐渐旺起来的火势被陈长庚塞进灶洞:“我给了堂兄一百银子,二十资助族人,六十置地,剩下二十推到老屋重新盖。”   “你哪儿来那么多银子?”麦穗放下南瓜奇怪,陈长庚的月俸都在她那儿“我就奇怪你在聊城哪儿来的钱。”   陈长庚淡笑:“有次打仗陈千户向我问计,后来大胜就给我两百银子赏钱。”他效忠齐泽的事情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危险。再说这种累心的事,姐姐也不用知道。   “哇!两百”单纯的麦穗两眼放光“还有呢?”   这是妻子查丈夫私库吧,陈长庚眼里笑意融融:“待会儿都给姐姐。”   姐弟两面对面吃完饭,陈长庚牵着麦穗安置她坐在灶下,自己挽袖子收拾锅碗,嘴上说着家里安排:“家里屋子太旧不好住”就算将来不用,麦穗这几年也不能太委屈。   “工匠材料都有大堂兄操心,乱糟糟那几天姐姐住在堂兄家就好”   洗干净的粗瓷碗**掉水,陈长庚提着控了一会儿放在锅台:“家具、厨具、米面、调料,我也托大堂兄置办,新房要晾些日子,堂兄会叫人来烘房,这些姐姐都不必操心。被褥衣裳……”   麦穗连忙阻止:“这些我行别老麻烦堂兄。”   “嗯”陈长庚微笑,他也是这么想的。抬手把抹布拧干,粗瓷碗一个个擦干净。陈长庚低头看灶下麦穗,浅笑:“我知道姐姐能干,只有我离开姐姐不行。”   又是这种笑,明明是笑,却仿佛后边藏着一个哭泣的小崽崽。麦穗心疼的不行:“怎么不行?我定期给你做鞋袜托人送去,军营吃喝不愁有什么不行的。”   我一个人难以安眠,陈长庚在心里默默回答,嘴上却说:“还有棉袍衣裤,军营供给的都不合适。”其实只要他开口,三公子什么都贡他最好的。   真是娇气,麦穗叹息继续娇惯:“行,棉袍衣裤我也给你缝好。”说完麦穗想到什么,一脸着急:“这不行,你还在长,我做了尺寸也不一定对,不如你就穿供给的凑合。”   陈长庚幽幽看着麦穗,还没走就嫌我累赘,麦穗被看的浑身发毛,努力挺起胸膛坚强:“你别这么看我,我没说错。”   陈长庚目光在女儿骄傲鲜嫩处流连一会儿,慢吞吞:“我可以给你寄尺寸。”   有请人量尺寸的功夫,你怎么不请人直接缝好?几百几千里来回送,好玩?   不过麦穗聪明的没揭开这一层,陈长庚这会儿就像小孩儿上学,总会故意闹出许多事儿,你要不应他天知道还要生出什么事儿。   “行”麦穗痛快答应。   陈长庚收拾好锅碗,拉麦穗起身回房,从麦穗炕柜里拿出一个红绸包。一双沉甸甸赤金蒜薹镯拢到麦穗手上,这蒜薹镯比蒜薹还粗一圈,麦穗估摸怎么也有一斤重。   “这个虽然粗俗,可是能顶百两银子……”   “你什么时候藏得这些,也不对”麦穗问:“你哪来的银子?”   经常撒谎的男人忽然发现账又对不上了,不过聪明男人脑子快。陈长庚慢吞吞:“那天店家有喜打三折。”   “那你怎么不多买几对,不就发了?”麦穗惊喜。   陈长庚顿了顿继续慢吞吞瞎扯:“不许多买”然后立刻拿起一副蝶恋花银耳坠,“等姐姐耳洞长好了换这副。”银闪闪亮眼。   麦穗接过来喜滋滋反复看:“这是什么花层层叠叠好漂亮,蝴蝶也好看,两对须子卷起来跟真的一样。”   你喜欢就好,陈长庚眼睛深深看着麦穗无忧笑容,想把这笑容刻在心里,常常慰籍自己。   “还有二十来两银子。”两块五两白花花官银,还有一些散碎的摊在帕子上。   麦穗抱怨:“你可真能花,一百两就剩这么点。”手镯褪下来耳坠摆进去拢在一处,然后整个包起来藏到炕柜最底下。   陈长庚看着麦穗忙碌背影,嘴角无意识涩涩微笑,这算什么,你喜欢我可以造一间金屋给你。   “所以娘娶姐姐给我收拾。”笑微微看着麦穗僵硬。   麦穗觉得挺不自在,但转念一想陈长庚也没说错,娘确实买自己给崽崽当媳妇,没毛病。麻利合上柜子,麦穗大大方方:“赶紧去睡明天一早要赶路,张连刘丙还在聊城等你。”   夜不知几时,只知秋夜凉如水。许是起了秋雾,天上淡淡的几颗星子缥缈微亮,台阶潮潮被秋雾打湿。陈长庚披着外衣在麦穗门前徘徊,从聊城分房开始夜夜如此。   今晚是最后一晚,陈长庚停下脚步侧头看麦穗屋门,以后山高水远,他连这样在姐姐门前徘徊的机会都没有了。脚下微转,陈长庚走到麦穗门前,抬起一只手贴在木门上。   丝丝缕缕湿凉寒意顺着手心渗入胳膊,陈长庚想起无数夜晚他和麦穗紧紧相依。麦穗身上永远温热馨香,让他安眠。   一寸寸抚摸木门,冰冷的触感粗糙的纹理,通过指尖肌肤一丝一点传进大脑:姐姐,下次再见我就是你的丈夫,你心爱的丈夫。   陈长庚把脸贴在冰冷粗糙的木门上,闭上眼想象麦穗柔软馨香的怀抱,让他沉醉的怀抱。再一点时间,再一点心计,你终会身心都归我。   夜悠远沁凉。   第二天陈长庚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着麦穗,在村人的簇拥下,缓缓走到大路口。停下脚步陈长庚转身面对村人:“送到这里就好,以后我妻子拜托诸位多多照拂。”   村人纷纷应和,陈进福带头应承:“长庚放心,只要陈家有人,必然不让人欺负麦穗儿一分一毫。”   陈长庚点点头回眼看麦穗,一缕秋风刮过麦穗薄薄刘海儿,发丝轻轻浮动。陈长庚伸手轻轻拂过麦穗刘海儿,少年手指玉白细长略显稚嫩。   麦穗定定望着陈长庚,下一眼不知哪一年哪一月。   “少则三年多则五载”陈长庚许诺,扶住麦穗胳膊轻轻踮脚,在麦穗额头落下一吻,承若“姐姐等我回来娶你。”   “嗯”麦穗一眼不错望着陈长庚“打仗别往战场上跑,自己小心记得添衣加饭。”   “嗯”   秋生看着难舍难分的两个人,心里这几日翻腾的那个念头,越发明亮坚定。走出人群双膝跪地:“小叔,带我去当兵”以后我替姑姑守卫你,也为娘挣一份荣耀。   陈长庚定定看向秋生,秋生仰头眼神清澈坦荡。陈长庚点点头:“起来吧”有眼色的村人,立刻把另一匹战马牵过来,缰绳寄给秋生低声嘱咐:“好好干”   “嗯”秋生接过缰绳。   陈长庚再次向村人致意,最后看一眼麦穗,把她被风吹落的几根碎发别到耳后,转身牵马往前走。   秋阳凉凉中带着丝丝柔柔暖意,悬在蓝天上,不是很刺眼仿佛遮着一层白纱,蒙蒙的。偶尔细细秋风掠过,像佳人肩头鲛绡冰凉细腻。   麦穗眼睛一眨不眨,看着陈长庚背影手指渐渐握紧泛白:崽崽……舍不得,日夜相伴十年麦穗舍不得。   陈长庚似乎心有所觉,转身麦穗正一眼一眼望着他,眼里千万不舍。陈长庚心中剧痛,扔掉缰绳飞奔回来,一把将麦穗紧紧抱进怀里。   这一刻没有算计没有谋划。   是的,这几日他拉着麦穗,故意在众人面前亲密,就是防止有人趁虚而入。但是此刻他抛下所有心智所有算计,心心念念只有麦穗。   “姐姐记得想我要天天想,我也会天天想你,每个月都会给你写信”舍不得、舍不得、无数个舍不得在心里纠葛。双臂一寸寸收紧,紧的肌肉微微颤抖,陈长庚恨不能把麦穗揉进自己骨血,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记得想我。”   “嗯”麦穗两眼泪花闪闪,伸出双臂回抱住陈长庚稚嫩纤细的腰“你要好好的”平平安安回来。   秋生站在不远处牵着马,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人,眼里浅浅微笑。 第49章   陈进福家厨房出来几个村妇,起先一个怀里两摞粗瓷大碗手里一把筷子,回头笑着招呼:“快几步,干活的该饿了。”   饿也未见得有多饿,这几日天天白米细面,哪个肚子不沉甸甸的。只是多少年没吃过这人吃的吃食,他们一顿一顿盼着呐。   后边两个喜笑颜开,手里端着大盆热气腾腾炖菜,油亮油亮冒尖:豆腐、豆芽、白菜帮子,肥厚的肉片诱人舌低生津。   另有一个同样干瘦农妇满脸笑容,端着一筛子谷堆样软宣宣白面馒头跟在后边:“来了来了”一边应一边不忘回头讨好,“他姑,放着别管,待会儿我们回来洗。”   麦穗笑着应:“没事,嫂子们直管去忙。”   二妞坐在灶下看着人走远了,跟忙着洗锅的麦穗低声:“这样吃太费,有杂面窝头都了不起。”这几年他们啥没吃过,树皮草根没少嚼。   麦穗袖子高高挽起,拿着竹刷‘唰拉唰拉’洗锅,胳膊特别有力:“没事,都一个村的,趁盖房给大伙填填肚子。”   二妞满眼羡慕:“你真好,嫁给小叔当官的。”   麦穗笑笑另起个话头:“这几天一直想问你,你什么时候嫁人的,怎么老在娘家?”   二妞有些不好意思,掠掠耳边碎发:“今年春上嫁的,你认识,咱村二狗。”   “哎!”麦穗不干了,放下竹刷“嫁谁不好干嘛嫁我死对头,二狗那混混能配你?你忘记咱们一起揍他的日子了,你还是不是我姐妹?”   二妞重新给锅洞添上柴,故意调戏麦穗:“我可不是你姐妹,我记得将来你和小叔圆房,我得叫你一声小婶儿~”   “你个死妮子”麦穗笑的恶狠狠,支着**两只手来捏二妞脸颊。   “走开,走开”二妞坐在树墩上,左挡右防笑的不行“快走,给我弄一脸油。”   麦穗笑:“就给你弄一脸油,谁叫你笑话我还嫁我死对头。”   两个人笑闹一阵儿安静下来,二妞扯扯自己揉皱的肩领神色静静:“去年张辽手下过来,我不小心被抓是二狗拼着命救了我。”   “他那条胳膊?”麦穗大概猜到什么。   “嗯”二妞点点头“就是那会没的。”   厨房外一个人高瘦人影悄悄走了,他原本想给妻子帮把手没想到听见这个。厨房里麦穗点头:“救命之恩以身相报”??人影隐约听见,身体一僵几乎狼狈而逃,一条空荡荡袖筒别再后腰。   二妞抿抿唇,将不听话的碎发再次别到耳后:“二狗待我极好。”微微泛红的脸颊,诉说少女动情。   麦穗啧啧称奇,想不到当年美人计的美人竟然肉包子打狗了!看来这三十六计也有走岔的时候。   “二狗他娘最刁,没难为你吧?”   “二狗他娘前年为了救二狗和公公,被匪兵砍死了。”‘咔吧’一声一根细树枝被折断扔进锅洞,火苗被压暗,然后汹涌燃烧。   那个曾倚在门口刻薄他们的精干妇人,没了。锅沿升起袅袅白雾,锅里能听到细密‘嘶嘶’水声,那是锅底密密麻麻小水泡,冲上水面的声音。   二妞声音夹着白雾在麦穗耳边飘荡:“幸亏小叔临走时让大家挖洞躲藏,咱们村是方圆几十里最好的统共不过死了二三十人。”   “你还记得王善吧他奶奶还在,估计是咱们周围最高寿的。”二妞声音没什么波动,苦的有些麻木。不是谁都能像麦穗一样,熬尽苦难依然明媚向上。   麦穗心思有些沉,干脆利落解下围裙:“我去给王奶奶送点吃的。”   二妞提醒她:“看到王善别奇怪,他瞧见阿常被吃,吓的有些傻。”阿常姓卓比他们大三岁,小时候不太和他们玩,麦穗只隐约记得一对粗黑眉毛。   装馒头的手顿了一下,麦穗不知朝谁发火,憋住气哐里哐当给碗里按四五个馒头,馒头冒出来,有一个骨碌碌滚到案上。   麦穗胸口起伏看着馒头,那馒头在案板上滚了一会儿停下,底儿朝天晃悠晃悠,幅度越来越小最后静止。麦穗面色清冷把馒头捡起来放进木函,又舀满满一大碗炖菜端起来:“我去看看”   一手一碗走进王善家,院里一样火烧洗劫,墙壁裂缝烟熏火燎,屋顶茅草几处新旧补丁,正屋开着门,门洞黑咕隆咚。   “王婶儿,王婶儿在家没?”麦穗扬声“王叔?”   ‘咚’一声不知什么落地,然后急慌慌人影出现在黑咕隆咚门洞,王善傻呆呆看着麦穗:“你怎么来了?”   “笑话,一个村的我怎么不能来。”麦穗端着碗走进门洞“起开,挡路。”   王善有些犯傻站着不动,被麦穗一拐子戳到一边。麦穗笑眯眯走到炕边,跟炕上盖着破絮的王奶奶说话:“奶奶,我是麦穗儿还记得不?”   王奶奶脸皮枯瘦花白头发有点蓬乱,精神倒好也笑眯眯:“记得,长庚媳妇儿嘛,那一年你们偷去县里卖拐枣,长庚丢了你还挨了顿打。”   “奶奶记性真好!”麦穗把碗放到缺一豁的炕桌上,转头对王善平静脸“去打水给奶奶洗手好吃饭。”   王善缩肩耷背偷偷从眼底瞟一眼麦穗,慢吞吞垂着手抬脚出屋门。麦穗看的心里一阵阵堵,坐在炕沿死死忍耐。等半天不见人来,麦穗腾一下起身‘咚咚咚’出去,发现王善低头站在厨房门口一动不动。   麦穗这个气呀:“我说你在哪儿杵杆子呢?”堂屋王善娘想出来,被王善爹拉住:“别去,说不准麦穗儿能把阿善扳过来。”   王善木讷半天:“不然我叫我娘来打水。”   麦穗冷笑:“洗脸水你不会打,你手废了还是脚废了?”   “我”那些闪着冷光的大刀,血盆大口牙齿间肉糜,光怪陆离充斥眼前。   “啊啊啊啊!”王善抱着头满院子乱窜,麦穗冷眼看着:“要是真有匪兵,你这样早就被抓了。”   像是被人定身般,王善抱头弯腰保持仓皇奔逃的样子定在那里。麦穗走下房台一步步走到王善面前,冷声:“厨房有什么你不敢进去?”   王善抱着头一点点蹲下团紧,浑身瑟瑟发抖:“刀、厨房有刀。”   “有刀怎么了?”麦穗走到王善腿边低头看着他。太阳微微偏中,将她的影子盖在仓皇的王善身上。   “刀,我看见……”   “你看见什么了,兵匪杀人了?”麦穗冷声制止王善“乱世谁没见过兵匪砍人?”   王善抱着膝盖紧紧缩在一起惶恐摇头:“你不知道,我看见……”   麦穗不让王善回想,自己清冷反问:“看见吃人了?”   王善没想到这么可怕的事情,麦穗会用这么不在意,一时忘记颤抖呆呆抬头看麦穗。麦穗逆着阳光高高在上看着他,明亮的阳光给麦穗镀上一圈光。   “你看见阿常被吃就了不起了,就娇贵了,你知道被屠戮过得村子是什么样?”   想起那一年,长庚蒙着她的眼睛拉她进村找吃的,想起他湿滑冰凉的手心,想起他的痉挛。麦穗眼眶止不住酸涩,那一年崽崽才十二。   “你一个枪杆子高的大男人,你看你把家弄成什么样了?你看看王奶奶那屋子烟熏火燎,你就不会弄点黄浆水重新抹抹?我家盖房子谁去都行,你就不能去和个泥搬搬砖,给王奶奶揣两馒头回来?”   王善仰着头呆呆看麦穗,刚才麦穗差点哭了:“你”王善迟疑,“你也看过?”   麦穗没有回答,抽抽鼻子把王善从地上拉起来,拉倒厨房。一把萝卜缨子放到案上,抽出菜刀递给王善:“剁”   王善迟疑盯着菜刀,细瘦脊柱弯弯挺不直。   “剁”麦穗抓起王善手让他握住菜刀,带着他‘咚咚咚’剁,用力太大萝卜缨子散的到处都是。   放开手麦穗说:“剁细点,晚上给王奶奶包饺子吃。”   手上余温犹在,王善记得握紧时的力度和坚定,他看着案上七长八短的萝卜缨子,忽然用力剁起来。   ‘咚咚咚’那些狰狞笑容全部剁碎。   ‘咚咚咚’那些血盆大口全部剁烂!   ‘咚咚咚’那些牙齿间肉糜,剁成碎片丢尽深渊。王善眉眼渐渐凶狠起来,咬牙切齿狠命剁。   麦穗站在一边静静看着王善,看他把案板剁的山响。半天麦穗按住王善手背:“走吧,王奶奶等半天了。”   麦穗在前,王善端着一盆清水跟在后边,出来遇见王善爹娘,两口子满脸感激望着麦穗。   干巴巴枯瘦的两人,让麦穗心酸的不行。走过去挽住王善娘,麦穗笑道:“王善不记过去情分不帮忙就算了,怎么王叔王婶儿也不去搭把手,显得我人缘不好。”   王善娘诺诺说不出话,王善这样,他们两口子都不好意思出门。王善爹笑笑:“家有老人走不开,也是王叔想的不周到,明天就去帮忙。”   “就是”麦穗笑容明媚起来“乡里乡亲搭把手多亲热,我还记得小时候吃过王叔家不知多少拐枣。”   “你还记得拐枣”王善在麦穗身后小心翼翼开口“家里还留了点,你吃我给你拿。”   “好啊”麦穗眉眼弯弯八颗白牙。几个人陪着王奶奶亲亲热热吃顿饭,临走王善送麦穗,快到门口时麦穗问:“家里粮够吃吗?”   王善唯唯诺诺:“原本小半粮大半菜能凑合到明年夏收,如今长庚……”王善停住改口“陈大人追回多收的粮食,半菜半粮到明年还能有点结余。”   王善家地不是很多多,麦穗点点头走了,第二天提着两只母鸡十几颗鸡蛋过来:“以前没少白吃王婶鸡蛋,这两只鸡算是答礼”笑眯眯递给王善娘,王善娘叉着手不接:“当不得,当不得。”   麦穗笑眯眯塞她手里:“这个母鸡要抱窝,等出小鸡王婶送我几只,王善那懒虫呢?”   王善娘脸色通红接住:“阿善昨晚泡了黄浆水,这会儿正给他奶奶抹墙呢。”果然,听到声音两手黄泥水的王善呆呆出现在正屋门口。”   “过来”麦穗叫   王善‘哒哒哒’跑过来停下,麦穗嫌弃:“去洗手”   “哦”王善转身去厨房,麦穗跟进去看他洗完手,从荷包里到处几粒银角子:“晚上你跟王叔商量商量买几亩地”   “这、这、这不行。”王善吓得手直哆嗦,银角子推回去,好像蝎子蛰了一样缩回手。   麦穗不理他,转身准备回家:“你今年都快二十了,男子汉大丈夫早该顶天立地,这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你赶紧挣钱快点还我。”   麦穗走了王善一眼不眨望着她的背影,昔日上树下河的玩伴已经和他不一样了。   十月初八上大梁,麦穗准备万字鞭炮好好热闹热闹。村里壮丁在里边,妇人们围在外边,小孩欢快的穿梭期间,最近他们或多或少都吃过白面馒头,兴奋的很。   ‘噼里啪啦’清脆的鞭炮声震耳欲聋,一阵阵硝烟弥漫在院子上空,陈进福大声念吉言:“紫薇高照,正好上梁。宝梁一上,大吉大昌。”   “哎哟,大喜事啊这是。”陌生的声音在人们身后响起,陈进福最先看到黑衣红边:差役!心里不由自主沉了沉,长庚不在,他的名头不知道能不能镇住这些人。   新差役很和气口齿清晰:“原青合县贪赃枉法被判斩立决,三公子派新县令过来,多收钱粮一律退回,另外多退三成粮税,你们村多收的已经退回,所以只退三成。”   村人们面面相觑,不多收还退?差役也不多说让开身,身后一辆辆装满粮食的大车。如果说陈长庚追回钱粮,让他们能温饱过年,那么现在就是有结余,有结余!多少年想都不敢想!   差役对着呆鸭子一样的村民和善笑笑,遇见这好事没人不呆:“陈进福是谁,你家缴的最多退回二十石。”   陈进福‘扑通’一声跪下了。   陈卓庄彻底不一样了,家家户户都在捯饬:你家新添几样农具,我家屋顶翻新;你家新买几斤棉花,我家换口新锅,再打招呼脸上笑容也多了。   不光陈卓庄,你往青合县走,街上摊贩多了笑容多了。比起泛出喜气的村庄县城,麦穗心里更有一份隐蔽喜悦。不知道为什么她肯定这是陈长庚做的,也不知道他现在怎样。   还是那间帐篷只是床铺只剩麦穗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显然帐篷主人天天在用。陈长庚提笔坐在案后,想起家乡的麦穗嘴角斜斜勾起:总觉得我是你弟弟是吧,让你知道我是谁。笑容里一点小坏,一点势在必得。   陈长庚俯身正要落笔,帐篷外传来秋生的声音:“大人,柳司库粮食霉变,请大人去看看。”   “知道了”陈长庚对着白纸无奈笑笑,好像对的是麦穗“等我回来。”帐帘一阵晃动,屋里只留下纯洁无辜的白纸,和一根蘸了墨汁的毛笔静静相伴。   掌灯时分陈长庚回到营帐,自己用火折子点亮油灯,他的帐篷除了他谁也不能进来,就算亲兵秋生也不行。   帐篷里无辜白纸静静躺在案几上等他,毛笔上的墨汁却凝结成块。陈长庚先对白纸笑笑,然后提起笔在清水中反复漂洗。   十月十五麦穗守在新家,屋子里点着一堆麦秸,红红黄黄的火焰温柔祛除房里湿气。   “张姑娘在家没?”院门外响起陌生的声音,麦穗把火拢了拢免得烧到别处,走出屋子看见一个黑衣红边的衙役。   衙役见了麦穗连忙拱手弯腰:“小人吴刚见过张姑娘,金虎军副粮官陈大人给姑娘递家书了。”从怀里掏出双手奉上“走的是官驿,姑娘想回信直到县衙找小人就行。”   崽崽来信了!欢喜像是潮水涌上心头,汹涌而彭拜。麦穗急急忙忙下台阶来取,跑的太快踩到裙角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姑娘小心!”   “没事,没事”麦穗心跳的不行,接过信上下看。   “……姑娘你信拿反了”犹豫半天吴刚不太好意思提醒。   “哦哦”麦穗急忙颠倒过来“谢谢差大哥,辛苦了”从袖子里摸钱。吴刚连忙转身走:“份内的、份内的。”这位陈大人一句话就让青合县人头落地,谁敢收他夫人好处。   麦穗拿着信喜滋滋里外捏半天,才想起自己不认字。急忙忙转身回屋灭掉火,确定没有一个火星子,才火烧眉毛去找陈进福。   陈进福这几日滋润许多,头发梳的齐整脸色也好很多。接过信在麦穗期待的眼神下打开,抽出信纸上下扫了几眼,脸色慢慢憋得发红表情微微扭曲。   麦穗欣喜的神色僵在脸上,小心打量陈进福神色:“长庚病了?”   陈进福瞅一眼清澈单纯的麦穗,轻轻嗓子念:“穗儿吾妻,见字如面。”   ?麦穗有些反应不过来。   陈进福继续:“分开十天度日如年,意思就是说分开一天就像分开一年。吃饭时想你,睡觉时想你……”   麦穗脸色爆红,一把抓过信纸拔腿就跑,这次没踩中裙角,只是磕在门槛上差点摔一跤。麦穗咬牙切齿,长庚写什么乱七八糟。什么想不想,都不知道害臊!   麦穗跑回家重新点起火堆,她再也不要住在大堂兄家了,真丢人!   火焰重新燃起来,先是微弱黄色火苗伴着淡淡青烟呛人,很快火势蔓延火苗变红变蓝,一阵阵热浪灼人。麦穗被烤的有些热,撇过头那封不受待见的信可怜巴巴贴在炕上。   这孩子到底跟谁学的,油腔滑调!麦穗不理会转过来看火。   十月中旬树叶落了大半,只有长青的松柏青青翠翠。青合县街头一个老童生摆着替人写信的摊子,瑟瑟秋风卷着落叶,看白茫茫日头偏西。   今儿天不好,好像隔着一层雾似得,太阳没点热度反倒雾蒙蒙像晕开的花。算了没啥生意人都冷的不出屋子,老童生把纸笔一样样收起来。   “等等,先生等等”声音清脆,老童生转头一看,一个二八少女提着裙子急匆匆跑过来。许是跑的太快脸颊落下几缕碎发,额头点点汗珠口鼻呼出白汽。   麦穗气喘吁吁跑到摊前:“先生等等,帮我读读这封信。”   饶是老童生年少读过许多话本,也没见过这么肉麻的:“今天有一道秋葵炒肉,想你……夜里月亮照进来,想你……裁缝来给我量尺寸,想你……”   “军令下来大军即将开拔,此后每一日都会离爱妻越来越远,山长水远思之如狂。就是说我想你想的发疯”   “穗儿,还记得临别,你答应天天想我,我时时刻刻都在想你,你想我没?记得想我。夫长庚字。”   老童生吁口气,心道可算念完了,这些年轻人真比他们那时候会说情话。念这个简直是为难他老人家呢。   麦穗听得浑身不自在,匆匆忙忙抢回来,叠吧叠吧塞信封里:“麻烦先生给写封回信,让他下次别写什么想啊,爱啊的,听的人满身鸡皮疙瘩。不就是想要新棉衣,有什么说什么就好。” 第50章   十月底青合县,麦穗手里捏紧蒜薹镯走进金铺,另一支她给了陈进福。   新县令雷利风行,测量田地登记人口,发出最新政令:凡是户下人均不足十五亩的都可以到县衙买地。很便宜八百文或者一石小米,对于刚退了钱粮的青合百姓来说,几乎是白送土地。   麦穗家提前买了三十多亩,不在优惠行列,陈进福家更不行,但是陈氏族人几乎家家都不够。陈进福号召大家拿粮换,哪怕勒紧裤带再饿半年,这机会也不能放过。他自己更是拿出几十石粮食,全部家底补贴族人买地,麦穗作为其中一员当然义不容辞。   从金铺出来麦穗怀里揣着五十两银子,默默出东门一路打听安平村怎么走,十年过去不知爹娘哥哥他们怎么样了。   往东的路遥遥无期,路两边是零散废墟荒芜田园,偶尔还有被烧焦的树,树上寒鸦一动不动立在枝头。原本应该热闹的县城路,寂寞的竟只有她一人,麦穗想起二妞的话‘这十里八乡有些村子几乎死绝。’   心时快时慢的跳,脚下一会儿快一会儿慢,她既想快点去见爹娘哥哥,又怕去了什么也见不到。   “嘿,小姑娘长得不错怀里揣的银子吧,哥哥跟你一路,银子给我好好放你走,不然……嘿嘿”一个偏瘦男人忽然跳出来挡住麦穗“老实点,哥哥可是吃过肉的!”   吃过肉,吃过什么肉?麦穗冷笑,眼角余光扫到对方脏兮兮破长袍,下边露着靛蓝粗布扎脚裤,那扎法一看就知道当过兵或者匪兵。   心情不稳的麦穗根本不想理会,向前猛突一步一个擒拿手把人撩倒在地,也不说话憋住气一通猛揍。王八蛋原来不也是人,人性呢!   开始那男人还能扭两下,可他到底有些日子没吃饱,很快扯着嗓子直叫饶命,再后来口鼻出血在地上抽抽。麦穗站起来‘呸’了一口:“死了算你活该,活着再敢害人我拿你祭刀!”   王八蛋!这些害人的匪兵。   麦穗心里忽然急起来,提起裙子往东跑。当兵三年麦穗也经过南征北战,几千里行军不知走过多少次,三十里根本不在话下。   路过一个个遭受战火蹂、躏的村子,麦穗边跑边问,终于远远看见一棵一抱多粗的皂荚树。那棵树不应该光秃秃半烧焦的样子,本应该树冠浓密遮日,本该娘提着篮子勾皂荚。   安平村……到了   十年不曾回来   麦穗呆呆停住脚,眼眶酸涩视线一点点模糊,好像看见大哥憨笑,三哥被爹追的上下乱窜。   “这谁呀,姑娘找谁?”一个穿着补丁的农妇问麦穗,麦穗沾掉眼泪仔细看却不认识,大约是她走后嫁来的:“谢谢嫂子,我认得路。”   她家就在村东路北第三家,木门不见了一道栅栏门拴着,院里屋子也变了屋顶新铺的茅草。透过栅栏门院里一个佝偻妇人在晾衣服,花白头发神色看着倒不错,原先高大的身材变矮许多。可是再变麦穗也能认得她,泪眼模糊麦穗抓紧栅栏。   “娘……”   张大娘停下动作,好像听到梦里的声音,她僵硬转头阳光逆射,栅栏门外站着个仙女似的姑娘:高挑身材看不出布料的衣裙,裙角绣着一支鹅黄梅花。   大眼睛瓜子脸,长的那叫真好看。张大娘眼泪立马落下来,哽咽的不敢说话,生怕自己把仙女吓走了,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   “娘!”麦穗叫她,张大娘‘哇’一声哭了:“你个死女子你跑哪去了”一边哭一边三脚两脚跑来拉门,拉着麦穗对住肩膀捶打“跑哪儿去了,娘去打听只说你跟你男人去京城了。”   麦穗一把抱住她娘,哭:“我们没去京城爷爷呢,爹呢,几个哥哥嫂子还有侄儿们呢?”   屋里走出个三十出头瘦男人,看着麦穗一身鲜亮奇怪:“娘,这谁家小姐?”后边紧跟着一个三十多妇人,倒是那妇人上下看了半天,惊讶:“这是麦穗儿?”   麦穗看了几眼:“大嫂”   另一间屋子出来两个年轻些男女,男的惊讶:“真是麦穗儿?”女的看着麦穗衣裳眼睛都直了,真漂亮。   “四哥,那这是四嫂?”麦穗问“大哥三哥五哥呢,分出去了?”   张大娘抹把泪拉着麦穗进屋,吩咐四媳妇:“去做晌午饭,蒸几个白面馒头出来。”四媳妇羡艳的看了麦穗背影一眼,忽然欢喜起来急忙下厨。   屋里张大娘拉着麦穗坐下:“跟娘说说你这些年过的咋样?”   麦穗看看沉默的大嫂、二哥、四哥转回来对着她娘笑:“挺好的,那年去京城遇上流民,我们从马车上掉下里,然后就去泰安那边当兵。”   多简单一句话,张大娘心堵的啊,使劲忍住眼泪就问一句:“你们从哪儿掉下来的,离泰安多远?”   “伏梁山那一带,离泰安几千里吧,不过我们也不是直接去泰安,还想去京城来着,走到安阳被堵住了,没办法才去的泰安。”   麦穗说的轻松,张大娘心却跟撕烂了一样。那些地方听都没听说过,她姑娘是怎么领着十二岁小男人,躲过流民兵匪在乱世求一口吃食?东西南北几千里,张大娘不敢想,大冬天没吃没喝没处住孩子怎么挨下来的,不敢想姑娘见过什么经过什么。   麦穗看她娘红着眼睛脸色难看,连忙笑着说:“现在都好了,长庚如今是正六品副粮官,日子好着呢。”环视一周:“大哥他们呢?”   大嫂低头不语,二哥别过脸四哥尴尬,张大娘抽下鼻子干脆利落:“家里人都在这儿了,你爷爷命好早些年过去了,你爹和你另外三个哥哥两个嫂子都没逃过兵匪。你大哥留下你大嫂侄儿,娘做主改嫁给你二哥。”   爹、大哥、二哥、三哥,麦穗心抽抽痛,最疼爱她的大哥,老领着她玩的三哥,老惹她的五哥……   “吃饭了,吃饭了”四媳妇笑着进来“小姑难得来一趟,尝尝嫂子手艺。”张大娘瞥了四媳妇一眼,拉着麦穗坐下,二哥连忙给麦穗递一个白面馒头。家里他和老大年纪大,以前都让着小妹。   四媳妇斜一眼没眼力劲儿的老四,笑着给麦穗递一碗蛋花汤:“家里穷,这鸡蛋还是嫂子去村里借的,小姑别嫌弃。”   张大娘冷着脸端过来‘砰’放在麦穗面前:“吃饭那么多话。”几个台阶似的萝卜头,瘦的只剩眼睛都盯着麦穗手里馒头。   麦穗笑笑把馒头给孩子们一人一个,转头对她娘说:“小时候家里窝头都没多的,我还记的四哥藏给我半块蒸南瓜。”   四媳妇总算舒畅些,笑:“他是哥哥让着妹妹应该的,兄妹间本来就该互相帮衬”张大娘默默听着,吃完饭麦穗想给爹和哥哥们上坟,张大娘变脸:“去什么去,赶紧回你家去。”   “娘?”麦穗疑惑。   “娘什么娘,早十年我就把你卖给陈家了,跟我们张家再没半分干系”   四媳妇急了,拉住张大娘:“娘怎么说话的,到底是一家子骨血。”   “我怎么说话的?要不是麦穗一身光鲜回来,你能这满脸笑,不就是打量她男人有本事想沾光。我把话撂在这儿,麦穗儿是我卖了的,跟张家分毫关系都没有,你们一个个谁敢巴上去,我打断他的腿!”   “娘!”麦穗急   张大娘挺起弯了许久的背:“麦穗,你记得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你是卖出去给老三换媳妇,早跟张家恩义两清。”   “娘!”麦穗心里难受。   “老二老四给我把她扔出去!”张大娘厉色。   “娘”两个瘦汉子跪下“我们保证以后不去攀亲,就让麦穗儿多待一会儿。”   “多待一会儿能干啥,日子不过了?”   “不扔是吧,我扔!”张大娘把麦穗往外扯,麦穗终于明白她娘的决心,哭着笑道“娘,我走”环顾已然变得陌生的院子,人到中年的兄嫂不认识的侄儿。   麦穗从怀里掏出银子:“我知道自己是卖给人家当媳妇的,我知道好好过日子”眼泪吧嗒吧嗒落下来,“我娘待我跟亲闺女一样。”   想起往日陈大娘疼爱,麦穗破泣而笑看着她娘:“比亲娘都好,吃的穿的样样最好。”   张大娘心里终于舒服些,不枉她当年私下打听一回:“好就好,婆婆慈爱男人能干,以后老老实实跟人过日子,不许疯小子一样到处野。”   麦穗把银子递给她娘:“这钱娘拿着置地,我今天来也没想什么,我知道自己是卖给人家的,从跟着大娘走那一天起就是陈家媳妇陈家人。”   五十两银子能给家里置六十多亩地,再加上她家原来二十几亩地,都赶上小地主了麦穗没啥担心的。其实张大娘担心儿媳吸血完全多余,麦穗做事向来有自己一杆秤,她并不是想认回娘家,从被卖那一刻起,她就和张家没关系了。如果不是这一场离乱,麦穗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看一眼,如今看一眼也就安心放心了。   张大娘看麦穗一步步走到皂荚树下,又想起那年傻闺女被人领走,在后边扯着脖子嘱咐:“麦穗儿,记得女儿家草籽命,落在哪里长哪里。”   麦穗转过来点头:“嗯”   “但是不管落哪儿都得自个儿要强,知道不?”   “知道”麦穗扬声。   “走吧,好好跟你男人过日子,以后再别来了。”张大娘举举怀里银子“咱们家再不穷了,别扯心扯肺的,好好过你日子。”   “嗯”这一次麦穗跪下给她娘磕个头,转身走了。   太阳斜在西天,麦穗想起那一年自己拎着小包袱跟大娘家去,陈大娘问她:   “麦穗喜不喜欢小弟弟?”   “喜欢,弟弟漂亮不?”   “漂亮”   “弟弟乖不乖?”   “乖”   清脆的童音仿佛就在昨天,陈大娘夕阳下温柔笑脸似乎就在眼前。麦穗忽然提起裙子往前跑,风猛地烈起来刮过脸颊哨过耳朵。   吹吧,使劲吹让风吹冷炙热到疼痛的心。   这一刻麦穗无比思念陈大娘,想大娘温暖怀抱,想大娘慈爱笑脸,想她手指掠过额头的温暖,想她笑着揉自己头顶,眼里满满都是亲昵“麦穗儿最能干”   最后想的全变成崽崽陈长庚,想他十二岁蒙上自己眼睛,想他法华寺留给自己的稠稠碗底儿,想他碗里好吃的都挑给自己。崽崽,崽崽这世上她唯一剩下的亲人,她相依为命的人。   陈长庚坐在案几后,案几正中一摞整整齐齐新棉衣,针脚不很细密却很结实,厚厚叠起看着就知道暖和。棉衣正中一封信,棕色信封红竖道,上边工整四个字‘陈长庚启’。   堂兄没这笔迹,陈长庚对着信嘴角挂笑,知道害羞了?心里细细密密小泡泡酥酥跑上来。陈长庚看着信封细细猜测,媳妇会写什么?   我也想你,媳妇脸红红,陈长庚眉梢眼角含春带笑。   讨厌,别那么肉麻,麦穗娇羞跺脚。陈长庚打了一个哆嗦寒毛竖起,姐姐没那么扭捏。不过……陈长庚停顿一下心想,如果姐姐肯对自己撒娇,也不是不能接受。想到麦穗扑到自己怀里撒娇,少年嘴角咧开一抹傻笑,扑到自己怀里……不知想到什么场景,笑的越来越傻越来越甜。   把信放到一边陈长庚手指轻轻抚摸过,结实的针脚,眼里爱意绵绵:姐姐你低头一针一线时,想的是不是我?俯身在线脚吻一下,好似亲到姐姐温暖的手指。   脱下旧日棉袍穿上新棉衣,身体瞬间被温暖厚实包裹,陈长庚舒展肩背,重新坐到案几后拿起信封。嘴角笑意融融,拆开:   长庚你写信就写信那么腻腻歪歪做什么?堂兄脸都羞红了,想要棉衣一句话就行,写那么多不浪费纸?   劈里啪啦一顿,陈长庚好像看见麦穗絮絮叨叨抱怨他,嘴角微笑幸亏先幻想一下,要不得被傻瓜媳妇气死。姐姐、麦穗、娘子,陈长庚微笑,不这么肉麻你能记住我是你男人不是你弟弟吗?   再说,陈长庚嘴角斜斜勾起,不写这么肉麻,哪个不长眼的勾搭你咋办?怕肉麻是吧,陈长庚笑着提起饱蘸墨汁的笔,将桌上一张纯白无暇雪纸反复、细致、耐心抹平。   十一月中旬陈长庚的信又来了,随信来的还有一两五钱俸禄。麦穗捏着信犹豫,这次长庚不会说什么鸡皮疙瘩话了吧,毕竟上次自己教训过他了,长庚平常还是很听自己话的。   到县里请人读信回信是要钱的,刚把家底儿败掉的麦穗,不想多花钱。犹犹豫豫捏着信到大堂兄家,二妞正在娘家给大堂嫂帮忙缝被子。   “麦穗儿来了,进来坐手里拿的什么?”二妞单腿盘在炕上,另一条腿伸直在新被子下边正纳被子。   麦穗儿下意识把信藏到背后,天知道她为什么心虚。大堂嫂在另一边笑着教训闺女:“什么麦穗儿麦穗儿的,麦穗儿是你叫的,叫姑姑。”   “就是”麦穗狐假虎威拿长辈架子,背手昂着脖子“一天天没大没小,见天给娘家跑不知道自己惹人嫌?”   “娘,你瞧瞧她小人得志样子”二妞嫁人仿佛变了一个人,很有几分泼辣一样梗着脖子“我倒想问问是谁上赶着要跟我做姐妹,想当长辈也成我叫声小婶婶你敢应么?”   麦穗被二妞憋住,拉着大堂嫂要评理:“嫂嫂你看她!”   一封信飘飘扬扬落在下,二妞下炕捡起来正反看:“这什么,小叔又给你来信了?”   “嗯”麦穗强装淡定伸胳膊想要拿回来,二妞麻利往后一藏坏笑“写了什么给我们听听。”   大堂嫂嗔她:“精怪精怪的,明明以前当姑娘不是这德行,真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跟你婆婆一脚踏一脚半点不差,快把信给麦穗儿。”   麦穗儿扑上去抢,二妞索性往后一躺把信压在身下。两个姑娘在炕上玩闹,闹得大堂嫂不住笑骂:“俩死丫头被子还没缝好,都被你们滚乱了还不起开。”   “二狗你站门口干什么,怎么不进去?”陈进福从外边回来,看到自家女婿垂头在台阶下,背影不知怎么有些萧瑟。   二狗连忙回头鞠躬:“爹回来了,二妞和麦穗儿在里边玩闹,我不好意思进去。”   外边声音这么清晰里边人当然听见了,麦穗二妞连忙分开整理自己衣裳。二妞头发都滚散了,麦穗急的给她收拾。   大堂嫂斜了俩疯子一眼,手指在空中虚指:等着你爹收拾你,嘴上殷勤:“二狗来了快跟你爹进来,外头天儿怪冷的。”一边说一边下炕穿鞋。   门帘撩开陈进福在前二狗在后,岳婿两人进来,二狗又给大堂嫂鞠躬:“娘,二妞给你添麻烦了。”   大堂嫂嗔怪:“你这孩子成个亲咋这么客气。”   两个姑娘手脚麻利把炕拾掇整齐,正缝的被子也拉平。陈进福带二狗在八仙桌一左一右坐了,大堂嫂倒上一壶热茶放桌上,又端出一盘干果做茶点:“是接二妞回去?”   二狗常常来接二妞,虽然只隔十几户根本不用接,但这样显得特别看重二妞,就为这陈进福两口子也多喜欢二狗几分。   二狗连忙站起来先道谢,然后犹豫一下:“既然娘的被子没缝好,就让二妞再多待会儿我先回去。”   二妞有些吃惊,二狗哪次来,不是等自己忙完一起回去,今天怎么了?   陈进福不理会小儿女那点眉眼官司,转头问麦穗:“过来有事?”   麦穗忘了,转头才发现信不见了!二妞坏笑着从身后抽出来扬扬,不过她爹在她也不敢闹,规规矩矩交给麦穗,转头跟她爹说:“姑姑拿信过来,可能是想让爹念念。”   这会儿知道叫姑姑了?麦穗拽过信瞪一眼二妞,对上陈进福有些犹豫。陈进福想起上次那封信恨不能钻地缝,所以这封没问题?   陈进福的犹豫让麦穗浑身不自在,她跟陈长庚真的没那么唧唧歪歪,兴许上一封信崽崽太想家所以犯晕?这次一定清清白白!   麦穗确定眼神,贼坦荡把信递给陈进福:“麻烦大堂兄给念念。”   陈进福一张老脸接过来,拿眼神示意麦穗:这……能念?   麦穗把耳边几缕碎发撩到耳后,淡定:“麻烦大堂兄。”   好吧,陈进福拆开信封,抽出信纸抖一抖:“穗儿吾妻……”老脸憋不住泛红。   二妞滴溜溜眼神在信纸和麦穗间转悠,一脸新奇原来小叔管麦穗叫穗儿?我的娘啊,好酸。   麦穗挺起胸脯顶住考验,这只是开头,大约开头都是这样后边就好了。   “穗儿吾妻见字如面,前天去昆南街上闻到很香的叫花鸡,想着你喜欢买来才想起你不在。心里有些索然,尝了一支鸡腿很香,另一支递到身后身后却没有你。”   “哇,相思入骨啊这是。”二妞羡慕的不得了,麦穗白她:“什么呀,我又吃不到故意馋我的。”转过头嘟囔“讨厌”脸色厌厌也不知道可惜叫花鸡没吃到,还是想陈长庚了。   陈进福简直觉得自己能吐血,为什么好端端一个老男人,要读小儿女情书?   “新棉衣穿上了刚刚合身很暖和,棉衣上一针一线都是姐姐亲手所缝,摸着线脚就像握着姐姐的手,温暖……”   麦穗一把抓下信满脸爆红跑了,崽崽真是的明明都一块儿睡好几年,握个手能怎样?干嘛非写出来,简直恨不能拖过来揍一顿!   青合县街头,老童生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念:“月俸一两八钱,为夫递回去一两五钱,穗儿可以买新耳坠戴,没能看见穗儿耳边蝶恋花,为夫深以为憾……”   麦穗憋气胸口一起一伏,写信就没点正经事?什么啰里啰嗦的,好不容易等老童生住口,麦穗才放心喘一口气,然后就听老童生又念。   “为夫只剩三钱银子,鞋子有些夹脚……”   麦穗长出一口气:“说半天想要鞋啊,行了,麻烦先生给他回信,让他以后少说有的没的……”   老童生心里觉得小姑娘说的不对,这文采这绵绵情意都快赶上鸳鸯蝴蝶话本了,怎么到小姑娘这里就干净利落变成‘有的没的’?   瞧瞧这满篇深情‘啧啧’老童生对着信纸摇头,多好一小伙儿,非看上一不解风情的榆木疙瘩,简直媚眼抛给瞎子。   “这还有一点儿”老童生几乎替写信人悲叹,恨不能敲开麦穗脑袋“冬夜寒冷孤寂,好想早日回乡与穗儿完婚,日后夜夜同眠。想你念你,夫陈长庚字。” 第51章   十一月底,一个棕色包袱放在陈长庚帐篷,鼓鼓囊囊看不出装的什么。微起骨节的纤长手指细细解开,里边两双厚实青布棉靴,靴子里四双白袜。   陈长庚坐到床边脱下鹿皮靴子,换上新白袜青布靴,在地上踩了踩暖和柔软又舒适。陈长庚围着棕色包袱皮儿转了几圈,眼睛看着红条信封,信封上写着‘陈长庚启’。   麦穗大概气炸了吧,也不知道信里会怎么骂自己,陈长庚像是做了什么恶作剧的孩子,笑的有点得意有点小坏。姐姐那么疼自己,其实舍不得怎么骂吧?   又转了一圈,身上穿着姐姐缝的棉袍,脚下媳妇纳的新棉靴,舒展舒展身体捏起信封弹了弹,嘴角笑意盈盈拆开。   “长庚见字如面,以后你写信就写信,不许多说一句废话!尤其不许说什么想啊、念啊的,多大人了不害羞吗!”   果然劈里啪啦一顿,陈长庚笑意融融,透过信纸他几乎看到麦穗儿站在自己面前,手插腰活力四射教训自己。   好可爱,这算撒娇?就算吧,自家媳妇就是这么与众不同,陈长庚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下边写新县令新政,写堂兄几乎倾尽家财帮族人买地,自己也把一支金镯借出去,等明年有收成了再还回来。写乡亲们感激新县令,恨不能立个长生牌。   陈长庚眼睛看着信纸,随手端起茶杯慢慢啜一口咽下去。成蓼兰倒是聪明,把无人闲地归拢再卖出去,这样既可以把退回去的钱粮收回来,又可以鼓励农桑,还可以预防将来无主之地起纠纷。   一举多得,对□□现齐军仁慈,对上粮税一点不少显得三公子会用人,聪明。聪明好,陈长庚清冷评价,聪明也不枉当初举荐一回。   成蓼兰以前是陈长庚手下一个文书,清淡一笑陈长庚放下茶杯继续往下看:   “还有一支金镯,我去金铺换成银子给我娘送去买地。虽说我娘把我卖给你家,到底生养我一场,人得有良心。我是内当家!家里事我拿一半我说送就送,不许你废话!”   噗~陈长庚想幸亏自己刚才咽下去了,否则那口茶非喷出来不可。怎么能这么可爱,他几乎看到麦穗双手叉腰,凶巴巴昂着下巴掩盖心虚的小模样。   好可爱,想捏。   陈长庚算是体会到他娘当年疼爱麦穗的原因,就跟胖乎乎小奶狗似的‘汪汪汪’奶凶奶凶讨人喜欢。   可怜青合县街头讨生活的老童生,写这一段时,看着麦穗凶巴巴的样子简直痛心疾首:哎呦瞧瞧,叫小伙儿给惯成啥样了,钱给娘家不打招呼还凶,啧啧。   可是心里有点甜是咋回事,他要是有钱也想惯惯老妻,就这吧,今天做了这单生意,回去给老妻买两块油糕甜甜嘴儿。   这娇惯的心情~软软腻腻的叫人欢喜,陈长庚眼里笑意融融好像三月阳光。   至于麦穗把钱给娘家,陈长庚根本不在乎,只要不认回去就行。麦穗有他一个就够了,别人最好还是别靠近,陈长庚冷心冷眼。   好舍不得就剩最后一页,就算品茶拉长时间,和姐姐相处的时间也快没了。陈长庚一边甜蜜一边酸涩翻开最后一页:   “凡事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你再敢啰哩巴嗦一堆废话,等你回来揍你!”   隔着信纸都能感觉的斩钉截铁的力度。   老童生当时特别想免费加一句,你媳妇挥着拳头好凶。不过不用加陈长庚也能想到什么样子,他和麦穗相伴十年,麦穗什么脾气模样早已刻在心上。   嘴角笑意悠悠韵长,陈长庚透过信纸好像看到麦穗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鲜活动人。   好想她   再从匣子里取出白纸,一点点仔细在案几上铺平,细致的动作似乎在对待自己爱人,这张纸扬扬千里,最终会落在她手里。   想揍我是吧,陈长庚瞟一眼木架上九尺蛇矛笑笑,等回去你以为还能一手拖走我?对着白纸笑嗔:没心没肺我在这里天天相思苦,你在家高高兴兴,怎么让人不舒服呢?   陈长庚笑意不减,提起狼毫在砚台饱蘸墨汁。   腊月十二旱了许久的冬天开始下雪,不大但也不小。纷纷扬扬雪花静谧的从天空落下,过两三日地上树上屋顶软踏踏一层几寸厚。经过买地喜悦的村子安静下来,家家户户缩在屋里。   麦穗托王善娘孵的小鸡长到半尺长,关在鸡窝里叽叽喳喳欢的很。孵出十三只要了六只,如今还剩下五只。麦穗端着一瓢烫熟的鸡食在栅栏上敲敲,嘴里‘咕’叫,半大鸡仔争先恐后从鸡窝扑腾出来。   鸡窝是盖房时顺带盖的,青砖青瓦大半人高小屋子,半墙上一个月牙门洞,隔空架着层层木棍铺着稻草,又暖和又隔寒。   一个鸡仔挤得慢一步,扑扇翅膀从门洞摔下来。麦穗笑眯眯,小鸡仔抖抖翅膀站起来,然后俯低脖子向前伸,抿着翅膀‘喳喳’冲过来,雪地上留下一串轻巧竹叶印。   “别挤、别挤,都有”麦穗眉眼弯弯看着很慈爱。   小鸡仔撅着屁股脑袋都闷在食槽,有力气大的整个挤得站在食槽里,有跳上沿儿被挤下去,摔个屁股墩继续往里挤。   麦穗看的可乐:“好好吃快点长大,长大我有肉吃。”笑眯眯   “麦穗儿~麦穗儿在家没?”前院传来秋生娘声音。秋生跟陈长庚走了,前些日子买地麦穗又悄悄借给她几两银子,因此秋生娘跟麦穗亲香的很。   “在呢”麦穗脆声应了,把瓢翻过来在栅栏磕磕,瓢里沾的零星鸡食三三两两落在地上。鸡仔们吓一跳四散跳开,很快又聚拢起来你争我抢啄食。   “这么冷的天慧嫂子怎么过来了,进屋炕上坐,我去把瓢一收拾。”麦穗从后院出来,一边嘻嘻笑着招呼,一边去厨房把瓢洗干净放下。   再进屋麦穗去桌上取香脂擦手,扭头问秋生娘:“慧嫂子找我什么事?”问完从小火炉上取下铜吊子,给秋生娘冲一杯热气腾腾浓茶。   人逢喜事精神爽,原本眼看活不成的秋生娘,这会儿精神的很,脸上软皮儿也多些润泽。坐在炕沿捂着茶杯秋生娘羡慕:   “你这屋可真暖和,喝茶也方便。”   麦穗笑眯眯上炕:“不知道长庚一天怎么捣腾,送回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幸亏我在姚家见过,不然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秋生娘放下茶杯,笑道:“不是嫂子没羞没臊问你们小夫妻私事,我这是惦记秋生,不知长庚信回来没,秋生有没有跟着带话回来?”   上个月秋生跟着信送回七十文,还带话回来说他现在是陈长庚亲卫,吃得饱穿得暖一月一百钱,让他娘别担心。   “算日子是今天,可这雪下得难说。”前两封信都是十五回来的,今天麦穗也说不准。   秋生娘笑着挥挥手:“没回来就算了,过来跟你说两句闲话也好。哎呀~我这也是闲的,你现在衣料都是长庚捎回来顶好   的,要不然我织两匹布给你做衣裳。”   “慧嫂子闲没事,接几家活不就好了,今年好些人织布缝新衣呢。”麦穗从手边端出一碟炒花生,放到炕桌和秋生娘边吃边聊。   秋生娘‘咔吧’捏碎一个花生:“算了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我好好养养身子。”他们家现在二十二亩地放哪儿,只她一个人吃用,秋生都在军营每个月还有俸禄。   流油的日子不过,累死累活图啥。   麦穗觉得不尴不尬的:“每天闲着心慌。”   “不慌,我给我们家秋生踅摸媳妇呢?”秋生娘笑的舒心“秋生二月蛇比你大一岁,翻过年都二十了。”   麦穗着剥花生笑:“听慧嫂子这么一算,可觉得自己成老姑娘了。”   “你以为,姑娘好日子不多,可惜长庚在外边做事儿,不然你这年龄紧该着成亲了。”   “可别”麦穗笑,成亲这事儿,咋觉得那么怪呢?   秋生娘端起茶热热到嘴里,院门外就响起吴刚声音:“张姑娘在不在,陈大人信来了。”   ‘阿噗,咳咳咳’秋生娘一口热茶呛住,使劲咽下去等不及咳匀称,下炕就往外跑:“麦穗儿在呢,我儿子秋生有话捎回来没?”麦穗紧跟在后边出来。   吴刚客气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秋生娘:“陈亲卫有信,另外还有七十文月俸。”摸出一串钱。   秋生娘颠来倒去看,兴奋的不行:“哎呦我这辈子也能收到信。”   扔下秋生娘,吴刚对麦穗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信和银子:“这是陈大人送回来的。”   “谢谢吴大哥”麦穗眉眼弯弯客气。   “不敢当”吴刚行礼告辞。   “走走,咱们去找堂伯看信。”秋生娘扯麦穗袖子,麦穗捏着信就有些犹豫:长庚这次不会再写什么羞人话吧?   “走啊”秋生娘火烧屁股样等不及,麦穗脚下立定心里寻思:上次自己狠狠教训长庚了,他知道错就会改了吧?   “你等什么呢,不想早点知道长庚信里写啥了?”秋生娘心焦的很。   并不想早点知道信里写什么了,麦穗忽然有点不乐意。   “我的妹子啊,看在嫂子头一回收到儿子信的份上,咱们赶紧走。”   麦穗被催的不行,心一横:上次说了再敢罗里吧嗦就揍他,估计这次老实了!   “走”麦穗眼神坚定转身关上门,两个人冒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往陈进福家去,走到半路碰上王善担了一担柴。   “你出去?”王善停住脚步讷讷问。   “嗯,你这是卖柴去?”麦穗也停下脚。   王善家得了麦穗银子,一直仔细挑选合适又便宜的地,耽误几天刚好赶上县衙卖地。王善爹咬牙把两次退回来的五石粮食,再加上麦穗的五两银子买下十二亩地。   家里日子紧巴起来,这次王善自己站出来,砍柴到县里卖。虽然挣不了几个钱,但是到底手头宽松许多,日子眼看能过下去。   王善眼睛看着自己前边柴捆,木讷讷:“下雪天冷,我给你送些柴,我爹说也没别的感激你。”   “成啊”麦穗大大方方“刚好家里没柴了,你靠着院门放,待会儿我搬回去。”   “……”柴担咯吱响,王善往麦穗家去。麦穗看着王善孤单的背影,忽然想起刚和慧嫂子聊的,喊王善:“王善你是不是比我大两岁?”   王善微微弯曲的肩背僵硬起来,站在那儿没回头:“嗯”   麦穗声音脆响:“家里日子翻过年就红火了,你让王叔王婶儿给你寻摸个媳妇,两个人互相帮衬日子好过。”   无数雪花扑簌簌落下:“……不了,我这样别害人家姑娘,我想等夏收家里缓过劲儿,就打听阿义在哪儿我想找他回来。”   “你这样的怎么了!”麦穗不服气,跑过来揪着他问“勤快、老实、能干,哪儿不好了?”   低垂着头没有抬起来,嘴角隐隐一点没人看见的笑:“我不想找媳妇,等找回阿义给他娶房媳妇就成。”   “我说你……”   眼看麦穗要急,秋生娘过来拉着她走:“赶紧赶紧,王善那么大人不会料理自家事?咱赶紧找堂伯念信。”   “等我闲了跟你掰扯”丢下一句话,麦穗被秋生娘拉走了。   王善等了一会儿回头,错过后边柴捆,飘飘扬扬雪花中一个窈窕身影。只一眼赶紧回头,继续挑着柴往前走,飘飘雪花落在肩头。   十五这个日子让陈进福头疼,原本挺好一日子,愣是让陈长庚小两口搅和的没法见人。   这不迎面看着麦穗笑眯眯过来,陈进福就反射性头疼。   “堂伯,秋生来信了,你给我念念?”   “还是不了吧,要不你去……”说一半陈进福才反应过来,说话的是慧侄儿媳妇,瞧瞧自己被折腾的。   陈进福严肃脸:“行,进屋说”看着麦穗喜滋滋一起进去,陈进福很想说‘你就别进了吧。’   麦穗丢下秋生娘喜滋滋跑到主屋,撩门帘进去:“大堂嫂我来看你了。”屋里传来堂嫂声音:“麦穗儿来了,快坑上坐,炕上暖和。”   陈进福背手往前走,心道:嘴倒是甜会哄人,问题你们小两口能不折腾人不?都知道你们恩爱行吧。   等进了屋互相打过招呼,秋生娘迫不及待把信拿出来。陈进福拆开一看,脸上褶子都是舒心的:“秋生有出息,才去几个月,都学会写字了。”   秋生娘惊喜的忘了妨碍,凑到陈进福面前上下看:“这些黑字是秋生写的?”   “嗯,虽然不是多齐整,但很不错了。”陈进福展信朗声“母亲大人膝下,儿子跟着小叔吃用极好,闲暇时跟着小叔或司库或书记读书。孩儿愚钝三月只读完《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   麦穗听得好羡慕:“秋生好厉害,以前我读书十天没学会两句话”   陈进福瞥一眼麦穗,所以现在折腾我这把老骨头,嘴上继续往下:“儿在军营一且安好,母亲不要挂心,天冷多加衣,餐餐别饥寒,免得孩儿忧心。”   “知道堂爷爷给族人置地,请母亲替孩儿叩谢堂前,所欠银两孩儿会早日归还……”还有自己,陈进福心里酸酸的   “儿陈秋生叩禀”   这才是正经信,陈进福舒口气,再看听得津津有味的麦穗,陈进福恨不能把信拍在小两口脸上:看看信该是什么样,嘘寒问暖牵扯家务!你们俩小混球呢,除了自己情情爱爱还记得旁人不?   秋生娘早就听得两眼泪汪汪,听完信当即就给陈进福跪下磕头。   “慧侄儿媳妇,这是干啥呢!”陈进福夫妻同时开口,陈进福虚扶,堂嫂搀着胳膊拉她。   秋生娘摇摇头,哭:“伯娘别拉我,我这是替秋生磕呢,他一个孙子辈应该的。”那哭有感激陈进福两口子多年照应、有欣慰儿子终于出息,有多年苦熬终于云开雾散。   麦穗也跟着心酸,好日子就要盼到了。   堂嫂打湿毛巾给秋生娘净脸,陈进福想法子赶人:“没事你们先回吧,我和二妞娘有事要商量。”   堂嫂跟堂兄夫妻二十年,一听就知道躲着麦穗儿呢,瞥一眼啥都不知道的麦穗,笑吟吟:“过年许多事儿得商量,改日有空你们再来玩。”   麦穗连忙抽出信:“没事,几句话功夫。”   陈进福瞟一眼厚厚的信封,几句话?堂嫂憋笑看自家男人,我没法子救你了。   “咳咳”陈进福手背后清清嗓子“麦穗儿,堂兄觉得你这信还是”语气艰难“找别人看吧。”   这信真没什么,麦穗委屈,我都狠狠教训长庚了,他再不敢乱写。可是看着大堂兄隐隐泛红的脸,麦穗忽然羞的不行。都怪陈长庚没事乱写什么,害得大堂兄脸红。   一封信好像变成烧红的铁块,麦穗乱七八糟揣怀里:“堂兄堂嫂先忙,我走了。”   “别急啊,午饭在堂嫂这里用,免得你一个人在家麻烦。”   “不了不了,家里有现成的。”麦穗火烧屁股跑了,恨死陈长庚太讨厌了!害她丢人。   雪花飘了三日,除了树枝上偶尔一只寒鸦,街上连个冻猫都没有。老童生原本今日不出摊的,老妻也劝他如今日子好了,何必拿老命赚钱。   哎~这么体贴都是两块油糕的功劳,女人啊不管老的小的就是这么现实。老童生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袍,袖着手躲在房檐下,脸上褶子一条条舒展开,一边抱怨一边心里妥帖。   不一会儿飘飘扬扬雪花中,急匆匆赶来一个窈窕少女。来了,老童生抽出手整整领口袖口,一脸严肃端方。   “先生还在啊”麦穗松口气笑道“还怕今天找不到人看信。”   “做生意最怕有今没明”老童生脸色严肃走下台阶,走到自己油布帐下“姑娘看信?”   “嗳嗳”麦穗笑嘻嘻把信递过来“这次保准没什么不合适的。”   老童生乜一眼麦穗,老夫只是个生意人,你们写什么关老夫什么事?冷冰冰拿过信封拆开。   麦穗莫名就有些不好意思,都怪长庚搞得自己里外不是人。   “穗儿吾妻,见字如面”清冷没什么感情的声音。   麦穗想还好正常开头,只是没等她把心放肚子里,就听到一阵委屈抱怨。   “姐姐竟然写信凶我,快过年了,姐姐竟然凶我!隔着千山万水我一个人在外边……”   要哭的感觉,麦穗忽然觉得自己上次是不是太凶了?应该过完年再教训。粗心的麦穗完全没算过,陈长庚写这封信应该是冬月底,而不是现在。   “姐姐每次嫌我啰嗦说好多,可是姐姐怎么不想想我一个人在外边孤单单没人陪。说好想我从没一个想字,还有每次不是我催,都想不起我要棉衣棉鞋……”   那个可怜委屈哟隔着纸页都能渗出来,老童生忘了自己生意人位子,看麦穗的眼神简直像看薄情负心女。   “用我的时候想起是我内当家,不用我的时候把我忘在耳背,我说了多少次穗儿吾妻,你说过一次长庚吾夫没?我说了多少次夫陈长庚字,你说过一次妻张麦穗字没?”   老童生对麦穗的嫌弃都快憋不住了,真真是‘痴情女子薄情郎’不对是‘痴情小伙无情妻’。察觉自己情绪外露,老童生使劲憋住,他可是在这儿做了十几年生意,不能坏了招牌。   “你是内当家,家里事你做主,我只是想你特别想。快过年了,三十晚上能不能给我也包一碗饺子,和你的饺子放一起。”委屈巴巴   “穗儿吾妻,我好想你……”   麦穗忽然心酸的不行,大过年的自己干嘛凶崽崽,他才十五大冷天一个人在外边,也不知道那边下雪没。   老童生看着麦穗神色酸楚起来,才觉得胸口顺畅些,挺起胸膛:不枉自己给小伙儿加了一点点语气。   “姑娘可要回信?回信的话读信免费。”老童生端着架子隐隐推销,要是不写回信,大过年的小伙该多伤心。   “要的,就写”麦穗思索“长庚见字如面”老童生简直恨铁不成钢!动了动笔矜持提醒:“你相公刚才在信里说……”   那话音就差明示:长庚吾夫,老童生想说,这俩字我免费送你!   那笔尖一下一下往来信上晃,麦穗再石锤也明白了,脸憋得泛红。两口子就两口子,非得说什么‘吾夫’,所以说读书人就是花花多,不如当兵的来的简单。还是吴叔说得对,糙爷们才是真汉子。   “咳咳”老童生手持竹管提醒走神的人,那笔尖还往陈长庚信上晃。   麦穗红扑扑脸淡定:“长庚吾夫见字如面,姐姐知道了,知道……”麦穗又憋住了,半天说不出一个想字“知道……咳咳你了”麦穗想先生是读书人,读书人都聪明应该知道怎么写,不用自己说出来吧?   不就是个‘想’字吗,是有多难?老童生替小伙儿憋屈,把‘咳咳’两字写上去,反正他是按字收钱的!” 第52章   雪花飘飘扬扬落下来,落在地上树上身上,许是要停了,不知不觉变的稀疏。麦穗一脚一脚往回走,雪地上留下一串匀称脚印,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怪怪的。   信已经送到县衙吴刚照例热情的很,说只要有公文往那边去,立刻把信送走,算算日子大约过年的时候就能收到。麦穗停下脚,发觉云层薄了许多隐隐透出光亮,三三两两雪花从天上慢慢垂落。   ‘长庚吾夫’怎么就觉得毛毛怪怪的,麦穗仰起头一片晶莹雪花落在鼻尖,痒痒的化成一滴浅浅水痕。抬起手沾沾麦穗看一眼指尖水迹,拍拍胸脯舒口气,觉得心里顺畅了抬脚往前走。   不过十来里路没多少功夫就赶陈卓庄,刚进村迎面碰到二狗二妞。死对头就是死对头,就算娶了自家姐妹那也是死对头!麦穗对二狗冷哼一声,把二妞拉过来亲亲蜜蜜:“回娘家?”   “嗯,下了几天雪怕压坏牛棚,我跟二狗去给棚子扫扫雪。”二妞知道麦穗儿和二狗不对付,不过她也不好劝,一来男女有别,再者她小时候没少跟着麦穗他们和二狗干架,踹过不少脚,拉扯起来怪不好意思的的。   麦穗仰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回头看看二狗,一个胳膊能帮上什么忙?不过有心就好。麦穗转回头喜滋滋跟二妞扯闲话:“堂嫂今天包的豆腐粉条包子,你跑快点还能蹭俩热乎的。”   二妞乜她:“听这口气你蹭着了?”   麦穗遗憾:“没,我有事去县里,等不及。”   “那感情好,我家包子没你份”二妞乜斜眼睛笑。   麦穗坏笑怼回去:“你家?那是我们陈家吧,嫁人的姑娘边儿凉着去。”   嫁人姑娘辣的很,二妞挽着麦穗胳膊笑:“你们陈家,我看看你什么时候跟我小叔有了好事儿?”   麦穗不懂:“什么好事儿?”   二妞一把推开麦穗,边逃边笑着回头:“当小婶婶的好事儿,哈哈哈。”   当小婶婶能有什么好事儿?麦穗疑惑,不过看二妞推开自己跑,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麦穗弯腰随手捏起一个雪球砸二妞:“死二妞,有种别跑!”   “臭麦穗儿,有种别追。”二妞随手在草垛子抹一把雪,迎面撒到追过来的麦穗脸上‘哈哈哈’跑了。   细密的雪花碰脸就化,麦穗拿手沾沾笑骂:“陈二妞,你完了。”   两个女孩儿你追我赶,间或团一个雪球撒一把雪花,笑闹着跑远了,路上留下清脆欢快的笑声。   二狗站在原地看着远去的两个人,停了一会儿低头跟上。   麦穗回到家,院门口摞着四捆柴,柴上覆盖着薄薄积雪。麦穗一边打量柴火,一边从衣襟里抽出钥匙打开院门。转身提起柴火在地上墩墩,雪花扑簌簌雪雾似得落下来。   墩地声清脆不沉手,每根差不多手腕粗细直挺挺,上好的干柴。麦穗一捆捆提进后院摆进柴棚,鸡仔们听到声音从窝里挤出来‘叽叽喳喳’,欢快挤成一团冲着麦穗叫。   麦穗笑眯眯过去隔着栅栏:“还没到吃饭时间就急了?等着。”   鸡仔子半尺大高粱渣滓不烫也成,可麦穗担心天冷吃出问题,每顿都给鸡仔们烫熟搅凉喂。鸡仔们围着食槽撅着点点小尾巴吃的欢快,麦穗笑眯眯:“赶紧长大我拿你们炒菜。”   小公鸡爆炒最嫩,想着想着麦穗就想到自己没吃到的叫花鸡,想到陈长庚。按按怀里的信,信纸‘沙沙响’长庚说他一个人隔着千山万水孤单单。   麦穗忽然就心疼起来,长庚小时候黏着娘,后来跟着自己,他打小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却一个人孤单单在外过年。   想陈长庚想多了,麦穗又想到今天那句‘长庚吾夫’她知道他们是两口子,可为什么那句‘长庚吾夫’总让她心里影影的说不出怪?   拍拍胸口通畅些,麦穗在栅栏上磕磕瓢去厨房做饭。冬天没什么好吃的,一碟豆腐炖豆芽两个白面馒头,往日麦穗吃的无忧无虑,可今天心里老是堵。   快过年了,自己还凶他。放下筷子麦穗从炕柜里拿出三封信,一封一封棕色信皮,上边是麦穗不认识的字。字迹清秀又漂亮,麦穗知道上边写的是‘妻张麦穗亲启’老先生告诉她的。   抽出信纸叠的整整齐齐白纸,上边一行行漂亮字迹,每一句长庚都在说想她,可是她不许长庚说。那么远那么远,长庚一个人在外边,她不许长庚想家。   天渐渐暗下来,豆大油灯照出一点晕晕橘光,三封信黯淡在桌上,桌上的饭菜早就凉了。   麦穗伸手摸着信皮儿,忽然想起那一年陈长庚要她学字她不肯,长庚沉着脸说“你出这个门我会生气的。”自己根本不理会飞也似的跑了。麦穗摸着信皮眼里笑意一点点蔓延:长庚,姐姐学字,以后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好不好?   说什么也不能让长庚受委屈,想通了麦穗笑容灿烂起来。几口解决冷饭冷菜,收拾好炕桌,麦穗翻出当年陈长庚用过的书袋。   也不知道秋生怎么保管的什么都在。旧日毛笔配一碟清水,油灯下麦穗对着信封在桌上描画‘妻’,全神贯注下笔时轻时重,胳膊绷得太硬微微颤抖发疼。   第二天麦穗去找大堂兄,陈进福远远觑见麦穗转脚就躲,麦穗明晃晃看着陈进福转头连家都不回了,闪的那个快。   麦穗气,我昨天都找过别人念信了,躲什么躲,都怪陈长庚!转念又想到长庚委屈巴巴一个人,千里万里孤单单想自己。   有什么了不起,麦穗咬牙提着裙子回家,把陈长庚旧书袋翻出来挎上——她去启蒙!   几经战火,镇里那位老秀才又把学堂开起来,看见这么大姑娘要启蒙,饶是老人经过风风雨雨也有些惊讶。   麦穗厚着脸皮,撩撩腮边碎发装淡定:“我弟弟在外地书信不方便,不知道先生还记得不,他叫陈长庚,小名崽崽。”   老先生眼光移到麦穗布包上,端详一会儿,指了指:“老夫没记错,这是陈长庚当年那个书袋。”   话题岔开麦穗轻松自在起来,笑眯眯:“先生记性真好。”   “他性子比较孤僻,自己东西收拾的整整齐齐,从不让人动。”   孤僻可不是什么好评价,麦穗连忙拿话护住:“长庚小时候比较胆小爱害羞,现在好了跟人相处都很好,廖大人就很喜欢他。”   陈长庚胆小爱害羞?老先生微笑不予置评,倒是提起麦穗:“老夫记得你,你叫麦穗,是当年接送他的小姑娘。”   “是啊是啊”麦穗欢快点头“长庚常写信回来,麻烦别人不好意思,所以我想自己认字。”   我还记的当年点点儿大的孩子想休妻呢。老秀才微微笑,看麦穗衣料细致,银耳坠晃来晃去,日子过得不错;再回想她刚刚两颊绯红,小两口好的蜜里调油。   老秀才笑容温和:“二十要放假,不如你明年再来。”   “没事儿我学字慢,先认几个过年在家慢慢练。”麦穗笑眯眯,她不想委屈长庚等那么久。   老先生不再反对,笑微微指指最后的桌椅。麦穗挎着布包过去,路经几个小萝卜头,小萝卜们都好奇的看着麦穗,这么大人还来上学?   其中有个小萝卜,冲天小黑辫乌溜溜大眼睛,粉嫩嫩花骨朵一样嘴巴,在一众小萝卜里特别显眼,一看就是棵水萝卜。虽然没有陈长庚小时候那种清凉如水的沉静美,但是也很可爱。   麦穗弯下腰,两手捧住小萝卜脸颊稳稳拔起来:“跟姐姐说叫什么名字,不说不放你下去!”笑眯眯吓唬。   水萝卜挤扁的小嘴巴竖起来,艰难报上名字:“吴文渊,姨姨”   笨,比崽崽笨多了。崽崽小时候卖拐枣,都是赶着人家婶婶叫姐姐,奶声奶气那叫一个可爱。   “不许叫姨姨,要叫姐姐知道吗!”虎脸。   “哦”水萝卜连忙点头,麦穗笑眯眯揉揉人家冲天辫,对周围一群小萝卜威胁:“没见过姐姐来上学?再看给你们一个个拔起来。”   小萝卜们一哄而散,老先生看着可乐压下唇角微笑:“都坐好,开始上课。”   麦穗是个插班生,当然听不懂人家上什么,但是她也不耽误功夫,把先生给的描红铺在桌上一遍遍练习。   下课了,小萝卜们踅着脚,伸长脑袋偷瞄麦穗写什么,屁股往后撅的老远准备随时逃跑。   一个小萝卜惊讶发现:“姨姨,你才学人之初!”   另一个小萝卜嫌弃:“你的字好丑。”   水萝卜想帮帮新来的姨姨,可是不等他小脑袋找出说辞,新来的姨姨猛地站起来!小萝卜们像是受了惊吓的小鸟一哄而散。   麦穗追出去抓住最后一只,用腿裹着两手揪着小萝卜俩耳朵,一副恶人嘴脸:“你说什么?”   很不幸这个小萝卜就是嫌弃字丑的,小孩子吓的两眼泪汪汪:“没说什么~”快哭了。   “姐姐的字漂不漂亮?”虎着脸凶巴巴。   “漂……漂亮……”就在小萝卜要‘哇’一声哭出来时,麦穗忽然笑了,抱起小萝卜高高转圈飞扬:“哈哈哈”   ‘哇……?’哭了一半的嗓子扯了弯儿,变成惊讶变成惊喜:旋转的世界伴随着清脆悦耳笑声,好像春天树林里的风。   “哈哈哈还要,还要”小萝卜在空中开心的要飞上天,家里爹娘都不带他这样玩。   四下里躲开的小萝卜,看着院子里旋转的姨姨和小伙伴,神情从惊吓变成羡慕,一个个跑过来围着麦穗裙角上上下下蹦跶:“姐姐、姐姐带我飞”   “带我、带我”   还有机灵的蹦着讨好:“姐姐最漂亮了,带我”   水萝卜也蹦跶:“姐姐带我”   麦穗停下来笑眯眯:“姐姐字漂亮吗?”   小萝卜们你看我、我看你,半晌终于有一个为了玩儿,昧良心走出来:“好看”   “哈哈哈”麦穗一把举起他高高飞起“丑就丑怕什么,过上几天姐姐就写漂亮了”   上房老秀才看院里和孩子们玩得开心的麦穗,摸着胡子微笑:根子上就是个好姑娘,生机勃勃简单快乐。   窗外麦穗儿笑眯眯问水萝卜:“为什么要带你飞?”   水萝卜想半天:“我以后教姐姐写字”   切~谁稀罕这个,麦穗嫌弃:“你应该说‘因为我漂亮啊~’”想当年,五岁的陈长庚就是这样,奶声奶气理直气壮,惹得姑姑婶婶买他一文钱一把拐枣。   水萝卜从善如流挺挺小胸脯:“因为我漂亮”骄傲的小眼神蔑视一众小萝卜。   “哈哈哈”麦穗一把抓住水萝卜飞起来。   院里少女的笑声和孩子们的笑声搅在一起,清脆悦耳让人心情愉悦。老先生想,陈长庚当年休妻的那个事儿,大约是粒尘埃,风一吹再寻不到踪迹。   过年了家家门上大红对联,衬的白皑皑雪地鲜艳好看,再加上三三两两爆竹声,孩子们欢笑声,这是时隔多年第一个有年味的年。   麦穗谢绝大堂兄好意,坚持在自家过年,两碗热腾腾饺子并排放在炕桌上,麦穗趴在桌上,一遍一遍练着‘长庚’两个字,她想早点学会写字。   军营里热闹非凡一年只此一次,兵士们人人有肉有酒划拳取乐,将军们聚在一处歌舞升平。陈长庚喝了几杯酒,笑着推拒再来的:“实在不胜酒力,失礼失礼。”   武将军粗犷惯了,笑道:“你得练啊,瞧瞧玉面小郎君成了粉面小郎君,来来来再喝一杯!”   “不敢不敢,家里贤妻再三叮嘱,决不许长庚饮酒过量。”陈长庚笑着拱手。   “你老婆又不在怕什么,来来喝”武将军伸出胳膊想要揽住陈长庚肩膀,陈长庚一个巧妙躲避站在一边,笑道:“君子持之以方”   “得得得,你们这些文官掉书袋子头疼”武将军捂脑袋找别人去了。   陈长庚避过高声祝酒的喧嚣人群,走出烟酒暖气熏人的大帐,帐外守卫扶着长戈行礼:“大人”   “辛苦了,下值后早些去伙房,给你们留的有酒肉。”陈长庚矜持而不自骄。   “谢大人关心”守卫再次行礼   点点头陈长庚迈着步子走了,穿过几处篝火,喝酒划拳的士兵纷纷起身行礼,陈长庚笑着点头过去,远远走到清冷处。   除夕夜漫天繁星点点,地上处处军帐。军帐间歇几堆篝火通红,划拳声哄笑声不时隐约传来。   陈长庚再往远处走几步,冬季湿寒之气缠绕在他手指脸脖。这里已经是南方,冬季无雪只是湿冷的厉害,那些冷气黏黏湿湿贴在肌肤上。   青合下雪了吧,陈长庚仰望星空,姐姐,今晚你在堂兄家过年吗?脑海里刻画出她笑语明媚的样子,姐姐今晚你有没有想我,有没有给我下饺子,有没有把我的饺子和你的放一起。   姐姐那么疼他一定放了,两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姐姐明媚笑脸。陈长庚眼眶慢慢酸涩,手抚上胸口,下边揣着麦穗刚来的信。她说‘姐姐知道了,知道……咳咳你’‘咳咳’?窘迫害羞的她多么可爱,陈长庚笑了。   大年初一走年,麦穗早早在家备下大盘花生、核桃,崭新铜钱。一大早孩子们穿着新衣裳,再不济也是干干净净,一个个笑着跑着争先恐后往麦穗家来。小人儿们精着呐,这里肯定有好吃的。   “姑姑,姑姑”围着麦穗又跳又闹“新年吉祥!”也有“姑奶奶,姑奶奶”棉敦敦豆丁挤不进来的。麦穗笑着一个个揉脑袋,语气凶巴巴:   “都给我老实些,花生一把核桃一人两个,外带一个油炸果子,乱摸的剁手!”   ‘嘿嘿嘿,哈哈哈’小家伙们仰脸笑,不过也没人敢不听话,姑姑/姑奶奶   真会揍人的。   皮猴子们闹着来笑着去,手里满满当当怀里还有两枚铜钱压岁。等该来的都来了,麦穗也收拾收拾去大堂兄家拜年,晚上回来油灯久久不灭,麦穗趴在炕桌上加油练字。   时光就好像草长莺飞,顺着草尖嗖嗖疯长,四月底秋生拿着信来找陈长庚。这是家乡来的信和以往都不同,信封上的字,不是以往端方字体,而是略显粗糙的字。   这字体秋生认识,是大堂伯的。说它不同不是因为信封里鼓鼓囊囊,显得不平整还很厚,秋生用手捏了捏,这是什么?   “大人,青合信来了”秋生在帐篷外恭敬低头。   陈长庚撩开帘子,看见秋生低头双手奉上的信,先是愣住:那个写信先生怎么不会叠信纸了,这么厚这么丑……忽然心静止了然后鼓跳如雷,一个从没期盼过的事情似乎发生了!   陈长庚一把夺过信捏一捏,软软斜松边,是不会叠的人所叠。脑海里想起那个笨笨的傻瓜,半低头跪在桌前努力把厚厚信纸叠平,腮边细发随着胳膊用力微微摆动。   力持镇定挥挥手,秋生告退后陈长庚走回帐篷,不一会儿一向镇定平淡的副粮官冲出帐篷,跨上马飞驰出营。   秋生在后边看着,低头略一思量恍然明白什么。再抬头看扬鞭而去的人,半天不知是镇定还是死寂翻身上马追出去。   春风在耳边刮过,心脏在胸膛狂跳,马蹄溅着嫩草飞驰在云端。陈长庚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知道当他的心飞回来时,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隐隐一带矮山浅浅一条小河,远远近近稻田整齐,水田间细碎波光。陈长庚翻身下马扔了缰绳,在河边坐下从怀里一手护着掏出鼓鼓囊囊信封。   信封是打开的,信纸却没拆开,大约是主人只抽出来看一眼又塞进去了。   抽出厚厚一叠墨迹斑斑的信纸,微微骨节的手指小心展开:   “长庚见字如面,字好圈写”   看着那个圆圆的圈,陈长庚脸上的笑像五月阳光,清澈澄净没有一丝阴霾,是‘好难写’吧,笨蛋。笨蛋两个字,浅浅含在舌尖亲昵难言。   “年前我去圈上读书了,”   ‘镇上’笨蛋   “先生没变,学堂里好多小孩,有个圈漂亮的小孩儿圈可爱”   陈长庚抿嘴,圈漂亮是很漂亮还是不漂亮,圈可爱是很可爱还是不可爱?为什么上个学都有人勾你心思。   “不过比你小时圈差远了”   哼,陈长庚酸酸的心才算好一点。   “也没你小时圈圈明”   略一思索陈长庚就明白了,是‘没我小时候聪明’笨蛋,眼里又浮起明明亮亮的笑容。   “二妞嫁给二狗了,你的美人计也不怎么样”陈长庚挑眉还有这回事儿?   “王善吓圈了,不过过日子没问题”吓傻就吓傻,陈长庚还记得,那一年王善差点拆了他把戏,更讨厌他爱给姐姐身边凑,吓傻正好。   长长一封信字很丑大小不匀,可陈长庚却全身心陷进去,一会儿喜、一会儿娇、一会儿不屑、一会儿酸,七情六欲全在脸上。   最后是“姐姐想你,妻张人人字”   陈长庚酸酸软软笑,手指轻轻摸那个大大丑丑的‘想’字,嘴里轻喃:笨蛋,目字少一横,心字少一点,写的字都跟你一样眼瞎少心眼儿,傻瓜……   陈长庚慢慢仰面躺下,把麦穗的信盖在脸上,傻瓜,笨蛋……甜甜腻腻余音袅袅。他想起那一年教麦穗写字,麦穗指着‘穗’字说   “这什么字啊吓死人了”   麦穗说:“要不我叫‘人人’,张人人多好听”人字最好写,陈长庚胸膛微微震动,傻瓜。   满纸的圈圈,他想起那一年麦穗在他眼睛上画了两个圈,下边是两个人字。陈长庚想他是圈圈,麦穗是人人,原来他们的缘分那么早就定下了。   圈圈在上边,不是某个傻瓜说的她在上边,这点需要强调。   陈长庚又想起那一年教麦穗写字,麦穗最后死活不干,对着他得意抬起下巴,一转身欢快飞了“去玩喽~”   墨迹斑斑的纸下边,一滴泪从眼角流下,滑过鬓角没入青丝:姐姐,我每次写信一再注明‘穗儿吾妻,夫陈长庚’不过是为了一遍遍催眠你,强迫你记住彼此身份。   姐姐你知道吗,时至今日我还在算计你强迫你……万千愧疚在心里。姐姐你怎么能这样好,这样疼我舍不得我难过。   又一滴泪没入青丝。   姐姐,没关系我能等,等你喜欢我。 第53章   算着陈长庚该收到信了,麦穗有点担忧,那么多圈圈长庚能看明白吧?写的那么丑,也也不知道长庚喜不喜欢,麦穗还清楚的记得,当年陈长庚嫌弃的小眼神。   麦穗‘嗤拉、嗤拉’把纳过鞋底的线绳拽紧,老针在头上篦篦,油亮针尖挨着上一针密密纳下去。   管他呢,敢不喜欢就揍他,知道学字有多难吗?整整四个月,她差点没把手练断。还有那个穗字太难写了,她可不想叫张麦圈。麦穗有点抱怨,当年她娘怎么不给她起名叫‘一一’张一一好听又好写,意头也好唯一的姑娘。   手上鞋底是新捎回来的尺寸,麦穗比划过,比自己的鞋大一圈。也不知道长庚现在多高了,算一算再过四个月就满十六了。   屋里‘嗤拉嗤拉’纳鞋声,屋后‘咯咯哒’鸡声。   秋生娘走进干净整齐的院子,左右看看她也是佩服麦穗的:青砖青瓦房,院墙上爬着丝瓜、豇豆、葫芦,正屋前两棵柿子树,翠绿绿的看着就叫人喜欢。   “麦穗儿在家没?”一边搭声一边往里走。   “在呢,慧嫂子进屋说话。”   秋生娘撩开帘子进屋,现在的她和去年又不一样:合身整齐布衣裙,脸上没有一丝愁苦,头发抿的油光拿素花帕子包了,还插着一根桃木簪,日子滋润的很。   “又给长庚纳鞋呢?军营里又不缺那一份,偏偏害你不安生。”麦穗笑笑没说话,她家长庚和别人不一样,娇气的很。   秋生娘也没多纠结,转头说起自家儿子:“我给秋生在镇上相看了一家姑娘,姓崔今年十五白净脸杏仁眼,腰细的哟~你说要不要给秋生定下?”   麦穗把老针在头上篦篦,笑道:“慧嫂子还是问问秋生好,咱看姑娘再好秋生不喜欢白搭。”   “也是”秋生娘眼睛就落在麦穗身上,刚过十八岁生日的姑娘,眼神明亮一把乌油油好头发,腰身匀称脖子修长,浅色肌肤细的看不见一个毛孔,泛着淡淡光泽。   正是女孩儿最好时光。   “长庚该回来娶你了。”秋生娘叹息   “还得呢,走的时候长庚说等打完仗才能回来。”麦穗笑着并不着急。   说道陈长庚秋生娘说起她今天主要目的:“麦穗儿你看,去年冬天好雪今年春上好雨好风,地里那些麦子豆子哪个不沉甸甸的。”   “嗯”今年是个丰收年,地里小麦毯子一样金灿灿一片,看着叫人欢喜。   秋生娘屁股挪到麦穗身边,身子向前微倾,小声:“你说今年赋税不会多加好几成吧,现成的借口:打仗呢。要不咱给长庚带个话让他压一压。”   麦穗笑道:“不会,齐军管的严,敢乱来是要砍头的。”   其实秋生娘的担心,也是村里家家户户的担心。不过话丢到这儿,剩下日子没人有功夫担心。   抢收、抢收,得抢着太阳好的时候,麦秆脆好割,要是等到下雨刮风,麦子落在地里那半年功夫白费。这几日大晴天,太阳明晃晃在天上,地上汉子们光着膀子挥舞镰刀,深麦色胳膊上汗珠洒落。   麦穗家的地陈长庚做主全佃出去了,麦穗闲不住出去给人帮忙。二妞家只有公公一个劳力,二狗顶多装装车推推车。陈进福家里地多顾不上闺女,二妞亲自下地割麦。麦穗去给她帮忙,因为不会割麦子,捡了装车拉车的活。   二狗一条胳膊提起麦捆不好固定,麦捆来回晃动放不到车上,麦穗被挡的不耐烦:“你有在这瞎耽误功夫,不如回家烧水做饭。”   二狗脸色一阵青白,独独剩下的右手死死握住。二妞直腰休息,看见这边两人杠上了,连忙提着镰刀过来挡在二狗前边:“就让二狗在这帮忙,多个人多份力气。”   二狗看着二妞:粗布旧衣裤扑满灰尘,脖子上一条旧布巾,斗笠下的耳朵、侧脸闷的通红,汗水濡湿腮发三三两两黏在脸上。   二妞原本是他们村最体面的姑娘。   麦穗不乐意:“能多什么力气?你和卓叔累得满头汗,连个送水的人都没有。”   二妞急的直给麦穗使眼色悄悄摇头,二狗拉住二妞,笑:“姑姑说得对我在这碍事,还不如回家烧水做饭,你轻省一点爹也有口现成吃的。”   谁稀罕当你姑姑,麦穗翻个白眼走了。   二妞看着二狗眼里全是关心担忧:“……那你路上小心些。”一个大男人跟废了一样,她知道二狗心里苦。   “嗯”二狗笑笑,撩起布巾给二妞擦擦汗扭头走了。   二妞一眼一眼看着担心,麦穗毫不在意拍拍她:“赶紧割去没时间耽搁。”   “你呀!”二妞跺脚扭头急忙走了,麦穗说的不错没时间耽搁,下一年的日子就靠这几天。   今年的麦子是真的好啊,一捆捆一车车沉甸甸穗子,几乎能闻到白面馒头的香味。多少年、多少年没有这种瓷实的感觉。   兵荒、马乱,今天你收税明天他抢劫,一点点贫瘠的谷子,到最后能留几口到肚子?   村里有好些年没吃过细粮的等不及,第一天麦子回家就捶打些出来煮麦仁吃。没舂皮儿有些粗糙扎嗓子,可这是平平安安吃到肚子的好东西,晚上睡觉抱着有货的肚子,做梦都能笑醒。   农人们忙的热火朝天,每一天每一晌都不能耽误,收割、晾晒、碾场、扬场,很快家家户户门前,庭院晒上金灿灿厚厚一层麦子。   麦粒儿饱满,让人喜欢到捧起来亲。可是随之而来的又是担忧,今年夏粮怎么缴,这么金黄饱满的麦子能给他们留多少?   村里唯一能保护他们的只有陈长庚,他在齐军做官去年护他们一回,今年呢?   村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在麦穗家门前晃悠,陈长庚信来了吗,他现在人在哪儿?陈进福也心急几次到麦穗家,又不知怎么开口,毕竟他拒绝给麦穗念信。   这一天陈进福又一脸深沉过来,麦穗奇怪的看着他。陈进福真是有苦说不出,早知道今日,早些日子就厚着老脸给小两口念情书又怎么样!   现在让他可怎么开口‘麦穗儿,长庚给你来信没,他人在哪?’   看着大堂兄又便秘来,苦着脸喝茶一边便秘一边不肯走,麦穗越发好奇,闪闪眼睛看的陈进福。陈进福给看的,恨不能拿茶碗捂在麦穗脸上,你说这丫头咋就没点心眼多问一句呢?   端着茶碗转个方向喝一口,陈进福看着亮堂堂,叫不上名字的细纱窗户,终于想到借口。   一本正经长辈模样:“这些日子夏收学堂放假,收假了你还去上学?”学字给长庚递信,然后咱们聊聊长庚多大官人在哪。   “去,大堂兄想康康跟我去上学?”康康陈进福大孙子。麦穗终于找到大堂兄便秘在哪里,积极得很“你放心康康交给我,我和学堂孩子都熟,保管他们跟康康玩,不敢欺负他。”   陈进福想站起来回家,院子外一群人巴巴看着屋里,只能稳住身子继续:“阿康是要上学,不过……”   “那就全包到我身上”麦穗很自信“当年长庚上学我背来送去,阿康更不在话下保管吃好喝好。”   陈进福:“……”   “不是……”   “今儿怎么这么多人在陈大人家门口?”吴刚的声音出现在人群外,大伙儿眼睛一亮‘唰’往后看,吴刚好悬没后退三步,勉强笑道“这是怎么了?”   陈进福先起身匆匆出来:“吴刚兄弟来送信?”   “是啊”吴刚从怀里掏出信,陈进福伸手要接,吴刚笑着避开“这是陈大人给张姑娘的。”   陈进福老脸一红:“我们做长辈的也是关心则乱。”麦穗从人堆挤进来笑容灿烂:“辛苦吴大哥”   村民们盯着承托全村希望的信转到麦穗手上,一个个好像女人刚生完孩子,可算全身轻松了。他们也是朝里有人的,成县令敢乱来,他们就背着干粮找长庚告状去!   吴刚把信双手交给麦穗,总觉得周围人看他的眼光灼灼发亮,勉强稳住心神笑道:“既然大伙儿都在,给大伙儿透个消息,成大人和户房人,正点算粮税收拾库房,估计再过些日子,告示就出来了,你们准备送粮吧。”   村里人心里‘咕咚’一下,有胆大的冒一句:“今年粮税咋收?”   所有人竖起耳朵,眼睛紧紧盯着吴刚,吴刚给看的莫名其妙:“齐军早有军规,一亩良田二斗粮。”   二斗?村人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敢相信,二斗!   ‘哦吼~’吴刚猝不及防,被乡民们举起来抛向天空“哈哈哈二斗!”   “二斗!”   “二斗阿~”   “哈哈哈”   沟沟壑壑的深色脸庞,褶子舒展笑出白牙:“二斗!”响彻天空。   吴刚先是一愣立刻反应过来,二斗,比先朝不加成的时候还少,乡亲们高兴。   身体还被抛在空中,吴刚大声笑:“还有呢,坡地沙田只要一斗!”   “一斗!”激动   “一斗!”狂喜   挥舞镰刀的胳膊,扬场叉草的胳膊,肌肉一鼓一鼓将吴刚一次次送向天空。   麦穗笑弯了眼,陈进福手背后挺胸抬头,仿佛激扬文字的少年。五月最明澈的阳光照亮大地,饥饿从此变成传说。   “大堂兄,我先进屋去了。”麦穗弯弯眼,陈进福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麦穗双手捏在胸前的信,忽然有点不自在。   “咳,要不堂兄帮你看看?”   麦穗奇怪:“长庚写给我的信干嘛给你看?”   “……”陈进福无言以对   麦穗继续欢喜:“你们热闹我回去看信”说完转身轻快回家,只留下一抹水绿色罗裙飘飘。   转头村人们热热闹闹围着吴刚打听缴粮的事,多少年陈进福第一次觉得胸腔是轻松舒畅的。想起麦穗甜甜蜜蜜回家看信,陈进福忽然想起自己家中妻子,相伴二十余年风雨不弃。   昂起头大踏步回家,他要告诉她好日子来了,他也想抱起她飞转一圈!   日子忽然就好起来了,家里吃不完的白米细面,身上穿不完的新衣裳。乡亲们一个个走起路来也是挺胸凸肚,跟小财主似得。   这个凸着肚子问“今儿吃的什么?”   另一个凸着肚子抹抹嘴:“没啥吃的,他娘烙煎饼卷菜,你说这败家娘们,粮仓刚有点货菜油用的哟~你看我这嘴!”炫耀得意。   女人们遇见也是胸脯高高挺起满脸笑色:“哎呀,她婶儿看看我扯这块花布能行?我家那丫头长得快的哟~”   “可不是,你家调理的好水葱儿似得,配我家小子咋样”另一个拍拍身上崭新袄裙,好像上边沾了八百年灰,拍的‘啪啪’响“别的不说,不叫你家姑娘饿着,我家可有三十亩多良田。”   喜悦、欢欣充斥在角角落落,连风儿过去也会卷着树叶欢笑翻腾。   快乐的日子像闪着波光的溪水,刷拉拉过去。八月快中秋这天,麦穗挎着书包从学堂回来,照例笑容满面身姿轻快:“卓三婶看孙子呢?”   “是啊,麦穗儿回来了?”   “嗯”   欢快摇着书袋往前走:“满仓哥吃过了?”笑眯眯没有介荠,倒是陈满仓因为当年带头算计过两个孩子,因此格外愧疚,对麦穗热情的很。   遇上麦穗挑水磨面,陈满仓都是抢过来做,每次见面也是先笑容满面打招呼,今天却有些不对:“麦穗儿回来了,赶紧去二狗家瞧瞧,二狗家闹的厉害,进福堂兄都赶过去了。”   其实二妞有些日子不开心,不过麦穗心大没在意,如今出了事麦穗当然得给自家姐妹撑腰。书袋往身后一撩,麦穗‘噔噔噔’往二狗家赶。   远远看见陈进福阴沉脸站在二狗家门前,前边二妞正和二狗拉扯。隔的远听不到说什么,可是麦穗隔着人看见二妞满脸泪想扯住二狗,二狗不耐烦一把推开。   娘的!敢欺负二妞,不想活了是吧!麦穗咬牙切齿冲过去,恰好二狗又把扑过来的二妞一把推开,推得二妞差点摔倒还是他爹在后边扶住。   这能忍?麦穗扔掉书袋二话不说上去,一拳砸在二狗脸上,直接给他砸到地上。   “你干嘛,不想过日子了是不是?”麦穗提着裙子踩在二狗胸口“不想过早点说!”   二狗独剩下的右手在地上使劲翻腾,却被麦穗死死踩住。麦穗混过三年军营,再怎么混那也是正经训练过的,二狗一个没啥经验的独臂侠想翻身,俩字“做梦。”   被一个女人一拳砸翻踩在地上起不来,二狗忽然心如死灰躺平在地上:“不想过了,你让二妞走我跟她合离。”   “合离就合离,二妞跟你有什么好?要长相没长相要人才没人才,离了你好的排队。”   二妞哭花脸过来把麦穗拽开:“我不离,就不离!”   “合离吧”为了二妞二狗没少忍耐麦穗,今天是不用忍了,什么话毒说什么“麦穗那儿好男人多得是,让她给你重新找。”   “你个王八蛋瘪犊子满嘴喷你娘的粪!”麦穗挽起袖子“你给我起来,不把你揍成猪头我不姓张。”   二狗躺地上一动不动冷笑:“读几天书还是满嘴脏话泼妇样,陈长庚瞎眼才会喜欢你,是不是你也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所以在村里踅摸下一家呢?”   “踅摸你娘的腿!”麦穗炸了直通通过来一把拽起二狗,一耳光扇的他头拧到一边嘴角见血。   二妞心疼的要死,扑过来死死拉开麦穗手:“别,麦穗儿别打他”哭的满脸泪。   二狗满不在不乎手背一抹嘴角,冷笑:“咋,做贼心虚?王善巴巴的给你家送柴,陈满仓大小子陈甲,那次见你不是笑嘻嘻抢着提水磨面?”想动手是吧,动吧,最好打死我,再也不活着心疼。   “二狗你可别乱说,我家欠长庚的,这是赎罪呢。”陈满仓急了,你们家闹事扯老子干啥?   麦穗气急反而冷静下来:“二妞别挡我,就为二狗子这张臭嘴,咱们小时候跟他干过多少次,今天我不让他知道狼是麻列的,我不是张麦穗。”   麦穗冰冷的眼神,吓的二妞双膝跪下抱住她的腿:“麦穗儿、麦穗儿你听我说,二狗她故意瞎说气你呢,他心里难受发不出来。”   “呵~,我心里舒坦想活动活动手脚。”麦穗冷笑   “来啊,不来的是孙子!”二狗架火。   “二狗!你是想让我跟你一块死吗?”二妞死死抱住麦穗儿,回头吼二狗。   二妞伤心的泪眼,让二狗满心的痛苦烦躁安静下来,二妞看二狗不闹了,转回来苦求麦穗:“麦穗儿、姑姑,你听我说,二狗他嫌自己只有一条胳膊,做不了农活拖累我,他不想拖累……”   二妞话没说完,麦穗奇怪:“二狗子叫二狗难道长得也是狗脑袋?做不了农活地佃出去就完,闲了养一群羊日子不好?”   众人眨眨眼,还可以这样?   麦穗,不然呢?   二妞一阵迷茫,嘴巴还下意识继续:“不想拖累我,所以要我走。”   二狗木了他可以养羊啊!他会养羊,什么季节喂什么料,怀孕吃什么,下奶吃什么,羊羔子吃什么他一把好手,他还会接生呢!   “二妞”醍醐灌顶二狗焕发出神采,想要拉起二妞。   “呵~”麦穗冷笑一把拽起二妞,扔自个儿身后“不是要合离吗,巧了我最近字写的不错,等我带二妞回家写一张给你。”   “二妞!”二狗着急左闪右闪想避过麦穗,可惜他依然做梦。   陈进福冷眼看着一切,这时候冷声:“二妞回家,还嫌丢人不够?我陈进福的闺女,贤惠能干轮不到别人嫌弃。”   二妞觑觑他爹,陈进福悄悄使眼色,二妞再看看二狗着急的模样,撇撇嘴跟她爹走了。哼,谁还没个小脾气。   “二妞,二妞,我错了。”二狗被麦穗挡的直蹦跶。   麦穗还一肚子火呢,我招谁惹谁了,一把给二狗推个屁股墩翻白眼:“等着和离书吧你。”   “麦穗我刚胡说八道,你别计较。”二狗爬起来讨饶。   “你胡说八道我就不计较,你当我菩萨,我告诉你我就小心眼计较!”麦穗斜一眼卓二狗满眼嫌弃,冷哼一声转身,看热闹的连忙让开路。   麦穗书袋这里,不等她捡,早有被她利落身手征服的几个少年,抢着捡起来双手奉上:“姑姑”笑容崇拜又讨好   麦穗对着人家瞬间冷脸变的笑眯眯:“来看热闹啊?”   “啊?”在麦穗明示的眼神下,木木点头“哦”   麦穗笑眯眯:“好好看着啊,我要是让卓二狗轻松追回二妞,算我输。”   “……哦”好厉害好可怕,少年们心有余悸看着麦穗扬长背影,然后头碰头叽叽喳喳“姑姑/姑奶奶好帅啊~”   周围看热闹的也松口气,好好的夫妻散了多可惜,这会儿没事都善意起哄:“二狗/二狗子准备好好讨好丈人吧,哈哈哈,让你没事闹腾。”   二狗傻笑,是他自己走进死胡同了,多亏麦穗提醒。从此二狗开始了漫漫追妻路,陈进福家门槛好悬没被踩平。   麦穗恶狠狠威胁二妞:“不到过年你要是敢跟二狗回家,咱们姐妹绝交!”   二妞可怜巴巴看麦穗,陈进福也是这意思:“不让他知道难,只当你轻贱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   “哦”二妞垂头丧气应了,默默拿起针线给她娘绣裙子。卓二狗在院墙外蹦跶:“爹、娘我错了”   这年秋冬发生许多事,王善一边卖柴,一边想尽法子打听王义下落。他娘现在养了十几只母鸡,还完麦穗的帐家里日子很过得去。   还有麦穗家对门卓阿玉回来了,领着一个五六岁男孩儿,她那三十多老男人死在乱世。   麦穗特别喜欢那个小男孩儿,因为胆怯总是跟在阿玉身后不说话,瘦的只剩一双乌溜溜大眼睛,悄悄从阿**后露出来静静看人。   “阿五看姐姐给你带什么来了?”笑眯眯伸出手,里边一块麦芽糖。据说是为了好养,骗老天爷这是家里老五,所以叫阿五。   “该叫你姑姑才对”卓阿玉淡淡笑,她只是干瘦,神情还像小姑娘那会儿一样不紧不慢。   “叫什么姑姑啊,这一村叫我姑姑的”不知道为什么,看见那双乌溜溜静静的黑眼睛,还有躲在阿玉身后的样子,麦穗就想让他叫姐姐。   继续笑眯眯拿糖勾引:“叫姐姐就给你,很甜哦~”甜腻腻的骗小孩调子。   阿五仰头看他娘,他娘淡笑示意他往前。阿五怯生生探出半个身子,伸出细瘦爪子,再看了看麦穗脸色,才盯着麦穗手心麦芽糖。   “姐姐”声音细细低低像没出月的小猫崽儿,然后细瘦手指从麦穗手心,一块一块捏走糖。   手心痒痒的,麦穗耐着性子等小孩儿捏走全部糖,忽然伸手一把将他从阿玉身后抱出来,举高高:“抓到你啦~”   轻飘飘的和崽崽小时候很像。   阿五被举在空中,没有害怕的意思扭过头看他娘,阿玉笑笑:“姐姐跟你玩呢。”   没有崽崽漂亮,但是神态好像。麦穗把小孩儿放下来想左右脸亲亲,不知为什么又把他抱在怀里坐好:“姐姐带你去玩好不好?”   阿五先看他娘,等他娘淡笑点头,才在麦穗怀里几不可见点头。   “走喽,去玩了~”麦穗开开心心抱着阿五去玩,结果路上遇到倒霉催的卓二狗。   “姑姑带阿五去玩?”点头哈腰,二妞说了得先让麦穗心里舒坦。   “哼”麦穗对天翻个白眼,理都不理继续走。二狗叹口气嘴角笑的很幸福。二妞给他银子买羊,二妞说那钱是麦穗借给她的。   家里现有三只小羊羔,等过年再买几只,他家好日子也要来了。   秋收了,树叶落了,雪花飘了,新年过了,嫩草钻出土地大地再回春。杨柳飘絮桃李渐次芬芳,再从枝头落下,留下一颗颗青涩果实在枝头。   毛桃长到半个拳头时,麦穗年满双十,陈长庚三月来信,让她生辰一定等在家里,他有礼物送给她。   四月初二一早,麦穗擦干净桌椅柜子,庭院洒扫干净。油亮椭圆的柿子树叶,像是绿宝石刻出来的,精神抖擞郁郁亭亭守在屋前。墙下丝瓜卷着嫩嫩须子往上爬,葫芦叶新绿一片覆在架子上。   麦穗在一边缝新袍一边在屋里等,会是什么礼物,还是吴刚送来?   “喔喔喔~”后院新长成的小公鸡忽然炫耀嗓子,清脆响亮让人精神振奋。   “姐姐,我回来了!”   伴随声音一道人影裹着风冲进来,一把抱住麦穗,将麦穗紧紧抱进怀里。脸颊贴着如云发髻,刻骨思念两年多的人终于在自己怀里。   麦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崽崽是长庚!比她高比她宽。麦穗放松身体,伸出胳膊回抱住他:“长庚回来了”   “回来了,姐姐”脸颊蹭蹭麦穗温热额头,双臂有自己的意识,慢慢将人收紧“姐姐,我回来了。” 第54章   “姐姐”陈长庚深情的凝视怀里麦穗,浅麦肌肤泛着珍珠光泽,大眼睛明亮喜悦。胳膊在她腰间量了量,细腰长腿:“姐姐真漂亮。”   “是吧,我也觉得,村里好些人说我好看。”麦穗开心眉眼弯弯“长庚也好看”   如玉肌肤细长眉,原来的乌黑沉静的圆眼睛,变成一双深情目,一管玉鼻窄窄挺起,下边薄唇轻抿时一抹艳色。陈长庚的美依然沉静,却让人不能漠视。   思念的人儿就在眼前,陈长庚开始用成熟的男女之爱对她:“长庚每日勤练不辍,”胳膊用力麦穗双脚离地。   “啊!”麦穗猛一吓连忙抱紧陈长庚,软软满怀梦圆人美满,陈长庚志得意满:“宽肩细腰高个,姐姐可喜欢?”   啊?麦穗面对面看着陈长庚,呆了呆实话:“可你还是那么白,比我都白。”言下之意走出去多不登对,麦穗给陈长庚面子没说出来。   可那眼神也太明显了,就这么嫌弃?陈长庚咬牙笑,狠狠张嘴咬住她脸蛋,真咬又舍不得舔了舔亲一下。   麦穗!!!   陈长庚不给自家笨蛋反应时间,免得气死:“姐姐,我饿了”刚咬过人的青年笑意融融乖巧得不行。   “哦哦”麦穗从陈长庚怀里蹦下来“你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家里什么都有,对了姐姐给你杀鸡,这次鸡腿咱两一人一个。”   麦穗还记的那只叫花鸡,陈长庚心里软软的,可他舍不得吃姐姐辛苦养大的鸡:“现在韭菜正嫩,想吃姐姐包的韭菜鸡蛋饺子。”   “成”麦穗去厨房取刀割韭菜,陈长庚跟在身后,空虚几年焦急数日的心,在麦穗背影里安静下来,他回家了。   跟着麦穗真好,她去后院割韭菜他帮着提篮子;她和面他洗菜,她包饺子他烧火。   炕桌搬到柿子树下,两把小椅子面对面,隔的有些远陈长庚不满意,把自己的小椅子摆在姐姐旁边。并排两把靠背小椅子乖巧等在桌前。   四月的阳光透过碧玉一样的柿子叶碎碎闪闪撒在桌椅上,陈长庚看着两把小椅子笑。   麦穗端着两碗饺子出来,陈长庚过去接住,姐弟两亲亲热热在柿子树下吃饺子。   “姐姐,过年你给我下饺子没?”陈长庚咬半截饺子,好香,韭菜鲜嫩鸡蛋香浓。   麦穗蘸点醋汁小咬一口:“下了,每年都给你下一碗把咱俩的摆在一起。”   ……   阿五在路对面卓家门口,半躲在门后看麦穗家院子,漂亮叔叔是谁?他笑起来真好看,阿五乌溜溜眼睛藏着羡慕。   麦穗抬头看到阿五,对陈长庚笑道:“我跟你说过阿五吧,很可爱。”   陈长庚心里不舒服,你还说过吴文渊漂亮乖巧,陈甲勤快嘴甜,顺子蛮实有力……   麦穗没发现陈长庚嘴角下拉,喜滋滋丢下一句:“等我把他抱来。”不一会儿麦穗兴冲冲抱着阿五,过来给陈长庚看:“很可爱吧,乖巧又安静。”   陈长庚冷冷看着,到底哪里可爱?不过是偷学他几分神韵的小骗子。   阿五坐在麦穗胳膊上,瞟一眼陈长庚冷冰冰的,漂亮哥哥不喜欢他,阿五低头藏进麦穗柔软胸前。   这是我老婆!陈长庚毛炸了,直接从麦穗怀里拎出来,笑:“我去把他送给阿玉。”这笑容咋说呢,阿五对上这个笑容,小动物直觉般垂着脑袋,胳膊腿耷拉下去,像个装死的小猫崽子。   这个乖巧劲儿,麦穗喜欢的不得了:“乖吧,可爱吧。”满眼小星星。   陈长庚磨牙整颗心都泡在醋缸里,咬牙替自己鸣不平:“我这个样子时,姐姐喜欢宽肩细腰大高个,我天天出去练好不容易长大了,姐姐又喜欢这个样儿?”   阿五被举在半空极快瞥一眼陈长庚,又垂下头一动不动装死。   麦穗奇怪:“你小时候这样儿我很喜欢呐,你忘了我天天抱抱亲亲,是你不喜欢我的。”   凌空会心一击,陈长庚堵住,算了就当姐姐太思念我,从小猫崽身上找寄托,酸溜溜自我安慰。   “阿五很喜欢你”麦穗羡慕   哪里喜欢?陈长庚双手举着阿五左看右看,就是一只装死的小猫崽子,还没眼色不说要回家。   好在阿玉很快过来解救他:“陈大人难得回来,别让阿五打扰你们。”   柿子树下陈长庚矜持点头,送走装死小骗子陈长庚眉眼开朗,拉起麦穗手:“姐姐……”   “姑姑、姑姑/姑奶奶,你家门前栓了一匹马!”   五六个十三四岁少年满脸惊喜,兴冲冲跑进来,个个衣裳齐整挎着书袋,看见光鲜俊美的陈长庚都愣在原地。   麦穗迅速收回手,对着小少年们笑道:“阿文、顺子放学了,这是长庚你们小叔。”   “小叔/小爷爷好”站成一排鞠躬。   陈长庚把空空的手背到身后,淡淡点头:“下学快点回家,莫让父母担忧。”   顺子性格粗大喇喇笑:“没事,我爹娘根本懒得理我,”浓眉大眼深麦脸色,笑起来露出十颗白牙,十颗!最碍眼是黑皮肤。   傻乎乎既不长眼也不长心,陈长庚转过头看麦穗,眼里笑意还没聚起来就落下去了,因为麦穗笑对少年:“今天没空,你们下次过来。”   今天没空干嘛,下次过来干嘛?麦穗整天在信里说这帮崽子就够讨人厌了,为什么回来还不能安生!醋缸翻了。   “马能让我们骑下不?”没眼色的顺子嘿嘿笑,阿文瞅瞅陈长庚冷脸,扯扯顺子:“小叔姑姑说话,我们下次再来。”   永远别来了,陈长庚冷脸   “行啊,下次姑姑带你们。”   臭小子们走了,陈长庚拉着麦穗回屋,满肚子醋味对上麦穗秒变委屈:“这个又怎么算,我跟他们一边大时,姐姐也不喜欢,整天在军营找宽肩细腰高个子男人。”   开肩亮亮宽肩,挺胸比麦穗高小半头,为什么自己的类型总是让媳妇不满意?   控诉委屈的小眼神,让麦穗觉得自己有罪,想拍拍肩膀都不容易只好拉手,刚想安慰陈长庚却黯然开口:   “姐姐我要走了”   啊!麦穗惊呆了,才回来就要走?   “姐姐我喜欢你”温柔缠绵把麦穗揽进怀里,对着朝思暮想的肉肉双唇吻下去。姐姐知道什么是男女之爱吗?我教你。   和想象中一样柔软温热,麦穗特有的馨香立刻充盈鼻端,陈长庚忍不住启唇,把上边那一瓣含进嘴里轻轻吸吮缠绵。   ?   麦穗下意识身子后撤,陈长庚固定住她双臂追着不放,唇齿间含糊几个字:“穗儿吾妻”   麦穗眨眨眼有些迷惑,对哦自己是长   庚媳妇来着,可两口子就这样?   苦苦思念几年的人,这样怎么能满足?陈长庚一手撑着麦穗后背,一手扶住她后脑唇齿相依。   陈进福一脚踩进堂屋,就看见小两口亲的难分难解,老脸一片滚烫。他就知道这小两口不安分,想当年长庚才九岁两个人隔着桌子就想玩亲亲,被他给搅和了。   今天咋整,进,退?   跟在陈进福身后的秋生眼神黯淡一瞬,立刻嘻嘻哈哈:“哎呀、哎呀,小叔拉着姑姑干嘛呢?眼瞎了,我眼瞎了。”笑嘻嘻装模作样捂眼睛,偏偏露出一指宽的缝偷看。   麦穗本来浑身紧绷想后退,这会儿更是借力要推开。陈长庚胳膊一用力麦穗乖乖回到怀里,又舔了舔麦穗唇瓣,亲一下才放开。   “怕眼瞎就出去……”话没说完看见前边陈进福,连忙拱手“堂兄来了。”   陈进福顿顿身形背手走进来,暗红脸偏要神色清淡:“秋生说你要走,我来看看。”   麦穗那点不自在,都被这消息冲晕了:“才一顿饭就要走?”   秋生笑嘻嘻过来:“姑姑眼里只有小叔没有我,真叫人伤心。”不等麦穗答紧接下去,为陈长庚争取好感,“姑姑不知道现在战局正紧,为了赶上你双十生辰,小叔死缠廖将军才请出五天假。”   其实是齐泽不放人   “五天,安阳到这里五天怎么来回?”麦穗是知道这一路的,坐马车得将近十天。   秋生嘻嘻哈哈似乎不在意的样子:“日夜兼程不下马喽”   日夜兼程这个麦穗知道换马不换人,几百里加急才会这样,有时候太辛苦是会死人的。   “长庚”麦穗转身看陈长庚,心疼的眼眶发酸。陈长庚拇指按按她眼角,安慰:“没事”   “呵,是没事”秋生笑嘻嘻转着马鞭,揭陈长庚老底儿“就这两天两夜不下马,干粮都是在马背上吃的,到华阳小叔非得下来沐浴换衣裳。”华阳是陈卓庄西边最近一个城市。   “哦”才想起来似的“两天两夜就在澡桶里眯了半个时辰养精神,嘿嘿”秋生故意笑的贱兮兮靠近麦穗低声,“就怕自己不光鲜姑姑看了不喜欢。”   两天两夜赶路,麦穗心疼死了:“你是不是傻,二十生辰怎么了,写信回来不一样?”   “是我想姐姐了”陈长庚长叹一声,把麦穗收进怀里“天天想夜夜想,快想死了。”   怎么这样呢?麦穗心疼的没办法:“那你赶紧睡会儿,姐姐陪着你。”她记得自己陪着,陈长庚睡得特别安稳。   忘了还有外人吗?这么心疼,陈长庚笑着在麦穗眼角沾沾,泪花湿湿一点。   秋生不给陈长庚说话机会,自己笑嘻嘻:“没时间喽,小叔现在就得走。”   姑姑,心疼吗?心疼就早点爱上他,这样你会幸福一生,否则……心思数转秋生笑笑,哪有什么否则,陈长庚早就费尽心思吃定她了。   陈长庚一手牵着马一手拉着麦穗,几个人再次到大路口:“姐姐,快就三个月,最长五个月等我接你成亲。”   麦穗犹豫了下点头:“嗯,你路上小心,尤其夜路。”   “等我”陈长庚低头看着麦穗,眼里深情几乎能将她溺毙。   “……嗯,走吧,少赶点夜路。”几年不见立刻分别,麦穗也舍不得。   “嗯”依依复依依,陈长庚修长干净的手指掠过麦穗薄薄刘海儿,俯身在额头落下一吻“等我”等我助三公子身登大宝,陪你一世荣华。   “嗯”麦穗依依不舍。   春风拂过田野绿色麦浪阵阵,两人飞骑越去越远。   “回吧”陈进福脸色早已恢复。说实话他知道小两口感情好,却不知道小堂弟用情如此之深。飞奔五天五夜只为给麦穗过生辰。   回家没几天王善来找麦穗,这两年他隔三差五出去打听王义下落。县里、省里、沿着江几百里追,又改道北地前后寻了几千里,终于让他找到被几次到手的王义。   “这些年我钱花的有些多,来来回回跑家里也没攒下,阿义赎身银子不够,想找你借点。”   “成”麦穗利落起身“得多少?”   “十二两”王善有些不好意思“现在慢慢太平了,人价贵。”   “没事,能找到就好。”麦穗半跪在炕沿,从炕柜取银子“幸好长庚刚回来过,要不然一次还拿不出这么多。”   王善极快瞥一眼麦穗背影,收回眼光:“长庚回来了?”   “嗯”麦穗转身下炕,把雪花官银递给王善“长庚说天下就要太平了。”   王善接过银子,手指无意识摩挲冰凉元宝:“那你们快成亲了。”   “是啊”麦穗笑眯眯“你准备什么时候结?别说一辈子不结婚的傻话。”   王善终于把手里冰凉的元宝揣进怀里:“我看阿玉不错”   麦穗来了兴致,笑道:“对啊,阿玉不错性子温柔,阿五又乖又聪明。”   我知道你很喜欢阿五,王善最后一次抬头看麦穗,看她笑颜明媚,笑道:“嗯,我也很喜欢阿五。”   时间唰唰过去,五月中王善带着王义回到家中,王善爹娘抱着儿子又哭又笑,一家人骨肉团圆。   六月二妞生下一个大胖小子,七月一阵唢呐王善抱着阿五迎娶阿玉,同月秋生接麦穗进京。   卫国公齐渊拿下大周改国号‘卫’,大周亡了。   秋生坐在车辕一条腿盘着,一条腿吊儿郎当垂在车下,嘴里不知哼着那里小调,看着心情不错。   麦穗从车厢撩帘子出来:“到哪儿了?”   “伏梁山”秋生屁股让让给麦穗腾地方,麦穗盘腿坐到另一边,靠着车厢摇晃:“伏梁山?这地方我和长庚待过十来天。”   “你们在这待过?”   “嗯,那一年我和长庚从姚家马车上掉下来,就在这一带,遇上兵匪在山里躲了十天。”麦穗想起那间小破庙,想起山里薄雾,想起山药。   “那山里好多山药,我跟长庚吃了好些日子,出山还带了些。”   山药那玩意儿南方才有,这里能有多少?秋生不想提那些生死挣扎的日子,笑嘻嘻:“说到姚家我这儿有个好消息给姑姑说。”   “什么,你见到姚家人了?”麦穗新奇   “何止见到,小叔还给你找姚小姐做姐妹。”秋生笑嘻嘻没正经。   “做姐妹?做什么姐妹,姚茶他们瞧不起长庚。”   真的是一点不懂,秋生脸上坏笑:“小叔在京城见到四小姐,一见钟情纳了做妾。”   “啊?”麦穗惊讶   秋生身体绷住,仔细观察麦穗神色。   “四小姐人不错漂亮读过书,长庚喜欢娶她做媳妇就行,接我干嘛?我在家另找人就行。”说完麦穗心里有些不舒服,不喜欢就早说,天天说喜欢然后又跟别的女人亲亲我我。   秋生见麦穗脸色不虞,撩裙子要下车,连忙拦住:“哎呦我的姑姑我跟你说着玩的,真要你回青合小叔能揭了我的皮。”   马车细细颠簸,秋生抱着鞭子给麦穗说原委:“前有四五年吧,前朝皇帝兴建鹿鸣台广纳天下美女,刚到京城的四小姐被选进宫里。”   “啊?那时候四小姐才多大。”   秋生不关心:“谁让她漂亮呢,上个月咱们攻到京城,姚太太花不少钱打通关系,派姚三公子天天盯着,在城破慌乱时,把四小姐救回家。”   “还好还好”麦穗拍拍胸口,到底是曾经小姐妹。   “好什么呀,长得漂亮不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上一趟街被二殿下手下一个千户看中,抢回家做小老婆,那千户姓孙屠夫出身,粗鲁不说家里还有个母夜叉,两口子一个白天折磨,一个晚上折磨,弄得四小姐遍体鳞伤。”   好可怜:“所以长庚救了她?”   小叔有那好心?秋生嗤笑又连忙忍住,笑嘻嘻没正经:“姚太太找小叔要他救姚小姐,姑姑想一想,小叔是大殿下副粮官,和孙千户平阶他能有什么办法?”   “既没有同僚情也压不住人家,小叔说没办法姚太太就拿往日恩情要挟,小叔没法子拿开城门的功劳换下姚茶。”   实际情况秋生其实也没猜透,京城不比青合,陈长庚担心麦穗没有可靠得力助手,所以用救姚茶换姜采萍两口子。   当年在青合姜采萍做事细致周到极聪明,气质亲和不卑不亢,陈长庚很满意这个人。   秋生觑着麦穗神色,这几句是陈长庚交代要说的,一来不能让麦穗误会,二来让麦穗知道姚家恩情两清了,不再受姚家牵制。   麦穗神色变来变去,有不满也有替往日小姐妹庆幸,最后叹一口气:“能救下四小姐就好,毕竟我们欠姚家一份情。”   “是呀,这下还清了,开城门是多大功劳。”秋生舒口气放心了。   麦穗放下过往,好奇:“长庚怎么开的城门?”   秋生笑了:“小叔大舅在东门做七品城门官,长庚去找他劝降。”   “哦……”麦穗明白了,慢慢点头。   我的傻姑姑难道你就不想知道,他两个舅舅家什么情况吗?秋生挥挥鞭子,马儿快走几步,笑嘻嘻闲聊一样:“小叔大舅二舅都很老了,五六十岁吧。”   麦穗终于关心了:“两个舅舅、舅娘好相处吗?”   ‘啪’一鞭子轻响秋生一摊手:“不知道京城刚安顿下来,小叔就派我回来接你。”   麦穗瞪一眼秋生,秋生哈哈笑,马车一边颠簸一边往京城去。不过因为有人控制,那颠簸只是细细碎碎。   八月烟州依然翠绿不减一分,麦穗从车上掀开帘子,看见姚茶领着一个十二三小丫头,站在路边等她。   斜襟窄袖罗衫长长细罗裙,一根腰带束的腰极细,拴着玉佩。麦穗惊讶:“四小姐你怎么饿成这样了?”   准备下拜迎接的姚茶……没错了,这么多年没见还是那个与众不同的麦穗儿。不过她见过太多不见血的刀光剑影,因此继续盈盈下拜:“贱妾见过夫人。”   “啊?”麦穗跳下马车扶起姚茶:“别,你给我行礼怪怪的,当年你不是也不让我给你行礼吗?咱两扯平。”   扯平?姚茶嘴角勾起很快放平,微微屈膝:“夫人客气”   “四小姐你这么客气我不习惯。”   “你叫我四小姐我也不习惯,当年你为什么不叫我茶儿了?咱们原本要做手帕交的。”   因为你们把长庚当下人,不过过去的已经扯平,一切从头再来:“茶儿”笑眯眯一如当年。   “麦穗儿”弯眼睛手拉手,两个儿时小姐妹一起上车。   麦穗家在一个安静的石板巷子里,姚茶解释:“这边巷子都很窄,唯有柳坡巷比较宽阔。”   麦穗掀着帘子往外看:“这也叫宽阔?”有五尺没?   “不错了”姚茶扯回麦穗“等你看了我住的巷子就知道了。两家挨着不到三尺,对门递个东西不用出院子。”   秋生把车停在一家黑漆门前,两个女孩儿下车,姚茶上下打量:“说起来背着陈大人爱妾名声,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没事以后你常来玩。”想起和姚茶玩的那些日子,麦穗还是挺喜欢她的。   “我可不敢常来,万一哪天你会错意吃醋怎么办?”   麦穗奇怪:“我吃什么醋,长庚又不喜欢你。”   姚茶看着麦穗清澈的眼睛,经过乱世流离,还是这样心无阴私,京城那么多七窍玲珑的夫人小姐,可怎么应付。   你知不知道陈长庚俊美如玉,年纪轻轻就是正五品户部郎中,这京城有多少小姐眼睛盯着他?   麦穗笑容明媚看着姚茶   姚茶笑,罢了,就由我替你挡吧。笑意盈盈拉起麦穗手:“走,咱们进去看看你家什么样。” 第55章   柳坡巷这处是两进宅院,有着南地特有的纤巧精细,进门一道粉白影壁,上边一波莲叶戏荷减地平雕。   不像北边那样喜欢圆形或者菱形圈边图案,这边就像一幅画在墙上。荷叶卷边婉转荷花姿态妩媚,鲤鱼拱身如曲,鱼尾长长拖出波浪水珠。   麦穗留步看了许久,赞叹:“这花儿真漂亮,鱼也肥。”   姜采萍欠身在旁边领路伺候:“小姐喜欢就好,这边宅院没有北地宽绰,大人怕小姐住不惯,找了许久才找到这处地方大价格合适的。”   影壁旁边一溜深青砖墙,上边垂落长长短短浓绿,桔红花朵在浓绿中团团簇簇悬挂。走近细看挤挤挨挨花朵像唢呐,瓣开五朵里边浓浓艳红,外边鲜鲜桔黄,衬着浓绿艳丽异常。   姜采萍看麦穗托起一串,笑着介绍:“这个叫凌霄花,小姐赶的好还有半月多花期。”   姚茶牵起麦穗手:“先回屋洗漱,赶了二十多天路洗洗换身衣裳。”   陈长庚和齐王齐泽合议完急匆匆上马回家,原本他想亲自去接麦穗,可是大殿下被封太子后,处处防备压迫齐王,而且齐渊年事已高,留给他们时间不多才紧急密谋。   再说,陈长庚骑在马上心里冷清,齐建业也不算防错,这天下原本就没打算让他坐。   想要快马加鞭飞回姐姐身边,偏偏烟州这地界河流纵横,石桥街巷窄窄,实在不能纵马奔驰。又是四个月零八天没见姐姐,陈长庚心焦的很好不容易能小跑一会,偏偏几尺宽窄街忽然出现一个宽大鱼篓。   耐着性子扯住缰绳踩着哒哒哒青石板,又花费小半时辰才到家。急匆匆进门绕过花墙,进垂花门走十字青砖漫路,绿纱糊窗的正屋坐着心心念念的人儿。   “姐姐!”扔了马鞭进去喜笑颜开,一把抱起麦穗“想你了”   麦穗湿漉漉头发虚虚挽着还没干,被陈长庚风一样冲进来抱住。陪坐一边的姚茶挑起柳叶细眉,陈长庚在麦穗面前是这样的?无端端想起以前在宫里养的小奶狗在主人面前撒欢。   “姐姐嫁妆我都准备好了,廖将军做媒,咱们五日后成亲好不好,我等不及了。”窝在麦穗脖颈脸颊蹭着撒娇。   麦穗无奈笑笑,拍拍陈长庚肩膀:“家里有人。”   陈长庚转头看见姚茶站在一边,那眼神直接是:你怎么还在?   “见过大人”姚茶笑微微屈膝,心里拿刀扎陈长庚:请我去接人的时候怎么不嫌弃?   人家不告退陈长庚也不好直接撵人,放开麦穗转拉起手到上首安坐:“起来吧”   姚茶笑微微起身,那笑容好像尺子量的一样恬淡标准,起身半坐在下首禀报:“小姐刚来”听见姜采萍称小姐,姚茶就知道陈长庚要明媒正娶麦穗,而不是当做童养媳直接红烛圆房。   “茶儿,说好咱们重做姐妹的”麦穗在上边阻止。   姚茶对麦穗一笑,甜香纯洁好像栀子花开:“知道了”然后转过来标准笑容对陈长庚,“麦穗刚来我想着要去拜访大人舅舅家,所以给麦穗沐浴更衣。”   陈长庚这才有心情仔细看麦穗衣着,袄裙换成这边襦裙,肉粉底浅茶色小团花直领上襦,粉绿底绿到发白暗花下裙,一条红绸腰带系在腰间,打成蝴蝶结细细垂下,胳膊上搭着腰带同色纱罗。   既醒目又衬麦穗肤色,可陈长庚不喜欢。他的妻子不必学这边矫揉做作女孩儿气,他的姐姐就是阳光明媚灿烂若山茶。   “不用学南地这边装扮,姐姐以前就很漂亮,还有女儿家金贵,没有说还没进门去丈夫舅舅家拜访的道理。”   这么护着?姚茶挑眉,好吧你喜欢就行。多少武夫打到京城,纷纷为自己寻娇纳新,陈长庚这样,姚茶替麦穗儿开心。   姜采萍从外边进来领着两个十四五岁丫头,手里端着烫斗、火盆、毛巾,准备给麦穗烘发,看见陈长庚忙行礼。   姚茶看这边没自己什么事儿,起身告辞刚走到院里,齐王齐泽派人来送礼,说是知道陈郎中乡下妻子来了,怕伺候不周特意送个美人帮忙伺候。   陈长庚脸色坦然,跪在门外拒不接受:“长庚此生得麦穗一人足矣。”   那太监是前朝留下的,好不容易谋到齐王府上差事,第一次办差又是送美人的差使,原以为会顺顺当当拿赏钱回去复命,谁知道竟然给人堵在门外!   不过一个五品郎中,王爷看中是他的福分没想到这么不识抬举。太监说了几句好话,陈长庚巍然不动,太监生气拿着拂尘指着陈长庚骂,直把自己当王爷了。   麦穗在院里听了两句不能忍,什么玩意儿敢骂她弟弟,但是早在姚家麦穗就学会了忍耐,陈长庚跪她也出去陪跪:“这位大人不是我家长庚不要,实在我家养不起,王爷真要送不如把这位姑娘一辈子吃穿也送来?”   太监揉揉耳朵,自己听到了什么?   陈长庚心里暖洋洋,悄悄在袖子底下勾住麦穗手,麦穗捏捏他示意:别怕。   麦穗跪的笔直昂着头:“长庚每个月就那点银子得租宅子养下人,将来还要养孩子,家里还有人情来往真没钱多养一个。”   再不行麦穗心一横:“还是王爷看我家长庚不顺眼,故意多派个人来吃穷我家?”   个头不到麦穗耳朵,身形纤细能临风而飞的美人……   麦穗扯起袖子哭:“哪有这样送人礼的,送金子银子不好送张嘴?”   太监……好像有点道理?   姚茶,原来麦穗儿战斗力不弱。   陈长庚眼里藏着笑意看麦穗,永远护在他前边的姐姐,他的妻子。   太监原封不动领着美人走了,姚茶有点担忧:原本陈长庚所在军营是太子殿下嫡系,只是他们近几年跟着齐王打仗,本来就两边挨不着,这下彻底得罪齐王,怕是没好果子吃。   不过,姚茶看看麦穗,心道:自己还准备抖擞精神替她阻拦各种明枪暗箭,现在用不上了。一个被太子漠视齐王厌恶的户部郎中,能有什么好前程?谁家夫人打他主意?那些门第低的,根本惹不着麦穗。   也不是姚茶猜,果然不到下午吏部调令就过来了,陈长庚被贬到泰安门做执金将军。说是将军其实就是看守宫门的小官,最主要另一个执金将军是那个抢过姚茶的孙千户。   想想看一个文官,跑去和对头一起做武将能有什么好?   姚茶既替自己担心也替陈长庚担心,麦穗抱怨:“早知道这样把那姑娘留下来好了,不过多一口人吃饭,让她绣绣花织织布,也能自个儿养活自个儿。”   这话说的姚茶一阵无语,谁家主母愿意自家院里多几个美人?不过这话却让姚茶忽然明白,女人争来抢去其实可悲,这事儿主要在男人。   陈长庚拉着麦穗手轻笑轻哄:“是我想差了,不过这辈子我只要姐姐一人,家里多个莫名其妙的碍眼。”   那样温柔深情,姚茶看的羡慕,自己什么时候也能碰到一个这样的男子?这样处处维护,处处用心,处处柔情蜜意。   “成吧,反正都这样了,执金将军也是官咱就当将军!”麦穗斩钉截铁安慰陈长庚。   姚茶在旁边看的心里一滞,麦穗这神态反应不对啊,如果是深爱丈夫的人,这几句话该是感动不已才对,麦穗不喜欢陈长庚?再看陈长庚满眼柔情,握着麦穗双手情根深种。   麦穗不喜欢陈长庚,至少是不爱或者不懂爱,姚茶得出结论。   姚茶心思灵透,还想替麦穗遮风挡雨,岂不知陈长庚早把一切都算计到位。这次一闹,京城人都会知道他对妻子情深似海,不会有人再来觊觎麦穗身份,刚好把他调到泰安门为以后大事做伏笔。   陈长庚笑,怎么会这么巧,泰安门孙进财和自己有夺‘妻’之恨,齐王把自己调过去,人们只当齐王报复自己不识抬举。   天助我也   陈长庚被贬再加上婚期将至,索性朝上峰请了十天婚假,第二天便陪着麦穗去喜铺试提前定制的婚服,首饰铺子试凤冠。   万秋是个聪明人,知道麦穗没有娘家长辈教导,第三天特意带着避火图来教她人事。万秋姨娘是烟州名妓,这教了什么陈长庚不知道,只知道麦穗听得连连抽气。   曹家大舅也让长子过来教陈长庚人事,俩没经验的被关在东西厢分开教导。学完陈长庚见了麦穗不知想到什么,脸一阵阵飞红,麦穗看见陈长庚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憋笑,最后差点没大笑出来。   万秋侧目,这小两口别是弄混性别了吧?怎么该害羞的不羞,不该害羞的脸红。再想想麦穗听讲时的表情,这怕是个没开窍的吧!万秋简直不敢置信。   第五日成亲窗纱上鸳鸯戏水大红喜字,房檐下大红绸花看着衬着满院绿色喜庆的很。麦穗大红袄裙、褙子、霞披,顶着大朵牡丹花盖头,被陈长庚一根红绸从东厢房扯到正堂。   原本陈长庚也想过让麦穗从舅家,或者客栈十里红妆八抬大轿,摆十里长棚三天流水大宴宾客。后来这些念头都打消了,一则明面上他没有这么多钱,二则陈长庚实在受不住和麦穗再分开一时一刻。   想给麦穗无上荣光的婚礼,他有别的法子。   虽然没有世俗热闹,但这场婚事也是媒证齐全。姚茶作为麦穗姐妹送嫁,和曹家几个姑娘媳妇看聘礼单子还有嫁妆、嫁妆满满当当摆了一院子。   只是曹大舅看着婚书和廖成奇怪:“怎么只有媒人,没有证婚人?”   廖成意味深长看着大红喜袍的陈长庚,那人容颜似玉笑如明阳:“证婚人今日抽不开身,以后会补上”未来帝王证婚,天下谁敢轻慢这桩婚事轻慢新娘。   热热闹闹拜天地,新郎掀开盖头,光艳照人新娘笑眯眯。这笑眯眯的模样无端让廖成想起一个人:麦子,陈长庚一表八百里的表兄。   不过新娘子身材起伏有致,柳眉红唇乌云髻,嗯,和麦子不一样,廖成摇摇头觉得自己喝多了眼花。   大红帐子撒花生,红烛彤彤照佳人。陈长庚知道麦穗还不懂男女之爱,可他守着傻瓜太久实在等不下去了,今天就算是生啃也要啃了。   取掉凤冠解下霞披,纤长玉雕般手指,慢慢解开大红喜服衣领上的金凤盘扣,露出细长光滑的脖子。   麦穗笑:“感觉真怪,不然我自己解?”   傻瓜,荔枝褪红绡是男人的乐趣。陈长庚俯身吻住麦穗双唇,将她压在大红帐内,就算涩的他也能吃下。   奇峰可探险,幽谷寻幽处   红帐不知什么时候放下一半,一丛黑发如藻从帐下逶迤出来,另一半红帐挂在金钩露出床上红被起伏如波浪。   “哈哈哈痒啊”女孩儿嬉笑声。   “疼”轻轻呼声。   “你怎么这么磨蹭?”嗔怪   “啊!好疼!”   再没有别的声音,半截红帐碎碎细微抖开,然后一浪紧一浪极快极密,抖帐外金钩‘克克克克’撞的床柱碎响。   ……   “长庚我累了~”阳光灿烂的女孩儿也有萎靡的时候“咱们睡吧?”   红帐上的波纹变得温柔细腻,好似春风缓缓拂过湖面缠绵不绝……   “不然明天再继续?”女声认真商量。   那帐上波纹忽的就乱起来密密麻麻,如骤雨急打湖面,湖面破碎没一处完整。   许久   “长庚,我难受~”腻腻拖长的调子   “姐姐~”不够,委屈   声音停下来,唯有红帐流苏索索响   窗下红烛静静燃烧,烛火下烛油巍颤颤盛不住,一滴红色烛油儿顺着光滑烛身滚下来。   东方微微泛明,红烛无声熄灭至于青烟袅袅散到空中。 第56章   朝阳升过屋顶,金色阳光照亮河水屋舍树木,渔夫摇着浆在河上穿梭,女人们端着盆挎着篮子在河边洗衣洗菜。‘帮帮帮’捶衣声,伴着嬉笑声揉碎在波光粼粼中。   院里很安静,姜采萍领着锦儿、绣儿,提着铜水壶到正屋伺候。昨夜小两口折腾太久,姜采萍忍不住先睡了,这会儿隔着门侧耳听静悄悄没有一点动静。挥挥手,姜采萍带着两个丫头无声无息下去,反正家里就这两个主子,也不用请安认亲想睡就睡。   院外遥遥传来女人孩童嬉笑声,院里阳光透过亭亭绿树留下金光条条。   麦穗醒来第一反应腰酸腿僵不舒服,不过这点难受比起断腿、行军完全可以忽略。睁开眼陈长庚正窝在她怀里睡的香,那么大高个委屈在她怀里,小腿出去好多,露出一双玉白修长大脚,大拇指相对细长一点。   麦穗不知怎么就想起‘大拇指头长,先死老子后死娘’想一想陈长庚还挺准。再收回眼看怀里青年,修长眉毛根根顺滑,眼睑乖乖合上嘴角甜甜笑意。乖的很一点也不是昨晚不知餍足,双臂如铁的男人。   想起昨晚的事,麦穗觉得有点怪,这就是两口子做的事儿,她和崽崽做了?不过姚太太给了那么多瓷人,还有避火图又在耳边嘀咕半天,因此天下两口子都做这事。   既然大家都做那就没问题,麦穗说服自己半天,可是心里为什么老有点影影儿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要钻开坚硬的石头,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发芽,好像心在鼓动?   也许是害羞吧,姚婶儿说成亲女孩儿家都会害羞。   转头看窗户,紧闭的窗扇缝隙透出一丝阳光,麦穗摇摇陈长庚肩膀:“长庚起来天大亮了。”   “嗯~”鼻音慵懒拐了几个弯带着安稳缠绵,陈长庚沉迷在熟悉的馨香温暖里,长臂一楼把麦穗抱回来,靠在她胸前蹭了蹭,睡意浓浓:“还要睡。”没睡沉又觉得不对,闭着眼睛向上蹭一蹭,脑袋蹭到枕头把麦穗抱进怀里,脸颊蹭蹭对方发丝,腿缠上对方安稳了继续睡。   麦穗还没反应,就被陈长庚一通熟练动作裹到怀里。他要睡没问题,可麦穗是勤快惯了的,挣扎着想出来手才推开对方胸口一点,陈长庚胳膊用力麦穗又乖乖贴在人家胸口。   开始声音还睡意浓浓“姐姐,再睡一会儿,还是你想……”朦朦胧胧腰前后晃了晃,带的麦穗一起晃。   然后陈长庚醒了,眼睛亮晶晶兴奋,“姐姐想要?”那个曾经‘委屈的’小伙儿猴快的翻身爬上去。   两口子嘛,长庚想要麦穗还是愿意惯着他的,可问题是:“我饿了。”   姐姐饿了……陈长庚垂头腰往后撤,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门窗大开天光照亮屋子,青石地板隐隐泛光。姜采萍收拾凌乱的床铺,半天没找到落红帕子,只在床单上发现一点血迹。保持弯腰姿态,眼睛悄悄从下向后看一下,陈长庚正逆光半靠半坐在梳妆台给麦穗画眉。   姜采萍麻利取掉床单,吩咐锦儿换新的过来,绣儿端着水盆擦桌擦柜。   陈长庚一手抬起麦穗下巴,一手持黛墨神情专注为麦穗描眉。麦穗的眉毛比较浓黑,修剪后只需稍微勾点略带锋利的眉尾就好。   看起来顾盼神飞光彩照人   “长庚手艺不错画的真漂亮!”麦穗对着铜镜左右看看十分满意,再抬头陈长庚逆着光眉眼柔和,竟也美得不可方物“长庚你真好看。”有点呆。   陈长庚璨然一笑,俯身在麦穗唇上轻轻一点,在她耳边轻语:“姐姐喜欢就好。”   麦穗莫名就有点耳根烫,推开他:“有人呢”   “没事她们看不见”陈长庚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又靠过去,在麦穗耳根脖颈轻嗅“姐姐身上味道真好闻。”   姜采萍半低头挥挥手,两个丫头悄无声息跟在后边,刚走到门口陈长庚吩咐:“午饭不用给我和夫人准备。”   “是”屈膝回应   等姜采萍带着丫头们下去,陈长庚拉起麦穗儿笑容明净:“咱们出去玩儿。”   新婚小两口手拉手走在烟州街巷,窄窄街巷许多货郎贩夫。有卖菱角、莲蓬、各色鲜花、还有鱼篓虾篓‘咣闯闯’响,也有摆着摊子卖绣品的,各种香囊:明绿、明紫、明红……   还有瓷罐子装着虾酱、鱼酱、腌鲜笋,也有一种油煎豆腐酱红色,一点甜甜酱味。   走不远绕出一道绿水河,飘着零星菜叶水草,乌篷船从河面浅浅滑过,有渔夫笑着往上扔鱼,银光一闪‘啪’摔在地上,渔娘连忙捉了放进鱼篓:“刚上网的鱼唻,新鲜唻~”   麦穗看的有趣由拽着陈长庚只往人多处去,陈长庚笑着麦穗高兴。只是很快陈长庚发现,许多闲人有意无意瞟他们,那眼神里的嫌弃笑话,好像他们有多不相配一样,还有些小姑娘走在他身前身后。   麦穗今日穿着米黄色绣绿萼梅袄裙,陈长庚为相衬,穿了一袭米黄暗花锦袍,只腰间玉带滚着两条绿边儿,站在那里长身玉立俊雅清朗。   那些女孩儿眼睛有意无意往他身上瞟,陈长庚心里厌恶,没看见他有妻子吗?   “姐姐咱们去正阳街狮子楼,尝碧螺虾仁、大闸蟹”   “好啊”麦穗笑眯眯转过来答应,然后才发现自己周围许多二八少女。   这边女孩儿多喜欢穿鲜色,深绿、浅蓝、浓黄、水红,轻轻柔柔的细绢细罗,风一吹细细露出纤细身形惹人怜惜。如今这些惹人怜的女孩儿,正充满爱意、羞涩的看着陈长庚?   “长庚,这些姑娘是不是在看你?”   “不是,他们只是喜欢姐姐衣裳多看两眼。”陈长庚笑容柔和对着麦穗。   “哦,”麦穗低头看看“这身衣裳是好看我也喜欢”抬头笑眯眯。   如果不是周围有人,陈长庚都想吻下去,媳妇怎么能这么诱人:“咱们去吃饭。”   小两口手拉手走了,留下一地惊呆的人,这公子眼睛莫不是瞎?   陈长庚拉着麦穗,去狮子楼吃了久负盛名的碧螺虾仁、清蒸蟹。狮子楼很宽敞拔地而起高高三层,坐在三层临窗清风徐来,半个烟州尽收眼底。麦穗还没上过这么高的屋子,新奇的不得了趴在雕花窗户往下看,街上行人都变小了。   再抬眼远处绿树掩屋舍飞檐半翘,红柱时隐时现,红男绿女……麦穗拿手指比了比,一点点大走来走去很有趣。   等小二‘噔噔噔’端着菜肴上来,麦穗回头立刻在桌边坐好,菜肴摆上桌麦穗瞪大眼:“这么大盘子,这么点菜!”够她两口么?   小二这些日子见惯这些北地土鳖,脸上笑道:“本店童叟无欺,客人尽管放心。”   “这能吃饱?”麦穗不可置信,陈长庚瞥见小二一闪而过的讥讽,淡淡一笑:“所以这边人身矮力弱,即便男子也如女子一样娇弱。”   麦穗抬头看着瘦弱的店小二,怜悯:“这块头我一个能打仨。”小二个头大约堪堪和麦穗一般高,甚至还可能矮那么一篾子。   野蛮粗俗不开化,知道为什么科考分南北榜吗?因为你们光长个子不长脑子。被陈长庚讥讽被麦穗同情,小二心里十分愤恨,脸上却笑容周到:“这个是菊花酒配螃蟹吃,这个是绿茶吃完螃蟹洗手。”   “用茶洗手?”   “嗯”不给小二继续腹诽麦穗的机会,陈长庚淡淡解释“鱼虾腥味重,所以用茶洗手去油去味,姐姐住久了就知道,不过因为地产不同,所以生出不同饮食习惯而已。”   ‘不知者不罪’连这都不懂也好意思瞧不起人,陈长庚心里淡淡。   不管怎样麦穗不挑,吃的还蛮香,再者看着陈长庚用蟹八件拆螃蟹还挺好玩。   吃完饭陈长庚又和麦穗,去天工阁试首饰:“娘子五官明丽,唯有黄金才能相称。”一边说,一边将一支累金凤步摇插在麦穗发髻。   步摇下红玛瑙珠子,轻轻点在麦穗额头确实很漂亮,陈长庚忍不住想捧起麦穗亲吻,他后悔出来玩了在家多好,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那里明丽了?塌鼻梁厚嘴巴皮肤黑,长的又高又壮没女孩儿样。”一道娇兮兮声音响起。   麦穗鼻梁确实不秀气挺拔,但也说不到塌鼻梁,至于厚嘴巴……好吧从头说长相。烟州女孩儿肤质白,瓜子脸或者鹅蛋脸,嵌上一双明亮眼睛确实好看。   麦穗眼睛也很明亮,不过她的明亮是神采奕奕充满生气,看了叫人心里喜欢;烟州女孩儿眼睛明亮是水润润温婉,让人看了想靠近探寻温婉下边蕴藏着什么。   兴许是水土问题,这边女孩儿都有一管秀气挺拔的鼻子。再说嘴巴,烟州女孩儿多是丹朱菱唇小巧艳红,而麦穗唇峰分明唇形饱满微微泛光,是一种健康诱惑之美。   陈长庚特别喜欢麦穗双唇,嗯……喜欢含在嘴里肉肉的,更喜欢唇齿相依时彼此研磨的柔韧感。当然麦穗从上到下没有他不喜欢的,所以不具备参考意义。   再说又高又壮真是冤枉麦穗了,谁让烟州女孩儿天生娇弱,走出来都比麦穗矮半头,倒是刚好能靠在陈长庚胸口。真要说起来,单论身材烟州没人能比得上麦穗腰细腿长高挑个儿。   麦穗转头发现是一个娇娇细细的小姑娘,白白嫩嫩的,杏仁眼小巧菱唇有很明显的唇珠。挺好看的不过比姚茶,就还差三分。   陈长庚拉住想要怼回去的麦穗,这姑娘他知道,是前朝异性王汪子霖的嫡孙女汪杏儿。为了拉拢旧朝,太子纳了她姐姐做侧妃,封了她爷爷一个顺安伯,因为她姐姐得宠,这姑娘身上有个乡君封号。   大事不远陈长庚不愿引人注目,但也不能让麦穗随便被人欺负,拉着麦穗手清清淡淡:“以前战乱陷入流民,在下见其生食人肉煞白脸血红唇”   汪杏儿脸色刷的煞白,吓的头皮发麻。   陈长庚心里冷笑,转向麦穗又变得情意绵绵:“从此只喜欢麦色皮肤的女子。”说完不理会吓呆的主仆,自己拉着麦穗去结账。   走出天工阁阳光明媚,麦穗凝眉:“你真见过?”   “没,就是见过一次武将军生吃猪肉。”老老实实的样子。   麦穗松口气:“吓死姐姐了,你要真见过姐姐得多心疼。”   陈长庚心一暖,想扑进麦穗怀里,想把麦穗抱进怀里,陈长庚一刻也不想在外边待了:“咱们回家吧。” 第57章   姚茶一个人在家里待的无聊,领着小丫头出门去柳坡巷,姜采萍开门见是她,笑着婉拒:“四小姐还是等大人当值再来找夫人比较好。”   “怎么?”姜采萍原是姚茶母亲执事大丫头,姚茶十分了解她为人,知道她不是捧高踩低的,所以直接问原委。   姜采萍忍笑:“久别新婚凑一块了,实在黏腻我们轻易都不进去。”   姚茶这才发现锦、绣两个丫头也在前院,姚茶好笑:“是有多亲密?我去臊臊她的皮儿。”   姚茶作为嫁过人的闺蜜,去臊臊新娘子原是善意,一般可以缓解新娘子嫁人不适。姜采萍笑着屈膝让开路,姚茶让小丫头留下自己提裙,绕过浓艳的凌霄花墙进去。   不得不说陈长庚为麦穗很费心思,这院子进去不像南地的秀气局促,正房三间东西厢各两间。檐廊红柱院子里绿绿几棵垂丝海棠、肥枇杷,鹅卵石漫出十字甬道,在烟州算是开阔舒适的院子了。   姚茶停在甬道中间半人高三足鱼缸前,鱼缸里睡莲叶子田田圆圆,还有几根嫩的箭簇一样标出水面。莲花错落开出两三支,鹅黄娇蕊雪白莲瓣,恣意在水面娇贵又清新。姚茶一看就知道,这种细致东西是陈长庚准备的。   再看睡莲下几寸长的红金鲤鱼,身姿轻曼拖着纱雾似的鱼尾,在水中晃出圈圈涟漪。这许多年她竟然没有悠闲的时候,麦穗在乱世逃命,她在深宫苦苦求存。   屋里没有一丝声音,可是门窗大开想来也不会做什么,姚茶提着裙摆绕过鱼缸往前走,没走几步透过纱窗看到卧室里一对新人。   陈长庚坐在圆桌写什么东西,麦穗靠着床柱斜坐看书,不知看到什么‘噗’的笑出来。姚茶笑着准备应声,却看见陈长庚放下笔起身过去。   院里很安静可以听到屋里人在说什么,麦穗说:“这小姐怕是傻的吧,好好丞相儿子不嫁,要嫁给没房没田的穷书生?”   姚茶一听就知道麦穗看的是烟州最新话本《北亭花记》,这种穷秀才编来给自己做梦的东西,姚茶半点兴趣没有,不过她倒是有兴趣陈长庚怎么评价。   姚茶凝神就听陈长庚笑意百般温柔:“姐姐说的对”然后俯身在麦穗腮边轻吻一下,“那些小姐怎么有姐姐聪明。”   “是吧,你终于发现我聪明了?”麦穗欢喜的眼睛弯弯眯起。   “嗯,姐姐最聪明”陈长庚侧身在麦穗唇上轻点一下,姚茶在外边只看见他侧拧身子和后脑。   还看什么鸳鸯话本,你们两就够腻味的。然后姚茶看见麦穗推开陈长庚,继续喜滋滋看话本,陈长庚就坐在她身边。   麦穗说:“骗人,大白天翻墙当大伙儿都是瞎子?”   “嗯,园子有固定仆妇巡逻,这四喜书生写的不严谨。”   麦穗一喜一惊一叹看书,陈长庚嘴角含笑看麦穗,眼神温柔缱绻。麦穗说点什么,陈长庚必然有条有理附和。姚茶想笑难为你那么聪明的脑子,想方设法配合麦穗。   可那温柔缱绻的眼神让人羡慕,那侧坐时隐隐环绕护卫的姿态让人向往,时不时点水般轻吻……姚茶轻叹转身走了。   出了垂花门,姚茶笑着对姜采萍说:“别说我来过,小两口好的让人羡慕。”   姜采萍立刻想到姚茶两次遇人不淑,这么好的小姐命不好。姜采萍笑着屈膝:“小姐放心”   小两口在家腻了三天,第四天去曹家认门。娘舅这门亲成亲认过,新媳妇过年再去就好,可是陈长庚亲近的长辈就剩这么两个舅舅,现在去一趟也是为表尊重。   曹家原本也不是烟州的,从太爷爷做官落户烟州,到现在一百多年,和本地人分不出什么区别。   高大的青砖墙三层门楼,一进去小小青石院子,两边种些芭蕉石榴,一边靠墙隐着一条窄窄夹道走廊,走廊顶是二层木屋。   走几步就是外厅,接待街坊、佃户闲杂人等的地方。外厅很高足有两丈,进去木屏风八仙桌,两下里官帽椅茶几。绕过屏风出去又是青石小院,这次两下里都是严严实实屋子,青石院窄之又窄。因为见不着阳光,再加上河水纵横湿气重,这青石院总是潮潮的,似乎能凝出水来,角落台阶下一丛丛墨绿湿苔。   大约向前四五丈又是一座客厅,这个是招待贵客同僚的地方。两位舅娘带着一干儿孙,领着小两口说说笑笑继续往里走。   走过去进一道月亮门,上桥跨过一道小河。麦穗捏捏陈长庚手,惊奇的睁大眼睛示意:瞧瞧,院里有河!陈长庚轻轻回捏,笑着示意自己知道了。   过桥迎面两丈左右小花园,园里一座七孔八窍六尺多奇石,然后才到接待内客的客厅。   大舅娘年过六十,是个清瘦温柔的小老太太,看着陈长庚自进门就拉着麦穗的样子,就明白外甥心思:这是他看重的妻子。   老人家对麦穗就笑的格外和蔼:“听长庚说自从小姑过世后,都是你在照顾他辛苦了。”   “还好,长庚很听话。”麦穗笑眯眯   满屋人小辈面面相觑:说自己夫君听话?   陈长庚笑微微看着麦穗:“姐姐为养我甘愿为奴为婢,长庚怎么敢再给姐姐添负担。”   一句话老太太就知道麦穗是什么斤两,不过托陈长庚的福,她家老爷现在是礼部正五品郎中,二老爷现在是正五品工部郎中。家里两个正五品,放眼整个京城那也是殷实的中下人家。   就凭这老太太也要高看麦穗:“这是你月娥大表嫂”一个四十多岁温婉瘦小的妇人,   “桂芬二表嫂”四十左右   “邱贞三表嫂”   “雅兰四表嫂……”   下边一串表侄子、表侄女,麦穗见面见得头花脑胀,老太太笑:“你们年龄差不多以后多玩玩就熟了。”   麦穗转圈看一屋子大大小小亲眷,感慨:“在青合辈分就高,一村子人喊我姑姑、姑奶奶,没想到在烟州辈分还是这么高。”   二舅娘噗嗤笑了:“小姑本身小长庚又生的晚,一来二去你们辈分可不就高了。”   等到吃饭所有人到齐,整整坐了五桌子,麦穗惊奇的发现不对啊。她看看陈长庚,看看两个清瘦矮小的舅舅,再看看一帮表兄,眼里的奇怪疑惑都要流出来了。   二舅娘发现笑道:“麦穗看什么呢?”   “不是说外甥肖舅……”陈长庚长身玉立能高舅舅一个头。   有一个眼睛灵活的女孩儿,大咧咧笑着坐到麦穗身边:“表婶不知道,太姥爷个子高表叔是隔代传。”   哦,爹高高一个,娘矮矮一窝,麦穗明白了,原来外公高个子传给她娘,她娘又传给陈长庚。   小丫头嬉笑着拉起麦穗比划:“表婶看,翠容也隔代传到太姥爷身高。”   麦穗终于从一众侄子侄女中想起来,这个丫头似乎   是二房庶出表姐的女儿。   翠容拉着麦穗手似乎十分开心:“闺中姐妹都比我矮,每次看到她们换着对方衣裳穿,翠容就羡慕的不得了,这下好了以后翠容可以和表婶换着穿。”   麦穗还没回答,陈长庚淡笑拒绝:“姐姐比你高身量足,你们换不了。”   翠容像个爱娇的小姑娘,噘嘴:“好可惜表婶衣裙特别漂亮,不然我去表婶家表婶教我做?”   陈长庚淡笑着放下茶盏‘叮’的一声轻响,慢条斯理:“姐姐每日忙得很,你若喜欢我让下人把样子送过来。”明明白白拒绝。   客厅彻底安静下来,翠容做法固然冒失,可是第一次见面陈长庚未免太不给面子,一众人不由自主去看麦穗,麦穗回以笑眯眯。   她又不是傻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长庚挡了两次自然有他用意,她当然要在后边支持。   静悄悄对上笑眯眯,还是曹家大舅稳重开口:“上菜吧”二舅娘忙笑道:“上吧,特意请的北地厨子,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们胃口。”   等麦穗看到满盘菜端上来笑眯眯:“这个好,还是舅娘心疼人,要是这边的菜我就得饿着回去了。”   这是有多能吃?大些的还罢了能忍住,小些的侄子侄女都悄悄偷看麦穗。二舅娘笑道:“北地人到南边一开始不习惯,我刚来时也是吃不饱。”   “是吧”麦穗立刻兴奋起来“这边什么都很奇怪,不过蛮有意思的。”   一顿饭吃完两个舅娘带着一大家子人送客,回来时大舅娘不知对什么否定的摇摇头,一干儿孙面面相觑悄悄各回各屋。   等到只剩两个人,麦穗好像脱了什么桎梏浑身轻松:“崽崽你干嘛拦着那个什么翠容?”   崽崽?已经非常少听到姐姐这么叫他了,可见舅舅家这一次姐姐有多不舒服,南北差异太大,这里不是麦穗可以肆意生长飞翔的地方。   拉起麦穗手放在唇边轻吻一下,陈长庚笑道:“自咱们进门,黄翠容就一直呆在角落悄悄观察你我,摸准你脾气才出来,这女孩儿心思过多,还是离远些比较好。”   那些说不出的烦闷似乎被陈长庚一吻安慰,麦穗心情稳稳落地,嘴角不自主弯起来:“行”   姚茶算着陈长庚当值去了,领着小丫头来找麦穗玩,进了垂花门看到麦穗蹲在东厢下,挥着小锄头开地。   “这是准备干吗?”   麦穗回头看是姚茶:“茶儿来了,我准备在这墙根下埋一行葱种点青菜。”   姚茶走到麦穗旁边揽着裙子蹲下:“你也不嫌麻烦。”   麦穗挥着小锄头挖地,然后把土疙瘩砸碎:“这有什么麻烦的,自己种吃着方便有新鲜。”   姚茶随手捡了一根树枝,在松软的土地上拨土块。   “你要无聊不如去屋里看会书,下午留着一起吃饭?”   谁要和你们两口子一起吃饭,腻都腻死了,姚茶撇嘴:“我一个人住着,整天就是闲的看书,不想看。”   “你干嘛一个人住,回家陪姚婶婶多好?”   姚茶沉默的戳着泥土,她自然信的得过麦穗,放下面具失落开口:“你知道我娘是继室,前边还有两个嫡兄,他们儿孙一堆……人多是非多,一个个乌鸡眼儿似得。”   麦穗想起舅舅家那狭窄的院子,密密麻麻屋子,还有大大小小的人,浑身打个寒颤:“一个人住也挺好。”想想又问,“那姚婶干嘛不回青合?你们有宅有田,还能在那给你说户好人家。”   “我也想,”姚茶无聊的把土块拨来拨去“可我三嫂是京城的不想回去,我三哥有秀才功名,正等着圣上开恩科呢。”   那就没法子喽,麦穗没心没肺劝:“那你忍着吧。”   姚茶给堵的,半晌微笑一个人堵不如大家一起堵。姚茶扔了树枝:“陈大人今天当值?”   “是啊”麦穗一边随口答一边翻过锄头,把土疙瘩一个个敲碎。   “也不知道孙千户会不会为难他。”姚茶慢悠悠没良心的拖着调子。   !麦穗,她把这茬忘了:“那咋办,要不咱们去看看。”   “我不去,我还怕他又给我抢回去呢。”   得,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难姐难妹,姚茶伸出胳膊:“我们彼此安慰下?”   好吧,麦穗也伸开胳膊抱住姚茶,拍拍她后背:“别怕,别怕,没事。”   “你们在干什么?”陈长庚幽幽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第58章   姚茶听到声音转头,看见陈长庚提着马鞭站在垂花门口,那脸上表情有点难以形容。怎么说呢似乎有点不可置信的惊讶,有点捉奸的悲伤?   姐妹们关系好抱抱怎么了,有什么好惊讶的?再说捉奸,姚茶有一瞬愤怒的想抱着麦穗亲一口,两个女孩儿你那捉奸的眼神到底怎么来的!   麦穗看到陈长庚回来,放开姚茶走过来笑道:“长庚回来了,怎么这么早吃饭没?”   手一松马鞭掉在地上,陈长庚拉过麦穗环住她的腰:“想早点见到姐姐,没吃饭就回来了。”回来看到你和别人亲亲我我,为什么除了男人我还得防女人?这一刻陈长庚心很酸。   “有人呢”麦穗低声从陈长庚怀里出去,笑着问“秋生呢?”   “秋生回卫所了。”陈长庚从袖子里掏出手帕,执起麦穗的手低头一根根细细擦拭。   我还活着呢看不见吗,这就亲热上了?姚茶慢悠悠站起来,脸上标准笑容:“陈大人回来了姚茶告退。”   “哦,姚小姐请慢走。”陈长庚笑容矜持点头。   呵~姚茶心里冷笑。你那‘哦’是什么意思,我这么大一活人才看见?不过姚茶气量好不理会神经病男人,对麦穗弯起唇角:“下次再来找你玩。”   “等等一起吃饭”麦穗拉着姚茶留客,姚茶瞥一眼陈长庚长身玉立冷清样子,对麦穗笑道:“早上腌的鱼不吃不行,明天给你送点过来。”   “行啊”麦穗笑眯眯。   姚茶提着裙子依依不舍走了,陈长庚立刻把麦穗搂进怀里在她脖颈轻嗅,一股别人甜腻腻香味真难闻。陈长庚把麦穗整个抱进怀里,把她脸也按在自己怀里蹭一蹭去去味。   “你干嘛!”麦穗挣扎出来,头发都乱了。   “姐姐身上有别人味道”委屈,伸出胳膊还想把麦穗搂进怀里蹭一蹭去味。麦穗连忙后退一大步,抬起袖子闻一闻:“有味儿吗?茶儿身上有一股淡淡橘子甜味,还挺好闻的。”   身上没有橘子味儿的陈长庚萎了:“我出去当值挣钱,姐姐不关心我,跟别人在家里搂搂抱抱。”耷拉脑袋蔫儿蔫儿的。   ?   麦穗向前一步伸手试陈长庚脑袋,再试试自己脑门,奇怪:“没发烧怎么说胡话?”   陈长庚气闷,拉下麦穗手握在自己掌心往屋里走:“我吃醋”   “啊?”麦穗还要说什么,估摸时间觉得小两口亲热完了,姜采萍走进垂花门问:“夫人,现在开饭还是再等一会儿?”   麦穗回头:“等一会儿,长庚才回来一肚子冷风,先送点热水进来,让他歇歇。”姜采萍领命出去,麦穗拧过头好笑,“茶儿又不是男的,你吃什么醋?”   “不管男的、女的都不喜欢他们靠近姐姐。”陈长庚神色认真的看着麦穗。他把自己心情明明白白告诉麦穗,希望她有一天明白自己爱慕之情。   “哈哈哈”麦穗笑:“小时候缠你娘也是这P样,最讨厌我靠近娘,长大还这样。”   陈长庚静了一会儿:“你和娘不一样,你是我妻子是和我‘生同床,死同穴’的人”陈长庚双手握住麦穗的手,深深望向她眼睛,希望能看到她心里,“咱们是这世上至亲至近相伴一生的人,容不下别人。”   这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神,让麦穗不知怎么觉得不自在想跑,她抽抽手没抽出来,绞尽脑汁找话题:“等咱们有孩子也很亲的,你总不能连他也容不下吧?”   麦穗想说将来孩子还喂奶呢,你也拦着不让?不过这个问题大概会让陈长庚为难,麦穗心软没说。   孩子?陈长庚想了一下,一个软软的小崽子,依偎在麦穗怀里甜蜜蜜的样子。想笑好幸福,想把他们母子都揽进怀里。嘴角刚刚弯起,陈长庚努力拉平,在孩子来之前得让麦穗知道自己有多爱她,然后感动一点点爱上自己。   陈长庚一脸悲愤咬牙:“有孩子我来抱,姐姐怀抱只能是我的!”兔崽子你爹为了追你娘,连脑子和脸皮都不要了。   麦穗脸上表情就有些不好形容,一定要说……嗯,就像吃了一颗酸橘子,脸都扭到一块了。陈长庚不想面对麦穗不可置信看傻子的目光,转身拉着媳妇回房,撑平脸皮假装自己脑袋正常。   九月中旬陈长庚白天当值,姚茶拉着麦穗上街逛。虽然说姚茶来烟州五六年,但她一来就被送进皇宫,烟州也没有多熟。两个女孩儿手拉手,在繁华的正阳街这个商铺进那个商铺出。   “茶儿”麦穗摇摇姚茶手“发现没好多男的女的偷看你,嘿嘿你长得真好看。”   姚茶淡淡瞟一眼四周,有些男子羞涩转头,有些男子大胆用眼神示爱,女孩儿们无一例外转头或者移开视线:“好看有什么用,我要是普通点也不会落得现在这个处境。”   姚茶比麦穗小半岁,满满二十岁没成亲没孩子,因为孙千户盯着还没法说亲。   麦穗摇摇姚茶手鼓励她:“好看当然有好处,像我没有长庚好看,每次上街好些女孩儿盯着他看,再看我都嫌弃的不行,好像长庚那朵漂亮花儿插到牛粪里一样。”   “你伤心?”姚茶小心问。   麦穗奇怪:“干嘛伤心,她们看到吃不到,长庚就被我给拱了哈哈哈。”   灿烂明亮因为笑头稍微仰起,姚茶看的羡慕:“是,陈长庚是你一个人的”然后微微失落“我也好想有一个那样爱我的。”   “会有的”麦穗眉眼弯弯握着姚茶手“你这么漂亮又聪明,肯定会有的,我要是男的我就喜欢你。”   “不喜欢你的陈长庚了?”姚茶坏笑。   “我都是男的还喜欢他做什么?”   “哈哈哈”姚茶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开怀笑“走,给你找身男装穿穿,让我也过过有相公的瘾。”   陈长庚下值兴冲冲骑马回家,家里姐姐在等他,一起吃饭一起看书一起睡觉~美滋滋。   “夫人不在,姚四小姐请夫人逛街去了。”姜采萍浅笑禀报。   一阵凉风吹过,吹掉了陈长庚幸福笑容,为什么那个姚四那么讨厌,天天来勾搭麦穗,就不能换个女孩儿勾搭?   “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姜采萍完全无惧陈长庚笑容变冷,在她看来这就是自家大人无聊自己找醋自己乐,要不然对着不解风情的夫人,满腔爱意可怎么发泄。   姜采萍继续浅笑:“去正阳街玩,说是未末就回来,可能玩的忘了时间。”   才下值回来的男人转身出去,骑马找老婆,有个爱玩的媳妇,这份辛苦谁知道。   正阳街是烟州最繁华的街道,一边是洇河,几丈宽的河面货船帆船来来往往,河上好几座高大的石拱桥连接南北,一边是能跑四驾马车的宽阔街道。   陈长庚骑马在街上桥上,商铺里仔细寻找,想知道那一   道倩影是姐姐。   “这不是陈将军吗,好久不见将军可好?”笑呵呵调侃声,陈长庚身体一僵,扬起胳膊准备挥舞马鞭,他没听到。   “陈将军这就不对了”笑呵呵调侃的声音继续“前些日子还请老夫做媒人,怎么今日这么嫌弃?”   陈长庚无奈下马,他这会儿真的不想理廖老狐狸:“末将见过大人?”抱拳低头。   廖成招招手落轿,下来扶起陈长庚笑呵呵:“将军客气。”   真当自己是文官呢?每天坐个轿子装模作样,陈长庚面上恭敬:“应当的。”我跟你没话说,可以说再见没?   “将军真是年轻风流,跨马御街引得桃花阵阵。”   陈长庚朝四下扫一眼,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好些年轻女孩儿都朝他瞟,甚至有一个胆子大些的女孩儿,看陈长庚目光扫过来,将自己丝帕丢在他胸口。   !陈长庚面无表情站着,那轻轻柔柔丝帕依附了一会,自己掉下去落在地上。廖成笑着弯腰捡起还给女孩儿:“别被皮相迷惑,那就是个榆木疙瘩,心心念念只有他夫人。”   女孩儿羞红了脸,捏着帕子道谢,再依依不舍看一眼陈长庚走了。   “你怎么有空出来走走,没带你夫人?”言下之意你不是天天黏着你老婆吗。   陈长庚面无表情拱手:“下官正在找内人,告辞。”说完转身就想上马,被廖成拉住:“急什么,咱们去喝一杯?”   “不去”   “不去也得去”廖成忽然靠近,低声“得让太子放心不是?”守着宫门算是重要职位,确实得让齐建业放心,廖成可是齐建业的‘心腹’。   陈长庚冷着脸被廖成拉到茶楼喝茶,二楼临街看楼下车水马龙、船来船往。廖成捏着茶杯感叹:“乱世人如狗,只希望这太平能迎来盛世,能迎接八方朝贡。”   百姓们向来勤谨,只要天下太平官吏清明没有过不好的,陈长庚抿一口菊花清茶,茶盏里菊花轻轻飘荡,意有所指:“会的,殿下胸怀四海志在八方。”   “我更看重殿下仁人之心。”廖成能跟随齐泽,只因为他见过齐泽悲悯之心,为了饥民几乎卖空府邸,甚至担下逼父谋逆的罪名。   两个人都知道自己称呼的殿下是谁,轻轻碰一下茶盏,一切尽在不言中。   “嗳”廖成无意向外看,忽然笑道“这街上还有比你们小两口恩爱的夫妻?”陈长庚没什么兴趣跟着朝外看。   “那姑娘好像是姚四小姐,她不是你妾侍?”戴绿帽子了?廖成立刻来了兴趣仔细看。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姚茶上身青金闪绿夹袄,下身白绸裙绣兰花,清新宜人挽着一个身穿烟灰长袍,铁锈色长褂的男子笑语晏晏。   那男子背对着茶楼,不知说到什么亲昵的捏捏姚茶嫩脸。   !陈长庚炸毛了,不再理会廖成直接噔噔噔下楼,廖成皱眉真的有奸情?想了一会儿脸色冷凝下楼,奸夫自然要收拾,只是出人命不好。   廖成下楼果然看见陈长庚在拉扯奸夫,那奸夫似乎有些心虚不敢反抗,然后廖成看见不可思议的一幕,陈长庚他把奸夫搂进怀里了!   廖成眨眨眼,发现那奸夫从陈长庚怀里抬头笑眯眯讨好,那笑眯眯的样子……廖成慢慢眯眼:麦子。   错不了,虽然皮肤颜色浅了些光滑些,可那笑眯眯讨好的模样不会错。   陈长庚好龙阳?   再然后廖成看见麦子从陈长庚怀里挣扎出来,胸前一道山峦,女的?廖成再细看:麦穗,张麦穗!陈长庚新婚妻子。   猛然间过往种种从眼前闪过,麦子笑眯眯八颗白牙,麦子常年累月铠甲不离身,麦子十六七还没变声,麦子……竟然是女子。   廖成转身就走,有些事最好不要知道,麦子可是在大帐和伙夫们一起住过的。   这边陈长庚拉着麦穗委屈的很:“姐姐你竟然假装别人相公,我怎么办?”没有宽肩长腿公狗腰,你给我找个女人戴绿帽?   姚茶被陈长庚那点小矫情呕的要吐,至于吗?假惺惺,就会骗麦穗。微笑上前福身:“大人来了,我先告辞。”   陈长庚冷冷瞥一眼:“嗯”   麦穗焦急:“别,咱们一起出来,丢下你一个人怎么行?”   “没事,还有铃儿跟着我”姚茶对麦穗就温柔许多,笑着道过下次见,领着小丫头走了。   麦穗瞪陈长庚:“你吃姚茶醋做什么。”   “姐姐凶我,姐姐为了一个外人凶我”瞬间委屈“在姐姐心里姚茶都比我重要。”   “怎么可能!”麦穗拿陈长庚没法子,只能哄“这世上咱两最亲。”   这还差不多,陈长庚忍住喜悦把麦穗抱上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这样不好吧?街上人猛一看,还以为两个男人骑一匹马。”   “男人就男人,让他们以为我断袖好了。”陈长庚使性子,麦穗简直想叹气,她真是被崽崽磨得没脾气。   不说姚茶觉得陈长庚烦,陈长庚先烦的不行,好像世上除了麦穗再没别的姑娘,这个姚茶到底怎么回事?三天两头不是碰见她,就是碰到她把姐姐拐出去玩!   陈长庚心里开始隐隐觉得不对。   这一天陈长庚换上铠甲去当值,走出卫所碰上倒霉催的孙千户。孙千户挺舍不得姚茶那身细嫩皮肉,再说夺妻之仇不共戴天,因此他碰上陈长庚就要找茬。   这次他又挺着铁塔似得身躯堵上去,陈长庚一改往日四两拨千斤,忽然笑如春风:“孙将军”   姚四,你不是总喜欢找麦穗么?陈长庚心里冷笑,我给你找点小麻烦。 第59章   九月二十八清早阳光依旧明媚,凌霄早已过了花期结出长豆荚一样凌霄果。说是像豆荚身上却鼓起两道棱,绿中泛黄配着绿油油的叶子也挺好看。   青合那边大约棉袄棉裤已经上身,这边却绿意不减穿上夹衣夹裤就行。   麦穗随手拨拉几下凌霄果,满脸笑容准备出门,姜采萍往后看了看:“大人不和夫人一起?”   “嘘,正不开心呢”麦穗悄声,又问“柴管事把请帖都送到了?”后天是陈长庚十八成人礼。   麦穗及笄礼在泰安街上一根桃木簪过了,陈长庚原本也想继续和麦穗两个人过,可麦穗不想委屈陈长庚。这会儿麦穗去街上买礼物,不肯带陈长庚,陈长庚一个人窝在屋里生闷气。   “舅爷家昨天就去送了,今早去廖大人府上送帖子,下午请左邻右舍。”姜采萍笑着回话,柴管事是她男人。   麦穗点点头又笑:“顺子呢?”顺子是姜采萍长子今年三岁,生得憨头憨脑很可爱,前些日子一直放在姜采萍娘家,麦穗知道后让接过来一起住。反正家里事少,带个孩子不成问题。   顺子听到自己名字,怯生生从门帘后露出圆脑袋偷看,麦穗看了笑容瞬间明亮,走过去弯腰就要把他举起来。姜采萍唬的连忙拦住:“他人重,别闪了夫人腰。”   “没事”麦穗笑眯眯还要抱,姜采萍死活拦住:“夫人听奴婢一声劝,等过些日子再抱。”说完眼睛不受控制溜到麦穗小腹,麦穗八月十一到烟州,一个半月身上没换洗过。   行吧,麦穗也不勉强笑眯眯出门找姚茶。绣儿觑着人走远了,悄声问:“姜姐姐怎么不告诉大人,刚好双喜临门。”   姜采萍把儿子抱起来,笑着低语:“夫人一点反应都没有,万一是日子不准岂不扫了大人兴致。再等等拿稳了再说,好事不怕迟。”   麦穗出门没多远碰到寻摸过来的黄翠容,黄翠容惊喜的不得了:“表婶”使劲挥舞胳膊,鹅黄色帕子飞来飞去。   “你是?”   黄翠容提着裙角飞奔过来,笑的像朵喇叭花儿:“表婶我是翠容,曹家大房外孙女。”   麦穗想起来了,就是陈长庚让她注意离远些的女孩儿,笑了笑:“你怎么在这儿,没和你娘回家?”黄翠容母亲是庶女,嫁到县城外三十多里太平镇。   “没有,姥爷让我在京城多陪陪他。”黄翠容热情不减。   “哦”麦穗无话可说,她是很相信陈长庚判断的。   黄翠容似乎感受不到麦穗冷淡,笑着挽起麦穗胳膊亲昵:“后天表叔成年礼,表婶能不能给翠容送份帖子,呆在家里好闷翠容想来玩。”   麦穗抽出胳膊:“那么多侄子侄女,单给你帖子像什么?再说长庚成人礼,也不是让你玩闹的。”   说错话了,黄翠容娇俏吐舌头:“表婶别生气,其实我就是喜欢你,人家都说北地女子开朗大气,我也想学学,你看我自己做的袄裙漂亮不?”说完推开两步拉起裙摆转圈。   不得不说黄翠容手很巧,只见过麦穗穿过一次,就把掐腰袄裙做的像模像样。麦穗看着旋转的裙子,不知怎么觉得很眼熟,白底绣红梅夹袄,大红马面裙。再加上黄翠容和她身高仿佛,猛一看容易混淆。   黄翠容过来挽住麦穗笑:“是不是很像表婶上次穿的,不过我买不起假绸,用的是普通绸面。”   “假绸很贵?”   黄翠容立刻睁大眼睛精神的很:“江西上好的假绸,比普通绸子贵三倍。”   原来这么贵,麦穗心里一突,忽然发现陈长庚花销有问题。每月五两零花,根本不够他买那些乱七八糟布料首饰。   “表婶打算去哪儿,翠容陪你一起。”   麦穗定神,面前的少女嬉笑宴宴,淡淡笑笑:“我有事出去一趟,你要是无聊去家里玩,你表叔在家。”   黄翠容向麦穗身后看了一眼,直摇头:“表叔看起来冷冰冰有些吓人,我不去。”   “那你自己玩,我先走了。”麦穗笑着继续往西去。黄翠容笑容明媚,目送麦穗走远嘴角一点点放下来。转头看东边,遥遥对着陈家暗自衡量,半响发泄般扯扯帕子抿嘴走了。   柳坡巷往西三四里路是碧波坊,姚茶租的院子在这里,说是院子其实是人家楼上三间房单独留了门。麦穗以为二层楼很好找,等到碧波坊才知道,一溜儿过去十家里八家都有二层楼。   几乎一模一样的屋子看着让人眼晕。   碧波坊窄窄一条街,一边是民宅一边是河,河边有三五成群女人们洗衣裳。麦穗挑了一个落单的问:“姐姐,你知道有位姚茶姚四小姐,租了三间二楼是哪一家?”   女子似乎被吓了一跳,惊慌回头看到麦穗笑盈盈的脸,脸色慢慢泛红似乎有些羞赧,清清嗓子轻声:“夫人走过了,向回走十几家,门口两个莲花门墩,有砖雕门匾的那家就是。”   “谢谢”   “不客气”女子低下头,继续在石台阶上搓洗衣裳,动作缓慢轻柔。   麦穗站直身子,发现那些三五成群的女人都向这边看,等她眼睛扫过去,又都纷纷回避,嘻嘻哈哈不知掩盖什么。   古里古怪的,麦穗又看了那些人一眼,见她们越发掩饰般搓洗捶打衣裳说说笑笑。   切~麦穗转身走了。   等找到姚茶出来,麦穗又遇到那些洗衣人,忍不住好奇:“那个女人有问题吗?我问她路别的女人都古里古怪的。”   姚茶瞟了一眼河边孤单背影,在麦穗耳边低语:“她是锡匠老婆,因为不能生所以被人瞧不起。”   “哦,那是怪可怜的”不能生的女人虽然少,但是十里八乡总有那么一两个“指不定是锡匠有问题呢?”   “不好说,不过这种事世人都喜欢怪女人。”姚茶不怎么关心,倒是关心别的“陈长庚后天成年礼?”   “嗯”麦穗有些放不下那个女人,明明那么温柔却那么孤单“那他们有没有收养一个孩子?”   “没,走吧,咱们去正阳街给你家大人挑礼物。”姚茶拉着麦穗往前走。   麦穗加快脚步,又奇怪:“怎么刚才我一拍门,你就在楼上喊‘滚’?”   这个玲儿知道,急匆匆跟上给麦穗解释:“夫人不知道,孙千户不知从哪儿听说陈大人不准备纳小姐进门,这些日子有事没事就来骚扰。”   河面凉凉秋风吹到身上,透着夹衣一点点浸凉肌肤。姚茶心里冷笑,这事儿除了陈长庚,还能是谁泄露出去。   麦穗担心:“那怎么办,不如你住我家?”   没住你家都被陈长庚算计,再住你家还不知怎么被他嫉恨。姚茶不想上门找虐,笑着安慰麦穗:“没事,以后我就大大方方做你姐妹,孙进财他不敢硬来。”   “行!”麦穗握紧姚   茶微凉纤细的手,态度坚决“他敢硬来我领你去烟州府击鼓鸣冤!”   “好”姚茶笑着回握麦穗双手,即便秋风凉凉,两个姑娘相握的手也很温暖。   正阳街依旧繁华,为了陈长庚十八岁成人礼,麦穗大出血预备十两银子,请姚茶帮忙挑一身直裾深衣。   各色深衣摆了一桌子,姚茶一边挑一边为难:“咱们是姐妹,你家有喜事我是不是也该送份礼?”   麦穗不喜欢浅蓝、浅紫、浅红,吩咐小二:“这些不要,那身宝蓝色拿过来看看。”然后一边比划一边回答姚茶,“想送就送不想送就不送,这有什么好难的,你和长庚一起上过三年学算来还是同窗。”   “也是”姚茶心里忽然就光亮通透“那你买衣裳,我和我哥送他一根簪子,也是咱们一起长大的情谊。”   “好”麦穗笑的开心。   十月初一陈家小院再次张灯结彩。三足鱼缸挪走,西边垂丝海棠下铺着芦席向北摆着香案,香案东边是长几上边水盆、深衣、冠带,在西边曹大舅、廖成并排跪坐庄严肃穆。   东边枇杷树下观礼的是陈长庚同僚、乡邻和曹家表兄。   正屋麦穗仔细给陈长庚整好衣领衣摆:“别紧张,外边都是熟人。”   做赞者的秋生调侃麦穗:“小婶也太仔细了,小叔为官这么多年,什么事儿没见过?”再看看神色淡然的陈长庚‘,秋生噗嗤’笑出声:“你给小叔弄这么漂亮,也不怕扎进外边小姑娘眼里出不来。”   陈长庚身形修长宽肩细腰,一身雪白曲裾贴合腰线玉立挺拔,良人郎朗不外如是。   麦穗站起来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也喜欢:“有匪君子,如……”忘了,转过头问姚茶,“如什么来着?”   姚茶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麦穗拍手笑:“对,我家长庚就像绿竹林边白衣君子!”   “姐姐喜欢就好。”陈长庚笑意融融,眼里只一个麦穗。   秋生看陈长庚腻味劲儿,浑身夸张的哆嗦一下:“快走快走,外边一堆人等呢。”说着起步带路。   这身雪白的曲裾里衣,确实让陈长庚颜色出尘,当他走出正屋时,不光女孩儿们看呆了,就是男的也惊艳:鸦青眉深情目,玉色肌肤艳红薄唇。   一院子人怔愣盯着他看   曹大舅‘咳’一下震醒院子众人,站起身拱手笑道:“今日甥男陈氏长庚十八行冠礼,曹某衷心感谢诸位亲友嘉宾光临,感谢正宾廖大人加冠,感谢赞者秋生。”一一行礼,廖成秋生各自回礼。   秋生领陈长庚对着香案跪下,先捧水给廖成净手,然后给廖成递上梳子。廖成神色肃穆帮陈长庚把头发稍微整理,然后一加缁布唱祝:“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儿幼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   二加皮弁唱祝:“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玉簪,那玉簪通体碧绿一看就是上好玉器,廖成楞了一下要给陈长庚插上,陈长庚让了一下从袖子里取出一根桃木簪:“用这个”   院里众人看的发楞,没有这样规矩。廖成只一眼就认出,这是当年麦子戴过的那根簪子。倒不是廖成记性有多好,把兵士头上簪子记得那么准,而是知道麦穗就是麦子后,不由自主回忆当年种种细节。   相对于别人怔愣,廖成实在太了解麦穗对陈长庚的意义,所以没什么停顿放下玉簪换上桃木簪唱祝:“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冠成   秋生扶陈长庚起身,然后捧起案上深衣给廖成。廖成提着衣服肩膀一抖,给陈长庚穿上扣好玉带。刚才一身雪白曲裾,陈长庚像是出尘公子人如玉,现在沉香黄暗花深衣,让他完全成为一个男人,顶天立地能遮风雨。   麦穗隔着窗纱,不知不觉看的泪流满面:“长庚站在那儿好骄傲”如果娘能看见该多好,娘一定会和她一样高兴的落泪。   姚茶站在麦穗身后,眼睛下意识看着几案孤单的玉簪,嘴角若有若无一点笑:“是啊,你要小心了,外边好几个小姑娘眼都看直了。”   麦穗笑笑再意   晚上麦穗还是兴奋的不行,絮絮叨叨:“长庚长大感觉好吧?”   陈长庚默默脱下深衣,提着领子仔细搭在衣架上,这是麦穗给他挑的。   “看你站在那儿,那么好看、那么高、那么沉稳,姐姐就想哭,我答应娘守着你长大。”   陈长庚听得心里酸酸软软,他们两个能有今天,个中辛酸只有自己知道。   曲裾也脱掉只剩褒衣,陈长庚扶着麦穗躺下,麦穗继续絮叨:“娘在天上看见了吧?”   陈长庚抱着麦穗,在她脸颊轻吻一下没说话。   就是这么奇怪,总是猜不透陈长庚心思的麦穗,却总能奇异感知他的伤心。麦穗眨眨眼睛将泪水眨回去,侧过来笑道:“干嘛不用茶儿送的玉簪,那可是上好的祖母绿将近三十两银子。”   陈长庚拇指轻轻沾掉麦穗睫毛上湿意,世上为什么会有一个麦穗儿,会让他这么心疼,让他爱到不能自已。   “姐姐,我长大了,以后所有事情换我来扛”陈长庚翻身悬在麦穗上方,两只胳膊撑在麦穗耳边。   对着陈长庚眼里无法错认的深情,麦穗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陈长庚抬起一只手,不知怎么响起端午节:粽衣去带绿衣散,娇粽如玉轻轻尝。   暗哑却清晰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姐姐不要再把我当成弟弟,我是你男人……”混闹这么久该收网了。   银河里繁星璀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微波荡漾,像是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荡漾……荡漾……   男声不知在压抑什么,只听得出似乎从胸腔挤压出来:“我是你男人,男人”那么久深情你懂没懂?   这一次麦穗没有嬉笑没有打岔,沉默、沉默。半晌两条麦色光滑紧致的胳膊伸出来,环住上方劲瘦有力肩背,慢慢用力抱紧。   一条银河光波凌乱。 第60章   姜采萍一边领姚茶进去,一边笑着寒暄:“夫人□□叨小姐,小姐就来了。”   姚茶笑:“麦穗还有空念叨我?不是满脑子心思都被你家大人占满了。”   想起往日陈长庚无所不用其极的醋意,姜采萍也是好笑,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姜采萍凑到姚茶耳边笑着低语:“如今和以前大不同,自打冠礼后,我看夫人对着大人也有害羞的时候。”   直起身子姜采萍满足叹息,主人家和睦他们下人日子也好过。   “开窍了?”胸腔酸涩只一刹那,姚茶惊喜满满“难为咱们麦穗真不容易。”   姜采萍笑容里有一股石头落地的安稳:“要我说能让夫人开窍,大人才是真不容易,处处盯着处处醋。”   “哼”姚茶笑哼“对着我一个小姐也跟防贼一样。”   姜采萍也是捂着帕子好笑:“别说小姐就是我家顺子,也眼睛盯着不许夫人亲近。”   两个年轻女子想到好笑处,忍不住忽视一眼然后‘咯咯’笑的清脆,这满京城疼媳妇儿的,到陈长庚这里也就到头了。   “茶儿来了,你和采萍在院里笑什么?”屋里传来麦穗清脆的声音,然后姜黄夹袄石榴裙的麦穗,出现在正屋门口。   姚茶眼前一亮,很少见麦穗穿颜色这么饱满的衣裙,看起来格外精神,浅麦肌肤熠熠生辉。   “笑你家大人终于熬到头了。”姚茶笑着走上台阶,拉起麦穗手替她高兴。   “什么熬到头了?”麦穗反握住姚茶两个人准备出门,明天曹大舅六十寿诞,麦穗约姚茶选礼物。   姚茶捏捏麦穗脸蛋,调侃:“熬得你这铁树开花,终于懂得夫妻之爱。”   麦穗神色一阵窘迫,想起那一晚陈长庚一遍遍动作,一遍遍宣誓“我是你男人,你男人!”每一声都伴随着深深动作,仿佛要深入到她心里。   “哈哈”姚茶坏笑:“害羞了,真难得。”   和人斗嘴认输那不是麦穗,把脸皮团吧团吧扔屋里,麦穗挺起胸乜视姚茶:“我害什么羞?长庚是我相公,喜欢他应当应分。”为什么心里有点欢喜,有点羞?   姚茶被怼的无话可说,对姜采萍笑道:“看看你家夫人,这脸皮能做城墙。”   姜采萍赔笑,话却向着麦穗:“我家夫人说得好,夫妻恩爱才能家宅安宁。”   麦穗得意起来,越发抬着下巴乜姚茶:怎么样?姚茶不肯认输上手挠她痒痒,麦穗连忙躲一不小心侧腰撞到鱼缸上:“哎哟!”   姜采萍吓的脸色大变,疾跑过去扶住她:“夫人!夫人那里不舒服,肚子疼?”   姜采萍急切到变色,让姚茶心里‘咯噔’一下,五年后宫生涯让她很敏感察觉出其中意味,扶住另一边惊慌失措:“麦穗、麦穗你没事吧,玲儿快去叫大夫,快!”   “哈哈哈”麦穗忽然笑的不行“你也太好骗了,我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撞了一下鱼缸,想当年……”麦穗还没说完自己当年英勇事迹,姚茶甩开手往外走,吓死她了,没心没肺还笑!   “哎哎,茶儿你怎么生气了?”麦穗连忙起身追着去哄,哎,这些读书人就是心眼小。   姚茶也只是担心麦穗,比陈长庚好哄多了,麦穗追上来她就不气了,解释:“我不是生气,只是吓一跳。”   “知道,茶儿关心姐姐嘛。”麦穗开开心心笑眯眼   “咱两都属马,凭什么我叫你姐姐。”姚茶轻轻推一把麦穗。   “就凭我大你半岁。”麦穗得意的像只小公鸡。   姚茶抽空回头拿眼神示意姜采萍:有了?姜采萍笑着摇头,她现在是陈家下人,主人家的事不能往外漏。   两个女孩儿手拉手走出院门,向东走了没多远,碰到街坊潘明仁家女儿潘玉芝。潘玉芝不像别的烟州女儿妩媚纤细,小圆脸杏核眼看起来活泼可爱。   “张姐姐出去啊?”   “是啊,去街上买点东西”麦穗笑着回答,姚茶看了一眼对面女孩儿没说话。   女孩儿也似乎没看见姚茶,对麦穗笑的神秘兮兮,低语:“张姐姐有空去趟陆安寺。”   麦穗奇怪:“好端端我去陆安寺做什么?”   “求神啊,陆安寺可灵验了。”   姚茶听到这里,转眼冷淡打量眼前女孩儿,十五六岁身材丰满,浑身上下看着软绵绵的。   麦穗觉得这小姑娘奇奇怪怪的,不过还是耐着性子:“万事先求己,不过谢谢你好意,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拉着姚茶要走。   潘玉芝急了:“你怎么能不去呢?你刚从乡下来救害得陈家哥哥被贬,丧门星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你还不去庙里烧香祛祛晦气?”   我去你娘的晦气,要不是看在潘玉芝是个小姑娘的份上,麦穗能大耳光扇她,转回身皮笑肉不笑:“照你这样说我更不用去烧香了……”   姚茶拦住麦穗上前一步,对潘玉芝似笑非笑:“你大约不知道,当年没有张夫人苦心苦力,你陈家哥哥现在还在老家种田呢。”   姚茶端住腰背,拿出曾经宫中贵人气势,绕着潘玉芝缓缓转了一圈,像掂量货物一样淡淡评价:“少女思春不可耻,肖想有妇之夫也不丢人,可是上杆子在别人面前蹦跶,那就丢人可耻。”   停下话头丢下脸色难看的潘玉芝,姚茶端庄走到麦穗身边,稳稳立定转头对潘玉芝:“把你那些小心思收起来,别把爹娘脸丢尽了。”   潘玉芝到底是个小姑娘,被说的脸颊烧红忍不住驳斥:“我有什么小心思,不过一句好心话……”   “你那好心自己留着”麦穗冷冰冰。   潘玉芝不理会麦穗,一口气不歇对姚茶:“贼喊捉贼有小心思的是你吧,还没进门就知道整天巴着正房夫人。”   一句话,姚茶脸色立刻雪白。   欺负我姐妹?麦穗撸着袖子走到潘玉芝面前,吓的潘玉芝倒退三步。   “小丫头知道我什么脾气吗?告诉你我们村没人敢惹我,上一个惹我的我打得他娘都不认识他。”麦穗笑笑,上下打量潘玉芝软绵绵身体“当然你是小姑娘经不起我三拳两脚。”   麦穗冷下脸:“再惹我,我揍你哥,惹一次揍一次,让你知道‘鼻青脸肿屁滚尿流’是什么样儿。”   姚茶脸色缓过来,走到麦穗旁边对潘玉芝冷笑:“喜欢陈长庚?先去晒黑,你陈家哥哥口味奇特,就喜欢他夫人这样的。”这是一点脸皮也不给小姑娘了。   麦穗跟着:“四小姐是我家恩人之女,也我是密友懂吗?”   姐妹两大获全胜,留下小姑娘在原地脸色红的要滴血。   “我老担心你性子太温柔会被欺负,没想到茶儿蛮厉害的。”麦穗替姚茶开心,姚茶笑笑没说话。   回想刚才麦穗有些好奇:“茶儿真的觉得少女怀春不可耻,喜欢有妇之夫不丢人?”   街巷两边民居连着民居,看不到头的粉墙中间,镶嵌着一扇一扇黑漆木门。姚茶缓步向前,街上铺着青石板,许是年代久远,青石板有些凹凸不平。   空灵的声音在无人深巷中响起:“情由心生没法控制这不丢人,可是说什么做什么却是可以控制的。”   “啊?”麦穗听得有些迷惑。   姚茶回过头看着麦穗迷茫的样子,忽然有些想笑于是就笑了,走回来牵起麦穗手一边走一边解释:“喜欢谁爱上谁这是没办法的事,但不能因为你喜欢,就跑去人家生是非。”   “照你这样说,那不是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反正在自个儿心里,碍不着旁人什么事。”麦穗听得有些明白。   “也不能这样说,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还是要控制,一辈子那么长总要为自己打算。”麦穗微微一笑,然后拉着她往前走,脸上蕴着笑容如栀子花开。   长长窄巷走出去,是广阔正街。   麦穗晃晃姚茶手:“茶儿我觉得你说话特别通透,让人喜欢。”   姚茶调侃她:“不喜欢你家陈大人了。”   麦穗很大气:“你两不一样都喜欢!”   姚茶看着麦穗笑“你以为自己皇帝啊,三宫六院都喜欢。”   “嗯,要不要我香你一个?”麦穗笑眯眯伸出狼爪,姚茶避过脸笑着跑:“别,你家陈大人怕是会杀了我。”   寂静少人的街巷,只留下一串女孩儿们清脆笑声。闹了一会儿麦穗想起又叹气:“你说好好的小姑娘,挖空心思找我晦气,何必呢?”   姚茶笑容淡淡:“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哎……”常看话本的麦穗听懂了。   老人家六十大寿,陈长庚作为唯一外甥礼不能轻。麦穗和姚茶在珍宝阁挑来挑去,姚茶在宫里五年见多识广基本都是她讲给麦穗听。   什么这个水头好了,那个雕工好了,这个寓意好了……   “就这个五福捧寿玉佩吧,”姚茶选定一块白玉挂件“虽然玉质不是很好,但它匠心独运,裴色玉皮浮雕成五只小蝙蝠,刀法流畅不见刻痕。”   店东连忙在一旁恭维:“小姐真好眼里,这玉佩乃是烟州名匠所制。”   麦穗没有二话付了银子让小二去装盒,这边小二还没回来,姐妹两遇到一对姚茶最不想见的人。   “阿茶!”孙进财惊喜。   黄满岁瞪了一眼自家男人,摇着帕子扭身上来直指姚茶脸上:“不要脸的浪蹄子,大白天跑到楼子里来……”勾引男人,话没说完杀猪般叫起来“啊啊啊”   麦穗扳着她手指冷冷站出来,挡在姚茶面前:“不会说人话,回去跟你娘再学学。”   说完手上不放松,眼睛上下打量:油腻脸三层下巴,脸蛋挤的比鼻子高,学着烟州人一身大红齐腰襦裙。胸肥突突像两口面袋子,勒进去的腰一抱搂不完,腰上一圈腰下一圈都是肉。   黄满岁疼的直叫唤,孙进财却拐到姚茶另一边,驼着背激动搓手:“阿茶,好巧。”   看到这麦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手上一个巧劲,黄满岁一边尖叫一边朝孙进财倒去,孙进财闪身避开,黄满岁‘砰’一声倒在地上,震的楼板灰尘四起。   “好险”孙进财拍胸。   这王八蛋男人!麦穗先看不下去:“哪儿来的流氓调戏两家妇女?跟我去府衙见官。”然后对着‘哎呦、哎呦’半天爬不起来的黄满岁冷笑,“管不住你男人,找茶儿什么晦气?有本事割了你男人二两肉,看他还敢胡来不。”   想了想麦穗补充:“反正你有儿子傍身怕什么。”   一旁孙进财魁梧的身子打了一个哆嗦,觉得□□凉飕飕一阵阵冷风。   麦穗拉住姚茶,上下扫了孙进财一眼:“想要如花似玉官家小姐,行啊,休了你老婆,以你的官职多得是大姑娘想嫁。”   “啊啊啊”黄满岁疯了在地上挣扎“我杀了你!”   麦穗一脚踩住她,让她重新趴到地上:“杀我干什么,杀了我你男人能老实?收拾男人我教你,要么废了他二两肉,要么让他手里一个字儿没有,管你叫老娘。”   这边姚茶对着孙进财冷笑:“我觉得麦穗说的有道理,再来惹我,我废了你。”   黄满岁不挣扎了,呆滞的看着姚茶,这还是那个被她揉捏在手心的毛丫头?孙进财则浑身冷汗,他是当兵出身,刚才他确实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凉气。   店小二绕着、绕着,绕过地上一坨,把锦盒递给麦穗,点头哈腰:“夫人您看看还有什么问题没。”   麦穗打开看看笑眯眯:“没问题”淡定收回脚,拉着姚茶下楼离开。   街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各式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麦穗拉着姚茶手忽然感叹:“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心里一会儿激昂想鱼死网破,一会儿悲伤自己命薄如纸的姚茶,听到麦穗感叹楞了一下。才说麦穗怀璧其罪,这么一会儿就轮到自己了?   麦穗晃晃姚茶手偏头眨眼:好玩不?有几分可爱有几分调皮,姚茶忽然就笑了。麦穗松口气:“就是嘛,为那些人生气犯愁根本不值,他以后再招惹你你找我。”   “不用了”姚茶举起和麦穗相握的手“光脚不怕穿鞋的,他再惹我,我也让他知道……”   “知道狼是麻列儿的”麦穗笑着借口。   姚茶笑:“对,让他知道狼是麻列儿的”心胸忽然就开阔起来,蓝天白云一望无垠。放下教条的约束,原来这么痛快。   姚茶笑眼看麦穗眉眼弯弯牙齿白白:谢谢你,穗儿,我也喜欢你这个朋友。   十一月初五曹家大舅六十寿诞,小两口穿戴一新准备赴宴。姜采萍觑着麦穗不在,私下悄悄跟陈长庚说话:“大人去了多注意些夫人,一不要夫人多饮酒,二小心夫人被冲撞。”   “怎么?”陈长庚凝眼打量姜采萍   算算日子基本可以确定,姜采萍笑着回禀:“夫人有了”   “有什么?”   “身孕啊”姜采萍笑的春风满面   !!!   陈长庚脑子里白了一下,然后很快反应过来,姐姐有孕了!他要当爹了!喜不自禁大约就是这样,再俊朗的人傻笑起来也不会多好看。   陈长庚无意识傻笑半天,然后在屋里转圈圈:“叫什么名字好呢,叫什么名字好呢?”   停下看看窗外垂丝海棠:“要不就叫海棠,男孩儿是海棠木,女孩儿是海棠花。”嘿嘿,他就是这么聪明,一个名字男孩儿女孩儿都能用。   “恭喜大人”姜采萍笑微微屈膝。   陈长庚让她起来又问:“你怎么知道夫人有孕”他怎么一点没看出来,“书上说有孕的人脾气不好,爱吐爱吃酸,姐姐怎么一点没有?”   姜采萍满脸喜色站起来:“有些身子康健的妇人,是没有什么变化,还有些变化迟。至于奴婢怎么知道的,是因为夫人到烟州后月事一直没来。”   陈长庚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月事大约多久一次?”   “月事月事当然一月一次。”姜采萍笑着跟外行解释,陈长庚脸上喜色化作冰雪:“有没有几月来一次的。”   “怎么可……”‘能’没有说出来,姜采萍脸色变白忽然想哆嗦,勉强镇定解释“有些小姑娘初潮后,大约三五个月半年才来一次,不过两三次后都会变准一月一次,有很少数时间久一点,但是日子都是准的。”   姐姐,陈长庚和麦穗一起住几年,他很清楚麦穗月事什么样,三五个月甚至七八个月才一次。   “月事应当什么样?”冷冰冰神色   姜采萍所有喜色化作惨白,低头小心翼翼:“小姑娘大概都是鲜血色,偶尔凝血块。”   姐姐都是黑色疙疙瘩瘩血块,陈长庚从上到下一寸寸发寒,唇色变得雪白,似乎能呼出寒气:“如果极不准会怎样?”   “会……会……”姜采萍身上密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会影响子嗣……”压低声音勉强稳住声线“要请大夫”   陈长庚浑身发寒手指颤抖着握起来,脑子却诡异清晰:“这件事不许声张,封了锦、绣两丫头嘴,如果有一丝外泄,我将你们都卖进勾栏。”   一滴冷汗从额头滑下,姜采萍噗通跪下:“是”   陈长庚闭上眼深深四五个呼吸,让自己面色恢复声音一点点和煦:“起来吧,今日要去舅舅家,不要让夫人察觉有异。”   “是”姜采萍提着裙子站起来。   “长庚你好了没”含着春风的笑语出现在屋门,麦穗笑颜映在陈长庚眼里。陈长庚嘴角不自觉露出笑,心里温暖一点走过去握住麦穗手:“好了,咱们走吧。” 第61章   往日出门小两口都是手拉手走走玩玩,今天临出门陈长庚却让绣儿去巷子口雇一顶轿子。   轿子停在门口,麦穗直皱眉:“好端端雇什么轿子,白白浪费钱。”陈长庚掠掠麦穗鬓角,心里不知怎么有点疼,笑道:“大舅只我一个外甥,怎么也要体面过去,是不是?”   麦穗有点不好意思,偏偏头躲开陈长庚手指:“那你怎么办?”   “我骑马”陈长庚温情脉脉,只想把麦穗包裹进自己的世界,不受风吹雨打。   曹家不算很大户可百年下来也不小,曹大舅叔伯家堂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侄孙;自己舅家、姨家、姑家,表兄弟姐妹、外甥;自己岳家大小舅子、大小姨子、侄子、侄女、侄孙,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亲家、亲家子侄;曹二舅岳家、同僚……   几进的院子满满当当,前厅七七八八不知道是谁,二进青石院大小妇人笑着聊天,还有孩子们穿梭,后花园年轻子侄辈说说笑笑,正厅都是些花白胡子的体面人,内客厅都是年老妇人。   男女仆人手脚麻利穿梭往来,麦穗觉得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主要还是他们和这边亲戚不熟。倒是有很多人来和陈长庚攀关系,尤其中年妇人。   眼看又送走几个,麦穗拉着陈长庚晃到小桥上:“她们干嘛跟你那么热情?”   陈长庚把刚在桌子上捏的半块点心给麦穗,让她喂鱼打发时间:“来找我的必然是家里有女儿的。”   “为什么?”麦穗把点心塞到嘴里,好奇的看着陈长庚。   怎么这么可爱?陈长庚不知道别家夫妻什么样,他只知道每一天他都比上一天更喜欢麦穗。沾沾姐姐嘴角一片儿点心皮扔到水里,鱼儿们欢快的摇着尾巴围上来。   “因为我在执金卫,手下有许多未婚金卫郎,这些天子守卫相对一般家庭姑娘,是再好不过的夫婿人选。”   惊讶的睁大眼麦穗不可置信:“那你岂不是成媒婆了?”想想陈长庚穿红裙戴红花的样子,呃……麦穗捂嘴偷笑。   “表婶,你在这儿,我找了你半天。”黄翠容欢欢喜喜出现在小桥上,然后才看见陈长庚似得屈膝“表叔也在。”   不给两人反应时间,黄翠容欢喜的挽住麦穗胳膊:“这里乱糟糟的,表婶去我屋里歇会儿,表叔去么?”问了又不等陈长庚回答,对着麦穗叽叽喳喳。   “我娘出嫁后屋子一直留着,我长回来住收拾的还算清爽,表婶去歇歇脚。”   小姑娘这么热情,别也是打金卫郎的主意吧?麦穗边笑边抽出胳膊:“我在这陪你表叔,你自己去找姐妹们玩。”   黄翠容偷偷瞧一眼陈长庚,冷冰冰,对着麦穗悄悄吐舌头:“表叔好冷啊,我去找别人玩。”   院子里依然欢笑招呼声不断,麦穗和陈长庚呆在河边喂鱼倒也自在。   宴席摆了四十多桌,前厅客厅院子,院两边屋子里摆的满满当当。麦穗对陈长庚低语:“将来咱们老了是不是也有这么多亲友?”   亲友亲友,要么姻亲要么血亲,不管哪个都得有儿孙,陈长庚心里一滞笑着低声:“姐姐不嫌吵?”   “吵什么,到时候咱们也儿子媳妇女儿姑爷,还有小孙子……”想着自己和陈长庚白发苍苍儿孙满堂,麦穗笑眯了眼。   曹大舅端起杯子祝酒:“曹某虚度六十载,忆当年弟妹青葱,岁月弹指却没能光耀门楣,唯有香火不断算是对得起祖宗。”   旁边有同僚好友举杯:“曹公谦虚,为京城免去战火乃是大义。”这指的是为齐军开城门。   又有人说:“曹公为官数十载清廉自持吾等楷模。”   “父亲为人事必亲躬,对我们兄妹谆谆教诲,儿子们铭感五内。”四十多岁大表兄,领着弟妹子侄跪下敬酒。   一杯酒饮下曹大舅感叹:“父亲生我兄弟三人,小妹却早早归去……”人老了特别容易想起往事,曹大舅眼眶酸涩含泪微笑。   下边重长孙特别机灵举着杯子:“太爷爷太爷爷,祝太爷爷寿比南山。”清脆童音惹人高兴。   曹大舅拿袖子沾沾泪笑着点名:“长庚你和张氏要努力,就你娘还没孙子。”   陈长庚站起来浅笑:“外甥还年轻想把更多精力放在前程上。”   “傻孩子前程固然重要,子嗣香火同样重要,你爹当年青春中举何等风光,如今同龄的唯他身后孤单。”   烟州老人认识陈三郎的不在少数,纷纷附和:“是啊是啊,当年三郎文采风流令人敬仰。”   大舅娘笑呵呵对麦穗:“外甥媳妇你可得上心才行。”   麦穗大大方方站起来,笑道:“舅舅、舅娘放心,爹娘香火一定旺盛。”   这么大方的北地姑娘真少见,宴席瞬间热闹起来。吃完饭麦穗再不肯坐轿嫌闷得慌,小两口手牵手往回走,马儿哒哒哒跟在后边。   即便到了冬月,烟州依然满城绿色,只是显得有点干瘦发暗。陈长庚眼睛不由自主溜到医馆药堂,麦穗关切摸上陈长庚额头:“不舒服?不停看医馆。”   “没有”陈长庚拉下麦穗手握在手心,想了想笑着试探“姐姐很喜欢孩子?”   “是啊”麦穗眼里星星点点亮起来“长得漂亮性子安安静静”   那是自己小时候的样子,陈长庚笑容带痛看麦穗神采飞扬。   “像阿五就很可爱,”麦穗十分向往“乖乖巧巧的,给颗糖就拿在手里。”   “要是像姐姐一样活泼怎么办?”   麦穗想了想自己小时候,惹猫逗狗招人嫌的样子,满脸嫌弃:“别,要是那样的,你带。”可眉眼里却是欢喜。   “好”陈长庚从胸口送出‘好’字,果然像姐姐一样活泼调皮,他就把她宠到天上。   一夜无话,只是姜采萍再看麦穗有些战战兢兢的感觉。   第二天下值,陈长庚领着秋生拐到一贴堂,这里的苏大夫是烟州第一妇科圣手。内室陈长庚细细介绍了麦穗症状,苏大夫凝神听完:“五年俱是如此?”   “是,严重吗?”   苏大夫看眼前青年,即便极力自持依然流露出焦虑担忧,微微叹口气安慰:“严不严重需得亲自望闻问切,不如请尊夫人过来应诊?”   让麦穗过来用什么借口呢?陈长庚闭上眼睛平静心气,须臾睁眼神色清明:“过一会儿我会让亲随以治疗腹泻为名,请先生上门问诊,到时先生能不能找个借口为我娘子诊脉?”   苏大夫笑道:“这容易,尊夫人月经不调五年,气色一定有所表现,比如……”胸有成竹望着陈长庚“唇色不比其她女子红润而是偏肉色,甚至泛一点点微紫。”   肉肉的双唇泛一抹珍珠光泽,原来是病态吗?这么久自己都没发现,陈长庚心绞着疼。   “如果诊完脉我娘子不要紧,请先生当堂开药叮嘱禁忌,如果……”陈长庚心疼成一片,慢慢吐口气沉声“如果情形严重,请先生临别交代让我来取药,不要让我家人知道情形。”   竟是这么爱惜妻子不肯让她担心,苏大夫微笑:“公子放心。”   “麻烦先生开点巴豆。”   为妻子这么豁得出去,苏大夫真的笑了:“巴豆是有毒之物,我开点番茄叶子给公子泡茶。”   前堂不时有人来问医抓药,陈长庚坐在安静的内室,双手捧着一杯浓浓热茶,氤氲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慢慢呷一口苦涩味弥漫整个口腔。   陈长庚下值回来就开始拉肚子,麦穗担心的不行,秋生骑马请大夫来诊脉。苏大夫一边给陈长庚诊脉,一边打量麦穗,心想这就是被丈夫疼到心尖的女子?   麦穗心焦:“大夫长庚没事吧?他自从六岁后再没生过病。”   苏大夫笑微微收回手:“没事,骑马吃了点凉风扎一针就好。”取出一根银针扎在陈长庚脐下,立刻止住腹泻。   收回银针慢慢在火上烤,苏大夫似乎无意闲聊:“我看夫人气色是不是月经不调?”   “啊?”麦穗迷茫   姜采萍知机的上来:“我家老夫人去的早,没人教过夫人所以她……”   原来如此,苏兴文就说这么严重的病,怎么会才知道,原来是没长辈。   苏兴文坐下慢慢解释:“是这样,女子月信每月一次,不如在下帮夫人看看。”苏兴文伸出手示意   麦穗把胳膊藏到身后:“不痛不痒的不用看,月事那东西挺烦人。”   姜采萍紧张的捏住拳头,一时不知该怎么劝,陈长庚想要说却张口结舌找不到理由。还是苏兴文见得多,淡笑:“月事不调也是病,对身体不好。”   “影响子嗣吗?”麦穗只关心结果。   “不影响”陈长庚立刻接口。   麦穗松口气:“那就成不用看。”   ……屋里安静下来,秋生已经知道原委,盯着麦穗急的拳头紧紧握起。   苏兴文瞟一眼陈长庚,笑道:“这个影响寿命,你们姐弟夫妻……”   陈长庚立刻接话:“姐姐难道你不想陪我白头?”神色跟着变成哀伤委屈。   成吧,成吧,虽然接受陈长庚是自己相公,可麦穗还是受不住他委屈模样。在陈长庚刚才的位置坐下,麦穗伸出手腕。   屋里几个人紧张的望着大夫,麦穗也好奇偏着脑袋研究大夫表情。苏大夫不动如山神情温和,只是久久摸着麦穗脉搏,偶尔动动食指、中指或者无名指。   到最后陈长庚几乎不能呼吸,麦穗笑嘻嘻:“这么久,严重?”   苏大夫终于收回手把脉枕,针包一样样收起来,笑道:“夫人身子康健不碍事,只是有几位药材在下没带,哪位跟我去药铺拿?”眼睛瞄向陈长庚。   一桶雪水毫无预兆泼下来,陈长庚不知自己是怎么稳稳站住,怎么微笑说:“麻烦大夫,我这就去取。”他只觉得留在屋里的是一具躯壳,魂不知飘在哪里,也许是院子也许是半空。   麦穗拦住:“你刚吃凉风拉肚子……”秋生笑嘻嘻过来拦住麦穗:“你的事小叔哪儿放心别人,没事,大小伙子跑两次茅厕有什么。”   苏大夫也笑着劝:“不要紧那阵凉气已经散了。”   陈长庚回来把药交给姜采萍:“你亲自熬,药渣处理掉。”   姜采萍心里一‘咯噔’抱着药低头:“大人放心。”麦穗喜滋滋迎出来抱怨:“原本是给你请大夫,最后喝药的是我,咦~好苦。”皱鼻嫌弃。   陈长庚笑:“姐姐要是不想喝就不喝了。”姜采萍吓的一哆嗦,一包药掉到地上,连忙弯腰捡起来笑道:“大夫开的药怎么能说不喝就不喝。”   “就是”麦穗挽住陈长庚笑“花钱买回来的,再说这毛病多少会影响子嗣吧。”   姜采萍嘴角扯了几次没笑出来,陈长庚笑着带麦穗回正屋:“没事,该来的时候总会来的。”   “是啊”麦穗笑眯眯“爹娘还在天上等做爷爷奶奶呢。”   “嗯”陈长庚笑着应了。   声音消失姜采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脸色雪白:怎么会这样?已经严重到不能让人知道用的什么药,已经严重到吃不吃药都一样。   晚上许是要变天,薄薄云层自天边蔓延铺展。   陈长庚睁着眼睛怀里抱着熟睡的麦穗,他想起苏大夫的话:“尊夫人少时长居湿寒之地……”   陈长庚眼睛一点点湿润,湿寒之地?越岭白雪茫茫,哪有一片干燥温暖的地方,在军营为了隔开其他男人,整个冬天姐姐都睡在帐篷边上,那里最湿最冷。   “初潮受极寒,当时就经脉淤塞闭经回血。”   所以姐姐初潮并不是他发现的那次,受极寒?陈长庚想起他们在漠北伏击浑漠汗,雪地里趴了两天一夜。两天一夜寒气一点点侵袭麦穗身体,陈长庚闭上眼胸疼难忍,眼角滑下一行泪。   “如果当时发现,汤药可以通经舒络,如果三四年前发现艾炙可以根治,若是两年前发现针灸能挽回……”   陈长庚胸疼的无以加复,脑海里是麦穗明媚笑颜:“像阿五就很可爱”   “爹娘还在天上等着做爷爷奶奶呢”   “太医院最擅不孕的不是院判而是童太医,可就算你能请他也于事无补。”苏大夫声音。   “等咱们老了也子孙满堂。”   清脆的声音:“我喜欢孩子”   啊啊啊啊啊陈长庚无声嘶吼,好像这样可以减轻胸中疼痛。   “长庚你怎么了?”麦穗睡意朦胧的鼻音在胸前响起,伴随的还有她用手摸索陈长庚那里不对。   一定是刚才僵直肌肉颤抖,惊醒了麦穗。风不知从何而起,吹得院里枇杷、海棠索拉拉响,陈长庚忍住喉音,低声:“没事,有点冷。”   “哦”依然睡意朦胧,麦穗闭着眼睛往上拱了拱,反过来把陈长庚抱在怀里,替他掖好被角“还冷不?”   陈长庚在麦穗怀里睁大眼睛,怕泪水流出来被她发现,喉头哽到疼不敢说话只能轻轻摇头。   麦穗安心:“那就睡吧”陈长庚点点头,麦穗沉入梦想。   乌云不知什么时候爬满星空,陈长庚在麦穗温暖的怀里闭上眼睛抿紧嘴,任泪水横流。   刷拉拉又一阵风,冷雨沙沙拉拉打在地上、树上、屋顶上。   姐姐,姐姐,陈长庚心里一遍遍喊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第62章   第二天麦穗醒来发现陈长庚不对劲:“你怎么了,眼圈发红还有点肿。”   陈长庚摸了摸干涩的眼眶:“可能昨晚受凉有点风寒。”   “这边天气也真是的,要冷就狠狠冷下雪呗,偏偏阴不阴阳不阳下雨。”麦穗一边嘟囔,一边把陈长庚按在被窝里,下床给他拿衣裳。拿来衣裳也不顾自己还是单衣,先给陈长庚穿上,嘟囔也还在继续。   “下雨就下雨,大雨、暴雨、中雨,哪怕是小雨也行,偏偏三四滴猫尿似得裹在风里让人难受。”   陈长庚静静听着妻子絮絮叨叨,然后把被子给她披上,把人重新放回床上:“外边冷,姐姐再睡会儿?”   “不,醒来就睡不着”麦穗掀开被子下床“你要紧不?我让锦儿给你熬点姜汤喝,再不行我陪你去医馆看看。”   “没事,要是难受我去找昨天的大夫。”   两人下床姜采萍领着锦、绣两个丫头进来伺候,姜采萍收拾床铺,锦儿整理衣裳,绣儿伺候热水。   麦穗一边洗脸一边奇怪:“顺子呢,今天怎么没跟着?”   姜采萍叠被子的动作僵了一下,麦穗不能生她那儿敢再让顺子扎眼,笑了笑略微有些局促:“他姥姥想,我让他爹送回去了。”   “哦,那怪可惜的,家里有个孩子多热闹。”麦穗取了澡豆,细细在脸上清洗。   姜采萍悄悄看一眼陈长庚,连忙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只假装自己忙碌收拾床铺。   陈长庚淡笑:“既然夫人喜欢,就接来给夫人玩。”   “哎……”麦穗想说人家外婆想就别抢,结果不小心澡豆弄到眼里,连忙用清水冲洗。绣儿手忙脚乱提起铜壶倾水:“夫人用这个干净。”   陈长庚淡淡瞟一眼绣儿,绣儿吓的浑身鸡皮疙瘩,越发小心伺候。姜采萍连忙到:“夫人喜欢是顺子福气,奴婢一会儿就接来。”她不敢说自己也喜欢儿子在身边,就怕日后麦穗想起刺心。   小两口吃完饭,麦穗送陈长庚出门,院里落叶湿哒哒沾在地上,鹅卵石幽幽泛着暗光,一阵裹着零星雨滴的风直往人衣领袖口钻,湿冷湿冷的像是黏在皮肤上往里渗。   麦穗打个寒颤,抬手给陈长庚系紧披风带子:“别骑马了青石板滑的很。”   陈长庚抬头方便麦穗系带子:“嗯”   麦穗回头吩咐锦儿:“去巷子口给大人雇顶轿子”转过来又嘱咐陈长庚,“要是难受别忍着,记得请假去医馆。”   “嗯,姐姐在家也要保暖”转头吩咐姜采萍“给夫人把火盆点起来。”最后抱抱麦穗在她鬓角轻吻一下,把麦穗推回屋里才出门。   冷风裹着雨滴,刷拉刷拉卷着院里枇杷海棠没有停歇,绿叶片片飘零几乎落尽,风雨才意犹未尽收敛起来,不过太阳依旧不知躲在那里。   陈长庚下值回来,姜采萍接了缰绳却不敢说话,不过七八天脸颊就瘦削下去,眼眶也塌下去。姜采萍悄悄透口气,去马棚拴马。   麦穗向来不拘小节,可陈长庚这么明显她自然也发现了,拉着他的手坐到火盆旁:“长庚你怎么了,是不是孙进财欺负你?”   姐姐担心自己,陈长庚红着眼睛摇头。   “是上官为难你?”   摇头   “同僚排挤你?”   摇头   麦穗急了:“那什么事让你为难,跟姐姐说姐姐帮你。”   陈长庚抬眼看麦穗,这样温暖的姐姐越发让他心疼,沉痛垂下眼,火盆里炭块明明暗暗。陈长庚低低开口:“姐姐还记得前几日我去一贴堂给你取药。”   “记得,怎么?”   从胸口缓缓吐一口气出来,似乎能把疼痛吐出来,只是疼痛太过巨大,那口气颤巍巍卡的哆嗦:“苏大夫故意叫我过去,我……”他要用自己竖起一道墙,替麦穗遮挡四面八方的伤害。   “你怎么了?”麦穗焦急的几乎趴到陈长庚面前。   “我……”陈长庚痛苦万分,真的痛,他替麦穗痛“我不育。”   “什么!”麦穗惊的几乎站起来“胡说什么!”   陈长庚拉住麦穗手,把她拉到自己腿上紧紧抱在怀里,怀里的充实减淡那熬心熬血的痛苦。   “真的,我十二岁翻越岭,后来在军帐打地铺过冬,连着又去北漠伏击浑漠汗,大半年时间伤了根本。姐姐知道我本来小时候身子骨就弱,还是你来之后才不生病的。”   竟然是这样,麦穗如遭雷击脑子一片空白,半天伸出胳膊环抱陈长庚:“没事,别怕”   崽崽不怕。   竟然不能有孩子,酸涩呛到鼻腔,麦穗眼眶红了泪花渐渐沁润。轻轻拍着陈长庚后背重复安慰:“没事,不怕。”   屋里安静下来,静静的只有彼此呼吸心跳。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几息,一块木炭‘啪’一声爆开,亮红火星在火盆里溅开。   红闪闪艳丽夺目。   麦穗忽然笑了,从陈长庚怀里抬起头:“就这事让你愁的吃不下睡不着,瘦了好几斤?”   这还不是大事?陈长庚呆愣。   “笨蛋”麦穗笑着点点陈长庚额头,呆愣的陈长庚像不倒翁一样来回晃脑袋。麦穗笑着双手稳住,眼睛看着他眼睛,温柔而包容:“生不了咱们抱养不就完了,抱养也挺好,想要男孩儿抱男孩儿,想要女孩儿抱女孩儿。”   “自己生没法挑,抱养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双眼皮的、单眼皮的、白的、黑的、聪明的、乖巧的,都可以去挑”   “善堂里那么多没爹没娘的孩子,咱们抱回来养,爹娘在天上看见了只会高兴,看咱们积德行善做好事。”   “生的话一次只能生一个,抱养可以一次抱几个,孩子们也能作伴。我跟你说小时候我家可热闹了,吃饭的时候手慢都抢不到”麦穗想起一屋孩子慢慢高兴“走出家,村里小孩儿都不敢惹我,叫我哥揍他。”   “咱们也养好几个男孩儿女孩儿,走出去那就是村中一霸”麦穗笑容渐次明媚起来“喜欢大点的咱养大的,喜欢小的咱养小的,想养几个就养几个多好。”   “我给孩子们做衣裳,你教他们读书,闲了他们在屋里屋外欢笑跑闹。”似乎已经看到满屋的孩子欢闹,麦穗笑容灿烂。   ……陈长庚忽然觉得那天晚上痛哭的自己,就是个傻瓜。   手指抚上麦穗笑容,陈长庚问:“姐姐不想要自己亲生的吗?”   麦穗已经想好了,拉下陈长庚手指握在手心,笑着说:“想”   怎么能不想,她还记得二妞大肚子时,二狗前前后后跟着,一条胳膊总是护在二妞身后,远远看见玩闹的孩子,总是要么躲开,要么大声呵斥,就怕孩子们跑起   来撞到二妞。   二妞脸上幸福的光泽让人羡慕,麦穗也想大着肚子和人分享:今天孩子踢我了,明天孩子翻身了。也想宝宝给肚皮儿顶出一个小包,跟孩子爹分享,也想陈长庚伸长胳膊围着自己紧张。   忍下眼里最后一点涩意,麦穗笑道:“说不想是骗人的,不过我娘说女孩儿家是草籽命,落在哪儿在哪儿长,不过不管在哪儿都得要强。”   “既然送子娘娘不给咱们孩子,咱们抱养也一样的,再想想乡下老话‘叫爷不养爷’自己生的养不好又能怎么样?把孩子养好才是真的。”   陈长庚伸开双臂把麦穗紧紧抱进怀里,脸颊蹭着她发髻。   ‘叫爷不养爷’自己生的又能如何?孩子养好品性最重要,枉自己读那么多书,依然不如麦穗坚强通透。   “姐姐不会因为这个扔下我吧?”虽然是问句,但陈长庚知道麦穗不会抛下他。   “说什么傻话呢?”麦穗想出来教训陈长庚,可惜陈长庚双臂紧紧抱着她出不来“咱们是拜了天地的,要过一辈子。”   “一辈子,怎么能轻易变。”   这几天心情压抑痛苦的陈长庚,仿佛春回大地草木复苏,微微笑:“姐姐,记得你今天的话,这辈子你不能抛下我。”   “嗯”麦穗点头,又说“苏大夫一人说了也不见得准,咱们再找找其他大夫”   苏兴文是烟州第一妇科圣手,陈长庚沉默。麦穗会错意以为他多心,连忙解释:“尽人事听天命,苏大夫不行咱托人找关系请太医来看,太医也说不行,天下这么大总能找到名医,如果天下大夫都说不行,咱们收养几个也不耽误什么。”   陈长庚笑:“姐姐说的对。”把人紧紧抱在怀里。等明年天下事定,他就带着麦穗踏遍大江南北、三山五岳寻医访药。   这一次陈长庚学会麦穗积极态度,有她陪伴游历天下多么恣意潇洒,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看,换一个角度,苦苦求医路就是和心爱之人游山玩水。能医则医不能医挑选有缘的孩子善加培养,人生有什么好忧愁的。   “姐姐我喜欢你”心悦你,得你是我此生最大幸运。   麦穗笑眯眯捧着陈长庚脸:“乖”   十一月十五,黄翠容挎着小包袱不请自来:“表婶你得救救我。”麦穗正忙着招呼人盘炕,黄翠容看的稀奇,“这是什么?”   是炕,陈长庚受寒坏了身体,麦穗自然不能再让他受冷。不过对别人不用细说,麦穗笑道:“我们北地人冬天不睡热炕难受,你这是怎么了?”又对跟着进来的锦儿吩咐,“去给表小姐倒杯热茶”   麦穗领着黄翠容到西厢,黄翠容放下包袱围着火盆烤手:“表婶真舍得,这里好暖和。”   麦穗笑着坐下指指包袱:“还没说你这怎么回事?”   黄翠容腻到麦穗身边,晃着她胳膊求助:“我娘要给我说婆家,表婶也知道乡下能有什么好人家。”   黄翠容母亲虽然是曹大舅唯一的女儿,可惜是庶出,再加上她出嫁时曹家正艰难。曹大舅七选八选,才选了离京城三十多里地的一户地主,倒是吃穿不愁,可相比曹家今日地位就差远了。   “表婶儿~”黄翠容还腻麦穗“你跟表叔说说,看他手下有没有年纪合适的校尉。”   嘿哟,还要有官职的,不过麦穗也不反感,人往高处走嘛,而且陈长庚确实有这便利。   “我跟你表叔说说倒行,但是一条婚姻大事得彼此看对眼,牵线可以成不成看你们造化,别指着你表叔以官压人说你好话。”   黄翠容眉开眼笑:“只要表叔肯牵线就行”到时候使出百般手段,不由他不愿。   这边黄翠容住下没两日,姚茶来看麦穗新炕,光滑平整的砖炕烧的热乎乎的,姚茶用手摸着羡慕:“好怀念青合的日子”   麦穗笑:“坐上去试试,今天才暖好。”   黄翠容先活泼泼脱鞋上去:“姚家姐姐快上来,我还没坐过炕呢。”   姚茶也跟着脱鞋上去,一上去热气顺着腿脚蔓延全身:“真舒服,难为你在这儿也能找到盘炕匠人。”   麦穗最后一个上去,坐到被窝里:“这哪儿有,采萍找了两天没找到,我托廖将军在军营找的,可惜你住的木楼,要不给你也盘一炕。”军营都是北地汉子,有会盘炕的。   说话功夫锦、绣两个丫头端着茶水干果放到炕桌上,黄翠容捏了几颗热板栗:“大冷天坐热炕,吃茶说闲话,你们也太舒服了。”   麦穗笑:“这边是湿冷其实还不显,到北地大雪一层一层,坐在热炕上才叫舒服。”   炕下锦儿忙着斟茶,绣儿另外给麦穗倒来红糖茶,姚茶闻到味问:“怎么,小日子来了?”麦穗还没回答,姜采萍端着药碗进来,姚茶探身关切:“病了?”   姜采萍拿眼睛瞟一眼姚茶,没说话把药碗放到炕桌上:“刚好入口夫人趁热喝。”   麦穗端起药碗苦味直冲鼻腔,她想了想一口闷掉,捡一块花生糖放嘴里嚼碎。甜味很快充斥口腔,麦穗对姚茶笑容恬淡:“你知道来京城时,我和长庚从车上掉下去。”   “嗯”有什么问题?姚茶眼神审视麦穗。   自己不能怀孕迟早会被人发现,麦穗不想让陈长庚被人耻笑,她决定自己扛下来:“野地里流浪大半年冻坏身子,大夫说我有可能不孕。” 第63章   麦穗话音落地,屋里静可落针。   姚茶惊讶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样?姜采萍不可置信看着麦穗,大人不是要死死瞒住吗,为什么夫人会知道,并且轻轻松松说出来?两个丫头则死死低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啊!”静寂一片里,黄翠容忽然惊呼一声捂住嘴巴。这声音太突兀,屋里几个人都转头看黄翠容。黄翠容不好意思看着麦穗,干笑:“咬破嘴唇了。”   “哦”麦穗转头吩咐锦儿“去拿白药来。”   姚茶实在替麦穗难过,拉着她手忧愁:“有没有多请几位大夫瞧瞧,一贴堂苏兴文大夫是烟州有名的妇科圣手。”   妇科圣手有什么用,麦穗心里无奈面上笑道:“上次我们请的大夫就姓苏,大约就是他吧”妇科没看出什么毛病,却给长庚看出不育,哎……麦穗心里叹息。   “那宫里童大夫呢?他最善女子不孕。”姚茶替自己好友忧伤“我认识他,不如多花点钱请他上门?”   “不用了”麦穗心想我要的是会治男子不育的“现在我正喝苏大夫的药呢。”   姚茶忧心叹息:“那也行,我再四处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偏方高人。”   再怎么高人会治妇科有什么用?麦穗拉住要忙碌的姚茶,瞎编:“不用不用,苏大夫说他要治不好,别人也没法子。”   黄翠容眼睛小心观察屋里众人表情,尤其是眉目惨淡的姜采萍,大气不敢出的两个丫头。   “好啦”麦穗抹平姚茶眉宇“别想这些,上次你送的腌鱼挺好吃,教教我怎么做。”   “你呀”姚茶苦笑   “我爱吃嘛”麦穗笑眯眯。   ……   姚茶回家谢绝麦穗相送:“外边冷别下来,你陪黄小姐采萍送我就行。”   姜采萍知机默默送姚茶出院子,静悄悄走在巷子里,半天姚茶才看着窄窄巷道幽幽开口:“麦穗真的有可能不孕,是一贴堂苏大夫来看的?”   自然是真的,只是姜采萍不明白,陈长庚连药渣都不肯留,为什么要告诉麦穗实情。不过既然既然告诉了,麦穗也堂而皇之说出来,那就没什么可瞒的。   “嗯”姜采萍点点头。   姚茶领着玲儿走完细细长长的巷子,走到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四通八达。姚茶静静站立在人流之中,看着形色匆匆的行人。   玲儿站久了腿疼悄悄提醒:“小姐?”   “啊?”姚茶回头眼里有些迷茫,不过一瞬就镇定起来,再次看看四通八达的道路,她提裙掉头往一贴堂去。   她要问清楚。   “苏先生小女子柳坡巷麦穗好友,今日去看她发现她在喝先生汤药,麦穗说她很难有孕?”   姚茶静静听着苏兴文细说,脸色平静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麦穗屋里绣儿帮黄翠容涂好药,黄翠容不停吸凉气,嘴唇微微红肿。眼睛瞄瞄屋里忙碌的两个丫鬟,十四五年纪颜色秀丽,似乎只是好奇,黄翠容挨近麦穗。   “表婶不能生,打算给那个丫鬟开脸做姨娘?”   麦穗奇怪的看着黄翠容,还没说话锦绣二丫鬟顾不上手里活计,原地跪下:“奴婢们万死。”   麦穗笑容淡了:“我和你表叔不打算纳妾,将来抱养几个孩子就好。”   抱养?怎么可能,黄翠容嘴角一丝鄙夷迅速滑过,对着地上两个丫鬟笑道:“瞧你们吓的,难不成你家夫人是夜叉?赶紧起来。”笑容里隐隐一丝胁迫。   不一时陈长庚下值回来,黄翠容俏生生冲出去迎接:“表叔回来了,外边冷不冷?”娇俏偏头嘴角抿出笑涡。   陈长庚皱眉往后退几步:“既然知道外边冷,挡在门口做什么?”   ……笑涡凝固,黄翠容马上笑的越发灿烂活泼,让开身:“都是阿容不懂事,表叔快进表婶等你呢。”然后向屋里喊:“表婶表叔回来了。”   听到麦穗陈长庚脸色缓和下来:“周李虎在钱泰茶楼等你,你带着锦儿去见见,要是没问题回家和你爹娘说。”   麦穗迎到屋门口抱怨:“有什么话进屋说,还没吃够冷风?”陈长庚立马春暖花开,笑的能溢出糖来:“嗯”变脸速度让人匪夷所思,最起码黄翠容还不能习惯。   陈长庚抬脚进屋黄翠容也想跟进去,陈长庚停下脚步,很有长辈威仪转头教训:“你还进来做什么,让周校尉久等不好,你们再聊一次,合适就通知长辈,不合适眼看腊月你也该回家了。”   ‘六腊月,不说亲’她也不必继续呆着这里躲乡下母亲。   “是”黄翠容看似乖巧屈膝,等陈长庚夫妻进屋领着锦儿出门。   钱泰茶楼出柳坡巷不很远,黄翠容领着锦儿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忍不住扯扯帕子笑道:“你家夫人不能生,你和绣儿真不打算帮你家夫人生?”脸上带笑眼睛紧盯着锦儿,不错过一丝表情。   锦儿一直垂目跟在黄翠容身后,在黄翠容眼里麦穗家两个丫头,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木,既不会嘴甜讨夫人喜欢,也不会娇俏讨表叔喜爱。   只是黄翠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只见锦儿抬起眼,眼里全是看透的鄙夷,而且说话跟呛刀子一样。   “黄小姐想给大人做妾,尽管自己去勾搭,何必拿我和绣儿做伐子?”嘴角冷冰冰讥笑“还‘难不成你家夫人是夜叉’?”   “你当你这点子胁迫没人看出来?黄小姐该庆幸采萍姐姐当时不在,否则说到大人那里,我保证你现在就被大人扔出柳坡巷了。”   锦儿双手交叠腹前腰背挺直,乜斜黄翠容:“为了我家安宁,奴婢劝黄小姐有什么心思都省省,除了夫人我家大人没心的,他能因为夫人高兴,就让采萍姐姐把孩子给夫人玩,也能因为夫人不高兴把我们都卖进勾栏。”   语毕锦儿冷眼上上下打量黄翠容,穿衣做派都模仿夫人,当院里人都是瞎子吗?嗯,她家大人是瞎的,完全没看出来,可惜黄翠容这番做作了。   打量完毕锦儿冷笑:“奴婢劝表小姐还是抓紧周校尉,你一个乡下丫头,唯一好处就是外祖父是正五品礼部郎中,可你母亲是庶出,而周校尉是从六品武将,配你……”   锦儿冷冷吐出四个字“绰、绰、有、余”真当我和绣儿是随便买来?我们可是大人在东西人市,挑了八天才挑出来的。   冷笑垂眼,瞬间就是个秀丽恭谨的丫鬟。讨夫人欢心那是呛大人眼呢,讨大人喜欢?锦儿浑身打个冷颤,把这找死的想法扔到爪哇国。他们陈家只需要恭谨勤快的下人。   黄翠容被噎的半天说不上话,不过她也是乡下刁蛮,舅舅家乖巧长大的,变脸也是绝技,很快顺过心思冷笑一声,转身去钱泰茶楼。   说起来陈长庚这条线其实牵的很不错,周李虎泰安人,今年二十七从小兵一刀一枪拼到今日,能进执金卫相貌自然过得去,家里妻子亡故没留下一男半女,很合适一心高攀的黄翠容。   从六品,一县之令才七品,最重要周李虎喜欢南地女子温婉宜人。   黄翠容婷婷袅袅走上二楼,周李虎眼睛一亮连忙站起来,笑容有些傻有些局促:“黄小姐来了。”   黄翠容半低头温婉娇柔,屈膝浅浅笑,嘴边酒窝似隐似现:“有劳周将军久等。”   “不久、不久,小姐请坐”周李虎憨笑着慌忙拉开椅子。   茉莉花茶配四样果碟,黄翠容瞟一眼都是上次自己说喜欢的,微微低头浅浅看一眼周李虎,羞涩微笑,伸出纤指捻一颗话梅干含进嘴里。   “啪”楼下说书人开讲。   周李虎傻笑着看黄翠容,半低头眉目恬淡,动作轻柔雅致,没有一处不是按着他心思来的。   黄翠容端起茶杯,轻轻拨弄茉莉花,嘴角含笑轻抿一口:这个傻子其实还不错,可惜比起表叔的眉目如画胸有成竹……差太远了,让她放弃总有几分不甘。   如果麦穗能生育,也许黄翠容就会选择周李虎,可惜……眼看有希望。夜里黄翠容辗转反侧难以选择,她一边吊着周李虎,一边继续赖在麦穗家观察希望找到机会。   可惜陈长庚不给她机会,很快把她打包回乡下,舅舅家都不行嫌离得近眼烦。   打发走碍眼的人,陈长庚以为自己可以和麦穗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惜他姐姐媳妇也很会找事,今天神神秘秘领个郎中:“长庚,我听说这个大夫能治男子不育。”   陈长庚冷冻然后使劲调动脸部肌肉‘微笑’:“姐姐,咱不是说好等明年攒些钱找名医看,这种大夫多半骗人的,再说你老找这些来左邻右舍该知道我有毛病了。”   “也对哦”麦穗歉意的封了银子送郎中出去,郎中嘀咕:“你相公身形挺拔精气神看着极旺,不像是冷精之人。”   “是是是,您说的是”麦穗无脑点头赔笑,把人请来又送走总是不礼貌。   请郎中还在其次,晚上麦穗也让陈长庚闹心:“长庚你都伤了根本,要不多养养别老想着……”   陈长庚咬牙切齿,低头一口咬在麦穗肩上,不能生的男人没人权吗!还是根本自己技术差,姐姐不喜欢?   松开肩膀陈长庚抬起头:“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事?”   这委屈的表情,麦穗研究了下斟酌回答:“也不能说不喜欢,就……”   “喜欢就好,咱们来做。”说完不等麦穗反应,被笨蛋媳妇‘研究、斟酌’的男人,掩盖自己恼羞成怒提枪上马。   管你喜不喜欢,不喜欢就做到你喜欢,哼!陈长庚傲娇了。   做完抱着汗淋淋、软绵绵、热乎乎的媳妇,陈长庚恹恹欲睡。幸亏没孩子,光一个媳妇就搞得每天头疼,这要是有孩子……不等陈长庚表演完,就抱着媳妇陷入安稳梦乡。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到腊八,姚茶吃过早饭,估摸时间在小炉子上熬腊八粥:红枣、百合、莲子、红豆、芸豆、核桃仁、黑米、白米,细细搅拌小火慢熬。   玲儿看着那么美的小姐,额际细密汗珠忍不住心疼:“小姐休息让玲儿守着炉子。”   姚茶似乎全部心神,都在咕嘟咕嘟冒着细泡的粥上:“不用,你不知道火候,熬不出那种味道。”   不就是小火熬慢慢搅,能有什么不同?不过玲儿也不敢再多话,她家小姐看着温婉其实极有主意。   下午熬了两个时辰的腊八粥,终于糯糯浓浓一锅,姚茶最后加入冰糖搅匀,装进小瓷罐里去麦穗家。她记得今天陈长庚值前夜,这会儿人刚走。   麦穗围着炕桌,一大勺甜甜糯糯腊八粥喂进嘴里,幸福的眯眼:“还是以前的味道真好吃。”   姚茶浅笑看着麦穗,眼睛里说不出是痛楚哀伤,还是如释重负:“喜欢吃就多吃点。”   “以前在青合,腊八节姚婶婶就会送一大碗腊八粥过来。”麦穗香香的又舀一大勺含进嘴里“我那时候就喜欢吃,长庚死活不肯吃,只肯和下人们吃一样的……”   是吗?姚茶眼神黯淡一下,立刻打起精神浅笑看麦穗,看她幸福眯眼,看她笑眯眯带着小得意炫耀:“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吃完。”   袖下的手指慢慢捏紧 第64章   麦穗话音落地,屋里静可落针。   姚茶惊讶瞪大眼睛,怎么会这样?姜采萍不可置信看着麦穗,大人不是要死死瞒住吗,为什么夫人会知道,并且轻轻松松说出来?两个丫头则死死低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啊!”静寂一片里,黄翠容忽然惊呼一声捂住嘴巴。这声音太突兀,屋里几个人都转头看黄翠容。黄翠容不好意思看着麦穗,干笑:“咬破嘴唇了。”   “哦”麦穗转头吩咐锦儿“去拿白药来。”   姚茶实在替麦穗难过,拉着她手忧愁:“有没有多请几位大夫瞧瞧,一贴堂苏兴文大夫是烟州有名的妇科圣手。”   妇科圣手有什么用,麦穗心里无奈面上笑道:“上次我们请的大夫就姓苏,大约就是他吧”妇科没看出什么毛病,却给长庚看出不育,哎……麦穗心里叹息。   “那宫里童大夫呢?他最善女子不孕。”姚茶替自己好友忧伤“我认识他,不如多花点钱请他上门?”   “不用了”麦穗心想我要的是会治男子不育的“现在我正喝苏大夫的药呢。”   姚茶忧心叹息:“那也行,我再四处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偏方高人。”   再怎么高人会治妇科有什么用?麦穗拉住要忙碌的姚茶,瞎编:“不用不用,苏大夫说他要治不好,别人也没法子。”   黄翠容眼睛小心观察屋里众人表情,尤其是眉目惨淡的姜采萍,大气不敢出的两个丫头。   “好啦”麦穗抹平姚茶眉宇“别想这些,上次你送的腌鱼挺好吃,教教我怎么做。”   “你呀”姚茶苦笑   “我爱吃嘛”麦穗笑眯眯。   ……   姚茶回家谢绝麦穗相送:“外边冷别下来,你陪黄小姐采萍送我就行。”   姜采萍知机默默送姚茶出院子,静悄悄走在巷子里,半天姚茶才看着窄窄巷道幽幽开口:“麦穗真的有可能不孕,是一贴堂苏大夫来看的?”   自然是真的,只是姜采萍不明白,陈长庚连药渣都不肯留,为什么要告诉麦穗实情。不过既然既然告诉了,麦穗也堂而皇之说出来,那就没什么可瞒的。   “嗯”姜采萍点点头。   姚茶领着玲儿走完细细长长的巷子,走到大街上,街上人来人往四通八达。姚茶静静站立在人流之中,看着形色匆匆的行人。   玲儿站久了腿疼悄悄提醒:“小姐?”   “啊?”姚茶回头眼里有些迷茫,不过一瞬就镇定起来,再次看看四通八达的道路,她提裙掉头往一贴堂去。   她要问清楚。   “苏先生小女子柳坡巷麦穗好友,今日去看她发现她在喝先生汤药,麦穗说她很难有孕?”   姚茶静静听着苏兴文细说,脸色平静一颗心渐渐沉下去。   麦穗屋里绣儿帮黄翠容涂好药,黄翠容不停吸凉气,嘴唇微微红肿。眼睛瞄瞄屋里忙碌的两个丫鬟,十四五年纪颜色秀丽,似乎只是好奇,黄翠容挨近麦穗。   “表婶不能生,打算给那个丫鬟开脸做姨娘?”   麦穗奇怪的看着黄翠容,还没说话锦绣二丫鬟顾不上手里活计,原地跪下:“奴婢们万死。”   麦穗笑容淡了:“我和你表叔不打算纳妾,将来抱养几个孩子就好。”   抱养?怎么可能,黄翠容嘴角一丝鄙夷迅速滑过,对着地上两个丫鬟笑道:“瞧你们吓的,难不成你家夫人是夜叉?赶紧起来。”笑容里隐隐一丝胁迫。   不一时陈长庚下值回来,黄翠容俏生生冲出去迎接:“表叔回来了,外边冷不冷?”娇俏偏头嘴角抿出笑涡。   陈长庚皱眉往后退几步:“既然知道外边冷,挡在门口做什么?”   ……笑涡凝固,黄翠容马上笑的越发灿烂活泼,让开身:“都是阿容不懂事,表叔快进表婶等你呢。”然后向屋里喊:“表婶表叔回来了。”   听到麦穗陈长庚脸色缓和下来:“周李虎在钱泰茶楼等你,你带着锦儿去见见,要是没问题回家和你爹娘说。”   麦穗迎到屋门口抱怨:“有什么话进屋说,还没吃够冷风?”陈长庚立马春暖花开,笑的能溢出糖来:“嗯”变脸速度让人匪夷所思,最起码黄翠容还不能习惯。   陈长庚抬脚进屋黄翠容也想跟进去,陈长庚停下脚步,很有长辈威仪转头教训:“你还进来做什么,让周校尉久等不好,你们再聊一次,合适就通知长辈,不合适眼看腊月你也该回家了。”   ‘六腊月,不说亲’她也不必继续呆着这里躲乡下母亲。   “是”黄翠容看似乖巧屈膝,等陈长庚夫妻进屋领着锦儿出门。   钱泰茶楼出柳坡巷不很远,黄翠容领着锦儿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忍不住扯扯帕子笑道:“你家夫人不能生,你和绣儿真不打算帮你家夫人生?”脸上带笑眼睛紧盯着锦儿,不错过一丝表情。   锦儿一直垂目跟在黄翠容身后,在黄翠容眼里麦穗家两个丫头,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木,既不会嘴甜讨夫人喜欢,也不会娇俏讨表叔喜爱。   只是黄翠容很快发现自己错了,只见锦儿抬起眼,眼里全是看透的鄙夷,而且说话跟呛刀子一样。   “黄小姐想给大人做妾,尽管自己去勾搭,何必拿我和绣儿做伐子?”嘴角冷冰冰讥笑“还‘难不成你家夫人是夜叉’?”   “你当你这点子胁迫没人看出来?黄小姐该庆幸采萍姐姐当时不在,否则说到大人那里,我保证你现在就被大人扔出柳坡巷了。”   锦儿双手交叠腹前腰背挺直,乜斜黄翠容:“为了我家安宁,奴婢劝黄小姐有什么心思都省省,除了夫人我家大人没心的,他能因为夫人高兴,就让采萍姐姐把孩子给夫人玩,也能因为夫人不高兴把我们都卖进勾栏。”   语毕锦儿冷眼上上下打量黄翠容,穿衣做派都模仿夫人,当院里人都是瞎子吗?嗯,她家大人是瞎的,完全没看出来,可惜黄翠容这番做作了。   打量完毕锦儿冷笑:“奴婢劝表小姐还是抓紧周校尉,你一个乡下丫头,唯一好处就是外祖父是正五品礼部郎中,可你母亲是庶出,而周校尉是从六品武将,配你……”   锦儿冷冷吐出四个字“绰、绰、有、余”真当我和绣儿是随便买来?我们可是大人在东西人市,挑了八天才挑出来的。   冷笑垂眼,瞬间就是个秀丽恭谨的丫鬟。讨夫人欢心那是呛大人眼呢,讨大人喜欢?锦儿浑身打个冷颤,把这找死的想法扔到爪哇国。他们陈家只需要恭谨勤快的下人。   黄翠容被噎的半天说不上话,不过她也是乡下刁蛮,舅舅家乖巧长大的,变脸也是绝技,很快顺过心思冷笑一声,转身去钱泰茶楼。   说起来陈长庚这条线其实牵的很不错,周李虎泰安人,今年二十七从小兵一刀一枪拼   到今日,能进执金卫相貌自然过得去,家里妻子亡故没留下一男半女,很合适一心高攀的黄翠容。   从六品,一县之令才七品,最重要周李虎喜欢南地女子温婉宜人。   黄翠容婷婷袅袅走上二楼,周李虎眼睛一亮连忙站起来,笑容有些傻有些局促:“黄小姐来了。”   黄翠容半低头温婉娇柔,屈膝浅浅笑,嘴边酒窝似隐似现:“有劳周将军久等。”   “不久、不久,小姐请坐”周李虎憨笑着慌忙拉开椅子。   茉莉花茶配四样果碟,黄翠容瞟一眼都是上次自己说喜欢的,微微低头浅浅看一眼周李虎,羞涩微笑,伸出纤指捻一颗话梅干含进嘴里。   “啪”楼下说书人开讲。   周李虎傻笑着看黄翠容,半低头眉目恬淡,动作轻柔雅致,没有一处不是按着他心思来的。   黄翠容端起茶杯,轻轻拨弄茉莉花,嘴角含笑轻抿一口:这个傻子其实还不错,可惜比起表叔的眉目如画胸有成竹……差太远了,让她放弃总有几分不甘。   如果麦穗能生育,也许黄翠容就会选择周李虎,可惜……眼看有希望。夜里黄翠容辗转反侧难以选择,她一边吊着周李虎,一边继续赖在麦穗家观察希望找到机会。   可惜陈长庚不给她机会,很快把她打包回乡下,舅舅家都不行嫌离得近眼烦。   打发走碍眼的人,陈长庚以为自己可以和麦穗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惜他姐姐媳妇也很会找事,今天神神秘秘领个郎中:“长庚,我听说这个大夫能治男子不育。”   陈长庚冷冻然后使劲调动脸部肌肉‘微笑’:“姐姐,咱不是说好等明年攒些钱找名医看,这种大夫多半骗人的,再说你老找这些来左邻右舍该知道我有毛病了。”   “也对哦”麦穗歉意的封了银子送郎中出去,郎中嘀咕:“你相公身形挺拔精气神看着极旺,不像是冷精之人。”   “是是是,您说的是”麦穗无脑点头赔笑,把人请来又送走总是不礼貌。   请郎中还在其次,晚上麦穗也让陈长庚闹心:“长庚你都伤了根本,要不多养养别老想着……”   陈长庚咬牙切齿,低头一口咬在麦穗肩上,不能生的男人没人权吗!还是根本自己技术差,姐姐不喜欢?   松开肩膀陈长庚抬起头:“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事?”   这委屈的表情,麦穗研究了下斟酌回答:“也不能说不喜欢,就……”   “喜欢就好,咱们来做。”说完不等麦穗反应,被笨蛋媳妇‘研究、斟酌’的男人,掩盖自己恼羞成怒提枪上马。   管你喜不喜欢,不喜欢就做到你喜欢,哼!陈长庚傲娇了。   做完抱着汗淋淋、软绵绵、热乎乎的媳妇,陈长庚恹恹欲睡。幸亏没孩子,光一个媳妇就搞得每天头疼,这要是有孩子……不等陈长庚表演完,就抱着媳妇陷入安稳梦乡。   日子过得飞快很快到腊八,姚茶吃过早饭,估摸时间在小炉子上熬腊八粥:红枣、百合、莲子、红豆、芸豆、核桃仁、黑米、白米,细细搅拌小火慢熬。   玲儿看着那么美的小姐,额际细密汗珠忍不住心疼:“小姐休息让玲儿守着炉子。”   姚茶似乎全部心神,都在咕嘟咕嘟冒着细泡的粥上:“不用,你不知道火候,熬不出那种味道。”   不就是小火熬慢慢搅,能有什么不同?不过玲儿也不敢再多话,她家小姐看着温婉其实极有主意。   下午熬了两个时辰的腊八粥,终于糯糯浓浓一锅,姚茶最后加入冰糖搅匀,装进小瓷罐里去麦穗家。她记得今天陈长庚值前夜,这会儿人刚走。   麦穗围着炕桌,一大勺甜甜糯糯腊八粥喂进嘴里,幸福的眯眼:“还是以前的味道真好吃。”   姚茶浅笑看着麦穗,眼睛里说不出是痛楚哀伤,还是如释重负:“喜欢吃就多吃点。”   “以前在青合,腊八节姚婶婶就会送一大碗腊八粥过来。”麦穗香香的又舀一大勺含进嘴里“我那时候就喜欢吃,长庚死活不肯吃,只肯和下人们吃一样的……”   是吗?姚茶眼神黯淡一下,立刻打起精神浅笑看麦穗,看她幸福眯眼,看她笑眯眯带着小得意炫耀:“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吃完。”   袖下的手指慢慢捏紧 第65章   初春薄雾笼罩田野,不远处绵延的矮山,像是没睡好的水墨仕女朦胧缥缈,近处一块块稻田,飘荡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一户农家小院打开门‘嘎嘎嘎’摇摇摆摆挤出一群欢快的小鸭子。锦儿一边小心用柳条赶着,一边不时回头:“夫人今天还要出去?”   “嗯”麦穗一身利落骑马装,牵着雪白骏马往外走“我今天去彩凤县。”   姜采萍跟在后边笑:“夫人把这十几个小县城跑遍了,将军在外边知道又该抱怨夫人不想他了。”   陈长庚不在家里人似乎都开朗起来,还能说些笑话真奇怪,麦穗笑:“咱不告诉他。”   怎么能告诉他,她是在方圆几百里内给他找名医呢。那一日麦穗疾驰回京,京城不许出入戒备森严,她靠着张连才畅通无阻。   陈长庚没事只右臂轻伤,两人没说几句话陈长庚就要领兵出征,去剿灭齐建业齐占元手下金虎、铁鹰两军。这两军驻扎在隆南,也就是麦穗他们刚当兵的地方。   临别陈长庚让麦穗带着下人住这里,他说:“姐姐为了保护我说自己不孕,如今我腾达在即,那些自作聪明的人一定来姐姐面前胡说,惹姐姐不高兴。”   麦穗又不是包子当然不怕,但她厌烦烟州地界狭小,也是懒得麻烦,就领着姜采萍她们来乡下。麦穗天生闲不下,先养了一群小鸭子玩,没两天想起陈长庚的病,就把鸭子扔给锦、绣她们,每天骑马出门寻医。   今天去的彩凤县,麦穗听说那里有一个隐居高人,专治男子不育。彩凤县离吴庄有三百多里,麦穗第二天才赶到一路走走问问找到周庄。   庄里人看到麦穗都笑:“你找张大夫啊?赶紧回去吧,张大夫不见女人。”   不见女人是什么毛病?麦穗在庄子两三里地方,找到一圈竹篱笆几间茅草房。篱笆墙上挂着木牌:女子不得入内,不育男子需十里外敲锣打鼓前来求医。   这先生怕是脑子有毛病吧?   麦穗牵着马绕着篱笆院子转了一圈,茅草房不过三间,厨房是个简易棚子,就几根木棍撑着篾席,后院杂草丛生下不去脚。   麦穗真不觉得这先生能看病,不过永宁县郎中说,这位张大夫是奇医高人,凡是他说能治的目前都治好了。麦穗找了一个多月,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说。   又转了一圈回到门口,柴门用草绳拴着,没人。麦穗揭开辔头让雪浪自在吃草,自己在不远处树下坐着等。等啊等……一个激灵麦穗睁开眼,原来是雪浪在她耳边嗅闻。   麦穗摸摸雪浪热热软软的鼻子,拍拍它让它自己去玩。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酸疼关节,看天太阳开始偏西,麦穗走到柴门前草绳依然在。   张大夫到底干嘛去了,出诊?麦穗无聊蹲下身给张大夫门前清草,雪浪摇着耳朵过来亲昵。麦穗揪些嫩草尖喂雪浪,摸摸它的腮帮子和它脸挨着脸。   “长庚,姐姐一定给你找到最厉害的大夫。”   短短的毛发顺滑温暖,雪浪亲昵的蹭蹭女主人,男主人临走让它陪着女主人。   张妙手三步两摇回来,远远看见一个女子在他门前拔草,身边还跟着……凝神观察。   照夜玉狮子!千里神驹,极品中的极品。   张妙手倒吸一口气,然后就暴躁了!这是什么?这是宝剑配个软脚虾,这是太监养娇娥,糟蹋东西的玩意儿!   “哎,你谁啊拔我草,赔钱!”   麦穗站起身,打量走过来的男人:一身破袍子,草绳充腰带,天生带着三分不耐烦。   “您是张大夫吧?”麦穗笑眯眯。   “笑什么笑,笑能顶饭吃?赔钱。”   麦穗眨眨眼,不明白:“为什么?”   “我辛苦养大的草,被你拔了喂马,你该不该陪?”   哦,原来是个碰瓷的,麦穗昂起下巴:“你养的草,你叫一声看它应不应?”   “呵”张妙手冷笑“都被你马吃到肚子了,我怎么叫?”   呃……竟然遇到一个和她一样能胡搅蛮缠的,麦穗冷笑回去“你说吃就吃了,我还说没吃你讹人呢。”手叉腰谁怕谁。   “女人都不讲理。”张妙手一脸鄙夷,好像麦穗是什么腌臜东西。   “那你娘肯定讲理。”麦穗冷笑。   这句话绝对有坑,张妙手怀疑的打量麦穗神情,麦穗嗤笑:“你娘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所以才生下你这怪胎。”   张妙手炸了:“你是来求医的吧,告诉你你男人跪在地上我也不医!”   麦穗眨眨眼,不敢相信,再眨眨眼,这个邋遢男人是张大夫?   “张大夫是吧,咱这是不打不相识啊”麦穗立刻笑眯眯套近乎。   “哼,你挡着我路了。”张妙手十二分嫌弃这个势力女人。   “哦哦”麦穗连忙让开,张妙手解开门上草绳进去,不等麦穗跟‘啪’一声把柴门拍在麦穗脸上,大摇大摆回屋了。   麦穗揉揉鼻子,抱住过来安慰的雪浪脑袋:“咱们好像得罪人了。”   雪浪抽出脑袋打个响鼻,不是咱们,是你。麦穗重新抱回来,一边给雪浪顺毛一边盯着屋门,轻易放弃的不是张麦穗。   张妙手回到屋里茶壶没有热水,但他懒得出去烧水,随便喝几口凉茶倒头就睡。至于院子外的富贵女人,管她去死。   第二天庄子里隐隐约约鸡鸣叫醒张妙手,被子掀到一边伸个懒腰坐起来。衣裳还是昨天的衣裳,张妙手蓬头垢面游魂一样走出屋子。   “张大夫!”清脆的女生让他浑身一个激灵,抬眼昨天糟心女人正在门外欢快招手“我给你带了早点,小笼包五味粥。”   “哼~”翻个白眼自己生火做饭,瞬间烟雾弥漫在院里。麦穗看的目瞪口呆,怪不得没厨房就这烟得把人熏死,不过关她什么事。   鲜美的小笼包、可口的五味粥,张妙手在呛人的烟火中向外瞟了一眼。炸毛,那什么女人?竟然坐在他家门口吃包子吃的正香,不是说给自己带的吗?女人狡猾又没诚信!   第二早麦穗拎着一堆吃食:“张大夫我给你带了酱驴肉、芝麻饼。”说不吃吧,我就可以开始吃了,笑眯眯。   张妙手冷着脸走到门口伸出手:“拿来”   ?麦穗楞了一下,连忙乱七八糟从外边递进来,等张妙手都接住了,惊喜:“张大夫你不生我气了,愿意给我相公看病?”   把大片酱驴肉慢条斯理塞进吃麻饼,香香咬一口满足:“没看见牌子上的字?”   麦穗下意识看过去:女子不得入内,不育男子需十里外敲锣打鼓前来求医。收回眼光强行挽救:“我不认识字。”   “呵”满嘴谎言的骗子,张妙手没好气“叫你相公敲锣打鼓来寻医。”   “那你不给看怎么办?”麦穗不相信这么简单。   “我本来就没打算给他看,死心没?死心赶紧走。”张妙手一边啃着喷香饼子一边回屋。   麦穗在后边喊:“哎!吃人嘴软知道不?”   “不知道~”扯着调子再啃一口,这女人挺会买东西,芝麻饼外焦里酥、驴肉浓香,好吃。   “哎,那你给我留点,我还没吃呢!”麦穗抓着柴门着急,张妙手高兴了,遇到这女人第一次叫人舒心,转过来:“你没吃?”   “嗯嗯”麦穗抓着柴门忙不迭点头,眼含希望看着对方手上吃食。   张妙手嗤笑:“那你饿着吧,你饿着我心情好。”   好个狗啊?麦穗心里骂,傻子才饿肚子呢。麦穗走了,张妙手冷哼一声继续回屋啃饼子。啃完洗洗手翻出一堆典籍,慢慢对照研究思索,然后打开自己正在撰写的书册。   ‘咴~’一声马嘶,张妙手抬头,窗外那个骗子女人又回来了,冷漠转眼继续自己研究。   第三早金色阳光照亮大地,田野一片翠绿,麦穗充满朝气的声音响在小院上:“张大夫今天是咸豆花和油饼,我加了许多花生碎。”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张妙手吃的心安理得,不用担心吃食,他更有精力编书。至于那女人,他又没请她送。   一个多月过去,夜里不知哪里起了云,半夜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早上起来烟雨茫茫,树木屋宇显的郁郁苍苍颜色湿重,泥路湿滑处处水洼,一丛丛草地全是细白水珠。   送饭时间没人来,张妙手看了几次柴门外空荡荡。哼,女人,换上蓑衣张妙手出门去药田查看。在药农家吃过午饭,张妙手才有兴致在滴滴答答雨中慢慢回家。   一步步走近空荡荡家门,细雨密密沙沙打在树上地上。所以说女人不行,一点信用都没有。张妙手说不上失望,只当平常解开草绳。   “张大夫回来了”清脆的声音超越细密雨声,麦穗兴冲冲从树下走出来“今天来晚了,饿了吧?我给你带了白粥咸鸭蛋。”一手撑伞一手提着瓦罐:“有点凉,你热热。”   笑眯眯脸庞,头发被湿气熏的久了发潮,裤脚溅着泥点布鞋早就湿透了。张妙手收回眼光,冷淡:“你的马呢?”   “雪浪是我相公临走时送我的,我怕雨天淋坏它,所以走路过来,今天有点晚,抱歉让你饿肚子。”提起瓦罐送到张妙手眼前,浅麦色肌肤上道道勒痕,不知提了多久。   张妙手接过来冷脸:“我没请你送饭来”自作多情“我也不会给你相公看病。”   麦穗活动活动发凉僵硬的手指,笑道:“是我给你送的,既然送成习惯,就不能突然不送害你饿肚子。至于你给不给我相公看病……”   麦穗垂眼看湿漉漉地面,泥泞、水洼、还有淡淡湿润光泽,吸口气抬眼看张妙手:“本领在您身上,谁也没法强迫您,可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会打动您的。”   “哼,你随便”张妙手丢下麦穗解开草绳回家,路过院子不大不小声音嘟囔“‘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认字的女人也知道这文绉绉的话?骗子。”   麦穗无语看着大夫自己摇摇晃晃进屋。   又是一天两天三天,烟州的雨没完没了,顺着斜风飘摇像是万千银线落在人间。   “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张妙手打开瓦罐,浓郁的热气冒出来“瘦肉粥,这么热乎?”   柴门外麦穗笑眯眯:“下雨路不好走,我在周庄租了一间屋子,以后送饭方便。”   “哼”像是惯例般留下哼声,张妙手提着瓦罐摇摇晃晃回屋。瓦罐放在桌上张妙手下意识往外看,窗外麦穗举着伞站在树下看着院子。   这几乎都成一副固定的画了,将近两个月从没变过,似乎她那样站着看着自己就会治她相公。   雨还是那样飘飘摇摇,调皮的雨丝总能飘到门槛里窗户下。张妙手第一次没法静心,距离上次说话又过去七八天,那个女人还是天天守在门外,还是朝气蓬勃送他吃的。   她的相公还没回来,她的下人呢?这样长久站在湿地里,她不想要自己关节了?   “张大夫,今天是面籽儿汤,阴冷天气吃这个可舒服了,你大约没吃过。”又是朝气满满,似乎全不受阴雨影响。   张妙手接过瓦罐,似乎随意问:“你是北地人?”   “是”麦穗笑眯眯“我是青合的”   “你相公出征去了?”   “你怎么知道?”麦穗奇怪,张妙手心道:齐渊打下大周,这边新来北地人基本都是武将,又出去这么久不是出征隆南是什么。   青合人,这么年轻,还有极品照夜玉狮子。张妙手有些吃惊上下打量麦穗,没想到讨逆大元帅陈长庚是她相公,真真是贵人。   可惜张妙手看不上陈长庚,原本是太子手下,却为齐王卖命,两姓家奴不忠不义。   “进来吧”就算看不上陈长庚,张妙手也不忍心麦穗在雨地里站下去。   “先生答应给我相公看病了?”麦穗激动。   “不进来你就继续站着”张妙手提着瓦罐转身走,麦穗偷偷一笑:“先生门口这牌子咋办,不许女人进去。”   “那你就站外边吧”张妙手扬声,麦穗对着牌子得意抬下巴,举着伞进到从没女子踏足的小院。   “先生这里好多书。”马屁吹一个,毕竟陈长庚比他书多多了。   “想呆就呆着别烦我,否则出去。”习惯安静的张妙手没多少耐心。   “哦”麦穗早就习惯陪着陈长庚读书,她左右看看,这是一个用博物架隔开的两间房,这边是客厅兼书房,里边是卧室……兼书房。到处都是散乱的书还有药材。   书和药柴麦穗没动,她把卧室乱扔的衣袍捡起来,脏的扔盆里,干净的……没有干净的,全部扔盆里端起来:“我带回去给你洗洗。”   张妙手瞟一眼小山一样脏衣服:“随你”   麦穗原本想点火盆烤,谁知衣服还没洗完,下了半个月的雨停了,金色阳光从云层后边射出道道金光,湿漉漉包含生机的大地明亮起来。   一天、两天、三天……有一天张妙手从书里抬起头,发现自己家变了:窗户换了新纸,家具擦得明亮,地扫的干干净净,只有床铺、书本、药材还是老样子。   走出去院子里晒药材的筛子,一层层摆的整齐,篱笆墙上晾着被褥衣裳,小厨房有了三面半人高矮墙。有模有样的小院子,地上没一根杂草。   农家气息恬淡悠然,张妙手张开双臂深深呼吸……仰望蓝天舒心。等等,没有一根杂草!张妙手惊的头皮发麻,趿拉鞋子往后院跑,他的宝贝九……   麦穗提着锄头从后院绕出来:“先生怎么了,饿了,我这就做午饭,今天想吃什么?”   张妙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看着后院,整整齐齐两小块地,一块种着细毛毛韭菜,一块不知什么密密麻麻小绿苗。麦穗得意:“我收拾的不错吧,你这后院杂草太深,我废了四五天功夫才弄好。”   我的九灵草,需要蔓草、牛舌叶、曲草伴生,三年才结果,我的宝贝啊……张妙手在自己心里捶地哭。   麦穗继续喜滋滋:“现在清爽多了吧,我还给篱笆下点了葫芦、南瓜、丝瓜,秋天不缺菜。”   “哦”张妙手生无可恋看着自己整齐后院。   “今天中午先生想吃什么?”   “凉拌麻食”不管咋样这女人饭做得还是很好吃的,张妙手使劲安慰自己,可是还想哭怎么办,我的九灵草啊~   “先生竟然知道麻食?”烟州人可不吃这个,还凉拌行家这是。   “我老家华阳的。”张妙手最后还是伤心,木着脸理会麦穗自己回屋,他的九灵草啊……心在滴血。   麦穗听了兴奋:“先生是华阳人,咱们老乡啊。”   “去做饭”别烦我,我想一个人呆着哭我宝贝。   有眼色那就不是麦穗了,她兴冲冲跟着人家:“咱们是老乡还都姓张,说不准咱们还沾亲呢。”   “就算我是你亲哥,也别指望我给你相公看病!”张妙手冷酷的关上屋门,把麦穗关在门外。其实他已经不生气了,也愿意给陈长庚看病,问题是陈长庚不在。   麦穗撇嘴:这么熟了,你好意思不给长庚看?哼,扬扬下巴开心去厨房。   这天下午麦穗看到一对落魄夫妻来到张家,这也是麦穗见到的第一位病人。惯例女人不能进来,面色发黄的丈夫进来让张大夫诊治。   等人走了麦穗好奇:“不是要打罗敲鼓吗?”   “你觉得他们有那钱?”张妙手起身“走开别挡道。”   麦穗不服气:“你这是看碟下菜。”   张妙手鄙视比自己矮半头的麦穗:“我就是看碟下菜,你能把我怎样?”   不能咋样,人在屋檐下的麦穗憋气后退两步:“您是大爷,您说了算。”   “哼”算你识趣,张妙手昂着头负手而去。   那面色黄白的男人五天复诊一次,面色渐渐红润起来,麦穗惊奇:“这么神?”   “哼”被佩服的张妙手有意卖弄“凡是不育之人,必然精气不足反应于气色。”   “可我相公气色很好,”麦穗奇怪“长得十分俊俏,人称玉面小郎君。”   张妙手心里一突,忽然仔细查看麦穗面色。他是大夫专治男子不育不假,可他也擅长女子不孕,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一边斟酌麦穗面色,一边似乎随口问:“你相公持久如何,精、液可是细薄?”   麦穗脸色一红,不过这关系长庚子嗣容不得她害羞:“多久算持久,怎样算细薄?”   张妙手不说了,他忽然有个不敢相信的猜测:“你是不是月经不调?”   “是啊,这都能看出来?”麦穗惊讶。   张妙手似乎不耐烦:“我是大夫看出来有什么奇怪,你手出来我把把脉。”   三根手指搭在尺关寸,张妙手闭目凝神,很快心惊到凉手指几乎颤抖:经络完全不通,淤闭已久势无可回。收回手指藏到袖下握紧,脸上淡淡似乎无聊:“你什么时候知道你相公不育的。”   麦穗收回手神色黯淡:“有次他吃坏肚子,一贴堂苏大夫来看他看出来的。”   一贴堂苏大夫?张妙手按耐心绪:“苏兴文?”   “是啊”麦穗完全没有察觉,嘟囔“还顺带给我把了一次脉,说月经不调,开许多汤药吃了也没用。”   苏兴文治不好你的,张妙手目光沉沉望着麦穗:“从那以后你就知道你相公不育?”   “嗯”麦穗恳切的看着张妙手“先生请你看看我相公,是我没带好他才让他坏了身子。”   过往浮在眼前,野地、山庙、雪地、吃着草根猪食,麦穗眼眶泛红:“我是姐姐,我答应娘好好照顾他,可我没把他照顾好。”   她真的努力了,睡觉时把崽崽团在怀里,吃饭时和崽崽一人一半,她从来没吃过五成饱。   张妙手看着麦穗,万般滋味在心头:“我治不好你相公,你走吧。”   “你连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治不好?”麦穗急的身子向前俯到桌上。   苏兴文诊出你相公不育却给你开药,你是有多实心眼?张妙手站起来:“你走吧别来了,我治不好你相公。”说完抬脚出屋。   麦穗擦掉泌出来的泪珠,对着张妙手背影:“我不会放弃的,我一定能等到你愿意。”   麦穗依旧天天来做饭洗衣,依旧笑眯眯没有任何抱怨:“先生中午吃什么?咱们那边的饭我都拿手,饺子怎么样,有春上新蒜。”   张妙手沉默   麦穗笑容灿烂:“或者你想吃干面、煎饼、菜疙瘩?”   一个为了妻子抛下男人尊严说自己不育,一个为了相公抛下女子矜持为别人洗衣做饭。竟然还有如此深情的夫妻,张妙手心软了,或者说为这对夫妻感动:“你回去吧,别再来了我要离开这里。” 第66章   张妙手说走就走,等麦穗第二天再到小院,茅屋已化为灰烬连一点余热都没有了。   麦穗失望她见张妙手治好过一个,还听庄子里人说之前还治好了七八个。她也见过他日日专心研究下笔不停,是个有真本事的大夫。麦穗转身离开小院,华阳张妙手她记下了。   回到小院,小鸭子已经毛光水滑。麦穗每日背着篓子捉鱼或者给陈长庚做衣裳,乡下的日子总是悠闲的很。这期间麦穗听说三殿下被封太子,听说皇帝精神不济让位给太子自己去做太上皇。   景泰之制,历史上少有的繁荣盛世,真的做到八方来朝万邦敬仰。可处其中的百姓这时还没有感受到,日子照旧流水一样过去,八月初麦穗收拾东西回京城,陈长庚要回来了。   麦穗回家还没喝上热茶,黄翠容活泼泼来了:“表婶儿~你去哪儿了翠容天天想你。”亲昵的仿佛亲姐妹一样挽住麦穗胳膊。   长庚说过这丫头得小心,麦穗抽出胳膊:“你表叔临走让我去乡下避避,怕有不长眼的来我面前拿我不孕说浑话。”   这么直接,黄翠容楞了一下,很快天真甜笑:“表叔待表婶真好。”   “嗯”   黄翠容甜笑着凑上去:“表叔带表婶好,表婶更应该替表叔着想,没有子嗣总归不行。”   麦穗没想到真让陈长庚料到了,这丫头心思不纯,端起热茶轻轻吹一口,她倒想听听黄翠容能放什么屁。   黄翠容讨好的执起团扇给麦穗扇凉:“自从表婶儿来烟州,翠容就喜欢的不得了,翠容甘愿为妾替表婶儿生下一男半女。”   肖想有妇之夫还是自己表叔,真够不要脸的,难怪锦儿提醒她几次。麦穗放下茶盏对外扬声:“柴管事,你和采萍送表小姐去舅舅家,给大舅说她要给长庚做妾 。”自己不要脸别怪别人不给脸。   黄翠容不可置信看着麦穗,等姜采萍带着锦儿动手往外拉,才反应过来苦口婆心似得:“表婶我是为你好,我生下的孩子还有表叔血脉。”   麦穗耻笑“我买个丫头生的难道没有长庚血脉?拉走。”   锦儿手里暗暗使劲,黄翠容才知道麦穗不是开玩笑,瞬间撒泼:“张麦穗你不过一个乡下丫头还不下蛋……”   绣儿扯出帕子塞到她嘴里,麦穗起身走到黄翠容面前嘲笑:“泼妇就泼妇装什么娇小姐,我不会生怎么了?你表叔就喜欢我,不生也喜欢。”昂头鄙视,气死你。   黄翠容被堵着帕子拉出去,塞到车里送去曹大舅家。曹大舅气的脸色发白,反手就是一个耳光:“生与不生自然有长辈操心,你个未出阁小姐上门自荐。”   老人家气的胸口疼,指着黄翠容手都是颤的:“不就是因为你表叔冲天在即,贪慕虚荣全无女子贞静自爱,简直丢尽我曹家脸面!”   曹大舅专门派管事上门致歉,麦穗倒有些不好意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太不给长辈面子。   八月初八陈长庚得胜回朝,景泰帝齐泽双喜临门封赏有功之臣。封出四王、八公、十二侯,其中陈长庚妙封仁郡王,因为他献计减少很多伤亡故此封‘仁’字。   当圣旨下来时,陈长庚想起那一年他和麦穗逃难,法华寺舍粥,姐弟两人坐在墙根下捧着破碗喝粥。一碗稀粥麦穗眯眼对着太阳满脸惬意,人生幸福不在位高权重而在知足。   陈长庚跪着拒了,齐泽笑笑又封他‘定国公’定国之公荣耀无比。陈长庚再次跪地婉拒:“微臣原本黄口小儿,是陛下海量纵容,请陛下看在微臣年幼再纵容一次微臣。”   齐泽头戴双龙抢珠金冠,一身明黄高坐金銮殿,对着陈长庚十分宽容:“爱卿但讲无妨。”   “陛下南征北战七八年,才是真正的定国之人,微臣不敢窃取但求一个侯爵,只是……”陈长庚以额触地“求陛下赐微臣一个‘慕’字。”   “慕侯?为什么”齐泽奇怪,满朝文武也都看着这个最年轻的功臣。   “微臣能辅佐陛下五年,于愿足矣,剩下岁月只愿陪伴姐姐,微臣一生唯爱慕她一人,故求一个‘慕’字。”   这是要隐退!大好年华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满朝文武目瞪口呆盯着陈长庚。   景泰帝微笑:“封卿慕侯可以,至于其他爱卿不要再提。”陈长庚还有大用,武能□□文可定国,新朝百废待兴只他在山川水文上的造诣也不能放人。   麦穗高兴:“原来我既没做成状元夫人,也没做成王妃,最后做了侯夫人?”   陈长庚想起小时候麦穗劝他去姚家,想不起韩信之辱,说韩信有条褥子,说人家做了王爷。陈长庚问:“你想做王妃?”   “拉倒吧,王妃有什么好,韩信最后还被人砍头,出头椽子烂得快。”麦穗容易满足的很。   陈长庚看着麦穗笑,眼里好像有揉碎的星光:“姐姐说得对。”   麦穗笑眯眯,景泰帝还特意赐她三千黄金。这个说起来也有缘故,去年麦穗拒绝齐泽赏的美人,说是送金子送银子都行,哪有送人一张嘴的,   今年皇上高兴就赐她金子,当然这些本来也该是陈长庚的。   陈长庚拉住麦穗手指轻轻摩挲,温温热热让他安心:“姐姐回来这几日有不长眼的上门闹没?”   麦穗想起大舅派人来道歉,心里有点虚,不过做错事的也不是她:“没有,就是周校尉的媒人是你,这婚事算了。”   “黄翠容?她给你推荐谁。”陈长庚脸色冷下来。   “要是推荐别人也好了,她自荐你说恶心不?”   哼,陈长庚心里冷笑,对上麦穗十分温柔:“咱们去成安街看看新宅子怎么样了?”那宅子四进带偏院,是皇帝御赐的慕侯府。   “好”有大院子住,麦穗欢欢喜喜忘了烦恼。   黄翠容还算识时务,陈长庚这边没戏,她安下心思缠着舅家磨陪嫁,当然娘家也不能少。可是当她昂着下巴,明里暗里贬损村里姐妹准备出嫁时,周李虎遣人来退亲。   姑娘家无缘无故被退亲名声扫地,黄翠容在村里日子立刻难过起来,那些她被她羞辱的女孩儿,个个来看她笑话。黄翠容认为这是麦穗报复,她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好心好意上门自荐解决麦穗难题,自己不委屈麦穗凭什么这样对她?   一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霸者相公绝嗣,哼!   黄翠容是个狠人也是个细心人,她早发现顺安伯的嫡孙女汪杏儿,喜欢偶遇陈长庚。黄翠容堵住想继续偶遇的汪杏儿,以麦穗不能生为筹码换取五百两银子。   顺安伯本来是前朝异姓王,新朝后齐渊赏了一个伯位,又点他嫡孙女为太子侧妃,原本也算门楣兴旺。谁知道前太子横死,新帝雷厉风行根本不在乎他们,顺安伯府彻底落魄。现在知道慕侯夫人不能生育,顺安伯心思活了。   麦穗对着上门提亲的人没有二话,管他哪儿来的直接轰   出去。陈长庚说这事一开始不堵死,接二连三很麻烦。只是轰出去简单,麦穗不孕的事情很快传遍烟州。   慕侯在金銮殿拒绝封王只要一个侯爵,人都说是因为麦穗不能生要王位没用。烟州传遍慕侯情深义重,却偏偏喜欢一个泼辣无理的乡下丫头,真是满身荣耀的污点。   这也算了,偏偏左邻右舍似乎找到通天梯,但凡有女儿的就想来碰碰运气。潘玉芝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夫人求您高台贵手给侯爷留条根吧,我为奴为婢都愿意。”   她爹娘也跟着苦苦哀求,姜采萍恨得不行:“你们不是说来给夫人送咸鱼的吗,姑娘家要点脸好不好?”   “我真的不忍心侯爷绝嗣,求求你夫人发发慈悲吧。”潘玉芝哭的实心实意,给麦穗恶心的不行:“我家绝不绝嗣关你什么事?喜欢有妇之夫上门自荐,别说我不给你脸面。”   “扔出去!”   负责侯府安全的张连、刘丙,挽着袖子上来二话不说往外拖。姚茶领着玲儿,避开挣扎哭闹的潘玉芝一家,等他们拖出去迆迆然走进正屋。   “怎么样,还能顶住不?”   麦穗根本无所谓:“我家长庚现在是侯爷了,绝对护得住你,给你找门好亲怎么样?”   姚茶坐下提了麦穗茶壶给自己倒水:“我倒是想说好,可我得盯着你。”   “你盯我干吗?”麦穗把无花果干推到姚茶面前,她打小喜欢吃这个。   姚茶心里主意已定,很悠然捏颗无花果干放在嘴里,韧韧甜甜的:“盯着你和你家侯爷夫妻恩爱不受别人打扰,将来你真顶不住我来做妾,那些乌七八糟的别想现世恶心你。”   麦穗叹息肩膀都耷拉下来:“茶儿~你还有完没完?”   姚茶很悠然捏一块桂花糖递给麦穗:“什么完不完的,你放心我有数。”   有什么数?麦穗拿自家姐妹没法子,接过桂花糖含在嘴里咬的嘎嘣脆。这次轮到姚茶无奈:“说过你多少次,吃糖别咬的嘎嘣响会被人笑话。”   麦穗笑嘻嘻装傻,小时候姚茶屋里总有各种糕点糖果,基本都进了她的肚子。那时候姚茶还是明媚娇小姐,总是耐心纠正她。   “笑就行?你现在是正一品慕侯夫人,以后国宴花宴一定很多,你就这样?”   “嘿嘿,长庚说那些宴会什么的,我不想去就不去。”麦穗笑眯眼,不过不再把糖咬的嘎嘣响。   就惯吧,看你家侯爷能把你惯成什么样,姚茶叹口气淡淡羡慕。   “夫人”姜采萍手里拿着帖子进来,先给屋里两人屈膝见礼,然后接着说:“成国公府派人送来赏花贴。”成国公就是廖成,意思是他有成人之美。   “这个你不去不行吧?”姚茶问,她记得廖成是陈长庚麦穗媒人,还是陈长庚成人礼正宾。   麦穗接过来笑道:“这个没事我和国公夫人认识,她人很好。”   赏花宴定在三日后,姚茶不想让麦穗落下风,拉着麦穗连两天铺子:上好雪缎掐腰袄衣摆一枝红梅,下身石榴裙,胳膊上搭着细纱红披帛。鸦色发髻两朵红色海棠,看似简单却是大红宝石雕琢而成,后脑腕口大拉丝金菊压发。   真‘金’菊,看起来富贵华丽。   麦穗去的那一天姚茶不放心,一遍遍帮她看装扮,成国公府是慕侯府关系最近的显贵,麦穗不能搞砸弄得慕侯府孤立无援。   “放心吧茶儿,国公夫人很好的。”麦穗觉得没问题   姚茶忧心忡忡,却强笑:“嗯”   成国公府原是一位郡王府邸,有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水榭楼台,如今掩映在怒放菊花中。麦穗看的目不暇接白菊似雪,紫菊如墨,还有纤纤细柔袅袅绿、簇簇英姿璀璨金,红柱琉璃瓦,各种奇香异树明耀照眼。   “你家好漂亮!”麦穗夸赞。   特意来迎接的世子夫人窦晓彤面上微笑:“没想到侯夫人这么明艳照人。”今天麦穗确实艳光四射,雪缎衬的脸色发亮,掐腰袄让她高挑身材一览无余。   最美的还是眼睛炯炯有神,可惜再漂亮有什么用,想到自己两个儿子大半人高,窦晓彤就打心里瞧不起麦穗:“今天请夫人过来,原是有一桩喜事。”   “什么喜事?”麦穗欣喜。   窦晓彤矜持招招手,唤来一个十四五小姑娘:“这是我娘家外甥女小字秋韵,知道夫人隐疾所以想替夫人分忧。”   麦穗心冷下来面上还笑:“你让你外甥女做妾?”   窦晓彤看麦穗没翻脸心里自得,自家公公可是他们慕侯府恩人,成国公成人之美,不就是成的陈长庚。   “做妾未免难听这可是我嫡外甥,做个五品夫人总是应该的”像是想起什么,窦晓彤举起袖子捂鼻笑。“当然咱们都知道慕侯爷爱重夫人,为了夫人王爵也不要,咱们不敢争宠就是想替侯爷留下子嗣。说不定有了子嗣侯爷又去挣一个王位呢,到时候夫人就是超品王妃。”   长庚要是能留下用的着你们?麦穗心里恨极,真当我是包子?麦穗朗声:“我家留不留子嗣关你什么事?这么热心街头那么多叫花子,尽管叫你外甥女去,也不用做妾直接做正头娘子。”   ……窦晓彤目瞪口呆,好像无法相信一位侯爷夫人,能说出这么粗鄙的话。可是让她更震惊的在后边,麦穗一把扯住她胳膊:“跟我去见廖大人,看看你们家什么规矩!”   “不、我不,来人啊!”窦晓彤所有架子都塌了,原本也不过是主薄家女儿。   院里夫人小姐先是惊讶,然后赶忙劝架,麦穗一脸严正扯着窦晓彤,对着众位夫人小姐:“今儿人多我再郑重说一遍,我们慕侯府不纳妾。我张麦穗能生那是爹娘在天保佑,不能生善堂孩子多得很。”   麦穗扫视周围人,冷漠愤怒掩盖在平静下:“谁把自家女儿不当人给我们侯府塞,我只能说你家闺女不值钱,我家长庚还金贵呢,什么阿猫阿狗都要。她就是例子!”麦穗把手上的窦晓彤抖了抖,冷声“今儿个我必要在成国公府讨个说法。”   “别”窦晓彤吓的眼泪横流,屁股往后压“张夫人我不过一时好心……”   麦穗手上一使劲,窦晓彤不由自主往前趔趄:“你好心?还是刚才那话,街上叫花子那么多,怎么不见你用你外甥女好心去?”   这话……即便北地人,也被麦穗彪悍镇住了。   事情很快闹到廖成面前,廖成看着发髻散乱,鼻泪满面的儿媳妇,心略一沉反手一巴掌把人扇到地上,对麦穗拱手:“失礼,廖某必然亲自上门赔礼。”十四岁就领着弟弟在乱世跋涉千里的女孩儿,怎么会是简单女子,看她简单是你没看到她坚韧明媚。   麦穗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也不是廖成的错,屈膝:“廖大人今日搅了你家花宴,麦穗也很抱歉。”   刚还夸你不简单,你就叫我廖大人,只有麦子才会这样叫,傻不傻。可心里却生出   几分亲近,憨笑灿烂的麦子似乎又在眼前。廖成忽然唾弃,什么憨笑都是骗人的,这丫头最爱占便宜,但凡能占点小便宜,那笑容灿烂的那嘴巴甜的,咦……啧啧。   曹大舅负手带着随从去柳坡巷,他怎么也想不到手心里疼爱的外孙女,竟然做事如此不堪,先是像表婶自荐为妾,后来又把表婶隐疾五百两银子卖给别人。   如果不是陈长庚把人证物证送到眼前,曹大舅真没法相信,堂堂太常寺少卿——托陈长庚的福,新帝念他功劳进正四品少卿——外孙女如此不知廉耻。曹大舅闭上眼睛站一会继续往柳坡巷去,老人向来挺直的背向下塌。   廖成和陈长庚坐在西厢闲话,他是来赔礼的,不过说的话可不像赔礼,无奈:“我这长媳到底见识少不堪为宗妇,两个孩子教养也很成问题。”   陈长庚没什么兴趣随意听着。   “幸亏没惹出什么大事,这次借着麦穗之事……”   陈长庚抬起眼冷清嫌弃看向廖成,廖成差点打自己嘴一下,怎么就忘了呢,这不是军营她也不是麦子。   “慕侯夫人、慕侯夫人”廖成连忙退让改口“借你夫人休掉她令择良配,两个孙子能教则教不能教……也就废了吧,就是要害得尊夫人担恶名。”   陈长庚敛眉脸色有点发沉。   “侯爷,舅老爷来了”张连在外边禀告,秋生已经走了,陈长庚在巡防营给他安排了一个七品军值。   陈长庚站起来整整衣襟:“有请,顺便去禀告夫人。”   几个人出去迎接互相寒暄,然后重新落座,锦儿送来茶水麦穗亲自一一奉上:“国公请”   廖成笑着谢了:“廖某治家不严让夫人见笑,窦晓彤已经休回家,算是给夫人赔礼。”   明明是你现在看不上人家,却把屎盆子扣在麦穗身上。我姐姐在你家受了委屈,还要替你担恶名,陈长庚冷睇廖成一眼。   “别啊,一点小事我也报仇了,你把她休了两个孩子怎么办?”麦穗着急。   好姑娘就是好姑娘,不在乎看起来粗陋,骨子里黑白分明坚韧不拔,廖成笑笑安慰:“品德不修才是她被休的重要原因,留下她只能祸害我廖氏一门。”   陈长庚心里嗤之以鼻:最重要原因是愚蠢吧。   曹大舅长叹一声:“我也是来给你们说声抱歉,翠容我已经让她娘送去海慧寺落发出家了。”曹家人做事向来利落,比如当年曹余香断亲,比如今日曹大舅送外孙女出家。   “她那样是非不明的,留下早晚成祸害。”   黄翠容叫嚣麦穗毁她姻缘,曹大舅苦笑,人家做的媒发现你品行不端,难道还要再祸害男方不成?自己到底是怎么教养女儿的,为什么会养出这样糊涂、虚荣、歹毒的外孙女?曹大舅一瞬老了十岁。   麦穗心里难过,老人家有什么错。   你们一个为长一个为亲,都因为姐姐不孕的事,导致家宅不宁,虽然不是姐姐的错,但是传多了让姐姐情何以堪?不是她的错也变成她的错了。   陈长庚敛眉不过一瞬,站起来对两位长者行礼:“说起来都是长庚的错。”揖礼   “因为长庚不育,姐姐为了保护长庚才对外说自己不孕,惹得一干女子争先恐后,闹得两位家宅不宁长庚惶恐……”就是搭上自己名声,陈长庚也要护住麦穗。   廖成瞪大眼,陈长庚的话他一个字都不信。曹大舅如遭雷击,冷岑岑脸色发白嘴唇哆嗦,惊恐看着陈长庚。   “廖大人对长庚亦师亦友,舅舅乃是长庚至亲长辈,今日长庚拜托两位,出去替长庚澄清,是我不育和姐姐无关,姐姐只是想保护长庚,才说自己不孕。”   长庚……麦穗抿起嘴,心疼的不行   “原本长庚和姐姐商量好,今年踏遍大江南北寻找名医,只是陛下看中长庚微末技艺……”这件事廖成曹大舅都知道,陈长庚被任命为工部侍郎,修整烟州两条江流堤坝。   廖成太了解陈长庚根本不信他,再说这件事也说不通,要真是陈长庚不育,宫里两大国手怎么不见他请来号脉?为麦穗竟然能自绝子嗣,他廖成见识了。   只是陈长庚千算万算想要保护麦穗名声,却没算到女人精细,不说姚茶听到陈长庚不育之后的想法,海慧寺做尼姑的黄翠容先不干了。   “陈长庚育不育我不知道,张麦穗不孕却是肯定的,一贴堂苏大夫铁口断定的,她还吃了十几服药。”   很快各种风言风语在烟州飘摇,苏兴文叫苦不迭。当日明明是慕侯夫人自己说自己不孕,他才实言相告两个来关心的姑娘,怎么今天就翻转成慕侯不育?反倒显得他没有医德。   一拨拨夫人来打听,苏兴文烦不胜烦,一会儿童子又在外边通报:“先生有夫人来打听……”   “病人病情岂能随意打听?请贵夫人回去。”苏兴文忍着不耐烦。门‘砰’的一声推开麦穗冷着脸进来:“我自己的病也不能打听?”   竟然是慕侯夫人,苏兴文像是泡在黄连罐子里一样,苦的舌根发麻:“小人拜见夫人。”   “我到底什么病?”   “……”苏兴文跪在地上不语,屋子就静默下来,半响轻轻呼出一口气“夫人贵为一品侯夫人,可以请宫里太医诊断。”   麦穗一颗心荡到谷底,原本她不信的,这一刻她想起在张妙手那里见到的病人,她想起偶尔翻看的医书,陈长庚……心尖微微一颤,长庚他没有那些症状。   麦穗失魂落魄的走了,苏兴文暗暗叹口气站起来。   游魂般走在街上,怪不得张妙手给她号脉后,一口咬定治不好长庚,没病的人怎么治?手下意识抚到小腹,麦穗眼眶渐渐发红,为什么、为什么?   不,她不信,不信!麦穗抬起袖子擦掉眼角水珠,跨上雪浪回家。   童太医也听过烟州这些风言风语,今日被叫到柳坡巷诊脉也是有苦难言,手搭上脉几息就可以探的一清二楚,静默收回手。   “我身体到底有没有问题,能不能治?”麦穗似乎抱着最后的希望,又似乎什么希望都没有只剩一具躯壳。   麦穗不知道自己空白的表情有多让人心疼,姜采萍转过身泪如雨下。   童太医无语双膝跪下默默垂头,麦穗定定看着,一滴泪从眼眶滑下来,原来心荡到谷底还能更深,原来还有幽冥玄冰。   陈长庚听说麦穗召童太医诊脉,二话不说骑马狂奔回家,黄、翠、容,三个字被他嚼碎吞掉。   “姐姐!”闯进屋子麦穗好端端坐在桌旁,陈长庚试探走过去,看着她表情笑道“姐姐我饿了,想吃你做的汤面。”   麦穗慢慢抬眼,眼前出现一张笑意柔和的脸庞:“咱两谁不孕?”   “我”陈长庚笑意柔柔如春风拂面。   麦穗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一点点撑着站起来   :“我再问你一遍,咱两谁不孕?”   陈长庚微微颤了颤,梗着脖子不松口:“我……”   “啪”一个耳光扇在陈长庚脸上“你还骗我。”   “就是我!”陈长庚像是执拗不肯认错的孩子,死死不低头。   “你骗我,你骗我。”麦穗泪水横流,乱七八糟拍打陈长庚肩膀胳膊胸口。麦穗哭的无助而凄凉,陈长庚心疼的像是一把刀子捅进去搅来搅去,伸开双臂一把抱住麦穗:   “是你是我有什么区别?终归咱们不要孩子罢了。”   “怎么能没区别?”麦穗在陈长庚怀里挣扎捶打“你是我相公,也是我弟弟,我怎么能眼看着爹娘绝嗣!”   “我不管!”陈长庚吼出来,一声吼似乎吼走了他全部勇气,变得脆弱不堪低语喃喃“我不管……我这一生只要姐姐,我的封号是‘慕’,一生只爱慕姐姐一人。”   “姐姐不要抛下我,不要给我纳妾,我只要你,你答应过我不会因为这个抛下我。”泪水模糊眼睛,陈长庚一寸寸收紧胳膊,把麦穗紧紧嵌入怀里。 第67章   时间已然九月末,烟州依旧浓绿不减河上舟楫欸乃,只是毕竟到了深秋,行人们换上深色夹衣,树木的浓绿也渐渐发暗。   成安街慕侯府门口,两个青衣门子衣着整洁恭敬有礼:“姚小姐来了。”   姚茶提着裙角一步步走上青石台阶,红门铜钉豹头环,绿色琉璃瓦熠熠生辉,门前青砖街开阔整洁。姚茶笑笑,玲儿拿出两把铜子打赏看门人。   另有门子早就机灵的进去通报,姜采萍先急匆匆迎出来,如今她是内院管事妈妈,身上暗绿锦缎就是一般富家太太也比不了。   “麦穗这两天怎么样?”姚茶边走边问。   姜采萍眉目暗淡,摇摇头低声:“才不过七八天,衣裳穿在身上都是松的。”   “你家侯爷呢?”   “去柳江河堤了,侯爷脸颊眼眶也塌下去了。”姜采萍忧心忡忡,那么好的两个人遇到这叫什么事儿?   姚茶眉目收敛心底沉沉的,沿着抄手游廊绕过一重重屋宇。麦穗没住正屋住在偏院花园里,花园引着一条活水小湖假山绿树。为了讨麦穗喜欢,园子里种的都是北地树:榆树、槐树、梧桐树。   陈长庚说住在这里,眼界开阔姐姐心情好。   姚茶沿着鹅卵石路,走到麦穗屋前,屋前明黄金菊一丛丛灿烂,红柱绿窗波浪形卷棚顶。姚茶暗自叹气,陈长庚真是费心思。   走进屋看到麦穗姚茶不可遏制心疼,那样有活力的女子,现在一个人背对门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挥手让丫鬟们退下,姚茶走到床边坐下,静静看着麦穗瘦削身形。   麦穗听到轻微脚步声却听不到人声,没什么精神转过头一愣:“茶儿来了?”说着便要起身,姚茶连忙扶她起来,一边对外吩咐:“送些茶果进来。”   锦绣两人心里一松眉色融解几分,轻盈迅速一个送上热毛巾,一个送来红枣茶。   麦穗推开姚茶端起茶盏喝一口:“我没那么柔弱,不要担心。”姚茶看着麦穗肩头瘦骨不说话,心疼的目光让麦穗终于无力,微微低下头。   这样沉默柔弱的麦穗让姚茶想哭:“穗儿……”伸开胳膊把麦穗揽进怀里,那个曾经胖墩墩生机勃勃的小丫头,现在瘦的让人心疼。   麦穗温顺的依在姚茶怀里,外边绿树浓浓菊花灿烂,屋里静悄悄姚茶抱着麦穗。不知多久麦穗干枯的双眼流下一行泪:“长庚不肯合离。”   “他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合离?”姚茶顿了一会儿“我听说黄翠容在海慧寺不安分,跟一个华衣公子跑了。”   哪儿的公子能看上名声不好的尼姑?必然是陈长庚手段,舅舅家外孙女不好收拾,一个不见踪影的尼姑,结果就全在他手心里攥着。   麦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想离开这里,我想回青合老家。”   “你让陈长庚怎么办?”姚茶问   长庚怎么办?眼泪仿佛流不尽,那一天争执之后,陈长庚请假在家日日陪着她,可河堤工事离不开他,以至于圣旨下来让陈长庚去上值。   烟州城更是传的纷纷扬扬,说慕侯大智大勇唯独眼瞎看中不孕村女,昏聩上头不顾百姓死活。麦穗怎么忍心让陈长庚被人耻笑诟病,更何况修河开渠关系百姓生死富足,她答应在家等他让他好好当值。   可是长辈们往往对着她欲言又止,可是爹娘在天之灵看着她。煎熬、煎熬,麦穗第一次尝到什么叫身不由己。她不能让爹娘绝嗣,她丢不下伤心哭泣的陈长庚。   姚茶抱着麦穗心沉静又疼痛:“让我去试试吧。”   试什么?心仿佛被一根长针扎下去,尖锐的疼痛让人颤抖,麦穗依在姚茶橘子香味的怀里,久久、久久轻轻点头。   姚茶轻声:“你让他在凌风阁等你。”凌风阁也在花园,不过在湖的另一边,是个四面透风的水榭。   陈长庚回来听说麦穗约他到凌风阁喝茶心里一喜,姐姐想通了?   麦穗缩在床上不肯下去:“你去就好了,我不去。”姚茶给麦穗扶好头上发簪,温声相劝:“穗儿你得去,任何事情都要有结果。你去听一听,陈长庚肯纳我,那么就像以前我说的等我有了孩子再不见他,如果他不肯纳我……”   姚茶微微挺起胸像是要抉择什么:“他要是不肯,你也要听明白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然后再做决定,总这样窝在家里痛苦有什么用?”   没用,麦穗眉目藏着哀痛从床上下来,不管什么结果她都必须勇敢向前。   姚茶领着麦穗往凌风阁去,这一次要么成功,心念一闪而过姚茶微微挺胸目视远方;要么成仁,让麦穗明白陈长庚有多爱她。   陈长庚满怀期待,却看见姚茶一个人迆迆然走进水榭,眉目冷淡下去:“你怎么来了?”   姚茶迎着秋风亭亭而立,身姿仿佛风中绿柳摇曳动人,唇角噙一抹芙蓉浅笑:“她叫我来的,你该知道她的意思。”   陈长庚转身就走,态度冷漠:“我不知道。”   姚茶移步挡住,淡笑:“她要我替你生个孩子。”   “不可能”陈长庚周身弥漫冷肃之气,拒人于千里之外。   姚茶浅浅笑着,细看陈长庚没有一分融化的眉目,说不上难过不难过,但是心里再没负累轻松极了。眼睛慢慢向后示意,然后微笑看向陈长庚:穗儿在呢,给你一个机会剖析自己。   陈长庚惊讶忍不住错过姚茶,瞄一眼水榭外假山。   姚茶笑着似乎无意挪开步子,把窗边让给陈长庚:“你真的爱她?陈长庚聪明、俊美、性子沉静,和麦穗完全不同,只因为这场乱世你习惯她的陪伴,还有报恩而已。”   姐姐在呢,陈长庚清淡一笑走到窗边:“姚小姐把我想得太高尚,我如果不爱姐姐绝不会娶她,给她钱财安身就好。”   “你说得对没有这场乱世,我不会爱麦穗入骨,因为这场乱世我看到她最美的品质,大智若愚坚韧乐观,我爱她。”   “骗人既然爱她怎么什么都不告诉她,你在姚家跟辛山散人私下学习她不知道吧?”这事姚茶也是在陈长庚出征后才想到的。   陈长庚转身看着假山笑意温柔:“那是因为我傻,”嘴角笑意慢慢泌出甜蜜,“姐姐总说我是小麦地里的大麦早熟”往事桩桩在眼前,那点甜像是软软蜜糖一点点溢出来,连四周的风也染上甜味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姐姐的?”陈长庚自问自答“九岁,不敢相信吧?那一年我们从姚家回来,那么勇敢乐观的麦穗一个人趴在娘坟上偷偷哭。”   假山后的麦穗眼眶又红了,那是她幼时最伤心的一次。   “即便是哭她也要笑,笑着说她有多聪明,笑着说她一定会把我带大,想让天上的娘放心。”陈长庚眨眨泛起薄雾的眼睛,轻轻抬头看天,那些艰难那些酸涩。   “你们只知道姐姐有多坚强乐观,   却不知道她坚强之下有多么脆弱,”那份脆弱美的惊心动魄,美的让陈长庚爱入骨髓。   “她第一次软弱是我娘去世,我让她去死;她第二次软弱是我们从姚家车上掉下来,我沉默逼的她为我遮风挡雨;这是第三次。”陈长庚抬头看姚茶“这一次我要护着她,一生无子又如何?我要她可以安心呆在我的臂弯,再不受风吹雨打。”   他都记得都知道,假山后的麦穗心痛的四分五裂,终于露出最柔软的爱,泪水模糊视线,可她知道应该叫谁:“长庚”   “长庚”麦穗从假山后一步步走出来,泪珠挂在脸上“长庚”   “姐姐”陈长庚冲出水榭。   “长庚……长庚……”麦穗扑到陈长庚怀里失声痛哭,陈长庚红着眼睛,胳膊一寸寸收紧:“姐姐我爱你很多年了,不光是姐弟之情,还是这世上所有男人对女人的爱,我爱你。”抱紧麦穗把脸藏进她发髻,嗅着她的馨香,空缺已久的心终于充实圆满。   麦穗哭她终于可以软弱可以依靠:“长庚我爱你”原来爱一个人心会这样踏实。   姚茶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人,嘴角微微翘起祝贺你们,悄悄转身从另一个方向离开,她终于可以安心嫁人了。姚茶越走远远,身边的风儿带来飘散的声音:   “你现在才爱我,知道我等的有多苦?”委屈巴巴。   “是、是、是,是姐姐不好”安抚。   “姐姐不公平,我不育你就可以从善堂抱孩子,你不育就逼我纳妾!”抱着自己心爱的妻子,噘嘴、撒娇,把这些日子的煎熬痛苦统统抛掉。   “是、是、是,姐姐不公平委屈长庚了。”麦穗轻轻拍着哄。   “姐姐我爱你”   “我也爱你……”   姚茶越走越快身轻如燕,嘴角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美。   晚上某个被发配边疆的男人终于吃饱喝足,抱着温温软软的妻子心疼:“姐姐你又瘦了”。   麦穗累得恨不能立刻睡过去,可这爱闹脾气的男人不哄好,就能生出无数事情:“你也瘦了”确实瘦了腰比以前细。   发现这个事情,麦穗清醒过来心疼,伸手摸上陈长庚脸颊:“脸都凹下去了。”   陈长庚握住麦穗手:“姐姐喜欢这里吗?”暗暗的床帐里温香四溢。   麦穗沉默一会儿:“虽然这里鱼多米多……可是我不喜欢。”这里有太多,她不愿意面对的事面对的人。   “嘉南你喜欢吗?”   “啊?”麦穗疑惑,陈长庚却不再继续,只是把麦穗搂进怀里“睡吧”   第二天陈长庚上朝建议迁都嘉南,一则烟州人文平和柔软会磨灭武将血气;二则烟州在越岭以南不利于防守北方敌人。   同一天张妙手锦衣玉簪来到慕侯府,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位儒雅男子。不等麦穗惊讶他收拾起来也有几分玉树临风,张妙手拉过笑意温和的儒雅男子,满脸不耐烦:“他叫陆回春能治你的病。”   五年后   陈长庚带着麦穗回到陈卓庄,拜祭爹娘置办祭田族学,陈家正式开宗立族,四十六岁陈进福是第一任族长。   早晨吃完饭出来转悠,陈长庚抱着不到一岁的儿子,麦穗陪着他两人都是锦衣玉袍。   陈卓庄和以前完全不同,大路平整两边是青砖青瓦整齐的农家院落。人们脸上是仓廪富足生出的礼貌、温和,小孩们穿着干净的衣裳在门前玩闹。   时不时有本家人问好:“小叔、小婶带堂弟出来玩?”   “小爷爷把小叔放下来跟我玩。”也有小孩对白嫩嫩乌溜溜黑眼睛的陈一一有兴趣。   一一是小名,大名陈再望   两个人避开村人慢慢走上田野小路,三四月正是一年最好的时候,树木新绿四处生机勃勃。二狗赶着一群洁白的羊碰到麦穗,陈长庚绿色金绣麒麟袍,二狗不敢直视麦穗却还能惹一下:“看来还是你的状元夫人没指望。”乜一眼自己的羊意思明显:你输了。   这话说起来就久了,那一年麦穗在县里找到活兴冲冲回来,碰到没了羊的二狗两人吵了一架。那时候陈长庚大病初愈读不起书,二狗嘲笑麦穗做不了状元夫人,麦穗讽刺他没有羊。   看看白云似得羊群,果然输了!麦穗转头眼巴巴看陈长庚:要不你去考个状元?   陈长庚抱着儿子立刻警觉:“我不会去考状元的。”   麦穗撇撇嘴,她吵架从不输二狗!眼睛落在含着手指的儿子身上,麦穗昂起头一点不虚:“状元夫人指不上,状元他娘还是有指望的。”   二狗乜斜:“我儿子一定能养更多的羊”   麦穗抬下巴:“我儿子一定能考状元!”   “咱们看谁能指望上”二狗单手拄着鞭子笑,笑容再没有刻薄。   童年岁月都变成了美好,似乎盛夏树叶间流出的蝉鸣,明净、响亮、悠长。   麦穗陪着陈长庚继续往前走:“不行二狗都三个娃了,咱们一一肯定打不过。”   陈长庚看看怀里干净糯软,含着手指的儿子,一一看见爹看他立刻露出四颗糯米牙的笑容,嘴巴粉嫩嫩沾点口水。陈长庚想不明白,我儿子为什么要去打架?   麦穗继续激昂:“不能输给二狗,要不咱给一一找个童养媳吧”   陈长庚想起自己小时候被麦穗揉搓的日子……还是不要了吧。   “童养媳多好可以护着一一,还能陪他上学,你不知道”麦穗趴着陈长庚胳膊叽叽喳喳“我可后悔没跟你一起上学。”   陈长庚吓的打了一个寒颤,他可不想在学堂还要被麦穗抱在怀里‘宠爱’,聪明的男人总是很会转移话题:“姐姐那个替你写信的老先生在哪儿,咱们去谢谢他。”   “好啊”含笑的声音清脆悦耳。   夫妻两笑语宴宴慢慢往前走,越走越远渐渐凝成一对身影相依相伴。   岁月像一曲悠扬的唢呐,轻快明丽畅响在春天原野上。   (全文完) 第68章   《休妻》已经完结,瓜瓜来到晋江文学摄影城,采访众位配角。地上朔料袋、烟头还有一些废弃道具,工作人员来来回回忙着拆背景灯光,群演们退下脏兮兮戏服头套,忙着交接领工资。   瓜瓜举着话筒蠢兮兮左右张望,哎!那个急匆匆赶路矮小精干的好像是二狗娘?   “大嫂、大嫂,等等。”蠢瓜瓜举着话筒追。   “你谁啊,叫谁大嫂,会不会说话?”二狗娘停下来转头不悦。   三十来岁精干的女人眉眼犀利,有点怕怕……蠢瓜瓜停下脚步弱弱笑:“哈哈……我是瓜瓜,啊!不,我是吃瓜人。”   “哦”二狗娘上下打量蠢瓜瓜,那目光跟X射线似得,好像能看透人“就你写的蠢小说,哼,我死了都是别人口中一句话,连个倒地红包都没有差评。”   “啊?”蠢瓜瓜举着话筒发呆,怎么采访啊。   “起开,我还要赶场别挡路。”二狗娘眉眼不耐烦。   “哦”蠢瓜瓜和蠢瓜瓜的话筒一起尴尬让开,二狗娘拧着细腰,嘎达嘎达踩着高跟鞋走了。   头秃,第一次揽这个活的瓜瓜,不敢继续了怎么办?   “小心点别碰了。”   好温柔的男声,瓜瓜转过头看见二狗西装革履,前后手护着二妞,二妞……瓜瓜瞪大眼:“你怎么还没把枕头拿出来,那么大肚子不难受?”   二妞和戏里乡村感女孩儿完全不一样,笑起来特别温婉:“我这是真的都七个月了。”   “啊”不在状况的蠢瓜瓜傻夫夫“你真有二狗孩子了?”   “是啊”二妞脸上笑容泛着母性光辉。   二狗身后一个精英男,笑着给蠢瓜瓜塞了一个红包:“多亏姑娘这部戏成全了我们总裁婚姻,谢谢。”   “啊?”蠢瓜瓜话筒对着自己手上一个红包,就听到旁边有人小声说:“南岳实业年轻总裁看中小演员,不惜自己带资进组,就为追求心上人。”   “哦”蠢瓜瓜明白了“那你还演的挺好的。”   二妞对丈夫愧疚:“对不起害你形象受损。”二狗,不总裁大人温柔安慰:“没关系只要有你,我不在意。”   一旁的蠢瓜瓜鄙夷,一股恋爱的酸腐味,让单身狗看见想吐。绝不承认自己酸溜溜   “谢谢”某总裁对瓜瓜客套   哇哇哇~总裁都这么礼貌客气的吗?为什么没有总裁看中瓜瓜,我也可以的o(╥﹏╥)o,娇媚、温婉、知性、活泼都可以的呀,郁闷。   “再见”   蠢瓜瓜从幻想中醒来,金光闪闪的年轻总裁,已经护着二妞走了。   “等等,二妞你有身孕,下部戏我给你安排个怀孕宫妃怎么样,只要坐着或者站着就行。”   二妞看看二狗,回头对蠢瓜瓜笑:“算了,他每天工作很辛苦,我想在家等他为他煲汤。”   “哦,祝你们幸福。”   二妞笑笑和她老公走了,虽然没蠢瓜瓜什么事,但是别人幸福了,蠢瓜瓜也觉得生活更美好。   “你说吃瓜人是不是傻,人家大老板一身高定西装够买她八部戏,她还傻乎乎请人老婆演龙套?”   旁边窃窃私语传到瓜瓜耳朵里,关你屁事哟,就不能热爱艺术?翻个白眼……不,翻了一半的白眼收回来,咱得知性,说不定也能碰个年轻总裁呢,嘿嘿。   “咦,您是青合县老先生,听说您是本部戏年龄最大的演员?”   “是啊”清瘦的老人身体板正,乐呵呵“我今年六十七了。”   “哇,那您看起来可真年轻,不过怎么想起来晋江跑龙套。”   “活大半辈子,想来体会体会别的人生。”   “您演的挺好,好多小姑娘喜欢您,还问您后来怎么样了。”   老先生高兴:“可不是我走在街上,就有小姑娘找我合影,说我演的老先生童心不泯可爱。我还让我孙子给我开通微博,现在有八百一十三个粉丝,每天晒晒猫晒晒狗,小姑娘们在下边哇哇叫着想撸,现在的小姑娘真可爱。”   说完老先生忽然神秘靠近瓜瓜:“我想挑个最可爱的给我孙子做女朋友不算骗粉吧。”   “呃……”这个怎么说呢   “我孙子名牌大学留校研究生,一米八三大高个,帅。”   这样啊,蠢瓜瓜出主意:“你可以晒晒你孙子照片,也许就钓到孙媳妇了。”   “哎呦小姑娘真聪明”老先生乐呵呵走了,边走边翻相册。   瓜瓜羡慕目送,好幸福的老人……然后瓜瓜发现自己真蠢,为什么不推荐一下滞销的自己T_T   现场人越来越少,眼尖的瓜瓜看见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廖先生,可以采访一下您吗?”   廖成微笑:“当然可以其实我正想找你聊聊,戏中廖成这个角色属于导师范畴,可是你看他场次基本只起了一个衔接作用。”   以为能有一场正常采访的瓜瓜目瞪口呆ing   廖成继续侃侃而谈:“这个人物设定挺好,但是你刻画太零落,笔力不足人物不够饱满……”   “呵呵,那啥,谁还约了我做采访,我先走了”悄悄调转脚后跟,开溜……阔怕orz   “瓜瓜小姐这是在采访”清丽婉转的声音听得人酥软,我的女神ヾ(≧O≦)〃嗷~   “姚茶美女”蠢瓜瓜笑的像朵花“能邀请你来演女配简直太荣幸了,你可是xx女神加大牌影后。”   姚茶微笑,美人就是美人,比故事里更美,瓜瓜算是明白什么叫羞花,眉梢眼角都流淌着柔媚,太美了,嗷~   “其实我蛮喜欢姚茶这个角色,很丰满的一个人物,来出演之前我特意给这个人物做了一个小像。”   哦、哦,影后都这么认真的吗?   姚茶继续微笑:“这个角色出生于官宦之家,因为母亲不堪的身世,比一般小姐多一份清明成熟。她在青合时和麦穗的友谊,是因为喜欢麦穗坦诚开朗,那时候她的友谊是有一些由上而下的优越。”   “嗯嗯”蠢瓜瓜点头、点头。   “后来在烟州经过五年非人的宫廷生活,麦穗对于姚茶是沙漠里的清泉,可以让她摆脱经历过的污垢是一种救赎,因此她很看重和麦穗的友谊。”   影后好认真,感动,蠢瓜瓜想哭。   “至于她对陈长庚的感情”姚茶笑笑“演了这个之后微博下很多粉丝说姚茶白莲,还有些说根本就是绿茶,也有粉丝说姚茶爱麦穗,还有粉丝说姚茶是cp粉。”   “当然一千个人有一千个人的看法,就我个人理解,姚茶的感情是一个变化的过程。她最初动心,   不过是院里那缸睡莲,还有睡莲下悠然的金鱼,宁静祥和家的感觉,她动心是因为漂泊太久。”   “所以陪麦穗陈长庚挑选成人礼,才会试探自己也送一份,在陈长庚拒绝玉簪时会失落。不过她并不是想陈长庚回馈什么,绝对不是,那个时候麦穗没有爆出不孕,她只是想一个人偷偷暗恋。”   “腊八送腊八粥,是姚茶第一次为自己努力,她觊觎一份爱,又想保住和麦穗的友谊,可惜失败了麦穗坚决不肯。因为姚茶更看重麦穗的友谊,而且暗恋好友丈夫是不道德的,所以在麦穗质问时坚决否认。”   “姚茶不算坏人只是比较复杂,她相信母亲的话,人得知道自己有什么要什么。她要麦穗的友谊,不要一份无望且不道德的爱情。”   “全书最后姚茶最后一次为自己努力,也为麦穗努力,她领麦穗去凌风阁的路上,就是抱着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陈长庚没有给她任何机会,姚茶由此解脱全力帮助麦穗。”   “姚茶最后离开的时候越走越轻松,是因为她没有辜负自己和麦穗的友谊,也是因为万一陈长庚同意,那么她将会和麦穗陈长庚三人一起陷入痛苦。”   “那时候姚茶才彻悟,如果自己加入日后三人相处,就算她不再见陈长庚,也将会在三人中扎下一根刺,所以姚茶放弃那点不该有的念想,她终于自由。成全了自己成全了姐妹,所以笑的越来越美。”   “这个人物感情内敛而丰富,你觉得呢?”   “我?”蠢瓜瓜觉得姚茶脑袋有坑?似乎也不能这么说,毕竟那是古代,说她坏?她从没靠近过陈长庚,甚至刻意避开。反正在那个时代不好说,在现代绝对不算好。可在现代麦穗的问题也不是问题,姚茶那么优秀又怎么会身不由己?蠢瓜瓜变浆糊了。   “老师,碰到你太开心了。”   瓜瓜抬头看到一脸明媚阳光的秋生,立刻举起话筒:“秋生这个角色只差一个能为他拼命的麦穗,否则成就不会弱于男主,你对他有什么看法?”   “啊?”秋生半天才发现作者,想了一会儿迷茫“我其实不太清楚我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让女主摔断腿吗?”   “啊?”怎么会这么想?   “促进男女主感情没做到,推动剧情也没啥用,除了摔断腿。”   瓜瓜眨眨眼忽然觉得自己举着话筒好蠢~   秋生抛下发呆的作者,对姚茶笑的青涩又热情:“老师您下部作品是什么?能给我个龙套……不,群演也行,只要能跟在老师身边学习,我就满足。”   瓜瓜似乎看见秋生身后有一条欢快的狗尾巴,揉揉眼睛又没了。算了,不理他还有一个男配要采访。   “王善你对自己角色有什么看法?”   王善最近身体恢复不少,看起来有点型,他摸摸扎手的毛寸,笑出雪白牙齿:“我就一个看法,以后再不演战乱饥荒的戏,演员上镜会胖要在镜头上看起来瘦,那得瘦到脱形,为了这个角色我八块腹肌全瘦没了。”   瓜瓜:“呃……”   “哟,这不是吃瓜人”张妙手穿着老头衫牛仔裤,丢丢丢跑过来“为什么把我戏份全删了?只要给钱纯爱我也能演,张妙手和陆回春的恩爱情仇为啥都删了?也不解释下张妙手奇葩的诊治规矩,还有他为什么讨厌女人。”   “我看了人物小像,张妙手陆回春师出同门,陆回春骗张妙手给他检查男科,有不能描述的段落。后来因为女人闹误会,为了治疗麦穗张妙手回去找陆回春,两人冰释前嫌张妙手别扭和好。”   “为什么都没了,能演好几集都是钱呐。”   因为这个和主线关联不大,瓜瓜还没来得及解释,入口处有人喊:“张妙手有个科幻剧男五号,你演不演?3D巨作。”   “演!来了来了,那个剧组盒饭怎么样?”张妙手滴溜溜跑了。   “大制作豪华剧组,盒饭都是十二块钱的”两个人边说边走。剩下陆回春对瓜瓜微笑点头,然后追着张妙手脚步走了。这人真狠,从小说到番外愣是一个字没说。   张连喜滋滋过来:“吃瓜大大您这小说可真精彩,我太喜欢了。”   “真的?”有人正面夸奖,开心   “真的,我从没看过这么好看的。”   刘丙走过来嫌弃:“你跟她一个扑街写手套什么近乎,演她那晋江十八线找不着的小说,再演十年也没人认识你。”   张连悄悄戳刘丙暗暗瞪他,刘丙不耐烦:“跟背景板似得,全剧说的最多就是‘是’你去问问观众谁还记得你?”   我记得啊,蠢瓜瓜委屈,齐泽派给陈长庚的两个护卫,起保护监视作用。   刘丙继续嫌弃:“在这跑龙套不如去天桥下给手机贴膜,讨好她有什么用?就算下一部再给你个龙套,多半就是皇宫侍卫,不说你有没有台词,就她这扑街自己都不知道咋回事。”   “走,跟我回家卖烤红薯”刘丙拉着张连走了,留下瓜瓜想问,不是给手机贴膜吗?   “吃瓜人你好”清朗的声音俊美容颜深情目“我可以演你下一部男主吗,片酬好说。”   陈长庚!连忙翻剧本:深不可测属性不明男主。合上剧本蠢瓜瓜兴奋:“可以哒”   “女主是穗儿演吗?”   “不是”   “告辞”干净利落只留下一个背影。   看看手里剧本《侍寝》瓜瓜忽然觉得自己脑袋秀逗了,一个《休妻》小心翼翼还被锁了N次,《侍寝》活不好的男主,宫纱重重间那些蛮力、那些挣扎、那些不可避免的……咳咳……想死   请小仙女们留意十二月中旬《侍寝》,看蠢瓜瓜开着破烂冒烟大卡车‘突突突’连喘带歇,颠簸在高速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