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名:似蜜桃 作者:许乘月   作品简评:   李凤鸣遭逢重大变故,被迫远赴异国和亲保命。从平权国家的储君沦为男权国家的王妃,丈夫萧明彻不受帝王看重,还不喜欢自己这种类型的女人……面对诸多困境,李凤鸣与丈夫私下达成互助共生的约定,两人在磨合过程中逐渐加深对彼此的了解和依赖,携手成长,渡过各自困境。当萧明彻成为摄政王,李凤鸣也坐拥巨富,她就准备按计划诈死遁走、云游天下了。可是,她能成功吗?本文层层推进,在积极、温馨的基调中娓娓道来,故事新颖流畅,情感甜蜜细腻,人物生动鲜活,于架空背景下刻画了摄政王夫妇在逆境中携手成长的一段宫廷传奇。 ========= 第1章   寒夜中宵,有狂风晃动枝头,积雪簌簌。   淮王府正殿寝房内,荧红花烛摇曳生辉,间或有灯花哔剥的声响传进喜帐。   帐中四角各悬一枚八角形香包,绣工精巧,散发着奇异的果香。那香气仿佛挂在枝头熟透的樱桃,甜中隐约带点微酸。   这是新嫁娘李凤鸣从自家大魏带来的安神香。   安神香效用如何不好说,反正她已成功与身旁的萧明彻安然同眠将近一个时辰。   锦被之下,李凤鸣与萧明彻安静并躺,两人的距离宽到几乎能再多塞个人。   他俩睡相都极好,一个时辰前各自以什么样的姿态躺下,此刻便还是那样。   新婚之夜,如此井水不犯河水的场面实在怪异,可放在他俩身上,却又仿佛理所当然。   虽名为夫妻,但他俩是在两个时辰前盖头掀开那一刻,才算真正认识。   只短短对望一瞬,李凤鸣就已看出萧明彻对自己的抵触。   好在她对这桩婚姻也无甚期待,非但不失望,还主动提出“不若联手混过今夜,今后就同在屋檐下各过各”的君子协定。   纵然合帐行房是婚姻里必须的义务,若无“你情我愿”为前提,那也无甚意趣。   这俩人,一个魏国公主,一个齐国皇子,之前十八年从无交集,忽然因为两国利益被迫联姻,谁心里都没多舒坦。   就算萧明彻生得“颜色上佳”,李凤鸣没胃口,睡不下去。   想来萧明彻也是同样的心情,两人迅速达成共识。   之后上榻合帐,双方躺下时都自觉保持距离。各自僵了片刻,渐渐屈服于整日典仪下来的疲乏,就都睡意昏沉了。   忽地,门外响起一阵杂乱脚步,紧接着便有模糊人语。   霎时间,帐中二人在半梦半醒被同时惊动,双双警醒睁眼,不约而同地……抬手卡住对方的脖子。   沉默对峙中,李凤鸣的眼神慢慢聚拢,神魂彻底回笼,总算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寒凉桃花眸。   说实话,萧明彻生得极好,那双桃花眼尤其出挑。眼瞳迎光呈浅浅琥珀色,清澈到近乎空灵。   他看人很专注,总是直勾勾的。若是个温柔多情的性子,只怕眼波流转间就能使人沉迷。   可惜他在齐国是出了名的冷硬无心,眼中不见半点缱绻暖色,宛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轻易就可将人“冻”得遍体结霜。   “抱歉,我还没习惯身旁睡着人,”李凤鸣率先松了手,弯了眉眼释放善意,“一时迷糊了,忘记这是新婚夜。”   *****   她卸下周身紧绷力道后,嗓音带着薄薄残困,话尾慵懒上扬,像猫儿甩着尾巴。   萧明彻用力揉着无端酥麻烫红的耳尖,含混“嗯”了一声,利落坐起。他面无表情地扭头,看向金红纱帐外趋近的人影:“说。”   得他应允,来人战战兢兢禀道:“殿下恕罪。太子亲自登门来传陛下口谕,请殿下与王妃速往正厅。”   仰躺的李凤鸣强行忍了个呵欠,含着满目困泪,讶异迎上萧明彻略显茫然的目光。   什么乱七八糟的章程?!   就算出了十万火急之事,非得要太子在弟弟的新婚之夜亲自登门来传圣上口谕,那也没道理让带上李凤鸣这新婚弟妹一并露面啊!   这回轮到萧明彻抱歉了。   他俊面微绷,清冷缓声:“对不住,麻烦你起身随我走一趟。”   “好。”李凤鸣柔声应了,面上笑嘻嘻,心里却忍不住叽叽咕咕。   居然能将歉意请求之言说出捉拿嫌犯的刺耳语气,这位淮王殿下也算个奇才。   *****   子时初刻,万籁俱寂,可淮王府正厅内却灯火通明,人语嘈切。   因事发突然,李凤鸣来不及梳妆,只能用厚厚大氅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再以半身长的双层细纱帏帽遮住头脸。   此刻她站在萧明彻身后半步,躲在帏帽后观望眼前局面。   影影绰绰能见齐太子萧明宣端坐主位,左侧下手座站着几位萧氏宗亲重臣,右侧站着几名身着戎装、神情焦灼的武将。   双方言辞间有所争议,都在不知不觉地逐渐提高音量,仿佛这样就能说服对方。   太子居中却沉默,一时未露出调停或决断的意思。   而两方争议的主角人物萧明彻也是不发一言,孤身直挺立在那里,似有所思。   原来,就在今日傍晚,萧明彻与李凤鸣完成和亲大婚的所有典仪,被送入洞房后,宫中也接到边境战场传来的求援急报。   齐帝急召太子入宫,稍作商议后,果断决定派兵增援,并派新婚的淮王萧明彻随行,代天子前往边境督战,以振军心。   说来也巧,就在那当口,京郊滴翠山行宫也向齐帝报了急讯,称在行宫安养的太皇太后风寒加重,神智迷糊。   厅中,某位老王爷语重心长,一顶大帽子扣下镇场:“明彻自九岁起就随太皇太后长居滴翠山,受老人家庇护、抚养多年。眼下老人家念他都快念成心病了。边境告急确为国之大事,可‘孝道’二字也是今上治国之本啊!”   那边厢,恨不能立刻出城、雪夜驰援边境的将领们也急到上火:“可是,陛下已钦点淮王殿下随援军驰援边境!”   双方就这样车轱辘话好几个来回,依然没个定准。   主座上的太子终于出声:“明彻,父皇的意思是,由你定夺去顾哪头。若你要往滴翠山,督军之事可以换人。”   此言一出,李凤鸣立刻悟出这是个什么样的圈套。   同时也明白了太子先前命人通秉时,为何要特意嘱咐萧明彻把她这个新婚妻子也带上。   若萧明彻顾念太皇太后的养育庇佑之恩,选择去滴翠山侍疾,那么,李凤鸣的存在就会给武将们一种暗示:淮王殿下新婚燕尔,私心正沉迷温柔乡。今夜无非就是借着太皇太后的由头,推脱前往边境督军的重任。   而他要是狠心不管病重念他的太皇太后,毅然选择随援军前往边境,不但在场这几位皇室宗亲要斥他冷血,将来他在齐国朝野还会落个“大不孝”的恶名。   另外,萧明彻若说出“由新婚妻子代他前往滴翠山为太皇太后侍疾”,又将面临“罔顾两国邦交,新婚之夜便轻慢和亲公主,强令其独往行宫侍候尊长”的指责。   这分明是将萧明彻架在火上,只要他一开口,怎么选都是错。   做为魏国公主,李凤鸣在很多年前就听过“萧姓皇室出疯子”的传言。   虽她不确定“将萧明彻逼到进退皆绝境”是太子私自行事,还是齐帝授意太子,但眼前场面足以证明传言不虚。   齐太子和齐帝之间定有一个是疯子。又或者,两个都是。   边境亟待援军的紧急战况,病榻上的太皇太后,齐、魏两国才通过和亲联姻缔结的邦交友盟,家事国事天下事,竟全被当成了给萧明彻下套的筹码。   太疯狂了,正常人做不出这种事。   *****   身为和亲公主,与联姻对象又“相看两不喜”,李凤鸣只需完成大婚典仪,今后安分遵循齐国规制,做好花瓶淮王妃,便算善尽了和亲义务。   因此她大可袖手旁观,静待萧明彻自行挣扎取舍。   毕竟此处不是她母国大魏,不兴什么“夫妇共治”。   按照齐国的习俗、规制,关于淮王府的兴衰成败,莫说她这淮王妃“上任”才一日,便是将来也无太多说话的余地。   但当她听出太子话里暗藏着“猫逗老鼠”般的恶意,听出几位宗亲老王爷苦口婆心下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再透过帏帽看看萧明彻孤独挺拔的身影……   忽然就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苦涩。   看着眼前的萧明彻,她仿佛看见了一年前那个孤立无援、被迫点头和亲的自己。   被各方联手陷于两难境地,在场与他血脉相连之人众多,却无一个打算伸出援手。   反而都在等着他自己将脖子伸进如此明显的圈套中。   就算许多人都说“淮王没有心”,就算他当真心肠冷硬,扛得住来自一群亲人的万箭齐发,但李凤鸣想,每个人胸腔里那颗心都是肉长的,他不可能不痛。   眼看萧明彻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即将说出自己的抉择,李凤鸣暗暗咬牙,迈步上前。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径自越过萧明彻,替他挡下了太子那副“我就等你进套”的恶意笑眼。   “太子殿下、各位宗亲叔伯,”李凤鸣姿仪端雅,柔声沉静,“既太皇太后于我夫君有抚养庇护之恩,由我这新入门的重孙媳妇替夫前去滴翠山侍疾,于情于理都合宜。”   踏进这正厅不过短短一炷香时间,所见所闻已却使她对萧明彻生出了同病相怜的共情。   她私心里觉得,自己与这人,或许可以短暂结成互惠互利的“表面夫妻同盟”。   这一出,就算她交给萧明彻的投名状吧。端看他接不接这份天大人情了。   *****   谁都没想到李凤鸣会挺身而出。   她这番话,若从萧明彻口中说出来,就叫“罔顾两国邦交,轻慢和亲公主”;可由她来说,便成了“新婚妻子替夫分忧,情深义重”,齐国朝野对他们夫妇都将无可指摘,轻轻松松就解了套。   但她这么做,只是帮了萧明彻天大的忙,对她自己却明显弊大于利。   虽说会被送到异国来和亲,就已证明她在母国的地位微不足道。但至少在送亲使团离开之前,她的一举一动在名义上都代表着魏国李氏皇族。   一个和亲公主,在新婚当夜就做出这种近乎上赶着讨好夫家的决定,若强行拔高了说,多多少少有损母国颜面。   倘使将来两国之间局势有变,或她与萧明彻的婚姻难以为继,那她将不被母国见容。   也就是说,她断了自己的退路,将余生全押注在了萧明彻身上。   是糊涂鲁莽?还是果敢决断?亦或是少女天真,对今日才新婚的夫婿就情生意动?   太子一时看不透这新弟妹,愣怔沉吟好半晌,才假意关切规劝:“弟妹三思。你到底不是寻常齐国妇,贵国送亲使团眼下可都还在我雍京城。若新婚当夜就委屈你孤身前往行宫侍疾,本宫身为大齐太子,如何对贵国陛下交代?”   “太子殿下尽可安心。我既担负两国邦交的联姻之责,此事自当由我向母国交代,绝不会让您为难。”   李凤鸣的话音尚未落地,萧明彻从震惊中回过神,在背后揪住她的大氅扯了两下。   他沉声轻道:“你给我住嘴。”   李凤鸣活了十八年,大多时候都是她喝令别人住嘴的。   此情此景让她心中甚是不悦,一时忘了今时不同往日,脱口回斥:“你才给我住手。”   说话间,她反手挥向那只揪住自己大氅的手,隐怒回眸。   万没料到,指尖才触及萧明彻的手背,他便像被火烫着一般,迅速倒退两步。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若不是此刻场合不对,他怕是能当场蹿出去八丈远。   纵然隔着两层纱,从旁人忍笑同情的轻嗤,以及萧明彻僵硬的身姿轮廓里,李凤鸣也能清晰感受到“自己被嫌弃避忌到极点”这个事实。   若不是有帏帽遮挡,她尴尬到面红耳赤的难堪模样可就要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了。   她默默抿唇,暗道齐国传言无误,萧明彻这家伙,没有心。   枉她孤注一掷救这人于水深火热,结果全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白搭。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是新系列新地图,和之前的系列都不关联,老朋友们不用找熟人,暂时没彩蛋^_^   以及,怕有新来的小伙伴没有注意文案上的提示,在这里再贴一下   温馨提示:   1.温馨提示:   1.因剧情需要,主角有俗套狗血的童年阴影、不完美家庭关系。当前更新暂无固定时间点。介意这两点的读者请谨慎入坑。   2.本文是作者解压之作,供大家消遣看个乐的,预计篇幅不长,所以男女主(主要是男主)感情会来得比较快,介意的读者请谨慎入坑。   3.本文感情流,偏日常向,侧重人物和互动,剧情节奏温吞,行文在某种意义上会啰嗦琐碎,介意的读者请谨慎入坑,   4..文中世界有男女平权、男尊女卑、正在向平权过渡等各种形态的多国并立,遍地私设,有疑问请在评论区友好提出。   5.全文背景为作者天马行空编造的全架空虚拟古代,和真实古代完全不是一回事。文中世界观相关的所有解释权在作者,谢绝一切考据,谢绝空口鉴定。   6.文明看文,和谐交流,相互尊重,不喜勿骂。 第2章   再是对这桩联姻并无真情实感的期待,当众被新婚丈夫嫌弃到如此程度,李凤鸣多少还是有点尴尬的。   可事已至此,她若再对萧明彻甩脸还击,更要被人看笑话了。   于是她稳稳端住庄重架势,佯装无事地劝说萧明彻:“既边境战况紧急,殿下不宜再多思。太皇太后那边,我定尽心尽力。”   大约萧明彻也知自己方才的举动让她难堪了,僵站片刻后,松口道:“好。”   他既认下李凤鸣的提议,太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冲李凤鸣夸赞几句场面话,表扬她为妻贤达识大体之类,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因军情紧急,萧明彻与几位将领需在今夜即刻启程。而李凤鸣则可于明早再往滴翠山行宫侍疾。   也就是说,这对新婚夫妇在完成大婚典仪后,仅仅单独相处了两个多时辰,就要各奔东西。   好在他俩本就与陌生人没两样,并无什么离愁别绪,连依依惜别都免了。   回到寝房后,萧明彻迅速取出一身方便骑马的武袍。   待他进了侧间换装出来时,门外正好有侍者禀道:“殿下,已为您打点好行装,马匹也备在府门口,随时可以出发。”   无论是萧明彻本人,还是府中的侍者仆从,对“淮王殿下临时上前线”这件事显然都很熟练。   前后顶天就两炷香的功夫而已,居然就万事俱备了。   李凤鸣坐在床沿,双手反撑在后,暂时忘记了先前那份淡淡的尴尬,讶异地盯着萧明彻的背影。   他没应声,去靠墙的雕花五斗柜取了什么东西,回身过来就瞧见她歪着头打量自己。   他面上倒没什么表情。大步走到过来站定,垂首俯视着她。   “今夜,多谢你替我解围。”他的语调并无太大起伏,但音色却有几许莫名喑哑。   李凤鸣仰面端详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口中笑答:“能得殿下这句谢,真是意外之喜。本以为殿下并不领我这份人情。”   “方才为了帮我,你赔上了自己的退路。你可清楚?”萧明彻问。   李凤鸣感到不可思议,忍不住轻笑出声。   方才她于厅中为萧明彻解围,在旁人眼中的事实就是“她上赶着讨好新婚夫婿,为此不惜跌了母国颜面”。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魏国那头不会因此立刻发难,但也绝不会忘了记她一笔。   若是个寻常的和亲公主,倘使将来与联姻夫君过不下去,又或者两国邦交破裂,有这么一笔在,下场可想而知。   对这份无形的牺牲,萧明彻完全可以装傻。   若他不提,李凤鸣总不至于没脸没皮,主动说出“我为了帮你,得罪了母国”这样邀功的话。   只要话不挑明,他就不必担心李凤鸣挟此恩义为要挟,对他予取予求。   可他竟直接挑明了。   他怕她只是一时冲动的意气用事,根本不清楚自己为了帮他,付出了多大代价。   李凤鸣不得不收回早前在厅上对萧明彻的腹诽。这人其实是有心的。   她真诚地笑弯了眉眼:“殿下不必为我担心。我既敢那么做,自是权衡过利弊的,并非糊涂莽撞。”   萧明彻不知道,李凤鸣也没打算告诉他,自己并非寻常的和亲公主。   无论有没有方才那一笔,母国大魏都不是她的退路。   她原本就回不去的。   *****   萧明彻直勾勾盯着她的笑容,微微颔首,神情仍是无波。   喉间轻滚数回后,他再度出声:“抱歉,方才在厅中,我并非故意给你难堪。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他虽致歉,却没要解释其中缘由。说话间微弯下腰,将一把钥匙和一枚小金印放在床沿。   “只要你往后别碰我,府中一切尽可自取。成交吗?”   李凤鸣不是傻子,立刻就明白他这是要拿淮王府府库来交换,与她结盟做“表面夫妻”。   她心里乐开了花。   两人对这桩婚姻竟打起了相似算盘,她无需费心思谈判,轻易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还意外多得了“府中一切尽可自取”的优渥条件。能不乐吗?   她整个人松弛许多,一改在人前那份庄重得体,稍显佻达地勾了红唇,轻夹眼尾斜向他抛去个媚眼儿,意味深长。   “殿下的意思是,今后你我始终有名无实。你对我的底线就是‘要人没有,要钱拿走’?”   萧明彻眸心微凛,面上蒙了淡淡寒霜。稍退半步后,才挤出一个“嗯”字。   虽他只是从“面无表情”变作“冷冰冰的面无表情”,但李凤鸣还是敏锐察觉到这点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收敛起因得意忘形而散发的恣意,柔声笑答:“好。”   “太皇太后那边,有劳你辛苦照看。兵部在滴翠山下的木兰镇设有‘飞驿’,若有急事,你可凭我的金印借‘飞驿’传信给我。”   萧明彻交代完后,匆匆离去。   *****   萧明彻和李凤鸣都不知道,短短一夜过去,“殿下与王妃并未圆房”的事已传遍整个淮王府。   毕竟昨夜太子一行是在子时突然造访,之后不过半个时辰,萧明彻就随几位将领离府出京。   仔细算算,新婚的淮王夫妇在洞房内单独相处,加起来就不到两个时辰。   这还得抛开“掀盖头、饮合卺酒、叙话交流”等等琐事,加加减减就更没剩多会儿了,根本不够圆房的。   好在王府管事姜叔向来稳妥。   翌日天不亮,姜叔发现府中众人在背地里就此事七嘴八舌,立刻严厉喝止,并对几个话最多的略施薄惩,这才勉强刹住话头。   辰时,随嫁侍女淳于黛、辛茴简单为李凤鸣收拾了点行李,便准备往滴翠山行宫去。   临行前,李凤鸣唤了一名府中侍者来,好奇问道:“兵部的‘飞驿’,与寻常驿馆有何不同?”   她母国大魏也设有驿站,但她实在不懂齐国这“飞驿”有什么玄机。   侍者未答,反而小心翼翼地抬眼觑她,略显戒备。   虽说她是明媒正娶的淮王妃,但到底是异国公主,府中又都知她昨夜与萧明彻根本没圆房,因此侍者对她这个问题本能地警惕。   李凤鸣见他神情异样,立刻明白这是顾忌自己异国公主的身份,便笑着解释:“殿下昨夜临行前特意叮嘱,若太皇太后有急事,便要我往兵部木兰镇的‘飞驿’传信。我初来乍到,对‘飞驿’一无所知,怕到时弄错什么就不好了。”   侍者恍然大悟,这才恭敬解答:“回王妃娘娘,‘飞驿’是兵部为方便传递军情急报而设。咱们大齐所有官道上,约莫每二十里便有一座‘飞驿’驿馆,驿中全是最精良的‘踏雪马’,一日能行五百里。若参战将士家中有书信,也可借飞驿送往前线。”   “原来如此,”李凤鸣又问,“那,若我借木兰镇的‘飞驿’传信给殿下,几日可送达?”   侍者尴尬傻笑:“王妃娘娘恕罪。小的读书不多,尤其不会算数。总之,殿下去的是南境战场,离此将近三千里。‘飞驿’传书最快日行五百里,劳您亲自算算?”   “三千里之遥,六日可达?果然飞速,”李凤鸣噙笑点头,“多谢你。”   *****   滴翠山行宫在雍京南郊二十里处。   沿路在马车内枯坐无趣,李凤鸣便随口和淳于黛、辛茴聊起这齐国的“飞驿”来。   淳于黛和辛茴都是打小就跟在李凤鸣身旁的,可谓是她最亲密的伙伴。   寻常无旁人在时,她们三人之间说话并无拘束。   辛茴压着嗓子,紧张兮兮道:“殿下还有心思念叨那劳什子的‘飞驿’?昨夜那桩事,您就不担心收不了场?”   李凤鸣躺在淳于黛的腿上,懒洋洋笑问:“需要收什么场?你是不是忘了我为何会来和亲?”   辛茴一愣,想起某些前因后果,立时讪讪看向淳于黛。   淳于黛的看法与辛茴显然不同:“昨夜之事,虽说殿下决定略微任性,却也没什么不对。反正不管殿下怎么做,‘那边’始终有人不想让她回去的。”   辛茴瘪了瘪嘴,小声道:“可是,皇后定想要咱们殿下回去。”   “母……”李凤鸣急急住口,缓缓闭目,重新道,“皇后陛下如今也是泥菩萨。她能为我争取到‘和亲保命’的好结果,已经很不容易了。”   大魏实行“帝后共治”,皇帝、皇后都被称为陛下。   良久后,李凤鸣低低出声,打破了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辛茴,我如今的身份是什么?”   她虽是闭目轻言,面上也带着笑,可语气里却透出浑然天成的肃正威仪。   辛茴领悟到她的弦外之音,便垂下脑袋,背书般小声道:“大魏裕王李典之女李凤鸣,圣谕特封锦萍公主。和亲至齐,为淮王妃。”   无论哪国天子赐封,字字皆含圣心,并不难揣摩。   一个“萍”字,已注定李凤鸣从踏出魏国国境那天起,就再无退路。   李凤鸣敛了气势,笑音温软:“所以啊,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如今想来,我从前的日子心累又无趣,往后只需简单恣意过好此生,它不美吗?既选了和亲保命,我便没打算过要走回头路。”   辛茴恍然大悟,重重点头:“那殿下便好生经营这段联姻,与淮王做一对恩爱夫妻。”   “辛茴,你这人怎么这样?”李凤鸣闷笑促狭,“世间列国,各型各款的美男子那么多,若余生只能独宠萧明彻一个,就问你,我亏不亏?”   《英华宝鉴》可说了,夏郎娇,魏郎逸;梁郎雅人深致、宋郞高大威猛……   “唔?淳于,你拍我做什么?”李凤疑惑地睁开眼,便对上淳于黛的目光。   淳于黛垂眼笑觑她:“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可您今时不同往日,若想实现‘巡幸天下美男子’的清秋大梦,那您的积蓄,最少最少也得达到万金之数吧?”   李凤鸣虽有丰厚嫁妆,但若要去过她想要的那种生活,嫁妆显然动不得。   而萧明彻虽承诺淮王府府库任她支配,但以她的秉性,又绝对做不出“搬空他府库去巡幸天下美男子”的无耻之举。   过往花钱如流水,从不知“积蓄”为何物的李凤鸣突然心虚:“未请教,我现在的积蓄是?”   “您眼下真正能随心支配的个人积蓄,”淳于黛冷笑着比出三根手指,“就三百金。”   三百金到一万金的距离,听上去好像比木兰镇到齐国南境还遥远。   李凤鸣默了半晌,想想“齐国女子终生仰人鼻息过活,很难靠自身寻到合理个规的生财之道”这个现实,突然就颓废了。   她翻身背过去,无精打采道:“贫穷使人萎靡啊。”   只是想做个普普通通的渣姑娘而已。怎么就这么费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7 02:28:55~2020-05-28 04:07: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Nijiの詩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棠弥 2个;舰长,星辰大海要吗、梓非渝、婉婉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木昜 2个;矜渝儿、猫尾尖、居一橙、楚崽崽、35492296、我的宝贝、星河、小院子、阿梨Joy、明湖、大卿和小青!、敲委屈的、你好好想想、LAN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梨Joy、艾一 18瓶;减不下来好绝望 14瓶;梓非渝、裂锦 10瓶;酥肉君 9瓶;西铭、头头家的阿纹鸭、二宝 8瓶;orandyge、周徐引 7瓶;Mima_喵、豆沙卷、华如风 5瓶;顶刊一年十篇、郭郭、北弋 2瓶;Double秀、叶蓁蓁、sarbrina、养生老道、JoyceN、我想粗去丸、饰风、敲委屈的、36248858、点点是满满、一只小阿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太皇太后已七十有五,此次的病因,其实就是人上了年岁熬冬难,再染些风寒,这就迷糊卧床了。   眼下老人家病况反复,时不时高热迷糊,事无巨细都需有人时时费心。   好在滴翠山行宫御医、宫人、使役都充足,管事的华嬷嬷又调度得当,倒也处处周全。   李凤鸣到了行宫,并没谁真敢指使她如何。   她只需每日到老人跟前晨昏定省,愿意时便搭把手喂喂汤药。偶尔遇到当天来探病的宗亲命妇、王宫贵女太多,华嬷嬷也会请她出面帮忙接待,陪着用茶寒暄。   这些事都简单,李凤鸣就算敷衍打混也能做得似模似样。   所以她刚来那阵子,确实心不在焉。每日不管做什么都会走神,绞尽脑汁想寻个生财之道。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   成天亲眼看着老人承受病苦,神志不清地靠着汤药吊命,李凤鸣渐渐也生出些唏嘘同情。   太皇太后在几次清醒时,都开怀地拉着李凤鸣的手,用虚弱笑音尽力对重孙媳妇表达慈爱善意。   那之后李凤鸣便上心许多,暂将杂念抛诸脑后。   到了二月初,天气隐约转暖,老人家的病症也跟着稳下。虽未痊愈,至少再无反复高热,渐渐恢复耳聪目明,总算又熬过了一冬苦寒。   行宫众人都松了口大气。   这好消息传到宫里,皇后特地命人送来些皇家少府特制的首饰、器物,对李凤鸣表示嘉赏。   收到赏赐的李凤鸣并没有多高兴,恹恹对淳于黛道:“没意思,都收着吧。”   皇后赏来的这些东西大多打着“少府匠作”的印,按齐国规制是不能轻易流通在外的;首饰倒没打印,寻常人却又不能佩戴。   对如今的李凤鸣来说,凡是无法变卖换钱的东西,都没什么意思。   *****   从前的太皇太后是何脾性,李凤鸣半点不知。   但行宫的老嬷嬷、侍者、御医都在嘀咕,说老太太自从这一病好转后,话比从前密了。   还多出几分“老还小”的和软,有时甚至显稚气,常让人分不出她到底是糊涂还是清醒。   这种转变在李凤鸣看来并不坏。毕竟,一个“和软稚气又话多”的太皇太后,那是极好相处的。   太皇太后很喜欢李凤鸣。   自病情渐好,若遇当天无人来探望,不是留她在自己所居的香雪园吃顿饭,就是午睡起身后唤她来陪着用茶说话。   更让人称奇的是,老人家得知李凤鸣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非但没用齐皇室的规矩约束她,还处处纵着护着,似将她认做了玩伴。   这样的尊长,李凤鸣当然乐意奉陪。   因太皇太后病了数月,被苦药坏了胃口,进食有些勉强。   李凤鸣找几位御医问好食材禁忌,时不时让淳于黛、辛茴做些合适的魏国小食或糕点,让老人家换个口味尝新鲜。   一老一少相处融洽,关系就愈发亲近起来。   *****   二月春阳照软柳,午后韶华好。   花园凉亭挂起了遮风锦帘,亭中石凳上也垫上暖软锦垫。   亭内石桌正中,有红泥小炉正咕噜噜煮着果茶。   李凤鸣打开食盒,取出精致小巧的一碟、一盏、一瓶、一罐。   碟子里摆着刀工规整的菱形厚芋块,摞了两层花形。熟芋块与天青色瓷碟交相映出素雅之色,但看着总觉滋味寡淡。   见太皇太后悄悄皱眉,李凤鸣柔声解释:“御医说了,适当吃些山芋,对太奶奶有好处。我知您口苦,蒸芋时特地命人浇了‘凝冰糖’熬的甜汁。”   齐国南境气候炎暖,七岭之地终年无霜,盛产一种可供造糖的“荻蔗”。若匠工得宜,其浆能制出形似凝冰、滋味甘甜的晶糖。   “凝冰糖又不稀奇。”太皇太后像个好奇小孩儿,口中嘀咕着,眼神却黏在她不停动作的手上。   “您瞧着凝冰糖当然不稀奇,可怜我却是头一回见。”李凤鸣笑吟吟打开那两拳大的圆肚秘色瓷罐,以小银勺从里挖出些甜酱置于空盏中。   甜酱色泽瑰艳,又散发淡香,引得太皇太后偷偷动了动食指。   “这甜酱是我大老远带来的,您肯定没见过。用新鲜红瑰与蔷薇混腌,陈了两年,香得能入魂。”   李凤鸣笑看眼巴巴的老人家:“但御医也说了,您每日最多只能吃两大勺,不可贪嘴。”   “我又不是小孩儿,怎么会贪嘴?”太皇太后口不对心地自辩,却又忍不住再问,“小凤鸣,这瓶子里是蜜吧?”   “对。就您平常喝惯的百花蜜,华嬷嬷给的。”李凤鸣将玉瓶中的蜜往盏中甜酱上倒了些许。   以银勺拌匀后,她便将混了蜜的甜酱淋在那些菱形厚芋块上。原本平平无奇的蒸芋块,就这样成了一道令人惊艳的甜点。   这大体上算是魏国吃法,老太太虽贵为齐国太皇太后,却也头回见识。加之久病口苦,极度渴甜食,险些就被馋到吞口水。   连吃三块后,老太太满足地眯起眼,回味了片刻。   接过李凤鸣递来的果茶时,她忽地正色发问:“小凤鸣,听说大婚当夜,你因故未与明彻圆房?”   谁舌头这么长?!李凤鸣心中冷冷一哂,面上却漾起恰到好处的乖巧赧然。   “是。那时边境告急,父皇钦点他担了督军重任,实在耽搁不得。”   “你这孩子识大体。就是受委屈了。”   太皇太后怜爱地嘟囔了几句,又问,“这一转眼就两个多月了,你们可有书信往来啊?”   李凤鸣摇头。   “木兰镇有一处飞驿,你可借那里传书给他,”老太太道,“新婚当夜就分别,若再长久不通音讯,感情就愈发淡了。这可不好。”   自大病一场醒来后,她便总这样叫人摸不着头脑。时而稀里糊涂像稚子,时而又清醒洞达。   她这显然是担心李凤鸣与萧明彻才完婚就两地相隔,久了会更生分,将来要受夫君冷落。   李凤鸣笑答:“我明白太奶奶是为我着想。可飞驿到底是传递军情急报用的,总不好平白……”   “不许犟嘴,听太奶奶的,”太皇太后打断她,“按朝廷惯例,前线将士的家眷若有急事,本就可以借飞驿传递书信。”   “可我没什么急事啊。”李凤鸣无奈了。   新婚那夜,她和萧明彻就已有“表面夫妻”的共识。这样的关系,没事写什么信?   但面对一个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的老人家,这话她也没法说,只能委婉拒绝:“若硬要写信,我也不知说什么好。”   太皇太后愣了愣,目光不经意扫到桌上那些盘盏:“小凤鸣,这甜酱,你还有许多吗?”   李凤鸣不知她想做什么,忙摆手道:“不多不多,我来时只带了一坛子。”   她指了指石桌上的圆肚秘色瓷小罐:“分到这样的小罐里,最多能装上五六罐,就再没了。”   太皇太后笑眯眯点头,也指着石桌上的小罐:“那你找‘飞驿’将这罐送去前线,给明彻也尝尝。你写信说清楚是什么样吃法,叫他自己寻山芋蒸去。”   “啊?”李凤鸣迟疑着轻咬下唇。   “你快去写信,写好要拿来给我瞧的。”   老太太考虑得那叫一个缜密,不但堵住了李凤鸣“作假糊弄”的路子,还诱之以利:“若你能让他回信给你,太奶奶重重有赏!”   “好吧,”李凤鸣不好太扫老人兴,就笑嘻嘻逗她,“那,太奶奶打算赏什么?”   “唔,你想要什么?”   李凤鸣也没与个糊涂老人家较真,玩笑地伸出两根手指:“他每回我一封信,您就赏我……两锭金?”   “行!一封回信两锭金。叫人来作证,太奶奶给你立字据。”   李凤鸣没想到玩笑开着竟成了真,当场懊恼得恨不能捶心肝——   若早知老太太是认真到要立字据的地步,她定开个高价!   *****   二月十三,南境的齐军主力击退敌方又一次进攻后,换防退往临近“见春镇”休整。   快到城门时,行在最前的萧明彻勒马稍停。   他戴着个银面具,是萧姓皇族的图腾神兽“辟邪”。   白皙俊美的脸被凶狠面具密实遮蔽,只露出冰冷淡漠的琥珀色桃花眸,看起来倍显杀威。   “廉将军,让大家缓行入城。”他目视前方,平静的嗓音带点疲惫沙哑。   “是!”旁边的将军廉贞勒马回首,豪迈大喊,“督军有令:缓行入城,不得扰民!”   萧明彻转头瞥向他,浅声疑惑:“我说了‘不得扰民’?”   “殿下心里说的,我意会了。”廉贞嘿嘿笑开,满口白牙被深黝肤色衬得晃眼。   萧明彻重新看向前方,冷冷嗤鼻:“时刻揣摩上意,过于狗腿。”   廉贞不急不恼,哈哈大笑:“我也不是对谁都狗腿。”   他今年二十,比萧明彻只长一岁。但他本是将门之子,十四岁就随父兄跃马沙场。   南境这头与领邦宋国向来有点国土争议,一言不合就会打起来。   六年里,廉贞亲历多场重大战役,是在血与火中被淬炼出的年轻猛将。这让他养出了一身血性傲气,轻易不服人。   若没点真本事,哪怕对方是天潢贵胄,他都不会给好脸色。   他尤其讨厌京中派来的“督军们”。   因为大多数督军都会留在远离前线的安乐窝,吃喝玩乐的同时还不忘吆五喝六,对在前线搏命的将士胡乱发号施令。   过往若有督军吩咐廉贞做点什么,他心情好就装没听到,心情不好直接祭出“滚”字诀。   但对淮王萧明彻,廉贞一向心服口服。   因为萧明彻四年前第一次被派来“代天子督军”时,便毫不惜命地挥刀冲在最前。手稳心定,悍勇到完全不像个初次上战场的金贵皇子。   那股好似不知生死为何物的冷静狠戾,让见惯尸山血海的廉贞都震撼拜服。   这几年萧明彻来南境打过十余仗,廉贞和他也算有着过命的同袍之谊,私下里处得还算亲近。   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廉贞热情亲近,而萧明彻则冷淡相待。   不过他对谁都如此,廉贞早习惯了。   *****   将领们在见春城内的官驿安顿下来。   萧明彻沐浴更衣后,换了一身武袍,正打算去寻些吃的,廉贞便抱着个小罐子来了。   “殿下,您府中送来一封信,还有一罐……甜酱?”他将罐子凑到鼻端嗅了嗅,蹙眉不解。   “姜叔以往不都送肉干肉脯之类么?那才真实在。”   姜叔是淮王府管事。萧明彻每次来边境,若待得久了,姜叔就会借飞驿送来些新制的肉干肉脯,廉贞跟着饱了不少口福。   萧明彻满脸木然,对“甜酱”这玩意儿显然也没兴趣。   他只接过了那封信,边拆边道:“你若不吃甜的,就随便找个人送了。”   在他展信阅览时,廉贞打开罐子,取下被细麻绳缠在罐外的木勺,舀了点甜酱尝滋味。   “这什么酱?居然还不错。蘸馒头吃或许合……殿下,您为什么冷眼瞪我?”   萧明彻捏紧手中信纸,神情一滞:“我没瞪你。”只是在看那罐甜酱。   他想不明白,李凤鸣那个奇怪的女人,为什么要莫名其妙给他送一罐甜酱?   还有,为什么甜酱要拌蜜后淋在山芋上吃?   以及,为什么一封正文宛若食谱的信,末尾会有“急盼回音,切切”这种热情跃然纸上的字句?   萧明彻想不通,心情就有些烦躁起来。   他微眯眼睨向廉贞,想问问这封奇怪的信会不会有诈,却又莫名开不了口。   别扭间,他找茬似的脱口道:“你上辈子是馋死的吧?”   廉贞叼着木勺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也对。堂堂廉将军,站在院子里,抱个罐子一口接一口舀着甜酱吃,太不讲究。我回屋吃去。”   萧明彻瞪着他远去的背影,更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8 04:07:26~2020-05-29 03:03: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北、木昜 2个;吱吱唧、梓非渝、小院子、落幕以后。、裂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双90 50瓶;梦说天涯 30瓶;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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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然谁都知老太太是说者无心,但太皇太后的身份毕竟不同。若李凤鸣接话时不懂事,只怕要在京中掀起一场风波。   隔着太皇太后,李凤鸣瞥见华嬷嬷正紧张地望着自己,眼神似有提醒之意。   她向老嬷嬷微微颔首后,笑吟吟接下太皇太后的话:“我跟您想的就不一样。我猜,他若给我回信,多半只会写五个黑乎乎大字……”   她清了清嗓子,学着萧明彻冷面无波的样子,压低声音,“‘知道了,多谢’。”   老太太瞬间被逗乐:“你还别说,闹不好他真做得出这事!”   “可不?淮王殿下自小话就不多。太皇太后您还记得吗?当年您才将殿下接来时……”   华嬷嬷陪笑,不着痕迹地将话岔开,同时再度觑向仿若无事发生的李凤鸣。   近来两三个月里,华嬷嬷与李凤鸣接触不少,却始终看不透这位年轻淮王妃的深浅。   初时只觉她长相妍丽、气度端和,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也很能哄太皇太后高兴。此外再无亮眼长处,像个极好拿捏的软柿子。   可经过方才那令人胆战心惊的一问一答,华嬷嬷突然觉得,这位异国来的和亲公主,似乎没那么简单。   和亲国书说她是魏国裕王李典之女。李典是现今魏帝的堂弟,远离朝局中枢,就是个闲散王爷而已。   可华嬷嬷瞧着,李凤鸣在刚刚那电光火石间的表现,可谓举重若轻。玩笑打趣着就将一场敏感风波化解于无形,好像十分清楚站在权力核心附近该如何生存。   她不太确定李凤鸣是误打误撞,还是当真在瞬间悟到个中凶险,并以打趣笑言轻松化解。   若是后者,那可真不像个闲散王爷的女儿,倒像是……   *****   太皇太后昨夜没睡安稳,今日精神头不算好,便没多留李凤鸣,并免了她黄昏的问安礼,叫她明日辰时就过来。   华嬷嬷解释道:“太子妃与恒王妃明日都会带自家府中女眷前来探望。届时人多,冷落了谁家都不好。太皇太后初愈,精力有限,要劳烦淮王妃帮忙担待些许了。”   “华嬷嬷客气。我做晚辈的,能帮太奶奶担些场面,这是受了抬举,何来劳烦之说?”   李凤鸣笑语温言,标标准准就是个贤惠懂事、任劳任怨的重孙媳。   华嬷嬷向她福礼后,又陪着太皇太后将她夸赞一番,李凤鸣今日的“晨省礼”便算是结束了。   *****   自两个多月前来到滴翠山,李凤鸣就住进了长枫苑。   因为萧明彻在九岁那年被太皇太后接到行宫来照管,就一直在这长枫苑住到十六岁。   到他行过成年冠礼后,齐帝准他在雍京城内单独开府,这才搬离。   结束晨省回到长枫苑,李凤鸣屏退行宫侍女,在淳于黛的随侍下进了书房。   这几年,萧明彻若是得闲,也会到行宫探望老太太,所以书房里还留着些书册没带走。   近来李凤鸣只要没去香雪园,就定在这书房里“寻宝”——   萧明彻虽不受齐帝爱重,到底是个皇子。他这里的许多书,尤其那套《国史》,是只供皇子研读的版本,外间很难得见。   通过这些书,李凤鸣算是重新认识了齐国的许多事,大大有助她梳理思路,走好接下来的每一步。   她除鞋上了窗畔坐榻,盘腿垂首,单手按着小桌上那册还没看完的《国史》,若有所思。   淳于黛为她端来热茶,低声关切一句:“瞧着殿下神色不太对,可是在香雪园遇着什么事了?”   李凤鸣在旁人面前一向端得稳,但淳于黛打小跟着她,对她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可谓了如指掌。   “老太太稀里糊涂说错一句话,”李凤鸣抿茶润了喉,接着道,“幸亏我在父……”   她抬头迎着淳于黛警惕提醒的眼神,改口笑道:“幸亏我机灵。不然就要给萧明彻惹是非了。”   萧明彻的母妃早逝,背后没有舅族可倚仗。若在此时被卷入“储位之战”的是非漩涡,对李凤鸣可没有半点好处。   淳于黛接下她递还的茶杯,小声道:“哪国皇嗣之间都难太平,如今的齐国尤甚。若一句话没接好,那定是泼天的‘热闹’。也亏得殿下对这种事游刃有余。”   “若不是看着我还有这点技艺,也不会让我过来和亲,”李凤鸣歪靠在坐榻上,哼声挑眉,“对了,说起热闹,明日可才真有戏看。太子妃与恒王妃都要来。”   太子与恒王在朝堂上明争暗斗,这事不算秘密。   齐国女子以夫为尊,既太子和恒王对掐,太子妃与恒王妃自也要互别苗头。   京中各家宗室府邸都得了消息,知道太皇太后大病一场后变得糊涂了些。   所以大多掌家的命妇们会提前在私下协商好,各家错开日子来行宫探望,以免人太多,更要叫老人家糊涂。   但太子妃和恒王妃偏要在同一天来,大约是要在太皇太后面前争个高低,让大家看看老人家更亲近哪头。   淳于黛摇头轻嗤:“这般做法根本无实效,谁输谁赢又如何?”   “倒不是她们不聪明。若在大魏,皇嗣争储之战,当然没谁家会这么做,”李凤鸣很清醒,“可齐国女子处处受限,又不兴‘夫妇共治’。她们想帮自家丈夫,功夫只能下在这些没用的事上。”   “那倒也是。罢了,殿下明日少说多听,只管明哲保身就是,”淳于黛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道,“那册《国史》,殿下是接着看吗?”   “看吧。反正这会儿辛茴还没回来,闲着也是闲着。”   人就是说不得,李凤鸣话音刚落,大早上去木兰镇飞驿的辛茴竟就回来了。   *****   “殿下!您的两锭金到手啦!”辛茴一进来就笑嚷,“除了信,还有罐红茶,许是当地特产。”   李凤鸣欣喜接过信:“没看出来,淮王殿下还挺会做人。”不但回信,还附着回礼,真讲究。   淳于黛拿过那红茶罐子闻了闻,小声对辛茴笑道:“这不是齐国茶,是宋国的‘粟膏红茶’。从前咱们殿下得过,你忘了?”   “宋国茶?那看来是打了胜仗。想必还俘或斩了对方高阶将领。”   李凤鸣低头拆信,却一心二用地接住了淳于黛的话:“寻常宋国士兵可不会带着‘粟膏红茶’上战场。”   淳于黛点头认同,却在瞧着她两眼快笑成元宝形时,忍不住无奈调侃:“殿下得了这两锭金,离万金积蓄可就又进一大步了。”   “去去去,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笑。两金虽不多,”李凤鸣展开信纸,“但圣人言……嗯?!”   信纸上的内容让她傻眼噎住。   “怎么了?”淳于黛和辛茴异口同声。   “实不相瞒,”李凤鸣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我想收回方才说‘淮王殿下挺会做人’那句话。”   辛茴见她这模样,好奇得抓心挠肝,便伸过脑袋去瞧那信纸——   “噗哈哈哈!殿下,您这两金赚得可真划算!”   李凤鸣传给萧明彻那封信,称呼、落款照规按条,正文内容也好歹是绞尽脑汁凑了份甜点食谱,两三百字总是有的。   可萧明彻这封回信,信纸上空荡荡,除落款处盖着他的闲章印外,就只有一个墨迹乌黑、力透纸背、笔走游龙的“嗯”字。   远比李凤鸣预想中的“知道了,谢谢”还要敷衍,且过分。   “萧明彻可真是人间极品,”李凤鸣愁苦扶额,“这封信拿到老太太面前,不等于将我当众处刑吗?”   她必须加快敛财的步伐,力争早日和这家伙一拍两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29 03:03:12~2020-05-30 13:08: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裂锦、路居 2个;木昜、梓非渝、PinkMartini、同行有我、旅寻、小院子、阿纹家的头头鸭、Mima_喵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沈 30瓶;不会飞、我的宝贝 15瓶;同行有我、疏影横斜、阿北、Qnull 10瓶;glirid、华如风 3瓶;sarbrina、张枣早、蔚藍之歌、大鱼吃鱼 2瓶;一只小阿璃、JoyceN、头头家的阿纹鸭、饰风、Double秀、3624885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虽说萧明彻那个“嗯”字给李凤鸣带来小小郁闷,但她本没对萧明彻和这桩联姻有什么真情实感,一觉睡醒便就该干嘛干嘛了。   李凤鸣从小就是个极自律的人,哪怕如今身份、处境都大改,她骨子里那种严厉的自我约束依然如故。   翌日,她特意早起半个时辰,遵循多年惯例,在长枫苑的临湖开阔处与辛茴对阵练剑。   辛茴的武艺师承魏国老将,没什么花架子,大开大合间只攻不守,凌厉刚猛,一把贵气优雅的木剑竟让她使出斧子的威力来。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李凤鸣已活活被她劈到双臂发麻、眼冒金星。   去梳洗更衣时,李凤鸣无精打采、薄泪盈盈的,全靠淳于黛扶着才能勉强站直。   辛茴亦步亦趋跟在旁边,半是心虚、半是愧疚地缩着肩膀,频频偷觑着她。   “演武场上无主仆,也不讲什么朋友情分,不能相让,这可是殿下自己定的规矩。再说了,我也没尽全力,是您自己不专注,”辛茴忐忑低声,“别、别哭鼻子耍赖啊!”   辛茴真没下狠手,李凤鸣之所以被打个落花流水,完全是自作自受。   因为她需更深入了解雍京城的方方面面,才能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办。   可齐国民俗、律法对女子限制颇多,眼下萧明彻又不在京中,她连接触外人的机会都少,更别提可靠的消息来源。   她想着太子妃和恒王妃今日要来,心思难免浮动,方才对阵时就不如平日专注,不挨打才怪。   李凤鸣以迷蒙泪眼横向辛茴,瓮声瓮气:“你瞧不起谁?我怎么会哭?”正说着,积蓄半晌的薄泪成了珠,夺眶而下。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淳于黛抿唇忍笑,动作熟稔地拿出绢子替她拭泪;辛茴扭头看向一边,以手背压在自己唇上,强行按住已到嘴边的笑声。   “你们知道的,李凤鸣殿下从不耍赖,更不会哭鼻子,”面红耳赤的李凤鸣清了清嗓子,“只是,若实在太疼的话,会掉眼泪。”   *****   在太皇太后跟前,李凤鸣与太子妃、恒王妃都是重孙媳妇,大家平辈,按道理她并不需要到行宫门口迎候。   但李凤鸣还是打起精神,在淳于黛的搀扶下,与华嬷嬷等人一同在行宫门口耐心等着。   巳时末,太子府和恒王府两边人马几乎同时抵达,行宫门口热闹得不像话。   太子府来了太子妃张婉仪、两位太子侧妃、太子昭训。四位正主各又带着与自身位份匹配的随侍,总共就成了乌泱泱二十余人。   而恒王妃蒋芷汀的队伍就更为壮观。不但带了恒王府两位侧妃、四个良娣,还捎着她的娘家表妹——大学士闻泽玘之女闻音。   太子妃以冰冷眼神扫过闻音,再看向恒王妃时就皮笑肉不笑。很显然,闻音出现在这里,让她很不痛快。   李凤鸣立刻顿悟,这里头定有故事。   她不动声色地将闻音打量了一番。   约莫十七八岁,长相清秀,气质贞静斯文,打扮得素雅得体,梳着齐国未出阁少女惯见的双环燕尾髻。   这样一个小姑娘,和太子妃会有什么恩怨?李凤鸣想不明白,又不能找谁问,只能暂时将这疑问按在心里。   *****   虽太子妃和恒王妃各暗怀较劲心思,但都是体面人物,言行举止倒也有规有矩。   双方只是在排面细节上相互明嘲暗讽,阴阳怪气打几句言语机锋,倒没有出现李凤鸣想象中的“横眉竖目、破口大骂、怒扯头花”的荒唐场面。   一堆人来来回回分别见礼过后,正主们便该进行宫大门了。   太子是国之储君,身份比别的皇嗣尊贵,那太子妃的分量自然也就重于同辈王妃。按照规制,当然是太子妃一行人先入门,这本是毫无争议之事。   但恒王妃本就是来较劲的,岂会那么好相与?   上个月初,太皇太后尚未清醒时,她曾来滴翠山探望过一回,所以这次是与李凤鸣第二次见面。   于是她迅速趋步上前,一把握住李凤鸣的手,情真意切道:“五弟妹,别来无恙?我瞧着你似乎气色差了些,是不是新嫁初来,还不惯我大齐水土?”   这个举动让她以极度自然的姿态越过了太子妃,瞬间站在了所有来客的最前。   最妙的是,太子妃对此还不能发作,否则就显得小气且不近人情。   察觉恒王妃这是想以闲谈的姿态拖着自己率先进门,李凤鸣立刻如弱柳扶风,轻晃了晃身躯,倒退半步。   站在她后头的淳于黛应时而动,迅速上前扶住。   在旁人眼里,李凤鸣这样子并不牵强。   毕竟她早上才被辛茴打得有气无力,从在众人眼前露面起就是一副摇摇欲坠、强打精神的模样。   再有锦衣加身、珠翠绕鬟,配以胭脂水粉妆点抬色,更衬得她明艳柔弱,恰似一朵洵美娇软的富贵花,正合春风。   “有劳三皇嫂关爱。我确有些水土不服,但近半个月已在渐好了。”李凤鸣轻言细语,脚下却像生了根,反拖住对方站定寒暄起来。   “倒是三皇嫂,腰身似比上月初那次来时清减了些。这是为何?”   众目睽睽之下,恒王妃总不能将她生拉硬拽,只能撑着笑脸应道:“开春府中琐事多,我家殿下又只信我一个,累得我是吃不香睡不好的。”   说话间,太子妃勾了笑唇,仪态万方地率众步上台阶,顺便给了李凤鸣一记“你很懂事”的赞许眼神。   等太子妃一行进了大门,李凤鸣才亲热地挽住恒王妃手臂。   毕竟方才算是小小得罪了恒王妃,李凤鸣有心找补,就边走边笑道:“方才三皇嫂说近来睡不好,若不嫌弃,我那里有一味嫁妆里带来的‘笑兰凝神香’。悬于帐中可安眠,久之还有助皙白肤色。”   魏国比齐国传承久远得多,因此在某种层面来说,魏人比齐人活得精致。尤其魏国李氏皇族,更有许多不外传的秘方。   例如制香之道,齐人所求无非就是“气味”,然魏李氏在相应技艺上,不但花样比齐国繁多,还追求“一香多能”。   李凤鸣口中这既可安眠又可助白肤的“笑兰凝神香”,让恒王妃听得颇为心动。但想到她方才不配合自己,似乎是偏向太子妃的,恒王妃又想给她点颜色看。   于是笑道:“既是你嫁妆里带来的金贵物,若白给我,那多不好意思?不如你开个价,算我向你买。左右如今五弟不在京中,你轻易也不能动用府库。手里攒点小钱,将来或许能派上用场呢。”   雍京城的贵妇们都极重脸面、排场。   若有谁将嫁妆里东西拿出来与人换钱,要么是自家府中穷到揭不开锅,要么就是被夫君厌弃冷落到不给足够花用,否则断断不会如此。   萧明彻再不受齐帝爱重,好歹也是亲王,倒不至于让人误会家中揭不开锅。   恒王妃这样说,只是故意恶心李凤鸣。   是在暗提李凤鸣与萧明彻新婚之夜并未圆房的事,也是奚落她将来多半不会得夫君宠爱,闹不好要靠卖嫁妆度日。   换任何一个齐国贵妇,听到恒王妃这话,为了面子也必定要强送给她,背地里再自己气到面红心梗,两头吃亏。   所以在恒王妃看来,这叫羞辱。   可在李凤鸣看来,眼前清晰出现了一条金灿灿的生财之道!   她毫不犹豫:“既三皇嫂一番好意,我这做弟妹的若不领情,那不就是拂皇嫂颜面吗?这钱不收也得收了。”   在恒王妃懵愣愣的注视下,李凤鸣笑容可掬地比划着:“那香每瓶只婴儿拳头一半大,开价高了不合适。但又是我母……母国皇后陛下所赐,我开价低了又显得不敬。要不,皇嫂给个二十金,这数吉利,且不高不低,刚刚好。”   恒王妃本想羞辱她,没料到被她怄得下不来台,险些一口血喷她满脸。   纵然恒王府不缺钱,可花二十金买瓶“婴儿拳头一半大”的香粉,这事若传出去,岂不是显得恒王妃很像个智力有障碍的冤大头?!   李凤鸣不按套路来,梗得恒王妃一时进退两难。   恒王妃的表妹闻音走在她俩后头,先前一路都没吭声。却不知怎么想的,偏偏在此时迈上前半步,走到恒王妃身边,歪头好奇看向李凤鸣。   “听闻魏皇室不但有许多稀奇香料,还有香粉脂膏之类的养颜秘方。淮王妃这样好看,可是因为这些秘方?”   李凤鸣敏锐地嗅到不容错过的巨大商机,当然是不是都要说是了:“自然是有所助益的。闻姑娘需要些什么?若我有,这就叫人去和恒王妃要的‘笑兰凝神香’一并取来。”   闻音赧然看看左右,小声道:“我天生面黄,常有人笑我像脸没洗干净似的。若我也用那香,能白吗?”   “嗯,你这情况,只是笑兰香不够的。我拿罐‘玉容散’给你,早晚洁面用。这么大一罐,你先试试有无改善,”李凤鸣又比划了大小,转头对恒王妃道,“两瓶笑兰香,一罐玉容散,三皇嫂是自家人,我也不好意思多收,给个五十金凑整就行了。”   这是将恒王妃给拍死了,不但要付凝神香的钱,闻音要的东西也得一并结账。   就行了?!要脸吗?五十金,你这是明抢啊!恒王妃面上的假笑愈发僵硬,心口微微起伏,明显在平复翻涌的气血。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话是自己挑起的头,此刻若当着众人反悔,那就太丢脸了,只能硬着头皮认。   不要脸只要钱的李凤鸣笑眼弯弯,抬头望着镀了春阳金边的云层,心里美得开了花儿。   瞧瞧那几朵挤在一起的云,可真像即将到手的五十金锭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0 13:08:00~2020-05-31 22:39: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溪云 4个;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盐煎肉下饭、头头家的阿纹鸭、裂锦、尤娜天、会游泳的章鱼小丸子、木昜、小碗酱、小阿紫、梓非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冰心不努力、木昜 100瓶;裂锦 90瓶;蔡ch0i 50瓶;cpa真难 37瓶;miyoooo、PinkMartini、小碗酱 30瓶;养生老道 25瓶;水汪汪的仙鹤、XM、安。 20瓶;明湖、醉美不过流年、随意、槐序十二 10瓶;婉婉有仪、葶苔娄各 7瓶;爱吃菌子的马儿、女王抱着加菲看童话、YALUJI 5瓶;华如风 4瓶;肉山、点点是满满 3瓶;FejaL?、郭郭、头头家的阿纹鸭、35492296、哈哈哈哈哈哈、糯米 2瓶;daiwazhenlei、JoyceN、一只小阿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在“进入行宫大门的先后次序”的交锋上,算是太子妃完胜,恒王妃先输一着。   恒王妃本想暗暗羞辱李凤鸣撒气迁怒,没料到李凤鸣并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反被坑去五十金,她心中的憋屈暗火可想而知。   但齐国贵妇们最讲究“体面”二字,到底是她自己先挑的头,便只能生吞下这五十金的暗亏。   李凤鸣让淳于黛回长枫苑取东西,恒王妃便也吩咐了一位随身侍女跟着去,算是当场“银货两讫”的意思。   就这么到了香雪园。   一大堆人依次上前见礼,太皇太后果然被闹得有些迷糊,好几次分不清谁是谁。   也亏得齐国皇室规矩细碎,见礼过后,有些人并无资格留在老太太跟前叙话,便在华嬷嬷的带领下去花阁用茶。   对此李凤鸣有点懵。她看着厅中剩下的人,不明白“有无资格留在老太太跟前叙话”这件事,其依据标准究竟是什么。   太子府的女眷里,只留了太子妃与左侧妃,右侧妃、太子昭训则跟着华嬷嬷去花阁。   而恒王府这头,除恒王妃外,留下的却是两位侧妃及一名良娣,还有恒王妃的表妹闻音。   闻音这姑娘很有意思。   自进了香雪园,她紧紧跟在表姐恒王妃身旁,言行中规中矩,半点不露风头。   全程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就是来凑数,你们当我不在”的样子。   李凤鸣虽一头雾水,面上却不显,只熟稔周到地为太皇太后奉茶。   老太太也像是慢慢“醒”过来,开口就是近日见面必问的那句:“小凤鸣,明彻的回信到了吗?”   “回太奶奶,已经到了。”   想起萧明彻那封只有一个字的回信,李凤鸣略尴尬,生怕老太太要让她立刻就拿来看,赶忙又补充:“我明日让人给您做小甜糕,浇新鲜浆果汁子的。到时给您拿小甜糕来,再将信一并带来给您看。”   “好好好,太好了!”   老太太连连点头,脸上每道皱纹里都是笑。也不知是满意“萧明彻的回信终于到了”,还是满意又有新奇小甜糕。   太子妃以古怪的眼神瞥了李凤鸣一记,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转而关切起老太太近况。   其实,行宫有专人按时向宫中帝、后禀报太皇太后的日常,太子府也会得到同样的消息。该知道的太子妃都知道,无非就是随意寻个话题罢了。   倒是恒王妃,先前在李凤鸣手上吃了五十金的闷亏,此刻自想要找回点场子。   等到太子妃与太皇太后闲叙完毕,恒王妃便拖着话尾娇声,将话题扯回李凤鸣身上。   “太奶奶,其实五弟回不回信不打紧。五弟妹最该做的,是好生准备着,待五弟回来后,赶紧想法子圆房行了合帐礼。”   “他俩是新婚夫妇,合帐圆房本是顺理成章。做什么还要‘赶紧想法子’?”老太太突然又精明起来,“难道,明彻那混小子竟不愿同小凤鸣圆房?!”   恒王妃以绢掩唇,似在忍笑:“五弟怎么想的,这我倒不知。只是听闻大婚那夜,五弟妹才碰了他的手一下,他就……”险些当场狂奔八丈远。   太子妃轻咳一声,打断了她:“五弟身在前线,还能于百忙中抽空回信,便是将五弟妹放在心上的。先书信联络着也挺好,相互多交交心,将来也就水到渠成了。如今前线诸事未定,说不得几时才回京,不急在一时片刻。”   “是。”李凤鸣笑容得体,实际却有些心不在焉。   “听我家殿下说,父皇近来正在斟酌,五弟与廉贞将军之间,总有一个不日就会被召回京。怎么,太子妃竟不知?哎呀,瞧我这记性,太子当然不会与您提这些时局政务上的事。”   说到这里,恒王妃故作惊讶地顿了顿,又假意圆场。   “也是。京中人人羡慕太子妃闲逸,都说太子待您甚为体贴,不但让两位侧妃替您分去了掌管府库的辛劳,甚至都不进您寝殿打扰。”   连走神中的李凤鸣都听出了这番话里的扎心意味。   恒王妃这算明嘲太子妃,不但当家主母的财政大权被架空,还备受夫君冷落。   对齐国妇人来说,这样的处境当得起一个“惨”字。   太子府左侧妃赶忙帮腔:“近来太子殿下在府中处理政务时,多是我在旁伺候笔墨,未曾听殿下提起五殿下将要回京的事。”   这是放下内里恩怨,和太子妃一致对外了。   恒王妃噎了噎。   太子妃面色稍霁,哼笑还击:“我懒散惯的,自是不及三弟妹精明强干。月初我进宫时,还听母后心疼念叨,说若不是恒王府事事需你劳心,前年也就不会小产了。”   太皇太后蹙眉道:“好端端的,提这个做什么?”   “太奶奶说的是,不提这些不高兴的,”恒王妃僵笑着换了话题,“再过几个月就是‘夏望选士’,到时太子殿下有得忙,想来太子妃也要跟着悬心。”   李凤鸣不着痕迹地来回打量着恒王妃与太子妃。   太子妃面色倏地铁青,牙根明显咬紧。   恒王妃则露出扬眉吐气的笑容:“闻音,回去记得在你父兄面前多提醒着,要尽心尽力为太子殿下分忧才是。”   无辜被点名的闻音低头垂脸,小小声声道:“是。”   太皇太后突然道:“每年开春,各家都有许多琐事要费心。如今我也大好,你们只管顾好府中事,不必时常来探望,平白受累。”   谁都听得出老太太这是不高兴了,气氛顿时尴尬凝滞。   李凤鸣颔首,柔声缓颊:“太奶奶总是体谅晚辈的。滴翠山离雍京城南城门虽只二十里,但皇嫂们贵人出门阵仗大,来一趟是真挺折腾。”   太子妃与恒王妃也知她在帮忙下台阶,赶忙默契休战。   两人一搭一唱赔着笑脸,改说些轻松闲事逗趣,哄了好半晌才让老人家重露笑脸。   *****   因为李凤鸣来自异国,行宫管事华嬷嬷考虑到她的口味或许不同,便在长枫苑专设了小灶,方便辛茴和淳于黛为她单独料理饮食。   借此便利,淳于黛和辛茴通常不与行宫侍女们一道用饭,时常在长枫苑单独开伙。   午时末,辛茴本以为李凤鸣中午要被留在香雪园用膳,便自己在小灶间煮羊汤涮锅。   哪知才摆开架势,就见李凤鸣和淳于黛进来,辛茴不禁歉然笑开。   李凤鸣疲惫勾唇:“既涮锅已烧烫,此刻再往膳厅挪也麻烦。给我添副碗筷,就在这里和你们一道吃。”   她在大多数事上都不是个难伺候的主,必要时颇能将就。   淳于黛去为她添碗筷,口中道:“那就委屈殿下了。”   辛茴大着胆子调侃:“看这情形,今日有太子妃与恒王妃,咱们殿下在老太太面前似乎就失宠了?连午膳都没落着。”   李凤鸣轻眨笑眼,压低声音:“两位皇嫂也是回家吃自己,谁都没落着。”   辛茴在她跟前多年,自能听出她话里有话。便催促道:“殿下快讲讲,今日香雪园究竟是个什么场面?”   三人围着小桌坐好,就着羊汤涮锅边吃边说。   “……那两位就明里暗里互揭伤疤,一句跟一句地扯对方家事私隐,听得我头皮直发麻。”   李凤鸣抿了一口羊汤,满足叹道:“她俩话里机锋太深,我只听懂个大概。”   “什么样的‘大概’?”辛茴将涮好的豆苗放在她面前碟子里,眼巴巴等待下文。   淳于黛虽没插话,却也是眼目大张。   小灶间的门并没有关,能清楚看见外头并无人近前,说起话来便少了许多顾忌。   李凤鸣悠哉哉道:“太子府这边呢,太子妃在成婚两年后也没孩子,太子便厌弃了她,之后每年最多进她寝殿一回。最惨的是,府库也交由两个侧妃共同掌管。”   “懂了,在您眼里,太子妃无宠无子并不算惨,”淳于黛忍俊不禁,“但她财政大权旁落,就很惨。”   “简直惨绝人寰,”李凤鸣痛心疾首地皱脸摇头,“银根乃一国之本,自也是一府之本。若太子府的财政大权在她手上,太子哪敢不进她寝殿出卖色相?”   淳于黛憋笑提醒:“殿下慎言。”   “好的吧,”李凤鸣干咳两声,接着道,“总之,恒王妃除了拿‘无宠无子无财权’这些事挤兑她,还带了闻音给她添堵。看那情形,八成是闻音和太子曾有什么故事。”   她特地留心过,闻音并无意搅和进这些后宅是非,想来是家里长辈不好驳她表姐恒王妃的面子,逼着来的。   淳于黛点点头:“早上我陪您在行宫门口时也瞧见,太子妃一见闻姑娘,脸色就不太好了。”   “然后呢?恒王府又是个什么情形?”辛茴焦急追问。   “恒王府也乱糟糟,姬妾一大堆,比太子府都多。”   李凤鸣拿绢子按了按唇:“说来也怪,太子府连右侧妃、太子昭训都出自良家平民。可恒王府却个个出身世家高门,就连四位最低阶的良媛,其中都有一位贵族世家出身。”   那些女子背后的父族显然对恒王助力不小,所以恒王妃虽掌着府中财政大权,实际过得却并不比太子妃好。   因为太子妃说“母后心疼,说若不是恒王府事事需你劳心,前年也就不会小产了”。   这就意味着,恒王妃有孕在身时也不敢轻易放权,怕自己会被人替代。   很明显,太子府与恒王府各有各的乌烟瘴气,太子妃和恒王妃各有各的心酸苦处。   李凤鸣又想起从前听过的那句传言:萧氏皇族出疯子。   如今她是真真信了这话。   试想想,一个太子,一个亲王,自家后院乱成这样都管不好,齐帝竟还觉得这两人可托付国祚?!真是疯得可怕。   李凤鸣今日本是去看热闹,可瞧着那两位相互按着对方痛处往死里戳,又觉得都挺可怜,也挺没意思。   她越想越唏嘘:“一个太子,一个可与太子抗衡的亲王,两家府中却都这般糟心,跟大魏完全不同。从前我可没见过这路数。”   辛茴吞下口中食物,闷声笑道:“不是与大魏不同,只是殿下从前没机会见识这种路数。毕竟您可是……”   “辛茴!”淳于黛扬声打断,睨向她的眼神格外凌厉。   辛茴吓了一跳,自知失言,赶忙谨慎地看看门外,确定无人,这才低声对李凤鸣告罪。   “好了,没人听见就没事,别一惊一乍的,”李凤鸣云淡风轻地笑笑,“咱们都得慢慢适应我这新身份。”   淳于黛缓和了神色,略有点没好气地嘀咕:“我瞧您适应得挺好。今日就那样明目张胆敲诈恒王妃五十金,换从前您可做不出这事。”   “那怎么能叫敲诈?我和她是银货两讫……当然,价钱确实贵了点,”李凤鸣心虚干笑,又叹气,“哎,今时不同往日嘛。”   从前的李凤鸣殿下,若想坐拥各色美男子,哪需要先考虑有没有万金之数的积蓄?   “罢了罢了,往事如烟,这些有的没的都是闲话。”   李凤鸣神色一变,正经八百吩咐道:“辛茴,赶紧吃完随我去书房,下午你得替我跑一趟木兰镇。我左思右想,有个消息,最好还是提前给萧明彻透透风。”   她今日从太子妃和恒王妃的话里听出了点动静,若不尽快告知萧明彻,只怕他回京就要抓瞎。   “恒王妃说,恒王亲口告诉她,近期内,萧明彻和廉贞之间,必有一个会被圣谕召回京中。但太子左侧妃却说,太子那头没有收到这样的消息。”   齐国女子不懂政局,这些话对恒王妃与太子左侧妃来说,最多就是夫君对自己亲近宠爱的证明。   她们并不会去深想,想了也不会明白。   但李凤鸣不是齐国女子,有些事于她,几乎是刻进骨血的本能。   “齐、宋两国边境之争由来已久,哪次不是厮杀到一方元气大伤才收兵?就算南境齐军近来打了几场胜仗,也绝不会立刻休战。临阵换将是大忌,齐帝在这时考虑要不要召回廉贞,极有可能是因为……”   她递给淳于黛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廉氏是齐国将门世家,在朝堂上不可能没政敌。”   淳于黛心领神会,微惊:“殿下的意思是,这个廉贞将军,甚至他背后的廉氏,恐有祸临头,您想帮一把?”   “我能顾着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帮?”   李凤鸣既不知廉氏惹了什么麻烦,也不认识廉贞这人,说白了,他是死是活与她没相干。   至于齐国南境乱不乱,那更不是她的责任,也没她插手的份。   “我只是在猜,齐帝所‘斟酌’的,究竟是什么。”   将门世家树大根深,朝中政敌想通过打击廉贞撼动廉氏,齐帝却可能有别的考量。   皇帝并不像普通人以为的那样可随心所欲、说一不二。若齐帝最后决定保廉氏,就必须要给出个能平衡各方的交代。   “假如近期被召回的是萧明彻,那他多半会成为齐帝给各方的‘交代’。若他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应召回京,大概没好下场,”李凤鸣两手一摊,“廉贞死活与我无关,但萧明彻,我得护着。”   辛茴打趣道:“淮王殿下那个‘嗯’字,疏远回避之心跃然纸上。您居然能忍下这口气,再给他去信示警?”   李凤鸣骄傲挺胸,拍了拍心口:“瞧瞧这是什么?”   淳于黛和辛茴同时瞠目结舌,双双红了脸:“殿下请自重!”   “你俩满脑子都是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又不是让你们看……那里。”   李凤鸣低头觑向自己胸前傲人的起伏,鄙视地睨向她俩:“我是说,我这可是有容人之量的宽广胸襟。”   见她俩满脸不信,李凤鸣尴尬一笑,终于吐出大实话:“气归气,可我的敛财之路毕竟才见着点眉目,萧明彻要是倒霉,对我也没好处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31 22:39:08~2020-06-02 03:35: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蒴只想睡觉吃饭打魔兽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木昜 2个;星河、澄风、裂锦、梓非渝、阿纹家的头头鸭、明湖、阿北、Mima_喵、一溪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yght 19瓶;眉间雪、围城 16瓶;点点是满满 12瓶;只想睡觉~、无名权兵卫、三月、裂锦、叶蓁蓁、城主 10瓶;婉婉有仪 7瓶;睡在酒窝里94、月总小跟班、头头家的阿纹鸭、公子凌玹 5瓶;随意 2瓶;Double秀、JoyceN、你奈我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三月初三,萧明彻与廉贞一同前往螺山大营监督换防。   这事忙活到三月初七,待换防完毕,伤兵们陆续被送到见春城诊治休养,二人便也一道回城。   才进官驿,就立刻有小吏送来一封信。   萧明彻接过,疑惑确认:“还是木兰镇飞驿传来的?”   “回淮王殿下,正是。”   萧明彻拿着信,却并没有急着拆开,站在原地沉默片刻。   廉贞探头看看信封上的字迹,促狭惊叹没天理。   “就凭上次那回信,若换别个女子,怕是再不肯理你了。王妃可真是情深义重,别仗着自己是个王爷就不珍惜。”   上次萧明彻回信时,因为迟迟没想好该写点什么,犹豫了好些天,废纸篓里每日都要多出好几个纸团。   廉贞听驿馆的洒扫仆役说起这异常,便去关切关切。   正好那时萧明彻在提笔发呆,懒得与廉贞多解释,便当着他的面写下一个“嗯”字,将廉贞看得瞠目结舌。   这事已过去大半个月,廉贞仍觉得震惊又可笑,时不时说来打趣萧明彻。   廉贞这通聒噪让萧明彻如梦初醒。   他扭头觑向廉贞,神色和语气都很平淡:“她没有生气,又再写了一封信来,这样就算情深义重?”   廉贞被他问得愣了愣,继而讪讪笑道:“我话是夸张了些。可王妃不是在新婚那夜当众为你解过围么?”   好歹也是个公主,新婚当夜就遭遇那等破事,她非但没因委屈而动怒,还站出来将萧明彻护着,实在很识大体。   “上次回那封‘一字信’着实太伤人,如今她还肯再来信,看来脾气是当真好,都快赶上软柿子了。”   萧明彻拿起那信封看了看,想想新婚那夜,他和李凤鸣同时被惊醒,而后同时扼住对方脖子的画面……   情深义重的软柿子?他觉得,廉贞恐怕是想错了什么事。   不过,他并无意与廉贞深入探讨李凤鸣的事,只不咸不淡地睨去一眼:“你很羡慕?”   廉贞咧嘴道:“那自然羡慕。若我的妻子这么待我,我都不知该怎么疼才算够。谁像你啊?回信就写个‘嗯’字。啧,太不解风情了。”   “醒醒,你虽解风情,却并没有妻子。”萧明彻无情地在他心上狠扎一刀,而后迈开长腿,往自己临时落脚那院去了。   惨遭扎心的廉贞瞪着他的背影,无能狂怒。   “殿下一定不知,曾经有个不长眼的家伙在我面前步伐嚣张,被我打得三天没下床!”   萧明彻止步回首,面无表情:“我嚣张了吗?”   军中慕强,萧明彻曾在几次与廉贞切磋时完胜,真正上阵杀敌时又冷静狠戾到近乎非人,这事廉贞不得不服。   既没有妻子可炫耀攀比,单打独斗又胜不过对方,廉贞越想越气,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酸溜溜赶人:“好好好,你随意。如今你是有妻子的人,你说什么都对。快回房薅头发写你的回信去。”   上次憋了十几天就写出个“嗯”字,估计这次也好不到哪儿去。   *****   沐浴更衣后,萧明彻独自坐在官驿的房中,漫不经心研着墨,目光数次扫过桌上那封尚未拆开的信。   他幼年时曾有一段糟糕际遇,这导致他在面对某些事时,经常分不清别人言行背后有无第二层意思,搞不懂对方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是认真还是玩笑。   小时候,因为他分辨不清别人言行背后的情绪与意图,常做出些在常人看来奇怪的举动。   曾有人在背后嘀咕,说他或许脑子有毛病。连他自己都这么怀疑过。   长大后,这种情况好了许多。   至少在一些生死存亡的事上,他已能快速辨明对方没有说出来的第二层意思。   但他小时阴影太重,若非不得已,便懒怠再尝试与陌生人建立友善亲密的关系。   这样就不必费劲去理解别人的意图,更不用苦恼该怎么应对才正确。   所以他很喜欢上战场。   从第一次被派到南境督军,他在战况紧急时提刀上阵后,就突然发现,“敌军”,真是天底下最让他舒心的一种存在。   完全不必思考对方的言行举止背后的意图是善是恶,更不必担心自己做出的应对有误。   敌军嘛,明摆着就是想让他死,这还要怎么应对?想办法杀就完事,绝不会错。   但李凤鸣那女人不是敌军,至少名义上是他的妻子。这就很棘手。   萧明彻放下墨锭,从托盘里拿过湿巾子擦擦手。   他若有所思地瞪着那个信封,俊美冷面上泛起不自知的迷茫。   信封上“萧明彻亲启”五个字,其笔势恰如书法大家所言,“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   人们常说见字如面,这字迹竟真让萧明彻生出点错觉,好像那个奇怪的李凤鸣就站在眼前一般。   廉贞说,李凤鸣待他“情深义重”。   他也记得新婚那夜,李凤鸣在他陷入两难时站出来保护了他。   可那夜在喜房,金秤掀开盖头后初相见,李凤鸣就已承诺过,与他只做“表面夫妻”,合作共生,但互不侵扰。   这种描述在萧明彻听来是非常舒适的,但他至今也不敢完全相信。   毕竟,李凤鸣那种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漂亮女子,言行举止背后的善恶真假,最是难测。   或许,最安全的应对之法,还是冷漠以待,保持距离。   想到这里,萧明彻提笔蘸墨,平静写下“知道了,多谢”。   在等待墨迹干涸的间隙,他随手拿起那封并未拆开的信,夹进了案头的兵书里。   *****   三月中旬,李凤鸣收到萧明彻的回信。   伴随着回信而来的,还有一盒南境海域特有的珍珠。   “这次回信倒来得快。而且,比起上次的‘嗯’,这回我竟多赚了他四个字。”看到那照旧不能称之为信的信,李凤鸣并不生气,反而笑了。   “他这意思,应当是让我不要插手吧?”   淳于黛有理有据地推测:“淮王殿下虽是因与您和亲才晋了亲王,但之前也是开府数年的郡王,想来多少有些根基。既已提前得到京中有异样的示警消息,他大概是有了腹案对策。”   无论在哪国,各位皇嗣都会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就算萧明彻实力薄弱又不受齐帝爱重,既在朝中能有一席之地,总不会是全凭运气。   “我想也是这个道理。行吧,只要他能自保,我就正好省点脑子。”李凤鸣放下心来,伸手捞过那盒珍珠抱在怀里,笑靥如花。   “欸,淳于,我突然发现,萧明彻这人还挺有意思。虽写信吝墨,却每次都记得附上赠礼。你看这盒珍珠,可比皇后之前赏我的东西实在多了。”   早前皇后为嘉赏李凤鸣在滴翠山侍疾之事,赏了些打上“少府御制”印的珍玩,还有一些寻常人不能逾制佩戴的首饰。   当时李凤鸣可觉得没劲透了。全都是不能卖的,有什么意思?   而萧明彻这盒珍珠就大大不同。   珍珠在南境常见,但雍京是内陆王畿,并不产此物。   正所谓物以稀为贵,京中未出阁的贵女们历来有“珍珠缀裙为饰”的风尚,惹得富庶平民阶层的姑娘们也争相效仿。   “这盒珍珠品相上佳,随手就能卖出个高价。”李凤鸣拈了一颗迎光端详,笑得见牙不见眼。   “淳于你说,我若撺掇老太太弄个赏花宴,请城中各家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来,能不能替这盒珍珠寻到个阔绰买家?”   这些日子下来,淳于黛对她这副财迷样已经麻木了:“今年天候不对劲,眼看着在转倒春寒,赏花宴怕是办不起来。”   “哎,看来只能等到‘夏望选士’,”李凤鸣遗憾叹息,小心翼翼将那颗珍珠放回锦盒里,情真意切地期盼,“真希望到时萧明彻能回来啊。”   若不知情者听到这话,怕是要误会李凤鸣对萧明彻相思深重。   可事实上,她盼着萧明彻回京,无非是因为那家伙没回来,她就不能离开滴翠山。   虽老太太待她不薄,可她若不能离开滴翠山,就无法顺利推行敛财大计。   “做人真难。”李凤鸣懒洋洋歪倒在坐榻上,没形没状地唉声叹气,眼底却满是开怀笑意。   她也就是嘴上说说,其实心里并不讨厌如今这份“难”。   相比从前在大魏时的种种“难”,她如今活得跟玩儿似的,倒另有一番惬意趣味。   淳于黛看着她那坐没坐相的孩子气模样,张了张嘴,最终却并没有出声约束。   毕竟如今的李凤鸣殿下已不同往日,没旁人在时,偶尔散漫无状,倒也没什么大碍,由着她吧。   作者有话要说:  注:徘徊俯仰,容与风流,刚则铁画,媚若银钩。——出自 欧阳询《用笔论》   感谢在2020-06-02 03:35:58~2020-06-03 03:2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糯米蟲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裤衩 4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阿紫、木昜、明湖、Mima_喵、梓非渝、阿纹家的头头鸭、阿梨Joy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咯噔 25瓶;十三香小熊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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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螺山大营里翘首待援的陈驰目瞪口呆。   熹微晨光下,有单人独骑踏破满地春霜,风驰电掣而来。   皇族专用的玄色甲威严而沉默,银面具上代表萧氏的辟邪图腾更有破军之锐。   可是……   “殿下,就您一个人来增援,有个蛋用啊?!”陈驰一口老血涌上喉头,深感自己就要当场去世,哪还顾得上什么尊卑礼仪。   萧明彻没理他这话,冷静地跃身下马:“让弓箭手放下弓换重锤,跟我来。”   “殿下,末将手下弓箭手总共也只有三百人,敌方可有七千……”   “别废话,赶紧把人叫来,”萧明彻淡声打断他,“你带大部在后盯紧。一旦对方士气被打下去,你立刻下令出击。”   银面具遮住了他精致俊秀的面庞,陈驰只能看到那对清冷桃花眼。   琥珀色的眸子迎着微微晨光,一如既往地无波无澜。   里头既没有慌乱,也没有畏惧,甚至也没有坚定或沸腾的胜负欲。   什么都没有,只有寒凉的平静。   之前萧明彻来南境督军参战时,陈驰未曾亲眼见过,只是听说。   其实,他并不相信一个含着金汤匙出身的皇嗣真能上阵杀敌。   毕竟皇嗣又不像他们出身草芥的人,根本不需拿命去博前程,不是吗?   所以他一直以为,关于萧明彻的那些传言,不过是趋炎附势者对这位淮王殿下吹捧贴金。   但陈驰虽在兵法、谋略上一窍不通,却到底是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老兵。   此刻看着面前这对山将崩于前仍色不改的冷眸,他的想法动摇了。   他心中半信半疑道,这淮王殿下,还真像是个狠角色啊。   *****   事实证明,萧明彻不是“像”个狠角色。   他简明扼要对弓箭手们道:“你们从军前,都在村口打过群架吧?就那样打。懂吗?”   三百弓箭手虽都是临敌经验不足的新兵,但要说“村口打群架”,那经验可就很丰富了。   他们大致明白了萧明彻的意思,立即跟着他手拎重锤,气势汹汹杀入敌阵,与宋军展开肉搏近战。   弓箭手本就是千里挑一,眼疾手快非寻常士兵可比。   当他们冲入敌阵,那就一锤一个准,完全不担心误伤百姓,且专打对方全甲兵的臂、腿、前胸及后背。   这种打法其实也很缺德,与对方拉着百姓当肉盾的做法相比,也没好到哪里去。   可就齐军当前的局面来说,这已是最实用的应急战术了。   如此战术,会让对方士兵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但并不会立刻致死。   战场上若是对伤兵弃之不顾,军心将在瞬间以野火燎原之势溃散。   所以,只要成功打倒一个,就会迫使对方必须腾出至少两个人来救自家伤兵。   而且,这种打法避免了“头破血流、断肢满天飞”的场面。   被挟持的百姓少受些血腥惊吓,便不会持续撕心裂肺地哭嚎,齐军士兵便可少分些神。   萧明彻身先士卒,带着三百弓箭手在七千敌军中左冲右突。   就这样一边增加对方伤员人数,一边设法救出被挟持的齐国百姓,很快就打开了局面。   后头的陈驰与那些齐军士兵见此情形,宛如吃下定心丸。   惶惶无措的军心一定,大家的脑子就活络起来,勇气血性也全回来了。   只要应对得当,战场士气的此消彼长,有时就是这么迅速。   *****   翌日清晨,廉贞接急报从饮马河赶来救场。   听完陈驰汇报战况,再看看大营前密密匝匝排着的一千多个重伤宋兵,廉贞当场傻眼。   他咬牙苦笑:“请问,我是该先大笑三声呢,还是先吐口血?”   有经验的将领最怕接手这种烂摊子。   若是杀敌一千余,最多费点力气挖坑下葬,还能得个“仁义之师”的好名声。   可眼下却是“重伤一千余”,这对大多数正常主将来说,都是一件笑不出来的事。   两国交战,将士们各为其主,但大家终归都是人,有人性的。   正常将领不会做出“屠戮敌方伤兵俘虏”或“将他们丢进山里自生自灭等喂狼”这种决定。   但突然多出一千多个重伤者,总得给诊治、上药吧?   总得给饭吃吧?   这笔莫名多出来的开销,没道理向自家朝廷找贴补吧?   那对家朝廷也不会轻易付账啊!   廉贞站在阴沉沉的天幕下,绝望扶额。“淮王殿下,您这是要我死!知不知道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萧明彻看着他这副为难模样,一本正经地问:“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该将他们当场锤死,不留活口。这样,你就不会发愁该如何处置他们,是吗?”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您倒也不必说得这么直白,显得我很没人性。”廉贞以手掌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他深深呼吸吐纳好几回,稍微缓过心情,才又道:“我昨日在饮马河时接到急令,陛下让您即刻回京,面述近几月的战况详情。”   萧明彻肯舍命亲自上阵,这是他自己愿意。但他奉旨来前线的使命只是“督军”,并不曾插手过边军的具体事务。   廉贞怕有些事怕他在御前说不清楚,本想陪他一同回京。但眼下他得琢磨如何妥善处置这一千多人,实在抽不开身。   于是他道:“此行我就无法奉陪了。您赶紧启程,自求多福吧。”   萧明彻颔首应下,略略抬头,眸底映着天空的阴沉之色。   良久,他脱口说出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再过些日子,京中或许要下雪了。”   齐国民谚说,闰四月,吃树叶。   过往每到闰四月的那一年,天候就会特别糟糕,雍京城一带尤甚。   就算二三月里已是春阳暖融,到四月里气温都会急转直下,下雪也不算稀奇。   廉贞虽不懂他为何突然说这个,却还是顺口接话:“是啊,等您回到雍京城,就是四月了。到时京中必定又转冷。”   话音未落,廉贞就惊讶地瞪大了眼。   在他的印象中,萧明彻的眼神向来如寒潭幽井般无波无澜。   就算身处战场刀光剑影,一脚踩在死字上,那双眼中也没有流露过太多情绪。   可此时,那双琥珀桃花眸中,竟突然涌动起近乎冷戾的阴郁之色。   萧明彻并未察觉廉贞的震惊注视,兀自极目远眺,神色不善地再度喃声:“我讨厌下雪。”   在他关于孩提时代的记忆里,雍京城的雪天,似乎总是伴随着挥之不去的困惑、痛苦、无助与绝望。   即便他如今已有自保之力,曾经的阴影依然如附骨之疽。   所以,他是真的很讨厌下雪。 第9章   三月底,大学士闻泽玘的夫人带着女儿闻音、闻铃,前来滴翠山探望太皇太后。   年仅五岁的闻铃枯坐可怜,太皇太后便叫人带她出去玩耍,并让李凤鸣与闻音也陪着。   齐国女孩儿出门的机会不多,小闻铃又正是好奇的年岁,只是由她在行宫里四下跑跑跳跳,她也开怀如撒欢的小兔。   闻音与李凤鸣年岁相当,两个芳龄十九的大姑娘总不能跟着五岁小孩儿一起蹦跳奔跑,便并肩漫步在后,随意闲聊几句。   反正闻家婢女及两个行宫侍女将她看顾周全,连淳于黛也跟在旁帮着,倒不用担心小家伙跌倒或闯祸。   交谈中,李凤鸣发现,这次的闻音开朗许多,完全不像上回随恒王妃来时那样。   “……那‘笑兰凝神香’,我只用过一回,就全被我娘要了去。您说气人不气人?”   她虽说着抱怨的话,眼底却漾笑,母女间的关系显然极为亲昵。   “好在她还念点母女情分,将那‘玉容散’给我留着。我照您说的,早晚洁面时用,这一个月下来,许多人都说我当真白了些。”   大约有意展示成效,她今日特地未施粉黛。   李凤鸣认真端详了她素净的面庞,颔首笑道:“上回那一罐,应当还够你用上月余,用完只管再来找我拿。”   闻大学士家算是清贵门第,可不敢像恒王妃那般出手阔绰。   闻音赶忙摆摆手,羞涩婉拒:“多谢淮王妃美意。”   “不要你花钱,送你的,”李凤鸣看出她的顾虑,噙笑解释,“我在雍京也不认识什么人,瞧着你合眼缘,就想交个朋友。你我年岁相当,私下里就不必‘您’来‘您’去了。”   闻音当然愿与她结交,但教养使然,总觉交情归交情,平白占朋友的便宜并不合适。   “既是你嫁妆里带来的东西,若给了我,你自己岂不是很快就没得用了?这不好。”   李凤鸣道:“我有方子的。等淮王殿下从前线回来,我问问他名下有无制药局坊,需用什么都能现做。”   齐国国策对商人较为友善,因此雍京城一向云集天下客商。只要舍得花钱,想要产自哪国的原材都不是问题。   这一个月下来,李凤鸣已经盘算好生财之道,就等萧明彻回京。   “既如此,那我可就不推辞了。”   闻音也不扭捏客套,当即拊掌乐开:“中旬时听我爹提过,说陛下召了淮王回京。算算日子,最多再几日就该到了。届时若淮王府摆庆功宴,我送个有趣的东西给你做贺礼。”   “什么庆功宴?”李凤鸣微一愣怔。   闻音诧异:“你还不知?前日宫门张贴了南境加急传回的捷报,这两天京中街头巷尾都传开了。淮王在螺山亲自上阵杀敌,助陈驰将军反败为胜。”   齐国没有官方邸报,如皇帝谕旨、朝廷大政、臣僚奏议、官员任免调迁、前线战报这类大小消息,都会张贴于宫门,公诸传抄。   因战报是通过兵部“飞驿”加急回传,所以螺山大胜的消息虽与萧明彻几乎同时启程,但消息却比萧明彻本人先抵京城。   *****   滴翠山离京城南门仅二十里,但太皇太后按齐制不能干政,老人家对朝政时事也没兴趣,所以相关消息通常不会特地传到这里。   傍晚,李凤鸣回到长枫苑时,明艳笑脸甜得能滴出蜜来,让辛茴看着瘆得慌。   辛茴心情复杂地觑着她,小声劝谏:“殿下,您还是快将腿放下来吧。若叫淳于看见您这般不顾仪态,又要忍不住念经了。”   书桌后,李凤鸣坐没坐相地翘着个二郎腿,喜滋滋道:“我今夜心情大美,就算淳于念经说教,我也不怕不恼。”   “淮王大捷、即将回京的消息,怎么就让您高兴成这样了?”辛茴不解。   “用你这小脑瓜子好生想想,在回京路上那是萧明彻吗?”   李凤鸣懒洋洋抬手,指尖在她额角轻轻一戳。“那是一万个金锭正哐啷作响,朝我怀里飞奔而来!”   两人正笑闹间,淳于黛端着参茶进了书房。   李凤鸣的腿比脑子反应快,迅速放下并拢,坐姿在瞬间恢复成端庄肃正的模样。   淳于黛奉上参茶,假装没瞧见她方才那散漫姿态:“殿下,我今日帮忙照看闻家小姑娘时,与闻家的婢女闲聊了几句。”   李凤鸣喝茶的动作顿住,扭头看向她:“听到什么了?”   “前几日,太子与恒王在齐帝面前大吵一架,惹得齐帝动了怒,”淳于黛小声道,“但外间并不知个中因由。我想,或许与淮王殿下和廉家有关。”   李凤鸣想了想,点头道:“多半是。管他呢,既萧明彻回信对我说‘知道了’,今日又听闻音说‘南境螺山大捷’的事已街知巷闻,想来一切尽在他掌握。”   只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胜仗,却在两天之内就满京城街知巷闻,连闻音那样的深闺贵女都听说了。这要是没人在背后刻意推波助澜……   反正李凤鸣是不信的。   “看样子他应付得来,我就不必再多事操这份闲心了。”   *****   事实证明,李凤鸣的心放得早了点。   四月初二上午,萧明彻抵京,奉诏进宫面圣。   据说齐帝是在御书房见的他,在场除太子与恒王之外,还有中书令韦继淳。   天知道这几个人在御书房里谈了什么,反正到了下午,萧明彻就被一道“至滴翠山思过三月,静听发落”的含糊口谕轰到了行宫。   从在行宫门口接到萧明彻,再到两人一同去太皇太后面前见礼,李凤鸣全程呆若木鸡。   她终于意识到,之前萧明彻在信中说的“知道”,和她以为的知道,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众人怕太皇太后无谓悬心,谁也没告诉她萧明彻是被罚来思过的。   老太太只当他从前线回来后,特地腾空来行宫陪自己小住,甚是欣慰。   面对这个莫名亲切慈祥的太奶奶,萧明彻一反常态,好几次露出“活见鬼”般的震惊与狐疑。   幸亏老太太眼神不是很好,并未察觉他的异样,还乐呵呵打趣起哄:“小凤鸣这是怎么啦?天天伸长颈子盼星星盼月亮的,这会儿人就在跟前,你倒害羞得说不出话了?”   萧明彻僵住,以古怪余光瞥向身旁的李凤鸣。   只见她木然抬头,冲老太太扯出个僵硬笑脸,既没承认,却也没否认。   老太太高兴地挥挥手:“小两口才新婚就分别,眼下好不容易重聚,太奶奶也该成人之美。明日起,晨昏定省都免了,你俩也好多多相处。”   料想他俩久别重逢,定有许多亲热私房话要说,老太太便催着他们回长枫苑。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都很安静。   萧明彻是不知说什么,而李凤鸣是真说不出话。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喷火。   本以为萧明彻回来后,她就可以回京推进自己的生财大计。结果呢?这家伙明明提前得了消息,居然还能中了别人的招,才回京面完圣就被罚到滴翠山思过!还长达三个月!   两人各怀心思,一路隔着半臂的距离沉默并行。   辛茴跟在后头,大气都不敢喘。她太了解李凤鸣,一眼就看出自家殿下已在抓狂边缘。   她完全不想触霉头,只能在心里默默为大齐淮王殿下祈福。   *****   进了长枫苑,萧明彻突然想起一事。见沿途廊下都有行宫侍女,他便唤李凤鸣进书房单独说话。   进了书房关好门,萧明彻回身,不大自在地清清嗓子。“你,能不能……”   他开口时并没有斟酌好措辞,话才起头就卡住了。   李凤鸣缓缓迎上他的目光,神色颓靡。“淮王殿下,可否容我先请问一事?”   萧明彻颇有风度地颔首:“好。”   “我实在好奇,您今日在御书房究竟是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以致触怒天颜,连螺山大捷的功劳都护不住您贵体?”李凤鸣的声音虽隐怒,却恹恹的。   整张脸更像是被霜打过的娇花,美则美矣,却如三魂七魄被抽走,蔫得叫人心惊胆战。   萧明彻垂眸端详她半晌,淡声回:“什么也没做。父皇问南境军饷明细是否有异,我没见过那明细,便答不知。”   今日在御书房的事,说来也不复杂。   恒王表示,廉家去年呈交兵部的部分南境军饷支出明细有异常,他怀疑廉贞贪墨军饷。   太子则认为廉贞不是这样的人,廉家也没这么大胆子。   之后,太子主张派特使前往南境彻查,以证廉贞清白;恒王则提议先控制住整个廉家再查,以免打草惊蛇。   他俩吵了足有一个半时辰,双方相持不下,中书令韦继淳又和稀泥,齐帝听烦了,当下也难决断,便迁怒萧明彻,说他“督军失察,一问三不知”,这便发了道含糊不清的口谕,将他轰来行宫反省。   总算明白了前因后果,李凤鸣皮笑肉不笑地连发两问:“所以,廉贞贪墨军饷了吗?您涉事或知情吗?”   萧明彻摇头,睨她的眼神很奇怪:“你很担心我会被问罪?”   “不会被问罪,这在贵国陛下眼里根本不是大事。他打发你来行宫思过,意思就是不想管。”李凤鸣说得有气无力,但话里的意思却十分笃定。   “他只是还没想好,该如何同时按下太子和恒王两头。”   萧明彻眼神湛了湛:“父皇在想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那不重要,不必深究这种细节,”李凤鸣生无可恋地觑着他,直呼其名,“萧明彻,咱俩打一架吧。”   “什么?”   从今日一早进宫面圣经历的种种不愉快,再到被罚来行宫见到个与以前完全不同的太奶奶,萧明彻本就很懵。   眼下李凤鸣再一句一个大转折,说起来话貌似前言不搭后语,这让他简直无所适从。   他周身不自觉地紧绷,眼中凝起戒备:“为什么突然想和我打架?”   其实我不是想和你打架,是想单方面殴打你。   李凤鸣幽幽惨笑:“你有没有学过一句圣人言,叫做‘一寸光阴,一寸金’?”   接下来还要陪着这家伙在行宫思过整整三个月,她的损失可太惨重了!   李凤鸣越想越气,索性反手从桌上抓了张纸,揉成团往他面上砸去。   她压着嗓音,咬牙切齿地怒道:“你到底哪儿来的底气在信里回我‘知道了’?!”   萧明彻敏捷躲过,给她一记警告的眼神:“你……”   “你什么你?!就今日这芝麻大点的事也不能全身而退,你知道个鬼啊!”   李凤鸣越想越气,随手又拿了册书往他砸去。   “人之所以要长嘴,就是为了让你在遇到麻烦时开口说话!几句话就能脱身自保的事,你跟个傻蚌壳似的不吭声,别人不欺你欺谁?!”   萧明彻再次躲过,见她居然要伸手去拿花瓶,长腿一迈就冲过去,以肘压住她的小臂,眼中有许多不解。   *****   李凤鸣知道自己不该失态,可她心中太过窝火。   从小到大,她在旁的事上都很能让人,但于朝局之事上却分寸必争。   因为皇嗣的生存之道不同于常人,每次看似微小的退让与息事宁人,经年累月积累下来,说不得那天就会变成压死自己的大山。   在她看来,廉贞这件事,萧明彻完全可以用一种圆滑柔和的方式,轻松脱身。   可他居然闷不吭声,硬生生吃了“被罚至行宫思过三个月”这么大个亏!   李凤鸣反身一旋,挣脱萧明彻的压制,挥拳就过去了。   “别以为长得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你好歹也算是我的人,就这么任人欺压,让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伴随这一声怒火冲天的娇喝,萧明彻愣在当场,颧骨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李凤鸣没想到他会突然停止抵挡的动作,当下也有些傻眼。   两人停止打斗,四目相对,书房内陡然陷入一种诡异沉默。   稍顷,萧明彻眉心微蹙:“谁是谁的人?你想清楚再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3 03:46:52~2020-06-04 22:1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梓非渝 2个;小阿紫、明湖、阿纹家的头头鸭、裂锦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345 20瓶;随意 10瓶;槐序十二、洛清猗、点点是满满 5瓶;YALUJI 2瓶;我想粗去丸、JoyceN、36248858、36548011、头头家的阿纹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谁是谁的人”,这问题在当前的语境下是重点吗?   可萧明彻却问得很严肃,冷凝眸底数次闪过疑惑,但更多的还是防备。   李凤鸣反复吐纳平气,同时见鬼似的盯着他。   目光僵持中,她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尝试抽丝剥茧。“你很在意‘我的人’这个说法。为什么?”   萧明彻神色不变,仍是冷冷直视着她:“这和我们在大婚当夜说好的不一样。”   李凤鸣脑中转得飞快,从大婚当夜开始将事情捋了一遍。   大婚当夜,盖头被掀开的瞬间,她就察觉到萧明彻对自己的抵触。   她惯会顺势而为,当下立刻开诚布公,说明自己来和亲是迫于无奈的保命之选。   是她主动提出“只需在人前做好表面夫妻,人后互不侵扰”。   她还说过,将来若有合适契机,她会在不影响萧明彻利益的前提下,设法脱身离开齐国。   所以,有此前情,李凤鸣与萧明彻之间根本就不该存在“谁是谁的人”这个说法。   总算想通症结所在,李凤鸣再度确认:“我方才脱口讲出‘我的人’,这让你疑心我如今改了主意,对你有所觊觎?”   萧明彻的沉默,显然代表默认。   “一时失口,让你误会了。”   李凤鸣泄气摇头,笑得好生无奈:“放心,那个‘互不侵扰’的约定不会变,我并没有对你见色起意。”   萧明彻眼中戒备稍缓:“既如此,你为何动怒失控?”   难道还能是因为我心疼你吗?李凤鸣嗤声轻笑:“当然是因为,你的处境与我息息相关。”   这样就合理了。萧明彻颔首:“看来,我今日在御前吃了亏,于你的利益也有所损伤。”   “正是,”李凤鸣想了想,立刻纠正了自己之前的错误,“我们本不熟悉,方才这一架,是我冲动冒失,还请见谅。”   她此刻这种客气友善的态度,萧明彻很是受用。   “无妨,两国民情不同,我能体谅。”   他颔首淡声,难得说了一长串话:“我曾听说,魏女可出将入相,甚至袭爵掌家。你本王女,脾气秉性与大齐女子迥异,也是人之常情。但在旁人面前,最好收敛些。”   虽他的表情声音都冷淡,但李凤鸣一向很能听懂别人话中好歹,知他意在提醒。   “多谢殿下担待。认真说起来,这算我们第二次真正相处,彼此缺乏了解,确实很难真心互信。不如趁此机会,坐下来谈谈?”   他俩实在太不熟了,很有必要来一场相对深入的交流。   萧明彻转头看看已爬上夜色的窗棂:“谈可以,但你不能再动手。”   李凤鸣笑音和软:“放心,我从不以己之短攻人之长。方才是你让着我,承情了。”   虽然两人都没有尽全力,但她感觉得出彼此的实力差距。   武艺高低这种事,交过手心里就会有数,嘴上逞强没什么意思。   她自幼习武就只重在自保,本就不是什么绝顶高手。   在萧明彻这种上过战场的真行家面前,除非她以命相搏,否则半点胜算都没有。   先前她是怒急之下失控鲁莽了,同样的错,她从不犯第二次。   *****   当李凤鸣打开书房门,笑容端雅地吩咐人送茶果进去时,大家都有点懵。   傍晚时,淮王府夫妇从香雪园回来就屏退众人,双双神色不善地进了书房。   接着书房内传出啌啌哐哐的疑似打斗声,还夹杂着听不清内容的疑似争吵。   这前后才没一个时辰,却又让送茶果进去,俨然要煮茶夜谈的亲昵状……   两名侍女送完茶果出来后,互相递了个偷笑的眼神: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吧?   书房内,李凤鸣与萧明彻全不知外间事,在窗畔相对落座,开始“煮茶谈心”。   两人如今算一条绳上的蚂蚱,相互间确实需要交个底,否则将来“合作”中,难免还会出现牛头不对马嘴的冲突。   但两人都做不到彻底敞开心扉,各自都有不能或不愿告知对方的事。   好在是利益联姻,且两人私下有约定,双方都没真将对方当做此生伴侣,倒也没必要竹筒倒豆子。   萧明彻并不好奇李凤鸣被迫联姻的缘由,李凤鸣也不在意他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   两人便默契地选了个温和话题,先从太皇太后谈起。   早前淮王府管事姜叔曾传信告知萧明彻,说太皇太后自冬日里大病一场后醒来,较从前糊涂了些,性情也有所改变。   萧明彻今日亲眼见到老太太,才知姜叔信中是委婉了。   “从前她不爱笑,也不会唤我名字。更没有晨昏定省,每月只见我两次。”   萧明彻无嗔无怨,平静陈述过往事实。李凤鸣却听得心中一揪,咬糕点的动作顿住。   “从前你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太奶奶一次也没唤过你的名字?”   见他颔首,李凤鸣窒了窒,不忍再问。   *****   在来和亲之前,李凤鸣对萧明彻的处境只有个模糊了解。   他的生母钱宝慈出身中等门户,却因姿容出众、性情柔嘉,在雍京城内小有名声。   钱宝慈成年后经选秀入宫,凭出众美貌和温婉性情博得齐帝荣宠,入宫当年就有了身孕。   齐帝大喜,破例将钱宝慈连晋四等,封为昭仪。   可惜红颜薄命,钱宝慈生下萧明彻没几日,就因产后血崩,不幸撒手人寰。   不久后,齐帝又选了钱宝慈的堂妹钱宝念入宫,仍封昭仪,并将萧明彻交由钱宝念抚养。   在萧明彻九岁那年,昭仪钱宝念有了身孕,太皇太后便将他接到滴翠山行宫。   外间大都认为,是太皇太后上了年岁,独在行宫寂寞;加之老太太也担心钱宝念有孕后会薄待萧明彻,这才将他接来亲自抚养。   若照这说法,老太太对年幼的萧明彻该极疼爱才是。可眼下李凤鸣听他短短几句话,就已明白传言有误。   九岁到十六岁这几年,萧明彻住在行宫无人问津。   每月仅接见他两次、不会对他笑、不会唤他名字的太奶奶,显然也不会对他嘘寒问暖。   至于九岁之前的他曾遭遇过什么,就更不可想象了。   纵然如今的李凤鸣也落到要靠和亲异国来保命的地步,但她还是笃定,自己和萧明彻之间,绝对是萧明彻更可怜。   她人生前十七年虽背负沉重期许,活得很累,却得到过父母亲族充分的热切关爱与精心呵护。   无论那些关爱与呵护是真心还是假意,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她是得到过的。   甚至在“那件事”发生之后,有人在自己都成泥菩萨时,依然尽力为她谋了和亲这条生路。   可是萧明彻什么都没有。无论何时,他只有自己。   *****   深吸一口气后,李凤鸣佯装无事地笑睨对面的人,声调温柔许多。“罢了,咱们还是说说今日的事吧。”   “你想说什么?”萧明彻端起茶盏。   李凤鸣道:“你既已提前得到‘廉贞可能会有麻烦’的消息,第一步应对也做得极好,按道理今日就不该吃这么大的亏。我想不通。”   萧明彻停下饮茶的动作,冷淡眸底浮起不解:“谁告诉你,我提前得到了消息?”   李凤鸣满腔温柔怜悯瞬间烟消云散,不可思议地瞠目。“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你不是还回复我‘知道了,多谢’吗?!”   “哦,你那封信,”萧明彻淡垂眼帘,将茶盏抵在唇边,声音含糊,略显心虚,“我没拆。”   李凤鸣闭了闭眼,强行忍住泼他满脸热茶的冲动。   她不抱太大希望地再问:“螺山大捷的事在京中迅速传开,是你的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总没错吧?”   萧明彻稍作沉吟,到底还是没瞒她:“没错。”   这答案勉强给了李凤鸣一丝安慰。好歹能说明他不是个只长了张俊脸的草包。   “那么,你让人提前散布这消息,是因为从别的渠道得知廉贞会有麻烦,还有可能牵连到你?”   “我并不知廉贞会有麻烦,”萧明彻简单解释,“提前传螺山大捷的消息,其实是防备恒王兄。”   李凤鸣拍拍心口,自己给自己顺气:“听你这意思,在太子和恒王之间,你站太子一边?”   萧明彻摇头,抿了口茶:“早前与魏国联姻结盟是太子提议,恒王兄反对。”他一向两边都不站。   “结果,你父皇选了由你和我联姻。恒王不能与太子撕破脸,更不敢过分顶撞你父皇,便将这账算到了你头上?”   见他再度点头,李凤鸣轻叹唏嘘。“这么看来,你简直就是个背锅命。”   之前,太子一派提议齐魏联姻,齐帝允准,恒王心有不满,却将这账记在被圣意指定联姻的萧明彻头上。   如今,恒王一派要借廉贞对廉家搞事,太子阻挠,齐帝有心保廉家,便责罚萧明彻这才立了战功的亲王,当做给各方一个交代。   瞧瞧,可不就是走到哪儿都替人背锅么?   萧明彻对此倒是安之若素:“虽因和亲之事被恒王兄迁怒,但托你的福,我从郡王晋了亲王。”   “彼此彼此,我也是托你的福,才侥幸保了条命。”   李凤鸣苦涩笑笑,旋即又道:“今日在御前,你为何不为自己申辩?这些年你到南境多次,都只是临时被指派去‘代天子督军’而已。不管廉贞是否贪墨军饷,只要你没牵涉其中,于情于理都不该你来担责。”   所谓“代天子督军”,不过就是临时指派个皇族去鼓舞士气。   那督军身份,说穿了只是个象征,既无兵符也无金令,不能调兵遣将,更不可能过问边军账目。   “若你今日将这层事实挑上台面,再加上螺山大捷的功劳,那顶‘督军失察’的帽子,再怎么也不能扣到你头上。你父皇无非就是欺你不吭声,便将你推出去息事宁人。你为何不说?”   萧明彻讶异睨她,不答反问:“谁告诉你这么多的?”   这绝不是萧明彻大惊小怪。   需知李凤鸣在滴翠山行宫窝了几个月,平日里除了太皇太后,能见到的无非就是来探望老太太的各家女眷。   齐国女子的天地就自家后宅那么大,纵然偶尔从父兄或丈夫口中听到几句朝堂大事,也未必能想明白其中诸多玄机。   他不明白李凤鸣为何会知道这么多,还能将事情看得这么透。   “因为我带脑子,听人说话不容易跑偏重点。只要不是太复杂的事,稍听得几句蛛丝马迹,想想就知了,倒不必谁一句一句告诉我。”   李凤鸣拿起一块桃花酥,突然福至心灵。   “你还没回答我,今日为何不自辩?是因为措手不及,没想起这茬,还是,你故意的?”   “故意的。”   大约是两人谈话的气氛渐入佳境,多少也受李凤鸣的慵懒状态影响,萧明彻整个人松弛许多。   “父皇硬扣我这罪名,心中自知理亏,到‘夏望取士’时便会让我适当参与,当做补偿。”   *****   齐国没有科考,人才选拔全靠三年一度的“夏望取士”,这件事,李凤鸣是知道的。   但她万万没想到,萧明彻做为一个已开府的亲王,仅仅想得到“适当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竟还需用上苦肉计。   此时此刻,李凤鸣已完全不计较萧明彻害她要跟着在此困上三个月的事了。   一个没娘疼还爹不爱的落魄皇子,背后无依无靠,那是何等的孤独艰难?   他没得选,只能以这种既傻又惨烈方式,一次次自投罗网,以此换取机会,才一步步走到如今的地位。   李凤鸣从来没想过,堂堂大齐淮王殿下,会惨成这样。   “我简直要对你肃然起敬了。咱俩若比惨,那还真是你更惨些,”她侧首抱拳,百感交集,“是在下输了。”   萧明彻倒没想自己惨不惨的问题,只是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弯:“你个姑娘家,怎么事事争强好胜?”连谁惨都要比个高低。   “笑什么?你不也说齐魏民情不同。在大魏,姑娘家和男子责权利等同,谁更强谁掌家。我从小与人争强惯了,往后慢慢改吧。”   李凤鸣拿过桌上的湿巾子擦擦手,听着外头传来的隐约更声,顺口问,“都快子时了,你不困?”   萧明彻悄悄凛直了后背:“你想不想知道‘夏望取士’的事?”   “想啊。我们大魏没这个,”李凤鸣眼前一亮,顿时又来劲了,“你愿讲讲吗?”   “想知道什么,你问吧。”   萧明彻出乎意料的大方,这让李凤鸣感觉有点古怪。   但她对齐国很多事确实了解不足,这几个月也没个合适的人可以问。难得萧明彻愿意讲,她当然不会错过这天赐良机。   二人有问有答,又谈了一个时辰。   末了,李凤鸣顶不住睡意,眨着满眼困泪嘀咕:“我怎么感觉,你并不是与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只是不想回房睡觉,才故意拖着我一直聊。”   萧明彻静默片刻后,略尴尬:“傍晚叫你进书房来,本是想与你说寝房的事。”   在滴翠山行宫建立之初,长枫苑的功用只是栽种珍奇花木,圈养异兽,并不住人。   先帝时在滴翠山南侧新建了囿苑,长枫苑便闲置下来。   直到萧明彻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抚养,才对这里稍作修缮,简单建起了主院与南面侧院。   所以,这里除了主院寝房,就只侧院仆房可住人。   萧明彻如今好歹是个亲王,便是他自己肯,旁人也不敢让他住仆房。可让李凤鸣去住仆房,好像也不合适。   他一时想不出两全之法,就只能拖着她硬聊。   “若我没察觉古怪,你是打算一直这么拖着我聊到天亮,大家都别睡?”李凤鸣以手捂住困倦泛泪的双眼。   “嗯。”   “萧明彻,你真的……”   她强行咽下“有毛病”三个字,无奈地趴在桌上:“虽然我并没要和你怎样,但我还是想问一句,我到底是哪点遭你如此嫌弃?”   一阵尴尬沉默后,萧明彻给出了答案:“你长得太好看。”   这是什么骇人听闻的嫌弃理由?!   “真是对不住你!长得太美是我有罪!”李凤鸣已困得快睁不开眼,崩溃轻嚷。   “咱们就像大婚当夜那样,只盖棉被纯睡觉,行吗?我绝不会强行染指你,我发誓。”   世间还有无数美男子等着她去临幸,她怕是疯了才会强迫这个嫌弃她长太好看的狗男人。 第11章   虽说李凤鸣和萧明彻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但两人早在大婚当夜就将话挑明并达成共识,谁都没将这桩婚姻当真。   这种奇怪的关系,睡在一张床上,就算床够大也会不自在。   两人像大婚当夜那样,中间隔着能再躺进一个人的距离,各自在半梦半醒间约束着睡姿,迷迷糊糊睡到东方微明。   卯时,李凤鸣强行撑开眼皮,以手掩唇,慵懒无声地打了个呵欠。   她的动作并不大,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惊动了枕边人。   萧明彻几乎与她同时转头,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动,却都如受惊小兽般,姿态警惕戒备。   无言片刻后,双双清醒,又尴尬地撇开目光。各自起身洗漱更衣,都没过问对方起这么早做什么。   简单梳洗后,李凤鸣循例与辛茴去湖畔枫林对练。   路上,辛茴趁着淳于黛去准备茶饮尚未跟来,便凑到李凤鸣耳畔,嘿嘿坏笑。“昨夜两位殿下在书房打架了?”   “没错。是你家殿下不自量力先动的手,还输了。”李凤鸣自嘲地翻了个懊恼白眼。   “毕竟淮王殿下是亲自上过战场的,打不过也不丢脸。”   辛茴大胆搂住她的肩,笑得个前仰后合,接着又问:“我家殿下昨夜睡得可香甜啊?”   李凤鸣指了指自己眼下的淡淡乌青,懒声懒气:“你看呢?”   辛茴幸灾乐祸:“早上醒来时,您看着枕边多出个俊俏美男子,作何感想?”   “感想?”李凤鸣掩唇打了个呵欠,点头嘟囔,“与大婚当夜相比,气氛可称融洽。”   这次她和萧明彻醒来时,都没有做出掐对方脖子的动作,甚好。   *****   辛茴是底子非常扎实的高手,就算平日里李凤鸣全神贯注与她对阵,也只能做到少吃些痛而已。   昨夜李凤鸣本就睡得晚,又因旁边多了个人而不敢睡太实,是以在今晨的对练过程中残困恍惚又疲惫,始终难以凝神。   如此这般,她的下场当然毫无意外,又一次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这种事对李凤鸣来说稀松平常。淳于黛也很习惯地上前,递给她一盏温热茶饮,再顺手为她擦泪。   可惜她天生就这毛病,但凡吃痛过度就会自然而然地掉眼泪,根本控制不住,擦也白擦。   近来天气不好,晨风凛寒。   这一番对练下来,她身上出了点热汗,脸上又有泪珠子不要钱似的涟涟不断。再被冷风拂过,整个人就瑟缩起来。   淳于黛来扶,她就顺势借力靠着,以这可怜兮兮的形象转身,打算往回走。   哪知李凤鸣一抬起迷蒙泪眼,就惊见萧明彻负手立在不远处,也不知在旁观战了多久。   她隐约看到萧明彻眉心微蹙,仿佛在疑惑:你就这点本事,昨日是哪来的底气找我约架?   顿时尴尬到想要抱头鼠窜。   可惜她被辛茴收拾狠了,此刻连拔腿就跑的力气都不够,也算祸不单行。   她在淳于黛的搀扶下走到萧明彻近前时,不但眼泪唰唰掉,说话还因气息不稳而带出点疑似哭腔:“你找我,有事吗?”   话音未落,李凤鸣恨不得咬舌自尽。   听听这没出息的小软音,瓮声瓮气,活像在撒娇。大魏女儿的尊严荡然无存!   *****   萧明彻淡淡睨了淳于黛一眼,见李凤鸣没有要她回避的意思,便撇头看向旁侧的湖面。   “我就来问问,你用的那个帐中香,沾到身上多久才会散?”   魏人擅制香,李姓尤甚。   大婚当夜喜帐内的四角就悬着香包,萧明彻是见识过的。   但上回那种香包的主要功用为缓神助眠,气味是一种近似樱桃果的清淡酸甜,只要掀开帐子,不多久就散去了。   可昨夜帐中的香明显不同。萧明彻不懂门道,只知这香可谓豪横,竟沾身不散。   刚起身时他觉得不管自己走到哪里,鼻端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香气,这让他好几次忍不住回头,以为李凤鸣悄悄跟在自己身后。   等到他方才练功过半,身上发热起汗,香气愈发浓烈,他才确定那香竟是自他体内透身而出。   这可给他难受坏了。堂堂一个男儿郎,浑身香喷喷,真要命。   看他浑不自在的模样,李凤鸣边掉眼泪边乐:“你再忍两个时辰。那是‘罗衾夜夜香’,最多到午后就散了。”   他俩身上本就沾着同样的香气,又都经过晨练发汗,催得那香更加浓郁。   此刻站近说话,两股香气汇合交融,就莫名显得……诡异。   萧明彻感觉自己面上倏地发烫。   他强行绷住冷漠脸,忍过了背脊突然蹿起的那股酥麻后,才佯装镇定道:“今夜能换一种吗?”   “别了吧?近来天气阴沉,四下总有让我很不舒服的潮湿阴寒,”李凤鸣试图与他商量,“这香能让我好过点,至少心情愉悦。”   “若你肯换一种香,”萧明彻举目看向正走过来的辛茴,提出交换条件,“做为报答,我可以帮你将她打得几天都下不了床。这样,你也能好过点。”至少有几日不会再被揍哭。   李凤鸣瞪大泪眼,喃声惊叹:“你可真是谈条件的奇才啊。”   将她的随身武侍打到几天都下不了床,这是人干的事吗?到底是要报答还是报仇?   *****   虽没有接受萧明彻提出的交换条件,李凤鸣还是让淳于黛将帐中香给换了。   新换的是一种珠丸,用蒸茉莉油添几味名贵香料炼蜜制成,香味柔和淡雅,对李凤鸣来说平平无奇。   但萧明彻觉得这香很好,因为它不沾身。   解决了帐中香的问题后,两人在“同床共枕”这件事上和平共处的基础又牢固了几分。   接连几日,天气愈发寒冷,太皇太后那头本就说了暂不必晨昏定省,李凤鸣就乐得窝在长枫苑。   萧明彻被齐帝轰来“反省思过”,按理算半禁足,于是他也不出长枫苑。   长枫苑就一个书房,不管两人愿意不愿意,都只能共处一室。   但李凤鸣如今与萧明彻共处一室,甚至夜里大被同眠,都已经再无半点尴尬——   还有什么事,能比“被萧明彻看到自己被辛茴打哭的狼狈状”更尴尬?   没有了,无所谓了,破罐子破摔吧。   面对萧明彻,李凤鸣就此进入一种麻木的平和,甚至散漫。   而在不知内情的行宫侍女们眼里,他俩几乎从早到晚都形影不离,当像极了一对如胶似漆的新婚小夫妻。   齐人与魏人在膳食口味上有所不同。   以往李凤鸣在香雪园陪太皇太后用膳,有时满桌菜色全不合口味,但在老太太跟前不好说什么,就应付几口,等回到长枫苑再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做些自己想吃的。   如今萧明彻也在长枫苑,李凤鸣担心若两人分开用膳,或许有行宫侍女会将话传到老太太那头,那倒徒惹麻烦。   于是便让淳于黛、辛茴每顿单独给自己准备两道菜,与萧明彻的菜放到一起吃。   她想着两人口味不同,萧明彻大概不会动她那两道菜,还特地吩咐分量小些。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完全不挑食,桌上有什么就吃什么。   一连七八天下来,两人明显熟稔许多,相处也渐渐随意。   这天下午书房里没旁人在,李凤鸣看书累了,就在窗畔坐榻上盘着腿,手捂着热茶取暖,嘴里一颗接一颗咬起糖果子。   她扭头觑向书桌后的萧明彻:“诶,淮王殿下。”   萧明彻正手捧书卷看得专注,闻言头也不抬:“嗯?”   “你们齐国的制糖技艺果然了不得。这糖霜做出的糖果子,竟比我从前在大魏时吃过的更脆甜。”李凤鸣拿起个约莫小指长的糖果子,哄小孩儿似地摇了摇,笑容可掬。   “你也来一颗吧?”   “多谢。我不吃零食。”萧明彻翻了一页书。   李凤鸣嗤鼻轻笑:“你们齐人真的很……”   想起如今到底是在别人地盘,叭叭叭说别人国家哪儿哪儿不好,多少有些失礼。   于是她改了说法:“你瞧过小孩儿眉开眼笑吃零食吧?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零食里藏着丰富美妙的人间五味,要尝过才不枉活一世。真的,无论男女,吃这些小东西都不会失却威严。”   萧明彻的眼神仍在书上,随口答:“我吃饭不挑食,是因为人不吃饭会饿死。”   “什么意思?”李凤鸣听愣了。这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萧明彻漫不经心将书册又翻一页:“我尝不出味道。”   既零食的存在是为了让人尝到丰富滋味,那他吃了也白费。   李凤鸣小心翼翼觑他半晌,歉疚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天生的吗?”   “不是。”他言简意赅,并未解释缘由。   “既不是天生的,”她关切又问,“可让御医诊治过?”   “没有。往后你若瞧见我生病,不用管,离我远点就好。”   萧明彻总算抬起头来,神色凛肃地叮嘱她:“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尤其御医。”   李凤鸣心下大骇,正想问为什么,却有侍女在外通秉,说宫里来了内侍传陛下口谕。   于是两人各自整理了衣饰仪容,一前一后出了书房。   *****   齐帝口谕,三日后将亲临滴翠山行宫,在紫极园小住一晚,由钱昭仪、太子、恒王与几位皇室宗亲重臣伴驾。   这听起来貌似和萧明彻关系不大,但李凤鸣知道,若事情真与他无关,口谕就该传到香雪园,再由老太太告知萧明彻。   送走内侍后,李凤鸣与萧明彻并肩走在长枫苑的回廊下。   “莫非,太子和恒王还在纠缠廉贞那件事?”李凤鸣猜测,“你父皇要带着他俩和几位宗亲重臣一同前来,看样子还是想拿你平事。”   齐帝大概也被两派势力的拉锯烦够了。   眼下将人选范围划定在几个皇子与皇室宗亲重臣,应该是想将廉贞这是定论为“几位皇嗣的争执”,当皇族家务事来处理。   萧明彻神色漠然,肯定了她的猜测:“多半要以皇族家法再处置我一回,这样,廉贞的事就到此为止。以往有先例的。”   语毕,他侧头看向廊檐外愈发阴沉的天空,眼里似有阴霾。   “李凤鸣,你说,明日会下雪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6 04:13:38~2020-06-07 03:5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书中悦 2个;   感谢投出浅水炸弹的小天使:书中悦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Nijiの詩、初霁、糯米蟲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吱吱唧、初霁、梓非渝、33029lxt、婉婉、糯米蟲、澄风、阿梨Joy、一溪云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书中悦 175瓶;(☆_☆) 39瓶;哈哈哈哈哈哈 15瓶;头头家的阿纹鸭、初霁 10瓶;云、废喵一只 5瓶;洛清猗 2瓶;北路、。.、36248858、Double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不必等到明日,当天傍晚就下雪了。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两夜。   期间萧明彻看似如常,但李凤鸣察觉到他比之前更沉默,整个人似是放空,又很矛盾地进入了一种戒慎防御。   四月十四夜,两人照例隔着宽宽的距离并躺在被中。   这十余日朝夕相处,两人白天在书房时,李凤鸣会问些齐国风俗民情、皇律规制乃至朝堂格局之类,萧明彻虽言简意赅,但都会作答。   共桌用膳时,偶尔也会有几句简单交谈。   总之,相处得还不错。   可夜里入帐躺下,两人就会默契噤声。毕竟“帐中夜谈”这事太过暧昧亲密,以他俩的关系,不合适。   今夜的李凤鸣却忍不住想打破这个默契。   她想,如今她与萧明彻利益一体,这人近几日都不对劲,眼看齐帝明早就将摆驾滴翠山,有些事必须先问个清楚,以防万一。   对,只是这个缘故而已,绝不是什么担忧或心疼。   *****   寝房内灯火已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帐内浮荡着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清雅沁人心腑,又杂淡淡蜜甜。   这帐中香里再悄然加入分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三味交融,就新成了一种静谧柔和的别样馨宁。   李凤鸣知道身旁的人也没睡,便开口轻唤:“萧明彻。”   “嗯?”   “你这几日不太对劲。不喜欢下雪天?”   黑夜很奇妙。它常会让人不像自己,抑或让人短暂露出最真实的自己。   有些话白日里说不出,入夜后就好像没那么难。   沉默良久后,萧明彻道:“据说,我生母过世当日,是大雪天。”   李凤鸣一愣。   据她所知,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是因产后血崩救治无果,不幸亡故。   那时萧明彻才几天大,按常理是没有记忆的。就算对生母有哀伤追念的孝心,也不该是近几日这种古怪状态。   “莫非是你父皇,”李凤鸣字斟句酌,尽量使语意柔和,“每到大雪天,就迁怒你?”   “或许吧。”萧明彻声音浅轻,听不出悲喜。   吃东西尝不出滋味、不擅与人相处、一到雪天就不安、不愿被御医接近……   这些蛛丝马迹,依稀能说明萧明彻幼年经历过什么。   李凤鸣心生不忍,便换了个话题:“你说,明日会被家法处置。齐国皇族家法是什么样?好歹是开府亲王,总不会让你当着太子、恒王和宗亲重臣的面挨板子吧?”   “是荆条,不是板子。也不会当着宗亲重臣的面。”   这意思是他明日当真会挨打。但齐帝会给他留些颜面,这顿打不会被他两位皇兄及皇族宗亲叔伯们看着,只是让他们知道。   这答案让李凤鸣眼眶微微发酸。   魏国也有所谓“皇族家法”,但李氏历来不会随便请家法教训孩子。若出了小错漏,或者顶撞尊长之类,通常只是被罚跪在祖宗牌位前静思己过。   她只在孩提时偶尔功课贪懒或出错,才会被严格负责的夫子们用戒尺打手心。   只是小惩大诫,意在督促、约束与斧正。除了夫子和她自己,最多在事后回禀她父母,并不会让不相干的人知晓。   因为孩子们也需要颜面的。皇族孩子尤甚。   一出生就万众瞩目,挨打会使他们成为别人口中谈资。若打得多了,更会让他们在别人心里成为可欺的弱小,将来恐难积威服众。   但从萧明彻的态度看,他挨打并非一次两次。   李凤鸣早听说萧氏惯出疯子。   几乎每代坐上龙椅的齐帝,都做过些在外人看来任性到近乎疯癫的事,让别国皇族叹为观止。   从前她以为,齐国帝王们只是偶尔在国政朝务上不按套路出牌。谁曾想,当今齐帝在关乎皇嗣的家务事上,竟也没个体统分寸。   萧明彻是成年开府的亲王,对外有与联姻稳固邦交之功,对内也有战场督军、亲身上阵的贡献,竟要为一桩本不该他担责任的事挨打,还得闹到他的皇兄、宗亲叔伯们都知道。这过分了。   就算只走过场打几下,消息若传出去,他身为亲王的威严多少也会受挫。   李凤鸣按下心中郁气,冷静再问:“非要挨了这顿打,事情才能了结?”   她能想通齐帝推萧明彻背黑锅的意图。   太子和恒王背后各站一派朝堂势力,两方心思不同,就着廉贞的事在齐帝面前拉锯博弈。   然而,不管南境军饷账目有无问题,齐帝都不想动廉贞,因为不想动廉家。   所以齐帝就拿萧明彻“杀鸡儆猴”。   都以家法处置了个原本无辜的亲王,两边猴子若还不顺着台阶下来消停着,他就不会客气了。   若从帝王角度观大局,这样做虽心狠任性,却稳妥又便利。但萧明彻是真委屈。   *****   “对父皇来说,这样最简单省力。”   黑暗中,萧明彻字字清晰沁寒,活像一颗颗刚从积雪中迸出的珠子。冰凉到令人心颤,却又坚硬执拗。   “而我,意在夏望取士。”   他清楚明日那顿打会让自己无形中失去什么,但他没打算脱身回避。   齐帝不看重他,他没得选。   惟有以自己为代价,无声帮齐帝平了廉贞这桩事,他才能得到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他太需要这个机会了。   齐国选拔人才的“夏望取士”三年一度,除朝廷各部主官外,太子与开府亲王们若得齐帝允许,也能参与选拔人才为己所用。   三年前的萧明彻仅是郡王,按律无取士资格。   今年好不容易因和亲有功晋了亲王,若再错过,等到又一个三年过去,谁敢说朝局会是什么样?   届时若有变数,他夹在太子和恒王中间,朝中又无人,就只会活得比如今更艰难。   那就不是挨几顿打、被践踏颜面这样简单。运气不好的话,能否保命都是问题。   李凤鸣瞪眼望着帐顶,竟对萧明彻生出点由衷的钦佩。   自幼无依无靠,竟也能一步步走到如今。细想想,他算了不起的。   “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她轻声问。   “不信。不必。”   在这雍京城内,他向来都是孤军奋战。   没几人会真心帮一个不受皇帝爱重、看不到前途,性情还古怪难相处的皇子。   李凤鸣没有试图说服他相信自己,只是笑了:“你知道你这两日像什么吗?”   “像什么?”他的语气冷淡漠然。   李凤鸣缓缓闭目,喃声如梦呓:“像失怙的落单幼兽,在食物匮乏的大雪天里,孤单单蹲守在捕兽陷阱旁。”   他清楚那是个陷阱,也很清楚跳下去会痛,但他需要陷阱里的食物。   可他真正需要的明明是伙伴。   是能与他彼此交付后背、携手猎食的伙伴。   *****   这天夜里,萧明彻做了个梦。   梦里的他很小,被人按着肩跪在冰天雪地里。有人正用超出“皇族家法”规制的一大捆荆条抽打他。   仿佛能听到无数根小小荆刺穿透衣衫、扎破背肤的声音。   他知挣扎无用,只能尽力让神魂进入虚空。这样,感受到的痛楚就不会那样清晰剧烈。   最严重的时候,也不过就隐约闻到丝丝血腥味,而已。   可他很快就发现,这次有些不同。   萦绕鼻端的并非血腥味,而是一种花与蜜混炼而成的香气。沁人心腑的清雅中杂着淡淡蜜甜。   既陌生,又熟悉。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缥缥缈缈的带笑软音:萧明彻,若我说会帮你,你信吗?   在萧明彻的记忆里,年幼时,曾有不少人说过会帮他。   但他每次跪在雪地里被毒打、被折磨时,都等不来救他的人。   后来他渐渐明白,别人说“我会帮你”时,只是出于同情的客套,并不会当真付诸行动。   因为没人觉得他有能力给予回报。   身后那道温软笑音还在问,你信吗?你信吗?   他不知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始终没有回头。   他怕回过头去,会发现只有自己孤零零跪在冰天雪地里,会与从前许多次这样的大雪天一样失望。   那声音还在问,你信吗?   他不胜其扰,最终还是在心里轻声回应:我很想信,但不敢信。   *****   翌日,齐帝带着昭仪钱宝念、太子萧明宣、恒王萧明思,以及几位身担朝廷要职的皇族宗亲摆驾滴翠山行宫。   众人随齐帝到太皇太后跟前见礼问安后,便进了紫极园。   今日虽要定论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但明面说法是“太子、恒王与淮王三兄弟间小有争议,特召几位宗亲前来与陛下一同共议公断”。   只字未提廉贞或南境,将事情强扭成皇子之间私下的争议冲突,变成皇族家务事。   虽萧明彻自九岁起就被太皇太后接来行宫,但他生母亡故后,齐帝原将他交到现今昭仪钱宝念名下抚养。   因此钱宝念既是他血缘上的姨母,又是名义上的“母妃”,今日既算家事,她自在场旁听。   而李凤鸣做为淮王妃,同样也在场。   想是今日滴翠山四处白茫茫,又让齐帝想起红颜薄命的萧明彻生母。他的眼神很少落在萧明彻身上,偶尔父子间不得不对话时,他的语气也隐有克制暗火。   萧明彻对此习以为常,并无难堪或不安。就如一潭凛冽死水,有问才答,不问不出声。   齐帝与几位宗亲重臣所谓的“共议公断”,显然是早有默契定论,今日只是“演绎”个过程罢了。   太子和恒王大约也懂了齐帝心思,两边都没敢贸然多言。   场面非常无聊枯燥,李凤鸣便分神看向不远处的钱昭仪。   大婚典仪时,她曾拜见过齐帝、皇后和钱昭仪。   但那时有盖头遮蔽,只听到几句威严空洞的场面话,根本谁也瞧不见。   眼下从侧后方将钱昭仪暗中细打量,她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萧明彻为何第一眼看到自己就很抵触了。   这位钱昭仪虽已近四旬,可无论放在当世哪国,都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   像大片大片迎光盛放的蔷薇,明丽娇柔,绚烂夺目。   但李凤鸣笃定她非善茬。至少,在萧明彻被她抚养的那九年里,她私下绝对没干人事。   否则萧明彻不会是如今这般性情,更不会惊动太皇太后将他接来行宫。   果然,当齐帝拍板定案,斥萧明彻“督军敷衍、一问三不知,是其母妃养而失教之过”,钱宝念立刻眼泛泪光,上前跪礼告罪,表示愿请皇族家法,这就将萧明彻领去侧院教诲。   *****   被钱昭仪命人挡在侧院进门处的抄手游廊下,李凤鸣并不意外。   她拢紧身上的火狐裘大氅,望着院中如细盐漫天飘洒的小雪,低声问:“辛茴,有把握吗?”   辛茴凑近她半步,压着嗓应道:“有。宫里来的那队内卫全在主园,这侧院眼下只有行宫护卫四人。”   滴翠山行宫的防御外紧内松,平常在行宫内部各处当值的护卫几乎都是稚嫩新手,对辛茴来说算三脚猫。   这就是李凤鸣今日特地带辛茴随侍的原因。   李凤鸣颔首,沉静望着院中雪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见萧明彻并无出来的迹象,她冷声果决:“动手。”   自随嫁来到齐国,辛茴除每日早上陪李凤鸣对练外,毫无用武之地,早憋坏了。   此刻一得令,她活似出笼的虎崽子,连四名行宫护卫都招架不住,更别提被钱昭仪留在廊下的两名柔弱宫女。   有辛茴开道,李凤鸣疾奔带风,一路畅行无阻强闯侧院。   当她迈过垂花小拱门,立刻被眼前的荒谬场景震惊到怒火高炽。   她猜到钱宝念多半要趁火打劫,不会对萧明彻太手软,却没料到敢如此猖狂!   对面廊下,钱昭仪裹着温暖的绯色缠枝莲银绣披风,手捂暖炉,由两名宫女左右陪侍,姿态端雅稳坐椅上,笑意盈盈望着院中雪地。   雪地里有张小桌案,以闻果清香供着个灵位。   萧明彻笔挺跪在那灵位前,精致俊美的侧脸线条冷硬漠然。   整个人像一根安静戳在积雪中的冰棱。   寒凉坚硬,却又孤独脆弱。   他身上那件代表齐国亲王身份的玄色辟邪纹锦袍已除,只着素白中衣,后背渗出交错密布的猩红血痕。   在他一左一右站着两位后宫掌罚力妇,身形魁壮。   两位力妇各执一捆荆条,正默契配合,轮流用力抽向他。   对,那荆条不是一根,而是一捆!   辛茴看清后,也惊得脚下微滞。   李凤鸣递给她一记凌厉眼神,她便立刻如离弦之箭掠身过去,将那两名力妇格倒在地。   对面廊下的钱昭仪也在此时回过神。她徐徐站起身,温柔笑面里藏着愠怒:“淮王妃,你未免太过放肆。”   “我看你才放肆!”李凤鸣的话音里压着隐隐雷霆,脚下重踩积雪,一步步走向萧明彻。   冷肃目光却始终冲着钱宝念。   钱宝念眸底微惊,但还能强撑“母妃”架势。   “本宫领陛下口谕在此教导五皇子,你身为五皇子内眷,竟敢私自强闯阻挠,是不将我大齐天威放在眼里吗?!”   语毕,又对那两名狼狈爬起来的力妇道:“你们是后宫掌罚女官,该做什么做什么。若有人敢与你们为难,天塌下来,自有本宫兜着!”   “你兜不住!”李凤鸣解开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用力往地上一掼,砸得细碎积雪纷纷腾空。   当钱宝念看清她身上穿着什么,神情立时大骇。   动静大成这样,萧明彻仿佛神魂才从虚空中归位。他僵了片刻,最终徐缓迟疑地转头。   天地一片刺目的白茫茫,他看不清旁的,眼中只有李凤鸣近在咫尺的纤长身影最清晰。   一袭红袍烈烈似焰,袍上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栩栩如生。   李凤鸣再次解下这件外袍,将它披在了萧明彻肩头。   她的身量在大多数女子中算鹤立鸡群,但与萧明彻相比,还是娇小了些。   这外袍并不能完全挡住所有寒冷与阴暗,但它柔暖馨香,带着炽热温度。   萧明彻的眼神先是茫然,而后是惊讶,最后翻涌起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暗流。   但李凤鸣并没有留意到他的神情,只专注与钱宝念对峙:“再动他一下试试?此时谁敢再动他,那就是齐魏两国的邦交大祸。你区区一个钱昭仪,兜不住。”   院中无人敢接这话,当然也无人敢动。   红袍上的出云双头凤,是魏国皇族图腾。李凤鸣没唬人,若是再打,钱昭仪真的兜不住。   听得有杂乱人语和脚步声正靠近这院,辛茴发出咳嗽声提醒。   李凤鸣敛神,弯腰向萧明彻伸出手:“不用担心,你想要的都会有。信我。”   *****   在她明亮眼神的蛊惑下,萧明彻带着七分狐疑、三分试探,缓慢抬起冰冷大掌,隔着她的衣袖,轻轻搭上她腕处。   然后,静止片刻,缓缓闭目。   两个深长呼吸后,他将信将疑地睁眼——   没有消失。她居然是真的?   为了再确认一次,他的手掌慢慢地、慢慢地自她腕处滑过,最终握住她的指尖。   触感温暖柔滑,无比真实。   直到整队内卫进院,怒容满面的齐帝、看热闹的太子与恒王、惊疑不定的宗亲重臣们悉数进了院中,萧明彻都没有放开李凤鸣的手。   有片雪花落在他的长睫上。他眨眨眼,那雪花就融成水,倏地沁进眼中。   可是很奇怪,他并不觉寒凉。   他悄悄将掌心收得更紧些,余光觑向身侧严阵以待的傲气姑娘,心道,原来,人间是暖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07 03:54:20~2020-06-08 16:1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居一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婉婉 2个;33029lxt、小院子、落幕以后。、梓非渝、木昜、子夜望星、一溪云、我的宝贝、思无邪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季白筱 78瓶;元宝 20瓶;裂锦 17瓶;由纪 12瓶;miyoooo、24670383、ngnana 10瓶;子夜望星、大柱哥的小白菜 9瓶;蔚藍之歌 2瓶;又一北、木小笔、木羽余鱼、ADDICT/WEBHOLIC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齐帝最初得报赶来时,未料场面会糟心到如此地步,便忘了要让宗亲重臣回避。   当他看到萧明彻面色苍白,近前时又有淡淡血腥气,本就怒沉沉的脸色更黑了。   他强压怒火,命身旁侍者将萧明彻带去处理伤口。   再是不喜,到底还是他亲儿子。这众目睽睽的,若全然不管不顾,总归说不过去。   萧明彻本不想去。   李凤鸣察觉到他周身的抗拒之意,虚虚轻拍他的手臂,以眼神示意他安心,口中还没忘颤颤声道:“多谢父皇。”   接着,齐帝令旁人退出侧院,只唤了李凤鸣、钱昭仪、太子一同进入侧院正厅。   看到齐帝,先前还惊慌无措的钱昭仪倒是冷静下来了。   最初李凤鸣强势闯入时,钱昭仪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可是得齐帝允准在此“教诲”萧明彻,就算太子想插手此事,也不会如此强横。   齐国女子,哪怕贵为皇后,处事也没这么狂的。李凤鸣这种路数,钱昭仪是真没见过。   紧接着李凤鸣又祭出“两国邦交”这么大顶帽子,她不懂国政朝务,哪能不慌?   前后两招都不按套路来,钱昭仪一时没了主意,所以才毫无招架之力。   齐帝的到来于她而言就如同定心丸。   她入宫二十年,明面看来,她本该是举步维艰的那种妃子——   母家无势,自己未能成功诞育皇嗣,记在名下的皇子萧明彻又被太皇太后接走,且还不受齐帝爱重。   但齐帝对她虽非盛宠,却从未冷落过她。因为她很清楚在齐帝面前该怎么说、怎么做。   *****   进了厅中,齐帝端坐主位,沉着脸扫视座下众人,最终将目光定在钱昭仪面上。   “这是在闹什么?”他面带愠怒,声音却并不大,似是中气不足。   神情和语气相互矛盾,就给人一种“圣心难测”之感。   钱昭仪盈盈拜礼,以绢轻拭眼角,温软语气里满是不安与自责。   “……以堂姐对陛下的全心爱重,若她尚在,定会将明彻教得极好,绝不会令陛下失望。臣妾今日见明彻触怒圣心,惶恐之余,也是恨铁不成钢。”   她敢那样对萧明彻,显然有齐帝默许纵容的缘故。   而她之所以能得到这份默许与纵容,是因她深知齐帝心思,尤其是齐帝对萧明彻那种复杂的心思。   说到此处,她半抬眼帘,眼波怯柔地觑向齐帝,似是不安。   “臣妾出身寒微,成年便入宫伴驾,虽蒙圣恩忝居昭仪之位,说到底就是个见识短浅的深宫妇人。每遇关乎皇族体统的大事,总会沉不住气。今日臣妾在分寸上或许有所疏失,还请陛下责罚。”   *****   沉默旁观的李凤鸣恍然大悟。   钱昭仪先是用已故堂姐钱宝慈说事,暗暗提醒齐帝,钱宝慈的死是因萧明彻而起,成功加深齐帝对萧明彻的厌恶。   然后,她再摆出温柔体贴、谦逊自知的小妇人姿态,不着痕迹地猛表忠心,字字句句指向“自己是因太在乎皇帝喜怒、急于维护讨好”,齐帝必定受用,自会偏护着她些。   萧明彻若强硬对抗,那就是挑衅父皇威权,自落不着便宜。   但他身为皇子,若做出与个后宫妇人比谁更会装乖卖惨的举动,那只会使齐帝对他更加厌弃。   譬如太子,他的生母是齐国的当今皇后;又譬如恒王,他的生母是淑贵妃。   这两位皇子不便装乖卖惨博取圣心怜爱时,自有皇后与淑贵妃代劳助力。   如此,在圣驾前自然多了几分进退的余地。   而萧明彻没有这种助力,所以他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齐帝听完钱昭仪的话,带着安抚之意淡淡颔首,转看向李凤鸣,阴沉神色愈发讳莫如深。   钱昭仪柔声切切:“陛下息怒。臣妾今日领陛下口谕对五皇子行教导约束之责,淮王妃强闯阻挠,虽有忤逆圣意之嫌,但魏女与齐女……”   她意味深长的微妙停顿,才又继续。   “……终究有不同。她本魏国王女,来齐不足一年,此前又蒙太皇太后宽纵,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还望陛下宽宥一二。”   钱昭仪或许在旁的事上本领不大,但用什么样的字眼能拨动齐帝心思,这事她显然很精通。   这番话看似在为李凤鸣求情,但对齐帝来说,却“听之不能细品”。   李凤鸣和亲来齐,满打满算也才半年,到钱昭仪口中就成了“不足一年”。   再有“魏国王女”、“心中尚未完全归服大齐天威”,齐国君主听着这话能不刺耳吗?   最重要的是那句“婚后少人在旁约束教导”。   李凤鸣听得懂,这是在暗示将她划归钱昭仪这个名义上的“婆母”管束。   既她能听出这弦外之音,那齐帝自然也听得懂。   单凭这个,李凤鸣就想夸钱昭仪一句,这二十年没白混。至少熟谙了御前生存之道。   可惜,钱昭仪这项技能是成年入宫之后才学起的,而李凤鸣打小就会。   虽齐、魏各有国情,但天下各国帝王的内里心思,总会有些避无可避的共通点。   至少,不管哪国皇帝,遇到所谓“皇族体统与颜面”和“娇柔宠妃”同时掉水里的场面,必然先救前者。   *****   “淮王妃,”齐帝不咸不淡地点名了,“齐魏各有国情国法,魏国行‘男女责权利等同’之法,天下皆知魏女好强。但你可还记得,这里是大齐?”   李凤鸣迈步上前,拜礼作答:“回父皇,既和亲入齐,自随齐制。儿臣如今先是‘淮王妃’,然后才是‘魏国公主’。”   齐帝又道:“那你是觉淮王不该受责罚,故而对朕心有怨怼?”   “请父皇明鉴。之前数月,淮王殿下虽在前线浴血奋战,仍不忘在百忙之中抽空传回家书,对儿臣勤加教导。”   李凤鸣柔顺谦恭却不至于谄媚,一切恰到好处。   “所以儿臣深知,父皇于我们夫妇来说,既是君亦是父,雷霆雨露皆为天恩,绝无半点怨怒。”   齐帝将信将疑地摸着下巴,又道:“既如此,那你为何会有今日之举?”   李凤鸣抬头站直:“受夫君教导数月,儿臣谨记大齐淮王妃的责任与担当,理当尽心维护萧姓皇族的体统颜面。”   这番对答下来,已将钱昭仪那半含半露的“忤逆圣意之嫌”、“心中尚未完全归服我大齐天威”消解殆尽,还顺便将不在场的萧明彻抬得高高的。   齐帝神色趋缓:“你言下之意,是指你母妃今日对淮王的教诲,有不合我大齐皇族体统之处?”   “父皇明鉴。早前在紫极园,您令母妃对淮王殿下行‘教诲’之责,而非‘毒打’,更不是‘以僭越规制的皇族家法毒打’。”李凤鸣长睫轻垂,做惶恐惴惴状。   有些话,若是萧明彻来说,钱昭仪只需端稳养母及血亲姨母的身份,一个空洞的“孝”字,就能压扁他。   但李凤鸣不同。   虽在名义上也随萧明彻尊称钱昭仪“母妃”,但她既不是钱昭仪生的,又不是钱昭仪养的,只要没落下天大把柄,孝与不孝,说穿了也就那么回事。   她是邻国来的和亲公主,再怎么说也算身负两国邦交。齐帝对她有所顾忌,若无十足把握,是不敢完全像对待萧明彻那样对她的。   “母妃贵为昭仪,却对父皇圣意领会有误,被一时怒意蒙蔽,轻率以逾制的成捆荆条责打开府亲王,此举十分不妥,于天子威严更是有损。所谓大齐皇族的体统与颜面,落到实处说,不就是父皇的威严吗?”   这一说,此事中的齐帝就被推到了钱昭仪的对立面。   “母妃也是一时糊涂,竟忘了淮王殿下不仅只是她的养子,更是父皇龙裔血脉,还是成年开府、刚自战场浴血凯旋的亲王。今日这错会圣意的逾制重责,若不慎传出风声去,父皇颜面何存?皇族体统何在?朝野会如何议论?母妃又将如何自处?因此种种,儿臣就算冒着‘冲撞母妃’的罪名,也必须制止她继续错下去。”   李凤鸣笃定齐帝还要脸,就算真有“默许钱昭仪虐打萧明彻”的心思,也绝不会承认。   而钱昭仪同样不敢将这话挑上台面。   齐帝握拳抵唇,轻咳两声。   见他态度开始松动,李凤鸣乘胜追击,开始用钱昭仪刚才说过自谦之词对她照脸狂扇。   “正如母妃方才所言,她久居深宫,事事以父皇为重,心意是赤诚的。但因出身寒微,见识有限,仰仗陛下宠爱庇护做了二十年昭仪,于体统大局上依然不够通熟。所以今日才没能正确领会父皇口谕,行事失了分寸。”   钱昭仪面色青白交加,急恼并形于色,一时间却又无可反驳。   李凤鸣也像她先前那样,话到结尾就做个假好人,看似求情,实则再踩她一脚,坐实她今日的举动叫“过失”。   “儿臣斗胆,请父皇念在母妃情有可原,宽恕她的过错。”   齐帝沉默片刻,没说要如何处置钱昭仪,只是让她先行退下,又命人去看萧明彻的伤势处理得如何。   李凤鸣不急不躁,一副就算齐帝要继续包庇钱昭仪,她也安分谨遵圣意裁决的恭顺样。   齐帝对她的反应明显极为满意,再次发问时,语气就多了一丝慵懒随意。“依你的说法,你今日非但无过,而且有功?”   “儿臣不敢。母妃有母妃的错处,儿臣也有儿臣的不该。”   李凤鸣乖顺行礼告罪:“虽事出有因,但冲撞尊长确实不对。儿臣自当领罚,今后也会勤谨受教。”   齐帝挑眉淡笑:“既你母妃于体统大局上不够通熟,想必教不下你来。总不能由朕亲自教导吧?”   按齐国风俗民情,别说他是皇帝,便是寻常人家,也没有公公教导儿媳的荒唐事。   “父皇说笑了,”李凤鸣无辜又疑惑,“按大齐皇律,中宫皇后既统领六宫,有约束妃嫔之责;同时也是诸皇子嫡母……”   说着,她以余光略略瞥向太子。   钱昭仪已被齐帝打发出去了,所以她暂时不会知道,李凤鸣对她还有后招。   在齐帝后宫,若论真正得盛宠者,排在头位的绝非钱昭仪,而是恒王的生母淑贵妃。   齐国皇后被淑贵妃无形压制已有些年头,这事几乎天下皆知。   若非如此,恒王也没这么容易与太子分庭抗礼。   李凤鸣先前敢对萧明彻说“你想要的都会有”,主要就是因为,她向来很擅长借力打力。   这梯子递过去,只要太子接了,皇后要立威,势必第一个收拾钱昭仪。   如此,剩下的事就不用李凤鸣操心了。   *****   太子萧明宣本是抱着冷眼看热闹的态度,但他身为齐国储君,也不是个会坐看天赐良机溜走的傻子。   他立刻打蛇随棍上,执礼出声:“父皇容禀。”   正说着,处理完伤口的萧明彻也在齐帝示意下进来了。   萧明彻向齐帝执礼后,便沉默地站到了李凤鸣身侧。   于是齐帝抬抬手,让太子继续:“说吧。”   太子不疾不徐重启话题:“儿臣以为,淮王妃所言甚是。母后既有管束妃嫔之职,身为诸皇子嫡母,也确有教导诸皇子内眷之责。”   虽萧明彻有时不能立刻明白别人的第二层意思,但他不傻。   顺着太子的话想了想,他便大概明白李凤鸣已替他将路铺成了什么样。   萧明彻垂目无言。   这已是他在短短半个时辰内,第二次被李凤鸣震撼,心中卷起惊涛骇浪。   齐帝问太子:“你的意思是?”   “淮王妃今日冲动冒犯钱昭仪,究其根源,还是因她自入齐便长居行宫,许多事无人提点。儿臣斗胆恳请父皇恩准,对老五的禁足之期稍做宽赦。如此,淮王妃也好到母后面前领罚、听教。”   太子很是上道,替自家母后收下李凤鸣送的大礼后,反手就送了萧明彻一份厚重回礼。   “‘夏望取士’将近,届时有些场合需五弟妹随老五出席、走动。若她能及早聆听母后教诲,也好避免之后再出差池。”   这话就等于太子作保,请齐帝给萧明彻参与“夏望取士”的机会。   萧明彻略略偏头,喉间滚了又滚,看向李凤鸣的眼神很是微妙。   李凤鸣唇角微扬,偷偷冲他轻夹眼尾。   那份不自知的灵动娇媚,如一支无形的箭,隔空正中萧明彻左胸。   他周身倏地一绷,狼狈挪开目光。   倒不觉得疼。就是有点慌,有点烦,有点……痒。   “老五,你怎么说?”齐帝语气冷淡。   萧明彻敛神定神,随即拜礼应道:“谨遵父皇圣谕。”   齐帝颔首:“那就准太子所请。”   “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萧明彻拜礼的动作未变,“凤鸣,她今日冲撞母妃,是儿臣教妻无方。”   这声不太自然的“凤鸣”,让站在他身后做贤淑鹌鹑状的李凤鸣心中大喊见鬼。又有点想笑。   看来,萧明彻这人,倒也是有心的。   主座上,齐帝微蹙眉头:“你想做什么?”   “她这顿罚,”萧明彻眼帘半垂,嗓音沉缓却坚定,“当由儿臣前去皇后跟前代为领受。”   他知道,皇后不是钱昭仪,不会真的对李凤鸣怎么样,多半就是虚虚走个过场。   但他连这点过场都不想让李凤鸣去受。别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就是不想。   作者有话要说:  生病去了趟医院,昨天没更,抱歉。   感谢在2020-06-08 16:12:19~2020-06-11 04:14: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糯米蟲、Nijiの詩、初霁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mmm 2个;木羽余鱼、阿纹家的头头鸭、婉婉、敲委屈的、罐装快乐加冰、头头家的阿纹鸭、无名权兵卫、鹤隕、MOMO、阿梨Joy、初霁、会游泳的章鱼小丸子、梓非渝、Mima_喵、阿北、子夜望星、楚崽崽、木昜、娘man大魔王、十四、明湖、桃窈落轻霜、不要偷吃月亮、落幕以后。、PinkMartin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猫猫9 130瓶;mmm 40瓶;紫☆妍 26瓶;Ta、云间小鬼 20瓶;舟 15瓶;十四、周遭都是说书人、朦胧的河童、阿北、缅因猫、MarioTomoney、澄风 10瓶;娘man大魔王 8瓶;柳絮、点点是满满、二宝 5瓶;居一橙、华如风、婉婉 3瓶;洛清猗、空想喵 2瓶;Mima_喵、子夜望星、我是哈哈哈、行走江湖的枫叶、可人、Mkrs北、嘉期许你、锅包肉、二朵、叶蓁蓁、敲委屈的、木羽余鱼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到最后,齐帝再没提及钱昭仪半字,更没说如何处置她。   既齐帝如此,李凤鸣也见好就收,并未对钱昭仪的事继续穷追猛打。   她知道,齐帝对她这和亲公主虽会有所顾忌退让,但那是有限度的。   李凤鸣的进退有度让齐帝颇为受用,说话的语气都和蔼三分。   齐帝依太子所请,允萧明彻参与今年六月的夏望取士,并将他的禁足期由三个月减至一个月。   因他此前已在行宫待了十余日,这就意味着他和李凤鸣到下月初即可解禁回府。   至于萧明彻那个“代妻受罚”的请求,齐帝未置可否,只让他到时听皇后的意思。   这一通闹下来,齐帝甚是疲惫。他以长指捏住睛明穴,令太子与萧明彻夫妇自去。   萧明彻和李凤鸣出了紫极园才没走出多远,太子就跟来将他们唤住。   站定后,太子先瞥了李凤鸣一眼。   察觉到他目光里那丝若有似无的探究,李凤鸣笑笑:“既太子与淮王殿下有事要谈……”   她本想自己先回长枫苑,可还话没说完,萧明彻就转头打断:“去前面树下等,不要走远。”   依齐制,女子成婚后,便需唯夫君之命是从。   纵然李凤鸣和萧明彻私下里有“表面夫妻”的约定,但眼下当着太子,总得做好这表面功夫。   “好。”李凤鸣拢了拢身上的火狐裘大氅,福礼后就照萧明彻的意思,带着辛茴走到五步开外的树下去站定等候。   *****   太子敛神,对萧明彻温声道:“母后那头你尽管放心,不会与你为难的。”   “多谢皇兄。”萧明彻谢得没什么诚意,冷淡疏离。   太子却不以为忤,又道:“听说,你方才没让旁人帮忙处理身上的伤。你小子,自来就这古怪倔脾气,真不明白你在拧什么。”   萧明彻也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装出“友善兄长”的面目来亲近示好。   但太子的地位终究比寻常皇嗣高半头,总不能嗤之以鼻,更不合适转身就走。   于是平淡应答:“伤不重,没必要麻烦。”   太子笑意不改:“虽说你武艺在几个兄弟中最是高强,但能忍不表示你真不疼。多爱惜着自己些。”   这话听上去很像来自兄长的关怀,但萧明彻非但不高兴,心中还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他目力极佳,太子说话时频频往李凤鸣那边瞟,这点小动作,他怎会瞧不见?   而树下的李凤鸣显然不是一无所知。她甚至还对太子笑了笑,貌似交换了个眼神。   至少,在萧明彻看来是这样的。   他微垂长睫敛去眸底暗流,长腿往旁侧迈了半步,执礼淡声:“谨遵太子教谕。”   他这步挪得不算突兀,看起来是为方便执礼。   但就那么巧,高大身躯刚好挡住站在侧后方树下的李凤鸣。   *****   作别太子后,萧明彻一路沉默。   李凤鸣关切道:“是不是很疼?他们方才给你上药了吗?”   “没有,”萧明彻看向远处阴沉天幕,“没让谁碰我。”   李凤鸣这才想起他之前告诉过自己,若见他生病,不要管,尤其不要让御医接近他。   “那岂不是连后背的荆刺都没挑?!”   “嗯。”   萧明彻不止信不过御前的人,连行宫这头的人也信不过。   除替他打理王府的姜叔,过往他从不会在受伤虚弱时让别的人触碰自己。   “若你信得过我,回去我让淳于替你上药。”   李凤鸣搓着冰凉的指尖,软声轻叹:“这时就别倔了。你再是能扛,受了伤也不会不疼。”   她不知自己这话哪里有问题。   话音刚落,余光就见萧明彻周身微凛,连侧脸线条都凌厉了三分。   “不必。”   这可把李凤鸣给气笑了:“我今日好歹算助了你一臂之力,这样还是信不过我?”   萧明彻转头,压低眉眼沉默睨她,似在克制什么。   李凤鸣有点懵:“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   萧明彻发出一声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轻哼,将目光从她面上挪开。   “萧明彻,你……”   “我信你,”他目视前方,淡声截下她的话头,“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我勉强同意。派别人,不行。”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那你自便,我不管你了。反正又没疼在我身上。”   听听这是人话吗?什么叫“若你很想亲自帮我上药”?什么叫“我勉强同意”?   求人帮忙也不知道客气点,一边玩儿去。   *****   之后半路,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僵了,谁也不搭理谁。   进了长枫苑,萧明彻独自回了寝房,背影看起来悒悒不乐。   李凤鸣冲他背影啧了一声,抢过淳于黛捧来的那盏杏仁茶捂在掌心。   “淳于,辛茴,跟我进书房。”   三人进了书房后,李凤鸣也将先前被萧明彻惹出的那点不快抛诸脑后。   她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杏仁茶,事无巨细地讲了今日种种,让没有到场的淳于黛了解经过。   这是李凤鸣多年养成的习惯。   她行事虽狂,却有分寸,敢做就是有把握。   但她也有谨慎的一面,事后总要让细心的淳于黛帮着复盘,看看有无疏漏之处,以便伺机找补。   辛茴时不时也补充几句,末了有些不安地问道:“太子从紫极园追出来时,虽在与淮王殿下说话,却瞟了咱们殿下好几眼。他会不会知道什么了?”   李凤鸣抬眸看向淳于黛:“你觉得呢?”   淳于黛道:“此次两国联姻,最初就是由这位太子推动的,显然事情与他利益相关。您被定为联姻人选后,他或许暗中派人到洛都打听过。”   李凤鸣点头认同她的判断。   辛茴长舒一口气,放下心来。“从议婚到确定联姻人选,再加上筹备大婚,前后两年有余。哪怕他在议婚之初就派人去打听,那也不怕。”   李凤鸣抿去唇上甜渍,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两年,足够洛都那头将事情布置得滴水不漏。唔,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关于她的身份、经历,没写在和亲国书上,又能被齐太子萧明宣打听到的部分,无非就是——   李凤鸣自幼被选做魏国储君伴读。   储君急病薨逝后,她自请守灵一年,所以耽误了婚事。   “太子最好是知道这层,”她狡黠地笑弯了眼,“这样,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太奇怪。对吧?”   淳于黛浅笑附议:“那是自然。从小随储君一同听教,方方面面都理当出众,也该有非凡气魄与胆色。遇事脾气大些、言行张扬些,都是人之常情。”   “那就这样吧,不管他了。”李凤鸣放下杯盏,惬意地拍拍手。   “再待半个月就回雍京城,之前交代你俩的事抓紧准备起来吧。”   淳于黛认真答:“方子都在嫁妆里,待回到淮王府稍作整理就可用。原料方面也不发愁,齐国商事繁荣,只要舍得下本钱,产自各国的东西都能从雍京一带购得。”   买家更不是问题。   这些天淳于黛一直在整理雍京各家贵妇贵女名单,李凤鸣每每看着那名单,两眼就要笑成闪闪发光的元宝形。   “唯一麻烦的是掌柜人选与工坊,”淳于黛提醒,“为免方子外流,掌柜和工坊必须可靠。我思来想去,殿下或许还是借用淮王府的人手和工坊最稳妥。”   辛茴噗嗤闷笑:“完了完了。方才回来的路上,咱们殿下才给了淮王脸色看。”   淳于黛闻言两手一摊,无话可说。   “谁让他狗嘴吐不出象牙,”李凤鸣懊恼嘟囔,“想求人也不知客客气气说个‘请’字。”   *****   李凤鸣进寝房时,发现床帐并未放下。   萧明彻已换了干净中衣,脸向外趴卧在床,并未盖被。   虽说寝房内被地龙烘得温暖,但这样的雪天傍晚,不盖被还是会冷。   他不盖,想是因后背荆刺未除,也没上药,若盖被会压得疼。   李凤鸣无声撇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不受宠的皇嗣生存不易,有防心并不奇怪。但谨慎成这样,受伤后宁愿生扛也不让不信任的人近身,定是小时候吃了许多闷亏。   今日见了钱昭仪,李凤鸣就确定萧明彻的长相应该更肖似母亲。   但他平日里冷冰冰无波无澜,虽精致俊秀,却少了活人味儿。   此刻安静趴在枕间,卸下所有防备,整张脸在灯光下美好又脆弱,让人心头止不住发颤。   莫名的,李凤鸣也不忍再和他计较什么了。   她挑亮了桩头烛台上灯,顺势在床沿坐下。   见萧明彻不动不言也不睁眼,她柔声浅笑:“还装?夜里我翻身时不小心靠近你一寸,你都会立刻惊醒。”   毕竟同床共枕有半个月了,谁不知道谁啊?   老底被揭得这么穿,萧明彻懒懒睁开一只眼:“你来做什么?”   李凤鸣摇了摇手中药膏和细针。   “替你上药。荆刺若不及时挑出来,闹不好明日就长进肉里了。”   “不是说不管我?”萧明彻重新闭眼,以冷漠语气将她先前的原话送还。   李凤鸣被怼得堵心,恨不得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再使劲碾来碾去!不把他弄哭不罢休!   可惜她也只能想想。   毕竟现在是她有求于对方,为了金灿灿的财路,不得不低头。   “置气的话怎么能当真呢?咱俩如今是利益一体,你有事我当然要管的。”   见他岿然不动,李凤鸣耐着性子继续哄。   “再说了,你我名义上总归还是夫妻,若你有伤我都不管,传出去怎么解释?我还得做人呢。乖,快起来,自己把衣服脱了。”   让人脱衣服,却说得如此坦然,不愧是李凤鸣。   萧明彻两耳乍红透骨,脸在枕中闷了半晌,才倏地反身坐起来。   顶着对红耳朵,偏还要冷眼睨人:“大可不必。反正又没疼在你身上。”   又拿她说过的话打她脸。   李凤鸣暗暗咬牙,压下不耐烦的火气,迅速挂起柔甜到能拧出蜜的假笑,谄媚到可称做作。   “哎呀,都说了是气话,你怎么总提?伤在你,虽不疼在我身上,可疼在我心上啊。”   话音未落,萧明彻抬手猛一扯,半片床帐落下,恰好挡在他和李凤鸣之间。   “巧言令色,非奸即盗。”   李凤鸣的耐性告罄,甜美的笑容已化为凶残。   “就你事多!赶紧脱衣服!我保证既不奸你也不盗你,只是帮……”   “闭嘴!”   被他这么一吼,李凤鸣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说了不妥的话。   于是尴尬捏着自己的耳朵,嘀嘀咕咕站起来:“既你不要我帮忙,那我把药放在这里。你、你自己想办法吧。”   “没说不要。”   伴随这冷冷闷闷的四个字,半片床帐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   李凤鸣用手扇了扇发烫的面颊,白眼望向房梁。   早这么痛快不就好了?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1 04:14:01~2020-06-12 15:41: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碗酱、澄风 2个;Nijiの詩、火炉冒泡、裂锦、尤娜天、Mima_喵、梓非渝、楚崽崽、木昜、嘉期许你、吱吱唧、子夜望星、娘man大魔王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完美小孩 49瓶;赵小八 40瓶;东塘塘 30瓶;归兮达兮 20瓶;一剑飘雪、只想睡觉~、miyoooo、月总小跟班、荼三三、四疯魇 10瓶;你奈我何 9瓶;公子凌玹、槐序十二、鱼崽儿 5瓶;Nijiの詩、桃菲斯、嘉期许你、华如风 3瓶;木羽余鱼、婉婉、FejaL? 2瓶;锅包肉、二朵、子夜望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英华宝鉴》可谓奇书。   这书倒没蕴含什么大学问,就是供人消遣。   它辞藻文雅、内容生动,以风流而不下流的笔触品赏天下各国美男子。   做为熟读《英华宝鉴》的女子,李凤鸣向来觉得此书有个天大缺憾,就是“书中无画”。   所以,她原本是抱着一种羞涩中带着好奇、好奇里掺杂雀跃的心情,打算仔细看看萧明彻这“齐郎”除衫后,身形是否如书中描写那般令人赏心悦目。   可当萧明彻那新伤叠旧痕的后背袒露在她眼前,那些没心没肺的好奇雀跃瞬间烟消云散。   虽早就猜到萧明彻小时过得不好,但亲眼看到这些苦楚印记,李凤鸣还是同情到忍不住想掬一把辛酸泪。“这都是……怎么受的伤?”   “左肩那里?被宋军砍的。”   事实上,除了左肩两道刀伤外,他后背还有明显由不同物品造成的细小旧痕。   虽不像左肩两道刀伤那样狰狞,却凌乱密布。看得人心惊,又心疼。   李凤鸣抿了抿唇,小声问:“那,别的呢?”   趴卧的萧明彻没有回头。“都是小时的事,分不清各自怎么来的。”   不是不记得,是分不清。   也就是说,被虐打的次数太频繁,所以分不清哪处伤是哪次留下的。   李凤鸣窒了窒:“都是被接来行宫之前的事吧?”   从许多蛛丝马迹可以判断,太皇太后接萧明彻来行宫后,对他虽无细致热切的关爱,但衣食住行、读书习武的一应供给都按正常皇子规制来。   “嗯。”   李凤鸣捏着细针准备为他挑出荆刺,听了他这声轻应,便迟迟下不去手。   因为心不定手就不稳,她得缓缓。   她深吸一口气:“钱昭仪从前这样对你,你父皇知道吗?”   萧明彻轻道:“有时知道。”   李凤鸣愈发为幼时的萧明彻不平了:“他知道也不管?!”   “下雪天就不管。”萧明彻无悲无喜,轻描淡写。   李凤鸣以指压住微微湿润的眼角,再次确认齐帝至少在对待萧明彻时,绝对是个疯子。   放眼当今世上,哪国都有不受宠的皇嗣。但再不受宠那也是皇嗣。   按常理,无非就是被冷落点、物质短缺点、权势匮乏点、前途叵测点。最惨也就这样了。   反正李凤鸣长到这么大,从未听闻哪国帝王会纵容他人如此虐待自己年幼的子嗣。   李凤鸣轻声问出个突兀的问题:“我小时见过别人驯象。你见过吗?”   萧明彻摇了摇头。   “大象还小时,力气不够,被索链绑缚,挨打时难以挣脱,久之习惯成自然。等它长成庞然大物,若未遇强烈诱因,通常也不会反抗。   因为幼时经历过的疼痛与无助,会让它误以为自己的力量始终不够挣脱索链。”   萧明彻的情况大概也类似。李凤鸣不确定他懂不懂自己说这番话的用意。   她叹气,喃喃脱口:“可惜……”   “可惜什么?”萧明彻回眸。   她敷衍地笑了笑,满心遗憾。   可惜你运气不好,没遇见从前那个有能力将弱小者护在身后的李凤鸣。   *****   细针挑出一根根荆刺,貌似轻巧,其实光看着就觉痛。   执针的李凤鸣频频倒吸凉气,“嘶”个不停,挑两三下就得闭眼缓缓。   反观萧明彻,还真不愧是上过战场的人,居然从头至尾没哼过一声。   将荆刺都挑干净后,李凤鸣颤着嗓子预警:“要抹药了啊。这药膏里加了一味夜息香,哦,就是你们齐人说的‘薄荷’,抹在伤口上,或许会有一点点疼。真的是一点点。”   才怪。她自己用过这药的,谁疼谁知道。   “嗯。”随着这个单音,萧明彻的后背线条肉眼可见地绷紧了。   李凤鸣咽了咽口水:“话说在前头,我打小没这么照顾过谁,手生。若力道重了,你出声喊停就是,不要吃痛就反手乱打人。”   “不会。”   得了他不会乱打人的保证,李凤鸣便以指腹沾了药膏,抖抖索索往他伤处轻轻一抹。   萧明彻除了后背绷得僵硬之外,并无旁的异样。   倒是李凤鸣这没出息的,又“嘶嘶”倒吸起凉气来。   通常人在忍痛时,最听不得旁人在边上帮着心疼哼唧。这会让原本还能忍的痛楚被无形放大,实在是越帮越忙。   趁她再次探手去沾药膏的间隙,萧明彻终于忍无可忍:“李凤鸣,你是蛇精转世吗?”   现在的李凤鸣对他可是满心同情与怜爱,因此非但不和他计较置气,还把他当小孩儿,软语温言地哄:“好好好,我不‘嘶’了。”   她想起自己小时若有磕碰,旁人给她上药时就会给吹吹,好像这样可以帮助缓解药膏带来的瞬间刺痛。   于是再抹药后,便顺嘴吹了吹。   却没料到,这个吹气的动作让萧明彻宛如炸毛小兽,弹身一个翻转,坐起与她面对面。   寝房内的灯火荧荧柔黄,而萧明彻面上却泛着不知哪里来的红。   漂亮的桃花眼里盛着淡淡警告,琥珀色瞳仁中映着个同样面红耳赤的李凤鸣。   “不要乱吹。”他说着,蹙眉打量李凤鸣那副不知所起的窘迫。   李凤鸣缓慢而呆滞地将头扭向一边,强作镇定:“知道了。你,趴回去。”   萧明彻后知后觉地微垂眼眸,在看到自己光洁的胸膛后……   “咚”地一声重重趴了回去。   为缓解气氛,李凤鸣强行忽略脸上快要冒烟的热烫,昧着良心哄人:“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真的,你信我。”   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   萧明彻的后背绷到隆起块垒,放置在两侧的手也尴尬握紧。   他这架势,无异于浑身上下都在说,信你有鬼。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李凤鸣继续抹药,过程中尽量强撑着眼皮,不敢频繁眨眼。   因为每一次眨眼,那霎时黑暗中都会有个让她激动到脸红心跳的残影。   *****   直到入夜就寝,李凤鸣只要想到那画面,心还在怦怦跳。   她躺在幽暗的帐中,抬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却拦不住心里那个没见过世面、疯狂尖叫的自己——   竟和《英华宝鉴》里写的差不多!   虽然萧明彻的后背伤痕交织,让人看着就心怜,但转过身来……   居然就是《英华宝鉴》上写的那种:兼具力与美的、与女子有所不同的、光洁而坦荡的“胸襟”!   赏心悦目,真的赏心悦目啊!   李凤鸣红着脸无声偷笑,甚至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   她自觉动作很轻,但身旁的萧明彻却被扰到不得安宁。“赏什么赏?!老实睡觉。”   李凤鸣讶异愣住:“呃,我……说出来了?”   枕畔人以清冷哼声回答了她。   “哈。哈哈。我无意冒犯,第一次见,难免有些激动。”   李凤鸣连连干笑,十分生硬地转移话题。   “那个,你,我……我嫁妆里有祛疤生肌的脂膏,对陈年旧伤也有效,只是要用许久才能彻底消除。等回了淮王府,我先拿一罐给你试试。”   “不必。”萧明彻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背对她。   其实他说这两字时并未加重语气,也没有太明显的敌意,但对李凤鸣而言,却有一种“凉水兜头泼面”的功效。   她盯着黑黝黝的帐顶默了半晌,低声道出满腹疑惑:“淮王殿下,按理说,经过今日种种,我们之间至少该多些友好互信了吧?”   这会儿倒回去想想,自从下午离开紫极园后,萧明彻对她的态度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古怪。   萧明彻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这让她愈发一头雾水:“是不是我贸然将事闹大,坏了你原本的计划?”   可他原本的计划不就是“以挨顿打来帮齐帝平事,换取夏望取士的机会”么?   她将事情闹大,不但让他得偿所愿,还促使齐帝缩减了他的禁足期、帮他拉到太子与皇后做为临时盟友……   这么想想,应该没坏他什么事吧?那他是在不高兴什么?   萧明彻还是没有回答她。   就这么,两人俱是一动不动,各怀心事地沉默着,渐渐就有了睡意。   *****   萧明彻又梦到自己站在雪地里。   但眨眼之前,天地就由寒凉惨白变成了猎猎火红。   像李凤鸣那件绣着初云双头凤的外袍一样红。   炽烈而张狂,仿佛能焚尽所有冰冷,让他周身暖洋洋。   身后又传来李凤鸣那带笑的声音:萧明彻,我说我会帮你,你信吗?   萧明彻心中有两个声音在鼓噪争吵,一个说“信”,一个说“不信”,许久都无定论。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带着迟疑的试探,缓缓回头。   他看到李凤鸣裹着火狐裘大氅站在树下的侧影。   她盈盈抬眸,笑靥如花——   在她对面三五步远的位置,站着他的皇兄,大齐太子萧明宣。   太子是国之储君,地位天然比其余皇嗣高半头。   纵有恒王那般强劲的对手,萧明宣在明面上依然能轻易享有世间最好的一切。   萧明彻需要一次次用自己为赌注,才有可能换得些不起眼的机会。   例如,他需要晋亲王,才能稳固自己在朝中那微不足道的地位,以保障自己将来有些许活下去的筹码。   所以他得接受和亲联姻。   又例如,他需要在今年的“夏望取士”中争取选才机会,才能逐渐丰满羽翼,结束在雍京城内单打独斗的局面。   所以他得帮父皇顶下廉贞的事,平白挨钱宝念一顿毒打。   但太子萧明宣不必费太多心力,不必用任何笨拙的法子,不必让自己陷入狼狈难堪的境地,就可以得到一切机会的优先权,就会有能人志士源源不绝蜂拥至他门下投效。   齐魏联姻最初是太子推动,齐国这边的联姻人选原本也是他。   这件事,萧明彻不确定李凤鸣是否知晓。   若让人在萧明彻和萧明宣中做选择,好像,是个人都会更愿意选择后者。   梦里的萧明彻发不出声音。   其实他很想说,李凤鸣,今日多谢你来护我。   虽然,你大概不是真的为我而来。或者应该说,不单只为我而来。   *****   翌日清晨,李凤鸣揉着眼睛坐起,一扭头就看到萧明彻那张明显没睡好的脸。   “淮王殿下,你冷冷瞪我的样子可真刺眼,”李凤鸣软软嘟囔,“昨夜没睡好?我吵着你了?”   因他俩拒绝留人在寝房值夜,这些日子两人越发熟了,在寝房里的言行就一天比一天更少拘束。   萧明彻掀被下床,不冷不热地道:“你一晚上翻身越界五次。”   且五次越界都在“动手动脚”。不是手搭上他的腰,就是腿贴着他的腿。   李凤鸣倒不认为他在唬人,于是薅着凌乱长发想了想,尴尬嘀咕:“好像做了个挺激烈的梦,但想不起是什么了。”   她稍顿,抬头看向萧明彻隐有不悦的背影。   “实在对不住。我平常睡觉都很规矩,你知道的。”   “嗯。”萧明彻转身取衣衫去了。   许多人在没睡好时脾气都大,李凤鸣自觉昨夜扰了他好梦,再想想自己还得找他借用淮王府名下可靠工坊,便和软赔笑。   “你再忍小半个月,等下月初回到淮王府,我们就可以分房睡了。”   她是诚意宽慰,想让他心情好些。   但她没看到萧明彻闻言僵在了柜前,更不会知道……   他心情更糟了。   虽然,他也不懂自己在不高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2 15:41:39~2020-06-14 00:48: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无名权兵卫 2个;婉婉、我的宝贝、子夜望星、明湖、糯米蟲、梓非渝、楚崽崽、33029lxt、不要偷吃月亮、木昜、延湄、阿纹家的头头鸭、点点是满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甜甜 60瓶;阿北 15瓶;眉间雪 14瓶;那天惊蛰、醉美不过流年、Iris安柒、我的宝贝、GB、PTX 1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云 5瓶;洛清猗、糯米、32790210 3瓶;鱼崽儿 2瓶;Mkrs北、36248858、pplhaii、晴空万里、子夜望星、落雨、嘉期许你、祈雨娃娃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虽说萧明彻惯常冷漠脸,但李凤鸣还是隐约察觉到他不高兴。   她想这是自己“睡相不佳,扰人安眠”惹出来的,每日换药时便谨言慎行。   更没好意思立刻就问王府工坊的事,打算等萧明彻这场起床气过了再说。   之后几日都只零星飘点米粒碎雪,到四月十九这天雪就彻底停了。   却又刮起风来。   李凤鸣午睡了小半个时辰,周身被煨得暖融融,可一出房门就被挟冰裹雪的风尾扫到瑟瑟发抖。   天冷成这样,不合适去香雪园见太皇太后。   李凤鸣一时无事可消遣,便让人煮了山楂乌梅茶,又躲进书房。   当然,萧明彻这个“奉圣谕禁足”的家伙也在书房。   如今两人在书房内已形成了共处默契。   通常萧明彻端坐在书桌后,而李凤鸣则在窗畔坐榻上摆个小方几。   有时李凤鸣会问他一些齐国的事,此外便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都习惯了这么共处一室,所以李凤鸣进去时,正在看书的萧明彻连眼皮都没抬。   李凤鸣盘腿坐在小方几前,浅啜果茶润了喉,便开始翻看淳于黛归整好的雍京城贵妇名单。   外头太冷,这书房里又太暖和,她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犯懒,总有些散神。   于是她暂时放下名单,手捧茶饮,歪头去看萧明彻。   这人长得是真好看。   若要说好看到什么地步,李凤鸣曾偷偷与辛茴打趣:抛开旁的,萧明彻这长相,就是“无事时看着可提神醒脑、吃饭时看着能多下一碗饭”的那种好看。   只可惜,她也就能看看。   想是萧明彻察觉了她的目光,抬头活动脖子时,微掀眼帘睨了她一记。   “我说淮王殿下,您这起床气可够持久的。”李凤鸣轻咳两声,佯装无事地打趣。   “我睡相不佳扰您清梦,那都是四月十五夜里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天,怎么还是一张没睡好的气闷脸?”   话音未落,她忍不住捂唇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没接她这话,只瞥向她困泪迷蒙的双眸:“要睡回寝房去睡。”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进来睡觉的,”李凤鸣挪了挪坐姿,正面朝向他,“欸,说真的,这几夜我可没乱动越界吧?”   萧明彻目光幽幽冷冷:“嗯。”   这就让李凤鸣百思不得其解了:“既不是我吵着你,你怎么还是睡不好?”   萧明彻沉默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一连几夜都如临大敌,专注防备着这女人,生怕她半夜里又突然翻身贴过来。睡得好才怪。   李凤鸣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倒也不以为忤。   她低头抿了口果茶,立刻被酸啾啾的滋味惹得眯眼皱脸,眼角沁泪。   久未等到她再出声,萧明彻不动声色地抬眼,正好瞧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胸臆间像被猫爪子轻挠了两下,一股隐秘的酥麻感悠悠漾向周身。   正当他无所适从时,李凤鸣又说话了。   “我猜你这几日心事重,所以才睡不好。不如今夜我将帐中香换成安神的试试?”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沾衣的。就是大婚当夜用过的那种,你还记得那种气味吧?”   大婚都是半年前的事了,萧明彻有些想不起她说的那种气味。   他警惕蹙眉:“橘子气味?”   “不是橘子,是……”李凤鸣一时词穷,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描述那种香的气味。   呆了片刻,她索性从坐榻下来,捧着手中果茶走向书桌。   她双手捧着杯盏,递近他鼻端:“喏,跟这种气味有点像。酸酸的,但又混着回甜……萧明彻?!”   不怪她惊讶到直呼其名,实在是萧明彻的举动过于诡异。   他居然就着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在私下里,李凤鸣喝水有个小动作,被淳于黛提醒许多次都改不了——   她说话时会将杯子捧在掌心转来转去。   这杯子是她才喝过的。   她今日未着脂粉,自也就未点口脂,这便让人无法分辨,萧明彻的唇抿到的那处杯沿,是不是……   李凤鸣觉得,书房里好似瞬间升温,比方才更热了。   “我递杯子,只是想让你闻闻这气味,”她面无表情,声音木然,“没要喂你。”   “哦,”萧明彻略低下了头,“别靠我这么近。”   天晓得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他又尝不出味道。   *****   为着那口茶,整个下午两人都尴尴尬尬,几乎没说过话。   但李凤鸣言出必行,还是让淳于黛将帐中香换成了安神的那种。   入夜,萧明彻躺在帐中,反反复复闭目、睁眼,说不出心中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燥。   虽因小时的一些遭遇,他口中不太能辨别五味,但嗅觉倒还灵敏。   此刻鼻端萦绕着淡淡果香,仿佛挂在枝头的樱桃果,甜中带点微酸,还沾着晨露甘冽。   这种气味,与下午书房里那杯山楂乌梅茶近似,却又不太像。   萧明彻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外改成侧卧的姿态。   可帐中到处漂浮着这味安神香的气息,任他朝哪边睡都避无可避。   他瞪着黑暗中的帐幔,脑中闪现一个莫名其妙的想法:或许,白日里那杯山楂乌梅茶的气味,比这帐中香要好些。   至于好在哪里,他翻身好几回都没想明白。   “这是床,不是油锅。”被吵到半醒的李凤鸣忿忿嘟囔。   萧明彻微惊,没有再动。   身后的李凤鸣却困嗓含恨,口齿不清地补上警告。   “再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睡不成?哼。”   撂下这含义不明的警告后,李凤鸣的气息渐又平稳绵甜了。   萧明彻闭上眼,却更睡不着了。   哼什么?大婚之前谁还没学过点该学的?以为就你有一百种法子让人睡不成?   *****   因这年是闰四月,到了下一个四月初二,萧明彻在行宫的禁足就结束了。   眼下太皇太后除了有时脑子糊涂些,身子骨比起冬日里倒是大好。   既萧明彻要回淮王府,李凤鸣在行宫的侍疾自然也结束了。   谁都以为老太太定舍不得放李凤鸣走。   哪知老太太非但没挽留,还乐呵呵撵人:“回府去好好过,无事就不必勤往我这里跑。”   “太奶奶,您怎么还翻脸不认人了?”李凤鸣逗她,“早前您不是经常说很喜欢有我作伴吗?”   太皇太后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叮咛:“如今你丈夫都回京了,你自该以他为重。下次你再来看我,最好是抱着个大胖小子。”   在齐人风俗里,女子婚后就该事事以丈夫为先,没人在意她本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而且,若有孕生子,那也得是个“大胖小子”才真算喜事。   这种话,若说给寻常齐国新妇听,多半会羞涩赧然,并将之当做是老人家的祝福。   但李凤鸣听着就有些刺耳。   不过,她没和个糊涂老太太争执对错,也没答应,只乖巧笑笑。   *****   回到淮王府已近日暮。   李凤鸣自大婚翌日离府前往滴翠山行宫,至今已过去半年。   当初她就没来得及熟悉这座府邸,时隔半年再回来,更是看哪儿都陌生。   路上她还在和淳于黛、辛茴嘀咕,不知该如何对管事姜叔提出“要与萧明彻分房住”的要求,才不会让人侧目。   哪知姜叔早就为她单独准备了院子,就在萧明彻的主院东边,隔着一道墙。   淳于黛向府中侍女打听了几句,回来告知:“据说,雍京城内的别家王府里,王妃与王爷也是各住一院的。”   李凤鸣恍然大悟,嘿嘿坏笑:“也是啊。像太子、恒王那样,府里众多如花美眷,若与王妃同住,那可不方便雨露均沾。”   “这事,齐魏都一样,”辛茴一边为李凤鸣梳发,一边随口笑道,“咱们大魏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也不住……”   李凤鸣回头瞟了她一眼,她赶忙噤声。   “罢了,都这会儿了,用发带随意束个半发就行,”李凤鸣想了想,又道,“你俩去问问姜叔,方不方便在这院里单独给设个小厨房。若不方便,能让咱们借用大厨房也行。”   都半年了,她在饮食上依旧无法完全摆脱固有口味。   淳于黛和辛茴领命而去,李凤鸣就任意在院中逛了逛。   没多会儿,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和萧明彻说工坊的事,   于是唤来一名侍女带路,匆匆往萧明彻所居的北院去了。   可惜时机不巧,北院侍者说萧明彻正在书房与人谈事,李凤鸣不甘心无功而返,只能在外头等。   好在天气已回暖,院中的牡丹正待绽放,赏赏花打发时间倒也不枯燥。   *****   等萧明彻从书房出来时,抬眼就愣住了。   李凤鸣身着杏红素罗裙,长发只用发带束了一半,恣意披在身后。   灿金的夕阳星星点点沾在她的衣摆上,暖风轻轻撩起她长长的衣带尾端,整个人显得明艳、生动又飘逸。   此时院中的牡丹大都将开未开,她立在花前,华妍极盛,再无花可与她争色。   萧明彻倏地收回目光,同时挪步挡住了书房门。   那头,李凤鸣瞧见了他,便缓步行来:“打扰殿下了。我就来问问,淮王府名下可有制药或制水粉脂膏之类的工坊?”   淮王府从前又没有女主人,怎会有制水粉脂膏的工坊?   萧明彻愣了愣:“有间制药的小工坊。”   “那也行。有多少工匠呢?”李凤鸣双眸乍亮。   萧明彻错开眼:“约莫二三十个。详情你得问姜叔。他不太细问府中杂事的。   李凤鸣愉快地点头:“我能借用工坊来制香、做水粉脂膏吗?”   回答她的,是萧明彻那仿佛看傻子的眼神。   “你有府库钥匙,还有我的印鉴,想用什么都可自取。”   李凤鸣这才想起,大婚当夜,萧明彻给了她钥匙和印鉴,也确实说过“想用什么都可自取”这样的话。   于是李凤鸣心花怒放,顺嘴溢美:“我就喜欢你这种豪气大方的美男子!”   萧明彻心中铮声一响,两耳骤然发烫:“好好说话。”调戏谁呢?!   “行行行,你怎么说怎么是,”李凤鸣笑眼弯弯,敷衍行了个辞礼,“那我就不耽误你谈事了,早些忙完也能早点歇着。”   人家当初给她钥匙、印鉴和“想要什么都可自取”的好处,就是为了换她“往后不要碰他”。   她很讲信用的,如今既真要拿这份好处,自该遵守协定,有多远离多远。   她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轻快许多。   *****   萧明彻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恍惚,板着脸蹙眉走神。   良久,他身后书房里传来悠哉哉的点评:“才一个多时辰没见,就要专程找借口来看看您。属下觉得,王妃对您应当很是上心。”   萧明彻回首,冷淡睇向书房内的青衣男子:“战开阳,你几时瞎的?”   没见李凤鸣一达目的就乐滋滋走了?根本没提想要同住北院的话,上心个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4 00:48:59~2020-06-15 12:5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木昜 2个;==、澄风、阿梨Joy、33029lxt、Mima_喵、43049553、安。、兔兔嘴、随意、子夜望星、河童儿、茜茜呀、居一橙、MOMO、落幕以后。、梓非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辩机 20瓶;既晓X、41550638、秦柯、醉美不过流年 1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5瓶;是风 4瓶;点点是满满 3瓶;鱼崽儿、36248858 2瓶;可人、璇玑、FejaL?、木子、子夜望星、晴空万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书房门重新阖上,萧明彻与战开阳再度隔桌而坐。   两人神色各异,却都紧盯着桌上那封信函。   那是李凤鸣写给萧明彻的第二封信。   萧明彻是在三月初收到此信的。   那时他以为,信中内容大概和李凤鸣写给他的第一封信差不多,八成又是没话找话的菜谱或空洞问候。   所以他根本没拆,随手夹进了兵书里。   从南境回京时,那本兵书是装在他行李中的。   但他一回来就被齐帝打发去滴翠山“反省”,行李就留在府中由管事姜叔亲手归置。   姜叔办事向来稳妥周到,发现兵书里这封未拆的信,便放在书桌显眼处,方便萧明彻从行宫回来再看。   今日萧明彻一回府,做为淮王府谋士家臣的战开阳便来求见。   与战开阳进了书房后,萧明彻又见此信,想想到底是李凤鸣一番心意,看看也无妨。   哪知却看得当场愣住。   战开阳见状,大着胆子问他要来这信一看,也愣住。   所以,方才战开阳将话扯到李凤鸣身上,绝非无缘无故。   在李凤鸣来北院时,他和萧明彻正在消化对这封信的震惊。   *****   战开阳打破了书房内的沉默。   “此信被送达见春镇官驿,应当是在三月初三到初六之间。”   三月初三,萧明彻与廉贞同往螺山大营监督换防;三月初七,萧明彻一回见春官驿,就接到这封信了。   “按飞驿的脚程,信函从木兰镇到见春镇,只需六日,”战开阳以食指轻点桌面,“这就意味着,王妃在二月底就知,京中有人会对廉将军发难。”   战开阳一直在京中,时刻留意着朝中动向,甚至会每日派人去宫门处,及时抄录朝廷发布的各项消息。   可他是到萧明彻被齐帝打发去行宫禁足之后,才知恒王一派要找廉贞的茬。   反观李凤鸣,在滴翠山行宫待了半年,除太皇太后外,最多就能见到京中各家前往行宫探望的贵妇、贵女。   就这么着,她居然早在二月底就已察觉廉贞会有麻烦,并且可能牵连萧明彻!   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对比,战开阳当然震惊到神魂离体。   萧明彻也是震惊的,但他震惊的点和战开阳还不太一样。   上月初,他被圣谕打发到行宫禁足反省的那天,李凤鸣得知他没看这封信,气得在长枫苑的书房里与他动了手。   当时,她只说在信中提醒了“廉贞或许有麻烦”。   萧明彻容色清冷:“但她没说,信中还附有解决办法。”   “如今回想,若您依王妃这办法应对,确实可以全身而退。”   战开阳再度拿起那张信纸,自愧不如地苦笑。   *****   【古东夏有将,战于国南。   帝子仲曰:此将在外年久,其族亦势大,军账或有弊。朝廷当挟雷霆之威,先下手连根拔之,以绝后患。   帝子伯曰:此将忠勇,其族为朝中砥柱,当报以笃信。吾愿作保,先慎查之,再交帝裁。   帝曰:帝子季在南督军,召回京对答。   注:帝实无疑将之心,更无拔其族之意。事与帝子季本无涉,帝召季回京对答,只图平伯、仲之争耳。   季需自保,首当强调军功苦劳;其次附伯之议,力保南将;再请命率帝心腹亲往南境彻查军账。   帝必不允请命,帝子仲亦会有所阻,君勿忧。】   在齐国人眼里,李凤鸣的字刚柔并济、狂肆恣意,实在不像出自女子之手。   且这封信字字点中事情七寸,可谓洞若观火,见识、应变更是不逊男儿。   或许是怕中途有变数,她行文不但用了晦涩古言,还通篇隐喻。   需知当今齐国,十个人里最多有四个识字的。而这四个人里,最多又只有一个是真正“饱学博闻”的。   并非识字,就能通读并真正理解她这封措辞晦涩的信;也并非能通读,就会迅速联想到当下现实。   李凤鸣是算准了,萧明彻身为皇嗣,再不济,受教程度也远高于常人,又因利益攸关,定能看懂其中隐喻。   她在信中点明齐帝根本无意动廉贞,更不想动廉家,召萧明彻回京,只是想平息太子和恒王在此事上的争执。   她让萧明彻强调自身在南境的军功苦劳,再附议太子,跟进加码为廉贞作保,并请命亲率齐帝心腹去南境查军账。   更妙的是,她对齐帝、太子、恒王三方的心思好像都有把握。   不但直言齐帝不会同意查军账,并断定恒王也会阻挠,让萧明彻大胆请命,完全不用担心真的被派去查廉贞。   “再者,她假托‘古东夏国’,就算有别有用心者拿到这信并刚好看懂,也落不下实际把柄。早听说魏国女子不输男儿,这回算眼见为实了。”   仅凭这封信,战开阳对李凤鸣就服气得五体投地。   他偷觑萧明彻,小有抱怨。“方才殿下故意挡门,是防着属下,不愿属下一睹王妃风采吧?”   萧明彻横眉冷对:“我防的是她。”   战开阳想了想,无奈点头:“也对。”   他虽没见过李凤鸣真容,这半年多少还是听到些风声。   有人说她妍胜牡丹,在太皇太后面前孝顺柔嘉,待人接物温婉得体,此外并无显眼长处。   若将这些传言配合眼前这封信来看,李凤鸣绝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   战开阳恍然大悟,频频点头:“懂了懂了。”   萧明彻狐疑睨他:“懂什么?”   战开阳答:“殿下向来最忌惮这种女子,所以信不过王妃。您方才挡住门,是为了防她知道府中有我这个谋士家臣。”   “对,防她知道……”   萧明彻若有所思地折起那封信,嗓音冷淡而平静,“府中有你这么蠢的谋士家臣。”   *****   用过晚膳后,李凤鸣在淳于黛和辛茴的陪同下,出了院门四处走走,熟悉府中环境,顺便消食。   因工坊的事有了眉目,她心情格外欢快,闲逛半个时辰都还没有睡意。   “淳于,安神香只剩最后一份现成了吧?索性今夜就给我用上,省得它单独占个匣子。”   辛茴笑嘻嘻抢答:“淳于有多稳妥,殿下还能不知吗?方才您还在用膳时,她就已经给您挂在帐中啦!”   “下午殿下从淮王院中回来后,活似跌进金山,嘴角都快翘到眉梢了,一看就需安神香助眠。”淳于黛半是打趣,半是解释。   三人说说笑笑闲逛着,不知不觉就见明月上了枝头。   淳于黛劝道:“殿下,您明日要跟姜叔去看工坊,后天还得与淮王殿下一同进宫面见齐后。接连两日都有得忙,还是早点回去歇了吧。”   之前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自请代妻受罚,齐帝让他听皇后的意思。   淮王府已在今日向中宫递了请见的折子,按规矩,萧明彻和李凤鸣该在后天入宫。   辛茴看热闹不嫌事大:“等齐后那边的事了结,殿下就要操心工坊的进度,要亲自上街去看铺子,还得费心寻个可靠的掌柜人选,且不知要忙成什么样。”   “哎,我怎么到哪儿都是个劳碌命。”李凤鸣含笑嘟囔,调转脚步往回走。   “若殿下愿意,”辛茴嘿嘿笑道,“您也可以不这么劳碌的。”   李凤鸣自来很会相时而动、相机而变,只要决定做什么,就会尽力做到最好。   学着做个以夫为天、富贵娇慵的王妃,对她来说不难。   若她愿意下功夫,绝对恭顺柔嘉到比齐女还像齐女,活生生立成个雍京城的贵妇典范。   “那不行,”李凤鸣眼唇俱弯,边走边道,“天底下不知有多少美男子正等着……”与我邂逅。   她突兀吞掉最后四个字,并呛得咳嗽起来。   因为她看到萧明彻正站在她的院门口。   *****   萧明彻倒不是独自来的,府中管事姜叔也站在他身边。   李凤鸣在他俩跟前站定,心中怦怦跳。   趁着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先进院的机会,李凤鸣不着痕迹地回头,看向自己方才大放厥词的位置。   唔,和这里隔着十几步的距离,萧明彻应该没听见……吧。   毕竟她也没有说得很大声。   可萧明彻一开口就打破她心中侥幸:“什么美男子?”   看来旁的没听清,就捕捉到了“美男子”这个重点词汇。   李凤鸣挤出甜美又真挚的笑容:“我正和她俩夸你呢。你真真是天底下最豪气大方的美男子,没有之一。”   “你又开始了?”萧明彻微窒,片刻后才道,“在齐国,女子对男子说这样的话,算轻浮。”   “若男子对女子这么说呢?算赞美?”   萧明彻没答,姜叔干咳了一声。   很显然,她猜对了。   李凤鸣不忿轻啧,又谨慎确认:“请问,在贵国,若像《英华宝鉴》那样,文雅风流地对各色美男子做鉴赏、点评和赞美,会不会坐牢?”   萧明彻垂眼睨她,无言以对。   姜叔恭敬答:“回王妃娘娘,虽不会坐牢,但于女子名声有碍。”   《英华宝鉴》源出夏国,数年前传到魏国以后也大受追捧。   这主要因夏、魏走在列国之前,行“男女责权利等同”的国策已近百年,从庙堂到江湖都不乏位高权重的女子。   莫说有权有势者喜欢品赏美色做消遣,便是寻常人也难免有几分逐美之心吧?   食色,性也,这原本不是什么不能见光的事,男女都一样。   可齐、宋、梁等国至今仍是男尊女卑,男子有《百花谱》、《群芳图》可品鉴女子之美,女子却不被允许欣赏男色。   像《英华宝鉴》这种主要供女子赏美男的闲书,纵有胆大些的齐国女子偷偷看了,也绝不敢挂在嘴边。   李凤鸣不忿,却没想无谓争执,便转口道:“殿下找我有事?”   萧明彻看向姜叔。   姜叔执礼:“回王妃娘娘,殿下本已安置歇下,却难成眠。老奴听闻之前在行宫,幸亏有您的安神香,殿下才能入睡。所以冒昧来求。”   李凤鸣诧异:“这点小事,姜叔您自己来问我要不就行了?淮王殿下亲自过来,未免也太隆重了点。”   萧明彻目视远方,漠然又无辜:“姜叔怕你因为认生就不给他。”   李凤鸣想起前些天还在行宫时,这人夜里确实反常,三不五时就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   如今回来了,定有许多事需他绞尽脑汁。若长时间睡不好,着实也熬人。   便心怜地询问:“召府医诊过了吗?”   “没,我讳疾忌医。”萧明彻嗓音平静,一派坦然。   李凤鸣没忍住,轻笑出声。   讳疾忌医又不是什么高尚品德,这种莫名的理直气壮是怎么回事?   姜叔对她递了个恳求的眼神,无声摇了摇头。   她忽地福至心灵,瞬间明白了萧明彻为何讳疾忌医。   八成是小时在宫里那几年,被钱昭仪指使的御医折磨过。   她敛了嬉笑,歉然轻叹:“那安神香就最后一份现成的,方才淳于已经给我帐中用上了。若是将我用剩的香再给殿下,不太好。况且,这会儿再取出来,效用怕也有折损。”   “王妃娘娘所言极是,”姜叔有些为难地觑向萧明彻,“殿下,您看呢?”   萧明彻没说话,只是看着李凤鸣。   见他一副确有所需的样子,李凤鸣歪头回忆片刻,拍掌道:“我有法子了!”   “嗯?”萧明彻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姜叔也提心吊胆地盯着她,生怕她开口邀萧明彻共寝。   以姜叔对萧明彻的了解,之前在行宫应是顾忌着太皇太后,不愿节外生枝。   如今回了府,若再要殿下和王妃共寝,殿下说不得要翻脸。姜叔心中如是道。   “金莘酸枣茶也可助眠!这个我还有很多!”   说着,李凤鸣就拎起裙摆,风风火火迈开大步往院中走。   “姜叔,您先陪殿下回去,我这就叫辛茴取了送过来。”   姜叔望着她快步远去的背影,欣慰又歉疚,喃声感慨:“王妃善解人意,知您不愿与她亲近,竟能如此体贴迁就,实在是个好脾气的。殿下,咱们先回吧?”   萧明彻站在原地,举目看向皎洁明月,久久不言也不动。   “殿下,您有心事?”姜叔小心翼翼地关切。   萧明彻收回目光:“没有。”   他只是莫名不太想喝那什么金、莘、酸、枣、茶。 第18章   虽说突然换了住处,但托安神香的福,李凤鸣一夜好眠。   翌日惯例在卯正时分醒来,简单梳洗后,便在院中与辛茴开始晨间对练。   “殿下确定就在这里?院子里终究没那么开阔,”辛茴道,“我昨日找姜婶打听过,王府后头有个演武场,府中护卫每日都在那里操演。淮王殿下若在府中时,晨间也会在那里练武。”   姜婶是王府管事姜叔的妻子。   据说自萧明彻还是郡王时,姜家夫妇就在帮着他打理府中诸事。   李凤鸣没好气地笑睨辛茴:“哦,府中护卫都在,萧明彻也在,我专程跑过去,让一大帮子人开眼界,看着我怎么被你打到泪流满面?”   那场景,真是想想就浑身发抖。还是别了,要脸。   辛茴忍笑觑她,目光和语气同样委婉:“那我可有言在先啊。这院中不够开阔,又有廊柱花木阻碍,或许不是那么方便……”   “你我也算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都熟透了,倒也不必这么委婉。”李凤鸣皮笑肉不笑,开始活动筋骨。   辛茴说的不方便指什么?当然是不方便李凤鸣殿下闪躲奔逃啦。   可从前在方便闪躲奔逃的开阔地,李凤鸣殿下也不是没有被她打哭的先例。   纵李凤鸣意志坚如铁,天生这么一副吃痛就掉眼泪的躯体,有什么办法呢?   人嘛,哭着哭着就麻木了。   “世间除死无大事。来吧!”   *****   因李凤鸣院中暂无专门的小厨房,在她与辛茴开始对练时,淳于黛便去厨院为她取早膳。   等李凤鸣泪流满面结束晨练,淳于黛上来扶时,她边掉眼泪边问:“今早,吃什么?”   淳于黛拿绢子替她拭泪,温声笑答:“不知。我还没出院门姜婶就来了。她说,淮王殿下有事要与您商量,就吩咐大厨房将早膳布在北院了。”   “若有事,干嘛不各自吃完以后再谈?”李凤鸣吸了吸鼻子,眼泪还在扑簌簌地落,“萧明彻吃饭时又不怎么说话的。”   淳于黛想了想:“许是之前在行宫那段时间,习惯了和您共餐?”   “那也是。一个人吃饭,到底还是冷清寂寥了点。”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地嘟囔着,泪涟涟去沐浴更衣。   其实,李凤鸣从小也被诸多规矩约束,“食不言、寝不语”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但自从“那件事”后,有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形同被幽闭。   苦闷过,彷徨过,不甘过,甚至绝望过。   那时每日能见到的人只有淳于黛和辛茴。   她俩听她哭闹,陪过她痛骂,任她将一屋子的东西砸个精光,由得她尽情宣泄。   后来她渐渐平静,也慢慢释然,想明白了自己余生要怎么活,就成了如今这样的李凤鸣。   她之所以在遭逢巨变后,依然没有丧失和人交流的能力和意愿,泰半要归功于她身边始终有淳于黛和辛茴。   而萧明彻……   看他如今这性情,就知他这一路撑过来有多孤独。   李凤鸣用力揉了揉泪眼,心道,若他愿意,往后还是和他共餐吧。   *****   李凤鸣的院子与北院虽只一墙之隔,但两边的院门却隔得老远。   她本想自己过去,但辛茴今日又失手将她打得泪流满面,很是歉疚不安,坚持要护送她。   她在辛茴的陪同下走到半途,正好遇见从演武场回来的萧明彻。   虽然方才沐浴时已经敷过眼睛,但李凤鸣临出门前照过镜子,知道自己还是可怜兮兮的红眼模样。   反观萧明彻,同样是早起练武结束,人家就神清气爽。   水蓝织锦武袍窄袖束腰,同色发带束发,无多余赘饰,装束干净又利落。   精致俊美的五官被衬得愈发清隽,那双被朝阳点亮的琥珀色眸子更是锦上添花。   虽神色寡淡,但身移影动间,就是藏不住的凛然少年气。   李凤鸣酸溜溜地偷撇嘴。   萧明彻真好看,这话她都说倦了。可惜她就只能看看,这话她也说倦了。   她遗憾叹息,旋即随口关切:“昨夜的金莘酸枣茶有效吗?你睡得可还行?”   “一般。”萧明彻显然不太想聊这个话题。   他略收步幅,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她并行,同时向她投去奇怪的一瞥。   “你在院子里练武,不觉局促吗?”   她那院子比北院小些,院中又多花木和养鱼石缸之类,在其间过招,处处都会腾挪受限。   李凤鸣习惯地吸了吸鼻子,瓮声应道:“是局促了些。毕竟不如演武场开阔,我都没施展开。”   她当然知道演武场才是更合适的地方,这不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丢人现眼么?   在行宫时,萧明彻可是亲眼见过李凤鸣被辛茴打哭的场面。   此刻看她这副样子,心知今日多半又故事重演了。   他略略回头看向辛茴,公允纠正:“应该是她没施展开吧。”   李凤鸣心中仿佛被扎了一刀,登时有点恼羞成怒。   你这人究竟是吃什么长大,才养成了这么张不会说话的破嘴?!   虽然说的是事实。   “淮王殿下,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她咬牙假笑,“有些事请看破不说破,给我留点面子。如此对你我都好,懂吗?”   她要是打得过辛茴,还用得着辛茴做贴身护卫吗?!   萧明彻沉默地走了好几步,才说出一句不太自然的安慰:“人和人之间,术业有专攻。”   这话勉强还算有点人性,李凤鸣神色缓和许多,闷声问:“听说你有事要找我商量?”   “不是商量,是有人想向你请教一件事。我更衣后再和你细说。”   请教?   这个说法让李凤鸣很是意外,也很是受用:“好。”   *****   到了北院,萧明彻先去沐浴更衣,李凤鸣则在侍者的带领下进膳厅落座。   没多会儿,萧明彻便进来落座了。   他换了件银白暗纹袍,用掐丝银冠束发,整个人看上去少了先时那种少年气,多了几许令常人不太敢亲近的冷肃。   李凤鸣并不是“常人”,非但没什么不敢,反倒单手托腮,大大方方欣赏起他这另一番风貌的美色。   许是被她直勾勾的眼神滋扰得不自在,萧明彻轻咳了一声。   就在李凤鸣以为他要给自己讲“齐女规训”时,却见他竟不闪不避对上自己的目光,语气虽平板,却有那么点认真。   “我看了那封信。多谢你。”   “啊?”李凤鸣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哪封信。   于是她抬眼望向房顶的雕花横梁,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正在翻白眼的事实。   “倒也不必谢,毕竟,那封信没起到它该起的作用。”   那封信,她相信萧明彻一定能看懂。   若在三月里接信就及时打开看,怎么也不至于白白挨顿打,还被禁足一个月。   萧明彻痛快认错:“是我不对,没及时看信,浪费了你的好意。”   他语气是一惯的平板无波,若是完全不了解他的人,定会认为他毫无诚意。   在行宫朝夕相处一个月多下来,李凤鸣确定萧明彻不傻,只是有时候思路奇诡。   若有能力靠谱的人在旁辅助好他,他可少费力走许多弯路。   她温柔浅笑,耐心引导:“淮王殿下,和人道歉时,你最好试着笑一笑。”   “哦。”萧明彻受教地点点头,勉强勾了点唇。   李凤鸣好笑地摇摇头:“行吧,聊胜于无。慢慢来。对了,你不是说有人要问我什么事?”   萧明彻未急于作答,而是先解释:“姜叔说你早膳过后就要去工坊,我只好在这时请你过来。”   “嗯。到底是什么人要见我?”   “一个有点笨、时常让我不知要他何用的谋士。”萧明彻尴尬转头看向别处。   虽他话中不认可那个人的能力,但对那人的忠诚是不质疑的。   李凤鸣促狭提议:“既你觉得他笨又无用,索性逐了吧?”   萧明彻以余光瞟她:“我府中就他这么一个谋士。”   他没有再深入解释,但李凤鸣笑容立时微僵,心里堵得厉害。   从前,李凤鸣的门下从来不缺智囊,所以她完全没想到,萧明彻堂堂亲王,门下竟只有一个谋士。还是个不怎么聪明的谋士。   就这样,萧明彻也没想舍弃那人。   因为只这么一个虽用着勉强,但让他信得过,对方也愿意效忠于他的。   毕竟,真正有才能的谋士,是世上最懂择木而栖的人。   谁会愿意投效一个不被皇帝宠爱倚重、完全看不到前途的皇子?   萧明彻这些年,是真的很不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6 23:46:16~2020-06-18 04:13: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 3个;裂锦 2个;桃菲斯、哈哈哈哈哈哈、头头家的阿纹鸭、PinkMartini、吱吱唧、不要偷吃月亮、不完美小孩、居一橙、木昜、子夜望星、梓非渝、小院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见钱眼开阿清清 20瓶;春风十里不如睡你、头头家的阿纹鸭、随意 10瓶;柳絮、云 5瓶;郭郭 2瓶;叶蓁蓁、子夜望星、嘉期许你、一头撞死在树上、Mima_喵、晴空万里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你那个谋士,此刻就在北院?”李凤鸣问。   萧明彻拿起手边银箸:“嗯,在书房候着。”   “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岁?”   “战开阳。今年十九。”   “和我同岁。”她点点头,就着小匙抿了一口豆浆,没急着要见那人,更不急于追问对方想向自己请教什么事。   “我想问问,你最初为何会接纳他?”   萧明彻浅声道:“他祖籍南境饮马河。”   李凤鸣怔了怔。   在行宫时,她曾听萧明彻随口提过,依稀记得饮马河是齐国在南境最重要的兵源地之一。   她歪头觑着萧明彻:“所以,他是忠烈将士之后?”   “嗯。”萧明彻颔首。   齐、宋两国在南境上有国土争议,双方已缠斗几十年,南境一带的民生凋敝得很厉害。   战家往上数三辈还勉强算薄有家底,到战开阳这一辈就生不逢时了。整个南境大多数人的日子不好过,战家自也难例外。   萧明彻虽语气平淡,但李凤鸣听得出他心中那份同情。   “他父亲与两位兄长都曾在廉贞麾下效命,却在四年内接连阵亡。”   对这种忠烈之后,李凤鸣的态度庄重许多。“他家中还有无旁人?”   “还有母亲和姐姐。”   李凤鸣有些诧异:“他姐姐未嫁?”   既战开阳现年十九,那他姐姐少说也二十出头。   齐女大多出嫁早,若十七八岁还未许人,在民风上是会被人指点的。   萧明彻抿了抿唇:“据说原有个过了聘的夫婿,临近婚期时,也阵亡了。”   李凤鸣同情地闭了闭眼。   齐国南境那地方,打了几十年的仗,时常就地征兵补员。当地男丁在战争中死伤太多,本就导致女子难嫁。   而战开阳姐姐这种情况,在齐国民间称作“望门寡”,被视为不吉,想再觅良缘更是困难重重。   “他读过书吗?”李凤鸣解释,“我是说战开阳。”   萧明彻点头:“他父兄还在时,在乡绅家的私塾里读过。”   战开阳的父亲和两位兄长还在时,家中有三份军饷,足够养活他母亲、姐姐和最年幼的他,还能挪出些供他读书。   后来父兄阵亡,他母亲和姐姐难为无米之炊,这书就再读不起了。   萧明彻:“两年前,廉贞在饮马河征兵,战开阳想继承父兄遗志,廉贞没给他兵帖。”   李凤鸣能理解廉贞为何不收战开阳,“若我在廉贞的位置,我也不收他。”   齐国女子没太多谋生之路,而战开阳已是家中仅剩的男丁。若再战死沙场,他母亲和姐姐余生将更艰难。   那就更对不起他阵亡的父兄了。   “所以,廉贞把他举荐给你?”李凤鸣猜测。   “对。”   萧明彻对战开阳本就没抱多大指望。   主要是念他家一门忠烈,再看廉贞的面子,给他份不必提着脑袋的差事,以便养活家中的母亲和姐姐。   理清此人的来龙去脉后,李凤鸣扶额:“除他之外,这些年就没有别的谋士投效你?”   “有。或来路不明,或庸碌,或心术不正,”萧明彻道,“我没要。”   这个瞬间,李凤鸣好像才真正认识了萧明彻这个人。   他无依无靠,举步维艰,却还是愿在能力范围内,为比自己更弱势的人提供适当庇护。   却又不一味愚慈,会尽力去辨别什么人值得庇护,什么人不值得。   从这点来说,李凤鸣依稀能从他身上看到从前的自己。   当然,萧明彻可比从前的她艰难多了。   李凤鸣眨去眼底感慨湿意,唇角轻扬,嗓音柔润:“你信我?”   他言简意赅。“信。”   这句话,李凤鸣在行宫时也问过。   那时萧明彻也说信,可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其实并没有那么信。   今日这个“信”,却是真的了。   萧明彻严肃郑重:“因为你那封信,不但洞察先机,还对各方做出精准预判,并提出看似简单、实则最优的应对方案。”   就是这份见识和手段,让他翻来覆去思索一夜,最终下定决心,同意让战开阳来当面请教她。   对,就是这个原因。   根本不是什么“一夜没见就想找借口看看她”这种可笑的理由。   *****   能得萧明彻一个发自肺腑的“信”字,这对李凤鸣来说就足够了。   早膳用到过半,李凤鸣看看天色不早,便开口催促:“赶紧让那个战开阳进来吧。有什么事边吃边说,说完我就得走了。”   今日说好要去工坊,她是定了行程就不会任意更改的。   “好。”见她急,萧明彻便命人去书房,迅速唤来等候半晌的战开阳。   战开阳进来见礼时,李凤鸣眼前亮了亮。   为了掩饰自己瞬间的失态,她摆手笑道:“不必虚礼。我忙着出门,有话你就直说。”   她既发话,战开阳便没绕弯子。“属下认为,殿下或许该趁螺山大捷的余温,在此时办庆功宴。但属下对这提议并无十足把握,所以厚颜请王妃指点一二。”   虽是初次见面,但这人如今是萧明彻手下唯一的谋士,萧明彻若有什么差池,那李凤鸣可要麻烦了。   于是她半点没给战开阳留面子,哼道:“开阳先生,你是白长了张斯文俊逸的漂亮脸蛋啊。身为谋士,居然敢对主公提出个自己都没把握的建议,简直荒唐!”长得好看也不能忍。   萧明彻正在喝豆浆,闻言顿住,眼神古怪地瞥向她。   初次见面就被训个满头包,战开阳惭愧垂首:“属下知错,请王妃赐教。”   李凤鸣顺了顺气:“庆功宴当然该办。六月底就是夏望取士,如今各地人才正涌向雍京。这几个月他们不会闲着,定会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提前盘算自己的择主范围。这种时候,殿下就得多亮相。”   夏望取士是双向选择,这期间萧明彻若无半点动静,到取士时,太子恒王吃肉,他八成就连汤都捞不着。   战开阳迟疑道:“可殿下刚被罚了在行宫思过,京中人尽皆知。这时办庆功宴,有用吗?”   昨日黄昏,他和萧明彻就为这个事,大眼瞪小眼将近一个时辰。   他俩都知道该趁机办庆功宴,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办了也白办啊。   萧明彻本就是众人眼中无甚前途的皇子,近期又被齐帝罚过,那些有才能的士子怕是无意投效的。   “殿下被罚思过的消息在外间传开,”李凤鸣指了指自己,“往我身上推不就好了?”   廉贞的事,萧明彻完全是无辜背黑锅,齐帝心知肚明,是不会对外说清楚讲明白的。   既齐帝有意模糊这件事,太子和恒王就不敢乱吭声。   “外间只知淮王被罚思过,并不会知具体原因。你只需尽快放风出去,说我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时有所懒怠,惹得陛下不快,殿下受罚是被我牵连。”   齐国国情摆在这里,一时三刻改变不了。   所以,惟有萧明彻站得稳,对李凤鸣才是利好。   况且她又不打算这辈子就在齐国落地生根,名声不过浮云罢了。   但战开阳不敢乱接这话,只能向一直沉默用膳的萧明彻投去请示的目光。   萧明彻深深凝了李凤鸣片刻,未置可否,只沉声轻道:“多谢指教。”   “客气。我不是早说过吗?你我如今利益一体,什么时候我都会护着你。”   李凤鸣自觉已帮他们解决了这难题,便笑眯眯拿起手边银箸,拈了片薯蓣糕放到盛糖沙的碟子里。   偏就那么巧,萧明彻也在此时做了同样动作。   这貌似突发的小意外,让战开阳惊得眼珠子差点落地——   萧明彻和李凤鸣的筷子尖正正好好在糖沙堆里抵在一处。   在浅黄糖沙温柔甜蜜的包裹下,两副银箸紧密依偎,透着难以言喻的亲昵。   而这巧合的亲昵,又恰好接在李凤鸣那貌似调戏萧明彻的言语之后。   别说战开阳惊诧,连李凤鸣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居心叵测、蓄意引逗了。   萧明彻火速将银箸收回,浑身不自在地绷紧,脸也绷紧。   “别恼别恼,我没要调戏你,就是一时没留神。”   李凤鸣小声道歉后,疑惑地看看他微红的耳廓,再看看目瞪口呆的战开阳,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没恼。今日不与你计较,往后注意点。”萧明彻错开眼神,垂眼轻咬了一口薯蓣糕。   李凤鸣尴尬到恍惚:“那我就多谢淮王殿下大度了。”   “不客气。”   *****   在管事姜叔和他妻子姜婶的带领下前往小工坊途中,李凤鸣才顿悟方才是哪里怪怪的。   她不着痕迹地试探:“姜叔,淮王殿下曾告诉我,他吃东西尝不出味道……”   姜叔苦笑,转头看向姜婶。   姜婶心怜地转头,长长叹气:“回王妃娘娘,正是如此。”   虽这夫妇俩没再透露更多,但李凤鸣至少确定一件事:萧明彻是真尝不出味道。   那么问题来了——   一个尝不出味道的人,吃薯蓣糕有必要特地沾糖沙吗?!   亏她还郑重其事地向萧明彻解释,生怕他误会自己是有心调戏他。   可这会儿无论怎么想,她都觉得,真相应该是萧明彻在调戏她……吧? 第20章   淮王府名下的那间制药工坊, 位于雍京东郊一个叫“桂子溪”的小村庄。   并不算远,出东城门再行三里路就到了。   工坊占地近十亩,但工匠加上杂役总共只有不到三十人。   据姜叔的说法, 这些人与淮王府签的都是“雇佣契”, 而不是卖身契。   更让李凤鸣惊讶的是,这些人里有近半数都是女子。而且, 只有三五个挽着代表已婚的妇人髻, 其余都梳着未婚少女专属的盘辫发。   “我曾听说,齐国女子是不能轻易抛头露面的,”李凤鸣看着勤快忙碌的姑娘们, “她们这样出外做工,不会被家中为难吧?”   姜婶虚虚扶住她的右臂, 解释道:“不能抛头露面的, 那是富庶良家或贵人家的姑娘。若是贫寒良家, 可没法子养吃闲饭的嘴, 姑娘也要出门谋差事的。”   姜叔在后头补充道:“王妃有所不知,这工坊里的十几号姑娘、妇人还更不同些,都是南境阵亡将士家中的孤苦遗属。”   “孤苦遗属”这四字, 背后是很沉重惨烈的。   这意味着, 眼前这些姑娘妇人家中的成年男丁, 一个不剩, 全没了。   李凤鸣微微呆怔:“那, 她们是自己从边境找来这里的?”   “哪儿能啊?都是廉将军他们顾念同袍情谊,只要看有孤苦遗属在当地快要活不下去了, 便求京中各王府容留。”话说到这里,姜婶的声音小了许多。   “别的殿下大多爱答不理,也就咱们殿下和两家公主府肯接手。”   廉家自己倒也不是没财力收容这些孤苦遗属, 但要避嫌,怕被恶意指摘为收揽军中人心。   萧明彻没这顾虑,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在朝中无甚实权,又不掌兵,给这些生活艰难的阵亡将士遗属一条谋生的活路,实际还算自己掏钱为朝廷分忧了。   另两家公主府也大差不离,本着善心庇护弱者,没利可图的。   “姜婶,另外也管这事的是哪两家公主府?”李凤鸣若有所思。   姜婶答:“大长公主和平成公主。”   李凤鸣点点头,记在了心上。   ******   淮王府,北院书房。   书桌上摆着厚厚两大摞抄纸,萧明彻得尽快看完,所以,他其实并不闲。   可他独自关在书房里,手中执笔却不动,盯着这两摞抄纸出神已将近半个时辰。   此刻,早膳时那两对筷子尖在糖沙里暧昧相抵的画面,反复在萧明彻眼前浮现。   那时李凤鸣大概一时忘了他根本没必要蘸糖沙,便以为是她自己不留神,还对他做解释安抚。   殊不知,有某个瞬间,萧明彻曾想过坦白:其实不关她的事。   可他又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鬼使神差,故意对准李凤鸣的筷子尖抵了上去。   最后就顺水推舟,还假意说什么不与她计较。   李凤鸣又不笨,说不定现下已经回过神,明白其实是他在招惹她了?!   晚些她回府,会不会找他算账?若她来算账,他该怎么办?   萧明彻越想越尴尬,并且心虚兼心慌。   他和李凤鸣在大婚当夜就有协定,说好是因利而盟,私下互不侵扰的。   那他今日早膳时的举动,究竟算不算违背约定侵扰她?   “不算……吧?”他自言自语,手中的笔在空白纸张上胡乱划拉。   等他回过神,定睛一看,纸上笔迹凌乱写着两个字:勾引。   不算侵扰,算勾引?!   萧明彻瞠目,炸毛一般猛地将那张纸捏成团,并将手中的笔丢到砚台上。   我不是,我没有。别胡说八道。   *****   为防止自己继续想些有的没的,萧明彻让人将战开阳唤进书房。   他也没要战开阳做什么,就让对方坐在书桌前。有个人在,他就不会轻易走神自言自语了。   就这样,萧明彻总算定下心,专注翻阅那两摞抄纸。   这是战开阳呈给他的。   上面抄录了他离京半年期间,朝廷发布在宫门外公诸传抄周知的所有消息,讲什么事的都有。   战开阳是直接按日期叠放好呈来,并未根据内容分门别类。   这导致萧明彻上一刻还在看“兵部奏请增拨钱粮,用以提升阵亡将士遗属抚恤”,翻开下一张却是“圣谕朱批本年‘赐爵’名单”。   消息交错混杂至此,看得萧明彻思绪反复横跳,到最后脑中只剩一团乱麻。   近午时,他停止翻阅的动作,抬眼直视战开阳,沉声静气。   “你说说,恒王为何突然想动廉贞?”   这些抄纸中的信息太杂乱,萧明彻虽一字不漏看得仔细,却没有从中找到关于这个问题的明确线索。   他倒不指望战开阳能拨开迷雾,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凑合着商量罢了。   战开阳忐忑觑他,不是很确定地答:“或许,恒王就是想借廉将军的事将您拖下水。两年前您得罪了他一次,他大约是想报复。”   恒王生母淑贵妃宠冠后宫,恒王在齐帝面前也极受爱重。所以他一向只将太子做为对手,并没将萧明彻放在眼里,甚至不屑刻意为难。   但两年前定下齐、魏联姻之事时,萧明彻就将恒王给得罪了。   当时太子提出齐魏联姻,还主动向齐帝表示愿迎娶魏国公主。   恒王则极力反对,强调魏国行“男女责权利等同”之制,魏帝要维护这项国策,势必不会同意和亲公主到齐国来给太子做侧室。   除非太子休离现今太子妃,替魏国公主腾出位置,否则联姻不成,反要冒犯魏国。   太子虽很想促成两国联姻,却也得顾着自己的私德名声,哪能公然做出薄情寡义的“休妻腾位”之举?   “殿下您想想,当时太子被恒王堵得下不来台,齐魏联姻险些就不了了之,您却……”   “这还要你说?我会不知自己怎么与恒王结下的梁子?”萧明彻冷声打断,莫名不想听他回忆两年前那事。   当时齐帝已隐隐有被恒王说动的迹象,萧明彻却主动站出来,表示自己尚未娶妻,可担联姻之责。   虽他并非有意偏帮,却实实在在为太子解了围,导致恒王落了一次下风。   恒王会因此记萧明彻一笔仇,这事并不出乎萧明彻预料。   他目前真正的疑问是,恒王、太子都与兵权无涉,这事向来由齐帝亲自辖制。   恒王不可能不知道,他对廉贞发难,真正要面对的却是齐帝,稍有差池便会引发圣心猜忌。   萧明彻摇头:“恒王没这么傻,冒这么大的风险挑事,不会只为报复我。”   可他想不明白恒王真正的意图。   战开阳小心翼翼道:“要不,等王妃下午回来后,属下再请教请教她?或许,她的见解会对您有所启。”   萧明彻冷冷扫了他一眼。“我自己不会请教吗?要你代劳?”   “殿下,我没旁的意思。就是担心王妃又像早膳时那样调戏您,惹您气闷又不便言说。早上您进书房时脸色冷得像结冰,大家都看见了。”   战开阳赶忙解释。   “我听着她不顾自己名声也要帮您,就知她对您是真心维护。可我也看明白了,您对她只是惜才,情感上很难接受那样的女子,所以我……”   萧明彻烦躁又冷漠:“闭嘴。出去。”   我对李凤鸣是惜才还是别的什么心思,连我自己都还没看明白。   你个愚蠢又眼瞎的战开阳,看明白了个鬼。   *****   申时初刻,李凤鸣回到淮王府。   此刻的她已经完全想不起什么“早膳时萧明彻疑似调戏她”的事,进了府门就笑容满面地直奔北院。   北院侍者去书房向萧明彻通秉:“殿下,王妃说,有急事要与您商量。”   里头的萧明彻和战开阳俱是一愣。   战开阳闭紧了嘴,心中感慨嘀咕:王妃黏殿下这么紧,怎么看都是对殿下情根深种的样子啊!   “让她进来吧。”萧明彻微垂眼帘,故作随意地端起茶盏。   茶盏底离桌面还没两指宽,他又像被烫着似地,迅速放回原处。   战开阳疑惑地伸手去探了探盏壁,小声道:“不烫啊。”   “我也没说它烫。”萧明彻低头看着凌乱摊在桌面的抄纸,将突兀微颤的手指藏在桌下。   李凤鸣进来时,见战开阳也在,便笑语赶人:“开阳先生,能否请你先出去稍待?我与殿下说点事,很快就走的。”   萧明彻没吭声,做出还在专心看抄纸的模样。   战开阳如梦初醒,赶忙起身执礼:“王妃客气了,是属下疏忽失礼,这就回避。”   *****   等到战开阳出去了,书房门被重新关闭,萧明彻才缓缓抬头。   李凤鸣就在书桌对面,却未落座,而是双手撑着桌沿,略俯身看着他。   其实两人之间隔着书桌,这样的交谈距离,按常理来说并不过分。   但或许是李凤鸣笑容过于明媚耀目,站姿过于恣意张扬,萧明彻总觉她离自己太近了。   近得依稀能闻到她身上那种不知名的馥郁软香。   萧明彻不自觉地绷了脸,腰身僵直地默默往后靠:“什么事?”   李凤鸣冲他轻眨眼尾:“明人不说暗话。淮王殿下,我想和你谈笔小小的交易,万望成全。”   她这热情来得突兀又诡异,与平日里那种亲和随意的态度完全不同。   萧明彻心中警铃大作,后背猛地蹿起一股毛骨悚然的寒凉,仿佛兽类突遇天敌。   他的语气狐疑而警惕:“什么交易?”   “只是小事,你别紧张。”李凤鸣左手竖起两根玉白纤长的手指。   她以右手食指点住左手食指腹,“第一,我帮你将战开阳教成个没那么笨的谋士。”   萧明彻不置可否,只眼神攫住她,一言不发,满脸写着“继续说,我就看你要搞什么鬼”。   她笑得愈发甜腻,又点住左手中指腹。   “第二,我助你扩大桂子溪那个工坊的规模。这样,将来若有需要,就能收留更多孤苦遗属。”   两个条件都正中萧明彻所需,但他并没有激动,反而更加警惕了。   “你想交换什么好处?”   李凤鸣开门见山:“我想买东市的一座小楼。”   “买楼?”萧明彻疑惑。   李凤鸣解释来龙去脉:“下午我和姜叔姜婶从工坊回来时经过东市,就看中一座带临街门面的小楼。屋主是个别国来的客商,眼下正打算卖掉小楼归故里。”   她十七岁之前从没为金钱发过愁,因此在花钱这件事上养成了个“见风就是雨”的习惯。   回来的路上撩起车帘看了两眼,就立刻跳下马车找人家屋主询价了。   “那小楼的地段、内里格局都甚合我心意,价钱也算公道,若是被别人抢先买走,我怕是要气得捶心肝。”她不遗余力地表达着自己对那栋小楼的渴望。   “你想买便买。不必专程问我,也不需谈条件交易。”萧明彻被她那热切到灼人的眼神闹得心惊肉跳,整个背后已紧贴在椅背上了。   “从府库支取钱银时,告知姜叔即可。”   “那屋主只要二百金,这钱我自己付,不花你的。我来求你,是因为那屋主瞧见马车上挂着淮王府的牌子,就同我提了个附加条件。”   李凤鸣笑得两眼弯弯眯成缝,话尾软软轻扬,宛如扫来扫去的狐狸尾巴。   “人家说了,若我不答应这条件,给再多钱也不卖。可这事我自己办不成,别人也帮不上,非得淮王殿下您出面才行的。”   有一种非常不妙的预感萦绕在萧明彻心间。“要我出面做什么?”   “屋主是个夏国女子。她听人说了螺山大捷,对俊美无俦又血性悍勇的大齐淮王殿下极甚是仰慕。就很希望能在归国之前,和你共桌吃上一顿饭,算是圆个梦。”   李凤鸣的笑容已转为谄媚,嗓音糯甜绵软。   “我知道,这要求对你来说很过分。可那小楼我是真想要,你帮帮忙好不好?求你了。”   萧明彻一言不发,神情无喜无怒,只是盯着她,一直盯着她。   虽没说话,但拒绝的意思表现得很明显了。   被他这么久久盯着,李凤鸣逐渐有点绷不住那刻意的甜软笑脸了。   “所为交易,就是我漫天要价,你就地还钱。行或不行,你好歹给句准话。若有什么疑虑就直说,别不吭声啊。”   “是有一个疑问,”萧明彻眼神幽幽,嗓音也幽幽,“你竟打算卖夫求荣,良心不痛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8 04:37:22~2020-06-19 02:36: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梓非渝、子夜望星 2个;阿纹家的头头鸭、33029lxt、不完美小孩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裂锦 20瓶;糯米蟲 19瓶;艾一 14瓶;June 10瓶;澄风 8瓶;大鱼吃鱼、张枣早 4瓶;鱼崽儿、晴空万里、子夜望星、凌衍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良心?这玩意儿在我身上时有时无、分人分事, 我才不管它痛不痛呢。”   李凤鸣毫不愧疚,更无反省之意。   她和萧明彻充其量是“因联姻而意外形成的短暂利益同盟”,论的哪门子“夫”?   啧, 又没睡过他。   萧明彻直视着她, 没有再说话。   “这事可不是你那么说的。”   李凤鸣单手撑着桌沿,右手食指轻点桌面。“你想啊, 所谓卖, 应该是我拿东西去换别人手里的钱,东西要交给别人带走的。可你若答应帮我这个忙,那是我付钱给屋主, 并不是她给我钱。对吧?我也不会让她带走你,对吧?”   萧明彻语气虽平淡, 面部线条却愈见凌厉:“明白了, 不是卖, 是租。”   “胡说。若是租, 那也该别人给我钱。所以既不是卖,也不是租。”见他当真有些动气了,李凤鸣收起嬉闹模样, 好声好气。   “是我请你帮忙, 我也会帮你解决难题做为回报。你我之间, 取长补短才能达成最好的互利共生, 不是吗?”   萧明彻眼神冷凝, 一口回绝:“不帮。”   李凤鸣心想,自己先前的玩笑可能开得不合时宜。眼看真将他惹生气, 便也收起刻意的嬉闹。   “好吧,不和你皮了,我认真说, ”她讪讪挠了挠额角,“其实我一定要买下那栋小楼,还有个重要原因。我发现它隔壁……”   “无论有什么原因,我都不答应。”萧明彻打断她。   见他态度冷硬如斯,李凤鸣进一步肃正了姿仪神态:“别气,我当真不闹你了。你听我说,那地方……”   “出去。”   再度被冷声打断,李凤鸣愣怔当场。   此时萧明彻的神情让她既陌生,却又似曾相识。恍惚中,她错觉时光仿佛倒流回半年前的大婚当夜。   那时萧明彻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漂亮的琥珀瞳迎光愈浅,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清澈、空灵、疏离、防备。   过去半年里,李凤鸣在行宫的日子,大多时候可谓散漫无拘。   之前那一个多月,她和萧明彻朝夕相处,甚至同床共枕。她尽力善意亲近,再加上经历了紫极园那件事,萧明彻对她的态度日渐和软。   今早还发自肺腑地对她说了个“信”字,并以接纳的姿态,让他唯一的谋士战开阳向她讨教。   这点点滴滴的累加,使她渐渐大意,今日更是得意过头。她竟忘了,大多数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需要留意分寸的。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逆鳞。   萧明彻的逆鳞是什么?她不确定。但她知道,这时必须顺着来,否则很可能会激化矛盾。   临走前,她郑重执了歉礼:“是我唐突,不该和你开这样出格的玩笑。见谅。”   萧明彻没有回应,只是冷冷看着她。   *****   因为心中烦闷,今夜李凤鸣帐中用上了沾衣不散的“罗衾夜夜香”。   这香其实并无神奇效用,惟胜在浓郁持久。   李凤鸣偏好这一味,以往但凡心中不舒坦时,用这香就能或多或少愉悦些许。但今晚却不灵了。   辗转反侧将近半个时辰,她拥被坐起,丧气地薅了薅散乱的长发。   不一会儿,淳于黛悄悄进来检查她有没有踢被,掀帐就见她裹着薄锦被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寝房内未点灯火,两人在薄青夜色中突然面面相觑,双双都是一惊。   李凤鸣手比脑子快,呼吸之间已精准掐住了来者的喉骨。   “殿下莫惊,”淳于黛急急开口,“是我。”   淳于黛不像辛茴,若李凤鸣卯尽全力,她可消受不起。   李凤鸣闻声,忙不迭松手,还替她揉了揉。“对不住。没伤着吧?”   “咳咳,不妨事。殿下不必道歉,今时不比往日,您这习惯保持得好,我也放心。”淳于黛反过来柔声宽慰她。   “是啊,我这条小命保得不易,也不知还能过多久平静安生的日子。”   李凤鸣拍拍床沿:“坐下说。或者你要喝口水?”   淳于黛摇头,遵照她的示意坐下:“殿下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总想着下午在北院书房那事。”李凤鸣屈腿,下巴轻抵在膝头。   淳于黛轻笑:“殿下还没想通是哪点将淮王惹到气急?”   “倒没想这个,”李凤鸣又薅发顶一把,烦躁躁的,“我就是不懂我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脑子一抽,想要故意去闹他呢?”   东市那间小楼的屋主确有其人,提的条件也确实是那么个条件。   但人家并没说非得是见萧明彻不可,更无轻佻消遣之意。   屋主说的是,螺山大捷中的淮王和陈驰将军,或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只要三者能见其一,让她有机会送杯酒表达欣赏与钦佩,那就成交。   “夏人崇尚勇武,民风上就很敬重血性善战之将。若我好好与萧明彻说,他大约不会那么抵触反感。”李凤鸣越想越懊恼。   淳于黛若有所悟:“殿下究竟是懊恼自己玩脱了,将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搞砸,还是懊恼自己无事生非,真将淮王惹急?”   “两样都有吧?哎呀,我也分不清。”   “殿下这症状,很像是对淮王见色起意了啊。”   李凤鸣不服气地犟嘴:“胡说八道。他才像对我见色起意呢。早上还故意拿筷子招惹我!”   当时淳于黛并不在场,所以她不太相信自家殿下的说辞。“筷子是凑巧吧?若淮王当真对您见色起意,那下午您在他跟前耍美人计,怎么没奏效?”   “闭嘴,给我留点面子。”   李凤鸣嘀嘀咕咕,心浮气躁地猛叹气。   “你说我到底为什么要逗他?我明知道,就为帮我买栋小楼,让萧明彻纡尊降贵去与和陌生人吃饭,这要求对他来说是荒唐的。甚至算冒犯。”所以她进门时才会极力摆出诱哄讨好的嘴脸。   老实说,她在自己亲爹面前都没那样谄媚过。可惜萧明彻不但不吃这套,还明显很反感。   “早知道就不皮那一下了。”   淳于黛闷声发笑:“您也知是自己皮?假如今日淮王找您帮忙,说他托人办件事,对方要您去陪着吃顿饭才行,那您怕是要将淮王的头给拧下来。”   “这牛吹大了,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李凤鸣被淳于黛描述的画面逗乐。   笑归笑,她还是将话中的道理听进去了。   虽她本意只是与萧明彻玩笑,但将这个玩笑换到自己身上想想,她也会感到被冒犯。所以萧明彻生气是人之常情,的确是她失了分寸。   “淳于,你说,我这会儿是不是该去道个歉,哄哄他?”   明日就要进宫面见皇后,若到时候萧明彻还没消气,那真是想想就尴尬到脚趾抓地。   淳于黛讶异:“中宵半夜的,您确定要在这时去北院?”   “不合适吗?”李凤鸣自问自答,“对,不合适。这时过去,闹不好旁人还以为我是去临幸他。”   算了算了,明日愁来明日愁。   *****   翌日清早,李凤鸣取消了与辛茴的对练,盛装打扮后早膳都来不及吃,就立刻与萧明彻一同进宫去。   不出所料,两人之间的气氛果然尴尬。   坐上马车后,李凤鸣主动道歉,并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个原因,那座小楼隔壁就是一家私人开设的雅舍客馆,听说近期已有好几个小有名气的士子低调入住。我本打算等你去了再告诉你,给你个小小惊喜。”   萧明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递给了个红漆扁食盒给她。   她打开食盒,里头摆着玲珑剔透的马蹄水晶糕。不多不少,刚好六个,路上垫垫胃足够了。   李凤鸣感动之余,也没忘趁机搭话:“多谢。你怎么知道我今早没吃东西?”   “不知道。姜婶给的。”萧明彻背靠车壁,合眼小憩,再没理她了。   李凤鸣自知理亏,瞧他似乎还没完全消气,便安静地吃了三块水晶糕,自觉给他留一半。   *****   皇后今日将场面摆得不小,成年已婚的皇子夫妇们全在东宫聚齐。   除萧明彻和李凤鸣、太子夫妇、恒王夫妇外,就连福郡王萧明迅也携郡王妃在列。   恒王的生母淑贵妃、福郡王生母乐嫔也在。但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却不在。   皇后意在立威,根本没提惩处萧明彻或李凤鸣话。   她先对众妃嫔道:“钱昭仪无状,仗着母妃身份对淮王逾矩重处,本宫已罚她至太后陵思过半年。诸位妹妹需引以为戒,谨记皇子们首先是陛下血脉,其次才是你们的儿子。若有再犯者,必不轻饶!”   众妃嫔行礼应下,无人异议。   接着,皇后又对几位皇子道:“虽我大齐重‘孝’字,但皇子身份贵重,即便是尊长要教导斧正,也得按规矩来。记住,你们是有嫡母的。若你们母妃不知轻重,私下里有所苛待,母后自会做主。”   李凤鸣跟着大家一同称谢行礼,余光却暗暗觑向萧明彻。   他神情淡淡的,没有起伏。   无论皇后这话是真是假,迟来了十几年的庇护承诺,意义都不大。   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折磨,已经在他身上和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上月在紫极园被打,只因想换夏望取士的机会。虽为下策,却是他自己选的。   他早就不再是那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小孩了。   *****   巳时末,皇后命众人自去,连太子夫妇都没留,却单独留了李凤鸣。   李凤鸣以为她要说自己在行宫紫极园与钱昭仪的那场冲突,可对方却没按套路来。   “淮王妃,你可还记得,早前给了闻音一瓶‘玉容散’?”   “回母后,自是记得的,”李凤鸣笑得乖巧又好奇,“难道,最后竟辗转到了母后手中?”   “本宫哪能从小姑娘手里抢东西?”皇后温和笑道,“上回她随母进宫请安,大家都说她白了许多,一问才知,是使了你给的‘玉容散’。本宫也让人去坊间,找魏国客商买了几瓶。”   说着,她命自己的近身女官取来个小瓶子。   “你帮忙看看,这瓶玉容散究竟是真是假?确是魏人的方子吗?用了月余,却并不见有闻音那般成效。”   李凤鸣依言接过瓶子,倒了点在掌心,先嗅气味,又以指捻了捻。   “回母后,这算是玉容散。要说真,那也真。”   “怎么叫‘算是’?”皇后淡蹙娥眉。   “母后有所不知,魏人制这些东西,常是‘一家一方’。只近似,却不完全相同,效用上会有差异。”   “照此说来,若不是行家,只怕分不出其中区别,”皇后恍然大悟,“你给闻音的那瓶,是魏国皇家独有秘方?”   李凤鸣可算明白皇后留她是为什么了。   她心眼儿转得飞快:“回母后,那是洛都一家商号售卖的。儿臣用惯了那家的玉容散,出嫁前买了些带上。哎呀,这半年里大手大脚猛消耗,都没个整罐好孝敬母后了。”   皇后拍拍她的手背:“有这份心意就成。本宫也就图新鲜,倒不是非用不可。”   李凤鸣张口就来:“那是自然。母后肤色白嫩,若不是图新鲜,干嘛用它呀?”   “你这孩子,嘴甜起来可真不客气,”皇后笑容逐渐加深,“本宫可不信你这鬼话。”   “是真话,千真万确的真,母后可要信我。”李凤鸣眉眼弯弯,话锋一转。   “不过,既母后想用个新鲜,回头我挨家看看雍京城内的魏人商铺,定给您买到一模一样的!大不了多付些钱,托商家回洛都取货时,专门到那家铺子去买来。”   “那多辛苦你?旁人怕不得说本宫仗势欺你跑腿了。”   “谁敢胡说?能对母后略尽孝心,我不知多欢喜。再说了,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您就给个机会,让我能打着您的旗号出去逛逛吧!”   皇后被她这通撒娇卖乖哄高兴了,当即命女官取了五十金来给她。   *****   李凤鸣抱着沉甸甸一匣金,美滋滋出了中宫,看着天地万物都像元宝形。   连那个等在外头的萧明彻都是元宝形。   因沿路有宫人护送,她和萧明彻并未交谈,只是时不时看对方一眼,心思各异。   直到上了淮王府马车,李凤鸣才主动打破尴尬僵局,眉飞色舞地讲了这匣金的来由。   许是受她感染,萧明彻神色缓和许多。“你给闻音的那瓶,真是在外买的?”   “当然不是。独家方子,外头绝不可能买到一样的,”李凤鸣笑得狡黠,“我手上方子可多了。昨日去桂子溪看工坊,就为了将来在那里制脂粉香膏。记得帮我保密,外头若有人知道了,定是你走漏风声,仔细我将你的头都打掉。”   看似威胁,其实是在传达“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的友好讯息。   萧明彻颇为受用,坐姿已无早上来时那么紧绷,动作、语气都有意图和解的气息。   “既你有方子,为何要说替皇后在外买?”   “我傻吗?若说我自己就能制,那还怎么收皇后的钱?”   李凤鸣轻抚横置在腿上的小匣子,发出满足喟叹。   “这可是我舌灿莲花赚来的五十金。沉甸甸的五十金啊!”   萧明彻将头撇向窗外,唇角不自觉微扬。   “府库钥匙都在你手中,居然还能为五十金高兴成这样。呵。”   “那不一样。这是我的私产,”李凤鸣有理有据,“虽手握钥匙和金印,可你那府库又不真是我说了算。若哪天你我翻脸,你一个不高兴就能收回去。”   两人都在用各自的办法暗暗弥合僵局。   车厢内气氛愈发融洽,好像又回到在行宫长枫苑书房共处的光景。   萧明彻回眸:“昨天我就没说收回。”   “那不是我及时悬崖勒马,最终没彻底翻脸吗?”李凤鸣睨他,“我早上跟你道过歉,也解释了是开玩笑。怎么还记仇?”   萧明彻重新看向窗外:“早上那道歉没诚意,气没全消。”   “怎么才算有诚意?”   “五十金分我一半,这算有诚意。”萧明彻随口道。   积米成箩,聚沙成塔。这五十金,可是万金积蓄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凤鸣将匣子紧紧抱在胸前:“你还是继续气吧。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这五十金。”   萧明彻既亲自和李凤鸣简单交过一次手,也看过她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她多大点本事,他还能没数?“从你手中抢东西又不难。”   说着长臂蓄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其不备……   某种神秘的柔软触感让他瞬间僵化,成了座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被火烧透的,雕像。   李凤鸣将怀中的盒子往上挪了寸许,脸红如莓果熟透。   她瞪着罪魁祸首,深深吐纳数次,勉强压制了剧烈心跳后,才从牙缝中迸出质问——   “萧明彻,你嘴里说的是从我‘手里’抢东西,可你那爪子往哪儿舞呢?!”   萧明彻只觉整个人像泡在开水中,里里外外都烫得发疼。   他尴尬垂睫,讪讪盯着那只好似拥有自己想法的爪子,竟无言以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19 02:36:46~2020-06-20 03:1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深水鱼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梨Joy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棠弥、木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子夜望星、Mima_喵、阿北、梓非渝、:D、阿梨Joy、小阿紫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88瓶;FisherNicole、落雨 50瓶;棠弥 40瓶;Cy红豆、芩枳 20瓶;秦柯 13瓶;二宝、只想睡觉~、见钱眼开阿清清、41550638、月总小跟班、裂锦、Orion 10瓶;鹧鸪天、随意 9瓶;粟米、点点是满满、雅意、万俟流景 5瓶;华如风 3瓶;木子 2瓶;林秋霞的小迷妹、晴空万里、子夜望星、茜茜呀、YALUJI、我是哈哈哈、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事发突然, 李凤鸣羞窘吼完后,脑中有些乱,一时没了下文。   而萧明彻也手足无措, 连道歉都是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   两人都懵, 都没想好这事该如何了结,回府后便尴尬沉默地各回各院, 好不容易缓和的气氛又僵了。   *****   黄昏时分, 李凤鸣让淳于黛将自己目前所有的金锭归拢,装在一个乌漆描金大木箱里。   之后便带着辛茴和淳于黛躲进院中小书房……   数金锭玩。   这半年下来,李凤鸣在最初那三百金的基础上, 也就多了在行宫时坑恒王妃的五十金、皇后今日给的五十金,再加上太皇太后奖励的四金。   总共就这么点儿, 其实没什么好数的。   她只是以为, “数金锭”的快乐, 能对冲掉那股让自己头皮发麻的尴尬。   可是并没有。   马车上那电光火石间短暂“接触”的一幕在她眼前反复重现, 使她尴尬到十个脚趾都蜷紧了。   指尖每点住一个金锭,她口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冒出个问题:“他是故意的吧?”   战场上几千几万人混战厮杀时,生与死近就在眼前瞬间, 所以战场经验丰富的人眼神之敏锐、力道之精准, 绝非常人可比。   先前萧明彻虽是突发玩心, 但怎么想都不至于偏差到……那样吧?!   想到此处, 李凤鸣咬牙切齿, 双颊滚烫。   可当她的手指点住下一枚金锭,想法却又急速转变。“或许, 他又不是故意的?”   那家伙在新婚当夜,众目睽睽的场合下,只是被她不小心碰到手指, 就险些狂奔八丈远。   最后还拿出府库钥匙和金印,换她一个“往后别碰我”的承诺。   还有,之前在行宫被迫同睡,偶尔她半梦半醒间翻个身,稍稍越了两人之间的界限,萧明彻也会立刻惊醒。   不是毛炸炸挪远些,就是咬牙冷声提醒她睡回原处。   由此推论,他应该没兴趣占她便宜才对……吧?   两种意见在李凤鸣脑中反复交错、相持不下,始终无法达成共识定论。   并排蹲在她对面的淳于黛和辛茴茫然惶惑、心惊肉跳。   两人大气都不敢喘,就那么看着她一时脸红,一时脸白,还嘀嘀咕咕自言自语。   从宫里回来后,李凤鸣除了吩咐将四百来个金锭全归拢之外,并没有和她们多说什么。   她俩什么都不知,也不敢问自家殿下今日在宫里遭遇了什么——   突然言行诡异得像换了个人,细思极恐啊!   *****   北院书房里,战开阳也同样细思极恐。   他天资平平,书又读得不够多,来淮王府这两年多里,并没有提出过多少有用见解。   好在萧明彻对他毫无苛求,没事不会和他多言,更遑论训斥责备。   在战开阳日常经办的差事中,也就“风雨无阻地出去搜集各路小道消息”、“安排府中文书每日去宫门抄回朝廷发布的各种公告”这两件,是少有得到过萧明彻明确肯定的。   可今日的萧明彻却一反常态,冷脸斥责近期送来的宫门抄纸乱七八糟,看得他头晕眼痛。   战开阳很想说,近期送来的宫门抄纸,除了内容之外,旁的细节与过去两年多并无不同。   可面对自家殿下那反常冷厉的眼神,他不敢吭声。   跟着,萧明彻又问起庆功宴的筹备进度。   看了战开阳写的拟邀宾客名单后,他再次冷脸:“你的字真是丑到人神共愤。”   战开阳在心里嘀咕:当年我刚来时,您分明还说我虽书读得不多,字却不错。   他委屈,但他不敢说。   他深深怀疑,自家殿下突然如此反常,其实是再也忍不下他的平庸,要找茬赶他出府了。   *****   次日清早,淳于黛照例将院中的其余侍女都暂时打发出去,好方便李凤鸣和辛茴在院中对练。   还没走出十招,李凤鸣就被打到流泪。   她曾给辛茴定了个规矩:哪怕她哭着求饶喊停,辛茴也不能手软收势,务必尽责鞭策,逼她坚持完半个时辰的晨间对练。   以往她是哭着也会撑够半个时辰的,可此刻她睡眠不足又神思不属,想也知再撑下去就是全程挨打。   于是她在冲动之下,生平第一次在晨间对练时半途跑路。   见李凤鸣竟赖皮地跑出了小院,辛茴愣在原地猛挠头:“淳于,你说我该不该追?”   若不追,她就没尽到自家殿下当初赋予她的职责;可若追出去,那淮王府所有人就要大开眼界了。   淳于黛也头疼:“还是别了吧?王妃被自己的武侍追着打哭,这种事放在哪国都是奇谈。咱们殿下向来要面子的。”   那边,耍赖的李凤鸣一出院子就后悔了。   规矩是她自己定给辛茴的,今日这赖皮逃跑的举动实在不妥,有损她自身的威信。   可若才跑出来又立刻返回去,这会显得她脑子有毛病。   李凤鸣站在院墙下,用袖子胡乱擦去满面泪痕,进退不得。   正为难间,战开阳抱着一大摞抄纸迎面行来,看样子是要去北院的。   看到李凤鸣,他便上来行礼问好。   李凤鸣看他神情颓丧,满心嘀咕着瞥了瞥他怀中那摞抄纸:“是朝廷发布了什么可怕的消息吗?”   “回王妃,都是寻常消息,”战开阳苦笑,“殿下昨日因为抄纸的事发了脾气,我不知是哪处不合他心意,便连夜将这些都重新整理过了。可我担心,或许还是有哪里不对。”   李凤鸣眼珠滴溜溜一转,顿时计上心来:“他此刻应该还在演武场。若你信得过我,就跟我进来,我帮你瞧瞧是哪里出错了。”   战开阳眼前一亮:“多谢王妃赐教!”   于是,李凤鸣大摇大摆带着战开阳回到院中,对淳于黛和辛茴道:“我有正事与他说,不是耍赖。”   辛茴很给面子,没有笑出声:“我信了。”   *****   齐国风俗上男女有防,为免引发无谓风波,李凤鸣没带战开阳进书房,在中庭回廊的长椅上将就坐。   淳于黛把早前打发出去的侍女们唤回来各司其职,她自己也和辛茴一起在李凤鸣身旁站着,如此便不会落人话柄。   这些细节自有淳于黛周全,李凤鸣半点没管。   她走马观花将那些抄纸翻一遍,又问了战开阳几个问题,便大概明白了。   “你这些抄纸的内容记录详细,没大差错。他说你字丑,应当只是随口是迁怒,不必当真。”   战开阳不敢置信:“真没有差错?”   “是没有大差错,但不是无可挑剔,”李凤鸣来了个大转折,点出他的不足,“以你家殿下的身份处境,看这类消息是图个知晓,以便快速掌握朝局时事的最新动向。你便宜行事,只顾按抄纸的日期叠放,没有将这些消息分门别类。”   譬如,前天主要消息是:两名吏部官员升迁调动;西境邻国疑似有大军集结迹象;户部拟于今年八月开始核查各地人口增减。   而昨天的主要消息是:京兆尹府重处上月在雍京城南当街斗殴、以武犯禁的五名游侠;鸿胪典客上奏称,有向齐国称臣多年的某游牧部族三年没来雍京纳贡……   “你这么呈给他,他逐张看下来,就觉这些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烦躁才怪。你也别委屈,”李凤鸣以下巴指了指淳于黛,“不信你问她,若她呈这样一堆消息给我,会是个什么后果。”   战开阳惊讶又好奇地看向淳于黛:“会是什么后果?”   淳于黛:“若我呈了这么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家殿下,不必殿下给什么后果,我自己先羞耻到悬梁自尽。”   战开阳重点跑偏,心中惊讶感慨:魏国女子果然不同凡响。王妃出嫁前只是个王女,竟也关注朝务时政,且贴身协助她的侍女似乎也非池中之物。   但他又觉得奇怪。   按理说,王妃从前既有习惯关注朝务时政,就算不是家族重点扶持栽培的对象,也绝不会可有可无。   怎么就沦落到和亲异国了呢?   *****   萧明彻昨夜没睡好,早起时格外烦躁。   于是去演武场找整队护卫挨个单挑,全打到嗷嗷叫。   却还是烦躁。   回到北院,姜叔又告诉他,李凤鸣找了姜婶作陪,已经带着辛茴出门去了,不在府中用早膳。   于是他孤零零吃完没滋没味的早饭,进了书房。   随手翻了翻战开阳重新整理排序的那摞抄纸,感觉似有不同,他的心情总算稍有好转。   “做得不错,”他面无表情地给予肯定,“虽不知哪里不同,但看起来顺眼许多。”   被夸奖的战开阳喜上眉梢:“这得多谢王妃,是她让淳于黛教我的。可惜我还没完全吃透分类的规律。王妃说了,今后只要她们在府中,我每日可去向淳于学半个时辰……”   “王妃为什么帮你?”萧明彻打断他。   “早上来时,刚好在前头院门口遇见……我也不知她为什么愿意帮我。”   战开阳忐忑思索了片刻:“大概是心疼您吧?她提过一句,说我差事做得不精细,要给您添累的。”   萧明彻:“哦。”   他开始专注翻阅那堆被整理过的抄纸,表面平静,心音却突然急促。   他想,心跳突然加快,大概是昨日在马车上那出尴尬的后劲又上来了。   不然呢?总不可能是因为听到李凤鸣“或许心疼他”这句话吧?   李凤鸣和他只是“利益联姻下,双方协定互利共生”的关系而已,哪有心疼不心疼说法。   翻着抄纸看了一会儿,萧明彻又开始烦躁了。   总觉得书房里到处充斥着一种香味,就是李凤鸣昨日用的那种。   怎么又沾上这香味了?这很打扰他。   之前在行宫时,他身上也曾沾过这种香,可那是因为两人同在帐子里躺了一夜。   他昨日并没有和李凤鸣……哦,马车。   想到马车,便顺理成章又想到那尴尬的一幕。   萧明彻盯着自己右手的掌纹,目光缓缓移到指腹,却又倏地握拳藏到身后。   可惜,这动作不过掩耳盗铃,根本无法缓解心浮气躁、坐立不安、脑中混乱驳杂、浮想联翩的状态。   良久后,他忍无可忍,命人将正在修订庆功宴宾客名单的战开阳叫来。   “你去隔壁问问淳于黛,王妃预计几时回府?”   战开阳惊疑不定:“殿下,您这是……”   “她昨日用了沾衣不散的香,我得问她要个立时去除的法子。”   萧明彻佯装平静地翻动一页抄纸,就当并没察觉自己突然从耳朵尖烫到脖子根。   “我怀疑,她这香有毒。”   扰得他脑中一直闪现奇奇怪怪的画面,根本停不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0 03:12:28~2020-06-21 02:12: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棠弥、居一橙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罐装快乐加冰 2个;想做只废猫、澄风、头头家的阿纹鸭、木昜、不完美小孩、婉婉、子夜望星、我的宝贝、凌衍、小院子、梓非渝、33029lxt、小阿紫、吱吱唧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裂锦 20瓶;赵小八 18瓶;摇摇摇瑶、从此往南往北、紫☆妍 10瓶;Mima_喵、昭、头头家的阿纹鸭、雪绒芝士 5瓶;木子 2瓶;咕噜咕噜噗噜、自来卷就是天生的、郭郭、晴空万里、子夜望星、落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因为萧明彻不愿帮忙, 李凤鸣购置东市那座小楼的事暂时搁浅。   其实她大可与那夏国屋主软磨硬泡,尝试谈谈别的条件。   但夏国屋主和她毕竟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不像萧明彻与她有相对密切的利益关联。   她怕言多必失, 更不愿节外生枝, 只能先另想法子。   于是请姜婶作陪,前往雍京南坊再看别家。   近申时, 出外大半日的李凤鸣悻悻而归。   阳光正好, 午后微风和煦,她便让人取来些茶果,叫了辛茴和淳于黛一同在花墙前的小石桌坐下。   “南坊没有合殿下心意的铺子?”淳于黛早上奉命留下帮战开阳整理抄纸, 并未随行外出。   但她看着李凤鸣无精打采的模样,就大概猜到结果了。   李凤鸣右手托腮, 左手端茶, 颓到暂时不想说话。   辛茴便对淳于黛解释:“倒是有两处合适的, 可人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没有要卖铺子的意思。”   “这么说来,还得是东市那间小楼?”   淳于黛稍作沉吟后,谨慎建议:“殿下, 早上淮王让人来问过您几时回, 像有事要谈。或许, 您可以再趁机和他协商一次?”   辛茴小声反对:“若淮王又拒绝, 那殿下的面子往哪儿搁?依我看, 不如暂缓缓。大不了等个半年一年的,怎么都会有合适的铺子要卖出来吧?”   齐国商事繁荣, 除本国商人外,雍京城内来来往往的各国客商多如过江之鲫。   在辛茴看来,只要有耐心, 肯多费些时日等待,总能买到各方面都合心意的铺子。   可惜辛茴一直没太明白,李凤鸣是等不起的。   她盯着花墙,慵懒苦笑:“辛茴,你猜我为何要急着开源攒钱?”   “您不是说攒钱去‘巡幸’天下美男么?唬我的啊?”某方面来说,辛茴是个老实人。   不必李凤鸣说什么,淳于黛先无奈睨她了。   “傻子。殿下纵有三分玩心,也不至于真就只为这点事瞎折腾。”   既都走到要和亲保命的地步,李凤鸣又怎么会不愿过安生日子?   可她不能只看眼前的平静安逸。天知道如今这样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倘若魏国朝局生变,而她还没做好跑路准备,可别指望齐国会倾尽全力保一个异国来和亲的王妃。   李凤鸣垂睫掩去眸底的思绪,将杯中热茶一饮而尽。   “我再去求萧明彻。若他今天还是不同意帮忙,那我明天换个法子又求。”   世间除死无大事。在面子和小命之间,她选后者。   *****   来齐之前,曾有教引嬷嬷向李凤鸣“面授机宜”,且她自己也看过几本与《英华宝鉴》类似的书。   所以她对男女间那点“嘤嘤嗯嗯”之事,并非全然不知。   昨日在马车上的意外虽让她尴尬、羞恼、窘迫、无措,甚至都没好意思对淳于黛和辛茴讲。   但眼下过一夜又加大半个白天,她已能硬着头皮强行压制心中那份别扭。   倒不是她多大大咧咧,只因碰到她的人是萧明彻,接受起来就容易些。   毕竟,当初选择和亲,她可是抱了“捐躯自救”的悲壮心情来的。   要不是萧明彻恰巧不愿与她行夫妻之实,那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   萧明彻本性并非登徒浪子,对她这种类型的长相又有阴影,昨日应当只是无意间失手碰到而已。   李凤鸣边走边在心中说服自己。   小事,问题不大。他对我这种长相是忌惮的,不小心碰到我,算来还是他吃亏。   唔,我对他那种长相倒挺满意,大不了,待会儿我也碰他一下?   虽知萧明彻绝不可能让她碰,但想象着自己在他胸前“动手动脚”,而他当场惊恐炸毛的场景,李凤鸣突然不尴尬了。   甚至有点幸灾乐祸。   可惜,到了北院,萧明彻却不在。   侍者禀道:“午后有客登门,殿下此时应当还在前厅。若王妃娘娘有急事……”   既萧明彻是在前厅待客,李凤鸣自不能没分寸地让人去催。   “不急,”她对跟随自己过来的侍女道,“珠儿,你留在这边。等殿下返来,你就回隔壁知会我。”   珠儿福礼应下:“是,娘娘。”   交代好后,李凤鸣便回隔壁忙自己的事。   淳于黛依照她吩咐取来所有方子,又唤上辛茴。   三人集思广益,粗略筛选出一批原料易得、适合快速量产的香粉脂膏配方。   “辛茴,明日起,你就每天去坊市间找找能长期供料的可靠商家。淳于,你……”   安排好了几桩事,珠儿就来禀,说萧明彻已从前厅回了北院。   李凤鸣放下手头的事,也没再带人,独自就往北院去。   *****   萧明彻听说李凤鸣来找过他,又见珠儿已往隔壁去请她,便留在院中等。   本来他是可以进书房等的。   可今日书房里一直有那股让他心浮气躁的香味。   他怕若待会儿让李凤鸣进了书房,那股香味会更浓烈,或许到明日都散不掉。   于是就负手立在院中那丛牡丹前出神。   近来天气和暖,这些牡丹已灼灼盛放。   以往萧明彻不太留意府中琐事,此刻仔细看看,才发现这些牡丹色泽、品相各有殊异。   其中以被称为“醉颜绯”的那种最惹人眼目。   此花色泽偏于浅银红,华妍富丽,又有几分恣意流风的洒脱。遇晴日照花,便呈玉笑珠香之景。   奇怪,怎么越看越眼熟?   萧明彻不太自在地挪开目光,一抬头却见李凤鸣正迎光而来。   他心中莫名微悸,顿时就知为何看那几朵“醉颜绯”会觉眼熟。   脑中立刻又浮起昨日那场小尴尬,萧明彻很不自在地半垂眼帘,强自镇定。   若严格按照齐国规制,即便是在淮王府中,李凤鸣见到萧明彻也要先行妻礼。   但两人本就不是正常的夫妻关系,萧明彻又心虚,便摆摆手,彼此点个头,这就算打过招呼了。   “听说你找我?”两人异口同声问出这句话后,双双愣怔。   李凤鸣率先回神:“午后回府就听说你早上找过我。过来时你正在前厅待客。”   “廉贞从南境回京了,顺道将战开阳的母亲和姐姐也送来。”萧明彻端着冷漠脸,说话时却看着那些牡丹。   他居然在解释自己方才不在的原因?李凤鸣有些惊奇,略歪头端详他的侧脸片刻,顿如醍醐灌顶。   这是她谈条件的好机会,因为萧明彻显然因为昨日的事心虚着,不知该怎么赔罪。   李凤鸣强忍笑意,颔首表示理解,又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那我先说我找你的事?”   “好。”   “昨日在马车上那事,你虽道过歉,但我后来越想越亏。可我虽不甘心,也不至于打你骂你,对吧?”   李凤鸣吸取上次的教训,没有玩笑嬉闹,直接严肃破题。   “咱俩成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之后还有需共同在人前露面的场合,不能总这么闷不吭声地尴尬僵着。所以,昨日那事必须有个了结。”   萧明彻深以为然:“你想如何了结?”   李凤鸣略抬了下巴,语气坦然:“我也碰你一下,这就扯平,两不相欠。之后谁也不许再提昨日。”   萧明彻回头瞠目:“……”   见他惊诧无言,李凤鸣明知故问:“怎么不说话?你觉得这个条件不公平吗?”   从道理上来讲,她提出的解决方式似乎是公平的,但萧明彻怎么听都觉得荒唐。   “你……”他脑中乱哄哄,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便道,“换个条件。”   李凤鸣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那我退一步。你若肯抽空陪我去东市见那夏国屋主一面,助我买下那座小楼,如此,我俩也算扯平。”   虽然这要求也有些不着四六,但接在她先前那荒唐的解决方案后面,对比之下,居然显得正经许多。   萧明彻对上她的目光,内心开始天人交战。   见他有所松动,李凤鸣立刻打蛇随棍上:“买下小楼后,我之前许诺会给你的回报也如约履行。帮你教战开阳做事、扩大桂子溪那间工坊规模,我言出必行。仔细算算这笔账,你只赚不亏。”   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听起来是比“我也碰你一下”像话多了。   “好,”萧明彻虽答应了,但也没忘划出底线,“我只是陪你去见那屋主,别的不管。”至于让淮王殿下卖笑陪酒什么的,想都不要想。   李凤鸣笑逐颜开:“成交!”   其实人家那屋主也没有轻薄之意,只要他肯陪着去露个面,事情肯定有转圜余地。   *****   “我要说的事妥了。该你了,”李凤鸣提醒道,“你早上找我,是要说什么?”   萧明彻瞥向她腰间的香囊:“你那个很浓郁的香,我又沾上了。有无立时去除之法?”   “罗衾夜夜香?你怎么可能沾上?!”李凤鸣仿佛活见鬼。   “那玩意儿没你说的那么霸道,虽留香持久,却也是有时效的。我就前晚用了而已,就算沾衣,昨日佩的幽兰香也将它消解大半,怎么也惹不到你身上去。”   昨日是进宫面见齐国皇后,需以庄重典雅为宜。   由于前一晚用了罗衾夜夜香,她怕那香味太过浓郁会引起皇后不适,特地佩了可稍作消解的幽兰香。   听她这么一通说,萧明彻不由地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疑惑蹙眉:“可我身上真有香气。和之前行宫那次一样。”   “行宫那次,是因为你我同在帐中整夜。若是寻常相处,那香不会轻易染到别人身上。”   李凤鸣百思不得其解。   “我们昨日只是来回途中在马车上共处,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半时辰。况且当时我身上佩的是幽兰香,并不沾衣,很快就散的。”   她满心不解,索性倏地近前半步去闻。   这举动惊得萧明彻一个猛退:“你做什么?!”   “我没闻到你身上有香气,”李凤鸣并未计较他的回避,只狐疑地觑着他,“你……要不要召府医来看看?”   她怀疑,这可怜的淮王殿下,继小时候味觉出问题之后,嗅觉可能也突然坏掉了。   再不然,就是脑子坏掉了。不知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凌晨没有更新了,连续修仙几天有点顶不住,需要调整一下作息。大家不用半夜来刷新了哈,明天见(づ ̄ 3 ̄)づ   感谢在2020-06-21 02:12:21~2020-06-21 21:3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维大爷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维大爷、梓非渝、阿北、子夜望星、33029lxt、阿纹家的头头鸭、凉音、点点是满满、蒴只想睡觉吃饭打魔兽、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懒无娱、萌洛洛 10瓶;那天惊蛰 9瓶;GB 6瓶;槐序十二 5瓶;鱼崽儿 3瓶;会游泳的章鱼小丸子、公子凌玹 2瓶;YALUJI、眠冉、落雨、晴空万里、子夜望星、柒柒肆拾玖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翌日, 那位夏国屋主见到萧明彻后,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虽萧明彻只是板着冷漠脸感谢了她的厚爱,并未接受她奉上的那杯酒, 而是由李凤鸣代喝, 她还是很满意。   李凤鸣算个痛快的买家,从一开始就不曾压价, 还答应了屋主那奇怪的附加条件。   如今既得偿所愿, 屋主对她也投桃报李,主动将交易价格减了十金,并在两天内完成了小楼的契书交割。   心仪的小楼顺利到手, 还无端省了十金,这让李凤鸣乐不可支。   但萧明彻的面子无形间被人明码标价十金, 心里就颇不是滋味了。   见他不豫, 李凤鸣便笑问:“你可有什么喜好?像是宝马名驹、字画珍玩之类的。”   他顺着这话稍作思索, 茫然地发现, 自己这么多年来活着就是活着,好像没有特别喜好什么。   “你问这做什么?”   李凤鸣眉眼弯弯,半真半假道:“先打听清楚你的喜好, 等我将来赚了大钱, 好买给你啊。”   这种虚无缥缈的许诺, 通常都是随口诓人的, 萧明彻从九岁起就知不能当真了。   他听得面无表情, 连个冷眼都懒得给。   但不信归不信,李凤鸣话中的“将来”二字, 还是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怦然一动。   *****   小楼到手后,辛茴按李凤鸣吩咐,在雍京坊市间挑选能长期供原料的商家。   淳于黛则每日跑一趟桂子溪的工坊, 向匠人们讲解各类脂粉、香膏的制作要求。   因为淳于黛总是早出晚归,教战开阳如何规整抄纸的事便暂由李凤鸣接手了。   而萧明彻也很忙。   他原在与姜叔核对庆功宴的筹备事宜,可从四月十六起,不知因何事被召进宫,且接连数日皆如此,总是至晚方归。   到了四月廿日,萧明彻终于没再进宫,却在北院闭门不出。   一整天里,他只允姜叔送了一餐饭食进去,连战开阳求见都被拒。   齐帝为何一连数日召萧明彻进宫?萧明彻又为何在事后闭门不出一整日?   李凤鸣不知个中内情,自是想破头也无解。   她问过战开阳,但战开阳口风还算紧,在未得萧明彻同意之前,任她如何诱哄诈供也不说。   次日,当李凤鸣看到最新的一份“宫门抄”,不必再问就已有了答案。   抄纸上记录着宫门处今早新出的三则告示。   其一,在边境军队新增“都司”一职,不分是否战时,长期驻扎边境监管军务;都司不掌兵符,但将帅需受其辖制;都司不受兵部约束,直接向皇帝禀事。   其二,齐帝钦点淮王萧明彻任大齐首任南境都司。   其三,应太子所奏,齐帝将于本月底在宫中专门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犒赏淮王在此役中的英勇。   “欺人太甚。”李凤鸣面若冰霜,忍了又忍才没将那抄纸撕成碎片。   战开阳还是头回见她真正动气,惊得后脖颈一凉。   “边军都司之职权力不小,咱们殿下是开国以来首任;太子又奏请陛下在宫中为螺山大捷特设庆功宴,这对咱们殿下都是好事……吧?”   原本只是淮王府打算自家设宴庆贺而已,如今由皇帝做主,宗亲重臣全都参与,明显更长脸了啊。   “你认为这是好事?!”李凤鸣愈发能体会到萧明彻这些年有多艰难了。   她神色语气皆不善,战开阳虽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却也识趣地没再犟嘴。“请王妃指教。”   这虚心请教的态度,李凤鸣是受用的。   不过她此刻没心思与战开阳多说:“改日再慢慢讲给你听。你先忙自己的事吧,我要去一趟北院。”   太子这一连串动作,看起来是在扶持萧明彻,实际根本是故意将他推到显眼位置,让他在毫无防备之下成为各方的靶子!   *****   李凤鸣原以为,既萧明彻昨日都难过到闭了北院不见人,她今日想见他,怕是要费些功夫。   却没料到,侍者去通秉后回来答话:“殿下请王妃移步书房相见。”   进了书房后,李凤鸣惊讶地发现,萧明彻并未如她想象那般低落消沉。   他显然知道李凤鸣进来了,却未抬头,也未出声,更未停笔。   于是李凤鸣没有打扰,就站在多宝架前,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他今日穿的是冰蓝织金锦袍,此刻笔挺端坐在桌案后,凝肃专注地执笔挥毫,整个人透着股难以言喻的锐利气势。   那是一种无声但倔强的韧劲。那是明知胜算不大,也要放手一搏的孤勇。   良久,萧明彻搁笔,徐缓抬头:“找我有事?”   “我猜你又被人欺负了,”李凤鸣眨去眼底薄雾,粲然笑道,“需要帮手吗?”   萧明彻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过了几个呼吸后,才浅浅轻轻地答:“要。”   李凤鸣走过去与他隔桌而坐,动作轻柔地拿过他先前写的那张纸来看。   在快速浏览的同时,她头也不抬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导致太子突然针对你?”   萧明彻平静淡声:“廉贞向父皇请罪,解释了南境部分军饷账目走向不明的问题。”   *****   本月上旬,廉贞从南境回京。   因顺道护送战开阳的母亲和姐姐上京,当时他到淮王府来见过萧明彻。   他问了萧明彻之前在行宫受罚的起因,明白是被自己连累,隔天便主动进宫,单独向齐帝解释了那部分军饷账目的问题。   既是请罪,也算为萧明彻喊冤。   其实军饷账目那事很简单,萧明彻是当真半点不知情,也没涉及其中。   南境三天两头起战火,有时前一仗的伤亡人员明细还没整理完毕,就又打起来了。   蜡烛都经不起两头烧,何况廉贞只是个肉身凡胎。   所以,他有时向兵部递交的阵亡将士名单就会滞后两三个月。   但这滞后的两三个月里,京中不知哪些士兵已阵亡,兵部就仍按之前的人头数向边军划拨饷银。   有时等银子到了南境,阵亡士兵都入土为安几个月了。   廉贞从未将这笔钱退回兵部,却也没贪墨,都发到阵亡将士遗属手中去。   此举虽不妥,但合乎人情,也有利于维护边境兵源。因此齐帝在廉贞主动进宫请罪后,并未降罪,只不轻不重训斥几句,态度可视为默许了。   李凤鸣深吸一口气:“所以,为补偿你受的委屈,太子提议,你父皇就痛快允准,给你都司一职,并决定大张旗鼓在宫中为你设庆功宴?”   “对,”萧明彻无奈,“廉贞进宫,并非我授意。”   可惜,太子显然不会相信这个事实。   之前在行宫那次,因为李凤鸣暗暗送了份大礼,让皇后重新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太子心中领了这情,当时也并不觉得萧明彻能威胁到自己什么,所以回应了同等善意。   但现在,廉贞为了力证“萧明彻在南境军饷账目的问题上实属无辜”,竟敢冒着触怒龙颜的风险主动面圣自首,这足以让太子惊觉:萧明彻在军中已建立起一定威信。   太子本有恒王这个强劲对手,岂会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又崛起一个能影响军方的淮王?   “所以他故意提出增设‘都司’一职,明面看像是提携你,实际却是捧杀。”李凤鸣非常笃定。   都司是绕过兵部直接向皇帝禀事的,兵部率先就不会与萧明彻为善。   再有,这职位虽不掌兵符,却可辖制前线所有统帅,有权插手除调兵之外的所有军务。   这非常突兀,很容易导致将领们与萧明彻产生冲突,进而改变对他的心态。   之前萧明彻都是临时被指派去,通常只在前线待三五个月。   临时受命去代天子督军,职责本只是鼓舞人心,完全可以躲在安全处吃香喝辣,到战事没那么紧了就挥挥袖回京交差。   可萧明彻总是舍命上阵,不吝与将士们同生共死,又不越权沾手旁的事务。   这样的淮王,大家自是敬服。   往后以都司一职常驻边境,情况可就大不同了。   他会日常监督稽核军中事务,否则出了问题要担责的;另外,他不能调兵,却能遣将,所有将军都得看他脸色行事。   长久下来,他出生入死在军中建立起的那点好感,就会被分化瓦解于无形。   “还有,恒王看着太子这么提携你,定会视你已站队太子一党。而你又将常驻边境,很难在朝中经营起稳固人脉,稍有纰漏,几本弹劾奏折就能扳倒你。”   李凤鸣咬牙冷笑:“太子好手段,凭新增一个‘都司’之职,就堵了你所有的路。”   在这种攸关生死前途的事上,萧明彻没那么驽钝,否则也混不成亲王。   前天齐帝拍板定案后,他昨日就独自关在北院前思后想,虽慢些,到底还是想明白了这中间的层层险恶。   他必须得在正式接受都司任命之前,设法摆脱这困境,否则越往后越难全身而退。   “算我白担心了,没料到你竟也不是省油的灯。”李凤鸣以指尖轻点面前字纸,越看他越顺眼。   萧明彻刚才是在给齐帝写奏折。   他提议由郡王及以上皇族子弟轮值担任都司之职,半年一换。   只要齐帝准他所奏,就等于郡王及以上的所有皇族子弟,都要一起帮他分散各方的注意力。   这是萧明彻耗费一天一夜才想出的对策,慢是慢了点,却是个上策。   “比起上次在行宫,用自己挨打去换夏望取士的笨招,这次你可真是聪明太多。果然天气暖和了,脑子也活络些?”   她这夸奖怪里怪气,萧明彻不太自在地轻嗤一声:“要夸就好好夸。”   “话说回来,太子这么欺负你,你却只求自保脱身,实在太和气了,”李凤鸣冲他挑眉,“就不想欺负回去?”   萧明彻将信将疑地凝着她:“怎么欺负回去?”   “只要你想,那我就有法子。咱们一步一步来。首先,你这份奏折上该再添一笔……”   叽叽咕咕讲完自己的损招后,李凤鸣笑得满肚子坏水。“对外就说,都是太子教导你的。懂吧?”   她从不是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佛心善人,某些事上甚至睚眦必报。   如今萧明彻和她利益攸关,太子突然调转矛头对萧明彻下狠手,她当然想让太子哇哇大哭。   既太子有意推萧明彻替他挡一部分来自恒王的刀,她就偏要将这些刀又给他弹回去。   太子和恒王斗了这么些年,早就不可能言和了。只需有人轻敲边鼓,他俩会立刻开启新一轮的激烈缠斗。   萧明彻想了片刻:“这是要让恒王以为,太子已开始布局抢夺军方势力?”   李凤鸣毫不犹豫地点头:“太子这么欺负你,我就忍不住想让他哇哇大哭。”   “每次有人欺负我,你好像比我还生气。”萧明彻说不清此刻胸臆间翻滚的是什么。   “我这人轻易不吃亏。太子今日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李凤鸣握拳轻捶桌面:“他想堵死你在朝中站稳脚跟的所有可能,还想将你长期发配到边境!这我能忍他才怪。”   若萧明彻长期不在京中,很多场合她就没机会去。   那还怎么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   若不能认识更多的贵妇贵女,她上哪儿赚足万金积蓄?   太子这次突然针对萧明彻,根本就是在断她的财路!   当然,这么市侩又小心眼的理由,她并不好意思挂在嘴上说穿。   “其实,我也没想怎么他,不是吗?只是帮他和恒王继续专注彼此而已。”   萧明彻许久没有接话,只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好像在笑,又好像没有。   她顿时有点小尴尬:“做什么这样看我?”   “没什么,”萧明彻收回目光,重新拾起搁在砚台上的笔,“只是忽然想起,你曾问过我有无喜好。”   李凤鸣不明所以:“那时你说没有的。怎么,现在突然有了?”   萧明彻垂眸蘸墨,没有看她:“嗯。”   譬如,她上次说过的“将来”。又譬如,她方才说的“欺负你和欺负我有什么区别”。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喜欢了。   很喜欢。很喜欢。   这让他有点无措,有点心慌。比前阵子经常闻到并不存在的罗衾夜夜香还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1 21:37:50~2020-06-23 23:41: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棠弥 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4个;阿梨Joy、是可爱希吖、废喵一只、楼兰灯火夜如歌、子夜望星、景行则可行、木昜、落幕以后。、梓非渝、槐序十二、小阿紫、kimi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是可爱希吖 50瓶;兔仔超 30瓶;清笙笙、浪味仙儿 20瓶;是了了不是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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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雨,院中侍女们也没旁的事好忙,都被辛茴招呼进了西偏厅,学着她的模样跟着做。   淳于黛今日没去桂子溪,此刻也摆了半筐在廊下,择着花陪李凤鸣听雨。   李凤鸣起了玩心,换了和大家一样的粗布束袖短衫,方便做事。   她仔细盯着淳于黛的动作,有模有样地跟着学,口中还问个不停。   “先洗过,又一瓣瓣擦干?不擦不行么?花酱若是干巴巴,那也没法吃啊。”   淳于黛笑望她:“花瓣捣碎后自己会出汁的。”   “那也出不了许多……哦,要加蜜和粗糖的。还另加水吗?”   李凤鸣打小吃过的花酱不计其数,大致明白花酱是怎么酿的,但没亲手做过。   她从前甚至没亲眼看过完整酿制过程。   “加点井水。但不能多,每坛只需一小瓢水。”   “非得井水?河水不行?泉水呢?”李凤鸣但凡对一件事上了心,就会有许多古怪问题。   淳于黛耐心解释了几种水源酿花酱的不同。   李凤鸣听得津津有味,频频点头,末了还嗔笑抱怨:“没想到酿花酱还是门挺有学问的手艺。从前怎么没人教我?”   淳于黛看看四下无人,才轻声笑回:“从前您学的都是‘大手艺’,谁敢教您这些。”   “啧,那些所谓大手艺才没意思,”李凤鸣撇嘴,“我起早贪黑勤学十六载,最后呢?”   那些“大手艺”,最后就让她熬过两年近乎幽闭的生涯,领着一纸和亲国书,离家去国。   说起来,若无那纸和亲国书搭救,此刻她大概还被困在四方院墙里惶惶不可终日,等着不知哪天会来的一瓶鸩毒。   “若早知会这样,我还不如从小就学酿花酱。”   酿花酱虽是平淡无奇的小事,却是红尘烟火的真切滋味。   又香又甜,让人觉得,活着真好。   *****   未时近尾,大雨已呈滂沱之势。   平常这个时候,李凤鸣通常正在午睡。可她此刻站在廊檐下,还穿着上午那件粗布短衫。   望着漫天雨幕,她的心情逐渐忐忑。   淳于黛禀道:“殿下,淮王还未回府。”   这消息让李凤鸣微妙着慌。   她疑心萧明彻今早递进宫的那份折子,内容并未完全照她昨日所言。   又或者,萧明彻在御前对答时出了什么岔子,弄巧成拙了?   否则不该到这时还未回府。   见她神色不对,淳于黛安慰道:“殿下莫慌。或许……”   “我没慌。”李凤鸣截断她的话,强作镇定。   “是我失言,”淳于黛抿笑,“殿下没慌。”   李凤鸣吐出一口浊气:“笑什么笑?再笑揍你。备车!”   “您要进宫?”淳于黛笑意顿失,惊讶劝阻,“殿下别忘了,按齐制,亲王若有事急禀于御前,才可持折无召进宫,王妃却不可。”   李凤鸣微微颔首:“我记得你前日说过,给皇后的玉容散已制成。是放在桂子溪那边,还是拿回来了?”   那几瓶玉容散,她本打算月底进宫赴宴时再呈给皇后。   “拿回来了。殿下要在今日当面呈给皇后,以这个理由进宫?”   李凤鸣摇头:“你将那几瓶玉容散送去少府,请少府转呈皇后。”   萧明彻今日进宫要说的事虽不大,却是朝务。若真在御前出了差池,皇后护不住,也未必会想护。   这时送玉容散进宫,并非指望皇后去御前帮忙说情,而是做给太子府看。   “而我不进宫,只在宫门外等。”   萧明彻今日送进宫的折子,是昨日与她谈过之后,连夜重写的。   若真是她对齐帝的判断出错,导致萧明彻送上门去挨顿委屈,那事情算因她而起。   她暂时做不了更多,但至少可以让萧明彻一出宫门就看到有人在等他。   *****   宫门前有条“映日河”,九条浮雕白玉拱桥横跨其上。   外臣入宫时需在桥这头下马、落轿,过桥后再按身份品级步行或乘辇。   出宫时则反着来。   申时末,雨停云开,太子和萧明彻在白玉拱桥这头先后下辇。   按规制,该是太子先上桥,萧明彻让后半步。   但太子随和笑道:“四下又无外人,你我兄弟之间,不必如此生疏拘礼。”   于是萧明彻长腿一迈,上前与他并行。“今日之事,是我冲动意气,贸然惊动皇兄。”   他并没有单独递折子,而是先命宫人去东宫传了话。   “是冲动了些,却补了我没想到的漏,”太子笑睨他,“你为陈驰请功,又提出让廉贞代为出席月底庆功宴,父皇很满意,不是吗?”   很显然,不止齐帝满意,太子也是满意的。否则不会亲自送他出宫,还一路送过白玉桥。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陈驰虽是低阶将领,人又在南境赶不回来,但庆功宴多了他这个名目,萧明彻就不再是唯一的主角。   这是萧明彻自我削弱在朝中的影响,太子能不满意吗?   “父皇满意,是看皇兄面子。他并不想见我,我知道。”萧明彻半垂着眼,虽神色还是冷淡,却显得异常乖巧。   这是李凤鸣昨日教他的法子:就算热情不起来,装乖卖惨也会被视为亲近的讯号。   今日面对齐帝和太子,他都在用这个法子。事情前所未有地顺利。   太子迈上桥,喟叹一声,负手缓步:“父皇重情。你生母红颜薄命,这成了他心头刺,便委屈你了。父皇要如何待你,我不好说什么。但,往后若有什么事,你还可来找我,我会尽力替你缓颊一二。”   “多谢皇兄爱护。”萧明彻道。   他不信“父皇重情”这种鬼话,但这不重要。   “至于你提的‘都司一职由郡王以上宗亲子弟轮值’,父皇虽还在斟酌,不过你放心,我会帮忙劝。我想过了,早前是我疏忽,你这提法是对的。”   太子冲他挑眉,笑得颇有深意。   “你大婚当夜就去了前线,这一去就是半年才回,与淮王妃都生分了。若今后常驻边境,只怕更难亲近。”   萧明彻看他一眼:“倒也,没那么生分。”   “你就嘴犟吧。”太子闷声笑开,像极了关爱弟弟的碎嘴兄长。   “从行宫回府都一个月了,你没进过她那院,她也不曾在你北院留宿。再怎么也是以国礼娶来的王妃,就算不喜欢她,有些事你也得敷衍敷衍。懂吗?”   “谨遵太子教谕。”   “你喜欢什么样的?回头我请母后替你挑两个良家子……”   萧明彻立刻道:“多谢皇兄好意。但,不必节外生枝。”   他难得露出点急躁,这让太子愣了愣。旋即又饱含同情地笑了。   “也对。你那王妃可是个厉害角色。”   自皇后拿回后宫的绝对话语权,将钱昭仪打发去太后陵思过,至今已过去快两个月。   如今宫里已渐渐无人再提钱昭仪,连齐帝都仿佛忘了她的存在。   可以想见,她在太后陵的日子只会越来越难过。   后宫的手段,太子或多或少知道些。   那是钝刀子割肉,一天一天,一点一点,缓慢无声的凌迟。   貌似不见血,却比白进红出更残忍。   关于钱昭仪是如何落到如今地步,旁人大都以为是太子或皇后的手笔。   但太子比谁都清楚,此事最重要的推手,其实是那位看起来张狂鲁莽、好像没做什么的淮王妃。   “也罢。若往你府中送人,她肯定会闹,”太子很贴心地为萧明彻想了个法子,“到时替你将人安置在外头吧。”   *****   说话间,就到了白玉桥的另一头。   萧明彻看到自家府中的马车停在那里,立在车窗下的侍女还是李凤鸣院里的珠儿,稍有愣怔。   太子道:“行了,我就送到这里。”   萧明彻执了辞礼,目送太子折返白玉桥后,便大步流星上了马车。   掀开车帘的瞬间,他闻到一股淡淡甜香。   抬眼就见李凤鸣布衣素颜,怀里抱着个小坛子。   萧明彻不懂她为什么会穿成这样。   这是淮王府粗使婢女常穿的,有时侍女们为了做事方便,也会这么穿。   明明是同样的衣衫,她穿来就有些不同。   见他直愣愣看着自己,却不说话,李凤鸣更担忧了。   她挪去旁侧,让出主座给他。   “我怕你今日不顺利,就来看看。珠儿说,是太子送你出宫的。挨打了?”   萧明彻脑中有些乱,便只摇头,沉默落座,侧头打量她。   她那么聪明,不会不知道,即便他在宫里受了委屈,她此时来了也于事无补。   因为她进不去。   可她还是来了。连衣衫都没来得及,是很担心吧?   “那是挨骂了?或者,太子看破了我的小伎俩?别慌,小场面。你快说说今日是怎么回事,咱们再想法子补救。”   李凤鸣取了个木勺,从怀中小坛子里舀了半勺花酱,然后递给他。   “心情不好时,吃些甜的能缓缓。虽你口中尝不出滋味,但试试总无妨。”   萧明彻没有伸手去接,垂眼看着她。   “没挨打,也没挨骂。都司轮值一事,父皇还需斟酌。为陈驰请功的事已成了。”   李凤鸣还保持着递那勺花酱给他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这脸色,肯定还有‘但是’。”   “嗯,”萧明彻颔首,“今晚起,你得搬进北院。”   “搬?是要我一直住北院?”见他点头,李凤鸣傻眼,“为什么?”   “府里不干净。太子知道我们没有……”他不自在地顿了顿,冷面微红,“若你不搬,他就要送我两个外室了。”   “送你外室干什么?”李凤鸣一时没转过弯,脱口而出。   萧明彻看傻子似的瞟她一眼:“你觉得呢?”   语毕,接过她手中那勺子,抿去半勺花酱。   花酱入口软绵,很快就融暖起来。这口感还不错,只是他依旧尝不出味道。   “你就是吃了这个,所以弄得一身香气?”萧明彻后脑勺靠着车壁,疲惫地闭上眼,唇角却轻轻上扬。   李凤鸣正在揣摩太子的想法,便顺口道:“我没吃。是早上新酿的,大概我坐在花堆里沾到气味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闭目中的萧明彻仿佛看到眼前有片帘子。   那帘子被缓缓撩起,就见李凤鸣布衣素面,坐在一堆重瓣紫枝里。   她歪头觑过来,笑吟吟递来一勺甜酱。   他还是没有尝出味道。   可眼前这张笑脸,加上鼻端萦绕酱的甜香,让他依稀明白了这花酱的滋味。   甜丝丝,软乎乎,入口即化,融成一股暖往心里奔涌。   迷迷糊糊间,他想,这种滋味若有姓名,那它该叫“李凤鸣”。   *****   下马车时,萧明彻突然想起一事。   “二月里,你让飞驿送到南境给我的那个小坛子,就是这种甜酱?”   李凤鸣站定后才回眸看他,面露惊讶。   “对。做法是差不多的,只是用的花不太一样而已。你居然能尝出两种滋味是相似的?!”   萧明彻面色微沉,摇头:“尝不出。你先回去,让人把你的东西搬到北院。”   说着,就要转身回到马车上。   “你还要出去?”李凤鸣蹙眉,“不早了,若不是十万火急之事,就别出去了吧?我有许多事要细细问你,路上你睡着了,我没好意思出声。”   “等我回来你再问。我要去找廉贞,”萧明彻眼神不善,腮帮紧了紧,“十万火急。”   李凤鸣赶忙退回半步,一把揪住他的衣袖,迫他倾身低了点头。   她凑近他些,压着嗓音:“疯了么?你若这时去找廉贞,今日就算白忙了。什么事非在这时候去找他?”   等她说完,萧明彻才后知后觉般甩开她揪住自己衣袖的手,红着耳廓往旁边躲了大半步。   却倔强板着冷脸:“没什么事。”就突然想揍他。   想打得廉贞把二月里那罐甜酱全都吐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端午安康啊!   最近我的右耳突然频繁耳鸣,我以为是颈椎病导致的。去看了中医,医生说,是肾的问题。   我:excuse 喵???   医生:年轻人想法不要那么复杂,肾不好有很多原因的,不一定是你想的那种。   我:……憋瞎说,我什么也没想。债见。   感谢在2020-06-23 23:41:33~2020-06-25 14:1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44104599 2个;我想粗去丸、明湖、婉婉、云、楚崽崽、子夜望星、梓非渝、小院子、吱吱唧、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小八 29瓶;qwe、18130813、anyangzlf、糯米蟲 10瓶;酥肉君 8瓶;emm 6瓶;恶少心尖宠、Cello、槐序十二 5瓶;祈雨娃娃 4瓶;鱼崽儿 3瓶;雪绒芝士 2瓶;Mima_喵、子夜望星、林秋霞的小迷妹、gemini雅、葵、秃头少女、云间小鬼、兔兔嘴、会游泳的章鱼小丸子、咕噜咕噜噗噜、魏远道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不管因为什么, 你都不能在此时去见廉贞。”   李凤鸣稍作斟酌后,又补充强调:“不止今日。在庆功宴之前,你都别单独去见他。”   太子此次突然对萧明彻发难, 起因就是忌惮廉贞对他的主动维护。   其实在廉贞面圣之后, 朝中但凡不缺心眼儿的,都会知道萧明彻在军中已有不小影响。   但别人知道是一回事, 萧明彻自己在这风口上主动登门与廉贞接触, 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李凤鸣这番话的言外之意,萧明彻未置可否,但收回了往外走的步子。“你方才说, 有话要问我。”   “就想问问你今日在宫里的事。罢了,也不急, 晚上再说吧。”   李凤鸣一时没想出更稳妥的谈话地点, 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如今既知道府中“不干净”, 说话当然该小心些。   道理都懂, 可这么说出来,就连她自己都感觉怪怪的。   萧明彻睨她:“你的意思是,躲在床帐里说?”   李凤鸣尴尬地噎了噎, 目视前方:“我们又不是没在床帐里说过话, 大惊小怪做什么?”   “我没大惊小怪, 就问问。”萧明彻将脸扭向一边, 颊畔暗有可疑赭红。   *****   戌时正, 李凤鸣和萧明彻各自沐浴更衣后,便进了北院寝房。   之前在行宫, 两人每日同进同出、同桌共餐、同被而眠,刚开始虽尴尬些,后来也渐渐适应。   如今时隔一个月再同帐, 那种久违的尴尬劲又回来了。   而且,此刻这种尴尬,与当初在行宫时的那种尴尬,似乎又有微妙不同。   至少,对萧明彻来说是这样的。   他坐在小圆桌旁,做捧卷阅读状。目光一直落在书册上,却半晌没想起要翻页。   说来也怪,书上的字都认识,可它们全都不进脑。他看半晌也没明白自己看了个什么玩意儿。   而李凤鸣则盘腿坐在床上,隔空望着他的侧脸。   “姜叔已把院中侍者都撤走了,我让辛茴守在院门口的,放心说吧。”   “不是你有话要问我吗?”萧明彻盯着书册,总觉今夜有些热。   “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出宫的,”李凤鸣歪头,长发如瀑倾斜,“为什么?”   “因为我进宫后,先命人去东宫通秉了。”   “然后呢?你还做了什么?”   “就按你昨日说的,除了提议都司轮值,还为陈驰请功。”   李凤鸣对齐帝的判断大致准确。   对于陈驰那种寒门出身的低阶将领,齐帝有心扶持,但又不想做得太明显,怕引起世家抱团反弹。   所以就得有人将话头递到他嘴边,不能由他自己主动说出来。   齐帝这个心思比较微妙,太子和恒王之前都没能完全洞察。而萧明彻是根本没深想过这些事。   李凤鸣之所以能猜中,倒不是她比他们都聪明。   而是齐国立国比魏晚了百余年,当下齐国正在发生的许多事,在魏国已是记在史书上的阶段。   太阳底下无新鲜罢了。   “为陈驰请功,那是冲着你父皇的心事去,”李凤鸣哼声笑笑,“可下午是太子亲自送你过的白玉桥,这说明你还有别的小动作。”   萧明彻心不在焉地翻了一页书。   “月底的庆功宴,陈驰赶不回来。我提议由廉贞代陈驰出席。”   月底在宫里设宴为螺山大捷庆功,此事齐帝已交给太子经办。   若廉贞只是受邀列席,太子就没借口在事前与他单独接触,否则会落下“结交边将”的口实。   如今在萧明彻的提议下,廉贞已不止是受邀出席的朝臣,而是要在庆功宴上代替陈驰领受嘉奖的人。   有这个身份意义上的不同,太子奉圣谕经办庆功宴,事先与廉贞有所接触与沟通,这就顺理成章、不落话柄。   太子和恒王在朝中的争斗,目前主要限于在雍京的文官势力,很难有机会正大光明地接触边将。   萧明彻今日不动声色将“率先与廉贞建立私交”的机会送上,太子对他自是不同。   “太子觉得,这是你交给他的一份投名状,”李凤鸣恍然大悟,“但他又没有完全相信你的诚意。所以,他故意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   若萧明彻一回来就在府中大肆清查,那结果就不言而喻。   *****   萧明彻“嗯”了一声,还是看着书册。   “这么说来,我根本不必住在北院啊!”   李凤鸣有理有据地分析:“太子今日说起你我的事,只为了假装不经意地让你知道府中有他的眼线而已。又不是当真关心我们是不是睡一起。”   萧明彻没接她这话,放下书册,倒了杯水来喝。   见他默不吭声,李凤鸣疑惑蹙眉。   “不对吗?姜婶说过,别家王府的王爷和王妃也是各住各的,就每月固定两三个日子合帐敦伦。”   萧明彻放下杯子,淡淡瞥她:“福郡王夫妇就是住一起的。”   “福郡王夫妇?哦,上次在皇后那里见过。他俩看起来是与太子、恒王夫妇不太一样。”   李凤鸣困惑地挠着头,伸直了腿准备下床。   “所以呢?这关我们什么事……喂!”   说话间,萧明彻很是突兀地吹灭灯烛,李凤鸣眼前顿时一片黑暗。   “萧明彻,你什么毛病?要吹灯也不打声招呼。”   “我困了。”   黑暗中,萧明彻的声音已近在跟前。   “好吧,”李凤鸣收回腿,自觉躺到床的内侧,扯过被子盖好,“那就睡。”   虽有点不自在,但她也没太矫情。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和这人同床,盖棉被纯睡觉而已,在哪儿睡不是睡?   可惜事情与之前相比,似乎有点偏差。   无论是大婚当夜,还是早前在行宫,每次萧明彻躺进被前,都会确保两人之间的距离足够宽。   今夜不知是不是因在吹灯后才躺进来的缘故,他对距离的判断明显不准确。   太近了,近到能让李凤鸣清晰感知到他的气息与温度。   今夜来北院,李凤鸣一心想着问萧明彻白天在宫里的事,就忘了吩咐淳于黛提前过来挂帐中香。   入春宜养肤,她沐浴后薄薄敷了一层“玉润香身膏”。   此刻床帐已落下,帐中除了香身膏的芬芳外,隐约多出一丝熟悉又陌生的气息。   像晨间被修剪过的青草混着夜露,清新又凛冽,使人在心旷神怡地沉醉时,又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静谧黑暗中,这气息和“玉润香身膏”的幽柔淡香沉默纠缠,莫名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李凤鸣紧闭双眼,周身绷紧,心跳突然加快。   她不太自在地咕哝:“往后我就订在初一、十五过来睡。”   “每月只两天?那太子会送外室给我。”   不知怎么回事,萧明彻的声音低低沉沉,竟让李凤鸣无端想起自己成年典仪上喝的那杯酒。   那酒名唤“红云浆”,色绮味醇,入口绵缠,品之醉心,滋味是难以言喻的醇厚美妙。   在双颊开始发烫时,李凤鸣默默翻了个身,面朝内里:“养外室不好的。让人家没名没分躲着过一辈子,作孽。”   “嗯。”   “若是遇到喜欢的人,你最好是礼数周全地迎进门,”李凤鸣顿了顿,又小声建议,“先委屈点做个侧妃,等我将来离开了,就赶紧给人扶正。”   依齐制,侧妃扶正合情合理。   身后那人沉默良久,并未接话。李凤鸣渐感困意袭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她今日挺疲惫的。   上午跟着淳于黛学酿花酱,虽玩得不亦乐乎,但都是繁琐重复的手上活,要说不累那是假的。   又没午睡,下午因担心萧明彻吃亏,悬着心就往宫门外去。   回府后随意吃了晚饭,沐浴更衣后就过来找他说话……   细细算来,她这一整日就像个陀螺。   此时身心逐渐松懈,很快便昏昏欲入梦。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倏地一凉。   被这小小动静搅扰,李凤鸣强令自己清醒点,茫然回头。   等眼睛稍稍适应了黑暗,就发现萧明彻不知为何竟坐起来了。   “你不是喊困?又起身做什么?”她咕哝着,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默了半晌,声音冷冷的:“有件事没做,睡不着。”   “什么事?”   “殴打廉贞。”他说着就要掀被下床。   怎么又想起这事了?下午回来时不就同他讲过个中利害了吗?   近期他算是在风口浪尖上,绝对不能和廉贞有私下接触。   不管是打架斗殴还是把酒言欢,在有心人眼里都是一样的!   李凤鸣翻身凑过去些,忍着被困意折磨的痛苦,无奈轻嚷:“萧明彻,你这是发的哪门子疯?”   “不知道。”就是想打人。   “你立刻躺下,闭眼,睡觉,”李凤鸣再度打了个呵欠,威胁的话慵懒绵软,听上去毫无力度,“若再发疯,我对你不客气了啊。”   “你又打不过我,能多不客气?”   不知是不是错觉,黑暗中,李凤鸣听着萧明彻这声音,总觉得他气焰颇为嚣张。   李凤鸣此刻是真的困,再没耐性讲道理,许久不见的脾气登时就上来了。   她撑着蓄满困泪的双眼,使劲瞪着萧明彻的身影:“你再往床边挪一寸试试?”   之前在行宫,她和萧明彻交过一次手,结果当然是半点便宜没占着,被他制得死死的。   同样的错,李凤鸣殿下从不会犯第二次。   即便此刻她很累、很困,照样有新办法让他下不了床。   偏生萧明彻有恃无恐,还挑衅:“挪就挪。”   就在他半真半假地微动身形时,李凤鸣毫不犹豫地抬手往他腰间戳了两下。   趁他愣怔间身影不稳,李凤鸣猛将他往下一扯。   他还没回过神,霎时失去平衡,身体本能地顺着那股力道歪歪躺回被中。   然而李凤鸣还没完,紧接着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隔着被子,横身压到了他身上。   “除非先把我扔下床,否则,天亮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她又打了个呵欠,困倦至极地闭上了眼。   “警告你,不许再动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若萧明彻真将她扔下床,那就喊辛茴进来揍他。   寝房内安静了许久。   久到李凤鸣的呼吸已有绵甜平稳的趋势,萧明彻才像神游九天刚归位。   他瞪着黑乎乎的帐顶,轻轻咳了一声,试图……   坦白说,他也不知自己试图怎么样。   半梦半醒的李凤鸣又被惊动,口齿不清道:“叫你不许再动。”   萧明彻艰难吐出喑哑低语:“李凤鸣,你换个睡姿。”   这么趴着睡,某个地方被压着,应该是难受的。   而他……也挺难受的。   夜还漫长,若不赶紧放过彼此,大概会出点什么事。   作者有话要说:  服药无效,我从昨晚耳朵轰鸣到现在,无论坐着躺着、醒着睡着,持续轰鸣……我已经在濒临崩溃的边沿,这种感觉真是全新的痛苦体验。TAT   感谢在2020-06-25 14:13:42~2020-06-27 01:0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糯米蟲、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4个;偏遠南方之北、火炉冒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南影启杏 3个;木昜、废喵一只 2个;明湖、PinkMartini、阿梨Joy、PTX、点点是满满、33029lxt、44104599、我的宝贝、梓非渝、子夜望星、居一橙、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哈哈哈哈 25瓶;Cy红豆 20瓶;年少不知愁滋味 15瓶;名字别太长不然记不住 14瓶;41193195、落雨、你好好想想、巫婆婆、玉玺、常清净矣、44104599 10瓶;公子凌玹、北月南辰与晴空、困惑貓、苏家老二 5瓶;鱼崽儿 3瓶;重名氏、凌衍、子夜望星 2瓶;秃头少女、yutooo、祈雨娃娃、黄日日、槐序十二、景昕、ADDICT/WEBHOLIC、Mima_喵、郭郭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迷迷糊糊间, 李凤鸣也觉得趴着睡难受。   于是她含混嘟囔:“你发誓不会偷跑,我就不压着你。”   “我不会偷跑。”萧明彻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   她“唔”了一声,翻身躺平。   萧明彻无声长舒一口气, 说不清心中那股不上不下的悬空感算怎么回事。   片刻后, 李凤鸣似是不放心,呓语般又道:“你走到今日不易, 别冲动。我……”   萧明彻屏息凝神, 等了许久也没等来她的下文。   侧耳细听,才发现她呼吸已平稳绵甜,竟是当真睡着了。   整个后半夜, 李凤鸣再无异动,但萧明彻却没能安稳入睡。   最后索性起身走到外间, 推窗吹了足有半个时辰的冷风。   脑中乱成一团麻, 好像想了许多事, 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翌日清晨, 李凤鸣醒来发觉身旁无人,心中一惊。   穿戴齐整后匆忙出了寝房,恰好与正要进来的萧明彻迎面相逢。   李凤鸣依稀记起自己昨夜的所作所为, 顿时讪讪:“我以为你趁我睡着, 偷跑去找廉贞了。”   萧明彻木然睨她一眼。   “那个, 昨晚我不是要占你便宜, 就是太困了。”李凤鸣本想解释点什么, 却绞尽脑汁都给不出个像样说法。   她昨夜又困又急,确实没过脑子。   但不管有什么前情, 毕竟萧明彻和她有约在先,这事怎么说都是她失信理亏。   当初萧明彻拿出府库钥匙来做交换,她自己也一口答应不会碰人家的。   她试着将心比心地想了想, 若自己被个不喜欢的人压来压去……   那还讲什么道理?拼命也要当场捅他个血溅三尺啊!   “好吧,你能忍住没有拧断我脖子,已经仁至义尽了。是我没遵守好约定,冒犯了你,对不住。若你咽不下这口气,要打要骂我都认。”   对于她这番真心实意的认错请罪,萧明彻连个眼神都懒得给,游魂似地自顾进屋补眠去。   *****   因为愧疚兼尴尬,李凤鸣在自己小院里躲了一上午。   不过,她虽心浮气躁,却也没真闲着,而是在书房里琢磨铺子的事。   到了巳时末,她将淳于黛和辛茴唤进书房。   “既桂子溪那边已诸事齐备,铺子就要尽快开起来。你们今日便去见见掌柜人选吧。”   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那铺子背后是她,所以铺子上不能用淮王府的人。   当然,也不能让淳于黛或辛茴去坐镇。若由这俩人在铺子上坐镇,能瞒得住谁?   这些日子她反复思量过了,还是启用那两个人最为稳妥。   辛茴在北院守了一晚上院门,上午只补眠两个时辰,此刻脑子还跟不上趟。“几时选定的掌柜?是谁?”   李凤鸣将一枚青玉花形扣放在桌上,看向淳于黛。“当初是你经手的,你应当知道他们在哪里吧?”   淳于黛立刻心领神会:“雍京城南,桐木巷,惠生赌坊。”   “你先问清楚他们的心思,若已不愿效忠于我,那不勉强。若愿,往后他俩对外就是那间铺子明面上的东主,”李凤鸣以指节叩了叩桌面,“对这府中,就说我将那铺子又转手卖了。懂我意思吗?”   “懂。可是,即便他俩旧志不改,至少淮王和姜叔夫妇是瞒不住的,”淳于黛冷静地指出漏洞,“毕竟咱们要用桂子溪的工坊。”   李凤鸣道:“萧明彻和姜叔夫妇,我会提前告诉他们,是你们这几日无意间遇到,接触过后觉得那两人油滑机灵又俊俏,是做掌柜的好人选,这才聘来的。”   至于萧明彻信不信,那没所谓,一口咬死这么个说法就行。   淳于黛颔首:“记住了,殿下放心。”   “殿下是要启用玉方和荼芜?!”辛茴总算醒过神来,既惊且喜。   “上次见他们,还是我成年礼的前两日。那时我年少轻狂,万没料到会成如今这般。你们见到他俩以后,先帮我说声抱歉。让他们在异国蛰伏三年多,却终究虚度了。”   李凤鸣眼帘半垂,自嘲地笑笑,心中陡起烦乱闷火。这股突生的郁结邪火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   “你们几个或许是十辈子没做好事,今生才遇到我。当初许诺过的锦绣前程,再也给不了你们了。大材小用,是我之过。”   辛茴倏地敛笑,和淳于黛不约而同,双双单膝跪地。   “殿下!”   “跪什么跪?我就随口感慨一下。”   李凤鸣摆摆手,装作玩世不恭的调调,淡淡带回正题。   “去吧。对他俩务必交代清楚我现今的身份,免得他们往后见着我时,认错了人。”   *****   中午,李凤鸣精神恹恹,便吩咐院中的侍女珠儿:“淳于和辛茴出去办事了,院中你多担待些。我去睡会儿,若有什么急事,直接进寝房禀我。”   平常她的寝房只准淳于黛和辛茴出入,突然得她这番示下,珠儿很是欣喜。   “是!可您不用午膳就睡吗?”   “早起到现在就浑身不舒服,没什么胃口。待会儿让厨房煮一点白粥,不必另外备菜,我睡醒起来拌花酱吃就行。”   李凤鸣想了想,又补充一条。   “对了,我睡觉习惯不是很好。你若进来,说话声音大点就行,不要掀床帐。”   虽她已在逐渐适应淮王府,但还是怕自己在半梦半醒间会有过激反应。   入帐躺下后,李凤鸣闭上眼,却并未立刻睡着。   其实她已很久不曾想起从前的事,今日大概是因为玉方和荼芜,那些极力埋葬在心底最深处的过往不可避免又被翻动。   有些事,平日里不去想它,就好像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可此时独自躺在帐中,过往许多画面在脑子里混乱交驳地闪现,她突然就难过起来。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   若不是两年前那纸和亲国书,只怕此刻她坟头的草都已有三丈高。   自己落魄也就罢了,还连累身边的人也没了奔头。   淳于黛,辛茴,玉方,荼芜。   这四人虽出身不同,际遇不同,但在各自擅长的领域,能力是真没的说。若将他们放到任意哪一国,不说出将入相,至少也是上得台面的朝堂栋梁。   偏就运气背,跟了她这么个倒霉主,落得连各自从前的名字与身份都保不住,更别说什么锦绣前程、志向抱负。   李凤鸣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人,越想越酸楚,最后竟有温热湿意从眼角沁了出来。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懒得擦,就由那些难得的软弱和心酸默默流淌。   中途珠儿进来了一回,说是萧明彻派了人过来,问她几时搬东西过北院去。   李凤鸣忍住哭腔,有气无力地回了句:“告诉殿下,我不搬,过几日自会再去。”   被打岔一下,心里那种莫名其妙的矫情酸楚竟淡了大半,只剩疲惫和倦怠。   *****   不知是几时睡着的,反正醒来已近黄昏。   李凤鸣睡得浑身酸软,脑子昏昏沉沉,周身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扯了悬丝铃唤淳于黛进来帮忙穿衣,入内的却是珠儿。   珠儿一见她就面露惊讶:“王妃您……怎么睡醒起来眼睛就肿了?”   李凤鸣尴尬微怔,嗓音沙哑,语速缓慢无力:“睡前喝了两杯水。”   “那我去给您煮两个鸡蛋敷一敷吧。”   “淳于和辛茴还没回府?”   珠儿一边替她系衣带,一边小声答:“回了。淳于姑娘给您备东西去了。”   李凤鸣觉得自己有点头重脚轻,却还能强撑着,眯眼觑她:“备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一股温热从腹间奔涌下坠。   不必珠儿回答,尴尬的李凤鸣就知淳于黛去给自己备什么了。   她也总算明白下午为何突然心绪起伏、伤春悲秋、暗暗垂泪。   每次癸水将至时,她都或多或少有点古怪反常。   偏她在琐碎小事上向来没记性,癸水又向来不大准时,每次都差错三五日,这么多年全靠淳于黛帮她掐算着日子。   *****   简单沐浴过后,重新换了身衣裳,李凤鸣愈发提不起精神,蔫得两眼发直,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听别人说话总像隔着层什么,脑子也被糊住似的,所以就懒得听,懒得想。   珠儿端来热腾腾的白粥拌好花酱后,她瞟了辛茴一眼,像小孩儿耍赖皮。   为了给自家殿下留点颜面,辛茴让珠儿退出了膳厅,然后噙着饱含同情的笑,熟门熟路地喂着她吃。   喂完粥后,辛茴趁着帮她擦嘴时,壮着胆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   “许久没见殿下这样耍赖了,瞧着还挺亲切。我就喜欢您这种懒得理人、随便搓圆捏扁的时候。”   说起来,李凤鸣虽不是每个月都这鬼样子,但也不是头回这样。   从前还在魏国时,若遇到什么一时解决不了的烦心难事,又恰好赶上癸水来了,她就是这种半死不活的怪模样。   刚开始淳于黛和辛茴还吓得喊御医,几次之后她俩就懂了,她身体上并没有难受到需要就诊的地步。   只是心里堵着事,提不起精神,不想说话不想动,卖个呆松缓松缓。   辛茴将她背回寝房,放到床上:“知道您懒得动,先躺会儿吧。淳于煮鸡蛋去了,等她回来给您敷眼睛。”   李凤鸣本想说自己昏睡了一下午,这会儿就是躺下也睡不着的。而且才吃了饭,她并不想立刻躺着,只想要个汤婆子来贴肚腹。   可她由内而外地不舒坦,明明话都到了嘴边,就是懒怠吱声,便抬手碰了碰辛茴的手背。   她的指尖微凉,辛茴立刻明白了:“汤婆子是吧?那您坐稳,我这就去弄一个来。”   辛茴出去后,李凤鸣歪身坐在床头,额角抵着床柱,眼神涣散,呆得像个棉花填芯的软绵偶人。   稍顷,她听到萧明彻的声音在门口,不知是珠儿还是谁在答话,只是隐隐约约,听得不太真切。   癸水这种事,终归是姑娘家的私密,想来外头不管是谁都不会好意思细细解释,三言两语含糊搪塞罢了。   果然,没一会儿萧明彻就进来了。   萧明彻看着她这浑如要魂飞魄散的空洞模样,眼中闪过忧心。   李凤鸣靠着床柱没动,一脸麻木地徐缓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说真的,她很想让他出去。   “姜婶说,你从中午起就没进食。”萧明彻走过来俯视着她,实在不敢相信这是没事的样子。   李凤鸣眼睫软趴趴垂下,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从中午起就没进食”这话不对。中午是没吃,但方才吃了一碗粥,这会儿嘴里还是甜的呢。   可惜,萧明彻没能从她前后矛盾的两个动作里领悟到她的心声。   他板着脸道:“还是要叫府医。”   李凤鸣抬起眼皮,两眼无神地望着他,放在腿上的右手勾了勾食指。   “做什么?”萧明彻余光瞥见她的小动作,停下了脚步。   她又勾了勾食指。   萧明彻近前半步,单膝屈起,半蹲在她跟前:“说话。”   “吃了。”   她简直是声若蚊蝇,和平常完全不一样。若不凑这么近,还真听不清在说什么。   萧明彻不自觉地绷紧了身躯:“疼到没力气说话?”   李凤鸣病猫似的“唔”了一声。倒也没那么疼,就是单纯不想费劲说话。   萧明彻严肃冷脸:“让府医来看。”   “不。”来个癸水就看大夫?丢不起那脸。   “你先躺好。”他犹豫了短短一瞬,还是伸出手,倾身要去扶她躺下。却在指尖即将碰到她肩头时顿住。   这一倾身,离得更近些,他就闻到些许淡淡血腥味。“受伤了?!”   万万没想到这人鼻子这么灵。   李凤鸣尴尬到极点,本没什么血色的面上顿时爆红,猛地用力想要坐直。“没有。闭嘴。出去。”   她自觉吼得又凶又大声,其实完全是干涩气音,游丝一般,轻飘飘的。   倒是动作太急太猛,惹得小腹忽地暴起一股钻心痛意,满眼金星四溅。瞬间就脱力失了平衡,整个没骨头似的往前扑下去。   萧明彻眼疾手快,于震惊慌乱间还是稳稳扶住了她的腰背。   “咚”一声闷响,李凤鸣就从额抵床柱的姿态,改成额角抵住萧明彻的额头。   这下可好,两人一起眼冒金星。   须臾,他俩缓缓睁眼。   二人心思各异,却同时在满眼金星中看到对方的红脸。   与此同时,屏风处传来辛茴战战兢兢的冒死谏言——   “二位殿下,请恕我直言,今夜不宜合帐,万望克制。”   场面会很血腥,滋味一点都不美妙,你们最好相信,《艳香春传奇》里可写得明明白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6-27 01:04:44~2020-06-29 12:1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明湖、木昜、废喵一只、小阿紫、梓非渝、小碗酱、子夜望星、罐装快乐加冰、33029lxt、会游泳的章鱼小丸子、Mima_喵、Mkrs北、我的宝贝、小青山、桃菲斯、落幕以后。、小院子、吱吱唧、楼兰灯火夜如歌、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晴猫猫9 53瓶;蔡ch0i 50瓶;幽晓米、赵小八、裂锦 30瓶;小u小海 26瓶;野生沙丁鱼、33029lxt、乐陶陶拂 20瓶;芩枳 15瓶;芦苇哞哞哞、只发评不看评、年少不知愁滋味、女王抱着加菲看童话 10瓶;阿娥呢 6瓶;嘉期许你、茜茜呀、柳絮、==、空竹 5瓶;随弋 4瓶;华如风 3瓶;眉间雪、Mkrs北 2瓶;璇玑、落雨、曦沐沐沐沐、二朵、郭郭、子夜望星、微风拂面、秃头少女、月巴本肥、44911360、林秋霞的小迷妹、猪猪一二三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回到北院后, 萧明彻命人找了府医来问话。   府医只听三言两语,便大致猜到李凤鸣是癸水之故。这种事在医家眼中很寻常,解释起来没有忸怩隐晦, 说得清楚明白。   既知李凤鸣没有生病, 也没有受伤,只是女子每月都有那么几日辛苦与不便, 萧明彻便未多言。   因为有那么点尴尬与别扭, 之后几日萧明彻都没出现在李凤鸣面前,更没再提让她搬到北院的事。   但他每日会派人去隔壁看看,也会暗中关切李凤鸣是否已恢复正常进食之类。   其实李凤鸣每次癸水时, 也就头两日精神恹些,过后就一切如常了。   等她重新神采奕奕, 再想起辛茴那日的奇怪语气, 便刨根问底。   辛茴最终没顶住, 松口说出了《艳香春传奇》。   从前李凤鸣没太多机会看闲书, 能到她手里的书,通常都要先经层层筛选与审阅,再由淳于黛把关一次。   当初能看到《英华宝鉴》, 还是因此书在魏国京城过于风靡, 大家本着让她多少了解点“市井民情”的意图, 这才层层放行。   毕竟《英华宝鉴》的内容是品评天下美男子, 主旨在于赏美, 勉强算份风雅闲情,消遣看看倒也无妨。   而《艳香春传奇》则是下九流的话本子, 那可真真大俗。   内容猎奇,行文大胆耸动,措辞粗糙浅白, 上不得正经台面。   以李凤鸣当初的身份地位,根本没人会在她面前提起,更别说让她看。   人有时就是怪,越说不能看的东西就越是想看。   自打辛茴漏了口风,李凤鸣好奇到抓心挠肝。   一连数日,只要她闲下来,就会瞅准淳于黛不在府中的时机追着辛茴跑,就是想要那书。   辛茴当然不敢给,又不能揍她,只好往院外躲。   *****   这日,天还没亮,淳于黛就去了桂子溪。   李凤鸣又问辛茴要那《艳香春传奇》,辛茴仍是坚定回绝。   于是李凤鸣卯足了气势,一路将辛茴追到了淮王府后头的演武场。   彼时战开阳正与一名护卫切磋,而萧明彻和其余护卫在旁边围圈观战,谁都没留意她和辛茴的到来。   虽说战开阳是他家唯一读过书的人,但战家本是南境兵户,所以他骨子里还是自带几分不轻易服输的祖传血性。   接连两个回合狼狈落败,战开阳便恳请萧明彻在旁指点,自己则脱了被汗水浸透的上衣,赤膊再打一回。   从前淮王府没有女主人,萧明彻又不用侍女,府中便只浣衣院、绣院等几处有仆妇及绣娘而已。   如今李凤鸣院中的侍女们,还是当初大婚之前,姜婶特意为她的到来准备的。   寻常侍女及仆妇、绣娘们并不能在府中任意走动,更不会到演武场来。   而李凤鸣自打从行宫回来后,也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所以演武场上这群家伙习惯了府中没女人,谁都没觉得战开阳脱了上衣有什么不妥。   虽说魏国在民风上比齐国敞些,可李凤鸣从前身份毕竟不同,没人会在她面前衣衫不整。   认真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人赤膊对战。   她半点没觉得忸怩羞涩,反倒新鲜,就大大方方搭着辛茴的肩,站在人群后踮脚伸颈看热闹。   武艺上辛茴是个行家,战开阳在她眼里就是个三脚猫,连李凤鸣都不如。   但萧明彻是在南境战场搏过命的,他三言两语的指点,竟帮着战开阳成功扛住了护卫的强势攻击。   这就让辛茴来了劲,一边偷听着那些刁钻但实用的技巧,一边琢磨其中规律玄机,看得津津有味,便也忘了要将李凤鸣劝走。   酣战将近半个时辰,战开阳与那护卫胶着成平手。   演武场上喝彩声此起彼伏,闹哄哄,乱糟糟,却是一种别样热烈的鲜活。   李凤鸣被这气氛感染,激动到面颊泛红,握拳咬唇,弯弯笑眼追逐着场中对战的两道身影。   “很好看?”   随着这冷冰冰三个字,有颀长身躯挡在了她面前。   她的笑容立刻凝固,讪讪收回目光,望向不知何时来到面前的萧明彻。   “是挺精彩的,”李凤鸣往后稍退,没话找话地顺嘴打哈哈,“没想到,战开阳脱了衣倒不显羸弱。”   此时演武场上大多数人都发现了她和辛茴,气氛便没了先前那份自在。   其实,若双方都大方坦然,也没什么好尴尬的。   可齐魏两国国情不同,李凤鸣和辛茴还没如何呢,演武场上这群男儿郎倒是别扭到四散“奔逃”起来。   战开阳本人更是慌张,跑去一边手忙脚乱地穿衣裳。   两相对比,李凤鸣的坦然倒无端显得轻浮佻达,这就真尴尬了。   她无奈地摇着头浅声嗤笑,对萧明彻道:“那你们继续,我不打扰了。”   萧明彻面无表情地颔首,目送她离去后,扭脸瞥向战开阳。   那眼神冷得像冰锥,迁怒意味十足。   战开阳被冻得个透心凉,在这样春末夏初的和暖晨光下,竟打了个寒颤。   *****   明明就住一墙之隔,但经过演武场那件事后,李凤鸣和萧明彻好几日都没碰面。   到了闰四月的最末这天,齐帝在清麟宫端仪殿设宴庆螺山大捷。   李凤鸣随萧明彻进宫赴宴,两人才又坐到一起。   其实李凤鸣从小就厌烦宫宴。   以往她每次出席宫宴,都要面对无数看不见的机锋。父母有心借这种场合打磨她,不到必要时,哪怕坐看她出糗甚至出错,也不会出声帮忙解围。   所以,她参与过无数回宫宴,却从没哪次是单纯愉悦地吃吃喝喝,不烦才怪。   可今日这场宫宴却让她有些高兴。   因为齐国女子地位不高,今日无非就是盛装打扮得漂漂亮亮,跟在父兄或夫君身边,安静做个礼节性的摆设。   她就只管跟在萧明彻身旁,向帝后行礼,与众人点头寒暄,不必担心有人突然向她抛出隐晦又难解的问题,更不会有人突然在言辞间使绊子挖坑,试探她对某人某事的看法。   在席间落座后,她更只需欣赏歌舞,品味美食,再好奇偷瞄在座某些齐国有名的朝堂栋梁。   纯欣赏,不必带脑思考什么,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惬意。   “廉贞年少成名,威震齐国南境,我原以为,他若不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长相,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笑面虎。”   李凤鸣以酒杯挡在唇前,向左侧微倾,小声与萧明彻分享自己的观赏心得。   “没想到,他只是肤色深些,却有几分英飒战将的豁达气派。瞧他衣冠齐整往那儿一坐,倒是风采卓然的。”   他俩是夫妇,宫宴上自要并席共桌,手臂和手臂之间本就只隔一个拳头宽。   她再倾身靠过来点,这就显得更亲近了些。   萧明彻坐姿肃正,目不斜视,一看就没有要和她交谈的意思。   见他不理人,李凤鸣也不勉强,自得其乐地又再顾盼。   目光往对面右侧席扫过去,就与坐在父母后头的闻音对上了眼。   午后刚进宫来时,女眷们都去了皇后那边见礼用茶,李凤鸣与闻音自也碰上了面。   年初在行宫时,闻音得了李凤鸣的玉容散,两人看对方都觉甚合眼缘。   当时闻音曾说过,若淮王府办庆功宴,她会送李凤鸣一份有趣的礼物。   可如今庆功宴办在宫里,那礼物自不方便带进来。   今日相见后,闻音就与李凤鸣约好,下月初五同去郊外佛寺上香兼踏青,到时再将礼物给她。   这会儿两人又对上眼,闻音便隔空冲她眨眼,提醒她记住初五之约。   李凤鸣笑眯眯点头,动作小小地举了举手中杯盏。   旁侧的萧明彻深吸一口气,在丝竹歌舞声的掩护下,冷然轻道:“眉来眼去做什么?”   李凤鸣一愣,茫然扭头看向他,满脸无辜。“贵国规矩竟如此苛刻,只是在席间这么眉来眼去,都不合礼数?”   萧明彻并不回视她,也不答话,只是哼了一声。   李凤鸣被他闹得满头雾水,再度看向闻音,疑惑定睛片刻后,终于恍然大悟。   闻音今日是随父母前来的,同行的还有她弟弟闻谦。   闻谦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尚未出仕,因此就跟姐姐共席,就坐在闻大学士夫妇后头。   少年姿仪文秀,笑容开朗,让人一看就心生明亮欢喜。   萧明彻并不知李凤鸣与闻音薄有交情,从他眼角余光看过去,误以为李凤鸣方才眉来眼去的对象是闻谦,倒也不奇怪。   这几日萧明彻都没搭理李凤鸣,再加上此刻又误会她故意挑逗闻音的弟弟,她便猜是因那日在演武场,她看着战开阳赤膊却未惊慌羞赧,大约是被萧明彻认定为轻浮之人了。   “我看的是闻音,没看她弟弟。”李凤鸣忍笑又往左偏了点头,柔声解释。   “那还是个小孩儿呢,跟棵嫩竹子似的,好看归好看,我却不好这口。”   再过半年她就满二十了,自觉跟十六七岁的小少年都不算同一拨人,哪会有半点绮念。   “那你好哪口?”萧明彻冷淡斜睨她。   李凤鸣总觉他眼神里充满戒慎,这多少衬得她有点自讨没趣。   于是她皱了皱鼻子:“放心,我也不好你这口。”   这人好看是好看,性子却难相处,一时随和一时疏离的。   她再是贪爱美男子,那也得是两厢情愿,才不屑强求纠缠呢。   瞧瞧这冷脸,若一口亲上去,只怕得落个满嘴冰渣子,大可不必。   之后,李凤鸣便兀自饮酒,自寻其乐,再没与萧明彻说话了。   *****   过往在这种宫宴场合,萧明彻是不太受瞩目的。   所以他忘了一件事:今日这宴,名义是为庆螺山大捷。   螺山大捷中位阶最高者,无非就是淮王萧明彻及螺山大营主将陈驰。   因陈驰还在南境,开宴前齐帝当众嘉赏时,便由廉贞代替他,与萧明彻一起接受所有人的致礼道贺。   萧明彻今日出了这么大个风头,宴上自有许多各怀心思的目光暗中聚集在他身上。   他与李凤鸣这连串言行举止,自然全被人看在眼里。   在不知情者看来,淮王妃数次亲近淮王,笑脸温软,淮王却岿然冷漠,甚至隐有不豫。   再联想半年前这两人大婚当夜的相关传言,大家对淮王夫妇之间的关系就有所研判了。   哎,情之一途,果然谁先动心谁先输。   淮王妃那满腔柔情,遇到淮王这种冷心肠的,注定白费。   看看她多可怜,都在借酒消愁了!   *****   李凤鸣的酒品还算不错。   直到宫中夜宴结束,淮王府马车出了内城,她强撑着的端庄平静才彻底垮塌。   因为出宫时她看起来毫无异样,萧明彻并未料到她会突然撒酒疯,猝不及防被她扑住。   她非常嚣张地跨坐在他腿上,食指挑起他的下颌,醉眼朦胧如丝。   “你成天躲什么躲?我怎么你了吗?啊?”   萧明彻浑身发僵,冷眼瞪她:“下去。不许借酒撒疯。”   她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哼声冷笑,口齿不清。“告诉你,你虽长得对我胃口,可我不会亲你。绝对不会。”   萧明彻默了默,问出个连自己都不可思议的问题:“为什么?”   李凤鸣左右晃着头端详他片刻,笑着翻身下来,顺势滚到坐榻内侧。   满头发钗珠翠叮呤咣啷,不是凌乱散落,就是歪七扭八。   她胡乱将那些发钗头饰扯开,头枕着自己的左臂,眯眼笑望他。   好一会儿后,才嘟囔笑嚷:“我怕一口亲下去,要尝到满嘴冰渣子。”   萧明彻盯着她,沉默了几个呼吸后,忽地展臂将她捞起来。   她懒洋洋歪靠着他的肩,回头觑他:“做什么?”   “有些想法,”萧明彻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试过才知对错。”   李凤鸣懵懵的:“什么想法?试什……”   含混话尾被封缄在口中,唇上有点凉,又有点软,稍触即离。   “尝过了。现在怎么说?”萧明彻绷紧红脸,严肃发问。   她探出舌尖在唇上沾了沾,闭上眼,似在品味。   片刻后,她嘀咕道:“没尝明白。要不,再来一次?” 第29章   车轮辚辚滚动, 车门上的防风马灯与车帘一起轻晃。   马灯隔着薄水晶灯罩散发出温暖柔光,那光也跟着摇摇曳曳,透过车帘缝隙洒进昏暗的车厢内。   李凤鸣后背抵住萧明彻的右肩, 略略回头仰视着他。   萧明彻垂眸望着她那如丝醉眼, 喉头不可自制地滚了好几回。   他脑中乱糟糟,胸臆间像堵了一团理不清的麻。   他很确定, 自己在今夜宫宴上并未贪杯。   所以就更想不通, 自己为什么会跟着醉酒的李凤鸣发疯。   他不明白方才为何要亲这醉鬼那一下。更不明白此刻为何不断然拒绝她“再来一次”的请求。   “再亲一次,不是不可以。但你要先答我一个问题。”   李凤鸣的醉音里饱含困惑:“唔?”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头昏脑涨中, 萧明彻听到自己喑哑的声音问出了让自己都费解的问题。   问这做什么?她不过是个醉鬼而已。   “没人教过你规矩?李凤鸣殿下要亲你,这叫‘宠爱’, 你应该欣然受之, 哪儿那么多问题?”   李凤鸣颇为不满地哼唧着, 反手勾住他的后颈, 想将他的脸压向自己。   不过,此刻她的手臂软绵无力,若无萧明彻顺从配合, 她并不太容易偷香成功。   柔软红唇已近在咫尺, 两人鼻息相闻,   萧明彻咬牙闭目, 强忍心中那份疯狂蔓延的野望。   他执拗地维持着唇与唇之间那两指宽的距离, 不让怀中这醉鬼轻易得逞。   他愈发不确定自己和这女人之间,到底谁才是喝醉的那个——   首先, 他居然听不懂李凤鸣在说什么。   其次,眼见这女人已醉到胡言乱语,他竟还是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确切答案。   “你得先答了才行。我是谁?”   李凤鸣含混的嗓音又急又恼:“管你是谁, 那不重要。你就说愿不愿给我亲!”   不重要?!   这三字犹如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使萧明彻火热的身心忽地凉透。   “你的意思是,不管是谁,都可以亲你?”   “是被我亲。”李凤鸣强调。   显然,这醉鬼心里的重点,与他所介意的,完全不是同一件事。   “亲个鬼。松手!李凤鸣,你……唔!”   *****   次日醒来后,李凤鸣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对于昨夜出宫后发生的事,她记得的都是些零碎片段,但那些片段也够她尴尬了。   她清楚记得,在马车上,自己上一刻还对萧明彻扬言“我绝对不会亲你”,下一刻就缠着人家索吻。   还反复强调,这是李凤鸣殿下的宠爱。   最后被拒绝了,还强吻。   醉得神志不清,居然还能偷袭强吻!她难以理解自己这是怎么了。   然而辛茴告诉她,她记得的这些,还不算昨夜最精彩的部分。   “……当时我去扶您下马车,您扑到我身上,吩咐我立刻带您回这院来。还很生气地指着淮王,大声嚷嚷,说他不让您亲,所以您绝对不去北院。”   辛茴强忍爆笑的冲动,身姿笔挺站在床帐前,巨细靡遗地复述着李凤鸣殿下昨日的疯癫壮举。   “当时姜叔姜婶、北院的几个侍者,珠儿和招福,还有我和淳于,都在。”   那么多人在场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眼下一夜过去,想必整个淮王府的人都已知道“淮王殿下不肯让王妃亲”这个秘密了。   再联想早前太子透露过这府中“不干净”,说不定在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整个雍京城的人都会知道这个秘密。   趴卧着将脸埋在枕间的李凤鸣尴尬坏了,握紧拳头咚咚咚猛捶床。   偏偏辛茴还要再补一刀:“其实这都不是最尴尬的。最尴尬的是,淮王根本没说要让您去北院。”   说着,她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闭嘴,立刻消失。”语毕,李凤鸣扯起被子蒙住头,发出绵长而绝望的尖叫。   她长这么大,并非头一回醉酒,却是头一回这么丢脸。   真不知要多少勇气,才能支撑她顽强地活下去。   *****   淳于黛找战开阳打听了,才知李凤鸣昨夜为何会醉成那样。   昨夜宫宴上的酒出自齐国皇家少府,名唤“醉花荫”。入口清冽绵柔,回味里有一丝果甜,滋味极佳,又像没什么劲道,很易惹人贪杯。   这酒通常只会出现在齐国宫宴上,外间并不多见。   李凤鸣来齐还不足一年,大婚时合卺用的也不是这种酒,所以对这酒的后劲一无所知。   她在宫宴上前前后后共喝下大半坛,不醉疯了才怪。   千金难买早知道。   李凤鸣在寝房里躲了整整一天,到了下午才强忍着羞耻,允许淳于黛和辛茴送吃食进来。   她并没有在寝房用餐的习惯,但今日是真的没脸踏出房门。   李凤鸣食不知味地扒拉着餐食,不敢抬头。   她过去也不是没喝醉过,但最过分的一次,也不过就是爬到房顶上对月吟诗。   昨夜为什么会醉到强吻萧明彻?她想了一天了,依然百思不得其解。   淳于黛蹙眉,严厉瞪向辛茴:“你最近是不是给殿下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别看淳于黛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但她认真起来念叨人时,连李凤鸣都得怵她三分,更别说辛茴了。   “冤枉啊!殿下是问我要来着,可我根本就没给啊!”   辛茴高举双手做投降状。   “前几日为着《艳香春传奇》,她对我威逼又利诱,一路将我从这里追到演武场,就这样我都没给!”   李凤鸣心不在焉地听着她俩的对话,忽地小声问:“北院今日……什么动静?”   辛茴赶忙答:“淮王一早就出门了,穿的是常服。连战开阳也不知他是去哪里的。”   “走的前门还是后门?”李凤鸣赶忙抬起头来,心虚又不安。   “我记得珠儿说过,淮王府后门出去不远,好像就是条河?”   淳于黛拿绢子替她擦了擦唇角,忍俊不禁:“淮王再怎么着恼,也不至于被自己王妃强吻了就去跳河吧?”   人啊,真不能做亏心事。一心虚就会变蠢。   “也对。快要夏望取士了,他本该多走动各家。”李凤鸣扶额,尴尬到十个脚趾在鞋里蜷成团。   “你们说,人会不会和豹子一样,也有发/情期?”   魏国的皇家囿苑里有座豹房,李凤鸣小时曾在豹房见过豹子发/情的场面。   此刻想想,她昨夜好像就有点那趋势。完全没道理可讲,既兽且欲,毫无人性。   好在她原本就打不过萧明彻,昨夜又醉成那样,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淳于黛无奈叹气:“若非要这么说,也不是全无道理。毕竟,等到今年秋末,殿下就满二十了。”   若不是两年多以前出了那场变故,李凤鸣在成年礼过后就该选人合婚的,不会被拖到十九岁才和亲来齐。   李凤鸣放下筷子,捏着羞耻发烫的耳朵尖:“不管怎么说,我昨夜不顾他意愿强吻了他。错了就是错了,我总得有所弥补。”   虽说她尚未经人事,但在她曾接受过的教导里,男欢女爱并不是什么罪过——   前提是双方你情我愿。   问题就在这里。   她清楚记得昨夜萧明彻是明确拒绝的。   而且,她和萧明彻一开始就说好,双方以利益同盟的方式共处。   昨夜虽是醉酒之故,但事实结果就是她强吻了人家,打破了双方事先的约定。   若推诿装傻,这不符合她行事的准则。   但只道歉又太过轻飘飘,根本不足以修补破裂的盟约……   想了半晌都不知该如何收场下台阶,李凤鸣烦躁抱头。   “这辈子都不喝酒了。再喝酒我不是人。”   *****   酉时,萧明彻回府,来了李凤鸣的小院。   昨夜的“受害者”主动登门,耍完流氓不知如何收场的暴徒李凤鸣正在寝房里薅头发抓狂呢。   一听萧明彻就在房门外,她脑中顿时白茫茫,整个人像被架在火上。   见是不敢见的。一来心虚,二来披头散发的,实在也不合适露面。   于是她猫在门后,做贼似地拉开点门缝,只露出一只尴尬笑眼。   萧明彻今日不知去见了何人,穿着打扮与平常截然不同。   素银冠束发,身着墨色软金香云纱广袖通裁袍,银色带约腰。   暮春的夕阳沿着他身形轮廓勾勒描金,衬得那五官精致的英俊冷漠脸有光熠熠。   他负手背光立在门口,无喜无怒,周身透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静端华。   李凤鸣强行忽略骤然失序的激烈心跳,暗暗错开目光,清了清嗓子:“那个,昨夜我,实在是很……”   萧明彻伸出左手摊开,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府库钥匙。”   李凤鸣微怔,旋即恍然顿悟。   当初萧明彻给她府库钥匙,条件就是让她往后别碰他。昨夜她破坏了承诺,当然没道理再心安理得拿这好处了。   “好。你稍等片刻。”   她快步跑回内间,从雕花斗柜里取出装了府库钥匙和萧明彻私印的紫檀小匣。   说来也冤,这府库钥匙在她手中大半年,她还没机会动用淮王府半枚铜子,就要物归原主了。   真是竹篮打水,啥便宜都没捞着,越想越亏。   从门缝里将匣子递出去时,李凤鸣闷闷低声:“昨夜的事,我真的很抱歉。”   萧明彻眼神略有古怪波动,淡淡睨她:“嗯。”   “咳,容我厚颜问一句,”李凤鸣讪讪道,“我们的共生同盟,能继续维持吗?”   萧明彻接过匣子,默了默,不答反问:“昨夜我问你的问题,可有答案了?”   他昨夜问了什么问题?   李凤鸣躲在门后,翻着眼望向门楣,使劲回忆了片刻:“你问我‘你是谁’?我只记得你问了我这个。”   这是什么鬼问题?对他俩的同盟关系很紧要吗?   萧明彻眸心暗凛,捏紧了匣子。“想不起就算了。”   看来是问了别的问题。   李凤鸣歪头从门缝里觑着他,小声道:“我不记得了。若是很紧要的问题,你现在重新问一次行不行?”   “不必。”萧明彻转身就走。   “那,同盟的事呢?”李凤鸣冲着他的背影追问,“我能做点什么来挽回吗?”   “同盟破裂,挽不回了。”萧明彻的背影散发着森寒。   李凤鸣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争辩什么,只能幽幽一叹。   *****   到了五月初三,李凤鸣总算缓过那阵尴尬。   清早起身后,她取消了惯例的晨练,唤来淳于黛。   “你去桂子溪看看‘蔷薇水’和‘桃花娇’的进度。若已出了成品,不论多少,都先搬到铺子上去。让玉方安排好,和早前制好的那批玉容散、罗衾夜夜香一同摆出来。你先找供货的商家订了下一批原料,钱的事,我会想办法。”   李凤鸣这两日闷在院中尴尬发愁,连商号名称都没来得及取。   今日既缓过劲来,事情就得抓紧推进了。   如今铺子才开张,处处都要花钱,正是只出不进的时候,她手上那几百金已见底。   前日将府库钥匙还给萧明彻,之后的周转自不便再借用淮王府的钱,只能另行设法了。   “蔷薇水和桃花娇应当可以出货了。可殿下为何突然这么急?”   “宫宴那天,在皇后跟前见礼时,有几人问过闻音为何白了许多,”李凤鸣笑笑,“我就顺势说了东市的铺子,想必陆续会有客找上门。”   淳于黛领命而去后,李凤鸣又叫来辛茴。   辛茴进寝房来时,李凤鸣正坐在小圆桌旁,桌上摆着一斛珍珠,还有几件从魏国带来的小首饰。   “殿下,您这是要做什么?”辛茴大惑不解。   李凤鸣道:“剩的那点金锭都不够买下一批原料了。”   冬日里皇后派人送了些赏赐到行宫,嘉奖李凤鸣在太皇太后跟前“侍疾有功”。   其中大多数物件都打了皇家少府的御印,首饰也不是寻常人可以佩戴的规制。   而她从魏国带来的嫁妆虽还算丰厚,也差不多就是这两种情况。   算来算去,也就这斛珍珠能拿出去换钱。没有皇室标记,什么人用都不逾制,方便出手。   这是萧明彻在南境给她回信时附赠的,估计那人自己都忘了。   “这几件虽是从魏国带来的,却不是嫁妆。你应该认得。”   李凤鸣拿起一个缀了芙蓉珠的紫金小发冠,恋恋不舍地摩挲着。   “这是宁儿给我的。不能卖,就当吧,等铺子回本就赎回来,叫当铺掌柜仔细些保管。至于这套,”她以指尖拨了拨那套莲花造型的小首饰,无奈轻笑,“卖了吧。”   “殿下!这可是……”辛茴面露忐忑。   李凤鸣抬手掩唇,懒洋洋打个呵欠:“又不是全天下独一份的东西,卖就卖了,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殿下从小就是个念旧的人。真舍得?”   “为保我这条金贵小命,我舍下的东西还少吗?这算什么。”   李凤鸣云淡风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等着瞧,只要魏国继任储君人选抵定,东宫派出来暗杀我的刺客很快就会抵达雍京城。”   和亲来齐本就是权宜之计,如今她把萧明彻得罪狠了,在这里已等于完全没了庇护,更不能久留。   前几日那场酒疯撒完,就注定她在逗留的时间所剩不多。   抓紧赚钱跑路才是当务之急,没什么舍不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1 14:31:08~2020-07-03 03:4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明湖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阿梨Joy、子夜望星、吱吱唧、33029lxt、木昜、cjxxxxxx、梓非渝、楚崽崽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骨骨 30瓶;裂锦 20瓶;44911360、晏晏、布度布度、鱼崽儿、41550638 10瓶;GB 9瓶;小青山 8瓶;头头家的阿纹鸭、子夜望星 6瓶;Cello、?、emm、云 5瓶;元嘉 4瓶;柒柒肆拾玖 3瓶;槐序十二、41193195、公子凌玹 2瓶;可人、朱朱、北月南辰与晴空、YALUJI、我想粗去丸、郭郭、落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辛茴行事利落, 一天之内就办妥了典当与转卖。   有了采购下批原材料的钱,燃眉之急顿解。   李凤鸣心中暂得松快,将后续诸事交由淳于黛、玉方、荼芜三人去操劳。   初五这日, 李凤鸣带着辛茴乘车出了东城门, 赶赴与闻音的踏青之约。   今日的闻音竟做少年打扮,身旁并未带婢女随行。   上了马车后, 她见李凤鸣眼带疑惑地打量着自己, 便解释:“我尚未婚配,照风俗是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我偏爱时常出门玩耍,扮做男装省得被指点侧目。”   齐国贵女在出嫁前通常不被允许抛头露面, 除了可随父母、兄弟出席一些礼节性的场合外,就只能年复一年深居闺阁。   但也有类似闻音这样的特例。   闻音的父亲是大学士闻泽玘。   他多年来致力于钻研异国风俗, 眼界气度疏阔过人, 因此对女儿的态度较为开明。   虽闻音是女孩儿, 不可能在齐国出仕为官, 但她自小就与同辈哥哥弟弟们一起在族学受教,成年后也未被困锁闺阁,素日里穿个男装便能任意出门。   “我父亲只要求我不能在外惹是生非, 不能沾染恶习, 不能违法乱纪。普通的消遣玩乐, 都是允许的。”   “想来你在外自有分寸, 你父亲才会放心纵着, ”李凤鸣含笑挑眉,“瞧这熟门熟路的模样, 你特地选在今日带我去檀陀寺,恐怕不止是上香吃斋那么简单吧?”   闻音笑眯了眼:“那是自然。我早先说要送你的礼物,眼下就在檀陀寺。咱们去取礼物, 顺道看个有趣的热闹,只每月初五才有的!”   “是不是法会、庙会之类的?”李凤鸣不太肯定。   若是佛寺的法会、庙会,惯例都是初一、十五。初五能有什么新鲜热闹?   闻音笑得愈发神秘:“我知你原本是魏国的王女,热闹场面见得比我多。可今日这个,魏国肯定没有。”   *****   出了雍京城东门,马车又行约莫三地里,便到了檀陀寺所在的小山下。   山门前共有石阶一百八十八步,这对李凤鸣和辛茴来说还行,闻音倒是累得发喘。   寺门口有八位武僧分列两边。   闻音取出一枚玉牌递过去,僧人验过后,双手合十致礼,但什么也没说,随即给了她们三副面具。   李凤鸣与辛茴交换了个有趣的眼神,学着闻音的模样,故作熟稔地将面具戴好。   步入山门后,李凤鸣才小声发问:“不是说今日有一月一会的大热闹,怎么没见多少香客?”   她这话算委婉的。眼前的场面哪是“没见多少香客”,简直门可罗雀。   戴着面具的闻音一面调整紊乱呼吸,一面压着嗓子笑回:“今日特殊,寻常香客要到午后才能进来。每个月初五都这样。”   “初五上午能进来的人,必须有你方才拿的那个玉牌?”李凤鸣被勾起了好奇心,“什么人才会有那玉牌?你的玉牌又是从哪里来的?”   闻音倾身,凑近她耳边解释:“玉牌是这寺里卖出去的,只要有门路人脉、舍得花钱,就能得到。我这个是别人送给我爹的。他不爱来,我总找他借。”   要有门路人脉,还得砸重金,能满足这两个条件,显然就不是普通百姓。   檀陀寺每月初五上午这场神秘热闹,能参与者想必非富即贵。   李凤鸣笑着摇摇头:“齐国商事繁荣为列国之最,这檀陀寺倒挺入乡随俗,竟也做买卖。”   闻音小声接口:“据说是有人借这寺暗地里行事,但说不准是哪家。咱们今日只看热闹凑个趣儿,可千万别追根究里。”   “放心。我也不是什么好事之人,不会给你惹麻烦的。”李凤鸣心领神会。   一路闲话着进了正殿,李凤鸣算是开了眼界。   殿中陈列着十来件珍宝文玩、古董字画等物,一看就稀罕贵重。   此刻正殿里除了看顾这些物品的僧人们,就李凤鸣、闻音与辛茴三人。   闻音颇为熟稔地领着她俩一样样看过去,口中小声讲解。   “大家私底下管这叫‘寄唱会’。每月初五上午开,巳时初刻起竞买,价高者得,最迟正午时结束。据说每样东西背后的卖家都不同,檀陀寺只提供场地,算是帮着寄卖,成交后会抽取一点佣金……”   *****   檀陀寺的寄唱会,每次所唱卖物品都不相同。   每月初五清早,僧人们将当日要唱卖的大部分物品陈列在大殿内,供持玉牌前来参与唱卖的贵人们预览知晓。   等到巳时初刻,这些物品就会被送到后头的讲经堂。   巳时正,讲经堂内已坐了十几人。   堂中一排排摆着近百个蒲团,但这些人三五成群坐得颇为分散,应当是各自结伴而来的。   所有人全戴着面具,衣着饰品虽看得出贵重,但都无特殊标记,不易被认出身份。   闻音选了靠墙角落的中间排蒲团,带着李凤鸣与辛茴落座。   “先前摆在正殿里的,并非今日唱卖的全部物品。有些东西要到正式开卖才亮相,甚至可能不是实物。那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听得闻音此言,李凤鸣更觉这事有趣了。“不是实物,那会是什么?”   “不一定。什么都有,花样百出的。”   两人正交头接耳,又有一拨人进来了。   李凤鸣回眸随意瞥了瞥,本已将眼神收回来,却又猛地扭头,再次看过去。   那三男一女虽都戴着面具,但其中有一人的装扮实在过于眼熟。   素银冠束发,墨色软金香云纱广袖通裁袍,银色带约腰。   初一那天黄昏,站在寝房外问李凤鸣索回府库钥匙的萧明彻,不就是这身装扮么?   李凤鸣也不懂自己心里为何慌张,反正在脑子明白过来之前,身体已做出了应对。   她迅速与闻音换了位置,贴着墙根缩起了肩,恨不能就地变成个实心小圆点。   好在那四人并未注意这个角落,在僧人的引领下去了前排落座。   随后陆陆续续进了好几拨人,到巳时初刻,讲经堂的门被关闭。   讲经台上的住持敲了木鱼三下,站在他旁侧的年轻僧人便高声道:“今日来客共五十七人,寄唱开始。”   *****   那三男一女,正是萧明彻、廉贞,以及福郡王萧明迅夫妇。   福郡王夫妇算是青梅竹马,成婚已近两年却恩爱胜新婚,黏得很。   唱卖才开始没多久,廉贞就没眼看也没耳听,推了推左手边的萧明彻。“坐过去些。求你。”   那对夫妇就在廉贞右手侧,就算他努力目视前方,余光仍不可避免会瞥到他俩亲密地咬耳朵说小话。   更过分的是,还全程十指紧扣。   那气氛过于齁甜,让旁观者廉贞忍不住心生酸楚。   萧明彻的左侧空无一人,他便接连往旁边挪了五个空位。   廉贞跟着过去重新坐好,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   “幸亏你没带王……”廉贞顿了顿,改口,“幸亏你没带你夫人同来。不然我夹在你们两对夫妇中间,那可太惨了。”   萧明彻看着讲经台上的住持,屈肘抵开凑近自己说话的廉贞。   对于他的冷漠,廉贞并不以为意,还不依不饶地奋力靠近他,接着轻声笑哼。   “近来京中风传,有人连亲都不肯让自家夫人亲一下,大家都说这人恐怕有隐疾。这位朋友,敢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萧明彻反手一巴掌拍在他的面具上:“滚。”   他这动作来得毫无征兆,廉贞疏于防备,隔着面具被这巴掌震得满脸麻木,眼前金星四溅。   *****   今日寄卖的物品在外间并不常见,竞价自然很激烈。   竞价者们并不直接开口,只需举手示意,便会有僧人趋步近前来询,之后再帮忙高声喊价。   等物品唱卖过半,李凤鸣已没那么紧张。   她兴致勃勃欣赏起这种真金白银的沉默较量,还时不时与闻音小声嘀咕。   “疯了吧?那个‘瀑山烛台’,出到一千三百金还有人加价?!”照这趋势,恐怕要争到一千五百金以上才会成交。   可这东西在李凤鸣心里最多就值七八百金。   闻音道:“一百多年前的东西,小燕国皇家少府工匠手艺,物以稀为贵吧。”   “可它又不是孤品,我未出嫁时就有两盏。这玩意儿中看不中用,防风是个大问题。蜡烛点好摆上去,一不留神就要被吹灭。”李凤鸣如实陈述了曾经的使用心得。   闻音惊得眼珠子差点从面具里滚出来:“你真用这东西来点蜡烛?!”   一百多年前的东西,虽说做为古董略稚嫩了点,但它毕竟也是古董。   寻常人得到这玩意儿,不都是妥善收藏、精心保管、代代传家吗?!   “可它就是个烛台啊,”李凤鸣小声嘟囔,“不用来点蜡烛,难道用来蒸饭?”   闻音震惊捂心,目光发直:“天下皆知魏国富庶,原来传言不欺我。你这是奢靡而不自知啊。”   李凤鸣回望辛茴:“我从前那样算奢靡?”   “不,殿……,您,”辛茴环顾四下,见旁人都注意着台上,这才继续道,“您从前一应用度都在规制之内。”   闻音听了想吐血。你们魏国王女的用度规制,未免过分阔绰。   *****   先前在正殿展示过的那十几件东西售罄后,住持又让人拿出了今日最后的三件物品。   来客并未预览过这三件神秘物品,因此僧人们要当场捧到众人面前来现看。   第一件物品装在个雕工精美、内有乾坤的竖形黄花梨多宝盒内。   那多宝盒上下两层,共能开八扇门。   外面有镂、镌两种刻法的精美图案,好几处镂空里以五彩琉璃为饰,上面还有铭文,以斐然文采讲述了那些图案所承载的故事。   李凤鸣看了五彩琉璃上的文赋,才知那些图案连起来,竟是在讲萧明彻的螺山大捷。   闻音附在李凤鸣耳边,压着笑音解释:“这个戴面具的人是淮王,旁边挥刀的是陈驰将军。”   李凤鸣惊讶侧目,以口形问道:你画的?   “字、画,包括整个盒子的匠作图,都是我。”闻音眼里浮起骄傲的笑意。   李凤鸣向她比了个拇指,又认真打开盒子上的八扇门。   门开后,内里有诸多机巧小格,格中套匣,匣中竟又有屉。   不得不佩服闻音巧思匠心,竟将就这么小小方寸的空间利用到极致,还兼顾了美观与实用。   但,当李凤鸣和辛茴看到盒子里装的东西后,双双傻眼。   等僧人将这盒子拿去给别人看时,李凤鸣才深吸一口气,对闻音道:“那盒子,你是多少钱出手的?”   这盒子可不是闻音卖出去的,但她对市价有所了解,于是张开五指作答。   李凤鸣瞠目:“五十两银子?”   “你想什么呢?五两。”   “那些珍珠,”李凤鸣转头看向辛茴,“你前两日是多少钱出手的?”   “八十金。”   辛茴很郁闷,而李凤鸣则是整个人都木了。   八十金的珍珠,加上五两银的盒子,到了这里,起价就是五百金!眼下还在一轮一轮加价!   她很好。她没有懊恼。非!常!平!静!   *****   等廉贞看过那盒珍珠,他也傻眼了。   台上住持敲了木鱼开始唱卖,廉贞不顾死活,强行挨近萧明彻,咬牙低声:“你做个人吧。”   萧明彻扭头,见鬼似地看向他。   “年初你给你夫人回信时,托我帮你买份礼随信送回来,就是这盒珍珠!”   廉贞当初之所选中那一斛,正是因里头最大的那两颗很是罕见,有天生的绯色纹路,粗看像是牡丹形。   这种浑然天成的意趣可遇不可求,他在南境常帮京中亲朋好友采购珍珠,也是头一回碰到,当然过目难忘。   这东西出现在寄唱会上,只能说明……   “你再不喜欢你夫人,也不能置之不理,让她变卖家当过活吧?”廉贞最见不得弱小被欺。   萧明彻脑中“嗡”了一声。   他突然想起自己月初找李凤鸣要了府库钥匙后,近来总是早出晚归,还没来得及将钥匙交还给她。   虽并不明白李凤鸣为何会拮据到变卖这斛珍珠,但他心里骤然慌得直发绞疼。   说不清理由,但他决定要将这斛珍珠买回来,再连同府库钥匙一起还到李凤鸣手中。   于是,在听到福郡王夫妇那边喊价到七百金时,萧明彻举起了手。   纵然这斛珍珠品相上佳,又有两颗天生绯色花形图案,超过六百金也已算得天价。   眼下福郡王喊出离谱的七百金,全场都在嗡嗡议论了。   就在大家默认这是他囊中物时,又杀出萧明彻这位豪客,于是全场目光纷纷聚集过来。   僧人近前来询后,高声喊:“一千。”   那边的福郡王猛地转过头来,震惊到忘了在这里不该轻易出声:“五哥,你……”   别人竞价都是五十、一百金地加,你一口气加三百金,是钱多咬手吗?   与此同时,后头的李凤鸣也忍无可忍,摘下腰间佩玉,对着萧明彻的后脑勺就丢了过去——   萧明彻你个败家玩意儿,这是想气死我另娶新妻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3 03:45:44~2020-07-04 22:44: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木昜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裂锦 2个;33029lxt、不完美小孩、梓非渝、楚崽崽、29588501、木昜、子夜望星、明湖、我的宝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糯米蟲、凌衍、emm、机长爱北北、鱼崽儿、鱼饼是个鱼饼 10瓶;子夜望星 9瓶;只想睡觉~ 8瓶;华如风 5瓶;czj1968、猫尾尖 2瓶;Mima_喵、林秋霞的小迷妹、重名氏、曦沐沐沐沐、顶刊一年十篇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檀陀寺这寄唱会, 先要通过曲折人脉获取入场玉牌,每个人都要戴上寺庙给的同样面具,喊价也不亲自出声, 而由传话僧人代劳……   种种细节足以说明, 这绝非寻常的“竞价售卖”场合,隐秘、低调、平顺地完成交易, 是组织者与参与者的共同期望。   既如此, 组织者自当有所防备,不容起任何风波。   这简单的道理不需谁说,李凤鸣自能想到。辛茴也能。   先前进入讲经堂时, 辛茴看似沉默,目光却暗暗扫遍全场, 与几处角落房梁上藏着的护场武僧都对过目光。   所以, 当李凤鸣被气昏头, 抬手扔出佩玉的瞬间, 辛茴立即倾身展臂,眼疾手快地将它抓回掌心。   并果断推着李凤鸣的后脑勺,猛地将她按进了闻音怀中。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辛茴在力道上虽有所克制, 但显然克制有限。   李凤鸣被迫撞进闻音怀中, 又戴着面具, 鼻子顺理成章地遭了大殃, 眼中顿时有泪花与金花齐飞。   闻音也是一声闷哼,闭着眼半晌才喘过气。   她着男装出门, 胸前自有所束缚。此刻再突然被撞一记,真是谁疼谁知道。   辛茴没顾上对她俩解释与安抚,而是先向暗处那几位护场武僧含笑颔首。   虽有面具遮挡, 但她上扬的唇角、和气的姿态都在尽力传达善意。   护场武僧们见状,便默默收势,没有现身。   虽说辛茴拦阻及时,没让李凤鸣真闹出大动静,但在场者身份都不简单,多少察觉到点异样,陆续看了过来。   前头的萧明彻与廉贞也双双回头,眼含警惕审视。   不过,他们只看到中间那排的靠墙位置,有个绯衣姑娘埋头藏在一位蓝衫少年的怀中。   众目睽睽下这么亲密地相拥,看起来像对情到深处就胆大包天的小夫妻。   为什么说是小夫妻呢?   因为那绯衣姑娘挽着代表已婚的百合髻,插了金线流苏的蝴蝶簪。   那簪很精巧,小蝴蝶的翅膀还会轻轻扑扇,平添一股娇俏灵动。   萧明彻和廉贞都没兴趣窥视陌生小夫妻的张狂亲密,确定无事后,便又转回头去。   *****   最终,萧明彻以千金之价,毫无悬念地买下了那盒珍珠。   他并不知,有道含泪带火的目光恨不得在他背上戳出两个血窟窿。   李凤鸣眼里还残留着先前撞到鼻子出的泪。   她死死瞪着萧明彻的背影,内心咆哮:这么喜欢珍珠你早说啊!我八百金就可以卖给你!那个盒子我都不算你钱,白送!   可惜事已成定局,她也不过就是无能狂怒罢了。   之后,讲经台上的住持亲自展示了第二件未经预览的物品。   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淡绿色锦囊。   侍立在他旁侧的年轻僧人高声道:“锦囊中的消息与‘都司’一职有关。卖家未亮身份,消息来源不明,是否可信,需各位贵人自行斟酌。起价,一千五百金。”   上个月,齐帝诏令新增“都司”一职,以高于边军主帅的权限,监管除调兵遣将外的所有事务,并绕过兵部直接向天子禀事。   都司由郡王以上宗室子弟轮流担任,每次为期半年,并任命淮王萧明彻为首任南境边军都司。   此事早已张贴在宫门外供周知,但萧明彻该于何时赴任,齐帝至今没有正式给出明确说法。   萧明彻何时赴任,表面看来不算大事,只需静候圣心独裁。   但国政朝务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异常都有可能对朝堂格局造成影响。   花费一两千金去赌运气,买个不确定是否有用的消息,对利益相关者来说倒也不算荒唐。   但有件事李凤鸣恨不能理解——   神秘的卖家坐地起天价,台下这群不露面的买家竟也纷纷闭眼加价抢。   最疯狂的是,起价一千五百金的消息,竟敢不保证消息来源的真假!   在僧人频繁喊价的声音中,李凤鸣眼珠子都快瞪落地了。   她凑近闻音耳畔,小声问:“这场合,向来都是这样人傻钱多?”   闻音点头发笑:“常有的事。”   毕竟锦囊里的消息与萧明彻直接相关,李凤鸣手心里捏了把汗,生怕他会成为全场“人最傻钱最多”的那个冤大头。   但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对这个绿色锦囊没有表现出半点兴趣,一次都未喊过价。   绿色锦囊最终以二千一百金的惊人价格成交,由一位身穿银白文士袍的中年男子买走。   *****   最后一件物品是个红底织金锦囊,但它比上个蓝色锦囊还离谱,连“消息”都不是,而是个“机会”。   “得此锦囊者,可获贵人保驾护航,顺利进入夏望取士御前对答。来源可靠,一旦成交,买卖双方可单独面谈后续事宜。”   僧人此言一出,李凤鸣是真傻眼了。   她在滴翠山行宫那小半年里看完了齐国史,后来也问过萧明彻,所以她知道齐国没有科举,夏望取士是寒门士子走上仕途的唯一路径。   各地士子要先找到有赐爵的地方显贵,获得具保举荐后方能进京。   到了六月,在吏部与大学士院共同主持下,这些得到具保举荐的士子要经过“集望”、“比文”、“论策”三轮筛选。   最终被优选出的五十位最出色者,才有资格到御前对答。   虽不是御前对答后就一定有官做,但能进这五十人之列,就不会空手而归。   没被齐帝点中的人会由东宫或几个亲王府选用,这对出身寒门的平民士子来说,也是不错的出路。   可如今这是在做什么?重金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   这几年里,闻音隔三差五会来这寄唱会看热闹,但不是每个月都来。   所以,售卖“夏望取士御前对答名额”这种惊天大荒唐,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她呆滞了许久。   直到寄唱会结束,与李凤鸣相携退出讲经堂时,闻音才低声喃喃:“长此以往,大齐怕是要完啊。”   虽她的声音并不大,但李凤鸣还是惊了一下,忙不迭拉着她快步离开。   殊不知,萧明彻与廉贞就站在离她们不足十步远的台阶上。   二人都经历过战场杀伐,耳力还是敏锐的。这距离并不远,所以他们都依稀听到了那句话。   廉贞扭头看向萧明彻,笑道:“先前走眼了,还以为是个只会搂着娇妻风花雪月的浪荡小子。”   萧明彻点点头,回身对随后出来的福郡王萧明迅道:“方才角落里那小子也派人跟一跟,看是什么来路。”   “好的,五哥放心。”   离开檀陀寺时,福郡王还是不太甘心,下了马车又跑回来。   萧明彻正要打马,见他去而复返,便勒了马缰,疑惑地睨他。“还有事?”   福郡王简直是低声下气了:“五哥,那盒珍珠你能让给我么?我加价再从你手上买,或者你要我拿别的东西换也行。姝儿生辰快到了,我答应了帮她裁新的缀珠裙,几个月都没寻到成色那么漂亮的珍珠……”   姝儿就是福郡王妃曹姝。   面对福郡王情真意切的恳求,萧明彻真是冷漠到半点人情味都没有:“不让。”   福郡王歪头眯眼,狐疑地仰望他,语带试探:“是要送给嫂子?”   抱着盒子的萧明彻冷漠脸:“不是。”   不是送,是物归原主。这本就是李凤鸣的东西。   “哦……”福郡王发出意味深长的“啧啧”怪声。   失望地回到马车上,福郡王对妻子说了这个遗憾的结果后,两人双双叹气。   福郡王妃托腮撇嘴:“近来许多人在传,说五哥对五嫂很冷淡,碰都不给碰的。今日一掷千金买下的珍珠,却不是给自己的妻子……哼,多半是被野妖精迷住了。”   她想去淮王府告密,不然五嫂好可怜。   福郡王将她揽进怀中,苦笑:“别生事。”   *****   未时近尾,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姜婶向他禀了几件琐事,又将今日接到的两张拜帖呈上。   萧明彻接过,干咳了一声:“王妃近来可有异样?”   “回殿下,并无异样。只是上回醉酒被您伤了颜面,好几日都没出院门,这两日才缓过来。”   姜婶觑着他的脸色顿了顿,又道:“今早天不亮就出去,带了辛茴随行。说是与闻大学士家的闻音姑娘有约。”   “哦。”萧明彻总觉得姜婶的眼神不对劲。仿佛在看着一个负心汉,又敢怒不敢言。   回到北院沐浴更衣后,萧明彻在书房里独坐许久。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有许多人对他说过:你母亲是因生你才殒命的,所以,无论再难你都得活下去。   活下去,然后呢?这就没人告诉他了。   他一直就很麻木地活着。   不管是去战场搏命以换取立足之本,还是笨拙但竭力地步步为营,艰难挣扎着求存,都只为那空洞的“活着”二字。   没有太大念想与野望,甚至没有太多喜怒哀乐。   无论得到或失去,对他来说都好像没太大差别,都一样不知所谓。   可是,自从李凤鸣在雪地里握住他的手,有些事似乎慢慢不同了。   但他又总说不清楚是什么事不同。   上月底李凤鸣宫宴醉酒,一场酒疯从路上撒回府中,之后这些日子,萧明彻愈发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近来他一连数日没与李凤鸣碰面,但身边每个人似乎都在用眼神、语言和神情暗暗谴责他。   他懒得做什么辩解,也不知该做何辩解。   毕竟,他和李凤鸣之间的古怪关系,连他自己都不知算个什么事。   正申时,萧明彻终于勉强理顺混乱思绪,大致想好待会儿见到李凤鸣时要说什么。   这才拿上府库钥匙,抱了今日千金买回的那盒珍珠,慢吞吞出了北院。   *****   走到李凤鸣小院门口时,萧明彻驻足,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跳突然紊乱。   实在是莫名其妙。   当年初次上战场砍人时都心如止水,此刻只是要去见李凤鸣,和她说两句话而已,这颗心在瞎蹦跶什么?   正烦躁自省间,他的余光瞥见有人正往这边行来,便转头望去。   这一望,萧明彻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来人是刚从外头回来的李凤鸣与辛茴。   李凤鸣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边走边与辛茴说着什么。时不时做出个幅度不小的手势,像是激动,又像是雀跃。   她身着柔美端雅的绯色衣裙,梳着百合髻,发间那有金线流苏的蝴蝶簪娇俏又灵动。   随着她的身移影动,小蝴蝶轻轻扑扇着漂亮的金色翅膀,流光溢彩,远远刺痛了萧明彻的眼。   待到李凤鸣走到跟前,他一反常态,主动开口:“姜婶说,你今日与闻音有约。”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发干发涩,语气生硬木然。   李凤鸣蹙眉凝望着他:“对,上次宫宴时与闻音约好的。”   骗子。   萧明彻盯着她,眼前不停闪回着讲经堂内的那一幕。   绯色衣裙的女子扑在蓝衫少年怀中。金簪上的小蝴蝶在百合髻间轻轻扇动着小翅膀。   他觉得自己眼睛可能突然充血了,看着眼前这骗子,竟像蒙上了一层淡红光晕。   萧明彻想,他得立刻去福郡王府催问那蓝衫小子的身份。   不管那小子是谁家的,也不管那小子有多大本事、有如何的抱负与襟怀,今夜都得被套麻袋沉江。   勾引别人妻子的野男人,必须被沉江。   这暴戾阴郁的念头乍起,便再也按捺不下去。   萧明彻猛地将手中那盒珍珠,连同在掌心里捏到发烫的府库钥匙一股脑塞进李凤鸣怀中,抬脚就要走。   却又僵住,呆滞地看着李凤鸣。   “我都还没瞪你,你倒先瞪我?!”李凤鸣脸上突然烫红如熟虾。   “你老实说,你那爪子究竟是开天眼了,还是没长眼?!”   “我……”萧明彻极其尴尬,“是意外。”   李凤鸣将那盒子丢给目瞪口呆的辛茴,然后顶着愤怒的大红脸冲向萧明彻,凶猛开打。   “管你意外还是意内!”   “你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居然花一千金买了我八十金卖出去的珍珠!”   “要不是辛茴把我按进闻音怀里,我当时就要冲上去打掉你的头!”   “我冷静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才决定忍住不揍你!”   “可你那嚣张的爪子,已经是第二次袭击我‘广阔的胸襟’了!这就不能忍!”   在旁观战的辛茴有些懵。   她不确定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萧明彻被她家殿下揍傻了。   平日里明明没什么表情的淮王殿下,居然被打得笑了起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4 22:44:11~2020-07-06 01:53: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幽晓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桃菲斯、小院子、子夜望星、阿梨Joy、吱吱唧、梓非渝、是可爱希吖、33029lxt、明湖、偏遠南方之北、PinkMartini、不完美小孩、空竹、火炉冒泡、落幕以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1195727、头头家的阿纹鸭、幽晓米、鱼崽儿、是可爱希吖、云絮雪 10瓶;月总小跟班、子夜望星、一条柠檬鱼、Cello、anarchyworld 5瓶;18130813 4瓶;加菲猫 3瓶;华如风、洛清猗 2瓶;yutooo、我想粗去丸、阿嗡、可人、林秋霞的小迷妹、曦沐沐沐沐、兔子白白傻嫩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自打和亲来齐, 李凤鸣与从前似乎越来越不同。   以往因为身份之故,她诸事受限,天性里自带的那份顽皮活泼被压得死死的, 在人前必须端着矜贵稳重的威严架势。   久而久之, 连她都时常忘记,自己只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没想到来了齐国以后, 还真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不再被许多责任与期待束缚的李凤鸣,终于在年近二十时,一天天活得倒了回去, 时不时冒出几分孩子气的任性、冲动、蛮不讲理。   这才是她本性里真正的自己。   在辛茴看来,李凤鸣这样的改变不算坏事。   所以便只在旁看着, 半点劝阻拦截的意思都没有, 由得她追着萧明彻去瞎胡闹。   *****   其实李凤鸣看得很清楚, 萧明彻并非故意, 只是不知为何突然闷恼,递盒子给她的动作过分迅猛,而她的“胸襟”又过于……伟岸起伏。   姑娘家在这类事上自有天性本能。   光天化日之下, 辛茴还在近旁围观, 突然被萧明彻触碰到如此尴尬的部位, 李凤鸣实在很难不炸毛。   这不是她初次与萧明彻交手。   之前在行宫长枫苑书房, 萧明彻可谓干脆利落, 只一招就将她反制。   所以,对于双方实力的悬殊, 她心中有数的。冲动出手,不过是恼羞成怒的发泄而已,并没觉得自己真能将萧明彻怎么样。   可奇怪的是, 这次萧明彻非但没有还手反制的迹象,居然连闪避都没太认真。   仿佛一个豁达宽厚的大人,在包容无知无畏的胡闹稚子。   对李凤鸣而言,知道打不过对方是一回事,如此不被放在眼里,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别以为笑得那么好看我就舍不得打你,美男计没用的!”   她的语气故作凶冷,萧明彻心中却莫名一甜。   就这短短瞬间的闪神,他便被迎面挥来的拳风扫中左侧脸颊。   按常理,以李凤鸣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就算萧明彻走神,也不至于真被她伤到。   偏偏她手上戴着闻音今日送她的礼物。   这礼物并不贵重,却新颖有趣。   是个银累丝凤凰吐珠纹手镯,有可自行开合的机关环扣。   环扣处挂了条秀气的双股绞丝小银链,银链另一端连着镶蔷薇英石的银指环。   坏就坏在那蔷薇英石,它被精工细雕做成了栩栩如生的小云雀。   小云雀的喙从戒面边缘探出点尖尖。   李凤鸣这一拳挥过去,萧明彻闪避慢了半步,那小云雀的喙尖便在他左脸上斜斜划过。   迅速就见了血。   萧明彻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不是战场,这是在雍京城的淮王府。   就算萧明彻不以为忤,可堂堂淮王殿下在自家府中被王妃揍到见血,这消息若传出去,李凤鸣是绝无好果子吃的。   她曾在齐帝面前亲口承诺过:既来和亲,便随齐制。   齐国女子地位可不比魏国。   萧明彻再不受齐帝爱重,也是个堂堂亲王。   不管李凤鸣今日是因为什么事动的手,也无论萧明彻自己是否计较,殴打夫君至见血的程度,这道伤口就是打了齐国皇室的脸。   若真严格遵循齐国律法与民俗,李凤鸣是要被问罪的。   场面凝固了片刻,辛茴率先回魂,立刻冲上去将李凤鸣挡在身后:“属下以下犯上,请淮王殿下降罪!”   对于如此明目张胆的公然顶罪,萧明彻报以冷漠脸:“一边去。”   *****   是夜,李凤鸣站在床边,垂眸望着躺在自己床上的萧明彻,心情很是复杂。   下午这家伙脸上见血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她闪身进了她这院,再没出去过。   冷静下来的李凤鸣也明白,他这是在保护她,不想将事情闹大,否则她很难收场。   但感动归感动,承情归承情,并不代表他可以霸占她的床吧?!   “这架势,好像我不是划伤了你的脸,而是打断了你的手脚。”   李凤鸣不太自在地嘟囔一句,试图和他打商量:“你能不能屈尊,自己上药?”   萧明彻兀自闭目,平静淡声:“不能。谁伤的谁照顾。”   她翻了个白眼,满脸写着活见鬼。“那我给你上了药,你就回北院,这总行了吧?”   “不行。若半夜伤口疼,你得管。”   李凤鸣咬牙,指腹探进小药瓶,沾了薄薄一层药膏。   她边往萧明彻伤口涂,边忿忿道:“就出那么丁点儿的血,能有多疼?”   “疼就是疼,和出多少血没关系。”萧明彻从容得理直气壮。   这家伙今天实在太反常,李凤鸣甚至怀疑他在檀陀寺里撞邪了。   还半夜伤口疼呢,就那么浅浅一道划痕而已,到半夜说不定都愈合了!   但说到底还是她冲动伤人了。   于是没再多言,沾了药膏的手指在他伤口上敷衍涂抹一遍,就准备收回。   萧明彻却倏地睁眼,并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那对桃花眼是当真漂亮,琥珀色眸子在烛火的映照下荧华流转。   这么直直仰望过来,不需什么表情就很勾人。   李凤鸣心中猛一怦然,竟觉有些口干舌燥。   她慢慢错开眼神,硬着头皮佯装淡定:“药已经涂完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涂药不都要吹的?”萧明彻一本正经,“在行宫帮我涂药那次,你就……”   李凤鸣没好气地瞪眼打断他:“吹什么吹?!那次你不还说我蛇精转世吗?”   吹你个圈圈又叉叉,起开。   *****   淮王府内还藏着太子的耳目,既萧明彻留宿小院,李凤鸣就不能去别的房睡,否则必会横生枝节。   洗手,喝水,吹灯,上榻。   躺在熟悉的床帐中,鼻端是罗衾夜夜香的绵缠馥郁,李凤鸣却浑身不自在。   很显然萧明彻也没多自在,听呼吸声就知毫无睡意,还隐约有那么点心浮气躁的意思。   这不是他俩第一回 同床共枕,但这张床尺寸过于小巧,两人同睡是睡得下,却拉不开距离。   枕边多了个人近在咫尺,彼此呼吸相闻,手臂相贴,体温透过各自薄薄的寝衣混合交互。   这股子亲密滋味,实在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体验。   李凤鸣深觉失算,心中暗骂自己竟忘了“发/情期”这回事,方才居然没吩咐淳于换一种能让人清心寡欲的香。   真是要命了。   “萧明彻,你到底在搞什么鬼?”李凤鸣闭目,两耳发烫。   她和萧明彻本是由国与国之间的利益联姻而聚,又因两人私下达成共生同盟,这才一路和谐相处过来的。   “你是不是遇到麻烦,需要我配合着掩人耳目?”   除此之外,好像没别的理由能解释萧明彻今日的突兀古怪。   总不会是忽然对她见色起意了吧?啧,怎么可能。   月初她醉酒后,稀里糊涂在马车上强行亲吻了萧明彻。   次日萧明彻就宣布两人的同盟破裂,这可不像会见色起意的样子。   过了好一会儿,萧明彻才轻声回应:“若我说是,你可愿帮我?”   李凤鸣闻言,悄悄吐出一口长气,如释重负。   她促狭带笑:“月初时你才说过我们的同盟破裂,言犹在耳啊,淮王殿下。没几天你就倒转来求我帮忙,脸疼吗?”   “你就说帮不帮。”萧明彻有些恼。   “当然要帮。我可没你那么别扭小气。你好我才能好,这道理非常浅显。”   虽答应帮忙,却又忍不住在言辞间踩他一句“别扭小气”,细想想好像也挺幼稚。   李凤鸣被自己给逗笑了。   “遇到什么麻烦?和你今日去檀陀寺有关?需要我怎么帮?”   “檀陀寺的事,说来话长。先不提那个,明日再与你细细解释。”   *****   事实上,萧明彻并没有太具体的麻烦需要李凤鸣帮忙。   这不过是他下午来见李凤鸣之前,在北院书房独坐半个多时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托辞。   “既你不愿搬去北院,那就我过来。”   “什么?!”李凤鸣震惊。   “别紧张,只是晚上睡在这里,没要怎么样。近来京中风传我与你不睦,再这样下去,太子定要塞人给我。”   难得他费这么多口舌,解释得还算清楚。这理由对李凤鸣很有说服力。   她笑音渐软:“懂了。你暂不想与太子撕破脸,所以需要和我假做几日‘恩爱夫妻’。”   “嗯。”   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好像又回到在行宫时那种友好共处的随性状态。   “你将府库钥匙重新给我,算是假装恩爱夫妻的交换条件吗?”   “不是。那钥匙,我用完本就会还你。”说起这个,萧明彻是当真有些怄。   “你缺钱,为何宁愿变卖珍珠,也不告诉我?”   这一整日,身心都经历了好几回大起大落,此时的李凤鸣渐渐开始有困意了。   “醉后强吻了你,气得你与我翻脸,我做贼心虚啊。”   “我没翻脸。只是……”萧明彻轻咳两声。谁才是做贼的那个,只有他才真正心知肚明。   他突兀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突然缺钱?”   李凤鸣打了个呵欠,拖声拖气:“就铺子上周转一下。”   “可你方才说珍珠只卖了八十金。”   萧明彻再是不爱过问琐事、不懂胭脂水粉的生意,也知八十金在雍京城内不够盘活那么大个商铺。   “我手上原本还有一百多。再拿出两套小首饰,一当一卖,凑起来就够了。”李凤鸣又打了个呵欠,愈发地口齿不清。   “你花一千金又把那盒珍珠买回来,差点没把我气吐血。有那闲钱,你给我多好。”   此时冷静下来想想,以她和萧明彻的关系,哪怕萧明彻把淮王府所有的钱都丢水里,也轮不到她来捶心肝发脾气。不提也罢。   “别吐血,都给你就是。”萧明彻有些心不在焉,回话牛头不对马嘴。   他在想一个问题。   大婚之前,他曾扫过两眼李凤鸣的嫁妆清单。   他依稀记得,魏国给李凤鸣备的嫁妆里,除诸多贵重物品外,还有金银各一箱。   因萧明彻事先有吩咐,正婚典仪当日,嫁妆被抬进淮王府后,姜叔没有让它们入府库。   那些嫁妆是单独存放的,钥匙和清单都由淳于黛保管,以便李凤鸣自行取用。   就算他拿走府库钥匙,李凤鸣铺子上又急需周转,按照常理,她首选应该是取用嫁妆里的钱。   可自从她买东市那栋楼起,好像就根本没想过要动用嫁妆里的钱。   近来遇到商铺急需周转的关口,她也选择变卖珍珠典当首饰,依然不曾动用嫁妆里那些现成金银。   这实在有悖常理。   萧明彻对人对事一向没有太重的好奇心。   在之前相处中的很多细节里,他其实能感觉出李凤鸣是有秘密的。   但他觉得和自己没有太大关系,从不多嘴追问。   如今他想问了。   因为,他最近越来越想和李凤鸣“有关系”。说不清其中子丑寅卯的缘由,就是想。   “李凤鸣。”   “嗯?”已昏昏欲睡的李凤鸣鼻音浓重。   “嫁妆里那两箱金银,”萧明彻尽量放柔语调,试图诱供,“你是不愿动用,还是不敢动用?”   被阻挠入梦,李凤鸣似乎有些痛苦,烦躁嘟囔:“不敢。”   萧明彻喉间紧了紧,心房划过细细轻疼。   他瞪着黑暗的帐顶冥思苦想,良久后,才试探地打破沉默。“是因为,那些金银上打着魏国官印?”   “聪明。”李凤鸣咕哝着翻身面向他,脚尖轻踹了他的小腿两下,睡意更深。   萧明彻若有所思,也翻身面对她,沉沉低声:“若用了那些金银,你会有什么麻烦?”   此时李凤鸣已即将坠入黑甜乡,显然没了平素的戒慎警惕。   大概是为了让萧明彻闭嘴,她喃声脱口,说出个惊人的秘密——   “我会死。母后和阿宁也会危险……”   去年末完成大婚典仪后,李凤鸣的名字随萧明彻进了齐国皇族玉碟,这就已经在实质上达成了两国联姻的使命。   如今的她,于魏国而言已可有可无。   那边对她的主要态度分两派,一派觉得让她在异国自生自灭即可;而另一派,则在等待时机彻底除掉她。   至于何时对她下手,首先要看魏国继任储君几时大位抵定,其次要看她在齐国有无强力屏障。   那批打着魏国官印的金银会出现在李凤鸣的嫁妆里,本身就是个陷阱。   只要它们从淮王府流出,有心人就能确定:她根本没有真正得到萧明彻的庇护。   若连萧明彻不会全力庇护她,齐国上下就更不会有人对她施以援手。   这就是可以毫无顾忌对她展开暗杀的最佳时机。   李凤鸣一开始就看穿了这环环相扣的圈套,所以从来没想过要动用嫁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6 01:53:55~2020-07-07 05:20: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麒脸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糯米蟲、幽晓米 2个;梓非渝、子夜望星、42045011、季若、小阿紫、楚崽崽、33029lxt、Mima_喵、明湖、凉音、火炉冒泡、木昜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小八 50瓶;粉红鹅毛扇 20瓶;幽晓米 14瓶;割风、婉婉有仪、PTX、裂锦、42392027、44911360、鱼崽儿、(☆_☆)、紅豆 10瓶;黑桥 9瓶;我不吃香菇、从此往南往北 8瓶;子夜望星、珘祉、华如风 5瓶;谭维、洛清猗 2瓶;可人、Mima_喵、箐筱、我想粗去丸、Double秀、yutooo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廊下的桌案上, 有一青一白两个浮雕出云双头凤小玉瓶。   阳光斜斜洒过来,将两个小瓶照出玉润莹光。   白玉瓶,代表“被废黜, 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   青玉瓶, 代表“被病逝,大张旗鼓死在举国致哀中”。   李凤鸣抬眼看向庭中, 恰见春风慢悠悠将一团柳絮送过宫墙。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因为此情此景, 包括她心里冒出的想法,都似曾相识。   她想,真羡慕那团柳絮啊。就这么出去了, 从此天高海阔,不再回头。   “皇长姐, 你猜, 父皇这次是更想要你选青玉瓶, 还是白玉瓶?”   这阴阳怪气的少年音, 李凤鸣是熟悉的。   她抬眼定睛,透过满目摇曳缥缈的白色雾气,看到了容色清雅的平王李运。   李运轻掸广袖, 面露讥诮:“皇长姐怎么犹豫了?被幽闭至今, 三百多个日夜皆是闲暇, 有些事早该想清楚才对啊。”   “我想没想清楚, 还轮不到你来操心。不过, 是谁告诉你,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李凤鸣噙笑回望他, 从容肃正。   没有惊惶,没有暴怒。   更没有李运想看到的狼狈癫狂或自怨自艾。   “皇长姐莫不是以为,还会有根救命稻草从天而降, 为你劈开第三条路?”   “巧了,就真有这么根天降的救命稻草。”李凤鸣捏紧一张誊抄着和亲国书的纸。   阳光下,纸上“大齐淮王萧明彻”七个字苍劲有力,熠熠生辉。   她到死都不会忘,在最绝望颓丧的那天,国书抄本上这个名字以摧枯拉朽之势撕开了她眼前沉黑的阴霾,为她带来了生机。   萧明彻,就是她的第三条路。不管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一定会倾尽全力回报他。一定。   “哦?我天资平庸,一时不明其中深意。还请皇长姐指教。”   “就凭你,还不配得我指教,”李凤鸣拿起青玉瓶把玩,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他,“跪下!”   李运白面凛寒,稚气未退的俊朗五官因愤怒而扭曲。“事到如今,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魏储君吗?!”   “一年来,父皇既未下令收回我的储君金印,也未明发幽闭东宫的圣谕,朝廷对外公布的是‘储君重病’。若现下的大魏储君不是我,难不成是你?”   随着李凤鸣这番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李运面色倏白,眸中渐渐堆积起浓重的阴郁。   他太急着落井下石,忘了李凤鸣骨子里自有十几年时光浸润出的储君尊严。   越是绝境,越不会轻易示弱,更不会任人践踏。   “你……”   “你什么你?说话之前想清楚再开口,否则就闭嘴!”   看着李运那憋屈到由白转红的脸,李凤鸣倍觉畅快,气势全开。   “看来你母妃没将你教明白,那就只能由皇长姐我亲自指教了。”她握着青玉瓶站起身,踏出半步,负手沐光而立。   “大魏储君李迎即将‘薨逝’,平王李运身为皇弟,依皇律当三跪九叩,恸哭举哀。”   “李迎,你敢?!”李运有些慌了。   “没错,我敢!你若没哭到晕厥倒地,就是对储君无恭无敬,有失德行。提醒你,失德之人,是没有资格被议储的。”李凤鸣从青玉瓶中倒出一粒乌色药丸,从容含进口中。   “在宗正寺发丧之前,你皇长姐依旧是你皇长姐。教导你是长姐本分,也是储君职责。我今日就是要教会你为储君送终的规矩,谁来也拦不住!辛茴,动手!”   小王八蛋李运,成年礼才过没两天,就想踩着你皇长姐的棺材板蹦跶?!看我不在临走前打断你狗腿!   *****   这个梦到后来就很乱,竟将李凤鸣魇住,睡得极沉。   翌日清晨李凤鸣醒来时,萧明彻已没在寝房内了。   淳于黛进来帮着更衣,李凤鸣便顺口问:“萧明彻几时起身的?”   “卯正时起的。”   “卯正?那不是天都没太亮?”李凤鸣吊儿郎当地坏笑嘟囔,“溜得那么早,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偷人呢。”   “殿下不要再看辛茴手里那些下九流的闲书了!”淳于黛没奈何地笑瞪她。   “这种粗鄙浑话,可不该从殿下嘴里说出来。”   李凤鸣轻拍她的头顶:“从前我常年端着高高在上的稳重肃正,那是不得不装给别人看。你以为我真喜欢活成那样?”   她和淳于黛、辛茴,还有如今在东市铺子上坐镇的玉方、荼芜,年龄都相近,算一起长大的。   辛茴是这群人种最沾不上“雅”字的,大家小时偶尔会善意嘲笑她粗俗。   可谁都不知道,李凤鸣打小最羡慕的人就是辛茴。她一直很想像辛茴那样,活得恣意舒张、鲜活生动。   淳于黛抿了抿唇,替她套上内衫,若有所思地半垂了眼。“殿下当真决意抛弃过往,不再回头了?”   “难道不是过往先抛弃的我么?”李凤鸣伸了个懒腰,呵欠连连,语音含混。   “我早就想通啦。事已至此,没必要顾影自怜,更不必回头。一辈子不长,这世间天高地阔,有趣的事还多着呢。”   淳于黛稍作沉吟后,了然点头:“好。那往后我就少念叨殿下些。”   “正经场面上还是需你多费心,该约束我时也别客气。至于不正经的事么,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李凤鸣再度打了个呵欠,又将话题转回开头。   “对了,早上萧明彻离开后,是回北院了?”   “是、回北院沐浴更衣后,原本去了演武场。没两炷香的功夫就又折回北院,和战开阳在书房里说事。”淳于黛外袍,动作轻柔地替她穿好。   “我让珠儿找小闵打听过,似乎是战开阳临时拿到什么紧要消息,急着请淮王定夺。”   这就是淳于黛的行事习惯。   只要是与李凤鸣有关的人和事出现反常,不必特地吩咐,她都会提前设法了解细节。   如此,每当李凤鸣问到“一”,她就能将相关的“一二三”全都奉上。   李凤鸣颔首表示知晓,懒洋洋展开双臂,方便她替自己整理衣衫。   “战开阳行事若也能像你,往后萧明彻就能轻松许多。你得空时,尽量多教教他吧。”   “是,殿下。在咱们离开之前,我能教多少教多少,对他绝不藏私。”   淳于黛低头忙活着,轻轻笑出声:“我怎么觉得,殿下对淮王过分上心?长此以往,我怕您就算攒够万金,也不想走了。”   “走是一定要走的,我还不至于色令智昏到不要命的地步。”   李凤鸣没精打采地勾起唇,困呼呼的。   “洛都那头眼下是暂时顾不上我。一旦某些人腾出手,我这淮王妃的身份就是个定桩活靶子。我会傻到站这里等人来砍吗?”   她如今毫无野望,只想将前尘过往彻底丢开,安逸平顺地逍遥到终老。   “你说我对萧明彻上心,这倒也不假。虽然他性情飘忽古怪,相处起来很费劲,但他长得很可口啊!”李凤鸣半真半假地调笑着,没忍住又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从前处处不易,能走到如今的地步,当真令人佩服。   李凤鸣真心希望他将来过得很好,别再被人欺负。   “淳于你说,我这算不算怜香惜玉?”   “算,”见她精神不济,淳于黛关切道,“殿下昨夜没睡好?”   “嗯。”李凤鸣眨了眨满眼困泪。   淳于黛站直身,歪头确认她的衣衫细节,促狭觑她:“身边躺个美男子,却是能看不能碰的麻烦主,所以殿下难受得一夜没睡安稳?”   “我虽对他有些心痒痒,但难受还不至于,”李凤鸣扁扁嘴,“主要是昨夜做了个讨厌的梦,心累。”   “什么梦?”   “梦到前年李运那小王八蛋送药给我的那天……”   这话淳于黛眸心微骇,直直投给她一个示警的眼神。   李凤鸣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刻噤声,将双手食指交叉在唇前。   “殿下昨夜没说梦话吧?”淳于黛惴惴不安。   李凤鸣回忆半晌,无奈摇头苦笑:“既是梦话,就算说了我也不会知道啊。”   大约是淮王府环境相对简单,给了她太多安全舒适之感,近来她嘴上真是愈发没个把门的,三不五时就漏两句。   真不知算好事还是坏事。   *****   李凤鸣虽在书房忙了一上午,却始终心神不定。   巳时末,她吩咐淳于黛和辛茴分别出去办事,自己就独自去了北院。   她得探探萧明彻的口风,确认自己昨夜到底有没有说梦话。   近午时,萧明彻与战开阳谈完了事,两人一道从书房出来。   抬眼就见李凤鸣站在廊柱旁。   萧明彻微怔:“你怎么过来了?”   李凤鸣笑吟吟近前,敷衍福了个礼:“我想着,前些日子你总是早出晚归,我们已经许久没有一起吃饭,就过来问问你今日中午在哪边吃。”   近来天气渐暖,近午时的日头略有些烫。   虽说她方才是站在廊檐下的避光处等候,也没等多久,却还是被热到双颊泛起绯色。   萧明彻错开目光,喉间紧了紧:“这种小事,差人过来问就好,不必你亲自跑一趟。”   配上他没表情的冷淡脸听这话,旁人无论如何都不会以为这是关心爱护之意。   战开阳觉得自家殿下是在暗暗劝退王妃,让她别没事找借口往自己面前碍眼。   李凤鸣品他这话也是这么个味。   好在本就没指望萧明彻会对她多热情,而她主动凑上来也目的不纯,这才不至于心碎了无痕。   虽不难过,当着战开阳,被这么不着痕迹地拂了面子,李凤鸣多少有点尴尬。   又不好小气发作,便敛笑柔声对萧明彻道:“知道了。往后我叫别人来问。”   连月来,战开阳在淳于黛那里受益匪浅。   他清楚这是因为李凤鸣的吩咐,而且有时淳于黛实在太忙,李凤鸣还会亲自指点。   所以他对李凤鸣很感激。   眼见李凤鸣对萧明彻如此热切温存,他竟还冷淡暗示人家不要凑上来碍眼,战开阳很为李凤鸣不平。   可战开阳又不能当面指责自己的主公冷淡妻子,只好笑着打圆场。   “王妃切勿多心。今日太阳大,殿下其实是心疼您,怕您在过来的路上晒着了。”   明白他是有意在帮自己下台阶,李凤鸣便也承情,粲然回笑。   “多谢开阳先生宽慰。我打小娇生惯养,确实怕晒。”   萧明彻顿时就看战开阳很不顺眼了。   话不是他先说的吗?   为什么他什么都没得到,而战开阳只是学舌复述了他的意思,就平白得了李凤鸣的灿烂笑脸和柔声感谢?!   *****   北院的日常餐谱都由姜叔夫妇过问,自是以萧明彻的口味为主。   不过萧明彻味觉有损,吃什么都没太大差别,姜叔夫妇无非也就是按照寻常齐人口味准备。   近来萧明彻思虑过重,姜婶问了府医,今日便让人准备山栗粥做主食。   这种山栗是齐国独有,李凤鸣第一次吃,当即眼前一亮。   萧明彻余光瞥见她的神情变化,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唇。   虽他嘴上从来没说过,但早前还在行宫时,他就已经很喜欢和李凤鸣同桌共食了。   除了有时会说几句话之外,她进餐的仪态极好。从容雅正,让人看着就觉赏心悦目。   而且,她对食物有一种形于色的热爱与珍视。   会用心细品,还不吝用神情和语言来表达对千滋百味的感受。   也不会扫兴挑食。   若桌上有她本就不喜欢的食物,她只是不动声色地避开,绝不会大惊小怪地咋呼。   倘使有她之前没吃过的陌生食物,她也很愿意尝个新鲜,要是尝了不喜欢,下次再遇到就不碰。   总而言之,对早已不知人间五味的萧明彻来说,和李凤鸣共桌吃饭是很愉快的。   她只会吃她喜欢的,所以看上去就是吃什么都香。   从前共桌时,萧明彻瞧着她愿吃哪道菜,他就跟着多吃两口,这样就能假装和她一样尝到了好滋味。   见他心情似乎不错,李凤鸣咽下口中食物,小声笑问:“你昨夜睡得可好?”   萧明彻进食的动作一滞,眼神复杂地觑她:“为什么问这个?”   他俩昨夜又不是初次同床共枕,之前李凤鸣可从没问过他“昨夜睡得好不好”这种话。   “还能为什么?听说你今早天不亮就起身走了,我关心你啊。”   心虚的李凤鸣露出甜美笑容,温软到能拧出糖汁。   “毕竟你我许久没有大被同眠,我怕你被我打扰,睡得不舒服。”   萧明彻面上起了热烫,硬着嗓子冷声冷气:“一切如常。”才怪。   他昨夜确实很被打扰,也确实睡得“不舒服”。   昨夜诱哄李凤鸣在半梦半醒间吐露了惊人秘密,他本就难以成眠。   后来这女人不知做了什么梦,一整夜里要么拳打脚踢,要么就突然抱住他。   挨挨蹭蹭,叽咕呜咽,活像只受了委屈的娇气猫。   今早醒来时,他察觉自己身体呈现一种羞耻状态,就趁她还没醒时赶紧溜回了北院。   萧明彻幽幽白了她一眼。   这女人造孽而不自知。别看今日太阳这么大,清早冲凉水还是有点冷的。   “我先申明啊,我方才的话就只是字面意思,纯洁如雪。”   李凤鸣歪头笑睨他,咬着银箸的尖,眉梢不经意挑出几许妩媚风流。   “可你这又飞白眼又脸红的,怕是联想了什么污七八糟之事吧?”   “我没有联想什么。更没有污七八糟。”   萧明彻心中陡然蹿起一股毛躁躁的邪火,想也不想地伸出食指抵住她额角,将她的脸推回去面向粥碗。   “吃你的饭,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李凤鸣微怔:“我什么眼神?”   萧明彻轻哼,并不回答。   从前有好几次,李凤鸣也用这种近乎调戏的眼神看过他。   最初他以为这女人本性轻佻,刻意勾引,后来发现她似乎并不知自己有这习惯。   昨夜听了她半梦半醒间吐露的蛛丝马迹,萧明彻想了很多,也重新理解了她从前诸多奇怪的言行细节。   所以他已完全能明白李凤鸣这么看人是什么意思。   那是高位者看到有趣的“小东西”时,忍不住逗弄的消遣神态。   在重新垂眸进食时,萧明彻认真撂下话:“也不许用这种眼神看别人。”   他没兴趣成为李凤鸣殿下的“小东西”,但李凤鸣殿下也别想拥有其他的“小东西”。   这人突然奇奇怪怪也不是一两次了,李凤鸣早就习惯。   看他种种反应,她感觉自己昨夜应该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梦话。   紧绷了大半日的心弦松弛下来,她便忍不住又去逗他。   “哟,淮王殿下这是给我立规矩了?那我若非要这么看人呢?难不成你会咬我?”   萧明彻面无表情地睨向她:“你大可试试。”   李凤鸣后脖颈一凉,敬谢不敏地摆摆手:“没这嗜好。”   *****   待他二人用餐完毕,姜婶进来,见今日那一桶子山栗粥竟见了底,很是欣慰。   “原本还怕王妃吃不惯呢。”   “吃得惯,”李凤鸣用绢巾在唇角按了按,笑眼弯弯,“我小时就听过齐国这种山栗,医家说是味咸性温。今日一尝,果然好滋味。”   萧明彻闻言恍惚了一瞬。他本以为这粥是甜的。   余光瞥见他似有落寞,李凤鸣猜到他这是没吃出味道的缘故,心中有些不忍。   于是,在离开膳厅时,她刻意放慢了脚步。   等萧明彻先出去了,李凤鸣才停步回身,认真对姜婶道:“姜婶,今日煮粥,用的不是井水吧?”   粥虽是厨院煮的,但姜婶全程盯着,自是清楚:“王妃这舌头可真灵敏。是河水没错。这些日子府中的井水不大澄。”   “煮粥,用井水则香,河水则淡无味。若实在要用河水,也该停放一天一夜后再用。”   李凤鸣神色严肃许多。   “姜婶,殿下虽尝不出味,但再小的细节,下头的人也不该偷懒敷衍他。”   姜婶如梦初醒,面露惭色:“我们都以为,殿下他……”   “他若知情后大度宽容,那是皆大欢喜。可他不知情。他信任你们夫妇,你们在这府中就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口舌。记住,绝不能纵容下头的人糊弄他。”   用井水还是用河水,这件事本身不算什么。   但下头的人相互包庇着糊弄主人,最被信任的管事夫妇还不觉不对,这问题就很大。   要不是顾忌着自己早晚会离开这里,以李凤鸣往日的脾气,这会儿定要杀鸡儆猴了。   “姜婶,我不管您会不会觉得我多事,这话我必须要说。他出生入死才挣来如今身份地位,该得到最好的。”   在李凤鸣最得势的那些年月,她也不曾在这种日常琐事上与人为难过。   因为没谁敢对她不尽心,她轻易就能得到最好的一切。偶尔有些小纰漏,她宽容些是应该的。   可萧明彻不同。   他想得到一点好,就要先咽千般难。   如今该咽下的难都咽了,凭什么还不能得到最好的?   “姜婶,您替我在府里放个话:我容不得殿下吃半点亏。往后若再被我逮到有人糊弄他,我不怕做个小肚鸡肠、斤斤计较的恶主,不信邪的人可以试试。”   *****   出了膳厅后,李凤鸣见萧明彻远远站在庭中,便扬声笑道:“若殿下不打算午睡,能否去书房听我说个事?”   萧明彻颔首:“好。”   进了书房落座,李凤鸣开门见山。   “太子不是在府中安插了眼线么?之前顾虑颇多,不好妄动彻查,只能假装不知。眼下倒有个合适的契机,若你信得过我,我帮你将府中清一遍,保证不引人注目。”   萧明彻直视着她:“你是想,就着方才在膳厅对姜婶说的那些话,借题发挥?”   “呃,你站那么远都能听到?”李凤鸣微微窘了一下。   稍顿后,她点点头。   “借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将府中人过一遍筛,你不沾手,让我出面。这样不易引发外界揣测,太子也不会立刻肯定这是冲着他的眼线去。”   太子不是蠢货,早晚会回过味来,但这不重要。   李凤鸣此时清理府中的太子眼线,只是为了替萧明彻争取一个时间差,方便他近期行事。   “你若同意,回头我就带淳于着手。”   这点小事,由李凤鸣和淳于黛联手出马,根本就是杀鸡用了牛刀,半点纰漏都不会有。   萧明彻未置可否,反问:“你为什么突然想到要清理府中?”   “你昨日不是去了檀陀寺吗?与你同去的那两男一女,我虽不确定是何身份,但我想,你们不会是凑巧去玩的。”   在这种风向上,李凤鸣的敏锐非常人可及。   “我猜你是要有什么大动作了。既如此,府中必须干净,才能保你无后顾之忧。”   她猜对了。   萧明彻并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你不问我要做什么?也不问檀陀寺的寄唱会有何玄机?”   昨日寄唱会上贩卖的两个消息,一个事关齐帝在都司一职上的圣心变向,另一个更是公然贩卖夏望取士的面圣资格。   再有玄机,也无非就是朝堂上那点勾心斗角,在李凤鸣眼里都是换汤不换药,不值得好奇。   “大婚当夜我就说过,你好,我才能好,所以我天然就是你最可信赖的同盟,”她漫不经心地笑笑,“我对齐国朝堂这些事没兴趣,我在意的,只是你罢了。”   萧明彻深深凝了她许久,才微启薄唇:“哦。”   他怀疑李凤鸣先前在膳厅骗人了。   此刻他嗓子里齁得慌,这说明今日那粥该是甜的。   甜到他暂时不想追问“阿宁是谁”这个煞风景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7 05:20:28~2020-07-08 23:05: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偏遠南方之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2个;梓非渝、明湖、子夜望星、Mima_喵、点点是满满、吱吱唧、幽晓米、我的宝贝、朦胧的河童、矜渝儿、木昜、婉婉、凌衍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mm 70瓶;34487331 50瓶;起名废的小宝贝、鱼饼是个鱼饼、醉美不过流年、sexy小甜饼、鱼崽儿、头头家的阿纹鸭、20534573、孜选均和、秦柯 10瓶;只想睡觉~ 9瓶;( 6瓶;眉间雪、西米、Cello、芦苇哞哞哞 5瓶;微风拂面、顶刊一年十篇 3瓶;十九 2瓶;我想粗去丸、柒柒肆拾玖、yutooo、子夜望星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阿宁是谁, 关于这个谜团,萧明彻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没机会问出口。   自从与萧明彻达成共识后, 李凤鸣就马不停蹄开始着手整肃淮王府内部了。   她找姜婶要了府中侍人名册, 就在小院书房内坐到入夜。   从前淮王府就萧明彻一个主人。   他很好伺候,在衣食住行上很少主动提细致要求, 万事只需符合规制即可。   因此府中人手不算太多, 除郡王府时期那批侍者外,也就是他与李凤鸣大婚前后增添了一点。   人不多,再杂也杂不到哪里去, 李凤鸣忙到这晚亥时,完成了整肃的第一步。   事情不大, 只是李凤鸣许久没这般费神过, 稍稍有些疲乏。   沐浴更衣后, 她没骨头似地靠着淳于黛, 被搀扶着回到寝房。   惊见萧明彻竟站在寝房门外的廊檐下,当即面上一烫。   李凤鸣殿下还是要点脸的,被人撞见自己赖唧唧的模样, 实在尴尬。   而她转移尴尬的方法, 就是假装无事发生, 并且另挑一茬让对方更尴尬。   “诶, 你这是在等我?”她浮夸地冲萧明彻飞了个媚眼儿, “莫非,我没回房, 你就睡不着?”   萧明彻身形一僵,似咬紧了牙根:“我若先睡,你回来也会吵醒我。”   说完, 转身就回房,浑身写着“懒得理你”。   他这么尴尬,李凤鸣就不尴尬了。   她哈哈笑着进了房,口中还不依不饶地追着调侃:“若真怕被我吵到,你回北院去睡不就什么事也没有?解释这么多,归根结底还是在等我。”   民谚总劝“做人留一线”,这是有道理的。   萧明彻架不住她这般刻意的调戏,迅速脱去外袍进了床帐中,并在她绕过屏风进内间的瞬时猛地灭灯。   猝不及防陷入满目黑暗,李凤鸣只能伸直两手摸索着往前走。   成功坐到床沿除鞋时,她嗤笑嘀咕:“幼稚。”   等她摸索着要上榻,才知还有更幼稚的——   萧明彻稳稳霸占了床的外侧一半,岿然不动。   “睡进去。”李凤鸣隔着被子推了推他的肩。   他淡声回:“你睡内侧,往后都这样。”   其实李凤鸣是无所谓睡内侧还是外侧的,但萧明彻突然这么郑重其事地定下规则,这让她满头雾水。   李凤鸣摸黑上了床,小心地跨过他,躺进被窝里。   “什么往后都这样?等我把太子的眼线清理干净……”   “你若能将人找出来,把他们放到不太紧要的位置就好,不必清理出府。”黑暗中,萧明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古怪。   李凤鸣打了个呵欠,闭目咕哝。   “有道理。稍留点余地,太子更不容易起疑。将来有需要时,还可借这些人的口,让太子知道你想让他知道的消息。”   “嗯。”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却也有另一层私心。   李凤鸣笑得幸灾乐祸:“那你就惨了。还得忍着不适,三不五时与我假装合帐。”   这就是萧明彻的另一层私心。   沉默良久后,半梦半醒的李凤鸣发出了含糊的疑惑声:“那这和你我谁睡内侧,又有什么关系?”   后知后觉的迷糊李凤鸣和白日里很不相同,惹得萧明彻忍不住弯了唇:“你话真多,快睡。”   “姓萧的,你过分了啊。我为你累死累活,你竟还嫌我……唔。”   萧明彻反手扯起被子,盖住了她的嘴。   累到走路要人扶,此刻也开始吐字不清了,还要叽叽咕咕,对“谁睡内谁睡外”的小事刨根究底,这不叫话多?   他只是想着若有刺客,睡在外侧的人首当其冲。   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好问的。   *****   有些东西是刻进李凤鸣骨子里的。   国事与家事,看似有云泥之别,实则内里规律大同小异。   她判断,在太子眼里,恒王才是真正势均力敌的对手,萧明彻不过是边角料,盯着点动静就足够,无需花费太多心思。   只要明白这点,事情办起来就不容易跑偏。   李凤鸣认定:太子安插在淮王府内的眼线,不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专门细作,多半是以小恩小惠收买原本就在府中的人。   诚如萧明彻所言,对这样的人不必大动干戈,甚至不必清理出府。只要找出他们,不动声色圈在府中可控的范围,将来有需要时,还可让他们作反间之用。   淳于黛和辛茴都能跟上李凤鸣的步调。   她俩一文一武、一明一暗,与李凤鸣配合无间,指东绝不打西,举一还能反三。如此,事情办起来就更顺利了。   到了第三天,她们已将淮王府后院几十号人暗暗“犁”了好几遍,大致甄别出几名可疑人员。   李凤鸣将各院的事务分权细化、定人定责,在大家忐忑议论着这次变动时,再不着痕迹地安排了对这些可疑人员的调用。   不管在府中还是外界看来,淮王府这点动静都更像是淮王妃闲的没事,故意在自家地盘上耍威风、定规矩。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达成了整肃目的。   在李凤鸣忙忙碌碌的这三日里,萧明彻没出过府门。   除每天清早例行去演武场、在北院书房看完战开阳送来的最新抄纸之外,别的时候他总是安静地跟在李凤鸣身旁。   李凤鸣大惑不解:“夏望取士在即,你怎么这么闲?成天窝在府中对我跟前跟后,算怎么回事?”   萧明彻倒也不隐瞒:“想看看你要怎么做。”   “哦,想偷师?”李凤鸣乐了,“你若诚心诚意求我,我是很愿意倾囊相授的,给点‘学资’就行。”   萧明彻抬眼望天:“我哪有钱付你学资。”   府库钥匙可在这女人手里,难不成他先找她讨了钥匙,从府库里取钱出来给她?左手倒右手,没事找事。   李凤鸣完全没想到府库钥匙这茬,只以为他在敷衍耍花腔,于是故意窘他。   “没钱无妨的。看你长得不错,李凤鸣殿下恩准你以身相许抵学资,敢不敢?”   “轻浮。”萧明彻横她一眼,抬腿就走。   李凤鸣不以为意:“也不算太轻浮吧?我是在和你协商。既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就地强迫你……”   “闭嘴!”你也知道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还张嘴就来?   *****   虽已大致猜到李凤鸣的身份,但亲眼看着她行事,萧明彻还是感触颇深。   短短三日内,她有条不紊地调度着淳于黛、辛茴、姜叔夫妇,将府中人员理了个顺顺当当,并且没引起外间任何怀疑。   事情虽不大,但窥一斑可见全豹,她在过程中表现出的清醒思路、从容手段、观人眼光、断事胆识,足够让明眼人看懂她是个何等出色的人物。   在齐人的观念中,女子天性柔弱,易被情绪左右,所以难堪大任。   因此齐人看待现今女帝当政的夏国、帝后共治的魏国,向来颇有争议。   从李凤鸣身上,萧明彻清晰地看到了答案:一个人能否担当大任,无关是男是女。   此刻他以余光觑着正和姜婶说话的李凤鸣,心中不由发出一声服气的笑叹。   原来,无论哪国,储君就是储君。   某些在萧明彻看来千头万绪、无从下手的事,到了李凤鸣这里,三两下就能条分缕析。   这就是储君与普通皇嗣的差距。   李凤鸣端坐在书桌前,指着北院名册上的两个名字,认真解答姜婶的问题。   “他俩在京中无亲无故,最初是通过牙行自卖自身进府的。这就是我坚持要您将他们调出北院的原因。”   在此之前,李凤鸣从不插手府中事务,为人随和没有架子,对姜叔姜婶更是敬重礼遇。   这是姜婶第一次见识她雷厉风行的气势,莫名就紧张起来。   姜婶先偷觑了坐在窗下沉默翻书的萧明彻。   见他仿佛充耳不闻,只好硬着头皮答李凤鸣的话:“但是,这二人在殿下还是郡王时,就……”   “那不重要,忠诚与时间长短无关。许多时候,无牵无挂者用起来更不可控。北院是殿下日常起居之所,若无外客时,处理公务也多在此处,这就是咱们王府后宅的重中之重。”   李凤鸣打断姜婶的但书,指尖点了点名册。   “我既已下决断,就不会因任何人的求情而改主意。暂将这二人挪去别处,具体做什么,您和姜叔商量着办,我不多言。”   那两人都算王府的老人儿,在萧明彻跟前当差数年,并无大过。如今毫无理由就要将他们调出北院,姜叔姜婶难免有情面上的顾忌。   见李凤鸣很是强硬,萧明彻又明摆着不管这事,姜婶不敢再多言,讷讷应下。   李凤鸣望着姜婶神色,了然浅笑:“您和姜叔若不知该如何对他们开口,尽管往我身上推。若他们在背后抱怨我,你们也不必太过约束,由他们过嘴瘾,我不会追究的。”   “这如何使得?”姜婶大惊。   “这如何使不得?他们最多就是在背后抱怨,讲几句不中听的小话,又不至于说到我面前来。”   这点小事,李凤鸣根本不放在心上。   “身为淮王妃,王府后宅本就算我分内之责。责权利弊不分家,人不能只要好处不担坏果。”   主事者做出任何改变现状的决断,或多或少都要背负些非议与不满,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   李凤鸣曾是被期许要担负国祚的人,若气量小到连几个侍者的背后抱怨都容不下,可真就白受了之前十几年的教导。   *****   花了三天,终于解决了萧明彻的后顾之忧,李凤鸣很是欣慰。   但她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忙。   这天夜里,她躺在床上,顺嘴对着萧明彻的背影念叨。“月中时进宫听皇后教诲,我独自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应付得来,不会给你惹麻烦。”   “嗯。”萧明彻抿了两口温水,将杯子放回小圆桌上,转身走向床榻。   “但月末去滴翠山看望太奶奶,你得和我同去。”这件事,她主要还是在替萧明彻考虑。   “咱们与别家的情况不一样。你算在太奶奶膝下长大的,纵然她在你小时严肃冷淡些,却没有苛待你。”   若萧明彻不在京中,她独自去看望太皇太后就无可厚非。   如今既在京中,若只有她一人去,会显得萧明彻很凉薄,于他的名声不是件好事。   “好。”萧明彻灭了灯,心不在焉地想,以前明明很讨厌那个罗衾夜夜香,今夜换成幽兰香,竟有些不习惯。   “还有,早上姜婶说,下月初九是福郡王妃的生辰,问我送什么生辰礼。这个我就拿不准主意了,你说。”   送礼这种事,说是重在心意,其实最重要还是看交情。   李凤鸣只知福郡王是萧明彻的堂弟,但不确定萧明彻和他在私底下是什么情况。   萧明彻坐在床沿边,稍作沉吟后,边除鞋边道:“或许可以买珍珠送。”   前几天在檀陀寺,福郡王说过,郡王妃想要一件新的珍珠裙。   提起珍珠,李凤鸣顿时又想捶心肝了。   满目黑暗中,她咬牙切齿地对着萧明彻的身影挥了挥拳头。   心念一转,她眼珠子忽然滴溜溜转起来,笑音奸诈。   “诶,淮王殿下,我这几日为着帮你,可是尽心尽力、殚精竭虑,连铺子上的事都没顾上过问的。你是不是该有所补偿?”   萧明彻刚刚躺进被窝,听到她这明显“包藏祸心”的坏笑,顿时浑身一僵。   “怎么补偿?”他心跳飞快,尾音略有些不稳。语毕更觉口干舌燥,喉咙紧涩。   李凤鸣侧身面向他,头枕着手臂,答非所问:“我曾听说,福郡王夫妇是青梅竹马?”   “对。福郡王妃的父亲曹柘,从前是萧明迅的启蒙恩师。”   “大家都说他俩婚后十分恩爱。此话当真?”   “嗯,”萧明彻有些迷惑,“你到底想问什么?”   李凤鸣嘿嘿偷笑:“别管,你先等我问完。那你呢?也有小青梅吗?”   “没有。行宫里都有谁,你又不是不知。”   李凤鸣一想也是。   齐人男女有防,阶层壁垒又较顽固。   萧明彻再怎么不受宠,那也是个皇子,小时能接触到的人很有限,没那么多姑娘给他认识。   他九岁前在钱昭仪宫里。   且不说钱昭仪不会让他有什么玩伴,就算有,能在宫里和他玩的,最多也就是他血亲的异母兄弟姐妹们。   之后被太皇太后接去了行宫。   行宫虽也有些年轻侍女,但行宫管事的华嬷嬷可不吃素,谁敢僭越妄为,凑到五皇子跟前去“青梅竹马”?   “唔,在两国联姻之前,有没有哪家贵女是预备成为你妻子的人选?”李凤鸣追问。   萧明彻喉头滚了滚:“没有。”   普通人家攀不上皇子的亲事,攀得上皇子亲事的世家门第,又不会考虑萧明彻。   齐帝对萧明彻几乎是放任自生自灭,派得上用场时就用用,用不上时就仿佛没这儿子,心情不好还会找茬借钱昭仪之手虐打他。   这么惨个皇子,纵然哪家贵女对他芳心暗许,家里也不会同意。   李凤鸣笑音愈发甜了:“成年开府后呢?这几年,你有时在京中,有时在南境,遇到的人可就多了。心里可有那种……想送人家珍珠裙的姑娘?”   “没有。不是在说珍珠的事吗?你问这些做什么?”萧明彻心跳越来越快,脑中已乱成浆糊。   他打小就怕别人这样弯弯绕绕地说话,因为他时常猜错别人的言下之意。   这女人一反常态,突兀地对他并不存在的“情史”刨根问底。听到他毫无过往,就笑得这么甜……   会不会是,又要提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话?   萧明彻心慌意乱地想了半晌,最后恶狠狠地决定:若她再提,那就答应她。   不就是合帐吗?又不是不会。谁怕谁。   李凤鸣乐不可支:“我正是要说买珍珠的事啊!”   萧明彻从檀陀寺千金买回那盒珍珠,真的很冤大头。她如鲠在喉,想起就心痛。   虽说淮王府的钱并不是她的钱,可她还是耿耿于怀。   “既福郡王夫妇恩爱,那福郡王定愿为郡王妃花大价钱;你也没有想送珍珠裙给人家的那种姑娘,所以,那盒珍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加价卖给他!”   她越想越开怀,甚至快乐地蹬了蹬腿。   “至于生辰礼嘛,随便买什么送,也不用花到千金之数。这样,你脑袋上那冤大头的帽子总算可以摘了!”   萧明彻缓缓闭上眼,深深吐纳,将满心大起大落后的浊气逼出胸腔。   过了许久,他才从紧咬的牙缝中挤出感慨,百味杂陈。   “你对姜婶说见不得我吃半点亏,我信了。”   她近来三番两次撩拨他,明显就是很想和他合帐圆房的意思吧?   此刻两人就并躺在帐中,无疑是天时地利人和。而她却只想帮他将高价买珍珠亏掉的钱赚回来。   恍惚间,萧明彻有些无奈。   他吃不准这女人到底是对他情深义重,事事将他的利益放在前;还是没心没肺,根本就对他本人不感兴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08 23:05:37~2020-07-10 06:3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年糕菌w、幽晓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子夜望星、火炉冒泡、明湖、麒脸、Mima_喵、Lethe、粉红鹅毛扇、33029lxt、梓非渝、糯米蟲、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崽儿 15瓶;qwe、小青山 10瓶;裂锦 8瓶;加菲猫、云、眉间雪、珘祉 5瓶;洛清猗 4瓶;苏家老二、周遭都是说书人、18130813 3瓶;月巴本肥、yutooo、十九 2瓶;Double秀、会游泳的章鱼小丸子、子夜望星、璇玑、郭郭、居一橙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就在李凤鸣忙着清查府中太子眼线的那几日, 战开阳也奉萧明彻之命在暗查一件事。   战开阳连月来受淳于黛指点,行事已渐有章法。   他先让人在雍京城坊市间遍寻魏国来的客商,旁敲侧击问到些零碎的蛛丝马迹;又在淮王府内翻找近两三年的宫门抄, 摘出其中与魏国相关的消息;还找门路去了几趟鸿胪寺的记档房。   鸿胪寺的重要职责之一, 就是掌管国之外事,因此对别国的细事了解相对较多。   如此与魏国客商们的话相互佐证, 就更容易去伪存真。   在最初, 战开阳并不理解萧明彻为何突然要查“魏国已故储君”的相关消息。   等到他把查到的一切送进北院书房时,他自己心里也有了个惊人猜测。   当许多小要素零散融于各处细节中时,并不会显出什么异样。   但当这些要素被有心人搜集、筛选并整理汇总后, 就多少能拼凑出一些被刻意模糊,甚至隐藏起来的秘密。   “当今魏国皇后共诞育两位皇女。一位是目前尚未成年、暂无封号的六公主李遥;另一位便是已故储君, 大公主李迎。”   这在魏国是众所周知的, 在齐国也不算新鲜秘密, 倒没什么出奇。   战开阳稍停陈述, 觑向端坐桌前的萧明彻。   萧明彻右手静置于那叠写满消息的纸上,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表示在听。   于是战开阳接着说:“据鸿胪寺的说法, 当今魏国帝后政见分歧由来已久。在前储君李迎十七岁那年, 帝党、后党出现一次激烈冲突, 为此甚至展开了朝堂论辩, 但冲突议题不明。那次论辩, 最终是后党稍占上风……”   约莫十个月后,掌管魏国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对外昭告“储君病重, 皇后陛下忧思成疾”。   这事表面看来是人之常情,但细思却颇为微妙,魏都洛城坊间对此曾有过一些流言揣测。   毕竟魏国实行帝后共治, 皇后为“国之次君”,与皇帝同被称为陛下。   皇后因储君病重而忧思成疾,退居中宫静养,权柄便被魏帝完全收拢。   随着魏后交出国玺半印、暂时淡出朝堂,帝党与后党之间的局面自然逆转。   次年春,齐国向魏国送去联姻国书。   也差不多在此时,在东宫养病一年多的前储君李迎薨逝,享年十八。   “因筹备联姻事宜所需,魏后强忍丧女之痛重回朝堂。她力排众议,钦点前储君的伴读、裕王李典之女李凤鸣为和亲人选,魏帝封其为‘锦萍公主’……”   这个说法,与和亲国书上对李凤鸣的身份介绍一致。   可战开阳说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垂了眼帘,不太敢直视萧明彻的目光。   “根据几名魏国客商所言,在此之前,坊间只知储君伴读为徽政院主司,粟琬。”   按魏制,储君在成年礼过后,便要自行点选东宫臣属组建“徽政院”,领帝后圣谕协理国政。   前储君李迎的徽政院只存在了一年左右,就随她的薨逝而树倒猢狲散。   但粟琬身份有几分传奇色彩,徽政院主司又是储君名下头号重臣,所以寻常百姓对她并不陌生。   “魏国客商们说,粟琬是魏国已故名将遗孤,祖上曾与李氏旁支联姻,勉强沾点魏皇室外戚血脉。她自幼父母双亡,因天资出众被养在东宫,做为储君李迎的伴读。李迎组建徽政院后,粟琬便被点用魏主司。”   战开阳深吸一口气,心跳飞快。   “李迎薨逝,徽政院解散后,粟琬拒绝了二皇子李运的延揽,自请去为前储君李迎守陵,之后再未公开露面,无人知晓她的去向与结局。”   按常理,一国储君通常不会只有一名伴读。   但相比被人熟知来龙去脉的粟琬,魏国寻常人对“裕王之女李凤鸣”这位储君伴读就非常陌生。   她好像是在储君薨逝之后,才凭空被众人知晓。   “殿下,您说,王妃真正的身份,究竟是哪一个?”战开阳实在太震惊,问出这话时声音都在发抖。   萧明彻却波澜不惊,神情语调都不咸不淡:“你觉得呢?”   虽是反问句,但他心中早已有所揣测。   战开阳查到的这些,只是使他确认了自己的判断而已。   战开阳咽了咽口水,没敢吭声。   就眼前这些消息来推测,李凤鸣真正的身份,大概就在“魏国前储君李迎”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二者之间。   若真相是前者,战开阳只是想想就觉得荒唐,哪敢说?   一国储君诈死,沦为远赴异国和亲的公主……   坊间最天马行空的话本传奇,也不敢生编如此耸人听闻的情节啊!   萧明彻并无深入探讨的意思,只冷淡睨他:“不管你怎么想,记得闭好嘴。”   “是。”   *****   十五这日,李凤鸣进宫接受皇后教导。   在宫门外的白玉桥前下马车时,却意外遇见也今日进宫的闻音。   其实并不止闻音。   此刻白玉桥前热闹非凡,停着不少马车与轿子。   雍京城内大半有头有脸的命妇及贵女都来了,大家都精心盛装,场面可谓衣香鬓影,极为养眼。   虽说萧明彻是如今为数不多的开府亲王,但因不受齐帝爱重,他在朝中的地位有些尴尬。   齐国女子婚后就是个妻凭夫贵,萧明彻如此,李凤鸣当然不会太受追捧。   各家命妇贵女认出李凤鸣身份,也只是上前简单行礼问好。   之后便各自退开,异口同声请她先行上桥,并无簇拥攀谈之意。   李凤鸣非但不在意,反而心情愉悦,看她们每个人都像是看着行走的金锭——   她鼻子灵光,接连从好些人身上都嗅到了熟悉的香粉或脂膏气味。   由此可见这些都是她的大主顾。她对主顾怎么会有怨言?   李凤鸣按捺住心中的喜悦,与闻夫人低声打了招呼,便带着闻音走在众人之前。   上了白玉桥,李凤鸣边走边小声向闻音发问:“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也在今日进宫?”   闻音闷闷哼了一声,挽紧她的手臂。   “皇后昨日突然命人传令,说凡是家中有女儿年过十五、尚无婚约者,今日就要带进中宫去觐见。”   “难怪我没得到风声,”李凤鸣点点头,又问,“为着什么事要各家未婚小姑娘都入宫觐见?不会是皇后突发奇想,要帮这么多人牵红线吧?”   齐国皇后又不干政,除了这个,李凤鸣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了。   “谁知道?昨日来传令的人并未细说,”闻音苦笑嗤鼻,“若皇后真要替大家牵红线,我母亲倒是巴不得呢。”   在成年的标准上,齐国与魏国不同。   魏人无论男女,都是满十六岁被视为成年;而齐人则是以男十六、女十五为成年。   出身高门的魏国姑娘很少在刚成年就成亲的,因为十六七岁正是求学、考官之类的关键时刻,没闲工夫在这节骨眼上谈婚论嫁。   齐女则不同。   她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嫁人,所以十五六岁成婚的居多。   闻音只比李凤鸣小一岁多,今年年底就该满十九。她在齐国算是大龄姑娘,闻夫人当然着急。   李凤鸣笑眼斜睨她,有些好奇:“闻夫人有什么好急的?以你的家门出身,就算家中疼爱,打算多留你几年,想必也早为你订好婚约了吧?”   “你没听说过我的事?”闻音诧异。   “我在雍京城就你一个朋友。这种闺阁私事,若你不告诉我,我上哪里去听说?”   李凤鸣想了想,诚恳道:“你也别太勉强,不愿说就不说。”   “又不是什么秘密,满京城的人都知道。”闻音态度倒是大方,略凑近她耳畔,压着嗓笑。   “我十四岁那年,皇后曾与我母亲谈过,想让我做太子侧妃。后来淑贵妃在陛下面前使了点小手段,成功搅黄了。”   太子为皇后所出,淑贵妃又是恒王生母。   太子和恒王一向不对付,淑贵妃怎么会眼看着闻家成为太子的助力?   闻家是书香世家,闻音的父亲闻泽玘又是当朝大学士,她表姐还是恒王妃。   这般家世,寻常门户没胆凑上去攀姻亲。而与闻家门当户对者,哪家又会是省油的灯?   人精们只要想想闻音是险些成为太子侧妃的姑娘,就不得不有所顾忌。   于是闻音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莫名其妙耽搁至今。   “当初在行宫,恒王妃带你同去,太子妃看着你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我心里还嘀咕呢。”   李凤鸣拍了怕闻音的手背,眉梢轻扬。   “算一算,太子比你年长将近六七岁,错过也不可惜。”   “当然不可惜。”闻音略抬下巴,羞涩欢喜的笑容里藏着几分神秘。   李凤鸣恍然大悟:“心里有人?”   “不告诉你。”闻音小脸一红,推着她上了入宫的步辇。   *****   原本今日该是皇后教导各位皇嗣的妃子们,但她既将各家未婚姑娘都召进宫,显然后者才是今日重头戏。   见礼完毕,皇后虚虚强调了几句妇德妇容之类,便带着众人往御花园观莲池。   这时节,小荷才露尖角,但莲叶接天,倒确是有景可赏。   观莲池正中有四面通透的开阔广亭,三十余人在其间列席也只是稍打挤些,并不觉局促。   “淮王妃,来,坐本宫这里。”皇后笑意慈蔼,将李凤鸣唤到自己身侧共席。   在场许多人都有些诧异——   太子妃今日抱恙没能来觐见皇后,可两位太子侧妃、太子昭训都在,怎么就轮到淮王妃得皇后抬爱了?   别人想不明白,李凤鸣却心知肚明。   当初在滴翠山行宫那个大雪天,她为替萧明彻出气,在齐帝面前一番陈词,不着痕迹地帮皇后夺回了对皇嗣妃子们的实际教导权,无形中助皇后重新巩固了中宫地位。   皇后转头就使了点手段,让齐帝同意将钱昭仪打发去太后陵前思过。   此举是以行动表达对淮王府投桃报李之意,算是承了李凤鸣的情。   但大家都是场面人,这种事双方心照不宣即可。皇后从未在明面上与李凤鸣谈开此事,她也乖巧不提。   这分寸拿捏得当,很得皇后好感,所以之前才会让她帮忙寻玉容散。   身为国母,皇后什么好东西得不到?无非就是借个由头释放亲近善意罢了。   此刻皇后当众抬举,李凤鸣自是欣然受之,依言上前落座。   “儿臣瞧着,母后今日容光焕发,更甚以往啊。”李凤鸣笑吟吟理好衣裙。   “就你油嘴滑舌。”皇后侧目笑睨她一眼,对身后的女官抬手示意。   “这怎么就油嘴滑舌了?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李凤鸣眼唇俱弯。   说话间,女官已让亭外九曲回廊上的宫女们鱼贯入内来。   宫女们人手捧一托盘,盘上摆着许多画轴。   皇后环顾众人,不疾不徐地笑道:“前些日子,恒王向陛下谏言,主张对国中的大龄女子加收重税,以鼓励女子尽早成婚,‘增产报国’。”   场面顿时诡异沉默,许多坐在母亲身后的小姑娘更是不知所措。   李凤鸣不动声色瞥向闻音,见她明显有几分恼火,似想说点什么,便对她摇了摇头。   “本宫终究也只是个妇道人家,对国政朝务的事一窍不通,说不好恒王这提法对是不对。能做的不过就是帮你们这些小姑娘未雨绸缪,早择良婿。否则,过些时候举国上下抢成一团,急起来说不得要选错人。”   皇后这话绝非危言耸听。   齐国南境、西境都不太平,四十余年间战事频繁。这导致青壮男丁在持续、大量地被消耗。   若朝廷真依恒王颁了新法令,举国上下大多数有适龄未婚女儿的人家,定会为避免被征重税而急于抢着嫁女。   在李凤鸣的记忆里,百多年前的魏国史上也曾有过类似的荒唐。   昏了头的家主们忙中不择,将娇贵养大的女儿胡乱嫁给乞丐,此等惊世奇闻在史书上是有记载的。   她脑中飞快转着,面上却不显什么,兴致勃勃陪着皇后看起那些男子画像来。   *****   皇后倒也没乱来,挑出的那些男子大都有模有样,各有风采,都当得起“青年才俊”四个字。   一整天下来,李凤鸣看了将近五十张俊男画像,简直大饱眼福。   日落时分,她回到淮王府,饭都不想吃,拉着辛茴躲进小院书房,雀跃地描述着今日的见闻。   “……有个叫赵庆的,长得好看极了!我一看那画像,脑子里就只剩‘淑人君子’四个字!”   “还有个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姓吴,我忘记名字了。据说是宝山郡有名的饱学才子,真真的恃才放旷、意态流风,啧啧……”   她每说一人,辛茴就两眼锃亮,还会发出“哇哇”的惊叹声,时不时再追问几句细节。   “殿下是说,皇后还会在夏望取士时,借着‘集望’的机会,安排贵女们去亲眼看看真人?”   “对!你今日只能在宫外等,可惜了的。等集望时,我定带你也同去赏美,弥补你的遗憾!”李凤鸣喜形于色。   辛茴捧腹:“殿下您就别扯我做幌子了。看看您这架势,饿狼见着鲜肉似的。”   李凤鸣根本不介意她这么调侃自己,反而说得愈发兴起,激动到粉面含春。   “要说今日全场最鲜嫩可口的那位,当属一个叫岑嘉树的!乍看有点像战开阳那般,乖顺;眼睛又像玉方,是有星光的那种眼睛!左脸还长着个酒窝。喏,就在这个位置,跟阿宁一样,盛了蜜似的。”   她以食指点住自己发烫的左脸颊,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那幅画像是笑模样,浑似春风里揉了把糖!甜得深入我心,简直……呃?咳咳咳。”   书房窗户被人从外头拉开,萧明彻的冷脸突然出现,李凤鸣被惊得赶忙住嘴。   辛茴猛地回头,也是大骇。   她听李凤鸣说得太入迷,竟没察觉有人站在一窗之隔偷听。   李凤鸣连续干咳好几声,这才硬着头皮站起来,对窗下的萧明彻挤出个不太自在的笑。“你是几时来的?”   “在你夸赵庆是‘淑人君子’时。”萧明彻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   那差不多就算听完全程了。   李凤鸣强忍尴尬,佯装镇定:“既来了,你躲在窗外做什么?正好我有重要的事和你谈,进来说吧。”   “重要的事,是指乖顺的战开阳,还是眼里有星星的玉方,抑或是酒窝能盛蜜的阿宁?”   萧明彻难得一口气说这么长串话,可惜表情过于冷凝,听起来颇有几分来者不善。   “还是那个集这几人之大成,甜得深入你心的岑嘉树?”   李凤鸣脸红得快要充血:“辛茴,拉着我点。”   辛茴讪讪又迷茫:“啊?”你站得好好得,我拉你做什么?   “你若不拉着我点,我怕我一个冲动,就要当场撞柱而亡。”   李凤鸣殿下多少还是要点脸面的。   长到快二十高龄,也就躲在人后犯这么一回花痴,却被萧明彻听个清清楚楚……   还是为着一群只看到画像、未睹真容的陌生男子。   真是尴尬到快要窒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0 06:38:44~2020-07-11 18:5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同行有我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tbl1xq 3个;幽晓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37120814、明湖、不完美小孩、梓非渝、33029lxt、同行有我、吱吱唧、你好好想想、木昜、阿纹家的头头鸭、子夜望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128瓶;小青山 20瓶;头头家的阿纹鸭 17瓶;鱼崽儿 15瓶;妄情劫、裂锦、意语°、0393、LILY 10瓶;雷狗子、wei7367、Σ>―(〃°ω°〃)?→、豆沙卷、潼潼蓒、鱼饼是个鱼饼 5瓶;加菲猫、张枣早、华如风、Cello 3瓶;猫尾尖、yutooo 2瓶;YALUJI、璇玑、我想粗去丸、曦沐沐沐沐、郭郭、子夜望星、ADDICT/WEBHOLIC、顶刊一年十篇、Double秀、月巴本肥、可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被萧明彻偷听到自己躲在人后发花痴, 李凤鸣虽尴尬,却没觉得自己有多大错处。   入夜后,她已缓过心里那股别扭劲, 身着寝衣盘腿坐在帐中。   她歪头望着背对自己坐在小圆桌前的萧明彻, 软言笑哄:“你也生得个好颜色,他们跟你没法比的。”   这个“也”字显得颇为敷衍刺耳, 萧明彻的背影散发出冷冷不满。   李凤鸣轻瞪他的后脑勺:“见好就收行不行?你可真有意思。我夸了别人, 你不高兴;我夸你,你还是不高兴。”   夸别人时花样百出,轮到他, 就成了阴阳怪气的“有意思”。   有个鬼的意思。   萧明彻心里更堵了,完全不想搭理她。   李凤鸣单手托腮, 无奈笑叹:“其实, 我多少能理解你为什么不高兴。可你也不用气这么久吧?”   这是在齐国。   淮王妃对一群面都没见过的陌生男子品头论足, 还不吝溢美之词, 毫无顾忌地花痴,这种事若传到外头去,那淮王殿下的面子可没处搁。   但说到底, 她和萧明彻早有共识, 他俩只是被联姻绑在一起的共生盟友, 不是吗?   这种关系, 按理只需要维护好对方的利益, 就算是尽到盟友之责。   “你好好想想,我无非就是躲在府中嘴上花花, 又没真以淮王妃身份在外搞七拈三。只要你自己不出去乱讲,对你的颜面、名声、利益根本不会有丝毫损害,对不对?”   李凤鸣漫不经心地以指卷缠发尾, 冲那个背影嘀咕。   “有一说一,你这副‘我委屈极了,快来哄’的架势,像极了我某位姑母家的作精小郎君。你们大齐男儿不是不兴这样的吗?”   萧明彻脊背一僵,既不回头,也不答言。   从下午到此刻,将近两个时辰,李凤鸣都在耐着性子赔小心,他却依旧不见软化迹象。   李凤鸣再端不住温柔耐心,有些火起了:“萧明彻!我是真有件重要的事想和你讲。再问你最后一遍,到底要不要好好听我说话?”   “你说吧。”萧明彻还是不回头,端起杯盏浅啜清水。   李凤鸣冲他的后背挥了挥拳,开门见山地说起正事。   “对大龄未婚女子加收重税,目前还只是恒王的提议,你父皇以及朝中各部并无正式定论。皇后今日却故意将场面搞这么大,估计是有意在舆论上提前造势,帮太子阻击恒王。”   她在这些事上向来敏锐,因为习惯了站在高于常人的层面看问题,较容易看到根源本质。   这些年,齐太子和恒王两派势力的内耗争执,表面看最大分歧是“主战”与“主和”,实质却是齐帝在国之大政上举棋不定。   君王无定准,就算不是这两人乱斗,也会是别人。   “此次恒王再度出手,皇后也站在太子背后搅和进来,显然是要展开新一轮朝堂厮杀了。恒王那谏言若被采纳,必会推动齐国律法变更,逼迫举国女子不得不提前成婚生子。”   李凤鸣严肃起来,语速快了许多。   “恒王此举,看似妥协并配合太子‘主战’的思路,实际只会煽起举国民众对太子不满。这影响范围之广,贵国朝局说不得要有大变动,两方势力拼到图穷匕见的最后一搏都不稀奇。”   话说到这里,萧明彻总算回眸看了过来。但他神情依旧冷淡,眼神如古井无波。   “我早提醒过你,若继续像从前那样立场不明,各方定会先联手除掉你,以防你成为决战时的变数。”   李凤鸣冲他勾起柔唇,皮笑肉不笑。   “好了,你今日既要沉默僵持到底,那我说到这里就仁至义尽。总之,夏望取士是你最后一个立足自保的关键节点。之前我曾教你铺过一段路的,后续该怎么做,自己想去,我再不管你的事了。”   她将床帐一扯,兀自躺进被窝,深深吐纳数回平复心绪后,开始酝酿睡意。   片刻后,寝房内灯火全灭。   黑暗中,萧明彻沉嗓轻沙,态度诚恳:“李凤鸣,后面的路,也请你提点着我吧。”   “你请我提点我就得答应?想得美。”李凤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有几分置气挑衅。   谁还没点脾气了?等我攒够钱就跑路,懒得惯你那么多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李凤鸣在迷迷糊糊间感觉身侧多了道温热身躯,便没好气地往里挪了挪。   可惜这张床精致小巧,她睡在内侧,只稍稍一挪身,手臂便贴到了墙。   萧明彻仿佛暗夜能视物,立刻展臂将她捞回来些。瞌睡兮兮的李凤鸣正欲抬手推他,却被按住。   “你不许我碰你,你自己碰我却一天比一天手熟?”李凤鸣含混嘟囔,语带不满,却懒得与他做无谓的角力,“松开。”   *****   隐约察觉她是真有点恼了,萧明彻踌躇片刻后,小声解释:“我不让你碰我,是因为你若突然向我伸手,我会怕。尤其在人前。”   这还是萧明彻第一次明确解释为何不喜欢被触碰,多少有几分示弱求和的意思。   李凤鸣微怔,缓缓睁眼,试探地询问:“是不是,你小时候……钱昭仪做过什么?”   “她有时会在手中藏牛毛针。有时会用浸过芥子汁的手绢,突然按在我伤口上。诸如此类吧。”   还有很多,他并不想回忆。   每次只要李凤鸣绽放如花笑靥,突然对他伸出手,他心中明知她不是钱昭仪,也清楚她不会真的伤害到他,却还是会害怕。   幼时那段弱小无助的时光,在萧明彻心上烙了太多抹不去的印记。   纵然他如今已是有足够力量自保和反击的大人,纵然钱昭仪眼下正在太后陵,饱受皇后和淑贵妃两方人马的反复磋磨,他也没能好转太多。   虽能控制自己反击的力道,也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无惧,但那种拼命从骨子里往外冒的害怕,不是假的。   那些记忆太痛苦,至今还在限定着他的诸多行为习惯。   特定场景下必会心生隐秘恐惧,已成了他无法摆脱的本能桎梏。   “原来是这样。那我往后在人前会更小心避着你。”李凤鸣声音温柔许多,满是安抚与鼓励。   “不过,你若能习惯与人正常接触,或许慢慢就没那么怕了。毕竟别人不是她,你也不是小时候的你。瞧你如今多厉害?光这么按住我,都没尽全力,我就只能躺平任你宰割。”   没有嘲笑,没有讽刺,没有阴阳怪气,没有敬而远之,只是在思索今后如何与他达成更融洽共处的方式。   霎时间,萧明彻胸臆里盈满甜与暖。   他发现自己在李凤鸣这里,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无论是所谓的“淑人君子赵庆”,还是“眼中有星星的玉方”、“酒窝里盛蜜的阿宁”,或者“浑似春风里揉把糖的岑嘉树”……   她虽对这些人赞不绝口,关注的重点都不过只在他们的皮囊。   对他却不同。   李凤鸣不但时时为他考量利弊前程,对他还总是纵着、护着,一点一滴浸润着他麻木干涸的心。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廉贞说过,“王妃对你情深义重”这样的话,当时不信,此刻却不知怎的,心跳得厉害。   萧明彻在黑暗中偷偷抿了抿唇,莫名就很想笑。   “你轻易被我制住,不是我多厉害,是辛茴平日里练你的法子不对。”   “不许说辛茴坏话,”李凤鸣哼笑嘟囔,“你又不知她在练我什么。”   “她在练你‘孤身遇袭时闪避奔逃,逃不过再假装就擒、伺机一招反杀’。’   当初在行宫,萧明彻初次见李凤鸣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上蹿下跳时,就已经看出端倪了。   那时他不知她们在搞什么鬼,也无意插手,所以懒得过问。   如今猜到李凤鸣真正的身份,自就想明白她们是在未雨绸缪。   从前萧明彻活着就是活着,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不知该活成什么样。如今突然知道了。   他想将李凤鸣护在身边,所以他要更强大。   他不太自在地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要显得太急切,又要坚定可靠。   “李凤鸣,若你教我应对接下来的朝堂变局,那我也教你遇袭时如何自保。”   “哈哈,这条件听起来还挺实在嘛。”李凤鸣轻笑出声。   “成交吗?”   “成交。活着多好,我很惜命的。”   “那明早开始,你每日就随我去演武场。”   “好。我也会在夏望取士之前帮你捋清楚下一步,”李凤鸣笑音警告,“但你不可以再说辛茴坏话。不然,我就算打不过你,也要咬死你。”   “哦。”萧明彻对着帐中黑暗,浑身的血液都热滚滚奔腾着,四肢百骸一阵阵酥麻。   等到枕边人呼吸绵甜,他唇角扬笑,像个顽劣少年般无声道,辛茴是个没用的蠢货。   我说她坏话了,你倒是来咬我啊。就知道睡。   *****   翌日清晨,淮王府的演武场很是热闹。   李凤鸣起得晚了点,和辛茴来到演武场时,萧明彻已和一堆王府护卫过上招了。   她俩没有打扰,站在场边先观望这场以一敌多的切磋对战。   看着看着,李凤鸣就后悔昨夜答应与萧明彻交易了。   “他那劲道,明显比你还罡猛三分!我一定会被打到痛哭失声。”   李凤鸣瑟缩地看着辛茴,怂得毫无威仪可言。   武艺之道上,李凤鸣是个半吊子,辛茴才是真行家,眼睛毒得很。   “他哪里才比我罡猛三分?罡猛五六七八分都有啊!”   辛茴笑出满口大白牙:“依我看,殿下您不会被他打哭,只会被他打坏。但凡他使出五分力,您脖子上这漂亮脑袋就得飞出八丈远。”   一听自己的下场如此不容乐观,李凤鸣两股战战。   “要不,我还是溜了吧?大不了我白教他,但行好事,不求回报,告辞告辞。”   可惜,她才走出没五步就被萧明彻发现。   萧明彻立刻从护卫们的围攻中抽身,平地掠向认怂欲逃的李凤鸣。   尽管他出手已有所收敛,可动作之迅猛,气势之凌厉,宛如莽原苍狼。   可怜李凤鸣在眨眼之间就被他“叼”住,所有反抗不过是羊蹄子挣扎扑腾的效果,根本没可能逃出生天。   出乎意料的是,萧明彻抓到她以后,非但没有对她下手的意思,反而对辛茴打了个手势。   辛茴初时不明其意,远远和战开阳对视一眼,这才懂了萧明彻的意图——   淮王殿下真正的演练目标,不是让李凤鸣快速变强。   他的目标,是整合淮王府护卫,让这些人成为李凤鸣的第一道防护;而辛茴是第二道;他自己,则是李凤鸣最后的生门。   随着萧明彻令下,在场众人分为攻守双方,各自蓄力就位。   一时间,以战开阳为首的十几人成为了“刺客”。   李凤鸣平时只面对辛茴一人,都应对得十分狼狈。   此刻突然有十几个人铆足全力、角度刁钻地围攻上来,场面混乱到让她满脑子木然,完全不知该往哪个方向逃。   激烈混战中,萧明彻单臂环住她,轻松得像抱了个棉花填芯的大偶人。   他游刃有余地拆招走位,忽而将李凤鸣扣在自己怀中,忽而与辛茴协作,将她密实护在背后。   被他这么护住,李凤鸣并不需要像平常那样狼狈逃窜,却全程天旋地转,满脑子云山雾罩。   今日是初次配合演练,萧明彻还是有点生疏托大了。   缠斗到最后,扮刺客做攻方的大多数护卫尽力牵制着萧明彻和辛茴,而战开阳与人配合着耍了个花样,成功寻到破绽……   一掌拍中李凤鸣后肩。   战开阳并不是什么顶尖高手,但他万没料到李凤鸣如此不经打。   这一掌拍过去,李凤鸣猝不及防,顿时正面直直撞上萧明彻坚实的后背。   萧明彻稳住身形,虽慢半步,还是反手扣住了李凤鸣腰肢,并一掌将傻眼呆住的战开阳拍飞。   *****   李凤鸣眼泪扑簌簌猛落,被萧明彻抱回了寝房。   她坐在床榻上,哭腔委屈又暴躁。“看看你想出的这破法子!”   萧明彻手足无措:“今日仓促了点,一时没能周全。往后每日查漏补缺,就……”   “就什么就!你往后得和扮刺客的一方说清楚,要么抓活口,要么当场撕票!没有刺客是把人打残的!没有!”李凤鸣捂心愤怒,泪流不止。   其实她已明白萧明彻的想法,心里也知道他这法子若练好,是真能保自己在齐国周全。   所以她并非不愿接受他的保护,也不是真的想哭。   架不住天生就这么个体质,吃疼过度就猛掉泪,和心情没多大关系。   可萧明彻是第一次见她哭这么惨,当下又心慌又心疼:“伤到哪里?为什么会残?”   练武时有所伤损是正常的,但自己人之间绝不会下死手,战开阳那一掌怎么也不至于真让她伤筋动骨。   “往后我大概就是前胸后背一样平,你说这算不算被打残了?!”   李凤鸣气不打一处来,仰起泪涟涟的明丽素颜,胡乱揪住萧明彻的衣襟,猛地将他往下扯。   萧明彻没防备她会突然发脾气,顿失了平衡,顺这股力道,就将她扑倒在床。   画面旋即静止,两人的唇只隔一指宽,呼吸之间全是对方的气味。   萧明彻胸前清晰感受到柔软的“不平”,漂亮的喉结滚动数回,目光直直望进李凤鸣的迷蒙泪眼。   “哪里和后背一样平了?你若实在很想合帐,可以直说。不必用这么……浮夸的手段。”   他沉嗓微喑,沙沙的,说话间带出的气息烫得李凤鸣面红耳赤。   “到底谁很想合帐?你不要贼喊捉贼,”李凤鸣心跳如擂,倏地松手,讷讷强调,“其实,这只是个意外,你信我。”   瓮声瓮气的哭腔,糯糯带颤,余韵悠长。   在“床帐”这个特定的暧昧情境下,竟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别样魅惑。   “信你……才怪。你可想好,若是合帐了,就不能后悔的,”萧明彻醇嗓沉喑,暗藏着最后的征询与确认,“嗯?”   他话尾这个单音轻轻向上抛起,像毛茸茸的无形大尾巴,在李凤鸣红透骨的耳廓边甩来甩去。   晨光投窗侧照,萧明彻俊面燃火,掀唇扬笑。   那对琥珀色的桃花眸霎时灼灼晶亮,眼波流转间有瑰丽清华,似朝阳乍映澄湖。   弹指须臾,便照得李凤鸣心房内四时繁花次第盛放,浓烈蜜味漫天纷扬。   此情此景,此地此人,此感此念,让她深深怀疑,自己或许有些色令智昏。   因为她居然觉得,就算十个岑嘉树加起来,也够不上眼前这一个萧明彻甜!   头昏脑涨间,她又想起辛茴曾说过,《艳香春传奇》里有段不着四六的引言——   人生在世,需当及时尽欢,有花堪折切莫负春浓。俗而言之:有美投怀,当行乐,勿错过。   “准了!不后悔。”   前储君那也是君。李凤鸣殿下一言既出,落地无悔。   当然,她和萧明彻都没意识到,自己和对方说的“不后悔”,言下所指并不是同一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1 18:58:10~2020-07-13 05:51: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幽晓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楚崽崽、33029lxt、Mima_喵、子夜望星、小院子、41066108、小青山、明湖、PTX、木昜、梓非渝、我的宝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月总的小迷妹 41瓶;哈哈怪 20瓶;鱼崽儿 15瓶;近水妖、布度布度 10瓶;北路 8瓶;大鱼吃鱼、绿檀香、yutooo、雷狗子、洛清猗、鱼饼是个鱼饼 5瓶;阿娥呢、空想喵 2瓶;林秋霞的小迷妹、ADDICT/WEBHOLIC、42775223、戈戈月半蔚、ACouchPotato、我想粗去丸、曦沐沐沐沐、YALUJI、子夜望星、月巴本肥、顶刊一年十篇、gemini雅、Double秀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7章   早在自己的成年典仪那会儿, 李凤鸣就有了个蠢蠢欲动的念头:她很想体会一把“真正长大成人”的美妙滋味。   可惜,从那年起接连发生了许多事,让她焦头烂额、疲于应付, 根本顾不上选人议亲。   所以, 当她被萧明彻那一笑迷得七荤八素后,便痛快同意了他提出的合帐要求。   按常理, 她与萧明彻既早约定了共生同盟的关系, 就不该这么糊涂,无端将两人之间搅复杂了去。   可萧明彻实在合她口味,人家主动送到嘴边了, 她实在很难拒绝。   她想着自己早晚是要离开的,再复杂也不会困扰太久, 只当露水姻缘, 便觉得无大碍。   身为大魏女儿, 李凤鸣并不觉得自己该床笫之间处于被动。那也太亏待自己了。   不过, 考虑到齐国自有风俗民情,她怕自己放得过开,要将萧明彻吓到。   于是在唇瓣贴合的最初, 出于入乡随俗的礼貌, 她还是装模作样羞涩了片刻。   也就那么片刻而已。   两人都没经验, 但大婚之前该学的都学过, 无非就是笨拙生疏些, 倒也不至于全然懵懂。   渐渐的,双方践行出个中奥妙, 便都沉浸于“探索”带来的乐趣,帐中很快就如烈火燎原。   辗转纠缠了不知多久,情迷意乱的李凤鸣抬手攀上了萧明彻的衣带。却被按住。   萧明彻将她的手扣在自己腰间, 气息紊乱,沙哑浊音压抑又克制:“别乱来。”   面有潮润绯色的李凤鸣睁眼,颤声疑惑:“合帐,不就是要……乱来?”   莫非这家伙在大婚之前缺了课,其实并不知合帐该做什么?   又或者,他突然清醒,打算临阵反悔?   对魏人来说,这种事,两厢情愿是很重要的。   纵然李凤鸣对此好奇已久,萧明彻又很合她心意,但她还是有风度的。   对方既明确表示不想继续下去,便不能强求。   须臾后,她缓缓松开手指,勾唇笑笑,哑声温和:“好吧,既你改了主意,那就……到此为止。”   *****   话音未落,萧明彻便急急握紧贴在自己腰间的柔荑,生怕她误解了自己的意思。   “没改主意,”他以齿轻啮李凤鸣的下唇,模糊低语,“正式的合帐礼该在晚上,要准备许多。”   李凤鸣有气无力地闭目笑叹:“其实,不用这么讲究吧?”   “哪能兴致来了就白日宣……”他吞掉最后一个字,“太轻率了。”   李凤鸣既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也是他长这么大唯一放在心上的姑娘,应当被郑重以待。   “萧明彻,你好麻烦啊!只是合帐而已,实在没必要这么多礼。”李凤鸣心累。   萧明彻强调:“什么叫‘只是合帐而已’?初次不同寻常,这是合帐礼。”   所谓合帐,本是婚典仪程中的最后一环,叫做合帐礼,如今也被用做雅称,泛指夫妇间行亲密事。   在萧明彻看来,他俩在成婚大半年后才真正情生意动,如今将有初次的亲密,那就该补上正婚典仪时缺失的最后一项。   这是大齐淮王妃应得的体面与珍视。   李凤鸣试图说服他:“你大概不知道,这种事,就该趁热打铁才最好的。”   等到了晚上,天知道她还有多大兴致。   “你说对了,我确实不知道。所以我就更好奇,你是怎么知道?嗯?”萧明彻微恼,偏头衔住她的耳朵。   “我自然是从书上看来的,”李凤鸣闷声哼笑,使力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你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明彻眸色转晴,薄唇轻柔安抚着她耳上崭新的淡红痕迹,含混轻笑。   “我在想,你过去到底看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姓萧的,你是不是过分了点。既你决定等到晚上才……合帐,就不要动手动脚,也、也不该动嘴!”   回应她的是几声闷笑,以及流连至她颈侧的湿濡啃啮。   *****   因为李凤鸣从小身份不同,过去有许多事都少不得繁文缛节,她心里早就烦透了。   如今也算因祸得福、重获新生,如非必要场合、必要事务,她其实更喜欢凡事顺心而为。   在她看来,今早明明气氛恰好,双方你情我愿,就该及时行乐。   人欲就是天理,都到了色令智昏的关头,守那些条条框框做什么?平白坏了情致意趣。   可她又不能说萧明彻哪里不对。   人家要以珍而重之的周全礼数待她,这又有什么错处呢?   于是她没多言,依了萧明彻的意思。   两人各自忙碌整日,入夜,李凤鸣懵懵地随着萧明彻进了北院。   萧明彻果然命人做了精心准备。   从“沐浴”这个环节起,李凤鸣重温了大婚时已经历过一次的“对席交拜、月下结发”两个环节。   然后被萧明彻抱进了寝房,换盏饮同心酒。   同心酒,又称合卺。去年冬的大婚当夜,他俩很有默契地略过了这项。   卺为剖瓠为二,合之成一器。暗寓夫妇二人从此将合为一,永不分离。   这过分认真的架势让李凤鸣有些心虚,端着半瓠酒迟迟不敢沾唇。   萧明彻疑惑蹙眉:“怎么?”   “呃,你是不是对我……”李凤鸣清清嗓子,故作轻佻地侧目笑睨他,“情根深种,心爱极了?”   萧明彻赧然红面,以指抵住将她手中酒盏,半强行地帮她沾唇。“你想多了。这是给淮王妃的礼遇。”   李凤鸣的良心顿时又活蹦乱跳了:“原来如此。那我就沾光承情了。”   萧明彻笑觑她,心中又甜又没好气。   这女人,居然倒打一耙。   分明是她先动心,对他好,他才慢慢……   总之,谁先动心就该谁先告白。别想使诈哄他先说。   *****   初次合帐,女子难免会受些苦疼,李凤鸣对此是有所了解的。   话本子里都说,只是初时有一点点疼,忍忍就过,接着就会迎来“难以言喻之大善”。   所以她过去一直坚信,她可以忍受。   直到她泪流满面,甚至没忍住,很丢脸地发出嘤嘤啜泣,她才明白,她可以个鬼。   “呜呜呜,这哪里是一点点疼?!”   萧明彻强行克制着,没敢再妄动。额角有热汗滑下,与她颊边的泪珠交融。   “再过一会儿就、就好了。”他没什么把握地哄人。   李凤鸣疼到脑门发木,哭到打嗝儿:“你站着……站着说话,嗝,不腰疼!”   “你乖些,别乱动。我没站着。”也不是腰疼。他浑身都疼。   “太奇怪了。怎么会有人因为热衷这种事而成了无道昏君?根本就是自讨苦吃啊!”   她往后再也不好奇这事了,真的。   “萧明彻,要不我们就算了吧。我发誓,往后半点不招惹你,包你在迎娶新任王妃之前都冰清玉洁。你放我回去……”   “说什么梦话。”萧明彻本就忍耐到脑中一片混乱,此刻听她嘤嘤喵喵嚷出这话后,到底是忍无可忍。   他猛地吻住她,将细柔的泣音与糯软的哭腔尽数吞噬。   *****   当月过中天,北院寝房里的长烛燃烧过半,李凤鸣也精疲力尽,安静地窝在了萧明彻怀中。   萧明彻将她圈在胸前,噙笑的眼眸得像春风拂过万年雪,温柔得都不像他了。   “真有那么累?”   “废话。”李凤鸣哑着嗓子嘟囔,眼皮沉重至极。   通过亲身实践证明,那些话本子所言有颇多夸张不实之处。   但那些话本子倒也不全是骗人的。   至少,后来确实没那么疼。她也确实体会到了“真正长成大人的滋味”。   总而言之,尽信书不无如书。她对这种事没那么好奇了。   “后来,就不那么疼了吧?”   他问这个问题时,语气有点心疼,却又有点莫名其妙的得意。   李凤鸣虽累到脑子一团浆糊,却也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不就是她先前在被逼无奈之下,顺应他的要求,猫儿唧唧地哼了几声“小哥哥”吗?!   萧明彻这家伙,平日里虽时常冷若冰霜,但言行举止看着总归还像个正经人。   万万没想到,脱了衣衫就不是个人。说是大尾巴狼也不为过!   反常骗她强忍羞耻,硬着头皮唤了那么几声后,不但没有依约放过,反而更……   不像话,很不像话。   恼羞成怒的火气使李凤鸣宛如回光返照,拼劲全身最后的力气,恶狠狠在他腰间拧了一把。   “送我回去。”打扰了,告辞,再没下回了。   “别闹,我怕痒,”萧明彻瑟缩了一下,将她搂得更紧,“明晚我们再住你那边。快睡吧。”   *****   次日清晨,李凤鸣罕见地赖床了。   萧明彻在她额头落下轻柔一吻,她也毫无知觉,睡得很沉。   正巳时,李凤鸣艰难醒来,得知萧明彻出府办事去了,便在淳于黛的搀扶下蔫头耷脑回到小院。   “接下来大致要做什么,我昨日都写好了,放在书房里那个信封就是。你立刻拿去给玉方,告诉他,只有不到五天的时间准备,要抓紧。”她嗓音沙哑,语气萎靡,脚步还虚浮。   “另外,五日后我会邀闻音同去。你让玉方和荼芜注意点。将我当寻常主顾接待,别一副熟到快烂透的模样。”   淳于黛颔首:“殿下放心,我有数。不赶这一点时间,我帮您沐浴完再去。”   “不,让辛茴来帮我,你赶紧去,”李凤鸣偷偷打了个呵欠,“铺子上交代好以后,你再找战开阳想想法子,往鸿胪寺打听一下洛都那边的消息。”   魏国迟迟没有传来继任储君的消息,她最近是愈发不安了。   淳于黛轻笑:“殿下昨夜初次与人合帐,累成这样,却还满脑子正事,这说明一个问题。”   某些时候,淳于黛可能比李凤鸣自己还了解她。   “淳于,你是不是想说,我绝不会沉迷于美色,没有成为昏君的潜质?”   “不。我是想说,您昨夜应当没太尽兴。”   以李凤鸣一向的习惯,昨夜若当真畅快淋漓地享到极大乐趣,此刻根本就不会有心思主动考虑别的事。   “倒也还好。就是跟我想的不同,”李凤鸣面颊泛红,小声嘀咕,“我也说不清怎么不同,反正稍微差点意思。”   *****   待李凤鸣泡在活血化瘀、消肿止疼的药汤中昏昏欲睡时,辛茴站在旁边,忍笑觑她。   “我知道差什么。殿下,您这是所欲所求未得圆满啊。”   李凤鸣懒懒抬眼,恼羞成怒地瞪人:“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未得圆满?”   “两只,”辛茴做自戳双目状,终于放肆笑出声,“我琢磨着,多半是昨日清晨那会儿,淮王闪了您兴致。您自己想想是不是?”   “都是药味。帮我拿罐香身玉肌膏来。”李凤鸣喃声吩咐后,将信将疑地闭上眼,陷入沉思。   辛茴在这种琐事上不如淳于黛细心,先前进来时便没想到要提前备香身玉肌膏。   于是她退出沐房,唤来珠儿:“我去取香身玉肌膏。王妃在浴桶里泡着打盹儿,若她没唤人,你就在门口守着,别进去,免得惹她发脾气。”   沐房中,李凤鸣泡得浑身酥软,脑中却渐渐理出点头绪。   良久,当她听到有脚步声渐近,便扬唇笑喃:“我想,你方才说得对。若萧明彻昨日不要坚持拖到晚上,别搞些繁缛花样,早上那会儿就与我顺势而为……啧啧,意外瞬间天雷勾动地火的滋味,想来就会很美妙了。”   稍顷,有热乎乎的湿巾子敷在微肿的眼睛上。这让李凤鸣感觉甚为舒适,沙哑软嗓愈发慵懒。   “从前我也和别人一样,认为端华姑姑盛宠侧郎、冷落驸马很不像话。可如今想想,她那驸马出自书香世家,凡事最讲规矩礼数。总这么一板一眼,多少有些不解风情,当然不如侧郎得宠爱。话本子上不是说了么?男女间这种事,太过刻意则少兴味,还得在意外的契机下,才能体会到更多妙处。”   她有太多感慨,便也不介意辛茴沉默,头枕着浴桶边沿,继续自顾自畅抒胸臆。   “哎,好烦啊。辛茴你算算,我几时才能坐拥知情识趣、活泼大胆的小郎君?”   眼上的热巾子被揭开,李凤鸣漫不经心地半掀眼帘——   萧明彻的冷脸近在咫尺。   她的后背倏地紧贴在木桶壁上,无所适从。“你几时回府的?怎么进来了?进来做什么?”   “刚回。听说你泡在浴桶里睡着,不放心。”   萧明彻挤出个灿烂假笑,斜睨着她,在她惊讶又困惑的瞪视下,慢条斯理开始解衫。   “来重新制造一场‘意外’。”   修正昨日的错误,弥补昨日的不足,争取做个知情识趣、活泼大胆的小……   不对,见鬼的小郎君。   李凤鸣殿下只会有他这个唯一的正室小哥哥,就别想有什么小郎君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3 05:51:52~2020-07-14 08:07: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 6个;珘祉、37683517、子夜望星、明湖、33029lxt、月巴本肥、头头家的阿纹鸭、Orion、木昜、PinkMartini、糯米蟲、吱吱唧、布度布度、幽晓米、裂锦、阿纹家的头头鸭、梓非渝、麒脸、Iris安柒、37198076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赵小八 49瓶;_亚飞啊 21瓶;鱼崽儿、城主、哈哈怪 20瓶;芩枳、幽晓米 15瓶;那天惊蛰、荼三三 10瓶;加菲猫、鱼饼是个鱼饼、雷狗子、头头家的阿纹鸭、C大叉叉叉叉、华如风、khunnie、公子凌玹、夏天的月光 5瓶;蹲到更新了好快乐阿 4瓶;顶刊一年十篇 3瓶;洛清猗、阿娥呢、yutooo、长大后要当太空飞人、十九 2瓶;JoyceN、郭郭、子夜望星、嘉期许你、我想粗去丸、落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要是萧明彻真会在青天白日里乱来, 就不会有昨日那么一出。   眼下装作要除衫的样子,说什么“制造意外”,不过是赌气兼恐吓, 表达不满而已。   李凤鸣若连这都看不出, 这么多年算白活了。   迅速冷静下来后,她慢慢沉身, 让色泽深浓的药汤没过自己肩头。   “淮王殿下, 你这么大摇大摆地闯进来,就没觉得失礼吗?”   萧明彻果然停下了解衫的动作,眸色幽凉地睨她:“没觉得。你不是想要‘意外’?若有礼有节, 就没法意外。”   “我方才只是突然想起我姑姑,又以为进来的是辛茴, 随口胡说同她开玩笑, 不当真的。”李凤鸣眼帘半垂。   萧明彻打量着她神情有变, 眉心微蹙:“你在不高兴什么?”他还没不高兴呢。   “沐浴时突然闯进个人来, 我有点不高兴,也算人之常情吧?”   李凤鸣皮笑肉不笑。她哪里是“有点不高兴”?根本气到想掀桌。   “珠儿她们就在门外,为什么你方才进来, 却没人出声向我通传?”   类似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出现。   例如前天下午, 她从宫里回来后, 兴致勃勃拖了辛茴进书房说小话。   因为那时淳于黛出外未归, 她就吩咐珠儿等几名侍女在书房外守着, 若有人来也好及时通秉。   结果,萧明彻悄无声息进了院来, 站在书房窗下听完全程。   今日又是差不多的状况。   若这是在魏国洛都,若李凤鸣还是从前那谁,今日在门外当差的, 有一个算一个,全得被打断腿。   正在李凤鸣心火越来越旺时,就听萧明彻理直气壮道:“她们不出声,自是我不让她们出声。”   这话如一盆冷水,兜头将李凤鸣浇得透心凉。火气全无,只剩醍醐灌顶——   在淮王府安逸太久,萧明彻待她也不错,她就慢慢忘记了,自己如今是个什么身份处境。   除淳于黛和辛茴以外,淮王府上下只认萧明彻为真正的主人。   对珠儿等人来说,淮王妃身份再尊贵,在淮王面前也是天然的从属地位。   若她和萧明彻二人的指令或需求有冲突,淮王府的人必定以萧明彻的意思为准。   李凤鸣知道萧明彻对她并无轻慢恶意,却也知道,他很难理解自己此刻突如其来的落寞与辛酸。   人在气头上没好话的。   李凤鸣怕自己会因迁怒而口出恶言,稳住起伏的思绪后,扭头笑笑,尽量让语气平静温和。   “你能不能先出去?这桶药汤快要凉了,若有急事,等我穿好衣衫再说。”   *****   事实上,萧明彻并无急事要找李凤鸣。   他清早出府办事,走到半途才发现忘记带一件重要的东西,于是折返来取。   回来后,心中惦记着,便顺道来看看李凤鸣是否有不适。   在李凤鸣好声好气的请求下,他没再与她为难,回北院取了东西后又匆匆出府去了。   待到萧明彻退出沐房,李凤鸣并未唤谁进去服侍,连辛茴都没唤。   她慢吞吞起身,心事重重地自行穿衣。   毕竟顶着个淮王妃的身份,她的衣衫在形制上大都相对繁复,若无人帮着穿,其实是不太好整理的。   门外的珠儿等人见她宁肯屈尊自行穿衣,也不要人进去服侍,多少也猜到她在生气,却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帮侍女们大气都不敢喘,定在原地面面相觑,很是茫然。   唯独辛茴心知肚明,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   “珠儿,你怎么回事?我方才离开时还特地提醒过你,若没得王妃允许,不要让别人进去!”辛茴懊悔又恼火,握拳敲着自己的额角。   珠儿闻言颇为委屈,小声争辩:“可殿下是王府之主,他要进去,我总不能拦着。再说了,殿下是王妃的夫君,又不是别人。”   辛茴猛地往廊柱础石上踹了一脚,气得想骂街。   问题的症结,并不在进去的人是谁。   而在于李凤鸣下达的指令被置若罔闻!三天之内,两次!   即便当初被变相幽闭的那一年多里,也没人敢这么三番两次不拿李凤鸣的话当回事。   这分明是在反复提醒她,如今的她,已不比从前。   辛茴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此刻的李凤鸣有多落寞难堪。   等李凤鸣慢条斯理地穿戴整齐,打开沐房的门出来,辛茴立刻单膝落地,执礼请罪。   “殿下,我……”   “起来,没怪你,”李凤鸣神色平静,语调徐缓,“随我到寝房。珠儿,你们自行忙去,不必跟。”   *****   今日上午萧明彻直入沐房那点事,对寻常齐女而言,实在无关紧要。   珠儿等人之所以没有阻拦萧明彻,也没有出声向李凤鸣通传萧明彻的到来,并不是她们对李凤鸣没有尊敬之心。   而是在她们心里,无论是萧明彻站在书房外偷听,还是今日不告而入沐房,都是“淮王殿下对王妃的亲近宠爱”,不管李凤鸣在那个当下愿不愿意,都理当欣然受之。   可李凤鸣并非齐女,更不是寻常人。   从小到大,除了“那两位”,谁不得以她为尊、令行禁止?谁敢将她的吩咐当耳旁风?   刚开始她是很火大的。但出沐房门之前想明白,也就冷静了。   天下皆知齐妇于夫前无尊位,这是齐国,珠儿等人遵齐制行事,情理上无可厚非。   李凤鸣再是不满,也不能冲这些侍女发脾气,更不能对谁做出惩处。   还不能迁怒于萧明彻。   否则只会被人看做恃宠而骄,无理取闹。   要说多委屈,那也不至于,毕竟萧明彻待她还不错。   但她到底是憋屈的。还有几分心酸自嘲。   说穿了,她如今不过仰仗着与萧明彻这桩联姻,才挣到个暂时活命的机会。   落毛的凤凰,寄人篱下而已。   她在淮王府能得的一切,本质上都源于萧明彻的大方给予。   若哪天做了什么没讨到好,得罪他了呢?又或两人因为观念相左或利益冲突,翻脸了呢?   李凤鸣早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大魏储君了。   喜乐荣辱系于他人,自身的诉求必须屈从于丈夫的心意,这是她眼下不得不承受的卑微现实。   齐国国情如此,她自忖没本事改天换地。所以,还得尽早攒够钱跑路。   但在跑路之前的这段日子,同样的憋屈,她不打算再咽第二次。   *****   这天夜里,萧明彻到戌时三刻才回府。   进门后,侍者小闵提灯来迎,他照例吩咐先回北院沐浴更衣。   路过李凤鸣那院的门口时,萧明彻看似目不斜视,余光却暗暗扫了过去。   但他惊讶地发现,院中的灯火已近乎全灭。   这么久了,他对李凤鸣的作息习惯还是有所了解的。   那女人平常总要近亥时才灭灯入睡,今夜未免太过反常。   提着灯走在旁侧的小闵赶忙解释:“王妃今日午膳后,接连与开阳先生和淳于姑娘谈事。想来是没有午睡的缘故,早早乏了。”   “哦,”萧明彻紧了紧手中的小箱子,悻悻漫应一声,“我又没问你。”   沐浴更衣后,萧明彻坐在北院寝房的床沿边,盯着雕花小圆桌上那个箱子出神半晌。   最终还是站起身,抱了箱子往李凤鸣那边去。   此时在寝房外巡夜的人是淳于黛和珠儿。   之前李凤鸣未曾下令,所以萧明彻每次进这寝房,淳于黛或辛茴都不曾拦阻。   今夜却不同。   淳于黛施礼轻道:“请淮王殿下止步稍待。我家殿下睡前曾有吩咐,不得轻易让人入内打扰。她今日睡得早,此刻只怕已迷糊了。请您容我进去先行禀过,得她示下后,再来回您是否方便。”   话音落地,萧明彻冷眼睨她:“你的意思是,若她不同意,本王还不能入内。”   “淮王殿下英明。正是此意。”   这番对答让珠儿心惊胆跳,频频偷扯淳于黛衣角,暗示她在淮王殿下面前不可如此狂妄——   王爷要进王妃寝房,这是恩宠,王妃哪能说方便不方便的话?   可惜在淳于黛这里,不是谁愿意对李凤鸣好,就叫做“恩宠”。   事无巨细,只要与李凤鸣相关,都必须以她的心意为行事准绳。   萧明彻神色不豫:“若本王偏不等你通秉呢?”   “请淮王殿下见谅。对淳于黛来说,李凤鸣殿下才是唯一的主上,她怎么说,我便怎么做。若您执意强闯,需得先踏过我的尸体。”   淳于黛福礼致歉,不卑不亢。   “您应当记得,从前我家殿下不请自去北院时,总会先让人通秉于您。若遇您忙碌不便,她会在院中耐心等待。就算您不能明白她这么做的道理,也请您在这个院中尽量回她同等尊重。毕竟,您是殿下,她也是。”   在今夜之前,淮王府内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李凤鸣在正经事上明显更倚重淳于黛。   更不明白,为什么淳于黛看起来文质温和、手无缚鸡之力,那个很能打的辛茴在她面前却时常显出几分忌惮。   经了这一遭,至少萧明彻是明白了。   淳于黛这也太会教做人了,语调温和,语意却十足强硬,偏还有理有据。辛茴脑子没有拳头快,顶得住才怪。   别说辛茴了,就连萧明彻也不太顶得住,无可反驳。他眉梢轻扬,抬手示意:“那就有劳通秉。”   站在月色下等候的间隙,萧明彻脑中突然浮起一个惊人的念头。   若李凤鸣的真正身份是大魏前储君李迎,那么,以淳于黛方才的表现来看,她很可能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储君伴读、前徽政院主司粟琬。   传言不欺人,这果然不是个泛泛之辈。   而能驾驭这样的人物,在失去储君身份后仍能得其坚定追随的李凤鸣,又当真会倾心于他这个不够强大,又毫无前途的齐国皇子吗?   思及此,萧明彻没来由地惊出了冷汗。   *****   今夜李凤鸣特地安排淳于黛唱这出,意在立规矩划线。   她并不是妄想踩在萧明彻头上作威作福,而是要向淮王府众人传达一个讯号:至少在这座小院里,凡事得她说了算。   既萧明彻都选择了照她的规矩来,今后这淮王府上下,若谁再将她看做必须事事屈从萧明彻心意的金丝雀,那难堪的可就是萧明彻。   事情到此,李凤鸣心头那点闷气就算理顺了。   萧明彻进来时,她呵欠连天地笑嚷:“不要点灯,谢谢。”   她已灭灯眯了大半个时辰,适应了黑暗,若突然见明光,眼睛会难受。   “好。”萧明彻依言没有点灯,坐在床沿背对她,将那个箱子放在身侧。“这个给你。”   此刻李凤鸣的心情大好,整个人又没形没状起来。闻言便裹着薄被,咕噜噜滚了两圈靠过来,好奇地伸手掀开箱盖——   沉甸甸一箱金锭,在黑暗里都藏不住万丈光芒!   “这么多金锭!你今日出去……劫财了?”她愣愣仰头,对上萧明彻的眼睛。   萧明彻垂眸凝着她,没好气道:“月初时,我从檀陀寺千金买回那斛珍珠,你不是一直耿耿于怀?”   “所以,你听了我的话,把那斛珍珠加价卖给福郡王啦?!”李凤鸣双眼乍亮,激动地坐起来,攀着他的双肩扑在他背上。   “你这么上道,我心甚慰啊!”   她如今没太多爱好了,心心念念的两大爱好无非就是金锭,以及上道的美男子。   话音未落,她偏头就在萧明彻脸上落下响亮一吻。   满室静谧的黑暗中,这声脆响里蕴藏的欢喜之情,那叫一个溢于言表。   萧明彻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小声解释:“你那斛珍珠,还在府库里。”   那是他初次送给李凤鸣的礼物,意义不同,怎么可能再转手卖给他人。   李凤鸣傻眼:“那你这箱金锭是从哪来的?”   “我答应了帮福郡王一个忙,又让人另买了一斛珍珠给他。”萧明彻回眸,觑向愣在自己肩头的那张俏脸。   “这是他给我的谢礼。”   李凤鸣呆愣了片刻,一拳抡在他肩窝,然后“咚”地倒回了床上。   府里有现成闲置的珍珠不知取用,另花钱去买一斛白送,还要帮人家一个忙,这做的什么赔本买卖?!   “萧明彻,你这个榆木脑袋败家子。把我方才亲你的那一下还来!”   太蠢了。治不好。救不了。拖下去埋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4 08:07:41~2020-07-15 19:37: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居一橙 2个;33029lxt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4个;桃菲斯、幽晓米、糯米蟲、木昜、偏遠南方之北 2个;粟米、染绛、罐装快乐加冰、芝士老师、阿梨Joy、随意、??..??、明湖、雪绒芝士、子夜望星、Mkrs北、梓非渝、DJ、同行有我、銰&愺、澄风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不想上班、我想粗去丸、居一橙、玉玺、年少不知愁滋味、秦柯、布度布度、赵小八、搞钱要紧、RI7N、空竹 10瓶;41550638 8瓶;阿娥呢 7瓶;洛清猗 6瓶;许小聪、头头家的阿纹鸭、yutooo、Cello、鱼饼是个鱼饼、鱼崽儿、嘉期许你、魏远道、阿雨 5瓶;哈哈哈 4瓶;狐狸爱上猫、38948792 2瓶;月巴本肥、蔚藍之歌、郭郭、北路、柒柒肆拾玖、子夜望星、gemini雅、会游泳的章鱼小丸子、JoyceN、林秋霞的小迷妹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大约在六七岁时, 李凤鸣天性未泯,与寻常同龄孩童一样,遇事会许多幼稚的小性子。   每每被年龄相近的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她觉丢脸, 便会跺着脚无能狂怒,“不和你要好了!把我方才给你的什么什么还来”。   后来, 储君三师发现了她这小毛病。他们一致认为, 如此言行实在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不是国之储君该有的样子, 便展开了严厉教导与约束,强行斧正。   在床榻上踢着腿嚷完那句“把我方才亲你那一下还来”后, 萧明彻还没什么反应, 李凤鸣就先愣住了。   上次这样不过脑地幼稚撒气, 是什么时候?她想不起。   她更想不通, 自己为什么突然在萧明彻面前故态复萌,做出如此低幼的举止还毫无负担。   “呃,我瞎说的, ”她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不必当……”   “真”字尚未出口, 已被沉默却狂肆地尽数吞噬。   萧明彻这人, 出手一向阔绰。   不但依照李凤鸣的要求还了那个亲吻, 且还得深刻,还得持久。   还得她嗯嗯嘤嘤, 泪流满面。   *****   翌日清晨,李凤鸣又起晚了。   醒转时枕畔已无人,她便扯了悬丝铃唤来辛茴帮忙更衣。   穿戴齐整后, 李凤鸣一路想着事,在辛茴的陪同下慢吞吞往演武场去。   辛茴边走边小声道:“殿下您是不知道,早上我刚起来便被淳于抓去谈话,训得我满头包。您最近偷看《剑挑琴心记》,是被她发现了吗?”   她是李凤鸣的近身武侍,只要当差时不出错,私底下爱好什么都行。   比起她这种无拘无束,李凤鸣就可怜巴巴。能看的书全要经过重重筛选,大多都正经得不能再正经,枯燥到不能再枯燥。   那年得了本品鉴天下美男的《英华宝鉴》,李凤鸣如获至宝,兴致勃勃与辛茴分享。   辛茴见惯不惊,甚至表示自己手上任何一本书都比这活色生香。   那之后,李凤鸣就经常找辛茴借话本子看。   辛茴多少还是有点分寸,像《艳香春传奇》这种程度的,她就只敢口述点情节让李凤鸣“开开眼界”。前几日被李凤鸣软磨硬泡,就拿另一本《剑挑琴心记》应付。   可即便是《剑挑琴心记》这种“女将军强取豪夺小琴师”的故事,在淳于黛的标准里,都是不该出现在李凤鸣案头的糟粕。   淳于黛当然不会去训李凤鸣,这顿排头就该辛茴受着吃了。   “被发现了?我没太留心,”李凤鸣恍惚笑笑,“许是淳于这两日帮我收拾书房时发现的?”   她最近事多,才看了三章半就顺手藏在书柜深处了。   想起淳于黛那张能说死人的嘴,辛茴实在是怂。她苦哈哈道:“那您看完了吗?看完就赶紧还我。”   “赶什么紧?!”李凤鸣突然回神瞪她,双颊微红,“十天之内……不,半个月之内,都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个字眼!”   “哪个字眼?”辛茴懵懵的。   李凤鸣哼声斜睨她,没有回答。   *****   近来天气逐渐炎热,李凤鸣嫌书房闷燥,白日里总让人将笔墨纸砚、书册抄纸搬到花墙跟前的凉亭里。   因为早前答应过要教萧明彻盘点朝局走向,午膳过后,李凤鸣带着他进了凉亭,又命人去请战开阳来。   李凤鸣接下来要说的事,必须确保不会有闲杂人等靠近窥听。   昨夜借着萧明彻无形立下了规矩,今日这院中就处处都合她心意了。   珠儿将冰镇酸梅汤送进亭中,摆好茶盏,便退出来,领着院中其余侍女去了小院门口。   淳于黛取了一叠抄纸进来,辛茴则怀抱长刀在凉亭前的小径处,警惕地听着周遭动静。   “为什么要战开阳也来?”萧明彻不解。   李凤鸣接过淳于黛递来的冰镇酸梅汤,顺手推到萧明彻面前。   “把他教得聪明些,将来你会轻松许多。”   等到夏望取士时,萧明彻应该能挑到几个有能力的谋局之才。   但于他而言,任何人都不会比战开阳更忠诚可信。   只有让战开阳尽快成长为萧明彻可靠有力的左膀右臂,往后李凤鸣离开时,才能心无挂碍。   她实在不忍萧明彻继续左支右绌、独自强撑了。   “哦。”萧明彻端起那浮着碎冰的酸梅汤,浅啜一口。   舌头照旧品不出滋味,但这口酸梅汤和着李凤鸣话里的“将来”二字咽下去,心里就泛起了古怪回甘。   一直以来,李凤鸣都在为他计深远。若这不是倾心以待,什么才是?   可下一瞬,他想想李凤鸣真正的身份,胸臆之间又弥漫起几分苦涩不安。   昨夜在脑中闪过的那个念头再次浮现。   这种五味杂陈的感受,对味觉受损多年的萧明彻来说很是陌生。   *****   等战开阳进了凉亭落座,李凤鸣便直入主题。   她以甜白瓷小勺搅动着盏中酸梅汤,动作徐缓,神情从容,却语出惊人。   “这次,贵国太子与恒王都不会收手,势必斗到其中有一方彻底退出朝堂。”   战开阳面露惊惧,骇然瞠目。   就连萧明彻看她的眼神都有几分难以置信:“为什么?”   “因为你父皇需要这么个结果,”李凤鸣冲他歪了歪头,“再不决断是战是和,朝堂上持续撕扯内耗,贵国就要完。”   她这越说越耸动,战开阳快吓死了:“王妃何出此言?!”   李凤鸣虽看到了齐国的问题所在,却并无强烈感触。毕竟齐国不是她的责任,若非为了萧明彻,她才懒得多说半个字。   “贵国南境与宋缠斗几十年,如今西境又有大战危机,连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都有反心。三面临危,国库快顶不住了,国中可供补充兵员的青壮年人口也即将不足。”   萧明彻蹙眉:“你从哪里得来到的消息?”   “从你们朝廷自己发布的宫门抄。”李凤鸣以眼神示意淳于黛。   淳于黛心领神会,抽出几份抄纸摆在桌面上。   这些抄纸上的内容,萧明彻和战开阳都不陌生。   最近战开阳会先将这些抄纸带来请淳于黛指点,做好整理与归纳,之后再送到北院呈萧明彻阅览。   淳于黛在指点时也会顺手抄一份,供李凤鸣知晓齐国大政动向。   这些消息被张贴在宫门口,谁都可以去看,甚至可以抄回去琢磨其中深意。   民谚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看这种东西,李凤鸣真就太内行了。   此刻桌面上摆出的这些抄纸,内容与萧明彻近来看过的那些并无二致。   但她在这些抄纸上做了许多标记。   【兵部奏请增拨钱粮,用以提升阵亡将士遗属抚恤;圣谕朱批本年度“赐爵”名单,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   这两条消息发布的日期不同,但被勾了同样的线。   【西境邻国疑似有大军集结迹象;户部拟于八月开始核查各地人口增减详情;鸿胪典客上奏,某向齐国称臣多年的游牧部族三年未来雍京纳贡。】   这三条则是被圈起来的。   “在行宫时,你曾告诉过我,恒王就是因为四年前主持全国人口核查,成功掌握了户部。”李凤鸣就对萧明彻抬了抬下巴。   “核查全国人口增减,此事耗时费力又繁琐,当世各国惯例十年一查。若不是察觉兵员人口即将不足,何必在四年内再查一次?”   见萧明彻垂眸沉思,旁边的战开阳谨慎发问:“核查人口增减,就不会是因为别的事吗?”   李凤鸣正抿着酸梅汤,淳于黛便开口解释:“涉及整个国境全部人口的核查,户部需提前做许多准备。眼下是四月发布通令,八月便要开始查。若因为别的事,不可能催得这么急。”   “只有后备兵员出现较大缺口,又恰逢多处都有交战危机,才会让贵国皇帝陛下急成这样。”李凤鸣以绢拭唇。   “国库快要顶不住,”萧明彻抬眸望了过来,“这你又是如何看出的?”   “兵部奏请增拨钱粮,要提升阵亡将士遗属的相关抚恤,而你父皇未置可否。但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务不明时,你父皇又力保廉贞。这说明他没打算否决军方‘优待阵亡将士遗属’的提法。那他为什么不立刻批复兵部?”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另一则消息。   “今年‘赐爵’人数较往年有明显增长,这就是答案。哪怕贵为皇帝,没钱也不硬气。赐爵以后有钱了,才好给兵部准话。”   “赐爵”这制度算齐国特产,当世别国都没有,它不同于因功勋而封爵。   通常是富有的平民良家找贵族世家为其具保,再向朝廷缴纳一大笔银钱,以此换来个空泛的低阶爵位。   说难听点,就是齐国皇帝公开卖爵。   朝廷无需因这种爵位给付实际利益,仅是让这些富有的平民良家在名义上跃升贵族,被称为“良进贵”。   但得到赐爵后,好处是不小的。   例如夏望取士时,寒门士子定要先寻当地有爵位的人家具保举荐,否则没有参与资格。   为士子具保的人家当然不会平白做善事,多几次也就回本了。   若不幸家道中落,这赐爵就算先辈留给子孙的金饭碗,怎么也有口饭吃。   当然,赐爵并非世袭罔替,最多递减袭三代就没了。   齐国商事繁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这事推动的。   许多平民之家数代经商,风里来雪里去,就为积攒财富争取赐爵。   淳于黛补充强调:“赐爵对贵国皇帝来说无异于饮鸩止渴,若非国库顶不住,没必要在今年突然增加赐爵人数。”   国政朝务,先观大局,而后定小节。   捋清当前的齐国是个什么局面,后续大致会是个什么走向,就很清楚了。   *****   恒王那边向来主和,而太子这派才是主战。   和,就要自损国威,退让国土;战,则要烧钱,还得大量消耗青壮人口。   齐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太子和恒王两派撕扯,也正是因为在这两条路之间举棋不定。   此次恒王提出对大龄未嫁的女子征收重税,理由是想通过大量婚嫁,短期内实现人口快速增长。   表面看,他这是向太子一派妥协。   但十五那日进宫见了皇后回来,李凤鸣就对萧明彻说过,恒王此举,意在激起举国反对太子的声浪。   “只要太子不是傻的,就不会轻易跳进这个坑,还会全力反击,”李凤鸣笑道,“皇后既在那天出手替太子打前站,这足以说明太子不是傻的。”   皇后将各家命妇和未婚小姑娘聚在中宫,说要替她们早择良婿,最终却只让大家看了许多青年才俊的画像,并无进一步的实质行动。   这显然是故意向世家重臣放出风声,让他们因为利益相关而生出紧迫恐慌与愤怒。   等到齐帝正式下令探讨、研判恒王的提议时,就一定会有人反对。   当然,恒王能与太子抗衡这么多年,也不是吃素的。   他不会就这么算了,接下来肯定还有动作。   “反正,你家朝堂上最大的两派彻底撕破脸,这是注定的。除了恒王,你是当前唯一有点气候的开府亲王,没可能继续置身事外。各方都会看你如何选择,甚至逼你站队。与其仓促被迫,不如主动抉择。”   关于这这一点,李凤鸣已经为萧明彻权衡过利弊。   “建议你尽快上奏,明确反对恒王提议。”   战开阳忙道:“若殿下上奏反对恒王,这不就旗帜鲜明地站到太子那边去了?万一最后是恒王胜,殿下岂不是很危险?”   “那就是运气不好,挨打也要站稳。等到下次有机会再反扑,”李凤鸣瞥了他一眼,语重心长,“世事无恒定,胜不必骄,败无需馁。相机而动、顺势而为,至于结果如何,多思无益。”   如今的局面,就好比两边打群架,萧明彻又好死不死被堵在正中间。   若不站队,立刻就会被两边一起往死里打,那还谈什么以后。   *****   饮下半盏酸梅汤后,萧明彻看向李凤鸣。   “你方才说,他俩这次,定会斗到其中一方彻底退出朝堂?”   李凤鸣点头:“对。谁输谁死。”   齐国这场政斗的胜负,将决定谁是最终不可撼动的那个继位者,也就决定了齐国接下来要走哪条路。   为保住胜利果实,严防对方死灰复燃、动摇国本,就算两位当事人本身并无残杀手足的决心,他们身后的人都不会放过输家的旗帜人物。   无论哪国,通往皇位的台阶上,都铺着华贵庄严的织金毯。   毯下不但是万重枯骨,更不乏同源手足的血。   最终的赢家定会要了输家的命,这说法于战开阳而言太过极端。“就算政见不同,毕竟也是血亲手足。皇子们不至于个个没人性吧?”   李凤鸣端起酸梅汤,眼帘半垂,笑而不语。   “世人都说天家无亲情,不是开玩笑的,”淳于黛无声长叹,“并非谁生来凉薄,可那至尊之位,本质就是个养蛊的盅。”   离权力越近的皇嗣,越难摆脱这个宿命。很残酷,很悲凉,却少有例外。   虽说萧明彻不受齐帝爱重,但他终究是个皇子。对于这种残酷,他比战开阳清醒多了。   “江山不止万斤担。若不是最终活下来的那个至强者,承不起国祚之重。”   李凤鸣饮汤的动作一顿:“那,你想过要担这重吗?”   萧明彻诧异看向她。   “若你肯向我和盘托出你手中都有哪些筹码,我可以为你谋条路,或许能让你快速崛起,成为贵国朝堂的第三方势力。”   在李凤鸣最绝望的时候,是萧明彻和这桩联姻为她带来了生机。   若这人真有问鼎之志,她很愿意倾尽全力,投桃报李。皇子嘛,若说谁半点没妄想过那大位,那也没人信。   “不过我也不敢托大,没法保证你一定是最终赢的那个。”   战开阳被她这话吓得险些原地去世。   就算她真是魏国前储君李迎,是才那番话也让人没耳听。   自己的储位都没保住,还得靠诈死换身份到异国和亲才能活下来,哪儿来的底气撺掇他家殿下问鼎大位?   萧明彻则以眼神古怪地睨她:“你想要后位?”   “不要不要,”李凤鸣赶忙笑着摆摆手,“我就这么顺嘴一问。你可别大方到说要送我这个。”   她可是差一步就成了魏国皇帝的人。   齐国后位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华丽又空洞的花架子,还不如送她万把个金锭来得实惠。   *****   事实上,李凤鸣之所以会失去储君之位,还落到如今这步田地,个中内情狗血又错综复杂,并非她个人的能力不足导致。   所以她能教给萧明彻的东西,不但多,而且实用有效。   这一整日,她花费了极大耐心,将很多事掰开揉碎讲给萧明彻听。   有些话,萧明彻并能做到一点就通,但她也不急不躁。   因为她知道,不是她多么天纵英才,也不是萧明彻有多愚钝。   是两人自小境遇不同,所受的教导有所差异。   有太多事是旁人经年累月尽心尽力喂到她嘴里,而萧明彻只能靠自己一点点摸索。   起点不同而已。   是夜,李凤鸣身心俱疲,很早就窝进被中昏昏欲睡。   迷糊间,听到枕边的萧明彻轻声道:“你在魏国前储君跟前伴读,学了很多。”   李凤鸣瞌睡惊醒一半:“不算多,也就学到点皮毛。”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萧明彻这个问题显得很突兀。   “你说谁?我们储君殿下?”李凤鸣扭头觑他。可惜帐中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嗯。”   这人怎么突然对“魏国前储君”感兴趣了?她一心二用,便答得不知所云:“她是个女子。”   “这事天下皆知。没问你这个。”萧明彻的声音听起来隐隐有笑。   “你问她的事做什么?”   “好奇。”   “哦,她大名叫李迎。”亲近的人却唤她李凤鸣。   “她的姓名,这也天下皆知。说点常人不知的?”   萧明彻翻身侧躺,在黑暗中盯着她的侧脸,目光清亮。   “例如,她喜好什么?厌恶什么?”   “她喜好……”李凤鸣怔住。   如今回头想想,曾经的所谓喜好多数都是别人告诉她。   这是规矩、那是惯例,储君可以这般,储君应该那样。天长日久下来,所有人都认为那些就是她的喜好,连她自己也这么以为。   当她失去储君身份,不得不舍弃当初那些貌似不可或缺的心爱,她却从不觉得难受,甚至没觉得可惜。   原来,那只是“应该”,只是“可以”,仅此而已。   思及此,李凤鸣豁然开朗,感慨笑叹:“她私下里的真正喜好的是美男与财富。最讨厌的,大约就是有人浪费她的钱。”   好美贪财,这不符合储君的格调与气度。很俗气。但真实。   萧明彻想了想:“若不小心浪费了她的钱,过后再从别处找补来还给……”   这句话戳破了李凤鸣心中那份恍惚柔和,使她突然恼羞成怒。   她用力扯起被子蒙住头,忿忿打断:“别和我提这个‘还’字!”   哪怕已过了整日,她还是一听到这个“还”字就四肢无力、头昏眼花、方寸大乱。   她觉得自己果然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储君殿下了,威严稳重荡然无存,好没面子。 第40章   萧明彻接受了李凤鸣的建议, 果断上书,明确反对“对大龄未婚女子征收重税”。   至于李凤鸣说让他和盘托出手中底牌,自己就可为他谋划成为朝堂上的第三方势力, 他婉拒了。   他说:“若遇难题, 我会再向你请教。但剩下的路,我得自己走。”   李凤鸣吃不准他这是不够信任自己, 还是不想事事依赖自己。   但无论怎么样, 萧明彻放弃有可能的捷径,只接受必要点拨,更愿求教、学习、思索, 再自己去尝试摸索前行,这让她刮目相看。   因为萧明彻上书反对, 恒王一派自没与他为善, 太子一派则与他同仇敌忾。   短短数日, 齐国朝堂的局面迅速成了太子和恒王两方阵营激烈混战。   太子和恒王向来专注彼此, 此次尤甚。   如此一来,萧明彻这出头鸟反而安全藏身在太子阵营中,虽受波及, 却不是恒王一派的重点打击目标。   *****   朝堂上乱成一锅粥, 萧明彻不免早出晚归、夙兴夜寐, 李凤鸣就只有清晨在演武场才会见到他了。   近来他白日里不是上朝, 就是带着战开阳出府奔忙;入夜后则在北院挑灯忙碌, 时常到中宵过半才歇,当然就睡在北院。   他好几夜没再到李凤鸣这边来就寝, 李凤鸣心情很是复杂。   一方面,夜里不必再被打扰,也暂免行那嘤嘤嗯嗯之事, 可以安然酣眠到天明,她是暗喜在心的。   但另一方面,她每每回想那夜的对话,总觉得萧明彻似乎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   时至今日,李凤鸣从未想过要向萧明彻坦诚自己真正的身份。   若要掰扯这个,就无法回避“一国储君缘何诈死,还得换身份和亲保命”的疑云。   此事是魏国皇室内部的一盆大狗血,背后又有帝后之间复杂的恩怨情仇,还夹杂着帝党后党政见之争的影子。   对李凤鸣而言,这些都只是她自己的事,与萧明彻无关,不会影响二人目前的共生同盟,实在没必要让他知道。   这天上午,书房里,李凤鸣懒散斜靠着座椅。   她没精打采对淳于黛和辛茴道:“总之,今后他若再套关于储君李迎的话,你们也不必心虚沉默,捡能说的说就是。”   不管先前露出过什么马脚,只要往后咬定她是裕王李典之女、前储君李迎的伴读,萧明彻总不至于严刑逼供。   “殿下放心,我与辛茴都有数的,”淳于黛应下后,又严肃提醒,“但您不能再看辛茴那些话本子了。”   李凤鸣迷茫,无辜被点名的辛茴更迷茫。   辛茴大喊冤枉:“淳于大人,你讲讲道理。殿下迷迷糊糊被淮王套了话去,这关我的话本子什么事?”   “殿下几次被淮王套话,听起来都像是中了美男计,”淳于黛哼道,“从前在洛都,殿下几时这样过?自来雍京后,她偷着看了太多你那些话本子,定是这样才被带得……沉迷美色了。”   “你是想说色令智昏吧?”李凤鸣笑出声,“也怪。要说看话本子,我总没有辛茴看得多。她怎么就不沉迷美色呢?”   辛茴乐了,插嘴答话:“那是因为我见多识广、口味多样,所以沉而不迷。”   “辛茴,你这是在嘲笑我口味单一吗?!”李凤鸣不服输,与她笑闹起来,“你可以嘲笑我话本子看得少,却不能抹杀我对各色美男公平的喜爱之心。”   她俩为着如此没谱且无聊的事打嘴仗,淳于黛非但没有劝阻,反而在旁笑望。   眼见李凤鸣一天天摆脱过往的束缚,愈发释然恣意,淳于黛觉得,这样挺好的。   要不是洛都那头随时可能有变数,她都想建议李凤鸣干脆就在齐国落地长居。   *****   廿三日午后,李凤鸣约了闻音,双双以薄纱帏帽遮面,去了东市那间脂粉铺。   铺子如今已亮出商号牌匾,名为濯香行。   虽是才开不久的新铺,在雍京贵妇贵女的圈子里却已小有名声,时常门庭若市。   因为大多数齐国贵女平常并不能轻易出门,以薄纱帏帽遮面出入胭脂铺子,这已她们为数不多被允许的消遣了。   濯香行虽以售卖魏人配方的香粉脂膏为主,但不止于此。   闻音凑近与李凤鸣咬耳朵,面色微红:“我前日才听说,这濯香行后院的小楼别有洞天。”   没几个人知李凤鸣是濯香行的幕后东主,自也就没人知,后院小楼里玩的花样,其实是她的主意。   她笑睨闻音,明知故问:“既有好玩的,你想不想进去看看?”   闻音略有踌躇:“想倒是想。可我隐约听了几句,据说只有得过‘簪花帖’的大主顾,才能进他们的后院小楼。”   想从濯香行掌柜手中得到一张“簪花帖”,需得累计在此花费满三十金。   每张簪花帖只能进一次后院小楼,下次要想再进,就得再花足三十金。   这对闻音来说可不是小数目。   闻家世代治学为主,门第算是清贵,容不得她为不着调的闲事肆意挥霍。   李凤鸣倾身附在她耳畔,轻声笑道:“早前我帮皇后买过玉容散,后来我自己也买过些别的香粉脂膏,眼下已有好几张簪花帖了。”   “这铺子才开没多久,你在此就花了超过百金?!”闻音瞠目结舌,有些为她担心,“你这样若被淮王殿下知道了,会不会受责怪?”   李凤鸣每次从淮王府府库取出银钱周转后,只要一回本,就会立刻加息还回府库。   可她又不能对闻音说,自己取用濯香行的任何东西都不花钱。   更不能解释自己就从府库里拿钱来花,也只是短暂借用。   于是只能半真半假笑言:“府库钥匙在我手里,他又不太过问细帐。而且他近来太忙,我都好几日没和他正经说过话了,他哪会知道我买了些什么。”   之前有好几桩事关于淮王夫妇的事传得满城风雨,雍京贵人圈子里他俩的关系认知,始终处于“淮王妃情意深重,淮王却冷漠疏离”的印象。   所以闻音把李凤鸣这话当了真,以为她这是强颜欢笑,便赶忙安慰。   “你别难过,也别多心。听我爹说,这几日为着征不征那未婚税的事,朝堂上吵成一锅粥。淮王殿下最先上书反对,便惹了麻烦,成天被攻讦。他大约被这事烦透了,想来不是有心冷落你的。”   “承你吉言。”李凤鸣含糊应了一声,哭笑不得。   这话题就这么蒙混打住吧。   若老实交代她根本不在意萧明彻是否冷落她,闻音多半觉得她是嘴硬撑面子,更要可怜她了。   “闻音,咱们到底进不进后院小楼的?”   “既你有簪花帖,当然进!待我和小掌柜谈完盒子的事就去。”   闻音很擅长绘制奇巧盒匣图样,平日里常帮雍京城内各路商家出图样赚取零花钱。   上次在檀陀寺,李凤鸣知道了她有这条生财之道,又听说她每张图才卖五银,当场捶心肝。   之后就让淳于黛暗中告知了濯香行的大小掌柜,让他们设法与闻音搭上线。   闻音今日就是来与小掌柜荼芜谈合作的。   *****   当初李凤鸣看中这铺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后院的小楼。   小楼共两层,二楼内又挑了个半层。这挑出的半层,三面共隔断出近二十间雅阁,俯围开阔的厅堂。   这种格局最适合做堂会之类,厅堂正中搭个台,要说书、唱戏,甚或像檀陀寺那样的寄卖会,都合适。   客人们各自占据一间雅阁,既能俯瞰堂中,又能保障相对私密。   齐国贵女不能在公开场合轻易抛头露面,这地方能供凑热闹消遣,又不至于太出格,就恰好得当。   此刻堂中的台子上有人正在说书,伙计领着李凤鸣、闻音和辛茴进了一间雅阁。   雅阁门口挂着木珠帘,说书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不断飘上来,字字清晰入耳。   其实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内容,无非就是效仿《英华宝鉴》,品赏近期在雍京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们。   但齐女没见识过《英华宝鉴》那种路子的书,说书人站在台上,当众以言语细致描绘男子外貌姿容,这对她们来说有点新奇刺激,还有点大胆。   毕竟她们受国情民风约束严重,平日里若偶然与同龄外姓男子面对面,都不能随意直视,否则很容易被误以为是轻浮勾引。   风俗民情如此,她们从前哪有机会这样公开对男子品头论足?濯香行这座小楼,算是为她们推开了一扇神秘而禁忌的大门。   进雅阁落座后,伙计摆好茶点便退了出去。   闻音赶忙取下帏帽,让赧然羞红的粉颊透透气。   “你之前可从没这样羞怯过,”李凤鸣笑觑闻音那夸张的红脸,端起茶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你这大红脸,恐怕要以为我们是来这里寻花问柳。”   “虽不是寻花问柳,但这……”闻音脸红心跳,眼里却又矛盾地闪烁着雀跃。   “从前我听四哥说过,南市有几家书楼会讲《群芳谱》,客人们还会票选芳魁美人!大家都说,赏美品艳是男子天性,女子衡量男子好坏则只看德行、成就与前程,不在乎外表。看来这道理不对。”   李凤鸣端起茶盏笑道:“当然不对。爱美之心,哪分男女?”   要是女子不关心男子的外表,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子砸钱攒簪花帖,就为进这小楼来听说书人讲美男子?   不过,闻音很快就知道,这小楼里的玩法比她想象得还要胆大包天,才不止“聚众听说书人品鉴美男子”那么简单。   *****   因为李凤鸣和闻音进来得晚了点,恰好错过上一轮精彩。   待到说书先生另起一段,讲起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闻音就大开眼界了。   正当说书人滔滔不绝讲着廉贞,便有伙计托盘进了雅阁来。   盘里盛着个描金香粉盒。   “三位贵客安好,”伙计行礼后将托盘放在桌上,笑容可掬地介绍起来,“此物名为‘迎蝶粉’,每次只需取少许,以水调和,敷面熏蒸即可。久之能助容光焕发,媚悦精神。一盒只需五十银,贵客们可要入手?”   在小楼里单独售卖的这些,都不会在前头铺子上摆出来。   物以稀为贵,今日在场的大多数姑娘也都是花得起价钱的。   但一盒敷面香粉五十银,明显高出市价太多,这伙计敢说“只需”,却是另有底气——   托盘一角插着个色泽缤纷、栩栩如生的甜面人。   甜面人是雍京城常见的街头小食,以各色蔬果汁子混入面团,做成各种神仙、动物之类的形状,再裹一层亮晶晶的糖汁。   糖汁凝固后,甜滋滋的小面人就外脆内软,好看又好吃,小孩儿们很喜欢,也颇得姑娘们欢心。   但眼前这甜面人不一般,不是神仙也不是小动物,竟是廉贞的模样。   不说分毫不差吧,九成像是有的。   闻音红着耳朵尖偷觑那精致小巧的甜面人,努力装作不经意随口一问的语气。   “若买了这盒迎蝶粉,那个甜面人就会送给我们吃?”   伙计伶俐,看她这架势就知有戏,笑容倍加热切:“那是自然。”   虽说闻音方才在前头与小掌柜荼芜谈定,今后每为百濯行出一张多宝匣的图样就可得一锭金,但这钱毕竟还没到手。   一盒香粉五十银,闻音想想就心绞痛。   可眼前这甜面人竟是廉贞的模样,她又实在不忍错过。   于是瞄向李凤鸣:“你,想买这个香粉吗?”   李凤鸣依稀看出点猫腻,故意逗她:“我用不上啊。”   见闻音蔫蔫垂了眼睫,李凤鸣向辛茴使了个眼色。   辛茴便笑道:“我倒很想买。贵是贵了些,买一盒回去和淳于分着用,就刚好。”   银货两讫后,辛茴将那甜面人递给闻音:“闻音姑娘,这个给你。”   “辛茴,你是不爱吃甜面人吗?”闻音小心翼翼地问。   辛茴笑得见牙不见眼:“倒不是不爱吃。”   “她只是不爱好廉贞将军这一味,”李凤鸣将那甜面人拿过来,直接塞到闻音的手中,“拿着,不必与她客气。”   闻音脸红到要滴血:“别瞎说!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从小、从小就喜欢……吃甜面人而已!”   *****   继廉贞之后,说书人陆续又讲了闻音的四哥闻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博学又温润的美男子岑嘉树等人。   伙计随之又送上不同的香粉脂膏,都附带着这些人模样的甜面人。   都是近来在京中备受热议的青年才俊,自然很得小姑娘们青睐追捧。   有些姑娘出手买下相应的香粉脂膏,甚至就只图那口甜面人,简直活生生演绎了“买椟还珠”的典故。   闻音乐不可支:“方才我可害怕你们会买‘桃花娇’了。”   “桃花娇怎么了?”李凤鸣不解。   “买桃花娇,送的是我四哥的甜面人呀!”闻音皱了鼻子,不屑哼笑,“别看他长得还行,嘴可毒了,说话烧心。真不知今日买桃花娇的都是谁,怎么想的?竟会喜欢他!”   李凤鸣怪笑乜她:“我也好奇你怎么想的,竟会喜欢廉贞将军。”   闻音顿时脸红如熟虾,坐立不安,仿佛随时准备夺门而逃。   “我没有喜欢谁!只是、只是单纯爱吃甜面人,十分单纯!”   *****   正申时,李凤鸣回到淮王府,一手握着一支甜面人。   辛茴去找姜婶说事情,她便独自回小院去。   还没走到小院门口,在她后头进府门的萧明彻就大步流星地赶了上来。   这几日,李凤鸣只有早上在演武场能见到他。   演武场上的萧明彻更像个冷肃的英俊少年,给人一种淡淡的疏离,却并不显强势威压。   近来李凤鸣习惯了他那模样,此刻见他身着王袍,气势凛然、庄严雅正,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恍惚陌生,仿佛回到大婚初见时。   她想,只不过换了身装扮,气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   两人并肩而行,什么都不说,气氛就很奇怪。   但李凤鸣委实想不出能说什么,只好不大自然地没话找话:“咳,你今日,回来得挺早啊。”   不甚流利的语句里藏着淡淡尴尬,落到萧明彻耳中,怎么听都像在心虚。   他蹙眉盯着她手上那两支模样熟悉的甜面人,眼神十分严肃:“这是什么?”   “买东西送的甜面人,”李凤鸣含糊带过,将甜面人举高些,随口笑问,“这个是岑嘉树,这个是战开阳。像吧?”   萧明彻眉头皱得更紧:“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怎么可以吃这种东西?   这玩意儿有鼻子有眼还有嘴,李凤鸣若一口咬上去,那不就像亲上去一样?   “商家今日给出的甜面人,都是近来备受瞩目的青年才俊,小姑娘们喜欢。”   李凤鸣重新缓步前行,边走边解释。   “原本是没有战开阳的。但近来你打头阵反对‘对大龄女子加收重税’,许多姑娘对你都心怀感激。淮王府大受瞩目,战开阳就跟着受惠,商家赶着做了他的模样,也很得青睐追捧。”   萧明彻收敛步幅配合她,冷眼却始终犀利盯着那两个面人。   “为什么对我心怀感激,青睐追捧的却是战开阳?”   “因为他尚未婚配啊,”李凤鸣遗憾地抿了抿唇,心怀歉意,便顺手将战开阳那支甜面人分给他,“是我拖累了你的行情,小小补偿,请笑纳。”   她以为萧明彻不会搭理这种无聊举动,哪知他不但接过去,一口咬掉“战开阳”的头,还抢走了岑嘉树那支。   “喂!你……”李凤鸣眼睁睁看着他三两口就吃个精光,心如刀割,咬牙切齿,“萧明彻,谁饿着你了是吗?!”   她好不容易才抢到的岑嘉树啊!   萧明彻咽下不知滋味的满口碎糖与甜面,平静回望她:“我以为你拿在手里,是不想吃。”   李凤鸣悲愤捂心:“你什么眼神?!我分明是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   尤其岑嘉树那支,越看越眉清目秀,面部线条温柔得让人心都快要融化,活脱脱就是话本子里那种温润风雅俊公子的模样。   她本打算拿回去向淳于黛显摆一番,然后再大快朵颐。   早知会被人半路夺食,方才在百濯行的小楼里就该吞吃下腹!   “哦,原来你是想吃的,”萧明彻颔首,“懂了。”   “你懂什么了?”李凤鸣瞪他,紧闭的双唇内,贝齿已快要磨成粉。   萧明彻没有回答,只是倏地倾身低头。   光天化日,夕阳西照下,他就这么噙住了李凤鸣柔软红唇,并以舌送上甜蜜滋味,毫无保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7 04:46:00~2020-07-18 19:04: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子夜望星、梓非渝、明湖、幽晓米、火炉冒泡、33029lxt、我的宝贝、Lethe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馅儿 20瓶;将醒 10瓶;雷狗子、头头家的阿纹鸭 5瓶;嘉期许你 4瓶;洛清猗 3瓶;我想粗去丸、子夜望星、yaya暴打吞字绿江、喔喔就是喔喔、JoyceN、可人、顶刊一年十篇、璇玑、曦沐沐沐沐、Mima_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 有点鲁莽,有点强横,又有几分温柔缱绻。   虽然这个深切的亲吻并不算长久, 但它给李凤鸣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   在一个不该有亲密举止的场合, 在一个万万没想到的情景下,在她身心都毫无准备时, 唇齿间猝不及防迎来了甜蜜黏缠。   心就那么怦然一动, 神识仿佛急速下坠于虚空,最终跌落在让人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温软中。   这滋味难以诉诸言语,李凤鸣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拿了一路没舍得下口的甜面人被夺去吃了,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呢?   她直勾勾望着萧明彻赧红的俊脸,心想, 若他喜欢吃, 大不了寻个时候让玉方专门过来给他做。想吃什么模样的, 就做成什么模样的!   此刻她不但体会到了话本子里强调的那种“意外乱来的妙趣”, 甚至理解了,为何世间臣民大多见不得帝王沉迷美色。   面对这种知情识趣又主动的小妖精,当真太容易昏庸了。   就像现在, 李凤鸣明知道萧明彻突然亲上来的举动很奇怪, 完全不符合他一惯的性情和做派, 可她脑子里半点正事也没想。   “谁、谁教你的?”她心跳得过快, 说话都磕巴了。   萧明彻错开目光, 握拳抵唇,假装镇定地干咳两声。“萧明迅。”   脑子好像被无形的甜浆糊堵紧, 李凤鸣艰难集中精神,好半晌才想起,萧明迅就是那个以“夫妻恩爱”被雍京人津津乐道的福郡王。   她不得不感叹福郡王是个好老师, 竟能让萧明彻在几天之内突飞猛进。   “哦。”她发出无意义的单音,脸上烫得吓人。一时不知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萧明彻虽也脸红,却明显比她清醒些:“我近来很忙。”   等了半晌没等到他的下文,李凤鸣疑惑挑眉:“所以呢?”   “所以,你不要在外……乱吃什么甜面人。”   望着萧明彻渐行渐远的背影,李凤鸣迷茫极了。   你最近很忙,和我要不要在外头吃甜面人,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神秘的关系吗?!   *****   次日有雨,李凤鸣闲极无聊,便又去了濯香行。   她倒不是贪玩,只是铺子开了这么久,诸事都由淳于黛传话,她还没与大小掌柜碰过面。   因是下雨天,濯香行前头的铺子显得门庭冷落。但后院小楼的热闹程度,与昨日相比显然只增不减。   前铺一名年岁较长些的伙计歉意赔笑:“贵客今日来得晚了些,小楼上各间雅阁都坐满了。若不,委屈您明日请早?”   辛茴站在李凤鸣的侧后方,见她没有打道回府的意思,便摸出几枚铜子递出。   “劳烦去与你家大掌柜说,这位是百濯行的第一位客人,看能不能想想法子。”   想进自己的产业,见自己的下属一面,居然还需要另花钱通融,李凤鸣实在是哭笑不得。   没多会儿,伙计去而复返,身后跟着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   濯香行的大掌柜玉方和小掌柜荼芜,从前也是在李凤鸣府中长大的。   在李凤鸣成年典仪之前,玉方和荼芜奉她之命离开故国,前来齐国蛰伏待命。   她当时的初衷,是想等到徽政院建制完善后,就让他俩开始在此布局撒开情报网,以便让她这个魏国储君能更好掌握邻国动向。   可惜,徽政院建制尚未彻底完善,就出了那桩事。李凤鸣被变相幽闭于东宫,淳于黛和辛茴跟随左右皆不得出,再无人知玉方和荼芜的存在。   他俩就这么在异国成了孤独的断线风筝,在雍京的一家赌坊内做了几年伙计。   从赌坊内找到他俩,再到他俩以大小掌柜身份坐镇百濯香,事事都由淳于黛前来通传,所以,今日算是暌违四年后,玉方与李凤鸣第一次真正的重逢。   隔着薄纱帏帽,李凤鸣瞧不清玉方的面容细节,只是隐约感觉他很激动。   当着不知内情的前铺伙计们,玉方极力克制,微微欠身,抬手示意:“贵客请随我来。”   *****   玉方没带李凤鸣进小楼,而是一路穿过雕花小拱门,进了内院书房。   有辛茴留在书房外守着,说话便不需顾忌太多。   门一关上,玉方便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单膝落地:“储君殿下……”   “这就是我一直不敢亲自来见你们的原因。起来说话。”李凤鸣打断他,摘下帏帽,随手扔到桌上。   她自顾走到桌案后头落座,双臂搭在椅圈扶手上,望着隔桌而立的玉方,笑意轻渺。   “玉方,储君李迎已经薨逝好几年。我只是李凤鸣。不但现在是,将来也仍是,不会再变了。”   玉方眼圈微红,垂在身侧的手激动地握成了拳。   “属下虽离国数年,但国中大势不可能在这三五年内就出现巨变。只要殿下愿意……”   “我不愿意,”李凤鸣左手扶额,声音浅轻,“玉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按魏国皇室惯例,立储要观其德行、心性与才能。   小孩子没长定,看不准什么的,所以魏国史上历任储君都是成年后才被选定册立。   唯有李凤鸣例外。   她一出生就被立为储君,七岁就有自己的府邸。   不但自己接受着最精心最周全的培养,连将来要为她所用的近随臣属,例如淳于黛、辛茴、玉方、荼芜这些人,都是经过优中选优后被送到她身边,自小由专人栽培。   原因很简单:魏国已连续三代无女帝继位。   这造成魏国女子地位隐隐有倒退的趋势。现今魏国帝党与后党之争,根源就在于此。   可以说,打从出生起,李凤鸣就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期许。   不单后党对东宫倾尽心血,游离于帝党与后党之间的部分孤直纯臣也在等待她长大。   魏帝幽闭她一年多,也没做出正式废黜的决定,最后还网开一面,容她诈死换了身份,以和亲换活命。这绝不是顾念父女之情,也不是全然忌惮后党。   而是怕她被逼到当真彻底心寒,不管不顾地拼个鱼死网破。   “二皇子平庸,六皇子残疾还病弱。阿宁又尚小,至少要等上十年才扶得起来。倘若我如今归魏,登高一呼,必有人应。就算不至于翻天,也能掀起大浪。”   李凤鸣望着紧闭的门扉,恍惚一笑。   “可魏国上下将因此撕裂,陷入民不聊生的混乱动荡,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弥合复原。若运气不好,在弥合复原之前就惹来外敌趁虚而入,我会是个什么下场?”   即便夺得大位,即便最终率臣民守住了家邦,也注定会被钉在青史上遭世代唾骂,遗臭万年。   “或许你觉得我选如今这条路是怯懦。毕竟身后名这种东西太虚幻,只要当事人不在意,它无非就是个笑话。”   李凤鸣感慨地勾唇,笑容洞达。   “可帝王手中权利至高无上,史书评议,已是世间为数不多能约束皇权的东西了。”   玉方怔怔看着她,无言以对。   李凤鸣笑了:“玉方,我今日来见你,就是想告诉你和荼芜,别想些没用的。李迎已死,李凤鸣此生不会再归魏土。不是不敢。不是不能。而是我不愿意。”   若她当真不管不顾杀回去,踩着举国尸山白骨、听着百姓的泣血哀嚎登上皇位,不必等到死后别人来说,连她自己都会说一句,我不配。   要是她率先打破了对史书评议的敬畏,难保她的弟弟妹妹们不会有样学样。   更严重点,后世李姓也将有据可依。   当代代帝王都有充足借口不在乎身后名,魏国会成为什么样的魏国?   她不愿意让自己成为这个恶劣的先例。   *****   “如果你和荼芜心有不甘,还想一展抱负,等我攒够本钱,就带你们去夏国。到时你们尽力去拼个出将入相,我呢,就做我的富商巨贾。记得罩着我点就成了。”李凤鸣这话可是真心实意的。   玉方抿了抿唇:“不行。夏国那姬平君虽是个不错的帝王,但我此生只认李凤鸣殿下一个主君,荼芜也是这样想的。”   若非此志坚定,他俩不会在断线四年后,一看到淳于黛,就毫不犹豫重归李凤鸣麾下。   “玉方啊玉方,你是男子,不要轻易说自己不行。”李凤鸣没正形地笑歪了坐姿。   “既你们还是认我这主君,那将来到了夏国,就更得拼命往上爬。这样我才能安安稳稳地背靠金山,坐拥美男。李凤鸣殿下如今就这点志向了,懂吗?”   相比至高无上的权力,金钱和美男能带来的快乐好像很朴素,但对早已想开并作出抉择的李凤鸣来说,如今的她对后两者更心向往之。   玉方被逗笑,旋即语带试探地发问:“那淮王呢?听淳于说,淮王还算合您心意。到时去夏国,可要将他一并绑了带走?”   “看你这样子,是话里有话啊,”李凤鸣歪头端详他,轻抬眉梢,“想说什么?”   玉方觑着她,谨慎斟酌措辞:“他有没有告诉过您,他近来与福郡王府过从甚密?”   说起来,玉方是被做为密探头子培养起来的,而荼芜则是他的副手。   这两人比李凤鸣她们早来雍京几年,又混在赌坊那种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了解的事自然更多。   再加上如今经营这濯香行,每日打交道的全是被套了话都不会察觉的各府贵女贵妇,这雍京城里真没什么风吹草动能瞒过他俩。   “福郡王府?这个,萧明彻没对我明说,但也没有刻意隐瞒。”李凤鸣无意识地以指腹来回擦过自己的下唇,双颊隐约开始发烫。   玉方又道:“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正定伯府,包括廉贞将军一家,如今都已逐渐合流在淮王身边。据我和荼芜几年来的观察,除廉家立场不明外,其余几家都想推动齐国效仿夏、魏,改行男女等同之制。”   所谓蛇无头不行。   福郡王的分量不够,大长公主、平成公主又是女子,在目前的齐制下只能是富贵但无权,能做的事有限;而正定伯只是臣子,不可能有太大号召力。   太子和恒王皆无改制之心,如今隐隐有崛起之势的淮王萧明彻自然成了他们的首选。   “其实,这对萧明彻来说倒不是坏事。不过,我怕他们将事情想简单了。”   李凤鸣咋舌沉思片刻,一抬眼就见玉方神情古怪。   “你还有什么没说的?”   玉方稍加思索后,还是说了:“前天,平成公主与正定伯府七姑娘同来。荼芜油嘴滑舌,竟卖了一坛子‘卧蔷薇’给她们。她们当场开坛子饮了大半。”   “卧蔷薇”是魏国皇室独有的一种养颜清酒,入口芬芳甘甜,后劲却不小。   “薄醉之下,平成公主说起福郡王的王妃近来有了喜脉。福郡王算着日子,想要确保入冬后郡王妃月份大时陪在她身边,就求了淮王一件事。”   “何事?”李凤鸣依稀想起,之前萧明彻给了她一小箱金锭,说是答应了帮福郡王办件事,那箱金锭是福郡王给的谢礼。   “早前齐帝新增边军都司一职,又同意由宗室子弟轮流担任边军都司,每人任期半年。之后定下由淮王担当首任南境边军都司,这是他站稳脚跟的机会。”   玉方清秀的面庞渐渐沉寒,眼中的星星闪过不豫的光芒。   “可他答应福郡王,要去御前请求,改由福郡王先去南境赴任,入冬后回京,再由他前去轮值。”   从在行宫对钱昭仪发难,到之后好几次背后出谋划策,李凤鸣一直希望萧明彻能先往太子那边靠,背靠大树谋定而后动。   此次她再度让萧明彻率先对恒王发难,萧明彻算是成功藏进了太子阵营。   他只需把握好“齐国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声机会,按部就班便能立稳脚跟,待到太子和恒王之间彼此消耗到一定程度,他自然而然就成了稳固的第三方势力。   如今萧明彻拱手将这机会给了福郡王,看似个人情往来的小事,但在太子一党眼里,这行为的实质效果就是笼络宗室、收买人心,无疑就是要自立山头的信号。   见李凤鸣整个呆住,玉方就知萧明彻没告诉她这件事。   玉方忍气,轻声道:“或许,淮王只是没真正明白‘立国以来首任边军都司’这个名头,是怎样千载难逢的机遇。您要不要再与他谈谈?”   李凤鸣若有所思地托着左腮,无奈轻哂。   “谈什么?我和他就是个暂时的共生同盟,为他出主意,只是希望他别走弯路少吃亏。他不愿完全信我,并没什么错处。”   在旁人眼里,她李凤鸣不过是个被打发出来和亲的王女,若真有本事,怎会走到如此落魄的田地?   萧明彻心里不能全然信她,虽令人遗憾,却也不难理解。   这个道理,李凤鸣理解,玉方也能理解。   但玉方心中为她不平甚至恼怒,真正的原因在于:“平成公主还提到,大长公主对您几次三番引导淮王向太子一派靠拢颇有微词。他们好像怀疑您居心叵测,捏住了淮王心里的弱点,就想将他变成您手里的牵线木偶。”   经过先前的谈话,玉方就更不能忍受李凤鸣被人如此扭曲看轻。   李凤鸣怎屑去牵着萧明彻在齐国搞风搞雨?   她连魏国的储君之位都彻底放弃了,有必要到齐国来蹚浑水吗?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大长公主?”李凤鸣想了想,颔首,“齐帝最小的妹妹,萧明彻的姑母。”   在滴翠山行宫陪伴太皇太后的那半年里,李凤鸣见过大长公主几次,但没单独接触。   大家就是礼节性地一团和气罢了。没真打过交道,自谈不上了解与信任。   大长公主有所误解,将李凤鸣想得阴暗了,这对李凤鸣来说根本无需介怀。   可让她如鲠在喉的是,这些人,这些事,萧明彻在她面前可是半句也没提过。   不能完全信任她的能力,这无可厚非。   可是,若萧明彻在她面前的沉默,是源于对她有着和大长公主等人同样的怀疑,打心底里就没当真认同她这个人……   李凤鸣双臂环抱在身前,缓缓靠向椅背:“那也没关系。同盟而已,互惠互利就已足够,我本不该插手太过。多管闲事,自讨没趣。活该。”   反正她和萧明彻早晚会一拍两散的。余生各得其所,爱死死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18 19:04:23~2020-07-20 02:28:2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木昜、木子、南国一粒小红豆、明湖、梓非渝、粟米、阿梨Joy、昭、吱吱唧、火炉冒泡、33029lxt、幽晓米、PinkMartini、同行有我、子夜望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怪 100瓶;randomness、不完美小孩 20瓶;GB、落幕以后。、大柱哥的小白菜 10瓶;昭 6瓶;珘祉、鱼崽儿、╭ァ程子ゞ°、洛清猗 5瓶;北路 4瓶;请叫我小仙女、SHW 3瓶;子夜望星、曦沐沐沐沐、我想粗去丸、顶刊一年十篇、JoyceN、gemini雅、十九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2章   下午回到淮王府时, 雨还没有停。   李凤鸣独自站在回廊下,负手望着院中雨景出神许久。   偶尔有风刮过,将漫天雨丝扬得到处乱飘。   有些雨丝斜刺着飞进廊檐下, 调皮地扑了她一身薄薄水气。   这时节已将要入伏天, 她并不觉得寒凉,反倒感谢幽雨凉风让她神智清明。   倒没生气, 也没觉得萧明彻有什么错处。   她之于萧明彻、之于齐国, 都只是个过客,很多事本就与她无关。   玉方说,大长公主对她颇有微词, 担心她想将萧明彻变成她手里的牵线木偶。   此刻冷静下来思量,站在大长公主的立场来说, 这揣度和担忧也是没错处的。   她与萧明彻只是盟友而已, 萧明彻本没义务让她知道所有事。   就像她自己, 也没有将所有事对他和盘托出。   他们二人之间的共生关系, 就如同两个友邻邦国,利益趋同时可以彼此帮扶,甚至携手共进退。   但这只是暂时的。   关系再紧密的两国, 哪怕再确定对方没有恶意, 也绝不会像个傀儡, 完全任由对方摆布。   之前是她越线过多, 今后需得注意收敛分寸才好。   *****   第二天早上, 李凤鸣醒来时略有些不适。   她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劲,只隐隐感觉头重脚轻, 精神也不大好,于是便没去演武场。   这一整天,她关在书房里数金锭、数银票, 但积蓄的显著增长却并没有为她带来如常的欢喜。   到了黄昏时分,她愈发头疼,人也有些恍惚。   淳于黛见她脸色不对劲,赶忙请来府医,这才知她病了。   这天,萧明彻回来得很晚。   才进府门,管事姜叔就赶忙禀报“王妃染了风寒,闭门卧床”的消息。   “可召过府医?”萧明彻边走边问,面上没表情,脚步却有些急切。   姜叔道:“召过的。府医说只是寻常风寒,再加上思虑过重,心中似有火气郁结,已开了方子。王妃喝过药后就睡下,淳于姑娘让闭了院门,说是王妃的命令,怕将病气过给别人。”   只是寻常风寒,若非两个人亲近到极为密切的程度,轻易哪能过到病气?   而这府中,谁能与李凤鸣亲近到极为密切的程度?   说白了,她这道命令的弦外之音,就是要拦萧明彻。   可惜她忘了,萧明彻是个经常听不懂弦外之音的家伙。   淳于黛和辛茴客客气气劝萧明彻回北院,他却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李凤鸣才安心。   拗不过他,淳于黛只好进寝房请示。   李凤鸣喝了药有些昏沉,又满脑门子事,头疼得快要炸裂。   实在也没精力多说,便道:“随他吧。”   得了她应许,萧明彻先入寝房来探过她的额温,确认无异常,这才稍稍心安。   简单洗漱后,就在小院留宿了。   吹灯上榻,萧明彻小心翼翼将李凤鸣环进怀中。   她却只能奶猫似地吚呜两声以示不满,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她像才从水里捞起来一般,身上的寝衣已被汗浸透,似在冒寒气。   萧明彻十分不解:“你今日做什么了?”怎么突然把自己弄得病殃殃。   “数金锭。”李凤鸣嗓音沙哑,吐字不清。   这话说的,活像是数金锭数到将自己累病了似的。   黑暗中,萧明彻没好气地垂眸轻瞪她。   可她浑身软绵绵,完全无平日里那种鲜活神气,这又让萧明彻感觉胸腔里似被一只无形大手拧得生疼。   沉默稍顷后,他低头在她唇上亲了两下。   轻轻的,不含什么非分欲念,像惜花的蝶儿在轻轻点过蕊心。   李凤鸣哑声嘟囔:“喂,我病着呢。”没兴致跟你行那嘤嘤嗯嗯之事。   萧明彻拍了拍她的背:“没要做什么。睡吧。”   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力道却放得十分轻柔,是保护和安抚的姿态。   这让李凤鸣错觉自己仿佛回到孩提时。   小时候,她若有点小病小痛,就会惊动所有人。   不管她的父母再忙再累,也会力排众议,坚持整夜陪护在她左右。   那时候他们也会这样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明知这样不能减轻她的难受,却还是会这么做。   他们是要让她知道,在你虚弱时,可以安心依靠,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   她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他们曾毫不吝惜地将所有心爱与希冀倾注在她身上。   哪怕那时已有了她二弟,但她仍旧是被父母共同呵护在掌心里的至宝。   那时的她,以及那时她的父母,或许都不曾料到,十几年后,曾经那样亲密依偎的一家人,最后竟会变成如今这样。   被变相幽囚于东宫的那一年多里,她曾翻来覆去地想过许多事。   无助、不解、不甘、愤怒、委屈,都有过的。   后来她想通了,也就释然了,这才有了和亲来齐以后豁达开朗的李凤鸣。   本来嘛,生在皇家的孩子大多跳不出这宿命。   不管是世间哪一种情分,血浓于水也好,日积月累也罢,最后都会如细沙穿过指缝,什么也留不住。   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时光能带走太多,能改变太多。   忆起过往,李凤鸣眼眶微烫,鼻子也发酸,心中升起说不出的委屈,又有点异样的踏实。   她瓮声咕哝:“若有一天我没了,你再迎娶新王妃,也记得要这样照顾人。”   “胡说八道。你只是风寒而已。”萧明彻环住她腰背的手臂收紧了些,将她密密实实圈在怀中。   李凤鸣轻轻推了推他:“离我远点,小心被过了病气。”   “别说话了。快睡。”他说着,非但没有依言退开,反而与她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他记得曾听谁说过,若将病气过给另一个人,生病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好了。   *****   萧明彻那个法子并没见成效。   他一连多日都在小院留宿,奈何身板仿佛钢浇铁铸,半点没见被过病气的样。   说来也怪,李凤鸣身骨虽吃不住疼,却并不太娇气,平日里头疼脑热都很少见。   这一次风寒简直病来如山倒,从下旬拖到次月初,实在出乎意料。   月底本该去行宫探望太皇太后,因她病着,便是萧明彻自己去的;   月初福郡王妃生辰宴席,她仍咳得厉害,精神也恹恹,就仍旧是萧明彻独自去赴宴。   她闭门养病不知外间事,还是淳于黛去濯香行交代事,才从玉方口中听说“贵妇贵女们都在议论,说淮王妃八成是被淮王厌弃了,连场面上的事都不愿带着她”。   这就让李凤鸣有点小尴尬了。   夏望取士的第一环谓之“集望”,两日后就要正式开始。   她眼下已好了许多,按理说该以淮王妃的身份陪同萧明彻露面。   可外头这风言风语传了有段日子,不见淮王府有阻止或辟谣的苗头,萧明彻在她面前也没提,她怕这背后有什么借力打力的计划,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去。   而事实是她想多了。   萧明彻近来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听到这些闲话的。   所以,这天夜里李凤鸣懒洋洋靠坐在床头,询问自己该不该陪同他在集望时露面时,萧明彻愣了片刻。   他站在床榻前想了想,疑惑端详李凤鸣:“你不想去?”   “不是我想不想去,而是你需不需要我陪同。”李凤鸣以绢捂唇,撕心裂肺般咳嗽起来。   她这话让萧明彻听得眉心微蹙,但见她咳得这么惨,便收声沉默,转去倒了温热的雪梨甜汤来。   眼下才夏天,还没到雪梨成熟的季节,这都是去年的梨子腌制下来的。   虽不是鲜果,却别有一番风味,止咳化痰也极好。   就着萧明彻的手咕噜噜连饮几口后,李凤鸣抬头又问:“你还没说,我到底去不去?”   她这几日咳坏了嗓子,方才又咳一通,此刻让甜汤浸润过,说话声音也还是嘶哑的。   萧明彻听着她中气不足的哑音,有些心疼,却愈发觉得她古怪。   这女人向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   要是放在之前,若她因身子不适而不想出席正式场合,她才不会管他“需不需要王妃陪同”,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就能有十个八个托辞,保管合情合理,让他只能顺着她来。   可她今夜接连两次用的都是问句,始终在等待他的决定。   虽是小细节,但事出反常必有妖。   萧明彻还端着那盏甜汤站在床边,居高临下睨她:“为什么非要我来定夺?”   “这是你淮王府的事,自然该由你定夺啊。”李凤鸣奇怪地瞥他一眼,自顾靠回床头轻咳顺气。   她已经想明白了,萧明彻并非需要她牵着走的小娃娃,她也不是什么全知全能的完人。   不能再犯越俎代庖的错了。   盟友要有盟友的自觉,该配合时配合,不必插手过深。   萧明彻眉心蹙得更紧:“什么你的我的?”   “你好啰嗦,”李凤鸣睁开眼缝,嫌弃地斜睨他,“你直接说我去是不去就行了,痛快点。”   萧明彻没想明白她究竟是哪里古怪,但心里总是被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堵得慌。   于是他故意在言词上耍了个心眼:“你若不想去,那也好,省得我费口舌劝你。”   “知道了。”李凤鸣闭眼点点头。   “知道什么?”萧明彻瞪着她,“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想劝你不去?”   “为何?”   萧明彻心中堵得更难受了。   他哪会看不出,李凤鸣完全是顺着他的话在敷衍,仿佛他怎么说就怎么是,半点好奇都没有。   这真的很不像她。   他板着脸道:“夏望取士,第一轮‘集望’,其实是以貌取胜。”   各国选拔官员制度虽不同,但在量才、品德之外,明里暗里还是要看外貌的。   毕竟,若入朝为官,无论官职大小,多少都代表着朝廷的威严体面,若长得奇形怪状,那可真不合适。   但别国对“以貌取人”这种事,都是放在台面下不言明的。   惟有齐国在此事上过分坦荡,直接设置了“集望”这个环节,并允许百姓参与,活生生将以貌取人这事办成了个公开的盛会。   李凤鸣倏地明目大睁,好奇地盯着他。   “人的长相有时是各花入各眼的。若有几个士子各方面才能都差不多,唯有外貌难定高下,取士台上的大人物们意见又出现分歧,那最后按什么标准来定谁更好看?”   “在场百姓投花掷果,谁得的花、果多,谁就不会出局。”   “这不就等于,朝廷费钱费力办个盛会,让大家公开来赏美男?!”李凤鸣激动得都破音了。   这未免也太有意思了!她是真没想到齐国人这么敢玩。   见她兴致暴增,萧明彻心中闷气稍解,很刻意地自说自话:“你若不想去,那最好。”   “我想!我很想啊!”李凤鸣疯狂点头,边咳边道,“让我去吧!”   “你方才不是让我决定?那我决定,你还是别去才好。”   说着,萧明彻走到烛台边,吹灭了灯火。   寝房内顿时陷入黑暗。   掀被上榻后,他就听李凤鸣急切保证:“我绝不坏你的事。若你有什么计划不方便带我露面,我可以做别的装扮,悄悄以另外的身份去!”   “没计划,更没不方便,”萧明彻没好气地冷笑,“我只是怕你若去了,不知要买多少花果给别人。”   李凤鸣怔了片刻,沙哑笑出声。   她咕噜噜滚进萧明彻怀里,抱住他的腰:“哟,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怎么还学会拈酸吃醋了?”   这说法对萧明彻而言真叫个不三不四。他作势要掰开环在腰间的藕臂,却并没有当真使力。   “我不辨五味,最不会的就是拈酸吃醋。”   “那就是学会争宠了。”   李凤鸣将下巴搁在他心口处,闷闷笑音震得他心房一阵乱悸。   “别这样啊,好说好商量嘛。我保证只去看看,绝不会有半点不得体的言行。”   那种场合里,淮王殿下的颜面有多重要,她还是有分寸的。   萧明彻重重一哼,没好气翻身与她易地而处,口中恨恨沉声:“若我让你去,你敢不敢保证,绝不会为岑嘉树买下全场花果?”   半个月前,她看着岑嘉树的甜面人两眼亮晶晶的模样,萧明彻到现在可都还记忆犹新。   “保证,我保证,”李凤鸣点头如捣蒜,“我会让淳于和辛茴死死拦住我,就算我一时冲动买下全雍京城的花果,那也不给谁!”   萧明彻恼火咬牙:“你还真要买?!”   “我说的是‘就算一时冲动买了’,未必真要买。小哥哥,你就别抠字眼了,让我去吧?”   瓮声瓮气的沙哑软嗓,突然这么撒娇卖乖,对素了十来天的萧明彻来说可真是要命了。   察觉到气氛陡然转变,李凤鸣赶忙按住他那不大安分的手。   “别乱来啊,”李凤鸣边笑边扭头咳嗽,“我还病着呢,实在没精力。”   “没精力你招惹我做什么?”这下闹得他精力十分旺盛了。   萧明彻闷闷扶她坐起来,接着摸黑下床,先去替她倒了雪梨甜汤,接着走到窗边……   推窗,吹风,冷静。   李凤鸣捧着甜汤抿了一小口,转头觑向他线条优美的背影轮廓,心中忽地又暖又软。   她觉得自己大约真是色令智昏了,居然小小声声脱口而出:“若我买了花果,不给别人,都给你。”   窗前,萧明彻应声回头,目光灼灼地看了过来。“这可是你说的。”   窗外无月,房中无灯,可这一刻,他的桃花眸熠熠闪烁,好似漫天星星都坠入其间。   李凤鸣深深怀疑,自己在这场风寒里咳坏的不是嗓子,而是眼睛。   她居然看到,萧明彻眼里那些星星,都在笑。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双敲键盘的手,可能有毒。   曾经有一次写雨夜打戏,卡了三天,我们这里就下了三天暴雨;上次写瘟疫,就赶上疫情;这次写凤鸣风寒,我自己就中招了_(:з」∠)_   或许我该听从朋友们的建议,是时候写个一夜暴富的戏码了(。   感谢在2020-07-20 02:28:29~2020-07-22 00:41: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碗酱 4个;宅祁、幽晓米 2个;糯米蟲、千宝絲絲、季若、Lethe、子夜望星、明湖、阿纹家的头头鸭、你好好想想、木昜、梓非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忧郁的仙女 89瓶;奏聆 76瓶;裂锦 20瓶;小阿姨?、小青山、果果陆、米糕 10瓶;鱼崽儿 5瓶;芦苇哞哞哞 3瓶;蔚藍之歌 2瓶;Li琦、子夜望星、JoyceN、无言上西楼、林秋霞的小迷妹、我想粗去丸、季若、Mima_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夏望取士在齐国是三年一度的大事。   由齐帝点选吏部与大学士院官员共同主理, 太子领众亲王全程监察,经由“集望”、“比文”、“策论”三次筛选,最终优选出五十人进入御前对答。   集望这环总共需费时三日。   首日卯正, 太子率恒王萧明思、淮王萧明彻及几位王叔, 并吏部与大学士院相关官员,在文神庙行祭礼。   之后便前往“文神庙”东侧三里处的畔山学宫。   畔山学宫归属大学士院管辖, 每次举行集望都在此地。   这里有齐国最大皇家藏书阁, 经史子集律法朝纲一应俱全。   大学士们常在此研讨学问、编纂典籍,也会在此开坛为年轻学士们传道授业。   这学宫占地不小,不但有讲学、辩理之所, 还圈山景添风雅,更有演武场、马球场供学士们在研习学问之余舒展筋骨。   寻常日子里, 平民百姓只能在山脚遥望一百零八级台阶上的学宫山门。   唯有等到三年一度的夏望取士, 才能趁着集望这三日进来沾沾书卷气。   当然, 在集望时能得机会进到畔山学宫的人, 在雍京城大都有底有室,没几个真正的贩夫走卒。   毕竟贩夫走卒要为生计奔忙,可没闲钱也没闲心凑这种不管饱的热闹。   况且太子、诸王都在, 若随意什么人都能进, 那安防可就要成大问题。   饶是如此, 今日来的人依然不少, 辩理场周围的棚子里坐得密密匝匝。   有些人大约没寻到人脉门路, 无法进棚落座,就站在棚子外的阴凉处站着看。   而辩理场正北位另有三座锦棚, 太子和亲王们携家眷居中,左右两棚则分别是吏部和大学士院的地盘。   应选士子们依次进场亮相,自报家门、师承后, 有的会当众背诵一篇自己的得意之作,有些则慷慨激昂地陈述求学报国的志向云云。   还有些人会剑走偏锋,就国政时务之类的事表达观点与见解。   想当然耳,大多数围观者并不关心他们展示的这些,投花掷果全看脸。   *****   恒王夫妇的坐席在太子夫妇的左手侧,萧明彻与李凤鸣则在右手侧。   而几位王叔夫妇的坐席就在更角落。   大家就着茶果看着场中人,时不时交谈几句。   最近太子和恒王在朝堂上撕破脸,自是相看两厌。但今日这场合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于是双方笑里藏刀,针尖对麦芒,彼此在言语上找不痛快。   李凤鸣被这气氛闷坏了。   她以绢掩口,略侧头靠近萧明彻,小声问:“别人的花和果子,都是在哪里买的?”   萧明彻不太自在地坐直,以指抵住她的肩,将她推远些。   这才轻声答:“若来得早,山门台阶上会有小贩。若在小贩们散后才来,就到那边树下买。”   李凤鸣顺着他的话,好奇看向辩理场左侧那排树。   树荫下,每隔三五步就站着个人,每人脚边都摆着个筐。   这么远远望去看不清,她便又问:“守着筐的都是什么人?卖了钱归谁?”   “少府名下皇商们的伙计。盈利皇商由自留四成,六成归少府。”   少府就是皇帝的私人府库。   皇商并非官职,只是按照少府指挥调度,为皇帝做买办的大商人。   李凤鸣眼巴巴看着不少人陆续往树荫下去买花果,羡慕极了。“盈利自留四成,那也不少了。”   若不是她有离齐的打算,设法弄个皇商的名头,那岂不是……哎,算了,别想那么多没用的。   萧明彻以余光睨着她,似乎在等待什么。   察觉到他的眼神,李凤鸣偏头回望,满心疑惑:“你看我做什么?”   “没什么。”萧明彻目视前方,容色清冷无波,心上却被一种古怪异样压得气闷。   症状与前天晚上一模一样,难受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方才以为,按这女人一惯的胆大好奇,定会开口要求溜去棚子外凑热闹。   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举止端雅地坐在他身侧,像极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淮王妃。   却半点不像真正的李凤鸣。   *****   首日亮相的士子在长相上基本都不功不过,至少对李凤鸣来说是这样。   于是她陪坐在萧明彻身旁,老老实实当了一整天的花瓶淮王妃。   虽枯燥无趣,但她应付这样的场面很有经验,整日下来仪态半点不失。   等到黄昏回到淮王府,她才松懈下来,瘫倒在自己寝房的床上一动不动,任由淳于黛和辛茴替她更衣。   辛茴眉飞色舞地炫耀:“您跟着淮王枯坐在锦棚里,可不知我们那边多热闹。就第七个亮相的那位……淳于,那人叫什么来着?”   “彭吉年。”淳于黛记性好得很,脱口而出。   “对对对,就彭吉年。殿下您是没瞧见啊,”辛茴接着对李凤鸣道,“有个小姑娘可喜欢他了,为他买下了几十筐花果。结果有另一个姑娘点评此人‘满脸妖气,雌雄莫辨,不好’,气得那小姑娘与她吵起来。一个拼命贬,一个使劲夸,谁也说不服谁,最后急得差点动手扯头花了。后来那个闻长治出来时,两个小姑娘又都欣赏他那温和内秀的书卷气,竟就握手言和,一同红着脸手牵手去为他买花果……”   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们,为着心头好与人吵吵闹闹,转脸又因为另一人而成了同好姐妹。   看似任性的反复无常,其实是小姑娘们被保护得很好,稚气纯明,天真可爱。   辛茴讲得越高兴,李凤鸣心情就越萎靡。   可怜她只能坐在锦棚里扮端庄,一转头就是萧明彻的冰块脸,耳朵里全是太子和恒王阴阳怪气的笑里藏刀,实在半点乐趣都没得到。   “北面锦棚里好没意思!我也想去你们那边玩!”她猛地翻身趴卧,垂床哀嚎。   淳于黛同情地笑道:“您就别想了吧。旁的不说,单就您那身行头,但凡往普通棚子里一坐,谁还敢肆无忌惮地这么闹腾?”   李凤鸣更悲伤了,砰砰捶床,边捶边咳嗽。   “为什么来了齐国,我还是不能普普通通地跟着大家一起玩乐!”   从前在魏国,她因身份之故,打小走到哪儿都有一堆人跟着,没太多机会体验真正的热闹。   有时被安排所谓“与民同乐”,也会有人提前清场,确保万无一失。   那时的她也知自己生来注定要受许多约束,虽心中有些向往,却从没乱来,时间长了也就不去奢望了。   如今来齐,又没了从前的身份束缚,许多被压抑太久的平凡念想一天天重新冒出头,像小孩儿想糖吃似的。   辛茴嘿嘿坏笑,故意在她心口上补刀:“听说那个岑嘉树会在明日亮相。好多小姑娘今日捏紧了钱袋,就为了等他!”   “你给我闭嘴。不想听你说话了。”李凤鸣将脸埋在枕间,整个人都枯萎了。   *****   次日清早,天还没亮,北院的侍者就送来一套衣裙。   辛茴进房来禀时,淳于黛正在为李凤鸣更衣。   她依旧像个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神情麻木。“萧明彻这是什么意思?”   “不清楚,”辛茴也是茫然,“北院的侍者只说,淮王让您今日穿这身。”   “哦。”李凤鸣像个麻木偶人,重新换上萧明彻让人送来的那套。   桃花色绮罗裙,窄袖束腰大摆,裙上缀着许多芙蓉珠。   远不如淮王妃的行头那般贵气逼人,却免了许多繁重配饰,只需简单束发就明艳俏丽,行走间周身有光华流转。   虽不明白今日为什么要穿成这样,但这利落大方又漂亮的衣裙还是让李凤鸣眼前一亮,心情好了许多。   待她换好衣衫出了小院,萧明彻也恰好带着战开阳从北院过来,两人在门口就遇见了。   “这衣服哪来的?”李凤鸣心情大好,笑容也真挚许多。   萧明彻将目光从她身上错开:“姜婶上月底找人为你新裁的。”   李凤鸣狐疑睨他:“姜婶眼力这么好?光看看就知我周身尺寸?”   萧明彻面上微红,干咳一声,抬腿就走。   “是你说的?”李凤鸣追上他,惊讶极了,“你怎么跟人家讲?用手比划?”   “那不然呢?”抱过也摸过,该知道的都知道。   萧明彻加大了步幅,将她落在了后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味道。   “我与战开阳今日要去讲学馆找人谈事。你不必进正北锦棚,申时三刻我会在讲学馆门口等你。”   这是让李凤鸣自己玩的意思了。   李凤鸣乐得见牙不见眼,哪管他要去找什么人谈什么事。   转头就对辛茴道:“该用我那紫金小发冠的。那发冠也缀芙蓉珠,配这袍子刚刚好。”   辛茴嘴比脑子快,脱口而出:“您一直没吩咐我去赎,那发冠还在当铺里呢!”   早前濯香行才准备起步时,萧明彻从李凤鸣手中要走了府库钥匙。   她以为这是两人翻脸的意思,便让辛茴拿了些首饰去典当。后来一直忙忙碌碌,前些日子又病着,就忘了吩咐赎回。   前头的萧明彻闻言驻足回眸,眉头蹙得死紧:“李凤鸣,府库钥匙在你手上。”   “那几天不是被你要走了吗?我以为你不高兴给我了,又急着周转,只好自己想法子。”   李凤鸣解释了前情,萧明彻眉头才略略松开:“早些去将东西赎回来。”   典当是有期限的,超期未赎会被视为流当品,店家转手就能卖掉。   得了这个提醒,李凤鸣赶忙嘱咐淳于黛:“那你今日就不去学宫,跑一趟当铺吧。当票辛茴放在书房里,你应当看见过的。”   “是,殿下。”淳于黛应下,折返身就往小院回。   “你与当铺掌柜交割时,记得检查清楚有无伤损!那是阿宁送我的,若他们磕碰坏了,我可要闹事。”李凤鸣扬声追着她的背影又嘱咐。   这不是萧明彻第一次听她提到“阿宁”这个人了。   直到上了马车,萧明彻还是由内而外地不是滋味。   他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阿宁是谁?”   李凤鸣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诧异抬眸:“我妹妹。李凤宁。你问这做什么?”   “哦,”萧明彻撩起车窗帘子,漫不经心似地看向窗外,“不做什么,就随口问问。”   *****   今日来学宫的人明显比昨天更多。   辩理场边的普通棚子愈发挤不下,很多人便都在棚外寻空处。   这边以平民百姓居多,虽李凤鸣那妍胜牡丹的丽色频频惹来侧目,但大家都以为这是哪家大胆贪玩的贵女从棚子里跑出来凑热闹。   于是李凤鸣毫无顾忌,扯着辛茴四处溜达了一圈。   眼见着士子们开始登场,她便从场边的皇商伙计手里买了包核桃糕、挑了两个没见过的果子,这才重新挤回人堆里。   她难得与这么多陌生人扎堆,别人见她生得好,又笑吟吟没架子,便也很愿与她搭话。   于是她就跟着大家一道架秧子起哄,好生热闹。   旁边有个鹅黄衣裙的小姑娘笑道:“这人好看,就是眼睛小了点。”   “那叫丹凤眼。你不觉得很妩媚吗?”李凤鸣顺手分给她一片核桃糕。   小姑娘道了谢,咬着核桃糕摇头哼唧:“男儿郎怎么可以有妩媚的眼睛?不威武。”   “要是每个男儿郎都威武,那多无趣,”李凤鸣也咬着核桃糕笑哼,“百花齐放才是春嘛!”   “那你给他投果子吗?我瞧着你好似买了两个红袍萘。”   李凤鸣从辛茴手里拿过一颗果来:“这东西叫红袍萘?”   “嗯,夏国产的,走水路运来,可贵了。这一颗在市面上最少也要卖五银。”   李凤鸣心如刀割:“那奸商!十五银一颗卖给我的!”   “哈哈哈!你当时就没觉这个价钱离谱吗?”小姑娘幸灾乐祸,“可惜在这里买的花果都不能退,你后悔也没法子了。”   李凤鸣鼓了鼓腮,随口道:“那我得擦亮眼睛,瞧瞧今日是哪位值得我这十五银一颗的高价果子。”   等到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时,那小姑娘身侧又挤过来一个绿衣妇人。   绿衣妇人年岁约莫四十出头,衣饰虽刻意简洁朴素,眉目间却掩不住常年娇养的贵气。   隔着小姑娘,李凤鸣都能闻到那妇人衣上洒了濯香行才有售的“蔷薇露”。   这玩意儿可不便宜,一瓶的价钱能换半筐高价红袍萘了。   绿衣妇人目不转睛看着场中的侯允。   这倒也不离奇。   侯允是正定伯府小公子,年方十六,生得眉目清隽,在京中又颇为高调,本就是今年应选士子中备受瞩目的人物。   他自报家门后,开口就讲起夏、魏两国女子参政之事,并提出“齐国也可先行尝试允许公主入朝议政”的惊人观点。   全场哗然,议论声此起彼伏,渐渐都快盖过侯允的声音了。   集望时当众阐述自己对国政朝务的看法,这事昨日就有好几个士子做过,本也是被允许的。   只要不是大不敬的忤逆之言,并不会因言获罪。   但正北锦棚里到底坐着太子,像侯允这般激进到意图改动国本的观点,就算明着不会获罪,想来暗地里也要吃大亏。   “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李凤鸣咬着核桃糕,瞪大双眼看着场中的无畏少年,很想提前为他掬一把同情泪。   那位绿衣妇人偏头看了过来,目光越过身侧的鹅黄衣裙小姑娘,直指李凤鸣。   “你认为他说得不对?”   她的声音虽带笑,但那种强势的质疑却扑面而来。   鹅黄衣裙的小姑娘被这无形威压震得一激灵,忙不迭退远些,自觉让出位置,方便她挪步过来与李凤鸣凑近对话。   李凤鸣收回目光,转头与她四目相接:“他想得太简单了。”   绿衣妇人挑眉:“哦?你的意思是,夏女魏女能做到的事,我大齐女子做不到?”   “做不做得到,这谁说了都不算,要走到那一步才能见真章。”   李凤鸣笑笑,直视着场中的侯允,余光瞟着身旁的绿衣妇人。   “冒昧问一句,您可通读过夏、魏国史?”   “不曾通读,囫囵吞枣翻过。那又如何?”   “既是囫囵吞枣的读法,或许有些事您没留意。夏国首位女帝姬雅言之所以能登基,是因为她在国门将破时,亲率公主府名下两万‘娘子军’补进防线,鏖战近三月,撑到国中整合全部兵力来援,力保国门不失,挽狂澜于既倒。”   那一战,公主府两万娘子军只活下来三千,后来成为夏国皇属主力的一股奠基精锐。   而姬雅言自己,是坐着轮椅登上皇位的。   就因为这个,夏国女帝辈出,女子地位至今不可撼动,国人才从无异议。   “至于魏国,史载格古江遭逢百年不遇的洪汛,近半国境受损时,沿江魏女与男子们同上堤坝,携手以血肉之躯共筑人墙。那之后,‘女子与男子享有同等责权利’才被写进魏国律法。”   一个群体想要从另一个群体手中分割部分权力,靠耍嘴皮子是无用的。   夏、魏也曾有男尊女卑的时代,那时女子们也如当今齐女,被视为柔弱菟丝。   靠着父兄夫君,心安理得被娇贵圈养,却也无知无觉被剥夺读书受教、继承家业、为官掌权的一应权力。   是先辈中的血勇英雌在关键时挺身而出,用自己的血肉乃至性命,为后世姑娘们劈开了路。   “所以我说,侯允想得太简单了。你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得到权力,一定伴随着承担与付出。甚至,有时候承担与付出之后,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李凤鸣稍顿,倾身凑近目瞪口呆的绿衣女子耳畔,声音更低。   “您若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就不要胡乱推人出去为您冒死开路,大长公主。”   *****   李凤鸣没有等到岑嘉树亮相就离开了辩理场,匆忙赶往讲学馆。   侯允今日当众激进妄言,就算通过集望,之后的比文、策论两项里也是注定要被筛掉的。   这还不是最惨。   最惨的是他家正定伯府,在之后的日子里只怕要鸡犬不宁了。   李凤鸣实在没想在齐国搅和太深,侯允和正定伯府的结局,她管不了那么多。   她眼下最担心的是,萧明彻会犯和侯允同样的糊涂。   此时她突然很后悔早上没多嘴问一句,萧明彻今日是在讲学馆见谁。   心急如焚之下,她忍不住从疾走改为狂奔。   额角沁出的薄薄热汗也不知是累出的,还是急出的。   辛茴见她那十万火急的架势,便不敢多问,只一路跟进她,警惕盯着沿途三三两两的人。   讲学馆门口地上有一排浮雕石砖。李凤鸣跑得急,没留意脚下,足尖踢到凸起的浮雕图案。   狂奔中突然遇阻,她身形立时不稳,整个人踉踉跄跄往前扑……   就这么迎面撞进了萧明彻怀里。   李凤鸣鼻子被撞得生疼,泪珠子立刻不要钱似地猛落。   惊魂未定,气息紊乱,这么一落泪,开口就是抽噎声。她倏地闭嘴,尴尬非常。   旋即,萧明彻侧后方的廊下传来一记没正形的悠长口哨。   “不得了,淮王殿下竟飞身而去,抢走了我英雄救美的机会!居然还不是拎、不是拽,是抱住了人家小姑娘?!”   另一道略苍老的声音则忧心忡忡:“正面抱个满怀,民俗上,这姑娘怕是要殿下负责。敢问,殿下若纳侧妃,淮王妃能否容得?”   乍听到附近还有不止一个旁观者,李凤鸣尴尬到头顶冒烟,将泪流不止的脸藏进了萧明彻怀里。   萧明彻回头冷冷看向那人:“胡说八道。她就……唔?”   是李凤鸣将掌心里握了半晌的那颗红袍萘塞到了他口中。   不管廊下那一老一少是谁,她都很不想让他俩知道她是谁。   这一受疼就掉眼泪的身躯实在太丢脸了。   她暂时不想说话。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她需要静静。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2 00:41:51~2020-07-24 06:04: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偏遠南方之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凌衍 3个;季若、居一橙、火炉冒泡、月巴本肥、32143934、子夜望星、楼兰灯火夜如歌、明湖、小青山、谨月、罐装快乐加冰、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幽晓米、33029lxt、忧郁的仙女、梓非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怪 80瓶;年少不知愁滋味、40420489 20瓶;小朋友丢了 19瓶;_亚飞啊、坚果姑凉、二宝、x-ray~、巫婆婆 10瓶;阿梨Joy 8瓶;那天惊蛰、洛清猗 6瓶;喵喵侠、旋转木马、猫大人、居一橙、鱼崽儿、C大叉叉叉叉、头头家的阿纹鸭 5瓶;八两、淡操心 3瓶;yutooo 2瓶;可人、我想粗去丸、Double秀、Li琦、子夜望星、?e??很刁的碗、忧郁的仙女、十九、Laughahahahah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申时, 萧明彻的右肘搭在车窗沿,望着窗外移动的风景,慢条斯理咬着手中那颗红袍萘。   李凤鸣觉得他好诡异。   他曾说过, 他吃什么都一个味, 进食只是为了不饿死。   所以平日里用膳总漫不经心,在正餐之外几乎不会再吃什么零食。   果子也不大碰的, 若是非要他吃, 他最多囫囵吞了应付个事。   今日却怪。   马车从学宫后山出来已经行出老远,只不过一颗小孩儿拳头大的红袍萘,他居然到现在还没吃完。   每一口都俨然用心细品的架势, 这让李凤鸣满头雾水。   “这红袍萘,很好吃?”   萧明彻仍旧面对窗外:“嗯。”   好吃到让他那不辨五味的毛病立时痊愈?李凤鸣是不信的。   “好吧, 既你喜欢, 也算没白费我花那十五银一颗的高价。”   萧明彻回眸乜她:“你竟也会被敲竹杠?”   “玩乐嘛。大家都买了花果, 我总不好空着手, ”李凤鸣以指尖揉了揉内眼角,大方自嘲,“三十银, 买个重在参与, 也还行吧。”   萧明彻一顿:“买了两颗?”   李凤鸣望向他, 对他语气、神态里突如其来的质疑十分不解。   “你冷眼瞪我是什么意思?”   “另一颗去哪了?”萧明彻盯着她, 桃花眼微微眯起。   李凤鸣恍然大悟。   之前那夜她说过, 若在集望时买了花果,全都给他。看来他是记在心上了。   “从前没发现你这么护食啊, ”她噗嗤轻笑,“我让辛茴装着呢。若你喜欢吃,回去就给你。”   反正也错过岑嘉树亮相了, 她自己又没心情吃。十五银一颗的果子,吃了会心绞痛。   “哦,好,”萧明彻重新松弛下来,再度望向窗外,“你方才急匆匆跑到讲学馆,有事找我?”   李凤鸣望着他难得闲散的姿态,总觉得这人仿佛又甩起了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   不是很懂他在高兴什么。   但她想,或许是今日在讲学馆与人会面,得到了他所期望的进展。   *****   思及侯允在辩理场上的激进之举,以及大长公主的冲动野望,李凤鸣不由地重新紧绷起来。   “讲学馆里那一老一少,是什么人?我能问吗?”   方才她尴尬坏了,不想让人瞧见自己莫名其妙掉眼泪,也就没看清那两人是谁。   而且她平日在交际上又不活跃,对雍京城的许多人物都只闻其名而已。   吃完果子的萧明彻正拿巾子在擦手,闻言并未立刻答话。   这沉默在李凤鸣看来,就是萧明彻并不想让她知道今日在讲学馆的事。   她自己算是在沃土里被精心养育起来的,纵然遇到难关,或多或少总能得到些护持。   所以她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会有筹码一搏,常常绝处逢生。   所以她之前看到萧明彻孤军奋战、举步维艰,深感他不易,就总想伸出援手。   这些日子她才慢慢醒悟,萧明彻和她太不同了。   萧明彻是被随手抛在崖边石缝里的种子,打从最开始就站在绝境的。   有没有后盾、有无人护持、有没有她的帮助,对他来说其实没那么重要,只是难易程度的区别而已。   他有一套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求存之法。   李凤鸣好声好气道:“我知道,你有你的章法,未必需要我多嘴。但这次我实在担心,不想看你跌进坑里。我就妄言最后一回,你若觉得不对,就当什么也没听见。我保证往后再不会管你的事……”   “再不管我?”萧明彻打断她,停下擦手的动作,抬眸直视着她,“那你想改去管谁?”   “啊?”李凤鸣眼看着他神色转冷,面色沉黑,黑中带绿……   “萧明彻,你这一脸疑似捉奸的表情,我实在不知该怎么接话。”   *****   淮王府,北院书房。   宽大的桌案上堆满了卷宗与抄纸,一摞摞放得高高的。   从萧明彻这边望过去,对桌而坐的李凤鸣只露出头颈。   她一动不动,眼神直愣愣,几次张嘴,却欲言又止。   柔嫩红唇无声地开合数回,最终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条吐不出泡泡的鱼。   看起来有点傻。但很有趣。   萧明彻咬着第二颗价值十五银的高价果子,唇角勾起极浅的笑弧,心间莫名发痒。   “这就是我全部的底牌。”   这些年他只有靠自己,后来再加上战开阳那个不太聪明的帮手。   没有后盾倚仗的人,就只能用笨法子,没得选。   这是他们数年来搜集到的所有消息。几乎涉及朝中所有重要人物、各大世家门阀。   但没什么规律,也没有轻重详略,每得到一句消息就记一句,七零八碎,来源五花八门,真假也无保证。   之前久久犹豫,不确定是否该向李凤鸣和盘托出,就是因为萧明彻很清楚自己一路走来有多笨拙,有多狼狈。   他怕这在魏国前储君眼里会是个可怜的笑话,所以不太想与她深谈。   可李凤鸣今日踉跄跌进他怀里,那份少见的急躁失态,让他再不怕被她调侃嘲笑。   只是无意间察觉到些微风吹草动,就立刻担心起他会不会信错人、选错路。   若这都不算时时将他放在心上,那什么才是?   “随你笑话。我一直就是这样观人判事的。”   萧明彻叼着果子,单手稍稍用力,将所有卷宗与抄纸推得离李凤鸣更近些。   “我没要笑话你,”李凤鸣脑中有些乱,“我只是问你,讲学馆里那两人是谁。”你摆这么大阵仗吓唬谁啊?   “年轻那个是廉贞。当初庆功宴时你不是见过?”   萧明彻突然想起她在宫宴上还夸过廉贞,忍不住偷偷撇嘴。   “我今日没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他说话。”   李凤鸣有时能靠声音识人。   譬如今日在辩理场,她认出绿衣妇人是大长公主,就是因为去年大婚典仪上,曾隔着盖头听过大长公主当面祝福。   但当初宫宴时,李凤鸣没与廉贞交谈过,对他的声音没印象,所以今日没能认出他。   她从满桌卷宗里抽出一卷封面标记着“闻”字的:“年长那位呢?”   “闻泽玘。”   尽管李凤鸣对这个答案有所预判,但听萧明彻亲口证实,她还是略感震撼。   “闻音的父亲,大学士闻泽玘。”   李凤鸣颔首,快速浏览着手中那册关于闻家的凌乱记录,同时举起右手比出个大拇指。   “萧明彻,我从前小看你了。”   闻家世代书香,名声清贵。族中出仕者多只在实权职位上短暂历练几年,最终转入大学士院成为皇帝的隐形智囊,并专注学术、点拨一茬茬年轻学士学问进益。   像闻泽玘这种人,各国朝堂都有。   手中无实权,轻易不涉政见之争,不屑也不必刻意去经营党羽、人脉,所以平日在朝中地位很矛盾。   既让人觉得超然,又似乎不太起眼。   “但若遇朝中格局大动,闻泽玘只需三言两语明确立场,就能影响文官群体的风向。因为许多人都曾是他或他家人的学生。”   李凤鸣合上卷宗,望着萧明彻,笑得百感交集。   “在太子和恒王斗得你死我活的这些年,你默不作声把将门廉氏、书香闻氏都收进掌心了?”   萧明彻摇头:“从前我只与廉贞本人薄有私交,与闻家更无来往。两家也是最近才决定初步尝试与我接触。”   其实不止这两家。   包括福郡王府、大长公主府、平成公主府……   各方大大小小的势力明里暗里开始试探着走近萧明彻,都是最近的事。   *****   朝堂势力结盟站队,未必总是强强联手。   但一定不会有人只因同情,就赌上整个家族的利益和前途。   以往萧明彻处处艰难,手中又无筹码,别人就算为他不平,有心帮他,也会担忧他本身后继无力。   若最终没将他扶住站稳,那一不留神就可能赔上自家,聪明人怎么会帮这种谁都不落好的忙?   自从萧明彻与李凤鸣大婚后,许多事貌似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全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螺山大捷,萧明彻的战功被传得街知巷闻,他却没独占风光,主动为同袍浴血过的低阶将领陈驰请功。   恒王攻击廉贞在南境的军饷账目含糊,萧明彻被无辜牵连。他领罚去行宫思过,在被齐帝迁怒、任由钱昭仪私自毒打时,也没有因急于自保而妄言半句。   这让廉家与皇帝都有了腾挪余地,廉贞回京后才能从容自辩并反手捞他一把,皇帝也才顺利下了台阶。   李凤鸣在行宫里借力打力,不但按住了钱昭仪,还助皇后重掌后宫话语权,这一笔也被人记在了萧明彻头上。   再之后,提议宗室子弟轮值边军都司一职,宗室子弟地位整体抬升,相关各府皆得利;主战的太子一党还借此压了恒王一头;   稍早更是第一个站出来,明确强硬地反对“对大龄女子征收重税”,完事却顺利混在太子阵营中,未与恒王正面冲突,成功保存了实力薄弱的淮王府……   大大小小许多事,一旦串起来看,在有心人的观感里,淮王萧明彻就是个“进可攻、退可守;占上风时不手软、处下风时敢示弱;登高不狂,落低不馁”的人物。   众人才隐约意识到,当年被齐帝随手扔在悬崖石缝间的那颗种子,在谁都没注意时,独自顶着风雷霜雪,脚临万丈深渊,不但挣扎出一席之地,还悄无声息长出了枝叶。   聪明人不会等到他真成参天大树时才去攀附,所以近来他身边渐渐开始有风来探。   *****   各方突然接近,心中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而萧明彻心里也有。   “接下来该怎么走,我还没完全想好,”萧明彻浅啜一口清茶,“本打算定下主意后,再找你商量。”   若隔三差五就问两句,会显得他没定见,不果断。那样不太好。   他之前在李凤鸣面前的许多言行并不讨喜,所以现在很想重塑在她心中的形象。   这女人从小就是国之储君,想也知不是什么真正好脾气的家伙。   初遇时他对她忌惮又抵触,毫不遮掩;后来有许多事也做得糟糕。   若不是她一直温和包容,他俩走不到如今。   忍他那么多,那么久,时时顺着他,这大概用光了她二十年来存下的所有温柔。   他还想和李凤鸣继续走下去。   所以,得改由他来慢慢摸索她的脾气与喜好,最好惯得她和他一样,没他会死。   “你想什么呢?要笑不笑的,”李凤鸣没好气地啧了声,“若等你定了主意,那还商量什么?到时我对你的决定指手画脚,你会照我说的改?”   “会。”   “信你有鬼。言归正传啊,”李凤鸣不以为意地笑笑,“大长公主想要议政权,这事你认同吗?”   “认同一半。”萧明彻坦诚。   “哪一半?”   “大齐女子自来被压制,其实对谁都没好处。”在这件事上,萧明彻没想太多虚无宏大的命题。   他的考虑很实际。   “有志向、有才能的女子,终其一生都无处可施展;而国家有需时,无论方方面面,选拔人才的范围起步就比夏、魏少一半。”   李凤鸣赞许地颔首:“对。公主入朝议政,确实可以拉抬女子地位。但这事不能像她那么办。”   任何群体或个人地位的上升,一定要先有付出与承担。   得让人看到其贡献、价值或潜力,才有谈权力让渡的前提。   “既你清醒洞达,那就一步步慢慢来。”   李凤鸣就怕他误信了大长公主的邪,以为发出些长篇大论即可振聋发聩、改天换地。   如今总算放心了。   “大长公主那浑水,你到底沾没沾过?”   萧明彻也不知自己算沾是没沾。   “我知道她的想法。但不知她今日会贸然推侯允出来当众妄言。”   “侯允这么一折腾,他家正定伯府怕是惹火烧身了。你要救吗?”李凤鸣脑子飞快转动起来。   “若救,该如何应对?若不救,对局面又有什么影响?我一时想不明白,还请李凤鸣殿下赐教。”   夕阳透窗,氤氲在他琥珀色的浅瞳里,荡漾起柔软光晕。   李凤鸣端起茶盏,撇开头看向窗棂:“装得还挺乖巧。”   片刻静谧,两人的气息在空中无声交缠,裹在盛夏暮光里,暗涌着难以言喻的惊心动魄。   这让李凤鸣浑身不自在。于是她再度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暧昧。   “先不用想太远。你就说,正定伯府能否为你所用。若能,那得救;若不能,你最好明哲保身,静观其变。”   要救正定伯府,萧明彻就得大张旗鼓站出来,尽快成为朝堂上的第三股势力。   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最关键的是,谁也不敢妄断成败。   “我有法子,但顶天只有五成胜算。”李凤鸣并不催促他立刻决定,甚至很怕他立刻决定。   “你一定要想清楚,正定伯府值不值得你在这时就站出来。”   *****   桌角摆着一碟子配茶的小零嘴,是颇得李凤鸣青睐的杂粮糖沾。   见萧明彻陷入沉思,李凤鸣闲着也是闲着,就伸手去拿了一颗。   对面那个沉思的人却突然回魂,长臂一伸就半途夺食。   在李凤鸣含怒瞪人时,他立刻又拿一颗,倾身喂进她嘴里。   “萧明彻,你今日是出了什么毛病?”她咬着糖沾,哭笑不得地冲他轻嚷。   萧明彻没有答她这句,而是接着她前面的话。“我不知正定伯府能不能为我所用。”   这就很难决定要不要救了。   李凤鸣扬睫看他:“什么意思?”   萧明彻认真解释:“纵然眼下有许多人看似在朝我趋近,但我感觉,无论何时都会站在我身边的人,只有你。”   时至今日,一次次以坚定姿态走向他的人,只有李凤鸣。   在滴翠山行宫,她红衣烈烈来到他面前;今日在学宫讲学馆,她又一次奔向他。   直到此刻,萧明彻还清晰记得在讲学馆门口抱住她的瞬间,就像盛夏骄阳落了满怀。   就那眨眼之间,仿佛有另一个萧明彻突然破茧而出。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已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不同于以往了。   “李凤鸣,”萧明彻的目光越过高高卷宗,轻柔拂过她的面庞,“我的感觉,可对?”   李凤鸣心跳仿佛漏了一拍。   她连忙错开眼,清了清嗓子才答,“当然对。我说过很多次,我俩利益关联,是天然注定的同盟。除非你单方面与我翻脸。”   萧明彻望着她别扭的神色,忍笑:“放心,我不会与你翻脸。毕竟,同盟才能得到你的果子。”   她今日就买了两个果子,全给他了。别人都没有,只给了他。   “错,同盟和果子是两回事,”李凤鸣双颊莫名发烫,“长得好看才能得到我的果子。”   萧明彻这回没忍住,唇角扬起:“喂,以貌取人是不是肤浅了些?”   “我就是这么个肤浅的人。有本事你咬我啊!”李凤鸣轻啧一声。   萧明彻咬着糖沾,慢悠悠睨她:“你怎么不过来?”   “我为什么要过来?”李凤鸣一怔。   “哦。”萧明彻拍拍手上碎屑,起身绕过桌案。   李凤鸣霎时绷起腰身,后背紧贴椅背:“你突然走过来做什么?!”   “咬你。”   王妃既令下,必从之。看,如今的淮王殿下就是这么温顺乖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4 06:04:44~2020-07-25 18:46: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火炉冒泡、忧郁的仙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一溪云 6个;幽晓米、木昜、Enthopia、MOMO 2个;hirosuyi、吱吱唧、苏酥甜心糕、Mima_喵、木子、子夜望星、18130813、梓非渝、老板不加辣椒、明湖、珘祉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国阿礼 30瓶;咯噔 28瓶;晴猫猫9 17瓶;水汪汪的仙鹤 13瓶;懒洋洋、你的甜甜小可爱呀、魏远道 10瓶;雪绒芝士、喵喵侠 5瓶;46095819 4瓶;淡操心 3瓶;久久 2瓶;Double秀、子夜望星、JoyceN、郭郭、曦沐沐沐沐、我想粗去丸、可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5章   年初萧明彻被罚在行宫思过时, 李凤鸣曾含蓄提点过,让他在必要时学着在齐帝前面卖乖,以此换取自己所需所想。   萧明彻后来在齐帝面前具体如何操作, 李凤鸣并无机会亲眼见证。   但在这天夜里, 她很清楚地知道了,萧明彻不但将她当初的话听了进去, 还学会举一反三, 在她身上用得溜熟。   前一阵,先是萧明彻忙忙碌碌,早出晚归, 他与李凤鸣便便各睡各院;   后来李凤鸣又病了,萧明彻虽夜夜陪着, 却也不能做什么。   不知不觉, 两人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的“素日子”。   黄昏时在书房那么一通“咬”来“咬”去, 简直天雷动地火, 入夜就顺理成章在北院寝房合帐了。   萧明彻极尽乖巧,一次次诱哄,完全掐准了李凤鸣的花花心肠。   她根本无法拒绝。也没想拒绝。   这夜两人大胆探索了好几种新花样, 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酣畅尽兴。   中宵过半, 李凤鸣身心酥软, 瘫在才换过的被中, 许久才平复了气息。   脑子晕乎乎, 两颊红扑扑,两眼泪汪汪。她心道:往后再不能贪欢。凡事再好也要适量。   自己肇事自己清理现场的萧明彻忙完后, 重新回到被中,将她圈进怀里,餍足闷笑。   “我决定了, ”李凤鸣咕哝,“往后咱们也像别家王府那样,每月固定初一、十五合帐,每次事不能过三。”   疲惫的嗓音细细哑哑,落到萧明彻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恕难从命。照你这样,我会被‘饿’死。”   李凤鸣坦然且理直气壮:“在‘饿死你’和‘累死我’这两种可能中,我当然选择死道友不死贫道。”   萧明彻:“你体力太差。不如明早演武场晨练就增加……”   “你给我闭嘴。然后滚。”李凤鸣无情地翻身背对他。   还想明早晨练加强度?她明早起不起得来都还两说呢。   萧明彻收紧怀抱,下颌抵住她的发旋:“这是我的床。”   “以后每月两次的合帐,就定在我那院。”李凤鸣闭目嘟囔。   萧明彻腾出右手,作势虚虚勒住她脖颈:“好方便你叫我滚回北院?”   她丝毫不受威胁:“没错。”   “方才还缠着我哼哼唧唧,转头就想着怎么赶我下床。”萧明彻悻悻收手,低头轻咬她的耳廓。   “到底谁缠着谁啊?!”李凤鸣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欲躲还无力。   “别闹。明日是集望收尾日,你必须去辩理场露面的。”   萧明彻要去露面,就意味着她也得跟在旁。她可不是铁打的,经不起再胡来一次了。   *****   集望总共三日。   第三日下午,所有通过集望的士子在正北锦棚前列阵站好,接受吏部和大学士院共同颁发的“望”字牌。   得到这个“望”字牌,就表示这人将在两天进入“比文”的筛选。   按照惯例,太子或锦棚内诸位王爷若对哪个士子格外看好,会在发放“望”字牌时将那人唤进来单独见个面。   太子倒是出人意料,命人去唤的第一位,竟是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   在等待小吏去请侯允的间隙,棚内众人面和心不齐地议论起昨日几位较为出众的士子。   那侯允也是出众的,可他昨日才当众大放厥词,太子唤他来见的用意显然微妙,所以大家对他就只几句带过。   因为恒王妃的母亲出自闻家,容王叔便顺口问起闻家的旁支后生闻长治。   其实闻长治是第一天亮相的。   那人温润秀雅,内敛谦和,在辞赋上有深厚家学底蕴。做官能如何不好说,但治学定不会差。   有恒王妃这层关系,闻家子弟入朝对恒王都是只好不坏。   于是恒王夫妇一搭一唱,便将闻长治夸出花来。   太子听完笑笑:“闻长治么,在今年的应选士子中算过得去。但比起三年前的闻声,却似乎差着不少。”   他这是暗指闻家出来的子弟一年不如一年,恒王夫妇脸色自然难看。   想起他们说的“闻声”就是闻音口中的“毒嘴四哥”,李凤鸣倒是颇有兴趣,竖着耳朵静候下文。   老迈的容王眯着眼打圆场:“谁曾想,闻泽玘竟能养出个担武官职的儿子?闻家几代人,也就这闻声独一份。才三年就已升至大理寺刑案司司直,将来应该能成大器。”   大理寺刑案司司直,官位不高不低,但责任不小。专门复核各地刑狱重案,平冤定疑。   在这种职位上打磨几年,若做出点实绩,再有闻家护持,青云之路必定顺遂。   恒王妃以绢掩口,笑道:“容王叔抬举了。闻声是小有点本事,可他那张嘴实在叫人头疼。他母亲每次与我说起,都是摇头苦面。”   李凤鸣忍不住插话:“那闻声大人脾气不好?”   “不知该怎么讲,”恒王妃笑回她,“反正闻音总说,她四哥嘴上淬了毒。”   锦棚里也就李凤鸣一个对闻声全然不知的。于是大家都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   “闻声说话吧,是过于直接了。”   “听闻他审案不爱动刑,嘴一张就字字皆刀,弱些的人犯根本顶不住。”   “他母亲说,他回家也那样。有时连他爹都被气得捶心肝。”   李凤鸣越听越觉得闻声这人挺有趣。不过大家说着说着,又转去聊别的人了。   她昨日只看到侯允出场,后面的人一个都没见着,所以再接不上话。   于是挂着端庄笑面听了几句,趁人不注意,便去拿碟子里的甜瓜吃。   *****   这甜瓜是早上沁在井里的,才切好送进来没一会儿,隔老远都能感到凉爽扑面。   此时天气燥热,解暑极好。   可她的手才伸出去,立刻就被萧明彻轻拍回来。   “莫非这甜瓜有毒?”李凤鸣斜眼睨他,以气音发出明知故问的质疑。   萧明彻也斜眼睨她,面无表情,同样回以气音:“太凉,你不能吃。”   这女人每个月癸水来时仿佛魂灵出窍,他特地找府医问过,得到的建议是少碰寒凉之物。   那甜瓜在井水里沁了整日,太过寒凉,在这暑气旺盛的时刻吃,想也知对她不好。   “少吃无妨的。我就吃一片。”李凤鸣试图讲道理。   萧明彻拿了颗蜜桃塞给她,以此表达了严防死守不让她吃冰甜瓜的决心。   正在此时,小吏带着侯允进来了。   待他见礼完毕,太子便像个笑面虎,看似与他随意闲叙,实则字字有所指。   大家都关注着太子与侯允的问答对谈,各怀心思地揣测着太子的每字每句的背后深意。   李凤鸣倒是不必猜。   世间各国储君,遇到侯允这种贸然在公开场合宣扬动摇国制的冲动小崽,想法、做法都不会差太多。   她只需听上几耳朵,就大概能懂太子试图敲打侯允,让他找机会单独说明是受何人指使。   话已出口,若侯允在之后始终咬紧牙关,大长公主或许还会设法保他和他家。   要是他傻到又向太子出卖大长公主,那两边都不会让他家好过。   若侯允和他家正定伯府最终选择了后者,那就不值得费心了。   李凤鸣垂眼沉吟,一心二用地开始撕蜜桃皮。   *****   太子与侯允并没有谈太久,刚好就是李凤鸣剥完蜜桃的时间。   侯允出去后,恒王突然开口:“那岑嘉树倒真是个妙人。皇兄可要召见?”   太子似乎对岑嘉树兴致不大。他环视在场众人:“几位皇叔意下如何?”   “他昨日一言未发,竟只以弹琴亮相,颇耐人寻味,见见也可。”   泰王叔捋须笑呵呵。另两位王叔应声附议。   太子又看向萧明彻:“老五觉得呢?”   萧明彻正要说话,掌心就多了颗剥好的桃子。   李凤鸣冲他飞快轻眨眼尾,亮晶晶的笑意都快顺着眼角淌出来了。   意思很明确,就是拜托萧明彻也赞同召见岑嘉树。她很想看看真人与画像差距大不大。   “臣弟昨日缺席,听了泰王叔之言,对此人也好奇。”   话是这么说,可萧明彻那冷漠脸看起来实在不像好奇的样子。   好在他在人前一向如此,没谁深究他是真心想见还是敷衍随大流。   终于能近距离一睹岑嘉树真人风采,李凤鸣乐得笑容都能拧出蜜。   萧明彻越看越不顺眼,憋着坏将那颗蜜桃又塞回她嘴里,这才算出了半口恶气。   他俩的坐席在太子夫妇右侧,再旁边就只有老眼昏花的容王夫妇。   两人说话、动作都很注意分寸,便以为没人看见。   殊不知,看似全程目视前方的太子妃一直以余光看着他俩。   在太子妃眼里,事情的完整经过就是——   淮王妃想吃甜瓜,淮王“刻薄”阻挠,冷脸丢给她一颗蜜桃;   她“忍气吞声”接下,剥好后又陪着笑脸拿去讨好淮王;   淮王却板着脸,“凶狠无情”地塞回她嘴里。   眼看都成婚大半年了,淮王妃还是如此不受夫君待见,太子妃实在忍不住心生怜悯。   又有点怒其不争的鄙视——   瞧那逆来顺受的软柿子,面上笑吟吟,心里指不定多难过呢。   大家不都说魏女很威风的吗?   这淮王妃还王女出身,在夫君面前却半点架子都不敢拿,不争气。   *****   在等待小吏去请岑嘉树前来的间隙,李凤鸣斯斯文文地咬着蜜桃,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观察每个人的表情。   太子对岑嘉树的冷淡实在过于突兀,这是李凤鸣最不解的一件事。   想当初,皇后虽是为配合太子在舆论上向恒王施压,并非真心要为各家未婚贵女择婿,但场面功夫做得还是很周全。   会被她挑中画像拿出来展示的人,样貌都不差,在家世、才学这两样里,更是至少有一样极为出挑。   而且,皇后既是为配合太子,那她挑出的画像,事先必也会让太子过目,然后才会拿到贵女们面前。   这就说明,至少在一两个月前,皇后挑选画像时,太子对岑嘉树还是青眼有加的。   才不到两个月,太子对岑嘉树的态度就从首肯变成了冷淡,甚至有几分抗拒。期间发生了什么?实在耐人寻味。   相比太子的冷淡,恒王对岑嘉树倒是热情高涨。   他甚至主动转向萧明彻与李凤鸣这边,含笑搭话:“老五昨日没在,想必对岑嘉树不甚了解?”   “愿闻其详,有劳恒王兄。”萧明彻敷衍一句。   恒王顺梯子就爬,当即侃侃谈开。   原来岑嘉树的祖上是“良进贵”,也就是向朝廷捐了一笔巨资,得了赐爵。   这个赐爵袭到岑嘉树祖父那辈,就已满三代。   按齐制,若他祖父过世,这赐爵就将被朝廷收回,岑家将重归平民。   李凤鸣心有疑惑,偏头凑近萧明彻,低声问:“他父辈怎么没有谋求再请赐爵呢?”   这不合常理。   既家中赐爵将要袭到头,正常情况下,岑嘉树的父辈就会积极敛财,再向朝廷捐请赐爵。   萧明彻未直接答话,而是借问恒王:“恒王兄,今年的赐爵名单里似乎没有岑家。可是岑家败落了?”   恒王笑道:“要说败落,那也算,也不算。这话要看怎么说。”   岑家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几乎都倾注在小辈子弟的教育上了。   但人的资质这种事,实在要看点天意。砸了那么多钱,几代子弟里真正有水花的,似乎就一个岑嘉树。   今年夏望取士的应选士子中,世家贵胄子弟不少,更不乏已有佳作被举国传阅的成名才子。   岑嘉树并非京中人,却能在如此强手环伺的情况下早早脱颖而出,在夏望取士正式开始之前就在京中打响了名声,这可不是光凭好看的脸就能办到。   纵有岑家在背后倾尽家底为他运作,也得他自己本身底气足,扶得上墙才行。   偏他还真是个扶得上墙的。   “……岑嘉树在今年应选士子中,家世不占优,但才学及师承却少有人能比。”   恒王如数家珍,显然提前对岑嘉树下过一番功夫。   “他的授业恩师们皆不在朝,却是齐国有名的隐士大儒。”   听到这里,李凤鸣实在忍不住好奇了:“恒王殿下说,他的授业恩师……们?”   “对,他授业恩师并非一人,”老容王乐呵呵地接话,“而是四人,号称‘善溪四野老’。”   这四位的年岁与行宫里的太皇太后差不多,在萧明彻皇曾祖父还在世时,才名就举国皆知。   不过,在先帝登基后,这四人齐齐辞官归隐,去了宝山郡的善溪边结庐而居,隐世治学。   如今几十年过去,年轻后生已不太清楚这四人当年在朝中是如何风光,只知他们是德高望重的渊博隐士而已。   据说,他们时常开坛讲学,有教无类。宝山郡许多人都曾前去听教,不拘山野匹夫还是年轻才子。   老容王说着说着,笑了起来:“这几个老狐狸,确有真才实学,但绝没有世人以为的那样清高。他们啊,当年在朝中哪个不是人精?辞官归隐后玩起沽名钓誉的把戏,那真是杀鸡用了牛刀,将天下人唬的信以为真。”   李凤鸣笑望容王叔:“容王叔何出此言?”   其实她已猜到是怎么回事,不过是给容王叔搭个话而已。   世间各国,历朝历代都不乏这样的人。   这类人通常都有几分真本事,却是因各种不可说、不得已的理由被迫远离朝堂。   但他们不会对世人承认是被迫,往往就会造个清高遁世的假象。   然后开坛讲学、教授弟子,不着痕迹地高价贩卖自己的才学。   这种事,双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没教什么歪理邪说,朝廷通常不会过问,有时甚至会顺应民意,封他们个“布衣客卿”之类的虚衔。   “哦,你是魏国嫁来的,此前大约没听过他们的名号,自不知其中掌故。”   老容王笑容慈祥,耐心地为她答疑解惑:“那四个老不休,普通人说起他们来,都道他们是远离朝堂,高洁不问尘俗。几十年来频频开坛讲学,说是什么人都能前去听教,可真去听教的,又有几个会两手空空呢?”   若真空着手去,只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这几十年来,他们公开承认为入室弟子的,只有两位,而其中一个就是岑嘉树。   “你只需想想,他祖父还活得好好的,家中赐爵还在,却无财力再请赐爵,就能明白岑家这些年往善溪抬了多少真金白银。”   岑嘉树打从幼年开蒙起,在善溪的时间就比在岑家多,算是在他们四人跟前长大的。   直到今年进京参与夏望取士,才算正式出师。   所以他虽年轻,从前在才学方面也未让世人见过真章,但在朝野都备受瞩目。   “原来如此。多谢容王叔。”   说话间,李凤鸣眼前一亮——   岑嘉树进来了。 第46章   事实证明, 岑嘉树本人与那副画像的区别,只在于画像未能体现出“他的肌肤白到近乎发光”这个细节。   岑嘉树不但长得好,更难得的是, 年纪轻轻却很有分寸。   被召进锦棚来见礼, 他不卑不亢、言行有度,但并无老气横秋的沉闷。   见人自带三分笑, 有问有答, 不忸怩、不拘谨,尽显年轻士子恃才洒脱的骄傲敞亮。   得体言行与出众长相从来都是相得益彰的。   他就站在那里,无需什么惊人言论, 更不必做出哗众取宠的行为,轻易就能博得瞩目。   最让李凤鸣挪不开眼的, 是他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明亮与鲜嫩之感。   不是年少青涩未长开的稚气, 而是生动舒张的鲜嫩。   眼唇一弯, 酒窝一现, 就融化出明亮蓬勃、生机盎然的甜意。   饱了眼福的李凤鸣心念一动,眼角含笑觑向身侧的萧明彻。   说起来,萧明彻五官精致, 外貌上似乎更多继承了母亲那一脉的优点。   哪怕他时常前往边境出生入死, 素日里也并未刻意保养, 肤色比起寻常男子还是白许多的。   但他瞳色浅, 又时常满眼古井无波, 好像没有太大悲喜,在人前甚少流露情绪起伏。   如此一来, 白肤就让他更添清冷疏离。   与合帐时那种热烈激狂截然相反。李凤鸣错开目光,颊边微烫,心中如是说道。   *****   面对岑嘉树, 太子什么都没问,显得很冷淡。   倒是恒王,想来是早将他的根底盘过一遍,问出的问题都较为具体。   “你祖父今年已高寿七十有九,身体可还康泰?”   岑嘉树眼帘半垂,颊边那个酒窝深深的:“有劳恒王殿下关怀,祖父他老人家一切安好。”   又问了几句岑家近况后,恒王语重心长地笑道:“你家的赐爵到你祖父就袭满三代,如今全指着你出人头地、重抬门楣。今次夏望取士,你可要全力以赴。”   “多谢恒王殿下教诲,草民谨记,必不敢有丝毫懈怠。”   恒王与岑嘉树交谈结束后,粗通音律的泰王叔忽然发问:“你昨日奏琴,是有备而来,还是临时起意?”   “回王爷话,是临时起意,”岑嘉树大大方方地坦诚,“前头的正定伯府小公子侯允亮相后,场面有些乱,我便想着取个巧。”   有那侯允在前莽撞地大放厥词,引发全场哗然,若再循规蹈矩上来吟诗或激昂陈词,说什么都没人会认真听的。   泰王叔笑道:“你这小子倒是个刁滑机变的。那你所奏的曲名是?”   岑嘉树执礼对答:“《雅言抒怀》。”   “这曲子耳生,却是好曲。雅韵疏阔,恢宏激荡,竟有几分古朴庙音的气象……”   泰王说话间,岑嘉树略掀眼帘,正好与李凤鸣兴味挑眉的目光不期而遇。   *****   因为正北锦棚有太子在,护卫周全、安防缜密,所以辛茴今日并无机会就近同赏岑嘉树。   于是等到集望正式结束,李凤鸣退出辩理场后,沿途就忍不住与辛茴说起了小话。   “……不骗你,是当真好看。画像上没看出来,竟是瓷白瓷白的。他一进来,我觉得整个棚子都亮了许多!”   辛茴被她这描述逗得心痒痒:“莫非就是大家常说的,一白遮百丑?”   “什么遮百丑,半点都不丑!他五官生得极好,更难得的是还有几分外润内方的心性。诸多优点聚拢于一身,该说是相得益彰吧。”   为了证明自己的眼光,李凤鸣诗兴大发,摇头晃脑地随口笑吟,“那可真是‘瞳如玄玉落星光,眉飞入鬓挑朝阳。霜糖散入春晖里,揉化清风解愁肠’啊!”   她虽颇激动,但还不至于彻底忘形,声音并不大。   不过她又忘了,以萧明彻那过人的耳力,只这么几步的距离,音量大小对他而言没太大区别。   萧明彻正走在前头低声与战开阳说事。   李凤鸣话音刚落他就猛回头,目光锐利如隼,横眉冷笑。   “王妃好文采,失敬。”   李凤鸣被他那冷笑冻得头皮发麻,莫名心虚:“东拼瞎凑,信口胡诌罢了。别误会啊,我可是个正经人。都是辛茴,哭着求着非要我讲!”   无辜背上沉重大黑锅,差点被萧明彻满眼飞来的冰刀剁成冻肉泥,辛茴扭头对空翻了个冤屈的白眼——   淮王殿下,您可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明明是李凤鸣殿下见色起意、言为心声。   她辛某人可以向天发誓,绝对没哭没求,绝对没有。   *****   入夜,李凤鸣躺在帐中睡不着,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提醒萧明彻一件事。   “诶,你想不想听我说说岑嘉树的……”   枕边人毫不犹豫地截断她的话:“听你再为他赋诗一首?恕我直言,不想。”   说完,还极其幼稚地翻身背对她,好像这样就能将她的声音挡在耳朵外。   李凤鸣挨挨蹭蹭地靠过去,以指尖轻戳他的背心:“我保证不作诗了,真的。跟你说个正经事。”   萧明彻僵了僵,浑身上下写满拒绝:“深更半夜,我并不想听什么正经事。”   “那你是想听点不正经的事?”李凤鸣闷声笑着逗他,“若不然,我也为你赋诗一首?”   被个女子品头论足,并以不着调的诗词歌赋夸赞外貌,这对堂堂大齐淮王殿下来说,其实是很轻浮的冒犯。   按照齐国的习俗与规制,哪怕那个女子是他的妻子,也断不能如此。   因为这多少有点“上对下”的审视意味,是高位者看见可喜小玩物时的消遣心态。   萧明彻被她堵得进退两难,顿时恼了,倏地翻身压制,忿忿咬上了她的唇。   在热火朝天的嘤嘤嗯嗯中,李凤鸣咬住被角,在无边的愉悦中浮浮沉沉,泪流满面。   这位淮王殿下可真是个严以待人,宽裕律己的两面派。   不许她说“不正经的话”,自己却肆无忌惮做起“不正经的事”。   真的过于肆无忌惮,她怀疑自己腰快折了,嘤。   *****   集望结束后,得到“望”字牌的两百位士子就进入比文。   有些落选士子立刻收拾行囊,原路归乡;有些则继续留在雍京,开始设法谋求别的出路。   齐国无科考,读书人寒窗十数年,若不能入朝为官,又不甘心余生平凡劳苦,仅剩的出路无非就是投效高门,成为幕僚谋士。   谋士择主,若真想有所作为,成年开府的各位皇子自是首选。   齐帝膝下目前已成年的皇嗣女多男少,受封开府的皇子总共就五个。   除太子外,只恒王萧明思和淮王萧明彻是亲王爵,余下两位仅是郡王。   齐国的郡王爵几乎是摆设,所谓议政权,也仅仅是向齐帝单独上奏折而已。   一般情况下,郡王不出席任何朝会,连在百官面前表达观点的机会都很少。   进郡王府做幕僚显然没什么施展余地,东宫又不好进,于是恒王府与淮王府便门庭若市。   自集望结束的次日起,萧明彻最主要的事务,就是耐着性子在前厅接见一茬茬的落选士子。   他不擅也不喜应酬场面,可府中难得有机会挑选幕僚,不喜欢也只能忍着。   本就不太畅意了,偏生李凤鸣还执着,一连两天都见缝插针追着他,非要与他谈岑嘉树。   若是夜里,想要堵李凤鸣的嘴,萧明彻还是有点优势的。   可白日宣……那什么,总归不合适。   被烦了两天,他最终还是生无可恋地投降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风吹过莲池,将池畔两人的衣摆轻轻扬起。   李凤鸣的鬓边有一缕发丝被风撩落垂坠,这使她的笑容多了点神秘的温柔。   “你这几日不是在挑选幕僚谋士吗?岑嘉树于你是可用之才,尽早出手,切勿错过。”   她的语气神色都很认真,且很笃定。   萧明彻却摇摇头:“你那日也听过他的师承来历了。若无意外,父皇最终会点他入朝。”   他伸出手,将李凤鸣鬓边那缕落发拢到耳后。   “只要岑嘉树在比文、策论两轮不落下乘,殿前对答无非就走个过场。”   “他到不了殿前。他也没想到殿前。”   得知岑嘉树的显赫师承后,李凤鸣非但没有改变看法,反而更笃定了。   她笑着拍拍萧明彻的肩,“听我一句劝,早些下手将他收入囊中,你将如虎添翼。”   萧明彻端详着她的笑容,蹙眉:“他为何到不了殿前?又为何没想到殿前?”   “他为何,这我不好说。但他集望亮相时弹了那首曲子,就注定到不了殿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莲池,负手而笑,沉着又自行。   “那天在锦棚里,泰王叔问过他那首曲名,你还记得他答是什么吗?”   “《雅言抒怀》,”不过才两三天,萧明彻的记性没那么差,“这曲名,有玄机?”   *****   照惯例,士子在集望亮相时,要么吟诵自己的得意之作,要么洋洋洒洒大谈时局。   可岑嘉树却未发一言,只抱琴奏了首不被人熟知的曲子,这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了。   当他说出弹的是《雅言抒怀》时,李凤鸣总算明白太子为何对他冷淡,而恒王又为何对他异样热切。   当世各国储君所受的教育,与寻常皇嗣多少都会有点区别。   所以恒王大概不知道,《雅言抒怀》这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亲谱,在她登基祭祖时用做太庙八侑舞的伴音。   泰王叔当日所言半点没错,那就是古朴的庙堂之音。   李凤鸣放眼遥望池中花叶婀娜摇曳,笑音里有几分感慨。   “《雅言抒怀》那曲子,是夏国首任女帝姬雅言对天地、先祖及臣民庄严宣告:自姬雅言起,夏国将进入一个男女等同的全新时代。”   而岑嘉树,一个会弹《雅言抒怀》的齐国士子,比当众妄言“该让公主也参与议政”的侯允还需严防——   至少对太子来说是这样的。   “他既连四百多年前的《雅言抒怀》都烂熟于心,显然对夏国史下过很深的功夫,绝非一两年之功。”李凤鸣觉得,齐国这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岑嘉树出身于即将没落的赐爵之家,想要接触并深度研习别国国史,绝没有一国储君那样便利的条件。   若不是有心推动齐国也仿效夏制行“男女等同”的国策,怎么会费时费力钻研到姬雅言那么古远的时代去?   “我觉得,岑嘉树大约也有推动改制之念。但侯允那番鲁莽妄言引得全场哗然,在场民众以质疑和反对居多。他见势不妙,立刻改弹《雅言抒怀》,既避免了继续犯众怒,又向知音人传达了自己的志向取舍。”   李凤鸣抬起手,指尖在自己下颌来回滑动,笑弯了眉眼。   “临乱不惊,却步调坚定,这真是个极好的谋士,可遇不可求啊。”   萧明彻冷眼乜她:“既如此看好他,为何又觉得他到不了殿前对答那一步?”   “太子会在比文或策论时就筛掉他。”李凤鸣一锤定音。   “理由?”   “若要推动改制,对你父皇来说是一件可以从长计议的事,有余地;但若当真改制,利益首先受损的就是太子。那意味着他的储君大位周围,不但有恒王、有你,还会多出几个公主。”   李凤鸣心有戚戚焉,发出一声喟叹。   “储君之位有多难坐稳,那是谁坐谁知道。萧明宣不是蠢货,他定会堵死岑嘉树出仕的路,将风险掐死在萌芽状态。”   她将所有事都掰开揉碎,萧明彻自然理解了所有玄机。   “即便如此,他也未必愿意投效于我。毕竟,恒王兄那日的言行明显有亲近示好之意。”   “恒王根本就稀里糊涂的。他多半是看着太子对岑嘉树冷淡下来,就想试试能不能趁机捡个漏。恒王府背后有太多守旧势力盘根错节,岑嘉树若选择投效他,而不选你,那也算不得个真正眼明心亮的人才。”   李凤鸣转身面向萧明彻,苦口婆心。   “可你要人家在你和恒王之间选,总得先做点什么,让他知道你愿意为他敞开府门,不是吗?”   萧明彻抬眼望天,小孩儿赌气似的:“可我并没有很想让他选。”   让岑嘉树入淮王府,然后淮王殿下看着淮王妃一天为他作一首诗?呵呵。   李凤鸣看出他在说气话,便歪头笑觑他,柔声哄道:“乖点,信我有糖吃。”   萧明彻垂眸睨她,摊开手掌冷哼:“别空口说白话。糖呢?”   李凤鸣想了想,抬手以指腹在自己唇上按了按,再印上他的掌心:“给。”   见他呆怔,她还嚣张地踮起脚拍拍他头顶,哄小猫小狗般:“去吧。”   微风送来阵阵荷香,骄阳灼灼透过池畔大树枝叶的缝隙洒下来,金灿灿柔软似蜜,裹住猝不及防被甜化在原地的萧明彻。   他想,自己此刻的模样可能有点蠢。   好像被困在了蜜罐里,眼神直直落在那比芙蕖还明艳的笑脸上,脚下被黏得死死的,半步也挪不动。   行吧,那就设法先将岑嘉树弄进府来。   就算淮王妃将来真的一天为岑嘉树写一首诗,他也……   “从今往后,淮王府内任何人禁止做诗。”淮王殿下严肃立下新家规。 第47章   事实上, 李凤鸣并不擅长、也不爱好写诗。鬼知道她那天为何会脱口道出四句不着调的玩意儿。   所以,萧明彻那个“新家规”于她而言,只是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但这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我早前不是说过, 每个月只初一、十五才合帐吗?”   书房内, 李凤鸣托腮歪坐,佯装迁怒地轻瞪淳于黛。   “萧明彻最近总是在我这边留宿。你怎没拦着他?”   淳于黛回视她, 诚实又无畏。   “人可是您自己带进寝房的。今时不同往日, 这里终究是齐国,您最近对他又正在兴头上,我太过多嘴也不合适, 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提起这事,淳于黛还有满肚子话想说呢。   “您近来色令智昏的次数过于频繁, 简直可称放纵。   但凡淮王一黏上来, 您根本就没有半点克制与拒绝的意思。这要放在从前……”   淳于黛点到为止, 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是幽幽凝向李凤鸣。   李凤鸣被这眼神看得心虚,反手摸着隐隐酸疼的后腰,笑容尴尬。   她当然知道淳于黛的未尽之言是什么。   世人常以为, 权力越大越可随心所欲。   可事实上, 权力与责任相生相伴, 站得越高的人越该受诸多规则约束。否则牵一发而动全身, 许多事都要乱套。   魏国公主们生来就有权入朝, 与皇子一样拥有被议储的资格,但同时也要承担相应约束, 接受许多规制监管。   当世女子生育与赌命无异,而魏国公主们身上担负着职责,任重则命贵, 所以生育就不能是一件完全顺其自然的事。   魏国公主们受孕需经过精心调养与准备,若当下时机还不允许她们腾出空来生育,那合帐的日期就需经医家排布,频率上更需克制。   若李凤鸣还是从前的李凤鸣,淳于黛还是从前的徽政院主司,像她最近这般“夜夜笙歌”,徽政院内宰司的供帐官就该上折谏请储君克制,主司也得按规制弹劾驸马以色惑主了。   “今时不同往日嘛,我就……”李凤鸣意外词穷了。   近来过于沉迷帐中事,自己定下的规矩自己都忘了,这确实是她的过失。   虽她如今已不是大魏储君,但她又没真打算在齐国落地生根,倘若与萧明彻之间牵扯上孩子,那将来可麻烦大了。   再有甚者,要是不幸因生育而亡故……   李凤鸣打了个寒噤。   她揉着腰沉思半晌,最后心情复杂嘟囔,“等到下个月他前往南境就任都司,我就能清心寡欲了。眼不见,心不念。”   淳于黛提醒:“可是,淮王日前已向齐帝上奏,请求改由福郡王先行赴任,半年后再由他轮值接任。”   “萧明彻那封奏折是在找骂,齐帝不会同意的。”说起这个,李凤鸣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齐国这个“边军都司”的职位是凭空新设,不掌兵符,只督管常规军务,表面看起来像个虚衔。   而事实上,这根本就是齐帝推行军政革新之前的一次试探。   萧明彻和福郡王两兄弟都没堪破这层利害,只当是个寻常虚衔,还在那儿玩“兄友弟恭”,不挨骂才怪。   边军都司对上直接向皇帝禀事,这在实际运作中需如何兵部和军方协作共处,又可能出现什么问题或摩擦,这些事不见真章之前谁也不敢铁口直断,齐帝心里八成也没底。   他当初钦点萧明彻为首任都司,无非就是看中他有战功,在军方颇得敬重拥戴,这才打算让他去先行试水。   “第一个半年的轮值期,是都司、军队和兵部三方磨合的关键,若改由福郡王前去,根本压不住台。等着瞧吧,夏望取士一结束,齐帝就得让萧明彻拎起包袱去南境。”   李凤鸣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强行冲淡心中那股子奇怪的不舍。   真奇怪,为什么会不舍呢?   她和萧明彻早晚是要分道扬镳的,这件事她明明一直都很清楚。   还是太闲的缘故。饱暖思……那什么,对吧?得找点事忙起来。   *****   李凤鸣这人一旦认真做点什么事,那可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早出晚归,入夜还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有时甚至挑灯战到通宵达旦。   以她如今的身份处境,也没什么国政朝务可忙,无非就是濯香行的那点事。   趁着夏望取士正受坊间热议,她安排玉方、荼芜整理出了一批备受关注的士子名单,换了个花样开赌盘。   先赌哪些人能通过比文和策论,之后再赌哪些人在殿前对答时能得齐帝青眼,最后赌今年取士前三都是谁。   她与淳于黛粗略估算了一下,等这几个盘一一揭盅,至少能赚上两三千金,可给她乐坏了。   但李凤鸣殿下是不会止步于此的。   齐国既无官方邸报,也无民间杂报,大消息都通过宫门布告抄传诸周知。   哪怕雍京是齐国国都,平民还是以不识字的居多,会去看宫门看布告的,多数都是高门府邸派出的文书之类。   有时家中主事者预判近期大事与自家没相干,便不会每日派人去看宫门抄,有时就会错过一些即时消息,滞后辗转才知。   看准这个契机,李凤鸣灵机一动,便吩咐淳于黛将每日的宫门布告抄回,她俩再一同梳理要点,重新撰写为更简明扼要的版本,每日限量十份抄报,通过濯香行高价售卖给有需求的人。   另外,她还让荼芜和辛茴分头去接触夏国客商与本地漕帮,打算做点“齐货往夏、夏货倒齐”的买卖。   总之,她将自己忙得像个陀螺,那架势,比萧明彻这正经八百的淮王殿下还不得闲。   累是累点,但这一通开源的布局完成后,大致算了算,最多到明年开春就够钱跑路了。   看在钱的份上,再累也不觉辛苦,她可以!   见李凤鸣每日虽疲惫,却忙得乐在其中,萧明彻也不忍再折腾她。   加之他近来事也多,每日要到天黑才能喘口气,于是暂且遂了她的意,老老实实回北院“独守空闺”。   等到了月底,又该淮王府上滴翠山行宫看望太皇太后的这天,他俩同坐在马车里,才难得地单独相处片刻。   *****   因为李凤鸣近来忙得太狠,气色不顶好,今日要去见太皇太后,她便让珠儿精心妆点了一番。   以往李凤鸣在梳妆打扮上多由淳于黛经手,有时是辛茴帮忙。   近来她不但自己忙碌,也将淳于黛和辛茴指挥得团团转,今日便由珠儿替她打点了。   魏女和齐女在妆容习惯上略有差异。   魏国女子上妆,通常喜欢明丽大气,而齐女则更强调“柔婉精致”。   今日是珠儿为李凤鸣上妆,当然是按照齐女的习惯精心修饰。   李凤鸣的五官天生妍丽,两种打扮都吃得住,所以她没觉得今日这妆容有什么不好。   萧明彻虽说不清两者之间的具体区别,但他面对今日的李凤鸣,本能地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抗拒感——   肤若桃花羞,眉如远山黛,发似浮云堆,眼尾染星辰。   明明知道她是李凤鸣,可今日的她,实在太像带给萧明彻童年噩梦的那个女人了。   见他整个人不自知地僵直,右臂紧紧贴着车壁,李凤鸣不由地一愣。“你怎么了”   “没事。”萧明彻浑身紧绷,目不斜视。   李凤鸣觑着他的侧脸,隐隐蹙眉:“没事?那你看着我再说一遍。”   萧明彻的目光飞快掠过她,又迅速看回前方:“真没事。”   这鬼样子哪像没事?   可他不想说,李凤鸣也拿他没法子,只能带着满头雾水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   自李凤鸣随萧明彻回淮王府后,由于各种原因,她这还是第一次再上滴翠山。   如今的太皇太后愈发糊涂,久不见她,一时竟没将她认出来。   见礼过后,老人家眯着眼觑他俩半晌,忽然开口打发萧明彻出去,只单独留了李凤鸣叙话。   太皇太后招手唤了李凤鸣近前来,仪态神色很是严厉。   “宝念,你得记清楚,五皇子不仅仅是你姐姐留下的孩子。他是皇嗣,首先是陛下血脉!你心中再有委屈,也不能失了分寸。”   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名叫钱宝念,这个事李凤鸣是知道的。   太皇太后为何会将自己错认做钱昭仪,她想不太明白。   于是疑惑地看向旁侧的华嬷嬷。   华嬷嬷尴尬地冲她摇摇头,示意她先含糊应着,回头再与她解释。   于是李凤鸣恭顺垂首:“是。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静默片刻,太皇太后又缓慢地眨了眨眼,像才醒过来似的:“噫,小凤鸣?你怎么不叫我太奶奶了?”   李凤鸣哭笑不得,又顺着她的话改口:“是,太奶奶。”   “是什么是?你真不听话。”   老人家孩子气地微微噘嘴,瞪着她明显扁平的腹部,满脸写着不高兴。   “你回府那时,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再来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我看?”   老人家糊涂成这样,显然讲不了道理。   李凤鸣也不白费那口舌,笑吟吟顺口胡诌:“太奶奶息怒。您容我多一个月吧?等下个月再来时,我保管给您带个大胖小子!”   太皇太后一时清醒一时不清醒,与李凤鸣说起话来总是前言不搭后语。   聊了没多会儿,老人家就有些精神不济。   华嬷嬷让人扶她回去歇下,自己则陪着李凤鸣在香雪园里信步走走,顺道解释一二。   “太皇太后是糊涂了,方才将您认作了钱昭仪。她训斥的那些话不是冲您的,您千万别与她置气。”   李凤鸣笑容温婉得体:“华嬷嬷哪里话?老人家早前那般疼我,便是真冲着我训几句,我做晚辈的也不会置气。她眼下这样,我瞧着只是心疼。”   她这般善解人意,华嬷嬷很是欣慰。   加之早前她在行宫侍疾那半年,与华嬷嬷相处得很不错,多少有几分交情在,于是华嬷嬷就忍不住关切。   “方才瞧着您与淮王殿下,似乎有些生分?”   “其实,之前在府中相处得一直挺好。只是今日有些别扭,我也不知是怎么的。”   李凤鸣说的可是大实话,奈何华嬷嬷总觉得她只是不想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不受夫君宠爱。   华嬷嬷贴心地没再追问,噙笑苦叹一声:“淮王殿下幼时不易,辛苦您多担待些。”   李凤鸣心念微动:“说起来,我从前一直没敢细问,他小时在宫里,钱昭仪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华嬷嬷,这能说吗?”   华嬷嬷看看四下,沿途的宫女们都站得远,这才放下心,娓娓道来。   *****   在华嬷嬷口中,齐帝对萧明彻的生母钱宝慈用情极深。   这个事,李凤鸣半个字都不信,甚至很想嗤之以鼻。   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只是静静听着。   华嬷嬷便接着道:“当年陛下将钱昭仪接进宫,初衷只是为了让她好生照料五殿下……”   齐帝对萧明彻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因为钱宝慈是为生他而死,所以齐帝看着他就容易心中起火。   但另一方面,大概看在红颜薄命的钱宝慈面上,齐帝还是希望萧明彻能得到更好的照顾。至少,最初是这样的。   所以才点了钱宝慈的堂妹钱宝念进宫,并将萧明彻记在她的名下,尊她为母妃。   做为萧明彻的亲姨母,钱宝念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丧心病狂的。   曾经的钱宝念也是个温婉女子,初进宫那两年里,也尽心尽力照料过襁褓中的萧明彻。   但后来慢慢就变了。   为让钱宝念专心照料萧明彻,齐帝不允许她有孕,每次临幸后都会让她喝下避子汤。   两三年后,御医诊出钱宝念身子多少有些伤损,这对她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成婚生子,这几乎是齐女一生里最重要的事。   纵然萧明彻被记在钱宝念名下,可终归不是她亲生,她当然意难平。   于是就对萧明彻就生出了怨恨。   小孩子难免调皮好动,幼时的萧明彻也有过活泼的模样。   钱宝念便会以管教、约束的名义斥骂殴打;有时气性上来了,甚至会背着人胡乱喂他剩饭馊食之类。   若将他折磨到病了,还会私自乱动御医配好的药……   那几年间,后宫陆续又多了几个皇子皇女。   齐帝三天两头听见“五皇子顽皮,惹来母妃责罚”、“五皇子又生病了”,自然觉得这小子事多又烦人,便就由着钱昭仪自行处置。   有时闹到他面前,他心情一个不好,对萧明彻的责罚只会更重,于是萧明彻也就不再吭声。   也亏得萧明彻那身板经得折腾,就这么苦着,还是一天天长大了。   只不知是心病还是真病,后来就没了味觉。   “到五殿下九岁那年,钱昭仪竟意外有孕。她很高兴,陛下也默许了她留住这个孩子,”华嬷嬷同情地一声长叹,“可惜她福薄,孩子在三个多月时没了。”   经历了丧子之痛,钱宝念彻底失控。   在一个大雪天,她命人除去了萧明彻的衣衫,将他装进堆满蓖麻叶的小桶,放在冰天雪地中踢来滚去。   “那时福郡王的母妃还只是个低阶‘充衣’,就住在钱昭仪宫里的配殿。她实在于心不忍,就偷偷去告知了皇后……”   皇后匆忙赶到钱昭仪的居所,这才逮了个现行。   “皇后到时,五殿下已是浑身高热,奄奄一息,眼神都聚不拢了。御医说,若再晚些,怕就回天乏术了。”   皇嗣被如此荒唐对待,就连齐帝都觉有些过分。可后宫出了这种事,若传到外头,丢的也是皇家的脸。   且齐帝自知对钱昭仪有愧,并不想将此事闹大。   最后,钱昭仪受了不轻不重的处罚,认了错,齐帝便请太皇太后将萧明彻接来行宫抚养。   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华嬷嬷身份使然,也不好妄言谁对谁不对,只能连连叹气。   “淮王殿下在心性上与旁人或稍有不同,这都是有缘故的。若他有冷落或薄待您的地方,还望您……”   李凤鸣眨去眼中雾气,柔声打断她:“嬷嬷您放心,我都明白。”   *****   从行宫回府的路上,李凤鸣不顾萧明彻的僵硬回避,狠狠抱住他的腰,将脸埋在他衣襟里。   萧明彻垂眸盯着她的脑袋,不知所措:“怎、怎么了?”   “唔,明日让府医替你把把脉,看看你那口中无味的毛病要怎么治。”   李凤鸣闷在他怀里,语气是不容反驳的。   “若府医治不好,就去外头给你找大夫。再不行就请皇后派御医。”   萧明彻眉头皱得死紧:“不用。”   他小时被钱昭仪收买的御医整治得很惨,至今对任何冠以“医者”名头的人都本能抵触。   “闭嘴,这事你得听我的!”   话一出口,李凤鸣自己都觉得有点凶,于是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极尽温柔地冲他笑。   “我不是要吼你。只是心急。”   她并不想当面刨萧明彻心中的过往伤口,所以没打算与他再提从前。   只是想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前,尽可能地对他好。   其实她不太懂怎么才算对一个人好。   如今的萧明彻在许多事上渐渐顺遂。   钱昭仪被齐帝遗忘在太后陵,不见天日;朝中太子和恒王正激烈缠斗,无暇打压他;明里暗里好几股大大小小的势力正在往他周围趋近……   他很快就会崛起,会有并肩为战的同道伙伴,会有得力而忠诚的臣属帮手。   只要他稳稳走下去,就算不能问鼎大位,也将成为齐国朝堂一个不可轻易撼动的存在。   李凤鸣对此深信不疑。   也正因为此,她能为萧明彻做的事,其实不多了。   所以她想,至少不辨五味的毛病、身上重重叠叠的旧日伤痕、心上种种阴影忌惮,要一样一样给他治好。   趁着萧明彻还在京中,能治成什么样算什么样。   不然,等他去南境轮值大半年再回来,她不确定那时自己还在不在雍京。   萧明彻不知她在想什么,被她这态度惊得毛骨悚然:“你急什么?”   “急着让你吃得香,睡得好……”李凤鸣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总之,我必须得想法子让你多吃点。”   这话前言不搭后语,萧明彻都被她闹懵了:“为什么我要多吃?”   “因为我今日答应了太奶奶,下次再来见她时,要带个大胖小子给她看。”   “嗯?!”萧明彻呆滞而缓慢地垂下眼眸,不可思议地看向她的小腹。   “别瞎看,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眯起笑眼,藏住眼中薄薄泪意,胡说八道逗他。   “我是说,我得尽快将你喂成个两百斤的胖子。这样,下次太奶奶才有胖小子看。”   萧明彻眸中闪过一丝惊慌无助:“李凤鸣,你以后绝不能再做今日这种妆容了。”   他从小就知道,画这种妆容的女子最是歹毒!越漂亮越歹毒!   一个月内将他喂成两百斤的胖子?!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7-28 01:57:12~2020-07-29 04:04: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6个;木昜、楚崽崽 2个;吱吱唧、几许、Mima_喵、Tat、忧郁的仙女、子夜望星、33029lxt、梓非渝、麦冬、糯米蟲、点点是满满、明湖、果果陆、上官嗷嗷、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太阳、头头家的阿纹鸭、上官嗷嗷 10瓶;华如风、米糕、一个团子、旋转木马、洛清猗 5瓶;久久 3瓶;竹竹竹 2瓶;我想粗去丸、戈戈月半蔚、芜、子夜望星、曦沐沐沐沐、卖姑凉的小火柴、JoyceN、柠檬糕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七月初五, 夏望取士落幕。   备受瞩目的岑嘉树意外止步于策论,恒王府与大长公主府争相延揽他,姑侄两个为此闹得有些不愉快。   齐国公主无权参政, 按惯例并无择士子为家臣的道理。   不过, 大长公主孀居多年,“岑嘉树长相上佳”这事又人尽皆知, 所以大家都只以为她所存不过慕色之心, 倒没往别处想。   哪怕贵为大长公主,她终归还是个齐女。   公然为个年轻美男与自家侄儿撕破脸,这算一桩惊世骇俗之举。   坊间百姓在背后嘀咕她轻浮放浪, 甚至有言官上奏提醒齐帝管束胞妹云云。   对齐帝来说,岑嘉树只是个连御前对答都进不了的落选士子。   见这人竟惹得大长公主府与恒王府闹翻了, 齐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这节骨眼上, 他多的是国政要务需费神, 哪耐烦细查这些鸡毛蒜皮。   一边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一边是他宠爱的儿子,让他裁决岑嘉树的去向,这也挺头疼的。   于是打发了人去征询岑嘉树本人的意愿。   其实这种征询就是个坑, 无论岑嘉树选大长公主府还是恒王府, 齐帝都会以他惹了另一边不满为由, 立刻将他遣返原籍。   但岑嘉树诚挚表示“不忍造成大长公主与恒王姑侄不睦, 愿入淮王府”。   齐帝虽意外, 却觉这是个让各方都能下台阶的好去处,便召来萧明彻, 问他的意思。   萧明彻惯例是那副可有可无的麻木脸:“但凭父皇定夺。”   就这样,事情便定下了。   大长公主与恒王既闹了不快,只要岑嘉树最终没落在对方手里, 他俩就都没二话。   旁人看着只觉岑嘉树是被迫选了相对弱势的淮王府;而淮王府也是碍于齐帝圣意,没争没抢,谁也没得罪。   皆大欢喜。   *****   从七月上旬开始,齐国朝堂暗流汹涌,齐帝喜忧参半。   喜的是,随着夏望取士结束,一批有才能也有斗志的新面孔涌入朝局;空虚的国库也从“赐爵”中得到巨资补充。   这笔财富和这批人才,让齐帝重新有了制衡局面的新筹码,之前阻力重重的许多大政有了重议余地。   忧的是,自开始重议对南境那边的宋国,究竟是“整合举国之力,毕其功于一役”,还是“割土求和,以使民休养生息,徐徐再图”,主战的太子派与主和的恒王党又开始了死掐。   无论大小朝会,只要议到是战是和,两方人马各有各的道理,各有各的坚持,谁都不退步,最后总是以乌烟瘴气收场。   非但如此,在朝会之外,两边更是斗成乌眼鸡。   吏部党附恒王,太子就对吏部发难;兵部倾向太子,恒王就找兵部的茬。   短短时间内,双方攻防激烈,各有胜负,京中官员人人自危。   两股势力这么僵持内耗,对齐帝来说可太棘手了。   他本心里是倾向主战,但战有战的难处,太子一派迟迟提不出解决那些隐患的有效方案。后顾之忧解不了,齐帝便按不住主和派。   齐帝到底上了年纪了,又急又气之下心力交瘁,竟突如其来地急出了头风症。   帝有疾,皇子夫妇及公主夫妇、皇族宗亲们自需勤往内城探视。   齐人重“孝”字,公主们身为女儿有所不便,皇子轮流留宿内城,彻夜于帝前侍疾则是理所应当。   当然,这种时候,太子和恒王都不是缺心眼儿,谁也不会给对方单独留在御前一整夜的机会。   两人不约而同地提议,每夜由两位皇嗣或王叔同侍帝前。   他俩将对方盯得死紧,自然每次守夜都绑在一处。而萧明彻就与别的兄弟或王叔们一道。   这对萧明彻倒是个好事。   他往常时不时被派往边境,留在雍京时又谨慎着,若非必要绝不私下与各府走动。所以大多数兄弟姐妹、王叔、宗亲对他都因缺乏接触而不够了解。   此次大家轮流在帝前守夜侍疾,许多人与萧明彻相处几次后,或多或少也看出了他的潜力。   朝堂格局的改变,惊雷有时就藏在这种无声之处。   *****   七月十六清晨,萧明彻与泰王叔一道退出内城。   泰王叔是年近五旬的人,又常年养尊处优,陆续在御前撑了好几个通宵达旦,多少有点顶不住,此刻脚步都有些虚浮了。   反观萧明彻,虽眼底有淡青,却肩展腰直,步伐沉稳有力,半点不见疲惫虚弱。   泰王叔望着这个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侄儿,感慨笑道:“殿下不愧是经过战场历练之人,龙精虎猛啊。”   萧明彻向来不擅应付场面虚言,循声转头直视他:“嗯。”   他对谁都这样,泰王叔并不会误会他是故意冷对自己。   于是乐呵呵接着又道:“今年是殿下晋升亲王爵后初次参与‘夏望取士’。想来收获颇丰吧?”   在萧明彻听来,这完全就是废话。   各家王府择落选士子为谋士、僚属,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他又没偷偷摸摸收人。   再说了,岑嘉树进淮王府的事都闹到圣意裁决了,雍京城街知巷闻,泰王叔怎么可能不知道。   于是他又“嗯”了一声。   他接连只回两个单音,就这么把天聊死了。   这段路挺长,两人沉默并行总归尴尬。   泰王叔是个开朗健谈之人,受不了如此冷场。于是强行打起精神,换了个话题。   “陛下发了话,再过月余你便要启程前往南境就任都司。听说淮王妃得知此讯后很是不舍,在皇后娘娘面前都抹起了眼泪。”   说起这个,萧明彻可就想翻白眼了。   自从上月底去了趟行宫,李凤鸣不知怎么就生出了执念,非要押着他看大夫。   他实在不愿意看大夫,赶上府中新进了一批家臣谋士,齐帝又染疾,他便借忙碌躲避。   那天他在齐帝这边,并未亲眼见到中宫那头发生了什么,只在出宫的路上听宫人说,李凤鸣在皇后面前掉了眼泪,因为不舍得即将与他分离。   当时他心里是又疼又甜,上了马车以后对李凤鸣好一番哄,松口同意看大夫,这才将她的眼泪哄住了。   结果一回到府中,那女人立刻叫了淳于黛替她上药——   居然是小腿撞出了块淤青,吃不住疼才掉眼泪的。   可以说是非常奸诈了。   *****   到了白玉桥前,引路的宫人已退。   泰王叔见四下无人,这才颇有深意地对萧明彻道:“陛下此番染疾,说到底也是心病所致。若有谁能在此时解陛下心病,那是大功一件。”   “多谢泰王叔指点迷津。”萧明彻执礼谢过,并不与他深谈。   巳时,萧明彻回到淮王府。   一进府门,抬眼就见李凤鸣绕过影壁迎了来,身后跟着端了托盘的辛茴。   看着托盘里乌黑的药汁,萧明彻心中生出了意欲逃家的冲动。“我通夜没睡,此刻还空腹。”   李凤鸣却有备而来:“前些日子你就是用这个理由躲过了好多顿药。我请府医调过方子了,如今这药就是要饭前服用的。”   “我没要躲,晚点再喝。有正事和你谈。泰王叔今日……”   “喝完再说,”李凤鸣看穿一切,噙笑揪住他的衣袖,“在你喝下这碗药之前,别的事对我来说都叫闲事。”   正当萧明彻打算垂死挣扎时,岑嘉树与战开阳并肩从抄手游廊下迎面走来。   李凤鸣乌眸滴溜溜一转:“你若不喝,我可要当面给岑嘉树做诗了。”   虽知她不会当真如此没分寸,萧明彻微恼:“我说过,淮王府内禁止任何人作诗。”   “我去府门外不就行了?”李凤鸣指了指他身后的大门,笑得不怀好意,作势要走。   萧明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闷着张冷脸从辛茴手中托盘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就在此时,岑嘉树和战开阳已来到了近前。两人相视闷笑,双双垂下脸去。   没办法,真的有点好笑。   淮王殿下浑身僵硬,眼神视死如归。若被不知情的人看见,只怕要误以为王妃方才在逼他服毒。   李凤鸣斜睨二人:“转过去。”   又对辛茴道:“眼睛闭上。”   大家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老实依言,背身的背身,闭眼的闭眼。   下一瞬,萧明彻的唇前就抵上颗桂子糖。   李凤鸣冲他眨眨眼,无声诱哄:张嘴。   萧明彻愣愣望着她,满心的烦闷顿时化作翻涌的热蜜浆。   他躲喝药,只是单纯因为小时那些不好的记忆,心中十分抵触医者与汤药。   毕竟不辨五味,汤药对他而言只是气味难闻而已,入口再苦他也不知的。   小时在宫里,萧明迅生病喝药后哇哇乱哭,他的母妃就会喂糖哄他。   从前没人这么哄过萧明彻。   也没人知道当年的小萧明彻曾多渴望这一颗温柔的糖。   可李凤鸣今日替他备了桂子糖。   还让大家背身、闭眼,不让人笑话堂堂淮王殿下喝了药竟需王妃拿糖来哄。   真是面子里子都给他留足了。   这颗糖,比起他幼时疯狂渴望却又求而不得的幻想,还要温柔,还要美好。   见他迟迟不动,只是直愣愣盯着自己,李凤鸣捏着糖在他唇间动了动:快张嘴。   “哦。”他含住了那颗糖,并“不经意”地吮过她的指尖。   嘴里什么滋味都没有,但他含着那颗糖,目光紧紧攫住李凤鸣笑脸。   眼里是她,心里也是她。这就很甜。   萧明彻心道,以后不再躲喝药了。但也不会痛快地让喝就喝。   他希望每次喝药时,李凤鸣都能这么来哄他。 第49章   服过药又用过早膳, 萧明彻听战开阳与岑嘉树禀了几桩消息,做好吩咐后,便回北院寝房补眠。   他并非当真铁打的, 在御前值守通夜, 此时多少也有些困倦了。   但他心中悬着泰王叔的事,等李凤鸣拿着祛疤生肌的药膏进来时, 他便强打精神趴在枕间, 眯着眼与她慢慢说。   以往萧明彻只靠一种本能麻木活着,像个落单的幼兽,没更多念想。若无必要, 他对大多数人都抱着警惕与回避。   长久疏于与人深交,就造成他不擅察言观色, 时常无法准确判断别人的言下之意。   如今许多事不同了, 他知道只有活成强悍的姿态, 才能将李凤鸣稳稳护在身后。   所以近来他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棉团, 拼命汲取各种水分,逼着自己学习、思索许多事,以求快速充盈强大。   今日出宫后, 泰王叔在白玉桥前那番意有所指的“临别赠言”, 萧明彻是放在心上了的。   但他实在想不明白泰王叔的意图, 所以选择向李凤鸣求助。   李凤鸣盘腿坐在他身侧, 指腹沾着药膏慢慢抹过他后背的伤痕。   一心二用听完他陈述今早的事, 李凤鸣手上稍停,略作思忖后笑了。   “你是不明白你父皇的心病是什么, 还是不明白泰王叔为何突然提醒你这种事?”   萧明彻不明白的,当然是后者。   他只是有时脑子不太会转弯,又不是真傻。   朝中都知, 齐帝当下最大心病,无非就是“欲倾力与宋国一战,彻底划定南境边界,但主战的太子一派对兵源匮乏问题提不出解决方案”。   这个解决方案,萧明彻心中也是有点眉目的。他的困惑只在泰王叔而已。   这么多年来,泰王叔在齐帝面前俯首帖耳,时时以诗酒风雅的做派避嫌。   在皇子们中间更做“一碗水端平”状,从不格外亲近谁,生怕招来猜忌。   今日却一反常态,突然提点萧明彻该如何在这节骨眼上博得齐帝垂爱……   “你说,他是何居心?”   萧明彻回眸望着李凤鸣,澄澈眸底是全然的信任。   李凤鸣与他四目相接,歪头笑道:“泰王叔几十年来从不乱说话,谨小慎微大半辈子才保住闲王富贵。总不会今日突然就糊涂了吧?”   萧明彻反手在她腿上轻轻一捏:“请平铺直叙,开门见山。”   这种意有所指的反问句,就是他最难理解的说话方式。   李凤鸣嗔笑着在他后背拍了一掌,不重,却很响亮。“有求于人,你还敢掐我?”   “我没有掐你,只是捏,”他催促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他八成就是帮你父皇做个传声筒,”李凤鸣直接挑明了,“你父皇是不打算再与宋国耗下去了。”   齐宋边境之战拉锯几十年,齐国南境自也被战火来回犁了几十年,各地青壮兵丁、国库更是为此持续往南境输送、耗损。眼下东邻又有异动,游牧部族也开始脱离掌控。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若能一战抵定与宋国的边境国土争议,齐国才好腾出手来防备东边邻国、收拾蠢蠢欲动的游牧部族。   “你父皇想尽快倾力一战定乾坤,就必须在短期内解决兵源匮乏的问题。其实这不难,只要下令开始征召女兵,兵源就能迅速倍增。”李凤鸣摇摇头,勾唇笑嗤。   “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我能想到,你能想到,太子,甚至你父皇也能想到。”   可太子不敢提。   古往今来,以命搏军功是平民跃升阶层最快速的途经。   若开了征召女兵的口子,齐女整体地位势必飞速大涨。   大量有军功的女子将会形成一股新的势力,她们会成为争取女子权益的中流砥柱。   如此,公主入朝议政很快就会成为齐国朝堂不可回避的议题。   这对太子显然不利好。   齐帝倒不是不敢提,只是这话不能直接从他口中说出来。   他是一国之主,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话,那都叫圣意决断。   若到时朝野以反对居多,他便没有腾挪的余地与退路,稍有不慎就会引发举国大乱。   所以他需要有个人站出来,代他发声,先行试探朝野的反应。   听了李凤鸣抽丝剥茧,萧明彻双臂交叠于枕,下巴杵在臂上,若有所悟。   “泰王叔今日来点拨我,是得了父皇授意?”   “没错。这事对太子不利,恒王主和,两个都指望不上。别的郡王又不够分量,你父皇这回就只能寄望于你。”   若由萧明彻提出“征召女兵”这件事,只要事先沟通到位,以军方对萧明彻的敬重,大致可确保武将派系不会有太大反弹。   如此,齐帝就只需安抚住太子,再以“居中裁决”的姿态设法按住恒王一派的守旧文臣势力。   “但你要担个风险。若最后你父皇没能成功按住守旧文臣,他多半会推你出来问责。”   所谓帝王之术,万变不离其宗。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先为自己备个替罪羊做余地。   萧明彻豁然开朗,便开始昏昏欲睡了:“那我离京之前再上折。”   递完折子就去南境赴任。   若到时反对声浪过大,他人在边境,朝中口水仗打得再凶,一时三刻也波及不到那么远,他至少还有时间设法自救脱困。   “变聪明了啊。”李凤鸣满怀欣慰,顺手扯了被子替他盖上。   被夸奖的萧明彻像只得意又慵懒的大猫,闭目轻哼:“再说,若轻易就事成,我做再多,在别人眼里都是轻飘飘的。”   人心就是如此。   一件所有人都知该怎么解决的事,大家碍于利弊权衡而不动如山,偏偏有个人站出来轻松解了死局,通常情况下,这个人不会顺利得到赞扬与回报。   更多人会认为,这人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就捡了天大的便宜。   拖到所有人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才出来从容打开局面,他的付出才有可能得到最大化的认可。   李凤鸣稍愣,望着萧明彻疲惫入睡的侧脸,喃声浅笑:“你快出师了。”   “是王妃教导有方。”他含混嘟囔。   李凤鸣静静望着他,无声轻笑。既如此,她就放心了。   *****   很多事往往就是一通百通、一顺百顺。   当萧明彻只是个不被爱重的皇子时,他要什么没什么,举步维艰。   所以他没有、也不会有什么野望,不过就是木然地熬着活,艰难求存。   可经过数年蛰伏与点滴蓄力,一切在悄无声息间慢慢不同。   他凭战功赢得了军方势力的认同;通过承担联姻从郡王跃升亲王;这半年里再有李凤鸣数次关键时刻的指点,使他迅速在朝中不显山不露水地站稳了脚跟。   各方势力突然意识到,在太子与恒王胶着僵持的死局之下,明明还站着淮王这个“第三种可能”。   武有廉家,文有闻氏,皇嗣有福郡王、大长公主、长平公主,急需得他搭救的正定伯府……   甚或齐帝本人。   很多人都不动声色开始尝试在萧明彻身上押宝。   而淮王府内部,一切也在向好。   这几个月,战开阳偶尔得到李凤鸣点拨,更有淳于黛毫不藏私的教引并督促,他的进益可谓飞速。   当他行事渐有章法,萧明彻也开始放下对他的偏见“嫌弃”,开始对他委以重任,算是真正倚他为臂膀。   再有岑嘉树等人入府,萧明彻更是如虎添翼。   万事俱备,“完善淮王府相关建制”、“进一步壮大实力”、“稳中求进,向朝堂格局发起冲击”等诸项事宜就迅速被提上日程。   一个人但凡气运起势顺遂,整个人在方方面面都会迅速改变。   去过的很多年里,朝堂实权相关的事务,萧明彻根本没机会接触太深,偶尔有事突如其来,他就只能笨拙应对。   如今不同了。   他每日都在遭遇许多突发事件,要面对许多不同的人。桩桩件件、点点滴滴,于他都是淬炼与雕琢。   人在实践中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用“一日千里”来形容都不为过。   萧明彻就像是块璞玉,这一天天水里来火里去,再经过千刀万凿,很快就崭露出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耀目光华。   眼下人才、机会都在陆续向他涌来,他不再捉襟见肘,也就不必处处呈被动守势,有足够人力与资源去提前布局。   他突然前所未有地忙碌,也前所未有地目标明确、意气风发。   在外与人周旋,在内与智囊们夙兴夜寐,不见丝毫疲态。   仿佛突然打通任督二脉,智计、心性都有了飞速跃升,掌控起局面来逐渐游刃有余。   李凤鸣旁观着他的显著而迅速的变化,于欣慰中一天比一天安静。   到了八月初,萧明彻终于隐约察觉到不对劲。   因为他很快就要前往南境赴任,府中有太多事需做好部署,所以近来过分忙碌,有时甚至忙道昼夜颠倒。   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只有在每天喝药、上药时才能见到李凤鸣。   他不清楚李凤鸣自己在忙些什么,只知这女人近来除了监督他喝药,耐心为他抹涂祛疤生肌的药膏之外,很少出现在他面前,也不会主动过问他的事。   听战开阳说,她甚至连出府都会走侧门,尽量避免避免接触前府的家臣幕僚。   若是个寻常齐国王妃,这种自觉与分寸,是极为得体合理的。   但她是李凤鸣,这种种行为放在她身上,那就很反常。   萧明彻越想越不安,端起药碗没有立刻喝下,而是直视着面前笑吟吟的李凤鸣。“你近来为何不管我了?”   李凤鸣温柔挑眉:“我若没管你,此刻你手上端的是什么?”   “不是说这个,”萧明彻有些气闷,“我很快就要去南境了,你不担心我忙中出错,没将府中的事部署周全?”   “你做事有你的法子,我也不是事事都对。如今你心有定见,我若多嘴,反倒容易扰乱你思绪。”   世间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脑子,许多事也并非只有一种解决方法。   萧明彻能靠自己稳稳往前走下去,她便没必要非得强求他每一步都走她的路子。   她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他会强大到完全不需要她。甚至,她的存在于他而言,还会成为某种阻碍与束缚。   就像她的父母。   曾经的魏帝也只是个被发配苦寒州郡的落魄皇子,除了妻子,什么也没有。   那时的他也紧紧牵着妻子的手,像握紧一根温暖又坚定的浮木。   后来,那只曾经给他温暖和力量的手,在他心里却成了拦路的桎梏。   曾经的不可或缺是真,后来的如鲠在喉也是真。   李凤鸣一直很清醒。   她明白人的心意与感知会随处境变化而改变,所以她从没想过要和萧明彻走到自己父母那般地步。   *****   八月初七清晨,天光未亮,姜叔已替萧明彻打点好行装,随行赴任的文武官员也已等在府门外。   却久久不见萧明彻的身影。   外头的人当然不会知道,从寅时到现在,萧明彻已在李凤鸣的寝房门口进进出出十几次了。   不胜其烦的李凤鸣侧身跪坐在帐中,披头散发,心浮气躁。   明明早就说好,她今日是不会特意送行的。   依依惜别地相送十八里?那种缠绵悱恻的哀婉场面,实在不适合她与萧明彻。   再说了,他只是去赴任,又不是去打仗,搞什么伤感气氛?平白触霉头。   前几日说到这个时,萧明彻是认同的,两人痛快地达成了共识。   可今日事到临头,他就一点都不痛快。   李凤鸣瞪大惺忪睡眼,忿忿睨着又折返回来站在床前的人。   “上一趟是忘了拿走佩玉,上上一趟是忘了将金印交给我,这回又是忘了怎么?”   萧明彻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俯瞰她:“有件很重要的行李忘了带。”   “你的行李是姜叔亲自打点的,这会儿肯定全在马车上了,”李凤鸣蹙眉,“再说了,就算你忘了什么行李,那也该在北院。你往我这里跑什么?”   “我最重要的行李又不在北院。”   萧明彻说着,忽地弯下腰,扯了被子将她裹住,背了就走。   突然天旋地转的李凤鸣忙不迭环住他的脖子:“发什么疯?”   “我想过了,还是将你带在身边才妥当。”萧明彻止步,理直气壮地偏头睨她。   她的侧头嗔瞪他:“妥当个鬼。你家南境随时都可能打起来,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懂不懂?我金贵着呢。”   道理萧明彻都明白,只是舍不得分别罢了。   见他还僵着不动,李凤鸣攀住他的双肩,伸直腰背支过去,在他唇畔落下一个轻吻。“把我放回去,然后赶紧启程。”   她相信萧明彻此刻的不舍是发自肺腑。   这人从小到大拥有过的东西不多。这半年来,两人或多或少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所以他舍不得。   但他将来会拥有很多如今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会遇到很多人,得到更多的好。   他很快就能习惯身边没有李凤鸣这个人。   就像最近这一个多月,他俩同在府中,但其实各忙各,单独相处的时候屈指可数。   他照样活得很好,并没有太大影响。不是吗?   萧明彻背着她,缓慢踱回床前,重新将她放回床榻。   他板着不豫的冷脸,动作却很温柔,像是捧了尊瓷娃娃,轻拿轻放。   李凤鸣跪坐在床上,仰头笑望他,嗓音温柔:“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照着你心中所想好好走下去。等到冬天再回来,你就彻底不同了。”   若诸事顺利,那时的淮王萧明彻会是齐国朝堂最受瞩目的新兴势力;还会是全雍京城,甚至整个齐国姑娘们心中的英雄。   萧明彻俯身趋近她,鼻尖轻轻与她相抵:“那时,你会不会在城门外接我?”   李凤鸣闭目轻笑:“放心。到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去接你。”   她不确定那时自己还在不在雍京。   但她确定,等到萧明彻回来的那天,城门外会有十里繁花相迎,哪怕漫天风雪也挡不住无数张为他盛放的如花笑脸。   “我不管别人,就要你来接我。”他的声音里藏着几许执拗,好像非要她一个承诺。   李凤鸣无奈地睁开一只笑眼,促狭道:“若我没去接你,你还能不进城了?”   “对,”他低头,轻轻咬住她的唇,沉嗓微微发颤,“要看到你,我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李凤鸣承住他这纠纠缠缠的深吻,却没有应他半个字。   她听见了,可她不信啊。 第50章   在萧明彻离京的第七天, 齐国鸿胪寺得到探子从魏国洛都传来的一个消息:魏国已新立储君。   这消息对齐国朝局无关痛痒,所以在雍京城内没有引起丝毫涟漪。   但外间没人会知道,在淮王府的王妃小院书房内, 这消息却搅起了惊涛骇浪。   “你再说一遍, 继任储君是谁?!”李凤鸣握紧了茶杯,面上笑意全无。   战开阳心中大惊, 深深吐纳几口浊气, 重复一遍:“魏国继任储君为陶阳公主,李遥殿下。”   “好,我知道了。多谢, ”李凤鸣垂下眼帘,遮去眼底汹涌的情绪, “你忙你的去吧。”   对于李凤鸣这般反应, 战开阳十分费解。   天下皆知, 当今魏后总共诞育过两个孩子。   一个是已故前储君李迎, 另一个就是在魏国皇嗣中排行第九的陶阳公主李遥。   若萧明彻早前对李凤鸣的身份推测无误,那李遥就该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妹妹。   战开阳原以为,李凤鸣在得知“陶阳公主李遥被立为新任储君”的消息后, 就算不至于喜上眉梢, 至少也能舒心释然。   魏国继任储君不是皇贵妃所出的二皇子李运, 对李凤鸣来说应该不是坏事吧?   可她不但没有半点喜色, 反而隐隐有怒。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战开阳看不透, 只能惴惴觑向一旁的淳于黛。   淳于黛做出“请”的手势,领他退出了书房。   *****   书房内只剩辛茴和李凤鸣了。   辛茴观她神色不对, 忙不迭趋步近前:“殿下……”   李凤鸣咬牙,紧紧攥住她的手,像溺水之人攀住浮木。“辛茴, 这一局,是皇后陛下输了。”   辛茴不是淳于黛,在这种事上她是不敢乱接话的。   尤其此时李凤鸣心气浮动得厉害,若她那句话不对,只怕要惹出更大火来。   于是她大气也不敢喘,密切注视着李凤鸣的一举一动。   李凤鸣缓缓松开她,单手扶额,闭目做忍气沉思状。   在令人窒息的长久沉默后,她忽然抓起桌上杯盏,猛地往地上重重一掷。   杯盏应声粉碎。四分五裂的瓷片与茶水、茶叶溅得到处都是。   李凤鸣很少失控至此,辛茴手足无措。   恰在此时,送走战开阳的淳于黛推门而入,绕过多宝架见这满地狼藉。   李凤鸣看向淳于黛,眸中已隐隐泛红:“阿宁才十五!父……他这是故意将阿宁推出来做靶子!”   今时不同往日。   在前储君李迎“薨逝”那会儿,帝后两党就已算是公开撕破脸。   所以现下的魏国储君之位,那就是个烧红的铁板凳。   如今既是李遥被立储,那她不但要站在帝党与后党之间极力做缓冲,还得绞尽脑汁去收服、接管、整合前储君李迎留下的明里暗里那些零散势力。   更得面对来自二皇子李运的强势攻击。   陶阳公主李遥的情况,与当初的李迎很不相同。   她在魏皇嗣中排行第九,生来就有父皇母后及长姐在头上撑着,就是个无忧无虑长大的小公主。   从前无人寄望她担当重任,也就没人舍得让她经受磨砺或挫折。   眼下尚未成年,长姐“薨逝”,母后势力衰弱,突然被父皇推上风口浪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很难在几方势力之间游刃有余。   “如今的魏国储位,远比我那时更难坐。将阿宁推上去,根本就是让小儿怀抱千金过闹市。‘他’真就不顾忌阿宁的死活?”   “皇帝陛下既做此决定,想来就是要用凤宁殿下去消耗、钳制各方。”淳于黛的冷静中也藏着火。   眼下最棘手的是,在李遥被齐帝当做傀儡储君去牵制、消耗各方时,二皇子李运便躲在了风暴之外。   这样,他就完全有余力同时对李遥、对皇后甚至对远在齐国的李凤鸣做任何事。   李凤鸣一口贝齿险些磨成粉:“皇帝陛下也不想想,哪怕最后扫清所有障碍,凭李运那平庸的资质,真就担得稳国祚吗?!”   “或许也并非全然是为二殿下,”淳于黛道,“方才战开阳说,如贵妃与慧贵妃在上半年相继有了身孕,皇帝陛下为替她们肚里的皇嗣积福,还大赦了一次。”   “难怪突然剑走偏锋。原来是撞了大运,子嗣要兴旺了。”   李凤鸣急火攻心,气得眼前白光与金花齐齐乱窜,接着便剧烈咳嗽起来。   “母后……皇后陛下为保阿宁周全,定会做拼死一搏。”   若换了别人,未必能懂李凤鸣此刻有多无助。但淳于黛和辛茴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辛茴握紧了拳,淳于黛更是心疼地看着李凤鸣,眼中浮起泪光。   之前李凤鸣能在雍京过上这段风平浪静的婚后生活,很大原因是魏后还在尽量博弈,使洛都那头想彻底除掉李凤鸣的人抽不开身。   这几年魏国后党本就处于下风,能将李凤鸣护到如今,皇后已是仁至义尽。   “如今她必须保阿宁,再无余力护我分毫了。”   李凤鸣不怪谁,这样的局面,若她站在魏后的位置,也会选择孤注一掷、死保李遥。   道理都明白,她只是很难过——   自己又一次成了必须被舍弃的那个。   打小勤勉向学、严格自律,很早就学着压制天性,尽量让自己不去奢求大多数同龄人唾手可得的平凡乐趣。   因为她是生来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女,人生前十七年都被人告知,你肩负重任,于家于国你都不可或缺。   她曾对此深信不疑。   可三年前发生“那件事”之后,她才知道,自己不过赶上父母感情将淡的天赐良机,成了牵系他们的一根救命稻草。   又赶上魏国已两代未出女帝,蛰伏已久的守旧势力蠢蠢欲动,大局需要一个公主成为储君为稳定风向。   如此而已。   不管她是李迎还是李凤鸣,都不过是平凡的芸芸众生之一。   哪有什么不可或缺?   *****   自从得知魏国继任储君抵定的消息后,李凤鸣更加确信,自己不能再留恋雍京的一切了。   她开始盘点自己的积蓄。   濯香行有玉方和荼芜坐镇,经营很是得力。   再加上李凤鸣擅抓商机,不但趁着夏望取士开赌盘大赚一笔,还另行开源,将宫门消息分门别类抄录,通过濯香行高价贩卖。   各种手段齐上阵,短短数月下来,除开成本,竟已盈余将近七千金。   对一个小小脂粉铺来说,这毫无疑问是厚利。但对李凤鸣来说就还差点意思。   好在她本就预计在明年开春前后离开,还有半年时间,倒也不急于一时三刻。   眼下她更担心自己会遭遇来自魏国的暗杀。   为保万无一失,同时也为了将来可以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李凤鸣在九月初进宫接受皇后教导时,主动提出要再去行宫陪伴太皇太后。   行宫的日子虽枯燥,但安防缜密,刺客没机会下手。   而且去了行宫后,雍京城里无论发生什么都扯不到她头上。   这样就不会拖萧明彻的后腿,算是她最后能为萧明彻做的一桩贡献吧。   对皇后该如何说辞,李凤鸣是早就准备得滴水不漏了——   纵然王府那些外男家臣素日里都在前府,而她常在后院,出入也避嫌绕侧门走,但去行宫小住半年,那才真叫避嫌得彻底。   如今太子与恒王相互撕咬得厉害,皇后做为太子的母亲,当然也要处处帮衬。正是忙到焦头烂额之际,哪里顾得上李凤鸣许多?   听得李凤鸣要自请去行宫,皇后当然乐得轻松。   “也好。你是个有分寸的好孩子,如今淮王远在南境,肩负重任,你能主动请去行宫与太皇太后作伴,他也更无后顾之忧。”   既皇后都开了金口,淮王府众人自不能异议。   但战开阳总觉得怪异。   魏国并无“男女大防”的说法,男女之间正常往来是落落坦荡之事。   这半年来他与李凤鸣接触不少,且又听过萧明彻对李凤鸣身份底细的推测,所以他很清楚这位王妃不单与寻常齐女不同,甚至与天底下大多数女子都不同。   她是魏女,又曾是储君,过去储君府中家臣幕僚不可能全是女子。   再说,她自到了淮王府后,虽不至于毫无顾忌,却也不曾因为府中男子而忸怩拘谨。   如今怎么突然反常,主动避嫌到如此彻底?   战开阳越想越觉不对劲,当天下午就通过兵部飞驿向萧明彻去了信。   他倒是没敢加油添醋,只平铺直叙禀报了李凤鸣向皇后自请前往行宫,并没有在信中赘言自己那没来由的不安。   *****   六天后,南境见春镇都司府。   萧明彻与廉贞边走边谈着招募女兵的事,刚迈进都司府大门,就有小吏呈上信来。   “殿下,淮王府从京中送来了加急信函……”   萧明彻瞧见信封上是战开阳的字迹,心中一惊,赶忙夺过信来拆开。   他很少这么沉不住气,廉贞以为淮王府出了什么大事,便也歪头凑过来,提心吊胆地跟扫了两眼。   看着看着,廉贞咧嘴笑开,旋即又心酸艳羡到捶胸顿足。   “你是烧了什么高香?最初只是盲婚哑嫁般的两国联姻,谁曾想竟能让你遇到个这般体贴又深情的王妃!”   萧明彻眼神复杂地斜睨他。   廉贞道:“难道我说得不对?她自请去行宫陪伴太皇太后,不就是为了彻底避嫌,让你完全不必担心后院起火?”   而且,如今东宫和恒王府缠斗得愈发激烈,此时淮王远在南境,淮王妃又躲去行宫,不管东宫还是恒王府出了任何事,都与淮王府扯不上半点干系。   在外人看来,李凤鸣自请前去行宫这个举动,绝对是在为萧明彻考虑的。   萧明彻对此却不敢苟同。   早在出京前,他就隐隐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   直到此刻得知李凤鸣趁他不在,就自请去了行宫,他终于毛骨悚然地意识到:那个曾经坚定站在他身边,好像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似乎正在不动声色地慢慢与他剥离开来?   萧明彻并不十分确定自己这个感觉对不对,眼下职责在身,又不能贸然回京。   心急之下,他立刻撇下满头雾水的廉贞,匆匆回房写了两封信。   一封是给战开阳的。   他在信中吩咐战开阳办两件事。   首先,密切留意近期出入雍京城的魏国人,并将淮王府的护卫调往滴翠山行宫协助巡防。   其次,每隔五日将朝中动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务整理汇总,再交岑嘉树亲自送去行宫,面呈李凤鸣。   另一封信则是给李凤鸣。   他心中异常不安,却又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来索讨李凤鸣的承诺。   只想起她曾经教过:想得到自己期望的结果,不要总是硬碰硬,有时不妨试试装乖卖惨。   于是他在信中言简意赅地提出要求:年底他回京那天,要李凤鸣务必在城外接他,届时若见不到她,他绝不踏进城门半步。   这很幼稚,很苍白,很无力,他知道。可他暂时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他从前不知什么叫后悔,此刻却是后悔到心肝脾肺都痉挛起来——   离京那天早上,他就该不管不顾,将李凤鸣打包带走。   哪怕这样做会承受她的怒火,也好过此刻这样牵肠挂肚,一颗心七上八下。   *****   萧明彻给李凤鸣那封信,是由岑嘉树送到行宫的,连同五日内的朝中动向及淮王府大小事务汇总。   见到岑嘉树的那一刻,李凤鸣已心有所感。   等到看了萧明彻那封急切索讨承诺的信,她就更确定——   萧明彻大概是猜到她想跑路了。   为了留住她,竟不惜安排岑嘉树每隔五日就到行宫来一趟,这可真是下了血本。   这傻子,就不怕她当真对岑嘉树起了什么邪念?   李凤鸣有点想笑,却又有点鼻酸。   客客气气与岑嘉树虚应几句后,李凤鸣回到长枫苑,坐在书桌前托腮出神良久。   年初萧明彻被廉贞的事牵连,才一回京就被打发到行宫来思过。   那时李凤鸣经常和他在这里共处。   每天早上两人各自结束晨练习武后,就会一前一后进书房来。   她会在窗畔坐榻上就着茶果与零食看书,而萧明彻也安安静静坐在这张书桌前。   此刻她坐在萧明彻曾经坐过的椅子上,看着他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便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温度。   人非草木,她对萧明彻不是无动于衷的。但她还是想走。   侍立在旁的辛茴见她百感交集,终于小心问出心中的不解。   “看齐国如今的局面,太子与恒王最终极有可能会两败俱伤。您不是也说过,半年后淮王回京,只要运筹得当,就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按常理来说,萧明彻越强大,李凤鸣就会越安全。   所以辛茴实在不明白,局面如此大好,自家殿下对淮王也并非全然无情,为何依然铁了心要离开齐国、舍弃他的庇护?   李凤鸣通透轻笑:“将来他站得越高,我对他来说越是棘手的累赘。你细想想,齐国太子当初为何放弃亲自联姻的机会?”   “因为他已有正妃,而您不可能屈尊做小……”辛茴愣愣想了想,倏地僵住。   要想坐稳储君之位,凡重大决策,定是走一步看三步的。   齐国太子萧明宣又不是什么天真少年,考虑联姻的利弊,首要衡量的定是自己在这其中的得失。   当初他放弃亲自联姻,将这有助于巩固威望的机会“让”给萧明彻,怎么可能单纯只是考虑“魏国公主愿不愿意做侧妃”这点事?   他真正顾虑的,应该是自己的将来。   放眼世间,无论哪国帝王,正宫伴侣都不会异国人。否则臣民会心有不安。   就眼下齐国的朝局走势来看,若恒王被逼到狗急跳墙,最后和太子来个鱼死网破都不奇怪。   要是真走到这一步,那萧明彻就撞大运了。   但萧明彻若成为齐帝眼中的继任太子人选,甚至顺利地成为了继任太子,不管他自己本心里愿意不愿意,他接下来都必须要考虑该如何“取舍”李凤鸣。   “淮王萧明彻”的王妃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这没什么大碍;可要是他成为“太子萧明彻”呢?这可就大大有碍。   “储君为国之副君,婚姻之事举国瞩目,和普通王爵是不一样的。在‘可能登顶至尊之位的机会’和‘李凤鸣’之间,他会怎么选,我不知道。”   李凤鸣倦怠地靠向椅背,嗓音里的笑意有些轻渺,“可是辛茴,我不想赌运气。”   她不想再被自己重视的人取舍。   因为她的心已很累了,实在无力承受“第三次被舍弃,却不能生怨憎”的结局。   辛茴无奈一叹,开始动手研墨:“那这封信,您打算怎么回?”   “你还记得,当初他回过我一封只有一个字的信吗?”李凤鸣调皮地眨了眨右眼。   辛茴研墨的动作顿时:“您也打算回他个‘嗯’?”   “你瞧不起谁呀?我是那种拾人牙慧的人吗?”李凤鸣歪头盯着萧明彻那封索讨承诺的信。   然后提笔蘸墨,工工整整写下:哦。   一报还一报,萧明彻,我们扯平啦。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大家很急着看跑路,于是砍了一点大概没太多人想看的朝堂线细节,大家在这块儿上就凑合着意会吧   因为砍掉了部分剧情,后面也要跟着做点调整,于是又花了一天一夜来推敲,所以这章更新来晚了,抱歉。   至于跑路会不会成功,我只能一把按住自己试图剧透的手_(:з」∠)_   看到评论区有小伙伴对某些设定上的事不太清楚,在这里补充解释一下:   一,魏国皇帝在情感和道德上对魏后当然是应该被指责的亏欠方,但他和靠老婆上位的凤凰男有本质区别。   如果用这个思路去理解他们这对夫妻,那他和魏后的情况该反过来,魏后才是靠婚姻实现跨界层的那个;他只是一开始不是皇位继承人选,但如果魏后没有嫁给他,不可能有机会接触到最高权力;   二,关于平权设定,有个问题在这个文还没有解答过,这里集中解释:   因为写的是皇权背景下的古代文,所以我的古言平权设定仅限于“男女两种性别在法律框架和风俗上天然拥有同等责权利”,不是个体之间人人生而平等,更不是阶层之间完全平等。   认真地说,在达到共产、大同的至高理想状态,彻底消弭阶级之前,任何社会形态下都不可能实现个体或阶层之间真正意义上的完全平等。   三,就算最理想化的三权分立方案,也无法在实际执行中做到完全彻底的三方等量。如果真遇到三方意见无法共识的时候,没有一方有权最终拍板,那国家从法理上就是无法正常运作的,家庭同理。   所以,我所有文里提到的“帝后共治国、夫妇共掌家”是对外的笼统说法。实际夫妻内部权力分配上,不可能真的做到完全彻底的一人一半,地位上会有些微的主次之分,这个主次原则上看哪一方是权力的初始来源。(也可能有权力的初始来源方基于情感因素,彻底恋爱脑,主动让渡主位权。但这种操作是特例,不会常见)   可以通俗地理解为:一个公司不可能有两个董事长,副董事长和董事长之间的权力一定有差异。如果这个公司有两个权力完全对等的最高决策者,那就根本无法正常运行。   以本文中的魏国为例,第三十五章 有提过,魏后是“国之次君”。他们夫妇掌握这个国家的最高权力,初始来源是魏帝的继承权,魏后通过婚姻关系从他手中得到国玺半印,所以法理上只可能是魏帝拥有别的妃嫔,魏后不可以。   等将来李凤鸣的妹妹李遥登基,她在法理上就有权拥有多个伴侣,她的正室丈夫不可以。   总之,我所有文的平权设定里,夫妇之间的法理地位主次之分,要看谁是实质上靠婚姻实现阶层跨越的那方,不分男女。   如果两个人的初始社会身份完全等量,比如一个男将军和一个女将军结婚,那议婚阶段就会协商达成默契,确定两人在家庭权力的主次。   最后,李凤鸣和萧明彻有点特殊。   本质上他们都是各自国家的皇嗣,两人之间原本不存在阶层差异。但由于某个特殊原因,李凤鸣是以“魏国裕王李典之女”的身份嫁来的,所以在法理上她的家庭地位天然比萧明彻低一点,这个和性别无关的。   因为背景世界观是作者私设,大家有不理解的地方可以在评论区提出,我看到就会解答。谢谢你们一路支持和爱护,(づ ̄ 3 ̄)づ   感谢在2020-07-31 18:17:19~2020-08-02 04:56: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火炉冒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果果陆 2个;木子、月巴本肥、子夜望星、楚崽崽、白沙、废喵一只、鱼非鱼、梓非渝、明湖、33029lxt、忧郁的仙女、Mima_喵、阿纹家的头头鸭、糯米蟲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芩枳 66瓶;黎 43瓶;空竹 35瓶;Aqill、二得没烦恼 30瓶;西唐 25瓶;小青山 20瓶;割风 18瓶;励志好好赚钱 16瓶;树袋娴 15瓶;二宝 13瓶;年少不知愁滋味、你的甜甜小可爱呀、bunny lily、41550638、一席之地、Orion 10瓶;:D 9瓶;纪小纪、旋转木马 5瓶;楠枫、璃茉猫 4瓶;36248858、元嘉、戈戈月半蔚 2瓶;子夜望星、暮风如锦、我想粗去丸、gemini雅、sarbrina、白沙、曦沐沐沐沐、44697629、Li琦、可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1章   萧明彻接到那封只有“哦”字的信会是个什么反应, 李凤鸣没有多想,也不愿去想。   因为她接下来需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了。   来此地, 一是为了躲避李运那崽子随时可能派来的刺客;二是远离雍京城内的即将到来的纷扰, 以免给萧明彻惹麻烦;三则是为能静下心来,琢磨出个不会引起太大波澜的金蝉脱壳之法。   她还不至于那么莽撞, 之所以躲到滴翠山行宫, 并不是打算立刻从这里“消失”。   毕竟是和亲来齐,至少在名义上担负着一份维系两国邦交的责任。以现今这淮王妃的身份,想要跑路, 绝非收拾好行囊换身衣裳就能走的。   辛茴装傻,半真半假逗她开心:“咱们索性看准时机就溜, 剩下的烂摊子总会有人收拾。殿下管那么多做什么?”   “你说得倒轻巧, ”淳于黛没好气地笑瞪她, “若殿下突然凭空消失, 齐国会怀疑魏国并无长久结盟的诚意。”   李凤鸣托腮苦叹:“是啊。我来齐和亲,是皇后陛下一手操办。”   若在这节骨眼上惹出乱子,无疑是在给魏国帝党和二皇子李运等人递刀, 他们正好借这机会将魏后彻底打压到再不能翻身。   眼下李遥尚未成年, 后党势力再衰弱, 也是一股能保护她的力量。   “小时候的阿宁圆乎乎, 跑起来摇摇摆摆的。她学说话很晚, 一开始只会追着我喊‘阿姐’,又说不出是为什么事, 急得眼泪巴巴……”   李凤鸣捂住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睛。   “如今阿宁在储位上朝不保夕,我护不了她,至少不能害她。”   要从齐国脱身离开且无后患, “诈死遁走”是上佳之选。   但要想在不给魏国那头惹麻烦的前提下离开,这诈死遁走绝不能突兀、不能鲁莽。   诈死脱身的法子,李凤鸣心中已有头绪,但需等到一个天时地利的契机。   *****   当李凤鸣淡出众人视线,蛰伏于行宫耐心等待跑路契机的时候,雍京城内却是“精彩纷呈”。   九月初,齐帝正式下旨同意淮王萧明彻的谏言,允他以南境边军都司的身份,试行征召首批女兵。   这在齐国算是石破天惊之举。   消息一经传出,国境之内到处是关于萧明彻的议论与传说,他在朝野间的声望顿时扶摇直上。   征召女兵的口子一开,齐国兵源匮乏的危机算是得到缓解。   长远来看,这对太子本人是不利好的。   但此事让主战派气势大涨,恒王及其背后的主和派陷入被动,太子在短期内倒还是受益。   所以他非但没对萧明彻做出什么打压行为,反而极力抬举,将“淮王萧明彻”树立为强硬主战的金字招牌,进一步争取朝野舆论支持,凝聚备战的勇武血性。   当多数臣民站到了主战这边,太子底气更足,便集中所有力量,趁势对恒王展开了猛烈攻击。   十月中旬,借着筹备对宋国倾力一战的机会,太子顺利从恒王手中夺过了户部的辖制权。   丢了户部这支重要助力,恒王这一局算是输惨了。   他在明面上暂无破解之法,只能让自己阵营的御史们拼命弹劾太子“穷兵黩武,罔顾民生”。   当然,捎带脚也把萧明彻一并弹劾了,说他“征召女兵实乃狂悖动摇国制根本,有激进贪功、盲目好战之嫌”。   岑嘉树将这消息禀到行宫来时,李凤鸣只是笑了笑。   “殿下有令,此事该如何应对,当听凭王妃决断,王府上下所有人任您调遣。”岑嘉树道。   李凤鸣放下茶盏,慵懒挑眉:“你们殿下怕是想将你们养废。若这点小事都需我来劳神,那要你何用?”   岑嘉树被噎得不轻,白面顿时讪讪憋红,欲言又止。   “你们明明就有法子应对,到我面前来耍什么花腔?”李凤鸣不忍见美男子尴尬下不得台,笑觑着他,嗓音放柔了些。   “淮王殿下不在京中,齐国又无王妃上朝对答御史弹劾的规矩,这弹劾不过就是做个样子,陛下不会搭理的。既陛下不会管,淮王府就不需做任何正式应对。”   征召女兵的事,其实是齐帝暗示萧明彻提的。   恒王至今没看懂这玄机,眼下拼命煽动御史攻击萧明彻,本质上是在狂扇他亲爹的脸。   什么都不必做,等着看齐帝教训这傻儿子就行了。   “可,若放任那些个御史自说自话,咱们府中不为殿下做半点自辩,久而久之,民意总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于殿下的名声终归不利。”   必须要说,这岑嘉树还真不是个草包,知道防微杜渐、未雨绸缪。   有这么个人替萧明彻盯着背后,李凤鸣是真的放心了。   “向你家殿下禀过此事了吧?他有什么想法?”   “殿下的意思是,请王妃费心思量,此时动闻大学士,是否恰当。”岑嘉树终于不再绕弯子了。   李凤鸣敛了调笑,神色郑重:“岑嘉树,我一直没问过,这些年,你从你四位师尊那里都学了些什么?”   面对她直视着自己的炯炯目光,岑嘉树心有所感,慢慢站直了身,傲然负手,掷地有声。   “天地初开,阴阳同现。合则盈,分则亏。”   世间事,责、权、利三者从来密不可分。   当女子长久被压制为“弱小”一方,没有机会去承担责任,便天然失去了靠自己收获权力与利益的可能。   大到保家卫国、经世济民、出将入相;小到耕种劳作、持家理财、养老育幼,都该是两个群体共同的责、权、利。   男与女,在许多事上虽天生各有长短,但最初的最初,两者并无高下强弱之分。   需得两个群体合二为一,才是红尘里最坚不可摧的真实。   不是每个女子都柔弱,不是每个女子都怯懦,不是每个女子都无知。   至少,在生而为人的最初,绝不是的。   她们应该和男子一样拥有选择承担的机会,如此才有可能挣脱被压制、被轻视、被钳制、终生只能依附于父兄与丈夫的命运。   萧明彻开启了“征召女兵”这第一步,便是在给她们这个机会。   所以他没有任何错处。   李凤鸣对岑嘉树的回答很满意。   “照你家殿下的意思,让战开阳去找闻泽玘,请闻大学士以私人名义组织一场公开论辩。”   她粲然笑开,欣慰颔首。   “岑嘉树,放胆站到论辩台上去吧。这既是为你的主公拼力一战,也是你自己扬名立万之机。百年后的史官编修齐国史,必定绕不过你的姓名。”   *****   从十月廿八到十一月初三,大学士闻泽玘以私人名义,在畔山学宫的辩理场组织了一场公开论辩。   各地读书人蜂拥而至,闺阁贵女甚至贩夫走卒也被允许前往围观。   论辩议题为“淮王萧明彻征召女兵,究竟是贪功好战,还是为国计深远”。   这场公开论辩不但强力还击了御史们对萧明彻的弹劾,将萧明彻的民望推向一个新高峰,还引发了齐国女子争取与男子同等责权利的思潮。   经此一事,萧明彻在齐国的地位已然不可轻易撼动。   而从头到尾,淮王萧明彻本人在南境有条不紊地推进练兵事宜,半点没有过问这场论辩;淮王妃也在行宫寸步未出。   引发这么大的动静,淮王府就只出了一个谋臣岑嘉树。   朝中明眼人皆对淮王府刮目相看,毕竟,所谓举重若轻,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   淮王府从容拆解了这次舆论攻击后,恒王也知如今的萧明彻已不再是任人搓圆捏扁的小可怜。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在萧明彻这里碰了壁,恒王也就只能暂且放开淮王府,又专心去与太子撕咬。   既萧明彻安全,李凤鸣在齐国也就没太大悬心事了。   十一月廿五,岑嘉树前来告知,萧明彻将在十二月初八那天回京。   李凤鸣立刻明白,自己等了半年的那个绝佳跑路契机,来了。   “淳于,我让你打探的事如何了?”   “行宫布防图没有拿到,但辛茴这半年与行宫侍卫首领套够近乎,探出大致规律了。”淳于黛拿来图纸铺开。   “这是行宫周边地形略图。行宫后花园出去,翻过滴翠山往东再行三十里,就有个叫双槐渡的小码头。从双槐渡上船,顺流行过雍京东郊的桂子溪,就可进入绿松江。”   绿松江经齐国雍京向东,之后贯穿夏国全境再入海,中途支流众多,水路四通八达。   只要进了绿松江,那可真就从此天高任鸟飞了。   李凤鸣颔首:“辛茴,早前我让你接触漕帮,妥了吗?”   辛茴笃定颔首:“殿下放心,万无一失。届时玉方和荼芜会提前在双槐渡等候。”   双槐渡这个码头小且偏僻,雍京京兆府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漕帮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宗货物就在此转运。   “好。等到萧明彻回来的那天,咱们就从后山直奔双槐渡。”   李凤鸣反复推敲过的,萧明彻回京那天,先要在城郊接受官员及百姓的迎贺,接着入城,进宫面圣,然后才能回府。   怎么都要折腾一整天。   而她需要的就是这一整天的时间差。   “提前一日告知华嬷嬷,说初八早上咱们去后山采些花果,就直接出城去迎萧明彻,不必行宫安排人护送。”   只需说她要给萧明彻一个惊喜,华嬷嬷就不至于立刻向淮王府通传她离开行宫的消息。   而淮王府那头以为她还在行宫,注意力又在萧明彻进宫面圣的事上,也不会急着来接她回府。   这样一来,最快也要到黄昏时分,萧明彻从宫中回府,才有闲暇过问她的所在。   等到淮王府与行宫两边对上消息,一整天已经过去,李凤鸣一行三人怎么都该到双槐渡了。   行宫后头的滴翠山林密山高,奇花异果众多,又有万丈悬崖,还常有猛兽出没的动静。   早上以去后山采摘花果为名,再做出个“主仆三人失足坠崖”的假象,找不到尸首也不算太怪异。   和亲的淮王妃失足坠崖,尸骨无存,齐国肯定不敢将事情闹大,反而会想尽办法压住消息。   魏国内部现下也正满地鸡毛,只要齐国这边不大肆声张,那头更不会有太多人会主动过问一个和亲公主。   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邦交上的纠纷隐患了。   “可是,咱们走后,若二皇子当真派人来暗杀您,岂不是很快就会发现您不见了?”辛茴一时转不过弯。   李凤鸣漫不经心地笑嗤:“难道他还敢对皇帝陛下说,派人来雍京暗杀我,却遍寻不着我的踪迹?”   魏帝让她出来和亲,只是想眼不见心不烦,让她在这里自生自灭,顺便发挥余热。   她与萧明彻这桩联姻毕竟事关两国邦交,魏帝不会傻到希望她死在魏国人手里。   李运若敢让魏帝知道他派人暗杀李凤鸣,那他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所以他就算发现李凤鸣凭空消失,也不敢漏了口风。   “行了,没什么大纰漏,”李凤鸣按住不太舒适的心口,“真是个无可挑剔的跑路计划。”   语毕,心里生出一股轻微闷痛。   她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不想深思,更不打算因此停下脚步。   人生嘛,总是要遇到许多抉择的。   她已被舍弃过两次,真的不想再面对第三次被舍弃了。所以这次不会再坐等别人来取舍她,她选择自己走。   *****   十二月初八,大寒。   寅时平旦,狂风卷动穹顶云团,雪花漫天。   李凤鸣身着玉色素衣,在淳于黛与辛茴的左右随护下,从容走出行宫后花园。   进了杂草丛生的山间小道后,李凤鸣抬头仰视正在雪中缓慢白头的滴翠山,心房处又疼起来。   这种疼痛她已不陌生了,最近几日时不时总会来一下。   像针尖突然戳破指腹,疼是真疼,但不是不能忍。   雪天黎明里的滴翠山很安静,迎着幽微晨光,说不出的澄澈空灵。   就像大婚当夜萧明彻的眼睛。   孤独,寒凉,无悲无喜。   等到天光大亮时,他应该就到城门口了吧?   约莫会着银甲戎装,面无表情地端坐马背,桃花眸冷冷扫过夹道迎贺的人群。   想想那场面,李凤鸣摊手接住几朵冰凉却温柔的雪花,心中百感交集。   很早就想提醒萧明彻一句话,却不知怎么的,老是忘了说。这会儿倒是又想起来了。   她想提醒他:傻子,别总冷眼看人。长那么好看,只要肯多笑笑,就能让许多姑娘心中开出花来。   萧明彻,以后你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姑娘,你仔细挑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别再遇到我这种坏蛋啦。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无期。告辞。 第52章   世间万事, 最怕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李凤鸣活了二十年,大大小小的场面也经历了不少,虽没做到次次都神机妙算、如愿以偿, 却从未受过今日这样大的挫折——   精心推敲半年的诈死遁走计划, 从踏进上山道算起,总共才践行了不到五百步!   没有比这更尴尬、更惨淡、更无言以对的了。   当她板着脸回身, 面对站在一队行宫护卫跟前的战开阳时, 心中惊恼交加,却又不免有点庆幸。   幸亏今日是雪天,黎明时分的山间光线并不充足。以战开阳的眼力, 应该没留意到辛茴迅速藏到身后的那个小包袱。   要知道,那包袱里装的, 可是准备用来制造假死现场的“罪证”。   在这众目睽睽下, 倘若被当场人赃并获, “和亲公主意图出逃”的事就藏不住了, 半点狡赖的余地都没有。不引发两国邦交纠纷才怪了!   *****   事实上,萧明彻、廉贞等人已在三天前抵达了雍京卫城,入住卫城官驿等候进京。   若走官道, 卫城离雍京南城门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若策马快些, 两三个时辰就能到。   但按齐国相关规制, 他们一行人此次属于“边军官员例行回京述职”, 并无急务。所以得走个礼制仪程, 在卫城官驿等候,到了太常寺卜定的日期再入京, 以便接受相应官员及百姓的迎贺。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类繁缛理解看似虚浮无用, 实际对凝聚民心、振奋士气是至关重要的。   太常寺为他们卜定的入城日期正是今日,但谁也没料到,前天下午京中就出了事。   战开阳控着缰绳,顶风对马车里的李凤鸣解释:“前日下午京中出了事,圣上命淮王殿下今日抵京后尽快入宫面圣。”   李凤鸣单手撩起车窗帘子,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冒雪策马的战开阳。“出了什么事?”   “不清楚。前日申时,金吾卫突然控制了雍京内外两城,所有消息全被封锁。目前只隐约得到点风声,但不确定真假,”战开阳稍稍压低了声音,“似是与东宫有关。”   雍京城防是由金吾卫掌管,执金吾钟辂是齐帝心腹。眼下既是由金吾卫坐镇,这消息还真不好打听。   但近来太子与恒王斗成那样,若真是东宫出了什么事,想来无非就是恒王对太子有什么“壮举”。   总之,根据目前已知信息大概可以推测:若东宫没有出事,齐帝不会催促萧明彻进京;若齐帝没有催促,战开阳就不会因为担心萧明彻在城门口执拗逗留,一大清早跑到行宫来将她抓个正着。   也就是说,若最终确定是恒王对太子做出什么过激之举,导致今日这场面,那恒王就是破坏李凤鸣逃跑大计的元凶。   思及此,李凤鸣暗暗咬牙,越想越怄。   假若最后证实当真是恒王坏了她的大事,之后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想尽办法狠踩那王八蛋两脚。   这落井下石的坏人,她当定了!啊啊啊,好气。   *****   “不管怎么说,京中出了惊动天听的大事,圣谕命你家殿下尽快入宫面圣……”   李凤鸣稳住心绪,深吸一口带着雪粒子的冷气,强行压下失态咆哮的冲动。   “那你这一大清早,还不赶着去城门口等着护送你家殿下进宫?!”来抓我做什么?!   “是殿下吩咐的。”战开阳惴惴,不懂她为何看起来像在生气。   “前日府中派人去卫城面见殿下时,殿下就说了,若回城之时没见到您,即便是……”   寒风中,战开阳在马背上略一瑟缩,谨慎地看看周围,才倾身靠近车窗些许,小小声声道,“即便是太子死了,他也不急着踏进城门半步。”   这话可谓又狠又绝,李凤鸣实在难以想象萧明彻说这话时是个什么表情、什么心情。   她是真不明白萧明彻在想什么。   假如真是太子出事,无论他是死活,对萧明彻而言都是个绝不容错过的天赐良机。   都这种时候了,萧明彻不遵圣命及早进宫去,居然还是坚持要她去接才肯入城?   她在萧明彻心中,真就这么紧要?!这不太对吧。   “他是自己没腿,还是不认识路?!我去了是要背他进城,还是要替他牵马开路?!他发疯,你们也这么由着他?!”   李凤鸣连珠炮似地连发三问后,也不等战开阳回答,便没好气地重重放下车帘,双臂环胸靠着车壁。   独自在马车内闷了几个呼吸的功夫后,她又忍不住勾唇,无声笑啧一声。   她觉得自己可能也在发疯。   此时渐渐冷静下来后,她居然觉得,虽说萧明彻的这份执拗来德没头没脑,平白破坏了她的出逃计划……   但能被人这么心心念念地盼望着、需要着,这种感觉,好像还挺好的。   *****   齐国边境陆陆续续几十年战火不休,打到举国青壮年兵源都即将匮乏的地步,却一直没出什么大乱子。   对这事,几年前的李凤鸣很是惊奇。   直到今日站在城门口,她总算真切知道了答案。   原来,齐国的国制民风对女子而言着实糟心,但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李凤鸣裹着连帽披风站在城门前,心中对这初次亲眼见到的风俗阵仗大感震动。   她早就听闻,在齐人的风俗里,迎接重要人物的最高礼节,是“洒十里繁花铺路相迎”,以此表达尊敬与拥戴。   而这铺路的繁花也是有讲究的。   若所迎之人为武官、武将或有战功的普通士兵,就需洒红花。   此时正是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最常见的红花无非就是梅。   百姓夹道云集,抛出的红梅将道中积雪覆盖;天空持续洒落的飞雪又覆红梅一层;后续赶来的百姓再洒新红……   一层叠一层,红花混着白雪,灿若云霞间重云,绵延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   这场面美得磅礴大气,是来自臣民们最朴素也最热烈的心意,也是九死一生的齐国将士们拼命维护的盛世浮生。   人群中,还有些人手中捧着品种较为名贵的花枝,却并未一并抛洒于道中。   “拿在手里的花,是要做什么用的?”李凤鸣漫不经心地搓着冰凉指尖,头也不回地询问身后的战开阳。   她到底是异国来的,对齐人风俗只知大概,并不懂许多具体细节。   战开阳答:“若有家人或亲厚的朋友也在被迎之列,这些花就要留着,等他们过来时递到他们手上,这是家礼迎归人的一部分。”   话音未落,他如梦初醒般稍滞,旋即略带惊慌地看向李凤鸣空空的两手。   李凤鸣也跟着愣了愣。   她垂眼看看自己的掌心,接着耸肩摊手,好整以暇地回首斜睨他。   “这能怪我吗?方才我上山就是要去折花,你却非要火急火燎催我立刻跟你过来。”   甩黑锅,李凤鸣殿下是很拿手的。   战开阳顿时急得憋红了脸,讪讪嗫嚅:“那……”   正说着,人群突然炸锅一般欢呼起来。   李凤鸣定睛看去,道路尽头有一队银甲戎装的人踏雪策马而来。   打马奔在最前头的那位最是显眼。   齐人尚玄色,在这种礼节性的场面上,战甲之外所系战袍该是黑的。   唯独那人,战袍是烈烈正红中隐有灿金,如日东升。   晨风扬起飞雪,也扬起他身后一抹醒目金红。   黑马银甲红战袍,头顶苍茫穹隆,傲视白头青山。   他身姿颀硕,飒飒英朗;马蹄踏过满地灿烂落英,溅起积雪薄尘,风驰电掣而来。   随着马蹄声渐近,李凤鸣终于清晰地确认,那是暌违半年的萧明彻。   *****   在沿途山呼海啸的迎贺拜礼中,萧明彻在城门前勒缰立马,居高临下地与李凤鸣隔空对视。   自从半年前李凤鸣回了那封只有“哦”字的信后,两人之间就再无单独的书信往来。   这半年里,萧明彻在南境的大小动向,都是由岑嘉树来行宫当面向李凤鸣转述的。   她原以为,两人之间就这慢慢淡了,待她脱身离去,从此更将天各一方,后会无期。   却万万没料到,会在今日,以这样不知从何说起的方式重逢。   或许是因为分别半年产生了陌生感,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倏地心乱如麻,总觉眼前的萧明彻似有不同。   依旧是颀长挺拔的身躯,依旧是那冷漠精致的五官,连那冷冷看人的死样子都没变。   李凤鸣十分确定,这人的确有什么东西不同了。虽然她还没明白究竟是何事不同。   对望片刻后,萧明彻翻身下马,大步利落地向她走来。   在她面前站定后,萧明彻平静俯首,定定直视,神色无波无澜。   李凤鸣心头蓦地一凉,后脖颈仿佛有冰棱滑过。   他不会是知道她要在今日遁走吧?   莫非是故意让战开阳大清早去行宫拦下她的?   这会儿该怎么办?   若无其事地笑着打哈哈,坚称自己真是上山去折花的?   还是挤点眼泪示弱,表示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哪种应对方案更自然、真挚、打动人心?   ……   一堆乱七八糟的问题在李凤鸣脑中渐次浮现,纷繁驳杂。   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如此心虚且慌,脑中已成一锅浆糊。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萧明彻这个古怪的问句打破了迷思魔咒,李凤鸣慌到出窍的魂魄总算归位。   她在心中拼命告诉自己,万一只是阴差阳错的巧合呢?   稳住,不能自乱阵脚。见机行事。   就算这人通过什么诡异的蛛丝马迹猜到她今日想要跑路,但他没!有!证!据!   只要没有确凿的人证物证,谁也不能妄断她想逃跑。   绝不能被抓到把柄引发两国邦交纷争,绝对不能。   心神稍定,李凤鸣盈盈施礼,像在场每一个迎接丈夫平安归家的齐国征妇。   但她这礼才行一半,萧明彻便伸手握住她的胳膊阻止了。   她倒也没坚持,顺着对方的力道徐徐站直,抬头与他四目相对,努力挤出久别重逢的欢喜笑音。   “我不说话,自是因为见你平安回来,欢喜到无以言表啊。”   她自己听着这声音都觉略显做作,想来笑容也不够自然。可她真的尽力了。   果不其然,萧明彻轻哼一声,桃花眸里无波无澜,显然是不信的。   他侧头,略抬下巴指了指,示意李凤鸣看看周围。   李凤鸣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圈:与他一同回来的廉贞等人,包括几名随行小兵,此刻手中都拿着家人或朋友送上的花枝。   “迎归的家礼,别人都有,就淮王殿下没有。你怕是不想我回来吧?”   萧明彻语气平淡,却冷眼郁郁,眸底幽寂的平静之下似乎藏着什么秘密。   李凤鸣被他这异样的神色惊得头皮发麻。   这家伙到底是知道她打算今日出逃,还是单纯不高兴?   今晨战开阳赶到行宫拦下她出逃,究竟是巧合,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但这些问题又不能说出口,不然就成不打自招了。   于是李凤鸣按下心中狐疑与焦虑,清了清嗓子,故作轻松调笑:“怎么会呢?我想你回来想半年了,想得都睡不着觉。”   “呵。”他还是那么冷淡睨着她,满脸写着:你看我信吗?   李凤鸣着慌到心跳失序,突然就涌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   她猛地伸手探向萧明彻襟前,在他惊愕呆怔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开他的金红战袍,胡乱裹到自己身上。   然后,在众目睽睽下……   扑他个满怀。   “喏,你也有花了,红彤彤的。满意吗?”李凤鸣环抱住他的腰,抬头望着他,笑容虽假,却比蜜还甜。   她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这么狗腿,还是在万众瞩目之下!   为了不给远在魏国的妹妹惹麻烦,她可真是豁出去了,颜面、节操齐齐碎一地。   在她的设想中,萧明彻应该会将她推开。然后她就可以做可怜状搅混水,好歹能将场面敷衍过去。   可她又失算了。   在她扑身抱住萧明彻的下一瞬,他就将她紧紧拥入了怀中。   萧明彻冰凉的面颊贴着李凤鸣的耳廓,沉声喑哑带颤,像在笑,又像如释重负。   “满意。我的花,比别人的都漂亮。” 第53章   入城后, 萧明彻该进宫面圣,李凤鸣自是回淮王府。   虽说眼下谁都不知前天下午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正常人用膝盖想想也该明白, 齐帝急召萧明彻今日进宫, 绝不可能是真要听他述职。   可萧明彻好像真的很不急,任凭廉贞等人如何提醒催促, 他始终从容徐缓, 策马随行在李凤鸣的马车旁。   李凤鸣原以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便扒着车窗探出头。   可他全程一言不发,只时不时看向她, 好似在确认她没有凭空消失。   这气氛诡异至极。   战开阳大清早来行宫追上她们三人,到底是巧合, 还是萧明彻授意?   关于这个问题, 李凤鸣始终无法从萧明彻脸上看出端倪。   她到底心虚理亏, 生怕多说多错, 既萧明彻不开口,她便也不随意起话头。   两人就这么古怪地僵着,到了必须分道而行的岔路口, 萧明彻才以马鞭轻敲车壁。   马车停下后, 萧明彻递直直看进李凤鸣的眼底。“你院中书房内有一叠消息纸, 是我叫战开阳放进去的。旁的事, 晚上再细说。”   “好。是有关前日发生的事吗?”李凤鸣接微微蹙眉。   “或许吧。”萧明彻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望着他打马远去的背影, 李凤鸣若有所思。   其实,对于太子和恒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帝今日急召萧明彻进宫将做何托付,她根本不好奇。   此刻她既恼忿于自己的跑路计划实施五百步就夭折,又忐忑地怀疑萧明彻疑似猜到了她的逃跑企图。   她看似轻松, 实则三魂七魄都像被摊在油锅里似的,备受煎熬,坐立不安,哪有闲心去管那群姓萧的在搞什么鬼?   但萧明彻今日给她的感觉属实怪异,她不得不打起精神,细细琢磨这家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   命辛茴低调急奔双槐渡通知玉方和荼芜中止行动后,李凤鸣回到阔别半年的小院,与淳于黛一起在书房内研判那叠消息纸。   按照惯例,淳于黛要先将那些消息粗略过目一遍,筛掉无用信息,再根据事件之间的关联重新整理排布后,才呈交李凤鸣阅览。   在等待淳于黛浏览那些东西时,李凤鸣左手托腮,右手虚虚贴着茶杯,心不在焉地嘀嘀咕咕。   “萧明彻真的很奇怪。莫非他知道我想跑?”   正在翻看消息纸的淳于黛稍愣,抬眸觑她:“淮王知道您想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您最终会离开齐国这件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李凤鸣大惊之下,手中的杯子晃了晃。   热滚滚的茶水倏地倾倒在她的虎口,立时将嫩白的肌肤烫出一片红印。   她握着被烫到生疼的手,眼中迅速泛起水雾。   淳于黛见状,立刻焦急起身去唤人取烫伤药膏来。   李凤鸣却并不关心自己这点小小烫伤,反而噙着疼痛的薄泪,震惊地唤住她。   “你等等!他怎么会知道我想离开?!还从一开始就知道?!”   淳于黛止步回身,无奈地垂眼睨她:“殿下的记性可是越发不好了。去年的大婚当夜,您就对淮王说过,互利共生但互不侵扰,只要有合适的契机,您就会设法脱身自去。”   李凤鸣的记性就是个普通人的记性,时间久了,事情多了,忘东忘西也是寻常。   而淳于黛打小就记忆惊人,看过、听过的事,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哪怕过了好几年,也会像刀刻斧凿般留在她脑中。   这也是她当年会被选中,成为李凤鸣左膀右臂的原因之一。   李凤鸣的五官都皱到了一起:“瞧我这破记性。难怪他半年前一到南境,就写信要我……诶,还是不对啊!”   她重新抬起朦胧泪眼,惊疑不定地看向淳于黛:“他应该只知道我‘早晚会走’,不会知道我刚好打算在今天走吧?”   这个淳于黛就不知了。   准确知晓李凤鸣计划在今日诈死逃遁的,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淳于黛、辛茴、玉方和荼芜。   这四人从前都不是寻常小角色,轻易不会漏了口风,更不会背叛李凤鸣。   百思不得其解,李凤鸣只得暂时抛开这事。   等到淳于黛给李凤鸣裹好烫伤药后,两人又继续看那些消息。   这都是过去半年中战开阳让人搜集、记录的雍京城内大小动静,其中有一些比较琐碎,乍看起来并不紧要,所以之前岑嘉树去行宫时就没有告知李凤鸣。   淳于黛翻到其中一张时,手上顿住:“殿下您看,太子前天奉旨率官员前往神农坛祭祀。或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李凤鸣兴趣缺缺:“还能出什么事?多半是恒王派人在路上行刺了吧。”   就她从小所学所识,全天下的权力之争说穿了都差不太多,当明面上拉扯进僵局时,总有人会沉不住气使阴招。   而阴招最后终极三板斧,左不过就是构陷、暗杀或起兵造反,很难推陈出新。   淳于黛想想也是这个理:“眼下事情已过去两三天,金吾卫只是控制京中、封锁消息,恒王府没被抄家,那就还没到起兵造反的地步。”   “恒王八成是没落下什么确凿把柄,不然此刻也该在天牢用晚膳了,”李凤鸣噙泪吹着被烫伤的手,没心没肺地咕哝,“眼下就看太子伤得重不重。”   若太子伤得重,就算没死,萧明彻也能渔翁得利。   太子在养伤期间,许多事肯定没法做。毕竟齐帝膝下成年开府的皇子就五个,其中还有两个郡王。   除却太子,分量够担大事的亲王爵,就只有恒王和萧明彻。   而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   哪怕没有证据,齐帝在短期内对恒王也会有所冷淡防备,如此,储君手里的部分权力就只能暂时放到萧明彻手里。   又翻看了片刻,淳于黛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无奈偏头轻哂,将这堆东西原封不动地推到李凤鸣面前。   “原来如此。殿下的疑虑有答案了。”   这一盒子消息不但有宫门抄,还有京中各府及朝中重要人物的动向,甚至有行宫和濯香行的相关信息。   从前战开阳呈交这类消息给萧明彻时,基本没什么章法,得到什么就给他看什么。   大量有用无用的消息夹杂在一起,这很容易让萧明彻错过某些零散细节之间的关联。   后来战开阳得到淳于黛为主、李凤鸣为辅的教导,学会了先行研判、分门别类再呈萧明彻。   如此一来,许多事只需看一眼就能轻松窥见个中微妙——   濯香行将大量现钱存入雍京某夏国客商名下银号。   辛茴多次向行宫护卫首领打探巡防细节。   淳于黛从华嬷嬷手中得到行宫地形略图。   李凤鸣带着辛茴与淳于黛,先后去过行宫后山十余次。   “只要不是个猪头,看到这些就该猜到我想做什么了。”   李凤鸣很确定,萧明彻不是个猪头。   看来今晨战开阳及时出现,不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萧明彻就算不知她具体要在哪天离开,至少是料到她近期必有异动,想必早就暗暗防着她跑路了。   她握着被茶水烫伤的手,泪盈于睫,悲从中来。“百密一疏,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淳于黛看着那些被整理到详略得当、环环相扣的消息纸,捂脸也是愁苦一声长叹:“是啊,教会了徒弟打师父啊。”   若早知如此,她就不该那么尽心尽力地教导战开阳。看把她家殿下怄得,都快捶胸痛哭了。   *****   那盒子里的消息中,与李凤鸣有关的只是很小一部分。但李凤鸣相信,萧明彻给她这盒子应该就是无言警告:我知道你想干嘛了,不要轻举妄动。   “看他这意思,是不想我走?”李凤鸣看向淳于黛,“可他现在形势大好,手下的人也都得力,不需要我了啊。”   淳于黛小心翼翼往她手上抹着烫伤药膏,头也不抬:“还是需要的吧?您是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手下。”   “还是不对啊。他如今应该考虑换个妻子了,我主动离去,不是免他为难了么?”李凤鸣眨巴着眼中痛泪,脑子有点乱。   从前联姻,萧明彻是没得选,遇着魏国送来的人是她,那便只能将就着接受。虽说两人后来相处得不错,也有了些情分,但……   “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啊?欲成大事者,权衡利弊取舍,就不该感情用事。”   淳于黛笑着摇摇头,半真半假道:“这话您自己跟淮王说去。”   “我又没疯,”李凤鸣皱了皱鼻子,哼哼唧唧,“他给我这盒子,但没将话挑明,就是在给我留余地。若我当面锣对面鼓地将话说开,这不是坐实了我想走的意图,主动授人以柄吗?”   只要她矢口否认自己想跑,那些蛛丝马迹全都可以有另一种表面合理的解释。   他俩这桩联姻毕竟是关系着两国邦交,打算逃跑的事最好是心照不宣但不说破,不然李凤鸣很容易死得透透的。   “他应该没想将我逼到绝路,”李凤鸣抬眼望天,“可我就是想不通,他为什么非要留我呢?”   若太子真出了什么事,萧明彻有个异国公主为正妃,就注定很难有机会再进一步了。   他到底有没有想明白这层玄机啊?!   *****   萧明彻是到天黑时才回府的。   等他在北院沐浴更衣后再过小院来,李凤鸣已靠坐在床头发呆许久。   辛茴进来通秉时,她才恍惚回神。“哦,让他进来吧。”   萧明彻为何非要留她,她想了一天也没想明白,且还不能问。   两人将来会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眼下既暂时走不成了,总得继续相处下去。   她是打心底里不讨厌萧明彻的,甚至可以说是喜欢。   萧明彻对她也没了一年前那种毫不遮掩的忌惮与排斥,甚至有那么几分半显半露的热切依赖。   算是两相融洽,只要有些事别说穿,那继续维持共生同盟,兴之所至时嘤嘤嗯嗯一场,倒也挺好。   萧明彻进来后,沉默除去外袍,熟门熟路地进了床帐。   半年未见,突然又亲密共处,李凤鸣竟有一丝丝的不自在。   好在萧明彻如她所料,并未提起她跑不跑的事,只是与她并肩靠坐在床头,这使她减少了一重紧张。   至少不必绞尽脑汁编借口,不必苍白无力地说些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假话。   在萧明彻开口说话之前,她从被中抽出裹着伤布的右手,无奈笑言:“我受伤了。”   所以今夜就别想什么嘤嘤嗯嗯的事了,恕难奉陪。   萧明彻皱眉握住她的手腕:“怎么回事?”   “打翻了热茶。不严重,明天就好了,”李凤鸣话锋一转,“你父皇今日急召你进宫,是说太子遇刺的事?”   对于她能猜到太子遇刺,萧明彻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太子前天奉命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遭遇刺客十二人。有八人被当场诛杀,二人受伤后咬破毒囊自尽,另有二人脱逃。”   说话时,他一直握着李凤鸣的手腕,垂眼看着她手上裹住烫伤药的伤布。   李凤鸣由得他看,顺口又问:“太子可受伤了?”   “轻伤。”   “哦。”她有点失望,甚至想撇嘴。   说实话,她不在乎太子死活,毕竟那人和她又没关系。   此刻她脑中飘过的唯一念头是,既然太子只轻伤,那萧明彻暂时就捞不到大便宜了。   自和亲来齐这一年多,李凤鸣越来越习惯将自己与萧明彻视作利益共同体。   这回萧明彻没捞到大便宜,他本人看起来好像很平静,倒是李凤鸣却有种“憾失万金”的憋闷感。   她惯性地在心中扼腕抱憾,随口又问:“那你父皇怎么说?”   “让我调动金吾卫,暗查幕后主使。”   “查也白查。这种事,大家心知肚明。”李凤鸣嗤鼻轻笑。   她从前还是大魏储君时,也不是没遇到过刺杀。   很多时候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是谁主使,但敢这么做的人就不会轻易留下把柄。   只要没真出大乱子,无非就是走过场查一查,最终都是不了了之。   李凤鸣又问:“太子和恒王争斗多年,这不是初次动用刺客暗杀对方吧?”   萧明彻还是盯着她手上的伤布:“或许吧。他俩从前都曾遇刺过,但每次只一两名刺客,最后也都死无对证。”   “那这次派出十二名刺客,算很大的阵仗了,”李凤鸣想想觉得有点意思,“太子最近对恒王做了什么?竟将他逼到这般狗急跳墙的地步。”   萧明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轻瞪她。   “你怎么了?”李凤鸣被他瞪得愣住了,“这事,我不能问?”   “不是,”萧明彻深吸一口气,板着脸认真道,“我想说,你往后能不能别再受伤?”   李凤鸣缓缓眨眼数回后,眉梢轻挑,调侃笑道:“怎么?你心疼啊?”   原以为会挨记白眼,或得到几句恼羞成怒的驳斥。   可萧明彻出乎她的意料,非常坦诚,非常直白:“心疼得快喘不过气,脑子都空白了。”   他看起来照例没什么表情,语气里也没有夸张虚浮的强调意味。但就是这种毫无矫饰的质朴直言,最容易让人听出不容错辨的真心。   他这话犹如一通重锤,在李凤鸣胸臆间砸出震天动静。   不是吧?联姻而已,再怎么有好感,也不至于到如此真情实感的地步啊。   至少,她是没到这地步的。   李凤鸣挣开他的手,在他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缓缓缩进被中躺下,缓缓扯起被子盖住头脸。   两耳嗡嗡响,有点甜,有点慌,有点心虚,有点愧疚,有点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方寸大乱。   她躲在被中,闷声稍显迟疑:“萧明彻,你这样……就不太合适。”显得我好像个人渣啊。 第54章   李凤鸣用被子盖住头脸, 说话声音也不大,所以萧明彻并没有听清她在嘀咕什么。   萧明彻以为她是因手上的烫伤而难受,便也躺进被中, 拥她入怀, 像哄小孩儿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抚。   “你刚刚说什么?”   他低头问话时, 温热呼吸烫着李凤鸣的耳廓, 使她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   她闭眼藏起满心烦乱,笑笑:“也没什么。等我想好了再和你说。”   他俩之间的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她一时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觉得心头沉甸甸,乱哄哄。   萧明彻似有所感, 并未步步紧逼, 只稳稳将她圈在怀中。   两人各有心事, 也各有顾忌, 所以之后谁也没再说话。   分别半年后重逢的第一个长夜,就在这温暖的依偎中沉默渡过。   这夜的李凤鸣并没有睡安稳,半梦半醒间, 脑中纷乱浮现许多过往。   身躯被梦魇束缚而无法动弹, 神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有些自以为早就豁达放下的心魔, 原来一直都在。   *****   打从出生起, 李凤鸣的地位就注定她的经历与常人会有所不同。   她的一切得到和失去, 大多数时候都不过是他人口中谈资,很难有谁能真正感同身受。   所以很难有谁能真正与她苦乐相通。   自十七岁那年遭逢巨变开始, 自小到大深信不疑的许多人、许多事都变了。   本是离至尊之位仅一步之遥的天之骄女,朝夕之间就一无所有。   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潭,前无出路, 后无归途。   这种煎熬与折磨不亚于万箭穿心,可世人在红尘困苦中辗转,没有几人能一生顺遂、欢喜终老。   相比芸芸众生要遭遇的无数艰难苦恨,她的痛看不见、摸不着,连向人哭诉都显得无比矫情。   被幽闭在东宫的第一年,她时而冷静沉默,时而偏激躁狂。   像个脆弱的疯子,身体里藏着两个不同的自己,反复将三魂七魄往不同的方向撕扯。   再不知为何而活,又不甘心就此去死。   后来每每想起那段日子,李凤鸣就不得不承认:哪怕没有发生任何变故,她最终能顺利登基,最多也就是个无功无过的平庸帝王罢了。   因为那一年里的李凤鸣,太让人失望。   迷茫,狂乱,狼狈,举止失据,完全没有一国储君遇事该有的从容镇定、举重若轻。   几乎花了整年时间才从魔障中挣脱,逐渐清醒平静,开始盘算手中仅剩的筹码,开始设想余生可以活成另一种模样。   那之后,她甚至有些理解父母在事发后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放弃她。   大概是早就看穿她骨子里不过是个平凡人,真正遇事时轻易就会被情感左右,狠不起来,又放不下去。   这样的性子,实在很难成就惊世功业。   她想,萧明彻最终也会看穿这点。   她这个人,是有那么些小聪明,有那么些小伎俩,在萧明彻举步维艰时能助一臂之力。   但若他有了机会再进一步,那点小聪明小伎俩就再不会有什么实际的用处。   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李凤鸣罢了,很容易被替代的。到了必须权衡利弊的关键时刻,舍了也就舍了。   可是,她真的不想再被谁抉择取舍。   翌日下午,李凤鸣与辛茴躲在淮王府后花园的假山后看闲书。   她背靠假山席地而坐,吊儿郎当翘着腿,漫不经心地将膝上那本《桃金娘传》翻到最后一页。   辛茴蹲在她身旁,不解挠头:“这本书,殿下不是早就看完了么?今日怎么又让我找出来?”   这书是辛茴从魏国带来的,不入流的市井话本而已。   书里讲的是一株修行千年的桃金娘化为人形,与个落魄书生结缘生情的故事。   不过,故事的结局有点扯淡:书生进京赶考高中榜首,面圣时被众人发现他居然与老皇帝年轻时长得一模一样。   最后老皇帝命人探查,得知书生是许多年前被坏心内侍用个女婴换掉丢出宫的皇子。   老皇帝便打算将皇位传给他,还要让他娶那个代替他在宫里长大的假公主。   “我就是突然想起这桃金娘。”   李凤鸣以指尖轻点着结局那段,幸灾乐祸般笑眯了眼。   “辛茴你看,这桃金娘还修行千年呢,就听那书生说了一句‘请入玉楼金屋’,竟当场魂飞魄散了。怎么回事?”   辛茴奇怪地瞄她一眼:“因为书生决定娶别人、登皇位,这个妖精化形的原配就成了阻碍,他要用玉楼金屋将桃金娘封印啊。”   “她可有千年修为,察觉书生想哄她进玉楼金屋封印起来,怎么不知道跑呢?干嘛要留在原地魂飞魄散?”李凤鸣兴致盎然地与辛茴探讨起来。   “因为被舍弃被辜负,是伤心死的啊。”   “那她为什么会伤心?桃金娘修成人身,却还是精怪,最初分明没有心的。”   “中间五六十话那里,桃金娘与书生月下定情,对书生坦白自己是个没有心的精怪,书生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   辛茴愈发觉得自家殿下奇怪,看过的书都不记得了。   “最后书生选择了登皇位、娶别人,这就像桃金娘的心被挖走了一样。被舍弃被辜负,伤心至死就魂飞魄散了呗。”   李凤鸣点点头,翻到辛茴说的那一话去,仔仔细细看了月下定情那段。   书生在说“余生你入我怀,我便是你的心”的那个当下,绝非虚情假意。   所以桃金娘的魂魄才有感而悸动,从此那人就成了她的心。   那时书生并不知自己身世离奇,更不知后来会有那样荒谬绝伦的际遇。   可桃金娘已凭千年修为窥探到了天机。她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偏要去赌运气。   李凤鸣合上书页,抬头仰望冬阳,浮动一晚上的心神总算重归平静。   她决定,待下次出现机会,还是得跑。   不过,事先筹谋时要更谨慎、更周全才行。   “月下定情时,桃金娘就选错了。在说出承诺的当下是真心实意,并不表示这人不会变。”李凤鸣噙笑喟叹。   “再是修行千年,命却只有一条,何必呢。”   *****   齐帝让萧明彻暗查太子遇刺一事,萧明彻忙碌了两天,与金吾卫方面完成了对接,做好了明面上的部署,这才腾出空来深入梳理局面。   如今战开阳已渐渐得力,岑嘉树等一干智囊也不是吃素的,萧明彻不再孤军奋战,与从前相比可谓游刃有余。   所以李凤鸣原本没打算管这事。   可萧明彻死缠活赖,每日走哪儿都要将她带着,什么事都不避讳她,那意思是非要她管管。   她自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没能完全丢掉,有些事听进耳朵里以后,就忍不住会琢磨,琢磨出什么问题,就忍不住想说两句。   所以最后还是遂了萧明彻的愿,跟着他在议事厅面对一众幕僚家臣。   李凤鸣开口就拨开所有迷雾,直指核心:“太子遇刺,恒王嫌疑最大,此事陛下心中定然有数。但他并没打算真让恒王伤筋动骨,否则这事该交给东宫自己去查。”   “不让东宫自己查,会不会是陛下有意让东宫避嫌?”战开阳发问。   其实不独战开阳,淮王府中大部分谋臣都持这种观点。   毕竟如今东宫与恒王府水火不容,人尽皆知。   若由东宫自己查这刺杀案,最后查到恒王头上,很容易让人怀疑这是太子用苦肉计打击恒王。   以齐帝对太子的爱重,为保护东宫清誉,让他避嫌不沾手此案,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但李凤鸣却有不同看法:“那为什么不交给京兆府或内卫去查?若还不放心,大理寺也不是摆设。论办案的经验与能力,淮王府还能强过京兆府、内卫、大理寺?”   “王妃所言甚是,”岑嘉树的思路与她不谋而合,“臣以为,陛下命殿下主责暗查此事,真正用意并不是想知道‘谁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   但齐帝真正想查的是什么,他自己没明说,一般人还真揣度不准。   所以才需要集思广益、抽丝剥茧,以免萧明彻查错方向,最后费力不讨好还惹火烧身。   李凤鸣以指节轻叩桌面:“依你们看,此前太子做的哪桩事将恒王逼急了?”   “十月下旬,京中十几家府邸陆续遭窃,京兆府接到报案后,抓获了一个飞贼团伙。”   战开阳起身走过来,将一份卷宗放到李凤鸣面前。   “原本只是按寻常规程审个盗窃案,竟意外从飞贼们口中得知,五月初五那天,有朝中贵人通过檀陀寺的寄唱会,天价贩卖夏望取士殿前对答的机会。”   此事影响甚大,京兆府不敢妄动,立刻上禀天听。   夏望取士舞弊,这对大多数寒窗苦读十几年的士子们无疑是巨大不公。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十几天后就陆续有各地士子,甚至德高望重的博学大儒赶来雍京,透过各种渠道向齐帝陈情,强烈要求彻查。   于是齐帝将此案交给了太子。   李凤鸣皱眉,翻看着卷宗:“太子查到什么了?”   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她清晰记得,那天她随闻音去寄唱会上看热闹,遇见了萧明彻、廉贞还有福郡王夫妇。   当时确实有神秘人士售卖“御前对答”的机会,事后闻音还为此痛心疾首。   萧明彻干咳两声,沉声道:“查到那场寄唱会上,恒王府的一位师爷,还有我,都在。”   李凤鸣闻言猛地扭头,惊讶看向他。   *****   所有人都被屏退,议事厅内只剩李凤鸣和萧明彻二人了。   李凤鸣懒散靠着椅背,垂眸拨弄着涂了蔻丹的指甲,似笑非笑。   就算查到萧明彻曾出现在那场寄唱会上,齐帝但凡带点脑子,也绝不会怀疑他是那个舞弊售卖殿前对答机会的神秘人。   因为夏望取士由吏部与大学士院协同主理,太子率众亲王全程督办。   而吏部是太子的势力范围,大学士院则主要由恒王掌控,萧明彻根本不可能插手到“御前对答”那一步。   眼下齐帝既将太子遇刺案交给萧明彻,就表示齐帝带脑子了,没怀疑萧明彻。   李凤鸣也丝毫没担心这个,她最想知道的是:“你怎么向你父皇解释的?”   寂静的议事厅内,她的声音显得轻轻渺渺,慢慢悠悠落地,荡起回音。   萧明彻极力做无辜状,垂眼睨着她,却明显有点紧张。   仿佛曾经打碎花瓶,却一直没被察觉,许久后终于忍不住良心苛责,主动要向家人坦白的顽童。   “那天,我花千金买下一斛珍珠,还记得吗?”   关于檀陀寺那场寄唱会,萧明彻今日是鼓起很大勇气才坦白的。   他想,让李凤鸣从他口中知道真相,总比将来从不知道什么人嘴里知道要来得好些。   “原来如此。”李凤鸣笑着点点头,双臂环抱在身前,目光随意地落在卷宗上。   “恒王在取士中舞弊,你们早知端倪。五月初五那天,其实是循着恒王府师爷去的寄唱会?”   萧明彻握拳抵唇,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嗯。”   “京兆府从飞贼口中查到寄唱会上有人贩卖殿前对答的机会,这事,也是你的手笔?”   李凤鸣仍旧看着卷宗,虽是问句,心中却已有了答案。   “嗯。”萧明彻又出一个单音。   “天价买珍珠,想来也是故意的了。”李凤鸣淡淡勾唇。   萧明彻觑她一眼:“最初的计划,是由萧明迅任意出高价买一件东西给他的妻子。”   “福郡王?”李凤鸣颔首,“后来你看到那斛珍珠,发现是你早前送我的那些,所以临时改成由你来出这风头。”   她早该想到,萧明彻只是有时思路清奇,却并不驽钝。   他能凭一己之力,从一个不得齐帝爱重、没有后盾依凭、备受打压与轻视的郡王,不显山不露水地跃升亲王爵,这能是什么池中之物?   天底下没有那么多凑巧。   五月初五,他刚好去参加了那场寄唱会,刚好以天价买下一斛珍珠,让人印象深刻。   更刚好在时隔大半年,京中爆出“夏望取士疑似有人舞弊”的节骨眼上,可以有理由完美解释他当天为何出现在那里——   为博妻子欢颜,一掷千金。   只需这一句话解释,简单明了、合情合理,淮王殿下就能轻松将自己从夏望取士舞弊案嫌疑中摘出来。   “你这布局时间拉得这么长,居然还能在一开始就周全所有细节,”李凤鸣抱拳拱手,“厉害,佩服。”   她也是猪油蒙了心,竟真信这家伙是个自保都勉强的小可怜。   萧明彻是有短板和不足,却也自有他的城府与章法。有没有李凤鸣这个人出现,其实对他影响不大,最多有时法子笨些、代价大些、多走几步弯路,如此而已。   这么看来,两人之间的共生盟约,她能回报给萧明彻的东西,远没有她从前以为的那样够分量。   他根本就没那么需要她。   算来算去,还是萧明彻吃亏些。   李凤鸣握拳置于桌沿,自嘲地笑着摇摇头:“还好你没真想算计我,不然我怕是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萧明彻急急握住她的手,大掌将她的拳头覆在掌心。“别瞎想,我算计你做什么?当初只是以防万一,所以才没多说。”   若“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最终没能掀动波澜,那就白忙一场,提前说与李凤鸣听不过徒惹笑话。   他也是要面子的。   李凤鸣笑觑他,中肯道:“你不提前告诉我,这一点错都没有。”   那时候他俩还没合帐呢,关系古古怪怪,于情于理都没必要和盘托出。   她若过深介入齐国皇嗣之间的争斗,对她自己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如今这样就很恰当。   萧明彻紧紧攫着她的神情,生怕漏掉一丝一毫:“那斛珍珠虽是这局的一环,却也真是为你买的。”   “我信。”李凤鸣笑意不变,平静回视他。   对于她的平静,萧明彻很是不安:“萧明迅告诉我,你若知道那斛珍珠的真正来由,一定会失望,会生气。”   丈夫送给自己的礼物,居然是因为要达成某个目的顺带买的。   最重要的是,妻子事先并不知情。到了真相大白之际,多少会有几分失落与难堪吧。   没有哪家妻子在事后知道真相时会高兴。   这是萧明迅分享的切身经验。   可李凤鸣不是福郡王妃。   当初她收到那斛“她低价卖出又被萧明彻天价买回”的珍珠,差点没气炸。   并不曾有过“得到了丈夫宠爱”的欢喜之情。   没有那份欢喜,如今得知真相就不会因失落而觉得难堪。   “好啦,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真没生气。”她笑吟吟倾身,在萧明彻唇上轻啄一吻。   “多谢你那时办正事还能想着我。”   看,没有心的人果然不会伤心。   所以啊,是人是妖都该记着一个道理:心绊魂,勿倾怀。   两相欢喜时,尽情纵意但不交心。这样,就算最后被舍弃、被辜负,也不至于伤心至死。   更不至于像桃金娘那样,可怜兮兮的魂飞魄散。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7 02:51:56~2020-08-08 18:3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浅非浅蓝、(=^ェ^=)、插入语、凌衍、子夜望星、忧郁的仙女、木昜、梓非渝、火炉冒泡、明湖、果果陆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珘祉 20瓶;是风 13瓶;安。 12瓶;身份不明、有钱兔兔、华如风 10瓶;曦沐沐沐沐 9瓶;抓猫的鱼 8瓶;木子、果果陆 5瓶;搞钱要紧 4瓶;可人、戈戈月半蔚 3瓶;北月南辰与晴空、Li琦、722 2瓶;柒柒肆拾玖、子夜望星、yutooo、我想粗去丸、魏远道、祈雨娃娃、璇玑、sarbrin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眼见萧明彻眸色转深, 似要说点什么,李凤鸣忙不迭收回被他握住的手,敲了敲面前的卷宗。   “好了好了, 说正事吧。”   李凤鸣面带微笑, 看似镇定垂眼浏览面前卷宗,实则回避了萧明彻的直视。   她隐约能猜到萧明彻真正想谈的是什么, 可她现在没底气接这茬。   一年前的大婚当夜, 她之所以敢与萧明彻谈利益同盟,甚至毫无顾忌地坦诚“将来有机会便脱身离齐自去”的打算,是因那时她深信自己对萧明彻有足够价值。   如今萧明彻已没那么需要她助力, 她就不得不避免深谈某些话题。   和亲公主意欲出逃,这不是小事, 她可不敢莽撞胆大地打开天窗说亮话。   万一谈完以后萧明彻突然翻脸呢?   她是李凤鸣, 不是修成人形却不谙人心的桃金娘。   被一份感情打动就彻底敞开胸怀, 将喜乐甚至生死都毫无保留地放进他人掌心, 这种奋不顾身的天真,她很小时就没有了。   对她而言,无论双方是什么关系, 开诚布公谈话的底气, 通常都源于势均力敌, 甚至手中筹码多于对方。   若她仗着萧明彻眼底那点依稀好感就贸然开口, 那谈判成败全在对方一念之间, 她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力。   她需要再等一个契机。   等到她能给萧明彻一个足够分量的投名状,那时候她才好理直气壮地与他敞开谈。   她有预感, 这个契机,应该就是齐帝突然交给萧明彻的这差事。   *****   “你父皇到底想要你怎么做,有头绪了吗?”李凤鸣翻阅面前卷宗, 脑中飞快转动着。   萧明彻始终睨着她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如你所言,他并非真要我查刺杀太子的幕后指使。我只想到这么多。”   太子遇刺若不是苦肉计,那幕后指使显然是恒王或其党羽。   就像李凤鸣先前说的,若齐帝真想查这个,将案子交给京兆府、内卫、大理寺任何一方,都比交给萧明彻合理。   李凤鸣点头,若有所思地将卷宗翻过一页,又问:“那夏望取士舞弊案呢?太子遇刺后,东宫可曾暂停追查此案?”   “不曾暂停,至今都还在查。”   十一月,东宫得到线报,知晓恒王府有位师爷曾出现在五月初五檀陀寺寄唱会。   正打算去抓来审讯,那师爷及一家老小却齐齐“悬梁自尽”,未留一个活口。   这位师爷及家人被全数灭口,最能指向恒王府的一条直接线索就断了。   但关于夏望取士舞弊案,萧明彻手中还有别的线索。   他知道自己不能牵涉太深,就让战开阳设法使了点手段,让东宫的人又陆续“发现”新证据。   太子有心借此案让恒王彻底不能翻身,当然不会就此放弃,既有了新线索,自是循线追下去。   恒王大约也察觉太子这次不会轻易收手,这便有了前几日那狗急跳墙的刺杀案。   “既然东宫死咬夏望取士舞弊这案子,那你父皇肯定也不是想让你带着金吾卫查这个。”李凤鸣盯着卷宗里有限的信息,蹙眉冥思苦想。   “他到底想要你查什么?”   *****   谁都知道圣心难测,齐帝突然将金吾卫交由萧明彻暂时调度,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纵然李凤鸣心中有所揣测,却也不敢随便铁口直断。   朝堂博弈,有时与排兵布阵差不多意思,在做出最终决策前,秉持“情报先行”的原则总是不会错的。   接连数日,淮王府议事厅内总是围坐着一群人,对着堆成小山的卷宗、记档、消息纸,逐字逐句地寻找头绪。   但那些卷宗、记档与消息纸来源过于芜杂。   有淮王府历年来的搜集与积累,也有萧明彻近来持续从廉贞家、福郡王府、平成公主府等各处得来的大小消息。   要将这些消息筛选后分门别类,再试图找到蛛丝马迹,以便准确判断齐帝的心思,这事说起来很简单,好像只要多几个识字的人一起来做就行。   可事实上,术业有专攻,这种差事很考验人的眼力、心智以及在朝堂政务上的经验与敏感度。   淮王府的一应建制才完善了个雏形,虽有情报来源,却没有辨别、分析情报的专精人才。   像战开阳,虽跟了萧明彻数年,但以往就连萧明彻自己都少有机会直面圣意,战开阳就更难有大历练。   而岑嘉树等新进王府的家臣幕僚,虽饱学博闻,年轻机敏,但从前所学所思多来自书本,到底还没练出火眼金睛。   见这群人忙了几日也没有太大进展,而萧明彻忙里忙外、独木难支,李凤鸣经过深思熟虑,决定将自己最后的底牌掀给他看。   若能协助萧明彻完成这桩事,她才有底气和他谈出逃的事。   “你父皇不会等你太久,眼下你需尽快决断,有所动作。但我看这样子,等战开阳他们将那些消息捋个脉络分明,只怕你要等到明年去。”李凤鸣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   “将那堆东西交给我,三天后,我给你答案。当然,若你觉得……”   萧明彻打断她:“就你自己?”   “当然不是,我又没有三头六臂。我会带着淳于和辛茴,还有濯香行的大小掌柜一起。”李凤鸣既决定掀这张底牌,就没藏着掖着。   “好。”   *****   次日,萧明彻没有出府。   他坐在北院书房的窗畔花几旁,沉默但专注地盯着围桌而坐的五个人。   李凤鸣,他的王妃,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李迎。   淳于黛,李凤鸣的随嫁侍女,从前的身份可能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主司粟琬。   辛茴,李凤鸣的随嫁武侍,从前的身份,未知。   玉方,濯香行大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荼芜,濯香行小掌柜,从前的身份,未知。   到这一刻,萧明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不曾真正了解李凤鸣的过往。   不了解,所以才不知该做什么才能留下她。   李凤鸣扭头瞥了他一眼:“关于他们的身份,或者你对我有什么疑问,等你成功了结这桩差事,我们再从头详谈。”   “好。”萧明彻端坐窗畔,眼神须臾不离她。   李凤鸣却没再管他,环顾在座另四人:“荼芜,别那么看我。你一装乖我就忍不住想叫你休息。”   “殿下还是这样,从小到大都心软。”荼芜哈哈大笑,被玉方敲了一下额头。   “长得好看我才心软,”李凤鸣随口笑应一句,再望向众人,“几年没做正事了,手都没生吧?”   “殿下小看谁啊?”淳于黛笑着将那些卷宗、记档与抄纸分拨成五份,“开始吧。”   辛茴、玉方、荼芜相视莞尔,旋即低头专注。   此时的萧明彻还没能完全明白,这五个人同时出现在一堆情报面前,是多么惊人的阵容。   或许连普通魏国人也不会明白。   因为他们五人从前被魏人熟知的身份与姓名都不是如今这般。   这可是魏国前储君李迎、前徽政院主司粟琬、前徽政院护卫大统领邢缈、前徽政院斥候总都尉方汝玉、斥候副都尉申屠无。   这几乎是魏国前储君徽政院筹备建制时最核心的班底。   他们从小受教,稍长便各经历练,曾踌躇满志想要携手建功立业,可惜时也命也。   好在所有学过的东西都不白费,他们五人如今活成芸芸众生,也仍有自己的姿态。   *****   十二月廿七下午,李凤鸣裹着大氅,与萧明彻并坐在北院书房的书桌后。   她指着自己写下的重点,认真对身旁的萧明彻道:“你看,齐国这金吾卫相似于我大魏禁军,但实际权力比大魏禁军还要大。”   大魏禁军五万人,只负责京师内城安防。   而齐国这金吾卫足有八万,五万保护皇宫内苑,另三万则协同皇城卫巡防整个雍京。   金吾卫的最高长官执金吾只听皇帝号令,不受任何官员或机构辖制,连太子的话都不管用。   “也就是说,这金吾卫是皇帝握在手里的一把护身长剑。”   李凤鸣试着将自己放在齐帝的位置上想了想,眉心皱出个小山包。   萧明彻接着她的话尾,长指抵住她的眉心,轻轻揉开:“别皱眉。”   李凤鸣本能地后仰欲躲,但在觑见他的手僵在半空,便又讪讪顿住。   “我是想说,你在他跟前受多年冷遇苛待,他把金吾卫交给你暂时调度,无异于在赌命。这不合常理。”   萧明彻收回手去,眼帘半垂:“嗯。”   如今的萧明彻不比从前。   先是数年内多次在战场出生入死,在军方建立了威信;半年前又凭螺山大捷的功勋出任首任边军都司、开启征召女兵之先河,在百姓中的影响力也不容小觑。   齐帝从前对他并不爱重,更谈不上信任。突然将护身的金吾卫交给他,就丝毫没顾虑过他可能挟怨反杀?   “……除非,”李凤鸣再度咬唇,眼珠子滴溜溜转个不停,“在他心里,目前的金吾卫比你更不可控。”   萧明彻不傻,只是一回京就接手金吾卫,齐帝又什么都没说,他身在乱局中,加之从来不擅揣度圣心,所以很难立刻堪破玄机。   当李凤鸣为他拨开迷雾,他稍作沉吟,便就心领神会了。   太子是在前往神农坛主持祭祀途中遇刺的,此行沿途安防该由金吾卫主责。   一队十二人的刺客在光天化日之下,完美避过了金吾卫的布防,并造成了太子轻伤——   “无论刺杀是太子苦肉计,还是恒王所为,都意味着金吾卫有背叛父皇的嫌疑。”   如此,太子和恒王对齐帝来说,都暂不可信了。   李凤鸣重重点头:“对。这么看起来,你父皇是想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甄别金吾卫对他是否依然绝对忠诚。”   倘若金吾卫的忠诚已然动摇,齐帝就需要知道,金吾卫究竟是倒向了太子,还是恒王。   *****   这些年,无论太子和恒王如何争斗,只要不出大乱子,齐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这种争斗在他的角度看来,是利大于弊。   若恒王彻底扳倒太子,那说明他才真有能力承继大宝;要是太子成功守住储位,甚至通过政争干掉恒王,则表示太子确凿无疑就是皇嗣之中最强者。   恒王和太子互为试金石,这个真相很残忍,却是各国皇嗣都可能遇到的常态。   掌国玺不同于掌家印,至尊之位上的人既要能明正堂皇,还得有能力应对阴诡波澜。要有慈悲襟怀,却也需雷霆手段。   所以,即便是个稀世璞玉,也得经刀削斧凿、千刀万剐,才能成为令万民顶礼膜拜的庄严宝相。   但金吾卫是天子护身剑,是他们碰不得的逆鳞。   这股力量绝不在皇子们试炼争斗的范围之内,除非像萧明彻如今这样,是齐帝主动将金吾卫的辖制权交付出来,否则谁碰谁死。   李凤鸣推断,光是查到谁暗通金吾卫,这还不是齐帝要的结果。   “若他只单纯想甄别金吾卫的忠诚、查出金吾卫究竟勾连的是太子还是恒王,就该直接从卫城调来二十万大军。这样做最干脆利落,兵不血刃就能让八万金吾卫缴械,就地交由内卫逐个甄别即可。”   可齐帝却选择了对外透风,说将金吾卫交给萧明彻是为查太子遇刺案。   在李凤鸣的抽丝剥茧下,萧明彻思路愈发清晰:“他是以此迷惑各方,争取时间让我布局。好将各方涉事者都‘钓出来’,人赃并获,不留半点隐患。”   “对。这话他不能直接告诉你,必须得你自己悟出来,再自主行事。”   从之前的好几桩事可以看出,齐帝是惯会在决策前给自己留余地的。   若最后查实金吾卫并未勾连哪方,太子遇刺只是正常的职责疏漏,齐帝只需推说是萧明彻疑心过重、自作主张,拿他开刀就能平息风波。   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要是金吾卫真没问题,却又是齐帝亲口下令试探,风声一走漏就会寒了八万将士的心,闹不好要弄巧成拙,真将这把护身剑推出去了。   李凤鸣百感交集地望着萧明彻:“这事若出了半点岔子,想必你父皇不会保你。”   但凡齐帝对萧明彻有一丝心软顾念,都不会将这事交给他。   自从和亲联姻以来,萧明彻起势太快了。   不过短短一年,就从不被人正眼相看的落魄郡王成为声望水涨船高的亲王。   早前他才初现羽翼时,太子和恒王都不太将他放在心上,总觉随时有余力将他踢出朝局,所以没怎么针对他。   如今绝不会再看他进一步坐大。   金吾卫这局若成,萧明彻将成齐帝不得不倚重的左膀右臂,从此在朝在野都无人可撼动。   若败,太子和恒王绝不会放弃这个踩死他的机会;执金吾钟辂和八万金吾卫不敢冲着齐帝撒火,矛头当然也会指向他。   那必是墙倒众人推。   就这两个极端,没有第三种可能了。   亲生父亲又一次将他推上凶险窄路,用他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只为在确保自身万无一失的前提下,借他之手去悄悄印证心中猜疑。   李凤鸣想到几年前的自己,不免生出一种物伤其类的酸楚。   她望进萧明彻的眼底,却看不出他此刻是何心情。   “成则一人之下,败则粉身碎骨。呵,他这是让我渡劫?”萧明彻自嘲轻哂。   他眼中没有得知真相后的失落与痛苦,也没有即将踏上叵测前路的忐忑与恐惧。   不惊不诧,无悲无喜,孤独又平静。   *****   月上柳梢时,两人才步出书房,漫无目的地并肩缓行。   回廊中的灯笼都已被点亮,檐下灯红与穹顶月华交相辉映,明晃晃照得许多心事无可遁形。   安静良久,萧明彻侧目掀睫看向身旁的李凤鸣:“你,要陪我打这一仗吗?”   李凤鸣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什么意思?”   “若你此时说要走,我放。”他抿唇稍顿,气息不稳,似极力压抑着什么。   李凤鸣缓慢地眨眨眼:“当真?”   “假的。”萧明彻扭头看向院中,眼尾被灯笼的光染上一点绯红,负气说反话。   李凤鸣盯着他的侧脸端详片刻,轻笑出声:“若我陪你打这一仗,最后你胜了,我能得什么好处?”   他惊讶回眸,唇角慢慢牵起向上的弧,琉璃瞳底渐次亮起几粒微弱星光。   像个柔弱无助的小孩,鼓起所有倔强勇气敞开心扉,试着与人谈个看起来不太可能成真的条件。   “只要我有,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李凤鸣左手躲在大氅下,悄悄按住突然狂跳的心:冷静,别感情用事,桃金娘可就是这么死的。   遇事最好还是将“利”字摆在前头。   听听,“想要什么,就给什么”,这条件多诱人,好好想想这个才是正道。   她一时也想不好自己到底希望从萧明彻这里得到什么。   但机不可失,便打算先搞个凭证再说。   “行吧,那我陪你把这事做成。不过口说无凭,你敢不敢立字据?”   “敢,”萧明彻牵住她的手,话音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得逞深意,“但我得先问一句,字据是立给李凤鸣殿下,还是,李迎殿下?”   最末这四字像在绞了好几圈麦芽糖,话尾上扬,隔空烫红了李凤鸣的耳朵,震得她胸腔咚咚咚。   虽早知他可能猜到自己的身份,但他突如其来就这么戳穿窗户纸,李凤鸣还是不由自主地懵了。   她呆怔在原地,仰头看看有月无星的雪夜穹顶,再看看萧明彻眼里那繁星烁烁……   刚才还是“小可怜找盟友”的虚弱无助状,转头就神采奕奕,仿佛漫天星星全落进他眼里了。   搞什么啊?我一本正经在维护利益同盟,你却跟我玩美男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08 18:31:07~2020-08-10 18:51:0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火炉冒泡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晓米 9个;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2个;馅儿、33029lxt、mmm、果果陆、浅非浅蓝、明湖、子夜望星、点点是满满、梓非渝、忧郁的仙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mm 70瓶;刃舞 30瓶;Super_W、珘祉 20瓶;馅儿 18瓶;大鱼吃鱼 16瓶;水水 11瓶;神烦起名 10瓶;从银河中心闪回你身边、ACouchPotato 8瓶;FejaL? 6瓶;我想粗去丸、三好酱酱子、柳絮 5瓶;北月南辰与晴空、洛清猗、喵喵 3瓶;YALUJI 2瓶;Laughahahahaha、gemini雅、芜、子夜望星、曦沐沐沐沐、ADDICT/WEBHOLIC、阿妩、赞宝贝、空想喵、yutooo、璇玑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6章   上次在行宫跑路的计划无疾而终后, 李凤鸣多少是有点心虚的。   萧明彻一直没有挑明发难,这是在保她,她明白, 也很承情。   但落了把柄在萧明彻手里, 她心里总归不踏实。   她是有打算与萧明彻开诚布公的。   早前将玉方和荼芜的底亮到萧明彻面前,就是想先来点缓冲铺垫, 然后再找机会与萧明彻谈谈她的身世和离奇经历。   总之, 在她的计划中,这事什么时候说,怎么说, 说到什么程度,主动权该在她。   本打算帮着萧明彻走完最后这段至关重要的征程, 攒足人情, 这样挟情分谈条件, 才好说服他谅解她必须离开的缘由。   取得他的谅解后, 才好进一步剖明她诈死离去对双方的好处。   如此,将来她再寻机会离开的话,萧明彻理当不会太为难她。   但今夜萧明彻突然动用美男计, 打乱了她的心跳, 也打乱了她的计划, 这可不是太妙。   她个没出息的, 最顶不住装乖卖惨的美男计。   既然对方都直接挑明了, 李凤鸣也不能装傻充愣。   她强作镇定,语带催促:“不要东拉西扯, 先立字据,然后再谈。字据自然是立给李凤鸣殿下。”   “好。”萧明彻点头,提笔蘸墨。   他今夜似乎有备而来, 李凤鸣担心他会在字据上耍诈,一直紧紧盯着。   然而萧明彻完全没有耍诈的意思。   自从半年前去南境那会儿,他就隐约察觉李凤鸣不太对劲,好像准备随时舍弃他。   可惜他对李凤鸣的从前所知太少,李凤鸣又因不安而防心极重,许多事不敢轻易向他交底。所以他根本不知该怎么做才能将人留住。   他不擅揣摩别人心思,生怕弄巧成拙,便请教了他的异母弟弟、福郡王萧明迅。   萧明迅告诉他,有所要求,便是有所期许;有所期许,就不会轻易舍弃。   所以他一直在等李凤鸣对他提要求。   今夜李凤鸣提出“立字据”,其实是话赶话随口一说,但对萧明彻而言,无疑是久旱逢甘霖。   他像小时开蒙习字时那般虔诚,认认真真将自己方才的承诺清晰成文。   *****   【契约 立绝契约人萧明彻,愿将名下所有供李凤鸣自取。此生凡我所有,凡你所需,尽付。】   这条件太过实在,又太过惊人。   假如李凤鸣真是个贪得无厌的王八蛋,有了这玩意儿,搬空他家产远走高飞,躲去别处养一群小郎君,他都没处叫屈的!   望着未干的墨迹,李凤鸣惊疑不定地歪头打量他:“你知道这个承诺有多重吗?”   萧明彻沉默未答,也歪头回视她。   片刻后,他伸出右手,以拇指指腹沾了她唇上口脂,在契约上落下艳红指印。   这个动作来得毫无征兆,李凤鸣愣了。   看着她傻乎乎呆在当场的样子,萧明彻轻抿笑唇,拉起她的手依样画葫芦。   “知道,所以你要收好,”萧明彻眼底噙笑,语气却很认真,“你拿着它,从此就将我捏在掌心了。记得心疼着我些,别捏死就行。”   那张怪里怪气的契约上,一大一小两个红艳指印亲密依偎,好似一颗熟透的蜜桃。   李凤鸣喉间紧了又紧:“你……从哪儿学来这些花招?”   “萧明迅教的。现在,你可以放心告诉我你的事了吧?”   萧明彻极少见地弯了弯眉眼,看上去乖巧得李凤鸣心惊胆战。   过去她常暗暗希望萧明彻能多笑,如今却觉得还是木着一张冷漠脸的萧明彻比较好。   顶着这么张好看的脸,还笑得这么乖顺无害……   过于诱人,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   要彻彻底底谈及从前,李凤鸣就得撕开心头将愈未愈的隐伤。   这是很需要点勇气的。   她命淳于黛取了两坛春日酿,又命辛茴在外守着,这才和萧明彻进了北院暖阁。   豪饮四五口佳酿后,李凤鸣的双颊渐渐发烫。   萧明彻以指腹轻抚酒坛外壁,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暖阁内的连山烛台上,每个灯盏都被点亮,柔和的光芒充盈一室。   她被笼罩在这光里,看起来毛茸茸的,柔软又脆弱。   “你想听什么?”她怀抱小酒坛,盘腿坐在地榻上,额角轻抵落地见月窗的窗棂。   “关于你的一切,”萧明彻沉声平缓,开门见山,“一国储君,为什么会诈死换身份,成了和亲公主?”   “整件事就很扯,我都怕你听了以为是我在诓你。”她望着外头的深冬夜色,也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大魏储君李迎,好端端活了十七年,却突然得知,自己的出生仿佛是个编造拙劣的九流话本故事。   哪怕事情已过去三年多,李凤鸣依然能清晰记起当时那股仿佛被雷劈焦的恍惚与荒谬。   萧明彻觑着她的侧脸,心里有点疼:“怎么回事?”   李凤鸣又饮了一口酒,目光仍落在窗外。“当今大魏帝后之间的事,你知道多少?”   对于魏国皇室的事,萧明彻能知道的,无非也就是天下皆知的那些。   “二人年少夫妻,一路甘苦与共。魏帝登基后,他们政见不合,帝党后党分庭抗礼。”   李凤鸣缓缓闭目,轻嗤低喃:“年少夫妻不假,共得苦也不假。同甘却未必……”   魏帝年少时,也是个不被看重的皇子。   他比萧明彻更惨,成年大婚后便被先帝打发去了食邑封地燕阳州。   “燕阳州偏远苦寒,若非顶着个王爵,说他是被流放都有人信。”   魏后本是世家女,虽出身旁支,却也没受薄待,打小养得还算金贵。   可燕阳州环境过于恶劣,纵是王妃也难全然养尊处优。长久下来,身子骨就差了。   五年里,她从一个十六岁少女熬成二十一岁的王妃,其间曾两次有孕,可惜都不幸小产,这便更伤了身。   后来,魏国朝中出了事。   当时的储君与三公主夺嫡政争,最后兄妹阋墙,两败俱伤,还牵连了各自阵营的几个弟弟妹妹。   反正末了是死的死,问罪的问罪,连当时的皇后也被卷进去了。   先帝平定局面后,就气得一病不起。临终前不知怎么想的,竟下旨将当今魏帝接回洛都继了位。   本以为会老死边陲,却意外捡个皇位,魏帝多少有点忘形。   登基后的第一年,他依制迎了两位贵妃充实后宫,便将国政朝务丢给执掌国玺半印的发妻,自己则纵情声色。   魏后虽在国政朝务上颇有几分天分与手段,但因成婚多年无所出,终究是差着一口底气。   再看着两位贵妃日渐荣宠,她就不得不担心自己的将来。   她调养身体迟迟不见起色,情急之下便使了点手段。   “老掉牙的手段。无非就是酒里动了点手脚,再安排一名与她身形相仿的中宫女官……你懂吧?”李凤鸣的双颊已呈酡颜,醉眼如丝。   “然后,就有了……储君李迎?”萧明彻抿了口春日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李凤鸣低低笑出声,苦涩自嘲:“对啊。你说巧不巧?她冒险豪赌一把,竟就有了储君李迎。”   魏后以保胎为由去了气候更好的留都,那名中宫女官产子后便撒手人寰。   魏后将其厚葬,并以“急病骤逝”的理由对她的家族行厚赏,之后便携女回宫。   魏后在留都那一年,魏帝掌管国政,帝党自然成形;后宫里的如贵妃也即将临盆,前朝、后宫的局面对她都不利。   好在她赌赢了,抢在如贵妃之前有了李迎护身。   毕竟是魏帝的第一个孩子,李迎的出现使帝后之间早已淡漠的感情重新升温。   恰逢魏国已许久未现女帝,臣民都有所期许,于是还李迎便众望所归,尚在襁褓中便破例被早早立为储君。   魏后也因此顺利重归朝堂。   可惜这对帝后没好几年。   打从李迎记事起,就总见他们因政见不合而争执。   后来就换成魏帝耍手段,故意让魏后高龄有孕。   魏后年轻时在燕阳州过了五年苦日子,又小产两回伤了身,回京后急切求孕而不得。但有了李迎后这些年,她地位日渐稳固,大约也是调理将养得好,竟就真怀上了。   但魏帝没能彻底如愿——   魏后以三十出头的高龄,顺利诞育真定公主李遥,母女平安。   虽说这对天家夫妇之间问题重重,但李迎这个孩子让他们初尝为人父母的滋味,意义不同,所以他俩再是不合,各自对李迎却都是真心实意的好。   “李迎是被他俩精心呵护大的,不知自己身世真相。父母对她都不薄,她夹在中间也很为难,便妄想着调和他们的关系。”   李凤鸣紧闭双眼,像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   李迎十七岁那年筹建徽政院,眼见帝后矛盾愈发尖锐,便打算居中两边劝。   她郑重其事择了吉日,在东宫摆了桌家宴酒菜,还特地遣走所有侍者,就想着一家三口像普通人家一样,坐下来好好谈谈心。   魏帝那边先派人过来说有事不来,魏后气得将自己灌到酩酊大醉。   一番痛哭发泄后,酒劲上头,竟又拉着李迎的手吐了真言,说出了藏在心中十七年的秘密。   正当李迎五雷轰顶那会儿,中途改了主意赶来的魏帝也在门外听完全程。   “这下全傻眼了,三个人谁看谁都尴尬,”李凤鸣以手背捂住眼睛,“真的。当时没觉得难过,也没觉得惊慌,就是尴尬。尴尬得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那时魏后在朝堂气候已稳,后党与帝党在朝局上是势均力敌,各占半壁江山。   这种局面下,魏帝已不能因个人喜怒就轻易大动她,否则魏国必乱。   帝后经过一番博弈,最终达成共识:魏后交出部分权利,而储君的身世问题,双方都不对外声张。   借着此事,魏帝咄咄逼人,魏后选择让步,总算重新完成了两人之间的权力分配。   但“储君李迎”该何去何从,这竟成了比权力之争更令人头疼的难题。   对魏帝来说,李迎确凿是他的孩子,他对这孩子也曾付出最纯粹的为父之心;可这孩子又是他被魏后算计的“结果”,他没法当做无事发生。   对李迎来说,皇帝是她生父没错,皇后却不是她生母,而她生母的死因还颇耐人寻味。   然皇后在之前十七年里对她倾尽心血,养育之恩绝不虚假。   无论是皇帝、皇后,还是那个她从未见过、早已殒命的生身之母,她都不知该如何面对。   魏后面对知晓自己身世后的李迎也倍感棘手。   当年之事极为隐秘,她说李迎生母是因产子而亡,但无旁证,李迎未必真信。   所以她当然也怕这孩子从此就与她离心,便不能再全力死保。   李迎必须从魏国彻底消失。否则她不知该如何自处,帝后也都如鲠在喉。   “但他们也没想做绝。踌躇之际,就对外宣称储君重病,任李迎被幽闭在东宫发了一年多的疯。然后,贵国送来意欲联姻结盟的国书,宗室中一时挑不出合适的和亲公主人选,最后就有了‘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封锦萍公主,奉旨和亲’。”   李凤鸣抱起酒坛子,咕噜噜灌了好大一口。   “这就是我全部的故事。萧明彻,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想逃了吧?”   人心是会变的。   三年前的魏帝魏后或许没想要她死,毕竟真心实意抚养了十七年,况且那时她还恰好有用。   但三年后呢?五年后呢?天知道。她不敢,也不想赌。   整件事非常荒唐。但从“储君李迎薨逝”后,前尘过往于她皆如云烟。   她什么也不想要了,更不想去翻那死无对证的旧账,只想好好活到寿终正寝。   毕竟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该死。   “我是否明白你为什么想逃,眼下并不重要,”萧明彻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重要的是,我明白你现在想哭。”   李凤鸣殿下是要面子的。   将你的秘密、眼泪、痛苦和心酸全都藏到我怀里来吧,连月亮都别想看到你脆弱的模样。   我会保护好你的秘密,也会保护好你。   就像那个大雪天,你红衣烈烈挡在我面前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里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好可怕。先短短更一章,睡醒起来不打雷了我再继续写,关电脑了,孩怕QAQ   感谢在2020-08-10 18:51:03~2020-08-12 04:22: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果果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 3个;忧郁的仙女、我的宝贝、41066108、LY、梓非渝、季若、子夜望星、吱吱唧、啦啦啦哈、Mima_喵、33856079、Lethe、33029lxt、热心网友小黄、明湖、47000868、火炉冒泡、黎晓、MOMO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再您妈的见 110瓶;whl 50瓶;起名废的小宝贝 35瓶;热心网友小黄、千阙 30瓶;阿梨Joy 26瓶;26469366、牵露井、风雨中微笑、LY 20瓶;12007953 18瓶;绿树掩映 15瓶;xyhc、华如风、Aqill、昭、果果陆 10瓶;miyoooo、珘祉 7瓶;33029lxt 6瓶;猫尾尖、木由子 5瓶;北月南辰与晴空、归兮达兮 4瓶;肉山、洛清猗、可人、车厘子 3瓶;我是哈哈哈、久久、郭郭、八两 2瓶;MerryLautner、柒柒肆拾玖、kmoon_soohyun、睡不醒的姜、子夜望星、ADDICT/WEBHOLIC、阿嗡、林秋霞的小迷妹、吃吃睡睡、幽冥水母、璇玑、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李凤鸣在萧明彻怀中静静靠了许久, 但并没有放声哭泣。   被幽闭东宫的那一年里,她早就为此事疯够了,也哭够了。时隔三年再自揭伤疤, 难过是真难过, 痛楚也是真痛楚,却都淡淡的, 远没有当初那么激烈。   期间萧明彻也没说话, 就那么抱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等到平复好心情,李凤鸣揉了揉双眼, 重新坐正。   她抱起自己的小酒坛,意有所指地瞥了瞥萧明彻面前的酒坛, 无声邀请。   萧明彻领会了她的意思, 便单手拎起酒坛她相碰。   仰脖饮下一大口后, 萧明彻以手抹去唇畔酒渍。动作随意, 不急不躁,非但没显粗鲁,反倒多了几分平日少见的恣意舒张。   他垂眸没有看人, 只轻声开口:“李凤鸣。”   “嗯?”李凤鸣抬眉看他。   “上次你在行宫意欲出逃, 我一直没有说穿, ”他低垂的长睫扇动了两下, 唇角微扬, “你很怕我哪天会突然以此向你发难。对么?”   “对。”李凤鸣既都将话说到先前那般份上,也不差这点坦诚。   萧明彻又道:“所以, 你将你最大的秘密告诉我,是想让我心软,确保我不会用那件事为难你。”   对于他能这么快就察觉别人真正的意图, 李凤鸣稍感惊讶。   她微微瞠目,颔首又应:“没错。”   接连两次猜中李凤鸣的心思,这好像让萧明彻有些开怀。   他缓缓抬头,眼底有笑:“这就是你教过我的,必要时装乖卖惨。”   “知道就行,话别说这么穿,”李凤鸣不太自在地轻舐下唇,抿笑瓮声,“那,你心软了吗?”   “我本就不会用那件事为难你。之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萧明彻斜身,以肩抵住窗棂,抱起酒坛子再饮一口。   “你明知道我不会,却还是不安。为什么?”   “我想信你,但又不敢真的全信。”李凤鸣挠了挠醉烫的脸颊,自嘲轻哂。   “唔,我有时就这么古怪,又矛盾。人嘛,或多或少都会有点不讨喜的毛病。我也一样。”   “还好,你的毛病可没我多,”萧明彻噙笑安慰,“我也正在学着适应你的古怪和矛盾。”   从李凤鸣最开始出现在萧明彻面前,古怪和矛盾的行为就不少。   他从小不擅体察人心,猜错就容易说错、做错,久而久之便不愿在这种事上无谓费神。   只要不是至关重要的人或事,哪怕发觉古怪,他也懒得多问多想。   但如今不同了。李凤鸣对他很重要,所以很多事他都在学。   近来他在忙着金吾卫的事,却也在观察、思索关于李凤鸣的一切。   今夜得知她身份的秘密,早前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总算有了解答。   显而易见,李凤鸣心中的隐痛与不安,不是一两天可以抚平,更不是一两句甜蜜的承诺可以消弭。   她不信婚姻之约,更遑论虚无的情意。反而是利益交换的关系才更能让她安心。   萧明彻不打算强拧着逼她。   他又接连饮了几口酒,眼神认真起来。   “你从一开始提出私下盟约,心里就没想过真正接受‘淮王妃’这身份。你那时是当真希望我们维持利益攸关的合作共生。”   “没错,其实我至今还是这么希望的。”李凤鸣以指腹来回抹着坛口边沿,彻底将话说开。   “贵国自有国情,真正的妻子需得附庸并仰视你,事事以你为尊,自身的意愿不重要。这在人前我可以装,私底下却不想,太累了。”   双方愿意结为同盟,至少说明彼此都有对方需要的筹码和价值。   这种关系下,双方在情理上至少有权相对平等交流各自意愿。   李凤鸣一直就想要这个。   萧明彻不以为忤,颔首再问:“你我之间不妄言将来、不空许情爱,私下保持同盟合作,这样你才更安心,是吗?”   李凤鸣扶额,歪头觑他:“是。你可有异议?”   “并无异议。你放心,在行宫意图出逃之事,我绝不声张,更不会用来威胁你。”   见她愣怔,萧明彻浅浅勾唇。   “也如你所愿,你要同盟,那我便认我们的同盟。”   “我助你完成金吾卫之事,将来我是走是留,就由我意思。这条件你也同意?”李凤鸣狐疑试探。   萧明彻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同意。我说了,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今夜的谈话,从过程到结果都让李凤鸣很满意。   在过去的一年里,和萧明彻的同盟之约好像只有她自己当真,所以有时她很茫然。   经过这番敞亮谈话,她才终于有了一种自己和萧明彻真正地位对等的实感,这让她很舒适。   她对萧明彻这个人是喜欢的,但她眼下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去全然相信。   最终到底是走是留,她想将这个抉择交给时间。   “没料到你愿给我这余地。老实说,我好像又多喜欢你一分了。”   李凤鸣朝萧明彻伸出手,笑眼弯弯。   “击个掌才算约成。”   萧明彻没动,浅笑纵容地望着她,却不忘为自己争取福利:“虽是同盟,却也得是要合帐的那种。这你同意吗?”   “合帐么,双方你情我愿时,我当然不会拒绝,”李凤鸣红着笑脸催促,“快来击掌。”   萧明彻满意点头,依言伸手。   *****   敞开心扉畅谈至夜过中宵,两人都有些薄醉,便同宿北院寝房。   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相拥,大被同眠。   萧明彻从背后抱着李凤鸣,下颌抵着她的发旋,望着床内侧的墙。   “李凤鸣。”   “嗯?”李凤鸣醉意昏昏,挨挨蹭蹭在他怀中换个舒服姿势。   “若再有机会,你还会出逃吗?”萧明彻含混的嗓音在静谧帐中幽幽四散。   发困的李凤鸣嘟囔:“别问,这可不好说。”   萧明彻微微低头,将温热的笑唇贴在她耳畔,喁喁低言。   “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全心信赖。教我?”   “教不了。我也不知要怎么才能全心信赖你。”李凤鸣苦涩轻叹,模糊笑喃。   自从三年前出了那桩事,她心里就变得很奇怪,有时自己都受不了自己。   她不知几时才能好,更不知怎么做才能好。   萧明彻总有一天也会受不了她的。   “不教就不教,我自己琢磨。”萧明彻收紧了怀抱,将脸埋进她的发间,哼道。   “你还不如好生琢磨金吾卫的事。”   “知道。快睡。”   *****   人的一生里,总会遇到些事,道理都懂,却不是将话说开就能迅速解决所有问题。   之后的日子,李凤鸣与萧明彻都没再提过那夜。   两人在花阁中说过的每个字,仿佛只是梦境里的呓语,天亮后便成了无人可以窥见的秘密。   一切好像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又却又有点不同。   府中众人慢慢发现,淮王府的内部格局,竟渐有点像传言里魏国那种“夫妇共治”的意味。   淮王殿下不再等到事情推动不下去时,才去请教王妃的见解,而是让她全程参与,事无巨细皆不避讳。   而王妃也像突然被解除了什么封印,活泼恣意许多,对府中大事也活跃主动起来。   李凤鸣不但动用了淳于黛和辛茴,也让玉方和荼芜每日轮流到淮王府,协助府中训练私家斥候,也会在议事厅内与战开阳、岑嘉树等人一起甄别各路消息。   两帮人马就此合流,取长补短、集思广益,淮王府内四处洋溢起高昂斗志。   当下淮王府最重要的事,仍旧是金吾卫那桩。   因太子遇刺之事已过去多日,金吾卫当时是否为刺客暗开方便之门,这已难查实了。   但要知金吾卫是否依旧完全忠诚于齐帝,有没有偏向太子或恒王,设局或可一试。   “但这事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打草惊蛇,”李凤鸣站在议事厅的长桌前,单手扶腰,另一手点着桌上的消息纸,“这个月还没过一半,执金吾钟辂就进宫三次。是陛下召见,还是他自请面圣?”   这很奇怪。   太子遇刺案,明面上齐帝已经交给萧明彻追查。   不管钟辂是心虚,还是单纯想要解释失职之事、取得谅解与信任,都该急着找萧明彻才对。   可他一次也没来过淮王府,倒是往宫里跑得勤。   战开阳忙道:“三次里只有月初那次是陛下召见。但陛下的头风症反复发作,近来许多大臣都频繁入宫探望,不好判断钟辂的意图。”   “太子呢?你前天去东宫探望,他的伤好了吗?”李凤鸣扭头看向萧明彻,“到底真伤还是假伤?”   “胳臂上还是缠着伤布,确有药味。”   萧明彻与她并肩,垂首也望着那消息纸,对答流利。   “就是你时常将我扒光了按在床上,往我后背涂抹的那种药味。”   “生肌祛疤的药?”李凤鸣用拇指指甲轻刮着唇下,喃喃自语,“那看来是真伤了。战开阳,恒王那边……呃?!”   她略略抬头,就见长桌两边排排坐的战开阳、岑嘉树等人个个呆若红脸木鸡,眼神都不知放往哪儿放。   “他们搞什么鬼?”李凤鸣蹙眉,与萧明彻四目相接。   萧明彻也有点懵,茫然摇头。   长桌两旁的人都不吭声,坐姿愈发笔挺僵硬。   倒是坐在角落里辨别消息的荼芜抬起头来,狗胆包天地笑出了声。   大掌柜玉方近来忙着在濯香行盘账,一连多日都是小掌柜荼芜前来淮王府做事。   这荼芜长着张清秀斯文的小嫩脸,不太显年纪,实际却是在座所有人中最年长的。   他与李凤鸣也算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不同,私下里惯没正形。   他边笑边道:“还不是淮王殿下说了句‘扒光了按在床上’。在座都是些孤家寡人的小伙,血气方刚的,有些字眼根本听不得,容易想入非非啊。”   方才萧明彻想着太子的事,略有走神,说话没太过脑。   而李凤鸣也专注看着消息纸,没留心他那句话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被荼芜当众戳破调侃,再面对一室七八个红脸木鸡,两位殿下同时脸红欲燃了。   荼芜私底下是个混熟了就人来疯的性子,胡说八道起来简直荤素不忌。   他独自窝在角落看了快半个时辰的消息,早就闷坏了。   见李凤鸣和萧明彻双双红脸无言,他愈发来劲。“凤鸣殿下,恕我多嘴,您成亲后怎么变成这样了?”   “闭上你的狗嘴。”李凤鸣在床帏间并不羞涩拘束,还乐于“探索”,但这不表示她喜欢当众畅所欲言。   荼芜半点不怕她,还嘿嘿怪笑起来:“雍京城谁不知道?从前的淮王殿下,那可是雪山顶上清清白白一朵孤冷名花。如今落到您手里,竟被辣手摧残。啧啧,这真是……”   “反了你?信不信我叫辛茴将你挂树上风干?!”   李凤鸣绷着红得快滴血的脸,随手团了张纸,用力砸向荼芜的头。   “只是在说上药的事!我并没有辣手,也不曾摧残,他依旧清清白白!”   每次上药,她明明只让萧明彻除去衣衫,而且也是他自己主动趴好的,哪有“扒光了按在床上”?!   见了活鬼的“辣手摧残”,她真是枉担虚名。   李凤鸣好气又好笑地瞪向萧明彻,压着嗓子咕哝:“他就是个喜欢接话的人来疯,你以后当着他面说话记得过脑。”   语毕,她重重一哼,敲着桌子看向战开阳,打算话归正题,认真问问恒王府那边的近日动向。   但萧明彻被她方才某句疑似撇清关系的话怄到,暂时还不想回归正题。   他缓缓转头,面无表情看向角落,对乐不可支的荼芜做出解释。“别胡说,你家凤鸣殿下从不曾辣手摧花。但是……”   说着,他眼神幽幽看向李凤鸣扶腰的手,小声冷哼,   “我哪里还清白了?光昨夜就不知被弄脏多少回。”   话音未落,李凤鸣还没怎么着呢,长桌两旁好几个红脸木鸡已狼狈捂住了鼻子。   萧明彻声音很小,也不是在座各位故意竖起耳朵,实在是议事厅内安静得落根针都能听见。   战开阳绝望闭眼,捂着鼻子闷闷嚎出众人心声:“二位殿下,放我们这些孤家寡人的小伙一条生路吧。”   荼芜先前不是才说了么?   这一个个血气方刚的,有些字眼听不得,会想入非非,根本控制不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2 04:22:20~2020-08-13 19:2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幽晓米、果果陆、偏遠南方之北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annyfairyland、-予你星河 2个;2251670、MOMO、鱼崽儿、月巴本肥、插入语、木昜、33029lxt、废喵一只、子夜望星、忧郁的仙女、鱼非鱼、梓非渝、阿纹家的头头鸭、明湖、小碗酱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啦,啦,啦、SerSpencer、小青山 20瓶;随意 14瓶;PPAN、Lethe、果果陆 10瓶;六个橙子 8瓶;三好酱酱子 7瓶;沉菇凉 6瓶;北月南辰与晴空、雷狗子 5瓶;阿挽 4瓶;可人、戈戈月半蔚 3瓶;时、41669622 2瓶;太阳、我想粗去丸、幽冥水母、璇玑、yutooo、沐溪、ADDICT/WEBHOLIC、子夜望星、42341140、sarbrina、42306068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转眼到了元月初五, 趁着各部尚未开朝复印,齐帝在宫中养和殿设了宫宴。   冬日清闲,宫宴就不止是简单吃一顿饭, 众人大早上就陆续进了宫。   除皇嗣及其眷属外, 皇族宗亲与外戚之家也被允列席,几位深得齐帝倚重的大臣也奉圣谕携家眷前来, 连在滴翠山行宫的太皇太后也被迎回宫参与。   太皇太后自去年冬那场大病后, 日渐苍老虚弱,犯糊涂的时候更多了,眼神也愈发不好。面对这堆人, 若无华嬷嬷在旁提醒,她已很难一眼认出谁是谁。   加之老太太本也喜静, 受了众人拜礼后, 便牵着李凤鸣进暖阁躲清闲。   老太太对李凤鸣不差, 李凤鸣不忍拂逆, 便先顺着。   太皇太后精神头并不好,进暖阁后也没太多话,一径让李凤鸣喝茶用点心, 自己则歪在坐榻上眯着眼。   若不是她冷不丁会冒出一两句话, 旁人都以为她在打盹。   半盏茶的功夫后, 李凤鸣温声笑着逗她:“太奶奶, 说了这半晌, 您真知道我是谁吗?”   太皇太后眯着眼,小孩儿似地咕哝:“当然知道, 我记性好得很。你这个小凤鸣不讲信用,还欠我一个大胖小子呢。”   李凤鸣凭空噎了噎,眼珠子骨碌碌转两圈, 笑意转为狡黠。   “您方才可瞧清了您的重孙儿?那就是我还您的大胖小子,没欠。”   她说的重孙儿当然是指萧明彻,可太皇太后又不是只有这一个重孙儿。   老太太捂着脑袋想半天,摇头嘀咕:“不对,还欠着。明宣瘦了许多,瞧着竟印堂发黑……”   这是又糊涂了,仿佛将太子萧明宣记成了李凤鸣的丈夫。   李凤鸣听得眉心猛跳,顾不得礼数,抓了块糕点就堵住老人家的嘴。“太奶奶,来,这个芙蓉糕好吃的。”   旁边心惊胆战的华嬷嬷白着脸,冲李凤鸣扯出一丝感激的笑。   这毕竟是在宫里,侍女们可不像行宫那些是受华嬷嬷管束的。   老太太突然犯糊涂,错将太子记成李凤鸣的丈夫,这事本来问题不大。   可太子毕竟是国之储君,哪怕贵为太皇太后,张口就说他“印堂发黑”的晦气话,这问题就不小。   眼见离正午开席还有一个时辰,华嬷嬷怕太皇太后会多说多错,赶忙与李凤鸣合力将老人家哄睡。   *****   老太太睡着后,李凤鸣裹紧身上披风,在宫女的带领下前往养和殿的赏花台。   赏花台占地开阔,既有花,也有林,品种还丰富。经过少府御用花匠巧思归整,四时皆能移步换景。   此季恰逢冬春交接,两季繁花共存,有盛有衰,错落交织,别有一番情致。   李凤鸣是女子,自是被带到皇后跟前。   皇后得知太皇太后在暖阁小憩,有华嬷嬷及一众宫女在近前侍候,便放下心来。   她捂着暖手炉,和蔼笑言:“你们这些小辈就别在亭中枯坐了。花林里藏了九个响春铃,快寻去吧。”   元月里寻响春铃,这是齐国的风俗。   既讨个“铃响迎春”的好彩头,也是家宴时供小辈们玩闹的好消遣。   如今太子与恒王几乎已到一山难容二虎的地步,按照以往惯例,太子妃与恒王妃必会互别苗头。   可今日很古怪,太子妃起身凑近皇后,小声说了什么。   皇后稍愣片刻,赶忙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叫她坐下。   恒王妃大约怕太子妃留在皇后跟前暗讨了什么好,便也道:“母后见谅。儿臣近来颇不耐寒,今日风凉,便也厚着脸皮留在您跟前,不去凑那热闹了。”   太子妃和恒王妃不参与,李凤鸣这淮王妃往常又只与闻音走得近些,如此一来,平成公主自就成了贵女们簇拥的核心。   平成公主是齐帝的女儿,只比太子小一岁半,在皇子皇女们中间排行第二。   她是婕妤所出,齐国的公主又无议政权,成婚后无事可忙,明面上很少出公主府。   李凤鸣没与她正经打过交道,不知深浅,便不想贸然与她凑太近。   正当李凤鸣犹豫该不该随大流时,皇后笑道:“咱们二公主帮手多,淮王妃从前又没寻过响春铃,闻音,你多陪着些。”   闻音乖巧笑应后,紧紧挽住李凤鸣的手出来,小声说:“咱们去人少的那边,我与你说个事。”   *****   早前萧明彻去南境轮值都司,李凤鸣独自搬到行宫躲了半年。   期间闻音随母亲去探望太皇太后几次,都因各种缘故没能与李凤鸣单独说话。   但她俩的交情颇有君子之风,虽大半年没亲近相处,再见面也并不生疏。   绕到花林旁侧的幽僻小径,确定四下无人,闻音才贴着李凤鸣的耳畔,压着嗓子神秘兮兮。   “你道太子妃为何不出来?”   “我没想明白,”李凤鸣摇头,笑乜她,“你听到什么风声?”   “前些日子听我表姐说,太子妃小产了。方才太子妃对皇后耳语,大约就是说这个。”   闻音的表姐就是恒王妃。   恒王妃这些年对外最重要的事,就是盯着东宫女眷,尤其是太子妃。   小产对于女子来说毕竟是不幸的伤心事,李凤鸣同情地沉默了片刻。   走着走着,她脑中闪过一点古怪迷思:“以太子妃的尊荣,小产后理当请御医前往东宫帮助调养。怎么外间一点风声都没有?看皇后方才的模样,好像事先也不知情。”   大约是年轻辈的男子们也来寻响春铃,闹腾的动静不小,花林深处传来隐约笑语。   为了方便说悄悄话,两人便就地驻足,挨在一起警惕望着周围。   “还有,你表姐为何突然与你说这个?”李凤鸣愈发想不通。   按齐国风俗,闻音算大龄。但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恒王妃又不是市井妇人,怎会无缘无故与她嚼起太子妃小产的舌根?   “早前太子试探过我父亲好几次,像是有意纳我进东宫。不过后来他遇刺,就没再提了。”闻音满脸苦闷,以唇抵住她耳畔,声音比先前更小。   “前些日子我表姐收到风,就随口问了我两句。表姐说太子怕是想换我去坐那太子妃的位置,就这么顺嘴说到太子妃小产的。”   如今太子膝下已有几位稚龄儿女,但都是庶出。   按齐国皇律,只有太子妃所出的儿子才有资格被封“皇太孙”。   太子妃已二十五六,成婚多年却一直无所出。   眼下好不容易有孕却又不知为何小产,而太子紧跟着就试探闻家有无与东宫联姻的意向,恒王妃怀疑太子妃这小产后身子有大损。   齐国贵人们在婚姻上门第之见极深,太子妃这位置不是谁都能坐。   考量德言容功、才能品行都是次要,最重要是其家门出身。   目前两位太子侧妃以及太子昭训都出自“良进贵”之家,比不得闻家这种世代清贵的真名门。   闻音低着头,烦躁地踢着脚下碎石。   “早些年他迎娶太子妃时我还小,本与我无关。后来皇后曾半开玩笑与我母亲提过,想让我成年后进东宫为侧妃。我家里不愿意。”   谁都清楚,太子这是想通过联姻将闻家真正收为己用。   但闻家的名声地位摆着,就算有意与皇室联姻,也没有必要委屈自家姑娘做小。   “好在他对我的长相并不十分满意。再加上我表姐已是恒王妃,皇后和太子大约也有所顾忌,这话没说实,笑笑也就过了。”   “那他现下是什么意思?太子妃小产伤身,他就又重新盯上你?”李凤鸣拳头都硬了。   她既为闻音不平,也为太子妃不值。“一国储君就这德行?啧,不干人事。”   闻音缓缓摇头:“他早前并未与我父亲说太明,方才我说的那些也只是表姐私下随口猜测,做不得准。”   这是个有分寸的姑娘,不愿给家里惹麻烦,至今没将那捕风捉影的揣测告诉过父母兄长。   但她实在不愿自己的婚事与东宫有牵扯,生怕恒王妃的猜测最后成真,独自忐忑许久,今日在李凤鸣面前才敢畅所欲言。   李凤鸣想了想,安抚地捏了捏闻音的脸蛋。“别担心。以你闻家的地位与名声,太子总不至于‘强买强卖’。”   *****   毕竟是皇后让她们出来寻响春铃的,一直躲在暗处说小话也不合适。   诉完苦后,闻音带着李凤鸣往前走,沿途左顾右盼。“通常响春铃都会装在锦囊里,挂在不显眼的地方。”   “风一吹铃铛不会响吗?循着铃声找不就完了?”李凤鸣虽也跟着左顾右盼,却心不在焉。   闻音笑道:“不是圆铃铛,是房檐下挂的风铃。装进锦囊时并无铃心,拿回去后,自家挑选合意的美石做铃心,再由家中主事人亲自装上挂起来。”   “你们齐国人,花样还挺多……诶?那里是不是?!”李凤鸣仰头指着高处树梢,眯着眼仔细打量。   “像是。但皇后说有九个响春铃,不表示只有九个锦囊,”闻音想了想,“咱们别管这个,去前头再找找吧?这太高了,我不会爬树。”   李凤鸣玩心大起,开始挽袖子:“我会啊!”   “别啊!你好歹是淮王妃,若被人瞧见你爬树,那多不好,”闻音拽住她,“而且,有些锦囊里会装奇怪的东西,就怕白辛苦一趟还惹笑。”   “宫里的玩乐,再怎么惹笑也不会很过分吧?”李凤鸣从小没太多机会顽皮,此刻看着四下无人就有点跃跃欲试。   两人都想说服对方,就这么笑嘻嘻拉扯半晌。   跟着就来了两拨人。   一拨是廉贞和闻音的四哥闻声;另一拨是平成公主等女眷。   李凤鸣先前还没觉得非要这锦囊不可,眼下凭空多了这些竞争者,她心中就突兀蹿起一股胜负欲。   她想也不想,飞身就往树上纵跃——   自从和亲来齐,每天早上都被辛茴或王府侍卫打得上蹿下跳,那也不是白挨的。   只要她能豁出去,跟个猴也没多大区别。   但突然生出胜负欲的显然不止她一人,游戏场面可不讲什么地位尊卑。   就在李凤鸣刚有动作时,对面的廉贞与闻声也同时跃起。   这两人都是真正高手,李凤鸣双脚离地还没两寸,就极没面子地被他们顺手拍回原地。   闻音急急冲过去扶住李凤鸣,口中恼道:“四哥!你怎么能和淮王妃动手?!”   闻声还算给妹妹面子,听到这声唤,足尖在树干上一点,旋身飘然而下。   人还在半空,冷笑声就兜头甩向闻音:“廉贞也动手了,你怎么光说我?”   其实这话很平常,可闻音自己心虚,总觉自家四哥意有所指,当场就红了脸。   树梢上的廉贞原本已捏着那锦囊,正得意垂眸往下,听见闻声这质问,又看下头的闻音羞得快要燃起来,这就隐约品出点奇怪意味。   心头微震,脚下晃了晃,他便从树梢落下。   闻声自动退出,廉贞功亏一篑,这让平成公主看到了机会。   她扬声笑喊:“钟情!”   钟情是执金吾钟辂家的侄女儿,年方十五,自幼习武,这在雍京贵女中很少见。   小姑娘英姿飒飒,极富朝气。   李凤鸣不确定自己打不打得过她,再看着廉贞重新跳了起来,心中正发急。   猛地瞥见又来了新一拨人,其中有道熟悉的身影,她脑子一热,便脱口喊帮手:“萧明彻!”   喊完话音尚未落地,她便立刻助跑腾空。   几乎就在瞬间,一道玄色身影便掠风而来,单手凌空托住李凤鸣的腰身助力。   就这样,李凤鸣与廉贞、钟情几乎同时碰到那锦囊。   萧明彻眼疾手快,非常不客气地左踹廉贞、右挥钟情,最终确保李凤鸣得偿所愿。   取了锦囊落地后,李凤鸣假惺惺眯眼笑,对廉贞和钟情抱拳:“是我喊了帮手,胜之不武,多有得罪。”   说着还用手肘碰了碰萧明彻。   萧明彻松开环在她身上的手,惯例冷漠脸:“承让。”   新年节下,年轻人凑到一起热闹玩个趣而已,胜负已出,大家都很有风度。   廉贞爽朗笑笑:“王妃哪里话。不过我可得说清楚,绝非我技不如人,实在是没料到淮王殿下会出手。”   “淮王妃不必客气,”钟情也落落大方地还礼,“淮王殿下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都轻而易举的,我输得不冤。”   萧明彻是和大长公主等人同来的。   在齐国风俗里,这种游戏玩乐通常只有年轻小辈参与。   大长公主是齐帝的妹妹,高着一辈,身份也贵重,按理不该出现在这里。   可她不但来了,还要“主持大局”。   大长公主似笑非笑,瞟了李凤鸣一眼,最终看向萧明彻。   “老五,钟家小姑娘这么敬重你,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这锦囊便让给她吧?”   大长公主这话偏心得莫名其妙,别说李凤鸣了,连一旁的平成公主都愣了愣。   在场无人接话,林中只能听到令人尴尬的风声。   未几,萧明彻转头看向李凤鸣:“给她。”   钟情尚未成年,说到底还是个半大小孩儿。这众目睽睽之下,萧明彻既说出口,李凤鸣就根本没得选。   但她心里并不太愿意,所以一时没应声。   在李凤鸣惊讶的瞪视下,萧明彻从她手中抽走那个锦囊,隔空抛给了目瞪口呆的钟情。   李凤鸣看看那接下锦囊就红了脸的小姑娘,再看看直视对方的萧明彻,心中震惊控诉:还能不能做点人事了?这么小的姑娘你也去撩拨人家?!   萧明彻略偏头凑到她耳边,轻道:“回去再解释。”   李凤鸣冷笑嗤鼻。   解释什么?解释贵齐皇室萧姓男子,骨子里自带祖传的水性杨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3 19:26:54~2020-08-15 21:5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头头家的阿纹鸭 4个;火炉冒泡、  □□.、脑壳两个旋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emm、旅寻 4个;mmm 3个;PinkMartini、515、小红杏出墙、忧郁的仙女、脑壳两个旋儿 2个;33029lxt、dzhwdy、MOMO、颜諍、明湖、子夜望星、幽晓米、小步鱼曲、梓非渝、阿纹家的头头鸭、木昜、Lethe、Mima_喵、奶油巧克力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mm 80瓶;阿娥呢 50瓶;曲什么惠 30瓶;白祈、年少不知愁滋味、上官嗷嗷 20瓶;PPAN 17瓶;YALUJI、果果陆、li、一懒无娱、那天惊蛰、garfield786、H 10瓶;公子凌玹、yutooo 9瓶;北月南辰与晴空 6瓶;蔚藍之歌、米糕、锦年、42615315、既晓X 5瓶;祈雨娃娃、郭郭、Li琦、醉美不过流年 2瓶;月下弦歌、子夜望星、MerryLautner、我想粗去丸、璇玑、戈戈月半蔚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按理说, 李凤鸣不该是个管不住自己脾气的人。   只是个游戏玩乐而已,她并不在意锦囊里的东西是真是假,更没有非要不可。   可当萧明彻从她手中抢过锦囊扔给钟情, 也不知怎么的, 她心中毫无征兆就蹿起一股邪火。   那火越烧越旺,从胸臆间慢慢燃向头顶, 蔓延至四肢百骸。   若非她还记着这是个什么场合, 真想当场扭头就走。   在她沉默地调整气息、努力平复心情时,那个先前还炙手可热的锦囊却好似变成了烫手山芋。   钟情捧着那锦囊呆愣片刻,举步走到李凤鸣与萧明彻面前, 满脸讪讪通红。   “多谢淮王殿下美意,也多谢淮王妃爱护谦让, 但我不能要。”   李凤鸣的不快只是冲着萧明彻与大长公主, 对这无辜的小姑娘倒无恶感。   见她窘迫到不知该如何自处, 便强压火气, 极力和颜悦色:“怎么了?”   钟情的脸已红到耳根,语气虽急切,却听得出诚恳。   “年节游戏, 输赢各凭本事和运气。既不必顾忌地位尊卑, 也没说年岁大些就必须让着小的, 这是古来就有的规矩。”   虽是尚未成年的小姑娘, 但这番话风骨端正, 足见家中教养良好。   但到底涉世未深,心思没那么圆滑周全, 根本没想到自己这话同时将大长公主和萧明彻的脸打得脆响。   话音刚落,萧明彻倒还是面无表情,但大长公主的脸已沉沉拉下。   围观人群神色各异, 平成公主更是干咳两声示意。   这让钟情隐约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愈发面红耳赤,额头急出一层汗来。   这姑娘活泼敢斗却又讲道理,李凤鸣打心底里瞧得上。   眼见她不知该如何进退,便忍笑替她解围。   “无妨,我喜欢你,愿意给你。若觉过意不去,你下午要是再寻到一个锦囊,就给我做回礼,可好?”   “好好好,”钟情猛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要是我运气不好没寻到,那这个……”   李凤鸣笑眼弯弯:“若运气不好没寻到,这个也不必还。回头你请我吃顿好吃的,咱们就算有来有往。”   闻音挽着李凤鸣的手臂,帮腔笑道:“对。淮王妃喜欢吃糖面人儿,你得帮她寻个全雍京城最漂亮的糖面人儿!”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钟情总算如释重负,眉开眼笑。   一场无事生非的人为风波就这么消弭于无形,大家又重新招呼着继续游戏。   李凤鸣瞥了瞥大长公主,冲她扯出假笑。   *****   虽说对钟情那小姑娘观感良好,但李凤鸣对萧明彻是有恼怒的。   不管他有什么隐情,未经她同意就从她手中抢东西去做人情,这就让她满心不痛快。   下午再进林间寻响春铃时,李凤鸣拉着闻音去了别处,半道遇见平成公主与钟情等人。   钟情惦记着要还李凤鸣一个锦囊,便请她与闻音也来结伴。   平成公主也帮着热情相邀:“待会儿咱们若寻到锦囊,不管真假,都算淮王妃的。”   皇后命人在林中藏了九个响春铃,一上午只被找出了三个,钟情手上那个便是其中之一。   其余已被找到的假锦囊,都是些混淆视听的,里头装的是用木雕风铃模型。谁拿到这种假风铃,晚宴时就得当众抽签完成一桩玩笑事。   李凤鸣这人有点吃软不吃硬。   小姑娘钟情合她心意,平成公主态度也友好,她自是欣然接受邀请,什么都好说好商量。   “那就结伴。不过也不能都给我,有一个过瘾就行。”   一群不怀什么恶意心思的姑娘凑做堆,无忧无虑的单纯玩乐,各有各的美好,其乐融融,真是世间最好的风景。   像钟情那样自幼习武的齐国贵女不多见,所以女子在这种游戏里很吃亏,往年抢到锦囊的大都是男宾。   但今次有李凤鸣这种很乐于上蹿下跳的,又有钟情这样厉害的帮手,一众女眷在下午总共寻到三个锦囊。   可惜运气不太好,三个锦囊都是假的木风铃。   大家一番商量后,由李凤鸣、平成公主与闻音各拿了一个。   *****   晚宴时,李凤鸣与萧明彻仍是共席。   席间李凤鸣连个眼角余光不愿给身边人,只是端着酒盏左顾右盼,最终将目光定在太子夫妇身上。   早上太皇太后失口说太子“印堂发黑”,虽是糊涂之言,但李凤鸣联想到太子妃无故小产的消息,就越看越觉得太子气色不对。   许是察觉她的目光长久未移开,太子妃竟看了过来。   四目相交,太子妃突然眨了眨眼,红唇微动。   李凤鸣完全没读懂她的意思,一时有些愣愣的。   就在她发呆时,旁侧的萧明彻碰了碰她的手肘:“看什么?”   李凤鸣斜眼给他一记冷笑,收回目光坐正。   丝竹歌舞中,得到响春铃的人依次向大家祝酒。   廉贞、闻声这两人今日好像撒开了手脚大杀四方,运气也爆棚。总共九个响春铃,他们两人手里加起来就占了五个。   这东西只是图个吉利彩头,多拿多占也没意思。   廉贞得了三个,便分出两个送给太子和恒王;闻声有两个,就送了一个给容王叔。   之后,寻到假风铃的人便依次前往帝后席前抽签。   廉贞今日除了得三个真的响春铃外,还不幸拿到个假的。   于是他又抽到了“为容王叔捶腿一炷香时间”的可笑要求;   闻声也得了个“在雍京城巡夜打更三天”的见鬼差事;   平成公主要“全文抄写《静心经》两遍”;   闻音则需“亲自为中宫花圃浇花五次”。   执金吾钟辂的三儿子钟文元最惨,要去畔山学宫做半个月杂役。   很快就轮到了李凤鸣。   也不知该说她手气好还是不好,抽到的签上要求:明日起,迎一位年幼的皇子或公主回自家府中小住十天。   据说往年也有先例。   在座各家若非皇亲国戚,就是齐帝信任的世家重臣,权当让孩子去亲戚家玩几天,多走动,倒也不算突兀。   皇后说了四位小公主小皇子,最小的四岁,最大的九岁,让李凤鸣自己挑。   都是齐帝血脉,这要是带回家,十天里就等于供了个活祖宗,半点差错也出不得。   李凤鸣对这些小皇子小公主都不了解,惴惴半晌,最后咬牙挑了六岁的十八公主萧宝珍。   萧宝珍的生母只是齐帝后宫最低阶的美人,在她两岁那年不幸病逝,之后她便被记在皇后名下,平日养在中宫。   之前李凤鸣按月往中宫接受皇后训导时,曾见过她两次。   依稀记得那小妹子话少,笑起来文文静静,似乎不是那种跋扈事多的难缠孩子。   皇后笑着拍拍李凤鸣的手背:“别怕,宝珍儿性情乖巧,她的乳娘和贴身侍女也会随行。”   于是就这么定了。   *****   宴散出宫,李凤鸣上了马车就扶额小憩,还是不想理人。   萧明彻小心蹭过去要抱她,被她一脚尖踹在小腿肚上。   虽踹得不重,但浑身上下都写着一个“滚”字。   其实萧明彻完全能躲得过,但他没闪没避,老老实实挨下这脚。“消气了?”   “没有。”李凤鸣闭眼冷哼。   萧明彻主动将长腿伸出去点:“那你再踹。”   “你以为我不敢?”李凤鸣火气腾腾地坐直,不但很不客气地连踹好几脚,还在他鞋上狠狠踩了个印子。   萧明彻活像个受气包,全程坐得端端正正,等她发完脾气,才认真道:“这下消气了吧?我可以解释了吗?”   “气消没消,要听了解释以后才知道,”李凤鸣重新斜靠窗边,横眉冷对,“用嘴解释就行了,少动手动脚的。”   “若在宫里得了响春铃,按例就需要当家主母连续三日在城中‘施春粥’,什么人都能近前。”   白日里虽有人向李凤鸣解释过“寻响春铃”该怎么玩,却没细说到这一桩。   连闻音都忘了告知她这个。   见李凤鸣愣住,萧明彻试探地再度伸手。   她未再抗拒,萧明彻便将她揽过来,谨慎贴着她的耳畔,小声道:“钟情与平成公主她们刚进林时,无意间说起一件事……”   那时萧明彻和廉贞刚好在假山后头等闻声,就听得一清二楚。   钟情说,金吾卫前些日子发现雍京城突然来了群行迹可疑的魏人,名牒上的身份是客商,看体格却像练家子。   金吾卫细细将这些人盘过,又暗中尾随了几日,但他们除了没进行正常的商事交易外,并无不法举止,于是便作罢。   “最近执金吾钟辂又想起这群魏人,再派人去查,就发现他们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李凤鸣周身绷紧。   “城中查无踪迹,城门、码头也无谁见过他们离开。”   萧明彻是上过战场的人,最怕听到“不见了”这三字。   不怕对手凶狠,也不怕对手逃遁,就怕对手突然消失。   “若咱们得了响春铃,你做为当家主母,就得亲自出面去施春粥。到时鱼龙混杂,场面很不可控,你可能会有危险,明白吗?”   一群扮做客商的练家子,不远千里从魏国来到齐国雍京,又不做正常的商事交易,还在金吾卫放松警惕后突然消失……   难道还能是来请李凤鸣回国继承皇位的?   “宫里人多眼杂,你又在女眷那边,我不好特地过去找你说,就让廉贞和闻声联手,尽量抢在你们前头将九个响春铃都找齐,”萧明彻拥紧她,哭笑不得,“谁知你运气那么好,一进林子就找到个真的。”   假的木风铃与真的响春铃形状虽一样,装在锦囊里的坠重感却有区别。   萧明彻拖着她上树后,只稍近看就知那个是真的。   李凤鸣的真正身份是秘密,魏国有人可能会来暗杀她,这种事也不能让外间看出端倪。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萧明彻不好做得太明显,赶巧大长公主开了口,他便顺势扔给钟情。   那些形迹可疑的魏人千里迢迢来雍京,若目标是李凤鸣,肯定不会胡乱节外生枝。   钟家的当家主母出面施春粥不会有任何危险,换了李凤鸣就未必了。   要护李凤鸣周全,就必须重视所有异常细节。   哪怕最后查实只是巧合,那也好过大意轻忽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既明日要迎萧宝珍到咱们家小住十天,这期间你就有充足理由不出门,谁也不会怀疑,”萧明彻道,“我怕那些人盯着咱们府中的动静,就委托廉贞设法暗查,闻声也答应帮忙。”   他希望能在十天内将这群人找出来,以绝后患。   不管是金吾卫的事、太子的事,萧明彻都可以耐心地谋定而后动。   但那群不知所踪的古怪魏人关乎李凤鸣安危,他是半点耐心都没有。   闻声做为大理寺司直,审案经验丰富得很。只要抓到人,就一定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真正来意。   但凡确定那些人真是来暗杀李凤鸣的,不管他们是魏国哪一方的人马,萧明彻都不打算让他们活着离开齐国。   *****   直到回了淮王府,在自己小院门口停下脚步,李凤鸣才从混乱思绪中回过神来。   她认认真真对萧明彻执了歉礼:“对不住,我该先问清楚缘由。胡乱对你发脾气,是我的过错。”   知错就要认,这点教养李凤鸣殿下还是有的。   她不止口头道歉,还蹲下去亲手拍拍他衣摆上、鞋面上的鞋印。可以说是诚意十足了。   萧明彻弯腰握住她忙碌的手,拉着她站起来,大度得很:“不必如此。你只是拈酸吃醋罢了,我不生气。”   “我发脾气是因误会,以为你……”李凤鸣自己也解释不清楚,最后索性恼羞成怒,胡言乱语。   “反正,总之……谁在为你拈酸吃醋?我甜着呢!”   为了力证自己所言不虚,李凤鸣猛地捧住他的脸,对嘴亲了下去。   消受了半晌美人恩后,萧明彻环紧她的腰肢,噙笑哑声:“你不是个好人。”   “我怎么不是好人了?”   “先摸了我的鞋,又来摸我的脸,”他微微抬眉,假意抱怨,“总变着法将我弄脏。”   末尾两个字咬音重重的,很是故意,仿佛在释放某种暗号。   李凤鸣也跟着挑眉,红着脸笑:“那你想怎么样?”   “是你将我弄脏的,难道不该是你想怎么样?”   “大不了我再帮你洗干净,”李凤鸣忽略自己脸上火烧火燎的烫,装得云淡风轻,“一起沐浴吧,省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5 21:57:34~2020-08-18 01:11: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果果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碗酱 3个;偏遠南方之北、kirrrrr 2个;明湖、子夜望星、忧郁的仙女、小青山、火炉冒泡、点点是满满、木昜、鱼崽儿、吱吱唧、云、梓非渝、嗒嗒哒、阿纹家的头头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sllmhl 160瓶;赵小八 50瓶;kirrrrr、小青山 36瓶;头头家的阿纹鸭、37120814 30瓶;不完美小孩 28瓶;神烦起名、13725527、果果陆、黎 20瓶;嗒嗒哒、耶啵啵、夜黯玉钩冷、华如风 10瓶;RI7N 6瓶;czj1968、鱼饼是个鱼饼、六个橙子、沉沉、沉菇凉、阿玥、万崽不吃香菜 5瓶;Mima_喵 4瓶;头秃少女 3瓶;林秋霞的小迷妹 2瓶;柒柒肆拾玖、石榴玫瑰、子夜望星、戈戈月半蔚、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宫宴次日, 淮王府就迎来了十八公主萧宝珍。   按照李凤鸣在宫宴上抽到的签,萧宝珍将在淮王府小住十日。   萧宝珍这小公主性子文静,并不是那种闹腾的孩子。但从她到淮王府第一天, 萧明彻就觉度日如年。   因为她终究只是个六岁小孩儿, 平素养在皇后宫里,甚少接触外间, 多少有点认生。   萧明彻虽是她同父异母的皇兄, 但两人年岁差得大,皇子进中宫的时候又不多,兄妹俩很少见面, 跟陌生人没两样。   况且萧明彻对外向来冷漠脸,并不分大人小孩儿。   萧宝珍每次被他看一眼就忍不住要裹紧小披风, 能躲多远就躲多远。   倒是李凤鸣这五皇嫂, 笑脸和软, 之前进宫接受皇后训导时又曾与萧宝珍见过, 小公主到了淮王府,只认得她,自更愿意黏在她身边。   李凤鸣见着这小公主, 总是容易想起自己的妹妹, 对她便多了几分怜爱与耐心。   眼下朝中各部尚未开朝复印, 有些事暂无法推进, 李凤鸣也趁机偷个闲, 带着萧宝珍在府中吃喝玩乐,顺便整理心情。   这一大一小总黏着, 萧明彻就被冷落得仿佛不存在。   幸亏他要忙着追踪那帮神秘消失的魏国客商,倒也没太多空闲顾影自怜。   但那帮行迹可疑的魏国客商实在藏得深,廉贞动用了不少人脉, 花了四五天,竟也没寻到他们的蛛丝马迹。   萧明彻愈发不安,李凤鸣却心怀侥幸:“我在行宫躲了小半年,回府后又很少出去。或许他们见无机可乘,早就走了?”   “我觉得没走。”萧明彻很是烦躁,却实在没有头绪。   李凤鸣安抚道:“就算没走,这一时三刻寻不出,急也急不来。凡事欲速则不达,你别只盯着这一桩了。金吾卫的事准备得如何?”   “大致布局就是之前咱们商量的那样,细节上还需再推敲。初步预计在惊蛰春祭时收网。”   关于金吾卫的这个局,单靠淮王府完不成。宫宴那天,萧明彻已趁机与几家可靠同盟交换过意见。李凤鸣只知大概,并没有细问。   说到底还是齐国皇室内斗,她这魏国人掺和太深总归不合适。点到为止,为萧明彻提供些许助力就够了。   眼见萧明彻胸有成竹,李凤鸣噙笑颔首:“好。”   *****   元月初九,有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登门,求见淮王府谋士岑嘉树。   中年书生来自宝山郡,与岑嘉树算是同乡。   齐国读书人谋生的出路并不多,有些落魄多年的士子听闻同乡有了前程着落,便会设法寻到面前,请求搭把手引荐主公,跟着混碗饭吃。   府中众人以为这中年书生也是这般,都没多想,只让岑嘉树自去应对。   哪知岑嘉树与中年书生在偏厅茶叙半个时辰后,就心急火燎跑到议事厅找萧明彻。   “殿下,夏望取士舞弊案,有进展了!”   这案子一直是东宫在咬着。   但太子明显就是因为查这个案子才惹来刺杀,而萧明彻在表面上又奉圣谕在查太子遇刺案,所以这事与淮王府多少也扯得上点干系。   萧明彻跟着岑嘉树去了偏厅。与那中年书生密谈两炷香时间后,他心中已有定见。   不过,这些日子下来,他已深知李凤鸣对“同盟”这个身份的坚持,便没当场独断,而是前往后院去寻李凤鸣商量。   *****   李凤鸣正带着萧宝珍在暖阁里吃冬枣。   萧宝珍的生母只是低阶美人,生母过世后才被记到皇后名下的。   毕竟不是亲生,又是个公主,皇后在她身上不放什么指望,便谈不上多精心。   但也没苛待她,年岁到了该学什么就给学什么,有病有痛也关照,吃喝用度都是公主该有的规格。   所以萧宝珍对冬枣这东西并不陌生。   可她到底只是个小孩儿,虽性情文静,也免不了有几分贪鲜好奇。   李凤鸣这冬枣竟是沾着新奇的秘制花酱吃,萧宝珍没见过这种吃法,小脸都亮了许多。   李凤鸣也是闲的,并没有大大方方任小公主自己吃,而是先带着她学了一篇文赋,然后要她背。   背对一句给四颗,若背错就要倒拿走两颗。   眼看自己面前的冬枣一会儿多一会儿少,萧宝珍的小心脏被提溜得个高高低低、起伏不停,背得愈发磕绊,错漏百出。   这几日朝夕相处,她与李凤鸣也算混熟了,没人瞧见时就亲昵许多。   眼见自己面前的冬枣已被扣到只剩六颗,她便自暴自弃,一头扎进李凤鸣怀里耍赖。   到底年岁小,这一起急,竟急出了小奶音:“五皇嫂欺负人!”   李凤鸣最受别人撒娇,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奶声奶气,又急又笑地在怀里拱来拱去,她真是浑身都酥了。   “好好好,罢了罢了,整盘都给你吃。”   正笑着,就听窗外传来萧明彻的沉沉冷声,字字幽凉:“萧宝珍,你是没长骨头吗?”   小孩儿被他吓得一激灵,赶忙坐正,扭头看向窗外那张冰块脸。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小脸严肃:“五哥,我长骨头了。”   李凤鸣好气又好笑,随手抓了颗冬枣隔窗丢过去:“你算个什么兄长?”成天吓唬小孩儿。   “出来一下,有事与你说。”萧明彻接住那枣,话是对着李凤鸣说,冷眼却睨向坐姿端正的萧宝珍。   说真的,此刻他深深觉得,这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的十八妹有点“面目可憎”。   小小年纪就很不像话,竟敢对他的妻子行埋//胸之举。   他忍住没冲进去将这小家伙拎起来丢出府,实在是个仁慈的兄长。   *****   让侍女进去照应萧宝珍吃枣,李凤鸣才放心走出来:“出了什么事?”   “夏望取士舞弊案,证据确凿了。”   李凤鸣一愣:“哪来的证据?你早前不是说,去年出现在檀陀寺寄唱会上的那个恒王府师爷,全家都被灭口了?”   去年五月初五,李凤鸣与闻音去檀陀寺寄唱会那天,萧明彻、廉贞、福郡王夫妇也在。   当时李凤鸣与闻音亲眼见到有人寄卖夏望取士名额,很久以后才听萧明彻说,最后出面完成那笔交易的,正是恒王府一位师爷。   但东宫的人刚查到那师爷没多久,师爷全家就被灭了口。   虽做成了全家“悬梁自尽”的假象,其实用脚趾头想都知是怎么回事。   恒王确实够狠绝,也够利落,应对很及时,正好抢在太子之前将人证物证都毁了。   但他绝对没想到,那师爷生前留了一手。   师爷将恒王与吏部侍郎王安志来往的两封书信悄悄留下,并命人辗转送给了一位家在宝山郡的挚友保管。   师爷全家被灭门三个月后,消息传到了宝山郡,那位挚友便带着那两封书信进京来了。   “他在京中无门路,不知该如何上达天听,就来寻同乡岑嘉树帮忙,”萧明彻道,“我看过信了。王安志的笔迹我不熟,但认得恒王兄的笔迹。”   “你曾说过,你们当初是循着那师爷的踪迹,才会出现在檀陀寺寄唱会上。”   李凤鸣眼珠滴溜溜一转,问出个让他措手不及的问题。   “也就是说,你早知师爷曾送书信出京?若我没猜错,师爷全家被灭门的消息,也是你派人传到宝山郡的吧?”   萧明彻噎了噎,倒也不隐瞒:“不止传到宝山郡。”   当初他只知师爷暗中派人送信出京,也没查到送去何方。   师爷被灭门后,他本着姑且试试的心态,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渠道,将这消息往各地散播。   在今日看到那两封信之前,他并不知师爷送出的信中具体内容,只推测应是师爷自保反击的杀手锏。   “法子虽笨拙,却有效,”李凤鸣双手叉腰,欣慰笑叹,“现在有人拿着信来,你打算怎么做?”   萧明彻垂眼盯着她:“我想将信暗中交给太子。你意下如何?”   白送这人情给太子,太子阵营的人只会更加认同萧明彻。   如此,将来若恒王居上,太子不幸倒了,这帮人中的幸存者必将迅速向萧明彻靠拢,他就不必担心无力招架恒王。   若是恒王倒了,太子总不能冒着让拥趸们寒心的风险,公然对萧明彻行“兔死狗烹”之举。   现阶段帮着太子对打恒王,但不过分出头,这是李凤鸣早先为萧明彻规划的最有利路线。   萧明彻显然是出师了,这一次根本不需李凤鸣提醒、规劝,就已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舞弊案本来就是太子在查,你不必强出头,”李凤鸣奇怪地瞥他,“你自己明明有主意,做什么还来问我?”   “对盟友善尽告知义务,并征询盟友意见,促进双方互信。”萧明彻一本正经。   李凤鸣满意地笑着拍拍手:“行,盟友现在知道了,毫无异议。忙去吧,不要打扰和我小公主玩乐。”   被嫌弃的盟友萧明彻举起手中冬枣,恨恨咬了一小口,含混抱怨:“这颗枣不够甜。”   他这言行来得古怪,但李凤鸣却面露惊喜:“不枉喝了半年的药,都能尝出枣不够甜了?!吃别的东西有味道吗?”   “唔,时有时无吧。”   萧明彻拿着那颗咬了一口的冬枣,毫无预警地在她唇上轻轻碰了碰,又再含进口中。“这样就够甜。”   说完转身就走。   猝不及防被调戏的李凤鸣呆在原地,整个人风中凌乱。   我在关切你味觉是否恢复,你却只是想占我便宜?!   她瞪着那从容离去的高大身影,咬牙切齿:“早说你喜欢吃口脂啊!以后每顿饭都备一盒给你当蘸酱好不好?”   萧明彻没有回头,只丢下一串沉沉轻笑声。   *****   元月十三,闻音借着探望十八公主的托辞登门求见李凤鸣。   正好萧宝珍在书房乖乖练字,李凤鸣便领着闻音在府中闲逛。   李凤鸣笑睨她:“是不是你父亲叫你来的?”   闻家是树大根深的书香世家,闻音父亲闻泽玘又是颇受文官群体敬重的大学士,所以闻家任何人与淮王府的走动都需尽量低调,否则对双方皆无益处。   闻音今日借着“探望十八公主”的名义前来,李凤鸣并不觉得她是来找自己玩的。   “聪明。我父亲不方便亲自前来,我直接求见淮王殿下也不合适,”闻音笑着挽住李凤鸣,“事情来得急,就只能委屈淮王妃您中转个消息了。”   “说吧。”   闻音停下脚步,凑到她耳边:“三天前,太子单独面圣,呈报了恒王在‘夏望取士’一事中舞弊的确凿证据。是恒王与吏部侍郎王安志勾结往来的两封书信……”   因为夏望取士是由吏部和大学士院共同主持,如今舞弊案有了确凿证据,齐帝就秘召了吏部尚书和大学士闻泽玘进宫共议。   萧明彻行事足够谨慎。哪怕闻家已暗地里倾向于他,他也没让闻泽玘知道这事背后有自己的影子。   闻泽玘这是担心他没能第一时间掌握此案最新动向,怕他在后续诸事上应对有误,便让闻音来通风报信。   李凤鸣颔首:“陛下召了吏部尚书和你父亲共议后,最终决定做何处置?”   “陛下的意思是,拿王安志问罪就足以平民愤。对恒王嘛,只是暂收议政权三个月,反省思过,”闻音撇了撇嘴,“这处置轻飘飘的,还不对外公布,说到底就是要保恒王。”   李凤鸣惊讶侧目:“恒王不是你表姐夫么?陛下保他,你这是在气什么?”   “虽说他与我家沾姻亲,可夏望取士是举国士子寒窗多年的希望。他舞弊,践踏了所有读书人应得的公平。我明白,世间没有时时事事绝对公平的道理。但大齐读书人就指望这一条路……”   闻音顿住,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我也不是气,是想不通。恒王舞弊证据确凿,陛下竟还保他,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凤鸣想了想,委婉道:“皇帝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疼爱恒王多年,后宫里又有淑贵妃在,他难免被情感左右。舞弊案不至于动摇国本,又未正面伤及皇权,他就心慈手软些吧。”   不过,太子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闲话一阵后,闻音突然又想起一事:“我父亲说,太子那天出了勤政殿就气得吐血,是真吐血。”   李凤鸣瞠目:“太子、恒王争斗多年,向来各有胜负,不至于这么输不起吧?”   蓦地,她想起太皇太后在宫宴那日说太子印堂发黑的话,不由闪神。   “我也不懂太子是怎么回事,”闻音话锋一转,“对了,我明日会陪我娘去城东施春粥,你要不要一起去玩?”   “不了,府里有小公主呢。”就算没有小公主,这时候李凤鸣也不敢出去凑那找死的热闹。   闻音倍感遗憾:“那下个月在卫城猎场行惊蛰春祭,你会去吗?”   惊蛰春祭是齐国每年初最重要的仪典,总共需耗时五天。   通常会由皇帝亲自率臣民共举,祭祀神明、祈祷农牧兴旺、蚕桑丰裕,并由太常寺占卜当年国战吉凶,还要劳军阅兵。   萧明彻已准备好在惊蛰春祭上布局,试探金吾卫是否与恒王或太子勾结,眼下正在进一步推敲细节。   “贵国女眷不是不能参与祭祀典仪吗?”就因为这个,李凤鸣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出现在惊蛰春祭上。   闻音道:“并非所有祭祀典仪都不能参与。惊蛰春祭有祈祷蚕桑这一项,就必须有女眷,因为大齐的蚕桑祖神是女子。”   齐国古早先民时期,贵族女子并不像现今这般无所事事。   她们虽受限于形体、力量等先天条件,未必个个都能像男子一样打猎或征战,却也会积极参与力所能及的劳作。   那个精于蚕桑,并以此令后世顶礼膜拜的女祖神,就是当时某位王后。   身份贵重若此,仍肯钻研一技之长,这就是她地位稳固、号令臣民之权仅次于王的底气。   若她看到后辈女子混成如今这般,于四境之内无立锥之地,除了依附外别无出路,怕不知有多心酸。   李凤鸣至今都觉自己在齐国不过客居,所以这种话她不好说。   于是对闻音笑道:“既女眷能去,想来我是会去的。”   “那惊蛰春祭时咱们再一块儿玩。”   “好。”   *****   送走闻音后,李凤鸣唤来了淳于黛。   “准备准备吧。惊蛰春祭后,若无意外,我们大概就真要离开了。”   淳于黛浅笑:“这次不用鬼鬼祟祟私逃了吧?我记得您说过,您与淮王已达成共识,他答应会让您走的。”   李凤鸣莞尔:“对,不用鬼鬼祟祟了。”   虽伤感不舍,但她还是觉得齐国并非她的归宿。   宫宴那天,大长公主对她的态度不言自明。推钟情那无辜的小姑娘出来想给她添堵,其实是在敲打她。   她当时满脑门子邪火乱窜,没深想。   这几日带着萧宝珍玩,脑子空下来,便也懂了大长公主的意思。   无非就是告诉她,联姻是高位者稳固同盟的必要手段,萧明彻想进一步壮大,早晚得有侧妃。   若真到天时地利的那步,萧明彻得到议储资格,她这个异国王妃甚至理当腾位让贤,不能成为绊脚石。   那天萧明彻就在当场,但他到底有没有懂大长公主这层用意,李凤鸣至今看不透。   不过那不重要,她本就没打算让萧明彻在此事上为难。   现阶段,大长公主也是萧明彻崛起之路上必须联盟的一股力量。   她不会幼稚到让萧明彻在自己和大长公主之间抉择,更不会让他在储位和自己之间抉择。   萧明彻如今瞧她的眼神愈发浓情蜜意,想来多少是动了真心。   可她既软硬兼施迫着萧明彻认下两人的同盟之约,就不会伤害他的利益。   通往权力顶峰的那条路本就暗流汹涌,若被情感牵绊太深,一步走错就可能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她当初就是因为被十七年的亲情羁绊,无法在父母之间取舍站队,最后落得被两边都放弃。   类似的痛苦与煎熬,她不希望萧明彻也经历一遍。   在她的预判中,惊蛰春祭试出结果后,萧明彻在齐帝跟前的地位就彻底稳固。   若真如此顺利,萧明彻之后的路,她就当真半点忙也帮不上了。   当同盟再无继续维系的基础,就该好聚好散。   淳于黛替她拢了拢披风:“我瞧着殿下对淮王也上了心,其实舍不得走吧?”   “舍不得归舍不得。”李凤鸣揉了揉眼睛,故作漫不经心地笑。   “可是,开什么玩笑呢?天下那么大,各型各款美男子那么多,若余生只能独宠萧明彻一人…… 啧,真是怎么算怎么亏。”   淳于黛并不信她这话,却没有戳穿,只是心疼地垂下眼帘。   李凤鸣也知道淳于黛没信。她更知道,自己不过是在睁眼说瞎话。   她不愿留下,根本就是怕万一将来某天,萧明彻不得不说出“李凤鸣,求你走吧,我不需要你了”这样的话……   真是想想就浑身发冷。   一生不长,若三番两次遭人舍弃,再坚强的心也会碎成渣。   话本子里那桃金娘就这么魂飞魄散的。   “人若无心,必死无疑,”李凤鸣目视前方,喃喃苦笑,“淳于,我想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文的计划篇幅是三十万字上下,目前正文所剩内容不多了,我每章能写多少就更多少叭   感谢在2020-08-18 01:11:59~2020-08-19 06:17: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果果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木昜、Mima_喵 2个;33029lxt、婉婉、33508407、明湖、麒麒子、梓非渝、子夜望星、忧郁的仙女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多喝养乐多、果果陆 20瓶;christa 18瓶;Lethe、笙歌、戈戈月半蔚、减不下来好绝望、华如风、元气烧酒、珘祉 10瓶;Wt 8瓶;米糕 7瓶;Rocky 6瓶;YALUJI、华少、鱼饼是个鱼饼、三好酱酱子、颜諍 5瓶;Mima_喵 2瓶;时、我想粗去丸、子夜望星、yutooo、北月南辰与晴空、季若、Laughahahahaha、落雨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1章   自元月中旬起, 恒王对外称病,暂停参政议政,足不出户, 太子顺理成章接手了不少原本在恒王手中的政务。   但太子自己本来也不是闲人, 一下多了许多事,自有些吃不消。   于是报请齐帝允准, 将一些不咸不淡但必须由皇嗣经手的差事挪给萧明彻打理。   太子会交出来的差事都不算十分繁难, 加上如今的淮王府又羽翼渐丰,再临时的急务也是来一桩吃一桩,没错没乱, 井井有条,这就显得萧明彻格外可靠。   中旬, 齐帝将执金吾钟辂支去协助整顿皇城卫, 命萧明彻临时辖制金吾卫, 全权统筹惊蛰春祭的安防事宜。   按规制, 齐国每年的惊蛰春祭是五到二十天不等。   今年的惊蛰春祭正式仪典,就只按最低时限安排了五日。   因为在过去的大半年中,齐帝反复发作头风症, 久治不愈, 近来甚至因此目力模糊, 精力更大不如前, 典仪就只能诸事从简。   但事关圣驾安危, 在春祭正式开始前十余日,猎场周边的布防便需就位。   金吾卫要被萧明彻全权掌控近一个月, 这事可大可小,端看各方怎么想、怎么说。   如今众人已默认萧明彻是太子一党,眼见他得此重用, 恒王哪里坐得住?   齐帝暂收了他的议政权,又令在府中思过,春祭仪典显然没他什么事。   可他怎会坐看太子与萧明彻如此顺风顺水?于是以儿子身份递了一封所谓家书进宫。   齐帝看到这封“家书”,当场未置可否,只让人去传了太子和萧明彻前来。   恒王在信中说,春祭时金吾卫既要分兵前往卫城猎场,又要留部分卫戍宫禁,还得与皇城卫协防外城,人手上难免捉襟见肘。   他因故不能参与今年春季,便想调一队府兵给萧明彻差遣,以加强猎场安防,算是代他在御前尽个孝心。   齐帝支着额角,疲惫地对太子道:“明宣,你意下如何?”   “回父皇,儿臣无异议,”太子做欣慰状,笑容自若,“老三又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儿臣也有此打算。就看老五在安排调度上是否方便。”   齐国亲王的府兵通常以十二人为一队,东宫府兵一队也不过十八人,倒掀不起什么大浪。   可突然要安插几十个人,原本的安防布置就需迅速重做调整,这无疑是在给萧明彻添麻烦。   见齐帝浑浊的眼神向自己看来,萧明彻镇定从容:“多谢皇兄体恤,臣弟并无不便。可与不可,听凭父皇圣裁。”   眼前这个变数,早在齐帝命萧明彻全权辖制金吾卫的那天,李凤鸣就已做出预判,情况与她所料相差无几。   她当时就说,两边对他都会有防心,必会想尽办法安插人手就近盯着些,免得他利用这一个月的临时辖制权在金吾卫中大肆收揽人心。   因她这个预判,萧明彻早就想好腹案,当然应对自如。   难得恒王与太子“有志一同”,萧明彻也痛快表示调度上没有困难,齐帝便允了。   萧明彻没耍什么花枪,直接将东宫与恒王府派来的人与金吾卫混编,共同担负春祭期间巡防猎场的任务。   这举动看起来格外坦荡,东宫和恒王府都很满意,之后的日子至少在表面上就一派风平浪静。   *****   卫城离雍京不算远,但位置险要,水、陆两道四通八达,有二十万以上精锐卫城军长期在此驻扎,往西可控蛮族,向南拱卫京师。   而城外猎场是齐国最大的皇家猎苑,既有广袤草原,又有起伏山峦,地形丰富,可供日常练兵,春秋两季的相关仪典也惯例在此举行。   二月初十下午,众人随齐帝抵达猎场,提前入住小行宫养精蓄锐,以便后天能精神抖擞参与仪典。   此次皇后留在了京中,伴驾出京的是淑贵妃。   齐帝车马劳顿,到地后便在淑贵妃的陪同下安置小憩,未再露面。   而大多数女眷经了四五个时辰的路途颠簸,此刻也在各家的临时居处闭门不出。   李凤鸣坐了一路马车,周身不痛快,便带了辛茴出来四下闲逛,舒活筋骨。   步下行宫门前长台,便有一队队巡防的士兵交错往来。   没走出多远,就遇到几个年岁不大的世家小公子们正嘻嘻哈哈找乐子消遣。   这里没那么多规矩,一群半大小子扎堆,又无大人在旁约束,闹腾得很。   但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再闹也知轻重。有人认出李凤鸣是淮王妃,便远远行礼问好。   李凤鸣虽没分清谁是谁,还是耐着性子一一还礼。之后便与辛茴绕了路,走去附近水泡子旁的观景台。   这头僻静许多,又是天生天养的景致,不见半点匠气,临风极目,顿觉胸中疏阔恣意。   辛茴笑道:“我原以为殿下出来是想寻淮王。”   上个月先是李凤鸣带着萧宝珍在府里玩了一旬,之后萧明彻就开始筹备春祭诸事,很少在府中。   偶尔深夜回府,最多也就在李凤鸣的寝房睡上两三个时辰,话都说不上几句。   李凤鸣拢了拢披风,嗤之以鼻:“寻他做什么?我都快想不起他长什么样了。”   这天夜里,萧明彻丑时才进房,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天不亮又起身出去了。   他起身下床时动作很轻,但李凤鸣还是被惊醒。   不过她没有动,也没有出声。   听着他刻意放轻的一应动静,直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李凤鸣才无声撇了撇嘴。   人和人之间就这么奇怪,不过一个月没正经独处,好像突然就没话可说了。   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好说。   他俩本就是因利相聚,早晚要走到利尽散伙的那天。   如今萧明彻已意气风发踏上属于他的征程,而李凤鸣也暗暗准备着奔赴自己的天高海阔。   将来就此天各一方,余生各得所愿。   李凤鸣闭眼笑笑,心道,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好。   *****   二月十二,惊蛰,轻雷如鼓,万物应声复苏。   惊蛰春祭在雍京卫城的猎场如期举行。   首日上午祭祀神明、祈祷农牧兴旺之类,下午便是礼敬蚕桑祖神。   待祷祝侑舞结束后,女眷们便需各自前往东面小桑林,采摘桑叶回来亲手喂给供在祖神像前的蚕宝们。   去年此时萧明彻人在南境,不在参与春祭之列,李凤鸣自也没机会见识这些。   她本以为采桑只是走个过场,大家随意摘点回来喂过就行,万没料到这事竟还有胜败奖惩。   “……需采摘暗绿嫩薄的新叶,正申时之前回来当众点验品质,还要称重算胜负。不能用老叶子和枝干充数,不能由侍婢代劳,不能动刀剪。按每家算,采摘最少的十家,从今夜起就得搬去草甸那头住帐篷。”   平成公主与李凤鸣站得近,便小声向她解释。   李凤鸣好奇道:“既不能由侍婢代劳,那各家男丁会帮忙吗?”   “按规矩,各家男丁只能在最后进去帮忙搬筐,不能动手采摘。”平成公主耐心解答。   李凤鸣弯了眉眼坏笑:“林中可有人监督全程?”   平成公主立刻听懂她的言外之意,笑着摇摇头。   “林中会有巡防的卫队,各家也会相互监督。而且,若男丁作弊帮忙采摘,那算冒犯蚕桑祖神,被逮到就不是罚睡几晚帐篷的事了。”   李凤鸣遗憾地“哦”了一声,以眼神指指前头的淑贵妃,又扭头看看后头两位十二三岁的小公主。“她们算哪家?”   平成公主是成年已婚,有自己的公主府,当然和成年皇子们一样,单独算一家。   可若淑贵妃和小公主们采摘得不够多,总不能皇帝也跟着住帐篷吧?   “淑贵妃和小皇妹们不算胜负,玩玩也就罢了。”   平成公主抿笑,颇有点幸灾乐祸。   “往年老五未成婚时,府中没有女眷,不参与此项,便从未住过帐篷。我掐指一算,他今年要和我同甘共苦了。”   平成公主成婚多年,膝下有一儿一女。   但她的小女儿才四岁,显然帮不上手,驸马又没旁的侧室,所以她家每年春祭都只能住帐篷。   李凤鸣瞧着太子府的女眷们,好生羡慕。   东宫今次只来了两位侧妃、太子昭训和两位良媛,但这已算各家中人手较为充裕的。   李凤鸣感慨道:“府中多些姬妾,好像也并非全无好处。”   “这么说,若老五将来迎侧妃,你不反对?”平成公主半真半假地笑问。   李凤鸣摆出贤良淑德状:“依齐制,这种事最终自该依着他的意思,我不会胡闹。”   她都是打算要走的人了,萧明彻迎不迎侧妃,不是她该操心的事。   说话间,女眷们鱼贯前往小桑林。   李凤鸣在人群中跟着挪步,不经意瞥到正在齐帝跟前说话的太子,不禁愣了愣。   虽只远远这么一瞥,看得不是十分真切,可她总觉太子唇色深到有点不对劲,眼神却明亮过头,好像异常亢奋。   想起上个月闻音说,齐帝决定保恒王那天,太子一出勤政殿就吐了血,李凤鸣不由怀疑这人可能是得了什么病。   早前太子妃小产却秘而不宣,这已经很奇怪。如今太子似乎生病,他自己却仿佛毫无察觉……东宫到底怎么了?   *****   直到进了小桑林,李凤鸣还在走神想着东宫的古怪。   闻音跟在自家母亲身边,见李凤鸣独自一人,便将手拢在嘴边,扬声唤她。   李凤鸣恍惚回头,就听闻音道:“晚些等我家的够数了,我便来帮你!”   李凤鸣正要颔首道谢,另一边的钟情倒是飞奔过来,边跑边道:“我来我来!”   “你不忙着帮自己家的,倒来帮我,小心被训斥。”李凤鸣笑盈盈道。   钟情挨着她站定,动作利落地拉下一根枝条,低声笑答:“我家人多,有我没我都一样。”   “你这架势看起来很老练啊,竟是个会采桑的?”李凤鸣说着,也学她的动作,伸手就去揪叶子。   然而钟情只是架势看起来老练而已,毫无技巧可言。   李凤鸣学她的动作忙活了不到两盏茶功夫,掌心就已被刺得火辣辣。   钟情也没好到哪里去,两人各自捂手,大眼瞪小眼望着对方。   “我以为,学着你的样子准没错。”李凤鸣咬牙,嘶嘶倒抽冷气。   钟情神色讪讪,也跟着嘶嘶道:“我以为,采桑很简单。”   她从前年岁小,家里没让她来过春祭仪典,这还是头一回。   虽自幼习武,但到底还是娇贵姑娘,平日里也没机会做采桑这种事。   正相对嘶嘶,无语凝噎,一队巡逻的卫兵从她们身后经过。   其中一人止步,拍了拍李凤鸣的肩。   李凤鸣猛地回头,见是萧明彻,这才松了口气:“你怎么在这里?”   “稽查巡防,路过,”萧明彻垂眼看了看她微微发红的掌心,眸心微黯,递出一个东西,“伸手。”   李凤鸣茫然摊手,下一瞬,火辣辣的掌心就传来入骨的冰沁。   所冷得她一激灵,但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却显著减轻了。   定睛看去,竟是个不规则的冰块。   “哪来的?附近只有小山坡,又不高,这时节怎么还有冰?”李凤鸣双手合住那冰块搓来搓去,又冷又舒适,嘶嘶声愈发控制不住。   “小行宫里有冰窖,”萧明彻睨她一眼,“自己拿好,别让人看见。”   多少有点假公济私的嫌疑,让人看见是不太好。   “明白,”李凤鸣许久没和他这么说过闲话,一时竟有些不自在,“那你忙你的去吧。”   虽说他是因担负巡防之责才出现在这里,可别家女眷都是自己进林的,他在这里多少让李凤鸣显得与大家都不同,不合适。   萧明彻颔首,叮嘱一句:“不要往林深处去。惊蛰天,蛇虫鼠蚁都醒了。”   “这外头的嫩叶很快就要被大家瓜分完,”李凤鸣无奈笑笑,“若我不往里去,就注定要睡几夜的帐篷了。”   “我睡帐篷,你不用。”萧明彻不知想到什么,耳尖微红,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   等他走远,林中又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忙碌。   李凤鸣想了想,将手中那块冰递给钟情:“你也捂一捂,虽凉,但能止疼。”   钟情连忙摇着手:“别别别,这是淮王殿下专程给你送来的。”   “哪是专程?他都说了是路过。”   “就你信他是路过,”钟情笑红了脸,都忘了自己手还疼,压着声音激动到挥了挥手臂,“淮王殿下今次负责整个安防大局,又不是没有卫尉官给他差遣,就算亲自稽核巡防,也不必管到林子里来啊!”   执金吾钟辂是她堂亲伯父,还是钟家家主,她自小耳濡目染,大概知道点金吾卫当差的流程。   “再说了,谁在稽核巡防之前,还专门进小行宫的冰窖去取块冰拿在手上?定是记着往年采桑的人最后都手疼,舍不得你也那么捱着,特地给你送来的。”   李凤鸣有些愣住,要笑不笑的。   她当然知道萧明彻不是真的路过,她只是惊讶这小姑娘竟这么懂。   钟情忍疼又摘了片嫩叶,艳羡地跺了跺脚,喃声又道:“究竟是谁乱传‘淮王妃不受淮王宠爱’的?!他们对‘宠爱’到底是有什么误会?这都宠到骨子里了!”   只是一块冰,却又不止是一块冰的事。   规矩只说家中男丁不能帮忙采摘,但没说不能关心自家女眷。   瞧瞧这林子里,谁不是常年娇生惯养的?这会儿全都红肿着掌心,嘶嘶声此起彼伏,却并没见哪家男子进来关切,更别说送块冰来给止疼。   齐国男儿平日在家中位尊惯了,对妻女姐妹的许多事都不太上心的。   萧明彻若不是对妻子心爱至极,怎么会在百忙中还留意这种小细节?   李凤鸣瞟着重新忙碌的钟情,轻声笑道:“对,他虽时常冷着脸,其实待人很好的。”   *****   不到两个时辰里,萧明彻以“稽核巡防”为借口,进了小桑林至少五趟,每次都会避着旁人给李凤鸣递东西。   除了冰块,还给止疼的药膏,有两次甚至往她嘴里喂了冬瓜糖。   他总是来去如风,又没什么表情,旁人并不知他做了什么。   只可怜钟情一直在李凤鸣身旁帮忙,虽每次都自觉转身回避,却还是一清二楚。   小姑娘羡慕得嗷嗷叫,发誓要将“淮王夫妇鹣鲽情深”的消息传遍雍京,破除早前的不实传言。   李凤鸣被她逗得频频发笑,口中咬着平常并不十分偏好的冬瓜糖,竟也觉得滋味格外美好。   虽有钟情帮忙,但淮王府最终还是成为采摘最少的十家之一。   不过,东宫明明人手充足,但个个娇贵,几乎从一开始就放弃争胜,最后也成了住帐篷的十家之一,这让李凤鸣心中平衡了点。   傍晚小行宫夜宴完毕,回到原本的临时居所简单洗漱过后,李凤鸣跟着萧明彻,没精打采走向草甸那头的帐篷。   进了帐篷,她不是很认真地嘲笑:“下午在桑林里,你不是夸口说只你睡帐篷,我不用么?”   萧明彻没吭声,兀自脱鞋上了床。   李凤鸣也没得理不饶人,脱下外袍后,疲惫窝进厚毡中。   头才沾枕,就被萧明彻拦腰捞过去,整个人趴在他身上了。   “我睡帐篷,你睡我,”萧明彻沉声低笑,手掌轻抚她的后脑,“没骗你吧?”   他俩已月余不曾行合帐之礼,此刻他是个什么状态,李凤鸣可感受得一清二楚。   想到周围还有别家的帐篷,相隔顶多五步的距离,她就羞耻到汗毛倒竖:“别乱来。”   “我没要乱来,”萧明彻极力克制,闭目抱紧了她,浅笑喑哑,“李凤鸣,我很贪心的。”   “贪心什么?”李凤鸣将头枕在他肩窝。   这样的睡姿并不舒适,可不知是太累,还是两人心房贴在一处的姿态让她觉得安全,早前那种令人恍惚的无形隔膜好像瞬间就不见了。   “我很贪心,不会满足于浅尝辄止,所以今夜不会对你乱来。只是想抱着你。”   他发出压抑的哼笑,侧头轻轻啮住她的耳尖,话锋陡转。   “别睡太沉,今夜或许不太平。”   李凤鸣不太认真地躲着他,眉心微蹙:“才第一天就有动作?哪边这么沉不住气?”   “依我看,谁都没沉住气。一个探头打算出洞,另一个故意露破绽引蛇出洞。”   下午萧明彻进桑林几次,主要是为给李凤鸣送东西,顺便也在观察东宫的女眷们。   据他所见,最终东宫女眷成为十家落败者之一,似乎是太子有意要住到帐篷来。   “两边愿打愿挨,你就要无辜受累了,”李凤鸣软声笑道,“不过,若真如此,那得提前恭喜你。”   只要顺利过了今夜,萧明彻就不再是从前的萧明彻。   “你这小雏鸟可算长大了,自己挥挥翅膀就能一飞冲天……唔!咬我做什么?!”   萧明彻的齿沿在她耳尖稍稍使力。“齐国男子听不得自己和‘小’字连在一起。”   尤其是在床榻上,尤其说这话的还是自己的妻子。   李凤鸣捶了他一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那我不还说你长大了么?”   “这种时候,能不谈大小么?”萧明彻已在崩溃边缘,声音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忍得很辛苦,你应该感觉得到。”   “你只要将我放到旁边去,就不需忍得这么难受了。”李凤鸣白了他一眼,烫着脸颊真诚建议。   萧明彻收紧手臂,闷声哼道:“不放。”这辈子,无论任何时候,都不会放。   渐渐昏昏欲睡时,帐篷外开始有风声呼啸,夹杂着某种令李凤鸣无比厌恶的细微响动。   悉悉索索的匍匐蜿蜒声,嘶嘶的吐信声……   “萧、萧明彻,”李凤鸣猛地惊醒,嗓音有些不稳,“好像有蛇。还不止一条。”   而且,似乎全都朝着太子帐篷的方向去。   “原来玩的是这手!”萧明彻冷笑,倏地翻身而起。   出乎李凤鸣的预料,他并没有出去,而是身姿笔挺地坐在床边,顺手摸过枕畔长刀,眼神紧盯着帐篷入口。   “此时你该大局为重,去驰援储君,或奔赴小行宫护驾。”   李凤鸣整个人绷得很厉害,但脑子依然清醒,知道萧明彻该做什么才能保证他的利益最大化。   就算小行宫和太子那边早有安排,萧明彻赶去露面也是有益无害,否则事后很容易被别人摘取功劳果子。   萧明彻握紧手中长刀,稳如磐石,头也不回:“李凤鸣,你才是我不容有失的大局。”   从始至终,他都将她护在背后,左臂紧紧反扣着她的腰背。   哪怕太子帐篷的方向传来嘈杂惊叫,他都没有放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19 06:17:34~2020-08-21 17:38: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火炉冒泡、季若、果果陆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幽晓米、阿纹家的头头鸭、果果陆 2个;阿梨Joy、季若、吱吱唧、小楠、木昜、Lethe、33029lxt、鱼崽儿、梓非渝、明湖、点点是满满、忧郁的仙女、子夜望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cpa真难 110瓶;怀雨天喵喵喵 55瓶;一颗苹果 40瓶;废喵一只 24瓶;风雨中微笑、wsllmhl 20瓶;Aqill 11瓶;猫尾尖、果果陆、戈戈月半蔚、随意 10瓶;TingChen 7瓶;酸酸是我、鱼饼是个鱼饼、眉间雪、2251670、颜諍 5瓶;巧丽明目 2瓶;牵露井、子夜望星、我想粗去丸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2章   在齐国, 惊蛰春祭是每年固定的重要典仪。   纵然今年的春祭全程只有短短五日,但在齐帝驾临卫城猎场之前,朝廷相关各部已为此筹备、演练两个多月。   对有心人来说, 这两个多月足够布置许多事了。   卫城猎场就此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巨大棋盘, 各方在这棋盘上都有落子。   某种层面上说,各方都在下明棋。   太子清楚恒王在惊蛰春祭必有动作, 恒王也清楚太子定会有防备。   齐帝在等着看他俩如何攻防, 希望此次能借机试出金吾卫是否与二者之一有暗中勾连。   萧明彻在安防上故意给两位皇兄留出了余地。   那两位明争暗斗多年,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至于完全看不出那些安防漏洞上的古怪。   但他们都心怀侥幸, 也都势在必行,且都深信自己能赢并全身而退。   惊蛰春祭首夜, 从蛇群沿着地上的引蛇药蜿蜒向太子的帐篷开始, 棋盘上的各方就开始齐齐发力。   恒王萧明思虽被罚在府中思过, 并未亲临卫城猎场, 但他在此前毕竟也暗中筹备了两个多月。   经过缜密推演、预判各种可能后,他为太子精心准备了多套索命方案。   当太子和五位女眷因受到蛇群惊吓奔逃出帐,临近的各家帐中陆续有人出来探看, 场面开始陷入混乱后, 恒王的爪牙们立刻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保护太子!”   随着这声高呼, 有人迅速向太子身边靠拢, 有人抽刀斩蛇。   血腥味霎时弥漫开来, 整个帐篷区域都被彻底惊动。   各家女眷中胆小者的尖叫声此起彼伏,更有甚者因受惊过度而盲目奔逃, 场面霎时失序。   正在附近夜巡卫队陆续赶来,试图平息乱局。   与此同时,帐篷区域内的火堆逐个被熄灭, 连帐篷外挂着的风灯也没能幸免。   所有这一切就发生在须臾瞬间,先前还火光荧荧的草甸立刻陷入可怕的黑暗,唯有天上星光微弱闪烁。   尖叫声、询问声、喝止声、劝慰声、号令声伴随着不受控的人群,混乱如斯,便是暗杀行为最好的掩护。   可是老话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三把匕首从不同方位捅向太子时,太子身旁的五位女眷同时动手了。   穿着太子昭训衣裙的辛茴伸脚绊倒一名刺客后,迅速蹲下,左手死死按住他执匕首的手腕,右手抡起藏在身后的紫金单锤,狠狠砸裂了他的踝骨。   两位“侧妃”、两位“良媛”立刻两两联手,依葫芦画瓢——   她们每个人手中都藏了一把紫金单锤。   在刺客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辛茴缴了刺客的匕首,并绑缚了他的双手,口中还不忘解释:“看到了吧?要留活口又要防他逃遁,断腿最有效。只要站不起来,攻击范围便小之又小,就算垂死挣扎也做不成什么。   “难怪你要让我们拿锤。”蹲在她旁边的某位“侧妃”声音一出,竟是执金吾家的小侄女儿钟情。   “法子是好法子,就是有点……凶残。”   辛茴迅速起身靠回太子身侧,对钟情道:“生死搏命的场面,你不凶残,躺在地上的就会是你。”   小姑娘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紫金锤:“受教了。”   紧接着,远处半人高的草丛中响起幽沉的牛角号声,有大队人马现身,整齐而迅速地围拢过来。   夜幕中,廉贞的声音威严雄浑。   “圣谕:卫城军已全面接管猎场,无关人等站在原地别动!各家随侍执兵器者即刻弃械于地!包括金吾卫!周遭各处哨楼上有南境戍边军整队神箭手正瞄准各位的脑袋,凡有妄动者,不论身份缘由,当场格杀!”   火光渐次重明,这场混乱却仍未结束,今夜还长。   *****   老话不但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说过,弹丸在下。   正当外头陷入混乱那会儿,在帐中未出的李凤鸣与萧明彻也迎来了不速之客。   就在蒙面不速客掀帐入内的瞬间,萧明彻侧身立于帐帘旁,左手反扣背后的李凤鸣,右手精准刺出长剑,不偏不倚正中那人的大腿。   “李凤鸣,闭上眼。”他面无表情,并未回头。   说话间,执剑的手腕用力一旋,剑身便在来人腿上活生生剜出硕大血洞。   来人剧痛倒地,手上的兵器已被萧明彻用带血的剑尖挑飞,一招未走便于瞬间失了战力。   这些年,萧明彻在南境的名声很大。   南境许多百姓和宿敌宋军都不知他姓名,更不知他皇子身份,但都知齐国南境边军中有个“戴银面具的罗刹,手段利落又残忍”。   在今夜之前,京中从来无人见过萧明彻这一面。   他都不敢想象李凤鸣此刻的神情。   “冲你来的?”李凤鸣的声音倒是没太大异样,但先前蛇群经过帐篷门口的动静和气味惊得她有点发木,此时脑子还钝钝的。   萧明彻心弦略松,反手拍拍她:“不是。”   恒王今夜只需造成太子意外死亡,担负安全之责的萧明彻便难辞其咎。   一石二鸟,根本不用专门安排人再对他动手。   淮王府只李凤鸣一个女眷,既有人趁乱进帐行刺,不是冲萧明彻来的,那目标就很明确了。   李凤鸣吸气定下神,旋身摸到火折子,点亮角落里的油灯。   萧明彻走过去扯下那人的蒙面巾,却并不认得。   当李凤鸣看清地上那个刺客的长相时,不禁气笑了。   “虽早料到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杀我,但万万没料到,会是你。”   她觑着刺客额心那朵莲花纹,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   正咬牙闷声忍痛的刺客闻言,眯着眼看向她。   下一瞬,刺客也愣住了:“殿下?!”   他面色愈发惨白,不知是因伤处的痛楚还是因心中震惊。   李凤鸣缓缓负手,眼睫半垂,与他遥遥相望。“扬斐,久违了。”   他缓缓闭目,眼角隐隐有泪迹沁出:“没想到啊……”   李凤鸣才是真没想到:“度扬斐,你在得知我的‘死讯’后,竟投了李运门下?!”   度扬斐缓缓侧身,艰难蜷缩,最终掩面呜咽。   “来齐半年……始终无缘得见……没想到,所谓‘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竟是我们的……李迎殿下。”   沉默良久的萧明彻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度扬斐腿上的伤处。   “闭嘴!什么你们的?!”   接着又对帐外寒声道:“战开阳,把人弄走!”   不管这人是何身份,他的事都得放到回京再说。   今夜的卫城猎场本是齐国皇嗣内斗,若被外间知道掺和进了魏国人,对李凤鸣可没好处。   *****   因为萧明彻事先布局周密,春祭首夜这场风波并未掀起大浪,该现形的都现了形。   齐帝命人火速传令回京,封锁恒王府;同时命前来参与春祭的闻声就地审讯所有涉事人等。   大理寺专司复查重案,司直闻声虽才二十出头,却已有四五年的审案经验。   同僚都说他“话毒心黑手狠”,这世上就没几张他撬不开的嘴。   之后几日,无关人等心中揣测颇多,但并不敢妄言,春祭仪典仍照常举行。   到春祭结束时,闻声已将事情大致脉络捋得条分缕析。   执金吾钟辂并未叛变,问题出在他手下的两名虎威尉。   虎威尉是金吾卫所有卫尉官的第二高阶,共五人,平素接触的机密不少。   几个月前,太子率众往神农坛祭祀途中遇刺,就是一为名叫黄桐的虎威尉将路线及布防细节透露给恒王的。   据黄桐提供的准确消息,恒王安排了十二名刺客在途中伏击太子,未遂。   而春祭首夜的事,使另一位与恒王勾连极深的虎威尉梅华也浮出水面。   当夜蛇群引发帐篷区域混乱,太子携女眷惊慌出帐后,两队人配合灭了灯火。   根据恒王事前部署,黄桐派三名心腹尝试近身刺杀太子,梅华则趁乱亲自带人进了帐中。   黄桐那队人没能得手,因为他们没想到,夜宴结束后从小行宫出来,随太子进入帐篷的五名女眷,并非本尊。   那是李凤鸣借出来的辛茴。   执金吾钟辂为证清白特地派来的侄女钟情。   以及萧明彻年初在南境招募的首批女兵中最强三人。   恒王不知道,去年萧明彻招募的那批女兵没在南境就地受训。   因征召女兵开了齐国先河,训练上并无陈例可循。   为保万无一失,也为让她们能初战大捷、向朝野证明女兵可行,萧明彻当时就请得齐帝允准,暗中安排她们来了卫城。   这里既有卫城猎场周边丰富的训练地形,又有精锐卫城军可做陪练,她们如今的战力已不容小觑。   黄桐这边失手,潜入太子帐篷内的梅华也没能成功。   “……他们打算将这些药粉掺进帐中水囊,”闻声将一包粉末呈给齐帝,“但淮王殿下早有安排,太子帐外草丛里藏着一队卫城军,当场将梅华等人堵在帐中擒获。”   齐帝扫了那粉末一眼,面色似隐雷霆。   闻声接着道:“已请随行御医验过,无毒,是一种溶于水后几乎无色无味的十全大补丸。”   恒王费这么大劲,不可能是为帮太子进补。但他为何觉得十全大补丸能要了太子的命?   在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太子,可太子自己听了这话也是满脸费解。   闻声握拳轻咳:“敢问太子殿下,可是在长期服食什么丹砂丸药?”   三年前,渠州府出过一桩很轰动的全家离奇暴毙案,州府呈进京的结案卷宗因由不明,正是闻声主责复查。   最后查明是那家人听信巫方,长期服食号称能长生不老的丹药,最后因为家宴药膳中有一道大补鸽汤,次日清早便齐齐暴毙。   站在齐帝身侧的随行御医如梦初醒:“巫方诡秘多样,目前已知有好几种丹砂丸药,若长期服食会精神亢奋,但心跳、血流也快于常人,同时可能并发许多古怪隐症。若再强行大补,会在短时间内气血冲脑,极易猝死。”   太子脸色刷地惨白。   闻声看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补充:“另外,无论黄桐还是梅华,还有他们手下所有涉事者,都说恒王殿下原计划是点火制造乱局。他们全都否认抛洒过通往太子帐前的引蛇药。”   齐帝板着沉黑的脸扶额,明知故问:“哦?那引蛇药从何而来?”   闻声倒是严谨:“陛下恕罪。这几日在卫城军及边军女兵们的协助下,已搜遍参与春祭的所有人,并未查到关于引蛇药的证据。”   引蛇药是谁的手笔,并不难想到,但没有人证物证。若硬要有个结论,那就只能听凭齐帝自行心证了。   齐帝眯着目力模糊的双眼睨向太子,太子张口欲辩,却声未出而血先喷,旋即在众人惊呼中厥倒。   *****   惊蛰春祭后,恒王彻底完蛋,阖府上下被就地幽囚,由宗正寺领圣谕按律问罪。   可太子似乎也没捞着太大的好处,回程时齐帝对他不冷不热,抵京后更令他闭宫静养。   齐帝膝下成年皇嗣有五个,但亲王爵以上就太子、恒王和萧明彻三人。   如今恒王被问罪,太子“被养病”,在外间看来,春祭风波的最大赢家无疑是萧明彻。   满雍京城的人都猜,淮王此时必定春风得意、喜上眉梢。   然而……   淮王府北院内,淮王殿下正冷着张仿佛绿云罩顶的脸,掐着自家王妃的腰,将人家抵在廊柱上,恶声恶气讨说法。   “李凤鸣,我警告你,若再不说清那度扬斐是怎么回事,信不信我……”   李凤鸣抬眸望着他,不但没怕,反而有点想笑。“你想怎么样?莫非还敢咬我?”   萧明彻气得低头在她颈侧咬出个牙印,以事实证明他敢。   实在也是没辙了。   那天夜里李凤鸣就撂了话,度扬斐绝不能死。   所以战开阳当时就给喂了一颗护心丹,将人偷偷带回来后,更是火急火燎召集了所有府医抢救。   之后便小心翼翼照料着,生怕这人有半点闪失。   随圣驾回京后,李凤鸣曾单独与度扬斐密谈过一次。之后便没再去见他,只叮嘱姜叔姜婶派人精心照料。   李凤鸣这几日心事重重,不怎么与人说话,更别提向萧明彻解释什么。   萧明彻憋了三天,到今日就再无耐性。   “你想问什么?”李凤鸣捂住颈侧牙印,唇角扬起小小弧度。   “度扬斐是魏国哪方派来的?从前与你是什么关系?那夜为何脱口说你是‘他的’李迎殿下?!”   萧明彻目不转睛盯着她,不愿错过任何她神情的任何细微变化。   然而李凤鸣神情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温和笑着。“他是李运……就是我二弟,派来的。之前你找不到的那十几个古怪魏国客商,其中就有他。”   他们到了雍京后并无机会接近淮王府,又察觉金吾卫的人跟踪,便按兵不动。   待金吾卫松懈撤离,便以流民身份投奔了恒王府,做了不见光的死士。   太子第一次遇刺时,他们眼见无法得手,其中十人便咬破口中毒囊自尽。   度扬斐与另一人则逃回了恒王为他们安置的居所。   行刺虽失败,但那十人宁愿自尽也没给恒王留下后患,这算是向恒王交了投名状。   所以,在恒王的安排下,度扬斐以“户部侍郎周成良车夫”的身份跟去了卫城猎场。   因为身份只是车夫,他白日里没有机会接近典仪现场,所以一直没看清淮王妃的长相。   按照恒王的计划,当夜点火制造混乱后,黄桐与梅华两队人各自按计划行事,若双双都未得手,度扬斐便是第三道攻势。   然而度扬斐根本没打算帮忙杀太子,他的目标是“齐国现任淮王妃、大魏裕王李典的私生女李凤鸣”。   他一直听闻李凤鸣不受淮王宠爱,料想当夜若出乱子,萧明彻必定出帐驰援太子那边,或者去小行宫护驾。   所以进帐时才大意轻忽,导致被萧明彻一剑拿下。   “至于他从前与我是什么关系,”李凤鸣真诚至极,“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别问吧。”   “为什么?”萧明彻咬牙切齿。   见他执拗地刨根问底,李凤鸣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我怕你听了会挠墙。”   萧明彻眉心微蹙,不屑冷哼:“别找借口敷衍,我不会。”   挠墙?那是什么无能狂怒的举动?淮王殿下不是那种幼稚的人。   两人目光相持好一会儿,李凤鸣无奈笑叹:“他曾被魏国朝野默认为储君李迎的侧郎候选,之一。”   萧明彻傻眼了:“侧郎是什么鬼?”   李凤鸣歪着头觑他:“就,跟侧妃差不多意思?”   “侧郎候选?还‘之一’?”萧明彻整个人由内而外的不好了。   “你敢不敢告诉我,原本总共有几个侧郎候选?可以选几个?”   “我敢说,但你未必敢听。”   李凤鸣乐不可支地比出个手势,拇指正正抵住他的心房处。   “总共六位候选。看储君意愿,最多可从中选四名入府。”   这个瞬间,萧明彻觉得她的指尖正源源不断往自己心上灌醋,酸得他拳头都硬了。   “那个度扬斐,你曾许诺过一定会选他?”   “倒也没许诺,”李凤鸣并没有骗他,“不过,我当年没看上别的,就瞧着他还凑活。所以在成年典仪时,曾收下他送的一套首饰。”   “东西还给他。我买全雍城的首饰给你。”萧明彻说完,酸红着眼,握拳往廊柱上一捶。   李凤鸣闷笑:“你不是说不会挠墙?”   萧明彻从酸到发软的齿缝中迸出狡辩:“我这不是挠墙,只是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1 17:38:30~2020-08-23 07:22: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院子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6个;PinkMartini、kirrrrr、婉婉 2个;鱼崽儿、果果陆、Mima_喵、楚崽崽、梓非渝、月巴本肥、忧郁的仙女、木昜、久久、废喵一只、同行有我、明湖、点点是满满、火炉冒泡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PPAN 80瓶;8857844 69瓶;糯米蟲 32瓶;华如风 30瓶;萌洛洛 28瓶;GB、real凉虔、季若 20瓶;不完美小孩 18瓶;柒柒肆拾玖、Lethe、lingling、32928350、桃菲斯、罐装快乐加冰、LILY、嘉宇、田田、LY、果果陆 10瓶;赠我一曲菩萨蛮 9瓶;戈戈月半蔚、我想粗去丸、恶少心尖宠、鱼饼是个鱼饼、三好酱酱子、25410411 5瓶;锦年、YALUJI 2瓶;子夜望星、璇玑、兔子白白傻嫩嫩、北月南辰与晴空、华少、颜諍、yutooo、Laughahahahaha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最近这段日子里, 李凤鸣时常心事重重,其实是因为想到度扬斐给萧明彻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她相信萧明彻定然也想到了。   今日来北院,本是要问问他打算怎么应对度扬斐的事。   可话才起头, 这家伙的醋缸子就破得没边没沿, 害她只能先解释并安抚。   “他当年送我的那套首饰,我没法还。”   去年刚开始运作濯香行时, 李凤鸣手头紧, 又赶上萧明彻从她手中要走府库钥匙,当下周转不过来,她便吩咐辛茴拿了些首饰出去或当或卖。   后来渐有丰厚盈利, 典当的东西都被赎回,但卖出去的那些自都起手无悔。   度扬斐送的那套莲花形首饰, 就在被卖之列。   那时李凤鸣以为此生再不会与度扬斐见面, 更不会有所瓜葛。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如今两人不仅又重逢, 还是在那样的情景下。   本以为萧明彻在得知那套首饰被卖掉后,就会安心消停。   万万没想到,那家伙酸得愈发阴阳怪气——   “当初你在那般处境下离国和亲, 都没忘了带走度扬斐送的首饰。至少在那时, 他在你心里是很重要的吧?”   面对这酸气四溢的问题, 李凤鸣哭笑不得。   “倒也没你想的那么重要。我当时能带走的东西不多, 只能有一件算一件了。”   她成年典仪那时送礼的人很多, 但大都是送给“储君”的,这就必须上礼单、入册进东宫府库。   当年假死后, 宫中为“储君李迎”行大葬。做这种戏当然要做足全套,因此东宫府库中的大多物件都被抬进储君陵做了陪葬。   到和亲离国时,除朝廷相关各部以国礼为李凤鸣准备的嫁妆外, 她能随身带走的,也就只成年典仪时以私人身份收下的几样物件。   “譬如那顶紫金芙蓉珠发冠,就阿宁是以妹妹的身份送的,所以我能带走。”李凤鸣耐着性子解释。   “扬斐那套首饰也一样。他以私人身份送,我也不是以储君身份接,权当同龄人之间的私交往来。东西没过礼单,没进府库,我带走也没人会知道。明白了吗?”   说起来也挺心酸的。   十七年储君生涯,到最后真正可供自行支配、能随身带走的东西,连一个首饰盒都没填满。   去年她选择卖掉那套首饰,就算是与从前的许多人和事告别,彻底断了心中最后一丝不甘。   她放下了那套首饰,也算是放过了自己。从那以后她就只是李凤鸣,再也不会变了。   *****   当初度扬斐以私人身份送上那份成年礼,是为表明自己并非全然遵循家族意志,个人本心也是愿进储君府的。   而李凤鸣收下那份礼,也是给度扬斐以及度家的定心丸,默认了将来会迎度扬斐入府。   但这事没有白纸黑字的文定婚契,更没有走到正式的三书六礼。   后来世间再无储君李迎,这事也就无疾而终。   “当年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加起来两只手就能数完,且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并不曾独处。”李凤鸣笑吟吟地捏了捏萧明彻的脸颊。   “所以你就别酸了,没必要。”   话都讲明白了,道理萧明彻也都懂。但他心里就是堵得慌。   明人不说暗话:“我想揍他。”   李凤鸣没好气地笑道:“就不说你这想法幼稚不幼稚、讲理不讲理,单说人家伤得那么重,你这时再去找茬动手,那可就胜之不武了啊。”   萧明彻被噎得满肚子火,再不想听她提到度扬斐半句。   当夜更是死缠活赖、软硬兼施将李凤鸣留在北院,折腾了个花样百出,却偏偏不行那最后一步。   李凤鸣被他勾得个不上不下,那滋味真是百爪挠心,将她难受到泪流满面。   “萧明彻……你这么不干人事,小心……被雷劈。”李凤鸣被他按住双手,只能仰面哼哼唧唧,最后索性咬住他的喉结泄愤。   她难受,萧明彻只会比她更难受。   他克制得异常煎熬,额角隐有青筋暴起,大滴大滴的热汗不停滴下,却偏就不肯如她愿。   委屈、烦躁、酸楚,却又说不清自己在委屈、烦躁、酸楚个什么劲。   无计可施,就算被雷劈也要闹这别扭脾气。   心坚如铁闹脾气的结局,就是始作俑者大半夜跑出去冲凉水,回来时那受害人却已酣甜入梦。   真不知是谁在折腾谁。   *****   翌日,萧明彻上朝议事时,周身那阴沉幽冷之气骇得众官以为他要大杀四方。   可事实上,他在议事过程中根本就心不在焉。就连齐帝向他问话,他也是慢了好几息才回神。   “……恒王兄所行之事,既伤父皇圣心,也有损皇家体面,不宜闹大,更不宜三司会审,否则只会成各国笑谈。儿臣以为,由宗正寺密审后单独报呈父皇,即可结案。”   萧明彻这番话让齐帝圣心大悦。   齐帝在惊蛰春祭结束后摆驾回宫,至今已有十余日。这期间一直由负责皇族事务的宗正寺奉旨暂时监管王府上下,并对府中人等进行初审。   近来朝中有人异议,认为恒王之事应由三法司会同审理,不该压在宗正寺手中秘而不宣。   齐帝此时当众询问萧明彻的意见,并非想听他剖析利弊、判断正误,只是想借他之口给群臣一个交代,将恒王案定性为皇族家事。   此时恒王已穷途末路,太子又奉圣谕在东宫静养,萧明彻在朝中可谓如日方升。   可他没有对恒王落井下石,更没有趁机要求插手督办恒王一案,字字句句都在维护齐帝和皇家颜面,所言又符合齐帝心中所想,齐帝当然是满意。   齐帝懒声又道:“宗正寺虽有你容王叔坐镇,但他到底上了年岁。此次恒王案事发突然,太子又抱恙,无力协助宗正寺。朕有心命你泰王叔去帮忙,但他清闲惯了,突然担重责,想必会手忙脚乱、左支右绌。老五可有合适人选举荐?”   萧明彻稍作思忖:“儿臣斗胆建议,父皇或许可考虑用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三人共同为容王叔分忧。”   纵然齐国公主没有议政权,但宗正寺管皇家事务,恒王案子也被定为皇族家事,这代替太子前去协助的人选,当然也该是皇族宗亲。   福郡王萧明迅此时在南境,等着康郡王前去接班轮值南境边军都司一职,这两个郡王便都不能挪给宗正寺用。   论辈分、身份,大长公主是恒王的姑姑,平成公主是恒王的姐姐。   事急从权,让她俩以家中尊长身份会同泰王叔,协助老容王审理恒王案,即便朝野有异议,反对声也不会太强硬。   齐帝一番思量,又与几位老臣商议后,接受了萧明彻的谏言。   *****   这段时间,齐帝跟前暂时就萧明彻一个皇嗣可得用,他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下朝后,他又与各部主官分别议事,到天黑时才回府。   累了一整天,他心中那股闷燥酸气本已散去不少。   可当他听说李凤鸣下午专程向府医了解度扬斐的伤势,那股闷燥酸气立刻又死灰复燃。   于是回北院沐浴更衣后,便去了李凤鸣的小院。   虽昨夜被他胡闹折腾,但李凤鸣能理解他心中在不痛快什么,倒也没与他记仇。   李凤鸣正半梦半醒,听珠儿禀说萧明彻过来了,便含糊应道:“让他进来吧。”   不多会儿,萧明彻躺进被中。   李凤鸣习惯地偎进他怀里,喃声低语:“有件事,我昨日就想和你商量。”   “嗯?”   “度扬斐那个篓子捅得太大了。如今宗正寺在审理恒王案,我怕早晚会露馅儿。”李凤鸣烦闷地在他怀中蹭了蹭。   她这淮王妃的身份,在齐国本就插手不上什么正经事。再加上又是异国来的和亲公主,台面上更需处处避讳着,能做的就更有限。   度扬斐的事,她是半点法子也没有。   度扬斐的母亲担着魏国礼部铸印司侍中,掌铸造皇帝宝印及内外官员印信。   这官实权不大,官阶却为“四等上品”,是实打实的京官大员。   魏国京官大员之子卷入齐皇嗣内斗,还亲自参与过刺杀齐太子萧明宣的行动。   此事若走漏风声,因联姻而缔结的两国邦交友盟就前功尽弃,一言不合甚至可能开战。   若到了最糟糕的这步,别说度扬斐死路一条,就连李凤鸣都不可能活着离开。   届时萧明彻非但保不住她,恐怕连自己也得搭进去。   “他和他家也算被我连累,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我不能让你真的杀了他。可你好不容易才走到现在的大好局面,我也不能让你因为他而功亏一篑。”李凤鸣谨慎地顿了顿,半睁着眼觑他。   帐中昏暗,看不清萧明彻的神情。   她小声接着道:“或许,最好的办法是……”   “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答应。”萧明彻打断了她的话。   她所谓最好的办法,无非就是在东窗事发之前再次诈死,带着度扬斐离开齐国。   如此“死无对证”,即便恒王府的人供出度扬斐这桩,萧明彻也能有很大余地将自己摘干净。   但是萧明彻对这办法非常抵触。   他半真半假道:“度扬斐的事虽棘手,但我会尽力设法圆过去。若圆不过去,那你就与我共患难吧。”   “我并非不愿与你共患难。只是你本可以不患难。我……”   “我并非全无胜算,你别妄想带着他‘私奔’。”   萧明彻简单说了今日早朝的情形。   得知齐帝接纳了他的建议,允准大长公主和平成公主协助宗正寺审理恒王府,李凤鸣心中巨石落下一半。   既他已有对策,李凤鸣便没多言,尽量让自己松弛下来。   “行吧,明日愁来明日愁。就照你的意思,走一步看一步。”   若情况实在不妙,她再带着度扬斐脚底抹油。   萧明彻似乎猜到她的想法,当即故技重施,又像昨夜那般开始“作乱”。   *****   如今他俩对彼此的身体已算很了解,萧明彻在“撩拨李凤鸣”这件事上已有丰富经验。   厮缠半晌,她就色令智昏,非常积极地给予回应。   薄薄锦被下很快就翻滚起异样火烫,两人都因情动而轻轻战栗。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萧明彻竟又一次不干人事,再度翻身退开,将她钓得个不上不下。   李凤鸣含泪咬牙,瞪着突然停止所有动作的混蛋。“我越是哄着你让着你,你脾气就越大,是不是?”   萧明闭目调息,哼了又哼,极为挑衅。   “算你狠。”李凤鸣软绵绵踹了他一脚。   她知道萧明彻很介意自己与度扬斐曾经的那层关系,所以昨夜他那么混蛋她都没记仇。   哪知这人倒是得理不饶人,真是惯不得。   各自平复半晌后,萧明彻整个人又贴上来,侧身环抱住她。   这回李凤鸣可不再上当了:“滚。”   “就不,”萧明彻低头轻啮她的颈侧,口直不清地抱怨,“说什么哄着让着,你根本就没认真哄。”   李凤鸣回身,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另一手按住他在被中不安分的掌。   “你倒说说,我要怎么哄,你才会好?”   萧明彻像个发脾气的孩子,被捏住鼻子说话瓮声瓮气:“哄不好的。”   “所以啊,既明知哄不好,那我还费劲哄你做什么?”李凤鸣笑了。   萧明彻差点被气得背过去:“欺人太甚。”   “谁欺谁啊?”李凤鸣送他一对大白眼,缓缓退出他的怀抱,翻身蜷成小虾米。   关于她与度扬斐的瓜葛,该解释的,她昨天就已经解释清楚。   这人发脾气折腾她,她也让着了,可他心里还是不痛快。   虽她与度扬斐并没有什么,可她当年默认过会迎其入府,这是事实。   当年她的身份摆在那儿,到了该选人入府的年纪,自会有一堆人排着等她选。   她又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鬼知道后来会遇见谁,当然是照着章程来。   各国储君择伴,哪怕只是侧室,背后都牵扯着很多博弈。   那时李凤鸣在一堆人中就看度扬斐还顺眼,他家的背景对她也是有益无害。因此于情于理都得适当释放点讯号,免得他和他的家族因觉得无望而萌生退意。   所以她也不怪萧明彻闹别扭脾气。   毕竟在遇到她之前,萧明彻没与哪个姑娘有瓜葛,遇到她之后就更没有了。   “萧明彻,你闹脾气,是因为觉得不公平?”   萧明彻从背后抱住她,两人前胸后背密合相贴,像两把叠放的小汤匙。   他将脸埋进她散开的发中,身心都很难受。“不是。”   他和李凤鸣能走到如今,中间有太多阴差阳错的侥幸。   但凡中间有一步变了模样,他俩就不会有半点交集。   只要想她险些就与别人互属,不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甚至不会知世上有萧明彻这个人,他就酸楚到五脏六腑揪成一团。   李凤鸣闭目,好生无奈:“已经没影了的事,你偏要去想,我哄也没用啊。”   萧明彻恼火地箍紧了她,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心里藏起来。   “轻点轻点,”李凤鸣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懒得理你这醋罐子。自己哄自己去……唔?!”   说话间,他毫无预警地侵入了她。   李凤鸣对此半点防备都没有,当下只觉有一股强烈的酥麻直冲天灵盖,眼前金花四溅。   她急忙咬住下唇,却还是晚了半步,口中逸出令人羞耻的甜腻哼吟。   “你个混蛋!这……算什么?”   身后的人动作凶悍,沉声喑哑:“这算……醋罐子醋摔,自己哄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8-23 07:22:07~2020-08-26 03:15: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糯米蟲 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幽晓米、莫末末末儿、鱼崽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2个;麒麒子、PinkMartini、MOMO、阿纹家的头头鸭、时、婉婉、子夜望星、吱吱唧、鱼崽儿、明湖、挚、果果陆、梓非渝、同行有我、忧郁的仙女、居一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哈哈怪 100瓶;宝贝啊珍珠 76瓶;晴猫猫9 65瓶;上官嗷嗷 60瓶;牵露井 43瓶;风雨中微笑 40瓶;华如风、SerSpencer 30瓶;宁霜、浪味仙儿、小阿姨?、PPAN、梓非渝、奏聆、红了樱桃核绿了芭蕉皮、小青山 20瓶;季若 15瓶;柚子灰、一颗苹果 12瓶;桃菲斯、果果陆、fishcy、莫末末末儿、Noopy、阿喵、li、buptldf、果儿、潼潼蓒、你好好想想、巫婆婆 10瓶;摩诃尘 8瓶;Sherry谣、阿嗡 7瓶;赠我一曲菩萨蛮、猫尾尖、子夜望星、我想粗去丸、柒柒肆拾玖 5瓶;Aquarius 4瓶;戈戈月半蔚、来看文的小马甲、宋崽 3瓶;YALUJI、精灵宝可梦、蔚藍之歌 2瓶;北月南辰与晴空、gemini雅、六个橙子、Li琦、兔子白白傻嫩嫩、玥影之婳、Lauer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萧明彻闹脾气的下场就是, 那夜之后,李凤鸣宣布一个月内不会再与他同房。   “接连两夜用合帐做手段撒气,我知道你是因为心里不痛快, 所以让你这回。但我不惯你这毛病。”   李凤鸣神色严肃, 半点不开玩笑。   “男女合帐本该是两厢情愿的美事,不是拿来向对方讨价还价的手段, 更不是什么惩处人的家法。”   齐魏同文同种, 但在风俗民情上真有不小差异。   齐人习惯了男子在家中事事为主宰,床帐里自也不例外。   用合帐之礼对妻妾“小惩大诫”,在齐人心中是理所当然, 就连女子们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但在魏人观念中,男女双方于床帐内是“相互交付彼此”, 尊重对方意愿很重要。   欲拒还迎的小情小趣无妨, 但若抱着以这种事做惩处手段的心思, 那就不行。   因为这是对伴侣的一种轻慢、强迫, 严重点甚至算羞辱。   萧明彻细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于是痛快认错:“我没想那么多。总之,往后不会了。”   亡羊补牢, 羊毕竟是没了。   之后不管他如何卖乖, 李凤鸣都心坚如铁, 就是不让他进自己寝房。   好在并不是不理他。   白日里两人一切如常, 该做什么做什么。   偶尔萧明彻忙到很晚才回府, 李凤鸣也会亲自送个参茶或宵夜来陪他说说话。   当然,也没忘了送上治他不辨五味那毛病的汤药。   总而言之, 淮王殿下近来在自家的日子过得,那真是又素又苦。   *****   从卫城猎场回来后,李凤鸣与度扬斐曾有一次密谈。   因为度扬斐当时伤重, 虚弱得紧,见到李凤鸣后又过于激动,好几次都险些喘不上气,两人之间有些话并未说完。   之后李凤鸣耐心等了一个多月,让他独自在客院静养。   直到府医确定度扬斐伤势已稳,李凤鸣才再次来见他。   三月十二,春阳和暖。   进院门时,远远就见度扬斐正靠坐在廊下躺椅上晒太阳。   他的眼神恍惚放远,察觉到有人靠近才如梦初醒。   转头见是李凤鸣,他双眼立时灿亮,就想掀开盖在腿上的小毯。   “殿下……”   李凤鸣大步行过去按住他的肩:“行礼就不必了。伤势才见起色,别乱动。”   “是。”他依言靠坐回去,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小小一片阴翳。   院中侍者都已退到拱门外,李凤鸣便随意在近旁的长椅上落座。   她两肘支在腿上,双手交握,歪头望着度扬斐的侧脸。   当年李凤鸣在六个侧郎候选里只看中他,原因有二。   一是度家崛起才不足三代,根基不稳;二是这人长相、性情都合李凤鸣心意。   度扬斐生得珠玉一般,目光眉彩里蕴着柔润朝气,整个人没有咄咄逼人的锋锐棱角。   他比李凤鸣小一岁,在家中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出色兄姐,下有得宠小妹,是夹在中间经常被忽视的那个。   但少受关注的同时也能少受约束。   他在场面上知道进退分寸,私底下却能保有几分舒张活泼。   家世清白,动静相宜,漂亮不扎手。   这是世间大多数上位者都不太会拒绝的侧室人选。   不过世事无常。谁会想到,曾经那个“漂亮不扎手”的少年,多年后竟会趁夜执剑摸进李凤鸣的帐篷。   李凤鸣摇头轻笑:“上次见面时你很虚弱,又太激动,有些话没来得及细说。谈谈?”   度扬斐缓缓转头,与她四目相接,满眼懊悔。“我不知道和亲的锦萍公主就是殿下。”   李凤鸣笑意不变:“这是大魏皇室密辛,你知道才奇怪了。不过,如今你既撞破此事,就再也回不去。这一点,你可明白?”   度扬斐点头。   李凤鸣诈死换了身份来和亲,此事他不知情,可二皇子李运很清楚。   在猎场见到李凤鸣时,度扬斐就恍然大悟:李运从头到尾都没信他是真心投效。   无论他行刺李凤鸣是成是败,李运都不会让他活着回去。   “既去留都是死,我宁愿死在殿下手上。”   “我若要你死,不必等到现在,”李凤鸣勾唇斜睨他,“但为保住这个秘密,你这辈子都只能待在我眼皮子底下。”   度扬斐有分寸,明白“储君诈死变成和亲公主”的原因不是他该问的。   于是再度点头,眼中浮笑:“听任凭殿下处置。这辈子都待在殿下跟前,我很乐意。”   “管你乐不乐意?我又不是来与你商量,只是告知,”李凤鸣轻哂,话锋一转,“当年储君‘薨逝’后,你的处境很尴尬吧?”   度扬斐眼尾淡淡泛红,笑容却愈发舒展:“还好。”   “你就嘴硬吧。”李凤鸣百感交集。   “储君薨逝”那年,度扬斐不过才十六。   他曾被朝野默认是李迎侧郎人选,度家自被看做储君党羽。   李迎不在了,帝党后党都很难全然信任度家,朝中也定会有落井下石者。   度家艰难,家族中必有人迁怒于度扬斐。   无论他后来是出于什么考量投效李运门下,李凤鸣都不怪他。   他自小不受偏疼,从前有机会成为储君侧郎,家族对他才稍稍高看一眼。没了储君李迎后,他对度家便又可有可无。   说起来其实也是个小可怜。   李凤鸣敛神正色,认真发问:“上次你说,并非真心投效李运?”   度扬斐道:“那时洛都疯传,继任储君必出在二皇子与九公主之间。我家里暗中骑墙,授意我投二皇子门下。我想,若能取信于他,有机会时或许还能帮九公主一把。”   他口中的九公主,便是如今的大魏储君李遥。   “帮九公主一把,将来好挟功进九公主府做侧郎?”李凤鸣打趣。   度扬斐急红了脸,猛地咳嗽起来:“殿下将我看做……咳咳咳,看做什么了?因为九公主与您一母同胞,我才……咳咳咳……”   “别起急,我顺嘴胡说的。”李凤鸣起身走过去,从旁侧的小几上倒了温热药茶递给他。   “李运派你来杀我,你为何要大费周章混进恒王府做死士?居然还卷进齐皇嗣内斗,亲自带人去帮他刺杀太子。”   度扬斐接过药茶润了喉,低声道谢,平了平气。“伺机卷入齐皇嗣内斗,是二皇子的意思。”   此次李运派出度扬斐等十二人,刺杀李凤鸣只是任务之一。   设法接近恒王,并帮恒王刺杀太子,才是李运盘算的重头戏。   “他说,皇后陛下至今尚未被彻底扳倒,是因手中还有两支屯田军的兵权。若能挑起一场魏齐国战,皇帝陛下就可借机收拢所有兵权。而想要挑起这场国战,只刺杀和亲公主还不够。”   李运倒也没那么天真,知道刺杀一国太子并不容易得手。   他要的只是“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这名目,能挑起两国矛盾就够了。   度扬斐之所以老老实实执行李运的荒唐计划,是因心中另有盘算。   “我想,若真起国战,虽皇后陛下手中最后一点兵权会被收走,但九公主也有了立威的契机。”   反正如今后党日渐式微,那两支屯田军的兵权早晚都会被夺走。   李遥尚未成年,自身羽翼未丰,又赶上后党式微,储君之位坐得很不安稳。   若这时起国战,但凡李遥够胆色,只需硬着头皮自请上前线督战监军,等得胜回师日,就是民望扶摇直上时。   如此,只要她将来不出大错,就算后党彻底倒下,魏帝也不会轻易动她。   “你当国战是一群小孩子骑竹马‘打仗’?!那是真要死人的!成千上万地死!尸山血海,哀鸿遍野!”   他有伤,李凤鸣也不好动手打人。但实在气不过,索性恶狠狠拧他的耳朵。   “在李运门下待了几年,学会不将人命当回事了?嗯?”   度扬斐吃疼地皱紧了五官,却不敢喊疼。   “殿下息怒,我知错了。刺杀齐太子之前,我心里也过不了这道坎,便让大家将身上与魏人相关的线索全都销毁。”   也算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   “难怪一直没查出那些刺客的来路。”李凤鸣悻悻松手,神色和软了些。   “去年刺杀太子失败,和你一起逃走的那人是谁?现下在何处?”   “殿下不认识。那人名叫张璧,是我心腹,”度扬斐揉着耳朵,“年初我已让他潜回洛都。计划是待我刺杀和亲公主得手,他便放出风声与证据,让所有人知道这是二皇子授意。”   如此也能稍稍帮到李遥一点。   “年纪轻轻就活腻了?魏人参与行刺齐太子,哪怕未遂,只要走漏风声,齐国这边就不会放过你。”李凤鸣简直不知该怎么说他才好。   “而刺杀和亲公主的事若在魏国传开,李运虽讨不着好,你家为撇清干系,也会选择断你这臂以求生。就为坑李运这一把,你将自己的生路全堵死了!”   越说越来气,李凤鸣到底没忍住,在他脑袋上连敲两下。   “度扬斐,你这是抱着为李遥殿下杀身成仁之心来的啊。”   度扬斐被训得神色讪讪,捂着额垂眸嘀咕:“谁为李遥殿下了。”   李凤鸣瞪他,头疼到说话都阴阳怪气起来。   “若你要说是为我,那我可谢谢你了。此番若宗正寺从恒王府的人口中审出你这事,淮王府必受牵连。到时劳烦你替我扶灵归乡。”   度扬斐头垂得更低:“我想,只要我死,淮王府和殿下就安全了。”   死无对证,到时萧明彻只需一口咬定是恒王构陷,便有很大的脱身余地。   “你想?你想个鬼!就你这颗中看不中用的漂亮脑袋,什么都别想才是最好的。”   李凤鸣居高临下,凶巴巴剜他一眼。   “你才十九,这一生还长,别成天将死字挂在嘴上。好生养伤,我会尽快安排人将你送出雍京。”   近来萧明彻一直在安慰她,说并非全无胜算。   但她知道,萧明彻只不过是在赌。   赌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这三人会不会在审出此事后帮他遮掩。   无论这三人会不会帮忙遮掩,度扬斐都不能在雍京久留。   “殿下不是说,要将我圈在您眼皮子底下?”度扬斐神色郁郁。   李凤鸣单手叉腰:“还记得我徽政院的申屠无吗?”   度扬斐瞠目结舌:“申屠大人也、也跟着殿下来齐了?”   “他如今叫荼芜,”李凤鸣哼笑,“他盯着你,就跟我盯着你一样,你老实点。”   “哦,”度扬斐抿了抿唇,改口,“是,殿下。”   *****   四月初九夜,宗正寺上下险些集体上吊。   因为被圈禁在府中受审的恒王无端暴毙,看起来像中毒而亡。   恒王妃在见到恒王尸首后,当场撞柱殉情。   毕竟是个亲王,再是有罪,如今案子尚未审结、齐帝还未作出最终判罚,夫妇二人就接连死在府中,这实在有些棘手。   担任宗正寺卿的容王叔连夜带着泰王叔、大长公主、平成公主进宫面圣。   四人再三向齐帝保证:在这两个月的审讯中谨遵圣谕,从未对恒王夫妇用刑。   但事发突然且一团乱麻,谁也说不清恒王是怎么中毒的。   恒王突然中毒暴毙,当然是东宫嫌疑最大。   可恒王分明已是穷途末路,东宫此时对恒王下毒,实在多此一举,不合常理。   齐帝震怒,当夜就连发两道口谕,命淮王萧明彻、大理寺司直闻声立即赶去恒王府彻查。   足足忙活了一天一夜,到初十黄昏,萧明彻才回到府中。   他并未传膳,而是径直进了李凤鸣的书房。   “你又不让人通传就闯……”   李凤鸣的话还没说完,他已大步走过来站在旁侧,垂眼张开怀抱,神色古怪。   “怎么回事?”李凤鸣掩卷搁笔,蹙眉起身。   他抱住李凤鸣,鸠占鹊巢地坐在了她的椅子上,将头埋在她肩窝,嗓音疲惫至极。   “恒王兄确实是被太子毒死的。”   李凤鸣大惊:“春祭事发后,宗正寺不就领圣谕调兵围了恒王府吗?莫非,太子在宗正寺有暗桩?!”   “不是春祭后才下手。已验出是一种慢性的毒,据说累积已有三年以上。”   那毒阴诡罕见,不累积到一定剂量完全不会发作,从脉象上也探不出太大异样,最多会被判断为火旺。   下毒之人目前已被擒获,是太子安插在恒王府的一位侍女。   闻声亲自审讯,半个时辰没到那侍女就竹筒倒豆子了:毒是长期下在恒王府女眷们常用香料中的。   皇嗣间的权力角逐,偶尔是会有不择手段的过激之举。   但用上这种后宅阴私的手段,还将恒王府所有无辜女眷都卷进去,属实下作。   而且,事情最麻烦之处在于,恒王府女眷大多出身高门,这消息若是捅出去,别说太子要完,都不知有多少世家会联合起来闹事呢。   所以齐帝今日得了回禀后,气得头晕眼花心梗,险些厥过去。   萧明彻已做了安排,消息暂时被压下。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收拾这烂摊子,心累得很。   “这是危机也是机遇,对你来说不全是坏事,咱们慢慢想法子就是。”   李凤鸣轻轻抚着他的后脑勺,当下却也没什么主意。   好在萧明彻也不是来寻她出主意,就是找她撒娇讨哄来的。“又累又烦。你哄哄我。”   李凤鸣坐在他腿上,任他抱着自己起腻。   她也不知该怎么哄他,就时不时亲一亲、拍一拍、挠一挠,没什么章法。   没想到萧明彻倒是受用得很,渐渐靠向椅背,微抬了下巴,甚至慵懒眯起了眼。   李凤鸣以两指轻挠他的下颌软肉,笑道:“对了,既说那毒阴诡罕见,又是被谁验出来的呢?”   他哼声答:“是大理寺的卫兵剖尸检……”   “等等,你等等,”李凤鸣手上一顿,好奇又惊讶,“大理寺的卫兵?剖尸?这不是仵作的差事吗?”   “哦。那名仵作姓卫,名兵。”   萧明彻答疑完毕,握着她的手腕晃了晃,理直气壮。   “快接着哄我,不要停。”   李凤鸣抬眼望天:“堂堂淮王殿下,居然会喜欢这种哄猫的手段,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65章   恒王府一众女眷因皇嗣内斗而成牺牲品, 此事很容易引发世家抱团与皇室软对抗。   若处置不当,甚至可能激化矛盾,导致更严重的后果。   该不该公开揭破太子罪行以平息世家怨怒, 实在很值得商榷。   翌日散朝后, 萧明彻跟着齐帝进了勤政殿,这才禀报了恒王死因。   这两年, 齐帝因为头风症反复发作, 目力愈发模糊,日常批阅奏章都得由旁人读给他听。   呈上相关卷宗,并大致说清目前已掌握的人证物证后, 萧明彻道:“眼下确知恒王兄死因的人,除了下毒的那名侍女及东宫, 就只有儿臣、闻声及大理寺资深仵作卫兵。”   宗正寺审理恒王一案本就没有对外张扬。   恒王暴毙后, 齐帝命萧明彻与闻声连夜赶去核查死因, 也是低调行事。   截止今日, 恒王夫妇已经身亡的消息都还被压着。至于中毒的事,连恒王府那些女眷自己都不知道。   齐帝稍稍松了口气,扶额低询:“那个卫兵, 你打算如何封口?”   卫兵虽只是个仵作, 但在大理寺任职已七年, 参与大案无数, 齐帝是知道此人的。   那家伙出身医家, 年少时因故随家人转徙江湖,见识甚广, 性情滑溜又通透,说话做事一向很有分寸。   但此次事关重大,齐帝会这么问, 多少是起了点杀心的。   萧明彻道:“禀父皇,像卫兵那样的仵作,举国上下寻不出十个。他向儿臣承诺会守口如瓶,闻声也为他作保,儿臣斗胆,请父皇留他一命。”   在齐国,仵作是个很尴尬的差事。   因为总和死人打交道,民俗上难免觉得晦气。若非迫不得已,寻常人少有会入这行的,更别提钻研到专精的地步。   但大理寺这种专司复核大案、疑案的机构,仵作又是不可或缺的。   所以卫兵对大理寺而言,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贵人才。   既闻声为他作保,萧明彻也为他求情,齐帝心中斟酌片刻,便放弃了灭口的念头。   “那就留着吧。叫闻声盯紧些。”   萧明彻执礼:“是。”   “太子毒杀恒王,”齐帝半抬眼皮看向萧明彻,神情莫测,“你手上既证据确凿,为何不在早朝时当众禀奏?”   一国太子下毒残害手足,为此还罔顾恒王府一众无辜女眷的生死,当然该承担后果。   齐帝既命萧明彻主责探查恒王死因,若萧明彻今早当庭禀奏,无论从法理还是人情上都没谁能挑他错处。   毕竟人证物证俱齐,只需当众揭破,太子就彻底完蛋。这对萧明彻无疑是巨大利好。   可他却等到散朝后才单独来禀,这有些出乎齐帝的预料。   萧明彻道:“太子是国之储君,若此事被公开,牵连的不止是他个人。”   南境与宋国战在即,若在此时贸然公布太子所有罪行,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大动荡。   那样的话,就是举国上下共同承担后果了。   齐帝缓缓靠向椅背,疲惫地闭上眼。   过去这么多年里,齐帝最满意、最宠爱的儿子,无非就是太子萧明宣和恒王萧明思。   他在二人中难以取舍,一直默许并旁观他们的争斗,试图更准确地看出高下,所以很清楚他们行事的手段。   至于萧明彻,他从前只觉“可用,但也就那样”。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自己对这个儿子是低估了。   会因惜才而冒险作保求情,又不因私利而罔顾大局。光这两点,在太子和恒王身上就很少见。   “成婚这两年,你长进许多。”齐帝没有睁眼,虚弱的声音里满是感慨。   萧明彻淡漠地瞥向他,口中道:“是父皇教导有方。”   这话让齐帝很是欣慰:“陪朕用午膳吧。有些事需从长计议,咱们父子俩边吃边说。”   他上了年纪,又饱受病痛折磨,眼见着一天比一天衰弱。   眼下恒王、太子接连出事,他更是明显苍老,中气不足,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柔和了。   虽然萧明彻下头还有福郡王、康郡王两个已成年的异母弟弟,但那两位郡王因生母出身低微,性情又温和,一向都谨小慎微,无甚做为,齐帝从未将他们放在心上。   如今乱象突生,齐帝猛然发现,膝下已成年的儿子里,就只有萧明彻这一个稍成气候的。   虽然萧明彻不是他最满意的儿子,但他如今只有这一个选择。   他已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扶植别的儿子了。   人有时候很可笑。   如今他只能将希望放在萧明彻身上,便好像忘了从前是怎么对待萧明彻的。   或许也记得,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强行父慈子孝。   对齐帝难得的和蔼示好,萧明彻心中冷冷哂笑,表面却平静乖顺:“谢父皇隆恩。”   李凤鸣曾说过一句话:亡羊补牢,羊毕竟是没了。   萧明彻深以为然。   对他而言,“父皇”这个称谓,与“陛下”没有区别。   在他心里,自己从小就父母双亡。面前这个苍老的男人仅仅是君王,不是父亲。   无论齐帝对他好或不好,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无所谓的。   *****   太子在恒王府算是捅了马蜂窝,局面非常棘手,齐帝虽怒火攻心,却并没有十分慌张。   近些年太子和恒王斗得虽厉害,但在国政朝务上各有强项,齐帝便只把控大局,将具体事宜交托给他二人去出面坐镇。   再加上齐帝从去年起反复发作头风症,目力大损,就更像个不问事的虚弱老者了。   可事实上,抛开人品德行不谈,他做为一国之主,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照你看来,该如何处置太子?”齐帝拿起象牙箸,眯眼睨向萧明彻。   萧明彻垂眸摇头:“储君之过,当由圣心裁断。”   他这么有分寸,齐帝很是满意。“那就让太子继续在东宫养病吧。”   南境与宋国大战在即,当前若废太子,后果难料,几乎等同赌国运。   萧明彻微微颔首:“那恒王兄的死因,对外如何说法?”   “勾连金吾卫中的叛逆狂徒,意图行刺太子,事发后自尽。宗正寺立即结案,丧事从简,恒王府女眷以戴罪之身继续圈禁。”   齐帝摸索着夹了一筷春笋肉片,细嚼慢咽起来。   “至于后续该当如何,朕想听听你的想法。”   萧明彻道:“卫兵对那种毒略知一二,可命他协助御医署加紧研制解药。待恒王府女眷身上的毒都解了,父皇再行大赦。”   先发制人定了恒王的罪,恒王遗孀们自要连坐。这棒子敲下去,世家再怎么也会安分一段时日。   等到她们的毒都解了,齐帝再做好人行大赦。如此恩威并举,就算世家往后得到什么风声,明面上也不会跳太高。   这样虽比齐帝原本打算的“全数问罪灭口”要麻烦,但有人味多了。   “你啊,心软,”齐帝哼了哼,却没有反对,“这法子倒也可行。不过,后患无穷。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世家将来得知真相,照样可能借机抱团闹事。到时该如何收场,你可想过?”   世家坐大,这事从齐帝祖父辈起就是皇室一块心病。齐国三代帝王都在不动声色引庶族入朝,试图逐步消解世家顽固根基,但成效甚微。   此次出了恒王府这桩事,齐帝不担心别的,最怕就是没有安抚好各家、埋下动荡隐患。   国政朝务如棋局,事无大小,都该走一步看三步,谋定而后动。   他已只能指望萧明彻,有些事便得一点点教起来。   然萧明彻已在他不注意时独自长大,教不教的,好像也就那么回事了。   “此次南境国战后,若蒙圣恩拔擢,军方便能多出许多庶族将领。”   这话是从萧明彻口中说出来的,但根本就是齐帝的心思。   齐帝既惊讶又欣慰,噙笑点头,又问:“那朝堂呢?文臣仕途被世家把持许久,此事经你高祖父、祖父与我,萧氏三代绞尽脑汁,都未能完全破局。”   “那是因为不曾大破,自无法大立,”萧明彻从容应道,“若能效仿夏、魏,改夏望取士为文武科考,可破。”   夏望取士是齐国仅有的入仕通途,若要得应试资格,首先就需有贵族举荐。   有举荐资格的家族,自是优先推举自家人,其次才是收取大量钱财保举外姓寒门士子。   他们也不是谁给钱都收,会收钱举荐的,多半也是他们认定的“自己人”,入朝后大都会为他们所用。   李凤鸣早就说过,如此当然是贵族愈贵,寒门愈寒,世家不坐大才怪。   齐帝接过近侍递来的汤,状似随口一问:“这是你那王妃教的?”   萧明彻应声抬头,毫不犹豫:“不是。是我自己想的。”   “朕只是问问,急什么?”齐帝眯起浑浊的眼笑睨他,“老五你记住,公主入朝参政,此事可议;后妃干政,绝无可能。”   萧明彻心中咯噔一下,正欲辩驳,齐帝又发话了。   “南境开战在即,你将恒王府的事交接完后,便随廉贞去一趟,”齐帝饮了口汤,“不必久留,完成誓师后,立刻返京。”   *****   两日后,宗正寺结案并发布恒王夫妇死讯。   因对外宣称“恒王畏罪自尽、王妃殉情”,丧礼简之又简。   前去吊唁时,李凤鸣遇到了闻音,两人便躲到无人处说话。   恒王妃毕竟是闻音的表姐,李凤鸣握住她的手,低声道:“节哀。”   闻音摇了摇头,苦笑:“其实我没有别人以为得那么难过。”   “为什么?”在李凤鸣的印象中,闻音与恒王妃走得还算近。   闻音垂眸,喃声道:“小时候是真的很亲近。后来她做了恒王妃,便总爱拿我去与太子妃较劲。”   早些年皇后曾与闻音的母亲说过,等闻音成年便入东宫做侧妃。   后来闻音长大,太子却嫌她不够好看,此事不了了之,也让闻音成了雍京贵女们的笑柄。   其实这种事,别人笑话一阵也就过了。   偏偏恒王妃总喜欢带着闻音往太子妃眼前戳,故意惹太子妃不痛快,这反倒让闻音长久处在风口浪尖,眼看快到二十都无人敢上门提亲。   闻音也不是在意有无人提亲,但她对恒王妃的心情很复杂。   “我与她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我曾真心敬爱她这个姐姐。却没想到,长大后,她只当我是根能让太子妃难受的针。”闻音扬唇笑笑,却有泪珠盈睫。   “她死了,我真的不难过。只是很遗憾从前一直憋着没敢对她说,我不喜欢被那样对待。”   李凤鸣环住她的肩,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傻姑娘,难过就难过,嘴硬什么?”   闻音将头埋在她的肩窝,百感交集。“凤鸣,将来你若成了……你也会变吗?”   李凤鸣知道她的意思。   虽朝野都还不知太子做了什么,但春祭风波后,太子长期服食丹砂伤了肺腑,这事许多人都听到风声了。   现下恒王死了,太子又遵圣谕养病,数月不曾露面,聪明人都能想到,但凡太子有个三长两短,继任太子定是萧明彻。   闻音想问的是,李凤鸣将来若成了太子妃,会不会也像她表姐那样变了。   李凤鸣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郑重答:“放心,我不会。”   她根本就不会成为太子妃。   别说她愿不愿意了,齐帝第一个就不会容她。   闻音抱住她,压抑啜泣,泪流不止。   这头正安慰着,萧明彻与廉贞就交谈着寻了过来。   萧明彻老远看见这温情相拥的一幕,脸色顿时就不好了。   他大步走过去,揪住闻音的后衣领,将她从李凤鸣怀中拎了出来。   李凤鸣瞠目:“淮王殿下,你做个人行不行?怜香惜玉都不懂?”   “不懂。”萧明彻扭头看向刚刚跟过来的廉贞。   廉贞看看萧明彻,再看看李凤鸣,最后将目光落在泪闻音的婆娑泪眼上。   他试探性地抬起双臂,小声道:“或许,我懂?”   闻音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到发懵,顿时停了哭泣,慢慢红了脸。   好半晌,她才抽抽噎噎回身,再度扑进李凤鸣怀中:“他怎么这么轻浮?!”   *****   恒王夫妇的头七之后,萧明彻也将京中诸事做好了安排。   在启程赶往南境前,齐帝又与他单独密谈一场。   回府已是戌时末,李凤鸣院中灯火已灭。   她今早突然来了癸水,难受地懵了一整天,照例是不动也不言,天还未全黑就进寝房安置下了。   萧明彻刚进院就被突然窜出的辛茴拦住:“淮王殿下,我家殿下今日……不方便,已经睡了。”   “我明早要启程往南境誓师,”萧明彻道,“有重要的话与她说。”   见他神色凝肃,辛茴也不好太强硬,便道:“那就委屈您稍候,我得先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有劳。”   去寝房的途中,辛茴悄悄回头看了三次,萧明彻始终站在原地,未再进寸步。   说实话,辛茴有点惊讶。   若萧明彻硬闯,她未必拦得住。   可自从去年李凤鸣立了规矩,萧明彻几乎没再做过不经通传就入内的事。   对齐国男子来说,妻子不过私有物,万事都是他们想怎么样便怎么样。   而萧明彻身为一个齐国皇嗣,即便到了如今这般只差半步便登储位的风光地步,也依旧愿意遵守李凤鸣立下的规矩,这真是非常出人意料。   进了寝房,辛茴小声轻唤:“殿下。”   “嗯?”李凤鸣并没有睡着。   她每次癸水来了就难受,但只有遇到满心烦闷时才会不言不动地发木。   听她应声,辛茴立刻道:“淮王此刻就在外头。他明日就要启程去南境,有重要的话要与您说。让他进吗?”   李凤鸣恍惚了一瞬,才有气无力道:“好。”   *****   萧明彻除去外衫,摸黑上榻。   李凤鸣背对他侧身躺着,他便贴上去,展臂环住她的腰。   “父皇命我明早启程,”他贴在她耳畔,沉声低语,“他今日与我谈了些事,但我还没有给他答案。”   他虽没说齐帝今日与他谈了什么,但这种事哪里瞒得过李凤鸣?   太子被废是早晚的事。继任太子人选除了萧明彻,没有更合适的第二人。   皇家做事要脸面,若等他真正被册封为太子时再换掉李凤鸣这异国王妃,必被天下人诟病他才得势就抛弃发妻。   李凤鸣盯着满目黑暗,面无表情。   只是艰难而缓慢地摸索到他的手,一点点与他十指交扣。   萧明彻手上紧了紧,下颌轻轻抵住她的发顶:“我不在家时,你要乖。”   李凤鸣无声牵起唇角:这是什么鬼话?   “不要趁机偷跑,更不要胡乱听信别人的话,”他低头,在她发间落下轻轻的吻,“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真的,你信我。”   这话犹如惊雷炸响在李凤鸣耳边。   她用尽全身力气猛地翻身,瞪着黑暗中那双熠熠有光的眸子,哑声震惊:“萧明彻,你清醒一点!”   在唾手可得的储位和她之间,选她?这是什么震古烁今的惊天大鬼话!   作者有话要说:  文案上的诈死梗快要来了,正文也快要完结了……   感谢在2020-08-27 22:06:57~2020-08-30 02:0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鱼崽儿、43023494、幽晓米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纹家的头头鸭 3个;黎晓、MOMO 2个;发条娃娃、忧郁的仙女、明湖、33029lxt、婉婉、PinkMartini、果果陆、小院子、子夜望星、木昜、梓非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娥呢 128瓶;PPAN 34瓶;ggh 33瓶;KK 30瓶;兔仔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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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眼睛完全派不上用场,耳朵就会变得格外灵敏。   李凤鸣清晰听到了萧明彻说的每一个字,也听见了他说话时急促的脉搏声。   声声至醇至柔,像被阳光照透的陈年春酒,敞亮又热烈。   她怀疑自己是醉了。   脑中嗡嗡,心跳紊乱、四肢乏力、喉干舌拙?   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起来却只觉得不知所云。   “等我从南境回来,”萧明彻顿了顿,深深吐纳两回,像鼓起了极大勇气,“到时请你再教我一事,好不好?”   她心音鼓噪得愈发厉害,干涩的喉间艰难挤出疑问:“何事?”   话音未落,便有温热的唇贴着她滚烫的耳尖。   噙笑的沉声里藏着欢愉的憧憬,沿着耳道直直撞进她的心上。   “教我,谈情说爱,生死不离。”   *****   时值春夏交接,午后阳光明媚炽烈。   灿金光幕笼罩天地,淮王府后花园被晕染得无比美好,又无比虚幻。   李凤鸣坐在凉亭中,怔怔望着前方荷塘,不知自己是梦是醒。   萧明彻离京已有两日,她依然还是懵懵木然状。   不是癸水的缘故。   根本就是被萧明彻说懵的。   真是过于莫名其妙了。   好端端的利益联姻,他突然谈什么真感情?!   还让她教?她压根儿不懂也不信这玩意儿,怎么教啊?   “殿下。”   李凤鸣强行将思绪从一团乱麻中抽回,茫然转头,看向不知何时到来的淳于黛。   淳于黛对上她的目光,确定她已回神,这才神色凝重地禀道:“大长公主派人传讯,请您明日往她府中喝茶。”   大长公主不喜李凤鸣,这在年初皇室家宴寻响春铃时就已昭然若揭。   两人平素毫无交集,萧明彻才离京两天她就立刻来请李凤鸣前去做客,实在不像安着好心的样子。   淳于黛道:“殿下若不想去,我这就前往大长公主府致歉请罪。”   “不必。我有预感,这罪你担不起,”李凤鸣笑着摇摇头,“应该不是她要见我。”   她猜,大长公主这茶,多半是替齐帝请的。   *****   四月廿日上午,大长公主府西花厅。   大长公主跻身跪坐在矮脚长几前,身后那镶嵌着珐琅绘饰的巨大漆木屏风华丽到咄咄逼人。   李凤鸣与她隔几相望,一袭金红裳烈烈似焰,金线彩绣的出云双头凤自这团火红中庄严涅槃。   大长公主抬手虚拂过整张长几,笑容端雅:“近些年,雍京风行分茶戏,我闲来无事便自行玩乐。素具粗简,见笑了。”   长几上一应茶具精致齐备,“粗简”二字自谦得过分明显。   “是挺粗简的。”说话间,李凤鸣已反客为主。   碾茶为末,注汤,以筅击拂。   茶水相遭,茶乳浮于兔毫盏的盏面,白如疏星朗月,绿如劲疾草书。   她信手拈来,好似水绘丹青,风雅中透着恣意。   分茶既毕,李凤鸣才浅笑抬眸:“恕我直言,我虽年稚历浅,但大长公主现今兴致勃勃的许多东西,都是我小时玩剩下的。”   今日这顿茶戏,大长公主所为何事,她很清楚。   大长公主只知李凤鸣是魏国一个闲散王爷的私生女,无非是想用些小把戏先打压她的气势,让她自惭形秽,让她自觉配不上如今的萧明彻。或者说将来的萧明彻。   然后再拿捏着她来谈。   可惜,李凤鸣从不会觉得自己配不上谁。   当世各国里,以齐立国最晚。   如今齐国只不过正蹒跚在魏国早已走过的路上。   要论装腔作态、以势压人,齐国大长公主不可能是魏国前储君的对手。   大长公主是当前两辈齐国公主中唯一敢公开要求公主入朝议政权的,其胆色与野望在萧姓皇女中算是出挑。   但在李凤鸣眼里,她还不够看。   李凤鸣既能猜到大长公主打算怎么谈,便明白为什么要谈。   “没必要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噱头,有话直说。只要条件得当,双方互惠互利,我一定配合。”   被她的气势打乱了原定谈话章程,大长公主的脸色隐隐发青。   “京中许多人都说淮王妃是个软柿子,今日看来,却不太像。”   “若非要说是软柿子,那也算。毕竟我这人务实又惜命,”李凤鸣笑笑,单手端起茶盏,“不必费心绕弯子,贵国陛下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她既单刀直入,长公主便也稳了心神,展开动之以情的攻势。   “你大概还不知道,老五离京前在陛下面前替你称病谢客。还强硬地撂下了话,说即便是皇后传召你,淮王府也不接懿旨,万事等他回京后再谈。”   显而易见,为了李凤鸣,萧明彻已做好与齐帝硬碰硬的准备。   这也就是赶上齐帝久病不愈,眼下又暂无别的皇子可指望,齐国还面临着内忧外患的重重压力。   要不然,萧明彻在齐帝面前说完这番话后,当场就会死得凉透骨。   李凤鸣缓缓闭目,藏起眼中涌动的热流,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萧明彻,你个被情爱冲脑的狗东西,这是有多疯啊?!多傻啊?!   大长公主语重心长:“你看,老五对你情深义重,你是不是也该为他想想?陛下不愿留你在他身旁,其实是在苦心为他计长远。”   李凤鸣强行压下心中那股即将失控的炙烫悸动,双眼重归澄定。   “我懂。莫说贵国陛下不豫,即便只考虑百姓民意,我也不该继续留在他身边。”   淮王妃是异国人,没问题;可若太子妃是异国人,所有齐国人都会很膈应。   关于这点,无论哪国百姓都一样。   太子妃可是预备中的下任国母。自己国家的女子又没死绝,谁会喜欢有个异国出身的国母?   所谓众怒难犯,萧明彻若想安稳登顶,身边就不能留个异国正室。   可李凤鸣又是持国书前来和亲的公主,绝无可能从正室退居偏房。   所以,齐帝想将李凤鸣从萧明彻身边除掉,虽残忍,却真是为他好。   大长公主唏嘘不已:“道理你都懂,看来是个聪明人。说实话,眼下老五只差临门一脚,你就是最后那块绊脚石。”   “这叫什么话?就算我是萧明彻的绊脚石,也不是最后一块。”   李凤鸣笑音疏懒,话也说得很不客气。   “东宫里那位只是在养病,可还没死呢。”   “你……放肆!”大长公主闻言面色转白,惊怒拍桌。   “这就算放肆?那你是见识少了。若倒转回四五年前,我还能更放肆。”   李凤鸣单手托腮,眉眼弯弯,笑容灿烂又张狂。   “只要手中筹码够分量,没有我不敢提的条件。”   和亲来齐这两年,除了当初在滴翠山行宫找钱昭仪闹事之外,她没怎么惹是生非,更不曾强出头,最多就是在萧明彻背后出几句主意。   整体上表现得很像个温良的好人。   可自开蒙受教起,她所学之中的大部分,就不是小孩子该学的。   在谈判台上该怎么虚实参半、软硬兼施、胆大心脏,她比对面这位大长公主熟练多了。   有些手段她不喜、不屑,却不代表她不懂、不敢。   “实不相瞒,你们都看走了眼。或许连萧明彻都没察觉,我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李凤鸣笑得自嘲,却又莫名坦然。   “必要的时候,我也可以很人渣。”   此刻正在东宫养病的太子萧明宣,才是萧明彻通往至尊之位的最后变数。   也是最大变数。   既萧明彻已疯魔到为她赌上所有,她便也敢为他彻底扫清前路。   “我今日既来了,就定要来得值。管你们是想要我走还是想要我死,这都可以谈。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谁要是想画个大饼就从我这里空手套白狼,那是做梦。”   李凤鸣指尖轻点桌面,谈笑自若。   “若我这块绊脚石没了,东宫里那位却痊愈,萧明彻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连活路都没了,更别说退路。到时你让他上哪儿哭去?”   “你的意思是,要太子……”   大长公主实在很难理解李凤鸣的狂妄从何而来,竟敢要求太子死在她前头。   “我大可现在就杀了你!”   “你不敢。别说你,连贵国皇帝陛下都不敢,否则就不会有你我这场谈话。”   李凤鸣笑觑她,半点没在怕的。   “我派回洛都报信的人,昨日已经上船了。我是代表大魏李氏来齐和亲的,若无端死于萧氏之手,现今的大魏储君李遥可不会错过一场能让她立威的国战。”   稍顿,李凤鸣动作随意地再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润喉。   “魏人乐与各国友善,却十分好面子。我活着时对魏国无足轻重,但我若死于非命,单单只为维护国威颜面、安抚民心物议,那边都必须为我的死倾力与齐国一战。贵国皇帝很清楚,眼下的齐国经不起同时两场国战,要不怎么会有萧明彻与我这桩联姻呢?”   这是齐国当前的死穴。她敢狂妄提条件,底气就在这里。   她略抬下巴,笑吟吟指了指自己衣袍上的出云双头凤纹绣。   “落毛的凤凰,它还是凤凰。大长公主,你最好相信这一点。”   大长公主瞪着她。   虽疑心她是虚张声势,却也不敢完全不信。   “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萧明彻,那就万事好商量。你们若对太子下不去手,我可以退一步。”   李凤鸣缓和声气,终于亮出了真正的条件。   “若贵国陛下真心为萧明彻计长远,请使飞驿快马加急,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到萧明彻手上。”   对于太子,趁他病要他命当然是最万无一失的。   但李凤鸣还没那么丧心病狂,她不过就是耍心眼而已。   先提个“你们先杀了太子,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这种荒唐条件,再退步到“为萧明彻换取五万卫城军兵符,我就如你们所愿去死”,对方自会更愿意接受后者。   要是齐帝当真打定主意改立萧明彻为太子,交付卫城军前锋营的兵符并不为难。   前锋营人数仅仅五万,对齐帝本人没有太大威胁,却足够萧明彻防范太子的东宫府兵。   “待兵符到了萧明彻手上,我会在回母国省亲途中‘急病而亡’,你们的人看着我咽气就可离开,之后一切与你萧氏无关。我的人自会将我遗体火化,捧我骨灰归乡,并保证洛都那头风平浪静。”   李凤鸣站起身来,慢条斯理掸着衣上褶皱。   “请原话转告贵国陛下:这笔交易于他于我都是豪赌。他赌国运,我赌命。我的筹码已上桌,就问他跟不跟。”   只要有五万卫城军在手,即便太子侥幸渡过死劫并东山再起,也不敢妄动萧明彻分毫。   为萧明彻换取这道保命符,是李凤鸣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剩下的路,就得他自己走了。 第67章   别看李凤鸣在大长公主面前举重若轻, 话说得硬气,其实她心中是忐忑的。   她根本就没派过谁回魏国报信。   当年魏帝后经角力达成共识,让李凤鸣换身份和亲, 本就是让她在外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长公主不知她这底细, 从前又无权参政议政,所以才会被唬住。   若换成齐帝那老狐狸, 必能轻易察觉她的某些话根本经不起推敲。   国与国之间的交道, 人情都建立在利益之上,哪有那么多感情用事。   齐国不能冒险同时打两场国战,所以才会向魏国递交国书联姻结盟;而魏国同意联姻, 一样是为了避免国战。   魏国帝党后党撕扯多年,如今继任储君李遥地位不稳, 二皇子李运又虎视眈眈, 诸多内忧不解, 岂会妄树外敌?   若李凤鸣死于非命, 齐国只需说是病故或意外,派使节前往洛都道歉致哀时姿态放低些,魏国或许会有所刁难, 或许会提出苛刻的补偿条件, 但不会轻易与友邦撕盟大战。   早前李运就是知道魏国不会为李凤鸣的生死轻易与齐国开战, 在派度扬斐等人前来暗杀时, 才让他们设法卷入齐皇嗣内斗, 留下“魏人参与刺杀齐太子”的线索,想挑齐国这边先动手。   但度扬斐悬崖勒马, 没有留下明显证据;恒王在受审过程中毒发暴毙,也没来得及交代出曾指使齐人刺杀太子的事。   所以李凤鸣就算死也白死,魏国不会为她轻易开战。她不过是虚张声势, 手中根本没有够分量的筹码。   她很清楚,大长公主未必能看透这点,齐帝却一定能看透。   至于齐帝会不会答应交易,要看他有多需要萧明彻。这才是李凤鸣如今真实且唯一的筹码。   好在她赌赢了。   五天后,齐帝心腹近侍低调来到淮王府,当着她的面将卫城军前锋营兵符交给战开阳验收。   齐帝还让近侍传了口谕,命战开阳自木兰镇飞驿启程,快马加急护送兵符呈交萧明彻,金吾卫校尉方成率队随行。   兹事体大,当着近侍的面也不便多言,战开阳领口谕,点了两名王府护卫,马不停蹄就出发了。   战开阳走后,近侍对李凤鸣传了第二道口谕:淮王妃立即启程归母国省亲,由大长公主率卫队护送至岚城。   *****   五月十七,齐北岚城。   岚城背靠映阳山,越山就是魏国;面对岚水河,顺流而行可通夏国。   这地理位置很微妙,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国与国冲突的最前线,不适合普通百姓定居。   所以它几乎是齐国北边一座孤城。本地长住人口很少,兵比民多,主要担负防御功能,也供魏、夏来齐的商旅们中转落脚。   夏日黄昏的风有些烫,将衣衫熨得热腾腾。   李凤鸣站在城墙上,眺望夕照中的映阳山,有种说不出的恍惚。   山那头就是她的母国故土,是她最初的来处。可她望着那座山,却看不到回程的路。   好在她本无似箭归心,也不觉难过伤感,毕竟当初来时就知回不去的。   收回目光向城楼下俯瞰,宽阔的入城道尽头,隐约可见一对威严高耸的国界柱石。   前年秋末,就是在那对国界柱石前,李凤鸣被盖上盖头,坐进了齐国迎亲仪仗簇拥的喜轿。   那算是她和萧明彻的初次相遇,但他俩都没能看见对方的长相。   当时她并不好奇萧明彻的长相,更不在意他是怎样的性情。   那个时候,“齐国淮王萧明彻”对李凤鸣来说,就像岚城对过往商旅一样,作用只是中转落脚而已。   她感激这人和这场联姻为她带来生机,心想若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她定会倾力报答。   但也就仅此而已。   万事走一步看一步,时机到了,她便会脱身离去。   今时今日,就是当初心心念念的脱身时机,只需顺着岚水河便能到达女帝姬平君治下的夏国。   可李凤鸣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当初想象中那么洒脱。   人生前十七年,她是大魏储君。   十七岁到十九岁,她被幽闭在东宫,自己都不知自己算个什么玩意儿。   然后,她遇到了萧明彻。   过去这一年多,她不再是什么储君,也不再是“不知算个什么玩意儿”。   大多数时候的喜乐悲欢都很简单,很平凡。   食色性也,嬉笑怒骂;人前装着万般好,人后不藏小矫情。   像天底下所有鲜活而真实的人。   这段经历让她欢喜。   她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自己,也喜爱这段时光里的萧明彻。   眼下天高海阔就在咫尺,她知道自己一定还会遇到别的人,经历别的事,重新拥有别的美好回忆。   她自信无论何时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但她知道,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说:李凤鸣,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   她心中也再不会有第二次同样的震惊、悸动与满足。   天意吝啬,有些事,一生里只会遇见一次。   *****   回到岚城官驿时,穹隆已换做夜色。   李凤鸣问大长公主的人要了壶酒,便进了自己房中。   她自斟自饮一杯,等淳于黛研好了墨,便走过去提笔写下几行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这是一首古老情诗,现今已少有人再提。   诗到此处并未完,见她停笔,侍立在旁的淳于黛感慨万千,小声接了末句:“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你赠我木瓜桃李,红尘烟火;我回赠你琼琚美玉,浮生静好。   这不是为了答谢你,是求永久相好。   李凤鸣眼前微微濡湿,噙笑摇头。永久相好吗?她不求这个的。   “淳于,扶我躺下。再把我的假死药拿来。”   说话间,她再度挥毫,笔走游龙,用最潦草劲疾的笔迹,落下最平淡却最温柔的结语。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   那假死药的效果十分逼真,服下后会持续两天两夜呈现出“气若游丝”状。   世间万事都是一回生二回熟,再次服下假死药,李凤鸣很快就适应了那种轻微的窒息感。   神魂坠入黑暗,身躯僵硬如缚,五感渐渐虚弱。   李凤鸣像溺在水下隔着一层,对外间的声音听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   她听到大长公主带着人推门而入,旋即有人近前来探脉象与鼻息。   探脉结束后,大长公主惊慌怒声质问淳于黛。   淳于黛从容应对,长公主不满。   接着辛茴就与长公主的人剑拔弩张起来……   李凤鸣觉得,大长公主真是莫名其妙。   齐帝只是要她从萧明彻身边消失而已。   大长公主不过是受帝命前来监督“淮王妃李凤鸣如约赴死”而已。   她又没有食言,说死就躺平。   大长公主只需等到她“咽气”就算差事了结,转头回雍京复命即可。这是在闹什么?   她心中嘀咕:啧,果然每个姓萧的都有点毛病。   不知过了多久,手背上依稀传来温热湿意,将李凤鸣的神识从黑甜中唤醒。   她并不清楚此时距离自己服下假死药已过了多久,但她感觉有点不妙。   淳于黛和辛茴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守着她的掉眼泪。   大长公主更不可能守着她掉眼泪。   那到底是谁在她跟前哭?!   *****   萧明彻坐在地上,后背靠着床畔。   他左手捏着一张纸,右手握着李凤鸣愈发沁凉的指尖,用她的手背紧紧压住自己的眼睛。   当他披星戴月、策马千里赶到这里,就看到所有人的神色都悲戚肃穆。   淳于黛交给他一封李凤鸣亲手写下的“遗书”。他接信后并未展阅,只觉天地一片猩红。   十几岁在南境战场上初次临敌时,遭遇敌军刀尖直抵心房的生死瞬间,萧明彻都稳得犹如一潭死水。   所以在过去很多年里,很多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他是生来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的。   可当他推门而入,见到李凤鸣直挺挺躺在床上,有出气没进气的画面时,终于明白自己是会恐惧的。   他甚至明白了什么叫“神魂俱裂”。   三魂七魄全在顷刻间被撕扯成血肉模糊的碎片,整个人霎时空洞到什么都不剩。   呼吸仿佛停滞,脑中一片空白。   艰难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之上,毫无实感。   他跌坐在床前,愣了好久好久。   直到房中长烛燃尽,窗纸上透进青白晨光,他脑中才突然有灵光乍现。   等他将信将疑打开那封“遗书”看过,从不轻弹的男儿泪猝不及防就落了下来。   那些血淋淋的神魂碎片也重新归位。   不是真的。是诈死。一定是诈死。   “李凤鸣,你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渣。我差点被你吓得原地升天,能有个鬼的‘万年长’。”   他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恨恨骂着,尾音里那点后怕的颤抖却泄露了太多。   “你以为帮我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就打算放心地丢下我一走了之?”   李凤鸣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咬牙切齿,哽咽中藏着怒气,还带着点疲惫的沙哑。“我说过,在储位和你之间,我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恒王暴毙后,他已暗中与皇后母族谈过条件,许多事一直在缓慢推进。   太子对恒王下毒,牵连恒王府众多女眷,此事一旦走漏风声,不但太子要完、皇后会受牵连,皇后母族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比谁都更想拉拢萧明彻,以便彻底压下这个消息。   但当时对方还存着侥幸在做最后观望,萧明彻担心最终会无果,就没有告诉李凤鸣,免得她空欢喜一场。   “上个月太子已经不行了,南境那头又旗开得胜,他们已下定决心与我合作。福郡王府与平成公主府奔走许久,也与多数宗室达成共识。闻家、廉家争取了不少文臣武将世家……”   他做了很多布局,但最终还得看南境战况。   战场之事向来风云难料,他走时并没有十足把握,便没细说。   “眼下已算大势底定,只待南境战事平息、太子一死,我将带头拥立萧宝珍为储。”   齐国百姓在情感上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公主为储,但等到封赏了此战的有功女兵,风向必定不同。   反正萧宝珍还小,至少有十年时间可对民众加强教化与引导,滴水总能穿石。   *****   近来齐帝因头风症几近失明,整个人迅速衰弱,在许多事上已开始力不从心,所以才急于扶萧明彻上位。   可太子与恒王的长期争斗使齐国上层严重撕裂,各派系之间很难互信。   萧明彻被视作太子一党,若他上位,早前的恒王党羽会担心被清算,势必有所动作。   从前的□□羽和皇后母族,绝不会像扶持太子那样对萧明彻倾尽心血。   为防恒王党羽反扑,他们极有可能绕过萧明彻,抱团做出自保性攻击。   萧明彻无母族、外戚强援,若想同时稳稳按住两方,除了争取一些从前两不沾的世家外,还得最大化争取民意支持。   “异国太子妃”这件事对普通百姓的情感是一种天然的伤害。   若不舍弃李凤鸣,萧明彻在储位上就很难争取到更多的民心。   而别的郡王乃至已成年的公主们,实力和民望基础远不如萧明彻,谁都做不到在短时间内弹压并整合各派系。   倾举国之力与宋大战的齐国,正面临着种种内忧外患,经不起半点动荡与内耗。   若朝中内斗失控,随便来个小国趁虚而入,都有可能将国战后的大齐打成废墟。   所以,萧明彻与多方反复磋商、推敲,最终大家各退一步,决定共同拥立萧宝珍这个年幼的小公主成为储君。   她好歹被记在皇后名下,自小养在东宫,若论嫡庶尊卑的名头,勉强可比旁的皇嗣高一截,在礼法上将就站得住脚。   扶持她,对皇后母族与从前的□□羽只好不坏;恒王党羽也不至于对稚龄小公主太过忌惮。   纵观全局,只有萧宝珍为储,才能使各方在一定时期内保持克制。   这算以最小代价维持住朝局平衡。   在她有能力亲政之前,由萧明彻带头领宗室群臣暂行“国事众议”之法,对目前对内极需求稳的齐国来说算是最优之选。   “……懂了吗?我没想,也不会继任太子。”   *****   萧明彻疲惫地趴在床畔,几乎将一辈子能说的软话都说完了,李凤鸣还是不给他半点回应。   他握紧她的手腕,渐渐急恼:“你还装?脉搏都没方才那么弱了。”   被戳穿的李凤鸣微微动了动手指,那幅度好像很无奈,又好像是纵容让步。   只不过是弱弱一点回应,萧明彻的方寸间却立时有酸甜交加的乱流疯狂涌动。   这让他既无力,又恼火,恨不得将她嚼了吞进心里。   “你是不是忘了?濯香行的钱一直被我盯着。”他瞪视着床榻上那个负隅顽抗、坚持装死的混蛋女人。   “如今你有且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留下。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李凤鸣总算哼哼出声,气若游丝:“第二呢?”   萧明彻真是服了这家伙。   枉他先前掏心掏肺说了那么多,这人丝毫不为所动,一提到钱就“回光返照”!   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又凶又冷又坚决。   “第二,若你执意要‘死’,我会下令查封你所有产业和财物,让你半个铜板也带不走。”   话音未落,就见“垂死”的李凤鸣坚强挣扎,惊坐而起。   “做你的清秋大梦!要人没有,要钱……”她闭上眼缓了缓,声音虚软沙哑,宛如呢喃。   “算了,那还是谈谈要人的事吧。”   萧明彻红了眼尾,唇角轻扬:“不如先谈谈这个吧。”   他拎起“遗书”一角在李凤鸣眼前晃了晃。   “只敢偷偷摸摸写情诗告白,这就是大魏女儿的胆色?”   受假死药影响,此刻的李凤鸣心跳缓慢又微弱,体温远低于常人,按理说是不会脸红的。   可她就是脸红了。   耳朵也红了。连脖子都红了。   “别瞎说。我没偷偷摸摸。那也不是告白。”李凤鸣声若蚊蝇。   “不承认?行。等回了雍京,我立刻让人雕版刊印,传诸举国士子共赏析,让大家评评这是不是……”   “你闭嘴!”   李凤鸣艰难扭头,将红脸藏进了枕头里。   “姓萧的都是疯子,传言诚不欺我。”   萧明彻噙笑,翻身上榻,将她紧紧拥进怀中。   这亲密的姿态还不能让他彻底心安,他想了想,右手握住了她的后颈。   不轻不重,像极了大猫叼住小猫的架势。   “喂,我难得一次就懂了别人的言下之意。你不夸我?”   李凤鸣恼羞成怒,瓮声低哑,气息弱弱的:“夸你色令智昏要不要?”   他低笑出声,缓缓闭上数日未曾合过的眼皮,梦呓般轻吟:“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   我且斟酒满金壶,以慰离思惆怅。祝我的心上人长命百岁,顺遂安康。   他心满意足地闭着眼,以鼻尖轻轻摩挲怀中人微凉的额角,大猫开始向小猫撒娇。   “你说我是你的心上人,我一看就懂了。”   储位算什么?他都坐上“李凤鸣的心上人”宝座了,给皇位都不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正文就完结了,跑路是不会跑路的。但凤鸣会有机会去游历河山,这个机会是萧明彻用最实诚的方式回应给她的告白。   注1: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国风·卫风·木瓜》   注2: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诗经·周南·卷耳》   注3:祝有春风怜怀人,君子万年长。——作者瞎拼凑的,请专业人士勿深究,尴尬笑.jpg 第68章   李凤鸣在萧明彻怀中沉默良久, 忽地轻声开口:“萧明彻,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我合帐已有一年多,我至今无孕。你就不担心我……”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只怕你会跑, 别的什么都不怕。”   萧明彻打断她的话, 将脸埋在她颈侧。   “又没皇位等着继承,没孩子就没孩子。”   闭目的李凤鸣唇角软软扯出笑弧:“可惜还是会有的。我总吃花酱, 其实就是在祛毒调理。”   她服的假死药对人体有些微影响, 成婚至今无孕,就是当年诈死换身份时服了此药的后遗症。   眼下又吃了一颗,只怕是要再吃一两年花酱才会好了。   萧明彻听了也没太激动, 只是道:“既知伤身,以后就绝不能再吃了。记住了吗?不然我……”   “你会怎么样?”李凤鸣哼笑。   “会把你咬哭。”   萧明彻张口咬住她的颈侧, 齿沿轻轻啮住她的脉搏。   孤独长大的小兽就是这样的。唇与齿不惯用来说话。   只有真正走进他心里, 才会明白, 每次看似凶狠的啃啮, 背后都藏着无法诉诸言语的温柔心事。   他是在说,我不会伤你,会待你很好的。   李凤鸣抬起虚软无力的手臂, 轻轻环住他的腰身:“好, 往后不再吃了。一起长命百岁吧。”   我要和我的心上人, 一起长命百岁。   *****   假死药的事不宜广为人知, 既李凤鸣已服下那药, 这场戏的后续总得做周全。   将她接回雍京后,萧明彻对外宣称“淮王妃在领圣谕归母国省亲途中意外沾染瘴疫”。   之后李凤鸣便在府中“治病调养”了一个多月。   期间, 大长公主数次前往淮王府欲探望李凤鸣,都被萧明彻强硬拦阻。   大长公主无法,只能交底:“陛下让我试探她是否真愿为你的利益赴死, 并非一定要她死。我也没想真让她死!”   这话本不该说穿。可她实在没法子了。   萧明彻赶到岚城官驿,听闻“淮王妃濒死”时的神情,她可看得一清二楚。   她丝毫不怀疑,若李凤鸣真有个三长两短,萧明彻发起疯来,首先会杀的就是她这亲姑姑。   听了她的解释,萧明彻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便让人送客。   这态度让大长公主焦灼到寝食难安,只能频频前往檀陀寺为李凤鸣祈福。   齐帝试探李凤鸣对萧明彻的情意是否真挚,倒不是他临老忽生舐犊之心,突然关切起儿子的婚姻幸福与否。   在萧明彻离京去南境之前,齐帝曾与他密谈。   他明确表示不会为储位舍弃李凤鸣,并委婉透露了“推举萧宝珍为储,诸臣行国事众议”的想法。   齐帝为父、为夫都很令人糟心,但为君还算合格。   权衡利弊后,他觉得萧明彻这构想虽过于大胆,可对眼下急需稳中求变的齐国来说,值得一试。   既萧明彻不登储位,身边留着李凤鸣这异国王妃就无大碍了。   但李凤鸣毕竟是魏国王女。   萧明彻将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挑起众议制的大梁,她若有异心,对齐国终归是个隐患。   接下来的齐国要靠萧明彻牵头稳定局面,齐帝若因李凤鸣与儿子产生尖锐冲突,那就得不偿失,所以才让大长公主代他出面试探李凤鸣。   到了六月廿九,“痊愈”后的李凤鸣奉召进宫面圣,大长公主悬着的心才真正放下。   既测得李凤鸣果然能为萧明彻舍命,齐帝权当无事发生。   李凤鸣不是寻常小姑娘,完全能理解齐帝为何要试探她。   所以在萧明彻的陪同下进了勤政殿后,她也当无事发生。   大家秉持前事不咎的默契,各自有礼有节,从此便就相安无事。   *****   八月初,持续大半年的南境国战终于鸣金收兵。   这一仗,齐国真是倾举国之力,付出了极大代价,最终靠着女兵补充兵源这奇招撑住了局面,取得大胜。   宋国王师精锐都被打得只剩十分之一,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才能缓过劲。   战败的宋国派使团来到雍京,奉上战败赔款,并忍痛签下和约。   两国争议几十年的那块边境国土终于落定归齐。   之后便是大赏功臣。   随着大批平民女兵得到封赏拔擢,齐国迅速进入全新局面。   这批女兵让齐国女子看到了另一种活法。   不必终生依附父兄与夫家,出生入死去建功立业、封侯拜将,那是真正的骄傲与尊荣。   但有些先天注定的事无法回避,不是每个女子都孔武有力,也不能所有女子都去从戎厮杀。   在有心人的因势利导下,坊间开始自发热议女子读书考官的可能性。   舆论很快发酵,迅速蔓延至全国。   无论朝堂还是乡野,大家对“齐女是否也可有另一种活法”的关注之热切,竟导致“太子萧明宣薨逝”的消息成了边角料。   太子的丧仪不算隆重,举国致哀七日就结束了。   十八公主萧宝珍被册立为新任储君。   因齐帝目力已丧失殆尽,精力不济,便命淮王萧明彻为摄政王,率众臣辅佐储君治国理政。   就这样,齐国于稳中求变,开启了立国以来首次大规模政务革新。   一个全新的齐国正在被缓慢勾勒出轮廓。   *****   自入秋后,萧明彻几乎忙到脚不沾地,每天下朝回府也总带着大量的文书、卷宗。   可他在岚城被李凤鸣奄奄一息的场面吓够了,如今变得粘人至极。   不管再忙,只要一时片刻没见到李凤鸣,便忍不住要满府去寻她。   “萧明彻,你真是猫变的吧?老猫就像你这样,总把小猫叼嘴上的,走哪儿都叼着。”   李凤鸣没好气地嘟囔着,陪他进了北院书房。   萧明彻抱她坐在自己腿上,下颌轻抵她肩窝,心里总算踏实了:“随你怎么说。”   他的手臂贴着她腰侧伸过去,修长手指慢条斯理翻开一份草拟文书,半点没有避讳的意思。   李凤鸣却没有太大兴趣。   觑见桌上备了碟浇好花酱的山芋,李凤鸣便伸手去端,余光漫不经心扫过那份文书。   瞥见“归化入齐”四字后,她讶异愣怔:“嗯?!”   “怎么了?”萧明彻偏头,见她宛如石化,甚觉有趣,替她先将那碟子拿到一旁放下。   李凤鸣回魂,双手巴住他的脸挤到变形,眼睛却盯着那文书:“这归化之策,最初是谁提的?”   “父皇,”萧明彻道,“我已命岑嘉树带人在研判是否可行。”   李凤鸣默了半晌,哈哈大笑着倒进他怀里,甚至孩子气地蹬了蹬腿。   “为什么突然发疯?”萧明彻抱紧她,虽满头疑问,却被她感染了笑意,“到底怎么了?你是认为此事不可行?”   “太可行了!南境国战损失了大量青壮人口,若在此时推行归化之策,可辅助人口快速补充。”   萧明彻点头,却又不解:“那你笑什么?”   *****   世上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脑子。   但魏、齐、夏同文同种,三国君主面临的问题总是大同小异。   在应对“大型国战后人口锐减的问题”上,夏国姬平君、齐帝和曾经的大魏储君李迎,竟都想到了“与友邦抢人”的损招,这不是巧了么?   所谓“归化”,意即‘归服并接受教化’,从律法上正式获得所在国之名籍,余生便以所在国国民的身份存于世间。   李凤鸣在做魏国储君时,曾就此事命徽政院主司粟琬领智囊反复研判两年,粗拟了流程,连相应该新增或修订哪些律法条款都有所准备。   可惜徽政院建制尚未完善,储君李迎的路就到了头。   无独有偶,夏国女帝姬平君也想到了这招。   在魏齐筹备和亲的那一年里,姬平君已在夏国境内推动舆论造势,意欲招揽旅居夏国十年以上的异国人“归化入籍”。   万万没料到,如今齐帝也想到这法子了。   这对李凤鸣来说是个惊喜。“若夏、齐真能成功推动‘归化入籍’之策,就证明我年少时关于此事的想法是对的。”   大魏前储君李迎在十五六岁时的前瞻性和洞察力,竟已可比肩执政十几年的姬平君、执政三十余年的齐帝,这对魏国那头当初舍弃李凤鸣的人来说,是多么响亮的一记耳光啊!   “回头我让淳于给你一份细则,”李凤鸣乐不可支地拈了块花酱山芋咬在口里,“不过,这事难在开头。”   萧明彻颔首轻叹:“对。”   有些异国人在别国客居久了,确实会生出长留之心。但他们会担心即使归化也难被真正接纳,仍被看做异国人。   那样的话,就成了无来处也无归途的漂萍了。   “要消弭他们这种担忧,首先律法上得给他们相应保证,这个我和淳于从前订有条款,你可以参考。”   李凤鸣咽下那块山芋,见萧明彻已端茶递到嘴边,便就着他的手浅啜一口,这才继续往下说。   “其次嘛,得有人给他们打个样。大多数人都有从众之心,出现第一个迈出这步的人,后面的人就没那么犹豫。”   萧明彻放下茶盏,斜眼觑着她:“你?”   “嗯哼。”李凤鸣得意挑眉。   她既决心试着与萧明彻携手余生,对“归化入齐”之事当然不抗拒。   再说了,能亲身实践一桩自己年少时的治国构想是否正确,这种奇遇实在千载难逢。   “众所周知,我是魏国王女。若归化之策由我和我的家臣起,对客居齐国的异国人来说将是个强烈讯号。”   萧明彻沉吟片刻,有了新的疑问:“可对寻常百姓来说,你们还是魏人。这如何解?”   “这不需要解啊,”李凤鸣耸了耸肩,“移风易俗、改变百姓的习惯观念,本就不是朝夕之功。”   当齐国朝廷和律法给予了身份认同,归化的异国人可与齐民享有同等责权利,时间久了百姓就见怪不怪。   真正的信任与融合,说到底还是要靠时间。   萧明彻歪头觑着她:“那,归化入籍之后,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备考!”   这个答案让萧明彻愣住了。   *****   “……分文武考,男女皆可应选。不必再寻贵族举荐,只要通过所在郡县学政司的初考即可进入夏望。各部都会参与取士全程,不再只是大学士院与吏部两方独揽。”   濯香行后院的二楼雅间内,闻音侃侃而谈,时不时激动得手舞足蹈。   旁边的钟情也兴奋到小脸泛红:“等到开春,我成年礼一过,年岁就够了,刚巧赶上初考!”   她们这批小姑娘简直生而逢时,竟赶上这种注定会被载入国史的大变革。   李凤鸣抿了一口桃花酪,笑道:“那真是恭喜你们了。不过,明年通过三轮取士的人,还得被各部再选,届时要另行揭榜献策。你们想好向哪部献策了么?只剩大半年,得早做准备。”   钟情哈哈笑:“我和我三哥都去揭金吾卫的榜。武官么,能打、敢拼命是最要紧的,献策也就是意思意思。我不指望一步登天,从小武卒做起都行。倒是闻音,向大学士院献策怕是要愁秃头。”   “谁说我要揭大学士院的榜?”闻音眉眼弯弯,“听说国子学从明年起就会在京中和各地大开女学,很缺女夫子,所以我准备去揭国子学的榜。”   齐国贵女素来娇养,闻音小时虽也与兄长弟弟们同在家学受教,但长大后就不太去了。   这导致她的学养不够扎实,三年五载都补不到真能做学问的地步。   况且大学士还担负着皇帝智囊的重任,她若揭大学士院的榜,毫无胜算。   但她的受教程度在普通齐女里已算了不得,去女学做夫子倒是绰绰有余。   她们因有了全新的奔头,整个人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李凤鸣很为她们高兴。   说说笑笑间,钟情忽道:“对了淮王妃,听说你家府上的家臣岑嘉树明年也要揭榜,是不是真的?”   “对,是淮王殿下让他去的,”李凤鸣笑答,“他已经过一次夏望取士,得了士子牌,不必再应前三轮,直接等到揭榜献策即可。”   闻音追问:“他打算揭哪部的榜?”   “大学士院。”   “好险好险。若他也揭国子学的榜,闻音可就多个强劲对手了。”   钟情笑嘻嘻看向一旁放空走神的辛茴。“那辛茴呢?辛茴准备揭哪部的榜?”   半个月前,淮王妃李凤鸣率家臣淳于黛、辛茴前往户部归化入齐,濯香行大小掌柜玉方、荼芜也随之跟进,轰动了雍京城。   当初惊蛰祭典时,钟情曾与辛茴一道保护过太子,见识过辛茴的身手与胆识。   既然齐国女子都可应考,归化入籍后辛茴考个官做,法理上是完全没问题。   不单辛茴,淳于黛目前也在备考。就连这濯香行的大小掌柜玉方、荼芜都在准备。   李凤鸣已做了安排,若明年他们都考上了,这濯香行就会交给度扬斐打理。   钟情的话让辛茴回神,笑出一口大白牙:“金吾卫。”   钟情震惊瞠目半晌后,捂心哀嚎:“若在考场上不幸抽到和你对阵比试,我岂不是会被你吊起来打?!”   “知足吧,你也只是被我吊起来打而已,”辛茴幸灾乐祸,笑得肩膀直抖,“可怜淳于准备揭行中书省的榜,到时得被我们殿下吊起来打呢!”   角落里捧着《大齐朝纲》狂背的淳于黛抬头,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一改从前的温言细语,嗓音近乎狂暴。   “辛茴你闭嘴!不要再吓我了!”   她活到二十一岁,之前可从没想过有一天竟要在考场上和李凤鸣殿下一较高低。   这段时间她压力大到三魂七魄都快扭曲了。   钟情和闻音觉得又好笑又震惊:“淮王妃也要应明年的夏望取士?!”   以萧明彻现今的地位,李凤鸣若真想在齐国出仕,不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   可这位淮王妃当真出人意料,居然要亲自去考官做。   “新政律法又没说已婚女子不能考官,也没说王妃不能考官,”李凤鸣嘿嘿坏笑,“实不相瞒,我盯着行中书省辖下的市舶司很久了。”   齐国行中书省辖下的市舶司很妙,既管理各海港设立的海上对外贸易事务,也有专门的大型商船队,以朝廷名义对外行商。   也就是说,若李凤鸣考中市舶司的官,她可以威风凛凛带着大船队,以齐国朝廷的名义堂而皇之周游列国!   李凤鸣心中小算盘打得噼啪响,闻音和钟情当然不会知道。   两个小姑娘对望一眼,感慨又羡慕地笑红了脸。   闻音道:“京中都说,淮王妃对淮王殿下情深义重,事事以不惜自身以维护淮王利益,果然不假。我爹说过,与宋大战后国库空虚,朝廷急需通过外海贸易获利,可市舶司这差事需时常出海,许多人都不愿,所以人才难得。朝廷正发愁,你竟就毅然决定揭榜了。”   钟情少年老成地对李凤鸣笑叹:“你啊,在淮王殿下面前怎么就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呢?”   *****   全雍京城怕是只有萧明彻知道,淮王府并没有什么情深义重、逆来顺受的软柿子。   李凤鸣那女人,根本就似蜜桃,形美、味甜,心却硬。   自从决定要应明年的“夏望取士”后,备考中的李凤鸣殿下就严正拒绝合帐了!   理由很充分:她怕突然有孕。   “难道你要我大着肚子去应考?集望时可有全城百姓围观投花掷果的。大着肚子不好看,换了是我,我也不投花的!”   面对李凤鸣的振振有词,萧明彻垂死挣扎:“你不是说那个假死药……”   “没错,它是有些微影响,但并不会让人不孕不育,我必须以防万一。”   李凤鸣按住萧明彻不安分的手,试图将他推出寝房。   “快走快走,我还要挑灯夜读的。”   冬日天寒,入夜后更是肃杀。她近来总爱窝在被子里看书。   早前她心软了两回,同意了萧明彻留宿,结果……   情情爱爱,真是太阻碍人上进了!   李凤鸣痛定思痛、态度坚决,但萧明彻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弃。   他反将李凤鸣抵在屏风处,把她困在自己的双臂之间,低头亲亲她的额角。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考官,也知道你为什么要让淳于、辛茴他们都争取出仕,所以我不会捣乱。”   魏国帝后年少夫妻,也曾相互扶持走过低谷,后来却变成了政敌。   所以李凤鸣在这个当下相信萧明彻的感情,却很难相信“永远”。   她需要有自己的立身之本,确保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不会落到“除了萧明彻就一无所有”的境地。   在任何人看来,“李凤鸣带着家臣近随考官,自己还想应选满天下到处跑的市舶司官职”这件事,实在荒唐,且任性。   可萧明彻从得知她打算的那天起,就没有说过半个不字。   这份温柔到近乎纵容的体贴心意,李凤鸣都懂,且很受用。   但她不能再被蛊惑了!   她揪住萧明彻的衣襟,强压住上扬的唇角,使劲瞪他:“既说不捣乱,那你赖在我寝房想做什么?”   都快两个月没合帐了,你觉得我想做什么?这句心里话才冲到嘴边,就被萧明彻强行咽了回去。   他半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拓的一片扇形的阴影。   荧荧火光将他衬得格外乖巧,像等着被主人顺毛的大犬。   “寒夜苦读实在辛苦,我只是想帮殿下您暖床。殿下不会拒绝我这小小心意,对吧?”   他衣襟微敞,李凤鸣能清晰看到他那线条优美的锁骨,以及微微滚动的喉结。   她疑心今夜寝房的地龙烧得过旺,竟使她口干舌燥了,不像话。   见她红着脸觑着自己的锁骨沉默,萧明彻唇角扬起,缓缓低下头,与她耳鬓厮磨,沉嗓轻软哀求。“就一次,好不好?”   李凤鸣周身一个激灵,顿时从绮丽灼热的气氛中清醒:“你这小妖精的鬼话信不得!”   他俩只要滚到帐中去,哪回是一次就能罢休的?!闹到天光熹微都是家常便饭!   就这样,萧明彻将装乖卖惨、热情亲近、动之以情、诱之以色等手段依次用完,居然全没用——   雪夜寒风中,面对紧闭的寝殿门扉,萧明彻裹拢身上大氅,精致的桃花眼阴鸷幽冷。   “李凤鸣,我堂堂大齐摄政王,半夜被你赶出房门,就只配得一件大氅?!好歹也给条被子吧?”   ——正文到此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