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佞臣与皇后/佞臣进化手册 作者:照水燃犀 文案 谢履霜因母亲早逝,饱受冷落。舅舅成息侯将她收养。她和青梅竹马的表哥窦宪,逐渐暗许终身。却不得不进入宫廷。 而窦宪,漫长的自苦后,他开始为履霜诛尽作对之人,成为震慑朝野的一代权臣,旌麾渐指天阙...... 食用指南: 1.【53、54章为BE线结局,跳过,别买。】 2.相爱不相杀。双C,he。 3.男主属性佞臣。喜欢这种再看~不要一边看一边骂他三观稀碎...先审题胖友! 4.男女主是血缘很远的从表兄妹,中间男主爸自作多情,以为女主是他女儿。【本文不涉及乱*伦】。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青梅竹马 破镜重圆 主角:窦宪,谢履霜 ┃ 配角:刘炟,成息侯,宋月楼,梁敏,申令嬅 ┃ 其它:乱臣贼子 ======================== 第1章 履霜·窦 很多年以后,窦宪仍然记得,第一次见到履霜的场景。 那是永平十五年的三月底,他十七岁时的一个懊热的下午。他刚从外面打完马球回来,满身都是汗水,正不耐烦地往府内走着,管家窦阳明出现了,拦住他道,“侯爷请您快过去。” 窦宪脚步不停,“有什么事,等我沐浴完再说。” 窦阳明劝道,“二公子还是去吧,阖府都在了,只缺了您。” 窦宪停下脚步,皱着眉看他。 “表姑娘到了。” 那个女孩的眼睛里有水汽。——窦宪第一眼见到履霜,就这样想。 成息侯窦勋眼角瞥见他,不悦道,“站在门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见过你妹妹。” 窦宪哼了声,一边走过去,一边懒洋洋打量女孩。 她穿着素白的衣服,站在他两个脂粉容艳的堂妹身边,一双细长的眼里满是将落未落的泪水。乌发红唇,干净至斯。 窦宪知道,那是他姑母窦嫣的女儿谢履霜。如果没有记错,她今年是十四岁。他走近了,随意地向她点了点头。 成息侯皱眉道,“不知礼的孽障。”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女孩说,“往后你便在快雪楼住着,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只管告诉我。”指着身旁的两个男孩儿两个女孩儿,“若闲了,就去找府里的哥哥姐姐们,大家一同伴着,解解烦闷。”见侄女窦萤不屑地撇了撇嘴,他提高声音道,“若有人欺负你,不管是丫头老婆子,还是我这些孩子,只管告诉我,千万不要外道。” 即便他这样说了,侯府的几位小主子脸上仍挂着轻视之色。成息侯遂沉声又道,“还有,从此履霜不再姓谢。我会奏请陛下,让她入我家的族谱。今后你们见了她,记得叫一声四姑娘。” 众人顿时哗然,就连窦宪的脸上亦有了些惊异之色。 谢履霜轻轻拉了拉成息侯的袖子,“...舅舅。” 成息侯弯下腰,温声问,“怎么啦?” “周姨娘呢?” “我已派人把她交给了官府,一经审讯,想来处斩也只在几日间了。” 谢履霜怯怯地说,“可不可以不杀她?” “不行!她竟敢在你杯中投毒!差一点你就失明了。这样的人...” “不要杀她嘛。”谢履霜的眼睛湿漉漉的,满是恳求之色,“我也想让她尝尝有感觉却睁不开眼的滋味。” 侯府的几位公子姑娘都悚然一惊,就连成息侯也微微变了脸色。窦宪一一扫视众人,忽然扬眉大笑,“明叔,还不按四姑娘的吩咐去做?”把手递给谢履霜,“我要走了,你一起吗?” 谢履霜怯怯地把手放在了他掌心。窦宪握住了,随意地对成息侯说了声“走啦”,揽着她转身离开。 路上,他随口道,“你也不问问我是谁?” 履霜转头看他,声音细细的,“我知道,你是窦宪。” 窦宪瞥了她一眼,哼道,“以后你要叫我二哥。” 履霜固执地说,“窦宪。” “二哥。” “窦宪。” 窦宪忍不住刮了下她的鼻子,“随你吧。走,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两人出了大堂,往西走。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履霜远远地看到一座青黝黝的房屋。走近一看,那竟是一间小巧别致的佛堂。 窦宪上前去叩门,“湄姑姑。” 须臾,一个四十岁上下、身穿缁衣的女子打开了门,“二公子来啦...这位是?” 窦宪懒的答,只牵着履霜往里走,一边道,“去请我娘出来。” 湄姑姑答应一声是,服侍他们坐下,转身去内室请成息侯夫人沘阳长公主。 片刻后,同样身着缁衣的长公主手持念珠,静静地踏了进来。 窦宪站起身,带着履霜见礼,“娘,这是...” 长公主淡淡截断,“这是你谢姑母的女儿吧。” 履霜说是,怯生生地与她见礼。 长公主淡淡赞道,“好标致的女孩儿。” 窦宪笑,“可不是。远远看着,倒像爹的女儿。” “不然你爹也不会天天口上心上地惦念着啊。”长公主笑了一笑,转头问起履霜淡话来:你爹怎么样了?进京的路上,下人可曾怠慢?吃得惯这里的东西吗? 履霜乖巧地一一回答,“爹如今被人参了乱妻妾位,官职被罢免了,我来时他每日在家喝酒。”又道,“丫头婆子们都很照顾我。吃得惯。” 长公主点点头。见履霜举止柔弱,她抬头对儿子道,“你的性子我知道,再强横没有的。在二房那三个堆儿里撒疯,我不管,履霜这里你提着神。” 窦宪笑道,“妹妹这么乖,我怎么会欺负她呢?娘,这见也见过了,我带她先去安置啦,等空了再来看你。” 长公主点一点头,也不挽留。窦宪自去不提。 窦宪出身于扶风窦氏。 这是一支源远流长的家族,他们的先祖是西汉孝文帝窦后之弟章武侯。 家族传至第七代窦融时,官宦乱政,汉祚不永。窦融为保阖族安泰,毅然跟随起外戚王莽。很快,他便因镇压绿林、赤眉而饱受信任,在乱世中将家族推往顶峰。后莽政大败,窦融自摄河西五郡大将军事。直到本国的开国皇帝光武帝即位,他当机立断选择归汉,被授凉州牧,后因自请从破隗嚣,封为成息侯,家族历久不衰。 如今侯位已然传至了第二代,窦宪的父亲窦勋那儿。 窦勋是个奇异的人,京中都这样说。二十年前他曾出使匈奴,因雄辩于庭而声名大噪,得尚公主。可不知何故,之后他的性子竟渐渐沉寂,不再致力于政事,每日不过一卷书、一盏茶,在府中寂寂度日而已。 母亲刘歆在百姓眼中同样是个奇异的人——贵为长公主而慕虚白。 虽是长公主,却是介于嫡庶之间的异类。 开国的先帝曾在落魄时,娶阴氏为妻,可之后却又在征战天下时,为缔结盟友而纳出身显贵的郭氏。登上皇位后,依照他的意思是立原配为后,怎奈郭氏外戚之力昌盛,他不得不得将中宫位转赠她。如此一来,免不了因愧疚而给予阴贵人更多的宠爱。郭后见此心中不忿,先是使人扮作强盗,冲入阴贵人的娘家,杀死其母弟,紧跟着又买通了御医,致使其幼子病殁。这些事在她做皇后的第十七年上东窗事发,先帝大怒,下诏废后。不久其子也自愧于母亲持身不正,上表辞去了太子位。先帝御旨亲允,重封了阴氏和她的长子为中宫、东宫。 如今的皇上便是阴后的儿子。而泌阳长公主,是郭废后之女。 今上性情和蔼,从不计较前辈纷争。可他的几个同母兄妹却深恨废后,对她的几个子女十分打压。 也许这也正是父母相继失意、婚姻不睦的原因吧。窦宪想。 第2章 过继 “臣妹早逝,妹婿以妾为妻,为争宠计毒害甥女。臣请断绝甥女与谢氏关系,令其改姓窦氏,为臣之女。”之后成息侯果然向当今上了这样一道奏折。 窦宪和他母亲倒无所谓,二房里却炸开了锅。 窦宪的二叔窦励去世已有十余年了。二婶尚夫人因孤身带着一子二女过活,性情逐渐变得精明护利。一知道了这个消息,立时就变了脸,在自己屋里哭闹,“那位表姑娘啊,真真好福气。她爹她娘可都是庶出的,又都不得志。如今倒摇身一变,成了侯爷的女儿了。将来出嫁不知要陪送多少东西呢!可怜我的几个孩子啊,你们父亲和侯爷是一母同胞的。如今他没了,你们连庶出丫头生的小东西也比不上了。”仗着她是成息侯的母家表妹,撒娇弄痴地让他把自己的三个孩子也收成义子义女,抬高身份。 成息侯听的头大,再三劝她不必如此,又保证对几个孩子一视同仁,好说歹说才终于劝走了她。 然而出了府,朝野同样议论纷纷,“这历来是没儿子的人,收养同宗之子为后嗣啊。”“侯爷若果然心疼外甥女,让她住在府里,好生照料,也就是了。”“断人亲缘终归太过。” 当今将众臣的弹劾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成息侯,本意是让他顾忌时议,不要做的太过。不想他一改过去二十年的不争,始终坚持先见。当今没奈何,命人请了泌阳长公主来商量。她简短地说,随他吧。当今遂不复争,御旨亲允此事。 如此,成息侯欣然准备起过继事宜来。 月夜细细一弯,很快便到了履霜拜祭家庙、正式改姓的日子。 三月初三,天还没亮,她就被小丫头们叫起,折腾着换衣服、簪钗环。 有个叫菖蒲的丫头,趁着替她系长裙扣子时,悄声说,“侯爷收您为女,这可是大恩德。您也该做点什么回报回报,侯爷心里也喜欢。” 履霜点点头,迟疑问,“那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眼下做个绣件、画幅画是来不及啦,不如姑娘亲自泡杯蜜水吧。听说侯爷为了今日不出差错,从昨晚起便不吃不喝,这可怎么受的住?再则他也一向爱食甜。” 履霜点头应下。 等一切都打理好,已到了巳时。管家窦阳明亲自来接,扶履霜上了马车往家庙去。 前朝时,窦氏人丁兴旺,是很煊赫的一个家族。可到了本朝,却凋零的不像样了。老侯爷一生有二子一女。长子窦勋十八岁时便和房里人生了一子一女,然而不知道为何,两个孩子竟前后脚地死了,他们的母亲挺不住打击,跟着也一病没了。窦勋当年很宠爱那个妾,遭此变故,不仅往后再没纳过偏房,连娶妻都没有心思。一直到二十三岁那年出使匈奴,得了先帝的大赞誉,指婚公主,这才成亲。然而两人感情不佳,半生只有窦宪一子。又因窦勋怀念早逝的长子,坚持将他序了齿,所以如今府中统称窦宪为二公子。 二爷窦勋呢,早年娶了母家的表妹尚氏为妻。头胎养了个女儿,叫做窦萤,如今刚及笄。因她比窦勋没了的那个女儿小,府中统称她为二姑娘。她下面又有一对双生弟妹窦芷、窦笃,按序齿排为三姑娘、三公子。窦励与妻子青梅竹马,感情一向不错,可惜成婚没几年便病逝了。如今尚氏夫人带着三个孩子,依成息侯而住。 此外侯府还有位庶出的大姑奶奶窦嫣,她因身子孱弱,做姑娘时有一大半时间在乡下的庄子上养病。直到年过双十,方由老侯爷做主,嫁给了茂陵谢氏的一个旁支庶出子弟。虽说是低嫁,但男方颇有才情,也算姻缘和睦。可惜她生女儿时难产,当天便离世了。 窦阳明在马车上把这些对履霜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又嘱咐她见了人应如何见礼。她一一记下了,下了马车后恭恭敬敬地屈身,“见过舅舅、宪表哥、二伯母、萤姐姐、芷姐姐、笃表哥。” 尚夫人母子几个哼了声,没有睬她。成息侯见她不知所措,笑吟吟过来牵她的手,“来,跟着爹。” 履霜下意识地挣开了,低下头,把手背在身后。成息侯见了不免有些难过。他是个容貌纤秀的男子,即便迈入中年,又失意多年,性情亦是温和的,到此刻仍然在微笑,蹲下身说,“去拜祖先吧。”可握住履霜手的力道却不容拒绝。 少顷,两人停在了窦氏的历代先祖画像前,成息侯按着履霜的手一同跪下,深深俯首。 家庙中的古钟沉沉九响后,管家窦阳明温声而笑,“好啦,列祖列宗都认识咱们四姑娘啦!侯爷快带着姑娘起身吧。” 成息侯遂扶着履霜站起。 菖蒲见机笑道,“咱们姑娘惦念着侯爷今儿个起得早,没用早膳,早早就命奴婢泡了蜜水,等拜完影堂便呈上来。” 成息侯抚须微笑。 须臾菖蒲端了一盏茶过来,成息侯接过,正当要喝,余光不知瞥见了什么,脸色一僵。却又皱着眉打算入口。 一旁的尚夫人忙叫道,“表哥且止!瞧这脸皱的,怎么啦?” 成息侯说没什么。 尚夫人捏着帕子道,“我看看。”快步走了过来,夺过那盏茶,“——哎呀!怎么里头竟有颗鼠矢!”茶盏从手里掉下,跌了个粉碎。 成息侯皱眉斥道,“怎么这样不当心?!”转过头,和颜悦色对履霜道,“这盏茶是丫头们准备的吧?马马虎虎,怎配在你身边伺候?等回去了,爹亲自给你挑几个好的。” 菖蒲抢在履霜前道,“侯爷!这茶是姑娘亲自做的,奴婢们都没有经手。” 履霜闻言低下了头。成息侯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转头对窦阳明道,“听见没,府里的蜜脏成这样,待会儿你替我好好骂一骂管事的人。” 窦阳明忙应下。不想菖蒲又道,“...早上蜜送来的时候奴婢看过,是干净的...” 这一下,成息侯再也说不出话。 尚夫人尴尬地笑道,“这...” 她女儿窦萤更是快人快语,“我说,表妹是不是不愿来我们家啊?” “说什么表妹,是堂妹。”成息侯严厉地看了她一眼,纠正道。随即摸着履霜的头,安慰,“今天你也累了,早点回去歇着吧。晚上爹来看你。” 履霜默默地点头。 “慢着。”窦宪忽然制止道。他从腰间抽出长剑,抛掷给菖蒲。 菖蒲不敢接。长剑铿锵一声落在地上,众人都浑身一震。 三公子窦笃“哟”了声,“二哥这是?” 窦宪不睬他,自顾自对菖蒲道,“把鼠矢切开。” 菖蒲满面疑惑,“公子这是何意...” “切开。” 菖蒲看向成息侯。见他没有阻止,告了声得罪,捧着窦宪的长剑去切那颗鼠矢。很快,它就被分成了两半。 窦宪用脚闲闲地踢起长剑,重新握在手里,又拿着它遥指地面,“请爹仔细看,这颗鼠矢的里头是湿的还是干的?” “...干的。” 窦宪挑眉道,“倘然是四妹放的,那从这盏茶做起到如今,怎么也有一个时辰了吧,鼠矢早该浸湿了。” 成息侯不由地变了脸色,扫视起场中众人。 窦宪笑道,“爹只想,方才谁的话最多,履霜进府,谁的怨言最大。如此,冷箭是谁所发,也就不言而喻了。” 尚夫人顿时花容变色,“宪儿,你可别血口喷人!” 窦萤亦上前一步道,“我娘不过是担心伯伯,这才多说了几句!”给胞妹窦芷使了个眼色。对方朝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别胡闹。她不屑地白了一眼,又飞了个眼风给弟弟窦笃。 窦笃眼珠一转,嚷嚷道,“大伯,二哥竟用御赐的长剑来切鼠矢,这也太...”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到奇异的“嗤”的一声。 窦宪转动手腕,冷冷把剑送进了菖蒲胸口。菖蒲的惊叫还没有出口,窦宪便迅速抽出了剑,又给了她一击。 尚夫人母子四个都惊叫了起来。就连成息侯也变了脸色,“你...” 窦宪以剑柱地,优雅地欠身,“既然剑洗干净了,孩儿就先告退了。” 即便窦宪收场的话说得好听,可成息侯还是动了怒,大骂血染家庙不详,坏我窦氏者,必宪也!责他跪于家庙一天一夜。 窦宪也不反抗,懒洋洋应了声是便跪下了。 跪得久了,膝盖渐渐受凉,他仗着年纪轻,也不放在心上。不想傍晚时,天竟变了,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他两年前曾在一次马球赛中意外坠马,膝盖受伤,如此逐渐觉得寒气侵入膝盖,酸痛起来。 正咬牙硬撑着,家庙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他冷冷道,“我不吃,出去。” 不料来人没有像先前那样应声退下,反而踢踏踢踏地走近了他。他不免怒气上涌,转过脸呵斥,“窦顺,你听不懂我...履霜?” 履霜的头发上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她轻轻地蹲了下来。 窦宪看的直皱眉,从袖间掏出帕子掷给她,“怎么撑伞的?” 履霜握住帕子,弱声道,“侯府的伞太大了...” 窦宪嗤的一声笑,“傻姑娘,那是他们哄你,故意给你一把大的。” “没关系,以后我可以和窦宪一起撑。” 窦宪心里略舒坦了些,哼道,“这么大的雨,还出来?” “...来看看你。” “怎么,心里愧疚?放心,我不是为你。我本来就看不上他们那...”窦宪的话刚说了一半,便忽然觉得身上一暖,履霜整个人都靠了过来。她抱住他的腰,细声说,“你冷。” 她说的笃定,窦宪不免有些尴尬,“放屁。我是男子汉大丈夫,阳气不知道有多盛。走开!” 履霜固执地说,“你冷。” “我看是你冷!” 先前长随窦顺来时,悄悄地捎来了披风,窦宪为人强硬,怎么也不肯穿,是以一直搁在蒲团上,此刻他忽然想了起来,随手拿起,兜头兜脑地把履霜盖住,擦起她长长的头发来。 履霜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别盖我!”窦宪觉得好玩,逗道,“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履霜带着哭腔喊,“我不要!黑!” 窦宪停下了作乱的手,鬼使神差地把披风掀起了一个角,钻了进去,“那现在呢?” 履霜停止了挣扎,一双眼睛亮亮地看着他。窦宪觉得有趣,握住她的肩膀笑,“喂,来亲我一下。” 履霜疑惑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干干净净的。 窦宪被她看的耳根作烧,只是强撑着绷紧脸,“呐,我救了你,是不是?如果今天没有我,你自己说你...” 他话还没有说完,履霜已经凑了过来,在他脸颊软软亲了一口。 窦宪脑中轰然一响,倏然掀开披风,吓的后退了好几步。履霜歪头看着他。 窦宪指着她道,“哎,窦履霜...你是不是个傻子?!” 第3章 花灯节上 四月初八,花灯节。 天才暗下来,整个城市的华灯便都被点亮了。 窦宪鬼鬼祟祟地拉着履霜的手,小心避着府里的侍卫们,往前跑。见履霜跑的跌跌撞撞的,他回头斥道,“想出来,你倒是喊的比谁都响。可你能不能跑快点啊?” 履霜指着裙子,委屈地说,“我也想跑快点,可我的裙子这么长。” “嘿,一点点大的人,连耳洞都没有,学大人穿长裙?你下次能不能不穿啦?” 履霜委屈地瘪着嘴,“那你以后能不穿裆裤吗?方便。” 窦宪听后愣了好一会儿,才拍了拍她的肩,竖了个大拇指。 总算,两人有惊无险地跑到了围墙那儿。窦宪随口道,“腿抬起来。” 履霜愣了一会儿,下意识地并紧了双腿。 窦宪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吱声,不耐烦道,“小傻子,你聋啦?”蹲下身去掀她的裙摆,手顺着探进去,一路往小腿走。 履霜顿感千万只虫子在小腿上爬,惊呼一声,想也不想地朝他面门踢去。 窦宪没有防备,惨叫一声,整个人往后跌倒。履霜松了口气,蹲下身去抚小腿处绸裤的褶皱。 然而窦宪很快就捂着脸冲了过来,“傻子,我问你,踢我做什么?!” 履霜见他来势汹汹,贴着墙,几乎要哭出来,“你,你乱摸我。” “放屁。”窦宪听的气急败坏,想也不想就两手在胸口比划起来,“你有这个?”又伸到臀上去比划了一下,“还是这个?”他强硬地把履霜摁到墙上,蹲下身,抬起她左脚。 履霜咬着袖子一抽一抽的,正打算哭,忽听窦宪道,“...脚底还算干净。”放下了她的左脚,转而又去抬右脚,对着月光打量,“这个也,也还行吧!”放下了,利索地蹲在了墙边。 履霜迷茫地问,“...怎么?” 窦宪不耐烦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让你踩着翻墙啊。还愣着做什么?想让我踩着你上去?” 履霜忙说不要,一手握住近旁的粗树枝,一手提起裙子,往他肩上踩。 窦宪“唔”了声,“你倒不重。”话刚说完,便感觉履霜在他肩上原地踏了两步。忙伸手打了她小腿一下,怒道,“傻子,你干什么?!” 履霜怯怯地说,“我站不稳。” “你脚瘸了?” “不是...你肩上的肉太松了。” 窦宪冷冷地哦了一声,“傻子,抓着墙,我要站起来了。”慢慢地直起腰身。又道,“那上面有个螭吻,看见了吗?伸手去抓它。”等履霜抓住后,用力把她往上面一送,履霜忙连滚带爬地上去了。 “瞧你那傻样。”窦宪不屑地哼了声。后退几步,飞身纵掠而上。他自得于翻墙的姿势好看,正想夸耀,不妨上的太急,屋顶的砖瓦滴溜溜地被碰掉了好几块。不远处巡夜的侍卫们听见响动,纷纷侧耳道,“怎么啦?”“快去看看。”他忙按下履霜的头,提心吊胆地趴伏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侍卫们才走了。窦宪刚想舒口气,便听履霜撇着嘴,悄声说,“瞧你那傻样。”他被堵的说不出话,好长时间方讪讪道,“我先下去,一会儿你也跳下来。”说着,飞身而下。随即对着屋顶喊,“下来吧。” 履霜紧紧攥住身下的瓦片,摇头。 窦宪安慰道,“没事,这不高。” “你都十七岁了,如果这还觉得高,那你就是个矮子了。我才十四岁,我还是个孩子,我不能跳。” 窦宪急道,“你怎么这么烦啊!”张开双臂道,“那这样,你跳的时候,我在下面接着。” 履霜扁着嘴说,“我不跳,摔断了腿就长不高了,我要抱。” 窦宪跟她僵持了好一会儿,见实在拗不过,才终于认命地去不远处的茶棚里偷了一把竹椅,踩上去,把她抱了下来。 窦宪提心吊胆地把竹椅还了回去,牵着履霜在街上随意走着。远远地,看到一座灯火通明、奏着丝竹之乐的楼。一个穿着水红色对襟长裙的女人叉腰站在门口大骂,“混帐东西,懂不懂孔门规矩啊?”一个瘦弱的、作书生打扮的男子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声音嗡嗡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女人不耐烦听,挥了挥手,身后的几个壮年男子顿时对书生拳打脚踢,完事后像是丢麻袋似地把他远远丢了出去。女人拍了拍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重新回了楼里。 履霜咬着嘴唇,不忍道,“那人是不是被打死了?咱们去看看他吧。” 窦宪哼了一声,“落魄书生,有什么好瞧的?我最看不上这种人。” 履霜有些惊讶地说,“可是舅...爹也是文臣呢。” 窦宪淡淡道,“不然我还不这么说呢。 履霜渐渐反应了过来,试探性地问,“窦宪,你将来是想做武臣吗?” 窦宪不假思索地说是啊,“纵马驰骋、铁骑踏断,何等快意!...只是以我的身份,别说是武将了,便是谋个低微职位也艰难。陛下的为人很好,可宗室其他人,哪里会有他那样的心胸...” 履霜想也不想地接口,“有和陛下一样的人的。” 窦宪哼了一声,“小孩子家,说话倒轻巧。” 履霜有些发急,“有的,就是有。窦宪以后会变成霍去病那样的大将军。” “好好。小孩子家,嘴这么甜。”窦宪揉着她的脑袋笑了起来,“一会儿给你买汤圆吃。” 履霜抱住他的手臂,很高兴地点了点头,又问,“你念的学堂,里面的女先生也这么凶吗?” “啊?” 履霜指了指前面的楼,“她说孔门...” “大晚上的,哪家学堂会开?再则学堂开在闹市里,那书生们还学个屁?瞧你那脑子。”窦宪没好气地举起左手圈了个圆,又拿右手食指伸进去,道,“孔、门,前面一个,后面一个。懂了吗?” 履霜茫然地看着他。窦宪被她看的尴尬,挥了挥手道,“好话不讲两遍。走走,带你去买花灯。”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来到了一间卖花灯的摊位前。 卖灯的老头儿笑吟吟地招呼道,“两位好啊,小铺的花灯,每猜对三个商谜便赠送一盏。怎么样,来试试吗?” 窦宪皱着眉问,“不能直接买吗?” 老头儿摇头笑道,“花灯节,拿钱去买灯那未免俗了。” 窦宪道,“那行吧,我猜猜看。...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什么东西?有这个字吗?” 身旁的履霜歪头想了一会儿,轻声问,“是用吗?” 老头儿笑着说是,“姑娘再看下一个。” 履霜念道,“画时圆,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 窦宪在手心胡乱地画着,“...阳?...人?...口?”老头儿皆摇头否认了。 履霜问,“日?” 老头儿笑眯眯地说是。 窦宪接连两次都没猜着,气的脸都黑了,对履霜道,“最后一个让我来!不许你讲话!...自东向西,自南自北,无思不服。”他沉吟了一会,扬眉而笑,“是蜘蛛吧,一定是蜘蛛。” 老头儿笑着点了点头,指着满墙的花灯道,“请两位随意挑一盏吧。” 窦宪满墙里瞧了一瞧,兴冲冲对履霜道,“拿那个葫芦!” 履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个花灯被做成了上下两瓣,通体涂了黄漆,看起来异常地蠢笨。她扁着嘴问,“你为什么喜欢那个啊?” 窦宪不假思索地说,“葫芦,福禄,多好的彩头啊!还漂亮,结实。” 履霜的嘴角抽了抽,“你还觉得哪个好看?” 窦宪又指了一个绘着三羊纹的花灯,“三阳开泰,吉亨之兆。那个也很好。” “......” 见履霜一直不说话,窦宪不免催促了一声,“快挑呀。” 履霜忽然灵机一动,问,“这满墙的花灯,你觉得哪一个最丑?” 窦宪不假思索地指着挂在最高处的天蓝色玻璃绣球灯,“那个。刺的我眼睛疼。” 履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转头对卖灯的老头儿道,“麻烦您,我要那个。” 老头儿方才在整理东西,没听见他们俩的对话,因此只夸道,“姑娘好眼力,这是小老儿铺里最漂亮、最值钱的一盏灯啦。先前好些人出了高价想买,我都觉得他们和这灯没有缘分,是以没卖,一直留在了现在。”他包好了灯,递给履霜。履霜谢过,带着脸更黑的窦宪一同走了。 两人一同买了些汤圆吃,又沿着街道逛了一圈,便提着灯,往回府的路上走。正说着话呢,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娇呼,“宪表哥!” 窦宪略皱眉,只当没听到。不想脚步声渐渐趋近,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手臂就被人握住了,一个十五六岁的、丹凤眼上挑、颜色骄人的少女跑了过来,笑道,“表哥,你怎么也不理我?” 窦宪从她手里挣了出来,点点头冷淡道,“梁敏。” 梁敏抿着嘴打量躲在他身后的履霜,“表哥,你素日是不爱和女孩儿玩的,怎么今天倒有了这么好的耐心?她是?” 她语意咄咄,窦宪心中不悦,便不打算睬她,转头对履霜道,“走吧。” 履霜点点头,不想梁敏忽然伸出手,紧紧攥住了她的胳膊。她苦着脸喊,“疼。” 窦宪惊怒斥道,“梁敏,你还不放开?” 梁敏答应着,却不动作,只是放柔了语气道,“小妹妹,告诉姐姐你叫什么名字?你说了,我就放开。” 履霜见她强横,少不得扁着嘴小声说了。 梁敏一听到“窦”字,顿时眼神一亮,松开手笑道,“原来你就是姨夫新收的养女啊。”整个人都温和了下来,一叠声地让身后的奴婢、侍卫们把她刚买的东西都拿来,给履霜妹妹挑。 窦宪正板起了脸要推辞,不想身旁的履霜早已拿了一盒做成猫爪样的糕点在手里,乖巧地对梁敏说起谢谢。他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斥道,“谁让你拿了?!” 履霜忙把糕点放下了,两手背在身后。 梁敏见状,打起圆场来,“小孩子嘛。”把履霜的手拉了出来,将糕点重新放进她手里。 履霜不敢接,怯生生地看着窦宪。窦宪不耐烦地说,“还不谢谢人家。”履霜忙忍着喜悦道了谢。窦宪遂对着梁敏点点头,“我们走了。” 梁敏笑吟吟道,“好,路上注意安全。回去替我给姨母、姨夫打个招呼。有空来我们府里...” 窦宪不耐烦听她唧唧歪歪,揽着履霜便离开了。 第4章 花灯节下 等走了一段路,履霜好奇地问,“那位梁姑娘,也是你表妹吗?” 窦宪“嘁”了一声,“她算我什么表妹?她不过是我姨母涅阳长公主的夫家侄女。我姨母看她自幼丧母,父亲又不成器,所以一直养着她。她也就大言不惭地以为自己是公主的女儿,管我叫表哥呗。她这个人啊...”眼角瞥见履霜拈了一块糕点在吃,不由斥道,“瞧你这眼皮子浅的,爪子也轻。” 履霜委屈地扁了嘴,正要哭,忽见他倾身过来,也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梁敏讨厌归讨厌,买的东西还挺好吃的。” “......” 窦宪一边吃一边大言不惭地教育起履霜来,“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你,我跟你不一样。你吃,那是因为你馋。我吃,是因为我对珍惜粮食这件事有很大的体悟。”他吊着眼睛说,“采摘苦菜满山寻知道吗?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懂吗?...你我吃的每一根菜每一粒米都来之不易,当思物力,物力艰难。” 履霜见他一面洋洋洒洒地吹着牛,一面把所有糕点都吃了,纠结地点了点头。窦宪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听了我的话,你有什么体悟吗?但说无妨。” “...你刚才是不是想说物力维艰?” “......” 两人鬼鬼祟祟地回了府,依原样翻了墙。窦宪正拍着肩上的土呢,忽然听到一声暴喝,“孽子!” 他受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前看去。原本黑黑的草坪上,顿时有星星点点的火把亮了起来。成息侯从人群中走出,喝问,“履霜呢?” 窦宪翻了个白眼,没有说话,履霜拉了拉他的袖子,乖乖地走了过去。 成息侯一把抱住她,上上下下地看着,“霜儿,没受伤吧?在外面没吃不干净的东西吧?哥哥欺负你了吗?”履霜都摇头否认了。 成息侯面色稍缓,把履霜递给窦阳明家的牵着,“你带霜儿去沐浴净身,哄她早些睡。” 履霜忙拉着他的袖子问,“窦宪呢?” 成息侯温声道,“爹和他还有话说,你先回去吧。” 履霜担忧地看向窦宪,不愿意走。他见了,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快走快走。”履霜遂乖乖地被窦阳明家的牵着回了快雪楼。 她一走,成息侯的眼睛都红了,“孽子!自己胡乱出去游荡也就罢了,偏还带着履霜!她这么小,一旦丢失可怎生是好?” 窦宪不耐烦地说,“我又不是瞎子,平白无故怎么会丢了她?” 成息侯怒道,“倘或是她被人挤着碰着呢?” 窦宪嗤笑一声,拖长声音道,“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不瞎。” 成息侯见他这模样更恼怒了,命身后的侍卫们速速把他提到大堂,又命取板子来,“堵他的嘴,打!” 众人皆劝道,“二公子也是一片好心。四姑娘自来了我府,一向不爱说话,素日全靠二公子陪着。” 窦宪却不领情,大喇喇往凳上一趴,“要打快打!下次逮着空我还带她出去!” 成息侯气的发抖,夺过大板便是狠狠几下。 窦宪的脸刹时白了,额上冷汗涔涔,只咬着牙不肯求饶。 长随窦顺见阵仗越来越大,慌忙溜了出去,跑去了长公主那儿。 孰料她听了事情原委,不过是淡淡地说,“他父亲都不爱惜他,我又何必去出头?” 窦顺几次地哀求,她都只当没听到,自顾自地念着经。窦顺只得赶去快雪楼碰碰运气。 那边履霜正由窦阳明家的带着丫鬟们伺候沐浴,听得窦顺来求,一下子甩开了丫鬟们的手,匆匆穿了衣服跟着出去。 等到了大堂时,远远便望见窦宪自臀部到大腿都血迹淋漓。她哭哭啼啼地奔了下去,叫了声他的名字。他面如金纸,额上全是冷汗,好半晌方勉强应了一声。 成息侯温声道,“霜儿,你怎么来了?”看见紧跟着进来的窦顺,冷冷对窦阳明道,“把他给我拖下去。” 履霜忙哭着说不要。 成息侯蹲下身,抚摸着她的头,“好霜儿,你不知道爹今天找不见你,有多担心。”紧紧抱住了履霜。不知是否是错觉,履霜总觉得这位养父对她的疼爱里是隐隐带着一种悲哀的温柔的。但这想法也不过是一转即逝。她很快就挣开他的怀抱,恳切道,“爹,是我苦苦求二哥带着出去的,您要打只管打我。” 成息侯忙说什么话,“定是这不肖的孽子拐的你。” 履霜见他不听解释,索性趴在窦宪身上大哭起来。成息侯见后不知为何,神色怔怔的,整个人都虚疲下来。窦阳明便趁势道,“来人,把二公子送回松风楼。” 履霜见成息侯没有否认忙,磕了个头,跟着一同出去了。 轰隆——轰隆—— 天宇漆黑,暴雨疯狂落下,雨水把路旁的花草冲打地都失去了根基。震耳欲聋的雷声中,一道闪电照亮了匆匆行走的四个人的脸。 打头的是一名三旬上下、衣着华丽的女人。她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里面的孩子大声啼哭着。身后三四岁大的男童紧紧攀住她的手臂,哭道,“娘,别去!下雨!” 身边有名侍女亦劝,“这么大的雨,姑娘淋了会生病的。” 女人狠狠地挥手甩开了他们,“反正她已经烧坏了脑子,再淋点雨也没什么。”淌着水自顾自往前走。 男童被她推倒在水里,却仍竭力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衣角,“娘...” 前方的女人忽然摔了一跤,手中的孩子跌落在地,一大片血迅速地蔓延开来。 男童失声道,“阿若!” “阿若,阿若...” 窦宪辗转在遥远的梦里,拼命地向前伸着手。 忽然,手心一阵温暖,是被人握住了。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呼唤,“窦宪,窦宪!”,同时身体被人摇晃着。他“啊”了声,倏然睁开眼,坐了起来。 噩梦带来的伤痛仍在心中翻涌,他捂住胸口,很长时间都无法呼吸。 坐在床边的履霜见他怔怔的,疑惑地问,“突然坐起来,你不疼吗?” 先前窦宪陷入噩梦的伤痛里,浑身短暂地没有知觉。此刻听她这么一说,顿时觉得自臀部到大腿剧烈地痛了起来。履霜见他面色青白,额上遍布汗水,忙扶着他侧躺了下来。 窦宪卧在枕上缓了好一会儿,方能问出口,“什么时候了?” “丑时。” 窦宪惊的差点又坐了起来,“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回去睡?!” 履霜乖乖地说,“回去后偷偷又过来了。” “算你有点良心。”窦宪说完这一句,含糊又问,“除了你,还有谁来看过我吗?” “你房里的桔梗姐姐和木香姐姐,还有窦顺。” “...没别的人了么?” 履霜不假思索地点头,“这么晚,大家都睡下了。” 窦宪脸上顿时浮现出失望之色。 履霜自觉失言,搂着窦宪的手臂撒娇,“有我在呢,我一个人顶三个。” 窦宪没好气地嗤笑了一声,懒洋洋道,“你自己说,这是我帮你的第几次了?”一边掀开了被子的一角,一边叹气,“哎,你不知道我爹有多瞎,打就打吧,下板子的时候居然全照着我左腿招呼。我看我这次是要变成长短腿了。完了,以后娶不着媳妇了。” 履霜吐了吐舌,脱了鞋钻进去,“你不瘸也找不到啊。” 窦宪白了她一眼,“傻子,这种时候你应该说:没事的二哥,以后我来照顾你。——你懂套路吗?” 履霜扁着嘴哦了声,“可是我嫌弃你。” 窦宪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他啧啧道,“瞧你的良心,被狗吃啦?...不过也没事,反正年纪到了找不到媳妇,我可以从南越买个来。” 履霜笑的前仰后伏,“你放屁。” 窦宪把她按进了怀里,叹气,“跟着我,尽学坏的。” 履霜嘻嘻笑着,在他怀里伸了个懒腰。 和他相处的感觉真好。这样轻松,这样自在,仿佛他们从出生起,便是生活在一起的家人呢。 窦宪和履霜一日比一日地亲密了起来。 窦宪为人强横,家中的一弟二妹没有他看得上眼的,如今却处处顾惜着履霜,手把手教她写字、画画,还亲自给她画风筝、做各种小玩意。三公子窦笃见后不免说了几句酸话,“同胞兄妹尚不及如此呢,我看二哥有别样心思。”话传到成息侯耳中,当即命人赏了他十个嘴巴。又欲拿窦宪来责问,窦阳明忙制止了,“二公子一片好意,侯爷可别冷了他的心。”见成息侯皱着眉,不以为意,他低低道,“侯爷可曾想过,一旦您老了,四姑娘该如何自处?” 成息侯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二房里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当初履霜刚来,便平白遭遇了鼠矢之祸。他在世时那些人尚虎视眈眈,一旦离世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片疼痛。 窦阳明又问,“侯爷,您还记得去世的若姑娘吗?” 成息侯神色黯淡地点了点头,“那是宪儿唯一的同胞。” “依在下看呐,如今二公子不过是把对若姑娘的一片心都移到了四姑娘身上,您别往龌龊里想他...二公子他的确,有时性子左强,可如今也十七了,有过什么不检之处吗?”顿了顿,压低声音又道,“您再想想三公子。这孰优孰劣...” 想到侄子窦笃,成息侯一阵厌烦。不过十四岁,竟和房里好几个侍婢都有了瓜葛。说来还是窦宪洁身自好、有情有义一些。 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道,“便让他们兄妹多多亲近吧,霜儿日后也有个依靠。” 有了他的默许,窦宪更加没了限制,从此往来快雪楼如入自己房内一样。每日除了念书习武,便是带履霜出去逛。 第5章 除夕夜上 时光匆匆,很快便到了年尾。 按例,除夕之夜,诸王、诸公主是要一同入宫,陪着天子一家守岁的。是以,未时不到窦宪便赶到了快雪楼,帮着履霜挑选衣服。 “把身上这件换下来,穿边上那件儿...不好,还是太素了...再换那件樱红的试试...”窦宪的手里拿着一叠衣裙,站在一旁仔细端详着履霜。 履霜撅着嘴抱怨,“换了十来件了...刚才那件天水青就很好。” 窦宪哼了声,“好什么啊?那样素。今日有一群贵女要进宫,你这成息侯府之女的气度啊万不能被压了一分。” 履霜只得不甘不愿地应下了。最终由窦宪择了件樱红色的流仙裙,外罩一件雪白狐皮大氅,脚蹬玄色羊皮小靴。 兄妹两个出了快雪楼,发现成息侯夫妇早已等候多时。成息侯今天穿了件天青色外袍,衣上密密绣着瓜纹,取瓜瓞绵绵之意,很是清雅。长公主也换下了简朴的缁衣,着一袭月白色交领襦裙。堕马髻上斜簪一枚金瓜果纹顶锥脚簪,明艳照人。两人比肩而立,万分般配,只是彼此都神情冷漠,互不交言。 履霜没注意到这些,一心只盯着长公主的发簪。那只簪的头部被打作瓜棱式小瓶,小瓶做成胆瓶式,上刻花纹,端的精妙万分。 长公主察觉到履霜在看她,似笑非笑地扬起了嘴角,“你在看什么?”履霜忙道,“您的簪很漂亮。” 长公主哼了声,“我不信你是在看簪。” 履霜喏喏地说了句“真的”,红着脸垂下了头——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舅母看她的眼神很怪。如今她已能从善如流地管成息侯叫爹,却始终无法张口叫长公主一声娘。 一旁的成息侯一如既往地温和,他弯腰抱起了履霜,笑道,“这身衣服很好,是哥哥帮着挑的?” 履霜说是,有些害羞地抱住了他的脖子。 窦阳明见履霜肖似成息侯,窦宪的眉眼又和长公主如出一辙,不由笑道,“几位主子站在一起,倒真像一家人呢。” 长公主淡淡笑了一声,没有说话。成息侯的笑容却着意深了几分,“本就是一家人。” 他们都在笑,可履霜敏感地觉察到了气氛不好,忙道,“快走吧。” 四人坐着车马,一路畅通无阻地行至了内宫。没想到快到内廷时,车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履霜征询地看着窦宪。对方扶着她起身,“接下来咱们要走过去了。” 履霜指着身旁呼啸而过的另一驾马车,“可他们...” 泌阳长公主看了她一眼,“人家和咱们不一样。” 窦宪见母亲神色郁郁,忙说了句话岔了过去,“小傻子,你是不是不愿意走?”也不等履霜答言,便弯腰抱起了她。 一旁的成息侯忙道,“快放下。过了年霜儿便十五岁了,你也该注意着分寸。” “要等十月做了生日,才满十五呢。如今还是个丫头片子。”窦宪故意气他爹,抱着履霜又往前走了几步。成息侯紧跟着他责骂。 父子二人正僵持着,身后传来车马轱辘声,紧跟着一句娇柔的女声,“姐姐、姐夫。”马车渐渐停了下来。 泌阳长公主回头看了那个穿着紫色簇新宫装的女人一眼,平淡地说,“涅阳长公主。” 对方笑道,“自己姐妹,姐姐叫阿槿的名字就好。总这么多礼,宫里的那起子小人又要嚼舌头,说你不是什么正头货呢...”抚了自己的额一下,“哎呀呀,瞧我这嘴。”又道,“宪儿长高了。...这是侯府新来的四姑娘吧?瞧这小鼻子大眼睛的,阿若要是长大了,也未必比得上她呢。” 她句句夹枪带棒,可泌阳长公主始终神色淡淡的,万事只回答一个“嗯”字,“眼看着入席的时间要到了,你我都各自赶路吧。”说着,拂袖欲走。 “不忙啊。”涅阳长公主下了马车,上前挽住她胳膊,笑道,“从这儿走过去有千来步呢,姐姐不如上了我的车,大家一同吧。不然皇兄知道我撇下你先行,又要骂我。” 泌阳长公主冷淡地抽开了手,“不用。”自顾自往前走远了。 成息侯忙对涅阳长公主告了不是,对方笑着拿帕子掖了掖鼻上的粉,闲闲道,“阿歆这孤僻性情,姐夫你也该时常劝着些。”提起裙子上了马车。 成息侯长叹一声,窦宪也一言不发,神情落寞。履霜觑着他们心情不佳,一直到入席,都不敢开口。 少顷,几人步行到了紫英殿。 一踏进去,眼前便煌煌一亮。整座大殿都以紫罗毯铺地,空气中缭绕着清新的百果之香。大殿上空,垂落着云锦之帷,殿两侧又燃烧着九光之灯。 一名四十岁不到、头戴十二旒冕冠,系白玉珠的男子站在最高处,和身旁众人寒暄着。他笑的很温和,没有一点架子,履霜不免在心中猜测起他是哪位王爷。不想身旁窦宪肃了肃容,竟快步走了过去,叫道,“陛下!”又在履霜背后敲了一下,拉着她一同行大礼拜倒。 圣上弯腰扶起他们,和蔼笑道,“老和舅舅见外。” 泌阳长公主从后面走了上来,一边行礼一边淡淡道,“虽为甥舅,也是君臣。” 圣上叹了口气,对身旁的凤冠女子道,“你看,阿歆总这么客气。”翟衣广袖的皇后跟着微笑。 两位至尊都容色和蔼,可泌阳长公主始终面无表情,“臣妹带着孩子们先入座了。” 今上温声说好,指了一个离他很近的位置。 泌阳长公主冷淡道,“废后之嗣,不配位列前星。” 皇后忙走下殿嗔她,“哎,这是哪里话?”半强迫地把她按到了那个位置上。 左侧坐着一名服饰品级与比泌阳长公主类似的明丽女子。见状她嗤道,“皇后殿下果然贤德,几日不见,邀买人心的功力又见长了。只是,你也该相看相看人呐。”蔑然望了泌阳长公主一眼。 皇后脸色一白,攥紧了手,只是不敢争辩,勉强笑道,“郦邑长公主讲笑了。”歉疚地看了泌阳长公主一眼,尽量作无事状地回到了今上身边。 “以我的身份,别说是武将了,便是谋个低微职位也艰难。陛下的为人很好,可宗室那些人哪里会有他那样的心胸...”花灯节上,窦宪的话在这一刻涌入了履霜脑中。 两位远离政事的长公主尚且对泌阳长公主如此欺凌,那些阴氏一脉的王侯、朝臣,又会对废后之女有多好的态度呢? 履霜这样想着,伸手拉了拉窦宪的袖子,悄声问,“皇后是不是得罪过郦邑长公主?” 他轻声回答,“那倒没有。只是舅舅的皇后本是阴氏女,可惜在立后的第七年,以巫蛊罪被废。依几位长公主的意思,是送废后的堂妹、也就是她们的另一位表妹入主长秋,没想到舅舅一力要立马氏。” 履霜“哦”了一声,不由自主地多看了皇后一会儿。 窦宪随口问,“你老盯着她干什么?” “她好看嘛。”履霜慢慢地把脸贴近窦宪的手臂。 身为外来者的她,到现在也无法同侯府中人真正处到一起去。 成息侯虽疼爱她,但终究是长辈、隔了一层,没法事事说与他听。且他又是个忧郁的性情,便是开怀微笑时眼中也笼罩着雾霭一般的怅然,令履霜无端地不敢去惊动。 泌阳长公主和几位表姐表兄更不必说了。 只有窦宪。 她想起自己初来窦府时,他想也不想便伸来的手。 其实她一直是个孤僻的性子,很抗拒和别人的亲近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窦宪,那些撒娇和亲近便理所应当。 也许是因为他的真诚吧、他的嬉笑怒骂皆那样随心。也许是他们天然的投缘。或者是窦宪的用心——自她来后,他一直不耐其烦地带她出去玩、逗她说话:家里好像有一只野猫、房间里还想再砌一个壁炉... 如果要说这世上履霜最离不开谁,愿意为了谁付出一切——那一定是窦宪。 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诸王和公主们渐渐都来齐了。皇后向下做了个手势,一时箫鼓之声大作,天际也放起烟花来,光芒耀亮了整座庭宇。 见履霜始终抬头贪看着烟火,窦宪取笑道,“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域小宛,那里的人手更巧。他们能在烟花里藏花儿图样呢,一旦在天上燃放,仿佛置身花海。” 履霜听的羡慕,抱着他的胳膊连声问,“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窦宪“唔”了声,随手比划了一个高度,“等你长到这么高。” 他比的高度足有八尺,履霜愤愤地放开了他的手,“我若果然长到那么高,不成了妖怪了?你不仅不想带我去,你还哄我!”站起了身。窦宪忙伸手去拉她,“干什么呀,快坐下。” 履霜甩开他的手,“我要去更衣。” 窦宪又去拉她,“水都没见你喝过,更什么衣?听话,快坐下。” 然而履霜又一次甩开了他的手,邻桌的郦邑长公主见了,掩袖笑了一声。 泌阳长公主看了她一眼,淡淡斥起儿子来,“妹妹要更衣,你做什么不让她去?” 窦宪讪讪的,履霜脸上也挂不住,忙道,“孩儿去去就回来。” 窦宪不放心地叮嘱,“别在宫里乱走,马上就回来。” 履霜嫌他烦,一扭身出去了。 第6章 除夕夜中 待出了殿,随意地走了一段路,新鲜的气息涌入胸中,履霜顿感浑身舒适。 然而转了个弯,进入大庆门后,变故陡生。前方马蹄雷动,一名鲜衣玉冠的少年坐在马上,手牵缰绳横冲直撞。他身后的长随跟着大声叫好。另一名同样装束的少年被迫避让着,他的长随大约是害怕,远远站着也不管他。骑马少年见了,更起了捉弄之意,几次故意地纵马去围堵。一直在避让的少年终于因慌乱而跌倒在地。 履霜立住脚,脑海中响起窦宪曾说过的话:二皇子恭素得圣上钟爱,御旨恩封其在宫禁直行骑乘,不必下马。如此,那位骑马少年的身份不言而喻。 那另一个少年呢? 他的年纪看上去比二皇子小...如今宫中三皇子早逝、四皇子不良于行、六皇子之后俱是稚童... ——原来他就是那个被无子的中宫所抱养的五殿下。 窦宪曾说过,从前圣上因钟爱二皇子,屡有立他为储之意。但随着皇后抱养了五皇子,朝中大臣另出了一派立嫡党,他无奈下只得把立储之事暂搁。二皇子不忿,逮着空常对五皇子行欺凌之举。这些事宗亲们都知道,只因那五皇子脾性好,自己不说,二皇子又跋扈不好惹,所以瞒着今上一个人罢了。 那边二皇子大笑了一声,狠狠抽了下马臀,马受了惊,当即前蹄离地,大声嘶鸣。眼见马蹄快要落到五皇子的身上,履霜鼓起勇气,指着天空道,“天啊!那是什么?” 二皇子立刻勒紧了缰绳,回身看向天际。然而,天上什么都没有。他拿鞭子指向履霜,喝道,“喂!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这个当口,五皇子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感激地看了履霜一眼。他的眉目很温和,与二皇子的桀骜张扬全然不同。履霜一下子对两人有了喜好之分,也不答言,转身便想走。 二皇子迅速催马来到她身边,“你方才让我看什么?” “没什么。” 二皇子顿时怒气大涌,“你耍我!”扬起鞭子就欲抽下。 履霜吓的一哆嗦,脑袋一片空白,连抬手遮脸都忘了。不想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落在身上。 ——那个眉目温和的五皇子跑了过来,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了鞭子。他鼓足勇气道,“二哥若有不满,尽管责骂炟,不要为难这位姑娘。” 二皇子冷冷道,“你算什么东西?” 五皇子顿时面孔通红,但还是紧抓着鞭子没有松手。二皇子又欲再使劲,忽听一声冷冷的喝问,“二殿下在做什么?” 窦宪满身戾气地走了过来。 二皇子吃了一惊,“宪表弟。”指着履霜问,“这是?” 窦宪把履霜拉了过来,冷冷道,“在下四妹。” 和在兄弟面前的跋扈不同,二皇子对待外人一向很友善,以此获取对方的支持。所以他马上换了副微笑面孔,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得一家人啊。恭方才鲁莽了,万望...”话还没说完,便见窦宪蹲下身,捏了颗小石子在手里,迅速地打向了他身后亲随的脸。伴随着一声惨叫,亲随捂住了右眼,一行鲜血流了出来。 二皇子又吓又气地后退了一步,“窦宪!你这是什么意思?!” 和他不同,五皇子虽然神色苍白,可态度还算镇定。窦宪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若二殿下方才果然挥鞭,若五殿下并没有伸手去挡...某如今给的,就不止这一石子了。”微微一欠身,牵着履霜走了。 窦宪走的很快,履霜跌跌撞撞才勉强能跟上,“...窦宪,窦宪...” 窦宪转头喝道,“还不走快点!” 他虽然常常凶履霜,可几乎都是作势,如此疾言厉色还是第一次,她不由地红了眼圈。 窦宪见她要哭,停下了脚步,叹气,“你啊,总给我找麻烦。” 履霜哭哭啼啼道,“刚才二殿下,举着鞭子要抽五殿下...我看他可怜...” “谁可怜,谁不可怜的,你还小,知道多少?”窦宪打断道,“不说宫中人,便是身边人你又有几人能看透?千万别多想多做。” “可是...你就想也没想就为我出手了啊。” 窦宪没想到她会说这种话,一时语塞。 履霜心中涌起暖意,笑嘻嘻地踮起脚,抱住了他的脖子。 窦宪哼了声,面色缓和了下来,“让我想想,先前你甩开了我多少次?一,二,三。现在倒知道靠过来了?” 履霜也不怕他,觑着周围没有别人,凑近他亲了一口。 两人一回席,成息侯便急急地开口,“出了什么事?怎么竟去了那么久?” 窦宪正要开口,便察觉到履霜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改口道,“我们俩不熟悉宫里的路,都走岔了,好一会子才回得来呢。” 成息侯忙对履霜道,“下次爹陪着你。” 泌阳长公主闻言瞥了他一眼。窦宪也觉得父亲担忧太过,道,“有我呢,爹你瞎急什么。”带着履霜落座。 才坐下没多久,二皇子刘恭、五皇子刘炟便也相继踏入了殿中。 二皇子脸上的怒色早已无影无踪。他笑吟吟地对着帝后一拜,“恭祝父皇、母后吉祥安泰。” 圣上温声叫起,“长辈们都到了,怎么你竟这个点才来?” 二皇子张口便笑,显然早有准备,“儿臣在文藻宫作诗,以贺除夕。可惜脑袋瓜子太钝,想了许久。这才迟了。” 圣上和蔼笑道,“哦?做了这么久,一定是首好诗了。念来听听。” 二皇子便吟诵道,“玉座临新岁,朝盈万国人。火连双阙晓,仗列五门春。瑞雪销鸳瓦,祥光在日轮。天颜不敢视,称庆拜空频。” 圣上指着他笑道,“滑头!满宫里数你嘴最甜。” 二皇子笑着轻施一礼,往下走。指引的黄门陪笑道,“殿下的座位在那儿,快入席吧。” 二皇子见他指的座位是左下首第二张,不悦地皱了眉。径自走到第一张座位那儿,对着病病弱弱、始终在咳嗽的大皇子道,“起来。” 大皇子见他这样的跋扈,咳的更厉害了,直涨红了脸。二皇子也不顾,冷冷地看着他。大皇子忍不住想开口争,忽听刘炟的长随咳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站起了身。 上首的帝后见了,不免问一句怎么。二皇子抢着道,“这位置正对风口,大哥身子不好,坐这儿要着凉。儿臣正在和他说呢。” 圣上往下看了一眼,果然。遂含笑点了点头,对大皇子道,“去你母亲那儿吧。” 大皇子也不理论,应了声便往后面去了。二皇子半是诧异半是满意地哼了声,心安理得地落了座。 那边刘炟见两位兄长坐下了,这才踏前一步,向帝后请安。他说起话来中规中矩,远不如二皇子那样健谈、亲热。圣上对他自然也淡了很多。皇后见状,叹息一声,“炟儿总是如此多礼,快坐下吧。” 刘炟刚应了一声是,便听席间一位明艳丽人笑道,“等等。”她坐在右下首第一张位置上,当是妃嫔中地位最尊之人。履霜乍一望去,觉得她肌肤细腻,妆容艳丽,似只有二十余。然而细细打量,眼角已有许多皱纹,当近四十。不由征询地看向窦宪。他悄声说,“那是冯贵人,二殿下的生母,满宫的妃嫔,数她最得宠。” 履霜悄悄问,“那陛下怎么不立她当皇后?” 窦宪为难道,“这我哪儿知道?” 那便冯贵人开口笑道,“恭儿来迟是因在自己宫里给父皇写诗,炟儿呢?” 刘炟红着脸没有说话。 二皇子心想,这个弟弟一向老实,从不敢把自己欺负他的事对帝后张口的。且今日折辱他又没有留下什么痕迹。遂大着胆子附和起母亲来,“五弟一向是最濡慕父皇的,恨不得时时跟着,今日这是怎么了?” 刘炟越发低了头,没有说话。 冯贵人夸张地一笑,“哟,不会是睡晚了吧?”转向皇后,闲闲道,“早就和姐姐说过,五殿下还年幼,不要给他纳姬妾。看看。” 圣上听的直皱眉,“砰”的一声把手中酒杯搁到了桌上。皇后脸色一白,勉强道,“妹妹说哪里话。炟儿是用功看书,这才来迟了。是不是孩子?” 刘炟没有应声地跪了下来,额头紧贴地砖。 圣上失望道,“大好的日子,我不骂你。下去吧。”转头对皇后道,“你别光顾着料理宫事,素日也留心留心炟儿。” 冯贵人抢在皇后前面娇笑道,“皇后对五殿下一向很好,只是——这终究不是亲生母子嘛,有些事她也不好张口。” 圣上听的点头,沉吟片刻忽然道,“皇后,你若果然宫务繁忙,不如还是把炟儿交还给他母亲吧。” 皇后的脸转瞬变得苍白,“陛下...” 下首有一位嫔妃站了出来,静静道,“谢陛下垂爱。只是妾身份低微,才学亦不够。还是请皇后接着照看五殿下吧。” 那位宫嫔的语调颇淡漠,万事不萦于心的样子。同皇后的温懦、冯贵人的娇媚截然不同。甚至超脱于在座所有宫嫔,挺直的脊背隐然有傲气。履霜不由地多看了几眼。 窦宪悄声道,“那是贾贵人,刘炟的生母。” 履霜点点头,听刘炟涩声道,“回父皇,母后一向对孩儿视作亲生,照料有加。此事,此事...是儿子糊涂。”俯伏在地。 圣上见他如此,越发失望了,摆了摆手,“算了,你下去吧。” 刘炟应了声,苍白着脸站了起来。正要退下,变故陡生。从殿外匆匆奔进一个丫鬟,惊叫道,“冯贵人!” 第7章 除夕夜下 殿中众人一下子都望了过去。冯贵人见折了颜面,起身呵斥道,“混帐东西!除夕的家宴,你吵嚷什么?还不快退下。”丫鬟忙叩首告罪。 大皇子见刘炟的长随使了个眼色过来,心中一凛,开口笑道,“等等,父皇,瞧她这汗流的,怕是有急事要禀吧?” 丫鬟浑身一抖,忙说没有,身体却抖抖索索地不成样子。大皇子看看她,故作为难地又看向圣上。 果不其然,圣上皱眉道,“有什么话,你说。” 冯贵人眉心一跳,赶忙道,“来赴宴前,妾让她领着小丫头们打扫宫里。看样子她是弄坏什么值钱玩意了。” 大皇子半开玩笑地说,“弄坏东西,值得巴巴地跑来宴席上说吗?” 圣上颔首,指着那丫鬟道,“说吧,什么事?” 大皇子瞥了冯贵人一眼,紧跟着笑道,“我也想听听,有什么话是你主子听得、父皇听不得的。” 二皇子变了脸色,上前一步道,“你!” 大皇子不睬他,又催促了丫鬟一声。 她只得俯伏在地,道,“二殿下,二殿下的长随崇勋,刚刚死了...” 冯贵人惊地脱口叫道,“什么?!” 二皇子则松了口气,“我还以为怎么了...”但很快他又提起一颗心来,“他怎么会死?”脑中思绪电转,瞥了一眼窦氏兄妹,道,“...是不是跌了哪里?这人一向爱爬高爬低。” 履霜见他那一眼的神情狠厉异常,很明显的是在警告他们不要开口,下意识地抓住了窦宪的手。他安慰一句“别怕”,揽住了她。 那边丫鬟又道,“...回殿下的话,崇勋是伤了左眼,流血过多死的...” 窦宪抿紧了嘴,只等着丫鬟说出他的名字,便上前去请罪,不料竟听她说,“...崇勋死前,说,说自己是被二殿下拿石子儿打的...” 二皇子霍然喝道,“荒谬!我杀自己的长随做什么?!” 大皇子猜测道,“打的是眼睛...兴许,他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 冯贵人狠狠瞪他一眼,“大殿下慎言!”掀裙跪到了圣上跟前,“陛下,恭儿一向是对身边人爱护有加的,这您知道。他怎会做这样的事?请您明鉴。” 圣上点了点头,“王福胜,你带人去查查怎么回事,再找找有没有目击的人。恭儿你先下去,大家也都坐下。” 二皇子点点头,坐下了。 窦宪也舒了口气,转头想安慰履霜几句。不想她目光灼灼,仍然盯着场内。他正要问,忽见刘炟身后的长随往前膝行了几步,深深俯首,“回陛下,我们殿下便是目击者。” 一语出,四座惊。 二皇子厉声道,“五弟,你的人可别胡乱张口!” 刘炟也惊怒道,“崇行!” 圣上沉着脸扫了他们两个一眼,道,“你们俩都不许说话,崇行,你讲。” 崇行便不顾两位皇子的脸色,道,“回陛下,我们五殿下,今日虽和二殿下是一前一后入殿的,其实他们是结伴同行的。” 皇后吃惊道,“可恭儿说,他是在自己宫里做诗,这才来迟的啊。嗯,炟儿?” 刘炟抿着嘴,没有回话。圣上来回扫视着他和二皇子,问崇行道,“直接说你看到了什么。” 崇行脱口道,“奴才看到二殿下他欺负...” 刘炟抢过话头,低低道,“欺负,欺负一名宫女...” 崇行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对,一名宫女...因这事被咱们撞破了,二殿下一时情急,捡了颗石子,想要打五殿下的眼睛...幸而其长随崇勋帮着挡住了...” 五皇子不意他这样说,满面惊愕。二皇子更是听的光火,几步冲了过来,狠狠一掌掴向崇行,紧跟着,把刘炟也打倒在地,令两人好一会儿都没能起身。 皇后悲呼一声,站起了身。圣上按住她坐下,厉声道,“逆子,还不下去!”左右忙把二皇子驾走了。圣上按捺着火气对刘炟道,“炟儿,你起来说话。” 不想刘炟久久没能起身。皇后见他神情痛楚,担忧道,“是不是被打坏了?” 冯贵人白了她一眼,“一个巴掌罢了,能打的人起不来身?妾看五殿下是被女色淘空了身子!” 刘炟脸色一白,强撑着起了身。 皇后眼尖,瞥见他玄色裤腿上有褐色濡湿之处,不顾圣上的阻止,几步走下了御座,俯身查看。 刘炟想制止,然而已经晚了,一大片伤口暴露在众人面前。 冯贵人见了连忙叫道,“这可不是恭儿打的啊!众目睽睽,五殿下仔细说话!” 圣上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和颜悦色问,“炟儿?”刘炟仍旧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圣上叹了口气,转而问他,“崇行说的那个宫女呢?” 刘炟松了口气,迟疑了片刻,答,“儿臣不知她是哪个宫里的。” 冯贵人似是抓住了浮木一般,“你在宫里住了十几年,能不认识宫女儿们?我看,什么恭儿欺负宫女,全是你使了人随口胡说!” 刘炟不知该如何辩解,只道,“儿臣决计不敢欺瞒父皇。”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履霜忽然站起身,含泪道,“事到如今,臣女实在不敢隐瞒了。二殿下欺负的,并不是宫女。是...我。” 窦宪惊怒交加,拉着她的袖子道,“履霜!” 二皇子也恨恨地看了过来,“窦氏!”他抢先一步开口,“儿臣方才正是为维护窦宪兄妹,才说了假话。没想到她如今竟颠倒黑白起来!实情是儿臣与五弟一同从大庆门来。路上恰逢窦氏兄妹,言谈间大家有了争执。窦宪为人跋扈这您也知道,他见说不过儿臣,便拿起一颗石子打向崇勋的眼睛,以此威胁儿臣少开口。儿臣出于骨肉之情为他遮掩,不想他妹妹竟如此攀污!” 事出突然,窦宪不知该如何办,满面愕然地愣在了原地。 履霜甩开他的手,快步走到了御座跟前,跪下禀道,“二殿下所言,臣女闻所未闻...先前臣女出去更衣,不小心迷了路,走到了大庆门。二殿下他看见臣女...见臣女不从,举起鞭子想抽打我。幸而同行的五殿下劝住了,但他自己却被打的摔在地上。后来家兄来了,帮着劝告,二殿下仍不解气,随手拿起一颗石子,说要打瞎五殿下的眼睛,免得他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说不该说的话...幸而长随崇勋为人明白,帮着挡住了。不然...”等说完,脸上已满是泪水。 圣上不置可否,对窦宪招了招手,“过来。” 窦宪紧紧抿着嘴走了过来。 圣上问,“他们方才说的,你都听清了吗?” 窦宪说听清了。他迟疑片刻,终究还是道,“二殿下先前说,隐瞒此事是为我兄妹,可,可我们俩和他一向没交情。” 大皇子等了一会儿,见他话尽于此,不由地着急,替他道,“这是一。其二,恭弟明明是和五弟一同过来的,为什么要哄父皇说,他是在宫内做诗,所以来迟的?” 见圣上意动,皇后垂泪道,“才刚姑娘你说,炟儿替你挡过鞭子?我可怜的孩子。”说着,俯身去查看刘炟。他忙把手藏在了身后。然而皇后不容拒绝地抽出了细看。道鞭痕宛然其上。 圣上苦笑着闭了眼,“原来朕宠爱多年的儿子,是这样一个不悌兄弟、漠视人命的东西。” 二皇子梗着脖子辩解,“父皇!他们联合陷害我!刘炟的伤是他自己弄的!反正现在崇勋也死了,由得他们乱说。” 大皇子闻言,几步走到刘炟身边,扒开他的衣服,“父皇,请看这些鞭痕!五弟早已被二弟毒打了整整两年!” 见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刘炟不知所措地想合起衣襟,但没能够,圣上已尽数收入眼底。他抚着那些鞭痕大恸道,“我的儿,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皇后在旁也哭了起来,“炟儿讷口,也就罢了。建儿,你是长兄,又早知这事,为何不报了来?!” 大皇子一哑。 五皇子不忍见他被责备,道,“不是什么大事。是儿臣嘱咐大哥别说的。” 大皇子反应了过来,忙不迭地点头。又道,“父皇一向独宠二弟。儿臣们哪里就敢说这样指责他的话,来伤您的心呢?”悄悄给自己的长随使了个眼色。 对方赶忙道,“是啊是啊。还有呢陛下,刚才二殿下赶我们殿下下去,根本不是真心为他着想...他已经好几次借口着我们殿下病弱,赶他走,强行占他的位置了。原因嘛自然也不用多说了...奴才几次看不过,要告诉您,大殿下都怕您伤心,硬逼着奴才不许说。哎,哎...陛下明鉴呐!”哭着俯伏在地。 圣上听的又是气又是心痛,长叹道,“我竟是这样一个糊涂的父亲,糊涂的圣上!” 二皇子犹自大声辩解着,“父皇,你别听他们的话,那都是苦肉计!” 圣上恍若未闻,神色漠然对王福胜道,“二皇子恭,分乐成、勃海、涿郡三郡为国,为河间王,即日赴任。健儿,这事你去办。” 大皇子喜形于色地应了声。二皇子则不能置信地说,“父皇...” 他母亲冯贵人也膝行了过来,哭着请求,“妾一生唯有一子,求陛下开恩,别叫他去那么远的地方...” 圣上看着他们母子,眼中划过怜悯、痛惜等诸般情绪,几乎要伸手去扶他们。但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偏过头没有理睬。大皇子见了暗自冷笑一声,命左右速押二皇子下去。又命宫人送冯贵人回宫。 圣上注视着他们的背影,良久,才苦笑一声,“各位见笑了。”脚步蹒跚地回了内宫。皇后看着他,又看看刘炟,神色略有迟疑。但终究还是咬了咬牙,嘱咐一句“炟儿你也回去吧”,跟着圣上走了。 留下众人,一个个托言有事,走的走、散的散。 履霜也被窦宪握住手腕,拖着回了成息侯夫妇身边。 走了一半,她忍不住回头。大皇子今日大出风头,不少人跟在他身边嘘寒问暖。而刘炟,他站在一个偏远的角落里,痴痴地注视着门口——他的生母贾贵人居然没有上前来安慰,就这样走了。 枉然有两个母亲,此刻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活像一个没有人要的孩子。 第8章 龃龉 回侯府的路上,窦宪一直没有说话。成息侯以为他是在愧疚没保护好妹妹,安慰说,“不干你的事,怪爹,以后履霜更衣,爹陪着去。”又道,“终究圣上处置了刘恭,你别把这事放在心上啦。” 窦宪仍然没有动静。 履霜本坐在马车的最里面,见他如此,磨磨蹭蹭地挪到了他身边。才伸出手,叫了声窦宪,便被他挥手打掉了。不久后马车停在了府门前。窦宪谁也不看就跳下了车,回了松风楼。 长公主和成息侯都有些疑惑。履霜咬着唇解释,“二哥的责任心太重了...我去看看他。”跟着跳下了马车。 她跑到了窦宪的房门口,伸手一推,果然,门被锁住了。惴惴地绕到了窗户处。还好,窗户并没有关。她顺着往内一瞧,窦宪衣服也没换就躺在了床上,拿被子蒙着头。隔着窗户喊,“紫英殿一年一开,那些座位脏的啊,也不知宫人们好好擦了没。你就这么睡下,仔细明天醒来,床上都是小虫子。” 窦宪天不怕地不怕,可一向最爱干净,履霜拿虫子吓他百试百灵,但今天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心里咯噔一下,打开窗户艰难地爬进了他房里,又伸手去掀被子。 窦宪迅速拉上了被子。 履霜摇晃着他,“窦宪,窦宪,别和我闹了,起来坐会儿。才吃了饭,那么快就睡肠胃吃不消。” 仍然没有搭理她。 履霜想了想,把手伸进被子里咯吱他。不料他还是没有反应。她开始慌起来,用力地掀开了被子。 映入眼帘的是窦宪漠然的脸。履霜怯怯地说,“你真的生气啦?”她轻言细语地解释,“咱们和二殿下有了过节,不趁着大好机会扳倒他,以后就麻烦了。” 窦宪推开她,声色俱厉,“我知道,你是想借这件事,向皇后、刘炟、刘健投诚,好让他们向圣上进言,授我官职。” 履霜没想到他如此敏锐,垂着头,嗫嚅,“已经成功了,不要再说这些了。” 窦宪怒声道,“成功?一旦有了差池,两位殿下还是皇子,皇后也仍是中宫,可你呢?你替我着想我很开心,只是履霜,我不想你做这样冒险的事。” 履霜伸手去拉他的袖子,“窦宪,我...” 窦宪轻飘飘地抽开了。他把被子蒙上头,翻身朝内,“今天我很累,我要睡了。” 履霜呆坐在他床边许久,才替他熄了灯,回了快雪楼。 这夜直到三更她才囫囵睡去。 次日,履霜很早就被吵醒了。 才交了辰时,她便远远听见府中车停马嘶、门户大开,紧跟着一个尖细的、笑吟吟的声音大声诵读着什么,阖府中人都轰然谢恩,簇拥着这声音的主人往内堂而去。安静了不到一刻后,府里忽然又放起鞭炮来,好一会儿都不曾消停。 履霜本想捂着耳朵接着睡,可声音一波接着一波,几次打断她的睡眠,索性披衣趿鞋,出了房,凭窗眺望。 正逢成息侯、窦宪带着阖家大小送一名黄门出去。 那名黄门生的痴肥,可自有一种沉稳妥帖的气质,说起话来不急不缓。履霜认出,那是侍奉圣上的王福胜。 果然听成息侯开口道,“王公公素日里事务繁忙,实在不必亲自来我府宣旨。” 王福胜笑道,“瞧您客气的,二公子既是少年才俊,又是圣上的至亲。给他宣旨,是老奴的荣幸。” 成息侯抚须笑了起来,一边说着客气话,一边送王福胜出去了。 履霜便欲退回房,不想伺候她的丫鬟们看完热闹回来了。见她只着中衣地站在窗边,打头的绿衣婢急道,“姑娘怎么起来了?也不披件衣服?”身旁黄衣婢的语调却不急不缓,“姑娘想再睡一会儿,还是奴婢们这就打水伺候您洗漱?” 履霜道,“再睡一会。” 穿绿衣的婢女叫水芹,她是履霜母亲的乳母的孙女。听闻菖蒲之祸,那位老夫人立刻让自己的孙女进来侍奉。水芹是个有痴性的女孩儿,因从小受祖母教养,天然对履霜有着愚忠,不管履霜让她做什么都毫不迟疑。 而穿黄衣的,叫竹茹的丫鬟,并不是侯府之人——她原本是伺候周姨娘的。自那位姨娘毒害履霜的事发作后,成息侯吩咐,把所有伺候她的人全部投狱。竹茹是那十几个奴仆中唯一不哭不闹的。履霜不免注意到了她,问她缘故。她回答,“哭闹了,侯爷就能饶过奴婢吗?所以还不如收着眼泪,至少从从容容地去死。” 因为这两句话,履霜不顾成息侯的反对,硬是留她做了贴身婢女,还将她提到了一等大丫鬟的位置。当时竹茹仍然很镇定,除了谢恩,没有多表别的忠心。可之后对待履霜,打点出了所有的用心。举凡开口,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履霜隐隐能感觉到,这个丫鬟以后能在关键时候,帮她更大的忙。 履霜转身往屋内走。水芹、竹茹叫后头的六个小丫鬟退下,自己两个走上前来,扶了履霜上床。 履霜一边躺下一边问,“王公公是来府里宣旨的吧?二哥得了什么职位?” 水芹笑吟吟道,“羽林中郎将骑都尉一职,阖府都在高兴呢。” 履霜顿了顿,问,“那窦宪自己呢?” 水芹疑惑道,“说来也怪,公子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一直淡淡的。”压低声音猜测,“咱们二公子啊,一旦及冠,便是侯府的世子了。依奴婢看,那等清苦的差事他大概是看不上。” 竹茹忙打断了,“什么话?二公子是性情稳重,这才喜怒不形于色的。”又道,“骑都尉手下正正经经有九百人,还有比一千石的秩禄。圣上给了这样大的荣宠,怎么能说清苦呢?” 水芹吐了吐舌,“九百人算什么?我们侯府可是...”见履霜淡淡看了她一眼,忙收了口。 竹茹道,“对了,才刚奴婢去跟二公子贺喜,他让我捎句话给姑娘您。” 履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是什么?” “二公子说,他才调去羽林军,人生地不熟的,各处都要打点。所以这几日就晚点再回来了。他让我同姑娘说,到点了自个儿去饭厅,不用等他。” 履霜攥紧了被子,好半天才“哦”了一声。 窦宪果然不再有空。 履霜眼巴巴地快雪楼等了他好几天,始终见不到他的人影。于是她趁着全家一起吃饭,装作不经意地问了成息侯,对方回答,“你二哥忙倒不是很忙,只是天渐渐热了起来,他一向是耐不住的,这不,懒到叫厨房把三餐直接送去他那里了。” 履霜攥着筷子,失落地哦了一声,窦萤见状,得意地撇了撇嘴。 用罢了饭,一家人各回各的住处。履霜带着竹茹还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窦萤的一声娇笑,“妹妹这几日都在做什么呢?” 履霜见她叫住自己,也不好当作没听见,遂立住脚,客气地说了“在房里看书”等语,便想走。不想窦萤上前来挽了她的手,笑道,“妹妹来我们家,也有好几个月了。我这个做姐姐还没去你住的地方玩过呢。” 履霜下意识地推辞,“我那儿乱的很。” 窦萤笑吟吟地“嗳”了声,“我听说快雪楼是大伯亲自带着人收拾的,怎么会乱呢?妹妹怕是不想让我开眼吧?” 履霜忙说没有。窦萤遂半强制地与她一同回去了。 一炷香的时间,两人一同回了快雪楼。窦萤见几扇门栏窗隔皆是细雕新鲜花样,并无朱粉涂饰。群墙则一色水磨,凿成西番草花样,丝毫不落富丽俗套。心中半羡半妒,面上却不显,只拍手赞道,“果然是大伯的手笔。这房间,比阿若的也不差什么了。” 这是履霜第二次听到这名字,她迟疑着问,“阿若?” 窦萤诧异道,“怎么,爹和二哥没同你说起过吗?”见履霜摇头,她道,“那是我们府里从前的四姑娘,二哥唯一的同胞妹妹,可惜还没出襁褓便病死了。长公主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入的佛。” 见履霜脸色微变。窦萤叹道,“倘然阿若长大了,如今恰和妹妹你一样大。”低头唏嘘不已。又趁着履霜不注意,飞了个眼色给身旁的丫鬟。 丫鬟繁缕忙道,“姑娘快别难过了。如今府里不是有了四姑娘嘛,您若思想若姑娘,往后常来快雪楼走走。——侯爷和二公子不就是这样吗?” 见履霜的脸色更为苍白,窦萤嘴角微微一翘,口中却斥道,“死丫头,说什么鬼话呐?还不快闭嘴!”转头对履霜解释道,“妹妹别听她瞎说。” 履霜垂下眼睛点了点头。窦萤眼中划过一丝满意的笑意,她起身道,“这看也看过了,我不打扰妹妹了。” 履霜点一点头,“竹茹,送二姑娘出去。”在窦萤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抬头补了一句,“姐姐明日还来看我,好不好?” 窦萤有些吃惊,但见她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地猜测,她大约是见窦宪不理她,在另找靠山呢。在心里轻蔑地笑了一下,面上却还是亲亲热热的,说好啊。 窦萤一出快雪阁,便很快慰地舒了口气。繁缕忍不住道,“好端端的,您和那位提若姑娘做什么?” 窦萤哼了声,“好教那小东西知道,她不是什么正经货!” 繁缕劝道,“仔细她告诉侯爷和二公子。” 窦萤扶了扶头上的簪子,悠闲地说,“谢履霜一向是不爱告状的。再则,大伯和二哥如今都忙着羽林军那边的事,她这时候去哭些有的没的...哼。” 繁缕拍手笑道,“自从她来了,府里那起子小人都快忘了谁才是正主。姑娘合该趁这次把威风抖一抖,以后也好争别的礼。” 第9章 病 窦宪在封了骑都尉的第十日上,终于有了空闲,来快雪楼看履霜。 还没进房,便听到她的轻轻嗽声。 他担忧地皱了眉,想推门进去,却听到一个娇俏的声音,“哟,妹妹咳了有三日了吧。”不由地立住了脚。 里边履霜哑着声音说是,“这几日晚间有些凉,我兴许是着了风寒。” “怎么不请医师来?”娇俏的声音夸张一笑,“不会是大伯和二哥这程子忙着,妹妹不好意思跟底下人张口吧?” 履霜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愈发得意了,“妹妹不好意思和他们说,可以来找我啊。做姐姐的别的东西没有,院里枇杷叶倒是很多。” 履霜又咳嗽了几声,“劳烦二姐费心。” 窦萤娇笑道,“不劳烦不劳烦。繁缕,等回去了,把咱们院里的枇杷叶打个一箩筐下来。”又换了种担忧的语气道,“哎,瞧你咳的,这一箩筐都未必够呢。” 履霜听了,忍不住又咳了好几声。 “哎,哎!”窦萤的丫鬟繁缕叫道,“我说四姑娘,您别往我们姑娘这边咳啊。这万一是什么大病,我们姑娘染上了可不是顽的。” 履霜忍耐着,低低道,“我知道了。” 窦宪再也听不下去,拿脚踹开了门。 窦萤主仆见他进来,都吃了一惊,起身见礼。窦宪负手淡淡道,“窦萤你好会为侯府开源节流。” 窦萤讪讪地解释,“是药三分毒。阿萤是想着这个道理,方才劝四妹妹不要吃药、煮些枇杷叶来喝的。” 窦宪点一点头,“有道理。” 窦萤松了口气,然而窦宪的话追耳又至,“窦顺,传我的话下去。往后二姑娘病了,一概不许用药。” 窦萤踏前一步,急道,“二哥!” 窦宪冷冷地看着她,“以后你咳了,自己往院里摘枇杷叶去。若身上作烧,去厨房拿姜。若肠胃伤了,索性干干净净饿一顿。” 履霜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二哥,偏方也不是能治所有病...” 窦宪见她开口,神色缓和许多,“怎么不能?你不知道罢了。”看向窦萤,声音重又抬高,“往后你得了病,若不知该用什么偏方,尽管去松风楼问我,我告诉你。好了,下去吧。” 窦萤不敢与他争,哭哭啼啼地退了出去。 窦萤的身影渐渐消失,履霜小声道,“你不该这么对她,爹知道了会骂你的。” “他若问到我头上,我自有更多的话等着他。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不知道吗?一味纵容着二房,迟早让人看我家的笑话!” “话不是这么说...”履霜还没说完,喉间又袭来一阵痒意,转过脸捂着帕子咳嗽起来。 窦宪见状,忙扶了她坐下。一边倒着茶水,一边一叠声地叫窦顺宣府里的医师过来。见履霜一张小脸素白素白,整个人比十日前清瘦了不少,心里愧疚,解释道,“我这几日忙着羽林军的事...” 履霜强忍着咳嗽点头,“男子汉大丈夫,本就不该老在脂粉堆里玩闹。”低下头,攥着袖子道,“你空了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说的很温柔,可窦宪莫名地感到心酸。蹲下身握住她的手,问,“怎么你竟和窦萤玩了起来?” 履霜默了一会儿,回答,“只有她愿意每天来看我。” 窦宪心头猛然袭上一阵酸楚,像是心被人紧紧捏住了。他伸出手抱住了履霜,“对不起,是我犯浑了...以后我陪着你,每天都陪着你。” 履霜把脸贴在他胸口,轻轻地“嗯”了一声。 两人又随口说了会儿淡话,窦顺在外报,医师来了。窦宪忙把履霜扶到床上,又替她放下了绣幔,这才走出去开门。医师屈身请安,窦宪点点头,也同他问了声好,领着他坐到了履霜床前的小杌子上。履霜慢慢地伸出手,医师凝神细诊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外间。窦宪跟着出去了,听他禀道,“着了凉,又一直拖着不医治,更兼忧虑过度,不思饮食,以致胃虚肠弱,略伤了气血。” 窦宪听他说“忧虑过度”,暗暗地叹了口气,道,“劳动您开张药方,不要加寒凉之物,她身子弱。”医师答应了。窦宪遂让窦顺带他出去好生看茶,自己重又回了履霜房里,替她挽起绣幔,“这几日饮食不好?” 履霜说还好。 窦宪哼了声,“还骗我。小孩子家,气性倒大。我不来你饭也不吃了吗?” 履霜讷讷地没有说话。 窦宪叹了口气,替她梳理着长发,“知道你是为我好,只是今后再不好做这样的事了。” 履霜忙不迭地点头。窦宪遂吩咐水芹每天去大厨房拿上等燕窝、冰糖五钱,给履霜熬粥。他道,“窦萤满嘴屁话,有一句倒是真的,是药三分毒,这食补啊比药强。以后你每天多喝粥。”絮絮地说了不少,等歇下气时发现水芹仍杵着,不悦道,“怎么还不去?” 水芹结结巴巴地说,“大厨房轻易不给东西的。” “这帮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窦宪皱着眉起身,对履霜道,“我亲自去嘱咐一声。”见履霜打算起身来送他,制止道,“我自己出去就好。” 然而履霜还是一直把他送到了门口,“好久没出去了...明天你能带我出去逛逛吗?” 窦宪摇了摇头,“你病着呢,等好了再说。” “咳嗽而已,又不是什么大病。”履霜牵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恳求,“等我病好了,你也忙起来了。去嘛。” “哎,好吧好吧。”窦宪经不住她缠,答应了下来。看着她回了房里,这才带着水芹往大厨房去了。 一刻钟后,水芹果然带着一大包燕窝回来,喜滋滋禀告,“大厨房的人啊,见二公子亲自过去,全傻了。要什么给什么。”又不住口地夸着窦宪,“二公子果然是个好的。” 履霜的唇边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她转头嘱咐竹茹道,“晚上替我把二姐姐请来。今天二哥说话太急,只怕她是恼着了。” 竹茹有些犹豫,“依二姑娘的性子,只怕不理她才是对的。您巴巴地请她来赔罪,不知她嘴里又会蹦出些什么呢。” 履霜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她忙收了口。履霜遂道,“病了几日,手都软了。水芹,去替我磨墨,我写几张大字。” 晚间,用罢了膳,竹茹按照履霜的吩咐去了窦萤那儿。窦萤本不耐烦去快雪楼的,但等听说履霜是要向她赔罪,噌地站起了身。 繁缕拉了拉她的袖子,转头问竹茹,“四姑娘既是要赔罪,怎么不亲自过来?反倒要我们登门?” 竹茹心中咯噔一下,也百思不得其解。但很快她就掩饰住了神色,笑道,“我家姑娘的心里不知多想来呢。可惜她正咳嗽着,怕把病气过到您屋里。这才...少不了厚颜请您奔波一趟了。”不住口地奉承起窦萤来。 窦萤心中受用,点点头跟着她去了。 几人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了快雪楼,履霜出来迎道,“二姐姐。” 窦萤点点头,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椅子上,“我听竹茹说,你有话想对我讲。” “啊?什么话?”履霜疑惑地看了眼竹茹,道,“我叫姐姐来,是有东西想送给你。” 窦萤狠狠瞪了竹茹一眼,耐着性子问履霜是什么。 履霜转身拿了个收拾的干干净净的包裹递给她,“是燕窝。大厨房才给我的。我不曾吃,干干净净还未动呢。分一半给姐姐。” 窦萤霍然站起,“就为了这个,把我叫来?” 履霜吓的后退了一步,怯怯道,“我怕丫头们来拿,手脚不干净...” 繁缕听的不悦,夸张地笑道,“谁稀罕这个?也就四姑娘您,看的宝贝似的。” 履霜紧紧握着那个包裹,红了眼圈。 窦萤最烦她这样,伸手道,“好了别哭了,我收下了。” 履霜破涕为笑,把包裹递给她。然而下一刻她的笑便凝结在了脸上。 ——窦萤当着她的面打开了包裹,把燕窝掰碎,一块一块地掷着她房里养的鹦哥。口中笑道,“妹妹,你不知道,我一向嫌燕窝腻歪,从不吃的。可是你给了我,我又不能不拿,只好喂你的鹦哥咯。” 见履霜又惊又气,握着帕子开始抽泣,繁缕也笑了起来,“四姑娘别心疼呀,回头我们姑娘再买两斤更好的给你。” 履霜抽抽噎噎地说,“这是二哥给的,你怎么赔?明天我告诉他,我要让他罚你。” 窦萤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二哥明天要去羽林军呢,哪儿有功夫理你?” 履霜倔强地说,“他答应了明天带我出门。” 窦萤知道她从不说假话的,窦宪又是那样的爆炭脾气,吓了一跳,忙住了手。眼珠一转,推了繁缕一把,“瞧你这东西!四妹妹好好地给我燕窝,你怎么都撒了?雷公老爷打不死你。” 繁缕咬着嘴唇跪下了。 履霜抽抽噎噎的,指着窦萤说,“明明是你...” 竹茹忙按下了她的手,对窦萤笑道,“虽则繁缕姐姐是您的心腹,可素日您也该好好管束着她。” 繁缕听的不甘,直起身子想说话。但窦萤一把按下了她的头,对竹茹干笑道,“你说的是。” 即便她这样服了软,履霜仍哭哭啼啼的不理会,提着裙子打算出门,口口声声说要去找窦宪。窦萤急的一把拦住了她,狠下心肠,劈面甩了繁缕几耳光,“瞧你把四妹妹气的!” 繁缕咬着嘴唇,不甘不愿地认着错,“求姑娘饶过奴婢吧,奴婢再不敢了。” 竹茹见她们主仆如此,心知快雪楼这里再揪着,反倒是有意结仇了。忙下了力气把履霜搀住,往房内走,一边安抚窦萤道,“四姑娘气魔怔了,眼都花了,奴婢待会儿好好和她说。”使了个眼色。 她为人干练,又兼履霜年纪小,快雪楼的事大半都是她做主。窦萤听她这样保证,顿时松了口气,虎虎地又赔了几句罪,带着繁缕出去了。 她的身影渐渐消失,竹茹转过身,欲劝履霜几句,不想她捏着帕子,已慢慢地把眼泪都擦干净了,“你现在去松风楼,把刚才的事对着二公子说一遍。” 竹茹蹙眉道,“好姑娘,这件事你并没有吃亏,且二姑娘也服了软,算了吧,何必跟她结仇?” 履霜不理她,自顾自道,“还不快去!” 竹茹没奈何,只好去了。身后,履霜又嘱咐了一句,“二姐姐是个好的,千错万错都是繁缕瞎挑唆,你千万记住这话。” 竹茹无奈地答应一声是。去松风楼硬着头皮把事情说了一遍。怕二公子觉得事情小,不值一提,添油加醋地又说了许多。又因记着履霜的吩咐,把过错全推到了繁缕身上。 窦宪听后直皱眉,“繁缕岂有这么大的胆子?九成是窦萤嘱咐她的。她们主仆两个既这么默契,阿顺,你去告诉窦萤一声,让她亲自掌繁缕五十个嘴巴,教教她以后该怎么说话。那几个巴掌你看着她打完,不然不许回来。” 窦顺答应一声是,退下了。 窦宪又对竹茹道,“你回去告诉姑娘:窦萤这个人一向很烦,以后少拿热脸贴冷屁股和她来往。若是闲了,来松风楼找我顽。”想了想,又嘱咐道,“还有,窦萤若再欺负她,或者她房里缺了什么,她不张口,你也只管来回我。” 竹茹都答应了下来,躬身退了出去。 等回了快雪楼,她把窦宪的几句话一说,果见履霜破涕为笑。不免觑着时机劝道,“虽则二公子和蔼,可您也不该拿这种闺门琐事去烦他呀。一次也就罢了,下次算了吧。” 履霜点点头。 竹茹松了口气,道,“那么奴婢伺候您歇下吧?明日要出去呢,且早些睡。” 履霜说不急,抬头对竹茹道,“自进了这侯府,你还没出去过吧?” 竹茹有些心酸地说是。 履霜微笑道,“明日我放你一天假。” 竹茹摇头道,“谢姑娘好意。只是奴婢的家人全留在了茂陵谢府。出去又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去市集上随便逛逛。” “奴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履霜含笑扶起她,“只要你做好了我吩咐的事,明日去哪儿逛都可以。” 竹茹的心咯噔一下,“...敢问姑娘吩咐奴婢何事?” 履霜从枕间抽出一封信,递给她,“把这样东西,悄悄送去一个地方。”拿手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四个字。竹茹惊的不敢说话,“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履霜笑吟吟地看着她,“明日我出门前,你一定也要出去逛了。” 竹茹被她的表情骇住,抖抖索索地伏跪在地,“姑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为您做事是万死不辞的,只是... “嘘...”履霜轻轻地制止了她,“我自有我的道理,你替我做就是。好了,天晚了,回去睡吧。” 竹茹知道这位姑娘看着柔弱,其实做事是很清楚的,又固执。只得答应下来,佝偻着腰告退。然而在快踏出房门的那一刻,忽听她在身后又追加了一句,“集市上三教九流的,有时发了争执也是有的。若遇到,你不必怕,你是侯府的人,先兵后礼也没什么。” 竹茹心里咯噔了一下,隐隐拨开了一点她布下的云雾。蹲身答应了个“是”,出去了。 第10章 猎变1 次日一大早,履霜便起了床洗漱。等用过了早膳,窦宪也来了,倚在窗边看她梳妆,一边问,“今天想做什么?” 履霜歪头想了想,说,“想做炙肉。” 窦宪讶然,“怎么想起那个?” “除夕在宫里吃过一次,一直想着。” “既喜欢,怎么不吩咐大厨房做?” “爹不许,说脏。咱们自己做一回吧。” 窦宪不怎么感兴趣,道,“太油了,我懒得动手。你若果然想吃,这样,下次等爹不在,我去交代厨房。” 履霜搂着他的胳膊撒娇,“可我想今天就吃嘛。你去打一头鹿来,我来弄。既顽又吃,好不好?” 窦宪听得打猎二字,顿时心动。履霜察言观色,又说了不少好话。窦宪便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下来,“哪儿有鹿呢?” 履霜想了想,说,“咱家在京郊不是有个猎场吗?我们俩骑马去。” 窦宪抚掌说好,命窦顺去大厨房拿调料。履霜忙制止了,“爹一向不喜欢狩猎的,被他知道了难免生事端。调料我这里有。”命水芹开了屉取细盐、桂皮、茴香等物。 见窦宪神情惊异,她把屉拉的更大一些,让窦宪看。他凑近了发现里头细细分了几十格,每一格都满满装了干物,也不知都是些什么。好不容易看到了两个认识的,竟然是面粉和鸡蛋。忍不住露出惊疑之色。 水芹笑嘻嘻道,“二公子不知道,这些东西啊都是我们姑娘养颜用的。” “怎么说?” “这细盐敷面呐能使面垢除尽,肌肤光滑。这干了的益母草捣成细粉,加面粉和水,调好后加蛋清,捏成药团,晒干,用黄泥炉烧半个时辰,接着改用文火烧一昼夜,取出凉透,细研、过筛,加十分之一的滑石粉,百分之一的胭脂调匀。如此洗手洗脸半年,颜色自美。” 窦宪听的一愣一愣的,问,“那桂皮呢?” 水芹道,“倘然脸上长了疮,便拿三汤勺蜂蜜混一茶匙肉桂粉糊到脸上,第二日早起疮自然就退了。” 窦宪听的津津有味,又问,“那茴香呢?” 水芹伶俐回答,“倘然双眼水肿、眼角下垂,可用它提炼出油,紧实肌肤。” 窦宪笑叹,“你们这些女孩子啊,当真都心思奇巧,我每日不过用清水净脸而已。” 履霜扑哧一笑,“女孩子家出不得门,当然只能琢磨这些雕虫小技了。哎对了,水芹,竹茹呢?怎么不见她过来伺候?” 竹茹笑道,“姑娘忘啦,昨儿个您放了她一天的假,竹茹姐姐一早就出门玩儿去了。” 履霜点点头,拿起调料,挽着窦宪往外走。 窦宪一边走一边道,“说起美颜方子,我倒想起从前的阴皇后。” “听说她在位时,每年花在美颜上的钱财足有十三万贯?” 窦宪点点头,“的确有这么多。” 履霜咋舌道,“如今的马皇后却衣不曳地,不喜服锦...怪不得圣上更喜欢她。” 窦宪悄声道,“其实阴后奢靡,并不算什么大过。皇室贵妇为年轻计,好些人手脚比她还铺排呢。只是阴后用的方子实在太恶心了。你知道吗,她一直嫌自己脸盘太大,因此每月初六都会觅取一只啄木鸟,用丹砂大青拌粟米喂它,如此坚持一年后,将鸟去毛捣烂,加雄黄一钱,做成药丸二三十颗。每日清晨,向旭日和水吞一丸。据说这可以瘦脸。” 履霜“啊”地惊叫一声,既是恶心又是好奇,“这药丸能吃吗?” 窦宪叹了口气,“自然是不能的,朱砂含毒,怎能轻易入口?再则将去毛之鸟捣碎...”打了个寒战。 说话间,两人到了府门前。侍卫们纷纷见礼,又问,“二公子、四姑娘这是要去哪儿?” 窦宪刚要回答,履霜便拉了拉他的袖子,颇感兴趣地又问,“她还用过什么方?” 窦宪便没有回答侍卫的话,转过脸对履霜道,“她还用过道家法。”一边扶着她上马,一边说,“取桃花片装在瓦器里,埋在桃花树下,到七月七日取出来,加乌鸡血敷脸,据称可面如桃花。” 履霜嫌恶地“咦”了声。 窦宪朗声大笑,后退几步,欲翻身上马。履霜忙道,“这次你坐前面。” 窦宪随口问为什么。 履霜撅着嘴说,“宵风不听我的话,老是把头动来动去的,你坐前面牵着它。” 窦宪答应一声,翻身上马,又让履霜搂住他的腰,“抓紧点,小心别摔下去。”履霜答应一声。马渐渐地跑了起来。 呼呼的风声中,窦宪道,“阴后的那些美颜方,不止叫人恶心,她自己更是深受其害。她当皇后的最后一年,我去宫里朝觐时,看她嘴唇又黑又紫,脸也肿的变形。你少学她用什么偏方。” 履霜反驳道,“茴香肉桂,不算什么。” “那也先叫府里医师看了再说...” 成息侯府的猎场,在出京畿的南部四十里外。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因着侯府的主人不爱见血,一家子人里只有窦宪有时去。 窦宪出了京畿,一边控绳随意地催马前行,一边随口和履霜说前些时日在羽林军里的见闻,“...羽林军里有个叫江泰的,前几年乘船去钜鹿郡玩儿,路上心痛如绞,当场便病亡了。” 履霜惊呼一声,问,“那他怎么如今还进了羽林军?” 窦宪看她一眼,续道,“然而当时,他的气息并未全数断绝。” 履霜抡起拳头捶了他一下。窦宪笑了声,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又道,“幸好同船者中有一位上党郡来的医师。他诊断说江泰是中了毒。” “中毒?” 窦宪悠悠道,“起先江泰的妻子一口咬定是船家下毒,船家呢也怀疑她。医师见他们吵的声色俱厉,便问江泰这几日都食了什么?答说食了船家进奉的汤饼和江泰妻子做的馒头。医师上前检验,发现二者都无毒。便又问江妻,其夫平日爱食何物,答曰食竹鸡,往往隔两日便做一只。” “食竹鸡?” “便是终生饲养在竹林的云英鸡。” 履霜抿嘴笑道,“好清雅的养法。” 窦宪点点头道,“江泰也是这样想。然而他忘了半夏常与竹共生。” “原来如此。半夏是带微毒的,鸡又不知道,吃了也就吃了。可惜江泰,中毒了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 “可不是,多亏了那医师捣了姜汁喂进他嘴里,他这才终于苏醒过来。” 履霜听的津津有味,“全靠这医师见多识广呢。” “是啊,后来江泰发了迹,感于这医师的救命之恩,便把他也带来了京师。” 履霜忙拉着他的袖子道,“那他一定还有别的事迹!再说几个与我听!” 窦宪笑着答应一声,道,“江夫人有一位姐姐,嗯她夫家姓吴,咱们叫她吴夫人吧。这位夫人某次食用杨梅时,不防吞下了一只虫。从此后她便生了心疾,每当用茶、用饭都忍不住作呕,家里给她请遍了医师也不管用。好好的一个美人,愣是瘦成了皮包骨。江夫人不免把那位上党郡来的医师,哦他姓黄,推荐给她姐姐。黄医师给了吴夫人一颗药丸,说是服用后会大大地吐泻,但以盘盂盛之,虫必在其间。吴夫人依言服下,果然吐得天昏地暗。她的丫鬟奶妈子上前去看盘盂,都惊喜地说果然里头有只虫呢。” 履霜又是恶心,又是好奇,“那虫她吞下多久啦?就没烂在肚里了吗...” “自然早烂了。什么吃颗药丸把虫吐出来,那是黄医师和奴婢们说好了哄她呢!她的病嘛,原就是个心...” 他的声音被一支破风而来的箭矢骤然打断。 履霜的惊呼声中,窦宪迅速打开马旁革囊,拔鞘抽剑,回身格挡。“叮”的一声,那支箭矢被击落在了地上。两人刚松了口气,四周灌木丛忽然悄无声息地又飞出了二十来个黑衣人。 窦宪脸色一肃,对履霜喝道,“坐到我前面来!” 不想履霜被吓傻了,两手死死抱在他腰上,怎么也拉不动。窦宪咬着牙说,“那你抱紧了。”夹紧马腹,狠狠拿鞭往后一抽。马受了惊,毫无征兆地向黑衣人们冲去。那群人被这变故惊住了,下意识地四散分布开来。窦宪顺势不动声色地控起缰绳,冲到了人最多的那一处。紧跟着又往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马嘶声哀鸣,前蹄屈起,几乎踏空。黑衣人们怕疯马伤到自己,纷纷避让。不想窦宪竟趁机拿剑鞘在手,狠狠往右侧三人头上扫去。那三人没有防备,一时头顶巨震,如中电掣,顷刻便仰倒在地。 窦宪喝道,“箭!”履霜忙从革囊里抽出他的箭矢。窦宪挽弓在手,对准地上三人。 血溅三尺。 窦宪迅速拉起缰绳,向左急转,那儿的四个黑衣人见了方才一幕,早已骨软。窦宪见状,迅速将箭矢往履霜怀里一塞,重又拿起剑迎头斩向他们!迅疾的刀光几番错落,那四人顿时被伤的七七八八。 右侧尚有十余名黑衣人。他们见窦宪如长虹经天一般势不可挡,忙道,“不可与之正面交击,放箭!” 窦宪闻言顿时不敢恋战,迅速催马急转,向前突围。黑衣人们见他欲逃,抢步上前阻止。他手腕急抖,迅速挽起簇簇剑花。又对身下马大喝,“宵风!宵风!”马忽然向天嘶鸣一声,向后倒退三步,骤然腾空而起,一跃而过诸人。 等黑衣人们回过神来,窦宪早已在五丈之外。 宵风奔若闪电,不过片刻已经在二十里之外。窦宪见黑衣人暂时追不上,松了口气,回身道,“安全了,履霜。” 却听她□□一声,紧紧抱着他腰身的手忽然松了,整个人毫无征兆地往下滑落,窦宪忙俯身捞起她,“履霜!履霜!” 他赫然看见一只白棱箭矢正插在她背上。不由地满面惊惶,声音都走了调,“履霜!” 履霜声音微弱,“别管我,快去猎场...”短短几句话说的吃力不已,脸上的血色亦随着每一个字的吐出而流逝。 窦宪心中大震,忙翻身下马,把她扶到前面,随即跨上去,把她藏进披风里。履霜力尽地伏在马上,背上鲜血一股一股地涌出,“他们会追上来的,别管我了...”话还没说完,已经疼的晕了过去。 铁锈般的血腥味迅速蔓延。窦宪紧紧把履霜按进怀里,催马前行,“我们今天是一起出来的,一定也要一起回去!” 第11章 猎变2 黑漆漆的屋子里,充斥着饭菜的馊味、衣物的霉味、屎尿味。 年幼的履霜满脸泪痕、面黄肌瘦地缩在墙角。一名醉醺醺的男子指着她道,“出来!” 履霜流着泪摇头,“爹,我再不敢偷东西吃了。” 谢璧恍若未闻,厉声道,“还不出来!”见履霜还往墙角缩,他蹲下身,猛然伸手把她拽了出来,劈头盖脸地打着,“小贱种!素日里缺你吃的还是喝的了?偷我家的东西!打不死你!” 履霜不敢回手,任由他狠狠掌掴自己,直到嘴里吐了颗带血的牙齿方见他住了手。 见履霜陷在梦境里,始终喃喃在喊“爹,别打我”,甚至不自觉地泪流满面,窦宪一阵心酸。 姑母很早就去世了。窦宪那时还小,只有三四岁,但仍依稀记得那年父亲大病了一场。 长大后听府里人说,父亲当年亲自去了茂陵谢府,想接履霜走。不想姑父谢璧怎么也不答应。成息侯遂使了人强夺。被谢璧一纸书状,上奏天听。圣上以成息侯担忧太过为名,责他将履霜重还谢府。成息侯不得不听从。 自此,窦府与谢氏恩断义绝。即便之后成息侯有意折节、重修旧好,谢璧始终不肯冰释前嫌,甚至十几年来一直将侯府派来看望履霜的人拒之门外——即便成息侯亲自去,也是一样。 直到一年前谢璧的周氏小妾因争宠计,下毒谋害履霜而诬陷他人之事发作,侯府才终于把履霜接回。 窦宪不忍她在陷于遥远破碎的噩梦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叫道,“履霜,履霜!” 履霜□□着醒来。然而头脑昏沉,背上一片剧痛,一瞬间竟不知道今夕何夕。 窦宪伸手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脊背,“醒来就好,咱们到窦府的猎场了。”转头叫医女进来。 医女一进来便告了句佛号,“千幸万幸,四姑娘醒来了。二公子先出去吧,妾为姑娘拔箭。” 窦宪点点头,起身想走,然而履霜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抬头哀求,“别走。”她眼角留下了一滴很小的泪,“我疼,你别走。” 别走。 声嘶力竭的哭声穿过悠悠岁月,炸响在他耳边。 许多年前的大雨之夜,父亲一如既往地出了府,不知去往了哪里。母亲那时还没有出家。她从贴身侍奉的湄姑姑那儿得到了某个消息,铁青着脸走到妹妹的摇篮前,草草卷起襁褓便想带着她出门。 “又去看她了?我叫不回他,那就让阿若去叫!”她这样说。 窦宪跪在门前,苦苦哀求道,“娘!妹妹在生病,外面下雨...” 母亲一脚踹开了他,带着阿若走进了雨里。 窦宪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轰隆——轰隆—— 暴雨疯狂地降落。震耳欲聋的雷声中,窦宪好不容易才追上母亲,牵住她的手臂大哭,“娘,别去!下雨!” 湄姑姑亦劝,“这么大的雨,姑娘淋了会生病的。” 母亲狠狠地挥开了他们,“反正她已经烧坏了脑子,再淋点雨也没什么。”淌着水自顾自往前走。 窦宪被她推倒在水里,却仍竭力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衣角,“娘...” 前方的女人忽然摔了一跤,手中的孩子跌落在地,一大片血迅速地蔓延开来。 母亲声嘶力竭地哭道,“阿若!别走,别走啊!” ...... 窦宪失神地攥着履霜的手,心上像被人捏住一般,喘不过气。 医女见他久久不语,小心翼翼地催道,“妾要开始拔箭了...” 窦宪脸色苍白地攥住了履霜的手,“拔吧,我在这里看着。” 医女大惊,“这,这怎么使得?”见窦宪目光冷冷,不为所动,她懦弱改口道,“二公子是四姑娘的哥哥,有您陪着,姑娘更安心呢。” 履霜背后的血有不少已经凝结了,干透在衣服上。简单的宽衣已然做不到。窦宪遂命取剪子来,小心翼翼地动手把她后背的衣服都剪开。 尖而凉的剪子贴着肌肤徐徐前行,短襦、中衣、贴身小衣被一一剪开。稍后,窦宪温热的手指抚上了背部的□□肌肤,引发一连串战栗。履霜咬着嘴唇,往他怀里瑟缩了一下。窦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脸,对医女涩声道,“你拿酒来,替她先擦一擦干掉的血。”随即转过头去。 ——插在履霜背上的那支箭矢并不深,仅入肉半寸。真正令他动容的,是她年轻稚嫩的身体上竟然满是鞭打的旧伤。 联想到她那个嗜酒如命、喜怒无常的父亲,窦宪眼中划过恨色。 医女终于小心翼翼地替履霜的伤口附近做了简单处理。她抬起头等窦宪的示下。 窦宪拿滚烫的帕子净了手,一手按住履霜受伤部分的肌肤,一手握上了白棱箭矢。他额上冒了些汗,却强撑着不肯显露,俯身温柔对履霜道,“会有一些疼,你不要怕。受不住就咬我。” 履霜满面惊惶,但还是握紧他的衣襟点了点头。 窦宪骤然把箭矢拔了出来。 履霜浑身猛烈地震动了一下,咬紧自己的袖子,额上冷汗涔涔。同时背上伤口因缺了箭矢的阻挡,而流出汩汩的鲜血。窦宪见她痛的打滚,忙一把按住,搂在怀里,一边急道,“快拿药粉来给她止血!” 医女急急地答应着,拿药粉洒在履霜背后。 药粉辛辣,履霜痛的弓起脊背,面色青白。窦宪摸到她背上全是冷汗,抱紧了哄道,“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马上就不痛了。” 履霜艰难地点头,咬紧嘴唇伏在他怀里。窦宪轻声哄“真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她的头发,暖酥酥的感觉让人安心,似乎连痛楚都可暂时忘却。同时伤药逐渐起效,疼痛慢慢地消逝。伤口转而成了钝钝的麻。她筋疲力尽,再也支撑不住地陷入了昏睡。 窦宪见她安稳了下来,心中一直提着的气慢慢地松懈下来。转头轻声地嘱咐医女,“去叫人烧些热水,姑娘醒来要擦身。再去准备些收创口的食物。”最后道,“往侯府报信,让侯爷带着四姑娘的丫鬟们都过来。” 半个时辰后,窦宪远远便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他知道,是父亲来了。果然,片刻后房门被急切地打开,成息侯满脸是汗地走了进来,“霜儿,霜儿。” 窦宪轻声说,“箭刚拔掉,她睡着了。” 成息侯闻言不再发出声音。他坐在床边,仔细地查看了履霜的伤口,又细细望了望她的脸色。见一切尚好,心才放下。站起身,冷冷对儿子道,“和我出去。” 窦宪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等出了房门,略微走了几步,成息侯蓦然停下,回身狠狠就是一耳光。 窦宪没有防备,一下子倒退几步,眼前阵阵发黑。 成息侯的声音抖的不成样子,“看看你妹妹,伤成了什么样?你倒是一点事都没有!平白无故你带她出去做什么?” 窦宪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成息侯抚着心口坐在了石凳上,“我可怜的霜儿啊,无端端地竟受了这么重的伤。” 窦宪道,“此事是孩儿孟浪。不管爹如何指责,我都不会辩驳。当务之急是查清真相。” 成息侯叹了口气,“看来你心中已有了猜测。” 窦宪不动声色地拿手指比了个二字。 成息侯点点头,“我猜也是他。今天你们俩出门,事先有谁知道?” “只有履霜身边的竹茹、水芹两个。我这里连窦顺都没告诉。” 成息侯诧异地问,“就这两个人?”见窦宪点头,他皱眉道,“这可有意思了。”扬声令在外等候的窦阳明提人进来。 水芹、竹茹两个抖抖索索地进来了,跪在了成息侯父子脚边,“敢问侯爷、二公子,叫奴婢两个来是有什么事吗?” 窦宪不答,只摩挲着手指淡淡问,“我先问问你们两个,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水芹不假思索地说今天一直在快雪楼理屋子。窦宪问她可曾出去过?她说自己连半步都没有跨出,小丫鬟们均可作证。 竹茹则说姑娘念在她千里迢迢跟着来了侯府,特意放了她一天假,今天她去了南市。 窦宪心中闪过隐约的印象,问,“谁可为你作证?” 竹茹细想了想,回答说自己今天一直孤身一人在南市吃喝游玩,没有什么能作证的人。 成息侯负手冷冷地看着她,转头命窦阳明带她下去细审。 细审两字,看来轻描淡写,九成是要用刑的。 竹茹顿时凄惶地叫了起来,连声说着饶命。成息侯不耐烦听,挥手令窦阳明快带人下去。不想竹茹快被拉出去时,忽然叫道,“奴婢今日在西市买酪浆时,不慎把它翻到了店家身上,被他骂了许久,直到赔了一贯钱才罢休。那家店,那家店树着一个王字招牌!侯爷、公子但可一查究竟!” 窦阳明见她这样说,缓下了脚步,征询地看向成息侯父子。然而成息侯只短暂地想了一想,便道,“还是先审一审再说吧。” 眼见窦阳明又要上前来拖自己,竹茹一阵心焦。忽然,脑中灵光乍现,大声道,“侯爷!二公子!姑娘出去的事,府里还有二姑娘知道!” 第12章 猎变3 成息侯当即把履霜托付给了窦宪,自己匆匆带着窦阳明、水芹、竹茹几人回府。 他本想提窦萤来问一问的,水芹犹豫地进言,“这么大喇喇地问,二姑娘的脸上怕是不好看。” 他想了想,觉得有理。遂以府中失窃为由,挨个叫了侍奉各房的丫鬟仆从来问。 尚夫人、窦芷、窦笃还算配合,交了人出来便完事了。窦萤却抹不开这面子,嘟嘟囔囔说,“我身边的丫鬟都在侯府里呆久了,甭管什么稀罕东西,一概不会放进眼里。不比那从苦窝窝里出来、眼皮子浅的。大伯该去搜搜那种人的屋子。” 恰逢繁缕打听到府里失窃是假,侯爷其实是在抓走漏二公子、四姑娘出门消息的人——他们今日遇刺了。更要命的是侯爷如今正在怀疑二姑娘,所谓的询问全府不过是走个过场。 窦萤想起今日窦阳明询问其他人时,的确客客气气。可问到她的奴婢时,却拐弯抹角、异常严厉,当即信了,又惊又怒的。也不同她母亲、弟妹说一声,便领着房里的丫鬟们浩浩荡荡地杀去了快雪楼,命把里头所有的东西都打开,细细翻检。 “谁吃饱了撑的,要去作弄他们?我看就是他们自己拉了屎却不抹干净屁股,这才引得人跟着!”窦萤狠狠地撂下话,拿了张凳横在快雪楼门口,不许人偷溜出去报信,一边指挥众人搜查。 成息侯辗转得到这消息,已是她搜查完毕了。 他匆匆赶到快雪楼,一眼便望见所有箱子都大开着,满地狼藉,太阳穴突突乱跳。极力抑制着自己,方能问出口,“阿萤,你这是做什么?” 窦萤没料到他会突然出现,慌忙地站起身,说,“听说大伯在查问府里失窃的东西。侄女想着四妹不在,来帮着她...” 成息侯不等她说完,便厉声喝断道,“履霜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东西?她的屋子轮得到你来乱动?” 窦萤仗着成息侯、长公主、窦宪不矜细事,在府里大摇大摆惯了。骤听的这种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爽性挑明了说,“听说履霜和二哥因为私自出门而被刺客追击,受了重伤。侄女听说大伯疑心这事是我干的,刚好,我也疑心履霜。” 水芹站在成息侯身后,惊呼一声,“姑娘受伤了?!”竹茹也捂着嘴,不敢置信地连声问成息侯,“姑娘怎么了?” 窦萤古怪地看着她们,“你们不知道这事吗?” 水芹和竹茹都死命地摇着头,哭道,“请侯爷快送我们回猎场去照顾姑娘。” 成息侯说不急。他淡淡打量着窦萤,问,“霜儿受伤的事,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窦萤心中一跳,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指着繁缕道,“是她告诉我的!” 繁缕吓了一跳,满面疑惑道,“姑娘,您在说什么啊?” 窦萤见她不承认,劈面便是一个耳光,“你有胆子说,没胆子承认吗?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油嘴!”说着,恶狠狠又是几耳光。 水芹看不过眼,“砰”地一声跪下,对窦萤道,“不管她怎么着,姑娘下这么狠的手总是不好...” 窦萤正在气头上,听她这样说更怒了,劈面也给了她一耳光。“贱丫头,少当着我的面邀买人心!” 水芹的身体顿时倒向一边,捂着脸呜呜咽咽。 竹茹扶住她,黯然道,“别哭了。上次姑娘受了气,不也忍了吗?你一个丫头倒娇贵起来了。” 水芹遂咬着嘴唇,抽抽噎噎再不敢再发出声音。 成息侯冷眼看了一会儿,直到这时候终于看不下去,大喝一声,“把二姑娘架下去!” 窦萤不能置信地喊了声大伯。成息侯冷冷看着她,又吩咐了一声。不一会儿,果然有身强力壮的奴婢强制地把她搀了出去。 快雪楼一时大静。成息侯坐到椅子上,疲惫地叹了口气,问,“二姑娘总是这样吗?” 水芹张口便想说话。竹茹忙推了她一把。她不甘不愿地低下了头,没有开口。 成息侯的心情更沉郁了,“你们俩要是不想以后还受欺负,那就有什么话,尽管说。” 水芹、竹茹两个对视一眼。静了片刻,齐齐俯伏在地,答应一声是。 水芹从履霜进府后窦萤的数次挑衅说起,一直到前阵子履霜咳嗽,窦萤每日借着探望的名义讽刺挖苦她。履霜从二公子那儿得了燕窝,好心送给窦萤一些,不料她竟不稀罕,反而全拿去掷鹦鹉了,气的履霜直哭了半夜。絮絮地说了许多。 成息侯听了,气的发抖,“这个混帐,竟敢这样作势!我看这次,八成也是她。”命窦阳明带人去搜窦萤的屋子。 这番动静实在太大,众人都免不了去打听。于是很快,一段流言便在府内悄然传开:除夕四姑娘进宫的时候,检举揭发了二殿下的丑行。二姑娘因嫉妒她独占侯爷恩宠,便趁着她出门,悄悄向二殿下报信,以期借对方之手除去劲敌。 尚夫人听了义愤填膺,“谁没事去算计她?”把传谣言的人一个个提来大骂。她女儿窦芷看不过眼,几次劝阻,尚夫人听得心烦,命人把她关在了房里。自己带着儿子窦笃,把个假传消息的繁缕打了半死。 等到傍晚,窦阳明搜查的结果出来了。窦萤的屋子里没有什么特异的东西。成息侯听后背着手踱了半天步,“难道...竟不是她?” 尚夫人和窦笃打听到他这么说,都松了口气。然而丫鬟忽然来报,繁缕伤重而死...... 他们都又惊又怒的,“不过是打了几下,并没有下狠手,怎么会死呢?”风口浪尖上怕人知道,假托繁缕得了重病,匆匆令人把她抬出去。 不想恰恰被竹茹撞到,告到成息侯那儿。 成息侯叹息着对窦阳明道,“要不是他们心急,打死了帮忙的丫鬟,我还真被糊弄过去了。”不顾尚夫人的恳求,以窦萤身染沉疾为由,遣送她去了郊外的庄子上。 而郊外猎场,昏迷了整整一夜的履霜也终于醒来。才睁开眼,她便感觉到被子上压了东西,沉甸甸的。不由地□□一声。被子上的重压马上消失了,一个声音急切地问,“你醒了?” 是窦宪。 履霜见他双眼下一片乌青,强忍着背上的钝痛,问,“你怎么不回去睡?” 窦宪忙说,“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睡。” 履霜声音微弱,“话不能这么说...” 窦宪见她嘴唇苍白,每说一句话都困难无比,忙道,“好了好了,你快别开口,小心伤口裂开。”出了房门,一叠声叫人送吃的过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竹茹、水芹便带着一个小案进来,上头摆放着细粥和若干精致小菜。 履霜强撑着微笑,“竹茹你回来啦?外头好玩吗?” 竹茹恭敬地说,“承姑娘善意,奴婢去西市逛了一圈。人很多,万幸奴婢没出闪失。” 履霜点一点头。 窦宪拿过细粥,道,“别起来了,就这么侧着身子吧。我来喂你。”命水芹拿软枕垫在履霜胳膊下。又道,“知道你饿,可两天没进过东西了,一下子用太多,肠胃吃不消。”喂了半碗粥、几口小菜便收了手。说是少食多餐,等过两个时辰再进一次。 履霜也不计较,点点头答应了。 接着,窦宪又命拿在外温着的药进来。履霜忙制止了,“才喝了粥,等会再喝药。——还没问你呢,咱们好端端地出门,怎么会招惹上刺客?” 窦宪放下了药,沉沉叹了口气,“是刘恭。” 履霜错愕半晌,问,“那,那圣上知道这事吗?” 窦宪语气沉沉,“自然知道。咱们遇刺当晚爹就去了宫里。可等了一晚上,内廷始终说圣上在议事。爹没奈何只好回来了。王福胜紧跟着往家里赐了一大堆东西。” 履霜红着眼圈道,“全怪我,我那天不该...” 窦宪忙伸了手指,抵在她唇上,“不怪你,不怪你。”他倾身过去,问,“为什么受了伤,不立刻告诉我?” 他温热的气息拂在履霜脸上。她有些脸红地避了过去,嗫嚅着说,“刺客那么多,我怕你分心。” 窦宪摸着她的头发,慢慢地搂紧了,“傻孩子。” 之后窦宪又欲给履霜喂药,不料她怎么也不肯喝。他苦口婆心地劝道,“不喝药伤口怎么会好?你嫌苦吗?我拿了好多蜜饯来呢。要不我先喝一口?”云云。 履霜始终在摇头。逼得急了,才终于扭捏地说,“你出去我就喝。” 窦宪“啊”了声,满面不解,“为什么?” 履霜拿被子蒙着头,“药总不能侧着身喝吧...我只穿了小衣...” 窦宪脸孔作烧,忙放下碗大步走了出去。 履霜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喝完便睡了,你别过来了,也回去睡会儿。” 窦宪不敢回头,“哦”了一声,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水芹和竹茹难得见他这样腼腆,都忍俊不禁。转过头正欲和履霜玩笑几句,却见她脸上的笑渐渐收了,吩咐道,“把药悄悄泼了。” 两人都大惊失色,连连说“这怎么使得?” 履霜淡淡看了她们一眼,“又不是永远不喝药了。急什么?” 水芹还在絮絮叨叨地劝着,竹茹已心思电转,问,“那姑娘什么时候才肯喝药呢?” 履霜轻飘飘地说,“等有人来看过我。” 第13章 猎变4 履霜说的笃定,可之后的日子,除了成息侯、窦宪、窦阳明家的,始终没有人来猎场看她。她便也赌气似地不肯喝药,连伤药都尽数撒了。 竹茹、水芹两个几次劝她,她都不听。只能提心吊胆地帮着骗起成息侯父子。 于是他们所知道的,便是“履霜调养了五六日,伤始终不好。” 窦宪尚镇定着,安慰履霜说,“约莫是医师不行,我替你寻个更好的来。”前后出去觅了三个新医师,亲自督促着他们换方。 成息侯却耐不住心焦。在来回踱步的第六天上,他忽然道,“我再进宫一次,我要请御医来给霜儿诊治。” 窦宪沉默半晌,点头道,“爹这次不见到圣上,千万不能甘休!”他看向履霜,脸色苍白的女孩早已昏沉沉又睡去。 到了午后,果然有人来了猎场。水芹探听后回禀,“一共来了三个人,坐翠幄青油车过来的。打头的一位提着药箱,约莫是太医...他身后跟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她穿一件天青色襦裙,上头什么纹样也没有...还有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面白无须,身上有一股怪味儿。” 履霜强撑着点点头,命她退下。 过了一刻钟,房门外隐隐传来窦宪与几个人的寒暄声。 “劳烦王太医了。” “不敢当,不敢当。” “某记得年幼时咳嗽,经月不好,全赖家母入宫请了王应太医,这才慢慢康复。听见您姓王,某一下子便觉得亲切。” “承大公子夸奖,那是家父。”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把妹妹交给您我没有不放心的。” 两人就此说开,互相客气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履霜的房门外。窦宪以手叩门,“四妹,我带御医来看你了。” 房内隔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把微弱的女声,“二哥...进...”似乎没有力气再说,话语就此断了。 王太医等了好一会儿,方听另一个沉稳的声音道,“二公子进来吧,姑娘的绣幔放下了。” 窦宪遂做了个请的手势,“您先请。” 王太医告一声恕罪,带着身后的妇人、老头儿一同入了房。 一进房,几人陡然觉得气息滞涩。明明窗户开着正在透风,然而房中的血腥味还是一阵一阵的侵入他们鼻腔,伴随着腐肉的难闻气味。王太医不由地皱眉。 窦宪涩声道,“小妹受伤已有六日。某为她请遍了医师,总不见好,伤口反而更严重了。” 王太医挽袖道,“请姑娘伸手,某来诊一诊脉。” 隔了好一会儿,方从绣幔里伸出一只秀手。王太医见那只手上血色全无,白的惊人,眉头一蹙。 窦宪见他脸色不好,忙问,“怎样?” 王太医道,“还要看一看伤口,方可决断。” 窦宪犹豫道,“常言道医者父母心,这话宪本不该提。只是家妹素日性情怯弱,从不见外男的,又是未嫁之身...” 王太医抚须微笑,“某明白。不敢唐突姑娘,是以今日特地带了表妹前来。不知大公子可否让她来看一看?” 窦宪忙道,“原来您已经考虑的如此妥帖,是宪度君子之腹了。”一边赔着礼,一边引王太医与老头儿出去。 那个妇人见房门合上,开口道,“请姑娘撩开绣幔,妾想望一望您的面色。” 履霜在内微弱地说了个好字。水芹、竹茹遂上前拿钩子挽住了绣幔。 妇人仔细查看履霜,见她侧身睡在床上,小脸素白,全无一点血色,关切地问,“听说射中姑娘的箭,入肉仅仅半寸,怎么如今看来,您倒像是受了重伤?” 履霜微弱而答,“我也不清楚...每日都是遵循医师的嘱咐用药的,本以为几天就能好,可情况反倒一天比一天更糟。” 妇人安慰了几句,又问,“可否让妾看一看您的伤口?” 履霜点点头。妇人遂绕到床的另一端,命竹茹替履霜掀起薄被。 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疮横在女孩无暇的肌肤上,犹自流着血。见周边好些肌肤都便腐了,妇人一阵心惊,忙绕了回来,急切地说,“这伤竟如此吓人!可得好好医治啊。” 履霜呜咽道,“劳夫人费心。只是,我怕自己是好不了了...” 妇人忙问,“这是怎么说的?” 履霜哭道,“六天了,一直不结痂...我怕箭上涂了什么毒...还好这伤是在我身上。履霜女孩儿家,生死倒没什么。这箭要是落到了二哥身上...” 妇人安慰道,“姑娘和令兄都是有大福气的,往后再不会出这种事。”情真意切地又劝导了履霜几句。等她哭声暂歇,方才扬声让窦宪几人都进来。开口说,“妾仔仔细细地看了四姑娘的伤口了。猜想当初射中她的箭上许是抹了什么毒粉,这才令她一直不见好。” 窦宪皱眉脱口,“毒粉?” 妇人点点头,指着王太医道,“二公子不须烦忧,王太医是解毒好手,自会治好令妹的。” 窦宪心中焦急,但见她胸有成竹,一时也不敢多问。担忧地点点头,亲自送他们出去吃茶、写方子。 这天晚上,履霜没有再倒掉伤药和伤粉。 水芹惊喜地退下后,竹茹神色复杂地开口,“奴婢听说,王太医在宫中行走十年,从不卷入任何派系...” “可现在,到了他选择最终立场的时候了。”履霜微笑说。又问,“随他同来的那位夫人,你猜...她是何等身份?” “奴婢仔细查看了她的衣饰、谈吐,皆无出奇之处...” “那你注意到她身后那个面白无须的老头儿了吗?” “也很普通,什么都看不出来...只是身上,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怪味。” “那是混合着香气的尿骚味。”履霜笃定地说,“二哥曾说过,宫中黄门因受了宫刑,常常不由自主尿湿裤子。一些地位高的黄门以此为耻,发迹后总用各种名贵香料加以掩盖...王福胜就是。能让这样的黄门护送的妇人,你猜猜会是谁?” “楚婧,那姑娘竟伤的那样重?”沉寂寂的福宁宫深处,忽然响起这样一个声音。 有个女声答道,“回陛下,那位窦四姑娘...背上的伤口都发黑了。”那张低垂的脸,赫然是王太医所谓的“表妹”。只是此刻她已换上了刺有折枝葵花的紫色团领窄袖衣、珠络缝金带红裙,头上戴一顶饰着结珠鬓梳的花冠。——那是宫中嫔妃的服制。 圣上喃喃重复“伤口变黑了?”神色复杂地又问,“王君实,你怎么说?” 王太医踌躇道,“六脉弦迟,左寸无力...想来是先前所开的简单伤药不能疏达毒性,以致上侵脾土,心肺亦受其殃...”不敢再说,俯伏在地。 圣上叹了口气,让他起来,“做下恶事的又不是你们,别战战兢兢的。”又道,“原来是中了毒,怪道这么久都不好...也难怪窦勋急匆匆地闯进宫里,要我给他个说法。” 楚美人犹豫道,“四姑娘今天一直拉着妾的袖子哭...‘还好这伤是在我身上。履霜女孩儿家,生死倒没什么。要是这箭落到了二哥身上...’这是她的原话。” “她是为宪儿受的伤。”圣上叹息着说完这一句,寂寂地沉默了下来,过了很久方道,“恭儿是我最喜欢的儿子...他从小嘴甜、为人又孝顺。我即便知道他有些蛮横,也只以为那是小孩子家不懂事,怎料他竟如此狠毒!”他疲倦地坐在了椅子上,“先前不知实情,尚可厚着脸皮混过去,如今既查出箭上带毒,那就是攸关人命的大事了...”他长长又叹一声,转头对侍立在侧的王福胜道,“去替朕拟旨,二皇子恭去王号,贬为彻候!收乐成、勃海、涿郡三郡,重配南海、苍梧两郡,两日后赴任!” 次日,旨意下达,朝野震动。 按大汉律例,有功之臣可循序获封爵位:最次等者级曰公士,二上造,三簪袅,四不更,五大夫,六官大夫,七公大夫,八公乘,九五大夫,十左庶长,十一右庶长,十二左更,十三中更,十四右更,十五少上造,*上造,十七驷车庶长,□□庶长,十九关内侯,二十彻侯。 如今二皇子恭所获爵位,恰恰是顶头的那个。然而皇帝诸子向来不与朝臣同列,他们是在爵位二十等之外,另设位分两等的:侯,或是王。 圣上此举可称毒辣:他将二皇子隐隐降为了臣籍。莫说他丧失了继承皇位的资格,今后甚至都不能同他的兄弟们同起同坐了。 圣上一向最宠爱他,如今却下了这样的辣手。众人吃惊之余,都忍不住打听起内情来。 世上何曾有不透风的墙呢?不过半日,刘恭调戏侯府姑娘、毒打兄弟、事泄后又为报复计遣人暗杀等事,便都流传了出来。 听说宫中大皇子对此义愤填膺,几次奏请圣上再贬刘恭,多亏五皇子苦苦求情,这才勉强保住了他彻候之位。 一时京中沸沸扬扬,都在额手称庆圣上终于看破了他的真面目,没让这样暴戾的人入主鹤禁。 而之后圣上为抚慰计,将窦宪晋为守卫北宫门的列将军时,几位长公主、王爷也都没有提出异议。 第14章 康复 “把窗户开开,总这样闷着,我气都喘不上了。”履霜半靠在软枕上,蹙眉说。 水芹劝道,“姑娘再烦也得耐着性子。伤口才见起色,这时候叫风扑了,得了伤寒可不是玩的。” “不过是让你给屋子里透透气罢了,哪里就有了这样的话?你不愿意开,我自己下来。”履霜听的烦闷,伸手掀开了身上的被子。 水芹哎哟哎哟地走了过来,把她按在床上,“我的姑娘啊,您乖乖歪着吧,仔细伤口裂开。”又道,“您别为难奴婢了,这都是二公子的吩咐。” “你是谁的丫鬟?...算了,我自己下去。”履霜说着,挣开她,赤脚踩到了地上。 水芹连声说别别,好说歹说地把她劝回了床上,答应着把窗户略打开些。 然而,才刚把窗推开条缝隙,“啪”的一下,有人从外面把它关上了。跟着窦宪身着戎装,走转进了房内,“又趁我不在,偷偷开窗。” 履霜捶了一下床,翻身向内,“本来天就热,我又不能沐浴。若连风都吹不着,人越发馊了。” 窦宪本在门边就着金盆洗手,见她翻身,也顾不得擦一擦手了,几步走了过来,急道,“伤口还没养好呢,别胡乱动。” “就动!”履霜赌气说着,又翻了个身往外,“除非你把窗开开。” 窦宪按住她的胳膊,“别闹。如今外头正是春分。下过雨阴湿湿的,连带着风也不干净。你要嫌热,我给你扇扇。” 履霜面色稍霁,从床头柜子上拿了一把扇子扔给他,“那快请。” “越发没规矩了。”窦宪嘴里轻轻斥着。拿过履霜床前的小凳,远远地坐了下来,朝她扇着风。 履霜半撑起身子,“你怎么坐那么远?” “我才从值完班回来,满身都是汗,离你太近仔细熏着。” 履霜仔细打量他,果见他眉宇有隐隐的疲惫之色,忙道,“那你别给我扇风了,快回去歇着吧。” 窦宪摇了摇头,“陪你说会子话再走。” 履霜略想了想,道,“那不如你在我这歇会儿吧?去我对面榻上歪着。” 窦宪犹豫道,“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啊?又没让你和我睡一张床。”履霜红着脸低声道。从床榻里间的暗格里拿了只软枕,扔给他。 窦宪犹犹豫豫地接了过来,扔在了对面的榻上。又背过了身去解身上的袒臂战袍。履霜见他解了半天仍没解开,道,“过来我瞧瞧。” 窦宪走了过来,不自在地说,“这个不好穿脱,一向是窦顺帮我弄的。” 履霜闻言半支起身子,窦宪忙弯下腰配合,让她轻轻解开了搭扣。 离的近,她身上甜丝丝、凉森森的体香一阵阵扑入鼻中。窦宪忍不住脸红,掩饰地问,“被子上熏了什么香料啊?” 履霜一边叠着他脱下来的衣物,一边说八芳草,“金娥、玉蝉、虎耳、凤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从里间拿了薄被给他。 窦宪接了过来,转身走向软榻,脱靴躺了上去。 履霜见他两眼下乌青乌青的,担忧道,“你在宫里执勤,逮着空也歇歇。” 窦宪苦笑一声,拉起被子盖在身上,“哪儿能呢?我这列将军是破格封的,日日勤勉尚有人说嘴,何况这样。” “都是哪些人在说你啊?” “左不过一群闲了无事、爱嚼舌根的人。自己的声名尚顾不周全呢,还成天乌眼鸡似地盯着别人。” “怎么说?” “有一个李超,护卫内廷有十来年了,也算禁军中的老人。一身功夫倒算绝佳,只所作所为多有不法。他为人极其好色,常掠别人的妻女。还有一个王晗,常带着底下人在京师大放贷钱,弄的乌烟瘴气,有时还闹出人命来。还有几个...哎算了,不说也罢。” “他们这样的不知法,就没人闹出来么?” 窦宪叹了口气说没有,“守卫内廷的禁军,泰半是家中有根底,过来混资历的。比如李超吧,他姐姐是东平王府里得宠的侧妃。王晗呢,有个姑姑在宫里当贵人。因此即便有人逮着他们的错处来闹,他们也不怕的。” 履霜低低道,“那些被掠夺了妻女的、被迫欠了大笔贷钱的百姓,也太可怜了些。不如你帮帮他们?好歹让廷尉听到这些人的声音。” 窦宪笑道,“傻孩子。你忘了咱们的身份。我要在军中立足,可不能去瞎招惹那些公子哥。” “正是因为你要立足,我才让你把事情发出来呢。”履霜娓娓道,“我听爹说过,如今的廷尉周大人,铁面无私,专爱拿亲贵开刀,肃正民法。一旦他得知了那几人的事,岂有不要他们还□□女、吐出贷钱的道理?那几人既做得出如此恶事,料想不是软性儿。等着看吧,他们一定会花大力气对付那些百姓的。你且看着他们动手,等事情完了,使个人让圣上知道。倘然你心肠软,那也可等百姓们闹出事来,劝他们撤诉。失了妻女的,你把李超的身份细细一说,再替他们备一份厚厚的妆奁。那欠了贷钱的,你拿自己的钱去还他们。等事情都抹平了,去廷尉那儿多走几趟,把禁军里那几人都捞出来,叮嘱他们以后再也别犯。如此,他们便知你的恩了。” 窦宪见她把这样大的打算随口说来,脸色丝毫不变,心中隐隐发寒,“你在顷刻间便想到两个法子,倒是很了得。” 履霜见他神情冷淡,心上激灵灵的,像被泼了一丛冰雪,忙微笑着说,“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这是先帝收服大将耿荣的故事,我现拿出来说嘴罢了。” “我却没有看过这等事迹,定是你不知从何等歪书上看来。”窦宪颜色稍缓,谆谆道,“你可知道,所谓驭下心术,一旦环节上有了疏漏,便是自缚其身?”见履霜红着脸低下了头,他没有再说。另转了个话题,道,“爹有没有和你说起,过阵子你要跟着我去宫里谢恩?” 履霜点点头,“圣上见我做什么...” “我新封了列将军之职,按理第二日便要进宫谢恩的。怎料圣上传下话来说不急,等你伤好了,一起去。我想着,毕竟刘恭造了这么大一个孽。圣上身为君父,于情于理都得对你安抚几句。别怕,到那天你跟着我,走个过场便回来了。” 履霜点点头。 窦宪见她沉默不语,显见情绪低落,有些后悔方才斥责的话说的太重,但又怕马上就哄她,她转眼便忘了是非。遂硬着心肠,只当不觉,讲起觐见的要点来,“到时候黄门引见,你一进屋便跟着我跪下,说‘臣女窦氏给圣上请安’...圣上若让你坐,记得推辞几次再坐下...他问你什么你再说,别随便开口...不管他嘴里怎么糟践刘恭,你都别跟着上脸,一概说圣上言重便行了...若圣上让你退下,你起身对着他往后退,一直到殿门口才许转身...对了,别抬头胡乱打量,圣上问话,乖乖地低着头...”他越说声音越低。 履霜见他眼皮子似合非合,大概是困了,忙打了个哈欠,说,“我想歇觉了,等我醒了你再说。” 窦宪轻轻地嗯了一声,闭上了眼睛。履霜悄悄支起身子,在床柜上的金丝托盘里抓了一小把安神香,往近旁的文燕香炉一撒。香炉两耳上的三龙立时交蟠起来,旋转着吐出袅袅轻烟。 窦宪本就精神倦怠,此刻闻着绣被浓熏,更是筋骨酥软,很快就坠入了沉沉的梦境。 窦宪醒来时,四周一片黑沉。他往窗外看,天高云淡月半天,约莫是戍时了,兴许更晚。 睡的太久,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没有一点力气。躺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想起这是哪里。 他转头看着房里。烛火全熄了,只有桌上摆着一盏天蓝色玻璃绣球灯。履霜就着那点子灯火,低头在绣一块帕子。 因是病中,不需出门,她并没有打扮,只随意地披了件半旧的月白色长袍,一袭长发披散两肩。乌发红唇,淡到极致反而显出别样艳丽。 窦宪安静地看着她的侧影,心中一片宁静。 自懂事以来,父亲便是冷淡的。常年自顾自地握着一卷书,低垂眼睛,谁人也不理睬。母亲则是个性情激烈的女人,从前她总是想方设法地想引起父亲的注意。后来则充满了怨恨,窦宪的童年,充满了她大声嘶吼、烧砸东西的声响。可后来,连她渐渐地也没有了声音,搬进了佛堂,终日里沉默着转动手腕上的念珠。冷淡的侧影和父亲变得越来越像... 窦宪不愿意呆在这个死寂的家里,总是带着大群仆从,浩浩荡荡出去扬鞭纵马。拉弓射箭、挥洒汗水的那一刻,心中涌动的豪情往往盖过一切,让他忘记一切烦恼。可每当晚上,回到了那个死水一般的家里,躺在松风楼的床上,周围静悄悄的,人生仍然是过去十几年的寂寞人生。 此刻的寂静和过往的是同一份安静,可又明显地不一样...香炉里缥缥缈缈燃着的烟,是有活气的。沉静的夜色里,也有着另一个人温柔舒缓的呼吸声。 他心中涌起柔软的感觉,轻轻地叫了声“履霜”。 她“嗯”了声,侧头向他看过来。 那道目光明亮温柔,仿佛能望进他心底。窦宪觉得胸口微微发紧,连被上熏的八芳草香气都闻不见了。 他怔忪的时候,履霜站起了身,点亮了桌上的几盏烛火,“戍时了,你这一觉睡的好长。累坏了吧?” 窦宪“嗯”了声,坐起身穿靴子,“怎么不把烛火都点上?” “你才睁开眼,把灯全点上我怕你眼睛吃不消。”履霜温柔地笑,打开门,扬声叫水芹、竹茹两个送饭进来。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端着托盘送了饭菜进来。水芹笑嘻嘻道,“二公子好睡,奴婢们把饭菜热了好几遍了。” 窦宪脸一红,含糊道,“你们这的安神香实在厉害。”说着,从履霜妆台上另取了一把四和香,扔进香炉里。 履霜“嗳嗳”地制止,不想他动作太快,顷刻间香炉便又燃起另一股香烟来。她埋怨道,“瞧你干的好事。先前撒的安神香还没燃尽呢,这会子就放新香进去,不得串了味道?”转头吩咐竹茹把香炉熄了,拿出去倒掉。 窦宪尴尬地赔着礼。履霜轻轻睨了他一眼,拿过一双筷子塞进他手里,“好了,快吃饭吧。” 水芹笑吟吟地接口,“这是四姑娘亲自做的。” 窦宪大惊失色,霍然站起,“你下厨了?伤还没好呢,你...” “早结痂了。” “才结痂几日?万一伤口裂开可怎么办?” 履霜见他口气又急又冲,低头攥着袖子,难过地说,“下午你生气了嘛,我就想,就想...” 窦宪一怔,叹气道,“倒是我的不是了。”摸着她的头发,温声道,“你还小,我是怕你看了不好的东西,移了性情。往后再不说你了。” 履霜听他这样说,终于抬头微笑起来,把几盘菜一字排开。又亲手盛了一碗饭放进他手里。 窦宪闻见饭里热热地散发着花的香气,问,“这是?” 水芹笑吟吟地解释,“这是槐花饭。去年夏天,姑娘带着我们拿竹竿和栲栳打的。淘干净,撒上细糖,腌起来,埋在大树下。今天是第一次拿了出来,拌在饭里蒸。”说完,给两人各盛了一碗汤,悄悄退下了。 热气衬着香气,清甜无比。窦宪大口扒了一口饭,“好香!我头一次知道这种做法,以后可得让府里的厨子学着做做。” 履霜的手微微一顿,声音也低了下去,“这是贫苦人家吃不上饭才做的东西。你叫侯府的厨子学这个,没的让人笑话。” 窦宪刚想说怎么会,忽然想起履霜在谢府的种种遭遇,还有她背上的陈旧鞭痕。忙收了口,转口笑道,“你是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你这个师傅吧!也罢,不告诉他们,咱俩自己做着吃。” 履霜这才抿着嘴微笑起来,一边替他挟着菜,一边介绍道,“左边那个是匏羹。我拌了盐、豉、胡芹。中间那个是蒜瓜,把秋间小黄瓜,用石灰、白矾汤焯过,控干,稍腌后搅拌大蒜泥,浸好酒、好醋。右边那个是干崧。切后加马芹、茴香、杂酒、醋水,用净盐浇。封闭起来,撼触一百次。” 窦宪眉头微皱,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的左手,仔细一看,果然掌心通红。他心中酸软,鬼使神差地执着那只手递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履霜像被热水烫了,迅速地抽开了手,背到了身后。 窦宪自悔行事孟浪,整张脸都红透了。但见她低头绞着衣带,满面飞红,神情并不恼怒,反而别见娇怯,心中渐渐沉定下来,有一种大胆而甜蜜的欢喜。脸红地微笑起来,将面前茶水一饮而尽。 履霜局促地把那盏茶从他手里夺了下来,“吃饭时喝茶,仔细伤了肠胃。”指着他面前的汤碗道,“喝那个吧。那是葵羹,我放在鸡汤里烫的。” 窦宪拿过喝了一口,葵羹清香,伴着鸡汤的香浓,异常的鲜美。他很快便就着汤一连吃了两碗饭。 等用完饭、漱了口,天色更晚了,窦宪不便久留,嘱咐了履霜多躺躺等语,便告辞出去。 暮春的夜风仍带寒意,窦宪一下了楼,便觉冷风扑在身上,把好不容易汲取的一点温暖全吹散了。他紧了紧衣服,快步往前走。 等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蓦然停住脚步,往后看了一眼。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居然还站在窗前,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他眼圈发热,握紧袖子,猝然加快脚步,往松风楼去了。 一打开房门,便见大丫鬟桔梗在内焦急地踱着步。见窦宪回来,她迎上来抱怨,“二公子!您去哪儿了?竟然这个时辰才回来!用过饭了吗?” 窦宪简短地回答,“在快雪楼用过了。窦顺和木香呢?” “奴婢让他们先去睡了。”桔梗一边替窦宪宽着衣服,一边忍不住道,“眼见着四姑娘一日比一日大,您也该顾及着分寸。” 窦宪不悦地呵斥,“什么话。” 桔梗委屈道,“我是为您着想才说这样话。四姑娘虽则姓窦,终不是我们侯府的人。您动不动就过去,知道的呢说你们俩兄妹和顺,不知道的,不定说出什么来呢。” 窦宪听她这样说,心中微微一动。面上却不显,只呵斥道,“木香就从不说这样的话!偏你多嘴。下去吧。” 桔梗委委屈屈地关门出去了。 第15章 入觐上 斗转星移,不觉已是半月过去。履霜背上的伤口逐渐平复。她想起圣上先前所提的进宫一事,和窦宪商量着递折子上去求见。 窦宪和成息侯都说再过一阵子,等伤口彻底长好再说。但履霜始终坚持这几日就入内。 “...爹和二哥怜惜我刚复原,可不知道的人,见我一个小伤养了这么久,只当我们窦府记恨君上呢。”听她这么说,成息侯父子都叹了口气,没有再争,和圣上约定了四月十四觐见。 那天一大早,窦宪便起来了。去快雪楼替履霜挑了一袭绯红色绣莺襦裙。又拿出一支从长公主那儿讨来的金桃花山茶双鸾纹银脚簪。那支簪是内廷御制之物,由两枚合成的鎏金银片做成。两只鸾鸟抱合为团窠式,在上一俯一仰。端的精妙无比。 履霜拿在手里端详,果然十分喜爱。窦宪见了也欢喜,催她入内去更衣梳妆,自己在外负手等着。 不料稍后履霜从屏风后转出,并没有依言打扮,而只穿了件普普通通的鹅黄色绣雏菊襦裙、发挽蝉髻,上簪一枚干净秀雅的竹节钗。她本就箭伤刚好,脸色苍白,这样一打扮更显得纤腰不盈一握,清淡羸弱。窦宪失落道,“我选的裙子和簪不好看吗?” “好看。”履霜轻言细语地解释,“可圣上宣召我入宫,为的是什么?我今日的身份是受了二皇子刺杀的病人,其次才是侯府姑娘。” 窦宪脸色稍霁,笑道,“你想的倒多。其实圣上这个人,心思不深的。说不定他看你穿的鲜艳,反而更喜欢呢。” 履霜笑了一笑,没有说话。侯府之女遇刺,圣上派自己的妃妾来探,虽是殊荣,却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隐瞒其人身份?这是一。二,能接此密差的嫔妃,料想素日很蒙他青眼。可除夕家宴上,有脸有宠的十几位嫔妃都来了,只是不见那位夫人。所以,圣上是在防备谁? 而她的箭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了。若那位夫人与王太医果然是圣上的人,当据实禀告真相。然而他们没有,顺着她的话上禀了“中毒”,使刘恭被去了王号,贬往苦寒之地。 大皇子母子、五皇子、皇后、贾贵人...他们都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履霜在心中叹了口气。 不久,兄妹两个相携着下了楼。成息侯早已背着手等了他们一会儿。见状迎上来道,“觐见的事项,哥哥都和你说了吧?” 履霜回答,“都说了”。 成息侯点点头,一边送他们出去,一边道,“爹很想和你们一起去,怎奈圣上的御旨里没有这样的话。” 履霜忙道,“有二哥在,爹不要担心。” 成息侯点点头,嘱咐道,“在宫里千万少说少做,多看着点圣上的脸色。”云云。又道,“爹已叫人备下了你喜欢的马蹄羹,一回来就能吃上...” 成息侯府的马车,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了宫门。 那儿的大门共有五座,皆饰以金钉朱漆。每座大门间的石壁都砖以石间甃,镌镂龙凤飞云状,门前禁军林立。 见窦宪跳下了马车,亲自动手把车帘卷上,扶着里面的一个姑娘出来,打头的四个禁军相视一眼,故意地轰然大笑。走上前道,“窦兄好艳福啊。” 履霜见他们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受惊地往窦宪身后躲藏。窦宪展开袖子护着她,对那几人寒声道,“这是家妹。” 几个禁军拖长声音道,“知道。侯府四姑娘不是!” 窦宪冷冷道,“你们既知她的身份,还胡乱开什么口?” 有一个面色赤红、两眼色迷迷的禁军道,“就是知道她的真身份,我们才那么说呢。”呵呵笑了几声,问,“妹妹的尊名是哪两个字?” 问名一向是婚典中六礼之一,寻常男子贸然开这个口是极大的失礼。然而此人说完,面上丝毫不见局促,只有满满的轻侮和奚落。窦宪忍不住怒气上涌,上前一步,履霜忙拉住他,“走吧,走吧。” 窦宪心知今日要面圣,这时候和人争吵落不着好,咬牙忍下了,揽着履霜往宫内走。 然而身后几个禁军的消遣仍然没有停止。他们加大声音道,“窦妹妹,哥哥们送你一字!娇娇!金屋贮娇的娇!”说着,一齐哈哈大笑,“瞧那小模样长的,怪不得窦侯爷死活要让她进自家族谱呢。”“真真是老当益壮。”“那个弱柳扶风的模样,可比泌阳长公主讨喜多了。” 污言秽语越来越多。窦宪再也听不下去,从履霜手里抽出袖子,转身便想过去。履霜见他右手握拳,骨骼咯咯脆响,吓了一跳,下了死力气拖住他,“窦宪!窦宪!圣上在等着我们呢。” 窦宪目光冷沉,“等我收拾了他们,再去面圣不迟!” “别,别!”履霜抱住他的胳膊哀求,“想想爹,想想你娘。你现在去打了那群人,除了让我们家受到申饬,还能得到什么?” 窦宪的力气慢慢地松了,“我是一个没用的人。即便当了列将军也还是这样。对不起,对不起...” 履霜抱住他,摇头,“窦宪是世上最好的人。”她闭着眼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谁也不能欺负你。” 两人步行着来到了万寿宫。王福胜早已等候在宫门前。见他们过来,笑吟吟地迎上来行礼,“给窦二公子,窦四姑娘请安。” 他从圣上稚龄起便陪伴左右,一向深得荣宠。窦宪不敢以寻常黄门视之,赶忙扶起他,客气道,“我们年纪小,王公公这样真当是折煞了。” 王福胜笑眯眯地说“哪里”,躬身垂手,引着他与履霜进去。 内殿里,身着家常便服的圣上正在批阅着奏章。听见他们进来的声音,道一声“你们来啦”,放下笔,让他们坐。 窦氏兄妹不敢托大,坚持着行完了所有礼,方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小半个位置。 圣上见状叹息道,“你们到现在还这样的客气,更叫我过意不去了。” 窦宪心想,你若果然过意不去,我爹第一次进宫求见时,为何始终吝于一见?摆明了是要囫囵过此事,护着刘恭。就是现在,也没对他有什么大的惩处,履霜却伤的失了元气。心中存了怨气,没有开口。 履霜代他答道,“陛下客气了,臣女兄妹不敢当。”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他这才收了怨气,勉强恭敬道,“您多年来始终对臣一家照顾有加,如今又破例恩封。恪尽本分,原是我们该的。” 见他们兄妹两个只字不提遇袭受伤之事,只是感激圣恩,圣上抚须微笑,和蔼问履霜,“身体好些了吗?” 履霜细声道,“劳圣上挂心,臣女无碍了。” 圣上点点头,嘱咐道,“伤口若再有反复,只管找王君实。我和他说过了,对你务必尽心。”又道,“宪儿你也要替妹妹注意着饮食。辛辣的东西,这程子一概别吃,仔细诱了伤口再发。” 窦氏兄妹一一应下。 圣上话锋一转,“宪儿,这程子管理禁军,可还得心应手吗?” “一切都好,各位大人看我年纪小,都顾让着。” 圣上点点头,也不细究,又问起他家里父母是否安好。窦宪陪着他说起淡话来。 讲了约莫一刻钟,窦宪见圣上隐隐有了疲态,看了履霜一眼,两人一同站起身告辞。 圣上蔼然道,“回去替我向你们爹娘安好。” 窦宪应下了,躬身想告退。不想履霜忽怯声开口,“臣女还想去长秋宫拜见一下皇后殿下。不知陛下能否应允?” 圣上不置可否,反问,“你想去拜见皇后?” 履霜不顾窦宪的眼色,说是,“听王太医说,臣女的伤药有大部分是皇后殿下亲自挑了下赐的。臣女想去给她磕个头再走。” 圣上听她这样说,才展颜而笑,“说什么磕头不磕头的,咱们原是一家子骨肉。你难得进宫一趟,去她那里用过中膳再走吧。” 履霜推辞道,“多谢陛下爱惜赐饭。臣女兄妹得入内宫已是天大的福分,实在不敢再叨扰了。再则来前,家父已预备好了吃食,等着我们回去。” 圣上朗声而笑,“你爹既在家等着,我也不虚留你们了。去长秋宫吧,早去,早回。——王福胜。” 窦氏兄妹躬着身,慢慢地退了出去。 出了殿门,王福胜吩咐一声,一架翠幄青油车立刻被牵了过来。他垂着手请履霜上去。 窦宪碍于他在,不便多嘱咐,只道,“在长秋宫不许胡乱多嘴。皇后殿下给你东西,爪子不许轻。” 见履霜乖乖地点头应下,王福胜笑道,“二公子还把四姑娘当孩子看呢。” “还没及笄呢,可不就是个孩子么?”窦宪温声道,“家妹胆子小,礼节又粗疏,一会儿到了中宫,还请公公多提点她。” 王福胜呵呵地笑了几声,点头答应了。扶着履霜上了车。 窦宪仍然不放心,嘱咐道,“我在宫门前等着你。早点出来。” 履霜点点头。王福胜替她把车帘放下了。 车轮滚滚,渐渐在内廷奔驰起来。 第16章 入觐下 少顷,车架停在了长秋宫门前。王福胜扶着履霜下车。守在宫门前的宫女们都有些诧异,但还是纷纷行礼道,“给王公公请安。这位是?” 王福胜道,“这是成息侯府的窦四姑娘,来给皇后殿下请安的。” 宫女们纷纷纳福,又往殿内去报。不一会儿,便有一个穿着绣花宫裙、模样更为体面的宫女出来,引着他们进去。 皇后以简朴闻名,宫殿亦不以奢丽见长。偌大一个长秋宫,竟丝毫不见彩幔飘飘。用的布幔、靠枕都是家常半旧的。入了内殿,更是越性连个熏香也没有,只有案前摆放了几枚时新果蔬,其天然芬芳倒也洁净好闻。 履霜随着丫鬟走近内殿,恰逢皇后也掀了内殿的帘幕,走了出来,“你来了。” 履霜忙下拜,“臣女窦氏,冒昧来见,万望殿下恕罪。” “哪里的话?”皇后含笑道,“炟儿一出去做事,我这儿就怪冷清的。有孩子来我不知道多喜欢。走近些,我瞧瞧。” 履霜大着胆向前走了几步。 “伤可大好了?”皇后一面问,一面指了下首的位置道,“坐吧。” 履霜不敢托大,再三推了方在椅子上坐了小半个位置,“王太医治的精心,伤口已经大好了。” 皇后意味深长地笑,“宫里出来的人,自然经验老道。且你这个做病人的又配合。” 履霜听她意有所指,没有接话,只微笑了一下。 皇后便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嘱咐她别吃辛辣之物,带酱料的也别碰。女孩儿家,年纪轻轻的可别留疤。就这说起,同她谈起养生美容的淡话来。 一时到了晌午。皇后开口问履霜愿不愿意留在长秋宫用饭。 履霜起身笑道,“殿下赐饭,原不应辞。只是家兄还在宫门前等着。” “那不如让宪儿也来吧。” “谢殿下好意。您和陛下今日亲自召见了我们,已是极大的荣幸,万不敢再唠扰宫禁了。” 皇后笑叹道,“真是个懂礼的姑娘。你既如此说,便早些出宫和你哥哥一块回府吧。代我向你爹娘问好。” 履霜欠身应下。 皇后招手命丫鬟捧了一堆缀锦的礼盒来,“这里面是一些衣裙、首饰,宫里才做的。样式不知你喜欢不喜欢,拿着别见笑吧。” 履霜忙又谢过。皇后便指了几个婢女替她捧着东西,一路送出去。 履霜刚出了长秋宫的宫门,便见两个双十年华、穿着宫装、脂荣粉艳的女子带着大群仆从远远走来。 “那是?” 身旁捧东西的婢女悄声道,“那是五殿下的两位侧妃。梁侧妃、宋侧妃。” 履霜早就听说梁敏有位姐姐在五皇子宫中,这时候听得一个“梁”字,立刻往两名侧妃身上来回扫着。果然,左边穿粉色那位,眉眼和梁敏很相似。 那两个女子渐渐走的近了。履霜俯身行礼道,“臣女窦氏,参见梁侧妃、宋侧妃。” 宋侧妃是个形容淡淡的女子,听见她问候,点了点头,也就罢了。而一旁的梁侧妃,神态本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并没注意履霜,但当她说到窦字,态度立刻亲近起来,“姑娘从母后宫里来?” 履霜说是。 梁侧妃关怀道,“早就听说姑娘受了伤,可大好了?” “大好了。谢侧妃关怀。” 两人就履霜的伤说起,絮絮地说了一会儿话。宋侧妃一句都未插言,只是见她们越聊越深,方才淡淡提醒,“母后在等着咱们呢。”说着,就往前走。 梁侧妃似乎很顾忌她。听得这样的话,一下子收了口,草草地对履霜告了一声别,便跟上去追了。留下履霜在原地暗自称奇。 早就听成过宋侧妃的。 她是皇后的亲外甥女,出自大名鼎鼎的乐陵宋氏。但,她是其中的旁支庶出。因身份低微,自幼不得父亲的宠的,很小便被随意地许了一门亲。可她总觉得自己命不该如此,拖着迟迟不肯与对方家过定。万幸其姨母进宫数年后,终位临中宫,她便去求了她父亲,让解除从前那门婚约,由皇后替她的婚姻做主。她父亲秉着奇货可居的心态掂量,居然真的答应了下来,替她去说和着退婚。后来,婚约一解除,她便被皇后许给五皇子做了侧妃。 因她父亲退婚的手段并不高明,男方家不甘不愿的,把他们父女的这番行迹好一番播扬。一时间京中鄙夷者甚众。又因她比五皇子大了三四岁,十停里有九停人都信是她倒贴。 后来,她嫁进宫不到一年便生下了五皇子的长子庆。在前阵子、皇孙未满月时,又怀了一胎。流言就更加难听了,说她什么的都有。便是成息侯府这样不爱说是非的人家,奴仆们也多有把这位侧妃当作谈资的。 履霜先前听了传言,本也对这位侧妃不大看得起的。但当真正见了她,才发现她并不是传闻中的浅薄庸俗模样,反而脊背挺直,凛然有一股傲气,与人交接时表露的更明显。 她的神态,倒有点像贾贵人呢... 履霜又想起那个神态温和的五皇子,实在无法想象他和这样的女子站在一起会是什么样,他抱着儿子又会是什么样。听说他今年才十五呢...一边在心里唏嘘,一边由奴婢们引着出去了。 王福胜和长秋宫里的婢女送履霜上车后,便都各自回去了。 赶车的小黄门沉默寡言,履霜索性也不说话。 马车行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驾车的小黄门道一声,“姑娘当心咯,快到宫门口了,前头有路障。”履霜应了一声,随手撩起了车帘,探头出去。 早上遇见的那几个禁军都还在,一个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倚在城墙上说东谈西。 履霜把帘子卷上,对小黄门道,“到那几位大人时,烦请停一停。” 小黄门疑惑地“嗯?”了一声。 履霜解释道,“我哥哥说他会在宫门那等我。没见着他,怕是出了什么事。” 小黄门笑道,“姑娘别急,窦二公子许是出了宫门在外等着吧。” “不会的。”履霜坚持道,“停一下,我问问那几位大人。” 小黄门答应一声,在临近禁军的时候把马缰一拉,车轮缓缓地停了。 李超、王晗几个听到动静,一下子都看了过来,“...哟,是窦妹妹。”嬉皮笑脸地都走了过来。 履霜在车内欠了欠身,“敢问几位大人,可曾见过我二哥?” 几人不怀好意地笑道,“窦宪他啊,早撇下你回去了。” 履霜听的愣愣的,“真的吗?那我,那我...”眼圈渐渐红了起来。 几人见状,哄然道,“要不,我们几个送妹妹回去?” 李超见履霜生的标致,说话也柔弱,更兼身边没个人护卫。一时间色心大起,上前两步,往她腮上捏了一把,“好不好呀,妹妹...” 驾车的小黄门见他这样大胆,忙道,“大人快走吧,上手上脚的这是做什么?” 话还没说完,便听“啪”的一声响,履霜探出半个身子,往李超脸上打了一掌。 李超“你你你”的指着履霜,恶狠狠道,“你哥哥尚不敢和我挺腰子呢?你又算什么东西?” 他来势汹汹,履霜扶着马车,颤声道,“我要回去告诉我爹。” 李超往地下呸了一口,“就你们那个空架子似的侯府?” 履霜听他这样说,气得发抖,“我告诉圣上和皇后去!” 这次别说是李超了,其余几人也笑了起来,“瞧这小姑娘,还真把陛下当她舅舅啦。” 履霜不为所动,执拗地对小黄门道,“走,转回宫里去。” 小黄门顿时头大如斗。劝道,“姑娘息怒,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李超见他在旁劝说,胆子更大了,吊着眼睛道,“没事,你让她去。我倒要看看她把话摊出来以后,是谁脸上更难看。” 履霜握着帕子,颤声道,“大人既不放在心上,那我自然也没什么。”对小黄门喝道,“转回宫里去!圣上和皇后若责怪你,我自会出来辩解,绝不把你白赔在里头。” 小黄门听她这样说,忙道,“姑娘善心,在下自然是明白的。只是到底结仇不如交友。”转脸对李超悄声道,“大人好端端地去戏弄她做什么?这位才拜见了皇后出来。殿下和五皇子的两位侧妃都很喜欢她呢呢。” 李超几人都将信将疑的,“真的假的?” 小黄门极力想压下事情,不免夸大了几分,“自然是真的。皇后殿下赐了她满满半车的玩意儿呢,梁侧妃又约了她过几日进宫顽。” 李超几人听后都吓了一跳,悄悄往马车里打量。果然,里头堆了不少锦缎、礼盒,隐约能看到长秋宫的封印。 那边履霜又道,“把车转回去!今时不同往日,我没什么怕的。我二哥就要...”冷笑了一声,催促着小黄门。 她早上进宫前,怯怯弱弱的。出来后却大有底气,仿佛有所依凭。几人不免都心头一跳,猜测窦宪今日是不是得了什么封赏。心中已信了大半,只是不肯输了面子,仍旧吓唬履霜道,“这从宫里出来,受赏的人多了,有什么啊。”话说的大,身子却不动声色地团团围住了马车,不让它往内廷去。 履霜正没奈何,忽听一把温润的男子语声,“青天白日的,你们围着一个姑娘的马车做什么?” 几人顺着声音看去。竟是五皇子和大皇子带着一群扈从,骑着马远远在一旁。 入宫不下马。从前整个京师里,只有二皇子刘恭有此待遇的。如今一朝他落败,从前看不起的一兄一弟竟也蒙此恩旨。 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 履霜收回思绪,在内心暗自猜测两位皇子在旁看了多少。李超几人显然也想到了这里,一个个地大惊失色,跪下行礼。履霜跟着下了马车参拜。 大皇子和除夕宴上的病弱形容相比,骄矜了很多。五皇子却仍是一副温厚模样。见履霜下拜,他催马过来,向下虚扶了一把,“早就听说姑娘受了伤,只是男女有别,炟不能亲身前去探望。可好些了吗?” 履霜恭谨道,“已大好了,谢殿下关怀。” “姑娘客气。是我要谢你,除夕宴之事...” 履霜轻柔地打断,“殿下云破月开,是天之不忍见,借着臣女的嘴说了几句真话,臣女不敢贪功。” 刘炟便知她不欲多提那日的事。迟疑了一瞬,俯下身体,压低声音道,“对啦,我此行要去河内郡整一月,想来赶不上宪表哥的好事了,你回去后代我向他祝好。”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可众人听了心中都是一惊。禁军们是心中发紧,确认了窦宪果然要右迁,在心中后悔素日得罪他太过,又想着要如何同他修补关系。 履霜是震惊。她抬起头惊疑不休地打量五皇子,对方给了她一个友善的微笑。那张温文尔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她心中半是发寒,半是感激与庆幸。脑中乱纷纷的,攥着帕子,好半天才勉强的挤出了一个微笑,“多谢殿下。” 刘炟点点头,同她告辞。 他一走,禁军们顿时对视了一眼,同履霜赔起罪来,“今儿个吃了几口酒,说话做事都疯癫起来了。万望姑娘恕罪。”赔礼的赔礼,作揖的作揖,一个两个地亲自扶着车架,好说歹说送了她出去。 窦宪先前和履霜分了手,独自出宫。因不耐烦在宫门口和李超、王晗几个说话,远远地站到了离宫门有些远的大槐树下。正百无聊赖地踱着步,等履霜出来呢,眼角瞥见李超几个恭恭敬敬地扶着一辆内廷的翠幄青油车走出来。看见他,恭恭敬敬地躬身,喊窦大人。 他一愣,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然而李超几个很快便扶着车向他走了过来。“令妹觐见中宫完毕了。听说还没用饭呢,快回去吧。” 说话间,履霜自己掀开了马车的帘子,跳了下来。她甩帘子甩的用力,一下子打到了李超脸上。他没防备,正打在眼睛上,痛的哎哟直叫。 按他的脾气,是要大闹的。窦宪忙把履霜拉到了身后,浑身戒备。不想他只是揉着眼睛,讪讪地一笑,口中客气道,“窦大人还没用午饭吧,快回去吧。”其余几人也喏喏附和。 窦宪大感奇异,刚想问,便听履霜催促“还不走?”他忙道“这就走”,带着微微的疑惑,揽着她转身离开了。 第17章 收服 时至五月,天气渐渐炎热起来。因窦宪向来耐不住热,府里早早地就用上了冰。 松风楼里的书桌下,搁着一个小铜盆,里头放了满满一盆子冰。后面的木制风车对着它缓缓转动,把凉气全吹了过来。 窦宪一手拿着兵书,一手在沙盘上摆弄着各色阵法。履霜坐在他对面的软榻上绣着一块帕子,时不时抬头活动一下酸痛的脖颈。 两人同处一室而静默无言,整个房间,只有风车的转动声响。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窦宪忽然放下手里的木块,笑。 履霜含笑问,“明白什么了?” 窦宪兴冲冲地拉她过来看,“你瞧这个阵法,好不好?” 履霜凝神细看,沙盘上的木块被摆放成了一个图案,似乎是随手放置的,但又仿佛有一定的规律。她仔细看了几遍,仍看不懂其中门道,抿嘴笑道,“我哪里懂这些?只这木块摆的像天上的星星,瞧着怪好看的。” 窦宪笑了一声,指着沙盘道,“这隐隐连成一排的,是匈奴常摆的阵法“拐子马”。刚才你说的像星星一样的木块,是我军的人。若我为主帅去抗击匈奴,定会把阵法摆的散而不聚,好叫敌人大意扑空。等他们撤走时,我军再聚拢过来,猛力扑击,并用刀专砍马腿...”洋洋洒洒地说了许多。 履霜虽听不懂,但见他说的眉飞色舞,也觉得欢喜。不想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次低落下来,“...算了,讲这些做什么。” 他大约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了。 履霜在心中叹息。当日遇刺何等凶险,窦宪却孤身一人斩杀了二十余位刺客。那样的武艺至今令她记忆犹新。若非他是废后的外孙,如今怎会这样不得志?劝道,“你如今已是列将军了,何必妄自菲薄?”拿起桌上的茶盏递给他,“说了好一会儿子话了,润润嘴。” 窦宪接过,把那盏酸梅汤饮的干干净净。等茶盏见空,履霜才发现里头搁了不少冰,蹙眉道,“这才五月呢,你房里搁了冰也就罢了,怎么喝的东西里也加了?仔细伤着胃。”见窦宪只是敷衍地点头,她有些气,道,“再则这冰是外头买的,不一定干净呢。总之你少用...” 忽然门上传来轻叩声。窦宪如蒙大赦地叫道,“进来吧”。窦顺躬着身子走了进来,面带无奈禀道,“二公子,禁军里的李超大人,又来啦。” 窦宪烦闷地叹了口气,“怎么又来了?” 履霜问,“又?” 窦宪苦着脸道,“这几天,也不知他们是吃错药还是怎的,每天当值也不巡逻了,酸话也不说了,成日介地缠着我说亲切话。下了值,又一气儿地约我上酒楼。” 履霜抿嘴笑道,“大约是见圣上召见了咱们,心里忙慌,怕你说出什么来,这才上赶着巴结。” “我猜也是。” “他们这样缠你,你都是怎么回的?” “我可懒的回他们,每次撞上了都是自己走开。若他们托人见我,一概推说不在。” “就该这样惊吓惊吓他们。依我看呢,你越性连下午的值班也别去了。天这样的热。” 窦宪摇头道,“那怎么使得?我晾着他们是一回事,擅离职守又是另一回事了。” “做点姿态给他们看看嘛。”履霜把手按到他肩上,轻言细语地说,“听我的。你才进宫去拜见过帝后,趁这会子作势是最好的。” 窦宪仔细想了想,笑道,“也好。”重又拿起手边的木块来。 履霜便道,“我去厨房看看,甜汤熬好了没有。” 窦宪头也不抬地说,“仔细太阳晒着你,叫窦顺或者桔梗木香去吧。” 履霜笑道,“哪里就这么矜贵了?我也绣了够久的帕子了,出去散一散心吧。”带着窦顺一同出了房门。 等走到楼下,履霜随口道,“劳烦你了,要跟我一起去趟大厨房。” 窦顺爽快地说哪里话,“端汤的活计,原就不该是姑娘干的。” 履霜赞道,“怪道二哥总说你忠心、不偷懒儿。果然呢。我很想赏你,可惜今日出门急,没带荷包。” 窦顺听她这样说,满口推辞着,“姑娘夸我,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啦。” 履霜歪头看着他,“这么着吧,我这儿有个巧宗儿,你愿不愿意听?” 李超在成息侯府前已等了一炷香的功夫。守门的人一问三不知,始终都说“不知道二公子去哪儿了”。 他气不过,指着那几人骂道,“你们都是守侯府大门的,窦大人进进出出的,你们会不知道?”又吊着眼睛说,“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东平王的内弟,当今尚和我沾亲带故呢。” 侯府的侍卫一早得了窦宪的嘱咐,面上都笑嘻嘻的打着太极,只是不理他。 李超正没奈何,忽见窦顺从府里走了出来。看见他站在门口,倒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走。他赶忙叫道,“窦顺!” 窦顺装听不见,加快脚步往府内走。李超看的发急,一把推开侯府的侍卫们,闯进了门里,亲自去捉他。他没奈何,只得讪讪地转过了身,“给李大人纳福。” 李超放开他,骂道,“纳什么福?你不是装没见着我吗?” 窦顺讷讷地解释,“在下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呢?实在是刚才走了神,眼睛里没瞧见人。走到府门时又想起来有东西没拿,急着回去。” 李超往他脸上啐了一口,“这话你留着骗鬼去!”又道,“我知道,你一向和你们主子焦不离孟的,你今既在府里,料想他也没出门。为什么我投了拜帖,不让我进去?!” 窦顺喏喏道,“我们公子出去了...在下是手头有事,这才留在了府里。” 李超又往他脸色呸了一口,“我去你娘的!还不快说实话?仔细我禀了东平王,找到你家里,打的稀巴烂。” 窦顺唬了一跳,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悄声道,“我劝大人回去吧,我们公子不见您,自然有他的难处。” 难处...窦宪就快被升官重用了,能有什么难处? 李超不屑地撇嘴。可忽然,脑中灵光闪现:本朝有个习俗,官员右迁前需保举一位继任者,圣上会酌情考虑。因此事既牵扯着在圣上面前的信用,又涵盖了自家的利益,常被朝臣们视作一大难题。他这样想着,急切地抓住了他,问,“莫非...王晗来了?” 窦顺顿了顿,摇头说不知道。 李超估摸着他的神情,又问,“是方毅?...陶兴?” 窦顺转过了身子,一概说不知道。 李超有些发急,从怀里手忙脚乱地掏出块银子,道,“快告诉我,以后少不了你的。” 窦顺眼珠子一转,拿话推托着。李超不耐烦听,又从衣襟上取了块玉饰,连同银子一块儿塞进了窦顺手里。窦顺半推半就地接了,这才道,“您方才说的那几位大人,都来过...” 李超把他的手抓得更紧,“真的?那窦大人全见了他们了?那,那为什么不见我?” “听说您身上的官司,没有十个也有九个...我们大人哪儿敢招惹您?”窦顺说着,呵呵干笑了几声。 李超听到“听说”两字,顿时又惊又怒,“那是小人编排我。”进一步逼问,“可是王晗他们几个对窦大人说了什么?” 窦顺下意识地要点头,但马上又摇起头来,“没有没有。” 李超见他这模样,心中几乎可以判定了。恶狠狠地顿了顿足,拂袖离开了侯府。 窦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嘻嘻地手里的银子和玉饰举到太阳下,对着打量成色,“哎哟,都是真的!我的好四姑娘哎!” 窦宪觉得,自己的境遇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 禁军里的李超、王晗、方毅、陶兴四个,早前见他平空做了列将军,一度因不忿而联合了起来,仗着家里得势每日给他下绊子。不想自他觐见圣上回来,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作乖,成日介窦大人、窦大人地喊。又巴巴地请他去酒楼、给他送各色稀罕物。 窦宪本以为这群人是怕自己向圣上告状,这才曲意逢迎。不想偶然一次更衣,竟从隔壁间听到一个传闻:如今北门禁军都传说他要右迁上将军,掌京畿八千兵。他这才明白,这几个人都指着自己临走前,举荐他们做列将军呢。心里好笑,回家当笑话讲给了履霜听。 她听后也笑了起来,“由得他们传吧!让这种人怕你、巴结你,总比他们不把你放在眼里好。” 窦宪点点头,可又有些犹豫,“万一圣上听到了这样的风声...” 履霜抿嘴微笑,“那你找一个大家都在的时候,把话头引到这个事上,能有多坚决就多坚决地否认。若有人私下问你,你有多模糊就多模糊地支吾过去。” 七月,夏风渐起。禁军中人亦各自浮躁。 先是王晗放贷的事被人告到了廷尉处。这种事他干的多,自然也经的多了。打着他姑姑王贵人的名义,半是贿赂半是威胁的派人同廷尉通气。不想掌管廷尉的周大人竟不吃这一套,死死地咬住了往下查。他惊慌下托人去打听,才知道除了周大人想做一番功绩外,更重要的,是这次检举他的人,背后实力远超深宫无宠的王贵人。 他加意又探听了几天,终顺着摸到了线索,得知是李超、方毅两个在搞鬼。登时大怒。 他们几个在禁军里共事有十年了,素日一同上酒楼、逛青楼、排挤新来的小子也是有的。但那不过是臭味相投。如今他既知了那两人作弄他,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当天就去见了陶兴,两人约定先把李、方二人拉下来,今后陶兴好好辅佐他当列将军,他提拔对方当个副手。 如此,几人互相拿捏着对方的短处,指使着各自的家丁去廷尉处告状。在宫门前遇上了,也是一副乌眼鸡的样子。又是吵又是打的,直闹的乌烟瘴气。 窦宪乐见他们内讧,每次不过见人来才装模作样地制止一番。 等到了月中,因王、李两个指责对方的罪证确切充足,廷尉遂判两人一同领罪,罢了禁军位,流往南海郡去了。而直到此时,宫里也没有传来右迁窦宪的旨意,他仍是列将军。 剩下方毅、陶兴两个,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都按下作乱的心,转而奉承起窦宪来。规规矩矩地替他约束着那些自恃宠年高、不服管教的禁军们。自此窦宪的列将军一职,终于渐入佳境。 第18章 避暑1 永平十六年的夏天,和往年相比,格外的炎热。到了七月中,郁蒸的暑热几乎令人喘不过气。京中的冰窖因此涨了一倍的价钱,但还是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居于深宫的圣上体性温和,倒还没有什么,妃嫔、长公主、公主们却耐不住,一个个淌着汗、抹着眼泪地请求他移驾,去往云生行宫避暑。 圣上为人简朴,总觉得驻跸行宫耗费太过,是以登基以来从未巡幸。这次他本也不想去的,但见求的人越来越多,连一向很少说话的五皇子也跟着请求了,终于拗不过地下了旨,命京中贵戚、朝中重臣皆于七月十八随御驾一同去往云生行宫。 十八那天,内廷早早地便派了车来成息侯府。 窦宪虽是勋贵子弟,但身上担着列将军的职,寅时便提早出府,去清点禁宫北门随扈的禁军了。留下履霜跟着成息侯夫妇一同出发。 履霜一向对泌阳长公主有些发怵,是以在她面前学的精乖。早早打探到她除了随身的湄姑姑外,只带了四个婢女,越性减了一等,只带了水芹和竹茹两个。长公主见后果然点头,“人越少,是非越少。” 云生行宫在离京师两百里的河内郡内。 因为路途不近,圣上命队伍从辰时就出发,途中不许停下,所有人的中饭皆由内廷六尚局供应干果,在车上草草用了就罢。但即便已经这样的节省时间,车马还是走了整整一天。直到酉时一行人才到了行宫。 夏日昼长,太阳到这个时候仍然没有下山。透过车帘,耀的人闷热欲呕。然而车队一进入行宫的树林,气温陡然变得凉爽起来。听说河内郡中早上下过雨。雨后放晴的天空宛如一匹被抚拭的异常平整的缎子,蓝莹莹地耀人眼目。原本郁蒸的夏风穿过树林,也仿佛被过滤一般,清爽的令人不敢相信,更夹杂着雨后花草的芬芳,令所有人都心情舒畅。 出了树林,远远的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那是覆釜山。”成息侯抚须微笑,吟诵道,“冥搜过物表,洞府次溪傍。已入瀛洲远,谁言仙路长。孤烟出深竹,道侣正焚香。鸣磬爱山静,步虚宜夜凉。仍同象帝庙,更上紫霞冈。霁月悬琪树,明星映碧堂。倾思丹灶术,愿采玉芝芳。傥把浮丘袂,乘云别旧乡。说的就是它。” 履霜被他所吟诗句中的秀逸打动,不自觉地探出了半个身子往外看。 整座行宫都是依靠着这座覆釜山建成的,它近吞山光,平挹江濑,极为壮丽。车马渐渐向内行驶,行宫各处都是穿花渡柳、抚石依泉。 在一片赞叹声中,车马队伍停下了。圣上有些不爽利,被皇后扶着先去安置了。留下亲贵们没人照管,一个个都面色极差地喊热喊累,抱怨途中一丁点时间都不给歇,赶投胎似的。 大皇子不耐烦,装作没听见地先去了自己的住所。四皇子腿脚不便,跟着也去了。其余几位小皇子见状,自然也都跟着走了。唯有五皇子刘炟仍留在原地,流着汗耐心地安慰着众人,“王公公马上就派人带各位去住所,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会陪着大家的。”命王福胜展开一早写好的住所分布表来宣读,又让行宫的厨子们端了冰镇过的西瓜汁来分给众人。 众人接过西瓜汁,一个个都又惊又喜的,“怎么这么快就得了?” 刘炟有些赧然地说,“我估摸着快到行宫时,让人提前来传了话。今日让各位劳累了一天,抱歉。” 众人都知主意是圣上乾纲独断的,同他无关。他又让人准备了冰镇解渴的东西。心中半是过意不去半是感激的,纷纷道,“殿下说哪里话?” 而队伍后头的履霜,远远地听到了圣上独居颐志殿、皇后居静好堂、大皇子住清晖堂、四皇子住稻香谷、五皇子及其姬妾住乐成楼云云外。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成息侯府一家赐住澄碧居。赶忙随着成息侯夫妇俯身谢恩,跟随着小黄门的指引往那儿走。 小黄门在前导着成息侯一家过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盘旋曲折地走了好一段路。履霜忽闻水声潺湲,泻出石洞,上则萝薛倒垂,下则落花浮荡。上前撩开藤蔓,一座庭院赫然出现在眼前,其上挂着一个大匾额,上书“澄碧居”。 见这地方清幽雅致,且没有像别的住所那样,三五成群连成一片,而是自成一局,泌阳长公主满意地问,“这地方是谁挑的?” 小黄门躬身道,“五殿下。” 泌阳长公主挑眉一笑,“他很会挑地方。” 履霜也这么觉得。澄碧居前有一个很小的池塘,映衬着池边的两行垂柳,溶溶荡荡的。更兼庭院的墙上爬了满满的蔷薇,那样的美,她心中立刻就爱上了。 等进到澄碧居里头,成息侯夫妇按例分房而睡。长公主择了西边最凉爽的一间搬进去,和在侯府时一样,终日念佛,到了饭点也不出来,只让湄姑姑在小厨房给她做些清粥小菜送去。成息侯住进了东边的大房里,留了南边两个相邻的房间给窦宪和履霜。 因着一路颠簸,众人都没有用好中饭,圣上交代了行宫里的厨子们好好整治些吃食。又说众人今日都累着了,不必前往帝后处谢恩。众人都如蒙大赦。 行宫的厨子还是第一次接今上的驾,一个个都打点起了十万分的手段。光是一个簟便做出了五六种。稠膏簟,加精盐和黄酒,小火慢炖。其味不让山鸡炖莼菜。松簟,用盐水焯以去腥,烫熟凉拌,与小鸡同炖。合簟,加青椒炒,肥嫩滑美...... 连成息侯这样不好饮食的人吃了,都赞不绝口。然而履霜始终心不在焉的。他心中明白,给她盛了一碗汤,说,“你哥不超过半个时辰,便能回来。” 履霜一下子站了起来,“真的?!” 成息侯点了点头,“他才封了列将军,得随扈,暂且不好躲进咱们堆里。倒是如今,御驾平安过来了,他尽了职责,可以歇一歇。” 履霜听的欢喜,响亮地“哎”了声,匆匆地扒了几口饭,一溜烟地跑回了窦宪的房里等他。 成息侯说的没错,过了一会儿,窦宪果然回来了。 履霜正在他房里帮着理东西呢,远远听见门口奴仆喧哗,“二公子回来啦!”“去备水。”“去把饭再热热。” 她悄悄躲到门后面。 等窦宪的脚步声渐渐近了、打开房门,她倏然跳了出来,做了个鬼脸。不想窦宪早有准备,背着身子,身手敏捷地往旁边一躲。履霜扑了个空,抓着他的袖子咯咯笑。没留神他突然转过了身,脸上赫然一个青面獠牙的猛鬼面具。 履霜一下子尖叫起来。窦宪把面具摘下,露出满是笑意的一张脸,“人家给了我这个面具,我只想着回来送你,好叫你回府里吓别人玩儿,哪知道你躲在门口要吓我。” 履霜捶他道,“骗人!你一早就想好了要吓唬我!你怎么知道我躲在门后面?” 窦宪拖长声音笑道,“我就是知道。”也不理她的絮絮叨叨,俯身把她扛在了肩上,往大厅走,“走,陪我去吃点东西。” 履霜咯咯地笑,“快把我放下来。仔细爹看见了,再打你板子。” 窦宪哼了一声,随口问,“我爹娘呢?” “用过了饭,在房里休息呢。” 窦宪脚步稍缓,过了好一会儿才“哦”了一声。 履霜自悔说错了话,伸手到他胳肢窝里去挠他痒痒。窦宪一向怕痒,马上就被怄笑了,在她背上打了一下,大步流星地往大堂去了。 窦宪今日很早就出了门,去统率北门禁军。因路途略远,他怕出差错,上中两顿都没有吃。这下子坐在满桌饭菜前,一下子觉得饥肠辘辘起来。一边抱怨说,“刘炟真是会做人,依先帝朝的旧例,京里只有宗室能跟着来行宫避暑。他倒好,朝中官员有一半都拉来了。”一边伸手去拿筷子。 履霜在他手背上拍了一把,命人取金盆来。一面拿胰子给他洗手,一面道,“他是皇子,体察臣子原是该的。” 窦宪哼笑了一声,“他的年俸那么多,也不见拿点出来赏人啊,倒拿公里的花费做人情。还体察臣子呢,我看他是盗君之禄,张其虚誉。” “就你话多!我看他人很好。”履霜还想再说,便见他拿帕子草草擦了擦手,随意地一掷。正好打在托着金盆的大丫鬟木香眼睛上。木香吃痛地惊呼了一声,金盆铿锵一声坠在地上,一时污水横流。 窦宪自觉鲁莽,赶在履霜开口前对木香道,“也就我,不骂你笨手笨脚。快把地拖了,下去吧。”木香赶忙答应着,拿巾布来擦。 履霜见厅中众人都手忙脚乱的,责备窦宪道,“瞧你干的好事,亏你还好意思叫人家木香姐姐擦。赶明儿成家立事,难道也这样吗?” 窦宪随口道,“那我找个你这样有耐性的,不就行了?” 周围的丫鬟们闻言都悄悄笑了起来。窦宪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涨的通红。偷眼看履霜,她低下了头,拿手绞着袖口默然不语。他胸口涌起柔软的感觉,悄声对她道,“吃完了饭,我带你出去逛,有话对你说。” 履霜悄悄道,“赶了一天了,你不累吗?” 窦宪大着胆子悄声回,“和你在一起,就不累。” 履霜不妨他这样说,一下子连耳根也烧了起来,局促地往下一坐,没想到身后的椅子被拉开了,几乎坐空。窦宪忙手忙脚乱地去扶她。履霜花了力气挣开他,要丫鬟们扶,“还不快吃你的!” 窦宪见她气急败坏,大失所常,哈哈大笑起来,端起饭碗往嘴里大口扒饭。 第19章 避暑2 一时窦宪用罢了饭,与履霜一同用了些水果,便往外走。 窦顺、桔梗、木香、竹茹、水芹几个都追上去问,“这是要去哪儿?” 窦宪随口道,“园子里逛逛。” 几人都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公子明日再带姑娘出去吧。” “我想什么时候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窦宪逆反劲上来,谁的话也不听,拉着履霜便大步往外走。又见身后众人还远远地跟着,皱眉道,“哎!我逛逛就回来,一个都不许跟着!” 窦宪带履霜出了澄碧居,七拐八拐后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园子里。 那里有很大一片草坪,上面错落栽种着各色香花,晚风一吹,暗香浮动。履霜置身在这片花海间,深深吸气,觉得自己连骨肉都清澈了起来,“...吃饭时,你说有话要对我说?” 窦宪咳了一声,“也,也没什么。” 履霜有些疑惑,“那你特特的叫我出来做什么?” 窦宪涨红了脸,“我,我就是想看看你...今天一天没见你了...” 履霜也脸红地微笑了起来,低下头去。心底却有暖意渐渐升起。 窦宪握着拳又咳了声,掩饰性地往四下里打量了一眼,见地上有几块莹白色的石子,弯腰拾起,道,“其实,其实我是带你来找这种石头的。你瞧,对着月光看,它是不是有五色?” 履霜仔细了一眼,怀疑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看看,你平日里刺绣太多啦,眼睛都绣坏了。”窦宪指着石头,一本正经地说,“这叫菩萨石。是云生行宫特有的一种石头。每有月光照射,便现五色,仿佛佛顶圆光。只有佛性深厚或者目力极佳的人才能看到。” 履霜将信将疑地问,“真的假的?” 窦宪很正直地点头,“当然是真的啦,这东西可是有价无市。” “要真的有价无市,怎么这儿满地都是?” 窦宪哑了一会儿,道,“当然是因为咱们有机缘啦。” “...机缘?” “...嗯,机缘!你想,上天让咱们投身在了侯府,成为圣上的亲眷,这是不是机缘?圣上本不爱巡幸的,偏生今年来了河内郡,还带上了咱们,这是不是机缘?咱们吃饱饭了出来消食,随便走走便捡到了这菩萨石,这是不是机缘?我和你说啊,这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不度无缘之人。”见履霜被唬的一愣一愣的,窦宪随手又指了一处假山,道,“瞧见那山了吗?从前那里头是住着一个道士的。” “道士?在行宫里?” 窦宪笃定地点头,“先帝信奉道教,从前行宫各处都驻扎着道士呢。每逢十五他们便用杨柳枝蘸水清洁各处。”见履霜听的直点头,他心中好笑,接着又编道,“有个姓林的道士法力最广。他养了一头黑猿,行宫上下都叫它玄童。你知道玄童住在哪儿嘛?便是在那座山上的凹洞里。它自己用毛草枝搭了一个巢穴,夜里进去歇息。” “真的啊?猿猴这么聪明?” “当然是真的啦,猿猴嘛,本就同人很像。”窦宪指着那处假山,侃侃道,“后来先帝知道了这事,亲自题了‘峻青宅’,命匾在那山上呢。” 履霜神情惊异,提起裙子便往假山那儿走。窦宪心中暗道不好,拦住她道,“别看啦,那上头有青苔,你仔细过去了滑倒。” 然而履霜已被他说的故事勾起了浓浓的兴趣,怎么也要过去看。窦宪见几次三番拦不住,只好随她去了。自己讪讪地退到了一边。 履霜攀着岩,兴致勃勃地探身去看窦宪所指的地方。她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巢穴,说不定还有只大黑猿躺在里面,不想里头空空如也,只有杂七杂八的枯枝败叶。 见她怔在那里,窦宪叫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我指错地方了。峻青宅在西边的山上!” 履霜点点头,跳了下来。然而一走近他,忽然什么征兆也没有地就劈头盖脸地打了上来,“还骗我呢!你这个烂了嘴的人!什么玄童、峻青宅,就知道哄我!” 窦宪见她人虽然小,可力气却大的很,打在身上的巴掌又痛又麻,忙告饶说,“好妹妹,饶了我吧!” 履霜一想到自己被他耍的团团转,便气不打一处来,下手又重了几分。窦宪不敢还手,只好转着圈地躲藏她。履霜遂趿拉着软底鞋追他。没想到脚下的花蔓粗壮,竟把她的鞋从脚上勾下来了。她心道打完窦宪再回去捡鞋,也不理论,赤着一只脚仍旧去追他。没留神脚边窜来了一只猫,伏低身子呜呜地叫,更兼两只眼睛在黑夜里暗幽幽地发着光。她心头发怵,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赤着的那只脚顿时踩上了什么尖锐的东西,脚心一阵刺痛。她忍不住痛叫了声。窦宪只当她在弄鬼,引自己过去,仍旧远远地望着。 履霜又是委屈又是气,带着哭腔喊,“窦宪,我的鞋丢了!你快给我捡过来!” “我不过来。” 履霜急地直叫,“你快过来啊,过来。” “我不过来。” 那只猫似乎听得懂人话,挑衅似的朝履霜呜呜了两声,叼起她的鞋子跑了。窦宪远远见一团黑影,裹挟着一个什么事物,上面缀着一粒夜明珠,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那是他送给履霜的鞋,啊了声,提脚去追猫。然而猫的步伐远比他敏捷,更兼是这行宫里的积年,很快便跑的无影无踪了。 窦宪讪讪地回了履霜身边,“我把我的鞋给你穿吧...” 履霜一边抽泣,一边劈头盖脸地又打了上去。 窦宪忍耐了十几下,仍不见她收手。终于忍不住捏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提到自己胸口,吓唬,“今儿个给你打了多少下了?你也足了。” 履霜仗着他这个人雷声大雨点小,从来不把他的威胁放在眼里的。所以使了点力气便想从他手里挣出来,不料他这次不比往日,竟下了力气,她试了几次都开脱不出。心里咯噔一下,转口乖乖说,“好二哥,我不和你闹了。” “你倒精乖,嗯?”窦宪居高临下地笑了声。他从来都飞扬恣肆,喜怒形于色,流露这样的神情还是第一次。履霜不由地害怕起来,白着脸讨饶,“好二哥,我再不敢这样了。” “真的?”窦宪不置可否,又淡淡地笑了一声。 履霜整颗心都被提起来了,忙不迭地点头。 “我不信。” 履霜一下子急了,“我...” 窦宪伸了一根指头按在她嘴唇上,轻轻地抚弄,这个动作封住了她的所有言语。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局促地说,“二哥,二哥我们回去吧...” 窦宪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俯身吻了下来。 履霜觉得,周围的风声、蝉鸣声、鸟鸣声,远处的喧哗声在这一刻全都静止了。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的气息。 窦宪为人蛮横,即便是亲吻时也一样,在履霜唇齿间横冲直撞,她几乎要喘不过气了,伸手推他胸口。然而窦宪以为她在欲拒还迎地撒娇,喘息愈发急促,把她按在了假山上,亲吻越发凶狠。 履霜审时度势下不敢再乱动,顺从地由得他吻。 一时事歇,窦宪把头搁在她肩上,急促地喘着气。 履霜这才敢出声,“...手疼。” 窦宪惊了一下,发觉自己一直攥着她左手的手腕,忙放开了。讪讪地赔着礼。——他终究不是什么霸道子弟。胆边的恶气一旦用尽,他还是那个怂人窦宪,“对,对...对不起。” 履霜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温暖,小声地说,“平白无故地,道歉做什么?” 窦宪脸色发烧,挠着头道,“我...我今天冲昏了头了...” 履霜扭着衣带说,“才没有。——好啦回去吧,恐怕丫鬟们都急疯了。” 窦宪点头,“你的鞋子丢了,穿我的吧。”说着,想也不想便俯下身去脱自己的鞋子。 履霜气的在他背上狠狠打了一下,“谁稀罕你的臭鞋子?” 窦宪再也绷不住,握住她的手,笑的直不起腰,“我就知道,你想让我背你。”见履霜红了脸,他蹲下身道,“好了不逗你了,懒东西,快上来吧。” 履霜便提着裙子伏上了他的背。窦宪把她两手放到自己脖子上,慢慢直起腰身。顿时,她温热的呼吸喷在了他颈侧,又酥又痒的,令他忍不住心猿意马,转过脸想亲她。履霜忙把他的脸拍开了,“快走!” 窦宪哼了声,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前走了。 晚风温温地拂了过来,带着清淡的花草香。履霜心情愉悦,从近旁的树上扯了支藤蔓,握在手里,咯咯笑着抽打起窦宪来,“你走快点儿嘛!” 她一向都怯生生的,很少有这样喜形于色的时候。窦宪见了心里喜欢,索性做了几个高抬腿往前疾奔,又学马发怒时的嘶叫。履霜被逗的直笑,伏在他背上花枝乱颤,连藤蔓掉在地上了也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了澄碧居。院里黑灯瞎火的,窦宪奇道,“难不成丫鬟们都睡下了?” “哪儿敢呢?”好几个故意压低的声音道。 窦宪吓了一跳,定睛一瞧,门边上居然黑压压地站着水芹、竹茹、窦顺、木香、桔梗。他惊道,“嚯,怎么不点灯?” 几人都抱怨道,“点了灯,岂不是明公正道地告诉侯爷你们出去了?” 窦宪压低声音问,“侯爷来问过我们?” 几人点点头,“奴婢们都回说您两个睡下了。” 窦宪点点头,往里头走。 门边暗漆漆的,然而宅院中央恰好被明月笼罩。几个丫鬟见窦宪走到了庭中,这才发现履霜被他背在背上,忙问,“这是怎么了?” 窦宪随口扯谎,“刚我带她去旁边的园子里逛,见到棵花树,她硬要上去采花,这不,鞋丢了,只能我背着回来了。” 桔梗哼笑了声,“倒是巧。”其余几人却不疑有他,一个个开房门的开房门、打水的打水、伺候着他们胡乱梳洗睡去了。 第20章 避暑3 因着前一日又是赶路又是玩的,闹的实在累,第二天履霜直睡到了日上三竿。她一下驭下不严,水芹、竹茹两个见她不起,索性也不起来,主仆三个一起打盹儿。 一屋子的人正好眠呢,门上忽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履霜睡眼惺忪地撑着坐了起来,扬声道,“水芹,你去看一看,谁在外面啊?” 睡在外间的水芹应了声,穿衣趿鞋去开门。“...二公子?” 窦宪应了声,越过她兴冲冲地往内室走,“履霜,瞧我给你带什么来啦?” 水芹和竹茹都追着道,“使不得,姑娘还在睡呢。” 窦宪失望地“哦”了一声,停住了脚步,“那等她醒了我再来吧。” 履霜忙叫道,“我醒啦。” 窦宪便满眼笑意地进来了。 履霜正坐着床上整理鬓发呢,一眼望见窦宪手里提了两只白色的、毛茸茸的兔子,“呀”地叫了一声,赤着脚下了床,“哪儿弄来的?” “仔细着凉。”窦宪一边赶履霜上床,一边笑道,“行宫的猎场里养的。那猎场里养了各色的野物,本是给初学骑射的皇子们准备的。可圣上不尚武力啊,又说养着他们既费钱也费事,索性下了旨,命王福胜带人去处理了。能放生的放生、放不了的全赏人了。轮到咱们家,是要拿豹肉的。可我见底下有人分到了兔子,可爱的紧,便同他换了。” 履霜听的甜滋滋的,但又有些担忧,“爹和长公主知道了,会不会生气?” 窦宪浑不在意地说,“这有什么好气的?豹肉看着稀罕,其实酸的很。”蹲下身给履霜穿袜子,又让竹茹、水芹两个去拿大厨房要点喂兔子的菜叶、瓜果过来。 履霜抱着兔子,整个人都甜蜜蜜的,觑着房里没人,很响亮地在窦宪脸上亲了一下。 窦宪满面通红,摸着那块湿漉漉的痕迹,转身跑了出去,“...我去找几根竹子来,给兔子做笼子!” 履霜蹲在地上,挑挑拣拣着窦宪捡的竹子,“...怎么都是发黄的啊?上面还有斑...这根被虫咬过...这些都不好!”捆成了一把,全丢到了一旁。 “别呀。”窦宪忙捡了回来,“你不懂,做竹笼子就是要找这样的竹子。” 履霜撅着嘴说,“哼,我不信,一定是你没好好找。” 窦宪正抓耳挠腮地跟她说着道理,没留神他爹从房里出来,慢慢地踱了过来。他忙把竹子都踢到了身后,拉着履霜起身,恭恭敬敬地喊爹。 成息侯点点头,脸上露出罕见的笑意,“霜儿,你哥说的没错,做笼子就得选这样的竹子。” 他一向疏懒事务,每日不过在房内看书而已。履霜两个没想到他竟也会这个,试探性地问,“爹也做过竹笼子?” “做过...做过好些呢。”成息侯闭着眼睛轻轻叹息。 窦宪讶然问,“是做给谁的呀?” “你姑姑。”成息侯注视着履霜的目光温暖无比,“你娘从前,也爱养这些小玩意儿。” 母亲... 那个因为生她而难产去世的母亲。 履霜攥着袖子,低低问,“我娘也养过兔子吗?” 成息侯抚摸着她的头说,“岂止兔子?狗、猫、小鸡、小鸭,还有小猪仔,没有她不喜欢的。” 履霜和窦宪听到小猪仔三个字,都惊奇地笑了,“猪仔?她不嫌脏吗?” “你们别瞧猪老大一只,猪仔可是很小的。且我也是养了才知道,它竟比猫猫狗狗都爱干净。又聪明,教一遍就知道在今后去哪里喝水了...”满脸笑意,兴致勃勃地说了许多。又抚须道,“那些鸡鸭猫狗啊,虽说都是霜儿她娘抱回来的,可一直都是我在照顾。” 窦宪实在没法想象,喜爱琴棋书画诗酒词的父亲,养起鸡鸭来会是什么样子,“您不觉得烦吗?” “怎么会呢?多有趣啊。”成息侯一边说,一边蹲了下来,“好久没做竹笼子了,不知道手生了没有。” 履霜和窦宪对视了一眼,都惊喜道,“爹!” 成息侯笑着答应了声,“且等着看。”拾了根枯黄色的竹子,道,“做笼子可不能选翠绿的刚折下来的竹子。一来里头有水,兔子闻见味道会咬。二来新竹被晒,很容易就会缩小。你们今天把兔子放了进去,明天可别想拿它们出来了。”命窦宪取刀来,把竹子劈成一条一条的。一面用脚踩着固定一段,一面灵活地用手编着笼子的形状。等形状搭建好了,问履霜要了一根头绳,把笼子的顶端扎好,递给他们。 履霜又惊又喜地抱着笼子,把两只兔子放了进去,“谢谢爹。” 成息侯笑容渐淡,对着他们点点头,起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履霜安顿好两只兔子后,与窦宪用了些饭,便说今日没太阳,不如去登山。但又有些犹豫,“你要不要当值啊?” 窦宪说不用,“如今禁军里头十停有九停和我相熟,我早间去点一遍人、应个卯就行了。”顿了顿,又道,“且你要出去,我便是要当值也不想去了。” 履霜听了低着头直笑,拉着他出去了。 两人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索性不往人多的花园里凑,转而上人迹罕至的覆釜山后玩儿去了。 还没到山后,便听见水流急速奔流而下的声音。履霜问,“...那是?” 窦宪道,“那是麻姑仙境瀑布。” “麻姑...仙境?” “瀑布不都是水流很粗的么,这里的不是,它的流水特别细密,像是烟雾一样。守卫行宫的奴仆,好些都说在农历三月三见到麻姑从里头飞出来,往衡山飞去采灵芝酿酒呢。先帝听后,便说那是给王母祝寿去了。亲自为这条瀑布赐名,叫它麻姑仙境。” “也不知是不是你又在瞎编排。”履霜听的将信将疑,拉着窦宪登山。 覆釜山分三座,东边为斗牛峰,西为阳明庆峰,中峰似釜倒立,故名覆釜。 两人择了最高的中峰去登。 因着覆釜山在皇家的行宫里,早有人凿了一整条平稳的云梯。是以履霜和窦宪都不需要攀爬,只鼓足气走了小半个时辰便上了山顶。 先前一鼓作气,尚不觉得累。等上了山顶,停下来,一下子觉得大汗淋漓,背上俱已湿透。两人各自精疲力尽地靠坐在大石上喘息,又拿出玻璃瓶子大口喝水。足足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忽然,履霜“呀”地惊叫了一声,“你有没有发现白云从脚底往上升?” 离得近时尚不觉得,一旦站远,她陡然发现窦宪整个人被笼罩在了云雾里。惊奇道,“怪不得这儿叫云生行宫呢。”用手握成拳头,冲着天空大喊,“这是在天上吗?” 窦宪含笑看她,“你小点声,别惊动了神仙们。”往后仰倒,闲适地以手枕脑,“兴许到了晚上,咱们连星星都可以摘下来呢。” 履霜也笑,但又有些犹豫,“只是云越来越低,我恐怕一会儿要下雨。” 窦宪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儿,北方的雨下不长,最多下一刻钟,也就完了。” 履霜点点头,扶着山顶的栏杆往下眺望。覆釜山这样的高,不仅是行宫,就连河内郡,甚至大半的北方也变成了脚下小小的黑点。 窦宪从后面走了过来,朗声吟道,“苍岩千尺晓烟消,江山微茫海色遥,无数乱峰皆足底,不知身已近青霄。”眼中豪情万丈,令这辽阔顶峰黯然失色。 履霜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觉出了与他的隔阂。不自觉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攥紧了他的衣襟,“下山吧?” 两人携手下山,然后,才走了十之二三的路,天际陡然划过一道闪电,几道闷雷随之滚滚落下。履霜见方才还干干净净的天空此刻布满乌云,担忧地问,“咱们能在落雨前赶回去吗?” 窦宪抬头望了望天色,“恐怕不能。我刚瞧见山顶上有个洞穴,不如咱们去避一避,等这波雨下完了,再走?” 履霜忙说好,跟着他匆匆折返。 才回了山顶,躲进洞里,雨便落了下来。履霜见洞口满是潮湿的枯败树枝、死去的虫子、小鸟,又是害怕,又是恶心,小心躲避着往里面走。窦宪忙拉住了,“里头一向没人去的。气息不流通,仔细闷着你。”让她坐下,自己捂着鼻子进去,捡了一点枯树枝出来,拿火石点燃。 见履霜百无聊赖、闷闷不乐的,他笑道,“开心一点啊。你听雨声,大起来像不像底下的瀑布?一旦小了,又像不像碎玉的声音?” 履霜愁眉苦脸说,“你说像就像吧。” 窦宪兴致勃勃地说,“我啊,想改松风楼很久了。要依我的意思,索性把屋子迁到花园里头,靠着山住。若下起雨来,我便躲进山洞里读书,想想都觉得诗韵清绝呢。还可以在里头下棋,落子的丁丁声配着雨声,不知道有多好听。” 履霜被他的话逗笑了,“听这傻话。好好的侯府公子不做,倒爱当个野人。” 窦宪拖长声音叹了声“俗物”,“你只知道朱楼画栋,富丽堂皇,哪里知道清幽的妙处呢?” 履霜斜睨他,“是了,我原是个笨东西,不配说公子的。” 窦宪见她目光流转,又灵动又娇俏,伸手去抱她,“坐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是老虎,能吃了你。”又问,“冷吗?” 履霜漫声道,“我若说冷,你也要把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么?” 窦宪听她说“也”,自然是讽笑他昨晚说的“把鞋子给你穿”一事了。笑道,“都说了那是在逗你。” 履霜笑睨他一眼,转过了头。 窦宪见她宜喜宜嗔,心痒难耐地把她拽进了怀里,捧住脸吻了下去。 第21章 避暑4 原以为雨水下了一会儿便会停,不料它竟越来越大,枯树枝燃放的热量又有限,履霜很快便觉得身上发冷,抱住窦宪的胳膊瑟瑟发抖。窦宪忙脱了外衣把她包裹住,又哄道,“等下了山,我去抓只鸽子,热热地烤给你吃。” 履霜往他怀里蜷缩了一下,“可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吧。” 窦宪也觉得苦恼。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说故事给你听。” 履霜推了他一把,“我不听,你就会瞎杜撰。” “那是我没好好说。”窦宪大言不惭地说,“我三岁读书,四岁能背千字文,五岁做诗做赋。响当当一本活书,随便翻页那种。你想听什么我都能讲。” 履霜笑的直打跌,“那你说个山洞的故事与我听。” 窦宪刚想说“这如何想得到”,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可知道,三十年前,覆釜山还没被造成行宫时,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事?” 窦宪绘声绘色地说了起来,“因这座山常年被云雾缭绕,顶上长了不少沐天地精华而生的草药。那时这里还没被围成行宫,是以常有附近的村民爬上来,采草药去卖。 “某天,有姓李姓王的邻居两个约着一同进山。可巧,他们采完草药后天降大雨,喏,就和咱们现在一样。两人没奈何,只好结伴进了山洞避雨。不想雨竟越来越大,姓李的觉得冷,起身去山洞内捡柴火。过了一会儿,他抱着柴火回来了,还拿了不少肉干。姓王的见了不免问上几句。阿李答说洞内竟有房有床有锅有碗,许是哪个云游的高人隐士住过。阿王笑说咱们两个的运气倒好。他饿得很了,三口两口地把肉干全吃了。又坐了好一会儿,雨水仍没停,他便提出去洞里看看。阿李答应了,带着他往里头走。 “哪知道进去了,竟发现里头全都是枯树枝,床啊锅的一个都没见着。他刚拉住身边的阿李想骂,忽然听到山洞外有人喊他的名字,赫然也是阿李的声音...” 履霜立刻尖叫了一声,往他怀里躲,不想他竟带着淡淡的笑意说,“那你又猜猜,我是谁呢?”这个声音低沉冷酷,和窦宪平日的音色截然不同。履霜惊恐地抬起头,见他熟悉的面容在昏暗的洞穴内显得那样隐隐绰绰,陌生的仿佛从未见过。脑中想起方才他曾独自进山洞深处拾过柴火...头皮一阵发麻,一边尖叫一边跌跌撞撞地往外面跑。 窦宪脸上见她半个身子探出了洞外,都被雨水淋湿了,冷酷可怕的神情一下子消失了。快走几步,上前拦腰抱住履霜,急道,“怎么这样的不经吓。” 履霜感觉到他手臂发凉,和之前的温热判若两人。尖声叫道“鬼!鬼!”手脚胡乱地踢着他。窦宪眼睛上被她挠了一下,几乎瞎了。但也不敢吱声,忍痛抚摸着她的头安抚,“好了好了,真的是我。”见履霜仍然不信,他撸开袖子,引着她的手去摸自己的左臂,“还记得吧,我和你说过,从前我打猎时被狐狸挠了一下。你摸摸那块疤,瞧是不是我。” 履霜往他手臂上摸索了一把,果然有一处凹凸不平的。一颗心渐渐平定了下来,往下狠狠踩了他的脚一下,“让你吓我!” 窦宪吃痛地跳了起来,一连蹦达了好几下。履霜见了转怒为喜,抱着肚子直笑,指着他“哎哟”,“我的天呐,从没见人跳这么高呢!”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窦宪自己作死,又不敢怎么她,讪讪地摸着自己的脚坐到边上去了。 雨势渐小。 雨水滴滴答答地又落了一会儿后,终于停了。 窦宪便带着履霜下山,一边嘱咐她“小心别摔跤”等语。 履霜一边随口应着,一边往山下跑,口里道,“你瞧!那儿有一片杨梅林,咱们去看看吧。” 窦宪兴趣缺缺地说,“杨梅有什么好看的呀?” 履霜没好气地说,“自然不是用来看的。我摘它是要做卤杨梅。” “...卤?” “用盐渍一天,取出后榨汁,滤干净,入锅用文火煮,冷后装入瓷瓶。想吃呢就拿出来吃。” 窦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做法,惊异地笑道,“杨梅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如何能加盐煮了吃?亏你想的。” 履霜想也不想地回答,“怎么吃不得?我从前到了夏天,常做这个呢。一瓶能抵一顿的饿。有时候家里下暴雨,杨梅树下落了不少死了的黄雀。我还捡了它们捡了烫毛呢,也是用卤...”才说的兴起,转眼见窦宪面色沉沉,忙收了口,掩饰地往下快速走着。 窦宪快走几步,按住了她的肩头,低低问,“他待你...是不是很不好?” 他。窦宪说的模糊,可履霜知道他在说谁。 即便在成息侯府中安逸将养了一年多,唤着此间主人叫父亲。可一提起“爹”这个词,履霜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谢璧。那个常年醉醺醺、沉湎于女色无力自拔,朝夕打骂她的父亲。 多少次,府里的丫鬟仆从们叹息,大人从前不是那个样子的。 从前... 二十年前的谢璧,出身寒门而敢犯颜直谏。年方弱冠却有胆量上疏重臣四人庸碌无能,痛陈大汉太平基业,绝不能坐付庸臣恣其毁坏,致使其四人同日罢职。 片纸落去四臣之名,也曾一度名噪京华。 成息侯府已逝的老侯爷,也正是相中他这一点,才将膝下独女下嫁给他。 听丫鬟们说,父亲当年很宠爱母亲,凡有所求无不应允。因母亲喜欢木料的小建筑,他常在空闲时瞒着她偷偷搭建。有一次直做到了深夜,等第二日醒来,满手的浆糊几乎洗不干净。当年母亲生她时难产,父亲曾在一墙之隔的庭院外跪了整整一夜,许诺若母亲挺过此劫,一生得病不再进药。 当时履霜听的骇然。她实在难以想象,那个暴躁易怒、动不动就挥鞭子的父亲也会有那样温柔的时光。 慢慢长大后,从府中众人的嘴里听到母亲是因生她早早去世的,心中明白了父亲讨厌她的原因,渐渐不再对他那样憎恶抵触。每当看见他蹒跚的背影,只觉可怜。 如今她在成息侯府安逸尊荣地过着日子,而父亲远在茂陵,无妻无子,也不知如今的日子是轻松还是凄凉。这样想着,越发怜悯起他。怅惘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窦宪见她不愿意多说,揽住她的肩,“对不起...我不该问这样的话。” 履霜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窦宪的手却慢慢收紧,在心中暗暗地做了个决定。 两人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了山下,同时地舒了口气。 行宫内本就不热,一下过雨,更凉爽了。又因方才雨势较大,山脚下松柏的果实不少都被打落了。几只胆子大的鸟雀、松鼠趁机出来捡拾。 窦宪见履霜蹲下身,看的津津有味,撸高了袖子道,“我去给你抓几只来吧。” 履霜忙说不要,“好好的雀儿、松鼠,有翅膀有脚,自乐自的,你抓它们做什么?” 窦宪见她眉间仍有愁绪,有意逗她开心,“嗳”了声,提脚便走,“说的也是。我回去把那两只兔子放了吧。” 履霜忙起身去追他,“那兔子已是我的了!” 窦宪斜睨她,“兔子自有脚,能爬能跳能自己个儿找食吃,好好的,你关它们做什么?” 履霜见他似笑非笑的,心知他是在作弄自己,偏又一句话都答不出,恨恨地推开他自己往前走了。 窦宪笑着叹了口气,“瞧你这脾气大的,我连一句都说不得了。” 履霜一边走一边道,“就不许!一句都不许!” 窦宪加快了脚步去拉她的手,“好好好,不说了。你走慢点,我爬了那么久的山,腿都不听使唤了。” 履霜回头呛他,“那等回去了,我拿刀给你剁了!” 窦宪“嚯”了声,吓唬道,“别以为我没脾气啊,再说信不信我拿剪子来把你舌头剪了?” 履霜也不怕他,回头做了个鬼脸,提起裙子往杨梅林跑了。 窦宪在原地看着她高高兴兴的背影,笑着舒了口气。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到了杨梅林。窦宪远远地便瞧见一个白色的身影,背靠着他们盘腿坐在一个大青石上,随口道,“哟,那是谁啊?来的竟比咱们还早。” 走去看时,发现那居然是五皇子刘炟。他脚边摆满了捡拾来的风干杏核、桃核,低着头,正无比专注地拿了刀在手,仔细地刻着核雕呢。 他是天皇贵胄,又向以温文知书闻名,窦氏兄妹没想到这样的人也会做手工活,心中惊讶,走上前道,“殿下。” 刘炟刻的专注,经他们叫了好几声方抬了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好巧,你们也来了这里。” 履霜道,“我们是来这儿采果子的,打算回去煮甜羹吃。”因见青石上放了两枚刻完的核雕,素日从没仔细看过这些玩意,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羡慕,忍不住问,“臣女能看看吗?” 刘炟欣然应允,将那两个核雕递给她。 履霜见其中一个被雕成了小船,其上的舱舷栩栩如生,更令人惊叹的是旁开的八扇窗户居然可以用指甲捏着打开、合拢。另一个则被雕成了房屋的模样,上面摆放的榻、器皿、插设分门别类、细致入微。这两个核雕都只有八分长,难为刘炟竟能把径寸之木改造的如此富有情趣。 见履霜爱不释手地来回看着,刘炟温言道,“姑娘若喜欢,便挑一件带走吧。” 履霜忙把东西放回了他身旁的青石上,推辞说,“这都是殿下辛苦雕刻的爱物,臣女不敢。” 刘炟温和一笑,“去年除夕时,姑娘仗义救我,这事我到现在都未正式谢过呢。区区一个核雕,略表我意,还请不要推辞。”忖度着方才履霜看核舟的时间更长,神情更专注,便拿了那个递给她。 履霜不敢认什么相救之恩,涨红了脸不敢接,絮絮地说着推辞的话。 刘炟见了便有些为难,犹豫着要不要打断她再劝。窦宪看的不耐烦,道了声谢,替履霜接了过来。 履霜责备地看他一眼,只得也跟着道了谢。因欠了刘炟人情,心里过意不去,便拿话关怀道,“才下过雨,这青石看着干净,里头都浸湿了,殿下快别坐在上头了。” 刘炟不甚在意地说没事,“我看这天色沉沉的,说不得,过会儿又要下一泼雨,你们快去摘果子吧。我把手头这个刻好,也要回去了。” 窦宪点点头,同他告别,带着履霜往林子深处走。 等离刘炟远了些后,窦宪忍不住道,“刘炟这人呐,倒也很奇。好好的,不在他父皇母后那儿呆着,两个如花似玉的侧妃也撇下不管,跑这儿来,雕什么杏核啊?” 履霜想起除夕宴上,他的长随与大皇子眉来眼去、一唱一和的。皇后又是看着慈蔼,比起他更注重圣上的。他的生母又浑然不管他。两位侧妃...似乎也不是什么体贴女子。 又听说如今宫里头大皇子日益跋扈,宛然又是第二个刘恭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片怜悯,忍不住回头看了刘炟一眼。那个年轻的的皇子孤零零地坐在青石上,雕着又一个杏核,仿佛一个孤单的孩子。 第22章 避暑5 履霜往林子的深处走,惊喜地发现那儿除了杨梅,还有很多别的果树。譬如荔枝、杏子、桃。如临仙境一般,也不管窦宪了,欢呼一声便钻了进去,很快不见人影。 等窦宪唉声叹气地好不容易找到她时,居然见她脱下了绣花的坎肩,打了个结,权作是布袋子拿在手里。整个人站在一块大石头上,踮着脚摘杨梅往里头放。 见那块石头根基不稳、摇摇欲坠,他吓了一大跳,冲上去道,“姑奶奶,别动别动。”说着就要抱她下来,“你要什么,我来给你摘。” 履霜怎么也不肯,“你哪里会挑杨梅啊?” 窦宪又是劝又是骂地威胁了好几次,她始终不为所动,自顾自踮着脚,极力往上够。他只得叹了口气,认命地蹲了下去,替她端着石头。 履霜见他这样乖,高兴地摸了他的头一把,摘起杨梅来。有时碰见大的,也不往袋子里放,擦了擦便进嘴。窦宪见了急忙站起身制止,“别,别!仔细上头撒了药。” 履霜含着杨梅,含糊道,“这种种在行宫里、没人照管的果树,谁闲的空了往上头撒药?” 窦宪听了更急,“既不撒药,上头指不定有多少虫呢。快别吃了,等摘了回去,我拿盐水给你泡泡。” “你可真烦!人家高高兴兴的,偏你话多,要来扫兴。喏。”履霜不耐烦和他多说,半蹲下身,随手往他嘴里塞了颗最大的杨梅。 窦宪立时皱起了眉,想吐出来。没想到杨梅碰到牙齿,嗤一声地破碎了,溢出汁水来,一下子甜香满颊。 好甜。 他舔了舔嘴,默不作声地把那颗杨梅吃了。 履霜随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等摘了半口袋杨梅后,履霜又换了阵地,去摘不远处的荔枝。 因为荔枝树矮,履霜不需站在石头上便能摘到,窦宪这次没有去照管她,蹲在一旁自顾自剥着荔枝吃。 履霜一边仰头挑着,一边道,“等回去了,我给你做荔枝浆吃。” “荔枝浆?” “夏天消暑喝的。拿荔枝半斤,加肉桂三两、丁香二分、砂仁三两、生姜半盏,一同捣碎。加糖二斤半,入锅熬稠,冷却后装瓷瓶。” “...能喝吗这...哦不,好喝吗?” “当然好喝!!” 窦宪想象了一下加了肉桂的荔枝的味道,勉为其难地说,“...那我试试吧。哎,我爱吃杏仁,你会做这个吗?” 履霜一边摘着荔枝,一边随口道,“不会。但我可以做做看。你不是爱吃甜食吗?回去了我秤三两半杏仁去,用沸水泡了捞出,再用蜜水浸,捣掉皮尖,放砂盆里研成泥。倒一斤刚熬好的一斤蜜进去。” 窦宪听的心动,“会不会太甜了啊?...不过我就喜欢这么甜的。你再想个木瓜浆吧。” 履霜随口答应着,“好啊,回头咱们挑一个木瓜,切开了,挖去瓜瓤,装入蜂蜜和羊奶。把木瓜穿起了,架在熬粥的锅上烤...” 履霜摘了满满一口袋的果子,终于心满意足地被窦宪牵着,回澄碧居去。 才刚进门,便见守门的奴仆们悄悄往里努了努嘴。两人心中一个激灵,放缓了步子往里头走。果然,才进内堂便见成息侯负手在等。 窦宪心虚地喊,“爹。”履霜藏在他后面,跟着也乖乖地喊了声。 成息侯转过身,喝问,“窦宪!你带着妹妹,上哪儿疯去了?” 窦宪刚想说爬山,便觉履霜在他腰上轻轻拧了一把。改口说,“我们俩去摘果子了。” 成息侯怒道,“少哄我!摘果子用得着这么久?下大雨前我便去你们俩房里找了,一个个全不在。” 履霜怯声说,“真的去摘果子了。摘到一半,没防备下起大雨来。我和哥哥一下子回不来,这才耽搁了。” 成息侯见她出面解释,神色稍缓。挥了挥手让她近前来,“没淋着雨吧?” 履霜说没有,“找到地方躲了。”又娇声说,“爹,我摘了好些杨梅和荔枝,等会儿给你做东西吃吧。” “哦?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成息侯笑着说。 依他的本意,是想多责骂窦宪几句的,但见履霜仰着头,小脸上的轻松安逸怎么也掩盖不住,和刚来时的怯弱截然不同,心下一软,看窦宪也顺眼了三分,道,“往后带妹妹出门前,先留心着天气。” 窦宪松了口气,躬身应下了。 成息侯扬声令人准备浴水,一边携着两个孩子往房间走,“瞧你们俩这满身的汗味,撒欢撒的没边了。虽则圣上垂恩体恤,但你们也要收收性子,这样成日介地出去玩,仔细冲撞了人...” 房中央放着一个木质的大浴盆,烫烫的往上冒着白雾。竹茹端着一个小银盆,往里撒着各色干物。 那些东西一入水,一股沉郁的药香便散了开来。履霜捂住鼻子问,“那是什么呀?” 竹茹答,“七香汤:陈皮、茯苓、肉桂、当归、甘草、地骨皮、枳谷。侯爷说姑娘今日淋了雨,需浴一浴这个镇镇心神。” 履霜不爱闻那清苦的味道,但又不忍驳成息侯的好意,只得点点头接受了。由水芹服侍着,宽下了满是汗渍的衣裙。 粘腻的身体浸泡到热水里,整个人更热了,如同在火上蒸烤。履霜愁眉苦脸的命竹茹把内室的银制小风车拿来,搁上冰远远地吹。 没一会儿的功夫,冰的冷气便被吹送了过来,她整个人都舒缓了很多,似睡非睡地垂着头,由得两个丫鬟给她洗头、擦拭身体。 小半个时辰后,两个丫鬟终于把履霜打理干净了,扶着她走出浴盆,把身上的水珠擦干净,穿衣服。 履霜见她们捧来的那件鹅黄色襦裙上毫无绣花点缀,下意识地摇头。这件衣裙是她素日里最喜欢的。因为是棉布的,舒适,所以履霜常做那等打扮。如今看来却只觉得丑,像是七八岁才留头的小女孩穿的。开口道,“不要这一件。换茜红色绣荷花的那件来。” 水芹惊讶而笑,“从前姑娘不是最讨厌那件的么?说它花里胡哨,像是唱戏的人穿的。” 履霜红了脸,没接话。 竹茹会意地抿嘴笑道,“姑娘是大人啦。”把衣服捧了来,服侍着履霜换上。 履霜走到梳妆台前,对镜顾盼。镜中的自己眉目依旧,可换了一身衣服,整个人都娇美成熟了几分。她低头微笑,拿巾帕去擦湿漉漉的头发。 擦着擦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冲入鼻尖。她把袖子撸上去,依次把两条手臂举到鼻前仔细地闻,竟浑身都是一股淡淡的药味。转头吩咐水芹,“去拿蔷薇露过来。” 水芹惊异地嘟囔,“今儿个倒奇了,怎么想起那个来。”被履霜红着脸斥了几句,终于答应着去拿了来。履霜接过,往耳后、手腕上抹了一点儿。然而过了一会儿再闻,身上那股药香仍压制不住。赌气地说,“再打一桶水。我要重新洗!” 水芹“啊”了声,为难道,“这...” 竹茹笑着安抚,“姑娘,这么热的天,再洗一遍岂不又要出一身汗?我给姑娘想个轻便法儿吧。把外衣脱了,拿到香炉上熏。如何?” 履霜想了想,欣然同意,脱下外衣交付给她们。两人躬身退到外室去了。 室内只剩下履霜。她先是对着镜子擦拭湿发,接着又拿了生羊乳的奶皮敷面、挑面脂仔细按摩脸、挑耳环。认认真真、心无旁骛地做了好一会儿。 忽听得窗边传来一声笑叹。她忙往窗外看去,竟然是窦宪立在外头。他换了身藏青的右衽曲裾袍服,黑亮的头发随意束在脑后,行动间飘飘若举。也不知道站在这里看了多久了。 履霜自觉忘情,红着脸放下了手里的瓶罐。 窦宪懒散地笑,“还没走近就听你吩咐这个、指派那个的,打扮的倒认真。” 履霜像是做坏事被抓到了一样,局促地默不作声。窦宪笑了一声,招手道,“过来。” 履霜乖乖地走过去了。 窦宪拿指头挑起她一缕湿发,放在鼻子下轻轻一嗅。履霜见他动作轻浮,多有戏弄之意,脸一下红透了,拍开他的手,低声道,“别闹。” 话刚说完,水芹和竹茹两个便捧着衣服,打开门笑着走了进来,“姑娘,衣服熏好啦。” 履霜吃了一惊,面色乍红乍白,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啪”的关上了窗。 水芹随口问,“姑娘怎么把窗关上了?不透透气啦?” 履霜勉强解释道,“外头都是热风,再透气,房间里也要闷起来了。” 水芹“哦”了声,没有多想,伺候她穿上外衣。履霜仔细去闻,果然浑身暖香,把周身的清苦药味掩盖住了。心中喜悦,想起先前对成息侯所说的做东西给他吃一事,吩咐着两个丫鬟去把才采的荔枝、杨梅都拿进来。 第23章 婚事 不过小半个时辰的功夫,荔枝浆便得了。主仆三人一齐动手,灌了几杯。 听说成息侯在大厅同窦宪商议着事情,拿了个托盘盛了三杯,往那儿去了。 “你听说了吗?二殿下在前往封地的路上同大伙儿走脱了。”刚走到大厅外的长廊,便听成息侯轻叹着说。 “走脱?别是被人杀了吧?”窦宪的声音里带着不屑一顾。 成息侯斥道,“总这么口无遮拦的,迟早要吃亏。”默了半晌,低低道,“他们可不是蠢人。” 履霜听他们语涉机密,加重脚步地往里走,“爹,二哥!” 成息侯见她进来,停止了话题,站起身笑道,“霜儿,歇会儿没有?” 履霜说歇过了,把托盘上的荔枝浆递给他,“我刚做的,爹,您喝。” 窦阳明在旁笑道,“姑娘好灵巧的手艺。” 履霜这才想起还该给他端一杯来,心中暗叫糟糕。幸而还有留给自己的一杯,索性端了给他,“明叔也喝。” 窦阳明受宠若惊地说,“在下也有吗?” 履霜点点头,温声道,“明叔一年到头的忙着府里的事,辛苦了。”说着,把最后一杯递给窦宪。 窦宪没接,问,“你喝了吗?” 履霜心中一暖,说,“早就喝过了。” 窦宪点点头,仰头喝了一口。才咽下第一口,他便皱了眉。履霜忙问,“怎么了?” 他苦着脸说,“怎么这么酸啊?” 成息侯和窦阳明都诧异说,“不酸呀。” 窦宪皱眉道,“许是履霜做我那杯时,不小心搁了一枚坏果子进去吧?” 履霜将信将疑的,“不会吧...荔枝我都是一颗颗挑的。 “可真的很酸啊。”窦宪把杯子往前一递,“你喝一口看看?” 履霜忙接了过来,低头小心翼翼地饮了一口。预料之中的酸味并没有传来,只有荔枝的甜香充盈口腔。她惊讶道,“很好喝啊...”抬头疑惑地看着窦宪。但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心里明白了过来,红着脸把杯子递还给了他。 窦宪没接,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她只得低下头虎虎地又饮了几口,他这才满意,把杯子拿了过来,将最后几口一饮而尽。 窦阳明看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声告罪道,“在下糊涂,姑娘辛辛苦苦地做了东西,自己尚没吃呢,倒被我喝了个干净。” 履霜忙摆手,“没关系没关系,我房里还有好些,回去再喝也是一样的。” 窦阳明见她行事温柔,心中感动,转头对成息侯夸道,“难为四姑娘了,年纪还这么小,便事事做的周到。真真是侯府的姑娘,又展样,又大方。” 成息侯大为受用,微笑道,“年纪不小啦。再过一个多月,就要及笄了。” 窦阳明顺势搭言而笑,“可不是么,大姑娘啦,侯爷该预备着相看女婿了。” 履霜见他这样说,含羞地绞着衣角,走到了一旁。 成息侯指着她笑道,“瞧这孩子,还害起羞来啦。等到了明年,爹还要带着你亲自挑呐。” 窦宪听的心动,半开玩笑地接口道,“京里的勋贵子弟,有多少面上干净暗里臭的。爹与其把四妹嫁给那些个不知根底的,还不如给了我。” 履霜的心一下子被收紧了,握着袖子细听他们的话。只听成息侯问,“你?” 窦宪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履霜的性情这样软,如何能挟持住丈夫?爹与其把她外嫁,还不如...” 他话还没说完,成息侯已拍了桌子,怒道,“孽障!履霜是你妹妹,哪里就有这样的话了?” 窦宪不服气地说,“又不是亲妹妹,我朝多有姑表兄妹成亲的。” 成息侯哑了一下,随即声音又硬了起来,“她既入了我家的族谱,便是你的亲妹妹。你忘了?按我朝律法,同姓者不婚,否则双双处以流刑。” 窦宪一愣。 成息侯严厉地扫了他一眼,道,“履霜既姓了窦,便一世是你妹妹。少想些有的没的!”说完,拂袖出去了。窦阳明也跟着走了。 窦宪赌气地敲了一下桌子,去了履霜身边。见她握着袖子,面色发白,他想开口安慰。但见丫鬟们都在,不便多说,转口道,“我和爹开玩笑呢,妹妹别怕。我送你回房去。” 履霜低头说好。 两人带着水芹、竹茹往房里走。因丫鬟们都在,不便说话,一路都沉默着。 等到了房门前,履霜道一声,“我到了,二哥回去吧。” 窦宪点点头,“等你和丫鬟们进去了,我再走。”眼珠略微地转了一转。 履霜咬了下嘴唇,有意地磨磨蹭蹭关门。但一直到和丫鬟们进了内室,也不见他有什么举动。正失落地往内走着,忽听门外窦宪提高声音道,“履霜,你的帕子掉在我这儿了,出来拿一下。” 水芹随口道,“奴婢去拿吧。” 履霜忙制止了,“我自己去吧。你洗了手给我端果子去。竹茹,你去房里点香。” 见两个丫鬟都答应着进去了。她方才快步走到房前,打开门。 窦宪见她出来,笑吟吟道,“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瞧。” 履霜拿袖子遮着脸笑,“刚才不是说要还东西给我,怎么这会子又成了有好东西给我看?你嘴里没一句真话,成天就会骗人。” 窦宪满眼笑意地问,“丫鬟们呢?” 履霜道,“去端果子,点香了。” 窦宪脸上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他拖长声音“哦”了一声。 履霜自觉失言,脸红地想要退回房里,不想他快步走上前来。觑着四周没人,在她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履霜一手捂着脸,一手握着他的袖子,仰头微笑了起来。但很快,又愁道,“刚刚爹说...” 窦宪安慰道,“别听他的话。虽说你现在姓了窦,但那是为了把你从谢府接出来,才改的。咱俩是正正经经的姑表兄妹。”指着京师的方向道,“我二叔和二婶也是姑表兄妹,不也成了亲,有了三个孩子?” 履霜心头稍安,但还是忍不住道,“我毕竟...” “没事的。”窦宪握住她的肩头,斩钉截铁地说,“把姓改回去就好了。爹有办法做到,我也一定可以!” 履霜心乱如麻,但听他说的这样笃定,还是强忍着点了点头。 “真乖。”窦宪说着,又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他的唇才离开,履霜便耳尖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把推开了他。窦宪踮了脚往她身后一瞧,水芹正低头摆弄着一个香炉,向这里走来。 见水芹始终没抬头,他大着胆子凑近了履霜,又亲了一下。这次刚离开她,退出房门,水芹便抬了头,叫道,“姑娘,香炉里卡了粉,这可怎么使?” 履霜脸红心跳地支吾了一声。狠狠瞪他一眼,啪的一下关上了门,转身去同丫鬟说话了。 窦宪也不着恼,低头忍着笑,一面悠闲地甩着扇子往东房走。等回了自己的房间,终于哈哈笑出了声。 虽然窦宪说了劝慰的话,但履霜惦记着成息侯所言,心头不由自主地沉甸甸的,翻来翻去的一直没有睡好。直到了四更天,方才略略有些困意。 正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呢,耳边隐隐传来厮杀呐喊声。她陷入昏沉的睡眠中,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蹙着眉翻了个身。不想身子被人大力地摇晃起来,伴随着焦急的呼喊,“姑娘!姑娘!” 履霜睡眼惺忪地睁眼一瞧,是竹茹、水芹两个。穿着寝衣,头发散乱地摇撼着她。她揉着眼睛道,“早饭我不用了。” 两个丫鬟都急道,“还想着早饭呢。颍川郡兵变,叛军杀来了行宫,姑娘快别做梦了,起来!” 履霜心上像是被人泼了一丛冰雪,激灵灵的一阵清醒,抓住她们的袖子急问,“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丫鬟们神色慌乱,都说不知道,“一刻钟前行宫里吵吵嚷嚷的,我们只当走了水。不想圣上身边来人,说是叛军进犯。如今大家都往颐志殿赶呢。” 履霜心乱如麻地挽着发,“外头如何了?” 两个丫鬟刚要回答,便听门吱呀一声开了,窦宪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怎么还没穿好衣服?”见履霜满面惊惶,他安慰道,“别怕,有我在呢。”坐到了床沿上,给她穿袜子、鞋子。一面吩咐丫鬟们拿衣服来。 等一切都收拾好,窦宪牵着履霜的手出了房门。恰逢成息侯和泌阳长公主也从各自房里走出来。几人见面,也顾不得多说了,连忙登了接人的马车,往颐志殿去。 第24章 兵变1 出了房门,行宫外叛军的叫阵声一下子听的清楚了。早就听说颍川郡民风彪悍,果然,他们铁蹄踏响下,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叫阵声。履霜听了,害怕的发抖,整个人蜷缩在马车角落。窦宪见她脸色发白,发鬓散乱,心中怜惜,把她拉进了怀里,帮着堵耳朵。成息侯也在旁摸着她的头安慰。 长公主见了,不由地笑了一声,“你怕什么,叛军打不进来的。” 几人见她说的笃定,一下子都看了过来。 她淡淡问,“你们可知叛军攻来了多久?” 窦宪早就留心着兵事,闻言答道,“小半个时辰了。” 长公主问,“圣上为何不派人去迎战?” 窦宪不假思索地说,“京师往这里运送粮食、瓜果的队伍迟了三日还没有来。今早圣上派了一半的禁军出去查...”说还没说完,便惊疑不休地看着他母亲。 长公主淡淡笑了一声,“多少事情,都是从一个巧字上来的呢。” 一炷香的时间,马车抵达了颐志殿。窦宪才扶着父母、妹妹下车,便见到黑压压的一大群亲贵朝臣。一个个都衣襟散乱,神色困倦的,很是狼狈。 等人渐渐来齐了,圣上被皇后扶着,从内室走了出来。他疲倦地开口,“想必诸位都已得知了颍川郡兵变一事。” 众人都默然不语。唯有皇弟琅琊王大着胆子问,“臣弟听说那起子黑了心肠的东西,是因南郊大礼赏赐不均而哗变的?” 圣上皱着眉说是。 琅琊王骂道,“那起子脂油蒙了心的畜生!请陛下速速派人出去,剿灭叛军!” 圣上语声艰涩,“因行宫狭小,禁军我只带了两万。又因京中押送蔬菜果木的人在半路出了意外,今早我派了不少禁军去出动寻找。如今行宫里满打满算只有一万二的人手。而颍川郡,听说这次来了三万兵马...” 众人顿时都哗然失色。 圣上见状,安抚道,“话虽这么说,可你们别急,我已命人持了兵符悄悄出去,向临近的三郡太守去搬救兵了。他们不久就能陆续到。” 鼎沸的议论稍稍歇下,但众人还是都窃窃私语着。 琅琊王为人坦率,索性挑明了道,“那,敢问陛下,今夜咱们要怎么撑过呢?就这么困在行宫里头,等着援军来?万一他们从外攻破...” 众人心里都有了主意,只是不敢说,推了各家的女眷出头,道,“可不能把人都派出去打叛军。”“万一叛军得知行宫内无守卫,包抄进来可怎么办?”“请陛下三思。”“陛下素以仁德治下。”“其实颍川郡兵想要的也不多...” 窦宪听的直皱眉,上前一步便想说话,履霜忙拖住了,“再等等。” 那边圣上叹息道,“此次的兵变,若安抚议和,的确可解一时之围。但我大汉凛凛天威将被置于何地?因此我必肃清所有叛军,使国中上下有秩。”他提高声音、单刀直入地问,“情势严峻,时不我待。诸位爱卿可有愿请缨者,为我大汉销此乱局?” 他语音落地,所有人都沉默了,颐志殿内悄无声息。唯有窦宪跃跃欲试,履霜急的哀求,“别,别。” 当今的情势下,圣上需要的岂是战将...他要的是一个忠勇不畏死的人,拖住叛军整整一夜,以待天明大军到来。 颍川郡军历来以骁勇闻名,心生叛意更是势不可挡。若彼间兵力相当,尚可一战。可如今行宫只剩下一万二的人手。说是一万二,未必有那么多呢。指不定是圣上为了宽慰众心而虚报的。更兼在座亲贵惧死,必不肯让守军全数出动。如此形式,几乎是明断的以卵击石。怎么能去? 见众人都默不作声,大皇子朗声道,“儿臣有个愚见。” “你说。” “我军不如先派出奇术者迎敌!” 琅琊王冷笑了一声,“建儿,你怕是志怪看的太多了吧?叛军兵临行宫,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指望着那些人?” 圣上也皱着眉,失望道,“建儿,你退下吧。” “请父皇听儿臣细说。”大皇子不慌不忙道,“儿臣用奇术者,并非欲借其能,而是采其名。” 圣上神色微动。 大皇子继续道,“儿臣手下有奇术者名王岚,善造风隼,可翱翔于天。不如派此人伪作凤鸟来巡,诓耀叛军?也许可销解对方些许雄心,稍解其攻。” 圣上道,“叫他演示着看看!” 大皇子便对着外头喊,“王岚,你进来吧。” 不一会儿,便有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拿着一个形似纸鸢的东西进来,向众人拜倒。 众人听外头的叫阵声越来越响,把大皇子的打算粗略同他一说,他即刻答应了下来,拱手道,“必不辱使命!”说完,把风隼带到了一处空旷无人之地,又命众人都散开,自己钻了进去。 大皇子忙使了几个人在他后头推着轮子,伴随着呼呼的夜风,风隼渐渐腾空,飞了起来。它越飞越高,遮盖住了众人的头顶,宛如一只大鸟。饶是众人早已知道这东西是纸鸢改造的,但见它真的带着一个人呼呼高升,也觉得惊异奇妙。 大皇子挥手命王岚下来。不知他怎么做的,风隼竟真的慢慢降低,落了下来。大皇子带着他上前跪倒。 圣上亲手扶起,连声说“好,好”。命书画局的人出来,速速把这风隼改造成凤鸟,让王岚带着去后山上起飞。一时几人领命而去,亲贵朝臣们皆松了口气。 大皇子踌躇道,“王岚虽有本领,终究只可抵挡一时。行宫还需猛将一名,坚守以待援军来。” 众人听闻此话,笑意顿时都僵在了脸上。大皇子不动声色地往身后看了一眼,有一名五十来岁的将军动了一下,打算出列。可忽然,一个二十来岁、鹰钩鼻、长相阴鸷的青年抢在他前头,往前踏了一步。履霜忙问,“那是?” 窦宪心里跃跃欲试的,却几次被她阻拦。忍不住有些不耐烦,回她说,“那是宋斐!守宫禁南门的列将军,刘炟他侧妃的哥哥。”履霜心中一动,松开了紧握住他的手,催促,“快去!” 他略有诧异,随即抢在宋斐前,朗声道,“臣窦宪愿披坚执锐,亲受矢石,死无所惧!” 一语出,四座惊。圣上和众人是松了口气,成息侯夫妇是紧锁眉峰,大皇子和他身后的将军,连同宋斐是满脸怒火。 窦宪一一扫视众人,却又恍若未见,跪下再请,“请陛下恩准!” 圣上面色欣慰,但又有些犹豫,迟迟没有答应。 大皇子觑着他脸色道,“这...宪表弟是皇亲,怎能以千金之躯登临战场?再则他也没有经验。还是派沈将军吧。” 那位沈将军出列道,“沈丰虽年髦,也愿为陛下尽死力!” 窦宪反驳道,“将军岂不闻‘自古英雄出少年’?某大胆,请将军将此报国之机,转赐给我!” 沈丰说年髦二字,本是谦词,意在突出自己经验丰富。万万想不到窦宪会拿住这个计较,当下哑口无言。 窦宪见状,又补充道,“臣窦宪蒙受皇恩,忝为列将军,却一直没有机会为国效力。万望陛下赐臣荣幸!” 泌阳长公主慢慢地舒展了眉头,附和,“孩子既这么说来,请陛下恩准。” 圣上一向赏识窦宪,有意锻炼他。此刻听了长公主开口,心中更是有了计较,不再顾及大儿子的反对,点了头。又拍着窦宪的肩夸赞,“你身为宗亲,却有这样的体悟,很好。朕这就调派人过来。七千如何?” 众人一下子都哗然,纷纷道,“这怎么使得?行宫里头难道就不用人照应着了?咱们倒没什么,陛下得有人护卫着啊。” 履霜听的火起,扯住窦宪的袖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哥,你还是带着人在行宫里守卫吧。别出去了,反正人手也不够。” 众人顿时哑然。把大部分守卫都交给窦宪,那不是送死吗,明显的以血肉之躯阻挡叛军。可若他不出去,只在行宫中坚壁自守...以叛军的攻势,只怕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踏平这里。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不妥当,讪讪地都沉默了下来。宋斐见了,咬紧牙关大声道,“臣宋斐愿率五千禁军,出迎叛军!” 窦宪问,“五千人中,宋大人可保几人无虞?” 宋斐一哑,随即硬声道,“历来战场,有进无退。窦大人怎么说起这样贪生怕死的话来?” “我并非贪生怕死,而是另有计策,可保从军既胜而无虞。”窦宪自信地说,“臣自请以百骑出。” 圣上连同众人都惊讶道,“百人即可?” 窦宪说是。 宋斐和沈丰都冷笑,“窦大人既敢说如此大话,可愿立军令状?” 窦宪欣然应允。圣上便唤军政司当面取了文书来。履霜和成息侯都看的心惊,在旁连声劝窦宪不要。他没理,镇定自若地在文书上按了手印。随即俯身叩拜,带着百人军匆匆离开。 第25章 兵变2 过了一会儿,被派去刺看的小黄门回来报,“王大人那儿已准备好了,去了后山上等待起飞。窦大人也换好了甲胄,带着人出城迎战了。” 履霜心中隐隐知道窦宪能胜,但战场何等凶险?他又只带了这一点人。终于还是放心不下,发足疾奔去了城楼。 才到城楼下,便感觉到头顶风声呼啸,异于往常。她抬头一看,王岚正驾着风隼向城外俯冲。那座风隼早已不是她刚见时的简陋样子,它被改造成了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素白的隼身上被行宫的画师们上了赤色。更兼王岚嘴里不知衔了什么,令风隼发出清鸣。映着朦胧的月光,真如九天凤凰临世一般。饶是履霜已知根底,乍见仍觉灵异逼人,其威势令人喘不过气。 等她攀爬到城墙上时,恰逢风隼飞至叛军头顶,鲜红的凤鸟尾穗扫过几人,不知从哪里来的火平空燃烧起来,叛军们一个个抱头惊叫。有几个胆子大的抬头仰望,见头顶的怪异大鸟通体赤红,下巴似燕、嘴似鸡,身如鸳鸯,翅似大鹏,腿如仙鹤,叫道,“那是什么!” 不知何时,大皇子和刘炟也登上了城墙。大皇子看了身边的小黄门一眼,他们立刻大声道,“那是凤凰!你等逼宫作乱,简慢当今,天亦不容!” 说话间,风隼的尾部又撩到了好几个人,怪异的火凭空自燃,活活烧死了好几个人。叛军们见此,一下子乱了军心,原本严阵以待的队伍开始发乱。马因此受惊,不受控制地随处奔走,踩死了好几个跌下马背的士兵。 叛军统领,名唤翟伟者,眼尖地发现在空中来回低掠的“凤鸟”上有一个小小的黑点。仔细一看,倒像个人的形状,大声道,“诸位且莫惊慌!仔细看,那不是凤鸟,只是一架会飞的车架而已!有人在上操行着!诸位!” 然而众人惊慌的喧哗声,早把他的声音盖住了。一时城墙下满是鬼哭狼嚎之声。 在这个当口,窦宪带着一百名人马出了城。 他一身冰凉甲胄,仗剑拍马走在最前面。身后的一百名将士跟着,军容整肃,默然无语。 叛军方才等了半日,都不见有人出来,一个个心里憋着火,只等城门一开便要大杀一番,不想还没等到对方的人出来,己方却先乱了。行宫内又出人意料地只派了这么点人。一时心中惊疑不定,都不敢乱动。 窦宪悠哉地纵着马,绕叛军来回走动,口中喃喃有语。叛军见此,纷纷道,“这是什么咒诅?” 窦宪恍若未闻,骑马带着一百名士兵接着转圈,一边喃喃念着什么。等走过五圈后,他施施然带着人往城外走了。 叛军们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纷纷问,“要追吗?” 翟伟沉吟了一会儿,道,“先别追。看看再说。” 这一看,便见窦宪一群人又做了一件更令人惊讶的事。他们走到十里开外的一株大树下,全体解下马鞍,就地休息。 叛军们顿时哗然,“他们,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翟伟见那棵树虽普通,但它却卡在两座大山之间。他恐惧方才己军大乱时,有伏兵趁势埋在了那里,只等他们一过去截杀那百人军,便会突然涌出,转而堵杀他们。保守地说,“大部队先别过去,我去瞧瞧。”说完,催马而过。 他一边纵马过去,一边仔细谛听着前方有无伏兵。十里,九里,八里,渐渐地接近了。 履霜紧紧握着袖子,想仔细看看窦宪会如何应对,他会不会受伤,但又不敢。一时间心跳如雷。 而大树下的百人军,早受了窦宪秘嘱,无论如何不可变色。但如今眼见对方主将来探,一个个心中都惊惧不已,在心中埋怨窦宪装神弄鬼。一旦对方探得他们没有援兵,必就地剿杀干净。 这个当口,一直懒洋洋的窦宪,忽然在翟伟离他们三里之时,自地上拿起弓箭,一箭将对方射杀! 眼看对方中箭,向后仰倒,窦宪大笑了一声,以手做枕,向后大喇喇躺倒。 叛军们见主将被射杀,顿时哗然,又气又急,但见窦宪只率百人仍如此大胆狠辣,心中存了小心,只在后方观望着,没有一个敢上前。口里道,“对方如此大胆,必为大军之诱。小心埋伏,不要追击!”自发地后退了十里。 窦宪懒洋洋地看着他们,嗤笑了一声,转头睡去。 百人军见叛军不进反退,渐渐安定下来,心中信了窦宪大半,也学着他的样子,放松地靠在树上休息起来。 叛军的副首领林刚在十里外等待了一个多时辰,始终惊疑不定,想了又想,对众人道,“为今之计,保守为妥。诸位,咱们不如先退回营帐,等...来了,再攻不迟。”众人早已乱了发方寸,闻言都说好。大军慢慢开始撤退。 然后,才撤到一半,林刚陡然觉得大地开始震颤起来,他在颍川郡驻守多年,早已练的感官敏锐,判断出对方来人不少,当下大喝道,“快撤!” 但已然晚了。 有一面竖着“河内郡”大旗的人马从东边而来。马蹄踏过之处,惊起尘烟无数。 跟随窦宪的百人见援军到来,都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想退守行宫内。窦宪挑眉扫视他们,“诸位皆为七尺男儿,难不成,就只满足于这坚壁以待之功吗?” 有几个心思活络的听了,立刻上前一步道,“窦大人还有何策?!” 窦宪扫视他们,朗声道,“历来武臣以征伐剿杀之功立威。然而勘定众乱,却由河内郡军代劳。”他振臂断喝,“幸而此战还有尾功可夺!诸位可愿随我伏兵于山下,尽剿反贼?!” 月明、星稀、杀伐烈。 河内郡太守闻知行宫被围,不敢怠慢,当即点了一万兵士,星夜来援。临近二郡的大军也陆续地赶来。合兵一处,杀的颍川郡叛军马匹奔走,兵尽矢穷。好不容易的,才有一小队伤病员护送着副首领林刚冲出重围。 援军本想亲自追击的,但星夜赶往这里本就疲惫,又经历了多时的血战,失力过多之下,不免阻拦不及。刘炟便同身旁的大皇子商量,“鸣金吧?” 大皇子想了想,说好,亲自敲起城墙上的铜鼓来。三郡援军便点整人数,收兵进行宫。 见他们全忘记了窦宪,履霜心里又是急又是担忧。因和刘炟有些交情,觑着空悄悄拉了他袖子一把,“殿下。” 刘炟本欲跟着大皇子下楼的,但见她拉住了自己的袖子,停了下来,温声问,“怎么?” 履霜几乎要哭出来,“家兄贪图立功,带着人去追击叛军了...” “没事。”刘炟安慰道,“宪表哥武艺高强,必能阻截叛军,你放心。” 履霜含着眼泪摇头,“叛军虽损伤严重,到底还有千人。万一狗急跳墙,家兄他...” “你太小看令兄了,他可是天生的将才。再则,有些功业,只能通过他自己流血流汗地挣。”刘炟静静地看着她,说。 履霜听了,心中半是发寒,半是惶急。几乎可以确定,他是知道的...她做过的事,他全部都猜到了。攥着帕子,勉强地止了哭,脸色一点一点地白了起来。 但刘炟没有责备的意思,甚至他连话都不想说破,只是安慰道,“叛军到如今虽仍有千人,可泰半都是伤兵,只需因衅击之,其众必离。你放心地跟着我一同回去吧。兴许咱们还没回颐志殿,便能听见捷报传来呢。” 仅剩的一千多名颍川郡叛军,相互掩映着,退到了山下。他们一个个又累又渴的,好不容易地才找到一处小水潭。忙都下了马,也顾不得水干净不干净了,拿手捧了便往口里送。 清水入口,方才厮杀带来的疲倦、血汗一下子都被洗去了,他们的精神慢慢回转过来。 林刚看着剩余的残兵,叹息道,“我早就同翟大人说过,对朝廷有不满可以徐徐上书。他非要兵谏...” “呕...”身旁的一个亲卫忽然以手抚胸,跪倒在地。 林刚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 语音未落,便见越来越多的士兵跪倒在地,往下呕吐起来。他忙走过去细看,“...血!”细想了一回,脑中激灵灵的一阵清醒,走到河水边去看,果见月光下,河水上漂浮着一点还未溶化的、微不可见的青色粉末。 他持剑在手,对那些没喝过河水、尚且完好无缺的人大声喝道,“你们几个,一个都不许动!” 那几个人顿时立在了原地,举起两手,讷讷道,“怎么...” 林刚此刻看谁都觉得可疑,拿着剑抵住他们胸口,神经质地一个个问,“是你下了毒吗?是你?还是你?!” 几人都茫然无措。 林刚见了更觉可疑,把刀又往前递了几分。不想脚踝处不知被谁推了一把,他整个人往前一跌,刀顺势刺进了面前那个士兵的胸膛。那士兵满面的不可置信,“大人...” 林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住了,想惊叫,但声音被堵在了喉咙口。 身后不知哪个士兵先起了头,叫道,“林大人要杀了咱们投往行宫!”伴随着那个中刀士兵的倒下,众人都喧哗起来。 林刚无措地辩解,“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眼见着好几个中了毒的士兵都挣扎着站了起来,满面愤恨地持刀剑冲了过来,他一边后退一边道,“不是我!” 然而背后陡然传来剧痛。他转头去看,不知是谁的刀插入了他的后背。 究竟是谁... 这是他临死前唯一在想的事。 第26章 兵变3 窦宪带着人躲在草丛里,满意地看着叛军们反目成仇。等他们陷入大乱、自相残杀时,终于吩咐了一声,命众人冲出去截杀。 这次被充入百人军的,多是家境贫寒、毫无根基之人。因此被选中,充为死士。他们心中都憋着火,更兼心中牢记着窦宪所说的“尾功”一事,一个个都使出了平生的所有武艺。直杀的叛军们彻底散架,屁滚尿流地抢马夺路而逃。 窦宪也不追赶,只是挽弓在手,瞄准,顿时一箭射杀三人。叛军见状,忙都分散开了,带毒忍痛逃命。 然而窦宪早已命人埋伏于前方草中,拦了一根细细的银线。叛军们催马过去,俱被拦截,翻身滚落。窦宪高呼一声,众人顿时随他手起刀落,一颗颗头颅提溜溜滚在地上。他抹了一把喷溅在脸上的血花,振臂大笑。众人杀的兴起,齐声响应。窦宪心中一时间热血涌动。 杀戮、战场...置身此间,他的血液仿佛都在燃烧。 或许他自与生俱来便是属于这里的。这样想着,又一次举刃指虏,身后的百人兵跟随奋呼,争为先登。 河边哀鸣遍地。 半个时辰过后,满地都是叛军尸首。只剩下一个穿戴着叛军服饰的人,从茂密的大树上爬下。他一边脱着身上的衣服,一边笑道,“将军智计百出,在下佩服。只是这又是带他们来水潭边,往里头下药。又是推他们首领杀士兵、挑唆众人的,在下可都提着一颗心呐。” 窦宪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邓叠,此战你当记首功!” 邓叠忙道不敢,“计策是将军定下的,在下不过是稍尽薄力。” 众人纷纷附和,“就是。若非在城墙下,将军当机立断地杀了一个叛军,命邓叠穿了他的服色混进去,这一战可有的打呢。” 窦宪带着百人军回到了行宫。第一件事便是去圣上所居的颐志殿,将斩获的首级尽数献上,“臣等仰仗陛下洪福,将溃围而出的颍川郡叛军剿杀殆尽!这是他们的首级,一共一千零二百三十一人。” “很好。”圣上朗声笑,亲自走下御座去扶他,“辛苦你一夜,可有受伤?” 窦宪起身道,“一点轻伤,不碍事。” 见圣上皱起了眉,满脸都是关切神色,下一句便要对窦宪关怀夸赞了,宋斐握紧了佩剑,对上首的、皇后身边的自家妹妹道,“哎呀,月楼,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 皇后和圣上顿时都看向了宋侧妃,果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圣上关切道,“可怜见的,你这一胎本就怀的辛苦,又碰上了这样的祸事。” 宋斐加意道,“可不是,这儿的血腥味又这么重,她被一熏,自然更不舒服了。” 郦邑、涅阳两个阴氏一脉的长公主,本就讨厌泌阳长公主一家,见他这样说,立刻附和道,“别说她这样怀着身孕的娇弱人了,便是我们,也闻不得这样带血气的东西啊。”“好好的颐志殿,平白地沾了血,可真晦气!”给几个交好的宗室女眷使了个眼色,马上就有人跟着拿帕子捂住了口鼻,满面的嫌恶之色。 窦宪身后的士兵们见状,都不由得面色难堪。圣上见了,赶忙打起圆场来,“阿瑾、阿茵!” 两位长公主哼了声,仗着和他是同胞兄妹,也不理这轻斥,兀自对王福胜吩咐,一个道,“还不请窦将军快带人下去?”另一个则说,“叫人拿水来,把地仔仔细细拖一遍。真是的,地方脏成这样,谁还能下脚?” “...此次叛军来袭,全亏宪表哥挺身而出,若无他以身为障、等待援军,此刻流在颐志殿的血就是咱们的!两位姑姑说的话,恕炟不能苟同。” 刘炟和大皇子带着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见两位长公主涨红了脸,大皇子转头责备弟弟道,“你这叫什么话?对着姑姑们,这是你该有的态度?” 两位长公主被他一挑唆,都责备道,“就是。炟儿,你素日不吭气,姑姑们只当你是个乖的,没想到一张口倒能把人气的仰倒。皇后你也该时常教导着他。” 当着亲贵们的面被斥责,皇后无比尴尬。又因圣上总礼遇着她们,也不敢回口,少不得喏喏地答应了。觑着没人的时候责备地看了刘炟一眼。 大皇子看了心中得意,对着圣上拜倒,道,“此次儿臣冒险行奇计,当向父皇请罪。” “这次化解危机,全靠你调度有方,我该夸你才是。起来说话。”圣上扶起他,笑。但那笑却远不如先前那样亲热了,反而略有勉强痕迹。 大皇子不觉,仍旧满面笑容地说,“谢父皇。此战虽赢,可儿臣想来却后怕。到底还是诸位亲贵先前所说的固守行宫一策,更为万安之计。因此此战之赢,儿臣不敢居功,乃天佑也。” 众人见他这回事情办的干净,话也说的漂亮,都心中满意,纷纷道,“大殿下客气。”圣上跟着也勉强笑了几声。 大皇子便进一步道,“父皇,宪表弟去了一夜,料想歆姑姑和姑父都担心坏了。儿臣替他求个恩典,让他先回去吧?” 窦宪和百人军见他明目张胆地赶人走,都不忿。刘炟也不忍,开口替他们求道,“父皇...” 圣上不知怎么的,有些心神不属,勉强安抚了窦宪他们几句,便道,“你们还是先回去吧”,挥了挥手。如此一群人也只能告退。 才出了颐志殿,一众人便沉郁地叹了口气。窦宪黯然道,“我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以为有功便可右迁...劳累诸位,今晚跟着我几次冒险。” 众人纷纷道,“这怎么能怪将军?我等都是禁军中最不得脸的,今日却跟着将军两建奇功,这脸面挣的很足了!” 窦宪叹了口气,“光是脸面挣的足,有什么用?” 邓叠低声安慰道,“将军别急,依在下看,这事还有回转余地。”见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到自己身上,他伸手比了个五字。 窦宪踌躇道,“那位殿下虽有心,只怕说不上话。” 一众人闻言都低了头,默然无语。唯有邓叠拿眼睛看了窦宪一会儿,这才随着众人一同告退。 窦宪往澄碧居走,还没进院门,便见他爹娘和履霜一起守在大门那儿,翘首往外望。心中一暖,加快了脚步,“爹,娘,霜儿!” 泌阳长公主修道多年,早已练的尘事不萦于心,见他回来,上下打量了几眼,见似乎没受伤,便回了屋子。窦宪明白她脾性,也不计较,由成息侯和履霜陪着,往自己房间走。 “你啊,你啊...”成息侯眉头深拧,“也不和我们商量一声,便自告奋勇去拖住叛军。我知道,你素日兵书看的多,可身临战场,其中凶险,往往百倍超过你所想象,一旦出了差错可怎么好?我们都担了半夜的惊吓啊。” 窦宪不以为意地说,“爹,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岂有缩首而坐,坐以待毙的道理?” “话虽如此,可你也要想想家里的爹娘啊。你母亲半生唯有你一子,一旦出事,岂不痛彻心扉?” 说话间,一行人不知不觉地到了窦宪的房外。履霜打着圆场道,“爹快别骂二哥了。他奔波了一夜,也够累的了。” 成息侯的胸口塞了一堆责备的话,但见窦宪面色疲惫,脸上满是尘土和溅上的血迹,也心疼,改口道,“今日暂且不说了,等你明日修养好了,我再讲你!” 窦宪好笑地点点头,“行吧。爹你快回去睡。”成息侯点了点头,带着履霜一同出去。 窦宪站在原地,目送她的身影越来越远,忍不住叫道,“履霜!” “嗯?”她回身看他。 同时成息侯也转过了身,等着他说话,窦宪有些悻悻,满腔子的话暂且全咽了下去,只道,“折腾一夜了,你回去也快睡吧。” 窦宪在窦顺的服侍下,除去了满是汗渍和尘烟的盔甲、里衣,迈进了浴桶里。 “好烫!”他从水里站起,抹了把脸上的汗,道,“你去舀点冷水来!” 窦顺说那怎么行,“四姑娘一早就吩咐过,等公子你回来了,要用烫烫的水洗,决不许由得你贪凉胡来。” 窦宪好笑地坐回了水里,“你倒听她的话。” 窦顺想着上次李超给的那块银子和玉饰,嘴角边便不由自主地绽开了一个笑容,“四姑娘的为人,是府里最温柔和善的,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巴不得多听她的吩咐呢,也是个造化。” 窦宪一愣,“这话怎么说?” 窦顺没有心机,马上就把诓骗李超,从他那里得东西的事说了。却见越说到后来,窦宪的脸色越沉,忙住了口,试探性地问,“...公子生气了?” 窦宪努力调整着呼吸,说没有,但陡然沉下去的脸色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窦宪大概猜到是自己说错了话,跪了下去,打着自己的嘴巴道,“公子息怒,阿顺再不敢这样大胆了!” 窦宪勉强往下虚扶了一把,“起来吧...你也是为我。” 窦顺“啊”的一声,挠了下自己的脑袋。但也知窦宪这是不计较的意思,伶俐地没有追根问底。仍旧伺候着窦宪沐浴。 但窦宪已失了兴致,淡淡道,“我快洗好了,你去拿巾帕来。” 第27章 邓叠 窦宪在屏风后由窦顺服侍着沐浴,木香、桔梗在房内替他收拾着床铺。因叛军来袭,两个丫鬟都一夜没睡,如今不过是强打着精神。这时忽听得门上传来了三声轻叩。桔梗随口问,“谁啊?” “是我,二哥睡下了吗?”履霜低低柔柔的声音响在门外。 桔梗把玉枕重重地摔在了床柜上,喊道,“公子在沐浴呢!” 履霜踌躇着问,“那,那我能不能进来等?” 桔梗听的生气,有意大声嘟囔,“折腾了一夜,好不容易太平了,就睡下嘛!有事没事的跑来坐。在侯府是这样,来了行宫怎么还这样?” 木香忙推她道,“快别瞎说了。”放下手里的东西,去给履霜开门。 履霜怯怯地纳了一福,“木香姐姐。” 木香赶忙扶起她,“这怎么敢当?”迎着她进去。本想倒茶的,没想到茶壶里空空如也,这才想起窦宪回来后喊渴,一气儿把水都喝光了。她提着茶壶想出去烧水,然而屏风后窦顺忽叫道,“木香姐姐,去把二公子的衣服拿来!”她赶忙应了声,随手把茶盏递给桔梗,“你出去烧些水,泡茶给四姑娘喝。” 桔梗不接,冷笑道,“姐姐,你也太糊涂了,谁半夜三更的,喝那么多水啊?” 履霜听了便知是在讽刺她,勉强一笑,道,“我,我来看一眼二哥就走。不用叨扰茶水。” 桔梗道一声“那好”,把水壶重重地搁在了桌上。 那边窦宪穿好了衣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一眼望见履霜在屋里,立刻想到窦顺说的事,心中像有一根刺一样。说话也冷淡了下来,“这样晚了,不是叫你回去睡吗?怎么还过来?” 桔梗听他语声不对,想着大约是累坏了,不耐烦见人。偏那位四姑娘这时候撞上来...心里好笑,好整以暇地盯着履霜,看她怎么回。果见她红了脸,硬着头皮说,“我有点担心,就,就想来看看你...” 窦宪心里本怨她又以身冒险、自作主张。但见自己一沉下脸,她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心里陡然觉得她可怜。叹了口气,走过去推她坐下,又从桌上拿水壶去给她倒茶,不想里头空空如也。他想起桔梗方才的样子,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砰”的一声放下了水壶,问身后替他擦拭着湿发的木香,“四姑娘来了多久了?” 木香答,“一盏茶的功夫吧。” 窦宪蓦然斥道,“那你们怎么不上茶,也不让她坐?” 木香忙放下了巾帕,告罪道,“奴婢失礼了,奴婢这就去。” 桔梗却还杵着,满面事不关己的模样。窦宪看了更窝火,冷冷道,“木香你回来,桔梗去。” 桔梗见他语气冷硬,料想是看出端倪,要给四姑娘做主了,忍着气从他手里接过了水壶,往外走。然而过门槛时没留神,摔了一跤,连带着水壶也跌了个粉碎。 窦宪不耐烦道,“蠢材!还不收拾了出去!” 桔梗又是气又是委屈,忍着膝盖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站了起来。仗着自己从小伺候,只当没听见窦宪的话,摔门走了。 窦宪气的骂道,“在我屋子里呆久了,把自己看成主子了?!明天我就叫了明叔来,把你们一个个都撵出去!” 木香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求着饶。履霜也在旁劝着,窦宪这才勉强收了怒火,挥手让窦顺带她出去。 窦宪生了半日的闲气,湿漉漉的头发没顾着打理,把肩膀处的衣服全都洇湿了。履霜见了忙拿起巾帕,劝道,“快别气了,坐下我给你擦擦头发吧。” 窦宪看着她的眼睛说不急,张开手道,“过来。” 履霜有些讶然他突如其来的亲近,但还是走了过去。窦宪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紧紧拥住。 他的呼吸温热地吹拂在颈部的肌肤上,履霜的面色慢慢地红透了,轻轻地挣扎着,“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窦宪的声音沉闷闷的,“履霜,你要乖啊。” 履霜听的心里惴惴。抬眼看着他,乖巧地笑,“我一直都听你的话啊。” 窦宪闻言,张开口想说什么,但见她生怕他不开心的样子。心里涌起复杂的情感,终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她搂的更紧,过了好久才道,“履霜,我喜欢你这么喜欢我。” 说着,闭上了眼,轻柔的吻慢慢落了下来。履霜茫然地睁着眼,看他两道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她面前如同一个孩子。胸口升腾起了柔软又悲伤的感觉。 早该想到的。 成息侯府这样的人家,窦宪又是长公主的儿子。未娶亲之前,房中怎么会没有人服侍他?否则以桔梗的身份,怎会那样的张狂? 她心中苦涩,就像是是独属于自己的东西平空丢失了一样。唇舌间也迟钝了下来。 窦宪察觉到,睁开眼“嗯?”了声。 履霜离开他,拿话掩饰道,“对了,我听他们传,你带着人截杀了一千多个残逃的叛兵,怎么做的?也告诉我听听。” 窦宪听她提起这个,笑容渐渐升上来,口若悬河地把怎么当机立断地杀了一名最近处的叛军、命自己的人混进去,又叮嘱他怎么施行反间,以致敌军自相残杀说了一遍。 履霜听的很认真,“依你这么说,此战之功,有一半该归给那位邓大人。” 窦宪听到“功”字,拳头渐渐地握紧了,停止了说话。 履霜敏感地察觉到了他情绪低落,问,“怎么?” 窦宪咬牙道,“我带着叛军的首级回来请功,圣上倒是挺高兴的,偏瑾姑姑和茵姑姑说了不少酸话,刘健也有意撵我走。我只好带人先离开了。我看这一战,怕是白打了。” 履霜沉吟了会儿,问,“五殿下有没有说什么?” “怎么提起他来?”窦宪心头泛起异样。但还是顺着她的问题答道,“他倒是看在前几次的交情上,替我说了些话。只是他的话,何曾有分量呢?” 履霜听了正要说话,门上传来几声轻叩。她走过去想要开门。窦宪忙拦住了,“若是窦顺他们,岂有不出声的道理?大概是邓叠。临分手前我见他使了个眼色。料想是大庭耳目之地,有些话他不便多说,是以私下见我。”把履霜推进了内室,嘱咐她别出声,自己去开门。 果然是邓叠。 窦宪往外扫视了一圈,见没有人,方把他让了进来。 门关上,邓叠一鞠到底,“深夜来访,万望窦大人见谅。” 窦宪见他左臂隐隐突出一块,想是受了伤,缠了纱布,问候了几句。邓叠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反正这伤不会白受。” 窦宪听的略顿,没有接这话,伸手请他坐下,开门见山地问,“你此来是为了请功一事吧?” 邓叠果断地说是,“大人快人快语,在下也就不多说客套话了。” 窦宪叹息着说了个难字,“此事我比你们更想促成,否则今夜岂不是邀你们白白地拼杀了两回?只是先前的情景你也看到了,两位长公主见领头的是我,一气地打着岔,不答应。大殿下那里也有别见。也许这回要对不起你们了。” 邓叠说哪里,“两位长公主和大殿下虽位尊,可仗的不过是和陛下的同胞之情、父子之情。将军有没有想过找一个比他们的分量更重、与陛下的关系更亲密的人,来替咱们进言呢?” “...皇后?” 邓叠直视着他,掷地有声地说,“不,东宫!” 窦宪顿时大吃一惊,站起身道,“陛下春秋鼎盛,我们为人臣子的怎能离心离德、拥立新君?” 邓叠拱手道,“我等只是迎新,并没有送旧。请将军明鉴!” 窦宪颜色稍缓,但并没有立刻说话。 邓叠便沉声道,“今日将军被责,诸皇子中只有五殿下挺身辩解。其人之义,当无愧于东宫位,此其一也。二,在下听说五殿下一向喜读书、好发时论,只因不加意于言辞,序齿又后,这才不被陛下看重。如今他既外无强援,而内有上进之志,将军何不趁此机会向其示好?” 窦宪坐了下来,看着他慢慢地问,“你为我剖析厉害,又出了这许多主意。不妨明说,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邓叠有些错愕他的直接,但转瞬便恢复了镇定的神色,拱手道,“说来不怕将军见笑,某活了三十几年,到今日才真正上了战场,领教男儿热血。某不愿再回禁军中当一无名小卒,了此余生,愿将军登临高位后,也助某一把。” 窦宪点点头,“你说的话我会仔细考虑的。” 邓叠知道话已说尽,再继续下去也无益了,爽快地拱了拱手,告辞出去了。 第28章 祸起 履霜便从内室走出。轻声问,“你怎么想?” 窦宪抚摩着指节,慢慢地说,“我今夜拖住叛军,剿杀其尽,两次都是邓叠第一个站出来答应的。如今又冒着险来,同我说那么一番话。他,我是信的。只是刘炟...虽说他为人一向很好,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 “我心里想的却同你相反。那位邓大人,说得好听些是忠勇过人,说的直白些却是为利不惜赴死了。他对自己尚且这样,将来又怎会驯顺对你?如今不过是指望着拿奇功结你之心,怂恿你去想办法邀功罢了。一旦事成,我恐怕他会视你如登天之梯,弃若敝屣。” 窦宪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听她发时议的。总觉得一个小姑娘考虑这些,太危险。何况她的确又有不凡的本事...这个念头冒出来,便不欲同她多说,只简短道,“你也说的太过了。” 履霜摇了摇头,认真地说,“方才我在内室悄悄打量他,见他生的猿睛鹰准,又说什么五殿下当无愧于东宫位,这样倨傲。” 她这话说的孩子气,窦宪忍不住笑,心里的严肃散了许多。揉着她的头发道,“你什么时候会看面相啦?” 履霜急道,“我是认真说的。” 窦宪拖长声音说,“我知道”。 履霜便明白他不会把自己的话真正听进去。他是磊落君子,罔顾手下的血与汗这样的事他是做不到的。在心里叹了口气,道,“那投五殿下的事,我倒是赞成他的。” 窦宪摇头道,“无非是请功一事,何必为了这个去巴巴地投靠皇子,没的叫人看低。” “我让你去投他,不是为了这个。”履霜的神情渐渐肃然,“今晚叛军来袭,一同站出来的有谁,你还记得吗?” “沈丰、宋斐。” “是大殿下的心腹与五殿下侧室的哥哥。”履霜加重强调道。“那位沈大人我不了解。可宋斐,我听人说他是乐陵宋氏旁支的庶出子,因性情怪僻,自幼不得父亲和族里喜欢的。只因其姨母皇后得势,又迎了他妹妹做皇子侧妃,这才升至列将军。” 窦宪点点头,不屑道,“我曾和他共过几次事,这人极小家子气,凡事无利绝不近,心肠又冷硬。他手下曾有人喝醉了酒,笑话他借钗裙晋升,他当时倒没说什么,过后却找了个事情做局,把那人做弄的半死。” “你也说他是个无利不近之人了,那何以今晚抢着站出来?” 窦宪随口道,“许是他迫切地想建立功业吧。这原也没有什么。” 履霜摇头,“人的性情是天生注定的,哪有一夕之间便移了的?你总是胆子大,凡事冲在前头,爹说过你好多次,你可改了吗?” 窦宪稍顿。 履霜又道,“所以今晚宋斐必定是有了能胜、又确定可得功勋的指望,才抢着站出来——不惜开罪大殿下。你想,值得他们两方抢的东西,会小吗?” 窦宪内心微动,抿了一下唇,听她继续道,“再说王岚的那出凤鸟来巡之计。那个大东西看着是吓人,可叛军中人至于全被唬倒吗?我瞧着有几个人叫的声音也太大了,我在城墙上都听的一清二楚。再说那烧杀了不少人的火。当时风刮的那样大,风隼上凭是涂了多少磷,也被吹掉了吧?既如此,火是哪里来的?” “你是说...” 履霜点点头。 窦宪懊恼地用手捶了下桌子,“该死!原是刘健借机夺利,刘炟那儿大约也知道点,郎舅两个商量好了去抢功。倒被我一猛子惊散了。这下别说请功了,他们不恨我便是轻的了。” “商量好了?只怕没有。” “怎么说?!” “若五殿下果然想把此战之功归于宋斐,多说几句话吓退你便是了,为何他一言不发,任由你去打头阵?何况他又在你去请功被责难时,站出来解了围。我瞧着...他不像个爱使心机的人。” 窦宪听的心中一松,笑道,“这倒是,他是出了名的老实人。大约是皇后瞒着他在搞鬼。” 履霜点头道,“所以这投靠二字,明面上投的是五殿下,暗地里却投的是皇后。你想,你是侯府公子,一旦投靠,她岂能不重视?二来,你惹怒了大殿下、沈丰和宋斐,除了她,还有谁能替你化解?三则,凭什么你两度苦战不得请功?我虽看不上邓叠,但他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完全可以找一个分量重的、与陛下关系亲密的人,来替你进言——东宫!” 见紧闭着的房门终于被打开,窦宪从内送了履霜出来,又低下头谆谆地叮嘱她、目送着她一路回去,这才返身回房。暗夜中传出了一声冷哼。隐身于其间的桔梗气冲冲地回转到了自己的屋子,把门“砰”的一声关上。 木香本卧在床上睡熟了,被她的关门声惊醒,坐起来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桔梗气的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子方恨恨道,“你是没瞧见他们俩的样子,打量着人家都不知事儿呢!” 木香听了这话,睡意立时消散了大半,“快别说这样话了,上来睡会儿,折腾一夜了。”替她铺起被子来。 桔梗走过去推她道,“好姐姐,你就不气吗?” 木香头也不抬地说,“哪儿有奴婢生主子气的理儿?” “我从小伺候二公子,深知他的脾气秉性,这事儿是怪不着他的。真正让人恶心的,是西边那个。” 木香叹了口气,“你有什么好气不忿的呢?那位原是二公子正经八百的表妹,侯府大姑奶奶养的。又生的好,脾性也宽和。要我说,让她来做咱们的二夫人也不错。” 桔梗听她这样说,更添了几分酸意,道,“可她是姓窦的,怎么还能闹这一出?!”又道,“成天娇怯怯的,也就咱们侯爷和二公子,当个宝似的捧在手上,替她做这做那。” 木香听她叽叽咕咕地说了半天,困意又上涌。叮嘱一句“别说了,快睡吧”,便翻身又睡去。 留下桔梗一个人坐在暗沉沉的夜色里,咬牙切齿道,“总要叫她知道我的厉害。” 因前一日逢上了战乱,成息侯一家直睡到午后才起的来。到了饭厅,履霜一眼望见成息侯面色青灰,吓了一跳。正要关怀几句,窦阳明来报,皇后殿下赐下了牛酒绸缎等物。忙问,“什么时候的事?” 答说,“辰时。来人把东西放下,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窦宪责备道,“明叔,你是办事办老了的人,怎么能任他走了呢?也该叫我们起来。” 窦阳明忙道,“那人特意嘱咐在下,说二公子拼杀了一夜,累的正在睡呢,不必惊动。在下推了几次都推不过,这才...” 履霜安慰道,“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等用罢了饭二哥你亲自去殿下那儿谢一趟吧。” 没想到窦阳明为难道,“来人传了皇后殿下的话,说,以咱们公子的辛劳,只得这些无关痛痒的东西,她没脸担一声谢。您不必去了...” 窦宪听的一愣,摸不准皇后和刘炟究竟在想什么。 履霜替他道,“不去便不去了吧。只是咱们这儿的杨柳开的好,明叔,烦请你带人折一些,亲自送去皇后殿下那儿。就说是我送的好了,给殿下插瓶赏玩,还望她不要嫌弃。” 窦宪听后想了想,点点头,“就这样吧,明叔。” 窦阳明告了退出去,成息侯领着两个孩子入席用饭。 窦宪仍同往常一样,拉了椅子便想同履霜一起坐。成息侯忽然道,“霜儿,过来爹这边。”见履霜有些惊讶,他解释道,“离得太远了,爹给你夹菜不方便。” 窦宪随口笑道,“那有什么?我给她夹不就是了?” 成息侯没有说话。 窦宪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履霜看了他一眼,答应着成息侯,换了座位坐过去。 不一会儿的功夫,下人便上齐了菜。见成息侯父子都不说话,履霜引着窦宪把昨日怎么拖住叛军、剿杀他们殆尽都说了一遍。窦宪本眉飞色舞的,但见他父亲始终恹恹的,慢慢地声音也低了下来。 履霜迟疑问,“爹,您今天不舒服吗?” 成息侯勉强笑道,“是有一点儿。” 窦宪忙倒了一杯茶递给履霜,“你扶着爹喝几口茶。” 成息侯摆摆手说不用了,命下人取小盂来漱口。 他这个样子,履霜和窦宪自然也不好再吃,索性也传了小盂来漱口。正当这时候,派去送杨柳的窦阳明回来了。禀说皇后派了贴身宫女出来,接过杨柳了。 窦宪皱眉问,“就这样?” “没别的了。” 窦宪看了履霜一眼,她眼里也有疑惑之色。道一声辛苦明叔,让他快去用饭。紧跟着两人便一同起身,向成息侯告辞。 成息侯没头没脑地说,“你们今天还打算去哪儿?” 窦宪听他话声不对,支吾道,“还能去哪儿?外头走走也就回来了。” 成息侯“砰”的一声把小盂放在桌上,“你也是快及冠的人,又拜了官职。闲下来在房里看看书不是更好?总这么带着妹妹出去瞎玩,像什么样?” 窦宪直起了脖子想和他争辩,但被履霜自后面推了一把,忍气改口道,“那我们出去散一圈步,就回来。”履霜也眼巴巴地看着成息侯。 成息侯皱了眉还要再说,窦阳明忙在旁打断了,温声嘱咐,“天热,公子和姑娘在这院子里走一圈,便回来吧。” 兄妹两个见成息侯没有反驳,答应着,往外去了。 第29章 纳妾 见成息侯疲倦地闭了眼,窦阳明给他端了一盏茶来,“侯爷这是怎么了?” 成息侯无心喝茶,只是叹气,“今儿一早,伺候宪儿的桔梗来找了我。” “...找您?” 成息侯沉默半晌,艰涩道,“说是,昨儿个半夜,履霜去了宪儿房里,两人关了房,也不知道在里头做什么,直到太阳快出来,才散了。又说她近来冷眼瞧着,霜儿和宪儿总瞒着府里的人出去。我回想起来,他们的确太亲密了些。” 窦阳明吓了一跳,忙道,“这话哪里能信?!那四姑娘和二公子,都是从小没个同胞的。如今既认了兄妹,每日玩在一处,可不就关系好些了吗?这是人之常情。再则,桔梗那丫头,您还不知道吗?仗着自己是二公子的奶妹妹,素日里骄傲凌人,从见不得女孩子和二公子亲近的。侯爷记得先前二公子房里的丁香丫头吗,听我家那个说,她就是被桔梗成日里逼迫欺压,这才告了病,自己出去的!总之侯爷别信她一面之词。” 听得这样的劝解之词,成息侯神色渐缓,但仍然忧心忡忡,“未必是她信口开河。你还记得前几日么,宪儿转弯抹角地问我要履霜。” 窦阳明想起那天他们兄妹两个一个杯子喝水,那样的亲切稠密,眼皮一跳。但口中还是说,“那是他小人家,信口胡说,当不得真的。” 成息侯抬头看着窗外的蓝天,怅惘地叹了口气,“小时候说的话,未必都是玩笑呢。” 窦阳明听后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道,“二公子您还不知道么,素日里只知道喊打喊杀的,哪里会在感情上头留心?四姑娘更是小,哪里懂得那些?侯爷别听信外头的歪话。” “话虽如此,但我却少不得要管管他们了。——宪儿今年也十八了,身边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伺候了。” 窦阳明点点头,“这倒是。长公主不矜细事,少不得侯爷您替他操劳了。” “要我说...索性明公正道地给他纳个妾。总这么和妹妹混着,也不像样。”成息侯凝神细想了一回,“桔梗那个脾性,是不行的,等回了侯府,你叫阿云找个由头,打发她回家。....我记得宪儿房里还有一个不言不语的大丫头?” 窦阳明跟着想了一会儿,“...侯爷是说木香?” 成息侯点点头,“我仿佛记得她不是府里的家生子。” “是。她是从前那个丁香走后,在下从外头采买来的。本也是好人家出身,可惜父亲一早死了,母亲又改了嫁。家里的爷奶要养她三个兄弟,没办法,这才卖的。” 成息侯点点头,“叫阿云去,问问她愿不愿意跟宪儿。” 窦阳明笑道,“这还用问吗?咱们公子生的好,家世也体面,现又蒙圣上恩德在办差,她一定愿意。” 成息侯抚须微笑,“那也该先问问,我们窦家可不是那等强娶的人家。” 窦阳明躬身答应是,又道,“若她答应下来,在下便往她家里贺喜、下聘去吧?” 成息侯点点头,“这事儿不急,等回了府你再办。” 而在外头散步的窦宪,正问,“莫非是咱们想的太多?皇后他们,其实并没有拉拢的意思?” 履霜想了一回,道,“有的。要不她大清早地就派人来慰问你做什么?我看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但窦宪显然也想到了,皱紧眉头道,“只怕她还有更大的图谋,所以这时候不好同我接触。” 履霜点点头,“所以说,这个时候,你们还是保持距离的好。” 窦宪有些烦躁地说好,“我心里隐约有个感觉,这件事会闹的很大。” 履霜轻轻地说,“我不懂那些,只知道不管到了什么地步,我总是陪着你一起的。” 窦宪心头浮上甜蜜的欢喜。但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成息侯探头出来,道,“外头太阳毒,宪儿,你带着妹妹回来吧。” 窦宪嘟囔,“才散了多久的步啊?”还要再说,履霜忽见窦阳明立在成息侯身后,悄悄使了个眼色。她想起饭桌上父亲的异常,心头咯噔一下,忙推了窦宪一把,窦宪虽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顺从地答应一声是,和履霜各回各的房了。 等过了晌午,行宫里的亲贵们一个个都休息好了。养足了精神,心思自然也活转了过来。打听到圣上有意起驾回京,全都唬了一跳,嚷嚷说,“这怎么使得?万一路上再有叛军来袭,可怎么办?”“如今行宫里不是安全了么,先前出去的禁军全赶了回来,又有周边三郡派了军队过来驻扎。在这待着吧!”“不能回去不能回去!” 他们中,有心思灵活的提议:共同向圣上进言。然而话一说口,便被众人否定了,“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哪里好对陛下指指点点?” “...那不如,请个说的上话的人去讲?” 众人想了想,纷纷道好。 因素日里五皇子刘炟为人亲切,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去找了他。不料他的侧妃因昨夜受惊,滑了胎。血房污秽,他暂且去大皇子那儿避了。一众人赶忙又去了那儿。刘炟见了大吃一惊。问了他们的来意,更是为难。 一旁的大皇子却一口答应了下来,“父皇想要起驾回京,自有他的用意。只是各位的想法也不能当做没听见。这样,我和五弟一同去试试!” 刘炟见他应承了下来,只得跟着道,“只是话先说好,若不成事,大家不要怪我与大哥。” 众人见他们答应了,便已经感恩戴德的。忙道,“不敢不敢,两位殿下肯恤下已是我们天大的福分。多谢殿下们!” 因昨夜叛军来袭,行宫中人心惶惶的。圣上少不得坐镇着,一面担着整晚的心,一面安慰着众人,整个人弄的筋疲力尽。好不容易叛军退去了,又要强打着精神,布置安排赶回行宫的禁军们、周边三郡的将士们。直熬到中午都未睡。 总算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坐下用了点饭,王福胜报,大殿下、五殿下求见。 他不由地皱起了眉,“他们可说了是何事吗?” “说是行宫里的亲贵们听闻陛下要起驾回宫,正在哗变。辗转地求到了他们头上,所以他们过来,请您的示下。” 圣上扶额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来吧。” 王福胜答应一声是,躬身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领着两位皇子进来。两人一个满脸急切神色,一个略带无奈表情。圣上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他们的各自处境。往下虚扶了一把,道,“这儿没有外人,不必多礼了,起来吧。” 王福胜端来两张椅子,请他们坐下。 大皇子一坐下,便开口道,“父皇,儿臣们此来是受亲贵们所托...”侃侃地说了起来。 一旁的刘炟却很安静,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攥在手里。圣上见了,不由地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刘炟站起身道,“这是儿臣做的安神香囊,本想等大哥说完了再奉给父皇的。” 圣上笑了一声,伸手道,“我看看。”又问,“里头都搁了什么?” 刘炟把香囊递了过去,道,“里头搁了菊花、苍术、白纸、迷迭草。父皇劳累了一天一夜,待会儿儿臣们告退了,您不嫌弃的话,佩着它,好好歇一觉吧。” 圣上心头涌起暖意,接过来道,“你有心了。” 大皇子看的嫉妒,提高声音喊了声父皇,“儿臣不敢辱亲贵们所托,是以来见父皇,请您的示下。” 圣上淡淡道,“你方才说,他们听闻我有意回京,所以都慌了。这个听说,是听谁说?” 大皇子愣了一会儿,“儿臣也不知道...只是满宫里都在传,所以...” 圣上转过了脸,叹了口气,“你出去后告诉他们,不要听风传,避暑之事还是依照原计划,在这儿呆到十一月再走。”又道,“朕第一次来行宫避暑,万事都不熟悉,以致禁军带的太少,出了差错。你同他们说,请他们见谅。朕会再从京里调人手的。” 大皇子见圣上让他代为转话,显见是器重他了,满脸喜色地“哎”了声。 一旁的刘炟却低声道,“父皇也太自责了。您是君,我们是臣,遇上这样的意外,您体恤我们已是天大的福分。何必再去致歉呢?” 圣上不由地认真打量了他几眼,点头道,“就依你的意思吧。” 大皇子见他得了风头,不甘示弱地开口,“父皇,儿臣还有一事要禀!” 圣上见他说的慎重,道,“你说。” “此次颍川郡兵变来袭,并非意外!”大皇子说的掷地有声,几人不由都侧目。他在这样的目光中油然而生优越感,“父皇可还记得二弟在去往封地途中,与众人走散一事?” 第30章 刘恭之死一 众人面色微变,都没有说话。 大皇子冷笑道,“二弟也是快二十的人了,怎么就能丢了?况且那么多人在,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他。又是他走散了没多久,颍川郡军攻来行宫的。” 圣上淡淡道,“所以?” “众所周知,颍川郡这次是因南郊大礼赏赐不均而哗变的,这次主持大赏的又是冯兴,二弟母家的表弟。这一桩一件的,也太巧了。” 大皇子死死咬着一个巧字,圣上听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开门见山地问,“你既对我说了这话,想来是拿到什么证据了?” 大皇子果断地说是,“其实先前二弟走失,儿臣已经觉得不对,派了人去察看。今儿一早他们回来,果然报得儿臣猜测不假,二弟是偷溜去颍川郡了,煽动叛军攻打行宫,意图篡位。儿臣已派了人去接他了。去查的人,父皇可要见一见?” 他前后数事说的分明,但圣上听了,并没有露出赞许神色,反而出人意料地低头笑了一笑。大皇子吃了一惊,“父皇...” 圣上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见了,让他们好生歇着吧。” 大皇子急道,“父皇!” 圣上没有理会,转身回了内殿。 一坐到内殿的软榻上,他强撑着的一口气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王福胜急的又是拍他背又是喂水,这才令他稍稍好转。 圣上缓过了那一阵头昏眼花,疲倦地靠在了软榻上,脑中全然放空。 而外间的两位皇子见他举动大异往常,一个都不敢告退,托了小黄门进去问王福胜。他不敢擅专,觑着圣上略缓过些,试探性地问,“陛下,两位殿下都担心着您,还在外等着...” 圣上听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随手拿起软榻上的一个玉枕狠狠砸在地上,“他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们还等着什么?!” 王福胜忙告罪,见他几乎跌下软榻,抢上前去扶住,道,“全是奴才不好,陛下快歇着。”给殿里的小黄门使了个眼色,对方忙出去,告诉两位皇子先回去。 圣上听见他们出去的声音,仰面躺在了软榻上,长长叹息一声。 王福胜此时也看出了门道,大着胆子道,“恕奴才多嘴说一句...孩子还小,一时急了,也是有的,陛下快别动那么大怒了。” 圣上哑声道,“你以为,我只是气他知情不报吗?你想想叛军来袭时,他的反应是不是太伶俐了些?” 王福胜顺着他的话垂头思索,神情慢慢地也变了。 不说别的,光那架风隼,建造起来便不容易,大殿下却悄无声息、轻而易举地拿了出来。何况之后他的人又同成息侯公子争着要去阻截叛军。还有刚才那一席话... 圣上闭眼长叹,“三万的兵力啊!就这么被他当作夺奇功的筹码,剿杀殆尽!” 王福胜勉强劝道,“终究天佑,令陛下洞悉了真相...” “只怕晚了...”圣上语声越来越低,“只怕是晚了...” 宋斐随着一个小黄门,走在行宫的小道上。 一路上佳木茏葱,奇花灿灼的,直让人目不暇接。可等拐了个弯,风格竟大改,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进数步,水流渐向北边,隐隐引出一栋白石所造的插空飞楼,上书“乐成楼”。 小黄门引着宋斐上了楼,轻轻地叩门,“宋将军到了。” 门“吱呀”一声地开了,另一名服色更高的黄门垂手迎了他们进去。 宋斐便改由这人带着,往内走。乐成楼外面看着不大,可真正进入才发现,里头竟细细地分了七八间,真当是别有洞天。宋斐走了半盏茶的功夫,方到了最北间的屋子。引路的黄门叩门道,“殿下,宋将军来了。” 听见里头传来“进来”两字,黄门躬身替宋斐开了门,垂手请他进去,自己悄悄地关上了门,退下了。 宋斐忍不住赞道,“殿下真当会□□人,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做起事来井然有序。” 刘炟本立在窗边眺望着风景,闻言笑了一声,“哪里的话。巨卿你随便坐吧。”走到了桌前,沏起茶来。 宋斐便随意地拣了一处坐下了,一面展眼四顾。 这间屋子的墙壁俱被刷成了白色,犹如雪洞一般。里头简简单单,不过床、待客的大圆桌、书桌、书柜四样而已。满屋里瞧不见一样玩物儿,只有书桌上垒着几本书、并一支瓷瓶,里头插着一束杨柳,溶溶荡荡的,稍为这地方增些颜色。 宋斐叹道,“殿下也太俭省了。前儿个四殿下腿脚不方便,叫了臣手下的甄元替他帮忙搬运东西。甄元回来了直夸四殿下的住处气派,说那房间内俱是锦笼纱罩,金彩珠光,就连地下踩的砖,也是碧绿凿花,直把一双眼看花。” 刘炟浑不在意地说,“四哥喜欢富丽,我喜欢素净,这原也没有什么嘛。” “嗳。”宋斐意有所指道,“您将来又是要有大出息的。这样一味的俭省,岂不是叫人看低?” 刘炟听了,渐渐地收了笑,沉默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方问,“今早上起来,我听见东边闹哄哄的。” 国朝尚东,东边是圣上的住所。宋斐见他终于问到了这上头,心中一喜,压低声音道,“昨晚上,二殿下终于有下落了。” 刘炟抬了头,等他继续说。 “也不知怎么的,竟殁在了南海郡的一个小镇上...” 刘炟重重地闭上了眼睛,问,“......是谁先找到他的?” “南海郡太守的人。” “真的吗......?” 宋斐幸灾乐祸道,“连殿下你都怀疑,何况是陛下呢?那边大殿下听了信儿,着急忙慌的,星夜便招了派出去的人回来,天不亮便带着他们去陛下面前表白。” 刘炟把斟好的茶递给他,“然后呢?” 宋斐告了声谢,接了过来,“哪里还有然后呢?他几次三番地冲在了最前头,陛下见多了,岂不生疑?所以只派了王公公出来,推说不舒服。咱们那位大殿下啊,自然就急了。您猜怎么着?竟亲手提了剑,把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杀了,闯进了颐志殿里头,对圣上说他没有。” 刘炟听的攥紧了手眉,“大哥的性情一向失于急躁。——只是,里头也有被挑唆的成分在吧?” 宋斐见他话语里颇有责难之意,心知他看出了门道。却也不怕,只道,“谁能教唆的了大殿下?是他自己刚愎自用。借机而为这种事,成功了一次已是天佑,岂能来回地用?又总以为给了一点小恩德,别人的心腹就是他的了。”见刘炟仍沉着脸,自家心中也不悦起来,半开玩笑地责备道,“哎呀,殿下,您怎么总这样的帮着外人呀?” 刘炟便知他是在借机抱怨了。少不得掀明了说,“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没为你争取坚壁之战。” 宋斐没有否认,叹道,“有时真不知殿下是怎么想的。先前二殿下打您,一味地瞒着不叫咱们知道。要不是月楼同崇行见机布置,这苦岂不是白受?饶是如此,也还不肯多说,白白地便宜了大殿下,拿着您的痛去博陛下怜惜他。现如今又把一个快到手的功劳拱手让给了不相干的人。” 刘炟不忍道,“你们事先知道了颍川郡军要叛,却又不告诉我,让人把他们剿杀干净,这已经是极大的罪孽了。何必再在上头做文章,夺占一功呢?” 宋斐失望地喊了句“殿下”,“您总这么心慈手软的,可...” 还待要说,门“吱呀”地打开了,面色苍白的宋侧妃走了进来,“哥,对着殿下,你这叫什么话?!” 刘炟忙站起身,迎上去道,“月楼,你怎么来了?” 宋斐也去扶她,“你才小月,正是虚弱的时候,在屋里躺着岂不是好?没的叫人担心。” 宋侧妃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没关系的。”对她哥哥道,“当日的情景,哥你难道不记得了?大殿下万事争在前头,只差没摊开了告诉陛下,叛变这事他知道。五殿下若紧跟着也替你争取,岂不是提醒陛下这上头有猫腻?少不得把你白赔在里头!再则,大殿下的脾性你不清楚吗?看着豁达随分,再计较没有的!若这差事被你横空夺了去,谁知道他会在背后下什么手脚?殿下是想到这两点,才没有替你争的。” 宋斐听的一怔,万想不到刘炟是这样的心思,“您怎么也不早说!” 刘炟皱了眉刚要说话,宋侧妃已替他道,“殿下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最为人着想的。怕你心上不好过,这才瞒着,托了别的理由。” 宋斐满面愧疚,拱手道,“殿下,请恕臣..” 宋侧妃不耐烦听,道一声“你今后知道了便好”,赶了他回去。 他一离开,她强撑着的一口气便再也吊不住,整个人倚在桌边急促地喘着气,脸上的血色也刷的一下全褪去了。刘炟忙倒了杯热水给她,又手忙脚乱地把屋子里的冰都挪出去,冲汤婆子给她抱着捂肚子。 宋侧妃虚弱道,“殿下,叫医女们过来伺候吧,您别忙了。” 刘炟听她说医女,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反感,没有接话。 第31章 刘恭之死二 小月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可宋侧妃却亏空成这样。原因便在医女们明知她生长子时难产,身子虚了,却又大着胆子给她用助孕的药,让她在没出月子时又怀了一胎。以致最后孩子流了,她整个人的身体也败了。 宋侧妃见他神色不好,心知自己戳中了他的痛处,低低道,“总是我没福...” 刘炟转过了脸去,“这和福不福的没关系。你有事同我商量着办,少事事亲力亲为,身子自然能好。” 宋侧妃听出了他不满与责备之意。但还是摇头,坦率道,“殿下为人仁善,亦安于此,有些事您不知道,交给妾反而好。” 刘炟顿时想起两个哥哥的事,心头一片寒意,看着她反问,“这算什么呢?成大功者不与人谋?”他一口气说完,令宋侧妃神色惊愕。他自觉说的太过,没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道,“其实你今天不必来的。” 宋侧妃看出他有意和解,也退了一步,婉言道,“殿下说的是,是妾心急了。想着哥哥性情狷急,这才...” “自家郎舅,这有什么?”刘炟的神情软化了不少,扶着她去了床上,“你难道信不过我么?” “不是信不过殿下。是信不过...”宋侧妃恰到好处地住了口,“以我哥的胆子,哪里就敢来责怪殿下你了?九成是皇后让他来问罪的。既牵扯到了她,我少不得来一趟了。”又道,“殿下的解决办法,还不是闷着头,等着皇后殿下说你?要我说,那差事,便是殿下不想给我哥哥,也该顺水推舟,给了沈丰啊。到了如今,陛下想起来,岂不又是大殿下的一桩罪过?平白无故去给了窦宪,他那样脾性的人,能记得你的好?” 刘炟淡倦道,“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当成一个好处或者一柄刀、一把剑呢?即便这场局里什么都是假的,总要有一件事、一个人是真的吧?” 宋侧妃愣了一下,“殿下...” “你一定觉得这是傻话吧?”刘炟苦笑。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提,只替她盖上了被子,道,“别回去了,就在这儿躺会吧,我守着你。等晚膳来了,我叫你起来吃。” 宋侧妃摇头,“殿下去梁妹妹那儿吧。妾身子不便。” “我不用人伺候。在你旁边看看书就行了。” “殿下,别叫妾为难。” 刘炟恍若未闻,仍然道,“我就在这里看书。” 宋侧妃深知他看着温和,实则脾性很拗。当下不再说话,安静地闭了眼睡去。留下刘炟坐在椅上疲倦地叹息。 还记得他们成婚时。 那一年他十三岁,她十七岁。 也曾有过期待的。对那个将要与他携手一生的人。尤其是当她的言行如此出众,迥异于另一位平庸矫揉的侧妃、身边的寻常宫婢们。 然而她的恭敬、忍让、聪慧、狠辣,慢慢让他明白她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而她,也许明白的远比他早... 嫁给他的两年里,她始终在积极地为他奔走:联络他与皇后的情感、替他在父皇跟前尽孝,不顾惜自己身体地两度怀孕,只为让他在通往东宫的天平上又多一道子嗣的砝码。 他看不过她那样的辛劳,几次开口,试图让她停下。 她每次都含混过去,直到有一次被逼急了,才终于说,“请别拦着我,殿下。我从出生至今,还未被人真正高看过呢。父亲眼里,我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女儿,到了年纪随便嫁人就好。母亲和姨母则看我是女人,能嫁给皇子,生下皇孙已是毕生荣耀。”她不甘心地说,“殿下,让我证明一次看看吧,我这一生的显耀可以通过我自己得到。” 她说那话时的光彩非常耀目。他直到那时候才明白她真正的心迹——比起所谓夫妻之爱,她更愿意作为一名臣子,用忠诚在他身边立足。 后来他沉默着听从了,准许了。 从那以后,他对她还是与过往一样的关怀。可在内心深处他明白,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他们与其说是一对情谊深厚的夫妻,不如说是一对性情相恰的盟友。他依靠她,在往通往东宫的路上进发。而她通过替他奔走,结奇功以固地位。 哎,宫廷...... 从南海郡传来的讣告,很快便被明发示下,二皇子的死讯一下子传遍了行宫。 窦宪听到了瞠目结舌的,“病逝?刘恭一向是最得圣宠的,怎么一旦殁了,这样就完了?” 彼时表弟郭瑝正与他在一处打猎。闻言反问,“不然呢?再追查下去,不定又要掀出什么乱子呢。” 窦宪听他话里大含深意,忙问,“你这话怎么说?” 郭瑝漫不经心道,“二殿下这次前往封地的日子,是钦天监认真算后才定的吉日。说是吉,可怎么就那么巧,一到南海郡便碰上了几年难得一见的暴雨?生生地把他和随从们冲散了。再说他这次去封地,身边带的想必都是素日的心腹人。准备的这样严密,还能走丢?再说那南海郡大吗?生倒是不见人,死却见尸了?” 窦宪听的悚然一惊,“素日倒是小看皇后了...” 郭瑝摇头,“皇后若有这样的本事,早就把五殿下推上太子位了。” 窦宪一愣,“...那是?” “我猜是她的好外甥女。”郭瑝稳稳地射出了一支箭,“你且五殿下兴起来的时日,不正是她入宫的这两年么?” 窦宪将信将疑的,“她有那么大本事?” “如今那位皇后啊,顾及着陛下不爱见外戚昌盛,从不加意提携家里人的。偏偏在册宋侧妃这件事上坚持的很。你当她是心疼外甥女?我看她就是相中了那女人出谋划策的本事呢。” “那她倒是很了得。”窦宪唏嘘道,“刘恭和他娘从前那样得宠,如今也被她算计的,被圣上抛在了脑后了。” 郭瑝笑,“这事啊,她倒没这么大本事。原因还是出在刘恭他娘身上的,你只往宫里的传言上想。” 窦宪一愣。 其实这些年,宫里一直有个隐隐的传言的:大皇子的先天病弱、三皇子的早逝、四皇子的腿,都与冯贵人有关... 窦宪从前听到那些传闻时只觉得好笑,“八成是看冯贵人得宠,往她身上泼脏水吧。历朝历代的宠妃不都是这样么?那冯贵人若果然做下了那么多事,陛下岂有留着她的道理?” 如今结合着一些形式来看,却隐隐有些明白,那些传言未必都是假的。 为什么数年前身为圣上第一位侧室、恩宠深厚的冯贵人不得立为继后。反而是宠薄无子、根基不深的马贵人入主中宫。 原来圣上心里对于后宫发生的一切,都是隐隐知道的啊... 只不过从前按捺着没说是因为偏爱,而如今没有彻查是愧疚。 窦宪这样想着,不由地唏嘘,“枉费陛下的心偏向他们母子,把事情按下了这么多年。可旁人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报应可不就来了么。” “陛下,陛下...求您详查恭儿之死...”颐志殿外,女人凄厉的哭喊声不断回响。 坐在内殿里的圣上,被这声音几度刺激着耳膜。却恍若未闻,只是形如槁木一般地听着、坐着。 王福胜在帘幕外注视了他一会儿,见他始终麻木地坐着,仿佛失却了魂魄。忍不住叹息一声,掀帘进来,问,“陛下真不打算见见冯贵人吗?她已在殿前候了大半日了。才刚奴才出去悄悄看了眼,贵人像是不要命似的,直拿头往地砖上叩,额头都破了。” 圣上这才开了口,道,“事到如今,还见什么呢?”声音嘶哑,语气里满是疲惫。 王福胜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垂着手默然无语。 圣上手抵胸口,痛楚道,“福胜,我真是一个无能的皇上,一个无能的父皇啊。” 王福胜听的心中酸楚。这句话圣上在除夕宴上曾经讲过一次的,那时他刚得知了满心宠爱的儿子的真面目。那时,再怎么失望,儿子们总还好好的。可如今......他劝慰道,“陛下仁善,快别说这样的话。是几位殿下...不恤您包容忍让之心。” 圣上颓然闭眼了,“几位殿下...你也猜到了,这事并不是健儿一个人做的,是不是?” 王福胜垂着头没有应声。 “怨我当时心软,只想着含混过去,大家都囫囵地保全。”圣上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去叫人来,朕要拟诏。” 永平十六年的七月廿七,五皇子刘炟被立为太子。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第五子炟,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今册为太子,载稽典礼,俯顺舆情。谨告天地、宗庙、社稷。钦此。” 这道策命之后,紧跟着诸皇子被封王的另一道诏书。上谕:大皇子建封河内王、四皇子党封太原王,就连尚是垂髫幼童的六皇子、七皇子,也被封了爵位,上命其择日离京前往封地。 太突然了。 圣上的性情一向是优柔寡断的,所以在储君的问题上想了十几年都没能真正下定论。现在倒一气儿地想干净做干净了——又是在二皇子刚殁这样的敏感时刻。众人都议论纷纷的。 圣上不耐烦听那些打探与猜测,又因病着,索性把所有事都交给了太子。 太子谦辞了好几次,见始终拗不过,这才答应着下来。如此,行宫中事便尽数交由他打理。 第32章 刘恭之死三 这第一件大事,便是二皇子恭的丧仪。 在圣上眼里,他死的可怜,又是多年宠爱着看大的,做过的丑事少不得随死消散。因此绝口不提他与颍川郡叛乱有何关系,对外只宣称他是病逝的。然而行宫中人不是成长于天家、见惯各色世事的皇亲,便是经事已久、谨慎老练的臣子——哪一个都不是傻子。他们把刘恭趁着暴雨和护送他的队伍“失散”一事,同颍川郡兵变、攻打行宫的时间一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一个个在背地里指桑骂槐的。圣上偶然听到一两句,极是伤感。嘴上虽不说什么,可宣召太医的次数却比前几日勤了。 如此,怎么办他的丧仪,便变成了太子的一个棘手问题。 二皇子的梓宫在三日后抵达了河内郡。 圣上性情温软,见不得中年丧子、哭哭啼啼的场面,是以没有来。皇后便留在颐志殿陪他了。大皇子和四皇子一方面和刘健有心病,一方面又见帝后都不来,索性也都称病不至。剩下两位小皇子、几位公主更是不会来了。是以这位煊赫一生的二皇子遗体抵达行宫时,竟只有他母亲冯贵人在门口等着。 冯贵人半生唯有刘恭一子,又对他寄寓着莫大希望,一旦失去,痛彻心扉。她本是以美貌闻名宫掖的,侍上二十年而容颜不衰,如今却短短几日间哭的脸色蜡黄,眼睛一张一合间,露出眼角处满满的皱纹,一头青丝也染了数点霜雪。 刘炟从行宫内走出,迎头撞见她,几乎认不出。走了过去,怜悯道,“贵人节哀。” 冯贵人木呆呆地转头看了他一眼,仿佛认不出一般,一声都没有言语。 刘炟心中哀凉——宁愿她仍存着过去的嚣张跋扈,也不忍见她如此模样。 半个时辰后,刘恭的梓宫终于抵达行宫。原本木呆呆站立着的冯贵人见状,立刻奔了过去,痛哭道,“我儿!我儿!健儿!”一面敲打着梓宫,“快起来啊!娘等了你好久!” 她一向最爱惜容颜,如今却蓬头垢面、不顾体统地大闹,又拿手指去撬梓宫,直把几管水葱似的、两寸来长的指甲齐齐折断。十指连心,该有多痛啊,可她浑然不顾,仍然哭闹着让太医过来,把刘恭救醒。刘炟再也不忍看,上前半是哄半是骗地把她搀住,扶进了行宫,又命抬梓宫的侍从们快跟上。 预计停放刘恭梓宫的长宁殿,在行宫的最深处。去往那里的一路上,冯贵人始终大哭大闹,嚷着让太医救活刘恭。刘炟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搀住她往内走。饶是如此,一路上也招致了不少人的眼光。 那些奴婢内侍们倒还好,一来守着仆从的本分,二来知道的不多,惊奇地看了一眼便都低下头去。一些出来散步的重臣和他们的女眷,目光却有深意多了。又是幸灾乐祸,又是好奇的,还有玩味、探究... 刘炟脸上*辣的。却只能扶着冯贵人,一边安慰她,一边硬着头皮往长宁殿走。正疲累,远远看到个鹅黄色身影挎着个小竹篮在走。那个人影本与他走的岔路,但偶然抬眼间见到他,惊讶了一会儿,想了想,走了过来。他忙乱中道,“窦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宪表哥呢?” 履霜行礼道,“参见殿下。”解释说,“因家父这几日亲自拘着家兄看书,是以臣女只好自己出来走走。采些花草木料,回去做香。”见冯贵人一直在闹,直欲挣脱刘炟的束缚,刘炟又挟制不住,她道,“贵人这么闹着,殿下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再则被人看到了也不像样。臣女帮着殿下送送贵人吧。” 刘炟有些犹豫,“会不会太麻烦你?” 履霜道“不麻烦”,轻声道,“殿下只当臣女是谢您上次在宫门前为我解围吧。”说着,从他手里接过了冯贵人。轻言细语地安慰她,“贵人快别闹了,二殿下在行宫里等着您呢。” 刘炟神色黯然,刚想说“安慰她是没有用的。”便见履霜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个小小的锦囊,递给冯贵人,“这是二殿下临出京前留给您的,还记得吗?” 冯贵人在昏聩的神思里想了一会儿,颤颤地伸手抓了过来。 履霜在旁轻轻道,“因您爱香,他亲自去中宛求了这味无胜香,您还记得吗?” 冯贵人捏着它想了一会儿,始终想不到,激动的神情渐渐转成了狐疑。 履霜便叹了口气,“怎么他送您的东西,您竟忘了...不如小小的嗅一口吧,看还能不能想起来?里头全是二殿下的思母之意呢。” 她的语气既轻柔又忧伤,冯贵人听的心酸,哽咽着把香囊放到了鼻下。 刘炟摸不准履霜究竟在干什么,正待要问,忽见冯贵人的眼睛似张非张地眨了几下,慢慢地闭上不动了,与此同时,整个人的身体也软了下来,斜斜往旁边倒去。他大惊,“你做了什么?” 履霜道,“回殿下,那是晒干的曼陀罗花。有麻痹之效,可让贵人稍微昏睡一会儿。” 刘炟担忧道,“安全吗?” “殿下放心,曼陀罗小小的嗅一下不会有大碍的。贵人一炷香后便能醒转。” 刘炟这才放心,拱手谢道,“今日有事,不能深谢姑娘。来日炟亲自登门致谢。” 履霜忙让过了。目送他传来了软轿,扶着冯贵人上去,又带着二皇子的梓宫一路往长宁殿去。 刘炟才进了长宁殿,便见内殿的软榻上斜倚着一人,一身明黄龙袍松垮穿在身上。脚边又跪着个年老的内侍,在替他捶腿。不是圣上和王福胜,却又是谁? 他走上前去见礼,“父皇怎么亲自来了?身子还没好全呢。” 圣上本半闭着眼假寐,听见他的声音,疲倦地睁了眼,“父子一场,我总要来看看。”瞥见一顶软轿停在了殿中,婢女们扶着昏睡的冯贵人出来,眼中划过一丝痛惜,“那是怎么回事?” 刘炟解释道,“贵人因二哥殁了,在宫门前大哭大闹的,儿臣见大家都看着,一味的闹只怕看相不好,这才...”跪下道,“儿臣冒昧犯上,还请父皇恕罪。” 圣上沉默半晌,扶起他,温声道,“无须自责,这事儿你做的很对。若由得她胡天胡地地闹,皇家体统往哪里搁呢。”话锋一转,“只是父皇是深知你的脾气的,这样的主意只怕你想不出吧。” 刘炟见他先夸后问,心里摸不准他究竟生气没有,便不敢扯履霜进来,坚持道,“回父皇,这主意是儿臣自己想的。” 圣上呵呵笑了一声,“好好好。”扶了他起来,眼风却朝王福胜微微一扫。对方忙悄悄地掩身出去了。圣上这才问,“你二哥的丧事...” “儿臣心里已有了愚见,父皇要不要听了参详一下?” “你说。” 刘炟便道,“二哥的梓宫虽回了京师,可丧仪怎么办,办成什么样,却不是咱们说了就算的。” 圣上点点头,叹息道,“你二哥做的事,哪里捂的住呢?亲贵们心里都清楚呢。” “所以二哥的丧仪不宜大办...一来使人寒心,二来,于父皇的清名也有所连累。” 圣上不置可否,“那依你的意思,是追封加封一概不要,就这么把你二哥落葬了?” 刘炟摇头,“二哥盛年而殁,本就是极可惜的,若再草草落葬,儿臣更不忍心了。又听说二嫂那边怀了遗腹子。倘若二哥的丧事从简,那孩子今后还怎么做人呢?这是一。二,说句无情的话...二哥即便有错,终还是皇子。这次行宫之变又没有出什么大乱子。所以于情于理都不可在他殁后,顾及着臣子们的看法追加斥贬。” 他娓娓一席话说的极有东宫的风范,圣上心中暗暗称奇,面上却不显露,只问,“那这丧仪,你打算怎么办呢?” 刘炟轻声道,“儿臣常听父皇惋惜九叔未及成年便去世,无一丝血脉留于人间...” 圣上听的眼神一亮。 刘炟说的九叔,是圣上的同母弟刘衡。当年被废后郭氏谋害,死在了四岁上。圣上每每提起这个弟弟都十分惋惜,几次想追封他为王,都被朝臣们以幼年即殁,不应荣封太过驳回。是以至今不过是“临淮公”。 这次二皇子死的难堪,又令众人怨气满满。便是圣上有心追封他为王,想来众人也不肯。坚持太过又怕他们寒心。倒不如先把临淮公追封为王,再把刘健过继给他,继任王号。如此一来,两者都得以追封尊位,刘健的遗腹子亦可承继这身份,将来不至于寒微。 圣上抚着刘炟的肩道,“好孩子,你果然想的妥帖。” 刘炟并不居功,只道,“父皇若果然应允,儿臣就着手去办了。” 圣上点点头,“你去吧。父皇再在这儿和你二哥说会子话。” 刘炟答应了一声,恭敬退下。 圣上注视着他的背影,叹道,“炟儿当真令我刮目相看。” 王福胜不知何时回来了,在旁笑眯眯道,“可不是,原本只以为是个乖孩子,没想到还是个聪明的。” 圣上叹道,“原本立他,只是看中看中他有子嗣、脾性亦不差。想着若立健儿,我一旦百年,以他的脾气弟弟们都要遭殃。若立党儿呢,他虽聪明却有腿伤,朝臣们怕是不服。且他的脾气,也是很记仇的。剩下两个小的,一则还未历世,看不出好歹,再则几个大的难免要吃心,将来免不了一场争斗。这样一想,只好立炟儿了。”神情渐渐肃穆了起来,“他那样的不声不响,我还以为他是个懵懂的。如今才知看走了眼。” 王福胜笑道,“这就叫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圣上点点头,“你说的不错,我看他桩桩件件都想的很清楚呢。”话锋陡然一转,“先前让你去问的事...” 王福胜道,“问清楚了。果然那不是太子的主意。是路上偶然碰上了成息侯的女公子,帮的忙。” 圣上“唔”了声,脑中隐隐勾勒出一个清秀的身影,“我记得她,是个客气懂礼的孩子...说到她,我倒想起来,她哥哥的封赏还没颁下呢。” “陛下这里遭着事,一时忘了也是有的,没什么。”王福胜道,“奴才这就传人进来,还是等晚些时候陛下空了再说? 圣上沉吟了一会儿,“且等些日子吧,我自有计较。” 第33章 刘恭之死四 半日后,圣旨便下来了。已殁多年的临淮公刘衡,追封为济南王,划祝阿县、安德县、朝阳县、平昌县、隰阴县、重丘县六地为其封邑。 济南王幼年即殁,追封为王也就罢了,可他哪里能有什么后人去承他的封邑呢?众人都对这道旨意摸不着头脑,议论纷纷的。转眼又想起如今时日敏感,说不得要多留个心眼,所以一个个都等着圣上的后话。 果然,又等了半日,另一道圣旨下来了,二皇子刘恭入继为济南王之子,丧仪按亲王世子规格置办。 历来过继是为承嗣血脉,让这一支不至于断了后人、不得流传,从没有让死人作为嗣子的。所以圣上这两道旨意一下,颇有些不伦不类之感,众人都被唬住了。但转念又想,圣上将这个犯事的儿子出继,隐隐是有了把他除籍嫡支的意思,也算给了所有亲贵们一个交代和告慰,便也没怎么横加阻挠。 如此,圣上终于松了口气。 因着夏日里天热,遗体不耐存放,圣上命令太子于次日主持丧礼。 于是次日辰时,长宁殿那边准时举起哀来。 因二皇子刘恭名分已定,帝后及太子又都在,行宫里的众人少不得全来。半真半假地哭着,惋惜二皇子英年病逝。 泌阳长公主不爱来这等地方,又因去世的不过是小辈,托了病,命人致意一声也就罢了。成息侯却推辞不得,带着一儿一女来了长宁殿。 第一件要做的,自然是拜祭二皇子。 这位二殿下虽一手折腾出了行宫被围的意外,到底年纪还轻,刚刚满了二十便去了。成息侯一想到他和窦宪差不多大,心里就泛上怜悯,很难真的憎恨他。叹了口气替他上了柱香,口中默默念诵着祝祷词,“今生已矣,愿往生极乐...” 一时诵毕,他转眼看了看身旁的儿女。履霜倒还恭谨,窦宪却敷衍的很,拿着香草草鞠了三躬便完了。他心中略有些不悦,但见周围俱是亲贵,不便开口责骂,只得忍下了。等一家人上完香,被小黄门带去休息的偏殿时,方开口对窦宪道,“你这孩子,都说死者为大,你怎么还这样吊儿郎当。” 窦宪无所谓道,“我同刘恭又不熟。” 成息侯皱眉道,“人家到底是皇子。” 窦宪懒的说,转过了脸。他的长随窦顺却咽不下心里的气,觑着身边无人,道,“也难怪公子气不顺。那犯了事的二殿下倒迂回曲折地重新封了王,咱们公子拼杀两次,到现在也没个说法。还要恭恭敬敬地来拜他,这...” 他话未及说完,已被成息侯喝断,“大胆!陛下就在不远处,你还要胡说?” 窦顺忙告了罪,脸上的神情却不大服气。 履霜便打圆场道,“阿顺也是对二哥忠心,才说这样的话。爹快别骂他了。” 成息侯面色缓和了一些,“我知道他是个好的,只是咱们这样人家,也要谨慎些才好。” 一家人正说着话,远远看见太子走了过来,忙俯身行礼。 太子虚扶了一把,“姑父快带着表哥表妹起来。我年纪轻,原是不用这些虚礼的。” 成息侯恭敬道,“殿下宽厚,是我们的福气,却也不敢失了礼数。” 太子道一声“姑父总这样客气”,便说,“此来是为两件事...一则是宪表哥的封赏,请表哥再耐心等候些时日。这程子父皇身体不好,我暂时不便进言。等二哥的丧事过了,我会看看时机的提醒父皇的。” 窦宪淡淡地谢过了,“劳累殿下,几次为我费心。” “表哥客气。”太子又道,“第二件便是多谢表妹。”见众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履霜身上,他解释说,“昨儿二哥的灵柩入行宫,冯贵人扒拉着大闹,怎么也劝不走。多亏表妹替我出了主意,这才没让人看皇家的笑话。” 窦宪听了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不舒服,责备地看了履霜一眼。她忙对刘炟道,“殿下客气。——既祭了二殿下,臣女等便先告退了。” 刘炟点点头,叮嘱他们路上当心,说完,挥手命小黄门送他们出去。自己仍沿着原路回去,主持丧仪去了。 一出了长宁殿,窦宪便问,“怎么昨日你碰见刘炟,也不说?” 履霜脸一红,解释道,“偶然碰上的嘛,想着没什么好说的,就没讲。” 窦宪神色稍缓,但还是忍不住不悦,“他表妹表妹的喊,也不知哪里同你沾了亲。” 履霜听他话语里多有不满之意,直觉不妥,果然,一旁的成息侯皱了眉,呵斥道,“不知礼的孽障,人家太子殿下客气,才这么喊你妹妹,哪里就有了你这样的话?可知你素日读书太少,人情半点不通。还不快回去,看你的书去!” 窦宪不满地喊了声“爹”,“您已经把我拘在房里看了好几天的书了,也足了吧。”给履霜暗暗地使了个眼色。 履霜跟着求情道,“二哥总看书,眼睛会坏的...” 往常她有什么事,求一求成息侯多半会答应。这次他却铁了心,拒绝地很彻底,“宪儿你若看书看絮了,便约着阿璜他们几个去行猎,总能找到事情做的。你妹妹渐渐地也大了,总跟在你后面胡闹像什么样?”又对履霜道,“霜儿,你若闲了,只管来找爹爹。爹带着你出去走动。若你嫌爹这里不好玩呢,去申伯伯那里找令嬅她们姐妹玩。” 他说的申令嬅姐妹,是他多年好友寿春侯的女儿们。自行宫之乱后,他总是劝履霜多去和她们姐妹几个来往。 窦宪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想开口抱怨。但履霜见父亲的神情斩钉截铁,忙悄悄对他摇了摇头。他只得忍气闭了嘴,听履霜答应说,“一会儿就去,爹。” 而圣上,虽置身于灵堂中,眼睛却看向外面,一路目送成息侯一家远去。 那边太子也暂时忙完了手边的事,走了过来,一面奉上手里的巾帕,一面道,“父皇不如回去吧。天这样的热,您又病着。二哥的丧仪儿臣会处理好的。” 圣上叹息道,“我不是不放心你。只是父子一场,这是我见你二哥的最后一面了。”接过巾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一面步履蹒跚往内殿走。 太子忙上前去扶住。 圣上转头道,“你看窦宪此人如何?” 太子低声道,“窦宪此人...五分勇,三分谋。” 圣上呵呵笑了一声,“那剩下的两分呢?” 太子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轻声说了,“宪表哥眉宇间似有两分傲气...” 圣上点头,“你说的不错。这亲贵之家的孩子嘛,难免的。” 太子低声道,“所以父皇要儿臣去找他,说那样一番话?” 圣上点点头,笑,“你懂我的意思?说来听听呢。” 刘炟轻声道,“儿臣记得读史时,有一段齐康公不贵田萌,而属其子...印象很深。” 圣上心中赞叹,拍着他的肩道,“我儿果然聪慧。父皇老了,帮不上你什么忙了。可敲敲边鼓、拉拉胡弦的本事,还是有的。” 刘炟忙诚恳地谦让起来,“父皇是真命天子,必定福寿万年。切勿再说这样的话。” 圣上听着,也不计较,只嘱咐他道,“你二哥的丧事办完,再过十来天便要到中秋了。不必让大伙儿跟着咱们一起难过,往年怎么庆贺今年还是一样吧。” 刘炟微一沉默,随即称是,“等二哥这儿的事了了,儿臣便着手中秋事宜。父皇放心。” 圣上点点头,“去外面忙吧。”见他鬓发上全是汗水,怜惜道,“万事能分派给下人的,就都交给他们。别什么都亲力亲为的。” 刘炟点点头,转身出去了。 王福胜注视着他的背影,悄声问,“陛下把话说的那样含糊,太子能听懂吗?” 圣上指着他离去的放心笑叹,“你可别小瞧了他!” 王福胜笑道,“哪里敢小瞧呢,殿下冷不防冒出什么齐康公、田萌,这些话也只有您听得懂。” 圣上漫声道,“齐康公么,从前他手下有一员虎将田萌,因性情桀骜不驯,几次征战得胜,康公都未予他封赠。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王福胜为难道,“奴才字都认不全的,哪里会知道这些呢?少不得要陛下教我了。” “康公是以田萌属其子。父薄而子厚,田萌必尽忠于康公太子,以报知遇之隆。不然若父子皆厚其人,彼必意气扬扬。”圣上看着窗外的蓝天,叹道,“这几次每每与炟儿说话,我都觉出他比我想象的更聪明。且等着中秋家宴吧。” 第34章 封赏 八月十五很快便到了。 这一日,行宫中中伺候的人从午间便开始忙碌,装点着将要举行夜宴的崇明殿。到了戌时,终于收拾的差不多。与此同时,天也渐渐暗了下来,陆续有朝臣、宗室前来赴宴。引座的小黄门把他们一个个地领到各自的位置上安坐。 成息侯一家到来时,正是人到了一半的时候。 这样的大宴,来往时间是很讲究的。若抢在头两个来,一则伺候的人很可能还没收拾好。二则,一些多嘴的人会笑话早来的心急、乡人赶趟似的没见过大场面。而晚来呢,又很容易惹人注目,弄不好便会被说成拿乔。是以掐着中间的时辰来最好。 成息侯一边说着这话,一边领着窦宪和履霜坐下。——中秋宴历来是摆的很大的。泌阳长公主不耐烦出现在这样的地方应付人,是以又称病未至。 窦宪见成息侯说完前话,又对履霜讲起宴席上不同座位的讲究,忍不住好笑,道,“爹,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很絮叨?不像个侯爷,倒像履霜的奶妈子了。”话刚说完,便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想着成息侯又要责骂了,惴惴地等着挨训。 不料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责问,只是抚摸着履霜的头发,怜惜道,“你妹妹从小就失了娘,如今可不就得我奶妈子似的一样一样教她么。” 履霜听他这样说,便想起近日来他管教她日严。又是请了相熟的寿春侯家的老嬷嬷们教导她礼仪规矩,又是亲自把她带到身边读书习字,有时连怎么管家都讲。浑不似刚把她接入窦府那阵的散养,由得她每天去找窦宪玩儿。试探性地撒娇,“还说教呢,爹最近待我这样严,就差没把我关在房里了。” 成息侯慈蔼地笑,“再过两个月你就要及笄了。大姑娘了,可不就得多学点东西了么。” 履霜隐隐察觉他似乎下了个什么主意,只是不好问,话讲到这里也就放过了。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殿门口传来衣角摩挲声,成息侯一家忙跟着众人跪下。 圣上带着皇后和太子一路走上了正位,往下虚扶一把道,“诸位请起。”众人都起了身。 圣上便道,“俗话说‘花好月圆中秋夜,把酒畅谈观明月’。今日晚宴,大家且自在看舞、饮酒、赏月,只当自己家里一样,千万不要拘束。” 太子附和,“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告诉宫婢们。有什么想看的,也不妨禀了上来。” 众人轰然谢恩。只是到底不敢越了尊卑,真的伸手去要什么。夜宴便如宫中的任何一次寻常宴席一般,平静地开着。 一时欢歌急锣暂歇,圣上指着下方笑叹道,“太平盛世当如是。” 众人纷纷附和,说着凑趣的话。圣上听了更是欣慰。 太子便趁势道,“前几日行宫尚临危机呢,转眼又是太平光景。这全仰赖将士们用心啊。” 圣上抚须笑道,“你说的不错。——河内郡、汉阳郡、安定郡太守何在?” 三人忙出了席,跪倒在地。 圣上笑道,“此次行宫兵变,仰仗三位平难了。” 三人皆称不敢。 圣上道,“王福胜,颁旨下去,三位太守各赐钱二百万,布五百匹,马八十百匹。三郡守兵,凡参战者,赐钱一千,杂缯五匹。获首级十人者,赐爵一等。” 三位郡太守听了,都喜气洋洋盈于面颊,齐声道,“臣等谢圣上恩。” 圣上和蔼道,“这原就是你们该得的。若非朕这程子身子不济,这赏原该更早颁的。”说着,看向了窦宪,“说来宪儿...” 郦邑、涅阳两位长公主,连同琅琊王、东平王,原鹿侯阴纲、新阳侯阴淑等几个阴氏一脉的亲贵忙都互视了一眼,最终由涅阳长公主出面,笑道,“宪儿这次自请出行宫拖住叛军,虽没出什么大力,到底也是提着一颗心,战战兢兢的。臣妹请陛下好好赏他。” 琅琊王跟着道,“眼见着宪儿大了,再过两年便要受封成息侯世子了。不如请陛下拨款修缮下侯府吧,既示了圣恩浩荡,于宪儿也实用。” 原鹿侯阴纲亦笑,“这些嘛,说到底还是身外之物。臣倒觉得,陛下给窦二公子赐一门亲事才是最好的赏赐。” 几人自顾自言笑晏晏,仗着自己同圣上血缘亲厚,也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几乎要把事情定下了。 窦宪半是惊半是恨,再没想到他们会这样的厚颜,只是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招架。那边圣上的神色又很为难,显见的也拿他们没办法。心中一凉。失望、后悔、怨恨,尽数涌出。 然而太子忽然站了起来,对下道,“请窦将军上来。” 他一向谨慎温文,几乎不曾有这样随意开口的时候,众人都吃了一惊。窦宪也惊疑不定。履霜忙推了他一把,“还不快去。”他这才站起身,匆匆往上首去了。 刘炟扫视两位长公主、东平王、琅琊王、阴氏两侯,慢慢道,“我知道,姑姑、叔叔、两位侯爷,心中仍存阴郭两族的旧怨,这才不欲令窦将军右迁。” 他骤然把话挑明,几人都受了一惊,强忍着难堪道,“太子这是哪里话?”絮絮地辩解了起来。 刘炟恍若未闻,只往外宣召邓叠等数人进来。几人很快便跟着黄门进来了,一溜地跪在窦宪身后。刘炟走下座位,俯身把他们的衣襟一一解开。 履霜这才发现,窦宪手臂上居然有一道被枪挑破的伤,伤口极深,草草地撒了些药粉。他竟一直没有说。而旁边的邓叠几人,有几个伤比他更重,或是伤在了腿上,或是胸口上。 刘炟脸色严肃,以手指着窦宪的伤口,喝问,“敢问将军,这道创痕从何而来?” 没有防备地在众人面前袒露胸膛,窦宪饶是明白刘炟是在为他争功,到底还是难堪,便只答,“追击叛兵时,不慎被人所伤。” 刘炟点点头,又问邓叠,他胸口的伤远比窦宪重,如今虽快结痂了,但仍可清晰看见伤口碗一般大,里头还有黑色的脓血。直令人侧目。且他争功心切,说话比窦宪大声详细许多,“...因我等立意将叛军剿杀殆尽,不叫一个侮汉者逃脱,窦将军便命臣趁着三郡之兵到时,趁乱潜入叛军中,杀一贼,取其衣冠代之。不想惊动了叛军中几人。臣虽即刻便杀了他们,到底胸口还是中了一刀。”又指着手臂上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说,“之后剿杀叛军时,我军以百人对千人。这些伤便是那时候来的。”众人见他手臂上好几道伤都深可见骨,可以想见当时的场面是何等凶险,纷纷唏嘘。 刘炟依样又问了几人其创以所起。他们各自对答。 刀剑无眼,征战残酷,宗室们听的默不作声,有几个胆子小的公主、郡主、王妃甚至开始拭泪。朝臣们亦义愤填膺。河内郡太守之前听闻了窦宪的事迹,本就欣赏他。如今又见几位王侯公主阻碍他封赏,心中更觉可惜,跪下禀道,“陛下,请恕臣直言...此次叛乱若无窦将军带人先拖住叛军,便是臣等赶来,也已无济于事。” 新阳侯阴淑眉一扬,道,“太守说的不无道理。窦将军此次以智计牵绊叛军,为三郡援兵之到来争取时间。臣请陛下重重赏赐,以褒其勇毅敏慧之德。” 国朝惯例,杀敌十人者可晋爵一等。若无此战功,最多不过是赏赐锦帛。 新阳侯倒也乖觉。眼见形势急转,窦宪今日是不得不封了。居然退而求其次,有意不接刘炟的话,将窦宪的追击之功视之未见。只肯定他拖住叛军的功绩,又强调了这不过是一时“敏慧”。 圣上听了,不觉为难。 太子忽然道,“炟记得永平四年,新阳侯曾领兵与匈奴战。那一战固是我军赢了,杀虏军三万。然而我军折损者亦不少吧?” 新阳侯神色一变,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太子沉声道,“若炟没有记错,我军伤亡是一万有余。”转向圣上,道,“敢问父皇,比起杀敌一千,自损几百的打法,窦将军不伤一兵一卒而与叛军周旋,是不是更应得封?” 圣上意动,“...的确。” 太子沉声道,“窦宪,儿臣之表兄。以亲贵之身为屏障,战如熊虎,不惜躯命。又与其兵被创数十,肤如刻画!若不赐其应有之功,儿臣觍颜东宫之位!” 他一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朝臣们都意动。——反正他们和郭后一支没什么大怨。成息侯又是温软的脾气,从不在朝中争权夺势的。况且那日叛军来袭,也的确多亏了窦宪。如今听得太子这样说,立时有几人附和,“请陛下降恩。” 阴氏一脉的几位亲贵还在挣扎,“窦宪终究年轻,等将来再有了功勋,一并分封岂不是更好?” 圣上听他们语气微弱,远非过去的专断跋扈,慢慢道,“还是依炟儿的意思吧。一码归一码。来人,传朕的旨意,列将军窦宪晋上将军,掌京畿八千兵。邓叠晋轻车将军。余人各进爵一等。” 东平王几人还待要说,圣上淡淡看了他们一眼,道,“太子之言,足启心胸。几位皇弟皇妹耄矣,有不足采。” 几人一愣,随即都涨红了脸,不敢再说。 中秋夜宴便在这样的几人喜几人怨里流过了。 一时宴毕,几个阴氏一脉的亲贵见窦宪喜滋滋地下了台阶,带着他父妹回去,心中都不忿。圣上见了长叹一声,吩咐王福胜道,“去请他们来一趟颐志殿。” 王福胜答应一声是,悄悄对几人说了。几人也知大庭广众并非抱怨之地,少不得忍了气,等宴席散了去找圣上。 第35章 病 颐志殿里,圣上端坐在椅上,下首郦邑、涅阳两个长公主,连同琅琊王、东平王一字排开。各个面色不忿。尤以郦邑长公主面色最差,“陛下一旦登临大宝,便忘记了母后昔日受的苦。” 涅阳长公主亦恨恨道,“陛下总惋惜九弟年幼夭折,却原来全都是虚言!一旦贱人郭氏的子孙立有战功,怎么样的兄弟之情都可抛之脑后!” 琅琊王、东平王也跟着指责圣上忘本。 圣上默不作声地听着,等他们把话全说完了,方叹了口气,“当年父皇在废后时说过什么,你们可还记得?” 四人脸色略变地互视一眼,显然都想到了,只是不说。 圣上怀念道,“父皇说:郭后虽有大错,但她的兄弟子侄俱是为汉祚重建立下汗马功劳的。又对她在宫内的行径一无所知。所以让我们发誓,要对郭氏与阴氏一视同仁。” 琅琊王耐不住,道,“这些年陛下也的确厚待了东海王、绵蛮侯他们几个。举凡我们和阴淑他们有的,郭氏一脉的哪个没有?” 圣上摇头道,“这些哪里够呢?为汉祚计,我们理应做的更多、更长远。” 郦邑长公主讥讽道,“陛下想做千古仁君呢。” 圣上听了并不恼怒,仍然耐心地说,“我只是不想令父皇母后泉下不安。当年建国初,郭后的近亲里便有犯了谋反被处死的。若父皇心狠,只给她一个美人位,谁又能说什么?为何母后硬生生地舍了到手的皇后位让给她、父皇也答应了呢?还不是在安抚二字上!郭门远在先朝便是大族,历来与多少望族通婚。到了现在虽没落了,可到底在民间的威望还在。况且我汉祚兴复还不满五十年,怎能战乱时与人结亲结盟,一旦国家稍安便弃之若敝屣呢?所以伤郭氏子孙心事小,令当年与父皇共同征战的老臣心寒,却是大事。母后数年牺牲的意义也正在此。” 几位皇姊、皇弟听了这话,神色稍缓。但还是不服气道,“那么,给阿歆的儿子多点赏赐,让他安养尊荣也就是了。” 圣上摇头,“父皇的光武大帝之名响彻华夏,至今犹震慑着各地反贼不敢复起。靠的是什么?公正、严明!我虽不敢与父皇相较,但总也要尽力看齐啊。岂有臣子立了功,我放之不赏的道理?” 几人脸上还是不痛快,“我们只是可怜母后。” 圣上有些失望,提高了声音道,“怎么我说了这许多,你们还是一味地纠缠着旧怨?母后的苦我知道,她自己也知道,可她是天下之母!为了朝政的稳固、天下的安定,那些私人的怨恨,只能放下。不如此,我朝又要回到前朝外戚纷争,皇室微弱的境遇了!当年事,父皇说过很多。” 几人听的默不作声。王福胜适时笑道,“好啦,陛下,长公主和王爷们已把您的话听进去啦。” 圣上深深叹了口气,“但愿吧。夜深了,我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颐志殿里气氛低沉,澄碧堂中的成息侯一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院里堆满了圣上赐下的两百匹绢布、三十万钱。满院的人都喜滋滋的,窦顺更是凑趣道,“求侯爷赐我摸摸那布,沾沾喜气。” 窦宪嗤的一声笑,“也不过就是普通的绢布。你从小长在侯府,比这更好的,不也见过许多吗?还巴巴地要摸那个。” 窦顺摸着脑袋笑,“那怎么一样?侯府的布再好,不过是外头采买的。这些,是公子你刀剑里挣的!” 履霜抿嘴一笑,“猴儿精!原来你是在拐着弯夸你家公子呢。” 成息侯亦笑,“等明日让宪儿分一半给你。” 窦顺忙道,“这怎么敢?圣上御赐的东西,怎么好给奴才这种人?” 履霜温柔笑道,“阿顺你说自己是奴才,我只把你当二哥的贴心友人。再说这布匹,与其白白放着,还不如大家分了,一同用起来,同沾圣上的隆恩。便是叫圣上知道了,也只有夸赞喜欢的。” 窦宪伸手按在她肩膀上,笑道,“可不是,到底还是霜儿最明白我。” 成息侯眼见他们情态亲密,眉头皱了起来,对着履霜道,“好了,天也晚了。霜儿你回房去沐浴了睡吧。” 履霜正在兴头上,不怎么情愿地软声求道,“让我陪着爹和哥哥再高兴会儿吧。” 成息侯不为所动,“明日寿春侯府的嬷嬷要过来教你礼仪呢。不早些睡,仔细早上起不来身。” 履霜撒娇道,“爹,我都学了一个月了,没一日放松过,明天让我休息休息吧。” 窦宪帮着道,“就是,她才多大?成日介把她关在家里,爹你也忍心。” 成息侯便问,“那不学礼仪,明日她做什么?” 窦宪不假思索道,“云生行宫里不是有十五景么,我明天带她一个个去看。” 成息侯的面色陡然沉了下来,窦阳明见状,忙把人都遣走了。成息侯这才道,“霜儿是大姑娘了,收收心多学些东西不好吗?老跟着你不着家地乱逛,成什么样?”又道,“等她将来到了夫家,要学的东西更多呢。” 窦宪和履霜一愣。这是他第二次明确地流露要把履霜外嫁。先前那次他们只当可以转圜,却没想到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成息侯竟还是抱着原先的看法。 窦宪有些急地喊了声爹,成息侯淡淡看了他一眼,截断道,“你也是一样的。再过一年多便要及冠了,等回了京,也到给你定一门亲的时候了。” 窦宪想也不想地拒绝了,“我不愿意娶个不认识的女人!” 成息侯淡然道,“那媳妇的人选,便从你几个长公主姨母、郡主姨母家里挑。阿敏、阿蘋她们几个,总是你自幼就熟识的吧?” “什么呀,我跟她们说不上话!” “那是小时候。如今你们各自都大了,见了面哪里会没话说呢?” 窦宪忍气道,“反正爹你别瞎替我做主。万一让我知道,你去梁家罗家说亲,我提脚就去守边,再也不会回来!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说到做到。” 他话说的又快又狠,嘴紧紧抿着,脸色亦变了。履霜知道他心中发怒,忙拉了他一把,打着圆场道,“好好好,爹不乱做主,等二哥你先立了业再提成家的事。...是不是,爹?” 如此窦宪才神色稍缓。然而成息侯似乎是在同他们较劲,居然破天荒地反驳了履霜,道,“娶妻之事可以暂缓,只是宪儿你房里却要先搁些人了。侯府的公子,身边总没个人照料着,哪里像样?”决然道,“这事我已问过你母亲,她说全数交给我办。”见窦宪和履霜的脸色一分一分地苍白,他一颗心慢慢下沉,只是硬着心肠仍旧不动声色道,“这阵子我替你相看过了,你房里的木香便很好。我派了人去她家里问,阖家没有不欢喜的。便是她自己...” 窦宪彻底沉下脸色,“这么说,我不纳她是不行的了?” 成息侯淡淡道,“自古婚姻之事,是父母做主。再则她伺候你多年,品行如何你也看在了眼里。” 窦宪冷冷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很少管我,现在倒充起爹的款了!” 他这一句说的失礼,几乎与成息侯撕破了面皮。履霜惶恐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小声道,“二哥,少说几句吧。” 窦宪索性把她拉来了身前,“爹,我早说过...” 成息侯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我也早答过,不行。” 窦宪耐着性子与他讲道理,“履霜她不是我们家的。” 成息侯只答三个字,“她姓窦。” 窦,窦,窦!他永远都是这么说,没有一分转圜的余地。窦宪心中反感,想着反正他油盐不进,不如另寻他法。提脚往外走。 成息侯冷冷问,“你做什么?” 窦宪脚步不停,“我自己去求陛下。反正这次军功的恩赏,还没正式下来。” 履霜愣了一会儿,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放弃还没到手的上将军之位,换取圣上准她重归谢氏。心中涌起感动,然而更多的还是愧疚和惋惜,上前拖住他道,“别去,别去!好不容易太子为你进言,得了这个位置,没必要为我舍了它...再说陛下已经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恩封的话。若明朝圣旨改成了别的,大家见了要怎么说你呢?别说这一次的战功作废,将来的前途也不再有了...”说着,低声哭了起来。 成息侯一口喝断,“你让他去!” 窦宪听了咬了牙,又要往外走。履霜死死地箍住了他。她下了死力气,窦宪挣脱不开,只能退让一步,驻足回身,问,“为什么不可以?”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光。里头满是失望却认真的神气。成息侯被他问的一怔。 ——为什么不可以? 这一刻,窦勋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暗夜。他跪在地上,那个人依依躲在他身后哭。和如今多么相像啊。父亲脸上是与他现在同样的神气。 那时他也问,为什么不可以? 不同的是,他是知道的,而窦宪,什么都不明白... 心中一牵一牵的,抽出已经长远的、被掩埋的痛。太阳穴突突乱跳,滑腻腻的冷汗亦透背而出。 履霜见他一言不发,苍白容色里隐隐泛出铁青,牙关亦紧紧咬住,乃至腮边的后槽牙突出。心中不由得害怕,放开了窦宪,上前去唤他,“...爹。” 成息侯毫无征兆地栽倒了下去。 第36章 离意 事出突然,窦宪与履霜都被吓住了,慌忙地扶着成息侯进去,又叫人来。然后窦宪脚步匆匆地亲自跑去了王君实御医的住处。王御医本要睡下了,但见他亲自过来,满头都是汗水的。又想起先前治好履霜后,他父子送的不少谢礼,如此少不得穿上衣服,跟着赶来瞧一瞧。 那边泌阳长公主听到了消息,也出了房。罕见地露出几丝愁绪,坐在成息侯床边。窦宪赶回来,见到她,急急地喊了声“娘”,说完便去望成息侯的面色。因服了人参养荣丸,他的神色较刚才好了不少,只是人还昏迷着。履霜跪在他床边,无声地泪流满面。 窦宪揽住她起来,对王御医道,“还请您为我爹诊一诊脉。” 王御医答应了一声,坐在了他搬来的小几上。凝神细诊半晌后,道,“侯爷这是风邪眩晕。” “风眩?”窦宪失声道,“我爹一向身体硬朗,怎么突然而然地就有了这个毛病?” “硬朗?”王御医皱眉道,“可是依脉相看,窦侯爷的经脉是有所损伤的啊。外头看着面色好,可内里血气竟不足的很。是个内里空疏,髓脑不实的病症。” 窦宪半信半疑,“怎么会这样...” 泌阳长公主静静道,“前些年你祖母、姑姑接连着去世。你爹那时还年轻,经受不住,所以有阵子一直在酗酒。” 窦宪那时还小,不记得多少事。但听她提起,隐约回忆到了一些。担忧道,“怕是那程子伤了身子,也未可知。” 王御医点点头,接口,“再则侯爷还有心气不足、虚火乘脾一症。此类症状大多都从忧劳伤心而来。是以在下今日开药,当专用升阳养荣之剂。”絮絮地说了不少。 窦宪听他说的越发严重,皱着眉直不欲听。只是见他老年人深夜赶来此地,也是辛苦,这才按耐着没有打断。 少顷,王御医研墨开了方子,窦宪亲自送了他出门,又命窦阳明驾车一路送他回去。这才回了院里,不悦道,“好糊涂的御医!爹不过是一时气着,痰气上涌,竟被他说的那样严厉!”转头吩咐窦顺再悄悄去请一位御医来。 泌阳长公主挥手制止了,“王君实如今被称为宫中第一圣手,他开的药方,不会错。”见窦宪不服,要与她辩,她淡淡道,“你以为你爹的身体,真像你平日看到的那么好?” 窦宪听的吃惊,忙问,“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泌阳长公主自觉失言,描补道,“让你多听听他话的意思。”说着,转头吩咐左右去熬药。 窦宪上前去扶她道,“爹既没什么大碍了,娘便早些回去吧。您修佛之人,一向睡得早,何况明日又有晨课。我陪着爹就好。”看着履霜,道,“你也回去睡。” 履霜哽咽摇头,“我哪里还能睡呢?在这儿陪着倒还安心些。” 窦宪忍不住心疼,“可是这样晚了...” 履霜只是固执。 泌阳长公主便开口道,“好了,履霜你进去照顾你爹。宪儿,你来送我回去。” 两人见她发话,各自都答应了一声。履霜先行了一礼,往成息侯房内去了。窦宪不怎么放心地看着她进去。不妨身旁泌阳长公主“嗤”的一笑。 他自觉忘情,讪讪地红了脸,“...我送娘回去。” 泌阳长公主不答,挥手令左右都退下,“我们母子俩说会儿话。”等众人都散尽,她这才慢悠悠往前走着,一边道,“娘如今虽修着佛,到底也是年轻过来的。” 窦宪面孔通红地垂下了头,一声也不敢言语。 泌阳长公主便笑,“瞧瞧,我才说一句,你便怕我怕的像是老鼠见了猫。——就这么确定,我和你爹是一路的?” 窦宪仔细揣摩她的话意,不觉心中一喜。却也不敢造次,只是半含期待半试探地喊了声“娘...”。 泌阳长公主含笑不语。 窦宪见她神色和缓,隐有肯定之意,大喜过望,行了大礼拜倒,“求娘成全我!” “何须如此?”泌阳长公主扶了他起来,道,“履霜在咱们家近年,我冷眼瞧着,是个好孩子。比你几个表姐表妹强。也只有你爹这样的迂腐人,才会拘着窦不窦的气成这样。” 窦宪忙不迭地附和,“可不是么,到底还是娘看事明白。” “只是你爹的担忧终究是有他的道理的。前两年好不容易地给履霜改了姓,这下子巴巴地又改回来...知道的呢,说你们两情相悦,缔中表之婚。碰上些糊涂人...”泌阳长公主徐徐地叹了口气,“你又在刚有了军功的兴头上,眼红的人益发多呢。” 窦宪也觉棘手,无措道,“少不得请娘疼一疼我,帮着出个主意。” 泌阳长公主慈爱地替他理了理鬓发,“那是自然。”附耳过去,轻声说了几句话。窦宪才听时连连点头,“我是男子汉,很该如此。”但听到后头,脸慢慢地充上了血,“这如何使得?” 泌阳长公主离开他耳畔,笑道,“你自己想想,还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 窦宪思索片刻,不得不在心内认同他母亲的话,然而终究忍不了难堪,“可是...” 泌阳长公主笑吟吟道,“傻孩子,你若不愿意,自然也没有人会逼你。——只是你爹这程子总和寿春侯、南安侯来往的。存的什么心你难道真不懂?这世上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你现在顾着脸面不肯,等到时候好东西归了别人...”讲到这里,不再多说,俯身折了近旁的一丛蔷薇在手,自顾自地去了。 窦宪在原地又呆了半日。忽激灵灵地醒转,想起那些花上满是尖刺,心中一急,想提醒他母亲注意。却见她擎着花,浑不在意地走远了。 窦宪重又转回了成息侯房中。恰逢他从昏迷中醒来,半睁半合着双眼。履霜跪在地上,满脸是泪地劝说,“...爹快息怒吧,到底身子要紧。” 成息侯头晕目眩,但还是强撑着说,“你们若听我的话安分着,我自然会好起来。不然你哭出一缸眼泪来,也是枉然。” 他对待履霜从来疼爱,凡事凡物往往在她自己还没考虑好要不要时,他已经想办法得了来,送到她手边。偏偏姻缘一事上异常固执,半分情面不讲。履霜心中又是惶惑又是伤心,只是不敢争辩,流着泪连声道,“爹仔细身子...” 窦宪听了母亲的话,再见她本是有些脸红的。但靠在门边听她一直在哭,旖旎意思渐渐也淡了,只觉得她可怜,开口道,“履霜,你先回去睡,爹这儿我来照顾。” 她泪眼朦胧地望了过来,窦宪轻轻地眨了下眼睛。那边成息侯见他们说上了话,胸口气团又在涌动,抚着心口咳嗽起来,“还不快走?!”履霜见状着了慌,忙道,“爹好生养着,女儿这就走。”低头擦了擦眼泪,出去了。 恰逢汤药熬好,被窦阳明端了过来。窦宪道,“我来喂爹吧,明叔你回去睡。” 窦阳明犹豫道,“这...” “我有话和爹说呢。” 窦阳明只当他要再同成息侯辩,急道,“二公子,有什么话,等侯爷好了再说。” 窦宪和气道,“我知道的明叔。我哪里就是那样不知轻重的人呢?” 如此窦阳明的脸色方才好些,把碗递给他,又絮絮嘱咐了几句“别惹侯爷生气,有话以后说”等语,才告退下去。 窦宪关了门,转身回到成息侯床边。扶着他起来。成息侯推开他的手,呼吸微弱道,“便是把我治好了,左不过还是听你说那些浑话。” 窦宪不以为杵,仍扶着他坐起,“眼下爹你都病成这样了,我若还一味地自说自话,岂不成了忤逆?” 成息侯眼前发黑,只是提着一口气道,“我要的不止是眼下!” 窦宪沉默半晌,把药碗递给他,“爹你先喝药,喝了咱们再说。” 成息侯推开了,霍然抓住他的手,浑不顾药碗跌在被上。目光半是灼灼半是迷乱,“答应我!” 窦宪不情愿地想挣开他,没想到成息侯病弱之人,又清闲了近二十年,手上功夫竟一点不比他差。窦宪这才想起,父亲少年时也曾以昭德将军的名号,出使过匈奴的。这点回想转瞬即逝,心头的不甘重新涌了上来,“我不明白,爹你明明那么喜欢履霜,为什么不肯把她留在家里?我好不好的,总是侯府公子吧,性情也并没有坏到哪里去。” 成息侯避过了他的注视,道,“履霜可以做我的女儿。但绝不能做你的妻子、未来的成息侯夫人。”他闭眼道,“她不适合,也不能做。” 窦宪一愣,随即冷笑,“原来爹是嫌她出身低微,帮衬不上家里。” 成息侯不意他这样想,但他既自己说了这样的话,他便也没有否认。 窦宪顾虑他病重,没有再追说。沉默半晌,叹道,“明日我会去向圣上求恩旨,去颍川郡。” 成息侯一惊。 窦宪苦笑道,“反正我在这里也是惹你生气,还不如去颍川郡呆个一年半载,彼此不见,倒也省心。” 他一向不是肯退让的脾气,如今却说了这样的话。成息侯又惊又疑,“你不怕你前脚出去,我后脚便把履霜嫁走么?你怎么肯?” 窦宪脸上带了些无奈的神气,“难道我呆在这里你就肯了?还不如去外头呆着,你不见我兴许病还好的快些呢。”声音低了些,叹了口气,“再则颍川郡里死了那样多的人,想必正乱着吧。这事又牵着几位皇子,朝中没有人愿意去的。我若请旨前去,一旦事成岂不是有功勋加身?到时借机为履霜改姓,再赐她荣耀身份顺理成章。”他看着成息侯,诚恳道,“我只求爹在我出门的时日里,暂且不要将履霜许人。” 成息侯听他这样解释,渐渐放下心来。口中道,“等你果然得了功勋,再说这些不迟。——只是这阵子,是不许你再和霜儿见的。” 他有意把话说的模糊,窦宪只作不明白,装作以为他同意的模样,欢喜着答应了下来。成息侯脸上这才露出些松快的神情。窦宪便开门出去,扬声命人再熬一碗药过来。 第37章 及笄 次日窦宪果然一早便起来,去了颐志殿。圣上听闻他的来意,惊讶了一下,旋即含笑应允,“太子果然没有看错。年轻一辈的武将里,宪儿你是最担忧国事的。”将他提升至比一千石的俸秩,又说,“颍川郡暑热犹胜京师。你现在去,难免要吃苦。等到了十一月再说吧。” 窦宪心里明白,颍川郡如今民心不稳,恐怕不会服调配。圣上是存着这份心,方才令他晚去的,心头涌上暖意。只是这样的感谢到底不好宣之于口,否则岂不是陷圣上于偏爱之地。便笑道,“多谢陛下疼我。十一月走,臣刚好能看完妹妹的及笄礼呢。” “哦?”圣上露出很感兴趣的模样,“你妹妹是什么时候的生日?” 窦宪道,“十月初三。” 圣上点点头,“好,朕知道了。” 窦宪被提为比一千石的事很快人尽皆知。自然,他将要去颍川郡的事也传遍了上下。 履霜听了又急又痛,只是在成息侯病榻前侍奉着,他看管的甚严,除了如厕根本不放她离开。是以她既不好跑去窦宪那里问,也不能露出着急和悲色,少不得拿好颜面遮掩着。 终于等到成息侯用过午饭。她伺候着他服了药,低眉顺目道,“爹睡一会儿吧,我也回房里眠一眠。” 成息侯点点头,扬声唤窦阳明家的进来,“阿云,你带着姑娘回房。等休息好了,仍送她回我这里来。” 窦阳明家的垂手应了声,带着履霜出去。 一路上,履霜逮着空,好不容易地鼓足勇气问了句“云婶,二哥吃了吗?”被她以模糊的“奴婢不知道”回了。如此履霜再不敢问,一路沉默着回了房。窦阳明家的叮嘱,“姑娘进去眠吧,奴婢在外头守着。” 履霜忙道,“这怎么敢当?云婶自去休息吧。” 窦阳明家的不为所动,只道,“这是侯爷嘱咐的。您睡好了,喊奴婢进来伺候。”替她关上了房门。 履霜心中失落,慢慢步入内室。 经过屏风时,眼角隐约瞥见后头伏着个黑压压的身影。她只当丫鬟们跪在那儿擦地。然而转念一想,成息侯因怕她像戏文里那样,靠着丫鬟做桥梁见窦宪,早把竹茹、水芹两个调走,暂时伺候长公主去了。 想到这里,心里猛然一惊,却也不敢轻易打扰了那人。提着一颗心放缓脚步,悄悄往后退。只待一到门口便大声呼救。 然而那人的动作远比她快。 她刚退了两三步,那人便从屏风后飞快地奔了出来。履霜惊慌下一眼也不敢看,夺路而逃。那人横腰拦住了她。察觉到她要叫,急切地把手捂到了她嘴上。 履霜怕的满头是汗,眼泪都快下来了。那人见状,压低声音道,“是我啊。” 履霜听到熟悉语声,定睛细看,这才察觉,原来是窦宪。一颗心渐渐放了下去,嘴里“呜呜”了两声。 窦宪松开了,悄声道,“别叫。” 履霜点了点头,往门外看了一眼,见没动静,方轻手轻脚地引了窦宪往她房间最深处走。一面问,“爹看的这样严,你怎么进来的?” “我翻你窗子进来的。” 澄碧堂虽称“堂”,却是一座三层小楼。成息侯一家俱住在三楼上。因此履霜听他说“翻墙”,一下子急了起来,“这如何能翻?” 窦宪不甚在意地回答,“顺着树爬,好上来的很。” 他说得轻松,可履霜知道那株和小楼等高的树,与窗台的间距不近。树身上又没一个借力的点的,也不知他是吃了多大的苦头才能潜进来,对她说这几句话。伸手去握了他的手掌,翻开细看。被树木蹭破油皮、被绳子深勒进血肉的痕迹宛然其上。她心中一酸,一滴眼泪掉了下来。 窦宪合拢手,把那滴泪握紧了掌心,随即把她抱进了怀里,“有你这滴眼泪,我的苦头也不算白吃了。” 履霜握着他的衣襟哽咽,“我听他们说,你要去颍川郡...” 窦宪“嗯”了声,安慰道,“一年左右,我便回来。” 履霜含着泪摇头,“颍川郡一夕被诛杀了那样多的人,只怕形势都乱了。你去那里,有多危险?” 窦宪抚着她的脊背安慰,“没什么危险的,行宫叛变,我不也好端端挨过来了么。 履霜的喉头似哽了气团,好不容易才能说出口,“我知道,你是为我...” “我是为家国,为圣上。身为武将,理应为国事分忧。”窦宪澹然道。 履霜听的更愧,在他怀里摇着头,来回只说“别去”。 窦宪叹了口气,按住她两肩,看着她的眼睛道,“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别怕,霜儿,为了你,我一定好好珍重自己。等我在那里挣了军功回来,我马上奏请圣上,为我们主婚。等我。” 履霜的脑中一团浆糊。担忧、惊惧、不舍齐齐涌上心头。 想永远和窦宪在一起。可看成息侯的样子,是铁了心不会为他们做主了。如果一定要更该既定命运,只能通过窦宪的军功去争。 ——不想他去,舍不得他。可也只能让他去。 成息侯的病逐日好转。 这段时日,履霜寸步不离地照料。他感动之余,又见她与窦宪完全断了来往,不仅是他派出看管的人她默默接受,便是偶有一两次在他房内见到窦宪,也是低头匆匆避过。内心安慰下,一口郁结之气渐渐地舒了出来,病情渐好。 而等他病好到差不多时,时日也到了十月。离履霜的十五岁生日没几天了。 “...以前每每说到你的及笄礼,我都说要大办。哪料今年圣上带着咱们来了行宫。哎,人家的地方,总是安静低调、不惹人注目的好。何况你二哥如今又显贵了起来。所以我想了又想,这次及笄礼竟是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静静办的好。不过也不好委屈了你。我打算再请寿春侯、南安侯两家来观礼。他们和咱们府里是世交,又是京中老牌的贵族。好不好?霜儿你怎么说?”成息侯慈蔼问。 履霜本就是安静的性子,不习惯暴露在众人面前,如今听到这样的话自然是立刻答应了下来。 于是便定了十月初三那天给她做生日。 那一日天朗气清,是个很明媚的日子。 成息侯很早便起来了,替履霜再三地检查行笄礼要用的衣物、首饰。尔后又去门口亲自迎两位侯爷和他们的家眷。 巳时一刻,人来齐了。成息侯引着他们落座,自己上台简单致辞,“小女履霜今日行成人笄礼,多谢几位光临。” 窦阳明家的沉声道,“及笄礼始——” 履霜着缁色采衣,梳双鬟髻,坐于正中的席子上,闻言向众人一揖。 泌阳长公主走近她,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长公主不理尘事已有多年,成息侯原没指望今日她能来的。没想到她倒记挂着履霜这个月满十五了,提出愿做她及笄礼上的赞者。成息侯又惊又喜,替履霜谢了又谢,答应了下来。 长公主就位后,从充作有司的婢女那儿拿过罗帕和发笄,跪坐下为履霜梳头加笄。一面高声吟颂着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履霜从有司手中取过衣裙,进东房更换与头上发笄相配套的素衣襦裙。出房后,先向来宾展示,再向成息侯、长公主行拜礼,以谢养育之恩。 长公主扶起她,令她再坐。有司在旁奉上发钗,长公主为履霜去发笄,簪上发钗,高声吟颂:“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履霜回到东房,去更换与头上发钗相配套的曲裾深衣。复位后,先着深衣向来宾展示,再向长公主行拜礼,对方含笑受了,从有司处接过钗冠,为她去发钗,加钗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履霜最后一次回到东房,更换与头上钗冠相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 漫长的三拜终于过去。终于,及笄礼只剩最后一项:取字。履霜敛容凝神地拜倒在地。听长公主含笑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之惠甫。” 履霜朗声答:“儿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 成息侯微笑着环顾四周,柔声道,“小女笄礼已成,多谢各位盛情参与!” 两位侯夫人率先说起吉祥话来。成息侯抚须谢过,吩咐左右去开早席。 如此,一众人说说笑笑地往大堂去。然而大门处忽传来响动声。成息侯不免为难,“大约是谁来拜访我家吧...少不得要请进来一叙了。”命左右去开门。 没想到门被打开,一个熟悉的尖锐的声音笑道,“这十五岁的生辰可是大事儿啊,侯爷怎么办的静悄悄的!” 众人听出那是王福胜的声音,心中都大吃一惊,连声道,“公公快进来!”成息侯亲自去迎。 王福胜便跟着他笑吟吟地进来了。窦宪眼尖,瞧见他身后跟了四个小黄门,各人的手里都捧着锦盒,心中一动,问,“公公这是...” 王福胜打了个千,“奉圣上之命,给窦姑娘送生辰贺礼。”说着,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四个小黄门一齐打开锦盒。众人都翘首看,只见左边两个锦盒里搁着各式簪环,皆是内廷最新的花样。右边两个锦盒里则是绸缎衣裳,颜色鲜亮,刺绣平整。端的是富贵耀目,无上荣宠。 成息侯惊道,“陛下抬爱了,小女区区之身,如何配使内用之物?务请公公替我回了陛下,这礼太厚,我们实实不敢收。” 王福胜笑道,“嘿,这有什么?陛下说了,一点子小玩意罢了。再者,一家子亲骨肉,窦姑娘这样的乖巧。窦将军又这样能干、体贴圣心。有好东西不赏他们赏谁呢?请侯爷不要推辞了。” 成息侯听他说“窦将军”,而非寻常往来时所说的“二公子”,心中这才明白,圣上是借着履霜生辰,褒扬窦宪呢。面色缓和了下来,不再那样紧张,恭敬地往颐志殿三拜,“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亲自引着王福胜去喝茶,又转头悄悄吩咐窦阳明去置办送他的礼物。 南安侯、寿春侯两个见如此情景,少不得托了家中有事,一一告辞而去。成息侯点点头,恳切道,“等闲了再约两位兄长同聚。”让窦宪和履霜亲自送了他们两家出去。 第38章 独处 一时履霜和窦宪把两位侯爷和他们的家人客客气气送了出去。澄碧堂前只剩他们两人。 窦宪有些得意地笑,“爹千防万防我半个月,没想到王公公一来,什么都忘了。” 履霜也觉得欢喜。距他上一次翻墙来看她,有整整十八天了呢。自她到了窦府,与窦宪熟识后,还从没有与他分开这么长的时间。 这阵子,她留心着打听,隐约知道他自请去颍川郡后,他表弟郭瑝,还有邓叠相继跟着也去求了这份差事。圣上欣然应允。于是三人约好了每日早起、午后,一同去行宫的猎场练习骑射。这样想着,她仔细地打量起他,“好像高了一点,可也黑了、瘦了...” 窦宪见她眼中满是心疼神色,爽朗笑道,“我又不是女孩儿家,养的那么白做什么?” 履霜担忧道,“你不知道,夏天的阳光毒的很呢。我听说你这程子每天都泡在猎场上。早上天气凉,去练一会儿倒还没什么。下午那样热,还是别去了吧。” 窦宪摇头,“这会儿不肯吃一点苦,到了颍川郡可怎么适应的过来呢?” 履霜听他提起这个,眼圈忍不住就红了,“怪我...” 窦宪忙“嗳嗳”了两声,刮她的鼻子道,“多大点事,你就哭。” 履霜破涕为笑,“你想喝荔枝浆吗?我去倒一杯给你?” 窦宪摇头,坐在了草地上,“什么也别忙。就这么陪着我,静静地坐一会儿吧。看看云,说说话。” 履霜怔了一下,随即微笑着答应了,抚着裙子坐在了他身边。看他随手拔了一根长长的草茎,编起草环来。 他编的很专注,半天都没有开口说话。于是履霜也没有开口,只是坐在一旁看着他手指翻飞,听偌大的草地上,风呼呼地吹。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哪怕半个月只能见一次,哪怕没有什么新鲜话可以说。可她的心里还是忍不住充盈着温情与喜悦。 面前的这个人,是窦宪啊。 她想起从前在谢府,每日都是害怕。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不知道爹什么时候又喝醉了酒要打人。后来到了窦府,不再有这样的惶恐。可成息侯虽对她再好,她也总害怕见他那双悲伤的眼睛,无端的让她觉得自己可怜。泌阳长公主呢,虽对她客气,可不知道是不是修道久了,看她时的目光总是锐利的直逼她心底。尚夫人母子几个更不必说了... 只有窦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其实论性情,他们并不是很合。她生性安静、不爱说话,他却飞扬跳脱。 然而在共度的时光里,她居然没有产生过任何压力。有他在,她可以想到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他的豁达和开朗像阳光一样,把她心内的阴郁全部驱散。 这样想着,心头的情感渐渐浓烈起来。不由自主地挨近他,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窦宪有些诧异她突然的亲近,转过脸“嗯?”了一声。 履霜心中千情万绪,反而无话可说。只是无言地抱他更紧,一遍遍地叫着他的名字,“窦宪,窦宪。” 窦宪笑,“抱我这样紧?很想我吗?” 履霜低低地“嗯”了一声。 窦宪本是随口开玩笑,没想到她真的承认了。脸孔微微地红了,掩饰地举起了手里的草环,递给她,“喏,给你。” 履霜接了过来,见那草环与她手腕等宽,撩开袖子,低着头往腕上带。 窦宪这才发现她手腕上已带了一只玉镯。碧汪汪的一环,衬的她雪白肌肤又丰泽又好看。那只草环比在旁边,无端端地就令他自惭形愧了。他伸手从她手里去拿那只草环,赧然说,“那个不好。赶明儿我送你别的。” 履霜不让他抽走,“别的东西再好,也不及眼前这一个。” 窦宪心头泛起甜蜜,没有再去夺。挠着头,嘴角露出了一个傻乎乎的笑。 窦阳明备了礼品出来,往大堂走,可巧见到了这一幕,吓了一大跳,快走几步上来责道,“二公子!四姑娘!怎么我一个眼错不见,你们又说上话了?叫侯爷知道,可怎么好!” 履霜又惊又愧的,垂着头嗫嚅,“明叔...我这就回去。” 窦宪却耐不住,抗道,“说几句话怎么了?成日介的拿我当贼防!” 窦阳明顿足道,“公子小点声吧,仔细侯爷听到了又闹。” 窦宪气愤难当,还要再说,履霜摇了摇他的袖子,“明叔说的是,爹的病才好。再说王公公也在呢,叫人听见也不好看相。” 窦阳明在旁附和着。窦宪少不得把气压了下去,转过头不言语。 窦阳明见状,便提出送履霜回房。履霜轻声道,“有劳明叔。”恋恋不舍的目光在窦宪脸上打了个转,终于还是跟着转身离开。 窦宪满心失落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料,她走到一半时,趁着窦阳明没注意,悄悄地转了个身,伸出右手食指虚虚一晃。窦宪心中一动,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但那边窦阳明忽然注意到了她,她没奈何只好转过身,如此不一会儿的功夫,身影便消失不见了。 履霜回房后,呆了一刻钟左右,成息侯那边使了人来叫她。她心里明白,王福胜大概是离开了,所以成息侯要招她过去亲自看管。无奈地回答一声“马上就过去”,拿了几本最近在读的书,跟着来人走。 成息侯见她乖乖地过来,夸道,“好孩子。”又道,“这阵子总见你看书,要不就是刺绣,仔细把眼睛瞧坏了。闲着也出去走走。” 履霜有些无奈地回答,“还是别散了吧。每次出去,云婶都这也不让走,那也不让走的,直催着我回来。还不如在爹这儿安安心心看书呢。” 她话里隐约含了埋怨之意,成息侯听了不免叹了口气,“这话是在怨我了。” 履霜低头道,“女儿不敢埋怨爹。” 她口不应心,成息侯哪有不知道的,但也不多作解释,只道,“你看书吧。” 履霜依言坐在窗边看起书来。但看着看着,她感觉到,成息侯的目光一直注视着她。淡淡的,像是雾霭一般,带着他惯常的愁绪。 她借着换书的机会悄悄抬头看了眼。他似乎是在看她的,又仿佛是越过她,在想着别的事。整个人怔怔地出着神。忍不住喊,“爹...” 成息侯像被惊散了梦一样,怅惘道,“霜儿。” 履霜好奇问,“爹方才一直在出神,想到了什么?” 成息侯转过了脸,叹道,“我在想,你大了,越来越像你母亲。” 履霜听的一怔。抚着自己的脸,问,“我长的很像她么?” 成息侯点点头,“眼睛、眉毛、鼻子,无一处不像。但最像的还是性情。你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看书的模样,几乎是是她当年。”说着,叹息不已。 履霜心中浮出异样的感觉。 从前从谢府婢女的嘴里听说,母亲是低嫁的。她虽是庶出,却也是侯府独女。若非老侯夫人不喜,合该嫁给京中的贵族子弟的。 后来到了侯府,又从尚夫人母子的零星之语中隐约听闻,母亲其实并不病弱。是老侯夫人不耐烦见她,这才对外宣称她体弱,囫囵把她送到郊外的庄子上养的。 当时她在心中猜测,成息侯也许正是因为他母亲造就了妹妹的悲剧,这才对她这个外甥女另眼相待、视若亲女的。后来两年里,成息侯谈起她母亲的次数不超过三次,显见的是不熟悉,更印证了她的猜测。 然而此刻他的神情,却让她疑惑。她又想起上一次,他笑吟吟地替她编竹笼子,回忆从前和她母亲一起养动物的场景。那样子,分明他们是极好的手足... 他们到底是一对什么样的兄妹啊? 察觉到履霜眼中的探究之色,成息侯心头渐渐清醒,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话题,笑道,“眼看着霜儿你也是个大姑娘了,到了该许人的时候了。” 履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红着脸道,“爹快别取笑我了。” “这怎么是取笑呢?”成息侯慈蔼道,“姑娘大了,结姻缘是天经地义的事。爹一定会放出眼光好好替我的乖宝挑的。”他情真意切地说,“我们霜儿不贪什么富贵荣宠,只求一个对你一心一意的有情郎。” 履霜扭着身子喊“爹”,拿书遮着脸,一径地低下头去。 成息侯笑道,“好了好了爹不说了,乖女儿别羞。” 履霜背着身子,轻轻地“嗯”了声。成息侯只以为她还在害臊,打圆场地站了起来,道,“爹往外头去透透气。”说着,走了出去。 履霜这才把书放下去,悄悄擦掉眼角的一点泪水。 说什么有情郎...若论知根知底、行情投合,还有人比得上窦宪吗?若成息侯果然疼她,为什么不留她在自己身边?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她的出身太低了。 ——舅父会因为怜悯收她为养女,却绝不会容许她成为儿媳。 这样想着,忧愁地叹了口气。 第39章 长夜 履霜和成息侯一起用完晚饭后,按例向他告别,打算回房去睡。 成息侯见她大半个月来一直很乖,没有再与窦宪说话,心中一软,道,“我把竹茹和水芹调回来伺候你吧。” 履霜忙推辞,“不用。”意识到自己话说的太快,描补道,“让她们伺候长公主去吧。这回来行宫,长公主都没带几个人。” 成息侯笑道,“她那儿已经有四个人了。你的两个丫鬟去,也不过是随便做些扫洒。还是回来伺候你吧。”说着,就要叫窦阳明进来。 履霜见推不过,道,“爹明天再叫她们回来吧。现在天晚了,长公主修道之人,大概已睡了。无端端地别惊扰了她。” 成息侯想了一想,点头,“也行。今晚你有什么事,仍是吩咐阿云。” 履霜答应一声是,慢慢退了出去。 出了房门,窦阳明家的如过去半个月一样,守在门外等她。她福了个身,“云婶。” 对方道,“姑娘快起来。”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再说。只是如常地送她回房。 门关上,履霜道,“晚风有些冷呢,劳烦云婶帮我关上吧。” 窦阳明家的应了声,自去关窗。 履霜走到桌上,倒了盏茶,指甲不经意地从茶盏里划过,递了过去,“云婶坐下喝杯茶歇歇吧。” 窦阳明家的谢过她,把那盏茶一饮而尽。替她打水进来沐浴。 履霜过意不去,几次推辞,都被拒绝了。只得勉强从了,“云婶不是做这些事的人。” 窦阳明家的倒很无所谓,笑说,“姑娘说哪里话?奴婢一身一体都是侯府的。哪能略有些脸面,就不会伺候主子呢?”替她擦洗身上。但不知怎么的,动作渐渐地慢了下来,人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哈欠。 履霜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窦阳明家的脸一红,摇晃了几下头,手上重新用上了力。 履霜按住她的手,担忧道,“这几日忙着准备我的生日,云婶都累坏了吧。瞧你,脸都白了。早些回去睡吧。” 窦阳明家的摇头,“奴婢不过,不过是略有些乏,站着歇一歇也就好了。” “这怎么行?万一落下了病可不是玩的。”履霜草草地洗了身子,拿过大巾帕擦了,便走出浴桶去扶她,“云婶今晚回去好好睡吧,我这里不用人伺候了。” 窦阳明家的身体疲惫,阻拦不及,只是强撑着道,“...侯爷还要奴婢守夜呢...”身体轻轻摇晃了几下。 履霜被唬了一跳,扶住她道,“云婶你守了几天的夜了,白天又忙着打理家事。再这样累下去还得了?听我的话,回去睡吧。晚上我要喝水自己起来倒。” 窦阳明家的困极了,只是强撑着道,“侯爷仔细叮嘱过...” 履霜柔声道,“我不告诉爹。”见她仍沉吟着,耐着心又哄了她一会儿,终于把她搀回了自己房。 夜渐渐地深了。淡淡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房内。 履霜坐在窗边的榻上,也不燃烛,只就着微弱的月光细细绣一个荷包。 那荷包是浅草绿的,被做成鸡心的形状,上面工工整整地绣了石榴、桃、佛手。即意喻着吉祥如意的“三多纹”。 履霜认真地绣了很久,才终于把图案完成,小心地把多余的线头都剪了。抬起头活动着酸痛的脖颈,一边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外头远远地传来一声锣响。 是行宫中的更夫在打更。 一更了。 履霜神情一振,看向门口。 房门上准时地传来轻轻的一记叩声。她心中喜悦,赶忙下了榻,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黑黝黝的身影——是窦宪。 她一下子扑入了他怀里。 窦宪悄声道,“进去再说。” 履霜点点头,谨慎地望了眼门外四周,迎了他进去。 窦宪悄声问,“云婶呢?别叫她撞见我。” 履霜倒茶给他喝,“她今儿个累不过,回自己房里睡了。” 窦宪松了口气,接过茶,咕噜咕噜地全喝掉了,“才刚过来,经过爹的房间,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还好他没醒。吓死我了。” 履霜扑哧一笑。伸手去摸他后颈,果然,全是汗。 她温热的手贴在肌肤上,那热度仿佛能透过肌肤传进心里。窦宪觉得一阵酥麻从脖颈直传脚底,忍不住瑟颤了一下。离她远了些,伸手去点灯。 履霜忙制止了,“仔细灯亮了,招人来。” “噢噢,好。”窦宪忙放下了烛火,问,“对了,你叫我一更来是...” 履霜不答,反问,“一定要做什么,才能叫你来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窦宪挠着头,有些尴尬地解释。——履霜的性情一向是很温柔的,怎么今天突然抓着字眼执拗起来了。 那边履霜似乎察觉到失言,打圆场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他。 窦宪惊喜地接了过来,“给我的?绣的这样好!” 履霜抿着嘴笑,从他手里抽出来,蹲在地上替他系在腰间,“既说好,就安生地留着,仔细别叫人摸了去。”系完了荷包,也没有站起,反而顺势地搂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去,道,“在外面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窦宪疼惜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我知道。你在家里,也是一样。” 家。 他说的再自然不过。 好像他们一直是一家人,永远都会是一家人。 履霜心中惶然,没有感觉到太多的甜蜜,反而涌起更多的害怕。于是仰着头,慢慢地手臂缠到了窦宪脖颈上,低低叫他的名字。 “小孩儿似的。”窦宪安慰地亲了她额头一下,张臂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快别蹲...”话说到了一半忽然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吻打断了。 履霜紧紧地环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脸,嘴唇也准准地找到了他的。 他脸上一红,推她道,“怎么突然就亲上了...” 履霜眼眶慢慢地红了,看着他,没有说话。 窦宪安慰道,“一年左右,我就回来了。”把她抱在膝上,轻轻抚摸着她孱弱的脊背,“别哭。”捧着她的脸,轻轻地亲了下去。他吻的一点都不激烈,只是含着她的嘴唇轻轻地吮,仿佛在哄孩子。 履霜似乎是觉得不满足,大着胆子用舌尖去轻轻叩他的牙齿。窦宪有些惊讶,但还是很宽容地顺从了她。由得她细细舔吻。只在换气时忍不住离开她些许,问,“霜儿,今天怎么了?” 履霜没说话,仍然凑上来吻他。 她的动作又温柔又细致,窦宪慢慢有些意乱情迷。履霜见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她的腰,颤着手去脱自己的外衣。又大着胆子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 窦宪愣了一会儿,旋即明白过来。血气直往头上涌,脸涨的通红,推她下去道,“这是做什么?!” 履霜没站稳,跌在了地上。但仍仰着头,倔强地看着他。 窦宪想起她今天种种奇怪之处,更是确信,方才她绝非意乱情迷,只怕一早就有这打算。低声怒道,“你才多大?”转身往外走。 履霜忙站起身去追他,“窦宪!窦宪!”好不容易地拦腰抱住他,“别走...” 窦宪心中惊恼交加,本想提脚走的,但猛然觉出背上潮湿。大约是她哭了。心头一软,转过身,无奈道,“履霜——” 她只是哭,“你前脚走,后脚爹就会把我嫁走的...” 窦宪心中乱纷纷的,安慰道,“不会的...”只说了三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如今他在,成息侯尚且这个样子。一旦他走了,父亲岂不是更没了顾虑和压制? 履霜见他沉默,低着头,眼泪落的更急,纷纷溅溅全砸在他衣服上,“我想给你...” 窦宪心中大震。 这个法子,母亲也对他说过的,“...你爹的脾气,一向是很顽固的。这件事他说了不许,那你求死了,他也不见得会改口。还不如生米直接做成熟饭。他再犟,还能把儿媳当女儿嫁出去么?” 那时他听的面红耳赤,连连摆手。后来偶然想起她这个建议,也觉得太自私。 此去颍川郡,前途未知,何必累履霜用终生等他?况且她那样小,到今天才满了十五。 这样想着,他避过了她的注视,安慰说,“总会有别的法子的,别这样。”伸手帮她把半褪的衣衫慢慢拉上来。然而才拉好了左边,便听履霜幽幽道,“...我原不该妄想的。我这样的孤女,侯府肯收留已是大恩德了。怎么还能肖想别的?”眼泪簌簌地全落在窦宪手上。 窦宪听她这样自伤,手顿在了原地,难过道,“我从没那样想过。” 履霜显然没有相信,仍然望着他绝望地流泪。 窦宪受不了那样的目光,蒙住她的眼睛,把她搂进了怀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家都说他性格粗疏,可很多事,他看在眼里,比谁都明白。 比如,履霜为什么会爱他。 她从小长在谢府那样的人家,几乎没有受到过疼爱,所以一旦遇到他这样愿意怜惜她、爱护她的人,便会把全部身心用到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寄寓了对恋人、兄长、长辈、未来的所有梦想。 这样浓烈的爱,有时是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的——禁军中人莫名其妙的俯首帖耳,他右迁的一路顺风顺水。这些事当时没看出来,可过后,零零碎碎的细节拼凑在一起,他隐约可以推断出真相的轮廓的。 可他一次都没有说。 因为心里的那一点点不舒服每次都没有持续太久。往往一旦见到她马上就烟消云散。 她虽然不爱说话,但同他相处总是很合拍。她会竭尽全力地逗他开心,会不断调整怎么和他平和相处。 他爱她,爱这样一个爱着他的人。 看似单纯的少年情爱里,夹杂了这样的私心,有时是有一点心惊的。可是,仔细想想,这又有什么不好?她包容他,他也明白她。他们将默契地在这广袤世间无言地相互取暖。 永远。 窦宪这样想着,咬牙问,“你真的愿意?” 履霜愣了一会儿,随即含着眼泪,看着他的眼睛大力点头。 于是窦宪再也没有犹豫,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往床边走。 第40章 缠绵 不一会儿的功夫,履霜便被他轻轻地放到了床上。他俯在她上方,又问,“真的愿意?” 履霜陷在柔软的被衾中,想也不想地点头。 于是窦宪俯下身去吻她。和方才那个安慰式的浅浅啄吻截然不同。这一次他的唇舌长驱直入,勾住她用力吮吸。履霜很快就觉得喘不过气,心悸似地伸手想推他。窦宪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按在了床上。另一只手探到她脑后,将珠钗簪环一股脑儿全拔了下来,随手扔在被子上。 赤金的雏菊簪正好砸到床头木板上,铿的一声响,履霜受惊地瑟缩了一下。窦宪在她脸颊上随口亲了一下权作安慰,一边放开了按住她的手,引着她去搂自己的脖子。与此同时,唇移到了她的脖子处用力吮吸。 履霜喘道,“别...仔细留了印子,被人看到...” 窦宪大力地亲了一口,从善如流地离开了那里。略撑起身,去剥她的衣服。履霜抖着身体伸出手配合。不一会儿衣物便都被除下,扔到了地上,全身只余小衣和亵裤。 窦宪见她失却遮蔽的两条胳膊细润如脂,忍不住觉得喉头燥热,干痒难耐,在心内揣测她衣下又是何等白腻。长指顺着她小衣下摆钻了进去,顺着脐眼一路往上。 履霜忍不住惊喘,伸手想要把他手拿出来。但窦宪轻而易举就拨开了,顺利摸到她胸ru,用指尖捏住来回碾磨。一面寻到她的唇,捧住脸用舌在内来回勾搅。他的动作又急切又粗鲁,像是在发泄什么、证明什么。履霜渐觉热流传遍全身,肌肤无端地发起热来,无措地喊,“窦宪...” 她的声音娇弱粘腻,浑不似平日。窦宪听的眉睫一跳,粗鲁地用牙她胸上狠狠咬磨了几下。罔顾履霜的吃痛,撑起身把她的亵裤草草脱下。 履霜吓的抱住了双肩,“你......” 下一刻双臂便被他打开,驾到了他的脖颈上。与此同时,他的不能描述之物抵了上来。 而窦宪也察觉到了她的濡湿,顿了顿攻势,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见她难堪地把脸别了过去,他心中微动,在她耳边低低问,“我亲了你流出来的?” 履霜两耳发烫,咬着嘴唇没有回。 窦宪低低地笑了一声,慢慢地沉下了腰。 履霜顿觉从不能描述的地方升起涨涨的痛,一路蔓延到到脚指尖。闭着眼咬住嘴唇,连呼吸都不敢用力,只是忍着。 窦宪也觉□□难行,忍着不动,俯低身子去哄她,“好霜儿...忍一下...”伸手来回地抚摸她头脸。 如此履霜渐渐挨过了那阵痛,睁开眼慢慢地舒了几口气。窦宪察觉到她身体放松,试探地抽出少许、推进。 履霜觉得仿佛有烙铁在体内转动,又痛又麻,忍受不住地偏过头,眼泪簌簌地滑落。窦宪见她这模样,略微明白她不舒服,但见她眉间若蹙,娇弱的如同一株细柳,忍不住心头火起,咬着她的肩,箍住她腰往内重重地不能描述了一下。 履霜顿觉一阵火辣辣的痛。指尖嵌进了他手臂里,颤着声音求,“别...疼的很...” 然而窦宪初尝□□,对那美妙滋味跃跃欲试。此刻听她雪雪呼痛,只觉得助兴,忍不住又重重不能描述了几下。 履霜想不到他这样狠,混不顾自己,用力地开始推他,一边哭。 窦宪却更加兴起,吻重重地落了下来,堵住了她的哭喊。一面在她体内肆意不能描述。 履霜被他一下紧连一下的攻势弄的又吓又痛,一张小脸素白。却也渐渐明白,哭泣哀求不过是平添他欲念。少不得抽抽噎噎地忍了,由得他冲撞。 履霜再醒来时,刚动了一动,便感觉到不能描述的地方传来*辣的痛。身上粘腻腻的满是汗水,窦宪闭着眼睛把她搂在胸前,手臂横在她腰腹上,两人肌肤紧紧贴在一起。 履霜支起小半边身子,往窗外看了看天色,墨沉沉的,隐约含了一丝亮光。约莫是寅时了。 因口中发干,她决定下床倒盏茶喝。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窦宪的手臂,轻轻放到被上。把脚踩进鞋里,轻手轻脚地想下床。 没想到才走一步路,便牵引出尖锐的痛。腰上也软绵绵的,浑没一点力气。整个人支撑不住地往旁边跌倒。正把头磕到木床上,痛的低低呼了一声。 窦宪一下子被惊醒。见她跌在地上,几步下了床去抱她,“腿没事吧? 履霜垂着头讷讷,“...腿当然没事...” 窦宪听出画外之音,凑近她悄声问,“很疼?” 履霜忍不住觉得委屈,推他道,“你那么凶...” 窦宪见她眼圈发红,更衬的一张小脸素白。凌乱的长发覆在雪般胸乳上,半是清纯半是放荡,不由觉得心爱到极点,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哄道,“好妹妹,我没见过世面,失心疯了...饶了我吧。”从床头柜里拿了张干净帕子,把她身上的污浊一点一点都擦干净。又下床去拿茶盏,喂着她一口一口喝。 履霜渐渐缓过气来,抬眼望见晓光初上,低声道,“我好多了,你回去吧。” 窦宪扶着她躺下,替她掖了掖被子。坐在脚踏上温声道,“再陪你一会儿。” 履霜摇头,“快天亮了,今儿竹茹和水芹要回来。仔细被她们撞上。” “像偷情似的...”窦宪不满地嘟囔,抱紧她,把头埋在她颈侧,“等我从颍川郡回来...到时候我们光明正大。” 履霜点点头,心中揪然而痛,伸手慢慢地搂紧了他,喃喃回答,“等你从颍川郡回来。” 天色渐亮。 窦阳明家的休息好了,赶去长公主那儿带回了竹茹和水芹,回了履霜房里。但见她仍睡着,不便惊醒,便带着两个丫鬟退了出去。因私心想着,依履霜的作息,最多再眠个半时辰自己就会醒,便在外垂着手等候。却没料到,这一等便等到了午时。三人不免都面面相觑,猜测四姑娘是不是病了。 窦阳明家的担忧道,“好好的,怎么会睡这么久?我去回了侯爷,找个大夫来看看吧。”水芹附和着说好。 竹茹心中却有计较,婉转道,“要不,先把姑娘叫起来再说。” 窦阳明家的想了想,同意了。带着两个丫鬟进了房,来到履霜床前,轻轻拍了她几下。 履霜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 窦阳明家的见她睡到这时候,仍掩不住满脸的疲惫之色,小脸也白白的,担忧道,“姑娘不舒服吗?” 履霜渐渐醒过神来,想起自己被褥下的身体只穿了小衣,而身上又有许多痕迹,后背渗出冷汗。强撑着定了定神,方答,“我没事。” 窦阳明家的半信半疑,道,“那奴婢服侍姑娘起身吧。” 履霜脱口说“别,别”。见对方不解地看着她,背后冷汗流的更多,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理由,“我,我来了小日子,把被褥都弄脏了。云婶出去吧,留我自己收拾。” “怪不得精神不济,睡到这时候呢。”窦阳明家的说着,关怀道,“姑娘别羞,奴婢也是女人。您自顾着起来,脏了的被褥奴婢来收拾。”说着,便要动手扶她起来。 履霜惊的抱紧了被子,死死蜷在里面,“...别!” 竹茹见她额上冒汗,神情异常,心中一动,按下了窦阳明家的手,笑道,“姑娘年纪小,脸嫩。又敬婶子是长辈。必不愿把污糟东西给您瞧的。说不得还是奴婢这个没皮没脸的来伺候。” “嘿,瞧你这话说的?”窦阳明家的听了直笑,但到底还是出去了。 竹茹又吩咐水芹出去陪着她。 终于,门关上了,竹茹跪在脚踏上,轻声问,“姑娘究竟怎么啦?” 履霜闭着眼,没有回答。 竹茹微微有些尴尬,旋即低声道,“姑娘若信奴婢,有事不妨相告。竹茹虽愚笨,却也可同姑娘相互分担。” 她低头的姿态温顺诚恳,但履霜不为所动,“即使我曾利用过你?” 竹茹爽快答道,“身为奴婢,替主子做事是理所应当的。何况奴婢连性命都是姑娘给的。”她顿了顿,轻声又道,“而且,当时姑娘本可什么都不告诫奴婢,任由奴婢不明不白地被侯爷责罚。可是您没有。为这顾惜,奴婢愿意效忠您。” 履霜的神情渐渐地松动,但还是沉默不语,似乎在心内忖度她的话是否可以相信。 她思考的时间太长,竹茹开始在心内猜疑她是否终究还是不肯信自己。心头漫上沮丧。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来圆场,却听她轻声道,“...昨夜,二公子来过。” 竹茹愣住了,但毕竟是十□□的人,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慢慢地回过了神,红了脸。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扶着履霜起身。 被子掀开,露出她光裸如玉的肌肤,偏偏腰间、臂上带了不少深红的掐印、齿痕。竹茹心中微震,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拿了药膏来替履霜涂抹,又替她择了绛紫色的衣裙穿上。然后把沾了秽物的被褥、衣裙卷起来,抱到外面去。 窦阳明家的迎上来问,“姑娘还好吗?” 竹茹镇定笑道,“说白了也没什么,女人家的通病嘛。只是姑娘小,难免娇气些。劳烦云婶同侯爷说一声吧,姑娘这两日身子不爽,不过去了,饭菜也请厨房送到这里来。” 窦阳明家的点头道好,伸手去接那些被褥,“我拿去叫人洗。” 履霜在内听着,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却见竹茹不动声色地东西挪开了些,笑道,“我先问问婶子,这东西洗了出来挂在哪儿?” 窦阳明家的随口道,“楼后竹林前不是有块空地么,就晒那里去。” 竹茹为难道,“哎,这澄碧堂不比侯府独门独户的。如今一家子住在一个楼里,万一有谁倚着窗边往下看,不是都看到了吗?带血的东西终归污秽,我们姑娘又是最脸嫩不过的。” 窦阳明家的连连点头,“就是啊...要不,你把这些拿去远远扔了吧。” 竹茹微诧,似是没想到她提出这样一个建议。但转瞬便点头笑道,“婶子说的是。反正侯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缺这一件两件的东西。”说完,抱着东西告了退出去。窦阳明家的也自去回了成息侯,留水芹进房来伺候。 第41章 同心 “姑娘今儿个身子不舒服,因此托奴婢来,同侯爷您告个罪,饭不过来她吃了,请厨房送到她那里。”饭厅里,窦阳明家的垂手禀道。 窦宪本低着头把玩腰间的荷包,神色呆呆的,脸略有些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了这样的话,立刻急道,“什么告罪不告罪的,她还好吗?啊?”起身便想往外走。 成息侯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搁下了手里的筷子。 窦宪微凛,立住了脚步。 成息侯这才问,“可请医师去看过了?” 窦阳明家的摇头,“姑娘没什么大碍。就是,就是女儿家的小毛病犯了...身上不怎么耐烦。侯爷、公子放心,四姑娘歇个半日自己就能好。” 如此成息侯放下了心。嘱咐她,“那阿云,一会儿你煮点姜汤送过去。” 窦阳明家的答应了一声,见他们父子没有别的话要吩咐,掖着手退下了。 成息侯便对窦宪道,“吃饭。” 窦宪“嗯”了一声,拿起筷子往嘴里扒饭。可脑子里乱乱的,眼前一会儿随着云婶的话语,想到履霜的疼痛。一会儿又是昨夜的淡淡月光下,她雪白滑腻的*。还有她长发凌乱坐着喝水的样子。 成息侯见他目光放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一碗饭见底,也没有伸筷子去挟一筷子菜。眉头皱了起来,沉吟片刻后,道,“待会儿吃完了饭,你去替我瞧瞧履霜吧。” 窦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真的?!” 成息侯点点头。 窦宪喜形于色,飞快地扒了几口饭,便向他告辞出去了。 一旁窦阳明见了不免吃惊,“侯爷近来不是总阻着他们见吗?怎么这会子倒转了心思?” 成息侯疲倦道,“你瞧他方才那个样子。一听霜儿不舒服,魂都飞了。与其让他自己想办法、偷偷摸去霜儿那儿瞧,倒不如我允了他们见一面。反正有丫鬟们在,他们也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体。”说着,放下了筷子起身。 窦阳明惊讶道,“侯爷才用了多少?再吃些吧。” 成息侯摆摆手说不用了,“和寿春侯约好了饭后一同消食的。”说着,出去了。 窦宪一路大踏步地往履霜房间赶。但当真正到了她门外,反而迟疑地停了下来,犹豫着是否应该开门,见了她要说些什么。 近爱情怯,大抵就是这样吧。 他在门外想了许久,一直不敢进去。直到水芹、竹茹两个从里面打开门,看到他。他这才醒过神,问,“你们姑娘呢?” 水芹惦记着成息侯所说的禁令,委婉答道,“姑娘睡了...公子要看她,不如等下午侯爷空了,一同过来吧?” 窦宪没听出她的意思,失望地“哦”了声,靠在了门上,“我在这儿等她醒吧。” 竹茹沉吟了会儿,道,“其实姑娘睡了有一会儿子了,这时大概也醒了...要不二公子进去等她?” 窦宪直起了身子问,“可以吗?” 水芹急的想否定,但被竹茹使了眼色,打断了。竹茹做了个手势,请了窦宪进去。又对内扬声道,“姑娘,二公子来啦——” 话音未落,窦宪已跑了进去。 水芹看的直顿足,“云婶不是悄悄嘱咐过咱们么?侯爷吩咐说姑娘大了,不许再像从前那样和二公子混在一处。” 竹茹戳了她额头一指,“傻子!你没见二公子是堂堂正正过来的么?必是走了明路,侯爷答允了的。没一点儿眼力见。” 水芹哑了哑,旋即不服气地说,“即便是这样,可府里如今到底有了些风言风语...”嘴往窦宪两个大丫鬟居住的下人房里一努,“咱们做奴婢的,不想着替姑娘分证,怎么还越性往谣言上凑呢?让那边知道了,嘴里又要出不好听的话了。” “不过是些闲话罢了。”竹茹携着她的手,悄悄问,“我问你,二公子待咱们姑娘怎么样?” 水芹不假思索道,“很疼爱啊。举凡他有什么,总也想着姑娘一份。不像表兄妹,倒像嫡亲同胞、从小一块儿长大的。” 竹茹觑着周围没人,压低声音道,“你想想府里的尚夫人...再看咱们姑娘和二公子,就没点别的想头?” 水芹听的大惊,“这如何使得?两个人都姓窦,传出去好听么?便是侯爷,我听他传了这样的话,大约也是不许的。” 竹茹握着她的手叹道,“水芹,你是姑娘的奶婆婆养的,比起我,你是同姑娘更亲的。我推心置腹地问你一句,咱们姑娘今后是顾及着时议,要外头好看,还是顾着内里去打算终生?” 水芹嘴唇翕动,无言地低下头。 竹茹便知她意动,拿话劝道,“姑娘如今虽姓了窦,到底不是正经的侯府千金。那京中贵戚子弟又一个个眼高于顶的。嫡庶不嫡庶的他们尚要挑挑拣拣,何况是姑娘这样的...哎,我近来常替她愁呢。也替咱们俩愁。咱们这样的大丫头,是要跟着姑娘到老的啊。” 水芹把她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不由自主地点头,“那这样说,姐姐讲的也的确有理...与其瞎猫等着撞死老鼠,还不如傍着眼前这一个...终究二公子和姑娘在一处伴了两年,又是姑表兄妹,这份情不比别人。只是...” 竹茹接口,“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有一个词说得好,事在人为。当初姑娘姓谢,不也轻轻松松改了过来吗?现在不过是改回去,只有更简单的。” 水芹听了精神一振,笑道,“果然有姐姐见识。不像我是个傻子,素日里竟混没为姑娘打算过。” 竹茹谦道,“我也是才刚转过的念头。”想了想,嘱咐道,“我这些打算呢终究是私话,妹妹千万记得留神,别往外漏出一句两句的。” 水芹连连点头,“姑娘性子弱,少不得要咱们帮衬了。” 窦宪大步走进内室,绕过桌椅,来到履霜床前。 她卧在被衾里,闭目安静地睡着,呼吸香甜。但两颊略微浮上些红晕,眼睫毛也微微发着抖。他心里好笑,半跪在了床边,去捏她的鼻子。她没防备,一下子呼吸被阻,张开小嘴喘息。窦宪趁机放开了她的鼻子,低头吻她唇。 履霜长长的睫毛抖了一下,睁开眼睛,忸怩地回应起他。 窦宪满眼皆是笑意地结束了这个吻,在她嘴角亲了一下,又伸手将她整个人拢进怀里。 她骨架小、分量轻,抱在怀里小小的一团。肌肤上又香,泛着暖热的体香。窦宪不由自主地把头挨在她颈侧,深深地嗅了一口,心头涌上滚烫的甜蜜。 履霜也觉得幸福与安稳占满心底,放在他背上的两手慢慢地收紧。 窦宪低低说,“刚才在门外,我站了好一会儿才敢进来。” 履霜讶然问,“为什么?” “一直在想...见了你面,第一句话要说什么。” “那想了大半天,就只得了这两句?”履霜轻轻地笑,“可见是在糊弄我。” “不是。真的见到你,我忽然觉得那些话都是多余。”窦宪低低笑了一声,把她搂的更紧,“履霜,履霜。” “唔,在呢。快起来,压着我了。”履霜半是好笑半是埋怨地推着他。 窦宪从善如流地直起了身,又伸手把她抱坐了起来,从床内拿了个软枕让她靠着,“我听云婶说,你那个来了,人不舒服。可好些了吗?” 履霜红着脸,低头绞着衣带,“那是骗爹的...” 窦宪愣了一下,恍然地“哦”了声,凑近她轻声问,“...还疼?” 履霜局促地推了他一下,“别老问这个呀。”想起一事,急道,“对了,你今天怎么就这样过来了?你去求的爹么?”她说着说着,担忧起来,“仔细叫他看出来。” 窦宪安慰说别怕,“我倒想求他呢,哪知道话还没出口,他自己先提了。” 履霜讶然,“他近来不是不许我们见么?” 窦宪嘟囔,“谁知道他。”随手摸到履霜床上的被子,见那都薄薄的,不觉皱眉,“眼看着立秋了,虽则白日里天还闷闷的,但到了晚上,风寒的很,已经不是前两个月那样了。你怎么还用薄被?竹茹和水芹两个也是,瞎了吗?” 履霜笑,“还说我呢?我听爹讲你到现在还睡席子。” “这哪儿能比?我皮糙肉厚的,胡乱睡睡也不会怎么样。你底子却弱。听我的,一会儿叫丫鬟进来换掉被褥。” 履霜点点头,“晚点我吩咐他们。说起来,再过几日便要回京了吧,东西也该收拾起来了。” 窦宪唏嘘,“可不是。回家家里呆不了五六天,我就要走了。” 履霜靠了过去,无言地抱住了他的腰,“...这样快。” 窦宪抚摸着她的头发,“先苦后甜。等我回来,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不分开。” 履霜在他怀里点头。 顾及着成息侯,窦宪不敢多留,略微再同履霜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履霜怅然若失地靠在床上。 竹茹从外进来,悄声道,“姑娘,东西都处理好了。为稳妥计,奴婢寻了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些衣物都剪碎烧了。” 履霜点点头,正要说话,忽见水芹从外面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大束荷花,笑道,“姑娘瞧,奴婢折了什么来?” 履霜见那些荷花粉红致致,亭亭地一大束,上面犹带新鲜水珠。不由地“呀”的一声微笑起来,走下床接了过来,拢于怀内,“难为你,采了这么多过来。”俯身去嗅,顿时一阵清香盈满衣襟。她心中欢喜,对水芹道,“去找个净瓶来。” 水芹答应了一声,去柜子里翻找。不一会儿的功夫,便翻出了三四个瓶,举着问,“姑娘打算用哪一个?” 履霜见那几个瓶子大同小异,随口道,“不拘哪一个,你挑一个拿过来吧。” 水芹便随手挑了一个,走过来递给她。 竹茹掩口笑道,“水芹妹妹好眼力,这个净瓶是昨日陛下赐下的呢。” 履霜定睛细看,果然。不由道,“去换一个吧。” 水芹讶然道,“姑娘,这个不好么?这可是陛下赐下的。” “正是因陛下所赐,才不好大喇喇拿出来插花啊。我仿佛记得二哥也送来花瓶过。” “是有那么一个。”竹茹有些为难道,“但它是广口瓶,上面的花样又是缠枝牡丹——富贵有余、清雅不足的。没这个窄口的适宜插荷花。” 水芹亦道,“这只净瓶上有优昙图案,合该用它呢。” 履霜想了想,也是,便伸手去接了那只瓶过来,放在桌上。又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荷花略微修剪了一下,□□了瓶里。事毕,端详了一会儿,对丫鬟们道,“去替我理理东西吧,再过二十来天便要回京了。” 两个丫鬟答应一声是,自去不提。 第42章 晚荷 第二日晨起,履霜自觉浑身的酸痛有所缓解,在心中舒了口气,吩咐水芹说,“同厨房说一声,今儿个不必把饭菜送来了,到了饭点我自去饭厅,同爹和二哥一起吃。” 水芹答应着出去了。 履霜偶然转首,瞥见搁置在窗下的那瓶荷花竟然在一夜间变了颜色,好些花瓣的顶端都枯萎了,焦枯地蜷缩着,有几片甚至掉了下来。忍不住叹了口气,伤感道,“怪道古人说‘善花之物不永年’呢。” 水芹尚未出门,听她这样说,转过头笑道,“本就是晚荷嘛。摘下来开了一夜,也够了。” 履霜听后愈加伤感,“荷花虽出淤泥而不染,却到底是媚人之物,一离茎叶便难以久存。” 竹茹见她偶然说出的几句话大是不详,心中“咯噔”一下,走过来笑道,“奴婢倒觉得荷花是命厚之物呢。姑娘想,它落于水中是为花,存于陆上呢又可留莲蓬。这份福气可比水仙一流强太多了。”她这样说着,仔细地挑选了一株枯萎的最厉害的荷花,抽出来,轻柔地拨开了了剩下的几片花瓣,让隐藏其间的碧绿莲蓬露出,“姑娘瞧,有它在,明年荷花一定又会再开。” 水芹也反应了过来,跟着附和,“荷花稳居水陆二地,人以为其命绝而它又生。可不是竹茹姐所说的命厚之物么。” 履霜微微颔首,从竹茹手里拿过一只莲蓬,慢慢地剥着,“话虽如此,可莲心却也是极苦之物啊。” 她今日似乎很伤感,几次三番说出的语都蕴含着低落,竹茹和水芹面面相觑。少不得对视了一眼,一个悄悄把残花捧出去扔了,另一个留在房内,怄着履霜说起玩笑话。 如此,不到片刻,履霜也就忘了那些花。 十一月初,众人随御驾回转京都。 这一日,窦宪同来时一样,天未亮就离开了,去统领禁军。留下履霜和成息侯夫妇坐马车。窦阳明、水芹、桔梗等人被分去队末的大马车,同别家的丫鬟仆从们一起。 因忙着赶路,需在一天内赶回京师。到了饭点,同来时一样,是不给时间下车休息、用饭的。只有六尚局派了车,送了一些干物给各辆马车。 亲贵们都怨声载道,抱怨路太长、马车颠簸、食物咽不下云云。只是说归说,终究不敢闹的太过,叫圣上知道。少不得忍耐了。 履霜也是这样想。 回京的路上需经过一段山路。那儿尖利的小石子颇多,马走起来很艰难,车自然也颠的厉害。履霜清早起来,本就没睡足,精神疲惫,这样一颠簸更觉得头晕。只是勉力忍着,闭眼靠在马车壁上休息。 成息侯见她脸色苍白,担心道,“没事儿吧?” 履霜睁开眼,勉强笑道,“爹,我没事,就是坐久了车,头有点晕。” 成息侯坐了过去,抚着她的背喂她喝了点水。履霜就着他的手,低头慢慢地饮了几口。但难受的感觉仍未消散,整个人都倦怠的无力。 成息侯便道,“要不,爹托人把竹茹她们喊来?” 泌阳长公主本在闭目休息,听到这一句,睁开眼笑了一声,“侯爷好大的脸子。我听说太子和几位小王的车上,都没放人伺候呢。” 履霜也觉得父亲担忧太过,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女儿没事,爹快别担心了。我不过是今日起的太早,这马车又走的颠簸,这才不舒服。” 成息侯拍着她的背,安慰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泌阳长公主闭上了双目,淡淡道,“履霜,你舅舅对你很好呢。亲生父女,也不过就是这样。今后记得好好孝顺他啊。” 她说的每一句都是好话,但语调平平毫无起伏,履霜敏感地察觉到她心里不舒服。在心内想,大约她是见成息侯光顾着自己,一句都没提窦宪吧。攒了个笑,想开口。然而成息侯先她一步道,“霜儿如今既姓了窦,便是我的亲女儿。何来舅舅不舅舅一说。” 泌阳长公主转过了脸朝内,也不理睬。 履霜心内暗叫不好,忙说起别的来,“二哥呢?也不知他吃了没有。” 成息侯叹道,“他们那些禁军,身上担着护卫的重责呢。哪里有空闲去吃东西?少不得饿一日,等到了京师再说了。” 履霜听的心疼,打起马车的帘幕往外看。但见亲贵们的马车排作两列,缓缓地向前行驶。外围,密密麻麻的禁军们骑马执剑包围着车队。一个个神色肃穆的,仔细观察着周围有无异变。太阳照射下,那些年轻的脸被烤的焦黄,满脸都是汗。 履霜心中一疼,不由自主地想到窦宪。 他如今身为掌八千京军的上将军,职责比来时更重呢。五月来时尚可混在人堆里悄悄歇一歇、喝口水、偷着吃点东西。如今却只能够骑马在最前面,规规矩矩地注意一言一行。 履霜心中茫然,不知这样在后面奋力地推着他向上,究竟是好是坏。这样想着,放下了车帘。 车队行了整整一天。到了戍时,终于返还京师。 熟悉的景物扑入眼中,群情沸腾。大家一半是即将停下,不用再受颠簸的欢欣。一半是几个月不回,终抵故土的慨叹。履霜在这样的欢呼声中也振奋了精神,探身把车帘卷上。秋天的晚风凉丝丝的,一下子扑到她脸上,随即吹进了窄小的马车里。履霜觉得她浑身的所有不适在这一刻全被吹散,血色一点点地回到了脸上。成息侯夫妇本倦倦的,这时也都精神一振。 车队驶入城后,圣上、皇后、几位皇子与公主一马当先地回了宫。留下众人,按住在东南西北四处不同的方向划分,由王福胜主持着派禁军护送。 因泌阳长公主是皇妹,窦府的马车在头几个便被引着出去了,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府。 成息侯第一个下了车,把手搭给泌阳长公主。她有些愣,似是没想到。成息侯轻轻地催促了一声,她这才醒过神,略微有些脸红地由他扶持着下了车。 成息侯又去扶履霜。她欣然把手递了过去。没料到俯身下车的时候,眼前猛然一黑,胸口亦泛上心悸的感觉。成息侯惊了一下,扶住她道,“霜儿!” 另一个声音同时也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便是他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汗味。 是窦宪。 履霜被他们父子扶持着,缓了好一会儿,才好转。勉强打起精神,开口道,“我没事。大约是车坐的太久,闷着了。才刚又下的猛,这才头发昏。”又问,“二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泌阳长公主亦问,“不是该一路护送着陛下回宫么?” “按理是该如此。”窦宪挠了挠头道,“哪知道才到京师,陛下就让人传话,叫我自行回府。” 说话间,一辆不起眼的青色马车渐渐驶近了。车帘打开,伺候长公主的湄姑姑和四个丫鬟,连同竹茹、水芹、桔梗、木香、窦阳明夫妇等十来个仆从一个个下来,朝着他们一家人请安。 窦宪惊讶问,“你们不是在车队最后头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 “快到京师时,有位小公公驾了车来,说是奉王公公之命,接咱们先走。”木香有些茫然地答,“奴婢也不知道为什么...” 窦阳明家的笑道,“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必是怕侯爷、长公主、公子回到家,没人伺候,这才早早遣了咱们回来。” 桔梗得意地笑,“奴婢方才打帘子往外瞧,见其他的侯府都还在排队等着王公公点了人,一家一家发送呢。我们几个做奴婢的,倒比他们早。到底咱们公子年少得脸,连带着奴婢们也沾光。” “可不是么!”众人都笑了起来。履霜跟着笑,但不知为什么,隐隐觉得有些古怪。 圣上虽一直对泌阳长公主很厚待,但终究,二人之母是有旧怨的。很多时候他做的是表面功夫。但近来却在细微处频频示好,妥贴的犹如同胞兄妹了。 转念又想,窦宪在行宫之乱中毅然站出,后又自请去颍川郡。大约是这些事上投了圣上的眼吧。这样一想,也就放下了。随着众人往内走。 离家近四个月,算的上恍若隔世了。又是一整天都没有吃好的。一家人从外采买了宴席,在饭厅大摆。 一时坐定,履霜瞧着席上居然摆了七个座位,愣住了,旋即明白那三个座位是留给谁的。默不作声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跟着成息侯一家等他们。不料他们迟迟不到。 成息侯叹了口气,对窦阳明道,“再去催催。”对方依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进来禀道,“二夫人说,三公子今儿个不舒服。她和芷姑娘要留下来照顾,所以家宴就不来了。” 他面上多有尴尬之色,众人看在心里,心知肚明:以尚夫人的性子,所说的话必不止此。 成息侯还待要劝,忽听泌阳长公主笑了一声,拿起筷子自顾自开始挟菜。窦宪恍若未闻地起身拿酒。履霜也低着头不说话。只得叹了口气,道,“不来就不来吧。阳明,你不用在这忙了,带着其他人下去吃吧。今儿个大家都累了一天了,不必伺候着。” 众人惊喜地谢过,一同退了出去。如此,饭堂里只剩一家四口。 第43章 月色 窦宪大约是渴极了,把酒当水一般的灌,很快,满满一壶便见了底。成息侯在旁拍着他的肩劝道,“喝慢些,别喝那么多。”他没走心地点点头,拿袖子抹了一把嘴,又起身去拿另一壶酒。 “别喝那么多呀...”履霜忍不住担忧,去铜盆那儿绞了块帕子递给他,“先把汗擦擦。”窦宪随手接过,一边咕噜咕噜地又饮完了一壶酒。 这下连泌阳长公主也不悦起来,从他手里夺过酒壶,“再喝下去,就要伤身了!要渴,你喝汤去!”探身从他手里拿过帕子,囫囵地满头满脸擦拭他。 成息侯则起身替他盛汤,又嘱咐履霜再去绞一块干净帕子来。履霜忙答应着去了。 柔软的帕子浸入水里,她的心仿佛也被浸到了温水里。 这样的相处,真像一家四口。 劳累了一天回来的儿子、慈父、慈母,还有... 这样想着,她脸上渐渐红了起来。赶忙甩了甩头,把平空冒出来的绮思都克制下去。伸手把帕子捞了起来,绞干,重新走回座位,递给长公主。 没想到空里伸出另一只手,先一步从她那儿拿走了帕子。 是窦宪。 他手上热烘烘的,带着些微汗渍,悄悄地握了她一下。 她局促地收了手,把手背到了身后。心头却涌起一点甜蜜的感觉。 那边成息侯盛完了窦宪的汤,又给履霜盛。偶然抬眼时,他担忧道,“怎么坐下来这么久,脸还是这样的白?” 履霜也觉得头昏,小腹处隐隐有点酸痛。勉强一笑,“爹,我没事。今天晚上回去了早些睡,明天一早起来就好了。” 如此成息侯方点点头,给她布起菜来。 然而履霜胸口发闷,勉强吃了几口清淡的便再也吃不下去。却又怕成息侯担心,只得把饭含在嘴里,宛如含着苦药一般。 渐渐连泌阳长公主也觉出不对,对她说,“怕是路上颠簸,累着了,找医师来看看吧。” 履霜勉强把那口饭吞下去,道,“谢长主关怀。我还好,不用请医师。”说着,又要去挟碗里的菜。 窦宪探身过来打掉了她的筷子,道,“好了,别吃了,送你回去。” 这样和长辈一同吃饭,中途退席是很失礼的。何况长公主难得一次地在。履霜不欲扫兴,坚持说,“我还好...” “好什么?”窦宪倏然拉着她站了起来,对父母道,“孩儿先把妹妹送回去,再回来陪爹娘用饭。” 成息侯眼见他们要独处,眉头渐皱,起身道,“我来送霜儿吧。” 履霜撑着桌子,勉强摇头,“不用劳烦爹和二哥,你们坐着吃吧,我自己回去。” 成息侯道,“不好不好,你这个样子,爹实在不放心。” 长公主淡淡道,“那就叫宪儿送一送。” 成息侯皱起了眉,“他才饮了酒...” “正是因饮多了酒,才要出去走一走、散一散呢。” 见成息侯又要再说,窦宪抢着道,“我送完妹妹,马上就回来。” 长公主随口应允,“去吧。” 如此,成息侯也就不好多说,由得履霜被窦宪扶出去了。 到了门外,履霜再也支撑不住,眼前阵阵发黑,软绵绵就要晕倒。窦宪忙扶住了,蹲下身,把她拨拢到背上,“没事吧?我这就背你回去。” 履霜轻轻地嗯了一声,伏到他背上。窦宪慢慢直起身子,没想到脚下微微踉跄。 履霜忙道,“叫人送我回去吧。你今天这样的累,又喝了酒。”说着,就要从他背上下去。 窦宪“嗳嗳”了两声,把她两条腿提了起来,盘在腰上,“我是什么人呐?我一伸手可以拉两百斤的弓,何况是你?” 履霜忍不住笑了起来,“又吹牛。何曾有两百斤的弓呢?便是有,又是拿来做什么的?射太阳么?” 窦宪嘟囔说,“有呢,只是你没见过罢了。”稳了稳身子,开始往前走。 他一天都在暴晒,身上全是汗。才刚又喝了许多酒,身上的气味着实不好闻,但履霜还是贪恋他的温度,忍不住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窦宪,窦宪。” “怎么?我还没走就开始想我?”他坏笑。 履霜低低地“嗯”了声,把脸贴在他颈侧。 窦宪反而不好意思,说起别的话来,“别怕,最多一年我就回来。到了那时节,我去请陛下的旨,咱们风风光光大婚。”转过脸轻轻吻她嘴角。 但她还是害怕,没有来由地害怕,攥紧他的衣襟,声音里满是颤抖和茫然,“窦宪。” 他心里涌起怜惜,“总这样巴巴地叫我,怎么这样可怜?是不是想同我一起去?”他说顺了口,继续道,“嗯,也不是不行...离我去颍川郡还有六七天呢。时间虽短,可办个大致的婚仪还是够了的...只是嫁妆啊聘礼大约是准备不齐的。少不得要一笔勾销了...或者等我走了,你挎着一个小包袱悄悄地逃出来,我在外头接应你...”他随口乱说,自己也觉得好笑,胸腔都震动起来。 履霜自然也明白他是在顺嘴胡说。长公主的儿子,侯府未来的主人,怎么可能仓促地就成婚?但听他说起婚姻,心中还是觉得欢喜,仿佛可以借此触碰到一点脚踏实地的未来。佯作恼怒道,“好小气呢。连聘礼都不愿意下,将来越性连件衣服都不肯给我买吧。” 窦宪笑起来,“傻子,哄你罢了。我早吩咐窦顺置办东西了。将来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作世子夫人。”他语声诚挚,“我的履霜,谁也别想看不起你。” 这些打算他从未说过,履霜乍听下眼中不由地漫出泪意,只是极力地把脸贴向他,想要忍住。但一颗极大的泪珠还是忍不住落下,落在了他颈里。 窦宪怜惜地转过脸来轻轻吻她,“别怕,别怕。” 履霜“嗯”了声,忍着泪水和他轻轻接吻。 路走了一大半了。 恰好经过花园的假山。履霜忽然想起在行宫时,窦宪说想改松风楼。心中涌起对未来的期待,在他耳边道,“等你回来,我们一起收拾松风楼吧。就像你以前想的那样,咱们把屋子迁到花园里。” 窦宪满眼笑意,“好啊。今后啊,咱们靠着山住。若下起雨来呢,便躲进山洞里读书。或者在里头一起下棋,落子的丁丁声配着雨声,一定很好听...” 不一会儿的功夫,两人便到了快雪楼。窦宪小心翼翼地把履霜放下。见月光下,她小脸素白,忍不住道,“还是请医师来看看吧。” 履霜摇头,“大晚上的,何必去叫人家。再说我不过是没睡足罢了,何苦巴巴地求了药来吃?今儿个睡一觉,明天一早,也就好了。” 窦宪点点头,“那好吧。你今天一定早些睡啊,别看书了,也别再绣什么。” 履霜轻轻地都答应了下来,“你也是。爹和长公主还在饭厅等你呢,快回去吃吧。只是记得,别喝酒了。” 窦宪说好,“你回去吧,我看着你进去,就走。” 履霜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转身往内走。然而快到门时,忽听他喊了声她的名字。她不由地驻足回眸,“怎么啦?” 窦宪哑然片刻,似是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方道,“没什么。只是今夜的月亮很圆,我想叫你一同看。” 履霜愣了一下,随即眼泪哗哗地涌了出来。明明他说的只是一句没头没脑、无关紧要的话,语气亦不见得多煽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哭,心底涌起无穷无尽的留恋和悲伤。而身体早已比头脑更快地做出了决定,转过身,奔向他,扑进他怀里。 窦宪紧紧地揽住她,“等着我,等着我回来。” 履霜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襟。泪光盈然中,她看着他,大力地点了点头。 履霜回房后不久,竹茹和水芹便领着伺候她的六个丫鬟回来了。 她笑问,“吃好了?” 水芹笑嘻嘻地点头,“托侯爷的福,奴婢们今儿个吃的又好又饱。”一边伺候着履霜宽衣,一边唧唧咕咕道,“府里的大厨子,一味的俭省,菜里油也放的少,盐也放的少。吃的久了,舌头都坏了。还是兴风居的东西好吃,入味。” 竹茹笑道,“就知道好吃不好吃。外头的菜啊,里头是搁了东西的,那油也不见得好。哪里比得上咱们府里的干净?” 水芹不服气,还待要说,忽然“咦”了声,把履霜脱下来的中裤展开来,“有血!姑娘来月信了?” “啊?”履霜吃了一惊,转去屏风后解衣。一看果然,亵裤上细细的一痕血。她穿好衣服,出去对水芹道,“果然是身上来了,怪道我一整天都提不起劲。打水吧,我要沐浴。” 水芹迟疑着没动,小声道,“姑娘要不要找医师来看看?奴婢没记错的话,姑娘前个月二十、上个月初三,各来了一次。这不到一个月怎么又来了...” 履霜听的红了脸,前月二十的月信是真的,上月初三那天却是她诓水芹的。那天晚上...转过了身,低声道,“不用请医师。从前我问过云婶,她说我年纪小,头两年月信不稳也是有的。你给我煮些益母草喝就好。” 水芹迟疑道,“还是请个医师来看看吧...” 履霜顿足道,“我说不用就是不用!” 竹茹帮着道,“姑娘脸嫩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这女儿家的事,也不是什么大病。从前我刚来潮的那一年,有次连着三个月都不见红呢。后来慢慢调理,也就好了。”说着,推了水芹出去准备益母草汤。 不多久,两人又伺候着履霜沐浴。完毕后,一夜无话,各自安睡。 第44章 非礼 因这一晚休息的好,第二日晨起,履霜一下子觉得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小腹略有些酸胀。她想着自己来月信时一向如此,倒也不是很在意。在房里用过了早饭后,便带着竹茹和水芹去花园散步。 近四个月不回这里了,履霜看什么都新鲜,远远地闻见一股桂花味,快步走过去笑道,“你们瞧,桂花全开了——” 水芹伶牙俐齿地笑道,“这花倒是很懂人意,见姑娘回来,忙慌慌地满树都开了。可见姑娘不但讨人的喜欢,连花木也知道呢。” 竹茹啐道,“小蹄子,就你能说!越发衬的我笨嘴拙舌了。” 水芹笑着旋身躲开。 履霜走近花树,微笑着伸手,把一丛开的最茂盛的枝桠凑到鼻下,顿时一股沁人心脾的暖香抵达胸怀。她转头道,“你们去我房里,拿打花的杆子和布袋子来。” 竹茹笑问,“姑娘要做桂花糖吗?” 履霜含笑道,“是啊,再做些桂花糕。二哥没几天就要走了,让他最后再尝一尝我的手艺吧。” 水芹欣然答应着,回了快雪楼去。留下竹茹伺候着履霜。 因见履霜面色还有些苍白,又对着风咳了好几声,竹茹忍不住担忧道,“深秋了,姑娘的不舒服才好,不该立在冷风里。奴婢陪着您回去吧,一会儿叫水芹来打花。” 履霜摇头,“我要自己做这些。” 竹茹无奈,只得站在风口替她阻挡。但她还是呛咳了好几声。竹茹摸见她指尖冰凉,想了想,道,“要不,奴婢回去拿件披风来?” 履霜摇头,“不用这么麻烦。” “待会儿姑娘还要打花呢。没小半个时辰哪里做的下来?少不得受风。奴婢还是回去拿一下吧。奴婢跑过去,用不了多久的,一会儿就回来。” 如此履霜也就允了。缩着手站在树下等着她们。 过了一会儿,忽闻得若隐若现的酒气,伴随着脂粉香。她顺着气味转身去看,一个穿着华贵的身影摇摇晃晃地撞入她眼帘。 是窦笃。 听说他们不在侯府的这几个月里,他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放肆。三不五日地邀一些狐朋狗友来窦府赌钱酗酒,更把他母亲、妹妹房里的有姿色丫头淫遍。履霜看见他,心中便泛起恶心。何况之前同他母子几个又有数次交恶。当下转过了身,装作没见到他的样子,往外走。 不想窦笃醉醺醺叫道,“这,这是履,履霜妹妹?” 他这样叫了,履霜也不好当作没听到,无奈地转过身,客气地喊了声“三哥”。 “哟!才几个月不见,妹妹就出落得这样出色了...”窦笃眼里划过惊艳的神色,随即两颊潮红地盯着她,笑道,“妹妹,妹妹别喊什么三哥,喊笃的名字就好...”说着,往前走了几步,伸手想触碰她。 履霜受惊地后退了几步,快速说道,“三哥,我房里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回吧,喝醉酒的人站在风...” 她的话骤然断了。 窦笃没有预兆地向前疾走了几步,一把抱住了她,按在了身后的树上。 履霜寒毛直立,推他道,“三哥,有话好好说,你放开我!快放开!” “就,就不!”窦笃一把剪住了她双手,调笑着凑近道,“好妹妹,赏,赏我亲一口吧,嗯?” 他衣襟上满是酒气和不知名的脂粉味,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情话,履霜胸口泛上恶心,鼓足了勇气伸脚去踹他,“你快滚!快滚!” 窦笃没防备地被推开了,踉跄后退几步,跌在地上。履霜见状,松了口气。也顾不得揉一揉被捏的酸痛的手腕了,赶忙提起裙子打算跑。不料窦笃起身的速度远比她快,竟猛的冲上来拦腰抱住了她。与此同时,语气也变的阴森,“小娼妇养的!和窦宪在一起时那么浪,怎么见了我就泼成这样?”满是酒气的嘴巴压了下来。 履霜左右挣扎着躲避,被剪成一束的双手也胡乱挥舞。窦笃好几次被她的尖利指甲扫到。眼见着美人香舌是吮不到了,他索性把履霜翻了个身,贴在树上,又拿腰带把她两手绑在后面,嘴里□□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看我直接给你来真的!” 履霜浑身动弹不得,心中又急又怕,扯开嗓子喊道,“救命!谁来救救我?!”话音未落,便挨了窦笃好大一记耳光,“有力气,留着待会儿叫!”从袖间抽出块长丝帕,随意地把履霜的嘴堵上。 履霜觉得温热的液体从鼻腔中流下。但也顾不得了,仍然极力挣扎着,只是无济于事。眼睁睁地由着窦笃撕开了自己的前襟。那只肮脏的大手探了进来,在她胸口流连,“...这样白腻,怪道窦宪舍不得你。”说着,手上力气渐大,开始粗鲁地揉捏起履霜来,舌头也吮上她的耳垂,犹如一条吐着信子的蛇,“...从前他成日介地带着你出去玩,也是做这些么?” 履霜被迫伏在树上开口,绝望地哭,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别哭呀。”窦笃亲了她脸颊一口,打出一个酒嗝来,随即安慰说,“别怕,别怕...乖乖地给了我,我会去跟大伯要你的。” 他的手渐渐伸到衣裙下摆。 履霜心头涌起绝望。 窦宪,窦宪。 她狠着心,开始拿头抢树。一下下地敲着,浑似不要命。窦笃吓了一跳,问,“你干嘛?干嘛?”暂时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正当这时候,不远处忽传来两声惊慌的尖叫,“四姑娘!姑娘!” 水芹和竹茹终于回来了。 见履霜被人绑缚在树上轻薄,两个丫鬟的脸色全变了。冲上来掀窦笃道,“这是做什么?” 窦笃见履霜额上磕的满是血,一心求死似的。何况她的丫鬟都看见了,酒不由地醒了几分,后退了几步。 竹茹忙去查看履霜。见她胸乳、脖颈上满是被掐的手印,心中又惊又痛,索性下裳还完整着,没遭到侵犯。松了口气。 水芹尖着嗓子道,“来人!” 窦笃吓了一跳,但转瞬就想好了退路,喝道,“你不妨再大点声!叫了人来,我就说是你们姑娘同我在这里私会!” 水芹气坏了,想也不想地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亏你还是侯府的公子!一点脸皮都不要!等着,我这就去回禀侯爷,打发你和二姑娘一起去庄上!” 窦笃的酒渐渐地被吓醒了,回想起履霜一向是成息侯捧在手心的明珠宝贝,几乎尿湿了裤子。只是面上仍强撑着,恐吓道,“你说好了!吵的越多人知道越好,那时节我便讲我同四妹早已赤身露体坦诚相待了。想来大伯再怎么生气,也少不得把她嫁给我吧!到那时候,哼!” 水芹听了略微有些害怕,拿眼去看履霜。只见她衣衫不整地被竹茹搂在怀里,一张小脸惨白,整个人都在发抖。 竹茹一边安慰着她,一边咬牙道,“三公子既这么说,就先请回去吧。” 窦笃一喜,却又听她补充道,“公子若把事吞在肚里,我们姑娘自然也不是爱多话的。若公子不留神闹出了一星半点。”她冷冷道,“姑娘是拼着做姑子,一辈子不嫁,也要把事闹出来的。——侯爷对她如何先不说,二公子的剑有多利,您可以试试。” 窦笃松了口气,指天指地地发誓,一溜烟地去了。 水芹看着他的背影顿足,“竹茹姐!咱们姑娘吃了这么大的亏,你怎么就这样放过他了?” 竹茹心酸地叹息,“咱们姑娘是女孩儿,事情闹出来,名誉难免受损。少不得吞了这个委屈。” 水芹也知侯府里有些人的嘴有多厉害。当下跟着淌眼抹泪地,把履霜的衣服整理好了,走了小路悄悄地回了快雪楼。 履霜被扶回房许久,仍没有回转过来。一直紧紧抱着自己散乱的衣襟,任竹茹和水芹怎么劝也不肯脱下来换。额上的伤口也不肯让人处理。只是直着两个眼睛蜷在床铺的最里面。 水芹看了直哭,“怎么办?人都死了半个了!去回侯爷,请医师来吧!” 竹茹也焦急,但想了想,还是道,“好不容易把事情压了下去,惊动侯爷难免闹大。到时候还不知道有起子人怎么传呢?” 水芹哭道,“那可怎么好?” 竹茹握住她的手,道,“这样,叫你婆婆进来。她老人家见多识广,让她来看再说。” 水芹略微镇定了一些,点头说,“姐姐说的是。” 于是匆匆赶往窦阳明家的那里,同她报备今日出府要一趟。 她心里又急又怕,生恐晚一会儿履霜便不好了。在府里发足狂奔。 恰逢窦宪和表弟郭瑝相约出门射箭。郭瑝家离成息侯府很近,又因他今日醒得早,索性来窦府接表弟。这时他见府里有人疾奔,忍不住咋舌,“哟,哟,瞧这跑的,一阵风似的。你们府里的人,了不得啊。” 窦宪笑着打了他一下。 他委屈道,“我在夸你们府里的人呢!” 窦宪笑骂,“得了,我还不知道你?少拐着弯骂人了。”说着,随意地转过头去看,“...水芹?” 第45章 安慰 郭瑝撞了他一下,“你房里人?” 窦宪啐道,“别瞎说,那是我妹妹的丫鬟。”说着,上前几步去拦水芹,“怎么了?跑的那样快?” 水芹方才心里存着事,没注意到他。这时一旦见到,想起他素日里待快雪楼上下的好处,眼眶一下子红了,“给二公子请安。” 窦宪虚扶了一下,“怎么哭啦?” 水芹几乎要把事情和盘托出了,但见他身旁有人,又想起竹茹的吩咐,只得6把话吞进了肚里,转口说,“奴婢,奴婢的婆婆生病了,奴婢急着出府看她...” 窦宪目光一凝,“兰婆得了什么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水芹想了想,编道,“心绞痛,老毛病了。刚刚家里托了人告诉奴婢口信的。” 她话音刚落,已觉得窦宪的视线冷冰冰的,不再温和。不由地瑟缩了一下,“二公子...” 郭瑝笑吟吟道,“你可知你婆婆才带着你弟弟到了府里,在和舅舅说话呢。” 水芹一下子面孔苍白,瞳孔收缩,“我,我...” 郭瑝好整以暇地说,“你不会是...出门去会情郎的吧?” 水芹下意识地想否认,但话到嘴边,咬了咬牙承认了。 如此窦宪神色稍缓,但还是责怪道,“你这个年纪,有这种事我也不怪你。可你怎么好推说婆婆得了重病?红口白牙的这不是咒她么?” 水芹心中发急,勉强喏喏应着,眼睛直往外看。 郭瑝将她神色收入眼底,忽然喝问,“还不说吗?!” 水芹乍听这一句,两腿都发起抖来,苍白着脸不敢看他与窦宪。 窦宪讶然地看着郭瑝,他凑过去轻声解释,“你瞧这丫头,刚我说她会情郎,居然立刻就认了。哪有这样的人?我看她背后在捣大鬼。且看我吓她。”说完,又逼问水芹,“侯府的那么多双眼睛不是白长的,有什么事,还不快交代!” 水芹被吓的跪倒在地,只是含着眼泪摇头,不敢说。 这下子连窦宪也狐疑起来,沉下脸色道,“先前哄你几句罢了,真以为我不知道?我这就叫侯爷过来。” 水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跪在地上哭道,“公子别去!一闹出来,姑娘就没法做人了。” 窦宪不意她攀扯到履霜身上,愣了一下,旋即喝问,“姑娘怎么了?你快说!” 水芹这才明白自己被他套了话,想起竹茹的叮嘱,什么都不敢说,只是不要命地磕着头。 她一向机灵大胆,从没有这样的时候。窦宪心中一沉,把手里的弓箭全塞到了郭瑝手上,“我有事,你先回去吧!” 郭瑝“嗳嗳”地叫了两声,提脚想追他,却见他疾奔而走,不一会儿的功夫已然跑的不见了。 窦宪一路没歇气地跑到了快雪楼。房门口居然没一个小丫鬟,里头又隐约传来竹茹的哭声,他心里顿时漫上不好的预感。敲门说,“我进来了。” 竹茹一惊,想阻止。却见他已然奔了进来。 窦宪闻见房内的血腥气,心中已觉不对,又见履霜抱膝缩在床的深处,听到他的声音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中更惊疑,试探地伸手去撩帐幔。 她流着血的额头一下子撞入了眼帘。 他瞳孔猛缩,转头喝问竹茹,“姑娘跌了?” 竹茹脸上泪痕未干,只是摇头。 “还不说?!” 竹茹被他威势所迫,跪下抽抽噎噎地说道,“...是三公子。” 窦宪一愣,随即想到窦笃的为人,什么都明白了过来。忍着怒火道,“出去煮安神汤。” 竹茹含泪点头,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门关上,窦宪半跪在床上招手,“来。” 履霜被吓的怕了,认不出是他,发着抖不敢应声,小心翼翼地往更里面挪。 窦宪忍着心痛往里坐了些,伸手半强制地把她揽了过来,抱进怀里。她被吓坏了,见是个男人,拼命地尖叫着,伸手推他。两节藕臂露了出来,没拉拢的衣襟也散乱了开,那些被□□的红痕一下子撞进窦宪眼里。他心里惊怒交加,泛上冰凉的杀意。但面对履霜,还是极力克制着,轻柔地抱着她的腰,一下一下抚摸她头发与脊背。 如此,履霜渐渐认出他的气息——温暖的、刚健的,阳光一样的味道。和窦笃的浮华肮脏截然不同。她手指痉挛地攥着他的衣襟,忍受不住地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像细小的钩子一样,一下一下挠着窦宪的心。他心里又痛又急,俯下身把她的脸贴在自己颈侧,不断安慰,“霜儿,别怕,别怕。” 履霜只是哭,忽然挣开他的怀抱,拿头去敲坚硬的床头柜。 窦宪没防备,阻拦不及地眼见她不要命地撞了一下。那本已血液凝固的额头立刻又添了新的伤痕,汩汩地往外流血。他的心脏像被人紧紧捏住一样,痛的喘不过气,搂住她道,“别这样。履霜不管怎么样都是我的履霜。”他把她按在床榻上,沿着面颊上的掌掴痕迹一路吻下去,一直到颈侧、雪臂、胸乳。 履霜初时像一只被掐住呼吸的幼鸟,在他的亲近里喘不上来气,睁大眼睛流泪。但渐渐地,觉察到那些恶心伤痕被他的柔软双唇再三覆盖住,整个人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窦宪的一颗心终于慢慢安回原地,寻到她双唇,重重地来回吮吻。她面上的惊慌无助逐渐消散,转而浮上了淡淡的潮红,甚至开始低抑□□。窦宪低声道,“别怕,履霜最干净。”撑起身,在她脸上吻了一下,起身去拿干净衣服过来。 履霜的情绪被他稳定了下来,乖乖地伸手让他脱下那身散乱的衣裙,重新换上一身新的。四肢也柔软了下来,由得他把自己仰面抱在怀里,拿干净的布子蘸了酒清洗额头、上伤药粉末。 一番事做下来,门上刚好传来几声轻叩响。窦宪离开床打算去开门。没想到本已经安稳下来的履霜一下子又变的惊慌起来,从床上爬了起来,赤着脚去追他。他心中疼痛,把她抱了回去,哄道,“我不走。”旋即扬声,“进来。” 门外的竹茹应了声是,端着安神汤进来递给他。 窦宪道一声“出去吧”,开始哄履霜喝药。 她侧头避过,眼里都是泪,攥着他的袖子道,“你别走。” 窦宪低低道,“我不走,哪里也不去。” 如此她才肯服安神汤。被窦宪扶着睡下。 窦宪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履霜。 她长长的睫毛本不安地抖动着,但在他轻柔的拍抚中,慢慢也停了下来,如一只驯顺栖息的蝶。 渐渐地,窦宪的手停了。他小心给履霜掖了掖被子后,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门一打开,便见竹茹在外焦急地在踱步。见他出来,迎上来问,“姑娘可好些了么?” 窦宪疲倦点头,“好不容易睡下的,仔细别吵醒她。” 竹茹松了口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见他眼底寒意渐升,大踏步地离开了。 她心里暗叫不好,追上去道,“二公子,这事闹出来终归不好...二公子...” 窦宪恍若未闻地推开她,只吩咐说,“你现在去侯爷那儿,叫他来看姑娘。有什么说什么,有多惨哭多惨。快去!”说完,也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便径自往窦笃所住的景丰楼去了。 一进到那里,便闻得各色脂粉香气。 窦笃房中的丫鬟,多有承他宠幸的,大约就是这些女人身上的味道。窦宪皱眉猜想。果然,一进到他楼内,一个个穿金戴银、妖妖调调的丫鬟,聚在一起磕着瓜子,一面随意地拌着嘴。 见窦宪满面寒霜地闯了进来,她们吓坏了,慌忙都站起了身,往内室去躲避。 窦宪也不管,只是随手抓住一个,逼问,“窦笃呢?” 丫鬟发着抖道,“公子不在这儿...从早上出去,就没回来...” “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 “别叫我知道你说谎骗我。” “奴婢不敢,三公子真的不在这儿,要不咱们也不敢出来嗑瓜子儿。” 窦宪仔细想了想,窦笃那样欺软怕硬的性子,的确不像会在自己的住处坐以待毙的。怕是早已滚去他娘那里寻庇护了。冷冷地放开了那丫鬟,大踏步地往尚夫人所居的明絮楼去。 还没进去,便见尚夫人的心腹潋秋姑姑带着十来个小丫鬟守在门口,一个个如临大敌。他立刻明白了自己猜想不错,加快脚步往那儿走。 潋秋远远瞧见他过来,福了一福,勉强笑道,“难得二公子今儿个有空,来给夫人请安...不巧我们夫人在歇中觉,少不得请公子下次再来了。” 窦宪冷冷地看着她,“让开。” 潋秋只作未闻,仍旧陪笑道,“公子...二夫人是您的伯母,又是亲表姑。这样闯进去,怕是不好吧?再则,再则,我们夫人睡前,已经巴巴地把陪嫁都搬了出来,挑了满满一箱,说要亲自送去,给四姑娘将来添妆呢...” 她一番话里又提到了亲戚情分,又婉转提到了尚夫人会亲自去赔罪,自觉已经很妥当。然而这所谓面面俱到的安排,不过是在窦宪心上又添了一根刺罢了——履霜所受的肮脏惊吓,难道可以仅用一箱子首饰就平复吗?他们母子把她当成了什么?这样想着,脸色更难看了,“少拿那点子东西来恶心人。” 他拒绝的毫不留情,显见的是要为姓谢的孤女和二房结仇了,潋秋不由地面色微变,心头涌起气。但见他手掌紧攥,骨节咯咯作响,一时也不敢多话。 第46章 处置 僵持间,一个浅碧色的身影慢慢地走下了楼,福身唤,“二哥。” 窦宪见到她,语态缓和了一些,“阿芷,你怎么来了?” 窦芷恳切道,“来代阿笃给二哥、四妹妹赔罪。”说着,后退一步,咬牙跪了下来。 窦宪忙扶起她,“这不干你的事,快起来。” 窦芷沉下身子不肯站起,“我和阿笃是一母同胞,他做事不光彩,我心里也愧疚。只盼二哥代四妹受我这份歉意。”说着,流起泪来,在地上砰砰地磕了几个头。 窦宪见了,不由地在心里惋惜。 二房的三个儿女里,窦萤因是头胎,窦笃则是最小的、唯一的儿子,两人很得尚夫人钟爱。唯有窦芷,排行不上不下的,性情又文静,一向和她母亲、兄姐处不来,几次被他们说是“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倒是窦宪很欣赏她,有时候给履霜买东西,也会随手给她准备一份。所以如今见她出来替窦笃赔罪,心中不由地有些软,“你这又是何苦?” 窦芷哀求道,“不敢求二哥看在我的薄面上,原谅阿笃。只求二哥细想,打杀了他事小,事情闹大,坏了四妹妹的名声就不值当了。我回去一定好好说他,亲自扭了他去给四妹认错赔礼。”说着,又在地上碰起头来。 窦宪一面是不忍,一面是也晓得厉害。诚如她所说,履霜的名声要紧。但心里总咽不下那口气,所以迟迟没有回她。窦芷也不敢催,仍旧流着泪叩首。 而在房内听了半晌的尚夫人见这状况,再也忍不住,推门出来骂道,“你这个不要脸子的蹄子!好好的侯府姑娘,跪着给小娘养的赔什么罪?!” 窦芷的脸一下子白了,攥着窦宪的袍角求道,“二哥,我娘魔怔了...你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 话还没说完,尚夫人便劈面给了她一个嘴巴,“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东西!”回身也给了潋秋一下,“幸而我贴着门听了,不然还不知道呢!居然两个人合起伙来,把我的东西胡乱许人。这也就罢了。竟敢打着你弟弟的名号跪着求人...”絮絮地骂了许多。直把窦芷臊的满面通红,伏在地上低低哭了起来。 窦宪看不过眼,随手拉起窦芷,扯到一旁,对尚夫人道,“婶婶不必骂阿芷来臊我。她为人正派的很。婶婶有功夫,不如留着多教导窦笃吧!” 尚夫人几乎气的仰倒。心中原还存着一份怯弱之心,听了这话也一下子荡然无存了,“让我去教导笃儿?哼,我知道你,今儿来是为那小娘养的抱不平。怎么,亲她几下很大的事么?她本就是谢府里不要,甩给我们家的。笃儿看得上她,那是她的造化!” 窦宪听的太阳穴突突乱跳,打断道,“窦笃什么样东西?居然敢说造化?婶婶快别往他脸上贴金了。我也不愿和您吵,您只说今日愿不愿还履霜公道吧!” 他逼迫甚急,惹的尚夫人心头之火燃烧更烈,“公道?阿萤的事,我又跟谁去讨公道呢?” 窦宪厌恶她胡搅蛮缠,拂袖道,“窦萤自作自受,婶婶别说自己不清楚。”再也不耐烦与她多话了,使了力气推开她,便往内走。 尚夫人半是气半是惊慌,跟在后面骂他,“你这个天雷劈脑子的!正经的弟弟不帮着,倒为个外人来闹。你叔叔死了的阴灵在天上看着你呢!” 窦宪不听,只是一间一间地翻找。终于,在最里头的一间房内找到了瑟瑟发抖的窦笃。 他见窦宪进来,吓的屁滚尿流,瘫在地上求,“哥,我一时灌了黄汤,再不敢了。” 窦宪也不同他多说,只是上前去,把随身的短剑抛给他,“哪只手碰的她,自己剁了,别叫我动手。” 窦笃吓的只是喊哥,跟进来的窦芷在一旁嘤嘤地哭着,尚夫人在旁厉声大骂,“你哥早就叫那小娼妇灌了*汤了,你还求他?” 一句话令窦笃振奋了精神。转了脸色,恐吓窦宪道,“我劝你,别把我逼太急。” 窦宪气极反笑,“哦?” 窦笃强撑着道,“反正有这一场闹,你也够了,我也不想再提旧事...大家各自放下为好!若你还放不下,少不得我要挣个鱼死网破了!” 窦宪“哦?”了声,问,“你倒说说,怎么个鱼死网破法?” 窦笃指着快雪楼的方向道,“你再敢闹,我便同大家讲是她勾引我,我们早有了私情。这次不过是碰巧被人看到,她脸嫩,这才扯谎说是我强她。到时你且看大伯怎么处?少不得把她给了我。窦宪你要想看她在我手里挨苦,今天只管再...” 他的话骤然停止了。 窦宪毫无预兆地蹲下了身,伸指点住了他的穴道。 尚夫人冲上来问,“你干什么...” 窦宪看也不看她地捏住了窦笃的下颔,伸手把他舌头拖了出来。旋即随手捡起地上短剑,将那根舌头齐根斩断,“...我等着你说。” 伴随着他这句话,窦笃嘴中的鲜血混着唾液喷涌而出。尚夫人眼睛一翻,昏了过去。窦芷和门外的丫鬟们尖声大叫。 窦宪丝毫不理会,只是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啧,好脏。” 内室不断传来咿咿呀呀的沉闷呼痛声。伴随着医师们焦急的大喊,“三公子别挣,在上药呢!”“去换水!”“再拿止血散来!” 窦宪沉静地等在房门外。 尚夫人则在一旁哭的死去活来,揪着他直骂,“你这个五鬼分尸的东西!这么对你亲堂弟!成息侯府要被你毁掉啊。你叔叔死掉的阴灵容不得你!祖宗也容不得你!”一边哭骂,一边扬手打他。 窦宪不耐烦地把她掼在了地上,对窦顺道,“把她拉走。” 窦顺战战兢兢地应了声,走过去搀扶。没想到有脚步声传来。他抬头一看,是成息侯。动作不由地停滞了。尚夫人趁机哭着奔了过去,披头散发道,“表哥!你要为笃儿做主啊!” 成息侯一反常态地沉下了脸色,没有扶她,也没有看窦宪,只让窦阳明去叫医师出来,问怎么样? 医师抖抖索索地回,“血暂且还没止住...但,但稍后可以止住!只是舌头,舌头...将来怕是和天哑无疑了...” 尚夫人悲呼一声,抢地大哭,“二爷!二爷!你年轻轻的没了,抛下我们母子几个。一个两个都被人算计没了。二爷!二爷!”又去拉扯成息侯,求他做主。 成息侯略面无表情,“我只问你,窦笃非礼履霜,可是真的?” 尚夫人愣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这都什么时候了,表哥你还问这个!那个小娘养的,碰她几下怎么了?”口中辱骂不绝。 成息侯忽然劈面一个耳光打了下去。 他一向是最温和的,别说动手,狠话都很少说。尚夫人一下子被吓坏了,捂住脸抽抽噎噎地住了哭声。 成息侯淡淡对窦阳明道,“她疯了。” 窦阳明惊了一下,随即默然称是,捂着尚夫人的嘴拖了她下去。她半是惊疑半是不死心,咿咿呀呀地在叫,胡乱挥舞地想要挣脱桎梏。而一门之隔的窦笃也在发着类似的声音。 窦宪心头不由地浮上诡异的感觉,他打了个寒战,看向他父亲。但见对方恍若未闻,冷冷只道,“阿芷呢?” 窦宪刚想说“在里面”,便反应过来他父亲为什么要这么问。忍着心头寒意,结结巴巴道,“爹,阿芷和窦萤窦笃他们不一样。” “可他们是一母同胞。”成息侯漠然道,“难保日后不会危害履霜。” 窦宪心中一震,勉强笑道,“爹,履霜现在被吓病了。爹只当为她积福吧,别再见血了。把阿芷好好看起来,也就是了。” 成息侯沉吟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窦阳明欠身,“三姑娘得了痴病,在下回去会派医女好好伺候她的。” 成息侯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又缓缓说了四个字,“...人多口杂...” 窦宪上前一步,低声迟疑问,“...杀?” 成息侯眉睫不抬,“交给你。” 他轻轻的几句话,便是尚夫人母子几个尊荣的终结,几十个丫鬟的鲜血。 窦宪倒不可惜她们,只是觉得父亲今日大异往常。从前因二叔早逝,他一向是最包容二房的。又生性温和,对府中婢女从来宽待。今天却...他忍不住低声说,“我本以为,今日这样私自做主,伤了窦笃,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成息侯淡淡道,“他死有余辜。你只剁了他的舌头,这还是轻的。”面上泛起嫌恶神色,也不耐烦多呆了,拂袖出去了——大约还是回快雪楼去看履霜了。 留下窦宪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好半晌抬袖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流言一向是世上最快的东西——何况有人有意散布。很快京师便都知道了成息侯府三公子失掉舌头一事。 一些好事者不由地关注起成息侯府的动态: 听说府内大开杀戒,把三公子、他胞姐和母亲身边的妙龄婢女尽数打死... 那个温和的成息侯,这次居然对受了伤的侄子不闻不问,只是派了医师去照料... 二房的尚夫人目睹儿子的惨剧,疯了,成日介地拿着钗子在空气中乱划,“我杀了你个小娼妇...”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有和侯府管家沾亲带故、知晓内情的人,偷偷出来说:那三公子素日仗着侯府之势,将自己身边、他母姐处的婢女妇人都淫遍。那些女子不堪受辱,哎,这次就趁着他睡着之时,合谋用黄绫布将他绑缚住,割去了他的舌头,“还听说,连那个也被斩断了...” 流言传开,众人都咋舌,“怪道成息侯府不报官呢,这种事哪里说的出去?”“可怜那些如花似玉的丫鬟们了...被人玷污已够可怜的了,又要被打杀...” 闲话越传越广,自然也离真相越来越远。到后来,甚至演变成了三公子在外偶遇一女子,色心大动下带她回府中金屋藏娇。不想佳人竟是狐仙鬼魅之流,趁着他睡着,偷偷吸他精气。被他发觉后,恼恨下咬断他舌头脱身... 各色谣言都有理有据、活色生香。 成息侯府知道,也懒的出面弹压。如此,这事便成为了京师之人茶余饭后的一桩消遣谈资。 第47章 离别 窦笃的事渐渐尘埃落定,时间也到了窦宪要离家去往颍川郡的那一天。 十一月十一,这一天窦宪天不亮就起了,领着窦顺开始检点东西。正忙着,成息侯踱步进来了。 窦宪起身讶然问,“爹怎么来了?天还这样早。” 成息侯失落道,“想着你今天要走了,睡不着。来看看你。” 窦宪心中涌起暖意,挠着头道,“爹素日里一向嫌我吵闹、不懂事。今儿走了,倒也舍不得啊?” 成息侯忍不住笑,“你这孩子。素日里待你严,那是为你好。”又担忧道,“听说颍川郡那儿还乱着,你这时候去,我实在放心不下。要不,你还是...” 这样的话,他说过很多次了。窦宪爽快地截断了,笑道,“爹,男子汉志在四方。趁着年轻,多出去历练历练吧。一味地窝在家里是什么都学不到的。” 成息侯颜色稍缓,“这话也有理。只是你还不到弱冠,又是头一次离了爹娘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这心里,哎...” 窦宪蹲下身,握住他的手,动情道,“孩儿不孝,不得承欢膝下。但在外也会遥祝爹娘身体康健的。” 成息侯抚摸着他的头发,慈蔼道,“东西检点好了,便上床再去睡一会儿吧。到了巳时,爹叫你。” 窦宪摇头,“吃过早饭便走了。” 成息侯大惊,“这是怎么说的?天还没亮呢,城门都还没开呢。” “我去阿璜家待一会儿...”窦宪为难了半晌,终于还是说,“等到了巳时再走,履霜少不得要来送我。到时候她哭哭啼啼的,我哪里走的脱...” 成息侯听的哑然。 自窦笃之事后,本来就性情安静的履霜愈发被吓的不爱说话了。原本闲来无事还看书、调弄调弄香料、收集食材做稀奇古怪食物的,经此一事,也全熄了下来。饭菜也用的少了。 成息侯看的心疼,几次去陪伴她。但她一向是同自己不太亲近的,所以这样的陪伴根本无济于事。他只得叫了窦宪过去。履霜果然愿意听他的话,虽则人还是怯生生、一副被吓坏的样子,但饭菜却用的多了,话也肯说几句了。 只是丫鬟们偶然提一句窦宪过几天要走,她就惊慌失措地开始哭,连窦宪也劝不住。好说歹说地发誓、哄骗才能令她安静下来。 也难怪窦宪要瞒着她这么早就走。成息侯叹了口气。 窦宪觑着他脸色道,“履霜自幼过的不好,所以性子难免孤僻些。爹千万包容着些,有空带她出去串串门、买点新鲜玩意儿。” 成息侯不软不硬地说,“这些还用你教?在外头顾好你自己吧。” 如此窦宪也就不好多说,把千言万语都吞进了肚里,只在心中发誓,此去颍川郡必得功绩。俯身向他父亲拜别,随即让窦顺拿了行李,去了泌阳长公主那儿告辞。 天亮时履霜醒来,浑身倦倦的,似还堕在梦里。但转眼忽见外头天光大亮,心中一惊,坐起身喊,“竹茹!” 竹茹答应着进来了,“怎么啦姑娘?” 履霜一边穿着鞋,一边急问,“什么时辰了?” “巳,巳时...” 履霜听得竟已是巳时,心中又惊又急,连鞋也顾不得穿了,拉住她的手连声问,“二公子呢?” “出门了...” 履霜颓然放开她的手,“怎么你也不叫我?” 竹茹歉然道,“公子特意嘱咐的,不许惊动了姑娘...”见履霜垂着头伤感不语,她上前一步轻声道,“但公子走时,特意遣了窦顺来,让奴婢转交此物。”从袖中掏出一个喜鹊衔珍珠、缀珠玉花叶的步摇来。 步摇,一向是成年女子用来插在厚厚的发髻里的。像履霜这样的未嫁女孩,素日里只梳双平髻,发丝分成两股垂在肩侧,是用不上的。 但窦宪偏偏送了这个来。大约还是劝她安心,约以婚姻事吧。 这样想着,她心中渐渐和缓,把那只步摇握在手里,紧紧贴在胸口。不想“滴溜”的一声,竟有颗小小的珠子掉在了地上。她和竹茹都大惊失色,忙蹲下身去捡。幸而那颗水滴状的珍珠显眼,一下子便找到了。但履霜已觉不详,怏怏不乐道,“好端端的步摇,倒叫我弄坏了。” 竹茹陪笑道,“大约是姑娘握的太紧吧。”坐了下来,向履霜要了些银丝,穿过那粒珍珠,再三将它与步摇底端缠紧。 履霜坐在一旁细看那支步摇。这时才发现它并不如自己的其他簪环那样精致。虽则选用的金、银、珍珠都是上品,但上面的喜鹊居然有些毛毛的,玉做的花,其蕊也点色不均。还有喜鹊口中衔的珍珠,也不牢靠。 见她面有讶色,竹茹点头笑道,“姑娘猜的不错,这步摇不是外面采买的。” 履霜红着脸从她手里接过,道,“方才怎么不说呢?” 竹茹笑吟吟道,“二公子特意吩咐的,说想看看姑娘能不能认出这是他做的。” 履霜对着松风楼的位置轻轻啐道,“好好的步摇做的这样粗糙,可不就是他的手笔么。”话这样说,可那颗因为他离去而惊慌的心,到底还是慢慢平复了下来。 侯府日渐陷入冷清。 二房的母子几人,除窦芷外,都被送去了不同的庄子上,派专人看管。他们房里的丫鬟们则被打杀殆尽。这些事成息侯父子虽没有对履霜明说,但快雪楼的丫鬟们年纪小,再怎么勒令不许,还是会漏出一二句闲话。履霜把那一句两句的零星碎语拼凑出来,自然也就什么都明白了。对那母子几人,她不是什么圣人,打从心底地觉得罚有余辜。但对那些无辜惨死的丫鬟们,终究觉得成息侯处置太过了,恐怕失之阴毒。命了快雪楼的丫鬟们私下替他们抄录经书,以祝祷她们早日托生。 而泌阳长公主,自儿子离家后,她较从前更深居简出。从前窦宪在时,她有时来了兴致,也愿来一来饭厅,和众人一起用饭,现在也没有了,只是成日地呆在自己的小院里念经而已。 如此,偌大的侯府便只剩下成息侯和履霜对坐用饭。 两个人都不是爱热闹的性子,所以常常一整天除了日常问候、挟菜盛汤,难交一言。 每当这时,履霜就忍不住在心中感叹,失去了那个太阳一样的窦宪,这个家似乎从内里开始无形消散了。 而越难过,就越容易想起他。 和成息侯一起用饭的时候,想着窦宪是不是已经到了颍川郡?现在他在吃什么?吃得惯吗? 看见花园里花开,想着让他也看一看就好了。 有时成息侯送她有趣的小玩意儿,下意识地就要叫水芹去叫他一起来顽。 好几次都是话到嘴边,被迫恹恹吞下。满心伤感地回到死寂的快雪阁,寂寞又日复一日地闷待着。 偶然她有很想念他的时候,飞奔着去松风楼,梦想着一打开房门,他便会半是诧异、半是惊喜地迎上来,抱着她转圈,“你怎么来了?”然而真正去了哪里,才发现从前属于她的地方已经被桔梗和木香占据。看着桔梗不屑的、防备的神情,她突然明白,这里再也不能来了。没有了窦宪的松风楼,不再是她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她是个外人啊。 偶然想感知一下他最后留下的气息,也是不能够的。 于是只得满心伤感地又回了快雪楼。一天一天地算着日子,抱膝等待下一个天明。 履霜就这样懒散地过掉了年尾。 到了永平十七年的正月,成息侯见她过年了还是这模样,终于看不下去了。开始半强制地带着她出门,去别府做客。 这去的最多的,便是寿春侯府。 那位侯爷姓申,出身同成息侯很像,都是开国元勋之后。因着这份交情,他们自幼便相熟。何况性也情投契,又一同在二十年前出使过匈奴。 但后来,经历却渐渐南辕北辙了。 成息侯自匈奴归来后便得到了先帝的赐婚,得尚嫡公主,荣耀满身。可不想没几年,便遭逢公主的母兄先后被废,连累他也不得志。再加上之前的妾死子亡、父亲去世,诸多杂事加在一起,慢慢地性情大变,成为了惫懒之人。 而寿春侯出使回来,一连五六年都没有娶上妻子,直到近而立之年才终于成家。当时的人本都说他大约要孤单一身了,但他后来却与妻子先后生下五女,婚姻到如今都很和睦。且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出仕,只求一个平安尊荣。便是偶然圣上打算给他个实衔,也是一味的推脱,只求在家陪伴妻子女儿。 昔日各方面都类似的两个年轻人,如今却变的这个样子。履霜这样想着,不由地惋惜。而马车也到了申府。 寿春侯与侯夫人一早就站在府门前了,见他们下车,亲自过来迎。 “伯母!”履霜每次一见那位侯夫人,都打从心底地流露微笑。 第48章 寿春侯府 这位侯夫人出自太原赵氏,祖父是赫赫有名的开国老将赵俊。当年因与寿春侯的祖父申齐为袍泽之友,因而定下了儿女婚事。不想两人竟毕生都只生得儿子,如此只得将婚约延续到孙辈。赵氏夫人在襁褓中与寿春侯订婚。 怎料之后,赵俊将军、他的两个儿子、儿媳、一个孙子竟先后去世。偌大赵府,只剩下刚及笄的赵夫人一人。 见未过门的儿媳妇既失了父母、又无兄弟叔伯扶持,寿春侯之母、老侯夫人便不大愿意再作这门亲,软磨硬泡地求老侯爷退婚。 老侯爷出于裨益不裨益的考虑,咬着牙答应了下来,命人准备了厚厚的赔礼,打算向赵家退婚。可寿春侯为人正派,见不得这样的势利之举,几次劝他父母不要这样。退婚之事便被暂时搁置。 但风声却传到了赵氏夫人耳中,她在家想了又想,居然挑了一天亲自上门,把先前申府所下的聘礼尽数归还。那赔礼,更是一点也没要。 “...当时我见她小小一个姑娘,也没个叔伯兄弟的,就自己一个人上门来退聘礼,别提多可怜了。就出去劝她不要这样,将来我们可以出府单过。”很多年后,寿春侯仍然记得当时的场景。 然而彼时赵夫人谢绝了他,“世子好意,我心领了。但婚姻不是光靠怜悯就能维持下去的。”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侯府。辗转去托了她爷爷的旧时战友,入宫请先帝赐她担任赵府之主。 先帝听后颇有些啼笑皆非,“也就是...女户?” 她镇定地点头。 “可是我朝从未有这样的事例。” “那臣女就斗胆请陛下赐我为第一人。赵府是臣女的祖父和父亲、大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家,臣女不忍见它变成绝户。也有信心可以管好阖府上下,做的不比男子差。” “你祖父功在社稷,且你又有这样的决心,朕倒也可成全你。可是...将来你要怎么办呢?有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朕恐怕你以后连招赘都困难。” “若果真没有男子可以欣赏臣女,那臣女也只好欣然接受,孤身终老。”赵夫人爽朗道,“陛下,皇天虽生我为女人,但我并不愿把婚姻看作唯一的出路。” 大约是她的从容气度打动了先帝,他居然真的下了旨,允许她成为了国朝第一个女户。 而后,在深宫中的阴皇后也辗转听到了她的事迹,无限唏嘘地对左右感慨,“她这性情,多让人敬佩和羡慕。”另下了一道凤谕,命京兆尹把赵府之前因绝嗣而充公的一切,全部归还给赵夫人。 这样一来,几乎是变相地承认她与男子地位等高了。 京师之人从没见过这种事,对此议论纷纷,各个等着看她的笑话,看她小小女子要如何打理偌大府第。 而赵夫人并没有让他们看到笑话。她管束府里的奴婢、产业,井井有条。有时碰上不得不需要主人公出面的时候,亦落落大方地亲身前往,直把赵府调度的宛如她爷爷在时。 “后来呢?”履霜忍不住问。 赵夫人脸一红,在她额上戳了一指头,“还问!在行宫时不是对你说了好多遍吗?” 履霜不好意思地笑道,“可是我还想听。” 寿春侯便慢悠悠道,“后来啊,我就爱上了她...” 赵夫人脸一红,啐他道,“孩子面前,说什么爱不爱的,害臊不害臊?” 寿春侯和他的四个女儿、还有成息侯都笑了起来。 唯有二姑娘申令嬅爽朗道,“再后来呢,父亲就亲自去向母亲提亲啦。” 履霜不由地看了赵夫人一眼。她笑道,“我知道,你在好奇我怎么会愿意?”见履霜点头,她触动往事,脸上泛上一点少女才有的羞涩,垂头不语。 寿春侯便温柔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话头,“一开始她自然是不肯的。虽不明着逐客,但往往十天半个月也不搭理我一句,只晾着我在她家里喝茶。可后来啊我去的多,渐渐也就熟惯了...” “然后伯母就答应了?” 寿春侯摇头,“你伯母为人傲气,哪里能这么轻易就回转心思?” “那...” “我啊,就去请旨和你爹爹一同出使匈奴,促成和谈。哪晓得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刺杀,几乎死去。醒来只听到有人在哭。” 赵夫人一向明快的脸上露出了局促的神色,“好了好了,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说呢?这都是我要记一辈子的事啊。”寿春侯反手握住她的手,道,“那时她说,只要我醒来,怎么样都可以。就是这句话,把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申令嬅笑吟吟道,“后来爹伤好了,去宫里领功。先帝那时是要封他做将军的,可他说‘只求陛下把赵姑娘赐婚给我’。当时先帝的嘴“啊”的一下就张大了。旁边阴皇后也惊的站了起来。天家可一向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她又是学她爹少年时的语气,又是学先帝张大嘴的样子,句句说的俏皮,众人不由地都笑了起来。 赵夫人脸上更红,站起身道,“我去端茶水来。” 寿春侯温和地看着她,“这些事叫丫鬟们去做吧。” 赵夫人没听,起身出去了。 履霜歆羡地看着她的背影,伏在了申令嬅肩上。 多好,她曾经遭过千难万险,可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她过着最快活的生活。 时间慢慢地到了午时。寿春侯夫妇命摆饭上来。 成息侯被他们催着去坐上座,“嗳嗳”在那儿推辞着。 申令嬅在一旁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丫鬟们上菜、上碗筷。一面又照管着她的三个小妹妹。 那三个女孩分别叫令婧、令妍、令婉。都是十岁不到的年纪,吵吵嚷嚷的。见父母在和人说话,姐姐又忙着指挥丫鬟们,闹的更厉害了,直把饭厅的屋顶都要吵掀去。 履霜见了,把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地嘘了一声,又从怀里掏出自做的小荷包,晃了几晃,“谁乖乖地坐到吃完饭,姐姐就把这个送给谁。” 三个女孩见那荷包上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斑点狗,一下子都爱上了,争先恐后地住了声,规规矩矩地坐了下来。 履霜见她们乖起来,眉目精致的像娃娃一样,心中更爱,忍不住抚摸着她们的头发,轻言细语地说起一些孩子爱听的话。 令嬅忙完手里的事,见到这一幕,笑道,“这三个混世魔王,比三十个男孩子还闹腾呢。我们家没一个管束的住她们的,如今倒听你的话。” 履霜抿嘴笑道,“也不为别的,只是我年纪小,她们愿意认我做个孩子王。” 令嬅笑着啐了她一口,“都十五了,还充什么孩子!” 履霜搂着身边的令婧微笑,“左右比令嬅姐姐小,便还是小孩子。” 令嬅笑着上前去拧她,“好啊,这是在编排我老呢!” 履霜忙告饶,“再不敢的,求姐姐饶我!” 令嬅本就是同她玩笑,听她求饶,顺势也就松了手。 履霜遂笑,“到底令嬅姐姐大方。要是我,是不肯饶的。” 令嬅笑叹了一声,“这样会说话,怪不得你家里人疼你。今儿个我也疼疼你。”招了手唤履霜上前,替她拨拢着因玩笑而略乱的头发。 赵夫人见了,不由地叹息,“瞧她们姐俩在一起的样子,活脱脱是娴儿从前还在时的模样。” 令嬅听了,略微一怔,手也松了。 赵夫人所说的娴儿,是她的大女儿申令娴。两年前远嫁去了汉阳郡。履霜偶然听成息侯叹息过一次,那位大姑娘的性情,和她母亲、二妹的爽朗截然不同,再腼腆文弱不过的。所以一直挟制不住丈夫,过的并不是太好。 履霜不欲见寿春侯一家神色落寞,开口笑道,“伯母、伯父、令嬅姐姐若不嫌弃,只管把我当作申家的第六个女儿吧。履霜虽不比娴姐姐美貌温雅,但闲来无事,几句玩笑话还是会说的。” 申家几人都笑了起来,半开玩笑道,“既这么说,我们少不得认了你做申家人,从此扣在这里。” 成息侯假意起身,“好好,承蒙申兄、嫂夫人看得起小女,这是她的福气。我这就回去了。” 履霜嘟着嘴道,“爹——” 成息侯笑着坐了下去,“方才是谁说要跟着人家的?这会子倒反悔了?” 履霜涨红了脸,绞着衣带低下了头。 令嬅替她解围,“霜妹妹的头发松了。” 她母亲会意道,“你带她去你房里,拿抿子抿一抿。” 令嬅答应了一声,搀着履霜转进了内室。 成息侯注视着她的背影,温和一叹,“到底申兄家里气氛好。履霜在家对着我这个老头子,是很少有这么多话说的。” 寿春侯听他话里多有感伤之意,劝慰道,“你家里不也有两个差不多大的侄女儿吗?让她们一起多顽顽。” 成息侯摇头,“都说孩儿肖母,我弟妹的性子...” 寿春侯见他话里大有深意,想进一步问,赵夫人忙推了他一把,他愣了愣,随即想到窦府前阵子的事变,心里略微明白过来,叹道,“一家有一家的难处啊...老弟你以后只管把履霜带来我们家。”他抚着几个小女儿稚嫩的肩,道,“我们令嬅啊,眼见着在家里也呆不了几天了。老弟你也只当送个好女儿来宽慰宽慰我们吧。” 成息侯一愣,随即打趣道,“哎哟,这才回京,就把嬅儿的亲事定下了?在行宫里倒没听你们说过,把我当外人瞒呢。” 第49章 申令嬅 寿春侯仰脖灌了一杯酒,“咱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孩子真要嫁人,哪能不问问你这个做叔叔的主意?” 赵夫人心酸地接口,“况且又有哪个当爹娘的,会怎么快就给孩子订亲?我的嬅儿,才十六...” 成息侯试探地问,“是上面赐的婚?” 寿春侯夫妇点了点头,叹气,“太子良娣。” 成息侯安慰道,“太子我知道的,性情再温和没有的,又身负可致之才,和他那几个只会耍阴谋诡计的兄弟不一样。” 赵夫人泪眼朦胧道,“若他是寻常人家的儿郎,令嬅嫁给他,我只有高兴的。可他是东宫,将来又是天子。不说别的吧,就说眼前,他身边已经有了两个侧室。” 成息侯心中也觉难过,但还是安慰道,“那位生养过儿子的宋氏,也不过是良娣。咱们嬅儿一去倒和她并肩了,这不是隐隐压了她一头么?可见圣上和太子心里看重她。”又低声道,“再说,如今太子没有正妃。将来令嬅若有了孩子...咱们替她争取争取,说不得有大福气呢。” 寿春侯又猛灌了一杯酒,“令嬅也是这样劝我。”他闭着眼睛重重叹息,“我真是恨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肯出仕?以致到了这时候,只能任自己的女儿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 成息侯忙让丫鬟们都退下了,这才道,“申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寿春侯眼里泛着讥诮的光,“你以为圣上宣了我的嬅儿进去,是因为她人品端方、喜欢她么?还不是为了牵制宋梁两位良娣...她们一个是皇后的外甥女,一个是长公主的养女,立哪个做太子妃都要得罪人的,只好叫我们嬅儿站出来做挡箭羊了。”他冷笑起来,“咱们这位圣上啊,看着温和,再精明没有的!将来不知又会把哪家的姑娘,安到太子妃那个好位置上去!” 成息侯听的眼皮直跳,下意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恰逢这时候,令嬅带着履霜出来了,他松了口气,忙说,“闹了这一会子,也饿坏了。恕我反客为主说一句,大家快吃吧!” 寿春侯夫妇见女儿出来,也不想再说。几人便开始动筷子。 令婧今天很喜欢履霜,老缠着她,要她喂东西。还撒娇说,“第一口给姐姐吃。” 履霜她脸颊上轻轻亲了一口,“婧儿好乖。” 令嬅“噗嗤”地一声笑,“她哪里是孝敬你?不过是怕东西烫,这才哄着你先尝一口。” 令婧被戳穿,气呼呼地背转过了身子,“二姐姐好讨人厌。”众人都笑了起来,履霜也忍不住微笑,哄她说,“你姐姐是嫉妒咱们好,瞎说呢。”舀了一勺去刺的鲜嫩鲫鱼,放到唇边轻轻地吹。 顿觉一股鱼腥味直冲卤门,令她反胃,蹙着眉平复了一会儿方觉胸口好些。 赵夫人见了,忙问,“怎么了?” 履霜道,“这鱼有些腥气...” 赵夫人便站起来夹了一块鱼肉,放在鼻下闻了闻。诧异道,“没有啊。” 履霜不由地涨红了脸。令嬅见了,忙也起来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吃了几口,道,“是有些腥呢。” 她母亲嘀咕,“我怎么没闻出来...” 令嬅爽朗笑道,“娘,咱们北人吃的鱼都是从南方大老远运过来的。虽也是活的,到底不比履霜从前住在南边时,鱼刚打捞上来就吃的那份新鲜。” 履霜知道令嬅有意在替她解围,免叫人觉得她娇气,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令嬅不以为意,大方地一笑。 赵夫人便笑了起来,“原来如此。真是羡慕履霜。” 众人都笑了起来,重新动筷,高高兴兴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后,几人闲谈了一会儿,成息侯见令婧她们几个面有倦色,大约到了要歇午觉的时候,站起身告辞。 赵夫人拉着履霜的手,依依不舍,“用过晚饭再走吧?” 履霜微笑,“叨扰了伯母一顿饭已经怪不好意思了。若连晚饭还要赖在这儿吃,将来少不得要变成赖皮,住在这里过夜呢。” 赵夫人听了也不恼,反而精神一振,道,“那也没有什么!你过来和我睡,我疼你。” 她说的认真,是真心疼爱履霜的模样,履霜心中感动,婉然道,“那下次我真的厚着脸皮带衣服包裹过来啦。只是今儿个不行,我惦记着房里两只小兔,怕丫鬟们趁我不在,又忘了喂它们呢。” 令婧她们三个一听,眼睛都亮了,“霜姐姐家里有小兔子?” 履霜点点头,“我哥哥给我的。” 几个女孩扭糖似的缠住了她,死活让她下次带来看看。她含笑点头。 寿春侯夫妇也就没有再多留,亲自送了她父女出去。 因履霜与赵夫人母女几人处的颇好,接下来好一阵子,成息侯都厚着脸皮,每隔几日便带她往申府去。 他自己说起来,是有一些不好意思的,“总来你们这儿蹭饭...” 寿春侯却不以为意,爽快说,“别说那些虚的,快进来,快进来。” 赵夫人比他更热情,打趣说,“这饭是给我们履霜做的,不过是白便宜你这个送她来的车夫罢了。” 成息侯听了直笑,“哦?那我倒是沾了她的光了。越性把她抵在这儿,再换我两顿饭呢!”说着,推履霜过去。 赵夫人见了她很欢喜,一下子就搀住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好孩子,几天不来,又瘦了。” 令嬅在一旁啼笑皆非,“霜妹妹明明是胖了,娘你胡说什么。” 寿春侯在一旁道,“你还不知道你娘么?举凡疼人,翻来覆去就是说瘦了,伯母给你吃些好东西补补。” 众人都啼笑皆非。赵夫人脸一红,拉着履霜快步往前走,“别理他们,咱们娘两个说悄悄话。”履霜欣然地跟着去了她房里。 一进到里面,便见地上摆放着许多箱笼,里头分门别类地放着首饰、玩物、被褥枕套。榻上又铺着一块绣有并头鸳鸯的大红色背面。履霜见了一惊,旋即反应过来,问,“...这都是令嬅姐姐的?” 赵夫人叹息着点了点头,“昨日傍晚刚正式下了圣旨,太子良娣。” 履霜吃惊道,“太子?这,这...”她悄声问,“就不能推了吗?”见赵夫人面色沉沉,晓得自己说错了话,局促起身,“伯母恕罪...” 赵夫人摇着头拉她坐下,“我知道,你是真心和我们令嬅好,才这样说的。”她看着门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昨儿个消息传开,令嬅的几个堂姐妹也不管夜深了,就来,一个个欢欢喜喜地给我们道贺。”她鄙夷道,“平日里不来不往的,如今一知道这个,巴巴地全来了。也不管嬅儿是给人做妾去。就等着她今后发达了,一家子仗着她横行霸道呢...”说到最后,已然哭了出来。 履霜忙从袖间抽出块帕子,替她擦掉了眼泪,“伯母快别这么说。全怪我,好好地招了您一顿哭。” 赵夫人握住她的手,“哪里呢?好孩子,只亏得你听我诉诉。你伯伯和令嬅姐姐那儿,我从不敢说这些的。你三个妹妹又小。我素日里也没什么亲密的朋友。” 履霜在心中叹息。赵夫人虽与寿春侯一生恩爱,但这样的美满背后,还是有一些悲酸的吧。 听说寿春侯的老母亲尚在,因为他娶了赵夫人,多年不与他往来,只住在小儿子家里。而他堂堂一个侯爷,到现在也没有儿子,听说他几个弟弟都虎视眈眈的... 心中涌起同病相怜的怜惜,偎进赵夫人怀里,“伯母上次不是说么,愿认履霜做个女儿。那以后有事,不妨都同我说。” “好好,若你不耐烦,便是假孝顺我了。孩子,你也只管把我当你的亲娘。” 履霜听的心中一酸。 人生的前十四年,父母这两个角色,在她的生命中是缺失的。 所幸进到窦府后,她有了视她为己出的舅舅。 然而母亲,不要说有这个人了,便是与母爱相似的情感,她也从没得到过。唯有赵夫人,从在行宫里见她第一面起,就毫无保留地喜欢她、关怀她。她忍不住又往赵夫人怀里靠近了些。 赵夫人怜惜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好孩子。” 一时令嬅进来,撞见这一幕,讶然笑道,“这是怎么的?霜儿,你把我娘给打哭了?” 赵夫人啐了她一口,“履霜可不是你们姐妹几个那样的脾气!”起身去屏风后洗脸了。 令嬅笑吟吟注视着她的背影,等到屏风后水声响起,一直挂在脸上的爽朗笑容渐渐地消散了。像是戴着很久的一个面具,终于因疲倦而不得不脱了下来。她淡倦问,“我的事,我娘同你说过了吧?” 履霜点了点头,坐过去一些,无言地握住她的手。 令嬅道,“别为我难过啊,开心一点。”脸上重又挂起了那种笑容。 履霜不忍卒看,轻轻道,“终究亲还没成,如果你有心...” 令嬅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不可以的。” “你还没有试一试,怎么就知道不行呢?你根本不为这门亲事高兴,你娘也是。” 令嬅脸上浮起一点凄楚的神色,“你不明白的...我们家看着只是光鲜罢了。爹爹早年受了伤,这几年身子已经渐渐不好。娘又没有族人,和祖母、叔伯他们存着旧怨。家里到现在也没有个男孩...我不站出来,将来三个妹妹又要靠谁呢?” 履霜听的酸楚,忍不住低下了头落泪。令嬅却是一副豁达的样子,替她擦了眼泪道,“如能令我母亲安享晚年,姐妹们各有好归宿,我宁愿舍身进宫。”听屏风后水声渐停,轻轻道,“快别难过了,我娘要来了。” 履霜忙整理了一下仪容,重又摆出温和的神情。 一时赵夫人出来,履霜见她眼下打了不少粉,显见的是刚才在里面又哭过,不得不拿粉来遮掩的。如今却丝毫不提,对着令嬅又是一副爽朗开心的模样。令嬅对她也是。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之后在席间,寿春侯一家同过去一样,仍是和和乐乐的模样。说笑挟菜,彼此间关怀备至。但履霜却分明从他们各自的脸上捕捉到了各自藏在内心的悲伤。心下惋惜而黯然,勉强跟着说笑方吃完了这一顿。 之后用过水果,成息侯起身带她离开。赵夫人和令嬅都道,“过几天再来。陪着我们说说体己话。” 履霜握一握她们的手,“一定。” 第50章 刺杀 从成息侯府到寿春侯府,路程是有些长的。要小半个时辰才能到。 成息侯每次都喜欢在马车里同履霜谈一些淡话,“...方才在席间,我瞧你心神不定的,怎么啦?” 履霜勉强笑道,“想起令嬅姐姐没几天要出嫁了,忍不住难过。” 成息侯蔼然道,“傻孩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要想开些才好。不要说令嬅,便是爹爹和你,有一天也是要分开的啊。” 他话里的意思再清楚不过,履霜心中一沉,紧紧地攥住了袖子。手指立刻碰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什——是她每天携在袖间的步摇。心里重新涌起一些踏实的底气。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成息侯也无话可说。空气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马车轮子在有规律地作响。履霜听久了这声音,渐渐觉得发困,半阖上眼睛假寐。 成息侯见她逐渐睡去,轻手轻脚地脱下了身上的披风,悄悄盖到她身上。 履霜半睡半醒地想起她去年刚来窦府时,有一次窦宪叫了车带她出去玩。在回来的路上她也是困的想睡。他怕她着凉,脱下了披风盖到她身上。 到现在她还记得那件披风是蓝色的,上面萦绕着窦宪身上特有的阳光的、活力的气息,伴随着一点点的汗味。那样的温暖,直叫人的一颗心仿佛也晒在了阳光下。那样温暖,那样干净... 履霜再醒来时,是很久之后了。马车停着没有动。成息侯在对面用手支着下巴打瞌睡。她大约猜到自己睡了很久,忙慌慌地伸手去打帘子。果见太阳逐渐西沉,大概是申时了。 成息侯被陡然射进马车内的光线刺醒,“嗯?”了声直起了身。 履霜愧疚道,“爹...” 成息侯温声道,“既醒了,就回去吧。”打了车帘子跳下去,又伸手去扶她。 履霜满面都是愧疚,“这阵子也不知怎么的,午觉越歇越长...下次我一定不在车上睡了。” 成息侯蔼然道,“你既困了,便睡。硬撑着,没的弄坏了自己身子。” 他从来都是这样体贴慈爱。履霜心中感激,“那下次,爹到了家,就叫醒我。” 成息侯不以为意道,“等你睡醒了,再回去。”领着她往里走,直亲自把她送回了快雪楼才离开。 履霜提着裙子上楼。竹茹、水芹迎上来道,“姑娘今儿个可是玩疯了,这个点才回来。”“索性在申府吃完再回来嘛!” 履霜由得她们给自己洗手,一边不好意思地说,“午后就告辞走了的,没想到在马车上睡着了。爹见我睡得熟,没忍心叫醒我,所以就拖到了这时候。” 水芹艳羡道,“侯爷真真疼爱姑娘。”说完,伸手端起了铜盆,走出房门把水泼掉。留下竹茹,悄声对履霜道,“姑娘刚刚何不趁着侯爷疼您,提起那话?” 履霜怏怏不乐,“爹的意思明明白白的,是要把我嫁到外头。” “那是他长辈家,素日里把您当亲女儿,从没往那上头想,才这么说的。”竹茹劝道,“现如今寿春侯夫人不是也疼着姑娘么?姑娘何不去求求她?” 履霜从没这样想过,一时转过了身子,讶然问,“申伯母?” 竹茹点头,悄声道,“从来男人家和女人家的心思是不一样的。奴婢包准侯夫人听了姑娘的想头,会喜欢乐意的。” 履霜在心内沉吟。 竹茹见水芹倒了水要回来,紧赶慢赶着又说了最后一句,“姑娘千万早定主意!” 过了一会儿,两个丫鬟伺候着履霜看了一会儿书。她渐渐觉得书上的每一个字都不认得了,眼前开始变的恍惚。便放下了书,让竹茹伺候着换睡衣,往床上去歇息一会儿子。 竹茹讶然道,“姑娘不是说,用过了午饭在马车上睡了好一会子么,怎么这下又困了?” 水芹漫声道,”竹茹姐姐岂不听‘春困、夏乏、秋无力、冬眠’?” 她没说完,自己就撑不住笑了,履霜和竹茹也都一下子都笑了起来。但到底还是服侍着履霜,上床歇息去了。 这一次履霜没有睡太久。大概眠了小半个时辰,她便起来了。同丫鬟们说说笑笑了一阵子,去饭厅同成息侯一起吃饭。 两人照常地没有太多话可讲,沉默地用着饭。偶然有一人觉得气氛尴尬,提起某个话题,但每次说不到三两句也就没别话可讲。索性不再强颜欢笑地故作痛苦,缄口只是用饭。尔后告别。 履霜心中是觉得很对不起成息侯的。 他一手将她从谢府带出,顶着所有人的不赞同收她为女,为她细致妥帖地做好一切。可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有莫名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但又无力去改变那状况,于是只能默默地屈一屈膝,向他告辞离去。 因心中存着事,她不想立刻就回房去。便带着丫鬟在府里散心。 从前总爱去的花园,因着窦笃之事留下了阴影,是再不敢去的。松风楼里没了窦宪,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长公主那儿更是不便打扰。于是履霜便挑了东边走。 因东边背阴,侯府不管是主子还是仆从,都不住在那儿。只空着那一面,种些绿油油的树,偶尔浇浇水、打扫打扫,令它不至于荒废。所以履霜主仆一路行去,竟是一个人也没遇见。只是往前走,隐隐能看到最尽头有一座稍显破败的小楼。横在成息侯府古朴富贵的建筑群中,显得异常的醒目。见那地方隐隐亮着灯火,履霜诧异问,“不是说东边没人住的么?怎么我瞧着那里有人烟?” 水芹心直口快,当即就要说是三姑娘。竹茹忙给她使了个眼色,道,“姑娘,咱们回去吧?这正月里,天黑的早,也冷。走了一会儿,浑身寒浸浸的。” 履霜虽对那栋建筑有些好奇,但也觉得她说话有理,没有多计较,点了点头。主仆三人往回走。 没想到走了几十步后,变故陡生。 横斜里传来呼的风声。履霜的后背下意识地微微战栗。 她从前曾和窦宪一同经历过刺杀,对这样由刀光剑影带来的杀意是很熟悉的。所以立刻头也不回地拉着两个丫鬟道,“快走!”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传来不知是刀还是剑划过空气的声音。 毕竟府里二公子是武将,两个丫鬟是熟悉这样的声音的。顿时都尖叫起来,尤以水芹最受惊吓,甚至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履霜忙握住她的手往前疾奔,一面厉喝,“还不快走!” 水芹本就心慌意乱的,又毫无防备地听到她这样的疾言厉色,一下子跌在了地上。履霜叫了声“水芹”,想回顾,竹茹忙把她的手狠狠拉住,一面加快了脚步疾奔,一面厉声道,“别管,快走!”又回身说,“水芹,你拖住刺客!” 水芹咬着牙响应了一声。随即传来刺客的咒骂,大约是水芹缠住了他。接着便是刀剑破空的声音,紧跟着水芹的惨叫。 履霜浑身一震,想回转过身。竹茹察觉到,厉声警告,“姑娘想让水芹白挨这一刀吗?” 履霜只得咬牙不再回顾,跟着她继续跑。 竹茹脚程颇快,又有急智,在大路和捷径之间胡乱地绕,居然硬是把刺客甩的离他们有些距离。 眼见着快到正堂那儿,履霜正要松一口气,忽听身后脚步声忽近,她不禁转头去看。那个刺客竟然咬着牙飞快地奔了过来——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而履霜已然跑不动了,全赖竹茹扶持才能往前。心中不由地一沉,只等着那柄刀剑刺入身体。 不想身边的竹茹忽放开了她的手,大声道,“姑娘快走!”转身往刺客那里跑去。拦腰抱住他,一边拔下头上金簪去刺他。 履霜失声道,“竹茹!” 她尖声道,“快去找侯爷!”下一刻就有刀锋划在她手臂上。 履霜不敢再看。调动浑身所有力气地往前跑去。她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跑这么快。 终于,到了侯府的中段位置。远远看见巡逻的侍卫们聚成一队,成息侯对着他们说话,大约是在训导。她带着哭腔喊,“爹——” 成息侯看了过来,顿时大吃一惊。想也不想地从身边一个侍卫腰间夺过宝剑,几步跑过来。履霜撞进他怀里,被揽住。随即觉察到他手腕一抖,那柄剑远远飞出。她身后传来“噗哧”的一声刀剑没体的声响,伴随着刺客的痛呼。侍卫们齐齐上前,将那人制住。履霜知道没事了,强撑着的一口气衰竭下来,眼前阵阵发黑,只是勉强攥着成息侯的衣襟道,“爹,竹茹和水芹还在后面,她们受了伤...” 成息侯焦急地点头,“爹这就叫人去接她们。你还好么?有没有受伤?” 履霜看见他嘴巴在动,但他到底在说什么却一句都传不进脑中。“爹...”她这样说着,眼前慢慢地黑了下来,昏倒在了成息侯臂弯里。 第51章 珠胎 黑暗。漫天漫地都是黑暗。 履霜独自在这之中走着,心里满是恐慌和不安。带着哭腔喊“窦宪!”“爹!”,没有人理她。她更害怕了,见前路黑黝黝的,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再也不敢向前,扶着墙战战兢兢地停了下来。 但突然——墙轰然地倒了—— 她吓的大声尖叫,“有没有人?有没有人?” 天和地,都没有人回应她。她委屈地抱着膝,蜷缩在地上。 可没有任何预兆的——地也突然地塌了——她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倚靠,往深渊不断地落着,落着.... 履霜从噩梦中惊醒,满头是汗地醒了过来。一直平息了好一会儿,方慢慢地回过神来,坐起身,“...爹?” 成息侯坐在她床边的小椅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是个温和的人,从不会沉下脸的。履霜见了不由地有些惊讶,但这情绪转瞬即逝,此刻她更关心竹茹和水芹是否安好,便拉着他的袖子问,“爹,我的两个丫鬟还好吗?你去救了她们么?” 成息侯不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深,似要在她脸上灼出一个洞。履霜渐渐觉得害怕,转过脸避开他的视线,勉强笑道,“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成息侯沉默,没有回答。 滴,滴,滴... 房内的水钟不急不缓地滴着水,一直滴了千百下。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成息侯仍然一言不发。履霜渐渐觉得迷惘,这是不是一个梦?然而正当她以为他再也不会开口的时候,他问,“什么时候的事?” 她忙道,“爹说今天的刺杀么?履霜并不知...” 成息侯厉声地打断了她,“没让你说这个!我问,你和窦宪,什么时候的事?!” 履霜猛的发了一下抖,脸色变的苍白如死。随即强作镇定,答,“女儿不知道爹爹在说什么。” 成息侯回身厉声道,“你还要骗我!肚里的孽种已然三个月了,算算日子,不就是在行宫里有的么?除了那个孽障,还会有哪一个?” 履霜浑身一震,原来这阵子的贪睡、脾胃失调,全都是为这个孩子。被成息侯指着呵斥,固然是心中惶急的,但更多的却是欣喜。为人母的欢喜、有了脚踏实地的理由,可以同窦宪相守的欢喜。于是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求爹成全。” 语音刚落,便觉得颊上猛然一痛,成息侯的耳光狠狠地落下了。他早年是练过武的,手劲不小,这次又下了十足的力,履霜一下子被打的跌到了床上,随即觉得牙根酸痛,嘴里隐隐泛上铁锈味,大约是口内出血了,脸颊也慢慢肿了起来了。她惶然抬头,“...爹。” 成息侯甩开她,断然道,“这孩子绝不能留。” 履霜再也顾不得保持恭敬,忍着痛从床上爬起来,赤脚踩在地上,拉着他的袖子求,“爹,这是您亲生的孙子啊...” 成息侯的目光似乎有所松动,但转瞬就冷硬了起来,转身往房外走,“我会叮嘱医师,调最轻便的药给你。” 履霜的两行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拽住他的袍角往地上跪,反反复复只是说,“这是您亲生的孙子...为什么啊?” 成息侯艰涩不语。 履霜胡乱地拿衣袖擦着眼泪,低声道,“舅舅如果嫌履霜身份太低...我愿意做表哥的妾。” 她把舅舅两个字咬的清楚,又说愿意做妾,字字句句掷地有声,成息侯觉得心上被人勒了一根绳索,有人在慢慢地收紧,直到他所有的气吐尽、一点一点死去。 而履霜见他不说话,心中更惶急,跪伏到冰凉的地砖上,哭道,“舅舅...若舅舅怕这事影响侯府声誉,不拘把我报了病故还是走失,只送我去别的地方吧。等孩子生下来,让我们进府为奴为婢都使得...只求舅舅别打杀了他...” 成息侯听的眼眶红透,但还是狠下心肠,挣开了她,自顾自往前走。 履霜见恳求丝毫不奏效,心中焦急。忽想起今日竹茹拿金簪对付过刺客,咬着牙从袖间掏出了窦宪给她打的那只步摇,把尖的那一头对准了喉咙,“舅舅若果然容不得孩子,不如把履霜一起打杀了吧!” 成息侯痛极回头,但还是咬着牙道,“你若果然能狠下心肠,只管试一试。” 履霜再不迟疑,狠狠将步摇往颈间血脉送。不过片刻,便推进了半寸。珠光宝气的步摇插在她稚嫩的皮肤里,恐怖异常。 成息侯吓坏了,疾奔过来打掉了她的手。那只金簪一下子滴溜溜地掉在了地上。她颈部的伤口失了阻碍,立刻喷涌出大量鲜血。成息侯急的大喊,“阳明,快叫医师进来!” “不!”履霜倔强地喊,“我不要!有医师敢进来,我必定死在当场!”从头上又拔下了一根簪环,将尖利的一面对准自己。 成息侯忙制止,“好好,爹不再叫医师过来了。只是你的伤口终究要包扎一下...”说着,想上前来。 “不许过来!”履霜把手里的簪子往颈侧伤口又推进了几分,警惕道,“爹只管叫竹茹和水芹来。” 成息侯眼见这情况,六神无主,是不敢相逼的了。当即亲自出了房门,把两个丫鬟送来。 水芹腹上受了伤,缠绕着纱布,昏迷未醒,是被抬过来的。竹茹则好一些,只是手臂上挂了彩。眼见她们没受成息侯的怒火牵连,被刑讯甚至被处死,履霜松了口气,转口说先放她们回去治疗。又特意说“我的事一向瞒着她们的,她们并不知道。爹不用为难她们。” 成息侯默然应允了,令窦阳明带二人下去。 但竹茹眼见履霜脸上有掌掴痕迹,颈侧又横着一只金簪,伤口处血汩汩流淌,一副以死相逼的模样,心中已大概猜到她和窦宪的事东窗事发。咬着牙道,“奴婢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侍奉姑娘。” 履霜心中感动,但仍是摇头,“你有伤呢,等养好了,再来伺候我不迟。” 竹茹摇头,坚持说,“奴婢带着伤也是能伺候姑娘的。” 成息侯本也不信贴身丫鬟会不知道履霜的事这种话,私心想杀她,却又怕履霜知道了闹。心里正为难,思考着策略,如今见她自己提出呆在这儿,立刻觉得是个好主意,爽快答应了下来,道,“你给姑娘撒些药粉。”转向履霜,叹息,“今夜遭逢了太多事,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说吧。”说着,推门出去了。 履霜松了口气,颓然坐到了床上。因为失血略多,眼前有些模糊。竹茹忙去抽屉里拿了药酒和止血的药粉来替她包扎。 履霜见她右臂上包扎地厚厚实实,上面隐然有血迹渗出。心中知道她受伤不轻,阻住了她的手,“我自己来吧,你去那边榻上歇着。”又问,“伤口还好么?” 竹茹道,“没什么大碍。那个贼人大约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也就没下狠手伤奴婢。奴婢不过是手上挨了一刀。” 履霜心中一酸,握住她的手道,“你和水芹都是为我。” 竹茹蔼然道,“姑娘客气了。我们做奴婢的,护着主子原是该的。”她踌躇了一下,道,“姑娘可知,方才您昏迷的时候,侯爷命把三姑娘也送去庄子上了?” 履霜大吃一惊,“是她?” 竹茹点头,“姑娘还记得先头您问我们的那个小屋子么?现如今就是拨给三姑娘住的。自她母兄...后,侯爷迁她去了那里。” 履霜听闻窦笃和尚夫人被送去庄子上“养病”后,窦芷亦病了,成息侯遂叫了医女来贴身照料她。再想不到是这样待她,黯然道,“我虽和她处的不深,但心里是敬她的,晓得她同她母亲、兄姐不一样...这次是我连累了她,也难怪她这样的恨我。” 竹茹犹豫道,“事情出在她的住处附近,侯爷、姑娘想到她身上也是对的,只是...奴婢总觉得三姑娘为人不至于如此...” 履霜也有些惊疑,“的确是,窦芷为人一向是很明白的。她该知道,以爹的性子,她安安分分过一阵子,爹会心软放她出来的。这样的闹,反而是断自己活路。”她犹豫道,“要不要...” 竹茹叹道,“今时不同往日,姑娘不要贸然开这个口吧。您自己的事...尚还没有个了结呢。” 履霜听的心中一酸,把手按在小腹上,低声道,“你知道爹为什么生气么?我有身孕了。” 竹茹讶然,随即从容笑道,“二公子知道必定欢喜。且姑娘也不用费心去求寿春侯夫人了。有这个孩子在,侯爷再怎么不甘愿,到最后也总是会肯的。” 履霜摇头,“你不知道方才我和爹闹成了什么样——他要叫医师来开落胎药。” 竹茹大惊失色,“这是怎么说的?亲生的孙子,便是来的早一些,难道就不心疼了么?” 履霜怏怏道,“他只说,我是他的女儿,窦宪是他的儿子。所以不许。” “不过是称谓罢了,谁不知你们是姑表兄妹。莫非,莫非侯爷其实是在计较姑娘的门楣?” “我也这样想...”履霜心酸地低下头,喃喃,“终究收个养女是无关紧要的,不过是这两年的吃住,最多再费一副嫁妆。可儿媳是将来的世子妃、侯夫人啊...” 竹茹迟疑道,“实在不行,姑娘便退一步...” 她说的含糊,但履霜明白那意思,低声道,“方才我说了,若舅舅果然嫌我家世不高,我愿意,愿意做妾...” 竹茹安慰说,“总之先把孩子保下来再说。等他真的生了下来,侯爷一则是祖父,二又是舅姥爷,哪里还有不喜欢的?到那时节二公子也回来了,势必不肯亏待您的。” 履霜心里空落落的,没有一点安全的感觉,“可即便我那样说了,爹还是一口咬定不许。我威胁着他要自尽,这才吓退了他。”她痛惜地抚着肚子,“饶是如此,也不过才保得他一夜而已。明天爹还会来找我再说的。” 竹茹握着她的手安慰,“挨过一日是一日。姑娘别怕,奴婢与您同在呢。” 履霜稍觉安心,手与她紧紧握在了一起。 第52章 成息侯 这夜履霜翻来覆去的一直没有睡着。 竹茹在窗下榻上听到,笑道,“前些日子,姑娘哪一天不是一沾枕头便睡,怎么今儿个反倒睡不着了呢。” 履霜用手轻轻抚摸小腹,微笑,“我到现在都不敢信这是真的呢。” 即便成息侯再恼怒,再不情愿,但履霜仍觉得欢喜。有那样一个小孩子在她的身体里,流着她和窦宪共同的血。 竹茹即便在黑暗里,也能感知到她那份欢喜,陪着笑道,“还有七个月孩子就能出生。等姑娘出了月子,正好是二公子回来的时候呢。” “是呀。”履霜脸上渐渐发烫,不用想也知道必定是满面红晕的,“也不知道他欢喜不欢喜。” 竹茹笑,“自然是高兴的什么似的。他一向疼您。” 履霜满心都是温软,微笑着低下了头。腹部还没显怀呢,要不是医师断定,哪里会知道有个小孩子在里头?也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感受到他。这样想着,忍不住又担忧,成息侯的态度那样严厉,叹了口气,“...咱们想事,自然是样样都好。可是爹那里...谁知道他让不让我把孩子生下来。” 竹茹听了也唏嘘,“侯爷待姑娘样样都好。只是这一件上,心倒像是冷的,怎么都不肯转圜。” 履霜想起这个就发愁,但还是勉强安慰着她,也安慰自己,“爹不是说明天再讲么,那咱们今夜好好歇一觉,有什么等明天再说。” 竹茹点头“嗯”了声,拉了拉被子,“姑娘快睡吧。” 履霜嘱咐,“你也是,手臂上有伤呢。” 如此各自睡去,一夜无话。 大约是心里积压着事,影响心态,次日履霜天不亮的就醒了,躺在床上阖眼假寐。但始终没有再睡着,索性披了衣服起身,拿了一卷书在窗下读。 过了一个时辰,竹茹悄悄来报,“侯爷来了”。稍后果听房外脚步声渐近,门上传来轻叩声,“霜儿,你起来了吗?” 履霜想起他昨晚冷冰冰的固执模样,心中便又是委屈又是恼怒的,一言不发。竹茹推了她一把,“姑娘怎么不回侯爷的话?这可不像话啊。”扬声地替她答,“姑娘起了,请侯爷进来吧。” 成息侯便推开门进来了。竹茹瞧见他,忍不住惊呼一声。履霜下意识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夜过去,成息侯竟样貌大改。原本他是很爱洁净的一个人,虽日复一日地沉郁着,但也不忘每日里青衫翩翩。如今却头发微蓬,双眼布满血丝,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一根一根的惹人注目。行动间又有酒气,衣襟上亦带着痕渍,俨然是个酒鬼了。履霜问,“您昨夜喝酒了?” 成息侯疲倦地点了一点头。 履霜攥着袖子,难过地说,“您的病才好。医师千叮咛万嘱咐,不许食辛辣之物、饮烈酒的。您便是气我,也不该这样糟践自己身子。” 成息侯摆了摆手说没事,一面坐了下来。 竹茹忖度着他们稍后可能有话要说,自己一个婢女待在这儿不合适,便借口说,“奴婢手臂上的伤口有些痛,求侯爷、姑娘宽容则个,容我回自己房里去换一下药。” 成息侯随意地点了点头。她看了履霜一眼,退出去了。 她一出去,房里便陷入了死寂。 成息侯呆呆地坐着,也不问履霜话,也不喝茶,只看着她桌上点的线香上的冉冉白烟发怔。一直到那支香烧完,堆积在上头的白烟灰倒塌下来。他才略有些醒过来的样子,眉睫微微一跳。 履霜勉强打着圆场,“怪道大家都说您喜静。看一支香在烧,也看了这许多时候。” 成息侯看着那截残香,声音轻轻的,似是梦呓一样,“你母亲从前,也爱调香...她常常就坐在窗边的榻上,低着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地看书。在大桌子上,搁一支在燃的香。那时,我每次见了,都觉得像画一样。” 履霜默然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方轻轻接话,“其实我并不记得她...她去世的时候,我还很小。又一个同胞的兄弟姐妹也没有。连她是什么模样,都想象不到。” 成息侯的身体忽然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其实你是有手足的。” 履霜狐疑道,“我...那边谢府的爹爹并没有旁出的子女。” 成息侯固执道,“不,你曾有过一个哥哥和姐姐...他们曾经来过这世上,只是你不知道...” “...谢府的爹爹,在迎娶我母亲前,曾经另有生养?” 成息侯摇头,似有无法负担的痛楚横亘在心间,以致心里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才艰涩道,“去年拜家庙前,阳明同你说过吧,在宪儿之前,我另有一子一女。” 履霜恍然地明白了过来。原来他说的兄姐,并非她父母所生,而是指他的孩子。 她如今被过继给了他,那一兄一姐,可不是成了她的手足么? 那两个孩子...履霜的确有一点印象。据说他们是由自幼伺候成息侯的丫鬟所生。在长公主嫁进窦府之前。 当年成息侯对那两个孩子的母亲宠爱异常,几乎要把她扶正。因此同老侯爷夫妇闹的几乎决裂。 可惜那婢女福小命薄,过了没多久,生育的两个孩子便先后地得了急病去世。她本人经此重创,也恹恹地得了病,不到半年便香消玉殒。 听闻成息侯当年几乎发狂,直闹着要出家去做和尚。老侯夫人本就有心疾的,被他这一气,没过几天也跟着去了。饶是如此,成息侯也没改掉心意。老侯爷只得顶着所有人的不赞同,做主将他早夭的一子一女记到了宗谱里,又老泪纵横地苦劝他。他这才回转来。只是在感情上却是歇了心思,之后好几年别说娶妻了,连妾也不曾再纳。 一直到先帝为他赐婚。不得不尚泌阳长公主。 但娶是娶了,终究他是伤了心的人,同长公主半生婚姻不睦。 履霜不意他突然提起这个,茫然问,“您怎么突然说起大哥哥和大姐姐来?这,这同我...” “他们不是旁人啊!”成息侯忽然以手掩面,“那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啊!” 亲兄姐? 可他们对她而言,明明只是姑表兄姐啊。 履霜全然不懂他要表达什么,只得道,“...您说的是。不要说大哥哥、大姐姐,便是芷姐姐、萤姐姐,履霜也都当同胞看待的。” 成息侯从手掌中升起一双泛红的眼睛,看着她,一字一句又重复了一遍,“他们是你的亲哥哥,亲姐姐——和你,是同父同母所生。” 履霜一下子站了起来,恼怒道,“您喝了一夜的酒,糊涂了吧?谁不知道我母亲嫁到茂陵,不上一年便有了我?后来生我的时候又去世了...我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 成息侯的声音透着绝望,“你从来没有想过么?为什么谢璧待你这样的坏?” 履霜心里一惊,直觉地猜到他接下来要说出一个恐怖的真相,转过脸不想听,只道,“听说谢府的爹爹从前极爱我母亲,而母亲又因生我而死。所以他才...” 成息侯苦笑了一声,打断说,“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只有更疼你的。”他看着履霜,目光变的慈蔼起来,“你知道么?从前你刚出生,我就想把你接回来...可一直到你这样大,长的这样高,我才终于,终于见了你第一面...我的女儿,我的履霜...” 他说的动情无比,可履霜只觉得滑稽,僵硬地回答,“您不愿意我留在窦府,直说便是了。何必编这样的谎话呢?” 成息侯眼眶红透,但神情却是认真的,“我只说两点,一,你在谢府,是七月而生的。我问过接生的嬷嬷,你并不是早产。” 履霜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指责他,“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这事谢璧也知道,否则他为什么那样对你?再则履霜,你自己对着镜子照照,你长的是像他,还是像我?” “外甥像舅,这有什么?你胡说!胡说!”履霜的后背密密地泛上冷汗,同时脑中像有一把火在轰然作烧。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想不起,只知道一味地骂他胡说。 成息侯也不阻止,只疲倦道,“你是聪明孩子,有些事你细想就能知道。” 履霜不敢想,也不能想。 他看着她时偶然的恍惚,他说起母亲时的怀念和怅惘,他和长公主成婚二十年来不睦的原因... 一切都拼凑在了一起。□□无缝,找不到任何假装的痕迹。她只能不断告诉自己那些话都是骗人的,是他不想让她嫁给自己的儿子,才这样的骗她。如此才能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 “这么大的侯府,若你果然和我娘有私情,又生养了两个孩子,难道没有人谈论么?祖父祖母不拦着你们么? “那两个孩子都是你的妾生的!别推到我娘身上! “我是我爹的孩子,我是茂陵人,我姓谢,我是谢履霜! 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从不知道一向文弱的自己,有一天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成息侯似是不忍卒看,转过了脸躲避她的视线,等她吼的没有了力气,才轻声开了口,“你母亲...和我并不是同胞所出。因着这个原因,她自幼被送去了郊外的庄子上。一直到她十四岁那年,我才终于第一次见到她...”他闭上眼睛,那个死去多年的人的面容逐渐在眼前浮现。 第53章 往事上 那一年窦勋十八岁。因再过两年便要及冠、受封成息侯府世子,父母都把他的婚事提上了日程。但他自己始终淡淡的,不当一回事。 当时窦阳明也十七八岁,远不是如今沉稳可靠的模样,反而同窦顺有些像,颇伶俐精怪。见他总是躲避着相亲,哈哈地笑问,“大公子不会是不喜欢女人吧?” 他说的是玩笑话,可窦勋居然一口承认了下来。他不由地大惊失色,“这,这怎么使得?叫侯爷、夫人知道...” 窦宪拍着他的肩笑,“骗你的。我只是不喜欢娘看中的那些姑娘。” 这样说着,他的神色寂寂了下来。 他父亲是开国的武将,爽朗豪放,性情再好没有的,只是有着男人的通病,常常在外拈花惹草。而母亲又是个外表大方,内心嫉妒的女子,虽顺着父亲的意思纳了不少女子在府,却暗自掌控着她们,不许任何人产下孩子。 从小到大的十八年,他所眼见的女人要不是像母亲那样外宽内厉的,要不就是几位姨娘那样,看着娇怯怯,实则满身心眼的——无论是哪一种,都让人觉得烦闷。 而母亲替他挑选的世子夫人,那些人选又同她年轻时那样像。 窦阳明见他叹气,悄声问,“那,大公子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窦勋不假思索地说,“我喜欢安安静静,不惹是生非的姑娘。可是这样的人,在世家里是很少有的吧。” 沮丧只在一瞬,很快他又振奋了精神,禀了父母,带着人去郊外的猎场打猎。 飞鹰逐马,少年意气,一晃便是两个多时辰过去。 窦阳明见天色逐渐沉了下来,上前去提醒,“公子打了这许久的猎,也累了,不如回府去吧。”他指了指天,“天似乎要变了,咱们不如趁着雨没落,赶回去。” 正好窦勋觉得尽兴了,便答应了下来。 没想到雨落的那样急,他们才走到半路,天空就开始电闪雷鸣,随即下起瓢泼大雨。窦勋不由地责怪起窦阳明,“这可怎么着?前不挨猎场,后不着家的。附近也没个什么亭子房子避避雨。” 窦阳明也觉得懊恼,但灵机一动,忽想起窦府在这附近还有个小庄子,便提出去那儿避雨。 窦勋答应了。 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窦嫣。那个他父亲庶出子女里的漏网之鱼。深受他母亲厌恶,才生下来便被她构陷成克父,被迫长在庄子上的异母妹妹。 那天得知他来,她吃惊下二话没问,马上安排了温热的浴水。 他便也欣然接受,只让人传话说待会儿相见。 和侯府的富贵不同,这里的沐浴是很简陋的。只有一只木桶,一色香物也无。可窦勋喜欢这种朴实清新,连带着对那还没见过面的妹妹也增添了几分好感。 身体慢慢地浸泡到了热水里,浑身的汗水和雨水都被洗净了。窦勋神清气爽地换过了干净的衣服,走出去与窦嫣会面。 她大约没想到他会散着半干的头发,随意披一件宽大的白衣就来。脸红着行了个礼,“大哥。” 窦勋一怔,再想不到她是这个模样。 从小到大的听过母亲无数次地咒骂过眼前的女孩。什么“青楼里的小□□生的”、“她母亲是府里第一个狐媚的”,他总以为这个妹妹是艳俗的。却没想到是那样清丽的长相,眉若远山,眼似新月。安安静静的很少言语,如同一支独自开放的莲花。 窦嫣见他不说话,惴惴道,“庄子上简陋,委屈大哥了。” 他“啊”的惊醒了过来,自觉失礼,连声说不委屈。 “那就好。”她低着头笑了一笑,起身给他倒茶。 她生的恬静,倒茶的姿势也轻柔。窦勋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女孩子,忍不住想亲近她。便问,“妹妹在这儿过得还好么?丫鬟婆子们尽心么?”话一说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堂堂的侯府姑娘,被孤零零地扔在这样偏僻的地方上,哪里会好呢?且这地方又没有几个人伺候。 她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仍旧微笑着同他说话,“很好。这里风很干净,花也很香。大家又都照顾我。”说着,把茶递给他。 窦勋告了声谢,拿过茶要喝,忽然鼻间闻到一股姜味。 窦嫣柔声解释,“听从人说大哥刚打完猎,路上又淋了雨。为免受寒,喝些姜汤驱一驱吧。” 窦勋心中不由地为难,他一向是很讨厌姜蒜等辛辣的东西的,偶然侯府里的厨房不留神做了,他都要发怒。但见她恬静注视着自己的模样,他心里“咯噔”一下,有什么轰然地倒塌了。毫不犹豫地把那盏茶接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哎呀,慢些喝,好烫呢!”窦嫣又是讶然又是觉得好笑,“原来大哥是个冒失的人。” 窦勋开始频繁地去那个庄子上,瞒着他父母,借口说是去打猎。 起先窦嫣见他隔几天就来一次,是很惊讶的。但见他来往的多了,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是个安静的性子,从不会刻意地说什么,做什么,迎合什么。所以每次他来,她也不过就是如常地坐在窗下看书,最多顺手替他泡一盏适宜的茶而已。 这样窦勋已觉得欢喜。好动的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可以这样安安静静地坐一整个下午。坐在她身边,浮生像白马一样,嗖的一下就溜过去了。 他渐渐会在想起窦嫣时无声微笑。在得到一个新东西时马上嘱咐窦阳明,“给阿嫣也留一个”。开始每天每时地,把一颗心放飞到遥远的简陋的庄子上。甚至开始,认真地抗拒起婚事。 贴身的窦阳明是第一个觉察出不对的,委婉地劝他说,“...虽则是兄妹,但公子也要注意着分寸...” 他听的浑身一震,回想起自己近来的举动,的确是太奇怪了。于是告诫自己千万、千万不要逾矩。强忍着,每天呆在府里,既不去那个小庄子上,也不出去打猎。 这样痛苦地煎熬了三个多月。有一天,他放在庄子上的心腹忽然匆匆回来,禀道,“嫣姑娘生了急病...请公子快派医师过去!” 他想也不想地就带着医师亲自赶了过去。 到那里发现她因突生痢疾,已然痛的昏死过去。 他摇撼着她,“阿嫣!阿嫣!我来了。” 她勉强睁开眼看着他,似乎是在努力辨认面前的人究竟是谁。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的、犹疑地问,“...勋?” 不是大哥,是他的名字。 他心中一震,仿佛心里有一把火横亘在内,突然就熊熊地燃烧了起来。 等窦嫣病好后,他马上就表白了自己的心意。 她吃惊地看着他。 他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但还是倔强地没有闪避,努力去说服她,“伏羲和女娲不也是兄妹么,照样结合在一起,繁衍了人类。且到现在大家还把伏羲称作三皇之一。可见兄妹能否结合,并非天注定,不过是被所谓的世俗情常拘禁住了。再者,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何必困顿外在的这些呢?” 窦嫣脸色泛上一点红。她默然地低下头,没有反驳。 这一天后,他们开始像情侣一样相处。窦勋渐渐尝到从前想象不到的奇妙滋味——与窦嫣的相处居然异常合拍。经常他心里刚冒出一个念头,她马上就转过脸说了出来。或者他脾气不好,被底下人惹怒了,她轻轻地说一句话,他马上就平复下来。他们几乎不像相识才几个月的样子,反而像从小就生活在一起。 直到现在,窦勋仍然记得那段人生中最好的光阴。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啊,都那么的轻松。 从前在侯府,每天眼见着母亲和姨娘们勾心斗角。有时又是一些矫揉造作、假模假样的闺秀千金来访。直叫人烦不胜烦。而窦嫣和所有人都不同。她安静看书的样子、低头微笑的样子,所有的所有,在他眼里都美的超脱。 但偶尔,他也会觉得惆怅,从背后抱着她叹息,“如果我们这样手牵着手出去,别人一定会以为我们是情侣、是夫妻的。可为什么我们生来就是兄妹呢?” 窦嫣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如果不是,那我可能一生都遇不见你啊。不管怎样我还是庆幸,就算将来不得不分开,但终究我们会被一样的血联系到一起。” 她的话大为不详,窦勋听的心中一沉,伸手去捂她的嘴,“说什么分开不分开的。我总会想到办法,叫你名正言顺。” 第54章 往事下 这话说出后没几天,窦嫣便被诊出有孕了。 窦勋欣喜下,立刻回府去后把一个从小伺候他的丫鬟开了脸——看起来是偶然想到的主意,但其实他思虑了很久,只不过如今撞上了不得不用的时机。 那丫鬟叫海棠,是很忠心的一个人,窦勋又对她半是威胁半是奖赏的,如此她也愿意担个虚名。于是一个多月后,窦勋对父母说她怀孕了。老侯爷和侯夫人虽然惊诧,但也高兴窦氏有后,对那丫鬟问前问后的,关怀备至。 而窦勋,眼见着三个月快到了,丫鬟再不显怀只怕说不过去,便联合了医师,谎称她得了时疾,要送出去疗养。 老侯夫人虽疼爱孙子,但到底是个自私的性子,立刻就同意了。窦勋松了口气,装作不经意地把她送去了窦嫣所在的地方。 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一切都很顺利,窦勋心里满是即将为人父的欣喜。却没想到窦嫣怀孕到六个月的时候,先帝忽然派了他一桩差事,不得不离京十来日。他放心不下窦嫣,本不欲去的,但终究为人臣子,不得轻易违抗圣命,只得与她暂时相别。 一去十来日,回京后连侯府也顾不得去,马不停蹄地去了庄子上,岂料那里已然空空如也。留守的下人说,姑娘被侯爷亲自接回府去了。 他顿觉冷气从背上窜出来,一层一层要把他吞噬。什么也不敢再想,夺了马就奔回侯府去。 他母亲得知他回来的消息,亲自来府门前迎接。他只等着耳光、棍棒、厉斥,却没想到母亲仅仅是责怪他心地太好。 心地太好? 母亲撇着嘴说,“你还要瞒我么?我同你父亲都知道了,海棠其实同你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一惊,几乎就要和盘托出了,却听母亲又道,“你的性子也太软了。那窦嫣本就是贱人养的,同你没一点关系,又不要面皮地不知从哪里怀上了孩子、败坏家里名声。你怎么好把她的孩子记到你名下呢?” 他这才知道,在他走后,父亲因放心不下,出了府去探望海棠。却不料撞见她肚腹空空如也,反而是久未见面的小女儿挺着肚子。大惊失色下拷问她们,海棠只吐口说公子吩咐,而窦嫣,居然说是大哥好心,瞒着家里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收为己出。 “到现在都没说奸夫是谁...不过林吟月的女儿么,自然同她娘是一样的多情,哪里会只有一个奸夫呢,我看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吧!”耳边,母亲得意地笑。 他再也听不下去,发足疾奔去找窦嫣。终于在柴房里见到了昏迷着的她。 和十几日前相比,她变得太多了。原本因怀孕而丰盈的身躯这会瘦弱不堪,越发衬的肚子大的吓人。颊边也有被掌掴过的痕迹,身上亦脏脏的,散着霉味。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喊,“阿嫣!” 她勉强睁开眼,回应,“这儿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走吧。” 他想也没想地就把她打横抱了起来,一路去了他父亲的房间。恰逢老侯夫人也过来了,见他这个模样,皱眉道,“这是怎么的?还不放下你妹妹?脏兮兮的成这么样?” 他把窦嫣轻轻地放在榻上,跪下,一字一字道,“阿嫣怀的是我的孩子...求爹娘成全。” 老侯爷夫妻都吃了一惊,随即愠怒道,“知道你心地好,疼妹妹。可这样的话,是能随便说的么?” 窦勋抬头注视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说的是真的...我和阿嫣在一起已经大半年了。” 老侯夫人惊呼一声,晕了过去。老侯爷则寒声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窦勋说知道,“事已至此,求爹成全。” 回应他的是父亲狠狠的、不留任何感情的一耳光。 那天窦勋被他父亲毒打了半个时辰,几乎把一条命送掉。但他始终没有改口。 老侯夫人苏醒后,在旁看的泪流满面,最终只得顿足道“冤孽,冤孽”,拦下了老侯爷,答应让窦嫣顶着海棠的身份,从此深居简出,待在侯府里,把孩子生下。 窦勋抹了把头上淋漓的鲜血,困难地伏跪下去,“多谢爹、娘。”身上的伤口痛的几乎要裂开,可心里却开出一朵花来。 这之后,因着老侯爷夫妇的默许,窦勋在府里名正言顺地与窦嫣生活在一起。 那段日子的温暖喜悦,至今窦勋仍历历在目。 可从来,彩云易散琉璃脆。 再怎样的温暖,也不过只维持了短短几个月。 第二年春天的末尾,窦嫣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 因是个男婴,老侯爷夫妇都很喜悦,每天抱着那孩子不撒手。对窦嫣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窦勋怀抱着娇妻幼子,更觉得圆满,渐渐忘记了前事。但命运却用了一种最残酷的方式提醒他们。 ——那个叫实的男婴,一直没有发出过声音。 起先他生下来不哭,窦勋只以为他性子安静,如同他母亲一样。后来的一两个月里也没有多在意,反而笑说“这孩子在他娘肚里就一点儿也不吵的,将来必是个孝顺的乖儿子。”可慢慢地,到了孩子满月,仍听不见他发出一星半点的啼哭。 老侯爷叹着气说,“算了,这也是命中注定,谁叫你们...好生养着孩子吧。”老侯夫人却不依,哭闹说,“现在还小,就已经这样了,将来又如何养的大?” 窦勋听的心中发寒,但还是愠怒地打断了母亲,“娘!别瞎说。实儿只是性子文静。”抱了孩子回自己房里。可父母的叹息和哭声还是时时萦绕在耳边。 没过多久,老侯夫人的断言应验了。 窦实半岁时,有一天醒来嘴角忽然的歪了,涎水流下来浸湿了小半个床。那天窦嫣本想抱他去看花的,却没料到一眼见到这个,当即尖声叫了起来,晕倒在地上。 窦勋手忙脚乱地把她和儿子扶上了床,又让医师过来看。 医师只是摇头。 后来窦实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更不好。等到一岁上,已经完全沦为一个痴呆的娃娃。双目无神,嘴角向旁倾斜,不断地淌着口水。 而在这时候,窦嫣又有了第二个孩子。 窦勋知道后惊怒交加。自发觉窦实的异常后,他便让她饮药了。那药是他叫人细心配的,绝不会出差错——如此便只剩下了一个可能。 他提高了声音质问她。她起先不承认,但后来扛不住他的逼问,到底还是说了。绞着帕子流下泪来,“我只是想再试一试...也许实儿是一个意外。” 他终于还是心软,同意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消息传到老侯爷夫妇那里,他们已然无力再听,只说,“随你们吧,反正好坏也就这样了。” 于是偌大的侯府,只剩下他和她,一对既盼望着新生命到来、又害怕他到来的绝望父母。 九个月后,到了瓜熟蒂落的时节。 和上一次相比,窦嫣这次的生产惨痛异常,足足熬了一夜都未把孩子生下来。 老侯爷夫妇早已绝望,不忍听最后结果,早早地回了房。留在窦勋固执地站在房门外,久久地等。 窦勋至今还记得那个冬夜。那大概是那一年里、不,那是他此生最寒凉的日子。 他在一墙之隔的房门外等的久了,连吐出的呼吸都变冷了。手脚更是早已经冰的没有了直觉,血液凝固在身体里,他整个人变成了一个冰坨。 终于,房门吱呀地开了,产婆出来报,“...生下了,是个女孩儿。可惜在母体里闷了太久,已然不中用了。” 他抬头仰望着天空,试图逼退眼中泪意。但泪水还是阻挡不住地流了下去。他哑声问,“夫人呢?” 产婆低声道,“失血过多,才救过来,今后得好生养着了。” 他点一点头,把袖间早就准备好的一包银子递给她。产婆千恩万谢地去了。他看着她的背影,麻木地想,有什么好开心的呢?他的孩子死在了这一夜。那些银子本是他为了庆贺孩子出生而准备的。 这样想着,踏进了房里。 丫鬟们见他进来,都唬了一跳,纷纷道,“公子快出去!产房污秽,不可近身啊!” 他不听,仍旧走上前去瞧窦嫣。 她才生产完,身下的被褥还来不及换。整个身体几乎有一半都浸泡在鲜血里,房里满是腥甜味。又有一角被子跌落在地上,血顺着它往下滴。窦勋蹲下身,默然无声地把那块被角搁到了床上,然后拿脸去挨她惨白的脸颊。 她的脸失去了一贯的温热,冷冰冰的,像快要化掉的雪一样。可被褥上浸饱了血,却又是温热的,铺天盖地地向他散发着热气。他心中忽冷呼热,痛苦灌满了整个身体。 这痛苦,绵延之后二十年。即便之后世事变迁,也总无法冷却。 成息侯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时,已是天黑时节了。他拿两句话对自己的前半生做了总结,“年轻的时候,谁都以为自己是抗的过命的。可其实,命中注定不该有的东西,即便偶然到手了,也还是挽留不住的。” 第55章 忧愁暗恨 履霜似乎没听进去,只是茫然而绝望地问,“那么后来呢?你就把我娘送到了谢家?” 这句话像刀剑一样刺入成息侯心里。他痛楚地用手按住胸口,过了好久才能开口,“我没有。后来你母亲醒了。知道你姐姐的事,什么也没说。一直到了第二天才终于说一句:那个孩子福气很好,不用长大后受人冷眼,可以就这样去了...又过了不到半年,你大哥也去世了...我抱着你母亲安慰,说将来再不要孩子了。大不了,去我弟弟那儿过继。她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呢?” 成息侯一向温和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极其痛苦的情绪,“再后来,有一天,她突然从妆奁里拿了两包药粉给我...” “那是...?” “她说...活着太痛苦了,还不如舍弃这个躯壳,反而轻松。她问我,愿不愿意跟着她走。我答应了她...第一个把药粉吞了下去。昏迷前,她看着我的眼睛说,等到一睁开眼,所有的噩梦都会结束...那时我只以为她在约定来生,便回答说好啊,等到下一次我们一定会得到幸福...可是谁知道...”他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我睁开眼的那一刻,却发觉自己还是在侯府,而她已经不在了。我找啊找啊,一直找了她三四年都找不到。” “她去了哪里呢?” “她被你祖父送出了京。”成息侯用手捂住脸,但泪水还是顺着指缝滑下去,“那几年我发了疯的去找她。终于,到了第四年,在上党郡的一个小镇上找到了她。那天她答应我,会与我回去,可谁知道第二天清早我醒来,发现她又悄悄地走了,这一次她完全抛下了我,她嫁去了茂陵...” 履霜听他说四年,那便是窦宪一岁不到的时候了。胸口涌上气团,微微冷笑道,“那个时候你已经娶了长公主、生下窦宪了吧?我娘又怎么会再愿意同你回去?” “是我不好...”成息侯痛楚地转过了脸,“圣上亲自赐婚,终究我也是为人臣子...” 履霜忍了忍泪,又问,“我娘突然的嫁去谢府,谢家爹爹也肯么?” “那谢璧虽是世家子弟,却是庶出的,他母亲亦是出身青楼,从前同你外祖母是至交。所以你娘同他自幼识得...”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我是你的女儿呢?” “你母亲嫁走后,我发了疯的想出府,带她走。可一直被人拦着,一直到第三个月的时候才找到机会,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赶去见她。可你母亲居然说,说她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成息侯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我那时以为,她同我生养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必是在心里恨我的,所以再不愿意同我相处,宁愿和不熟悉的谢璧做夫妻。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就回了京师。哪晓得过了四个多月,就听到你母亲难产去世的消息。我赶去茂陵奔丧,她身边的丫鬟偷偷告诉我,孩子并不是早产的。那么,那么...” 他一夜未睡,本就憔悴的不像样子。如今又嚎啕大哭,把整副衣襟都浸湿了。履霜心中的怨恨,逐渐转成了恻隐,忍着泪把袖间的丝帕递给他。 成息侯不接,只是恳切道,“所以霜儿,你肚腹里的孩子绝不能留。不能再有一个你母亲了...宪儿将来也不该像我一样...霜儿,听爹的话,一碗药下去,明天一早醒来,什么麻烦都不会再有。” 履霜霍然地抬起头,“不——我不是我娘,我不会爱着一个人却又半途地退缩。窦宪也不是你——”提起这个名字,她心里逐渐有了踏实的根基,声音里也有了强硬的底气,“他不会爱着一个人,又同另一个人生儿育女!” 成息侯大震,但到底嘴唇抖抖索索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履霜定定地看着他,第一次倔强地说,“你说我是你的女儿。那么你看,我长大到如今,不也是好好的么?可见近亲结合,不一定就生出有问题的孩子。” “可万一是呢?” “若老天不佑...那么我也不会死缠烂打,再拖累窦宪...” 成息侯默然半晌,终于点头,脚步蹒跚地出去了。 到了晚上,他亲自来接履霜。履霜攥着袖子,有些警惕地问,“去哪里?” 他苦笑了一声,“送你去庄子上。侯府人多口杂,这阵子你怀着身孕,暂时住不得。” 履霜心中稍安,但心思一转,忽想起她母亲当年怀着孕,也是被藏着庄子上,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想开口讥讽。但见月光下成息侯脸色青灰、皱纹亦密密地泛在脸上——不过一日一夜的功夫,他便老成这样。心里又觉得恻隐,转过头没有说话,由得他亲自替自己理着行李,又扶她去车上。 一时上了马车,成息侯加意嘱咐车夫,“天黑,车驶的慢些。”又对履霜道,“那庄子离这儿甚远,你若累了,只管眠一眠吧。等到了,我叫你。” 履霜默默不语,只问,“我的两个丫鬟呢?” “水芹的伤有些重,暂时来不得。我让她婆婆领着她回家了。竹茹比你先去庄子上了,一会儿你到了,便能见着。” 履霜点点头,闭了眼靠在马车壁上假寐。她本不欲睡的,但大约是怀着身孕贪睡的缘故,到底还是睡了过去,一直到很久后才醒。 睁开眼,发现马车静静地停着,外头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只有马车内搁着一个天蓝色的小小琉璃灯——那是她去年刚来窦府时,花灯节上与窦宪猜谜一同得来的。 那盏灯以美观为主,里头的做工布置并不是太好,只放得下一个小小的蜡烛头,自然烛火也只有微微一星,马上就要熄灭的样子。履霜见了不由地伤怀。转眼又见成息侯靠在马车壁上打着盹。外衣脱了下来,盖在她身上。心中一酸,忍不住抽动了一下鼻子。 成息侯听到,立刻醒来了,道,“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履霜想起前阵子去寿春侯府时也是这样。那时只以为他是待她亲切有恩的养父。而如今世事变迁,竟成了这样。心头更酸,对他说话的神气恳切了很多,“不要了。”把衣服递给他,“您年纪大了,注意保暖,仔细别受凉。” 成息侯有些受宠若惊地答应了一声,扶着她下车了。 见一路行来,没多少奴仆,履霜略有些诧异,成息侯解释,“人越多,是非越多。所以除了竹茹,我只留了四个丫鬟在这里伺候你。不过放心,庄子上是有侍卫在的,绝不会出什么差错。”引着她去了房里。 竹茹早已在房里等着了,见她进来,迎上来道,“姑娘来了。一路上没累着吧?” 履霜疲倦地摇头,从她手里接过热茶慢慢地饮着。 竹茹便跺了三下脚,原本低头侍立在旁的四个丫鬟立刻抬起了头看她。竹茹轻轻地做了一个手势,丫鬟们俯身下跪。 履霜见这场景有些奇异,不由地暗暗惊诧。成息侯在旁解释,“这些都是聋哑之女——也不懂读写。” 履霜僵了一瞬,随即闭着眼转过了头去。 成息侯温声道,“这一年你就暂时住在这里。我会对外说你得了恶疾,因京师苦寒不便休养,被我送去了江南。” 履霜默默点头,“您没事也不用过来,免得招人口舌。” 成息侯见她知晓事实后,便一句爹也再未唤过,心中一痛,但面上还是温和的,点了点头,出去嘱咐侍卫们了。 履霜略微地松了口气,挥手令四个丫鬟都退下。这才终于的流露出一点微笑,问竹茹,“伤口好些了吗?” 竹茹点头,“皮外伤而已。几日不沾水自然的就会好。倒是姑娘。”她徐徐地舒了一口气,“侯爷到底是答应了,姑娘还算有惊无险。只等着二公子回来,便能一家团圆啦。” 她的语气很欢欣,可履霜实在无法感同身受。 下午成息侯说的那些过往,已经像是刀锋一样扎进她心里。 她害怕自己会走母亲的老路。 哎...不敢再想了,也不能再想...一切,只等半年后再说吧。 ——但愿老天可以发一发慈悲,给她和窦宪一个好的结局吧。 身子一日比一日沉重,履霜渐渐能真切地感知到有一个小生命成长在她腹中。 但同时她也明白,那个小小的孩子是孱弱的。 来到庄子上的第二天便有医师来瞧她,诊了脉后问,姑娘是否曾有小产征兆? 她一愣,摇头。 然而竹茹却想起她从行宫回府的那一天,衣裙上那一道血痕。 她经由提醒,也想起这件事。那个时间点,恰是孩子一个月的时候啊。顿时后怕不已。 索性当时阴差阳错地服了些保胎的益母草,没有永远失去他。 “...小公子是个顽强的孩子呢。”竹茹说。 履霜失笑,“你怎么就确定是个男孩子呢?” 竹茹抬起头,认真地说,“姑娘这几个月又是舟车劳顿、又是心绪不宁的,若肚里的孩子是个文弱的女孩儿,恐怕早就不保了。所以这孩子啊依奴婢看必定是个男孩儿,将来像二公子一样,要做武将的。” 履霜听她提及窦宪,心中渐觉温软。 不知道孩子生下来是像他多一点,还是像自己多一点呢?不知道他看到了孩子,会不会高兴呢? 她竭力地压制住自己对那些往事带来的恐惧,强迫自己只记得窦宪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除此之外,他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但一到了黑沉无月的晚上,那些白日里苦苦压制的事实就会猛的窜出来,令她陷入醒不来的噩梦里。 半身被浸泡在血里的母亲。被遣送去偏僻小镇上,从别人嘴里听说成息侯成亲生子的母亲。因为生养她而血崩去世的母亲。 有时又是大哥和大姐。她从没见过他们,但那一男一女两个婴儿却总是进入她的梦境。男婴眼神定定的,泛着痴意。嘴角歪斜,不断地流着涎水。女婴浑身青紫,满身是血被裹在襁褓里,没有一丝声音。履霜见到他们,骇极了,在梦里不断地奔跑、哭泣、尖叫,让他们走开,但那两个婴儿始终紧紧跟着她。她被绊了一跤,跌到地上。那两张婴儿的诡异的脸越发近了。几乎贴在她脸上。可突然地,又变了一种样貌:月牙一样的长眉长眼,微微上翘、仿佛在得意微笑的嘴唇。分明是窦宪和她的孩子! 母亲的身影亦出现在了眼前,影影绰绰的,带着潮湿粘腻的血腥气,“哎...你不该和你哥哥这样...” 多少个夜晚,她从噩梦中惊醒。背伦的罪恶感、孤身一人的无力、怀孕的倦怠,趁着日光不在,齐齐涌上心头,几乎要将她压垮。 竹茹听到动静,总是第一时刻赶过来看她,询问她为什么这程子睡的这样不好。她摇头,咬着牙吞下了所有罪孽,只说没事,快睡吧。 第56章 畸珠 时间慢慢地到了三月。 履霜的身孕已到了第五个月了。 不知道是不是第一胎的缘故,或者是之前她经历的太多,又或者是...总之,这孩子的怀相并不好。 履霜常常觉得恶心,一闻见饭菜的味道就想吐。仿佛有人扯着她的胃一样,生拉硬拽地把她吃进的食物全部拽出来。很多次她都跪倒在床上,由竹茹捧着痰盂,吐的起不来身。 隆起的肚子亦让她坐卧不宁,又兼有噩梦的困扰,常常睡不着觉。手臂和大腿虚虚地浮肿着。 竹茹见了心疼,每每抱怨说,“奴婢也曾见奴婢的娘怀弟弟妹妹,从没有这样的。这孩子,也太折腾人。” 履霜却是一副甘之如饴的模样,抚摸着自己的肚子微笑,“大约真是男孩子,所以才这么活泼。”她一连说了两遍,仿佛可以借着孩子的闹腾确认他是健康的一样。 低下头,忍着胸口的烦闷和恶心,忍着不安和泪意,把食物和安胎药用的干干净净。 到了五月的时候,孩子踢人踢的越发厉害了,履霜常被他闹的整夜不得安眠。原本光净白嫩的肌肤变得发黄暗淡,鼻头也肿了起来。 竹茹抱怨说,“大约这孩子真是像二公子的。” 履霜精神微振,“可不是么,从前听他说,因为皮,有一次,他一天吃过他爹三顿打呢。” 竹茹也笑,“不过这孩子生出来,大约二公子是不会舍得打的。” 履霜想象了一下他带孩子的场景,脸上慢慢浮现出温柔的神气,抚摸着肚子道,“他不带孩子出去瞎玩,便是谢天谢地了。” 逐渐触动情肠。 窦宪,窦宪。你去了遥远的颍川郡,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回来? 如果回来,又能不能有见到孩子的一天? 成息侯说过的那些话鬼魅一样的又兜上了心头,履霜心中沉郁,闭着眼叹了口气。 七月,气候渐渐地热了起来。履霜一向是不怎么怕热的,但如今怀着身孕,不由地也娇贵了起来,时常觉得身上、脖颈上洇着汗。 竹茹便提议用一些冰。但履霜想着肚里的孩子先前受过惊,有过小月的迹象,不敢冒险,摇头忍耐着。每日不过是开窗通风而已,偶然拿风轮和扇子略微打打风。 但到了七月中旬,天气竟是很懊热了。竹茹劝着说,“一味的死扛着不煽风,反而要闷出毛病来。” 于是履霜只得胆战心惊地在房里略略放了些冰。 竹茹怕冰放的多,不留神叫母子两个受了寒气,只远远地拿一小块冰搁在铜盆里,用风轮对着缓缓地吹。如此房间里既不冷,又不显得太热,履霜逐渐放下心来。 产期愈近。 履霜愈来愈觉得浑身不舒服了。肚子太大了,起床都要竹茹拉她一把。稍微躺一会儿腿就抽筋。坐着臀部疼,躺着腰疼,饭菜也吃不下。可她只咬着牙忍耐着,不断地告诉自己孩子健康,这才这样。 真正发动的那天,是七月廿七。 那天履霜一早起来,便觉得腹部隐隐作痛,腿间也湿漉漉的。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哗”的一声破裂声,大约是羊水漏了。于是她便知道是今天了,咬着牙忍疼让竹茹唤产婆进来。竹茹忙不迭地去了,又叫侍卫们去京里通知成息侯。 产婆进来后,轻手轻脚地把履霜扶到了床上,又给她绞了帕子擦汗,温煦地在她耳边说,“别怕,孩子还没准备好呢,要再等一个时辰才会开始生。” 履霜艰难地点头。开始觉得腰发酸,每隔一会儿就微微阵痛一下。 这样的过了一个多时辰后,她突然的开始大痛,“啊”的尖叫了一声。 产婆安慰道,“姑娘有节奏地呼吸,别怕。” 履霜攥着她的手,勉强认真地呼吸,疼痛因此稍稍缓解。但仅是一刻,很快她就疼的脑子都空了,分不清究竟在拿嘴巴还是鼻子在呼吸,或者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呼吸。 饶是这样痛了,产婆还是道,“还早呢。” 履霜觉得前路茫茫,看不见路途,忍不住哭道,“好疼!” 产婆忙制止了,“姑娘别哭,力气要留着,不然待会儿就没力气使了。” 可履霜痛的麻木,根本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心里,只是攥着被褥,忍受不住地哭嚎。 成息侯从府里匆匆赶过来,恰听到这一声,额头立时渗出汗来,叫了产婆出来。 产婆迟疑道,“两个时辰了,产道还没完全打开。只怕...” 话音未落,已被成息侯一口喝断,“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缓了缓,又道,“若果然危险...保大人。” 产婆答应着进去了。 留下成息侯、窦阳明和竹茹三个在外等着。 竹茹听履霜叫的惨痛异常,忍不住哭道,“奴婢的娘给奴婢生了三个弟妹。从怀孕到生产,从没有像姑娘这样艰难的。” 成息侯也觉不详,但还是安慰她说,“你们姑娘一定会没事的。”话说的用力,与其说是在安慰她,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产婆几次指挥着丫鬟们端清水进去,一会儿的功夫又把血水端出来。 成息侯三人看的心惊肉跳,但也不敢催促,以免乱了履霜心神,在外焦急地等着。 终于,房内履霜发出了一声痛叫,没过一会儿,便传来一声儿啼。 成息侯听那孩子的声音甚嘹亮,心中一喜。但还没等他说话,便听房内产婆尖叫了一声,随即便是许多人匆匆的脚步声,伺候的几个丫鬟满面惊惶,一窝蜂地跑了出来。 成息侯只觉得心中一沉。吩咐竹茹先回房。竹茹见他神色冷肃,大异往常,一句也不敢多问,匆匆地走了。 成息侯便大踏步地进到产房里,提着产婆的衣领将她带出来,“不许叫!” 产婆抖抖索索地噤了声,把手里的小小襁褓递给他,自己一眼也不敢多看。 成息侯颤着手接了过来,一张略带紫意的小脸撞入眼中。孩子在母体里呆久了,脑袋都被挤的尖尖了。但饶是如此,仍能见得眉目清秀。成息侯不由地有些欢欣,咿咿地逗弄他。但转而想到产婆和丫鬟们这样的惊慌,孩子又是兄妹结合产下的,必定是有问题的,那喜悦也就渐渐消失了,颤着手去解那襁褓。 是一个男孩子。 皮肤皱巴巴的,五官和头都正常——只是左手和左脚都有六个指头。 成息侯瞳仁猛缩,一下子闭上了眼。 产婆是三个月前请来住在庄子上的,不知他家底细,只以为房里的姑娘是他养的外室,叫姑娘不过是遮人眼目而已。便劝慰说,“老爷别急,夫人还年轻呢,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成息侯慢慢地睁开了眼,点头。从袖间掏出一包银子,递给她,“这三个月,辛苦你了。” 产婆千恩万谢地跪下磕了个头,出去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成息侯慢慢地沉了脸。窦阳明也不多问,只是轻轻地欠了欠身。又迟疑问,“这孩子...” 成息侯痛惜地抚着孩子的脸颊,“你去——替我找一个好人家。” 窦阳明一惊,“那姑娘那里怎么回呢?” 成息侯咬牙低声说,“就同她说...孩子生下来便是死胎。”他沉默地看着孩子。孩子仰在他臂弯里,那样小,那样柔弱,“这样漂亮的孩子...可惜生来就带着病,大约是活不长的。” 窦阳明亦叹,“与其让姑娘养孩子养出感情,再眼睁睁看着他离世,的确还不如早早就送走。”他安慰成息侯道,“兴许天可怜见,孩子只是手脚有毛病呢。要真是这样,等大了咱们还把他迎回府里来。” 成息侯自然知道他是在劝慰自己。但也还是领这份情,点头道,“你说的极是。” 窦阳明又问,“那几个丫鬟呢?” 成息侯眼也不眨,“杀。” 窦阳明略有些为难,“可是竹茹...是姑娘使惯了的。再则没了她,姑娘也要疑心的。” 成息侯沉吟片刻,“她先留着。”把孩子递给窦阳明,一眼也不敢再看,挥手令他出去。 成息侯亲自去找竹茹。 她本坐立难安,见他过来,一下子松了口气,但同时也提起了一颗心,“侯爷来找奴婢....有何见教么?” 成息侯淡淡道,“我来是要告诉你,等姑娘醒来,务必伺候好她,不许触动她丧子之痛。” 竹茹忙应道,“奴婢晓得。”忽然又诧异地反问,“丧子?” 成息侯淡淡地“嗯”了一声。 竹茹急道,“可是奴婢明明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他哭的那样响...” 成息侯沉默不语。 竹茹扑到他脚边跪下,“求侯爷怜悯姑娘,别那么狠心!姑娘醒来若知道孩子不见了,一定会不想活的!”她砰砰地磕着头。 成息侯眼见她这样,神色略略地和缓了一些,“你倒是个忠心的丫鬟,很为履霜着想。” “姑娘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又一向待奴婢好,这都是该的。” 成息侯点头,“我一向赏识赤胆忠心的人。所以,竹茹,以后我还许你伺候姑娘。” 竹茹一愣,随即冷汗透衣而出,意识到自己同死亡擦肩而过。 成息侯知道这样的话是有威慑力的,所以也不加意去安慰她。只道,“方才你也见到了,接生的产婆和丫鬟们都是什么样子。” 竹茹不知她们为何会那样,更不知成息侯为什么要提起。但还是应了声是。 成息侯沉默半晌,“我不怕告诉你,那孩子...左手和左脚都有六个指头。” 竹茹忍不住惊呼。 不要说侯府了,便是平民百姓家,生出这样的孩子也一向是视为邪门的,大多被溺死。她心里渐渐明白了成息侯为什么要她说什么谎,低着头沉默没有开口。 成息侯道,“你是个忠心的丫鬟,自然是盼着你主子好的...所以你该知道,留着这个孩子,将来会给她带来多大的困扰。” 竹茹心中又是惋惜又是酸痛,但也知道他的话有理。低低抽泣着应了声是。 于是成息侯拍了拍她的肩,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第57章 离恨苦 履霜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她动了动身体,浑身都脱力着,使不上一丝力气。想开口,牙根又酸痛,喉咙也仿佛有火在炙。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喊出一点点声音,“竹茹——” 原本在脚踏上打着盹的婢女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喜极而泣道,“姑娘终于醒了!您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履霜诧异道。她费力地想直起身子,问,“孩子呢?” 竹茹没回答,只是扶着她起身,说,“姑娘进些东西吧,小米粥好不好?太久没吃东西了,一下子用太多肠胃吃不消。等到了明后天,奴婢再给您做别的...” 履霜见她避而不答自己的话,心头逐渐漫上恐慌,攥住她的手,急声问,“我的孩子呢?” 竹茹勉强笑了一下,“等姑娘用过了饭再说吧。” 履霜心中一沉,顾不得疼痛便要下床,“我去找他!” 竹茹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哭道,“姑娘回床上去吧...孩子,孩子已经不在了。” 履霜推开她的手,不能置信地说,“你在说什么啊?我明明听到他哭了!” “那是姑娘生累了,幻听的...孩子在母体里闷了两个时辰,生出来已然不中用了...” “你胡说!”履霜声嘶力竭地大喊,“他那样皮,每天都那么用力地踢我!他怎么会死?” 竹茹哭的越发伤心,“姑娘迟迟生不出来...孩子就,就...” 履霜只是不信,强撑着道,“一定是爹要你来骗我!是你们在骗我!” 竹茹哭着说没有。 这时候,门“吱呀”的打开了,成息侯端着一碗汤药,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履霜奔过去,拽住他的袖子问,“孩子呢?是不是你叫人送走了?我的孩子呢!” 成息侯摇头,疲倦道,“我都许你生下他了,又怎么会无端端地送走他?”他忍泪道,“实在是这孩子没福,熬不到出世就断了气。” 他们说的这样笃定,由不得人不信。履霜再也忍耐不得,跌在地上痛哭。 竹茹几步爬了过去,伸手去扶她,“姑娘快别哭...月子里哭,今后要留下见风流泪的毛病的!”成息侯也帮着扶履霜去床上。 她浑身无力,只得任由他们把自己安置回去。但满心的痛苦和绝望却怎么也抵挡不了,翻来覆去只是流泪。成息侯只得半强制地把她抱坐了起来,喂了一整碗安神汤下去。如此,她才渐渐平复,合着眼又睡去。 次日醒来,履霜闭着眼望了一会儿的帐顶,似乎是接受了事实,渐渐平复了过来,没有再大吵大闹,只不过默无声息地饮泣而已。 竹茹见了,不由地松了口气,一边替她擦着泪痕,一边劝道,“姑娘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再过几个月二公子便要回来了,到那时候什么都会好起来。” 履霜摇头,“不会再有以后了...” 竹茹心里咯噔了一下,“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 履霜知道她起了疑心,勉强地笑了一下,描补道,“我怕我这身子是废了,哪里还会有以后呢?” 竹茹松了口气,安慰说,“奴婢的娘在生奴婢前也曾小月过一回,后头四五年一直没再怀上。可后来喝喝补药,照样也安安稳稳地又生了四个。姑娘的福气,只有比奴婢的娘更好的。” 履霜默默地点了点头,半晌说,“有些饿了。” 竹茹替她掖了掖被角,“快两天没进东西了,可不就饿了么?奴婢去端粥来。” 履霜道,“想吃你做的银丝面呢。” 竹茹见她肯吃东西,喜欢的什么似的,忙不迭地答应着去了。 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履霜再也忍不得,攥着被褥重新又哭了出来。 这被褥,是知道自己有孕后亲自绣的。百子千孙、吉祥如意的的图案,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孩子的期望。如今看来却只剩伤情。 方才骗竹茹她想吃银丝面... 哪里还能吃得下呢? 早在怀着孩子的第五个月上就什么都吃不下了。只是为着这个小生命,才咬着牙一口一口吞咽的。 而如今,他没有了,她又何必再强迫自己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呢? 履霜咬着牙挣扎起来,走下床,把窦宪送的那一支步摇紧紧攥在了手里。 竹茹端着银丝面从厨房回来,一边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一边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和姑娘说哪些玩笑话,忽闻得一股奇异的血腥气。 自履霜生产完,房里是点了香的,意在盖住那股子气味。 那么何以如今又有了这样的味道? 她惊慌地奔回了房,一眼便见履霜仰面倒在床上,右手紧攥着一支步摇,左手手腕上横七竖八地划满了口子,伤口几能见骨。而气息已经极微弱了,被红色的缎面一衬,更显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无,如同一抹即将消融的冰雪。 竹茹手里的碗砸了下来,面条和汤水淋淋漓漓地撒了满地。她奔出去叫道,“侯爷!” 履霜再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发黑,半晌都看不清东西。几乎分不清是地狱还是人间。但过了一会儿,视线逐渐的清楚起来。同时她感知到自己左手缠了厚厚的纱布。心中明白,大概是没死成。 转头去看。成息侯扶着额头,疲倦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竹茹捂着嘴轻轻抽泣。她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一声。 成息侯听见这声叹息,眼里的泪水一下子下来了,“你怎么能这样呢?你今年才只有十六岁,以后的人生还长,还会有很多健康的孩子。” 履霜失血过多,中气虚弱,勉强道,“可再有多少,也不会是这一个了。” 他是不会懂的。 那个孩子,除了是她的儿子外,是窦宪的延续,是她这一生得到的为数不多的情感的见证。也是她得知所有真相后,最后的期望。 他的死,将意味着她今后与窦宪的人生,再也没有任何可能——如同她的爹娘一样。 她陡然觉得怨恨,喃喃地苦笑着问,“我有什么错?为什么我要遭这些罪?为什么?” 成息侯怆然地转过了脸,无言回答她。 为什么啊? 她好不容易地离开了谢府那样的地方。好不容易地在十几年冷冰冰的人生遇到这样一个人。好不容易因为他,而忘却了那些可怕的记忆。 可是一夕之间,所有都颠覆了。 他给予她的一切,通过这样残酷的方式收回。 成息侯不敢深劝她,只是流着泪说,“爹这一生,失去的已足够多,左右你一没,我也跟着去了便是。可你怎么不想想你母亲?她一生所有,唯你而已...” 母亲,生她时难产血崩的母亲。履霜到现在才真正理解她。而如果她还活着,知道自己拼死生下的孩子,有一天也走了自己的老路,那该多伤心啊。履霜这样想着,心中一痛,一颗极大的泪流了下来。 这件事之后,成息侯和竹茹两人,每日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履霜。 她不知是因看管的严,找不到机会。还是被劝说的歇了心思。总之,再也没有尝试过自杀。 但对万事万物,却逐渐的淡漠了下来。原本只是性子安静的,如今却变成孤僻了。常常一天下来都一言不发。 成息侯虽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只能陪伴她罢了。 而在这时候,府里来了人,传来圣上要宣见他的旨意。他放心不下履霜,思虑后让把窦阳明家的接来,同竹茹一同照管履霜。自己匆匆往宫里去了。 等到了福宁宫,王福胜引着他进去,圣上看清他面容,吃惊道,“...怎的一年多没见你,面色差成这样?” 成息侯见他也老迈了不少,心中同样惊诧,勉强笑了一下,“老了,这一年来三灾九病的,反反复复总不好。家里的孩子,又,又也病着...” 圣上点点头,叹了口气,让他坐。又走过来,亲手倒了两杯茶,“你我都渐渐地上了年纪,素日里也要保养些。” “是。只是臣到底是比不上陛下有福的,儿女都孝顺,万事又如意...” “瞧这话酸的。我的那些孩子,又何曾都是孝顺的呢?不然这一年来,我也不至于...哎。” 成息侯看他疲惫神情,晓得他是想到了二皇子,起身告罪,“臣...” 圣上按着他坐了下来,“好了好了,没事的。”递了一杯茶水给他,“家里的孩子好些了么?” “比先前大好了,只是还有些不舒服。” 圣上听的“唔”一声,“我记得,你那个女儿,现如今是十六岁?也到了该成婚的时候了。” 成息侯手里的茶盏没拿稳,一下子掉在了地上,“陛下...” 圣上只当没看见,神色淡淡的说,“你应该猜到,早在行宫里,朕就有了这份心。”又道,“那孩子如今也算朕的外甥女,人又乖巧。她一旦入宫来,势必和旁人是不同的。” 成息侯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更惶恐,跪下道,“谢陛下抬爱。可臣的女儿身子很差,一年里倒有十个月要吃药。性情又乖僻,一天下来也不说几句话。且虽挂在臣名下,出身却是很卑微的,她的亲父亲母皆是庶出...” 圣上不悦地“嗳”了一声,“哪有你这样的父亲?一味的贬低自己的孩子!” 成息侯伏跪下去,恳求说,“臣女小家碧玉,绝不敢高攀。” 圣上亲手扶了他起来,“这叫什么话?那孩子我见过的,再文静没有,哪里是你说的乖僻?身子弱,没事,来宫里养。宫里别的不多,就是国手和药材多。在这儿调养几年,岂不是比在外不咸不淡地治着强?再说到身份,她如今既姓了窦,那便是你和阿歆的女孩儿了,便是我,也只有把她当作亲外甥女儿瞧的。” 成息侯又跪了下去,反反复复只是磕头,“臣的女儿真的配不上太子。” 王福胜见他这样的固执,直把圣上说的面露不悦,打圆场道,“一家子骨肉,侯爷这是做什么?陛下您也是,脾性这样急,不像提亲的,倒像是讨债的了!” 圣上配合着哈哈笑了起来,退了一步道,“也罢,此事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 成息侯还待要说,王福胜悄悄冲他摇了摇头,他只得告退出去了。 第58章 太子 王福胜奉命送成息侯出去,走到宫外,他责备地说,“侯爷今儿个可是失了分寸啊。” 成息侯恳切道,“陛下垂爱,我只有感激的。实在是女儿病的深,到现在都没好。再则她那脾性也不适宜来这深宫。” 他说的诚恳,连眼眶都红了,王福胜见了,倒也有些怜悯。压低声音道,“陛下有这打算已很久了。若非令千金自行宫回来,便告了病,去外头修养,去年陛下便要下旨,招她进来呢。不瞒侯爷...陛下曾私下抱怨过令嫒的病太巧...所以您如果再推,陛下心里会更不高兴的。” 成息侯见他愿意推心置腹,忙道,“谢公公指点!还请公公再教教我。” “若侯爷果然不愿意...”王福胜叹了口气,悄悄指了指东宫的位置,“不妨去那儿试试。太子一向独宠宋良娣的,这几年为了她,始终顶着压力不纳正妃。所以...” 成息侯心中一喜,“我即刻就去。” 王福胜点头,随即迟疑道,“今日和侯爷说了许多,侯爷...” 成息侯忙道,“公公怜悯我们父女,我只有感激的,哪里会把这些话拿出去乱说呢?”再三地谢了他,这才告辞离开。 成息侯在东宫外等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等到太子回宫。他欣喜地迎上去,却见宋良娣陪在一侧,有些尴尬,但还是招呼道,“太子殿下、良娣。” 宋良娣礼貌道,“侯爷不必多礼。按辈分我该叫您一声姑父呢。” 太子亦和颜悦色道,“您来了,怎么也不进去?”斥责起守门的侍卫们,“眼睛瞎了么?为什么不去通传我?” 成息侯忙道,“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许久不进宫,想着给殿下请个安罢了。等一会儿也就等一会儿吧。” “侯爷和善是好意,但他们也太不知轻重了。”宋良娣蹙眉,吩咐侍卫们,“今日交班后各去领三十板子。” 侍卫们面上并无迟疑之色,恭声应是。宋良娣这才面色稍缓,吩咐身边宫女道,“等他们挨完打下来,找车送回家去。这几日由另一班侍卫守宫门。” 侍卫们听了,都感激道,“劳良娣费心。” 宋良娣点点头,“你们长这个记性就好。”说着,伸手引成息侯进去,“侯爷进去说话吧。” 成息侯见自始至终,太子都任由她做主,她又是这样杀伐决断的个性,一身东宫妃的风范。在心内想,此事同他两人一起说,说不定效果更好呢。欣然答应了下来。 一时落座,成息侯端着茶盏,半晌沉吟不语。太子和宋良娣猜到他是有事相求,对视了一眼,令左右都下去。 门一关上,成息侯咬了咬牙,开门见山就说,“臣今日厚颜求见,是有事求太子殿下。” 太子一伸手,露出聆听的神色。 成息侯低声道,“其实臣是从陛下那儿过来的...听说,听说陛下有意为太子殿下纳小女为妃...臣惶恐...” 太子看了宋良娣一眼,脸上颇有尴尬之色。 倒是宋良娣神色自若,单刀直入问,“侯爷有何来意,但说无妨。 成息侯不意她为人这样直白,微微错愕,随即咬着牙道,“臣女体弱多病,不配嫁入东宫,所以臣想请太子殿下出面,拒绝这门亲事...臣知这请求是冒昧厚颜了,但...” 宋良娣打断,淡淡笑,“侯爷是因顾及我,才不愿让令爱进东宫来受苦吧?” 成息侯一惊,站起身道,“臣绝不敢这样想!” “哎呀,侯爷坐下。”宋良娣含笑道,“咱们是骨肉至亲,有些话私下里说说,不碍事的。您不要这样诚惶诚恐的。” 作为一个侧妃,对待正妃人选的父亲这样尊重,实在是太奇怪了。成息侯摸不准她在想什么,模糊地答应了一声是。 宋良娣泰然自若地继续说了下去,“侯爷刚才说没有这么想。那么,我请侯爷放心地将令爱嫁过来吧。” 太子和成息侯都勃然变色。 太子霍然地站起身道,“你不要这样!” 宋良娣安然地看着他,“妾自知身份低微,不足以匹配殿下。倒是窦姑娘,身份高贵,为人又谦和,是殿下你的良配。”转头对成息侯又道,“太子殿下性情温和,又是东宫之尊,窦侯不要为我放弃令爱大好姻缘。我虽早嫁过来几年,但自知身份,决不敢也不会有欺凌之举。请您放心。” 成息侯不料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实在叫人摸不清是真是假、有何用意。犹豫着不敢接话,拿眼睛去看太子。 他转过脸来,勉强笑了一下,道,“姑父先回去吧...” 他一向以温文知礼著称,现在却丧失了一切礼貌。成息侯知道他内心一定是一团乱麻的,也没有多纠缠,答应了一声,便告退出去了。 留下太子和宋良娣两人,久久不语。 好半晌,太子才涩声道,“你应该知道,太子妃的位置我是属意于你的。” 宋良娣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谢殿下垂爱。可要说的话,妾方才都已说尽了。” 太子转过了身,有些气闷地说,“先前再娶了你妹妹和申妃,已经...总之你不要担心别人的非议,我会...” 宋良娣轻轻地打断了,“殿下,妾费了那么大的劲,才推动您走到今天这一步。是绝不会让自己,成为您将来的阻碍和污点的。” 她说的坚定,太子听的一怔,随即内心慢慢黯然。 怎么就忘了,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呢? 她从来都不相信也不稀罕他的爱的。比起做一个同君王相爱,但引发他根基不稳的女人。她更愿意成为为他牺牲的谋士,成就他的皇图,随之将她自己的名字也流传在盛世的王朝里。 而他... 诚如她所言,“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多少人的出谋划策、出生入死换来的啊。他不该也不能在初登东宫位后便任情胡来。 若坚持立宋良娣,以梁良娣长公主养女的出身,他家势必会心生不满。而宋家已与皇后沾亲,若下一任中宫还是出自他家,难保来日不心生跋扈。倒是窦履霜,窦家人不在权力中心,她本人又只是一届养女。生不出什么野心来,只能依附皇座而生存。 立她,才是最好的选择。 太子没有再说太多的话。只是涩声道,“我知道了。” 这一日履霜如常地沉浸在伤怀中,恹恹倚在榻上。 忽听脚步声匆匆,她蹙着眉去看,是竹茹匆匆地跑了过来,急声道,“姑娘!太子来看你了!” 履霜昏沉沉了好些天,脑子里早已空空如也。所以听到这句话,想了好一会儿方记起她说的是谁。虚弱道,“就说我睡了。” 话音未落,便听窗外传来很温和的一把声音,“总这么睡着,精神是要越来越不济的。”太子这样说着,慢慢地走了进来。 履霜吃力地向他见礼。他忙拦住了,转头对成息侯和竹茹道,“请两位先出去吧,我和窦姑娘说会儿话。” 成息侯为难道,“这...” 太子温和道,“姑父放心,我...现在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来看看窦姑娘。” 成息侯听他这样说了,只得告退,带了竹茹出去。 房门关上,室内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太子叹,“怎么一年不见,病成了这样?” 履霜想起那个无缘得见的孩子,心里便是一酸,转过头没有说话。 太子看这神情,略微猜到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事,这病只怕也是因此而起的。但也没有多问,只是站起身,去把窗户一扇一扇地打了开来,“闻闻外面的风吧。入秋了,风是很凉爽的。你闻,风里是不是有一股竹子的清香?还有下人房里丫鬟们调弄脂粉的一点点味道?还有厨房里远远飘来的晚饭的香气。” 他说起话来温和从容,有一种驱散人心中阴霾的力量。履霜不由地支起一点身子,顺着他的描述去细细地闻。 果然呢。 那些世俗中的味道,是可以把屋子里的滞涩之气吹走的,可以让她暂时走出那个满是伤怀的世界,重新回到这让她怨恨也让她留恋的尘世里。 自孩子死后的三个多月里,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心境略微明朗的一天。她轻声说,“谢谢。” 太子微笑了起来,但那笑容不知怎么的有一些苦涩。他向她微微一欠身,出去了。 他走后,成息侯来看履霜。他叹息着问,“你知道为什么,太子殿下来看你么?” 履霜迟疑地摇头。 成息侯怜悯地看着她,“圣上有意让你入主东宫。” 履霜悚然一惊,“这怎么使得?”她低声道,“我不配,爹替我回绝了吧。” 成息侯听的心里一酸。他的女儿,是这世上最好的女孩儿。若非踏错一步,今日嫁入东宫,是何等的荣耀和幸福?这样想着,涩声道,“爹爹去找过太子了,托言你身体虚弱,烦请他出面,婉拒婚事。可谁知,那天宋良娣也在。竟是一味地伏低,劝我将你嫁去...” 履霜心里觉得怪异,但略略一想,便明白了过来,“若她成为太子妃,涅阳长公主势必会不满的。再则太子如今刚立,根基未稳,也经不得这样的折腾。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出身干净的太子妃,去安稳局面。比如,我。” 成息侯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再过两个月宪儿便要回来了...你有没有想好今后呢?还是,还是同他在一处么?” 履霜悚然变色,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不!我不要!” 若没有那个生下来便死去的孩子,她尚可安慰自己,他们不会走她父母的老路。可偏偏上天用了最残酷的一种方法逼迫她不得不放弃。 事已至此,何必强求? 她不想成为第二个母亲,也不想他成为又一个郁郁终生的成息侯。 所以,在一切都无能为力以前,斩断所有吧。 第59章 婚盟 成息侯见她神色断然,叹了口气道,“你有这样的心志自然是好的。可宪儿并不知情,难保今后不会再对你有所眷恋和纠缠。” 履霜攥着衣袖,怔怔地发着呆,“...我可以去做姑子。” “你还年轻,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呢?...孩子,去嫁人吧。堂堂正正地成为一个人的妻子,将来生下许许多多的孩子。等你做了母亲啊,现在的这些会忘的干干净净的。” 嫁给另外一个人?生下别的孩子? 履霜从没想过那样的场面,也不敢想,惶然地摇着头。 成息侯按住她的手,“人生要往前看啊。不说别的,你只想想你母亲。她拼了命的把你生下来,难道是为了让你孑然一生的?” 履霜听他提起母亲,心里泛上愧疚,转过了脸,忍着泪道,“别说了。” 但成息侯仍旧牢牢地迫视着她。他忽然沉声说,“刚才我在外面,又仔细地想了想,要不,你还是答应嫁给太子吧。他是个温和的脾气。再则他娶你是为安稳局面,有这个原因在,定会善待你终生。” 履霜喃喃问,“那么...如果我嫁给他,窦宪也会好起来吗?” “会。他的性子,我是深知的,你若没有来由地撇下他,他势必不会干休。所以,嫁入宫中是最好的办法。——这是对你、对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的人,最好的交代。” 之后又过了几日,太子再一次来到了成息侯府。 见履霜这次是端整地立在房门前迎接他的,风貌比起上一次截然不同,他一怔,随即叹息问, “你父亲同你说过了?” 履霜点点头。 太子涩然道,“我...不想骗姑娘。我...” 履霜忽然低声道,“臣女有一私事要诉,望殿下容禀。” 太子一怔,随即点点头,露出聆听的神色。 履霜咬牙跪下道,“殿下...臣女已非在室之身。” 太子怎么也想不到她要禀的竟是这样的话,一时间惊愕交加,什么都说不出来。但见她低头攥着袖子,无言地等着他的答复,还是开口道,“哦,哦,好...”他心里松了口气,坦率道,“姑娘不必为这个跪我。你另有所爱,没有关系。不瞒你说,我心亦如此,所以我们,我们大可以...” 履霜闻言,沉默着伏跪地更低。 太子心中惊讶,试探性地问,“我,我说错了话么?” 履霜低声道,“臣女并没有殿下这样的好福气...” 太子一愣,随即想到她终日里居于深闺,是没有见外男的机会的。窦府这一年来又经历了种种变故,霍然失声问,“是窦笃?” 履霜说是。 太子见她今日虽梳妆齐整,但一张素白的小脸还是异常消瘦与苍白。露在袖外的手腕亦骨节嶙峋,上头包着厚厚的纱布。心里更信了几分。诚恳安慰道,“没有事的,那只是一个小插曲。就像在路上走着,突然的跌了一跤,或者是刺绣的时候没防备、被针戳伤了手。只要把伤口处理好了,时间一长,一切都会过去。你还是一个好姑娘啊。” “有些伤痕是永远也抹不去的。”履霜想起那个无缘得见的孩子,鼻头便是一酸,一颗很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谁身上、心里没有些伤痛呢?只不过有些人永远记着、永远自苦。而有些人选择忘记它,重新又往前走了。”太子安慰道,“姑娘是个剔透的人,实在不必为了别人的过错而折磨自己啊。” 别人的过错? 履霜散乱的心思慢慢被拨回了。她攥紧了袖子,忽然鼓足勇气仰头问,“殿下知道,臣女为什么要同您说这些么?” 太子这才发现两人离原意已很远了,迟疑着摇了摇头。 履霜斩钉截铁道,“臣女想自荐。” “...自荐?” 履霜点点头,“臣女明白,依殿下之心,是要娶宋良娣为太子妃的。但您初临鹤禁,行此举只怕局势会不稳。所以...” 太子心里略微猜到了她要说什么,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履霜说是,“...所以殿下的最好解决办法,就是立一位身世清白的太子妃。臣女,觍颜自荐。”她行了大礼拜倒,“臣女已非完璧,不敢妄获殿下荣宠。所以殿下大可将臣女视作摆设,用来牵制梁宋两家。等日后殿下顺利登基,或废或贬我,全由殿下。” 太子想也不想地拒绝,扶了她起来,“快别再说这样的话。我说过了,那只是一个小意外。心性高洁的男子是不会计较的。你的未来还有许多可能,别把它白赔在深宫里。” 履霜听了心口一暖,但还是坚持道,“各人有各人的志向。臣女已不再寄希望于婚姻了。与其将来因为这缘故,让夫君心里不舒服,鄙薄终生,还不如尽心竭力为殿下效力。殿下只当可怜臣女吧,给臣女另一条路。” 太子的心受到了极大的动摇。但还是有些犹豫,“可这样,会不会对你太残忍了一些?” 履霜断然地说不会,“臣女已经说过,是在为殿下效力。那么,自然也有恳求殿下的地方...”她咬着嘴唇道,“家兄勇武兢业,却因前人旧怨,一直没有施展之地...若殿下不弃,恩准臣女入东宫,那么...”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更低地伏跪下去,道,“臣女今日大胆直言,但字字句句都出自肺腑,还望殿下好好考虑。” 太子不忍地转过了脸,“这是一生的事,我恐怕你会后悔。” 履霜斩钉截铁地说,“没什么好后悔的。求仁得仁,臣女永不后悔。” 于是过了三日,便有圣旨下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宫储副,当设内辅之职。圣人作则,以崇阴教之道。兹尔成息侯窦勋女窦氏,冠荩盛门,幽闲令德,艺兼图史,训备公宫。今册为太子正妃,正位东宫,宜膺盛典。钦哉。” 履霜跟在成息侯身后谢恩。 来传旨的王福胜见她一张脸素白素白的,身体也摇摇欲坠,忍不住问,“姑娘还好么?” 履霜定了定神,微笑,“谢公公关心。我大约是病久了,才这样,叫您看笑话了。” 王福胜说哪里,转身指挥起带来的小黄门下聘礼。 黄金一万斤,连同西域进贡的吉光裘、通天犀带、十二时盘、游仙枕、耀光绫...各类的珍宝源源不断被抬入窦府的库房。 成息侯不知道履霜同太子说了那些话,见宫中客气,只当太子是重视她,打心眼里替她开心。对王福胜作揖道,“麻烦公公了。” 王福胜笑道,“可不敢再受侯爷的礼了!” 成息侯“嗳”了一声,恳切道,“小女性情文弱,日后入了宫,还得仰仗公公扶持呢。”眼风微微一转,窦阳明捧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上来。 王福胜见了,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侯爷总这样的客气...其实先前,侯爷打退堂鼓的时候,在下就不是很赞同。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人呐?那是天生的凤凰命,注定要进宫的——” 成息侯想到太子,心中安慰。但听他提及宫中,难免又想起几位良娣,心中泛上担忧。拱一拱手问,“我与公公相交已久,就不绕弯子了。这一年小女身子一直不好,我也总缠绵在病榻上,是以对宫中之事全不了解。还望公公指点。” 王福胜便道,“借一步说话。”与他、履霜一起走进了内间。这才道,“如今东宫里有四位良娣。除了早先进去的宋良娣、梁良娣,便是申良娣、小宋良娣。” 前三个成息侯都是知道的,但“小宋良娣”却从未听过,不由地重复了一遍。 王福胜道,“那是宋良娣的妹妹。先前宋良娣生了太子殿下的长子,本是极有体面的。哪晓得再有孕时不当心没了,连累的身子也大损。叫梁良娣得了意,又新来了申良娣...哎,只得好说歹说地求了皇后,让她妹妹也进来。” 成息侯听的心惊。这位宋良娣这样的豁的出去,日怕只怕是履霜劲敌。看了她一眼。 她平淡道,“我以礼待她,也就是了。” 王福胜听了这话,干干地一笑。 成息侯也觉履霜这话太柔弱。但转念想到申令嬅,终究还是略有欣慰,“那申良娣,从前同我们履霜便是玩的很好的。” 王福胜陪笑道,“果然人以群分,这话一点不错。申良娣是太子殿下几位侧妃中最好相处的一位,将来自然也是太子妃的臂膀了。” 成息侯看了履霜一眼,欣慰地点点头,但她心里只是麻木和疲惫。 臂膀? 那样爽朗的令嬅,与她一年不见,却要变成这样的关系了么? 耳边成息侯又问,“那梁良娣和小宋良娣好相处么?” 王福胜的声音轻松了些,“梁良娣有些爱拈酸,但大体是好的。小宋贵人...说句犯上的话,那是个糊涂人,做事左的很,有时连她姐姐也劝不住的。” 如此成息侯心中有了数,感激道,“除了公公,再没有人愿对我们说这些的。”解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枚玉佩,连同之前准备好的礼物,一同给他,“一点小心意,公公别推辞。” 王福胜口里推辞着,但见那玉佩被镂成了流云百福图纹,上头的蝙蝠雕的异常细致、栩栩如生,早已意动。成息侯加意又劝。王福胜少不得接了过来。瞧那玉通通透透的,宛如一汪碧水。底下的礼物也沉甸甸的。心中更是高兴,暗暗赞成息侯处事妥帖。谢过了他,告辞出去。 一时履霜回了房,竹茹替她放下了发髻,轻轻地梳着发。 见她面色无悲无喜的,竹茹叹道,“奴婢实在不懂姑娘是怎么想的...即便是...总还有机会的。怎么就突然地放了手,去答应太子呢?” 履霜涩声道,“和二哥比起来,自然是太子身份高贵...且他又不姓窦,同我阻碍重重的。” 竹茹摇头,“奴婢知道,姑娘不是攀附权贵之人,亦不胆小畏事。今既这样做,想必是有苦衷的。姑娘不愿说也就罢了。只是还有两个多月二公子便要回来了,这...” 履霜忍着心痛转过了头去。耳边的玉石头坠子凉凉地打着肌肤,犹如她的心,“听说我的婚期是定在下个月初七。你去告诉爹,不必特意叫二哥回来了。” 竹茹一愣,随即叹了口气,答应着出去了。 她走后,履霜轻轻地从妆奁里取出那支喜鹊衔珠步摇。 那是她最珍重的一件首饰。伴着她渡过了漫长的想念与孕期、也见证了她失去所有后的绝望和疯狂。 她在手里反复地抚摸着那支步摇。终于还是把它收进了妆奁的最里层,“算了,今后不用它了。”她勉力忍着泪,在心里一字一字地重复着成息侯的话,“我会有我的归宿,他也会有他的。这不管是对我还是他、还是对已经死去的人、还活着的人,都是最好的交代。” 第60章 大婚 婚期日近。履霜一扫先前的颓唐,开始认认真真地同宫里派来的嬷嬷学起了太子妃应懂的礼仪。 宫廷礼仪繁琐,见帝后时是一套规矩,见圣上的妃嫔们又是另一套。还有对宗亲们、太子宫中的侧妃们、自己宫室里的下人们,各有注意要点。 履霜学的很认真。有时嬷嬷教导一个礼节,已经看的很满意了,但她还是固执地要再来,非要精益求精不可。 嬷嬷便叹,“太子的几位侧妃进宫前,也是老奴教导的礼仪,就不如太子妃这样刻苦。到底是将来要做国母的人。” 履霜听的苦笑。其实她并不是有意求精。甚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强迫着自己咽一口茶水练习十遍,屈膝练习十遍,跪地拜见帝后练习十遍...每天每天都练的浑身是汗,几乎把骨头练散架,一沾上枕头就陷入梦乡。 也只有这样,才没空去想那些难过的事吧。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呢。 十月初七,是履霜的婚仪。 这一日,卯时还未到,她便被宫中来的女官们唤醒了。由她们服侍着起身沐浴、梳妆。 一时妆成,履霜揽镜自照,镜中的自己梳着飞天宝髻。髻上压了一对祥云托凤玉簪。上面的凤凰雕的栩栩如生,几乎要飞扬起来,极具动势。发尾又簪了一支鸾凤衔牡丹的步摇。上面的细银丝做成螺旋式的枝条,于顶端缚花叶,缀珠玉。她一旦行动,便有清凌凌的声响。 心中一酸,忍不住想起窦宪留给她的那一支粗糙的步摇。 步摇,那本是女子成亲时,为心爱的男子而佩戴上的啊。 可如今她出嫁了,却并不是嫁给想要嫁的那个人。 成息侯说的不错。命里不该有的东西,即便勉强得到过,总还是要是丢失的。低头忍了忍泪,由女官们服侍着出去。 出了房门,第一件要做的便是拜别父母。 大堂里,成息侯夫妇早已经等着了。成息侯一向是很沉郁的,但这一日却换上了鲜亮的天蓝色袍子,上面应景地绣着祥云如意纹。这一年因种种事情而苍老不少的面容亦焕发了年轻的活力,见履霜来,含着泪连声说好。 而一旁的泌阳长公主,也罕见地换上了身为公主所穿的大袖礼服。履霜知道,是因自己今日成婚,她才偶然破例。停下了步子,率先向她拜倒,“谢母亲养育之恩。”一连磕了三个头。 周遭的女官们都有些惊讶,上前阻止道,“殿下已被册为太子妃,即便是家中父母,也有上下之分了...” 泌阳长公主淡淡地笑,“那依你们的意思,是要我下跪叩头了?” 女官们忙道“不敢”。 履霜轻声打着圆场道,“母亲对履霜既有养育之恩,又是长公主的尊贵。合该孩儿向母亲见礼。” 泌阳长公主神色稍缓,点头道,“此去宫中,当上顺应帝后、太子,下善视内廷诸人。” 履霜伏跪在地,眼前雾霭渐起,“儿...谨记母亲教导。” 这一声又一声的母亲,叫的是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今生是没有那样的福气了。最后一次,权当是尽一尽心,骗骗自己吧。 再起身时,履霜已收敛好了情绪,又是如常的淡然了。向成息侯道,“谢父亲养育之恩。” 成息侯还未等她拜倒,便上前去扶了她起来。眼眶通红道,“今后要好生照料自己。” 履霜点头,“爹爹也是。” 见他们没有别话了,一旁的女官运起力气,道,“巳时一刻,请太子妃上驾——” 履霜听了,不由地落下了泪。原本以为今生都不会离开的窦府,就这样要离去了。 成息侯也舍不得她,拉着手不肯让她走。履霜勉强笑道,“爹爹不须记挂我,好生休养。将来见面还有机会的,别这样伤心。”挣开了他的手,上马车去了。 留下长公主自回房,窦阳明把成息侯劝慰着扶进去。 太子妃的车架,是御以金银,加交络帐裳的。 四位女官小心翼翼地扶了履霜上去,命车架行进。 引导黄门、侍卫拱卫在左右,浩浩荡荡的一条队伍,伴随着吉乐与鞭炮,京师里有一大半的人都挤着来看热闹。 履霜在车中听的外头欢声雷动,从车帘露出的小小一角缝隙往外看去,漫天都是红色。 这样盛大的仪仗。 她却觉得心酸无比。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忍耐着不去听那些声音、不去想心底的那个名字。 车架缓缓地行了一刻钟后,终于进了宫门,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大庆殿。百官早已经着常服立于殿外了。见她的车架过来,纷纷欠身。 等在殿内的太子也走了过来,亲自扶她下车。 他的手很温热,紧紧地握住了履霜。她终于有了一点踏实的感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低声道,“别怕。” 两人并肩行走,最终立在大庆殿阶下。少顷,帝后着礼服由执礼内监引着走进,登大庆殿御座。 太子携履霜下跪道,“参见父皇、母后。” 皇后没有说话,圣上却朗声大笑,“我儿今日大喜,快起来吧。” 王福胜上前去引他们起身,随即宣礼直官引三公同宗亲进殿,再按品阶依次引其余朝官入内。所有人立班就位后,王福胜沉声道,“有制——成息侯、赠太师窦勋女册为太子妃。上谕:公等持节展礼。”满殿的朝臣俯身下拜。 “请太子妃受宝——” 女官捧着方一寸五分、高一寸的金制的“太子妃之宝”,走向履霜。她跪受金宝,口称谢圣上隆恩。圣上在上虚扶了一把,太子亲手扶起她。 王福胜道,“朝臣退殿——外命妇就位——” 满殿的朝臣们分成两列,井然有序地走出大庆殿。一刻后,命妇们鱼贯入殿。 “拜太子、太子妃——” 殿中黑压压地跪下一大片人。 王福胜沉声道,“命妇称贺。” 命妇们齐声贺道,“吉日良辰,妾等祝太子、太子妃珠联璧合,并蒂荣华。” “内外命妇班退——” 命妇们排成两列,整齐地走出了大庆殿。王福胜转向正座,掖着手说,“请陛下、皇后殿下、太子殿下降坐还阁,易常服,以酬嘉宾。” 圣上点了点头,对皇后和太子道,“走,去集英殿。” 太子答应了声,借着宽大袖子的遮掩,悄悄对履霜道,“你先回去吧,记得吃点东西。” 履霜心里感激,低低地应了声是,随即有女官来引她去东宫。 东宫正殿内室里,履霜端坐在床沿上。喜娘们围绕在她身边,不断说着吉利话。空气里也漂浮着百果香,还有外头的喜乐锣鼓响。她渐渐觉得气闷。竹茹觑着她神色,悄悄端上来一盏银耳羹。 跟随在旁的女官见了,立刻阻止道,“不可!太子妃需等太子入了洞房,方可进食。” 竹茹忍不住抗道,“可是太子妃从早起便没有喝过一口水。离太子过来还有那么长时间,她如何撑得住?” 女官不为所动,“礼仪如此,少不得请殿下忍耐些了。” 竹茹还待要说,履霜已摇头制止了。 女官脸上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来,“到底是太子妃懂规矩。” 履霜忍着饥饿和胸闷,勉强得体地笑了笑。 到了天擦黑的时候,外头隐约的喜乐声、推杯换盏声终于渐渐地停了。履霜心里咯噔了一下,猜到宴席大约是结束了。果然,从殿外进来个小宫女,禀道,“太子殿下往东宫回了。”殿里的女官、喜娘、宫女们忙都整肃了精神,笔直地站立着。 不一会儿的功夫,殿外传来小黄门的唱声,“太子殿下到——” 满殿的人都跪下叩道,“参见殿下。恭贺殿下新婚大喜!” 太子走了进来,温和地虚扶了一把,“都起来吧。——崇行,带她们出去,各赏锦缎五匹、三月月银。” 众人都又惊又喜的,千恩万谢出去了。殿中一下子空落落的,只剩太子和履霜。 “来。”他含笑招手。 他的神态那样和蔼,仿佛这是真正的婚姻一样。履霜忍不住把他的脸替换成窦宪的,如果今夜同她成婚的是他,如今又该是什么模样?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地走了过去。 太子拉开椅子,让履霜坐下。见她脸色白白的,和气道,“你也太老实了,女官严厉,你可以借着更衣的机会偷偷吃一点啊。”说着,盛了一碗粳米饭放到她面前,又挽起袖子替她盛汤。 履霜谢过了,低着头吃了几口。过了一会儿,察觉到太子一直没有动筷子,只是饮着面前的茶水,奇道,“殿下怎么不吃?” 太子拍了拍胸口,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方才在外面饮多了酒,这会子吃不下。” 履霜忙放下碗筷站起来,替他冲泡蜂蜜柚子水,“殿下喝几口压一压吧。” 太子接过饮了几口,顿觉胸口的酒意和烦闷之感被压下,浑身轻快了些许,笑道,“好巧的心思。” 履霜道,“这有什么巧的?家常的法子罢了,殿下从前没喝过么?” 太子握着茶盏,无言地摇了摇头。随即将那杯水饮尽,拿杯盏和小盂来漱口。 履霜大约猜到自己是说错什么话了,惹他心绪不佳。跟着也不敢再吃。掩袖含了一口茶水,轻轻地漱着口。婉转提醒道,“时间不早了,殿下去宋良娣那儿吧。” 太子摇头。 履霜大为吃惊,失声问,“为什么?我们说好的...” 第61章 新婚 太子温和地看着她,“我今晚若出去,你会有麻烦的,将来也不好在宫里立足。” 履霜这才知道他是好意,尴尬道,“殿下...” 太子朗声笑,“别怕,正殿的床很大。我们可以划楚河汉界,一人一边睡。” 履霜见他考虑的周详,反倒是自己失态了,请罪道,“请殿下恕妾失仪了。” 太子温和道,“这没有什么,日后东宫的事还要你费心多操持。”这样说着,他催履霜先去内殿的浴池沐浴,自己洗净了手,去抱被子。 履霜推辞了几次,但见他谦让,也只得先去了。 等洗完出来,发现他已把床铺好了,正坐在桌边看书。她强忍着内心的不自在,屈膝道,“殿下也去洗吧,妾帮您拿衣服。” 太子点一点头答应了,放下了书,从她手里接过衣服往内走。 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履霜终于松了口气,坐在床沿上。 太子说得不错,殿里的床果然很大,大小足可以躺下七八人。晚上两人一人一边,当是互不相扰的。她把被子都抖开铺起来。忽然,眼角瞥见床柜上放了一只匏,心里好奇,拿过来细看。那居然是已经被剖开、风干的两瓣。她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了几次,也始终没明白它们究竟是做什么的。 正巧太子洗完了,从内走出。 履霜听见他脚步声,忙把匏搁到了床柜上,屈膝,“殿下。” 太子点了点头,随口问,“方才在做什么呢?” 履霜指着床柜,答,“在看那只匏呢。怪蠢笨的,也不知是做什么的。” 太子的声音微有凝涩,“那是新婚之夜喝酒用的。新郎执一瓢,新娘执一瓢,各往里头注酒,交臂饮干。然后两人一同抛瓢。若一瓢上仰,一瓢下覆,那就是阴阳和谐的好兆头。” 履霜听他话语里多有怀念之意,只是不知为何,语调很苦涩。忍不住问,“殿下这样的了解,是抛过吗?” 太子点头,但除此也没有别话了。履霜晓得这是他的私事,自己是多问了,转口说,“天也晚了,殿下快睡吧。” 太子点点头,让她睡去了里面。又问,“你怕黑么?” 履霜不知何意,愣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太子道,“那么,我就留两盏烛火不熄了。” 履霜这才明白,他是怕灯火全熄,暗夜里两人躺在一起,她不自在。感激地点了点头。 少顷太子熄了大半烛火,也上床来睡。不熟悉的气息陡然侵入鼻腔,履霜再怎么心宽,安慰自己,也觉尴尬无比。索性太子背对着她,躺的规规矩矩,也没有别话,很快就呼吸均匀,沉入梦乡。 如此她慢慢也放下一颗心去,逐渐沉入梦乡。 在东宫的第一晚,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 早起,身边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履霜的睡眠一向很浅,所以一听到声音,立刻就醒来了。陌生的房间摆设映入眼中,她一瞬不知今夕何夕,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东宫。 往旁边一看,太子起了身,正在床边穿衣呢,见她睁眼,轻声而愧疚地问,“吵醒你了?” 履霜摇了摇头。 太子和颜悦色道,“还早呢,你再睡一刻钟吧,晚些时候我再叫你。” “不睡了。”履霜拥着被子坐起了身,“殿下都起了,妾怎么还好贪睡,妾伺候殿下更衣吧。” 太子没有多劝,点头道,“也好。新婚第一天,早些去拜见父皇母后吧。”又道,“更衣我自己来就行。” 履霜点点头,没有坚持,开了门去唤宫人们进来。一时有宫女进来帮太子束好了发冠,又有宫女伺候着他与履霜各自洗漱。 一切完毕后,太子让人端早点过来,履霜略想了想,道,“殿下先吃吧,妾今日不用早饭了。待会儿要给各位长辈敬茶呢,这会子吃了东西,怕到时候紧张、闹肚子。” 太子听了笑,“那我也陪着你吧。” 履霜讶然,“这怎么使得?”但见太子已命人把东西都撤了下去,赏给了东宫的下人们。她心里不由自主泛上感动。 太子倒是没放在心上的样子,让宫女们给她按品大妆。 大袖衫、长裙,配以繁复的朝天髻,其上密密簪着金海水蛟龙纹如意簪、金满池娇荷叶簪等四对八支发饰。还有沉甸甸的金穿玉慈姑叶耳环、金襄绿松石颈饰。履霜被押着打扮完,几乎抬不起头,“...好重。” 太子一直在旁看着书,见她这样说,抬头含笑道,“新婚第一天,难免要打扮齐整些。以后咱们自个儿在宫里,是不用这些的。” 他实在是体贴尊重的很了。履霜不由地转过头,朝他微笑了下。 离巳时还有两刻钟时,太子带着履霜去了长秋宫。 帝后二人还未至,于是两人并肩站在殿中等候。 少顷,圣上带着皇后从内殿出来了,见他们站着,讶然问,“怎么不坐下?” 太子指着履霜,笑答,“儿臣倒想坐下的,偏她脸嫩,拘着礼,硬要等到父皇母后来了才肯坐,儿臣少不得陪着一块儿等了。” 这都是从来没有的事。履霜听了不由地惊讶,随即释然,明白他在替自己做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皇后见他们颇有相互敬重的意思,客气地笑了声,“太子妃客气。”但那笑意却未抵眼里。 圣上的面色却和她不同,显见的满意而愉悦,“坐吧,履霜。自家骨肉,原不用那么客气。” 履霜恭敬地谢了恩,同太子一块儿坐下了。 过了一会儿,后宫里几位有子有宠的贵人、美人,连同圣上的几位兄弟姐妹陆续都来了。履霜随着太子,一一见礼,请他们上座。 几位贵人都还客气,携了礼来,情真意切地说了不少祝贺新婚的吉祥话。几个阴氏一脉的王爷、公主,面色却差多了。尤以涅阳长公主最甚。她一方面是不满郭废后的外孙女入主东宫,另一方面,也是为她那个身为侧妃的养女打抱不平。心里存了不满,面上自然就表现了出来,“太子妃见过东宫的几位侧妃了吗?” 履霜答,“还没有”。 涅阳长公主笑吟吟地“咦”了声,“早就听说太子妃在闺中便贤淑,怎的到如今成婚整整一天,还抽不出空来见一见她们呢?” 她这番话说的客气,可语意却俚俗。圣上不好接,注目于皇后。却见她恍若未闻一般,转过了头,笑着同何贵人说话。太子也听了出来,但人涉其中,涅阳长公主又是长辈,也不好多说。其他的人自然更不会开口了。 履霜只得柔顺低头,“是我没有考虑周到。” 众人见她这样服软,不知是没听出长公主的意思,还是不敢撄其锋芒。总之这反应实在太柔弱了,不由在心中都看轻了她三分。 履霜却是一副忍让的样子,向涅阳长公主拜了一拜,开始随着女官的指引又给其余人敬茶。 之后有几位皇室贵妇,有意也说一些为难话,她听了同样是一笑置之。总之,她们越为难,她越谦和罢了。渐渐地,那些人也觉出无趣,不再刁难她。新婚第一天的见礼就这样风平浪静地结束了。 一时太子带着履霜拜别了帝后出去,众人也都各自告退,皇后笑道,“陛下累了一早上了,进去喝些燕窝吧,一早妾就让人准备上了。” 圣上平淡道,“不了,今儿个早朝告了假,想必积压了不少事呢。我先走了。” 皇后心头袭上一阵失落,但还是点点头笑道,“那陛下就快去吧,仔细别累着,空下来多歇歇。” 圣上随意地点了点头,带着王福胜走了。 两人一同漫步在御苑。圣上率先开了口,“你瞧,太子妃为人如何?” 王福胜愣了一下,笑道,“陛下的儿媳,做奴才的哪里敢乱评价?” “无妨,你说便是。” 王福胜为难片刻,好不容易地想到一个合适的词,“太子妃为人...很稳重。” “稳重?”圣上笑了一声,摇了摇头。 王福胜心里“咯噔”一下,替履霜辩道,“老奴瞧着,太子妃的为人,是谦和一派的。与太子人品,倒也相宜呢。” “这倒是...比起脾气傲的,这样的更宜室宜家。不然我也不会选她当太子妃。”圣上触动往事,怅惘地叹了口气。 王福胜猜到他是想起冯贵人母子了,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转口说,“起风了,陛下快回福宁宫加件衣服吧。” 圣上点点头,跟着他去了。 而在另一条小路上,太子也正同履霜并排,慢慢地走着。东宫的仆从们远远跟在后面。 太子愧疚道,“刚才...” 他才开了一个头,便被履霜轻轻地制止住了,“殿下不必解释的,妾明白。泌阳长公主身份尊贵,既是殿下的亲姑姑,又是半个岳母。别说您尊敬她了,便是妾,也只有打心底的尊敬的。” 太子歉疚稍缓,点了点头。 履霜想起一事,问,“殿下,方才怎么不见贾贵人呢?” 太子温和的表情略略凝滞住了,转过脸,淡淡道,“她身子不好,一直抱病着。” “那要不,等会儿回宫后,妾收拾一下,去见见她?” 太子摇头,“不用。”见履霜吃惊地看着他,他勉强笑了笑,解释,“她是个不爱吵闹的,又一向懒怠见人。” “可她到底是殿下的母亲,妾还是...” “真的不用——”太子忽然打断了她,提高了声音说。见履霜微微难堪,他有些后悔,声音降了下来,“真的不用,她不爱见人的,今后...你可不与她往来。有时间多往母后宫里走走。” 履霜大约猜到他们母子关系不佳了,踌躇着答应着下来。 经此一说,两人之间略有些冷场。太子索性道,“我手头还有事,要出去一趟。” 履霜忙接口,“殿下自去吧,妾自己回宫。” 太子温和道,“那你自己注意安全。” 履霜点点头,屈膝送他离开。 第62章 侧妃 等履霜回到东宫时,还没进门,便有小宫女迎上来,禀道,“几位侧妃已等候殿下多时了。” 她说一声知道了,加重脚步往内殿走。 四位侧妃听到声音,齐齐地拜了下去,“参见太子妃殿下。” 履霜往下虚扶了一把,“几位请起吧。” 四人由各自的小宫女扶着,一个个地站起了身,不动声色打量她。履霜第一个就看到了申令嬅。她穿着鹅黄色的宫装,看起来精神奕奕的,悄悄地向履霜眨了眨眼睛。 履霜心里好笑,但毕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不敢造次。只得当作没看见了,定了定神,温和对众人道,“生受各位了,按年纪,我原该叫你们一声姐姐的。” 令嬅第一个爽朗笑道,“太子妃的身份何等尊贵,如何能说生受?” 她左侧一个眉目淡然的女子接口,“申良娣说的极是。”履霜认出那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宋良娣。 上一次见她还是去年七月里,那时她刚出了月子,怀了太子的第二个孩子,后来却听说在行宫之变中受惊小产了,身子到现在也没复原。果然脸色苍白。 履霜关怀道,“良娣身子可好些了吗?素日也要多保养。”挥了挥手,命竹茹赐下一早准备好的补药。 宋良娣亲手接过了,躬身谢她。履霜见她神情分寸都拿捏的极好,既不草率,显得不尊重太子妃。也不过分热情,失了体面。不由对她涌上一点好感——不过心里也知道,以她们俩的身份和立场,大概是不会有所谓友情的。 这样想着,把目光落到她旁边的一位穿着绯红色宫装的女子身上。那女子生的眉目娇艳,同宋良娣颇有几分相像,履霜猜想,这大约就是小宋良娣了,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命竹茹把一早准备好的礼物赐给她。 小宋良娣扬一扬脸,让身边婢女收下了,这才抚着胸口的珠链,颇为骄矜的一欠身,“殿下破费了。” 履霜微笑着叫起,把目光转向梁良娣。她本以为泌阳长公主那样的咄咄逼人,梁良娣身为她养女,又身处东宫,只有更愤慨的,没想到她的气色居然不错,甚至脸上带着喜色和笑,恭恭敬敬地向她道,“殿下。” 小宋良娣看不惯她这样,抢在履霜开口前咯咯笑道,“梁姐姐见了太子妃殿下,很高兴呢。到底是出身相似啊,才见面就比旁人亲密的多。” 她笑的娇媚,但身旁几人都不由地变色。履霜却没有什么反应,仍旧神色淡淡地看着她。 她起先还无所畏惧,仗着胆子大仍在开玩笑。但见履霜始终没有接她话的意思,一张俏脸渐渐地涨红了。低下头,再也不敢言语。 她姐姐见了不由地叹息了一声,按着她的手拜倒,“小妹鲁莽,妾愿与她共同抄录女诫三十卷,修持心境,望殿下宽恕。” 梁良娣闻言嗤笑,“换了旁人,月楼姐姐倒是出了个好主意,可月枝妹妹这样的性子...女诫抄的再多,又有何用呢?难不成还真能改了性子?” 小宋良娣本就跪的不甘愿,一听这话,更恼怒了,抬头道,“太子妃还没说什么呢,要你多嘴?” 梁良娣挑眉笑,“那起先是谁先截了太子妃的话的?我不过是跟着她学。” 两人不甘示弱地吵了起来。 履霜听的头疼,看了竹茹一眼。她沉声打断道,“有劳几位良娣奔波。太子妃累了,来人,好好送几位良娣出去。”说着,扶了履霜起来。 小宋良娣和梁良娣大约没想到她会这样处理,停止了争吵,都很惊讶地看着她离开。申令嬅也有些讶然。倒是大宋良娣,面色不变地欠了欠身,第一个走了出去。 履霜入内殿后一会儿,殿门口传来响动,她抬眼一看,是申令嬅来了,笑吟吟倚在门边看她。心里又惊又喜,快步走了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姐姐!” 令嬅回握住,笑道,“去年我嫁的匆忙,你也病的突然。我只当以后没机会再见呢。想不到这会子兜兜转转,咱们倒到了一个地方了,往后也不用分开。好,好。” 履霜听她说去年的“病”,心中一痛,勉强地笑了声,伸手请她往里走,“站在门边说话,岂不是白白地吃风?” 令嬅随着她往里走,一边说,“早先听太子说要迎你进东宫,可把我给高兴坏了。”说着,命贴身的宫女采蘋放下手里的东西,“喏,这都是我找了出来,给你装饰屋子的,拿着别嫌弃吧。” 履霜道,“怎么会?嫁过来这一年,姐姐过得好么?” “好啊,太子殿下为人很温和,这一年来我从没同他红过脸。”令嬅略略红了脸,把手按在小腹上,“再说...” 履霜见她小腹微微凸起,惊喜地问,“多大了?” 令嬅有些腼腆地说,“三个多月。” “那岂不是再过半年,我便能做姨母了?”履霜欣喜道,“真好。” 令嬅也笑,“你知道的,去年得了圣旨,要我嫁过来做良娣,我答应是答应了,但心里是不肯的。哪晓得殿下那样好。”她脸上满是恬和的笑,是真心喜悦的样子,履霜见了不由为她欢喜, 但转念又想起自己。 令嬅原本无心的,如今都得了一段好姻缘。可自己呢?那样努力地试过,拼过命,到最后呢?眼眶不由泛酸。 令嬅见了,以为是自己的话惹恼了她,忙道歉道,“我不是故意来同你炫耀的,我...” 履霜拍一拍她的手,“我知道我知道,是在为姐姐高兴呢。如同姐姐见我来,也高兴一样。”如此令嬅方笑了。履霜便问,“姐姐,方才我看梁良娣...” 令嬅“扑哧”一声笑了,“你可是奇怪,为什么她见你嫁进东宫,不怒反喜?” 履霜点点头。 令嬅压低声音道,“你可还记得去年的行宫之变?”见履霜迟疑着点头,她的声音更低了,“我也是到了这里,才隐约地知道,这些事,咱们殿下也有参与的。” 履霜一早就猜到了,但还是配合着做出惊讶的表情,“啊?” “殿下那样的人,自然设不出什么阴谋诡计的。是宋月楼。” “...可这样的事,姐姐怎么会知道呢?” 令嬅有些不屑地道,“她自然是不会往外说这些的,但她那个妹妹却浅薄的很了,好几次同我和梁枚吵起来,都说什么‘没有我姐姐,哪儿来的你们两个太子良娣?’又巴巴地夸她姐姐是‘东宫第一谋士’,由不得人不猜疑。这不,我留心打听,到底也知道了一点。” 履霜沉吟道,“那这位大宋良娣倒真是不可小觑了。也难怪梁良娣有涅阳长公主撑腰,也不敢去伸手够太子妃位。” 令嬅拍了拍她的手,“总之今后你自己多小心。” 履霜听的在心中一叹。令嬅根本不知道她嫁进东宫为的是什么呢。抬头只说,“谢谢姐姐告诉我。” “咱们两个还说什么客气话呢?”令嬅嫣然一笑,又同她说起别话来。 可说了没几句,忽听殿门口传来喧哗声。令嬅随口问,“外头怎么了?吵吵嚷嚷的。” 竹茹说出去看看,可过了好一会儿都没能回来,好不容易战战兢兢地进来了,又伏在地上不敢抬头。 履霜惊讶道,“这是怎么的?” 竹茹脸色惨白地趴伏在地上,“...二公子过来了。” 她的话像是当头棒喝,履霜的脸一下子煞白,只是竭力维持着镇定。 令嬅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诧异道,“你们家公子不是还在颍川郡么?我听说他要到年底才能回来呢。” 竹茹勉强回答她,“是啊。可公子听说姑娘大婚了,便提早回来了...” “哦。”令嬅笑,“本来嘛,你和窦叔叔就真是的。这样大的婚仪,不叫他回来。” 履霜勉强解释说,“我和爹怕他在外有事还没办妥,这样回来只怕不好...” 令嬅叹道,“你们也太恭谨了些。好了,不打扰你们兄妹聚了,我这就走了。”说着,起身离开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履霜攥着袖子,沉默好半晌,才终于说,“竹茹,你去请二公子进来吧。” 竹茹满面担忧,犹豫着没去。履霜脸色苍白地笑了一笑,“去吧,有些话早晚也是要说的。” 竹茹狠下心福了一福,出去了。 过一会儿,一个身穿甲胄的身影便大步地走进了殿里。 竹茹引了他进来,便关上了殿门,又将所有仆从远远驱赶开,亲自守在门口。 而殿内的履霜,一眼望见窦宪鬓发散乱,满面风尘,眼泪几乎就要落下了。转过头,强忍着方能镇定地开口,“二哥怎么回来了?” 他的声音哑的几乎不能听,“回来给太子妃贺喜。” 第63章 伤情 太子妃。 他叫她太子妃。 履霜刹那觉得眼眶发烫,勉强抑着方能问出口,“如今才十月...离陛下去年规定你回京的日子,还有许久呢。” 窦宪的声音里满是绝望和伤痛,他大声嘶吼道,“我若再不回来,就要一辈子被人瞒着,到现在都不知道太子妃有了这样一个好归宿!”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针一样刺在她心头,履霜再也忍受不住,眼泪刷的落了下来。 窦宪怔住,随即想也不想地奔到她身边,半跪下去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是爹他们逼你!是不是?” 他离的那样近,心心念念的容颜就这样突兀地撞进履霜眼中。 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无缘来到人世的孩子。 如果那时候孩子平安地生下了,是不是会有着同他差不多的容颜呢?如果孩子平安地生下了,他们如今又是什么样的结局? 她几乎是恨自己了。为什么那时候没有力气去生孩子?为什么没有在窦宪走前就请个医师看一看?为什么要让他出去建功立业,而不是让他留下来,陪着她?为什么要听成息侯的话嫁给太子?为什么要遇见窦宪。 窦宪温暖的手掌握着她的手,她想到他们曾无数次这样的亲近过,而如今一切都不可得了,越发地悲从中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哭的几乎痉挛。他不知所措地拍着她的肩膀,笨拙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的心...我不该怀疑你...”他颠倒地说了好几遍后,忽然两手握住履霜的肩头,认真地说,“霜儿,我们走吧!我回来了,我带你走!” 走?如何能走?走到哪里去?履霜哽咽着不断摇头,“我已经嫁给太子了...” 窦宪毫不犹豫地说,“没有关系的,我带你走!我们离开京师,远远地去别的地方!” 然后他从此变成一个逃犯,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像成息侯一样,经历一个又一个孩子的离世? 不,绝不可以。 这个念头一起,履霜心里的茫然和软弱立刻都被打散了。她咬着牙推开了他,“不,我已经嫁给太子了...爹没有逼我,谁都没有逼我。我是自愿的。太子,他对我很好,此生我都是他的人。” 窦宪跌在地上,不能置信地问,“那我呢?我们在一起,又算什么?” 履霜极力忍着眼里的泪水,道,“窦宪,你忘了我吧...就当...我是你犯过的一个错误,就当我是上天给你的一个错的安排...” “为什么一别一年,你会说这样的话呢?”窦宪惶然地摇着头不肯听,“我如何能忘?我怎么忘得掉?” 履霜的眼泪几乎又要下来了,但这次她硬着心肠,擦掉了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对他大声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自愿的!我从小受够了苦,我再也不愿意苦苦地讨好你,等着你回来!” 窦宪像是听不懂她的话一样,茫然地看着她,“...讨好?” 履霜痛然地大笑,“是啊,你其实应该知道,我们的脾性并不相投。一直以来都是我迁就你、讨好你!我...” “别再说了!别说了!” 但履霜还是接着吐出更伤人的话,“你一去一年,我再也不愿意把青春消磨在这种无望的等待上了!比起你,太子才是我最好的选择!” 等停下来的那一刻,她发现窦宪的脸扭曲地已经很难看,紧紧地咬着牙齿,以致腮上的血管都凸了出来,一根根跳动着。脸色也变得死灰,连嘴唇上的血色亦退尽了。她心里泛上悲哀和酸楚,再也不忍看了,打开门,让竹茹带着人把他送回去。 窦宪擅自离开颍川郡回京,又偷了他父亲的宫门符进宫一事,很快人尽皆知。 晚上太子来,亦问到了此事,“听说他闯进你殿里,同你大吵了一顿?还引的你哭了?” 履霜受了一惊,浑身泛起寒意,“殿下听谁说的?” “崇行啊,说是听你殿里的小宫女讲的。”太子不悦道,“他私自回京本就是犯了大错,如今又这样,究竟意欲何为呢?” 履霜一下子想不到辩解的话,勉强答,“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殿下还是别听吧。”但见太子还是看着她,只得道,“家兄和我虽称兄妹,但殿下知道的,我原不是窦府中人...” 太子见她自伤身世,忙道,“好好的,提那个做什么,也怪我非要问。好了,不用说了。” 但履霜摇了摇头,坚持道,“殿下认识窦芷么?” 太子略想了想,心中浮起模糊的印象,“你们府里二房的姑娘?” 履霜说是,叹息道,“她同我二哥是嫡亲的堂兄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性情又相投。却先前却因...的事受了父亲怒火牵连。二哥替她抱不平,对着我,几次话里话外都有不悦的意思。这次又知道我越过她嫁进了东宫...” 太子嘘了一口气,“怪不得成婚时,岳丈说不需通知他回来呢。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层。” 履霜说是,“可到底还是惹恼了他,叫人看笑话了。这些家里的杂事本不该叫殿下知道的。但如今既说了,妾少不得求个恩典,请殿下忘了,也别对人提起今天的话。” 太子点点头,“我知道。处罚了他,你和岳丈脸上都会难堪的。这样吧,我对外说,是我悄悄下了恩命给他好了,所以他提早回京。父皇那里,我也一块儿替他回了。” 履霜感激地福身,“多谢殿下。” “即便要谢,也是我谢你。”太子苦笑道,“其实这几天我一直在后悔,这样自私地延误你一生,是对是错。” 履霜摇头,“殿下快别说这样的话。您把我从不堪的处境里拉出来,又给了我这样一个位置,我心里是很感激的。殿下去看看几位良娣吧。或者是去宋良娣那儿看看皇长孙,或者去看看令嬅姐姐。她如今怀着身孕,很辛苦呢。” 太子点头答应了下来,但又有些犹豫,“你还在新婚里...这样会不会太委屈你?” 履霜淡然道,“不过是名声上的东西,没什么的。殿下自去吧。”屈膝送了他出去。 太子的身影渐渐消失,竹茹这才敢舒一口气,“好险!” 履霜疲倦道,“可不是,东宫里的眼睛竟这样多。” “是啊!殿门明明关上了,奴婢又把人都打发走了,亲自守在门口,怎么还会有人听到呢?” 履霜静静地饮了一口茶,“也不一定就是听到的。略微知道些什么,又瞧着他闯进来时,我们俩的神态。几样拼凑在一起,那大胆的话自然也就出来了。” 竹茹又惊又急,但到底性子是冷静的,转瞬就镇定了下来,问,“殿下觉得这事是谁做的呢?”这样说着,把眼风轻轻扫向东边,那是大宋良娣的住处。 履霜淡淡道,“别瞎猜,草木皆兵只会让我们先自乱阵脚。” 竹茹勉强点头,“还好太子殿下是个敞亮的人,听到闲话也不瞒着您。可您倒好,还在新婚里,就把他往别处推。” 履霜自然是不会对她说自己同太子的协议的。闭着眼,没有回答。 竹茹只当她是在难过,劝道,“奴婢知道,殿下是因为今日二公子的到来乱了心神。可是您要记得,他是您的哥哥,这样的神态落在外人眼中,是很打眼的!再则太子虽然温和,却不是个糊涂人。总之奴婢劝您自己好好想清楚!” 履霜攥着袖子,茫然地看着上面华丽的纹样,点了点头——鸾凤,那是只有太子妃可用的图案。 她不能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嫁进东宫的。 散乱悲伤的思绪渐渐收了起来,看着竹茹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会这样。你去替我准备衣服吧,我要沐浴。” 竹茹这才展颜,答应了一声是,出去了。 而早先出去的太子,想了一想后,决定去东殿看看大宋良娣母子。 大宋良娣本卸了晚妆欲睡的,见他来,惊讶了一瞬,立刻放下了手里的碧玉梳,迎上去,“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温和道,“来看看你。庆儿睡了吗?” 一旁的乳娘刚想回话,大宋良娣便打断道,“还没,钟娘你去抱他过来,给殿下瞧瞧。” 钟娘犹豫的神情被太子收进了眼底,他道,“算了,时候不早了,明天再看也不迟。” 大宋良娣想也不想地摇头,仍旧嘱咐钟娘道,“去抱孩子过来。” 钟娘只得去了,抱着睡眼惺忪的皇长孙过来。 太子见孩子一直在拿小手揉着眼睛,努力地喊爹,心头浮起酸楚。抱过他,哄了几句,对大宋良娣道,“你带着庆儿睡吧,我去书房了。” 大宋良娣点头,随手把孩子递给钟娘,叫她带下去,“殿下还是去太子妃那儿吧。” 太子听出她催促之意,忍不住道,“我不是说过...”话说到一半,想起殿里宫女们都在,忍下了。转而道,“孩子被吵醒了,你不哄一哄他么?” 大宋良娣不假思索道,“他是男孩子,又是宫里的皇长孙,一味的娇宠着,像什么话?” 太子听的沉默,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大宋良娣跟在后面道,“殿下!还是去太子妃那儿吧。您新婚未久,膝下子嗣又不丰。一旦去了书房,不定别人会怎么说呢。殿下才入东宫没多久...” 太子再也忍耐不住,霍然回头道,“我也有不想侍寝的时候。” 他说话从来温和客气,这样露骨还是第一次。大宋良娣不由地涨红了脸,“殿下...”解释的话还没出口,便见他已大步地走远了。 身旁伺候的宫女文鸳急道,“早就劝过良娣,太子殿下性格温和,喜欢和婉的女子。您偏不听,总这么硬邦邦的...” 大宋良娣冷冷地看着她,“我不懂怎么做讨人喜欢的女人,也不想懂。我活着,不是为得到男人的欢心。”说完,也不顾文鸳唉声叹气的跺脚,自顾自地进去了。 第64章 冷 太子一直大步地走了很久,才终于停下来。 左右从没见过他这样说话,都在心里猜测他是不是发火了,没有一个人敢开口。 太子站着吹了会儿冷风,自觉头脑清醒了些,开口道,“走吧,去书房。” 左右忙都答应一声是,引着他往书房的方向走。 但他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沉吟道,“还是先去看看申良娣吧。” 左右见他改主意,都有些惊讶,但也不过是一瞬,很快就都答应一声是,转了方向引他过去。 等到了东边,申令嬅亦卸了晚妆准备睡了。见他过来,又惊又喜的,“殿下怎么过来了?” 他温和道,“来看看你。前几天一直在孕吐,今儿个好些了吗?” 申令嬅笑吟吟地抚着肚子说,“好些了,今儿个晚膳用了足足三碗鸡皮酸笋汤呢。” 太子看见她笑颜,心头阴霾被驱散不少,跟着也笑起来,坐下说,“你虽胃口好,但也不要多喝。笋难克化,仔细夜里难受。” 申令嬅笑着答应了,忽然想起一事,诧异问,“大晚上的,殿下怎么不陪着太子妃,倒来了妾这里?” 太子略有无奈道,“是她催着我来看你的。” 申令嬅嘘着气笑,“霜儿这样客气,她还在新婚里呢。” 太子有些诧异,“霜儿?” “哦,殿下不知道吧,家父同成息侯是几十年的至交。所以妾从前在闺中,便同太子妃顽的很好的。” 太子点点头,随口道,“既如此,你便多劝着她些。今日她哥哥跑来大吵了一顿,我瞧着,她很是伤心呢。” 申令嬅点头道,“窦二也真是的,往常他一向是最疼履霜的。这回不叫他回来,又是怕他在颍川郡没办好事,回来分心的,他倒怄的履霜难过了。” 太子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奇怪地问,“他们兄妹,关系很好么?” 申令嬅说是啊,“窦二眼高于顶的,一家子兄弟姊妹里,也就同履霜处的好些。” 这话同履霜说的截然相反,太子这时候突然又想起前两年遇到履霜与窦宪的样子,分明同申令嬅说的是一致的。心头逐渐泛起怪异感。 申令嬅见他面色古怪,有些惊讶地拿手在他面前挥动了一下,“殿下...” 他这才反应过来,勉强笑道,“我忽然想起还有事没做,先回书房了。” 申令嬅略有失望,但并没有纠缠,说了几句“早些睡”、“注意身体”等语,便送了他出去了。 这夜太子因站久了,受了风,鼻子有些塞,回去后一直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直到二更天才迷迷糊糊地有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渐渐觉得有些凉,光影流转,时空慢慢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深冬。 小小的他坐在书桌前。房里一块炭火也没有点,热炕也没有烧。他的脸被冻的通红,血丝浮在脸上。但他还是极力地在抵御着严寒,耐心临摹字帖。可写着写着,笔尖的墨凝固住了,他把毛笔伸进砚台里舔,没想到砚台里的墨亦冻成了冰。他不知所措,伸出手去磨墨,可身体发冷,冻僵了的手指根本握不住油石,油石从手里掉了下去,滴溜溜地滚落在地,原本光净的地面立刻溅上不少墨迹。 他茫然地看着地上的污渍,感觉自己再没有力气了。把两手伸到唇边,呵气去暖,又不停地揉搓着双手。 这样过了一会儿,逐渐觉得血液回流,手指能动弹了。 没想到外边有脚步声响起。他吃了一惊,赶忙俯身想去捡油石。但冻久了的人,远不如平日那样利索。那人又存着突击检查的心,进来的比他想象中更快。 见他没有在临书,那人不由呵斥道,“炟儿!你怎么又偷懒?” 他又愧又急地站了起来,嗫嚅,“母后...天太冷了,儿臣的手被冻僵了。所以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皇后不为所动,“给你烧了炭火,屋子一热,你又要睡。还不如这样,每天写的还认真些。” 他觉得委屈,“可是这样真的好冷...” 皇后一副恨他不争气的样子,道,“冷怎么了?古人还有闻鸡起舞、悬梁刺股读书的呢!你这点子苦又算什么?”越说越生气,指着他数落,“原本你就不聪明,还一味地偷懒耍滑...” 他辩解,“儿臣没有...上次是师傅留的作业太多,累极了,才睡过去的...” “我不要听这种话!”皇后打断道。又蹲下身,语重心长地对他说,“炟儿,你要争口气啊。想想你二哥,他如今都会做赋了,你呢,到现在还在学书呢。你是中宫的儿子啊,怎么可以比他差?” 他小声地说,“二哥比儿臣早进学三年,所以儿臣的进度才比不上他的...” 皇后脸一冷,“早出生早进学又怎样?只要你肯努力,一定可以追上他!” 他耷拉着脑袋,应了声是。 皇后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拍了拍他的肩道,“这话才像样。去吧。” 他捡起地上的油石,费劲地磨起墨来。又在她的注视下,强忍着手指血液的凝固,颤抖地写起大字来。 皇后终于看的满意,叮嘱了他几句,带着宫女起身出去。她一走,他满心的心酸和委屈再也忍受不住了,嘟囔说“我娘就不会对我这样...”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有魔力似的,再也收不回去。他索性觑着天冷,殿里人都在打瞌睡,跑了出去。向着西边一路快速地奔跑。 不知跑了多久,一座中规中矩的宫殿出现在了眼前。他眼里浮现出笑意,停了下来,上前去叩门。 “谁啊?”有宫女来开门。但见是他,神情一下子变了,“五殿下?您怎么来了?” 他扒着门,期望地说,“贾娘娘在吗?” 宫女没有回答,为难地问,“皇后殿下知道您来吗?” 他一愣,“为什么要她知道...我不可以来看贾娘娘么...” 宫女自觉说错了话,连声说不是。恰逢贾贵人听到动静,从内殿走出。见到他,同样一愣,“你怎么来了?” 她面上一点笑也没有,反而有些冷淡。他见了不由地惴惴的,嗫嚅说,“来看看您。” 贾贵人淡淡道,“我很好,你回去吧。”说着,转身欲走。 他一下子急了,冲着她的背影大喊,“娘!” 贾贵人的步子一顿,却仍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他追上去恳求,“娘!我的手好冷,替我暖暖吧...” 那句话刚落地,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他在那片茫不见底的黑暗里无措地走着,小小声地喊,“好黑...娘!” 没有人理他。 于是他又喊,“母后!” 还是没有人理他。 他受不了那样的深不见底的恐惧,下意识地哭了起来,“娘!母后!不管是谁,救我出去啊!” 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他在这样的绝望里霍然睁开了眼睛,极速地喘着气。 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怎么会在梦里喊出那样的话来... 太子闭着眼长叹,把手从被窝里抬出来,去敲自己的额头。没想到手臂居然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有些沉重,头脑也不清醒,昏沉沉的,仿佛一闭眼又要睡过去。 他心里猜到自己是生了病,刚想张口想叫人进来,便见殿门口月白色的衣角一闪,履霜端着汤药走了过来。见他醒来,惊喜地快步走近,“殿下终于醒了。” 他哑声问,“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快午时了。殿下大概是昨夜受了凉,这不,伤了风,睡到现在呢。” 太子点点头,思绪渐渐清明,想起昨夜她和申令嬅所说的完全相反的话,心里一沉。但见她泛红的双眼,关怀的神情,又觉自己太过分。温和地开口,“你守了我很久了吧,先回去休息吧。” 履霜点头,道,“那妾叫人去请大宋良娣来照看吧。” 没想到太子摇了摇头。 履霜一愣,大概猜到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婉言道,“大宋良娣要照顾皇长孙,要她来照应殿下,是妾强人所难,考虑不周了。还是妾呆在这里吧。” 太子不甚在意地说也行。 履霜便告了声得罪,伸出了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额头上,“还有些烧。殿下喝点粥吧,然后把药喝了,再躺下睡会儿。多发发汗,病就好的快了。” 太子说好,由她扶了起来喝掉了一碗粥,又拿过汤药来一饮而尽。然后躺了下去,把被子拉上来,打算接着再睡。没想到刚闭上眼,便觉察到放在被子上的手被她握住了。他以为她是要拉起他的手,把被子往上提一提,便没有睁眼。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她有什么动作,只是握着他的手,不由地奇怪,睁开眼询问地看着她。 她踌躇着说,“刚刚守在殿下身边,听你喊手冷。” 第65章 信任 太子心底一震,泛上酸楚的感觉,转过脸没有说话。 履霜抚着裙子坐在了床边的脚踏上,轻轻地问,“殿下梦见了什么?能不能对我说一说?” 大约是她的神情温柔吧,或者是她的语调,轻柔的让人忍不住想接口。总之,他喃喃地回答了,“刚刚梦见了我娘。” “原来是这样啊...”履霜没有问他究竟梦见了什么事,反而说,“我有时候,也会梦见我母亲。” 太子转过脸来看她,神色诧异。 履霜不好意思地笑,“殿下一定是觉得奇怪吧,为什么妾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还是会梦见她。” 太子点头。 她慢慢道,“母子亲缘,是这世上最割舍不断的感情啊。”说着这样的话,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的儿子,语气中包含的情感更加深了几分,“即便是从没见过面,也会一眼认出。即便一直都不生活在一起,心里也会觉得很亲近,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给他听。” 太子听的默然无语,隔了好久,他忽然问,“你说...” 履霜安静地等着他的下话。 但他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吞作了喉声,“...算了,没什么。”他避开了她的目光,“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提起来也没有什么意思。还是按照现在的生活,慢慢地过下去吧。为我们自己,也为我们身边的人。” 履霜脸上的失望神色一闪而过,但细听他语声,还是很温和诚恳的,心下稍安,答应着“是”,温声道,“说了这会子话,殿下也累了,再歇歇吧。” 太子“嗯”了声,闭上了眼。 履霜见他面容逐渐因睡眠而变的安详,心里一直提着的气终于舒了出来。带着竹茹,站起身往外走。 等到了殿外,见左右无人,竹茹忍不住轻声问,“您真的不把太子生病的事,告诉几位良娣吗?” 履霜一边用帕子擦着刘炟残留在她手指上的热度,一边淡淡答,“是太子自己说,不想大宋良娣来照看的。她是东宫妾室中第一人,她不必来,其他人自然也没必要来了。” 竹茹听的惴惴的,“可历来君上生病,妃嫔们都要轮流侍疾的啊。”她试探性地问,“难道殿下打算在这段时日里独占太子恩宠?这,这也太...” 履霜抬起头,好笑地看着她,“荣宠侥幸,哪有独占一说?” 她要的是太子的信任。是比对手更早一步地埋下还击的种子。 前些天崇行偶然听到的“传言”,已经足够令她警惕。不能再让这种事出现了。 何况人情反复,向无稳固之说。太子又非什么身心良善之人——不然他又也不会接受她倾尽一生的馈赠。即便他先前答应的好好的,会因她舍身入宫而善待窦家。但将来时局变迁,他们之间又无深情厚谊的,说不得他会翻脸无情,坐看她与窦家被宋月楼兄妹处置。 今时今日,她不会贪心到想更进一步,去做一个真正的太子妃。但也不会束手等着太子与宋家,去安排她和窦家的将来。所以,在她们还没有力量去决定她的命运前,让她先准备好还击的刀刃吧。 她没有同竹茹多说,只是把用过的帕子丢给她,“拿去扔了吧。——你如果实在不放心,让小宋良娣知道太子生病就是了,她一向是最关心太子的。” 太子的这场病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稍好。 他活动着手臂,笑,“躺了整整一天,人都要霉了。我出去走走。” 履霜往外看了看天色,婉转劝道,“天在下雨呢。殿下你仔细出去了,又着凉。等天放晴了,再出门走动吧。” 太子不以为意,“等天放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呢。你去拿把大一点的伞来。我仔细撑着不淋雨,也就是了。”说着,起身去穿靴子。履霜见劝不动,只得去拿了。 太子穿好靴子,顺手从她手里接过伞。履霜跟在后面一同出去。 守在殿门口的宫女见了,都唬了一跳,劝道,“外头冬雨那样冷,凉津津的,殿下仔细诱了伤寒再发。” 太子朗声笑,“你们也太小心了些。不必跟来了。”撑开伞,履霜忙也撑开了手里的伞,跟着一起往外走。 等走到庭院的时候,头上没了瓦檐的遮蔽,雨丝一下子都倾泻在了伞上,淅淅沥沥的。但因伞大,所以雨水都被阻绝在了外头,履霜和太子身上都没有沾到一滴雨水。 她身处这个场景中,忍不住就想起自己刚来窦府的那一天。窦宪为她受了跪罚。那时也是雨水交加的一天,她撑着伞,偷偷去家庙看他。哪里知道伞那样大,她怎么拿不动,身上被淋湿了许多。 他见了,笑她傻,连被下人们欺负了也不知道,小小的人,怎么扛的动那么一把大伞。 那时她说,“没关系的,以后我可以和窦宪一起撑。” ...... 往事历历在目。 雨还是这样的雨,这场景,也是在心里畅想过许多遍的场景。可偏偏陪伴在身边的,却已不是早先相好的那个人。 她忍不住惆怅地叹了口气。 转过脸看太子,他也同样是怅惘的神色。想起他坚持要出房间,她心中一动,问,“殿下喜欢雨天?” 太子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由自主把脸转向东殿,目光似有潮湿之意。但却一直没有说话,最终也只是摇摇头。问,“你呢?” 履霜垂下眼帘,“妾还行吧,既不喜欢雨天,也不讨厌。” 于是太子转过了脸,没有多问。 履霜在心内唏嘘。 其实他们都曾有过隐秘而热切的过去吧,燃烧在心底。 可却因各自的种种原因,不得不和另一个人结成相敬如宾的夫妻。然而再怎么相敬如宾,这一生也不会向对方袒露心头的隐秘。 因为在相遇之前,早已经和另外一个人走过了更好的时光。 这样的夫妻关系是很奇异的,但却是最适合她与他的一种。 太子这场病来的蹊跷,养的也隐蔽。直到小宋良娣身边偶然有人探听到,说出来,几位侧妃才知晓。 大家都有些惊讶,但想着太子不爱麻烦人的性子,倒也释然。只有小宋良娣,忍不住去找她姐姐抱怨,“太子殿下病了,为什么不招咱们侍疾?八成是那窦氏拦着的。瞧她那病病歪歪的样子,手段倒很厉害,太子殿下竟也肯听。” 大宋良娣一向沉着的面容,今日不知怎么的有些失神,她带着火气,不耐烦地呵斥,“你成日里没有别的事么?一味地说这些。” 小宋良娣见她这样,顿足道,“姐姐!我说这些难道是为了自己么?你瞧她那势头,竟像是要坐稳太子妃的位子了!”她加意道,“谁不知道,殿下能入主东宫,全是靠的姐姐出谋划策,何况你又生了庆儿。如今倒叫那个女人抢了位置了。” 大宋良娣默不作声。 小宋良娣见她这样懦弱,气的顿足,转身就出去了。 她一路气势汹汹地去了中宫。但在进内殿时,忽然的停了下来,低头掐着自己,攒了一大包眼泪在眼眶里。等见了皇后,一下子就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皇后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对姐姐的几个儿女一向是视若己出的,何况她如今又嫁给了自己的养子,关系自然更近。当即扶了她起来,一边安慰一边问怎么。 小宋良娣便哭道,“求姨母给我做主!从前殿下对我们几个侧妃一向是很公平的。便是偶然偏爱了谁,姐姐当着家,也会劝谏他。如今倒好,太子妃一嫁进来,我们全都见不到殿下金面了!” 皇后将信将疑的,“我瞧她的性子很软呢...” 小宋良娣哭骂道,“那是她到了您面前,哄您呢。您不知道,她嫁进来第一天,就给我脸子瞧。”絮絮叨叨、添油加醋地把前几天拜见时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又说太子病着,太子妃一味地拦着,不叫侧妃们去侍疾。自然,她自己是撇的干干净净的。 皇后听了,恼道,“怎么她竟是个外宽内厉的性子!” 小宋良娣道,“可不是么。我说这个倒也不是为自己。主要还是为了姐姐和庆儿,为了姨母您。那太子妃才嫁进来,就这样。这要在东宫呆久了...哼,殿下不要说我这儿了,连庆儿他也要忘了!”又嘟嘟囔囔说什么“男儿薄幸。”“殿下大约是看不上咱们,一心一意要生嫡子呢。” 皇长孙和皇后血脉相连,更是利益维系。小宋良娣算准了这一点,加意地添油加醋,果然皇后听了不悦极了,忍着气对她说一声“知道了。” 这天,小宋良娣回到东宫没多久,便听外头吵吵嚷嚷的。她让宫女去打听,宫女回来报说,皇后请太子妃过去。 她心里幸灾乐祸的,等着看笑话,懒洋洋地对宫女道,“倚翠,过来伺候我更衣,我要眠一会儿子。——哼,也不知道是我先睡醒呢,还是咱们太子妃殿下先回来呢。” 倚翠陪着笑了一会儿,伺候她睡下了。 第66章 暗涌 而正殿那里,竹茹听得皇后宣召,吃惊之余,忙替履霜整理了一下仪容,跟着中宫的女官去了。 可到了长秋宫,殿内却出来宫女禀告,说是皇后昨晚没睡好,先歇下了,请她们略微等一等。 竹茹心里大概猜到了皇后会怎么做,以目注视履霜。她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两人来时还未到午时,是一口中饭都没有吃的,所以渐渐就觉得饥肠辘辘。偏偏中宫里简肃,桌上什么瓜果糕点也没有,倒是茶水一直有人来续。可主仆两个都顾及着体面,没敢多喝。少不得挨着了,又饥又渴的。 终于等到了未时,内殿传来动静,竹茹精神一振,想着皇后大约是不耐烦见太子妃的,这下子可以离开了。 不料她竟招了履霜进去,和蔼可亲地说太子妃是将来的皇后,自己要提早教她主持六宫事务。 她说完,居然也真的认认真真地叫了心腹的女官来讲,自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含笑看着太子妃学。 竹茹站在一旁,有苦说不出,只得跟着,也在她殿里待到了黄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同样如此。 申令嬅和梁玫知道了,都来正殿看望。偏偏不巧,碰上了履霜感染风寒,卧床修养。于是竹茹出来,代她应酬。 两位良娣眼见如此场景,都唏嘘,“连日的磋磨,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让她好好养养吧。”“皇后脾性软和,倒也不是什么恶人。八成...是有人在她后面挑唆的。” 竹茹听的心中一动,试探性地问,“奴婢总听人说皇后殿下心思缜密,怎么瞧着却不像?她的耳根子竟这样的软?” 申令嬅无奈道,“皇后一向都是这样呢。”她悄悄拿手指了指东殿,“除非有那位在背后出主意,才明白一些。” 梁良娣也推心置腹道,“竹茹,你也该劝着你主子些。不是我以下犯上多嘴,太子妃这脾性...也实在太老实了些。头一天去,被皇后摆了一道,也就罢了,怎么这几天还没想到办法呢?” 竹茹无奈道,“也不是想不着办法,只是主子说了,到底皇后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呢,这种事一旦撕破了脸,她倒没什么,太子夹在里面就不好做了。” 梁良娣唇际挑起了一个笑,“到底是太子妃大气,这样的虑事周全。” 申令嬅扬一扬眉,接口,“我就忍不下。去年皇后听了宋月枝的挑唆,也这样待我和梁姐姐。我当时就说,这样的好事臣媳两个不敢独享,必要宋姐姐宋妹妹两个也来,臣媳们才肯的。直把她臊的没话说。” 竹茹听了不由地发笑。 两位良娣又随口说了些淡话,意尽告辞。走前,梁良娣似是不经意地问,“中宫里来人,大约都是什么时候啊?” 竹茹不妨她忽然问起这个,想了一会儿才说,“巳时左右。” 梁良娣点点头,自去不提。 第二天,竹茹一大早,辰时还未到,就催着履霜起身,去用早饭。 连日的聆训加上风寒,令履霜面容疲惫。她吃力地挽着头发,一边问,“早起我怎么听着外头吵吵嚷嚷的?” 竹茹无奈道,“听说西殿里,梁良娣因昨晚吃多了凉物,在闹胃寒呢,连宫外的涅阳长公主都惊动了,大早上的进了宫,带了好多医师过去看她。” 履霜心下古怪,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沉吟着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昨天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竹茹絮絮地把梁良娣昨天讲的话都复述了一遍。 “巳时?”履霜揪住她末尾的一句,重复。 竹茹满头雾水,答应着,“对,良娣最后问了中宫来人的时间。”见履霜再无后话,她试探性地开始收拾起碗筷,一边催促,“殿下再去床上眠一会儿子吧。等到了辰时,奴婢去喊您吃饭。这回,皇后再把您拘在殿里,也不怕了。” 履霜听了,舒了口气笑,“不用喊,皇后今儿个是不会调理我的了。” 竹茹听的一愣,随即笑,以为她在说俏皮话,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但居然这一日,中宫真的没再来人宣召。她心里不由地好奇。 到了午后,她在殿里擦拭家具,隐隐听见外头传来哭声,一路进了东宫才没有了声响,不由地更纳闷,出去打听。 竟然是小宋氏,也不知怎么的,竟从外面哭着回来。竹茹和守卫殿门的宫女们都面面相觑。 到了稍晚时分,派出去打探的小宫女麦穗回来了。笑嘻嘻道,“好解气呢!” 竹茹惊讶地问,“这是怎么说的?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呢。” 麦穗神神秘秘地说,“竹茹姐姐就没想过,为什么今天中宫里没派人来?” 竹茹一愣,随即想到小宋良娣,吃惊道,“她...” 麦穗幸灾乐祸道,“是了!”她指着西殿,道,“那位如今正在西殿大闹呢。听说今早上中宫的人又来叫咱们太子妃,不巧撞上了陛下亲自过来看望梁良娣和涅阳长公主。他一问之下,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又听说咱们太子妃如今伤寒病重,当场就吩咐说,‘派御医来好好诊治太子妃。她一个人料理杂事也太辛苦了,需得有个臂膀才好,今日便带了小宋氏去学吧。’又说,‘皇后这几天不是不舒服么,不必特特地叫醒她说换人了,就叫月枝在外殿等一会子吧。’” 她学圣上说话,学的惟妙惟肖。但竹茹却笑不出来,勉强笑着夸奖了她几句,又赏了她一些东西,便打发她走了。 竹茹带着满腹的惴惴走进内殿。正逢履霜睡醒了,披散着头发靠坐在床头。她走过去禀道,“殿下,小宋良娣刚回了东宫,在闹呢。” 履霜眼睛也不抬地挽起头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她也该尝尝这滋味。” 竹茹试探地说,“梁良娣也是有心了。” “的确——既让宋月枝丢了颜面,又用了这样以牙还牙的手法。” 竹茹听“以牙还牙”四字,眉睫一跳,“其实这事并不大,殿下你自己就可以解决,为什么非要诱梁良娣出手呢?没的让小宋氏以为你们俩联手陷害她,白白地恨上了咱们。” “让她觉得我有党羽,总比让她觉得我孤身一人强。”履霜淡淡道,“再说弱不称尊,我为这么点小事去做出事端来对付她,有这个必要么?”她把话题收在了那里,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问,“明天早上,我有安排吗?” 竹茹想了想,说,“长亭翁主那儿先前派了人来,说是明天早饭后,翁主要来看您。” “就说我躺久了,精神不济,上午先出去走走,请她晚上再来吧。” “诺。” 一夜无话。 次日晨起,履霜随口提议出东宫走走。她命殿里的宫女们远远跟着就好,只竹茹一个贴身伺候。宫女们都答应着,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留她们主仆两个慢慢地在前面散着步。 履霜道,“这一年来我身体一直不好,都没顾得上问一句,水芹现在怎么样了?” 竹茹道,“去年她受了伤,侯爷赐了好多东西下去,命她婆婆把她暂时领回家调养。后来她身子养好了,侯爷本是要她再进府去伺候您的。哪里想到她在养病的时候,居然同她的姑舅表弟看对了眼。这不,巴巴地求了侯爷,不肯再进来呢。” 履霜忍不住笑,“这倒好。我听说到了节庆,太子妃是可以宣召家人进宫探视的。等过程子,爹来时,你提前嘱咐他一句,带水芹也过来吧。” 竹茹点点头,“殿下再随便赐她点什么添妆,也是她的荣耀。” “好啊。她的婚礼大概是什么时候?你知道么?” 竹茹想了一想,道,“仿佛记得是十二月里吧。” “年前啊。那阵子杂事儿多呢,又要准备过年的东西,又要办皇长孙的生日宴,怕是没空见爹和她了。”履霜这样说着,有些惋惜。 竹茹劝慰道,“等她成了婚,再来给您叩头,也是一样的。” 履霜点点头。 竹茹陪着她,随意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偏僻的西边。听说这里荒凉,罕有人住,她想开口劝履霜离开。忽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宫殿,宫前的花圃前,站着一个面善的人影。 她还在怔忡,履霜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唤,“贾娘娘。” 贾贵人曾在前年的除夕宴上见过她的,因此识得。行了一个礼,淡淡道,“太子妃。” 履霜忙侧身避过了,“娘娘叫我履霜吧。” 贾贵人不冷不淡道,“不敢。”说着,转身欲回宫。 竹茹有些错愕她竟冷淡至此。下意识地挽留,“娘娘!” 贾贵人回转过身体,“怎么,有事?” 竹茹一时语塞。所幸履霜发现她手里拿着一个杆子和布袋子,她的宫殿前又栽了不少秋菊,灵机一动问,“娘娘是出来打花的吧?用来做茶或者糕点?” 贾贵人“嗯”了声。 竹茹见她始终不接话茬,替履霜觉得尴尬。但见她还是不以为意的样子,笑着又说,“臣媳也会做秋菊糕呢。娘娘若不嫌弃,臣媳今天叨扰一下厨房可好?” 贾贵人没有立刻答话,过了一会儿才问,“是太子叫你来的?” 履霜一怔,没有立刻回答。竹茹见贾贵人半晌才问出这一句话来,又如此不着边际,也是语塞。 贾贵人将主仆二人的神情收入眼里,微微冷笑,“我就知道,若非偶遇,是没有人愿意来看我的。” 履霜惶愧道,“娘娘指责臣媳,臣媳不敢辩,但太子却是一直都想着您的。前几日病着,还在梦里念叨您呢。” 贾贵人的目光如火焰一跳,喃喃问,“真的么?” 履霜点头。 却见贾贵人脸上怅然的表情不过一瞬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又是那种冷漠,“少骗我吧!他小时候还孝顺着,如今,只怕是忘了我这等人了。”说着,也不顾履霜面上难堪,转身便回宫去了。 竹茹从未见过这种人,无措道,“殿下,咱们是追上去告个别再走,还是,还是直接就回去呢?” “再等等。” 片刻后,门里忽然传来贾贵人的声音,“你要想进来,那就过来吧。” 履霜答应了一声,提起裙子,没有任何迟疑地走了进去。 第67章 贾贵人 到了贾贵人的宫里,履霜喊了声“娘娘”,顿觉大殿空荡,满是她自己的回声。不由地有些惊诧,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贾贵人没回头,但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淡道,“我喜静,祥符宫里又只有我自己住着。所以。” 履霜微笑,“原来如此”,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袋子,把花都倒在她面前的小托盘内。 贾贵人见她低着头,仔细地把发黑的、被虫咬坏的花瓣一个个捡出来放在了手心,动作又轻柔又安静,面上的神情好看了一点,道,“你倒很细心。是做熟了么?” 履霜说是,“臣媳从前在家,也常做这个吃。” 贾贵人不耐道,“别一口一个臣媳的,没的叫人烦。” 履霜微有尴尬,随即恭声答应了一句是。 过了一会儿,内殿有两个四十岁上下的姑姑走了出来,叫道,“娘娘。”又见到履霜,一下子认不出她是谁,也不敢胡乱称呼,踌躇着看向贾贵人。 她平淡道,“这是太子妃。” 两个姑姑忙蹲身下去请安,“参见太子妃殿下。” 履霜忙往下虚扶了一把,“两位都是伺候贵人的姑姑,实在不必这样客气。不知道怎么称呼呢?” 贾贵人道,“一个姓乔、一个姓吴。” 履霜客气道,“原来是乔姑姑、吴姑姑。” 两人都避让道,“太子妃客气。” 贾贵人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吩咐说,“阿乔,你把这碟子菊花花瓣拿去,泡一泡,蒸糕。阿吴,你把我收在内殿里的六安瓜片拿出来,给太子妃上茶。” 两个姑姑答应着,手脚伶俐地退下了。履霜也顺势把手里的残败花瓣倾到座位旁的篓里,抚着裙子坐下,“娘娘刚才还叫我不要拘礼。那我也斗胆,请娘娘叫我的名字吧。” 贾贵人不置可否,问,“你叫履霜?” “是。” “这名字是出自《易经》吧,‘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谁给你取的?” “我爹。” “身处冰上,却又顺着它向前。不逃、不伤。”贾贵人眉一扬,“你父亲很会取名字。” 履霜有一瞬的恍惚。不逃、不伤? 贾贵人看出她在出神,淡淡问,“嫁进宫里,还习惯么?” 履霜醒了过来,微笑,“谢娘娘关心,还习惯。太子殿下为人很好,宫里各位长辈也很照顾我。” 贾贵人“嗤”的一声笑,“要是你爹娘问你,也回这样的套话么?” 她说的直接,履霜不由地涨红了脸,“娘娘...” 贾贵人无意为难她,轻轻道,“宫里的人都不是太好相与,但也没有很坏的。左右你自己留着神吧,别同别人太交心,也别把他们想太坏了。”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样长的话,又是劝告的言语。履霜心中不由地泛起感动,“我知道了,娘娘。” 两人又随口说了些淡话,乔姑姑端着菊花糕走过来了。履霜闻到那种糕点所独有的清香气,笑着连声说,“好香!” 贾贵人的面上略微的带了笑,“那你一会儿多吃几块。” 履霜笑,“恭敬不如从命。”由吴姑姑服侍着洗了手、擦干了,从小碟子里拿过菊花糕。 一旁乔姑姑见她进的香甜,忍不住叹,“太子殿下小时候,也最爱吃这种糕。” 贾贵人没有接话。过了很久,才微微冷笑着说,“你也说了是小时候。” 履霜放下了糕点,踌躇说,“其实太子殿下的心里,一直都是有娘娘的。” 贾贵人忽然就发怒了,“你知道什么?” 履霜没留神,被她吓得一瑟缩,但还是坚持说完,“说句冒犯的话,是娘娘先冷淡着太子,他才...” 贾贵人霍然起身,冷冷道,“你出去。” 履霜不知所措,“娘娘...” 对方不为所动,阴着脸嘱咐了乔姑姑送她出去后,便头也不回地回了内殿。 见太子妃被留在原地,同她的婢女面面相觑。乔姑姑无奈地叹气,“请太子妃见谅,咱们娘娘就是这样的脾气。”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履霜说不急,从袖间抽出块干净的帕子,展开在手心,把剩下的菊花糕一块一块都包了进去。 两位姑姑都有些吃惊。大约还是第一次见到宫里出现这样的人。不仅吃,还往外拿。但乔姑姑到底老成,转瞬就明白了过来,悄声问,“这是...带给太子殿下的?” 履霜点了点头。 乔姑姑看她的目光便温暖了三分,“有劳太子妃了。” 履霜道,“这是什么话。”正好手头包完了糕点,便随着她一起出去。 路上,乔姑姑又道了一次歉,“请太子妃见谅。我们娘娘虽脾气不佳,但人却是很好的。日后有时间,还是烦请您再过来看看她吧。她也实在...太苦了些。” 履霜点头,诚恳道,“这都是应该的。娘娘是太子的生母。我虽碍着宫规不好叫一声母亲,但心里是很敬她的。” 乔姑姑听了这话,眼眶立刻红了,“这宫里头,除了申良娣偶尔来看看,也就太子妃您,愿意这样说了。” “其实太子殿下...” 乔姑姑打断了,叹息,“奴婢明白太子妃要说什么。诚然,我们都看在眼里,太子殿下不是个薄情的人。如今却同娘娘的生分至此,多半还是娘娘不肯俯就的缘故。” 竹茹忍不住悄悄问,“娘娘是碍着皇后么?这才...” 乔姑姑摇头,“姑娘不知道吧,我们娘娘,是皇后的亲外甥女呢!” 竹茹大吃一惊,下意识地拿眼去看履霜。却见她脸上虽也有惊讶的表情,但体态还是很平静。 乔姑姑解释道,“我们娘娘的母亲,同皇后是一母同胞的。只不过一个是头生子,一个是幺儿,差了快二十岁。所以我们娘娘就同皇后差不多大。” 竹茹点点头,“原来如此。那,那怎么还...” 乔姑姑唏嘘,“其实平心而论,皇后待我们娘娘,是很好的。虽抱养了五殿下,但说好了是两人一同抚养,她尽管可以去看。娘娘一例的吃穿用度,也同长秋宫一模一样。便是陛下,也因为她生了皇子而另眼相看。偏偏我们娘娘,也不知是哪根孤僻筋拐了,竟什么荣宠也不要,到后来,连儿子也不稀罕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搬来了这里。” 竹茹听到后来,大概的明白了过来:原来一切都是贾贵人的心结在作怪啊。 这个结论一出来,她顿时觉得事情没有表面上那样难。对乔姑姑道,“其实说白了,也没有什么。” 乔姑姑叹道,“可不是么!” 履霜许诺道,“请姑姑放心,我既嫁给了太子殿下,就一定会设法转圜的。” 没想到乔姑姑听了并不欢喜,反而更愁,“太子妃不知道,从前申良娣刚嫁过来,也是想为我们娘娘尽心的。可谁知道太子殿下人渐渐地大了,心也硬了,竟是怎么也不肯回转过心思。我们娘娘,又是比他更傲的...” 履霜听的叹息,但还是握住她的手,恳切道,“再让我来试一试吧!” 这晚太子过来,同过去一样,在灯下拿着一卷书,读至深夜。履霜悄悄地把从祥符宫带来的糕点摆在他手边,劝道,“殿下晚膳进的不多,吃块糕点吧。” 他随口答应了一声,拈了一块菊花糕吃了。 他的神情几乎是在那块糕点才入口时就变了的。 见他罕见地皱起了眉,竹茹在旁惴惴不安。但想着他脾气一向好,大约是不会出什么事的。可谁知他这次竟大失所常了,想也不想就把那块糕点扔进了脚下的篓里,起身对着履霜道,“别再拿这种东西回来。” 履霜吃惊地站了起来道,“殿下...” 但他完全没有想听的意思,态度异常的强硬,起身就出去了。 这对他这样的人而言,已经是极大的恼怒。竹茹不由地惶急,拉着履霜的袖子喊,“殿下!怎么办?” 履霜拂了拂手指上的碎糕点,不以为意地说,“不用怕,去睡吧。” 她说的轻巧,但竹茹一晚上都没睡着。第二天又打听到,太子离了正殿后,去了书房安置,不由地更着急了,同履霜道,“殿下还没起头呢,太子的反应就那样大。往后可...” 恰逢申令嬅来看她们,耳朵里刮到这一句,随口问,“起头什么?” 竹茹便把昨天的事原原本本都告诉了她。申令嬅听了叹道,“这事我也曾干过,太子每次都是拔脚就走。总之我劝你,别再触他霉头了。若你心里可怜贾贵人,逮着空常去看望她也就是了。” 履霜蹙眉叹息,“终究是亲母子,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申令嬅往周围扫了一眼,见殿里没有旁人,这才敢说,“我也是后来加了意多方打听,才晓得从前太子还小时,不知道贾贵人是生母,几次对她不咸不淡的,她一来抱,就哭,直弄的贾贵人歇了亲近的心思。可偏偏后来太子又知道了人事,想着去亲近。但你想,贾贵人那么傲的人,能转圜么?有一年,皇后逼的紧,数九寒天里叫太子写大字,连火也不给他生一盆。他受不过,偷偷去找贾贵人。可她愣是没开门,把太子冻坏在了宫门口。她那里又是没人去的,一直到第二天巡逻的侍卫来了,才把太子从雪地里挖出来。所以到现在,太子也就对她很冷了...” 申令嬅的话令竹茹唏嘘不已,私下里她又劝过履霜许多次,让她不要去管贾贵人的事。但她每次都没有听,居然又试着同太子去谈。又常往来于祥符宫,去看望贾贵人——即便她总是闭门不见。 内廷不大,这些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小宋氏听闻太子几度不悦,拂袖离开正殿,幸灾乐祸地说,“我还以为那窦氏有多聪明呢,居然三番四次地去触太子的霉头。宫里谁不知道,太子和贾贵人相敬如冰的?”她说顺了嘴,连在大庭广众下也不避忌。 而太子,不知道他是不是麻木了,慢慢地,他已经不再阻止履霜去看贾贵人了。甚至有时两人偶然谈论起她,他也不再像那天一样转身就离去,只以沉默相对。 倒是深宫中的圣上,偶然得知了此事,叹息着说了句“太子妃有心了。” 第68章 圣心 时间就这样缓缓地流淌了下去。 竹茹常常感叹东宫日子平静。 的确,太子为人温和,对待所有妻妾都一视同仁、温和体贴。几位妃子间呢,虽偶有摩擦,但都没闹出过什么大乱子。 履霜也是这样想。甚至,有时她会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是很好的,她情愿就这样过尽一生。 ——只是偶尔还是会想到那个人。 虽有太子出面,遮掩了他的提早回京。但皇后和宋家因夺位之恨,始终紧咬着他不放,坚持请求圣上按士亡法处置他。他们集结了外朝的党羽,把这件事闹的很大。多亏太子上下打点,圣上又不欲追究,成息侯才以交金二斤八两赎罪,将此事收尾。 饶是如此,窦宪也被勒令在家思过。 按理说,他这一年在颍川郡安抚叛兵,官职可再晋一级。但有了这件事,暂时也不能够了。 听说他如今在家里每天酗酒。偶有故旧或同僚去看他,言行也是大为失态。 履霜听后长长地叹息。 长痛不如短痛。但愿这一段时间的沉郁,可以慢慢抚平他心里的不甘和伤痛吧。 只是后来她叮嘱竹茹,今后不要再传窦宪的消息进来了。——有关他的,即便是只言片语,她也不忍再听了。 圣上的病渐有沉疴之势。 起先他只是觉得疲累,偶尔在和人说话时突然失力,昏倒在地。虽这样,精神总也还好,他自己也就不当回事,解释说最近太累了,所以才这样。 但慢慢地,昏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他的精神亦大幅度地衰弱下去,常常身子疲乏却怎么也入睡不了,不管御医如何尽心调理都无济于事。原本和蔼的性格慢慢变的烦躁起来,动辄就因小事而处罚左右。 太子见了,心中焦急,每日傍晚都亲自去侍疾。 圣上见他这样的孝顺,心中宽慰。但想起如今自己病重,万事都交给了太子打理,他这样的两头兼顾,怕是太辛苦,吩咐他三日一来即可。 太子答应了,回东宫后嘱咐几位妃妾代他去尽心。 几人都称是,轮流去看望圣上。然而他病中不喜吵闹,对任何人都淡淡的。只有见到性情安静的履霜同活泼的皇长孙,才愿多说几句。 这一日,照例的,东宫的几位妃妾去,圣上随口说了几句,便打发她们都走了,只留下履霜、皇长孙,和需照看他的生母大宋良娣。 那个叫庆的男童,因是今上的第一个孙辈,很得他青眼。所以他即便在病中,也日日地惦念着这孩子,叫抱来看看。 见圣上脸色苍白,精神头不好,仍强撑着逗弄刘庆,说一些孩子喜欢听的话,大宋良娣轻声道,“庆儿吵的很,又爱缠人,臣媳把他抱出去吧,父皇好好睡一会儿。” 正好她说这话时,刘庆的目光转到了圣上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天鸡纹样的香囊。刘庆指着它,眼珠子乌溜溜地转,“要!要那个!” 大宋良娣听的皱眉,在旁呵斥道,“那是你皇祖父的东西,不许乱要。” 圣上笑呵呵的,阻止她道,“不妨。”大宋良娣仍想深劝,圣上看了她一眼,笑意收了一点,道,“小玩意罢了,朕是给自己的孙儿,又不是给你。” 他说的冷酷,履霜在旁听了都有些尴尬。难为大宋良娣,居然没变色,答了一声是。 圣上便也没有再看她,解下了那个香囊,递给刘庆。 刘庆欢呼了一声,抱着那个香囊开始玩起来。 圣上和蔼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忽然道,“太子妃。” 履霜本安静坐在床边,替他捶着小腿。闻言忙答应了一声,直起身,“父皇。” 圣上看她的目光比对着大宋良娣温暖许多,“太子妃是个孝顺的人。这些天,每日来福宁宫尽孝,事事不假手于他人。太子娶了你,很好。” 履霜谦让道,“父皇过誉了。” 圣上话锋一转,道,“只是这做东宫妃,光凭着一腔子孝心是不够的。比起这个,朕更看重你在大事上的处置。” 他语气里颇有责怪之意,履霜听得面红耳赤,嗫嚅,“臣媳年轻驽钝,万事还请父皇见教。” 圣上沉吟道,“再过小半个月,就是庆儿的生辰了...” 履霜立刻意会,答,“此事臣媳曾问过太子。他的意思是,十二月廿三那天,在东宫里摆一顿家宴,私下庆祝。所以臣媳也就没有多提。” 圣上皱眉道,“太子的性子,我是深知的,最怕麻烦别人。他自己这样也就罢了,怎么好委屈了庆儿?” 履霜柔顺答道,“父皇别责怪太子。都是臣媳考虑不周,没有劝谏。” 圣上颜色稍缓,看着她道,“宫里如今唯有这一个小孩子,况且他又这样的聪明,讨人喜欢...他的生日宴你要好好办。” 履霜心中一凛,低头称是,“父皇的病也该借着这个冲一冲。臣媳回去就开始准备。”见圣上满意点头,她迟疑道,“只是臣媳嫁入东宫尚不足三月,万事都不熟悉。这样一上来就办如此大的宴席,只怕笨手笨脚,反而要把事情做糟。”她看向大宋良娣,试探性地问,“宋姐姐是皇长孙生母,又在宫中生活近四年。此事要不要...” 圣上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是太子妃,还是她是?” 履霜心中一惊,忙告罪着伏在地上。大宋良娣亦跟着跪了下来,口称不敢。 但圣上恼怒未消,仍然责备道,“事情不会,你可以慢慢学,怎么能一开始就推诿给别人?如果将来六宫事你也处置的吃力,是不是连身下宝座也要拱手让人呢?” 他这话说的实在重,履霜不敢接,只是请罪说,“臣媳失言了。” 圣上锐利的目光注视着她与大宋良娣,“嫡庶尊卑,你们都要记牢了。” 两人都俯首称是。圣上像是了了一件事一样,叹了口气,靠在软枕上,“朕也累了,你们都回去吧。” 履霜和大宋良娣齐声道,“父皇好好养病,臣媳们先回去了。” 圣上点一点头。 等出了福宁宫的门,履霜和大宋良娣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但彼此的脊背还是绷的紧紧的。 履霜率先开口,婉然道,“父皇虽这么说,但良娣是皇长孙的生母,又在东宫中管理事务多年。生日宴的事,还是交给你吧。” 大宋良娣摇头,客气道,“殿下属意妾,是妾的荣幸。可父皇刚才说的,也正是妾想说的,再则妾也一向身子不好。所以这事还是劳烦殿下吧。” 履霜刚想再说,忽见对方怀里的男童踢闹起来。刘庆生性活泼,又养的四肢白胖有力。大宋良娣被他闹的几乎抱不住。履霜忙走上前去,托了孩子的臀部一把,大宋良娣这才稳稳揽住孩子。 她舒了口气,道谢道,“多谢太子妃。”刘庆在她怀抱里嘻嘻笑着,亦把一张小脸转了过来,有样学样地说,“多谢太子妃。” 他们母子不常出来走动,所以履霜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注视刘庆。 只见他生的粉白清秀,一张小脸胖胖的,大眼睛如同两丸水银一般,机灵地注视着人。履霜看到他,不由自主就想到自己未及谋面就死去的儿子。她忍不住蹲下身,轻轻地用手刮了刮孩子的脸颊。 孩子的皮肤娇嫩,上好的锦缎也不及如此。然而这样美好的触碰,她是一生都不会再有了。这样想着,内心又是羡慕又是黯然的,慢慢直起腰身。 没想到刘庆很喜欢她,居然伸出了小小的手指,去牵她的衣袖。随即仰头看着她,发出响亮的笑声。 履霜又惊又喜,重新又蹲下了身,逗他,“庆儿,庆儿。” “殿下似乎很喜欢孩子呢,可要抱一抱他么?”大宋良娣淡淡笑着,向她伸出了手。 履霜受宠若惊地接了过来。刘庆看着小小的一团,但远比她想象的沉。抱在怀里,馨香的让人舍不得撒手。履霜见他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一直在看她佩着的玉佩、香囊,心里喜欢。柔声道,“都给你,好不好?” 刘庆响亮地说好,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履霜更是欢喜,忙不迭地去解香囊。 却被大宋良娣制止住了,“不可,太子妃不要惯着他。”说着,从履霜手中抱回了刘庆,斥责他,“皇祖父方才不是已经给了你一个吗?还这样的得陇望蜀,你什么时候才会满足?” 刘庆不敢回嘴,瘪着嘴,回了个是。 履霜笑道,“良娣是个严母呢。” 大宋良娣淡淡道,“殿下过誉,妾只是为之计深远罢了。” 她说的肃正,履霜不知道该回什么,所以只默默地点头,伸手引她一同回去。 第69章 她 等回了东宫,履霜同竹茹谈起圣上的话。竹茹沉吟道,“大宋良娣倒是个明白人。只是陛下的态度...实在很微妙。若说看重殿下,何必这样抬举庶出的皇长孙?可若真的喜欢皇长孙,为什么又不给他的生母做脸?” 履霜叹,“这正是圣心斟酌处呢。”她不欲多说,转而与竹茹说起几日后的生日宴事。 但两人从前都是没学过主持中馈的,所以讨论了许久,仍结结巴巴的,到后来甚至面面相觑了。 履霜提议,“不如你去叫了令嬅过来吧。她从前在家里,常帮她母亲处理这些事的。” 竹茹无奈道,“殿下忘了,申良娣怀着身孕呐。听说这几日又孕吐的厉害。” 她这个样子,自然不好去麻烦劳动了。履霜只得摆摆手,重新又硬着头皮同竹茹讨论起来。 这一晚她们讨论到很晚方有了大致的想法,洗漱睡下。 次日起身,难免就迟了。 竹茹见履霜神色恹恹,一直在打哈欠,提议说,“殿下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吧,吹吹风,精神也爽利一些。” 履霜想了想,点头说好。 出了殿门,走到东宫外,一眼便见到梁良娣带着人站在宫门口,翘首往外望。履霜奇道,“良娣在等人么?” 梁良娣转过身来,行了一礼,喜滋滋道,“是啊。妾的妹妹今日跟着伯母进宫来了。父皇恩准她绕道过来看看妾。” 履霜羡慕地笑,“良娣真是好福气。”说着,客气地点了点头,欲走。 但梁良娣忽然叫道,“太子妃!” 履霜回身看她,“嗯?” 梁良娣捏着帕子,支支吾吾道,“妾的妹妹,过了年就十八岁了。这样大的女孩子,一直拖着不出阁,殿下可知是为什么?” 履霜想起前年的花灯节,与梁敏的匆匆会面。她那样亲热地叫着“宪表哥”,又对自己抱有莫大敌意,心里大抵猜到了一点。一颗心不受控制地一沉,没有说话。 梁良娣却以为她的沉默是不知情,急性子地说,“我也不瞒殿下了。那个不知羞耻的丫头,这几年啊,一直说要嫁给,要嫁给...”她咬了咬牙,道,“要嫁给殿下的哥哥。” 她终于是说出来了。 履霜心头一片惶然,一时间竟不知该怎么应对。还是竹茹机警,代她答道,“梁姑娘有这想头,是好事啊。窦梁两家本就沾亲带故的,这样亲上加亲,就更是亲近了。只是,为何拖到了这时候?” 梁良娣叹道,“殿下知道的,我和妹妹都是从小没了母亲,由伯母涅阳长公主收养了,抚养大的。她老人家一向同贵府里的泌阳长公主不和,所以...” 履霜的心神慢慢地回转了过来,问,“那么如今,她怎么又答应了呢?” 梁良娣的脸上颇有尴尬之色,支吾道,“妹妹坚持,所以伯母也就,也就慢慢被说通了...” 履霜心中了然。梁敏坚持固然是一个原因。但她如今的年龄渐趋老女、窦宪又成了太子的妻兄,这才是促使涅阳长公主同意的真正理由吧。 想起那个娇俏的女子,履霜心里一阵羡慕。 那样的坚持着自己的信念,丝毫不被人左右。这一生,她是不能够了。那么不如让另一个深深爱慕他的女子,从此陪伴在他身边吧。这样想着,她微笑起来,“我和良娣的妹妹,也是旧相识呢。今日良娣姐妹相聚,方不方便我也在场呢?” 梁良娣大喜过望,当即点头应了,引了她去自己殿里。 梁良娣住在南殿。 那儿是东宫里阳光最好的地方。尤其是在冬日里,大片大片的阳光洒下来,暖融融的让人通体安泰。 履霜转头笑,“你这里冬暖夏凉的,倒是很舒心。” 梁良娣脱口叹,“阳光再好,也是偏殿。” 履霜忍不住侧目。她自觉失言,讪讪地拿旁话遮掩了过去。履霜想她素日里快言快语,也就没有多计较。 一时落座。梁良娣命人上了茶水与果子,陪着履霜闲话。 履霜想起她方才站在宫门口,那样翘首盼望着妹妹,心里过意不去,道,“良娣不必陪着我,留我自己在这儿喝茶就行。” 梁良娣摆摆手,“嗳,那也太不知礼数了。殿下不用担心,妾的妹妹到了,自会有宫女领着她进来的。” 履霜点点头,和颜悦色同她说起闲话来。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殿外忽传来脚步声。有小宫女过来报,“二姑娘到了。” 梁良娣喜形于色,马上就站了起来,去门口迎。过了一会儿,携着一位身穿绯红衣衫的女子进来。正是梁敏。 比起前年,她的五官长开了不少,更为美艳了。且又是自幼在长公主身边长大的,行事间自有一种疏落格调,是个出色女子。 履霜在注视她的时候,她同样也在打量履霜。 前年花灯节上匆匆一瞥的怯弱孤女,如今居然已是太子妃了...坐在上首的形容,安安静静的,倒也有几分天家格局。可自己的终身却还没有着落呢。 梁敏心情复杂,说不清是羡慕、嫉妒、还是茫然。拜倒了下去,“参见太子妃。” 履霜亲手扶了她起来,“从前刚来京师时,就同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的。一别却两年,时间过的这样快。” 梁敏听的更加默默。两年前,她是骄横的长公主养女,皇子的小姨,窦氏只不过是一介孤女。而如今世事变迁,她年近双十仍待字闺中,窦氏却一跃而至如此高位了。 履霜见她不接话,略有些尴尬,看向梁良娣。她对妹妹的这态度也有些摸不准,勉强笑着打起圆场来,“阿敏,你这一路过来,可冷不冷?” 梁敏说还好,“天气倒不是很冷,只是风刮在脸上有些疼。” 梁良娣端详她,果见她白嫩的脸上浮起一星一星的血丝。心疼地说,“你的脸一向比旁人嫩,经不得日晒和风吹的。出来也该厚厚地涂点脂膏,再戴个风帽。”说着,扬声命宫女雁书去拿她放在内殿的妆奁过来。 过了一会儿,雁书拿了她的瓶瓶罐罐来。 梁良娣一个个地打开了,絮絮嘱咐她妹妹,“这是玉菁膏,加了珍珠粉和紫茉莉磨的,比外头买的铅粉好。这是杏仁蜜,滋养肌肤的。这是莲香水,补水的,你的肌肤总是发干,要自己留心着涂抹啊。这些你都带回去。” 梁敏笑,“姐姐上次给的,我还没用掉呢。这些你自己留着吧。全给了我,你用什么?” 梁良娣温言道,“姐姐还可以再向司香局要的,你不要担心。” “超出你份例的,去要,没的和人夹缠。” 见梁良娣有些急,要再说,履霜开口道,“姑娘把它们都收下吧。你姐姐一早就给你预备好了这些,这都是为你的一片心呢。你若不收下,岂不辜负?再则你也不要担心她东西不够使。一旦没了,她自己不记得,我也会打发人去司香局要的。” 如此梁敏只得收下。 梁良娣感激地对履霜道,“妾姐妹两个叽叽喳喳地说了这许久,倒把殿下抛在一边了,是我们的不是。” 履霜摇头微笑,“看你们姐妹和睦,我在旁边也很羡慕呢。” 梁良娣顺势道,“妾姐妹俩,从小是打打闹闹长大的。如今不过是分开了,关系才好些。哪里比得上殿下和窦二公子呢?” 终于说到这上头了,几人心中都各怀心思地一震,但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仍是如常地微笑着。 履霜先道,“说到二哥,我倒是有很久都没见到他了。” 梁良娣接口,“咱们困在这深宫里,想要见一见家人也是难呐。”转头问她妹妹,“你却是一直都住在外头的,你来给太子妃说说窦二公子的近况呢。” 梁敏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这,这我如何会知道...” 梁良娣指着她笑,“你这孩子,小时候不是同他玩的很好么?怎么如今倒推说不知道了?” 梁敏的脸更红了,支吾说,“姐姐也说了是小时候。” 她神态娇羞,落入履霜眼中,她只觉得浑身都发冷。明明先前打算地好好的,要尽力促成梁敏与窦宪的婚事,可当那样一个人真正坐在了她的面前,说起她的爱慕,履霜发觉自己还是没法听下去。 竹茹觑着她神色,代她道,“咱们殿下和二公子虽是兄妹,来窦府却晚。竟不知梁姑娘同二公子,原来是青梅竹马么?” 梁敏笑了,神态单纯而真挚,“我们很小就认识了。那时候我刚刚被伯母收养,元旦跟着她去宫里朝贺。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他...” 履霜心中百感交集,但还是尽量维持着镇定的微笑的表情,接口,“青梅竹马的情分,一向是比旁的人深的。” 梁良娣点点头,接口,“何况如今妾和太子妃都在东宫。若能...,倒是亲上加亲了。” 履霜想起前阵子她的频频示好,原来她一早就有如此打算。心中一片冷沉,默不作声地点头。 梁敏见她们虽说的隐晦,但隐隐是把事情做定了。心中喜悦,起身便想拜倒。 却被履霜拦住了。她注视着梁敏的眼睛问,“我二哥如今终日沉郁,又一向不被宗室所喜。姑娘却是长公主义女、太子小姨。你真的想好了吗?” 梁敏爽快地答,“若臣女还有所迟疑,也不会一等这许多年。” 履霜默默地点头。道,“你既如此说,那么,此事我会尽快敲定。只是如今东宫里在筹备皇长孙的生日宴,是不得空了。这件事一了,又要忙着准备除夕。得出了年,我才能腾出手来。” 梁良娣代她妹妹答道,“没事的,殿下自忙您的事吧。您把我们姐妹俩的心事放在心上,我们已经很感激了。”说着,让梁敏向履霜行大礼拜倒。 履霜勉强扶了一把,说,“何须如此,今后...也许我要叫姑娘一声嫂嫂呢。”说着,借口不打扰她们相聚,起身离开了。 第70章 姐妹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南殿,梁敏感慨道,“太子妃的性情倒很和气。同两年前我初见她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姐姐这次虽没坐上太子妃的宝座,但有这样一个主母,总也还好。” 梁良娣携着她的手往内殿走,“她再和气,我也终归是被压了一头的。”她抑郁地叹,“原本还以为嫁进东宫,会有一个新的开始呢。没想到宋家姐妹两个、申家的、她,一个个地进来,从没个停歇。” 梁敏沉默,半晌才道,“可谁让姐姐心气这么高,非要嫁进宫里呢?” 梁良娣心酸,“你以为我是爱攀慕富贵么?你我啊,说是侯府的千金、长公主义女,可那不过都是空壳子罢了。爹是那样的一个人,伯母养着咱们也有她的打算。与其逆了她的心意,将来没人照管着受苦,还不如乖乖地听她的话,也借一借她的势,将来说不定有大造化呢。” 梁敏低声道,“姐姐都是为了我和阿赦。” 梁良娣拍一拍她的手,“我这辈子是不成的了,只盼望你们俩将来姻缘如意。”她悄声道,“我在东宫里,偶然听太子殿下闲谈说起,那窦宪,如今竟是大失所常了?” 梁敏无奈地说是,“我也曾瞒着伯母,悄悄地去窦府看过他。竟是一味的饮酒,几乎醉死在家里,连我是谁都认不得了,醉醺醺地拉着我的手,叫他妹妹的名字呢。” 梁良娣皱起了两道秀眉,“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样的经不住事?”她注视着妹妹的眼睛道,“其实今时今日,你已是太子的小姨。将来...,你的身份又会更高。到那时自有不少好男儿任你挑选,你又何必执着眼前这一个?他也不算太好。” 梁敏顿足,恼道,“姐姐!我若有别的想头,何必还等这许多年!”触动心事,眼圈渐渐地红了。 “好了好了,姐姐不说这样的话了。”梁良娣爱怜地替她理着鬓发,“你也是个实心肠。”她没有再说这件事,转口问,“阿赦如今还好么?” 梁敏飞快地调转了视线,“还,还好吧。” 梁良娣见她摸样古怪,狐疑道,“真的还好?他现在在读什么书?” 梁敏见她细细地问起来,撑不住地哭了,“他是那边教养大的,哪里还会安安稳稳的读书呢?前几日,刚在街上同别人有了纠纷,打伤了人...” 梁良娣急道,“你怎么不进来告诉我?” 梁敏拿帕子擦了擦眼泪,“姐姐别担心。事情一发出来,我就去求伯母压下去了。” 梁良娣心中稍安,啐道,“魏采薇那个贱婢!仗着做别人继母,一味地捧杀孩子。这么多年来也生不出一个,焉知是不是伤了阴鸷!”骂着骂着,忽然有些疑惑,“伯母的性子,我是深知的,和她无关的事,一向懒的出头。怎么这次她倒愿意帮你?” 梁敏低着头,没有说话。 梁良娣看着着急,喝问她的丫鬟,“雨兰,你说!” 雨兰不顾梁敏的阻止,“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姑娘不知道,为着赦公子的事,二姑娘在长公主房门外跪了整整半日。饶是如此,也被她骂的狗血淋头,这才答应帮忙。” 梁良娣忍不住道,“这对她来说,不过是一点子小事,值得如此作态吗?”见梁敏和雨兰嘴唇翕动着不敢说话,她恍然地冷笑起来,“和我说说,她都骂了什么?” 梁敏支吾道,“左不过还是那些话,骂我寡廉鲜耻,巴巴地苦等。” 梁良娣把脸转向雨兰,“你说。” 雨兰这次犹豫了许久,方硬着头皮道,“长公主骂二姑娘倒贴,白白地浪费了这许多年。还不如,还不如早早就...长公主她脸上也有光,不用看皇后那老妇的脸色。” 她说的隐晦,梁良娣听后反应了好一会儿,旋即勃然大怒,“当年我答应她,来这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已经算报了她收养之恩了,怎么她现在还把算盘打到阿敏头上?” 梁敏心里难过,牵着她的袖子道,“姐姐快别气了。伯母再怎么想,也不过是她的一个打算罢了。等我和窦宪的亲事做成,谅她也没话说。” 梁良娣心酸地拥住了她,“全怪姐姐没本事。想当然的以为进了东宫,你和阿赦的日子就会好过。” 雨兰在旁也跟着落泪,“大姑娘别哭,只怪长公主贪得无厌。” 梁良娣恨道,“可不是么!有了个养女去做太子侧妃,还嫌不足。巴巴地指望着有人给她占住正妃的位置,将来她好做皇上的岳母、太子的外家。”她拍着妹妹的脊背安慰,“你别怕。太子妃那里已经答应下来了,这事会成的。到时候你出了梁府,出去单过,不知有多逍遥自在呢。” 梁敏在她怀里点头,又有些不确定,“姐姐,你说这事能成吗?” 梁良娣安慰道,“怎么不能?你们俩从小就认识,况且我与太子妃如今在一处,关系一向好。这样亲上做亲,对大家都有利。” 梁敏迟疑道,“可是窦宪...自从长大了,他待我总是很冷淡。会不会他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梁良娣失笑,“快别瞎猜。他你还不知道么?就是那样不耐烦的性子。” 梁敏忽想起前年花灯节上,他带着妹妹出去玩的模样。体贴地护着,热络地说着话。忍不住就说,“他也不是对谁都不耐烦啊。我瞧着,他待太子妃就很亲热。” 梁良娣笑,“那是他们兄妹两个,天生亲热。这对手足同胞的态度啊,和对着旁人是不同的。” 梁敏听的有理,点了点头。 梁良娣拉着她的手谆谆道,“总之这阵子呢,你多去窦府里看望看望窦宪,探探他的口风。太子妃这里,姐姐也替你提醒着。” 梁敏大力地点头,恳切道,“除了姐姐,再没人愿意这样对我的。” 梁良娣失笑,“咱们姐妹两个,还说这种话。”同她谈起家常的话来,一直絮絮地说了半个时辰方罢休,依依不舍地送了她回去。 梁敏的身影渐渐看不见了,梁良娣怅然若失地打算回转南殿。 正好碰上几个小黄门驾车过来,停在东宫门口。梁良娣见车上堆满了时鲜的果蔬,随口问了一声,“早上不是送过一次了么?怎么这时候又来?陛下新赏的?” 小黄门都躬身向她打千,“回良娣的话,这些果蔬不是陛下赏的,是太子妃为着皇长孙的生日宴,命奴才们出外采办的。” 梁良娣点点头,嘱咐,“这些东西务必好好保管着。东宫里一向有老鼠的,除都除不尽。你们都仔细着,别叫它们咬坏了这些吃的。” 小黄门们都称是应下。 梁良娣打算走,但眼角忽瞥见那些果蔬下,压了不少白色的伞状蘑菇,根茎挺拔,散发着微微的清香。眉间微不可查地一蹙。 小黄门们不觉,只是见她把目光长久落在果蔬上,有些奇怪,试探地问,“良娣在看什么呢?” 梁良娣神色自若地收回了目光,笑,“我瞧着,许多果蔬都是从前没见过的呢。过几天夜宴,可有好口福了。” 小黄门们都笑道,“可不是么。”恭恭敬敬地送了她进去。 一回到南殿,雁书就忍不住道,“姑娘,方才那个蘑菇...” 梁良娣冷冷看了她一眼。 雁书忙闭了嘴。但扫了眼左右无人,还是忍不住说,“原以为这只是小门小户里出来的人,暗地在宅院里使的手段,没想到宫里也有。” 梁良娣眉间一片阴霾,“做这事的人,大约同魏采薇很说得来。一样的阴私手段。” 雁书问,“姑娘打算怎么办呢?” 梁良娣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说了多少遍,在东宫里,叫我良娣。” 雁书见她避而不答自己的话,反而说了这样无足轻重的一句,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劝道,“这事无论是谁做的,害到哪个身上,太子妃身为主母,都逃不开管束不利之罪。良娣如今既有意同她家结亲,为什么不去告诉她呢?” 梁良娣看着她冷笑,“你倒是会做好人。却不想想,一旦我告诉太子妃,她怎么会不往下查?消息走漏,设局的难道不会去打听是谁告的密么?到时候太子妃倒是逃过一劫了,我却要被人恨上了!” 雁书听的默默,“那良娣打算坐看其局了?” 梁良娣挑眉,“那倒也不是。我既决定了要同窦家结亲,为了阿敏也不能坐看太子妃失势的。何况她一倒下,说不得,下一个被对付的,就是我了。” 雁书懵懂,“奴婢不懂良娣的意思...” 梁良娣舒了口气,“不懂就往下看吧。”不再多说,打发了她去洗手,洗果子来吃。 第71章 生日宴 月牙细细一弯,很快便到了十二月廿三,皇长孙的三岁生日宴。 因圣上交代过要好好办,所以内廷六尚局在紫英殿设了近百坐席,邀皇室五服中的所有亲贵同襄此乐事。 这一天,戍时整,履霜和太子带着四位良娣,共同跟在帝后身后,驾临紫英殿。 内侍一声唱喏,殿中原本在饮酒的众人一下子都跪了下来,叩首请安。 圣上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何必...”话说到一半,胸口猛然呛上一阵咳嗽。紧跟着,越咳越厉害,到最后几乎在抖心抖肺了。 皇后和太子见了,忙一个给他抚胸口,一个给他倒茶。又说要请御医。他摆摆手拒绝了,“朕好得很。”推开了他们,勉强把话说完了,“都起来,起来吧。” 众人闻言都站起了身,重新坐到座位上。但一抬头,全都愣住了。短短几日不见,圣上竟又老了许多。脸上泛着密密的皱纹,脸色也白里透着青。 履霜心里同他们是一样的想法。这阵子圣上衰老的异常快,这让她觉得不详。她正想再和太子说,还是宣御医来吧,耳边忽传来一把娇俏的声音,“陛下,皇后,妾斗胆,有个请求。” 履霜转头看去,是坐在下方的小宋良娣在说话。 因她是皇后的甥女,帝后两个都不把她当寻常侧妃待的。所以此刻听她这样说,都笑问,“什么?” 小宋良娣侧着头,笑靥如花道,“陛下身体不舒服,不如让庆儿坐您边上吧。小孩子家说说笑笑的,也讨人喜欢。” 圣上一向喜欢刘庆,所以闻言马上点了点头,说好啊。 小宋良娣便给她姐姐使了个眼色。孰料对方皱着眉,微微地摇了摇头。小宋良娣几次示意于她,她都没有反应。 小宋良娣索性自己站起了身,笑道,“姐姐今天不舒服呢。”说着,从乳母手里抱过了皇长孙,往上首去。经过履霜时,她佯作不好过去的样子,为难道,“这里过道好窄呢,烦请太子妃让一让我吧。” 竹茹见她语气看似恭敬,实则骄纵,忍不住皱眉想说话。履霜看了她一眼,微微向旁一让。 小宋良娣嫣然一笑,抱着皇长孙去了圣上身边。 圣上接过孩子,逗弄,“庆儿,庆儿。” 刘庆咯咯的笑,响亮地喊“皇祖父!”小宋良娣一边笑吟吟地在旁看着,一边顺势抚着裙子坐在了圣上的下首位置。 ——这位置虽未和帝后同列,却也是远超太子夫妇了。 圣上正和皇长孙处的融洽,见了也没有多想。皇后就更不会说什么了。所以小宋良娣竟是安安稳稳地坐了下来。 申令嬅见她这样,显见的是在欺辱太子妃了,内心不忿。半开玩笑道,“月枝妹妹怎么坐到上面去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父皇的妃子呢。” 众人见她说的刻薄,都暗自笑了起来。 小宋良娣见了,脸上挂不住,但还是硬撑着道,“申姐姐想多了。我不过是想着庆儿闹腾,只怕要吵着父皇,这才坐在旁边照应的。” 她振振有词的,申令嬅一哑,暂时回不出话,使了个眼色给履霜。但履霜见太子注目于大宋良娣,颇有为难之意,心中明白,他不愿因呵斥小宋良娣而令她姐姐伤了体面。他既这么想了,她少不得忍了,对申令嬅摇了摇头。 对方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感,转过了脸不理她。 倒是一旁的梁良娣,不满地嘟囔着,“虽是家宴,但座位也有次序的。怎么就这样了?” 圣上顾着和皇长孙说话,没听到。皇后和小宋良娣又装听不懂,一个也不接话。直把梁良娣臊的脸通红。 履霜见了,站出来打圆场道,“眼见着人也来齐了,大家举杯共饮吧!” 太子端起酒杯,接过话头,“今日虽是小儿的生日宴,但亦是与亲贵们聚首的家宴。大家不要拘束,尽兴才是。” 众人都跟着端起酒杯,挨个祝祷皇长孙平安顺遂。 太子含笑一一受了。 气氛正融洽时,殿门口传来喧哗声。履霜随意地往那儿看了一眼,顿时僵在了原地。 是窦宪,被成息侯和黄门们扶着,走了进来。 他往常虽是武将,但有世家公子的清贵在,一向是很爱干净的,衣服总是十分整洁。但今天,履霜即便坐的远,也一眼望见他面孔通红,衣襟处尽是斑驳的酒渍。又见他一路被人扶着过来,众人纷纷掩鼻,大概猜到了他那身衣服几天都不曾换。 这样想着,他逐渐的走近了。 成息侯强忍着众人的打量和满心的尴尬,扶着儿子请安,“参见陛下,参见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皇后眉头一皱,打算斥责。但太子不欲履霜难堪,在她之前开了口,“岳丈和大舅快坐吧。来人。” 马上有手脚伶俐的宫女过来,从成息侯手里接过了窦宪,搀扶着他坐下。 他大约是醉的厉害,一坐下去,马上就瘫在了座位上,捂着胃,作势欲呕。成息侯忙拿了放置在旁的小盂过来接着。饶是如此,那股难闻的气味还是很快就散了开来,殿中众人都抱怨不迭。 履霜看的满心惊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宋良娣却当她是在尴尬自愧,娇笑着对帝后道,“哎,太子妃的哥哥也真是的。犯了那样大的罪过,父皇也不过就是斥责了他几句。他倒好,内怀不服,竟弄成了这个样子。可见世家子有才能...” 大宋良娣听她出语刻薄,直觉不妥,开口想劝阻。然而履霜已早她一步,厉声道,“家兄只是回京早了几日。虽有令人责备处,但绝称不上罪过。良娣慎言!” 她自嫁入东宫后,一向温柔静默,几乎不曾有提高声音的时候,小宋良娣不由地吃惊。但想着她素日里的性子,也无甚令人惧怕处。遂又轻慢道,“哦?那么妾请教太子妃殿下,令兄交纳的金二斤八两,所为何来?”履霜一时接不上话。她觑着这模样,更得意了,轻轻笑道,“殿下以为妾身处后宫,便没有听说过‘士亡法’与‘交金赎罪’两词么?” 履霜听的咬紧了牙,心中闪过杀意。宋月枝不敬她,已非一日。这原也没什么,反正她身在东宫,也不过就是个平衡各方的摆设。只是宋月枝不该在大庭广众下□□窦宪。这样想着,一改往昔的温和,冷笑道,“哦?宋家那样的门楣,听闻良娣又是从小不受重视的庶出女,竟也有人教导良娣这许多事?” 小宋良娣听的一愣。大约没想到她也会说这样刻薄的话。直到周围人都偷偷笑起来,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道,“你!” 履霜没有给她回嘴的机会,冷冷又道,“本宫的哥哥几次挺身而出、报效国家的时候,良娣兄妹还都躲在后面安享清福呢。如今时日太平了,良娣的话倒多了起来。” 申令嬅听的又解气又好笑,附和说,“可不是么。自己兄妹两个没什么本事,倒好意思随便张口,攀咬别人。” 梁良娣碍着皇后,不好多说,但也加意地陪着笑了几声。 一时小宋良娣面红耳赤,求助似地看向帝后,“父皇,母后...” 圣上看都没看她,仍旧逗弄着皇长孙。皇后却同她同仇敌忾,忍着气没与履霜计较,转头向底下的窦宪发问,“你也是陛下的外甥。怎么好好的,把自己糟践成了这样子?” 窦宪大约是醉的深了,听了她的话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成息侯转述了一遍,方明白了她在说什么。醉醺醺地答,“也,也没糟践自己啊...臣,臣就是,就是爱喝酒嘛!臣的爹娘尚且都,都不能禁止呢!您又瞎担什么心?” 小宋良娣听他回的冒犯,心里好笑。但面上却不显,只作一副关心的腔调,道,“嗳,窦将军这是什么话?皇后身为国母,又是将军的舅母。照看你,是应尽的责任。” 窦宪含糊地笑了一声,“这,这有什么好照看的?你们没听过么?人...人生,行乐尔!须,须待何时?”他说着说着,忽然地沉下了脸,很用力地一拍桌子,“说到责任,皇后殿下,比起关怀臣,教导东宫妃妾尊卑有序,不更应是您的责任么?!” 别说宋月枝和皇后了,几乎所有人都没想到,他醉成这样,还会忽然的来这一出。一下子都愣在了原地,看着他。 他撑着桌子,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喊,“陛下,皇后!臣,窦宪...请移小宋良娣坐席!” 他站了起来,面容一下子显露的清楚了。履霜见他整张面孔都消瘦而泛白,下颔密密透着青色的胡荏,支离而憔悴。但偏偏还是坚持在维护着她,心里一酸。 那边他又说,“陛下身旁的座位,连太子、太子妃都不敢僭越,小宋良娣执巾栉者,又,又如何能坐?” 小宋良娣的脸一下子涨的通红,“你...” 皇后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勉强和气地对窦宪道,“不算什么大事,不过是叫她坐着,照看照看孩子罢了。” “照看之事,自,自有乳母代劳。良娣忝居太子侧妃位,何必自降身份,与其并列?”窦宪眼睛通红,但还是不甘示弱地回。 小宋良娣和皇后哑口无言。 窦宪趁势拱手道,“臣请陛下、皇后勿要使尊卑失序。请小宋良娣移席。” 第72章 生变 最终窦宪还是说动了圣上,让宋月枝下去了。她自觉受辱,哭哭啼啼地奔到了她姐姐身边,开口想诉。 然而大宋良娣把脸转了过去,“我不想听。” 小宋良娣更觉委屈,“我去上面,难道为的是我自己么?” 她姐姐厌烦道,“少拿我当幌子,我还不知道你么?一味地爱争锋。” “可,可我若出了风头,你颜面上不也有光么?”长长短短地辩了起来,又骂太子妃兄妹。 大宋良娣听的烦闷,打断道,“还说呢。一天天的送上门去,给别人羞辱。亏得人家好性儿让着你,你倒上脸了。” 小宋良娣一愣,随即哭道,“你只看见我给你丢了脸,也不想想我为的是谁!”说着,坐到了一边,又气又愧地哭了起来。 上首的帝后和太子听了,都有些尴尬。众人也都觉得好笑,只是碍着几位至尊的颜面,不说罢了,只拿眼睛去瞧大宋良娣。 文鸳见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针一样地刺了过来,不由地瑟缩,“良娣...” 大宋良娣疲惫道,“他们要看我便看吧。有这样一个妹妹,投了这么个女胎,我再有好胜的心,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而窦宪先前的起身斥责,仿佛只是灵光一闪。一坐下去,他还是那个沉浸在醉乡里,无力自拔的酒鬼。又像是受了什么气一样,神情郁郁地猛灌着酒。 成息侯在旁劝道,“怎么还喝?” 他不理睬,仰头又灌了一壶酒。成息侯急的上前去抢他的酒壶。但这一年来他一直病着,气力远不如儿子的,所以这一抢下竟扑了个空。窦宪也不看他,拿袖子抹了抹嘴,又把旁边一壶酒喝的干干净净。 圣上在上面看了许久,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宪儿,你这是怎么的?” 窦宪半醉半清醒地回答,“陛下...你不知道,我只有喝醉了,才睡的着,才不发疯!” 众人听他说这样的疯话,都笑了起来。只有履霜苍白着脸,低下了头。索性也没人注意到她。 她也就没看到小宋良娣悄悄给皇后使了个眼色。 两人对视了一眼,皇后开口道,“好了好了,把各桌的酒水都撤下去吧,上菜。” 不一会儿,就有宫女们手脚伶俐地上前来,端着各色美味佳肴前来。 圣上见许多菜都是从前没见过的,诧异地问了一声。领头的宫女口角灵便,指着最前头的菜介绍道,“那是酱香橼。去穰,酱其皮制的。陛下试试。” 圣上拿筷子挟了,尝了一口,惊异说,“这味道好生奇特。” 宫女解释,“这是益州郡的风物口味。”又道,“陛下左手边的两个菜,分别又是酿瓜、藏芥。” 圣上仔细去瞧。左边的一盘菜是青瓜做的。向来以瓜入菜都选清脆者,但这次的厨子却别出心裁,选用了坚而老的瓜。去穰,切生姜、薄荷、紫苏作丝,加花椒、陈皮等许多调料翻炒。青色上洒了一大片颜色各异的调料,看起来令人食指大动。圣上抖了抖上头的丁块,挟起来咬了一口。鲜香麻辣,令人称快。他大赞了一声“好!”将半盆青瓜用的干净。又兴致勃勃去吃藏芥。 皇后看的喜悦,对左右道,“传本宫的话,赏今日做菜的厨子。” 太子亦笑,“父皇这阵子一直胃口不佳,少有像今日这样开怀。的确很该赏一赏厨子。” 领头的那个宫女道,“两位殿下说的是。但这厨子的功夫再好,也要看食材呢。” 圣上“哦?”的问了一声。 宫女看了履霜一眼,笑着奉承,“今日的宴饮都是太子妃费心安排的呢。” 圣上和煦道,“太子妃的确是佳妇。来人,去朕库房,取上月郁林郡进贡的耀光绫来。” 王福胜答应了一声,命他的小徒弟回福宁宫库房去取。自己笑眯眯地说,“那耀光绫,布如其名,绫纹突起有光彩。是只有郁林郡的蚕吐丝,才织就的出的。它的茧又难得,往往一年下来也拾不到几个。所以郁林郡往往几年才能进献一匹。” 履霜听了,忙走下座位去推辞,“这样珍贵的料子,父皇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圣上摇摇头,“朕一把年纪了,且又不是女儿身,留那么好看的布做什么?还不如给了你。”说着,招手让履霜上去。 履霜迟疑着没动。圣上又叫了一声。她只得答应下,提着裙子往前走。 一时到了上首,圣上让她坐在了自己左下首的位置。履霜见刘庆恰与自己一左一右相对,拱卫着圣上,心中略微明白了几分。 果然,马上就听圣上指着他们两人,对太子道,“佳妇佳孙,今后你当善视之。” 在座众人听了他这话,都有些骚乱。太子同样微微变色,忍不住看了眼大宋良娣。隔了一会儿才应声,“是,父皇。” 圣上疲倦而满意地点头。对着身旁的儿媳与孙子道,“你们俩就在这儿陪着朕吃吧。” 履霜忙谦道,“臣媳已经饱了,臣媳来伺候父皇用饭吧。” 圣上点一点头。对着下首众人道,“你们也吃吧。” 众人都谢过,跟着动起筷子来。履霜也侧身给圣上布着菜。 然而她嫁进宫里没多久,是完全不熟悉圣上的口味的。所以夹的菜里,十次有八次都是圣上不喜欢的,久了她不由地面红耳赤。索性圣上今日高兴,不计较,她也就硬着头皮继续布菜。 正夹到一道蚝油炒青菜香菇时,旁边的皇后忽然道,“陛下不吃菇的。” 圣上跟着点一点头,“朕每次吃菇,身上都出疹子,太子也是。你以后记着。” 履霜忙告罪着放下了。 底下梁良娣见她讪讪的,打圆场似的开口说,“既然父皇不吃,那不如赏了臣媳吧。” 皇后微微色变,道,“你桌上不是有一盘么?” 梁良娣的宫女雁书笑,“皇后殿下不知道,我们良娣一向最喜欢吃菇的,早把那盘用的干干净净啦。” 圣上点一点头,随意道,“王福胜,你把这盘菜拿下去吧。” 皇后的眉心微微一跳,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给下首的小宋良娣悄悄使了个眼色。她接收到,在王福胜低头端着菜过来的时候,忽然的站了起来。王福胜没防备,被她撞了一下下巴,手里的碟子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菜水淋漓。 小宋良娣松了口气,抢先责备道,“公公怎么低着头,走的这样急?” 王福胜一愣,但还是顺着她的话请罪,“是老奴不当心...” 圣上懒的理这种小事,说一句“叫人来打扫”便完了。 倒是梁良娣,惋惜了几句,“刚才尝了一盘,滋味甚美呢。却没有再用一盘的福气了。” 上首的圣上,则见履霜手忙脚乱,战战兢兢的,不由地笑道,“好了好了,你自去吃你的吧。朕这里,有王福胜服侍。” 履霜谢过了,松了口气,回转过身体。但顾及身处高位,一举一动底下皆会有人看到,行动拘谨了起来。只敢小口吃一些好入口的东西,挨着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底下忽有人皱着眉头,喊肚子痛。 帝后和履霜他们都没怎么在意,以为那人是吃坏了肚子。 却见喊痛的人越来越多。 尤以梁良娣的情况最糟。她捂着肚腹,痛楚地大呼。一张脸孔刹那雪白,额上涔涔地流着汗。过了一会儿,原本惨白的嘴唇忽然又泛上紫意,呼痛声也微弱了下去。雁书看的大急,哭道,“这可了不得了!” 太子疾步走了过去,扶住她查看,“阿玫,阿玫!”一边扬声让长随传御医过来。 圣上眼见座中十有七八都是如此情形,变了脸色地站了起来,跟着怒道,“御医还不快过来?!” 皇后扶着他安慰,“从御药苑过来,得好一会儿呢,陛下先别急。” 太子一边拿宫人们端来的姜汤喂梁良娣,一边抬头道,“对,父皇身子不好,快别急。御医一会儿就会过来。” 圣上忧心忡忡地勉强点头,看着下首扶桌呼痛的众人道,“怎么好端端的,会这样呢?” 皇后眉头紧锁地叹,“大约是吃坏了什么吧。” 一句话提醒了圣上,他倏然转头,命王福胜道,“你带着人,看着各桌,一律不许移动桌上的东西。待会儿御医来了,挨个检查一遍。” 王福胜答应了,带着小黄门们匆匆下去。 御医们紧赶慢赶地,终于到达了殿中。 圣上又急又气,喝问道,“人命关天,你们怎么来的这样迟?在座的亲贵们,有一个出了好歹,朕都要拿你们是问!” 御医们不敢争辩,都跪地请罪。 圣上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帮没眼力见的东西!都这时候了,还只顾着自己请罪。” 御医们听了,忙手忙脚乱地都爬起来,去给在座呼痛的人诊治。 不一会儿,他们就得出了结论,“回陛下,各位大人们是误食了有毒的东西,所以这样。” 在座之人听得一个“毒”字,都大惊失色。 御医们见状,忙安慰说,“只是这毒只令人肚痛,料想毒性不深。各位大人用盐水催吐、再服金银花水,便可缓解。” 马上有手脚伶俐的宫女、黄门们上了盐水等物,伺候中毒的亲贵们催吐。一时之间人仰马翻,满殿里都是呕吐物的气味。圣上久病之人,本就脾气不好。被这气味一熏,更烦闷了,重重地拍了下桌子。 履霜心头一沉,料想今日之事自己是脱不开关系了,索性跪下了请罪,“臣媳监管不利,请父皇降罪。” 圣上看着她,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你啊,你啊。朕原本看着你温柔静默,以为你是个细心的人,怎晓得你这样的粗枝大叶。”到底是大庭广众,他顾及着履霜的颜面,没有多说,忍着气道,“你先起来吧。” 然而皇后却不肯放过,斥责履霜道,“今日这样多的亲贵都在。又有皇长孙、怀着孕的申良娣。若是待会儿大家无事,也就罢了。一旦有谁出了什么事...便是本宫和陛下相信你,为你辩。只怕大家也都不肯与你罢休啊。” 履霜一听这话,便知不好。果然,圣上原本还算温和的面孔陡然沉了下来,深深的怀疑的目光不断地打量着她。 她尽量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 良久,圣上才将信将疑地说,“且看御医们治后如何吧。” 履霜见他再不提“起来”的话,心里一沉。但好坏,他总也没再斥责,心头悄悄松了口气,答了声是,端端正正跪在原地。 第73章 禁足 御医说的不错,殿中众人都中毒不深。大部分人催吐后,饮了金银花水,便好了七七八八。 只除了小部分人情况不太好,被抬到偏殿里去了,等着御医煎解毒的汤药给他们喝。比如梁良娣,比如东平王妃。 见原本嘈杂紊乱的局面,逐渐恢复了先前的平静。不知是谁,第一个试探地问,“臣方才恍惚听御医说...毒?” 这句话一出口,便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圣上闭着眼叹息,“御医,挨个桌子查吧。” 太子沉声道,“这次宫宴,各席上的菜式、茶点都是一样的。又是尚食局统一做出来,差人送过来的,所以...” 圣上点点头,随手指了南安侯的桌子道,“就查那一桌吧。” 五六个御医齐声称是,一道道检查菜品。 履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们说哪一个菜有问题。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很快,就有御医放下手里的碟子,禀道,“陛下,臣觉得这菇有问题。” 众人都一惊。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桌子和左右的,议论道,“果然呢,中毒的都是吃了这道菇的。” 太子亦眉头紧锁,指着梁良娣和东平王妃的桌子道,“阿玫和四婶用这道菜用的最多,如今果然中毒最深。” 圣上含怒点头,问御医,“可是有人把□□下在了菜里头么?” 几位御医一时不敢接话,一同观察了那道菜许久,窃窃私语商量着,才终于有一位年老的御医站出来,禀道,“回陛下,那倒没有。这菇,是天然的带着毒的。” 皇后失声道,“天然带毒?” 御医说是,“臣幼时曾在江夏郡住过几年,因此记得这种菇。它是当地深山里常见的一种毒物,人称白伞菇。它同河豚很像,都是入口极肥美的,但却带着剧毒。当地多有不懂事的孩子采摘了食用,因此死去的。” 圣上点点头,“看来是弄错了。”转头对王福胜道,“你把这次出外采办的人,都叫来。” 王福胜欠身应下,急匆匆地出去,带了人进来。 那几人早已得知了殿中的变故,如今见几位至尊都紧皱眉头,更是如临大敌,心中惊恐,一个劲地磕头,“小人们都是无心之失。还望陛下、皇后、各位大人宽恕。” 在座亲贵听了都指责他们粗枝大叶,差点闹出人命来。话虽说的不好听,但终究不像方才那样怨声载道了。圣上便有意了结此事,呵斥道,“你们也是宫里使老了的人了,怎么这样的不细心?今后不许你们再出去采买了,没的再弄出今天这样的事端来。你们都给朕滚去罚苦役!” 那几人听了都求饶道,“求陛下饶恕!求陛下饶恕!” 皇后不悦道,“你们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陛下不处死你们已是法外开恩,怎么还这样的不知餍足?” 那几人见势不好,忽然调转了身体,朝着履霜磕头,“求太子妃救救小人们!求太子妃救救小人们!” 履霜心里“咯噔”了一下,制止他们道,“父皇的命令已经下了,你们再求本宫也是无用的了。还是下去,好生服役悔过吧。” 领头的采买人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太子妃怎么...”话说到一半,似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不甘不愿地把话都吞下了。 这场景落入众人眼中,无端令人起疑。 皇后第一个道,“有什么话,趁着本宫和陛下在,你们不妨直说。” 领头的采买人想了一想,摇头。 但他身后的另一个采买人却道,“头儿!太子妃这样害咱们,咱们还要为她保守秘密么?” 一语出,四座惊。 履霜当即想辩解。但被皇后拦住了,抢在她前面喝问两个采买人,“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犹豫许久,终于还是说,“回殿下的话,那白菇,根本不是小人们采买错的。是,是太子妃亲自来传了话,说是那种菇很鲜美,指点了小人们去办的...” 竹茹斥道,“你胡说!” 小宋良娣冷笑了一声,走上前来,“其实臣媳从吃饭起便有疑窦。太子妃一向不爱口腹之欲的,行事又规矩。怎么这次为了庆儿的生日宴,这样铺张?巴巴地找了这许多难得一见的食材来。现在想来却明白了,是在掩盖这白伞菇呢!” 竹茹急道,“食材都是采买人去办的!” 小宋良娣挑眉道,“哦,是吗?可明明殿下每日都宣一应人等去正殿里,亲力亲为地问,很是用心呢!” 履霜一哑,答不出话。只得跪下道,“臣媳自嫁入宫中,一向恪守本分。况且今日亲贵云集,无论做错了什么,都是臣媳这个主人翁的不是。倘然父皇母后不信臣媳的为人,但也请想一想,臣媳是否真的如此蠢笨。” 她娓娓道来,说的冷静诚恳,圣上渐渐意动。 但小宋良娣却不肯放过,道,“今日赴宴人多,一旦出了事,太子妃的确要担责。但,这却也是申良娣和皇长孙都在的唯一时刻啊,如此良机太子妃怎会错过?自然是不惜冒险了啊!” 履霜攥紧了手,看着她,问,“良娣是指责我欲毒杀妃妾幼子么?” 成息侯亦走上前来替她辩,“小女已是东宫妃,实在不必也不屑这样做!” 小宋良娣冷笑着扫视他们父女,“殿下虽是东宫妃,可至今无子,所谓名头不过是空架子。她如何能忍受将来的太子之位落入妃妾之子手里?!” 她步步紧逼,语意凌厉,履霜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辩。索性申令嬅匆匆地过来了,跪在她旁边道,“臣媳愿相信太子妃并为她作保!太子妃自嫁入东宫,一向善待我等,她不会做出这种事。请父皇、母后明鉴。”又道,“父皇母后可还记得方才御医所说,这白伞菇是带着剧毒的?当地多有不懂事的孩子采摘了食用,因此死去一事?可今日大家吃了,却仅仅是腹痛。可见几个采买人说的话有伪,这菇并非太子妃特意寻来,而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见出了事,栽赃到太子妃身上!” 小宋良娣一哑,随即冷笑,“难为申姐姐了,把谎话说的宛如亲见。你说太子妃没找有剧毒的菇...她自然是不敢的了!万一闹出一大片人命来,可怎么好?所以她只需选用这种毒性小的菇——不为对付大伙,只为年幼的庆儿和申姐姐你肚子里的孩子!”又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申姐姐还要为所谓姐妹情深包庇太子妃么?” 申令嬅一时语塞。 圣上满面怒火地摔了手里的茶盏,“太子妃,你实在太叫朕失望了!”他离履霜近,摔茶盏又用力。碎瓷有不少都溅了起来,正好割到履霜低垂的脸上。 她猛然觉得脸上细细的一痛,有湿漉漉的水迹流了下来,大约是流血了。但也不敢说,只是伏低身子道,“父皇,臣媳真的没有。” 太子犹豫片刻,也替她说,“太子妃为人一向谨守本分,这事...” 但圣上大约是被小宋良娣的言语打动了,竟是坚持道,“谁都不必说了。王福胜!” 履霜满心绝望之间,忽听一个嘶哑的男声道,“陛下,请陛下再查!” 是窦宪。 履霜惶然地转头去看。他喝的多了,身体笨重,但仍极力维持着平衡,走上前来拜倒,跪在她身边,“此事疑窦甚多,臣请陛下再查。” 圣上不欲听,没有理会。 小宋良娣觑着他脸色,大胆道,“此事父皇已有定论。将军大可不必为维护令妹,而做徒劳之功了。”又笑吟吟说,“将军今儿个也喝的够醉了,早些下去休息吧。”说着,扬一扬脸,命殿中小黄门过去搀扶。 窦宪惊怒交加,“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来碰我?!”但酗酒良久,竟然没有力气挣脱,一路被强制着拉出了殿。只是仍然不肯死心,一直在喊,“陛下,请陛下详查,还太子妃公道!” 履霜根本不敢回头去看,光听那声音已让她觉得心痛无比。 身处这个位置,被怎么明刀暗箭地算计都没有关系。她身负逆伦背德的罪孽,一切都是该受的。可是窦宪,为什么也要跟着承受这样的屈辱?他是那样骄傲的人啊。 她心中满是痛苦和不甘。但圣意已定,已然是她说什么都无力转圜的了。只得在众人鄙夷、愤怒的目光下,被王福胜请着回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自然是要先禁足的。 履霜殿里的宫女们辗转听闻了前因后果,都怕的哭了起来——不为履霜,为她们自己。历来内廷里主子犯错,下人都是要受连累的。 履霜听的神色漠然,也无力去阻止。还是竹茹镇定,出去呵斥了她们,一个个都赶到了外面去。 哭声渐渐远去,殿里只剩下履霜和竹茹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空气里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安静的诡异。 最终,竹茹先打破了沉寂,劝慰道,“殿下别怕。圣意只是一时被蒙蔽了而已,此事总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履霜疲倦地叹了口气,“其实自进东宫起,我就已做好了种种准备。只是没想到事情来的这样快,这样突然。” 竹茹点点头道,“今夜的事来势汹汹,的确不好应对,只是陛下的态度也太强硬了一些。怎么说,这段时日里殿下侍奉着他,也尽心尽孝呢。一出了事,竟是怎么也不听解释。”她忍不住抱怨,“陛下真是生着病,人也糊涂了,居然就这样囫囵地断了案。” 履霜唇角微微地绽了一个冷笑,“你长着眼睛,心思却不透啊。咱们这位陛下,何曾有过糊涂的时候呢?” 竹茹心中一惊,“殿下是说...” “嘘...”履霜轻飘飘地制止了她的话,“陛下处置这事,颇留了余地。咱们等着吧,没过几天,必定又有变故。” 第74章 他 先前被搀出去的窦宪,一路被小黄门们送到了偏殿的软榻上,这才被放下去。 他心里觉得耻辱,想挣扎,但久醉之人,并无多少力气,只得顺着他们的意思,力竭地仰倒在床。 一倒下去,浑身仅余的一点力气也丧失了。 这个瞬间,回京后发生的一连串事,一幕幕出现在他眼前: 所爱之人另嫁、被申斥、交金赎罪、功勋不被承认...如同做了一场大梦一般,醒来茫然不知身在何地。他不由自主地闭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个尖脸猴腮的小黄门见了,想了一瞬,笑着对其他三个小黄门道,“劳烦小黄哥去端些水来给将军擦洗,小李哥去要些醒酒汤,小王哥去洗点好果子来。” 有个小黄门不忿道,“你倒是吩咐起我们来了?” 那人忙道,“不敢不敢,我是想着留在这里,伺候窦将军宽衣,才这样说的。小王哥若是觉得不妥,那咱们换一换?” 那个姓王的内侍看了臭烘烘的窦宪一眼,脸上露出嫌恶之色,“算了算了,我还是去端果子吧,你好好伺候窦将军。”说着,带着另两个黄门出去了。 那尖脸猴腮的小黄门这才道,“小人斗胆说一句,将军无论心里如何难受,也不该酗酒。别的不说,您只想想您去颍川郡受苦受累一年多,如今只不过因一时之事,这功劳才不被论起。可若您再这么消极下去,就不一定了。” 窦宪听他说颍川郡,胸口猛然涌上一阵痛楚,喃喃冷笑道,“没有功劳就没有吧,反正我现在也不稀罕了。” 小黄门只当他在说气话,没有多想。换了另一种话劝慰道,“是小人失言了。将军看不上也没什么,您和太子殿下是正经的郎舅。将来...,有更多的好时机呢。” 窦宪听的默不作声,薄薄的唇抿的失了血色,许久都不曾开口说话。 那小黄门见了心里惴惴的,自疑是否说错了话,被唬的不敢开口,只是沉默着伺候窦宪宽衣。然而正当他以为窦宪不会再开口时,忽听他很迟疑地问,“敢问小公公...家妹在东宫,过的还好么?” 小黄门松了口气,笑道,“太子妃殿下为人温和,又怜悯恤下,自然是万事顺心的。” “那么...太子对她如何呢?” 小黄门飞快地抬头瞄了他一眼,斟酌着词句,“太子殿下对太子妃很...尊重。” “尊重?”窦宪的神色微微震动,他喃喃地说,“履霜要他的尊重做什么呢?” 小黄门觑着他脸色,道,“太子妃在东宫,大半时间都是很有体面的。今日这事,是意外了。” “你也说了,只是大半时间。”窦宪吃力地坐起身,“我只看今日小宋良娣的言行,就知道...”讲到这里,陡然觉得一阵心痛,再也说不下去。隔了好久,才直起腰身,从腰间摘下一块玉佩递给那小黄门,“赏你的。” 那小黄门见玉佩水头颇好,内心欣喜。又察觉窦宪还算赏识他,机会就在眼前,“扑通”地跪下,道,“谢将军赏赐。不瞒将军,和小人一伙儿的,都管叫小人‘包打听’呢。今后将军若还有想知道的事,不妨还来问小人。” 窦宪有些诧异他突然说这样的话。但转瞬就平定了下来,打量着他。 小黄门见他似醉非醉的,也不知把这话听进去没有,心中发急,开口欲再说。不料刚才出去的同伴都回来了,他只得悻悻地住了口,同那些人一起服侍着窦宪洗脸。 等窦宪洗了一把脸,正好解酒汤也凉的半温了。他随手拿过来,一饮而尽,将碗搁在桌上,盘腿坐在床上假寐。 那尖嘴猴腮的小黄门见他再无下话,失落地收拾着碗,与同伴一起行礼、出门。但当快迈过门槛时,忽听身后传来窦宪的声音,“对了,还没问过你们几个的名字。” 他心中一喜,抢在所有人开口之前,回头飞快而清清楚楚地说,“小人蔡伦。” 窦宪在殿内小睡了半个时辰后,酒意渐散,他出了偏殿。 有个年纪轻的小侍卫迎上来道,“请窦将军安。窦侯爷留了话,命小人传。” 窦宪点点头。 侍卫道,“窦侯说,这宫中他不便久留,暂且先回去了。留了车夫和丫鬟,在宫门口等您。” 窦宪“哦”了一声,随手打赏了他一块银子。 侍卫接过来,喜上眉梢,连声道谢。 成息侯府人口凋零,是很少能见如此笑意的。窦宪忍不住受他情绪感染,心头松快了一些。 那小侍卫就提出送他出宫。他点点头答应了,一边走一边随口问,“这宫门前怎么只有你一个侍卫?” 那人笑道,“时至子时,其他侍卫们都交班去休息了。” 窦宪问,“那你怎么不去?” 那个小侍卫挠挠头,有些脸红地说,“小人说了,将军可别见笑。小人是要赚将军这份赏钱呢。” 窦宪出身侯府,自幼在泼天富贵里长大的,长大后又一跃而做了列将军,所以丝毫不知底下的侍卫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忍不住问,“像你们这样守卫宫禁的侍卫,每个月可以拿多少俸禄呢?” “谷物十六斛。” 窦宪惊讶,“这样少!” 小侍卫无奈道,“所以小人们只能见机地看看,宴席上有无哪位大人有吩咐,小人们好揽些差事,多少贴补一些。” 窦宪见他面孔稚嫩,十六七岁的样子,比自己还小,动起了恻隐之心,将佩在衣上的一个玉石貔貅小挂件摘了下来,递给他,“给你。” 小侍卫推辞说,“这万万使不得,太贵重了。” 窦宪爽快道,“再贵重,与我这里搁着,也不过是个摆设。还不如与了你,拿去买一些有用的东西。” 那小侍卫涨红了脸,但到底还是收下了。停下来诚诚恳恳给窦宪磕了三个响头。 窦宪笑,“好了,不用这样的。” 小侍卫诚恳道,“于将军而言,只是随手做了件善事。可于小人而言,却是挣到了几个月的开销。将军便受小人几个头吧。” 如此窦宪只得允了。待他起来,问,“你养家很辛苦么?” 小侍卫叹了口气,说苦,“家里有六个老人呢。” 窦宪惊讶,“何以你家里有这样多的老人?” “小人的父母,还有奶奶。小人妻子的父母和奶奶。” 窦宪打量了他几眼,“我看你这样年轻,只当还没成婚呢。怎么,已经娶妻了么?” 小侍卫赧然道,“娶了有半年了。不瞒将军,小人的妻子已经怀孕了。” 窦宪也为他高兴,“这样好。” 小侍卫却有些忧心忡忡,“将军出身富贵,自然以为添丁是乐事。可对小人这种家庭而言,有了孩子,又是好大一笔开销呢。”虽这样说,但很快他又振奋了起来,朗朗笑道,“但小人还是开心。小人喜欢孩子,等这一胎落地了,小人还想再要一个。将来在宫禁里好好做事,养大他们,送他们去习书。”他说的开怀,絮絮地讲了不少。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窦宪一直不曾说话,心里一惊,请罪道,“请将军饶恕小人多嘴,小人一时忘形了。” 窦宪摇头,歆羡地说,“我很喜欢听这些家常话呢。”他说着这样的话,神态却落寞下来,一直到了宫门口也没有再开口。 等到了宫门口,小侍卫告辞回去了,窦宪自己一个人往外走。 远远地就瞧见家里的马车等在一颗大槐树下。车夫抱膝坐在前面,打着瞌睡。木香也倚在马车壁上,疲累地等着。 他走了过去,叹息,“劳烦你们等这许久。” 两人都醒了过来,告着罪。 窦宪摆摆手制止了。 木香探身从车里拿了件斗篷出来,抖开来,披在窦宪身上,“夜寒露重,二公子穿上这个吧。” 她生的小巧,只到窦宪的胸口,系起斗篷的带子来很吃力。他看着,忍不住就想起去年,他守卫宫禁回来,去履霜的房内歇午觉。那时她也是这样仰着头,给他脱盔甲。 木香系完了带子,见他神色怔忡,一时不敢惊动,垂手等在一边。一直到他自己叹了口气,道,“上车吧。”方敢答应一声是。 一路无话。 到了侯府,整座府邸都静悄悄的。 窦宪下了车,问等在府门前的窦阳明,“我爹呢?” 窦阳明悄声道,“回来后,本是要去拜访申侯的,小人好不容易劝下了。如今服了安神汤,在睡呢。” 窦宪点点头,“爹这一年来身子也不知怎么的,竟差的很了。大半夜的,的确不该劳心劳神。” 窦阳明探问,“四姑娘那里还好么?” 窦宪听他呼“四姑娘”,而并非太子妃,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还没有出嫁,还在这窦府里。但转眼想到今夜之事,人清醒了过来。简短地答,“暂时被禁足了。” 窦阳明松了口气,“只是禁足,那就还好。听侯爷说今夜之事疑窦颇多,想来陛下在气头上,才处置的这样急。等明日慢慢回过味来,兴许会重新处理的。何况申侯的姑娘也在东宫,必不会坐视不理。” 窦宪听的心里刺痛,不欲再同他多说,告了声乏,带着木香回房去了。 等回了松风楼,木香领着小丫鬟们准备浴桶,伺候窦宪沐浴。 窦宪见她们几个女孩子吃力地扛着浴桶,心里不忍,让放下。又问,“窦顺呢?死在梦里了?” 木香道,“忘了同二公子说,黄昏阿顺家里来了人,说他爹得了急病。因二公子不在,他去求了明叔,暂且先回去了。” 窦宪神色稍缓,“他不在,也不用你们几个来扛浴桶啊。这么重,哪里是女孩子能扛的?”说着,走上前去自己扛。没想到这程子酒水饮的多了,身体虚的很,这一抱下竟然没抱动。 木香忙道,“二公子在夜宴上喝了太多的酒了。” 窦宪淡淡地笑,“我是个废物了。” 木香听了,大惊失色,忙挥手叫小丫鬟们出去,这才跪下,“二公子别说这样的话。” “我不说,难道别人就没有嘴么?现在满京城的人,都在笑话我吧。”窦宪越说越觉得满心厌烦,脱下了外袍就往床榻走,“算了,懒的洗了。我累了,要睡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第75章 探望 这一晚的夜宴后,履霜被严加看管了起来。 听说成息侯几次进宫,欲为她申诉,都被圣上驳回了。虽如此,他却也没降下别的惩罚。履霜也就安然地呆在殿里,每日看书刺绣,打发时日。 太子曾来看过她一次,“...我相信你是无辜的。父皇那里,我会慢慢劝说。” “殿下肯相信妾,就已经是意外之喜了。”履霜安静道,“陛下那里,如今正因病烦忧,殿下暂时不要拿这种事去扰乱他的心神吧。为免陛下烦心,近来正殿殿下也少过来吧。” 太子的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过了良久方道,“此番委屈你受苦了。” 履霜摇摇头,屈膝送了他出去。 自这天之后,他再也不曾来过。原本就惊惧的宫女、黄门见状更是胆战心惊,觉得这位正妃已彻底失去君心,被宫廷厌弃。 有些心思活络的,求了东宫里管事的人,急匆匆地调了出去。剩下没法子的,也对履霜怨声载道,渐渐开始轻慢起她,不听吩咐。 索性履霜是个省事的人,也不贪图这许多人伺候,打发了他们都出去。如此,皆大欢喜。 这一日,履霜如常地在殿里看书。忽听外头传来喧哗声。她抬眼看了看竹茹,对方忙答应着去看。过了一会儿,回来禀告,“是申良娣在外头。” 履霜放下书,跟着她走到殿门前。 果然是申令嬅,带着采蘋,主仆两人手挽着包裹,与守卫针锋相对,“父皇只说禁足,可没说不许人看望太子妃,你们竟敢把她当作囚犯对待。仔细我禀了父皇!” 侍卫们不为所动,“历来禁足都是如此,良娣不要为难小人们。” 申令嬅说的口干,仍不见他们有所听从,心头泛上一计,捂着肚子蹲了下去,“哎哟。” 采蘋与她心意相通,当即斥道,“瞧瞧你们,不仅慢待太子妃,还同我们良娣拌嘴!要是良娣伤了胎气,仔细太子和陛下都拿你们是问!” 侍卫们不忿,想辩解。无奈申令嬅装的像,采蘋说话又厉害,他们的信念摇摇欲坠的。 申令嬅抬头,悄悄给采蘋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从袖中拿出一大包银钱,放柔了声音道,“哎呀,也不过就是看一看罢了,又不会做出什么事,这么多人在外头守着呢!侍卫大哥们通融一二嘛。”话锋一转,陡然凌厉起来,“自然,几位也可以不答应啊。只是我们良娣在这儿受了气,引发胎气的事,却不得不告知太子和陛下了。” 侍卫们一则是怕她告状,二则也贪图银钱,半推半就地应了。开了殿门,嘱咐说,“最多一盏茶的功夫,良娣就得出来。” 申令嬅马上站了起来,爽快地答应,步履匆匆地走了进去。 她一进去,履霜便迎了过去,手与她紧紧握在了一起,“姐姐!” 申令嬅惊呼,“怎么手这样冷?”她环顾殿内,“伺候的人呢?怎么只有竹茹在?” 竹茹勉强答,“人多,殿下嫌吵,打发他们走了。” 申令嬅听的大怒,“你不用说好话替他们遮掩。我知道的,必是他们懒,才溜的。” 履霜劝慰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一向省事。你别动这么大气,当心孩子。” 申令嬅勉强点头,对她道,“你别怪我到今天才来看你。才出事那几天,父皇在气头上,看管的人严。我一味地闹着要进来,反而让人注意你。” 履霜点点头,“我明白的,只是如今?” 申令嬅指着外头道,“你不知道,自那晚你被禁了足,皇后在父皇面前,可是好大一番诋毁你。巴巴地夺了你处置东宫事务的权利,给了她两个甥女。还好那宋月楼是个不爱出头的,没要。她妹妹可就得了意了,这阵子在东宫里吆五喝六的。” 履霜想起近来的饭菜,十有*都是馊的,心下恍然。但也没提,只劝道,“姐姐怀着孕呢,别为她这样的人生气。” 申令嬅叹息道,“采蘋也拿这话劝我。我心里是明白的,可你不知道那宋月枝多会做态!竟仿了正室的例子,要我们几个每天去给她请安。” 履霜吃惊,“她这样跋扈?姐姐别理她。” 申令嬅无奈,“她那个人,可不是你不理她就完了的。为着我不去,竟追到了我殿里,说我、罚我。” 履霜骇然,“姐姐怀着孕呢,怎么罚?” 申令嬅一指采蘋,“说是主子有孕,暂不宜罚,由身边的奴婢代为受过。” 采蘋眼眶红红地张开了手掌。掌心通红,上面凌乱交错着抽打的鞭痕。履霜不忍看,问,“涂了药么?” 采蘋忍着泪点头,“涂了,已好了许多了。” 申令嬅叹,“她还算好的呢。梁玫不是中了毒么,虽治好了,但到底底子伤了,起不来床。宋月枝竟也拿住了立下马威,把她身边的雁书,整治的半死。” 履霜几乎说不出话了,“那她这么着,她姐姐也不管管么?我看她是个明白人啊。” 申令嬅道,“她倒是有心,劝过几次。可父皇的病一日比一日重,竟是离不得皇长孙了,她只好每天都带着孩子去福宁宫。这样的自顾不暇,哪里还有空去照管妹子呢?” 履霜心头咯噔了一下,没多说。转而问,“梁玫醒来,听说了我的事,现下一定极怨我吧?” 申令嬅摇头,凑近她低声道,“你不知道,她好了后,第一件事就是遣了宫女来,悄悄找我。” 履霜惊讶,“找你?” 申令嬅点头,“她要我想个办法见你一面,同你说她信你。” 履霜笑,“那么姐姐呢?” 申令嬅想也不想地说,“我当然也信你,你从不是这样的人。再说那天的事本就古怪。” 履霜点点头,问,“姐姐可还记得,那天没中毒的有谁?” 申令嬅道,“我、你、父皇、皇后、太子、两宋、鄂邑长公主、东平王妃、你爹、你二哥、楚美人、嘉孚翁主什么的。” “那些宗室、亲贵都是外人,不算。”履霜道,“剩下的人里,父皇亲口同我说过,那菇他和太子都吃不得的,吃了身上会生疹子。而我没吃,是因在上头给父皇布菜。姐姐没吃,是因为东宫里大家都知道,姐姐一向讨厌菇。剩下...” 申令嬅悚然一惊,“是她们!”她“噌”的站了起来,满面怒火,“我有过这样的猜想,却不料她们竟真的大胆至此。不行,我要告诉太子和父皇去!” 履霜拉住她,安然道,”姐姐别动怒,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申令嬅勉强抑制住了自己,坐了下来,“她们好大胆!怪道梁玫向父皇要他那盘菜时,宋月枝突然站了起来,巴巴地摔了碟子呢!她也怕梁玫吃多了,出了问题引的人细查啊。”又后怕道,“幸亏那菇我没吃,不然现下孩子早保不住了!”她越想越惊恐,捂着肚子说,“我素日里瞧着宋月枝愚蠢,不想竟也有这份缜密心思。竟是要借着这菇同时除掉我同梁玫,再栽赃到你身上了!” 履霜安慰她,“姐姐别急,终究她百密一疏,叫咱们看出了端倪。” 申令嬅再听不进这些安慰了,颠来倒去只是说,“我这就去同太子说。” 履霜无奈道,“光是告状,顶什么用?万一叫宋月枝知道,没的叫她倒打一耙。” 申令嬅急的失了方向,团团的转,“那你说呢?” 履霜口齿清晰地说,“烦请姐姐去查吧,把证据罗列出来,然后叫上梁良娣一起,禀告给父皇。——宋月枝不是聪明人,总有痕迹留下的。” 申令嬅答应着,放下了手里的包裹,急匆匆地告辞出去了。 她的背影逐渐消失,竹茹有些犹豫地说,“殿下上次同奴婢说圣心...殿下如今这样做,会不会触怒陛下?” 履霜反问,“触怒?父皇也许等我都等的急了呢。”她笑了一声,“我的戏演完了。接下来的,就看梁玫了。” 竹茹一惊,“这话怎么说的?” 履霜淡淡地笑,“许多事,做到极致,反而容易引人怀疑啊。梁玫有决断力,也能忍耐,只是她忘记了这个道理。” 竹茹听的惊惧,“那殿下...还要再同她家结亲么?” “为什么不呢...”履霜怅然地看着窗外的蓝天,“我入东宫才不到三月,各方已耐不住了,涌出这许多危机。万一将来我顶不住了,怎么办?再像那天的夜宴一样,看着...看着我爹一把年纪地跪地辩解,看着窦宪被人抬着出去?梁玫有自己的心思,这不要紧。只要她成为我的家人,保护我也想保护的人,那就够了。” 竹茹听的默默,过了好久才道,“殿下不许奴婢再传二公子的消息进来。但奴婢还是偷偷在打听...听说那天夜宴后,二公子一直在尽力为殿下奔走,同侯爷来宫里求见了许多次。又去拜访了王贵人、李贵人的母家,请求她们为殿下转圜圣心...” 履霜心里苦涩。近二十年来的人生里,这样对待她的,只有窦宪。 可是却没有办法相守。 耳边竹茹又道,“奴婢真的不知您是怎么想的...明明同二公子两情相悦,却一意孤行地嫁给了太子,如今在东宫备受煎熬,二公子也是...” 履霜不欲听,转过了脸,涩声道,“不许你今后再传他的事进来了。下去吧。” 第76章 对质 申令嬅走后的第三天,履霜在殿里看书,忽然闻听殿门前喧哗,侍卫们齐声说着什么——大约在给谁请安。 她还没有怎样,殿里的小宫女们已都瑟瑟发起抖来——自大前天申令嬅来过,这些宫女便被呵斥着重新回了正殿伺候。她们都不知内情的,所以此刻听到那声音,理所当然地认为处罚的结果出来了,圣上身边来了人宣告,一个个面孔雪白。履霜见了,安慰道,“别怕。” 小宫女们勉强点点头。但当有人打开殿门,她们还是忍不住“啊”的惊叫逃窜。只有履霜仍保持着镇定。 王福胜踏进殿里,正好瞧见这一幕,不由地心中诧异。在他的印象里,太子妃一向是很柔弱的,不想也有这样冷静的时候。这样想着,他忍不住说,“殿下年纪轻轻的,竟能身处陋室而泰然自安。” 履霜不卑不亢地答,“问心无愧,所以自安。” 王福胜不置可否地笑,“请殿下即刻赴福宁宫。” 竹茹惴惴地探问,“是那天夜宴的事出了结果,还是...另有眉目?” 王福胜摇头,出乎意料地说,“都不是,那件事暂且被搁置起来了。今天是东宫的几位良娣共同去看望陛下的日子,申良娣和梁良娣托老奴悄悄带殿下过去。” 竹茹吃惊道,“这如何使得?我们殿下是被陛下亲自下了旨禁足的,这样悄没声地去拜见,这,这...” 履霜见王福胜脸上带着笃定的笑,淡然道,“不必说了,竹茹,跟着王公公去。” 竹茹惊讶,“殿下...” 但履霜已经安然地站起,率先出去了。 一时到了福宁宫,王福胜告了声得罪,先进去了。履霜大约猜到他是去同申、梁通气了。果然,没过一会儿,他的小徒弟就悄悄出来传,“殿下快进去吧。” 履霜点点头,跟着他往里走。 内殿里帝后坐在上首,四位侧妃排开安坐,亲热地正说着话。梁玫一直关注着殿门的方向,所以第一个看到履霜。履霜本以为她会马上对圣上言说,没想到她悄悄地使了个眼色就把脸转了过去,又凑到申令嬅那儿说了什么。令嬅转过脸来安抚地看了履霜一眼,随即也将脸转了过去。 履霜一愣,可又马上反应了过来,低眉顺眼地往前走。 这下子,第一个看见她的变成了宋月枝。对方大为吃惊,“噌”的站起,“你怎么来了?!” 梁玫这才推了申令嬅一把。令嬅装作才看见履霜的样子,站了起来,搅着衣带道,“请父皇、母后恕罪,是臣媳命人请了太子妃过来的。臣媳想着,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不该叫太子妃一个人呆在殿里。” 小宋良娣听她话语里多有软弱哀求之意,心中之气更盛,冷笑道,“太子妃好厉害啊!谋害了人,还能骗得别人对你深信不疑。身处废殿,还能妄图东山再起!” 申令嬅听了恼道,“月枝妹妹这是说的什么话?太子妃是东宫正配,你岂可如此以下犯上,大不尊敬?” 宋月枝毫不退让道,“东宫妃?窦氏犯下滔天大罪,全赖父皇恩德才得以偷生。她不过一届罪妇,我却是暂摄东宫事之人,我为什么要对她恭敬?” 她这几句话一出口,连履霜都替她惋惜。 强则敛翼,方能万安。宋月枝在东宫托大,也就罢了,怎么好在圣上面前也毫不收敛? 履霜悬着的一颗心轻轻的放下了——原本还害怕宋月枝难对付,害怕圣上会对这个妻子的甥女起怜悯之心。现在看来,是不足为虑了。她如此愚蠢,稍后只需因势诱导,就能一举制服。 心里这样想,索性又加了一把火,满面惶然地指着她道,“你...”话语未落,已似气力不继一般,身体一软,往下倒去。 宋月枝一惊,随即嗤笑,“到了这程子,还在装可怜。” 申令嬅怒视她,同梁玫抢上前来扶住履霜,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又跪下,对圣上道,“臣媳敢问父皇,可曾命人慢待太子妃,令人不顾她死活?” 圣上皱眉道,“朕怎会做这样事?” 申令嬅气愤道,“可是这一个月,正殿里伺候太子妃的宫女都很懈怠。不瞒父皇,臣媳曾悄悄去瞧过太子妃,殿里竟浑没一个人伺候。穿过的衣服,都堆在那里没有人洗,茶水也短缺,饭菜更全是馊的!若非如此,太子妃也不会当庭晕倒。” 圣上听了眉头皱的更紧,对王福胜道,“你去替朕好好问一问东宫里的宫女!朕只是禁足太子妃,怎么她们竟敢这样凌上?” 王福胜躬身答应着,欲出去。申令嬅制止了,“此事父皇不需问她们,她们不过是听命的人。”说着,把目光放到宋月枝身上。 对方怒道,“你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是我让人苛待太子妃的?” 申令嬅针锋相对道,“你当然不会直接说。你使个眼色下去,下人们自然明白该怎么顺着你的心意去做。”说着,也不给她回答的机会,便朝着圣上泫然道,“父皇以为臣媳为何今天要冒着大不韪,把太子妃叫来?实在是小宋良娣欺人太甚了。” 梁玫跟着也落下了眼泪,默不作声地跪在了她身边。 圣上见了大惊,忙说,“这是怎么的?都起来说话。” 申、梁都摇头。梁良娣命随身的宫女撸起袖子,又让申良娣的宫女也摊开一双手掌——深红色鞭痕交错在雪白的肌肤上,触目惊心。梁良娣指着两个宫女哭道,“父皇,太子妃被苛待并非孤例。臣媳和令嬅妹妹这一个月来也遭小宋良娣几番折辱。” 小宋良娣不意她们突然发难,气急败坏道,“那是你们藐视我,故意同我作对,我才罚了你们的婢女的。” 梁玫听了,泪水流的更凶,“藐视?不过就是你依照从前太子妃的例,要求我们每日行礼。这也就罢了,谁叫你如今摄东宫事呢。可谁不知道,我身上的毒解了没多久的,身子还虚着,实在经不得一日三四个时辰的坐在你殿里聆训,只得推了。哪晓得你见我不去,竟发了火,要处罚我,全赖雁书替我挡着了。” 雁书扶住她哭,“奴婢出身卑贱,受这些苦没什么,良娣是千金之体,万万不能受这样的损伤。” 几句话说的申令嬅和采蘋也哭了起来。 圣上听的满面怒火,想也不想地把手边的茶盏砸向小宋良娣,“贱人!竟敢这样拿大做势!且不说太子妃如今还在,便是她被禁足了,阿玫入侍也远比你早,哪里就轮到你给她脸色瞧、训斥她了?” 小宋良娣吓的白了脸,“父皇请听臣媳说...”求助似的看了眼她姐姐。对方叹了口气,转过了脸。她又去看皇后。 皇后安抚地看她一眼,劝圣上道,“一面之词,岂可听信?陛下,月枝不是无事生非的...” 圣上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毫不留情道,“你们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素日里是什么样的形容么?还要强辩?!” 皇后脸色一白,道,“陛下...” 圣上不为所动,对履霜道,“太子妃好些了吗?” 履霜强撑着站起身,行礼,“给父皇、母后请安。” 圣上虚扶了一把,叫“起来”,“一个月不见,身子差成这样。生受你了。” 履霜脸上浮现出感动神色,随即又泫然,“父皇!臣媳被禁足,受苦还在其次。要紧的是身上所背的无妄之灾。不管父皇信不信,臣媳都要再次申诉,夜宴上下毒一事,臣媳真的没有做过。” 梁玫轻声道,“殿下自入主东宫以来,一向怜悯恤下,妾愿相信殿下。” 申令嬅道,“妾也是。其实当日夜宴,采办人突然指控太子妃,本就很古怪。下毒这种事,是很机密的。就算太子妃真要做,也该找自己的亲信,怎么会找从没交情的那几个人?再说,太子妃为人向来谨慎,岂不知宫宴是她准备,不管出什么事,她都逃脱不了罪责?” 宋月枝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在她主办的夜宴上生出事端,寻常人首先不会怀疑她。谨慎?哼,我瞧太子妃竟是很大胆心细呢!” 申令嬅扬眉,“大胆心细?月枝妹妹这话,倒不像在说太子妃,像是在说...”恰到好处地收了口,转头吩咐,“采蘋,你去带人上来。” 采蘋答应了一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带了两三个短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 皇后乍一见外男,有些惊慌,继而怒道,“申良娣,福宁宫是什么地方?你竟敢私自带外男进来?” 申令嬅恭敬道,“请父皇、母后恕臣媳先斩后奏,臣媳实在有事要奏。此事事关太子妃清白、诸位亲贵性命。” 皇后和宋月枝听到这里,已觉大为不祥,阻碍着她说下去。然而圣上大手一挥,已道,“无碍,你说便是。朕不计较。” 第77章 东窗 于是申令嬅答应了一声是,命那几个短打扮的人抬起头来。那几个人抖抖索索地不肯,把头垂的愈发低,面容愈发看不清了。申令嬅冷哼了一声,也不计较,道一声,“你们以为低着头,别人就不认识你们了?”转过了脸,问履霜,“太子妃可还记得他们么?” 履霜细细打量那几个人,迟疑说,“仿佛是...那天夜宴上指证我的几个人。” “太子妃记性不差。”申令嬅道。转向圣上,又道,“父皇知道的,臣媳一向同太子妃交好,所以当日之事无论如何都不信是她所为,宴毕后悄悄嘱了人去跟着这几个采买人回家。父皇可知臣媳的人都见到了什么?” 圣上摇头。 申令嬅字字铿锵,“这几个人在宴席完毕后,去了京里最大的酒楼和青楼。本来那种地方花费就不菲,何况又在京师这样的地方,说是一次百金也不为过。可臣媳听说采买人的月俸不过谷五斛,那么他们何以会有这样大一笔钱?” 宋月枝强辩,“许是他们家里富裕,也未可知呢。” 申令嬅看着她道,“若果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捐个小官?再不济,做个富家翁也可。巴巴地做什么采办呢?” 宋月枝哑了一瞬,方道,“兴许他们是想着,进宫来给贵人们效力,比在乡□□面呢。”那几个采办人唯唯地附和。 申令嬅忽然笑了,扶着头上的簪子闲闲说,“月枝妹妹倒是好性儿呢,同这些底下人素无来往的,也像是他们肚里的蛔虫似的,替他们辩。” 梁玫在旁叹息道,“太子妃待她一向宽容,出了事,倒不见她站出来说几句话。” 宋月枝见圣上注视着她的目光起了变化,心里暗叫糟糕,勉强答一句,“我也不过是说几句罢了。”闭上了嘴不再开口。 申令嬅见她不再说话,继续又道,“臣媳以为此事蹊跷,命人接着去跟踪那几个采办人。第十日上,终于见他们去了钱庄,取了整整三大袋钱。”她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汇钱的人的名字,父皇也认识,一看即知此事是何人捣鬼。” 梁玫惊讶道,“这种东西,令嬅妹妹是怎么得来的?” 申令嬅并不避忌,坦率道,“梁姐姐知道的,我出身武家,身边的人自然也是一样。”说着,饱含讥讽意味地看了宋月枝一眼,往圣上那儿走去。 对方大惊失色,想也不想地抓住了她的袖子,呵斥,“你私自在内廷培植心腹,又把出宫的腰牌给了他们,唆使他们跟踪、殴打无辜之人,这样得来的东西岂能令人信服?”对着上首跪下,道,“宫廷一向是清净之地,怎能容忍这样肆无忌惮的人存在?” 皇后跟着说,“申良娣的确太不知礼了,本宫身为皇后,当治你目无规纪之罪。” 申令嬅不甚在意道,“皇后教训的是,但臣媳也是事出有因。总之,等臣媳先把这张单子交给父皇过目,再论罪吧。”说着,挣开宋月枝,欲往前走。没想到对方竟握的死紧,丝毫不让她前进。她吃惊,继而恼怒,“你这是做什么?”加大了力气欲挣脱。但宋月枝大约是铁了心,令嬅几次推她的手都推不动。 圣上在上首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呵斥,“好了,都住手!” 两人见他动怒,忙都俯倒在地。 圣上转过了脸,极力克制呼吸间的怒火,“那张单子上写了什么,朕没兴趣看了。” 宋月枝和皇后脸露放松神态。但她姐姐见了,只觉悲哀,转过了脸。 果然,没过多久便见圣上的目光在皇后与她们姐妹之间逡巡,“前阵子宫宴之事,现已查清,是那几个采办人捣鬼,事发后为脱罪,推到了太子妃身上。太子妃从今日起解除禁足,仍旧照管东宫事。皇后...皇后你操持宫禁十余年,也累了。如今既有了儿媳,六宫的事慢慢都交给她吧。” 皇后一惊,恳求道,“陛下...” 圣上看也不看,又道,“小宋氏身患恶疾,从即日起归本家修养,无诏不得擅自入内。” 宋月枝和皇后都哭着哀求,“求陛下念在亲戚的情分上...” 圣上面露厌恶神色,“若非有这一层,你们以为朕仅仅这样处罚,就算完了么?”对王福胜道,“还不带她下去?!” 王福胜答应着,带着人拖了哭哭啼啼的小宋良娣下去。 圣上的目光落在了履霜身上。她低眉顺目,但仍能感觉到他针一样锐利的视线,凝固在自己身上。 良久,他说,“宫务繁忙,太子妃你一个人只怕忙不过来。梁良娣和申良娣都是可靠的人,遇事你不妨同她们多商量。” 一旁梁玫喜形于色,当即跪倒谢恩。 履霜也毫不犹豫地柔顺接口,“是,父皇,两位姐姐入侍都比臣媳早,臣媳一定会听取她们的意见。” 圣上点了点头,挥手,“朕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几人各自拜倒,告退。 到了门外,申令嬅和梁玫忍不住都舒了一口气,“受了宋月枝的气这么久,今后终于不用再看见她了!” 履霜不置可否,只是轻声道谢,“今日多亏两位姐姐应对得宜。” 令嬅不甚在意地笑,“这没什么,举手之劳罢了,你没事了便好。” 梁玫脸上却颇有得意之色,“父皇命妾今后同殿下一起打理东宫,这都是妾该做的。”正说着话,眼角瞥见大宋良娣安置了皇后出来,不由地叫住她。 大宋良娣驻足看她。 梁玫扶一扶头上的簪子,气定神闲,再不复从前的避让,“宋姐姐怎么悄没声地就过去了?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你眼里没有我们呢。” 大宋良娣不欲和她起冲突,简短地答,“怎会?” 但梁玫不肯放过,穷追不舍道,“怎么不会?姐姐从前和月枝妹妹不是一向如此么?怎么,今时今日事败被罚,却还留着当日的性情?” 大宋良娣懒的同她夹缠,索性挑明了道,“你我一同在东宫四年,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今日你又何必阴阳怪气说这许多话?” 梁玫一哑,随即又要开口辩。但大宋良娣已失去了和她周旋的耐性,在她前面开了口,“身处内廷,谁没有登高跌重的时候?起起伏伏本是平常事,何必别人稍见落魄你就迫不及待前来讥讽?”说完,也不等梁玫答话,便拂袖带着宫女走了。留下梁玫连还口的机会也没有,就被撇在原地,脸色气的发青。 申令嬅见了,安慰说,“你别同她计较,她一直就是那样的性子,对谁都不留情面的。” 梁玫看着大宋良娣的背影,冷冷地点头,“我自然不会同她计较。丧家之犬,不过仗着还有个儿子,才敢这样。等将来太子殿下的其他孩子慢慢出生了,我看她还能不能傲!”到底顾及着有外人在,把话收在了这里。 但经此一事,几人都不复之前的轻松,各自怀着心事,沉默了下来。梁玫自知失言,索性告了殿中有事,先回去了。履霜也不挽留,任她自去不提。 她一走,申令嬅便担忧地叹了口气。 履霜笑,“好好的,姐姐你叹什么气。” 申令嬅指着梁玫离开的方位道,“只怕倒了个镇山太岁,又来了个巡海夜叉。” 履霜好笑道,“梁良娣一向自负容貌,若叫她听到你这样做比,她非得撕了你不可。” 申令嬅道,“我一心一意为你着想,你倒笑起我来了。”说着,赌气欲走。 履霜忙拉住了,“姐姐为我好,我哪儿有不知道的?方才在说玩笑话呢。”轻声说,“我看的出来的,梁良娣不比姐姐心实。” 令嬅道,“你自己能看出来就好。别像我似的,傻乎乎由得她调派。不过这次是为救你,也不用顾这许多了。” 见她浑不在意,采蘋忍不住愤愤,“您怎么轻轻就放过了?这次说好了一起帮忙的,可出去查人查事、出面告发,一样两样都是您亲力亲为。她只不过出来哭诉了几句。现在倒好,陛下把协理东宫之权也分了一份给她。” 令嬅爽朗笑,“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她和我们本就是外人啊,肯来帮忙已是情分了,何必还要求这么多呢?” 采蘋嘟囔,“话不是这么说的。她又不是真心来帮忙,不过是借着这事捞点便宜罢了。您没见她刚才谢恩时兴高采烈的样子么?” 令嬅道,“可主意都是她出的啊。就为这个,咱们也不该在她背后这样全盘诋毁她。” 采蘋心里委屈,“倒是奴婢做了恶人了,奴婢都是为了您才说这些话的。” 履霜安慰道,“我们都知道。可谁叫你们家姑娘性子磊落呢,自然是不爱听这些的。”说着,责备令嬅道,“你方才怎能那样大喇喇的就同父皇说,那汇钱的单子是你使了人出去跟踪、抢夺来的?仔细父皇性子上来罚你。”又道,“你今天也太大胆了,就这样瞒着父皇把我叫来。他病中性子不耐,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还...” 令嬅打断了,道,“我再怎么大胆,也不会这样不知轻重啊。你放心,我之所以敢那么说,是事先同父皇通过气的。” 履霜诧异,“真的假的?” 令嬅说真的,“哎,你都不知道,事情有多不顺利。”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你瞧这个。” “宋月枝的汇钱单子?”履霜问。 令嬅不置可否,只说,“你自己看。” 履霜便展了开来,等看清了,一下子大惊失色——那张纸根本不是什么汇钱单子,只是寻常的抄录诗词的纸张而已。她失声道,“你诈宋月枝?” 令嬅镇定地点头,“连同那几个采办人,也是我使了面生的小黄门假扮的。” 履霜惊讶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你没有找到证据么?父皇,父皇知道?他竟也肯?” 令嬅无奈道,“宋月枝的哥哥做事心狠手辣,等我第二天派出了人去找那几个采办人,他们早没命了。” “所以你就冒这么大的险,去诈她?!”履霜又是担忧又是感动,几乎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握着令嬅的手。 令嬅拍拍她的手背,“我不过是做事的人,这主意是梁玫想的呢。” 履霜有些吃惊,但也在意料之中,“她做事倒是既大胆又缜密。这样的困境,也能反败为胜。” 令嬅担忧道,“所以我让你小心她。这人看着爽快易处,但论起心计之深,是数倍于宋月枝的。”她说着说着,眉头皱的更紧,“还有一个宋月楼。如今皇后和宋月枝倒下了,说来她是没了依靠。可她到底还有皇长孙在手,说不准会不会卷土重来的。总之你自己小心。” 履霜点点头,“姐姐别为我忧心,安心生下孩子是要紧。”说着,拿手轻轻去触碰令嬅的肚子,“前几天见面,都没顾得上细看。孩子竟这样大了呢,尖尖的。都说圆女尖男,这一胎只怕会是个男孩儿呢。” 令嬅羞涩地笑,“男孩儿女孩儿都好,我只盼他平平安安的。” 履霜诚恳地说,“一定会的,我会和姐姐会一同看顾他长大。” 令嬅欣慰地点点头,“还有四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也快了。” 履霜凝神想了想,“那姐姐坐月子,恰好在四五月间,倒很好,气候不冷也不热的。” 令嬅说是啊,携着她的手慢慢地往东宫走。 第78章 软弱【含入V通知】 而此时东宫的另一端,大宋良娣正扶着额坐在上首,听跪在地上的倚翠哭哭啼啼,“求大姑娘发发慈悲!求大姑娘发发慈悲!带着皇长孙去求求陛下吧...” 大宋良娣念在她伺候了自己姐妹两个十几年,是身边的老人,耐着性子听了好一会儿。但见她翻来覆去一直只说那些话,终于还是不耐了,打断道,“圣心独断,哪里还能转圜?你有对着我哭的功夫,不如回去好好劝一劝你主子,今后改一改那脾气。”说着,转身往内殿去。 倚翠又惊又急,扑上去拽她的衣袖,“大姑娘,大姑娘别走!” 但大宋良娣挣开了她的手,转瞬就去的远了。 终于,大宋良娣拐进了内殿,倚翠喋喋不休的哭喊声被关在了门外。她闭上眼睛舒了口气。但再睁开眼时,却见贴身的婢女文鸳正看着她,神态欲言又止。 她淡淡道,“你有话呢,就说。” 文鸳嗫嚅着说是,“奴婢不明白,良娣您今天为什么不救月枝良娣?还有皇后殿下。明明,明明您是可以想到办法的啊...再不济,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为什么当时一言不发呢?” “傻瓜。”大宋良娣怜悯地看着她,“你没见今天福宁宫里,王福胜出去了好一阵儿么?又是他前脚刚回来,太子妃就过来的。” 文鸳愣了一下,随即悚然一惊,“您是说...” 大宋良娣点点头,闭上了眼。 文鸳急道,“那,那月枝良娣的事,会不会连累您啊?” “不会。”大宋良娣淡淡道,“父皇无意把事态扩大。” 文鸳这才放下一颗心来,“那就好。”但又忍不住抱怨,“都说陛下自病后,心思越发古怪。可不是么,奴婢看他都糊涂了。那天夜宴上,听了几句话就把太子妃关押起来。今天又听了申良娣几句话,处置了月枝良娣。说句犯上的言语,早知有今日,还不如当日,陛下就把月枝良娣做的事都查清楚呢。最多损了她一个,好过今日这样连累了皇后,也叫梁良娣、申良娣得了意,压在您上头。” 大宋良娣叹了口气,“陛下哪里是个糊涂人?满宫里数他活的最精。你知道什么?”她不欲多说,摆了摆手让文鸳下去。 而回到自己殿里的履霜,还没进门,便见宫女们齐齐整整地都站在门口迎她。一个个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大约是知道她被解除禁足了。 申令嬅见她们前后判若两人,心里看不上,重重地冷笑了一声,对着履霜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回去后借故发顿火,撵了她们走,让内廷再挑好的来。” 履霜摇摇头,看着她道,“再挑人来,又能怎样呢?左不过是看着我如今又得了意,才恭敬的。一旦我出事,说不定还比不上里头那些呢。” 申令嬅听的默默,“倒也有道理。咱们和那些人,名分上是主仆,可你我都知道的,他们里有好些都是长着一双势利眼的。” 履霜平淡道,“这也没什么。原本咱们用着她们,也是瞧着谁好用用谁,不交心的。自然也无谓去要求她们的忠心了。” 申令嬅点点头,“我回去了,你也快进去吧。” 履霜答应着,同她告别。 等她到了自己殿门前。离的近了,忽然发现宫女们脸上的笑意竟格外的浓。她不由地诧异,问了句“怎么?” 打头的小宫女麦穗上前来行了一礼,喜滋滋禀道,“回殿下,陛下刚才命人来传了解除禁足的命令,更赐殿下珍宝十二箱。最要紧的,他还恩赐了殿下的父兄入宫来探望呢!” 履霜听的“父兄”两字,心里咯噔了一下,马上道,“替我去谢过陛下好意。不用这样大张旗鼓的,等节庆再见家人,也是一样的。” 宫女们笑吟吟道,“殿下别推辞了,窦侯和窦将军接了恩旨就过来了,现下都已在殿内等着了。” 履霜哑住,脸色刷的苍白。但宫女们浑然不觉,还在说着恭维的话,一边推她进去。 履霜脚步虚浮地由得宫女们打开了殿门,簇拥着她走进去。门一关上,那些笑声、说话声仿佛都被关在了门外,成为了隔世之音。她原本就因突来的消息而空白的大脑,听了这声音更加浑浑噩噩。攥着自己的手良久,直到指甲深陷入掌心,感觉到疼痛,才慢慢回过神来。 刚一抬头,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窦阳明。 他守在通往内室的第一道帷幕前,向她恭敬欠身,“太子妃。” 履霜已有三个多月没见到他了,骤然一见,心头泛上亲切,道,“明叔。” 窦阳明恭敬地躬身,“今时不同往日,殿下还这样喊在下,真当是折煞了。”他伸手引履霜进去,“殿里,殿里二公子已候了好一会儿了。” 履霜本顺着他的指引往里走了,闻言霍然停下,看着他,“什么?爹呢?!” 窦阳明踌躇地说,“......殿里的火烧的太旺,侯爷坐久了胸口觉得发闷,开了后殿的门出去吹风了。” 履霜摸不准父亲的意思,咬着牙停了下来,“那劳烦明叔去请爹回来,我就在这里等着。” 窦阳明迟疑,“侯爷的意思...是您自个儿进去。” 履霜失声道,“我自己?” 窦阳明点点头,叹息,“您应该也有所耳闻,这程子二公子一味地饮酒,一点儿正事也不做。” 履霜低着头,攥着袖子点点头。 窦阳明的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您知道的,二公子是个心实的人。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这件事他会一辈子闷在心里。就像一块伤疤,永远都不会好。所以,所以在下和侯爷商量过后,打算让您同他说一说。兴许把话说开了,他才会放下。” 履霜凄然道,“还要再说什么呢?该说的,他上一次闯宫时,我都说尽了。” 窦阳明内心怜悯,想开口劝慰。不妨内殿传来一个静静的声音,“今时今日,连同我再说几句话,你也不肯了吗?” 是窦宪。 他不知何时竟过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帷幕的阴影里,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听了多久。 窦阳明见他过来,躬身行了一礼,又看了眼履霜,告退出去了。 门一关上,殿内陷入一片死寂,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履霜忍不住就想起前年的种种场景。 那时他们刚在一起,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有时候累了,无话可说,也会静静地依偎在一起。时光像是清澈而甘甜的糖水一样慢慢流淌着。 而如今,两人同处一室,却不约而同都缄口不语。无法交谈、无力交谈、无从说起。连空气仿佛都窒住了。 一月了。 时日虽近春,但气候到底还是冷的。殿里又开着窗户,偶然有风吹进来,凉津津的。履霜没防备的着了风,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窦宪下意识地伸手,想替她紧一紧衣襟。但手伸到半空,忽然想起了她如今的身份,指尖凝固在半空,扭曲成了一个怪异的弧度。 履霜看了,心里伤感,扭过了头道,“这里好冷,进去说吧。”越过他,率先往内殿走。 身后窦宪“嗯”了声,脚步声响起,跟了过来。 坐下来后,又是很长时间的沉默。 最终履霜先打破了寂静,开口说,“我听说,这阵子你一直在为我奔走...多谢。” “你从前,从不说这样的话的。”窦宪淡淡地笑了声,“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之间也会这样的客套。” 我们。 他说我们...... 履霜内心恍惚。仿佛还是十四岁,她刚来窦府,每天缠着窦宪的那些日子: 窦宪,我们出去逛逛吧—— 窦宪,我们去园子里打花—— 窦宪,我们一起去画画—— 往事历历在目,可如今想来,只剩下悲伤。 多么想对他说啊,她其实并没有背叛他。她内心深处还好好保存着那些回忆。她会用一生默默地看着他、祝福他、守护他。 可是这样的话,是一辈子都无法宣之于口的。 她不想成为第二个母亲,他也不该是又一个成息侯。 这样的想法一浮出来,她内心的悲伤就被慢慢控制住了。抑了抑眼泪,镇定地对他说,“长大了,许多事是会变的。”这样说着,她抬起了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终于发现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衣。 他是飞扬跳脱的性子,一向不喜欢暗沉沉的颜色的。所以素日里穿衣,以宝石蓝、草绿居多。可如今居然换了一件这样颜色的衣服,身上充满酒气,身体也消瘦的可怕,两颊更是凹陷了下去,脸色白里隐隐带着青。 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心境,又散乱了起来。忍着眼泪转过了脸,“你何苦这样糟践自己?” 窦宪不为所动,声音很冷淡地回答,“既然你如今已经另嫁了旁人,又何必还对我说这种话呢?” 履霜一哽,无言以对地低下了头。 窦宪强迫自己漠视过去,冷冷地讥讽,“我还以为你过的很顺心。原来,这就是你所希望的婚姻啊。”他想起夜宴上圣上的专断、宋月枝的跋扈、太子的无所作为,心里的委屈和不甘更深了,忍不住提高声音,“这就是你希望过的日子?!”他的眼睛里仿佛有火在烧,呼吸也急促了起来,“如果你嫁给一个疼你爱你的人,那么我也无话可说...可在东宫,你真的开心么?履霜,刘炟有那样多的侧妃,圣上和皇后也不好相与。你为什么要为了好看的表面,去委屈你自己呢?” 履霜听的恻然,更无力招架,低声下气地说,“还提这些做什么?我的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倒是你,别再喝酒了...振作起来吧,你去,去好好地娶妻吧...” 窦宪内心惊痛交加。重复着“好好地娶妻”几个字,痛然地冷笑起来,“你以为你是谁呢?!每次都是你想怎么样,便要怎么样?!”他霍然地站起,冷酷而大声地说,“太子妃,我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说完,摔帘子出去了。 履霜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忽然再也无法忍受,跪倒在地上,深深地弯下腰痛哭。 窗外,成息侯散完心回来。见到这一幕,吃了一惊,快步走过来扶她,“怎么回事?你们没有说好么?” 履霜艰难地摇头,“爹,你以后别再带他来见我了。” 成息侯点点头,叹息,“原本还以为经你劝劝,他会好一点儿,倒怄的你心里也不舒服了。是爹的不是。” 履霜摇摇头说哪里,“不怪爹,也不怪他。怪我自己...总之爹回去,同他好好说。” 成息侯紧锁眉头地说好,迟疑着又道,“只是宪儿终究是皇亲国戚,今后入宫和你见面的机会,想必还有很多。你要好好收拾自己的心境啊,否则叫有心人看出端倪来,就是一场雷滚九天的大风暴。” 履霜在纷溅的泪水里努力地点头。 她几乎是恨自己了。 为什么总是这样软弱? 明明决定好了,要把和他的感情断的干干净净。明明以为,自己可以做个冷静的太子妃。 可为什么到如今那些事还是无法忘记?为什么一见到他,就忍耐不住? 她茫然地抬头问,“爹,我是个很软弱的人,对不对?” 成息侯低低道,“软弱的人往往重情,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你已是太子妃。” 履霜默默点头,“我知道了。” 第79章 异心 这天晚上,太子来见履霜。 她迟疑着问,“殿下知道小宋良娣的事了么?” 太子点点头,“被父皇叫去,听他说了那些事。真是生受你了。” 履霜忙说,“殿下这话,妾不敢当。” 太子疲倦地叹息,忽然说,“你知道吗?其实一直以来,我都不是很喜欢月枝。” 履霜一惊。太子为人温和,从不将对人的喜恶宣之于口,怎么今天却说了这样突兀的话? 她不欲听,在心里构思着打圆场的话,然而不等她出口,太子便又道,“月枝一向掐尖要强、做事不留余地。我其实...是很不喜欢这样的人的。可事到如今,只觉得她可怜。母后和父皇看似疼爱她、忍让她。但一个是把她看作固宠的棋子、一个是把她当成制衡的道具的。今天即便我没有去福宁宫,但辗转听说,也可以想象,那么多人在一起,拿着她唱了多大一出戏。” 履霜听的沉默。 宋月枝心心念念着在东宫的尊位,又自以为计谋得逞,可所有成功都只是一时的。圣上秘而不发,不过是为在关键时刻,借由她一举打压皇后和大宋良娣。好叫她们明白,并不是有皇长孙在手便可坐大。 而她、大宋良娣、申令嬅、梁玫,又何尝不是圣上制衡各方的棋子? ——圣上抬举了皇长孙,却又不欲令他的母家坐大,因此一力贬低大宋良娣,转而迎她入主东宫。但又不希望她威势过大,来日窦氏成为第二个擅专的外戚,因此提携了申令嬅和梁玫牵制她。 说到底,不过是一句话:下不谋上,其身难晋。上不谋臣,下或不治。谁又不是谁的棋子? 履霜不欲再想下去,婉转地说,“陛下的圣心,说到底都是为殿下的苦心啊。” 太子喃喃地说是,“圣心已然独断,什么都改变不了了...” 次日起来,履霜用过了早饭,由竹茹陪着去散步。走到西边的时候,忽然听得里头吵吵嚷嚷的,她拿眼去看竹茹。 对方轻声道,“听说梁良娣命了人,去把小宋良娣的东西都搬走了。给了三日期限——她打算自己住进去。” 履霜一怔,随即叹,“她现在住的南殿,已是东宫里阳光最好的地方了,何必再劳动着搬来这里呢?” 竹茹无奈说,“南殿阳光再好,也比不上西边地势尊贵啊。” 履霜听的默默。宫中素有中央之下、东西二方位为尊的说法。因此太子被赐居东宫。皇后之下,最得宠最有名位的一位妃嫔,往往被赐西边宫殿居住——比如从前的冯贵人。 而东宫这样的宫中之宫,同样有着这样的讲究。 所以大宋良娣一嫁进来,皇后便特意赐了她仅次于中央正殿的东殿居住。又保留着西殿,给宋月枝。以期让她们两人的身份,略略高于其他良娣。 履霜光是想想这些事,都觉得索然无味。简短地说,“她要搬,就让她搬吧,她自己高兴就好。”说着,转身欲走。 但竹茹拦住了她,“这事殿下听过就算了么?梁良娣自作主张,也不同您说一声就这样。现在不纠正她的习惯,将来她瞒着您做主的事,会越来越多。” 履霜摇摇头。梁玫是圣上特意提□□牵制她的人,而她只是一个摆设,她不能对对方动手。何况如今对立局势尚未触发,不见得就到了需要勾心斗角的时候。 竹茹看她拒绝的坚持,失望地称是,道,“那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久后,梁玫顺利地搬空了宋月枝留下的东西,入住了西殿。 大宋良娣对此默不作声,每日不过是抚养孩子罢了,鲜少出来走动。申令嬅的胎也渐渐大了,每天听从着产婆的意见,在花园里慢慢地散着步,以防身体将养的懈怠,到了生产时没有气力。履霜陪护着她,也不大留心旁事。所以东宫事慢慢都由梁玫握到了手里。 同宋月枝的矫揉不同,梁玫做事恩威并济,着眼点也比她大,所以服她的人渐渐增多。申令嬅见了,忧心地劝履霜说,“知道你和我好,但你也别成日的泡在我这里,仔细梁玫把人都招揽了去。” 履霜不甚在意道,“那些都是杂事,哪儿有姐姐你的胎重要?梁玫喜欢做事,那便让她做好了。有她帮忙,我反而空了呢。” 申令嬅恨她不争,又欲再说,但见她听了始终都是无所谓的样子,渐渐地,也懒得再讲了。 倒是深宫里的圣上,偶然从皇长孙嘴里听闻了东宫格局变动,竟动了怒,把履霜和梁玫都叫去骂了一顿。过后还是命履霜主理,梁玫从旁协助就可。 时日慢慢地推移,不知不觉的就到了四月。 令嬅的肚子已然很大了,临盆就在这几日间。圣上特别恩命了她母亲进宫来照顾。 赵夫人入宫的这一日,是很晴好的天气。因着令嬅不方便动弹,履霜亲自带了人去接她母亲。 赵夫人一见到履霜,就满面欣喜地笑。又对着她请安,“参见太子妃。” 履霜已有一年半时间没见到她了。骤然一见,忍不住眼眶发热,扶起她说,“您快起来。” 赵夫人“哎”了声,笑吟吟地打量她,“快两年不见了,殿下比从前高了,但也瘦了好多。”对伺候在旁的竹茹道,“你们家殿下这样清瘦,将来生孩子只怕要艰难。你素日也留心着,多替她多补补。” 竹茹心里咯噔了一下,转头去看履霜。果然见她的笑容勉强了下来,隔了一会儿那笑才重新浮到脸上,对着赵夫人道,“好好好,回去了我就叫竹茹多留心着我的饮食。” 赵夫人满意地笑,一边携着她的手往东宫走,一边谆谆道,“去年你家去后,就生了病,一直不曾来。我和你叔叔、令嬅她们姊妹都担心坏了,几次想要去看你,偏生你爹把你送去了南方养病。我们问你爹是哪里,他囫囵地也说不清楚。又碰上令嬅出嫁,竟是到今天才又见面。”说着,眼圈红了起来,“怎么不光是瘦了,脸也白白的。” 履霜微笑,“瘦点好看嘛,难道伯母愿意见我变成个大胖子?” 赵夫人笑,“你这孩子。”她又打算说话,忽然见一位宫装丽人迎面而来。她不识得,不敢随意称呼,看向竹茹。对方悄声道,“夫人,那是东宫里的梁良娣。” 赵夫人点点头,行礼道,“良娣。” 那位梁良娣走近了,先对着履霜拜倒,“太子妃。”又看着赵夫人道,“这是...” 履霜介绍道,“这是寿春侯夫人。” 梁良娣点点头,“夫人好。” 赵夫人含笑同她打了招呼。因想着,这一位要同女儿日久天长住在一块儿的,不如趁此机会多说几句。但见她面色淡淡,似乎没有想交谈的意思,半途把话都咽了下去。 梁良娣恍若未见,对履霜道,“妾手头还有事,先告辞了。” 履霜点头,由她自去不提。 她的身影渐渐远去,赵夫人忍不住皱眉,“那位良娣的为人,似乎很冷淡。” 履霜苦笑了一声,“伯母不必同她计较。”说着,伸手引她去令嬅所住的北殿。” 令嬅已在殿内等着多时了,一听到脚步声,立马迎了上去,“娘!” 赵夫人热泪盈眶,快步走上去前抱住她,“我的儿!” 履霜见她们两人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心中羡慕,在旁劝道,“伯母快带着姐姐坐下吧,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仔细累着。” 赵夫人连连称是,扶着令嬅坐下,但两人的手还是依依不舍地拉在一起。 赵夫人先问,“御医可说了大致的产期?” 令嬅道,“约莫就是这几天了。” 赵夫人听的欣慰,“孩子的衣服、首饰,可都准备好了?” 令嬅答早都准备好了。 赵夫人点点头,絮絮地又问起她旁话来。 她的问题琐碎而细致,令嬅原本的长久不见之情逐渐被冲散了。转而有些好笑,撒娇道,“娘,你怎么翻来覆去就是问这些小事情啊?” 赵夫人“嗳”了声,道,“生孩子是头一等大事,娘怎么能不多问问?” 令嬅指着履霜笑,“可娘自从进来了,都把履霜忘了呢。” 赵夫人笑,“娘怎么会忘?原本打算问完了你,就要问她的。”说着,拉了履霜坐在她身边,“好孩子,你们两个是一起玩着长大的,现在又嫁进了个地方,情分不比旁人,今后千万要记得互相照应啊。” 履霜和令嬅都称是。 赵夫人为人直率,接着又问履霜,“方才我见那梁良娣,怎么我瞧着...怎么说呢?虽然她行礼也算恭敬,但我总觉得她内心不是很敬服你。” 履霜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您。”把前阵子梁玫总揽东宫事,却被圣上训斥的事说了一遍。又道,“那之前,她还想同我家结亲来着,偏生我二哥还没有成婚的打算。我好不容易把事情跟她圆了过去,又出了父皇那边的事。所以我们现在就...” 赵夫人听了心里不舒服,快人快语道,“成婚的事,得看你情我愿。她有那么个意思,别人还非得答应了?再说,她早干什么去了?拖到如今才说,还不是看她妹妹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你如今又是太子妃。” 令嬅道,“我也是这样说。先前她趁着履霜看护我安胎,悄没声地夺了权,履霜脾气好,不和她计较。如今事情叫父皇知道了,斥责她,她倒怪起履霜来了。”母女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梁玫来。 履霜看的好笑,又有一点感动,道,“好啦,我都没生气。快别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伯母,令婉她们几个现在怎么样了?” “哎呀,说起她们,我真是头都大了。她们几个呐,也渐渐的大了,到了要留心亲事的时候了...”赵夫人说起这个,忍不住就绵绵不绝起来。 第80章 生产 令嬅是在她母亲入宫照拂的第六日上发动的。 那天晨起,履霜照例的去北殿与她作伴。正说着话,忽然,令嬅紧紧地皱着眉,浑身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履霜疑惑地看着她。她难堪地说,“好像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了...” 履霜愣住,随即一惊,推她去屏风后细看——她的亵裤不知何时竟湿透了。履霜大惊失色,“这是...羊水破了?”赶忙扶了令嬅去床上,又一叠声叫人去喊太子、赵夫人和产婆来。 令嬅见她额头上布满细汗,大失所常,安慰说,“你别急,我还不疼。” 但履霜根本听不进安慰,急道,“你不懂,羊水提早破了,总归...”她想起自己那次的生产,脸色惨白。但到底顾及着令嬅初次产子,同她说的太清楚反而要吓着她,不敢再讲,只是握着她的手安慰,又催人快去叫产婆和赵夫人来。 赵夫人是第一个到的。接到消息时她还在用饭,也顾不得擦一擦嘴了,放下了筷子就赶了过来。 履霜见她进来,心里安定了许多,道,“伯母你来了就好了。” 赵夫人点点头,过来查看令嬅,“还好还好,羊水不浊,发现的也早,一会儿产婆来了就好了。” 说话间,产婆匆匆地赶来了。查看了令嬅,也说,“发现得早,申良娣又一向身健体壮的。没关系没关系。”请了履霜和赵夫人出去。 她们知道这是宫里头的规矩,贵人产子,不许亲属和交好的妃嫔陪同。只得安慰鼓励了令嬅几句,依依不舍地出去。 令嬅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觉得怕,笑着对她们道,“你们不用在外苦等,回去睡一觉、用一顿饭去。大约你们回来,我这里孩子就生下来了。” 赵夫人欣慰她乐观、毫不惧怕。但又忍不住忧心,“傻话!生孩子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你自己多留着心,一会儿有哪里不舒服,马上告诉产婆。” 履霜也把产婆和殿里的宫女们叫来,郑重其事地又嘱咐了一遍,这才陪着赵夫人出去。 她们在外等了大概一刻钟后,太子也匆匆地从前朝过来了。 赵夫人见他额上流着汗,想是听了消息就跑过来的,心里安慰,命人绞了张帕子来。太子接过,一边擦一边问,“令嬅怎么样了?” 赵夫人道,“羊水提早破了,但也没关系,发现得早,产婆也说她身体强壮,胎位又正。想必不多久就能把孩子平安生下来。” 太子这才舒了一口气,“那就好。”命人端了椅子来,扶着赵夫人坐下。 过了不多久,梁良娣也来了。见太子站在赵夫人的椅子旁,温文地劝慰着她,宛如一个寻常后辈,心口一酸,嘀咕,“殿下和寿春侯夫人在一起的模样,倒真像平民百姓家的丈母娘和郎子。”又看向殿内,歆羡地说,“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呢。” 令嬅这一胎生的很顺利,几乎没怎么听她叫,也没有等很久,产婆便喜滋滋地出来报了,“给太子、太子妃、侯夫人贺喜,孩子平安生下来了!” 太子神情欢悦,问,“良娣还好吗?” “好,好,生的顺利,到现在还有力气呢,坐了起来,叫人滚乌鸡吃。” 太子哭笑不得,“看来真是顺利呢。孩子好吗?” 产婆笑吟吟道,“也平安康健,宫女们在给他洗澡呢。”有些惴惴地声音低了下来,“但却是个女孩儿呢。虽则如此!可孩子一生下来嗓门就大,又壮实,足足有八斤重。” 她语音落地,梁良娣微不可觉地舒了口气,赵夫人也略有失望神情。倒是太子,仍旧神态欢喜,“必定是她母亲怀着孕时将养的太好了,所以孩子才这样白胖。”说着,打算进内殿。 守在门口的宫女们都拦住道,“殿里血气腥浓,殿下暂且不要进去。” 太子道,“这不碍事。” 但宫女们还是阻拦着,又为难地看着履霜。她只得上去劝,“殿下,宫里一直有规矩,血房不净,得清理了,三天后才许人进去。” 太子温言道,“这都是没有人情味的规矩,今后也可改一改了。”说着,往殿里走了。赵夫人跟在他身后。 梁良娣见履霜被撇在了原地,酸溜溜道,“殿下新当了父亲,就算是女孩儿也一样高兴,眼睛里哪里还有别人?太子妃早点和我一同回去吧。” 履霜听她说“新当了父亲”,鬼使神差地就想到了自己。 如果前年窦宪没有去颍川郡...如果孩子生下来就是好好的。那么那时候,他是不是也会如太子今日一样欣喜? 这样想着,她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拨开了挡在殿门前的宫女,跟着太子的脚步也往内殿走。 梁良娣古怪地看着她背影,嘀咕,“干什么啊...又不是你的孩子...”扶了扶头上的簪子,道,“我才懒得去,我迟早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哼,雁书我们走。” 履霜还没进内殿,便听到种种笑声。令嬅的、太子的、赵夫人的、周围伺候的宫女们的。夹杂着孩子响亮的啼哭声。 她忽然就想起自己生孩子的那一天。为防泄密,成息侯给她准备的丫鬟们都是聋哑之人。她又没有亲生母亲作陪的,连窦宪也不在身边。只有一个竹茹在关心她照料她。而她自己,也远不像今日的令嬅这样高兴,反而满腹都是惊惧和紧张... 一边这么怅惘,一边她慢慢地走近了内室,停在了帷幕那里。 隔着帷幕,已经能隐隐看到令嬅被扶了起来,靠坐在床上,太子坐在她床边,怀里抱着个小小的襁褓,拿手轻轻去逗弄。赵夫人在他们身边含笑看。 忽然,令嬅愧疚说,“可惜没给殿下生个男孩儿。” 太子抬头看她,目光像温水一样浸透人心,“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 令嬅勉强点头,但还是有些郁郁。 赵夫人见了,有意逗她开心,问,“嬅儿,你可知道方才产婆出来报,殿下第一句问了什么?” 令嬅满头雾水地摇头。 赵夫人含笑道,“殿下先问了你的安好呢,跟着才问了孩子。” 令嬅惊喜地笑了起来,太子也清咳了一声,面上泛起红晕。 忽然的,令嬅倾身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太子,“真好,殿下。” 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太子听了,面色更红,微微地挣了一下,大概是不好意思吧。但见令嬅抱的紧,也没有坚持。只是抚着她的背,和声说,“小心压着孩子。” 令嬅“呀”了声,从他怀抱里离开,去查看孩子。太子含笑看着她,“刚才产婆说,孩子生下来有八斤。那么不如拿这个,来做她的乳名吧。” 令嬅嫌弃道,“这样蠢笨的名字。” 太子道,“没有啊,很可爱。再说民间不都是说贱名好养么?” 如此令嬅才勉勉强强答应道,“那先叫这个吧,等有了好的,再,再改掉。” ...... 他们一家安宁和乐,履霜在帷幕后看的既感动又怅然。 如果她顺利嫁给了窦宪,那么迟早,她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吧。 可这一生,她大约都不会再做母亲了。 这样想着,酸楚漫上心头,转身欲走。不料竟发现身后悄无声息地站着一人,也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有多久。 ——大宋良娣。 和令嬅的明快、宋月枝的娇媚、梁玫的爽利不同,宋月楼是个冷硬的女子。常年面容淡淡,对谁都是不亲近的神气。 但此刻,她的面容上却笼罩了些许怅惘,像是雾气一般,令履霜不敢惊动。 倒是她先看见了履霜回转过身体来,行礼道,“太子妃。”又提议,“一起回去吧。” 履霜点点头。 因同为东宫妃嫔,她们曾相伴走过许多次。但因性情不是很投合,所以几乎每一次都是沉默。 但这一次却不同。走到一半的时候,大宋良娣忽然说,“殿下知道么,昔年我也曾有过一女。” 履霜一怔,随即明白她是看着令嬅的孩子,触动了心事,所以想找人倾诉。和婉道,“如果良娣愿意说,那我也很想听一听。” 没想到大宋良娣沉默了一瞬后,摇头说,“还是算了,没什么可说的了,都是陈年旧事了。” 她提出的突然,拒绝的也快,让人愕然。但履霜回想起她方才看着令嬅与太子时,眼底的那份微痛,她终不信是自己看错。轻声地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对良娣与众不同,独有偏爱。” 大宋良娣不置可否地沉默。 履霜心头泛上怜悯,“其实良娣自己,应该也有所体会。” 大宋良娣听后隔了好久,方说了一句,“殿下的确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将来会是帝王,我早知道他会有左拥右抱的一天。与其这样,还不如...” 她语声里显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软弱。履霜忍不住道,“即便如此,殿下的心也还在良娣那里啊,为什么要一早就推开他呢。” 大宋良娣抬头看着天,“所谓的真心啊,不过是夜空里短暂燃放过的烟花罢了。再怎么美好,也会转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啊。” 履霜没想到她这样冷肃的人,也会有悲观的内心。道,“其实你并不知道将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啊,又何必这么早就自己先放弃?” 大宋良娣的声音很飘渺,“所谓的放弃,不过是不想让自己受到伤害罢了。太子妃没听过一句话么,希望放的越大,将来失望也就越大。” 履霜触动心事,一时之间竟回答不上。 说到底,她和宋月楼是很像的。 大宋良娣也觉得谈话至此,索然无味。低着头,向她告了声退,离开了。 第81章 禾娘 圣上很快就知道了孙女降生的喜讯,大喜过望下赐了令嬅珍宝四十箱,又给孩子赐名“刘吉”,封“武德翁主”。 消息传回东宫,令嬅大呼,“好难听的名字啊!” 彼时赵夫人照顾了她几日,累的回去休息了,换了履霜来照看。她闻言笑,“吉者,善也、贤也、美也,又是父皇亲自赐下的名字。哪里不好?” “还善、贤、美呢,你倒是会安慰我。”令嬅发牢骚道,“那边宋月楼的儿子叫庆儿,我的孩子又叫吉儿。往后兄妹俩长大了,一起出去,人家听了还以为是乡下小孩子呢。”又说,“若是往后东宫里再有孩子,是不是要跟着叫祥儿、巧儿、美儿?” 履霜听了,笑的前仰后合,“你别现在说的轻巧,仔细下一个孩子还是你生的。到时候父皇真的赐下名,叫什么刘祥、刘巧,那可真真是你打了自己的嘴巴了。” 令嬅随口取笑道,“万一下个孩子是你生的呢?到时候谁打了嘴巴,还不知道呢。” 她说者无心,履霜却触动了心事,笑容渐渐地淡了。 令嬅偶然看到,以为自己是触痛了她的伤处,心里暗叫糟糕,劝慰说,“现下没孩子,你别急,时日长了,总会有的。” 履霜不意驳她的好意,点了点头。 但令嬅以为她在敷衍自己,跟着又说,“你真的别急,梁玫嫁到东宫里四年,不也至今无所出么?何况你来才只有半年。”想了想,招手让她过来,悄声又道,“我偷偷和你说,嗯那个的时候...你拿枕头垫在小腰下,这样,这样...”她不好意思再说,羞的满脸通红。 履霜也听的不好意思,推她说,“这是什么鬼话,也同我说。” 令嬅急了,“没心肝的东西!人家是把你当好姐妹,才说的。” 履霜忸怩道,“我不要听!” 但令嬅拉住了她,嘻嘻笑道,“我偏要对你说。” 两人正笑闹着,门口传来儿啼。是乳母禾娘抱了孩子来。令嬅忙放开了履霜,一叠声地叫把孩子抱来给她看看。履霜松了口气,对她说,“你别乱动,我去把孩子抱来。”说着,起身去迎禾娘。 禾娘屈身道,“太子妃。”小心翼翼地松开了手,把孩子交到履霜的臂弯里。又指点她,“殿下托着孩子的头,让她稍稍仰起来。”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履霜已经动作正确地抱住了孩子。不由地笑,“殿下抱孩子的姿势很熟练呢。” 令嬅也道,“是呢,我那天羊水破了,也多亏你看出来。我自己还以为...”红了脸没再说下去。过了一会儿才道,“你倒像是生养过的呢。” 她本是随口一说,没放在心上的。但履霜心里却猛的一刺痛,勉强笑道,“我都是照料你产前那阵时,听产婆说的。”说完,掩饰性地说,“怎么出生这几天了,八斤还这样爱哭闹?”说着,轻柔地哄她。 令嬅听“八斤”两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说,“小姑娘家的,你别把八斤八斤的挂在嘴边。” 履霜指着她笑,“你这人也真是。先前我看太子来,这么叫,你倒很欢喜的样子。” 令嬅脸一红,强辩道,“反正孩子就是因为取了个难听的小名,才天天这样哭的。”絮絮地抱怨说,“好好的女孩儿,叫什么不好。别人家的孩子,都叫静儿、洁儿、茹儿,一个个多好听。偏我的宝贝,又是八斤又是吉儿的。” 履霜听了直笑,“这话听你抱怨过多少遍了?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轻声叹道,“你以为殿下是随口取这名字么?还不都是为了父皇。” 令嬅道,“我这几个月一直在东宫养胎、坐月子,少往内廷去走动。父皇他?” 履霜看着她,摇了摇头。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最终还是令嬅先打破了沉默,道,“刚才的话虽是玩笑,但吉儿确实也太爱哭闹了一些。是不是?” 履霜转过脸去仔细打量孩子。她抱着孩子哄到了现在了,她还在哭,嗓音都有些哑了,小脸也白白的,似乎没什么精神的样子。她迟疑道,“这孩子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明明很乖啊。” 令嬅也道,“可不是么,在我肚子里一直不吵不闹的,生她那阵也容易,滋溜一声就下来了,怎么现在这样难哄?”她说着,疑心了起来,抬头问禾娘,“翁主每日大概哭闹几次?” 禾娘一哑,战战兢兢地回答,“翁主小孩子家,就是爱啼哭,常常是没事了就哭一嗓子的。” 令嬅见她回的推脱,怒道,“这是你回我话的态度?!” 禾娘吓了一跳,忙跪下了。 令嬅生了气,厉声让伺候翁主的人都进来,“我问你们话,一个两个的可要给我老实答!” 众人见她罕见的生了气,都惴惴不安地称是。 令嬅便问,“我问你们,翁主每日里哭闹的多吗?大约几次?” 众人看了跪在一旁的禾娘一眼,都不敢回答。 令嬅冷冷地看了禾娘一眼,道,“在我跟前回话,你们只管说。” 采蘋亦道,“你们若为了谁,瞒着良娣一星半点,那良娣查了出来,可不是顽的。当然,你们若说了真话,良娣也不会不管你们死活。” 众人听了,面上神情都很迟疑,但还是犹豫着不敢讲。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圆脸的小宫女怯怯道,“翁主哭闹的多,每天大概有三十几次。” 令嬅听的又是惊心又是心痛,“真的?” 小宫女道,“奴婢不敢欺瞒良娣。” 令嬅拿眼去看其他的宫人,她们也都默认了。这让她恼的立马掀开了被子,囫囵地从床柜上拿了一个掸子,指着禾娘道,“你很好,很好!” 禾娘吓的瘫软在地,连连叩头道,“求良娣恕罪,求良娣恕罪。” “还恕罪呢!我先前只当你做事不清楚,不想你胆子竟这么大,连翁主身体不舒服,也瞒着我!成日的唯唯。”令嬅越说越痛心,“她小孩子家,有哪里不舒服的自己也不会讲。你倒好,竟放着让她哭。” 履霜见她挥起了掸子,忙过去阻止了,又按着她坐回了床上,“有什么话,好好说。” 令嬅气的胸口一起一伏,“你别拦着我,那样糊涂的东西,趁早打烂了送出去!” 禾娘听的抽抽噎噎地哭了出来。履霜看她生的慈眉丰颧,是很老实的长相,又对令嬅的责骂一句不回,想来不是个偷奸耍滑的人,心里不忍,劝令嬅道,“好了,你才生了孩子没多久的,这样闹,自己身子还要不要了?我来替你问。”说着,问跪在地上的宫人们,“禾娘每天都做什么?” 宫人们看了禾娘一眼,都不敢说。履霜淡淡道,“你们不说,也可以啊。本宫自会去打听。可到时候,你们却不得不同她一起受罚了。” 宫人们对视了一眼,咬牙道,“求殿下恕罪,奴婢们再不敢隐瞒了。禾娘,禾娘她哺育翁主,也算用心。但这阵子一直精神不济,所以,所以...” 令嬅听得“精神不济”四字,冷笑道,“快别给她遮掩了吧!我...” 履霜见她两颊泛上了异样的嫣红,知道她如今身子虚,再动气只怕要不好。责备地说,“不是说好了我来问么?”给她掖了掖被子。又对禾娘道,“你这样爱偷懒的人,不要说宫里,便是百姓家,也是容不下的。本宫也不罚你了,你出宫去吧。” 禾娘听的泪流满面,磕头道,“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不是有心的,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阵子精神不济,这才疏忽了小翁主的...” 令嬅听的不耐,“不知道为什么,那便是身子出了毛病,要看大夫了,更不该在翁主身边伺候了。出宫去吧!”说着,也不耐烦再听,命采蘋打发了她出去。 禾娘的哭喊声渐渐消失在殿中,但刘吉的哭闹还是未能止住。令嬅看的忧心忡忡,履霜也无计可施。 忽然,有个女声道,“殿下和良娣不如喂小翁主喝一点蜂蜜吧。” 履霜认出她就是刚才指责禾娘的宫女,心里有点不舒服,不欲听。但令嬅却欣赏她直言相告,问,“蜂蜜?” 那宫女道,“对,蜂蜜。拿一勺蜂蜜,兑进温水里,滋味甜甜的,能止儿啼。奴婢家中有四个弟妹,进宫前经常帮着母亲这样哄他们。” 令嬅点了点头,命采蘋去冲蜂蜜水来。过了一会儿,便得了。她亲自抱着孩子喂了几勺。果然,没过多久孩子就不哭了。令嬅松了口气,对履霜道,“总算止住了,再哭下去她的嗓子都要哑了。我的心也像是被揪住了一样。” 履霜点点头,问,“禾娘被打发走了,那谁来喂吉儿呢?” 令嬅扬眉道,“这个不怕。正巧我前阵子听我娘说,采蘋她嫂子生了孩子。” 采蘋喜滋滋道,“这样哺育翁主的大喜事,嫂子一定愿意。” 令嬅道,“自家人,这回我是放心的了。”转头对跪在地上的众人道,“一个个都给我提起精神来!若再有偷懒的,禾娘的下场,就是你们的例!” 众人都神情一肃,磕头称是。 一场风波慢慢地收了尾。 令嬅摆摆手让人都出去,这才同履霜叹,“还好一切都发现得早。” 履霜说是啊。但不知为什么,心底隐隐泛上一点不安,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如此,过了一会儿,也就放下了。 第82章 满月宴 七月中旬,是刘吉的满月宴。 因内廷中圣上的身体越来越差,太子有意借着女儿的降生来冲一冲喜,叮嘱了履霜,把满月宴办的盛大一点。 履霜本就与令嬅交好,又喜欢刘吉。听了他的话,欣然答应了下来。 上次皇长孙生日宴是邀了七十余位亲贵来赴宴的,这次越性翻了一倍,请了近两百的人来。 ——自然,身为她父兄的成息侯和窦宪,也是要来的。 履霜已经有四个多月不曾见过窦宪了。又因心病,命了竹茹不要传他的消息进来。 但偶尔,还是会有他的零星消息通过别人的口,传入她耳中。 听说,那天的觐见后不久,他便办了二十岁的及冠礼。成息侯为他取字“伯度”。 听说,他还是没有改掉酗酒的陋习,反而喝的更凶。 听说,梁敏对他的拒婚不以为意,仍旧频频去窦府看他,但他始终大失所常,最后连涅阳长公主也惊动了,亲自去拘了梁敏回去... 那些话,像是温火一样,一次又一次地炙烤着履霜原本就焦灼的心。令她每到夜深人静,都忍不住辗转反侧,泪湿枕巾。 但又暗暗寄希望于时光。 但愿长久而无情的时光啊,可以让他淡忘所受的委屈,同另一位深爱着他的女子携手同老。而她也愿意雨打梨花深闭门,在深宫里慢慢地消磨尽这一生。 忽然响起的鼓乐声惊散了履霜的沉思。 刘吉的满月宴开始了。 她站起身,以一个太子妃的端庄微笑,带着申令嬅一同招呼到场的亲贵们。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人渐渐都到齐了。太子先携了履霜请帝后上座,接着才安坐在下首,又命申令嬅带着孩子也坐在他们旁边。 这样的场景,多像半年前刘庆的生日宴啊—— 窦宪默不作声地看着,在心中讥讽地想:这位太子的侧妃真是无穷无尽。 胸口猛然袭上一股灼烧感,必须要借由来什么压一压。他捏紧了杯子,下意识地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父亲成息侯在旁看了,怜悯而悲哀地说,“少喝些。” 窦宪捏紧了杯子,冷冷地转过了头——他憎恨那样的目光。 她也是那样看着他,带着了然的悲哀。 他们是都觉得事已定局,他再无力违抗吧?所以时至今日,连劝慰的话也不肯多说,只吝啬地给予他这样令人生厌的目光。 这样想着,他心里泛上痛然的恨意,推开成息侯的手,硬声道,“你少管我。” 成息侯久病体虚,被他推的往后仰倒,差点磕在邻桌上。 窦宪一惊,回顾。父亲那带有病容的苍老的脸,几乎和上首病重的圣上差不多了。他因久醉而麻木的心逐渐泛上疼痛感,低声而茫然地说,“我不是有意的,爹。”说着,伸手去扶他父亲。 成息侯摇了摇头说没事,拉住他手掌打算起身。但窦宪前阵子刚生过一场大病,又一味地饮酒,如今身体和他这久病之人竟不相伯仲。成息侯这一拉下,窦宪差点被他拉倒。 成息侯愕然地放开了儿子的手,眼中露出了痛惜的光。 ——从前那个阳光一样开朗的儿子,有朝一日也要变成他这样么? 他忍着心酸,打算开口劝慰,忽听邻桌传来一阵笑声。 是鄂邑长公主。 她扶着头上的簪子,刻薄而得意地说,“虽说东宫里的侧妃接二连三地生了孩子,但不都要叫太子妃一声母亲么?叫姐夫你一声外祖,叫伯度你舅舅。你们又何必失意成这样?” 成息侯下意识地去看窦宪。 他一直是个爆炭脾气,从来受不得人说的。成息侯很担心他在这样的宴席上同鄂邑长公主吵起来。 但这次他听了,只不过是默默无言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麻木的不想再计较。 这个念头一浮出来,成息侯的内心更痛楚了。拍了拍儿子的背,勉强笑道,“咱们不同她计较。” 窦宪低低的,仍然面无表情地说,“好。” 歌舞暂歇,太子携履霜起身,举杯对上祝道,“儿臣愿父皇、母后吉祥康健,福延万年。”看了眼令嬅和大宋良娣。她们会意地起身,一个揽着儿子,一个抱着女儿,齐声道,“臣媳亦携庆儿(吉儿),恭祝父皇、母后平安康泰,寿比千秋。” 圣上看着儿子儿媳,又看着一对孙辈,满意地微笑。因久病而发青的脸,也露出了健康的红晕。他道,“好,好。炟儿,看着你儿女成双,父皇真是欣慰。”倏尔,情绪有些低落地又道,“父皇此刻多希望身体能一直健健康康的啊,能看到你的孩子们一个个平安长大。” 太子见他说话灰心,忙劝慰说,“父皇是天子,必定要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给两位良娣使了个眼色,她们忙抱着各自的孩子上去了。 圣上眼见着一对冰雪一样的孙辈来到了身旁,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不再说那些丧气话。而是抱过了两个孩子,轮番逗弄。 亲情敦睦,本是极和谐的一幕。众人都含笑看着,一边用着饭。 忽然,圣上“哎呀”地叫了一声,站起了身。太子忙放下了手里的筷子,问“怎么?” 履霜眼尖,赫然发现圣上的衣袍下摆沾了不少秽迹。看着那个位置,她想到圣上刚刚抱着刘吉,心里大约猜到,是刘吉在圣上身上方便了。 果然,上首的申令嬅忙不迭地抱走了孩子,带着她跪地请罪。 圣上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让她起身,“小孩子家么,没什么的。”说着,欲回转内殿,换一身衣服。 忽听下首传来“咦”的一声。 是梁玫。 她指着那块污渍,迟疑道,“你们不觉得那颜色有点怪么...吉儿是不是吃错了什么了?” 众人都顺着她目光看去。定睛一看,果然,那块污渍竟是墨绿色的。太子忧心地走到上首去,问,“吉儿今天吃了什么了?” 申令嬅急道,“没吃什么啊...”惦念着女儿,匆忙地告了罪,抱着孩子去了内殿。 履霜和太子都等着她出来,但始终都没等到。两人对视了一眼,心头泛上怪异感,匆匆地也去了内殿。 一进去,便见令嬅红着眼圈,让人去招御医来。太子快步走了过去,问,“怎么回事?” 此时刘吉的襁褓已经被解开了,连同尿布也被除下。令嬅把它们摊开,指着让太子看,“殿下你瞧。” 履霜一眼看见墨绿色的污渍横在尿布上,连同襁褓也被浸湿了,散发着古怪的腥臭味。吃惊道,“吉儿大解怎么是这个颜色?” 令嬅惶然地说不知道,“是着了凉吗?还是,还是?” 履霜也说不上来,搂着她的肩安慰,“别担心,一会儿御医来了就好了。” 令嬅勉强地点头,跟着她坐下。 过了一会儿,御医来了。皇后侍奉着圣上换完干净衣服,也过来了。两人听说孩子肠胃出了问题,都过来看。 御医仔细地检查了刘吉的排泄物,又洗干净了手,仔细谛听她口鼻,这才踌躇着说,“翁主的排泄物呈绿色、稀状,又有腥臭味。想是脾胃受了刺激,才这样。臣猜想,翁主是吃错了东西了。” 几人都心中一沉。 令嬅第一个道,“怎么会呢?吉儿每天吃的东西,都是由我和太子妃再三地检查了,才入口的。”说着,让采蘋把刘吉吃的东西都罗列出来。 少顷,御医拿着单子一个个念,“菜粥、鱼泥、烂面...”他仔细地一个一个问,“什么菜?”“什么鱼?”“面煮到什么程度?” 令嬅按捺着内心的焦急,勉强详细地回答。 却见御医的眉头越皱越深,喃喃道,“这都是没有问题的啊...怎么孩子的肠胃会受这样大的刺激?”他试探地问,“敢问良娣,翁主每日进餐前,可曾...验毒?” 众人听得一个“毒”字,都面色一震。自小宋良娣的事发作后,不管是福宁宫,还是东宫,都很注重饮食。每日所用的食材都是叫了心腹的医女、老练的厨子再三看了,才做的。菜呈上前,又新添了专人试吃这一程序。 所以,大概是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吧。 履霜第一个答,“验过了,每次饭菜都是确认无毒,才给翁主用的。” 御医听了点点头,为难道,“那,那...” 太子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问,“有没有可能孩子是着了凉、或者洗澡的浴水出了问题?” 令嬅一听,也问,“因这孩子爱哭,每隔几天我就给她配了镇定心神的药材,抱着她浸泡。是不是那些药材上出了差错?” 御医无奈道,“良娣多虑了。婴儿药浴自古有之,是不会对孩子有所损伤的。即便药材配的不对,或者中间水出了什么差错,也最多只会令孩子长痘,于肠胃上,是无碍的。” 令嬅闻言,如遭雷劈,“那,那一定是饮食上出了问题...” 御医见她开始痛哭,自悔话说的太满,描补道,“但事无万一,也有可能是药材出了问题。这样吧,请良娣先把翁主每日药浴的配方拿来给微臣看看。也请良娣再接着想想,翁主素日的饮食里,还有没有遗漏的,您未对臣说明的东西。” 令嬅连声答应着,让采蘋回东宫去拿药材包。 履霜扶着她安慰,“你也别急,好好的想一想,孩子会没事的。” 令嬅脸色苍白地勉强答应了一声。 履霜顾及着帝后、东宫夫妇聚在此处多时,只怕外面的人都看出了不对,正在非议,提议,“不如父皇、母后、殿下都先回去吧。臣媳在这儿陪着令嬅。” 圣上听的有理,点点头,转身欲走。 然而,正当这时,令嬅脑中灵光一闪,忽然道,“我想起来了!为着吉儿老哭,我还喂了她吃蜂蜜!” 第83章 二度被疑 众人都听的一愣,拿眼去看御医。   他“哎”的叹了口气,跺脚,“良娣怎么能给小婴儿吃这个呢?”   令嬅惊疑问,“不,不能么”   御医唉声叹息道,“那蜜在酿造时,是很容易被弄脏的。何况现在是春日,气候渐渐地转热了,更是容易变质。”   太子迟疑道,“可素日里大家都吃啊,也不见怎么样。”   御医解释道,“成人体气健旺,在水里兑两勺蜂蜜自然是无碍的,反而于克化有滋补。这初生的婴儿就不然了。肠胃幼弱,原本就还未长成的,怎能克化蜂蜜?倒是把里头的脏东西都吃了去。”   令嬅听的流泪,“是我不好,自作主张,也不问问御医,就听了人的话,给孩子吃这个。”   圣上听的皱眉,“听了人的话?谁?”   令嬅擦一擦眼泪,“臣媳殿里的一个小宫女。臣媳听她说,她几个弟妹小时候吵闹,她母亲就是这样泡了蜂蜜水哄的,就听了。”   圣上责备道,“那些平民百姓养儿育女,是很糙的。他们的话你怎么能信?”   令嬅自愧道,“父皇说的是,臣媳知错了。”   圣上又欲开口,忽见一旁的御医欲言又止。问,“你还有话说?”   御医踌躇着说是,“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圣上不耐道,“说。”   御医咬了咬牙,轻声道,“良娣方才说,您殿里的小宫女,她母亲一向是这么哺育孩子的可,可”   圣上催促道,“说啊。”   御医惶然称是,“可一岁前的婴儿用蜂蜜,轻则腹泻,重则致死,这是大部分孩子的反应,并非翁主独有。何以,何以这位姑娘的几位弟妹,竟,竟都没有事”   众人都听的一怔,随即反应了过来,背上泛起寒意。   令嬅腿一软,几乎跌在地上。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哭道,“看来是有人蓄意谋害吉儿。”   太子也道,“请父皇做主!”   圣上目光沉沉,对着王福胜喝道,“你带着采蘋,去把那丫头叫来。查!”   先是东宫夫妇进了内殿,过了不多一会儿,御医也进去了,又到现在也没出来。反而是王福胜面色急切地往东宫方向去了。   再怎么迟钝的人,看到这里,也觉察出了不对。   鄂邑长公主第一个懒懒地笑,“只怕今儿个家宴,又要出什么差错了。哎,到底是年纪轻啊,办一次大事、错一次的。”   涅阳长公主听了,看了东平王妃一眼,“嫂子快放下东西别吃吧,上一次中的毒好不容易才解了,仔细这一回再出什么事。哼。”   成息侯听她们话里话外影射着履霜,心中不悦。但顾及着她们是圣上的同胞妹妹,将来履霜多要和她们照面的,执着于一时的意气之争反而是害她,悻悻地忍了。   却听身旁的窦宪忽然道,“没想到槿姨、茵姨私下里,竟是这样怨怪陛下和皇后。”   两位长公主都一怔,随即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   窦宪淡淡道,“上次的事,最终真相如何,别人不清楚,两位姨母心里还不清楚么?太子妃是替谁的人担了虚名?又是谁让她担的虚名?两位姨母既然已知根底,那么,方才明里是在说太子妃,暗里,只怕是指着那两位骂吧。”   两位长公主都又惊又怒,“你!”   窦宪懒的理她们,冷冷地转过了身体。   过了一会儿,王福胜带着人回来了。窦宪想起半年前的夜宴,也和如今差不多的格局,心中惊动,忍不住想进内殿去一探究竟,但又仿佛有什么阻拦着、牵绊着,所以一直迟迟未动。   正踌躇着,不远处的梁玫站起身走了过来,行礼道,“窦侯、窦将军。” 成息侯忙道,“良娣不要多礼。”   梁玫轻声称是,犹豫道,“妾打听到武德翁主吃坏了东西,如今父皇正在里头详查。妾有意进去看一看,两位可也要来么?”   成息侯听的心惊。   时隔半年,怎么又有了这样的事?说不得,这麻烦又要落到履霜头上。忙起了身,答应道,“说来,那孩子也要叫我一声外祖。她吃坏了东西,我怎么能不忧心?那便请良娣引路,带着我们去看看吧。”   梁玫说哪里,礼貌地引了他过去。   成息侯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了。窦宪看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咬着牙坐在座位上忍耐着,压抑着几乎克制不住的担忧。但一直到仰头将一壶酒饮的干干净净,心头浮起的惊惧还是未曾消退。   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推开了桌子,匆匆去追梁玫的脚步,往内殿去。   一进到内殿,便见帝后、太子夫妇、抱着孩子的申良娣、梁良娣、申侯夫妇、成息侯胡乱地站在场中央。脚边跪了个哭哭啼啼的圆脸小宫女。   赵夫人一手搂着哭泣的女儿,一面满面怒火,向下喝问,“还不说么?”   小宫女委屈道,“夫人问话,奴婢不敢不答。只是奴婢真的,从来没做过危害小翁主的事情啊。”   赵夫人冷笑一声,命采蘋上前。她劈面给了小宫女一个嘴巴,直把她打的脸向一边偏去,才道,“还要强辩么?我都已经问过和你相熟的宫女了。你父母早亡,是五岁就进宫的。那所谓的你从小看着母亲拿蜂蜜喂弟妹,来止他们的啼哭,这话是从何而来的?”   小宫女听了,一哑,隔了好一会儿才抽抽噎噎地解释,“这件事上,奴婢是骗了良娣。但奴婢是想着,编这个理由出来,良娣会更信服一些,才说的。奴婢只是想向良娣邀功,奴婢没有任何危害小翁主之心呐。”   圣上看了,满脸厌恶道,“还说没有?你是贴身照顾翁主的人。她小小的婴儿食用了蜂蜜,必定是有不适的,你难道没发现?竟到如今还推诿!”   小宫女被问的说不出话来,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忽然,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膝行了几步,去抱履霜的腿,“太子妃!太子妃!求殿下救奴婢一命!”   履霜的太阳穴突突的跳,攥住手,勉强才能保持住冷静,问,“这话你该对申良娣说。”   小宫女满面的不可置信,道,“殿下,奴婢替您在禾娘的饮食里下了助眠的药,逐走了她。又昧着良心,每日给小翁主喂蜂蜜。您,您怎么能不管奴婢?”   履霜心中一沉——到了现在,她终于知道禾娘被逐那天,她的不安感从哪里来了。只是太晚了。   但她还是尽力保持着得体的仪容,对那小宫女道,“知道么,你这一招,半年前已有人用过了。你便是想陷害本宫,也该拿出些新鲜招数来。”   在座众人听了小宫女的话,本是有些将信将疑的。但如今见履霜提“半年前”,联想到前事,一下子对那小宫女充满了鄙夷。   申令嬅第一个耐不住,把孩子交给她母亲,走上前去冲那小宫女踢了一脚,“贱人!你不知道受了谁的指使,来害翁主,事发了竟还敢攀诬太子妃!”   小宫女挨了一记窝心脚,身子歪倒。但还是坚持说,“是真的奴婢愿意发誓!”   “鬼神之说,原本就是虚妄。”太子皱眉道。   梁良娣跟着说,“可不是么,你若所诉果然为真,哼,你不如换个别的表清白的法子!”   小宫女听了一怔,随即咬着牙站起,问,“若果然如此,几位主子愿意相信奴婢么?”   令嬅见她问的古怪,皱眉不语。   小宫女看看她,又看看履霜,忽然没有任何征兆地向着殿中的柱子猛冲。   窦宪第一个发觉不对,喝道,“不好,她要自尽!”   众人都吃了一惊,去拦她。不料她竟抱着必死之志,生生地推开了阻拦的人,一头碰上了柱子。   血肉撞击木柱的声音沉闷而恐怖,随即有大蓬的血溅开。在座的女人都是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的,一下子都惊叫起来。尤以令嬅最甚,她没有任何防备地见到了这一幕,连连惊叫着后退。太子见她慌乱下脚步踏空,忙伸手去搀扶,又转头去顾及梁良娣。圣上也安慰着皇后。只有履霜,身边连一个宫女也没有,苍白着脸讷讷地站在场中央。   窦宪心中一痛,胸口又涌起了那种委屈之情——可怜她,也可怜自己。伴随着对她的怨恨。   但无论如何,身体还是比头脑更早一步地作出了反应,快走过去拉住她,拿袖子挡在她眼前,“别看。”   她怔了一瞬,面色剧烈变化。但终究,还是没有推开他。   而殿内,也慢慢地恢复了平静。王福胜带着人把尸体拖了出去,又唤了人来清洗。   等一切都做完后,皇后轻声道,“那小宫女以死明志,所说未必是假啊。不知陛下?”   圣上猜疑的目光落在了履霜身上。她挺直脊背,坦然回视。 第84章 萧墙恨 书生方栋,在长安城里很有点名气,但他为人很轻佻,不守礼节。每在郊外遇到游玩的女子,就很不礼貌地尾随在后头。 清明节的前一天,他偶然到城郊游玩,见到一辆小车子,挂着朱红色的穸帘,周着绣花簇锦的车帷,几位女婢骑着马跟在车后。其中一个婢女,骑着匹小马,容貌美丽极了。方栋稍向前凑近,偷眼一看,见车的帷幔拉开着,车里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郎,她妆梳非常艳丽,真是生平从未见到过。方栋目光缭乱,神志昏昏,跟在车的前前后后,舍不得离开,这样跟着走了好几里。忽听车中女郎把婢女叫到车边,说:“给我把帘子放下来。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狂妄书生,频频地来偷看。”婢女把穸帘放下,回过头愤怒地看着方栋说:“这是芙蓉城里七郎的新妇回娘家,不是一个乡下女子,随便让秀才偷看的。”说完,就从车道上抓起一把土,朝着方栋扬去。 方栋眯眼睁不开,刚刚用手擦试眼睛,女郎的车马已经远去了。他惊恐疑惑地回到家里,总觉得眼睛里不舒服。请人扒开眼睑一看,眼球上生出了一层薄膜。过了一宿,越发严重,眼泪不止地簌簌流下来。白色的翳膜渐渐大起来,又过了几天,就像个铜钱那么厚。右边的那个眼球上,起了如同螺旋状的厚翳膜,用各种药物医治,都不见效。这时,方栋心中懊悔极了,很愧悔自己作法不当。他听说佛家的《光明经》能消除灾难,就手拿一卷,请别人教诵。最初,读时心情很烦躁,时间久了,渐渐地就习惯了。一天早晚无别的事可作,只盘腿坐着捻珠诵经。就这样他持续了一年,什么杂乱的念头也没有了。忽然,听到左边眼睛中,有如小蝇的声音,说:“黑如漆,真难受死了。”右边眼睛中应声说:“可以一同出去游玩一会儿,出出这口闷气”方栋渐渐觉得两鼻孔中,蠕蠕动弹,很痒,好像有东西从鼻孔里面爬出来。过了一段时间,又返回来,又从鼻孔进到眼眶里。它们又说:“好长时间没能看看园中的亭台了,那珍珠兰快要枯死了。” 方栋生平很喜欢兰花,园中种植了许多兰花,以前自己常去灌水,自从两眼失明,长久没再过问。忽然听到这话,急忙问他的妻子:“兰花怎么弄得快干死了?”妻子问方栋怎么知道的,方拣就把实情告诉妻子。妻子到花园中一看,果然兰花枯萎了。妻子感到惊异,静静躲在屋里看个究竟,见有小人从方栋的鼻子中出来,大小不如一粒豆子,转转悠悠地竟到门外去了,越走越远,接着就看不清了。一会儿,两个小人又挎着胳膊回来,飞到方栋的脸上,好像蜜蜂和蚂蚁回窝一样。就这样倒腾了二三天。 方栋又听左眼中小人说:“这条隧道弯弯曲曲,来来去去很是不方便,还不如自己另开一个门。”右眼睛中小人说:“我这里的洞壁太厚,要开门不太容易。”左边的说:“我来试试看,若能开开,咱俩就住到一块算了。”方栋接着感到左眼眶内隐隐地痛似抓裂一样。一会,睁开眼一看,突然屋里的桌椅等物看得很清楚。方栋很高兴地告诉妻子。妻子仔细查看,左眼中那层小脂膜破开一个小孔,露出亮晶晶的黑色眼球,才有半个胡椒粒那么大。过了一宿,那层翳膜全消退了。细细一看,竟然是两个瞳人。而右眼厚厚的翳膜,仍是老样子,这才知两个瞳人合居在一个眼眶里了。方栋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比以前两个眼睛时看东西更清楚。自这以后,他对自己的行为,就更检点约束了,乡亲们都称赞他的品德好。 异史氏说:乡里有个士人,和两个朋友一去出去,途中看见一个少妇骑着毛驴出现在他前头。戏谑的说道:“有美人啊!”回头看了看两个朋友说:“追她!”三人于是笑着跟从。等到追上一看,是他的儿媳。心里很羞愧丧气,不再说话。朋友假装不知道,评头论足十分猥亵。士人很尴尬忸怩,支支吾吾的说:“这是我长子媳妇啊!”于是各自偷笑而止。轻薄的人往往自取其辱,真是很可笑啊!至于双眼被迷失明,又是鬼神的惨痛报应啊。芙蓉城主,不知道是何处神祇,难道不是菩萨现身吗?而方生关门谢客,鬼神纵然凶恶,又何尝不允许别人改过自新呢。 第85章 奋起 他爽朗的笑声伴随着脚步一路远去,窦宪有些羡慕地看着他的背影,力尽地倚在门上。眼角忽见窦顺迟疑地候在一边,问,“什么事?” 窦顺答,“邓大人来了。” 窦宪一愣。邓叠为人洁身自爱,很怕招惹非议,所以虽对他有感激之情,但一向不在显眼处与他来往。今日却这样堂而皇之来地拜见,由不得人不生疑。窦宪想了一瞬,道,“你去请他过来吧。” 窦顺答应着去了。过了一会儿,带了邓叠前来。他抱拳行礼,“窦将军。” 窦宪点点头,请他入房内坐。 邓叠恭敬地跟着进去了,但并没有坐,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在下今天来,是为报将军好意的。” 窦宪讶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怎么说?” 邓叠朗声道,“在下听闻东宫之祸,特来为将军献策。” 窦宪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怎么,你竟也知道了?” 邓叠安抚道,“将军别急,在下知道此事,是通过别的途径。” 窦宪想起此事隐秘,的确不可能这么点时间就传播到宫外。又想起邓叠为人,心下信了八分,松了口气。然而邓叠的话追耳又至,“但若事情拖延上几天...也许就要变成将军所猜想的‘人尽皆知’了。” 窦宪的呼吸阻碍在气管里。他道,“你有什么来意,但说无妨。” 邓叠稳稳地说,“在下建议将军...杀一位良娣。” 窦宪闻言悚然一惊,目光锐利地迫视邓叠,“邓将军,你的大胆总是一次又一次令我耳目一新。” “那么,这是在下的福气。”邓叠笑。又扬眉道,“听闻太子妃已经两度遭遇诬陷之祸。其实将军应该已经明白,太子偏爱大宋良娣,与太子妃并无所谓鹣鲽之情。所以这样的事,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多。” 窦宪听的刺心,但又不得不承认,的确是这样。 于是邓叠接着又说,“将军,与其让太子妃束手等待下一次祸患,不如抢先一步吧。东宫中各位良娣都别抱心思,尤以被逐的小宋氏与太子妃的仇怨最深,此事有一半几率是她做的。就算不是她,那么,也可杀鸡儆猴。” “失之下者,上疑之。失之上者,下毁之。现在的确是除宋月枝的最好机会。”窦宪沉吟良久,“这事...其实我也曾想过。但宋家终究是后家,大宋良娣又是善于权谋之人,宋斐也长于兵事。若骤然对他家痛下杀手,我恐怕...” 邓叠冷笑打断,“那么将军是要选择忍气吞声?将军,请恕在下多嘴说一句,这样的人你再三放纵,将来她蔑视你的时日,会越来越多。” 窦宪背着手,听的沉默。 邓叠满怀把握地说,“在下知道将军在担心什么——您害怕此事一旦开了头,与宋家的争斗将永无止境。” 窦宪没有说话。 邓叠泰然自若地继续道,“将军,在下今日所言,终归都是建议而已。主意还是要您来拿。浑浑噩噩、让宫中的太子妃被动地阻挡着一次又一次危机。还是先发制人,但也陷入无尽的缠斗中——将军自己选。”他说完,躬身一拜,出门去了。 一直在旁听的窦顺这才敢咋舌,“此人真是...危险。” 危险? 窦宪模糊地想起,谁也曾这样对他说过。 对了,是她。 那时她说,邓叠此人倨傲,将来恐怕不会驯顺对你。一旦事成,我恐怕他会视你如登天之梯,弃若敝屣。 是的,他现在已能隐隐地察觉到了。 邓叠之所以来为他出谋划策,并不是他所说的“报答恩情”,只因他是太子妃的哥哥。他希望能通过这一次的献策,让他自己更进一步。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的很对啊。 今天的事已足够让人惊惧,他再也不能也绝不会看着履霜陷入这样的境地了。 即便到今日他只是以一个哥哥的身份,即便今后要与宋家缠斗不休,那都没有关系。 他转过头,吩咐窦顺道,“你明日替我整治一顿好宴席来,再去请李峰大人过府。” 窦顺听了,不由地皱眉抱怨,“您和这种人走这么近做什么?他一天天就会吃喝嫖赌的...” 见窦宪冷冷的目光刺了过来,他不甘不愿地闭上了嘴。但还是忍不住嘟囔,“那位大人,成天就仗着姐姐在宫里,横行霸道的。您和这种人交好,叫侯爷知道了仔细又骂...” 但窦宪不以为意,只是催他快去。又吩咐,“待会儿你去把我房里的那株珊瑚树拿出来。” 而东宫里的履霜,已经熟悉了这样反复的境地。安慰了殿内的宫女们几句,便在竹茹的服侍下梳洗睡下了。 次日刚起来,还没开始梳妆,便听得小宫女传,梁良娣求见。 履霜一怔,怎么也想不到第一个来求见的竟会是梁玫。但犹豫只在一瞬,很快她就说,“请她稍坐一会儿,本宫一会儿就来。” 说完,匆匆在竹茹的服侍下匀面梳妆,往正堂去。 梁玫已等了一会儿了,见她来,起身行礼,“太子妃。” 履霜略有些不自在地让她坐——自窦宪拒婚、圣上又申斥了梁玫,她们俩的关系已经大不如前了。今时今日,履霜很难找到正确对待梁玫的方式。 但对方的态度却很自然。诚恳道,“殿下两度被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有人做了手脚,针对殿下。妾暂时没有什么好帮忙的,只能先送些东西过来,以免殿下在禁足期间受苦。” 她说完,宫女雁书便捧了一大堆东西过来。履霜看了一眼,道,“多谢良娣费心了。” 梁玫说哪里,“殿下一向怜悯恤下,却无端落此境地,谁看了,都会过意不去的。” 履霜一顿,大约猜到了她的来意。但也没点破,只是说,“东西不是紧要的,可良娣的雪中送炭之情,着实让人心中熨贴。” 梁玫见她始终在说客套话,忽然叹了口气,道,“殿下这是要同我生分了么?” 履霜一窘,道,“这是什么话?” 梁玫注视着她,低声道,“殿下是知道妾的身世的。有些时候,即便妾不想争,但也不能避免的必须得去争。但无论如何,妾都不曾抱有与殿下为敌的心态。所以请殿下宽容则个,莫要与我生分了。” 履霜听的默默。隔了一会儿,方点了点头。 梁玫脸上浮现出喜悦之色,道,“谢殿下宽宏大量。”又说,“妾会尽快为殿下查清那触柱而死的小宫女的事,请殿下稍安勿躁。” 履霜不想她这样热心,微微惊愕道,“不用急...” 但梁玫却是很爽快的样子,“既然话说清楚了,那殿下的事自然也是妾的事了。”说着,与履霜定了三日的期限,利落地告退走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正殿,竹茹忍不住道,“梁良娣的行事,真是令人看不透。”她皱着眉道,“虽说她是好意。可她择了这时候与殿下您重归旧好,奴婢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管她怪不怪,让人看不看的透呢。这时候同她交好,总比还与她冷冰冰处着强。再说,日久见人心,总有咱们看明白她的一天。”履霜平淡道,“把她送的东西都收起来吧。” 东宫东殿。 大宋良娣正坐在绣架前,低头绣着一副山河图,文鸳忽然急匆匆地进来了,在旁踌躇着。 大宋良娣头也不抬地问,“怎么?” 文鸳急道,“刚有人瞧见,梁良娣去看太子妃了!听说她带了许多的东西进去,出来的时候又笑吟吟的,大约同太子妃重新交好了。” 大宋良娣抬起头,皱眉道,“多大点事,也值得你这样巴巴地着急。” 文鸳顿足道,“良娣!好不容易的咱们让太子妃同梁良娣断了。一旦她们之间又缝合好,加上北殿的申良娣,不是又成了三对一么?本来咱们有皇后和月枝良娣,还好说。现下里...” “三对一?未必吧?”大宋良娣挑眉打断,“申令嬅的心里已经对太子妃存了疑影,两人怕是不会再像先前一样,事事相互信任了。梁玫又为人反复,太子妃真能全心信任她?且她这个人,心里恐怕也是有别见的。” 文鸳听的神色稍缓,试探性地问,“这次小翁主的事,来的古怪,良娣心中可有猜想么?” 大宋良娣默了半晌,才道,“此事的确古怪。看着像是冲太子妃而去,但何以布局同上一次月枝做的这样相似?” 文鸳吃惊道,“不会真是月枝良娣做的吧?” 大宋良娣无奈道,“她如今被禁足在家里呢,便是有这份心,手也伸不到宫里。” 第86章 月枝之死 宋月楼说的不错。不过几日间,事情就有了新的进展。 廷尉深查了那触柱而死的小宫女五儿的详细出身、在宫中的人脉网后,战战兢兢地抛出了一个人。一个大家都想到,但都没真的怀疑的人——宋月枝。 别说她姐姐宋月楼了,便是履霜也不相信,“...她再蠢,也不至于这样吧。” 然而廷尉所列的证据请清楚楚,令人根本无法反驳: 死去的小宫女五儿,从前并不是伺候北殿的。她是浣衣局出身,七个月前被悄悄地打了招呼,调往东宫里伺候申令嬅。 而这个打招呼的人,掌管浣衣局的嬷嬷至今都记得,是宋月枝身边的倚翠。 而在五儿的房内,廷尉又找到了不少金银饰物,远非她这样一个位卑的小宫女所能有。经由内廷尚饰局的女官翻看册子辨认,发现那是一年前皇后赐给宋月枝的东西。 何况又在五儿的房里发现了许多她同宋月枝的往来书信。 一年前,那是太子妃还没嫁来东宫的时候。何况如今又人尽皆知,宋月枝同太子妃不和。再加上桩桩件件的证据都分明的很,所以众人虽惊讶却也信了大半。 听说廷尉碍于宋月枝是皇长孙的亲姨母、皇后的外甥女,再三地查证过,但证据始终指向她,最终他们也只得战战兢兢地报到圣上那儿去。圣上当时正在李贵人宫中休息,听到这消息,大怒下,当即命人赐死宋月枝,连同皇后也一并被申斥,彻底被褫夺了处置六宫的权利,所有事务被全部交给王、李二贵人。紧跟着圣上又命人去传了旨意,解履霜禁足,又赐下各色珍宝加以安抚。 一切都来的太快了,雷厉风行。不过短短两日,事情就倒向了另一个结局。昔日里横行跋扈的宋月枝被一盏毒酒秘密赐死——连辩解也不能够。 梁玫得知履霜出了禁足,来看她,颇为幸灾乐祸地说,“那边宋月楼知道消息,都吓坏了,马上就抱着皇长孙去求见了父皇。可殿下你想,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接二连三发生,父皇能忍得下气么?所以竟是气坏了,丝毫不肯见。等宋月楼辗转去求了太子殿下啊,哼,听说去宋府赐毒酒的人都已然回来了。” 履霜叹,“大宋良娣一向是最喜怒不形于色的,这次也慌成这样。其实何止她呢,我知道了消息,也惊的什么似的。” 竹茹在旁后怕道,“可不是,奴婢也骇极了。本以为那小宋良娣被逐出了宫,是不足为惧的了。哪里晓得她手这样长,还能在东宫里翻云覆雨呢。” 梁玫悄悄地指了指中宫的方向,“哪里是她厉害呢,是那边厉害啊。” 履霜听的默不作声,只是道,“此事多亏了梁姐姐你,不然事情也不会这样快就查清楚。” 梁玫谦道,“殿下说哪里的话?都是那宋月枝自己有破绽。妾不过是督促了廷尉几句,没做什么的。” 履霜点点头,又同她说起别话来。过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眼见着梁玫渐渐走远,履霜的目光还是停驻在她身上,竹茹忍不住问,“殿下可是觉得不妥?” 履霜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疑心。我总觉得,这事和梁玫她脱不开关系。” 竹茹犹豫,“可廷尉查的清楚,那小宫女五儿,真真确确是小宋良娣七个月前塞进申良娣宫里的。那些首饰也是小宋良娣自己的,若不是她愿意,怎么会出现在五儿房里?奴婢知道殿下不放心梁良娣。可若说此事真同她有关系,倒也牵强了。” 履霜看着窗外的绿茵出神,“但愿是我想多了吧。竹茹,你知道吗?我近来...时常会觉得力不从心。” 竹茹悚然一惊,“殿下...” 履霜淡倦道,“宫里聪明的人太多了,往往我还在准备如何去应付这件事的时候,下一个浪已经拍了过来。有时候我想明哲保身,但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沦为他人的棋子——在这里,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打算。竹茹,这让我觉得很累。” 竹茹听的黯然,安慰说,“可是宫廷就是这样的地方。不进,则退。” 履霜闭着眼没作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语音刚落,便有小宫女来报,“殿下,申良娣求见。” 竹茹一哑,看着履霜。 她静默了片刻,淡淡道,“就说我睡了。” 东宫东殿,除了隐隐的啜泣声外,静的没有一丝声气。 良久,才听到一个女声叹息着说,“你先起来吧。”——是大宋良娣的声音。 回答她的是一个异常激烈的女声,“不,良娣不为我们姑娘做主,奴婢绝不起来!”跪在地上的女人穿着最寻常的宫婢服饰,却又怪异地戴着风帽,一张脸被遮挡了大半。但露出的半边,赫然是伺候小宋良娣的、如今本该在宫外的倚翠。 听闻了这样的话,大宋良娣没有说什么。只是问,“月枝的丧事,如今交给了谁去办?” 倚翠哽咽着说,“是斐公子在处理。老爷见宫里来了人赐下毒酒,慌的什么似的,一叠声地叫把姑娘的尸首丢出去,大夫人她们也跟着瞎起哄。 大宋良娣心里一痛,闭上了眼。 倚翠等了一会儿,见她再无别话,心中委屈,泣道,“二姑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您也不管管么?”她眼前浮现出宋月枝被强压着灌下毒酒的模样,心中委屈更甚,叫道,“先前二姑娘被太子妃作弄,良娣你一言不发。后来二姑娘被逐走,您还是不说话。到现在难道还是这样么?原来良娣一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再管我们姑娘了!” 文鸳听她说的不像样,打断道,“廷尉那儿一传出消息来,我们良娣就马上去求见了圣上。这也叫不管么?”说着,气恼起来,“月枝良娣一味地胡来,我们良娣还没有说她牵累呢,你倒一股脑地怪起我主子来!” 倚翠听了委屈,叫道,“半年前的事,我们姑娘的确是脂油蒙了心。可这次被遣回家后,她每日里提心吊胆的,又忙着躲大夫人她们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乱来的胆子?” 文鸳想起小宋良娣的为人,心里半信半疑。大宋良娣也是如此,迟疑着没有应声。 倚翠膝行了几步,恳切道,“是真的!这次的事真的同我们姑娘没有关系。” 大宋良娣地疲惫地问,“真的么?那撞了柱子的小宫女五儿,难道不是你们悄悄地调去申令嬅殿里的?还有那些赏人的簪环首饰,你怎么解释?” 倚翠一哑,说不出话来。 大宋良娣恨其不争,道,“你们啊,早早地就怀着坏心思,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别人早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如今拿着这个,做了你们的催命符了。” 倚翠听的泪流满面,但仍强辩道,“可那些信不是我们写的啊。我们姑娘虽有心整治申良娣,但自从半年前被逐出宫,自顾不暇,也忘了这件事了。” 大宋良娣听的眉头一跳。文鸳也明白倚翠这话并非作伪,一时间内心耸动,喃喃问,“那是...?”倚翠跟着止住了哭,看着大宋良娣,目光中颇有探寻之意。 然而对方避开了她的视线,道,“别胡猜了,既然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那就收尾在这儿吧。倚翠,你回去把这话告诉我大哥。不如此的话,宋家折损的将不止一个。” 倚翠心中不甘,还想再说。但大宋良娣已经失去了与她说话的兴致,起身往内殿去了。 倚翠看着她的背影,捂着嘴绝望地瘫倒在了地上。 “不如此的话,宋家折损的将不止一个?” 宋府。宋斐背着两手,冷笑着重复了一遍妹妹的话。 倚翠跪在地上称是,“这是良娣的原话。” 宋斐听的大怒,“月楼她真是变的没了样了。从前密谋除皇子,她都面不改色。现在太子妃进了宫,她居然软弱成这样。难道死掉的那个只是我妹妹,不是她妹妹么?!” 倚翠想起先前在宫里时,大宋良娣的冷淡言行,心中怨恨,加意道,“良娣大约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才不愿意趟这趟浑水。” 果然宋斐听的恼怒起来,“月楼她只记得皇长孙,怎么就忘了家里人呢?月枝进宫为的是谁?月枝一味地争取,又是为的谁?”他说着,失望起来,“看来给月枝报仇的事,是指望不上她了。” 倚翠听的点头,连连泣道,“还是得请公子多垂怜我们姑娘。我好好的姑娘,还没满十八岁。就这样被逐出了宫,一杯毒酒赐了死罪。” 第87章 涅阳长公主 内殿里,涅阳长公主正懒洋洋地品着茶,见她进来也不抬眼。只道,“哟,舍得回来了?” 梁玫不敢造次,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给伯母请安。”这才道,“孩儿是去太子妃殿里了。” 涅阳长公主听她说“太子妃”,一双描画的精致的眉立刻蹙了起来,“你是我的养女,巴巴地对那个过继来的这么恭敬,做什么?” 梁玫无言,隔了一会儿才回,“终究她如今是东宫妃呢。” “瞧你,那么大点胆子。”涅阳长公主嗤笑,指着对面的座位让她坐,“...也难怪几次机会到了手边,还是不敢伸手。” 梁玫听她说机会,心里大约猜到她的来意了,也不敢坐,只是跪下,道,“请伯母恕罪。” “恕罪?”长公主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冷笑道,“你如今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了。还稀罕我这个老婆子来恕什么罪吗?!”话到后来,不由自主地凌厉了起来,随即将手中茶盏重重地敲在桌上。 梁玫听的浑身一抖,“请伯母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长公主呵呵冷笑。继而厉斥,“我费劲心机地替你打点宫女、廷尉,是让你绊倒一个原本就不成气候的宋月枝的?是为了叫你拿这个事,去讨窦履霜的好的?”她失望道,“前几年,我看你做事还有几分样子。可现在...不说和宋月楼一较高下吧,连新来的宋月枝、申令嬅、窦氏,你也弹压不住。竟是一味地卖好,以图生存了。又这么多年都一个孩子也生不下。”她的声音越说越高,“早知你是这样指望不上的东西,我就该趁早把阿敏也送进来。” 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从梁玫低垂的眉眼间掠过。但再抬头,她还是如常的恭敬模样,道,“伯母指教,孩儿不敢不听。只是我这样做,实在另有考虑,还请伯母一听。” 长公主忍气道,“我倒要听听,你还能说出什么来。” 梁玫答应了一声是,开口,“伯母的意思我懂,借着五儿的事除去太子妃,这也不是不能够。可伯母有没有想过,一旦东宫妃位空缺,又会如何?” 长公主想也不想道,“那我自然会尽全力助你登临宝座!” 梁玫心中暗骂她愚蠢,但面上还是很恭敬的样子,道,“谢伯母青眼。可您是否想过,若事情果真这么好办,为何四年前咱们没有成功?” 长公主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梁玫低声道,“四年前,宋月楼不过是皇后甥女,隔了一层的,又是多年不见,尚且与我平起平坐,都封了侧妃。如今她生下了皇长孙,又协理东宫事多年,只有更名正言顺的。” 长公主不悦,“可她一向不被皇兄所喜,如今皇后又失了宠幸,她妹妹也获了罪。我这时候推你上位,未必不可啊。” 梁玫无奈道,“伯母自然是往好里想的。可您忘了,东宫里还有一位产女的申良娣啊。何况父皇的心思您真的不懂么?——他并不愿见外戚太过昌盛啊。不然也不会生生地与您和皇后僵着,转而迎了申氏和窦氏进来。孩儿是想着,不可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才没有轻举妄动的。” 长公主听的面色和缓了下来,点点头说,“还是你虑事心细。” 梁玫说不敢当,“刚才所说的是其一。其二,太子妃与申氏交好,长此以往必成大势。到时宫中岂有我容身之地?而宋月枝如今虽然被逐,但谁都知道,一旦父皇百年,太子登基,皇后必要再得权,宣召她回来的。与其到那时再受她欺辱,还不如趁着这时候将她做个干净。那宋家和皇后必定是心疼她的死的。而伯母又以为这些都会怪到谁头上?” 她一席话娓娓说下来,长公主面露极愉悦的笑容,亲手扶了她起来,“好孩子,我果然没看错你。” 梁玫心中厌恶,脸上却露出了委屈的神色,将手递给长公主,“谢伯母夸赞。方才一进来就见伯母生气,孩儿真是吓坏了呢。” 长公主慈蔼地笑,“我也是担心你行事软和,被人欺到头上,才生的气。” 梁玫道,“孩儿省得。”她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阿敏她...” 长公主瞥了她一眼,轻轻地哼了一声。 梁玫估摸着自己刚把话说清楚,长公主这时候大约心情不赖,紧跟着又问了一声,“孩儿困在宫里,常常很久都见不了阿敏一次,心里实在担心她,还请伯母告知她的近况。” 长公主不痛快地说,“她么,还是老样子。” 梁玫心里惴惴的,问,“那她的婚事,现在怎么说呢?” 长公主提高了声音道,“还能怎么说?我也顺着她的意思,让她等了这许多年了。可人家窦宪看不上她,这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牛不喝水,我强按着头吧。” 梁玫见她把话说得难听,心里不舒服,但还是和颜悦色地说,“孩儿不是这个意思。那窦家...想来是指望不上了。孩儿是想问问伯母,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好人家?” 长公主想也不想道,“还有比宫里更好的去处么?我提了几次,你们又都不答应。” 梁玫婉然道,“东宫派系复杂,阿敏性情直率,未必适应这样的生活,这还在其次。要紧的是孩儿怕她坏了您的事。” 长公主“唔”了声,“这倒是。阿敏从小被你娇惯着长大,的确不如你谨慎心细的。只是...” 梁玫知道她要说什么,抢在她前面开口道,“孩儿知道伯母担忧什么。最迟今年,如果我还是怀不上孩子...”她咬咬牙道,“那我会提携身边信的过的宫女。” 长公主一怔,大约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话来,“这也不是不行。只是宫女可靠吗?别到时候你用着人,却被反噬了。” 梁玫低声说不会,“孩儿不是那等没见识的人。一旦宫女生下了孩子...”她抬头看着长公主,干净利落地做了个斩的手势。 长公主见她眼也不眨,心中微微泛起寒意。但转瞬又变成激赏,点点头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梁玫便道,“那阿敏...” 长公主不甚在意道,“你既想到了办法,那我也不会执意把她送进来。” 梁玫松了口气,“那阿敏的婚事,就仰赖伯母多注意、多提携了。” 长公主随意道,“说什么多注意。京中适龄的贵族子弟这样多,总会有合适的。等回去了我叫阿汀列个单子,叫人送进来给你看。” 梁玫喜的什么似的,连声道,“那敢情好,多谢伯母了!” 长公主见她唇际泛上了真心实意的笑,和方才的客套收敛截然不同,瞥了她一眼,哼道,“你们姐妹感情倒好。” 梁玫讪讪地笑,又同她说了些家常话,这才恭恭敬敬送她出去。 涅阳长公主回到府里,一眼望见梁敏忧愁地坐在小花园的水池边,怔怔地望着满池的鲤鱼出神。 她刚同梁玫交过心,心情还愉悦着,看梁敏也顺眼了三分,对身旁汀姑姑道,“你去替我把她叫来。” 汀姑姑答应一声是,去领了梁敏过来。 梁敏同她姐姐是完全不一样的性子。梁玫看着恭敬,骨子里却大胆,敢冒风险。而梁敏外表率性,其实很孤独拘谨。涅阳长公主这样想着,看梁敏又多了几分怜悯之情,拍着她的肩道,“瞧你这一日两日的,落落寡欢成了什么样?也不过就是窦宪现在还没心思成亲,值得你难过成这样么?” 梁敏忍着泪道,“他就是不喜欢我...” 涅阳长公主不悦道,“女孩儿家,成天把喜欢不喜欢的挂在嘴边,你也不害臊。方才我进宫去见了你姐姐一面了,我们谈起了你的婚事。” 梁敏霍然抬头,“伯母,我不要嫁给别人!” 涅阳长公主听的皱眉,口气很冲地说,“你想嫁给窦宪,那倒是要人家理你啊!我同你姐姐商量好了,窦家不想结亲,那没关系,咱们往京中别的贵族子弟里挑。”她扬起尖尖的下颔,道,“你如今是太子的小姨,又是我的养女,这样的身份,嫁给一个只会喝酒的窦宪,也的确太委屈了些。他家不想结亲,那正好,原本我也看不上他呢!” 梁敏听的刺心,捂住耳朵道,“我说了,我不要嫁给别人,我不要我不要!” 涅阳长公主见她不知好歹,心里的气上来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我这样打算,难道是在害你?” 见她完全地沉下了脸色,一旁的雨兰暗叫不好,悄悄推了梁敏一下。但她没有反应。雨兰只得站出来打圆场,“多谢长公主费心为我们姑娘筹谋、周全。奴婢代姑娘谢过您!” 第88章 单恋 长公主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远去,雨兰这才敢拍着胸口道,“我的小祖宗啊,你可真是任性。长公主是什么人呐,你对着她也敢这样。” 梁敏喃喃道,“我只是不想嫁给别人。”她面上浮现出追忆之色,“雨兰,你知道吗,我到现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窦宪的样子。那是我十一岁的时候...那年娘刚去世,爹也不管我们。只有伯母看我们姐弟可怜,偶尔热心肠地对待我们。那年除夕,伯母突发奇想,带了我和阿赦进宫。宫里的宴饮多么无趣啊,我几乎要打起瞌睡来。于是趁着伯母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哪晓得迷了路叫人送回来。伯母觉得我丢了她的脸,把我说的半死。那么多人都听着,我几乎抬不起头。那个时候,窦宪过来了...”她的声音轻轻的,脸上的笑容单纯而甜蜜,“那时候我还不晓得他是谁,只是见他过来替我解围,连伯母这样凶的人他也不怕,敢步步紧逼着,把她说的哑口无言,心里羡慕。后来他又把我带去了他那一桌一起用饭。雨兰,你知道么?那天他递给我的绿豆糕,我到今天都记得是什么滋味。” 雨兰听的心酸,道,“姑娘再去窦府一次吧。” 梁敏失落地摇着头,“他都已经说了拒婚的话了。我,我怎么还好再去...” “可这是姑娘最后的机会了啊。” 梁敏的眼波剧烈的一跳,“对...伯母为人向来执拗,说一不二的...” “所以姑娘再最后一试吧,看看窦公子会否回心转意。”雨兰握着她的手道,“奴婢悄悄掩护姑娘出去。” “谢谢明叔了。” 见梁敏穿着丫鬟的衣服,头上也简朴的很,什么发饰都没戴,全然不像一个侯府的姑娘。讲起话来也拘谨,甚至有些低声下气,窦阳明在心中一叹,温和地开口,“姑娘折煞在下了。”又好心地提醒,“昨夜二公子又饮酒到二更天才歇下,现下可能还在睡。有慢待之处,请姑娘谅解。” 梁敏忙说没事,“是我来的突兀。”说着,又谢了窦阳明一遍,这才提起裙子,往窦宪的松风楼去。 一到门口,便见木香轻手轻脚地端着面盆出来。见她过来,福身,“梁姑娘来啦。”说着,轻轻地推了身边的窦顺一把,道,“阿顺,你进去同二公子报一声。” 窦顺答应着,往内道,“二公子,梁姑娘来啦。” 隔了许久,内室才传来一声不耐烦的“怎么又来了?叫她回去。” 梁敏听他说“又”,面色紫涨起来,难堪地说不出话。 木香见了,忙上前去安慰,“二公子素来有起床气的,早起醒来,对着谁都没好话的。为着这个,奴婢不知挨了他多少骂呢,姑娘快别放在心上。” 梁敏听的心中稍缓,点了点头。忽然又想起窦宪身边是有两个大丫鬟的,但这几次来,另一个总没瞧见,随口问了一声。木香勉强笑了一声,道,“她身子不是很好,所以侯爷恩准她回去修养了。” 梁敏“哦”了声,也没放在心上。 木香便道,“里头二公子大概梳洗好了,奴婢陪着姑娘进去吧。”说着,引导着梁敏进去。 内室里,窗户都关着,密不透风,有一种压抑的热。桌上、地上杯盏狼藉,酒气扑鼻。宿醉刚醒的窦宪随意地盘腿坐在床上,由窦顺伺候着束冠。 梁敏没防备地瞧见他衣襟半敞、鬓发散乱,一时间心中惊讶,随即红晕升上脸颊,连耳朵也开始发起烫来。 但窦宪见到她,神情却是淡淡的,“不是让你回去么?” 梁敏鼓足勇气道,“许久不见面了,我想着来看看你。” 窦宪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道“哦”,“看也看过了,你走吧。” 见梁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尴尬地愣在了原地。木香给窦顺使了个眼色,对方忙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走到她身边来。木香便笑,“二公子怎么这样不耐烦?梁姑娘来一趟不容易。不说留人家用饭,也说会子话再走啊。”说完,拉着窦顺告退出去了。 梁敏在心中暗暗感激她贴心,但也因她的离去而内心惴惴起来。望着面色沉郁的窦宪,一句话也不敢说。过了好久,她才终于憋出一句,“你用过早饭了么?” 窦宪简短地说了个“没”字。 梁敏见桌上摆了不少糕点,忙端了一碟子杏仁馅的过来,递给窦宪,“都快正午了,你怎么还不用早饭呢?先用些点心垫垫吧。我记得你一向最喜欢杏仁味的东西。” 窦宪本不欲拿,但见她神色殷殷,终究还是伸手拿了一块,道,“多谢”。轻轻地嚼了一口,吞咽下去。但长久不进食的胃骤然抽痛起来,他忍不住面色一变,捂住肚子,糕点从手里坠落。 梁敏见了,吓了一跳,连声问怎么? 窦宪咬着牙极力抑制着疼痛,道,“不碍事。” 梁敏急道,“怎么没关系?你总这么喝酒,把肠胃都喝坏了。”她伸手去搀扶窦宪,打算拉着他下床,“走,我带你去看医师。” 窦宪想也不想地推开了她,“我不要去。” 梁敏微一踉跄,但并不以为意,还是道,“肠胃弄坏了可不是顽的,去吧。” 窦宪厌烦道,“我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梁敏一愣,脸色一分一分地白了,“窦宪...” 他避过她的注视,道,“你走吧。” 梁敏没有走。她倔强地立在原地,忽然问,“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么?” 窦宪没有理她。 她自顾自地说,“伯母要把我许给别人了。” 窦宪的脸上终于有了神情的波动。但并不是她所盼望的失望、愤怒。反而是欣慰,甚至他松了一口气,“这很好啊。” 这一刻,梁敏心中的失望盖过所有。她忍不住哭道,“窦宪,我不明白,明明小时候我们玩的那么好,为什么到了今天,你会这样讨厌我?连一句话都懒得敷衍我。” 窦宪见她伤心欲绝,泪水滔滔地流下来,心头划过不忍,道,“梁敏,我不讨厌你,我只是不想成婚,我是把你当成一个小妹妹看待的。” 梁敏叫道,“可你明知道,我不是把你当成一个亲戚家的兄长看的啊。” 窦宪听到这句话,有一瞬的失神。但很快,他就说,“对不起。” 梁敏心中一痛,泪水更多的流淌下来,“我要你的抱歉有什么用呢?你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一句。” 窦宪偏过了头,没有回应。只是道,“阿敏,你去好好地嫁人吧。你也知道我如今是什么样子。何必还毁了你自己的一生,陪着我这样的人呢?” “不过就是战功被褫夺啊,这并没有大不了的。等到我姐夫即位,一切都会好起来!” 窦宪听他说“姐夫”,忽然想起自己如今也是刘炟的“妻兄”了。心头一刺,冷笑起来,“我很稀罕么?” 梁敏一哑,明白过来自己是说错了话,戳伤了他的自尊心,忙不迭地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窦宪已经摆摆手拒绝了她继续说下去,“好了,你回去吧。听你伯母的话,好好地挑一个如意郎君。” 梁敏不敢置信地说,“为什么我说了这样多,你还是要讲这样的话?窦宪,难道你不明白么?我想要嫁的,只有...” 她的话被他打断了。他疲惫道,“别再说这样的话了,我心里很烦,你不要闹了,回去吧。” 梁敏面如死灰,“原来我一直让你这么有压力。” 窦宪下意识地想解释,但又怕她死缠烂打,没完没了。索性闭口不言。 梁敏迷乱的眼神渐渐回复清明。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断然道,“好,我明白了。”说完,再也没有纠缠,很干脆地出门了。 木香去茶房泡了茶,端过来。但还没进门,便见梁敏摔了门匆匆离开。她吃了一惊,快步走进了窦宪的房间,问,“这是怎么的?怎么好好的,梁姑娘哭着走了?” 窦宪不甚在意道,“不用管她。” 木香听了这样的话,沉默了下来。隔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低道,“二公子终究要娶亲的,那梁姑娘又是一个好女子。为什么,为什么您就是不能接受她呢?” 窦宪茫然地说,“她再好,也不是我想要的那个人啊。” 木香心知肚明他说的是谁,但还是尽量避开那个禁忌,“可是梁姑娘来往窦府的这些时日,对待您一直都是很用心的啊。公子也许不知道,她每次来,都是在外等了许久的,直到您醒来,她才敢进来。况且她出来一次也不容易,公子只看她的装扮就知道。” 第89章 变 梁敏带着满面的泪痕从窦府回去。 还没进府,便见守门的侍卫们悄悄地对她使着眼色。她心里一惊,忙试探性地问怎么。 侍卫们都不敢说话。只有一个年老的和善侍卫,不动声色地往府的东边努了努嘴。 东边。那是涅阳长公主的住处。 梁敏大约猜到了自己出府的事被发现了。咬了咬唇,匆匆往那儿赶。 还没进门,便听见一阵熟悉的哭闹声,伴随着板子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声响。 认出那个声音是贴身侍婢雨兰的,梁敏一阵揪心,加快了脚步往那儿走,一边道,“住手!” 内室里,正在责打雨兰的丫鬟们纷纷停了下来。 坐在上首的涅阳长公主见了,呵斥道,“本宫让你们停了?” 丫鬟们忙道不敢,又落下板子去。 眼见着雨兰的痛呼声又响了起来,梁敏再也忍耐不住,冲着长公主道,“是我硬要出去的,和雨兰不相干。伯母要打只管打我。” 孰料长公主听后竟不为所动,“主子哪里会有错?千错万错,都是做下人的瞎挑唆。”说着,厉斥,“你们没吃饭么?下手这样轻。” 梁敏听了,只得跪下请罪,“是孩儿擅作主张出去,实在不干雨兰的事。伯母责罚我吧。” 长公主冷笑,“你倒是承认的很干脆啊。”她面上露出极厌恶的神色,“我就弄不明白了。那窦伯度已然拒婚,你还巴巴地跑去他那里做什么?莫非你没有自尊心么?”又道,“他娘刘歆一向同我不对付的,她的养女又抢了你姐姐的太子妃之位。这桩桩件件的难道你不清楚么?还硬凑着上去。若是人家同你两情相悦,那也就罢了。偏偏人家一早就回绝了你,你还再去。别说我看不上你了,人家府里的奴仆们又都怎么想?!” 见梁敏听的面色苍白,跪在地上的身体摇摇欲坠。雨兰心疼,强忍着疼痛,抬起上半身,恳求,“长公主!” 但对方已然说顺了嘴,理也不理她,跟着又指责梁敏,“方才我好心好意地替你挑着夫婿的人选,想着叫你过来,一起商量。你倒好,又瞒着我偷偷跑去了窦家。莫非你忘了上次我是怎么把你给领回来的?” 梁敏听她说上次,忍不住想起了半个月她去看望窦宪,正值他喝醉了酒,不知怎么的竟在房里大摔东西。她吓坏了,冲上去阻止他。但他大约是醉的深了,没认出她来,竟随手把她往旁边一推。她脚下不稳,跌在了一片碎瓷上,手臂上立刻被扎的流出血来。事情闹得大,连成息侯也被惊动了。后来不知是谁,怕担麻烦,又去通知了涅阳长公主。她深觉丢脸,赶来窦府亲自带走了梁敏。又甩下狠话,今后她若再来,便再也不许她踏进梁家一步。 那个时候流了许多血呢...梁敏恍惚地想。 连一向不怎么亲密的伯母都着了急,亲自赶来接她。可窦宪自始至终,只是说了一句“抱歉”便罢,连她的伤口都不曾看。 也难怪他今天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梁敏回想着往事,心如死灰。 太傻了。 她实在是太傻了... 其实窦宪早就明确地表达过他的意愿了啊。 以他的性子,如果喜欢她,那一早就会答应这门婚事,又何必等到她这样几次三番地上门纠缠呢? 她怔怔地听着长公主的责骂,忽然流下泪来。 长公主见了大吃一惊:梁敏内心虽有脆弱的一面,但却一向是个不轻易流泪的人。到底是养了她许多年的,长公主对她也有感情。所以此刻见了这副场景,心中也自问是否说话太过,收住了嘴。 一旁的汀姑姑察言观色,对着梁敏道,“姑娘起来吧,有话好好说,别哭哭啼啼的。”又给底下的丫鬟们使了个眼色。她们忙放下了板子,搀着雨兰下来,又抬了软床来送她先回去。 一时内室中人走的干净。长公主瞥了梁敏一眼,道,“好了,我也不说你了,你坐下来吧。” 但梁敏摇了摇头。 长公主看的不悦,“怎么?我都已经让着你,不同你计较了,你还要...” 她的话被梁敏的猝然一句话打断了。 她请清楚楚地说,“孩儿愿入东宫侍奉太子,请伯母玉成。” 长公主听了怔了许久,随即抚掌叫好,“你终归是想明白了。” 梁敏听了苦笑。但长公主却是兴致很高的样子,立马命了人往内廷去递牌子求见。又把梁敏领到她房内,亲自帮着梳洗打扮。 稍后妆成,梁敏望着镜中的自己:云鬟雾鬓,妆容娇美,配着内廷御赐的镂空楼阁簪,端正一个明艳美人。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依稀窥到了入宫四年、日渐沉然的姐姐的影子。还有今后的自己... 她还在怔怔地想着心事,手已被长公主拉了起来。她笑,“走吧。”拉着梁敏出去。 等到了东宫的南殿,梁玫见她们突然造访,吃惊道,“非年非节的,怎么突然就进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吗?” 长公主顾及着宫婢环伺,笑吟吟只说,“没有,只是这孩子想良娣,所以妾带着她进来看看。” 梁玫听的舒了口气,笑,“我还当是什么?傻孩子,你也是快二十的人了,怎么还这样依赖着姐姐?”说着,摩挲着梁敏的头脸道,“你想姐姐,姐姐很开心。但你也渐渐地大了,将来自要成家的,可不许再这样孩子气了。” 梁敏看着她,忽然说,“姐姐,让我进宫来陪你吧。” 梁玫没多想,道,“这不是进宫来了么?” “我说的是进东宫。” 梁玫的手停下了,唇边的笑意也凝固住了。她不由自主地看了涅阳长公主一眼,对方气定神闲道,“我可没逼她,是她自己愿意的。说起来,她讲这话时,我也吓了一跳呢。也不知怎么的,说了三四年,一直不听,今儿个却忽然想通了。” 她心中得意,絮絮地说个没完。没留意梁玫的脸色越来越沉郁,到最后竟是忍受不住了,打断道,“伯母你先出去。” 长公主听得一愣。她出身天家,自幼无人敢与她这样说话。当即大怒,想开口斥责。但见梁玫面色苍白,抚在她妹妹脸颊上的手抖的不成样子,悻悻地忍了下来,“也罢,我去外头坐一坐吧。” 她一离开,梁玫就再也忍耐不住,运足了力气,狠狠地往梁敏脸上掴。 梁敏被打的跌倒在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喃喃说,“姐姐...” 梁玫满面痛心之色,指着她说,“我在东宫里费心权衡、步步惊心,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也到这个地方来么?” 梁敏捂着脸低声道,“我并不是要同姐姐抢太子殿下。” “我当然知道!不用问,我也知道,你是被姓窦的伤了心,才这样。” 梁敏极力地忍着泪,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道,“宫中时日寂寞,我来陪着姐姐,不好么?” 梁玫失望地流泪,“你也知深宫寂寞,折损了姐姐一个,还不够么?何必把你也赔进去?” “反正这一生不得所爱。那还不如...” “你给我住口!”梁玫喝断,“你才多大,就妄谈一生了?总之这事我不允许,你不用再说了!” 梁敏跪行过来,揪住她的衣裙下摆道,“姐姐!求你让我过来陪着你吧。反正在外面,我也是...” 她的话语被骤然冲进内殿的涅阳长公主打断了。 她满面慌乱地尖声叫道,“不好了,皇兄垂危了!” 梁氏姐妹都花容失色。但梁玫终究在宫中历事已久,是镇定的人,很快她就缓了过来,问,“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前几天我才去看过父皇呢。” 涅阳长公主慌乱道,“我也不知道啊,王福胜刚刚派了他的小徒弟过来传的。” 梁玫听见“王福胜”三字,心里一沉,确定了大半。也顾不上收拾了,转头吩咐她妹妹道,“你在我这儿呆着,别乱走。”说完,赶紧地拉着长公主往福宁宫去了。 消息传到履霜那儿,她同样也是大为吃惊,“怎么突然而然的就这样了?” 竹茹伺候着她换衣服,忧心道,“不知道啊。虽说陛下的病一直不见好,但总也不咸不淡地治着,怎么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消息?” 履霜心乱如麻,一张脸孔雪白,快速地吩咐她,“你现在出去,去西边,请贾贵人过来,我同她一起去福宁宫。” 她语音未落,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伴随着铁索拖地的声音,忙让麦穗出去看。她慌慌张张地答应着,出去打听。过了一会儿,满面慌乱地回来报,“不好了,在锁宫呢!” 锁宫,一向是宫中出现紧急大事时才会动用的,避免消息走漏。因这举动太大,本朝连一次都未用过,今日皇后却出了这样的手段。 第90章 杀机初现 而早走一步的履霜,一坐到轿辇上,就忍不住疲惫地叹了口气,把脸深深埋入掌心。 竹茹在旁小心翼翼地开口,“其实殿下大可不必这样。申良娣只是一时的糊涂,终究她同殿下还是好姐妹。况且在东宫生存,这样爱憎分明,未必是一件好事啊。” 她还在想着将来的事... 履霜在心中苦笑:生存?我还有以后吗? 她甚至开始恨自己了,为什么一开始要听成息侯的话,淌入宫廷的浑水中? 为什么要那么托大,独自一人在漩涡里周旋? 以致到了今时今日,竟只能作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而一旦她被拉下东宫妃位处死,等待窦宪和成息侯的又会是什么? 她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从心底泛上寒意,那寒意又一步步地侵蚀着她的肌肤、骨髓,让她不断地冒着冷汗。脑中不停地在思考着对策,但一团乱麻,什么办法都想不到。 满心慌乱间,轿辇停在了福宁宫,竹茹扶着履霜下来。 驻守宫门的侍卫们纷纷欠身,道,“参见太子妃。” 在其中,独有一人按剑不拜,昂然与履霜对视。 她握紧了手,强作镇定地看着那人,道,“宋将军。” 宋斐冷冷道,“请太子妃安。臣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请殿下见谅。” 履霜淡淡地说,“本宫并没有怪罪,怎么将军先说起了见谅不见谅的话来?莫非将军自己心里先觉得此事不对么?” 宋斐被她堵的一愣,随即冷笑着呵呵了几声,伸手道,“殿中皇后与宋良娣都已早到多时了,请殿下也快进去吧。” 他说的不恭不敬,竹茹听的侧目,但履霜还是保持着平静的样子,点点头,往内走。 等走了一段路,宋斐被甩在身后,竹茹忍不住道,“宋将军这样欺上,殿下不斥他几句么?” 履霜看了她一眼,问,“宋斐是做什么的?” 竹茹摸不到头脑,讷讷说,“他是驻守北宫门的啊。” “那么何以他来的这样快?” 竹茹背上逐渐泛上寒意,“咱们住在内廷,来的都没有他快呢...他们...” 履霜沉声道,“父皇这病...”她没有再说下去。 “太子妃到——”黄门一声唱诺,殿中之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谈话,挺直了腰身。 履霜顺势一扫:圣上睡在龙床上,面目被床帏上垂着的流苏遮盖住,看不真切。皇后端了碗汤药坐在床边,宋良娣站在她身后。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她心中狠狠一沉。竹茹也是如此,踌躇着轻声问,“要不要...派人去宫外,请二公子过来?” 履霜想了一瞬,咬牙摇头。 慢慢地,她走到龙床的十步开外,敛裙下拜,“参见父皇,参见母后。” 圣上昏迷着,没听见她的话。宋良娣则欲对她福身行礼,皇后一把拦住了。 履霜见她目光灼灼,神情中大有高扬之气,一反昔日的温懦,心中更确定了几分。默不作声地站起了身,退到了一边。 皇后没想到她会不经叫起就这样。皱眉冷笑道,“太子妃真是好家教啊。” 到了这时刻,履霜反而镇定了下来。再也懒的同她周旋,淡淡地回答,“比不得母后家的教养。” 皇后一惊,随即面上露出难堪神色,“你竟敢这样无礼!” 履霜微笑,“反正无礼有礼,也是臣媳见母后的最后一次了,不是么?” 皇后神情更见惊惧,下意识地转头看宋良娣。 她平静地打着圆场说,“太子妃说哪里话?”说完,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履霜让起来。 之后,几人也再无别话。 过了一会儿,殿门口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伴随着急切的“父皇”两字。 是太子过来了。 他身后跟着梁玫、涅阳长公主、申令嬅。还有...宋斐。 和皇后、宋良娣的镇定不同,太子显见的满面急躁,连声音都走了形。几步奔到了床前,哽咽着查看圣上,又问皇后,“前天傍晚儿臣才看过父皇,那时候他明明好好的,怎么今儿个成了这样?这样大的声音喊,他也不曾醒。” 皇后的脸上略有些不自在。她避过了太子的注视,道,“你父皇这病来的凶,所以有所反复也是有的么。”说着,问宋斐,“可曾传召了三公九卿前来?宫门可曾派人守好?” 宋斐恭敬答,“回殿下,一切都已妥当。内宫各院,臣也已吩咐了暂锁。” 皇后点点头,道,“你做的不错。” 太子却是满面不敢置信的神情,“母后,您这是做什么?” 皇后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你父皇即将违世,为免稍后宫闱内外震动,我会率三公九卿先拜你为嗣君,以镇天下,然后再通知各宫、诸王。” 太子的喉间似哽了气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下意识地去看宋良娣。她紧锁眉头,脸上并无往昔的那种从容之色。 他心里微微的一松。 总算,这事同她不相干。 他出神的这个瞬间,身后的涅阳长公主上前了一步,尖声道,“谁说皇兄即将违世的?他明明还好好的躺在这里!是皇后你把他搁着,孤零零地不让人瞧吧!”她越说越生气,“要不这儿怎么连个御医也瞧不见?” 太子听见这厉斥,心神被重新拉拢了回来。他不敢像长公主这样疾言厉色,但也跟着说,“谢母后好意。只是父皇如今尚身子康健,所以儿臣暂无也不敢有登基之心。等将来...,再定名分不迟。” 皇后第一次流露出这样步步紧逼的神态,“这叫什么话?旧君晏驾只是时日中事,天下正恃新帝如命。你当上为宗庙,下为群臣,怎能学效匹夫之孝?!” 她一向是温和软弱的性子,顺应着圣上,连对宫中得宠的贵人们大声也不敢。今天却这样疾言厉色,任谁见了,都觉得不对劲。 众人想起圣上古怪的垂危,在心中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心照不宣地选择了默不作声。 只有涅阳长公主仍在冷笑,“好啊,马其微,你可算说出真心话来了!”她上前几步,抓住皇后的衣袖厉声问,“我问你,皇兄忽然垂危,是不是你动的手脚?” 皇后第一次昂然地看着她,“御驾之前,长公主仔细说话。” 她刚才口口声声说“旧君晏驾”,那么如今所指的“御驾”,自然是新君了。长公主见她仗着儿子快要登基,再也不复昔日恭敬忍让之态,更为恼火,沉着脸放开了她,转身往殿外走。 梁玫忍不住喊,“伯母,你去哪儿?” 涅阳长公主回头,冷冷道,“这个毒妇要杀了我皇兄!我要出宫去找我三皇兄。” 宋斐听的变色,不由自主地看了眼皇后。她不以为意道,“她要去就去吧,把诸王都惊动了最好。”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冷笑,“反正到时候太子登不了基,折损的也不止我一个。” 涅阳长公主想到养女梁玫,悚然变色。 如今几乎是可以断定了,圣上的病同皇后有着直接关系。这一出宫,去找东平王他们,固然可以挽救圣上,可皇后一派却要遭殃了,太子不死也当被废,身为他侧妃的梁玫跟着也不能免罪。 这样一来,自己四年来的辛苦奔走,岂不是都将化为乌有? 涅阳长公主没有再往前走。她站在原地,脑中迅速地想着对策,脸上神情剧烈变幻。 皇后见了,冷冷地勾起唇角。 刘槿指责她的夫妻之爱浅薄,可她自己的所谓兄妹之情,又何尝不是嘴皮子一掀一合,讲的轻易? 眼见着涅阳长公主是不足为虑了,皇后锐利的目光落到履霜身上。嘴里却说,“既然大家都没有异议,那本宫就宣读遗诏了。” 太子看着病床上几乎没有声息的圣上,不忍地想开口。但被宋斐截住了话头,他率先朗声道,“臣宋斐,恭请皇后殿下宣读遗诏。”行大礼跪了下来。 隔了一会儿,宋良娣也默不作声地跪了下去,跟着是梁玫、申令嬅、履霜。连同太子与站在门口的涅阳长公主,也攥着袖子,慢慢地低着头跪了下去。 皇后唇边露出了一个冰凉的笑意,她展开一早就拿在手上的圣旨,念道,“上谕,皇太子即帝位,尊皇后为皇太后。大司马俞延器量纯全,抒诚供职;太尉鲍昱志秉忠贞,绥靖边疆,洵为不世出之明臣。此二人者,朕可保其始终不渝,以此二臣为辅政之臣。辅臣共听命于皇太后,军国大事兼权取皇太后处分。钦此。” 这道圣旨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异处,众人听了,都默不作声地叩首。只有申令嬅,有些迟疑地问,“历来新帝登基,都要一同尊封皇后......” 第91章 胁废 不止是履霜,所有人都愕然了。 令嬅第一个耐不住,皱眉道,“太子妃一向规行矩步,深得父皇赞赏,他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看了梁玫一眼,孰料对方竟满脸漠然,并没有像过去那样站出来为履霜讲话。 令嬅只得自己问,“母后的话臣媳不敢质疑。但敢问一句,您可有圣旨?” 皇后说没有,冷冷道,“这是陛下口谕,王福胜亦可作证。” 众人这才想起那个伺候了圣上几十年的老黄门。 先前皇后说话时,他一直在帷幕的阴影里站着,一言不发,几乎让人忘记了他的存在。但此刻,听闻“口谕”两字,他却忽然抬起头,毫不犹豫地说,“是真的。” 他说的毫不含糊,履霜听了心中惊动,忙又问,“那么父皇传位于太子、命皇后处分的旨意呢?” 这次王福胜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着低下了头,望了病床上的圣上一眼,这才说,“自然也是真的。” 履霜的一颗心沉了下去——她已然从王福胜的态度里了解到事实的真相了。 圣上的确说过要废她。 为什么呢...履霜不明白。圣上不是一向欣赏她温顺懂事么,何况又要用她来牵制宋梁两方。 见她沉默着没有说话,令嬅急了起来,替她问,“那这是为什么呢?平白无故的这样,总要有个原因吧?” 皇后冷冷道,“窦氏所为不轨,所以不得不废。” 令嬅紧跟着问,“什么不轨?” 这次皇后踌躇着,没有立刻答话。反而是宋斐耐不住,满面嫌恶地说,“窦氏逼杀小宋良娣。” 众人都听的一怔,履霜也忍不住蹙眉辩,“我从未如此,宋将军仔细说话。” 宋斐面色阴沉,冷笑,“太子妃还要抵赖么?若非你让家仆贿赂了李贵人的弟弟,令她趁着圣上病重糊涂,下了赐死的命令,小宋良娣又怎会连申辩都不可得,便一杯毒酒赴了死路?” 履霜耳边“嗡”的一声,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你说什么...” 宋斐没有再理她。只是对着太子道,“此事臣并没有欺骗殿下,殿下一审李贵人宫中的奴婢便知。窦氏蛇蝎心肠,怎堪母仪天下?臣请废其入长门宫,择日赐死。” 事情进展的太快,太子浑然没有一点准备。只是话说到了这里,他也不得不有个回应,“此事有误会也未可知,太子妃不是这样的人。” 却听宋良娣忽然开了口,轻轻道,“是真的。” 不仅是太子一怔,连履霜心中也狠狠地一沉。宋月楼为人骄傲,不是撒谎之人。此事她下了定论,那十有**是真的了。 太子不由地看向履霜。 她涩声道,“殿下,妾没有做过。” 太子看着她沉吟许久,“...我信你。” 宋斐听的大怒,厉声道,“殿下,窦氏为人残忍,硬生生逼了小宋良娣出宫,现在又以这样的**手段要了她性命,您为什么就是不愿割爱?让这样的人侍奉在侧,非您之福,也非国家之福啊。” 太子不忍道,“此事需要详查。” 但宋斐咬住了坚持不放,“殿下知道的,如今驻守宫门的都是臣一手带出来的梁家军,里头有许多人是看着月枝长大的。如今他们听闻了月枝被害惨死之事,都怒不可遏。臣请殿下顾及众怒难犯之理,否则一旦让他们寒心,臣恐怕宫门的防护不会太牢靠。到时候臣的安危是小,令外人得知此间中事,殿下安危是大。” 他一番话说的大为冒犯,几乎是在逼迫、威胁太子了。太子听后勃然变色,“你这是逼我赐死太子妃?” 宋斐没有否认,“臣今日说了这些话,已自知冒犯,准备好了事成后任由殿下处置。”他说完,咬牙又扫了申令嬅、梁玫、涅阳长公主一眼,“诸位将来的尊荣系在太子身上,也请尽快劝说殿下早作决断。” 令嬅再耐不住,几步上前,劈面给了他一个耳光,“你竟敢仗着亲贵之身逼殿下废妃?如此大胆,视同谋逆!” 宋斐的眼中仿佛有火在烧,“谋逆?良娣可知,臣的妹妹十五岁入宫,迄今两年,臣都不得一见。好不容易再见,却是她被废归家,不久又惨死。妹妹是臣的手足同胞,这事时时横亘在臣心中,令人心中惨痛。臣宁可负谋逆之名,也要替妹妹洗刷冤屈。” 他说的在情在理,令嬅一时哑然,转头求助梁玫。但不知为何,她今日竟冷漠的很,几次不作理睬。令嬅只得自己说,“月枝良娣自有罪过,莫非两次夜宴上的事都不是她做的么?父皇杀她也不算冤枉吧!” 宋斐怒道,“臣妹的确有罪,但连申辩都不给就赐死,这不是冤枉是什么?”他不欲再同令嬅纠缠,转而对太子道,“殿下是知道的臣的脾气的,臣今日既然已进言废太子妃,那殿下不做成此事,臣是无法安心效命的,希望殿下好好考虑。” 这次太子没有立刻开口。 履霜的一颗心慢慢地落了下来。 其实今日一听圣上病重,皇后吩咐锁宫的消息,她就做了不好的打算。但私心想着,圣上终究还在,太子也有可能会为她进言,也许皇后她们顾及着时议,不敢做的太绝呢。没想到如今世事发展的竟这样迅速,竟是哪一方都不想让她留下性命了。 不过死,原本也没有什么。 履霜安然地叫了声“殿下”,开口,“趁着三公九卿还未来,殿下把大事做定了吧。”她平静地说,“宋将军既然执意要妾性命,才肯为殿下效力,那妾无从推脱。请殿下...这就下废位赐死的诏书吧。” 太子呼吸窒住,没有说话,也不敢看她的眼睛。 履霜牢牢地迫视着他,仍然坚持着又说了一句,“殿下下命令吧。”她目光锐利地迫视着太子,强调,“只是妾非罪人,所以请殿下在妾死后,多怀怜悯之心顾惜妾的父兄。此事请长公主、几位良娣共同见证。”她说完,跪了下去,平静地除下头上的簪环。 令嬅不肯死心,跪在了她的身边,苦苦地哀求太子。梁玫满面漠然、宋月楼似是不想看,转过了头。皇后同宋斐面浮喜色。太子沉默不语。 履霜没有刻意观察每个人,但他们的反应都落入她眼中。 还好,还好。这一生收尾在这里,总也不是太差。终究到最后,还有一个回心转意的令嬅陪伴在她身边。 而太子虽迫于形势不得不赐死她,终归他不是忘恩之人,内心存着一点怜悯。有她这样的让步,将来他必定会善待窦宪和成息侯终生。 过了许久,太子终于涩声道,“来人...” 他语音未落,便听一个冷冷的声音接口,“殿下想喊谁?臣去为殿下叫来!” 履霜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仓皇回顾。 是窦宪,挟着一身雷霆暴怒,快步从外踏进来。 他走了过来,见履霜脱簪散发地跪在地上,眼中划过惊痛,想也不想地伸手扶了她起来。 宋斐与他共事已久,知道他不是善罢甘休的性情。今日既然宋家与皇后进了言赐死太子妃,料想窦宪知道了此事,不会轻轻放过。狠下心拔出了佩剑。 但窦宪已早他一步地跪在了地上,不敢置信道,“臣在外为殿下浴血奋战,谁料殿下竟听信了谗言,在此密谋废臣的妹妹!” 众人听他说“浴血奋战”,都不由地一怔,仔细去打量他。这才发现他玄色衣袍上竟隐隐地迸溅上了不少血污,发髻也乱了。 梁良娣第一个反应了过来,惊惧问,“是哪位王爷?” 窦宪抹了把脸上的汗,疲惫答,“是大殿下。今日臣带人巡查京师,竟听闻他偷偷潜伏回京。臣惊怒下立刻带了人赶往宫中,岂料他竟瞒天过海、浩浩荡荡地带了两万人马。臣阻拦不及,只得先带人退回内廷,来禀告殿下。” 皇后听的六神无主,连连问宋良娣,“这可怎么办?” 涅阳长公主厌恶地斥责她,“瞧瞧你,手脚这样不干净,连刘健那儿都知道了。现下可好,三公九卿没来,逼宫的倒来了!” 皇后勉强地镇定着心神,吩咐窦宪,“本宫这就调羽林军给你!”说着,向王福胜要玉玺。 但窦宪说不急。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后与太子,问,“在这之前,臣要一个解释。”他抿紧嘴唇,面色僵硬地说,“殿下,臣的妹妹嫁入东宫两年,一向有贤惠的美名,却饱受殿下姬妾的折辱。到如今殿下更是要听信谗言,将她废位赐死。” 太子心惭面赤,讷讷无言。宋良娣看不过眼,代他道,“太子妃协同了李贵人,劝杀小宋良娣。所以殿下才下此命令。” 第92章 宪 在座之人都悚然变色。宋斐第一个耐不住,变色道,“窦伯度!” 窦宪连看也没看他,便忽然地快步上前,抽剑横空一斩。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但马上他们就见一只手臂飞到了空中,伴随着喷涌而出的一蓬热血。 宋斐面上的血色刷的褪下了,伴随着厉声的哭嚎。 皇后猝不及防地瞧见这一幕,尖声叫着后退。宋良娣也忍不住面色苍白,抢步上前道,“哥!哥!” 皇后跟着惨然流下泪来,踉跄走到太子的身边,“炟儿,他要杀了你表哥!” 宋良娣一向从容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了深深的痛苦,她跪下道,“殿下,妾唯有一兄一妹——” 太子面色雪白地看着窦宪,显然也被镇住了,声音里带着颤抖和艰涩,“你...” 窦宪也似被吓住了,颤抖着手丢开了佩剑,浑身发抖地跪在了太子面前,低头,“臣一时气急...请...请殿下恕罪...实在是宋斐无礼。他,他逼人太甚,臣才,臣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臣愿听凭殿下的一切处分。”他一张面孔雪白,咬着牙拿剑去砍向自己的左手。 履霜吃了一惊,抢上前去夺那柄剑,“你不要这样!” 太子也醒悟了过来,上前去夺了那柄剑,喝问,“你这是做什么?” 窦宪伏在地上,浑身发抖,“臣大胆动手,向,向殿下赔罪。” 太子想到他素日里报效家国,几次出生入死在最前面,这次又是激于意气,何况事出有因。再说,眼下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心中愀然,转过脸叹道,“此事也怪我不对。算了,你先起来吧。” 皇后和宋良娣听他的语意,似乎要对窦宪的这一举动不加追究了。大惊之下喊道,“殿下——” 他沉沉地看着她们,“别再纠缠下去了,冤冤相报何时了?” 皇后不忿,还在喋喋地说着“那可是你表哥,又是你妻兄...”宋良娣心头已泛上冰冷的失望。她转过头,冰冷地笑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忽然,外间有人来报,“有军队,有军队攻进来了!” 几人方才尖叫的尖叫,大声吵闹的吵闹,都没留意外间动静。此刻一静下来,果然听得外面马蹄阵阵,有金戈之响,与数年前的行宫之变无二。 见皇后一方喋喋地让太子治窦宪的罪,窦宪又在他妹妹的扶持下瑟瑟发抖。涅阳长公主心中着急,打圆场似的开口,“大事生变,难道你们还要再继续纠缠么?”她指着外面道,“现在再没有人出去,那刘健可要带着人打过来了时空之恋,爱在千年前。到时候,说不得大家都要死在一处。” 令嬅跟着道,“原本一切就只是意气之争...大家都是亲戚,家里的人往下数三个,彼此间就有结亲的,何必非要闹的鱼死网破呢?” 皇后含着泪呵斥她,“伤的不是你家的人,你当然说的轻易!” 她这样一说,众人都不好再说话。最终还是宋良娣接过了话头,涩声道,“长公主说的不错,今日众位齐心,方可令太子顺利登基,大家同保无虞。万一各自纠缠旧怨,那么只怕在座诸位都要一同覆灭。” 见她率先作出了让步,众人都拿眼睛去看窦宪。 他在履霜的扶持下鼓足勇气抬起头,道,“殿下有命,臣无可推辞。只是,只是殿下本有废臣妹之心,何况方才臣又激于一时之气,伤了宋将军...万一臣一走,殿下就...” 皇后满面厌恶道,“本宫和太子已经不论你的罪了,你还要得寸进尺么?” 窦宪神情惴惴,不敢说话。 最终还是涅阳长公主站出来道,“既然伯度不放心,那太子你给他一道恩旨,安安他的心。” 皇后一惊,寸步不让道,“绝不可!他这样跋扈,怎可再予恩旨?” 但宋良娣耳听外头厮杀声越来越近,咬着牙答应了下来——无论如何,先解眼前危机再说。该如何报复,那是将来的事。 于是窦宪道,“那么,就请殿下写下,无论如何,绝不废弃太子妃、一生善待她吧。若得这道恩旨,臣愿肝脑涂地。” 他的话像是针尖一样刺入履霜心里,挑动绵软的、深藏在肺腑之间的愁绪。她偏过头,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眼眶中的泪水。 而太子并没有即刻答应,他下意识地去看宋良娣。 兄长手臂被斩的事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再开口时,她还是如常的平静神色,代太子答道,“好。”如同她的一次又一次忍让。 太子听的心内黯然,她的内心如何,他还是不要深究的好。 少顷,宋良娣亲自去研了朱墨,又铺开一道金黄色的圣旨。 太子低着头从她手里接过,一字字写下:“太子妃窦氏,仁孝简素,有妇德。今吾以汉祚立誓,一生不对其废位赐死。若背此言,神明不宥。”他写完,先从腰间拿出私章来盖了一次,又命王福胜拿来玉玺加盖,这才递给窦宪。 他默默地接过,回身递给了履霜。 履霜几乎不敢接。这分量沉沉的圣旨,可以担保她一生安享尊荣,不再有性命之忧,却是窦宪担着滔天风险换来的。此间事一了,还不知他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呢。 她心中一痛,几乎要落下来泪来。但窦宪却是无所谓的样子,把圣旨塞到她手里,便跪下了,说,“如此,臣也愿起誓,护卫王储,死而后已。”他看了眼周围几人。 涅阳长公主第一个爽快地说,“妾也愿为将军护卫太子妃,匡靖王室。” 宋良娣一字一字道,“有背盟者,神明诛之!” 三人看着彼此,各怀心思地共同击掌。 太子看着目光坚决的几人,忽然觉得一阵疲惫袭上心头。方才还争斗的你死我活的几个人,现在竟又以这样的方式和好了,在他面前一一宣誓效忠血落。 宋良娣察觉到他软弱的目光,催促了一声,“太子。” 他茫然地看着她,他从十三岁起就深爱的女人。此时此刻,他竟然没有力气去回应她。 而她也正看着他,沉默的。 你的妹妹和兄长都折损在了窦家人的手里,你不恨么?太子想问。但转瞬他就摇了摇头,在心里骂自己愚蠢。 她当然会恨,但她会为了他默默忍受着一切。就如同她当年失了孩子,也依然愿意替他张罗着与别的女人的婚事一样。只为这些事对他有帮助。 而她做这些,不为别的,只因他是太子。 只有他屹立不倒,她才有前进的道路和方向。 这个念头一浮上来,他心中一片冷沉。 望着那几道注视着自己的殷切目光,他嘴唇翕动,几乎做不出回应。但终于他还是说,“愿诸位同心同德...” 窦宪立刻站了起来,握紧佩剑往外而去,不再回顾。 履霜想到他又要去战场,内心仓皇,再也顾不得有人在侧,几步追到殿外道,“别去。” 见她伸手牵住了自己的袖子,窦宪胸口一震,脚步跟着停了下来。 这个瞬间,他想起从前的行宫之乱,想起那年九月他回到窦府后,他们最后的分别。那时她也说,“别去。” 她含泪的眼睛与往昔重叠。战火纷飞里,窦宪忽然再也压制不住胸口的情潮,他放下了手里的佩剑,将她揽了过来,狠狠地抱在了怀里。 算了... 不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开的自己。只要她还完好无恙,那就够了。 他宁愿卑躬屈膝,去换她一生安稳无忧。 而在他怀里的履霜,也几乎不敢呼吸。只怕一发出声音,就会惊散这难得的相拥。 隔了两年,隔了这么多的人与事,到底还是有这一天。 在他的怀里,她觉得自己浑身的所有力气都散尽了。宋月楼、皇后、梁玫、涅阳长公主、圣上、太子...那些复杂的人事,光是想想她都觉得无力再去应付,无力再去支撑。 她宁愿这一生就停格在这一刻。宁愿此刻叛军攻进来,她就这样死在他怀里。 然而这终究只是幻想,耳听厮杀声越发近了,窦宪放开了她。 “不要怕...紧紧跟着槿姨。” 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被留在原地的履霜听了他这一句,一愣,随即脊背上升起寒意,冷汗涔涔地流了下来。 能够指示的了家仆去向李贵人的弟弟行贿的,除了窦宪,不作第二人想。而宋月枝的死,一直被他捂的好好的,连她也不曾知道,为什么会在今日,同时被帝后和宋斐兄妹知晓?窦宪虽然报复心重,但并不是冲动之人。何以一时言语不投便砍下了宋斐的胳膊?这样的不计后果。还有大皇子...他真的是悄悄潜入京师的么?两万的人马,岂是这样好挟带的?而窦宪一向长于兵事,先前与他相遇,又是否真的抵挡不过? 她不敢再想,下意识地提起了裙子,奔往城楼上。 第93章 迷局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过去时,发现窦宪早已骑马带着他的八千手下,连同太子新拨的一万五羽林军到了城楼下。 大皇子见到窦宪,满面错愕,指着他道,“伯度!你这是做什么?” 履霜即使隔得远,也清楚看见了他脸上的惊慌——是得知相信之人、亲近之人背叛自己后的惊慌。 她的心狠狠地一沉。 下一刻便见窦宪搭弓在手,毫无防备地射向大皇子。 正中胸口。刘健痛呼一声,指着窦宪道,“你...”他只说了一句话,额上便冒出许多冷汗来,再也讲不下去。 他身边的长随不敢托大,策马过去扶住了他,将他放置到自己的马上。随即调转马头,对着身后的兵将道,“来人!掩护殿下,暂且东归!” 但四面城门竟不知何时都已悄悄关上了。 那长随见了,不由地面色大变,再也忍耐不住,道,“窦伯度,你诱杀我们!” 窦宪不以为意地大笑,伸臂高呼,“诸位可愿与我一同清缴反贼否?!” 众人齐声响应,潮水一般的人马冲向二皇子的阵营。 羽林军拱卫着天家,一向是国朝最精锐的部队。他们铁蹄踏响下,无数叛军应声被斩杀。 履霜见窦宪始终冲杀在最前面,担忧地攥紧了城墙壁。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窦宪身后就悄悄绕来一个叛军的小兵。履霜大为惊惧,立刻喊道,“窦宪,小心!” 然而她处在高台,发出的声音底下的人是远远听不见的,何况厮杀声这样大。 她满心绝望,几乎不敢再看。却忽然见窦宪不知怎么的,竟弯下了腰,仿佛是去捡什么东西。他低头的那一刹那,刚好与偷袭的一刀擦身而过。 刀剑带来的破空声响在头顶,被他察觉到了,他迅速地攥了什么东西在手,塞在腰间,随即回身,手起刀落。 履霜见他堪堪躲过一劫,心里一松,靠在城墙上大口呼气。总算,总算。 然而天日正长,厮杀还不会停下,流血也不会终止。 她不忍看,转头向一旁。却见叛军中有几个人竟离了大部队,悄悄地往东北角去了。她愣住,不知他们此刻去那里做什么。下一刻便见那里有道小门,被人从内拉开了一道浅浅的缝隙——想必另一头有人在接应。那几个叛军就顺着那道缝隙,掩身偷偷地过去了。见场中窦宪及羽林军谁也没发现,履霜大惊失色。忙转了身往城楼下走,打算派人去告诉他们。却见窦宪不动声色地往那个角门看了一眼。 半个多时辰后,战局终于分了伯仲。刘建的人因主将受伤,失了军心,显露出慌乱来。 窦宪趁势鼓舞羽林军,“叛军已然有了疲态,请诸君一鼓作气,为上效力!” 众人听了都精神一震,齐声应是,很快就杀的叛军兵穷矢尽,只剩几千人马,带着受伤的刘健奔围。 窦宪毫不犹豫地孤身策马上前,挽弓在手,一箭射杀! 一时间刘健坠马倒地,叛军中爆发出抑制不住的哀鸣。窦宪趁机道,“太子仁厚!特下了恩旨,罪在首凶,余人不过受其胁迫,既伏其诛,罪名不波众党。尔等速速归顺,方为上策!” 剩下的叛军思量片刻,都告饶道,“我等都是被胁迫跟随的,并无叛意,还请将军体谅。” 窦宪高声安慰,“我说过了,谋逆之罪,止于首恶。” 叛军们闻言都松了口气,一个个放下了手里的武器。 窦宪便命人去逮捕他们。那些叛军都顺从着,没有反抗。 履霜也松了口气,打算下城楼。 但谁也没想到,城门忽然被打开,一骑从内而出,急促地赶至窦宪身边,向他附耳禀告了什么。窦宪听完,蓦然沉下了脸色,忽然举剑,指着叛军厉声道,“杀!” 所有人都悚然一惊。 窦宪目光锋锐,一一扫视羽林军,“不忠之人皆可杀!不仁之人亦可杀!”他以剑指天,厉声又道,“还不动手?” 他把反复的理由说的模糊,羽林军们都摸不到头脑。但想到他是皇甥,又是太子的妻兄,将来的国舅,也只得顺从,举刀相向面前的俘虏们。 那些人再想不到已然投降还是会遭这等对待,都像野兽一样疯狂地反抗起来。一边喝骂,“窦宪!你这个出尔反尔的小人!将来必定横死兵祸!” “啰嗦。”窦宪听的不耐,以剑遥遥一指那人。立刻有几名羽林军上前去,将那人砍杀成了数截。 履霜再也不敢看了。事态发展到如今,已然全面变成了窦宪在血洗叛军。 与其说他是在帮助太子清扫敌军,不如说他把这看成了自己的舞台。 一个修罗场似的舞台。 这场杀局结束,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听说这次逼宫的叛军,没有一人存活下来。整整两万的尸首堆积在城门前,血像是雨水一般冲刷着地面,把无数雕刻着富丽牡丹的地砖都染的显露出了妖异的图案。 太子听到这消息后,沉默了许久,才闭上了眼睛,轻声问,“全部剿杀?” 来人见他不喜反忧,原本的欣喜之情也淡了下来,惴惴称是。 履霜亦提心吊胆,带着满腹狐疑,心中猜疑不定。 过了没多久,外间有人来报,窦将军护着三公九卿过来了。 太子点点头,让传。 不一会儿的功夫,众人便闻得血腥味从远至近地飘了过来。一个个都心知肚明,必是窦宪刚从战场上下来。 果然,他连衣服都没换便匆匆进来了,脸上、衣上满是迸溅上的血迹,握剑走在最前面。几位大人都失了一贯的从容,喏喏地跟在他身后。 皇后没留意这些,一心只想着困境得解,用不上窦宪了,率先发难说,“本宫听闻,窦将军亲自射杀了皇长子,还将所有叛军屠杀殆尽?” 窦宪没有否认,低头称是。 “荒唐!”皇后斥责,“圣上以仁孝治天下,你却自作主张,做出这等恶事来,实在令人胆寒。” 窦宪一句也没有辩解,只道,“臣知罪。” 他承认的干脆,皇后微有诧异,但也没有放在心上,只当众目睽睽下他不敢顶嘴,道,“正好廷尉周大人也在,窦宪就交由你回去论罪。”她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本宫知道,周大人一向是最严明的。”说完,扬声叫她宫里的黄门首领上来,“毛昌达,你领着窦将军出去。” 毛昌达立刻答应了一声,上前来对着窦宪做了个请的手势。 窦宪似乎有些犹豫,没有动作。 毛昌达不由地看了眼皇后。她扬了扬脸道,“既然窦将军不肯走,那毛昌达你就好好地请他下去吧。” 毛昌达听了这句话,答应了一声,命他手下的小黄门上来扭了窦宪的双手。 履霜看的面色大变,站出来道,“这是做什么?” 话音未落,便见窦宪身体一晃,似乎是背后被人踢了一下,被迫地跪了下去。他倒下去时受过伤的一条手臂正好撞在坚硬的地砖上,“铿”的一声骨头撞击地面的响声,入耳惊心。随即有血漫出来,窦宪脸色苍白地捂着那条胳膊,满脸痛楚。 毛昌达吓了一跳,忙说,“不是奴才!”他身后的小黄门跟着辩解。 皇后却不以为意。她想起宋斐的手,心里满是报复得逞的解气。抬头只道,“毛昌达!再请窦将军下去!” 那黄门只得硬着头皮又上前,不料太尉鲍昱竟挥手阻挡了,他呵斥道,“阉竖!竟然这样对待有功之臣!” 其余几位大人不敢像他这样当着皇后的面呵斥她宫里人,但也一个个都面色不虞,聚在窦宪身边扶着他起来,问东问西。 宋良娣看的一怔——窦宪年轻,又是郭氏的后人,与这些大人从来都没来往的,何以他们对他这样回护?她又想到窦宪的为人,并非甘于束手之人啊,怎么今天竟这样沉默?心中激灵灵的泛上警惕,问,“窦将军血洗叛军,是否事出有因?” 皇后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替窦宪开脱,不悦地看着她。却见她眉头深锁,慢慢也觉得事情怪异起来,僵硬地说,“你有何解释,但说无妨。” 窦宪沉默一瞬后,低声道,“臣没有什么好说的。” 几位老大人都看不过去,对他道,“你这个人!” 其中以太尉鲍昱最不忿,代他道,“皇后以为窦伯度为何要无故血洗叛军?实在是他们太过分,竟然一边答应投降,一边却又派了精锐,从角门出去,挟持我等!” 宗正刘贺安是皇族偏支,一向自负尊贵,又最惜命。这时也耐不住了,满面怒火道,“这等背恩忘义之人,亏的伯度先前还招安他们。要我说,从一开始就该屠杀他们立尽!” 其余几人也颇受了惊吓,附和道,“原本逼临内宫就是死罪,劝降下还另出新招,不要说屠尽他们了,诛尽九族也不为过!” 皇后听得还有这一层,吃了一惊,描补说,“原来是这样,是本宫糊涂了,没有问一声就匆匆地做了决定。窦将军起来吧。” 她说的客气,但几位老大人并没有动容,反而互视了一眼,由太尉鲍昱出面,问,“老臣敢问一句,皇后殿下一向以慈顺闻名宫掖,怎么今天却这样冒冒失失?” 第94章 事定 他的问话咄咄逼人,皇后听了一怔,随即有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鲍昱年已过六旬,是如今朝中最负尊望的老臣,又得尚皇姑舞阴大长公主,连圣上见了都得尊称一句姑父。皇后不敢掖他锋芒,勉强答,“今天真当是糊涂了...” “是么?只怕今日是殿下最清醒的一天吧。”鲍昱说完,冷冷对着殿外道,“带人进来。” 立刻有羽林军押了一个不停在反抗的士兵进来。 皇后不识得,问,“这是?” 鲍昱冷冷吐出几字,“宋府的家奴。” 宋良娣听闻这一句,已觉不好,但还是硬撑着问,“敢问太尉大人,他做了何事?” “趁着窦将军与叛军战,悄悄开了角门,引了叛军精锐出去!” 宋良娣听得一愣,随即道,“那么依太尉之意,此事是同妾身家有关系了?” 鲍昱道,“原本臣不敢做此想。但如今眼见皇后殿下迫不及待欲处置窦将军,心里也不免有此疑问了。” 皇后失措,解释说,“此事虽是宋府之人做的,但他未必是听了宋斐之令才开了偏门啊。或许他受人怂恿,攀诬到宋家身上,也未可知。再说本宫,本宫是气糊涂了,想着陛下一向仁善,如今却出了这种漠视人命之事,才这样。” 涅阳长公主眼见她勉强地给出了解释,几位老大人似乎有犹豫的样子,闲闲插话道,“早就听说宋将军治家治军严明,他那里还能插入乱七八糟的人?再说皇后。您说您是气糊涂了...那么对太子妃的处置呢?也是气糊涂了?” 众人都听的满头雾水,问她是什么意思。 她闲闲地笑,“几位大人还不知道吧,先前叛军打进来时,皇后正说要废去太子妃位,择日处死她呢!” 几位老臣都听的大惊失色,纷纷问,“太子妃犯了何罪?” 皇后深恨涅阳长公主突然横刀相向,但也没有办法。只得面色苍白,勉强辩道,“她协同李贵人,劝陛下杀小宋良娣。” “是宋庶人。”窦宪在旁强调道,“此人几次谋害太子妃,证据确凿,早已被陛下贬为庶人。” 鲍昱听了,深以为意,目光炯炯地看着皇后,“您下了这样的命令,可有陛下手谕?” 皇后道,“本宫有圣上口谕,王福胜可作证。” 刘贺安轻蔑地“哼”了声,连看也不看对方,便道,“阉人所说,算什么圣旨?臣想请问皇后,是否有人证物证?李贵人又现在何处?” 皇后更加答不出话来——为防御前生变,她早已经下旨将各宫落锁。 老臣们见她又一次哑然,心中都明白过来。尤以鲍昱面色最差,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臣还是第一次听说,无圣谕、无人证物证,便可定东宫妃死罪的呢。便是民间的婆婆也没有这样不讲道理的!” 其他几位老臣亦附和道,“那宋庶人几次翻云覆雨,圣上都碍于皇后颜面,不多加追究。皇后以为我等身在宫外,就不知道这些了么?” “即便皇后所言是真,太子妃劝杀一个罪人,又有何过错?” “历来正宫的贬废都需交由宗正署理,然后布告天下。何以皇后一声不吭便贬斥了太子妃,甚至打算将其处死?” ...... 皇后听的冷汗涔涔,一句都回答不出来。 太子打圆场似的说,“还是把窦将军先扶下去吧,给他医治要紧。” 但窦宪看了几位老臣一眼,谦虚回道,“臣倒没什么要紧,几位大老人却平白受了惊吓,还是先请御医来看看他们吧。”又说,“这事也怪臣顾的不周,只想到要关四面城门,却没有想到叛军会从角门里偷偷溜出去。” 他方才听闻偏门生变,即刻使了人过来救援,又为一众老臣,屠杀叛军至尽,几人内心都对他存着感激,如今又听了这样的体贴话,纷纷安慰说,“这怎么能怪你呢?” 刘贺安指着先前带进来的那个宋府人道,“宋斐大人既是守卫宫禁之人,又是这个狗奴才的主人,皇后殿下,臣敢问他如今在哪里?” 皇后下意识地要说出窦宪砍伤他的事来。但宋良娣眼看涅阳长公主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大约只待皇后一说这话,就又要站出来,指证宋斐先前持剑威胁太子,逼杀太子妃了。如此,一臂之仇不可报不说,连宋斐的性命都会被赔进去,阻止了,咬咬牙只说,“家兄突发急病,昏倒了,现如今在侧殿修养。” 刘贺安连呼“好巧”,直言不讳道,“皇后殿下在这里犯糊涂,要杀太子妃。宋将军那里患了疾病,顾不了宫门,以致我等被奔逃而出的叛军所袭。” 皇后再也忍不住,变色道,“几位大人的意思是,此事是我们所为?这对我们又有何好处呢?” 涅阳长公主“嗤”的一声笑,“怎么没有?皇后在这里同太子妃夹缠,万一几位大人来了,撞破了可怎么好?自然是要做出点什么来,拖住他们的手脚了!” 令嬅在旁幽幽道,“何况大家都知道,窦将军为人急躁,一向是最耐不住性子的。听闻降军再度生变,他岂有不处置的道理?到时候母后借着此事一并发落了他,神不知鬼不觉,谁也怪不到您身上。” 皇后踉跄了一步,指着殿中几人道,“本宫没有!你们,你们竟然联合陷害本宫!” “陷害?”涅阳长公主笑,“皇嫂这是说哪里话?那开了偏门的难道不是你们宋府的人?先前着急忙慌地想赐死太子妃的人,难道不是你?连问也不问一声,便让宫里的黄门带窦将军下去的人,莫非也不是你?” 皇后一句也辩不得,冷汗涔涔地站在原地。 正当这时,床上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不可对皇后无礼。”紧跟着,众人便见圣上的身体略微动了动。他们不再与皇后纠缠,都一哄而至病床前,道,“陛下!” 唯有皇后如遭雷劈,惊骇地喃喃说,“怎么会...”宋良娣站在她身边,同样面色苍白。 见病床上的圣上睁开眼睛,似乎很吃力的样子,太子同鲍煜急声问,“儿子/臣去请御医来吧?” 他们的话语一落地,不仅是皇后,连涅阳长公主与粱玫的脸色也变了。圣上疲惫地睁着眼睛,把她们的神态都收入眼底,闭上了眼摇了摇头,“朕的身体如何,朕自己明白。不用请御医来了...留皇后在这儿,你们都先出去吧。” 鲍煜已察觉到皇后别有用心,所以不敢冒险,制止说,“还是留臣也在一旁吧。” 但圣上坚持说,“姑父先出去吧。” 鲍煜无奈,只得带着太子行了礼,领着众人退出殿门。很快,偌大的宫殿里便只剩帝后二人。 皇后枯站着,任由殿里的水钟滴滴答答地往下漏着,始终一言不发。 隔了许久,圣上先开口,道,“皇后。” 她自嘲道,“皇后?陛下还叫妾皇后么?您不是已醒了许久、听了许久了么?自然也知道,今日妾都做了什么。” 他没有回应这句话,只说,“过来。” 一向柔顺的皇后第一次违抗了他。她少见的不再低着头,反而昂然道,“不用了。陛下有什么处置,直说吧。” 但他仍旧只说,“过来。”吃力地伸出了手。 皇后心中诧异,不知他究竟想干什么。沉吟了一会儿,慢慢地走了过去。等到了床前,她停住了。然而手心一暖,竟然被圣上拉住了。他凝视着他,忽然说,“对不起。” 她一愣,随即猛然转过脸去,极力抑制着面上的表情波动,“陛下什么意思。” “对不起...”圣上喉咙滚动,又说了一次这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这一生,陛下你只会对我说这样的话?”皇后干涸的眼眶里忽然有热流滚滚而下,她不可抑止地提高了声音道,“当年三郎殁的时候,陛下这样对我说。后来冯瑶和刘歆欺侮我,陛下也这么说。到我的甥女被逐出宫,我皇后的权利被褫夺,一直到现在,你还是这么说!” 圣上没有反驳这些话,只是闭着眼,疲惫地叹息,“你说的没有错...这一生,终究是我亏欠你良多。我不该把你强行放到后座上,却又宠幸着冯瑶,这样忽视你、侮辱你。原谅我吧,其微。如果我不是皇帝,也许我和你、和她之间都不会是这样子。” 他说的坦率而冷酷,但皇后听了居然没有动怒,反而脸上泛起更深的伤心来,“陛下,你知道吗?我宁可你现在震怒、处罚我。也好过这样,一边说着抱歉的话,一边又伤害我。” 圣上转过了脸去,沉默。隔了好久,才道,“今天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吧。从此你跟着炟儿,好好的生活。他是个孝顺的孩子,必会善待你终生。” 第95章 新立 “给皇后请安。” 履霜带着竹茹一路走来,始终有宫女和黄门对着她行礼。 她听了心中局促,一瞬不知该答什么——一方面是这称谓对她而言,有太大的不真实感,直到今天她还没有彻底接受。另一方面是她心中搁了事。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福宁宫。内廷的新总管崇行正在宫门前踱步,眼尖,第一个发现了她,带着身后的小黄门们行礼,“参见皇后殿下。”又道,“殿下怎么也不坐轿辇?就这样走过来了。” 履霜顾不上回答这句话,开门见山便问,“陛下宣召本宫来,所为何事?” 崇行顿了一顿,摇头,“臣不知。” 履霜听了心中更沉,“那么本宫先进去再说吧。”说着,提起裙子想往宫里走。 忽见崇行身后的一个尖脸猴腮小黄门,冲着她微微地摇了摇头。她心头泛上警惕,停下脚步问,“殿中还有何人?” 崇行慢吞吞地笑了声,“殿下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么?” 履霜听他这样回,冷冷地看着他。 他起初还保留着玩笑的神态,但在她这样的迫视下渐渐也觉得不安起来。只是碍着面子,强撑着仍不说话。 最终他的一个小徒弟郭宁站了出来,低声禀说,“鲍大人、刘大人、徐大人他们在里面。” 竹茹见他们一伙儿到此刻才说,心头泛上不舒服,打算责问。但履霜看了她一眼,她也只得止住了。 然而此刻履霜虽外表镇定,但心里也在惴惴着。 距刘炟登基,已有三月了。除了置办先帝的丧事、依例晋封其手足、后妃。还有分封他自己的妻妾儿女,其余的决定他都没有做。尤其是关于宋斐的、关于窦宪的。 听说这段时日里,宋斐养好了伤,每日在府内大声詈骂窦宪。宋贵人也一改往日的默默无闻,不断往宋府赐下各种补品,又常往太后宫中走动。而刘炟大概是出于愧疚之心吧,他对此始终不作置喙。 另一方面他又听从了宋贵人的话,没有让担任内廷总管三十年的王福胜继续留任,而是赐了他重金与宅院,让他在京中养老。另择了他自己的长随崇勋担任总管一职。 这实在令履霜警惕。当年的除夕宴事还在眼前,她心里隐隐是知道的,崇勋听命于宋月楼。 这样的情势,表面看着风平浪静,但迟早她与宋月楼,宋家和窦家要爆发出一场大冲突。一想到这里,她就忍不住心惊。 她这里气氛紧张,内殿也不好过。 刘炟背着手,皱眉说,“姑祖父、皇叔应该知道,我一向属意庆儿。便是父皇生前,也再三交代了这孩子聪明,暗示他日后当继我位,怎么您两位却说了这样的话?” 站在下首的鲍昱单刀直入道,“先帝的话还在其次吧。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陛下爱其母,所以福延其子。” 刘炟有些尴尬,但并没有否认,说,“月楼从我在潜邸时就侍奉在侧,是后妃中资历最深之人,又一向谨慎妥帖。” 刘贺安道,“资历再深,为人再好,也不过是一届嫔妃。我朝一向立嫡,无嫡才立长。如今皇后年轻,尚未生育,如何就轮到嫔妃之子承继东宫了?” 刘炟听他说“一届嫔妃”,有些刺心。又闻听皇后云云,心中更不是滋味。只是碍着他们是长辈,与履霜的约定不可同他们说,少不得拿旁话遮掩了,“皇后并不执着于东宫位,立庆儿的事,她也是赞成的,这个从前我们就有定论。” 御史大夫徐巍一惊,随即刘贺安与鲍昱也皱起眉来。 刘炟知他们不信,问左右,“皇后到了么?” 左右点头,说,“皇后殿下已到宫门前多时了。” 刘炟点点头,“传她进来。” 左右答应着去了。 一时履霜进来,见到穿着红色绣龙纹衣袍的刘炟,颇有些不适应。 国朝协于火德,历来以赤色为尊。但刘炟他是清淡的性子,从前穿衣也一向如此。所以履霜骤然见得,适应了一会儿才道,“陛下。” 刘炟点点头,表面安然,但心里也是不自在——三个月前他母后与宋家兄妹曾逼杀面前女子。那场景至今还在他眼前。即便到最后她没有出事,但终究,在那一刻他也是动过杀心的。今时今日,他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对待她的态度。 鲍昱没注意到两人尴尬的神态,一心只在方才刘炟说的话上。对着履霜,开门见山问,“敢问皇后殿下,是否曾经同意过陛下立皇长子为太子?” 履霜吃惊,下意识地看向刘炟。他有些窘迫,微微侧过了头。但她已明白了对方宣召她来的目的,在心中松了口气,回答鲍昱说,“是,本宫同陛下,都意在立皇长子为储君。” “这怎么行?”刘贺安不解,“殿下还在盛龄。万一您将来生下嫡子,难道让他屈居庶子之后么?” 履霜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回答的话,只好拿大度来作为借口,“嫡庶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立贤才是上策。本宫瞧着皇长子很好,与其等一个未知的小孩子,不如就立他吧,先帝过去也常常夸赞他聪明呢。” 鲍昱几人听她句句都是推辞的话,偏还踩在大义上,浑不似二十不到的年轻女子,心里觉得怪怪的,浮出一个疑问,“是陛下让您这样说的么?” 履霜和刘炟都大窘,齐声说,“怎么会?” 但鲍昱见他们这样,心中疑惑更深了,责备道,“怎么不会?陛下先前就顺着太后与宋家的意思,要废掉皇后呢。” 履霜见刘炟惶愧地涨红了脸,代他道,“那件事是误会。”她不欲再同鲍昱纠缠下去,索性说,“其实...本宫方才的话是一个原因。但还有一个因由:本宫身子寒凉,不易受孕。” 鲍昱等人一惊,看向刘炟。他默然地承认了。 鲍昱想起皇后嫁入东宫两年,始终不曾有孕,心中信了大半,在心中惋惜嘘气。自然,神态也松动了不少。 刘炟顺势道,“这么说,几位都同意了?” 鲍昱看了履霜一眼,有些怜悯地说,“皇后还年轻,再找御医来看看吧。” 履霜感激他好心,但还是推辞说,“本宫的身子,本宫自己明白,此生大约是无望做母亲了,好好养育嫔妃之子,也是一样的,谢大人好意了。” 鲍昱听了,也只得默默地点头。 于是刘炟松了口气,吩咐崇行进来拟旨。 刘贺安见皇后安静站在一侧,既不过分关注也无难受神情,在心中暗暗猜测她是死了心。想到窦宪的救护恩情,这份怜悯之意更深,他道,“陛下,老臣有一言,不得不进。那宋贵人,本就是太后的外甥女,又深得您多年宠幸。如今其子也封了东宫。陛下可曾考虑过将来两宫的尊卑相处?” 刘炟听的沉吟,看了一眼履霜道,“可是皇后已是母仪之尊,无可加封。” 刘贺安道,“那么陛下不妨恩赏其母家。”徐巍也在旁点头。 鲍昱听了直觉不妥,想开口阻止。但刘炟已在他之先答应了下来,“皇后之父一向恭侍宫闱,其兄也为国数度出生入死,这个恩赏不算逾矩。” 履霜心里涌上欣喜,忙跪下谢恩。 刘炟虚扶了一把,让起来,和言道,“你哥哥三月前剿灭叛军,按例是要封他为前将军的。这样吧,跳过它与卫将军两阶,直接晋为车骑将军。” 履霜惊喜。车骑将军是仅次于骠骑将军和大将军的武官之职。位次上卿,或比三公,可佩金印紫绶。这个官职典京师十万兵卫兼宫卫五万,历来是资历深厚的老臣才可获封,没想到刘炟竟愿意把它给年过弱冠的窦宪。 她惊喜下连话也不会说了。 刘炟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高兴,笑道,“不谢恩吗?” 履霜醒了过来,忙欠身道,“多谢陛下!” 而一旁的鲍昱,脸色微微地变了。他注视着帝后,嘴唇翕动,没有说话。 次日,圣旨下达,“皇长子庆,承祧衍庆、端在元良,可托付至重。兹恪遵先帝与皇太后慈命,立其为皇太子,载稽典礼。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三月初三、授刘庆以册宝。”随即改元建初。 又恩命皇后之父加三千石,其兄晋车骑将军。 旨意下达到窦府,窦宪惊怒交加,想也不想地就喝问来人,“皇后未满双十,尚有诞子可能,怎么好立了妃嫔的儿子为东宫?将来嫡子出生,难道要他与皇后看侧宫脸色么?!” 来传旨的人听了这话都大惊失色。 窦阳明在旁更是着急,顿足说,“世子酒喝多,都发起疯了。”叮嘱来人,“这话...” 那几个黄门都不欲惹麻烦,点头不迭说,“咱们都知道,没听见,没听见...” 第96章 缔盟 兴丰楼。 一身布衣的王福胜有些惴惴地跟在窦阳明身后,往三楼的走廊尽头去。一路行来,二人都是默然无语。 终于,到了最后一间屋子外,守在门口的窦顺欠身,“王公公。” 王福胜听了苦笑一声,“还叫什么公公...”示意窦顺去叩门。 里面很快就传来“进来”两字。窦顺引着王福胜进去,窦阳明在身后关门。 见他们做的有条不紊,王福胜忍不住说,“世子的人真是懂规矩。” 窦宪默然一笑,伸手请他坐。 王福胜受宠若惊,连声道,“不敢,不敢。在下一届奴才,怎好与国舅同坐?” 窦宪叹气,“公公这样说,真是把咱们从前的情分都丢下了。” 一句话说的王福胜伤感起来,“到如今,也就只有世子,还惦念着一点子旧情,愿意给老奴这个脸面了。” 窦宪听他话语里多有伤感之意,看了窦顺一眼,他忙小心地扶着王福胜坐下。窦宪这才不动声色地抛出下一句话,“其实陛下也是念旧之人啊。” 王福胜勉强笑道,“老奴是看着陛下长大的,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样人。可终究...在下只是一届奴才啊,再怎么得脸,也比不上,比不上...” 窦宪听的也神色黯然起来,“其实何止是公公呢?我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王福胜眉毛一抖,接口,“世子将来是要有大福气的,怎么会和老奴这样的人一样?听说陛下才封了您为车骑将军呢。这官职历来是授予资历深厚的武将的,像世子这样年方弱冠就配金印紫绶的,我朝还是第一个。” “这种客套话,公公就不必说了。”窦宪神色郁郁地摆着手,“您不是外人,有些事,心里也是清楚的啊。” 王福胜心知他想起了宋家逼杀皇后的往事,还有最近的立太子事。那么,在这个当口所封的车骑将军,想来并不牢靠吧?不然他也不会以国舅之身,巴巴地请自己这个阉人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王福胜心里就涌上微妙的感觉。他用一种兔死狐悲的戚戚然语气道,“听说宫里封了皇长子为太子,老奴真是替世子与皇后叫屈。皇后正当妙龄,怎么好就立了妃嫔的儿子?将来皇嫡子出生,难道叫他在庶兄手下讨活么?” “正是这个理啊。只可惜我明白、公公也明白,偏偏陛下一意孤行。”窦宪状似无意地说,“说到底,还是陛下年轻,身边的人又不懂劝诫,才做了这样草率的决定。” 王福胜听的心中一动,鼓足勇气看着窦宪的眼睛。却见他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说,“茶沸了。”低下头去斟茶。 王福胜心里顿时涌上失望,暗骂窦宪奸诈。但也不敢多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对方斟茶。 一杯茶斟完,窦宪忽然说,“公公可曾听闻,涅阳大长公主近来常去宫禁?” 王福胜精神一震,面上却作苦笑,“老奴自遵上命搬出内廷后,耳目已不像往昔那样灵通了。这件事,还是第一次听说。” 窦宪默默地审视着他,似乎是在判断他的话是否真实。隔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说,“她意欲送梁二姑娘入宫。” 王福胜一惊,“可是大长公主已经有一位养女成为贵人了啊!” 窦宪摩挲着杯沿,慢慢道,“梁贵人至今无子......” 王福胜恍然。试探性地说,“世子如不想让梁二姑娘入宫,但有何策,对老奴直说无妨。老奴若能尽力,一定相帮。” “公公一向热心肠。”窦宪说完这句,毫不遮掩地就说出了自己的打算,“但我希望,梁二姑娘得以入宫。” 王福胜一愣,想了一会儿才释然。 阻拦梁敏入宫,固然可使皇后少一个对手,可宋贵人却要一味坐大了。皇后生性温懦,又与今上无甚情分,说不得日后要被她取代。所以当今之计,不如引入外敌、搅乱局势——反正新人入宫,作为太子之母的宋贵人,只有比皇后更头疼的。 他爽快地答应了下来,“此事不难。老奴如今虽出了宫,但过去几十年,这种事形形□□的也见的多了,有法子。” 窦宪松了口气,许诺,“若此事得以完成,那宪也愿为公公回宫,略尽绵薄之力。” 王福胜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喝茶,喝茶。” “太后还是不愿见本宫么?”见小宫女神色惴惴地打开殿门出来,宋贵人叹息问。 果然,小宫女如往常般点了点头,怯怯说,“贵人先回去吧,等太后身子康健了,自会召见。” 宋贵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转身回她的广阳宫去了。 ——自先帝去世后,太后闭门不见人,已有三月。不知先帝在临终前对她说过什么,她出来后始终是失魂落魄的样子。更在先帝薨逝后,数月将自己关在宫殿中,不管是皇上,还是昔日的外甥女,都不再相见。 那个一生对她薄情的帝王,真的对她有这样大的影响力么? 宋贵人每每想到这里,都觉得烦闷泛上心头。 胡思乱想间,她走回了自己的寝宫。远远的,便见宫女文鸳在门口等着,有些焦急地紧紧搓着手,来回踱步。 她心下狐疑,扬声叫了句“文鸳——” 对方忙答应着,几步快走到她身边,禀告,“宋将军来了。” 宋贵人呼吸一窒,点点头说,“知道了,我这就去。” 挺直的脊背、冰凉的戎装...从背影看,哥哥仿佛还是当年的模样。可转过屏风,走过他身边,见到那只空荡荡的袖管,宋贵人的所有柔软情思都像是被掐断了一样,心头一阵阵的酸楚。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尽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开口,“哥。” 宋斐行了大礼拜倒,“臣宋斐,参见贵人。” 宋贵人见他缺了一条胳膊,拜倒时身体摇摇欲坠的,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心中愀然而痛,扶住他说,“哥哥快起来吧。对着我,原不需这样的。” 宋斐点点头,在她的扶持下起身,一边落座一边说,“听说贵人方才去了太后宫中?” 宋贵人情绪稍缓,一边在上首坐下,一边点头。 宋斐皱眉问,“太后还是不愿见人吗?”见妹妹默然无语,他抑郁地叹了口气,“原本好好的一家人,伤的伤,败的败,竟弄成了这个样子。” 宋贵人想起早逝的妹妹,心头更痛。但不欲再说这个,使两人都难受,便道,“哥哥许久不见庆儿了,我让人把他抱来,给你看看吧。” 宋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喜色,“从今往后,我都不能再叫他名字了呢,得叫太子了。” 两人随口说起养育孩子的闲话来,气氛略微松快了一些。不久后,乳娘又把太子抱来。有他这个机灵的小孩子在,宋斐脸上更见喜悦,逗弄了他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把他交还给乳娘,让抱下去。 看着太子的背影,宋斐嘱咐道,“这孩子,你要用心养育。千万,千万留神着其他后妃殿里再产皇子。” 宋贵人笑容渐收,低头说,“我知道。” 她生性孤傲,很少有这样听话的时候,宋斐见了不由地感慨心酸,低声说,“你不要为我的事愧疚,这条胳膊,说到底是我技不如人丢了的,和你没有什么关系。”见妹妹默不作声,他又安慰道,“近来皇后的父兄皆得了封赏,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你放心,哥哥能避让,就尽量不会和他们起冲突的,你在宫内带好太子就好。” 宋贵人一反常态地摇头,“不用避让他们。”见她哥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她心头泛上冰凉的恨意,重复道,“不用再避让他们了——如果忍让没有给我们带来什么。” 宋斐愣了片刻,随即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好,“用这条胳膊来换你想通,也不亏了。” 宋贵人勉强一笑,随即说,“那窦伯度不是春风得意么,我倒要看看,这股风吹的大了,他还会不会继续得意下去!” 兄妹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眼中都有同样的杀意。 而宫外的窦宪,此刻刚与王福胜告别,骑着马往侯府去。 一下了马,守在府门前的木香便迎了上来,低声道,“他来了。” 窦宪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把手中马鞭交给她,带着窦顺往松风楼去。 蔡伦果然已候着多时了。见他推门进来,恭敬拜倒,“将军。” 窦宪见他神态沉着,比之一年前更见自信,淡淡说,“御前奉茶的差事,做的还习惯么?” 蔡伦恭谨答,“承蒙将军厚爱,调了小人去福宁宫,一切都好。只是...” 窦宪忽然笑了一声,“蔡伦,你似乎很喜欢抛砖引玉。” 第97章 端午 时光匆匆,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端午。因是新帝即位后第一个大节,又离先帝去世过了快半年,所以履霜为气氛计,命了内廷好好准备这次节庆。 按例,这一天午时,重臣和宗亲们都受了邀入宫赴宴。 巳时三刻,窦宪独自入宫。 寿春侯夫妇在宫门前遇见他,招呼道,“伯度。” 窦宪循声望去,见是他们,客气说,“叔叔、婶婶。” 寿春侯见他孤身前来,心里一个咯噔,轻声探问,“又是自己来的?你爹呢?” 窦宪郁然而叹,“还是老样子,脸色差得很,路也懒得走,每日闷在房里。” 赵夫人皱眉嘟囔,“怎么我听着竟是心病的样子?” 寿春侯看了她一眼,责备道,“别胡说。”说着,对窦宪道,“伯度,你也该带你爹多出去走走。” 窦宪叹,“我说过许多次,可爹竟是懒散的很了。” 寿春侯拍着他的肩安慰,“都说老小孩,老小孩,你爹可不跟像孩子似的倔么?等过几天,我去你家里看看吧。” 窦宪笑,“好啊,麻烦叔叔走一趟了。” 赵夫人见他笑起来的样子朗若朝阳,忍不住说,“伯度,你今年也二十一了,放在寻常人家里,儿女都生养了几个了,你也要留心着自己的婚事。” 寿春侯想起他母亲素日里不闻不问的,父亲也不见得会多管,心中惋惜与怜悯之意更深,温声说,“我和你婶婶替你留意着,可好?兴许你娶了个好媳妇,你爹见着欣喜,病也好起来呢?” 窦宪不知为何,笑容慢慢地淡了下来,“再说吧。” 寿春侯夫妇面面相觑,不知哪里说错了,惹得他不痛快。正要探问,忽见内廷方向远远走来一列侍卫。见那方向是朝着他们走来的,两人都心中诧异。 不多久,那列侍卫便走近了,对着他们拜倒,“窦将军、申侯爷、侯夫人。”打头的侍卫满面堆笑,道,“臣等恭迎将军入宫。” 窦宪见他们一行近百人,军容肃穆地站在那里。可以想见,一旦护送是何等奢纵,有些疑惑地问,“是陛下和皇后要你们来接我的吗?” 那人笑道,“将军是何等人物,能来护送您进内廷,是我们的福分。” 赵夫人见他回的驴头不对马嘴,心里觉得古怪,开口想说话。但见窦宪已平淡地点了点头,往前走了。她也只好闭口不言。 有着侍卫的护送,窦宪一行人一路上接收到了不少目光。 寿春侯夫妇多年不来往于宫廷,对这份华奢颇有不适之感。反观窦宪,却神色自若,甚至隐隐有豪矜之意。如此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跟在后面行走罢了。 “窦将军到——” 一行人还没迈入大庆殿,便有伶俐的黄门远远望见他们走来,对内唱诺。 等窦宪走到门口时,恰好满殿的朝臣和亲贵们都听到了动静,看了过来。有几个还上前来恭维,“窦将军。”“伯度。”“近来可好?” 那样的恭敬,是绝然不同于过去的漠视的,窦宪心头忍不住浮起恶心,他神色冷淡地一路走来,谁也没有理会。最终停在御阶下,对着上首行礼,“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刘炟温声叫起,“怎么不见岳丈?” 窦宪简短道,“家父病重,难以走动。” 刘炟关怀问,“还是旧病么?” 窦宪点了点头。 他的样子颇有些敷衍,但刘炟不以为忤,仍旧和颜悦色说,“一会儿你带几瓶内廷御制的药酒回去吧。”他看向身边贴身侍奉的御医,对方恭声道,“那药名苏合香酒,能调五脏,却腹中诸疾,为和气活血之药。等宴散了,臣回御药苑去拿了给将军吧。请将军记得,每日三次,给窦侯空腹饮用。” 窦宪“哦”了声,欠身一礼,回了自己的座位。 履霜见他神态冷淡,对刘炟的好意十分无动于衷,内心惴惴,代他请罪道,“陛下...” 但刘炟深知,必是几月前的事让他寒了心,所以如今这样。也不是很计较,笑了一笑,便算了。 可一切都落入了鲍昱眼中。眼见窦宪挟势浩浩而来,又是这样倨傲的形容,他的脸色慢慢地阴沉了下去。 宴席过半后,众人都酒酣耳热起来,气氛逐渐变的松快。 武陵侯便说起宫外的宴席来,“...陛下、皇后可知,如今宫外正流行一种开芳宴?” 刘炟和履霜都没听过,迟疑着摇头。 武陵侯摇着扇子,笑着说了起来,“那是如今民间新有的,一种夫妻之间特定的宴席。” 刘炟颇感兴趣地“哦?”了声。 底下有人叽叽喳喳说,“一般是男女主人成婚有了些年头,或者丈夫为讨妻子欢心,所以特意举办的宴席。”“夫妻两个人分别坐在桌子两旁宴饮,底下请散乐杂剧来演出。” 申令嬅嘘了一口气,“那不是同咱们的宫宴一样么?还巴巴地取了个什么‘开芳宴’的名字。” 武陵侯大笑,“可不是!但那终究也是做丈夫的对妻子的一片心意呢。”他坏笑,“咱们陛下就不懂这些。”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刘炟和履霜却各怀心思,都暗自尴尬。 然而底下的亲贵们对此一无所知。尤其武陵侯,他是先帝贺美人的弟弟,因外戚故,年少封侯,春风得意。又一向健谈,与诸臣都有不错情谊。所以他一起哄下,竟是有许多人跟着打趣相应。甚至有人念起诗来,“锦里开芳宴,兰红艳早年。缛彩遥分地,繁光远缀天。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有大胆的甚至念,“冤家今日开芳宴,这苦事怎生言?画堂中只管频呼唤,不知道我心中怨。” “陛下什么时候也为皇后办个开芳宴啊!” 众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履霜见刘炟不自在,打着圆场笑道,“谢各位好意,只是宫里要起宴饮,说不得还是本宫的差事。到时候‘千金笑’不可得,只怕反而成了‘暗自啼’了。” 她话说的俏皮,但窦宪听着,还是察觉到了一丝自知而无奈的退让之意。他抿紧了嘴唇。 不远处的武陵侯大约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之意,突然对着上首挑眉笑道,“臣有一见,不知该说不该说。” 刘炟向来不把他当外人,所以马上点了点头。 武陵侯便道,“既然开芳宴不可得,那不如...趁着今日端午,给皇后殿下上个徽号吧?” 他的话一落地,众人的谈笑声都不由自主地停了。 徽号,历来是给言行出众的皇后所上。虽说每位皇后在生前都会得到一个尊号,以作妇德出众的褒奖,但像窦皇后这样年轻,还不满双十,又无子嗣,便有臣子提议予她封号的,还是第一个。 涅阳大长公主第一个酸溜溜地说,“本宫的母后、还有当今太后,都是在做了皇后的第十几年上,才有朝臣逐渐认可,请上封号的。如今皇后殿下倒是很得人心啊,可见一代更比一代强。” 她的不满、其余朝臣亲贵的疑惑,还有刘炟的不置可否,都让履霜紧张。她勉强笑道,“姑母过奖。我自知年轻尚轻,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实在不敢奢望徽号。” 刘炟亦淡淡道,“皇后年轻,这事不急。”一句话令武陵侯胆战心惊,跪下去请罪。刘炟以一句简单的“起来吧”作为回应,其余也没有再说什么。 众人眼见如此场景,都默不作声——虽知徽号之事,碍着皇后年轻,是难以称封的。但真正见了圣上如此处理,其薄情也出乎他们意料。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里都产生了微妙之感,对履霜也轻看了三分。 宋贵人见此情景,唇角微挑,露出了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意。 而窦宪,他默不作声地听着周边众人的窃窃私语,一张脸慢慢地沉了下去,原本端在手里的一盏热茶也因用力而翻覆在手心。热水从他手掌中滑下,他浑然不觉,只是忽然转过脸,给上首处正为刘炟添茶的蔡伦使了个眼色。 对方默然地垂下眼帘,似乎是打圆场似的开口,“听说内廷的乐坊新排练了一支拓枝舞,陛下可要传来看一看么?” 已故的先帝,一向是最喜欢拓枝舞的,每每会客,必上此舞,所以许多人都偷偷叫他“拓枝癫”。 刘炟此刻乍一听“拓枝舞”,不由自主就想到了他父亲,脸上浮现出追念之色,点了点头。 于是崇行命乐师较弦准备。不过片刻,宫商之音便协调奏响了,喤喤盈耳。 刘炟在熟悉的乐声中闭上了眼睛,静静地听。 忽闻跺脚声。一行蒙着面纱的女子拍手作歌,且唱且走地进来了。她们声线划一,清雅处如鹤唳,高亮处如凤鸣。伴随着天籁一般的歌声,她们婉转作起舞来。 第98章 夫妻 最终宫宴在大长公主的步步紧逼、刘炟的落荒而逃下草率结束了。 回到福宁宫的刘炟,颇有劫后余生之感,但椅子还没坐稳,他便听崇行报,“鲍大人在外求见。” 他心中疑惑,但想着鲍昱年高德重,又素来不是无事生非之人,点头说,“请他进来。” 片刻后,神色沉肃的鲍昱走了进来,俯身拜倒。 刘炟亲手扶起他,让坐。 鲍昱谢过,开门见山道,“臣此来,是为梁二姑娘一事。” 刘炟微微苦笑,“姑祖父也觉得槿姑姑这次胡闹太过?” 孰料对方竟摇了摇头,清晰地说,“臣赞成陛下纳梁氏。” 刘炟吃惊。鲍昱微微一笑,“陛下一定是觉得奇怪吧,臣怎么有一天也说了这样的话。” 刘炟迟疑着点头。 鲍昱淡淡问,“陛下可曾察觉,近来给予窦宋两家的恩封太过?” 刘炟微顿,“...宋家是太子母家,窦氏又是后族,况且窦宪对国数建大功。些微恩封,不算太过吧?” “可是宋斐和窦宪都非安于室者。”鲍昱声音沉沉,“这个陛下应该自有感悟。” 刘炟的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但还是不忍地说,“他们两人...的确有时稍见跋扈。但宋斐与我有姨表之亲,窦宪数安宗社...执国者何必如此顾念小节?” “陛下心软,不是坏事。但您岂不闻先朝的外戚之乱?与其等将来二人依仗后、妃之势,威胁皇权,不如由今日起便暂作打压吧。而后宫,一向是同前朝息息相关的。陛下以为如何?” 刘炟没有立刻回答,只说“...姑祖父的话我记下了。” 鲍昱走后,刘炟许久都没有说话。崇行在旁看着,轻声探问,“陛下今日还未去看过太子呢。” 刘炟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他心里一惊,忙闭上了嘴,等着挨训斥。却听刘炟叹了口气,道,“摆驾广阳宫。” 雕着梨花图案的殿门、绘有喜鹊闹纸的屏风...广阳宫的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如同在东宫东殿。如同他们初相见。 刘炟原本心里惴惴的,但见到熟悉的一切,心情也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绕过屏风,宋贵人早已经候驾多时了,见他走进来,俯身拜倒,“陛下。” 他扶了她一把,温声道,“你我之间,原不需这样的。” 她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帝后之间,尚且有君臣之分,何况是贱妾?” 刘炟听的心中一恸,“你是怪我么?”他低声地说,“我同你说过的,皇后她只是...” 宋贵人淡淡地截断了,“陛下此来何事?” 刘炟一哽,几乎回答不出,过了一会儿方勉强笑道,“我来看看庆儿笑情殇。” 宋贵人静静地看着他,“陛下一向是在晚膳时分来看庆儿的,怎么今天这么早就到了?” 刘炟面红耳赤,嗫嚅着说不出话。 宋贵人唇角一挑,露出一丝讥讽之意,“陛下有何话,但说无妨。” 刘炟抿了抿唇,在心中构思着该怎么对她说。宋贵人也没有催,只是平静地注视着地面。空气仿佛都胶着了,气氛陷入古怪的沉寂。 刘炟在这诡异的安静,思绪忽然的就散乱了。 真的要对她说么?梁敏的事。如果真的说出口,那么这是他们之间的第几次这样?他抬头看着她,那张低垂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还记得当年,虽然她也总是不言不语的,但终究听他说话时,面部线条还是柔和的,他们之间不会像今天这样静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心里便激灵灵的一阵清醒。决然的、毫不犹豫的否认冲出了心间。他想开口对她说。 但她已早一步抬起了头,道,“陛下不用说了,要做什么的话,就去做吧。” 他摇头,急切说,“不是,我是想对你说...” 她冷淡地打断了,“陛下不必因顾虑妾而强求。来前做了什么打算,还是照着做吧。”她没有再给刘炟继续往下说的机会,躬身行了一礼,往内室去了。 内室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文鸳忍不住顿足,“贵人的傲气怎么又上来了?您明明知道了陛下要做什么,却还不急着阻止。这不是,这不是又给自己树一个劲敌么?哎,哎!” 宋贵人疲惫地说,“陛下心里已经决定了的事,是我哭诉发闹了,就能阻止的吗?” 文鸳急道,“就算阻止不了,那您也可以象征性的闹一闹嘛!至少提醒陛下您受了委屈。” 宋贵人淡淡地说,“已经没有了...,我不能再丢掉我自己。” 文鸳没听清,问“什么?” 宋贵人摇摇头,说没什么,“我已经不再指望陛下了。” 文鸳这回听明白了,试探性地惴惴问,“贵人是被陛下一次又一次的纳姬妾伤了心吧?可一直以来,您不都是...” 宋贵人截断道,“我的确并不在意他在谁那里。只是文鸳,我希望他的心永远都是我的。但刚才你也看见了,陛下沉默了许久,都不曾对我说他的打算。” 文鸳喃喃道,“是啊,陛下从前是不会这样的。” “是,他从前是不会这样的...”宋贵人看着殿门,“你知道么,其实方才我一直抱有着幻想,我希望他能够突然的对我说,这一次他不会听别人的话去纳梁敏,这一次他不会再让我受委屈。一直到我转身离开,我还在期待,他会不会来打开这扇门。可是没有,文鸳。我每一次的忍让,他都没有来。” 她平静地说着这些话,但眼睛里的光芒却慢慢地散乱了。 “吁——” 装饰精美的马车停在了窦府前,窦顺率先跳下马车,去拿供人踩踏的板凳。窦宪掀开帘子,见他在忙这些,不耐烦地说,“磨磨唧唧的,我又不是姑娘家,做这些干什么?” 窦顺忙讨饶着拿走了板凳。窦宪挥手斥开他,轻轻松松地跳下了马车,一边吩咐,“拿好御赐的酒,跟着我去看看爹。” 窦顺忙答应着,拿着酒匆匆跟上他。 两人往府内走着,忽然听到一声“宪儿!” 是泌阳大长公主。大约是今日天气晴好吧,她罕见的离了佛堂,外出走动了。 窦宪见到她,欠身问安,“娘。” 她点点头,随口问,“从宫里回来么?” 窦宪说是。 大长公主问,“履霜还好么?” 窦宪呼吸一窒,避过了她的注视,淡淡地说好。 大长公主唇角微挑,似乎闪过了一个模糊的笑意。但很快,她就收敛住了神色,问,“那酒是?” 窦顺兴冲冲地说,“这是陛下亲赐的苏合香酒,交代咱们拿回来,给侯爷调理血气。” 大长公主“哦”了声,伸出手,“拿来我看看。” 窦宪稍觉奇怪。他母亲自入了佛教后,一向万事不萦于心的,但今天似乎好奇心很重。想虽这样想,但他还是顺从地递了一瓶子酒过去。 大长公主仔细地拔开塞子闻了闻后,忽然皱眉道,“这酒,只怕和你爹喝的药有些相冲呢。” 窦宪惊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当御赐的就是万能的么?那只不过是寻常的补养品罢了,又不是针对你爹的病症做的。总之先叫府里的医师来看了再说吧。”大长公主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把酒递给了湄姑姑,“你拿去,给黄文泰看看。”说完,又对窦宪道,“若他看了没事,我这里热了再给他送去。” 窦宪一边点头,一边道,“娘近来对爹很上心呢,又是替他从外郡延请名医,又是亲自看他的药酒。” 大长公主一哂未答,让湄姑姑去窦顺怀中拿了剩余几瓶酒。这才道,“好了,我们回去了,宪儿,你也去看看你爹吧。” 窦宪点头,同她告了别,转身离去。 这一日,成息侯如常的恹恹呆在房里,又过了一天。 到了晚上,窦阳明忙完府里的事,来看他,忍不住叹气,“侯爷这一天一天的,也过得太无趣了。闲时也出去走走。” 成息侯淡倦地摇头,“出去做什么?这世间,实在令人厌烦的透了。” 窦阳明心里发酸,“侯爷真是...” 成息侯道,“从前霜儿还在,我倒觉得日子过着有那么一点意思。如今她一旦嫁出去啊,阳明,不瞒你说,我这心里,实在是...” 他话还没说完,忽有一个沉稳的女声接口,“实在是什么?” 是泌阳大长公主,带着湄姑姑踏了进来。 她与成息侯分房而睡近二十年了,素日里也很少同处一室,所以成息侯骤然见到她,竟是很无措的样子,站起身来局促问,“你,你怎么来了?” 大长公主淡淡问,“怎么,我不能来吗?” 成息侯讷讷,“我不是那个意思...” 第99章 长亭翁主 这一晚过后,内廷很快便传出了旨意:阳城侯幼女梁氏,门袭轩冕,家传义方。柔顺表质,幽闲成性。今立为美人,择日进内。 梁敏入宫的那一日,是六月初一,很晴好的天气。 为贺新贵入宫,六尚局一早就手脚伶俐地打扫好了内廷。到了巳时,长秋宫宫门大开,有女官引领着梁美人进去。稍后,申、梁、宋三位贵人一一驾临。巳时一刻,女官高声唱喏,“皇后驾到——”履霜从内殿里慢慢地走出来。 底下的四位妃嫔立刻齐齐拜倒,“参见皇后。” 履霜站在玉阶上,沉默地看着那一张张鲜妍的脸,自己都说不清内心究竟是何种感受与心情。 原本打算,等到太子登基,她这一生的使命就算结束的。将来不拘在哪个宫殿佛寺,总能有一席容身之地。而成息侯和窦宪,也会因她对太子的这份功勋,尊养一生。 没想到世事发展远超她的想象。从死亡的线上擦肩而过后,她居然弄假成真,成为了真正的皇后。 竹茹见她有些失神,忙悄悄地推了她一把。她醒了过来,定了定神说,“各位都起来吧。” 四人默不作声地都站了起来。 履霜一眼望见了梁敏。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宫装,低着头站在那里,又改梳了宫中正时兴的堕马髻。姿容虽美丽,却失之庸常,远非当年所见的娇艳灵动少女。 履霜带着惋惜开口,“美人去住处看过了吗?” 梁敏欠身答,“去过了,丽景宫打扫的很干净,各色摆设也精致。多谢殿下费心操持。” 履霜点点头,“将来咱们还要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伴着。你倘或有什么短缺的,或者黄门宫女们不听使唤,只管来回我。” 令嬅见她说话客气,再也耐不住,冷笑道,“皇后殿下这可真是多操心了。梁美人自有胞姐在宫中,有什么短缺的、或是受了委屈的,自然是先找她姐姐了。”她扫视着梁氏姐妹,故意笑吟吟说,“反正她们俩连夫君都能共享,其他的零碎杂物,自然也能互通有无了。” 她说的刻薄,梁玫听的大怒,站了起来,失态地指着她,“你...” 但见令嬅面上满是鄙夷神色,不服输地迫视着她,宋月楼在旁也默不作声,下垂的脸上却透露出漠视痕迹。梁玫陡然觉得委屈与疲惫袭上心头。她转过了身体,对履霜道,“妾有些不舒服...” 履霜见她紧紧攥着手,眼圈也微微地发了红,心头略有怜悯卿本倾城。她无意于为难对方,点点头说,“你先回去吧,雁书,好好照顾你主子。” 雁书看看梁玫,又看看梁敏,悄悄叹了口气,答应了一声是,扶着梁玫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宋月楼也起身,“妾宫中还有事,先告退了。” 履霜点点头,让麦穗带了人送她出去。 一时殿中只剩下后妃三人。见令嬅坐在座位上,端着茶盏冷冷地看着梁敏。而梁敏麻木的,仿佛什么都不会触动到她似的站在场中央,履霜心中惋惜之情更甚,开口,“为了赶吉时,美人一路风尘仆仆的进了宫,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这几日的晨昏定省不用过来了。” 梁敏默然地点头,屈膝告退。 她的身影消失在殿中,申令嬅再也忍不住,把茶盏重重地敲在桌上,“梁家做事情也太恶心了吧?!女儿一个两个的往宫里头塞,莫非他家的姑娘都没人要么?!” 履霜想起那个明艳的女子,曾经在她面前毫不羞惭的大声说,“若臣女还有所迟疑,也不会一等这许多年。”而如今,却心甘情愿地听从了她伯母的吩咐,来到这束缚人心的深宫,多半也是因伤透了心吧。心中泛起同病相怜的伤感,对令嬅道,“算了,别说她了。你要是不喜欢她,今后避着,少接触也就是了。” 令嬅却压不上心头火,快言快语地又骂,“那是自然。我同她多处,没的恶心了我自己。我刚冷眼瞧着,梁玫的脸色也很不好呢。想想也是,再是姐妹,也容不下这样的事呢。那梁敏进来的方式又不光明,几乎是逼陛下纳她了,我看陛下心里也舒服不到哪里去。总之这梁敏将来在宫里的日子,哼,可不好过。” 履霜不愿再听下去,另起了话头问她刘吉最近如何。 申令嬅听她问这个,声音立刻小了下来,面上的神色也有些讪讪的。履霜知道,她是为先前的错怪而愧悔。 想起那天太后逼杀她,令嬅的几番回护,甚至不惜与宋家兄妹起冲突,履霜终于还是心软。何况扪心自问,若是她的孩子出了意外,她也未必能全然冷静,深信身边之人。这样一想,更不忍责怪令嬅了,对着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令嬅察觉到,面上渐渐浮现出了喜色,开始同从前一样,开朗而直率地与履霜说些私话。两人一直说到快午时,令嬅不得不回去照看刘吉,才不舍地告别。 看着令嬅脚步轻快地离开长秋宫,履霜脸上的笑慢慢地收住了,像是带了许久的面具终于被卸了下来。 ——再同从前一样,也到底不是以前了。 令嬅是不会明白的。 自从与窦宪分别,自从知道成息侯是亲生父亲,自从孩子死去,履霜整个的人生都坍塌了。唯一还保留着的,只有与令嬅的友情。 在进入东宫后,她把一切都抛弃,也被所有舍弃。但却一直悄悄地依恋着令嬅。 赵夫人说的没有错,“她待吉儿,就像另一个母亲”。 ——她一度是这样想的。她愿意赤诚地对待令嬅,把破碎的人生寄寓在她身上,看着她幸福,和她一起看护着吉儿长大。 可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令嬅没有相信她。 那一刻的痛心,到今天履霜还记得。但如今回忆起来,也不过就是这颠沛流离的人生中,又一次失去罢了。 这是必然的,也是她的宿命。 她流着肮脏的血,这一生再怎么走到荣耀的巅峰,也仍旧是一败涂地一世荣华。 见履霜怔怔地看着殿门,竹茹不敢打扰,过了许久才轻声道,“殿下,殿下。” 履霜醒了过来,勉强笑了笑,问,“怎么?” “长亭翁主刚刚来了。见殿下在同申贵人说话,不敢打扰,悄悄地跟着奴婢从侧门进来了,现如今她在内殿里等着。” 履霜收拾了一下心境,点点头,往内殿走。 一位鹅蛋脸、穿着浅绿色宫装的少女正在里头和小宫女们谈笑。笑容开朗,正是长亭翁主刘嘉孚。 这位翁主是先帝的三哥,已故济南王的女儿。因双亲早亡,自幼被圣上接进宫收养。她是个脾性爽朗的少女,宫里宫外论起人缘,以她第一。即便是涅阳大长公主那几位阴氏的后人,也对她喜爱有加。 此刻她见履霜进来,笑吟吟地以一句玩笑话作为了结尾,赶了宫女们都出去。接着拜倒,“嫂嫂。” 履霜虚扶了一把,“都叫嫂嫂了,还行宫礼做什么?”一边坐下去,指着对面的位置,“坐。” 长亭翁主一边笑说,“叫嫂嫂是亲近嘛,宫礼却也不可废。”一边坐了下去,捶着自己的腿道,“才从代郡回来,真是累死我了。” 因她是郭废后的孙女、窦宪的表妹,履霜天然的与她有着亲近,所以闻言笑道,“去那儿可是你自己提的,巴巴地求了陛下,现在却反了悔了。代郡有意思吗?” 长亭翁主笑答,“当然有意思!嫂嫂知道吗,那里的茶酒,真是可称双绝!” 履霜颇感兴趣地问,“怎么个好法?” 长亭翁主侃侃道,“那儿颇时兴酿造古酒,尤以昆仑觞最佳,传闻是驾小艇于黄河中流,以瓠匏接河源水酿造的。一日不过七、八升,经一宿,色如绛花。我排了许久的队才喝了一次,那芳香之味,真是世间所绝!” 履霜听的啼笑皆非。长亭翁主自幼成长在深宫里,是极少出门的。抚养她的楚美人,又是谨慎寡言的性子。也不知她是跟谁学来的,竟生成了个异常豪迈的性子,动辄微服出宫寻酒作乐,难为先帝和今上竟也包容着,甚至允许她堂堂翁主,每年跟着皇家的商队外出。飞鹰走马,不亦乐乎。 真是羡慕啊,这样无拘无束的人生... 如果当年没有进宫,那她是不是也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 ...... “嫂嫂!”长亭翁主忽然重重地叫了声。履霜一惊,脱口道,“怎么?” 长亭翁主气鼓鼓地抱怨,“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呀?” 履霜尴尬地解释,“在听啊,你不是在说昆仑觞吗?” 长亭翁主拿手一指身边的宫女,“我早讲完啦!刚刚说到,我从代郡带了五罐昆仑觞回来,送给你一罐。” 履霜舒了口气,笑,“我不饮酒的,你留着自己喝吧。” 长亭翁主摇头,“嫂嫂收下吧,我千里迢迢带回来的。想好了我一罐,你一罐,皇兄一罐,太后一罐,母妃一罐的。” 履霜还要推辞,忽见她唇角笑意略收,一双眼睛里也透出与平常不符的冷静的光。心头一动,改口说,“那好吧,只当可怜你巴巴带过来的这份心。只是我一向不爱饮酒的,将来拿它做了东道,与人共饮,你可别吃心。” 第100章 省亲 “把左边那个灯笼挂高一些...中间那块匾额上的字提的不好,等会拿下来,送去重写...手脚都麻利点...” 窦宪正背着手审视全府,一边细细叮嘱匠人们,眼角忽瞥见他父亲站在不远处,失魂落魄地看着他。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叮嘱了身边的工匠头子一句,“好好看着他们。”便带着窦顺快步朝他父亲走去,“爹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悄没声的就站在那儿了?也不喊我。” 成息侯勉强笑了一下,“看你在忙,没忍心惊动。” 窦宪听他说“忙”,有些刺心。语气淡了下来,“也没忙什么,不过就是照管下布置上的事。”他敏锐地察觉到了父亲脸色不佳,问,“爹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的脸色很差吗?” 窦宪皱着眉点了点头,“爹近来总出门。身子虚弱,就不要老这样费力气啊。想活动筋骨的话,府内花园里多走走也就是了。” 成息侯茫然地点头,忽然道,“宪儿,爹...爹想问你一件事。” “哦,爹你只管说。” 成息侯踌躇良久,道,“你说......一般孩子,长的会像谁多一点?” 窦宪愣住,再也想不到父亲要问的竟然是这个,满脸雾水地说,“当然是像他爹娘了啊。” 成息侯紧跟着又问,“那除了爹娘呢?” “呃...还会像祖父祖母,外祖外婆吧。” 成息侯听了,眼皮剧烈的一跳,拉住他又问,“那有没有可能,他长的像父母亲的养父母呢?” “啊?”窦宪不由自主地大皱其眉,“爹你在说什么啊?”恰逢工匠头子来找,他下意识地打算抽身离开。但成息侯拉着他的手竟然下了死力气,“回答我!” 窦宪只得安抚他,“好了好了,我说。这长的像父母亲的养父母啊,不怎么可能吧,又没什么血缘关系的。” 窦顺在旁也帮腔,“侯爷只想宫里的梁贵人和梁美人嘛。她们都是从小由涅阳大长公主抚养大的,侯爷何曾见她们长的像光烈阴皇后?” 几句话说的成息侯的脸色苍白了下去,他放开了对窦宪的桎梏,失魂落魄道,“是啊,是啊...孩子总是长的像自己的外祖的...那也就说,他是他的亲外祖了...那他到底是谁的孩子...” 窦宪和窦顺听他念经似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面面相觑。最终由窦顺跑去叫了窦阳明过来,说是成息侯不舒服,扶了他下去。 一时成息侯离开了,窦顺忍不住道,“侯爷这是怎么的?奇奇怪怪的时空之恋,爱在千年前。” 窦宪也觉得古怪,“爹这阵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天天往外赶。我问他去做什么,也不说。” 窦顺咋舌,“不会是碰到什么了吧?” 窦宪没好气地说,“别瞎讲。”又嘱咐,“不过待会儿你还是去找跟着我爹的人问问,他这阵子都去哪儿了?回来报给我。” 窦顺答应了一声是,“这就去了。” 然而没等他转身,工匠头子便急匆匆地报告说,“世子,那边新修的亭子塌了一半!” 窦宪听的怒气大现,“怎么会这样?” 工匠头子惴惴道,“不是小人推卸,原本在水边建亭子就难,何况窦府里的地势又天然的低,给的时间也少。这才...请世...” 窦宪冷冷地打断了,“我不要听这些解释,你只需要告诉我,事情怎么解决?在皇后回来之前,亭子能不能造好?” 工匠头子忐忑的不敢说。最终还是他身后的一个小跟班出了面,抖抖索索道,“不知世子可曾听过李家班?” 窦宪皱眉摇头,“那是什么人?” “是京里有名的一家土木工匠,最擅长在短期内造房屋亭舍。并且经验丰富,曾承办过京中不少富户家的亭台楼阁。想来对那水边亭,应该也是手到擒来......” 窦宪听的冷笑起来,“也就是说,我请了你们来,那亭子你们是建不出的了?现在要我再去请新的工匠过来?” 那群人不意他说话这样直白,涨红了脸,讷讷不敢回。 窦宪懒得理他们,挥了挥手道,“好了,你们跟着窦顺去领了这些天的工钱吧。”又嘱咐窦顺,“待会儿你带着人,去找找那李家班。如果好的话,不用回我了,直接让他们开工吧。记住,务必快,要在四姑娘回来前,就把那亭子造好。” 窦顺答应了下来。又问,“那侯爷那儿呢?” 窦宪想了一想,说,“爹那儿,我待会儿自己去问问明叔好了,大约也没什么事的,省的你多跑一趟了。” 窦顺说知道了,领着工匠们下去了。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半月后,六月十五,皇后回娘家省亲的日子。 那天一大早,窦宪就起来了,挨个检查了府里各楼各房的摆设,又命把府里新整修的凉亭花圃都打扫一遍。阖府的奴仆都手忙脚乱地听着指挥。 到了巳时一刻,有一队黄门骑着马过来了,报说,“还早呢,至少还要一个时辰,陛下和皇后才会过来。” 窦宪听的一怔,下意识地问,“陛下也来么?” 那黄门笑道,“那是自然。如果只是皇后单单回来,多不好看。再则夫妇一体,也没有陛下不来的道理。” 窦宪原本期待的心情像是烛火一般,立刻熄灭了下来。他默不作声地点头,表示知道了。等到黄门一走,他看着自己花费了好几日布置的窦府,忽然觉得异常可笑。 这算什么? 他费尽心思地迎接她,和她的丈夫? 心头陡然泛起怨恨和厌恶,等走到自己房内后,忽然再也忍耐不住,拂袖把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摔了个粉碎血落。 木香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见一地狼藉,她吃惊道,“世子...” 窦宪内心疲惫,没有应答。 她见了,眼中浮现出了然而悲哀的光。轻声地开口,“世子一早就起来了,还没用过饭呢,去吃点东西吧。离陛下和皇后来,还有好一会儿呢,仔细弄坏了肠胃。” 窦宪摇了摇头。撑着额头说,“我不饿。快雪楼的兔子,你带着人去喂过了吗?” 木香在心中叹息,一边点了点头,“每天都记得,不敢忘的。” 窦宪说好,“你出去吧。等...陛下和和皇后到了,来叫我。” 木香踌躇着答应了,退了出去。 窦宪独自在房内呆到了午时左右,忽然闻听外头吵吵嚷嚷的,车马声大作,伴随着鼓乐。在心内猜到刘炟同履霜带着人来了。心中复杂,自己也说不准究竟是何等心情,起了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果然,府里已经来了黄门提前报信,“陛下同皇后已经到了街口,请侯爷、大长公主、世子预备着接驾吧。” 成息侯今天不知怎么的,竟有些呆呆的,听了这样的话,半点反应也没有。最终还是泌阳大长公主出面,打赏了那黄门,让人好生送他出去。 午时一刻,帝后的车架驾临窦府,成息侯夫妇与窦宪带着阖府之人去大门处迎接。 刘炟是第一个下了辇车的,见到他们,笑道,“岳丈、姑母、伯度。” 窦家几人纷纷道,“陛下万安。” 刘炟点点头,走了过来,同成息侯与泌阳大长公主寒暄。 而窦宪还在留神着辇车。见车帘终于又一次被掀起,履霜露出温柔静默的一张脸。而刘炟自顾自地与人说话,也不顾及她,窦宪下意识地走上前去。 她大约没想到一掀开帘幕就会见到他,愣了一下。窦宪望见那神情,心头钝钝地发起痛,冷冷地说,“快下来吧。爹和娘都等你许久了。” 她微垂着头,“嗯”了一声。提起长裙的裙摆,打算下车。 但一只手早已伸了过来,搭在她眼前。 是窦宪。 她看着那只手,没有任何勇气去触碰,转过了脸,继续提起裙子往下走。 但窦宪早已经快她一步、不依不饶地握住了她小臂,手上轻轻一使劲,引导了她下来。 温暖的,甚至对她而言是炙热的触碰,几乎令她有发烫的感觉。她想起这是她的哥哥,心头这份惶然更深,下意识地想挣开他。 但他已经不动声色地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臂,甚至在她下车后,借着广袖的遮掩,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里。 履霜大惊,忙用了力气去挣脱。 索性窦宪到底还顾及着大庭广众。在刘炟和成息侯夫妇看过来前,便放开了她。她却再也不敢迟疑,匆匆绕过他,去了成息侯身边。 而窦宪看着她仓促离开的背影,手默不作声地攥紧了。 为什么,为什么自己会这样的下贱? 第101章 掩藏 一顿饭在不知不觉间用完了。刘炟放下筷子,道,“朕记得前几年同父皇来窦府时,这里还没有这许多亭台呢。” 泌阳大长公主笑道,“陛下好记性。花园里有不少建筑都是这程子新建的。为着陛下和皇后要来,看个新鲜。” 刘炟温声道,“破费了。”他虽这样说,但面上还是流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泌阳大长公主便对成息侯道,“元长,你带着陛下去园子里逛逛吧,也消消食。” 但他仍旧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窦宪只得站了起来,打圆场说,“爹和妹妹许久不见了,想来有许多话要说,臣向陛下讨个情吧,让他们俩说会子话,臣陪着陛下在花园里转转。” 刘炟温和道,“原是我没考虑到岳丈的思女之情。”欣然站了起来。 泌阳大长公主也如常地告了累,回房去了。 一时间饭厅内只剩下成息侯、履霜同收拾碗筷的丫鬟们。 见成息侯把脸转了过来,欲言又止,履霜心里咯噔了一下,命竹茹带着人都下去。这才说,“爹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成息侯默了一瞬,问,“陛下对你好吗?” 履霜一早就猜到会被问这个,神色自若地说,“陛下对我很好。什么事都商量着,彼此也都尊重。” 成息侯似乎是松了口气地点点头,“那就好...” 履霜等了一会儿,见他言尽于此,试探性地问,“爹今天怎么了?看起来怪怪的。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见成息侯的手指紧紧攥着桌沿,脸色也白里透着青,她倒了杯茶,递过去,“爹素日里也要保重着自己的身子。好比今天,我都带了御医来了,爹你就顺便让他...啊!”履霜忽然惊叫了一声。 ——是成息侯,不知怎么的,他竟突然伸出了手,紧紧扣住她手腕。 一杯水顿时淋淋漓漓地翻在了桌上,但成息侯不以为意,只是牢牢地看着履霜的眼睛。这情景,实在是太怪异了。履霜极力忍耐着心头的震惊,勉强笑道,“爹你这是怎么了?” 成息侯的目光像是跳动的火焰一般迷乱,“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些事不是眼前这样,那你会怎么办?” 履霜怔了一会儿,痛快地回答,“那我一定会查个明白独宠倾绝弃妃。” “查个明白?”成息侯喃喃着重复这句话,放开了手,“可是...” 见他不再往下说,履霜心里泛起更深的狐疑。看着他,开门见山地问,“爹方才问我那句话,是有什么含义吗?” 成息侯惊痛地看了她许久,似乎在内心纠结着什么。但最终他也只是摇摇头,“没什么。” 但履霜已被他的前后神态勾起了怀疑之心。一时间半信半疑的,还要再问。却见他疲惫地起了身,道,“我累了,先回房去了。对了,水芹今儿个听说你回来,求了她奶奶,过来府里看你了。现如今大概在你房里候着了,你去见一见她吧。” “爹!”履霜匆匆地起身,在后面喊。 但他仿佛在躲避着她似的,脚步走得很快,不一会儿的工夫就消失不见了。 履霜带着满腹的疑问出了饭厅。 竹茹正守在门口,见她失神地往外走,叫道,“殿下!殿下!” 她有些醒了过来,抬起头应了一声。开口,“听爹说,水芹今天也过府来了,正在快雪楼里候着呢,你陪着我过去吧。” 竹茹点了点头,过来扶她。一边随口问,“殿下方才怎么呆呆的?奴婢叫了您好几声,才答应。” 履霜有些迷惘地说,“刚刚爹忽然问我...如果,有一天发现一些事不是眼前这样,那我会怎么办?我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竹茹听的一怔,重复了一遍,“一些事?不是眼前这样?” 履霜点点头,“爹说的古怪,我把这几年的事连起来都想了一遍,也没找到头绪。” 竹茹本还在思索着成息侯的话,但听她说“这几年的事”,脸上的神情忽然就微微地变了。她不由自主地看着成息侯刚刚离去的方向,嘴唇翕动。 而履霜并没有察觉到。她叹道,“等见完水芹,我去问问明叔好了。” 竹茹心中一惊,脱口,“不要!” 履霜不意她忽然这么说,微张了嘴,惊讶地看着她。 她攥紧了手,勉强解释说,“明叔向来死心塌地追随着侯爷,如果殿下去问他,难道他真会说什么?反而叫侯爷知道了,于父女情面上也不好看。” 履霜释了疑心,点点头说,“还是你见事清楚。只是爹刚才的话实在叫我放心不下。我总觉得...他刚才说的那句话,我不查清楚,就像错过了什么一样。” 竹茹屏住了呼吸,轻轻道,“那殿下不如把事情交给奴婢去查吧。奴婢可以借着看望云婶的名头,去向她和明叔套套话。料想他们不会防备着奴婢的。” 履霜想了一想,点头,“那这事就交给你了。” 竹茹不敢看她无知无觉的脸庞,忍着难过屈膝下去,“那奴婢这就去了。” 履霜没在意,道,“你去吧,我去看看水芹。” “参见皇后殿下。” 履霜一推开快雪楼的房门,便有细微的语声落入她耳中。随即一个瘦弱的、穿着浅黄色衣裙的女子屈膝跪了下去。 她不由地停下脚步,细细地打量面前人。然而不多久便怔住。 ——那竟然是水芹溺宠狂傲妻。 记忆里那个娇俏开朗的少女,两年多不见,居然瘦的像一根竹竿。总是在笑的脸庞也松弛了下来,眼角泛着微微的皱纹。嘴角也下垂着,整个人泛着苦意。 履霜有些不敢相信地问了一声,“水芹?” 对方没有应声,只把头深深地垂下。 履霜看的不忍,伸手扶了她一把,“先起来说话。”随即命丫鬟们把门关上、都出去。 房门被阖上,室内只剩下主仆两人。水芹这才松了口气一般,默默地站了起来,跟在履霜后面去了内室。但神态仍然很拘谨。 履霜看的心酸。她还记得水芹当年的模样,笑语吟吟,什么事都不萦绕在心。怎么如今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她轻声地探问,“水芹,怎么近三年不见,你憔悴成了这样?” 水芹勉强回答,“也没什么,不过就是这几年孩子生的多了,家里的事情又琐碎。所以,所以...”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把头垂的更低。 履霜大约猜到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事,但也不忍再问了,只说一些轻松的话题,“水芹,你身上好香啊,熏的是什么香方?” 水芹举起袖子闻了闻,道,“左不过是平日里香料碰的多了,并没有特意去熏什么。”见履霜有些诧异,她解释说,“奴婢的丈夫是个小官,因津贴不多,平日里做些香料生意,贴补家用。所以......” 履霜点点头,又问,“刚刚我听你说孩子,你如今有几个孩子啦?” 水芹道,“两个。都是女孩儿。” 履霜微笑,“那倒好,女孩儿贴心,将来和你亲近。” 但水芹听了并不喜悦,反而很忧心,“可是奴婢那样的人家,生了女孩子又有什么意思?” 履霜听她说话丧气,安慰道,“也别那样说。你岂不闻‘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作门楣?’申府里的赵夫人不就是这样?” 水芹听的振作了一点,抬起头,看着她。 履霜见她目光深深,欲言又止,在心中猜测她想对自己诉苦。没有催促地等了一会儿。但始终不见她开口,语气和缓地道,“说来已有近三年不见了。虽有竹茹在身边,但我总是想起你。要不是你当年嫁了人,我原还想带着你进宫伺候呢。便是如今身边再有多少宫女丫鬟,也总不及你伶俐忠心。” 水芹听了,眼中渐渐浮出泪来,道,“奴婢也总想着过去伺候姑娘的日子......” 履霜见她话尽于此,温和又道,“你刚才不是说有两个女儿么?水芹,如今宫里的申贵人生育了一位公主,你知道吧?这样,等公主将来长大了,我下谕让你的两个女儿都进宫来,跟在她身边做女官。好不好?” 水芹一愣,没想到她竟愿意抛出这样大的馈赠来,睁大了双眼道,“殿下......” 履霜微笑,“申贵人也是识得你的,有你的女儿陪在公主身边,她一定放心。” 水芹听了,眼中渐渐弥漫起水雾,俯身大拜,“多谢姑娘费心为奴婢打算!” 履霜亲手扶起她,“你是伺候我经年的丫鬟,又一向忠心,这点子赏识不算什么,别同我客气。”见水芹到如今还遮掩着,她索性摊开了问,“我难得出宫一趟,也不容易,你想一想还有没有别的事要我做主。”她半开玩笑地说,“比方说丈夫欺负你、婆婆凶你啊。趁着我还在,吓唬吓唬他们。” 第102章 彩雉 一路上只见府里的下人们都在往花园赶,闹哄哄的谈论着彩雉的事。她心头更沉,加速奔跑,往花园去。 还没到亭子边,目光便被眼前的景象所夺。 ——竹茹打听的不错,果然古华轩上空盘旋了十余只彩色的鸟。羽翼舒展、迎风挥舞。又有一只最大的、羽毛最艳丽的雉鸟停驻在亭顶,睥睨着群鸟与窦府众人。 这场景,无端的让人感觉到压迫,想要俯身叩拜这一祥瑞之景。 而履霜又注意到窦宪和刘炟站在亭子之下,面色各异。 见窦宪目光茫然,而刘炟面色冷沉,她心中狠狠一沉,手心渗出细汗来。想也不想地跪倒在地,“贺喜陛下!” 刘炟见她过来了,又这样说,不置可否,许久才说,“皇后且说说,何喜之有?” 履霜不假思索地说,“今日陛下出宫,驾临窦府,群雉听察,飞集于庭以拜。可见天地之气,也遵循龙迹。陛下皇权,必定长治久安。”说着,俯身大拜。 刘炟意动,点点头说,“皇后所说...似乎有理。” 伺候在旁的崇行却道,“请陛下恕奴才多嘴。奴才有一理不明:如果群雉是来相拜陛下您的,为什么它们不飞进皇宫而是停在窦府里?” 刘炟听的呼吸一停,原本和蔼的面容也笼罩上了狐疑的神色。他看着窦宪,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履霜见他的目光丧失了一贯的温和,心中焦急而害怕。偏偏情急之下,再想不到什么解释的话,不由地内心惶然。 忽然闻听一把温和的女声,“请陛下听奴婢一言。雉鸟再美,终究只是凡种。而皇宫大内,一向是充盈龙凤之气的。所以陛下居于内廷,群雉不敢惊扰。而一旦出得深宫,群鸟叩拜。” 是窦宪身边的大丫鬟木香。 履霜一听之下,不由地大大松了口气,跟着附和,“此女所言极是。” 而刘炟的脸上,也微微有松动痕迹。 但崇行仍然轻描淡写地反驳,“可是陛下前些天驾临鲍府时,就未有此等异象啊。难道只是国舅府里福缘深厚,才会这样么?” ...... 最终刘炟面色淡淡地留下一句“朝里还有事,朕先行回宫去了”,便带着崇行离开了窦府。 竹茹、窦阳明、云婶等人一开始没看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到如今也摸到了门道。又见圣上心中不悦,唯恐大祸降临成息侯府。一个个胆战心惊的,催着履霜,“皇后快跟着陛下回宫去吧。有什么话,趁早解释清楚。” 但履霜已觉一阵疲惫泛上心头——刘炟看似温和,但为人多疑敏感,实在不是易处之人。她摇摇头说,“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若是我们一味地揪着,反而叫陛下疑心,还不如先这样放过了,看看后续,再走下步。” 窦宪在旁一直默不作声,这时候忽然开口了,“那么...我让阿顺送你去看看爹吧。你好不容易出来一...” 但她忽然打断了他,没有任何征兆地说,“我陪着你去吃饭吧。” 他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她看着他,很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我陪着你再吃点吧。”说完,没有再给他反应的时间,便对木香道,“去叮嘱厨房一声,煮些稠稠的粥来。再煮一盅桂圆红枣山药汤来。”说完,像是在躲避他似的,连目光也不曾交流,匆匆便往饭厅走了。 而他屏住了呼吸,突然之间的失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快步地跟上她脚步,也往饭厅而去。 窦府的厨子手脚麻利,履霜和窦宪走去饭厅,坐下来不多久,他们就做好了汤和粥。 木香带着人把东西都呈上来、放下后,便告退出去了,又轻手轻脚地关了饭厅的门。 “吱呀”的尾声渐渐消散,一时之间,整个空间都异常静谧。履霜和窦宪终于明确地感受到了,此刻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一直过了许久,都没有人先开口。 最终还是窦宪忍不住先问,“你为什么没有跟着刘炟走?” 履霜没有看他,头微微地低着,说,“我想陪你吃完这顿饭。” 窦宪低哑地、自嘲地笑了声,“你究竟想要怎么样呢?” 明明已经嫁给了另外一个人,为什么还要不时地流露出温柔,对着我这样一个被抛弃的人? 履霜有些失神,许久都回答不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只是...只是想再陪着你吃顿饭。窦宪,我希望你幸福。” 幸福? 窦宪的手微微一颤。他在心里说:我本来是可以得到幸福的啊。在未来的版图里,和你一起。 但这样的话如今又怎么能说?他掩饰性地伸手去拿桌上的瓷盅,拖到自己面前。 瓷器撞击的声音不大,但此时此刻却入耳惊心。履霜有些心酸地说,“慢一点啊。”从他发着抖的手里拿过了碗,站了起来,替他盛粥。 他默不作声地从她手里接过了温热的瓷碗,举着勺子去挖碗里粘稠的粥,送进嘴里。 煮的稀烂的米落入胃中,心口仿佛都被熨帖了,升腾起妥帖而完满的感觉。何况她也在这里,沉默地陪伴着他。 这个瞬间,他忍不住就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在她房间里歇午觉,一直到天黑才醒来。那时候她亲自下了厨,做东西给他吃。 而现在,一切都是不可得了吧。此生大约他都不会再有尝一尝她手艺的机会公主范儿,男神别挡道。 他失神而缓慢地一口口喝着粥。而她也没有催促,只是沉默而悲哀地着看着他。 ——如果时光定格在这里就好了。如果不需要回宫就好了。如果窦宪不是哥哥就好了。 履霜看着他安静喝粥的侧影,忍不住这样想。 可怜的窦宪,可怜的她。 窦宪的一碗粥快要见底的时候,饭厅的门上传来几声轻叩。他一惊,下意识地绷紧了背部肌肉,却又抿紧了嘴唇,没有应答。 但外面的竹茹见里面一直没发出声音,谨慎地开了口,“时已至申时,请皇后殿下凤驾回銮。” 窦宪听的心中一抽,转过脸,将手里的瓷碗随意地搁在了桌子上。 小半碗没吃完的粥立刻翻在了桌上。那滚烫的水与米,就像泼在履霜的心头一样。她攥紧了桌沿,才能开口,“好,本宫知道了。”撑着桌子,慢慢地站了起来,“我走了。你要,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窦宪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背靠向椅子,自嘲地笑了一下,“还说要陪我用完这顿饭...可我还没有吃完,你却要先走了。” 明明他说的只是最普通的一句话,语气也不见得多煽情。但履霜的眼泪忽然就下来了,甚至她没有强忍的机会。 窦宪察觉到,心头猛惊,随即想也不想地起身,紧紧地抱住了她。 他的怀抱温暖,有阳光的气息,和当年一样。履霜知道自己应该推开,但心中软弱异常,只想能够在他怀里停泊一会儿,一会会儿就好,屏着呼吸伏在他肩头,闭着眼睛流泪,“最后一次...窦宪,以后不要再见面了。” 窦宪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搂她更紧。 门外,竹茹又催促了一声,“皇后殿下!” 履霜只得狠下心,从他怀抱里挣脱,快步走向门口。但在快要出门的那一刹那,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回顾。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自嘲地说,“多谢...到如今,你还愿意为我流这些泪。” 见履霜眼睛红红地开门出来,竹茹心里一惊。随即快速地开口,“侯爷果然身体不好么?”她故意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殿下也不要太伤怀了,终究世子他也是会留心的。” 履霜默然地点点头,渐渐收拾好了心境,“等回了宫,哪天抽空,你替我宣黄文泰过来。再叮嘱一遍伺候侯爷的人,侯爷但有不舒服,立刻去宫里报我。” 竹茹答应着,引着她往外走。 等回了宫,果不其然宫里已经传开了闲话,讨论着今天窦府里的雉鸟集于亭事。 竹茹听了,不由地心惊,对履霜说,“不过是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怎么就闹的人尽皆知了?奴婢恐怕有人别有用心,要在这事上大做文章了。殿下要不要现在去福宁宫一趟,同陛下分辨个清楚?” 履霜冷静地摇头,“现在对方只是起了个头呢,这时候我就忙不迭地上前去解释,等到她再出新招,还有何话说呢?不急,先等等。” 竹茹勉强点头,“也是,先观望一下吧。” 履霜猜的不错,不过两三日间,流言就变本加厉了。不止是内廷,就连京师中也都在传,说窦府里出现祥瑞之景已非第一次。二十一年前国舅窦宪刚出生,便有青色的云气在产房上空凝结,宛如一个巨大的车盖,终日不散。 第103章 口供 “还不说么。” 没有风的暗室里,窦宪负着手,冷冰冰地看着刑架上的人,开口。 那个人被绑缚着,已经被拷打的皮肉开绽,看不清本来面目。嘴却很硬,一直硬挨着,到现在也什么都不肯吐露。 “看不出,区区的一个工匠,倒也是块硬骨头。”窦宪轻蔑地笑,转头对身旁的窦顺道,“去带人进来。” 窦顺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着,出去了。过了一会儿,畏畏缩缩地抱了个在哇哇哭喊的五六岁女娃进来。 绑缚在刑架上的那个人,原本无声无息地在挺着折磨,但见到这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了,叫道,“窦伯度,你拷打我就算了,不要折腾孩子!” 窦宪冷淡地看着他,“我偏偏就要折腾她。”说完,从窦顺手里接过了那孩子,提着她的后脖衣领,到她父亲面前,“李霖,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指示你在我家的亭子上做手脚的?说。” 李霖看着哇哇大哭的女儿,心神大乱。但眼见窦宪年轻,又一向无恶名,心里存了一份侥幸,想着他大约只是威胁自己罢了,仍旧闭紧了嘴不说话。 窦宪见他如此,也没有再问。只把那女娃放下,一手牢牢捏住了她手掌,迫她展开,一手从腰间抽出了剑,迎面便斩下。 “不!” 伴随着李霖声嘶力竭的痛呼,女娃的手掌掉在了地上,随即有一大蓬血喷溅了出来。女娃愣了一下,哭声尖利而痛楚地爆发了出来。她父亲也不可置信地喝骂,“窦宪!窦宪!你这个挨千刀的东西!你竟敢伤我的云儿!” 窦宪漠然地放开了那女娃,把她扔到地上。一边示意窦顺把她带出去,一边挥袖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迹,“我为什么不敢。”他说完,抬起头看着李霖,“不要以为我只是吓唬你。我再问你一遍,是谁指使的你?——再不说,就不止是你的女儿受伤了。你的小儿子、老父老母亲,也在这隔壁呢。” 李霖听的脸上血色褪尽,在刑架上剧烈地挣扎着,“你敢!你敢!你敢!” 窦宪伸手狠狠地捏住了他的下巴,“闭嘴。我只想听你的口供,别说没用的话。”说完,沉声喊,“窦顺。” 他隔了好一会儿,才带着半身的血迹磨磨蹭蹭地从外面过来。 窦宪不由地转头斥道,“去哪儿了?这么久才过来?” 窦顺嗫嚅,“给那小姑娘包扎去了...她流了好多血...” “你倒是很好心。”窦宪冷冷地讥讽,但也没有再说什么,只道,“再去把这贼子的儿子提进来。” 窦顺嘴唇嗫嚅,不忍道,“世子...咱们已经...” 但窦宪并不欲听,催促他,“还不快去?!” 窦顺只得答应下来,出去又抱了个孩子进来。 那是个还在襁褓里的男婴。皮肤嫩的像牛乳一样,眼睛大大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所畏惧地笑嘻嘻地看着窦宪。 他的心神顿时有一瞬间的飘移。但想到大半年前宋家逼杀履霜,那样令人胆寒的场景。而如今又不知道是不是他家,想出了雉鸟相拜这一出。 一想到那天履霜匆匆地就回宫去了,连一顿饭都没有陪着他吃完,现在在宫中,又不知道正遭受着刘炟怎样的冷遇,他心中就忍不住浮起冰冷的杀意。把孩子的两只手捉起来,宛如拎着一只畜生般的拎着他,到他父亲面前,继续逼问,“说不说。”随即把剑凑近了孩子鲜嫩的脸颊。 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已经大大地刺激了李霖,此刻他再也不敢冒险。内心天人交战许久,终于,他失声说,“我说!我说!是梁赦公子!” 窦宪一愣,再想不到会是他。随即想到梁敏,半信半疑地重复了一遍,“梁赦?” 李霖忙不迭地点头,“三个月前,梁公子的手下找到小人,许以重金,让小人把手下信得过的小徒弟安□□王家班做学徒——也就是窦府里经常用的那一家。之后又命小人的徒弟不管给窦府建造什么,都务必做些手脚,不许让工程按期完成,以让小人顺利承包。再...再命小人在建造亭子的泥石浆中,掺入,掺入梁公子事先给的一些东西。就这些了...” 窦宪听的恍然。所谓的雉鸟集于窦府,原来就是那些鸟闻到了它们喜欢的香料的气味,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处理,以致刘炟驾临的那一天,群鸟纷纷飞临古华亭。 他冷哼了一声,随意地把手里的男婴扔给窦顺,“带下去吧。” 李霖挣扎着问,“慢着!你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窦宪转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样,你待会儿跟着我去一个地方,把你方才说的话都再讲一遍。你老老实实的话,我便把你的儿女都囫囵的送出窦府去。要是你再敢耍什么花头......李霖,等着我再砍下你其他家人的手吧!” 李霖心慌意乱,顾不得多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窦顺跟着窦宪出了暗室的门后,神色复杂地说,“奴才没料到,世子会真的对那女娃娃下手。” 窦宪嗤笑,“不然呢?你以为我千辛万苦地抓了她来,仅仅是为了吓唬李霖?”见窦顺脸上颇有不忍之色,他牢牢地迫视着对方,道,“你要明白,审讯的时候最忌生怜悯之心。只要能让犯人开口,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窦顺忍不住辩,“可那孩子是无辜的啊,世子如果想审李霖,大可在他身上多施刑法。” 窦宪听的冷笑,“可咱们审他也有好几日了,你可曾见他吐口?”见窦顺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冷冷地说,“像这种硬气的人,我们与其在他身上耗费时间,不如去找他的弱处,尽全力攻击。总有他心神崩溃的时候。” 窦顺听的心中发寒,没有再接口。转而问,“世子方才说要带着李霖去一个地方。是...廷尉那里么?” 窦宪摇头,背着手沉吟,“我总觉得此事待考。所以,先别急着走下一步。” 窦顺吃惊,“可是李霖不都招供了是梁家指使他么?”他想到梁敏,心中更肯定了,道,“大约就是梁美人干的。或者是梁贵人,在为她妹妹报复呢。” “你也真是老实。李霖吐口说是谁,就真的是谁么?你没听他说,一直以来只见过梁赦的下人么?那么那下人被收买了,栽赃到梁家头上,也是有可能的吧。——自然,也有一半几率,这事真就是梁家做的。” 窦顺听的目瞪口呆,“那世子打算怎么办呢?” 窦宪痛快地说,“不管是谁做的。既然刚才李霖招了是梁赦,那便算是他好了。” 窦顺听的大惊,“可世子方才不是还说......” “说归说,做归做。”窦宪道,“你去准备一下马车,待会儿我会带着李霖,去梁家。你再去悄悄向王福胜打听一下,有没有相熟的可靠星官,可以引荐给我。告诉他,这件事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契机。只要他那里万无一失,我有办法能让他借此回宫。” 这一天,涅阳大长公主一早便起来了,轻松地在府里修剪着花草,忽然闻听府里头吵吵嚷嚷的。她不由地蹙起了两道秀眉,扔下剪子道,“谁啊!吵什么?” 贴身伺候的汀姑姑忙出去打听了。过了一会儿,急匆匆地进来禀告,“公主!侍卫说,有人硬往咱们府里闯!” “什么?!”涅阳大长公主大惊失色,随即提起裙子往外走,一边喝骂,“是哪个不要命的贼子?他不知道本宫住在这里么?竟敢这样无礼大胆!等我抓住了他,非得......” “槿姨要如何?”有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问。随即一个东西被抛到大长公主面前。 她一惊,等看清了那东西是一个被捆的严严实实的、并且血肉模糊的人后,更为吃惊和恼怒了。抬起头看着眼前人,“伯度,你这是什么意思?!” 窦宪走了过来,冷冷地说,“我也正想问问槿姨是什么意思呢?”他踢了被摔到地上的那个人一脚,道,“你说!” 李霖忙忍着满身的疼痛,把在暗室里对着窦宪说的话,都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 大长公主听后大惊失色,“这是什么话?我从未听过!”她抬头对窦宪道,“这个人在胡说!” 窦宪不置可否,只是冷笑着看她。 而李霖为了自保,也开始辩解,“小人所说的都是真的。梁公子身边有个大门牙歪的、个子矮矮的、皮肤黄黄的长随,一直是他联系小人。为怕受骗,小人还着人偷偷跟踪过他,亲眼见他进了梁府,才放下心,按吩咐做事的。” 大长公主听清了他描述的长随的长相,眼皮一跳。 而窦宪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她。这时见她这反应,心中一沉——梁府中是有这个人的,此事说不定与宋家无关,是梁家干的。 只是不知道刘槿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第104章 险心 梁赦大惊失色,“什么?!”他看着窦宪,责备道,“伯度表哥,咱们俩虽然一直不怎么见面,但也是数得上的亲戚啊。怎么你说怀疑就怀疑上我了呢?难道我就这么让人信不过?” 窦宪见他义愤,大长公主也面色不虞,心中一动,故意冷冷道,“你说不是你,就真的不是你么?”他指着地上的李霖道,“这个狗才可是亲口指认了你的长随的,那这事不是你做下的,又会是谁呢?” 梁赦听的满面雾水。最终还是大长公主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向他说了一遍,他才明白过来。一下子怒发冲冠,说,“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再说这什么鸟不鸟的,我也不懂啊!表哥你可别被人蒙蔽了!”他越想越生气,一边吩咐人去传茗茶速速过来,一边伸脚去踢李霖,“狗才!是谁教的你,竟敢来攀诬我!” 李霖被踢的痛了,大声地叫。但始终坚持说,“真真切切是梁府里的下人来传的口信。此事我们作坊里有不少人知道!” 几句话说的梁赦也狐疑了起来,缓下了脚,等着茗茶来。 但去叫他的汀姑姑久久的都没有回来。好不容易过来了,又惊慌失措地报,“茗茶他不见了!奴婢去他房里找,也不曾找到!越性连值钱的东西都搬空了!” 梁赦不敢置信地倒退了一步,“不可能!不可能!我来前他还在房里的,怎么一会儿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呢?” 窦宪心里猜到,必是自己进府的动静太大,以致那奴才跑走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作一幅恼怒状,上前去提了梁赦的衣领道,“还说不是你?你自己都说,那奴才刚刚还在你房里打扫呢!怎么我一问到他,你就说他丢了呢?必是你使了人悄悄去嘱咐了他快跑!” 梁赦吓坏了,一边辩解没有,一边安抚他,“真的不是我,伯度表哥,你要信我!” 但窦宪一幅听不进去的样子,提着他就往外走,“我要去告诉陛下!” 梁赦咬牙想了一瞬,倒也答应了下来,“去就去!反正不是我做的,我也正委屈呢!正好见了陛下,大家分诉。” 窦宪冷哼,“好得很。”放开了他,喝骂,“你自己走!” 梁赦不妨他突然放开,往前踉跄了几步。心头浮起怒意,往下啐了一口,“你这个傻子!一味地揪着我,被人误导了,当枪使还不知道呢!” 几句话说的大长公主也愤怒起来,“就是!窦宪你这个二愣子!”她想也不想地吩咐身边的汀姑姑,“去派梁府和隔壁公主府所有的人手,务必尽全力把茗茶追回来!再去查他的身世、这程子和谁来往、都去了哪儿。查不清楚今天谁都不要回来!”又吩咐小丫鬟,“去备车。再往宫里去递牌子!”她看着窦宪,不屑地说,“你愿意被当枪使,我们可是要把事情弄清楚的。走,进宫去!” 窦宪跟着她,往外走。但在快出院门时,忽然,汀姑姑拉了一下涅阳大长公主的衣袖,她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窦宪心里也咯噔了一下,不动声色地问,“姑姑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怕了?不敢进宫了?” 汀姑姑镇定地福了个身,看着他道,“世子不用激奴婢。平白无故的,一盆脏水泼到我们公主头上,奴婢比世子更想要个明白呢。进宫,是迟早要进的。只是...”她看着窦宪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如今事情才发出来,就去见陛下,奴婢只怕反而要打草惊蛇。” 窦宪沉吟了一下,心下泛起赞同。但面上还是冷冷的,说,“打草惊蛇?汀姑姑说的好肯定。只是我又怎知你是不是在拿这句话当借口,拖延我呢?” 涅阳大长公主自觉受到了冒犯,沉下脸色想开口。但汀姑姑拉住了她,镇定自若地继续回答窦宪,“既然话讲到了这里,那咱们也不妨摊开了明说。世子,梁家和窦家,的确,有过些许不愉快,但那都只是女人之间的纠纷罢了,从来没有过什么大的矛盾,这一点您说是么?何况您和奴婢都心里清楚,陛下宠爱宋贵人,宫里又有产女的申贵人。一旦皇后出事,无疑她们俩会上位。那是梁家和窦家都不愿见的。所以我们梁家,没有伤害皇后的理由,两家彼此之间大可互相信任。” 窦宪听的面色稍缓,但并没有说话。 汀姑姑却看出他意动,道,“此一也。二,我们公主一向是个藏不住事的人,赦公子也是。如果此事真与他们有关,以世子这样的聪慧,当早早就看出了不对吧。所以世子现在心里应该也明白,是有人要借着这件事,既打击窦家,又整垮梁家。” 窦宪不意她一届婢女,看事看人这样明白,面上露出些不自在的神情。 索性汀姑姑没有揪着不妨,很快就说,“世子娴通兵法,想来也听过这一句吧?——急而倾力伐,不如坐而待其乱。世子是聪明人,接下来的话,不必奴婢多说了。” 窦宪听后沉吟了一会儿,道,“那么,我给你三天的时间。我只等三天。” 汀姑姑脸上露出自信的笑容,“世子此刻正处谣言浪尖。说句不好听的,正当好对付的时候。兴许对方现下就忍不住了——三天太多了。” 窦宪将信将疑的,“哦?那我希望,能尽早听到你所说的对方‘自乱阵脚’吧。” 汀姑姑以浸淫宫廷三十年的沉稳向他行礼,“恭送世子。” “窦宪此人跋扈善专,陛下只看他如今对您的应答,便可觉出一二。何况如今又有雉鸟集于窦府的异象。陛下,这可是历代反贼皆具的怪异之兆啊!”年过七旬的鲍昱,一席话说的声若洪钟、胡须抖动。 上首的刘炟听的皱紧了眉,“......话虽这样说,可窦伯度是年轻一辈里最具将才的,这几年皇室屡遭叛乱,全靠他得以全生。便是父皇生前,也很是欣赏他。” 鲍昱毫不犹豫地说,“可陛下是帝王,应该明白一句话——人主当治强臣。臣强必死,即便他心中不曾怀有妄念。” 刘炟长长地送了一口气,“可他与皇后是兄妹,牵一发而动全身......” 鲍昱轻描淡写地说,“若陛下对皇后有情,不将此事波及她便是。若陛下只是担心制衡......陛下且仔细想一想,为何先帝要在皇后嫁进宫前,先替陛下聘申贵人?” 刘炟听的沉默,许久不曾有言语。最终他闭上了眼,道,“朕再想想,叔祖父先回去吧。” 鲍昱没有纠缠,利索地说是后便行礼离开了福宁宫。 眼见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小黄门郭宁看了崇行一眼,悄声道,“师傅。” 崇行点点头,眼珠子一转,去奉了一盏茶来,搁在刘炟身边。又绕到他身后,轻轻替他按摩着两侧的太阳穴。 刘炟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由他作为。 崇行见他的身体渐渐放松,手上的力气更加舒缓了,一边轻声探问,“陛下听了鲍大人的话,似乎很为难呢。” 刘炟的眼皮轻轻地动了一下,但并没有睁开。他道,“我想听你说说意见。” 崇行忙说,“奴才不敢!” 刘炟道,“无妨。你是伺候我经年的人,有什么想说的,但可一吐为快。” 崇行答应着是,慢慢道,“奴才倒是觉得鲍大人的话很有理呢。终究他是三朝老臣,看人看事,都是独一份的透彻。” 刘炟不置可否,“有理?怎么个有理法呢?” 崇行这次踌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奴才以为——乱世用能,平则...去患。” 刘炟的脊背下意识的微一收缩,但很快他就恢复了一惯的温和镇定,眼睛也不睁地点头,“你们说的话,朕会好好想一想的。” 崇行面露喜色,答应了一声是,手上也加大了劲。 刘炟大约是被他按摩的痛了,皱着眉睁开了眼,脱离了椅背。 崇行忙告饶着。索性刘炟没有多计较,说,“正好朕也要看奏折了。你去替朕端一碗雪梨汤来吧。” 崇行在心中松了口气,带着郭宁出门去了。 刘炟看着他的背影,终于面色沉了下来,叹了口气。 一直在殿门处伺候着茶炉的蔡伦,见状忙过来,探问,“陛下要茶水么?” 刘炟心里正烦躁着,听闻这样的话,语气不由自主地有些冲,“没听见朕方才说,让崇行出去端雪梨汤么?还要喝什么茶水?” 蔡伦嗫嚅着告着罪,“奴才年轻小,不懂事,请陛下别怪罪。——奴才会跟着崇行师傅好好学的。” 刘炟听了这话,眉头皱的更深,“他又比你大多少呢?” 蔡伦的面色更见惶愧,告罪道,“陛下恕罪,奴才实在是不会说话。奴才会争取向王公公学,将来也做伺候陛下的得力人。” 刘炟听他这句话,心里忍不住一动,问,“王福胜...说来我有许久没见到他了。” 蔡伦“呃”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悻悻地吞下了。 刘炟见他欲言又止,问了句怎么。 他面上大有为难之色,推脱说,“没什么。” 但刘炟已被他的态度勾起了疑问,坚持道,“你说。” 蔡伦只好道,“......那王公公,前些日子刚生过一场重病呢。听说那些伺候的人也不经心,以至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在宫外,都没个人照管。” 第105章 王福胜 “陛下小心脚下。”蔡伦走在前面,时不时的回顾着身后,殷勤说。 刘炟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跟在他身后,往平兴坊内走。此时他已换下帝王所穿的红色龙袍,只作青色衣衫打扮。气质温文,宛如一个寻常人家的读书公子。 终于,两个人到了一间宅子门口。蔡伦去叩门。 里头许久都没有声息,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把年老的声音传来,“谁啊?” 蔡伦扬声道,“是我。” 门从里头吱呀的打开了,一个身影探出来,见到蔡伦,道,“你又来看我了。”声音里带着安慰的叹息,“到如今,也只有你小子,还有这份心了。” 刘炟听王福胜的语气里多有悲凉之意,忍不住上前了一步,道,“福胜。” 对方看着他,目光茫然地发愣,随即摇了摇头,苦笑,“老了,老了,这样的地方,又怎么能看见太子?”说着,转身往回走。 蔡伦跟在他身后道,“您老......”但见刘炟摆了摆手,中途把话都吞下去了,转而说,“您老说话怎么有气无力的?昨晚又没睡好么?”引着刘炟跟在王福胜身后走。 王福胜没察觉到这些,独自在前踽踽而行,“每日家常里听些冷嘲热讽的,一闭上眼,又好像还在宫里,陛下还在,太子和诸位皇子也还小。一个个虎头虎脑的,扑在我身上叫阿叔。哪里睡得着?” 蔡伦听他说阿叔,大惊失色,忙道,“您老精神头不济,人都糊涂了。什么阿叔不阿叔的。再则太子如今也已经是圣上了。” 他还要再说,忽见一旁的刘炟露出动容神情,出声道,“福胜。” 王福胜的脚步停了下来,他回过头,怔怔地看着刘炟。倏尔失声道,“太子?!” 刘炟再也没有迟疑,点点头就快步走上前去,“我来看你了。” 王福胜手足无措地说,“您怎么亲自来了?还穿成这样?”他絮絮地问,“带御林军了吗?怎么不穿件披风?来看老奴做什么呢?” 刘炟心里泛上妥帖的感动,温声道,“许久不见你了,听蔡伦说你这程子身子不好,想着来见见你。” 王福胜责备道,“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何况老奴只是一届阉人、年老的无用之人,陛下怎能为了老奴轻易出宫?” 刘炟见他字字句句都考虑着自己。说到后面,语气中又不自觉地带了自厌。不由地想起自己撤掉了他的总管之职,改授崇行。一时间心中惶愧,道,“偶然出宫一次,不碍事傻妃太妖娆,王爷别乱来。今后朕会注意。” 王福胜也只得点点头,伸手请他坐,一边倒茶。不料茶壶里空空如也。他大为尴尬,放下茶盏道,“老奴去烧些水。” 刘炟看的心酸,问,“你身边没有伺候的人么?” 王福胜无言以对,过了一会儿苦笑道,“陛下折煞了。老奴本就是伺候人的,怎么配也叫人伺候着?” 刘炟听的心中酸楚,想再问。但王福胜不欲多说,已另转了口道,“陛下这程子身体还好么?” 刘炟说好。 王福胜又关怀问,“那么太后和皇后呢?” “也都好。”刘炟听他提起皇后,忍不住触动心事,想起鲍昱所说的窦宪事,一时崇行所说的话又在脑中叫嚣。他心中思虑纷纷,面上自然就带了出来。 王福胜有些诧异地探问,“陛下有心事么?” 刘炟沉吟了许久,看着他问,“你知道...近来窦府发生的事么?” 王福胜顿了顿,道,“听隔壁几家的家仆说过几句。” 刘炟点点头,问,“那你觉得此事如何呢?” 王福胜宽厚地一笑,“不过是几只鸟罢了,老奴以为不算什么事,听过也就罢了。”但见刘炟听后并未展颜,反而眉头皱的更紧,他惴惴地问,“老奴说错什么了吗?” 刘炟看着他,道,“一件事单搁在那里,的确不算什么啊。可......”他说着,看了蔡伦一眼,对方迷茫地看着他。最终还是王福胜咳了声,开口说,“我和陛下都有些口渴,你去烧点水来。”蔡伦才捧着茶壶,傻乎乎地走了。 他一走,王福胜就忍不住道,“真当是蠢,没一点眼力见儿。陛下身边,也该带些伶俐的人。” 刘炟却不以为意,“我瞧着他心实,倒也很好。” 王福胜也就笑了一笑,没再多说,转而问,“陛下刚才说到哪里了?” 刘炟沉声把星官所禀的事说了一遍。 王福胜听着渐渐地敛了笑意,皱起眉来。 刘炟看着他问,“你怎么看?” 王福胜踌躇着没有说话。 刘炟索性坦白说,“其实来见你前,就已经有人给朕出了主意——臣强者死。” 王福胜听的眼皮一跳,想也不想地说,“此人若非神智昏聩,就是蛇蝎心肠了!” 刘炟听的一愣,以询问的眼光看着他。他沉声道,“老奴在内廷三十余年,形形色色的人看得不少。不敢说识人多慧,但也自认历事有年。此事光是一个巧字,里头便大有文章。” 刘炟听的心中惊动,逐渐想起之前遗漏的细节:他带皇后回娘家省亲,本是兴起之举。偏偏这样巧,在那一天,无数雉鸟降临窦府。又是他回宫不多久,立刻有星官进宫来报天象有异的。 想起王福胜所说,“此人若非神智昏聩,就是蛇蝎心肠。”他心中渐沉。鲍昱为人嫉恶如仇,当是一时的气愤。而崇行呢? “乱则用能,平则去患。”他的那句话至今还留在刘炟耳边,堪称振聋发聩。刘炟是知道的,以崇行那样一个长随的身份,讲不出这样的言语。那么这话由谁所传,也是很明晰的了。 何况当时又是崇行偶然地提起皇后落寞,不如带她回家省亲,也好叫外间放心,不至于指责帝王偏宠侧宫。 一件一件,当时不觉得如何,此刻看却脉络分明。 刘炟想起那个容色淡淡的枕边人,心头忍不住泛起寒意。 而王福胜似乎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在旁只叹,“先帝过去常说一句话,老奴今日转告陛下。外不忌者,其患难生。内恭忍者,常有别情。” 刘炟听的眼波剧烈一跳,倏然的站起身来,“宫里还有事,朕先回去了。” 王福胜惊讶地看着他,“陛下这就要走了?” 刘炟站起身,点了点头。见王福胜脸色露出留恋不舍的神色,他沉吟了一瞬,道,“你收拾一下东西。等过几日,随着朕回宫吧。” 王福胜吃惊地张大了嘴,“老奴......” 刘炟看着他,诚挚道,“你掌管内廷三十年,一旦不在,底下的人做事都像是没了主心骨。这宫里,还是得你管着,朕才安心。” 王福胜眼中浮起感动神色,哽咽着说是。 刘炟拍了拍他的肩,转过身,急匆匆地回宫了。 他刚回到内廷,便见文鸳等在福宁宫门前。不由地放缓了步子。 文鸳却先看见了他,叫道,“陛下!”迎上来道,“陛下去哪儿了?贵人有事要请陛下过去相商呢。” 他淡淡地说,“什么事?” 文鸳见他丝毫不回答自己,态度也比往常冷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还是本能地敛了语气,道,“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贵人说,事涉中宫,并非小事。” 刘炟听了,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文鸳看的发憷,但还是硬着头皮福下身去,“贵人已派人去请皇后赴广阳宫了,奴婢也斗胆,请陛下快过去吧。” 刘炟到广阳宫的时候,一眼便见履霜和宋月楼分开对坐着。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他心头忍不住浮起疲惫,对着宋月楼开口,“你这样急匆匆地把朕和皇后都叫来,什么事?” 宋月楼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冷淡的口气,愣了一下,才道,“请陛下恕罪。妾有要事想禀,所以斗胆。” 刘炟看了履霜一眼,她茫然地看着他。他心头疲倦更深,耐着性子对宋月楼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宋月楼稳稳地说,“皇后借由心腹,与外朝勾结。” 她一语既出,履霜顿觉后背发凉。这样大的一个罪名扣下来,如果查证是真,那便是牵连家门的死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问,“贵人如此说,可有证据?” 宋月楼看一眼身旁的文鸳,她屈膝一福,出去带了一男一女进来。 男子生的一双鹰目,天生一幅凶相。但在见到帝后时,又自然而然地垂下一双眼睛,态度中流露出谄媚。高大的身子也缩成一团,讨好地喊,“参见陛下,参见皇后。” 他身后的妇人畏畏缩缩,跟着跪地叩拜。身材消瘦,赫然是水芹。 刘炟没有叫他们起来,看着履霜只问,“皇后认识他们么?” 第106章 告发 宋月楼语音刚落地,殿中便传来“哎哟”一声,是崇行的小徒弟郭宁抱着肚子呼痛。见众人都看着他,他战战兢兢地说,“奴才早上吃坏了肚子...” 这样的时刻,谁都没心思和他计较。所以崇行皱着眉,嫌恶地说了声“快滚”,便撵了他出去。 殿门被关上,履霜冷冷地迫视住了宋月楼。对方并不避让,平静地看着她。 最终刘炟打破了寂静,“窦宪?你既指证了他,不妨说一说,他都做了些什么。” 宋月楼说是,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那个男人。 他磕了个头,开口,“回陛下,小人贱名王启,阖家是窦府里的家生奴才。小人的奶奶,从前是皇后亲母、侯府大姑奶奶的乳母。小人的妻子,从前是皇后的贴身婢女。” 刘炟听他一上来就强调与皇后的亲近关系,不置可否。 他清了清嗓子,又道,“其实自奶奶哺育过大姑奶奶,咱们侯爷就给了恩典,放了小人一家子的身契。小人对这感恩戴德的。后来又承侯爷洪福,考上了个小官,更是把窦府里的一家都供着,当个活祖宗。这样到了今年一月间,忽然府里的世子召见,说要小人多往贺府里头走动,同贺侯搞好关系,让他多多为皇后进言。” 刘炟打断道,“那你可曾问过,为什么你们世子选了贺行?”一边看了眼旁边,崇行忙垂手应声,打算出殿门。 却听刘炟道,“蔡伦去。” 崇行脸色一白,宋贵人也呼吸一窒。却见刘炟再未回顾他们,已把目光重新放到王启身上。 王启道,“世子说贺侯爷在京中人缘最佳,又最爱财,是最好接近的,所以,所以...” 刘炟点点头,“继续说。” 王启答应了一声是,“起初小人听了,也是唬了一跳的。谁不知道这同权贵来往,不当心就要落个罪名的?一力地辞了,推说自己不会说话,不会人情往来。哪晓得世子竟是铁了心肠,非逼的小人去贺侯跟前凑。为这,还拿着小人的一家老小出来威胁。” 履霜再听不下去,冷笑着说,“你左一句世子让你做,右一句世子逼你,我倒要问问,你是个什么香饽饽,世子放着他的心腹人不用,要用你?” 王启道,“皇后殿下忘了,小人方才说过,小人已脱了奴籍。所以阖府里世子的心腹再多,也不如小人好出去同人走动。” 竹茹听的一哑,更兼看他讲话时有种笑吟吟、色眯眯的沉稳神态,心中恶心更甚,紧跟着开口,“那你所说的这些,可有什么证据?” “这种事情,自然都是避人耳目地悄悄说的嘛。”王启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真要说证据,小人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据。” 竹茹听了气急,“谁知道是不是谁给了你好处,让你诬告窦府?奴才秧子!成息侯府看着你外婆的德行,给了你一条好出路,你不想着孝敬主子,反诬起主子来!”见王启脸皮厚,不为所动,对着水芹怒道,“姑娘对你一向宽厚,你也不劝着你丈夫?在御前瞎说什么?这样平白地败坏皇后和窦家,仔细天也不容易你们两个!” 水芹听了,大为羞愧,低下了头,但终究还是一言不发。 刘炟见了,对着王启道,“你自己也说了,窦府对你恩重如山,那何以今日前来举证?” 王启瑟瑟道,“因为小人害怕。自贺侯请为皇后上尊号失败后,世子把气都撒在了小人身上,成日里非打即骂的,又威胁小人再去想办法,促成此事。不然就将小人的一家老小打杀殆尽。小人实在没办法,这才...” 履霜淡淡地截断,“那你是怎么找上宋贵人的?” 王启道,“眼见日日被世子威胁着,小人再怎么感念窦府恩德,也不得不给自己想个办法。听说宫里的宋贵人侍上最久,又最具德行,诞育太子,小人便去找了宋将军,请他代为转达。” 刘炟不置可否,久久都未曾说话。气氛陷入胶着的安静。 过了一会儿,殿外伺候的黄门进来禀,“陛下,蔡伦回来了。” 刘炟点了点头,让传。很快蔡伦就带着满脸的汗进来了,身后跟着一脸懵懂的武陵侯贺行。 他依礼俯身叩拜后,惴惴地问,“敢问陛下,急召臣前来,是有何事么?” 刘炟指着王启问,“这个人,你认识么?” 贺行没防备地抬头看去,顿时瞳孔猛缩。 宋贵人见了他这反应,冷冰冰地笑了一声,“看来此事果然是真。” 贺行眼见刘炟面色沉然,王启又被带到了宫中,料想事情败露。他是软弱的性子,何况明白事已至此,再辩无意,索性坦白了告饶,“求陛下饶恕,求陛下饶恕!臣是一时鬼迷心窍,再则想着皇后一向有德行,帮她顺嘴提一句也没什么,就说了。臣没有什么坏心思...”砰砰地在地上磕着头。 履霜脑中轰然一响,难道真是窦宪瞒着她,联络了贺行? 刘炟看看她,又看看贺行,逐渐也半信半疑起来。眼见帝后如此情状,宋月楼的嘴角渐渐勾出一个笑意。 忽听外头喧哗,吵吵闹闹的。刘炟皱起了眉,问,“是谁?” 蔡伦忙出去看,回来报说,“仿佛是涅阳大长公主。” 刘炟一听是她,立刻大觉头疼。这位姑母是几位皇亲中最自来熟的一位。按说出宫居住的诸王、公主们,无要事都不怎么回宫的。偶然想回一次,也要提前几天往内廷递牌子,看看圣上是否空闲,再决定接见与否。但这一位仗着有两个养女在后宫,自己又是身份尊贵的嫡公主,向来不把禁令放在眼中。于内廷,每次都是象征性地递个牌子,便直接进宫来。 刘炟碍于她是姑母,每次都容让了。不料今天这样的时刻,她也贸然前来。心头忍不住泛上不耐烦,对蔡伦道,“你去请大长公主往梁贵人的宫里坐坐。朕这里有事,暂时抽不开身,晚些时候过去看她。” 蔡伦答应着出去了,不想大长公主早已经先他一步地来到了殿外,见殿门从内打开,她二话不说就进来了。 刘炟惊怒,“姑母月公主玩江湖!” 却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炟儿,有人要杀姑姑,你要给姑姑做主啊!”两行眼泪流了下来。 履霜同宋月楼都惊的站了起来。刘炟也变了脸色,快走过去扶起她,“姑姑先起来说话。” 大长公主捏着块帕子说好,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就着他的扶持起来。哭道,“你不知道,今儿个我在府里头剪花,那窦宪二话不说就闯了过来大闹。又口口声声要我交出阿赦,真真是吓死我了。炟儿,你可要给姑姑做主啊!” 在座众人听了,面色都微妙的一变。履霜是惊惧。难道继宋家之后,梁家也要踩窦宪一脚了么?刘炟是神情复杂。宋月楼是幸灾乐祸。 最终刘炟先开了口,“那窦宪如今人在何处呢?” 大长公主擦着眼泪道,“和阿赦在外头。两人先前打了一架,好不容易才叫我给分开了。”说着,扬声喊,“阿汀。” 对方忙答应着,带了窦宪和梁赦进来。 履霜见他们两个都满面怒火,恨不得横刀相向,只是被各自的奴仆们死死拉着,才勉强没有动手,心中惊动,问,“这是怎么的?” 窦宪口气很冲地指着梁赦道,“陛下,皇后!请为臣做主!这个挨千刀的东西,竟然着人在臣家中的亭子里动了手脚,搞出什么雉鸟来巡的鬼事!” 梁赦听了,也怒气大现,“我说了,不是我,不是我!我哪里懂什么鸟不鸟的?再则平白无故的,我往你家里搞那么多名堂做什么?” 窦宪不听,自顾自地叫身边的窦顺去外头,带了工匠李霖过来。李霖惦记着全家老少,不敢弄鬼,把前日对着窦宪的话,原原本本的又复述了一遍。 见刘炟听后,面上温和的神情褪的干干净净,梁赦大为惊恐,道,“真的不是臣,不是臣!” 大长公主也哭道,“平白无故的一桶脏水泼过来,我们都吓坏了。这不,马上就派人去抓了和那工匠私下交接的茗茶,一抓到我立刻就带了阿赦和伯度进宫来。还请陛下明断。”说着,让汀姑姑出去带人。 一个皮肤黄黄、大门牙歪斜的仆从被提了过来,摔在了地上。 工匠李霖指着他道,“就是他!就是他!给了小人好大一笔钱,让小人往窦府里的泥瓦中掺香料!” 窦宪听的沉下脸色,厉声呵斥梁赦,“还说不是你!” 梁赦勉强忍着没和他计较,伸脚狠狠去踢茗茶,“你这狗才!明白无故的,瞒着我做这等事!说,你是为的什么?!” 宋月楼在旁微微冷笑着说,“还能为什么?左不过是为他主子罢了。” 涅阳大长公主听的一愣,随即怒道,“你什么意思?” 宋月楼平淡道,“字面意思。” 见大长公主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厌恶,下一刻就要愤然怒骂了。刘炟一阵头大,在所有人之先大声道,“好了,都住嘴!” 众人见他开口,都按捺着悻悻哑了下来。 刘炟指着水芹和王启,又指了指李霖,对蔡伦道,“你待会儿先带他们俩,再带他,分别移交给廷尉。” 蔡伦躬身答应了下来。 刘炟敛了一贯的温和,沉沉对众人道,“都回去吧。等廷尉把事情查一遍,再说。” 第107章 三审 因为事涉两家外戚,这一次御前三审,刘炟一位后妃都没有宣召,只是孤身在福宁宫里接见廷尉诸臣与茗茶。 据蔡伦上次传消息来,已有整整一个时辰了,福宁宫仍然紧闭,履霜渐渐觉得心惊。 窦宪背负的异象,最终会怎生收场?而她被指证的与外朝勾结,严审后又会得出什么结论? 一想到王启和水芹是与茗茶同一批被送进廷尉那儿的,可到现在他们俩也没有消息,履霜就觉头痛欲裂。 竹茹见了,在旁劝道,“殿下要不要喝盏安神茶?” 履霜摇头,扶着额头问,“什么时辰了?” 竹茹惴惴的,回答了第五遍,“亥时了。福宁宫那儿,也许要到明天才会出结果。殿下要不要先睡?” 履霜蹙着眉摇头。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头忽然传来响动,竹茹一惊,忙出去看。 是蔡伦,带了人过来。 履霜霍然地站起身。 蔡伦进来,打了个千道,“请殿下安。陛下请您速去福宁宫。” 竹茹忙问,“我们世子的事,出结果了吗?” 蔡伦顾及着人多,不好多说,抿唇未答。却又道,“奴才临出门前,陛下另下了道圣旨,提王启和曹水芹进宫。” 履霜提着的一颗心顿时沉入更深的谷底。 匆匆梳妆后,履霜带着竹茹出了长秋宫宫门。初夏的风只是微寒,其实并不冷。可她心中惊惧,只觉遍体发凉。 竹茹在旁担忧道,“加件衣服吧,殿下。” 履霜摇摇头,步伐不停地往福宁宫去。 “皇后殿下到——” 她一进到殿内,便有小黄门拉长了声音唱。 内殿传来轻而稳的“传”字,她定了定心神,往内走。 与殿外的微冷不同,室内即便到了夏初,也因刘炟身体不好而烧了小火。满殿暖融融的,伴随着帝王御用的龙涎香,暖香浮动。履霜蹙起眉,从心底觉得厌恶——这暖意逼的人浑身洇汗,无端令她想到表面华丽却危机四伏的内廷。 终于,她走到了御座前,屏气叩拜,“参见陛下。” 刘炟叫起,指了下首一个座位道,“坐吧。” 履霜听他语声和缓,在心中略微松了口气废材变身狂小姐。但坐下来后,见那个皮肤黄黄的小厮茗茶跪在那儿,无声无息,廷尉周延和他的属臣们不知为何,也无踪影。何况刘炟除了让坐,再无别话,显然是在等王启和水芹。一颗心逐渐又惴惴起来。 不知殿里的水钟滴滴答答的漏了多久,终于,外头传来声响,随即殿门被打开,蔡伦满面是汗的进来报,“陛下,王启和曹氏带到了。” 刘炟点点头,让蔡伦带他们进来。又把满殿人都遣下去,这才对履霜道,“你哥哥的事,有结论了。” 她一惊,忙站起身等着他的下话。 刘炟默不作声地拿起桌上的供纸,递给她。 她上前去接了过来。然而看了没几眼,便忍不住色变,“怎么会这样......” 刘炟苦笑了一声,指着茗茶道,“你把方才对朕说的话,对着皇后再说一遍。” 他不敢忤逆,但也不敢说,踌躇着沉默。 刘炟不耐,又催促了一声。如此茗茶只得开口,“请陛下、皇后恕罪。那雉鸟集于窦府的事,压根和成息侯世子无关。也同...我们赦公子无关。” 竹茹在旁听了,吃了一大惊,也顾不得刘炟在了,便问,“那是谁?” 茗茶的汗涔涔地掉下来,嘴唇哆嗦许久,才敢说,“宋斐将军。” 一语出,四座惊。 履霜饶是已猜到宋家身上,但真的听闻,也觉惊悚。问,“可你不是梁家的仆从么?怎么会兜搭到宋斐?” 茗茶羞愧低头,“小人哪里有本事认识宋将军?都是听夫人的令。” 履霜听的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阳城侯夫人、梁敏姐妹的继母魏夫人。蹙起眉问,“这事怎么又牵扯到了她呢?” 茗茶嗫嚅道,“殿下也许不知道,我们夫人是侯爷的继室,所以她并非赦公子和大姑娘、二姑娘的生母。而两位姑娘都为人刚烈,从前在家时,屡屡和夫人过不去的。所以,所以如今...” 竹茹听的骇然,“就因为这个,她联合了外人陷害梁公子?终究她也是为人继母呢,日日相对,怎么忍心?再则她身为侯夫人,梁公子一旦出了事连累家门,她又哪里躲得过去?” 她还在絮絮地说着话,履霜已抬头问刘炟,“这个小厮的话,确定可信么?陛下要不要再查证下?” 刘炟疲倦道,“朕已命廷尉和阳城侯共同秘审过魏氏的侍婢。” 履霜下意识地要再问,“然后呢?”便见他转过了脸,再也没有别话。一颗心渐渐雪亮:终究那是他相伴多年的枕边人,即便到了这地步,他也不会动她。 心中失望之情汩汩而出。难道窦宪就这样白白地被陷害了么?却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身份,只有忍耐一条路罢了。只是心底到底不甘。 眼角忽瞥见王启夫妇神色不安,心头激灵灵的一阵清醒。何以刘炟要让茗茶当着王启和水芹的面供出宋斐? 转向王启,问,“我听说,你平日里一直在做香料生意,贴补家用。那这殿中所焚的香,你可辨认的出来么?” 王启惊讶,不知这种时刻,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愣了一会儿才回答,“回殿下的话,殿中所焚香料,如无意外,应含了吴茱萸、艾叶、川椒、杜仲、干木瓜、木鳖肉、瓦上松花。为水炙香。” 履霜点点头,“那你可还记得广阳宫里燃的是什么香?” “...仿佛是以以沉水香、鸡骨香、兜娄婆香、熏陆香、白檀香、麝香半两,燕香等制的百和香来自星星的男神。” 履霜听的“嗯”了声,“说的不错,你果然精通香料。” 王启听她夸赞,一哂未答。 履霜将脸转向水芹,道,“你来前,安顿好了孩子们么?” 水芹听她提孩子,马上就想到了她先前说过的公主女官事,一张脸惶愧地涨红了,不敢看她,低下了头。 履霜看着她叹气,“水芹,你应该知道吧,你跟着王启进宫举证我,不管之后事态如何,咱们也是做不成主仆的了。如果我被查出确和贺侯有勾结,那也就罢了。如果一切查不属实,如同我二哥的事一样,那水芹你待如何?”她牢牢地迫视着对方道,“你的两个女儿又要如何?” 水芹听了,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惊慌神色,看着她道,“姑娘...” 王启见她神色松动,脸上浮现恳求神色,神色大变,再也顾不得恭敬,便对履霜道,“请皇后殿下自重,不要拿话威胁拙荆!” 履霜淡淡一笑收口,没有任何防备的忽然问,“王启,你说世子常常宣你,那么你们俩一般是在什么地方见面?” 他一愣,随即想到皇后可能会在“人证”上做手脚,眼珠子一转,回答,“为避人耳目,都是在世子的房间里。只有在下和他两个人。” 履霜嘴角浮起了一个笑,“那我有一个问题,世子房间内所燃的,一般都是什么香料?” 王启的嘴唇哆嗦起来,推说,“小人不记得了......这样的事,谁会留意?” 履霜淡淡地“哦?”了一声,道,“那广阳宫你不过去了一次,都对里头燃的香料熟记于心。世子的房间你想必来往不下十次吧,怎么会不记得呢?” 王启这才明白跳下了她的圈套,咬了咬牙耍赖说,“可若小人说出了世子所点的香,皇后殿下偷偷授意人去换了怎么办?所以小人无论说什么都是错的,不如不说。” 竹茹听后不由地讥讽,“你以为侯府行事,同你这种奴才秧子一样么?”她转向刘炟,行了一礼,恭恭敬敬道,“陛下,窦府里有采买上的人,每月买过什么果蔬、香料,分派到每房的各是什么,自有记录。陛下但可一查。” 刘炟点了点头,也看向王启。 而他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汗水涔涔地流了下来。 履霜看着他,在旁说,“好好想一想吧,若实在回忆不出,那陛下和本宫也只好把你当做是诬告之人,说不得阖家受刑了。这样,总该有真话。” 水芹听了,急着摇头,“不要......” 履霜并不理会她,只以目光逼视王启。 长久的静默后,忽然,水芹再也忍受不住了,膝行了几步,叫道,“奴婢有话要禀!” 王启听的神色大变,想也不想就回身,劈面给了她一个大嘴巴,“陛下面前,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水芹的脸颊被他打的高高肿起,却并不在意,只是焦急地看着刘炟和履霜,问,“如果奴婢此刻坦白,陛下、皇后能绕过奴婢,并不波及奴婢之女么?” 刘炟听她话里大有文章,向前坐了一点,看向履霜。 第108章 飘摇 到了履霜出殿,已是亥时。天色冷沉,比之来时更见寒意。她放弃了轿辇,带着竹茹一路步行回长秋宫。 深夜,长长的永巷,除了巡逻的侍卫们踢踢踏踏的走路声外,安静的出奇。 可不是么?履霜想。 她身边再怎么闹的天翻地覆,宫廷还是冷静的宫廷。第二天太阳照常会升起。 履霜就这样一直走。终于,到了内廷东边,渐渐看到灯火通明,人声喧哗。 竹茹往前探看了一下,轻声道,“大约是蔡伦押着人到了广阳宫,请了宋贵人出来,准备行刑。” 履霜在黑暗中看着那座宫宇。 迄今为止,宋月楼带给她的波折实在太多了。即便她们彼此都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进入宫廷的。但到了今时今日,她已经和后座牢牢地绑缚在了一起。脱不开,离不去。而宋月楼也不会再容让这样一个占去她位置的女人。 履霜在心中问自己:还要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么?这已经是第几次的让步了? 她曾经单纯的想过,为刘炟效力,帮助他度过一个困难的时期,这会让她在世俗之间有一席容身之地。但世事和人情的变化远超过她想象。到如今,她的安危、窦宪的安危,已不断的被人威胁。她的忍让与退步,没有换来任何感激。 还要再这样下去么? 不,绝不。 履霜在外吹了许久的风,等回到长秋宫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中。麦穗带着人迎上来,“殿下,内殿里,水芹姑娘已等候多时了。” 履霜深深吸了口气,往内走。 “参见皇后。” 熟悉的背影、熟悉的语声。履霜恍惚有一种错觉,如今还是昔年里,十六七岁的水芹站在她眼前。娇俏灵动,一抬头,就会笑吟吟地喊她“姑娘”。 但时间是残酷的,如今在她面前的,是年过双十,已是两女之母的妇人曹氏。 履霜挥手让殿中人都下去,这才道,“起来吧。” 水芹默不作声地起了身,拘谨地掖着两手站在一旁,“奴婢对不起您......” 履霜不置可否,只是指着对面的座位,道,“坐。” 水芹摇摇头,鼓足勇气问,“他死了,是不是?” 履霜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对她说出真相,“我派人把他送去了广阳宫,当着宋月楼的面杖毙。” 水芹闭上眼,长长地送了口气。 履霜看着她这反应,忍不住问,“当年我病好后,也曾问过竹茹。她说你在养病时,同你的姑舅表弟相互有了好感。所以求了爹,在外成婚,不再进府伺候。” 水芹听的惨然一笑,“殿下也见过王启了,自然也看清了他是何种样人。奴婢又怎么会和他......”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履霜已经隐约可以猜到——她是被迫嫁给王启的。 当年为救自己而伤重在床的水芹,和沉溺于吃喝嫖赌的王启...中间发生了什么,以致今日这样结局。履霜不忍心再想下去谪仙王爷神秘妻。 而水芹似乎已接受了现实,对着她道,“终究事情都过去了,奴婢还会有新的明天,对不对?” 她问的小心翼翼,带了一点哀求与对明天的期许。履霜几乎不敢看她的眼睛,避过去点了点头。 于是她微笑起来,神态间仿佛又有了点昔年的影子。当履霜问起她王启与宋斐的交接诸事时,她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知道的都吐露了出来。 这晚履霜一直与水芹说到快子时,才让人带她下去休息。她临出殿门时,惴惴地回首问,“殿下真的不怪奴婢么?” 履霜摇头。 她松了口气,又问,“那奴婢今后做什么呢?” “还是伺候我。” 水芹迟疑着又问,“那奴婢的两个女儿呢?” “我会让爹妥善安置好她们,放心。” 水芹大力地点头,脸上流露出欢喜。同她告了别,跟着麦穗出去了。 她的身影逐渐消失,竹茹这才敢试探地问,“殿下真要把水芹留在长秋宫么?她虽可怜,终究是参与了诬告的人。且不说咱们宫里的人怎么看,陛下那里知道了,本来怜悯殿下的一颗心,只怕也要另有想法。” “你说的不错。”履霜想起省亲那一次,水芹有无数的机会,可以说出她的困境,寻求自己的帮助。包括这一次,如果她愿意早早就放弃那个自私的王启,还是能回到自己身边。 可她没有。她宁愿通过诬陷旧主来获得更好的生活。她一直到最后关头,才为保命而说出了真相。 人性自私。昔年里,她也曾为躲避刺客而让水芹竹茹去拖住对方。所以现在水芹为了自己的家人参与诬陷,她也无话可说。 但理解并不意味着原谅,意味着能再留她。 “刚才的对话,许大人都记下了吧?”履霜忽然看着屏风问。 掖庭令许曼,一个鹰眼高鼻、长相阴鸷的女人从屏风后慢吞吞绕出,捧着一卷纸说,“臣都记下了。” 履霜点点头,“把这些都录档,交去廷尉那里。再择一个阖宫朝见的日子,将此事原原本本说一遍。” 掖庭令说是,“那曹氏,是否也交由臣带回去呢?” “不必了。终究她是伺候我多年的人。”履霜静默了许久,道,“就让她呆在这里吧。别叫她去的太痛苦。” 掖庭令沉默着福了一福,出门去了。 这一晚履霜直到深夜才睡着。福宁宫里的刘炟同样如此。 第二天天还未亮他就醒了,习惯性地喊“崇行”。久久地没有人应声。他这才回忆起,崇行昨夜被他以细故,贬去看守先帝陵墓了。他由此想起昨夜的纷纷扰扰,坐在床上一阵沉默。 坐的久了,清早的寒气渐渐侵入身躯,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在殿中守夜的蔡伦被惊醒,从不远处的墙角站起身,匆匆跑过来,“陛下醒了?” 刘炟说是,撑着额头问,“什么时辰了?” 蔡伦看了眼殿内的水钟,道,“回陛下,卯时还未到。” 刘炟说好,掀开被子,将脚踩向地毯。 蔡伦在帷幕外听到动静,忙问,“陛下打算起床了么?” 刘炟“嗯”了声一世荣华。 蔡伦“诺”了一声,先打开门去了殿外传水。紧跟着去替刘炟拿了各色衣物。 刘炟见他做事情井井有条,赞了一声,“你做事情倒是很麻利。” 蔡伦谦道,“陛下夸赞,奴才实实的不敢当。”一边替他整理着衣物,一边禀道,“昨夜里奴才按照陛下的吩咐,去嘱咐了人接王公公进宫。特特的择了巳时的好时辰,等陛下上完早朝回来,大概就能见到他老人家了。” 刘炟点点头,震了震袖子,往殿中的餐桌走。 郭宁早已经带着人把餐点都摆好了。刘炟就着桌旁的金盆漱口后,坐下去拿筷子。 没想到饭才吃了一半,便听得外头有喧哗声。他停下筷子,问,“怎么回事?” 蔡伦刚想出去看,郭宁便先他一步地说,“奴才出去看看。”去开了殿门。 他心下暗恨,但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郭宁就回来了,禀告说,“是宋贵人在外头,她想求见陛下。” 刘炟顿觉咬了一半的蟹黄包失去了滋味,对郭宁道,“大早上的风冷,你请她回去。” 郭宁答应着,出去说了。但不多久,便带着满脸的无奈表情又回来了,“......贵人说她有事要诉,一定要见到陛下才走。” 刘炟淡淡地说,“该说的,昨夜的圣旨里,朕都说尽了。” 蔡伦心知肚明,他所说的圣旨,是废宋斐爵位并贬他出京,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刘炟又道,“郭宁你去告诉她,这件事就收尾在这里,让她不要再闹了,回去好好静一静心。” 郭宁说“诺”,开门出去说了。但不过片刻,又回转了过来,带着满脸的尴尬神色,“奴才无能......贵人还是坚持要见陛下,否则她今日绝不离开。” 殿中中人的视线一下子都凝聚在了刘炟身上。他沉默了片刻,重新拿起了筷子,将剩下半个蟹黄包慢慢地吃尽了,这才说,“不见。” 这一次,郭宁出去说后,宋贵人没有再坚持,告退着走了。 他松了口气,回来禀告刘炟。却见他并不欣喜,反而神色倦怠,放下了手里的筷子,说,“朕今日有些不舒服,早朝罢一日吧。” 不止是郭宁,连蔡伦都惊讶起来。刘炟为人勤勉,即便患病,也从来坚持上朝。今日却这样失态,多半也是太过寒心的缘故。各怀心思地答应了一声,一个出去通知朝臣,一个去请御医来走一遍过场,诊治一番。 而早先出去的宋月楼,还没回到自己的广阳宫,远远便见梁玫打扮的焕然一新,迎面向她走来。 内廷并不大,宋斐便贬的消息想必已经传遍上下。何况皇后昨夜里兴师动众地把茗茶的所谓口供交给了二梁。宋月楼一想到这个,就有冰冷的恨意浮上心头。 但对着梁玫,终归是有些心虚的,不欲和她打照面,低着头匆匆便想走过去。不料对方今日似乎兴致很高,叫住她道,“宋姐姐!” 她只好停下来,看着梁玫。 对方绝口不提茗茶的事,只是喜滋滋的看了眼身旁的雁书。雁书从身后小宫女抱着的一跺包装精致的饼上抽了上面两包,笑吟吟地递了过来。 第109章 梁玫 内殿转瞬就到。梁玫带着宫女们福下身去,“参见陛下。” 刘炟顾及着涅阳大长公主,一向待她客气。所以马上就虚扶了一把,温和道,“坐那儿吧。” 梁玫摇摇头,喜滋滋地说,“先说了再坐吧。陛下可知妾此来何意?” 刘炟迟疑地摇了摇头。 梁玫喜不自禁地说,“陛下,阿敏有身孕了!” 刘炟不由地一愣,随即欣喜,“可是真的么?” 梁玫说真的,“早起匆匆地请了三四位御医来诊,已经断定无误。” 刘炟听了更加欢喜,一连声笑道,“好,好,蔡伦,传朕的旨意,把前几日代郡进贡的吉光裘找出来,赐给梁美人。 梁玫听的直笑,“陛下真是欢喜的糊涂了。如今是初夏里呢,您赏了阿敏裘衣,她哪里能穿?” 郭宁在旁笑嘻嘻地解释,“贵人误会了。那吉光裘虽称裘衣,其实是很薄的。入水不濡,入火不燃,最是个宝物。” 梁玫这才含笑,“好好,原是妾没见识。代阿敏谢过陛下了。” 刘炟道,“怎知你就没有赏赐呢?”转头对蔡伦道,“再把前阵子小宛进贡的十二时盘找出来,赐给贵人。” 蔡伦笑道,“恭喜贵人,那时盘四周皆有物象。如辰时,草间皆戏龙,转已则为蛇,午则为马,所以号十二时盘血落。可比水钟有意思的多。” 梁玫喜出望外,忙谢过了。 刘炟温言地嘱咐,“阿敏是你妹妹,有你照顾着,我很放心。”又说,“御医苑里的御医、六尚局的女官宫女们,这程子你可尽情调派。阿敏有什么想吃的、想顽的,她自己想不到,你也只管去找。” 梁玫喜滋滋地答应了。 刘炟便道,“那等到了晚上,朕再去看看阿敏。”嘱咐了人好生送她出去。 梁玫带着满满的赏赐去了丽景宫。正逢梁敏打算出殿透气。她见了,一下子急了,快步上前去搀住了妹妹,“当心当心。那里有道门槛很高,你仔细别跌跤。” 梁敏淡淡的笑,“姐姐也太小心了。这殿门我来来回回的走了几个月了,熟着呢,哪里会摔?” 梁玫一边说,“那是以前。现如今你肚里还有一个呢,可得小心着些。”一边携了她的手,一同进去。 两人在椅上坐下后,梁玫指着雁书等宫女笑道,“瞧瞧,她们手上捧着的,都是我刚刚去禀了陛下,他赏赐了你的。他又叮嘱我说,这程子你有想吃的、想顽的,只管去和六尚局说。可见陛下对你这胎有多上心。” 梁敏不为所动,“姐姐也说,陛下是为这孩子。” 她语气颓丧,渐渐令梁玫也收了笑意,叹气,“你就不能开心一点么?” 梁敏听的心中苦涩。在闺中时,她是再外放不过的性子,如今却只能每日呆在这深宫里,不见天日、循规蹈矩。何况刘炟与她并不相爱,双方都是面子情罢了,每月里并不常见。偶然相度的一两天,也是相敬如宾。这样的日子,怎么能开心? 梁玫何况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挥了挥手,让宫女们都下去,这才说,“这进后宫,是你自己一意孤行要来的。现如今你又后悔了。阿敏,你到底要如何呢?” 梁敏攥着袖子,茫然地说,“我不知道......只是现在这样的日子,并不是我想过的生活。” 梁玫牢牢地看着她,“可是事已至此,你再怎么不甘心、再怎么后悔,日子也还是要一步步的过下去啊。”她伸手抚摸着妹妹还平坦的小腹,道,“阿敏,你要知道,不是每个女人的一生都必须要有郎情妾意,才能活下去。你既然觉得不快乐,不如学一学姐姐,把你的心胸都放去别的事物上。” 梁敏软弱地抬起头看着她,“可是姐姐,我并没有你那样硬气的性格。” 梁玫听的一哂,“我又何尝是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她沉默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么?十六岁嫁给圣上的时候,我也是有过幻想的。那时候我想着脱离了梁家,在东宫,也许我会有一个新的未来。那时大家都说,五皇子脾性温和,最是妥帖良善。我也这样想——我会好好对他,和他恩爱白头。可是在我进内廷的第二个月上,就发生了一件栽赃。那时候我还小,沉不住气,拼命地辩着,解释着,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好多。他一直只是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明白了,他并不相信我。他也不喜欢我。更永远不会和我有共度一生的念头。”她这样说着,眼中似乎有了一点泪光,但很快就仰头笑了一笑,克制住了。再看向妹妹的时候,还是如常的镇定神色,“从前我担心过,你进宫会不会过的不好。可现在,什么都没有关系了。阿敏,姐姐会保护你,我会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我们是真正的、唯一的骨肉同胞。所以你不要再去想过去了,有这份伤怀的时间,不如多为咱们的未来筹划。” 梁敏听她说这个,忍不住想起了昨晚皇后派人送来的茗茶的口供,后怕道,“未来?可后宫里的人心机都这样深,连咱们家的人都能够买通。我恐怕自己还没有想到办法,就先被别人给打倒了。” “魏采薇已被陛下下了密令赐死了,别怕时空之恋,爱在千年前。再说,咱们家的人都是很忠心的。”梁玫的嘴角浮现了一个隐秘的微笑。她并不打算对单纯的妹妹说出真相。只是抚摸着她的头发道,“总之,有姐姐在呢。”她慈爱地看着妹妹的小腹,“我一定会让你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的。不止如此,我还要让他坐上最高的位置。” 梁敏听的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惴惴道,“这话可不能胡说。陛下已然有了皇后,也有了太子。咱们不能去肖想别人的东西。” 梁敏摇着头叹,“真是孩子话。”她看着妹妹,悄声道,“皇后和太子又非嫡亲母子。何况宋窦两家恩怨颇深,不管是后位,还是东宫位,里头的变数都大着呢。”她自信地微笑起来,“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吧。将来咱们姐妹俩的福气,在后头呢。” 梁敏越听越害怕。待要劝她,忽听殿门上传来几声轻叩,雁书在外道,“美人、贵人,皇后殿下过来了。” 梁玫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必是你有孕的消息传遍了上下,她过来看你的。”扬声对外道,“把门打开,本宫这就出去。” 履霜进丽景宫,是梁玫出来迎的。 她带着笑,欠身道,“劳烦殿下亲自过来了,妾和阿敏实在不敢当。” 履霜摇一摇头,道,“美人有了身孕,这是事关国祚的大喜事。本宫理应来看看她。”说着,随梁玫一同往里走。 内殿里,梁敏见她进来,起身屈膝,“参见皇后殿下。” 履霜心中感慨万千。一年前还坚持着要嫁给窦宪的女子,如今居然成为了她名义上丈夫的嫔妃,还怀上了孩子。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虚扶了一把,“坐吧。”命竹茹把准备好的东西都捧出来,交给雨兰,这才说,“美人头次有身,感觉还好么?” 梁敏客气地说,“还可以。谢殿下关怀了。” 履霜又展开叮嘱她一些保养的话,但见她始终神色淡淡,反而是梁玫听的认真些,时不时还让雁书和雨兰都记下来,免得她忘记。心中喟叹更深。 一时安胎的话说尽,殿中陷入沉默。 梁玫对着身后的宫女们开口,“去做一小锅酪茶来。” 宫女们都答应着去了。 履霜心知肚明,酪茶不好做,至少得一刻钟才能出锅。梁玫既然这么说了,大约也是留她说话的意思。安静地端着茶盏,等待对方的下话。 果然,宫女们退出、殿门关上不多久,梁玫就开了口,“昨晚上,殿下派人送来的那口供......” 履霜静静地说,“那是昨晚陛下亲自三审得来的东西。” 梁玫恨道,“我一向同她井水不犯河水,未料她却这样阴毒!竟要把这天大的祸事栽赃到我家头上!” 履霜叹,“再怎么两不相犯,也是过去的事了。现如今她成了太子生母,见着哪个妃嫔都是一样的防备。梁姐姐冰雪聪明,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几句话说的梁玫忧心忡忡起来,“先前还未曾怎么样呢,她就这样。如今一旦知道阿敏有孕,她那歹毒的心思只有更厉害的。一想到这个,我连觉都睡不着了。” 履霜安慰她道,“终究宋斐已被陛下逐出了京师,你也可安枕一阵子了。” 但梁玫听后,唇角的苦笑更深了,“殿下不必拿这样的话安慰妾。您和妾都知道的,宋斐被逐只是暂时的。一旦太子登基,他就是嫡亲舅父。到时候卷土重来不说,只怕......”她没有再说下去。 第110章 欲行 “你要去敦煌郡?”福宁宫里,刘炟吃惊地问。 窦宪在下首稳稳地答,“是。” “不行。”刘炟皱眉道,“那里临近匈奴,一向很乱。何况雨量颇少,风沙苦热。” 窦宪拱手道,“陛下,臣并非突发奇想。臣这几年观兵事,觉察匈奴因内乱而渐衰,也许这正是我们一举剿灭他们的好时机。只是臣如今身处京都繁华之地,再怎么关注也是纸上谈兵。所以萌生了去敦煌的念头,想临近观察一下匈奴的布置。” 刘炟摇头,“你有报国之念,这很好。只是你是国舅,又是侯府世子,何必亲自前往?” 窦宪抬头看着他,脸上带了丝无奈表情,“臣刚才所说,是一个原因。其二,如今京中都在传,说臣家上空有青云气,是帝王兆......臣每日里战战兢兢。但愿可以出得京师,一洗其名。” 刘炟听他提起这个,歉然道,“那件事......” 窦宪想到宋斐和崇行先后被逐,心中已有了此事真相的大概轮廓。想到刘炟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解决了事情,无疑是在保护宋月楼,心头暗恨。面上却不动声色,恭敬道,“陛下如此处置,自有您的道理。只是臣这里,这样的异象不好言说解释,说不得还是请陛下下个恩命,让臣去敦煌郡一趟吧,也熄一熄京中的非议。” 刘炟听的心中赞同,点一点头说,“你既坚持如此,那朕稍后就下旨吧。” 窦宪俯身拜倒,“谢陛下。” 刘炟摆了摆手,“委屈你和皇后了。” 窦宪心中冷笑,嘴上却说,“陛下言过了,这都是臣兄妹该做的。只是臣有一请求。” 刘炟道,“你说吧。” 窦宪迟疑道,“臣可否去看一看皇后?既然事情已定,那臣想对皇后告个别再走。免得她不知情,到时候忧心...” 他还在絮絮地说着解释的话,刘炟已经随口答应了下来,“择日不如撞日,你这就去长秋宫吧。”又嘱咐身旁的王福胜,“你去御医苑再要几瓶活血的药酒,给伯度带回去。”又对窦宪道,“你此去放心。姑母他们,我会交代人好生照料。” 窦宪谢了他,慢慢地退了出去。 窦宪一路往长秋宫而去。 到了宫门前,守门的小宫女麦穗见到他,颇有些惊奇,迎上来问,“世子怎么过来了?” 他简短地说,“奉了陛下的恩命,来看望皇后忠犬变渣男。” 麦穗说好,请他稍后,去殿内报。 等待的间隙,窦宪抬头看着深广的内廷。廊腰缦回、檐牙高啄。这样的华丽,却令人无端透不过气来。 哎。履霜住在这里,也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够睡好...... 他还在怔怔地发着呆,麦穗已经去禀告了皇后出来,清脆地说,“皇后殿下请世子进去。” 窦宪醒了过来,点点头,跟着她往里走。 历代皇后所居的长秋宫,是后宫中最华丽的居所。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桌上搁着各色的珠宝晶石所制的玩器。殿角搁了一个大大的博山炉鼎,里头焚烧着百合之香。 窦宪在这片华丽中不自禁地攥紧了手。 这样的生活,自己是一生都不能给她的吧?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随着宫女穿过了一道又一道的帘幕帷帐,停在了凤座下。屈膝叩拜,“参见皇后殿下。” 她吃了一惊,忙站了起来,打算扶他。 他不动声色道,“礼不可废,皇后坐下吧。” 她这才攥着袖子坐了下去,问,“怎么好端端的的,二哥突然进宫来看我了?是爹他......” “不是。“他否认后,沉默了许久,才说,“臣是来向殿下辞行的。” “辞行?”她似是听不懂,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要辞行?你要到哪里去?” 他静静地说,“臣已向陛下自请,去往敦煌郡。” “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是陛下让你去的么?我去同他说...” 窦宪见她失态地站了起来,用一个眼色提醒她周围都是女官和宫女。这才说,“不关陛下的事,是臣一直有向武之心。听说敦煌郡与匈奴相邻,私心想着最易学得实战兵法,所以自请前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履霜明白,他是困于天象,害怕有人再生事端,连累到她,所以提出远行,要将此事收尾。难过而惶然地摇着头。 窦宪看着她,在心中郁然地叹了口气,道,“臣此去归期未定。殿下千万记得小心、珍重。”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但嘴唇翕动,最终还是化为了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放心。”向下叩拜了一次,转身大踏步离去。 窦宪回到家的时候,踌躇了一下,不知该怎么对父母说。 脑中乱纷纷的,最终决定先去看一看生病的父亲。 岂料到了那里,竟见湄姑姑守在门口。他一愣,随即快步走了过去,问,“我娘在里头?” 湄姑姑本两手握在一起,站在房门口紧皱着眉头发呆。这样见他忽然走过来,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说,“呃...公主只是来看看侯爷。没做什么。” 窦宪听她回的古怪,皱眉道,“看望就看望吧,我也没说什么啊,姑姑你急什么。”说着,在门上轻叩了几下,“爹,娘,我进来了?” 里头传来闷闷的一声,似乎是成息侯在痛呼。 窦宪心下狐疑,住了手,侧耳谛听,这下子里头无声无息了。他不由地怀疑起自己幻听。 正在腹诽,房门被打开了,泌阳大长公主端着碗从内走出妃常嚣张,女人我宠你。见到他,也不说话,先看了湄姑姑一眼。对方勉强笑道,“世子刚回来,打算看看侯爷。” 泌阳大长公主这才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对儿子道,“你爹服了药,睡下了。” “...真的?”窦宪半信半疑的,“可我刚才,仿佛听见了他的声音呢......” 大长公主神色自若地解释,“那是他睡的不好,在做噩梦呢。” 窦宪释然地笑,“娘最近倒是很关心爹呢,常来看他。” 大长公主平淡道,“到底也一起过了半辈子了。他如今这样,我自然也要多留留心。”说着,不动声色地揽着儿子的手臂,一同往外走,“你爹近来睡眠不好,这好不容易睡下了,你就别去吵他了。等他醒了,再过来看。” 窦宪“嗯”了声,随口道,“早上我出去时,他还说等我回来,有话要对我说呢。”一边随着她一起出去。又在心中构思着交代的话,“...那个,娘,过几天,我可能要出去。” “出去?”大长公主怔了一下,问,“去哪儿?” 窦宪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敦煌。” 大长公主一下子变了脸色,湄姑姑也吃惊地脱口问,“世子去那里做什么?” “...想去那里看看,匈奴是怎么练兵布阵的。” 湄姑姑听的眉头紧皱,“世子想学兵法,多叫几个积年的老将来同你说,不就好了?巴巴地去那种沙漠地方,这怎么吃得消?您可是......”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大长公主已经一口截断,冷笑着说,“让他去。” 湄姑姑大急,转头道,“公主!” 窦宪看着母亲的神色,也惴惴起来。 他与履霜的事,母亲一直都是知道的。他回京之后的醉酒落魄,母亲想必也都明白。那这件事的真正因由,自然也不例外。 他鼓足勇气地对着母亲开口,“娘,我......” 但大长公主已经斩钉截铁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抬起头冷冷地对他说,“不用多说了,你想去就去吧。——反正你也对陛下提过了,不是么?那么我同不同意,也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窦宪听的大为惶愧,嗫嚅,“娘,我......” 但大长公主已经冷冷地转了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长裙曳地,带起无数落叶碎枝。 此后的几天,窦宪再去找他母亲,她始终闭门不见。他忍不住内心惴惴起来,自问是否真的惹怒了母亲。索性湄姑姑安慰他,说,“世子一声不吭的就要出去,还是那样远的地方,家里人谁听了不生气?公主这也是太过在意你的缘故。等过阵子,气消了,心疼起来,母子之间自然就好了。”他听了,叹了口气,没有再强求母亲的谅解。 而父亲的病,也一日比一日的重了。自窦宪那天从宫中回家后,成息侯竟断断续续地陷入了昏迷。偶有醒来,也是一幅疲惫茫然的样子,似乎连面前的人是谁都不再记得。 窦宪不由地在心中后悔,此去敦煌是否应该。 但无论如何,和刘炟是约定好了的,这事反悔不得。何况宫里在第二天就颁下了圣旨。所以他也只能再三地去托了郭璜,在他走后多照应窦府。到了九月初三那天,准时出发前往敦煌。 第111章 沙漠 太阳高高地挂着,却没有一丝热度,冰冷充斥着整个沙漠。 一列人马,顶着这样的酷寒,艰难地跋涉在茫茫的沙地上。无论是人是马,都被冻的瑟缩,困乏异常。 终于,队伍最前面的一个人高声道,“原地休息一会儿!” 众人都松了口气的连连答应着,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纷纷道,“谢将军!” 窦宪一行人离开京师,已有三个多月了。 起先一路历经豫州、巨鹿等大郡,虽路程难行,但沿途都有驿馆可供休息,那些底层的官员又都殷勤地伺候着从帝京而来的贵客。 但自从进入西北高原以来,一路上荒凉贫瘠,情势比之前大改。不要说驿馆了,时常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找不见。 一行人没有办法,只好结伴着露宿在外。就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月,终于临近目的地敦煌郡。 “小心,有沙暴!”领头的窦宪忽然急声道。 众人都吓了一跳,下一刻便见远远的沙风狂啸,席卷而来。一个个用风帽把自己的脸兜头罩起来,迅速地找着最近处的白杨树或大石,抱住,整个人躲藏在后面。 但还是有几个反应不及的士兵被烈烈席卷的沙暴击中,整个人被风吹的向后猛摔,满头满脸地都糊上了沙土。 窦宪本已找到了躲藏的地方,但眼见如此,来不及多想,便迅速地从石后奔了出来,从腰间抽出马鞭,厉声道,“快拉着。”一手伸给了身后的长随,“阿顺,拉着我!” 对方答应着,左手紧紧抱住身边的白杨树,右手拉着自己的主人。 而地上的几人也用尽全力地向前,去握窦宪的马鞭。两方角力似的,终于在沙暴中维持住了平衡,不至于被刮走。但刀子一样尖利的风,还是伴随着粗粝的沙子,胡乱地拍打到了他们的脸上。只是这样的生死情况下,谁都没有心思再呼痛了。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沙暴狂舞着结束了。窦宪松了口气一般的放开了马鞭,抹了一把脸上的尘土。地上的几人也都累的浑身仿佛散架,瘫倒在地。 窦宪见了,默不作声地去找了水来,一一抛给几人,“苦了你们了,跟着我来这样的地方。” 地上的几人听他这样说,忙道,“将军言重。”“这一路行来,都未曾听过将军抱怨。比起将军,我们实在是太软了些。” 窦宪摇头道,“没有,你们都很不错。” 众人纷纷道,“哪里哪里,比起将军还差得远呢兽王,无限宠妃。”“将军实在不像京中的贵胄子弟呢。” 窦宪沉默地听着夸赞的话,忽然一阵疲倦袭上心头。 ——不像京中的贵胄子弟么? 那不过是因为,眼前的这些他曾经都经历过啊。 多么遥远的记忆啊。 颍川郡。 记得当时去,还是先帝年间,永平十四年。 而如今已是新帝登基的第二个年头,离那时候,过去了整整四年。 当年去颍川郡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为了和想要得到的人共度一生,他义无反顾、奋不顾身地去往了叛军的发源地,去代替帝王镇压余下的乱民。 从京师出发时,他是踌躇满志的。但一路上历经种种苦难——士兵逃脱、碰上劫匪、沿途官员勒索,等等一切,慢慢消磨掉了他的雄心。 只是年少的心里,有一个信念是牢牢生着根的——去颍川郡。去争功,将来回帝京,请求赐婚。 于是咬着牙挨着、熬着,一路丝毫不叫苦地到达了那里。 却没料到那儿的情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人民都在哗变、太守与主簿被迫弃印脱逃、二皇子的死忠得知他带兵来到了这里,一波又一波地前来刺杀...... 那阵子,每天都只能睡两三个时辰。又是没有任何经验地就去了险地,几次意外都陡然发生。却强撑着不能倒下,一边让人包扎着伤口,一边忍着剧痛继续安排人去镇压。 那时候,不管有多艰难,心里总还是有个期望的。 ——盼望着此间事一了,就可以回到帝京,回到那个人的身边,永永远远地和她在一起。此后再也不用为父母的冷漠而难过,再也不用害怕独自一人的漫长黑夜。 可是...... 他眼眶发热,极力逼退了眼中泪意,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给,世子。”窦顺端着一碗酪,走了过来。 窦宪愣住,下意识地问,“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窦顺顿了一下,道,“前几天在那家牧民那儿留宿的时候,偷偷问他们要了,藏下来的。”他不欲多说,催促道,“世子别问了,快吃吧。走了这样久了,也补补。” 窦宪狐疑地尝了一口。但神色马上就变了,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窦顺。 他被看的心头发虚,讷讷道,“世子怎么这么看着我...” 窦宪淡淡地问,“她呢?” 窦顺面色变了,但还是强撑着装傻,“什么?世子说的是谁啊?” 窦宪懒的同他打哑谜,开门见山道,“你去把她叫来。” 窦顺吓了一跳,忙解释,“请世子听我说......” 但窦宪不耐烦地转过了头,把那碗酪搁在了一边的石头上。 窦顺眼见他似乎生气了,心中惴惴的,也不敢再解释,讪讪地走了。过了一会儿,领了个身量较小的黑甲小兵来。 那小兵一见到窦宪,就跪了下来,一句话都没有说轮回的梦境。 窦宪看的叹息,“木香,你一向是最稳重的,怎么如今也学起了欺上瞒下?” 那小兵抬起头,果然是木香,一张秀丽的脸上黑乎乎的,满是风沙尘土的痕迹。她轻声道,“世子孤身在外,身边也没个贴心的人伺候着,奴婢不放心。” 窦宪指着窦顺道,“不是有阿顺么?你担心什么?女孩子家的,一个人来这满是大老爷们的队伍里,你也敢?”见木香羞惭地低下了头,他叹了口气,道,“这样,你这几天就跟在我身边。等到了敦煌郡,我派人送你回去。” 木香听了,重重地摇头,“求世子别赶奴婢走!奴婢一定会小心隐藏身份,也会努力跟上队伍,不会给世子添麻烦的!” 窦宪碍于她为人不错,耐着性子道,“我不是怕麻烦。只是到了敦煌郡,那儿远比如今这沙漠更苦更乱。你虽是丫鬟,但也是从小在侯府里娇养大的,实在不必跟着我去吃那种苦。再说出门在外,我也并不是来享受的,实在不必有人伺候着。” 木香着了急,还待要说,忽然邓叠匆匆地跑了过来,禀道,“将军,前方吵吵嚷嚷的,似乎有别情!” 窦宪一惊,立刻拿起了佩剑,一跃而起。 不远处尘沙漫漫,竟是一队三百人左右的、身材粗壮、穿着左衽褐袄的披发异族牧民骂骂咧咧而来。而他们手边,又驱赶了不少牛羊。还有...束着发的右衽妇孺。 窦宪只看了一眼,就大概知道了事情轮廓。 ——早就听说敦煌郡与匈奴相邻,加之太守庸碌无为,此地常被跨界而过的匈奴牧民侵扰。更有甚者,虏了妇孺,驱赶如牛羊奴隶。没想到他们来的第一天,就碰上了。 眼见那些异族牧民越走越近,窦宪所带士兵都又惊又怒,惊痛于国中子民竟遭这种对待。不等窦宪下令,就纷纷喝骂,“此地是大汉疆土,你们竟敢越界,还驱赶我朝子民?!” 那几百个匈奴牧民闻言并不惊恐,反而大笑,“是汉朝疆土又怎样?还不是由得我们来去自如?”“我们怎么舍得驱赶你们的子民呢?你们这儿的小娘儿们,滋味很美呢!”轰然地大笑了起来。 窦宪身边有个小将蒋斌,也是京中贵族出身。又年不到十八,最热血不过,听了这样的话,立刻大骂,“果然夷狄之人,都是人面兽心!”说着,翻身上马。 窦宪想要阻止,但见他已面色沉沉地说,“非要叫你们知道小爷的厉害!”又看向身后,“谁愿随我而去?”有些士兵激于义愤,有些则是想奉承他。总之蒋斌一呼之下,竟是百应。 窦宪见了,忙阻止,“等等!” 但蒋斌已被激出怒火,更兼也身为外戚,姑姑是先帝的一位美人,家中的姐姐又嫁给了宋家一位旁出子弟,一向与窦宪不是一路人。所以闻言立刻讥讽道,“你要做缩头乌龟,尽管胆小呆在这儿好了!”说着,也不给窦宪说话的机会,就举剑大呼,“走!” 那群匈奴兵远远瞧着,大约也看出来了他是队伍中的尊贵之人,武力亦不低。对视了一眼,忽然全都放开了俘虏来的大汉子民,向东边奔逃。 蒋斌大笑,“一群只会说大话的傻子!”带着百余人,催马去追。 窦宪在他身后喊,“别脱离大部队!快回来!” 蒋斌得意地回头笑,“胆小鬼!等着我提这群匈奴蛮夷的......”他话还未说完,忽然身下马高声嘶鸣,似乎是被什么绊住,跌倒在地。紧跟着,他身后的百余人也纷纷落马倒地。 第112章 敦煌 一时众人停下,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有几个士兵忍不住问,“将军方才为何不救蒋斌他们?” 窦宪想起那些匈奴人马旁革囊里隐藏着的弓箭,还有绊倒蒋斌等人的绳索。这些哪里会是普通人能有的东西?沉沉道,“对方装备齐全,并非普通牧民。贸然上前,我恐怕遭遇埋伏。” 那几个人互视了一眼,露出了然而不忿的神态。 窦宪心知他们在想什么。必是觉得自己与宋家有仇怨,所以故意借匈奴人之手,除去与宋家有亲的蒋斌。 他不屑于做无谓的解释,但也不愿白白担负污名,对着那几人道,“如果你们想救蒋斌他们,此刻大约还来得及。这里所有人,我都拨给你们调配。” 那几个人听了,脸上顿时流露出犹豫的神色。——那群匈奴人虽人数不多,但一个个武力超群,远甚过他们。何况这里是沙漠,他们初来乍到,可对方却是这里的积年。 剩下的大半人听了窦宪的话,心里也不痛快。有几个脾性直接的,马上就抱怨,“方才将军几次阻拦,让蒋斌他们不要贸然去,他们都不听。那就自己做下的孽自己背吧。这样的茫茫大漠里,我们可不敢贸然过去。”“就是,本来咱们就走的艰难,若同匈奴人交锋,只怕又要折损人手。” 窦宪也不打断,一直等到他们说的先前几人惶愧低头,方站出来喝止,“好了,都别说了。”他正欲让众人送一送妇孺们,眼角忽见里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里攥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见窦宪注意到了那孩子手里的东西,那群妇孺都神色大变,有一个女人,大约是那孩子的母亲吧,嘴唇发着抖,把孩子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掩藏着。 窦宪直直地看着她,“把你儿子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女人勉强笑着解释,“没什么东西啊,将军眼花看错了吧。” “拿过来。” 女人还在负隅顽抗,“真没什么...不过是沙漠上,孩子随便捡的东西。” 窦宪没有再尝试与她沟通,只是淡淡看了眼邓叠帅气十七弟,乖乖卧等爱。他毫不留情地拉开了女人,随即把孩子的两手掰开。一块小小的黄金顿时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众人都愣住。不多久,士兵中有一人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们怎么会有黄金?” 随着他这句问话,士兵们都把视线放在了那群穿的破破烂烂的妇孺身上。一个个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的微妙。 窦宪平淡地问,“那些匈奴人是什么身份?说。” 那些妇孺都不惯隐藏神色,听他这么说,立刻变了脸色,又避过了他的视线嗫嚅,“我们怎么会知道......” 窦宪也没有再问,只是看了眼邓叠。他漠然地把剑架在了那个男孩的脖子上,道,“别叫我们将军问第二遍。” 男孩的母亲吓坏了,扑通一声跪下,道,“我说,我说!”不顾周围妇孺的阻止,吐露道,“那些匈奴兵...我们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天我们在捡沙棘果,突然他们就过来了,给了我们黄金,逼我们配合着,跟着他们出来遛一圈......” 士兵们听了,一个个面露怒色,“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被俘虏的?”想到被匈奴人诓骗去杀死的百余名同伴,他们胸中怒气更甚,“贱民!枉费我们好心,你们竟帮着蛮夷来骗我们!” 见有几个气盛的士兵拔出了刀,那群妇孺被吓的瑟瑟发抖的,连声解释,“我们不是有心要害人。实在是这些年与匈奴对峙着,每年要交不少赋税去养兵。这沙漠上,又没有什么可种植的。实在支撑不下,这才...” “这赋税要以人头来收,其间又有多项杂税。现如今,敦煌的贫民是十室五空,全都跑远了,去别郡谋生。剩下我们这些没本事的,也养不活家里人,好几次都饿的去吃观音土。生下孩子也不敢养,都溺在了水里......” 窦宪听的恻然,喝止士兵们,“好了!都把刀收起来!” 他们都神情不忿,“将军!这群贱民这样帮着外人,留着他们也是浪费大汉的粮食!” 窦宪想起方才的惊心一幕,心中也浮上冷冷的杀意。但想到妇孺们方才所说,终于还是动容。何况他是一军之首,做事不能光凭意气。如果军队才到敦煌便杀了本地之民,无论原因如何,传出去总也不好听。沉沉道,“放他们走吧。” 那群妇孺听了,都松了口气,连声感谢着。 窦宪也不理他们,却也不让士兵们对他们下手,拿剑横在他们离去的方向。一直看着他们相扶着离去了,才收回剑。 士兵们都气不过,叫道,“将军!” “一群愚民罢了,真要杀他们,反而污了你们的刀。何况他们终究也是大汉子民,被生计所迫才这样。咱们有杀他们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去彻底解决匈奴人。”窦宪翻身上马,“走吧,去找太守。” 这一日晚间,窦宪终于带着人抵达了城内。 太守吴维安听闻,忙放下了手中事,亲自过来迎接。 窦宪见到他,点了点头,指着身后的士兵们,道,“你先去安排他们住下来吧,然后明天把他们编进本地的军队里。” 吴维安听了有些愣,没想到他会自己先提这话。原本还惴惴京中来人,又是国舅的身份,怕是会恃尊自用,事事不与旁人配合。不料对方一来便是这样的好态度,完全不像自己所想。 当下诚恳地答应了一声,命人领了三千士兵下去休息,又让夫人去整治酒席,一边伸手请窦宪和副将邓叠往内堂去。 吴夫人做事麻利,吴维安和窦宪、邓叠坐下不多久,她就带着丫鬟们,一个个地上了菜双生扣。 菜摆齐后,吴夫人关门出去了。吴维安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道,“在下敬窦将军。将军从京师跋涉至此,实在是辛苦了。” 窦宪早早就听闻这位吴太守治理敦煌手段软弱,以至于这些年匈奴虽不大举进攻,但时常犯边。何况此人年过四旬,仍生的一幅文弱相貌,说话间客气的仿佛连大声都不敢。心下更看不起了,冷淡地举杯,只将酒略沾了一下唇就放下了,并没有喝。 邓叠在旁,看了不由地大为尴尬。 吴维安看了,也是一怔,没想到他会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放下了酒杯,淡淡地笑,“将军似乎很讨厌在下。” 窦宪挑眉看他。 吴维安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踌躇着说,“将军可知,在下自来到敦煌郡当太守,一直是一个主战派?” 窦宪和邓叠都怔住。 早就听说吴维安人如其名,治理敦煌以保守为妥,历来对于进犯的匈奴人都是能忍就忍,避免两国起冲突。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自称是主战派? 吴维安知他们不信,叹息道,“敦煌郡临近匈奴,人民却不爱动武,总是得过且过,孱弱难挡外敌。何况此地贫瘠,难以种植稻米,我朝人民又以放牧为耻,并无所谓生计,素日里的吃用都由邻郡供给......说一句直白的话,对匈奴而言,敦煌是易攻难守之地。” 窦宪淡淡道,“这不是你一味退缩的理由。” 吴维安目光灼灼地反驳,“在下从未退缩。” 窦宪觉得好笑,“哦?”的反问了一声。 吴维安沉默许久,才道,“将军也许不知道,永平十年,在下回京述职,先帝曾经说过:弃敦煌,退守泰州郡。” 窦宪听的一愣,随即有怒气浮上心头,将筷子“啪”的搁在了桌上,“那岂非将我朝大好疆土,拱手让于异族?!” 吴维安无奈地说是,“话虽如此,但先帝他另有考虑。比起敦煌,泰州土地肥沃,不会有仓廪之饥。何况泰州地处中轴,四面分别是巨鹿、永安、东莱、平原大郡。一旦匈奴来袭,边四郡可星夜来援。三,泰州郡民风彪悍、士兵强硬。所以......” 窦宪面色稍缓,但还是皱眉道,“即便有这层考虑,可一旦弃敦煌,不管理由如何,人民都会以为是军队支撑不住了。这样的想法一起,谁不恐慌?再则也会平添匈奴的好胜进取之心。” 吴维安沉声道,“所以当时臣坚决不从,谨向先帝陈述了三策。” “愿闻其详。” “先派大军击匈奴王庭,绝其根本。再策反西域诸国,联合发兵胁匈奴余部。此上计也。若不能,则置将士五万人,出据敦煌,与匈奴周旋,由周围郡供其谷食,此中计也。如又不能,再退守泰州,此下计也。” 窦宪摩挲着指节,“看来先帝是选了你的中策。” 吴维安说是,“因为这缘故,在下数年间一直按捺着,不敢有多余的举动。唯恐匈奴忽然之间进犯敦煌,也唯恐圣上再提弃敦煌之语。” 窦宪想到他为这原因,独立承担污名近十年,心中肃然起敬。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他不敢即刻就相信对方,因此只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你说的话,我会留心。总之,一切等我去看过边防再说吧。” 第113章 深思 “吴维安的话,你怎么看?”回到房内的窦宪,舒了一口气地坐在了椅子上,一边抬头问邓叠。 他想了想,谨慎地说,“那位太守出语,似乎很真挚。但在下还是建议将军先保留态度再说。” 窦宪点了点头,“我也是这样想。”见邓叠面色疲惫,他温声道,“眼看着天色也晚了,你回去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跟着吴维安去看边防。” 邓叠说是,行了一礼,慢慢地退了出去。 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窦顺去接了一盆水过来,伺候着窦宪洗脸。 温热的毛巾带着腾腾的水汽贴上面颊,窦宪立刻觉得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思绪也逐渐安静。 窦顺觑着空道,“待会儿世子沐浴完,写封家书回去报平安吧。离咱们上次寄信回去,都有一个多月了。” 窦宪听的心头一片喟叹。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么? 还记得上一次接到书信,是在巨鹿郡的驿站里。他欣喜若狂地拆开了火漆,但母亲在信上只简短地写了几笔,“家中一切安,勿念。”便没有了。令他一阵失望。 后来还是郭璜,知道他母亲素日里冷淡,恐怕不会愿意多与他有书信来往,他在外会忧心,另寄了一封信给他,絮絮地说:你母亲每日里修佛,身体康健...伯父仍未醒转,索性大长公主料理的精心,派人日日看护...宫中皇后安,现依贾太妃,并与二梁、申氏交好,孤立宋月楼...你走后一月,太常寺有星官上奏,彗星进犯天枢星图仍未消散。申、梁先后进言,所谓彗星并非指你,而指目前仍羁留京师的宋斐。圣上大惊怒,寻细事追贬了他...... 他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终于觉得一颗心放了下来。 有了母亲的细致调理,父亲的病应该会渐渐好起来吧。也许等到他从敦煌回去,父亲就能变的和过去无异。 而在后宫的履霜,他临走前已经费心安排好了半夏、蔡伦、王福胜在她身边。何况又有他在边境视察,刘炟看在这份上,必定不敢再轻视她。 一切都会好起来。 只除了窦宪自己。 而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他所能做的,不过是让身边的所有人都过得更好罢了。 至于他自己,五年、十年、十五年,总会有能忘记的一天吧。 缘分浅薄,夫复何言。 第二日上,窦宪随着吴维安去巡查边防。 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见敦煌郡的布置很是用心,官兵们也都被训练的忠勇无匹,只是见他前来视察,面上都有不虞神色,并不卖力。心下一片雪亮。看来吴维安昨晚所言不假——他是主战派,可敦煌人民都不爱动用武力。 而吴维安眼见着他在沉吟,内心也猜到了他在思考什么。心头有些急,轻声地说起了匈奴的近况,企图打动他,“...匈奴王庭本由狐鹿孤单于执掌,他有个同母弟,左大都尉吉康。此人贤良,颇受本族人爱戴。单于也欣赏他,常带着他处理政事。东帐阏氏眼见着,唯恐儿子不得立,使人私自杀了吉康。其子呼屠王子因此不敢再回王庭。去岁狐鹿孤单于得病将死,留下遗言:子少,不堪立。侄子呼屠年长,又通政事,立他为继任单于。东帐阏氏不甘,矫了令立自己的儿子,一边派人去杀呼屠。现如今呼屠心怀怨望,把她母子做的事好一番抖搂,又听说欲投往乌孙。东帐阏氏也联络了小宛,两方都按捺着,只看谁先动手。” 窦宪道,“如今匈奴国内,应该正议论纷纷吧。” 吴维安说是,试探性地说,“将军可曾记得在下昨日所说的三策?眼下恰逢匈奴内乱,在下以为是行上计的好时机......” 窦宪想起他昨夜所说的,“...先派大军击匈奴王庭,绝其根本。再策反西域诸国,联合发兵胁匈奴余部。” 大体的谋略没有问题,只是匈奴人并非傻子。虽国中内乱,但王庭哪里就这么好击了?何况他们两方各自联络了别国,万一眼看大汉来袭,合二为一怎么办?加上乌孙、小宛。汉军如何能对付的了? 当下没有回吴维安,只问,“那如今的单于......” 吴维安忙说,“叫军臣单于,听说今年刚满了十三。因年纪幼小,素日里都由母阏氏把持着政务。他也就每日里骑马打猎的,要不就是带着人来侵犯边境。” 窦宪听着这描述,忽然就想起昨天诓骗他们的一伙人。为首的那个虽未看清真面目,但声音稚嫩,带着变声期的沙哑,大约就在十三岁上下。而他所带的牧民,虽做了普通打扮,但一个个的都显见的是好手。 说不定,那就是军臣单于。 这样的以千金之体深临敌境,只为给对方新来的将官一个警告——与其说警告,倒不如说是一个恶作剧。 做出这样事情的军臣单于,看起来还真像是一个有勇无谋的愣头小子。 窦宪在内心沉吟着,忽然,抬头说,“先不急。” 吴维安等了半天,也只等到这一句,一下子急了起来,“将军!如今匈奴内乱,这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一旦错过,等对方内乱平息,便又要腾出手来料理咱们了!”他想起先帝所说的“弃敦煌”等语,更为心惊,诚挚道,“将军!请听在下一言!” 但窦宪已经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有考虑,你先别急。”带着邓叠,大踏步地离开了。 留下吴维安站在原地,很失望地叹了口气。 主簿黄朗上前,愤愤道,“那种京城来的贵胄子弟,是最怕死的,向来怎么安稳他们怎么来,太守别为这样的人不舒心。有什么想做的,我黄朗跟着您,一定第一个冲到前面!” 吴维安听了心中感动,连连点头称好。但转瞬又情绪低落起来,“那位将军...我总觉得他不是贪生怕事之人。大约还是咱们的人太软,他看了不满意,所以才这样说吧。”他抬头看着朗朗的青天,肃然道,“这些天你着人加紧去练咱们的兵。告诉他们,食民之禄,就该为大汉清缴匈奴。哪怕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 而远处的邓叠,见离吴太守已远,终于他忍不住问,“这事将军是怎么想的呢?难不成,难不成......” 窦宪摇了摇头,“吴维安所说不错,这件事退缩不得。否则等匈奴权柄交接完毕,一切就挽回不了了。” 邓叠听他的话头,松了口气,“看来将军另有高见。” 窦宪摩挲着指节,点头,“现如今万事皆备,但,还差东风。” “...东风?” “民心。”窦宪笃定地说,“你看方才那些士兵的态度,再想想昨天咱们遇到的妇孺。他们都宁可混着日子,也不愿意硬起来,同匈奴人较个高下。枉然我和吴维安有再多的计谋,碰上这样的军队和人民,去同匈奴打,又如何能赢呢?” 邓叠听的点头,问,“那将军打算怎么办呢?” “先激出他们的斗志。”窦宪道,“人民所求的是什么?生存。所以他们宁可像现在这样,也好过出去,打一场看不出输赢和生死的仗。而人民的底线是什么?乱。所以得等到众怨积累到一定高度,人心才能聚起来。咱们到那时候,再提打仗的事不迟。” 邓叠点头,“的确是这样。否则现在出去打,他们不情愿不说,折损的人还多。剩下的子民看着,更要哗变。咱们到时候得承受匈奴和敦煌人的两重压力。不如先让匈奴人动手,激起敦煌子民的斗志,然后咱们再打,这样既轻便也易得尊名。” 窦宪长长地送了一口气,“这打算不必同吴维安说了,我看他是心慈之人,未必能明白这些道理。你只暗暗地叫咱们的人这程子驻守防线松一些。”他牢牢地看着邓叠,“让心腹去做。你看着他们,千万注意好分寸。别把事弄得太大,也别弄小了。” 邓叠默然地点头。 窦宪背着手,又道,“再去拿我的名刺,想办法投往小宛王那里。” 邓叠听了大惊,“将军忘了吴维安说的么?匈奴母阏氏现如今正联合着小宛,蠢蠢欲动呢,咱们这时候送上去,万一小宛王起了异心,把您送给匈奴,那不是...” 窦宪不欲再同他说,截断道,“去吧。” “请。” 窦宪带着邓叠,跟着穿着异族服饰的人,往内殿走。但一直到坐下来,也不见有人来迎接。 邓叠不由地有些发怒,喝问,“小宛王呢?” 引他们前来的仆从欠身道,“我们王上一会儿就到,请贵客稍候。”说完,也不待面前两人答言,便退出了殿。 邓叠见了,心中更怒,伴随着身在异国的惶然,俯下身,轻声对窦宪道,“在下看小宛王是存心要立一个下马威给您。要不就是有诈。依在下说,咱们不如走吧。” 窦宪面色沉着,摇了摇头。 又等了一刻钟,终于,殿外传来行礼之声,随即殿门大开——小宛王终于过来了。 第114章 烟花易冷 窦宪平淡地说,“王上是聪明人。所以在下同您交谈,不愿一开始就绕圈子,说些没意义的话。” 小宛王颇感兴趣地伸手,示意他往下说。 他看着对方,开门见山便道,“听说王上打算同匈奴母阏氏一起,讨伐呼屠王子。我此来,意在劝说您改伐乌孙。” 邓叠在旁听的大惊,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竟是要说这个。 小宛王也露出诧异神色,在心内沉吟许久,都想不通此事他能得到什么益处。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 窦宪神色自若道,“早就听说王上执政,颇著危重。以致小宛政治清明,渐有问鼎西域之兆。那么敢问王上可曾听过我汉人一句话?争民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王上选与匈奴母阏氏联手,剿灭无罪的呼屠,固然可在事成后分得一些土地,但于人心上,怕是会有所损伤吧。长此以往,恐怕会去王业远矣。” “王业。”小宛王在口中玩味着这两个字,“恐怕你心中的王业,和本王的并不一样啊。窦将军,实话说吧,我并不在乎什么声名。我只知道欲富者先广其地,欲强者先富其民。比起虚无缥缈的名声,土地才是握在手里的真正东西。” “所以在僻远的乌孙和土地肥沃的匈奴之间,王上选了后者?其实不然。王上,土地固然重要,可这之后呢?鲜卑、乌桓、西羌,一旦见您辣手以对无罪的呼屠,他们怎么会不心生警惕?届时如他们联合到一起,共同抵御小宛怎么办?” 小宛王皱眉,“我并没有攻打这三国的念头,你不要信口开河。” 窦宪淡淡地笑,“可鲜卑等国眼见呼屠无罪,尚被王上所灭,又怎么会不胆战心惊?在下是不是信口开河,王上换个立场,一想便知。” 小宛王呼吸窒住,没有应答。 “所以与其伤呼屠,得不义之名,又引鲜卑等三国反感,王上不如考虑调转剑锋,先处置乌孙。在下听闻乌孙身为西僻之国,向来以强盗行径著称。王上除他,一可得土地千里,二可得禁暴之名。既得财而除西域诸国祸患,将来王上善自从政,西域诸国必先后归附。” 小宛王眯着眼睛看他,“你千里迢迢而来,难道只是为我分析这许多利害么?” 窦宪爽快地说不然,“王上耳目灵通,应当也知在下是因国内外戚争执,暂时被下放到敦煌。在下养尊处优多年,不愿任期内出战事。无奈匈奴虎视眈眈,如今母阏氏又联络了王上您。——哪怕你们现在剑锋不指向敦煌,说实话,在下心里也是怕的。所以今日冒险前来,请王上暂勿与匈奴结交,免叫在下在敦煌的这一年提心吊胆。” 小宛王听的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和你说话真是痛快!” 窦宪微微一笑,“和聪明人绕弯子,是愚蠢之举。”他站了起来,拱手,“在下初次造访就说了这些话,王上有所迟疑也是该的。只是在下句句都发自肺腑,还望您好好考虑。” 小宛王点点头,“我让人送你回去。” 窦宪谢过了他,带着邓叠,跟着小宛皇宫内的仆从出去了。 等出了小宛的皇宫,只剩下两人,邓叠终于忍不住色变,道,“将军怎么能提议小宛王去打乌孙呢?这对咱们有什么好处?您应该劝他同咱们一起讨伐匈奴啊!” 窦宪看了他一眼,“那是太过明显的挑拨了,你以为小宛王是傻子么?” 邓叠还待要说,窦宪已道,“你先回去吧。” 他愣住,问,“将军不同在下一起回去么?” 窦宪低下头,“我在小宛都城内稍微逛一圈,看看...看看他们的日常生活。” 邓叠紧皱眉头,“虽然此地离敦煌郡近,人民又都被同化,但终究这儿是异国。将军孤身在此,总是不妥。” 窦宪有些疲惫地说,“没有关系。你回去吧。”说着,也不等邓叠答言,便翻身上马,往小宛的都城中心而去。 小宛这些年渐渐地兴了起来,都城也造的十分气派,方圆足有四十余里。一条名为“护龙”的河围绕在四周,周边种满杨柳。窦宪一路行来,又见不少巨木所架的桥梁,宛如飞虹一般贯穿城市。比起大汉中规中矩的建筑,这里实在叫人惊叹。 等到了都城最中心,人马繁华,路途拥堵,窦宪下了马,牵着宵风一路默默地走着。 沿途的商贩们见他眉目装束,便知他是汉人,纷纷招呼,“公子来看看我们这儿的琉璃吧!”“带些红宝石回去!” 窦宪摇头,只是一家一家地问,“你这儿有烟花吗?” 问到第七家的时候,终于有个小商贩眉开眼笑地说,“公子可算是问对人了!这正逢过年,各家的烟火都销售空了,只有我家的烟花是这城内最多的,到现在还剩了不少。公子看看,要什么样的都有。” 窦宪点点头,把马拴在一边的树上,来到摊位前仔仔细细地挑选,一边问商贩,“这是什么图样的?” 对方耐心地一样一样介绍了过去,最终窦宪挑了满满的一褡裢。 商贩一边从他手里接过铜钱,一边笑道,“公子这是带回去,和家人一起放吧?买了这样多。” 窦宪抿紧了嘴,没有说话。 商贩以为他是不爱说话,笑吟吟地又道,“公子看着也有二十来岁了,应该成家了吧。买这些回去,是给家里的夫人孩子的吗?公子回家可以先放蓝色那卷,里头是圆形的花卷的图案,孩子看了啊都喜欢。要不先放黄色那卷也好,里头藏了海棠花的纹样,在天空点燃了放起来,就像置身花海一样。我家那口子就最喜欢这个......” 窦宪不欲再听,从他手里接过了褡裢,低着头,牵着马就离开了。 “砰,砰...” 无数绚烂美妙的烟花燃放在天际。 窦宪独自坐在小宛郊外的旷野里,抬起头贪看着天空。 冬日的深夜,天色像是墨一样的漆黑。风冷冷的,毫不留情地刮擦着人的脸颊。又钻进单薄的衣服里,像是刀子一样,捅开内心最软弱的地方。 “...瞧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傻样!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西域小宛,那里的人手更巧。他们能在烟花里藏花儿图样呢,一旦在天上燃放,仿佛置身花海。” “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 “唔...等你长到这么高。” “哼,我若果然长到那么高,不成了妖怪了?你不仅不想带我去,你还哄我!” 有娇俏的声音在耳边盈盈。并且不断回响,越说声音越大。 窦宪的喉间一阵干涩,更兼被寒气所逼,忍不住以手握拳,轻声咳嗽了起来。 正逢一卷烟火燃放完。他顾不上紧一紧衣襟,忙拿起一卷新的烟花,点燃,远远地放到旷野里。 刚一走开,那卷烟花便“砰!”的又开始放了起来。 他舒了口气,靠在身后冰凉的大石上,长久地、沉默无言地继续看着天空。 时已至二月,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现在正在过年吧。 不知道父亲的病好些了没有?母亲晚上睡的好吗?履霜能不能应付的来宋月楼? 他想起那个名字,有一瞬间的茫然。 自他们分别,已有三年。 这之间,他们断断续续地有过一些相见,但终究宫门有别,见面的次数,统共也没超过十次。 长久而无情的时光,其实已逐渐地让他忘怀了一些事。当初的怨愤填胸,也已慢慢被冲淡。但是每每念及那个名字,总有无法忘记的过去浮现在心头。 他抬眼四顾。深冬的夜里,天地之间是这样寂静。只有旷野之外,几家零星的简陋农舍里,几条被寒冷冻醒的猫狗在带着颤音轻轻地叫。 他落寞地顺着声音看去。天上烟花燃烧时那一瞬间的光亮,微弱地照亮着他的脸。 这一刻,他突然想起一句年少时读过的诗:半生寒塘路,烟花一半醒。 是啊,烟花本就是冷的。好比他生命中的人和事,再怎么鲜艳热烈地存在过,还是那样轻易就会走向分别。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满满一褡裢的烟花都放完了,四周再没有一点亮光。他手攥着冰冷的石头,茫然地出着神。寒意一层层地侵入他肌肤,而他没有任何知觉。一直坐到天际早霞初升,天空有了隐隐约约的亮光,才终于站起来。顶着放肆的冷风,翻身上马,往敦煌而去。 大概是冷风吹的太久,窦宪回去敦煌后就开始发热。 吴维安听说了,忙带着夫人用心做的鸡汤,前来探望。不料根本见不到窦宪,就被窦顺拦在了房外。 第115章 破虏会食 这番动静实在太大,很快敦煌郡的上下官员就都得知了。 尤以主簿黄朗最愤愤。又是安慰吴维安,“太守别和那种竖子计较!”又是骂窦宪,“早先我只以为他懒,没想到竟是这样的贪生怕死之徒。现放着匈奴人不计较,往房里藏了个美貌婢女。又不知往哪里去逛了,染了一身伤寒回来。打量着咱们都不知道呢!这听闻了匈奴人犯边,也不管。依他这样下去,敦煌迟早要被匈奴吞并!”恨恨地以手捶桌。 吴维安勉强劝他,“也许窦将军另有打算吧。”他话虽这样说,但自己也肯定不了,忍不住发出长长的叹息。 之后几天,匈奴犯边的情况越来越糟。 不知那年幼的军臣单于是从哪里听来的,说是汉朝有句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因此最怕肌肤受损。趁着最近几日的犯边,俘虏了不少汉民回去,施以劓刑。后又听闻汉朝子民最重入土为安,竟丧心病狂地带着人,掘了不少郊外的汉墓,烧打死人。 敦煌子民远远望见,都涕泪交加,一窝蜂地来到太守府第,请求开战。甚至有不少年过五旬之人,也挥舞着兵器,发愿上战场杀敌。 吴维安忍着心痛安抚他们,答应尽快与匈奴开战,一报侮辱之仇。转头又去求见窦宪。 他经过几天的修养,人精神了一点。但才听闻他的来意,便一口拒绝,“不行。” 吴维安急道,“为什么?现在匈奴已经逼迫咱们到这份上了!” 窦宪不答,只说,“总之,一切等我病好后再说。” 吴维安再怎么有涵养,但见他三番四次都如此敷衍,终于还是忍不住摔门而去了。 窦顺和木香在旁看的都惴惴,劝道,“世子,要不就答应他们打吧,反正是他们敦煌人自己的事。” 窦宪摇头,“阿顺,你去叮嘱邓叠,务必看好吴维安等人,不许他们轻举妄动。” 而此刻匈奴的王帐里,军臣单于听了手下来报,正哈哈大笑,“真的?吴老狗和那国舅爷闹翻了?” 探子恭敬道,“是。听说吴维安那里,见咱们的人掘了他们的墓,怒不可遏,马上就去找了那窦宪,偏他怎么也不肯答应出兵。” 军臣听的一阵嗤笑,“早在他来第一天,我就知道了,那是个不敢打仗的软蛋!” 四周的随从跟着奉承,“可不是么,碰上咱们单于这样的少年英雄,他早吓的尿裤子啦!”几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不妨帘幕刷的一下被掀开,脂粉容艳的母阏氏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劈面喝问,“你叫人去掘了敦煌人的墓?!” 军臣稍有瑟缩,叫了声“母亲”,不敢说话。 母阏氏看了更加恼怒,一个耳刮子打到他脸上,“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本来呼屠一直解决不了,已经足够让我们母子焦头烂额了。偏偏你还这样不怕事,去惹汉朝人。”她想起小宛王忽然的毁约,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但心中还是惴惴的,“弄个不好,这次便是天要亡我们母子。” 军臣听了这话,反而镇定了下来,安慰她说,“母亲!有我在呢,你怕什么?”他拍着自己的胸脯道,“父王生前就常夸赞我武力超群,况且这几年我已把汉人的兵法都摸透。不管是呼屠还是汉朝的军队来,敢有犯我们俩母子的,一律叫他有来无回!” 母阏氏听了,并不欣喜,反而更加担心,“你年纪小,自然以为天下没有人能阻挡你。可你要知道,兵法是不断在变的,它并非死书,也不像你说的那样容易!” 军臣觉得母亲不信任他,撇了撇嘴。但见她忧心忡忡的模样,还是为了安慰而答应了一声。 母阏氏心里搁着小宛的事,没多注意他的神情。见他答应了,一颗心放了下来,又嘱咐了几句,便匆匆出去了,打算再着人与小宛一方谈。 而军臣,眼看着母亲的背影,慢慢地咬起牙来,“不过就是看着我小,不相信我罢了。等我打了一场胜仗,你们就知道了。” 军臣单于是在这天夜晚,突然带着精锐袭击敦煌的。 吴维安被攻打声惊醒,从睡梦中一跃而起,下意识地打算往窦宪住处去,一同商定抵御措施。但转念想起他近来的种种行为,顿住了脚步,只叫长随快去找主簿黄朗过来。 黄朗脚程颇快,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与吴维安见面,一拍即合。当下商定了打法,便打算点人出战。 不料还没走到门口,便见窦宪带人而来,迎面问,“你们去哪儿?” 吴维安想他毕竟是奉命巡视边防的将领,今日自己却越过他私自点兵,心中发虚。一哑,不敢说。 黄朗却是个急性子,开门见山道,“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出去,和匈奴人打了!” 窦宪吐出两个字,“不行。” 黄朗听的大怒,“你这个缩头乌龟!贪生畏死!” 吴维安也被他的话激出意气,跟着道,“如果将军不愿以身犯险,那尽管将此事交于在下和黄主簿。如有差错,一切由我二人承担。” 窦宪神情冷淡,没有再同他们说,只是吩咐窦顺取了绳子来,把两人都绑缚在椅子上。 一时间黄朗和吴维安都又惊又怒,纷纷喝问他欲做什么。窦宪也没有解释,只是出门去吩咐邓叠,“点敦煌郡兵中,最懒惰软弱的去。” 邓叠神色一凛,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低声地说,“可那终究也是我国子民......” 窦宪冷冷道,“成大事者不拘细故。何况能为国而死,也是他们的荣耀。” 邓叠再不敢迟疑,躬身领命而去。 之后回到大厅的窦宪,耳听着黄朗声嘶力竭的骂声,还有吴维安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始终一言不发。 而窦顺,见他病才好了一半,便不顾天寒地冻,匆匆只披了件外套就出来,在旁忧心道,“世子回去穿件衣服吧。” 窦宪极力忍耐着身上一阵又一阵的作烧,尽量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摇摇头,“你回去备好我的战甲就是。” 黄朗还在不停地辱骂着,吴维安忽然脑中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什么,急切地转过了脸,看着窦宪。 他给了对方一个安慰的眼神,“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终于,探子来报,邓叠先前带了五千人出去,正碰上匈奴兵精锐,损伤惨重,大败而归。现如今退回了城内。 黄朗听的呆住,随即又喝骂起来,“怎么可以只带五千人?那如何打得过匈奴人?” 他嗓门破锣似的,窦宪听的头痛,绕过他,先去吴维安那儿给他松了绑。对方看了他一眼,从怀中摸出虎符,默不作声地递了过来。 窦宪接过,低声道,“多谢。”回房里换上了战甲,佩剑匆匆出去了。 等到他换好衣服出去,发现吴维安已为他点了本郡最精锐的兵将。还有一些悍勇不畏死、自请参与战斗的平民。 见是他领兵,那些人颇为失望,纷纷议论着。——大约他这些天的无所作为,早已传遍了上下吧。 窦宪淡淡一笑,也不计较,只是说,“稍后请诸位务必听我号令,不许与匈奴人战,引他们入恒山再动手。”他冷冷扫视众人,“否则我格杀勿论。” 众人顿时哗然。 窦宪也不理他们,只对一旁的吴维安道,“请太守带人做好酒菜,今日我等破匈奴会食!” 吴维安心中惴惴,答应了一声。 而敦煌郡众兵,心中更不信了,勉勉强强才说,“诺。” 窦宪右手紧紧抓住缰绳,左手擦了把额上因病痛而带来的冷汗,举高剑道,“走!” 等一众人来到城下,发现军臣早已经杀红了眼,得意地勒马来回巡视,一边用剑闲闲挑起地上的尸首,开膛破肚。 众人都大怒,窦宪第一个上去叫阵,“大汉车骑将军窦宪,前来请教单于剑法。” 军臣少年意气,听了这话便欲拍马上前,但身后诸人怕他出差错,纷纷道,“单于不要以身冒险。” 但方才的大胜已经冲昏了军臣的头脑,他草草地推开了那几人,就一夹马腹,向窦宪而去。 两人刀剑相交数十回合,一直不相上下。但慢慢的,窦宪露出疲态来,剑法也错乱起来。军臣心中大喜,顺势用劲,一剑将他挑落马下,随即振臂高呼。身后匈奴人跟着群情激昂。军臣正欲趁机杀死窦宪,不想对面即刻来了两三个小将,将窦宪拉上马匹,夺路就走。 军臣被激起好胜心,催马而去。 而窦宪大约是被他的攻势吓怕了,勉力地伏在马背上,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一边大呼,“退回东边!” 一众人忙都勒马跟上。 军臣见此,向身后众人道,“追!” 第116章 噩耗 终于,战局结束,恒山边都是匈奴人的尸首。 窦宪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擦了把脸上的血与汗。 主簿黄朗朗声大笑,“咱们都错怪将军了!早先见将军碌碌无为,又说什么破匈奴会食,咱们心里啊,都是一包气,到现在胜了,才慢慢明白过来。” 窦宪平淡道,“若非置之死地,如何能得重生?所谓驱人而战罢了。”见黄朗穿着盔甲,手舞大刀,他忽然想起对方是一届文臣,有些惊讶地挑眉看着他。 对方拍着胸脯道,“将军别看在下是一届书生,发愿杀蛮夷也有十来年了,一直跟着敦煌的士兵们训练体能。今日,终于叫我也尝到了做武将的滋味!”哈哈大笑起来。 窦宪本以为此人性情急躁,不堪大用,但眼见他这样豪情冲天,不由也内心敬佩。吩咐众人,“留下一半人清理战场。剩下的人,随我回去用饭。”他挑眉大笑,“但愿太守为我们热的酒,尚有余温!” 众人轰然地响应,随着他策马回城。 捷报早已经传回了城内。窦宪一行人回去,城中子民都箪食壶浆,热烈地迎接他们。一时之间城内热闹非凡,家家都点亮了蜡烛,照的敦煌宛如白昼。窦宪好不容易才带着人破开人潮,回到太守府邸。 吴维安果然已经带着人准备好了酒食。他亲自站在府门前迎接众人,高声笑道,“将军今日率军一举击杀匈奴单于及其精锐。暂请歇息一晚,明日整顿军旅,再指匈奴王庭!” 他语音落地,群情激昂,振臂跟随高呼。 窦宪面上也有得色,跳下了马,跟着吴维安往府内走。 不料才走到一半,便见窦顺握着一卷纸,没头苍蝇似的在到处问,“我们世子呢?我们世子呢?” 窦宪看着,不由地皱起了眉,扬声道,“窦顺。” 窦顺见到他,匆匆地跑了过,连声道,“世子可算回来了,世子可算回来了......” 窦宪皱眉轻斥,“和你说了多少遍,在外不许喊世......” 他的话语被窦顺“扑通”的跪倒声打断了。窦顺眼睛里滚出很大一行眼泪。他颤抖地说,“侯爷去世了。” 他一语既出,窦宪顿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好不容易才能问出口,“你说什么?” 窦顺极力地忍着泪,重复了一遍,“侯爷去世了,大长公主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 见窦宪长久的都没有声音,吴维安内心惴惴起来,命周围好奇的仆从都退下,这才问窦顺,“确定么?会不会是谣传?” 窦顺摇头,将手里紧攥着的那页纸呈上来,“刚拿到的家书。大长公主亲自写的。” 窦宪没有伸手去拿,只是僵硬地抬眼去看。 一行熟悉的字体跳入他眼中,“汝父病重、不得治,已于今日殁。”落款是二月十九日。 的确是半个月前。 窦宪死死地盯着那页纸,僵硬地呼吸着。 耳边,窦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怎么会这样?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回京吧。 吴维安也担忧地在旁安慰他:将军节哀。窦侯到底也是享尽尊荣走的,何况有您这样的儿子,他一定不枉此生。 窦宪到现在反而镇定了下来,一句句地听着他们的话,全部都听懂了、全部都听进去了,一点慌乱和难过都没有。 他点点头,自己也想不到会这样的条理清晰,“太守,请你稍后出去告诉士兵们一声,这几天会随我直捣匈奴王庭。今夜务必吃好、休息好。”他顿了顿,又道,“匈奴母阏氏痛失爱子,必会倾举国之力抵挡我们。请让士兵们都做好准备,接下来的仗不会好打。” 吴维安见他面色异常的沉着冷静,心头泛上怜悯,低声道,“将军如果想哭,尽管哭出来吧,此地只有在下和窦顺两人。” 窦宪摇了摇头,平淡地说,“我没什么,当务之急是一举铲除匈奴。”他仰头看了一会儿天空,调整着呼吸,道,“先去吃饭吧。” 次日里,窦宪刚用过早饭,吴维安便带着人匆匆来报,“匈奴母阏氏得知军臣单于死于恒山,果然大为惊怒,竟不计前嫌点了右贤王呼厨泉为将。” 窦宪敏锐地捕捉到了“不计前嫌”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吴维安解释,“呼厨泉是先代单于的另一个弟弟,因备受先单于信任,也一度被母阏氏猜忌。好在他为人急流勇退,一力地辞了实职,西游羌国。这才避免了吉康的结局。 窦宪皱眉问,“此人既与母阏氏不和,怎么这样的关头,母阏氏去找了他?” 吴维安叹道,“还不是那母阏氏找不着人。那女人为让自己的儿子当上单于,这几年间,早把各部落孔武有力的将领杀的杀、放逐的放逐。” 窦宪听的冷笑起来,“怪不得去向宿敌求救呢。只是呼厨泉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吧。今既愿意来打汉军,大约还是母阏氏许给了他什么东西。” 他与吴维安的视线撞到一起。两人共同吐出两个字,“——国家!” 窦宪负着手说,“否则以他的为人,怎愿意来趟这趟浑水?” 吴维安想起呼厨泉几年间西游西羌,忧心道,“母阏氏许下重酬固然是一个原因。呼厨泉与西羌王交好,有把握能借兵退汉军,这才是真正原因吧。咱们怎能容他如此?” 窦宪轻蔑地笑,“不,就让他去向西羌借兵。” 吴维安面露忧色,“可是西羌人向以悍勇闻名,一旦与匈奴残余士兵合二为一,恐怕咱们......” “不用怕。有母阏氏在,西羌翻不出什么大浪来。”窦宪看着吴维安,一字一字道,“你去想办法,派人让母阏氏那里知道呼厨泉的打算。传播的越大、越好。” 此事不到两日,便有结论传来。 ——母阏氏绑缚了呼厨泉的心腹,命他在众人面前吐露呼厨泉交结西羌、欲裂匈奴的打算。 如今匈奴的亲贵,泰半都是母阏氏的亲信。他们本就害怕将来呼厨泉事成,回身斩杀母阏氏与他们一众人等。听闻这事,更惊恐了,纷纷说,“还好尚未让他掌兵,否则我等的头颅,不落入汉人手,倒要落入西羌人手中了!” 母阏氏称是,当即命人捕杀了右贤王呼厨泉。 消息不久便传播至匈奴朝中。剩下的文臣听闻此事,都义愤填膺。母阏氏到此时大约也明白中计了,只是不肯认错,终日里闭帐不出。 与此同时,汉军的攻势越发猛烈,几乎有将匈奴灭国的趋势。 而匈奴的精英已在上一次随着军臣一同覆灭。余下的人虽有战意,也勇猛可嘉,无奈并无好的将领统帅。于是只能一日日地被汉军围堵,人数锐减成了十之六七。他们再也不敢恋战,退守回了本国。 但汉军已将他们视为母亲河的黑水河投毒,又包抄了四面。 这时,国内余下的亲贵们都打听到是军臣带着人掘了敦煌人的墓,以致他们下了死志,不灭匈奴不干休,一个个都大惊失色。又想起枉死的呼厨泉——若有他带领,本族不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在第四日晚间,冲破了王帐,共同勒死了母阏氏。随即有一部分人拼了命去突围,打算前往乌孙投奔呼屠王子。 听说怀有此念的人,只有十之一二得以突围而出,剩下的无不死于汉军之手,但没有一个人求饶。尸体堆在黑水河边,染红了整个上游。 这消息传回匈奴国内,剩下的人没有再做无力的抵抗,由身份最高的左贤王率领着,递交了降表。 “建初二年三月,匈奴动荡。车骑将军窦宪,率副将邓叠,及敦煌郡兵马,先诛军臣单于于恒山。又率精骑围匈奴王庭八日,斩杀突围者四万人。虏众崩溃,递降表请休战。宪获温犊须、温吾、柳鞮等八十一部降者,前后三十余万人生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唯右大都尉须訾遁走,与王子呼屠率残部奔至渠比鞮海。” 那一日过去后,大汉的史书上留下了这样的记载。 彼时的敦煌,处于一种异常的兴奋的海洋里,为此后彻底解除了边境的威胁而载歌载舞。 太守吴维安忙着处置匈奴战俘,主簿黄朗手忙脚乱地替他琢磨怎样写奏表。 新的时代逐渐地拉开序幕。 只除了窦宪。 匈奴国灭后,他没有参加敦煌的任何一场庆典,就悄然地策马离开了。简单地收拾了一下随身物件,带着长随和婢女策马疾奔,赶回帝京。 事到如今,所有人都尘埃落定。只除了他,要回去见一见过世的父亲。 爹,爹。 早春的风还十分料峭,刮在脸上,生疼生疼。木香和窦顺都极力地合紧自己的衣襟,才能勉强忍耐着寒意。但见窦宪穿着单薄,又不以为意。木香不由地道,“再穿件披风吧,世子...” 他没有任何回应,只将手中马鞭狠狠地抽下,催马加速前行。 第117章 痛逝 在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地奔跑了二十几天后,窦宪终于抵达了京师。一路上,他已经先后累死了六匹快马。 停在窦府门前的那一瞬间,他眼前一片漆黑。一个月来紧紧绷住的肌肉骤然松驰了下来,呼吸也变的异常短促。他紧紧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勉强才能喘的上气。索性意识还清醒着,像微弱的火光,告诫自己不能倒下,至少不该在这里。强撑着,扶着宵风,慢慢调整呼吸。 眼前终于逐渐清明起来。 他把马鞭扔给窦顺,尽量稳住步子,往府内走。 窦府里已不是他一年前离开时的场景了。里头挂满了白幡,大厅被布置成了灵堂的样子,成息侯窦勋的画像被高高挂起,下书一个斗大的“奠”字,左右两边高挂挽联。风轻轻地吹着两旁的长明灯,使之忽闪忽闪。 窦宪浑身脱力地跪了下去,“...爹。” 大长公主听闻了他回来,带着湄姑姑匆匆地赶来了。见他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她惊讶道,“宪儿...” 窦宪抬起头,看着她,“怎么会这样呢?爹还那么年轻,刚刚过了五十。” 大长公主平淡道,“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爹只是舍此投彼,去彼岸往生了。” 她说的冰冷而残酷,不带一丝情感的牵扯,窦宪心下一阵失望,喃喃地问,“你不难过么,娘?” 她的目光有一瞬的飘移,但很快就回答儿子,“你日夜兼程赶回来,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履霜得知窦宪回京,匆匆求了刘炟,赶往窦府时,已是深夜。 外面风雨大作,凤驾好不容易才能抵达侯府。下了轿辇,又是风声呼啸。随行的婢女所打的灯笼,有不少都被淋湿吹灭了。 履霜好不容易才到了灵堂门外。饶是如此,也被淋的半身湿透。她却顾不上理一理衣服,只吩咐左右,“都退下吧,跟着管家明叔去下人房里喝茶。” 却是一个面生的中年人站了出来,道,“回殿下,前代管家在前几日出门采买时,遭遇了强盗,已然没了。如今窦府里是小人在管着事。小人陶安国,参见殿下。” 履霜悚然一惊,又问,“那云婶呢?” “她收拾了东西,回了扶风老家。” 履霜没有再问什么,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于是陶安国带着婢女们都退了下去。而她也深深呼了一口气,去推灵堂的门。 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那里。黑衣晦暗,万般孤伤。履霜站在他身后许久,他都没有察觉,直到她出声喊,“窦宪。”他才抬起头看着她,但那目光茫茫然的,没有焦点。 履霜慢慢地蹲了下去,“...窦宪。” 他嗓音沙哑,开口,“履霜,我没有爹了。”他仰头,极力地想要忍住眼泪,“你知道么,我在敦煌的时候,时常会想,这是爹二十几年前也来过的地方。如今我在代替他,完成他的梦想。一直到那天接到家书,我还是这样想。我想啊,一回去,我先不吃饭,我先写封信给爹,告诉他我打赢了。儿子打赢了匈奴!他二十几年前没有做到的,我都替他做到了!从此大汉不用再同匈奴议和,也不会再有边境之忧!他不会再觉得儿子只是每日里只是玩玩闹闹,永远也长不大。” 履霜拿袖子胡乱地擦着他的脸,“别哭了。”她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别哭了,窦宪。” 他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流了不少泪。忽然之间,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着她痛楚地、不断地问,“怎么会这样呢?我离家的那天,爹还好好的。他躺在床上睡着了。我没忍心叫他起来。我说,爹,你好好的养病,我去敦煌,最多一年就回来。等匈奴那儿的事了了,我好好地呆在家里,再也不出去了...怎么会这样呢?” 履霜无言以对,只能牢牢地抱紧他,眼泪止不住地掉。 窦宪软弱地把脸埋在她的颈窝,说,“拿到信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个谣言,是个玩笑。这些天在外赶路,我还是这样想。我多希望一回到家,爹他就出来啊,告诉我,‘这都是骗你的!谁叫你一声不响地就去了敦煌。再这样,以后还吓唬你。’” 履霜不知该安慰他什么,翻来覆去只是说,“你身上好烫。窦宪,去床上躺一会儿吧。等到明天醒来,什么都会好起来。” 他软弱地听从了,就着她的扶持开门出去,回了松风楼。 履霜把他安置到床上,又替他脱去了外袍和靴子,替他盖上被子。再去打了一盆热水过来,浸湿了毛巾,替他擦洗着一个月来不曾打理的脸。 他闭着眼睛任由她作为,情绪逐渐地安静了下来。 履霜见状轻轻地松了口气,坐在他床前的小凳上,轻轻地拍打他,“睡吧。” 但他并没有依言睡去,反而睁开眼,惴惴地问,“...你不会走吧。” 履霜迟疑了一下。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摇着头,哀求地看着她,“别走。” 她在这样的目光里一阵悲哀。窦宪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从不肯对着人流露出失意。即便是几年前,他们最相爱的时刻,他也不曾在她面前如此。但现在,她能强烈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深沉而空洞的悲哀,透过这目光一阵阵地侵袭着她的心。她紧紧地抱住他,“我不走,窦宪。我陪着你。” “那就好,那就好...”窦宪终于松了口气,反手紧紧抱住她,“我失去了爹,失去了家。还好履霜,我还有你。” 窦宪终究困乏已久。在得到履霜的保证后,很快就睡着了。她趴在床沿上,屏住呼吸看着他的睡颜,逐渐从难过里升腾出柔软来,忍不住伸出手,来回抚摸着他的脸颊和鬓发,低声地说,“窦宪,窦宪。” 门上忽传来一声谨慎的轻叩。 履霜吓了一跳,忙站起身,去开门。 是竹茹在外头。她迟疑地说,“殿下来窦府,已有近两个时辰了,到了该回宫的时间了。” 履霜心头涌起难以抵挡的难过,拒绝道,“我为什么要回宫?”她转身向内,“我不回去。” 竹茹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叛逆,但不过一瞬就理解了过来,叹息,“殿下如今是皇后,当思自谨。陛下深夜恩准您出宫,已是恩命,如何还能在外逗留一夜?何况世子与皇后虽是兄妹,终究不是同胞。这样在一处伴了两个时辰,已令有心人惊诧。若再相伴一夜......” 履霜听的默不作声。隔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你说的是,是我糊涂了。”轻轻地阖上了门,跟着竹茹出去。 稍后到了楼下,竹茹道,“奴婢去传轿辇过来吧?” 履霜摇头,“去灵堂里。我要再看一看爹的遗容。” 竹茹吓了一跳,劝说,“这深更半夜的,殿下别去灵堂了吧...过几日正式出殡,再来叩拜不迟。” 履霜说不,看着沉沉的天色道,“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爹虽身子不好,但总也一直不咸不淡地治着。为什么会什么征兆都没有,就这样去了?明叔也是。我记得他是会武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竹茹听的一怔,随即明白了她的猜测,心头浮现出寒意,结结巴巴说,“不会吧...” 履霜没有再回答她,抿唇往灵堂去了。 稍后到了灵堂,履霜托言欲单独拜祭侯爷,遣了看护的仆从们离开。随即关了门,脚步匆匆往梓宫那儿走。 竹茹心中惴惴,在身后道,“殿下——” 但见她毫不犹豫,已经移开了梓宫。成息侯苍白僵冷的面容浮现了出来。 竹茹避过头不敢多看,但履霜眼神灼灼,一直仔细地打量着成息侯的尸首。 竹茹等了许久,见她一直没发出声音,忍不住调转了身子,大着胆子去到了她身边,共同往梓宫里望去。 成息侯的脸虽然惨白发青,但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竹茹松了口气,一边移着棺盖,把梓宫合好,一边对履霜道,“殿下快下来吧。” 履霜点了点头,“是我多疑了。”跟着她出了灵堂,叹气,“你去传轿辇吧。” “走了?”泌阳大长公主听见房门打开,眼睛也不睁地问。 湄姑姑仔细地关紧了门,来到她身边,这才敢说,“是。” 泌阳大长公主慢悠悠地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她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吧?” 湄姑姑轻声道,“黄文泰用药谨慎。单从尸首上看,是发觉不出什么的。” “好在她没带御医或者仵作过来。”大长公主松了口气,但转瞬又讽笑了起来,“不过光是想着去查看尸首,这份心思也够深的。不过,窦嫣的女儿么。” 湄姑姑不敢接这样的话,沉默无语。 大长公主停下了转动佛珠,看着她,讥讽地笑,“瞧你吓的。怕什么,有我在呢。” 第118章 厌恨上 窦宪疲累已久,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日中午才醒来。 睁开眼的那一瞬,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身边。——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他心里一惊,忙下了床,喊,“履霜!”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他着了急,满屋子地找,一边喊,“履霜,履霜!” 房门上忽然传来很轻微的两下叩声,窦宪听了忙道,“是你吗?”一边快速地跑了过去。 房门吱呀的打开了,窦顺端着粥进来了,莫名其妙地说,“是我啊。世子这一觉好睡。我在外等了许久呢,这粥都被风吹凉了。要不我去......”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窦宪拉住了胸口衣襟,急急地问,“四姑娘呢?四姑娘去哪儿了?” 窦顺吓了一跳,咽了口口水道,“回去了啊。” 窦宪接着逼问,“回哪儿去了?她去哪里了?快说!” 窦顺摸不着头脑,结结巴巴地说,“当然是回宫里去了啊!” 窦宪听完这句话,怔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冷笑了起来,并不可抑制地一直冷笑了下去。 窦顺见他这样,吓了一大跳,忙上前去查看他,“世子,世子!你怎么了,世子?” 窦宪忽然发怒地推开了他,“滚出去!”他声嘶地指着门口,“都滚出去!谁都不许进来!再也不许你们接近我!” 窦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明白他此刻心情不好,忙答应了下来,叮嘱了他“快把粥喝了”等语,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房门被关上,外界的阳光仿佛也被阻隔在外。窦宪在纵声的大笑中忽然落下眼泪。他无法控制地捂住脸,失声痛哭了起来。 成息侯是在三日后出殡的。 窦宪带着人,疲惫地送了他的灵柩回来,恰好碰上来府里传旨意的蔡伦。不由地心下大不耐烦,挥手劝退了一众仆从,问,“怎么?” 蔡伦道,“陛下宣您即刻进宫。”觑着周围没人,他悄声道,“世子是不是在敦煌郡做了什么?小人早上偷眼瞧见,敦煌郡武曹越级上了书。” 窦宪心里咯噔了一下。 大汉实行郡县制度,各郡长官称太守。其下属官,有主簿、丞﹑五官掾、诸曹掾史四等。曹指代各个分管具体事务的部门。像武曹,就是掌管兵事的部门。 按一般情况来说,武曹是权利颇大的,除太守外,只有他们可调动一郡兵马。但窦宪在敦煌郡的日子里,一直嫌弃该郡武曹官员都是守成派,素日里有机要,从不和他们商量。吴维安也是如此,大半军事都由他自己和主簿黄朗执掌。 所以,这群人如今的上书,大约还是为出一出当时被忽略的气吧? “这群猪...”窦宪冷笑起来,“国家危难的时候,不见他们站出来。一旦困境得解,一个个全冲到了前面。走吧。”他这样说着,大踏步地先往外走了。 “车骑将军窦宪到——” 刘炟放下手里的笔,揉一揉额,道,“宣。” 殿内的王福胜很快就把这一旨意往外传了出去。不一会儿,就有小黄门带着窦宪进来。 他利索地跪地,拱手抱拳,带着军人特有的肃穆开口,“臣窦宪,参见陛下。” 刘炟叫起,指着下首一个座位道,“不用拘束,坐下吧。” 窦宪谢过,坐了下来,等待着他的后话。 刘炟沉默了一会儿,将桌上的一卷奏疏递给了他。 他起身,趋前几步接过,但并没有立刻打开,迟疑着问,“这是......” 刘炟不答,只道,“你打开看看。” 窦宪说恕罪,这才打开奏疏。其落款已被刘炟抹去,但里头的内容,和他猜测的无疑——先是奏他故意往匈奴处放消息,使军臣带着人掘汉民墓、俘虏汉民施加劓刑。又奏他驱敦煌郡孱弱士兵为先锋,以诓匈奴。还有初来敦煌,遭遇军臣及其随从,不顾蒋斌等百人,自行逃离一事。 他看完后,阖上奏疏,抬起头看着刘炟,“敢问陛下,以此章示臣,所谓何意?” 刘炟没料到他会是这个态度,哑了一瞬,方道,“自你从敦煌回来,称赞日隆,但类似上疏也多如雪花,日日飞入福宁宫。伯度,朕要一个解释。” 解释? 窦宪在心中冷笑。冷冷地说,“陛下是聪明人,一想便知臣的打算,臣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刘炟见他始终不改态度,心头愠怒,站起身喝问,“这是你回朕话的态度么?我朝一向奉行仁人仁兵。你可懂其中含义?——上下一心、三军同力,致使十里之国有百里之听。可你瞧瞧你干的事!以桀诈桀,固然可获一时之幸。但若弄巧成拙,你将何为?何况民如水、国如舟。你岂不听闻水能载舟,也能覆舟?竟敢贼敦煌子民,而冒称其再生父母......” 他的责骂一句接着一句,窦宪听的不耐烦之极。 ——这种长在深宫里,二十年不曾真正接触兵事的天潢贵胄,居然同他说什么仁慈? 他皱着眉打断了,“陛下,仁人仁兵一词固有其可取之处。但边境数惊,士卒伤死,都是仁人所隐的。何况臣并非心狠手辣,故意送那些人去死,实在是成大事者必有取舍。为了敦煌的其他子民、为了整个大汉,有所牺牲在所难免。否则与匈奴的缠斗将永无止境。” 刘炟沉下了脸色,道,“其他子民应当被保护,那么这些人,就应该被牺牲么?!难道在你心里,人命是有贵贱之分的?!”他越说声音越高,“兵者,当思禁暴除害。可你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 窦宪听他一番话说下来,都是饱含书生气的纸上谈兵,心中愤怒,忍着气道,“陛下,臣并没有那么想。只是见敦煌人毫无战心,长此以往恐怕要被匈奴人吞并。所以先纵匈奴人取之,以激子民的斗志,趁势大破匈......” 他不说还好,这话一挑明,刘炟更为恼怒了,“你可以养兵以待匈奴疲啊。用什么办法不好,偏偏选了最血腥的?强者治,弱者死。你倒是有个好打算啊。这哪里是从军治国的众强长久之道?” 窦宪抿紧嘴唇,心中有无法压制的厌恶和阴霾。几乎想脱口而出,“那么按你的说法,匈奴何时才得以归降?养兵的赋税,对于子民来说,又何尝不是重压?” 索性王福胜在旁见他面色怨恨,打着圆场道,“恕奴才多嘴,国舅爷自丧父,性子左了许多啊。这可不是回陛下话的态度。” 一句话既提醒了刘炟窦宪的身份,又点出了他目前正经历丧父。激起了刘炟的怜悯之心,对着窦宪的态度好了不少,“是朕说话太急了。” 窦宪在心中冷笑。但见王福胜不断地给他使着眼色,还是道,“是臣失矩了。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见谅。” 刘炟没有回应这句话,沉声只说,“你此次铲除匈奴,的确建立了不朽功勋。但手段太过毒辣,实在不宜加封。功过相抵,不赏亦不罚吧!” 窦宪的唇间忍不住浮现出一个冷笑。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俯下身去,“谢陛下。” 刘炟心里也是一肚子气,勉强按捺着才没有再说他。只对王福胜道,“把另一道旨意给他。” 王福胜说是,递了一卷圣旨过来。 窦宪以询问的神情看他。他笑吟吟地道贺,“恭喜将军,继任成息侯府。将来再见,老奴要叫您一声侯爷啦。” 恭喜? 窦宪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有无法克制的尖锐讽刺冲上喉头。 他为洗刷宋家所给的污名而去了敦煌,又为国家荡平匈奴。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一阵责骂、一句恭喜? 他们不知道么,他的父亲死在了他的征途里。而这一次,并不是他想远行。 他默不作声地听着贺喜的话,狠狠地攥紧了手。 稍后王福胜带着人送他出了宫。等候已久的窦顺忙迎上来,询问,“怎么样,世子?” 窦宪拂袖,再也忍不住心头的厌恶,道,“陛下真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性情宽恕,浑无一点帝王威霸。” 窦顺听了吓了一大跳,忙去捂他的嘴,“世子乱说什么呢?仔细被人听去,这可都是要杀头的造反言语!” 窦宪轻蔑地看着他,“我说的不对么?历来帝王以征伐拓地立帝威,便是有诸般心术,也都是锐意之举。当今却沉溺儒学,居深宫之中,如居蜗壳,无与察觉。也就是治世,才由得他这样的人掌管天下。若在乱世,岂容他身立为帝王!” 窦顺听的惊恐已极,忙拉了他,匆匆往府里去。 第119章 厌恨下 时光匆匆,不觉已是建初五年。 这一日午后,郭璜送了夫人长亭翁主出门逛街,恰好路过成息侯府,沉吟了一会儿,下马进去了。 还没进府内,远远便听闻歌舞之声喤喤盈耳,令人精神陡然一震。 一路行去,又是无数的彩帘绣幙,画栋雕檐。说不尽的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窗。与先代侯爷所在时的气象截然不同。郭璜不由地嘟囔,“才几日不来,又重新布置了。” 他随着仆从一路走到了内堂。一眼便望见室内右边坐了整整十二位乐师,或是抱着琵琶,或者弹着筝。操弦骤作,急者凄然以促,缓者舒然以和。室中间又有一群高鼻深目的西域舞女,在随着这乐声翩翩起舞。 窦宪就卧在一片绫罗帷幕之后的软榻上,半睁半合着眼。似听非听、似看非看。手边搁了个淡青花诸器茶瓯酒杯,时不时慵然而啜。 郭璜眼见一室靡靡,伴随着甜腻的熏香,不由地皱起了眉,挥手道,“都下去!” 那些乐师和舞姬显然都知道他是主人的好友,闻言一下子都停了下来,看向窦宪。 他睁开眼,散漫地说,“先下去吧。” 一众人默不作声、训练有素地躬身退下了。窦宪看着他们的背影,淡淡问,“阿璜,你怎么来了?”一边又饮了一口酒。 郭璜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酒杯,随手抛在地上,“成天喝喝喝,喝不死你!”说完,去开窗。 窦宪低沉地笑了一声,也不管他,兀自翻身向内而躺。 郭璜见了,忍不住沉沉叹息,“这几年,你也变得太多了。” 离上一代成息侯过世,已有三年了。 不知是不是自愧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窦宪自出了服,居然性情大改。从前最爱逐马猎鹰的一个人,如今每日只呆在府里。又大肆扩张府邸、兴建别院。还一掷千金,从西域各国延请了好几班子的乐师与舞女。每日就沉溺在这歌舞美酒之中,消极以待身边人事。 “你闲了也出去走走,老闷在家里,有什么意思?”郭璜道。 “出去做什么?这世间,实在令人厌烦的透了。” 郭璜听他说话丧气,皱紧了眉,还要再说,忽见窦顺匆匆地自外而来,禀道,“侯爷,咱们打算在西郊建的那座宅子,造不了了!” 窦宪不悦地半坐了起来,看着他,“为什么?” “圈地的时候没问清楚,有一大半是沁水长公主的地!” 窦宪听了,眉目放松了下来,躺下去说,“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过就是占了点她的地方。无妨,让人接着造就是。” 窦顺惴惴的,“别吧。那终究是位公主......” 窦宪嗤笑,“不过就是位没家底的公主,她生母连个美人位都没够上。先帝、今上,哪一位把她当做了正经公主?咱们又何必让她?” 窦顺不敢接这话,求助似的看向郭璜。但他见窦宪行事这样偏激,又联想到了长亭翁主的身世,心下不悦,有些愠怒地讥讽,“得得,国舅爷可真是好大身份、好大见识。”自觉无话再与窦宪说下去,站起身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窦宪没有睁眼,只说,“我让阿顺送送你吧。” 郭璜心中有气,冷笑道,“不敢当,国舅爷还是让他去替您监督着造宅吧,在下自己回家去。”说着,也不待窦宪答言,便拂袖离开了。 窦顺眼看着他怒气冲冲地走了,忍不住对窦宪道,“您瞧瞧您方才说的话,这不是让郭公子吃心么?” 窦宪不为所动,“他吃心好了,走了最好。所有人都走才好。” 窦宪迷迷糊糊地躺在软榻上,睡到了午后,忽然感觉到有人在推他,不耐烦地睁开了眼,“谁啊?” 映入眼帘的是窦顺,还有他身后的蔡伦。 见他醒来,蔡伦上前来打了个千,“侯爷醒啦?” 窦宪坐起身,接过他殷勤递来的水,喝了一口。这才问,“什么事?” 蔡伦踌躇了一会儿,轻声道,“陛下传召。” 窦宪不由地大不耐烦,“好端端的,招我进宫去做什么?” “似乎是蒋家的事,被鲍大人知道了。他写了份折子,告诉了陛下......” 窦宪顿时一阵头痛。 自三年前他在敦煌对蒋斌置之不理、使其陷于死地后,蒋家人始终揪着他不肯放,动辄便寻着他的错处上奏天听。好比敦煌郡武曹上书的那一次,背后就有他家的推动。 刘炟碍于宋月楼、还有他父皇的妃嫔蒋太妃的情面,不好推说不见,几次都替他们两方说和。但蒋斌是家中独子,蒋家始终放不下他的离世,不断攻击窦宪。他心烦下,使了人假扮强盗去刺杀那一家。终于,一切都消停了下来。 而如今,这些都被鲍昱知道了么? 想起那个处处针对着他的老臣,窦宪一阵心烦。 不过,见招拆招,这也没有什么。 当下懒洋洋地说了声“知道了。”起身来穿了外袍,简单梳洗后,就跟着蔡伦进宫去了。 因他这三年来,有大半时间都闭门不出,对于蒋家的胡闹也能忍则忍,所以刘炟并不是很信鲍昱的密告。叫窦宪来,不过是例行查问一下。后又见他面色茫然,显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心中更肯定了。随口嘱咐了几句“大臣当和。”便挥手让他出去了。 窦宪却说等等,还有事诉,踌躇着开口,“臣这阵子不知是不是酒喝多了,总觉胸口不适。能不能向陛下讨些药酒?” 刘炟听了笑,“朕还以为是什么呢。你若要,尽管去御药苑取吧。” 窦宪支吾道,“臣想要何满制的药酒......” 见刘炟莫名其妙,蔡伦在旁解释,“何御医为人高傲,所做的药酒向来不给帝后以外的任何人。” 刘炟笑,“那朕派人去传话叮嘱吧,谅他也不敢不给。” 窦宪谢了一声,由蔡伦送着出去了。 等出了殿,他脸上茫然的神情一扫而空,看着蔡伦,冷冷道,“这次做得好。下一次如还有类似事发生,也先告诉我。还有接下来...” 蔡伦见他无所忌惮,心中惴惴。但想着他提携之恩,还是答应了一声,回转了殿内。 而出去传话的郭宁,在一刻钟后也回了福宁宫,禀道,“何御医答应了下来。只是他那里已没有多余的药酒,正着手做。” 刘炟点点头,“那就等他做好了,明日派人送去窦府。” 蔡伦在旁接口道,“国舅爷方才不是说胸口难受么,奴才也瞧着他脸色不好呢。依奴才看,那药酒一做好,就送去给他吧。” 刘炟沉吟了一瞬,点头说,“也好。郭宁你再去催何满一声。” 而早先出去的窦宪,走到一半时,恰好碰上了王福胜,两人便一同顺着御花园的杨柳道闲步散心。 王福胜慢悠悠地笑,“侯爷如今真是惫懒了,成日呆在府里,也有一年多不与老奴见面了吧。再过几年,也许都见不上啦。” 窦宪道,“别这样说,我瞧着你的身子还很硬朗。” 王福胜咳了几声,苦笑,“哪里还硬朗?老了,老了。老奴等过了年,就是六十岁的人啦。”他说的喟叹起来,“前几年,总觉得自己还年轻,想再闯闯,管束管束宫里人。可这一两年来,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说句实在的,如今真是有点后悔,还不如早早就退了下去,在京中养老呢。” 窦宪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想起这一年自己也有二十五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到而立之年。然后时间会过的飞快。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变的和面前的王福胜一样垂垂老矣。 忽然有一阵强烈的恐慌袭上他的心头。 “呀,是哪位小皇子出来了。”王福胜忽然侧耳谛听。过了一会儿,指着远处一棵大柳树笑道,“在那里,好像皇后殿下也在。侯爷要不要过去看一看?” 窦宪听着他的话,不由自主地停下了呼吸。——他已经有三年不曾见过履霜了。 这三年间,他一直沉溺在父亲去世的痛苦和自咎里,每日以歌舞美酒麻痹内心。于宫中的宴饮,总是能推就推,刻意地避免了与她的相见。 如今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竟是愣了好一会儿,脑中才回忆起那个温柔的影子。 而胡思乱想间,王福胜已带着他去了柳树那儿。 果然是履霜,正带着一个孩子在那儿玩耍。那是个男童,两岁上下的样子,生的玉雪可爱。又穿着一件蝴蝶闹春的肚兜,正扶着树,颤颤巍巍地站立着。 履霜蹲在他身边,柔声道,“寿儿,我带你去看花好不好?” 那孩子似是听得懂,噘着嘴不停地说,“不,不!走!”扶着树木开始往前迈步。 周围的婢女们看了,都笑,“三殿下总想自己走路。” 履霜看着那孩子,也笑,“真是大了,小时候他恨不得天天被我抱着。如今手脚有力,是再不肯了。” 她还在说着玩笑的话,忽然,前面的孩子跌跌撞撞地摔倒了,手臂正磕在一块碎石上,娇嫩的皮肤一下子被扎破了,涌出血来。 第120章 鲍昱 而一旁的王福胜眼见着孩子一直在哭,忙上前去了,先说了声“参见皇后殿下。”接着便道,“三殿下,三殿下,快别哭了哎。” 但孩子对于他和履霜的安慰,都置之不理,只是声嘶力竭地喊着娘。履霜不由地窘迫起来,“这孩子,小时候还依恋我。一大了,只记得他娘亲了。” 她身旁的宫女们也都抱不平,“申贵人忙着带大公主,又要安新胎,三殿下一向是跟着咱们的。偏偏这一摔了碰了,还是想着自己的亲娘。” 履霜听了,面上闪现黯然神色,但很快就振作了起来,斥责婢女说,“别瞎说,这是母子连心。”更加温柔地亲了孩子一下,“别哭了,寿儿,待会儿就送你去见你娘。”她这样说着,把孩子交给了婢女,抬头掠了掠鬓发。 恰好见到他站在不远处,神色怔怔地看着她。 初夏了,风中有轻微的荷花香。那样雅致的味道,她却觉得花香太馥郁,令人喘不过气。 三年了。 一千多个日夜没有见过他。在心中辗转许久,却也庆幸了许久。唯独没想到,会在今时今日,忽然一抬眼就望见他。 她定了定心神,对王福胜和左右道,“把三殿下抱去申贵人那儿吧,你们也都跟着去。本宫和兄长说说话。” 众人都答应着退下,河边一时大静。她这才凝视着他,轻声说,“好久不见了,窦宪。” 窦宪。 这一生中,只有她一直是这么叫他的,带着一种特有的亲昵。他长久被麻痹的心逐渐又加速起来,却是说,“...那是申令嬅的儿子?” 她有些吃惊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在心中松了口气。 她是皇后,一旦有子当天下皆知,怎么会不传到他耳朵里。方才实在太杯弓蛇影了。随即又自嘲起来:我在开心什么、庆幸呢?她已经嫁了人,有没有孩子,又有什么区别? 看着她,直直地问,“你没有自己的孩子么?为什么要抱着别人的儿子养?” 她听的瞳孔猛缩,嘴唇颤动,转过了脸才克制住面上神色。 他也自悔话说的太冲,描补道,“一起走走吧。” 她“嗯”了声,极力忍住喉头的哽咽,问,“有好些年不见了呢。一味地问我做什么?...你有家室了么?” 他平淡地说,“还不考虑这些。” 她低着头道,“到了该考虑这些的时候了。你已经二十五,再过几年便要而立了。偌大的侯府,总要有个女主人才好。” “不用了。”他简短地拒绝,在心中说——我内心还有无法磨灭的东西。只要它还存在,我就无法爱上任何人。 他抬起头认真地打量她。 刚刚在走过来的短暂的时刻,其实他心里是有猜想的。他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威势赫赫的皇后。然而没有...... 过往记忆里那个爱娇的、会在沐浴后给自己贴奶皮,催着丫鬟们熏衣服的履霜,竟然消瘦的可怜。华丽宫服下她面容素净,眉眼晦暗,又替别的妃嫔照管着孩子。 他心头陡然涌起不甘,伴随着对她的怜悯。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想要触碰她脸颊,“...霜儿。” 她怔怔地看着他,就那样落下泪来。 他心里一阵痛楚,想要替她擦掉那滴泪水,但她已偏过了头,快走几步转回了内宫。 而郭宁,去何满那儿又问过一遍后,得出了一个明确的回复:药酒大概能在天擦黑时做出来。 刘炟听了,点点头说,“那到时候,福胜你去拿了,送出宫去。” 回到福宁宫的王福胜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稍后刘炟又开始批折子,蔡伦眼见着,悄悄拉了王福胜袖子一把,“公公,咱们出去吧。” 王福胜点点头,两人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到了殿门外,王福神捶打着自己的腰道,“真是老了。刚刚陪着窦侯走了一圈,没留神腰扭了一下,到现在都疼。” 蔡伦顺势道,“那要不,一会儿您就别去窦侯家送药酒了吧?” 王福胜说,“这哪儿能?” 蔡伦道,“让窦府的人,上宫门前领一领好了。” 王福胜听的信念摇摇欲坠,“这行吗?” 蔡伦道,“刚刚您不是说,窦侯在御花园里碰上了皇后殿下么?这兄妹俩叙旧,没个小半时辰也下不来吧,想必现在人还在宫里头。要我说,您派人同他身边的窦顺讲一声。约个时间,让他骑马来宫门前自己拿。那阿顺脾气再好不过,应该会答应的。” 王福胜还有些犹豫,蔡伦已经笑了起来,拍着胸脯道,“公公别怕不好张嘴,我来来往往窦府几次,和那阿顺有交情,我去给您说!” 王福胜点了点头,“那辛苦你了。” 这天深夜,刘炟批完折子,刚上床欲睡,忽听王福胜匆匆来报,“鲍大人求见!” 他一惊,忙下了床,问,“怎么?” 王福胜满脸雾水,连声说不知道。 刘炟想鲍昱不是无事生非之人,忙让人开了宫门,放他进来。又匆匆整理着装。 鲍昱很快就过来了,带着深夜的寒露,开门见山道,“陛下!窦宪私自开启宫门!” 刘炟听了,顿时大惊失色。 国朝一向注重宫门按时落钥。即便是帝后,也必须遵守。 先帝年间,皇妹鄂邑大长公主曾因与驸马争执,夜叩宫门。侍卫们见她身份尊贵,私自放行。第二日朝中所有言官都上奏宫门夜开,是置帝王安危于何地?又共论公主与守宫们的侍卫们都言行不谨。先帝迫于压力,更换那晚当值的所有侍卫,又夺去大长公主小半封地,以作惩戒,舆论才渐渐平息。可见此事的严重性。 而鲍昱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窦宪对敦煌子民有强盗行径,又使人暗杀蒋家,陛下几次都置之不理。如今此人进一步纵恣胸臆,无所畏惮,竟夜入宫门。若此事再轻轻放过,将来他凌犯天家的时日,会越来越多。” 刘炟听的沉下了面色,对左右道,“去宣窦侯和今日值守宫门的人过来。 涉事的几人很快就应召而来。进了福宁宫,惴惴地问安,“参见陛下。” 刘炟先问方毅,“今夜你驻守宫门,可曾放人进来?” 方毅毫不犹豫地说,“没有。” 刘炟又问窦宪,“方才你夜入宫门了?” 窦宪大为吃惊,忙说,“怎么会?臣......” 刘炟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他不必再说。转而问那些随机抽检、带来御前的侍卫们,“今夜宫门可曾打开过?窦侯是否进入?” 那几人都吓了一跳,连声说“没有”。 刘炟没有说话,只把目光转向鲍昱。他后退了一步,连声说着不可能,喝问窦宪,“可明明有人看见你进了宫门。你敢发誓,今夜你一直呆在家里么?” 窦宪莫名其妙地说,“我也没说我一直呆在家里啊。” 鲍昱察觉到了一丝希望,道,“那你今晚在何处?快说!” 窦宪眼见他态度严厉,面上不悦,好一会儿才不甘不愿对刘炟道,“臣今日午后进宫了一次后,便回府去了。后来估摸着快到亥时,带着长随来宫门前拿药酒。” 刘炟怔了一下,“你怎么自己来拿?” 窦宪指着蔡伦道,“那小子说王公公不舒服,和阿顺约了时间,叫他上宫门口拿。到了时间,正好臣也在家闷得慌,索性一起去了。” 蔡伦和王福胜眼见事情闹大,忙都跪了下来,告罪,“是奴才们偷懒了,是奴才们偷懒了。” 刘炟听他们说了一遍前因后果,心思不过一件小事罢了。面上神色舒缓了不少,道,“都起来吧。” 鲍昱也明白了事情因由,勉强说,”是臣错怪窦侯了。” 窦宪却不肯放过,不悦道,“只怕不是错怪这么简单吧?在下去宫门前拿药酒,不过是半个时辰前的事。这深夜里,鲍大人怎么会知道,还急匆匆地进宫禀了陛下?” 几句话说的刘炟也狐疑起来。又想起鲍昱先前所诉的窦宪杀蒋家人事,心头泛上不悦,一句话也没有说。 而鲍昱也解释不了——自他认为窦宪行为不轨后,一直派人留意着对方的举动。这出发点自然是好的,可这样的打算又怎好在御前说?额上涔涔地流下汗,闭口不语。 王福胜眼见自己偶然偷懒,竟被牵扯进了这样的大事中,心中惊怒。何况鲍昱一直看不起他,多次呼他为“阉人”。心中泛起冰凉的恨意,开口对刘炟道,“陛下,有一句话老奴不得不说。窦侯自从敦煌回京后,三年来一直自思己过,闭门不出。可不知是不是陛下过私于他,嫉妒陷害竟不时发生,事类如此非一,还望明主详查!” 第121章 脱簪待罪 “老臣冤枉!老臣多年来恭侍宫闱,虽有不当处,却并无这许多罪名。那都是政敌讹言,持筹相攻,臣请陛下亲审此案......” 廷尉的牢狱里,白发苍苍的鲍昱满面悲愤,仰天长呼。 王福胜端着一个托盘,在外冷冷地看着他,“此案已然了结。太尉大人还是喝了奴才所赠之酒,尽早上路吧。” 鲍昱忽然暴起,大声詈骂,“阉人!我是太尉,备位三公,奉职掌国,怎能喝你这阉竖所送的酒,不明不白而死!” 王福胜慢悠悠地笑,“再是太尉,也是过去的事了。鲍大人还是请吧。” 但鲍昱坚不肯从,发疯般的摔了酒瓶,又欲捕杀王福胜。 对方后退了一步,对身后的蔡伦道,“鲍大人既不肯饮酒,那你就想别的方法,送他上路吧。”说着,厌恶地调转了头,不再回顾,向外走。 等他快走到门口时,恰好听见牢狱里传来“砰”的一声*倒地声。 王福胜轻蔑地笑了一下,登车回转了内廷。 不久后,鲍昱的死讯传来,廷尉称其“系狱,坚不愿回故郡。因此不食二十日,呕血死。” 广阳宫里的宋月楼听闻,不由地闭上眼,心内瑟缩了一下。 文鸳也觉身上寒意深深,“窦家人竟这样狠毒,连几朝老臣都敢下手。贵人要不要去同陛下分诉?” 宋月楼摇头苦笑,“且不说陛下如今正被窦宪迷惑。光是以我目前的处境,所说的话,陛下就不会听。” 文鸳听的一阵心酸。 自当年宋斐被贬,广阳宫一度成为了冷宫的代名词。今上除了来看望太子,几乎不曾留宿,圣心完全的转向了申贵人。 “到如今,谁还记得我是陛下的第一位妃嫔、太子的生母呢?宫中所有人,都上赶着去巴结未央宫了吧。”宋月楼冷笑。 文鸳见她说话丧气,安慰道,“终究咱们大殿下是太子呢。” 宋月楼摇头,“可你瞧窦宪那样子,还有申令嬅,孩子一个接一个的生下。他们会容让庆儿安稳登上皇位吗?” 文鸳无言以对。 宋月楼振奋了一下精神,忽然问,“前些天,我隐约听见沁水长公主回宫了一趟,听说是哭着进来的?” 文鸳点点头,悄声道,“听说她在西郊的地,被窦将军占了一大半,圈去建宅。她哭着进宫,同她母亲许太妃说。” 宋月楼微挑眉头,“哦?”了一声,“那位太妃不过只有采女的位分,哪里敢得罪国舅,为女儿出头呢?少不得忍了。”慢悠悠地笑了起来,“不过当真是人有所好,但有不谨,无不取。他既这样跋扈,那咱们也不必怕了。走,去许太妃宫里。” 次日,沁水长公主忽然递了牌子进宫,求见刘炟。 他不由地大为惊讶。 这个妹妹与他相差快十岁,何况一个是正宫抚养的,一个是位分卑微的采女的女儿。素日里几乎没有交集,只有在宫廷大宴或者过年时,才偶然见一面。 去岁他遵循先帝生前的打算,将这个妹妹嫁了出去,她回宫与他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今日她怎么会突然进内呢? 按捺下心头的疑惑,派人接她过来。 沁水长公主一进福宁宫,便哭哭啼啼地跪下了,口称,“请问皇兄,是否位卑采女所出的,就并非皇室公主?” 他一惊,忙说怎么会。下了座位,亲自去扶了她起来,“有什么人欺负你么?别怕,皇兄给你做主。” 沁水含泪点头,把窦宪侵占她宅院的事细细地说了。 刘炟听了,大皱其眉,“会不会是个误会?” 沁水马上就哭道,“皇兄以为臣妹匆匆入宫,只是为说一个误会么?” 刘炟略有尴尬,“我不是那个意思。”开始问起她细节来,“你方才说,此事是发生在什么时候的?” 沁水脱口道,“七月十三。” “有半个月了啊...”刘炟奇问,“为什么不早说呢?” 沁水终于等到了这一句,下意识地想说出背诵已久的话。但想起窦宪为人跋扈,心中害怕。转念又想,来都来了,既然已经得罪,不如得罪个干净。故作迟疑地没有说话。 刘炟轻轻催促了一声。 沁水这才道,“本想在第二天就入宫同皇兄说的。怎料那阵子鲍大人的事沸沸扬扬。臣妹就没敢进来......” 刘炟温声道,“鲍昱的事是一回事,你的事是另一回事。有什么可怕的?”见沁水神色迟疑,他心中一动,又问,“你是不是还有事没有说?” 沁水忙抬头否认,“没有!” 刘炟淡淡道,“你若想让朕替你做主,就有什么,全都说出来。”说着,挥手让殿中人都退出去。 沁水这才道,“臣妹本想第二天就进宫来的。哪晓得竟听人说,鲍大人的事都是那窦宪在设局捉弄他。臣妹想,鲍大人几朝老臣,尚且被折腾成这样,何况是我......” “听人说窦宪设局?听谁说?” 沁水嗫嚅道,“府里的家仆。” 刘炟听的狐疑起来,“无端端的,他们怎么会传那样的话?——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沁水一下子想到宋月楼,浑身冒起冷汗来。但想着对方再三叮嘱她越到关键时刻越要镇定,强忍着回答了,“谁?皇兄知道的,臣妹不爱出门,一向只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哪里有人来对臣妹说什么呢?” 刘炟点点头,释了疑心。但与此同时,心中升腾起另一种愤怒,吩咐蔡伦道,“你去宣窦宪进宫来。” 他惴惴地答应了一声,出宫去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带了窦宪进来了。 他一进来就拜倒,“臣窦宪,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刘炟并没有叫起,冷冷地指着沁水便问,“你占了朕皇妹的地?” 窦宪来前已被告知沁水密告他,做好了反击的准备。当下开口道,“这是个误会吧。”转向沁水,威胁地看着她,“公主难得进内廷一次,不好好陪伴太妃,来陛下这里瞎打扰什么?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不先找我说?” 沁水被他看的惊惧,哭叫了一声,对刘炟道,“皇兄,他威胁我!” 窦宪刚要开口,没留神刘炟早已在心内生了大气,劈面将手里的茶盏砸向了他,“混账!打量你所做的那些事,朕都不清楚么?沁水尚是公主,你都敢如此欺压她,在朕面前指鹿为马。底下的人就更不必说了。此事久念,实在令人惊怖。你可知,国家弃你如孤雏腐鼠!” 王福胜在外听见圣上提高了嗓音,又有瓷器碎裂声,料想事情闹大,忙亲自跑去了长秋宫,找皇后过来。 而窦宪,有血顺着他的额角不断地流下来。他心中耻辱,夹杂着愤怒,抬起头冷冷地与刘炟对视——可笑。这样上畏亲眷之严,下惑内宠之态的男人。终日居于深宫之中,不离女人之手。蒙昧、暗惑,竟也有脸指责他么? 刘炟被他看的胆寒,喝问,“你不服么?” ——不服,当然不服。 整个匈奴是我荡平。你的继位之乱是我扫清。 窦宪紧紧抿着嘴,面色如铁,一句话都没有说。 而沁水在旁也吓坏了,不料事情竟会闹的这么大。也生恐此事了结,窦宪会借事处置她。急急地在旁打着圆场,“皇兄息怒吧,当心身体......” 刘炟勉强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但想起窦宪种种跋扈之举,还有不知真假的诱鲍昱入局事,心中气愤,呼吸急促,始终没有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传来喧哗声,“陛下有事在处理,殿下暂且不可进去!”“请殿下不要为难我们。” 紧跟着,一个女声声嘶力竭地在外大呼,“陛下!妾求见陛下!”殿门被打开,履霜罔顾黄门们的拉扯,坚持往里走。终于她来到御前,一下子跪倒在地。 但刘炟不欲听她恳求,冷冰冰地先说,“此事与皇后无关,来人,送皇后回长秋宫。”又转向窦宪,“等过会儿,你自己去廷尉那里,把鲍昱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清楚、查清楚。” 履霜听他这样说,心中惊惧,死死地巴住了玉阶不肯离开,“陛下,廷尉何其严厉?家兄一身伤病,只怕吃不消啊。他这次实在是一时糊涂,才犯下大错,妾请......” 刘炟挥手打断了,对左右道,“还不请皇后回去?” 左右忙使了力气,去拉履霜。 她心中惶急,更兼无可奈何,挣脱了他们,去拔满头的簪环。尔后跪在地上低声道,“妾不敢为兄长辩,但求陛下看在他为人勇武,尚可为国效微劳的份上,宽恕他一次吧。妾愿脱簪待罪,为他稍赎其过。”又求沁水长公主,“公主被占的地,窦府也会十倍赔偿,并且将来决不再冒犯公主,还请息怒。” 脱簪待罪,历来是妃嫔犯下严重过错时的请罪礼节,带有很重的侮辱性质,所以后宫妃嫔不到大难临头不会轻用,今日履霜却如此。窦宪顿觉惊痛交加,拉住她,开口想说话。 但她内心惊惧,哀求地看着他,不断地摇着头。 好在刘炟到底顾及皇后的颜面,再则也明白鲍昱的事终究已过,说窦宪涉案是不知真假、查无实证的。今日这样严厉地骂了他,当也够了。平淡道,“好了,皇后带着你哥哥回宫去吧。” 履霜喜极而泣,连连叩首,“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扶了窦宪起来,出了福宁宫。 两人都形容狼狈,出福宁宫的一路上,不断有宫女黄门讶异地打量着他们。索性竹茹机灵地传了轿辇过来,停在宫门前,履霜忙扶着窦宪坐了进去,又道,“回中宫。” 第122章 刘肇 窦宪出了长秋宫后,走了不多远便迎面碰上了梁玫。 方才福宁宫里发生的事尚未传播出去,所以梁玫见到他鬓发散乱、额上隐有血迹,不由地大吃一惊。 而窦宪不欲和她打照面,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了。 梁玫就这样带着满腹的狐疑,来到了长秋宫,“...本宫带二皇子来看望皇后殿下。” 守门的小宫女闻言,为她去传。过了一会儿,出来禀道,“殿下在里头,请您快进去。” 梁玫点点头,从雁书手中接过二皇子抱着,轻声嘱咐他,“待会儿见了皇后殿下,乖乖的,不许总黏着她。” 二皇子虎头虎脑地点了点头。 梁玫在他额上亲了一口,抱着他进去了。 殿内履霜已打水重新洗过脸,梳妆完毕,端坐在凤座上。见到二皇子被抱了进来,张开手臂微笑,“肇儿——” 刘肇很响亮地喊,“母后!”在梁玫怀里不断地踢蹬着腿脚。 梁玫笑骂,“这没心肝的孩子,一见到皇后殿下,是再不要妾的了。”把刘肇放进履霜怀中。 他快三岁了,生的很机灵。先脱了鞋,然后才在履霜腿上站起来,去搂她的脖子,“母后!母后!” 竹茹在旁笑道,“二殿下真是又乖又贴心。” “可不是,几位皇子公主里,数他最和我亲。”履霜摩挲着刘肇的脸,轻言细语地问他话,“今天早饭吃了什么?” 刘肇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道,“吃了稀粥、玉米、蟹黄包,还有,还有那个绿色的杆杆菜。” 履霜想了一瞬,含笑问,“四季豆?” 刘肇奶声奶气地说,“好像就叫这个。” 两人又随口说了些闲话,履霜命竹茹去内殿拿肚兜来。竹茹答应着去了,稍后去捧了一叠肚兜过来。履霜对梁玫道,“这些是我闲来无事绣的,拿着给肇儿随便戴戴吧,别嫌弃绣功粗糙。” 梁玫站了起来,笑道,“殿下若说自己绣功不好,那妾绣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又引着两位主子说了不少玩笑话。 时间过得匆匆,不知不觉梁玫来中宫里呆了两个多时辰。她起身道,“眼见着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妾不打扰殿下,这就告辞了。” 履霜抚摸了刘肇毛茸茸的脑袋一下,将他递还给了梁玫,“路上小心。” 梁玫接过孩子,欠身告退。 履霜内心失落地目送着他们离去。 而刘肇,他趴在梁玫肩上,见与履霜越来越远,忽然慌了起来,伸出手道,“母后!” 稚嫩的童音像有千钧之力一样,击在履霜心头。她浑身一震,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几步。 而梁玫背对着她,并未察觉。拍了刘肇的小屁股一下,轻斥,“傻孩子,每次都不愿意走。下次再这样,就不带你来了。”搂着哭哭啼啼的刘肇走远了。 见履霜怅然若失地倚在门上,凝望着刘肇离去的方向,竹茹劝道,“殿下进去吧。” 履霜点了点头,跟着她一起往内走。 竹茹有意引开话题,喟叹,“眼见着二殿下越来越大了,梁美人还是那样冷冰冰的,也不照管照管孩子。真是...当初又何必要进宫呢?” 履霜听她说起这个,忍不住也叹息。两年多前,梁敏生下了刘炟的第二子,本是极有体面的。不仅是涅阳大长公主和梁玫高兴,连刘炟也对她另眼相看,提出晋封她为贵人。但她一概谢绝了,像是看破红尘似的,从此深锁宫门,避世而居。偶然刘炟去看她,也被她拒之门外。而生下的儿子,也被她全权托付给了姐姐照管。宫中对此都议论纷纷,她却我行我素。 各人都有各人的缘法,也许这就是命吧。 次日,国舅窦宪侵占沁水长公主地,闹至御前,皇后脱簪以赎罪事,果然传遍六宫。一时之间,窦家兄妹沦为了内廷笑柄。 之后窦宪退还长公主地,又依约十倍赔偿,被众人得知,更为不屑了,纷纷说,“还以为他有多能多大胆呢。这陛下的气上来了,他该还的东西不还得还么。” 而履霜,也逐渐被刘炟冷待。从前顾及着她在后宫中的体面和威望,一月之间,他总会象征性地来长秋宫宿个几晚,三不五时地派人请她去福宁宫共同用饭。但自从窦宪被申饬,一切都停止了。 后宫诸人本听说经她求情,窦宪未被处罚,都以为她在圣上的心中有些分量。如今看来却明白了,圣上尊重的是皇后,而非窦履霜,对着她都轻慢起来,转而去奉承几位贵人们。 时间就这样慢慢地淌过。 令嬅这一胎的月份越来越大,到了快生产的时候,素日里闭门不出,不大留神宫事。采蘋又知她与皇后交好,一旦得知皇后被冷落讥笑,必不肯善罢甘休的,吩咐了阖宫的婢女们都管好嘴,不许胡乱说话。令嬅也就一直都不知道那些事。 竹茹不知内情,见她这样,颇有些怨恨。但履霜不以为意,安安心心地在长秋宫过着日子,偶尔去贾太妃跟前尽孝。 时光匆匆而过,建初五年就这样过去了。 建初六年的三月初三,是二皇女的满月宴。 这个孩子,是整个内廷中长的最像刘炟的,因此颇得他宠爱,刚一降生就封了平邑公主,赐名刘佩。刘炟又早早就命六尚局准备起她的满月宴。 这一天晚上,气候中尚带微寒,宫灯却高挑,照的武英殿亮如白昼。 申令嬅是今日的主角,破例地坐在了刘炟身边。 因她出了月子,身子不再沉重,把三皇子刘寿重新接回了自己宫里。一时之间,襁褓之中玉雪可爱的刘佩、已经六岁,逐渐出落成小美人的刘吉。还有三皇子刘寿,都围绕着她。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而刘炟也神色温和地不时与她私语。 子女双全、皇恩深重,令嬅一人压过了所有后妃。不管是太子生母,还是皇后,都不如她光艳照人、神采飞扬。 履霜在他们左边坐着,眼见着一家子和睦温馨,本该为令嬅高兴的,但胸口似被堵住,无论如何也发不出真心的笑容。只在旁默默地饮着茶水,并不言语。 梁玫在底下敏锐地察觉到了,抱着二皇子刘肇,起身笑道,“这孩子好皮呢,妾哄都哄不住,一味地说要殿下抱。” 见刘肇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伸出手来,履霜心里一阵柔软,情不自禁地微笑说,“这皮孩子。来,到母后这里来。” 刘肇很响亮地应了一声,被宫女牵着走了上来。 履霜见他小小的人,走的跌跌撞撞的,忙道,“当心。” 刘肇却道,“自己,自己走。” 履霜在他快走到自己身边时,一把把他抱了起来,“好好。”将他搁在自己膝上,轻言细语地说着话,喂他吃着东西。 窦宪在下看着,丝毫不觉得这一幕温情,只觉得可悲。恰逢履霜转过身体,把手里的杯子放下来,无意识地往他这里看了一眼。 他深深地看着她,一直到她察觉到,征询地看着他。他忽然站起身,往外走。 她在上面犹豫了一会儿,也借口更衣,跟了出去。 初春的风还带着几分料峭,吹拂在身上冷冷的。履霜在殿内呆久了,被地暖和熏香烘烤着,习惯了那样的温度,骤然出了殿门,极不适应,浑身的毛孔都激灵灵的一抖。 正两手抱着肩走路,忽然她的手被人拉住,身体不由自主往前一倾,被迫跟随着向前走。就这样被拽到远处的一棵大树下。 停下来后,她下意识地仰头去看。是窦宪。他低头凝视着她,温热的鼻息打在她脸上,“怎么只穿这么点?冷不冷?”不等她回答,就把她两只手捧了起来,握在手心里,低下头轻轻地呵着气,“竹茹也是瞎了,见你穿这么少,也不在旁边提醒着。” 他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取着暖,一边凝视着她的眼睛说话。动作和语气都熟稔万分,没有一丝疏离。仿佛他们之间从没有过七年分别,还是昔日里相爱的时节。 她心中酸楚,伴随着身在宫廷的惊惧与惶然,想把手抽出来,“别这样。” 但他置若罔闻,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一直到把她的整个手掌都贴热了,才放下。 履霜敏锐地发觉他有哪里不一样了。往常不管怎样,他总是记得她如今的身份的,从不越界。今天却关怀的异常。开口想说话。 但他已经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最近过的好不好?” 她看着面前熟悉的容颜,想起这半年来诸事安定。刘炟没有再计较窦宪做过的事,而他也不曾外出征战。即便两个人如今不在一处,但见他有这样的生活,她总觉得心里是安稳的。轻轻地说,“好。” 但窦宪想起方才所见,她夹在刘炟与宠妃之间,那样静默无声。这样的生活,称的上好么?极力地忍耐着心中的痛楚,尽量作无事状地问,“你很喜欢刘肇么?” 喜欢吗? 履霜沉默着。 ——我不知道。 只是那样虎头虎头、依赖着我的孩子,常常会让我想起,我和你的儿子。 她低着头点了点头。 第123章 联手 这一晚的宫宴,一直开到亥时三刻才结束。 宴散后,涅阳大长公主捶打着坐的酸痛的腿,抱怨,“不过是个小公主,这满月的宴席竟然开了一个多时辰,坐的本宫腿都麻了。我们肇儿周岁的时候,就没这么大办过。” 汀姑姑在旁道,“终究申贵人如今圣眷隆重呢。” 涅阳大长公主就着她的搀扶站起身,“什么隆重?左不过是中宫无力、嫔妃倦怠,才由她来冒头。”她恨恨道,“本来阿敏生了个儿子,是再体面不过的,正是争夺圣上宠爱的好时候,偏她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好好一个人,竟在丽景宫里闭门不出,比姑子还不如......” 她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着,没留神窦宪向这里走了过来,向她致意,“槿姨。” 她收住了口,淡淡道,“伯度。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出宫?” 窦宪笑,“许久不见槿姨了,想同您说说话。我送您出宫吧?” 涅阳大长公主心头泛上警惕,脚下没动,先问,“说话...说什么?” “此处不是方便之地,还请槿姨略略挪步。”窦宪没正面回答她的话,只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涅阳大长公主看了眼汀姑姑。对方微微地点了点头。她思虑了一瞬,这才点头说,“走吧。” “...听说槿姨近来,常往梁贵人梁美人的宫中走动?”往外走的路上,窦宪忽然问。 大长公主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含糊地“嗯”了声,并未说话。 窦宪郁然叹,“她们两位好福气。这些年虽被陛下冷落,但总有槿姨关心着,在内廷始终失不了体面。” 大长公主听他说二梁被冷落,有些刺心,心头浮起气,开口欲辩。但见他神色忧愁,似乎不是讥讽之意,按捺了下来,看着他,“你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窦宪说是,踌躇道,“近年来,皇后日渐势微...” 大长公主不动声色道,“瞧这话说的。如今后宫中,除了申贵人,哪个不是失宠的命?” 窦宪摇摇头,“不一样。梁贵人梁美人到底有皇子傍身,无论如何,将来一个王太后是跑不掉的。而广阳宫那儿,虽则如今失了宠,到底有东宫太子在手,将来儿子继了位,就又要兴上去的。前途堪忧的只有我妹妹。” 大长公主听他推心置腹地和自己说这些,心中一动,脚步停了下来,看着他。 窦宪道,“方才我见皇后抱着二殿下,倒是忽然有个主意。——也许咱们两家可以携手,共同推二殿下上位。” 大长公主怀疑地问,“哦?可此事终究是我家占了大便宜,你怎么会肯?” 窦宪无奈道,“不然还能如何?皇后嫁入宫中七年,要能生,早生了。事到如今,我也只好在别的方面给她想想办法。” 大长公主一哂,“可是比起阿玫阿敏,申贵人不是一向更同皇后交好么?此事你为何不找她商量?” 窦宪道,“她与皇后相处的再好,也是从前的事了。如今她生育了三个孩子,自己又得宠,哪里还能看得上履霜?槿姨只瞧她今日那意气风发的样子就知道。倒是梁贵人,眼见皇后落寞,站了出来,这份心意实在叫人感念。” 大长公主听了意动。其实她也一早就有这样的心思,所以一直叮嘱梁玫,空闲了多抱着刘肇往长秋宫走动。只是此事由窦宪提出来,她总觉得怪怪的,是以一直不敢答应。 窦宪看出了她的顾虑,爽快道,“我贸然来找槿姨,说了这些话,您有所迟疑也是该的。这样吧,我先让您看到我的诚意。” “...诚意?” 窦宪说是,笑道,“二殿下的三岁生日就快到了吧。让我来给他,准备一份大礼吧。” “我前些日子里身子笨重,一直闭门不出,这蹄子也就什么都瞒着我,真真是......” 长秋宫里,申令嬅指着采蘋好一通责骂。 见采蘋惶愧地低下了头,履霜打断道,“好了,这没什么,她也是怕你担心才这样。再说,我现下不是都好起来了么。” 申令嬅忧心地摇头,“好什么啊,好好的皇后,被人传成这样,你以后还怎么在那些杂碎面前立威?”她说着说着,又恼恨起来,指着采蘋喝骂,“你一味地瞒着我,叫宫里那些小人见了,只以为我也小瞧皇后。他们本来还不敢怎样,眼见着,是更要变本加厉了。” 采蘋含泪道,“奴婢没有这样的意思,实在是怕贵人听了动怒,伤了胎气,这才......” 见她絮絮叨叨地不停地解释着,而令嬅脸上犹带怒色,履霜不欲他们主仆离心,另换了话头,问,“令嬅,早起我见你匆匆忙忙地过来,额上都是汗。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令嬅收敛了怒气,脸上浮现出犹豫神色。 履霜见了,看了竹茹一眼。她忙带着殿内的婢女们欠身告退。 令嬅这才道,“我听我娘说...你二哥近来,似乎与梁府人走的很近。” “...梁府?” 令嬅说是,捏着帕子道,“我爹几次去看你二哥,管家都说他往梁府里去看望涅阳大长公主了。这一次两次的倒没什么,可我爹碰上的时机少说也有四五次。这大家不都知道么,你二哥的母亲,一向和涅阳她不和的......”她惴惴地说,“这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只是觉得怪怪的,得说与你听,才放心。” 履霜心头浮出暖意,微笑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又与令嬅说了些闲话,一直到她不得不回去照看孩子,才做了别。 眼见着令嬅离去,竹茹进了内殿,道,“方才申贵人所说的,奴婢守在门口,都听见了。” 履霜抬头看她,“你说...窦宪这程子总往梁府去,是做什么?” 竹茹仔细地想了想,也百思不得其解。试探地说,“要不,殿下宣窦顺或者木香进来问问?” 履霜沉吟了一会儿,点头,“也好。等过几天,你抽着空,不拘叫他们谁,过来长秋宫一趟。” 而出了中宫的令嬅,正被采蘋抱怨着,“您怎么不管不顾的,有什么话都倒给了皇后?” 令嬅皱眉道,“我们是多年的姐妹,有什么我觉得不对劲的,自然是要告诉她了。” 采蘋低声道,“可是如今是什么时候了?您也该为咱们三殿下考虑考虑。”见令嬅没有说话,她加意道,“现如今中宫式微,广阳宫那儿也失宠许久,不管是中宫位还是东宫位,变数都大着呢。”她想到申令嬅母子皆蒙恩宠,一颗心更摇摇欲坠了,歆羡地说,“什么时候,您和三殿下能更进一步就好了。” “别胡说。”令嬅转头,面色沉沉地斥责她。 采蘋一惊,忙低下了头。 令嬅道,“人的*一旦起了头,是永远没有止境的。你今天想要这个,明天肯定又会想要那个,一天一天的,除了让自己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别再说刚才那些话了。” 履霜考虑的详尽,然而不等她宣召窦顺进宫,便听闻了一个令人惊诧的消息:宋斐被参。 “...他离京被流放,也有四年了吧。听说朔方郡地偏气湿,他在那里过的苦不堪言,终日闭门不出。怎么会和人有了矛盾被参呢?”履霜问。 竹茹低声道,“听说他看上了一户人家的女儿,欲纳为妾室,派人往她家里送了许多聘礼。不想人家早订了婚了,一根索子吊在了房梁上。” “那他究竟知情不知情呢?” “谁知道呢。”竹茹道,“只是在老百姓心里,一个女人为逃婚吊死在房梁上,光是这个,已经足够让他们义愤填膺。何况宋斐的身份又不是寻常人。” 履霜叹了口气,“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端看陛下如何断吧。” “蔡伦传消息来,说陛下知道后,很恼呢。”竹茹悄声道,“可宋贵人得知了此事,立刻去求见了太后。太后叫去陛下叮嘱了几句,他也就答应粗审了。” 履霜淡淡一哂,“其实何必太后出面?宋月楼自己就是最好的情面。” 这天午后,履霜歇完觉起来,竹茹领着雁书进来报,梁贵人请皇后殿下过去一聚。 她听了,不由地问,“平白无故的,怎么想起聚一聚了?” 雁书笑道,“涅阳大长公主那儿得了上好的海鲜,送了一份进宫里,给我们贵人。她啊,想着宫里几位后妃都爱吃海鲜,索性做个东道,大家一同乐一回。” 履霜笑道,“算了算了,本宫是再懒不过的,下次吧。” 雁书忙道,“别呀,殿下一不去,我们贵人的宴开着还有什么意思?”又道,“我们贵人还请了所有小皇子小公主呢。殿下一向喜欢孩子,便是懒的动筷子,也只当这是个难得的机会,过去一同玩闹一回吧。” 履霜听了,意动起来,答应着说,“那等本宫进去更个衣,就过去。” 雁书笑道,“好,奴婢出去等您。” 稍后履霜去了梁玫宫里,发现申令嬅带着三个孩子,早到了。梁敏也罕见地出来了,默默地坐在角落,见她过来,神情怔怔的。 几位妃嫔一齐行了礼,后梁玫请众人落座,一边吩咐雁书安放杯箸。又叮嘱,“先别上酒水,也别上瓜果,仔细冲克了,闹坏肚子。捡些桂花酿,热了过来。” 雁书答应了,带着宫女们上了鲳鱼、蛤蜊、樱虾等。 第124章 太妃 她吃了一惊,忙带着刘肇站了起来。 刘炟温和地笑,“都在呢。” 梁玫说是,一边请他坐,一边道,“伯母送了些海鲜进宫,妾想着,大家一同分一分,也畅快一回。也请陛下陪着我们,用点吧。” 刘炟点点头。见众人都在,唯独宋月楼和太子不在,不免皱起眉头问了一声,令嬅快言快语道,“她是从不稀罕和我们呆在一块儿的。” 刘炟也知这一点,自悔问出了口,令大家都难堪。描补道,“海鲜好吃么?” 刘寿最活泼,第一个响亮地回答,“好吃!” 刘炟见他嘴上都是酱汁,把他拉到身边,用绢子仔细地擦拭着,“看你这样子,也知道你吃的最多。” 刘寿嘻嘻地笑了起来,抱着他的脖子不停撒娇。 见刘肇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和父亲,履霜心里一阵酸软,轻轻地推了他一下。刘肇转过脸来,面露怯然。履霜看了心头更酸,轻声道,“别怕。”开口对刘炟道,“听说陛下这阵子忙,也有许久不见肇儿了吧。他长高了好多、也重了不少呢。” 刘炟这才转过脸来,道,“肇儿。” 他从履霜怀里挣了出来,走过去,鼓足勇气道,“父皇,父皇能不能...” 恰逢刘寿又撒起娇来,拉着刘炟的袖子往桌边走,“父皇给我剥虾嘛!姐姐剥的不好,把肉都剥没了!” 刘吉不服,轻斥他,“那你吃的时候怎么不说?吃了那么大一碗。” 刘寿说不出话,但很快眼珠子就一转,拉着父皇的手又撒起娇,“你给我剥嘛!父皇!”刘炟拗不过,就着金盆洗了手,剥着虾肉给他吃。 见刘肇失落地低下了头,履霜搂住他道,“母后给你剥,快过来。” 刘肇这才开心起来。 梁玫眼见着,飞了个眼风给雁书。她笑着开口,“皇后殿下真是慈母心肠。不管对哪位小皇子,都视若亲生。” 履霜一哂未答。 刘炟倒是点了点头,“确实。” 梁玫随口道,“也只有皇后殿下温厚,所以如今的后宫才这样。若放在先帝朝,譬如太后和贾太妃——”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脸色骤然的变了,忙放下筷子,战战兢兢地请罪,“妾失言了。” 但刘炟已被她的话勾出怀疑之心,冷冷问,“太后和贾太妃如何?” 梁玫跪倒在地,不敢说。 “说!” 梁玫见他不断追问,这才道,“妾是,听了一些传闻,所以才胡乱张了嘴,求陛下勿怪,妾再不敢了......” 刘炟皱着眉问,“传闻?什么传闻?听谁说的?” “伯母身边的老宫女们......”梁玫说完这一句,无论如何,再不肯说。刘炟也知从她嘴里问不出什么,勉强说一句“起来吧。”便同众人作了别,匆匆离殿而出。 梁玫见他远去,这才敢起来,拍着胸脯说,“真真是吓死我了。” 令嬅奇道,“梁姐姐方才说了半截的到底是什么?怎么我瞧着陛下的脸色都变了?” 梁玫犹豫了一会儿,含糊道,“也没什么,不过是一些闲话。我也是前几天偶然听老宫女们说过一次,没想到今日竟说漏了嘴。” 令嬅听了更奇,继续追问她。但她无论如何,不肯再说。最终令嬅也只好揽着孩子们同梁玫告别。 等出了殿,履霜和令嬅互视了一眼,彼此心中都有同样的疑问:梁玫一向不是心直口快之人,怎么会突如其来说什么太后与贾贵人?而刘炟竟面色大变。不过是一个传言罢了,他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分明他是知道些什么的。 两人猜测归猜测,心里都明白,此事无论是梁玫,还是刘炟,都不会同她们说。也只好把疑惑都埋在心底,各自回宫去了。 却不料,这一日深夜,忽然宫中传来沉沉的七声钟响,把所有人从睡梦中惊醒。 七声,那是高位嫔妃去世所敲的钟数。 履霜忙披了衣服,匆匆开了殿门出去,唤,“竹茹!出了什么事?谁没了?” 竹茹睡眼惺忪地说不知道,“殿下先回殿里去吧,仔细吹了风着凉。奴婢出去查看下。”说着,带了麦穗等小宫女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急匆匆地回来禀,“是贾太妃没了!” 履霜一惊,再想不到竟会是她,愕然道,“怎么会?她的身子一向好。”她想起自己几日前才去看过太妃,她虽然冷淡,身体却很好。没想到不过几日人就没了,当真是世事无常,“怎么无端端的,人竟去了?” 竹茹摇着头说不知道,“现在南宫那块吵吵嚷嚷的,侍卫们都拦着不让进去。奴婢也只打听到太妃没了,其他一概问不出来。” 履霜敏锐地捕捉到了“侍卫”两个字。南宫偏僻,向来无侍卫把守的。唯一的可能,便是刘炟已经去了,所以侍卫们跟着护送。终究那是他的亲生母亲呢。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哪里古怪,但一下子也说不上来,于是道,“你们都收拾收拾,再去传轿辇过来,咱们即刻去南宫。” 不料到了南宫,竟发现有近百的侍卫重重把守着,不许任何人进出。 履霜只得停了下来,问,“那陛下如今在里面么?” 侍卫们纷纷道,“陛下回福宁宫了。” 她心内诧异,沉吟了一瞬,对竹茹道,“那你去嘱咐驾车的黄门,往福宁宫去吧。” 她语音落地,马上有几个侍卫露出迟疑神色,悄悄劝她,“殿下先别去吧。刚刚陛下离开时,脸色铁青,差得很呢。”“是啊,和太后两个人,在里头好一通吵。” “陛下和太后吵起来了?”竹茹惊诧地问。 那几个侍卫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太后当场就被气的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刘炟始终告病,不曾上朝。也不再宣召妃嫔,只把自己关在福宁宫里。 申令嬅眼见着,万分忧心,忍不住又去了一次福宁宫,威胁守门的侍卫,“进去同陛下说,这次我一定要见到他,不然就呆在这里不走了。” 侍卫们都苦笑,“陛下特特的传了旨,说谁都不见的。贵人别为难我们。” 申令嬅不欲听,呵斥,“还不快去!” 他们没办法,只得进去报了。没想到这次刘炟听了,竟然破天荒地说“让她进来吧。”侍卫们都松了口气,去殿门口通知申令嬅。 她提着裙子打开了殿门。 进了殿里,才发现里头的帘幕竟都拉上了,黑漆漆的,也看不见刘炟在哪里。而殿里常年点的地暖也熄了,冷冰冰的,让人浑身泛起寒意。令嬅惴惴地叫了声“陛下”,没有一点声息。 她大着胆子摸到了蜡烛和火石,摩擦、点燃。一星小小的火苗升了起来,稍微映亮了黑暗的室内,她舒了口气,举着烛火去寻刘炟,“陛下”。 他在影影绰绰的光亮里抬起脸,茫然地喊,“令嬅。” 她吃了一惊,忙快步走了过去,“怎么了,陛下?”想起自贾太妃去世,他一直古怪地陈郁着,她诚恳地说,“陛下如有不开心的地方,尽管同我说啊,别憋在心里。” 他痛苦地把脸埋在掌心里,“你知道么,这两天,我把太后气病了。” 令嬅愣住,旋即急道,“怎么会这样呢?”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沉默着把桌上的一封泛黄的书信递给她。 她告了声得罪,接过细看。信封上有着很娟秀的女子笔迹,写着“圣上亲启”。她看到这个,已觉一惊,接下来打开里面的纸张,更觉惊惧。写信之人自称“妾”,所诉的竟是皇后密谋陷害她父亲贪污,以此威胁她交出儿子,予中宫抚养。 令嬅越看越惊心,“这是......” “这是贾太妃多年前写的,所诉之人,是当今太后。”刘炟喃喃道,“其实宫中一直有传闻,太妃并非心甘情愿把我交给太后抚养。过去我听了传闻,也曾怀疑过,只是见她对我始终冷冰冰的,没有信罢了。”他忍着泪,道,“你知道么,我从小在中宫长大,一直到七岁,都以为自己是皇后的儿子。有许多次,看见她都口出妄言。”他惶愧地低下头,有一滴很大的眼泪落在手背上,“许多许多次。” 令嬅反手握住他的手。 他慢慢平复了下来,“后来我渐渐的长大了,偶然知道那是我的母亲,又想着去亲近她。可她竟是冷了心肠,再也不肯回转。” 令嬅踌躇道,“也许太妃只是性子傲,才这样吧。她心里是很疼爱陛下的。” “是啊,有哪个母亲会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可惜我这些年,一直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令嬅逐渐地平静了下来,宛然问,“那陛下如今打算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说,“那天听阿玫又说起那个传闻,我只想着再去查证一次,可晚上就听到了太妃去世的消息。后来太后来了,我忍不住怀疑她,问她。谁知道她的反应竟那么大。我...”他软弱到了极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不明白要怎么做....” 太后与圣上失和的事,不多久就流传了出去,满朝震惊。 第125章 意难平 随着太后与圣上的渐起嫌隙,窦梁两家的暗自示意,廷尉闻风自知,转而严审起宋斐。 几日后,不仅让他顺利地认了强娶民女、逼迫对方自杀之罪。还有八年前,他得知先帝属意当今皇后为太子妃,派人前去暗杀一事。另有散碎的,协同妹妹宋庶人在大公主的饮食中下毒、多次诬陷皇后等事。 廷尉把供状原原本本地抄录了一遍,送去了福宁宫。 刘炟接过,看了许久,始终一言不发。最终,他涩然问,“他全都认了?” 廷尉属臣周康小心翼翼道,“是。” 彼时令嬅正陪伴在刘炟身边,闻言她不由地怒道,“陛下,宋斐居于宫外,哪里会对内廷的事这样了如指掌?妾看他只是帮凶,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刘炟紧紧抿唇,摇头,“不要再说了。” 令嬅不甘心,还想再说。但见他神色疲倦,也只得闭口不言。 但稍后她去履霜宫里,谈及此事,还是忍不住愤愤,“宋家人野心勃勃,内廷上下,没有他们没算计过的人。我实在不明白,陛下还留着宋月楼做什么?非要后宫被她铲除干净才肯动手么?” 履霜道,“终究她是陛下的第一位侧妃,相伴近十年。何况她如今又是太子生母。” 两人相对叹息,如此,过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这天晚上,履霜去见了宋月楼。 宫门被打开,皇后戴着风帽慢慢地走了进来。宋月楼见了,似乎并不吃惊,端坐在正座上,说,“我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 履霜把厚厚的披风解了下来,交给竹茹,让她出去守着殿门。这才说,“那你应该也猜到了我的来意。” 宋月楼轻蔑地笑了一声,“我是太子的生母,怎么会听从你的意思?” “再怎么位分尊贵,如今也只是空架子了。太后已有失势之兆,宋斐也罪名坐定,不久就会被处死。一旦他们两人彻底落败,宋月楼,你还能在如今的位子上坐多久?你的儿子呢?要知道,落下东宫位的皇子,除了复辟,就只有一个死字。” 宋月楼也知道她所说的并非妄言,身子不安地挪动了一下。 履霜并不催促她,只是平静地坐着。 长久的静默后,宋月楼忽然说,“知道么,我很讨厌你。” 履霜怔了一下,看着她。 她仰头深深地呼了口气,“明明,明明数年来陪伴在陛下身边的是我,为他出谋划策、生儿育女的也是我。为什么到最后,被挑选的太子妃会是你?” “那是先帝的意思。你不要因为不敢忤逆他,就都怪在我头上。”履霜平淡道,“你也不用一味地觉得委屈。我自认这些年从未凌犯过你。可你呢?宋月枝做的许多事,你心里都是知道的吧。其实有很多次,你明明可以阻止,但你一直没有,冷眼旁观她跳脚,让我们两方的矛盾越来越深。否则以你的智谋,不会落到今天这一步。” 她听着这样话,情绪忽然激烈了起来,“知道又如何?我为什么要阻止你们相互残杀?你和她,说到底都是一样的!眼见着殿下成为了东宫太子,将来会继承皇位,就巴巴地都贴了上来,想要抢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没有人要抢你的东西。忘了么,太子妃位是你求我坐的。那时候先帝不喜欢你,你害怕惹怒他,也怕招惹涅阳大长公主的怒火。”履霜毫不留情地说,“你总是那么贪心,既想有人站出来,为你解决难题,又希望这人在事成后就早早死去,好不占有你的位置。宋月楼——不要一味地标榜你对陛下的爱。他对你而言,首先是太子、是皇帝、是踏板,其次才是丈夫。你说你厌恶我,我何尝不觉得你虚伪?至少你妹妹,就从来不会说你这样让人恶心的话。” 宋月楼目光错乱地喃喃,“可我又有什么错?他是皇帝,本来就不可能给我全部的爱。我为自己打算,有错吗?” “你说呢?爱和利益可以并存么?你自己已经先把感情算的这样清楚,又怎么还能去要求他毫无保留?爱是相互的。”履霜没有再多说,震袖起身,“不要再说这些毫无意义的话了。将死之人,你的内心我不想听。你有伤春悲秋的功夫,不如好好想一想吧,怎么做,对你儿子才是最好的。”她说完,再不回顾,推门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便有消息传来:宋贵人在广阳宫内自尽身亡。 申令嬅和梁玫听闻消息,都额手称庆。但又有些疑惑,“诸多罪名并没有牵扯到她身上,这好端端的,她自尽做什么?” 辗转打听到宋月楼留了一封遗书,命贴身婢女交给圣上,“...家兄幸得陛下几次宽恕,不坐。却不悔过自服。妾无可辩驳,唯有自尽为其赎罪,望陛下看在多年情分上,施以厚恩,留他一命。也请善待庆儿......” 听说刘炟看完那封书信,久久没有言语。过后却令人停止了对宋斐的处罚,只将他远远贬去西北,又派人去慰问太后。 自此,喧闹了一时的宋家两案收尾。刘炟的性子越发的沉静,几乎不再宣召妃嫔,连这些年一向很蒙恩宠的令嬅,也渐渐失宠。倒是梁玫,不知何故忽然得起脸起来。又仗着有涅阳大长公主撑腰,一度有威赫后宫之势。还常带着刘肇去刘炟面前尽孝。 令嬅对此,颇有怨言,“听说她现在,每日里带着二殿下去福宁宫,常常一个多时辰也不出来呢。”她酸溜溜地说,“我和宋月楼就都没这样过。我看宋氏一倒,梁玫生出了不少心思。” 而履霜只觉得失落——梁玫自兴起来后,已不愿再带刘肇来长秋宫。她已经有一个多月不曾见到那孩子了。 之后,梁玫又一日比一日跋扈了起来。素日里与履霜、令嬅照面,虽还保持着客气的形容。背地里,却奏请刘炟在贵人以上另设一尊位予她。 而刘炟虽然没有同意,但也并没有呵斥她。 令嬅听说后,一方面心里不舒服,另一方面,也为履霜抱不平。在一次宴席上公然对梁玫发难,“...皇后还在,你自请尊位,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梁玫镇定地笑,“只是陛下想要加封我,我却想着圣上尚安好,难道我能进一步称王太后么?这岂非大不敬?所以提议在皇后和贵人之间新设一级,得以两全。” ——那不就是副后了么? 令嬅心中雪亮,但到底不敢把这样的话肆无忌惮地说出来。只得悻悻地忍了。 竹茹见她也吃了瘪,悄悄向履霜道,“侯爷近来几乎全无动静呢。往常他一向是最关心您的,如今梁贵人僭越犯上,怎么不见他出头......” 履霜默默无言,只叮嘱,“近来陛下恩准了梁玫也协理六宫。那素日里有什么事,你都让给雁书好了,不要去争。再去同陛下说一声,过几天,我想见一见窦宪。” 宋贵人自尽、宋斐被贬的噩耗传来,太后的身体更差了。 雁书把事情禀到梁玫那儿,她皱眉问,“皇后怎么说?” 雁书颇有些不屑地回,“皇后近来比往年更为懦弱呢。眼见着您蒙受恩宠,一应事都推却了,又巴巴地叮嘱了身边人谨言慎行,不要和咱们争。奴婢前几天去领月俸,碰见竹茹,她竟还让呢。” 梁玫唇边挑出了一个讥讽的笑意,“她倒是很识时务。只是你也要做好面子情,别欺压她太过了。” 雁书伶俐地说是,“终究咱们二殿下如今还没当上太子呢,接下来的许多事,还需要皇后和窦侯协助。” 梁玫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所以待会儿你拿着太后的病,还有月氏国进奉的东西、陛下前日恩赐后妃之家的那些珍宝,都去问一遍皇后。” 雁书说是,面上颇见得色,“不过谅皇后也不会多说什么吧。左不过是‘就由贵人做主好了。’” 梁玫轻轻斥她,“还不快去。” 稍后雁书回来,果然所禀无差。一时之间,梁玫心里看待皇后又轻了三分,先把两件赏赐的事分派好了,然后沉吟道,“太后那里......” 雁书悄声道,“听说她颇为宋贵人的死鸣不平呢。如今陛下和她虽然亲情稀薄了,但到底她还是太后。一旦好起来,还是太子的最有利支撑。咱们要不要...” 梁玫沉吟了一会儿,摇头,“还是别吧,这万一叫陛下发现,可不是顽的。” 雁书有些失望地说是,领命退下了。 而履霜那里,也到了约定的,同窦宪见面的日子。 这一天,一大早她就起来了。到了巳时,麦穗进来报,“侯爷来了。” 履霜说一声“请他进来”,麦穗去带着人过来了。 窦宪进了内殿,行礼,“参见皇后。” “你我之间,何必这样。”履霜低声地说,“坐吧。” 竹茹伶俐地带着小宫女们下去,留他们兄妹说话。 履霜见窦宪的脸上颇有疲惫之色,问,“这阵子一直不闻你的音信。还好吗?” 窦宪默默地一点头。 履霜见他不愿意多说,又问,“那大长公主呢?” 第126章 太后之逝 窦宪出中宫的时候,眼圈略有些红,窦顺见了,不由地奇道,“侯爷怎么了?”他悄声问,“哭了么?” 窦宪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软弱神色消逝的干干净净,“去通知郭璜和嘉孚了么?” 窦顺肃了肃神色,说通知了,“派人去迎了他们夫妇。等侯爷回府,大约就能见到他们。” 窦宪点了点头,出宫返家。 一回了窦府,陶安国就上前来报,“长亭翁主夫妇已到了,小人请了他们在大厅用茶。” 窦宪点了点头,“你下去吧。” 他脚步走的颇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大厅。嘉孚见到他,先笑着说了声“表哥”。郭璜却有点懒懒的,也不起身,只道,“这大张旗鼓的,还写了帖子请我们,你有什么大事呀?” 窦宪背着手,目光锐利地迫视着他们,“当今皇后出自窦氏,却也和郭家有亲。所以她是我们共同的希望,是不是?若有人觊觎她的后座,是否也是我们共同的仇敌?” 郭璜夫妇互视了一眼,最终郭璜先开口,“宫中梁氏得意,屡有进逼,这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她终究不过一届妃嫔,翻不起什么大浪吧,你又何必巴巴地把我们叫来这里,说这么一番危言耸听的话?” 窦宪道,“是不是危言耸听,你只想想咱们的祖母郭后。今日的皇后,难道不像她当年么?” 郭璜悚然色变。窦宪在他这样的惊惧中又添了一句,“郭氏出了一个废后,难道要再出第二个么?” 郭璜心里也明白,这些年他仕途通顺,多少仰仗了“表妹”窦皇后之力。一但帝王百年,梁氏上位,以窦后的性情哪里还能坐稳宫闱?而他身为亲眷,也难免受连累。看着窦宪问,“你想除去梁氏?” 窦宪毫不犹豫地说是。 郭璜皱起眉头,“可是梁贵人为人谨慎,你抓不到她什么把柄吧。” 窦宪冷冷道,“人皆可罪,这没什么可担心的。” 郭璜一哑,过了一会儿才道,“可是皇后并无子嗣。宫中唯一失母的皇子,又是已故的宋氏所出,皇后无法收养他啊。难不成...你要迎立申侯的外孙?” 窦宪嗤笑,“那岂不是亲手扶起一个敌人?” 郭璜听了,没反应过来,但他妻子长亭翁主心思电转,已经了解窦宪的心思。敛了一贯的笑容,开门见山问,“你想怎么做?” 窦宪没想到他们夫妻间,竟是嘉孚第一个流露出答应之意,一时之间没有说话,挑眉看她。 她淡淡道,“祖母郭后本是良善之人,却被祖父和阴后所逼,屡屡犯错、被废后位。我爹、诸位叔伯、歆姑姑还有郭家的厄运就此展开。”她想起自己数年来寄居宫廷、曲意逢迎先帝等诸人,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我虽是一介女流,但许多事,心里都是清楚的。郭家绝不可再出废后。为了我们,更为我们的后世子孙。”她牢牢地看着窦宪,“要怎么做,你直言无妨。” 窦宪不料她竟有这样的勇气,问,“也许事涉谋逆,这样你也愿意么?” 长亭翁主毫不犹豫地说,“是。” 郭璜眼见妻子这样坚决,终于也叹了口气,对窦宪道,“你说吧。” 次日晨起,嘉孚打点了一些珍贵药材,进宫去看太后。 见太后昏沉沉躺在床上,时发痰疾,举动费力。她不由地忧心道,“怎么我瞧着,太后病的很重呢。御医是怎么开方子的?” 永寿宫的总管毛昌达老泪纵横,“那群御医,全都是些看碟下菜的东西啊。眼见着我们太后如今与陛下有了隔阂,一个两个都推说不来。便是有几个被抓来的,也是随便看看,马虎了事......” 嘉孚心中雪亮。刘炟为人温和,即便得知生母的死与太后有关,也狠不下心肠,最多漠视太后。皇后、申贵人又是温和的性子,不会出这样狠心的主意。只有梁玫,一来她怕太后复兴,帮扶太子。二来她背后有涅阳大长公主示意——那位姑母,一向是很讨厌太后的。 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只道,“我身边倒是有几个医女,素日里给我瞧病也算尽心。不知道公公看不看的上她们?” 毛昌达一口答应了下来,像是见到救命稻草似的,“劳烦翁主割爱了!”一叠声地谢着她,“都说翁主良善,果然呢,如今也只有您,愿意对永寿宫这样了。” 嘉孚听着这样的话,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她很快就硬下心肠,指着身后的宫女扈从里的一位,道,“阿宛,你就留在太后这儿,照应着她吧,近来不必回郭府了。” 那个叫阿宛的医女答应了一声,由小宫女引着去安置了。 而嘉孚也放下了带来的药材,絮絮嘱咐了毛昌达几句,出宫去了。 有了医女,太后的病暂时被克制住了,甚至逐渐能视物。 太子刘庆得知,惊喜过望,来看望她。太后多日不见太子,老泪纵横。祖孙两人相顾凝噎。 但刘庆回去后不久,事情就被他身边的一个小黄门,为讨好而捅给了梁玫。 她听了大为变色,当即就以阿宛医术高明为由,宣了她来自己宫里。过后也一直借口生病,扣着人,不放回太后宫里。 毛昌达知道了又急又气,但也明白如今太后与圣上失和,此事投诉无门,少不得悻悻地忍了,只拿阿宛留下的方子,煎药给太后喝。 不料这天晚上,太后忽然病情生变,喉咙里呦呦地喘着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吓坏了,忙冲参茶给太后喝。岂料她只喝了几口,就再也饮不下去,痰塞口涎,怎么也不能言语。 他着急忙慌下,咬了咬牙去闯福宁宫。守门的侍卫们早得了郭宁的秘嘱,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远处,丝毫不许他发出声音惊扰圣上。 他不由地在路上嚎啕大哭。 后来还是蔡伦,偶然途径此地,见到他,问了句怎么。 他大喜过望,忙擦了把眼泪,拉住对方分诉起来。 刘炟接到消息,赶到太后宫中,已是午夜时分了。 朱漆镏金的殿门“咿呀”的一声,徐徐打开,像是一声嘶哑的、若断若续的长叹。 太后就躺在最深处,痛苦地□□着。年轻时清秀的面容此刻布满皱纹,泛着密密的苦意。 他忽然想起这个女人曾经养育了他二十年。在他小时,也曾用一双柔软的手抱着他,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这一刻,有无限的悔恨和愧疚浮上他心头。他奔了过去查看她,“母后......” 太后病的昏昏沉沉,根本认不出他,只是艰难地喘着气。 刘炟见了,不由地泪流满面,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是孩儿不好,不曾早来看您......”他对着王福胜、毛昌达等人怒喝,“御医呢?御医都在哪里?” 毛昌达满怀悲愤,欲说。王福胜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对刘炟道,“御医都在赶来的路上了。” 刘炟转向太后,哽咽,“你听见了吗?母后。御医就快来了,你会好起来。我们母子会像以前那样,我会好好孝顺你。” 但她的生命已经随着病痛而慢慢流失,看着虚空的某处,嘶哑地喃喃,“我陪伴你二十多年,你却负尽我一生......” 刘炟见她忽然能开口说话,猜到是回光返照,至多只有一刻的光景。强烈的恐慌不断袭上心头。抓住太后的手,哽咽,“母后,母后!你看看我啊,我是炟儿。御医马上就来了,你会痊愈。你听到了吗?” 但她的目光逐渐地涣散了下去,“陛下......”上举的手蓦然掉了下来,就这样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梁玫从梦中被惊醒,得知太后病重,已自知不好。后在穿戴时,又听闻圣上得知消息,已匆匆赶去永寿宫,更觉大为不详。攥着手仔细地想了想,最终决定先去未央宫,死活地哀求了申令嬅与她同行。 令嬅厌烦她近来跋扈,但到底心软,想着两人相处近十年,答应着去了。 等二人到了太后宫,还没进去,便听里头在放声大哭。 令嬅虽一向不喜太后,但身临其境,也触动了哀肠,眼圈逐渐地红了。梁玫却觉浑身发冷,每走一步都如同在针尖上,勉强跟着令嬅才能走进去。 一时进了殿内,令嬅眼见刘炟默默流泪,眼泪一下子下来了,去到他身边安慰,“陛下不要太过伤怀......” 她话还未说完,已被气愤交加的毛昌达打断,“陛下,太后忽然病逝,并非天灾,而属*!”义愤填膺地把近来梁玫所做的诸事都说了一遍。 她听的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抬头看刘炟,也一句都不敢辩。 “贱人!”刘炟面色铁青,“可知你这样是蓄意谋杀!”快步走到梁玫面前,劈面一个耳光打了下去。 他打的又急又狠,梁玫痛呼一声,跌倒在地,随即脸上肿了起来。但也不敢说话,只是求助地看向令嬅。 她虽然恨梁玫糊涂,但也心软。何况不想刘炟动这么大气。上前一步拉住刘炟,道,“陛下,陛下息怒!”一边给梁玫使着脸色,“还不快走!” 梁玫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退出了内殿。 令嬅一边扶着刘炟坐下,一边道,“几位公公也带人出去吧。” 第127章 刘庆 太后的丧仪定在了九月初三。 因为她死因隐秘,又牵扯到皇室秘闻,刘炟并没有依例宣御医诊视她的遗体,就那样落葬了。 整个宫廷挂上了缟素。云板声不断叩响,灵堂中香烟缭绕。 刘炟在拜祭过后,为防伤情,已经先行回宫了。灵前只剩下履霜带着申令嬅和梁敏。——梁玫日前已因细事,被刘炟降为采女了。这样的大场合,以她现在的身份是来不得的。 跪地许久,做完了例行的祷告后,梁敏低着头,连看也没看履霜,就借口不舒服,先行回宫去了。 她近来比往年更惫懒呢,几乎不愿和自己有照面。 履霜的这个想法不过转眼即逝,很快她就点点头答应了,同令嬅转去偏殿休息。 不想坐下来没多久,竹茹就匆匆进来报,“...太子在外求见。” 履霜不由地讶然。 还是令嬅消息灵通,悄悄说,“听说他这半年来失了母亲,常受内廷诸人欺压。又屡遭意外。我猜,他大约就是为这个找你的。” 履霜心下雪亮。对竹茹道,“让他进来吧。” 竹茹躬身应是,出去引了太子来。 他进殿后,颇有些拘束,“参见母后,参见申贵人。”说完这一句,两手紧紧攥着,低着头,迟疑地不说话。 令嬅心知他是碍于自己在侧,有些话他不好说。识趣地起身道,“殿下,佩儿大约醒了,妾先行告退,回去照看她了。” 履霜点点头,“一路上当心。” 申令嬅的背影消失在殿里,太子这才敢抬起头,“...母后。” 他悄悄打量履霜的时候,她也正在看着他。太子今年已有十岁了,生的一幅文质彬彬的相貌,颇像刘炟。履霜想起她刚嫁入宫中的那一年,有一次曾经抱过面前的孩子。那时他三岁,长的白白胖胖,活泼喜人。如今却骤然失母,眼见的一日比一日沉默拘谨了下来。 太子见她长久的不说话,惴惴地又喊了声,“母后。” 履霜淡淡道,“本宫听着呢。” 太子听她自称“本宫”,已自觉接下来的话不会好说。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母后近日来身子好吗?” 履霜看着他,平淡地说,“太子向来不与本宫走动。不必为客气缘故,特特说这些关怀的言语。有什么来意,直说无妨。” 太子大窘,接着脸色也煞白起来,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她并不觉得如何,坦然地注视着面前的孩子。 最终太子先败下阵来,低下头,勉强说,“没什么。只是想着许久不来问母后的安好,来看望您罢了。”说着,俯身叩拜,尽量从容地走了出去。 眼见着他走出了宫门,竹茹这才道,“奴婢还以为您会扶了太子起来,听他说话呢。不过太子做事也真是...”她想不到合适的形容他的词语,踌躇地哑了下来。 履霜道,“你想说他古怪么?这孩子比他母亲聪明太多了。方才你没听令嬅说么,这程子他屡遭毒手。不必想也知是谁干的。”她冷笑了一声,“若论谁心肠最软,这宫中当属令嬅。可你想,他为什么不找令嬅,而来找我?” 竹茹迟疑道,“呃...他应当也知道,他生母宋贵人一向和咱们不和睦吧。” “他当然知道。只是他瞅准了我没儿子,怕是打算与我合作呢。”履霜不由地讥讽道,“若去寻求令嬅的庇护,自然能保他安稳。但令嬅终究也有一子,他可不敢冒险。” 竹茹听了,皱眉道,“太子小小年纪,心思竟这么深?” “岂止心思深?胆子也大。又会看人脸色。你瞧他见我不理不睬的,马上就吞下了要说的话,利索地告退走了,一点也不纠缠。” 竹茹忧心忡忡地说,“太子年纪还小,就有这样的智谋。日后慢慢地大了,心思只有更沉的。”她低声道,“终究咱们和他有杀母之仇呢...要不要...” “对他下手就不必了。我瞧他那份胸怀,将来做个老练的臣子绰绰有余,太子位...他没有那样的器量和格局,东宫位他呆不长久。所以你只需要待会儿去令嬅宫里,把我方才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她一遍就好。让她多长个心,不要滥施好心。” 竹茹松了口气,答应着是。但又道,“有句话奴婢不知该不该说...殿下近来似乎很冷漠呢。奴婢原以为,您对着太子这样的小孩子会宽容几分的。” 她说的含糊,但履霜明白她的意思。 自失子后,她对待孩子一直都有异常的喜欢和包容。所以多年来始终把令嬅的几个孩子视如己出。连梁敏生的刘肇,也十分疼爱。 但是宋月楼的儿子,哪里会和其他孩子一样?她一哂,“假设我今天也有孩子,而我又被宋月楼拉下了后位。那你说,他们母子会善待我的儿子吗?不会吧。所以善良也是要看人的。刘庆丧母很可怜,这不假。但他和我是对立的,哪怕他还小。再说,如果我对着谁都一味忍让、滥施好心,那我、窦宪,这些年所经历的波折,不是又要再重演一遍么。” 竹茹默默地听着。 履霜也没有再说,起身道,“走吧,回去。”带着她出了殿门。 一出了殿门,陡然听闻一阵宫女们的哭声。 履霜不由地往那儿看了一眼。竹茹站了出来,皱眉问,“太后灵堂外,你们吵嚷什么?” 那几个宫女见到皇后主仆,忙擦了擦眼泪,跪下告罪,“奴婢们失仪了,请殿下见谅。” 又解释,“奴婢们交好的一个宫女儿突然死了,奴婢们一时忍耐不住,所以才哭的,万望殿下恕罪。” 履霜想宫中婢女们常年操持贱役,病了又常常缺医少药的,这种情况是常见的,也不当回事,只说,“待会儿去长秋宫领些银子,把人好好安葬了吧。如今陛下在伤心头上,万一他过来,瞧见你们哭,不是触他痛处么?把眼泪都擦了吧。” 那群宫女感恩戴德,连声称是。 履霜也没计较,带着竹茹回宫去了。 “臣许久不见陛下了,今日特来问安。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梁赦跪在地上,谦卑地说。 刘炟见他战战兢兢,在心里叹了口气,和颜悦色道,“起来吧,不需多礼。” 梁赦并未依言起身,反而低声道,“臣还是跪着说吧...其实臣此来,有一请求...臣自请为太后山陵使,万望陛下恩准。” “山陵使?”刘炟沉吟了一会儿,蹙眉道,“山陵事在外,故使者从来为外臣。你虽是皇亲,又是侯府公子,但一向不入仕,至今是白身,毫无处理此事的经验。所以...不妥。” 梁赦道,“臣知道这请求越矩了。但臣姐如今犯下大错,臣又是庸驽之才,不能效力于朝,实在是日夜不安。”他一面流泪,一面叩首,“万望陛下成全,让臣统领此事、稍赎其罪。” “你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怎么还这样的痛哭流涕?”刘炟叹了口气,道,“蔡伦,去扶他起来。” 蔡伦答应了声,走下殿去搀扶梁赦。但对方固执地沉下身子,不为所动,仍流着泪叩首。 最终刘炟也只得道,“山陵事庞杂,你要多听臣属的意见。” 梁赦知道他是同意了。喜极而泣道,“是,要是出了差错,臣就自个儿碰死!” 刘炟撑不住笑了,“死死活活的,多晦气!”转向蔡伦道,“差人去拟旨,以梁赦为后陵的山陵都监。” 梁赦感激道,“谢陛下恩典,臣一定好好做成此事。也请陛下原谅家姐,她终究是无心之失。” 刘炟敛了笑,只说,“说了这会子话,想必你也乏了,回去早生安歇吧。” 梁赦略有失望,但也无可奈何。答应了一声是,躬身慢慢退下了。 等他出了福宁宫,长随茗烟立刻迎了上来,问,“怎么样,公子?” 梁赦叹道,“还能怎么样?陛下答应是答应了。但听我提起大姐,脸上马上就没了笑。哎,也不知道那张秋实的建议,靠不靠得住。” “他可是京中有名的谋略家,做过多少老臣的门客。他出的主意,不会错。”茗烟悄悄道,“您呐,就好好把山陵督监的差事给干好咯。到时候事情做得漂亮了,陛下自然对大姑娘另眼相看起来,到那时,她的贵人之位不就回来了?” “话是这么说。”梁赦微微迟疑,“可我总觉得太顺了,怕出点什么差错。” 茗烟笑道,“您也太小心了。这太后陵又不需要您去造。监督的事儿,能出什么差错呀。” 后陵。 梁赦带着茗烟站在陵下,身旁是司天监提点刑中和。 见刑中和测量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梁赦皱眉问,“怎么停下了?刑大人,这儿风水不好吗?” 刑中和慢吞吞地说,“恰恰相反,此地风水绝佳。这道山陵上的几百步路程,颇宜子孙。风水走向,类似汝州的秦王坟。” 梁赦欣喜道,“秦王坟我知道,当年太宗为秦王选了块风水绝佳的山陵。现如今秦王后人果然人丁兴旺,胜过旁支万千。”他转向一旁的工匠们,挥了挥手,“就从这儿起动手吧。” 工匠们仔细地查看了地形,忐忑地回道,“回都监,这石下,恐怕有水。” 第128章 后陵 梁玫自从被贬后,处境一落千丈。 先是当日受她秘嘱,不去给太后看病的心腹御医们被刘炟全部处死。看守福宁宫的积年侍卫们,也全被贬往西南苦寒之地,换成了新人。紧跟着她本人也被降为最末等的采女,一应华奢份例被取消。 她宫里的婢女们见此,终日里愁云惨雾、哭哭啼啼的。她却不愿意屈服,总是昂着首呵斥她们,“哭什么?!只要二殿下还在,本宫就有复起的机会!” 不料这一日她在殿内好生安坐着,忽然雁书匆匆进来报,“大长公主过来了!” 她怔了一会儿,随即皱眉,“她不知道我最近麻烦缠身么?陛下那里正吃心,她这时候来见我,不是......” 她抱怨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脚步声凌乱而匆匆地走近了。涅阳大长公主罔顾宫女们的阻拦,闯了进来。 梁玫惊怒交加,“伯母,你这是做什么?” 涅阳大长公主不答,只呵斥众人,“都滚下去!” 雁书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事情发生,不敢多话,忙带着一众宫女都退出了殿。 梁玫此时也觉出不对了,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勉强笑了一下,“怎么了,伯母?” 大长公主满脸都是恨她不争的神色,顿足道,“你弟弟阿赦,办错事了啊!” 梁玫忙上前了一步,扶住她问,“他又打了人么?还是怎么样?”她安慰着大长公主,“别怕,终究阿敏还是美人,我们又有肇儿在手。多给那家人钱,也就是了。” 却听大长公主道,“真要这么简单,我还急急地进宫来找你做什么?是他督造太后的陵墓,办出差错来了啊!他掘了一块不该掘的地,现如今有小半个陵墓都在出水。” 梁玫听了大惊失色,忙问,“怎么会这样呢?他没有问工匠们的意思么?” “若问了,还会出这样的事?”大长公主不耐烦地说。她紧紧皱着眉,呵斥梁玫,“现如今,你问东问西是没什么意义的了。当务之急是快想想办法,怎么把你弟弟摘出来。还好啊,事情一发出来,梁赦就告诉了我。现在我派了人安抚住了那些工匠们。” 梁玫慌乱地道着谢,“谢谢伯母...”又在脑海中迅速地想着解决方法,最终她咬咬牙说,“瞒下来!不管花多大代价,先瞒下来,绝对不能让陛下得知此事!然后想办法,让所有人都守口如瓶,推到天灾上去!” 大长公主到此时也镇定了下来,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太后新逝,如今陛下正是怀念她的时候。一旦得知她的陵墓出了问题,怎么会不动怒?到时候阿赦遭殃还在其次,叫陛下以为此事是你授意那就糟了。”她说着,恼怒起来,呵斥梁玫,“你啊,好好的贵人放着不当。青天白日、平白无事的,你去作弄太后做什么?这下可好,把她害的一命呜呼。多亏陛下心善,又瞧着你妹妹的面子,不和你计较。不然,不要说是你,连我和梁家都要被你连累的送命!” 梁玫有些委屈地辩,“我虽不喜欢太后,但也没有蓄意要害死她啊!我只不过叮嘱了御医们不要太尽心,哪知道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去永寿宫瞧病了。还有那医女阿宛,我只留了她一晚,哪晓得就那么巧,碰上了太后突发急病......” 她絮絮叨叨地辩解着。大长公主听的头疼,挥一挥手,制止住了她,“好了好了,别说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眼下咱们要做的,是把阿赦的事情解决掉。”拿眼睛看着梁玫。 她也知道那是自己姐弟俩的事,大长公主肯帮着出主意已是万幸,钱财方面,靠不上她。转去内殿,捧了历年得来的赏赐。草草地从中挑选了一些沉甸甸又样式老旧的出来,“这都是我刚进宫时,陛下和先帝赏的,已经有好些年不插戴了,没人认的出。您把他们变卖出去,应该不会有问题。” 大长公主心里存着事,也没有多看,点一点头说好,抱着东西就匆匆出去了。 “不如让妾来吧。”令嬅笑吟吟地说。 刘炟坐在她对面,摇头,“今日说好了,我来煮茶。”把手中的茶饼碾成末,放进茶碗,加沸水冲泡。香气氤氲里,他安宁道,“这次的茶啊,是南阳郡献上的,刚养出来就几百里加急送进了宫。令嬅你的舌头一向最灵,一会儿好好尝尝,和江南那边的有哪里不一样。” 令嬅含笑道,“南阳郡制茶,历来以严苛闻名。听说每十亩茶地里才出一二两双井白芽。采摘后又以十来斤的南山应瑞养着,以辟暑湿之气。称得上精妙了。” 刘炟倒掉冲茶的第一遍水,轻松笑道,“可不是。” 帝妃二人正和乐融融地相对而坐,蔡伦快步走了进来,禀道,“陛下,涅阳大长公主和梁大人求见。” 令嬅吃了一惊,随即站起身道,“既然陛下有事要处理,那妾就先告退了。” “没事,坐下。梁赦身上又没什么正经官职的,何况槿姑姑也跟来了,应当是家事。”刘炟随口道,“福胜,宣他们进来。” 王福胜答应了声。他刚刚唱了声“宣梁赦觐见——”纷沓杂乱的脚步声便响了起来。令嬅惊讶地说,“大长公主和梁大人好生心急——” 她话音未落,涅阳大长公主便带着梁赦行色匆匆地踏入了殿中。梁赦面色青白,似乎是生了病。 刘炟见状,温声道,“阿赦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来人,去请御医——” 梁赦“扑”的跪倒声打断了他的话。涅阳大长公主也跪了下来,口称,“阿赦有罪,不敢领受陛下恩典。”梁赦紧跟着连连叩首。 刘炟和令嬅对视了一眼,不由自主地收了轻松的心情,问,“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让朕一头雾水。” 梁赦声线颤抖地答是,“回陛下,臣...臣听司天监的刑中和说,后陵有一处风水绝佳的宝地,类似汝州秦王坟,可保国朝风调雨顺、陛下子孙昌茂。臣听信他的话,命人开凿。岂料石尽水出。臣......” “石尽水出?”刘炟放下手里的茶具,冷冷截断他的话,重复这四个字。 “是。”梁赦抖抖索索地为自己辩解,“挖前臣再三地问过,工匠们都说没事儿。臣实在没想到,挖时会陡生意外...”求助地看了大长公主一眼。 她恨其不争地附和,“这糊涂东西做下了错事,妾本不该帮着他求情的。只是他挖陵前,的的确确多方问询了,工匠们都说根基稳固,挖陵无碍,他才命人动手的。哪里晓得一动手,就蹭蹭地向外冒水......” 刘炟不悦地打断了,道,“陵墓崩塌出水,这是对太后的大不敬,更会影响国朝今后的运势。如此大事,朕不能只听你二人的一面之辞。”转向王福胜,“宣司天监提点、将作监少监,速来福宁宫一趟。” 等待的时间寂静而漫长。刘炟一向对涅阳大长公主和梁赦客气,每有召见,必赐座赐茶。今日却不叫二人起身,任由他们跪着。梁赦忐忑不安地看了眼伯母,见对方微微点头,他这才放松少许。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王福胜气喘吁吁地踏入殿内,“陛下,人都带来了。” 刘炟道,“宣。” 刑中和等三人排成一列,踏入殿中,依次向圣上、申贵人、大长公主请安。刘炟叫起后,让他们分叙后陵出水事。 刑中和神色坦然,“回陛下,臣的确向梁都监推荐过那块地。因它类似汝州秦王坟,风水颇宜后世子孙。但臣不懂勘查,不知地底有水。” 刘炟点了点头,看向第二个人。那个五十多岁、面色黧黑的汉子擦了把额上的汗,结结巴巴地说,“陛下金安。臣是将作监的少监徐林。臣曾仔细勘探过刑大人所说的地。那块地,那块地草繁木茂,水深土厚,按说是挖陵的好地方,不该出水...此次石尽水出,实在是意外。” 刘炟不置可否,看向副都监黄平。 他偷眼瞥了瞥涅阳大长公主,嘴唇颤的厉害。又伏在地面上,半晌说不出话。好半天,才抖抖索索地开口道,“小人...小人要说的,和刑大人、徐少监一样...小人...” 涅阳大长公主见他如此神色,又惊又怒。他接收到这样的目光,颤的更加厉害,冷汗涔涔而落。 刘炟不由地蹙眉,“此间怕有隐情。” 大长公主见势不好,膝行几步,来到黄平身边,重重地打了上去,狠狠道,“你这竖子,快说啊!” 见刘炟不悦地皱起了眉,申令嬅道,“大长公主放肆了!陛下面前,这成何体统!” 她语音未落,黄平已痛哭流涕地叩起首来,“小人有罪...小人骗了陛下...徐少监一早便说石下可能有水,是梁都监不听劝告非要挖,这才引的后陵局部崩塌...” 第129章 梁家 殿门被关上,求情声逐渐远去。刘炟很疲惫地叹了口气。 申令嬅见了,心疼极了,忙倒了杯水,递给他,”陛下息息怒啊,不要为这样的事心里存气。” 刘炟摆摆手,没有去接那杯茶,只是扶着额头叹,“他们太让朕失望了。一次,两次,不停地欺瞒朕,试探朕的底线!” 令嬅心里一跳,试探性地问,“敢问陛下,会怎么处置梁赦呢?”她犹豫地说,“虽然如今廷尉那儿还没出结果,但...” 刘炟把她不敢说的话都说了出来,“但此事有九成,是真的。”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终于抬起头,冷冷地说,“如果查证是真。那么,朕不会再给梁家机会。” 令嬅想起梁玫所涉的谋杀太后案,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刘炟面无表情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如果梁赦此事查证为真,那么就与梁玫所做的事放在一起,两罪并罚。” 廷尉行事果决。时已至年关,令嬅本以为臣子们会懈怠,至少拖个十来天,到年后才出结果。没想到一月初二,山陵事发的第四日,他们就查证完毕,上疏言梁赦误后陵事,经证是真。后面对圣上问询,梁赦又与其姐梁采女买通副都监等人,企图移罪。如此大不敬,理应重罚。一应的物证上都有内廷敕造的标记,摆在他们眼前,不容不认。 半日后,又有永寿宫的小宫女出面告发:梁采女身为贵人时,终日谋立皇子刘肇。因恐太后会帮扶太子,她私命御医苑诸人不许照管永寿宫。还买通了永寿宫的小宫女齐儿,在太后药中下毒,致使她突发急病身亡。过后又派人毒杀了齐儿。索性这小宫女留下遗书给了交好的姐妹,揭发了梁氏的罪行。 梁玫听闻后大声呼冤,提出检验太后尸首。但后陵内部已经封闭。若贸然启动,是对太后遗体的大不敬。她绝望下,只得脱簪待罪,跪于福宁宫外三日三夜,以图自证清白。 被强行送回宫后,又对着妹妹梁敏神经质地大叫,“是他!是他!结交了那些工匠和宫女们,诬陷我们!”她摇撼着妹妹,“你不是一直喜欢窦宪吗?那你知道他有什么错处吗?啊?” 梁敏见她疯疯癫癫的,有些害怕地挣脱了,“姐姐在说什么?窦宪什么都没有做啊。” “不!我知道是他。你只看我一倒下,谁得益最多,就能猜到究竟是谁在捣鬼、推动一切!” 梁敏心头一震。但低头默默许久,终于还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糟糕的事接二连三地展开了。 梁玫前阵子谋害太子庆的事,也被他鼓足勇气,带着人亲自去谒见了圣上抖出。 这件事情成为了压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不仅刘炟惊怒,连朝臣也哗然,好几位大臣伏殿而奏:“...陛下颇信任梁氏,她却仰仗上恩,先后谋害太后、太子。如此蛇蝎心肠,堪称国贼。臣等请陛下诛此人,以延宗社之福!” 刘炟震怒,当即允了他们的请求。以“梁氏坐大逆事”为由,赐了她毒酒。其弟梁赦杖八十,决配日南郡编管。还有她私自安插在福宁宫的心腹郭宁,也被揪出,杖打而死。刘炟又欲重罚涅阳大长公主,被群臣劝阻:“公主虽有错,但并无大罪。且她终究是陛下姑母,若果真论罪,恐骇天下耳目。”刘炟愤怒稍解,只对大长公主行降黜之命,褫夺了她大半封地。 大长公主惶愧下,收拾了行李,不再居于京师,去了东莱郡,依她三哥琅琊王而住。 这一日窦宪歇了午觉起来,木香在外踌躇着,似乎有话想说。 窦宪见了,不由地皱眉,“有什么,你就讲。” 她答应了一声,道,“...梁美人想见见您。” 窦宪愣了一下,“她要见我做什么?” 木香摇着头说不知道。 窦宪便道,“我不去。没什么好说的。再则她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也不合适。” 但木香低声地道,“侯爷去见她一面吧。终究她过去常来往于我们府里...况且奴婢听说,自梁采女死后,她在内廷过的很艰难。那些奴才见她落了单,陛下又不看重她,一味地欺凌她。” 窦宪看着她,冷冷地说,“所以你瞧着她可怜,叮嘱了我在宫中的人手,多照应着她?” 木香不想他看了出来,一时之间大为惭愧,嗫嚅说,“您怎么知道?” “以她如今的处境,哪里能传的出消息?又是到你耳朵里。只有一种可能——她身边有你认识的人。” 木香没有否认,只是低着头问,“那侯爷会去看她吗?” 窦宪想也不想地说不会,“我说过了,这不合适。你出去吧。” 木香也只得告退。 又过了几日,长秋宫例行地赏赐东西下来。木香心中存着梁敏,试探地问能否进宫去谢恩? 来赐物的竹茹听了,微有诧异。但想着让皇后知道家中情况也好,答应了。带着她回了宫。 到了长秋宫,履霜见到木香也诧异。她到此时也有些自悔做事孟浪,但还是硬着头皮诉说了来意。 履霜怔了一下,倒也答应了下来,“想去就去一次吧,别闹出大动静就是。” 木香俯身拜倒,跟着竹茹去了。 一时到了丽景宫,竹茹停下脚步,嘱咐,“你也知道,皇后现在和梁美人是个什么情况。所以我身为殿下的贴身婢女,实在不好久留在这儿,这就回去了。”把出宫的腰牌递给她,又指了出宫的路,“你一会儿自己出去,没问题吧?” 木香点点头,“没问题。竹茹姐你回去吧。” 竹茹答应着,觑着周围没人,捡了条小路离开了。木香也轻轻叩着宫门。 里头没有一点声息。木香几乎怀疑是否还有人住在里面。 过了许久,终于,宫内传来很飘忽的一声“进来吧,门没有锁。” 她鼓足勇气推开了宫门。 丽景宫名字起的富丽堂皇。可整座宫殿竟晦暗的很,一应的奢华摆件都撤下了,丝毫瞧不见天家气象。而梁敏就坐在宫殿深处的一张软榻上,神色漠然,无悲无喜。 木香走到她近前,行礼,“梁美人。” 她看清了对面的人,嘴角露出了一个清淡的笑容,“木香,是你。”指着对面的座位说,“坐吧。” 木香推辞道,“奴婢不过一届婢女,哪里好在美人跟前放肆?” 梁敏摇头,“什么美人,那都是他们喊的。我们也是旧相识了,何况这程子我多蒙你照顾,不要客气了。” 木香见她这样说,自己再多客气反而没意思了,谢过她坐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梁敏踌躇着问,“他不肯来,是不是?” 木香斟酌着言辞,“侯爷近来很忙,所以...” 梁敏仰头了一瞬,似乎想克制住眼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最后见他一面。” 木香听的愣了一会儿,随即察觉到不详之意,劝道,“美人如今虽受连累,但到底还有体面在,还有个儿子要抚育,所以一定要振奋起精神来啊。”她想到多年前常来往于窦府的那个娇俏少女,今日却是这样沉郁的模样,心中惋惜更深。 而梁敏,也喃喃地摇着头,“还振奋什么?姐姐没有了,家也没有了。” 木香不知该如何劝她,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梁敏问,“那么窦宪如今还好吗?” 木香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这可怜的女人,至今还不知道,她身边的所有悲剧都是她年少时的心上人做的。事到如今,她还在顾念着他的安好。 心里不知是愧疚,还是怜悯,轻声地说,“好。侯爷身体康健。只是近来大长公主的病日益严重了,他每日操心着这个,所以很忙。”她顿了一顿,最终决定骗面前的女人,“其实奴婢并不敢担美人一声谢。授意奴婢照顾您的,是侯爷。让奴婢进宫陪您说说话,劝您宽心的,也是侯爷。” 梁敏听的屏住了呼吸,脸上浮现出了一点羞涩的红晕,“...真的吗?” 木香躲避着她的目光,点了点头。 于是梁敏微笑起来,“那就,那就不枉我...”没有再说下去。神态之间,却似乎又有了一些少女时候的灵动影子。 稍后谈话完毕,木香站了起来,低声道,“美人如有什么想要的,悄悄嘱咐王玮他们,如不超格,他们会想办法办到的。” 梁敏轻轻地“嗯”了声,似乎并不在意。 木香道,“那奴婢就出宫去了。”见梁敏落魄,她终于还是不忍心,低低道,“美人还有什么话要奴婢带出去么?” 她怔了一瞬,喃喃地说,“告诉窦宪,谢谢他的绿豆糕。” 木香心内吃惊,再想不到她到如今想要说的,仅仅是这一句。但还是答应了一声是,弓着身,慢慢地往殿外退。 在她快要出殿门的那一刻,梁敏忽然在身后大声地说,“谢谢!谢谢你木香!” 她倏然地转过头。 第130章 夺子上 晚上,蔡伦悄悄去了一趟去了丽景宫。 里头的宫女们走的走、偷懒的偷懒。偌大一个宫殿,竟只有梁敏的陪嫁雨兰,正呜呜咽咽地待在内殿里,拢了个火盆,一边祝颂着梁敏早升极乐,一边烧着纸钱。 蔡伦加重脚步地走进去,呵斥,“雨兰,你在做什么?” 她一惊,忙转了过来。见是御前之人,更为惊恐了,伏在地上连声说,“求公公可怜可怜我,不要把此事告知陛下!” 蔡伦叹了口气,扶了她起来,“我知道,你是可怜你主子。只是宫廷是什么样的地方,哪里容得你烧这个?我也就算了,要是给其他人知道,不要说你没命了,二殿下也要受连累!” 雨兰心知梁家人陆续倒台,正是风口浪尖之时。若她私烧纸钱的事被人得知,说不得又是一桩大罪过,蔡伦所言不虚。愧悔地谢了他,把火堆熄灭了。 稍后她出去掩埋了纸钱等物,回到殿里,心思也逐渐地清醒了,试探地问,“公公怎么突然来了我们丽景宫?” 蔡伦踌躇道,“有一件事,按说,我身为奴才,不该说。但眼见着二殿下小小年纪的没了姨母和亲娘,实在可怜,我也不得不说了。” 雨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求公公明示!” 蔡伦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她,“陛下有意...为二殿下择一位养母。” 雨兰一惊,随即在脑中迅速地思考着利弊,最后她满怀希望地问,“是皇后吗?” 蔡伦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说,“说句要掉脑袋的话。窦侯如今风头正劲,陛下心里是很怕他有了外甥,挟孩子凌逼太子的。所以,皇后为人再好,陛下也不会让她收养二殿下。” 雨兰心头浮出汩汩的失望。但终究她内心还存着一丝希望,问,“那么陛下是属意申贵人?她,她虽和我们美人关系不好,但我知道,她为人是很好的!” 蔡伦再度摇头,“申贵人已有一子二女啦,比起皇后,陛下更不会考虑她。否则将置太子于何地?况且申贵人素日里,自己的孩子她都照管不过来,哪里能看护二殿下?因此,陛下如今的意思是...另立新妃。” 雨兰的眼皮剧烈地一跳,想也不想地叫道,“这如何使得?新人入宫,谁也说不准她的性情的!何况新妃日后必定会受宠产子。届时还有我们二殿下什么位置?!” 蔡伦跟着叹息,“是啊,我今天也是这样对陛下说。可惜啊,他和我这样的奴才秧子不一样,行事考虑的是大局。哎,哎。” 雨兰绝望已极,抓住他的袖子哭道,“公公既有善心来丽景宫告诉我此事,那么一定也有办法能挽回此事吧!求公公指教!”在地上砰砰砰地叩起头来。 蔡伦一边说“使不得、使不得”,一边搀扶着她。 但雨兰固执地沉下身子,不为所动。最终蔡伦也只好说,“只是我这个方子,你未必会用呢。” 雨兰察觉到一丝希望,抬起头惊喜道,“我用,我用!” 蔡伦迟疑着问,“即使要你豁出性命?” 雨兰的脸一分一分地白了。但她还是咬了咬牙,点头,“公公,我不怕。” “近来二殿下失了母亲,陛下又一直不曾替他选好合适的养母。听说他如今每日里,都被心怀怨念的婢女毒打呢!”文鸳在旁,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说。 太子刘庆似听非听着,眼睛盯着箭靶,手上一使劲,稳稳射出一支箭。 正中红心。 他这才放下弓箭,把脸转向文鸳,道,“真是可怜。” 文鸳轻声道,“二殿下的姨母,历来是与咱们贵人有些心病的。咱们贵人...背后也有她的挑唆。现如今她倒了,剩下二殿下孤零零一个人,咱们要不要?” 刘庆沉稳地摇头,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肃,“姑姑,你当宫里没有眼睛么?刘肇固然好杀,但我如今身处的位置,才更叫人眼红。万一我处置了他,被有心人知道——只怕反而是成全了刘寿。所以姑姑,别说傻话。” 对方惭愧地应是,又赞道,“殿下真是东宫太子,天生的贵命。小小年纪,行事已然如此妥帖。” 刘庆嘴角泛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没有接口。 内廷终究不大。事情很快就被刘炟得知了。 那天他经由蔡伦提醒,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失母的儿子,愧疚下,带着蔡伦去了丽景宫看望他。 不料才走到宫门口,便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有一个女声在扯高了嗓子怒吼。伴随着孩子稚嫩的哭声。 他心中一惊,忙加快脚步往里走。 一眼便见梁敏的侍婢雨兰正拿着一根戒尺,狠狠地抽打着二皇子刘肇。孩子的衣袖被撸高,露出藕节一样的小胳膊。只是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被打后留下的青紫印记。 刘炟的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了起来。他强忍着怒火,开口,“你在做什么?” 雨兰骤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忙放下了戒尺,跪地请安,“奴婢参见陛下!” 刘炟没理她,只是蹲下身,对着刘肇张开了手,“好孩子,到父皇这里来。” 刘肇见到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奔了过来。 刘炟心疼极了,来回抚摸着他头发,问怎么回事。 刘肇哭哭啼啼道,“雨兰姑姑打儿臣。” 雨兰脸色煞白,道,“二殿下偷东西吃,奴婢气急了,所以才打了他几下...” 但刘肇哭道,“我没有!没有!你冤枉我!” 刘炟也发起怒来,“他是皇子,怎么会偷东西吃!朕看你就是不用心照料他,让他饿了肚子,又恼羞成怒,所以打了他!”指着儿子手臂上的青紫印记,心疼地来回抚摸,“真是蛇蝎心肠......” 蔡伦在旁叹道,“到底二殿下没个母亲照料,是不行的啊。” 刘炟指着雨兰道,“朕原本看你是美人的陪嫁丫鬟,又一向忠心,还以为你是个可靠的人。没想到你私下竟是这个样子!必是见丽景宫如今不济了,把气都撒到皇子身上!” 雨兰不敢辩,惊恐地伏地了身子。 蔡伦试探地问,“陛下消消气。当务之急,是给二殿下找个养母照料着。” 刘炟皱着眉点点头。最终他沉吟许久,道,“把肇儿送去令嬅宫里吧。” 雨兰一下子抬起了头,脸上浮现出失望神色。蔡伦以一个眼色提醒她注意,又给了一个安慰的眼神。她这才攥紧着手,伏跪在地。 稍后,刘炟抱着刘肇转身欲出丽景宫。 蔡伦轻声地问,“...那宫女雨兰如何处置呢?” 刘炟冷冷地吐出两字,“以大不敬赐死。” 他头也不回地抱着儿子离开了宫殿。跪在地上的雨兰反而安宁了下来,松了口气地软了一直紧绷着的身体。 而刘肇被父亲反抱着,眼见离雨兰越来越远,他忍不住哭道,“雨兰姑姑!” 她心里一阵酸楚,发足疾奔到宫门前,冲着孩子不断地摇着头。而刘炟也拍着孩子的背,安慰着他。刘肇终于一抽一抽地止住了哭泣。被父亲抱着,身影逐渐消失。 雨兰靠在丽景宫的宫门上,注视着小主人离去的方向。欣慰地绽出了一个含着泪的最后微笑。 次日,阖宫都知道了二皇子刘肇因被婢女毒打,被刘炟送去了未央宫。 竹茹听闻,颇有些不舒服,“终归殿下您才是正宫,一旦有皇子失母,陛下应该交由您抚育啊!怎么能交给申贵人?她自己已经有三个孩子了,哪里能顾的了二殿下?再说,二殿下也一向更喜欢您啊。” 履霜听的默不作声,只说,“不过,今后要见到他,应该是比往常容易了。走吧,去未央宫看看他。”带着竹茹出去了。 岂料到了未央宫,那里竟鸡飞狗跳。刘佩、刘寿都在哭,刘吉正帮着她母亲哄弟妹。刘肇低着头,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履霜吃了一惊,快步走过去问,“这是怎么的?闹成这个样子。” 令嬅勉强地忍着气说,“没什么,孩子之间玩闹罢了。” 刘寿却咽不下心里的气,吵吵着说,“二哥打我们!打我和妹妹!” 履霜去看刘肇。他嗫嚅着说,“没有。” 刘佩听了,啼哭道,“打了!打了!” 令嬅见她小,话都说不清楚,却还一味地哭,心疼地搂着她直哄。 履霜见状,对令嬅道,“我把肇儿带去偏殿里问一问,不介意吧?” 令嬅正烦,闻言松了一大口气,连声道不介意,“你把他领回去最好。” 她说话向来不遮不掩,刘肇听见了,眼圈一下子红了,低下了头。履霜见了,忙走过去拉住他的小手,一起去了偏殿。 第131章 夺子下 刘肇等殿中只剩下两人时,终于忍不住,一口气松了下来,抽抽噎噎地开始哭。 履霜叹了口气,拿帕子给他擦着眼泪,“刚才怎么梗着脖子?我看你强的很呢。” 刘肇哧哧地喘着气,却又倔强地说,“申贵人他们是外人....不能在他们面前掉眼泪...” 履霜怔了一下,随即把他搂在了怀里,“好孩子,别哭了。” 刘肇一边哭一边问,“母后,母后,我姨母是不是回不来了?” 她拍着孩子的脊背道,“她出去远游了。等你成了年,就回来。” 刘肇点点头。想起雨兰的叮嘱,他鼓足勇气道,“那,那我可以住母后那里吗?” 履霜吃了一惊,忙放开了他,问,“怎么忽然这么说?” 刘肇哭道,“这里住着不好!三弟总是抢我的东西!佩儿也帮着他。申贵人总骂我!” 履霜听的黯然起来,“我也很想和你在一起。可是,你父皇希望你跟着申贵人。” 刘肇拼命地摇着头,“除了姨母,就是母后对我最好。我想跟着你!” “傻孩子...不是我们想就可以在一起的呀。”履霜除了这个,也说不出别的话。最终也只是安抚了刘肇一番,便同他告了别,打算回宫。 快出宫门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望了一次。那个小小的孩子扒在宫门上,含着眼泪、殷殷地看着她。 她心中一痛,几乎要在那样的目光里落下泪来。但最终还是逼迫自己转过了头,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晚膳时分,刘炟摆驾去了未央宫,看望申令嬅和孩子们。 刘吉姐弟三人正聚在母亲身边打打闹闹,见他来,纷纷扑了过来,喊“父皇”。他含着笑一个个地抱了起来,转着圈逗弄他们,几个孩子都高兴的咯咯直笑。 刘炟忽然想起二儿子肇,随口问令嬅,“二郎呢?怎么不见他过来吃饭?” 她勉强说一句,“下午玩累了,现在在偏殿里睡呢。” 刘炟也没放在心上,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就带着她和几个孩子入了席用饭。 稍后用了饭,一家人又在一起喝了茶,闲话许久。刘炟站起身,道,“我回福宁宫看奏折去了。” 几个孩子都失望地叫了起来,“都晚上了呀!父皇怎么还要看折子。父皇还有许多事没有处理呢。” 刘炟抚摸着他们的脑袋道,“因为事多啊。” 令嬅让人送了孩子们回偏殿里,自己送刘炟出去,一边问,“那陛下晚点还过来吗?” 他沉吟了一会儿,摇摇头温声说,“批完我就在福宁宫歇下了,你不要等我了,哄完孩子们就睡吧。” 申令嬅答应了一声,嘱咐,“陛下你也早点睡,别批折子到深夜里。晚上记得让蔡伦他们煮些汤水给你喝,不然实在太费精力了。” 刘炟说好,踌躇着说,“那个,肇儿......” 申令嬅想起刘肇那孩子敏感,与自己的几个儿女都处不来,常常无故和他们怄气,自己问到他又死不承认,一味地啼哭,像是谁欺负了他似的。何况又是她讨厌的梁敏所出,脸上带了些不痛快的神色。 刘炟自然也知道她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他到底只是个小孩子,你只当可怜可怜他年幼丧母。再则,这样从小地养着,将来他会和你亲近起来的。” 令嬅到底心肠软,答应了一声。 刘炟便点点头,回福宁宫去了。 不料还没进去,便见王福胜站在宫门口,焦躁地来回踱着步。他不由地皱眉,“怎么了,福胜?”又道,“你如今也年纪大了,晚上的风凉,没事别站在外头迎朕。” 他说的关怀,但王福胜顾不上,匆匆奔了过来,“二殿下不知怎么的,竟瞒着人偷偷地跑到了这里,要见您呢!” “他私自跑过来?”刘炟吃了一惊,“那他现在在哪儿?” 王福胜指着内殿道,“奴才让他进里头等了。” 刘炟点了点头,匆匆往内殿走。 二皇子刘肇果然正坐在里头,惴惴地什么都不敢看,只乖乖地坐在榻上。 刘炟见了,松了口气,走到榻前,抱住孩子的腰问,“肇儿,你是自己过来的?” 刘肇点点头。 刘炟有些生气,责备他,“胡闹!未央宫离这儿这么远,你万一在路上摔了碰了可怎么好?再说,宫女们和申母妃找不见你,一定都急坏了。” 刘肇嗫嚅,“她们才不会...” 刘炟听了一怔,随即恼怒地反问,“你说什么?” 孩子见他生起气来,心中惧怕,“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他有些后悔,哄起孩子来。却被刘肇握住袖子哀求,“父皇,父皇!儿臣不想跟着申贵人住!她每日都忙,根本没有时间照管儿臣...” 刘炟想起晚膳时,申令嬅随口说的“肇儿在偏殿睡觉”。如今孩子却瞒着所有人,偷偷来福宁宫找他。心知他所言不虚。叹了口气,去金盆那儿绞了块帕子,蹲下身给儿子擦脸,“快别哭了。” 刘肇抽抽噎噎地答应了一声。 刘炟沉吟道,“这样,今天天色也晚了,父皇先送你回未央宫。等过几天,父皇再给你...” 他话没说完,刘肇已经又哭了起来,扯着他的袖子哀求,“儿臣不想再回去了!三弟老是欺负儿臣!佩儿也帮着他。申贵人也不喜欢我!” 刘炟被他闹的头疼,拍着他的脊背道,“肇儿,别哭别哭。那要不,你先住在父皇的偏殿里?” 王福胜在旁惴惴地说,“陛下,这...只怕不合规矩。” 蔡伦也大着胆子轻声道,“二殿下终究只是一届皇子,太子都没这样的福分呢...” 刘炟也反应过来了,自悔刚才自己说话太急,沉默了下来,在脑中想着还有没有别的方法。 蔡伦觑着他的脸色,说,“奴才多嘴说一句,既然申贵人那儿孩子多,照管不来二殿下。那不如...把他交给皇后殿下抚养?她那里倒是很空...” 刘炟想到窦宪,沉吟未语。 而刘肇听了蔡伦的话,高兴地扑腾了起来,叫道,“父皇把我送去母后那里吧!儿臣愿意去那儿!” 刘炟有些吃惊,问,“怎么你竟愿意去那儿?” 刘炟仰着头说,“母后脾性温和,待儿子一向好。” 刘炟也知令嬅为人快言快语,很可能会不由自主地伤害到刘肇。窦氏却一向温懦。渐渐意动起来,吩咐蔡伦,“摆驾未央宫。” 稍后申令嬅见到他来,颇为吃惊,匆匆披了一件外衣出来迎,“...陛下不是说不过来了吗?” 他没回答这句话,沉声只问,“肇儿呢?” 令嬅莫名其妙,“在偏殿里睡觉呢。” 刘炟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王福胜在后面,面色尴尬地揽着刘肇慢慢地进来了。 令嬅一愣,随即问,“他怎么和你们在一起?”皱起眉来,有些生气地问刘肇,“肇儿,你跑出去了?” 刘肇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依在王福胜身边。 令嬅想刘炟大半夜的带着人过来,无疑是来问罪的,心中委屈。何况刘肇这几日一直不乖,口气不由自主地严厉了起来,“你这孩子,还不过来!”又让采蘋去把伺候刘肇的宫女们都叫来。 刘炟看的叹了口气,道,“算了。”他踌躇着语句,“肇儿一向皮,你这里孩子又多。也许让他呆在未央宫,是我没有考虑清楚。”他怕申令嬅难过,小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慢慢地说,“要不,把他送去皇后那儿?不为别的,她那里清净。” 岂料申令嬅听了这样的话,并无难过之色,反而欣然答应了下来,“本该如此。皇后她一向喜欢肇儿,也比我耐心的多。再说她是正宫,原本让她照管皇子就是该的。”蹲了下来,对着刘肇道,“以后去皇后殿下那里,要乖乖地听话啊。”又说,“我呢,脾气也不好,大概是让你受委屈了,不许放在心上啊。” 刘肇怯怯地点了点头。 刘炟松了口气,同时心中对令嬅好感倍增,嘱咐了她好生睡下等语,就牵着刘肇往长秋宫去了。 蔡伦早已去通知皇后了。她穿戴好了,亲自带着人在宫门前等他们。 刘肇一见到她,就忍不住在父亲怀里踢蹬起来,喊,“母后!” 履霜脸上也浮出惊喜的笑,快步走了过来。却不敢逾越,先屈膝叫了声“陛下”。 刘炟见她始终恪守本分,在心内沉吟许久,终于慢慢地伸出手,把孩子递给了她。 从此二皇子刘肇就在长秋宫住了下来。履霜与他从前就相处颇洽,所以如今,两人几乎没有经历什么适应期,就很快地磨合好了,每日伴在一起。 饶是刘炟先前犹豫再三,过后也有过几次后悔。但如今几次眼见着儿子开怀,也不由地叹,“皇后确实是抚养肇儿的最佳人选。” 履霜觉得一切都在变好。她无爱无望的余生,终于有了一丝改变。开始慢慢地因为刘肇这个小孩子,而重新有了色彩。时间也因为他而不再是停滞的了。每一日,都过的飞快。 直到有一天,窦府中来人,报——泌阳大长公主殁了。 第132章 逆风执矩 大长公主临终的那一天,窦宪一直在她身边。 他眼看着昔日里冷淡高傲的母亲一直呦呦地、艰难地喘着气,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痛苦而烦躁地不断呵斥着医师们。 他们惴惴地回禀,“...小人们已经尽力了,实在是大长公主自己没有生志,小人们也没有办法。” 他呼吸一窒,砸碎了手边的茶碗,挥手让他们都滚出去。心里却是明白的——母亲确实已经不想活了。 她和父亲一生都是怨偶,窦宪本以为父亲去世了,她会从这段婚姻里得到解脱。 然而没有。 在窦勋死后,她一日比一日地憔悴了下去。偶然生了病,也不肯服药。就这样积压着,终于变成了不治之症。 “宪儿...”大长公主忽然睁开了眼,艰难地喊。 他忙握住母亲的手,答应着,“娘,我在这里!” “等到我咽气了...宪儿,把我和你妹妹葬在一起吧。” 他心里一酸,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摇头,“别这么说,娘。别说这些丧气话。你会好起来,你一定会好起来!” 她摇头,脸上是看破生死的宁静,“我知道,我活不长了。”她看着青灰色的帐顶,怔怔地出着神,又仿佛是在透过它,看别的人事,“夜好长啊,那么冷。你妹妹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定很可怜。”她转向儿子,怜悯地说,“你也是。可怜虫。我们都是。” 窦宪哽咽着,把她枯柴似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娘,别走。留下来陪着我吧。”他几乎在哀求母亲,“求求你好起来。” 但她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看着帐顶出神,“好希望能回到小时候啊。”她喃喃地说着,脸上绽出了红晕,带着后半生始终不曾再有的温暖笑容,“好想回到以前,和母后在一起啊,还有哥哥们...一起去骑马,一起去放风筝......” 窦宪再也忍耐不住了,抱住她道,“娘,别说了,起来喝药吧!好不好?” 她厌倦地推开了他,固执地重复,“不要。”见儿子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她终于软了一点心肠,抚摸着他的脸说,“好孩子,不要哭,不要哭...” 窦宪软弱地把脸贴在她颈侧,“娘,你陪在我身边,我就不哭。”他极力地克制着眼泪,“我身边只有你了啊...” 大长公主的眼神已经逐渐涣散。但听到这一句,忽然浑身震了一下,随即手指痉挛似的,紧紧抓住了儿子的袖子,“...知道么?知道吗?后来...后来我把他送去了旁支家里......” 窦宪一愣,追问,“谁?” 但大长公主来来回回只道,“我其实不讨厌他...你可以,你可以......”她的手指忽然失去了力气。 窦宪不敢动,也不敢开口问她。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紧紧地抱住她。 夜色越来越黑沉。 可他一点也不敢动,生怕打破这一份宁静。 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窦顺觉得里头始终没声音,不对劲,大着胆子推门进来,叫了声“侯爷”。他才终于茫然地抬起头。 外面的阳光那样好,甚至亮堂的刺眼。可他的母亲,已经永远看不到了。她不在了。 外面隐隐约约地传来鞭炮声响。他屏住呼吸,昏聩的头脑忽然想起,今天是元月初五,家家户户迎财神的日子。 可是他再也不会有家了。 时隔六年,窦府再一次地挂起了白幡。 因为是正月里,许多人都嫌弃过年拜祭灵堂晦气,推辞了不肯来。所以泌阳大长公主,光武大帝唯一的嫡公主的丧礼,竟然异常冷清。 窦宪独自在灵堂里,给母亲烧着纸钱。 明暗不定的摇曳烛火里,他想起年幼时,母亲也曾经温柔地对待过他,手把手地教导他写字。抱着妹妹,含笑看着他扎马步、练武。 不管后来她变成了什么样子。她终究还是唯一的、无可替代的母亲啊。 可是她为什么连死亡也要冷淡而别? 窦宪想起她临终前,提到了女儿,提到了母亲,还有几位兄长。唯独不曾提起后半生至亲的儿子和丈夫。在心中自嘲地想:多可怜的父亲啊,还有可怜的我。 心中创痛,可是眼眶已经干涩,没有一滴泪落下来。 这时候门口传来响动。他麻木地转头去看,是履霜进来了。 是啊,那是她名义上的养母,她又怎么会不回来。 他看着她,涩然地说,“你来了。” 她站在门边问,“阿顺和木香呢?湄姑姑呢?” 他麻木地说,“阿顺被我遣回家过年了。木香管东管西的,被我嫁出去了。湄姑姑殉主了。” 履霜悚然一惊。刚想问,“那你身边岂不是没有人了?” 便听他道,“这下子,我身边没有任何一个人了。”他痛的久了,反而因麻木而异常平静。注视着飘飘荡荡的火苗,说,“...十八岁的时候,和你在一起,我以为整个人生可以改写,我可以得到从前得不到的爱和家。可是没有。到如今我二十八岁,没有你,没有爹,没有娘,连家也没有了。”他忽然抬头看着她,问,“你知道孤独的滋味吗?” “我知道。”她心中一痛,却是转过脸说,“可是窦宪,我无能为力。” 他一阵心寒,“为什么...你突然说这样的话?你忘记了吗?那天刘炟责骂我,你抱着我说,你希望我好好的。后来我们还接了吻。你说不管再过多少年,都不会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日子......” “那是我鬼迷心窍,说了糊涂的话。” “那不是糊涂!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本来这些年,我已经慢慢地死了心。可是你突然又对我好了起来。为什么救活了我,又撇下我不管?那我要怎么办?” 她转身想走,“那个时候我是糊涂了。” 但他快步走到了她身边,握住她的肩头,“就算是糊涂吧,那也没有关系。你不知道怎么做,也不要紧。我来告诉你。我们,我们可以重新在一起!” 他说的很认真,全然不像在玩笑。她问,“你疯了吗,说这样的话?” 他听不得这样的否认,自胸臆中爆发出强烈的怨恨和怒气,“我没疯!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每一天,我都不敢停下来。宋家、梁家、刘炟,逼的我不得不外出征战,在朝野里大肆培植心腹。我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你又背负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窦家跟着陷入陷阱。可是到最后,谢履霜,我得到了什么?!到了我该得到幸福的时候了!”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这不行...对不起。” 窦宪忽然暴喝,“我不要听你说对不起!为什么这么多年你只会说一句?你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要嫁给刘炟?”他眼中恨意如刀,指着宫阙的方向大声道,“除了他是皇帝,我不是之外,他比我强在了哪里?他会十年来一心一意地对待你吗?不管你是孤女还是皇后!他会永远都相信你爱你吗?给你他所有的东西?”他喘着气,用力地把她按在了墙上,蛮横地吻了下去。 她没有声音,顺从地忍受着。亲吻,这样亲密的姿势,可她神色那样漠然,嘴唇也冰冷。 他绝望地放开了她。这十年他为她辗转反侧,而她永不会回应。他看着她,痛楚地说,“你没有良心吗?” 你有没有一个瞬间,心疼过我的执着? 他的每一句问话都像最锋利的刀子,劈入她心头。她忍着眼泪,涩然地说,“我不想这样的,可是这是我们的命...求求你了,别再逼我,也别再说这些话。你振作起来,去成个家吧...” “成个家?哦,我知道了。你是有了养子,所以想重新回归和刘炟的那个家。”他冷冷地笑了起来,“我把他送到你面前,可不是为了这个。我已经忍让了十年,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不要和我说什么命,属于我的东西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哪怕已经错失,我也要尽力挽回!” 她心头一跳,慌乱了起来,拉住他的袖子问,“你要做什么,窦宪?” 他没有回答,甩开她的手,打开门出去了。 晚些时候,窦顺回了侯府。回自己房里换了衣服后,马上就去找了窦宪。 他见了,颇有些诧异,“不是让你呆家里过年么,怎么回来了?” 窦顺道,“把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我不放心。” 窦宪心里涌起一点暖意,低声地说,“谢谢你,阿顺。” 窦顺摇着头说不敢当,“我和侯爷啊,虽是主仆,但从小也是一块儿长大的,说句像兄弟,也不为过。您现在这样,我哪里好抛下您自个儿去过年呢?”他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如今咱们家里空空荡荡的,看着实在冷清。侯爷要实在不乐意娶妻,要不,我给您去相看下年轻的姑娘们?先迎进府里做婢妾?” 窦宪疲惫地摇头,“我说过,我没有这打算,何苦再去害了别人。”他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旁支”,虽不明白什么意思,但还是不由自主地说,“扶风郡老家不是有几户偏支么,等出了年,你去一趟吧。替我相看一下,有没有年纪小的聪明孩子。” 第133章 废立 “儿臣身为庶子,被立为东宫,原是莫大荣幸。今却母家见罪,中宫皇后又得子。儿臣每每思及此,都戚戚不自安,自觉觍颜高位。因此儿臣想辞去皇太子位,请父皇恩准。” 刘庆一席话说下来,殿中一片寂静。 王福胜、蔡伦等黄门是震惊。刘炟是茫然,“...庆儿,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呢?” “原因就是刚才说的那些。”刘庆看着他的眼睛,镇定地说,“请父皇恩准。” 王福胜听着刘炟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忙带着蔡伦等小黄门掩身出去了。 一时之间,殿内只剩下父子二人。 刘炟这才道,“你不是会无端放弃的孩子。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说了方才那些话,如今殿里只剩下咱们父子了,你但说无妨。” 但刘庆仍然坚持说,“真的没有其他原因,儿臣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刘炟再三问他,他始终不改口。最终刘炟也只好强压下心头的纷乱,对儿子道,“你先回东宫去,此事容后再议。” 岂料刘庆摇摇头,说,“儿臣如今的身份,不适宜再住东宫。因此恳请父皇拨一新宫,给儿臣居住。” 刘炟未料他竟如此坚持,涩然问,“是父皇近来太关注你三弟,所以你有了这样的想法吗?” 刘庆道,“父皇多心了。”除此之外,也再没别话。 而刘炟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击晕了,勉强地说,“总之,你先回去吧。” 刘庆这次顺从地答应了一声,却又特意强调,“那么,儿臣先去母妃的故宫住一阵子吧。” 刘庆用行动佐证了自己所说的话。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天去福宁宫一次,询问父亲是否答应。 刘炟在最开始的慌乱后,开始认为他想借着闹一闹,吸引大人的注意力,愤怒地斥责他。但他形容镇定,仍然再求。 刘炟开始真正地慌乱起来。 而此时外朝也得知了这事。 刘庆年不满十二岁,尚没有设立心腹属官。何况他本身就是庶子上位,不合体统。舅家又犯了罪遭贬。所以朝野上下不看好他的人,有十之七八。 里头又夹杂着不少窦宪这些年培植的心腹。 这些大臣们伏殿上书,“太子既自认身处疑位,那请陛下恩准其辞位,以全父子之情。” 刘炟不愿如此,接连罢免了许多日的朝觐,对所有请求都作充耳不闻。无奈刘庆心意已决,竟在几日后,将太子印绶等物亲自交去了宗正那里。 刘庆搬离东宫的那一天,是很晴好的一日。 小黄门们沉默地把他的衣服、刀剑、书从东宫里抬出来,装上车,打算运往宫外——他被新封了清河王,以京中一户勋贵旧邸为王府。等年满十八,便要离京赴国就任。 文鸳在旁不断地阻拦着小黄门们,大声叫道,“不许动!不许动!谁敢动太子殿下的东西,我杀了他!” 小黄门们忙都放下了,看着刘庆。 他淡淡地说,“继续搬吧。”又让文鸳过来。 对方奔了过来,气的顿足,“太子殿下!” 他平淡地笑了下,“我以后不再是太子了。” 文鸳目光复杂地看着他,泪眼婆娑地问,“您这样一意孤行,对得起贵人吗?” 刘庆道,“我如果一味地死守着太子位,才是真正对不起母妃的养育之恩。”他怜悯地看着婢女,“姑姑,你还没有明白么,窦家就快掌权了。我现在不退一步,将来哪里还会有活路?” 文鸳悚然一惊,拉着他的袖子问,“这是怎么说的?那窦宪如今虽有功勋在身,但也谈不到快掌权吧?” 刘庆道,“你没有发现么,不知不觉间,皇后已经除去了她所有的敌人,还挟了养子在手。窦家已经得到一切了啊!所以我下不下东宫位,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文鸳拉住他的袖子道,“不,不!您是天子的儿子啊!为什么不把一切告诉陛下呢?” “告诉他?”刘庆冷淡地笑了声,“我的父皇,是一个察而不悟的人啊。靠他,是没有用的。——从我母妃死的那一天,我就知道了。” 文鸳难过地放开了手,但还是不甘心地喃喃,“可是贵人花了多少年、多少人力,才推动您走上太子位的啊。” 刘庆看着蓝天,澹然地说,“太子位固然令人心动。可是像这样临近危险,真不如辞位去看看宫墙外的蓝天呢。”他有些惋惜地说,“如果我母妃愿意这样,也不至于执着的送了命。”他拍了拍婢女的肩膀,“好了,姑姑,别再难过了。既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那就想想,怎么让咱们今后的日子过的高兴。” 大皇子辞位后,迎立新的太子很快就被提上了日程。 对于此事,朝中几乎是一边倒的意见——立子以长、以贵。二皇子刘肇序齿靠前,如今又是皇后养子,理应立他。 而刘炟迟迟未下决定。——这些年他一直宠爱申令嬅,自然也偏爱其子。现如今长子不做太子,那么以他的私心,当然是立爱子刘寿为下一任东宫。 但朝臣们都坚不肯让,死死咬住“嫡”、“长”二字。 他不耐下,忍不住说,“二郎并非皇后之子。” 很快就有朝臣站出来,义正言辞地给了他一记响亮耳光,“那么陛下也非先太后之子,何以当年承继了东宫位?盖因被正宫收养,便是嫡子。” 他无言以对,以二子尚幼弱,暂时看不出好歹为由,奉承一个拖字诀。 然而朝臣都知他属意宠妃之子。帝王有此一念,岂非置嫡庶尊卑、长幼伦理于不顾?不安之下,伏殿而求。有几位老臣措辞颇为激烈,甚至说,“...若陛下坚立三皇子而舍二皇子。那么是置先帝于何地?将来陛下若有不测,皇位是否也该转还给先帝其余爱子?” 这些话大大地触犯了刘炟,他以“朕之家事,群臣奈何讪朕!”为由降旨:贵人申氏敬奉勤劳,特加殊封,立为昭仪,居于贵人之上。又言“立储朕自有意,姜应麟等人疑君卖直,今降极边杂职。” 这道旨意发出后,事态并未平息,反而有更多的朝臣杜门请辞,声称“愿与姜大人共进退”。 眼见着朝臣们都罢工抗议,刘炟也与他们闹的很僵。申令嬅无奈下站了出来,辞去了昭仪之位,又以儿子刘寿年幼无德,代他放弃了对东宫位的竞争。 至此,绵延大半年的国本之争终于落下帷幕。 建初八年的十月初三,上谕:夫建太子,所以重宗统,一民心也。今皇二子肇,皇后养子也,沉稳妥帖,立为太子。又封三子刘寿为济北王。与长子清河王一样,都于年满十八之际,离京赴国。 “很好,刘庆比我想象中更识时务,那些大臣们的反对声浪也响。这免了我不少功夫。”窦宪赞赏地说。 窦顺的面色却惴惴的,“虽然如今一切都顺利,但我听说,宫中陛下生了大气,虽迫于压力立了二皇子,但这之后,一眼也不曾看过他与皇后。终日里呆在未央宫,安慰申贵人母子。” 窦宪讥笑了一声,“随他吧,这个没用的东西,除了冷落他也做不出别的来。咱们已经有太子在手了,不必怕。” 窦顺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说,“侯爷可别乱来啊。听说宫里头陛下都气病了。” “哦?”窦宪冷笑了一声,随即心头泛上更深的厌恶,“他可真是...” 窦顺害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赶忙转了话题,“对了,我前阵子不是去了扶风老家吗?挑的几个孩子下午都要到了。侯爷到时候去看看吧?” “这么快。”窦宪随意地点了点头,“那等他们到了,你叫我。” 下午很快就到了。 “这次一共挑了三个孩子。都是十岁上下。一个叫窦以力,是您祖父的庶弟的孙子。一个叫窦一晓,是您祖父的二堂弟的庶孙。一个叫窦武,是您祖父的四堂弟的孙子。” 见窦顺特意地把这些关系都说出来,窦宪心里一阵好笑。他当然明白长随是在强调他和这些孩子的血缘关系不近,收他们做嗣子是异想天开之举。但他不在乎,只说,“走吧。” 窦府的大堂里,三个男孩都等候已久了。 见门被打开,仆从们纷纷喊,“侯爷。”几个孩子忙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着喊,“侯爷”。 窦宪随意地扫了几眼。见最左边的男孩始终直视着他,声音也最响亮。轻轻地挑了挑眉,那孩子落落大方地说,“侯爷好,在下窦以力。”窦宪见他为人大胆,心下已有了三分喜欢。又去看中间的那个。 那男孩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带着笑开口,“在下窦一晓。早就听说侯爷英勇,今日一见果然。” 窦宪看着他,不置可否。 这时候,最右边的一个男孩开口了,“在下窦武。”除此以外,也再无别话,为人似乎很沉默。 第134章 窦武 窦宪也没在意。毕竟窦以力珠玉在前,已经夺去他大半注意力。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们都会武吗?” 窦以力仍旧是响亮地第一个回答,“会!我从五岁起就开始习武。刀和剑都学过。” 窦一晓没说会不会,转着眼珠子道,“如果侯爷愿意教导,那我会学的很快。” 窦武仍旧言简意赅,“会。” 于是窦宪打开了门,带着他们去了府里的演武场。指着一排的兵器道,“会什么,自己拿着,练给我看。” 窦以力第一个答应着是,挑了一柄剑,舞起剑法来。那一招一式虽然稚嫩,但已能看出底子不错。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稍后,窦一晓挑了把枪,走到窦宪面前,笑吟吟地说,“如果侯爷不嫌弃,那我想先请教侯爷枪法。” 窦宪觉得这孩子很有意思,也不推辞,从他手里接过了枪,随手舞了几下。 窦一晓在旁仔细地看着。过了一会儿,居然有样学样地舞了一套枪法。虽然力气没有用对,但从动作上来说,没有一丝错漏。 最后轮到了窦武。他选了一柄弓。 窦宪看着,有些好笑。弓是所有武器里最好上手的,却也是最难把握力道的,尤其是对窦武这种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而言。他道,“那个你挽不开的,换一个兵器吧。” 窦武倔强地说,“不,我可以。”扎开了马步,对着箭靶弯开满弓。“嗖”的一声,箭矢正中红心。 窦宪不由地震动。想不到这个最沉默的孩子,居然是三人里武艺最好的。 窦一晓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流露出赞赏之色,忽然对着窦武道,“你把自己的手包裹的这么严实做什么?” 窦宪不由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窦武不知何故,左手上竟然用布包裹着。他奇怪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窦武放下弓,浑身一震,没有说话。 窦宪一向最讨厌别人这样,但见那孩子低着头,很可怜的样子,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和声说,“是生了冻疮吧?这有什么关系?把布解开吧,待会儿跟着顺叔去抹点药。” 孩子没办法,只好慢慢地解开了布。 他的左手小指旁边,居然有个窟窿。像是一截被砍断的小枝桠。 窦宪不由地大为惊诧,问,“这是......” 窦武不顾窦顺的眼色,抬起头说了真话,“生下来手指没长好,所以这样。” 窦一晓听了,幸灾乐祸的,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傻。不过也好,免得和自己争了。 而窦顺眼见着窦宪一直不说话,在心中猜测他是生了气,在旁惴惴地解释,“我是看他武艺实在好,人也踏实,所以选了带过来。侯爷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窦宪叹了口气,走到窦武身边去摸了摸他的头,“可怜的孩子。” 最终被留下来的人是窦武。 窦顺知道了,十分惊讶,“我还以为您会留下窦以力,他是个很出色的孩子。” “的确出色。所以哪怕没有侯府这个基石,他将来也会做成一番事业。” 窦顺又说,“那窦一晓也很机灵。” 窦宪皱眉道,“的确机灵。但他小小年纪已经如此会察言观色,拜高踩低。说实在的,我不喜欢这样的人。” 窦宪默默无言,许久才说,“我实在没有想到,您决定留下来的会是窦武。当初我去扶风老家的时候,选了他,其实并不是看中他,甚至我没有抱希望。只是觉得他可怜、可惜,想着带他来京城见一见世面罢了。” “阿顺,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他...明明我更喜欢窦以力。”窦宪这样说着,眼前浮现出那男孩子低着头沉默的样子,无端的让他觉得心头酸楚,想把他留在身边教养。 主仆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门上传来几声轻叩。窦顺随口问,“谁啊?” “是我,窦武。” 窦顺吃了一惊,忙去开了门,带了他进来,“怎么啦?” 窦武来到窦宪面前,拜倒,开门见山地说,“我有一件事,想同侯爷说。” 窦宪和声道,“好,你讲。” 窦武道,“我是我爹收养的,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窦宪听他说话这样直统统的,忍不住笑了一声。看着他问,“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窦武咬着嘴唇说,“我是我爹收养的,自然也不是你们窦家的人了。所以侯爷如果要挑嗣子继承侯府,选我,不合适。” “你大晚上的过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吗?” 窦武说是,“总要先说清楚,不能骗你。” 窦宪见他神情严肃,笑了起来,“小大人似的。”把孩子拉到近前,看着他的眼睛道,“傻孩子,我挑嗣子是看人才,不是血统。” 窦武还要再说。窦顺忽然叫道,“侯爷,你瞧,他是不是长的和你有点像?” 窦宪怔了一下,随即仔细地打量起面前的孩子。果然呢,两人的鼻子、嘴巴很像,说是如出一辙也不为过,都有一种倔强的弧度。 窦顺笑着对窦武道,“你这孩子,还说自己不是窦家人,我瞧着,你比谁都长的像。”又半开玩笑地对窦宪说,“这孩子不会是侯爷早些年偷偷地生的吧?” 窦宪嗤笑,“别乱说。”心里看待窦武却又亲近了几分。对着他道,“你呢,就在府里头安安生生地住下来。等我空了,就教你读书练武,好不好?” 窦武意动,却又问,“那我以后是不是要叫你爹?”他抬起头倔强地说,“我能继续叫你侯爷吗?我自己有爹。” 窦顺在旁听的直皱眉,“你这孩子...” 但窦宪已经一口答应了下来,“你要想这样,也可以。等到你真正认可我的那天,再叫一声爹不迟。” 窦武默默地点头,“那我走了,侯爷早点睡。” 窦宪拍了他的肩一下,“好。” 窦武关上门离开,窦顺有些犹豫地说,“这孩子瞧着不声不响的,倒很有个性。会不会...将来养不熟?” 窦宪摇了摇头,“我看他很心实呢。”又问,“对了,阿武那孩子的手,是怎么回事?” 窦顺叹了口气,“也不知他是不是娘胎里没长好,一生下来左手就有六个指头。听说脚上也是。当年窦宗公子抱了他回来,扶风当地的人都被吓倒了,管他叫六指怪。窦宗公子听不下去,等他稍微大了点,亲自带了他去医馆,截断了多余的指头。” 窦宪悚然震动,“多一个指头又怎么样?窦宗也真是残忍,那么小的孩子就带去医馆动了刀子。” 窦顺道,“窦宗公子也是怕孩子被人嘲笑,所以才做了这个决定的。听说自那之后,胆敢再有人叫窦武六指怪,窦宗公子一概打的对方狗血淋头。又说什么,‘从前他的手没长好,你们嘴巴坏,说也就说了。现在你们还说,那就是瞎了,让爷爷我打你一顿,给你治治。’” 窦宪觉得好笑,“他倒是对这养子很好呢,只是说话间真像个地痞。” 窦顺耸肩,“扶风老家的那些旁支,这些年都不出仕。说是贵族,其实早已被同化成乡间人啦。说话做事,都是乡下富家翁的样子。”说着,抱怨起窦宗来,“说起那宗公子,哎,做事真是少有的绝。我去扶风的那几天,本没注意到他的。可他听说我去了,一天三趟地找我。什么大闸蟹啊、鲍鱼,拼了命地给我塞,我又不是没吃过。还怂恿着我跟他去赌、去嫖,嘿,真是绝啦。” 窦宪听的哈哈大笑起来,“他也真是有意思。”撞了窦顺一下,“别说你不吃这套,指不定在扶风的时候,跟着人家下了几次海呢。” 窦顺义正言辞地说没有,“我阿顺可是正经人。什么东西都没拿他的,也没跟他出去乱玩。就是,就是一起喝了几次酒......” 窦宪指着他笑,“还说没有。我可不信你是简单地去喝了酒。” “不信算了。”窦顺气鼓鼓地说。 “信信信。”窦宪拍了他肩膀一下,收了玩笑的神态,道,“哎,你说,阿武那孩子和窦宗这样处着,倒没学上他的习气啊?” 窦顺随口道,“他又不是窦宗公子的亲儿子,不像也没什么嘛。” 窦宪起了好奇之心,“那你问过吗,窦武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问过宗公子一次。说是窦武的父母本是一户乡下农家,养他到四五岁上,实在家里穷,孩子又多。没办法,只好去卖了。听说城里宗公子钱最多,就去找了他。正好他见了,觉得可怜,就买回家当儿子了。” 窦宪感慨地说,“窦宗的良心倒好。可他这么着,家里的夫人也答应啊。” 窦顺顿了一下,“他夫人去世了,这些年也没有续娶。就这么带着窦武过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  窦宪怔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有情皆孽,何人不是?问窦顺,“那咱们如今把他儿子带走了,他可怎么办呢?” 窦顺说没事,“他自个儿求我的,让我把儿子带来京师见见世面。” 窦宪发自内心地说,“这倒是个好爹。这样,你派人请他来京师玩一阵子吧,就住在我们家。” 窦顺兴冲冲地答应了一声,“我也正想找他喝酒呢!”见窦宪看着他,摸着脑袋嘿嘿了几声。 窦武从此在成息侯府里住了下来。 窦宪如今每日里无事,常常叫了他来,手把手地教导着习武写字。窦武为人认真,这方面和他处的颇为融洽。 只是窦武是一个极为自律的孩子,每天早上都很准时的在辰时一刻醒来,围着府里的花园跑步、练武。晚上一到戍时就沐浴睡下。而窦宪这些年疲懒惯了,饮食睡眠的作息都非常随心所欲。窦武见了,不由地有些不高兴。 窦宪不知怎么的,有点怕自己的养子。往往窦武一皱起眉头,他就下意识地说“好好好”。就这样跟着窦武慢慢地改掉了作息,每天两人一起出晨功。甚至窦宪酒也不喝了,身体比往年强健许多。 第135章 改葬 窦府就这样因新来的孩子而慢慢恢复了生气,福宁宫的气氛却冷如冰窖。 “...陛下何出这等亡国之语?!”王福胜浑身震颤地说。 刘炟看着他叹息,“未必是朕想多。你只看不知不觉间,窦家已经除去所有对手、掌控一切,就应该能猜到,灾祸马上就要遍及到福宁宫。”他涩然叹息,“朕竟到如今才反应过来,实在愧为帝王。” 王福胜顺着他所说的去想。鲍昱、宋贵人、梁氏姐妹、太妃、太后...几年之间,拱卫在帝王身边的中坚力量,竟被铲除的干干净净。他心头泛起一阵寒意:为什么当时都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呢?那窦宪的下一步,又会是什么? 刘炟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苦涩道,“现如今窦宪为太子舅父,又有荡平匈奴之功,海内传之,甚于帝王。而朕外无肱骨大臣,内有疾病之忧。福胜,朕真不知道,高祖天下即将属谁?” 王福胜抬起头,大声道,“陛下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您是天子,这万里江山自然都是您的!再说,若有不测,也是奴才先挡诛!” 刘炟有些感动,看着他。 他“砰”的一声跪下,“陛下切勿担心!老奴侍奉天家四十年,必为皇室肃清外贼!” 内殿里传来模糊不清的高昂许诺声。蔡伦听的心里一跳,下意识地遣开了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但这之后,殿内的声音转而成了窃窃私语,他无论如何也听不清了,只得罢手。 过了一会儿,声音完全地消失了,随即有脚步声向着殿门外而来。蔡伦忙整理了一下仪容,尽量端正地站着。 殿门被打开,王福胜走了出来。 蔡伦装作才看见他的样子,迎上去道,“王公公。” 王福胜点了点头,疲惫地叹了口气。 蔡伦顺势问,“公公怎么叹起气来了?是不是和陛下吵起来了?才刚我听里头吵吵嚷嚷的...” 王福胜一向当他是心腹,又作子侄看待,听他探问,倒也不怀疑。但想着此事事关重大,也不同他说。 蔡伦也就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地陪着他走,送他回住处。 快到时,王福胜忽然问,“涅阳大长公主...去世有多久了?” 蔡伦浑身一震,却作不动声色状,回答他,“近一年了吧。” 王福胜皱眉道,“说具体点。” 蔡伦掰着手指数了数,“七个月。” 王福胜喃喃地重复着“七个月”,又叹了口气。 蔡伦大着胆子问,“怎么啦,您一直叹气?” 王福胜进了房门,挥挥手劝退了他,“和你小子没关系,别瞎打听,去吧。” 蔡伦也只得答应着去了。觑着深夜安静,悄悄去长秋宫同半夏说了此事。 到了第二日,王福胜去了窦府宣旨。 彼时窦宪正陪着窦武练武,想着同王福胜是熟人,也没特特的换地方,就在演武场里见了他。随口问,“什么旨意?” 王福胜往常见窦宪熟不拘礼,不当回事。今却大为不同。见他态度随便,在心中将他的“不知礼节”记了罪。但还是如常地维持着笑吟吟的神色,“陛下特特的下了恩旨,恩准大长公主陪葬光武帝陵墓!” 窦宪放下弓,一怔。 母亲能陪葬帝陵,固然是极体面的事。但距她去世已近一年。难不成,把她如今的坟墓起开,再运送她的灵柩去别地吗? 不怎么痛快地拒绝了,“谢陛下好意。但家母终究是废后之女,陪葬帝陵,不合适。” 王福胜劝道,“将军这是什么话?泌阳大长公主可是光武大帝的爱女啊。现如今她的养女又成为了皇后。将军为皇后与太子计,也该接受陛下的这道恩旨。”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但窦宪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背着手没有应声。 王福胜见了,有些急,也不等他说话,便招手让身后的黄门们都上前来。那些人手里都捧着精巧的赏玩之具。王福胜指着它们道,“这都是陛下恩赐的,给大长公主陪葬用。” 窦宪见刘炟自说自话地赐下这许多来,分明是不管他答应不答应,也要做成此事了。心中惊怒,口气也硬了起来,“我不是已经说了么,家母陪葬帝陵,不合适。”也不理会王福胜的再劝,就招手让窦顺过来,领着那些小黄门们下去喝茶。 那些人踌躇着不敢走,都拿眼睛去看王福胜。 他微微色变。而窦宪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就道,“好了,我也有事呢,就不虚留公公了。还请您回宫后,代我向陛下转达谢意。”说完,领着窦武就大踏步地离开了。 王福胜被撇在原地,一张笑吟吟的脸逐渐阴沉起来,“...陛下说的不错,此人的确非恭顺之臣啊。” 而窦武,眼看着走了一段路,他忍不住道,“侯爷刚才做的不对。” 窦宪好笑地看着他,“哦?那你说说,我哪里不对。” 窦武皱着眉,肃然道,“王公公是御前之人。您和他说话,应该客气一些。他代表的是陛下。” 窦宪逐渐地收了笑,淡淡地说,“君上异想天开,不顾臣子的意愿。难道我也要无条件地顺从他么?” 窦武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君是君,臣是臣,二者泾渭分明。当然应该顺从。” 窦宪问,“那方才王公公在,你怎么不说呢?” 窦武有些别扭地道,“王公公是外人,我若在他面前说了这些,不是驳了您的面子吗?” 窦宪心里本有些不舒服,但听他这样说,不由地笑了起来,弯下身子,揉着他的头发道,“真乖。” 窦武见他避而不答自己的话,追问,“侯爷,你有没有认真地听我说?” 窦宪哄他,“我认真地听啦。” 但窦武已觉他在敷衍,赌气地推开他的手,转身离开了。 窦宪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嘟囔,“...这孩子,气性倒大。” 窦顺去送了王福胜等人出去,返身回来找他。恰好见到这一幕,笑嘻嘻地说,“我看他耍脾气的样子啊,倒和侯爷你挺像的。” 窦宪摆摆手,“得了吧,我和他可不一样。” 窦顺又欲再玩笑几句,忽见窦宪敛了笑,转过脸道,“蔡伦有说什么吗?” 窦顺说没有,“不知怎么的,他这次竟异常谨慎。往常他都是禀了王公公,借口和我叙旧、出来说几句的。这次竟似是连看我也不敢。不过他趁着人不注意,偷偷塞给了我这个。”从袖间掏出了一张纸条,递了过来。 窦宪接过了展开看,上面简单地写着,“王公公昨夜与陛下秉烛谈至深夜,殿中时有高声。小人欲探问而不得。另,王公公曾询以小人,大长公主去世时日。” 他在心里过了两遍后,扫了眼四周无人,从怀里取出火石,点燃,烧了那张纸。这才冷冷道,“我就知道,刘炟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出把我娘陪葬帝陵。” 窦顺忙问,“这话怎么说的?” 窦宪冷笑了一声,“陛下大约是觉得我功高震主,所以他忍不住了。”他背着手慢慢地走了起来,“若是我刚才谢了恩,接受了他的所谓‘好意’。那接下来,按流程,我应该开始给我娘准备更多的陪葬物吧。毕竟私葬和陪葬帝陵,规格不同。而这类东西上,一向是最好被人动手脚的。”他没有再说下去。 但窦顺已听的大惊失色,“不会吧...您会不会想多了?陛下终究是天子,怎么,怎么会......” “你还真别把他给看高了。”窦宪轻蔑地说,“他最擅长的,不一向就是调弄人心、玩转阴谋么。你只瞧他的后宫,几个女人罢了,能翻出什么大浪?他还要用上制衡心术。正正经经的让他做件男人做的大事,他却做不起来了。” 窦顺近年来已经习惯他对刘炟的出口贬低,听了这样的话,不像刚开始那样胆战心惊。只道,“当心隔墙有耳...那咱们怎么办呢?” 窦宪冷冷地看着宫阙的方向,道,“到用人的时候了。晚上你让邓叠悄悄过来一趟。” 半夜邓叠来到窦府,心知窦宪有大事要商议,神情肃正。 窦宪看着他问,“邓将军跟随我,也有十年了吧。” 邓叠抱拳说是,“承蒙将军提携,在下这些年也慢慢地做到了前将军之位。” 窦宪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么你自然也知道,这都是窦家如今风头正旺,所以我才得以推动你。” 邓叠不料他说话竟这样露骨,眉头微挑,低声道,“将军若有何指派,在下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窦宪说很好,“我要,你向陛下去揭发我。” 邓叠大惊失色,“揭发?为什么?揭发什么?” 窦宪背着手,稳稳地说,“揭发我密谋杀宋贵人和梁贵人,并设计使他们母家被逐。” 邓叠到底是老练之人。在短暂的惊慌后,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试探性地问,“未免在下一头雾水,明日办错事,还请将军明示。” 窦宪慢慢地道,“宫中陛下有易后易储之心。” 邓叠耸然变色。他当然明白自己此身系在窦宪身上,一旦宫中的皇后、太子出了差错,那窦宪也会随之倒台,连带着还有他。急急地问,“所以将军欲行诈计,迷惑圣心?”他皱紧眉头,“可那是圣上,不是随便的一个人。将军此举,未免太过冒险!” 窦宪冷冷地说,“万事有我,你不必怕。只需要做好我交代你的事。” 邓叠惴惴地答应了。 窦宪神色稍缓,道,“你一向是我心腹,这众人皆知。所以你贸然去投陛下,料想他不会信。得委屈你吃些苦头了。” 邓叠在眨眼间已经做好了抉择,咬咬牙说,“我受将军厚恩,虽然肝脑涂地,亦不后悔!” 窦宪见他答应,心中安定了大半,点点头说,“天色已晚,你先回去吧。” 邓叠答应着是,却又不忘强调,“那么之后...” 窦宪心里微妙地顿了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之后的事也由我主理,你不必操心。自然,你之后的安危和封赏,我也会记在心上。” 邓叠再不犹豫,答应了是,转身大踏步离去。 ----------------- 再过个两天这卷就完啦 第136章 诱局 王福胜回去禀告了刘炟窦宪的言行后,两人相对叹息,都是无可奈何。只是戏既然开了头,终究要唱下去。刘炟便以家宴为由,颁了旨意,请窦宪入宫,同帝后相聚。 那一天刘炟到了点,便与履霜一同进了武英殿。孰料等了两盏茶的功夫,窦宪都不曾来。他不由地皱起了眉。 履霜见了,惴惴地在旁解释,“家兄近来身体一直不好,大约是犯了旧病,所以才来迟了。” 眼见刘炟沉着脸不说话,王福胜在旁打着圆场,“没关系的,再等一会儿好了。正好陛下今天早膳用得早,坐着消消食。” 刘炟勉强地点头。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终于,窦宪到了。却是醉醺醺的模样,脸色也因醉酒而变的赤红。头发与衣襟也散乱着。整个人全靠身旁副将邓叠的搀扶,才得以维持住身形。 刘炟见的又惊又怒,偏偏窦宪还无所察觉,潦草地拜倒,“参见陛下。” 邓叠在他旁边尴尬地解释,“陛下恕罪。窦将军昨夜思及亡父亡母,不慎饮多了酒,是以今日起迟了。” 刘炟想邓叠身为窦宪副将,这些年一直是他的左右手,跟着一起来也不奇怪。没有多问,忍着气说,“都坐下吧。” 窦宪也没有谢恩,直接坐到了帝王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众人都不由地色变。那位置是留给太子刘肇的。即便他今日未来,但也必须空着座位以示敬重。而以窦宪的身边,不该离御座这么近。 邓叠想也看了出来,忙去拉他起身,“将军快起来!” 但窦宪理也不理他,仍旧坐在那里。被劝的急了,忽然发起怒,从腰间拔起佩剑,直指邓叠。 邓叠被吓坏了,忙闪身躲避。饶是如此,也被凌厉的剑气所逼,一缕头发被削断。他素来是极富自尊心的人,眼见着在大庭广众下出丑,何况窦宪比他年轻数岁,一张脸沉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将军!” 窦宪不以为意,轻蔑地看着他,“怎么,不服吗?” 邓叠的脸色更沉,手紧紧地攥着,骨头发出咯吱声响。 而刘炟已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喝问下方,“窦伯度,你竟敢剑履上殿?!” 窦宪醉醺醺的,疑惑地看着他问,“不...不行吗?” 王福胜早已经被吓坏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陛下恕罪。是老奴没有详查。” 刘炟也知宫中虽有搜身进殿的命令,但对亲贵们一向是很宽松的。一来查的太严,恐怕伤害彼此感情。二来亲贵们心里都有数,知道分寸。今窦宪却如此,只怕醉酒是假,装疯行骄奢事是真。 刘炟再也忍受不了,对下喝道,“还不快去醒一醒酒?!”拂袖离去了。王福胜看了眼场内,唉声叹气的,忙也跟上了。 而邓叠惧怕灾祸,口称有罪,跪去了武英殿外。 履霜眼见殿中无人,下了座位急急地问,“...你一向不是贸然之人,今天为什么这样冒失?!” 窦宪抬起脸,原本醉醺醺的神情褪的一干二净。他一双眼睛牢牢地看着她,问,“如果在我和他中间选,你会选谁?” 她愣住,头脑一片空白。 他向前了一步,逼问,“你说!” “问这个做什么......” 他的眼睛里有火在烧,“这一次,一定要给我个答案。说!” 她终于颤抖着说,“你,窦宪......” “好,记得你说的。”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头离去了。 在途径殿门前时,他见到跪着的邓叠,勃然变色道,“起来!” 对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将军今日逾越了,为免稍后陛下震怒,还是和在下一起......” 他的话被窦宪冷冷地打断了,“我再问你一次,起不起来?” 邓叠有些瑟缩,却坚持,“将军若不愿如此,那么留在下在这里吧。” “窝囊废!谁都知道你是跟着我的人,你巴巴地跪在这里,没的也折损了我的面子!” 邓叠有些不服,忍着气对他道,“在下虽是您的臣属,但并非仆从。何来跟着一说?” 窦宪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道,“区区副官,也敢称臣了?”他傲慢地看着邓叠,“忘了你在敦煌给我端茶送水的日子了?” 邓叠大窘,“在下...” 窦宪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要跪你就跪着吧,别挡我的路。”毫不客气地一脚踹向了邓叠的心口,随即哈哈大笑,潇洒离去。 他习武之人,脚劲颇大,邓叠在地上挣了好一会儿都起不得身。殿门前伺候的小黄门们见此都吓坏了,忙蜂拥上前,去把他扶了起来。 邓叠勉强就着他们的搀扶起了身,眼中恨意如刀,“不过就是个骄奢的世家子。仗着妹妹成日里横行跋扈的......”咬着牙甩开了小黄门们的扶持,发足疾奔到了福宁宫前。 守门的王福胜见到他,颇为惊讶,“邓将军怎么跟到这里来了?”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责备,“您是外臣,怎么能无旨意宣召,就自个儿来了这里?眼下陛下心情又不好。快,趁着他还不知道,出去吧。” 邓叠看着他,沉声地说,“请公公为我通禀,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王福胜问,“什么事?” 邓叠咬着牙,一字一字道,“国舅窦宪设计杀害宋梁二贵人,并设计逐走其家。” 邓叠处在气头上,不管不顾、洋洋洒洒地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刘炟饶是已猜到一些,到真正听闻,也不由地悚然色变、面色惨白。 稍后邓叠说完,垂着手站在一旁,整个殿宇静默无声。 王福胜扶住刘炟,惴惴地喊,“陛下...” 他未曾答言,只是手捂住胸口,脸色骤然地苍白下去,随后呕下一大口血来。 王福胜吓坏了,忙道,“老奴去唤御医过来!” 刘炟牢牢地拉住了他,“不急!”他擦了擦唇边的血,目光锐利地看向邓叠,“你在他身边日久,为什么到今天才说起这些事?” 邓叠呼吸一窒,脸上流露出害怕、后悔等诸多情绪。但终究帝王问话,他不敢不答,惴惴道,“臣虽跟随窦侯十余年,但一向只是被他作为仆从使唤的,那些事无份参与,都是偶然之间得知。且他为人厉刻,知道了臣了解真相,一直地拿家里老小威胁臣,所以臣不敢说......” 刘炟冷冷地看着他,心中一片雪亮,此人说话半真半假。什么家中老小被威胁,多半是如今为脱罪而故意卖的苦衷。激于一时气愤告发窦宪,才是真相。心里泛上厌恶和杀意,却也明白,此时还不能除此人,否则岂不是打草惊蛇?淡淡地说,“罢了。早就听说你武艺高强,去教导一番宫中禁军吧。”说着,扬声喊蔡伦进殿,领了他出去。 邓叠松了口气,俯身告退。 王福胜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殿中,这才敢问,“陛下不处置邓将军吗?” “还不到时候。”刘炟道,“你去,宣窦宪回来。” 王福胜惊道,“现在么?” 刘炟说是,“即刻。”他看着王福胜道,“安排好御林军,一旦他进宫,先杀勿论。” 王福胜身体震颤,“陛下要不要再想想?就这样急匆匆的做了决定,会不会...” 但愤怒已经冲昏了刘炟的头脑,他说不必,从内殿的隔间掏出掌控御林军的虎符,递了过来,“去吧!” 王福胜咬牙想了一想,不再犹豫,“是,老奴必为陛下肃清反贼!” 午时三刻,窦宪被王福胜召回,匆匆返宫。到此时,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脸上褪去了迷糊的神色。却没有道歉,也没有流露出疑问或者惊慌。 王福胜心里存着事,本没有在意。但眼见着临近内廷,对方还如此冷静,他心头忽然激灵灵地一阵清醒,不动声色问,“陛下突然急召,侯爷不觉意外么?” 窦宪含了一缕笑,反问,“公公安排的人手,到此时也没有冲出来,公公不觉得意外吗?” 王福胜大惊失色,随即背心冒上冷汗,透衣而出。 窦宪霍然冷笑,越过他,率先走在了前面,往福宁宫而去。 那儿的侍卫们见了他,并无惊讶之色,反而纷纷恭敬欠身,“侯爷。” 他神情倨傲,“嗯”了声,大踏步地往殿内而走。 王福胜在后面眼见着,一张脸煞白。 在梁玫倒台后,福宁宫因出了内奸郭宁,曾经彻底换过一波侍卫。当时刘炟将此事交给他。而他为了省力,直接用了窦宪所荐的人。谁能想到呢,窦宪在那时候就做好了谋反的准备...... 邓叠不知何时也过来了,站在殿门口,一洗懦弱神情,对王福胜说,“公公快随侯爷进去吧,别让他久等。” 王福胜眼见窦宪好整以暇地在殿门处等他,颤巍巍地骂了起来,“你这贼子!竟敢私下安插这许多......” 窦宪懒洋洋地截断了,“公公大可不必辱骂我,您能再度回宫,不也是倚赖了我的帮助吗?这做人,还是感怀别人恩德为好。” 王福胜向下啐了一口,“我王福胜虽有私心,却也知道忠君忠国,我不屑和你这种人为伍!” 窦宪懒得听,“是么?难道杀了鲍昱的不是公公?你倒是把做人和忠君分得很清啊。”说完,便往殿内走。 王福胜到底记挂着刘炟的安危,在后一边辱骂着窦宪,一边急急地跟了上去。 殿内刘炟正想着心事,没留神有人进来。听到响动,他愤怒地站起身,“是谁?竟敢......”见是窦宪,他的语声停了下来,冷冷地说,“是你?竟敢不经通传就进来,你的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又扬声道,“御林军都是死人么?人都何在?!” 窦宪看着他,讥讽地说,“不是御林军死了,是陛下的眼睛瞎了。早在鲍昱中计,来向你告密时,陛下就应该猜到,御林军中有臣的人。” 刘炟想到鲍昱即便命人窥探窦宪,但那时已是半夜。怎么鲍昱还会小半个时辰就收到消息,匆匆入宫?只有一种可能——是窦宪和御林军中人联手,引他入局。 他模糊地想起,十年之前,窦宪的第一份官职,便是守卫宫门的羽林中郎将骑都尉。而如今的御林军首领,似乎叫方毅。那是窦宪过去的同僚啊...... 脸色瞬时煞白。 窦宪没有给他再想下去的时间,开口问,“听说陛下有诛臣之心。臣并无过错,敢问陛下为何如此?” 王福胜想也不想地说,“你设计杀害宋梁二贵人,这些事你的副将邓叠都交代的清清楚楚,怎么还说毫无过错?!” 邓叠不知何时也进了殿,闻言,他远远地欠身答,“王公公记错了吧,在下从未说过什么啊。” 窦宪跟着道,“陛下有罪状或者别的人证么?” 刘炟主仆顿时呆住。——为什么会这样?这种事也能做假吗?他在戏弄皇帝? 窦宪眼见他们回答不出,抚着剑,平淡地说,“臣无端被疑,已非一次。请陛下给臣一个交代。” 王福胜眼见着他说话这样咄咄逼人,又派亲信围住了福宁宫,几乎是与皇帝撕破了脸。没有稳妥的指望,他是不敢这样的。那么不给他一个交代,想是不行的了。此刻强争无用,看势服软,再图后算吧。看了眼滞立的刘炟,咬咬牙挺身而出,“一切和陛下无关。是我王福胜猜忌将军,私自命了御林军动手!” 窦宪没想到他一届阉人,又一向爱权,性情自利,这种时刻会主动站出来承担罪责,眉头微挑。 王福胜昂然直视着他。 窦宪心里反而有些激赏,但还是吩咐邓叠去带了他出殿,一边对着刘炟道,“阉人王福胜,得由卑贱,而在帝王之侧,登显尊极,包藏祸心,陷害良臣。臣今为陛下除贼,陛下不会反对吧?” 刘炟心中气愤,往前踏了一步,王福胜怕他说出什么,愈发激怒窦宪,摇着头对他道,“陛下珍重自身!老奴死不足惜......” 眼见刘炟听完这一句,紧紧地攥着手,脚步停顿了下来,窦宪心中鄙夷,指着案头道,“陛下写一道旨意吧,阉人王福胜为贵人宋氏心腹,私自污蔑朝臣。”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出了殿门,带了邓叠与王福胜出去了。 外面很快就传来王福胜的一声痛呼,凄惨的让人听不下去。 蔡伦忍不住色变,进了内殿对刘炟道,“王公公但有何罪,也是侍奉国朝的老人了。陛下不能救下他么?” 刘炟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愧疚,懊悔为何不听王福胜的劝告,不详查一番就对着窦宪发难,以致如今事败,落于对方之手。他拉住蔡伦,“如今朕身边没有可用的人了,你愿不愿意为朕做一件事?” 蔡伦直声道,“陛下但有何打算,对奴才直言无妨!奴才受陛下隆恩,必定死而后已!” 刘炟略略松了一口气,看着他的眼睛道,“你去未央宫,将此间实情告知申贵人。让她想办法着人出宫去找姜大人,入宫勤王!” 窦宪在杀死王福胜后,便再也不曾回福宁宫,也不知道是去做什么了。刘炟心里觉得古怪,却又松了一口气。但也提着一颗心,等着最终结果。 殿门终于被打开了。 他霍然站起身往外看。 不是申令嬅,不是姜应麟。居然是皇后。 他怎么也想不到,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会是她。她来又是做什么?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一直到她身后宫女所捧的托盘映入他眼帘,他才终于明白过来。指着那上面的黄绢道,“怎么,你是来逼朕写下认罪诏书的么?”他冷笑道,“你们兄妹终日里静默无言,没想到比谁都心狠手辣。” 她并不在意他的讥讽,漠然只说,“陛下误会了,妾并不是来逼您写下罪己诏的。”她抬起头,第一次直视着他,毫不畏惧地说,“请陛下即刻拟下遗诏,传位太子。”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失声,“你说什么?” 她重复了一遍,“请陛下即刻拟下遗诏。” -------------- 火蛋哥明天再活一章(0e0) 话说日元汇率降了好多,你们看到了吗!哈哈哈哈哈!但我也没有要买的,就是看见便宜我就很高兴< (‘^′) > 第137章 薨逝 他指着她道,呼吸急促地说,“笑话!你以为你兄长掌握了宫闱,朕就得把皇位交出来吗?你们是在痴人说梦!” 她冷静地看着他,“妾是不是在痴人说梦,陛下只想想申贵人母子就是。” 他既惊又痛,“她是你的好姐妹!你怎么下得去手?” “陛下多虑了,妾还未动手。但若陛下再拖下去,一切就说不定了。” 刘炟额上有涔涔的冷汗落下来,“可知你们这是篡位谋逆!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乱臣贼子?陛下难道不知臣不正,是君谲之过吗?”她平淡地说,“记得妾当年嫁进东宫前,曾对陛下说过,是在为您效力。可陛下却未当妾是臣子,一味地包容着宠妃,让妾与家人不断地背负屈辱和罪名。” 她想起窦宪曾经痛楚而绝望地说,他这些年不知都是怎么过的。每一天,都不敢停下来。被宋家、梁家、刘炟所逼,不得不外出征战,在朝野里大肆培植心腹。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她和窦家又背负了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过往十年所受的种种委屈。于刘炟是无所谓的,甚至他觉得理所应当。于窦宪却是锥心之痛。 她迫视着刘炟,道,“陛下不必觉得难以相信、难以接受。如今的一切,都是您自己造就的啊。不过如今说这些,也已经没有意义了吧。我只有一句话,如果陛下如果还怜惜申贵人母子,那就痛快一些吧。否则就是鱼死网破。”说完,也不再讲别的,打开殿门出去了。 蔡伦正在宫门前候着,见她出来,躬身喊,“殿下。” 履霜看着他道,“稍后陛下写下诏书,饮了酒,你去,宣申贵人过来。” 蔡伦答应了一声,进殿去了。 竹茹还是有些惴惴,在旁道,“殿下...这样做会不会不好?” 她毫不犹豫地摇头。 再也没有犹豫、没什么可后悔的了。她这一生本就是依窦宪而生存的。十年之前是为了他嫁入东宫。那十年之后,自然也毫无疑问,会第二次选择他。 对着竹茹道,“侯爷已与陛下撕破了脸。他打算闭陛下于内宫,挟太子令诸臣本也没有过错。只是陛下亦是善于权谋之人,一旦寻到翻身之机怎么办?留着他,终究是烫手山芋。”她振了振袖子,“走吧。” 内廷很快就传遍了圣上病重的消息。 “怎么会这样呢...早上陛下还好好的...”申令嬅接到消息,一下子就急的哭了,叫上了孩子们,打算去福宁宫。 却被前来传旨的蔡伦不动声色地阻止住了,“陛下得的是突发的时疾,小人来前,他再三地叮嘱过了,只让贵人一个去。皇子公主们年纪幼小,为恐染病,先留在宫里。” 申令嬅辩道,“可是陛下病重,皇子公主们身为儿女......” 蔡伦漠然道,“陛下是这么说的,小人也没有办法。” 最终申令嬅只好答应了下来,把孩子们交给采蘋,自己匆匆地跟着蔡伦去了福宁宫。 一进到殿里,她就见刘炟面色惨白,睡在龙床上。履霜沉默着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 见到她来,刘炟的眼睛里焕发出了一点光彩,“令嬅...” 她忙忍着眼泪,走了过去,“陛下,我在这里!” 他前后地寻找着,“孩子们呢?吉儿他们在哪儿?” 履霜代令嬅回答,“陛下得的是时疾,为免传染给大公主他们,妾让申贵人先不把孩子带来了。” 刘炟喉间的气息一哽。 履霜漠然地看着他,“陛下还有什么要对申贵人交代的吗?” 她今日异常地冷漠,刘炟的病也突如其来。申令嬅不由自主地觉得惊惧,问,“御医呢?御医何在?履霜,皇后,为什么这里没有御医?” 她还在仓皇地找寻着,刘炟已经握住了她的手,“不用了。”他艰难地反扣住她的掌心,“我死之后,你要...你要好好地带好孩子们。” 令嬅泪流满面,摇着头说,“陛下,陛下别说这样的话!昨天我们还说好了,等到来年一起去象山看枫叶。为什么你突然会这样呢?是,是有人害你吗?” 刘炟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没有。”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这一生,从来都无私奉献、没有从他身上索取什么的,只有她。他愧疚地喃喃说,“谢谢你,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也是我最对不起的人。” 令嬅见他句句都出语不详,拼命地摇着头。 他叹了口气,对履霜道,“肇儿是你养大的。庆儿渐渐长大,有自保之能。我都不担心。唯一所挂的只有令嬅他们母子,你会,你会好好对待他们吧?” 她目光冰凉地看着他。 他苦笑了一声,从床的隔间取出两封圣旨,“给你。” 她接了过来,展开看,一封是证明王福胜构陷窦宪的旨意。另一份,是命刘肇继位的诏书。 有了这个,不管他的死因有多令人惊诧,都没有人能质疑他们兄妹,质疑刘肇的继位。她这才说,“好。” 刘炟终于松了一口气,道,“能不能...留我和令嬅单独说几句?”他补充,“你放心。” 履霜当然明白,令嬅母子都无实权,刘炟若把事情告诉她,无疑是在害她,他不会这么做。痛快地起身出去了。 殿门被关上,令嬅抖抖索索地握紧丈夫的手,俯下身问,“是她害你吗?是她吗?” 刘炟摇头否认了,“和皇后无关,今后你还是要同她和平共处。” 令嬅歇斯底里地叫了起来,“我不信!是她!我知道!” 刘炟安抚着她,“听我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她陡然觉得伤心起来,凄惶地看着他。 到了最后,他反而没有了那种愤怒之情,满心只剩下为人夫、为人父的不舍。抚摸着令嬅的头发,道,“吉儿还有六年就要及笄,到时候你给她挑夫婿,一定要仔细地看。我的女儿已是公主,不求什么尊荣,只求一个难得的有情郎。三郎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些年被我纵坏了,将来你要好好地让他改过来,免得吃亏。佩儿还小,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像你一样漂亮。好可惜啊,我都见不到他们长大了。” 他叹息起来,心里明白,这份怅惘里,其实并无多少爱恋,更多的是对她的愧疚。 真可怜啊。到如今她还在为他哭泣。 她其实并不明白,他这些年的宠爱都是为了什么。 他爱过她吗? 似乎没有。 只是这一生,在遇到她之前所碰到的人,大多是怀抱着各自的目的而接近他的。所以他累了、倦了。在遇到她之后,假装自己喜欢她,和她相守了一生。 因为唯有这样,才能得到一份毫无保留的爱意,才能心甘情愿地生活下去。 毒性慢慢地发作了,他觉得胸口创痛起来。 生母、养母、父皇、长子、皇兄,还有她。月楼...那个他第一个爱过的人。到现在他却已经记不清她的样子。 在她死后,他曾许多次暗暗地为她涕泣,每年都遣使者祭祀她的冢墓。但却一直不曾公开地提到过她。 多么可惜。 我和你,相遇在最好的年纪,可是彼此都不曾有爱对方的能力。互相防备,互相算计,这一生还没有到尽头,就走向了分离。 还有母后、生母、父皇...... 无数的人和事从他眼前历历而过。 原来生在皇家,不管这一生有多繁华靡丽,走到最后,也全然是失去。 索性,比起父皇,他的生命到最后,并不是空无一人。 他勉强地微笑起来,不知是对着令嬅,还是虚空中的谁,“别哭了。此生已过,但愿,但愿我们来世再见。” 内殿里陡然爆发出哭声。履霜沉默地打开了殿门。 申令嬅痛苦地抱着刘炟的尸身,不断地叫着“陛下”。 她在旁看了一会儿后,开口,“等陛下的丧礼过了,我会尽快安排寿儿离京。” 令嬅听的心头一片寒意。她忽然察觉到:这十几来,她从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姐妹。窦履霜从未表达出对于皇帝的爱慕,所以不管是受了委屈,还是面对自己的受宠,她始终置若罔闻。她在想什么?权利吗?她很恨陛下吧?他的死和她有没有关系呢?她的下一步又是什么? 令嬅冲了过去,嘶声问,“是你杀了陛下吧?是你吧?” 履霜推开了她的手,沉声说,“我不想回答你毫无来由的指责。” 令嬅骤然跪倒了下来,痛哭失声,“你怎么可以这样?陛下是多好的一个人啊...”她来来回回地重复着,“那是我的丈夫,我的孩子们的父亲。” 履霜终于有了一点动容。 她在心里说,抱歉,令嬅。可是我也有想守护的人。那也是我唯一的丈夫,哪怕没有成婚。那同样是我儿子的父亲。 她猝然转过脸,往殿外而去,嘱咐竹茹,“申贵人悲伤过度,意识不清。派人送她回去,好好地照看。几位皇子皇女,都先接到长秋宫,让麦穗半夏她们照管。” 稍后窦宪赶来了福宁宫。 听闻刘炟已经去世,他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没有往里走,只是遣开了众人,这才对着殿门前的她说,“过来。” 她方才不觉得如何,可真正见到了他,陡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消失了,整个的背心都在冒汗,茫然地看着他,没有回应。 他又说,“过来。”这一次,他伸出了手。 她慢慢地走了过去。 等到接近他的时候,他忽然一下子把她揽在怀里,笃定地说,“我就知道,不管中间如何,你到最后还是会选择我。” 她喉间一阵干涩。窦宪虽是武将,但心思缜密。怎么会与刘炟撕破了脸,却又仅仅只处置了王福胜就离去?又任消息传到她那里。 他不过是想逼她选择罢了。 她有些疲惫,其实这些年,窦宪是变了许多的。十年前的窦宪不会对她使这样的心思。 而他没有察觉,只是说,“累的话,就靠着我歇一歇吧。往后万事都有我扛起来,再也不会有人欺辱你、让你劳累了。”轻轻地吻她的鬓角。 她瑟缩了一下,但没有推拒。 于是他自胸臆中发出大笑,把她更紧地揽在了怀里。 次日,帝王崩逝,昭告天下。 刘炟是突然暴死的,这引起了许多朝臣的注意。一日之间,要追查皇帝死因的奏折,共上交了两百多份,许多人的矛头都直指皇后窦氏。 但国舅窦宪推出了王福胜,称他为宋贵人的拥趸。因不满主人失宠自尽,而投毒于皇帝。 那天事出突然,知情者本就不多。何况这十年间,宫廷的近卫都逐渐被窦宪掌控。所以大臣们经由询问,竟是不知情的不知情,知情的无人泄露。何况皇后手中又有遗诏。 所以朝臣们虽有疑窦,但见此也慢慢地熄了怀疑之心,安静下来。 刘肇就这样于一个月后,新年的一月初三顺利登基。其父皇刘炟,上谥号为孝章皇帝。母后窦氏尊为皇太后。舅父窦宪,晋位侍中。又改年号为元和。 ------------ 明天进入卷四!双更两天,开2天车~怕**锁文,我放微博啦。【照水燃犀qvq】 谢谢大噶!!哐! 第138章 烟火 “别老喝酒,我看你把胃都弄坏了。”履霜劈手夺去了窦宪手里的酒杯。 他没争,看着她,微微笑着答应,“好。” 她有些不自在,低着头说,“等吃完了饭,你就出宫去吧,天色也晚了。” 窦宪唇边的笑意略有凝滞,但很快他就说,“还不晚,天还没黑下来呢。等吃完饭,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她想起两人如今的身份,想要拒绝,但窦宪已经先说,“夹一筷子芹菜给我,离的太远了,我够不着。” 她的注意力马上被调转,道,“你现在胃不好,芹菜太凉了,不要吃。”又说,“怪我,菜上来的时候也没看一看。”夹了一只烤羊腿进自己碗里,拿筷子剥着上面的肉,一块块地分到他碗里。 他拄着筷子看着她,满心都是温软,不由自主地说,“这才像个家呢。” 她情知不可能,但听他这样说,还是忍不住内心悸动,依依地低着头。 过了一会儿,菜肴用尽。他就着金盆洗手,一边道,“你去换身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她迟疑地问,“哪里?” “宫外。” 她摇着头,“这不好。肇儿登基不久,我身为他母后,不该......” 他听她自称“母后”,心里泛上不舒服。但面上还是温和的,道,“那就悄悄出去嘛,好不好?” 见她还在犹豫,半软半硬地推着她进了内殿,去开她的衣柜,找出门的行装。 不料里面不是黑色就是藏青色的衣服,他看了不由地大为皱眉,“怎么都是这个色的?老气横秋的,没有一件衬你。” 她在身后低声道,“肇儿还那么小,我若再穿的年轻艳丽,恐怕压不住场子。” “要你压什么场子?”他不容拒绝地说,“二十几岁就该穿鲜嫩的颜色。”把她的衣柜都翻检了一遍,终于在最里面找到一件天水青的旧衣服,递给她,“先穿这个吧。” 她见他毫无出去的意思,就这么看着自己,心中大窘,催促,“那你先出去。” 他含笑看着她,“我又不是外人。” 她脸色烧红,推着他道,“你不出去我不换。” “好好。”他这才不甘不愿地走了。 稍后履霜换好了衣服出去,他走了过来,替她整理着衣襟和盘扣。脸上还是不怎么满意的样子,“还是太素了。待会儿我带你出去买几件好看的衣服。”又看着她素淡的眉眼道,“还有啊,吃饭的时候我就想说,你脸上都起皮了。”他抹了她眉骨一下,“像这里,这么干,你也不涂点什么。” 他想起从前在侯府时,她有满满一抽屉稀奇古怪的养颜东西。但刚才他顺势扫了扫她卧室,除了一些必要的摆设,她私下用的东西竟简陋的异常。低声地说,“不要总这么不在乎你自己,你才二十几岁呢。”牵着她出了殿门。 新年里的风冷冷的。她刚一出去,就忍不住瑟缩。 但见半夏早已伺候在殿外,手里捧着一袭裘衣。窦宪从她手里接过了,抖开,纯白色的狐皮斗篷立刻毛茸茸地披在了履霜身上。他用手轻轻地把她落在斗篷里的几束头发拿了出来。然后低下头,替她系着斗篷的带子。 他凑的近,呼吸不断喷在她脸上,像温水淌过心间,她几乎有拥抱他的冲动。 而窦宪已经系好了带子,抬起头说,“好了,走吧。” 但她忽然想起刘肇,立住了脚步,迟疑地说,“可把肇儿一个人留在宫里,这样......” 他心下不悦,“宫里有那么多的婢女黄门,还怕照顾不好一个孩子吗?” “话是这么说,可那终究不一样,宫女只是伺候的人罢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他不痛快地说,“不知道,这要看情况。”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不喜欢刘肇,轻声地说,“肇儿很乖的,你和他处处就知道了。” 他敷衍地说了一句“好吧”,就嘱咐半夏,“和竹茹两个人,早点把陛下哄睡了。”说完,就带了履霜出宫去了。 正逢元宵节,大街上挂满了灯笼,都城被照耀的宛如白昼。长街上又人潮如海、推推挤挤的。履霜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了,几乎疑在梦中,走走停停地贪看着。 而窦宪全然没有她那样的好心情。周遭人群的拥挤,让他恨不得发脾气。他把履霜紧紧护在怀里,勉强才走出了人潮。 一到了空闲之地,气息陡然的不再憋闷,变的畅快起来。窦宪大呼了一口气,歇了歇,道,“先带你去买衣服吧。”护着她去了时下风靡的“戴绮罗”。 掌柜阅人颇多,一见他们穿着华贵,立刻判断出是两位金主。放下手里的算盘,亲自过来打招呼,“两位好啊,小店有上好的各色料子,两位想要什么样的?” 窦宪想了想,“要樱红色的。” 掌柜笑吟吟说“好嘞”,“这位夫人肤色白,穿红的确能衬的气色更好。公子爷好眼力。”他招手唤了活计去拿店里樱红色的衣服过来,自己陪着客人聊天,“公子爷看着,也到而立了吧,和夫人成婚多少年了?” 履霜的呼吸不由地一停。但窦宪拉住她的手,很自然地说,“十一年。” 掌柜连声说着好,“原来是少年夫妻啊。公子看着脾气就好,在家也一定是个会疼人的。”又问,“有几个孩子啦?” 履霜遽然地问,“衣服呢?” 掌柜突然被打断,支吾了一声,才道,“叫活计去拿了。” “哦。”她低着头,匆匆地说,“那我先过去等着了。” 掌柜摸不着头脑,问窦宪,“哎呀,在下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他脸上的笑慢慢地收了,寥落地摇了摇头。 稍后履霜去换了衣服出来,颇有些惴惴的。这些年她无意打扮,早不在衣物上留心了。穿的这么艳,还是十一年来第一次。 而窦宪仔细地打量着她。果然,换了颜色,她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容颜也不寡淡了,显露出了从前的娇美。 掌柜也在旁赞道,“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啊,公子最知道夫人穿什么好看。” 窦宪听的大为受用,指着边上的几件樱红色的衣服道,“那些也都要。不用试了。”又问履霜,“再试试鹅黄色的吧?” 她不欲再试,但见他兴致勃勃地出着主意,不由自主地说,“好。” 稍后去换了衣服出来,果然又有一番风味。整个人看起来暖意融融的,似二十左右的少女。 窦宪欣然道,“把店里的鹅黄色衣裙也都包起来。” 掌柜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大手笔的人,笑的嘴都合不拢了。 等买完衣服,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掌柜提议,“东西太多了,公子爷留个地址吧,等明天,我差人送到府里去。” 他摇头,“没事,我自己拿好了。” 掌柜为难,“可是这有三十来件衣服呢,您怎么拿?” 窦宪道,“你把这些衣服叠的薄一点。”他这样说着,亲自动手,与掌柜一同把所有衣服都拿了出来,重新叠了一遍。果然,省下了许多位置。只需要提两个褡裢就能带走。 履霜在旁边看着他专注的眉眼,几乎有种错觉,这些事他是为她做惯的了。他们真的成婚了十一年。在元宵节,他如常地带着她出来买衣服,像普天下的每一个丈夫那样。 稍后出了店,窦宪眼见着旁边有家水粉店,又道,“去给你买些胭脂吧。” 她想说不要,但他已一手提着褡裢,一手拥着她过去了。一直到把全套的东西都买了一遍才肯走。 这一次出了店,窦宪的两只手已经拿不下东西了。只得把分量较轻的两包衣服递给履霜拿着,一边嘱咐她,“手缩进袖子里提,仔细别冻坏了。” 她鼓足勇气地说,“已经很晚了,窦宪。” 他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吃过的米老头家的汤圆?去吃吧?”率先往前走了。 岂料到了那里,竟只见一个光秃秃的招牌,店里的木柜子都蒙上了一层灰。他不由地有些急,两手撑在柜台上问,“米老头呢?” 没有人回答。好不容易,才有一个路过的人随口说,“他早不在了!” 窦宪回身问,“不在?怎么会呢?” 那人莫名其妙的,反问,“怎么不会?那米老头都七十多岁了。早在三四年前就死了。这店早不开了。” 见窦宪怔怔地看着店,履霜心里一阵酸楚,故作微笑地说,“你不是要给我看好东西吗?是什么?” 他这才略微振奋起来,道,“是烟花!我从小宛带回来的!” 她问,“小宛?” 他认真地点头,“你记不记得那年我去敦煌?回来的时候,我捎上了满满一箱子的烟花呢。” 她恍惚地想起,他曾经在什么时候说过,将来等她长高了,要带她去小宛看烟火。点了点头,“去放吧。” 于是他带着她,回到了窦府。 已经许多年不曾回来了。她在心中喟叹。几乎已经不认识这个过去的家了。它被窦宪改造的过于富丽堂皇。 他见她满目茫然,不由地内心惴惴,后悔起来。说,“我带你去看看花园吧。” 她说好。 他便带着她去了花园,指着假山道,“你看那个!记不记得,我们过去曾经说过,要在假山里造房子,等什么时候一起听下雨?” 她轻轻地点头,说记得。 他雀跃起来,去了松风楼的库房,搬烟火过来。 她见那有满满的一箱子,不由地问,“这么多?” 他邀功似地说,“我自己带回来的!那次回来的急,没有车马能放行李。好在我聪明,扔了不少行李,到底随身带回了这个箱子。”打开了箱子,一个个拿了出来,说,“这里面是海棠花的纹样。这里面是蓝色的圆圈。这里面是一个福字。自从带回来,我连一个都没有舍得放,就等着今天。你想先看哪一个?” “海棠花那个。” 他很高兴地说好,从怀里掏出了一块火石,摩擦,点燃,又抬头对她道,“你站远一点,当心一会儿火星冒出来,溅到你身上。” 她依言远远地站了过去。但等了许久,都不见烟花燃放。 他有些尴尬,对她道,“这个不好,我换一只。” 但下一只还是点不燃。再下一只,下下只,同样如此。 他着急起来,翻检着箱子里的烟花,不能置信地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她在旁边看着,忽然心中一片悲哀。自他从敦煌回来,已经有七年了。烟火不耐久放,想必不知何时,都已经受潮了吧。 他也想到了,放下了手里的火石和烟花。 “我好不容易才带回来的。”他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想哭,“我连一只都没有放过。” 她再也忍不住,流泪满面地奔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没有关系,窦宪。明天我陪着你去买。我们买两箱子新的,把能买到的烟花都买回来。” 她想到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小心翼翼的讨好,还有他十一年的落寞,泪水流的更凶。豁了出去,把脸紧紧地埋进了他胸口,“让我们重新在一起吧,窦宪。” 不管他到底是不是哥哥了。不管她如今是什么身份了。 把伦常抛掉好了。天下人怎么看,也没有关系。 她捧着他的脸,“让我陪着你。以后的日子,我们在一起。”用手指描摹着他的唇,慢慢地凑了上去,吻他。 他还有点木,茫然地看着她。 她觉得不好意思,停了下来,故意说,“傻子,你送我回去吧。” “不!不要!”他揽住她,把脸埋在她肩上,“我只是...只是我没有反应过来。”他颠三倒四地说,“我太开心了,今天怎么会这么开心?怎么会这样呢?履霜,履霜!”他毫不迟疑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捧住了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 下半在微博。【照水燃犀qvq】,一条叫“佞臣与皇后 的 被烁章节”的评论区。往下拉拉,这条微博在第五条。不敢置顶,和我妹妹互关了qaq。要不直接搜文名也会出来~ 第139章 共处 这一次结束后,两人忍不住倒在床上,又补了一觉。一直到天快黑,才双双醒过来。 履霜拥着被子坐了起来,按着自己的额头,一阵苦恼。身上各处都酸痛不已。和窦宪在一起,真像是昏了头一样。 而他终于有了餍足的神情,头枕在她腿上,仰着看她。心满意足地喊,“履霜。” 她终于还是心软,描摹着他的眉眼,抿着嘴笑,“下次不和你闹这么疯了。” 他闷声笑,“下次谁知道你怎么说。” 她打了他一下。过了一会儿,笑意渐渐地收了,看着眼窗外的天色,道,“我已经出宫一天一夜了......” 她到底还是说了这样的话。 他心头一片惶然,仿佛是好不容易建立的梦,一下子被人打碎了。他想开口说,“你别回去。”但情知这是不可能的。默默地撑着床坐了起来,“那待会儿送你回去。...一起吃了饭再走吧?” 她难过地摇头,“用了饭,我一定又会想和你散步。拖拖拉拉的,怎么走得掉?” 他听的叹息,遽然把她抱在了怀里,“我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枕在他肩上,含着眼泪微笑,“窦宪,能有今天,我已经很高兴了。” 他没有应声,搁在她背上的手指却紧紧地攥了起来。 履霜回到内廷,还没挨近寿康宫,远远便见竹茹等在宫门口。 她快步地走了过去。 竹茹见到她,连声道,“殿下可算回来了,陛下找了您一天呢。” 履霜忙问,“那肇儿现在在哪里?” 竹茹向内一指,“在里头等您呢,哭的厉害,谁劝都不听。” 履霜忙快步往里走。果然,刘肇正哇哇的大哭着,履霜听他嗓子都哭哑了,大为心疼,抱住他道,“别哭了肇儿,母后回来了。” 他抽抽噎噎地牵住她袖子,“母后去哪儿了?” 她回答不出,脸都涨红了。 索性半夏在旁道,“太后身子不好,发了一天的烧,怕过给陛下,所以没见您。” 刘肇懵懂地点着头,伸出小手贴在履霜的额头上,“那母后,你现在还难受吗?” 她心中感动,摇着头,柔声说,“有肇儿,我就不难受了。” 刘肇说好,期待地看着她,“那,那母后,我今天能不能和你睡?”他怯怯地说,“福宁宫好大好空,我一个人害怕。” 履霜也觉得自己对他太残忍了,开口想答应。但半夏已经在旁先说,“陛下是皇帝,不能说害怕不害怕这样的话。” 刘肇含着眼泪答应了。 半夏只作不觉,神色淡定地招手,让伺候福宁宫的宫女把他带了下去。 他们一离开,殿里陡然空了下来。履霜抬头问半夏,“是侯爷嘱咐你这样办的?” 半夏说是,“陛下今年也有七岁了。侯爷叮嘱,说他到了自立的年纪,不必大事小情都要您陪着。” 她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 半夏离开,竹茹这才敢上来,叫道,“殿下。” 主仆二人两两相望,彼此眼中都有着同样的无奈。 自窦宪成为辅政的侍中后,宫中人手几乎都被他换了一遍,改成了他外祖母残留之人,要不就是他这些年培植的心腹。到如今,竹茹身为履霜的贴身婢女,已经决定不了她身边的什么事,反而是半夏在统领着宫女黄门们。 而小皇帝刘肇,身边也几乎都是窦宪的人。且窦宪不欲刘肇与履霜多相处,素日里都派人隔开了他们。偶尔他们有超过一刻钟的会面,半夏就会马上赶过来,派人把刘肇带走。 宫门处的守卫更不必说了,几乎都是窦宪的亲军。他如今每日里出入内廷,宛如自己家一样。与履霜一同用饭已是家常便饭,只差不曾公然留宿。 而外朝,履霜如今深锁内廷,不知道具体情况。但偶然从宫女们的只言片语里还是明白,窦宪如今在力主变革,建议朝廷多用寒门子弟,而非一味将官职赋予大姓高门之人。 这项提议大大触犯了国内多家贵族的权益,他们不约而同地联合在了一起抵制。窦宪见此,退了一步,选用邓彪为太傅,居于自己之上。邓彪出身于巨鹿邓家,是朝内第一等的贵戚,又有十一子五女,借由婚约与许多家贵族结成了姻亲。众人见他上位,都觉窦宪是放弃了原有打算,向大家让步,松了口气。 但履霜是知道的,邓彪为人谦和礼让,委随不争,即便做到了太傅位也是如此。朝中之事,大抵还是由窦宪执掌。何况有了邓彪打底,他反而能摘出来,做他想做的事...... 何况他又很奇怪的做了一项决定:让邓彪出面,提出太后并非窦氏女,当改姓一说。强行把她从窦府的族谱除名,连皇室的玉碟也随之改了,换成了“太后谢氏”。 为什么非要她姓回谢呢?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吩咐竹茹,“去备水吧,我要沐浴。” 竹茹依言去准备了之后,履霜去了浴池。她想起身上的诸多痕迹,不欲竹茹看到,道,“你先出去吧,我自己洗就好。” 竹茹有些犹豫,“那要不要...奴婢去准备那个?” 她没反应过来,“什么?” 竹茹迟疑地说,“避子汤。” 履霜心中大为震动。为什么没想到这个呢?一旦他们重新有了接触,有孩子是在所难免的。有了之后,又要怎么处理呢?她如今是丧夫的太后,难道能在内廷悄悄地生下一个孩子来吗?还是外臣的,这个人又是她的表兄。 而刘肇日渐大了,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她和窦宪是那样的关系,如果她还像上次那样难产,生出一个注定活不下来的孩子怎么办? 可是好想要一个孩子。一个窦宪的孩子。 那和抱着刘肇,一定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吧。这个孩子会有和窦宪一模一样的眉眼,会陪伴她到老、到死。 可是怎么能生? 她脸上神情剧烈变化,终于还是说,“你悄悄去御医苑,找王君实。让他的嘴紧一点。” 竹茹领命退下后,履霜宽下了衣服,浑身浸泡在了水里。 只剩下她自己的时候,她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 真是荒唐啊,撇下了年幼的养子,就这么出宫去和窦宪疯了一整天。简直是在鬼混...... 她脸红地擦着身上各处。 后悔吗?若说一点也没有,是假的。可如果昨天把窦宪撇在那里,直接回宫去了,才是真正的无法原谅自己吧。 她想,其实如今这样也不坏。肇儿很乖,又一向听话,会喜欢她所喜欢的人的。而窦宪虽然有时候脾气不好。但把他和肇儿放在一起,多接触着,也许他会逐渐接受肇儿。 也许他们三个人,也可以凑成一个家? 她前后想了几遍,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没有再想下去,开始认认真真地洗起身上来。 稍后她披了衣服出去,竹茹已拿回了药,在殿里悄悄地煮了。见她出来,竹茹道,“味道有些大,殿下勿怪。实在是这东西不好拿进厨房里煎。否则被人问起来,不好说。” 她默默地点了一点头,在旁看着。 过了半个时辰,终于,竹茹把药煎好了。握着一块巾子,把瓷锅端起来,向桌上的碗里倒着药。 热气腾腾而上,伴随着苦涩的药味。明明烟雾没有飘到履霜那里,但她还是觉得眼眶突然地酸涩,像被烟火熏炽着。 竹茹见她这样,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放下了锅。“其实殿下何必事事考虑的周全?时至今日,您已是整个国家最顶峰的人了,大可以随自己的内心行事。” 内心吗? 履霜茫然地想: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真真实实地做一个母亲,不再看着别人的孩子发呆。 可是...... 她惶然地摇着头,“不行,不管是局势,还是伦理。我都没办法生一个。”强忍着内心的痛苦,拿起桌上的碗,也不顾那是刚出锅的,就一大口一大口地喝了下去。 次日她正在用午膳,半夏忽然进来了,报,“侯爷来了。” 她怔了一下,随即站起身去了门口。 他很快就步伐矫健地进来了。见她等在门口,拥着她道,“傻子,等我干什么,门口风大,怪冷的。” 半夏早已极有眼色地带着人下去了。 履霜见殿里只剩下他们俩,这才问,“怎么过来了?朝里有事吗?” 他皱着眉,不悦地说,“没事我就不能过来吗? 她自悔说错了话,低下了头。 他看着,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抚着她的脸道,“总这样,像是我欺负了你似的。笑一个。”又道,“快,笑完了拿胰子给我洗手。” 她忍不住笑着打掉了他的手,“还说没欺负我。你没长手么,要我伺候。”她虽这么说,还是去细细地给他洗了手,又拿巾子擦着他手上的水,“吃过饭没有?”见他摇头,她去拉了一张椅子出来,“那正好和我一起吃。” 窦宪欣然地坐了下来,去拿桌上的桂花酿。 履霜从他手边夺走了,“不许你喝酒。”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可是我渴。” “那也不许。渴了你喝汤。”她一边盛着汤,一边道,“往后我要看着你,一口酒也不许你喝。” 他笑了起来,顺从地答应,“有你在,酒又有什么好喝的?” 她低着头微笑,把汤递给了他。 两人随意地说着话,履霜忽然想到令嬅,迟疑地问,“那个...令嬅他们母子,现在怎么样了?” 窦宪的笑意略收,“济北王会在先帝大丧期满后,离京赴国。济北王太后身体不好,暂居京中养病。” “不让他们呆一起吗...那现在呢?令嬅在哪儿?” 窦宪放下了手里的筷子,清清楚楚地说,“不能让他们呆一起。申氏是先帝宠妃,又知道一些当日的事。我顾及着你,还有申叔叔的情面没有除她,已经是对得起她了。怎么还能让她再和济北王呆在一起?万一她把一切都告诉儿子,刘寿将来反我们怎么办?” 履霜听的攥紧了手。 那一天,令嬅始终情绪激动,所以她借口了令嬅神智糊涂,暂时接走了刘吉姐弟三人。本意是等令嬅平复情绪后,再让他们母子相见。不料之后窦宪听说,雷厉风行地将令嬅送出了宫,交给她父母。几个孩子则被他送去给了嘉孚夫妇。 算来,从先帝去世到如今,令嬅母子已经有几个月不曾见过面了。而窦宪的意思,是往后也不会再让他们见...... 见她面色难过了下来,他解释,“不是阻绝他们的亲缘。两位长公主,我过阵子就还给申氏。只是刘寿...毕竟那是个男孩,这几年得让他们母子冷一冷。” 她明白这个道理。只是终究是多年的姐妹,对令嬅做这样的事,她总觉太残忍。 窦宪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蹲下,拉着她的手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别难过,等过几年申氏的情绪稳定了,我还把刘寿召回京,好不好?两位长公主大了,我也会为她们物色好夫婿。”他想说,“你太傻了,申氏这些年得意,难道顾过你吗?”但想起对方几次维护履霜,终于还是忍住了不说。只道,“总之你放心,除了不让她和刘寿见面,其他一应份例,我都不会缺她的,必定派人好好照管她们母女。” 她终于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却又道,“那你能让肇儿跟着我吗?” 他心中不悦,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解释,“他也慢慢地大了,总跟在你身边,像什么样?” 她哀求地拉着他的手,“可他是从小跟着我的,像这样每天把他孤零零的丢在福宁宫里,我怎么忍心?” 他的口气不由自主地硬了起来,“再怎么亲,也不过是你的养子罢了。你没有想过么,如果他跟着你住,我就没法每天过来了。” “不会的。”她摇着头说,“肇儿是乖孩子,他见我喜欢你,也一定会和你好好相处的。” 窦宪几乎觉得她傻了。世上有谁会对母亲的新夫抱有好感?何况他也不算什么新夫,最多是情人罢了。刘肇又是皇帝。 一想起这个,他满心都是不甘。但什么都没对履霜说,只道,“再说吧,好不好?” 履霜也知道强逼他无用,只得点了点头。 窦宪听她提养子,随口道,“对了,还没和你说过,我也收了个养子。” 她去年就听说了。只是一直不见他自己提,便也没有问。如今听闻,倒有些好奇,“哪里来的?” “阿顺去扶风老家挑的。” “多大了?乖吗?” “十一岁了。”窦宪想起养子,满心都是温暖,“要说乖,也乖。让他写字练武都勤的很,素日里也劝着我少喝酒,处起来倒真像父子。只是脾气太犟,为人直的了不得,常常看不惯我,板着一张小脸说我。” 履霜不由地“扑哧”一声笑道,“听着倒是个好孩子呢。” 窦宪理所当然地说是啊,“改天我带来给你瞧瞧。阿顺说他长的很像我呢。” 履霜不信,开玩笑说,“哦?只怕是你不知道和谁生的吧?怕我不高兴,骗我说是个养子?” 他没好气地说,“你别乱说。” 她咯咯地笑,“就是这样,你还赖!” 他一下子扑了上去,作势要咬她。 她左右躲避着,“满嘴的菜味,不许你冲着我哈气。” 他从善如流地放开了,去漱了口。半蹲在她面前,“再闻闻。” 她脸庞有点红,推着他道,“好了知道了,别闹了。” “不,就闹你。”他喃喃地说着,吻慢慢地落了下来。 --------------------------------- 下半在微博!还是那一条的评论区。 最近一直在带艺考的学生嘛!就是高三的考编导的孩,讲影评故事什么的。昨天他们突然告诉我,找到了我微博,很有意思。我的妈呀,吓死了!( t___t )以前他们都是叫我老师、师姐的。昨天开始喊我黄文鼻祖、黄老祖。。啊!!! 然后还有一个事,和大噶嗦一声!昨天我把刷负的事彻底查清楚了(去tb找了个技术员小哥,通过ip查精确地址)。经过对比,在我文下刷负的和“月如梦”,就是一个人听编辑姐姐的话不挂碧水了,不然又要撕。我放微博啦!然后谢谢昨天给我压负评的寿司晴,万丈红尘。还有帮我说话的xyq和骆驼!不要撕她啦,这种辣鸡不值得和她多说话!她想红我把她挂出来就好了!蟹蟹各位小姐姐爱我,咣当,磕头! 第140章 孩子 半夜履霜忽然自睡梦中醒来。 殿里黑沉沉的,静谧的没有一点声音。她不着寸缕的身体和窦宪紧紧贴在一起,周围满是□□过后的气味。 她在黑暗中脸红,把脸转向窦宪。 他已经睡的极沉了。长长的睫毛安静地垂了下来,睡颜有一种少年人的单纯。 她心里涌起一点不踏实的感觉。 这个人真的是属于我的吗?会不会再像许多年前那样出现变故? 害怕起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窦宪在睡眠中有所察觉,轻轻地搂了一下她。他胸口清凉的肌肤贴在她脸颊上,清浅的呼吸落在她头顶,她终于觉得稍微好过了点,闭上眼,重新睡着了。 清晨窦宪顾及着早朝,很早就醒来。 见履霜枕着他的手臂睡的正熟,他心中怜惜,凑近了去亲吻她脸颊。她无所知觉,温热的呼吸打在他脸上,他心上像是塌了一个地方。 只是早朝终究还是要去。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抽动着手臂。 她有些察觉,蹙着眉“嗯?”了声。窦宪忙把她的头小心地抬起来,往下面塞了一只软枕。又去拍她,“快睡。” 她哼唧了几声,又睡着了。 窦宪觉得好笑,嘟囔“跟小孩似的。”轻手轻脚地拿起衣服,出了内室。 等一切都穿戴好,最简单的洗漱也做完,他估摸着时间快到了,打开了殿门。 宫女黄门们昨夜都已被他遣走,所以这时候的寿康宫前空无一人。 他独自看着初露晨曦的内廷。宫殿的格局是什么建筑物都比不了的,那种壮丽、威严的美。 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他想。 忽然,眼角瞥见有个宫女行色匆匆地提着一包东西,往寿康宫这儿走。他心头不悦,想叫人带她下去,不料定睛细看,那竟是竹茹。 他往前走了几步,扬声道,“竹茹。” 她看到他,脸色刹那白的像鬼。但也不敢不过来。 窦宪见她形容鬼祟,又不断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不由自主地说,“你手里拿的什么?” 竹茹勉强道,“药。奴婢这程子身体不好,所以去御药苑抓了药。” 窦宪“哦”了一声,没在意,“那你走吧。” 竹茹喜形于色,松了大大的一口气,起身告辞了。 但窦宪偶然见到药包上写了个“王”字。 历来御药苑有个规矩,谁配的药,便在药材包上写自己的姓氏。意在出了差错,可即刻去找对应的御医。而窦宪和王君实相交已久,认识那是他的字。 竹茹这样一个宫女,即便如今是太后的贴身宫女,但王君实会给她看病吗?——他一向是最注重门第的。窦宪心里泛上疑惑,叫住竹茹道,“等等。” 她想不到临走时,还会被他看出来,几乎哭了出来,“奴婢这程子身上不爽快,吃的药,侯爷也要查吗?” 窦宪心头一沉,“我只说让你别走,可没问到药上,你急什么?” 她惊觉说错了话,不敢再开口,攥着手沉默了下来。 窦宪心里略微的明白过来了这药究竟是谁的。何况这么怕他知道,又会是什么。但还是怀了一丝期望,问,“到底是什么药?”见竹茹开口欲辩,他冷冰冰地说,“我既然问了你,那不得到一个真的结果,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再则,你如果不愿意说真话,那我去问王君实。” 竹茹呼吸停住,过了许久,才低声道,“避子汤。” 窦宪心头狠狠地一沉,不由自主地冷笑了起来。 竹茹看着,吓坏了,“侯爷别这样...”她絮絮地解释着,“太后是怕有了孩子,对彼此声名都有所连累,才这样做的。终究如今......” 窦宪忽然生起气来,对着她怒道,“不许叫她太后!” 竹茹收了声,抖抖索索地说是。 窦宪尽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把这些药扔了,不许拿给她。就说,就说王君实那里缺了一味药材,暂时配不齐。等出宫采买了,到晚上才能给你。” 竹茹讶然地看着他。 他漠然地转身离开了。 走在路上,还有上朝的时候,他一直在发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明明他们已经很和谐,不管是□□上还是生活上。为什么她还要瞒着他做这样的决定? 孩子。 他一想到这个词,心里就忍不住地抽痛。 他早该有孩子了。已经迟到了许多年。 她是不会明白的,他对家有多大的渴望。从很小的时候,还没遇见她时,他就在心里暗暗地发过誓,将来要对自己的妻子很好很好。让她给自己生许多个孩子。他要亲自地、手把手地教养他们。 他不会像父亲那样,生了孩子却不管。也不会像母亲一样,吝于给自己的儿子一点爱。 他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自己的孩子。 这些年,他和郭璜日渐地成了陌路,性情逐渐不投固然是一个原因。但他害怕见郭璜,才是真正的因由。 郭璜有五个孩子呢。三男二女,每一个都那么可爱,又爱缠着他。郭璜也喜欢他们,每日里下了朝,就是带着孩子们出去逛。窦宪曾经去过他们家一次,那样的氛围,实在令他觉得心酸。 为什么别人都有家,只有我没有? 多少个夜晚,他在心中问。 如果我也有个孩子就好了。那是和父母、爱人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他的血管里会流着我的血,样貌会同我如出一辙,会从小在我身边长大,软软地喊我爹。 可为什么连一个希望也不给我? 他心中创痛。 这样的一路地回了家,甚至没留神窦武站在府门口等他。被叫住,才醒了过来,问,“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冷不冷?”说着,去摸孩子的小手。 但窦武抽出了手,抿着嘴僵硬地问,“侯爷昨晚去哪儿了?” 他支吾道,“有事,所以没回来。怎么啦?” “你还要骗我...”窦武失望地看着他,“如今外面已经有流言传开了。连我也知道。” 窦宪愣了一会儿,随即明白他在指什么。 近日来,他留宿寿康宫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诚然如今宫中的大半人手都属于他,但保不齐有谁漏个一两句出去。 他不愿意骗孩子,痛快地承认了下来,“我和她相好,本就在她嫁入宫中之前。” 窦武年纪小,不能理解这些,“可那是太后,先帝的妻子、当今陛下的母亲。又是您的妹妹。” 窦宪看着他,耐心地解释,“先帝没有待她好过。陛下也只是她的养子。再则她是我的表妹。” 窦武无可辩驳,“可那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您以后别去了,好不好?”他难过地低着头,“许多人都在说呢,连我都听见了......” 窦宪心里涌起暖意,“我不怕别人说,你也别管那些,好吗?她是个很好的女人,等过阵子,我带着你去见见她。” 窦武摇头,“我不要!如果不能劝您,那我至少可以选择不参与。”说完,沉默着行了个礼,大踏步地离开了。 晚间,窦宪让窦顺去通知了半夏,叫王君实悄悄把避子汤换成了坐胎药。便沐了浴,在灯下看书了。 不料临睡前,忽然窦顺急急地来敲门,道,“侯爷!侯爷!” 他开了门,问怎么。 窦顺急切地说,“小公子出走了!” 他愣住,随即拉着窦顺的袖子急问,“去哪儿了?他这是做什么?” 窦顺从袖间掏出一封书信,递给他。他忙展开细看,上面开门见山地写着,“武虽不敏,但亦知是非。”大意是先谢了他养育之恩,却又表达了自己不赞成他这样。如今劝也劝不听,只能离开窦府了。最后还诚恳地祝愿了他保重身体。 窦宪看的生气起来,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我不被他气死就是好了,还保重什么身体?这个傻货,直的不得了了。”对窦顺道,“还愣着做什么?去点人,出去找他!” 说完,匆匆地披了衣服,带着府里的亲卫们出去了。找了大半夜,终于在城南的一家寺庙里找到了窦武。 见窦武缩在寺庙的干草堆上,努力地取着暖,窦宪倒不是很生气了,反而心疼起他来,奔过去问,“你走就走了,为什么不住旅店?” 窦武喏喏地说,“身上没有带钱......” 他忙问,“干什么不带?” “那些钱那不是我的......” “你倒是分的清清楚楚。那这一年来在我家吃的饭菜,是不是也要吐出来还给我?”窦宪没好气地说,一下子把他拉了过来。 窦武抱住了寺庙的柱子,死活不肯走,“我不回去。” 窦宪不悦地回头问,“你要干什么?” 窦武梗着脖子道,“信里写的很清楚了。我不能......” 窦宪嗤笑了一声,扛起他说,“这可由不得你。” 窦武不想他直接就这样,大窘,扑腾着,“我不,我不!你放下我!” 窦宪在他臀上狠狠打了一下,“看我把你惯的!”一直到把孩子带到了马前,拉着他上去,和自己共骑,驶回了窦府,才松开了。 窦武丢大了脸,急的几乎哭出来,下了马就赌气似的回了自己的房间。窦宪跟上去追他。但房门“砰”的一声,从里面重重地关上了。 他止住步子,没再往里面走,在外喘着粗气说,“你这狗脾气。看我明天怎么打你。”出来后,吩咐仆从们,“看好小公子。再让我知道他私自出府,仔细你们的脑袋。” 仆从们都惴惴地称是。 折腾了半夜,窦宪累的够呛,一边往松风楼走,一边对窦顺抱怨,“阿武那孩子,真是气死我了。等明天我歇过气,非得把他绑在长椅上抽一顿,往死里打他。” 窦顺听了直笑,“刚刚也不知道是谁,路上就说了这样的话。等一见了孩子,却又慌的什么似的,跑过去就问怎么不拿钱。”他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窦宪有些窘迫,呵斥他,“还不滚去睡!” 窦顺挤眉弄眼地去了。 窦宪重重地叹了口气,“哎,烦呐。” --------------------------- 等我歇个两天再开船,肾...虚了(0e0) 窦武大概一两个礼拜认妈妈! 然后和你们推荐一个app!喜马拉雅fm。里面有很多电视剧的全集录音,还有长篇小说的朗读。很清楚~我每天散步的时候听两三集。(最近在听仙剑一,我爱唐钰小宝!!)不伤眼睛,你们看看!mua! 第141章 隔阂 次日窦武还是这样的态度。窦宪恨他软硬不吃,但也没有办法。 恰好窦宗从扶风过来了,听说了这件事,慌的什么似的,连声地对窦宪道歉,“这孩子就是脾气直,对我也这样。侯爷别和他计较。” 窦宪这程子忙着接先帝的侄子、其二哥的独子临淮王入京,实在抽不出时间一天哄三遍窦武。听了这样的话,道,“正好最近我也忙,你就在这里住下来吧,照管照管阿武。” 窦宗有些受宠若惊,“我吗?” 窦宪点头,“当然,他是你的儿子,这是不会变的。” 窦宗喜道,“谢谢侯爷!” 窦宪随意地笑,“叫什么侯爷,自家兄弟,叫我伯度就好。” 窦宗去找窦武后,窦宪招来了窦顺问,“济阴王到哪儿了?” 窦顺轻声说,“到巨鹿了,大约还有二十来天到京城。” 他听着,背着手点了点头。 窦顺迟疑地问,“侯爷今天要进宫吗?已经许多天没去看过四姑娘了。” 他想了想,漠然地摇头。 窦宪再次去寿康宫,是几天后了。 他踏入殿中,见履霜正就着灯看书。听见他进来的声音,马上就站了起来,去门口迎他,接他脱下来的斗篷。又去了水盆边,拿胰子等着给他洗手。安安静静的,自始至终都没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为什么不来。心里涌起寒意。走到她跟前,把她拉向床,猛地就推在了上面。 她吓了一大跳,仰在床上问,“窦宪,你怎么了?” 他没回,撕扯着她的衣服。 她吓坏了,推着他道,“怎么了,窦宪?”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腕,看着她问,“怎么不问我去哪里了?” 她怔了一会儿,回答,“你如果愿意对我说,自然会讲。” 他冷笑了一声,把她的前襟扯开了,伸手肆意地揉捏她。 她抖的厉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也没阻止,由得他胡来。 窦宪看了神色更僵,解开了自己的衣袍就直挺挺地撞了进去。 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刹那痛的晕眩。闭着眼,努力地挨着。 窦宪掐着她的腰,重重地撞击。 和前几次完全不同。他不带一点怜惜,她也没有一点快感。手指不由地紧紧抠着床沿,强忍着。 他见她无声无息,心中怒气更甚,生硬地进出。 她终于还是受不住,转过脸低声哭了起来。 他遽然停下了,抽了出来。去拿床边的巾子,“不做了,起来!” 她忍着眼泪想坐起来。但底下火辣辣的,手撑在床上几次都坐不起来。 他俯身去查看。这才发现刚才动作太猛,令她内里都稍微的渗出了血。心里后悔起来,心疼地说,“一定很痛。”他把脸埋在手掌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样对你。” 她用了一点力坐了起来,去抱他的头。 他见她唇色发白,搂着她不停地道歉,“我混账,我混账。下次再也不这样了,霜。” 她轻轻地摇着头,“这没有关系,窦宪。” 他想起他被刘炟砸茶盏、头破血流的那天,她跪地哀求着刘炟。过后他对她道歉,她也曾经说过这句话。不久就忽然除去了宋月楼。而在内廷的那么多年,不管被欺辱了多少次,她也不曾对谁动手。 是为了我吗?答案是毫无疑问的。 他恍惚地想到,其实她从小就是这样,不把自己放在心上,却一味地为他打算。喃喃地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事事都顺从我,从来不对我发脾气。不管我对你做什么。” 她安静地把脸贴近他的膝盖。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忽然察觉有许多事他都不曾真正明白过。比如她的内心,他从不曾倾听。难过地说,“我宁可你在我犯浑的时候打我骂我。你这样,我会觉得害怕。” 她抬起头看着他,“为什么呢...”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很多时候,会觉得你和我并不交心。就像现在,我常常觉得这样的幸福,只是我自以为是。” 她受伤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在骗你?” 他摇头,“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我很害怕...履霜,我怕明天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你又离开了我。” “怎么会。”她松了口气,了然地微笑着,“傻话。去洗一洗,早点睡吧。” 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了。她没有发一点火,也没有责怪他。像过去许多次那样包容着他的任性。 为什么这么温柔呢。他觉得悲哀。想离开,回窦府自己静一静。但又怕把她撇下,她一个人瞎想。努力地笑了一声,“明天早上起来洗。”把她抱进了怀里,轻轻地揉捏着她,“还疼吗?明天叫医女给你看看吧。” 她脸红地推着他的手,“这种事,怎么叫人看?你别管了,我自己会好的。”凑过去亲了他额头一下,“快睡吧。” 柔软的触感一碰即逝,没有留下任何涟漪。他茫然地看着被子上的花纹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答应,“嗯。” 次日窦宪很早就起来了。 履霜心里存着事,睡的也没有之前好。撑着坐了起来。 见她拿了他的衣服,打算下床帮他穿戴,他忙道,“你睡吧,我这就走了。” 她被按进了被子里。随即窦宪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下她额头,“昨天是我不好,以后再不那样了。” 她本来也没放在心上,答应了一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衣领。 他觉得气氛又好了起来,搂紧了她笑,“好霜儿,今天我下朝了,给你去买玫瑰酿好不好?青梅饮想喝吗?” “都好。”她迟疑着说,“...只是我能不能见一见肇儿?” 他轻松的笑停滞在唇边。但见她哀求的眼神,还是答应了一声,“好吧,待会儿我去吩咐半夏。” 她舒了口气,连声地说,“好,好。你真好,窦宪。” 他苦涩地笑了起来,不由自主地问,“你就这么喜欢刘肇吗?万一我们将来有孩子,是不是也要被你排到第二位去?” 她瞳孔猛缩,什么都说不出来。过了许久,才勉强笑着道,“你再不去,就真要迟了。” 他满心都是失望。但对着她,还是温柔的,又吻了她一下,才说,“好,那我走了。”起身离开了。 他一走,履霜就迫不及待地起了身,等着刘肇。 早朝的时间不长,他很快就回了内廷,被宫女们接来了寿康宫。 履霜在宫门口等着他。一见到他的身影,忍不住就笑,张开手道,“肇儿!” 但孩子过来了,并没有立刻投入她怀中,反而东张西望着。 她不由地问,“怎么了?” 他喏喏地说,“没什么。” 但履霜又问了他一遍,他便说了,“怕撞见舅舅。” 她大窘,问,“这是怎么说的?” 刘肇攥着小手道,“四叔和我说的。说,说在母后这里,先看看舅舅在不在,再进去。” 履霜一下子面红耳赤。他说的四叔,是先帝的四哥,太原王刘党。 自先帝崩逝后,这位王爷借口“少帝幼弱,我身为至亲四叔,当持国秉政”,千里迢迢从太原郡回到了京师。 因为许多朝臣都对先帝的死因存有疑虑,又害怕年轻的太后当国,会扰乱国政。所以赞成太原王回京的人竟有许多,即便是窦宪也阻拦不得。 而如今那位王爷又对着刘肇说了这样的话...... 她牵着刘肇往殿内走,一边迟疑着轻声问,“肇儿,你喜欢窦侯吗?” “...窦侯?” 履霜解释,“就是,就是舅舅。” 刘肇疑惑地问,“那为什么母后要叫他窦侯呢?” “因为,他其实并不是我哥哥啊。”履霜轻言细语地说,“你喜欢他吗,肇儿?” 孩子想了又想,摇头,“他好凶的。” “那是他为了让你自立才这样。他是出于好心。” 刘肇撅起嘴,“才不是呢。上朝的时候他也很凶。那些不听他话的大臣,都被他拖出去打了。” 履霜摸了摸他的脸,叹了口气没有再问下去。只是带他入席,一块儿吃饭。 孩子已经许久没有和她一起吃饭了,雀跃的不得了,每三句里都响亮地喊一声“母后”,夸耀自己最近学了多少字、有多乖。 履霜满心都是柔软,一边耐心地听着,一边给他夹菜。 刘肇踢腾着腿,高高兴兴地用了三碗饭。 用了饭后,履霜还想让刘肇留下来午睡。但半夏在旁道,“到了陛下回福宁宫的时间了。” 刘肇扁着嘴要哭,哀求地看着履霜。 她也大为不舍,道,“再让他待一会儿吧。” 但半夏不为所动,坚持让人带走了刘肇。 履霜心里涌起气,开口想责骂半夏。但见她慢慢地退了出去,窦宪从外踱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我都没听见动静?”她吃惊地问。 他涩然地笑,“你们饭吃到一半,我就来了。”——站在门外看了你许久,你都没有注意到我。他在心里说了后半句。 她没留意到,寂寂的,只说,“坐。” 他坐了下来,也无话可说。好像前阵子的甜蜜美好气息全都消散了一样,有看不见的隔阂横亘在他们之间。 沉默了许久,最终他开了口,“等过阵子,一起去爬山吧。” 她抬起头看着他。 他看着远方,神往地说,“离我们上一次一起爬山,已经有十几年了。后来我自己一个人又爬过很多山,可再也没有和谁一起看过天和云了。” 她心里一酸,几乎掉下泪来。答应着,“去吧。” 他见她神色终于动容,自觉停滞的气氛开始流动起来。温声地问,“还疼不疼?” 她红着脸摇头,问,“你是不是还没吃?我特意留了肚子,要陪你吃呢。” 他微笑起来,牵着她去了饭桌。 ---------------- 破镜重圆以后,问题也跟着浮现了(*>﹏<*)′ 他俩的问题其实挺大的,主要在性格上。霜的性格太逃避消极,她不想给豆馅添麻烦,习惯逆来顺受,啥都不说。这会把本来没什么的事搞糟,也会让豆馅很生气。其实按豆馅那种敞亮的性格,知道是个骨科(其实不是)也不会很在意。所以人和人还是要多交流好。因为不说,而被谎言骗了分开,是最不值得的。 哎,我一条单身狗为什么要说这些(0e0) 明天双更!!! 第142章 爬山 他们在五日后去了京城郊外。 那一天是窦宪难得的休沐日,很早他就叫了履霜起来。她正碰上月事的第一天,肚子沉坠坠的,像有人在拿刀子搅着内里一样,痛的头都发昏。手撑在床上许久,始终起不来。但见窦宪洗漱完,远远地催她,还是答应了一声,极力地穿着衣服起身了。 换过衣服后,窦宪见她脸色白白的,问了一声,“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她不欲扫他兴,摇头说,“没事。殿里太闷了,才这样。出去吹吹风,我就好了。” 窦宪也就没放在心上,牵着她出去了。 窦顺早准备好了马,在宫门前等他们了。履霜见了,微微地诧异,“不坐车过去吗?” 窦宪兴致勃勃地说,“坐车有什么意思?”翻身上了马,把手递给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咬咬牙就着他的搀扶上去了。 一路上,窦宪都很高兴,揽着她,不断地说着话,“...那年我去敦煌,他们那里也有座山,叫做鸣沙山。” 履霜坐在他前面,紧紧地握住了缰绳,勉强才能不掉下去,一边接口,“鸣沙山?” 他“嗯”了声,笑着说,“就是个沙洲啦,只是天气晴朗时,会有沙鸣遍布城内,尤其小孩子,有许多孩子一听就哭了,所以叫鸣沙山。” 她问,“那山...那山长什么样?” 他有些奇怪地说,“刚刚不是说了吗,就是个沙洲嘛。” 她痛的头发昏,勉强说,“哦,刚才风大。我,我没听清楚。” 他亲昵地把她抱在了怀里,“冷不冷?要不要坐到我后面去,我给你挡着风?” 她摇了摇头,“算了,懒的换了。” 窦宪说“随你”,又同她说起敦煌的民俗风情来。 她昏头胀脑的,一句都没听进去。马又颠簸,让她忍不住想吐。终于,在快接近京郊时,她眼前一黑,忽然地栽下了马。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身处不知名的房间。窦宪正坐在她床边,闭着眼睛,右手撑着额头,在睡。 她不用想也知道自己昏迷了不少时间,下意识地去看外面的天色。好在天还没黑下来,太阳还不高不低地挂在天上,大约是下午时分。她松了口气,掀开被子,去找外衣。 窦宪睡的浅,听见一点动静就醒了。 她见他抬起了头,看过来,心里大为羞惭,一边加快速度地穿着衣服,一边嗫嚅着说,“下午还是能爬山的。” 他静静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 她心里惴惴的,问,“你生气了吗?我,我不是有意的。” 他冷冷地问,“你不舒服,为什么不告诉我?” “也没有不舒服......就是有点累。” 他突然觉得疲惫,看着她问,“你为什么老这样呢?把事情都憋在心里,什么都不和我说。你身上不舒服,难道我会逼着你去爬山吗?” 她攥着身下的被子,“我只是...不想叫你不高兴。你别生气,窦宪。” 她说的小心翼翼,他听的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真的,你别这样。我难道是外人吗?为什么你总是怕麻烦我?你要改掉这个脾气,知不知道?” “知道的。”她低着头,难过而茫然地说,“可是...如果我想改掉脾气,要从哪里改呢?” 他下意识地想开口说话,却发现根本无法回答。 她的所有经历堆放在一起,造就了今天的谢履霜:逆来顺受、有事喜欢一个人承受。如果他仅仅说一句不喜欢,又让她从人生的哪一点开始否定自己呢?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去尝试理解她,懂得她。一直只是指责她。好在,话收在了那里,没有出口更伤人的言语。 他想到这里,转而说了轻松的话,“第一个就是,我让你睡觉你就必须睡觉。”他凑近她,去把她的衣服解了下来,“再睡会儿吧,等你好了,我们再过来爬山。” 她被推着躺下了,说,“好。这是哪里?” “一家客栈。你安心地躺着,我待会儿去问老板娘要些止痛的汤药过来。等你休息好了,正好起来喝掉,咱们回去。” 她想说不用了,但见窦宪坚持,还是顺从地答应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窦宪轻轻地拍着她,一直到她气息逐渐地均匀,他才轻手轻脚地出去了。下楼找老板娘,“大夫呢?” 老板娘正在擦桌子,见他问,头也不抬地说,“开完了药方,正碰上人找,先走了。喏,那方子他放在了柜台上,你自己拿了去抓药。” 窦宪拿过了细看,见里头有桂枝、川乌等不少散寒大药,皱眉道,“这方子也开的太猛了吧。内人不过是来月事,身上不爽利。这医师怎么开了这样的药方出来?” 老板娘道,“不是呢,刚刚那医师开药方的时候,说你夫人亡津失血、元气颇为亏损,所以加了那些药材。” 他没明白过来,“什么亡津失血?” 老板娘抬头说,“就是月子病。女人生孩子时太用力,失血过多,过后又调养不当,就容易得这个。” 窦宪听的不悦起来。什么月子病?履霜从没有过孩子。 但这样的话也没必要对老板娘讲。所以他草草地说一声“知道了,多谢”,又嘱咐了她帮忙照看一下内人,就出去抓药了。 到了药铺,他想着那副方子开的怪,也不知道是不是医师老眼昏花了。把纸团做了一团,另抓了一幅温宫的方子,借了客栈的厨房煎给履霜喝。 她以为那是老板娘给的,也没多问,等汤汁放凉了,就慢慢地喝尽了。 窦宪见她脸上浮起了血色,带着她下了楼,结清了房钱,又找了一家店吃饭。见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他去包了辆车,带着履霜回宫去了。 而此刻的内廷,天色已黑。刘肇正眼巴巴地扒在窗户上,往外看着寿康宫的方向。 宫女文瑛走上前来,轻声地催促,“陛下快睡吧。” 他摇头,“文瑛姐姐,母后呢?我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她了,现在我能去见见她吗?” 文瑛迟疑着说,“天这么晚了,太后一定休息了,陛下还是睡吧。” 但刘肇的倔劲上头,顿足道,“我不!我不是皇帝么,朕命令你们,立刻带朕去寿康宫!” 文瑛见这小祖宗发了脾气,暗暗地叫苦,去叫了一同侍奉的人过来。 众人都跪地求着刘肇。但他不为所动,坚持要去寿康宫。又见众人纷纷阻拦着,更激了逆反之心。 “啊!你们看!”他忽然指着天边说。 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他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一溜烟地跑不见了。 内廷的路多而深广,他只跑了一会儿,就迷了路。天又黑。不由地走的跌跌撞撞的,在路上哭了起来,一边喊“母后!” 没有一个人理他。 但他到底质性聪颖,记得从福宁宫到寿康宫的路,擦着眼泪,还是找了过去。 恰好遇到一辆车慢慢地停在了宫门前。窦宪先从里面跳了下来,随即去打帘子,履霜搭着他的手,慢慢地走了下去。 他想奔过去喊母后,但眼见着窦宪拥着履霜,熟稔地往寿康宫内走,声音像被吃掉一般,一句话都发不出。 舅舅怎么还不出来...... 他在心里这么问,躲在远处的树后面等着。等着窦宪一走,他就要进去找自己的母后。 但一直到寿康宫的灯全熄了,天色更加地暗沉了下去,窦宪也不曾出来。 刘肇攥着树皮,幼小的心里,似乎明白了四叔说过的话的意思。 次日窦宪起了床,听闻刘肇半夜逃离福宁宫一事,不由地大为光火。忍着气去上了朝。一散了朝,他立刻去了福宁宫,喝骂刘肇,“陛下今年也有七岁了,放在老百姓家,是知事的年纪了。何况您又是天子。怎么还像稚童似的,大半夜的跑出去?” 刘肇见他毫不留情地数落自己,心头不甘,向前踏了一步,“那朕也告诉你!你今年三十岁了,要知道朕是君,你是臣!不许你这么和朕说话!”眼见着窦宪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内心惴惴,但还是强撑着说,“你退下!” 窦宪冷笑道,“臣退下?”轻而易举地提着孩子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陛下忘了是谁扶着你登上了皇位?嗯?竟敢这么和我说话?” 刘肇年纪小,一下子被举的这么高,心里吓坏了,但紧紧地咬着牙,丝毫不改口,“你欺负朕!你欺负朕!你退下!” 眼见窦宪的脸色越来越差,窦顺忙上前去救了刘肇下来,叮嘱他,“陛下乖一些。侯爷他也是怕你晚上随便地乱走,出意外,才这样的严厉。” 不料刘肇像张牙舞爪的小老虎一样,劈面地喝退了他,“你也退下!朕没让你开口,不许你说话!” 窦顺讪讪地答应了一声。窦宪却看不过。窦顺眼见二人又要起冲突,忙拉住了主人,推着他往外走。 一时到了门外,窦宪不痛快地说,“你做什么?那小崽子竟敢这么和你说话,反了他了。” 窦顺心头涌起暖意,摆着手道,“侯爷别为阿顺和陛下起冲突。到底我是奴才,他是皇帝呢。”又诚恳地劝道,“您的脾气也太急了。终究这是内廷,怎么好气急了就动手,吓唬陛下呢?” 他背着手,冷冷地说,“什么陛下?刘炟的一个庶子罢了。我不过是选他来占住皇位几天,你还真当他是什么天潢贵胄了?”他没有再说下去,一边往前走,一边问,“临淮王怎么还不到?” 窦顺道,“您别急,他还有三四日才到呢。一到了,我就通知您。”他惴惴地问,“您真要......” “不然我大费周章的做什么?”窦宪漠然地说,“且让刘肇那孩子再在皇位上坐几天吧,等刘长到京,可就没他什么事了。” 而福宁宫里的刘肇,等窦宪一走,忍不住就大哭了起来。 伺候的宫女黄门们,多是窦宪的心腹,没有一个可怜他,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只有宫女文瑛,年纪还小,不忍心,走到他身边去安慰,“陛下别哭了,您是皇帝,不兴这样掉眼泪。” 刘肇拉住她的袖子问,“是啊,是啊,我是皇帝,可为什么窦宪不听我的话呢?”他不能理解地来回说,“他为什么老这么凶,吓唬我呢?” 文瑛无言以对,只说,“陛下多听窦侯的话吧。” 刘肇道,“不!不!为什么!” “因为他是陛下的舅舅,也是如今的辅政大臣啊。” “舅舅?”刘肇喃喃地重复。年幼的心里忽然想起亲生的舅舅梁赦。那个人对待他一向很好,每次入宫,都会为他捎来时下正兴的小玩意。对着他,总是温和而不失恭敬。而他与姨母坐在一起,也远不是窦宪和母后在一起的那个样子。 文瑛见他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稚嫩的脸上倒有些大人的深沉。惴惴地问,“陛下怎么了?” 他醒了过来,尽量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刚才对舅舅太不恭敬啦,以后要好好听他的话。” 文瑛舒了口气,“这就对啦。” ------------ 二更在微博! 当当今天49折你们造吗!!有几个我觉得很不错的 我要推荐一下!1故宫日历(有一系列,还有古都之美日历、红楼梦日历,是一个本子,每一天都有插画)。还有莳花集、花草手札。都是手绘插画笔记本,吼吼看。然后tb的上海家化在299-100,美加净佰草集那个大厂。我们宿舍昨天一起团了很多,开心~~ 第143章 暗杀 窦宪一路地出了寿康宫。□□带来的火热逐渐被寒风冷却,他心里跟着荒凉了起来。 天慢慢地亮了。 正处在大臣们快要进宫的当口。他卡在这个时间,一下子进退不得。想回窦府去,来不及。又不能再回转寿康宫。只得先去了上朝的太和殿等候。 大臣们零零星星地过来了。见他这么早就到了,都有些惊讶。 如今他留宿内廷已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但终究他还记着为人臣子,凡事做的隐秘,总是掐准了时间来上朝,尽量与众人步伐一致。今日却这么早就来了,脸色也显见的很差,不用猜,众人也都想到了,肯定是与太后有了争执。 至于是什么争执呢?一个个都面色古怪地笑了起来,神情微妙地窃窃私语。 窦宪耳听着,一张脸沉了下去。 不久,刘肇驾临。例行的叩拜后,窦宪提起了这段时日一直想促成的事,“臣有事要禀。匈奴呼屠单于——” 他才开了个头,朝臣们就哄然地反对了起来,“这如何使得?”“匈奴已然衰落至此,对我朝没有危害。何必废国用而进击千里?”“不可弃万安而兴无名之师啊!” 窦宪耐着性子解释,“眼下匈奴的确没有危害。但呼屠为人精明勇武,不过几年之间,就联络了残部,重整旗鼓。再容让他整顿下去,匈奴岂不是又要复兴起来?” 朝臣们避而不回这个问题,只强调,“将军所言固然无错,可前些年才对匈奴发动过战争,不到几年,又卷土重去,这岂非穷兵黩武?”“我朝目下,应务农息民,缮修器械啊。” 窦宪怒声道,“那岂不是待匈奴养兵,以击我朝?” 太原王听了,不痛快地说,“谁这么说了?你别给我们乱扣帽子!我们的意思是——议和。记得高皇帝曾被匈奴人围于平城,七日无食。可到了解围继位,丝毫没有愤懑之心。这是真正的圣人!以天下为度,不以私怒伤人民安乐。所以依我看,学习高祖,遣公主和亲,与匈奴交好是最好的选择。”他昂起头,从鼻间哼道,“反正现在匈奴人也弱了下来,料想他们不敢不答应。何况到时候公主生下王子,那岂非不费吹灰之力,就让我朝血脉统领了匈奴?” 窦宪听的冷笑了起来。这位王爷的想法竟如此浅薄。“议和?且不说我们如今正处盛势,议和没的叫人看低。光是嫁公主过去,就要赔送多少大好女儿,你想过吗?匈奴人是不会好好对待她们的!” 太原王毫不在乎地说,“为了家国,牺牲个把女人算什么?再则你也不必话里话外地夸耀自己的功勋。别以为你上次打赢了军臣有多厉害!前次你以盛待乱,自然得了大功,换我去也是一样!如今却是驱安逸之师,赴千里之外。这也未免太险了!总之,还是和亲最好,不废力也不废财。四夷闻之,也当贵我国仁义。” 他的拥趸们纷纷道,“是啊是啊,此德盛之。” 窦宪怒极反笑——原以为先帝那样的性情,只是孤例。不想刘家的男人,都是一脉的畏缩,视两国外交如纸上谈兵。怒声道,“太平盛世,国中的男人都没有热血吗?为什么要叫女人去和亲?!且以我朝今日之强,引众征伐匈奴,我自信易如覆手!” 他的几位副将,邓叠、耿秉、方毅等人,还有他这些年提拔的寒门武将们,随声附和,“呼屠狼子野心,又有手腕,必定难以恩纳。今不过势穷暂伏,我等不可受其迷惑。当从窦将军之言,长矛挟其,白刃加颈!”“诸位若不愿领兵,自有我等代劳!”“以窦将军今日之威望,将士思奋,必定大业!否则真是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 太原王听这群武人说话自负,勃然变色,“恃众凭强,谓之骄兵。说的就是你们!骄兵必败,我把话搁在这里!”又狠狠地看了眼太傅何彪,让他出来说话。 但何彪一向不愿得罪人,所以只含糊地说,“...光武大帝年间,匈奴反叛,十有四年。大帝用钱二千四十万万,损青壮年数十万,而不曾铲除匈奴。哎,废耗若此,犹未成功。何况如今......” 太原王听的一喜,马上就要附和。但何彪接下来又说,“不过窦侯自少年起就勇武过人,说不定,能做成大帝未靖之事呢。终究两国对峙,不过年余,费钱也无非千万嘛。比起匈奴复起,我朝再奋力抵抗,这点花费也算不上什么......” 太原王听的怒气上涌。何彪眼见着,慢悠悠地又改了话头,支持起他来。 这下子,不仅太原王,连窦宪也恼怒了起来。——早知道何彪为人油滑,不料这种时候也不改性情。 朝廷里,怎么竟是这样的人? 心头烦闷,不愿再与庸人多说,昂然阔步而走。 余下太原王与一群文臣被撇在原地,心中恼怒达到顶峰,“...竟敢以一届臣子,漠视陛下,负气而走!”“我看他是把自己当做皇帝了。” 一群人乱哄哄的,也不顾刘肇还坐在上面,就说,“仗着太后包庇,他真是日益蛮横,为所欲为!” 刘肇茫然地看着乱哄哄的臣子们,什么都听不懂,什么也不敢问。终于到了这时,他捕捉到了熟悉的字眼,怯怯地开口,“太后,太后什么?” 太原王闻言,脱口冷笑,“太后。哼,陛下啊,我看你以后见到那窦宪,也别叫他什么舅舅了。人家如今,可算是你的假父呢!” 其余人再大胆,也不敢像他那样毫无顾忌地说,讪讪地都哑了下来。 一片寂静中,刘肇攥着自己的袖子,涩然地问,“什么...什么假父......” 太原王说顺了口,还要再回。但与他交好的堂弟都乡侯刘畅,眼见着刘肇面色惨白,拉了他袖子一把。太原王想那毕竟是自己的侄子,又是小皇帝,心中可怜他,哼了一声说,“陛下回去问问你母后吧。”说完,也不告退,就转身出了殿。 其余朝臣要不是窦宪的拥趸,心知刘肇只是主上的傀儡,何况他又这么年幼,能在皇座上待几天?要不就是酸腐文臣,见不得少主当国。一个个也都不恭不敬的,草草地俯了身拜倒,就告退出去了。 留下刘肇孤零零地站在皇座边上,手指紧紧地攥住了皇座。 而出了殿门的刘党,到底忍不下心中之气,快步追上了窦宪,叫道,“喂!” 窦宪回过身,见是这个素有腿疾的王爷,轻蔑地说,“有何指教?” 他的神态敷衍而随便,刘党看着心里冒火,指着他道,“窦伯度,我告诉你,不要以为有太后包庇着,你就能骄横宫掖,自以为是!” 他说的这些话,实在都是老生常谈,窦宪一早就做好了被人讥之以口的准备。因此听了也没什么反应,平淡地转过了身体,就想走。 但太原王见他不理会自己,心中恼意更深,在后骂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不过就是嫪毐之流,以色侍上之人!你以为你是靠的什么,做到了今天这辅政侍中的位置?还不是靠你那好表妹出卖色相!”他刻薄地笑了起来,“哦,不对。她也没有色相。记得在先帝的后宫里,她十年都默默无声呢。真没想到啊,这样的女人,一到先帝薨逝,居然玩的这么疯!”又说,“你们和民间的奸夫淫妇有什么区别?不明不白地弄死了人家家主,霸占别人的产业......” 他的嗓门极大,像一把刀子似的,刮擦着人的耳膜。又牵扯到不少宫闱之事,滔滔不绝。许多朝臣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听。 窦宪紧紧地咬住了牙,激烈的情绪在心底翻涌。 都乡侯刘畅眼见着他神色骇人,忙拉住太原王道,“好了好了,宫门前说这些,没的叫人看了天家的笑话。” “这话才是好笑呢。”太原王怒声道,“他们做得出,还怕我说么?” 刘畅叹了口气,对着周围的朝臣们道,“好了好了,都走吧!太原王这不过都是气急了的糊涂话,你们一个不许往外乱传!”又温言地对窦宪道,“大家都是表亲,何况如今一同在朝为官。些微摩擦,伯度你听过也就罢了吧。” 窦宪也知此事只能这样带过。不然如何?和刘党大吵么?转身而走。 但当快离开宫门时,他隐约听到刘畅在劝刘党,“...那种社稷大害,将来自有天收,何必你去出头呢?还说那样的话......” 窦宪惊痛地回转过身体。 刘畅还在絮絮叨叨地劝着刘党,一边带着他往外走。一幅正义的嘴脸。 窦宪看的冷笑起来,重复着“社稷大害”几个字,唇间露出了一丝冷笑,握紧了拳头。 刘党与刘畅于这晚,被杀于家中。 那时候他们俩正聚在太原王府里开着宴饮。不想杀人的强盗们竟无声无息地进入了王府。甚至毫不避讳那是王宅,带着人就冲了上去,找到一王一侯,手起刀落。 旁边的舞姬还没从生人闯入中反应过来,便有鲜血溅到脸上。过了好一会儿,一直到那群强盗训练有素地放下刀刃,翻墙而出,舞姬们才尖叫逃散。 事情半夜就闹的轰轰烈烈。小半个京城的人堵在太原王府前看热闹。京兆尹半夜从床上被唤醒,匆匆赶了过来,又是指挥着人包锁现场,又是着人清空来看热闹的百姓们。 做完这些,他步履匆匆地进了王府内。舞姬、乐师、丫鬟们都抖抖索索地被提了出来,跪在一起,见他来,纷纷道,“大人......” 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让他们分叙杀人事。那些女人们哭哭啼啼地说了。 京兆尹听的心头一颤,得出一个结论:不是强盗。恐怕,是有意的寻仇。而且对方身份不低。 他在心里考虑再三:对方既做得出这种胆大包天的事,料想很有底气。要不要包庇一下呢...可是如今,小半个京师都传遍了,何况死者是一王一侯,轻轻掩盖谈何容易? 他在心内思索良久,最终咬了咬牙,决定进宫,把难题交给上头。 履霜在不安稳的睡眠中被人叫醒,撑着坐了起来,“怎么?” 竹茹攥着两手,急匆匆地回禀,“京兆尹夜叩宫门,说有要事求见!” 履霜扶着额头,疲惫地说,“他说了什么事吗?如果不是大事,叫他明天上朝时说吧。”她察觉到自己今日浑身倦怠,似乎在发低烧。何况又是半夜被叫醒,更为不舒服了,连话也懒得说,就想躺下接着睡。 但竹茹在旁道,“您还是起来吧!太原王和都乡侯被杀了!” 履霜霍然失声,“什么?!——快带他过来!” 宫门很快就奉旨打开了,随后京兆尹被带着,急匆匆地来了寿康宫。 见年轻的太后头发散乱地挽着,连屏风也不曾放一台就接见了自己,京兆尹内心惴惴的,更觉接下来的话难说。但还是硬着头发开口,“参见太后。臣此来,是为太原王与都乡侯被杀一事。” 履霜道,“大人坐。事情经过,可与我细细说来。” 京兆尹答应了一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履霜听的眼皮直跳,开门见山道,“此事恐怕不是强盗所为吧。大人深夜进宫见我,心中应该已有猜测。” 京兆尹不敢看她的眼睛,嗫嚅着,“臣不知。” 履霜又问了一遍,“大人但说无妨。” 京兆尹咬咬牙,“不知太后可知,今日散朝后,窦侯曾与太原王、都乡侯有过争执?” 履霜的面孔刹那雪白,下意识地否认,“不,不是他。大人就算不信家兄为人,也不该把他想的这么愚蠢。” 京兆尹喏喏地称是,却又忍不住道,“可是暗杀太原王、都乡侯的贼子,据王府内的婢女说,行动灵敏,异于常人。京中能训练的出这样人的大臣,只怕不多......如今小半个京师又都知道了此事,臣恐怕消息一旦传开,会不好压住......总之,是与不是,都请太后殿下好生定夺。臣,告退。” ------- 注:何彪就是之前的太傅邓彪。改了一下姓! 感觉故事的走向开始清奇了(~ o ~) 第144章 赎罪 京兆尹无声无息地退出了殿。履霜顿觉浑身的力气都失却了,眼前黑黑的。她勉力地撑住一旁的扶手,对着竹茹道,“悄悄宣侯爷进宫一趟。” 竹茹答应着去了,临走前又担忧地嘱咐她喝口热水、缓一缓。 她顾不上,挥着手催促,“快去。” 竹茹急匆匆地拿了出宫的腰牌去了。不料小半个时辰后回转,身后空无一人。她惴惴地回禀,“天晚了,侯爷不肯来......” 履霜一下子站了起来,急问,“那你问了吗,是不是他?” 竹茹犹豫着说,“侯爷不曾明示。但奴婢听他话,似乎......” 履霜的一颗心立刻沉了下去,她两手紧紧地攥着,想着对策。忽然抬头说,“摆驾福宁宫。” 竹茹吓了一跳,“半夜里,陛下正睡的熟呢。何况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您不如......” 但履霜不欲听,催促着她,“快去!” 轿辇沉默而迅疾地行在宫道上,履霜束紧了领子,才能不让风灌进去。 终于,福宁宫到了。她等不及轿辇放平,就提着裙子走了下去。 蔡伦正在门口打着瞌睡守夜。见她来,吓了一大跳,结结巴巴地请安,“参见太后。” 她喘着气问,“陛下呢?去叫一下陛下。” 蔡伦想问怎么。但见她这样急匆匆的,心里也明白是急事,忙答应着进去了。 刘肇被叫醒,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天亮了吗?” 蔡伦轻言细语地哄着他,“不是,是太后来了。” 刘肇一下子高兴了起来,掀开了被子下床,“母后来了!母后!”雀跃着扑进她怀里。 她勉强笑了一下,抱住了,蹲下身。 刘肇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笑嘻嘻地说,“母后是来看我的吗?” 她几乎不敢看孩子澄澈的眼睛,但还是说了,“母后是来向你借玉玺的。肇儿,能不能下一道旨给母后?” “下旨?”刘肇失望地说,“什么呀?”他委屈地放开了牵住她袖子的手,“还以为你是来看我的。” 她心里有些酸,但存着更大的事,很快就又问,“玉玺呢?” 刘肇看着她,问,“母后要玉玺做什么?” 履霜回答不上来,咬着嘴唇只说,“能不能先给我?” 但刘肇心里泛上防备,看着她道,“不,四叔说,玉玺不能随便地给别人用。”见履霜的神情难过起来,他到底心软,补了一句,“不过,母后要是说清楚是做什么用的,那我就给你。” 她察觉到了一丝希望,咬咬牙说,“肇儿,你舅舅今天不当心犯了个错。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性情急躁,好多人都不喜欢他。所以,所以我很怕......”她看着孩子的眼睛问,“你能不能下一道圣旨,保一保他?” 刘肇听完了,脸上温和的神色消逝的一干二净。 原来是为了舅舅。他在心里说。原来是为了那个人,所以来看我。 僵硬地说,“儿臣还小,不知道圣旨怎么下。母后还是和大臣们商议吧。如果他们同意,那儿臣为母后盖章。” 她听他自称儿臣,已敏锐地察觉到了孩子心里不舒服。拉住他的手哀求,“肇儿,肇儿!你就不能帮母后一次吗?这对你来说,只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啊。” ——那么,来看看我,对你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刘肇想。 他缓缓地摇头,“母后连事情是什么,都不和儿臣说清楚,又怎么能期望儿臣直接就下旨?”他推开了她的手,向床而走,“天色还早,儿臣想再睡一会儿,母后回去吧。蔡伦,送客。” 他一番话说的颇有大人的腔调,冷酷而世故。履霜再想不到亲手抚养的孩子,会这样对她。内心的失望汩汩而出,转身就出了殿门。 而刘肇拿被子蒙住了头,手紧紧地攥着床单,勉强才忍住了眼泪。可等殿门轰然地关上,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哭出了声。 天很快就亮了,昨晚发生的事,自然也随着日光而公诸于众。 看待这件事,众人的看法几乎都是一致的——窦宪做的。 昨日他在宫门前和一王一侯闹的这么凶,晚间两人就遭毒手。不是他,又会是谁? 何况论起在京城,谁的性情最桀骜不驯,又这么大胆、身边有如此好手,只有他。 朝臣们伏殿而奏,请诛窦宪。 而他始终闭门不出。不曾解释一句话,也没有否认罪行。 于是朝臣们更加坚信此事是他所为。宗正刘贺安仗着与皇家有亲,带着姜应麟等人闯入了宫掖,要求面见太后。 履霜强忍着头昏,还有身上的时冷时热,开了宫门冷冷地问,“几位大人这是做什么?” 几人见她神色漠然,大异往常,有些心虚。但想着不过是个年轻女人罢了,何况又是背负着私情的女人,说话不由自主地大声了起来,“请太后交出窦侯,交由廷尉详查!” 履霜冷冷地重复,“详查?成息侯的罪名落实了么?” 那几人骚动了一下,但很快就说,“虽然没有,但......” 她截断了,怒声道,“既然没有,就别在本宫面前做无谓的指责!”转头问半夏,“擅闯宫禁,以何罪论?” 半夏颤声答,“...无两宫手谕,而私自进宫者,以谋逆论...” 她说很好,淡淡地道,“除了刘贺安以宗室免。其余人,扑杀。” 不止是半夏,几位老臣也惊慌起来,再也维持不了恭敬,嘶声道,“我等都是社稷肱骨.....” 她不欲听,径直往寿康宫内走,一边吩咐竹茹,“去把侯爷带进宫,这次绑也绑他进来!” 竹茹耳听着几位老臣被拉下去,咒骂之声几乎响彻宫掖,不由地说,“殿下,那几位大人都是积年的臣子啊。就这么扑杀了,会不会......” “不会。”她笃定地说,“这事是他们占不住理。何况如今窦宪不过是被疑,他们就敢进宫逼问我。若将来有更大的变故,那他们是不是要把刀剑都架到我头上?——这种事,出了一次,就必须杀鸡儆猴。去吧。” “姜应麟等闯宫直谏,太后大怒,收执其四人,令盛以缣囊,于殿外扑杀——” 窦宪在府里听到这个消息,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相信是那个柔弱的履霜做出来的。 恰好竹茹匆匆地赶到了侯府里,道,“太后急召,侯爷快跟奴婢去吧。” 他满心惊疑,先问,“姜应麟他们死了?” 竹茹喘着气,点头。 他不能置信地问,“太后命人扑杀的?” 竹茹说是,“私自闯宫,以大不敬论罪。” 他的心绪变的一团乱麻,“她这是做什么?啊?” 竹茹在旁道,“侯爷有什么话,自己同太后去说吧。” 他也正有此意,匆匆地跟着她进宫去了。 到了寿康宫,他一眼望见她坐在大堂的正座上,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嘴唇干裂,额上布满薄汗。 他一下子忘了两个人还在冷战,彼此都做了那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奔了过去,“怎么了?是不是病了?”一叠声地叫竹茹去宣御医。 “不妨事,有些低烧罢了。”她神色疲倦地拉住了他,说的话却像雷电一样打在他心上,“叫你来是想嘱咐你,准备一下,这几天就动身去打匈奴。” 他霍然变色,“怎么突然说起这个?现下的事情还不曾解决呢!” “一起解决。”她抬头看着他,“既然刘党已经被杀,事情挽回不了,那我们就想想,怎么补救。再者,匈奴迟早是要铲除干净的,不然总要生患。不如就趁着你这回背负罪名,放在一起,做个干净。” 他反应了过来,看着她问,“让我击匈奴赎罪?”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让竹茹去福宁宫取玉玺。 竹茹犹豫着,“可是陛下不是不答应么......” 她狠了狠心,“直接拿。” 竹茹答应着出去了。她见要交代的话都说干净了,力尽地坐在了椅子上,闭着眼睛喘息。 窦宪心里后悔起来,失措地蹲在她面前道着歉,“对不起...对不起。” 她抬起脸,轻轻抚摸他脸颊,“我知道,可你以后也要改一改脾气了,别老这么张扬跋扈的。 他把脸埋在她的膝盖上,“...我没有跋扈。” 杀刘党和刘畅,只是心中悲凉。 这世上有没有人还记得他少年时候的模样? 年少时,他也曾朗朗笑言,“宪虽不能英雄盖世,也自有男儿热血!此生当荡平匈奴,还我大汉朗朗河山!” 可是一切,在不知不觉之间就变了。他没有作为一个英雄被别人敬仰,反而变成了大家口中的国贼。 还有她,年少时的恋人,等了十一年才等到的人。原来相爱只是他们之间的自以为是。在别人的口中,这不过是一段丑闻。 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不断地用手摩挲着他脸颊,“没关系的,别管他们怎么想。只要我相信你,这就够了。” 他默默地点头,但又不放心地问,“可是履霜,我若去匈奴,怎么也要半年才能回来。留下你一个人,怎么办呢?” 她温柔地说,“我没有关系,我有自保的能力。” 他内心纷乱如麻,深悔自己一时意气,闯下了这么大的祸事。握着她的手,愧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又在脑海中迅速地盘算着对策,“这样,我把邓叠留给你!他为人沉稳,又有机变,当能为你震慑群臣。”说完这一句,有些迟疑地看着她。 她显然也想到了。——邓叠为人野心极大,眼见窦宪带军追击匈奴,京中只剩她和刘肇孤儿寡母,谁知道他会不会生出反心。 可如今的局势下,窦宪离京,有能力协助她、不使大臣哗变的亲信只剩下邓叠。 他不断在后悔,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不会有事的。”她将手按上他的肩头,努力地平定着他的战栗,“你安心地去吧。这些年,先帝一直厚待匈奴归降的猪王。我想,如今在边塞的人中,一定有羡慕他们的人。只是碍着呼屠强硬,不敢来归罢了。你去了边塞,稍加挑拨,料想让他们生出内变不难。况且匈奴这些年除去呼屠自己,并无有名的武将。你一旦擒下呼屠,接下来的仗就好打了。去吧,去吧。” ---------- 豆馅最后一次出远门!!! 第145章 怀孕 晚上,旨意下达,避而不谈窦宪是否杀人,只说他现在身陷疑案,不合再居于京师。会匈奴日兴,着命领兵北伐。 窦宪又在朝堂上立下了军令状,若胜,则班师回朝。若败,则于阵前自杀谢罪。 朝臣们见他们兄妹强硬,何况到底还是给出了交代,也只得答应了。 履霜遂在元和元年的四月中旬正式下旨,封窦宪为骁骑将军,官属司空。以郭璜为副将,发北军五校、黎阳、雍营、缘边十二郡骑士出塞。 窦宪领兵出征的那天,履霜带着刘肇,率全体朝臣去送了他。 刘肇臭着一张小脸,什么都不肯说,甚至连做做样子也不肯,背着身体。履霜见了,心里也明白,孩子是怨她强硬地夺走了玉玺。虽然过后她几次地道了歉,但孩子显见地伤了心,近来已经不大理她了,反而和沁水大长公主处的颇亲。 她这几天忙着调动给窦宪出塞的兵马,还有留在京师护卫她和刘肇的人手,实在没时间哄刘肇,也只得罢了,看着养子,叹了口气。拿起宫女手捧的托盘里的酒杯,大声说着祝颂之词,“愿将军一举剿灭匈奴,旗开得胜——天佑大汉!” 窦宪利索地单膝跪地,“谢太后赐酒。臣此行,不破匈奴必不回!” 沉沉的号角吹响,他站起身,带着人翻身上马,鼓舞士气,“今我等去家千里,进则事成,走必尽死。诸位,努力共功名!”众人哄然响应,随他执鞭向边塞而进。 她看着他一身戎装、背影冰凉地渐渐远去,手不由自主地攥住自己的衣袖。 这一战,他面对的再不是八年前蠢笨的军臣。一想到那个短短几年之间,就把已然破落的匈奴整合的几乎复国的呼屠,她就忍不住忧心——不知那人会有什么样的手腕啊。 而她坐镇京师,外有群臣不服,邓叠不知是否会反扑,内有养子离心。又会度过怎么样的半年呢? 窦宪的离去,意味着所有的压力都担在了她一人的肩上。她疲倦地闭上了眼,开始觉得连日来硬撑着的身体,逐渐地支持不住。但到底顾及着群臣在侧,咬着牙硬挺,一直到大军消失在地平线上,她得体地解散了朝臣们,进入内廷,才终于身体一晃,眼前黑了下去,陷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她想说话,无奈喉间干涩,挣扎着说,“水。” 竹茹马上答应着,把她扶了起来。随即有茶盏凑到了她唇边,温热的水渡了进来。 她歇了歇,倦怠地倚在软枕上道,“这几天忙,都没顾得上看病吃药。待会儿你去御药苑,抓一幅退烧药给我吧。” 竹茹看着她,欲言又止。 她有些奇怪,想要问,忽然听外头传来隐约的男子语声,“...太后醒了吧。如何了?” 辨认出那是邓叠的声音,履霜不禁震怒,“谁让他进内廷的?” 竹茹惴惴地说,“您昏倒在了宫门前。奴婢当时本是自己带着人送您回来的,无奈邓将军借口陛下年幼,而内廷无主事人,不顾阻止地借口护送,跟着也进来了。多亏了半夏为人冷硬,一直在拦,不然...不然只怕他还要进到内殿里。” 履霜心头泛起厌恶和冰冷的杀意,知道邓叠有野心,可怎么也想不到,窦宪还未走远,他就耐不住了。冷冷地说,“那么现下本宫已经醒了。你出去告诉他,多谢他好意。只是为防流言,也请遵循宫规,出去吧。不然,就算本宫心软,宗正刘大人也还在呢,说不得请他遵姜应麟等人的例!” 竹茹答应着,“这就去了。”开门出去了,同半夏两人,高声地呵斥着邓叠。 履霜头昏脑涨,听的脑子嗡嗡的。而外间的邓叠,终于慢慢地沉默了下来,简短地答应了一个“是”字,离开了。履霜松了口气。在半夏返身回殿后,赞道,“不愧是侯爷□□的人。” 半夏说“殿下过誉。”抬起头,看向竹茹。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履霜见两人不知在打什么哑谜,蹙眉问,“有什么话,就说。” 两个婢女都不敢说,低下头沉默着。 履霜的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她想问,侯爷是不是出了什么差错? 下一刻便听竹茹道,“殿下...有孕了。” 她听的大大一怔,好半天反应不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反问,“有孕?谁?” 竹茹鼓足勇气道,“是殿下您。孩子已经一个多月了。” 像有一道惊雷劈过头顶,她浑身都震颤了起来,摇着头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怎么会呢?” 两个婢女互视了一眼,最终决定告诉她真相,“...您饮避子汤的事,叫侯爷知道了。他很生气...所以,所以他让王御医改换成了坐胎药......” 她茫然地听着,忽然明白了他前阵子的冷待,还有那些频繁索求的意味。他想的简单,想要个孩子,想做父亲。可是...... 十一年前那种孤身一人、知道自己**背德的恐慌,在这一刻像铁壁一样,又向她压了过来。 她陡然发起怒来,劈面给了竹茹一记耳光,“是你帮着他瞒我的?怎么可以这样?” 竹茹不敢答言,忙跪了下来。 履霜喘着气,紧紧地攥住床单,心里一片绝望。窦宪的两个孩子,没有一个是该来的,而且每一个都来的不是时候。而这次的情况,远比上一次更糟。 寡居的太后有子,也就罢了。偏偏孩子的父亲是注定不可能结合的兄长,他又带兵去了边塞。而为了他,她与养子产生了纠纷。 即便她想生,可这样的情况下,她如何保的下孩子? 半夏见她神色之间毫无欣喜,不由地急了起来,“殿下要保下这孩子!不能不要他!他是一条命啊!”她再也顾不得主仆有别,紧紧抓住了履霜的手道,“您听见了吗,殿下?殿下!侯爷年而而立,却至今无子。您忍心让他绝后终老吗?”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脸色苍白了起来。 竹茹见着,护着主人,对半夏怒声道,“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出去!” 半夏不甘,还在喋喋地说着,“这也是侯爷的孩子,您想想他这些年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难道不该给他一个孩子吗.....”被竹茹推着出去了,随即殿门被重重地关上。 殿里陡然寂静了下来。竹茹走到履霜身边蹲下,轻轻喊她,“殿下。” 她把脸埋在了掌心里,半天没有应答。竹茹也不敢催,只是等着她。 终于,她从手掌后升起了脸,涩然地说,“有了就生吧。” 竹茹顿时喜形于色,在旁道,“好,好。殿下如今也二十几了,早该再有个孩子了。抱养来的,终究不及自己的亲。” 她看着婢女纯然的笑脸,苦涩地笑,她什么都不懂。 她腹中的,并不是普通的孩子啊。 多怕他像上一个孩子那样,熬不到出生。可也真的想再要个孩子。上一个,她连一面都未曾见过。 她极力地克制着内心的创痛,抚着竹茹的脸颊问,“打疼你了么?” 竹茹摇头。 履霜低着头致歉,“抱歉,我是气急了。” 竹茹低声道,“奴婢都明白的。” “那么...邓叠知道此事么?” 竹茹说不知,“您放心,此事到如今,只有您、奴婢、半夏、王君实知道。” “虽则王君实是我们多年的心腹,但还是要再去叮嘱一声。”她这样说着,在脑中仔细地想着还有何注意点。忽然殿门上传来急匆匆的叩声,半夏在外道,“陛下来了!” 殿里的主仆二人都一惊,想不到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又碰上刘肇过来。 竹茹攥着两手,着急地说,“要不...奴婢推说您病了,身体不舒服睡着了吧?” 履霜摇着头,“陛下万一着了急,召御医来会诊怎么办?还是让他现在就过来吧。” 竹茹说好,打开了门去迎刘肇。 不久刘肇就进来了,见履霜卧在床褥之间,面色苍白,他心里陡然升起愧疚来,想把手贴上她额头,去试试她体温。一边问,“你是发烧了么?母后?” 但她记挂着腹中的孩子,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些防备,向后躲了一下。 刘肇愣住,有些不能置信地喊,“母后...” 她心里顿时大为后悔,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样。勉强笑着说,“母后伤风发烧了,怕过给你。坐吧,肇儿。” 他这才开心起来,欢欢喜喜地应了声,坐在了她床榻边。见她唇色发白,他嗫嚅地道着歉,“儿子这程子不听话,叫母后不高兴了。” 她见孩子很可怜的样子,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母性,看着他,温柔地说,“不,不是。是母后不好,这程子忽略了你。” 刘肇听这话,忽然鼓足勇气地抬头说,“那么母后!舅舅现在离京了,我能搬来寿康宫和你一起住么?” “这不行!”她脱口。见刘肇脸上有受伤的神色,描补道,“你再过几年便要十岁了。这么大的孩子,何况又是皇帝,怎么还好和母后呆一块儿?” 他委屈地噘着嘴,“可是福宁宫好大好冷嘛。”澄澈的眼睛看着她,“母后不是一直也希望我和你住么?怎么如今却不答应了?” 她哑住,喉间干涩,回不出话。 竹茹到底机灵,眼见这样场景,在旁对刘肇道,“太后心里啊,不知多想和陛下住一块儿呢。可她这程子体弱多病的,不说照看不好您,不把病气过给您,就是好的啦。” 刘肇还是怀着期望,摇着头说,“没关系的。我不闹母后。我乖乖的,母后,我还能照顾你呢!” 她心里骤然地酸楚了起来。为孩子毫无保留的爱,为她的自私。开口想说话。但竹茹眼见着,抢在她之先对刘肇道,“陛下——可您是天子啊。万一叫朝臣们知道,窦侯一走您就迫不及待搬去了母亲的宫里,别人会怎么想你?嗯?” 刘肇日益地大了,也明白了“皇帝”一词的概念。闻言沉默了下来。 竹茹顺势搂着他往外走,“好了,太后也累了,一会儿吃了药,要再睡了。陛下回去吧。” 刘肇被她强制地带出了殿,但还是不死心地不断回头看,希望履霜能出言挽留。但她手抚在了小腹上,狠着心肠避开了那道注视,由得婢女把他送了出去。 刘肇呆呆地望着她,觉得有泪水不断地淌在心上。 而履霜坐在床上,见刘肇出去,再也听不见声音,终于舒了口气,把手从小腹上挪开。 还好...... 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还好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窦宪说过的话,在这一刻大声地涌入她脑中:“别忘了,刘肇和我们有杀母之仇,一旦得知身世,必不能感恩怀义。到时你我必定生患!” 何况她如今已公然地和窦宪有了私情,还有了孩子,前几天又毫不顾忌地对待过刘肇...... 到时候孩子生下来,她要怎么对待他和刘肇? 虽然两个孩子都会叫她母亲,但她自己是知道的,对待刘肇她更多的是移情。对自己的孩子,却是完完全全的保护和爱。 她心里充满痛苦和矛盾,捂住了脸,拒绝内心再想下去。 ---------- 豆馅几个月就回来!履霜也要慢慢地彻底清醒了,刘肇毕竟只是一个寄托。等她有了自己的孩,就会明白真正的亲疏。 今天想推荐一个软件给你们!倒数日。可以设置一个日期,比如说12.25圣诞,软件会自动计算还有几天到。很适合考试啊或者要去旅游的人! 第146章 准备 这一次,刘肇在被送回去后,彻底地伤透了心。之后好长一阵子,都再不曾去过寿康宫。 履霜这一胎怀的不那么好,因心力交瘁,几乎有小产的迹象,每日服着安胎药保胎。何况也不想养子离的太近,让他察觉到自己的身孕。所以见此也不是很伤心,反而心情复杂地松了口气。又借口卧病,几乎封闭了寿康宫,素日里连门都不出。 沁水大长公主见此,几次三番地递了牌子进宫求见。履霜是知道她这个人的,嫁的不好,母家又卑微。从前先帝那儿她说不上话,现如今的皇帝却只是个孩子。她自然是瞅准了空,拼命地巴结讨好。 履霜厌恶沁水,毕竟是和宋月楼勾结在一起过的人。吩咐了竹茹,每次她去福宁宫见刘肇,都在旁守着,不许她和刘肇多说话。但这样的情况多了,刘肇忍不住发起火来,公然地大骂竹茹,“你走!你走!为什么不理我,还不许别人理我?!” 竹茹没办法,只得先告退了,回来告诉履霜。 她心里也知道,孩子是在指桑骂槐。而她这样对待孩子,的确太过分了,叹了口气,没再让竹茹去,只叮嘱了福宁宫伺候的宫女黄门,务必盯好沁水。又派了半夏去提点那位公主,婉言劝她无事少进宫。 这样不多久,沁水也就歇止了,只有事要求刘肇,不得不进宫时,才过来一趟。福宁宫的人见她收敛,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而履霜的肚子,慢慢也隆了起来。 起初一个月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感觉。可等孩子渐渐地大了,那种母子血脉相连的感觉又回来了。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有个小生命在腹内,并且日渐地成长。 半夏曾经悄悄问她,要不要写信告诉一声侯爷。 她意动。但想了想,还是摇头,“现如今有多少人不满我们,又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的。这时候传信出去,到不了窦宪手里不说。万一被别人截获,那就是一场雷滚九天的风波。” 竹茹听的不安起来,问,“那侯爷多久才能回来呢?” 履霜冷静地想了想,“大部队过去,即便日夜兼程,最少也要两个月。呼屠又不比从前的军臣。和他们打,至少也要一两个月。还有回来的两个月。” 竹茹忧心忡忡地说,“那侯爷岂不是要半年才能回来?”她失望地说,“到那时,您的肚子都有七八个月了,到了要生的时候了。这半年时间,哪里瞒得住?” “哪里撑得到半年...只怕再过两三个月,京里就要起风波了。”履霜看着两个婢女,“那天窦宪刚走,邓叠就那么耐不住。一旦大军在塞外驻扎下来,彻底回转不及。你们觉得,邓叠还会再恭敬吗?” 两个婢女听了,都面色煞白,问,“那为什么侯爷还要把这种祸害留给您呢?要不,要不咱们现在就除掉他?” 履霜摇头,“你们想的太简单了。窦宪杀了一王一侯,本就激起了众怒。现在他又远赴千里,留下我和陛下孤儿寡母。宗室里那些老王爷,还有姜应麟这些年的故旧,难道不知这正是废我的好时机吗?若无邓叠在外震慑群臣,你们以为咱们如今的日子会这么好过?” 半夏听的叹了口气,“这样用奸除恶,实在太险。况且,即便到时候顺利收拾了邓叠,奴婢恐怕还有人会趁着机会,再冒出来。” “用奸除恶?也许在别人眼里,我们才是最大的国贼呢。”履霜苦笑,“抽个空,把守宫门的方毅宣过来一趟。我累了,想睡,你们都出去吧。” 而此刻,窦宪正带着大军,行在茫茫的山道上。 山道又陡又滑,一众人都行的艰难,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连人带马地跌下山崖。纷纷下了马,牵着坐骑向前。窦宪走在最前面开路,一边向身后众人道,“辛苦大家了!等尽快突袭到边塞,给呼屠一个措手不及,接下来,咱们就不会这么苦了!” 这次被调来的多是他这些年训练的士兵,要不就是身怀报国之念的热血青壮年。闻言纷纷响应。 窦武耳听着,默不作声地从后面牵着马过来,去了窦宪身边。 他见了,忙道,“去后面,跟着顺叔。前面路陡,又没人走过,你万一出个什么意外怎么办?快去!” 但窦武摇了摇头,倔强地说,“本来我跟着您,就是来打仗吃苦的,若还要人保护,像什么样子。” 窦宪听着,也只得罢了。看着养子脏兮兮的小脸,怜惜地说,“傻孩子,巴巴地跟着我到这里来。在京里待着不好么?正好我不在,陪陪你爹。他大老远从扶风过来呢。” 窦武道,“我爹自己会找到事做的。”看着前路,跃跃欲试地说,“我就想跟着您,去边塞看看。等到了那里,我也要跟着打仗!就跟在您身边当个亲卫,杀尽匈奴人!” 窦宪听的好笑起来,揉着他的头发说,“你知道打仗有多危险么?就这么说。” 想到自己同意他跟过来,心里不由地一阵后悔。当时只想着孩子不和自己冷战了,愿意跟着他,真是太好了,想也不想就答应了下来。但现在眼看着孩子这么吃苦,又舍不得了起来。对窦武道,“我瞧你这几天都没吃饱。等晚上驻扎下来,我去打个什么野味,热热地烤给你吃,好不好?”他想起曾经也对谁说过这样的话,思绪渐渐地飘逸。 这一去至少要四五个月,也不知在京中的履霜,现在怎么样了? 窦武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低着头说,“您也别太担心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窦宪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窦武不假思索地说知道啊,低声地说,“她嘛。” 窦宪笑了起来,“你就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才不是。”窦武气鼓鼓地说。 “哦,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窦武回答不上,悻悻地说,“反正我就是知道么。” 窦宪见和他说起这个,很轻松,他再也没有从前那种义愤填膺的态度了,不由地好笑,问,“你不是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么?又老看不惯我的。” “我没有看不惯...”窦武嘟囔,“只是我从小没见过这样的事。但后来看你们这样也很好,就......” 窦宪揉着他的脑袋笑,“哎,我的傻儿子。” 他们日夜兼行,终于在一个月后提前抵达了敦煌,驻扎了下来。 太守吴维安和主簿黄朗都是窦宪的旧相识,听闻他来,都大喜过望,来拜见他。 窦宪多年不见他们,也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之感。三人商议着,在吴家摆一桌大宴席。到了点,窦宪领着窦武去了。 一时人来齐了,黄朗和吴维安眼见着座中有个孩子,都一愣,随即反应了过来,哈哈大笑,“将军真是宠爱儿子,和老友相聚,都不忘带孩子过来。难道怕他自己一个人呆着,走丢了不成?” 窦宪含笑道,“我可没说那是我儿子,你们怎么自己就瞎猜了?” 黄朗喝了一大口酒,砸吧着嘴说,“眼睛眉毛生的一模一样,要说不是将军的儿子,那谁能信?” 吴维安附和说,又问,“将军娶妻了?生了几个孩子?” 窦武不由地看向了窦宪。他笑容稍缓,没有回答,以一句玩笑话带了过去。 寒暄叙旧后,窦宪很快就切入了正题,“我回转京师多年,对匈奴现在的状况,都只是自奏折中得知。具体如何,还请两位兄长明示。” 吴维安皱眉道,“早年匈奴被咱们打的几乎灭国,几年都不见他们出来。可之后,呼屠被余人拥护着继了位。那位单于,哎...极擅用谋收心,短短几年之间,夺去了西域不少地方。若非当年被军臣之母逼迫远逐,我看啊,他合当是一代霸主。” 吴维安说话谨慎,却如此推崇呼屠。窦宪听的心里沉了一下,“看来这一仗不好打。” 黄朗摇着手说未必,“匈奴如今啊,外头是立起来了。可到底遭逢了重创,底子里还是一盘散沙。” 窦宪心里一动,问,“他的部下?” “是。他部下里有许多人,很羡慕降汉的几位王呢——先帝不是分疆裂土,也给他们封了爵位么,那地又比境外的好。而呼屠见此很是不满,揪出了不少亲汉党,当众处以极刑呢。” 窦宪听的背靠向椅子,大大松了口气。又问,“小宛那里呢?” 黄朗哈哈大笑,“当年将军去骗了小宛王,过后他见匈奴被咱们灭国,土地被咱们瓜分,恼怒生气的了不得。但也没有办法,除了偶尔骚扰骚扰边境,他也做不出别的来。” 窦宪也跟着笑。轻松地说,“事情比我想的简单。这样,黄兄——” 黄朗忙摆着手道,“将军折煞了,不敢当,不敢当。” 窦宪搂着他的肩膀,“你我是生死上一起过来的人,何况我年纪确实比你小,叫一声兄长也没什么嘛。这样,请你去派人,多向匈奴人宣扬汉威。” 黄朗答应了下来,“这一套,我早已经做熟了。” 窦宪点点头,又对吴维安道,“再请太守想办法,邀小宛王于两国边境处,与我一会。” 在座之人都耸然变色,“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窦宪含笑说,“我又不是托大、亲入小宛。总之,一应安全事宜,就全赖两位为我操心准备了。 第147章 诡断1 “王上,请。” 面色冷肃的小宛王,带着几位侍从,被黄朗引导着,往驿站的深处走。 窦宪早已经在最里面的房间内等他了。见房门被打开,他站起身,行了个小宛的礼节,笑道,“王上。” 小宛王理也不理,便面色冷沉地打算进去。却被守在门口的窦武拦住,“请王上的随从们止步。” 小宛王蔑然地看着他,“小小童子,本王面前,哪有你发言之地?” 窦武的脸涨红了,却持剑挡着人,坚持说,“请王上孤身入内,侍从止步。” 眼见小宛王毫无让步的意思,窦宪慢悠悠地笑,“此地并无埋伏,在下手中也无兵器,王上尽可大胆直入。” 小宛王指着他道,“你不必激本王!”昂着头说,“也罢,本王也没什么好怕的。”嘱咐了身后的几个侍从一声,就进了门。窦武在后将门关上。 而小宛王进来了,并无坐下的意思,开门见山便说,“你见本王,所为何事,直说吧。” 窦宪斟了一盏茶给他,“王上别急,有话坐下来,慢慢说。” 对方冷笑,“罢了,你的话我可不敢听。有什么要说的,讲吧!” 窦宪放下茶盏,看着他,“在下知道,王上是怨我数年前欺骗了您。”他神色自若地说,“可是诈属常谋,难道不是吗?王上是一国之王,总这么揪着过去的事,可怎么去得到更大的东西呢?” 小宛王听的心里一动,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他直接地说,“在下今次,是与王上商议借道之事。” 小宛王想了一瞬,冷笑,“你要从我们小宛伏兵,去突袭匈奴?” “是。” 小宛王坐了下来,从鼻间哼道,“只是此事,对我们小宛又有什么益处?何况...你这个人,说话做事诡诈,说实话,我不信你。” 窦宪微微笑道,“王上不过与在下交往过一次罢了。人之长短,难道可以只以一事论吗?要察其大观,方可下定论啊。”他这样说着,从袖间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小宛王没拿,先问,“这是?” “割让土地的契约书。” 小宛王一惊,忙拿过了细看。那竟是割让整个河西走廊的契约书。他脱口问,“你怎么肯?” “怎么不肯?”窦宪反问,“那地方贫瘠,常年靠着其他郡县的赋税供养。留着它,真不如作为向您借道的报酬。”他自负地说,“反正一旦打下匈奴,那河西走廊那块穷地没了,也不算什么了。” 小宛王怀疑地看着他,“这么大的事,你能做主?” 窦宪不假思索地说当然,并有些愠怒,“那小皇帝都要叫我一声舅舅呢,我有什么做不了主的?!” 小宛王看他这样爽快,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迟迟没有答应。 窦宪道,“在下有过欺骗您的经历,王上不信也是该的。这样,在下在五日内,先割让小半土地,奉送王上如何?” 小宛王意动,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下来,“若能如此,我倒是能信一信你的诚意。” 窦宪爽快地说好,“那就请王上拭目以待吧。” 到了第三日上,窦宪果然依照约定,把河西走廊东边的原住民都遣开,空地以献小宛。 小宛王本怕他随口说了诓骗自己,但见此,不由地大释了疑心。又想,当年之事,换成自己只怕也是一样。——外交上么,有所欺骗也是有的。召集了大臣们,打算借道给窦宪,去换取河西走廊剩下的大半土地。 不想大臣们听了,都不答应,“那窦伯度为人阴险狡诈,王上不可与这样的人合作!” 但小宛王白白地拿了许多土地,正在高兴的时分,听了,不悦极了,“诈属常谋,这也不算什么。” 但大臣们坚不肯从,纷纷道,“无故之大利为害啊!” 小宛王听了不痛快,呵斥道,“什么无故之利?说好了是交换。那窦伯度乐意以大国之尊,拱手相让土地,咱们何乐而不为?” 大臣们坚持,“可是汉军强大,而小宛僻弱,到了事成,窦伯度真能拱手交出那大半土地么?王上不要被他骗了啊。” 太子又道,“兴许他就是故意给了咱们土地,以期让西域其他国家眼红咱们呢?总之此事甚怪,不如务受。” 小宛王听大臣与儿子都这么说,不由地沉吟了起来。又在边境处与窦宪约见了一面,表达了上述疑问。 他爽快地说,“在下底子不干净,也难怪小宛诸臣不信。”欣然地答应,一旦与小宛正式定盟,便再划出小半土地。另外小半,在事成后即刻割让。还应允签下署约,回朝后奏请皇帝,封小宛王为西域之王,统领他国。 小宛王见此,再无疑问,当即与他定下了盟约。而窦宪也爽快地于次日就交割了答应给的土地。 匈奴那里呢,经由黄朗的特意宣扬,已有几个小贵族内心不稳,想要降汉。不料事泄,被呼屠得知,大为震怒,当众将他们五马分尸。 一切都顺着窦宪预设的轨道而进行着,他内心不由地松了口气:接下来,只需要等待时机就好。只是不知如今的京中,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夜色深沉。昏暗的房间内,女人沉默地系着衣服上的盘扣。 身后的男子看着她身上的婢女服饰,叹了口气,“不伦不类的,你不是穿这种衣服的人。” 女人苦笑,“这些年,不伦不类的日子,我过的还少吗?”说着,推门打算出去。 男子在身后问,“你真要去吗?” “当然。都已经同大长公主说好了。”女人说完,毫不犹豫地出去了。踏着一地的清辉,来到家门前。那里早有个女人等着了,见她过来,上下审视了她几眼,道,“上车吧。”为她掀起了车帘。 女人道了谢,弓着身体钻了进去。 沁水大长公主正抱着一个手炉,闭眼取着暖。 女人低低地说,“参见公主。” 沁水眼睛也不睁地“嗯”了声,“待会儿去了福宁宫,小心说话。” 女人答应着是。马车慢悠悠地驶了起来。 很快就到了宫门口,女人迅速地改换了奴婢应有的谨小慎微模样,下了车,将手搭给沁水。对方赞赏地看了一眼,扶着她的手下车了。 驻守宫门的方毅早就知道沁水今天递了牌子,会过来。当下没多想,开了宫门,就请她进去。沁水点点头,带着人,一路畅通无阻地去了福宁宫。 小皇帝刘肇正在百无聊赖地练着字,听蔡伦传,沁水大长公主来了,一下子开心了起来,放下笔去门口迎她。 沁水很快就到了,半蹲在侄子面前,轻言细语地和他说着话,拥着他往里走。但几句寒暄的话之后,很快她就切入了正题:儿子快要到入学的年纪了,可惜始终找不到合适的先生。丈夫又不管,新纳了个小妾,恳请陛下下一道旨帮帮她...... 蔡伦在旁听着,都觉尴尬。不知这位公主为何这样不要面皮,每每进宫,都对着年幼的侄子说这些家长里短。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在,也毫不避忌。发起懒来,又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耐不住了,尿遁出去了。 殿门被关上,沁水喋喋不休的抱怨也止住了。刘肇同样如此。下了座位,急急地扯着她的袖子问,“姑母,你上次说的人,带到了吗?” 沁水把手指放到唇边,“嘘”了一声,指着穿着婢女服的女人道,“陛下交代,我怎么敢迟疑?今天就带她过来了。” 刘肇连声地说着好。学着大人的样子,故意地威严地问女人,“你叫什么?抬起头来。” 女人顺从地抬起了头,却又目光微微下垂,显见的深谙宫廷礼仪。 “妾窦芷,参见陛下。”她这样说。 “什么?他处死了谁?”寿康宫里,履霜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竹茹鼓足勇气地又说了一遍,“...邓将军处死了新阳侯。” 新阳侯,那是光烈阴皇后的母族后代。孝明皇帝的表哥,也是他第一任皇后的兄长。就连先帝见了,都必须尊称一声舅舅。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被邓叠处死了? 履霜急切地问,“那原因呢?” “邓将军说,新阳侯擅射皇家猎场里的御鹿,这是大不敬,所以应当处死。” “胡闹!天家的亲眷,什么时候轮得到他来指手画脚?” 竹茹无奈地悄声道,“况且奴婢听说,实情是新阳侯不满邓将军如今专权,在酒楼内出语不逊,讽刺侯爷不在,他占山为王。又讥笑他的寒门出身,所以邓将军这样做。” “我想也是。”履霜愠怒地说,“邓叠那里,谁给过他旨意?你去宣他过来!” 邓叠很快就奉召过来了。 履霜见他进门,先忍着气说了声“赐座”。他拱手谢过,坐了下来。 履霜斟酌着语句,“本宫听说,新阳侯......” 她刚开了个头,邓叠就截断了,“新阳侯辱及太后同陛下,所以臣斗胆,处置了他。” 履霜再想不到他会用自己做挡箭牌,怒极反笑,“辱及本宫?” 邓叠自然地说是,“污秽之语,恐扰殿下清听,就不说了。” “好,好。”履霜冷笑了起来,“将军既然是这个态度,那么就请出去,不要再在本宫面前放肆!” 邓叠平淡道,“臣过来,原本也不是聆听太后教诲的。——恭请太后下旨,阴家诸人,因阴淑之死而身怀怨望,以不敬赐罪。” 履霜蓦然地收紧手。 阴家之人,的确稍见跋扈。但他们是两代的后族、开国勋贵,这些年又安稳度日——这样的家族,如何能动? 竹茹怕她沉不住气,和邓叠撕破脸。又想邓叠终究只是一时气愤,他一向是谨慎之人,有些话,会听进去。在主人开口之先,先把理由好言好语地同邓叠说了。 岂料对方听闻,坚持说,“不行!阴家的人目无上者,这样的人不处置,那么冒犯太后,岂不是会渐成风气?”他沉声说,“殿下居于深宫之中,许多事不了解也是有的,交给臣就是了。” 竹茹听的眼皮一跳,太后今日本就很生气,邓叠又这样的不知收敛,两人岂不是要起冲突?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履霜蹭的站起了身,厉声地呵斥,“那么你出身卑贱,又懂什么?总之不许你动阴家,还不退下!” 邓叠没想到这位一向温懦的太后,会忽然疾言厉色地来这一出,心头冒上火,连告退行礼也不曾,就这样冷笑着,转身出去了。 殿中伺候的人见了,都战战兢兢的。纷纷道,“如今侯爷不在,朝中大部分事都交由了邓将军打理,殿下可要同他好好说话啊。” 她不理,高声地说,“反了他了!去给本宫宣何彪过来。” ----- 下面还有一章,今天二更! 第148章 诡断2 宫人们无奈,只得去了。很快何彪就奉召进宫了。他为人油滑,一早就打听到了太后宣召他来的目的,一进来就忙不迭地咳嗽着。履霜见此,也只好收住了话头,先问,“何大人这是怎么了?” 对方勉勉强强地答道,“回殿下话,臣老啦,今年的春寒又难挨。这身子骨啊,就有些不济。” 他这句话一出来,竹茹不由地看了履霜一眼。接下来,只怕她的话不好说了。 果然她脸上流露出无奈的神色,转而与何彪谈起养生的闲话来,“你也要好好地将养着,你是积年的老臣,陛下将来,还赖你指点呢。” 何彪喏喏地称是,既不明确地答应,也不推辞。 见他这样,履霜不由地沉默。但很快,她就找到了一个新的切入点:“本宫听说,何大人有五子十一女?那么家中一定很兴旺吧?” 何彪直觉她问这个,未怀好意,含糊地说,“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劳太后垂询。”说完这一句,咳嗽起来,“臣今日来的急,份例的药还不曾喝......” “那么本宫不虚留大人了。”履霜无奈,也只得再说了些善自保养的话后,就亲自送了何彪出去。 何彪终于松了口气。不料在宫门前,履霜忽然对他道,“大人知道,本宫一向是喜欢孩子的。可惜陛下如今每日里居于福宁宫,不常与我照面。几位公主,也随申太妃出宫去了。”她叹了口气,温和地对何彪说,“大人家中若有温柔可爱的女孩子,下次不如带来,让她陪伴我些时日。” 何彪见她牢牢地看着自己,语气里又隐约有恳求之意,心头一跳,摆着手连连推辞,“家中孙女们都不服管教,不敢引来拜见殿下。” 但履霜不依不饶,“怎么会呢?大人是出了名的会教养孩子。” 何彪心中暗暗叫苦,这位太后殿下,实在不通人情。有些话,私下说就是,何必在宫门前拉扯?勉强笑着,含糊地说,“再说,再说。臣告退。”风也似的溜了。 何彪的身影逐渐消失,半夏和竹茹遣了宫女们都下去,这才对履霜道,“殿下今日是怎么了,这样的沉不住气?如今咱们在内万安,多倚赖邓将军,殿下怎么好直斥他出身卑贱?这不是同他撕破脸吗?”“是啊,又急吼吼地宣了何大人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要倚赖他,弃用邓将军了么?” 履霜脸上的急切都收了,坐了下来,平淡地反问,“我就是要用何彪,不行吗?” 半夏听的皱眉,还要再说。竹茹忽然激灵灵的一阵清醒,想起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住了口,试探地看着她。 她默然地低着头,说,“尽管把我刚才说的话放出去,去吧。” 两个婢女纷纷欠身退下了。 这样不过几日,朝臣们就都听说了,太后有意为年幼的陛下提前挑选妃嫔。并且她属意太傅何彪的孙女。 何彪听了,忙不迭地否认,“没有没有,太后没有这个意思!” 但消息实在传的广,连刘肇听了,都疑惑了起来,去了寿康宫询问。履霜模糊地说,“哦,这个事啊...我听说何彪的孙女们,的确都不错啊。” 刘肇本只是好奇流言,问一声,但闻此,不由地大吃一惊,“母后真要为儿臣择妃嫔?” 履霜身边的竹茹脱口道,“何彪大人是什么身份?他的孙女,哪能只做一个嫔妾?” 履霜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她告罪着收住了。 但刘肇已经明白了母后的意图,霍然站起身,拒绝道,“儿臣还小,不着急立后!” 履霜听了默然地笑,显然没把这话放在心上。 竹茹见她这个态度,大着胆子又开了口,对刘肇道,“我的陛下,皇家都是十三起就纳嫔御的,算算日子,您也没几年了。何况咱们如今说难听些,又是孤儿寡母。何不早早就挑好人选呢?于您将来亲政也是裨益。” 宫女半夏在旁伶牙俐齿地说,“况且绵延后嗣,让国家后继有人,这是陛下的责任,更是宗社之福啊。” 刘肇是知道的,这两个宫女都是窦宪的人。素日里帮着他,做了不少禁锢自己的事。如今又怀抱这样玩笑的神态,对他说让人厌烦的话。心里泛起冷冷的怒意,突然暴怒,“反正我不娶!我是皇帝,皇帝不想就不娶!” 履霜不料他会突然生气,哄着他道,“好好好,别气了,本来母后也只是随口一说。是母后这里孤单,想要个女孩子陪着。竹茹她们在逗你。” 刘肇半信半疑的,问,“真的?” 履霜点头。 刘肇松了口气。想起窦芷所说的话,不动声色地道,“对了,还未说,儿臣此来,是有一件事要同母后商量。” 她听“商量”两字,怔了一下,“...你说。” 刘肇道,“儿臣近来,时常觉得长日无聊。所以,恳请母后为儿臣寻找一些同龄的伴读。大家在一起学习玩耍,也热闹些。” 履霜沉吟着说,“这倒也好,我为你留意着吧。” “谢母后。”刘肇叮嘱道,“只是宫闱是至尊之地,请母后务必留意,挑选亲近可信之人。不然让一些不知深浅的人进了宫,将来泄露内事怎么办?但也不要挑太尊贵的子弟进宫,否则以势压人,就......”恰到好处地住了嘴。 但履霜已经听的心里“咯噔”,不动声色地专注打量起养子。 八岁孩子的脸还很稚嫩,但眼神,似乎已有哪里不对了。过去他也从不会说这样的话。倒像是...有谁教了他似的。 她心里怀着事,自然就沉默了下来。 而刘肇以为她没听懂,有些急,又重复了一遍,并且说的更明白了,“伴读人选,母后不妨从皇室中挑。一家子骨肉,处起来也稳当些。” 她不置可否地“嗯”了声,“知道了。” 刘肇没察觉她面色改变,自顾自地松了口气,俯身拜倒,“那么儿臣先回去了。” 他一走,履霜就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竹茹也看了出来,悄声地说,“陛下...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是的。”履霜道,“过去他不会自称儿臣。”她想起刘肇刚才的眼神,充满试探,甚至内里隐隐有着一股冷鸷。那不是八岁孩子应有的眼神。 她手撑住额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局势比想象之中更为复杂。邓叠真是因一时意气而欲除阴家吗?不——他在试探她的底线,试探所有人的底线。他想看看,自己如今的权利 ,最大可以做到哪一步。 而何彪,枉费他身为太傅,众臣之首。居然在这样的时刻,他也不愿意站出来。 刘肇又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个她一手抚养大的孩子,已经与她日渐疏远了。 履霜手抚着肚子,心想,只有这个孩子,才是真的、可以完全信赖的。他的血管里流着她的血,他是窦宪的孩子。 现如今窦宪远在千里之外,只有这个孩子能够陪伴着她,让她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不知道孩子是男还是女呢?生下来,会更像她还是窦宪? 一想到这上面,她忽然又觉得什么都不艰难了。只要熬过这几个月,把所有人事都处置妥当了,等到窦宪回来,什么都会好。到时候一切有他扛起来,孩子也到了出生的时分。 定了定神,抬起头,对着竹茹道,“我记得,先帝的几位堂兄弟,昌邑侯那几位,一直居住在京师?” 竹茹想了想,说是,“说是堂兄弟,其实都是皇族偏支,论身份本封不了侯的。只不过当年给先帝做过伴读,关系一直不错,所以先帝厚待着他们。” 履霜点点头,“看来都是些可信之人,那么你去他们几家里选一选吧,仔细地挑,务必为陛下相看合适的、品行端正的伴读。” 竹茹答应着去了,“知道了。” 小皇帝挑选伴读的事很快就流传了出去。 邓叠在家听闻,欣然想把自己的小儿子也送进宫。但不管是刘肇还是履霜,都坚持,“此次挑选的,都是皇族子弟。将军之子进内,不合适。” 邓叠听他们多有鄙夷之意,勃然变色,两次负气而走。 竹茹见他这样,惴惴地同履霜道,“邓将军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奴婢实在是怕。” 履霜面色冷沉,“怕什么。”她有些蔑然地说,“我还以为邓叠很难对付呢。真没想到,他这么容易就被激怒。果然啊,出身卑贱的人一旦掌权,自尊心就会特别强烈。——你等着看吧。” 竹茹沉默着告退了回去,回去却忍不住同半夏说起此事,“...你近来是否发现,太后日渐地强硬了?——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上。不管是对大臣们,还是对陛下。”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半夏淡淡地说,“你要明白,女子本弱,可是为母自然就刚强啊。” 竹茹听了不由地叹息,“你知道吗,我已经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太后脸上有那种表情了。仿佛她在心里下了什么决心,只要有什么会伤害到她的孩子,不管是谁,不管要怎么做,她都会毫不留情。”她颇为感慨地说,“说几句僭越的话。其实太后是一个很矛盾的人。明明自少年起就颇具胆量,却会为外事而自卑退缩。她比谁都聪明,却在先帝的后宫里,甘愿默默十年。到了我以为她的热血都燃尽,已经龟缩进小世界里时,她突然又像变了一个人,开始追逐她丢失的那些东西了。即便伺候了她十几年,我也说不清,她究竟是个什么性情啊。” 第149章 邓叠1 邓叠受了气,甚至没有等到第二天,午后就突然以“怨望”罪,打算处死阴淑的弟弟阴清。有几个朝臣见他这样,纷纷上奏。但他全部拦下了,没有让一封奏折传入福宁宫。又以“藐视上命”、“纷更妄奏”为由,将那些臣子们与阴清放置到一起,共论死罪。 消息到了晚间,终于被履霜知道了,她将邓叠宣到宫中,大声呵斥,并让他放出所关押的那些人。邓叠眼见这次太后彻底发怒,暂时偃旗息鼓,答应了。 但次日,履霜突然听闻,那些大臣未熬到出狱,就全部因时疫发作而急逝。 派出去详查此事的人,又没有抓到邓叠的一点把柄。她也只得“无可奈何”地放过此事。 自此,邓叠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合适生存方式,不再与履霜硬碰硬,转而实行起阳奉阴违的一套来,她对此似乎也没有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邓叠见此,更自负了,开始排挤起太傅何彪,行事渐渐有权臣之态。 而竹茹也为刘肇找好了伴读,于五月初三那天,带着他们入宫。 那一天是很晴好的天气。 十二位皇族偏支子弟,跟着竹茹入了福宁宫。竹茹和言对刘肇道,“陛下,这是奴婢亲去挑选的伴读人选,您可在其中挑选四位。” 刘肇见那十二人都是与他父亲交好的侯爷的儿子,已知竹茹是用心去找的,满意下,对着她也温和了起来,“好,竹茹姑姑先下去吧,朕自己和他们说会儿话。” 竹茹晓得他日渐长大,不喜欢自己在旁边,何况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答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殿门被关上,刘肇认真地打量起那十二人。 他们都在十五岁上下,生的比他大,意在能照顾好他。并且都神态克制,目光下垂。 很好,很恭敬,刘肇在心里这么想。开口,“都抬头,让朕看看。” 那十二人闻言都抬起了头。这下子,目光有了明显的差别。大部分人是努力地在牵动着嘴角,想绽一个和善的、会被小皇帝接受的笑的。有的人却面无表情。刘肇一下子注意到了后者——昌邑王的两个儿子,刘凌和刘冰。 见他的目光落了下来,那两个人仍不改神色,漠然地目视着前方。 刘肇看着他们,毫不犹豫地说,“就留你们两个!”扬声喊,“竹茹姑姑!” 对方忙推开殿门进来了。 刘肇指着刘凌兄弟,“我要他们俩。” 竹茹忙道,“只要两个吗?”见那两个孩子神色刚硬,心想,这恐非易处之人,迟疑地说,“陛下要不要再想想?” 但刘肇斩钉截铁地说,“就他们了!麻烦姑姑把其他人送出宫去吧。” 竹茹也只得说好,带着神色失望的其他少年离开了。 殿门又一次地被关上,刘肇重新把目光放到刘凌兄弟身上。 他们有过短暂的惊讶,不明白自己这个样子,小皇帝怎么还挑选他们。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并且神色之间没有一点慌乱,挺直腰板地站在那里。刘肇满意地看着他们,觉得自己选对了人。背着手问,“知道朕为什么留下你们么?” 两兄弟都有些迟疑,没立刻说话。但刘凌年长,知道帝王问话,不可不答,到底说了,“回陛下,不知。” “因为你们看不起我。”刘肇坦率地说。终于见到那两兄弟脸上闪现过尴尬。他觉得更满意了,牢牢地看着那两人,抛出了下一句话,“并且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的原因。” 一阵沉默后,刘凌率先低声说,“是臣兄弟失敬了,未料陛下年幼,心中却如此透彻。” 刘冰跟着低下了头,“家父常常惋惜,先帝之子如今居于深宫,养于奸夫□□之手,恐怕终身暗惑,无与照奸。不料陛下心中已有计较。您有什么吩咐,但说无妨,臣兄弟一定尽忠竭力。” 刘肇背着手看他们,“那么,去想办法,为我带一列可信的、会武的少年入宫。” “相扑队?”履霜听完愣了好一会儿,才反问。 竹茹说是,有些无奈地道,“陛下如今每日里沉迷观看相扑。刘凌兄弟两个看着人品端正,不料奴婢竟走了眼。如今他们俩眼见陛下喜欢相扑,一味地迎合,找了无数少年进宫,随陛下作相扑之戏。不仅如此,有时陛下兴致上来,还会亲自下场。” 履霜听的蹙紧了眉,“这孩子,越来越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总觉得刘肇最近怪怪的,吩咐竹茹,“你去叮嘱陛下一声,宫廷还是清净为好,别随便什么人都召进宫里。况且他是皇帝,多把心放到读书上去。” 竹茹答应着往福宁宫去了。蔡伦见她过来,忙迎上来,打了个千,“竹茹姐姐。” 她点了点头,道,“太后让我来同陛下说几句话,陛下呢?” 蔡伦无奈地说,“还在看相扑呢。” 竹茹听了皱紧了眉,“陛下真这么喜欢这东西?”她心里泛上古怪之感,嘱咐蔡伦,“你先不用报,我自己进去看一看。” 蔡伦直觉不妥,想阻止,但竹茹已经蹑手蹑脚地进去了。 她本以为,相扑该是很吵闹的。不料接近殿内,竟听里头一片静寂。她愣住,侧耳谛听,过了一会儿,刘肇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些天,让你们回去悄悄地学了射箭,都学会了吗?” 无数个少年的声音轰然答应,“会了!” 刘肇满意地说好,“务必熟练!并且,将来凡是朕所指的地方,如果有谁不跟着去全力射击——朕一定杀了他!” 那群少年这次没有立刻响应,大概被小皇帝的这几句话镇住了。但其中有两个清朗的声音,还是越众而出,“是,陛下!” 刘肇夸赞了一声,殿里随后传来了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狠狠的。还有几声不同的、被迫吞咽在喉间的痛呼。——大约是刘肇在惩罚那些不回他话的少年? 竹茹听的心惊,再也不敢待下去,急急地返身出去了。 蔡伦见她出来,松了口气,“好姐姐,你下次别这样了。不声不响地进去。陛下知道了,要打死我的。” 竹茹捂着“砰砰”直跳的胸口,问,“打死你?陛下近来对你很凶么?” 蔡伦叹了口气,撸起自己的袖子,上面凌乱交错着几道鞭痕。他道,“陛下近来也不知怎的,竟是很厌恶我了。好几次我在殿门那伺候着,被他见着了,都直接拿着鞭子上来了。” 竹茹的面色都变了,道,“怪不得,你只在宫门口伺候呢......” 蔡伦无奈道,“现如今刘凌两兄弟得宠,我又有什么办法?” 但竹茹直觉事情不是谁得宠、谁失宠这么简单。她没多和蔡伦说,只简单安慰了他几句,又嘱咐他近来别往刘肇面前凑,更要紧的是别说自己来过,就匆匆地回了寿康宫。 不料回去后,听说履霜正在里头接见命妇。她忙走到门口,去问守门的半夏,“谁啊?” 半夏悄声说,“何彪大人的夫人。” 何夫人正在内殿里哭哭啼啼,“务必请殿下做主啊。我们老爷如今都六十多了,怎么好受邓叠那毛头小伙的气?”她絮絮叨叨地说,何彪如今身体有多么不好,没办法,只得告病不去上朝。不想邓叠竟揪住了他不放,诬陷他在家开设宴饮,而找借口不尊陛下。还有零零散散的琐事,左不过是邓叠如今权势颇大,欺侮了他家。 履霜安静地听着,一直到她讲完,才问,“那么何彪大人到底身体如何呢?” 何夫人见她一句话切中要害,看着自己的眼睛也很冷静,心知她看破了门道,避开了她的视线,支吾着说不出话。 履霜叹了口气,“请夫人回去告诉何大人。若他还是这样,一味逃避自己身为辅臣的责任。那么...”她清清楚楚地说,“我就让他发挥出别的妙处。” 何夫人悚然一惊,抬起头叫道,“殿下!” 但她已不愿意再谈下去,起身回转了内殿。 何夫人额上流下涔涔的冷汗,急急地赶回了家,把上述对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丈夫。 何彪听后,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口气,“哎,这位太后啊。” 何夫人在旁道,“我听着她的意思,似乎...?”顾及着对方的身份,她不敢说破,但还是忍不住抱怨,“她怎么这样?硬逼的你淌进浑水里!这邓叠,原是她们家的心腹,故意地放在那里震慑别人。现如今威胁到她了,她自己除不掉,倒要逼你动手了!” “这样的话,就别说了。”何彪倒是很看得开,“身在朝堂,朝友暮敌本是寻常事么。再者我如今身为太傅,陷进错综复杂的局里,是免不了的。” 何夫人也只得安静了下来,无奈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先同太后见一面吧。” 这天晚上,何彪通过驻守宫门的方毅,去向履霜提出了见面的请求。她欣然应允,于午夜时分,从角门出去,悄悄驾临何府。 “参见太后。”见她进门,何彪颤巍巍地拜倒。 她平淡地说起,一路往正座而走,“大人今日有空见本宫,想来这病,好的也差不多了吧。” 何彪苦笑,“太后高看孙女们。如此美意,臣不敢不好。” 履霜挑眉看他,“何大人一向言行谨慎,本宫还是第一次听你说抱怨的话呢。” 何彪听了颇为感慨,“臣也有许多年,不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说话做人了。” “那么...大人如今为什么忽然想通了呢?” “太后所逼,固然是一个理由。”何彪目光复杂地说,“可是臣偶然啊,想一想,也会为自己惋惜。——余生,真要这么继续过下去吗?永远的当一个和事佬。让后世的人提起太傅何彪,除了‘无功无过’、‘享年几岁’,就再也谈论不下去?”他忽然抬起头,看着履霜,“臣在年轻的时候,也是有过抱负的啊。” 第150章 邓叠2 履霜听的出来,他字字句句发自肺腑。心中感慨,不由地说,“凌逼大人,是我做的太过了。只是如今宫中只剩我孤儿寡母,太傅大人身为老臣,还请协助我们。如大人不嫌小儿粗苯,我愿在事成后,为陛下聘令孙女为中宫。” 何彪听了,嘴唇翕动,但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简单地答应,“承蒙殿下看得起。” 何彪在第二天上朝时,忽然以年老无功为由,请辞太傅位。 邓叠听后不由地大喜。然而何彪接下去就说,“...陛下日渐长大,不久便要十岁。况且陛下聪颖,已能自立。为免陛下有禁锢之感,恭请如今的武臣之首,上将军邓叠与臣同退。” 邓叠不妨他突然来这一出,面色大变,坚不肯从。但何彪一早托了这些年交好的臣子们,发起攻击。最终邓叠也只得答应,在十日内交出印绶。 日益跋扈的邓叠就被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打倒了,任是谁也不敢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但明眼人都是知道的,邓叠不会轻易甘心。 果然,之后几日他还是坚持上朝,坚称“官职在身一日,就不可不为国效力”。这样到了第四日上,他突然发难,指责何彪这些年不闻不问、致使底下官员舞弊等罪。又请求处死何彪。 履霜听闻消息,从寿康宫匆匆赶去朝堂,直斥邓叠。 但对方即将在六日后被罢官位,已经被愤怒和恐惧冲昏了头脑,竟然攘臂上前,向她强奏。许多大臣见了,都面露不忿,但他毫不顾忌。 最终履霜眼见事情闹大,想要暂时偃旗息鼓,开口说,“先交由廷尉详查。” 不想御座上的刘肇,竟道,“不用再劳烦廷尉了。既然邓将军的证据都罗列的清楚,太傅又不置一词。那么——”他站起了身,清清楚楚地说,“带太傅下去吧,立置典刑。” 履霜大惊,忙回身道,“肇儿!” 他没看她,漠然地说,“朝堂之上无母子。” 她只得重新道,“陛下,此事疑点甚多!” 不对,不该是这个走向...... 她转向何彪,急急地发问,“太傅大人有何话说?” 何彪没有回答她,只是遥遥与刘肇目光对视。那个八岁的小皇帝的眼神很笃定,不是听信了怂恿后的糊涂。甚至小皇帝对着他抿了抿唇,流露出一丝遗憾与惋惜之意。那个瞬间,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太后希望他借由这件事,率众人反咬邓叠。而陛下...他希望自己可以死在这一局里,使邓叠的野心膨胀到最大,所有朝臣的不忿跟着扩散,从而在合适的时机群起杀死邓叠。 原来,是和先帝不一样的君主啊...那样,为这样的皇帝而死,将一生终结在这儿,也不坏吧。 何彪欣慰地笑了起来,俯身拜倒,“臣无可辩驳,陛下处置臣吧。只是臣终究侍奉王朝多年,斗胆请求陛下,罪不诛及家人。” 刘肇似乎不忍看,转头说,“带他下去吧。” 履霜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何彪被带了下去。那个一生只求自保的老臣,前阵子,才刚刚让她见识到他的风骨,可是缘于刘肇的一句话,他就这样死去了。 她说不上是伤心还是失望,连一眼也没看邓叠和刘肇,就拂袖离去了。 而邓叠被留在原地,自负地说,“现如今查清楚了,何彪并非因年老体弱而自求退位,而是害怕所做错事发作,所以想了如此借口。又欲拉臣一同下马,如此用心歹毒......” 他的拥趸们纷纷道,“陛下可要好好详查啊。” 刘肇的手指紧紧攥住了皇座,却是说,“当然。以后诸事,也要多倚赖邓将军了。” 邓叠就这样上了位,在窦宪离去、何彪死后,彻底掌控实权。 朝中对此抱怨纷纷——邓叠为人气量狭窄,势又甚张,日益地随心所欲处置起人。 履霜几次看不过眼,想要同他撕破脸,无奈何彪死后,一下子没有了人可以对抗邓叠。而刘肇,他竟然很喜欢并且信任邓叠,每次都拦住了她。甚至缠着邓叠叫他师傅,让他教导自己武艺。 邓叠见此,欣然应允,一个月里有十来天是入宫教导小皇帝武艺的。有了这层关系,他在外更加跋扈了,几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朝野上下怨声载道。 而此刻的边塞,汉军与匈奴已结束了两场战役——窦宪率兵,先后两次在半夜,成功奇袭匈奴王庭。 呼屠一早知道会有汉将率大军来攻本国。只是按时间推算,对方大约应在一月后过来。没想到他们竟挑了小路,提前二十多天到达边塞、驻扎下来。而己方没有收到一点消息,还在准备阶段。又逢国中人民骚乱,几乎抵挡不住,只得去向周围几国寻求支援。 那一天,探得呼屠会亲自带人去羌国,窦宪心里明白:这大概是最后的一场仗了。做好了一切的部署,带着心腹精锐,埋伏在了小宛的鸡鹿塞。那是自匈奴过羌的必经之路。 小宛王按约定,派自己的军队掩护了他过去,对外宣称是本国在练兵。临走前,又不忘嘱咐他别忘了剩下的小半土地。窦宪听的好笑,随口答应,“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小宛王这才满意地离开了。 见他的人逐渐消失,窦宪敛了笑,低声问身旁的郭璜,“人都安排好了么?” 郭璜点头,“黄朗他们会带人从敦煌的偏阳塞出兵。其余几郡兵马,会从满夷谷过来。到时候呼屠他们经过,咱们的三路大军即刻包抄。” 窦宪说好,“呼屠如今和他国内的子民处的一团乱,这次想来,他也带不出什么好的人手,这一仗应该打的很快。” 郭璜颇为感慨地说,“那位呼屠单于,倒是很勤勉。可惜啊,国中子民本就不多了,他还怕那些欲降汉的贵族扰乱民心,提了出来,一个个的亲自处死。这里面甚至有他的岳丈和妻弟。他这样做,别人岂会不心寒?到了我们去打他们,还有谁会为他效力?” 窦宪发自肺腑地说,“话虽这么说,可终究,难为呼屠有这样的决心和勇气。这样的人,在治世本该是一个好单于的。”他摇着头说,“可惜碰到了匈奴这一团乱麻的摊子,他的力气又都没使对地方。” “可不是。”郭璜有些幸灾乐祸地说,“听说这回他输了两次,要派人出去求援,底下都没有人愿意去呢,只能他自己亲自带人去西羌。” 窦宪叹了口气,“为王者岂能孤身犯险?”又问,“那么,第四路兵马......” 郭璜把声音压的很低,“放心,藏的很严,小宛王不曾察觉。等咱们手刃呼屠......” 窦宪说好,叮嘱,“务必小心!” 窦武在旁听的,不由地变色,“你们埋伏了人手,要伏击小宛?” 郭璜忙责备地说,“你这孩子,这么大声做什么?” 窦武有些急,看向窦宪。他默认了。 窦武顿时失望起来,“怎么可以这样?咱们和小宛是有协约的呀!” 窦宪道,“两国外交,毁约本是寻常事。” 窦武不知该回什么,急的只说,“可这样是不对的,别人都会说你的!” 窦宪心里浮现出暖意,摸着他的头道,“这没什么。傻孩子,你别觉得小宛那边就会守约,我看他们的太子对我一直没有好脸色,刚刚送咱们过来,又不断地给他们的将军使眼色。哼,你信不信,咱们杀完匈奴后,小宛也埋伏了一队兵,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窦武霍然变色,摇着头说,“这不会,这不会。” 窦宪心知他年纪小、毫无阅历,又一向是正直的性情,自然是不信的,淡淡地笑了一下,也没多说。 窦武心里也很失望,转过了头不再同养父言语。 过了小半个时辰,地面渐渐有颤动之势,窦宪伏地听了一会儿,对埋伏在草丛里的士兵们道,“当心!呼屠似乎过来了!” 士兵们顿时浑身一震,都检查起兵器来。 几炷香的时间,果然有一列几千人的军队驶了过来。郭璜目力极佳,一下子认出那都是匈奴人。为首的虬髯打扮,正是在画像上见过的呼屠,低低吐出两个字,“来了!” 窦宪第一个站了起来,持剑引兵而上。 呼屠不妨碰上这种情况,马惊了一下,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对着身后诸人道,“别怕!”随后,毫不畏惧地一夹马腹,就冲上前来。 窦宪听闻他名字已多年,却还是第一次见到真人。细细打量下,不由地心想:的确和自己所想的一样,是个真男儿。 两人刀剑相交,武力始终相当,打了许久都不分胜负。但很快身后的士兵们跟着陷入混战,这下子,有了输赢之分——终究大汉这次的军队都是精锐,又怀抱着剿灭之心。而匈奴人少、士兵也只是前去西羌求援的,个个都普通,很快就分出了胜负,节节后退。 呼屠见势不好,打算带着人突围。不想后方又包抄进两队大军,立时大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能认出儿子!!我去码字了!mua爱你们! 第151章 受伤 呼屠就这样被迫后退,一直到了小宛的黑水河边。到此时,他带来的人马已经丧失殆尽,只剩贴身跟随的五百骑。汉军却折损的不多,犹有万人。 呼屠自忖此次不能脱身,心里反而宁静了下来,率先下马,对着众人道,“诸位各自去逃命吧,不必管我了!” 匈奴众人都不肯,下了马追随他。 他颇为感慨地说,“我呼屠,生于王庭,却少年历丧父变故。后至国乱,阴差阳错被推上单于之位,于数年之间,将匈奴重整旗鼓。可惜如今人民思变,形单影只。今日恐怕天要亡我。” 诸人听了,纷纷劝慰他,“单于不要说这样的话!” 他淡淡地笑,“可事情是我不说,就不会发生的么?” 他这句话还未落地,窦宪已率大军逼临。其副将郭璜大声道,“我等愿引刀一快,请将军赐我等追杀竭愚!” 余人纷纷响应,“喏!” 眼见敌方的杀伐之声,几乎令大地震颤,匈奴诸人忙都推搡着呼屠上马,“单于快走!逃!逃去西域!” 呼屠摇头,“汉军既埋伏在了这里,必定是与小宛缔了盟,出山后还有后援。况且我逃出这里后,剩下的子民怎么办?今日料想不得脱身。”见亲卫们相顾失色,他挑眉一笑,“怕什么?我呼屠自幼习武,身经丧父、复国大小二十余战,一次未尝败北,今日固然一死,也愿为诸君快战溃围!”说着,不待众人答言,拍马驰入场中。 窦宪欣赏他的为人,不欲以多欺少,止住身后人等,打算孤身上前迎战。有个亲卫却担心他,跟着上去了。不料呼屠一面应付着窦宪,一面几招就把那亲卫挑落马下。并且手起刀落,俯身闲闲地割下那人头颅,用剑挑起,高高举在头顶,向身后的士兵们挑眉问,“如何?”他的随从们奋须振臂,“如单于言!” 对侧的汉军们却轰然失色。他们再也顾不得以多欺少是否不妥,纷纷催马来战,即便是窦宪也阻止不得。 刀剑带来的劲风几度急速掠过耳畔,一蓬又一蓬温热的血花喷洒在脸上。战局汹汹,饶是呼屠勇武披靡,斩杀汉军千百人,可对侧的敌人还是犹如黑压压的潮水一般压了过来,而他的随从只剩不到二十人。 终于,慢慢地,匈奴只剩下他一个人,被大把的汉军包围在场内。 窦宪见他鬓发蓬乱,衣襟被挑破,身上满是伤痕,却眼神坚定,至今不曾求饶,心里涌现欣赏和惋惜,制止了士兵们,对呼屠道,“归降大汉吧。我会奏请陛下,封你为王。” 但呼屠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窦宪惋惜地叹气,“那么,你有什么遗言么?如果能办到,我尽力。” 呼屠喉间涩然,一字一字地说,“在我死后,尸身任由你处置。只是请你放过我的妻儿,请勿杀我匈奴之民。多谢,多谢。” 窦宪默然地应许了。 呼屠反手握住剑,毫不迟疑地往脖颈处抹。随着他头颅落地,汉军像是疯了一样,去抢夺他的头颅。 ——这样的功绩,是足可以迁官的。 窦宪在旁看着,本国的士兵们脸上都有着扭曲的喜悦,甚至不惜为功而回身斩杀自己的同伴。而呼屠,那个一生坚定、不曾求饶的王者,尸身很快被凌乱的马蹄践踏成泥。窦宪心中忽然一阵伤心和疲惫。以剑拄地,作秘密的告别。 而远处的大地,隐隐开始震动了起来,似乎有大队的兵马在向这里赶来。 窦武霍然地往后看去,有尘烟自后方升腾而起。他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说,“那是......” 窦宪冷笑了一声,在片刻间重新调整好了神态,举剑大声道,“诸位,可愿再与我夺小宛否?!” 他这句话落地,恰好那批兵马也驶了过来,为首的,恰是小宛太子细勒。 窦武想起此人才陪伴着他父亲送了汉军过来,相约事成后得地,不想翻脸就不认人了。不由地气血冲头,脱口喝道,“你们小宛竟敢毁约?!” 细勒轻蔑地说,“什么盟约?” 窦武想不到他竟然这么无耻,气急了,“你们答应借道,我们......”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了。是啊,小宛已经完成了借道的约定。接下来的事,和那不相干....... 细勒没在意他,对着身后的士兵们道,“父王昏聩,被贼所迷。诸位听我之命,这次谁能生擒大汉国舅,晋升五级,封侯划域!如能杀死他,晋升三级,拜为将军!” 小宛士兵们轰然地响应,向前冲来。 窦宪早知道他们不会安心止于借道之约,做好了准备,因此也不惧怕。打算先示败,然后引小宛人去伏兵的山脉。 没想到窦武不知在想什么,骑在马上,一直呆呆的,连有个小宛士兵持刀来砍也不曾留意。 窦宪在他旁边,见此吓了一大跳,忙抽出剑去隔开那人的攻击。 周围的小宛士兵中有灵巧的,看出来了他对这小兵上心,灵机一动,拉了身边相熟的都去刺杀窦武。 窦宪不由地大惊失色,叫道,“阿武!快拿剑!” 窦武醒了过来,忙抽剑去迎敌。但周边有越来越多的小宛士兵看出了门道,向他身上砍去,他事出突然,又年纪小,没有任何实战经验,勉强抵挡着,很快就不行了。 窦宪把手伸给他,“快过来!” 窦武犹豫了一下,随即昂着头大声道,“侯爷别管我了!” 窦宪听的更急,“他娘的,你还不过来!”拿鞭子卷住了孩子的腰,把他拉到自己的马上。但窦武不欲连累他,死死地抱住了马头。窦宪看的更急,额上都冒起汗来,伸手去拉他。这样一来,背后空门暴露,很快有一柄刀没入了他的背部。 他咬着牙忍受着,继续把窦武抱了过来,安放在了自己的马前,随即大大松了口气,回身把身后偷袭的人一刀斩杀。恰好窦顺等亲卫也过来了,替他把周边的难缠士兵都剿灭殆尽。 窦宪忍着背上的剧痛,依照原计划佯败,带军把小宛人都引入了伏兵的山脉。随着援军与主力合二为一,终于,小宛人的脸上都显露出慌乱,夺路欲走。但窦宪冷冰冰地下达了命令,最终把小宛的精锐都剿杀尽了。 半个时辰后,终于战局告了结束。郭璜到这时候,也看出来了窦宪受伤,忙策马过去,吩咐了窦顺和窦武好好照料窦宪,自己带着一半的兵马去了小宛皇城,让他们在此稍候休息,等他夺下城池就过来。 窦宪听了点点头,在郭璜离开后,一口紧绷的气泄了,疲倦地眼前阵阵发黑。 窦武见他攥在缰绳上的手指,几乎没有力气,从他身前跳下了马,仰着看他,含着眼泪不断地喊,“侯爷!侯爷!” 窦顺命心腹围成了一个圈,跟着也过来询问,“侯爷没事吧?能不能撑到郭将军清扫城池结束?” 窦宪尽力地攥着马匹的缰绳,想说“能”,但失血太多,背上剧痛,眼前骤然地全数昏了下去。他猝然地跌下了马。 窦武吓坏了,眼泪滔滔地流淌着,“侯爷!你别吓我,爹,爹!” 窦宪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卧在柔软的棉絮中,周围有咕嘟咕嘟的水声,还有浓厚的药材味。他心里猜到,一定是局面稳定了下来,他被郭璜等人接入了小宛城内养病。果然,勉力地撑起身体坐了起来,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一个殿里,金碧辉煌的,周围满是豪奢的摆设。大概是小宛皇宫内? 殿中一角架了个炉子,上面放置着一个砂锅,正在用文火煎着药。而窦武就坐在砂锅旁的小板凳上,两手捧着脸在睡。 窦宪看的皱起眉头,强撑着下了床,拿过自己的外套,套到窦武身上。 他睡的浅,很快就惊醒了,见到他没事了,惊喜地叫道,“侯爷!侯爷!你好了!”突然想起他受了伤,忙扶住他道,“你快去床上躺着!”匆匆地跑了出去,喊,“顺叔,顺叔!侯爷醒了!” 窦顺步履匆匆的,很快就过来了。见主人醒了,宣了声佛号,“我的天爷,总算没事了。” 窦宪被他们扶着,坐在了床上,虚弱地说,“我睡了很久么?” 窦顺说“可不是”,“这几个月连日的赶路,又是赶趟似的派兵部署,身体早就积压了病了,又碰上刀伤,侯爷足足昏睡了两天呢。” 窦宪不甚在意地说没事,“那伤我自己有感觉,只是皮肉之损,没有伤及骨头。”他想起窦顺说的“两天”,急了起来,“小宛怎么样了?匈奴呢?京中呢?郭璜在哪儿?叫他们过来!” 窦顺见他刚醒,就发了一连串的提问,连声道,“说慢点,说慢点。”一个个地回答他,“那天您昏迷后,郭将军带着人,冲进了小宛都城,以背盟把小宛王室屠杀了干净。” 窦宪神色未变,只问,“那子民们呢?” “他一个都没动,只把错误归咎到了小宛太子身上,又张贴了布告言说他背盟之事,并且重新扶立了小宛王的旁支为王。小宛人见此很感激,没有发生暴动。” 窦宪松了口气,“郭璜这事做的,很有分寸。” 窦顺点点头,又说,“匈奴那边却有些麻烦。呼屠单于的阏氏听闻丈夫死去,居然带了几个儿女一同自尽,至死不肯投降。那国中子民,原本都有降意了,但见了阏氏自尽,又转了风头。郭将军让我转达一声抱歉,这件事还要您自己再多想办法。” 窦宪一愣,“转达?他人呢?” 窦顺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郭将军回转京城了。” 窦宪自心中升起巨大的恐惧,拉住窦顺的袖子问,“她出事了,是不是?” 窦顺见他抓住自己的手很用力,青筋都爆了出来,不由地安慰,“没有没有,您别急。四姑娘一点事都没有。相反,她诛杀了邓叠。” ---- 还有一更~ 第152章 怀疑 窦宪大大地松了口气,瘫坐在了床上,随即又不能置信地说,“她杀了邓叠?怎么可能?她怎么办到的?” 窦顺踌躇着语句,“听说是先让邓叠诛了何彪大人,引发众怒。再用小皇帝喜爱相扑作借口,派人宣了邓将军入宫,一举杀之——” 窦宪听完,不由自主地有些怀疑。履霜虽然聪明,但不像是把事情做的这么绝,并且摆到明面上的人。但终究心腹大患已除,他不由地大大松了一口气,“好,好。后续的清扫可能有些繁琐,劳烦郭璜了,等回去后我好好谢他。” 说完这些,他把脸转向窦武,怒声道,“过来!” 窦武一早就准备好了要挨打挨骂,但闻言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害怕,看向窦顺。 对方给了他一个安慰的眼神,催促他快过去。他只得慢慢地挪着步子过去了。 窦宪不等他走近,就一把把他抄了过来,按在了床上,随即脱掉了他的裤子,拿过床边的一个玉如意,就抽了上去。 窦武疼的直嚎,抓紧了被子叫道,“好疼,好疼!” 窦宪没理他,接着又抽了好几下,“糊涂东西!战场上发呆就算了,傻的不得了,居然叫你好几声都不过来!我看你是要把小命送在这里!” 窦武不敢辩解,把脸埋在被褥里,抽抽搭搭地哭,“以后不敢了。” 窦宪心里恼怒,怒声说,“还有以后?等回去了,再也不许你习武了,将来安安稳稳的给我做个文臣,去写文章去!” 窦武本来很顺从地挨着打,但听闻这一句,忍耐不了,一下子直起了身体,急切地说不要。 窦宪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推了下去,“由不得你!看把你惯的。” 窦顺听他一边骂,一边抽的噼里啪啦的,窦武的屁股都红了。不由地“哎哟哎哟”的上前,拉开了主人,“好了,也打了他好几十下了,我看他要不能走路了。” 窦宪怒道,“不长脑子的东西,不能走路最好!” 窦顺觉得好笑,招手把窦顺拉了过来,帮他穿好了裤子,搂着他对窦宪道,“什么不长脑子?我们小公子可聪明呢。侯爷你昏迷后,一应的人事调度都是他帮着我一起的。” 窦宪有些诧异,问,“真的假的?” 窦顺“啧”了一声,“骗你做什么?”他摸着窦武的脑袋说,“侯爷你跌下了马,我都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全靠这孩子,马上让王一穿戴了你的衣服,假扮成你,巡视四周。要不然,如今郭公子回了京师,军中没有副将,你怎么能安稳养病两天?” 窦宪听的心里的气消了点,哼了一声,又让窦武过来。孩子被打怕了,不敢,含着眼泪,紧紧握住窦顺的袖子。 窦宪没好气地说,“还不快滚过来?” 窦武只得抽抽搭搭地过去了。 窦宪从袖子里抽了张丝帕,虎虎地把窦武的脸擦了一遍,“哭,哭,哭什么哭?我看你在战场上很犟呢。” 窦武此刻也觉得后怕起来,不由自主地去搂了窦宪的脖子,“我不是故意的,我也很害怕。” 窦宪见他可怜巴巴的,不由地说,“嘿,瞧你这样子,倒叫我想起个人,连哭起来的样子也——”他的话突然断了。把窦武从自己的脖颈处推开,两手捧着他的脸细看。 窦武吓了一跳,抽抽搭搭地问,“怎么了......” 窦宪心里像在擂鼓。这孩子的眼睛,那么细长,唇色淡淡的,几乎有履霜的影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 尤其他哭的时候,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全是将落不落的泪,看起来那么干净又无辜。和履霜刚来他们家的样子,几乎一致。 “快!”窦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声音很大地说,“窦顺,去弄点胭脂过来!” 对方不可思议地说,“这是做什么......” 窦宪怒道,“快去!” 窦顺也只得跑着去了小宛王宠妃的殿里,拿了一盒胭脂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这是做什么,突然而然的......” 窦宪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胭脂,手指沾了点,把窦武拉了下来,往他嘴上抹。 窦武吓坏了,转身想跑,“侯爷跌坏脑子了!” 但窦宪一手牢牢地抓住了他手臂,一手往他嘴上涂上了胭脂。 窦武才过十岁,本就是孩子,还没有太显著的男性轮廓。何况长相偏秀丽,这样一来,几乎就是个女孩子了。 到这时窦顺也觉出不对了,在旁不能置信地说,“怎么回事?这小公子扮成女孩子,怎么,怎么有点像......”他到底不敢说出来,看着窦宪。 他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拉了他去镜子前。那下半截的鼻子、嘴巴,弧度倔强,与他几乎如出一辙。他又去抓散孩子的头发,遮了他的嘴巴。披头散发的窦武,眼睛、神态,几乎和履霜少女时代一模一样。 窦宪放开了窦武,不断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会这样?” 窦顺勉强在旁安慰道,“侯爷想多了吧,我看这是个巧合。” “不,不是!”窦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笃定,“这不是!不可能有哪个孩子,既像我又像她!”他奔到桌边,去拿了一个杯子过来,倒了清水。随即毫不犹豫地用刀割开了自己的指头,又去捉窦武的指头,捏住了割开放血。 孩子早被吓傻了,由得他动作。一直到有血流出来,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挣开他,跑的远远的,离开了殿。 而窦宪看着水杯,脸色一分分地惨白了下去。——血融在了一起。 这下子连窦顺也惊恐了起来,“怎么可能呢?小公子不是窦宗少爷收养的吗?怎么会,怎么会和侯爷你血缘相近呢?他又不是窦家人。”他不信邪,割开了自己的指头,也往水杯里滴血——完全没有交融。 窦宪觉得自己喉咙干涩,几乎发不出声音,“不可能那么巧,和我血缘相近,又长的那么像。——谁见了,都说他是我的儿子。” 窦顺不知所措地问,“那现下怎么办呢?” 窦宪忽然暴怒了起来,“现在就派快马回去,让窦宗即刻赶往巨鹿郡,在那里等我!还有,还有谁会知道...”他几乎不能思考,勉强平复着心境,过了好久才说,“还有竹茹是不是!还有王君实!都叫过来,叫去巨鹿的驿站等我!” 窦顺劝道,“侯爷别急,好好说。”又道,“这竹茹姐在宫内伺候呢,我怎么把她弄出来?还要带她去巨鹿?” 窦宪想也不想地说,“我不管,你让他们都去巨鹿!我这几天就拔营回转,等途径巨鹿的时候,一定要看到他们都在!” 窦顺没办法,只得答应了。安慰窦宪,“总之侯爷你别急,事情总会查清楚的。要是假的...那就是难得的缘分,今后咱们把小公子当亲生孩子待。要是真的...那侯爷平白无故的多个儿子,不是很好么。这是好事,好事。” 但窦宪根本不吃这一套,冷笑了起来,推开他的手,“要是真的,那她就是抛夫弃子。”他的手指攥的紧紧的,几乎发出咯吱的声响。气也喘的很粗,“要是真的,我恨不得杀了她。” 窦顺听的悚然一惊,忙道,“这使不得,不管怎么样,有话好好说。” 但窦宪完全没理他,甚至不顾背上的疼痛,下了床,就匆匆出去找窦武了,“阿武!阿武!” 孩子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窦宪耐着性子,一间一间宫殿地找他。终于在很偏僻的一间宫殿里找见了他。窦武脸上还挂着泪珠,见他过来,吓坏了,想跑。但窦宪的速度远比他快,一下子就拉住了他。 窦武想起他刚才一系列举动,简直吓人。挣扎着,“放开我,放开我!” 窦宪很伤心,半跪在他身前问,“阿武,你怎么不叫我爹呢?刚刚我明明听到你叫了。” 孩子口不择言地说,“那是我喊错了,我有爹!我爹不会吓唬我,我爹不会割我手指头!” 窦宪几乎说不了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 有越来越多的细节涌入他的头脑。在他和履霜去爬山的那天,她晕倒了,医师说她“亡津失血”,那是月子病。 那时候他想也不想,就一口断言医师昏聩。真是这样么? 现在想来,这些年来她一直清瘦畏寒,也不见生育。不就是得了月子病的样子吗?母亲当年生妹妹时没做好月子,也是那个情况。 而且履霜这么多年只用王君实看病。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真的只是因为谨慎,所以十年来只用一个御医吗? 她对小孩子也有一种异常的执着。对申令嬅的孩子好也就罢了。对刘肇她居然也很喜欢,甚至不惜和他争吵。简直不知所谓。 所有的一切都摆在眼前,只差了实证而已。为什么当时他不觉得奇怪呢? 为什么呢? 窦武还在不甘愿地挣扎着,但窦宪丝毫听不进去,只是把脸埋在孩子的脖颈处,任由眼泪不断地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撒花!豆馅你终于起疑了(~ o ~)离儿子见妈没多久了(≥◇≤) 第153章 呼屠 接下来的一天,窦宪始终把窦武带在身边,看的很紧。 他对孩子一向是实行放养的,从不曾这样。如今却连窦武去如厕,他也要在外守着,晚上连睡觉也带着窦武一起。孩子不由地很害怕起来,觑着他沐浴,换窦顺来看管自己时,含着眼泪问,“侯爷是不是不想让我当儿子了?想,想让我当那个?” 窦顺没听懂,“哪个?” 窦武犹豫地指了指自己的屁股,“就是那个。” “哪个啊?”窦顺有点懵,“小祖宗,你把话说清楚。” 窦武大着胆子道,“就是娈、娈童。” 窦顺吓了一大跳,“嘿,你想什么呢?!” 窦武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侯爷这两天很可怕。硬说要给我洗澡,把我脱光了,上上下下的看。晚上睡觉也搂着我,他嘴巴凑那么近,是不是要亲我?郭荻以前同我说过的,大户人家里养娈童,都是这样。” “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窦顺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呵斥着说,“郭小公子家家风不正,他爹就是这样,从小就怂恿着我们侯爷看□□。多亏了我们侯爷持身颇正,才没有像他那样。总之他儿子说的话你别信。” “啊,他还看过□□?”窦武听的更害怕了,“那侯爷就不是跌坏脑子了,他就是坏。”说着,拉住了窦顺的袖子,“顺叔,你带我回扶风老家吧!我不敢和侯爷呆在一起了。” 窦顺听他说的认真,几乎要把一切和盘托出了。但想想,事情还不曾查明白,还是不要贸然了。没多说,只安慰窦武,“侯爷喜欢你,才这样的。总之你别多想。” 窦武哭的更凶了,一个劲的顿足,“那他也喜欢你,怎么不割你手指头,不把你扒光?你们家骗小孩,你们家拐带小孩!说是做儿子,其实是当娈童!你们骗人!你家是贼窝!” 窦顺支吾着说不出话。这孩子的想象力怎么这么丰富?而且他不是一向懂事吗,怎么也有胡搅蛮缠的一面? 好在窦宪记挂着儿子,很快就洗完出来了,叫道,“阿武!” 窦武浑身一震,拉住窦顺的袖子,仰头哀求着看他。 窦顺见他可怜,叹了口气,对窦宪道,“侯爷你也放孩子出去走走。老这么闷着他,他都吓坏了。” 窦宪方才在洗澡的时候,也沉下心好好地想了一遍事情,过了一遍前因后果。 的确,昨天太冲动了,孩子年纪小,一定吓坏了。而且此事疑点甚多,履霜不是无情的人。他点了点头,对窦武道,“这样,你自己去玩吧,只是注意,不要跑太远,半个时辰后,仍旧回这里来。能不能答应我?” 窦武雀跃着说,“能!”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窦顺走过去,搀扶着窦宪坐下,“瞧侯爷你脸白白的。才受了伤,伤口都不曾长好,急着洗澡做什么?” 窦宪摆着手说不碍事,“只是拿水擦了一遍身上罢了,我避开了伤口的。”又问,“窦宗他们?” 窦顺道,“已经派了人去传书了,让他们几个即刻赶去巨鹿郡。” 窦宪心乱如麻地点头,“等把这里的事情了了,我们即刻出发。——你去理理东西,再去通知一下大家。等阿武玩好了过来,咱们马上去匈奴。” 窦顺忙道,“您别急啊,等伤口养好了再走吧。” 窦宪摇头,“早一点处理好这里的事,赶回去吧。我想早点见到窦宗他们。还有京里,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他把脸埋进掌心里,心情复杂,再也说不出话。 稍后窦武玩累了过来,正好窦顺也理好了东西,其他士兵们也准备好了,窦宪便带着人出发去匈奴。 小宛和匈奴离的近,一个时辰不到大军便到了。 见匈奴剩下的子民们始终怨愤填膺,丝毫不像小宛人那样驯顺,窦宪叹了口气,命大军先驻扎在城外,以听号令,不许扰民,自己带着千人的亲卫,往王帐而去。 郭璜留下了堂弟郭琪、心腹李曦等人在那里等候。众人见窦宪过来,纷纷迎上来说,“将军可算来了。” 他点点头,问,“我听说阏氏带着呼屠的子女们自尽了,怎么回事?” 听他语气里颇有责怪之意,郭琪忍不住辩解,“这事和我们没关系。我们都好好地劝过阏氏了,又答应罪不及她和几个孩子。没想到那女人听都不听,拔剑就把孩子们都杀了,自己跟着自尽,我们都吓坏了。那尸身,我们暂且都停在旁边的帐内了。”他说的意犹未尽,接着又抱怨,“那女人真是一根死脑筋啊。我听说呼屠为了立威,在前阵子民心哗变时,首先拿了她父亲和弟弟开刀。她居然给这样的男人殉情。” 旁边李曦随口道,“未必是殉情吧。我从伺候的人那里听说,这女人和呼屠不睦已久,已有两三年不睡一个帐子里了。那呼屠为了复国,纳娶了不少贵族之女,听说阏氏坚持不肯与人分享丈夫,与他决裂许久了。” 郭琪听的目瞪口呆,“那这女人自尽做什么?”他想了想,明白了过来,“原来不是殉情啊,大抵还是性子太烈了,怕落在我们手里受屈辱。” 窦宪听的默默,进了王帐,扫视着问,“我听说匈奴有一个天赐的古鼎,被他们视为至宝。当年呼屠正是拿到了这个,才顺利继任了单于位。你们看到了么?” 郭琪忙道,“因伯度你一直没过来,我们都不敢动手呢。这就找。” 窦宪打量着王帐,里头的一应豪奢摆设全无,干干净净的,只有墙上挂着一张熊皮。若非问了匈奴婢女,知道这是王帐,谁能猜到这竟是给王者居住的地方? 惋惜地说,“轻手轻脚地找,别弄乱了这帐子。” 郭琪等人答应着,去找了。过了一会儿,捧了个木匣子出来,“是这个吗?” 窦宪见那匣子是以檀香木打造的,并不出奇,只是边缘异常的光滑,想是抚摩多遍所致,恐怕里面寄存着呼屠的爱物,忙接了过来,“也许真是这个。”不料上面竟带着锁,打不开。 他打算去找钥匙,但郭琪性子急,道,“用剑撬开就是了。” 窦宪来不及阻止,匣子已被郭琪接了过去,抽剑横切,一下子打开了。 里头根本不是什么古鼎,而是厚厚的一沓纸。 郭琪和李曦见了,都大为失望,放下了就又去找古鼎了。窦宪却有些好奇,不禁拿起来细看。 里面竟是满篇的中国文字,并且笔力遒劲。第一页上写着: “......盖闻王者之举,要在安民。我匈奴之国,实为安分之邦。却数年来,先后遭逢内乱,而汉趁机大征,致使子民凋敝。焮苍生于虐焰,陷赤子于祸坑,乾坤几乎欲息,山泽靡有孑遗。昆虫草木,皆不得以遂其生;鳏寡颠连,俱不获以安其所。神人之所共愤,天地之所不容!” 窦宪看的默然,从没想过,被自己视为心腹大患的匈奴人,居然他们也是饱受折磨的?一样也被汉朝逼迫,无立锥之地。他又往下看: “......予奋迹西域,栖身荒野。念世雠岂可共戴,誓逆贼难与俱生。痛心疾首者,垂十余年;尝胆卧薪者,盖非一日。发愤忘食,每研覃韬略之书;即古验今,细推究兴亡之理。图回之志,寤寐不忘。 奈何人才秋叶,俊杰晨星。奔走前后者既乏其人,谋谟帷幄者又寡其助。特以救民之志,每郁郁而欲东;故于待贤之车,常汲汲以虚左。然其得人之效,茫若望洋;由己之诚,甚于拯溺。愤凶徒之未灭,念国步之犹屯。 嗟夫!望我匈奴以之奠安,山川以之改观。日月不再晦而复明!愿天地祖宗之灵有以默相阴佑而致然!愿一戎大定,四海永清!” 文章很短,就结束在这里,落款是呼屠。 窦宪明知大汉与匈奴是世仇,但也不禁被这篇文章里喷涌而出的气势所动。接着又去看下方的纸张。 下面的字迹显而易见的不同了,是柔媚的女子手书:“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相思野火烧不尽,风雨吹不倒。愿情绵绵到海角,海角路不尽,相思情未了。你我无论南北与西东,一生相随到终老。” 写的丝毫不符合诗的格局韵律,天马行空,随手涂鸦。字迹也有骨而无形,歪歪扭扭。甚至在末尾没有正式的署名,只画了一朵花。大约是呼屠的妻妾,或者某位红颜知己写给他的情书吧? 窦宪不怎么感兴趣,又往下看,不料接下来厚厚一沓,全是上面那个女子写的情信。没有一篇符合诗歌的模式,但又万分用心,字里行间流露出万千情谊。而且每张平平整整,一点都不泛黄,显而易见呼屠是很用心地收着的。 他看到这里,觉得自己太过分,窥探了逝者的太多私隐,打算把匣子归还原处。但有一张略大的纸,夹在其中很显眼,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抽出细看。那张纸上字迹刚硬,是呼屠的手笔:“昨日采花作枕囊,帐深深幌闷幽香。忆取十余年来事,灯暗无人说衷肠。人间万事渐消磨,竟只清香似旧时。大漠愁鬓怯新霜,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 越到后面,字迹越发潦草无力,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痛楚,不可再续。 窦宪忽然鬼使神差地问,“阏氏叫什么名字?” 郭琪大大地“哎?”了声,说不知道。李曦却一向爱打听风月事,想了想,回答,“似乎,叫格桑吧。” 格桑,格桑花。 原来她就是写情信给呼屠的那个女人。 ------------ 注: 1.呼屠的“盖闻王者之举”不是原创。出自明朝时,越南的宰相阮廌写的《平吴大诰》。吴指明朝,原文是写越南人民在艰苦奋斗下、战胜明朝的经过...这里做了删减,只取了前半。 2.“青青河边草”出自歌手高胜美的《青青河边草》 3.“昨日采花作枕囊”出自陆游的《菊枕诗》,有删减和改动 第154章 防盗章 窦宪手攥着厚厚的一沓书信。不由自主地想:他们一定有过很甜蜜的过往吧,在很久很久以前。 突然的冲出了王帐,往停放阏氏尸身的隔壁帐子而去。 不想帐外跪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匈奴女人,正苦苦哀求着士兵们,放她们出去。 窦宪不由地停住了脚步,问,“怎么回事?” 见士兵们纷纷恭敬地喊“将军”,女人们猜到那是汉军的至尊之人,忙奔了过来,伏在窦宪脚边哀求,“求求您,放我们回去吧!” 窦宪没有立刻回答,先问,“你们是?” 女人们不敢说,士兵们代她们答道,“是匈奴单于的妾室们。” 女人们听了,纷纷否认,“不是!不是!”“我们不过是空有名分。”“是啊,是啊,我们和单于什么关系都没有!” 士兵们听的面面相觑,骇笑,“这怎么可能?”对窦宪道,“将军别被她们骗了。”指着女人中穿着最华贵的一个道,“那是西帐阏氏,跟随呼屠单于五六年了,旁边几个,听说也都是他的宠妾。将军可别被迷惑了。” 那个西帐阏氏激烈地说,“我和呼屠什么关系都没有!我不管,我要走,我要走!凭什么他活着我要守活寡,他死了,我还要给他殉葬,跟着他一块死!这不行!”其他女人跟着暴动。 窦宪见她们口径一致,不禁也狐疑了起来。 女人中,有一个虽为匈奴贵族之女,但生母是汉人的,撩开自己的手臂,指着守宫砂道,“将军!将军!我母亲是汉人。您看看我的手臂,守宫砂还在的!我虽挂名是单于的妾室,但一直不曾和他有过什么接触,完全不知道他的事。您看,您看!放我回去吧!” 其他女人们跟着道,“我们也是!您可以找人来查来验,求求你放我们回去吧!” 窦宪想,这么多人都如此说,也许是真的?就算是假话,他本来也不想杀女人们。遂道,“都走吧。” 女人们都松了一大口气,给他拼命地叩头,站起来往外走。 窦宪迟疑着,“等等。” 女人们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生恐他反悔。 然而窦宪只问,“你们单于,和阏氏的关系好么?” 女人们见他是问这个的,一颗心安了下去,叽叽喳喳的回答,“要说不好,哪里能生下六个孩子呢?”“可要说好,也不尽然,单于这几年对她一直很冷。”“哼,那是阏氏自己冷着单于。单于不还是颠颠的,有什么都立刻想到她么?” 见西帐阏氏脸上满是怨毒神色,在旁一言不发,窦宪不由地看向她。她冷笑道,“单于可喜欢那女人了。你们都不知道吧,那女人的父亲和弟弟犯了死罪,单于明面上处死了他们,可暗地里,早悄悄把两个人都送出去了。要不是这件事败露,最后那些跟随他的人也不会彻底失望,由得他自己去搬救兵。” 其他人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不由地问,“真的假的?” 西帐阏氏白了她们一眼,“这有什么好骗你们的?办法还是我给单于想的呢。”她阴测测地笑,“可怜啊,他还以为我在帮他,忙着去打仗,让我去和格桑说清楚。哼,凭什么?” 窦宪见她脸上混合和怨毒和伤心,心想,又是一个偏执的可怜人。颇为感慨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让女人们都离开。 她们走后,窦宪看着蓝天,想起那个一生勇武的呼屠。他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句话是,请善待他的妻儿。那是一生骄傲的王者,最后的也是为数不多的恳求。 而那个与他身为怨偶的妻子,至死不知道这一件事。不知道丈夫为了她,心甘情愿让尸身被人践踏成泥。甚至为了她,第一次悄悄改变了处事的准则,保她父兄无虞,因此彻底走向绝路。 而他也不知道,她就这样带着孩子们,跟随在了他的死亡之后。 那位格桑阏氏,一定也有过娇俏的少女时代吧。努力地学习着汉字,写了一首又一首的拙劣情诗,在一篇的末尾画一朵格桑花。 所以即便中间他们有过无数的争吵、冷战和误会,到最后,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跟随着他的脚步。 多可怜。 彼此一生相爱,却哪一个都在临终前不明白对方的真正心意。于是这一生的情感,就只能得到这样让人痛心的落幕。 窦宪觉得眼眶发热,回到了王帐里,捧起那个匣子,嘱咐士兵,“去找一找呼屠贴身穿戴的衣服,为他建立一个衣冠冢。将格桑阏氏,还有几个孩子都葬进去。再把这个匣子也放进去。厚葬。” 而李曦和郭琪,也终于找到了那个古鼎,叫道,“将军!” 窦宪折身回去,从郭琪手里接过古鼎,那鼎很大,约能容纳五斗之量。上面刻着“仲山甫鼎,其万年子子孙孙永保用”的铭文。 窦宪拿在手里,紧紧地握住,沉声说,“交代下去,咱们找到了匈奴的至宝,明日登匈奴燕然山,刻石记功!” 第二日天不亮,窦宪就带着各位将官,还有有品级的士兵们,去往燕然山。 匈奴人一早就收到了消息,如黑压压的海水一般,围绕在山脚下,痛哭流涕。——燕然山是他们的国脉,除了王室,从不曾有人登临。一旦汉军上去,那就意味着匈奴的最后一道防线也彻底崩塌。 而窦宪没有顾及他们,带着人就登上了山脉。 窦顺在后颇为感慨地说,“将军这次彻底剿灭了匈奴,又收服小宛。这份功绩,几可与霍去病比拟。” 霍去病......他当年追杀匈奴头王、左贤王,而至狼居胥山,终于将敌人斩杀殆尽,在那里举行了祭天封礼。自此匈奴远遁,而漠南无王庭。到了今日,自己远比他做的更好,将整个的匈奴都颠覆了。 窦宪一边默不作声地登山,一边想,时间原来过的这样快。 仿佛昨日里,他还是京城里的一个普普通通少年,做着“将来要像霍去病一样”的美梦。而到了今日,忽然他就有了更大的功绩。 燕然山不高,很快一众人就登临了山顶。 军中所带的文史秦满,年过五旬,一直只是小官,这次却偶然被挑来写记载功勋的铭文。倍感荣幸,满含泪水地吟诵道: “......元和二年秋七月,有汉元舅曰骁骑将军窦宪,寅亮圣明,登翼王室,纳于大麓,维清缉熙。乃与执金吾郭璜等人,述职巡御,理兵于朔方。 鹰扬之校,螭虎之士,爰该六师,暨诸兵元戎轻武,长毂四分,云辎蔽路。勒以八阵,莅以威神,玄甲耀目,朱旗绛天!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斩温禺以衅鼓,血尸逐以染锷。 然后四校横徂,星流彗扫,萧条万里,野无遗寇。于是域灭区殚,反旆而旋,考传验图,穷览其山川。遂逾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蹑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上以摅高、文之宿愤,光祖宗之玄灵;下以安固后嗣,恢拓境宇,振大汉之天声。兹所谓一劳而久逸,暂费而永宁者也,乃遂封山刊石,昭铭盛德。其辞曰: 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 敦煌主簿黄朗,不顾仪态地跪在地上,手握刻刀,一句句地刻字,每一个都力透大石。 终于,一切完毕。黄朗满含热泪,将刻刀等物一下子投掷在地,站起来大声道,“铄王师兮征荒裔,剿凶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亘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载兮振万世!魏巍大汉!” 全军轰然响应,声音一直传到山脚下,底下的汉军跟着大声吟诵这首诗歌。又大声地欢呼,“窦将军!窦将军!” 窦宪在这声浪中几乎昏眩。他历经了这么多年,耗尽了一生中最好的时光,终于完成了少年时代的梦想,功勋足可流传百代,与他最敬佩的冠军侯霍去病比肩。到如今,在这里,他是所有汉军心目中的英雄。 可是他自己知道,不是的。他心里忽冷忽热。膨胀着一个男人最大的英雄气概,但也充盈着无尽的愧疚——这些士兵,有多少是几年前被他葬送的那些人的手足亲眷?他们又是否知道,他其实只是为赎罪而来到这里,攻打匈奴? 他终究不是一个完美的英雄。 所以感受不到少年时代第一次打败匈奴,产生的那种纯粹的激情。 郭琪等人见他久久不说话,以为他是在瞭望前程和远方,识趣地说,“让将军在山顶上吹一会儿风吧,咱们都先下去。”带着一应人等,欢呼着下去了。 很快山顶只剩下窦宪自己。 风大了起来,吹拂着他的脸颊,风里隐约裹挟着汉军的狂呼,还有匈奴人悲痛的哭声。 他往下看,千人、万人,全部都在他的脚下——真正的万万人之上。他却不觉得快乐,心境是那样孤独。 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茫然地想:我已经拥有的足够多了。 这一刻,他没有想起父母,也没有想起爱人。涌现在脑海里的,竟然是呼屠。 那个一生颠沛流离的王者,在很多方面是与他相似的。只是他至死不曾说清楚、做明白。所以到最后,也只有一个惨淡的收场。而他呢?他的人生还有很长。他究竟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过一个什么样的下半辈子呢? 他握紧佩剑,在心中下定了某个决心,匆匆往山下而去。 第155章 真相上 自窦宪燕然勒功后,原本因格桑阏氏之死而暴动的匈奴子民,都像是泄了气一般,驯服了下来。 窦宪见状,也做了和缓的决定。没有让匈奴剩下的二十余万人做奴隶,只是调派了官员与军队驻扎、就地管束他们。又吩咐不要苛刻太过,务必将匈奴人与本国子民同等看待。还有大漠上的牛、羊、驼四十万头,也没有夺去,输送给边塞几郡,留了下来给了匈奴的残民。 战争、争夺资源与利益终究都过去了。汉与匈奴,没有错的一方,不过是立场不同而已。 一切命令下达完毕后,窦宪把后续的事务都交给了抽调过来的黄朗,还有表弟郭琪。自己带着窦顺、李曦等人,奔赴回京。 他记挂着孩子的事,在晚间休息时,命心腹王一穿戴了自己的衣饰,借口脸上染上毒疮,以物覆面,进车内休息。又嘱咐了窦顺留下,跟着大军,以免旁人起疑。自己轻车简从地带着窦顺,一路往巨鹿的驿站而去。 八月里,晚上的气候不冷不热,也算舒适。但沿途都是沙漠,晚上风沙大,很难前行。何况他背部受了伤,还带了个孩子。所以路程被拉的很长。 索性窦武懂事,看出来了他有什么急事,一路上乖乖地坐在他前面,一声苦也没有叫。 他摸着孩子的小脸,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把孩子裹在披风里,抬手将手中马鞭狠狠地抽下,催马加速前行。 这样日夜兼程的赶了数日,他终于到了巨鹿的驿站。当地太守一早就收到信,知道他会提前过来,早早地就等着了。恭恭敬敬地替他来牵马,“将军。” 他喘着气跳下马背,又把手递给孩子。但窦武磨磨蹭蹭的,一直没下来。 他不由地催促了一声。孩子脸上稍露痛楚神色,“腿上有点疼。” 他震了一下,忙把孩子抱了下来,跟着太守去了准备好的房间。关上门,脱下孩子的裤子查看。 窦武忸怩地说不要。但窦宪已经看到了,孩子的大腿根部原本白嫩嫩的,但现在已经被磨的破了皮。 窦宪轻轻地吹着,很是愧疚地说,“傻孩子,你怎么不和我说呢?” 窦武攥着床单道,“我看你在赶路,好像很急。所以......” 窦宪忽然想起,上一次他带履霜去爬山,她在半途昏倒,醒来后他指责她,为什么不说自己不舒服?她也是这么回答。 是他们有问题吗?不,不是的。 那天履霜的脸一直很白,说话也有气无力。他明明都看到了。但是他没有多想,还是按自己的心意,拉着她去爬山了。如今窦武还小,小孩家根本经不起这样没日没夜的赶路,他难道不知道么?他也知道,但他还是不管不顾地拉着孩子走了。 他愧疚而痛苦地放开了窦武,把脸埋在了掌心里,“对不起,阿武。” 窦武滑下床去抱他的头,“我没有怪侯爷。”他雀跃地说,“你看,咱们赶了几天,今天就能住驿站,洗个热水澡啦!顺叔叔他们都只能露宿呢。” 窦宪听的心里又温暖又酸楚,紧紧地抱了他一下,温和地说,“一会儿你跟着太守去用饭吧,多吃点,想吃什么就问他要。” 窦武强忍着喜悦点头。窦宪拿湿帕子给他洗了脸,把他带去给太守照看了。自己去找主簿,“...前阵子我派人去接的人?” 主簿忙欠身说,“在三四日前,陆续都到了。在下和太守安排了他们分住不同的房间。他们彼此都还未见过面。将军要一起见见吗?” 窦宪的心像在擂鼓,他摇着头,说,“先叫王君实来我房间。” 王君实很快就到了。见到窦宪,颇有些惴惴,“参见将军。不知将军特意派人传信,命在下来此地,是何缘故?”他猜测,“是,是将军受了伤么,还是......” 窦宪直直地看着他,“前次我问你,太后的身体如何,为何迟迟不见有孕,你说是机缘未到。王君实,你有话瞒着我吧?” 对方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就变了,额上冒出涔涔的冷汗,嗫嚅,“在下,在下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窦宪冷冷地说,“我既然问到了你,就是知道什么,这你心里应该清楚。还要再瞒着我么?” 王君实“扑通”一声跪下,“求将军不要再逼迫在下了!实在是太后叮嘱,小人又曾在她面前发过毒誓,所以不得多说。” 窦宪的心狠狠一沉,“那么,你不用开口。我来问你,你点头或者摇头就好。”他没有给王君实思考的时间,就说,“太后有月子病,是不是?” 王君实听他一句话问到了关窍上,面色大变。但终究不敢不答,咬着牙点了点头。 窦宪的心狠狠地一沉,又问,“那么她这病,是在进内廷前就有的,是不是?” 王君实砰砰的以头叩地,无论如何不敢再说。 而窦宪已经从他的态度里明白了一切,不可抑制地紧紧攥住了扶手,任由那上面的装饰雕刻深深嵌入掌心,“好了,出去吧,我不逼你了。” 王君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嘱咐他,“将军到时候可别牵扯出在下来。”但见窦宪抿着唇,一言不发,也只得讪讪地出去了。 窦宪又命主簿去带窦宗过来。他很快就过来了,满脸雾水地说,“伯度你这是怎么的?火急火燎的派人接我来这里?” 窦宪勉强地伸出手,请他坐,“没什么,只不过是阿武那孩子很想你。闹的我没办法,所以我派了人接你过来。一会儿我让人带他过来见你。” 窦宗欣然地坐了下来,问起窦武的安好。窦宪耐着性子与他寒暄了几句,便似是不经意地说,“对了,一直不曾问你,阿武那孩子究竟是哪儿来的?” 窦宗愣了一下,“你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 窦宪半真半假地说,“没什么。只不过老觉得这孩子长的很像窦家人。怕是咱们家的谁偷偷生在了外面,骗你去抱回来养的。哈哈。” 窦宗说不会吧,“这孩子就是从小长在乡下的,爹娘都是扶风的乡民。” 窦宪忍着急切问,“真的只是乡民吗?” 窦宗想了想,犹豫着说,“应该是吧。” “什么叫应该?!” 见他说话的样子很冲,窦宗不由地有些诧异。窦宪忙忍着安抚了几句。 窦宗这才说,“就是有一点啊,我有些奇怪。阿武这孩子长的,太秀气了。可他爹娘都是很糙的,黑黝黝的。当时我看着,就觉得,实在不像一家人......” 窦宪察觉到了一丝希望,拉住他又问,“那么还有哪里奇怪吗?你快想想。” 窦宗想了想,说没有了。 窦宪失望地松开了手。 但窦宗忽然又叫道,“哎,我想起来!那个什么云婶,是你们府里的吗?” “云婶?” 窦宗说是,“她自称是你家的老仆妇,回扶风养老的。嗯,如今就在阿艺他家里做事。阿艺敬她是伺候过你们嫡支的,素日常带着她来我们几个兄弟家,教导下人。有次阿武带她来我家,恰好碰到阿武的爹娘过来求我。嘿,不瞒你说,我本来是不想要那孩子的。平白无故的,有个乡下人拍我家的门送孩子,这谁会要?” “然后呢?!” “然后那云婶就劝我啊,说孩子额头生的好,面相也淳朴。她懂看相,这孩子会对我的运道大有裨益。我听了觉得好笑,不肯答应。她又说,收留那孩子,做个仆从跟班也好,当个小猫小狗养也行。做做善事吧。我想她说的有道理,养个孩子本来也不费什么嘛,就答应咯。” 窦宪听的心里狠狠地一跳。不可能会这么巧的。云婶,云婶...... 他匆匆地推门出去,去找巨鹿的主簿,吩咐,“去叫人,替我到扶风接一个人,到京师等我。”把云婶的大致相貌说了,还有现在何人家里也说的清清楚楚。 主簿忙答应着,吩咐人去了。 窦宗在后眼见着,不知所措地说,“这是怎么的,伯度......” 窦宪顾不上同他多说,只是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谢谢你,谢谢你阿宗!”很快放开了他,去问竹茹住在哪个房间,风也似地跑了过去。 竹茹是被“母亲病重”的消息骗出宫的。没想到急匆匆地出去后,竟被人不由分说地带着上了马车,往巨鹿而走,一直到住进这家驿馆里,又有专人把守,不许她出门。她内心不由地惴惴不安,生恐碰上了履霜的什么政敌,自己这次大难临头。 没想到这一天,突然,房门就被打开了。她受了一惊,忙站起来查看。发现气喘吁吁跑进来的竟然是窦宪,一下子懵了,“您怎么在这儿?这,奴婢......” 窦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四姑娘生过一个孩子,是不是?” 竹茹浑身大震,惊恐地说不出话,勉强回道,“没,没有!” 但窦宪牢牢地盯住她的眼睛,“如果没有,你为什么吓的说不出话?我问过王君实了,她亡津失血,那是月子病。在先帝的后宫里,十年来她都没有生育过。” 第156章 真相下 窦武却吓坏了,挣扎着,连鞋子也顾不上穿,就跑开了。太守急了,忙问怎么办。 窦宪心乱如麻地说,“你去抓他回来,交给窦宗。好生看管着,去!” 太守忙答应着去了。 一时门被关上,室内只留下窦宪和竹茹两个人。 见婢女始终低头在哭,窦宪茫然地说,“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竹茹忍着眼泪,“孩子一生下来就有问题。老侯爷怕姑娘伤心,骗她说孩子是死胎,把他送走了。所以,所以姑娘一直不知道......” 窦宪忽然暴怒,大声地说,“有问题怎么了?不就是多一个指头么?他能跑也能跳,为什么要送走他?” “老侯爷说,留着这个孩子,会给你们造成很大的困扰。” “什么困扰?什么困扰?!那是我的儿子!他永远不会是困扰!”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为什么都要瞒着我?” 竹茹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您不懂的。姑娘当时是未婚的女孩儿,有孕本就是忌讳。何况您去了颍川,要一年才回来。老侯爷那时候也无意让她做儿媳。要是生下来的是个正常孩子,一切还有转机。可惜孩子有问题,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他反驳不得,痛苦地只说,“那她至少可以告诉我我们有个孩子。我会怀疑,我会去查,我会找到孩子,我会娶她。她为什么要瞒着我,嫁给刘炟?” 竹茹啜泣着,“殿下和先帝,其实并非真正的夫妻。” 他一惊,忙问,“这话怎么说?” “刚开始,奴婢也以为姑娘是移情了。可是后来偶然发现,姑娘竟始终和太子分被而睡,彼此秋毫不犯,大约两人之间有什么约定。”她抬起头看着窦宪,哀求着说,“侯爷如今知道这些旧事,固然痛苦,深觉怨恨。但也请想想姑娘。这十一年她一直过的很苦。虽然奴婢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另嫁他人,但总觉得她心里有个很大的苦衷,瞒着所有人。” “苦衷?有苦衷就能这样骗我吗?”窦宪很伤心地说,“一想到我的儿子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我就......” 竹茹再也忍受不了,打断了他,指责道,“侯爷这话说的公道吗?您以为这些年只有您一个人痛苦吗?你每次痛苦,就在外面大肆杀人,丝毫不顾及会有什么后果。你知道姑娘为了你,受过多少屈辱吗?想想沁水公主,不过是个大家都看不起的低微女人,可为了你,姑娘跪地求过她。到现在这件事都被皇室的贵妇们拿来指点嘲笑。还有这一次,你不管不顾地杀了太原王他们。你知道姑娘在京里有多难熬吗?邓叠野心勃勃,几次犯上,陛下也别有心思,不再恭敬。你去了匈奴,一身清闲,留下她一个人怎么支撑?你还撤换了她的药。她生上一胎时本就没养好身体,现在又在这样的时机下怀了身孕。你知道她每天都过的有多辛苦吗?” 窦宪的脑子嗡的一声炸响,不能置信地说,“她有身孕了?” 竹茹忍着泪说是,“已经六个多月了。” 这样的话几乎是当头一棒。那也就是说,他两次撇下怀孕的她远行? 他失措地咬住了自己的指节,“对不起,对不起。” 竹茹冷漠地转开了头,“这话侯爷不要对奴婢说。侯爷委屈痛苦,奴婢明白,但您绝非全无过错。恳请您将来处事都多为别人想想。奴婢告退,先去看小公子了。”推门出去了。 竹茹激于义愤,把指责的话说的酣畅淋漓。但走出房门,被冷风一吹,头脑顿时清醒下来,自觉话说的太过。 但无论如何,话已经出口,何况那的确是她潜藏了多年的心声,所以她也不后悔,整理了一下心绪,就去看窦武了。 那孩子正由窦宗陪着,在哄。 见他哇哇大哭地告着状,说窦宪有毛病,竹茹忍不住好笑,走了过去轻轻地道,“小公子。” 窦武见到她,抽抽噎噎地问她是谁。 她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决定告诉他事实,“我是...你母亲的婢女。” 不止是窦武,连窦宗也惊讶了起来,“母亲?阿武的母亲?” 竹茹轻声对窦宗道,“具体的事情,您去问一问侯爷吧。” 窦宗到这时候也咂摸出了事情不对头,点点头,出去了。留下窦武,有些不安地说,“你说你是谁?” 竹茹温柔地重复了一遍,“奴婢是伺候您母亲的。” 窦武嗫嚅着说,“不会吧,我们家很穷的,没有婢女......” 竹茹听了心中一酸,看着他的眼睛说,“那是收养你的人,不是你的父母。” 窦武听不懂,“什么意思?” “小公子,侯爷才是你的父亲,亲生父亲。” 窦武摇着头,“不是的,他是侯爷。” “不,就是他。”竹茹坚持,“你是他和我们姑娘生的。我们姑娘是他的表妹。她姓谢,叫谢履霜。” 窦武有些听懂了,讷讷地说,“我知道了。他们生了我,又不要我,把我丢给别人了。” 竹茹忙摇着头说没有,搂住他说,“姑娘很爱你,也很想你。”见窦武不信,她决定把一切都推到老成息侯头上,咬咬牙说,“是你爷爷不好。他不喜欢你母亲,所以在你生下来以后,骗我们说你死了,把你送走了。” 窦武很伤心地小声说,“我觉得他不是不喜欢我娘,他是不喜欢我。我有六个指头。” 竹茹想不到这么小的孩子会这样敏感。摇着头否认,“不是,不是。项羽还有两个瞳仁呢。高祖的耳垂那么长,到肩膀。聪明的人,长的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窦武有些意动,问,“真的吗?” 竹茹说当然。搂着他道,“这几天就带你回京,去见你母亲好不好?” 窦武有些怕,巴着床沿说,“我不敢。” “别怕。她很温柔的,她会做各种好吃的菜,每天变着花样给你做。她还会刺绣。你从头到脚的衣服啊,她都能做。她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窦武听的很雀跃,但又有些沮丧,“可是,可是她会喜欢我吗?”他悄悄地问,“她有别的孩子吗?” 竹茹有点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过了一会儿才答,“有一个......” 窦武大失所望,背转了身体,“那我不去了。我还是跟着宗爹爹。”说着,想走。 竹茹大惊失色,想不到方才说得好好的,他怎么突然这样。追着他,一叠声地说,“怎么了?怎么了?” 窦武没有回头,忍着眼泪说,“有了别的孩子,她就不会只喜欢我一个了。”他两手紧紧地攥着,低着头说,“他们会欺负我的。我不要去。” 竹茹忙搂住他,“不会的,不会的!你母亲最爱的就是你。” 但窦武不信,坚持要去找窦宗。 竹茹一下子哭了,“真的不会的。你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她想了你十一年,每年都做好多好多的衣服给你,哪怕你根本穿不到。”她比划着,“家里有一个大柜子,里面全是她做给你的衣服。从一岁到十一岁,有那么多。她每天都想起你,一想到你就哭。你要去见见她,你不能认别人做母亲。”她越说越伤心,“她怀着你的时候还很小,刚过了十五岁的生日。你爷爷根本不许她生下你。她拔了自己的簪子闹着要自尽,那么尖的簪头□□了脖子,好不容易才保下你。后来你在她肚里的时候,你很不乖,每天都闹,她根本吃不下饭。可是为了你能长的好,她还是一口口地都吃干净了。再后来你被你爷爷送走。她以为你死了,还割过手腕。”她指着自己的手腕说,“好长的一条口子,到现在还有痕迹。” 窦武听的眼睛里浮出了泪水,“对不起。那么...我们明天去见她吧。” 竹茹见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孩子就找到了,而且性格温顺,好言好语地同他说道理,他马上就答应了,不由地喜极而泣,连连夸孩子,“小公子真是好孩子,这么懂事。”揽着他打算出去,“刚刚是不是还没吃完,奴婢再带着你去吃一些吧?” 窦武顺从地说好,没想到到了门外,竟发现窦宪和窦宗都在。 竹茹不由地有些尴尬,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屈膝叫了声“侯爷”。窦武紧紧地牵着她的袖子,躲在她身后,没看窦宗,也没看窦宪。 窦宗倒是很豁达,招手把窦武叫了过来,指着窦宪道,“傻孩子,快叫人。那是你爹啊。” 但窦武怎么也不肯开口。窦宗讪讪的,道,“这孩子讷口。”把他还给了竹茹,叮嘱,“再带他去吃点东西吧。” 竹茹领命退下了。窦宗见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叹了口气,拍着窦宪的背道,“你呢,也别太急了。孩子才知道这些,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他是好孩子,向来懂事,总有叫你爹的时候。” 第157章 母子1 她像是听不懂,停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 他抱着孩子跑了过去,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拉她,“履霜,履霜,看,这是我们的儿子。” 她被突如其来的消息击倒,几乎说不出话。隔了许久才颤抖地说,“怎么会呢......” 窦宪小心翼翼地把孩子举起来,放到她眼前,“你看看。他没有死,他长这么大了。” 窦武被举高了,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想躲。但父亲在他身后催促着,“快叫娘。”他还是乖乖地嗫嚅着喊了。 稚嫩的声音像打在她心头,有千钧之力。她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嘴,顷刻间泪流满面。 窦武不知所措地转头看父亲。他从袖间掏出一块帕子给儿子,道,“去给你娘擦擦眼泪。” 窦武一向不怎么听他的话,但这回很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倾身凑近履霜,“你别哭。” “娘没哭,没哭...”履霜在纷乱的眼泪中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从窦宪手里接过了孩子,“是你,是你,我知道!”她把孩子牢牢地抱在怀里,又去亲他,“好孩子,好孩子!”把脸埋在他的脖颈处,不断地流着泪。 窦武不知该怎么办,只会重复,“你别哭,别哭。” 窦宪在旁边看着着急,做了个拍打的手势。窦武手忙脚乱地“哦”了声,笨拙地拍起履霜的背。 她哽咽着握住了孩子的手,“娘没哭。太高兴了。宝宝,娘看看你。” 窦武有些忸怩地小声说,“我不叫宝宝,我叫窦武。” 她含着泪笑,“好,好,阿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孩子。见他身上脏脏的,浑身都是汗水味,头发上也纠着尘土,捧着他的脸说,“娘带你去洗澡,好不好?洗完了出来,娘做东西给你吃。” 窦武有些犹豫,回头看窦宪。 他点点头,道,“快跟着你娘。” 窦武乖乖地被牵着走了。 窦宪见一切顺利,松了口气,出去吩咐半夏准备食材。半夏早已经惊呆了,讷讷地问,“那是,那是谁?” 窦宪的心情很好,“那是我儿子。” 半夏不敢相信,“天啊,您什么时候有了这么大的儿子?” “就是有啊。”他心情很好地说完,转回了内殿。见里头空无一人,反而最里头的浴室内传来哗哗的水声,便往里头去。 窦武浑身的衣服都被履霜脱光了。正光脚踩在地砖上,两只脚丫子拘谨地扣着地。 履霜心疼他,一叠声地说,“别踩在地上,冷。”去抬孩子的脚。左脚的六个指头立刻映入了眼帘。她大惊,抬头看孩子,刚想问“怎么回事?”窦宪已在旁边咳了一声,走过去把孩子抱进了浴池里,又看了她一眼。 她沉默着忍了下来,去拿胰子、洗发的粉末等物。 见她拿过来后,跪在浴池边解开了窦武的头发,浸泡在了水里打算洗。原本还不明显的肚子立刻显露出凸起,似乎很吃力。窦宪忙扶着她坐在了一边,道,“我来吧。” 她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不方便,没有多坚持,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父子俩。 窦武一开始脱光了,暴露在两个大人面前还有些害羞。但赶了许多天的路,本就累,何况窦宪帮他搓洗头发与身上的力道放的轻,很快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履霜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打哈欠了。” 窦宪温柔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是啊,可爱不可爱?”接着给孩子洗。窦武慢慢地,像是打盹一样的闭上了眼,趴在了池子边。 窦宪轻手轻脚地把他洗干净以后,怕他着凉,仔细地用大巾子把他包裹了起来,递给履霜。 她一边接过孩子拍着,一边悄声道,“你身上都湿了,换了水,也洗一洗吧。” 他随口说好,往浴池走了。她满心欣喜地凑近孩子,亲了他熟睡的脸庞一下,抱着他出去了。 窦武年纪小,睡眠好。连换了人抱、被放置到床上也没感觉。履霜忍不住凑近他又亲了下,“真乖”。换了块小点的帕子,去擦他湿漉漉的头发。 动作不免有些大,窦武半睁开眼,嘟囔着说,“能不能先不擦?” 她俯下身轻轻地说,“不擦干就睡,起来要头疼的。你乖乖地接着睡好不好?娘来擦。” 他翻了个身,“那好吧...” 履霜满心都是爱意,轻缓地揉搓着他的头发。终于,把孩子的头发擦干了,她铺开了薄被,盖在了孩子身上。正好窦宪也随便地洗了洗出来了。见他们母子两个卧在床上,跟着也上去了。 他上去的动静太大,窦武睡的好好的,被惊醒了,有些生气地捶了一下床。履霜忙哄他,“好了好了,打你爹,打他。”在窦宪身上打了几下,继续拍着孩子,“快睡,乖宝宝。” 窦武嘟囔着,“我不叫宝宝。”慢慢又沉入了梦乡。 而窦宪,他心里有千言万语想说。但见履霜认真地拍着孩子,其他什么都不在意。最终他也只是说,“睡一觉再讲吧。”闭上了眼睛,“你也跟着睡。” 窦宪醒来的时候,天色已黑。他转头去看,窦武累坏了,还在睡,到现在都不曾醒。而履霜正侧着身体,半撑着靠在软枕上,轻轻地拍着孩子。 他悄声问,“饿不饿?叫醒孩子起来吃饭吧?” 她摇头,没说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孩子的眉眼,接着又拍他。 窦宪安静地躺在另一侧,看着他们母子,觉得这一刻宁静的像是梦里。 过了不多久,窦武开始哼唧。履霜有些不知所措,停下了手,看着窦宪。 他轻声道,“没事,只是他要醒了。” 她放下心,接着拍孩子。窦武不一会儿就醒了,迷蒙地睁开眼。履霜怎么看他都觉得可爱,凑近了他的脸亲了下,问,“好儿子,饿不饿?” 窦武刚睡醒,还有点懵,想不起这是哪里、面前的女人是谁。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一切,有些拘谨地回答,“有点饿。” 履霜便坐了起来,让窦宪去传饭进来。自己给窦武穿了鞋子,带着他去内室开衣柜。 窦武见里面满满都是小孩子的衣服,大大小小的,足有一柜,不由地惊异,“这么多!” 履霜很高兴地说,“都是你的!我每年都给你做!”找了件和他现在身量差不多的,往他身上套。 但那衣服穿上去并不合适,反而很紧,窦武几乎有些透不过气。只是他见母亲兴致勃勃的,什么都没说。只道,“好看,真好看。” 但履霜已经发现那衣服不合身了,有些心酸地说,“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尺寸,所以这些都是估摸着做的。没想到,没有一件能穿。” 见她的眼眶红了,窦武笨拙地安慰,“没有,没有,都能穿呢!”他在原地蹦蹦跳跳了几下,又蹲下、起立,“你看,娘,正好。我穿着很灵活呢!” 履霜破涕为笑,“先穿我以前的衣服,好不好?明天开始给你做新的。”把他身上那件脱了下来,另择了一件自己十几岁时穿的深色旧衣给他。男孩子骨架大,穿的虽然松垮,倒也还算合适。 稍后母子俩出去,窦宪早已经带着半夏摆好了菜。 履霜摸着儿子的脸说,“今天没空闲,明天开始娘下厨,给你做菜吃。你爱吃什么?” 窦武看得出来母亲脾气温柔,对他也宠溺,不由地敞开了说,“能做鸭胗给我吃吗!还有老鹅!牛肉!都想吃!” 履霜连声地说着好,带着他坐在了椅子上,又给他夹了满满一碗的菜。 见窦武慢慢地放了开来,很开心等着母亲投喂,两只脚晃来晃去的。窦宪忍不住道,“喂,你自己夹菜。” 但孩子正和母亲说的开心,听了不怎么乐意,拖长了声音说不要。 窦宪见履霜大着肚子,还一直起身给大儿子夹菜,那么辛苦。换了话又说,“那窦武你过来,我夹菜给你吃。” 但窦武知道他这个人的,对待孩子没有耐心,常常说话也没有好声气,肯定夹了几次就不管了。噘着嘴说“我不要。” 窦宪有点束手无策,想了想,干脆起了身去抓他。但窦武察觉到了他的意图,立刻就跳下了椅子,去抓母亲的袖子,“娘,娘,他要打我!” 履霜忙搂着他说,“没有,爹不打你。” “他就是要打我嘛。”窦武告着状,“在小宛的时候,他拿如意抽我。”他比划着,“那么大。抽了我五六十下。” 履霜听的很光火,对窦宪道,“你打孩子干什么?” 他刚想解释,她的声音又高了,“你还带他去小宛?你干什么?你带我儿子去打仗了?” “不是,我......”他想解释,但她完全不听,心疼地托着孩子的脸打量,“我看看,脸都被吹皱了。”又去揉儿子的屁股,“屁股一定也很疼。” 见窦武得寸进尺地扭在履霜身上,接着要她再揉揉屁股,窦宪再也忍不了了,道,“好了你们俩!吃不吃了?吃饭的时候别摸脸摸屁股的。”不由分说地把儿子拉到了自己旁边的椅子上,给他夹了一大筷子菜,“喏,吃吧,这堆吃完了我给你夹别的。” 见履霜着急地站起身,开口欲说,他不容拒绝地道,“你坐下来吃。吃完了我马上把儿子给你。”对窦武道,“快吃!” 窦武只得不情不愿地开始扒饭。 窦宪见给他夹什么他吃什么,而且一直很乖,废话也不说了。摸着他脑袋道,“看看,你这不是很乖吗。刚才怎么猴子一样,老黏着你娘。” 窦武呛他,“我吃得快是要接着找我娘!” 说完,一碗饭吃得飞快,接着就欢天喜地地回了履霜那里,缠着她要水果吃。她欣然地拿过桌上的石榴,切成了几瓣,一粒粒地剥在碗里,聚在一起喂儿子。 窦武巴在桌边,看着她,不由自主地说,“娘,你身上好香。” 她有些赧然,轻声地问,“真的呀?” 窦武点点头,不由地说,“长得也好看。娘,你真好。” 履霜听的心里甜蜜,俯下身,凑近了想去吻他脸颊。 但窦武见她弯腰的时候很吃力,忙制止了,摸着她的肚子说,“小心。” 大儿子摸着她肚里的小孩子,她心里涌起很奇妙的感觉。把孩子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肚腹上,说,“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阿武,你喜欢他吗?” 窦武没有立刻回答,惴惴地先问,“那你生了他,还会像今天这么喜欢我吗?” 她不假思索地说当然,看着孩子的眼睛道,“阿武是娘最喜欢的宝贝。” 窦武羞涩地笑,搂着她的脖子,“那好,那我也喜欢他吧。” 他到底年纪小,精力不济,吃过饭,说了半个时辰话后,很快又觉得困了。履霜抱他去了床上,“好儿子,今天和娘一起睡吧。” 窦武手揉着眼睛说好。由得履霜给他解开了衣服,推了他下去,替他盖被子。临睡前又不忘提醒,“记得明天早上答应我的早饭。” 她亲了孩子一下,“记得的,拿番薯给你雕一朵花。”拍着孩子。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的呼吸渐渐地均匀,沉入了睡眠。 她不由地站起了身,活动了下酸痛的腰身。而窦宪一直在不远处看着她。她知道,他已经等了很久了。唇边的笑渐渐地收了,从孩子失而复得的狂喜中走出,开始疑惑一切的发生。向他走了过去,“去偏殿说话吧。” --- 后面还有一更! 第158章 母子2 两个人坐下来许久,窦宪始终欲言又止,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 最终履霜先问,“哪里找到儿子的?” 他松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从扶风老家收养了个孩子?就是阿武。” 她一下子张大了嘴巴,“...那就是说,他在你身边快两年,我们都不知道?”她痛苦地把脸埋在掌心里,“如果我能早点提出见一见他,那么......” 他不欲让她想这个让人伤心的事,改了话头问,“阿武的生日是哪一天?” “七月二十七。” 他觉得心痛,“已经过了。再给他过生日,要等到明年了。” “是啊...”她的眼眶发起热来,“明年他就十二岁了。十一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别哭。孩子找回来了,这是好事。况且,将来几十年他都和我们在一起呢。”他坐了过去,揽住她的肩头。 她见他始终神态温和,也没有多问别的,想到王君实和竹茹先后离宫,大约明白了,窦宪是从他们那里得知旧事的。喃喃地问,“你不怪我么?我把事情办的很糟。”她想起孩子拘谨的模样,一看就不是从小过好日子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要不是我信了舅舅的话,要不是我什么都不说,阿武原该在我们身边长大的。” 他把手按在她的肩头,努力地平复着她的愧疚和战栗,“别哭,履霜。我一点都不怪你。那时候你还那么小,又没有什么人在身边。你生下了阿武,已经很勇敢了。你是最好的妻子,也是最好的母亲。” “我不是...”她摇着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我把事情弄得很糟。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孩子。” “没有,真的没有。你很好。”他紧紧地抱着她,“是我不对。那个时候,偏要去颍川。其实那时候,除了想请赐婚的旨意外,我确实,心里还想着建功立业。所以我走了,一点也没有顾及你。”他说的很缓慢,“这一次也是。我不管不顾地杀了刘党他们,抛下你去了边塞。你每次最需要我的时候,我都不在。要不是我这样自私,你不会过的这样辛苦。” “我没有怪你!”她泪眼朦胧地说,“你是对我最好最好的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她哽咽着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你摸,我们有第二个孩子了。已经六个多月了。窦宪,我们要再做爹娘了。” 他重新把她抱在了怀里,心酸地说,“是,履霜。这一次阿武也回来了。迟到了十一年,这没有关系。上天终于还是把欠我们的东西都还给了我们。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我们马上就会有一个完完整整的家。” 她流着泪点头,却又忍不住问,“阿武那孩子的脚?” 窦宪喉间有些涩,“不仅是脚,左手也是那样。只不过...前几年叫窦宗带着去医馆处理好了。” 他极力地避开血腥的字眼。但她听着“处理好了”四个字,还是忍不住内心一痛。下意识地说,“都怪我...”又去伸手抚摸自己的肚子。 窦宪见她听完,脸上并没有疑惑之情,反而满是恐惧神色,实在大不寻常,不由地问了一声。 她转过了脸,难以启齿。 窦宪握住她的肩膀,“履霜,到今天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见她嘴唇翕动,却仍一言不发,他继续道,“你知道吗,我这次去打匈奴。见了匈奴单于呼屠和他妻子格桑的事,实在很感慨。”把他们俩的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 果然履霜有所动容。窦宪看着她道,“我不希望我们变成他们那样。虽然相爱,但有许许多多的事都瞒着对方——即便是以着想为前提。履霜,意外是很容易来的。虽然说起这个很晦气,但我要告诉你,别把话都留到坟墓里。而且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这么多年,实在没有什么可瞒着彼此的。” 她听的大受震动,紧紧地攥住了袖子,说,“你知道为什么阿武是六指吗?其实肚子里这个我也很害怕,怕生出来会有什么问题......” 他皱着眉,直觉地想否认。但忍住了,仍旧等着她的下话。 过了许久,她终于说,“窦宪,你不知道...我是...你的妹妹。” 他莫名其妙,“是啊。” 她泪眼婆娑地摇头,“亲妹妹。我是舅舅的女儿。” 窦宪的脑子像被铁锤打了一下,轰然的一片空白。但很快他就反应了过来,否认,“这不可能!” 她极力地忍着泪,“真的。舅舅和我说的。谢府的爹爹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不喜欢我。” 但窦宪坚持说,“这不可能。你以为是戏本子么?两个相爱的人要成婚了,突然跳出来一个谁,说,你们俩不能成婚,你们是兄妹。——我不相信这种事。” “真的,真的。舅舅不会骗我的。谢府爹爹那样对我,除了这个还会有什么原因?再说阿武,要不是这样,阿武怎么会是六指呢?” 窦宪在心里想过千百个她离开的理由,但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一个。心乱如麻地说,“好,你别哭。这件事我会去查。” “可是舅舅查证过许多遍了,应该不会错...” “不。”窦宪摇头,指着宫墙外说,“外面那些杀人案件,很多也是罪证确凿的。那么被怀疑的人,就一定是人犯么?不是。很多时候,证据上是会出问题的。” “真、真的吗......” 他是随口说了安慰她的,自己也没有多大把握。但见她软弱地问,还是坚定地说,“当然。总之你别害怕,孩子一定好好的,不管是阿武还是肚里这个。我已经派人去接云婶了,这几日就会到。等我把一切都问清楚了再说。”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袖子,“那么窦宪,万一我们真是兄妹,怎么办呢?” 他见她还在纠结这个,反而放松了下来,道,“都这么多年了,孩子也有了两个。总不能查出来是兄妹就真做兄妹吧?以后阿武叫你娘、叫我舅舅,还是管我叫爹管你叫姑姑?” 她明知道这是一件严肃的事,但听他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有点想笑。 他摸着她的脸,“这就对了,别这么严肃。要不是兄妹呢,那好,接着生孩子,先生他娘的四个。要不是,那就不生呗。” 她有些无措,没想到在心里痛苦挣扎了十几年的事,居然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窦宪看出了她在想什么,口气很轻松地说,“你想想战国时的齐姜和晋献公。齐姜原本还是献公他老子的妾呢。献公不还是在他爹生前就和齐姜好上了?还偷偷摸摸生了个儿子送出宫。等到老子一死,他马上把齐姜和孩子接到了身边,封王后封太子的。你再想想咱们临近的倭奴国。他们的皇室为了保证血统纯正,有多少哥哥娶了妹妹、叔叔纳了侄女的,不照样生了一大堆孩子么,里头还有继承皇位的。可见近亲结合也没什么,各地风俗不同罢了。”他握住了她的手,“你要是怕孩子生下来有问题。那么履霜,生完这一个,我们就再不要了。你要知道,普天下比我们疯狂的情侣比比皆是,有许多照样过的很好甚至名入史册。所以不要有压力。别怕,别怕。” 她咬着嘴唇点头,“我听你的。” 他替她理了理头发,“这就对了。以后有事都要告诉我,和我商量,知不知道?”见她点头,又嘱咐,“这几天你好好带阿武。”他颇为感慨地说,“这孩子,原本我还担心他都长的这么大了,何况性情一直很直,会不会不认你,同你闹别扭。没想到在你面前这么乖。” 她忍不住微笑,“真的好乖啊,还冲着我撒娇。”她很高兴地比划着,“窦宪,窦宪。他长的好高,再过几年就要赶上我了吧。而且和你那么像,鼻子嘴巴几乎一模一样。你喜欢他吗?” 他看着她纯然的笑脸,没有一点阴霾,好像孩子一直在她身边,她也没经历过十年的苦难。心里很酸很酸,答应着,“喜欢,当然喜欢。他是你给我生的。” 她没有听出来,把脸靠在他怀里,“真好啊,窦宪。就像做了一场梦。醒过来时你在我身边,儿子也在我身边。他那么粘我,我们又马上要有第二个孩子了。你掐我一下,我总觉得是梦。——不,还是不要了。就让我把这梦一直做下去吧。” 他听的心里很酸楚,几乎有流泪的冲动,勉强忍着才没有流露出情绪,仍旧很温柔地对她道,“这不是梦,这都是真的。我们会一直一直的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他想起那些零星听来的旧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恐怕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心头发沉。但都没和她说,只道,“待会儿洗把脸去睡吧。不是答应了儿子,早上起来给他做早饭的么?” 窦武第二天是在食物的香气里醒来的。他睁开眼,被褥柔软,四周点着淡淡的香,还有从不远处飘来的食物的气味。他心里很高兴,忍不住在床上打起滚。 “干什么?干什么?”履霜听到动静,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捉住了他,“起来吗?” 他说好,撒着娇,“那娘你给我穿衣服好不好?” “好呀。”履霜拿过床边的衣服给他套着,一边道,“待会儿吃好了饭,给你量量尺寸,开始做新衣服。” 窦武雀跃地说好哇,“要多久?” 履霜想了想,“两三天吧。”给儿子穿了鞋子,带他下去洗漱、吃饭。 “花呢?”他找寻着,问。 履霜指着中间的盘子,上面搁着好几朵番薯雕的花,“你看看。” 窦武一下子就“哇”了起来,“真好看。舍不得吃了。” 履霜推着他坐下,“别舍不得,就是给你吃的,你要是喜欢,娘明天还给你做。” 窦武喜滋滋地说,“娘你真好。像那个花一样好!” 履霜忍不住笑,“油嘴滑舌的,倒像你爹。” 一句话提醒了窦武,“爹呢?” 她回答,“去上朝了,待会儿才能回来。” 窦武听到“上朝”两个字,不由自主地停下了筷子。他已经十一岁,晓事了,自然也明白父母现在的身份。一个是侯爷,一个是太后。他惴惴地问,“我以后住在宫里吗?那,那我会不会被赶出去?” 她浑身震了一下,脱口,“怎么会?”拒绝去想这个问题,只道,“你就跟着爹娘,其他什么都不用管。知道吗?” 窦武握着筷子“噢”了声,乖乖地没有再问。 履霜见他这样听话,负面的情绪一闪就逝,很快又开开心心地晃荡着脚了,不由地笑,“怎么老这么开心啊?” 窦武不假思索地说,“因为我有娘了啊。”他含着东西,含糊地说,“我从小就想要个娘。” ---------- 后面不虐男女主啦!!最多虐虐刘小二什么的...\ ( > < ) / 第159章 母子3 履霜听这话,就知道他的童年过的不好。而她根本不敢问孩子以前过的怎么样,红着眼眶给儿子夹了菜,另转了话头,“昨天睡的好不好?枕头会不会有点硬?” 窦武说都好,眼睛弯的像月牙一样,“这是我睡的最好的地方啦。” 履霜喉间哽咽,觉得自己再问不下去,沉默着只是看着孩子吃饭。 过了不多久,窦宪过来了。 见妻儿都在吃饭,他去洗了手,也坐了过来,“哟,桌上还有朵花呢,什么做的?怪精致的。”伸出筷子打算夹。 窦武有些生气,拿筷子啪的打掉了他的筷子,“那是娘做给我的!” 窦宪见他这样护食,心里好笑,故意逗他,“可我就是想吃,怎么办?我从来没吃过这种好东西。你娘只对你好,她给我做的,都是猪都不要吃的东西。” 履霜见他这样说,嗔怪着看他。他没顾,笑吟吟地等着看儿子再次跳脚。 不料窦武听了,安静了下来,小小声地说,“你真可怜。”小心翼翼地夹起了剩下的两朵花,都给了窦宪,“那,那把我的都给你。”他说着,把桌上的盘子都推到了窦宪面前,“你先挑吧,剩下的给我。” 谁也没想到他会这样做,尤其窦宪,心里特别感动,忍不住走下了座位,抱住窦武狠狠地亲了一下。 但孩子推拒着,“你别乱亲我,你好臭的!” 他忍不住笑,“你这坏东西,我哪里臭了?” “就是臭,就是臭!”窦武不高兴地捶着桌子,伸出两只手向履霜,“我要娘亲亲才好。” 见履霜忙不迭地伸出了手,窦宪一把将儿子扯到了自己身边,“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亲的,你几岁了?”又对履霜道,“这孩子跟着我的时候,不知道多老成。见到你,嘿,一个劲的撒娇,我看五岁孩子都比他强。” 窦武有些脸红,履霜看了,忙斥责窦宪,“吃你的饭吧,不许说我儿子。” 过了一会儿,早饭用尽,半夏和竹茹带着人上漱口的香汤上来。履霜放下筷子,掩着袖子含了一口水,漱了一漱,打算吐进盂里。却听半夏轻轻地“啊”了声。她放下袖子,见孩子端着空空的茶盏,一张小脸皱的紧紧的,抱怨,“这茶好苦。” 心里顿时像被丝线勒住。 不要说宫里了,稍微大一点的财主家里,都知道饭后的第一道茶水是漱口的。但窦武丝毫不知情,直接就全喝下去了,不用问也知道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窦宗和窦宪毕竟都是粗心的男人。 她一口茶含在口里,像是含着苦药。来不及多想,跟着也把手里的茶盏端起来,一饮而尽。很快脸也皱了起来,抱怨,“好辣!”转头嘱咐婢女们,“这种茶以后就别上了,辣的人胃烧。今后用了饭,直接上清淡的茶水。” 窦宪本来很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但在旁边愣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过来。感激地看着她,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没有一个宫婢借此对窦武产生看法,孩子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丑。 转头对儿子说,“你娘不是要给你做衣服吗?走,爹带着你去量尺寸。”扛起了儿子,往殿内走。 窦武突然地被人扛了起来,心里不乐意,挣扎着,“你放下我,放下我!” 窦宪故意逗他,把他抛高抛低,“就不,就不!” 窦武尖叫,“你要摔着我了!” 窦宪哈哈大笑,“才不会!”正好孩子再一次落在他臂弯里,他满眼笑意地去亲孩子的脸颊。窦武咯咯笑着,“讨厌,你的胡子扎人。” 窦宪从善如流地离开了,“那好,爹一会儿去刮了,再回来亲你。”他想了想,又改口,“要不你给爹刮吧?” 窦武有些惊讶,“我?” 他点头,“你早晚也要长胡子的对不对?先拿爹的脸试试。” 窦武听的跃跃欲试的,催促着他去拿刀片等物。 窦宪很快就拿来了。把儿子放在了床上,自己半蹲着配合他。 履霜在旁看着儿子小心翼翼地问,“会不会弄疼你?” 窦宪毫不在意地说,“怎么会?” 窦武得到了鼓励,大着胆子动手了。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手一抖,刀片一下子割开了父亲的皮肤。他吓坏了,忙放下了刀片,去拿巾帕,“爹,爹,你没事吧?” 窦宪随手扯过了巾帕止血,摸着儿子的脑袋说,“这有什么?把你吓的。刮胡子的时候没留神,这种事多呢。别怕,叫你娘给你量尺寸去。” 但窦武没动,抱着他的头说,“对不起爹,我很笨。”他摸着父亲的背,有点想哭,“上次也怪我,要不是我,你不会受伤的。” 履霜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忙问,“怎么回事?” 窦武打算和盘托出,但窦宪一下子制止了,说没什么,催促她,“去拿尺子过来。” 她也只得答应着,去了。 见她走了,窦宪这才抬头看着儿子,“傻小子,别什么都和你娘说。她是女人家,眼泪多,知道了要担心死的。”他伸出小指,“来和爹拉钩,咱们上次遇险的事,谁都不同娘讲。以后也这样,报喜不报忧。” 窦武大力地点头,说知道了,伸出手指。 窦宪越看他越喜欢,亲了他一下,“真是个好孩子。” 履霜拿了尺子回来,恰好见到窦武被亲,又乖乖的没有躲,不由地笑,“哟,父子两个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 窦宪闷声笑,“一直都很好啊,是不是阿武?” 窦武很用力地点头,“是!” 履霜给孩子量好了尺寸,记录下后,让竹茹和半夏进来,领了他出去玩。自己去内殿抱出一大沓布料来,一匹匹的翻捡。 窦宪静静地看着她忙活,觉得满心都是温软,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肚子。 她略抬起了手,由得他摸。 他觉得神奇。他离开时,她还身姿窈窕,可回来后,她的肚子就隆了起来,即将生下第二个孩子。他心里忍不住涌起巨大的欣喜,突然站了起来去抱她。 “喂,你干嘛?”她吓了一跳。 但窦宪根本没在意,只是紧紧地打横抱着她,在殿里胡乱地走,“我高兴啊,我就想抱你。” 她推着他,“阿武说的不错,你有病。” “才没有。”他这样说着,忍不住轻轻地抛她。 她吓坏了,“你别闹!别闹!把我摔下来不是玩的!” “不会摔到你的,别怕。”他没在意,接着又抛。 但履霜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有什么意义,反而让她生气,威胁着,“你再这样,我叫儿子进来了。” 他抛上了瘾,没理。她见了,更加光火,冲着外面大喊,“阿武!阿武!” 孩子就在窗外玩耍,听她喊,马上就答应着进来了。见父亲在抛母亲,急坏了,几步跑了过来救人。 履霜惊魂未定地被儿子扶着坐了下来。窦宪到现在也觉得讪讪的,不知道刚才失心疯在做什么。 履霜白了他一眼,“快滚出去吧,去小厨房里把菜洗一洗,待会儿我去做。” 他想开口说话,但人家母子两个已经拉着手,亲热地说起话来,谁都没有再理他。他也只得摸着鼻子讪讪地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在小厨房里洗完了菜,正好履霜也和儿子说完话过来了。窦宪想他们娘俩应该是腻歪完了,没想到听到声音,一转头,两个人居然是连体似的进来的。履霜走在前面,窦武环抱着她的肚子,颠颠地跟在后面。 他不由地有些无奈,“干嘛呢两个人?” 窦武道,“跟着娘来做菜啊。” 窦宪忍不住嘲笑他,“你会洗菜还是做饭啊?” 窦武自然而然地说,“我都会啊,我四岁就会烧饭了。”说着,就去烧火。 两个人都没想到一句随口的玩笑会牵出这个,默默地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很酸。履霜勉强忍着把孩子拉了起来,道,“你抱着娘嘛。娘肚子大了,站着不舒服。” 窦武忙说,“那你不要给我煮东西吃了,你回去躺着吧。” “诶,不要。老那么不动也不好。”窦宪道,“你就让你娘多活动吧,你在后面抱着她。” 窦武乖乖地说好,在后面环抱着母亲。履霜心里不由地很软。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炒菜,拉开了儿子,“站远点,仔细油溅到你。” 窦武答应着站远了,稍后想了想,又跑到砧板那里去拿刀。 窦宪忙道,“别摸刀。”但孩子手脚很快,已经拿着一个胡萝卜,飞快地切下了几块,又拿手挡着,用小刀不知道在刻什么。 窦宪走了过去,问,“干嘛呢?” 窦武很警惕,捂着说,“不给你看。” 他嗤笑了声,“我本来也不感兴趣。” 窦武放下了心,把手里的几个胡萝卜片洗了洗,丢进了旁边的汤锅里。 过了小半个时辰,菜都准备齐全了。一家三口也没叫婢女,一起端着往外出去了。 见窦武跑在最前面,一接近桌子就“砰”的一声放下了汤锅,哎哟哎哟地喊烫,履霜心疼极了,忙去拉他的手贴到自己耳垂上,“傻儿子,你别拿那些,烫着了怎么办?爹和娘拿。” 但孩子不以为意,兴冲冲地说,“娘,我有好东西给你!”巴在桌沿,伸汤勺去挖锅里的东西。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窦宪伸着脖子看。 很快窦武就捞出了好几个胡萝卜片。他拿过一个纯白的盘子,把那些胡萝卜片一个个整齐地摆了开,端给履霜,“给你,娘。”他有些忸怩地说,“你送给我花,还给我做衣服,我没什么好送你的,给你我的心,红彤彤。” 见履霜端着盘子,感动地流泪。窦宪心里又好笑又温暖,坐了下来说,“了不得,这孩子了不得啊。这么会哄姑娘。跟着我的时候根本不说这些话。”他哈哈大笑起来,往嘴里塞了一口菜,“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履霜嗔怪着看了他一眼,带着孩子坐下,“我们武儿天生就这么好,真好。” 窦宪听“武儿”两个字,眉头皱了起来,“我寻思着,窦武这两个字也太普通了。根本不能凸显我儿子,我得给他改个名字。” 履霜也意动,“是啊,还是给他改个响亮的名字吧。你看看什么好听?” 窦宪迟疑着,“暂时还没想到。” 履霜听着,脱口说,“承乾?” 窦宪浑身一震。承受乾坤,这两个字太大了,根本不是普通孩子的名字。他看着履霜,她还是过去那副温柔的眉眼,但眼神似乎坚定了很多,有哪里不一样了。他勉强笑了下,拿话打着岔,“这名字太老成了,你再想想吧。” 她也自悔说话冒昧,另外换了幅笑模样说,“是,随便想的名字,能好到哪里去?再考虑考虑吧。” 窦宪点点头。 -------------- 有些小男孩可暖了~有次我去外面吃饭,隔壁桌有个男孩,大概四五岁吧,一直看着我,我就说你要吃我的吗?他摇摇头说不吃,悄咪咪说你好看。哈哈哈哈哈! 我朋友带小学一 二年级的孩子画画,那些孩子问她生日是几号,她说了。到了那天那群小男孩凑钱买了个蛋糕,还整了张贺卡,写了所有人名字祝她快乐。一整天给她倒水吃水果特别特别乖★~★ 第160章 母子4 一家人围坐着闲话了小半个时辰后,履霜渐露疲倦之态。窦宪见了,忙让她去午睡,自己带着儿子出去了。 窦武很不舍,一步三回头的。窦宪见了,在他耳边道,“爹带你出宫打猎去吧?等你玩了一圈回来,正好娘也醒了。” 窦武闻言很雀跃,但想了想,还是摇头,“那不是把娘一个人丢这里了么?还是等她醒了,咱们一起去吧。” 窦宪心里浮现出暖意,摸着儿子的脸道,“你娘大着肚子呢,睡醒了也不好跟着去,还是咱们爷俩去吧。她有竹茹半夏照顾着,你放心。” 窦武想了半天,到底还是贪玩占了上风,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出了宫,到了猎场,窦宪随口指派儿子,“哎,去拿两把弓来。” 窦武有些不乐意,嘟囔着,“你怎么不自己去拿?” “那我在给你锻炼的机会嘛。” “哼,你少骗人,你就是懒。”窦武一边这么说,一边还是去挑了弓,走过来递给父亲,“喏,你一把我一把。” 窦宪说好嘞,带着他去挑马。孩子这时候记挂起落单的母亲,心里后悔了起来,觉得猎场没劲,无精打采的。 窦宪见他垂着头,有意逗他,突然大叫了一声,指着天上道,“看!老鹰!” 窦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窦宪趁机抢走了他手里的弓,往前跑了。 窦武脑子里“嗡”的一声,没反应过来。隔了好一会儿才尖叫,“你抢我的东西!”往前跑着去追父亲。 窦宪看他在后面滋哇乱叫,张牙舞爪的,觉得有意思,举着孩子的弓挥舞,“你来追我啊!” 窦武见他贱兮兮的,更急了,加快速度地跑。没想到突然的,就被一块小石头绊倒了,整个人跌倒在地。 窦宪远远地见他摔下了,以为他在弄鬼,在前面很得意地说,“别装!快起来接着追我!” 但窦武的脸色已经垮了下去。他默不作声地爬了起来,转过身往后走。 窦宪见他走路有点一高一低,整个人也不活泼了,好像真是摔着了,吓了一大跳,忙去追他。但窦武一下子打掉了他的手。 窦宪忙哄他,“乖孩子,转过来爹看看。” 但他说,“你走吧!我娘不让我和傻子一起玩。” 窦宪的一口气哽在喉间,讪讪地说不出话。他老着脸皮绕到孩子跟前,“给爹看看嘛。” 但窦武拉长了脸,一直到翻身上马,回内廷也没理睬他。 越近寿康宫,窦宪见儿子还是不说话,心里就越惴惴,生恐他告状。追着说,“哎,哎!” 但窦武两只脚一高一低的,走的飞快,窦宪居然追不上。 到了内殿里,履霜歇了午觉已经起来了。听说儿子被带出去了,很光火,正在骂婢女们。 窦武见了,本来还能走路的脚一下子瘸了。以一种极其怪异的走法,飞速地走到了母亲面前,带着哭腔喊,“娘——” 履霜一把把他揽住了,“怎么了儿子?” 窦武的脸突然就不拉着了,一下子哭了,把窦宪怎么捉弄他、害他摔跤的事说了一遍。 窦宪在旁边听着,几次说“不是...”、“我没有...” 但履霜连一眼也没看他,自顾自地心疼地捧着儿子的脚查看。见孩子只是脚腕青了,没什么大碍,她这才抬头对窦宪道,“你有病吧?” 见她挺着大肚子还皱着眉头,他不敢否认,认怂地低着头。 但履霜想起以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有那么一次,他好像是骗她说什么山上有猿猴。她兴冲冲地去看了,发现根本没有,气的追打他,途中鞋子掉了,叫猫叼走了。她急了,喊他去捡,他也以为是她在装,笑呵呵地在旁边看着她。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反而不那么生气了,只觉得浑身没力气,看着他道,“你怎么十几年一个样子?”她摸着肚子,很忧愁地叹息,“看你那样子,跟个大孩子一样。等肚子里这个生出来,我看我要照顾三个孩子。” 窦宪急了,想说怎么会。 但窦武已经先他一步,把胸脯拍的砰砰响,“不会的!娘,我会照顾你的!” 履霜很感动,一下子就把他抱在了怀里左亲右亲。又说要带他去做茶点,母子两个手拉着手去小厨房了。 窦宪见他们自始至终没看过自己一眼,好像他是个外人,是夹在他们之中的第三人,整个人很懵。 不都说一家之主是男人吗?为什么家里完全没有人围着他打转? 他还在心里嘘着气,眼角忽瞥见半夏站在一旁,欲言又止。收了轻松的神态,挺直腰板,淡淡地问,“怎么了。” 半夏走了过来,悄声道,“刚刚太后在午睡的时候,福宁宫来人,说陛下病了,想见见她。” 他听着,心里微妙地一动。 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他回来后,竟发现履霜和刘肇很冷淡了。 往常她对那孩子爱若亲生,就算被他拦着,见不到刘肇,也不忘日日询问。但这次,他回来也有半个月了,履霜居然一次也没有提过刘肇,甚至最简单的派人去慰问、送东西也没有。 而刘肇,过去这孩子对他总是有些敌意的。但自他从匈奴回来,刘肇居然整个人蔫蔫的,坐在御座上常常无精打采。不管他说什么,都只回答“好”。 这绝不是女人找回了亲生孩子,就和养子彼此分道扬镳的反应。一定有什么事,发生在了这之前。他这么想。 只是这些天他沉溺在和儿子的互动中,一直顾不上问。今天倒好,有了空,他顺势地问,“陛下和她,怎么回事?” 半夏面色微微一变,没敢讲。 窦宪已觉有变,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但半夏还在迟疑,“这事太后叮嘱了多遍,一个人不许提的......” 窦宪摩挲着指节,淡淡地说,“我又不是外人。再说,我也不会拿着你的话去问她,放心吧。” 半夏这才道,“侯爷可听说太后诛杀了邓叠一事?” 他点头。 半夏低低道,“邓将军,并非太后所杀...是陛下定计做的。” 窦宪悚然一惊,“他?他才几岁?怎么可能?” 半夏有些难以启齿,“的确,孩子哪里想得到这些主意?都是有人教他的。” “谁?” “三姑娘。” 窦宪有点懵,在心里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说的是窦芷。 当年她受弟弟窦笃连累,被送到庄子上足有三年,成息侯始终不闻不问。后来他偶然想起,心里不忍,终于还是求了父亲,把窦芷接了回来。 没想到她竟然性情大改,昔日里很文静秀若的一个人,居然变的苍白寡言。窦宪出于愧疚,几次向她致歉,但她每次都紧闭房门,不置一词。最终他也只好为她留意了一个合适的同僚周荣,将她嫁了出去。 这之后,窦芷再没回窦府过。算来两人不见,也有七八年了。 他几乎不能相信,“窦芷帮着陛下对付邓叠?她要做什么?当谋士?还有她是怎么进宫来的?” 半夏叹了口气,“...岂止对付邓将军?”她娓娓地说,“当日,太后本是想借用何彪大人之力激怒邓叠,让他的不臣暴露于众,再命何彪率群臣倒邓的。哪晓得朝堂上,陛下忽然就倒向了邓叠,赐死了何大人。之后又借口学武,拜邓叠为师,数次宣他入宫教授武艺,让他渐渐成为朝臣中第一人。这样过了两个来月后,邓叠几乎看不起任何人,对着太后也不恭不敬了。咱们本以为这次要大难临头了,没想到陛下忽然就在六月初七的晚上,假意宣召邓叠入宫教武,突然叫出了他事先安排好的相扑队少年。连一口气也不曾让邓叠喘,带着人就亲自杀了他——” 窦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而半夏接着又说,“之后陛下马上命人传信来寿康宫,请太后过去主持大局。” 窦宪脱口说,“不能去!” 半夏冷静地说,“是,太后当时也是这么想——这样小的孩子哪里想得出这样的计策,恐怕背后有人指点,此人恐非善意。并没有去,先命方毅带人搜查了福宁宫。果然,那些相扑少年身上的刀,还未解下。” 窦宪听的勃然变色,站起了身道,“我杀了他!” 半夏摇头,劝道,“请侯爷息怒坐下。这事太后本不想叫您知道的,奴婢如今多嘴说了,还请侯爷听过就忘,暂且忍下。” 窦宪紧紧地攥着手,指节发出脆响,“这样的事,如何能忍?!”又问,“然后你们就抓到了窦芷?” 半夏说是,“之后的事查的很快。三姑娘,她是依靠沁水公主入宫的。那位公主过去得罪过您和太后,所以生恐您从匈奴回来,功勋更深,将来为难她。联合了废太子的贴身侍女文鸳,找到了心怀怨念的三姑娘,设了这个局。” “诛邓叠哪里用得着这么麻烦?她们不过是想借这功劳结陛下之心,诱他杀履霜。”窦宪冷冷地问,“那几个人呢?” 半夏低声的,似乎有些不敢说,“沁水公主当即被宣召入宫,与陛下的伴读,刘凌刘冰兄弟俩一起,被逼令饮下毒酒,对外宣称是邓叠所害。文鸳也被当着陛下的面腰斩,尸身送归废太子处。并且他那里与文鸳过从稍密的奴仆婢女,都被太后借故处死,换上了新人。太后又欲诛三姑娘,奴婢想那终究是窦家人,是侯爷您的堂妹,所以暗地里保下了她,暂且关了起来,等候您回来处理。” “做的不错。”窦宪夸完,心里忍不住微妙地一动。履霜的处置,没有错。只是未免太狠辣。竟然如此痛快、丝毫不拖泥带水。也...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见他沉默了下来,半夏叹了口气,“太后自从有身孕后,性子是变了许多的。过去...说句僭越的话,奴婢总觉得她呆呆的,每天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像生活完全没有方向。但自从怀孕,她整个人的重心都在孩子身上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立刻警惕。” 窦宪听的默默的,只问,“窦芷关在了哪里?” “奴婢暂且将她关在了窦府,她从前的闺房里。” 窦宪点了点头,站起身说,“那么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回去一趟,问问她。一会儿太后和小公子出来,你就说朝里有事,我过去处理了。” 半夏说好,屈膝送他离开。 第161章 窦芷 常青藤、紫花架。远远看着,窦芷的小楼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可不管是花还是叶,都早已经枯萎的不像样子了。 窦宪在外看的很感慨,一边推开了门。 窦芷正坐在昏暗的内室发着呆。骤然有阳光照射进来,她不由地有些瑟缩,抬起手阻挡着光。 窦宪见了,淡淡地问,“怎么大白天的,不开窗户?”走到窗边,把窗户一扇扇地都打开了。 很快有清凉的风吹了进来,室内憋闷的气息陡然一清,窦宪也自觉神思明朗,舒了口气。但窦芷还是那副畏缩的样子。且她竟然穿的很厚实。已经是秋日了,大部分人都换上了纱衣,但她居然还穿着厚厚的棉质衣服。 窦宪觉得古怪,皱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窦芷没回答,麻木地道,“你是来杀我的吧?动手吧。” 窦宪摇头,这个堂妹做事一向很清楚,所以他总觉得她不是无理取闹的人。道,“那是个误会吧?你有什么解释,但说无妨。” 但她说没有,“我就是想杀谢履霜。去向沁水和废太子婢女献策,入宫的是我。对小皇帝说出他母亲死亡真相、劝他杀谢履霜的也是我。” 窦宪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问,“你这么恨她?当年的事,我同你说过很多遍,其实同她...” 窦芷突然就暴怒了,抬起头,嘶声地说,“我就是恨她!恨她!” “好,好,你别急。”窦宪尽量温和地说,“听我和你说。过去窦笃的事,我爹迁怒你,是他不对。过后履霜遇刺,爹不由分说怪到你头上,送你去庄子上,也是他做错了。我那时候心境不好,没有顾到你,同样向你道歉。” 他是桀骜的脾气,几乎不向人低头,但今天桩桩件件都说的分明。窦芷听了,倒也知道他是诚心说的,情绪渐渐地安静了下来。却又变的很伤心,“你向我道歉又有什么用呢?我的一辈子已经这样了。” 窦宪怔了一下,试探地问,“那时候我接你回来,问你怎么不爱说话了,你一直不曾讲。是不是...在庄子上,发生了什么?” 她听的浑身一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大口,随即恐惧地把脸埋在掌心里。 窦宪想起她畏惧光,忙去把四周的窗户都关上,窗帘也拉上。 过了好久,终于听窦芷说,“庄子上好可怕...”她的喉间像被塞住,发出嗬嗬的喘声,“房间永远都那么湿,那么冷,没有一点阳光。我每天都睡不着,抱着自己等到天亮...可是有一天,那庄子上的管家,半夜里,突然就闯进了我的房间...”她抱着头,呼吸喘的很急,再也说不下去。 而窦宪已经听的站了起来,内心惊痛交加。 阿芷当年居然被人奸污过?他按住堂妹的肩膀安慰,“别怕,别怕,都过去了。那个管家在哪里?我去杀了他!” 但窦芷说不用了,从手掌后升起漠然的一张脸,“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等我出了庄子,回去找人想要杀他的时候...”她古怪地笑了起来,“他早就已经死了。老死的。儿女都在身边,送了他的终。” 他心乱如麻,手按在她的肩上道,“对不起,真的...如果那时候我拦下了爹...阿芷,我知道你是无辜的。” 她没理,看着他问,“我听说谢履霜这半年来一直深闭寿康宫,从不出来,反而频频宣御医进去。她是有孕了,是不是?” 窦宪没想到她这么敏感,想说话。 但她丝毫没有给他接口的机会,不可抑制地大笑了起来,“她要做母亲了是不是?”她在痛然的大笑中忽然落泪,“可是我,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再有孩子了。” 窦宪悚然一惊。——那个该死的管家,恐怕带给窦芷的还有更深的伤害。 果然,很快她就用一种漠然的、饱含自暴自弃的语气道,“后来啊,不多久我就发现自己有身孕了——对,那个管家的,六十岁老男人的。而那个时候,我才十六岁。” “后来呢......” “没有什么后来了啊。我到底是窦府的姑娘,他怕事情败露,上面会追责。急匆匆地给我抓了一幅方子。那方子开的好猛啊...我流了一床的血,昏过去了几天几夜。醒过来的时候,那管家的妻子知道了这事,冲到了庄子上大骂我,说我勾引她丈夫。带着她的三个女儿打我、往我身上不断地泼着冷水。” “别说了,别说了!”窦宪再也听不下去,牢牢地把窦芷揽住了,“对不起,阿芷,真的。我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不接受这份歉意,冷冰冰地推开了他,声嘶力竭地问,“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它能把我丢掉的三年还给我吗?能把我受的十几年的痛苦都抹去吗?能让我当个母亲吗?” 她的每一句责问都像利剑一样劈在他心头。 她又说,“隔了十几年,你们俩重新又在一起了,很开心吧?嗯?”她冰冷地讥讽,“你们是踩在多少人的尸骨上才在一起的?不会觉得内心不安吗?你们晚上想到那些死掉的人,不会睡不着吗?谢履霜被欺负了,你们就要报复到我的身上?我又有什么错呢?” 他一句都回答不了,手撑着桌子。 而窦芷的声音不知为何轻了下来,身体也摇摇欲坠的,“她怀了孩子是不是?我诅咒你们!”她的嘴角开始有黑血流下来,却坚持地大声说着令人胆寒的话,“我死之后,一定要变成厉鬼!让你们这对奸夫□□,日日不安!” 他见她不断地往外呕着血,什么都顾不上了,扶住她道,“阿芷...你撑着点,我......” 但她一把推开了,带着将死之人最后的诅咒,“我一定会变成厉鬼!记得,记得我是被你们害死的。你们欠了我一辈子......” “好,好...”他手足无措地想把她抱起来,带出去看医师,但窦芷的瞳孔已经渐渐地涣散了。 到了最后的时刻,她的爱恨反而模糊了下来,脸上重新有了十几年前的文弱表情。向前极力地伸出手,“爹...”她看着虚空说,“你来接我吗,爹?如果你在,爹......”她的眼角滚落了一颗很大的眼泪,随即再也没有声息。 窦宪抱着她,忽然双膝一软,整个人跪了下来。 窦芷就这样死了。 那个文静的、懂事的堂妹。在履霜没有来窦府之前,他们曾经是一对关系不错的兄妹。即便后来有了履霜,他也不忘在每次买东西的时候,都给窦芷留一份。而窦芷也一直对他保有着敬重。 而现在,她就这样自尽了,带着对他的深重怨恨。 她有错吗?没有。 那些过往,自她嘴中说出来,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却已是她的半生。 侯府里嫡系的姑娘,她本该有千娇百宠的一生的。可是为什么,到最后变成了这样? 他痛苦地紧紧攥住了床沿。窦芷所说的话还在耳边。他是踩在多少人的死亡,和履霜在一起的? 宋月楼姐妹固然该杀。可之后的梁敏、鲍昱等人呢? 这十一年,他为所欲为。窦芷的事,只是他疏于关心,尚且这样。那么被他自发地杀死,受他陷害所流放的家族呢? 刚刚窦芷那样诅咒他,诅咒他的孩子,现在想来犹深深战栗。难道接下来的半生,他真的要背负那么多人的怨恨活下去吗?履霜呢?阿武呢?那个没出生的孩子呢? 命人好生处理好窦芷的后事后,他怀着沉重的心境回了宫。 本是要往寿康宫走的。但鬼使神差的,他转去了福宁宫。 守门的蔡伦见到他,大为惊讶,迎上来问,“侯爷怎么来了?” 他叹了口气,“我听说陛下病了?” 蔡伦无奈道,“是啊,发烧发了好几天,一直硬撑着去上朝。可今天,回来后一下子就倒下了,不断在说胡话,到现在也不曾清醒。” 他道,“我去看看。”悄悄地进了内殿,果然刘肇正躺在床上,面色烧的通红,整个人陷在梦魇里,反反复复地流着泪,叫着“母后”。 他心头泛起从未有过的怜悯。——这个孩子,还没他的儿子大呢。 退了出去,问蔡伦,“我听说...陛下曾命人带刀埋伏,以候太后?” 蔡伦有些犹豫,但到底还是说了,“这件事,小人不得不为陛下分证。先前陛下听信了怂恿——也怪小人办差不当心,竟没发觉。陛下他心里似乎是深恨太后的,处处拗着来。可等到那个窦三姑娘想要伏杀太后,陛下一下子同她撕破了脸,不愿意。只是那时候福宁宫叫沁水公主带人控制住了,所以......” 窦宪点点头,“那么这事你可曾叫太后知道?” 蔡伦点点头,“原样的说了。” 窦宪微有疑惑,“那他们怎么还闹成了这样子?” 这次蔡伦迟疑了很久,才说,“侯爷有所不知。陛下曾叮嘱那些相扑少年回去学习射箭,且必须剑随他指,若有不从,一次鞭打,两次就地格杀。后来...陛下他处死了何大人,又拜邓叠为师,让他屡次出入宫禁。太后见了,不免气不过,来了福宁宫说他。也不知陛下那时候怎么想的,竟拿箭指着太后了......” 窦宪忙问,“那后来呢?” 蔡伦硬着头皮说,“那些相扑少年,被陛下训的悍不畏死,有几个竟真的挽了弓箭。那时候小人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多亏竹茹姐机灵,见势不对,马上就拉着太后出去了。所以后来......” 窦宪心里惊怒交加,本来还对刘肇有所怜悯,这下子也消散的干干净净了。他想开口吩咐蔡伦别再管刘肇,任由他生病死掉好了。但话到嘴边,忽然想起窦芷,又想起早逝的梁敏。 ——这个孩子,原是无辜的,被他硬夺了来,送给履霜。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转过脸说,“这话,你对我说过就罢了,不必让太后知道我听过。然后去给陛下找个好御医,看看病吧。”说完,拂袖离开了。 ---- 圣诞节快乐!今天三更! 然后前面做了一点改动: 漱口水那里: “过了一会儿,早饭用尽,半夏和竹茹带着人上漱口的香汤上来。履霜放下筷子,掩着袖子含了一口水,漱了一漱,打算吐进盂里。却听半夏诧异地“啊”了声。她放下袖子,见孩子端着空空的茶盏,一张小脸皱的紧紧的,抱怨,“这茶好苦。” 心里顿时像被丝线勒住。 不要说宫里了,稍微大一点的财主家里,都知道饭后的第一道茶水是漱口的。但窦武丝毫不知情,直接就全喝下去了,不用问也知道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窦宗和窦宪毕竟都是粗心的男人。 她一口茶含在口里,像是含着苦药。来不及多想,跟着也把手里的茶盏端起来,一饮而尽。很快脸也皱了起来,抱怨,“好辣!”转头嘱咐婢女们,“这种茶以后就别上了,辣的人胃烧。今后用了饭,直接上清淡的茶水。” 窦宪本来很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但在旁边愣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过来。感激地看着她,一场风波就这样消弭于无形。没有一个宫婢借此对窦武产生看法,孩子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丑。” 第162章 云婶 到了寿康宫,履霜见他回来,抬起头抱怨,“你怎么走都不说一声的?” 窦武跟着说,“就是。娘出来找不见你好急。” 窦宪看着他们母子,觉得心境平和了点,坐了过去,“是我不好,以后不这样了。累不累,履霜?” 她摇头。过了一会儿,觑着儿子去喝水,悄悄地问,“云婶什么时候来?” 他脑中还在盘旋着窦芷方才的诅咒,还有小皇帝的事、梁敏鲍昱等人的死,乱纷纷的。她问了好几声都不曾听到。一直到她有些生气,推了他一把,才终于醒了过来,“啊,谁?云婶啊,云婶她,这几天吧...你别急反正,反正,她一到我就叫你。你把胎养好。” 她很担忧,“我怎么能不急?这孩子,几乎不踢我。我不能不怕。” “什么话?”他安慰道,“我看肚子里是个姑娘吧,心疼你,所以这样。” 她不欲让他多操心,勉强笑了一下,顺从地接口,“可能真是你说的这样吧。那倒也好,一儿一女,我们也算齐全了。” “而且女儿多可爱,能扎小辫子。” 窦武喝完水走过来,耳朵里正好刮到这一句,本来走的很雀跃的步子,不由地慢了下来。脸上的笑也像被吃掉了一样,低下了头。 窦宪没注意到,还在说女儿有多好。但履霜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情绪改变,忙推了他一把,说,“最可爱的在这里呢,最乖最听话的阿武快过来。”张开了手。 窦武这些天来第一次地拒绝了她,站住了没动。 她有些急,起身说,“怎么不过来,阿武?” “那个,娘...”孩子有些怯怯地说,“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她忙道,“你说。” 窦武两只手紧紧地攥着,“我...我能不能回去看看宗爹爹?” 她心中猝然一痛,快步走了过去,问他,“怎么突然要去看宗爹爹?娘这里不好吗?” 窦武低着头,嗫嚅,“宗爹爹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我走了,没有人陪他。所以,所以...” 她知道这是托词,一定是刚才窦宪的话触痛了儿子,让他觉得有危机感,觉得自己会被抛弃,所以他这么说。抱住了他道,“先别去好不好?娘才找回你,想每天和你在一起。娘也只有一个人啊,阿武走了,没有人陪我。” 窦武的声音很轻,“不是的...你有小宝宝的。” “不对,不对!阿武是不一样的!娘没有谁都可以,不能没有阿武。”她说着,流下眼泪来,“先别去好不好?” 窦武见她不断地流着泪,心里很后悔,给她擦着眼泪,“你别哭了,娘,是我不对,我再也不说那种话了。” 她含着眼泪说好,指着外面道,“那咱们出去抓螳螂吧?昨天你说想要的。” 但窦武摇了摇头,“不要了吧,最近我老黏着娘,都好久不读书了,先回去看书了。”不敢看她,沉默着走远了。 窦宪等儿子走了,慢慢地明白了过来,去扶履霜。 她一把打掉了,流着眼泪问,“你干什么要在儿子面前说那种话?” “我以为没什么的...一家人,还用避讳吗?” 她说不是,“那孩子心里很敏感的。”她哽咽着说,“他总是黏着我,老要我抱他,你知不知道他在害怕?你看,你刚才说了女儿,他马上就吓坏了,他想回窦宗那里去。” 他没想到会这样,讷讷地说,“我看他一直心很大...咱们认回他那么顺利,我以为他......” 她大声地打断了,“他的心不大!他只是个小孩子。那么毫无芥蒂地认回我们,已经是他最大的宽容了,你怎么还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说另外一个孩子?” 他后悔起来,“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以后我会注意的。”去抱她。 她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把脸埋在了他的胸口。 接下来的几天,窦武没有再像先前那样黏着履霜。那个活泼的,自从回来后,一直和她很要好的儿子,仿佛一夜之间就不见了。 他还是很乖,却变的沉默寡言。也没有再要求过履霜什么,撒娇也不再有。 她看的很痛心,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让孩子跟着她一起玩、一起做菜,每一次,他都很快就说要回去看书,躲避似的匆匆地走了出去。小小的身影让人觉得那么冷酷。 窦宪也很后悔,想着弥补的办法。而在这时候,窦顺那里传来消息,云婶抵达了京师。 云婶终于抵达了京师。 窦宪总觉得事情古怪,所以留了个心眼,没有通知履霜。借口朝中有事,自己先去见了云婶。 两人是相约在窦府的大堂见面的。窦宪从外匆匆地走了进来,一眼见到一个头发斑白的女人坐在那里,背影拘束,不由地喊“云婶!” 她听到声音,站起了身,行礼,“侯爷。 ” 窦宪扶着她坐下,“云婶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别这样多礼。”又很感慨地说,“算算也有八年不和你见面了,过的还好吗?” 云婶淡淡地感慨,“扶风安全,自然一切都好。” 窦宪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忙问,“这话怎么说?” 云婶没回。抬起头看着他,“开门见山地说吧。侯爷突如其来的派人来找奴婢,又是直接找到艺公子家的。如奴婢所料不错,是为的小公子吧?” 窦宪说是,诚恳地道谢,“云婶,这事多亏了你。你一早就知道阿武是我的孩子吧,所以托了阿宗照管。后来那孩子得以回京,我听阿宗说,也是你去劝他。真的多谢你,云婶。不然我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 云婶听了,并不居功,反而表情非常苦涩,“谢奴婢做什么,侯爷要谢,就谢谢阳明吧。” 窦宪想起窦阳明,那个跟随父亲一生的管家长随。在成息侯死后不久,他便在一次出门时被强盗所杀。当时看只觉得惨然,吩咐了人厚葬。可现在,结合云婶的几句话,他不由地内心打起鼓来,试探地问,“明叔的死,是不是有别情?” 云婶说是。过了一会儿,怜悯地看着他,说,“那么您又是否知道,老侯爷是怎么死的?——被投毒,每天的药里,都被放置了慢性毒物。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死路。” 他悚然一惊,想也不想地否认了,“这不可能!我爹是病死的!” 云婶苦笑着说,“起先奴婢和阳明也是这么想的。不料之后就发现照管老侯爷的医师黄文泰,悄无声息地离开京城。老侯爷吃过的药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痕迹。不免就怀疑上了,悄悄去查。终于,好不容易拿到一点老侯爷吃过的药。里头被搁了川芎,那和老侯爷当时所喝的药酒相冲。两者一旦服多,会无疾暴死。” 窦宪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地说,“怎么可能呢?这不可能......” 但云婶道,“是真的。这事查出来后,我们又查到了四姑娘身上的一些事。本想等侯爷你回京后,一一禀告的。没想到不到半日,阳明外出采买,突然就被强盗所杀。奴婢去看过他的尸身,一共就一个刀口,一击毙命。可见不是普通强盗所干。这件事之后,奴婢连书也不曾留,甚至谁也不敢告诉,连夜就回了扶风老家,托身旁支家以求庇护。” “那么...这些事是谁做的呢?”窦宪屏住了呼吸问。 云婶看着他,一字一字道,“您的母亲,泌阳公主。” 他心中狠狠地一沉,喘着气,失措地站了起来,“不可能...怎么可能是我娘?” “没什么不可能的。老侯爷深负公主多年,她心中早有怨意。何况她已经完成了复仇,实在不需老侯爷再活下去。” “...复仇?!” 云婶说是,“侯爷现在,心里一定有个疑问吧,四姑娘到底是不是您的妹妹?奴婢明确地说,不是。” 窦宪松了口气,但知道此事背后必定错综复杂,仍旧等着云婶的下话。 很快她就说,“但老侯爷却一心以为姑娘是他的孩子——过去他曾与大姑奶奶有过一段感情。您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以为么?”她一字一句地说,“二十七年前,泌阳公主买通了谢府的姨娘,给大姑奶奶下了药,令她早产血崩。连同去接生的婆子也被公主收买了,告诉谢府的老爷,四姑娘在母腹里九个月,是足月所生的。” 窦宪听不懂,茫然地说,“她为什么要在履霜的出生时间上做手脚呢?” “因为那时候,大姑奶奶和谢老爷成婚,还不到七个月。孩子却比婚龄大。这样一来,谢府的老爷自然就会觉得四姑娘非他亲生。您想,他还会对孩子好么?而咱们老侯爷,却会觉得四姑娘是他的孩子。日日牵挂、悬心不已。” 窦宪想起很多年前,父亲一力地阻拦他和履霜在一起。原来是这样。可母亲,她始终是同意的啊,并且她很喜欢履霜,说履霜比他的其他表姐表妹强。母亲还告诉他,如果不想履霜被人夺走,就先占有她,这样一来,父亲就再也不会反对他们的婚事...... 他对不上那些事,失措地说,“不,这是假的。云婶你不知道,我母亲很喜欢履霜的。她亲口告诉过我,履霜很好。” “那是她骗你。她一早就打算好了,要你和四姑娘相爱,然后她送四姑娘入宫,永远分开你们。不然侯爷以为,孝明皇帝怎么会对四姑娘青眼有加,封了毫无根基的她为太子妃?” 他恍然地想起,在履霜及笄前后,孝明皇帝对她很看重。恐怕那时候母亲就瞒着所有人,悄悄地向兄长举荐履霜了吧?不然之后她也不会主动地提出收履霜为义女,为她增添良好出身...... 云婶又道,“事情比公主所想的更顺利。那个时候您同四姑娘居然偷尝了禁果,之后又马上去了颍川,而四姑娘居然有身孕了。本来孩子生下来,等您回来,也是一桩美事。只是...老侯爷深信姑娘是他的孩子,坚持不让她生。四姑娘又犟,非要生,最后老侯爷只得同意了,送她去了庄子上,派了哑女过去照顾。——这里面,就有大长公主的人。” 他呆呆地听着,想说“骗人吧?怎么会?” 但云婶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似的,捅着他的心,“四姑娘每天都吃着公主为她精心准备的食物。果不其然,一朝分娩,孩子的手脚有问题。老侯爷想他这个样子,更确定你们是兄妹了。又想孩子必定是活不长的,就送了他给奴婢的哥哥养。” “那么后来呢?!” “到了孩子两三岁的时候,老侯爷的身体渐渐不行了,开始思念起孩子,就派阳明去看他。哪晓得——孩子居然长的很像谢老爷。那个时候老侯爷几乎疯了。阳明几次劝他不要急,他始终不听,自己亲自出去查怎么回事。结果有一天回来,说是路上跌了一跤,公主进去看护他,没想到,老侯爷再也不曾醒过来,一直到您去敦煌,都再不曾醒。后来......” 窦宪想起那段时间,母亲对父亲过分的关怀。 “...这酒,只怕和你爹喝的药有些相冲呢...拿去先给黄文泰看看。若他看了没事,我这里热了再给你爹送去。” “你爹服了药,睡下了...他睡的不好,在做噩梦呢。”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你爹只是舍此投彼,去彼岸往生了......” ...... 那些话不断地在他脑中回响,并且声音越来越大,令他无力抵抗,他摇着头,意志几乎全数崩塌。 为什么会这样呢?母亲杀了父亲?还下了毒,让他的儿子变成了那样。一手拆散了他和履霜? 为什么呢? 他紧紧地抓住扶手,却怎么也消化不了这些话,不断地说,“骗人的吧?” 但云婶摇头,“有些事,您也许不记得了。二十几年前,若姑娘发烧,其实本是能治好的,可惜老侯爷那时候找回了大姑奶奶,去陪她了,一夜没有回来。大长公主憋着一口气,不许任何人医治孩子,所以若姑娘才烧坏了脑子。再后来,老侯爷听说大姑奶奶嫁人,又千里迢迢赶去谢家。那天下着大雨,公主一定要带着若姑娘去找父亲。在路上,她跌了一跤,若姑娘跌在了地上,没有、没有再醒过来......” 窦宪脑海中闪现过一个模糊的影像。雨夜、歇斯底里的女人、声嘶力竭的孩童哭声。他喃喃地说,“我记得...可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再也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惨然地流下泪来,“她恨我爹,就要报复到我的身上吗?我又有什么错呢?” 他说完这一句,忽然觉得耳熟无比——不久前,临死的窦芷也这么问过他。 突然的悲从中来。那么——母亲又有什么错呢? 她被辜负了一生,被耽误了一生。她的复仇,是错的吗? 而父亲呢?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无力去抵抗皇权的普通男人。 他觉得浑身都没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产生了悲剧。而是一切都发生后,去查、去寻根问底,却发现没有人做错。站在他们的立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他克制着情绪,抬起头,看着云婶,“今天这些话,我就当做没有听过。” 云婶愣了一下,“您不打算告诉四姑娘?” 他摇头,“这样的事,她要是知道了,恐怕后半生都没有办法安宁。所以云婶,我请求你不要说。我为我的母亲道歉,真的对不起。但还是要请求你,别说,瞒下这件事吧。” “这一生都快过完了,还执着原谅不原谅做什么呢。”她寂寂地说,“我知道一切和侯爷无关,你也受了多年的苦。所以为这一点,我不会说。”说完,站了起来。 窦宪感激地挽留,“云婶留在京中吧,我来照顾你。” 但她摇头,“京中已是伤心地,何必再留下来呢?侯爷送我回扶风吧。当年是为避祸去的,但这些年住着也惯了,今后,就在那里扎根吧。” 他听的默默,再一次道歉,“对不起,云婶,你本来有一个很安稳的人生。” 但她倒是看的很开,摇摇头说,“事情已然如此,多说又何益呢?我这就回去了,侯爷擅自珍重。” 窦宪一路满怀着心事地回了寿康宫。履霜正在绣东西。见到他,招手说,“过来。”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过去,勉强笑了下,“干什么?” 她举起这里绣了一半的香囊给他看,“给你绣东西呢,我好不好?”说着,去解他身上那个旧的香囊,“这个花纹都磨没了,你还带,不怕别人笑话啊。” 她才解开一半,他突然就整个人倾身下来,抱住了她。 “你干什么呀?”她吓了一跳,推着他,“青天白日的,搂搂抱抱,仔细叫人看到了。” 但他把脸埋在了她的肩膀,沉默着。 十一年前,他就那么去了颍川,抛下她一个人,每天提心吊胆,身陷**背德的惊惧里。还有她的饭菜,每天都被加入了药物。他一想起这个,就觉得痛心。 本来他们十几岁的时候就能在一起的。本来她能过上很好的生活。可是因为上一辈的恩怨、因为那些谎言,一切就这样迟到了十一年。 见他一直不说话,她有些惴惴,轻声地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怕她看出来,努力调整着表情,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只是看你要给我绣香囊了,心里很感动。”他故意抱怨,“你啊,最近只顾着阿武,你都不管我了。”他把旧的香囊解了下来,递给她,又扯着自己有点泛白的袖子说,“看看,我的东西全旧成这样了。你别老顾着阿武,你也想想我啊。” 她抿着嘴笑,“你人高马大的,衣服多难做。我不管,只给你绣个香囊,衣服叫丫头们给你做。” 他看着她笑吟吟的脸,浑然不知道人间丑恶。有深切的痛苦和心疼涌上心头,紧紧地抱住了她。 她不由地惊讶问,“怎么了啊?今天你怪怪的。”试探地问,“是不是朝上谁和你闹了?” 他摇头,看着香囊说,“这个香囊陪了我好多年了。履霜,你不知道,在颍川的时候我常常拿出来看呢,对着月亮想,现在你在做什么?后来...我翻遍了身边,突然发现你给我的,也只有这个香囊。别的情侣都交换过好多的信物,可是我们。也许是我们住的太近吧,也许是那时候我们太小,所以总觉得今后有大把的时间,根本不必在意那些小物件。每次想到这个我都很后悔。在你离开的那些时日里,我甚至没有办法从什么东西上想念你。” 他的神态很难过,而且说话漫无目的的,她觉得不详,捂着他的嘴道,“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不要听了。” 但他摇了摇头,接着说,“后来香囊里的药草都没有味道了,我努力地去闻,还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这让我难过。” 她低低地说,“傻瓜,那你可以换药材啊。” “总觉得打开了,换了新的药材,就不是你的那种味道了。”他抱紧了她,语无伦次地说,“真的,谢谢你。履霜。” 她有点不好意思,摸着他的脸说,“干什么突然这样?怪别扭的。” 他想说,谢谢你一直没有走、一直在等我。谢谢你年纪那么小就给我生了儿子。谢谢你每次都包容我。 但怕引得她怀疑,话到唇边,只说,“这香囊救过我的命呢。记得吗,刘健叛乱的那一次,宫变时有个小兵偷袭我。那时候不知怎么回事,香囊的带子断了,我俯身下去捡,刚好避开了那一刀。” 她立刻想起了那个画面,受惊地捂住了嘴,连连说“好险!”手忙脚乱地把原本塞在新香囊里的药材都扯了出来,“等过几天,我去通明殿给你求平安符,放到这里面。保佑你以后都顺顺利利的。” 他心里隐藏了千事百事,心境万分复杂。但听她说着家常的话,到底只是简简单单地答,“好。” ----------- 圣诞节快乐!!!你们出去逛街了吗!我们这的百货大楼,昨□□服基本都五折,化妆品八折。哈哈哈哈哈哈开心!但我啥也没买,因为我不大出门哈哈哈哈! 昨天我们这传来个消息,说有个人感染了禽流感死了。我妈的朋友和她一起搓麻将的,说是她发烧时杀鸡,鸡血溅在了手上的伤口里,就高烧好几天,送去医院就被确认为禽流感了,马上就去世了,被立刻火化。晚点我表妹的一个堂姐,和那个人的主治医生是好朋友,说是她打了野鸟吃所以得病...本来我听了两个版本,觉得是谣言,结果今天本省的日报出来通告了,是真的。我们省已经有6例了。所以你们要注意!!! 第163章 父子1 过了一会儿,窦武从隔壁过来,给履霜交他写的大字。 她见儿子还是很沉默,逗道,“阿武快过来,你爹趁着你不在,要打我呢。” 窦宪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而窦武已经当真了,快步走了过来,有点不高兴地推着父亲,自己挡在母亲跟前,神态很警惕。 履霜对他久违的亲近很感动,拉住了他的手。 窦宪则觉得好笑。这孩子本来在和履霜怄气,现在居然就这么和好了?原来只需要他牺牲一下自己,他们母子就会好啊。索性演了起来,故意凶巴巴地瞪了履霜一眼。 窦武有点生气,看着他说,“不许你瞪我娘,也不许趁着我不在,欺负我娘。” “我就欺负她。你娘本来就是做人妻子的,她不受气谁受气?” 窦武听的很恼,扶着履霜站了起来,“我们走。娘,我护着你。” 她很感动,连声地说着好。 窦宪见了,哈哈大笑地对儿子说,“骗你的。”去揉孩子的头发,“这几天老不见你说话,也不笑的,爹逗逗你。” 窦武有点懵,放开了母亲,重复了一遍,“...逗我?” 窦宪说是啊,蹲下身看着孩子的眼睛,“阿武,你的气性也太大了。不理爹就算了,怎么娘也不理呢?” 履霜不想逼儿子,截断了,温柔地说,“阿武,咱们跑步去好不好?你啊,自从跟了娘,也有一个来月不肯早起了。听爹说,以前你天不亮就起来跑步的。” 窦武的脸绷的紧紧的,攥着手说,“天好热的,我能明天跑吗,娘?” 履霜见他神态似乎不大对劲,怔了一下,想探问。 但窦宪已经说,“就今天。什么明天后天的,你没听过么,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不由分说地拉过了儿子的手,牵住了往外走。 窦武不愿意,脚下用了劲,死死地巴住了地面。 窦宪见他犟,死活拉不动,去牵了履霜的手,“这样,娘跟我们一起去。” 窦武见母亲大着肚子向自己走了过来,到底还是放松了力气。但态度不情不愿的,走的很慢。 窦宪在前面看的很着急,“干什么呀?一点朝气也没有。”他一边喋喋不休地说着儿子,一边顺手抄起了他,“重的要死,我看你有两百斤,一头猪不过这么重。” 窦武根本不想被他抱,何况这样也不叫抱。脸上浮现很厌烦的神色,挣扎着想下去。 但窦宪就是想抱着他,一边笑骂“按说你这么大了,不该被抱了啊。”一边搂着孩子的手臂绷的紧紧的。 等到了寿康宫后面的小花园里,窦武终于被放了下来,一下子甩开了窦宪,往前跑了。 他看的大大的皱眉,对履霜道,“你有没有发现,这孩子的脾气很坏?对着我特别不耐烦,特别逆反。” 她摸不大清儿子到底在想什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个狗脾气的儿子啊,我是不指望将来老了,他好好待我了,肯定每天给我冷水冷饭吃。”窦宪忍不住伸手去摸履霜的肚子,“我等着这个。这胎一定是个女孩儿,将来她是我的贴心小棉袄。”说着,情不自禁地蹲下身,想把脸贴在她肚子上听胎动。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离开了他。 他愣住了,“你干什么?” 她转过了脸,心乱如麻地说,“和你说过了,儿子在的时候别这样!叫他看见了怎么想?” 他皱起了眉,想和她说道理。 恰逢窦武跑完一圈过来,低着头说,“跑完了。我回房间了,娘。” 窦宪想到他上次生气也是这样。看起来很乖,其实不知道在和谁较劲。这回又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恼上了,叫住他道,“不许走!拉着一张脸,你干什么?” 窦武听话地站住了,但神态倔强,一言不发。 履霜看不得这样,走了过去,柔声地说,“阿武你先回去。待会儿娘......” 但窦宪一把制止住了她,走到儿子跟前,责问,“说话!” 她使着眼色,但他视若不见,牢牢地看着儿子。 窦武一开始还强撑着,但窦宪又问了他一遍,他的嘴巴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似乎想哭,但忍住了。飞快地跑走了。 履霜很急,叫着“阿武!”想追他。 窦宪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臂,“男孩子家,没什么的,你让他自己想一想。他这样动不动就恼恨大人是好事吗?你也太惯着他了,这样下去不好。” 她不听,“不是的,他心里不舒服,我刚看他要哭。” “那你现在这样过去,他肯定觉得自己嫉妒弟弟妹妹、恼恨父母是对的,反正你会哄他。” “那又怎么样呢?你就知道管教儿子,你知不知道你伤害了他?” “我没有在伤害他。是他先不对。小宝宝有了是既定事实,他怎么能一听见这个就不理父母呢。”窦宪好言好语地和她说道理,“你不能让他觉得他是独大的,两个孩子我们是要同等对待的。” 但她说不是,“阿武太可怜了。如果只能选一个,那我选儿子。” 他听的很惊讶,没想到她会这么偏心。而在这一愣神的功夫,她已经跑出去了。 等她追了过去,居然没找到窦武,找了半天,才在小厨房的一个小角落里看到他,整个人蜷缩着,在哭。她心疼极了,忙走了过去拉他。 孩子没想到她会找过来,惊慌地擦掉了眼泪,站起来想跑。 她一把揽住了孩子,“别走。”她心疼地给孩子擦着眼泪,“别哭呀,儿子。” 窦武极力地忍着,说没有哭。 她看了更觉得痛心,满头满脸地摩挲着孩子,“你哪里不高兴,你告诉娘。” 窦武坚持说没哭。 她捧着孩子的脸问,“不要紧的,你说。娘改。” 窦武始终沉默。但当她问到了第四遍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滔滔地流下眼泪来,“送我回宗爹爹那里吧,好不好?” 她心痛极了,连连地摇着头,“爹和娘有哪里做的不好吗?你说,我们改,都改!” 但窦武闭紧了嘴不说话。 她见孩子实在不愿意说,摸着他的脑袋道,“阿武不喜欢小宝宝是不是?” 窦武努力地想说没有,但还是忍不住抽抽噎噎地点了点头。 她试着和孩子讲道理,“可是小宝宝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出生了,阿武,不能不生啊。” 窦武猝然地痛哭了起来,“那你把他塞回肚子里吧。娘,求求你!我不喜欢他!真的不喜欢他!” 她觉得失措。窦武一直很懂事,即便她能感觉到他不是很喜欢老二,但他从来都很克制,从来不说。 她耐心地问,“为什么呢?”见儿子光顾着哭,她轻言细语地问,“你告诉娘理由好不好?咱们一起想办法。” 窦武抽抽噎噎地点头,“娘,娘,我怕他一生下来,你就,你就不喜欢我了。” “傻话。娘最喜欢的就是你。” “不是的!你现在这样说,到时候肯定不是!”窦武忽然跺着脚大闹了起来,“到时候你忙不过来,你会要我烧饭给小宝宝吃!你不会再给我做新衣服了,我的头发很长很乱也不会有人给我剪!我也不能出门玩,小宝宝起晚了你就会打我!” 履霜听着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不会的,不会的!” “你就是会!”窦武哭的声嘶力竭,“我不想你生他!你能不生他吗?你要是真的要他,那你把我还给我宗爹爹吧!” 她很心痛,不断地流着泪说,“你别这样,娘好不容易找回你的......” 窦武马上就接口,“那么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回你的啊!我只有你一个娘,为什么你要生两个孩子呢?” 她无言以对,流着泪说,“小宝宝是意外有的,本来娘不想生的。要是知道阿武会回来,更不想要了。我只爱阿武一个。” 窦宪追过来,正好听到她这么说。见母子两个又都在哭,履霜连说话的苗头都不对了,忙跑了过去,“干嘛呢?”一手拉了一个,想回殿里,但窦武立住了脚不肯走,一定要回窦宗那儿去。 窦宪看的很光火,吩咐竹茹和半夏去煎药。两个婢女都吓坏了,抖抖索索地问什么药。他怒声道,“打胎的药!” 半夏很急,往前踏了一步,想劝。但竹茹已经明白了过来,拉着她走了。 窦宪回头看着两母子,“好了,也别闹了。进去吧,等他们俩煎了药回来,一口喝下去,什么烦恼都没了。走!” 母子两哭的浑身发软,被他拉着往里走。 过了没多久,竹茹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过来了。 窦宪接了过来,对儿子说,“你不是不喜欢小宝宝吗?你实在不喜欢,爹和娘也没办法,只能不要他了。”他冷冰冰地叙述,“你娘喝掉这碗汤下去,痛个一宿,流个半床的血,明天小宝宝就没有了。”他甚至比划了个大小,“喏,那么大,本来一个月以后能生下来的,会哭会笑。你不喜欢,只能不要了,变成一团肉。就像咱们在边塞见到的母牛生下的死掉的小牛仔。” 窦武听着吓坏了,眼泪无意识地流,喃喃地说“不要”。 窦宪没理他,直接把碗给了履霜。她想也没想地就打算喝。窦武一下子大哭了起来,走过去夺走了碗,摔在了地上。 “对不起...”他紧紧地攥着手说。 窦宪板着脸问,“你哪里错了?自己说。” 窦武哭的很厉害,说不出来话。 窦宪代他说,“你不讲道理。娘是不是和你解释过了,小宝宝是意外有的?而且娘没有因为有他就不管你吧?你还闹。” 孩子哭着说,“我没闹,我只是很难过。” “你难过你就逼你娘了?!想想你刚才说了什么?你说不要小宝宝了,宝宝成型了,是个小生命了,你说不要是什么意思?” 窦武哭的很厉害,“我不是那个意思......” 而履霜已经很心疼他,不许窦宪再说,揽过了儿子哄。 但窦宪这次很较真,拉过了儿子,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告诉你窦武,每个人,都必须为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负责。你要知道,很可能一件事你没有处理好,一句话你随便说了,别人就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他想起窦芷等人,心里的感慨更深,“我年轻的时候从没有注意过这个,所以伤害了很多人。阿武,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你是大孩子了,应该听得懂爹的话。” 窦武抽抽搭搭地说,“好的。” 窦宪听着松了口气,却也知道,这样的解决只是一时的,等老二生下来,说不得闹的更严重。叹了口气,对妻儿道,“都收拾收拾,带你们娘俩去郭家串门去。” ------------ 今天有二更,哈哈哈哈哈! 第164章 父子2 一家三口招呼也没打,就突然地去了郭家。郭璜和嘉孚见了,都有些诧异,问“怎么?” 履霜和儿子这时候都平静了下来,后悔怎么一时没想清楚,就被窦宪带来了别人家。 他倒是很轻松的样子,对郭璜夫妻道,“来你们家串串门。” 他们忙都迎着客人往里走。 等进了里面,窦宪提议分开聚,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小孩和小孩。履霜母子听了都松了一口气。 而郭璜夫妻是知道窦武的事的。如今眼瞅着履霜母子两个脸上都有泪痕,悄悄地问窦宪,“怎么了这是?先通个气。” 他叹了口气,“不是要生老二了吗?老大这阵子闹的厉害。” 他们夫妻俩听了,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都说“没问题。” 郭璜先告罪着走开了,去交代自己机灵的大儿子郭荻。嘉孚也上前去挽了履霜。她记挂着儿子,有些犹豫。但嘉孚劝她,“待会儿阿荻来找阿武玩呢。”她也只得跟着去了。 过了不多久,果然郭荻来了。响亮地喊“阿武!”小兄弟两个结伴着走了。 窦宪看着他们的背影,有些担忧,“阿荻自己也是个孩子呢,能行吗?” 郭璜“嘿”了声,“你不信我,你来找我干什么?告诉你,我儿子可厉害了。之前我们家老三也是,死不答应她娘生小的,老大上去哄她,半天就眉开眼笑地同意了。” “真的?那倒好。”窦宪欣然地说。 郭璜道,“我看你们夫妻俩啊,都皱着眉头,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嘛,不要急。” 窦宪摆着手,后怕地说,“你不知道,刚才母子两个闹的有多凶,两个人抱头痛哭。而且履霜...”他心情很复杂地说,“我听她的意思,就是只爱老大,老大要不喜欢,肚里那个她也不要了。” “没这么吓人的,这都是被孩子逼的,女人一时说出来的气话。嘉孚当时也是。”郭璜轻松地说,“告诉你吧,老大现在闹,没什么的。重要的是你后面怎么对待两个孩子。你一碗水端平了,那他也闹不起来。” 窦宪忙请教,“怎么说?我刚当了爹,还一头雾水呢。” 郭璜见他虚心问自己,有些得意,扯开了说,“这当爹呢,有三大点。一,到时候孩子生出来,你别一直说什么哥哥是大孩子,要让着弟弟妹妹。” 窦宪打断了,“可窦武年纪大了十一岁啊,怎么不该他让着?” 郭璜没好气地说,“大就得让着啊?而且你们家阿武...本来就是从小在外面长大的,那孩子看着心大,但你说真的,他心里真能完全不计较?” 见他沉默了下来,郭璜又道,“这二呢,你自己注意,别跟老大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什么逗他,小宝宝有多好、爹娘生了小宝宝就不喜欢你了。”他抱怨着,“我几个孩子满月的时候,老有人来逗大的,弄的孩子特别伤心。你说这不有病吗?脑子里有粪?你得注意好这点,也看好身边的丫头们。” 窦宪从来没想过这些,骤然一听,不由地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全听你的。” 郭璜见他这样,更加得意了,又道,“还有呢。我瞧你刚才对孩子拉着个脸。你说你这是做什么?” 他皱着眉,心里不怎么舒服地把窦武刚才说的话都复述了一遍。 郭璜嗤笑,“那小孩儿家,又不懂得什么的,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了。我三女儿还说过什么,‘要是娘生弟弟,我就让他住狗窝’。你说孩子真会这么做吗?也不会吧,就是气话。而且这种事将来还会有的,比如小孩子打打闹闹的,大的不小心伤了小的。你要克制住你自己,别骂他,也别吊着个脸你。你这样孩子心里会害怕难过的,觉得你就是偏心。”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三大点后,意犹未尽地来了个总结,“总之呢,你不要和孩子计较。你要加倍去疼老大。阿武那孩子,我看他心很软呢。等一根筋扭过来,将来自然就会喜欢弟弟妹妹了。” 窦宪听的连连点头,“果然还是听一听你的见解好,这些天恐怕我把孩子的心都伤了。受教了。” “不敢当不敢当。”郭璜觉得好笑,又有些感慨,“不过这当父母,也确实是门学问啊。” 而远处的郭荻,也受了他爹的命在套窦武的话,“你怎么了啊,哭了?” 窦武一向和他玩的好,见他问,也不隐瞒,很难过地小小声说,“嗯。我娘要生小宝宝了,我心里难过。” 郭荻大大咧咧地说,“你难过什么呀!” 窦武的眼圈又红了,“我怕他们有了小宝宝,就不要我了。” “不会啊,你爹娘我看可好了,比我爹娘对我好太多啦,怎么会不喜欢你?而且你想啊,有了弟妹,以后你爹娘就不会只打你了吧,有个人跟着你一起挨打。多好!” “可是我娘从来不打我啊。” 郭荻说不可能,“一次不打不可能。” “就是一次都没打过啊。” 郭荻撇了一下嘴,“你娘这么好啊...那你一会儿,能让你娘去劝劝我娘吗?” 窦武欣然答应了下来,并且开始夸起自己的娘。郭荻听的很羡慕。 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郭荻忽然想起父亲的嘱咐,心里激灵灵的一阵清醒,忙打断了,又回到了正题上,“接着给你说啊,有个弟弟妹妹呢,那就是,你有个跟!班!啦!你知道什么是跟班吗?小尾巴。”他说着,带着窦武去了四弟弟郭艻的房间。 郭艻才五岁,见到他,一下子扑了上来,奶声奶气地喊大哥。郭荻指挥着他去拿水果给窦武哥哥,又让他去端茶,郭艻每次都乖乖地迈着小短腿去了。 见窦武神色松动,郭荻哈哈大笑,“你看,有个小跟班很好吧?” 窦武犹豫着,“可是你弟弟乖啊。我以前的几个弟弟妹妹,都好凶的。” “那是他们乡下人嘛,养的孩子肯定凶啊。你娘那么温柔,怎么会生个凶巴巴的小宝宝?” 见窦武的神色又松动了,郭荻接着悄悄说,“和你说,有个弟弟妹妹,关键时刻还能给你背罪呢。哈哈哈哈!有次我和阿艻玩疯了,把我爹书房里的纸都抽出来撕了,撕的一条条的。满房间都是。” 窦武紧张地问,“然后呢?你娘打你了?” 郭荻挤眉弄眼的,“没有。我这么聪明,肯定马上就想到办法了啊。我抱来了我五妹。她当时刚会坐起来拿东西。我抱她去我爹书房的时候,她还以为我是带她去玩,看着我,浑然不知这世界有多险恶——” 两个大男孩一齐抱腹哈哈大笑起来。 见窦武的神情不再难过了,郭荻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完成了老爹交给的任务。拍着小兄弟的肩膀说,“这就对啦,多笑笑。家里有个老二也挺好的嘛,你别急,多大点事儿啊!” 窦武还有些犹豫,但到底点了头,“好吧,我听你的。” 到了要用晚膳的时候,窦宪谢绝了郭璜夫妻的挽留,坚持带了妻儿回去了。 一上了马车,窦武立刻就嗫嚅着道了歉,“对不起,娘,我以后再也不让你哭了。” 她受宠若惊,又有些疑惑,想不到出来串一趟门,儿子就想通了,看着窦宪。 他得意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像在夸耀自己有多厉害。又对儿子说,“还有一点要记得,你是大男孩子,你不仅不能让娘哭,你自己也不能哭。” 窦武涨红了脸,否认,“我没哭。” 窦宪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不,你哭了,你还哭了好久。” “我、我没听到。” “怎么没?”窦宪嘲笑他,随即张大了嘴,哇啦哇啦地开始学。 窦武的脖子根都红了,把脸扭到一侧。 窦宪不由分说地把他拉了过来,“傻儿子,成天缠着你娘,到爹这里来坐坐。今天晚上你也跟着爹睡好不好?男孩儿家老缠娘干什么?”说着看了履霜一眼,示意她别说话。 窦武急了,想拒绝。但想想今天确实让娘伤心了,还缠着她是不好,低着头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到了晚上,窦宪老早就去收拾了偏殿。 履霜倚在门上看他忙活,担忧地说,“你们俩睡?你能照顾好儿子吗?” 他没好气地说,“怎么不会?以前一直是我带他的。” 但她不相信,犹豫着,“要不...还是让他跟着我吧?” 窦宪放下了手里的被子,认真地看着她,“他太黏你了。等老二出生,你势必要带带老二的吧。到时候他这狗脾气上来,闹的肯定比今天还凶,怎么办?所以我想过了,要从现在开始管教他,而且要叫他多亲近亲近我。” 她听到最后一句,不那么着急了,反而抿着嘴笑了起来,“你说的好听。你就是看儿子喜欢我,你嫉妒,你想抢走他。” 他嗤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说,“你这个人啊,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过了一会儿,窦武过来了,见到履霜,依依不舍的,“娘,今天真的不能和你一起睡吗?” 窦宪抢着先开口,“今天你必须和爹睡。”说完,走了过去,把孩子拉到了屏风后面,带着他洗脸。 履霜听孩子抱怨“你能不能轻点啊?”有点好笑,悄悄地回了隔壁。 而窦宪几下就给孩子洗漱好了,把他从头到脚的衣服都扒了下来,打算给他换中衣。 见他拿来的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纯白色中衣,窦武摇着头说,“不要这个,好丑的。” 窦宪打开了衣柜,“那你要哪件?” 窦武远远地指着藏青色的一件,“要那个。” “干嘛?” 窦武有点害羞,“那个穿了皮肤白,好看。” “哟,不得了,爱美了,要穿有颜色的。”窦宪随口取笑他,一边拿了过来给他换,道,“你看,你今天这样不是很好吗?有什么想要的,都和爹说。怎么前几天,就把事情都放自己心里呢? 窦武低着头,说不出话。 窦宪捧着他的头,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别老不说话呀,儿子。爹笨,很多时候是猜不到你心里在想什么的。做事情又没有分寸,不知不觉就叫你难过了。这种时候你就要开口。你说爹也好,骂我也好,总要叫我知道。” 窦武的声音很轻,“好的。” 窦宪叹了口气,把他揽进了怀里,“怎么声音这么轻,看着怪可怜的。”他顿了顿,说,“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爷爷。阿武,我和你爷爷是一对关系不好的父子。他...他和你奶奶一直不和睦,所以从小,他就不喜欢我。我对他来说,只是血脉上的儿子,并不是家人。小的时候啊,我不明白这一点,总是觉得奇怪、觉得委屈,为什么爹老不理我呢?故意地做了很多顽皮的事,激他打我。他每次都很生气,叫人去拿大板子过来,亲自抽我。可是啊,他没有一次问过我,为什么要调皮,为什么要捣蛋。一直到他去世,他也不曾问过我、了解我。我也是,从没有试着去和他交流。阿武,我不想让咱们俩,也成为那样的父子。” ------------- 啊啊!我云养的一条狗撕家,本来预产期是昨天的,结果圣诞节一整天都没动静。今早上一看,还是没生< ( _ _ ) > 我们庞大的八百万野生爸妈很着急,一直搜,已经把撕家他爸爸 国民老岳父公送上了热搜... 我再搜了下撕家。大家都在说你咋还不生。你在坚持个啥??操碎了心。 同一个圈子,同一个梦想。愿今天我们云养的狗砸顺顺利利地生小奶狗( -___- )( > c < ) 第165章 他她1 窦武的眼圈红了,“不会的,爹。” 他顺势地问,“那你最近怎么老不理我?” 窦武有点伤心地说,“那你老说小宝宝好嘛,你都不夸我的。你还老逗我,为什么要骗我?” 他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阿武。爹是第一次做父亲,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怕夸你了,你飞起来啊。其实在外面,我早把你吹到天上去了,不信你下次问问郭叔叔。还有,以后爹一定把你当大人看,再不胡乱逗你了。” “我不信你,娘说你脑子有毛病...”窦武嘟囔着说,一边伸出了小手指。 窦宪觉得很好笑,马上把手指勾了上去。窦武松了大大的一口气,翻身上了床,“睡觉!”又替窦宪把被子也铺开了。 他觉得感动,拿过被子,把自己和孩子都盖住。然后熄了烛火,在窦武脸上亲了一下,“好了,睡吧,我的乖儿子。” 但窦武被他亲了后,在被子里闹腾着,“你别亲我!你嘴臭!” 他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很受伤,“我哪里臭了?你老说我?你忤逆不忤逆?” 但窦武闹着,“你就是臭!” “臭就臭吧,你忍着。”窦宪没好气地说。一边开始拍他,“快给我睡。” 但窦武丝毫感受不到温柔,翻来覆去地闹着,一直不肯睡。又带着哭腔喊,“我要我娘拍我!” 窦宪被他闹的没办法,叹了口气说,“这样,爹给你说故事吧,好不好?”见儿子没有回应,他吹牛说,“你想听什么爹都能讲。爹三岁认字,五岁读书,响当当一本活书。” 窦武本来不想理他,但听到“书”这个字,突然转了过来,软软地喊了声爹。 窦宪听了浑身一震,颠颠地答应着,“怎么了儿子?” “我听说...你小时候看过□□?” 窦宪一哽,忙否认,“什么鬼话?我没看过!” 但窦武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不,你看过,你和郭叔叔一起看的。” 窦宪听他说的明明白白,试探地问,“谁告诉你的?” 窦武不肯出卖窦顺,很讲义气地说,“我自己知道的。我有,我有顺风耳。” 窦宪见他没说真话,教育他,“这小孩子呢,不能乱说话。谎话说着说着就要成习惯的。你说你有千里耳,我们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人有,你这不是在骗人吗?” 窦武没把这些话听进去,坚持问,“那爹你到底看过没看过啊?” 他支吾着,拿话推辞着,“哎你的这件中衣上是什么花纹啊,刚刚我看着怪好看的。” 孩子眼巴巴地看着他,一双眼睛在暗夜里炯炯有神,“你到底看没看过啊?” “......” 窦宪足足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哄睡了儿子。 听孩子的鼻息渐渐平稳,他悄声地喊,“窦武!窦武!” 没有回应。他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去找鞋子穿,悄悄往隔壁去。 履霜翻来覆去的还没睡。见他过来,大吃一惊,“你怎么过来了?我儿子呢?” 他一边抱怨着“总算把他哄睡了。”一边脱了鞋打算上去。 但她见他避而不答,推了他一把,又问,“我儿子呢?” 他有点生气,“刚刚不是给你说了么?哄睡了!往里面躺躺!” 她不怎么高兴地躺下了,“你什么人啊?你把孩子骗走了,你自己过来。” 他听完愣了一下。本来要躺下的,一下子坐了起来,“你是不是要吵架啊谢履霜?我过来我是要干嘛的?我还不是担心你?”他越说越生气,“我骗走他?我是不是看他闹你闹的厉害,才把他弄走的?你知道我教育他花了多久,给他谈心掏了多少东西出来吗?我过来是不是要照顾你的?你怎么这样啊?” 她本来是随口说的,没想到他牵出这么拉拉杂杂的一长串,心中理亏,把被子蒙到头上,假装在哭,“你吼我,你欺负人!” 他听她哭的嘤嘤的,啧了一声,“你假不假?那么大的人了,还装哭。”把她脸上的被子拉了下来。 她一下子就转了过来,钻进了他怀里。 他心里很雀跃,但强忍着没动,口气淡淡地说,“嘿,没想到你还挺灵活的啊。” 她没听出来嘲笑之意,仰着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你回来以后,还没好好抱过我呢,窦宪。” 她温热的鼻息喷了过来,整个人也香喷喷的,他有点悸动,往后退了一点,打算挣开她,“当心我挥手碰到你肚子,乖,离我远点。” 但她不肯,伸出手搂着他,“今天我想抱着你睡。” 他有点急,“这么大热的天,你抱着我干什么?”去掰扯她的手指。 她一开始有点懵,但看他额上冒出了汗,脸色也红红的,突然明白了过来,笑,“哦,我知道了,你不敢抱我,是因为你怕你自己控制不住。” 他不料她一下子说了出来,而且说的这样直白,脸色更红,装傻说,“什么呀?这么大热的天。”用了点力气挣开了她,翻身往另一边睡了。 但她不肯放过,站了起来,跨过他跟了过去,很快又钻进了他怀里。 他头很痛,“你干什么你?” “有问题想问你。” 他见她没再纠缠什么控制不控制的,松了口气,“你问。” 她仰着头悄悄说,“你以前觉得难过的时候,都是怎么办的啊?” 他愣住了,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隔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了过来,脑子里一炸,“你在说什么啊?!” 她巴巴地看着他,“我好奇,我想知道。” “好什么奇啊。”他把被子盖到了脸上,“我要睡了,不行了,我好累。” 她伸手想去掀,但没能够,他的力气太大了。她威胁着,“你打开,要不捏你。捏那里。” 他整个人都吓坏了,一把掀开了被子,“你怎么这样?” 她抱着他的脖子,软绵绵地说,“你讲嘛~”见他不断地流着汗,但始终保持沉默,她心里咯噔了一下,逼问,“你是不是每次难受了,你就去找别的女人?” “放屁吧你。” “就是这样!你刚才一直不说话,肯定是觉得对不起我,所以你不说话。” “你怎么这样啊,一点不讲道理。”窦宪急的抓耳挠腮,“你睡吧好不好?” 但她不肯,带着哭腔说,“你今天必须老实交代。” 他火了,“娘的,大晚上闹个没完了你?老子有个屁女人。侯府里最年轻的丫鬟都是四十岁的老妈子。睡觉!” 她见他生气,有点偃旗息鼓,但慢慢的,女人的好奇心又占了上风。忍不住凑近他撒娇着问,“你说嘛,不然我睡不着。”她把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肚子上,“那你女儿也睡不着嘛。求求你。” 他被烦的没办法,咬咬牙说了,“老子没有什么女人,难受就用手。好了睡吧。” 她吃惊地坐了起来。 他看见那样完全不懂的眼神就觉得很头痛。和窦武刚才缠着他,问看没看过□□的傻样一模一样。真是开在悬崖峭壁上的两朵绝世雪莲花。闭着眼睛假装没看到,在心里念着时下风靡的《莫生气》:人生就像一场戏,因为缘分才相聚。相扶到老不容易,是否更该去珍惜。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我若气死谁如意?况且伤神又费力。邻居亲朋不要比,儿孙琐事由他去。吃苦享乐在一起,神仙羡慕好伴侣...... 念到第四遍的时候,她终于躺了下来,但还是没有睡,推着他的背悄悄说,“怎么弄的呀?” 他一下子破功了,恶声恶气地说,“你自己想!” 但她越想越睡不着,凑到他耳朵边上说,“那你能让我看看吗?” 他再也忍不了了,转了过来,半撑着看她,“谢履霜,我看你不是好奇,你今天很骚动啊。”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没有。 但窦宪已经看穿了一切,“还没有...大半夜的不睡,闹半天。还,还老说这些。你知不知道胎教?我听郭璜说,嘉孚怀孕的时候每天谨言慎行,人家听古琴、读古诗。你呢,谢履霜?我讲给你听这些,你惭愧不惭愧?” 她想也不想地说,“那是郭璜骗你啊。嘉孚对着我就不是这么说。嘉孚问我你对我好不好,我也把你吹到天上去了。” 他觉得没有办法再沟通,躺了下来,很忧愁地叹了口气。 而履霜觉得他这种被逼到没办法的样子特别软,不知怎么的她今天特别喜欢逗他,凑了过去亲他。 他本来手挡着眼睛躲避,但被她耐心地舔吻着嘴唇,慢慢还是有点意乱情迷,喘着去推她,“别闹。” 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搂着他的脖子,缠的还是很厉害。 他见势头不对,忙给她敲警钟,“摸摸你的肚子,多大了?你自己想想能不能乱来?” 但她还是腻在他身上,哼哼唧唧的。 “小猫一样。”窦宪忍不住去摸她的脸,凑近了问她,“真想要啊?” 她有点不好意思,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第166章 他她2 第二天履霜很早就醒了。窦宪记挂着她的肚子还有儿子,睡的不深,跟着也醒了。 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脸涨的通红,先发制人地说,“我是看你可怜所以才那样的。” 他大早上醒来,头脑还有点不清楚,没想到这上面。但听她提及,忍不住“嘿”了声,想起了一切,“谢履霜,你怎么这么得了便宜还卖乖啊?!” 她因为心虚,整个人有点炸,“我没有!我就是看你可怜,我才那样的,结果你自己没过来。”她大着胆子说,“你是不是男人?” 他听的冷笑了起来,重复着她的话,“问我是不是男人?大早上起来你要吵架是不是?我不是男人你哪里有的两个孩子?要命了,你不碰你还是我不对了?你肚子那么大能碰吗?” 她知道自己理亏,却又死鸭子嘴硬,“那你可以捂住我的嘴巴啊!” 他觉得这个思路很厉害,令人无言以对,怒极反笑地穿了衣服下床了。 她想自己大概是把他惹火了,有点惴惴,爬了起来问,“你哪里去?” 他脚步没停,“还能哪里去?看你的好儿子去!我估摸那狗脾气的儿子要醒了。” 果然,他点掐的很准,到了隔壁,正好碰上窦武迷蒙地睁开眼,用手揉着眼睛。 他坐在了床边,俯身看孩子。 窦武慢慢地醒了过来,打着哈欠问,“你什么时候起来的,爹?” “就刚刚。起来喝了口水。”他神态自若地说完,去拿孩子的衣服,掀开了被子打算给他套。 但窦武还打算在被窝里赖一会儿,很快把被子拉了上去,“我不嘛!我还想睡。” “不行,你要出去跑步的。”他说着,不由分说地又掀开了被子,摸到了儿子的脚,给他套袜子。但两只都套反了。 窦武忍不住嘲笑他,“你笨!” “一早上起来就说我笨。给你穿衣服还说我。你啊,臭脚丫子要戳到你爹脑门上了。”窦宪没好气地说,一边还是把孩子的全身衣物都穿戴好了,领着他出去。 到了外面,履霜已经在了,带着婢女们摆早饭。窦武见了,高高兴兴地喊了声娘,就想跑过去。 窦武一把扯住了他,“跟着爹。”见儿子不情不愿的,他又补充,“吃完了送你去郭叔叔家的私塾。你一个来月不读书不练武了,这怎么行?” 窦武不肯,几乎跳脚,“我不走,我要呆在这里!” 窦宪本来想嘲笑他,前几天假装冷酷,不理睬母亲,今天又这样。但见他很急,是动真格的那种急,把话都收住了,语气和缓地说,“不是不让你见娘。等你念完书回来,一整个下午都让你和娘在一起。” 窦武这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小小声地又问了一遍,“能不去吗?” 窦宪说不能,“你是大孩子了,要每天学东西。”正好窦武没什么胃口,吃的差不多了,窦宪便提出送他走。 临去时,窦武眼巴巴的,一步三回头。履霜也舍不得他,但没办法,总不能老让孩子黏着她,书都不读吧?跟在后面说,“别急,等中午就接你回来,你好好读书去。” 窦武只得点了点头,出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窦宪送了儿子回来。一边走进殿里,一边撸着袖子,“拿拿东西,跟着我去浴池,给你洗头。” 她放下手里在绣的东西,有些犹豫地说,“你不用去上朝吗?” “今天休沐啊。” 她想起确实是,正好头发很久没洗了,答应着去拿东西,跟在他后面进去。 窦宪刚装了一盆干净温热的水。见她颤巍巍地进来,走过去扶,“当心点,地上有点湿。”把她扶着坐了下来,轻轻地解着她的发髻。 如云的头发很快就散了下来,披在肩两侧。他站立着,用手指轻轻地梳着她的发。 她觉得很舒服。浴池里终日热气腾腾的,他的力气也很和缓,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不知不觉她就有点昏昏欲睡,撒着娇说,“再给我抓抓,头有点痒。” 他“嗯”了声,轻轻地给她挠着。 本来很温馨,但她忽然就想到昨天晚上,他也是用手指抚慰她。脸一下涨红了。 他敏锐地感觉到手下的身体僵硬了起来,莫名其妙的,“你干什么?” 她离开了他的手掌,掩饰地讪讪说,“我自己洗吧。” 他问,“不一直是我给你洗头发吗?干嘛突然这样?” 她说不出话,涨红了脸去理自己的长发,又匆匆地去拿洗发粉、梳子等物。 他跟在后面问,“怎么了这是?嫌我洗的不干净?你自己怎么洗?你又不能弯腰。”看她脸色通红,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过来,百转千回地“哦”了一声。 她看他眼神都变了,觉得很惭愧,又有点羞恼,狠狠地瞪他。 但窦宪不以为意,在后面说,“这有什么?我看你想了一早上了,吃饭的时候脸也通红。” 她一下子炸了,“我吃饭的时候没有想!” 他走了过去,把她按在了墙上,调笑着说,“真的假的?我不信,我看看。”说完,也没有给她再反应的机会,就把脸凑了下去,开始吻她。 她有点懵。这阵子,因为她肚子大,而且儿子在,他一直是个正人君子。即便昨晚她有意,他也克制着自己。怎么突然他就忍不住了? “傻乎乎的...”窦宪亲了她嘴角一下,唇便离开了,俯身去解她衣服,衣襟很快就散乱了,他埋头下去,舌头温柔地舔舐起她。 和昨天晚上完全不一样。黑夜里,她**丛生,觉得想要就同他说了。但现在,青天白日的,而且她大腹便便被按在墙上,忍不住觉得很羞耻,而且很委屈。 而窦宪完全没察觉到,低着头含着她的胸乳,用舌头在上面轻轻地画着圈。手跟着伸进了她的衣襟里,开始抚弄她。 她觉得这就是在玩弄她、欺负她,突然一脚踢开了他。 窦宪完全没有防备,就被她踹开了,跌坐在了地上,整个人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反应了过来,气急败坏地说,“你这是做什么?” 她有点害怕,合着自己的衣襟说,“你欺负我。”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爬起来一边说,“要死了。昨天大半夜睡不着骚动的人是谁?” 她死鸭子嘴硬,“说了昨天那是为你着想...而且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 他越听越无语,“昨天就不说了,跟你这种人也说不清楚。就说今天,你以为我要怎么你?我还不是看你像要像不要、欲拒还迎的,所以我亲你??” 她也气急败坏起来,顿足说没有。 “没有你先前冲着我脸红干什么?”他指着她说,“还有你别跺脚,有话说话,别学窦武跺脚。” 但她心虚,虚张声势的又跺了好几次。 “他娘的你再跺!” 她想也不想地就跺了好几下。 他看着,突然就不生气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但她觉得吵架这么严肃的时候,有什么好笑的?紧紧地绷着一张脸。 窦宪忍着笑过去扶她,“好吧,我不对。过来洗头吧。” 她不肯放过,坚持说,“那你给我道歉!” 他倒吸了一口气,“道什么歉?你说清楚。” 她嚷嚷着,“你刚刚说我什么欲拒还迎,我没有,你道歉!” 他嗤之以鼻,想说,你这个人我不要太了解。我还不知道你?但见她急的要哭出来了,还是让了一步,“好,我道歉。” 她这才一下子躺在了准备好的长椅上。但心里还是很气,解开头发后故意很重地往后一甩,一下子全甩在了盆里,激起好大的水花,全溅在他身上。 他看自己衣服都湿透了,恨的牙痒痒,“告诉你,听话点,要不,欺负你欺负的哭都哭不出来。” 但她不怕,反而得意洋洋的,“我肚子好大的,你不敢。而且儿子中午就要回来了,你敢怎么样,我都告诉他。” “嘿,你有了两个孩子你了不得了,一天比一天脾气大,等小的那个生出来,我看你要爬到我头上了。”他抱怨着,把洗发的粉末大把大把地往她头上倒,像在给汤加盐,“那等你生完了再说,到时候,看我怎么把你吊起来打。” 等把她的头发洗完,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了。窦宪保持一个坐姿坐的久了,忍不住腿发麻,身上也**的,心里就有些气。又见履霜整个人清清爽爽的,坐了起来擦头发,更气不打一处来,故意一下子跳了过去。 她吓了一跳,推他说,“干什么啊你?” 他故意暧昧地说,“一身湿的我,一身湿的你,就不来点什么吗?” 她脸一下子通红,恶狠狠地说,“那我待会儿出去烧辣子鸡丁给你吃,保证你吃一口就浑身火辣辣起来。”说完做了个鬼脸,跑出去了。 “你小心点,地上有水的,别跑那么快。” 她哼了一声,没理,很快就跑的没影了。 窦宪看着她的背影,欢快无伤,好像就是在蜜水里泡大的,像个小姑娘,动不动就和丈夫拌嘴。只是这样的天真烂漫总让他看着心碎。很怕什么时候她知道了一切,所有的世界就会轰然崩塌。 他还在想着心事,忽然就听到“砰”的一声,随即是履霜的尖叫。他吓了一跳,忙追出去,果然乐极生悲,她跑得太快,跌在了地上。 见她大着肚子,爬都爬不起来,他吓坏了,忙去扶她,“疼吗?没事吧?” 她勉强地笑,“闹过份了,没注意路。” 他急切地问,“没跌到哪里吧?还好我铺了厚地毯。” 她忍耐着疼痛,想说没有,但身下开始有温热的液体涌出来。 很快窦宪也摸到了,是羊水破了。他惊慌失措地抱着她往床上走,一边大喊,“竹茹!半夏!叫御医和产婆过来!” ----------- 老大老二的事情解决了,就慢慢举起造反的大旗< (‘^′) > 第167章 女儿1 这个孩子降临的太突然,比预计的日期提早了一个多月。 听履霜在里面痛的直叫,窦宪的脑门上不断地冒着汗。他很自责,没事去逗她干什么呢?千护万护着,怎么今天没有追出去扶她?手撑在墙上,不断在后悔。 竹茹和半夏见了都安慰他,“侯爷别急。太后这胎养的好,平日里吃的又多,孩子本来就大。真要拖到足月生,反而难生呢,现在这样也好。” 但他马上就反驳,“你们俩又没生过,你们知道什么?” 一句话呛的两个婢女都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窦宪忽然想起儿子。这时候大约他已经学完了吧,答应了要去接他的。只是履霜现在这样,他怎么出去?吩咐着竹茹去郭府,代替自己接孩子。他仍然在履霜房外等。 不断有产婆出来,端着一盆盆的血水,他看的心惊,抓住了一个问,“她怎么样?” 产婆道,“早产,只不过怀相好,孩子也大了,这时候生也没什么。侯爷不要担心。” 但这种事,哪里是别人劝几句就能不担心的?他再也忍不了了,拨开婢女们,就匆匆往里走。 她们都吃了一惊,阻拦着,“产房污秽,侯爷别进去!” 但他不管不顾地进去了,半跪在她床边,去握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疼吗?” 她阵痛上来,痛的脸都扭曲,但还是强撑着摇头,说,“你,你出去......” 但他很急,摸着她的头脸说,“我不出去,我陪着你。你怎么痛成这样?好履霜,今后再不要你生了。” 她听了,忽然就觉得很委屈,本来紧绷着的一口气松了下来,握住他的手说,“真的好疼啊......”开始哭。 他更加慌张,“那怎么办呢?要不你咬我?”又去满头满脸地摩挲她。 她忍不住心里委屈,抽抽搭搭的。 产婆见了,大大地皱着眉,推着窦宪出去,“别在这里碍事。” 他坚持不肯,“我得陪着她,她都痛哭了。” 产婆毫不客气地说,“那是男人在旁边,娇气的。您一出去,保管夫人有了力气,马上能生了。” 他有点懵,问真的吗? 但履霜知道是这样的,咬了咬牙让他走。 他还是不肯,巴着床沿说,“我留下来陪你吧。” 她意动,想说好。 但产婆在旁凉凉地说,“女人生孩子很丑的。” 她马上改了口,“不要你陪。你去,去接儿子回来。你接了他,我就,我就能把孩子生下来。” 他急死了,想说怎么可能,但已经被两个产婆推着出去了。只得在外面焦急地踱着步。 过了一会儿,窦武被接回来了,见到他,很有些恼怒,想发脾气。 但他先说了,“别闹,娘在生小宝宝。” 窦武吃了一惊,“竹茹姑姑没和我说。” 窦宪心乱如麻的,“那爹现在和你说。”说着,招手把儿子叫了过来,把他揽在了怀里。 窦武感觉到他抱自己抱的紧紧的,忍不住轻轻地问,“爹,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他没隐瞒,忧心忡忡地点头说,“当然了,你娘叫的这么惨。” 他说完,屋子里的履霜又痛的叫了一声。父子两个同时瑟缩了一下。 窦武有点想哭,“怎么突然就生了呢?还叫成这样。” 窦宪很愧疚,“你娘不当心摔了一下。” “那你怎么没接住她呢?” 他无言以对,很惭愧地说,“以后不让你娘生了。阿武你以后也要对妻子好。” 索性履霜这一胎生的很顺利,殿里不多久就传来儿啼,随即殿门被打开。父子两个忙匆匆地都迎了上去,一起问,“大人好吗?” 产婆笑吟吟地说好,“还有力气,醒着呢。” 窦宪又问,“那孩子好吗?” “也好,是个女孩儿。” 窦宪听了很高兴,拉着儿子的手就进去了。 履霜正脸色苍白、精疲力竭地卧在枕上。见他们进来,先伸出手做了个抱的姿势,“阿武!” 窦武跑过去同她拥抱了一下,乖乖地问,“娘你还好吗?要不要看看妹妹?” 她被窦宪扶着坐了起来,“我还好。你把妹妹抱过来。” 窦武小心翼翼地从竹茹手里接过了小婴儿,紧张地说,“娘,娘,我不敢抱了,你来吧。” 但她摇着头,“娘没有力气。你抱着,不会摔到她的。”又指点着,“托着她的头。” 见窦武抱的很吃力,生恐摔坏小婴儿,她温柔地笑,“好了,给你爹吧,你来扶着娘。” 窦武大大地松了口气,和父亲做了交接。窦宪抱着孩子,刚生下的婴儿,又是早产,皮肤紫红紫红的,皱巴巴的。脑袋也不圆,有点尖,真的好丑,像只小猴子,但他还是觉得喜欢,这是他的孩子。他三十岁了,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忍着流泪的冲动,俯身去亲女儿的脸。又问儿子,“看,你妹妹好看不好看?是不是比郭家的老五美?” 窦武看了眼,很老实地说,“都很丑。” 窦宪哽了一下,瞪着他。他这时候想起母亲也在旁边,这样说会伤她的心。不甘不愿地重新说了,“妹妹比郭老五好看一点。”窦宪的眉头舒展开了,想夸他。但很快他又补了一句,“妹妹长的好认,脑袋尖的像个锥子。” 窦宪听的大怒,“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好端端的你非加个后半句?信不信我这暴脾气上来......” 履霜听这话头不对,忙推搡着他,“去吧,抱孩子去洗一洗,叫乳娘给她喂奶吃。” 他不肯,“你还没仔细看过她呢。” 但她坚持要他走,“去吧。” 他没办法,只得抱着女儿出去了。 他走后,窦武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娘,你把妹妹生下来了,那我晚上还是跟你一起睡吧!好不好?不是有妹妹了吗?让她陪着爹吧!” 她听的有点头痛,不知道怎么和儿子说,小婴儿是要母亲照顾的。但见窦武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握住她袖子的手也攥的紧紧的,心软了,点点头说,“好。只是娘这些天不能洗澡,恐怕身上会很臭。” 窦武马上就说,“娘不臭!娘很香的。”他特别高兴,“又能和你一起了,真好啊,娘。” 稍后窦武去午睡了,窦宪抱着小婴儿进来。眉飞色舞的,“这孩子好乖啊,都不怎么哭的,鼻子嘴巴也生的秀气,你看看她。” 她忍着痛,撑着坐了起来,打断了问,“你检查过她了吗?有没有哪里不对劲?” 他哽住了。 履霜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始终骗她说云婶还没来。他根本不敢说他们不是兄妹,哪怕明知道她在害怕。可更怕这件事一牵出来,那些更丑恶的事也被她知道。声音慢了下来,回答说,“检查过了,孩子很好。” 但她还是忧心,“会不会哪里有隐疾呢?你刚说她不哭,她是不是就不会哭?你叫医师看过了吗?你要多叫医师来看。” “好,好!你放心,真的,我都叫医师仔细地看过了,孩子很好。”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把小婴儿举到她面前,“你抱抱她。” 但她同样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着头说,“不要了,窦宪,这孩子你来照顾吧。” 他愣住了,“什么意思?” 她紧紧地攥着床单,“你照顾她吧,我照顾阿武。”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是说,女儿你不管?看也不看?咱们一家人,分成两家过?” 她沉默着点头。 他觉得失望,急声说,“你别这样,不必这样的。” 她忍着眼泪,“可我怕阿武难过。” “那也不用这样啊...”窦宪心乱如麻的,“要不你先睡,儿子那里,我去和他说。” 她很急,生怕他骂儿子,“他什么都没说,是我自己这么想的,你别骂他。” “好,好,我知道,我不骂阿武,你别着急。”窦宪安慰着她,“放心,放心,我一定好好和儿子说。所以你也别再说刚才那种话。你先睡一会儿好不好?生孩子本来就累,还要安抚阿武,苦了你了。” 她被按着睡了下去,但心里存着事,睡的很不好,隔一段时间就醒一次,睁开眼找着什么。 窦宪早把孩子交给了乳母,自己在旁边守着她。见她反反复复地这样,很揪心,俯身下去问,“找什么呢?是不是不舒服?痛?” 她没有回,很快就累的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却又醒了,不知道怎么回事。 到了第五次的时候,她睁开眼睛,殿里已经有点黑下来了。她撑着问,“天黑了。什么时辰了?你快去看看。” 他快步走过去,看了眼殿脚的水钟,“酉时一刻了。” 她道,“到吃饭的时间了,你,你走......” 他这才明白,她一直没睡好是心里记挂着时间。想着到点了,提醒他去吃饭。很感动,叫了声她的名字,开口想说一些软绵绵的情话。 但她闭上眼睛,躺了下去,说的后半句话却是,“——你带我儿子吃饭去,别饿坏他。还有女儿,也叫奶娘给她喂奶。”说完,彻底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他傻在原地,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他轻手轻脚地出去后,先去看了女儿。皱巴巴的小猴子喝了奶,很乖,已经睡着了。他趴在摇篮上津津有味地看了她的睡颜很久,到天完全黑下来,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儿子。一拍大腿,心想糟了。去窦武的房间找他。 孩子果然已经生气了,正在房间里发脾气,把他送的刀剑都砸的砰砰响。 他自知理亏,也不敢骂人,招手说,“走,爹带你去吃饭。” 窦武把头扭开了,没理他。 他走了过去,柔声地说,“那这样,今天爹亲自做东西给你吃,给你赔罪好不好?爹刚刚陪着你娘,忘了时间了。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窦武到底还是懂事的,听进了他的解释,何况又说到赔礼,勉勉强强地说好吧。却又道,“你会做什么呀?” 窦宪受不了那样怀疑的眼神,脱口说,“爹什么都会,就是一直懒得做而已。走,看我给你大展身手。” 他话说的好听,但到了小厨房,手忙脚乱的,一会儿叫儿子递个蛋,一会儿叫儿子洗个菜的,事情多的不得了。 又忙中出错,在窦武拿蛋过来的时候没注意,一颗蛋就那么掉在了地上,摔的蛋黄是蛋黄、蛋清是蛋清的。 见儿子皱起了眉,他先发制人地说,“哎,你怎么没递给我啊,你就松手了!” 窦武看着他说,“爹,我给你了,是你没拿住。我看着你的手伸出来的。” 窦宪哑了,但死鸭子嘴硬,“好吧,我伸出来了,但我没张开手指啊,你怎么能给我?” 窦武说不,“爹你张开了手指的,我记得。不然我不会撒手。” 窦宪听他说话很冷静笃定,而且似乎有鄙夷的成分在,舔了舔嘴唇,没再争下去,以一句含糊的话做了总结,“反正蛋碎了,就是两个人都不对呗。好了我要炒菜了。” ------------------ 这章、这章飘吗???ヽ(ˋДˊ)ノ 感觉最近写文有点跑!!我要收住,拉回我的手!! 第168章 女儿2 见窦武一直百无聊赖地站在旁边,也不说什么话,一点也不像和履霜在一起时那么亲热。窦宪心里酸溜溜的,道,“你过来,和爹说说话。” 窦武不情不愿地说,“说什么呀?” “随便说什么啊,不然你站在这里,多没意思?” 窦武想也不想地说,“和爹说话更没意思啊。” 窦宪听的快气死了,挥舞着锅铲说,“得了,你出去吧。滚吧。” 窦武从善如流地走了。 过了不多久,窦宪端着几盆黑漆漆的菜过来了。窦武看着,表情也没什么大的变化,一幅意料之中的样子,帮着他摆开了,就打算吃。 窦宪见他这样,心里有点虚,开口,“嗯,这个菜呢...这回烧的急,而且本来菜就不大好。所以吧,就有些...捉摸不透。反正,反正你随便吃几口吧,到后面不都得排出来?你说是不是?” 窦武懒的和他争,点点头说是。 窦宪看他没精打采的,皱着眉说,“小孩家家的,没朝气,重新说!”他清了清嗓子,用很标准并且欢快的京都话说,“只要是爹你煮的,都好吃。说!” 窦武抬头瞥了他一眼,“爹煮的□□真好吃。” 窦宪听的大怒,啪的一声把筷子搁在了桌上,“你再说一遍!” 窦武头都没抬,“好话不说两遍。” 窦宪觉得他那种蔑视父亲的傲慢特别讨人厌。而且这孩子居然有两幅面孔,对着履霜孝顺乖巧,到了他这里就很冷漠。不由地觉得心里很苦,低头扒着饭。——菜太难吃了,他一口都吃不下。 过了不多久,窦武吃完了,说了一声,起身就想走。一下子把窦宪的怒火推到最高,“你这就跑了?你爹都没吃完。我看你和娘在一起的时候,一顿饭能吃一个时辰,怎么到我就这么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忤逆?” 窦武听他拉拉杂杂地说话就觉得烦,打断了道,“没有要走。起来是想好好谢谢爹。谢谢你今天给我做了饭,虽然味道像□□,但是毒不死人。我给爹捶捶腰,爹辛苦了。”走过去随便地拍了两下,就抬头问,“我能走了吗爹?” 他看的一包气,很明显的觉得窦武这个态度不对,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悻悻地说,“走吧走吧,强留着你的人,留不住你的心。” 而窦武,一出了殿门就再也绷不住了,忍不住觉得逗父亲很好笑。一路哈哈哈哈地往自己房间走。途中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妹妹,他有点好奇,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了。 小婴儿刚刚醒,正在哭闹。乳娘抱着,始终都无法让她安静下来。 窦武看的着急,伸手说,“给我。”把孩子接了过来。 小孩儿实在是丑,皮肤皱巴巴的,猴子一样躺在他臂弯里,而且味道很奇怪,又香又臭。香的是奶味,臭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拉到身上的屎尿味。偏偏还很好奇,见换了人抱自己,伸着手去扯对方的头发。 乳娘在旁边笑,“姑娘喜欢您呢。” 窦武说不清什么感觉,她扯别人的头发干什么?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可爱,反而傻乎乎的。而且小孩子好臭啊。想到这个小孩以后要和他一起分享母亲,他心里就不怎么开心,把她还给了乳娘,转身出去了。 窦宪收拾好了东西,抱着女儿,颠颠地去看履霜了。正好她醒了,被竹茹搀扶着坐了起来。 竹茹前些天身体不适,暂时回她在宫外的私宅里养病了。下午刚回来。对着履霜,犹豫地说,“有一件事,要同您说。” 她随口地问,“你说” 竹茹刚想开口,窦宪就进来了。她不由地面色微变,改说,“不是什么要紧的,明日说吧。”便屈身说,“侯爷。”很有眼色地下去了。 窦宪也没在意,抱着孩子坐在了床边,“你快好好看看女儿。” 但她摇头,“你把阿武也叫过来。” 他道,“也晚了,阿武可能在洗漱呢。” 她坚持说,“去叫。别叫孩子觉得咱们撇下了他。” 窦宪听着叹了口气,去了。过了一会儿,窦武跟着过来了,本来听母亲要见他,步子很雀跃,但进来了一看妹妹也在,笑就收了很多。闷闷地问,“娘叫我来干什么啊?” “来问问你今天早上学了什么啊?中午晚上吃的好不好?”履霜让他坐,温柔地说。 窦武见她没提妹妹,反而问了自己,心里很高兴,炫宝似的叽叽喳喳把一天的经历都说了一遍。 履霜认认真真地听完了,夸他懂事,又道,“明天也要这样,知道吗?娘这阵子得躺在床上,没法事事照顾你了。到点了你要自己去吃饭,好好吃。书也好好读,有不会的问师傅,问郭叔叔或者你爹也行。晚上娘都要问你一遍的。” 窦武乖乖地点着头。 履霜摸了他的头一下,指着小婴儿说,“正好妹妹也在,阿武,你给妹妹起个名字吧。” 窦武有些惊讶,窦宪也是,“让儿子取?” 她说是啊,“阿武大方才有妹妹的,当然名字是阿武取。” 窦武想了想,脱口说,“那就叫她六六吧。” 履霜和窦宪都没听懂,“什么六六?哪个六?” 窦武说,“嗯,就是一二三四五六的那个六啊!”他理所当然地说,“我叫阿五,妹妹当然就叫六六啊!” 履霜忍不住笑,“真是孩子话。” 窦宪跟着笑,“那以后还有弟弟妹妹,是不是接着叫小七小八啊?” 见窦武唇边笑意泯去了,神情有些惴惴的。履霜忙说,“没有什么弟弟妹妹了,娘只生阿五和六六两个。” 窦宪听的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多纠缠这个问题。就带着笑说,“六六,六六,都喊上了。难不成真叫这个名字啊?哪个小姑娘家家的叫这个啊?阿武再想想。” 但窦武就是对六情有独钟,不情不愿地说,“六多好啊,六六大顺。多吉利。——咦,顺这个字也好。要不叫她顺顺?” “你怎么不说顺子呢?”窦宪没好气地说,“你这都什么名字啊?” “还笑儿子,还不都是你传下来的?”履霜也没什么好声气,把过去他们在元宵节上买灯,窦宪一定要挑最丑的葫芦灯的事说了一遍。 窦武听的哈哈大笑。 履霜见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地开怀笑了,摸着他的头说,“六这个字确实好,阿武说的不错。只是单个叫未免俗了。这样,小名叫石榴吧。哥哥是圆圆的小豆豆,妹妹是滚滚的小石榴。走出去,别人就知道你们是一家的了。” 窦武想了想,觉得确实,别人一听就知道石榴是他的小跟班,点着头恩恩地说好。 窦宪仔细地想了想,“石榴啊...有花也有果,又红又甜,倒好。那就叫石榴吧,大名等孩子大点了再取。”他又老着脸问,“儿子是小豆豆,女儿是小石榴,那我是什么啊?” 他以为履霜会羞涩地说“你是豆馅。”说不定还会用上“甜甜的”之类的词。但她一眼也没有看他,随口就说,“你能是个什么?你什么都不是。” 他的笑停在了脸上,觉得很不是滋味,讪讪的。 过了一会儿,履霜见天色晚了,道,“阿武去洗洗吧,换身衣服过来跟娘睡。窦宪你也......” 他接口,“石榴晚上跟我睡就跟我吧,那早上怎么办呢?早上我要去上朝的。”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哑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咬咬牙说,“你去上朝,就把她给乳母,再叫半夏也过去照顾她。” 他听的叹了口气,没有再尝试和她交流,转而看着儿子,“阿武。爹交代你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 “早上爹去上朝的时候,你帮着娘看一下妹妹。” 履霜听的心中很急。儿子过去照顾着他第一任养父母的孩子,因为他们常常挨打,那是他最痛苦的回忆,她不想再让儿子重复一遍那样的日子,拒绝道,“不行!阿武自己就小,他怎么能照看别的孩子?再说阿武早上要读书的,你别乱来,把石榴给奶娘吧。” 窦宪道,“那么把阿武去私塾的时间,调到下午好吗?正好爹每天下午都没有事,可以送你去郭家,再接你回来。”他看着儿子的眼睛,很温和地说,“不是让你伺候妹妹,管她的穿衣吃饭。只是爹想,你们到底是同胞兄妹,将来几十年都要伴在一起的,所以还是呆在一起处处看。爹知道你现在不喜欢妹妹,可是阿武,你不能一上来就觉得别人不好。妹妹还小呢,你试着和她呆一起几天好吗?实在她不好,爹马上把她抱走。” 见窦武有些犹豫,履霜在旁很着急,“阿武不用勉强的,把妹妹给乳娘。你早上去念书,下午和晚上都是娘带你,爹带妹妹。” 窦宪的气息急促了起来,有些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准过头,斟酌着语句对儿子说,“阿武,你想和娘在一起,这没有错,可是妹妹既然生下来了,又小,娘也不能完全不管她吧。你想,妹妹事情不会自己做,饭也不会自己吃,对不对?所以...偶尔让妹妹在你们之间好不好?就早上。” 窦武有所松动,低着头说,“那就是...每天早上把我的东西都分给她一半?把娘也分给她?” 他想也不想地说不是,“给阿武的衣服、花、还有爹娘的喜欢,都是阿武一个人的。给妹妹的,是另外的。” 窦武听着松了口气,伸出小指头和他拉钩。 窦宪马上就勾了上去。 履霜还是觉得这样不好,想说话,但窦武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没关系的娘,爹说的有道理。”他想起妹妹自从被生下来,一直没有被母亲好好地抱过,觉得愧疚了起来,“娘你还没好好看过妹妹呢!你看看她吧!我,我去洗澡去!” 她想阻止,但窦武已经跑走了。 她生恐孩子会难过会哭,挣扎着想下床,去追他。但窦宪拦住了,“你也别这么提心吊胆的,看你吓的。阿武虽然有点敏感,但他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你别看扁了他。”他安慰地拍了她几下,“好了,我先带着女儿走了。你好好带儿子睡觉吧,等明天早上,也和两个孩子好好处。” ----------- 推荐一个app!日本购物情报。上面搜一个商品,有它的具体报价。适合喜欢日本的化妆品的妹砸!找代购前可以先查查本地价格~ (≥◇≤) 第169章 女儿3 石榴从生下来一直就很乖,鲜少哭闹。但到了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母亲不在身边,突然闹的很厉害,隔一段时间就毫无征兆地嚎啕大哭。 窦宪也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点了灯,匆匆地起身去看孩子了。 乳娘方娘就睡在外面,听到动静,在门上敲了几下。 窦宪忙让她进来,焦急地拍着女儿,一边问她,“石榴一晚上醒了三四次了,是不是病了?” 方娘说没有,“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的。容易饿,晚上夜醒,吵着要奶吃。奴婢带姑娘去喂一喂吧。” 窦宪把孩子递给她,“辛苦你了阿方。” 她摆着手说不敢当,抱着孩子出去了。而窦宪强忍着疲惫,坐在椅子上等着女儿过来。过了一会儿,方娘喂完孩子回来了。石榴喝过了奶,乖了很多,仰在乳娘的臂弯里。窦宪把她抱了过来,轻轻地颠着,“这小丫头,我还以为她是个乖孩子呢,没想到吵的这么厉害。实在辛苦你了,好了,你出去吧。” 方娘有些惴惴的,“侯爷不是明天还要上朝吗?不如把孩子给奴婢吧,晚上奴婢带着她睡。” 但窦宪摇了摇头,“我来吧,万一她再闹着要奶喝,我再叫你。” 方娘答应着,屈膝下去了。 窦宪话说的轻巧,可接下来的半夜过的痛苦不堪。他从来没带过这么大的小婴儿,所以实在想不到那么软绵绵的小孩子,闹起来声音会那么响。小小的身体里好像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等到了早上,天快亮了,他以为一切要好起来了,可石榴又哭了起来,窦宪好不容易才睡着的,又被她吵醒了。坐了起来,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哄这孩子,疲倦地发着呆。好在外面方娘听屋里孩子一直在哭,觉得不对劲,急急地敲门。他醒了过来,叹了口气,让方娘把孩子抱出去喂奶,自己再也受不了了,随便地披了一件衣服,就去看履霜了。 她记挂着女儿,一早也醒了,只是身旁窦武还在熟睡,她不好动,睁着眼睛看墙壁。听到门被打开,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撑着坐了起来,“...你怎么来了?这么早。” 他叹了口气,没有力气多说,只道,“往里面躺躺。”掀开被子睡了过来。 她一边给他让着位置,一边担忧地说,“是不是石榴太闹了?我看你脸色都发青。” 他摇着头说没有。 她这里安静,他的困意一阵一阵地袭上来。勉强说了句,“过半个时辰叫我。”就再也忍不住,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的黑甜,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摇晃撼醒,伴随着男孩气急败坏的声音,“你怎么在这儿?爹!” 他睁开眼。天已经完全的亮了。窦武到点醒了,见他睡了过来,很生气。 他脑子里一团浆糊,困的眼睛都睁不开,“别闹,儿子,爹累。” 窦武还想说,但看着他眼下一片青色,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改说,“天亮了,爹你不去上朝吗?” 他厌烦地把被子拉到了脸上,“不去了,你出去和他们说一声,就说我病了。”说完,又陷入昏沉沉的睡眠。 等他再一次醒来,房间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床上履霜和儿子也不在了。他一惊,忙下了床去找。终于在外面看到了他们。 履霜披了一件衣服,正倚在软榻上。石榴被抱了过来,和窦武一起呆在地上的厚毯子上。一个坐着,一个趴着。窦武寂寂地拿了个水果在手里盘。石榴看着眼馋,伸出手想要。窦武有点生气,劈手夺走了,把脸也转了过去。石榴不甘心,还想要,窦武想也不想就打掉了她的手。 他几步走了过去,“你怎么下床了,履霜?坐月子呢,快回去。” 窦武听着,不怎么高兴地说,“本来娘是要躺着的。可爹你睡了过来,你又交代早上要娘带妹妹。她那么吵,娘怕吵醒你,只好带我们都出来,把里面的房间让给你了。” 他听的大为惶愧,忙道歉,“我不对,我不对。”把履霜扶了起来,想带着她往里走。 但她才生完孩子一天,腰身和腿脚发软,走了几步就觉得痛。他看的心疼,打横把她抱了起来,往里走。又摸见她手脚都冰凉凉的,担忧地问,“怎么了?手这么冷。” 她说没什么,一直都这样,就指着外面道,“你去把阿武和石榴带进来。” 他手忙脚乱地给她冲了个汤婆子,盖完被子,转身回去想接两个孩子。但窦武已经抱着妹妹进来了。 石榴突然地从一个地方被挪到另一个地方,心里很委屈,忍不住就嚎啕大哭了起来。履霜见她哭,心疼地忙从窦武手里接了过来,又让他们都出去。 窦武大了,知道她要喂奶,听话地出去了。窦宪却留了下来。 他第一次见到女人喂奶。那个可爱的女儿,等母亲露出了□□后,居然像一只贪婪的小兽一样凑了上去,一口叼住了,不停地吮。 “怪不得大家都说使出了吃奶的劲呢...”他忍不住手撑在床沿上看。 她脸红地瞪了他一眼,“别看我。” “这有什么。”他还想说,忽然履霜痛呼了一声,石榴也哼哼唧唧地闹了起来。 “我没有奶了...”她蹙着眉。“这孩子还要吸。” 他见女儿急了,开始咬母亲,履霜显见的在痛。根本不知道碰到这种事要怎么办,手忙脚乱的,“那,那把她撸下来吧?” 但她摇了摇头,抱紧了孩子,“让她叼一会儿吧,这孩子很会闹,我怕她哭。” 他急了,“你都没奶了,还让她叼着。我看她都咬你了。” 她温柔地摸着孩子的脑袋,“小孩子嘛,牙齿都没长全呢,不痛的。” 但他知道不是的。可她还是护着孩子。一直到石榴实在吸不出奶,委屈地松开了嘴,她才掩上了衣襟,坐了起来拍她。 “这是干什么...” “拍她的奶嗝。不然才喝了奶就放她去玩,她要胀气要哭的。你去叫儿子进来吧。” 他答应着去了。稍后窦武进来了,履霜又要照管他,一边拍着女儿,一边吩咐着儿子说,“阿武你去拿笔来,写五张大字娘看看。” 窦武去了。不料才伏案写了一半,石榴见本来和她玩的哥哥有了自己的事,把她撇下了,突然又哭了起来。履霜忙不迭地哄着她,又安抚着嫌这里吵的儿子。 总之手忙脚乱。 窦宪在旁边看的心乱如麻。这样的场景,和他之前想的是不一样的。 他以前一直觉得,有孩子就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就是每天下朝以后,孩子们扑进他怀里叫爹爹,等到他休沐,领着孩子们出去玩耍。 谁知道小婴儿会这么麻烦呢?动不动就哭闹,都没有原因的。喝个奶也那么凶。大的呢,心思细腻,老爱闹别扭,还要把娘弄哭,也没有好带多少。而且履霜...她的脸那么白,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总感觉她身体不是太好。 他咬了咬牙,走了过去,从她怀里抱走了石榴,又对窦武说,“走,跟着爹出去。” 母子两个都很吃惊。 窦宪对履霜道,“你好好地休息休息吧,阿武和石榴跟着我,我照顾他们。” 她忙说,“你一个大男人,又要上朝,这怎么行?” 他有点后悔,觉得确实很难做到。但想想她那么辛苦,咬咬牙还是说“我可以的”,把她推下去睡了,自己带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出去了。 等到了殿外,他蹲下身看着儿子,“这样,阿武。你晚上还是跟着娘睡。其他时间,你除了去郭家读书,就...你就跟着爹,妹妹先不要你照顾了。” 窦武有些诧异,“那爹你一个人来?” “是啊。娘身体不好,你看她的脸那么白。这个月咱们让她好好养养。爹来带你们。” 窦武听话地说好。但指着石榴道,“可是她老哭啊,爹你能受得了吗?” 他一听这个就觉得头痛,“受不了也得受啊...先让我好好找找她为什么哭吧。” 他咬着牙又带石榴睡了好几个晚上,特地地把水钟和纸笔放到床边,终于记下了石榴哭闹的大致时间:基本是每隔一个半时辰饿一次,忍不住哭闹。这小婴儿的肠胃倒很有规律。 他想了想,本来依他的作息,是很晚才睡的。石榴跟着他,自然也是一样。如今他试着改成了天擦黑就洗漱。让方娘把石榴喂的饱饱的,然后他给石榴洗澡,带她上床哄着她玩,一直到她眼睛迷迷蒙蒙的,打着哈欠,自己睡过去,马上熄灯,父女两个一起睡。 晚上石榴哭闹,第一次他马上叫醒了方娘给孩子喂奶。然后怕惹得她兴奋,也不点灯,黑灯瞎火地抱着孩子,给她唱歌、拍奶嗝。到了第二次,估摸着孩子不一定消化得掉上次喝的奶,大约就是醒了、馋了。没叫醒方娘,自己拍着石榴,颠着她睡。到了第三次,隔了三个时辰,石榴再哭,再麻烦方娘一次。其他时候,不管石榴怎么闹,都自己哄她。 石榴慢慢就养成了夜奶只喝两次的习惯,也没先前那么爱哭了。——反正怎么哭,窦宪也只给她喝两次奶。 方娘不知道这些,只是见石榴哭的少了,晚上奶也喝的不是那么频繁,不必劳烦她动不动就起床。心里大松一口气,对着履霜连连夸赞,“姑娘真是个乖宝宝。” 窦宪听的苦笑。乖什么啊,还不是他哄的好。对着履霜却说,“那孩子的确很乖,除了第一天有点闹腾,后面一直很心疼我。大约是像你吧。” 她本来很担心他大男人会带不好孩子,但如今眼见这样,也放心了下来,嘱咐着,“晚上你别把石榴带去床上睡,仔细睡熟了,翻个身把她压坏了。” 他嘟囔着说,“还用你说?我这当爹的,哪能不注意这个?”把平娘遣走了,殿里的婢女们也遣走了,端了水来,“衣服解开,给你擦擦。” 她有点忸怩,把被子拉到了脸上,“我不要。” “不要什么啊,你人都馊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的被子掀开了。 履霜也只好去脱衣服。 “慢点,别都脱了,仔细着凉,先解开前面的。”他指挥的井然有序,把她整个人分成了上下前后四个部分,擦的很快也很干净。随即拿过一块大巾帕,把她整个人裹了进去。 她本来想喊不,怕那块巾帕是冷的,没想到裹上身上那么暖。原来那巾帕一早被他搁在了熏笼上烘,早就很热了,散发着香气。她骤然被裹了进去,不由地大大舒了口气。 稍后窦宪去倒了水,给她拿了干净的衣服换上。也是一早就烘热的。 她不由地大为感动,也有些惊讶,说,“你什么时候这么细心了?” 他洗了手,坐在几子上给她喂着红枣,“我一直都很细心的。”给她喂了几颗后,看了眼殿里的水钟,“我去接一下儿子。” ———— 12.31辣!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170章 女儿4 他从郭府里接了孩子后,想了想,突然提出带窦武去东市。 东市三教九流的,人很多,窦武走在里面有点害怕,紧紧地依着他,“爹,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见他拉着自己,一路地往卖家禽的地方走,更奇怪了。 窦宪道,“买只鸭带回去。”说着,把东市的家禽摊都转了一遍,挑了家家禽最胖壮的摊位,买了里面最大的一只鸭,付了钱,拿绳子系了它的脚,拎在手里往内廷走。 到了寿康宫,他把鸭扔给半夏,“去杀了,拔毛烫一烫,晚上做汤。盐少放、油水全撇掉。务必撇干净了。再煮点稀粥,加点红糖,红糖别放太多。” 他说完,往里面走。窦武早跑到了履霜床前,在说爹买鸭子的事。 她听了,觉得好笑,“你也真是。内廷里什么没有,巴巴地从外面拎一只鸭子回来?守门的那些人看了,不定怎么说你呢。” 他在门边洗着手,“管他们怎么说呢。宫里我还不知道?那些采买的黄门,都是拿了钱,出去捡便宜的买的,把差价都克扣下。这样一来,到你嘴里能有什么好东西?平常吃吃也就罢了,现在你在坐月子呢。我啊,刚刚仔细地挑了,这鸭子是乡下人自己养的,一直吃的是菜,不是饲料。这样的鸭子才是好鸭子呢。” 她躺在床上笑,“就你懂。” 他嘱咐了儿子好好陪着娘,马不停蹄地就去看女儿了。石榴半天没见他了,好像有点认不出来了。歪着头。 他见孩子吃着手,觉得好笑,轻轻地说,“不许吃手。” 但石榴小,根本听不懂。 他索性把石榴从摇篮里抱了出来,轻轻地颠。石榴的嘴巴动了一下,好像在笑。 他觉得惊喜,抱着孩子去找履霜,“看!她笑了!” 但履霜是知道的,十几天的孩子还没有什么意识,一直要到三四个月才会发出真正的笑。只是见他这么高兴,也没有说破,依依地低着头,说,“你的孩子,当然聪明了。” 她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窦武还在旁边呢。 果然窦武听了,眼神变的茫然,在旁边问,“那么我呢?娘,我是什么时候会笑的?” 履霜和窦宪都沉默了下来。 过了好久,履霜才涩然地说,“我不知道...阿武,你一生下来,娘就没有见过你。” 他见母亲的眼圈红了,想起竹茹姑姑同他说过这个的,心里大大地后悔了起来。忙说,“我说错了,娘!我是想问你,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第一次踢你的?” 她破涕为笑,“这个我记得,我记得!第四个月的时候。那时候你很皮,你总是踢我。” 他问真的吗,“我那时候很不乖吧?竹茹姑姑说,我以前闹的你每天都吃不下饭。” 她摇着头说没有,“阿武特别乖,很乖。竹茹是怄你玩。阿武那时候可心疼娘了。” 窦宪在旁边看着她,忽然想到,儿子和女儿,两个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他都没有见到过。 对窦武,他迟到了十一年才作为一个父亲开始关爱他。对石榴也是,一直到她临出生前几个月,他才知道自己又有了个女儿。 其实他是一个很不合格的父亲和丈夫。 忽然之间,他心中情绪万千,凑了过去,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揽住了他们母子。 他们都很惊讶,问怎么。 他颇为感慨地说,“没什么。只是觉得上天实在厚待我。有这么好的妻子,有这么好的儿子和女儿。” 窦武被夸了,有些脸红,推着他说,“你要压坏妹妹了!”从他手里接过了石榴。 这段时间,履霜一直在卧床休养。他和妹妹的一应事务全都是窦宪在管。他每天既要带女儿睡觉,还要上朝、接送儿子、给履霜擦洗、照管她的饮食。 窦武在旁边看着都觉得累。有时候也会顺手照管一下石榴,帮帮父亲的忙。他对妹妹已经没有最开始的那种抵触了。 石榴在他怀里,一开始很乖,但很快就不安分了,小手指举着,想摘他的香囊。那是履霜给他做的,他不愿意被别人拿去,阻止着石榴,“听话,别动。” 但石榴听不懂,一定要拿,咿咿呀呀地伸着小手指。窦武见她这样,觉得她不可爱了,眉头皱了起来,威胁着,“不许拿。” 但石榴还是要拿。他没办法,忍着气把石榴给了窦宪,“我不和她玩了。”起身走掉了。 履霜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措。又看了眼窦宪,生怕他骂孩子。但他没有,神态很温和,把石榴交给了奶娘,就去扶了她起来。打了一盆水,给她拿艾草泡脚。 这是他问了王君实得的法子。据说可以治手脚冰凉、怕风怕冷。这些时日他每天都不忘记。 她的裤脚被挽了起来,双脚浸在了热水里。整个人跟着也热了起来,却还是有一点惴惴的,“阿武刚刚走了,你会不会生气啊?” 他没抬头,给她搓着脚,“不生气啊,有什么好生气的。你没发现这孩子越来越乖了吗?一开始石榴生下来,他都不理不睬的,石榴偶尔碰了他的东西,他也很反感。可是现在。有时候我忙了,他会帮着过来照看石榴呢。石榴不懂事,想要他的爱物,他最多也就是走了,一点脾气也没有发。他很像你呢,履霜。” 她听的想哭,“没有。我不会教孩子。我也什么都没有做,两个孩子都是你在带。” “没有,没有。”他抬起头,很温柔地说,“我才是什么都没做,你怀他们那么辛苦,又好不容易生下他们来,这件事,除了你谁都做不了。” 她还是想哭,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的性情那么软弱,如果爱着她的不是窦宪,那么现在,她也许早就是深宫里枯死的一株草了。如果不是窦宪一直在费心地调节着孩子之间的关系,两个孩子也不会这么和谐。她忍不住流下眼泪,“我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你。” 他很惊讶,从来不知道她会这么想。但转瞬就说,“傻话。这叫什么?” 但她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过去的十一年,因为她的软弱,他不停地在外面喝酒、征战、□□。十七岁的时候,他矫健阳光,像是一轮太阳。可是现在,提起成息侯窦宪,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佞臣两个字吧。而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 对两个孩子也是。窦武好好的,却在外面孤零零地生活了十一年。而她作为母亲,一点都不知道,好像一个傻子,还是靠的窦宪敏感,找回了孩子。对待女儿她也很偏心。她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她没有办法,她害怕窦武伤心。甚至她没有什么力气去照看一儿一女,也没有奶水。生第一胎的时候,她几乎没有做月子,一直在哭。那时候她又小,那对她的身体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之后的十一年她的手脚一直都是冷的,每到了月事都精神不振、痛不欲生。 见她还在哭,窦宪没好气地说,“好了,看你矫情的,一哭起来就没边。以后不许这样了。想想儿子都多大了,你还老哭,以后我骂窦武,嘴都说不响。”又道,“我的手脏了,没法给你擦,自己把眼泪擦了。” 她点着头,忍不住嘟囔,“你骂阿武怎么就说不响嘴了?你为什么要捎上我?” 他是随口说的,自然也回答不上,打着岔道,“我想说就说,你管我。” 她听了出来,破涕为笑地打了他一下,“你讨厌。” 窦宪看她泡的差不多了,拿过帕子来,把她的脚擦干净了,送她回了被子。 等他把盆拿走,洗了手回来,她眼巴巴地已经望着他一会儿了。招手让他靠过来,把脸埋在他胳膊上,“真好啊,窦宪。你对我真好。孩子也都很乖。我觉得自己每天像在梦里。” 他的手臂微微颤动了一下。这阵子她被保护的太好,根本不接触外事。她不知道,他们有孩子的事,已经渐渐有流言传出去了。 朝臣对此都不敢置信,但也不得不信,议论纷纷的。只是如今几个有影响力的老臣都已先后倒下,剩下的不成气候,没有人敢公开说什么罢了。 唯独显宗皇帝的弟弟琅琊王,借口新年将至,请求入京探望小皇帝。 他直觉地嗅到了即将生变。那位老王爷,正是涅阳大长公主在梁家被流放后,千里迢迢前去奔赴的那位兄长。窦宪心里明白,他如今占据了宫闱、又手握大权,琅琊王已然不满,何况还有涅阳在旁挑唆。 他与琅琊王,早晚有一场硬仗要打。 只是这些暂时不必让履霜知道了。这些年,她受的苦,背负的磨难已经足够多了。他摸着她的脸,“说会儿闲话吧,再过半个时辰,半夏那里做好了汤饭,咱们就吃饭。”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了,半夏过来禀报说,东西都做好了。窦宪让她去端进来,又去叫儿子。 窦武很听话,一叫就来了。盛了饭,坐下来开始吃。 而窦宪没法和他坐在一起,他要照顾履霜。 见他先盛了一碗汤,仔细地撇着上面为数不多的油,半夏在旁边惴惴地说,“奴婢把油撇过两次了。” 他头也没抬地道,“我知道,你肯定认真地撇了,但是鸭这种东西,本来就油量大,你只撇个两次是撇不干净的。下次多撇撇。看它一点油都没有了,你再端上来。” 半夏见他脾气很好,松了口气答应了一声。 而履霜觉得很好笑,伸手想从他手里接过碗,“我自己吃吧,你去吃你的。” 但他摇着头,“我先喂你吃吧。”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你两次生孩子,从怀孕到坐月子,我什么都没做,履霜。” 她心里骤然一酸,摇着头说,“没有,没有,你对我很好。” 他没有再接口,只是举起了筷子。 窦武大了,渐渐地懂了很多事,见他们这样,端着自己的碗走了过来。 窦宪以为他是来闹母亲的,随口说,“去桌子那儿吃饭去。” 但窦武夹起了一块肉,放到他嘴边,“爹,你吃。” 他不由地大为感动。只是在儿子面前,他一直有一种幼稚的骄傲,这让他没法像履霜那样张口就夸孩子,掩饰地说,“那里有块肉,不是更大吗?你怎么不给爹?” 窦武老老实实地说,“那块有点焦,我想自己吃的。” 他几乎觉得眼泪要下来了,到现在,终于觉得儿子是他的了。 过去的几个月,虽然儿子认了他,叫了他爹,但他始终觉得孩子对他有着隔阂,和对履霜那种天然的、完全的亲近不同。 窦武总是有意无意地刺他。大约是不满他没有保护好母亲吧。但到了这阵子,自从他开始认认真真地照顾履霜,照顾两个孩子,很明显地感觉到窦武对他的情绪有了变化。态度还是过去那种态度,但内里,他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不同了。是一家人,父子之间的担待和相互理解。 他看着儿子,忽然说,“你过来,窦武,爹和你说个秘密。” 窦武有些吃惊,“娘不能听吗?” 他说不能,“只告诉你一个人。” 窦武很犹豫,“那还是算了吧...你说一个我和娘都能听的。” 但窦宪坚持说,“不好,这个就是只有你能听的。” 履霜大约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笑吟吟地看着儿子,“把脸凑过去,爹悄悄和你说。” 窦武点了点头,凑了过去。 “这个秘密就是...”窦宪在他脸上吻了一下,“爹爱你,阿武。” ———— 新年快乐!!!~\(≧▽≦)/~祝我们在新的一年都身体健康,所有的倒霉退散 退散(。?w?。)??每天都开开心心( ??? .? ??? )? 第171章 胡姨娘 窦武被亲后,愣愣的,一直回不了神。|直到履霜在旁边笑了一声,“这孩子, 都傻了。”才脸红起来,掩饰地嚷嚷,“不许你亲我!你嘴巴臭!” 窦宪以前听他这么说,一度很受伤,觉得自己莫非真有口臭?让履霜闻过许多次。但现在忽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窦武这么说是在害羞。哈哈大笑起来,“好吧,但是这种病是会老子传给儿子的。我要是口臭,那你将来也会有。” 窦武吃了一大惊,结结巴巴地问真的吗? 窦宪点点头。 窦武吓坏了,再也不敢说,忙回了自己的座位去吃饭。 过了不多久,履霜吃完了,忙让窦宪快去吃。但他摇着头,又去外面拿了稀饭过来,在吹凉的间隙说,“再喝一碗粥。我叫半夏搁了一点红糖,不知道她放的怎么样。你尝尝。” 她低头尝了一口。不烫不冷,不淡不甜,正好。 窦宪看着松了口气,“今天吃老鸭汤和这个。明天我去弄条野鱼来,再叫人给你炖银耳羹。后天给你吃猪蹄汤和红豆粥。” 她听他一天一天的,安排的分明,忍不住笑,“怎么一天变个花样?还野鱼,你明天还去东市买吗?” “东市的东西也不是样样好。”他摇了摇头,“所以我叫阿顺去庄子上给我留意了,野鱼大概明天能拿回来吧。我问了王君实。他说女人身体不好,其实也不要紧,不会一直不好的。在坐月子的时候好好补,以前的病会好很多的。”他絮絮地说,“反正这阵子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一切有我,你就放开吃吧,等着我把你喂的白白胖胖的。” 粥不烫,可她就是有流泪的冲动,低着头,掩饰地说,“那到时候我胖了,你会不会不高兴啊?” 他有些诧异,“我不高兴干什么啊?瘦有什么好的?”觑着儿子没在听,他凑近她耳朵,飞快地说,“瘦子硌手。” 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本来还很感动,现在也烟消云散了。呸了一声,“我吃完了,你快滚吧。” 他哈哈大笑,收拾着碗筷,坐到桌边去吃饭了。 等一家人吃完饭,窦宪去浴池里沐浴,窦武磨磨蹭蹭地跟着过来了。 他回头看到儿子,随口说,“干什么?想和爹一起洗?” 窦武摇了摇头,“爹,你还是搬回来吧。我想自己睡了。”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怎么的?” 窦武有点不好意思地绕着手指,“就是...突然觉得自己很不懂事。爹每天那么忙,要上朝,还要照顾娘和石榴。几个房间的跑。我也大了,什么忙都帮不上不说,还老缠着娘。娘都一直没怎么抱过石榴,一直在带我。” 他觉得好笑,走了过去,摸儿子的脑袋,“越来越乖了,知道为爹着想。” “不是的。”窦武很老实地说,“主要还是怕娘难过。” 他哽了一下,捂住脸叹了口气,指着外面说,“行行,走吧。” 稍后他洗完了出去,果然窦武已经理了自己的东西,要走了。他心里很雀跃。但履霜依依不舍的,紧紧拉着儿子的手不让他离开。 窦宪看的心里酸溜溜的,走过去说,“干什么啊?孩子想自己睡是好事,当娘的磨磨唧唧什么呢。” 她舍不得,眼泪汪汪地拉着儿子,“为什么要自己睡呢?晚上你踢被子谁给你盖?还是和娘在一起吧。” 窦武听了,很后悔,为什么要打肿脸充大孩子呢?但窦宪在旁咳嗽了一声,他的脸立刻红了,果断地说,“还是不要了,娘。郭璜说他六岁就自己睡了,我都十一岁了。” “那也是个小孩子。”履霜急了,想下床。窦宪见势不好,忙快步走上前,把她推了回去,又对窦武说,“快走吧。” 窦武依依不舍的,但也知道再不走就走不掉了。很难过地说了声“娘,我走了。”抱着被褥去了隔壁。 他的身影消失后,履霜再也忍耐不了,推着窦宪,“就是你!就是你!你赶了我儿子走。” 他觉得冤枉,“我什么都没和他说好不好?他自己来找我的。” 但她觉得就是他干的,又生气又伤心地转到了另一边去睡。 他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躺了进去,把她转了过来,“你也想开点。儿子大了,总要自己睡的。” “可他回到我身边才多久啊。”她的眼圈红了。 他不想再说这个,改而道,“对了,我这几天要出门一趟,去一下河东郡。那里的水渠毁了。” 她有些诧异,“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交给底下人去办好了。何必亲自去?” 他摇头,认真地说,“民生大计,怎么不算大事?你不知道,河东郡那条水渠,本来足可以灌溉沿路的万顷农田的。哪料到一到天旱,沿堤的百姓生恐没有雨水、庄稼枯死,纷纷去渠水退去的堤岸边种东西,有的甚至还把种子撒到了堤中央。这样等到雨水一多,渠水上涨,那些农民又为了保住庄稼和渠田,偷偷地在堤坝上挖口子放水。这好不容易挖成的水渠,被弄得遍体鳞伤,面目全非,真真是变水利为水害了。这种事交给底下人去做,你说的容易。但我朝的官员,大部分都是出自世家,剩下的也以武官或者纯粹的读书人居多。所以我不放心把此事交给他们。这一次,我要自己带着那些新选拔上来的寒门官员去看。” 她不由地说,“窦宪,你变了很多。” 他有些诧异,问真的吗? 她点点头。过去的他,虽说怀抱报国之念,但只是在战场上。私下里,作为一个臣子,他其实没有太多的为国为民之心。但现在,他说话做事,都比过去稳重许多,也往往顾全大局。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只道,“你安心地去吧。” 他说好,“我大概六七天能回来。你啊,我不在的时候,也别忘了每天艾草泡脚。每天吃什么,我也列了下来,告诉了半夏和竹茹。” 她说好,“睡吧。” 第二天早起,他就不在身边了。她问了半夏,得知侯爷带人去了河东郡,一下子怅然若失。 还好窦武很快就起床过来了,不久石榴也被乳娘抱着过来。母子三人在一起伴着,倒也开怀。 但竹茹在旁一直心不在焉的,履霜在孩子走后,不由地随口问了一声,哪料到,她一下子跪了下来。 履霜吃惊地道,“这是做什么?” 竹茹的两手紧紧地攥着,“请殿下恕罪。有一件事,奴婢一直没有说。那个...谢家的胡姨娘,带着小公子来京师了。” 履霜的心咯噔了一下,“怎么了?” 竹茹斟酌着词句,“前阵子...谢老爷殁了。胡姨娘他们孤儿寡母留在茂陵没活路,所以进京来,想见一见您。” 履霜听到前半句,已不由自主地失声说,“我爹殁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竹茹避而不答,也不敢抬头,只说,“胡姨娘告诉奴婢,谢老爷重病的时候,她托人往京城窦府里报过信,想要您回去一趟。可是始终收不到回音。” “什么意思?...她是说,有人拦着不让我知道?谁?” 那个名字几乎呼之欲出。但竹茹不敢说出来,只道,“奴婢安排胡姨娘暂住了奴婢家里,殿下可要见一见?” 她想也不想地说当然,呼吸急促地道,“你现在就去安排他们,来和我见一面。” 竹茹办事麻利,不到一个时辰,就出宫去接了胡姨娘母子过来。 他们进殿的时候,履霜勉力地披了衣起身了,但心乱如麻,连通报声都没有听到。 胡姨娘带着孩子进殿后,立刻跪了下来,口称,“参见太后。” 履霜醒了过来,打算起身去扶她。但竹茹顾忌着她还没出月,忙抢上去,替她扶了胡姨娘起来。 履霜坐了下来,温和地说,“姨娘坐吧。” 这位姨娘是自小伺候她父亲的大丫头,为人老实。在她母亲去世后,被提拔成了妾室。但丝毫没有僭越之心,总是恭恭敬敬叫她大姑娘。过去履霜在谢府的时候,多有家仆婢女见她落魄,刻意折辱她。但这位胡姨娘总是记得她的身份,几次出手帮她。只不过她自己是个柔懦的性子,所以往往也只能吓唬吓唬丫头罢了,帮不上什么大忙。 饶是如此,履霜也感念她。唏嘘地说,“多年不见姨娘了,姨娘的身体还好吗?那是弟弟吧?” 胡姨娘屏着气一一回答,“承蒙太后殿下垂询,妾一切都好。那是犬子,四年前生的,都叫他阿重。” 履霜见她战战兢兢的,柔声说,“姨娘喝茶。竹茹,带小公子去偏殿,找小侯爷玩。”转过脸,对胡姨娘道,“还记得当年我走的时候,姨娘嘱咐了丫头给我送吃食。一眨眼,就十几年过去了。” 胡姨娘见她念旧,说话也和蔼,一颗心放了下来,喏喏地称是。又觑着殿里的婢女们都出去了,突然跪了下来,“太后,太后!” 她忙走下座位去拉,“姨娘别急。有什么事,慢慢说。” 胡姨娘就着她的搀扶起身了。红着眼圈说,“十多年不走动了,本不该一来就提这个。只是老爷去世了,家里这些年又一团乱麻,仆从们走的走,散的散。也没有什么旁支可以帮衬。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没办法,只好来投奔您。” 履霜安慰着她,“这些竹茹都同我说了。今既投奔了过来,自然是要照应的,姨娘放心。只是姨娘,有一事我想问清楚,我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胡姨娘擦了把泪,“三个月前。” 那也就是她怀孕的后期。她想起竹茹所说,还是不怎么相信,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我这里一点都不知道?” “太后以为我们没有使人去报信吗?不是的。”胡姨娘一下子哭了起来,“老爷弥留的时候,一直在喊大姑娘的名字。那时候妾就叫了人,往京师报信了。哪晓得根本就没有回音。” 履霜对前半句不置可否,但抓住了后半句问,“没有回音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谢家的人没有说清楚?所以窦家守门的人,就没往里头传?” 胡姨娘摇着头,“听他们回来说,消息是传到里头去了。可窦侯听了,说一声‘知道了’,就再也没有下话。他们没办法,只好回了茂陵。” 履霜几乎不能相信。怎么可能呢?窦宪瞒着她,不告诉她,她的父亲病重?摇着头说,“不可能。” 但胡姨娘哭道,“我没有骗太后。后来老爷死了,京城还来过人吊唁。当时我见那人古怪,来吊唁,说是老爷的故人之子,却不透露名字,就让府里的家丁悄悄地跟着去看。听那群人,喊为首的那个叫顺爷。” 履霜听的心里狠狠一沉,忙让胡姨娘描述一下那人的形貌。 胡姨娘努力地回想着,“高个儿、豁门牙、笑起来嘴边有个梨涡,走起路来,肩膀有点一高一低的。” 那确然是窦顺。履霜几乎觉得茫然,怎么会这样呢? ———— 造反!造反!造反! 第172章 她1 正好门口传来孩童的嬉戏。是窦武带着谢重在玩。履霜正心乱,抬起头想让儿子带着谢重去别处玩。忽然愣住了。 方才谢重进来,一直畏畏缩缩的,她没看清他的相貌。但现在在日光下,谢重放开了,嘻嘻地笑着,面貌很明显了,细长眉、细长眼。 胡姨娘擦了擦眼泪,唏嘘地说,“阿重和大姑娘长的很像呢。他生下来,人人都说他最像的不是爹,也不是娘,居然是姐姐。当时老爷也惊吓的什么似的。说怎么会?我就讲啊,大姑娘以前小,眉眼还没长开,大了自然是像老爷的啊。阿重像她,其实也就是像老爷。又说,不如把咱们大姑娘接回家?老爷说不必了。谢家是什么地方,窦家是什么门楣?何况他也对不起姑娘...” 她说的絮絮,履霜一句都没听进去。不能置信的,一直只是在说,“怎么可能呢?”几步跑了过去,抓住了谢重。 她的力气重,谢重不由地哭了起来。胡姨娘看的心疼,快步走了过去,“怎么了,太后?” 履霜抓住她的袖子,急声问,“我和他像吗?” 胡姨娘一头雾水,好半天才说,“像...都是老爷的孩子,自然像了...刚刚我不是还说...”把方才的话絮絮叨叨地又复述了一遍。 而履霜觉得身体森然发冷。 为什么呢?她长的像谢璧?那也就说,她不是成息侯窦勋的女儿?那么窦武怎么会是六指呢? 她的胸口一起一伏,手攥住袖子几乎思索不了。但想到窦宪阻拦着,不让她知道父亲的死讯,像有一道闪电劈过头顶。 “云婶...”她喃喃地说。想起他一直说云婶还没有来。好像抓住了一点什么头绪。强忍了下来,对身旁的胡姨娘母子说,“姨娘先回去吧。以后就住在京师里,安置的事,都找竹茹。” 胡姨娘面露喜色,也没多纠缠,千恩万谢的,跟着竹茹出去了。 稍后竹茹回来,履霜立刻踏前了一步,迅速地吩咐着她,“去,你现在就出宫去!想办法找云婶来!” 竹茹安抚着她,又问,“怎么找呢?茫茫人海,咱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啊?” “她一定来过京师了。”履霜的手指紧紧嵌入掌心,努力地思考着,不让脑子迟钝下来,“所以你悄悄去向窦府的底下人打听,这段时日,他们是否护送过谁?仔细别叫半夏知道了。” 窦宪是在七日后的傍晚回京的。 一路上,他惦记着妻儿,归心似箭。又在河东郡买了不少的衣料、香粉,提在手里,打算一见到履霜就送给她。 但等到了内殿,里头竟黑漆漆的,也没点灯。他以为她在睡,有意地放轻了脚步。却听她道,“没事,你进来吧。” 他松了口气,去摸蜡烛,“那怎么不点灯?是不是刚睡醒?”又问,“孩子们呢?” 烛光被点亮,映照出她漠然的一张脸。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试探地问,“怎么了?阿武闹你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 他以为是窦武把她气着了,放下了东西,撸着袖子说,“我去找他。” 但她道,“我把他和石榴,暂时送到嘉孚家了。” 他诧异地说,“这是做什么?我今天回来啊。” “——我见过云婶了。”她打断了,忽然说。 他刹那间失措,后退了几步,浑身僵硬。 她看着他,又道,“还有我爹死了,为什么也不告诉我?” 他猜想她未必知道事情的全部,怀抱着侥幸,还想打马虎眼过去,“是、是吗?我、我不知道啊...那我们择个空闲的日子,一起去拜祭岳父吧...” “你不知道?真的吗?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呢?” 他心里狠狠地一沉。几步奔了过去,去握她的手,“履霜,履霜,你听我说!” 她没有把手抽出来,疲惫地只说,“还要再说什么呢?”她沉默良久后,忽然流了一行眼泪下来,“窦宪,和你在一起十四年,我好像...从来都没有和你说过我的童年。” 他直觉地不想听,指着外面说,“我们把阿武和石榴接回来,好不好?我几天不见他们了,履霜!” 但她恍若未闻,自顾自地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就死了。爹对我一直很坏。朝打夕骂,而且常常不给我饭吃。你想不到吧?我在谢府的时候,经常偷东西吃。厨房的、那些姨娘那里的、甚至小丫头房间的,我都偷过。后来被我爹发现了,又是一顿毒打,府里的人也厌恶我,给我起了种种名号。可是没有办法啊,我还是饿,就只能捡府里的花、菜、死掉的小黄雀吃。你知道我为什么有一手好厨艺,又认识那么多香料吗?就是从那里来的。那年...我们刚在一起,记得我做槐花饭给你吃,你很高兴,说要让府里的厨子都学学。那个时候,我很害怕。窦宪,你不知道,那只是没有饭吃的人,才吃的东西。只有你,侯府公子,一无所知。” 他不敢听,抚着她的脸,急切地说,“别说了好吗?”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指着放在地上的一堆东西说,“你看,那是我给你买的衣料。我自己挑的,你看一看!” 她顺着他指的看了一眼,“真是好衣料。”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袖子发呆,“在十四岁以前,我碰都没碰过那种料子。那时候我常年只有两三件衣服可以穿,都是我娘留下来的旧衣服。要不就是胡姨娘看我可怜,偷偷给我做的。记得那时候,我有一件粉色绣花的外衣,特别好看,可是那时候我在长身体啊,很快就不能穿了。我又不敢再去麻烦胡姨娘,只好勉强地穿着,把那件衣服改了又改。即便这样,那件衣服也很快就坏掉了,袖口几乎被磨没了。衣摆那里也常年有线头垂在外面。可是窦宪,我根本不敢抽,也不敢剪。我生怕那截线头抽了出来,整件衣服也毁了,以后我再也没有衣服可穿。”她抬起脸,问,“你知道那种贫穷的、没有父母爱的滋味吗?” 他心中一痛,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履霜,履霜,我会好好待你的。姑姑和姑父没有给你的,我都给你。把我的一切都给你!” 但她说,“那么阿武呢?”她猝然地掉下一滴很大的眼泪,“一想到我的儿子有和我一样的童年,我就恨不得杀了她,杀了我自己。” 他知道她在说谁。但没有办法,甚至他不敢说出来,只能不断地道着歉。 她根本听不下去,手捂住脸,突然痛哭失声,“我的儿子,他才十一岁啊,却已经像个大人。我宁可他像别的孩子那样淘气,让我每天都想打他,也不要他那么懂事...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有什么错?她是公主啊,如果怨恨舅舅,为什么不和他和离,却把错都怪到我的头上?还有我的儿子...她毁了我儿子的一辈子!他永远也没法像其他的孩子一样了。他心里永远存着一片阴影,长大以后会像我一样,永远小心翼翼,什么都不敢争取。在人群里,他也是个异类!” 每句话都像刀子一样捅着他的心,他不敢再听下去,搂住她道,“别说了,别说了!” 但她推开了他,声嘶力竭地说,“我为什么不能说?我已经沉默了半辈子。以前我一直觉得,这都是我不得不受的,可是到今天,突然有人对我说,一切都是阴谋,我的人生就这么被轻易地拨弄了,我的儿子就这样受了十一年的苦...你知道没有人要的滋味吗?” 他忍着眼泪,想说知道。 但她大声地说,“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明白!十四岁的时候遇见你,我是那么羡慕你。你有优渥的家庭、光明的性子,做任何事都随心所欲。那时候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好了。那我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吧。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够像你一样,心里没有一片阴影。我竭尽全力地为你想着办法,希望你能得到一切想要的东西,窦宪,你是我唯一的爱过的人,可是我没有办法嫁给你。我在你身上,寄寓了那么大的梦想啊......后来我想,远远地看着你也是好的,我去了东宫。我每天都在忍耐。我想我可以接受那样的生活,最开始的十四年,我不就是靠忍耐活下去的吗?可是...令嬅有刘炟,宋月楼有儿子,梁玫也有养母和妹妹,只有我,我,没有一个人爱我。人人都要利用我,你也不断地在逼我。我发现尝过一点幸福的滋味,我再也没办法忍受那样的孤独了。那个时候我常常想,为什么我要活着呢?活着有什么意思?我的人生过成了这个样子...那就让所有人都践踏我好了...”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么大声地诘问,激烈的情绪伴随着泪水不断地砸落。而他没有办法。 她又想起前几年,某一次过年的时候,她染了风寒,没法出去了,只能一个人呆在殿里养病。 外面在开夜宴,欢歌急锣,声音又大又喜庆,可是她听着只觉得烦闷,耳边嗡嗡的,几乎失聪。她强撑着下了床,把自己的衣服找出来好多件,把门和窗户都堵的死死的。 可是没有用...那些声音还是不断地传入她的耳朵。那个瞬间,她忽然再也忍受不了,身体滑落在地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 那些事,现在回想起来犹觉得痛苦,“...深宫里的夜好黑啊。我每天都睡不着。想着我死去的孩子...谁都要欺负我,和小时候在谢家一模一样。后来,我终于有了肇儿。他的父亲是你的表兄弟,长的有一点像你。我想我终于找到了寄托。我有孩子了,我有家了,从此有人陪着我了,我再也不用怕谁欺负我了。可是那个时候,我的儿子在哪里呢?”她的声音尖利,“我的儿子像一个没人要的东西被扔掉了!给一家出身卑贱的人烧火做饭,每天都在受苦!而我,我这个娘在抚养别人的孩子。一想到这个,我就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杀了她!” 他一句都不敢说。过去只知道责怪她退缩、软弱。但一次都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那样。其实她的人生很薄弱,而他从不曾懂得。他站在原地,流泪满面,“履霜...” 她没有回应,决然地擦掉了眼泪,忽然问,“再过两个月石榴就百日了,你要怎么办?” 他不明白这样的时刻,她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好一会儿才勉强地开了口,“跟...郭璜他们家一起聚一聚吧。” 她摇着头,大声说不行,很抵触地看着他,“我的女儿见不得人吗?为什么不能办个像样的、大点的百日宴?” 他很惊讶,以为她心里清楚彼此的处境的。如今这样的身份,怎么给女儿办大宴席?委婉地说,“人一多,是非就多了。” 但她听的很反感,大声道,“我不管。我一定要让女儿有大的百日宴。还有阿武,你要在那个宴席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认识,告诉他们,那是你的儿子!” 他知道她气性上来,头脑正不清楚,试着讲道理,“履霜,咱们现在的处境你不是不清楚,我看...” 她打断了,又问,“我问你,你把两个孩子写进了族谱吗?” “当然!那是我的孩子。”他脱口说。 “那你是怎么写的?” 他回答不上来。 他没有名义上的妻子,连妾也不曾有一个,所以也就注定了一儿一女没法挂在谁的名头下,没法成为他的嫡子或是庶子。只能是养子、养女。 她看着他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大半。大为失望地说,“你去改掉族谱,我不许你那么写!” ———— 第173章 她2【重写了】 她没有回应,决然地擦掉了眼泪,忽然问,“再过两个月,石榴就要百日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不明白这样的时刻,她突然说这个做什么。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跟...郭璜他们家一起聚聚?” 她摇着头,流着眼泪说不好,很抵触地看着他,“我的女儿见不得人吗?为什么不能办个像样的、大点的百日宴?” 他很惊讶。过去,她一直是两人之间清醒的那个,时刻不忘记彼此的处境,做事总是慎之又慎,生恐落人话柄。所以他刚才说了那样迎合的话。 而她误会了他的沉默,以为他在默认。很失望,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又说,“我不管,我不管!我一定要让女儿有大的百日宴,她不能成为又一个没名没分的孩子!还有阿武,你要在那个宴席上,把他介绍给所有人认识,告诉他们,那是你的孩子!还有,还有我问你,你把两个孩子写进了族谱吗?” “当然!那是我的孩子。”他脱口说。 “那你是怎么写的?” 他回答不上来。 他没有名义上的妻子,连妾也不曾有一个,所以也就注定了一儿一女没法挂在谁的名头下,没法成为他的嫡子或是庶子。只能是养子、养女。 她看着他的神色,已经猜到了大半。大为失望地说,“你去改掉族谱,我不许你那么写!” 他心里有别的打算,皱紧了眉说,“可是......” 她呜咽地打断了,“不要再对我说可是了!唯一的可是就是你不愿意做、不敢做。想想两个孩子,他们已经受了那么多委屈,你还要再给他们安一个那样的身份,将来叫他们抬不起头吗?” 他心里也知道,养子养女说的好听,但将来无论是窦武...,还是石榴婚嫁,总要被人说嘴的。依他的意思,是将来一步到位。但如今她既然提了,那么早一些改过来也好。不过,是费些精力,招惹些物议罢了。答应着,“好,我明天去想一想办法,改掉族谱,你放心。” 她擦着眼泪点头,一边强调着,“还有石榴的百日宴,你也要用心去准备。” 他看着她说,“自然。”带了一点试探,“其实依我先前的意思...是封石榴为固安翁主,于新年的一月十五行百日礼,命京中一千石以上的大臣皆赴侯府宴席。履霜,我怕你觉得太张扬,所以一直没有说。” 她想也不想地就说,“我为什么会不答应?这样很好,就这么办!” 窦宪心里很微妙地一动,看着她,试探地又说,“阿武也大了,老这么小公子小公子的叫他,没名没分,既不好听,出去了,别人也不见得会尊重。何况妹妹有了翁主之封,哥哥却是白身,这个样子,阿武脸上也说不过去。所以我想,不如趁着石榴百日,喜上加喜,给阿武也加封一下吧。” 这次她有些犹豫。 窦武才十一岁。这个年纪加封,是不合规矩的。到底他是个男孩儿,和石榴不同。而国朝的王侯之位、世子之位的承继,一向都要到孩子年满十八。贸然就封阿武为世子,恐怕言官都会攻讦他。何况窦宪如今掌控了大权,女儿尚在襁褓,已经得封翁主,一旦儿子再破例得到封赏,那对刘肇来说,是很危险的讯息。 想到很久不见的养子,她的信念动摇了起来,整个人也有些清醒——终究那个孩子是无辜的,何况与她相伴多年,不是没有感情的。她不想夺走刘肇的所有。 见她犹豫了下来,窦宪有些失望——履霜到底还是心软的。她所能为孩子想到的最大争取,就是一个还不错的名位。而作为父亲,作为男人,他的想法是截然不同的。他所追求的不止这些。 他叹了口气,问,“你在可怜刘肇,是吗?” 她浑身轻轻地颤动了一下,没有回答。 他轻轻地说,“我也可怜他,甚至有时候,会觉得对不起他。” 她很吃惊,完全没想到他会这么想。一直以来,都觉得他对刘肇除了厌恶,没有其他情绪。 窦宪自嘲地笑了下。过去的他,冷酷、偏激,往往一事不合己意,就痛下杀手。但现在的他,也许是做了父亲吧,也许是见证了太多的悲剧。在做决定之前,总是下意识地先想,这样会不会给别人带来伤害。 他颇为感慨地说,“过去,一直以来我都很看不起先帝。觉得那是一个活的不知所谓的人。身为帝王,没有一点决断力,总是在妄想,试图去保护所有人。可是如今...履霜,到如今我忽然觉得自己可以理解他。就品德而言,他实在是一个优秀的人。甚至一定意义上说,他很伟大。只是身处皇帝这个位置,一点微小的过错都被无限地放大了。其实,如果换了我,做的未必会比他好。可是——想是一回事,真正去做,又是另一回事了。就品德而言,我欣赏先帝。就一个普通人的角度来看,我也可怜刘肇。但是履霜,站在今天这个位置,我还是会说,我看不起刘炟,我也厌恶刘肇,我会避免成为他们那样的人。” 她听的悚然心惊,在此时真正发觉了他和她的不一样。 对待有多年感情,如今却怀有异心的小皇帝,她所能想到的最好处理办法就是不理睬他。但是窦宪...这么多年以来,他执掌大权,操纵多人生杀。何况不久前又去过边塞,一举剿灭匈奴,登燕然山记功...那样的举措,几乎有帝王封禅祭天的影子了。 那个时候,站在万丈高空,俯视脚下的万万民众时,他在想什么呢? 而这些时日以来,他一直在施行惠政,修补着和朝臣们的关系。与此同时,不断在拔擢寒门子弟。他真的是全然的为君、为国吗?打算收拾好河山,将来等到刘肇成年,统统交付到他手上? 不是的...他在培植自己的心腹,为他的将来铺路... 她想起刘肇,那个一直软绵绵地叫她母后的孩子。他一直很乖,从生下来就很喜欢她,总缠着要她抱。才四岁,就知道要脱了鞋子,才能踩到她的裙子上。 不由地心中愧疚了起来,摇着头说,“其实...咱们已经蒙受先帝之恩,得到很多了。多年来,却不肖毒杀后宫诸位贵人、夺取其国。我想,咱们不能再......” 他打断了,冷静地说,“不是这样的道理,履霜。想想先帝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如果没有我,他能顺利继位吗?如果没有我荡平匈奴,大汉岂能安稳至今?所以不是他给予我们恩德,是天下原该是我的。能者居之!” 一席话就结束在了这里。窦宪说完,就进去沐浴了。留下履霜,闭着眼睛,内心错综复杂地坐在原地。 到了次日,窦宪去上朝,窦武回来。居然是抱着石榴一起来的。 履霜看了很惊讶。 窦武见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昨天晚上,新换了地方睡,有点睡不着,就把妹妹抱过去玩了。” 她听的笑,“不怕妹妹吵你啊。” 窦武摇着头说不怕,举着石榴说,“娘,她好乖的!都不怎么哭的,就晚上饿了,闹几声,被奶娘抱出去喂了两次奶,马上就好了。” 她更吃惊了,“你和妹妹一起睡的?” 窦武欣然地说是啊,轻轻地捏着石榴的脸颊,“她最近越长越好看了,也比以前乖好多。” 石榴哼唧了一声,好像听得懂,不满地转过脸想咬他。他笑嘻嘻的,也不在意,把手指伸过去,给石榴啃了几口,然后凑近石榴亲了一下。 石榴马上就笑的咯咯的,小手指攥住了他的脸,咿咿呀呀地拍打着。又在他怀里踢蹬着,想下去玩。 窦武几乎抱不住她,哄着她说,“别闹。” 但石榴一定要下去,他也只得把她放到厚地毯上了。 但石榴实在太小,下去后,根本不知道怎么办,连坐都坐不稳,更别提爬了。窦武看她不会玩,拍着地说,“爬,爬!石榴!” 而石榴听不懂,还是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并且不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东倒西歪的。 窦武看的着急,索性趴了下来,拍着地面说,“看哥哥!”往前爬了好长一段直直的路,“这么爬!” 窦宪上完朝回来,刚好看到,吓了一跳,“这是怎么的?” 窦武自觉忘情,而且在父亲面前丢了脸,红着脸爬了起来,把石榴抱起来,塞给了父亲,转身跑了。 窦宪莫名其妙的,“干什么?” 履霜笑着看他,“没什么。只不过阿武刚刚在带着石榴玩。我瞧着他们兄妹俩的感情倒好。阿武还说,他昨天是抱着石榴睡的。” 窦宪听了也很惊讶,“真的?” 两个人昨天谈话太深,再见,彼此都有些不自在。尤其履霜,欲言又止,整个人惴惴的。 窦宪眼见着,不动声色地引导着她,“我就说吧,阿武其实很懂事,心也大。你瞧他最开始说不喜欢妹妹,现在两人不还是玩上了吗?”他把女儿举了起来,逗着她,“主要还是石榴长得好看,像我。又被我带的听话。” 她果然被带偏了,抿着嘴笑,“就你能。”从他手里接过了女儿。 石榴一个多月了,不像刚生下来那阵,紫红紫红的。现在她的皮肤白白净净的,又胖。生的大眼睛小嘴巴,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她疼惜地把女儿抱在怀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刚进东宫的时候,申令嬅生大女儿刘吉。那时候刘炟不顾产房污秽,马上就进去看令嬅了。又轻言细语地陪着她说话。一度让她羡慕、自卑。可到了今日,上天把从她这里夺走的全还给了她。到了今天,窦宪在她身边,儿子也那么听话,女儿又漂亮。她再也不用去羡慕别人。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窦宪说的那些话。忽然又有些摇摇欲坠的。 如果能让石榴和阿武更进一步,倒好...当父母的,不就是努力让孩子过的更好吗? 这个念头冒出来,刘肇的小脸同时浮现在她眼前。那个孩子,曾经以剑指她,命心腹放箭。却也是她一手带大的,曾经在幽深的宫禁,给予她难得的温暖。 她想到自己已经很久不曾见过刘肇了,忽然后悔起来。 窦武刚来时,是有些叛逆的。可她和窦宪每天的教导着他,爱他,到现在,窦武几乎不再敏感了,变的开朗,爱护妹妹。如果刘肇的身边一直有她陪伴,那么,也许他是不会做出那些伤人的事情吧? 如果窦宪和小皇帝能并存就好了。如果窦武和刘肇能够同时作为儿子就好了。 她一边这么想,同时也知道这只是幻想。心里很痛苦,不敢再想下去。 -------- 这样改合理不!\ ( > < ) / 最近10几章,都是旅游前存的稿,疯狂赶出来的,所以写的都很飘,重写啦! 然后今天仔细地想了想,觉得女主确实不可能转的这么快,一下子性情大变,那么强势,想篡位。她还是一个柔弱的心软的属性。之前那稿确实用力太猛了。 倒是窦宪,底都打好了。性格就是强势的,经历也点满了,可以开启 不甘人下 线了。他提出篡位似乎更合理一点。 因为我自己写,有时候会当局者迷辣,人物突然就不是人物了,变成了我自己(哎,换了我,宋月楼搞我的第一次,我就跳出来大刀砍死丫了...)所以再崩,里们就说啊!我再改改~ 第174章 百日宴(微改 最后) 石榴的百日很快就到了。 那天,一家人吃了早饭后,履霜第一个站起了身,催着窦宪带孩子早点去窦府。 窦武有点诧异,“怎么,娘,你不去吗?”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去的话,是以什么身份呢?表姑?摇着头说,“娘不去了,你好好地跟着爹。” 窦武有些急,挣开了父亲的手,来找母亲,“你去!你不去,我也不想去了。” 她没办法,只得看了眼窦宪。 他走过来道,“娘身体不好,要在这里养着,今天暂时不能去了。” “我不管。”窦武着急地说,“娘不去,那我和妹妹还去做什么。” 履霜心里感动,摸着他的头脸说,“不要紧的,你好好地去。娘虽然看不见,但知道了也很开心的。” 好说歹说的,终于把他劝了出去。 到了窦府,早已经有大臣们候着了。见他们父子三人过来,纷纷道,“参见侯爷、小公子、翁主。” 窦武悄悄地问,“爹,怎么他们来的比咱们还早?还没到中午呢。” 窦宪轻描淡写地说,“因为他们知道你妹妹好看啊,所以都想早点来看看她。” 窦武听的笑,“那他们又没有见过石榴,怎么会知道她好看?不过石榴真是越长越可爱了。” 父子两人正说着话,忽然横斜里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窦宪眼尖,一眼看到寒光闪烁,忙把手里的石榴塞给了窦武,急声说“快走!”自己上前去抵挡。 但自己家里,他觉得安全,没有佩剑。赤手空拳,很快就抵抗不了了,手臂上挨了好几下。那人又追的狠。 多亏窦武机灵,四下找着,拿过一个空的烛台,扔给窦宪,“爹,你接着!” 窦宪反手把尖的那一面朝着刺客,对着他的手臂往下刺。 但对方刚才听窦武出声喊爹,眼看那是个孩子,手上又有另一个婴儿,自觉比窦宪好对付,竟硬生生地挨了一记,随即忍痛将衣袖挣脱,举剑去杀窦武。 他吓坏了,完全反应不过来。只知道把身体团成一团,将石榴死死地抱在怀里护着。 还好窦宪反应迅速,飞快地踢向那个人的后背。那人背后空门大暴,没有防备,一下子被踹倒在地,手里的剑没握稳,掉在了地上。 “快拿剑,阿武!”窦宪急喝。 窦武不敢迟疑,立刻抢上去捡剑,握在手里,狠狠地往那个人心口处一刺。 正中要害。那人仰在地上,吐出了一大口血。 窦宪这时候看清了他的面容。那邋遢的刺客,居然是他的妹婿周荣。几步上前去,拨开了儿子,向地上问,“周荣?” 他往外呕着血,说,“是我...是我...” 方才打斗的动静大,很快聚集了一大群来看热闹的臣子们。如今又见那刺客仰在地上,露出了真容,更觉不可思议,窃窃私语着,“居然是妹婿...””“什么妹婿...妹妹都没了。”“咦?怎么说?”“嘘,回去再讲...” 周荣眼见着众人环伺,忍着痛楚,大声地说,“佞臣窦宪,杀戮妃嫔、大臣、堂妹数人!我周荣,今日纵死,也快意大争过,无所遗憾!”哈哈大笑,勉力半撑着起来,拿过了剑,就往脖颈处抹去。 窦宪来不及阻止,已经看到他头颅落地。甚至他来不及遮住儿子的眼睛,鲜血就那么喷溅到了窦武的衣服上。 周围的窃窃私语也更大声了,石榴一来害怕吵闹声,二来被哥哥紧紧抱着,闷的透不过气,忽然大哭了起来。 而窦宪,在这些吵闹的声音的浪潮里,几乎觉得无措。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让窦顺去推了看热闹的人都走。 好好的百日宴上见了血,接上去的宴席,谁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一直到门口有人来报,琅琊王来访。 窦宪皱着眉,“他怎么来了?不是还在路上吗?” 窦顺在旁惴惴地说,“已到京师了。并且说是一回了京城,立刻就来贺翁主百日的。” 窦宪直觉有问题,打算拒绝。但眼见那些大臣们竖着耳朵,都在等他的反应,也只得咬咬牙说,“好吧,你去请他进来。”深深地看了窦顺一眼。 窦顺明白,那是要加强防备、仔细搜查琅琊王一行人的意思。点了点头,退了下去。 很快有浑厚爽朗的笑声传了过来。 窦宪站起身,去门口迎,“舅舅。” 这才发现,除了琅琊王,涅阳大长公主跟着也来了。他淡淡地道,“瑾姨。” 和过去几年相比,她老了很多,也沉默了很多。听他叫人,眼睫跳了一下,没有吱声。 琅琊王却比她从容许多。自顾自地坐下了,“孩子呢?抱来舅舅看看。” 窦宪不软不硬地说,“舅舅招呼也不打就过来,实在来的不是时候,孩子刚才被抱着转了一圈,现下已经累了,被乳娘抱回去喂奶了。” 琅琊王哈哈大笑,“未必是舅舅来的不是时候吧,嗯?” 窦宪听他这么说,已知他听说了周荣一事,没有回答,冷冷地看着他。 琅琊王也不在意,又道,“那孩子的母亲呢?总该叫她出来见个礼吧。” 窦武听了,有些瑟缩,紧紧地依着父亲。 窦宪把他揽在怀里,对着琅琊王道,“内子身体不佳,不便见人,舅舅担待。” 琅琊王听的讥讽大笑了几声,“内子?无媒而聘,也能叫夫妻吗?”不给窦宪说话的机会,就又道,“开门见山地说吧,我这次进京,是担心少帝。既然你女儿的百日酒席我来过了,那么,我这就进宫去了。” 窦宪想阻拦,但是...没有立场。他是帝王的“舅父”,但琅琊王的身份远比他高,他是皇室中资历最深的长辈。所以窦宪也只得道,“那么,我派人护送舅舅。”招手叫了一列府内亲兵过来。 见琅琊王不置可否,亲兵头领胡瑞做了个请的手势。 琅琊王忽然暴怒,从腰间拔剑,一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一蓬血喷溅开来,周围人都惊叫连连。但琅琊王不以为意,挑衅地转身向窦宪道,“你的人没有规矩,舅舅替你管教,伯度,你不介意吧?” 他紧紧地攥着手,几乎想杀人。但这样的场合,如何能够?咬着牙忍了下来。 琅琊王傲慢地说,“好了,既然你的人不堪大用,那就自己留着好好管教吧,舅舅进宫去了。”说着,施施然地离开了。 他一出了窦府,就再也忍不住,往地上“呸”了一口。涅阳见他这样,惴惴地道,“三哥。” 他横了妹妹一眼,“怕什么?没见那小崽子被我治的服服帖帖的?” 但涅阳是亲眼见到梁府如何一步步破败的,忧愁地说,“那只是大庭广众下,他不愿意撕破脸罢了。他这个人,做事诡谲,总之三哥你要小心。” 琅琊王安慰着,“你放心。他多大,我多大?我能叫他讨着什么便宜?走,进宫去看肇儿。” 两人坐上了车,一路往内廷去。 琅琊王回想起刚才群臣恭贺,一口气咽不下去,忍不住又道,“多年不回京师,真是乌烟瘴气。那窦宪也是皇家亲眷,我看着他小时候也算懂礼,怎么如今竟变成了那个样子?和太后通奸,又专权骄肆。真是祸乱国政、祸乱国政啊。当年皇兄要传位给炟儿的时候我就不赞同,看看,果然。”他鄙夷地叹了口气。 一时到了宫门口,他扶着涅阳下去。 守门的方毅等人见了,内心警惕,借口他们事先没有通报,无两宫手谕,宫闱不便开启,拦阻着。 琅琊王看着,大大地生起气来,爽性挑明了说,“太后与人通,而将陛下囚于宫内,众所周知。还说什么两宫手谕!放屁!” 方毅等人听的都面红耳赤,只是记挂着职责,坚持不让他进去。 他也没再争,只看了眼身旁的长随,对方提着剑,就要带人上前动武。 【局势一触即发时,忽然窦府里来人,传来口令,命方毅放行。 见方毅等人不得不收回了格挡的兵器,琅琊王冷笑了一声,“倒是好世道,如今我们能不能进宫,居然要听一个外姓小辈的号令了。”虽然这么说,还是震了震袖,欲向内走。但涅阳很恐惧,拉着他的袖子说,“要不,三哥,咱们还是回去吧。”】 琅琊王听的很不满,“过去一直念叨陛下的是你,催我来京师的也是你。怎么临了你倒怕了,你这是做什么?”强硬地把她拉进了内廷,“怕什么。咱们是显宗皇帝的亲弟妹,谁敢动我们?” 他一路地往福宁宫而去,却不见小皇帝刘肇出来迎接,不免心下不悦,“陛下呢?” 守门的蔡伦点头哈腰地说,“陛下近来身子不好,现在内殿里修养。” 他点了点头,径直进去了。一眼看到那个九岁的小皇帝面色苍白地坐在榻上发着呆。 这和涅阳同他描述的机灵孩子大大地不一样,他有些吃惊,随即皱起眉头来,叫道,“陛下。” 刘肇醒了过来,又经蔡伦在旁提醒着,说这是他的三公公和姑祖母。嗫嚅着叫人。 涅阳大长公主听了,眼泪马上就掉了下来,奔了过去,“我看看!我看看!好孩子,你长这么大了,你还记得我吗?” 刘肇心里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这是他母亲和姨母的养母,点点头说记得。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话了。 【琅琊王看的很不满。这小皇帝实在太过孱弱。他挥手劝退了殿里侍奉的人,开门见山就说,“今天寿康宫谢氏的女儿办百日宴,陛下知道吗?” 刘肇懵懵懂懂的,“...什么女儿?” 琅琊王听的冷笑了一声。这孩子长于深宫之中、奸夫□□之手,居然到现在,对那□□有了孩子都一无所知。声音洪亮地说,“谢氏她生了个女儿,今天刚满百日。和她的表兄,侍中窦宪生的。” 刘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可能呢?不断地摇着头,“不是的...那是舅舅的女儿,和我母后有什么关系...” 琅琊王看着他这样,更鄙夷了。转而又问,“那封窦宪的女儿为翁主的旨意,也是陛下所下吗?” 刘肇还沉浸在母后生女的不敢置信里,听不进去,一直到琅琊王问了多遍,才颤抖着开了口,“是......” 琅琊王忍不住气道,“陛下!那窦伯度杀你父母,又一手掌控我刘家天下。你怎么能给他下那样一道旨意呢?这不是把他的权势推到顶峰吗?” 刘肇慢慢地冷静了下来,看着他道,“舅父大破匈奴,拥不世之功,无论朝臣还是百姓,都心悦诚服。何况他自匈奴归,一洗前霸,谦虚待人,拔擢大臣。他的出身又高贵,撇开舅父不谈,本身也与皇家有亲。无论是形势还是私情,这道恩旨朕都不得不下。”】 他说的合情合理,但琅琊王嗤之以鼻,“我看陛下就是害怕吧,倒难为你,说出这许多托词。” 刘肇见对方很明显地把自己当成孩子看待,心里泛起怒意,抬头看着他。但琅琊王不以为意,对着他说,“过去的事就不提了。如今我回了京师,那么今后,陛下的教养就交给我了!那窦宪与太后,若再有阻拦陛下视政等事,我也一定尽全力反驳。” 第175章 兄弟(改 后半) 刘肇屏住了呼吸,几乎不敢相信,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三公公,原来这么好心。 但琅琊王很快就不动声色又说,“也请陛下下一道旨意,恩准我自由进入内廷吧。”他不满地说,“守门的那些御林军实在该死!我是光武大帝嫡子,正统的皇室尊长,论起身份何人能及。竟敢拦我!” 刘肇心里一沉,冷笑起来。果然,自己还是太心软,把人想得太好。这位三公公,哪里是因为他受制于人而回到京师的?恐怕是自恃尊贵,却眼见外戚得权,所以意不能平吧。 而涅阳听兄长这样说,觉得他太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推了他一把。但他不以为意,自觉并没有说错。催促着,“陛下怎么还不写诏书?” 刘肇咬着唇,内心苦苦思索着对策。终于,他沉默着提了笔。 稍后琅琊王满意地得了圣旨,打算带妹妹涅阳离开。但刘肇忽然出声,“大母!”他追在后面,有些怯怯地说,“我能这么叫你吗?” 涅阳的眼圈红了。 她收养梁氏姐妹,固然是为了送入宫做后妃,将来依仗她们执掌权势。但多年相处,怎么会没有一点感情?何况她丈夫早亡,一生没有儿女。当年梁氏姐妹在,嫌她们不中用,尚未察觉那份感情。可等她们先后死去,她远走琅琊,那份感情就渐渐浮出来了。 此刻她听了小皇帝这么说,哽咽着,“当然能!叫什么姑祖母,就叫大母!” 刘肇软软地说好,看着她道,“大母,你能留在这里陪我吗?”他低着头,眼圈渐渐地红了,“这里好大、好冷。我一个人住,实在害怕。” 涅阳见他小小的人,红着眼眶,很心疼。可也犹豫着,“宫中没有这样的惯例。” 刘肇神上浮出失望的表情,但眼底一片冷静,装作退了一步,说,“那么,留下大母的人照顾我好不好?”他抽泣着说,“这里的人都是舅舅派来看管我的,好凶。” 涅阳心想也是如此。指着自己身边的两个四十余岁的婢女说,“好好。大母把素梅和素兰留给你。他们都是跟大母多年的老人了,一定会照顾好你。” 刘肇感激地点头,“谢谢大母!...可是,可是舅舅会不会生气?” 琅琊王在旁道,“他敢!就把这两个婢女留下来,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叫他同我说话。” 刘肇心里彻底地松了一口气,感激道,“谢谢大母。谢谢三公公。” 等到涅阳和琅琊王一走,素梅和素兰两个立刻跪了下来,口称叩见陛下。 但小皇帝很久都没有应答。两人不由地面面相觑。 隔了很久,小皇帝才说,“我母后...真的生了个孩子吗?” 素梅保守地说,“京中有这样的传言。” 素兰的胆子却比她大,“应该不是传言。太后深锁寿康宫近一年。如果不是有孕,怎么会这样?何况有守门的侍卫,眼见成息侯拎着鸡鸭鱼肉进宫,听说,是给太后产后补养的......” 刘肇想起窦宪几次借口生病,不来早朝。那时候,他在干什么?正腻在寿康宫里,和母后在一起吧。还有他们的孩子。 他觉得恶心。那两个人,占据了宫廷。这根本不是他们的地方。可他们偏偏鸠占鹊巢,还生了孩子,在此处安家。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母后,那时她见他温和以对邓叠,气不过,来福宁宫说他。 那个时候,他很着急,几乎要违背和窦芷的约定,对着母后说出一切了。但是她丝毫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就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于是他也失望了,闭紧了嘴巴。甚至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忽然暴怒,想起了那些传闻,对着她举起了剑。 身后的相扑少年们立刻挽弓。母后身边的竹茹姑姑吓坏了,忙推着母后出去。 “噗。”一支箭射在了门框上。 那个瞬间,在殿里的他,还有被竹茹推到殿外的她,都愣住了。 他想上前去解释,可是她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再给予他,转身就离开了。 他在身后很着急地喊,“母后!” 我不是有心的。那一刻,只是鬼迷心窍。他在心里说。可她没有转过身来,再也不曾给过他机会。 而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原来她的离开不是因为那只箭。只是因为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不要他了。 他攥紧了手,勉强才忍住了快要冲出眼眶的泪水。 ——那么,我也不会再把你当做母亲了。 吸了下鼻子,对着那两个婢女开口,“刚刚公主说,你们都是可信赖的人。那么,朕有要事要交代给你们,你们能否做到?” 两个婢女都有点懵,“什么...什么要事?” 刘肇斩钉截铁地说,“为我想办法,送一封信给我大哥。” 素梅为人谨慎,下意识地推拒着,“废太子一向与太后、国舅不合,可称烫手山芋。陛下别和他牵搭在一起。” 但素兰为人大胆,已从里面嗅出晋升的机会,欣然答应了下来,“奴婢愿为陛下效力。” 晚上窦宪回到寿康宫,履霜敏锐地发觉儿子的脸色有点白,瑟瑟发抖的。女儿也闷声不响的,嗓子也有些哑,像是哭累了。联系今日琅琊王入京入宫,大约猜到了有事发生。但没说,只是让他们父子进去洗澡,石榴也抱回去。 等他们都去忙自己的事了,她这才询问跟去窦府的半夏。 半夏迟疑着,把今日遭遇刺杀、琅琊王来挑衅等事都说了一遍。 履霜听的默不作声。 【正好窦宪想起把半夏撇在了外面,说不得她会对履霜道出一切,出来了,想嘱咐她。不巧正看到履霜沉着一张脸,立刻明白她知道了一切,叹了口气,“怪我,以为是自己家里,就没多注意。还好周荣不会武。三舅那里...我早先叫了人留心的,却没想到他避开了我的耳目,提早回京,又特意来石榴的百日宴上,说了那些话。”他厌恶地说,“搅乱我两个孩子的宴席,他们真该死。”见她面色苍白,又安慰道,“别怕,我已经下令,把周荣家剩下的人诛杀殆尽了。家里那些没有眼力见的仆从,我也全部责打过了,不会再发生这种事。” 她心乱如麻,根本听不进安慰,恐惧的,拉住他的袖子道,“窦宪,窦宪,我很害怕!反对我们的人为什么有这么多?除掉了一批,很快又有新的仇敌。我晚上想想都睡不着。今天的周荣,好在不会武。万一下次气运不好,碰到会武的仇家,那我们怎么办?还有琅琊王。他的身份、辈分都远比你高。你要怎么应对他?”她啜泣起来,“肇儿他总要长大的,你不可能摄一辈子的政。窦宪,窦宪,我看不到我们一家人的明天。” 他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上,努力地平复着她的战栗,“别怕,别怕,局势只是看着复杂而已。我们的敌人,已经不多了。”他沉声地说,“那些仇敌,来千百个我也不怕,左不过是扫清他们。履霜,你要相信,我可以做到!我不会再让谁肆意拨弄你和孩子们的命运了。也一定不会再让你们受任何委屈。” 而远在清河的刘庆,也辗转收到了京中快马传来的书信。 那封信写的言辞恳切,求他想办法入京,除贼勤王,以卫王室。又道自己年幼无知,并无作为帝王的天赋,愿在事成后,将皇位重新让给大哥。落款不是帝王之玺,是刘肇两个字。 过去刘庆曾与弟弟共同跟随太傅何彪习书,所以他认识刘肇的字,能够确认是他的笔迹无疑,何况信是从涅阳大长公主那里传来的,更能确信了。 可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冷淡地把那张纸揉碎了,举向蜡烛,很快有火苗舔了上去,将那封信烧尽了。 刘庆看着火苗,忽然怔怔的发起呆来。弟弟在信中说,元月十五,窦宪大宴群臣,为女儿举办百日宴。 其实那一天,也是他十四年前百日的日子。 在母亲失宠的那段时日,她常常拿这件事出来说。“...为什么你叫庆?因为你百日的那天,正好是永平十五年的新年里,一月十五。你父亲很高兴,说你降生在了好时候,普天下的人在这一天都很开心,所以为你取名,叫做庆。” 还记得她说那些话的时候,神态恬静,脸上满是追忆神色。一度让他觉得,母亲是温柔的。 但是过了那样的时候,她还是如常的冷硬,绝口不提父亲,只是终日里联合着自己的姨母、兄长,想尽办法,想把皇后谢氏从后位上拉下来,她自己取而代之。 不,不是取而代之。在她心里,后位原本就是她的。 现在弟弟刘肇也这么想,想要借助他的力量,作为交换,把原本该是他的皇位“还”给他。 但是他不稀罕。 皇位有什么好的呢?他的父母当年为之费尽心力,一连除去了好几个王爷。母亲为此殚精竭虑,在宫变时失去了腹内的胎儿,后来再也不曾有孕。而父亲,一直沉浸在杀死手足的痛苦和愧疚里。 到了父亲的执政后期,一个太子位,又让宋家、梁家,前后多少人折损。 何必这样? 他又想起前段时间,母亲遗留下的婢女文鸳,瞒着他,私下同姑母沁水联络,意图趁窦宪离京,设局杀死谢氏,令他重返皇位。却事败被腰斩,尸身送回他面前。 清河王府里的奴仆害怕的害怕,怜悯的怜悯。但他看了,只觉得漠然。 活该。他在心里说。 凭什么私下里去做了那样的事,还打着为我着想的旗号?你问过我要什么吗?不过是自说自话的,将所谓梦想寄托在我身上的蠢货而已。 毫不怜悯地走开了。 现在的刘肇,在他眼里不过是又一个愚蠢的文鸳。 难道他们看不出来么,大势已定。那么不管怎么去争,最终都只会是被巨大车轮碾压的小小蝼蚁。 那封信烧尽了,只留下一些残烬。他缩回手,轻轻往指尖上吹了口气。 第176章 1.7新章 他不理不睬的态度,刘肇很快就得知了。大为失望。想不到抛出这样一个大的诱饵,他也不为所动。素兰也觉得奇怪,嘀咕,“宋氏那样的女人,居然养出了这么一个怕事的儿子。” 刘肇背着手,在福宁宫里来回地走。 依他的想法,刘庆回来,很多事会很好办。一个懦弱的、年幼的小皇帝,和曾经被立为太子、生母与太后有仇的十四岁皇子,哪一个更让人防备?毫无疑问是第二个。那么他,就可以从中寻找生存的夹缝,命运的转机。 可是刘庆不愿意入京,不愿意帮他,这把所有都打乱了。 素兰见他焦急,在旁劝道,“陛下别急。清河王不愿意入京,那您就找别人嘛。” 一句话提醒了刘肇。还有谁与窦家有嫌隙,并且有能力抵挡他们? ——他父亲当年的宠妃,申太妃。 琅琊王自得了刘肇的手谕,屡屡借口关怀少帝,探视他的身体、课业,入宫请安。 窦宪大感厌恶。只是顾忌着对方是自己的舅舅,又地位尊贵,有些话、有些事不好说、不好做,暂时任由他这样下去。 琅琊王见此,心中得意,又在朝堂上屡屡同他争锋。甚至一些微小琐事上也是如此。 比方说借口少帝深锁宫掖,不知外事,带了刘肇去上林苑行猎。 那天刘肇在那里随口问了一句,这里有多少种野兽? 在场的十余位卫尉,无一人能答。见刘肇有些不悦,虎圈啬夫站了出来,代替卫尉们回答了。刘肇为了显示褒奖,下令封此人为上林令,掌管诸事。 此事琅琊王大力赞成,不断夸赞刘肇有识人之能和帝王魄力。 但等他们回转宫廷,窦宪得知此事,忍不住色变。——帝王当以人才品德为判断标准授官,岂能凭一己好恶就随意给出官职?在朝堂上一力反驳。 刘肇大觉丢脸,与他强辩。琅琊王在旁也帮着他。 窦宪看他们俩梗着脖子嚷嚷,几乎觉得无言,打断了,大声地说,“若陛下坚持以口舌之利为授官标准,那么岂不是叫天下人以为,帝王重视口辩而不看内实?这样一来,臣恐怕怀抱此念的人会日渐风靡!这对国家不是好事!” 许多大臣随声附和,在这一次站在他这一边。 琅琊王眼见着,更为嫉妒了,仗着自己是皇室尊长,一力地做了决定。最终窦宪也只好忍气吞声,暂时告退走了。 不料到了第二日,窦宪在朝堂上劝说刘肇的事,突然传了出去,并且传的很广,甚至事态都变了。变成了他挟舅父身份,不许少帝封有功之臣。 并且有谏官开始攻讦他,出入宫禁频繁。 好巧不巧的,碰上了日食。这下子,那些谏官更有了由头,上奏说,“昔日诸吕握权,统嗣几移,也是如此。今成息侯僭越不自约,悖道于下,效验于天,神照其情,垂象而戒,以告人君。宜令成息侯改过匡失,以塞天意。” 履霜在后宫听说,大为光火。这套说辞如此含糊不清,几乎是生拉硬扯地要拉窦宪下马。她几乎能够断定,这些事都是琅琊王所为,意在让窦宪交出权柄。想找出与之串通的谏官,加以贬谪。但窦宪在旁劝她不要这样,“...这次的事固然好压,但贬谪了谏官,你想,先前爱戴我的那些大臣们,又会怎么想呢?” 她听的默默。自打从匈奴回来,窦宪的为人和行事是变了很多的。在朝堂上,他一改过去的偏激,转而施行惠政,清简法令,拔擢寒门子弟。偶有举措不让人信服,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派人暗杀,总是好言好语地同他们掰扯。并且率先表率。那些大臣们见他这样,倒也心悦诚服的。 如今的他爱惜羽翼,是不会轻易破坏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声名的。而得到这些,他要做什么用呢?她不敢再想下去。但也明白,他必须拥有这些。这是他们一家人生存的基石。 见她沉默,他握住了她的手,“本来我征战多年,身体就没有过去好了,不如就趁着这回,修养一阵子吧。” 她觉得自己看不懂他的心思。先前隐晦地流露出夺位之念的人,是他。现在流露出退让之意的,也是他。 她仿佛明白他想做什么,但又仿佛不明白。窦宪这些年,城府和机心都日渐地深沉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没有说破,只道,“听我的。” 她叹了口气,“好吧。” 次日他便以旧病发作,并且身处物议,不合为用为由,请求暂时修养一阵子。 刘肇和琅琊王见此都喜出望外,忙应允了。 窦宪便暂时地隐退下来,将大权都暂时交给琅琊王。自己每日呆在寿康宫里,陪伴履霜和两个孩子。 琅琊王宅里,已经连续开了许多日的宴饮。琅琊王如常的,众星捧月地坐在上首,下面全是他的儿子们和心腹们。围绕着他,不断地说着恭维的话。 琅琊王听他们夸自己“扫荡奸佞、功冠群臣”,又鄙夷着窦宪,骂他“每日龟缩在后宫里,一声不吭,活像个王八。”忍不住哈哈大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跟着随意地指了一个拍马最狠的心腹,说,“这话听着,真叫人舒坦!” 对方连连哈腰。 琅琊王看的满意,又说,“太常寺正缺个礼官。朱明,你一向会说话,不如就替本王去教教那些人礼节吧!” 那个叫朱明的心腹听了喜上眉梢,当下拜倒在地,大声颂扬着琅琊王。其他人不甘示弱,跟着也攘臂上前,对琅琊王说着恭维的话。 他听了更加得意,满脸是笑。随口又给其他的几个人分派了官职。 世子刘开眼见着好好的宴席变成了闹剧。那些年过四旬、五旬的臣子们,居然像乞食的野狗一样,争先抢后,拍马溜须。真真是丑态毕露。不由地站了起来,大声地制止,“好了!” 他是琅琊王的嫡长子,一向深得父亲看重。众人见他发话,忙都偃旗息鼓,闭上了嘴。 琅琊王骤然地失却了恭维,很有些不满,看着儿子道,“这是怎么的?” 刘开拱手说,“儿子有话要同父王说。” 琅琊王叹了口气,说好吧。挥挥手,让心腹们和其他儿子都退下。 刘开这才开口,“...自父王进京,这些时日,您变了好多。” 琅琊王听的呼吸窒住。他明白儿子在说什么。过去,做王爷时,他一直是个很明白自己身份的人。即便自仗尊贵,有时会看不起别人。但终究不会像现在这样,挟小皇帝以控大权,并将自己从封地上带来的心腹属官们一一授予京职。 他脸上的热闹神情消散了,寂寂地转过脸,“不是变。开儿,你不知道,爹等这一天,已经有很多年了。”他看着深远的蓝天,惆怅地说,“四十几年前,我的大哥,被废掉了太子位。那是我的异母兄长。那一年,我才七八岁,还很小。我问父皇,为什么要废掉大哥呢?他说,因为大哥的母亲获罪,被废了后位。所以大哥跟着失去了嫡子的身份,所以,他不能再做太子了。我问,那么从今以后,母后是皇后了,也就是我是嫡子了?父皇说是,问我高不高兴?我点着头说当然。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我的母亲了。她不用再承受那个女人的肆意侮辱。那样,多好。如果我做了太子,还会给她更多的好日子。可是过了三个月,被立为新太子的,居然是我的三哥,死掉的显宗皇帝。我觉得失望,跑去问父皇,我不是嫡子吗?一直帮着母后,对她最好的不是我吗?为什么不立我?父皇哈哈大笑,摸着我的脸说,长幼有序。” 刘开静静地听着。 过了一会儿,琅琊王又道,“这样慢慢地长大了。我和本来关系不错的三哥越行越远。许多次,他想要亲近我。但是我。我总觉得看不起他。你还记得他吧?那是个脾性很好的男人。当年我们的母后屡次遭到郭皇后羞辱,他在旁总是一言不发。过后也总劝母后顾全大局、忘记。只有我,我,每一次都站了出来保护母后。她总是流着眼泪,说我是最好的孩子。可是一朝重封太子,她和父皇却选了三哥...后来父皇去世、三哥继了位。他真的是一个很软弱的皇帝啊...时时顾忌着所谓的大局,一点也不记得母后当年受过的苦,为了他自己的皇位,为了所谓的天下,不断加封郭家、加封郭氏的儿女后人们!”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如果我是皇帝,我一定不会是他那个样子。” 刘开见父亲说到最后,很明显地流露出了不同寻常的志向。担忧地说,“当今孱弱,父王有大志,不足为奇。可是恕儿子直言,以父王如今的种种行事,恐怕...别的不说,单就父王最近恩封各位琅琊属臣,还有同谏官们交好,让他们为您请封。这两件事,就做的不那么合适。” 琅琊王的神情轻松了起来,拍着儿子的肩说,“傻孩子。合适不合适,要看你怎么看了。我只知道,那些人跟着我这么久了,如果我现在夺得大权,还对他们一毛不拔,那么今后,还有谁会跟随我呢?” “父王所说,也有道理。”刘开皱着眉说,“可,至少不要用刚才那种方式。” 但琅琊王不以为意,“我就是爱看他们那个样子。做人上人、做皇帝,不就是为了俯视那些人吗?” 刘开听了这话,便知再怎么劝他也不会听。转而道,“这件事也就罢了。那些谏官们,父王还是少和他们来往吧。我总觉得...他们来投的时机不对,父王不要被蒙蔽双眼。” 琅琊王笑着说“杞人忧天”,“别人来投我,我却因一点怀疑而拒之门外。这是冷了他们,也冷了其他后来者的心。好了开儿,这些事我心里都有数。父王活了五十多年了,什么没见过。你出去吧。” 刘开还欲再说,但琅琊王已经转过了身体,扬声叫乐师、舞姬等重新进来了。 刘开也只得告退下去了。临出门的一刻,他有一种叹息的冲动:父王他,嘴上说着没变,可其实,他已经不是最开始的那个想法了吧。最初的他,想要皇位,只是出于一个儿子的不甘不满。可是到了如今,他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又一个权臣,甚至在一定意义上,他比不上窦宪。 也许权利真的可以让人迷眼。 面对权利,许多人会憎恨肆意享用它的人。信誓旦旦地说,一旦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就会如何如何。可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又有多少人能不负初心呢? ----------------------- 哈哈哈哈,今天要推荐美白丸!吃了两天,感觉有点用!我是天生黄皮嘛,特别黄。据我妈说,小时候我奶奶给我拿十滴水洗澡,把我洗坏的...我奶奶说,是我妈怀我时,天天吃红烧肉和橘子,把我吃坏的...小时候她们俩吵架就吵这个,吵了好多年( ~___~ )然后我爸给我说,我是小时候生黄疸的后遗症。不知道谁的说法是真的(ˋ^ˊ)反正我现在就是个面黄肌不瘦的典型。很倒霉。黑倒不怕,吉克隽逸和古天乐多健康!黄就很丑了。之前我们系有个**丝,出了个全系丑女排行榜,妈个鸡,把爸爸列了进去,说我每天黄脸特别不尊重人。我他妈当时( 9__9 ) 不过还好...我是那种脸涂白了,还有点好看的女孩砸。因为我五官不丑!(但也没可以到哪里去啦2333) 综上所述...今年就想好好捯饬下自己。去岛国也不是因为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去买点美白的东西...这次买了三袋美白丸,8瓶美白的精华。 当我扛着我的包,从店里出来,我老娘,二话不说...劈面请我吃了一个耳光...我旅游回到家...我爸看到我的包,也很痛心疾首,说那些都没有用,我把钱丢在了水里。但是老子无怨无悔... 那个美白丸啊,我买的fancl。因为它无添加。我看有些人说美白丸这种东西,吃多了会大姨妈不调,到时候特别痛,niao也变黄。所以选了fancl。另一个主要原因是它便宜(划重点)。polo要上千。暂时还吃不起啦。它的精华也要3500左右。而fancl三个月的量,大约375。 昂!吃了第二天,早起醒来,我的妈!!脸色还是黄黑的,但是很透,气色特别好!能把黄皮忽略的那种透。所以我想我吃三个月试试吧!到时候在微博放对比图<(0^◇^0)>还有副作用,也看看有没有。还有那8只精华,到时候也一本正经写个测评,哈哈哈哈! 第177章 1.8新章 刘开担忧的不错。不过几日之间,就有朝臣跳了出来。 顾及着琅琊王的身份,不敢直接指责他,却把剑锋对向了谏官。上奏说某几位议政大夫近来“士风颓敝”。 小皇帝刘肇还年幼,不通政事,奏章一向是摄政的人代他看的。这个人从前是窦宪,如今,换成了琅琊王。 他看后,大为恼怒。对着心腹的属臣们道,“说什么士风颓敝...那几个谏官不就是上奏,为我请了一些封赏么,提醒陛下他忘掉的事。我是皇室的尊长,这些难道不应该吗?” 心腹们都喏喏地称是,劝他息怒。 但琅琊王还是很恼怒,将那些奏章一把掼到了地上,“指桑骂槐,以为本王听不出来吗?何况事情也不说清楚,光就这么四个字,隐隐绰绰的,更是往我脸上抹黑。真是...叫人咽不下这口气!” 他的心腹们,多是只会奉承拍马之人,跟着在旁辱骂。但也有一些心思灵敏的,劝他说,“事情已经发了,王爷现在再骂,也无济于事了。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应对。” 琅琊王点点头,渐觉此事棘手。 ——那几个为他进言请封的谏官,其实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按说此时,坐视不管就是了。只是他心中别有打算。就像他先前同儿子说的那样,如果没有待好这些投奔者,不仅是冷了他们的心,更是冷了其他想要投奔的人的心。他还打算指靠着这些人,更进一步呢...... 可,如果救下了那些人,他的声名或多或少的,总要受损。 他想到这里,心头烦闷,开始怀疑那个弹劾他的人,是窦宪指使。带着气问身边的长随,“成息侯近来都在做什么?” 长随刘和低声地说,“盯着的人说,成息侯一直呆在寿康宫里。” 琅琊王有些怀疑,“一步都没出去?” 刘和道,“半个月了,一直呆在宫里,连窦府都不曾回去过。” 琅琊王听的疑心消尽,转而嗤的一声笑,“倒是好笑。” 刘和奉承道,“如今有王爷坐镇,他哪里还敢乱来?自然是深锁宫禁,在太后的羽翼下,当个缩头的王八了。” 琅琊王哼笑了一声。又想了想,最终决定忽略眼前的一些细小损失,去追求实际的东西。吩咐刘和,“想办法,让人把出头的那个什么,霍......” 刘和补了一句,“霍平。” 琅琊王点点头,随口地说,“你去想办法联络人,把那霍平拉下去。不许他再在朝堂上乱说了!” 刘和应下,出去了。 而此时的窦宪,正在寿康宫里和妻儿呆在一起。 他早先命人做了十来件小婴儿的衣服,今日正好都得了,他又近来无事,兴致勃勃地叫都拿了来,他亲自一件一件地给女儿试。 履霜坐在旁边,看他不知疲倦似的,前前后后给女儿换了许多套衣服。石榴都有些烦了,小手挥舞着,想打掉他的手。但窦宪哄着,“不闹不闹,给你穿美美的衣服呢。” 窦武也在旁边帮腔,“就是。石榴听话,等选了一件最好看的,你穿上了,就是最可爱的小姑娘。”他笑眯眯地去摸石榴的脑袋。小婴儿的头发还很短,摸上去毛茸茸的。他忍不住来回地摸。 窦宪看的皱眉,责备说,“别瞎摸你妹妹。仔细按到她卤门,把她摸傻了。” 窦武听的很不高兴,“怎么会?我很小心的。倒是爹你,给石榴换衣服,力气这么大做什么?石榴的脖子都被你勒红了。”他说着,把妹妹抱了过来,对着她笑,“哥哥给你穿,好不好?” 见石榴嗯嗯啊啊的,又说又笑,显然是很喜欢窦武,窦宪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个孩子,怎么一点都不认生?对着儿子道,“喂,你给她穿衣服就穿,别摸她脑袋了。” 但窦武一方面要和他作对,另一方面确实喜欢妹妹的头发。假装没听见,伸出手又抚了几下。 窦宪看的很光火,指着窦武说,“不许摸了听见没?再摸,把她摸秃噜了!”又对石榴说,“听得懂爹的话吗?”他比划着,“不能让人摸你脑袋,知道吗?” 然而石榴听不懂,嘻拉着小嘴看着他。 他觉得无力,摆了摆手,“随你们吧。”指着刚才石榴穿过的一件粉蓝色衣服,说,“窦武,给你妹妹换那件。她穿那件最好看。” 但窦武摇着头说,“不要。刚刚我看她穿那件,袖口有些紧,她皱了眉,还哼唧了。我看,她喜欢身上这件。” 窦宪端详了下女儿身上的那件。是鹅黄色的。也还行吧,只是不出彩。便道,“她穿这个不好看,换粉蓝的给她穿。” 但窦武搂紧了妹妹,“不。女孩子就应该喜欢什么就穿什么。是不是,石榴?” 窦宪见女儿笑嘻嘻的,好像听得懂哥哥在纵容她。忍不住说,“这孩子。跟我在一起的时间最久,结果根本不亲我,谁抱她都笑。我看,她将来要被坏小子拐掉。” 他随口的一句话,令履霜和窦武都听的不悦。他这时候也自悔说话太随便,万一不幸言中了怎么办?忙不迭地解释,“我是开玩笑。” 但窦武当真了,想想石榴确实就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他抱着也笑。上次,有个新来的宫女见她玉雪可爱,忍不住偷偷抱她,结果她也是笑。 想到上次在窦府里遭遇到的刺杀。生活里的危险有那么多。石榴本来就小,何况生性不防备人。这样的话,若将来碰到什么对她有敌意的人怎么办?她恐怕连呼救都不会。 很忧心地抱住她说,“石榴,以后不能谁抱你,你都笑,知不知道?除了爹娘和哥哥抱你,其他人你不能让他们抱。” 窦宪在旁嗤之以鼻,“半岁不到的孩子,你和她说这个,她哪里听得懂?” 但窦武听不进去,还是在和石榴说,“如果有外人来抱你,你要大叫,你还要打他,知道吗?你打一下哥哥。”说着,握住她的小手在自己脸上轻轻地打了几下。 石榴有些急,缩回了手,嘴一扁,要哭。窦宪最怕她哭。这孩子的嗓门特别的高。责备儿子说,“她又听不懂。看你握住她的手叫她打,都把她吓怕了。”起了身,去窦武那里抱石榴。 但窦武辩解说,“不是的,她是舍不得打我。” 窦宪不信,“你就吹吧。” 履霜见儿子嘟囔着“真的”。忍不住笑,“好好,石榴就是舍不得打哥哥。”她把女儿接了过来,看她肌肤上有点红,心疼地说,“你们俩啊,把石榴当个什么。前前后后折腾了快一个时辰,不停地给她换衣服。那些衣服落过水没?” 窦宪支吾着,“好像...洗过了吧。” 但她凑近闻了一下,衣服上面没有香味,满满都是新的布料味,一定是没洗过的。自责地说,“也怪我,方才也没多问一句,就让你们俩胡来了。以后新做了衣服,给石榴比一比就是了,不许老给她换着穿。小孩儿家的肌肤娇嫩,看看,都红了。” 窦武凑过来一看,果然。顿时大为后悔。 履霜安慰他,“没事,下次不这样就行了。走,咱们带着石榴去洗个澡。” 窦武很高兴地答应了一声,“我去给她拿小鸭子。” 窦宪看着他们母子三人结伴去了浴池,心下温暖而安慰。 自石榴一天一天的长大,他和履霜一直在制造着兄妹两个多接触的机会。比如说要递东西给窦武,总是先让石榴拿着,过一遍她的手,再给窦武。对他说那是妹妹给的。 素日里也一直对两个孩子公平而待,甚至隐隐地,给窦武更多的关注和爱。 到如今,窦武对石榴的抵触几乎已经消失了。 他从最开始的“有她没我”,变成了有些好奇,睡不着会去逗逗妹妹。慢慢地,又成了在读书,会突然的放下书,跑去石榴的房间看她。有时候碰到石榴在睡,会很失望,问,“她什么时候才醒过来?” 窦宪觉得好笑,有一次嘲笑他,“你是不是很想她醒过来,和你一起玩?” 窦武的脸涨红了,否认,“不是,我是闲的没有事情做,随意问问。” 他说完,怕窦宪揪着不放,假装不在意地半天没去看石榴。 但到了晚上,心里大大地后悔了起来。跑去石榴的房间,和她呆了整整一个晚上。像要把之前错失的都补上。 到如今,窦武已经再没有先前的害怕了。他已经完全地接受了妹妹了。每天耐心地陪她玩,教她说话。 窦宪觉得一切都在变好。他所失去的,上天一样一样的还给了他。权利、妻子、爱子、爱女、兄弟...... 他曾经有过十一年的迷惘,不知道人生存活的意义是什么。每天只能靠□□、喝酒、杀人来平复空荡荡的内心。 在经历了呼屠和窦芷之死后,他同样迷茫过。怀疑自己,痛恨自己。甚至有过这样一个念头:改变吧,去重新做一个好人。 可是周荣的刺杀让他明白了,到了现在这样的关头,他再想改变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会相信。所以这没有任何意义,仇恨的种子既然已经埋下,那么,他所能做的,就不是对那些人好、扭转他们的看法。而是保持过去的步伐往前走。如果有幸,能站到最高的地方,那么,到时候,他可以给予他所对不起的人善意,和最大的补偿。 他想完这些事,眼角瞥见半夏站在一旁候着,淡淡地问,“外面如何了?” 半夏低声地把琅琊王所做的事都说了一遍。 窦宪听的嗤笑,“我就知道,他没法不管那些谏官们。” 正好窦武走了出来——他日渐的大了,开始明白男女避忌。给石榴洗了一把脸,就马上出来了。正好听到父亲那句话。 窦宪不妨他突然出来,叫了声阿武,打算把话收住。但他走过来,惴惴地却说,“爹...我有事想问你。” 窦宪有些惊讶,随即挥手让竹茹下去。 殿门被关上。窦武鼓足勇气问,“爹也有半个月不去上朝也不出宫了。我打听了一下,听说...那位琅琊王如今和谏官们都交好,多次让他们为自己求封。还把爹你先前拔擢的人全部驱出朝廷,换上他从琅琊带来的属臣。长此以往,那朝廷成为不是要他的地方吗?”他很忧心,“那么到时候,还有我们一家人的立足之地吗?” 窦宪听完,不由地刮目相看。 窦武见他眼神改变,知道他在想什么,低着头说,“我不敢在娘面前问,我怕她担心。但是爹...我很害怕。” 他听的叹息。自从把窦武找回来,他总是和父母闹别扭、生气。和普通的十几岁的孩子一样。这几乎让他忘记了,窦武是个早慧的、敏锐的、上过战场的孩子。 他对儿子道,“不在娘面前说,很对。”又安慰着,“你刚刚说长此以往?未必。阿武,你知道我朝高祖为何可以夺得天下吗?” 这段历史窦武读过许多次,当下他答,“因为他善于用人,对待百姓也很宽和。” 窦宪点点头,强调,“尤其是和项羽相比。当时秦朝无道,政苛民怨。到了项羽称王,百姓以为德政将举了,可他做了些什么呢?杀死楚怀王自立、坑杀降兵、不愿分封有功之臣,妄图大权总揽。而高祖行事,弘济四方,与他截然相反。所以最终夺得天下的是高祖。” 窦武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但终究年纪小,阅历不广,很多话听的稀里糊涂的。 窦宪看着儿子似懂非懂,心里怜惜,在心中暗暗地发誓,决不让他的儿子步上刘肇的后尘,将来命运被又一个权臣染指。抚着儿子的脸,说,“这些话你不必懂。你心里的那些担心,也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所以放心吧,阿武。所有的事情都有爹来解决。你只要安安心心地陪着娘,这就够了。” -------------- 你们那有雾霾不?我老家这里,下了好久的雨了。天放晴以后,也常年阴沉沉的,都没怎么蓝过。因为我们这搞重工业的特别多嘛,经常排烟,就把天给排坏了。天气差到啥样呢,就是大家都说北京天气差,但我去到北京以后,发现天不挺蓝的么,空气也蛮好,比我们那好太多了。 但不知道为啥,每次说空气质量不好,都没有人说我我们这。可能是小城市吧,也没人当回事,所以就一直没人监管。我家现在水龙头里出的水,里面都有杂质,烧过了还是这样,得沉淀一会儿才能喝。家里装了净水系统也没啥用,感觉水就是不大对。我妈认识的一个人,广场舞舞伴。她家里喝水都是纯净水。烧菜也是。每个月花在水上面的钱特别多。\ ( > < ) / 感觉国家真的应该搞一搞环境了。至少多种点绿树什么的(>_<)} 第178章 1.9一更 上奏攻讦谏官的霍平,很快被赶出了朝廷。但事情并没有像琅琊王所想的那样,被顺利压下去,反而闹的更凶。 有更多的人上奏,言“先帝及显宗皇帝之御天下,皆以宽和。而今琅琊王却辅政严峻。”更有甚者,列出了他的几大罪状:“睚眦之怨,无不报复;名为辅翼,实在谋主;专权自肆,安插心腹...恭请陛下抑其威福。” 琅琊王见越闹越凶,不由地慌乱起来。他实在没想到,那群一直服服帖帖的大臣们会突然□□起来。只是他终究年过五旬,历事已久,很快就想到了办法。——贬谪。有多少人说这种话,就废掉多少人,以此避免反他的情绪扩散开来。 这处置颁布下去后,不到几天,朝堂上便安静了许多。琅琊王不由地松了一大口气。但心里也清楚,这样的处置方式无法服众,只能解一时之急。而他这些天来,被权利迷失的双眼也慢慢地清楚了,开始思虑改一改行事做法。 和显宗皇帝、先帝不同,琅琊王是信奉法家一派的。在封地上就是如此,强横待人,铁腕治理。如今,自然也把这一套带到了京城。何况才发了先前的事,他立意做一番事业出来,洗去污名。痛快地把府里连日来的宴饮都停了,每日费尽精神地筹划着朝政。 他自忖这样一来,行事、为人应无令人攻讦处了。却不知朝中臣子并不习惯他的做事方式。那法家一派,多为去私行公、连坐等举。饱受前两位皇帝儒家作风熏染的臣子们,根本无法适应,都在背后叫苦不迭。只是碍着琅琊王如今大权独揽,硬撑着罢了。 窦宪耳闻到这些后,心想,琅琊王又下了一着臭棋。 执政严苛不是错举,只是他选择的时机不对。若一开始他就这样,别人倒会心服,甚至佩服他。可如今,他刚被攻击之后就这样,难免会被人认作是心虚、在打压人。何况他本身无法做出表率。这样其身不正,何令可行? 何况他不给朝臣们任何过渡时期,就直接就把他的一套做事方法强硬地推出了,也不管别人是否接受。长此以往,必定官吏愁怨。更可怕的是,没有人同他说这一切。他身边的人有私心,朝臣们又敬畏他。 他几乎在一步步地走向绝路。 窦宪想到这里,心下一片轻松。问身旁的半夏,“上次让你去查陛下近来一直私自出宫,是去的哪里,查出来了吗?” 半夏说查出来了,惴惴地道,“是经由涅阳大长公主的帮忙,去偷偷见了申太妃。” 窦宪诧异,“申氏?” 半夏说是,很担忧地道,“侯爷,咱们要不要......” 他想了想,摇头,“那申氏留着,一直是个隐患。只是我碍着情面,始终不好动她。如今她既然要淌进浑水...”他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晚上你悄悄去吩咐方毅他们,看守宫门时,若遇见陛下,尽管松一些。” 半夏道,“侯爷这样不把申太妃当一回事,奴婢觉得不妥。她的夫子均被侯爷所夺。奴婢恐怕她一旦和陛下接上头,一拍即合,会误大事。” 窦宪不以为意地说,“能误什么大事?——有五舅在呢。” 半夏立刻明白,他要自己想办法,去将此事透给琅琊王知道。答应了一声,退下了。 不久,琅琊王就辗转地收到密报,小皇帝欲迎申太妃回宫。不由地大惊失色。 那位太妃,是先帝的宠妾,一度要被他封作昭仪,位分直逼皇后。更要紧的,是她曾经短暂地抚养过小皇帝,算是他的母妃。这样的身份,比起他来是亲近许多的。一旦她真正回宫,小皇帝一定会大力支持,给予她尊荣。到那时候,母子两人联合在一起,还有他什么事? 他越想越生气。那小皇帝很明显的,在拿他当贼防。他恨不得冲去福宁宫大骂。那位申氏,她是有自己的儿子的。一旦上位,还有刘肇什么事?在心里怨恨他做事糊涂。只是这样的话如何能说出口?岂不是暴露了他在派人监控宫闱?想了又想,最终决定给小皇帝一个教训和警示。 刘肇在这天出宫时,遭遇了刺杀。 跟随他的素兰当场被杀死。随即刺客转过了身体,朝向他。 那柄剑就这么刺过来了,挑破了他胸前的衣襟,划破了他的肌肤。他心里一阵绝望,几乎连跑都忘了,闭着眼睛,束手待毙。但对方竟忽然地缓下了攻势,就这么收回了武器,转身离开了。 他瘫倒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息。过了好久,才强撑着爬了起来,去找申令嬅。 自先帝去世,她离开宫掖,一直住在娘家的庄子上。因为身份是妃嫔,不比寻常,不好再与家人随意住在一起。何况窦宪一直忌讳她。寿春侯夫妇无奈,只好辟了一个偏远的庄子,专供她母女三人居住。 这些时日以来,她和刘肇见面已有三四次了。当下她见刘肇的胸前有血迹,面色惨白,额头上也满是汗水,不由地问怎么。 刘肇后怕地把方才的事都说了一遍。 岂料申令嬅听后,并不是像他那样惊惧,反而冷笑了起来。 刘肇在旁吃惊地问,“怎么了,母妃...” 申令嬅指着东边,琅琊王的住宅道,“陛下信不信,您一回到宫,这段时日您出宫的消息,就会很‘偶然’地被琅琊王知道。然后他责骂您,并公诸于众,借口陛下您私自离宫,以身犯险,从此将您深锁内廷?” 刘肇听后愣了好一会儿,随即明白过来了她的意思,不又惊又怒地说,“怎么会这样!”很快他冷静了下来,喘着气问,“那怎么办呢,母妃?” 申令嬅沉吟着说,“先下手为强。陛下不妨在大庭广众,揭发琅琊王派人刺杀您一事。” 刘肇有些退缩,“可他是我的三公公,这怎么使得......” 申令嬅正色道,“自从他怀抱了那样大逆不道的念头,就不再是皇家亲眷了。陛下!” 刘肇犹豫着,到底还是点了点头。申令嬅松了一口气,又同他商议了过阵子回宫之事后,便道,“天色不早,陛下尽早回宫吧。”挥手让自己的婢女送他回皇城。 而刘肇见她脸上一点笑也没有,紧紧地绷着脸,自忖,这位申母妃,这两年多来,性情是变了许多的。过去她是内廷里最爱笑的一个。但现在,说话冷硬了不少。 无话可说下,谢绝了婢女的相送,告别出去了。 但在快出庄子时,他忽然想到,琅琊王既然敢派人刺杀他,那也有可能把手伸到这里来,想提醒申令嬅注意。 然而到了她房门外,却听她幽幽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我心里,陛下一直就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不知不觉间,他就已经那么大了。” 他心口一暖,不由地停了下来,悄悄地听她还会说什么。 申令嬅涩然地又道,“也不知道我的寿儿,如今怎么样了。” 婢女采蘋跟着也叹息。过了一会儿,安慰主人道,“咱们就快回宫了。等一切安定下来,咱们把三殿下接回京。” 申令嬅答应着,“对,对。等到了那个时候,我每天都和他呆在一起。还有吉儿和佩儿,我们母子四个。”她的声音欢悦了起来,“寿儿今年八岁了,不知道长多高了,一定很像先帝吧。” 采蘋在旁陪着笑,“当然。咱们三殿下是最像先帝的小皇子。” 申令嬅说是,絮絮地同婢女谈论着准备给刘寿的东西。 刘肇在门外听着,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冰凉冰凉的。 人人都有父母儿女,为什么只有他,一无所有? 他开始后悔起来,为什么要来找申令嬅呢?她有自己的儿子啊。一旦她回了宫廷,势必会把自己的儿子接回来的。到那时候,她会成为第二个母后。 想起这个,他顿时很害怕,一颗心像是断线的风筝,忽高、忽低...... 可是如今的情势下,不让申令嬅入宫,还有谁能对抗琅琊王?总不能引入窦宪吧。 想到这个名字,他突然的心里一个激灵。也许...可以把他们三个人放在一起? 是啊,为什么早先没有想到呢?战国时期,多国并峙,成犄角之势。势弱的周王朝反而安全。这和眼下不是一样的局势吗? 他攥着手,前后地想了好几遍,始终觉得这是最稳妥、最不会伤害到自己的办法。终于轻松了一点,舒了一口气,回宫去了。 等刘肇回到宫廷,果然,这次和往常不一样,福宁宫里的婢女黄门们都在寻找他。 他走过去,问,“都在做什么呢?” 众人纷纷道,“刚刚琅琊王有事来找陛下商议,却阖宫找不见您,急坏了,命奴才们寻陛下呢。” 刘肇见事情已有一半同申令嬅猜测的吻合,不由地在心中冷笑。面上却未露痕迹,支吾着,“不用找啊,朕只是出去透了一透气。” 他话还未说完,琅琊王已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透气?可是臣命人把内廷翻过来了好几遍,始终找不见陛下。倒是守门的一个小卫尉,说是见到一个年纪特别小的黄门出宫。臣仔细问了相貌,似乎就是陛下吧?”他不给刘肇反应的时间,就指着他身上的血迹,说,“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肇强忍着内心的怒火,说没什么。 但琅琊王已摆出一幅明白的样子,皱着眉说,“陛下是不是遭了什么事了?” 他的长随刘和附和道,“有血...陛下是不是和人打架了?还是碰到了什么...刺杀?对了,陛下的婢女呢?” 素梅这才发现素兰没有跟着回来,惊慌失措地问,“陛下,素兰呢?” 刘肇回答不出。 素梅猜测到自己的姐妹已凶多吉少,以手捂口,昏了过去。 殿中的仆从们见此,也都吓坏了。帝王在外遭遇意外,根源是他们失职,没有看好。料想此次逃不过责罚,众人纷纷惨白了脸。 琅琊王满意这样的效果,做着总结,“一定就是!”他对刘肇道,“陛下,天子之所以贵重,但以深闭至尊之地。你怎么好就这样偷偷出去,以身犯险呢?” 刘肇死死地忍着,乖巧地说,“宫里没意思,所以才想出去玩儿的...以后再不这样了。” 琅琊王想他年纪小,又一向听话,听了这样的回答也不怀疑,冷冷地说,“今后陛下就深拱禁中吧!免得再出现今次这样的意外。外朝但有何事,臣会向陛下奏明的。” 刘肇没有迟疑,“好的,三公公。” 琅琊王满意地“嗯”了声,冷冷地又说,“这里的宫女黄门们实在太渎职。万一陛下在外真出了什么差错,怎么办?传我的令下去,全部处死。” ------------------------ 还有一更 第179章 1.9二更 殿中立刻响彻求饶声。 刘肇不忍地闭上了眼。但是一言不发,仍旧是顺从地答应着,“好的,三公公。只是,只是文瑛姐姐能不能留下来给我?一直是她陪着我玩的。” 琅琊王瞥了眼他指的小宫女,年纪大概才十五六岁,脸色苍白,身体孱弱,料想成不了大气候,就是个丫头片子罢了。想想自己今天已经把小皇帝打压的够狠了,不如留下个人来,以示宽和。点了点头。 刘肇感激地谢了他,拉着文瑛的手往内殿走了,“三公公,我去玩了。” 琅琊王看的鄙夷,从鼻子间哼道,“去吧。” 刘肇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殿内的仆从们一个一个地被拉出去处死。琅琊王耳听着那些人的惨呼,在脑海中构想明日在朝堂上,要怎么揭露刘炟年幼无知,又要怎么提出,从此就将他深锁在内廷,自己彻底大权独揽。紧跟着,再一步步除掉窦宪。然后就是...... 他在做着梦,旁边的刘和却轻轻推了他一把。 他有些不满,问,“你做什么?” 刘和踌躇着,“那个,蔡伦怎么办?” 琅琊王沉吟了起来。那个叫蔡伦的黄门,是宫里第一等的黄门,掌管诸事。按说这件事上,拿他来开刀,能最大程度地挫伤小皇帝。只是那蔡伦自先帝时期就侍奉左右,也算两朝之臣了。这样的人,真的动了,反而叫外人疑心他在皇帝跟前换血。挥了挥手,“他先放着吧!把他贬下去就是了,今后换彭涛掌管福宁宫。” 刘和笑道,“老彭在琅琊,就一直把您的内事打点的妥帖,这次也一定能好好照顾陛下。”说着,退下了。 而进了内殿的刘肇,眼见文瑛一直在瑟瑟发抖,安慰她说,“别怕,文瑛姐姐。” 她勉强地点头,道着谢,“多谢,多谢陛下...救、救下了奴婢......” 刘肇温声地说,“文瑛姐姐一直真心地照顾着我,这都是我应该的。”话锋一转,“何况我还有事情要姐姐帮忙。” 文瑛吃惊地说,“帮忙?奴婢吗?” 刘肇凑到她耳边,悄声地说了几句话。 文瑛听的面色大改,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奴婢一届婢女,哪里做得起来这样的事?” 刘肇怂恿着她,“此事一旦做成,我会封姐姐为命妇。有品有级的命妇。” 但文瑛摇头,“谢陛下好意,奴婢配不上这些。” 刘肇很失望。不懂为什么抛出这么大的诱饵,她还是不答应。转念想到文瑛一向善良心软,改口说,“那么,姐姐只当可怜我,好不好?”他的眼圈迅速地红了,“现在我只是出宫去,他就敢这样。等将来他渐渐地掌控大权,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呢?到那时候,母后和舅舅也要跟着遭殃。” 文瑛一方面和他朝夕相处,心里可怜他,另一方面也牵挂着旧主,听了不由地意动。 刘肇见了,更加在旁煽风点火,“求求姐姐了!”握住她的袖子,不断地哭。 最终文瑛也只得答应了下来。 到了第二日上朝,果然琅琊王话没说几句,就提了昨日小皇帝私自出宫,遭遇刺杀一事。紧跟着便道,“陛下年幼,尚未通尽诸事,而怀抱奇心,出宫自涉身险地。此事令我惊惧。思虑再三,发一提议,从今以后,陛下居于禁中。我等有事是奏,再入宫求见。” 他这套说辞清奇,众人都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也就是,废除早朝?” 琅琊王说是,“此事大家意下如何?” 众人直觉有问题。那岂不是从此彻底将小皇帝架作傀儡,政事集于琅琊王之手?只是碍着对方说话冠冕堂皇,无法反驳罢了。 众人正在一筹莫展,忽然,刘肇身后的一个婢女跪下了,口称有话要禀。 琅琊王见她是昨天唯一留下的那个婢女,心里突的一跳,直觉不好,想阻拦。 但那婢女已经开了口,“陛下出宫,并非随意玩耍。而是记挂孝道,去探望养母申太妃!此一也。二,昨日刺杀陛下的刺客,不是别人,正是琅琊王所遣!” 这两句话她说的掷地有声,底下的大臣们听了都面面相觑,随即开始窃窃私语。 琅琊王惊慌地后退了一步,好在他很快就稳住了,呵斥,“大胆!竟敢随意攀诬!” 但那婢女文瑛丝毫不退,道,“奴婢并没有攀诬。那刺客陛下看的真真的,腰间挂着徽牌,上镂繁花纹样。众所周知,那是琅琊王您封地的属官们特有的。” 琅琊王听了,松了一口气,觉得好笑起来,“真是有意思,那刺客身上挂了个和我的人一样的牌子,就是我派去的了?” 文瑛到此时也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不由地看了刘肇一眼。他低头沉默着。她心头害怕起来,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握紧了自己的手,又道,“王爷如今挟陛下以令诸臣,大权总揽。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朝野上下,谁最不希望陛下与申太妃见面?谁又最希望陛下出事?所以此事除了您,还会是谁做的呢?” 琅琊王听的暴怒,忍不住骂了野话,“你他娘的在放屁!”他嗬哧嗬哧地喘着粗气,“本王问你,你有实据吗?” 文瑛强撑着说,“陛下亲眼看到......” 琅琊王把脸转向刘肇,大声地问,“那么陛下有实据吗?” 他已经认定刘肇看到了。只是大庭广众下,料想这孩子没胆,兴许不敢说。但他也拿不准。便瞪着一双眼睛吓唬孩子。岂料刘肇竟说,“什么实据...朕根本没和文瑛说过什么纹样...什么繁花?哪几种花?” 琅琊王听了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天都在帮他。 而文瑛不敢置信,来回地说,“不是陛下您,叫奴婢这么说的吗?陛下?” 刘肇满目茫然地看着她,“什么我叫你说的...你在说什么啊......” 见那婢女状若疯癫地和少帝掰扯,琅琊王看的心烦。另一方面也怕此事再出变故。大声地对诸臣说,“陛下的话,大家都听到了吧?那婢女随意攀诬皇室尊长,此事可盖棺定论了吧?我处置他,没有人有意见吧?” 众人被这曲折离奇的走向惊住了,只有寥寥几人回应,“没意见......” 琅琊王便命人去带文瑛下去处死。但见那婢女始终都还在绝望地说,是陛下要她这么说的。他看着那个满目茫然的小皇帝,心里忽然激灵灵的一阵清醒。 皇室的孩子,大部分早熟。谁能拿得准,刘肇真是个懵懂孩子呢? 改了想法,道,“这样的人,当堂处置最好。诸位都看看清楚,将来若再有这样随意攀诬的人出现——”他眼也不眨地挥剑斩下了文瑛的头颅,“视如此人。” 朝会就这样结束了。小皇帝的贴身婢女血溅朝堂。琅琊王先前所提的少帝退守禁中,也不了了之。 他心中不忿,在散朝后,去了福宁宫,对着刘肇开门见山地说,“那些话,是陛下叫婢女说的吧?” 刘肇还沉浸在文瑛被杀的惊惧中,一直到他问了好多遍,才抖抖索索地开口,“没,没有......” 但琅琊王道,“可是陛下昨日,独独地叫我留下了她。为的,就是今天的朝会吧?” 刘肇心里悚然一惊,未料他的心思如此敏锐。但很快他就否认,“什么,什么为的今天?昨日留下她,是因为她一直对我很好。”他哭了起来,“文瑛姐姐是母后给我的人。母后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琅琊王见他掩面失声痛哭,很可怜的样子,一时之间判断不出真假。冷冷地说,“哦?可是文瑛是因陛下而死。——不管陛下是有意,还是无意。今天,有一个婢女为你而死了。” 他一字一字咬的用力,刘肇听的心里恐惧。眼前似乎又浮现出文瑛临死的一幕。但他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以手捂脸,不断地哭着说,“母后留给我的最后的东西......” 琅琊王观察他再三,最终觉得他没有问题,这的的确确是一个小孩子的反应...而且刘肇素来软弱,他哪里会想得到这样的计策? 倒是窦太后...... 他咬住了牙。此事应该是她和窦宪干的。 对,是他们。还试图让他怀疑到小皇帝身上。 先前发生在他身上的一系列污糟事,应该也是他们做的。 想到自己如今身负种种恶名,威望大不如前,琅琊王一阵心烦,恨不得杀人。 涅阳说的不错,窦宪做事果然诡谲。 自他掌政一月以来,窦宪一直没有动静,仿佛是接受了权柄变动。可是私下里,却不断地给他制造着麻烦。更可怕的是,看起来没有一样实质的损伤,但他的声名严重受损。而在天下之巅生存,这是最可怕的。 他眼中泛起恨意,撇下了刘肇,大踏步地离去了。 听着他的动静完全消失。刘肇这才敢从手掌后抬出一张小脸。上面全是眼泪。但有多少是惊惧,有多少是愧疚,只有他自己知道。 琅琊王回到王府时,世子刘开已经得知了早朝时发生的事,迎上来安慰他。 琅琊王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很累,让他别再说了,“为父的确急进了。” 刘开叹了口气,“父王知错就好。眼下事情还未演变到最坏一步,没有关系。” 琅琊王苦笑,“话是这么说。可恐怕,离那一天也不远了。开儿,爹一直信誓旦旦,以为自己的才能可以应付一切。可是真正身处朝堂宫掖,发现它早已经不是几十年前,我熟悉的地方了。也许我真的是老了。” 刘开有一些心酸,低声地说,“政治瞬息万变,本来就是难以应付的。父王别说这样的丧气话。”又道,“儿子有话要劝父王,不知父王是否愿意一听?” 到了如今,琅琊王很愿意听一听儿子的见解,道,“你说。” 刘开道,“我替父王想了一想,如今最大的麻烦就是声名受损。此事说难也难办,但说简单也简单。只要破除大家心□□同的疑问,那么就没有人怀疑您了。” 琅琊王喃喃地说,“大家心里共同的疑问?” 他想起文瑛临死前的高呼,“——谁最不希望陛下见到申太妃?” 确实,这就是他最大的不希望。也是朝臣们最疑惑的地方。窦宪的狠毒就在于这里,他用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在所有人心里种上了怀疑他的种子。 琅琊王心中天人交战,最终摇头,“不行,不行。申氏不能被接回来!一旦她回到内廷,她一定会取代我、掌控陛下的。这不可以!” 刘开无奈地说,“父王,文瑛那婢女的话,今天那么多人都听到了。您如不将太妃接回宫,岂不是坐实她的指控?那些大臣会怎么猜测呢?他们会说婢女文瑛死的冤枉。陛下是碍于您势大,所以临阵改口。而把她接回来,他们则会说婢女确实是在诬陷您。您为人坦坦荡荡。再者,太妃回宫,害怕被分权的,不仅仅是您啊。有其他人也会惊恐,代您出手。所以真的没有什么好怕的,一个女人罢了。重重桎梏压着,她掀不出什么大浪来。” 琅琊王意动,回身问,“真的?” 刘开点点头,“此时此刻,咱们要走的是稳妥免患的路子。别的,等这道难关过了再说。” 琅琊王将他的话想了又想,最终咬咬牙答应了下来,“就听你的。” ----------------------- 唠个嗑~说说我旅游时碰到的一件很好笑的事吧。 我这次跟的导游,有天在车上讲到了 旅行社为啥价那么低。说是因为游客买买买,那些钱会计到旅行社头上。而去年,中国的赴日游客,造就了日本gdp的百分之一(这很多啦)。所以日本就对那些旅行社进行奖励。因为有这笔收入,所以旅行社愿意对本国人好一点,把旅游费定的低些。 接着他说了辐射。说接电话的那一瞬间,辐射是很大的。像苹果手机里的说明上,就写的很清楚,接电话时不要贴着耳朵,要离开5毫米。我当时半信半疑,结果打开手机看,真的有。他说尽量开免提或戴耳机。但辐射还是会在身体里积少成多呀。所以他带我们去买了抗辐射贴,说日本人都用这个。要一百多一贴(跟清痘贴长的差不多,放大版)团里的人都上千的买。他还说吃纳豆可以治,团里就有个阿姨买了五六千的纳豆药丸。但他带去的免税店,在六楼。底下5层都是空的。他解释说这里修路,底下5层暂时搬走了。 团里那些阿姨,包括我妈就信了。。。在那里买了黄金美容棒(不是网红的那个牌子,以我混迹淘宝多年的经验看,是高仿)。纳豆药丸,还有导游推荐的很多东西... 老子就跑掉啦,出去玩手机了。结果那些大妈购物完,见我啥也没买,还挺看不起我的,问我不买东西来日本干啥。那时候觉得有点好笑。 结果到了第二天,那些大妈回去有网了嘛,就百度了下纳豆药丸,发现是国产的。找导游撕比→_→撕了好久。 然后整个旅游中,导游一直掏心窝地说,哪个店是他知道的最便宜的,比大店便宜太多了。日本又没假货的,随便哪个店都可以进。那些阿姨就一窝蜂地听了去买了。但那些店,东西怪怪的嘛,而且店员都是中国人。所以我想,他应该是和那些店有合作,收回扣吧。 嗯...反正以后旅游,导游的话听一半就好啦。他介绍当地风土人情,可以听听。他推荐东西、推荐店就不要去、不要买啦... 然后我觉得这个导游很会说话。一步步的。说话很完善、没有漏洞。 结果后来有个阿姨(买5000块纳豆那个)找他谈心。劝他回国吧,在这里干这个,赚的是多,但坑本国人有意思吗,而且干久了就麻木了。(那导游是在日本念了不错的大学的)阿姨说这样真的很可惜,不管是对学历还是说整个人。还说不怪他,但站在一个长辈的角度,希望他今后别做这样的事了,要找回自己。导游的眼睛就红了...答应把那些纳豆药丸买下来,卖给下一个傻比... 结果到晚上他咂摸出不对劲了...就和我们的领队,一个干代购的江苏小哥商量咋办。最终小哥找了个老客户,国内土大款,说是好不容易抢到了灵药,问他要不要,可以当年终奖给自己的员工。这个药是日本不出口的,特别有面,有钱都买不到,要有渠道。土大款很高兴,说要...当场就转钱过来了... 真,一出戏啊。谁比谁套路... 话说回来,这种事,其实生活里挺多的,最后倒霉的都是不知底细的普通人。所以我就觉得吧!朋友圈代购卖的东西,哪怕不是三无,是日代美代,那些药丸、眼药水、奶粉,也不要随意地买啊。就像我前几天说的参天金银,今天说的纳豆药丸。你说它没用吗,也不是。但不是那么用,或者不值那个价。所以买东西一定不能只听别人介绍推销,划重点。要自己有个判断。 第180章 1.10 到了次日上朝,琅琊王借口太后病弱,无力照管陛下。况且两位公主渐长,不到几年就要出阁。提了接申太妃回宫之事。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那些朝臣的疑惑顿时消减不少,自忖昨日的婢女不知是受谁之命,来诬陷他的。 琅琊王看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准备起接太妃回宫的事宜。 三日后,太妃顺利回宫,内廷为庆贺而开起了宴饮。除了“抱病”的太后,小皇帝、琅琊王、涅阳大长公主、鄂邑大长公主等人全都到了。 琅琊王眼见那申太妃才回宫一天,就坐在了最上首,与小皇帝并列。又一身玄衣,不带任何饰物,一张脸也绷的紧紧的。怎么看都叫人厌恶。不由半开玩笑地说,“太妃许久不回宫,连宫内的宴饮规矩都忘了吧。御前穿的这么重,这是做什么?” 申令嬅冷淡地回答,“天下理当为天子修服三年,我遵循体统,所以这样穿。” 琅琊王听的一哑。国朝的确有这一说,但历来皇室中人都很少遵守,而是以日易月,守丧修服三十六天。 因这项举措显见的是为皇室大开方便之门,无公平一说,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并未垂为定制。当下他也不好回什么,拿旁话岔了过去。 之后的宴席上,申令嬅也一直肃着脸。琅琊王看的没意思,心道,不过短短两年,这女人就把那种老寡妇的习气学了个十足,真是让人反胃。 过了一会儿,申令嬅拿起酒盏,对刘肇说,“妾请为陛下酒吏,恭祝陛下万岁。” 刘肇忙推辞,“母妃客气了,这些事让宫人们做吧。” 申令嬅坚持不肯。刘肇也只好举起酒杯。 一杯酒斟满、饮尽,她慢慢地说,“我离宫两年,回来后听说,如今宫廷内外都弃文尚武了?”她不给众人回答的机会,就笑了一声道,“其实我父亲早年出使匈奴,也曾短暂担任过武将之职。说来,我也是半个将种。今日自请以军法行酒吧。” 琅琊王摸不着头脑,同身边的儿子刘开窃窃私语,“她这是做什么?” 刘开的肚子正有些绞痛,闻言,他勉强回答,“谁知道呢...父王,我有些想出恭。” 琅琊王嫌弃地说,“才坐下来多久,你就忍不住了?也没见你吃什么啊。” 刘开惭愧地说,“这酒有些冷,喝了闹肚子。”说着,想起身。 琅琊王一把拉他坐下了,“等一等。太妃在说话呢。” 刘开也只得坐下,暂时强忍着了。 而在上首的申令嬅,见众人酒酣,命宫人们做起了《耕田歌》助兴。这支曲子是高祖所作,在汉宫内风靡了几十年。 当下宫人们也不用乐器伴奏,就清唱着“深耕穊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 琅琊王见他们没有按照曲词的顺序演唱,反而一上来就是这意有所指的四句,不由地一怔。而身旁刘开已经忍不住了,匆匆地说,“父王,我去更衣了。”就站起了身。 然而他还未走到门口,忽然申令嬅以手遥遥一指他,贴身的黄门立刻拔下墙上装饰所用的剑,飞快追上刘开。随即一刀斩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这变故骇住了,尤其琅琊王,眼见着儿子就这样倒下了,惊慌失措地抢上前去扶他。但那黄门下手颇狠,刘开已经没有气息了。 琅琊王不敢置信地放下儿子的尸首,厉声道,“你做什么,申氏?” 她毫不畏惧地说,“内廷夜宴,又是以军法统筹的。有亡酒之人,自然是以军法处斩。” 琅琊王紧紧地攥着手,明白这时候,再提什么儿子的世子身份,只会更加让她夺得攻击的把柄。但又不甘心,“可这是御前,你有必要这么较真吗?你怎敢在御前杀人?!” “这因在御前,所以要较真。”申令嬅又反诘,“何况王爷前日,不也在朝堂上,当着陛下的面,亲手杀死婢女文瑛吗?” 琅琊王回答不出,冷汗涔涔落下。 刘肇眼见申令嬅毫不惧怕,近乎敬佩她。 申令嬅又道,“诸位都坐下吧,接着宴饮。” 琅琊王霍然地抬起头怒视她。她毫不畏惧地同他对视。那个瞬间,他心里一片冷沉与绝望。 他糊涂了...... 他亲手接回了自己的敌人。 作为代价,他的儿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惊怒、愧疚、痛苦,种种情绪骤然涌上心头。他忍不住眼前发黑,一头栽倒了下去。 眼见着他昏迷过去,两个妹妹涅阳、鄂邑忙都上前去扶他。也不敢和小皇帝、太妃多争执。两人带着兄长和人手,就匆匆地离开了。 刘肇还是第一次见他们对自己这样忍让,不由地露出了笑容。转眼却见申令嬅容色平淡,并不以之为喜,那笑就收了许多,试探地问,“怎么了,母妃,你不高兴吗?” 申令嬅寂寂地反问,“有什么好欣喜的呢?这只是一时的打击到他罢了。以他的性情,必定还要卷土重来的。何况还有一个不声不响的窦宪,在暗处虎视眈眈。” 刘肇听的心头发沉,“那怎么办呢,母妃?” 申令嬅长叹了一声,“这事要从长计议。” 蔡伦在旁听着,眼珠子动了一下,试探地说,“不如...让陛下以代太妃赔罪的名义,宴请琅琊王?再叫上成息侯。料想这时...正是他们最不设防的好时候。” 申令嬅听后愣了好一会儿,“...你的意思是?” 而刘肇已经听懂,并且在心里把这个提议过了好几遍,始终觉得没有问题。遂痛快地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就这样做。” 琅琊王世子被太妃所杀的事,很快就传了出去。小皇帝惴惴不安,打算邀琅琊王宴饮赔罪的事,跟着也人尽皆知。 昏暗的内室里,近百人聚集在一起。他们中有文臣,也有武将。各个穿着不同品级的官服。但表情都是相似的,深锁眉头。 不知是谁,第一个道,“如今的世道,实在是叫人失望。” 很快有人大胆地接口,“本来少主当国,就无法指望太多。” “是啊,如今这个样子,宫廷内外,每隔几天就有流血,这恐非吉祥之兆啊。” “流血倒没什么。最重要的,是无论琅琊王,还是陛下、太妃,都把太多的精力放到了政斗上。难道咱们的王朝国家,要靠政斗永存吗?” 但也有人反驳,“我看你们的担忧太过了。琅琊王也并非全然的奸佞吧,他只是有些跋扈,何况行了不少政举。” 立刻有人嗤笑,“是啊,政举。全都是靠着他从封地上带来的心腹做的。算算你我,已经空领俸禄多久了?” 那人哑然许久,才无奈地回答,“梁欢,你总是这么犀利,张口不饶人。那么依你看,陛下和太妃,总还可以吧?” 梁欢哼了一声,“世松兄心里的‘可以’,似乎和小弟不怎么一样啊。陛下如今顾念着亲眷,对琅琊王特加恩宠,甚至对他挪用国库来开办宴饮,也无所惩戒。长此以往,恐怕仓帑为虚吧。这样的举措,叫可以?先前窦侯好心规劝陛下,他却听信有心人散布的流言,使窦侯狼跋而东。这叫可以?今次太妃回宫,好不容易对琅琊王施加惩戒,又被陛下打断,并说要向琅琊王赔罪。这也叫可以?” 他的三问犀利,那叫世松的人听了,不由地沉默。其他人也无言回应。 梁欢眼见着,冷笑着说,“诸位,我有一话,深藏许久,今日不吐不快了。如今这样子,真还不如成息侯当国呢。” 他话语落地,众人心里都微妙地一动。 在座之人都是如今朝野中的年轻一辈,并且大多出自寒门。虽然以他们的身份、官职,并未与窦宪有过直接的关联。但不得不说,他们得以走到今天这步,是仰仗了窦宪的革新官制的。 纷纷唏嘘着符合,“的确。窦侍中...这些年来一直是很有建树的。无论是击打匈奴,还是内革政策,都多亏他一力坚持。” “是...和琅琊王相比,他的政见出色很多。” 也有人不同意,反驳说,“出色?他不过是又一个琅琊王罢了。诸位怎么夸赞起他来?况且论起私德,他还远远比不上老王爷呢。至少那位琅琊王,就不会公然宿于内廷,与太后私通。再说窦侯过去的击打匈奴,也非为国为民,不过是赎罪罢了。” “是啊,那时候匈奴已经没有威胁了,他还废国用进击千里。这样的举动,称的上政绩吗?” 在座之人就这个争吵了起来。有一半坚持窦宪和琅琊王都是奸佞。但也有一部分人感念窦宪革新官度、拔擢寒门子弟的恩德。称琅琊王骄奢放纵,而窦宪除了私德略有亏损,这些来一直在办实务。 两派人争吵不休,最终不欢而散。 称赞窦宪的那群人,眼见着事情闹成了这样,都有些后悔,“说好是大家一起商议个对策的。怎么到后面,竟吵成了那个样子?” 太仆卿梁欢,他们之中隐隐的领袖,也是这些年来,寒门子弟中升迁的最高的一个人。闻言冷冷道,“对策,哼,从来都不是商量出来的。” 身后的几十人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试探地说,“你有什么想法?咱们都是经年的同僚老友了,但说无妨。” 梁欢颔首,开门见山地说,“我等都出身寒门,如今却升迁至如此高位。放在先帝朝,这都是不敢想的事。可以说有今天,是仰仗了窦侯之力的。”见众人默默点头,他话锋一转,“可是如今窦侯失利,琅琊王掌控大权。为一己私利,大力驳斥我等。诸位,难道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还没有为国家做出任何报效,就要被迫在那样的政斗里,作为棋子被拉下马?!” 众人都听的长叹。很快有心思灵敏的,接上了梁欢的话,“刚才冯兄他们,所言固然不错。但说一句无情的话,窦侯与太后私通,对咱们、对整个国家又有什么危害呢?” “是啊,他们又不是在先帝生前便如此。放到普通人家,寡妇再醮本是寻常事嘛。” “窦侯一向以家国为己任。虽出身权贵,但攻打匈奴,次次不落人后。对待民众,也并无左右之心。” 所有人都围绕着外围打转,只是不敢说出最想说、最重要的那一句话。 梁欢鄙夷他们。索性做了出头的那个,沉声地说,“诸位,听我一言。既然如今琅琊王专权自肆,而黄天孱弱,那不如我等站出来,拥立新君!与其无罪而束手被贬,不如跟随窦侯,将来一展宏愿!” ------------- 小皇帝快狗带了... 第181章 1.11 几十人中,有一半在犹豫,“要不要再好好想想?”“终归废立之事,是天下大不祥啊。”“是啊,一旦出了差错,我等就是九族并诛。” 但也有一半人听后热血沸腾。响应着,“怕什么?窦侯怀至忠之诚,都遭见退。他是皇族之后,又是国舅,尚且如此。将来琅琊王擅权纷乱,下一个疏散的,岂不就是毫无根基的我们?”“难道到那时候,咱们就有好果子吃了?” 梁欢仔细地观察着他们,不动声色地道,“有赞同我所说的,站到左边。” 众人犹豫着。但很快就听从了他的号令,大约有三十多人站到了左边,留下十多人没有动作。 梁欢见这情形,叹息着道,“我等都是多年至交,惜今日政见不同。我有一言。我等均出自寒门......” 那十几个人顿时明白他的意思,很快就说,“即便意见相左,我们也一定闭口不言,不会置你们于险地。” 另外的三十几个人不怎么信这样的话,纷纷看着梁欢,等着看他怎么说。 梁欢很轻易地点了点头,“好,我信各位。” 跟随他的人顿时失望起来,觉得他太过轻信别人。但下一刻就听梁欢道,“我信各位,不是因你们同我交好。而是信各位会为了自己,保守承诺。”他看着那十几个人,一字一字地道,“我有一提议,咱们分成两派。一半拥护陛下,一半拥护窦侯。这样,到了最终关头,总不会无路可走。当然,若有人想要去告密......”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怕把丑话摊开来说。若有人去告密,也可以。只是一来,我等至今还未做出什么。二来,今日参与谈会的有百人。一旦我们这些人被捕,那出于自保,也只好牵出所有人来分罪。里头多有缔结了好姻亲的,也有处事通达,和重臣交好的。到时若被他们知道,谁是始作俑者......”他笑了一笑,没有再说下去,只道,“所以我的提议,还请仔细考虑。” 他一番话软硬兼施,身旁众人听后都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答应了下来,郑重地点头。并与他歃血为盟:有背盟者,神人共诛。 在那十几个人走后。梁欢看着留下来的三十几人,诚恳地说,“刚才的两派之说,诸位听过就罢。贺兄他们,虽都为守诺重义之人,但我想,咱们的今后,还是靠咱们自己最为稳妥。总之各位,多权成败,多计轻重。” 很快便到了刘肇所设的赔罪之宴。 窦宪听说小皇帝邀他同去,欣然应允。而履霜和窦武直觉有问题,一力地劝他推掉。 他不以为意,“就在宫里头,能有什么事?” 她说不上来。但想想刘肇,那已经不是她过去抚养的天真无邪的孩子了。他是小皇帝。并且他心机日深,时常会令她恐惧。拉着他的袖子摇头,“别去,别去。” 但他不以为意地挣脱了,笑着安慰她,“没事,没事。一两个时辰我就回来了。”说着,就往门外走。 窦武见父亲执意要去,母亲惊惧的眼眶都红了,追上去道,“爹,爹!我同你一起去吧。” “不行!”窦宪下意识地拒绝了,“你留在这里,好好地陪着你娘。” 但窦武坚持要跟着去。履霜也意动,在旁边帮腔,“那你至少带着儿子。” 他没办法,只得答应了下来。嘱咐她,“那我和阿武都不在,留你和石榴呆在这里,我不放心。这样,稍后我吩咐着,多叫人过来。你自己也警醒些,有不对劲,立刻从内廷的小道出去。就是我上次同你说的那条路。” 她点点头,心放下了一点,替他整理着衣襟,“好。” 窦武一路地跟着父亲进了紫英殿。里头布置的很齐整,宫灯高挑,轻奏雅乐。只是他不知为何,觉得身上有些发寒。止住了脚步,谨慎地喊,“爹。” 窦宪赞赏儿子的直觉,果然是上过战场的孩子。面上却不以为意,“没事,有爹在,走吧。” 窦武也只好答应着,跟着他继续走。 等他们到了殿内,小皇帝刘肇和申太妃已经到了多时了。申太妃面色很差,大约是不满赔罪一说。而小皇帝凑在她身边,大约是在劝说她吧。 窦武跟着父亲行礼,“参见陛下,参见太妃。” 很长时间的静寂。 时隔两年,申令嬅终于再次见到了杀死她丈夫、夺走她儿子的元凶。 而刘肇也终于见到了他母后的亲生儿子。那位正主。 一时之间,坐在上首的天下至尊的两个人都各怀心事,说不出话。 还是蔡伦在旁提醒了一声,他们才尽量若无其事地叫了一声起。 窦宪落座后,随后问了声,“五舅呢?” 得到回复,琅琊王还没有来,需要再等一会儿。 窦宪颔首。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终于殿外传来了响动,琅琊王姗姗来迟。 刘肇第一个站起身,“三公公。” 申令嬅也跟着站了起来,紧绷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说了些歉疚的话。 琅琊王这几天忙着处理儿子的后事,整个人老了许多,头发也斑白了不少,看起来呆呆的。听了这样的话,也没先前那样激烈了,反而很沉默。 窦宪到此时觉得他可怜了起来,不由地叹息,打圆场似的说,“好了,好了,都是一家子。”率先把酒杯举了起来,“来,一酒泯恩仇吧。” 见儿子也端起了酒杯,他随口道,“小孩子家,喝什么酒?” 窦武不服气,要争,但父亲已经从他手里夺走了酒杯,并且力气很大,生怕他不给似的,随即一饮而尽。用袖子擦了擦唇角,扬声叫了人换白水给窦武。 其他人也没在意,跟着把酒都喝尽了。 坐下来后,刘肇和申令嬅互视了一眼。——他们已经约定好了,拍案为号,埋伏在廊下的三百士兵会立刻冲出来。然后,就是...... 然而不等他们拍案,忽然琅琊王的身形踉跄了下,随即他身后的斟酒婢女尖叫了起来。 窦宪离的近,跟着也惊呼,“五舅!”他遽然地站了起来,想伸手去扶倒地的舅父。但忽然,他痛楚地弯下了腰,不由自主地半跪在了地上。 窦武见他的唇角流下一行血来。而早先倒在地上的琅琊王,情况更糟,嘴里大口大口地呕着血,不由地惊慌失措了起来,扶住父亲连声道,“爹,爹!你怎么了?” 窦宪勉强地握住他的手,让别担心。但很快他就无力地趴伏在了小几上,口中不断地流出细细的血,很快前襟就湿透了。整个人变的面色苍白,没有声息。 窦武猝然哭了起来,“爹,爹,你怎么了?”他把手伸到父亲鼻端。还好,还好,还有气。 他硬撑着扫视四周,见廊下有一点寒光闪烁。想起去岁去边塞,小宛也是这样,伏兵攻汉军。终于明白最开始的寒意代表什么了。将窦宪交给了窦顺扶,又吩咐了两位亲随速去宣御医过来。自己紧紧地咬着牙,往上首而去。 刘肇和申令嬅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瑟瑟发抖。窦武轻而易举地推开了申令嬅,捉住了刘肇。随即抽出贴身的小剑,抵在对方的脖颈处。 “叫你的人都出来。”他死死忍着想哭的冲动,沉声说。 刘肇还在发着抖。窦武狠下心,拿刀往他脖颈处推了一寸。 申令嬅怕他伤着小皇帝,忙不迭地叫人都出来。 窦武防备地看着他们,说,“你们自刎,立刻。” 那些人哄然变色。有几个想也不想地抢上前来,想要从他手里夺走小皇帝。 但窦宪是带了四十余位亲卫过来的。先前那些人被留在了殿外。但此刻,不知何时他们就到了殿角。见了这样的情况,忙都上前来帮助窦武抵挡。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远比宫廷里的小黄门武力出众,所以很快就击退了他们。 窦武觉得自己额上不断地在流着汗。虽然身边有父亲的人相帮,但他终究年纪小,这样的状况他始料未及。 怎么会这样呢?父亲突然就中毒昏迷了,母亲远在天边。只能靠他自己... 定了定神,拿刀又往刘肇的脖颈处推了一寸,催促申令嬅,“不许再耍什么花枪。让他们自刎,就现在!” 申令嬅眼见刘肇的脖颈处开始流血,不敢再托大,忙命黄门们自尽。 那些人深受君恩,不敢不从,纷纷咬着牙举起了刀。 窦武看着,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这样的流血,和他过去在战场上所经历的是不一样的。那个时候喷溅到脸上的血,是异族的。可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全都是本国人。 见那些人都倒下,他情绪复杂地略微松了一口气,但不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这件事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范围、意料范围。 正当这时候,蔡伦忽然跪了下来,口称,“小侯爷恕罪!” 见小皇帝和太妃勃然变色,窦武似乎嗅得一点什么。忙道,“你说!” 深夜,三十几位八千石以上的高阶官员奉命进宫,并被护送来紫英殿。 这时候,窦宪和琅琊王已经被扶着去了偏殿治疗。殿里只剩下狼藉的桌案,还有就是瑟瑟发抖的小皇帝、申太妃、窦侯之子。还有满地的黄门尸首。 他们来前,已经知道有两位皇亲中毒了。只是不知道实情如何。见状,纷纷询问。  窦武推了蔡伦下去。他擦着汗,颤抖着说,“...陛下和太妃置酒宴请窦侯与琅琊王,下毒并伏兵杀之——” 众人不敢置信,轰然地爆发出议论。 刘肇在声浪中瑟瑟发抖。之前为什么会相信蔡伦呢?他怎么就没有想到,这样一个年轻的、出身卑贱的黄门,究竟是为的什么,不到三十就爬到了如此高位?除了背后有人指点支撑,不作他想。而那个人是谁,如今也不言而喻了。 有越来越多的细节涌入他脑中。 那个时候,是蔡伦劝他开设夜宴,伏兵杀琅琊王和窦宪的。人手酒水,也是蔡伦带着人置办。 所以,恐怕如今这样,早就在窦宪的思虑范围内吧。 只是这样大喇喇地说,幕后黑手是躺在里面的那个人,这一切都是他和黄门设的局,谁会信? 谁会信? 他在心里迅速地考虑着解决办法。忽然嘴一撇,很伤心地哭了起来,“怎么会这样...”往偏殿冲去,口口声声说要去看舅舅。 申令嬅惊讶于他一系列的举动。但转瞬就明白了过来:这孩子不承认他做过的事。他下定决心,要把伏兵杀人的事推脱的干净...... 而他身边,除了自己寥寥无人。也就是说,这个罪名他要推脱给她。 她不敢置信——这样她曾经抚养过的孩子,为什么不到几年,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思绪混乱之间,又想:不,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的。还记得那时候,他不愿意和她住在一起,总是无故啼哭。对着他父皇,却说是她欺负了他...... 她还在想着这些事,那些大臣们已经叫道,“太妃,太妃!” 她醒了过来,勉强地答应着。 见那些大臣们怀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她知道,事至于此,已经很明了了。皇帝依靠年幼,已经洗刷了别人对他的怀疑。现在,所有人都在怀疑她...... 她有一种冲动,想要揭发那个伪善的孩子。却见他在啼哭的间隙,对她比了个手势:三。 三郎,刘寿。 她的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那个孩子在威胁她。如果她不愿意背罪,那么,他的惩罚会落到她儿子的身上。 她想嘶吼,你能吗?你只是个傀儡皇帝!但心里是知道的,他能,他能够......再怎么是个傀儡,年纪再小,他也是个皇帝。她不能拿儿子去冒险。 紧紧地攥着手。许久,终于涩然地说,“是我做的。” ------------------------ 今天早上,看到佟丽娅的爸点赞了条微博,“趁着年轻,大胆地走出去,去迎接风霜雪雨的洗礼。练就一颗忍耐、豁达、睿智的心,幸福才会来。” 之前看cj截图,早先丫丫婚前带爸爸上节目,佟爸也说过对女儿婚姻的期许:“多干一点活。给老陈做做饭,到了以后伺候伺候他”。 真的,感觉她爸包容的过头了。我说一句偏激的话,国内一些有女儿的家庭,爸妈都有矮人一头的心理。 我有3个堂哥,去年国庆一起结婚(他们三是同一个爷爷)。但他们的婚姻进度是不一样的。有1个是刚确定要结婚。但另外2个已经等了几年了。有个嫂子甚至孩子都几岁了。但男方家就是拖着不办,要等最小的弟弟也找到老婆,一起办婚礼。因为这样可以省钱:只花一份的婚礼钱,收别人三份的贺礼。 当时我没去,我妈我奶奶去了。回来说那个老太(就我三个堂哥的奶奶),挺得意的。觉得自己很有点子。3个孙媳妇在旁边也没啥意见。过后她们三走了,那老太还特得意地和我奶奶说,她会驾驭小辈,她知道那三个女娃要什么。看看,一个都没闹。然后她们三家也不敢说什么,毕竟女儿在人家家里嘛。(她家是祖孙几代人住在一起的。就乡下那种村里,自造的大别墅) 我想换了我,生了小孩,一直没婚礼。要等到男的的2个弟弟都结婚,才让我结,那我接受不来。 我还有2个表姨,都是第一次结婚遇人不淑,再嫁嫁的不错的。但是小城市就很愚昧嘛。有些酒席是不让她们去的,说晦气。她们也不敢补办婚礼,觉得一把年纪了,丢人。过年从不带新的丈夫回老家,还是说一把年纪了,丢人。身边的亲戚说起她们,也不是羡慕或者祝福。每次都要强调,“离过婚的女人肯定是有问题的。” 其中有个阿姨是老公出轨,愤而离婚的。她妈经常骂她,要是当时好好说,忍一忍,现在那男的的钱就不会便宜半路来的女人了。那阿姨也很后悔,觉得她妈说的很对。那男的有次生病,她去看了好几次。想复婚。 周围亲戚也给自家小孩说,以后别学她。说这话的几乎都是女人。而且说的最多的是那2个阿姨的姐妹、她们的妈。 我觉得这些人,从上到下就是畸形的... 还有我妈。我今年22(21岁半!),我觉得我很年轻。但我妈就觉得不,女孩子一到25就老了,嫁不出去了。所以正常的女孩子就该在25结婚,26生一胎,27生二胎。甚至她和我爸已经给我找好了相亲对象,我们这一个土大款的儿子。就是那种初高中都随便念念,大学他爸出了钱,让他念了个学校的。然后据我爸说,他为人比较安静,不大说话,特别老实。草,简直恐怖。我又不是没人要的东西,为什么要随便给我安个对象?而且说真的,我和这样的人不会有话说吧。至少就性格而言。 我当时就这么问了。我爸妈想当然地说怎么会没话讲?只要有心,人和人之间就有话说。老一辈都是相亲认识的,照样一辈子过得很好。 真的,说他们坏,也不是。就是觉得我一个人北漂,找工作很难。不如留在本地,找一个好对象,对方家庭会帮着我找工作,甚至他们家有钱,都不用我工作。给我举了好多例子,女人,那些女明星为什么要奋斗?就是要嫁入豪门啊。女人有再多事业也没用,最终想成功还是得看婚结的好不好。而且比起将来辛苦工作,不如当个家庭主妇,伺候伺候老公孩子。 但我他妈,真是像吃了一口屎。伺候??首先家务应该是分担的。其次我念了那么多年书不是为了找个有钱人结婚的。这大概就是我看到佟爸说伺候,炸的原因吧。 很多时候觉得我们国家,有女儿的爸妈,太那啥了。觉得女儿是个卖不出去的商品。提早就考虑怎么出,亏损一点也没关系。但女孩放久了会坏还是什么??? 好像就不大见有儿子的家庭这么焦虑过。像我姑姑一直很淡定。觉得她儿子各方面都不错,不管时间早晚都会有合适的对象出现。而且男孩子一早谈恋爱对自己不好,会不奋斗的。对人家女孩也不好,她一直觉得我哥还能更好点,这样将来攒了钱好买房子,对老婆也负责。我觉得这是对的一个观念。 说到这里跑到天边去了...反正希望丫丫可以离婚。她那么美那么好看。而且质朴。从不见她炒作。也不接那些烂剧。希望她可以重新找一个好人。 也希望那些老一辈的人,改改观念。别把结婚当成女人的最终事业了... 第182章 1.12 窦宪再度醒来的时候,眼前很熟悉,是在寿康宫内。因为视线还有些模糊,他转动着眼珠。见他这样,马上有人扑了上来,不断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因为中毒,身上的各个感官还有些不清楚。缓了许久,才看清楚、听清楚身边的是履霜,还有儿子窦武。 她见他终于醒来,忍不住流泪,“终于醒了,你昏迷了两天两夜。窦宪,窦宪。” 他的手被她握住,贴在了她的脸颊上。他动了一下,艰难地说,“我的手冷...别贴着。” 她听了,眼泪流的更凶,扑到他胸口,几乎嚎啕大哭。又来回地说以后再也不许他随便出去了之类的话。 他听的又温暖又好笑,在力气慢慢恢复后,抚着她的头发说,“一个意外罢了,这没什么。”见她眼睛通红,一看就是几天不曾休息过的。催促着,“快去睡。” 她摇着头不肯。 但窦宪强硬地扒开了她的手,叫了竹茹和半夏来,她也只好被推着出去了。 稍后他重新躺了下来,见窦武还杵着,随口道,“你也回去吧。” 但窦武没有任何征兆的,忽然就说,“爹,那是你做的吧?” 他心里一惊,想不到这孩子这样敏感。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 窦武看着他道,“是你。普通人中毒受伤后醒过来,会先问怎么回事?但你没有。爹,你太冷静了。” 他笑呵呵的,“那是我看你娘着急,所以我还没想到,就没来得及说。阿武,你要是觉得不妥,那爹重新说。那天怎么回事?你五公公呢?” 窦武没有再纠缠,但也没有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沉沉地只说结果,“琅琊王年老,本就身体不好,这次又中毒太深,他已经去世了。申太妃暂时被关押了起来。陛下这些天称病不朝。郭叔叔他们在执政。” 他“嗯”了声,想开口。 但窦武心里难过,低着头,忽然一滴眼泪掉了下来,“你为什么要那样呢?那个时候,我很害怕。爹,我以为你会死...我好不容易才有爹的。” 他见儿子这个反应,不由地有些慌乱,半撑着坐了起来,想要去抱他,“阿武。” 但窦武往后躲着,来来回回地说,“我和娘都很害怕,你知道吗?娘哭了整整一个晚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想当皇帝,就可以不顾我们吗?万一你出了什么差错,那我和娘,还有石榴,我们要怎么办呢?” “不,不,不是这样。阿武,你听爹说,这件事不会出差错。我也不是因为想当皇帝,所以这样。”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看着儿子的眼睛说,“我只是想给你们最好的生活。因为这个,不得不需要皇位,不得不耍一些小小的手段。” 窦武无法理解,泪眼朦胧地说,“可我已经过得很好了,爹。那些东西,我不稀罕。” 但他说不是。第一次同儿子摊开说话,“不喜欢咱们一家人的,有太多了。阿武,只是爹护着你们,所以你和娘一直接触到的都不多。其实在别人的眼里心里,咱们已经是所谓的权臣奸邪了。所以接下去,爹不能不往前进,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堵住所有人的嘴。否则等着我们一家人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懂...”窦武摇着头哭,“爹,爹,如果别人说你,那你可以做个好人,改变他们的想法啊。” 窦宪听的叹息,“傻孩子,爹的路已经走了这么多那么远,到现在,你要我怎么回头,去突然推翻自己呢?”他摸着儿子的脸说,“何况爹现在,保持着过去的步子往前走,是没有人敢动我的。可是一旦心软了,想要回头,做个所谓的好人。那么,马上会有敏感的、比我更热衷权势的人过来,试图取代我,夺走我的所有。——阿武,爹一生的路已经注定了,不是进,就是死。” 窦武无法反驳。又想起妹妹的百日宴上的刺杀。绝望地说,“为什么会这样呢?爹,我们没有害过谁啊!我们就是想一家人在一起,这不可以吗?还有石榴,为什么会有人讨厌她呢?她那么小,那么可爱。为什么会有人想杀她?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孩子解释。站在窦武的角度,爹和娘是对的。可是别人不是这么认为。何况他也的确不是什么大忠之人。 他略带苦涩地叹了口气,抚着孩子的头,温声地说,“好阿武,你去睡吧,把这些都忘掉。等你明天一觉醒来,爹就把所有的事都解决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窦宪挪回了成息侯府修养。一来是因履霜的眼泪实在太多。每看一次他惨白的脸都要哭,实在让他招架不住。二来是探望他的人也实在太多。总不能叫人都去太后宫里看他吧? 所以暂时回了家。 这天,又有不少朝臣来探望他。并且多是寒门出身的文臣武将。 谈话之间,他状似不经意地问起了少帝如何。 那些人原本都不敢提。但听他问起,不由地敞开了话匣子,“还能怎么办?装病呗。”“也不知道那计策是否真是申太妃所出?”“难说美女如云之国际闲人。那位太妃,要是有这样的心智,早就......反而是皇家的孩子,一向早慧。” 窦宪听他们说话这样大胆,神情也似笑非笑的,丝毫不避讳,略略皱眉,“陛下是至尊天子,诸位慎言。” 那些人听了不忿,纷纷道,“到这时候,侯爷还谦约退让,我们都忍不住为您叫屈呐!”“侯爷不知道吧,那申太妃被关押后,坚持要见陛下。等陛下去探望她后,她又逼着陛下写下了善待三王的盟书,否则她绝不认罪,并要求朝堂重审。而陛下不知怎么的,真就写了那盟书。结果他前脚刚走,后脚太妃立刻托了人,辗转传出那盟约,以示群臣。这一桩一件的,看的真叫人咋舌。要说里头没鬼,谁信?”“是啊,如今朝野上下,都把这事都传遍了。大家都说,太妃和侯爷数年来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可有些事的发生,实在叫人心寒啊,连我们这些旁观者都觉齿冷。太妃和侯爷爱人以德,可又何须如此?”“是啊,是啊。” 窦宪听的情绪微妙,避而不答,只重复着,“诸位慎言。” 其中梁欢见他始终是这个态度,看了眼自己的同僚们。众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最终决定敞开天窗说亮话,“侯爷,恕臣等直言。侯爷有今日之功,势必无法久居人臣之势的。——即便侯爷肯退让,但少帝日益长大,也必不肯答应。” 窦宪的眉睫一跳,“这叫什么话?” 众人见他反驳的微弱,不以为意,接着又说,“侯爷耻有惭德,忠保名节,这我等都看在了眼里。可说句冒犯的话,今上为人,年幼昏聩,素性又多疑,侯爷不可不虑啊。”“是啊,侯爷不为自己,也当为群臣考虑。您身为陛下舅父,又有拥立、击虏之重功。如此亲贵,尚不明不白地遭遇暗算。我们这些微末之人的将来,就更别提了。” 这次窦宪听后,沉默了许久,才问,“那么依照你们的看法呢?” 众人进他入港,纷纷道,“有一言,臣等一直想说。侯爷自从匈奴回来,一直不曾得到封赏。这不仅是蔑视侯爷的功绩,更会对其他朝臣带来不好影响——难道报效国家,就不应该得到什么吗?!长此以往,谁敢愿自发地为国效力?所以我等商议再三,认为侯爷宜进爵为王,九锡备物,以彰殊勋!” 九锡,那是皇帝赐给诸侯或大臣中,有殊勋者的九种礼器。意在让此人的身份超脱众臣。 受过这种礼的大臣,有辅佐少主成王的周公。他因为一生兢业,协助少帝令天下归心,而得封九命。 但也有另外一种人被赐予过九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比天子更具权势的人。 窦宪摩挲着指节,看着他们,慢慢地问,“你们?谁?” 梁欢朗朗地说,“十之六七的朝臣!陛下如今尚年幼,便设计暗诛重臣,事败后又将过错推至庶母身上。想来陛下今年还未到十岁。如此年幼,就有这样恶毒的心智,一旦他年长,岂非是心狠手辣的纣桀之辈?到那时,实在不知他又会做出什么令人惊惧的事来!我朝高祖一手打下的江山,绝不可落入这样的人手中!” “这都是什么话?”窦宪听的皱起了眉,“我说了许多次了,慎言,慎言!” 那些人见他来来回回只说这么一句,觉得好笑。想再开口。 但窦宪已经抚着额头说,“好了,我也累了,诸位先出去吧。阿顺——” 窦顺很快就过来,半强迫地送了那些朝臣们出去。 那些人不情不愿地被推了出去,都很失望,纷纷道,“刚刚都没和窦侯商议到点子上。” 梁欢蔑然地看了他们一眼,“还商议什么,窦侯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他掸了掸袖子,“诸位随我回去,一同上表吧。” 第183章 令嬅之死 申令嬅被关押到内廷的永巷,已有多日了。早先她一度义愤填膺,但随着刘肇签下了盟约,她顺利地把那份东西传出去,以示群臣。像是一桩事了了似的,她整个人宁静了下来。 这天,和过去没有任何分别。她早上醒来后,便一直安静地坐在床榻上。一直到门被轻轻地开启。 “你来了。”她头也没抬地说。 履霜站在门口,情绪复杂地看着她。一声“令嬅”已经到了嘴边,但想到两人已经决裂许久,这样亲密的称呼,似乎已经不合适了。 令嬅倒是很豁达,抬起头,开门见山就问,“太后是来杀我的吗?” 履霜在那样的目光下,忽然有一种莫名的退缩。 是的,她是来杀令嬅的。 其实时至今日,朝臣都知晓了太妃不过是小皇帝的替罪羊。令嬅按理应被释放。只要当权者——窦宪或履霜中的某一个有心。 可他们不能放过令嬅。她知道太多先帝薨逝的内幕了。如今,窦宪又要摆平剩下的、还在拥护刘肇的大臣。此刻他缺一个契机,一个能让那小部分大臣对刘肇彻底失望的契机——太妃的死。 所以到今天,谁都知道申令嬅无辜,但她已经不得不死。 履霜在门边攥紧了手,沉默着。 见她这样,令嬅转过了脸,寂寂地说,“十五六岁的时候,你舅舅把你带来我们家。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姐妹的。” 履霜听的失神。依稀想起十几年前,有一次她在申家用午饭,觉得鱼腥,忍不住作呕。那个时候,令嬅立刻就站了出来,体贴地为她打着圆场。不由自主地说,“...我也是。” “是么?”令嬅淡淡地问,“在内廷的这些年,我一直记着我们是姐妹银发魔妃。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不能伤害你。可是谢履霜,你做到了吗?” 没有...履霜在心里说。 令嬅忽然异常地不甘,大声地说,“知道吗?你知道吗?其实那个时候,我是很恨你的。” 她以为令嬅在说儿子被夺走的事。但令嬅却道,“那个时候,是你嫁到东宫当太子妃的时候。”眼泪流了下来,“刚开始显宗皇帝下旨,把我嫁给陛下,我是不肯的。可是到了东宫,才知道他原来那么温柔,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和他在一起,我会忘记我是大女儿、大姐姐。我忍不住就做梦,如果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就好了,如果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就好了。我想,如果那一胎幸运,是个男孩儿,也许我会实现我的梦想吧。可是...你突然地就来了,成为了太子妃。知道那消息后,我难受了几天几夜。我想,从此我再也没有机会,和他站在相同的位置上了。不管我怎么努力,他怎么喜欢我,我这辈子,也仅仅就是个妾了。——为什么是你呢?一个毫无根基的外来者!如果是宋月楼,那我想,也许我不会那样难过。” 履霜从不知道她会这么想。十几年来,令嬅对着她一直都是很好很好的,除了为数不多的猜忌,她们一直亲如姐妹。 令嬅接着又说,“...后来,我说服自己想通了,也许这就是命吧。老天让我嫁给了陛下,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我不该奢求太多。而且我们一直处的好。但我心里始终都有一根刺。履霜,我忍不住在吉儿中毒的时候,怀疑你。后来的几年里,陛下撇下了你和宋梁,只和我呆在一起。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愧疚,我觉得老天在弥补我。一直到后来,陛下钟爱起三郎,朝中也出来了立幼党。那个时候,我动摇了。我想,老天毕竟还是厚待我的,给了我许多。除了最紧要的名分,什么我都有了。你却很可怜。陛下不重视你,你没有自己的孩子,宫人们也看不起你。我问自己,真的要和你相争吗?夺走你最后的东西?还是不吧。我放弃了唾手可得的昭仪位,放弃了我儿子的太子位,放弃了老天给我的最后一次成为他妻子的机会!但是你,你是怎么对待我的呢?”她突然痛哭了起来,“这十几年,我总是忍耐着,即便有一些小小的嫉妒,也很快就会收住。我始终记着我们是姐妹,所以我不夺走过你的任何东西!一点点都没有!但是你,你,谢履霜,你夺走了我的所有!” 她最后的两句话说的声嘶力竭。那是她潜藏了数年的悲呼,几乎令履霜跟着流泪。 是的,她夺走了令嬅的所有。但是,没有办法。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令嬅非死不可。她将是窦宪彻底通往天阶的一块重要踏板。 她忽然觉得心上被人敲打了一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这样面目可憎? 在十几年前,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她曾经多次被上位者拨弄、利用。显宗皇帝当她是制衡各方的棋子,不断让她背负着污名...其皇后和宋家想要在太子登基后,除掉她这个多余的、占位的太子妃...太子曾为她争取过,但最终不抵母亲的压力,随手放弃了她。 那个时候,她绝望过、痛苦过。心境和如今的令嬅是一样的。只是她生性寡言,不曾像今天的令嬅一样,把话都摊出来说。 但在心里,她是呐喊过的:我有什么错呢?甚至我为你们做了许多,为什么,不仅不肯放过我,还要打倒我背后的家族? 在这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那被她暗暗憎恨了十几年的显宗皇帝、马皇后、先帝、宋月楼...那些人。她如今明白他们了。 其实这世上,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好人”与“坏人”。只有被逼到某个处境下,不得不做出一些令人厌恶的事的,可悲的人。 而不幸的,是她如今在重蹈着她过去所厌憎的那些人的覆辙。 即便如此,有些事也不得不做重生之超级强国。 她收拾了下情绪,轻轻地击了几下掌,候在门外的竹茹立刻进门,托着一个金盘。上头有一樽酒壶、一盏金杯。 令嬅看着,嘴角抽动了一下,眼底一片死寂,“你竟然如此面不改色。你已经完全的变了。” 履霜心里是绝望过后的平静,“在天下的巅峰生存,谁能不变呢?只有你,令嬅,十几年如一日,永远都这么单纯。”她忽然想哭。并且抑制不住地真的流下了泪水,“其实你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如果你愿意安安分分地当一个太妃。为什么要重新回宫,搅入宫廷这摊浑水呢?你已经逃出去了啊。” 令嬅倔强地说,“对你来说,这里是牢笼。但于我而言,却是承载和陛下十几年婚姻生活的家。我要回家,我一定要回来。我还要拿回他被你们夺走的一切!那是他的,他的!” 履霜不由自主地摇着头,心酸地说,“他不值得你这样做。令嬅,你难道看不清楚吗?先帝他并不爱你。他只是觉得你安全,你没有心机,你不会算计他,所以他愿意同你呆在一起。你以为他对你很好吗?想想在宋月楼死后,他冷待了你多久?” 令嬅不愿听那些,捂住耳朵,大声地,甚至在嘶吼,“不,不!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他一直都是爱我的。我生育了宫廷中最多的孩子。他一生中,和我在一起的时间是最长的......”她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以手掩面,失声痛哭。 她一番话说的异常卑微,几乎看不到过去那乐天的、爽快的、骄傲的申令嬅的影子。履霜开始后悔,为什么要把话同她说的这样明白残酷?可怜的令嬅,她只是单纯,她并不傻。其实她一早已经猜到了吧,那个枕边人宠爱她的理由。但从未说过。如今却被她像撕开伤疤一样地抖露了出来。 门上传来了三声轻叩。 令嬅自手掌后升腾起泪痕斑驳的一张脸,心里明白,那是催命的叩声。把眼泪都擦干净了,尽量镇定地问,“我死之后,我的儿女你会怎么处置?” 履霜避开了她直直的注视,道,“两位公主会交由宗室里德高望重的王妃抚育。到了婚龄,我会亲自为她们挑选可靠的驸马,送她们出嫁。寿儿...”她犹豫了一下,说,“他对皇位没有威胁。”她的呼吸停了一拍,这才又重复了一遍,“他对皇位没有威胁。所以,我会护着他,一生顺遂到老。” 申令嬅略微地松了口气,问,“寿儿如今还好吗?” “好。三个月前,我曾见过他一面。到这儿了。”她比划了个高度,“再过几年,大约就要赶上我了。他一直跟着宿儒徐默习书,现如今生的温文尔雅,很有先帝当年的影子。” 令嬅听的眼睛亮了一下,“是、是吗?他的确是几位皇子里最像先帝的一个。”倏尔又苦笑起来,“可惜我再也见不着他了。两年前那一次,原来就是我们母子的最后分别...我的儿子、我的丈夫。我甚至无法告别一声,就要永远地和他们分开了。” 她说完,是很长时间的静默。 她见履霜毫无表示,慢慢收住了面上的悲惨表情,讥诮地说,“我以为...我这样说了以后,你会提出,让我和寿儿再见一面。你真的变了太多了。过去的谢履霜,没有这样冷硬的心肠。” 履霜平淡地道,“过去的令嬅,也不会这样演着戏,试探我。”她喟叹着说,“其实你应该知道,这个时候再和儿子见一面,对他而言,只有弊没有利。” “与其这么讲,不如说——我想要让儿女好好地活下去,在你们两个手下活下去,此时此刻,就只能安安静静地、顺从地、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赴死?” 履霜听着她冰凉的讥诮,心里没有任何反应地点了点头。 第184章 吴维安 履霜回到寿康宫后,发现窦宪坐在里面,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听到她回来的动静,他抬起头,露出了一个笑容,想要说话。但见她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心里不由地咯噔了一下,先看了眼她身后的竹茹。 竹茹默不作声地以手指了指西边。 西边背阴,一向被宫廷忌讳。所以那一块历来是不造宫殿的,只造了关押罪妇的永巷。 原来她去了那里。 那么做了什么,也不言而喻了。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牵她的手,“何必亲自去呢?那些事,我并不想让你插手的。” 她方才心境麻木,但回了住处,见到窦宪,眼眶慢慢地红了,拉住他的袖子,涩声道,“令嬅死了。” 他安静地听着。 她重复着,“你知道吗,令嬅死了......方才她诘问我。这些年,她一直忍让着我。可是我,为什么要夺走她的所有?” 他了然地凝视着她,“心里很不好受,是不是?其实我也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历。在我从小皇帝那里夺走权利的时候,在我对大臣和宗室们发号施令的时候。——那些宗室,不是别人啊。他们是我的舅舅、姨母。我和他们流着差不多的血。有许多次,我看着他们的眼睛,忽然就有一种莫名的退缩。我恨不得,把引以为傲的侯爷称呼一把扯碎。” 她软弱地流着眼泪,“之后呢?” “之后,我很快就醒了过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已经注定我无法多考虑别人的看法了。到今天,我只在乎你和孩子。”他苦笑了一声,“外人看我们争权夺势,以为我们很得心应手。只有我们自己知道,现在的每一步都不好走。” 她听着这样的话,突然觉得恐惧,“我们真的要去争皇位吗?窦宪,我还是很怕。我晚上常常睡不着。我想,我们不可能永远这样被命运眷顾,应付所有人都轻轻松松。我很怕有一天出现一个比我们更厉害的人物,他会把我们推开。” 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傻话,有我在,怎么会?”把她揽在了怀里,“你总是这样,瞎害怕。其实你大可完全的相信我。你要相信,我足可以应付所有人。我是不会把你和孩子放置到险地的。”他开着玩笑说,“你要实在怕,那等将来安定下来,再多生两个儿子。家里的男孩子一多,力量就大了。到时候我们四个男人护着你。” 她捶了他一下,心情略微轻松了一些。却又忍不住说,“我不想生。答应了阿武的。” 他装糊涂,“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没听到?” “就是上次,咱们......” 见她当了真,絮絮地说着,他忍不住觉得好笑,打断了说,“那是阿武赌气,当爹娘的为了安慰他,不得不说的话。现在情况变了,那话不作数了。” 她有点急,“怎么不作数了?那不是骗孩子吗?” “怎么叫骗?”他没好气地说,“你问过他现在怎么想吗?” 她想起窦武如今那样喜欢着妹妹。婢女们照顾石榴,手脚略重了点,他都忍不住变色。石榴模糊地发了一个音节,他也当做天大的喜事。一时间不确定了起来。 正好窦武听说爹回来了,抱着石榴过来看他。 窦宪的毒几乎排净了,整个人的气色好了许多。窦武见了,松了一口气,“还好你没事,爹。你不知道,你走的这几天,石榴她都会说话了呢摄政王冷妃之凤...。” 窦宪一听,顿时大感兴趣,“真的?会说什么了?是不是会叫爹了?”抱过了女儿,哄着她。 石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小嘴巴一张一合的,“啊呜。” 窦宪逗她,“别吱里啊呜的,说话。” 但石榴还是模糊地喊,“啊呜。” 窦宪不由地觉得上当,埋怨着,“你是不是听错了?她哪里会说话了?” 但窦武得意洋洋的,“就是会。她在叫阿武。” 窦宪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女儿刚才说的啊呜。果然就是阿武。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石榴这个孩子,对待他没有良心。 而窦武已经把妹妹抱了回去,又问履霜,“娘,等你修养好了,能再生个小宝宝吗?” 她顿时受宠若惊,想不到这倔脾气的儿子也会有想通的一天。 窦武的脸有点红,但还是问,“行吗,娘?” 履霜摸着他的头发说行,“阿武是不是喜欢女孩子?娘明年给你再生个妹妹吧。” 但窦武摇头,“要弟弟。”在母亲有些诧异的目光中,他重复着,“要弟弟。和我一起保护娘和石榴。” 履霜感动地眼眶发红。窦宪瞧着,心里酸酸的。恰好石榴哭了起来,他道,“兴许饿了,你喂一喂她。”推着窦武出去了。 等出去以后,窦武变的惴惴的。悄声问窦宪,“爹,你那里怎么样了?” 他斟酌着语句说,“申太妃方才殁了。这一笔账,会被记在小皇帝头上,如果不出意外,剩下拥护他的朝臣会失望倒戈。那么,我就会在近日内加封九锡,进爵为王。” 窦武不忍地低下了头,“申太妃没了吗?我听竹茹姑姑说,那是娘最好的姐妹。”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儿子真相,但最终还是说了,“赐死申氏,是你母亲亲自去的。” 窦武霍然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窦宪怜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你也大了,有些事爹和娘不想瞒着你,阿武。像这样的事将来还有很多,咱们不得不做。” 窦武喃喃地问,“就像在小宛那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他点了点头,说是。见儿子垂着头,面上大有不忍之色,想劝说。 但窦武已经道,“爹放心吧。虽然我现在没法觉得这样的事是对的。但我想,爹和娘这么做,总是有理由的。” 他听的很心疼。这个孩子,永远都那么懂事。 他想起前阵子,某天晚上,履霜很想儿子,非要把窦武带过来。没办法,只好一家人一起睡。 见履霜不曾穿袜子,窦武不由地说,“娘,你怎么不穿袜?” 她正跪在床上替儿子铺着被子,闻言随口答,“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没事。” 但窦武嘟囔着,“不穿,脚心要进寒气的。”去脱自己的袜子。做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动作停了一拍。但很快就咬咬牙继续脱袜子了。随即飞快地把两只脚藏到了被子里,这才低着头给履霜穿袜子美女如云之国际闲人。 那个时候,无论是履霜还是窦宪,心里都大受震动。只是碍着窦武在,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流露情绪,就那样过去了。 但等窦武睡着,履霜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出了门外,手扶在墙上,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 在旁边的他也说不出任何劝慰的话。 阿武实在太乖了。除了最开始的一点点排斥和逆反,这个孩子乖巧的让人心疼。他始终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尽力地对别人好。 他想起先前,履霜在知道一切的真相后,曾经痛哭,说她宁可窦武是个很皮的孩子,让她忍不住每天想打他,也不愿见他这样乖巧。 其实作为父亲的他,何尝不是这样想?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过去已经无法更改了,那么,就尽量在今后,给这个孩子更多的、最大的爱吧。 申太妃去世的消息不久就传了出去。 早先窦宪已命人放出话风:太后有意趁着半个月后的大节,赦免申太妃。却不想太妃却未熬到那个时候,就这样死了。 还是恰好死在她刚把盟书递出来的第二天。 在这个当口,最惹人怀疑的,除了小皇帝,不作他人想。 原本还坚定地相信着他,坚称成息侯不可封王的大臣们,到此时也软化了下来。自疑是否看错了人?有一半人转而追随起窦宪来。剩下一半却还保留着忠君的风骨,不愿如此,辞官归隐去了。 朝中的意见就这样达成了统一。窦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定下了一个月后,正式加封。 这样的大消息,是要传播四方的。远在敦煌的黄朗和吴维安不久后也听说了。而身为窦宪多年的同僚和挚友,他们心里都明白这次加封的含义。 黄朗很失望,“窦侯为什么要这样呢?这不是明摆着要居于陛下之上了吗?他这样做,后世史笔不知会如何诛伐呢,也有损他英雄的本色。” 吴维安却比他镇定许多,喟叹着说,“英雄?窦侯也许心里曾有过那样一个梦吧。但现在的他,已经不仅仅想做一个简单的英雄了——从他带人去燕然山,刻石记功,你就该明白。” 黄朗愣住,“...早在那个时候,他就有了不臣之心?”他不满起来,“那太守,您当时为什么不说呢?” 吴维安平淡地道,“我没有要说的理由。” 黄朗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慌乱了起来,“你,你是赞同他的?怎么会这样?太守,太守你怎么会这样呢?” 吴维安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有些话,我从未和你说过。同叔,是的,我赞同他。因为他是我这一生,由衷钦佩的一个人。也许你不知道,我其实是寒门出身,父母都是边境的贫民。一直到十一岁那年,他们都被匈奴的流寇所杀,我被一位远方的,中举后留京为官的叔父收养,才算是换了身份。寄人篱下之苦,种种实在难以言说。因此在成人后,我心里一直有个梦——回来,回到我父母死去的地方,尽量阻止此类的事情发生。为这,近三十年来,即便有数次的升迁机会,但我不愿离开敦煌一步。我想,虽然我不见得有多大能量。但至少,我在这里做太守一天,就会尽量阻止匈奴犯边。可是,我牺牲了我的三十年,得到的是什么?永平十年的七月十四,我永远记得那一天。我回京述职,洋洋洒洒列出了对抗匈奴的策略,显宗皇帝却说,弃匈奴,退守邻郡。那个瞬间的失望,我到现在还记得。我恨,恨我自己生错了时代,没有遇见对的君主。我宁愿生在光武帝的时代里,生在一个乱世里,上阵当一个普通的兵卒,也不愿坐在那里,听显宗皇帝说那样的话。” 第185章 废帝上 黄朗回去后,果然立刻去了素日里常呆的兵营,开门见山就说,“诸位都已听说窦侯欲封王、加九锡之事了吧。高祖曾言,非刘姓者不王。窦侯如今却公然违誓,这岂非谋逆?天下应共伐之!” 士兵们不由地说,“窦侯虽不姓刘,可也是皇家子啊。他的母亲,是光武大帝的嫡公主。” 黄朗瞪着眼睛骂,“那也是外姓人!何况他已然掌控朝廷,还弄出这一套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彻底凌驾于陛下之上?” 有一些人踌躇着说,“主簿过虑了吧。窦侯过去曾常驻匈奴,他的为人我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一向与士兵们打成一片,毫无亲贵的骄纵之气。这样的人,怎么会谋反呢?” 黄朗听了,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他就硬着心肠道,“那是他为了夺取你们的信任,故意做出的手段!总之,今日我把话搁在这里。有没有愿意随我去京师,杀死反贼的?一言而决!” 有一部分人赞同他的话,咬咬牙答应着,“主簿有命,我等虽力弱,也当奋臂以随!” 但另外一半人犹豫着。其中一个胆大的道,“不过是加封罢了。窦侯是圣上舅父,加封个尊位也没什么嘛。” 黄朗大怒,想也不想地给了他一剑。又在众人的惊惧中,指着那人的尸身,大声道,“不过是加封?那也得看封的是什么!像他刚才那样的话,就是在为反贼辩护。此言着实可恶!”他扫视着众人,怒声又道,“还有谁有话要说?站出来!” 其他人畏惧他再像方才那样动剑,纷纷道,“没有,没有......” “没有就好。”黄朗面色冷硬地点头,“我给你们半个时辰收拾,稍后立刻随我赶赴京师!”走出了帐篷。他的拥趸们跟着走了。余下另一部分的士兵们呆立着,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有人试探地问,“咱们真要去京师吗?” 身旁同伴叹息着说,“你看黄主簿方才那样子,咱们还能说不去两个字吗?” 许多人都觉得恼怒,“黄主簿疯了吧?”“就是啊,这样的突然过来,大骂窦侯谋逆。”“而且一点反驳的意见也不让人说。”“可不是,王宁死的也太冤了。” 这句话一出来,顿时像投入水面的石子一样,扩散开涟漪,众人议论不迭。 其中有大胆的,提议,“不如咱们待会儿趁着主簿过来,一拥而上,把他绑起来,交给太守吧?这好端端的的,咱们去京师做什么?” “就是啊,那不是公然造反和送死吗?” “好,好,就这样。” 但也有人沉吟着,“慢着——你们也不想想,黄主簿和太守的关系一向多好薛家小媳妇。咱们贸然去向太守告发主簿,先不说太守会不会信,便是信了,你们以为太守会管吗?” 有叹息声响起,“漏了这个了...还是不要去吧,不然说不得把咱们自己白赔进去。” “可也不能跟着主簿去犯傻啊。实在不行......咱们、咱们向窦侯去告发主簿?” 这句话落地,所有人的脸色都微妙地一变。他们都历事已久,心里很明白这件事背后的含义——不再是坦白免罪了。相反,他们可以靠着告发投靠王侯,飞黄腾达。都有些心动,但谁都不敢先开口。 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说,“就这么办吧?” 其余人纷纷响应着,“好。”“行!” 窦宪将要加封九锡的这一天,是很凉爽的气候,他很早就起来了。 履霜还睡的迷迷糊糊,听到动静,不由地半撑起来问,“怎么了?这么早就起来?” “早点起来收拾嘛。是不是吵到你了?我到外面去吧,你接着睡。” “不吵。”她摇着头,觉得好笑,“大男人有什么好收拾的。”虽然这么说,还是跟着下了床,替他准备着洗漱的水。 他倚在旁边,情绪复杂地看着她。 她察觉到,问,“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他道,“待会儿我出去,会叮嘱人多护着这里。但你自己还是要多留着神。万一有不对,立刻带着孩子们,从那条小道出去。” 她的手顿了一下。 上次窦宪说这句话,是他去参加刘肇举办的赔罪夜宴前。过后他就不明不白地中了毒,九死一生地被送了回来。而到了今天,他又说了这句话,并且表情比上次更肃重。她想到这些时日来他频频外出,今天又起的这么早,不由地心里警醒,抬头看他。 他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她低声地问,“多大把握?” “八成。” 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如果没有意外,这会是最后的一次斗争了。她有些害怕,但内心又有着别样的镇定。 其实结果已经明了,接下来要做的,仅仅是等待过程。 见她面色苍白地攥着衣袖,窦宪走了过来,把手按在了她的肩上,“别怕,别怕。” 巳时一刻,窦宪到达紫英殿。 小皇帝刘肇早已经等候多时了。窦宪在他跟前淡漠地行了一个礼。 刘肇本来对早起等候不甘不满,但见此,心里涌起了恶意的欢喜——无论窦宪再强横,夺走了他再多的东西,但终究君是君,臣是臣,礼数永不会废。 然而好景不长。接下来,他身旁的蔡伦很快就拿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旨意,宣召,“上谕,今骠骑将军窦宪,有扶立天子、剿灭匈奴之大功。宜加殊勋,进封阳夏王,领阳夏、淮南等四郡。并加大将军衔,赐九锡,今后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钦此。” 刘肇听的内心愤怒,这道旨意,没有一个字是他写的,印玺他也从未盖过。但如今,它就这样变成了“上谕”,公诸于众。不由地紧紧攥住了皇座。又见底下的众臣无一人有异议,甚至很多人脸上有欣慰之色,心头更沉,死死地咬紧了牙,一言不发婚前婚后,大龄剩女。 众臣见他神情,微有骚乱,但窦宪始终保持着恭敬和镇定。一直到刘肇不得不点头,他也没有松动分毫。 稍后蔡伦带着人上加封九锡后可用的仪制。分别是大辂金车、衮冕之服、定音器具、红漆门户、登殿时特凿的陛级、守门之虎贲卫士三千人、彤弓玄弓、可任意诛杀罪人的斧钺、祭礼所用的,以稀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造的香酒。 蔡伦一样一样地报着名字,小黄门们井然有序地随着他的语声,将东西搬到窦宪面前,赐给他。 窦宪掖着手恭候,朝臣们也神情肃穆地旁听着。 刘肇看着,几乎觉得荒唐。忍不住冷笑了几声。 这笑声骤然响在殿中,异常刺耳。大臣们本就不满他一直沉着脸,何况都还没忘记申太妃蹊跷的死亡,如今都有些不悦。一场加封典礼就这样在各怀心思的沉闷氛围里结束了。 刘肇大大地舒了一口气,连一刻都没有多呆,立刻就站起了身,跑回了内宫。 好几位大臣上前来安慰窦宪,“王爷别往心里去。” 他苦笑了一声,“哪里敢呢?其实我现在心里很后悔。这样加封为王本就受之有愧,何况陛下他......” 众人见他把话断在了这里,很明显是在后怕,不由地互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想起了有关申太妃之死的流言。 一行人心照不宣地改而说起无关紧要的话,一路出宫——今日窦宪行事很温和,走在最前面,亲自送着大臣们出去。 在快走到宫门处时,忽然,外面传来一声,“侯爷!” 朝臣们中,有认识眼前这人的,是曾来京述职的敦煌主簿黄朗。 见他风尘满面,头发一缕一缕地打着结,身后又带了近千人,不由地奇怪,问,“你来京师做什么?” 黄朗咧嘴笑道,“听说侯爷进爵为王,我带着人来恭贺侯爷。” 大臣们听了,都觉得好笑。这低微低微的主簿,没法进宫参加老友的晋封,竟就这样在宫门口巴巴地苦等,“你做事也未免太憨。” “不是在下憨,是实在没办法。”黄朗意有所指地说,“现在,除了这样在宫门口苦等,在下也实在不知,该去哪里找侯爷了。” 众人听的心里一咯噔。这人分明在暗讽窦宪如今不归窦府,成日居于寿康宫。况且侯爷两字咬的这样分明,想来是不愿承认窦宪如今的异姓王身份。 黄朗似对众人的猜测一无所知,自顾自对着窦宪笑道,“听说您晋封,在下心想,这真是难得的好事,所以特意为您准备了一份厚礼。” “哦?”窦宪笑道,“多谢你费心了。”饶有兴趣地等着。 黄朗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刀,嘴里介绍着,“这是在下听闻侯爷将要晋封后,亲自去西域所求的利剑。希望侯爷可以带着防身,将来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众人都觉得奇怪。兵器一向是大不祥之物,哪有人送这个的?他们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变故就生了,黄朗突然拔开了小刀的鞘,露出锋利的刀锋,随后快速上前一步,左手抓住了窦宪的袖子。 窦宪大惊,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 黄朗一改客气面容,怒形于色,“陛下身为天子,如今却因你,权利崩亡。长此以往,国有何望?今日我非得替天行道,杀你不可!” 第186章 废帝下 郭璜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剩下的一半敦煌士兵道,“你们这些人——来人。” 见他开头的第一句就下了定论,那些士兵急了,纷纷跪下道,“求郭将军听一听我们的解释,我们实在不是叛逆之人!” 但大臣们不信,纷纷道,“还说不是叛逆之人?那黄朗方才是在做什么?你们这群人啊,说是来贺喜,那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上表,偏要悄悄潜入京城?”“就是啊,若单单贺喜,来几个也就是了,这样一群的过来。说你们不是来造反的,我都不信。” 士兵们求饶道,“请王爷、各位大人恕罪,我们实在都是被黄主簿骗来的。”“是啊,早先他以押送数箱贺礼为由,调派了我们来京师。结果在路上遭逢大雨,我们去抢救那些箱子,突然就发现,里头根本不是什么贺礼。去询问主簿。主簿坦白,今次进京,是不满窦侯专权,欲刺杀他。” “那你们怎么不制止!” “我们也想过。可另外的一半人都是主簿心腹。有他们在,我们不敢随意说话。何况主簿说,他早已派人将我们的妻儿老小都抓了起来。一旦我们私自回去,那他留在敦煌的心腹,会即刻处置掉他们。”“此事实非我们所愿。” 众人听了都半信半疑的,窦宪也背着手道,“刚才被你们所杀的,就是黄朗的人吧。怎么我瞧着,你们的人数比他们多一些呢?” 那些人见他一句话问到了关窍上,都微微地色变,不敢说。 而窦宪和众臣已经认定了他们在说谎,招手叫了御林军,打算带他们去廷尉。 但那些士兵忽然叫道,“我们有话要说!” 其中一个最大胆的,闭着眼咬咬牙说,“王爷心细。主簿确然没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如此投鼠忌器,是因...主簿身后,有陛下示意。” 这句话一落地,是很长时间的静寂。随即众人都嗤笑了起来,“怎么可能?” 那些士兵们纷纷道,“我等不敢欺瞒大人们,黄主簿的确是受陛下之命,他给我们看过圣旨,不然我们也不会这样听命。”“那圣旨,就收在他心腹彭满的衣襟里。” 这样的话说出来,非同小可。好几个大臣立刻就顺着此人所指,去搜那叫彭满的人的尸身。果然找到一卷圣旨。上面的措辞义愤填膺,命黄朗诛杀逆臣窦宪,还有他的心腹大臣四十余人。 在场众人,许多人的名字都赫然出现在了上头婚前婚后,大龄剩女。而大部分人,只是政见与他相同,私下并无深交。 他们不敢置信地连声说,“不会吧?” 但拿过圣旨细看,那上面的字迹,分明和给他们批复奏折的朱笔是相同的。又加盖着福宁宫的玉玺。 敦煌的士兵们又道,“此一也。二,大人们想,我们近千人来了京师。若无陛下示意,守城之人岂会这样容易就放我们进城?” 的确。京城是国朝治安最严厉的地方,历来从别地过来的人,都要经由数日的审查,方可过审。而一些超过百人的队伍,更在严查之列。这样破千的队伍,就更不必说了。但敦煌众人轻而易举地就进来了,专管此事的大臣武清等三人,摇着头,表示丝毫不知晓。 众人看着,心头都发沉。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小皇帝不满窦宪,派人刺杀他。只是他找的这个人很忠,却不够聪明,所以到最后,这刺杀也就沦为了闹剧。 即便如此,也让人心惊。尤其,是在申太妃刚死不久。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郭璜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旁幽幽地喟叹,说出了大家共同的疑问。 窦宪皱着眉制止,“好了,别说了。” 但梁欢等人为他不值,大声道,“郭将军所言不错,类似之事接二连三发生,便是我们这些局外人也看不下去了,难为王爷,到此刻还忍着。” “是啊。说一句不好听的,王爷和陛下嫌隙已生。且不说王爷屡遭凶险,光是方才陛下看着您的神色——那几乎不像个孩子的脸。我们这一把年纪的大人,看的都心惊。” “且王爷并非第一个遭此横祸之人。看看那份圣旨上面的名单。再想想先前的申太妃、琅琊王。老王爷且不说,太妃可是一直心向陛下的啊。可是陛下是怎么对待她的?!” 一提到名单,许多人都怒道,“恕我等直言,陛下的行事为人,实在无让人指望之处。”“今我等恭请王爷改换黄天!” 窦宪大惊失色,拒绝道,“这是谋逆,不可如此。” 但群臣已被煽动了起来,纷纷道,“王爷想想,陛下已经几次有屠戮臣子之心了?古人云,为国者不顾小节。恭敬王爷顾虑大局!” 一行人推着窦宪,气势汹汹地回转了紫英殿。又命小黄门们速去叫刘肇过来。 刘肇听得一个“叫”字,大怒,“什么?”坚决不肯去。 小黄门们大觉为难,踌躇着,打算再劝。但蔡伦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他们身体一颤,忙噤声退下了。 这样过不了多久,刘肇忽然听得外头有吵嚷声,似是许多人一同到来,怔了一会儿。但未来得及叫人出去看一看,殿门便被粗暴地打开。 新一任的太傅齐醒,最为义愤填膺。他一向和窦宪没有交集,只不过赞同他的做事方式,所以朝堂上这样说过几次。却不想这样就被视作了同党,出现在了诛杀的名单上。 激愤之下,他以手指着刘肇,大声地道,“无道庸君,你自受玺以来,毫无建树,肆意屠戮庶母朝臣,我高祖天下,岂容你执掌?” 他素有文名,当即命人研磨,饱蘸墨汁写下刘肇的十二条罪状。又大声诵读。 有一些刘肇做过,但是被形式所逼,不得不如此。而有一些,他甚至从未听闻。不由地想辩解。但见高位朝臣基本都到了,各个对他怒目而视,抿紧嘴唇听齐醒诵读,分明是在无声地支持着他薛家小媳妇。突然明白,这一次,是动真格的了。 而齐醒语速颇快,已经读完了,在做着总结,“今上罪孽,历朝所罕见。而宗庙历来,重于君主。今陛下既未及冠,未见命高庙,那么依臣等言,尚不可承天序,奉祖宗庙。” 刘肇觉得自己听不懂,喃喃地问,“什么意思?” 梁欢朗朗地说,“无道当废!” 刘肇激烈地道,“不,不!我是天子,普天至尊,没有人可以废我!” 但郭璜给蔡伦使了个眼色。在朝臣们的沉默中,小皇帝被这样被捂住嘴巴拖走了。 吵嚷声远去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开始探讨接下来的问题,“国不可一日无君。” 梁欢看了一眼窦宪,昂首立刻就打算作答。但他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梁欢也只得止住了。 窦宪问,“诸位属意何人?我听大家的。” 众人见他这个态度,原本还有所犹豫和怀疑,现在也烟消云散了,纷纷道,“王爷拿主意吧。” 他道,“济北王吧?他是先帝爱子。” 但大臣们坚不肯从,“济北王比当今更小。这一两年来,少主当国,制度紊乱的苦,我们吃的还不够多吗?” 窦宪犹豫着,“那么还有谁?” 很快有人想到清河王,想说。但话到嘴边,忽然想起那位小王的被废,传闻隐约同阳夏王有关。即便不是如此,那清河王之母过去也与太后交恶...如此情况下,在阳夏王面前提及清河王,绝非明智之举。 而这些年王室凋敝,剩下的唯一人选,就只有济阴王了,显宗皇帝二子的独苗。只是那位小王,据传素性不爱读书,并且爱好男风。这样的人,又如何能够...... 一时之间,众人都沉默着。 窦宪眼见着,道,“清河王吧。”他坦率地道,“听说这位小王一直以来就很好学。况且他过去曾是长子、太子。只因先帝当时对他母家有心结,所以见罪被废。如今既然小皇帝被废,那他理应正位。” 他一番话说的大义凛然,几乎令人惊叹侧目。 稍后,大臣们又问,“那废帝呢?” 见那些人目光锐利,分明是下了杀心的,窦宪摇头,“封侯划域吧,终究他年纪还小。” 大臣们听了更加诧异,深觉他的为人变了许多。但都没说,点点头,散了。 很快殿里就只剩下窦宪和郭璜。 见窦宪还是面沉如水,郭璜挑了挑眉,“还板着一张脸吗?这里,整个皇宫和天下,都要是你的了!” 窦宪稳稳地答,“哪里,之后还有一场仗要打呢。” 郭璜不以为意,“刘庆一向会看眼色,他么,是最好解决的。说起来,方才梁欢要替你进言,你阻止他做什么?” 窦宪瞥了他一眼,“他太心急了。刚刚废了小皇帝,马上就提立我。这样凑巧的事,你以为那些大臣都是傻子,看不出来玄机么?” 郭璜也只得赞同,随口问,“梁欢是你的人吧?要不是他今天蹦跶的欢,我都不知道那是你的人。” 第187章 禅让 因为在四月、先帝的冥辰里,行废黜之事恐怕有伤天和。所以众臣虽定下了废小皇帝,可正式的旨意还不曾宣发,只是让刘庆先进京。 旨意到达清河王府,随刘庆起起落落多年的仆从们,顿时惊惧万分。他们的政治嗅觉远比旁人灵敏,立刻直言王爷此行去是去当傀儡,说不定之后还会有性命之忧,只看二殿下就知。 可性情激烈的长随万全,却道,“殿下本就是东宫太子,惜当年名分被奸人所夺。好在如今上苍开眼。殿下别听他们的话,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诛杀国贼,继承正统!” 刘庆默不作声地听着,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进去。自顾自低头整理着行装。 万全见他把两套大褂、道袍也放进了行囊里,不由地焦急,“殿下,您这是做什么?” 刘庆头也不抬地说,“此行既是去京师,那想必能同何知观会面。入乡随俗,自然是穿道衣。” 他近一两年来也不知怎么的,竟信奉了道教。每日里诵读道经。闲时甚至竹杖芒鞋,踏遍清河山水。 仆从们私下都议论着,说从未见过这样的天潢贵胄。但刘庆不以为意,仍旧是淡漠潜修。 稍后,他整理好了行囊,将它交给了万全,便回房去了。留下那长随失望地在原地叹息。 十来天后,刘庆入京。 谢过了大臣们所办的接风宴席。他提出,先去见一见弟弟刘肇。 众人心中好笑:都说清河王稳重,没想到一得皇位,也脱不了俗情,第一个就想着夸耀。由得他去了。 刘肇自被废帝位后,无法再居福宁宫,改而被关押于他母亲过去的宫殿。数日以来,一应的份例虽还未缺,但黄门们对他的态度却日渐地冰冷了。他心里明白,离失去福宁宫,没有几天了。 这一天,宫门被打开,他以为是送饭的人提早过来。不想抬起眼,却是许久不见的大哥刘庆。 他心里疑惑了一会儿。随即敏感地想到,他被拉下帝位,那么继位的还会是谁呢?总不可能是申氏的儿子,那就只有刘庆了。冷笑着说,“怎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刘庆摇了摇头,“我是受人所托,来看望你。” 刘肇觉得古怪,“代人?谁?” “太后。” 刘肇下意识地说不可能,“她怎么会让人来看我?她早就不理我了。再说,再说她怎么会叫你来?” 刘庆淡淡地说,“因为我是如今唯一一个可以出入这里,别人又不会说什么的人。” 刘肇知道是这样的婚前婚后,大龄剩女。因此心里虽还有些奇怪,却也接受了他的话。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睛,“她,她让你来看我做什么?” “来说说对你的安置。” 刘肇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什么、什么安置?” 刘庆道,“稍后新立帝王。以太后的意思,是留你在京师,做一个闲散王爷。” 刘肇怀疑地问,“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听说太后为此事,数次与大将军爆发冲突,才终于定下。” 刘肇听的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喃喃地问,“真的吗?”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心里一阵的后悔。其实母后一直以来都没有伤害过他。最多、最多也就是因为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冷待了他。在最开始的那几年,她一直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成自己的儿子的。而他,数次冒犯,以剑相指。 他不由地问,“那我母后还好吗?” 刘庆点点头,“一切都好,只是挂念着你。” 刘肇有些哽咽,“其实我也很挂念她。”这句话一出口,他再也忍不住了,流下眼泪说,“我并不稀罕皇位的。我只是希望她能再看看我,不要不理我。皇位,谁要,就拿去好了。”又满怀希望地问刘庆,“那么,今后我是不是可以常常同她见面呢?” “...当然。” 刘肇含着眼泪微笑,“好,真好。我听说她生了一个妹妹。过不了多久,我就能看到吧。妹妹一定长的很漂亮,像她。” 刘庆猝然地转过了头,“我带你去见一见她吧。” 刘肇诧异,“现在吗?” 刘庆点头说是,“她已经盼了你好一会儿了。来,转个身,我瞧你束发的带子都乱了,给你整理一下。” 刘肇温顺地转过了脸,还在畅想,“真好,我也有妹妹了。大哥,你说我要不要带一点礼物给她?小孩子会喜欢什么呢?她......” 他的声音就那么断了。 刘庆在他身后,突然掏出了一把寒光闪烁、削铁如泥的小刀,就那样横切下了他的头颅。 “嘭。”刘肇的头掉在了地上。那张脸上还保留着期望的表情,那是他一生中最后的情绪。 长随宋全就守在门外,亲眼见证着这件事的发生,不由地大惊失色,快步走过来道,“殿下,你这是做什么啊?!” 刘庆抿紧嘴唇,沉默着。 在京中的黄门来宣旨,召他入京时,其实也一并携来了窦宪的秘密字条。上面简简单单,只写了一个字:宋。 见他呼吸停住,黄门在旁微笑着补充,“清河王是聪明人,自然明白怎样做,才是对自己,对所有亲眷最好的选择。” 那个瞬间,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窦宪不仅要让他让,还要他做的彻底。 他多年来无波无折的内心,在那一刻乱了。 凭什么呢?我已经让出了我的所有。这些年来,我不争不抢。可为什么,到头来,还要逼迫我到这样的地步? 但想到舅舅一家,他还是退让了——舅舅去年去世了,死在了被流放的第四年上,以一个逆臣的身份,至今仍未平反薛家小媳妇。 而舅母、表弟、表妹,他们还将继续在蛮荒之地生活。这一切,都是因为他。 诚然,登上皇位,会得到权利。可窦宪作为报复,恐怕会把舅舅一家生存的机会,尽数剥夺吧。 万安曾劝他,与窦宪拼一把,说不定会有微渺的胜利之机。可是——那不是再一次把宋家作为代价,再一次将这些年的复杂斗争重演吗? 这些年,他身边离去的人已经有太多、太多。他不想卷进宫廷偏执而残酷的斗争漩涡了,也不想再拿家人来冒险。那就只能牺牲掉刘肇,这个命运已经注定了的弟弟,提前他的死亡。 因为和刘肇自幼情感淡漠,刘庆自下定决心以后,心里一直是很平静的。但当真的看到弟弟,忽然发现,这也仅仅就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那一刻,他的心大大地动摇。真要为了自保而杀死弟弟吗?可事已至此,不得不做,他心里有更重要的人。所以最多能为弟弟做的,就是说谎。 听说人死去后,魂魄还会在原地围绕数周。 那么,此刻的弟弟一定以为,杀死他的是大哥吧。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母后回来找他了,只是因为大哥痛下杀手,所以他才没有回到她的身边。 刘庆闭上眼,紧紧地攥住了手。 稍后他提着刘肇的首级往外走。沿途遇到的宫人们都大惊失色。但他漠然的,一步步地朝前,终于到达了开办宴席的紫英殿。 高位的大臣们几乎都到了。见他姗姗来迟,随口道,“清河王怎么到......”突然见到他提了个首级,定睛细看,又是小皇帝刘肇的,不由色变。 而刘庆已经麻木地说,“三弟性格猜忌无恩,今已被我所杀。” 大臣们不敢置信,“杀了?清河王这是做什么?”“还未夺得帝位,就擅自杀死废帝。这......” 吵吵嚷嚷的,将好好的宴席闹的沸反盈天。 最终鄂邑大长公主站了出来,制止道,“好了。” 她是如今宗室中仅存的两位长辈之一。众人见她开口,都安静了下来。 她斟酌着语句道,“废帝的确,不堪再为天子。可他为人虽有过错,也不见得就到了要被诛杀的地步。清河王此举,实在不令人信服啊。因此我认为,立他为帝也许并不恰当,还请诸位再推新帝。” 众人瞥了眼那个漠然的清河王,心想,那么就只剩下淮阴王刘长了。只是那一位自由丧父,由寡母抚育长大,生的不学暴戾,比起清河王更不如。除开他,又只剩下遥远的偏支。 这可怎么办? 他们都在心里埋怨,好好地,清河王杀死废帝做什么呢?真是自毁长城。 甚至有人在想,天下之主,贵在贤明。而无论是先帝、琅琊王、废帝还是清河王,不是中规中矩,就是跋扈、恶毒令人愤怒。如今来看,恐怕刘氏子都是一样的。 鄂邑大长公主看着他们为难的脸,道,“我有一提议。既然如今皇族中没有合适人选。那么,不如——禅让。” 而皇位禅让给谁,也已经不必言说了。 众人都沉默着,只有几个零星的大臣还在坚持着“刘家天下”,“...汉家主有天下百年,恩泽深渥,兆民戴之。公主今欲废嫡另立他人,恐怕不妥。” 第188章 家人 这些于刘庆,都是后来的“听说”。自万岁声响起,他就悄悄地离开了紫英殿。 ——到这时候,作为“罪魁祸首”的他,已经没有什么人注目了。 他茫然地在宫禁内走着。内廷到处在传窦宪被立为帝王的喜讯,纷纷攘攘,如同节庆。他听的内心苦涩,一路往弟弟居住的宫殿走去。鬼使神差,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还没进去,远远便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的啜泣声。 他有些愣住,因为那声音很耳熟。过了不多久,他辨认出了,那是太后谢氏的声音。 长随万安在旁不屑地呸了一口,“猫哭耗子,假慈悲。” 而刘庆觉得迷茫。——女人,又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女人。 为什么她们都是这样的呢?母亲、太后、梁贵人。 他敏感地知道,太后此刻的哭泣,不是在哀恸养子暴毙。她应该一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甚至,如果她愿意,她早可以挽救下他。但她没有,就这样旁观着自己的养子,一步一步走向死路。她的哭泣,也只会维持一刻吧。等回到寿康宫,见到她自己的儿女,她立刻会把刘肇忘的干干净净。 可是,她现在的哭泣,也不能说全是假的。 为什么呢?慈爱的名字是女人,自私阴险的名字也是女人。 他静静地退了出去,顺着御苑的小道,打算出宫。但走到一半,忽然一个软软的小东西撞到了他腿上。 马上有侍女们惊呼,“翁主!” 那个撞到他腿上的小女孩,头发还没有长齐,但已能见眉清目秀。仰起脸看着他,露出一个毫无防备的大大笑容。 他一直以来麻木的内心,不知为何在此刻有流泪的冲动。看着那样澄澈的眼睛,魂魄有一瞬的震荡。 但很快,那小姑娘就被宫人们抱走了。并且她们看到他,十分防备,不知他是谁。 还是竹茹在旁行了个礼,她们才知那是清河王,先帝长子,吃惊地跟着行礼。但那位年轻轻轻的小王已经离去了。 出宫后的刘庆,遣退了跟随的长随,独自一人去了白云观。 何知观坐在禅房里,头也不回,却已知是他,悠悠道,“我已经等你多时了。” 刘庆痛苦地以手捂脸,“现在我的心很乱,知观。” “那就念一遍清净经。” “我念过了。道经上说,大道无情,方可长养万物。可知观,我毕竟是人,无法六欲不生。” “那就想一想,你比别人多得到了什么。” 刘庆的声音有些哽咽,“诚然,我已经是这一支里,命运最好的一个了。我的父母、二弟都争取过,终于还是无可奈何,殁于皇权之争。三弟刘寿,被养于敌手,变的温顺怯弱。只有我,还保有着生命和自我,顺利地活到了十四岁。可是...今天我回宫了。”他罕见地流下眼泪,“那是我过去的家,却已经被另一家人所占据。他们逼我不得不杀死自己的弟弟,背弃我的姓氏。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无法宁定。” “那就寄心于道法自然吧美女如云之国际闲人。家、姓氏,说到底,都是虚妄。观空则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自是真静......” 这天刘庆一直呆到傍晚才走。 万安带着人,在道观门口等了他许久。见他终于出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又见他神色淡漠,忍不住劝说,“殿下别总同道士们混在一处。您是天之骄子,老这样,像什么呢?”又道,“您也渐渐地大了,不到几年,就要及冠。也该留心起婚事了。” 但刘庆冷漠地摇头。女人是感性的,但往往也是感情突如其来、蛮不讲理的。在他干干净净的余生里,不需要这样一个伴侣。 而此刻的窦宪,正同群臣们商议着前朝皇嗣们的归属。 两位小公主是女流,没什么大不了的,在外建造公主府,选择性情温厚的保傅。再在她们成年后,留心一位好夫君就好。 济北王刘寿...... 窦宪想起履霜同他商量的话,慢慢地道,“他的年纪还小,又骤然丧了母,老跟着师傅也不是事。因此我想,接他入宫,从此跟随我住。” 众人都诧异,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心胸。但很快有敏感的人醒悟过来。那样,未尝不是把济北王监固在眼皮子底下。默不作声地答应了。 剩下的,就是清河王。如今他弑弟之举已被昭告天下。一时之间,他的恶名传播四海。只是群臣顾忌着他毕竟曾是皇帝的候选,又是先帝长子,一时还没有对他进行处置。 梁欢见没有人敢说话,挑了挑眉,率先道,“听闻清河王性慕虚白。那么,陛下不如稍抑他的尊位,以止民议。改而加封他在道家中的名位,以得两全。” 群臣仔细地想了想,都觉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附和着。于是窦宪下旨,刘庆降为清河侯,夺两郡封邑。却又加封道号三清。 之后的刘庆领下了这道圣旨。不多久,挂印离开了清河侯府。据传,是竹杖芒鞋,行走于广袤天地了。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遣散群臣的窦宪,回了寿康宫。 履霜正在给摇篮前轻声哄着石榴。 他觉得此情此景,再温馨不过,正是他多年所求。忍不住从后面环抱着她,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她没有回身,握住他的手问,“回来了?” 他说是,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什么都解决好了,履霜。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立后大典,你开心吗?” 她听的心中感动,却也酸楚,微微挣开了,“当然开心,只是窦宪...我不需要那些虚仪。” 他愣住,“为什么?” 她没有回头,攥着摇篮道,“因为...立后这件事,我从来都没有想过。” 他觉得不可思议,“你没有想过?怎么会这样?那我现在是在做什么?我就是为了给你一个名分,所以我......” 她打断了,鼓足勇气问,“可是,如果作为你的妻子,我以什么身份呢?” ——当然是谢履霜。他想说。但转瞬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氏,是前朝的太后。这样的身份,无法成为新朝帝王的妻子。 他大声地道,“管它什么身份摄政王冷妃之凤...!你就是谢履霜,我们就是要在一起。” 但她摇着头,“真是孩子话。你好不容易才拿到皇位,受人敬仰的。不要因为这件事,丧失朝臣和民众的心。” “那些人怎么想,我不在乎!”他拉着她往外走,“现在就去六尚局,去测量你的尺寸。我立刻让他们做你的冠服。等眼下事安定下来,我们马上成婚。” 她流下眼泪来,死死地攥住旁边柜子,“不要了。真的,你这样想,我已经很欣慰。可是窦宪,不要让我成为你的污点。” 他心里一阵悲哀。履霜的性格是注定的了。她心里永远都有一片阴影,在紧要的时刻会自卑,害怕给他带来麻烦。他看着她说,“我当皇帝,不是让你受委屈的。很早之前我就想好了,要给你一个昏礼。一个普天之下女人都羡慕的昏礼。” 她心里感动,可是不敢答应。只低着头道,“我没有关系,随便一个什么名分就可以了,你好好待阿武就好。” 他知道暂时劝不动她,只好先放过,答应道,“那是自然。阿武是毫无疑问的太子。”他有意逗她开心,“等阿武再大一点,我就传位给他,好不好?咱们两个做太上皇和太后,每天出去游山玩水。” 她犹豫着,“不要,阿武还那么小。那么大的朝廷,他一个人哪里顾的过来?” 他凑近了笑,“那就听我之前说的,再多生几个男孩帮他。好不好?” 她脸红地推他,“别闹。” 但他喃喃着说,“就闹你。”把她往床的方向推,随即吻落了下去。 但她一直在挣扎,一张脸左右躲避。 他只得暂时放开了,无奈地问,“你做什么?” 她脸红地拉起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他愣住,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一直到她笑了起来,说“真傻”,他才终于醒过神来,惊喜地问,“真的?” 她点着头,“两个多月了。” 那就是...窦武说想要个弟弟之后怀上的。 他惊喜下话都不会说了,忙不迭地把她的鞋子脱下了,扶她去床上躺着,又手忙脚乱地给她盖被子。 她觉得好笑,“瞎忙活什么?” 他笨手笨脚的,又是问“难受吗?”不等她回答,很快又问,“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难受啊。就前几天。” 他有点急,“那怎么不告诉我?” “我怕你分心。” 他忙说怎么会,伸手想摸她肚子。但是想想从外面回来,好像一直不曾洗过手,忙去金盆那儿匆匆地洗了,带着一手淋漓的水跑回来。 “像孩子一样。”她给他擦着手。下一刻,窦宪就迫不及待地去摸她的肚子,“真是...那么平,你要是不说,我都不知道。” 她低着头微笑,“两个月的孩子,手脚都没长出来呢,自然小。你也是,又不是第一次当爹了,怎么还这么毛手毛脚?” 他兴冲冲地说,“那不一样!这个孩子是我看着有的,将来也会我看着他出生。”他突然整个人往后,仰躺到了床上,“怎么会这么好呢?履霜,履霜。” 第189章 后位 后来,履霜终于还是没能以“谢氏”的身份,得封皇后。 郭璜一听说窦宪有这个念头,立刻就喝止了,“...你以为自己是怎么当的皇帝?是因为你的权利足够大,行事让所有人都俯首帖耳吗?我告诉你,不是!外面那些人,多有心思灵敏的,有的早猜到你做了什么。可为什么他们不说?是觉得你可以做好一个皇帝,所以他们不计较。但如果你刚一上台,就要立前朝的太后当中宫,那么他们会怎么想?” 窦宪心里也清楚,这样的事,在世人眼里算是丑闻,足以令刚登皇位的他声名大损。只是终究不甘心,他们等了这么多年,可到如今,连得到一个像样的名分都不可以吗?口气不由地冲了起来,“那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办?总不能让她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吧?” 郭璜没好气地道,“你凶什么?当上皇帝,口气这么横。我可没让你那么干——天下只不过不想见你娶前朝的太后谢氏。她不姓谢,这不就行了吗?” 他想不到郭璜帮忙出的主意这么幼稚,失望地说,“这样能行吗?啊?” 郭璜慢悠悠地道,“说不行,也不行,只是掩耳盗铃罢了。她的面容,亲贵们都见过,谁还不知道?但要说行,也行。那些大臣们坚持的,不过就是面子上的礼节罢了。你这样退了一步,再多施恩德,他们也未必好意思再揪着你。” 他听的豁然开朗,道,“那就让她挂着郭氏女的身份好了。” 郭璜嘿嘿地笑,自然也知道,这对他家大有好处,迅速地想着理由,“就说,是家里一直不怎么出来的五姑娘。因为体弱多病,自生下来就养在江南。” 窦宪欣然应允。 郭璜见着,有些难以启齿地说,“有一件事,现在说,也许晦气了。但......” 窦宪问,“什么事?” “涅阳大长公主...投水自尽了。” 窦宪的心抽了一下,“怎么会这样?” 郭璜叹了口气,“还记得你登基那天吗,她死也不肯跪。后来我又听说,她自打回府,始终神神叨叨的,说要组建军队推你下台。鄂邑大长公主听说,去看她,也被她骂的狗血淋头。后来鄂邑怕她出来搅事,下令把她关在了公主府里。结果不到三天,就听说她投水自尽了。” 窦宪听的默默婚前婚后,大龄剩女。 刘氏皇族对他登基的态度,是各不相同的。有鄂邑、刘长这样闻风投靠的,也有刘庆那样被迫帮忙的。但像涅阳这种坚持气节的,很少很少。 没想到到最后,竟是这个从前最爱弄权的公主,坚持了刘姓王朝最后的风骨。 他喟叹着,“厚葬吧。” 郭璜不由地想到黄朗,又问了一声。 这次窦宪沉默许久,才转过了脸,说,“黄家上下,流放远方。” 郭璜叹了口气,“我本以为黄朗和你是至交,你会从轻处置他的家人的。” “抛开这一层不谈,他的品行也让我敬佩。可是到如今,我又能做什么呢?命人为他发哀,护送他的丧事,厚待他的儿女?不可以,都不可以。那会让人怀疑我的用心,把现在好不容易建立起的王朝,再度推翻。”他这样说着,想起那个脾气总是很急的主簿。 二十二岁入仕,十七年来坚守敦煌,以一届文臣之身统领武事,甚至亲自上阵杀敌。这样的一个人,死在了未满四十上。身后声名恶劣,被冠上协同废帝刺杀重臣的污名。 他心里一阵的悲哀。成王败寇、成王败寇...... 小时候,在书里读到这个词语,其实没有太多的感触。可是这些年,经历了一件件的事,一个又一个人的离去,忽然对这个词语的理解,变的异常明晰。 他又想起那位先帝了。感慨地说,“原来对一个人的评价,是会随着时事迁移而变动的。你知道的,过去我一直很厌恶刘炟。可到今天,却渐渐明白了他作为皇帝的种种不易。枉然是天下至尊,但很多时候我们都还是不得不做一些,我们明明知道是错的、并且令人厌恶的决定。” 郭璜了然地道,“权利带来的,原本就不止是荣耀。” “是啊。”窦宪闭着眼说,“只能但愿今后,在我的王朝,这样的事能够少一些,再少一些......” 过了几日,窦宪下旨:“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资淑德以承庥,宜正名而惇典。咨尔郭氏,乃阳安侯郭况之女也。钟祥世族,毓秀名门。性秉温庄,度娴礼法。兹册宝立尔为皇后,敬襄宗祀,弘开奕叶之祥。益赞朕躬,茂著雍和之治。钦哉。” 又在郭璜的强烈坚持下,不甘不愿地加上一句“新朝初立,诸事未定,因此不设典称庆。”又赐了八千石以上的官员每人美酒一壶。 那些大臣看的瞠目结舌,想不到他这样傻。他同表妹谢氏的关系人尽皆知,如今,就这样随随便便地给她换了一个姓氏,就打量着别人都不知道了吗?打算含混过去? 之后接过酒壶,却又发现它竟异常沉重,里头隐隐有碰撞声响。这绝不是装了酒水的缘故。大惊下打开酒盖,原来里头是满满的一壶硕大珍珠。 那些人见了,嘴角不由地抽动。这位皇帝果然是佞臣出身,行事与一般君主截然不同。 而此刻的窦宪,心里正大大地后悔,在寿康宫内不断地踱着步。 履霜自然也知道他在为什么事而烦恼,心里好笑,道,“好了,你坐下来吧,走来走去的,看的我眼睛都花了。” 他觉得丢脸,道,“我怎么当时就傻了呢?听了郭璜的话。这下子,那些大臣不知道在怎么说我、看不起我呢。皇帝贿赂大臣,自古以来,就没有这样的事。” 但她摇头,道,“这话可不是这样说。皇帝恩赐,这是你对底下人的赏识薛家小媳妇。” 他心里也知道,作为新君的他继位,一直以来都还没有同朝臣们示好,这难免会让有些人心里发慌。而这次的举措,也许恰恰就会让那些人心里大大地松一口气。 见他的神态平和了下来,她道,“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嘛。你不知道,前朝有位皇帝,初继位时想要登泰山封禅,大臣们也是坚不肯从。结果那位皇帝请了他的臣子们喝酒宴饮,在宴席上,借口这些年国库丰盈,皆是诸君之力,当庭赐下珍宝无数。那些大臣们,有聪明的,也有贪的,不约而同的都不提异议,结果皇帝的泰山之行就这样开启了。” 窦武正好从外面进来,听到这段话,摇头说,“那些人不是因为贪,所以答应的,娘。” 窦宪和履霜都觉得此言新颖,颇感兴趣地看着他。 他道,“他们是太聪明。那位皇帝,年轻继位,本就信心不足,自身又缺乏前代皇帝的才干。那么,只能通过封禅,企求上天为他降福。而大臣们深知,一力阻止,会挫伤他的自尊,何况于他们本身也无好处。所以不如答应,既让皇帝得到自信,君臣之间的关系也不致失衡。” 父母两人都听的刮目相看。想不到他刚刚过了十二岁,就有这样的心智。履霜抚着他的头说,“还是你考虑的周到。娘老了,又终日里闭门不出的,根本想不到这样深。” 窦武忙摇着头说,“不,不,娘一点都不老。娘别说这样的话。” 但她有些苦涩地微笑着,“还不老么,已经快三十了。再过几年,阿武就要及冠,离开我,自己做父亲了。” “不会,不会。”窦武握着她的手说,“我才不着急呢,我要多陪娘一阵子。” 她欣慰,却又微微叹息着笑,“傻话。” 窦武见她这样说,明显是不信,连声地说,“真的,真的。” 于是她答应着好,转了话题,“早上跟着师傅去读书,适应不适应?” 窦武点着头,“温师傅讲课,比郭府里的师傅更深入浅析。”他说完这一句,就问,“那娘呢?娘今天好不好?小宝宝吵不吵你?” 她说好,“和阿武小时候一样听话。” 窦武有些害羞地露出了笑容。 窦宪见儿子一来,履霜就像是完全忘了他一样,甚至连一个插嘴的机会都不留给他,顿觉心里很不是滋味,道,“好了,窦武,你回去再温温书吧,娘和你说了这么久的话,也累了,待会儿她要睡了。” 窦武不怎么甘愿的“哦”了一声,走了。 履霜挽留不得,抱怨着说,“你总是这样,你就见不得我们俩说会儿话。” 他假装没听到这一句,道,“对了,我有话要同你说。” “什么?” “搬过去同我一起住吧。” 她听的愣住。 汉朝旧制,即便是帝后,也没有通宵留宿的,一向是预幸方召。之后,由黄门前后执火炬,拥皇后回。甚至宫中给这件事取了个名字,叫做“避寒气”。 其实这件事在她心里,已盘了许久了。她知道,一旦正式立后,那就有许多双眼睛看着,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含混过去,说不得要遵守这项旧制。但她不愿那样。总觉得从此后,会和窦宪隔开许多。然后慢慢地,他们也变成历朝历代中情感淡漠的皇家夫妻。 第190章 终章 光阴如流水,浮华似行云。不知不觉, 便是四年多过去。 新建的燕朝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步地安定了下来, 步上正轨。而深宫中的履霜, 也陆续添了一儿一女。 这一天, 窦宪下了朝,回福宁宫。刚走近殿门,还没来得及打开, 就听里头传来数个孩子的吵嚷声、欢喜大笑声。他听的头痛, 转头问,“里面有几个?” “回陛下, 六个。”守宫门的蔡伦掰着手指头数,“太子、连昌公主、二殿下、含山公主、江都郡主、郭四公子。陛下要进去吗?” 窦宪听的头更痛, 摇着头说,“算了, 让他们玩吧,等会我再过来。一会儿他们走了,你记得去叫我。” 蔡伦点头应下, 打算送他离开。但殿门忽然地打开了, 两个孩子打打闹闹地跑了出来。 在后面的七八岁左右的男孩,一眼望见了窦宪,有些慌,忙停了追赶,过来行礼,“臣郭芹,参见陛下。” 在他身后的五六岁女孩子却浑然不怕,脸上挂着笑,很响亮地喊,“爹!”一下子扑了过来。 她的力气颇大,窦宪被撞的小小后退了几步。他唉声叹气地将女儿抄了起来,“石榴,你的怎么力气又大了?早上是不是爹不在,你又贪吃了,嗯?” 她嘻嘻笑着,说没有。 但郭芹忍不住嘟囔,“有的。皇后说,连昌公主早上吃了三个流沙包,还有一大碗粳米粥。” 石榴像被踩到尾巴的小猫一样,一下子炸了,“我没有,没有!” “好,没有就没有吧。”窦宪笑着拍她,扛着她往里走,又叫郭芹也跟上。 殿内不出所料,已是一片狼藉,孩子们都在玩闹尖叫,尤其以他的二儿子窦帆声音最响。 见皇帝皱起了眉,蔡伦咳嗽了一声。那几个孩子眼见窦宪进来,忙都收住了,来他跟前请安。 他一眼看见江都郡主,窦宗的女儿脑门上都是汗,招手把她叫了过来,拿帕子给她擦。 窦帆在旁边看的有点嫉妒,撇着嘴。 窦宪耳朵里刮到一句什么,转过脸没好气地说,“瞎嘟囔什么呢?” 窦帆呛他,“我根本没说话!”一转身,跑到里面去找他母亲了。 窦宪也没在意,和颜地问江都郡主,“你爹爹近来好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叮嘱,“回去,代我向你爹问好。再带一件白狐裘走。” 江都郡主窦婉今年快四岁,已经晓事了,闻言摇着头说,“谢谢陛下。但是爹爹说了,不许我再拿您的赏赐的。” 他欸了声,“一家子骨肉,这叫什么话?” 石榴在旁边伶牙俐齿地接口,“那是我爹送给你爹的。就像我送你扇子、你给我手帕一样,怎么叫赏赐呢?” 窦婉年纪小,分不清楚赏赐和送,听她这么说,好像挺有道理,糊里糊涂地就点头了。 窦宪又依样对郭芹说了类似的话,稍后招手让窦武过来。窦武今年已有十六岁了,抽节似的猛长,身量几乎要赶上父亲。窦宪看的很感慨,拍着儿子的背说,“衣服怎么穿那么少?不冷吗?”不等窦武回答,又道,“还有啊,同你说了多少遍,把胫衣扎进靴子里。” 见他蹲下了身,嘴里犹在唠叨,窦婉和郭芹都偷偷笑了起来。窦武面上有些作烧,弯下腰制止着,“知道了,爹,我自己来吧。” 但窦宪不许他动,把他的脚紧紧地握住了,另外一只手仍给他理着胫衣的下摆。一直到整理满意了,才抬起头说,“好了,你现在去送他们俩回去吧。” 窦武答应了一声,一手拉住了一个,打算出门。 但窦宪忽然道,“慢着。我,我突然想起,待会儿还有事找你。这样吧,你送他们到宫门口就好。” 窦武觉得古怪,“什么事啊?” 窦宪含糊地说,“朝上的事。好了,去吧。” 窦武也只得点点头离开了。 等他们三人一出去,石榴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窦宪瞥了她一眼,“干什么?” 她拖长声音说,“我知道,爹是不想让大哥去见宗叔叔。” 他想不到石榴会一眼看穿,窘迫地说,“什么话?你爹是孩子吗?” 石榴哼了一声,扮了个鬼脸,说,“你就是。你喜欢吃宗叔叔的醋,我早看出来了。”一扭身往内殿里跑了。 他在后面追着说,“慢点,窦茵你慢点。” 等进了内殿后,他一眼望见石榴和窦帆都依在履霜身边,一个在嘲笑他,一个在告状。见他进来,也不怕,还在说。 他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了一口气,“哎,看看你们俩,怎么这么忤逆?一天天的骑到爹头上。”伸手把履霜怀里的小女孩抱了起来,“还是彤彤最乖最好。” 窦彤听了,露出一个害羞的微笑。她和窦帆是一对双生兄妹,出生于四年以前。 据履霜说,窦帆的性子颇肖窦宪少年时候,但窦宪对这样的话嗤之以鼻。在他看来,窦帆素日里调皮捣蛋,是兄妹四个中最闹的一个。而且他有其他孩子都没有的一个毛病:爱告状。所以四个孩子里,他最不待见窦帆。 此刻窦帆仍然不改本性,扭着母亲的胳膊撒娇,“娘,娘,爹他欺负我嘛。” 履霜满头满脸地摩挲他,“没有,爹和你闹着玩呢。” 但窦帆不依,还在说,“你打他,打他嘛。” 窦宪嗤笑了一声,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梳理着窦彤的长发。这个最小的女儿,是所有孩子里最安静的一个,也是最像履霜的,总是让他觉得怜惜。 因此他每每和窦彤说话,声音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柔,“早上做什么了?” 窦彤细声地说,“看娘刺绣。” 他忍不住笑,摸着女儿的脑袋说,“你也多和哥哥姐姐们出去走走。” 窦彤很听话地答应了。窦宪夸她,“真乖。” 窦帆见他今天对谁都很好,给窦婉擦了汗,抱了石榴,给窦武理了衣服,还夸了彤彤,唯独不理睬他,心里很生气,有意博取他的注意力,拉高了嗓门喊娘,把他今天早上做了什么,大声地说了一遍,时不时偷偷瞄一眼窦宪,看他有没有在听。 履霜察觉到了,很好笑地看着丈夫。窦宪当然也知道儿子的这点鬼心思,故意做出回忆的样子,问两个女儿,“嗯...我记得,前几天,有个谁问我要蟋蟀的,是不是?” 窦帆马上就想说是自己。但窦宪先道,“是阿武对不对?” 见窦帆马上转过了脸,气鼓鼓的。履霜揽着他,对窦宪道,“不是,阿武不玩蟋蟀。” 窦宪又道,“那是石榴?” 石榴摇着头。 窦帆的耐心已经被磨光。鼓着小嘴站了起来,“娘,我要回去了。” 在他快要离开时,窦宪再也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并一把将他揽了过来,“好了,好了,逗你的,知道是你。”他变术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蟋蟀笼子,“你看看。” 窦帆一下子拿在了手里,惊喜地说,“是寿星头。” 石榴向他做着鬼脸,“你这么知道,那刚刚爹来的时候,你怎么没听见蟋蟀叫?” 窦帆一哑,辩解说,“那时候蟋蟀没发声。” 石榴说不,“我就听见了。” 窦帆回不出话,跺着脚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指着窦彤说,“我带彤彤一起去玩。” 窦宪把小女儿的手给她牵着,“那你别带彤彤摸脏东西。” 窦帆随口应了一声,拉着妹妹走远了。 石榴见他丝毫不回顾,跳下了椅子,有点急地喊,但窦帆记仇,装作没听见。石榴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好在窦帆在快出门时,到底还是记起了他,有意停在了门口,也不回头,也不说话。但石榴就是知道那是在等她,很开心地就跑过去了。姐弟三人牵着手玩去了。 履霜看的很欣慰,“你看,他们几个玩的多好。” “是啊。”窦宪看着他们的背影,道,“而且这几个孩子的性子,也是越大越不一样了。好比石榴,小时候那么爱笑,谁抱都愿意,我总以为她大了是个傻姑娘,不长什么心眼的,将来爹娘要多操心。想不到她大了,倒很有些狡黠。” 她说是,“帆儿是像你,活泼泼的。” 说到这个儿子,他一下子没了好声气,“是活泼,有一股子聪明劲,但老三太贪玩了,比起他哥哥来是差远的。” 她推了他一把,“不许这样瞎比较孩子,没的叫他们听见,心里不自在。” 他自悔失言,道,“知道了,只是私下里和你说说。孩子跟前,我不讲那样的话。” 她松了口气,但还是忍不住抱怨,“你还说帆儿呢,你每天让他念那么多书,晚上又老考问他。他才几岁?人家家里这么大的孩子,都还在玩呢。我看你对老三也太严了。瞧他刚才拿了个蟋蟀出去玩,那高兴坏了的样子,我看的真是心酸。” 他没有否认,解释说,“他是皇子,履霜。又是男孩子。如果不从小严厉对他,那将来他是要长坏的。”又道,“他身边的乳母、宫人,你也要记得每隔十日就召见一次,不要让孩子身边,出现带坏他的人。” 她点点头,说省得。 当年窦宪继位的时候,迫于无奈,让她顶了郭氏女的身份封后。那么窦武和石榴,两个当时已经十二岁、一岁的孩子,就没法作为她的儿女了。否则,要怎么对天下解释呢? 所以在外人看来,“郭皇后”只生育了两个孩子:二皇子窦帆、含山公主窦彤。太子窦武和连昌公主窦茵,都与她没有关系。 一年多以前,侍奉二郎窦帆的婢女,虽屡屡眼见皇后和太子“情同母子”,但内心总觉得并非亲生,一切都是摆摆样子,私下教着窦帆和大哥离心。又怂恿他仗着童言无忌,去问父母,为什么大哥不是母后生的,也能被立为太子? 当时他一句话问出来,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但窦帆无所察觉,天真地还在问。一家人好好的相聚就那样草草结束了。 过后,窦宪虽打杀了那个婢女,窦武也一直在说没关系,但窦宪敏锐地感觉到了,大儿子心里坍塌了一个地方。毕竟一弟一妹都有了身份。而他,在玉牒上是一个母不详的孩子。这份失落,即便父母给他再多的爱,老早就封了他做太子,也永远无法补偿。 那么,就只能让这样的事不再发生。 窦宪亲自重新选看了侍奉四个孩子的宫人。并且让履霜每隔十天,务必给那些宫人们敲敲警钟。 他作为皇帝以来,一直是很有人情味的:放出大批宫女,恩命剩下的在年满二十五时出宫。又下旨,黄门一职有伤天和,从今之后,内廷黄门最多留七十人。而那项举措却显得古怪,几乎是在怀疑盘问了,宫人们一度叫苦不迭,但他始终坚持。好在日久年深,那些宫人们也明白了他的忌讳,勒令自己和身边人决不可犯。而时间,也冲淡了窦武内心的一点阴影。 她真心诚意地说,“其实窦宪,你作为父亲,比我好很多很多。” “没有。”他摇头,“我一向不比你有耐心。像带孩子这种事,一个我还能管管,四个六个放在一起,我就受不了,要躲了。” 她把脸靠在他胳膊上,“你做丈夫,也比我做妻子好很多很多。” 四年多前,在他违制,将她迁来福宁宫共住后,朝臣们一度很恐慌。他们是知道皇后郭氏的真实身份的。而到目前为止,皇帝为她做的实在太多。这让他们嗅到不详。 于是相约上书,以皇后无子为由,请皇帝博选良家女,以广胤嗣。 当时履霜在怀第三胎,一度伤心难过。这么多年,他们之间没有插入过任何人。所以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有别的女人在他们之间,会怎么样。更可怕的,是他那一次没有像过去一样,迅速就下决定拒绝,反而拖着。这让她绝望。她是明白的,做了皇帝以后,很可能许多事他明明不想做,但无法自主。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而窦武很恼怒,对她说,“和爹闹!如果这样他还敢纳妾,那娘,你把肚子里的弟弟生下来,让他跟着你姓谢。我也姓谢,以后再也不叫他一声爹。我们去别的地方。” 她听的摇摇欲坠,但一直没答应。直到后来,见窦宪始终态度模糊,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去找他,很大声地把窦武教的话都说了一遍。 那时候他哈哈大笑,几乎让她懵了。 后来他说,等她那句话已经很久了。要不是逼一逼,她永远不会提出自己的所求。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已经调整好了神色,诚恳地说,“夫妻之间,原本就该有什么说什么。我希望你以后也是这个样子。” 纳妃的事就那样被他漠视掉了。 后来朝臣们不甘心,又伏殿而求了几次,但他始终置若罔闻。 她有些后怕,问他要不要紧?这样一意孤行,会不会动摇君臣关系同国基?他果断地说,这算什么事?一个要靠纳妾同大臣们打好关系的皇帝,才是真正的庸君。 终不肯从,只是在朝政上花了更多的时间和心思。那些大臣们见他这样,何况之后履霜又生下一子一女,慢慢也就懒的提了。 到现在,说起此事他都很得意,常常吹嘘,“知道吗,在民间那些妇孺都称颂我,情谊忠诚,不别广恩泽,毕生无别幸,与皇后相得甚欢。” 她想起前朝的皇族,多是怨偶:显宗和马皇后、刘炟和宋月楼、泌阳公主和舅舅...... 其实错的并不是身在皇家,只是他们每个人都有太过晦暗的一面。或是自私或是偏执,所以都无法在感情中善始善终。而她何其有幸,遇到的人是窦宪。 她这样想着,握紧了他的手。 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他们将有长久相伴的完满一生。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